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知道……小灯。”
太阳穴隐隐刺痛,眼前晕眩,这是入魔之兆。
崔沅之知道,控制不住情绪的下场,就是为那个被分离出来的心魔做嫁衣。
每当心魔实力大涨之时,他都会经历一遍剜心般的绞痛。
但,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崔沅之忽略源源不断传来的心绞,紧紧盯着小灯,还想摸一摸他的脸,哪怕并不能触到实体。
可伸出手时,他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
望着即将消失的指尖,崔沅之愣住了。
他的神识依托于小灯的所见所闻而存在,若是要消失了,便只有一个可能。
小灯要死了。
猜出这个可能,崔沅之跪倒在地上,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恰在这时,风雪之中,忽地闯进来一个人。
濒死的少年五感渐失,对此毫无所觉,但崔沅之却听到了这动静。
他转过身来,意外地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卫缙!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南水郡距离皇都极远,新帝登基,此时他应当在皇宫协助政权交替才是。
崔沅之看着卫缙面无表情从自己身体前路过,快步走到少年身前停下,手持一把熟悉的折扇。
他的表情有一点冷。
卫缙来做什么?
崔沅之对眼前的情状极为不解。
他望向男人,自然也望见了男人身后的神像。
这才发现,这里供奉的居然就是卫缙本人。
人间修铸神像时,大都不了解一重天那些有名有姓的君子长什么模样。
也因此,大多数君子的塑像长得千奇百怪。
卫缙是唯一的例外。
这神像与他简直一般无二,就连身量也是同样颀长。
但,卫缙为什么会在南水郡?
他是专门为小灯而来的么?
崔沅之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卫缙有多瞧不上异族,一重天人尽皆知。
而小灯在青蘅山上时深居简出,几乎天天跟着自己,崔沅之实在不记得这两人过去有过什么牵绊。
但他竟然看到卫缙弯下腰,耐心地和小灯交谈起来。
说话时,面色是少见的温柔。
卫缙还伸出手,尝试为少年灌输灵力,可惜小灯的本体已经碎得不成样子,根本无法接受如此充沛慷慨的救助。
崔沅之发觉自己的魂体又变得透明了一些。
惊慌之中,他想,卫缙修为高强,应当不会让小灯死去的。
应当不会的。
不会的……
崔沅之紧紧盯着气若游丝的少年。
他想,不论是谁,能不能救救小灯,小灯不想死,他想活着。
可惜事与愿违。
小灯死了。
少年双眼睁着,无机质地望着卫缙的方向,死不瞑目。
了无生息。
崔沅之颤抖着走上前,眼睛睁得通红也一眨不眨,似乎要将这场景牢牢镌刻在识海中一般。
小灯死了。
是他杀的,是他害的!
是他害小灯流浪的!
崔沅之疯了。
他张开嘴巴笑起来,走到尸体旁扑通一下跪下来,边笑边哭。
他喜欢的人死了,他是杀人犯!
他是杀人犯!
那一瞬间,崔沅之的所有感官都被放大无数倍。
他看到了小灯的死状,皮肤每一处裂纹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双没有闭合的眼,是漂亮的杏状,眼神无光,大睁着,似乎一直不觉得累。
崔沅之瞳孔皱缩。
他尝出嘴巴里的苦涩味道,神经震颤时,唾液吞咽变得艰难,舌尖又麻又苦。
他嗅到浓浓的血腥气,还有雪的味道,厚重的雪堆在观外,闻起来是冷肃的感觉。
他听到很多很多声音,这些杂音在脑海中震耳欲聋。
烛火噼啪声,风雪呼啸声,卫缙对着尸体说话声,甚至还有庙观前黄狗的叫声。
很吵、很吵!
吵得都听不到小灯的呼吸声了。
崔沅之摸上去,自然,他也没有触感,只是不断地尝试着确认少年还有没有活着的痕迹。
但这些都是徒劳的。
小灯真的死了。
崔沅之闭上眼:“…………”
有什么东西从唇边溢出来。
徒手抹了一把,才发觉是血。
他在柏柯布下的结界里急火攻心,被自己的修为反噬。
小灯的意识即将散尽,崔沅之的魂体也缓缓消失。
视线变得漆黑一片之前,他看到卫缙将少年的眼睛轻轻合上,说:“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是雪昼。”
-
再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已经大不相同。
崔沅之的存在完全由小灯的视角牵着走。
死而复生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但少年恢复意识对于崔沅之而言,不过是转瞬之间。
崔沅之还没有从方才的情绪中完全抽离出来,便又见到了小灯。
不,这时他已不叫小灯了。
他是雪昼。
雪昼浑身上下裹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药布,只露出如瀑的黑发与那双眼。
他安安静静躺在一张披着兽皮的榻上睡着,房中放着各色精致小巧的摆设。
但崔沅之才没有心情打量这里的布置,他乍然见到昏迷不醒的雪昼,快步踉跄着奔到床边。
大悲后又大喜,失而复得,如此极端情绪反复,他的情绪早已不受自己控制。
崔沅之露出狂喜的笑容,他头晕目眩,耳鸣不止,眼睛盯着雪昼盯出红血丝,都不肯眨一下。
哪怕雪昼现在被裹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相貌。
太好了,小灯没死!
不、不对,他是死而复生。
想到这,崔沅之扬起的嘴角一顿。
死而复生……怎么会是死而复生?
人死分明不能复生。
是谁不计代价将他复活?
卫缙?
除了一些早已禁用的邪术,就连妖灵都无法做到强行增加寿数,卫缙是怎么做到的?
想到这,崔沅之的兴奋被冲淡了一些。
床上的雪昼还在睡。
崔沅之就站在床边守着他。
这里似乎是一处洞府。
睁开眼时,洞府外的天色还大亮着,但他一直望着雪昼的睡颜到太阳落下,都没有离开半步。
入了夜,洞府的主人公才回来。
又是卫缙。
他依旧穿着葭色的锦服,形容较崔沅之先前所见要消瘦许多,脸色略显苍白,但瞧上去精神很不错。
卫缙手中提着一个盒子走上前,将其轻轻放到床头。
崔沅之这才注意到他的双手也被缠绕起厚厚的药布,掌心处渗着血迹,看上去是很重的伤。
卫缙的手居然是这个时候伤到的?
崔沅之定睛看去,只见男人在榻旁坐下,先是仔细为少年把了脉,又将盒子移开,拿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
卫缙单手轻轻揽起雪昼的上半身,道:“雪昼,该喝药了。”
昏迷中的少年能有什么反应,自然是喝一半吐一半。
但卫缙还是一点一点将其全部喂完,这才将雪昼扶到榻中,为其拉好薄被。
薄被。
崔沅之注意到这个,不由向洞府外挪了几步。
原来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一番简单的动作做完,卫缙那双缠着药布的手心似乎露出了更深重的血痕。
这时,他才从盒子里取出药与布,随意地取下手中缠绕着的白布,露出本来的肌肤。
崔沅之只瞧了一眼便觉头皮发麻。
卫缙双手布满大大小小的灼痕,凹凸不平的伤口还渗着血,瞧上去极为可怖。
那灼痕……他识得。
只有小灯的灯芯会造成这种创口,且因他是少有的神器,故而留下的疤不能祛除。
虽无法看见卫缙视角的记忆,但不难猜出他在小灯死后做了些什么。
若想让小灯重生,便非要收集起所有碎片不可。
卫缙这个人,真是疯子!
第53章
崔沅之心绪五味杂陈。
他看到卫缙敷衍地给自己换完药, 走到房间一旁的小案前坐下,翻开书册,提笔写着什么。
走上前去, 能依稀看个大概——
三月五。
雪昼喝了药,一直在睡, 半夜梦中咳嗽, 调息后不见好。明日送出信去,需问炼丹长老, 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三月六。
雪昼服过药, 在睡。夜里很安分,没有什么不适的反应。长老回信, 道一切正常, 应当无大碍。可是怎么会没碍?雪昼看上去很难受。
三月七。
雪昼喝了药,不知是不是错觉,眼睛似乎动了动。雪昼睫毛很长。是不是快醒了?真好奇他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