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5节

类别:其他类型       作者:炩岚     书名:困春莺
    祝无执嗯了一声,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多谢。”
    陆观澜也不指望这恶劣的贵公子对他感激涕零。
    他睁开眼,侧头看着对方,眼中带了几分祈求:“死之前,陆某只求世子两件事。”
    祝无执面色不改,他颔首道:“等大仇得报,我会为你办丧事,用金银玉器随葬,让你魂归故里。”
    “如果你想照拂什么人,尽管提便是。”
    在他眼里,陆观澜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死前所求,无非就是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落叶归根。亦或者照拂荫蔽哪个亲戚。
    陆观澜却摇了摇头。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后凝视着祝无执,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求世子一路庇护妤娘,不要让她受委屈,她是个好姑娘。”
    “待世子大仇得报后,再许妤娘衣食无忧,放她离开。”
    说完后,他挣扎着想起身叩谢。
    祝无执虽说是个冷心冷情的混账,但也不是全然无心。他阻止了陆观澜的动作,凤眸微垂,目光落在对方那双清澈失焦的眼睛上。
    陆观澜目光里的祈求之色太过浓烈灼眼,竟让祝无执觉得比烛火还要刺目。
    书生虽无用,可也最有傲骨。
    为了一个女人,一个认识不久的女人,居然肯折断脊梁,向他这个朝中最臭名昭著的佞臣低头。
    祝无执有些不理解。
    但都不是什么出格的要求,故而他点头应下。
    陆观澜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松了口气。
    他知道祝无执虽恶劣,但最是高傲,不屑撒谎,算是言出必行之人。
    如此一来,妤娘的后路有了保障,他也可以稍微安心的去了。
    毕竟他也只能为妤娘做这些了。
    院子里的月色被浮云遮盖,变得有些暗淡。温幸妤在门外来回踱步,指尖掐着掌心,扣出了血痕都感觉不到。
    她眼泪一直没停下过,时不时看一眼泛着暖晕的窗。
    过了一小会,屋门被拉来,祝无执侧过身,目光落在温幸妤布满泪痕的脸,又漠然移开。
    他道:“进去吧。”
    温幸妤嗯了声,鼻音很浓重。
    她伏到床侧,握住了陆观澜的手。
    “观澜哥……”
    陆观澜已经彻底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像是蒙了一层黑雾。
    他看不清温幸妤此刻的脸,眼前却恍惚浮现出初见她时的样子。
    十一年前的春天,九岁的他刚失去父母,懵懂的办完丧事,才后知后觉成了孤儿。
    他坐在门槛上,忍不住嚎啕大哭。
    妤娘就是那时出现的。
    她小小的,眼睛弯弯,像个糯米团子。手中拿着糖葫芦,蹲在他的面前,声音甜软温暖:“哥哥,不要哭,糖葫芦给你吃。”
    她陪了他一下午,明明才七岁,却懂得如何安慰人。
    那天晴空万里,她却比那明媚的春光还要温暖耀眼。
    第二天晌午,他还想找她,才知道她是来同州探亲的,一早就回了老家。
    以为再也寻不得,却没想到来汴京不久,她阴差阳错成了他的未婚妻。
    她亦是苦命人,失去父母兄长,沦为婢女。
    本以为是老天垂怜,能让他好好待她,没曾想造化弄人。
    她的善良,她的坚韧,她的活泼。
    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陆观澜咽下喉咙里溢出的血沫,努力睁大了眼,想再看看她的模样。
    胸腔里的空气逐渐被挤压殆尽,他越来越喘不上气,耳边传来阵阵嗡鸣。
    他听不到声音了。
    他要死了。
    温幸妤哽咽着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要把心里话都告诉观澜哥。
    “观澜哥,我喜欢你。”
    “很早就喜欢。”
    “我想和你成亲,生个孩子,过平淡幸福的日子。”
    她不知道陆观澜已经听不到了。
    手腕忽然被反握住,那枯瘦的手指迸发出惊人的力道。
    “妤娘,别哭…好好活着。”
    “替我……”
    “活着。”
    他看向她的方向,最后的念头是,他死了,她该怎么办。
    陆观澜的声音轻若羽毛,戛然而止。仿佛是有生命的树枝,直直刺入温幸妤的心脏。
    话音落下,那只手像是被拆了骨架,重重垂落。
    “观澜哥!”
    她没来得及抓住那只落下的手,只看到对方温柔的桃花眼失去光彩,随即紧阖,再无气息。
    他眼角下有泪水蜿蜒而下,没入鬓发,像是带着不舍。
    喊完那一声,她仿佛失了声。
    心像被匕首搅碎,碎末堵上喉咙,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在口中蔓延。
    她愣愣看着他安详的脸,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观澜哥……没了。
    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和他的点点滴滴。
    她因幼时遭遇,胆小且敏感自卑,是观澜哥陪伴她,开导她。
    在她绣坏了荷包,怀疑自己蠢钝呆笨时,他会把荷包日日挂在腰间,哪怕那样的粗糙丑陋,他也会温柔笑着夸赞,说这是最可爱的荷包。
    在她不慎打碎镯子伤心时,他会偷偷买来一样的,再把碎玉黏好,用那双温柔的桃花眼注视着她,摸着她的发顶,说碎碎平安。
    他用他的包容,拥抱她的怯懦。用他的温柔,打开她心间自卑的锁。
    观澜哥那样的温柔良善。
    他会帮街上年迈的阿婆给边关的儿子写信,他会仗义执言帮助被造谣诬陷的女子。他会拿出身上的银钱为城中乞儿施粥。
    哪怕后来病了,他也会帮村中乡亲写信念信,教小孩认字,不取分文。
    他常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作为读书人,该当如此。
    她虽不懂那两句话什么意思,却明白那是观澜哥善良的心。
    可这样良善,这样清正的人,就这么病痛缠身,与世长辞。
    老天不公。
    何其不公。
    抬手摸了摸脸,泪水早已无声铺满面容。
    温幸妤保持着跪坐在床边的姿势,她想嚎啕大哭,可她不能。
    观澜哥的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她必须一声不吭,必须保持安静,不能让邻居怀疑。
    不然观澜哥做的一切就要白费。
    祝无执站在门边,凤眸映着摇曳的烛火,和床边那道身影。
    就像一只将死的鹿,蜷缩半跪在床边,乌黑凌乱的发丝垂落,遮住半张清秀的脸,浑身颤抖不止。
    她双手交叠捂着唇,喉咙里不时溢出痛苦的呜咽。
    明明已经痛苦到极致,却连大声哭都不能。
    祝无执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觉得他应该冷漠注视,就像是曾经俯视那些受刑的蝼蚁。
    可站在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心居然有些不平静。
    他在为这个书生惋惜。
    或许,作为一个正常人,此刻他应该上前安慰这小婢女。
    可很快他就压下这个想法。
    恩情归恩情,安慰他的未婚妻可不包含在里面。
    他倚在门框上,面色漠然的看着。
    良久,温幸妤擦了擦泪水,俯身抱了抱陆观澜,而后站起身看向祝无执。
    她强忍着泪意,咽下流入喉中的泪水,哑着嗓子道:
    “世子爷,劳烦您帮帮忙,奴婢想带观澜哥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