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栈和兄弟们?畅快饮酒后,他还说要把这个季度发下来的军饷寄给家人?,说王爷良善,军容整肃,从不?克扣士兵的军饷,参军几年便能为家里人?搭上?一座大?房子?。
身为骑兵,又是崔将?军的亲军,他的军饷是每月二两银子?,一季一发,这在军营的中下层军官中算是一笔很高的俸禄,大?多普通士兵的军饷也不?过一两银子?而已。
可他的命也只值当兵三年的七十二两银子?,再加上?五十两的抚恤金,仅此而已。
这和话?本里写的故事完全不?一样,真正地直面战场,周梵音才知道?过去的自己?有多么无知和可笑,他仿佛是个高高在上?的观戏人?,把战场的无情完全看成是一场儿戏。
这一刻,他为自己?曾经?的无知和傲慢而感到羞愧,同时也开始敬畏战场。
周梵音坐在崔遗琅的身后,闻到他的软甲上?冒散出的刺鼻的血腥味,那两把赤练刀的刀刃上?泡染上?一层稠酽的腥红。他仿佛不?知道?疲倦似地挥刀拼杀,鲜血溅在他的脸上?,宛如白玉上?的一抹朱砂。
如此凄艳,如此美丽。
在他愣神?的片刻,一名持刀士兵挥刀扑上?来,崔遗琅忙于?应对前面的敌人?,周梵音躲闪不?及时,大?刀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淋漓。
“啊——”
一声?叫痛让崔遗琅意识到周梵音受伤了,他挥刀再次逼退冲上?来的士兵,担忧道?:“娘娘,您没事吧?”
周梵音强忍住剧烈的疼痛,将?裙子?的一角撕下,把受伤的手臂简单包扎好?,咬牙道?:“没事,你不?必多顾忌我,死不?了的。”
这个时候他不?能再拖崔遗琅的后腿,周梵音十分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学点武艺。
这时候,崔遗琅怀里的小世?子?被打斗声?惊醒,发出哭声?,他担忧地低头看了眼小世?子?,见他只是受惊啼哭,没有受伤,便暂时放下心来,再次迎击冲上?来的敌人?。
剧烈的打斗动作起伏让身后的周梵音死死地搂住崔遗琅的腰,几乎将?整个身体都贴在他的背上?。
他能感受到自己?依靠的这具躯体并?不?特别高大?,但却能为自己?抵挡千军万马,原本因战斗的残酷生出的恐惧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淡淡的甜蜜?
远处的薛平津和他身边的亲信自然也看见这一幕,感慨这崔遗琅果然是当世?英雄,带两个拖油瓶还能如此勇猛,不?落下风。
周梵音紧紧地抱住他,她淡紫色的衣裙在风中飞扬,是这血色沙场中唯一温柔的色彩。
英雄美人?,不?外如是。
薛平津笑道?:“还不?丢掉那俩拖油瓶呀,看来他对姜绍还真是痴心一片,连对方的老婆孩子?都愿意舍命相救。”
身边的亲信有点担忧道?:“三公子?,表小姐她受伤了,要不?要传令下去,让士兵们?也顾忌点表小姐,别伤到她。”
薛焯明面上?对周梵音这个表妹还是挺看重的,当初薛姜联盟之时,他亲自送亲,还添了不?少?嫁妆。
再加上?薛焯于?男色女色方面一向名声?不?好?,周梵音年轻美貌,表哥表妹一向又是对让人?浮想联翩的词,这些手下人?或多或少?都以为他们?俩之间可能也有点暧昧关系,怕惹得薛焯生气。
薛平津对此却是冷笑:“表小姐?她算哪门子?表小姐,我和哥哥与她又没有半点血缘关系,能留她到现在已经?是大?发慈悲。你们?别怕,哥哥若是怪罪,我一人?承担,只让手下的人?别误杀我的小如意就是。”
想到什么,他又大?笑道?:“要我说,把姜绍的老婆孩子?都乱刀砍死,断了他的根岂不?是更好??再把他老婆孩子?的头砍下来送给他,看他会?作何反应,哈哈哈。”
他笑到一半,笑声?突然卡在喉咙里,进而暴起发狂:“一群酒囊饭袋,那么多人?还困不?住崔遗琅一个人?,要你们?有何用?”
副官往远处一看,只见崔遗琅骑马俯冲,挥刀拼杀,所到之处的士兵们?都心生畏惧地朝两边躲闪,少?年仿佛一道?血色的弧光,硬生生地切开人?群,仅存的骑兵们?紧跟在他后面,疾驰而去。
一行人?竟真的杀出一条生路。
“还不?快追!”
薛平津一甩缰绳,亲自带人?去追崔遗琅。
而崔遗琅这边,虽然暂时冲出包围,和薛家军拉开一定的距离,但他深知薛平津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再加上?那枚信号弹,恐怕还会?有更多的士兵到来。
“先停下来。”
崔遗琅叫住身后的士兵,下马将?怀里的小世?子?递到林忠的怀里,飞快地交代:“薛平津刚才放了信号弹,我怕还会?有更多的士兵赶来,我们?几个人?是逃不?掉,不?如分头行动,你带王妃和世?子?赶快回去搬救兵,我去引开他们?。”
林忠接过啼哭不?止的小世?子?,担忧道?:“将?军,那你怎么办?”
经?过此战,他对这位年轻的将?军简直敬佩到五体投地。
崔遗琅回道?:“我知道?他们?俩兄弟的意图,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旁边的周梵音则直直地望向崔遗琅:“为什么要这么拼命救我?我是阻挠你和姜绍在一起的情敌不?是吗?放任我去死,对你和姜绍都好?。”
崔遗琅定定地看向她的脸,似乎从她脸上?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他闭上?眼:“我的母亲因我而死,我没能救得了她,那是我终生的遗憾。你也是母亲,我不?想再让一个孩子?失去母亲。”
可是我并?不?是这个孩子?的母亲,我连女人?都不?是。
没有哪一刻周梵音觉得自己?如此的卑劣。
崔遗琅望向身后,已经?隐隐约约能听到追上?来的马蹄声?,他焦急道?:“来不?及多说了,你们?快走,我去引开追兵。”
“等等!”
在崔遗琅要转身离去时,周梵音拉住他,伸手抚上?他沾血的侧脸,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崔遗琅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唇上?也传来柔软的触感,意识到这是什么,他睁大?双眼。
正当他想推开时,周梵音却已经?移开嘴唇,她面色冷淡泠然,唯有脸上?的红晕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娘娘,你为什么……”
周梵音没对这个吻解释什么,面对诸位将?士们?惊愕的表情,她只是垂下眼帘,用手帕轻轻地揩去崔遗琅脸上?的血迹:“你一定要活着回来,算我求你。”
薛家军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崔遗琅也不?想再纠结这些儿女情长,他扬声?道?:“走,快走,一定要把王妃和世?子?送回王府。”
活下去的十几个骑兵知道?崔遗琅是想用性命为他们?引开追兵,又是感动,又是不?舍,有几个甚至主动提出要留下来:“将?军,我不?走,让我留下来吧,我愿意和将?军同生共死!”
“对,让我们?和将?军同生共死!”
崔遗琅不?肯:“你们?留下去只会?拖我的后腿,快走!”
“将?军……”
“别废话?,走!我是你们?的上?峰,你们?必须听我的。”
在他的厉声?呵斥下,士兵们?只能咬紧牙关,含泪拜别将?军。
目送几个骑兵带周梵音远去后,崔遗琅上?马,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别想逃!”
追上?来的薛平津看到前方的身影,哪里还顾得上?旁人?,策马扬鞭追上?去,林忠一行人?也因此脱困。
崔遗琅看向后面,只见身后乌压压的全是黑甲骑兵,少?说也有千骑有余,更不?用跟在后面的步兵,薛家这两兄弟还真是大?手笔,舍得花那么多精力?来追他一个人?。
冲在最前面,不?是薛平津那小疯子?又是谁?
正好?这时,上?空突然又炸开一朵烟花,和一开始薛平津发的信号弹一模一样,崔遗琅心里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薛平津见此大?笑道?:“哈哈哈,是哥哥的军队到了,小如意,这次你是绝对逃不?掉的。”
崔遗琅抿唇不?语,大?脑飞快地思索出路,空气中似乎水汽渐渐多起来,耳边甚至还能听到浪潮声?,他四下观察,发现不?远处有座山崖,江东江河众多,崖下便是钱塘江,当初他生怕王妃会?带世?子?投江自尽,便朝钱塘江周围寻找。
心下已经?打定主意,崔遗琅策马朝那座山崖飞驰而去。
“前面便是绝路,你逃不?掉的。”
他对身后薛平津的叫嚣置若罔闻,在距离山崖还有几十尺的距离时,他突然拉住缰绳,翻身下马,挥鞭驱使骏马朝其他方向驶去。
众目睽睽之下,崔遗琅利落地撕下身上?的软甲,而后纵身一跃,直接从崖上?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