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上静了片刻。
高敏抬头看柳条的新青,虞白低头看面前的河水。
安静里,耳中落进叹气似的声音,
“从前几年,殿下深更半夜往西山跑,马蹄惊得半个京城难安枕。那会,数不清的人弹劾,这都拦不住她。”
“因为只是弹劾,碍不着她什么。她想,她就去做。”
“所以啊……若这事殿下做得了,能平安无事做到,她一定会做的。”
安静。
虞白盯着水面。
“……哎我说小兄弟。”
旁边的人朝他转过来。
“你怎么就……”
“高敏哥。”
虞白打断他,却不是刻意转移,“你看,河水……这么浑浊,正常吗?”
两道视线望向河面。
原本尚算清澈的水流不知何时变得深暗,大量泥沙混入其中,水面打着诡异的涡旋。
耳边隐约听见沙沙声响,像有什么在缓缓松垮。
寂静里,两道视线又望向对方。
看见了同样的警觉。
“……跑。”
话落之前,虞白就已经被本能拽起了身,几乎同时,背后传来山崩地裂般的轰响。
来不及回头看,他拼命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可紧接着,他背后一沉。
高敏腿脚不便落后一步,不知是绊倒了还是什么,重重撞上他脊背。
虞白被撞得整个人朝前扑去,一下摔趴在地,掌根传来钻心剧痛。撑了一下没能撑起身,慌乱中,他回头看去。
河堤塌陷出决口,泡透了的泥土垮塌滚落,浑浊河水隆隆奔涌,冲向堤下远处的麦田。
但没有人。
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下一秒,他身下一空。
【作者有话说】
掉落30小包包…
第68章 野望4
◎——他的手废了。◎
强烈失重感袭来,一切都被本能统领。
湿泥碎土扑簌簌跌落,虞白一只手死死扒着凸起的石块,悬吊在半空。
身下决堤的河水汹涌,混着堤坝塌陷的泥沙,浑浊让湍急更可怖。垂柳中的一棵颓然倾倒,树干砸入水面,激起更大的翻涌。
而这些,他都几乎觉知不到。
能感觉到的只有胀痛的胸腔,是剧烈到极致的心跳,和颤抖的视野,是生欲在瞬间冲遍全身。
河堤高数丈,一侧是遥远的地面,另一侧是湍急河水。
死亡好像从未离他这么近过,近得他使出全身力气扒住那块小小尖石,哪怕手背上都爆出了青筋,哪怕腕侧蜿蜒而下鲜红,
哪怕,他已经快没有力气。
单手承着全身重量,疼痛渐渐模糊,知觉也渐渐模糊。
一切都在模糊中远去,只有轰鸣的水流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绝望席卷的下一秒,手腕猛地被人扣住。
觉察异样的第一时间,裴卓明朝两人大声呼喊,却眼睁睁看着一道身影坠入水流卷走,另一道身影沿着坍塌缺口滚落。
受本能驱使,他大步跑过去,又在靠近时有一瞬的停顿。
以前,有那个已逝多年的人,燕昭的视线从不会看向他。
现在,有这个堪堪悬吊在半空的人,燕昭也不会看向他。
那些望着她背影远去的瞬间,和被父亲责罚长跪祠堂的深夜,对自己所选道路的迷茫,都在这一息之间涌回脑海——
拧成一个阴暗的、卑劣的、可怕的念头。
如果……
但下一息,他脚步继续向前。
却已经晚了。
视野边缘,另一道身影快他一步飞扑过去,一把将人提了上来。
本能。
一切都被本能统领。
燕昭紧抱着怀里的人翻滚出土坝松垮的范围,又在身下坚实的一瞬间全速跑向更远处。
跑出几步,脚下绊到了什么,她带着人踉跄着跌倒在地,这才找回了些安心的实感。
血流还在奔涌,脑仁一跳一跳地发烫,恍惚间她萌生出个怪异的想法——
还真得感谢她那父皇。
若没有燕飞鸿强压着逼迫着她习武骑射,若不是她刚少年时就被丢去禁军校场操练,恐怕真的没有足够的力量和速度,扼杀方才险些酿成的遗憾。
燕昭为这诡异的念头笑出了声。
手臂间的身体还在颤抖,她托起人脸颊看了看,看见他因惊魂未定而苍白、但仍鲜活仍温热的脸,又轻笑了声。
接着再次把人抱回怀里。
一切不过呼吸间,驻守在另一方向的侍卫紧赶过来。
裴卓明这才回神,指挥着一波人护送燕昭撤去更远,另一波人去决口附近紧急抢险。
嘈乱中,隐约有道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恍惚回头,看见不远处刚刚脱险的两人。
其中一个满身狼藉,湿泥糊遍的衣衫破损,鲜红的手软垂身侧。
另一个也没好到哪里去,束发微散、衣襟染尘,是他几乎从未见过的狼狈。
唯独朝他望来的那双眼睛——
琥珀色在阳光下透亮分明,不见慌乱、不见惊恐,唯有平静。
和他身后、耳边,决口汹涌奔溢的河水截然相反的平静。
他一下僵在了原地。
燕昭看见了。
他那一息的犹豫。
……还是,看穿了?
她是不是看穿了,他犹豫背后的私隐?
一瞬间,裴卓明遍体生寒。
-
河堤决口,庄子各处有损。
接着住是不能了,燕昭留下大半随行帮着抢救农田财物、修补堤坝,即刻返程回京。
马车里气氛死寂,轮轴轻声都像是叹气。车厢宽敞,两个人怎么坐都绰绰有余,但只有其中一个靠坐中间,另一个被紧紧抱在怀中。
颠簸半晌,直到马车驶入城门,厢壁外传来车轮碾压青砖的平稳声音,燕昭才听见怀里的人开口,“殿下……”
她“嗯”了声回应,找到他包着绢布的手,“还疼吗?”
事发到现在,他第一次出声。
处理手上摔擦伤的时候问他疼不疼,他只摇头,坐上马车时叫他别怕了,他也只点头。
埋在颈窝的脑袋小幅度摇了摇,声音闷闷的,“你……抱紧一点……”
燕昭答应。
“再紧一点……”
她两只手紧紧箍住。
“再……”
说话都有些吃力了。
燕昭蹭了蹭他脸颊让他抬头,看见他整张脸都因喘不上气而泛起了红。
“不难受吗?”
她松了松手臂,紧接着就看见他微微皱起了脸,很不满足的样子。
只好再次收紧,勒得他轻哼了声。
勒紧又放松,放松又勒紧,胸腔被反复挤压,虞白无意识地哼哼一声又一声,到最后把自己都逗笑了。
一笑,仿佛神魂归位,鼻尖跟着一酸,眼泪扑簌簌砸落下来。
“怎么哭了啊……还在害怕?”
燕昭擦掉他一串泪又找到人手腕,在绢布包裹的边缘轻抚了抚。
一边安慰,一边回想他上次受伤时的情形,“还是在担心留疤?”
他又开始在摇头点头之间交替。
见问不出来,燕昭索性在擦泪的间隙上手,扳过他的脸看了看,又拨开他领口,又按低他的头,挑起一缕额发。
“脸上的看不到了……没那么容易留疤。啧……怎么我咬的也快没了?……头上这个……”
她手指顺进他发间,在额角那块与周围肌肤不同的淡粉上轻吻了吻。
“这块疤,好深。应该疼吧?”
虞白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落进轻浅的吻。
吮吻浅尝辄止,分开后听见燕昭问,“晚上想吃什么?”
接着又追一句,“不许说都行。”
语气格外平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平静将他从惶恐不安中带离,虞白努力调动意识想了想,记起早上被托付的任务,“你说想露天野宴……”
“还想露天啊?”燕昭伸手拨了拨车帘,“天都快黑了,小心吃到鼻子里去。再想想。”
想到那个画面,虞白含着眼泪笑了下,只好开始认真思考。
“……想吃甜羹。”
“好。”
“糖糕。”
“还有呢?”
“蜜果……”
“阿玉。”
“嗯?”
“府里也有其他调味的。”
又笑到一起。
轻笑过后,车厢里静了下来。
已经拐上宜安街,时至傍晚,这条长街更安静,几乎只能听见车轮滚动声,和紧贴交响的呼吸。
“……殿下。”
安静被打破。
“高敏呢?”
燕昭重又抱紧,让他趴回自己肩上。
“还在找。”
她亲眼看着那个青年被河水卷走。
脚下绊倒滚落堤坝,最后一瞬还把身前的人往更远处推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