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先生,您妻子的家族内部存在长期的近亲繁衍行为,这是他们难以生出健康的孩子、且饱受病症困扰的原因。他们一直在想办法延续自己的血脉,也因此,选中了您这样一个健康的外来者。”
“……”
“您的妻子,既是特里安·班瑞姆的女儿,也是他的孙女,甚至也可能同时是……对不起,我这样说——”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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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紫杉林间狂奔着,每一次肌肉抖动都带来刺痛。她的所有感官都在变得前所未有地灵敏,深知这是个充满了野兽和秘密的世界,有各种颜色和大小的眼睛在阴暗处等候着,对她虎视眈眈,可这一切非但没使她恐慌,反而令她变得更加勇敢,因为有强烈的愿望正在她的体内燃烧——
找到他!找到他!
她追上了火光。
“先知!先知!那条狗!”
那个人被一群披着兽皮的人簇拥着,闻声回过头来,瞥了她一眼。他脚的鞋尖上有暗色的血迹。
对视的一瞬间,她的毛发几乎全部竖起,忍不住露出自己又尖又利的牙齿,发出充满敌意的低吼。
一个人冲过来,想要用火把攻击她,她猛地一跃,牙齿狠狠咬向火光旁晃动的手臂,那人大喊一声,手中的火把掉在了地上,但更多的人来了,试图用火把去驱赶和殴打她,她身上挨了重重的一下,疼痛使她不得不松开嘴。
她嗅到自己的血液味和毛发被灼烧的气味,被烫伤的左后肢也在颤抖。她后退了几步,却仍旧强撑着吠了几声,随时准备好要再冲上去。
但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她的耳朵和鼻子飞速动了动,立刻转换了方向,突破一层层的人,朝森林更幽深的地方奔去,不再理会身后追赶自己的人。受伤使她的速度变慢,但她仍然确信自己是强壮而快速的,风在热烈地亲吻她,她要奔跑,像最后一次有机会奔跑一样奔跑。
巨木的尸体挡住了面前的路,满月得以在此现身,悬在蓝黑色的夜空中。
她停顿了片刻,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然后毫不迟疑地弓起背,发力扑上去。前爪扒上树干的一刹那,后腿却突然一软,致使她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在地上滚了好几下。
爬起来!爬起来!
她喘着气,拖着自己正在逐渐失去知觉的后腿,再度爬了起来。她又一次伸出前爪,勾住树干上的一个奇怪刻印,肌肉绷紧,用力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拖。树皮在她爪下发出嘎吱声,有碎屑扎进肉垫里,血在往外渗出。
出于某些原因,那些举着火把的人没有跟来,而是成排地站在另一侧,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等她终于爬到了顶部,她拼劲全力,纵身一跃,奋不顾身地朝地上摔去,这一次,更剧烈的疼痛在她体内炸开来。
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因为她看见了要找的人。
月光下,男人坐在地上,面前躺着那小小的、啼哭着的生物,她看见他短短的、胖胖的四肢从包裹的毯子中伸出,在空中胡乱挥舞着。
她又一次嗅到了那股潮湿的奶香味,忍不住激动地吠叫起来,任由泥、血和树叶糊在自己的毛上,就这样拖着左后腿,一瘸一拐地爬过去。
而仿佛与之回应般,森林深处,传来一声声轰隆巨响。
畸形的生物在从四面八方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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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绞杀榕是特里安在森林里种下的,目的可能不只是为了阻止那些畸形人逃离,也是为了防止有人误入。”
“为了防止有人误入,然后被攻击?”
“不,骑士先生,不是那样……您从小就常常被关在箱形床内,还害怕传说里的狼人,是吗?”
“……对,但这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我想,在森林里,有些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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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缓缓抬起头。
她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眼睛睁得很大,脸也歪曲着,似乎要哭,又似乎要笑,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她鼻子微动,嗅到一股酸味,那是人恐惧时身上会出现的味道。
那股恐惧不属于她,却像是会传染一般。
下一刻,她感到脖子一紧,好像回到初生不久后的那个时刻,突然被从温暖的窝里拎起来,毫无反抗之力。
她浑身都在因为恐惧而微微抽搐着,再也动不了。她听见一些声音:砰,砰,砰。咔,咔,咔。对,母亲的骨头在一根根断裂,温暖的肚子在剧烈地收缩,四处都是血。
畸形人围了过来,看了看满身泥泞和血迹的她,不感兴趣地移开头。
她轻声对男人呜咽着。
做些什么!做些什么!
但他和她一样,被排山倒海的恐惧压到了。他只是将头夹在膝盖间,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疯狂地颤抖着,即使手边就有一把剑,却什么都没做,只是抱着头尖叫着说:“走开!走开!去抓别人!”
第一双手,碰到了那白白胖胖的小臂,用力往外拉扯,肉被撕裂开来了。
婴儿的哭声变成尖叫声。
第二双手,抓住脸,直接对着那粉嫩的脸颊咬了下去。
男人坐在一旁看着,表情变得更加扭曲,声音却很轻很轻。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嘘……不要哭了,今夜是满月,要小心,不要被狼人抓走。只要不打开箱形床的门,就会没事……”
他从腰间拿出皮囊,打开塞子,将乳白色的液体倒在那小小的、四肢和脸都已经被撕碎的红色身体上。畸形人们叫嚣着凑过来,争相伸出长长的舌头,几乎要舔到彼此脸上的血,努力想要接住那液体,让嘴里的生肉更加好咀嚼和下咽。
“乖,乖,喝完母亲的乳汁,就睡吧,睡吧……在睡着前,要知道,你是被深爱的。”他说。
……
等一切结束后,满脸沟壑的老人独自出现在他们面前,眼角的皱褶上似乎还有某种透明的痕迹。他看着地上残余的血肉,发出一声吼叫。
他弯腰捡起一根树枝,开始抽打起那些畸形人。而浑身是血的畸形人,抱住他的大腿,大声喊道:“父亲!父亲!父亲!”
他看了一眼仍在地上抱着头的男人,对等在另一侧的人们说:“剥光他的衣服,把他挂到绳网中吊上一天,然后,砍掉他的头。”
森林深处,又传来那种沉闷的巨响。她呜咽着,感到那股压制自己的恐惧力量终于消退下去了。
在一些生物听来,那很像是树木倒下激起的声浪。
但她是一只狗,她的听觉远要更加敏锐,所以她能听出来,那声音更像一条——或是几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正在朝更深的地底坠去。
她闻到了,那是一个比这片森林还要幽暗的荒芜之地,存在着比生命更伟大的力量,亘古不变,冷漠地凝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