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苏芷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见,苏青竹正在为工作哭哭啼啼,不知怎么就发现宋月庭的工作一年前就没了,两人像电视剧里吵架的夫妻那样,在家里吵得鸡飞狗跳,拍桌子摔板凳,连猫东西都被踢了一脚。苏青竹在楼上怒吼着“你从此以后都别回卧室了,反正楼下有浴室,你以后就睡书房”,然后还指着脖子上的贴纸,强调一下这是抑制剂贴不是消痛贴纸,宋月庭一脸冰冷地说“不回就不回”,随后摔门而去。接着,场景一变,爸爸妈妈消失了,只剩下苏芷一个人在家里,而她的家却从小区里的复式楼变成了一个屋顶漏雨墙壁漏风的破茅房,连屋里奶油风的家具也全都变成了发霉的烂木头。
苏芷被硬生生吓醒了,后半夜,她再也没睡着,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了一夜,她不知道,是不是那让她早已习以为常的、如同空气般存在的幸福安宁,其实非常脆弱,随时都可能被抽离得一干二净?
早上六点的早读课,苏芷感到一阵困意袭来。
起初,是感觉眼皮有些发沉,黏糊糊,上眼皮下眼皮怎么也分不开。
再然后,她感觉大脑停止了运转,眼睛明明睁着,却一片暗沉沉。
接着,她发现她已经分不清她是否还醒着,明明上一秒好像还端坐着,下一秒桌子就贴到了面前,她努力挣扎着坐直,几秒钟后却又不受控制地闭上了双眼,再睁眼时又发现自己的脸昏昏沉沉地贴在桌子上。
终于,她放弃了抵抗,直接枕着手臂,打算睡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觉到同桌在用膝盖顶她,耳边传来声音:“醒醒,李洪明在后面。”
苏芷神智不清地支起身子,往后一看,只见李洪明站在教室的后门旁,举着手机,镜头扫视全班,而苏芷正好和他的手机上的硕大圆形摄像头来了个“三目相对”。
苏芷连忙转过身,背对着摄像头,翻了个白眼,努力开始读书。
坚持了一会儿,她的脑袋又软绵绵地垂了下去,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一直到早读课下课,第一节课数学课上课,她都没醒来。
直到“咚”的一声,一颗粉笔头凌空飞来,砸在她的头顶上。
“站起来。”
苏芷撑着桌沿,支起身,只见李洪明站在讲台上,手还维持着发射粉笔头的姿势,对着她怒目圆瞪。
苏芷站了起来。
“站到后面去,不要挡着别人。”李洪明又说。
苏芷拖着疲惫的身躯,往教室后面走。
这本来,还只是一个尚在接受范围内的责罚,可下一秒,李洪明忽然拔高音量,故意捏着嗓子阴阳怪气了一句:“就这样,还想考清沪大学呢——早读课睡觉,数学课也睡觉,怕是呀,连二本都考不上——”
苏芷顿住脚步,愣了愣,视线正好落贴在教室后黑板上的那三排醒目的彩色”理想纸片”上,谁能想到,这东西的第一个作用是用来当嘲讽人的素材呢。
苏芷感觉心里旋起一股怒火,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又不是我想上那个学校。”然后继续往教室后面走。
没想到,下一秒,李洪明忽然在她身后朝她大喝一声:“站住!”
苏芷困惑地回过头。
“你刚刚嘴里在嘀嘀咕咕什么?重说一遍!”
苏芷没说话。
“我跟你说话你听不到吗?重说一遍!”
苏芷轻声说:“没说什么。”
“叫你说你就说!”
压抑的怒火终于轰的一下喷了出来,苏芷大声说:“我说,又不是我想上那个学校!”
李洪明冷笑了一声:“昨天公然违反班规,挑衅规则,今天早读课睡觉,数学课又是睡觉,还顶嘴,这是根本没有把我这个当班主任的放在眼里啊。”
苏芷深吸了一口气,她只感觉那个在讲台上发怒的人简直不可理喻,究竟有什么可这么生气的,又怎么就绕到了“不把他这个当班主任的放眼里”呢。
李洪明见苏芷既不解释,也不道歉,发出一声嗤笑:“不想上课的话,就出去站着吧。”
逐出课堂,是最严厉的责罚,一般只针对那种上课持续捣乱影响他人听课的学生,苏芷竟在高二开学第二天便享此殊荣。
苏芷默默地走出门,她听到李洪明和全班人说:“我们继续讲课,不要因为她,影响了我们的上课进度!”
苏芷站在走廊上,她有点想滑到墙根坐下,再睡一会儿,只是倒也没困到那个地步。
过了四十分钟出头,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响,别的班的同学从教室里稀稀落落地出来透气,只有苏芷班的教室没一个人出来,他们班和昨天一样,又是两节数学课连上,期间没有一点空歇。
苏芷一个人贴着凉飕飕的墙壁,看着好多人在她眼前来来往往。有的人会装没看见她,有的人会和她打招呼,还有些和她稍微熟些的同学,会惊奇地和她搭话:“苏确蘅,你们班不下课吗?”
“不下课。”
“那你这是在……”
“在罚站呢。”
“哇喔,好狠。”
她的背后是教室,里面只有李洪明陶醉激昂的讲课声,面前是同学的嬉闹声,她像一个夹心一样被摁在两股声音之中。过了几分钟,上课铃响,走廊变得安静下来,耳边又只剩下讲课声,就这样,直到第二节数学课下课,苏芷才得以进教室。
熬到晚上十点,放学回家。
今天,苏芷家里只剩宋月庭还留在客厅,苏青竹已经睡觉了,她终于不需要加班了,猫东西估计也在她床上。
宋月庭显然已经等候苏芷多时了:“你今天在学校里表现得怎么样?”
苏芷料到,李洪明八成又打电话告状了。
宋月庭把手机递给苏芷,给她看“今日成果”。
首先,是班级群里各科课代表的“报告记录”,按理来说,苏芷被出去罚站,应该值得大记一笔,不过万幸的是,数学课代表祝遇的记录极其糊弄,全都统一是“XX:XX,XXX被点名”,比如“7:41,苏确蘅被点名”,点名批评和点名回答问题混在一起,一概没写清楚。不过别的课代表就没那么客气了,苏芷今天上课走神一次,老师问的问题没答上来,全都被记了下来。
然后,是李洪明着在群里重点强调的“早读课表现”:“俗话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大部分同学早读课都读得很认真,但还是有极个别同学,根本不把早读课当回事,不把自己的成绩当回事,请家长务必重视!”并附赠了一张以苏芷趴在课桌上的背影为视觉中心的照片。
最后,是一条长达二十分钟的李洪明的来电记录,宋月庭复述了内容,大致是,李洪明先把“苏确蘅昨天的不端行为”再重复了一遍:“听班规时故意心不在焉”,“中午就当即挑衅班规”,“当着老师的面,和alpha女生动作夸张地卿卿我我”(其实苏芷有点好奇李洪明是怎么一眼看出季沨是个alpha的,隔的那么远他应该闻不到信息素,难不成他之前就认得季沨?),然后,又继续斥责苏芷今天的“罪状”,“过了一天,苏确蘅不仅没有知错就改,反而更猖獗了”,“上课睡觉,学习态度极不端正,被叫起来后,竟然公然在课堂上顶撞老师”,“造成的影响非常恶劣”。
苏芷翻着白眼听完了:“哇!我可真是太厉害了,‘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诶——你怎么和他说的?”
宋月庭说:“我说,我会回来问问你情况,有问题就改正,没问题就算了。”
“你相信他说的话吗?”苏芷问。
宋月庭淡淡地说:“其实,我听到他那么说你时,心里更多的是不舒服。上次看到他把你们的照片,还有这些记录发群里时,心里已经很不太舒服了。”好像比起小小的对错,宋月庭更关心的是女儿的自尊心。
苏芷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包括她昨晚做噩梦然后失眠的事,只是没描述噩梦的内容。
宋月庭听完,叹了口气,“你们班主任这人比较奇怪,下次不要和他硬碰硬。”
“知道啦。”苏芷只能庆幸,她的家长都是明事理的。谁能想到李洪明居然对着家长诽谤一个学生呢?要是她遇到的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遇事就先把孩子先骂上一顿的家长,那该有多百口莫辩啊。
两人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闲聊了些别的事情,苏芷又想询问一下季沨的状况:“说起来,你今天辅导小风了吗?感觉如何?”
宋月庭想了想,赞许地点了点头:“很满意,超乎预期。”
“哦?有多超乎预期?”
“她的学习能力,比我想象得强。”
“嗯,她挺聪明的吧,又聪明又可爱。”苏芷得意。
“她为什么这么聪明呢?”宋月庭居然为这件事陷入了不服气:“居然比你还聪明。”
“你不满意么?”
宋月庭居然真的权衡了一番,得出了一个乐观的结论:“你比她聪明,那是好事,说明你很聪明,这是天经地义的,毕竟你的基因好嘛。她比你聪明,也是好事,说明她是潜力股,将来可以赚很多钱,然后都给你。”
“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
“上课没听的话,要不要我再给你讲一遍课?”宋月庭不知道是不是教人学习教上瘾了。
苏芷眨眨眼:“我好困,这么晚了,让我先睡觉,好吗?”
“好吧,先好好休息。”
“嗯。”
苏芷洗漱完,还拿出数学书,自己看了一会儿,但是看了几行字,便又睡着了,今天的课就这样落下了。连锁反应地,接下来几天的数学课,她一次都没听懂过,她就算在正常情况下听李洪明讲课都感觉很难受。
不过苏芷暂时还没有向任何人求助,她还是有些不服气,她尚且仍需执拗地相信,自己只是刚开始不太适应,没到需要被开小灶的地步。假如她轻易接受了自己回家还需要重新上课,那她是不是以后每天都得回家再上一个多小时课?这真是想想就恐怖,本来晚自习上到十点就已经够累的了。
当然,如果没有晚自习的话,她当然不介意接受一下辅导,好可恨的晚自习,她连学习的自由都失去了。
她只能寄希望于周末努力找点资料自学一番,看看能不能力挽狂澜,以后再也不和李洪明有任何多余的对话,当一个生活平静安宁的普通学生。
很可惜,并不是她想追求安宁,李洪明就会给她安宁。
在周末将近,苏芷正要呼吸久违的自由空气时,周五晚自习,李洪明突然来到教室,说:“拉桌子,考试。”
发下来的试卷本来是学校教研组自己打的讲义,留着给学生周五周末当家庭作业用的,并不是规范的试卷,只有一堆填空题和八道解答题,但李洪明就是要让他们凭空多出一场考试。
苏芷心里一慌,她还没把第一周的知识补完呢,怎么就要考试了。万幸的是,卷子上70%还是高一知识,而且难度本来就不怎么高,苏芷感觉自己大部分题都答对了。
李洪明等他们考完试,便坐在教室后面开始改卷子,十点,李洪明已经改完了所有试卷,还登了分。
苏芷本以为,这只是个平平无奇地小插曲,谁知道,刚一回家,就看到苏青竹对着手机皱眉:“这什么人呐,怎么这样!故意的吧。”
“怎么啦?”
“李洪明把排名发群里了。”苏青竹已经不想称他为“李老师”了。
苏芷已经习惯了,李洪明恨不得上课有人打个嗝都要发家长群里,她说:“哦,早有预料,他不发才奇怪呢。”
苏芷心想,虽然她考的不好,但应该还没到显眼的位置,比如倒数第一第二什么的,不过她还是凑过去看了眼家长群的表格文件,只见李洪明发的成绩单排名不是按照实际成绩来的,而是“成绩涨跌幅”。
一排名单,增长的学生名字被设置成红色,下跌的学生名字被设置成绿的,不增不涨是黑的,在一片绿油油中,“苏确蘅”位列榜尾,退步了十九名。
李洪明配文:“大部份同学,经过在快速班一周的学习,成绩都取得了显着进步,部分同学的成绩有所起伏,但也在正常范围内,只有极个别同学,成绩退步严重!为学习态度散漫、上课睡觉、且家长不重视所致!各位家长和学生引以为戒!”
……好饱含创新特色的羞辱人方式。
苏青竹问:“小芷,你这两天又得罪他了?”
苏芷耸肩:“没有。”
“不会还是因为上次的事吧?”苏青竹已经听宋月庭讲过了。
“嗯,肯定是。”
“啧,好小肚鸡肠的人啊,就那么大点事情,都好几天了。”
“这人就这样,估计几个月后还记着呢。”苏芷在心里为自己接下来的这一个学期长叹。
宋月庭也在盯着班级群里的消息,气笑了:“什么家长不重视,他哪只眼睛看出的我不重视?”
苏青竹问:“月庭,他上次和你打电话的时候,你有和他说了什么吗?”
“我就和他正常沟通的啊,有哪句话说错了吗?他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我都没有怼他,最后还说了谢谢李老师。”宋月庭觉得自己虽然平时脾气不好,但面对女儿的老师已经非常客气了。
苏芷轻笑道:“他要的岂止是你和他‘正常沟通’,‘不怼他’啊,他要你点头哈腰,连连道歉,最后再到班级群里去发表忠心感言。”
宋月庭恶寒地缩了缩肩膀:“凭什么?太困难了。”
苏芷摊手:“还好对你来说很困难,我心里也不能接受。”
光想象一下那个场面就感觉很耻辱。
“唉,算了,不提了吧,小芷,你继续好好学习就行了,除了学习,别的不要管他。”
“好的。”
说起成绩和排名,苏芷突然又好奇:“季沨写了那个卷子不?”
宋月庭说:“写了,我已经看着她写完了。”
“已经写完了啊,你觉得她能拿多少分?”
“一百四?”
苏芷:“???”
宋月庭说:“我要求她正确率不能太低。”
苏芷惊讶:“你要求她正确率高,她就高?刚刚那个成绩单我稍微看了一眼,140分以上的总共才二十个人不到吧。”
如果能在“快速班”排前十几名,年级名次肯定能进前一百了。苏芷感觉季沨的学习成绩也算是她一手带大的,怎么突然说暴涨就暴涨。
宋月庭想了想:“嗯……她又不是在考场上写的。”
“那她……就可以进步这么大?”苏芷心想,只要没去搜题,在哪里写有什么区别。
宋月庭笑了笑,悠然自得地摆手:“不要心里不平衡,我讲课讲得可比你好多了。”
苏芷:“哦。”
“她连连夸‘阿姨讲课真好,让我醍醐灌顶’。”
“哦,原来是宋老师讲课讲得好,才进步得这么快。”
“你要是早点告诉我你谈恋爱了,我早点给她讲课,她的成绩不就能提升得更多吗?唉,不告诉我,后果就是这样的。”
苏芷面无表情:“这样啊,原来我以前耽误她了,我可真是多事。”
宋月庭收敛了:“嗯……也许她只是运气好呢,这次的题目也不难。”
“呵。”
宋月庭又问苏芷:“要我给你讲讲这周的数学吗?”
苏芷:“明天吧,我要睡觉了。”
说完,她就上楼去了。
苏芷上楼前,苏青竹又嘱咐了一句:“小芷,过这一个学期就行了,不要和老师明面上闹矛盾啊,实在没有意义。”
“好的,知道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