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能躲开她自己待着,他应该睡得很好吧。
那可不行。
与她的想象相反,另一边,虞白蜷缩在柔软锦被里,久久难眠。
明明是宽敞温暖的厢房,用具一应俱全,装潢堪称华丽。
明明身上盖的锦被和从前一样厚,炭盆也烧着差不多的温度。
可他就是觉得惶恐,觉得如置冰窟。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枕边冰冷,没有人。他觉得呼吸都在发涩,心脏仿佛沁了冰,跳动像挣扎。
他攥着枕头一角,静静看着眼前黑夜。
看着看着,脸颊发痒,是掉了泪。他抬手一点点擦净,又掉,再擦。
只是短短几个晚上,就已经这么依赖了吗。
不,应该要更早,早在他每天都可以坐在书房角落,从视野边沿看见她一点衣角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依赖了。
甚至再早一些……早在他被带去荣国公府的那天,在那个八角亭里见到她的那一眼。
在那些他一遍遍想象着被她找到、被她救走的夜晚,或是那个遥远的夏天,她的吻第一次落在他脸上的时候。
他早就离不开她了。
现在又要他一个人待着,他怎么能习惯?
不知过了多久,他哭累了,浑浑噩噩闭上了眼。
突然,黑夜里响起脚步声。
沉稳,大步。
他心口忽地跳快了下。
很快又低落下来。
脚步从院门外经过,急促地走远了,长夜再次恢复平静。
大概是起夜的仆从吧,他闭着眼睛想。
睡吧。
习惯吧。
安静中,脚步声无端折返,接着砰地一声,房门被人重重推开。
黑影大步走近,虞白本能地坐起身,大脑空空一片。
昏暗中,那双琥珀色是他视野里的唯一光亮,像整个世界的锚点。
“……殿下?”
一开口才想起来脸上还挂着泪痕,他赶忙抬手去擦,可来人看都没看一眼。
直接把他拽进怀里,抱住。
“闭嘴,”燕昭说,“睡觉。”
-
虞白是被耀眼的光照醒的。
天光大亮,穿过窗上明瓦,晃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他恍恍惚惚想,昨晚好像做了梦。
梦见燕昭突然出现,站在他床前,低头认真看着他。
黑暗中,他只能隐约看见她的眼睛,情绪复杂,他没看清。
那就是梦吧。
还是……
他猛地醒神,想看看房里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然而刚一动,腰上跟着一紧。
脑后响起道声音,带着刚醒不久的慵懒,微微沙哑。
“睡得好么?”
虞白一下愣住。
迟钝的感官这才传来知觉,背后的怀抱,腰上揽着的手,落在他耳畔的呼吸。
……不是梦。
大脑瞬间混沌,只剩下些零星的本能,从燕昭的语气听出她想要他说不。
于是他就恍惚地摇了摇头。
看出他的惊惶不安,燕昭觉得慢慢弯起了眼睛。
她就一个目的。
来看看他是不是睡得不好。
如果睡得好,那就搅坏他的美梦,让他睡得不好。
她满意了。
不枉她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叫醒管事问他把人安排在了哪儿,又踏着霜雪来找,中间还因为夜深昏暗走错了两次。
燕昭抱着怀里那把纤细的腰,不自觉越靠越近,直到把头埋在了他肩上。
清淡气息笼罩了她,身体里每一寸感官都觉得餍足。
真是……
真是坏了,她想。
“殿下……今天不忙吗?”
怀里的人突然出声,胸腔的震动从脊背传到她身上,微微有些痒。
燕昭从他肩上抬起头。
“想让我走?”
“没、没有……不想。”
见他这副无措的样子,燕昭满意地“嗯”了声。
就这样从身后端详起他来。
他看起来很紧张,整个人十分僵硬,呼吸都收敛着。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小半侧脸,嘴角紧紧抿着,睫毛抖个不停。
忐忑泄露无遗。
她看得很开心。
“现在还早。困的话,还可以再睡。”
她还想再看一会。
怀里的人小幅度摇头,说不用了,不困。
燕昭想了想,再次开口。
“我只是想抱着,”她强调说,“没别的意思。”
省得他再误会。
他轻轻点头,声如蚊蚋说好。
燕昭便不再说话了。
然而,视线从他侧脸收回来,一垂,就看见他纤细的锁骨。
藏在领口里,半露半掩,阴影起伏。
稍稍一挪,又看见他敞在外面的脖颈,脊骨的凸起看起来脆弱又倔强,十分碍眼。
她忽地懊恼不已。
为什么要说刚才那句话?
只是抱抱,没别的意思。
燕昭咬了咬牙,赶在食言之前离开了。
环着他的温度骤然撤离,等虞白回过神来,坐起身,只看见燕昭的背影,墨黑裘氅翻飞,大步走远。
他看着,慢慢抱紧了被子,垂下眼帘。
为什么……
把他赶出来,又在深夜里来找他。
她不是说不喜欢他的触碰,不需要他么。
但为什么又这样把他抱在怀里,抱得那么紧……像爱人一样。
被子里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但他再也不敢胡思乱想,怕又是自作多情。
她想来,就来好了。想抱着他,他就任她抱着。
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从最一开始就是这样。
只是……
她留下的痕迹好短暂,还没等他回味过来,就已经冰凉了。
-
书云一早没在院外等到燕昭,反而见她从另一个方向走来,十分惊讶,见她外头大氅裹得周正,底下却只穿了身寝衣,更是有一瞬的失语。
“殿下怎么……”她轻咳了声,换了个委婉的问法,“殿下昨晚睡得不好吗?”
一边问,一边帮着递衣裳过去,却没想到燕昭坦诚无比,直接挑明。
“我去找阿玉了。”
书云顿了一下。这个话题有些暧昧,她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愣愣接了句:“……殿下辛苦了。”
燕昭忍不住笑了声。
她这个女官哪都好,利索衷心,但就是有点木头,从小就是。
她没再说话,由着侍女整理衣着。面前立镜光可鉴人,她清晰地看见了她自己。
虽然夜半才睡,但意外地没什么疲态,甚至眼角眉梢还带着点笑。
笑……她为什么要笑?
从前,她不是最讨厌晨起这段时间了吗。
她蓦地开口,眼睛还看着镜子,“书云。”
“你觉得他怎么样?”
“殿下说谁?”书云一怔,“玉公子吗?”
镜中人点了点头。
“玉公子……瞧着是个很安分的人。”
燕昭“嗯”了声,没再开口。
在心里想,安分么。
刚才被他圈在怀里的那会,勉强能算得上是安分。
平时的话……
立镜正巧照到床沿,她视线顺着望过去,一下想起前日夜里。
抓着她的手,往他身上贴。
她好心不勉强他,他不感念也就算了,还掉眼泪,还敢从她怀里挣脱出去,让她空着手臂睡了一整夜。
该安分的时候不安分,让他搬走倒听话得很,还劳动她亲自去找。
越想,她唇边笑意越淡,眉头皱得越深。
这哪里是安分,简直是大逆不道。
她一把从侍女手中抢过衣带,自己三两下系好,转身大步离开。
冬日天黑得早,一忙起来更是时间飞逝。
再回到太守府时已是四下昏黑,燕昭挥退随侍,独自一人走在僻静小道上。
衣摆扫了一整日的积雪,每走一步,都在沉甸甸地往下坠。
迎面吹来冷风,夹带着化雪的淡淡潮气,她莫名觉得难闻。
就连踩在雪上的吱呀声也听着刺耳,明明入冬来已经听惯了,但这会她怎么听怎么觉得心烦。
脑海蓦地又浮现阿玉的脸。
这么晚了,他是不是已经睡了?
那不行。
-
对于虞白来说,换个住处其实没什么分别。不管在哪里,他的一天都差不多。
坐在窗边,等时间过去。
唯一的区别,就是窗外的景。
再就是,之前还能期待着燕昭回来,现在不能了。
日光在他眼前一点点暗淡,直到视野昏黑,他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
刚要关窗休息,突然,一抹暗色衣摆从院门边闪过。
他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房门就被人一把推开。
门扉哐当一声巨响,要不是一抬头就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他都要以为是来了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