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曦短暂地停顿一瞬,收回目光时,眼底只剩一片决绝。
她的话语如同吹破窗户纸的寒风,瞬间冲破陆景安强撑的冷静。
寒风突至,他胸口痛得厉害,好似被物件凿开一个洞,风口每灌入一次都将伤口撕裂得更大。
“殿下——!”
陆景安下意识撑起身,踉跄着想下床。
脚尖刚触到冰凉的地面,软绵的双腿毫无支撑点,整个人砸向地面。
世界开始旋转,本就朦胧的视线更是翻天覆地,只剩一双精致的凤履,上头还绣着展翅的凤凰。
膝盖骨好似都要摔碎了,可还是胸腔更痛,连呼吸都一片灼热。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漫上心头,比西吴国五年任何酷刑都令人窒息。
“别走……”
陆景安执着地仰起头,手朝前伸去。
她转身时衣袍带动风声,在眼前晃出虚影,他连她裙摆的衣角都没有抓到。
想说出口的话像被柔软的肉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眼眶酸涩得发胀,视线模糊得只剩苏曦转身时晃动的轮廓。
别走……
再回头看看他,听听他的解释……
明明昏迷三日的人是她,病入膏肓的却是他。
陆景安再顾不上膝盖的剧痛,掌心胡乱撑着粗糙的地面,摇晃着站起身想追上去。
动作趔趄间撞倒桌边的茶盏,落地的瞬间,清脆地四分五裂成一地瓷片。
刺耳的碎裂声像崩断的琴弦,与耳鸣声混在一起。
好吵,安静点。
陆景安死死抵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胸口剧烈起伏,视线模糊成一团。
指甲抵在坚硬玉石上的胀痛感强行拽回他失控的四肢。
身体所有失礼的,大幅度的动作都被遏制下来。
混乱中,不合时宜的念头与理智却强行占据大脑。
流民将至,疏勒压境,朝堂腐朽,楚沧……
棋局将乱,不能让她贸然行事。
她必须……必须坐上那个位置才安全。
哪怕身为臣子永远仰望她,他也心满意足。
可是,为什么还是这么痛,全身都像裂开一样,尤其是胸口,像有团火在啃噬。
不能坐以待毙,即便她厌弃了自己……
厌弃……么?
陆景安颤着手扶着桌面,堪堪望向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
她早已走远。
他唇边扯出一抹苦笑。
指甲抵着扳指的刺痛还在不断传来,熟悉的痛感在努力将他即将消逝的理智拉回。
门口传来轻巧的脚步声,花琦提着食盒走进来。
“丞相大人?”她疑惑地问了一声,将食盒放置在桌上,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
她歪歪头,看着面无表情却满脸苍白的陆景安。
丞相大人贯来如此,她早就习惯了。
三日来,丞相大人亲力亲为,甚至都不允许她靠近殿下,她只能做些最简单的送吃食这种活计。
眼下殿下已醒,她终于可以再次回到殿下身边伺候了。
想到这里,她将食盒里的食物取出来,香味四溢。
“您用些吃食,不要殿下刚好,您又垮了。”
“是……殿下吩咐的吗?”陆景安的声音沙哑。
花琦手微顿,又自然地继续把食碟摆放
好,关上食盒时,她蹲下行礼。
“丞相还请用餐,保重身体为上。”
食盒明显比来时要轻,很是省力。
她提着食盒,迈出门槛时轻手轻脚将门合拢。
关门的吱呀声突然顿住,她视线落在陆景安的脸上。
晨光透过窗棂斜切过他半边身子,低垂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唯有喉结还在艰难地上下滑动。
大人这是怎么了?是她备下的吃食不符合口味吗?
“丞……”她刚想开口,又噎了回去。
罢了,她还得去伺候殿下,不能再耽搁了,何况主子的事也轮不到她来操心。
花琦踮起脚尖,一步步朝着池塘边走去。
该去寻殿下了,她家殿下真是的,总爱去这种风大的地方。
远远的她便瞧见坐在池边石墩上的殿下,脚步不自觉加快许多。
“殿下~”
苏曦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池塘中扔着鱼食,那群锦鲤争先恐后将鱼食吞食入腹,溅起一大片的水花。
听到花琦的声音,她微微侧头,应了一声。
“殿下呀~奴婢不得不说说您,您才刚醒,怎得好来这池边?”
少女软糯清甜的声音,还带着些许娇嗔与亲昵。
“春日雨水多,风也大,最是容易风寒入体了。”
絮絮叨叨的话语从远到近,却让她很是安心。
“不妨碍的。”苏曦抛出一堆鱼食后,轻轻抚去膝上被溅落水珠的布料。
“这锦鲤前些日子便被您喂得肚儿肥圆,眼下瞧着又要胖一圈了。”花琦嘟囔着。
“胖些好,肚中有吃食,便不会饿得饥不择食。”
她活动了一下四肢,骨头发出一顿响,四肢仿佛都被撑开,浑身舒畅不少。
“殿下又在说花琦听不懂的话了。”
花琦笑吟吟扶着她起身:“月影姐姐知晓殿下已醒,让奴婢转达,她晚些时日会来寻殿下,说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与您商议。”
“好。”苏曦踩了踩脚底的石块,俯视着混在一起红黄相间争食的锦鲤。
她的思绪却乱糟糟的。
先前漫长的梦让她有些恍若隔世,她一口气接收了太多信息,认知也被击垮。
她原以为,陆景安是可信的。
至少因为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暧昧,以及已经发生的身体距离的突破,早已让她将陆景安归类为了自己人。
可是原主的话却再一次让她意识到,陆景安瞒了她太多东西。
这也让她对他的认知再一次发生改变。
她开始反思。
也开始正视目前自己遇到的困境。
从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她一直是被动的,哪怕她主动试图掌握更多底牌,追究根本原因其实还是为了自保。
她太过心软。
这本不是错,但在这个时代,是错。
苏曦沉沉叹了口气,胸口浊气一点点随着口腔吐出时,心境也一点点明亮起来。
不要苛责自己,做好当下。
能继续走下去,也远比止步不前更好。
至于陆景安……
想到这人的时候,心尖还是隐隐有些疼痛感,更多的是漫上心头的失望与寒凉。
那感觉犹如被一条躲在暗处的蛇盯上了,嘶嘶吐着蛇信子。
不知道何时会被咬伤,然后,毒发身亡。
“殿下,丞相大人过来了。”
花琦轻声提醒着走神的她。
“嗯,你先下去……”她刚开口,却生生止住,反而补上一句:“罢了,不必退下了。”
她站直了身体,眸光冷凝几分,迎向正在走过来的陆景安。
便让她看看,这位无利不起早的丞相,又想耍何花招。
他身着白雪一般的衣裳,面色比方才她见过还要白几寸,行走间姿势似乎有些别扭,声音也颤得厉害。
“殿下……”
陆景安声音滞住,余光轻扫一眼花琦,将后面的话语咽回去。
花琦立即欠身:“奴婢先……”
“不必。”苏曦轻轻抚上花琦的肩膀,不轻不重地压了压,“便在本宫身边候着。”
“是。”花琦一时间进退两难,只得站在苏曦身后,默默垂首看向地面。
她斜睨一眼陆景安,眸光再无往日的温情,淡声道:“花琦是本宫的人,无需避讳。”
“至于丞相大人,有何事直说便是。”
听到她的话,陆景安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却还是朝她又行前行两步。
伴随他的靠近,淡淡的檀香味散开,夹杂着些许麝香的气息。
苏曦蹙起眉,不动声色又后退一步。
“有话就说,丞相大人何时成了个哑巴?”她略显不耐。
陆景安留意到她后退的那一小步,墨眸中染上更深切的痛楚和哀求,甚至还夹杂着些卑微。
他紧咬着唇,唇瓣泛起细密又尖锐的疼痛,血珠腥甜在口腔漫开,也不肯让喉间溢出更多的哼声。
见面前的人始终不说话,苏曦耐心耗尽,她抚过裙侧褶皱,抬脚朝他走去。
却不是走向他,而是掠过他身侧。
“本宫没空与你闲聊。”
“殿下……”陆景安在她即将与自己擦肩而过之时,倏然回头,抬手拽住她衣袖一角,双膝狠狠跪在了地上。
路面上的小石子尖锐,这一跪,膝盖骨都要被跪碎。
他却仿若未觉,一声都没出,只是在某个动作似牵扯到什么后,才会极快地蹙眉。
花琦被他这一跪吓了一跳,想后退,却又想起苏曦的命令,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只将头埋得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