“是,将军。”
走进竹林后,崔遗琅翻身下马行走,眼下正是初春,地面的竹叶掉得?并不多,前几天又?刚过一场雨,泥土松软,他敏锐地发现一道痕迹崭新的马蹄印,忙顺着痕迹往前走。
竹林里十?分静谧,密密匝匝的竹叶挡住落日的余晖,崔遗琅只能听?见林间竹鸡的叫声,混杂脚踩落叶发出的吱吱声响,竟透出几分禅意,若是换作平常,他定会在此锤练刀法,或是举起?望湘人?吹奏一曲。
大约在林中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崔遗琅看到前面有一匹枣红色马卧在地上喘气,旁边有素衣女子?抱着个?襁褓靠在棵树下歇息。
不是周梵音又?是谁?
生怕刺激到她,崔遗琅把马栓在一旁的竹桩上,小心?上前,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关切地询问道:“娘娘,您没受伤吧?”
周梵音连夜出逃,行走两日,此时已是人?困马疲,她面色苍白憔悴,怀里的小世子?似乎是饿了,发出不舒服的哼哼声,咧着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她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也没抬头看崔遗琅,只是轻声喃喃:“回去?回哪里去?哪里都没有我的去处。”
这话却不是在做戏了,有那么一刻,周梵音是真的觉得?他这辈子?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在崔遗琅找到他前,他的马因为疲惫再也不肯往前走,他只好?下马,抱着孩子?坐在竹林里发呆,等一个?人?来领他回去。
林中风声习习,竹叶散乱,周梵音不由地回想起他的前半生,坊间戏园里的芸芸众生总是对?高门?玉户里的秘辛往事好?奇不已,而他便是深宅大院血雨腥风的一个?缩影。
他的出生并不光彩,他的父亲娶了高门大户的女儿又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醉酒后将个?美貌的侍酒奴婢拉进厕所里幸了一回,然后就有了他。
嫡母善妒,他姨娘无奈把他当女孩养大,直到长到七岁,他才知道他其实不是女孩,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才扭转自己的性别认知,可那又?能怎么样??他照样?要男扮女装苟活下去,二十?年来在周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活得?男不男,女不女的。
有时候,他也会嘲讽自己:我这个?鬼样?子?,和宫里的太监有什么区别?哦不,太监至少是真的被割掉那块肉,所以才变成不男不女的妖物。
到了一定的年岁,周梵音也和正常的少年一样?有了“尿床”的经历,那诚然是种甘美又?酣畅淋漓的享受,苏醒后细细回想不免脸红心?跳,纵然看不清梦里那人?的长相,却也令心?驰神往。
一开始,周梵音还以为他是害了什么病,所以才会尿床,吞吞吐吐地告诉姨娘后,姨娘关上门?,抱着他在屋里大哭了一场:“我可怜的儿,你这辈子?算是让我给耽误了,可为了保住你的命,姨娘不得?不这样?做,你就不该托生到姨娘的肚子里。”
他这才明白那不是生病,但?他没有告诉姨娘的是,在梦里他是那个?躺在下面的。
这十?几年男扮女装的生活终究是扭曲了他,青春发育的那几年里,周梵音也渐渐发现虽然他已经没有性别认知障碍,他很清楚他是个?男人?,他欣赏并喜爱女子?的美丽,但?他并不能对?女子?萌生出欲念之情。
相反,因为性格孤僻,常年躲在闺房里,除了焚香弹琴,周梵音最常用来打发时间里的就是看话本,才子?佳人?、书生狐仙的爱恨情仇他不知道看过多少,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少年将军的故事。
他在尝试代入,代入话本的小将军,仿佛自己便成为话本里的主角,在沙场上金戈铁马,肆意挥散热血和汗水,享受他从?未拥有过的肆意人?生。
有一次,周梵音难得?没有呆在屋子?里焚香弹琴,他站在花园的秋千上荡秋千,因为姨娘不在身边,他可以使出全部的力?气,荡得?很高很高,几乎要越过周府的那一堵墙,几乎要荡到外面去。
那一刻,他真的很想逃,从?这座死寂的宅子?里逃出去,从?这个?叫周梵音的活死人?躯壳里逃出去。
眼下,周家人?死得?死,散得?散,按理说也该是他脱身的时候,可天意弄人?又?将他送到江都王府。
周梵音叹气:可就算是恢复男儿身,我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庸碌之辈,天下虽大,可战争连连,我又?能去哪里呢?
哪里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这样?想着,周梵音脸色怅然地抱紧襁褓里的小世子?,似乎想从?那小小的身子?里汲取到一丝暖意。
崔遗琅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只当他是那个?负气出走的王妃娘娘。
他在周梵音面前蹲下身,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雪青色的锦帕,无声地递给她。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王妃哭得?那么厉害,她一定是因为太难过了,所以才会那么哭。
这明明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王爷的妻子?是该王爷来哄的,可他见不得?女人?流泪,这会让他心?痛地想起?他的母亲梅笙,他的母亲也是这样?柔弱的女子?,世道艰难至此,总有人?有责任承担起?一切。
如果他有能力?的话,能扛起?一点便是一点,能救一个?人?就多救一个?人?。
周梵音泪眼婆娑地抬头,他等的人?来接他了,薛焯又?赌对?了,崔遗琅真的会亲自来找他。
这是周梵音第一次见到崔遗琅披甲持刀的模样?,果真是仪表瑰杰,英气逼人?,少年将军这个?词仿佛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难怪薛焯那么想要他,难怪那么多人?都喜欢他……谁会不喜欢他呢?
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开始,周梵音就明白,自己很羡慕他,又?或者?说,是妒忌他。
明明他出身比自己还要低微,可他的运道却比自己好?上十?倍百倍,姜绍虽然人?品值得?商讨,但?对?崔遗琅无疑是有知遇之恩,崔遗琅这颗明珠从?而在他手里大放光彩。
在京畿时,周梵音也无数次在薛焯口中听?到这个?少年的事迹,说他不到十?八岁便斩杀武安侯,一举名扬天下;赞他杀人?时浑身是血的模样?美到极点;又?恨他敏感多情,迷惘无知,糊涂难缠,是古今第一痴人?。
这个?少年是那样?的耀眼,身上的光芒简直要刺伤他。
其实早在薛焯决定把他嫁给姜绍之前,周梵音便听?说过“崔遗琅”这个?名字,不过是在他嫡母的书信里,崔遗琅第一次成名是他在桃源村杀掉平阳侯嫡子?薛澄,以一当百差点杀出重围。
消息传入京畿,嫡母怒不可遏,在得?知崔遗琅乃家伎所生后,更?是骂他“贱人?生的贱种”,但?周梵音却不置可否,他不喜欢那个?愚蠢跋扈的表兄,反倒对?这位名叫“崔遗琅”的少年留了心?,后来他在龙岭关斩杀武安侯名扬天下后,周梵音甚至还亲自为他谱了一支曲子?。
这就是他最崇拜的少年将军啊。
可当话本的小将军真正地出现在生活里时,周梵音却猛然发现自己的另一面,离崔遗琅越近,他却越来越抑制不住自己的妒忌,就像离太阳越近,就会被它的光芒灼伤一样?,他的光芒反衬出自己的阴郁和不堪。明明是同样?的年纪,怎么处境就这么云泥之别呢?
他的一切都是周梵音深深地羡慕的,可越是羡慕,周梵音便越是妒忌,一股强烈的破坏欲涌上心?头。
他想和薛焯一起?毁掉他,可是……
“我恨死你们了,我恨死你们了!”
周梵音没有接过他递过来的锦帕,反而在崔遗琅惊愕的眼神下,猛地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恨薛焯是因为他用亲人?威胁他,让他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下违心?之事。
恨姜绍是因为他虚伪狡猾,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
恨崔遗琅……或许是恨他赤子?之心?,简直是个?烂好?人?,他就是这样?的好?,让周梵音连真正恨他的理由都找不到。
最羡慕的是他,最嫉妒的是他,可最想成为的……也是他。
“王妃,将军,原来你们在这里。”
当循声而来的卫兵赶到时,看到的便是往日扑到崔将军怀里啜泣不止的王妃,而崔将军也一脸怅然地接住她和她的孩子?,一副想推开又?不忍推开的模样?。
他们面面相觑,这不太对?劲吧?王爷若是问起?王妃出逃一事他们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王妃扑到崔将军怀里哭吧,王爷可是真龙天子?,原来真龙天子?也有被绿的一天。
好?容易等周梵音止住哭泣后,崔遗琅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王妃,请跟在下回府吧,外面不安全。”
周梵音点头,将半边身子?靠在崔遗琅身上,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
崔遗琅看向?四周的卫兵,不知为何,在接触到自家将军的眼神时,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移开目光,仿佛自己是聋子?瞎子?和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