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君弼上,听琴荐新,尽合为一件事。
打从见到尹秋萍,李羡隐隐就有一点预感,此时已到了只隔一层窗户纸的地步。
选知书达理的丞相之女做太子妃,无疑大有裨益。
李羡却打从心底冒出一股强烈的抗拒。不是压根不愿婚娶的抗拒,而是……某些东西不对,可能是人,可能是感觉。大抵是一想到白天要和这群烦人的朝臣虚与委蛇,晚上还要面对和他们长得差不多的女儿,就烦躁吧。
李羡只当没有听出弦外之音,顺着表面意思应和道:“丞相所言极是。皇帝也是这么同孤说的。要选个贤妃。”
品格为重,旁的诸如家世之类的东西都是锦上添花。
罢了,李羡没在丞相府多留,径直回了太子府。
他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马,而是步行,就一个凌风跟着牵马,散心。
经过酒摊时,一黑一青两个男人突然扭打起来,似乎在抢一个什么东西。再定睛一看,其中身穿暗青的不是柳淮安是谁。
李羡抬了抬手指,示意凌风去看看怎么回事。
出身精兵营的凌风劝架从不用嘴,直接上手,对付普通人,更是游刃有余,一边一个,压住两人肩膀,将两人分开,“诶诶诶,大庭广众之下,做什么打架?”
“壮士,你倒是评评理,”身着黑衣的男人正是酒摊摊主,指着柳淮安就开始哇哇诉苦,“这个人,喝酒没带钱。我要他抵押手里的明月珰去拿钱,他死活不肯。”
柳淮安横眉怒道:“这对明月珰是我至宝,岂能轻易交给旁人?我说了不给,可以派人回去取钱。哪有直接上手抢的?”
摊主也是见柳淮安衣着简朴,不把他当一回事,双手叉腰,理直气壮,“我又不当它。你没钱喝酒还有理了!”
话音未落,一粒银子递到眼前,至少一两。
“够不够?”凌风问。
“够!够!”摊主瞬间变脸,在腰间白汗巾上擦了擦手,笑嘻嘻伸出双手,等着扔给他。
凌风却没给,冲柳淮安撅了撅下巴,“你还没给我们柳大人道歉呢。”
凌风出生行伍,打小不会读书,对学问好的人打心底尊敬,便想替柳淮安出头。
摊主一听到“大人”二字,腿都软了,一个劲作揖,“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柳大人觉得该如何处置?”凌风问。
“如何处置?”柳淮安却攒眉轻笑,一点没有被人解围的喜悦,反而像憋着一股气,“我白喝了人家的酒,本就是我理亏。他抢我明月珰固然不对,却没酿成什么后果,也道歉了。难道要我仗着自己还没捂热的七品县令位,让人磕头叁百次?我做的是为民请命的父母官,不是欺下媚上的山土匪。”
立在一旁的凌风表情干涩,感觉自己成了仗势欺人的人,挨了一顿训。
柳淮安滔滔说完,便招来一个小孩儿,要他拿着自己的凭证回官舍取钱,罢了坐回原位等待。
自知理亏的摊主知趣送上两壶酒,陪笑,“大人莫怪。两壶浊酒,权当给大人赔不是了。”
“一码归一码。”柳淮安冷声道,只当这是自己要的,等着待会儿一起结账,提起壶把,又给自己斟了一大杯,一口饮尽。
一道影子投下。旁边随即传来凌风拱手行礼的声音。
柳淮安抬头看了一眼来人,便悻悻收回视线,“我该称呼你李临渊,还是太子殿下?”
这话问出来就已经有答案了。
李羡也无所谓。脱了那身衣服,混迹人群,谁还知道谁是谁。
李羡摆了摆手示意凌风退开,提衣落座,“柳公子新科及第,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做什么在这里喝闷酒?”
柳淮安轻嗤了一声,只觉得讽刺,“李公子指的是外放岭南吗?”
岭南是化外之地,多毒瘴之气。被分派到那里,吃苦头是难免的。
李羡也倒了一杯酒,姑且算宽慰:“历届进士,按名次分配。能够留京的,只有前面几位。剩余的都是外任,天南海北的。”
“李公子不必遮遮掩掩,”柳淮安语气讥诮,“谁不知道其中门道。补缺不看名次,只看关系多硬,钱财多富。”
他排名虽不算前,可也说得上中流,却落得个苦难到没人想当的岭南县令,不如他的反被安排到了富庶繁华之地。仅仅因为他一无门路,二无出身。
京城,人烟有多阜盛,世态就有多炎凉。
柳淮安笑着叹出一口气,拍了拍放明月珰的盒子,“苏姑娘果然有先见之明。若是我,也是不愿意去岭南的。”
李羡眉心微蹙,明显不喜,“你怨她做什么?说得好像她欠你似的。你们四年没有一点联系,难道有什么情谊在?被拒绝不也是情理之中吗?若非她服丧叁年,恐怕早就嫁做人妇,你连提亲的机会都没有。”
柳淮安掷下杯,不忿道:“你天潢贵胄,生来富贵,自然不会懂。我家徒四壁,她虽父亲早亡,也是官宦之后,我就算心念她,又凭什么求娶她?等我好不容易高中,又跑出来一个……一个太子?”
平白被怨的李羡微微向后仰头,突然发现这世上的人都喜欢装深情痴心,不止皇帝。
李羡开口,可以说毫不留情:“如果你真的对她念念不忘,何至于四年一封书信也没有?你到底是羞于自己的出身,不敢再进一步,还是将她看做琉璃盒子里精致的雪人、美好的幻影,无法忘怀,想要趁虚而入,拿她点缀自己的成功?”
柳淮安一时胸口发闷,双唇张合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你也不了解她,”李羡接着道,“她并不是一个看重名利的人。至少曾经不是。但凡四年里你做点什么,都不一定是这个结果。别把什么都归咎到出身上。”
这算什么?得胜的炫耀?
柳淮安面色难看,勾唇苦笑,“听起来你很了解她?”
“我也不了解她。”李羡摇头,声音低沉。
柳淮安没料到是否定的答案。
李羡早已放下杯盏,又重斟了一杯,给柳淮安也续满。农家自酿,当然比不上贡酒,未完全发酵,呈现一种浑浊的乳白色,还浮着许多沫子,是真正的浊酒。
“柳静川,”李羡不疾不徐道,“你口口声声说你做的是为民请命的父母官。难道岭南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吗?说句实话,因为之前的一些事,这次春闱深受皇帝关注,上下都尤其谨慎。你所说的那些情况,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已经很收敛。你虽外放岭南,叁年后还可以凭借政绩入京铨选。还有不少人,等缺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别什么都没做就一副怨天尤人、人生无望的样子,还把不满发泄到一个女人身上。苏清方遇事尚且知道把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
这么一看,柳淮安和苏清方简直两模两样,一个失望别人,一个……失望自己……
失望自己?
李羡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苏清方那时问他,是不是很失望,也许问的从来就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对自己失望,所以把自己明明白白摆在他面前。
李羡放下酒壶,继续道:“人生不如意之事,本就十之八九。一朝高中,也不能让你从此一片坦途。真这么不喜欢这个世道,就去做点什么改变它。你至少可以造福一方百姓。”
柳淮安一怔。
李羡说完,自顾自举杯和柳淮安碰了一下,仰头饮尽,放下空盏,“今日,就当我为你践行了。”
话音未落,李羡已经阔步走出摊位,踩蹬上马。
勒马离开前,李羡冲柳淮安最后喊了一句:“那对明月珰,你不用留着给苏清方。”
“她没有耳洞。”
愣在原地的柳淮安握杯的手一紧。
随即缓缓松开。自嘲一笑。
也许李临渊说得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