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鸢母子的朋友,竟是那山林间的猿王。
猿王领着群猿在峭壁间腾挪如飞,毛色乌亮如墨染,目若朗星。
它们常采来山涧的野莓、崖边的灵芝相赠。
人与猿的情谊,比山岚更清透,比溪水更绵长。
不必言语,只一个眼神,便知是天地间难得的知己。
山对面是猿猴的家。
这些年,经了玖鸢药丸护持,小猿猴们皮毛油亮,在林间嬉戏时更显活泼。
彼此馈赠,不是交易,倒像是天地初开时便定下的盟约,纯粹而自然。
山中的猿猴又听到玖鸢在找孩子,这也是这山谷中的一道风景。
“茁茁!”
山猿猴们奔走相告。
山谷忽有惊动,风也停了,鸟也噤声,只余山影沉沉。
原是猿崽贪玩走失,霎时间,这方天地便似被按下某个隐秘机关,万物都卷入一场无声的骚动。
猿王立在危崖之巅,长臂向天,喉间发出苍凉长号,声浪激荡着岩壁,震落几片将坠未坠的枯叶。
群猿闻声而起,如黑色的闪电穿梭于林间,攀树的枝桠折断声、踏过枯叶的窸窣声此起彼伏。
老猿弓着背在灌木丛中来回逡巡,目光如炬,连石缝里的蛛丝都不放过。
母猿们发出细碎的呼唤,在山谷间回荡。
尽管大家都知道最后还是能找到茁茁的,他会出现在灌木丛中。
又或是突然从树上掉下来,惊飞三只鹧鸪鸟。
可是这一次,大伙儿一直找到了后半夜,还是不见茁茁。
玖鸢顿感不妙!
山谷里炸开了锅。
猿王抓耳挠腮,马鹿在林间穿梭。
领头的母鹿一边“呦呦”叫唤,一边用蹄子在落叶堆里扒拉,时不时抬头张望。
青蛙排着队在池塘边蹦跶,鼓着腮帮子“呱呱”喊,声音此起彼伏。
蚂蚁们则组成了黑色的洪流,浩浩荡荡地爬过树根、翻过石块,触角忙个不停。
“茁茁,你到底在哪儿?”
玖鸢顾不上太多,咬破手指。
那滴血珠没有坠落,反而在空中凝滞成一颗浑圆的红色火球。
下一秒,血珠如被击碎的琉璃,千万道血丝蛛网般裂开,每道血线都迸发出刺目的光,将青苔覆盖的岩石染成胭脂色。
蕨类植物的卷须突然蜷缩成血管状,贪婪地吮吸着空气中漂浮的血雾,叶片边缘泛起诡异的金红,像是被火燎过的绸缎。
瀑布突然凝固,水珠悬浮在空中,折射出千百个她的身影。
她凌空画符的手腕抖得厉害,许是多年没有调动灵力,指尖划过之处,万千萤火虫从腐朽的树干裂缝中迸发,尾焰燃烧着幽蓝的磷火。
这些灵虫汇聚成巨大的漩涡,所过之处,荆棘丛自动扭曲成螺旋状的拱门,百年古树的年轮里渗出琥珀色的树脂,在空中凝结成不断流转的星图。
“再找找!”
山谷里的日头西斜,原是寻常的暮色四合,偏今日的天光像被谁揉皱了的宣纸,黯淡得没了生气。
玖鸢立在溪边,水流照旧潺潺而过,却再映不出茁茁蹲在石头上玩水的身影,唯余她单薄的倒影,被波纹搅得支离破碎,倒像是她此刻零落的心绪。
她伸手去够岸边长着的野莓,指尖触到果实的刹那,忽想起往日里茁茁踮着脚摘果子的模样,脆生生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
可再握紧掌心,只攥得满手汁液,红得刺目,像极了未愈的伤口渗着血。
风掠过山林,树叶沙沙作响,原是自然的私语,此刻听来却似无数细小的针,一下下往心口扎。
猿王领着群猿立在对面山崖,它们的眼神里竟也透着几分无措,不再有往日腾挪时的灵动。
老虎卧在草丛中,斑斓的皮毛失了光泽,连尾巴都懒得甩动,像是霜打的秋草。
马鹿们低垂着鹿角,那些挂在枝桠间的蛛网,沾着露水沉甸甸的,倒像是众人沉甸甸的心事,悬在半空,晃也晃不脱。
玖鸢往回走,脚步虚浮得很。
路过平日与茁茁嬉闹的老树下,树皮上还留着孩子用石子刻的歪歪扭扭的记号,可树影斑驳间,再不见那小小的身影。
茅草屋的门半掩着,被风一吹“吱呀”作响,屋内空荡荡的,唯有墙角的草筐歪在一边,里头还留着几颗干瘪的野果,像是被时光遗忘的残梦。
暮色渐浓,山岚漫上来,裹着几分凉意。
她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峦,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条水,可没了茁茁的身影,这天地间的生气仿佛都被抽走了。
世间万物依旧遵循着时序轮转,春去秋来,花开花落,独独她的时光,在寻不到孩子的这一刻,停滞成了永恒的怅惘。
突然,玖鸢耳朵动了动,失声道:“呼噜声!”,仔细一听,好像是从茁茁房间里传出来的。
玖鸢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屋里,见床上躺着一个半透明的小孩,定眼一看,正是自己孩子。
“怎么身体变透明了?”
第161章 蘨草,一种能隐身的草
玖鸢发现在茁茁裤袋里有一株绿草,拿过来一看,此草状如鲔,赤喙尾赤羽。
她用鼻子嗅了一下:无味。
又尝了一口:淡淡的甜味。
又放到嘴里嚼了一口,发现自己的手臂正渐渐消失,想起在《哀牢山图鉴》中记载过,叫“蘨草”,能隐身。
原来是茁茁摘了蘨草想带回来给娘亲看,回来的时候恰好玖鸢出去了。
孩子也是好奇,这点倒是挺像玖鸢,嚼了一口,觉得这草嚼来回味甘甜,多吃了几株。
玩累了就躺着就睡了,没想到药物起了隐身的作用,一开始是全透明。
想来也还是玖鸢乱了方寸,来也不及多想,没回屋察看,而是冲了出去。
待心绪渐渐平复,方觉自己实在可笑。
这世间事,原如溪中流水,看似湍急,实则自有其道。
就像山中的雾霭,你越是伸手去抓,越是消散得快,倒不如由它来去,静待云开月明。
小黑的尾巴慢慢有了颜色,它怯生生凑过来的模样,倒像是安慰自己。
玖鸢指尖还凝着蘨草的淡甜。
夜露凝在窗棂上,将月光洇成朦胧的纱。
玖鸢坐在茁茁的床畔,看孩子枕着绣着野莓的布枕,睫毛在脸颊投下蝶翼般的影,呼吸轻浅如春日溪流。
她伸手替他掖好被角,指尖触到粗布上的针脚,忽然想起自己幼时,也曾这般蜷在母亲怀里,听着外头的蝉鸣入睡。
那年霜落满山,血色却比枫叶更浓。
族人的哀号混着金铁相击之声,她躲在枯井里,瑟瑟发抖。
恍惚间有衣袂卷着风掠过井口,再睁眼时,是个魁梧男子立在那里,玄色大氅上溅着星点血珠,倒像是绣了红梅。
他抱起小不点的她时,铠甲的凉意透过粗布衣料,却让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体温。
后来跟着先帝入宫,朱墙碧瓦间,她像是误入樊笼的山雀。
御花园的牡丹开得艳,
却不及山中野菊自在,可每当先帝温声唤她“小鸢儿”,她便觉得这九重宫阙也有了家的气息。
彼时只当是天命垂怜,将顺遂际遇当作与生俱来的福泽,却不知命运早以机杼织就千丝万缕的罗网,待人自投。
岁月漫漶,诸事皆成定数,不过是被蒙在鼓里的人,还在做着天真的梦。
初逢萧烬,那人眉眼间似有寒潭映月,深邃莫测,眸中流转的幽光,恍若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寥寥数语,谈及真相二字,竟无端撩拨起她心底蛰伏已久的悸动。
她自幼对书中天地痴迷异常。
一卷在手,便如饥似渴地汲取字句间的奥秘,总盼着能从泛黄纸页里寻得解答万物的密钥。
她深信,若能参透天机,便可洞明天道运行的轨迹,如同看清掌纹般明晰世间诸事。
然而,窥天之路,看似触手可及,实则虚幻缥缈。
她耗尽心力,未得半分天道真意,反倒招来天道的追杀。
那些隐匿在暗处的危机,如影随形,天道惩戒骤至。
原以为能在书海中破浪前行,寻得真理的彼岸,却不想误触禁忌,成了天道不容的逆旅之人,这世事无常,当真叫人喟叹。
到后来,幻境里的画面如破碎的镜面,拼凑出骇人的真相——先帝的剑上滴落的血,竟与当年屠戮族人的刀刃上的颜色一般猩红。
玖鸢立在虚幻与现实的交界处,看自己半生岁月如雾中花,原以为是救赎的手,却是将她推入更深渊的推手。
这么多年生活在空谷幽兰里,她变得渐渐不爱言语,也只有和茁茁说说话,呼唤小黑。
“娘,别走......”
茁茁在睡梦中呓语,小手无意识地抓住她的衣角。
玖鸢低头,见孩子嘴角还沾着白日里偷吃的野莓渍,忽然想起先帝教她读书时,也曾这般替她擦去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