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棠握住了弓。
长弓入手的刹那,染就丹华鲜血的法器驯服地为她灵力所炼化,这是丹华的意志。
她退身,张开了弓。
弓弦振响之际,息棠和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景濯目光交错,丹华或许早已察觉他的存在,只是没有点破。
也就是在这一日,从丹华和息棠的对话中,景濯才知,原来她就是商九危。
原来商九危没有死。
只是还来不及生出半分失而不得的庆幸,对上息棠的目光,恍惚间,他想,在今日,商九危被杀死了第二次。
箭光中,丹华形神溃散,无边业火自她身周燃起,将禁锢于体内的混沌浊息一并湮灭。
息棠落在了她面前,踉跄着半跪下身,体内灵力都被这一箭抽空。
丹华抬起手,掌心触到息棠脸侧,蜿蜒水迹落下,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对不起……’她像呓语般轻声开口,眼底透出无法形容的悲色。
丹华的身体在息棠面前崩碎,无边业火中,感知到丹华陨落的紫微宫仙神震动,纷纷向须臾境赶来。
‘你如果不想见他们,就快走吧。’来不及问息棠为什么会从商九危成了太初氏的骊丘女君,景濯轻声提醒道。
她现在,应当不会想见昔年同门。
亲手杀了心中所敬的师尊,无论是为什么理应的缘由,对她,又怎么会是可堪诉诸于口的事。
须臾境中的事,成为了景濯和息棠之间的秘密。
她不愿提,景濯便也不曾擅自对外人言。
只是无常天命下,秘密又怎么可能永远都是秘密。
时隔数万载后,紫微宫中,当年旧事终究还是被揭开了一角。
听完陵昭一番话,听榆虽没有尽信,但也缓下灵力。她抬手,玉简便从陵昭手中浮起,飞落在她掌心。
息棠不在意这卷手记中记下了什么,挥袖震开景濯,转身想要离开。
她不惧以丹羲境上神的身份承认杀了丹华,却不肯道出自己曾经是商九危。
因为丹羲境上神和丹华没有关系,而商九危,却是丹华的弟子。
神识扫过手记内容,不过瞬息,听榆手中玉简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在息棠离开之前,听榆闪身出现在她面前,伸手抱住了她,一如少时。
“对不起……”听榆开口,话中竟有几分哽咽。
息棠身形一滞,神情有些微怔然。
“是我杀了丹华。”她冷声道。
“但这不是你的错……”听榆阖上眼,掩住痛色,“师妹,这本不是你该承担的责任。”
是他们不济,才会让所有的过错都落到了身为师妹的九危身上。
褚麟自地上捡起玉简,在场紫微宫仙神俱都紧张地看向他,想从他口中得到解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息后,褚麟抬起头,怔愣地看向息棠,哑声道:“她是九危……”
在丹华留下的手记中,足以窥知当年之事的所有真相。
原来九危还活着……
“九危师姐……不是说,这位师姐早已陨落在了万象洞天中么?!”
何况她是苦无花化身,又怎么会和太初氏扯上了关系?
虽然心存疑虑,但连褚麟都已经这么说,在场仙神不由散去手中灵力,听他道出手记中所载真相。
承州有些不能回神,师妹……
她竟然是九危——
承州比景濯年岁还要大上些许,又怎么会不识得商九危,只是当年的承州与这位天载一脉的师妹不算熟识罢了。
承州不由看向拦住了息棠的景濯,他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么?
诸多紫微宫仙神不由为方才质问显出愧怍,在丹华一事上,他们又有何资格责怪息棠?
但得知她就是商九危,不免又觉欣然。
数万载已过,昔年同门多已死散,能见她活着,心中当然只会高兴。
这已经是值得展颜之事。
第六十五章
“你们应当是落入了师尊从前闭关幽居的洞府。”
在对息棠的误会解开后, 在场众多紫微宫仙神终于有余暇关注取来丹华手记的陵昭三个小辈。
听陵昭讲完这两日经历后,跟随在丹华身边最久的褚麟开口道。
这是她晋位上神后在虚空裂隙中开辟的洞府,只容丹华自己清修静心, 并非平常居所, 就算是身为首徒的褚麟,也不曾入内一观。
是以在丹华陨落后, 这处洞府也就失落在虚空中, 不曾再有仙神涉足,没想到数万载后, 陵昭会在机缘巧合下带着素一和怀炽意外落入。
看向陵昭,褚麟温声笑道:“或许这就是你与师尊的缘分。”
他手中握着那卷丹华留下的手记,此时不由想道, 师尊当年是不是推算出了什么,才会留下这样一卷手记?
只是丹华已经陨落,无论答案是什么,他们都无从求证了。
拾级而上,自紫微宫最高处的楼台抬目远望,可以将渺茫云烟中相连的琼宫玉阙尽收眼底。
白鹤振翅而起,云中传来两声清亮鹤鸣, 与数万载前竟无所差。
“没想到你我等师兄妹, 时隔不能计数的年月,还能并肩再站在这里。”褚麟凭栏而立,轻声叹道。
他身旁除了息棠, 便只有听榆与另外三五仙神。
昔日丹华门下二十余亲传弟子,活到如今的,也不过只有他们,余者都为各种缘故, 在漫长岁月中陨落。
天光为重云镀上金辉,光华万丈。
此间天地衍化数十万载,这世上,或许只有日月依旧,亘古不变。
“九危,你能活着,真是再好不过的事。”褚麟开口,声音有些低沉。
当年万象洞天中,他于生死之际舍她而救旁人,一直是褚麟心中深以为愧的事。
他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机会亲口向息棠说一声抱歉。
虽然并非褚麟有心如此,但雾潮中,终究是他放弃了商九危这个师妹。
而最后,弑师这样的罪孽,还要由这个他本就亏欠的师妹来承担。
褚麟不由再暗嘲自己的无能,就算这样的感觉,在从前接任紫微宫天载掌尊时,他已经体会过无数遍。
若是他能做得更好,许多事或许就会有所不同。
“是我,是师尊,有愧于你。”
息棠望着前方,对褚麟这位大师兄,商九危曾有过最深的依赖。丹华事忙,于是商九危很多时候都是跟在他身后,跟随他认识了紫微宫,也对这方天地有了最初的感知。
她有过怨忿么?
对丹华,对褚麟。
大约是有的。
只是当再次站在这里,抬眼见天地广阔,息棠的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
数万载来刻意不去提起的事被袒露,陈伤固然难堪,但她终于也不必再隐瞒什么。
息棠看向旧日同门:“我做得很好,不是么?”
这些年来,丹羲境上神平定九天,促成神魔和谈,方令六界能有如今安宁。
褚麟喉中微哽,他哑声道:“是,你做得很好。”
任是谁,处于息棠的境地,当是不能比她做得更好。
息棠缓缓笑了,天光落在身上,为她蒙上了一重灿烂辉光:“那就够了。”
只是这世上不会再有商九危了。
她是天族太初氏的息棠,坐镇丹羲境,掌上神权柄,九天仙神见她都需俯首。
半空中灵光如水波漾开,白袍上绣有灿金纹章,苍溟身形闪过,转眼出现在高台上,额前冕旒晃动,他口中道:“阿姐!”
事涉息棠,在听说从紫微宫传出的消息后,他甚至不及告知臣属,匆忙向这里赶来。
见了他,高台上的仙神自是抬手行礼,口中敬称一声天君。
苍溟顾不得与他们见礼,快步上前,拉着息棠上下察看过,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阿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放下心,神态也就恢复了寻常见外人的冷静,沉声问起来龙去脉。
对于当年丹华之事,苍溟也并不了解,还是褚麟开口,向他道明原委。
得知是穹靖前来紫微宫告知云海玉皇弓之事,苍溟脸上虽然还噙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神君与师尊交好,是以察觉此事后,才会先来告知紫微宫。”听榆解释道。
之所以没有先知会太初氏,究其原因,还是当年神秀遗祸。
直到如今,九天仙神对太初氏都有所忌惮。也是为这个缘故,苍溟这个天君做得实在不易,尤其是最初才登位时。天族诸多势力心思各异,暗流汹涌,为了收拾神秀留下的残局,他不得不有许多妥协让步。
直到近万载,苍溟才算真正掌握了天君权柄,压制下各方势力。
不过当年神秀余党终究还没有死绝,心中或许还抱着些不可说的心思。
苍溟不想做神秀,便不可能干脆杀了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