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着云母片将桌上宫灯的影子拖曳得老长。
“阿耆尼,孤做完今日的课业了!”拓跋聿嬉笑地将笔一搁,僵直的肩膀骤然松下,手臂顿时酸麻。
冯初察觉她不适,上前替她揉捏起来。
“阿耆尼,练字真的好累,”
拓跋聿的小脸苦哈哈,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着冯初的身形,当中还夹杂着几丝憧憬。
“孤何时能写得好看?就同阿耆尼一般。”
“殿下日日勤勉,相信不久便会超过臣的。”
才不会呢......
拓跋聿瞧着温柔替自己揉捏手腕的冯初,耳后放烫,她已然开蒙,宫中大大小小的风声她也多有耳闻。
冯初之才,时人比之王粲。
若冯初是个男儿郎,怕是早已赐官封爵,即便是女子,有太后作靠山,保不准亦能大放异彩。
哪里会在宫中,囿在她身侧,做一侍读呢?
年幼的拓跋聿尚未被忠义孝悌塞了满脑,唯怀着最为朴素的念想——
她觉着是自个儿耽误了冯初,暗自发誓,要对冯初好些、再好些。
她知晓冯初为了自己的课业操碎了心,故而不敢怠慢分毫,每日用心,只希望冯初不必劳心。
“殿下,小娘子,太后处来传信,陛下回都了,令殿下与百官前往端门迎接。”
李拂音自门前匆匆而入,这消息显然是急报——
拓跋弭亲征,原本定于下月回都,怎么今日就回了?
平白早了半个月,明眼人都晓得其中有蹊跷。
“拂音,给殿下更衣。”
冯初理着案前纸卷,心中蓦然一突,只觉着这六月艳阳天,酝酿着一场瓢泼大雨。
皇帝的仪仗自端门外缓缓而现,旌旗长槊林立,六匹纯色高头骏马拉着拓跋弭的车辇在文武百官前停驻。
山呼万岁后,众人却惊愕地发觉拓跋弭的虚弱。
即便他面上还勉力维持着一国之君的风仪,苍白的唇与周遭格外警醒的侍从无不传达着陛下有恙的事实。
未能及冠的皇帝强撑着走到冯芷君面前,目光深处,谁也不知道有什么。
群臣缄默,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二人相对。
“哀家早些时候便劝告陛下,君子不立危墙,不宜亲征。”
“大魏国祚至此百载,朕无过是想以身作则,重整先祖荣光。”
“陛下可如愿?”
“朕如愿以偿,太后如愿否?”
针尖对麦芒。
冯芷君望着虽然有些狼狈,但意气风发的少年,轻笑让步。
“黄侃,送陛下前往寝宫歇息,传唤太医。”
第8章 知罪
◎可谁叫那在外的男儿有不少都是有眼无心的活瞎子、治标不治本的庸医!◎
“给朕下去,滚......”
拓跋弭由着宫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至床榻,强忍着背后的疮口,指着黄侃。
这女人,偏要拿伶优来膈应自己!
拓跋弭亲征自然不是所谓的复先祖荣光,而是在拉拢镇戍军。
一来可建立军中威望,二来敕勒几部反叛,他需要安抚其余部族。
冯芷君同他谈起过许多次改革法制,他虽不至于置若罔闻,也诚然兴致不大。
他并非不知晓国内出现的问题。
汉人失权,勋贵圈地,良民隐没入坞堡,俘虏充没为贱籍。
在他看来,只要稳定了军中,朝廷内外便掀不起什么风浪。
哪怕代价是要他披甲上阵,出生入死。
“嘶——”
上药的医倌不慎扯动了他的伤口,叩首求饶,拓跋弭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他在北讨的途中受了刀伤,为了安定军心、处理军务,没有声张。
结果在归来的路上伤口恶化,灌满了脓,今日若不是要在冯芷君面前强撑出胜者姿态,他甚至连车辇都下不来。
几寸长的疮口在闷湿的夏季红肿溃烂,有些骇人。
医倌们在外间议论纷纷,有说要剜疮刮肉的,有说服饮汤药的,众口纷呈。
丝毫没顾忌拓跋弭在内间听着都觉得骇人。
“陛下,太女殿下求见。”
拓跋聿?
拓跋弭吃痛地偏头,“聿儿来此作甚......罢了,宣。”
他在外征战两年有余,在端门时注意力悉数叫冯芷君夺了去,都不曾好好看看他这唯一的女儿。
身形已经抽长许多的孩童自屏风处转了进来,一举一动都透着温雅。
没成想,两年不见,聿儿变化这么大。
拓跋弭的心头涌起一阵亏欠之感,“聿儿长大了......”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福绥安康。”
她身上还穿着皇储的礼服,厚重的衣物险些要将人压垮,脸颊被外头晒得有些泛红。
拓跋弭强撑着又翻了个身,不愿让拓跋聿瞧见他身上的疮口。
她笨拙地给拓跋弭倒上蜜水,喂给他时小心翼翼。
他有多久没有人这般关怀了?
拓跋弭有些动容。
蜜水饮尽,拓跋弭捏了下自家女儿的小脸,吃力地躺倒在床榻上。
“父皇热否?儿臣为父皇掌扇念书可好?”
拓跋聿的乖巧懂事出乎了拓跋弭的意料。
拓跋弭未曾想,不过两年未见,这个当日在他怀中尚无言的孩子,而今乖巧懂事得令人惊诧。
拓跋弭颔首,他想看看她究竟学了些什么。
得了准的拓跋聿行至书案附近,示意宫人将案头《国记》取来。
冯初对外称自己授业太女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儒家典籍,然她过目能颂,只要不留笔墨痕迹,谁又知晓她会教授拓跋聿什么?
拓跋聿也得以练就了一身记诵本事。
而今能有机会光明正大读些自己想看的书,拓跋聿欢欣不已。
她侍坐一旁,字句分明,朗朗而念。
拓跋聿的书声一起,外头还在相互争噪的太医都不约而同地小了声,越往后,更是直接都闭了嘴。
拓跋聿花上半个时辰念完了一卷,堪堪停住。
“这些都是阿耆尼教你的?”
他问的不仅是识字断句,更是他骤然回都,拓跋聿一人来见他,于床榻前侍奉。
没成想,拓跋聿竟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父皇是问识文断字么?若是识文断字,确是阿耆尼夙兴夜寐,教导儿臣。”
“阿耆尼为儿臣授业《孝经》,‘夫孝,德之本也’,父皇身受疮痛,儿臣前往榻前尽孝,乃天经地义。”
“哈、哈哈......咳咳——”
拓跋弭欢欣后剧烈咳了起来,拓跋聿赶紧上前替他抚背,咳嗽牵动了背上伤口,拓跋弭的唇角却不曾放下。
外头太医们终是议出了个折中的法子,一把胡子的太医令战战兢兢进来,哆哆嗦嗦说要割疮放脓血。
“聿儿先回去吧。”
拓跋弭不想让她瞧见那么血腥难堪的场面。
“我不走,聿儿就在此处,陪着阿耶。”
拓跋聿跪坐在床榻侧,握住他的手,“父皇纵使怪儿臣违逆,儿臣也认了。”
拓跋弭自诩在战场上,何种腥风血雨不曾见过?
蠕蠕人的刀剑划破他的后背时,他都不曾有落泪之感,而今反倒湿了眼眶。
“好、好,聿儿若是害怕,就将眼闭上。”
拓跋弭点点头,示意太医令可以动刀。
拓跋聿紧握着拓跋弭的手心出了一层汗,玛瑙磨制的刀子割去烂肉,伤口处的脓血令人作呕。
她兀自平静地看着——
她其实是怕的,可她脑子里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冯初嘱托。
“陛下乃天下之主,于情理之中殿下都该随侍榻前。”
百官退散归家时,冯初将拓跋聿带至僻静处,“他是君父,天下人的生死荣辱,都与他干系。”
包括拓跋聿的储君之位。
她需要让拓跋弭看见拓跋聿的价值,看见拓跋聿的才干,动摇他心头还是希望来日降下皇子,褫夺拓跋聿太女之位的想法。
显然,拓跋聿听明白了。
烈酒倒在绢布上,盖在疮口里,拓跋弭本就苍白的脸上登时激出一层冷汗,却还要扯出笑容。
能与冯芷君争权的皇帝,身上大抵也会带着几分狠劲。
“阿耆尼待你——嘶,这般用心?”
望着自家女儿担忧的目光,他蓦然想起那位被赐死的李昭仪。
也是有这么双温润清澈的眼眸。
太后为了自己的男宠赐死了她,赐死了拓跋聿的阿娘。
而冯初可是太后捧在手心里的亲侄女。
她待聿儿好,定是别有用心!
拓跋弭原本让冯初来做侍读,为的就是避免太后还要将人塞入朝堂——
他已经立了个女儿作皇储,难道还能拦住太后要将冯家的女子都给塞入朝堂不成?
真真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