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屿深被这一句话喊回了神智,他接过了郑越手中的衣裳,从内斗里翻出了针来。
“陈润。”他轻声说,“你先出去。我给宣许看看伤。
轻风飘过,烛火摇曳。宣许在病痛中好似做了噩梦,喃喃的喊了句,“姐姐。”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呜咽了一声,喊“顾屿深。”
顾屿深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紧张的行过针,以至于把针拔起时,出了一身的汗。
灯火闪烁,他突然被什么晃了下眼,顺着光看过去,宣许的耳边带着那另一只耳坠——他的耳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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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许醒来,是在两日后的黄昏。
顾屿深在开好方子之后就再没有同两个孩子见面。他一日又一日,大清早就出门去,到了很晚的时候才回到住处。
“做什么去了?”郑越把饭端上桌,“最近这么忙?”
没做什么。
顾屿深这些日子只是坐在槐花下,河水旁。看着日升月落,朝阳与流火相替。
又看着手中那块儿玉佩,因着战场有了些许裂纹。
若是再给一次机会,那年的杨柳驿中,他会不会笑着仰头,再度跑入金雀楼。
若是再给一次机会,那年的燕来镇里,他会不会再度救起水中那人,随他入明光,到末柳。
若是再给一次机会,高台之下,他会不会再度选择那杯毒酒。
我……顾屿深怔愣的想,我不知道。
他在夕阳里,浑浑噩噩的站起,浑浑噩噩的跑入隐山村,浑浑噩噩的来到了医馆。
宣许和陈润抬头,陈润抿了抿唇,轻声喊了句,“哥哥。”
“一去五载,别来无恙否。”
两只耳坠,在夕阳的柔光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展示着对他的思念与尊重。
“陈润。”顾屿深在晚风中怔怔地看着二人,“宣许。”
两个孩子抬头,虽然面容与声音都有所改变,但是人如当年。在春风之中,顾屿深恍然回到了那年的末柳。
他突然放松了下来,轻呼了口气,莞尔一笑,“好久不见。”
故人相见,无不欢喜。
话说开了,一切就顺理成章。
顾屿深自然的拉过宣许的手腕把脉,听着耳边两人唱着双簧给他讲这几年的事情。
“刘郊去年没考中,想着几年后再考。现在在朔枝苦学。”陈润说,“郊姐姐长得好看,所以……”
顾屿深挑了挑眉,“桃花甚多?”
“不过没关系,顾兰陪着……”
“扯淡没关系。”宣许冷笑一声,“顾兰跟着朝歌在西南军队里面滚了几遭,不知道在哪儿学了些手段,带的刘郊都近墨者黑。”
“之前在西南,光我见过的就得有个五六七八个……”
“哪儿有那么夸张。”陈润失笑道,“而且不都拒绝了嘛。”
顾屿深听了很久都没有说话,信息量有些大,他有些接受困难。
“额,所以就是说,宣许借着西南商道重开的机会打算做点儿生意,你负责算算帐做做局——”
“我哪儿敢做他的局。”陈润冷笑一声,“宣允之好大的脾气。”
宣许躺在病床上证据确凿无从解释,张口又闭口,气的脸色发白,指着人想说些什么,最后碍着人在没骂出口。
“顾兰陪着刘郊在京中赶考,顺便管着你俩的帐?”
“不管着,宣许两天就能败完。”陈润又一次冷笑。
“虎落平阳被犬欺。”宣许无力辩解,眼神中带着绝望的摆了摆手随他去了。
“至于殿下。”陈润说到了这里,顿了顿。“这几年一直跟着朝将军,马上要换到西北去。算算日子,过几天说不定就要经过隐山村。”
顾屿深的笑凝在了脸上。
他有些茫然,大脑疯狂的转动着,却一片空白。思绪湮没在了骤然而起的心跳声中。
谁。
过几天。
要来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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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兰跟她哥哥不太一样,喜好甚广,性格野的自然好,但是小意温柔的也可以接受。
所以后宫中,曾经有过各式各样的美男子……她也未必有多么喜欢,只是宫中寂寥,点缀着好看。
这辈子,原则未改,连带着刘郊跟着她,婚恋观都有些别开生面。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顾兰喝了口酒说,“这事儿不地道,咱不干。”
刘郊在一旁习字,闻言点头,“不干不干。”
“你挑挑拣拣,看看喜欢哪个,可以谈谈。”顾兰又喝了口酒,老练的说,“男人么,多的是,不喜欢了就换一个。”
刘郊嗯嗯嗯,“换一个换一个。”
“左右要坚守一个原则。宁可苛责他人,不能内耗自己。”顾兰醉了,拍了拍桌案。
刘郊十分赞同,“不内耗不内耗。”
第58章 旦夕·重逢
等到顾屿深浑浑噩噩的离开医馆。宣许小声问道,“从西南去西北,何苦要经过隐山。”
“你还睡着的时候,信鸽就找到我了,我让鸽子给那边送了信。”陈润气定神闲的喝了口茶。
“好大的本事,他又不是傻的,你等着跟你算账吧。”宣许说,“我看他不太想回去。当年灵峄关那场仗,我瞧着不好,他就是为了战死去的。”
“若真想一了百了,何苦在这里活了五年。”陈润叹了口气,“这是心结,心结在殿下或是顾兰。”
“他若真不想再回去,你看殿下那个样子也不敢再做什么。只是心结难解,还是得从源头来,二人见一面,之后如何再做思量。”
“好熟练。”宣许去抢他手中端着的水,打趣说道,“不愧是能把刘郊和顾兰那堆烂桃花完美处理的人,堪称面面俱到啊。”
陈润不说话。
“不过你可能对范令允的形象有点误解。”宣许想着殿下那张光风霁月的脸,“他要是认准什么,是放不了手的。说真的,五年不长不短,你都从‘哥哥’改口到‘殿下’了,他能是什么好东西。”
“且有一出戏看。”宣许把杯中水一饮而尽,笑了笑说,“他想躲,有人偏不让他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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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来之则安之,子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天道轮回总有相见,大梁毕竟才多大……”乱七八糟奇奇怪怪的心思在顾屿深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掠过。他以为把自己念叨的心如止水,但是起身站起,玉佩与肌肤相亲,春风里凉,激起皮肤一阵战栗。
然后止水的心又开始焦躁不安了。
不像当年末柳城中,顾大当家是“少女怀春”。
眼下是“枯木要生花”,但他不知道这花开得妥不妥当。
隐山脚有一片油菜花田,只需要沿着槐树旁的小河再走上一千来步。孩子们觉得这地方蜂多,即使有大片大片的平原草场也不稀罕来。
人少,清净。
顾屿深带好竹帽,撑着手杖,能在花田中一呆呆半天。中午的时候回去做做饭,下午又再次前往。原来在河水边,他能说自己在看朝霞与夕阳,而今日日来此,郑越来问原因,他却没有什么正大光明的理由了。
油菜花田旁,是草场,草场不远,就是隐山山口。来来往往的过路人,下山人,都要从此间行过,而后才能越过小河。
顾屿深一次又一次走到这里,翘首相望,即使心中想了千百个借口,但是真正的想法是什么昭然若揭。
陈润来找过他,看到那单薄的人一袭白衣站在金黄的花田里,蝴蝶绕在他的身边,顾屿深撑着手杖,在夕阳下回首看他,帽檐下的神情说不明白是哭是笑。
“风中凉。”陈润轻声说,“哥哥,先回家去。”
“我哪里来的家。”顾屿深在风中伸出手去,有蝴蝶停留在上。“往事如烟,兼以一场大梦。这辈子已经是个死人,早没有家了。”
所谓心结,只是无所归罢了。
上一辈子的他把朔枝当作归处,现代的梦中把那个出租屋当作归处,这辈子又曾经把那破碎的小家当作归处。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哥。”陈润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既然活着,何不通知亲朋故友。”
“怕你们不原谅我,怕我原谅不了他。”顾屿深叹了口气,“人生一场大病,就该长个改。”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求一身自由,不必为人所控;求天下百姓康乐,不必身处笼中。
也求一人,求此生白首,两心相印。
可是世间安得双全法。
“哥哥。”陈润犹豫的说了句话,“你站在这里,实际上,已经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满腔愁绪在这句话传入耳中的时候化为乌有。顾屿深下意识地答,“我没有。”
“那,我们现在回家、不,回隐山村去?”
春风悠扬,一阵花香。蝴蝶从之间飞走了。夕阳逐渐从空中远去,天空渐渐染上明星与圆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