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知昭愣了一瞬,眉心轻蹙。
“你怎么知道我——”
话刚出口,她就翻了个白眼。
不用问了,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把她的行程透给他的。
只是,她没明白这个“送”是什么意思。
大老远从旧金山跑过来,就为了开车送她去趟机场?
她撇了撇嘴角,没有拒绝。
真能闲折腾啊,就为在她走前见一面?
行啊,让他折腾呗,反正他也很久没为她折腾过了,反正她心里的湖,早已学会吞掉所有喧嚣和涟漪。
结果,来接她的并不是任子铮,而是机场的专车。
那车也没把她拉去机场——至少她是没看见航站楼的影子——而是带她来到一片空旷地带。
低矮的玻璃建筑静立风中,一架白色小型公务机停在外面。
任子铮站在楼前,风刮起他的衣角,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车驶来的方向。
四个月没见,没说话。
任知昭下车时,步子很慢,像在给自己一个缓冲。
她一下车,任子铮立刻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
她停在几步之外,目光越过他的肩,望向玻璃外那架小飞机:“你这是干什么。”
“民航你坐着不舒服。”他捏了捏衣角,“我想让你坐得舒服点。正好我也要回趟家,捎上你,没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几百年不回家,她一要回,他就突然也要回了?
“……我买机票了。”她淡淡道。
商务舱呢!
“我帮你退掉,好吗?” 任子铮声音轻柔得像是生怕惊扰她。
任知昭又望向那小巧却气派的飞机,眼神稍稍停留,很快移开,对上来迎接她的机组人员,笑容殷勤得叫她惶恐。
……算了,他不是不差钱吗,让他整天隔着王桦在那儿秀存在感,要秀当面秀呗。
“哎走吧走吧……”她瘪嘴,摆了摆手。
两人一前一后跟着机组人员走向登机梯。
金属台阶在阳光下反光刺眼,任知昭握了下扶手,脚下微顿。
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小心。”
那只手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肘,就收了回去。
她快步上梯,一头闷进机舱。
柔软的真皮座椅,镀铬扶手,镶木桌面映入眼底,任知昭的指尖不经意掠过椅背,脚步无声放慢。
机舱空荡,前排是面对面的座椅,后面延伸着一组沙发。
“随便坐。”
声音从头顶落下,她抬头,对上任子铮的目光。
能感觉到心跳有点快,不确定是因为第一次坐私人飞机,还是因为他在身边。
任知昭在手边的第一个位置一屁股坐了下去。
而任子铮站在她身旁的过道里,像在斟酌,随后指向她对面:“我可以坐这儿吗?”
她愣了一下,点头。
机舱很安静,厚实的地毯隔绝了脚步声。乘务员端着热毛巾蹲到任知昭身边时,她甚至没察觉,被吓了一下。
接着端来的是各种小点心,水果拼盘,茶饮,香槟……她全拒绝了。
于是,她听到任子铮对乘务员说:“后面的小食暂时都不用上了,给她拿条毯子,谢谢。”
他就在她对面,隔着一个桌板的距离。她不想四处张望,也不想和他对视,索性闭上眼,把自己裹进毯子。
然而黑暗里,任知昭能感觉到灼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能不能别盯着我看。”她没睁眼。
片刻沉默后,对面传来低声一句:“对不起。我去后面坐吧。”
“坐下。”
她睁眼,正对上他半起身的动作。
任子铮坐了回去。
他背微绷着,像是不知该说什么。
欲言又止间,他忽然开口:“你知道吗,等会儿我们进入平流层后,空气密度——”
“闭嘴。”
“好的。”
任知昭看着他,觉得他似乎变了点什么,说不上来,好像更顺眼了。
“怎么感觉你还变帅了点呢,是红气养人吗?”
“红气养人”几个字,她咬得很重。
任子铮茫然地摸摸脸。
看来没听懂她的阴阳。
她于是换个说法:“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和妈沟通那么多了,从前错怪你是大孝子了。你是知道她会把你跟她说的东西复述给我吧。”
他嘴角动了动,面露一丝被戳中的尴尬。
任知昭连上机上WiFi,把王桦之前发给她的那个链接直接转给他:“别的也就算了,这种事就不必贴我脸上来秀了吧?”
任子铮看了手机,表情明显慌了。
“这……这真不是我给妈说的。”他连忙解释,“而且这种榜单都是公司买的,就是些公关手段,你想的话也可以上的。”
“在我面前就别谦虚了,我知道你离开我又秽土重生了。”
任知昭抱起胳膊,淡淡看着他,“你不是说,你打拼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吗,看来没我你也不是不行啊。”
不光行,还更好了呢。
任子铮垂下眼,指尖在膝盖上捏了捏。
片刻后,他轻声道:“对不起,昭昭。对你说那种话,是道德绑架,也是对我公司所有人的不尊重。我们的努力,首先都该是为了自己。”
这突如其来的检讨,说得还挺好听。任知昭一时没反应过来,笑了:“噢~所以你是靠说漂亮话被你公司重新接纳的?”
任子铮也笑了:“漂亮话肯定也学了点,但主要还是承担错误,想办法把错误包装成卖点,找到潜在买家重新卖货,靠结果说话吧。”
他顿了顿,语气带了点自嘲:“当然,也被董事会要求定期做心理咨询,让他们评估。”
“哈,你也有今天。”
任知昭乐了。想到他被人剖析拷问的场景,就忍不住乐。风水轮流转,苍天绕过谁啊。
任子铮摊摊手,很平静:“我是人,也会生病的。”
飞机进入巡航阶段,稳得出奇。
任知昭望向舷窗外,云层在阳光下,压平的棉絮般缓缓滑过。她感觉心很轻,像那些云一样轻。
再次相见,她没有局促,也没有了痛苦。很轻,很平和,对此,她并不惊讶。
她甚至可以就这样与他面对面坐着,说说话。
她看窗外时,他也在看她。她又感觉到了。
任知昭微微侧过头,眼角瞟向任子铮,他立刻移开了视线。
“你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吗?”她语气随意地开口。
任子铮表情先是一滞,像在问:“我可以问吗,你允许我关心吗?”
随后,他恢复平静:“我知道你过得很好。即使不好,你也会撑过去。”
“很好倒也谈不上。”任知昭撇撇嘴,“也是,你四个月对我不闻不问,自然不知道啦。”
他静了几秒,抿了抿唇:“那……你要和我说说吗,你的公司对你还好吗?”
“这怎么说呢……有好有坏吧。”
她想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当初给我开高价合约的唱片公司,都要我专辑的版权,所以我没签。现在回头看,经纪公司的资源其实很有限。我这次重新制作发行的录音室版专辑,基本算自掏腰包了。因为有之前的热度,很快回了本,但以后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幸运……”
话音渐弱,她看了眼窗外无边的云海,喃喃道:“自由和资源要怎么取舍,你说呢。”
任子铮眼神里还是那股“你在问我吗?”的迟疑。
任知昭挑挑眉:“任总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嘛。”
他蹙眉,手指在桌板上轻轻敲,思忖了良久,才道:“自由不是免费的,资源也不是。你得算笔账,你愿意付出什么,换回什么。如果资源会动摇你的核心竞争力,那它不是资源,是污染。”
他微微笑了一下,
“你能很快回本,并不只是运气,是因为你做的东西有你独特的印记,那是别人买不到的那个部分。以后不管你有没有更多资源,都别把这个丢了。”
话音在舱内的静谧里轻轻落下。任子铮停了停,低下头,声音沉下去,
“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更多资源……也可以试着找找你信得过的人,不一定是公司。”
任知昭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四个月后,她再次把他看清楚,看得他甚至不好意思地抿唇。
她知道他哪里变了。
她也知道,并且确信,她还是很爱他,很爱很爱。
他们的爱是病。
彼此都明白,他们在互相腐蚀,却又紧紧抓住对方。
在她被紧紧抓住的时候,在她拖着朽烂的身体与他交颈缠绵的时候,她其实想过,她真的想过放下一切,和他在一起,和他走,去哪儿都可以。如果他好好与她商量,如果他能正常一点。
现在他正常了,她也不是当时的她了。
“哟,你什么时候学会打哑谜了啊。”任知昭笑了,“你直接说找你得了呗,在这儿拐弯抹角的。”
飞机还要飞几个小时。
他们聊了一路,聊生活,聊工作,聊新闻……
没有什么情啊爱啊,痴啊恨啊的。普通的聊天,就像一对普通的兄妹。
这样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