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稍安勿躁,以待来日

类别:其他类型       作者:咕且     书名:醉时·春拂柳
    青瓷笔筒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最终重重落在紫檀木书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刑书垣额角青筋暴起,指着跪在地上的赵宗仁,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蠢货!就这么往他设好的套里钻!你这脑子里装的是浆糊不成?!”
    赵宗仁垂首跪着,官袍上沾着尘土,眼角一块淤青在烛光下格外刺目。他艰难地动了动肿胀的嘴唇,想要辩解什么,却最终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刑书垣看着他这副模样,举起的手终于缓缓放下。他不是没注意到赵宗仁进书房时一瘸一拐的姿势,以及那身明显经过打斗的官袍,想来对方也是拼劲全力,只可惜楼朝赋这厮棋高一着。怒火渐渐被一种无力感取代——即便重罚此赵宗仁,已成的败局也无法挽回。更何况,此事崔愍琰也难辞其咎,那些用作掩饰身份被丢在船上的锦衣卫令牌,正是出自他手。
    总归还有崔愍琰来收尾,一夜过去,京兆尹府既然人来传信,那就是局面还可控,他这头也不用太过焦虑,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还没塌急什么。
    想到此处,刑书垣颓然坐回太师椅中。刺杀楼朝赋本就是步险棋,靖国公府根基深厚,楼朝赋本人更是军功赫赫,岂是那么容易得手的?偏偏叁皇子下了这道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命令。
    如今朝堂之上,以楼朝赋为首的老牌世家子坚定支持太子,而他们这些没有根基的寒门子弟则不得不依附叁皇子。即使斗到如此焦灼的地步,圣心依旧难测,皇上始终冷眼旁观两派相争,从未出手干预。
    可这一次,刑书垣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相公?”
    一个温柔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凝重气氛。阮如安扶着孕肚缓缓走进来,月白色的衣裙在午间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女人先是担忧地看了眼丈夫,随即向赵宗仁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见阮如安出现,刑书垣立刻起身相迎,疾步走到女人身旁小心翼翼地扶住妻子:“太医不是嘱咐你要静养?怎么又亲自过来了?”
    此刻的刑书垣哪还有之前雷厉风行的摸样,男人语气中的怒火早已被关切取代。
    阮如安轻轻握住他的手,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赵宗仁:“老远就听见你在发脾气。有事好好说,动怒伤身。”她转向赵宗仁,语气温和:“赵大人不如留下用晚饭吧,厨房准备了活血化瘀的汤品,正好给你调理下伤势。”
    这番体贴的安排让赵宗仁喉头一紧。
    在偌大的上京城,人人都因他寒门出身而轻视他,唯有阮如安始终以礼相待。虽然明白这不过是她作为大理寺卿夫人的周到,但此刻的他还是被这份温暖深深触动。
    然而想到自己失败的任务和卑微的出身,赵宗仁不禁往后缩了缩,生怕将晦气带给这个始终善待他的女子。
    “嫂子……”
    男人声音哽咽。
    “既然夫人已经安排了,你就留下吧。”刑书垣叹了口气,语气缓和许多。他何尝不知这些寒门子弟的艰难?若非叁皇子提拔,他们这些人恐怕永无出头之日。同是天涯沦落人,又何必相互为难?
    想着,刑书垣唤来小厮带赵宗仁去敷药,自己则小心扶着妻子离开书房。廊下传来他们渐行渐远的对话:
    “赵大人看起来快要哭了呢。”
    “夫人怎么总关心外人?”
    “哪有~我这不是一听说你动怒就赶来了吗?我可是来为我夫君撑腰~”
    “你惯会哄我。”
    ……
    赵宗仁望着刑书垣阮如安相携远去的背影,想到刑书垣夫妻二人待自己真诚体贴,咬紧牙关抹去眼角的湿意,在心中暗暗立誓:无论到哪天他一定坚定追随刑书垣,待来日叁皇子大业既定,他定要寻一位如阮如安般善良的女子,珍爱她、敬重她,与她白头偕老。
    “选妃?”
    谢惟渝声音依旧温润,但眉宇间那丝难以掩饰的烦躁,还是被周娉婵敏锐地捕捉到了。
    午后的漱玉宫静谧得能听见香炉中沉香屑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阳光透过茜纱窗,在铺着金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谢惟渝执着越窑青瓷茶壶,正为宸皇贵妃周娉婵斟茶,闻得“选妃”二字,男人手腕几不可察地一顿。茶汤在白玉杯中微微晃动,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郁色。
    “是啊~选妃,母亲这啊为你选了几个好姑娘呢。”
    这位宠冠后宫的皇贵妃伸出保养得宜的玉手,指尖丹蔻如血,轻轻接过儿子奉上的茶盏。她唇角漾开一抹了然的笑意:“你父皇虽看重你,周家也鼎力相助,但终究需要个知心人在身旁打理府务。再者……”女人抿了一口茶,目光意味深长,“多一份助力,总是好的。”
    偌大的内室唯有母子二人,连侍立的宫人都早已屏退。
    周娉婵向来如此肆无忌惮,且不说她为子嗣单薄的皇家诞下最康健的皇子,单是作为周家独女的身份,就足以让她在这深宫中横行无忌。屈居在那个六品小官之女出身的皇后魏筱之下已是奇耻大辱,要她再做小伏低更是痴心妄想。
    “说来好笑,那个病秧子倒是会挑人。”周娉婵忽然冷笑,茶盏重重搁在紫檀木案上,“一副破败身子,还知道拉拢沉家。本宫倒是小瞧了这对母子,狐狸终究藏不住尾巴。”
    谢惟渝垂眸整理茶具,对母亲这般言论早已习以为常。他深知周娉婵对皇后的恨意,若非当年魏筱横插一脚,以周家的门第和太上皇的口谕,后位本该属于他母亲。而他,或许早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了。
    想起那个一出生就承载着父皇所有期望的兄长,谢惟渝手上的动作又是一滞。皇帝四子叁女,偏偏皇后所出的谢运璋继承了那种病……
    “运璋?哈哈哈——”周娉婵突然迸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丝帕掩唇,身子微微发颤,“本宫倒要看看,这个短命鬼如何运他谢家的玉璋!”
    谢惟渝默然。
    他理解母亲的不甘,被一个她根本瞧不上的小官之女夺走心爱之人,夺走本该属于她的后位,任谁都难以释怀。即便他如此健康优秀,父皇的偏心依旧毫不掩饰:太子名“运璋”,而他只是“惟渝”,这样的奇耻大辱谁能云淡风轻接受呢。
    谢惟渝此名,虽乃陛下亲赐,其中深意,可作如是解:
    “惟”字取自《尚书》“夙夜惟寅”之训,暗含谨守臣节、敬慎持身之意。谢重胤以“惟”字训诫周氏一族当时时自省,常怀敬畏之心,谨守辅弼之责。
    “渝”字本义为水由清转浊,引申为变更、违背。然《诗经》有云“舍命不渝”,取其“矢志不改”之义。谢重胤赐此字,实是期望周家与惟渝永葆忠贞,纵遇风波险阻,亦不改辅佐储君之初心。
    二字相合,寓示着谢重胤对周氏一族的期许无非四个字:安守本分,以“惟精惟一”之心,行“始终不渝”之志。正如《周易》所言“谦谦君子,卑以自牧”,比起做一个优秀的皇位继承人,谢重胤更期望周氏、他这个叁皇子能常怀谦卑,在辅佐储君的道路上恪尽臣节。
    此名暗合“夙夜在公”的为臣之道,又隐含着“矢志不渝”的忠贞之节,偏偏就是没有作为皇帝对一个皇子该有的期待。
    谢重胤以此名不过是想警示周氏罢了。
    “我儿哪里不如那个废物!”周娉婵激动地抓住儿子的手,“宥儿,相信娘,这皇位娘和周家一定——”
    “母亲!慎言!”谢惟渝沉声打断,将茶具轻轻放回案几。男人接过周娉婵手中的茶盏,郑重跪地:“既知他命数已定,何必逞口舌之快?外祖常教导'以待来日',儿臣谨记在心。如今布局已成,还望母亲稍安勿躁。”
    他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儿臣必不辜负母亲与周家期望,将一切物归原主。”
    望着儿子年轻却沉稳的面容,周娉婵忽然平静下来。这个孩子太像他的父皇了;即使不受宠爱,但谢惟渝骨子里依然流着谢重胤的血。此刻他跪在那里,姿态恭敬,语气温和,可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竟与当年那个执意立魏筱为后的男人如出一辙。
    “好,好……娘不说了。”周娉婵忽然笑了,伸手轻抚儿子的面颊,“是娘的不是。只是选妃一事,你定要听娘的。似你这般年纪时,你父皇都已经有了你二皇兄了。而你府中连个知心人都没有,叫娘如何安心?子嗣的重要性,你应当明白。若是——”
    “母亲!”谢惟渝声音微沉,“儿臣暂无此意。眼下诸事,儿臣自有安排。”
    话音方落,谢惟渝已起身整袖,朝周娉婵躬身一揖:“母亲安好便是儿臣之幸,府中尚有要务,容儿先行告退。”
    他话音未落,玄色袍角已旋过半圈,眼看就要踏出内室。周娉婵望着儿子决绝的背影,丹蔻深深掐进掌心,突然扬声道:
    “若是她呢?若母亲许她做你叁皇子府的正妃,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