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了盟主前夫后》 第1章 [古装迷情] 《休了盟主前夫后》作者:晓山塘【完结】 简介: 因醉心收拾最近在江湖上兴风作浪的万刀门,武林盟主凌无非英年失忆。 忘记的事情不多不少,刚好是和发妻沈星遥相识相知的那几年…… 沈星遥眼看这傻子一根筋走偏,竟然和她也钻起了牛角尖,于是想了个新计策,圆满解决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以及万刀门的麻烦—— 代价是这个男人,她不要了。 ———— 凌无非恢复记忆后,才发现天塌了 所以现在跪下,还来得及吗? 还有……到底从哪冒出来俩傻子和他抢啊? ———— 昆仑琼山派弟子沈星遥,天生根骨奇佳,十数年苦练,专注习武,身手已登化境。 本该叱咤江湖的年纪,不知为何竟甘为人妇。任由一个个关于她的传说,在世人闲言碎语间淡忘。 直到她当众休夫的这一天。 不仅如此,她还向身为武林盟主的凌无非递下一封战书。 “世人都说,凌大侠的武功天下第一,却不知我的刀法,比起阁下剑术相差几何?” 尔后泰山一战,沈星遥一刀精绝天下,一统中原武林,成为新一任盟主 只是这个前夫,怎么好像有点麻烦呢? “星,是移星换斗的星,遥,是自在逍遥的遥。” [小剧场] “你宁可不要性命,也不要我?” 沈星遥毫不犹豫点头,转身决然而去。 不要老脸的某人:“要不这样……我来帮你打下手,可还成?” “沈女侠的刀,颇具劈星斩月之势,不如就叫‘断空刀”吧。 某人翻个白眼:“依我看,叫’斩风刀‘更为贴切。” 温馨提示:女主出走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最后和好也是女主继续闯天下,男主陪伴追随打后勤做她背后的男人 阅读指南:1.有一丁点超自然世界观,非常规追妻文,梗多较轻松,卷二女主虐心后面全是男主苦逼追妻。 2.男德捍卫者,主配角大部分女主外,美男子们的高光百分之九十都体现在谈恋爱。 3.男主婚前c,只谈过也只爱过女主,和别的女性手都没牵过,后守身如玉只有女主,离婚后也恪守男德,从上本到这本都只和女主有过亲密关系。女主武功第一男主武功第二,不是菜鸡。 内容标签:强强 江湖 破镜重圆 悬疑推理 轻松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沈星遥,凌无非:配角:预收风傲天在江湖装画渣 一句话简介:前盟主是现盟主的弃夫 立意:为自己而活 第1章 风卷平地涌乱云(一) 吐蕃。 鄯州城里最大的酒楼,门前里外三层把守着官兵,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酒楼内堂,歌舞喧天。这是域本公子达瓦为商官家少主马桑特设的接风宴。 吐蕃乃**属国,鄯州又近边关,人们耳濡目染,习俗喜好或多或少学了些中原人的做派,因而宴上表演之人,除了着装香艳的当地舞姬,还有不少中原优伶。 与马桑同来的青年,也是个中原人。发绾素带,一袭书生打扮,面目清秀如玉。若非生得高大,直叫人疑心这马桑是不是新找了个相好的,扮作男装带来赴宴。 然而此刻这位马桑公子左右,已坐满了漂亮姑娘,嬉笑着与他敬酒打趣。水袖帔帛挥舞,时不时碰到一旁的青年脸上。青年躲了几次,终究没忍住往旁挪了一个位置。 马桑颇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夫人又不在这,何必如此拘谨?”说着,便推着身旁一名穿金色衣裙的舞姬给他敬酒。 青年十分礼貌地笑了笑,捏着酒盏底托从她手里抽了出来,连指甲盖都没碰到。 马桑颇为费解地搂过发愣的金衣舞姬,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君子不夺人所好青年淡淡一笑,将酒盏放回桌面。 “你放心,这事我绝不会告诉你夫人。”马桑拍了拍他,打趣说道,“入乡随俗嘛,这些姑娘这么漂亮,不好好享受,往后可就没机会了。” 入乡随俗? 青年笑而不语。 他此番来吐蕃,不过是陪着妻子四处云游。此番经过鄯州,已在回途,却不想一大早便被官兵拍门吵醒,莫名其妙给人游说一通,做了这“保镖”。 只因对方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他的来历。 凌无非,中原人口中武功“天下第一”的惊风剑。 若非不想处处与人结怨,他才不来这种地方。 “只听闻中原女子三贞九烈,死守贞洁。倒不知也有男人不近女色。”马桑啧啧摇头。 凌无非听得耳朵起茧,见马桑盏中酒空,便待给他斟满,好堵上这张破嘴。 谁知还未碰到把手,便听得耳边响起流苏摇曳碰撞的叮当声,一只骨节修长的女人的手,抢在他之前,拿起桌上酒壶。 他微微一愣,抬眼一望,却露出笑容。 夺走酒壶的蒙面舞姬一个旋身坐在他腿上。凌无非也不抗拒,直接揽过她腰身,拥入怀中。 欢场衣着单薄清透。那蒙面舞姬身子一斜,直接便趴在凌无非肩头,眼波娇媚如丝,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酒多伤身,公子可得悠着点。” 凌无非唇角微挑,调笑着从她手中接过酒壶,放回桌案上。 第2章 “哎,刚才还说呢,你怎么……咦?”马桑凑到近前,仔细打量一番那舞姬的脸,忽然觉得有几分眼熟。 直到身旁二人相视一笑,才恍然大悟。 这哪是什么舞姬?分明是乔装打扮的沈星遥——身旁这位“保镖”的娘子。 马桑不由愣了愣。 他自收到这场鸿门宴的邀约开始,便立刻开始在城里寻找武功高强之人随行,府上护卫都是熟脸,不便随行,听闻中原第一的“惊风剑”在此云游,立刻便派人找了过去。 这些纨绔,轻视女子都是常态,因而入场的鱼符只备了一枚。他竟想不到,沈星遥会自己混进来。 “你一个妇道人家,在这儿呆着,会不会太危险了?”马桑本着好意和良心,好奇探头问了一句。 沈星遥却只是笑了笑。 “这位公子怎不说话?”她伸手挑起凌无非下颌,故意调笑道,“可是还想着家中夫人?” 凌无非摇头,挑唇微笑。 “听闻你们中原人惧内,是真的吗?”马桑不嫌事大,小声问道。 “那可就没意思了沈星遥一手搭在凌无非肩头,食指勾起他肩头一缕青丝,娇笑说道,”公子今日这般,若是被令夫人知晓,可会受罚?”那就得看,”凌无非伸指挑她下颌,眸底柔情满溢,”你舍不舍得我受罚了。” 夫妇二人一番作戏,倒真显得像是来寻欢作乐的。瞧得马桑牙酸,转头不再理会,又与怀里的舞姬调笑去了。 “马桑兄弟,”达瓦高举酒杯,冲马桑喊道,“先前之事是我不对,今日在此给你赔罪。” “你今天这发饰倒是别致。”凌无非旁若无人般同沈星遥调笑,从她发间取下一支精致的小钗。 马桑也举杯站起身来。 却在这时,达瓦捏着酒杯的手忽然一松。金杯应声落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嫣红的葡萄酿随着金杯滚动的轨迹,在地上画出半个圆弧。 一枚飞刀穿过堂中金帘,直逼马桑脖颈。 凌无非早有防备,微微抬手,弹指抛出小钗。小钗撞上飞刀,半只钗脚弯折,同那飞刀一起丁零当啷落在地上。 埋伏好的刺客瞧见指令,一齐涌了出来。惊得舞姬们纷纷惊叫着逃散。 “哎呀……”沈星遥配合做戏,学着那些惊慌失措的舞姬一样发出惊呼,起身躲去凌无非身后。凌无非也十分配合,握住她的手站起身来。 达瓦故作惊慌,直往圆柱后退。那些刺客仿佛不认得他似的,不只针对马桑,连同达瓦的随从和那些舞姬,见了便砍,一个也不放过。 眼见无辜之人受到牵连,凌无非脸色立变,当即松了护着沈星遥的手,飞身上前,劈手夺下一名刺客手中长刀,抹过那人脖颈。 马桑登时变了脸色,然刺客已至,一时顾不得其他,只得手脚并用爬到桌底藏身。 沈星遥余光瞥见,却不出手,脚下以极其巧妙又不露痕迹的步法,连连避开一名刺客挥向她的刀。 凌无非刀法虽不如剑术高超,但对付起这些人来也已足够,只是对方人手太多,一时缠斗不休,无计分身出来回护马桑。 两个眼尖的刺客瞧见藏在桌底的马桑不及藏起的衣角,当即飞奔而至,一人一刀戳入桌面,向上挑翻。 桌案打着转飞到半空,噼里啪啦裂成无数碎片,四散开来。尘灰落地之际,二人同时举刀,劈向马桑。 可这刀意,却被生生阻断在了半空。 作舞姬打扮的沈星遥,不知何时已到了马桑身前,两手分别捏着两把长刀刀刃,气定神闲。 劲风震断一侧耳畔短钩,面纱松脱滑落,露出真容。 倾城艳色,玉颜无双。 唯独一双眼眸,当中凌厉机锋,与这婉约柔媚的妆容,形成鲜明反差。 两名刺客瞧见,俱是一愣。 “他这算不算背约?”马桑抱头逃窜,朝凌无非努努嘴,冲沈星遥道,“压根没管过我!” “买一送一,你这单赚大了。”沈星遥话音一落,两手同时发力震断长刀。当中劲力刚猛,径自穿透刀身,震得两名刺客向后跌飞数丈,重重落在地上。 二人不及起身,沈星遥便已欺上,两手各执半截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刺二人心口。两名刺客呼声刚到喉头,便已气绝。 沈星遥微微侧首,眸底冷光扫过达瓦,看得他浑身一颤。 此间打斗动静颇大,得到消息的巡街官兵很快赶了来,踢开大门闯入。 达瓦立刻装模作样高呼:“抓刺客,抓刺客!” “谁是刺客?”领头的官差两手紧握长矛,左右看了一圈。 至此,堂内刺客皆已倒地,两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和那些舞姬、伙计都瑟缩在角落里猫着。唯有沈、凌夫妇二人立于满地横尸间,场面颇为诡异。 “扮作舞姬行刺?”官差指着沈星遥道,“你,随我们回去。” “一场误会,他们两个……都是我的朋友。”马桑赶忙上前解释。 达瓦死死盯着马桑,脸色发青。 凌无非扔了长刀,不慌不忙走到沈星遥身旁,解下外袍为她披上。沈星遥眼波流转,媚态尽显,两指探入他腰间,捏着鱼符提了出来,朝那群官兵抛了过去,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已拉过他大步走远—— 吐蕃地势高于中原,昼夜温差极大。白日里艳阳高照。黄昏日落,却又刮起冷风,嗖嗖作响。 第3章 夜色愈浓,客店房内门窗紧闭,帐下却是一片绮丽风光。 床畔绢纱扑簌落地,薄纱帐幕勾勒出一抹朦胧的身影。窗外树影摇晃不止,晃得月色也似在颤摇。 “我看白天情形不太对……嗯……”沈星遥的话音在帐内响起,“就这么不告而别……那位吐蕃公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她说这话时,纤长的手指伸出罗帐,扣在边缘,一串串流苏丝丝缕缕拂过手腕上的青玉绞丝镯,宛如青丝般轻盈。 “哎,你……”沈星遥五指忽地捏紧,一不留神,拽下几颗珠子。 纱帐抖了一抖,敞开一条缝隙。 “你怎么还想着这事?”凌无非俯身在她唇边一吻,道,“就算他真要动手,也留不住你我。” 被单一角随意搭在他肩头,顺着脊背往下滑了半寸,露出左肩刺青。 “可真要找来也免不了麻烦,”沈星遥坐起身来,肩头已沁上一层薄汗。她搂过他的脖子,勾唇笑道,“要是现在有人闯进来,你是护我,还是护你自己?” “当然是你。”凌无非唇角一弯,目光不自觉落在散落在床边地上的那团薄纱衣上。 “在想什么?”沈星遥凑了上去,在他脖根处轻轻咬了一口,下一刻便被他揽过腰身,躺倒在柔软的被褥间。 窗外檐铃随风而动,发出叮叮当当的摇晃声,足足响了半个时辰。 浓云渐散,月光越发明亮,树也静,风也止。沈星遥靠在凌无非怀中,缓缓阖上双目。 凌无非微笑展颜,用指背捏捏她面颊,扯过棉被盖上她肩头。 沈星遥推了他一把,又把棉被掀去。 “当心着凉。”凌无非不厌其烦拉回被角,又给她盖上。 “不如现在就走。”沈星遥皱了皱眉,突然坐起身,道,“不然等他们找来,麻烦更多。”说着,即刻俯身拾起衣裳,看着满手珠链轻纱,忽地一愣。 “你不会还打算穿这个吧?”凌无非起身笑问。 “想得美。”沈星遥白了他一眼,跳下床榻从行囊中翻出一身水色衣裙换上。 二人收拾一番,便即离开客舍,谁知到了城门前,却被一大群手持长刀的卫兵拦住去路。 第2章 风卷平地涌乱云(二) “这又是唱哪出?”沈星遥轻笑,“是谁派你们来的?域本公子达瓦,还是那位马桑?” 卫兵冷着脸,什么话也不说。 沈星遥笑吟吟说着,手已按上腰间佩刀,却被凌无非拦住,抬起眼来,正对上他笑吟吟的目光。 “夫人今日累了,还是在这好好休息一会儿。这种货色,交给我就行了。”凌无非言罢,若无其事一般取下腰间苍凛,一步步走上前去。 一众卫兵“刷”地一声齐齐涌上来,将二人围在墙角。沈星遥泰然自若,背倚石墙,挑起一缕发丝,一圈圈绕在指间把玩,神情分外闲适。 月色清如水影,卫兵们的影子在这漾漾白光下排开一圈,高矮胖瘦,站姿与握刀手法都各不相同。 地方官兵不比京师禁卫,没有经过有素的训练,真到动起手来,就是一盘散沙。 凌无非手中苍凛甚至没有出鞘。连剑带鞘,一翻一提,出势迅捷,如流星一般,顷刻间便将一干人等打得落花流水。旋即,他回身拉起沈星遥的手,向着城墙高处,纵步掠去。 两道清影掠过城楼,恍若一双剪影,映入圆盘似的月里。 “原来这些人还真是惹不得,”沈星遥足尖轻点过墙头,飞身掠下地面,稳稳站住,道,“你觉得,他们会是谁派来的?” “身手太差,看不出来。”凌无非摇头,一把揽过她腰身,道,“不管那么多,不如趁早回去。免得下回我娘见了我,又要数落一番,什么’不着边际‘’自私自利‘’逃避责任,只想着怎么独善其身‘……还有什么来着?” 他一边说着,一边微微昂首,蹙眉思索起来,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沈星遥噗嗤一笑,道:“我看你都快把这些话给背下来了。其实也不能怨娘,要不是你次次从外头回去都先往金陵绕一圈才回光州,她也不至于如此恼你。” “你说她既然看不上我,为何总是追着我骂?”凌无非说着,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罢了,不想这些,至少她见到你,比见到我时欢喜些。” 沈星遥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中原那么大,你就算不回家,她也找不着你。我看你是真怕她,不然怎么会从这儿就开始担惊受怕?” 二人有说有笑,走过林野。凌无非始终揽着沈星遥腰身,另一手拨开林叶杂草开路,不时留意着脚下情形,颇为妥帖谨慎。 就这样赶了几日路,夫妻俩终于来到吐蕃边境,越过疆界,接壤的是一个叫做枹罕县的小城,再往南行,就是中原的大夏县。 见日头正大,凌无非便用手遮在沈星遥头顶,拥着她走进路边一家茶摊乘凉。坐下身后,沈星遥随手便将手里的佩刀搁在了桌角。 坐在二人正前方桌旁的一位茶客听见声响,不经意扭头看了一眼,一见那刀,立刻变了脸色,拉着同伴低声耳语几句,匆匆放下茶钱,起身离开。 沈星遥起先并未在意,可在陆陆续续看见附近好几桌人离开后,不由蹙起眉,冲凌无非问道:“他们这是干什么?” 凌无非不言,凝神左右看了一番,见又有两位茶客,慌里慌张放下茶钱便要走人,眼疾手快拉住其中一年轻男子衣袖,问道:“去哪呢,兄台?” 第4章 他自经历过前几年那些变故,性子便转了许多,放下那些令他郁郁寡欢,萎靡不振的往事,眉眼间反倒多了几分至性张狂的邪气。 也是这一点,令他神情一冷下来,便颇不像个善茬,直吓得那茶客一哆嗦,差点当场给他跪下。 凌无非见他吓成这样,立刻松了手,眼看着那人一溜烟跑远,露出一脸无辜之色。 “你吓到人家了。”沈星遥按下他的手,道。 凌无非见二人在摊上坐了老半天,也没伙计上前招呼,便起身走到摊位旁,还没说话,便看见伙计提着茶壶的手抖了一抖,茶盖也跟着颠起,倒翻入壶口。 “这是怎么了?”凌无非百思不得其解。 “没没……没什么,客官要喝点什么?”一旁凑过来一位老伙计,满脸堆笑道。 “随便什么都行。”沈星遥漫不经心晃了晃手,当做扇子驱散周围热气,“一个个怕成那样,我又不吃人。” 听完这话,老伙计与小伙计,面面相觑,俱不敢出声。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越觉摸不着头脑。 半晌,沈星遥方叹了口气,起身拉了拉凌无非的衣袖,走到一旁,小声问道:“你说,该不会又是有人冒我的名,到处惹是生非吧?我都还没做过什么呢,名声就成了这样……” 凌无非闻言,眉心一紧,正想回头找那几人问个究竟,肩膀却被人一撞,扭头一看,却见是几名黑面刀客。 “让路!”那人见凌无非脚步纹丝不动,当即横眉冷眼,仿佛下一刻便要动手似的。 “那您请。”凌无非不愿生事,当即向旁退开半步,无意识流露出不耐烦的眼色。 “当心那对招子,别等死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刀客说着,与同伴一先一后坐在了视野最开阔的那张桌旁。 茶摊里已不剩几个茶客,见此情形,都深深埋下头去,一口闷完茶水,匆匆结账走人。几名伙计也都你推我搡,把那年纪最大的老人家推了出来上前接待。 瞥见此景,沈星遥悄然将搁在桌面的刀收入桌子底下,若无其事从摊上取了壶新茶,丢下铜板回到桌旁坐下。 凌无非大大方方坐在她对面,拎起瓷壶给她倒茶。 那几名刀客见摊上还有人,一面气势汹汹管那伙计要东要西,一面戏谑着攀谈,朝二人这边指指点点。 “真稀奇,这年头还有人面对咱们万刀门,还能无动于衷。”其中一人嗤笑一声,见二人还是有说有笑,全不在意他们一行人的存在,便起身朝二人走来,冲沈星遥道,“哎,刚才看见你藏刀了,哪条道上的?” “怎么,这也要问吗?”沈星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若无其事道。 “中原武林,凡用刀之人,都得入我万刀门。”黑面刀客道,“这条规矩,你竟不知?” 听得这话,沈、凌二人相视一眼,眼中尽是疑惑。 “这又是什么新规矩?几时开始的?”沈星遥抬眼,迅速打量一眼此人,只见他身材壮硕,黑面髭须,背上还背着一把大砍刀,瞧着颇为唬人。 “你连万刀门都不知道?”黑面刀客嗤笑一声,道,“我们的祖师爷,烈云海掌门,可是当今中原天下第一的刀客。连鼎云堂都得敬他三分。你这小娘儿们,还真是无知无畏。” 凌无非听到这话,差点笑出声来,又不得不憋了回去,未免被看出来,只得飞快低下头。 “天下第一?”沈星遥轻晃茶盏,佯装恍然,皮笑肉不笑道,“那的确是很厉害。” “江湖中人,九成都爱使剑,用刀者甚少。入我刀宗,得祖师爷庇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黑面刀客道。 “那好处是什么?”沈星遥盈盈一笑。 “这好处嘛……”黑面刀客摩挲着胡碴,仔细打量起沈星遥,眼神颇为轻佻。 桌下传来“铿”的一声,是凌无非已将腰间苍凛推出鞘外一拇指之距。邻桌的几名刀客听见声响,一时之间都站了起来。 第3章 风卷平地涌乱云(三) “这位大哥,我们夫妻二人初到中原,不太明白你们的规矩,”沈星遥按下凌无非的手,和颜悦色对那刀客说道,“这位是我夫君,从小被送去吐蕃,连汉话都说不利索。你们若有什么话,可以同我说。” “他是你夫君?”那刀客失声笑道,“那还是早点入我们万刀门的好,多少铁血男儿由你挑选。谁不比这细皮嫩肉,长得像个娘们似的小子好得多?” 凌无非脸色立变。 沈星遥直接伸手按在他头顶,不让他回头,仍旧与那刀客谈笑风生:“这些都是后话。这万刀门,听起来的确气派。只是我刚回中原,许多事都还不明白,可否请几位哥哥详细说说?” 凌无非眉头紧锁,十分不解地望着她,心中只好奇她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怎的就从一个连瞎话都编不出几句的小姑娘,学得如此老练,套起话来有模有样? 黑面刀客冷哼一声,道:“我们祖师爷在一年前,曾打败中原’天下第一刀‘,如今广开门路收徒,可不就是对天下用刀人的恩泽?” “哦?”沈星遥神情自若,一本正经道,“能战胜’天下第一刀‘,那一定不是凡人。” 曾得到过这名号的二人——张素知与段元恒,都已不在人间,这烈云海要是真同他们比试过,那多半是个鬼魂,当然不是凡人。 第5章 可这傻不愣登的黑面刀客,还当她此话是在恭维,当即向天拱手道:“那可不,我们祖师爷可是大名鼎鼎的’刀霸‘。你这用刀的后生见了他,高低也得跪上一跪。” “刀把?”凌无非听见这稀奇古怪的名号,不由愣了一愣。 沈星遥仍旧镇定,继续问道:“那我要是不加入万刀门,又会如何?” “那就得与我们祖师爷比试一场,死在他刀下。”黑面刀客道。 “打赢了也要死啊?”沈星遥故作惊恐之状。 “打赢他?”黑面刀客神情颇为轻蔑,“只怕你还没那个本事。” “说得有理。”沈星遥故作凝重之态,点点头道,“那可否请几位兄台指指门路?我也想去拜会这位’祖师爷‘。” “你往东街出去,再转北行,河州城里便有我万刀门分舵。”黑面刀客道,“别怪我未提醒你,无万刀门腰牌,还敢携刀招摇过市者,当心横尸街头。” “那便多谢兄台了。”沈星遥莞尔。 直到几名黑面刀客都离开茶摊,沈星遥才将按在凌无非头顶的手松开。 凌无非长长舒了口气,用充满探究意味的眼神对她说道:“他们怎么不问问我,这’天下第一刀‘是怎么死的?” “这种二百五,你同他们计较什么?不是不在意名声吗?”沈星遥笑着朝一旁的老伙计招手,道,“大叔,我能不能问您几个问题?” 老伙计直到此刻方知她并非万刀门中弟子,颤颤巍巍走了过来,叹了口气道:“二位若是能逃便快逃吧。这万刀门,你们是惹不起的。” “我惹不起的人,还没出生呢。”沈星遥若无其事道,“他们这么嚣张有多久了?” “他们的势力到河州一代,还只是几个月前的事。”老伙计摆摆手,突然压低嗓音凑到二人跟前,小声提醒道,“据说,自从有了这万刀门,中原刀客,不是做了他们的走狗,便是死于非命,谁敢招惹他们呐……” “听您的意思,还真没有人能赢得了这烈云海?”沈星遥诧异不已,“可他就算去挑战过鼎云堂又如何?段逸朗那点三脚猫功夫,谁打不过他?再说了,这中原武林用刀之辈,也不至于一个人才都找不出来吧?” “哎呀,姑娘,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里懂得这些?”老伙计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还是早些走吧,往后别让人瞧出门路,免得招来祸事。”说完,便不迭躲了开去,什么话也不说。 凌无非双手环臂,盯着老者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叶惊寒不是一直想替落月坞正名吗?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也不插手?”沈星遥若有所思。 “怎么又提到他了?”凌无非说着便朝她望来。 “多少年了,还吃这飞醋?”沈星遥盈盈一笑,伸指在他额头一点,道,“我想去那万刀门分舵看看,你呢?” 凌无非一听这话,立刻退开两步,恭恭敬敬让开一条道,咧嘴一笑,向茶摊外一指。 “德性。”沈星遥佯作嗔态,瞥了他一眼,即刻向前走开。 道路尽头,是一幢气势恢宏的大院,门楣上挂着硕大的牌匾,写着“万刀门”三字, “你说这人叫什么不好,非叫’刀把‘?”凌无非蹙眉问道。 “没叫’刀鞘‘便不错了,”沈星遥歪头打量牌匾,若有所思,“这烈云海到底从哪冒出来的?连我娘的大名都不知道?” “他都能当段逸朗是天下第一,我看此人武功也不见得有多好。”凌无非嗤笑摇头,却忽地一愣,转过头来望着她,满目探究之色,“依你的性子,昨日不把那几人揍个半死都算留情了,怎么还能好声好气同他们说话?还不让我开口。” “你我若都沉不住气,岂非走到哪里都得结仇家?”沈星遥打趣笑答。 他们来此是为正事,不便一直腻歪,便即松开十指紧扣的手,并排走到院前。守门的几名刀客见她手里拿着刀,竟也不问,直接让开一条道,让沈星遥进门。 然而却只放了她一人过去。 凌无非只觉匪夷所思:“为何只许她进,不许我进?” “你又不用刀,来这干什么?”拦门的刀客神情分外嚣张。 二人离开中原还不到一年,这些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人物”,竟已连当年轰动一时的惊风剑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连他的佩剑也认不出,还不如几个吐蕃官兵懂眼色。 “他是我夫君,”沈星遥拉过凌无非的手,道,“丈夫陪妻子来拜会大人物,可有什么问题?” 那刀客听了这话,才将拦人的手给放下,但看着二人进门的背影,还是小声嘀咕了一句:“哪找的这么娘们儿唧唧的东西?” “你听听他们说的什么?”凌无非对这帮自大的草包已然叹为观止,忍不住摇头小声道,“成天瞧不上女人,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是不是女人的对手。” “不管这个。你说,一会儿要是动起手来,我用几成力合适?”沈星遥瞥了一眼那人,道,“要都像他这样,怕是连我一刀都扛不住。” 凌无非闻言,不禁蹙眉,显然也拿不定主意。 二人走进院中,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广的场地。整间前院里没有一幢房屋,正中间由平整的青石砖铺开一大片演武场,靠近墙边的位置,还立了一块巨大的石碑,用狂草刻了’刀霸‘二字。 第6章 院里零星站了几个练武的男人,看见二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转过头来。两侧廊中来回的武人也都停住,渐渐往院中聚拢,从中走出一名穿着黑衣,颇为不屑地打量二人一番,道:“你们是来挑战的?” “来拜师的。”沈星遥莞尔。 “既来拜师,便在这碑前跪下,磕三个响头,敬一杯茶。”黑衣刀客道。 “只是这样?”沈星遥问道。 “见此碑位,如见祖师爷。”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发声,“小师妹难道还想要给我们这些个师兄也跪下磕头不成?” 话音落地,众人哄堂大笑,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 “我还以为,到这来能见着刀霸祖师呢。”沈星遥神情自若,“谁知都是这样的货色。” “你说什么?”一光头刀客听了这话,立时上前,道,“好大的口气。” “我来是为拜师,却连人都没见着,如何说得过去?”沈星遥不紧不慢道,“难道各位师兄入门时,也都是这样不知所谓,朝着一块不会说话,也不会用刀的石头拜师?” “听你这意思,还想祖师爷出面,同你一较高下*?”黑衣刀客冷笑,“恐怕,你还不是祖师爷的对手。” “见都没见,师兄如何下此定论?”沈星遥气定神闲。 “还挺倔?非得见祖师爷?”光头刀客嗤声退后,指指院中人道,“你先胜过他们再说吧。” 凌无非瞧见此景,心下不免感慨:当年薛良玉在世时都要惧怕三分的沈星遥,如今倒被这些连名字都叫不出的肖小给小巧瞧了。 乍一眼看去,只怕这整间院子里的人加起来,都未必能在她手底下走十个来回。 “好啊,那就请各位师兄指教。”沈星遥说着扬手,将佩刀丢给凌无非,旋即走至兵器架前,对那黑衣刀客问道,“我能用你这儿的刀吗?” 玉尘外型古朴,不懂兵器者,大多看不出它是把宝刀,只以为是她自己的兵器拿不出手,还在暗自嘲笑。 可他们哪里知道,沈星遥只是担心自己下手没轻没重,用了惯用的兵器,误伤人命。 此间风气怪异,烈云海至今还未现身,她也不便立刻显山露水。一旁的凌无非已小心收好她的刀,双手环臂倚柱,饶有兴味地在一旁看起了好戏。 “拿吧拿吧。”黑衣刀客颇为不屑摆了摆手。 沈星遥在兵器架上看了半天,故意磨磨蹭蹭,挑了一把锻工粗糙的大砍刀。她虽个头高挑,身段也不纤秀,但五官却生得温和柔婉,与这笨重宽阔的大砍刀,气质并不相符。 那些刀客完全没将沈星遥放在眼里,随便推了个瘦弱些的上场,其余那些则围在场外,一个个露出好事的表情,似乎都等着看笑话。 瘦弱刀客也不推让,直接提刀挥向沈星遥。却听得“哐当”一声响,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手里的刀便已断成两截,人也向后飞了出去,摔倒在地。 凌无非看得一愣,立刻望向沈星遥,对她使了个眼色,拇指与食指比划着,捏在一起,示意她再收敛一些。 沈星遥会意点头,冲余下那些个刀客问道:“下一个是哪位师兄?” 众人面面相觑,半天才推举了一人上来,此人身材壮硕,所用兵器是一把九环刀。 “请赐教。”沈星遥挺刀行了一记礼,道。 这一次沈星遥甚至根本没有用力,只以文斗之法行招式,全不使劲,仍旧只花了不到十招,便将此人逼至角落。那人想使蛮力将她推开,却反被刀意回震的力道掀倒。 黑衣刀客的眼神也由一开始的轻蔑转为凝重,等到一连几个刀客上前都被她打败后,即刻高声喊道:“可以了,不用再打了。你这个人到底是来拜师的,还是来挑衅的?” “我真的是来拜师的。”沈星遥佯作恳切之态。 她眼神如同一汪泉水,清澈见底,乍看之下,根本看不出是说谎。 黑衣刀客蹙起眉头,仔细打量她一番,良久不言。 “这位师兄,你看我的身手如何?够不够见祖师爷一面?”沈星遥神采飞扬,冲他笑问。 “我们河州分舵,恐怕容不下你。”黑衣刀客眼里发出狡黠的光,“不如去其他分舵试试。” “烦请这位师兄告诉我,到哪里才能见到祖师爷?”沈星遥上前一步,大大方方问道。 “那就得去江南了。”光头刀客道,“咱们万刀门总部,就在楚州。” “那便多谢师兄了。”沈星遥拱手施礼,“我这就去楚州,拜会祖师爷。”言罢,即刻转身,朝等在一旁的凌无非走去。 凌无非笑吟吟望着她,仿佛在看着一个得胜归来的英雄。沈星遥牵着他的手,来到门前,突然回头冲几个守门的刀客问道:“刚才是哪一位在这胡说八道?” 几人以看过方才院中的打斗,皆不敢吭声。 凌无非朝其中一人努了努嘴。 “瞧不起女人,可是要吃大亏的。”沈星遥冷哼一声,反手便是一记刀鞘击中那人小腹,打得那人重重跌坐在地。动完手后,直接便扬长而去。 凌无非跟在她身旁,瞧此一幕,愈感心安。 二人手牵着手,沿着官道走远,直到彻底看不见分舵宅院的门头,才停下脚步。 “你刚才同他们动手,当真只用了一成力?”凌无非忍不住发笑,“看来这万刀门还真是什么货色都肯要。就那点身手,再练个十几二十年也闯不出名堂。” 第7章 “谁知他们这么不禁打?”沈星遥摇头感慨,“什么’万刀门‘?不过就是一帮地痞流氓。人品、武功、相貌,就没一样能拿得出手。” “原先还好奇,为何这烈云海横行霸道,叶惊寒却不插手,如今才知道,根本毫无必要。”凌无非摇头一笑。 “原来你没吃醋啊?”沈星遥听到这话,凑到他眼前,仔细看了看他,似笑非笑道。 “我有那么小气吗?”凌无非眉梢一扬。 一阵风从眼前吹过,二人不约而同扭头,朝风吹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阵风里,隐约夹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血腥味。 第4章 天地山色有中无(一) 河州城外多是荒地,渺无人烟。此间旷野,不似江南地界有丰沛水土滋养,漫山杂草焦黄,乱石遍地。野树肆意生长,歪七扭八。 放眼望去,根本没有尽头。 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夫妇二人只好宿于野外,在山谷深处寻到一条清溪,捕了几条鱼,于一旁生起篝火。 凌无非取苍凛剑剐了鱼鳞,将鱼鳃内脏剥去,清洗好鱼身,串在处理干净的木杈上,又在篝火两侧搭了支架,将一排大大小小的鱼架在上边翻烤,随着鱼肉由红转白,一阵香气扑鼻而来。 沈星遥屈膝坐在他身旁,一手托腮,看着身旁人熟练翻烤的动作,一手托腮,若有所思道:“人人都知凌大侠武功卓绝,剑法天下第一。却不知除此之外,你还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补洗缝纫,打理家事,样样俱全。哎,这世上就没有你不会的事吗?” 凌无非闻言,摇头一笑,从木架上取下一条烤好的小鱼吹了吹,直接递到她嘴边,温声说道:“小心鱼刺。” 沈星遥唇角一扬,接过烤鱼,从鱼腹撕下一片肉,倾身凑到凌无非跟前,将鱼肉塞入他口中,顺势凑到他耳边,在他耳垂下轻啄一口,小声道:“这些人都跟了一天。你说,他们怎就不会饿呢?” 凌无非不紧不慢握起她拿着烤鱼杈子的手,横过鱼身,将鱼腹一侧送到她嘴边,拔去几根大刺,一面喂她,一面说道:“许是因你露了锋芒,迫不及待想杀人灭口了。” “不到一成力而已,这便怕了?”沈星遥嗤笑摇头,“也罢,一帮乌合之众,不值一提。” 两人自顾自说笑,全未将躲在身后乱树丛中的刀客们放在眼里。那些个刀客无一例外,尽是光棍,又值壮年,瞧见二人私下相处,举止亲昵,看得久了,便越发暴躁起来。 “哎,老吴,你说那女的刚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一伏在老树杈子上的大胡子刀客用胳膊肘杵了杵身旁的刀疤脸,道,“你看他的剑,可真不像是凡品。” 刀疤脸啐了一口,满眼不屑道:“这年头,凡是有些家当的贵公子,都爱把钱花在门面上,给自己佩把好剑。唬人还行,真动起手来,没两招就得趴下。” “就是,”另一瘦猴似的男人头点得飞快,活像给脖子上了机扩,“我看这男人长得细皮嫩肉,像个娘们儿似的。天下第一要长这样,不得叫人笑掉大牙?” “话是这么说……”大胡子刀客指了指沈星遥,道,“听嵩哥说,白日她来挑衅时,武功招式暗藏机巧,虽说没多少内力,还是得防着点儿。” “一会儿行事,听兄弟口令,”刀疤脸不屑一顾道,“只要他俩分开,便立刻出手,先把那弱不禁风的小子给拿下。”说完,还伸出手,朝着那些个藏身在附近几棵树上的刀客比划了一番。 这帮人自以为聪明,很快便商量好了对策。为首那几人目不转睛盯着沈、凌二人又看了一会儿,远远瞧见沈星遥凑到凌无非跟前,听他耳语一阵,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手掩口,咯咯笑出声来。 她这般模样,眉眼弯弯,秋波流转,甚是好看。 大胡子刀客瞧在眼里,啧啧直摇头,道:“这小子到底是什么福分,长得像个娘们儿似的,还能娶到这般漂亮的仙女儿?啧啧啧……这狗屎运,咱几辈子才能碰上一回?” “四哥这是看上那娘们儿了?”瘦猴嘿嘿笑道,“这个好办,一会儿咱们杀了那小子,留下这小美人,刚好给四哥做媳妇。” 几人交头接耳,口中言辞越发腌臜,不堪入耳。 这时,刀疤脸瞥见沈星遥放下手中物事起身走开,转身绕去山壁后,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回来,即刻对身后弟兄一挥手。 一干人等得令,齐刷刷从那几棵歪脖子老树上跳了下来,朝坐在篝火旁的凌无非围了过去。 凌无非余光瞥见动静,唇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不慌不忙,只自顾自低头,收捡起堆在篝火旁的碎鱼骨与树杈残枝,往火中丢去。 “嘿……”瘦猴当即板起脸,道,“你是瞎了吗?没看见咱这么多弟兄在这儿?” “嫌浪费?”凌无非捏着最后剩下的那根鱼脊骨在几人眼前晃了晃,又扔进火里,不以为意道,“那就自己去捡。” 大胡子骂了声粗话,挥刀便上,谁知手中刀才挥出一半,便戛然止住,低头一看,方见凌无非已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夹在他右腕脉门,看似没用力,被捏住的穴位却似生生扎进了两根钉子,发出阵阵剧痛,半点动弹不得。 “谭老四你在干什么?”刀疤脸见状,当即上前拉他。 凌无非有意逗弄这几人,在刀疤脸的手抓住大胡子的一瞬,便立刻松了手。那大胡子本就在用力挣脱,对手力道一扯,立时向后栽去,直接便撞在了刀疤脸身上,接连好几个踉跄才站稳脚步。 第8章 “你逗老子玩呢?”刀疤脸面色一沉,指着凌无非,冲大胡子破口大骂,“就这么一玩意儿你都对付不了?” “不是,你不知道他……”大胡子一指凌无非,见他唇角带着笑意,这才明白过来,转过头去对那刀疤脸道,“老吴,这小子使诈,你不知道他……他……他……他……” “他、他、他!他你个头啊!”刀疤脸直接冲那大胡子后脑勺呼了一巴掌,道,“你当演戏给老子看呢?两根指头能有多大力气,他根本就没使劲!” “真没有!”大胡子急得涨红了脸,说完这话回头一看,见凌无非已敛衽衣摆站起身来,下意识便往后退了两步,满眼戒备冲他道,“你又想干什么?” 凌无非耸了耸肩,无所谓似的将手一摊。 “你给我滚一边去。”刀疤脸一把将大胡子扒拉到一旁,提刀直冲凌无非面门而去,却不知怎的扑了个空,抬眼一看,却见凌无非好端端站在一旁,唇角仍挂着笑,颇具嘲讽意味。 “奶奶的……”刀疤脸不知是他身法奇巧,只当自己太过心急劈错了地方,将刀一横,直接斩向凌无非脖颈。 凌无非仰面闪避,轻而易举便避开了这一刀。刀疤脸接连两刀落空,越发着急,刀法也乱了方寸,一连数招,劈、撩、剁、挑,愣是沾不到对手半片衣角。 “奶奶的,还真是耍老子?”刀疤脸这才回过味来,高喊一声,“都给我上!” 一干刀客得令,当即一拥而上,唯有那最先出手的大胡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凌无非不慌不忙,取下腰间苍凛,横扫而出,剑未出鞘,劲力却比青锋寒冽,径自荡开一道半弧,震得当先冲上来的那几人手中兵器险些脱手飞出。 站在最前头的刀疤脸,握刀的右手虎口直接裂开一道半寸余长的血痕。 “慢着!”刀疤脸觉出异常,连忙伸手示意众人退后,挽刀指向凌无非,高声喝问,“你到底什么来头?” “鄙人姓凌,光州人士,”凌无非神色平静,“不知何处得罪了各位,要动用这般阵仗?” “你……你们夫妻二人,有意挑衅万刀门。”刀疤脸道,道,“可知我们祖师爷烈掌门是何来头?” “知道,”凌无非漫不经心点头,道,“不就是打败了鼎云堂那位段堂主,摘走了’天下第一刀‘的招牌吗?” “知道你还……” “哎,”沈星遥轻灵婉转的话音从人群后传了过来,“你们只知这’刀霸‘之名,是从鼎云堂而来,可有知道,’天下第一‘的招牌,原先主人是谁?” 众刀客闻声回头,瞧见沈星遥提着玉尘宝刀从树后走出,盈盈笑问。 “这我等岂能不知?”瘦猴说道,“不就是鼎云堂上一位堂主,段元恒段老爷子吗?他都死多少年了,还拿出来唬人?” “可是,”沈星遥故作为难之状,“你们真不知道段元恒是怎么死的吗?” 第5章 天地山中有色无(二) 众刀客面面相觑一阵,还是那瘦猴似的男人先站了出来,问道:“哎,总不会说,人是你杀的吧。” 沈星遥盈盈一笑,朝不远处的凌无非伸指一点。 刀疤脸瞳孔急剧一缩,盯住凌无非,问道:“你……你刚才说,你从哪来的?” “光州钧天阁少主人,凌无非。”沈星遥不紧不慢道,“都说了,我们在这儿遇不到对手,只能去找你们祖师爷聊聊。一个个的非不信邪,追了这么远的路,还得损兵折将,多吃亏啊?” 大胡子瞥了她一眼,悄然往后退了几步,转身便要走,却被一抹明晃晃的刀光拦住去路。 “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沈星遥莞尔,笑意和缓,话里却似藏了刀锋,口气冰冷,“我看你们几个,武功不怎么样,行事倒是嚣张得很。到底是谁支使你们这么做的?” “我等既为用刀之人,就当齐心协力,上下一心,”刀疤脸壮着胆子道,“要是都像那落月坞的叶惊寒,为了讨好那些所谓名门正派,暗杀掌门,我万刀门还如何立足于江湖?” “你说什么?”沈星遥眉心一紧,“叶惊寒他怎么了?” 凌无非听她口气有变,忍不住探了探头,仔细看了一眼她的神情,心头不自觉腾起一股莫名的醋意。 “那人表里不一,向我们祖师爷下了战书,却不敢正面应战,反在暗中行事,要取祖师爷性命。”另一刀客接茬道,“好在祖师爷刀法高超,没着他的道,不然……” “那他现下人在何处?”沈星遥沉下脸,问道。 “当然是被祖师爷杀了。”刀疤脸冷哼道,“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刺客出身,什么昧心钱都敢赚,谁知道心里都想些什么?”言罢,一声令下,便要带人撤离。 唯有那大胡子,被沈星遥的刀挡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女……女侠……”大胡子打着哆嗦,道,“我可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那方才……不都是误会吗?您看这……” 沈星遥面无表情放下玉尘,一言不发。 刀疤脸见势不对,转身便溜。 “记住你们今日说的话,”沈星遥冷眼看着刀疤脸带人退走,朗声说道,“若有朝一日,让我知晓他是含冤而死。万刀门上下,一个都别想逃!” 那些个刀客已知晓二人实力,哪里还敢出声?听到这话,当即撒丫子狂奔起来。 第9章 凌无非望见那些人跑远,不自觉叹了口气,抱臂走到沈星遥身旁,凑到她眼前,仔细打量一番,试探般问道:“伤心了?” “嘴上说说,又不是亲眼看见人死了。”沈星遥淡淡道,“这个烈云海若是真有本事,就不必召集这些乌合之众壮大声势。我不信他能动得了叶惊寒。” “你不信?”凌无非眉心一动,眼里顿时多了几分委屈,“你再这么为他说话,我可真吃醋了。” “你又怎么了?”沈星遥愣了愣,见他这副神情,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没什么。”凌无非不以为意,一摊手,道,“不如这样,先回光州问问我娘。看看这所谓的’万刀门‘,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啊。”沈星遥大步跨到他跟前,伸手搂过他的脖子,唇角漾起笑意,捏了捏他的脸,道,“看来能劝得动你回家的,不止是我啊——” 夫妇二人在荒野中歇了一夜,翌日一早便启程,赶往光州。 谷雨过半,立夏将至。 在这春夏交接的时节,钧天阁门前桃花已开始凋谢,粉嫩的花瓣,一片片落下,铺满门前。 凌无非牵着沈星遥的手,走上落满粉瓣的石阶,正看见几名小厮端着一件方方正正,盖着灰布的物事走入院中。 白落英端着茶盏,坐在庭间石桌旁,不紧不慢吹了吹茶面浮沫,小饮一口,眼皮微抬,瞥见二人,颇为嫌弃地冲凌无非翻了个白眼,漫不经心道:“还知道要回来?” 说着,她放下茶盏,对他一招手道:“过来看看,这东西你打算如何料理。” “什么东西?”凌无非松开沈星遥的手,好奇上前,揭开灰布一角,发现底下是一块牌匾,直接便将布掀开,在看见牌匾上的字后,神情瞬间凝固,面无表情道,“这哪来的?” “不知道是谁送来的。”白落英随手敲了敲那块写着“武林盟主”四字的牌匾,道,“给你的” “给我?”凌无非瞪大双眼,只觉莫名其妙。 “江湖大乱,群龙无首,旁人都还记得你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天下第一‘,一致推选你做这中原武林的魁首,带领他们肃清祸患,还天下安宁。”白落英一手支在额角,慵懒说道。 “这什么破主意?几时决定的?”凌无非几欲跳将起来,“我人都不在这,他们怎么就……” “我替你答应了。”白落英眼皮也没抬一下,不咸不淡道。 “我是您亲生的吗?”凌无非难以置信盯住她道。 白落英没有理会,朝沈星遥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跟前,温声道:“你随身带着刀,这一路回来,当已见识到了。” “您说的可是那’万刀门‘?”沈星遥眉心一动。 “就那么一帮乌合之众,也值得大动干戈?”凌无非不以为意。 “你若是觉得不重要,便去金陵问问你师父,看看万刀门这一年来都干过些什么勾当。”白落英的目光只要一落在凌无非身上,便立刻多出几分鄙夷,仿佛此人不是她儿子,而是守在家里长年上门纠缠讨饭的饿死鬼。 凌无非索性闭上了嘴。 “去年六月,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位刀客,叫做烈云海。”白落英道,“他找去鼎云堂,以挑战’天下第一刀‘为名,约战段逸朗。得胜之后,自封’刀霸‘,创立万刀门。” 她顿了顿,坐直身子,继续说道:“万刀门以招揽天下刀客为名,广设分舵,招收门徒,凡用刀之人,皆可入其门下。这些门徒之中不乏穷凶极恶的强盗土匪,品性恶劣不堪。借着烈云海的名头,到处为非作歹,惹得江湖之中人心惶惶,没有一处太平。” “照理而言,门人行凶,身为一派之主的烈云海就该对此负责。”沈星遥说着,想了想,又道,“其他门派可曾派人上门协商,结果如何?” “万刀门嘴上承认治下不严,却从未真正料理过那些四处生事的门徒,想是铁了心要借着眼下这势头称霸江湖,更妄称刀法天下第一,接受各路刀客挑战,还说只要有人能胜过烈云海,立刻拱手让出掌门之位,或是立刻解散门派。”白落英把玩着茶盖,淡淡说道,“可是,邀战之人无数,却无一人能胜。” “也包括叶惊寒?”沈星遥眉心微蹙。 “叶惊寒自数月前递下战书后,便下落不明。”白落英道,“听传言说,他在约战之期到来前,便前往楚州万刀门总部行刺,被烈云海所杀。桑洵也曾派出人手搜寻,却始终没有他的消息。” “还真有这个说法?”沈星遥愣了愣,扭头望向凌无非,正与他四目相对,眼中俱是诧异之色。 “如此看来,这个烈云海来头不小。”沈星遥转了个身,一手拎起牌匾,架在膝上,指尖抚过匾上的金漆大字,缓缓说道,“那么送来这块匾额的人,又希望我们怎么做?” “段逸朗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但凡是习武之人,没有浑水摸鱼耽搁练功,再不济也能和他打个平手。”凌无非若有所思,“但换做叶惊寒,能胜过他的人,并不多。”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叶惊寒与方无名斗了多年,得老宗主扶持坐上掌门之位,一直便想替落月坞正名。他怀着这种心思,绝不可能出尔反尔,即便明知不敌烈云海,哪怕在人前战死,也不会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取胜。”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沈星遥放下牌匾,道,“怕输的不是叶惊寒,而是烈云海。正是因为输不起,也不想解散万刀门,所以才会在约战之前,设计除掉对手,再用谣言蛊惑人心,树立威信。” 第10章 凌无非蹙紧眉头,看向沈星遥。 “也就是说,上门挑战已不可行。”沈星遥接过白落英还回的刀,放在石桌上,“反倒还得提防他们的手段,另寻别的法子,解决这个麻烦?” 第6章 千岩万转路不定(一) 暮春枝头,莺歌婉转。暖风拂过,吹落一地杏花。 一只毽子掉在花瓣堆起的小山包上,悄无声息陷了下去。四岁的苏清扬蹒跚跑来,从花瓣堆里刨出毽子,抱在怀里,忽然听见一旁屋内传出说话声。 她愣了愣,一颠颠地跑上台阶,站在门口,透过门缝朝内窥看,目不转睛盯着屋里的爹娘和坐在二人对面的沈星遥与凌无非夫妇。 “大致便是如此,”梳理完前因后果,苏采薇一手托腮,若有所思道,“这烈云海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一出手便斩碎了鼎云堂的招牌。段逸朗自输了比武,便一直对外宣称闭关。那个烈云海也是,约莫……对,就是在叶惊寒失踪之后,一直宣称闭关。都说真人不露相,我看这两人都没多大本事,怎么就那么喜欢闭关?” 沈星遥整理着散落在长桌上的一页页手记,口中沉吟道:“去年八月,打伤无极门弟子吴壬冀;同月徐州分舵创立,门徒无辜杀伤当地百姓,不了了之;十月,池州分舵谭余为争抢地盘,与太和门弟子唐河争斗不休,分舵掌事出面……把双方都给杀了?美其名曰公平处事……还有……哎?” 她眼前忽然一亮,晃了晃手里那些纸张,对苏采薇夫妇问道:“到目前为止发生的所有事,不论有没有解决,烈云海都不曾出面。倒是有个叫卓然的,一直在替他善后。此人是何身份?你们可曾见过?” “卓然?没见过。”苏采薇摇摇头,道,“据说烈云海很信任他,门中上下事务几乎都交给他来打理。” “那他自己干什么?”凌无非好奇问道,“专心致志闭关练武?他若只是个武痴,又哪里来的闲心开山立派,惹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来?” “说不准,只是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沈星遥放下整理好的手记,一手搭在他肩头,走到另一边坐下,“又说不准,闭关只是幌子,背地里还有更多上不得台面之事。” “身为掌门,若无纵容,手下人也不敢如此猖獗。”凌无非道,“这个卓然,多半只是代他行事,为虎作伥罢了。” “总而言之,敌不动,我不动。”沈星遥一手支着下颌,若有所思道,“既然烈云海不会正面应战,在查清此人底细之前,最好别轻易与万刀门打交道。” “说起这个,”苏采薇坐直身子,认真说道,“按桑洵所说,叶惊寒失踪前最后一次现身是在辰州。我和蕊儿去他的住处看过,没看出什么名堂。” “这个不忙,”凌无非道,“他若早已遇害,现在再查也救不了人。若只是遇上变故藏了起来,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说完,他笑吟吟转向沈星遥,问道:“你说是吗?夫人。” 沈星遥唇角掠过一丝宠溺的笑意,摇了摇头,别过脸去看向门边,瞧见从门缝照进屋内的一线阳光,下半截都被阴影挡住,约莫三尺余长,不觉弯了嘴角,朝门口一指,笑道:“隔墙有耳。” 宋翊会意起身,上前拉开门扇。 门外的苏清扬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就跑。 “别跑那么快!”宋翊探头出门,冲苏清扬高喊。 “又得摔了。”苏采薇往嘴里丢了颗蜜枣,神情毫无变化,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没过一会儿,三人便看见宋翊着急忙慌跑出门去,显然是那小丫头又摔了。 “既然不打算管叶惊寒的下落……那你们有什么打算?”苏采薇咽下蜜枣,问道。 “有谁见过烈云海?谁又是第一个见过他的人?”沈星遥直视苏采薇双目,平静说道。 “那还用说?当然是段逸朗了。”苏采薇脱口而出。 “既然如此,那就从他开始问起。”沈星遥道。 “可他还在……”苏采薇一个激灵回过味来,“你不会打算用强吧?” “不管用什么法子,先到了姑苏再说。”沈星遥盈盈一笑。 凌无非听到此处,眉心微微一蹙:“我就不去了吧?” 沈星遥看了他一眼,收敛笑意,淡淡说道:“段元恒之死,真要掰扯起来,还不知是谁欠谁呢。” 说完,她微微倾身,一手勾过他的脖子,眉梢微扬,道:“也罢,凌大侠既有顾虑,此事就由我和采薇去办,如何?” “那就辛苦夫人跑这一趟了。”凌无非扭头与她对视,眉眼间俱是讨好意味的笑。 “德性。”沈星遥一把将他推开,站起身来。 到了此刻,苏采薇已盯着二人看了许久,见此情景,不由感慨道:“看来师兄你的病是真的好转了……柳神医说的果然不错,只有嫂子才是良药。” 言罢,她站起身来走抓了把蜜枣起身,上前拉开房门。沈星遥跟在她身后跨出门槛,正看见宋翊停在长廊尽头,俯身抱起灰头土脸的苏清扬。 苏清扬额前碎发乱成一团,鼻尖擦破了一点油皮,隐隐渗出血点,右手还紧紧攥着那只毽子,鸡毛在她手里拧成了一坨,已然不成样子。 她不哭不闹,满脸茫然昂起头来看着宋翊,两眼忽闪忽闪眨着。 宋翊到了嘴边的训斥,又生生咽了回去,半晌才挤出三个字:“摔疼没?” 第11章 苏清扬摇头,拼命蹬着腿:“放我下来——” “在看什么?”凌无非跨出门槛,揽过沈星遥肩头,柔声笑问。 “平日里就这样咋咋呼呼吗?”沈星遥指指苏清扬,对苏采薇问道,“是不是想揍她都找不到理由?” 苏采薇连连点头,深表赞同。 沈星遥听了这话,听见宋翊的训斥声,又转过头,远远看了一眼长廊尽头的父女二人,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好麻烦,还是不要了。”说完这话,便拉着凌无非往台阶下走开。 凌无非猝不及防,被她拉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万刀门之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也不宜耽搁。是以沈星遥只在金陵歇了一夜,便立刻与苏采薇启程。二人日夜兼程,终于在谷雨时节的最后一日赶到了姑苏。 春末夏初,细雨绵绵,姑苏街巷里高高低低的围墙沐浴着雨帘,受潮气浸润,墙角石缝间,不知何时已爬满了灰绿色的青苔。 二人来到鼎云堂前,却见宅院大门紧闭,朱漆脱落,斑驳不堪。门头牌匾早已不知去了何处,右侧的石狮子也倒在了地上,笼罩在雨季晦暗的天色下,愈显萧条冷落,如同鬼宅。 苏采薇顿觉心悸,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怎么突然就……” 沈星遥扭头,疑惑朝她望来。 “也没多久的事啊……才几个月,怎么……门也关了,人都……都走了吗?”苏采薇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两眼盯住倒地的石狮子,蹙紧了眉。 沈星遥走到门前,叩响铜环,过了很久,也没听见回应,于是朗声道:“琼山派沈星遥前来拜会。敢问段堂主可在家中?” 门内无人应答,只有滴滴答答的雨声。 “鸣风堂苏采薇前来拜会,多有叨扰,还请行个方便。” 苏采薇说完这话,四周仍是静悄悄的。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楣檐,溅起无数水花,飞快消散在风里。 “你上回来是什么时候?”沈星遥转向苏采薇,问道。 “腊月初七。”苏采薇道,“上回是晴天,门也开着,里边人虽不多,也还知道吱声。不过那天段逸朗很是暴躁,隔着门大喊让我滚。” “说起这个,”沈星遥指指空荡荡的门头,问道,“我还记得你说过,鼎云堂的牌匾已被烈云海劈碎,他们不挂新的?” 苏采薇摇头。 沈星遥蹙了蹙眉,抬眼望向门头匾额原本悬挂的位置,看着四角留下的灰印,缓缓摇头。 她见段逸朗的次数寥寥无几,几次简单的会面里,连话都没说过两句。只依稀记得,他从少年时起,便斯文安静。 若不是长辈惹出那么多变故,他至少可以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 想到这些,沈星遥心下颇为感慨,旋即走到围墙下,纵步飞身,从墙头翻了进去。 苏采薇紧随其后,刚一落地便被院里的情景惊住。 原本雅致的江南园林,都被破坏得干干净净。树木枯死,所有的花都被连根拔起,七零八落地躺在冷冰冰的地上,被雨水浇得透湿。 偌*大的门派,放眼四周,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这是被人洗劫了吗?”苏采薇目瞪口呆,“怎么变成这样也没人管?” “几个月不见,只怕早已是人去楼空了。”沈星遥俯身查看一番,淡淡说道,“没有刀剑劈砍的痕迹,这些花都是被人扯下来的。” 苏采薇没有答话,眉心蹙成一团。她恍恍惚惚一路前行,穿过回廊来到内院,走下石阶前,下意识伸出手去,试探雨势,却看见那些纷纷下坠的雨点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雨停了。”沈星遥绕过她身旁走到院中,却忽地蹙起眉头。 她隐隐约约听见一旁的屋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立刻警觉起来,放缓步子,小心翼翼走到门前,小心翼翼伸手。指尖刚一触及门扇,便见房门大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倾巢涌出,将二人团团包围。 苏采薇看清这些人的模样,诧异地伸手捂住嘴——十几个人,整整齐齐,高矮胖瘦,出奇一致。 就连容貌,也生得一模一样! 第7章 千岩万转路不定(二) “真是活见鬼了。”沈星遥说完这话,当即跳步跃起,一脚踢向其中一人面门,足尖刚一触及那人面颊,却又变了脸色,收势空翻落地。 空中残余劲风将那人掀飞摔倒,竟软趴趴地瘪了下去,如同一张大饼,偏偏弹性十足,一眨眼又恢复了形状,慢吞吞站起身来。 沈星遥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背后泛起一阵凉意。这人的身体竟好像一团棉花,仿佛皮肉之下没有一根骨头,柔软得完全不像话。 苏采薇也觉出异样,赶忙掏出腰间长鞭,三步并作两步抢至她身旁。 几年前的南诏之行,她吃够了近战的亏,是以回到中原后便苦练鞭法,将那对子午鸳鸯钺束之高阁。 “几年不在中原,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沈星遥言罢,腰间佩剑已握在手。 因万刀门作乱之故,她不便携刀四处行走。为此,白落英特地取出家传的灵渊宝剑交给了她。 沈星遥的武功一向学得杂,刀枪剑戟无一不会。其他兵器虽不如刀使得精湛,但以她如今的造诣,闯荡江湖,已足够用了。 她无暇细究这些人的来历,挺剑便刺,长剑荡开一连串明晃晃的兵器,直接便到了一人眼前,想也不想便朝着那人眉心刺了下去。 第12章 这一刺不要紧,喷溅而出的,压根不是鲜血,而是粘稠的黄色汁液。 沈星遥脸色立变,当即挽了个剑花荡开那簇不明来历的液体,揽过苏采薇腰身,飞纵退开。 黄色的液体溅落一地,沾在零落的花茎上,转瞬消融,冒出黑烟,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气息。 那被刺中面门的怪物直直倒地,顷刻间化成一滩稀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苏采薇吓得一把抱住沈星遥的胳膊。 “你把鞭子借我。”沈星遥随手将沾着黄色毒液的灵渊剑倒插入花圃内,朝苏采薇伸出右手。 “你一个人……又不是惯用的兵器,能对付得了他们吗?”苏采薇将信将疑。 “试试看吧,总比等死强。”沈星遥接过苏采薇递来的长鞭,振臂挥出,鞭身走转,如龙蛇舞,左右分攻两“人”腰眼。 怪人一拥而上,各式兵器齐出,刀光剑影与鞭花交错,晃得人眼花缭乱。沈星遥内息浑厚,随着一招一式,灌注于长鞭之内。鞭势遒劲,指东打西,顷刻间便卷上一人腰身。 沈星遥扬手一甩,直接将那厮甩出围墙之外,砸碎墙头瓦片,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苏采薇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突然之间便觉得,自己这几年的苦功,根本不值一提。哪怕再给她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学到这其中三五成。 “采薇,去找根绳子来。” 苏采薇如梦初醒,赶忙跑去刚才冒出黑衣人的那间屋子,却赫然发现,屋内正中地面开了个方方正正的地洞,洞沿设有台阶,一级级延伸向洞内深处。 她在柜子里找到一捆麻绳,赶忙抓了起来,跑出房门,一面跑一面高喊:“星遥姐,房里有密室!” 沈星遥这会儿正用手里的鞭子缠住那些怪人的脖子,听见这话,来不及回应,已然伸出手去:“快给我。” 她接过苏采薇递来的麻绳,三下五除二便将这帮“人”五花大绑,丢在院里,取回灵渊剑,拉过苏采薇便往屋里走。 二人未留意,这些怪人被绳子勒紧后,一个个嘴里都开始往外冒出淡黄色的涎水。 只停了一小会儿的雨,又下了起来。 地洞内是一间宽敞的密室,四壁灯火还未熄灭,床铺桌椅,处处都是有人住过的痕迹。然而所有物件,都只有一人份。 “难道说……外边那些人不但长得一样,还共用一件东西?”苏采薇愣道。 沈星遥摇摇头,神情越发疑惑,不觉走到桌旁,脚尖踢到一物,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个火盆。盆沿尚有余温,当中炭火也未完全烧尽。 “这种天气还用火盆?身子也太虚了吧?”苏采薇说着这话,俯下身来,正看见沈星遥用剑从炭火地下扒拉出一张纸笺。 纸笺被火烧过,上边布满黑黢黢的洞,纸上没有字,只画了几个拿刀的小人。 “你认得这是什么武功吗?”沈星遥将那张纸递到苏采薇眼前,被扬起的灰尘呛得连连咳嗽。 “不熟……”苏采薇捏着鼻子,声音也变得尖细了许多,“在这里捡到……应当就是段家刀法吧?” 沈星遥站起身来,正待仔细打量画上内容,眼角余光却瞥见桌脚卧着一方砚台,当中墨迹还未干透,目光倏然多了一丝警惕:“这里还有人。” 苏采薇立刻反应过来,快步走去墙边查看。沈星遥也没闲着,掸掸那纸上的灰便折了起来,随手踹入怀中,四下搜寻起来。 一番查看后,两人不约而同走到摆放在密室西南角的一方立柜前,相视一眼,分向两侧让开半步,避免暗箭偷袭,一人扣住一侧柜门,同时拉开。 柜门开启,并未传出任何异响。沈星遥探头一看,眼前赫然是一条黑暗的甬道,宽不过五尺。 在柜子的底板上,还有半个鞋印,从宽度上来看,脚还不小,至少不短于八寸,显然是男人的脚。 “还有人。”沈星遥话音未落,已大步跨过柜门奔入甬道。苏采薇见状,立刻拔腿跟上。 甬道两侧没有灯火,越往前行,越发幽暗。沈星遥一路急奔,匆匆从怀中掏出火折吹亮,却隐约听到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在奔逃。 “星遥姐,你等等我……”苏采薇本想提气使出轻功追逐,奈何甬道顶壁低矮,两侧又狭窄,实在施展不开,只得循着沈星遥手里那点微弱的火光,奋力疾追。 窄道的风,在这你追我赶中,越发劲急。二人一前一后,追出老长一段路,忽然看见远方亮起一星光点,正是甬道的出口。 而那个跑在最前面的,不知是谁的身影,离出口仅余一步之遥。 沈星遥眉心一紧,吹熄手中火折,侧身垫步跳起,足尖轻点石墙借力,如离弦之箭般纵跃而出。劲风过耳,撩起两鬓碎发,发出凄厉的呼号。甬道尽头的白色光点映入她清亮的瞳底,霎时间锋芒毕露。 然那裹着黑袍的人影,却已接近密道尽头的那扇铁门。 沈星遥此刻距离铁门只余丈余,见得一束强光照入彼端,心思倏地一悬,当即飞纵上前,即将落地之际,指尖已堪堪触及那人飞扬的袍衫,却仍旧慢了一步。 紧随其后,两侧铁门轰然闭合。二人所在甬道,也重新遁入黑暗。 沈星遥迅疾落地,飞快上前拉动门把,却听见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 第13章 “混蛋!”沈星遥怒喝一声,大力摇门,却无济于事。 “不好了星遥姐!”甬道内传来苏采薇急切的呼唤,“外边那些人不知道怎么,自己把绳索解开了,现在正往这走。他们身体里都有毒,要是在这动起手来,被毒液沾到……” 说完这话,苏采薇已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沈星遥跟前,手里举着一支火折,满脸焦灼之色。 沈星遥听见了她身后传来的纷乱脚步声,眉心又往下沉了几分,随即看了一眼紧闭的铁门,沉声说道:“退后。” “啊?”苏采薇不明就里,却还是依她吩咐,往后退了几步。 沈星遥深吸一口气,调动内息全数灌注于足底,跳步起身,一脚踢向铁门。 苏采薇当即色变,失声高呼:“星遥姐!” 凡胎**,对上一丈见方的精铁大门,无异与以卵击石。她几乎下意识觉得沈星遥是被刚才逃跑的那人给气疯了。 然而话一出口,一声巨响已然震彻甬道,连地面都跟着抖了三抖。 眼前那扇一寸来厚的铁门,竟像纸片一般凹陷弯折下去,吱呀一声自动滑开,漏进一线阳光。 苏采薇看得目瞪口呆。 “走。”沈星遥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 第8章 诡谲万象天莫测(一) 铁门外是一片荒山野岭,杂草丛生,比人还要高。 沈星遥猛然想起身后还有追兵,后脚刚一落地便俯下身去,摸索到落在草里只剩一根横闩的“锁”,蛮横地插回铁门上扭曲变形的锁孔,再次拉过苏采薇,往前摸索行进。 苏采薇紧紧跟在她身后,神情还有些恍惚,慢吞吞问道:“星遥姐……师兄他平日里……一定不敢惹你生气吧?” “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刚才那一脚……”苏采薇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当今天下,除了师兄以外……应当没人能胜过你了吧?” “他不是我的对手。”沈星遥随口答道。 “啊?真的吗?”苏采薇诧异不已,“那你为何不……” 她话未说完,便觉脚下踢中一物,随即便听到一声响。这声响短促而清脆,并非石子撞击的闷响。 二人不约而同低头望去,只瞧见一枚青玉貔貅腰佩躺在一堆碎石中间。玉佩光泽如新,显然是刚刚才掉在这的。 沈星遥俯身拾起玉佩,转而想起从火盆里捡来的那张破纸,便即从怀中掏了出来,一面走一面打量,渐渐陷入沉思。 “星遥姐,你刚才离得近,有看清那人的长相吗?”苏采薇上前问道。 “那人裹得严严实实,没有露脸。”沈星遥看着纸上小人,若有所思。 她尽力回想十年前初下山时,第一次看段元恒与人比刀的情景,然而年岁久远,这老头儿当时所用的招式,她已记不分明,实在无法与纸上刀招比对。 “会是谁呢?”苏采薇百思不得其解,“鼎云堂门人都不见了踪迹。守在院子里的,还是一群来历不明的怪物……那个逃跑的人……” “我想,那些怪人原本应当是守在密室里的。”沈星遥道,“他们在那儿看守着某个人。听见我们叫门,便都跑了出来。” “你是说,刚才跑出来锁门的那个,就是这些怪物原本在看守的人?”苏采薇似有所悟,“可是……会是谁呢?” “这块玉佩,你可曾见过?”沈星遥将貔貅腰佩递给苏采薇,问道。 苏采薇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道:“雕工很不错,玉石质地清透,不是凡品。” “会不会是段逸朗的?”沈星遥晃了晃手里的纸张,道,“倘若纸上画的,是段家刀谱……” “那就是有人押着段逸朗默写刀谱,要他交出家传绝学?”苏采薇道,“肯定是万刀门的人在捣鬼——” 鼎云堂频生的怪象,在这一场闹剧后,突兀地回归平静。雨后霓虹消散,日出生辉,天地归于昭然。 夏初的风吹遍苏州城的大街小巷,吹过城门,送逐流云飘远,直至金陵上空方止。 鸣风堂小院正中,一棵参天老樟直耸入云。 凌无非抱臂倚树,静静看着苏清扬追着一只藤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宋翊被封麒唤去问话。他闲来无事,便帮着师弟在这看孩子。 苏清扬自学会走路起便不得消停,成天上蹿下跳,精力颇为旺盛。她没玩一会儿便扔下藤球,跑来凌无非跟前,伸出小手拽了拽他衣摆,脆生生喊道:“师伯师伯,陪我玩球。” 凌无非看她满头大汗,眉梢微微一动,旋即蹲下身来,掏出帕子给她擦汗。 谁知这小丫头又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两手扒拉着他的胳膊,顺着脊背便往上爬。凌无非不明所以,又怕自己起身会令她摔着,只得伸手护住她肩背,温声问道:“这又是怎么了?要师伯背着你吗?” “小鸟!”苏清扬竟直接在他背上站了起来,跳向老樟树的躯干,手脚并用往上爬。 阳光穿过叶隙,照着枝头的黄莺儿,老树枝条沐着春光,仿佛擦了脂粉,容光焕发。 “苏清扬你给我下来!”宋翊的怒斥声穿过连廊,惊得枝头鸟儿飞起,振翅略远。 苏清扬小嘴一瞥,脚下动了动,一个不留神便滑了下来。 凌无非赶忙上前,将她接在怀里。 他还没来得及问话,便看见宋翊一手支着回廊外侧扶手跳入院中,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来,指着苏清扬喝道:“你又在干什么?” 第14章 “师伯救我……”苏清扬一个翻身便往凌无非怀里躲。 “算了算了。”凌无非一手放下苏清扬,另一手按下宋翊差点扇过来的一巴掌,道,“小孩子嘛。谁三五岁的时候没爬过树呢?” “我没有过。”宋翊脸色阴沉,低头怒视着躲在凌无非身后的苏清扬。 凌无非闻言语塞,回头看了一眼苏清扬,叹了口气,温声道:“清扬,你可知道你刚才那样有多危险?万一没人在旁边,可就真摔地上了。” “同她说这些没用。”宋翊依旧冷着脸,冲苏清扬勾了勾手,道,“过来。” 苏清扬撇着嘴,朝凌无非投去求助的眼神。 一阵清风拂过,吹得老树梢头枝叶摇晃起来。飞远的黄莺儿绕着小院上空飞了一圈,又落回了原来那条枝丫上,发出欢快的鸣叫。 湛蓝的天空里,缭绕层云间坠下一抹白,是只白色的信鸽。它展开翅膀掠过屋檐,飞入院中,刚好落在凌无非掌心。 凌无非解下绑在信鸽爪子上的信笺,展开一看,眉心微微一沉。 “发生什么事了吗?”宋翊问道。 “是星遥。”凌无非将信笺递给他,道,“她让我联络灵沨,在流湘涧与柳叔碰面。” 苏清扬趁这空荡,转身便要逃跑,却被宋翊一把拎了回来。 晓风和煦,信鸽扑腾着翅膀飞向高空,顷刻融入白云,消失不见。 凌无非离开金陵,一路南下,不日便到了水阳江一带。宁国县依山傍水,风景甚是秀丽。 这日天暮,他在一家临水而建的小客舍内下榻,东西两面的窗,一面是山,一面是水,莺啼和着潺潺水声,充满闲情逸趣。 夜幕低垂,凌无非正待关窗歇下,忽然看见一只触角赤红,通体呈深褐色的甲虫趴在窗台上,正欲伸手拂去,却忽然顿了顿,像是想起何事一般,看向自己右手掌心。 掌心正中,一道半寸余长,歪七扭八的疤痕赫然在目。 这是四年多前,他身中情蛊时所留下的伤痕。 他略一沉默,转身在客房柜子里找出一根鸡毛掸子折回窗前,却已不见了那只甲虫的影子。 万籁俱寂,幽暗的夜色下,只有幢幢山影,与天地作伴…… 春去夏至,一场雷雨过后,天边挂上一道流虹。 流湘涧在深山之内,山间九曲十八弯的道路被丛生的野树杂草覆盖,一眼望去,尽是一片青翠。 姬灵沨收起雨伞,踏过被雨润湿的青草,拨开繁密的枝叶,往林深处走去,穿过崎岖山道,视野豁然开阔。 一只白兔蹦蹦跳跳着,在她跟前停下。 “你来啦。”穿着一袭霁色衣裙的沈兰瑛走了过来,俯身抱起兔子,欣然一笑,旋即回转身去,对着正坐在溪畔喂兔子的沈星遥招了招手,“小遥!” 沈星遥将手里最后一根青草塞到兔子嘴里,站起身来,看见姬灵沨后,却愣了愣:“就你一个?” “不是说阿青可以不用来吗?”姬灵沨左右看了看,懵然问道,“还有谁?” “从幽州到这儿,最快也要十日。”沈星遥走上前道,“可从金陵过来,只有一半的路程。我本以为,他是打算先与你会和,再一道过来,谁知道……” “你是说大哥?”姬灵沨自与夏慕青结为夫妇后,便与他一般,唤凌无非为兄长,“他信上只说让我尽快赶来,并未说要先在别处碰面啊……” “别舔!” 姬灵沨话音未落,苏采薇的惊呼声便不远处的小木屋里传了出来。三人即刻放下兔子进屋,却见苏采薇扑倒在角落里,怀里死死按着一只黑白花纹的兔子。 在那兔子跟前倒着一只瓷瓶,木塞半松,渗出斑斑点点的黄色粘稠液体,一沾上地板,立刻转为焦黑,冒出刺鼻的浓烟。 柳无相戴着铜丝编织的手套,俯身拾起瓶子,回到桌旁放下。 “难怪到处都找不到它。”沈兰瑛皱起眉头,快步跑上前去抱起那只兔子,回到门边放了出去,又迅速关上房门。 苏采薇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灰尘,站起身来。 “这是怎么回事?”姬灵沨一头雾水。 “万刀门那些事,你应当都知道了?”沈星遥见姬灵沨点了点头,便继续说下去,“我和采薇去了姑苏,本想见段逸朗一面,却在鼎云堂遇见了一帮怪人。” “什么怪人?”姬灵沨问道。 “那些人不长骨头,一剑刺进去就会爆出毒汁,草木一触即毁,想必是致命的。”苏采薇接过话茬,道,“他们还在密道里关了一个人。可惜那天场面太过混乱,我们没追上。” 苏采薇说着,叹了口气道:“后来,我和星遥姐折回城里,向附近居民打听,都说大半个月没见鼎云堂开门了,也没看见有人进出,可能在这之前,就已经……” “我记得段元恒在世时,鼎云堂还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派。”姬灵沨闻言叹息,“如今落得这般,也不知该怨谁……” “对了,你看看这个。”苏采薇指指柳无相手中瓷瓶,道,“这便是那些怪人身上的毒。柳前辈虽精通医理,却看不出这里边的名堂,所以,我们才会想到请你过来看看。” 姬灵沨略一颔首,走到桌旁看着柳无相将瓶中毒液倒入瓷盘,低头嗅了嗅,忽地蹙紧眉头,掩住口鼻。 苏采薇脸色大变:“有毒?” 第15章 第9章 诡谲万象天莫测(二) “像是死后的毒虫腥味。” 姬灵沨说着,像是想起何事一般,唤了一声沈星遥的名字,却没有回应,回头一看,却见她低头锁眉,一脸凝重之色,似乎正在思考何事。 “星遥,星遥!”姬灵沨又唤了两声。 一旁的苏采薇拉过沈星遥的胳膊晃了晃。 沈星遥这才如梦初醒,见屋内几人都是满脸疑惑,不由愣道:“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姬灵沨睁大双眼问道。 “我是担心……无非一直没到这儿来,会不会是遇上了麻烦?”沈星遥眉头紧锁,“我们刚回中原时,途经河州,与万刀门起过冲突,那时根本想不到事态会有如此严重,所以……我怕他已被人盯上了。” “那岂不是很危险?”苏采薇一个激灵,“别又像叶宗主那样……” “无妨,我去找人,”沈星遥说着,转向姬灵沨,道,“这里的事,暂且交给你们了。” “你一个人?不需要帮手吗?”苏采薇迟疑问道。 “没用,若真有我和他联手都破不了的局,去再多人也是枉送性命。”沈星遥言罢,便待转身,却被姬灵沨唤住。 “不论如何,还是小心为上。”姬灵沨取出一颗避毒丹装入一只绯色锦囊,递给她道。 沈星遥点了点头,即刻转身拉开房门,大步流星走远。 她离开山谷,一路打听,循着零星的线索找到沿途小县城里的客舍中。 “您说那天来的那位公子啊?”掌柜一面推开客房门,一面说道,“我这正纳闷呢。好端端的人,头天住进去,一早起来便不见了人影,押金都……哎呦,对啊,夫人,我这就去把押金给您拿来。” 掌柜的说完,即刻转身下楼。沈星遥没有理会,径自跨过门槛走进客房,简单打量一番屋内陈设。 小县城的客栈,装潢简单,却打扫得很干净。 但这也意味着,从凌无非失踪那天起到现在,这间客房每天都有伙计进出打扫,该留下的线索,只怕早已被清理干净了。 她在屋内找了一圈,忽然看见枕边有两处整齐的下陷,像极了某种昆虫的颚留下的痕迹。 床头一侧的地上,紧贴床脚的位置,还躺着一只断了头的蜘蛛残尸,身体已然干瘪,一触即碎。想是负责打扫的伙计没留意到,才留在了这里。 沈星遥眉心一动。 向来只听闻蜘蛛吃虫,还没听说过有虫以蜘蛛为食。 她将每扇窗户都检查了一遍,终于在西南角窗外的上找到几个脚印,便即翻出窗外,仔细查看。 脚印八尺有余。沈星遥比对长度、宽窄,与凌无非足迹并不相符,倒是能看出来,是个身强力壮的人所留下的。 屋内桌椅板凳,门扇窗框,尤其床榻,都无打斗痕迹。以凌无非如今的身手,除非神仙下凡,或是她沈星遥亲自动手,才能不着痕迹将他绑走。 那么,来人究竟做了什么,才会令他悄无声息从这客房里消失,且失了音信? 沈星遥百思不得其解。 “这位夫人……您怎么到这来了?”掌柜的话音从她头顶传了过来。 由于客房在二楼,沈星遥为查看足迹,一手扣在窗台,悠悠悬在半空。听到这话,不经意似的抬头,正对上掌柜一脸讶异之色。 “怎么了?”沈星遥问道。 “这是……您家郎君留在店里的押金。”掌柜递上手里的一把铜板,道。 “多谢。”沈星遥接过铜板揣入银囊,松手后跃,稳稳落在一楼山地。掌柜瞧见此景,不由怔在当场。 沈星遥全不理会,而是转身走进山林,却忽觉脚下凹陷,推后一看,却发现方才踩过的泥地上有个角状的压痕,两边的线状印记一直延伸到一旁的草丛里。 她上前几步,扒开草丛一看,只瞧见地上的矮草都被压平,陷进了泥里,再往前寻,又是一处角状压痕。 沈星遥比划一番,发现这压痕足有七八尺长,越发感到不对劲,又在附近查找一番,果然又找到了相同的印记。 四角四线,方方正正嵌入泥中半寸有余,这不就是被箱子压过的痕迹吗? 沈星遥心底浮起一个猜测,不自觉抬眼望向客房方向,不觉摇头道:“这都能被人绑走……真没用。” —— 盎然的绿意沉没在被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 风声、鸟鸣、欢笑声戛然而止,沉寂了不知多久,远方隐隐约约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响,像是石笋上凝聚的水珠,一滴滴落下的声音。 凌无非缓缓伸手,接住那些下落的水珠,却觉那水渍黏糊糊的,凑近一闻,便嗅到一阵浓郁的血腥味。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将他紧紧包裹,身体随着极速下坠的心脏倾斜摔倒,重重砸在地面,浑身上下每一寸骨骼都跟着作痛。 他猛地睁开双眼,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只不过与梦中不同,这黑暗里,透着一线微光——他所躺的狭小空间,四四方方,上方隐约有条细缝,虽然狭窄,但至少不会让他憋死在这里。 凌无非试图起身,却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绳索捆住了。 “哎,六哥,你说这把剑要是拿去当了,能值多少钱?” “这剑可是好东西,不过,当铺若不识货,也开不出好价钱。” 第16章 “什么惊风剑,”说话的男人嗤之以鼻,“还不是这么容易就被咱哥俩放倒了?” 另一个声音“啧啧”两声,道:“要不是你小子心急火燎提前把赤角仙放了出去,早在宁国县就能把人拿下,何须多费这么些天?” 凌无非听到此处,眉心陡地一沉,正待挣脱绳索,身形却猛地一晃。他所处空间本就狭小,受此颠簸,后脑勺直接磕在木板上,疼得眼冒金星。 他听见车轱辘从乱石堆上滚过去的“咯吱”声,才知道自己被人装进箱子放在板车上。 此时此刻,这辆板车正行在山中,由两名长着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押运。 正值午间,红日高照,两名大汉推着板车,热出一身臭汗,都把上衫扒了下来随手扔在箱子上,赤着上身继续前行。 两件衣裳被汗浸湿,一滴滴顺着箱沿滑下,滴落在板车一侧的苍凛剑上。 “嘿,大柱。”走在前头的方脸汉子回头,冲那在后边推车的圆脸汉子,道,“你说咱们何必这么费劲把人运回去?干脆趁他没醒,一刀杀了得了,要再像上回那个叶……叶什么一样,岂不是……” 壮汉话音刚落,便觉身后板车猛地一震,发出一声巨响。二人惊惧抬头,只瞧见板车上的木箱在内力震荡下四分五裂。纷飞的木屑中站着一个人,一袭水色袍衫,身长鹤立,正是已解开绳索的凌无非。 他见苍凛就在脚边,足尖一挑,将剑踢了起来,顺势接在手里。 两个壮汉慌忙扔了板车,转身就跑,却被飞身而来的凌无非拦住去路。 “二位仁兄,这么着急去哪?”凌无非眉梢微挑,连剑带鞘斜挽而出,一剑将那两个壮汉掀翻在地。 “他娘的,怎么就起来了?”方脸大汉一骨碌爬起身来,仓皇拔刀,指着他道。 另一汉子也不敢犹豫,连忙拔刀起身。 可这厮还没来得及站稳,眼前已然亮起一道弧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等到光芒闪过,定睛在看,手里的刀只剩了半截。 凌无非手中长剑,亦已架上他脖颈。 方脸大汉立刻抢上,却被一脚踹飞,重重撞上一棵老树,翻滚着落地,老半天站不起来。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圆脸大汉吓得不轻,说话都开始打磕巴。 “不干什么。”凌无非淡淡道,“只想问问二位从何处来,打算带我去哪儿?” 那汉子支支吾吾没说上话。凌无非见状,神色骤冷,手底青锋又朝他脖颈贴近了几分,堪堪擦破油皮。几滴血珠随之渗了出来。 此举把那圆脸吓得一个哆嗦,连忙求饶道:“大侠……大侠饶命……是小的有眼无珠……” 凌无非正要说话,却忽觉胸口一阵闷痛,紧随其后,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将他包裹,架在圆脸汉子颈上的剑也不自觉颤了颤。 丹田深处,原本沉厚凝着的内息,竟忽地乱了。 第10章 江湖常在掌中过(一) 圆脸汉子察觉到他的变化,眼中晃过一抹得意,当即抬腿朝凌无非狠踹一脚。凌无非匆忙闪身,却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暖流,当即呕出一口鲜血。 倒在地上的方脸汉子见势头逆转,也不再装死,一骨碌爬起身,提着断刀便冲了过来。 凌无非只觉浑身经脉泛寒,刺痛不止,有如千万根针扎在身中。然而锋芒已至,他不及多想,只得匆忙闪避,倒转剑身荡开一击。 内息流经右臂经脉,仿佛被浇了一锅开水,每一处刺痛,都成倍增加,苦不堪言。 他向后退了半步。两个壮汉的刀,很快又压了上来。 凌无非强忍经脉异样,横剑挡格。到了这一刻,他已顾不上逼问真相,只求尽快从中脱身,找出身中剧痛的源头,设法消解。一剑荡开双刀后,勉力提息使出一记“危楼”,将二人震退数尺之外,转身纵步便走。 林间光影斑驳,随风簌簌而动。凌无非一路纵步疾奔,不时一个踉跄。眼看着两侧树影飞快掠去身后,周身经脉刺痛也越发剧烈,令他几乎无法平稳前行。就在这时,喉头一热,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再想起身,已觉头脑昏昏沉沉,再也站不直。 两个大汉显然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举着断刀狂奔追来。 凌无非本不想杀人,可到了此刻,已无可选择,只得回身迎上,忍痛调动气息,纵步飞身而起。剑尖顶着刀口断刃刺了出去。 只听得一溜噼里啪啦的声响,抢在前边的那个方脸大汉,手中断刀顷刻变成无数碎铁,四散纷飞。苍凛剑锋擦过他扣在刀柄的指背,锋芒丝毫不减,径自刺入这厮心口,透骨而出。 粘稠的血水顺着剑刃滑至剑尖,一滴滴落入草丛。 一旁的圆脸汉子骇得脸色煞白,颤抖着向后退去。凌无非反手拔剑指向这厮,却觉两腿经脉刺痛加剧,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圆脸汉子见来了机会,当即跳起身来,一脚踢在他胸口。 凌无非闪避不及,着了这厮的道,向后跌飞数尺,立觉胸口闷痛,浑身经脉似被无数双手撕扯一般,低头连连呕出好几口鲜血。 圆脸汉子大喜,挥刀便冲了上去。凌无非愈觉力不从心,越发不想与之纠缠,侧身避过锋芒,拄剑起身,只待离开这是非之地。谁知这厮却不依不饶,直接抢上前去,连挥数刀试图封住他去路。 第17章 凌无非浑身刺痛难忍,不知不觉已大汗淋漓。初夏单薄的衣衫被汗水湿透,紧紧裹在身上,颇为不适。 这不适与疼痛交织,也令他的心绪越发焦躁,长剑递出,势如蛟龙,凛然剑意在两道锋刃相接之前,便携劈山倒海之力,将圆脸汉子手中断刀震碎,人也受此劲力激荡,跌出丈余之外。 凌无非不*敢多留,提剑便走。那汉子也爬起身来,在他身后穷追不舍。两道身影在茂密的树林中疾步穿梭,谁也不敢迟滞半步。 岂知树林之外,竟是陡峭的山坡。 凌无非赶忙刹住脚,踉跄退后几步,扶着身旁老树,回头忘记,见那汉子追了上来,不觉摇了摇头。 “少掌门何必挣扎?你中了赤角仙的毒,已无路可退,还不如乖乖束手就擒,兴许大爷我发慈悲,还能放你一条生路。”圆脸汉子嘴上虽如此说,脚步却不挪腾,始终站在离他七八尺外的乱草丛中。 凌无非唇角微挑,长剑作杖,竖直插入泥土之中。一直吊在喉间的那口气忽地散去,身子歪歪斜斜瘫坐在地。圆脸汉子见来了机会,大喜过望奔来,还没站稳,小腹便挨了他结结实实一拳,疼得弯下腰去。下一刻,喉头倏地一紧,竟是被凌无非五指扼住,半分动弹不得。 “你……你……”圆脸汉子愕然瞪大双眼。 “既然横竖都要死,多个垫背的也不错。”凌无非唇角微挑,勾起一抹肆意张扬的笑,旋即屈指一拧。 只听得“咔嚓”一声,圆脸汉子的脑袋便耷拉了下去。 凌无非面无表情将他推开,扶着剑柄,正要起身,却觉一阵天旋地转,两眼一闭,顿时失了知觉。 他本就坐在山坡前,这般向后栽倒,半边身子立刻悬了空,顺着斜坡便滑了下去。 转瞬之间,他又陷入了那个被无边黑暗包裹着的梦境。 黑暗里,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时近时远。 凌无非试图伸手触摸,这声音却突然消失了。脚底踏空,身子猛然下堕。 却在这时,周围忽地响起喧嚣,有街市鼎沸的人声,至亲好友关切的问候,嘈杂声中,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女声呼唤起他的名字,却渐渐被更高亢的吵嚷声盖过,淹没在黑暗里。 凌无非忽觉气息受阻,胸口闷痛,本能睁开双眼,大口喘着粗气,坐起身来,扫视一眼周围,忽地一愣。 此刻的他,正坐在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上,周围是农家的土墙,屋中陈设,再简陋不过。 就在这时,房门外响起“吱呀”一声。 凌无非蓦然抬眼,目不转睛盯住那扇竹门,却看见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妇端着木盆,推门走了进来。 他余光瞥见肩头干净的粗布衣衫翻出的线头,这才察觉自己的衣裳已被人换过,本能支着床板,往后坐了半尺。 老妇放下木盆,朝他望来,浑浊的眼底蓦地亮起光彩:“你醒啦?” “是您救了我?”凌无非翻身下榻,用余光打量一番四周,没能看见自己的衣裳,只好问道,“多谢相救。不过……这位阿婆,请问,我原本的衣裳……” “你唤我什么?”老妇脸色突然耷拉下来。 凌无非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大腿磕在床沿,硌得生疼。 “我去给你做饭。”老妇板着脸,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凌无非满头雾水,走到盛满热水的木盆旁,正想洗手,却忽然愣住。他迟疑挽起衣袖,用拇指在小臂上轻轻搓了搓。 干净光滑,纤尘不染。 再闻一闻肩头,似乎还有淡淡的皂荚清香。 凌无非忽觉浑身恶寒,双手交叠抱臂,用脚勾开门扇走了出去。 眼前是一方用木篱笆围起的小院,几间茅屋村落。 小屋后方伴随着食物香气,升起袅袅炊烟。凌无非蹙了蹙眉,转念又想,会不会是自己有所误会?深山之中,哪会有人独自居住?何况对方还上了年纪,身材矮小佝偻,万一有野兽闯进院来,只怕跑都跑不了。 凌无非略一思索,还是决定去问问老妇,至少也得问清楚自己随身的银囊被丢在了何处,免得出山以后身上没钱,寸步难行。 他来到灶房,见老妇正阴着一张脸低头做饭,张了张口,却忽觉喉咙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团棉花,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是给你打了水吗?把手洗干净再来吃饭。”老妇口气极冲,仿佛在对仇人说话。 “已经洗好了。”凌无非下意识觉得这位老人家脾气不好,便有意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您不喜欢我叫您阿婆,那么……” 他本想问问这老妇喜欢什么称呼,谁知话才说了一半,便见老妇将手里的锅铲“哐”地一声敲在锅沿。锅里半生不熟的野菜受到震荡,飞出锅来,掉了一地。凌无非连忙退后,避开裹着油渍乱飞的菜头,本想就此罢了,却见那老妇扔了锅铲,“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伸手抹眼泪。 凌无非看得目瞪口呆,老半天合不拢嘴:“您……您这是……”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辛苦一辈子拉扯大的儿子都不肯认我……造孽……造孽啊……” 凌无非听到这话,一脸懵然,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试探问道:“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好啊!你当真不认我这娘了是吗?”老妇抓起锅铲指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知道娘把你从山里背回来有多难吗?你那么多天不回来,娘都担心死了,你竟还……” 第18章 “等等,”凌无非一愣,“老人家,我是您从山里背回来的?您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 他的“吗”字余音还没落下,便觉耳边刮过一阵风—— “啪!” 老妇人的巴掌,结结实实落在他的脸上。 第11章 江湖常在掌中过(二) 凌无非对她此举始料未及,懵了一瞬,立刻捂脸退后,惊愕不已:“不……您怎么就……” “你爹早就死了!”老妇大声骂道,“连我这娘你都不认了吗!” “您等会儿……”凌无非愈觉脑中混乱,却见那老妇一把鼻涕一把泪开始诉苦,话里白话夹着方言,听得他好一阵懵,费了老大劲才捋清思路,隐约猜出前因后果。 这位神志不清的老妇人很多年前便已丧夫,还有一个儿子,不知是在山中迷失,还是外出干活与之失散。而她也是在寻找儿子的途中,误将他认错,背了回来。 尽管此人疯癫,但无论如何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因此虽听她说自己随身那些钱财都被她收了去,以此作为酬金,倒也无可厚非。 只是他与沈星遥定情的白玉铃铛不知所踪,无论如何也得找回来。要想从这老妇口中套话,仍需费些功夫。 想到此处,他从那老妇手里接过锅铲,走到灶台前,温声说道:“这里烟尘大,还是我来帮您吧。” 谁知说他完这话,扭头却见那老妇不知何时已热泪盈眶,“呜呜哇哇”地又要落泪。 凌无非一时慌了神:“您这是……” “我的儿啊……终于知道心疼娘了……”老妇不管不顾,一头扑在他身上大哭出声,两手死死箍着他的胳膊。 凌无非挣扎无果,适才发觉自己丹田气海似受毒物所制,竟然调动不了半点真气。 他心下“嗖”地一凉,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独身一人流落在这荒山野岭,又失了武功,真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在此遇上仇家,或有其他敌人追来,只怕连性命都要交代在这。 他脑中一阵嗡响,直到嗅到锅里散发出的焦糊味,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抓了只盘子盛菜。 “哎呀,这点事都做不好。”老妇夺过餐盘与锅铲,麻利地盛好菜,见凌无非愣在一旁,又拉下了脸,骂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菜端过去!” 凌无非这才回过神来,茫茫然接过老妇手里的餐盘,走去前院。 那老妇抱了一篓菜往锅里倒,口里还念个不停:“就知道让人操心,一天到晚的不消停……我可真是命苦,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都几十岁的老骨头了,还得去山里把你背回来……” 听到这话,凌无非脚步微微一滞,回头望向那老妇。 从这话听来,她的儿子应是去了山中,还没回来。且他醒来时待过的那间屋子,也有人住过的痕迹,屋角还堆放着好几身衣裳。 若真是如此,帮她找回儿子再离开,也算善事一桩。他稍加思索,心里很快便有了主意。 他没有过多理会老妇的絮叨,帮着她做好饭菜,回到院中桌前坐下。 老妇使劲往他碗中夹菜,一面夹,一面道:“多吃点,多吃点……你看看你,瘦得都快不成样子了。” 凌无非听到这话,不自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身,露出一脸疑惑。 他自幼习武,身量高大,并不算瘦弱。这样的身段都被老妇说成’瘦得脱相‘,那她儿子得有多胖? 他清了清嗓子,放下碗筷,强行把到嘴边的“阿婆”二字给咽了回去,问道:“听您方才的话,我……是不是经常往山里跑?” 老妇“啪”地一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阴着脸道:“没良心的东西,又想往外跑?” “没有,没有。”凌无非连连摆手,“我只是觉得……您一个人在家里也不容易,我……我想问问,我上回进山,是在什么时候?”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还想去?” “我向您保证,我肯定不去。”凌无非为了哄这老妇好好说话,只好作出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竖起三根手指指着天,道,“我只是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想问问您……” “你不许走!”老妇忽然露出凶光,扑上前来一把攥住凌无非的手腕,那模样,活像只捕食的恶虎。 “我……”凌无非一时心悸,后边的话没来得及收回,鬼使神差便问了出来,“您是在哪找到我的?” 老妇“哇”地一声张开大嘴,朝他脸上咬来。 此举太过突然,吓得凌无非汗毛倒竖,直接挣脱老妇的手跳了起来,连连退后,双手挡在身前,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您别生气……我不走……我哪都不去……您消消气,消消气……” 他不自觉想起白落英平日埋汰他时,那副不屑的模样,忽然对远在光州城里的家生出思念,记忆里母亲的眉眼,也变得分外和蔼可亲。 老妇神智混乱,这会儿又开始捶胸顿足,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嘴里念念叨叨,将自己养儿的辛苦往事全都细数了一遍,听得凌无非大气也不敢喘。说完这些,又像没事似的抹了把脸,拿起筷子,喊他坐下吃饭。 可他哪里还吃得下? 凌无非敷衍着老妇,随意扒了几口夹生的饭菜,等到她端着碗走开,才站起身来,心里不禁泛起疑惑。 这老妇说话虽颠三倒四,儿子总该是个正常人,一个正常的晚辈,却照看不好神志不清的长辈,甚至下落不明,怎么听都令人觉得古怪。 第19章 她的儿子在哪?若真如她所说,进了山中不曾回返?还有他的随身之物,又去了哪里?就算衣裳又脏又破,只能丢弃,总没理由把钱和玉佩也给扔了吧? 凌无非越想越觉头疼,于是回到先前醒来前的那间屋子里,仔细翻找起来,忽然发现屋角的木箱并未紧贴墙面放置,后方还有一条缝隙,走近一看,里边摆着一双干干净净的布鞋,只是尺码实在有些特别——寻常人的脚,窄而长,这双鞋子却是短而宽,仿佛它主人的脚是个球。 谁的脚会长成这样? 凌无非看不明白,却忽觉浑身乏力,头晕眼花。只是眼下气息调动不了,又被这老妇弄得一惊一乍折腾了好几个时辰,要想从这里开,又非得经过山路不可。一时无计可施,只好倒头睡下,暂作歇息。 谁知这一合眼,便直接睡到了天黑。 睡梦中,凌无非忽然感到有人在扯他的衣领,迷迷糊糊将眼睁开一半,却看见那老妇站在床头,正拽着他的衣襟往下扯:“说过多少次了,睡觉记得脱衣裳,看你这笨手笨脚的样……” “啊!”凌无非慌乱不已,惊呼一声坐起,直接滚下床榻。 他来不及穿鞋,两手死死扯住衣衽合拢,严丝合缝裹住身子,猫腰抱臂,飞快退到屋角,惊恐问道:“你要干什么?” “娘陪儿子睡觉,天经地义。”老妇说着便朝他走来。 “天什么经,地什么义?我根本就不是你儿子!”凌无非失声狂吼,“我娘好端端在光州,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事就是看见我!才不会像你这么……” 他脑袋卡壳,还没说完又见她靠了过来。于是不迭起身,跑去另一边屋角躲着,匆匆忙忙系好衣带,左手仍抱在胸前,腾出右手指着那老妇喝道:“你别过来!” “你要造反吗?”老妇尖声叫骂,嗓音凄厉如野兽。 “我知道是你救我性命。”凌无非不住退后,对那老妇道,“我的东西都被你拿走了,里边的钱财都是你的,就当是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能……” 他话没说完,老妇已抓起一根棍子扑了上去。凌无非见状连忙闪避,脚底却踩到尖锐之物,一时吃痛,迟滞了一瞬。 也正是这当口,老妇的棍子不偏不倚砸在他胸前,打得他一个趔趄,连退数步方才站稳。 老妇两手抓着棍子,劈头盖脸朝他打来。 村中妇人,长年干着农活,身强力壮。这老妇虽然满脸皱纹,头发却只是花白,至多五十几岁,几棍子下来,虽不至于把他打趴下,力道却不小,好几次差点朝他头上招呼。 有道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对方一个老人,打不得也骂不得。凌无非见与此人讲不明白道理,索性转身就跑。 他虽无法调动真气,但休息了大半日,体力恢复得倒不错,很快便把那老妇甩在身后,跑出小院。 山间荒野,月黑风高。凌无非是斯文人,除了三五岁时那段顽劣岁月,还从没赤脚走过路,是没跑出多远,两只脚便疼得钻心,只能停下歇息。 他双手扶膝,靠着一棵老树,弯下腰来大口喘着粗气,还没回过味来,却隐隐约约听到一声狼嚎。 “不会这么倒霉吧?”凌无非心头一悸。 他抬头看了一眼刚才靠过的老树,眉心沉了下去。思索片刻,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双手扣在了树干上。 自开始习武后,他便再也没爬过树,即便真要上树,也是用轻功。可如今处境特殊,周围也没有旁人,所谓风度,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谁知还没等他抬腿,脑中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凌无非松手扶额,只觉目眩欲吐。身子晃了几晃,无力瘫靠着老树,低头一阵干呕。 再抬头时,视线已是一片朦胧。 他依稀看见了老妇追来的身影,耳边还有她尖锐的叫喊和骂声,只能拼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向前跑了几步,后脖颈却挨了重重一棍,眼前一黑,失了知觉。 第12章 路逢险处难回避(一) 就在凌无非掉下山坡的第二天,沈星遥循着蛛丝马迹,找来了附近山头的镇子。 她鞋里进了石子,在走街边停下,刚好在一间当铺门外,一手扶墙脱了靴子,刚倒出石子,便听到里边当铺里传出争执声,余光一瞥,见是几个十三四岁,混混打扮的少年挤在柜台前。 领头的少年手里举着一串白玉铃铛,对当铺掌柜道:“你再好好看看!这东西肯定不便宜!” “至多两百文,不能再加了。”当铺老板眯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要当就当,不当赶紧走。” 沈星遥皱了皱眉,当即套上靴子,大步跨过门槛走进当铺,一把将铃铛从那领头的高个少年手里夺了过来。 “你干嘛抢我们东西?”少年跳了起来,拉过一帮小弟兄,把沈星遥围在中间。 “你的东西?”沈星遥捏着铃铛打量一番,从中嗅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这铃铛,分明是七年前凌无非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一人一串,从不离身,如今却染了血腥,被人拿来当铺换钱。 他人在何处?莫不是遇上了麻烦? 沈星遥沉下脸色:“这个东西,你们从哪儿得来的?” “你……”高个少年支支吾吾,“你管我怎么得来的。” “我再问一遍,”沈星遥握紧手中铃铛,眸光泛起寒意,“从哪儿得来的?” 第20章 几个少年见势不对,转身撒腿就跑。领头那个离沈星遥最近,稍慢了半步,被沈星遥两指扣住右肩按倒,当场跌跪在地,动弹不得。 当铺掌柜慌了:“哎,你们……” “掌柜的挺会开价,好几贯钱定制的东西,就只值两百文?” 沈星遥话里透着寒意。掌柜的一听,缩去柜台底下,不敢再吱声。 “痛……痛痛痛……”高个少年疼得龇牙咧嘴,道,“先到者先得,你懂不懂道上的规矩?” “你也知道和我谈规矩?”沈星遥冷冷道,“知道什么便老实交代,别逼我动手。” 少年拼命挣扎,忽觉肩头剧痛,听见骨节错位的咯吱声,登时吓傻了眼,急忙喊道:“是……是城外山坡上……捡的。” “带路。”沈星遥一字废话也不多说,将他错位的关节推回原位。 那少年接被沈星遥扣着肩膀推出店门,虽然不情不愿,却无法反抗,只能听她吩咐,犹豫着往前挪步,走得十分缓慢。 他的同伴们也都不敢走远,躲在隔壁米店堆放的箱子后探头张望,见此情形,吓得不敢吱声,更不敢跟着。 沈星遥不动声色,左手抚至腰间佩剑,拇指轻推剑格,露出鞘外半寸,又倏地松开手指。 灵渊“铿”地一声落回鞘内。 少年听得一个激灵,缩起脖子,赶忙加快了步伐。躲在箱子后偷看的小胖子吓得摔了个屁股墩,转身便跑。 这熊孩子领着沈星遥,穿过宽宽窄窄的街道,一路走出镇子,来到郊外山岭。 越往深处,越有一股发臭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就……就是这附近了……”少年打着哆嗦停下脚步,指着草地道,“我们……我们昨晚偷了钱,被人发现,逃到这山里,被石头绊倒,刚好摸着这个……” “然后呢?”沈星遥眼皮也没抬,心下却觉不安。 “然后……然后一起来的弟兄说……说踩着了死人,我们害怕……就……就又跑回了镇上……”少年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利索。 沈星遥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循着足迹寻找起来,果然在一丈开外找见一具大汉的尸体。 尸首曝在野外,已被野兽啃食,残缺不全,还趴着几只蛆虫,散发出阵阵恶臭。她这才想起那少年,回头一看,却见那小子已跑得不见踪影。 沈星遥不再理会,而是捏着鼻子,低头仔细打量一番尸首,比对胸前伤口尺寸,与苍凛剑锋相差无二,心头顿时燃起一线希望。于是加快脚步,一路往前搜寻,又找到了另一具尸首。 一旁的山坡上,倒插着一把宝剑,正是苍凛。 沈星遥拔出宝剑,放眼四周打量一番,在附近草丛里找到了剑鞘,旋即还剑入鞘,以苍凛为杖,缓慢摸索下山,花了好几个时辰方下至平地,拨开一人多高的杂草,远远望见几幢房屋。 此处看来,似乎是个小小的村庄。 却在这时,一声稚嫩的惊呼响起,当中还夹杂着哭声:“狼!狼在追我……” 紧随其后,传来一声清晰的狼嚎。 沈星遥循声望去,远远望见一只野狼追着一名七八岁的小女孩从山脚下往村口而来,当即飞身纵步上前,一个翻身跃上狼背,死死揪住狼颈周鬃毛,左手握拳,狠命锤向它头顶。震得腕间青玉绞丝镯叮当作响。 饿狼吃痛,嚎叫着试图将她甩下,接连挨了好几拳,翻滚着扭打在地上。那狼饥饿不已,眼中凶光毕露,张开血盆大口,便朝沈星遥面门咬来。 沈星遥灵机一动,把手中苍凛往它嘴里一塞,趁其不备,抬腿狠踢它腹部,将之踹飞出去。 饿狼受了内伤,呜咽两声甩出卡在嘴里的剑,转身落荒而逃。 沈星遥长舒一口气,坐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却听见一阵脚步声走近。 她扭头一看,才看见那个被追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跟前,呆呆望着她:“神仙……是神仙姐姐来救我了吗?” “傻瓜,哪有我这么狼狈的神仙?”沈星遥莞尔一笑,眸光温婉如水,话音也如眼色般轻柔,“你没受伤吧?” 没等女孩答话,离村口最近的那幢小屋里便窜出一男一女两名青年,手里都拿着木棍。 二人看见女孩,都愣了一愣。 “念儿,狼呢?”青年妇人问道。 “爹爹,娘亲,是这个姐姐帮我打跑了狼。”小女孩脆生生喊着,跑到双亲跟前,摇着女人的衣袖,指着沈星遥道。 沈星遥也站起身来,上前几步,拾起掉在地上的苍凛宝剑。 “多谢女侠相救。”夫妇二人上前行礼,连声道谢,见沈星遥转过身来,都看得呆了一阵。 乡野小村,几时见过这样神仙般的女子?二人恍惚一阵,很快回过神来,迎上前来热情搭话。 “女侠这从山外来的吧?”妇人指了指站在她腿边的小女孩,道,“我家念儿就是喜欢乱跑,给您添麻烦了。您看,这衣服都弄脏了,要不您同我回去……” “不必如此麻烦。”沈星遥摇摇头,四下看了一眼,问道,“我能不能问问二位,这里是什么村子?最近可有外人来过?” “外人?”夫妻二人面面相觑一阵,几乎同时摇了摇头。 “女侠,咱们这村子已经有几十年没来过人了,您还是头一个呢。”青年男子道。 第21章 “那就奇怪了……”沈星遥蹙紧眉头,若有所思,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山路,不自觉嘀咕道,“应当是从这儿掉下来的没错……” “女侠这是……” “我想找个人,几位既未见过,我便再去别处问问。”沈星遥略一拱手,“不打扰了。”言罢,便要转身离去。 “不如这样吧,女侠,”妇人上前,说道,“村长家就在前边不远,我们带您去那,请村长去各家问问,看看别人有没有见过。您也同我们说说,要找的人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我们也好帮着找找。” 夫妇二人为感谢沈星遥救了女儿,待她十分热情。沈星遥推诿不下,便跟着二人去见了村长,谁知把村里人都问了一圈,个个都摇头,说不曾见过。 沈星遥晌午进村,等问完话后,已是酉时过半。她这一日水米未进,喉咙早已发干,声音近乎沙哑,这会儿坐在村长家门前,接过村民递来的水,一口气灌入腹中,方有所缓和,于是站起身来,便要向村民辞行。 “女侠莫急。您这么有本事,您的夫君定也有一身好武艺,必会逢凶化吉。”老村长宽慰她道,“按说您下山的那条路,同您夫君掉下来的那道山坡,还有些距离,说不准是迷失在了山里,又或许是找到了别的路,已经上山去了。” “那就说,我得再去山里找找?”沈星遥略一思索,道,“那这山里,可有人居住?” “这……”老村长同身旁几个年长的村民面面相觑一阵,方叹了口气,道,“有倒是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是个疯子。” 第13章 路逢险处难回避(二) “疯子?”沈星遥目露疑惑。 “女侠有所不知,”一老妪说道,“我们村里有个老寡妇,从前总挨她男人的打,后来那男人喝多了酒,自己磕在门槛上摔死了。” “这原本呐,她还有个儿子,好好拉扯大也能做个依靠。”老妪继续说道,“谁知她却变得神神叨叨,天天把儿子捂在怀里,喂得连路都不会走了,睡觉也要搂着,那孩子被她养的……哎呦,胖得都快不成人形了。” “我听说过这事。”另一年轻妇人道,“她那个儿子,七八岁了都不会下地走路,只能躺着,不知怎的就被山里的狼给叼去了。后来她就真疯了,凡是看见个男人,都当是自己儿子,当街便往家里拖,吓得村里人都躲着她。谁都不敢去招惹。” “就是就是,女侠你要是见到那疯婆子,可千万躲着点儿。” 沈星遥心不在焉一点头,却觉心里不是滋味,敷衍了几句,便向村民辞行,趁着天还没黑,沿着崎岖的山道,往重重树荫遮蔽的峰峦间行去。 天色愈暗,林间斑驳的光点渐渐氤氲成橘红的暖金色,又渐渐褪去,直到灰沉沉的天幕彻底将四野拢盖。 沈星遥抬头望树,分辨着方位,却忽然听见一声狼嚎。 狼嚎声起,群狼呼应,声音清晰可闻。 “这么晦气吗?”沈星遥叹了口气,取下腰间灵渊,拨开挡在眼前的灌木,探头望去,却听见周遭又安静了下来。 她略一思索,换了个方向,往山林另一侧走去。 夜风穿过林野,呼啸声似野兽。山岭深处,老树参天,冗杂繁茂的枝叶向上延展向夜空,仿佛一只只鬼手,张牙舞爪争抢着悬在高处的那一轮圆月。 却在这时,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拨开灌木走出林子,却看见七八双绿幽幽的眸子,在她周围围了一圈。定睛一看,灰扑扑的一片,都是狼。 其中一头,走路一瘸一拐,正是白日里追捕小女孩的那只。 沈星遥大惊退后,却见头狼已站上高处,仰面长嘶。一声呼后,围在四周的狼群,连同那头跛腿狼,全都扑了上来。她无暇多想,拔剑便斩,也不知是划开了哪头狼的肚子,血和内脏,一股脑都泼在了她身上。 另一头狼的爪子,径自朝她肩头呼了过来。沈星遥有所察觉,赶忙错步疾闪,却撞到了另一头狼跟前。 狼与人不同,没有太多无端而生的小心思,族群意识远在性命之上,如今同伴受伤,成群结队来复仇,绝不会生半点退却的心思,又已习惯了扑杀,有着自己的一套法则。是以人与群狼相斗,纵武功盖世,体力消耗,却比与人相斗多上数倍。 一番恶斗之下,沈星遥的左袖被狼爪挠下了半截,胳膊上也多出三道伤口。半干的血水沾着几根狼毛,卷在青玉绞丝镯的缝隙里。也不知那血究竟是狼的,还是她的。 七头饿狼,大半已经倒地,还剩下三头,体力亦已消耗了大半,在她跟前围了半圈,一个个虎视眈眈。 沈星遥双手扶膝,脚底往后挪开半寸,一面大口喘息,一面留意着三头狼的动静。大颗汗珠沁出额前,滴落在睫毛上,闷声落下,令她视线也变得朦胧了几分。 头狼发出一声戾啸,猛地扑了上来,沈星遥赶忙旋身闪避,几乎是同一时刻,另外两头狼也扑了过来,粗长的尾巴撩起一旁老树茂密的枝条,噼里啪啦带下一连串叶子。 沈星遥咬紧牙关,双手合握剑柄,以剑为刀,朝头狼颈边全力劈了下去。 只听得一声哀嚎,沈星遥右膝一软,跌跪在地,头狼受了剑伤,领着仅剩的两头狼飞快逃远,窜入林中,消失不见。 第22章 沈星遥远远望着三头狼逃窜的背影,忽觉浑身脱力,双目一阖,重重跌倒在地,转瞬失了知觉。 长夜沉入混沌,四野黑暗无垠。数里之外,山阴深处,另一个被潮湿的水声淹没的梦境,抵力挣扎,却始终不得清醒…… 地窖天窗紧闭,四面都被封死,照不进阳光。墙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散发出潮湿的腥气。顶壁凝结的水汽串成珠链,在黑暗里下坠,滴答滴答落在凌无非额前。 入骨的凉意,终于唤醒了他的神识。凌无非感到额头发凉,无意识向后缩了缩身子,缓缓睁开双眼,察觉自己身处黑暗之中,立刻扫视一眼四周,却什么也看不清。 他察觉到身上被绑满了绳子。衣裳也被水汽浸润,湿乎乎的。两只脚更是透心凉,麻木到已察觉不出有没有穿鞋,只有活动足弓,才勉强感受到足底伤口结痂带来的僵硬。 可奇怪的是,即便身体僵硬,他也并未感到难熬,反觉丹田之中,一股暖流正缓缓上涌,一遍遍流向四肢百骸,显然是内息恢复的征兆。 凌无非眉心一紧,心下忧喜掺半,他也不知这会儿恢复功力,究竟是一时的,还是彻底复原,细细想来,自中毒以来所经历的一切,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他正想着,却见上方门开,照进一束光来。 疯老妇端着饭菜,出现在那束光里,板着脸孔,一步步走下台阶。 “是你把我绑在这儿的?”凌无非问道。 “你又想跑是不是?”疯老妇扔了手里的饭菜,扑了上来,死死将他抱住。饭碗“哐当”一声落地,摔成碎片,里边的饭菜汤渣也都跟着洒了一地。 凌无非顿觉头脑胀痛不止。 “你不能走……不能走……”老妇疯狂亲吻着他的脸,两手死死箍着他脖颈,几乎将他勒到窒息。 凌无非几欲发狂,却还是把到了嘴边的怒吼都咽了回去。经过前一日的惊慌失措,他忽然冷静下来。又或许是因为察觉到了内力恢复的兆头,令他多了几分逃出此地的信心。 他微微偏头避开老妇的亲吻,抬高嗓音道:“我饿了!” 老妇茫然回神,转身呆呆看着地上的饭菜,愣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老半天,她才站起身来,飞快跑出地窖,连门都忘了关。 凌无非见来了机会,立刻凝气运功,全力贯注于双手震向绳索。只听得一根根缠绕在他身上的麻绳,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寸寸断裂,散落一地。 他随手掸去落在身上的碎绳,站起身来,脚底刚一着地,便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传遍全身。 然而非常时刻,他已顾不上多想,只能强忍疼痛,赤足跑上台阶,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冰冷的地窖,悄然穿过院子,在先前住过的那间屋子里随便找了双旧草鞋套上,转身便走。 谁知刚一跨过门槛,便瞧见疯老妇端着一碗饭走了过来,阴着脸望着他。 第14章 路逢险处难回避(三) “往哪去?”老妇说着,面目已然扭曲,发疯似的扑上前来。 凌无非不慌不忙侧身避让,抬手疾点她颈后风池穴。老妇两眼翻白,当即栽倒在地。 他看了一眼晕倒在地的老人,无奈将她扶起,见隔壁房门虚掩,并未上锁,便即将人扶了进去,谁知房门一开,觉一阵灰尘扑鼻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这间屋子,竟然从未住过人? 这老妇不是说她与儿子一起住在山里吗?隔壁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物件摆放等等痕迹,都分明显示有人住过。一人一屋,合情合理,怎的这间房却空置了? 凌无非蓦地想起她昨晚说的那句话:“娘陪儿子睡觉,天经地义。” 他忽觉背脊发凉,刚忙将人丢上床榻,恰见一物从老妇怀中掉出,正是他丢失的银囊。 可打开一看,里边只剩了一些铜板,所有飞钱都不翼而飞。想来也不奇怪,小村镇里的人,挣钱不易,半贯钱都得攒上几十年,如无天灾,也绝不可能离开几代人生活的村子,根本不会与外界交易。那些飞钱,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一张张印了字的废纸,分文不值,定已被这老妇扔了。 凌无非想了一想,还是将那只银囊放回了老妇手里,伸手摸了摸头顶被青丝包裹在发髻正中心的那只玉扣。 这已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事,若真走投无路,只能把此物当了换钱。 从小到大,从未缺过吃穿用度的凌无非,突然有些心疼那些被糟蹋了的飞钱。 他将玉扣取下。青丝旋即如瀑般散落,垂在肩头,愈发衬托出他满脸的憔悴。 天朗气清,朝阳和暖。凌无非手握玉扣走出小院,迎着拂过耳畔的清风,舒展双臂,活动一番筋骨,旋即迈开大步,向山林间走去。 飞鸟掠过远天,发出悦耳的鸣叫,淙淙水声由远及近,指引着他穿过弯弯曲曲的山道,走出深林。走过平缓的石路,前方便是一条溪流,涓涓流水淌过溪底卵石,潺潺作响。 凌无非走至溪旁蹲下,清洗手上脏污,玉扣被他捏在掌心,温润通透,经水冲洗,愈发显出其不凡的品相。却在这时,一条小鱼跃出水面,溅起无数水花。凌无非下意识一躲,却不慎松了捏着玉扣的手。 玉扣滑落入水,恰被一股急流冲向下游。凌无非大惊连忙起身去追,还没跑出几步,便看见溪边不远处走来一人,俯下身去,捞起水中玉扣,朝他望来。 第23章 那熟悉的身影,不是沈星遥,还会是谁? 凌无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怔看着眼前的妻子,竟不知该说着什么。脑中来来去去,只剩下一句话—— 她怎么会在这儿?她是未卜先知,特意来救他的吗? 此刻的凌无非,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粗麻衣裤。满头长发披散,并未梳理,发缝间还翘着几根不长不短的碎发,凌乱不堪,如同疯子。半露在不合身的短衣外的胳膊和腿都挂了彩,不是擦伤,便是污泥。 沈星遥的模样,也不比他好多少。昨夜与狼群恶斗一场,衣袖也少了半截,肩头背后,到处都是裂口,好在已清洗过身上的泥,才不至于显得过于邋遢。 她打量凌无非一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缓步走到他跟前,问道:“怎么这副模样?” 凌无非张了张口,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却见她摇了摇头,打趣说道:“天下第一、武林盟主……噗……你丢不丢人?” “可是我看夫人你,好像也不怎么风光。”凌无非无奈笑答,心中却洋溢起温暖。 他拉过沈星遥的手在溪边坐下,下意识伸手入怀,却是一片空空,这才想起,随身的伤药都已遗失。沈星遥看出他的尴尬,不动声色掏出装着金疮药的青瓷小罐递给了他。 凌无非咬着唇角,接过她递来的伤药,小心翼翼帮她处理伤口,目光扫过抓痕,不禁蹙紧眉头,心疼问道:“你这伤……怎么像是野兽挠的。” “山里有狼。”沈星遥目不转睛盯着他这幅落魄模样,越是看着,眼底笑意愈发藏不住,“你这到底是怎么了?衣裳也换了,东西也丢了。该不会连回家的路都给忘了吧?” “那倒没有。”凌无非摇头,老老实实道,“我遭人暗算中了毒,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他们带到了这附近。” “来人武功很高吗?” “不高。”凌无非摇头。 “那你还被他们给……” “大概是我没防备,大意了。”凌无非叹了口气,道,“我在路上听见他们说,那毒物的名字,应是叫做’赤角仙‘。” 沈星遥眉心微蹙,面露狐疑。 凌无非帮她处理好伤口,又整了整衣衫,见她发髻有些凌乱,便索性取下她头顶那支玉簪,小心翼翼替她解开发髻,又用手捧了些溪水,擦在毛糙的碎发上,一缕一缕,仔仔细细帮她捋顺梳平。 “我刚醒时还没觉得有何异样,出手后才觉得力不从心,浑身经脉作痛,犹如火烧,完全不听使唤。”他接着说道,“掉下山的头一天,半点功力也使不出,还被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婆捡了去,关在地窖里。” “老婆婆?”沈星遥眉心一动,“你是说,山里真的住了个老婆婆?” “你怎么知道?”凌无非愕然。 “我听山脚村里的人说……” 沈星遥重新绾上发髻,插上玉簪,又转过身,扳着他的肩让他背了过去,一面帮他梳理凌乱的长发,一面将从山脚村民口中听来的故事原原本本对他说了一遍。 “你是说她儿子死了?”听完沈星遥的话,凌无非大惊回头。恰好沈星遥正在帮他整理一缕打了结的发丝,这一回头,打结处刚好勾在沈星遥食指上,一拉一拽,直接扯断了好几根头发。 凌无非一时吃痛,捂着脑袋低下头去。 “你没事吧?怎么如此激动?”沈星遥凑了过去,在他脑后揉了揉,温声说道,“那老婆婆欺负你了吗?你说你使不出武功,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凌无非一脸颓丧低下头去,犹豫半天,方道,“她说我是她儿子,一会儿一个主意,阴晴不定,我起先使不出武功,与她周旋了一日,本已逃了,还是被她追杀,抓回去绑在地窖里。” “这么可怜?我看看。”沈星遥坐直身子,两手扳过他的脸,仔细查看,瞥见他额角有处擦伤,心疼地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脸,道,“是憔悴了不少,那你功力复原了吗?” 凌无非点头,神情十分乖巧。他突然像是想起何事,连忙按下她的手,道:“我随身之物都被她给扔了,也不知那铃铛……” “你是说这个吗?”沈星遥唇角一弯,掏出怀里的玉铃铛,倾身从搂住他的脖子,将之递到他眼前,盈盈笑道,“它掉在山坡上,被几个小泼皮捡去,差点就给当了。还好我来得巧,刚好撞见。” 凌无非接过铃铛,微微一愣。 “看样子,你这一年是懈怠了不少,被人暗算都没察觉。”沈星遥替他梳好发髻,扣上玉扣,道,“不过好端端的,解开头发作甚?” 凌无非连忙摇头:“那老婆婆以为我是她儿子,把我身上的钱都拿走了。我想着她毕竟也救了我一命,便没向她讨要。要不是你来了,我还想……” “你想当了它换钱?”沈星遥“噗嗤”一笑,当即从腰间银囊里取了些碎金,塞入凌无非掌心,捏捏他的脸,道,“浑身上下就剩这一件值钱的东西了吧?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还得上街头卖艺?” “这我倒没想过,不过……” “嗷呜——” 凌无非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听得远方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 沈星遥想起昨夜与狼群的激战,脸色立变,赶忙拉过凌无非的手,一面起身,一面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紧回镇上去吧。有话路上慢慢说……” 第24章 凌无非隐约会意,虽觉脚底伤口作痛,却还是一声不吭,跟着她跌跌撞撞往山下跑去。二人匆匆忙忙,都未留意到身后的树干旁,一只长着赤红触角的褐色甲虫,正往树顶爬去。 第15章 金钩丝轮浮星影(一) 山脚村口,一双蹬着鸦青暗纹软缎靴的脚渐渐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小阿念抓着一条捡来的枝桠当成扇子,和邻居家的孩子追跑打闹到此。看见陌生人靠近,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这是出现在这个小山村里的第二个外人。 男人身材高大,额前垂下一缕微微卷曲的碎发。剑眉入鬓,眼睛狭长,瞳仁黑得很彻底,仿佛藏了两潭深水在眼底,一眼望不到底,不论大人还是孩子,只要与他对视,都能感受到一股阴寒至极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背上背着一把苗刀,刀在鞘内,血气却已蔓延出鞘外,萦绕在他身周,仿佛这气味,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亦或是说,已与他融为一体。 阿念娘走到门前看见此景,赶忙跑上前来把孩子抱起,退回院子里。 “娘亲,他是不是大姐姐要找的人?”阿念指着男人对母亲问道。 她只是个孩子,丝毫察觉不到危险,说完这话,便立刻被母亲遇上了嘴。 男人听到这话,缓步走到母女二人跟前。 阿念娘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夫人别怕。”男人笑起来,比不笑时还要瘆人,他说完这话,又转头看向阿念,问道,“小妹妹,你说的大姐姐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呀?” 他故意捏着嗓子说话的口气,听得阿念娘不寒而栗,赶忙捂上孩子的嘴,道:“哪有什么大姐姐……小孩子胡乱说话,您可别往心里去。” “大姐姐拿着两把剑,可威风了,还赶走了来村子里的狼。”小阿念指着村后起伏的山峦,道,“她上山去了,大哥哥你要找她,可得快一点,不然太阳要下山,狼又要来了……” “你胡说什么……”阿念娘话未说完,便被那男人骤然变冷的眼神吓住,抱着孩子跑回屋里,其他玩闹的孩童也都纷纷退散。 男人一言不发,转身进了山里。 原本碧蓝的天空忽然暗了下来,乌云飘过山头,挡在小村上空,伴着惊雷响起,哗啦啦地下起了暴雨。 山中小道也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变得泥泞湿滑。沈星遥与凌无非二人相互搀扶,躲进附近的山洞,提起衣袖一拧,淅沥沥的水花转瞬流了一地。 “我来的这一路上都没下过雨。”沈星遥靠在洞口,看着洞外铺天盖地的雨帘,若有所思,“你说到底是你倒霉,还是我运气差?到了这里便被困住。” “那多半是我了。”凌无非走到沈星遥身旁,揽过她肩头,叹了口气,道,“自从七年前去了一趟玉峰山回来,我这运势便没好过。” 沈星遥听到这话,眉心一动,当即转过头来,目不转睛盯住他双眸。 凌无非愣了一愣,忽地想到与她初次相遇,便是在渝州玉峰山脚,赶忙摆手道:“我没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怎么可能会是……” 他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已然划破天际,直接劈中山洞前一棵歪脖子老树。 凌无非赶忙闭嘴,揽过沈星遥腰身往洞内退了几步,看着轰然倒地的歪脖子老树,诧异地张大了嘴,好半天都合不拢。 “让你别乱说话,要遭天谴的。”沈星遥横肘在他胸前轻轻一杵,冲他玩味一笑,道。 凌无非下意识抿紧了唇,一声也不吭。 “想不到短短几天,你便遇上了这么多事。”沈星遥双手环臂,摇头感慨道,“不过说起来,那位老人家……的确是挺可怜的。” “我把剩下的钱都留给她了,虽然不知有没有用……只可惜,她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凌无非摇头叹道。 沈星遥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靠在他怀中,在洞里坐了下来。风雨之中,远远传来野兽的嚎叫,忽远忽近。 她昨夜进山,与狼群恶斗,到了此刻,才好不容易松一口气,眼皮一合,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等到醒来,骤雨已停,地上的水也干了大半。她与凌无非相携走出山洞,却忽觉身旁人身子一晃,一双手并用将之扶稳,蹙眉问道:“又毒发了?” “没有……”凌无非目光略显躲闪,神色颇为尴尬,半晌,方小声说道,“脚疼。” 沈星遥恍然大悟,当即拉过他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头:“先走,回镇上再说。” 因凌无非先前遭遇,二人为避免再次撞见那疯老妇,刻意绕路而行,费了大半天的工夫,到了傍晚才回到镇上。此刻二人已是精疲力尽,只能寻了客舍住下,拖伙计帮忙买来两身干净的衣物,烧了热水盥浴,梳洗休整。 客舍房内,桑木屏风后的木桶,水面涟漪渐平。云雾般的蒸汽由浓转淡,随风飘往屏前,萦绕床头,久久不散。 夫妇二人洗浴过后,都换上了干净的里衣坐在床沿。凌无非从木架上取下毛巾,拢过沈星遥湿漉漉的长发,轻轻搓揉拧干。一缕湿发贴在他鬓边,滴下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无声落在肩头,在雪白的中衣上洇开一小滩湿迹。 “只凭窗外留下的压痕,便能找到这来。”凌无非一面替她擦拭头顶的水,一面感慨道,“你追踪的本事,真是越发高超了。” 第25章 “那么大个箱子,想要迁移,绝不可能是人力扛运,必然会有车辙。”沈星遥说着,忽然蹙紧了眉,回头朝他望来。 凌无非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动作太大,扯着了她的头发,便忙松开了手,却见沈星遥眼中涌起疑虑,对他认真问道:“你说你被人下了毒。那下毒之人可有提过此毒有何效果?” “没有。”凌无非摇摇头,道,“先前之所以昏迷,应当就是因为它。但不知为何,又醒了过来。” “这不对劲。”沈星遥摇头道,“下毒之人应当十分清楚药性,既然已经决定要对付你,计划再不缜密,也不至于如此草率。那两个负责押运的手下显然不是你的对手。也就是说,按他们原本的计算,你绝不可能会醒。” “我也是这么想,”凌无非略微颔首,道,“只一时想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 “此事疑点太多,”沈星遥摇头道,“也不知你所中的究竟是什么毒,有解还是无解,效用如何,若只会导致昏迷,醒来后的经脉异动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倘若还有别的毒物作祟,两种毒性之间,又会不会有冲突?” “这倒不好说……”凌无非听了这话,不觉陷入沉思。 “罢了,你我都不懂毒,在这瞎猜也没用。”沈星遥从他手里夺过毛巾,盖过他头顶,隔着毛巾两端捏起他的脸,目不转睛盯住他双眸,调笑说道,“还不快把头发擦干?以防万一,在回去见到柳叔和灵沨前,别再与人动武,更别瞎出头。” “好。”凌无非咧嘴一笑,话音软糯,眼里柔情漫溢,温顺得像只猫儿。 沈星遥莞尔一笑,在他唇角轻轻一啄,便即起身走去包袱旁。凌无非亦起身,谁知脚一沾地,便发出钻心的疼,一个趔趄又跌坐回床沿,发出一声闷响。 他还没坐稳,怀里便被扔过来一瓶伤药,抬头一看,恰好对上沈星遥盈盈笑眼。一双明眸如星般璀璨,一时之间,竟看得痴了。 “别傻坐着,搽药。”沈星遥说着,已回到床边坐下,将一枚青玉貔貅腰佩递到他眼前。 “这不是逸朗的吗?”凌无非蹙眉道。 “还真是段逸朗的东西?那你认识这个吗?”沈星遥说完,又递来一只锦囊。 锦囊中装着的,正是她前些日子从鼎云堂捡来的那张画着招式的纸张。 “眼熟……”凌无非看着画上的小人,若有所思。 “可是段家刀法?” 凌无非沉思良久,略一颔首,道:“也是从段家捡的?” 沈星遥点点头,旋即将与苏采薇二人在鼎云堂的见闻对他悉数相告。凌无非听罢,不觉锁紧眉头,直觉这其中大有古怪,却又不知当从何处开始梳理。 未免又被敌人骚扰,二人只在镇上住了一夜便启程离开,特地绕路,未往回走,而是向西行了十数里,在附近的云安县里住下,暂作调养。 时近小满,气候愈加和暖。温风裹着花香拂过矮树,穿过客舍临街的窗,送入大堂,熏醉了风蝶,氲得满堂香。 沈星遥嗅着花香,惬意合上双目,唇角勾起淡淡的笑。凌无非望见她这模样,淡淡笑着从伙计手中接过盛着紫苏饮的茶壶,斟满一杯,递到她眼前。 “这几天好安静啊。”沈星遥端起盛着饮子的葵口杯抿了一口,眉心微微一沉,眸中,“想抓的人还没抓到,怎就突然罢手了呢?” “许是看到你我有了警觉,不敢再轻举妄动。”凌无非说着,不自觉收敛笑意。 “也罢,不想那些晦气的东西。”沈星遥舒展双臂,长舒一口气,忽然盯着坐在她对面的凌无非看了一会儿,欺身凑了过去,搭在桌面的右手,从食指到小指,轮番敲着桌子,勾唇笑问:“你的脚伤……还走不了远路吧?” “本来养上两三天就能好了,”凌无非摇头叹气,哭笑不得道,“可那时怕山中还留有万刀门的眼线,连日赶路到这儿,同炮烙也没多大区别。” “可是天气这么好,我想出去走走。”沈星遥唇角一弯,笑吟吟道。 “好啊,”凌无非展颜一笑,“那我……” “你还是好好在这儿坐着吧。”沈星遥笑意愈浓,“我怕你往后真变成瘸子,只能窝在家里。到时还有谁能陪我游山玩水?” 凌无非闻言,只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沈星遥一口闷下杯中剩下的紫苏饮,放下盏儿,起身走向大门。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将她背影照得粲然。暖光明亮,连空气中飘浮的细小尘埃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丝丝,一粒粒,层层叠叠,被风送入桌底的阴影里,匿于黑暗。 山城街头,夹道高低错落,通往四面八方。若非沈星遥自小便在山中长大,只怕走不了多远便会迷失方向。 她在市集闲逛了一会儿,被一家香料铺子琳琅满目的货架吸引了目光,才走到摊前,一旁幡子被风吹起,余光穿过柱子后的缝隙,正看见远处包子铺外,一形容落拓的男子趁着掌柜转身的工夫,抓起蒸笼里滚烫的包子,一口塞进嘴里。 沈星遥刚好瞥见那人侧脸,忽然觉得有几分面熟。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光吃不给钱呐……”包子铺老板立刻跑了出来。 男子慌了神,转身便跑。 第16章 金钩丝轮浮星影(二) “段逸朗?”沈星遥眸光一动,赶忙放下手中香料,大步追了上去,却被围在包子铺前看热闹的人群挡住,等她好不容易挤出人潮,只看见叹息而回的掌柜,却不见了那男子的踪影。 第26章 她只得拦住掌柜,问道:“掌柜的,方才那人往哪儿去了?” 那掌柜被人抢了包子,正愁不知找谁买单,听到这话,立刻扣住沈星遥的胳膊,指着她道:“那人你认识?那你替他把钱给了!” 沈星遥听到这话,眉心微蹙,略想了想,还是掏了几枚铜板,放在掌柜手心,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他往哪儿去了吗?” 掌柜松开她的手,随手指了个方向,一面嘀咕,一面走进铺子:“要追赶紧追。那人像会飞似的,爬上墙便跑了,现在才去,只怕早就跑喽……” 沈星遥没有答话,只是转头看了一眼他所指的方向。 段逸朗武功再差,也是习武出身,自然懂得轻功,攀岩走壁。 可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沈星遥略一思索,当即拨开人群,便循着那落拓男子离开的方向,径自追去—— 时至晌午,日上中天,阳光越发刺眼。 数里之外,客舍大堂。坐在窗边的凌无非站起身来,合上一半窗,又坐回原位,提起桌上那壶紫苏饮,斟满空盏。 灿金的阳光照着火红的饮子,光彩艳如云霞。 “咚!” 大堂正中传来闷响,伴随着碗盘落地声,传来跑堂伙计“哎呦、哎呦”的叫唤。饮子的水面也跟着这震颤,摇了一摇。 凌无非放下茶壶,抬眼望去,正瞧见跑堂伙计正脸朝下结结实实摔倒在几张桌子中间,一旁是打碎的空盘与散落了一地的菜肴。坐在东面桌边的精壮男子露出一脸戏谑的笑,悄然收回了勾在小伙计脚踝处那条腿。同桌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也都嘿嘿哈哈笑了起来。 被打翻的菜的那桌也闹腾起来。小伙计忙着安抚,不自觉偷眼瞄了瞄那绊倒他的男子。男子见状,猛一瞪眼喝道:“看什么看?净给别桌上菜,老子点的东西呢?” “客官您别着急,一会儿菜就上来。您这才坐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嘿?”男子眉毛一挑,向同桌几人使了个眼色。几个狗腿子收到吩咐,立刻便站了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将那小伙计团团围住。 等菜的那桌见势不对,立刻不吭声了,放下钱便匆匆溜走。那伙计则被一行地痞包围,看样子免不了要吃拳头。 凌无非略一蹙眉,下意识站起身来,可想了一想,又坐了回去。 沈星遥不在此处,他又不便与人动武。但就这么干看着似乎也不妥。凌无非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帮那伙计解围,却在坐下之际,牵动脚底伤势,下意识一缩,正好踢到椅腿,往后滑了半寸,发出刺耳的擦划声。 那几个地痞流氓听见声响,当即扭头,气势汹汹朝他看了过来。 凌无非不慌不忙,淡淡一笑,端起盛着紫苏饮的葵口盏,道:“有道是和气生财。这里桌椅摆放,的确有些拥挤,难免磕磕碰碰,道个歉也就罢了。” “关你屁事。”绊人的男子大摇大摆起身,捋捋衣襟朝他走了过来,道,“你叫大爷我干什么?” 凌无非唇角微挑,并不说话,手里的紫苏饮才递到嘴边,便被那男子夺了过去,一把掼在地上。盏儿落地,当场摔得四分五裂。破碎的瓷片到处乱飞,吓得附近几桌食客起身溜走。 “这可不是我摔的。”凌无非波澜不惊,冲堂内另一侧正打扫的杂役招了招手,道,“小二,来看看他得赔你们多少钱。” 男子勃然大怒,一把揪过凌无非的衣襟,便要拎起来,可使了吃奶的劲,也没挪动他半分,不禁愣了一瞬,又很快瞪起眼来,提起拳头,作势便要打他。 “你他娘的,是不是找打!” 凌无非的随身佩剑被搁在靠墙的椅子上,刚好被桌面挡住。加之近期并未打算与人动武,又碰上夏季,穿得太过服帖易闷汗,便索性换了身宽袍大袖,颇显书生气的衫子。 他本就面容姣好,生得肤白水灵,这样一副模样,对于这些地痞流氓而言,着实没有任何威慑力。 这男子一行的几个泼皮见此情形,也都围了过来。 “好好说话,非要动手不可吗?”凌无非早看这厮不惯,此刻已顾不得毒不毒发,一手扣在桌腿,只待往旁推出,将这帮杂碎撞飞出去。谁知还没动手,便见一道人影晃过,一脚猛地揣在领头男子后背,将人踢飞出去。 男子发出哀嚎,脑袋和肩膀直接穿墙卡进了缝里,等他睁开双眼,面对的已是隔壁米店身材壮硕,两手叉腰的女掌柜。 一旁那几个喽啰,也都被沈星遥这一脚吓住,目瞪口呆站在一旁,不敢吭声。 沈星遥拍了拍落在手上的灰,抬脚把碍事的椅子踢到桌下,对其余几人道:“下一个是谁?” 凌无非见她回来,赶忙整理好衣襟起身,走到她身后站定,却见沈星遥朝他望了一眼,似笑非笑冲他调侃道:“光管得住手,管不住嘴啊?” “我没招惹他!”凌无非满脸无辜指着那个还倒插在墙里的壮汉道,“是他不讲道理。” 这帮地痞流氓看得懂眼色,见沈星遥这不好惹的模样,都悻悻退开,纷纷跑去墙边手忙脚乱地将他们老大给扒拉出来。那男子发髻歪斜,却不敢多话,只是白了凌无非一眼,便要逃走。 “打坏这么多东西,别忘了给钱。”凌无非搓了搓鼻尖,冲几人喊道。 第27章 一瘦高个的喽啰听了,不情不愿回头掏了把铜板放在桌上。 领头那精壮汉子心有不甘,回头一瞥凌无非,嗤声挤出几个字:“小白脸。我呸!” 凌无非闻言,脸上笑意愈浓,等到几人慌不择路跑出大门,才慢悠悠走到窗边,探出头去,冲几人背影大喊:“你是嫉妒我吗?” “行了,别贫了。”沈星遥上前,拉过他的手,收敛笑意,认真说道,“我刚才在街上,好像看见了段逸朗。” 第17章 金钩丝轮浮星影(三) 这帮泼皮白折腾一场,赔了好些银钱,领头那厮还把脖子给扭了。那厮让手下人扶着,歪着脑袋,颤颤巍巍走在大街上,引来不少注目。 他越是被人瞧着,便越是窝火,口中骂道:“奶奶的,小白脸给老子记着!下回再让老子碰上……哎呦……哎呦哎呦哎呦……痛痛痛痛痛……” 他的脑袋往左歪了老半天不曾活动,到了这会儿不免感到僵硬,正琢磨如何调整,却迎面撞上一人,疼得当场叫唤出声。 “你他娘的怎么……” “都怎么看路的?”被撞的女子毫不客气打断了这几个地痞流氓的兴师问罪,气势显然更高一头。 这女子身着绯色劲装,腰间挂着一条卷起的长鞭,生得娇小俏丽,正是苏采薇。她在流湘涧帮不上忙,又记挂着沈星遥与凌无非的安危,便索性跟了来。恰好沈星遥并未特地隐藏行迹,因此她一路打听,很快便找来了云安县,谁知才进城没一会儿,便与这帮泼皮撞了个满怀。 她揉着被撞疼的脸往后退了几步,瞪着那几个泼皮道:“干什么呢?撞了人还不道歉,还想打我不成?” “嘿,你他娘的……”领头的泼皮指着他,还没把话说完又把脖子给扭了,呜呜哇哇捂着伤处往后退开。其他几人则立刻上前,将苏采薇团团围住。 “正好,来个撞枪口上的。”几个泼皮方才在店里没机会发挥,这会儿见苏采薇一副俏丽纤秀的模样,都动了歪心思,指着在她这儿找回那点可笑的尊严,说完这话,当即挽起袖子,一拥而上。 苏采薇恼火不已,当即抽出腰间长鞭,振臂甩出。长鞭出势,呼呼生风,走转灵逸,如蛟龙出海,顷刻间鞭梢便已卷上一人脚踝,一拉一摔,那人便打着滚飞了出去,腰眼磕在路边花圃一角,疼得他直翻白眼,喊都喊不出声。 不出十招,那几个喽啰便都被她打趴在地,疼得扭来扭去,口里直叫唤。 领头那厮见势不对,一时顾不上伤势,歪着脑袋便要逃走,却被苏采薇长鞭勾住胳膊拖了回来,反手扣在身后。 “撞了人还敢动手?谁给你的脸?”苏采薇骂道,“道歉!” “姑奶奶……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就……” “等等!”苏采薇心不在焉听着这厮的求饶,目光无意落在他背后,刚好看见沈星遥留下的脚印,看着一排排指甲盖大小的回纹刻花印记,不由愣了愣,“这花纹……不是玉锦坊的鞋吗?” “你说什么?”歪脖男子一愣,下一刻便被苏采薇五指扣住脖颈,强行掰直,差点疼晕过去。 “我问你,你背上这脚印是谁踢的?”苏采薇问道。 男子疼得两眼发昏,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 “说话!”苏采薇不由分说扇了他一耳光。 “说……说……说……”男子被她扇得嗷嗷直叫唤,“就一女的,比你还泼……不……不……嗷……旁边还跟一小白脸……” “把话说清楚!”苏采薇说着,又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他们人在哪?” “就城东……城东……福源客舍……哎呦……” 苏采薇听了这话,眉心一蹙,当下将他踢到一旁,转身跑开。 与此同时,城东福源客舍门外,沈星遥正背着包袱,搀扶着凌无非,一脚深、一脚浅,缓缓走出客舍大门。 “如今逸朗独自出现在这儿,恐怕鼎云堂已遭了灭顶之灾。”凌无非黯然垂眸,长声慨叹,眼底隐有疚意,“段元恒虽作恶多端,到底逸朗是无辜的……当年你我处境那么艰难,他也不曾落井下石,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当真是……” “若非段元恒自视过高,一世贪名,他也本可以安安稳稳做个寻常人家的小公子,不必如此坎坷。”沈星遥道,“害他的人不是你,别想太多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有人唤她,回头一看,正瞧见苏采薇一面挥手,一面朝二人跑来。 “你怎么也来了?”凌无非愣了愣,看了看苏采薇,又看了看身旁满脸疑惑的沈星遥,道,“你们……一起来的?” “没有,”沈星遥摇了摇头,却像是想到何事似的,拉过苏采薇道,“你来得正好。无非遭人下毒,我也看不出伤势轻重,你带他回去,找柳叔和灵沨看看,以免落下病根。” “你不走吗?”苏采薇*听得一头雾水,显然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我刚在街上,看见了段逸朗。”沈星遥敛容收色,神情多了几分凝重。 “什么?”苏采薇颇为讶异,“他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难不成只是游山玩水?” “难说。”沈星遥摇头。 “不如这样吧。”苏采薇略一思忖,道,“你带师兄先走,我去找段逸朗。毕竟……我这点功夫,真要遇上什么,也护不住他。倒是段逸朗,我还说不定能追上——” 第28章 县城外的山路,绵延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头。薄雾笼罩山头,一片迷蒙中,隐约立着一个人影,身形轮廓蒙在雾后,愈显朦胧,唯有手里那把狭长的苗刀,被打磨得雪亮,寒光穿透雾气,分外灼眼。 夫妇二人乘车行了两日多的路,在清江县停下。凌无非脚伤基本愈合,已能正常行路。于是二人在县城里歇了一晚,翌日一早便启程,沿着柳江往南行进,去往方斗山中。 深山幽谷,老树参天。繁茂的枝叶交错层叠,将天遮得密密实实,挡去大半阳光。树荫下的夹道落满残枝断叶,乱草丛生,高低错落,远远看去,一片阴气森森,断不会生出上去看一看的念头。 可谁又会想到,就在这条荒无人烟的夹道背后,藏着另一片洞天? 沈星遥与凌无非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夹道,来到谷口,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便这么不巧?” “唐姨?”沈星遥眼中飞快晃过一抹光,拨开挡在眼前最后一丛荒草,三步并作两步奔入谷中,只瞧见沈兰瑛怀抱着上回进屋偷药的那只花兔子站在溪畔。一人背对谷口,与她相对而立,正侃侃而谈。 这背影清瘦高挑,分外眼熟,正是许久不见的唐阅微。 凌无非紧随她的脚步,走入山谷。 “这不是回来了吗——”沈兰瑛瞧见二人到来,立刻放下兔子,挥手招呼。 唐阅微略微一愣,旋即回过头来,远远看见沈星遥,抬起脚步,却又顿了顿,退了回去。 沈星遥却不以为意,小跑奔上前去,伸手将她环拥。 “回来了……”唐阅微长舒一口气,犹豫片刻,方回手拥住她。 凌无非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眼底渐渐收拢的复杂神情,一言不发。 自四年多前,因为她的过失,令张盛等人借段苍云之手,一把火烧了张素知托白落英之手保存下的那些书信,险些害得夫妻二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唐阅微一直心怀疚意,就连沈星遥大婚之日,都不曾到场,也因此险些与她天人永隔。如今重逢,见沈星遥这般不计前嫌,更觉百感交集,几度张口欲言,却都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把话咽回去。 “凑巧路过此地,便来看看。听兰瑛说你前些日子才来过。本以为是我罪孽太深,与你终究无缘,没想到……” “往后别再说这样的话。”沈星遥松开搂着唐阅微的手,直视她双目,认真说道,“若无您事先告诉我真相,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哪还会知道要提防薛良玉?害人的不是您,别把这些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您与我娘情同姐妹,如今我和姐姐都没了母亲,您在我眼中,便如亲娘一般。这世上,哪有女儿怨娘的道理?” “你呀,越发学得伶牙俐齿了。”唐阅微眼中既有释然,又有欣慰。她拍了拍沈星遥的肩,却像是想起何事一般,扭头望向站在一旁树下的凌无非。 凌无非见她望来,唇角微扬,展颜一笑,目光清澈如水,显然早已释怀。 “对了,柳叔和灵沨在房里吗?”沈星遥这才想起凌无非的伤,赶忙回身拉过他的手,对沈兰瑛问道。 沈兰瑛见她神情紧张,立刻会意,将二人领到后山屋前,敲开半掩房门。 沈星遥大步跨入房中,看也不看,直接便问道:“灵沨,你可知道什么是’赤角仙‘?” 第18章 东方不亮西方亮(一) 袅袅青烟穿过铜炉盖上孔洞,携着淡香丝丝缕缕升腾,在风中散逸。 凌无非坐在桌旁,右腕衣袖挽起,搭在桌角方方正正的软垫上。跳动的脉门一侧,落着两点极淡的红色印记,正是昆虫的颚留下的咬痕。 “是这伤痕,不会错了。”姬灵沨仔细看了看他手腕上的伤痕,点点头,一面回忆,一面说道,“此物名作赤角仙,来历不详。我只在书上看过,据说……角赤身褐,振翅无声,遭其噬咬,顷刻入梦,月余方能转醒。” “可从我离开金陵到现在,还不到半个月。”凌无非道。 “赤角仙只会令人昏睡,并无其他毒性。适才我探过你的脉象,恐怕……”姬灵沨说到此处,不自觉看了看沈星遥,叹了口气,道,“恐怕是因为情蛊。” “情蛊?”夫妇二人相视一眼,眸中不约而同浮起错愕之色。 “蛊虫食毒而生,本身就是剧毒。此番外毒入侵,对它而言,便是威胁。”姬灵沨解释道,“情蛊发狂,在你周身气脉乱行,以致行气紊乱,冲破毒性禁制,令你提前苏醒。可也正是因此,引发了内伤。” “那也就是说,他被困在山里那天使不出武功,也是因为情蛊?”沈星遥略一蹙眉,“情蛊躁动,可有征兆?凡是中了毒,都会如此?” “也不尽然。”姬灵沨摇头道,“赤角仙之毒,虽于性命无碍,但能令人昏睡月余,毒性并不轻。要只是寻常的蒙汗药,倒不至于如此。只是……” “如何?”沈星遥眉心一紧。 “情蛊凶险,宋翊当初中蛊是何情形,你们当也知道。”姬灵沨道,“南诏地界,大多四季如春。这一回,想是因为地窖寒凉。情蛊自暖处生,当是因为畏寒,才不复躁动。倘若没有这遭,情蛊依旧没有收敛,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沈星遥大惊:“那他现在……” “两种毒性相克,会有什么后果,我也不知……”姬灵沨沉默片刻,起身取来一碗清水,从怀里翻出一只黑瓷小瓶,倒了颗棋子大小的黑色药丸在手心,仔细检查一番,将之丢入水中。 第29章 药丸“呲”地一声入水,冒出墨绿色的泡沫,打着转儿沉底,一晃神的工夫,已在水中消融,碗中清水也变成了浓稠的绿色液体,不断冒出泡泡,散发出浓郁的腐草腥味,与空气中缭绕的香烟混合,越发古怪难闻。 柳无相不动声色拿起篾子,打开炉盖,轻轻拨灭了燃烧的香头。 “这又是什么?”凌无非掩住口鼻,眉心倏地蹙紧。 “我从未见过赤角仙,也不知此毒该如何解开。不过你如今脉象平和,又能自己清醒过来,想必是因为它的毒性,已被情蛊消解。”姬灵沨道,“不过凡事不可掉以轻心,还是谨慎为妙。这一剂安神的法子,可暂时压下情蛊狂性,保你平安。” “可它不是已经不发作了吗?”凌无非极为不情愿地端起药碗,道。 “难保不会再生异动。”姬灵沨道。 凌无非目光略显犹疑,看向坐在身旁的沈星遥。 沈星遥略一颔首:“还是喝了吧。” 凌无非无可奈何把碗端到嘴边,强忍着扑鼻而来的古怪气味抿下一口,下一刻便如遭了电击似的,飞快掼下药碗,两手一齐捂着嘴避免自己吐出来,几乎不可控制地弯下腰去,脑袋差点撞上桌沿。 “是有些难喝,你忍一忍。”姬灵沨一向是一本正经且温厚的性子,以至于安慰的言语也显得毫无说服力。 凌无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咽下汤药,长长呼出一口气,又过了老半天,才坐直身子,一脸难以置信,对姬灵沨问道:“你这到底是救我,还是要杀我?” 沈星遥端起汤药闻了闻,本能往后仰身,像被烫了似的立刻将那汤药放回原位,神情越发复杂。 在他们三人交谈之际,柳无相始终坐在一旁把玩着香篆,听到此处,方缓缓开口:“既有药物能令蛊安神,为何没有药物使之入眠?” 听到这话,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了过去。 “我记得灵沨丫头说过,苗域蛊毒大多无解,唯一取蛊的法子也十分隐晦,而且于你二人已经无用。今日之事听来,可是在说,蛊虫躁动才会伤人。若是找到法子,能令这只情蛊在你体内长眠,是否便是说,中未中蛊,已无多大区别?” 凌无非闻言,不由得瞪大双眼,转向姬灵沨,眼中隐有期待。 “我不曾见到有人如此做过。”姬灵沨摇头,一脸无辜之色,“不过倒是听我师父说过,曾经也有人也像柳前辈说的这么想过,但几经尝试,还是以失败告终。” “也就是说,可以一试?”柳无相眉梢一扬。 “可是这么做,还是有风险吧。”姬灵沨道,“赤角仙之毒还不知有未除尽,万一药性与之相冲,岂不是十分危险?” “那不知,你曾读过的那本与赤角仙相关的古籍可还在身边?”柳无相又问,“或许我们也可以查一查,先解了此毒,再做打算。” “若是如此……我还是得回去一趟。”姬灵沨道,“当初在南诏,因为红萼她……我的随身之物,大多都被毁了,要想找出赤角仙的解药,还得费些工夫。”说着,突然像是想到何事一般,转身欲往外走,却又忽然停住。 “差点忘了,你们还是把这个带着吧。”姬灵沨从怀中掏出两颗红色丹丸,分别递给沈、凌二人,道,“这避毒丹的方子我已改进过,你们带在身上,寻常毒物都无法靠近,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沈星遥不解。 “避毒丹只能防毒花毒虫,若有人在食物中下毒,或是针刺,使毒从经脉中灌入,防也防不住。”姬灵沨道,“所以即便有了它,往后你们还是得当心。” “好。”沈星遥颔首道。 姬灵沨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转身离开。 凌无非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药,神色愈加为难。 “还是先把药喝了吧。”柳无相道,“良药苦口,忍一忍便过去了。” 凌无非无奈叹了口气,强忍着那股怪味,仰面将碗中汤药饮尽,却觉浑身不畅,腹中翻江倒海,当即起身跑了出去,连门也顾不上关。 沈星遥回头望着摇晃的门扇,眼底的光点摇摇晃晃,缓缓坠入一片死灰。 “遥儿……”唐阅微拍了拍她的肩,关切问道,“没事吧?” 沈星遥说着,阖目摇头,心却猛地揪紧,隐隐发出刺痛。 “这情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唐阅微转向一旁的沈兰瑛,问道。 “当年发生那些事时,我不在小遥身边,也不是十分清楚,只是……”沈兰瑛不自觉叹道,“那时局面,唯此计可破,并无他法。” 沈星遥听到此处,身子忽地一颤,发出一声嗤笑。 身旁几人闻得动静,都朝她看了过去。 沈星遥脸色苍白,神情不知是哭是笑:“我本以为,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曾经顾虑之事,当年没有发生,往后也不会成为威胁。可哪里想得到,最大的隐患,竟是我亲手埋下的……” “小遥……” 沈星遥双手支在额前,深深低下头去,沉默良久,方沙哑着嗓子,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所有一切,都只关乎我,最后的代价却都由他承受……或许……当年真的是我太冲动了。” 她说这话时,双肩不住抽搐,却生生忍着,未发出半点哭声,再抬头时,已然红了眼眶。 第30章 “你也不必如此悲观,我刚才说的法子,或许真能奏效。”柳无相劝道,“当初那般困苦局面,你们都熬了过来,如今却被一只情蛊困住,岂非可笑?” 沈星遥缓缓抬头望他,神情仍有些恍惚:“可是……就算能压制情蛊,往后再受毒物刺激,又会如何?” 沈星遥问出这话,屋内立时陷入沉默。 沈兰瑛踟蹰开口:“或许……” “或许,生生死死,注定都是命吧……”沈星遥微微仰面,将几欲溢出的泪都咽了回去,“若真因为这情蛊害死了他……我又有几条命能偿还……也罢,同生共死,也不枉我与他夫妻一场……” 这话说得悲凉,屋内诸人于她,俱是至亲,听在耳中,也颇为难受。偏巧在这时,凌无非的话音从门外传来,气息平稳,口气温和如常,丝毫不像个中了毒的人:“遥遥,我娘传了信来,让你我立刻回光州,说有要事相商。” 第19章 东方不亮西方亮(二) 山涧鸟鸣声歇,成群的兔子追着蝴蝶跑过花丛,转瞬在色彩斑斓的花丛间铺满一片白。 为查清赤角仙来历,姬灵沨即刻启程,回转幽州,临行之前,将那一罐安神药都给了沈星遥夫妇。她隐约记得,当初父亲遇害后,把她带去南诏国避难的那位苗人仆妇的旧所,亦有收藏一些记载毒花毒虫的典籍。 另一头,沈星遥与凌无非也不得不立刻赶回光州。柳无相与沈兰瑛师徒,亦随同在侧,以防毒物发作,再有凶险。 至于唐阅微,却说要去寻一件东西。沈星遥不解其意,却听她说,等她将此物寻回,定会回还,与她相会。 等到几人回了光州才知道,白落英之所以急召二人回返,是因为收到了一封请帖。 一封从楚州送来,送给凌无非的请帖,邀他前往楚州赴宴。 “这算什么?”沈星遥看过请帖,愈觉可笑,“下毒不成,打算请君入瓮?” 凌无非眉头紧锁,沉默半晌,对白落英问道:“这帖子是何时送来的?” “我一收到它,便叫你们回来了。”白落英说着,转身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道,“你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先是下毒,再来邀约,是人都猜得到他们想干嘛,怎么可能还送上门去?”凌无非摇头,愈觉此事好笑。 “既然都这么明显了,他们为何还公然发出邀约?是觉得我们傻,还是他们自己没想明白?”沈星遥眉头紧锁,扭头朝他望去,恰见他也转过头来,四目相视,一时无言。 “从前各大门派与万刀门起争端,都是些明刀明枪的争斗,怎么到了我们这儿,才用上这些手段?”沈星遥越想越觉疑惑,“如此看来,恐怕……” 碰巧此时门童来报,说是玉华门陆琳到访。听到这话,院中几人面面相觑,心下立刻猜到此事必然又与万刀门有关,未过多久,便瞧见陆琳在门童指引下进了院来。 陆琳神采奕奕,一身利落的劲装打扮,英姿逼人,与四年前那副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已截然不同。 她向白落英行过礼,即刻走到沈星遥跟前,拉过她仔细看了看,不由感慨道:“还真是怪事,当年婚宴上,分明亲眼看你……看来这天玄教的人,还真不是凡俗之辈。” “陆姑娘此行,所为何事?”凌无非好奇问道。 “前些日子,万刀门的分舵,直接把门开在了云梦山脚,你们猜怎么着?”陆琳说着这话,不禁翻了个白眼,“山脚村镇里的那些百姓,只知道山里住的都是习武的,至于什么门派门风,哪座山头住的人,姓什么叫什么,一概不知。这些混账东西,三天两头欺压百姓,连带我们玉华门的名声都给败坏了。更可气的,阿洋前些日子下山,正瞧见万刀门下徒子徒孙欺凌百姓,仗义出手相助。可你猜怎么着?” “怎么?说你们窝里横吗?”凌无非睁大了眼。 “差不多,总之到头来,全都成了我们的错,好的坏的都是玉华门所为,坏的才是真的,好的,都是装给他们看的。”陆琳嗤之以鼻,“再这么下去,整个中原武林都该跟他们姓烈了。”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面面相觑。 “当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白落英摇头叹息。 “怎么不是呢?”陆琳叹了口气,道,“但这种事就算是找上他们,也没有合适的由头真与他们动手。掌门和长老合计,说这事不能就如此放任下去。所以派我前来,是想请钧天阁牵头,邀各大门派齐聚,商议对策。” “这种事,你们自己去办不就好了吗?”凌无非下意识便想推诿。 “那可不一样。”陆琳说道,“当年你在英雄会上胜出,可是各大门派掌门长老都亲眼看见的事,这个名头,换了旁人,可没人信服。” “所以你们这些人,就合起伙来坑我?”凌无非立觉不悦,“但至少也得先同我商量吧?” “可那时候你又不在中原,白掌门她……” “行了,又不是多大的事,同人家陆姑娘又有何干系?”白落英一听话茬落到了自己头上,立刻打断二人对话,道,“你去拟个帖子,我差人去送便是。” “我真是您亲生的吗?”凌无非再次问起了这个话题,经历疯老妇一事后,好不容易对她产生的那点信赖感,顿时烟消云散。 白落英懒得理会。沈星遥见了,便即岔开话头,对陆琳道:“这些事且放一边。这一年我们不在中原,许多事都只凭耳闻,只怕有所遗漏。前些日子,无非独自出行,遭人用毒暗算,是种极罕见的毒虫,万刀门这帮人从前行事,可曾用过相似的法子?” 第31章 “好像没有……”陆琳摇摇头,一面思索,一面说道。 “也就是说,那只赤角仙,并非出自万刀门?”凌无非眉心微蹙,“可押送我那二人,所用兵器,的确是刀。” 沈星遥闻言,眉心倏地一紧。凌无非亦有所悟:“难不成……” “你一直不想插手此事,可旁人并不这么想。”沈星遥若有所思,“他们想加大胜算,只有将你也拉入局中,成为受害之人,才能顺理成章。只是,以你的武功,直接上门挑衅显然无法拿捏,用毒虫,倒也说得过去……” “你是说是其他门派所为?谁这么大胆子?”陆琳讶异不已,“那这英雄会,还要不要……” “要,非要不可。”沈星遥笃定点头,道,“倘若真如方才猜测,也只有让所有相关之人都到场,才能揪出那个源头。” “不,”白落英忽然开口,“在此之前,还得先确认一事。” 众人听到这话,不约而同朝她望去。 “至少先得确定,此事究竟是不是万刀门所为。”白落英说着,目光定定望向凌无非,“所以这’鸿门宴‘,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凌无非眼里充满了不情愿,迟疑许久,只得点头。 “我陪你去。”沈星遥握住他的手,道,“这几日未见情蛊复发,想是灵沨那剂汤药起了效果。我同你去,也免得万一起冲突,要与人动手,你会不方便。” 凌无非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忽然“咦”了一声,回握住她的手,道:“我倒有个想法……” 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却听见门外又传来“嗷嗷嗷”的狗吠。 “阿州?”陆琳愣了一愣,转过头去,只瞧见舒云月牵着一条尖耳大眼的大黄狗,朝院里跑来。 “师姐,我看阿州还真离不开你,”舒云月跑至陆琳跟前,将拴狗的绳递到她手中,道,“你一离开客舍,它就绝食不肯吃东西,怎么哄都没用。” “嗷嗷嗷……”大黄狗委委屈屈在陆琳脚边趴下,再也不肯挪步。 那狗虽然趴下了,却还是时不时叫唤两声。 “这狗怎么长得……”凌无非看见大黄狗的模样,欲言又止。 “像李师兄对吧?”舒云月大大方方道,“师姐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也是这么觉得。所以说什么都得买下来,还给它取名叫阿州。” 此言一出,院中方才还有些许压抑的氛围,忽然就变了。 凌无非强忍笑意,反手掩口,别过脸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帖子上的时辰,就在五日后。”白落英说着站起身道,“早些启程,还赶得上。” 夫妇二人临行之前,沈星遥又请柳无相给凌无非诊了一次脉,脉象平稳通畅,全无中毒之症,也令她稍稍放心了些。 入夏以后,天越发燥热,二人离开广州,一路往江南行去,途中下了运河,刚好可以乘船。沈星遥虽还不会游水,但也不像当年那般容易晕船,但凌无非还是多留了个心眼,一直跟在身旁,小心护着,直到小舟靠岸,依旧形影不离。 至日进城,刚好遇上一场雨。 夏雨滂沱,将天地浇得一片透湿。白墙黑瓦笼罩在朦朦雨帘后,虚虚幻幻,越发显得不真实。 船至渡头,雨似乎变小了些。凌无非先行下船,正待回身扶妻子上岸,却见一条肥鱼跃出水面,正好撞到船底。船身跟着晃了晃,往渡头外又飘了半尺。 沈星遥略一迟疑,本已抬起的脚又放了下来。 凌无非拉过她的手,一提一带,直接将她拦腰抱起,转了半圈,小心放下,令她两只脚底稳稳踩在渡头木板上。 沈星遥偏头望向湖面:“哪里来的鱼?” “这鱼不懂眼色,一会儿得了空,找船家借张渔网捞上来,要蒸要煮都随你。”凌无非说着,便即牵起她的手,往岸边走去。 “那你怎么确保,捞到的一定是方才那条?”沈星遥笑问。 “这就难说了……” 夏季雨骤,来得总是十分突然,二人没有带伞,走上岸后,只觉雨又大了起来。 凌无非拥着沈星遥,飞快跑去街边屋檐底下避雨,见斜对街有家伞铺,正聚满了人,便让她留下等候,自己则穿过雨帘跑向伞铺。 他早年因伤落下寒疾,虽已调理痊愈,但在沈星遥面前,却不十分顾惜身子。沈星遥看着他的背影,既有些心疼,又不可控制地沉湎在这无微不至的关怀里。 她见雨点仍在往屋檐下飘,便往后退了几步,不慎撞上一避雨的女孩,连忙让到一旁,道了声对不住。抬起头的一刹,她眼角余光扫过一旁巷口,却瞥见一抹略显熟悉的身影匆匆闪过。 她一时想不起那身影像谁,下意识追了过去,然而走到巷中,却见四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第20章 东方不亮西方亮(三) 沈星遥愣了愣,只疑心方才却见都是错觉,脑中那道一晃而过的影子,也变得模糊起来。 这时,她听见巷口传来一声急切的话音:“星遥,你怎么跑这来了?” 沈星遥闻声扭头,瞧见凌无非一脸担忧朝巷内奔来,即刻迎了上去,摇摇头道:“没事,看错了人,走吧。” “谁?” “没有谁。”沈星遥莞尔一笑,捏了捏他的脸,接过他手中雨伞撑起。 油纸伞在二人头顶徐徐铺展,圆圆的伞面上,画着一枝娇艳欲滴的芙蓉。滂沱的雨水啪嗒落下,顷刻便在伞骨间的凹陷处汇聚滚落,滴滴答答连成一线。 第32章 “雨下这么大,一会儿会不会不方便?”凌无非侧过身来,握住沈星遥撑着伞的手,道,“这大白天的,想偷溜进去并不容易,万一被人发现,脱身也麻烦,不然你还是与我一同进去,免得……” “从前你被软禁在光州,我哪里不是在大白天里进进出出?哪一次被人发现过?”沈星遥眨了眨眼,唇角勾起一抹俏皮的笑,顺手给他整了整衣襟,道,“你只需做好你的事,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夏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凌无非来到万刀门总部那座高大的门庭前,雨刚好停了下来。 守在门前的小厮见到请帖,立刻进院通禀,片刻之后,又有脚步声传来。旋即朱门大开,一双穿着盖着酡色金丝绣花流云百迭裙的脚从门槛内跨了出来,是个姿容明媚的年轻女人。 她梳着秋云髻,额间戴着一枚黄玉牡丹华胜,两侧别着一对攒珠蝴蝶步摇,工艺颇为精巧。不仅首饰华贵,衣衫也精致华丽,抹胸与外披的广袖大衫都是缠枝莲纹的花罗制成,衣缘勾勒酡颜色窄边,领缘和袖口露出蘆灰色褙子的边缘,层层堆叠,竟也不显繁琐,反倒衬得整个人端庄秀丽。 “夫人请。”门前小厮上前托着她的手,小心翼翼搀扶她跨过门槛。 “久等了。”女子微微蹲身向他道了个福礼,道,“小女子文晴,替夫君见过凌大侠,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容量则个。” “原来是文夫人。”出于礼节,凌无非并未过多直视这女子,只是恭恭敬敬施了个礼,道,“在下凌无非,承各路英雄薄面,得了几分虚名。妄承邀约,仓促前来,不曾备礼,还望夫人海涵。” “哪里的话,公子自谦了,”文晴说道,“小女子虽不懂武功,不闯江湖,却听说过’惊风剑‘的威名。宴席早已备好,还请公子随我来。”她说完这话,往后退了几步,将他请入院中。 “在下初回中原,对贵派之名已有耳闻。”凌无非绕过半干的水洼,跟随文晴与随行侍从的脚步,穿过庭中回廊,用余光简单打量一番庭中布置,只瞧见再平常不过的园林山水,并无任何异常,“本想上门拜访,却听人说,烈掌门一直在闭关,未免叨扰,这才一直不曾前来拜会。倒不曾想,贵派的帖子却先到了,如此,反是凌某失礼。” “公子说这话,倒真叫人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文晴摇头,笑容温婉,目光不经意似的在凌无非身上多留了片刻。然他为人清正守礼,目光始终正视回廊前方道路,并未留意到此,自然也留意不到她眼中稍纵即逝的那一抹歆羡。 后院亭榭中早已备好酒宴,台阶下站着一名身材略显佝偻的中年男子,远远瞧见凌无非到来,即刻打了个手势,命身后随从拉开亭前纱帐。 帐中桌椅茶点,酒菜等等一应俱全,然而桌旁座椅空空,无一人在席。 更不会有所谓的烈云海。 文晴看出他眼中疑惑,莞尔笑道:“阁下来得不巧,我夫君长年闭关,此番出关在即,于是求成心切,伤了经脉,还需继续闭关疗养,实在无法出席此宴,只好由我与卓先生代劳。” “卓先生?”凌无非眉梢微挑,略略偏头,正瞧见站在水榭外的那名身材佝偻的中年男子缓步走上台阶。 “这位是钧天阁的少主人,凌无非凌大侠,”文晴伸手略略朝向凌无非,示意一番,又指了指那中年男子,对凌无非道,“这位是我夫君的副手,卓然。”文晴莞尔道。 “原来是卓先生。”凌无非唇角微微扬起,抬眼朝卓然望去,眸光深邃,看不见底。 他才刚刚走上台阶,天又下起雨来。 与此同时,沈星遥也来到了后院。 她一走近这间院子,便察觉出了不寻常。 这个所谓的万刀门,中原最大,也是当今“第一”的门派,总部大宅内,竟然一个守卫也没有,能见到的,仅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仆。 一时之间,她竟疑心是自己已被人察觉了行踪,而眼前所见,俱是此间特意为她设好的埋伏。 沈星遥蹙了蹙眉,虽觉这宅子无比怪异,却还是十分谨慎地将每间屋子都查看了一遍,甚至还试着敲了每一堵墙和每一块地砖,传回的沉闷声响分明告诉她,这个宅子里,没有一条暗道,也没一间密室,所有墙和地面,尽是实心。 她无奈摇头,避开院中老仆的视线,沿着墙顶离开,到达与凌无非约定碰头的暗巷,远远便瞧见他站在门口屋檐下等候。 沈星遥莞尔一笑,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他拉了过去,用衣袖擦了擦她头顶的水,蹙眉忧心忡忡道:“早说了这雨下得不好,都淋湿了,万一闹了风寒岂不……” “没事,”沈星遥玩闹似的拨开他的手,道,“我又不是纸糊的。快说说,他们同你说了什么?” “都是些废话。”凌无非略一耸肩道,“不过,倒是能够看得出交好之意。” “哦?”沈星遥一歪头,道,“烈云海仍未出现?” 凌无非摇了摇头。 “那个守在亭子外面的,就是采薇提过的卓先生?” 凌无非略一颔首。 沈星遥不由蹙眉。 早晨还是阴沉沉的暴雨天,到了这会儿,反倒放晴了。 “说说你吧,这宅子里,可有异常之处?又或是,有没有关于赤角仙的线索。” 第33章 沈星遥摇摇头:“偌大的宅子,只有几个不懂武功的家仆,连个护卫都没有。根本不像是个门派。没有操习演武之所,没有兵器库,甚至几乎没有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那岂不是说……” “我本也怀疑,这根本不是他们平日居所,只是临时用来会客,真正的老巢,另有所在。”沈星遥说着,忽然顿住,好半天才说道,“可那间主人房,的确有长年居住的痕迹,里面的东西,衣裳首饰,也与那位文夫人穿着打扮喜好相同。只是有一点,很不对劲。” “说说看?” “主人房里,只有她一个人的东西。”沈星遥道。 “那也就是说,她同烈云海也不住在一起?”凌无非微微一愣,“可是……” “我如今甚至怀疑,这世上根本没有烈云海。”沈星遥道。 凌无非听了这话,不由蹙紧眉头:“但若如此……” “但若如此,段逸朗又输给了谁?又是因何落得如此落魄?” 凌无非摇头,见她满身都被雨水淋透,忍不住将她拉到跟前,拧了一把她衣袖上的水,道:“他输给谁都是他的事,倒是你,浑身都湿了还有兴致在这想这些。”说着,忽地一把揽过她腰身,打横抱了起来。 此举毫无征兆,沈星遥不由一愣,当即在他胸口锤了一拳,道:“你这是干嘛?” “带你*去买身新衣裳换了,再说下去,真要染上风寒,回去不得被我娘絮叨死?”言罢,在她额前一吻,抱着径自走远。 雨后云散,太阳很快又冒出头来。集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凌无非抱着沈星遥,穿过鼎沸的人潮,走进一家成衣铺。 店内伙计见二人这般,只当沈星遥腿脚不好,忙端来张凳子。沈星遥见状忽觉尴尬,直接从凌无非怀里跳了下来。 这家铺子里的衣裳,样式大多清新雅致,唯有一套与众不同的衫裙,铺展开来挂在墙上——牡丹花联珠暗纹石榴红直袖长衫,萱草色里衣与两色间织的条纹长裙,面料都是上好的丝绸,轻薄凉爽,摸在手里,柔若无物。 沈星遥的目光立刻便被吸引了过去。 铺面门前,暖日熏风。两只黄鹂停在枝头,叽叽喳喳唱起了小曲。 沈星遥换好衣裳,拉开里屋的门走了出来。 凌无非转头望去,忽而愣住。 她长年行走江湖,甚少穿得如此明艳。一年内刚回来那会儿定做的洒金三裥裙,也因误了工期,一直没能穿上。这一回倒正好弥补了。虽是素面朝天,无半点粉饰,这抹恰到好处的嫣红,与她却是极为相称,令人见之忘俗。 他忽然想起方才在万刀门总部见到的文晴,那一身盛装,却只记得她衣饰华丽。至于相貌如何,已毫无印象。 “怎么了?不好看吗?”沈星遥莞尔一笑。 凌无非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大步走到她跟前,伸手扶正她鬓边玉簪,道:“下次还是给你换支金的吧,不然配不上你。” “傻瓜。”沈星遥笑意吟吟。 凌无非付清银钱,便即牵着她的手走出成衣铺,这才发现先前买的那把伞忘在了二人会和之处,不禁笑起自己的粗心。 他又看了看身旁的沈星遥,目光再一次被一身艳色装扮的她所吸引,不禁问道:“从前从未见过你穿红色衣裳,怎么这两年突然变了?” “我什么颜色都喜欢,除了白色。”沈星遥说完,加快脚步从他跟前走了过去。 “为何?”凌无非说完,后知后觉低头打量一番自己身上穿的精白色圆领袍衫,问道,“是因为从小住在昆仑山上,雪看得多了?” “不是。”沈星遥回头朝他望来,盈盈一笑,“因为逗你好玩。”言罢,已然迈开步子,飞快跑远。 凌无非摇头一笑,拔腿追上她的脚步,衣袂随风翻飞,穿梭过街市汹涌的人潮,一如那对追跑打闹的顽童。笑声融入鼎沸的人声、车声里,一派欢闹。 胭脂铺里,各色脂粉与香膏分门别类摆放着,围在柜台前挑选的年轻姑娘,三五成群,打扮得精致可人,嘻嘻哈哈挑选着喜欢的脂粉,不时打趣玩闹一番。 沈星遥嗅到香味,扭头看了一眼,当即放慢脚步走了过去,却瞧见一人低着头匆匆忙忙穿过人群,走向街口,正是今日进城时在雨中见到的那个背影。 “无非!”她顾不得多想,当即转了方向,拉过凌无非的手追了上去,然而到了街口,左看右看,却怎么也找不见那个身影。 身旁的凌无非却忽然顿住脚步,一把扣紧她的手腕,拉至身旁,直视她双目,一脸严肃问道:“星遥,你确定你在云安县见到的那人,就是段逸朗吗?” 沈星遥蓦地瞪大双眼。 她这才回过味来,原来今日见了两回的那个背影,不像旁人,竟像是失踪已久的段逸朗。 他不是本该出现在云安县吗? 第21章 骤雨昏昧天未明(一) 盛夏的天,很少会像今日这般阴着,既不刮风下雨,也不出太阳,却又异常闷热。 夫妇二人一回家中便觉气氛不对,本该在院子里的朔光也破天荒当起了门童,一见二人身影,便立刻迎了上来。 “这是怎么了?”凌无非不解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没……”朔光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去,忽然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沈星遥,欲言又止。 第34章 “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当她面说吗?”凌无非瞧见他这模样,愈觉摸不着头脑。 “公子,”朔光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又深吸一口气,方开口道,“掌门昨日问我,前些年您受薛良玉胁迫,暂代掌门时,可有做过出格的事……” “那不都是作戏给人看吗?她既然介意,为何不早点同我说?”凌无非不解其意。 “就比如……时常有人看见公子流连花街柳巷……” “雨燕的事不是早就说清楚了吗?”凌无非越发觉得他这话令人摸不着头脑,“这几年她也没少去忠州探望玉姨,真要怀疑我什么,可以自己去问啊。” “不,掌门的意思是,还有没有别人……” “别人?哪有别人?李姑娘吗?”凌无非越发忍受不了他这副支支吾吾的模样,语调也抬高了几分,没好气道,“我要真敢对她有什么想法,只怕早已死在她手里了。” “也不是李姑娘,就是……” 沈星遥从这番话里,隐隐约约听出了什么,当即绕开二人,大步流星往后院走去,却见里边慢条斯理走出一人,双手负后,立在小院门前,正是白落英。 她一脸严肃,凌厉的目光飞快扫过凌无非的脸,旋即拂袖转身,冷冷道了声:“进来。” 凌无非不明就里,立刻跟上。沈星遥亦加快了脚步。 朔光紧随其后,一溜小跑入院,一进门便噤了声。 池塘边的假山后,摆着一方可供六人围坐的石桌凳。柳无相和沈兰瑛师徒,就站在一旁。 还有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岁上下的男孩,坐在石凳上,呆呆看着不知名的角落,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大大的眼眶里,一双瞳仁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彩。 男孩长得眉清目秀,五官形貌,同某些人竟有几分相似。 凌无非立刻意识到了朔光方才那番话的由来,一脸诧异回头朝他望去。 “小遥——”沈兰瑛飞快跑向沈星遥,挽过她的胳膊,目光有意无意从凌无非身上掠过,隐隐带着敌意。 “这是怎么回事?”凌无非指着男孩,对庭内几人问道。 “前天早上,我奉掌门之命出门办事,回来时在巷里听见了车辙声,后来便看见这个孩子蹲在门口,身上还有一封信。”朔光走到他跟前,老老实实答道。 白落英不动声色从袖中掏出一只信封,扬手朝这凌无非甩了过去,正好落在他怀里。凌无非愈觉莫名其妙,拿起信封看了一眼,只见上头写着“凌郎亲启”四字,里边却是空的。 “叫得好生亲切啊。”沈星遥不咸不淡道。 凌无非没有回话,而是仔细看了看信封上的字迹,摇了摇头,旋即走到石桌旁,坐在那男孩身旁,问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这封信又是谁给你的?” 男孩一动也不动。 “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凌无非回头,冲白落英问道。 “从我见到他开始,就没见他搭理过任何人。”朔光忙道。 凌无非转向柳无相。 “脉象平稳,一切如常。”柳无相慢条斯理道。 凌无非愈觉困惑,又看了一圈庭间众人,目光停在沈星遥身上,难以置信问道:“连你也怀疑我?” 原来就在巷里便听见了远去的车辙声,走近门前一看,只瞧见这个男孩站在门前,一动也不动,呆呆看着钧天阁大门。 那只写着凌无非名字的空信封,正插在他的衣襟里。 朔光瞧见此物,心知不是小事,于是立刻将这孩子领进院去。白落英瞧见了也觉得古怪,可左问右问,男孩始终都紧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又或是说,他根本什么都不会说。 以常理而论,大多孩童到了这个年纪,即便学语再迟,只要不是哑巴,多少都能说些简单的话,这孩子多长了这么些个头,竟连嘴都不会张,实在是有悖常理,恰好柳无相师徒也在家中,便立刻请来,给男孩诊了脉,偏偏探不出半点异样。 “你不觉得,他长得和你很像吗?”沈星遥道。 “像又怎么了?”凌无非辩解道,“人有相似,物有相像,天底下有模样相似的人不是很正常吗?更何况年纪还差这么多,等他长大,还不一定像呢。”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沈星遥脸色骤然转阴。 “我承认什么了?” “那就是心虚了?” “我心虚什么?”凌无非百口莫辩,只得指天发誓,“我保证,我和这个孩子没有半点关系!除非他是你生的。” “胡说八道,你不要栽赃我。”沈星遥脸色又沉了几分,“自己花天酒地闯下的祸,别怪到我头上。” “我怎么花……不是,我真没做过。”凌无非着急解释,当下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她跟前,却见她飞快向后躲开。 “空口无凭,你总得拿出有信服力的证据。”白落英冷不丁道,“不如这样,人都回来了,干脆滴血认亲吧。是或不是,一看便知。” “好啊。”凌无非巴不得早些洗脱这莫名其妙的罪责,立刻便让朔光去打水,还拿来了匕首。 凌无非默不作声接过那碗水,“啪”地一声掼在桌上。 他素来洁身自好,最讨厌的便是遭人诬陷,如今这种不清不白的罪名落在他头上,心中尽是怨气,却无处宣泄,只能借着这只可怜的水碗,抒发心中不满。 第35章 朔光不敢说话,赶忙将匕首递了过来。 凌无非看了看沈星遥,见她仍旧冷着脸,也不多话,直接拿起匕首,在左手食指指腹割开一条口子,挤出一滴鲜血滴入盛满清水的碗中。 与此同时,朔光也将那孩子抱了过来。 岂知这时,柳无相却开了口,平声静气道:“滴血认亲,相融未必有血缘,不相融,也未必不是亲生父子。” “何意?”凌无非身子一僵。 “当真?”白落英闻言,好奇心起,当即拿过那把匕首,刺破指尖,将血滴入碗中。只见两滴鲜血沉在水中,各占一边,谁也挨不着谁,显然无法相融。 “还有这样的事?”朔光瞧此一幕,惊奇不已,“那岂不是说……” 他话到一半,被他抱在怀里的男孩突然剧烈挣扎起来,猛一低头咬向他的胳膊。众人手忙脚乱,赶忙上前拉开,男孩便直接从他怀里跌了出来,一脑袋磕在石桌正中的水碗上,两眼翻白,当场晕了过去。 几人围在桌旁,见此一幕,俱是一愣。 “快把他带下去——”白落英忙道。 朔光赶忙喊了人来,将这来历不明的男孩送回客房,剩下五人站在院里,面面相觑。 凌无非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就是个空信封而已,随便写上几条罪状都能栽赃。小孩子的长相又没多大差别,谁看得出像不像?” “那是你没生过孩子,”白落英埋汰他道,“差别大了去了。” 凌无非一听这话,立刻瞪大了眼:“我是您捡来的吧?就这么巴不得我成孤家寡人?” “要捡我也捡个女儿,捡这么个傻子回来干什么?”白落英冲他狠狠翻了个白眼,“净给我添乱。” “我添什么乱?那孩子又不是我的。”凌无非理直气壮道,“没做过便是没做过。我自己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心里都有数。何况这孩子一看就有毛病,谁家小儿三四岁了还不会说话?” 沈星遥听着这些话,忽觉心下烦躁不已,转身便要离开。凌无非见状,立即慌了神,赶忙上前拉住她,道:“你去哪?” “我累了,想去休息。”沈星遥话音平静,回头直视他双目,一字一句道,“这孩子不正常,大家都看得出来,可也证明不了什么。若你真的坦坦荡荡,那就早点查清真相来告诉我,不然,还是别在我面前出现了。”言罢,一把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走出后院。 第22章 骤雨昏昧天未明(二) 沈星遥离开后院,一路沿着长廊走开,一路凝眉思索,不论任何人与她说话或是打招呼,一律听不见。她只越发觉得,自回到中原以来,所见种种古怪,俱是些零散细碎琐事,怎么也无法拼凑完整。 然回到房中未久,便听得门响,随后门外传来沈兰瑛的声音:“小遥,你还好吗?” 沈星遥闻言,略微一愣,即刻起身上前,一拉开门扇,目光便对上了满面忧色的沈兰瑛。 “小遥,你放才是……” “姐姐不必担心。”沈星遥挽过她的手,一道回屋入座,“一切尚无定论。就算真有什么,也伤不了我。” “你就一点也不怀疑他?”沈兰瑛眼中忧色愈浓,“你离开他三年,加上回来这一年时辰,与那孩子的年纪刚好对得上,他……” “可是,会有这么巧吗?”沈星遥若有所思。 沈兰瑛眼中浮起一丝困惑。 适逢窗外起风,短暂的一阵,很快又停了下来。 那个模样古怪的男孩晕倒后,便被立刻送回房去。因其太过年幼,白落英还特地多派了些人手照料。 凌无非双手环臂,侧身倚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眉头紧锁,静静看着客房门前进进出出的门人,渐渐陷入沉思。 “怎么?看见儿子晕倒,心疼了?”白落英的话音从他身后传来。 “您就不会盼着我点好。”凌无非头也不回,不咸不淡回道,“有您亲自带头,再这么传下去,假的都得变成真的。” “所以你是不认账了?”白落英走到他身旁停下,“若非你当年为讨好薛良玉,净做些伤风败俗,有损门风之事,也不会惹来这么个烂摊子。” “我怎么就有损门风了?”凌无非立刻反驳。 “哦?”白落英眉梢微挑,“这么说来,那时候成天在外吃喝嫖赌,寻衅滋事的倒成别人了?可别告诉我都是逢场作戏,你们男人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 “合着听您这话的意思,我不是您儿子,还是仇人不成?”凌无非当即转头,与她对视,“既已认定我如此不堪,何必还要认我回来?” “是我要认你吗?难道不是你死乞白赖缠着你表舅父,非要回来不可?” “那就当您说的都对。”凌无非心觉窝火,一时赌气道,“就算我品行卑劣,下流无耻。您不也没管过我吗?当年把我随意丢下,今日又来怪我败坏门风,行啊,都是我的错,您要如何处置?现在就杀了我?” “你说什么?” 听到沈星遥的话音传来,凌无非身形蓦地一僵,猛一抬头望去,刚好看见沈星遥与兰瑛姐妹二人朝偏院走来。 他脑中空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至她跟前,慌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刚才……” 沈星遥白了他一眼,直接从他身旁绕开,走到院中,目光越过庭中往来人等,往男孩所住的屋子里看去,正疑惑着,突然听见一声惊呼,紧跟着里边便乱成一锅粥,嘈杂声中,传出一声尖锐的叫喊:“这孩子,怎么见人就咬呢?” 第36章 院中几人见势不对,赶忙奔入房中,只见四五个门人与那男孩拉扯成一团,而那个男孩,则死死抱着一名黄衫少女的腿,张口便咬。 “这是野狗投胎不成?”凌无非飞快抢上,两手托着男孩腋下直接拎了起来,扔回床榻上,见有门人受伤,即刻上前查看,恰好背对着床铺。 谁知男孩摔倒在床上,又一个轱辘爬了起来,朝他扑了过去。 沈星遥瞧见此景,几乎是下意识跑上前去,一手扣住他胳膊大力拽到一旁,半边身子刚好靠在床沿。与此同时,男孩的手也抱住了她小臂,狠狠一口咬下。 等到凌无非反应过来,将那男孩推开。沈星遥手臂上已多了两排带血的齿痕。 屋内众人一拥而上制住那男孩,却不想这男孩力大无穷,挣扎了几下,半边身子便挣脱出来,又待扑上前来,好在一旁的少年眼疾手快,将人按了回去。 小小孩童,体力竟如此惊人,加之从他出现开始,那一连串的怪异举动,直令在场所有人感到毛骨悚然。 凌无非不迭托起沈星遥的手,仔细查看小臂伤势,嘴里嘀咕着“怎么咬这么厉害?”便待凑近男孩,仔细查看他的嘴。 沈星遥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你担心我?”凌无非回头看她,眼里喜色掩饰不住。 那个男孩折腾了好一会儿,不知怎的,又再次晕了过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自觉将目光转向立在门前旁观了这一切的白落英。 白落英眉心一沉。 沈兰瑛不动声色走进屋来,仔细查看过沈星遥的伤势,又来到床边给那男孩把了个脉,搭在男孩脉门上的手指却颤了一颤,蓦地回头对众人道:“脉象变了。” “有何异常?”沈星遥上前一步,问道。 沈兰瑛抓过她的手,搭上男孩脉门。 男孩的脉搏依旧平稳跳动着,可肌肤之下,却多了一丝异样的触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他的血肉,凹凹凸凸,起伏变换。 沈星遥立刻缩回了手。 沈兰瑛一言不发,壮着胆子探了探男孩呼吸。 竟像个死人一般,毫无生气。 “轮流值守,别让他出这扇门。”白落英远远看完这一切,只觉头疼万分,吩咐完这话,即刻转身走开。 沈兰瑛起身挽过沈星遥,拉着她回往东院屋里包扎。凌无非虽被甩了开来,仍旧一步不落跟着二人进门,在一旁断药递水打下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沈星遥见他这般,心觉可气,却又忍不住发笑,等到沈兰瑛收拾好药箱离开,抬手点在他额前轻轻一推,嗔怪似的道:“你怎么回事?” “我又怎么了?”凌无非满脸无辜。 “祸从口出。”沈星遥淡然道,“往后话可不能随便说。” “你肯信我?”凌无非听出她话中之意,欣喜望来,眼波清澈如水,活像个得了夸奖的三岁小孩。 “我可没说过。” “无妨,”凌无非神情仍旧欢喜,拉着她的手道,“你分明在恼我,见我有危险,还肯来救。” 说着,他掩饰不住喜色,当下搂过她腰身,在她脸颊重重亲了一口。沈星遥下意识推开,却被他拥入怀中。 窗外杏花枝头,两只黄鹂扑腾着翅膀,在枝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暖风拂过,吹得一簇簇杏花摇摇曳曳。花香融入风里,一丝丝,一缕缕,满是清甜的气息。 碧空明净如洗,浮云掠过远天。一双黄鹂闹了一会儿,扑棱着翅膀飞上高空,转瞬融入天幕,消失不见。 三百里外,颍州。 福源客舍外,东面街市上有家胡饼铺子,门前客人每日排成长龙。姬灵沨夫妇二人前日来到城中落脚时便已留意到,又听客店伙计说,这家胡饼做得极好,别想着临走之前怎么都要尝一尝。 哪知今日早上起来,发现带来的马儿因为认生,昨日伙计喂的草料,一口都不肯吃,这马儿又是从前在光州便跟着夏慕青的,只认旧主,便只好由他亲自去喂,未免耽搁时辰,姬灵沨便独自来到胡饼铺外,排起了长队。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随着时辰一点点过去,阳光越发炽烈。姬灵沨忍不住伸手挡了挡,一转头已随着队伍前进来到了铺子跟前。 “两个胡饼。”姬灵沨说完,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递上。 她模样生得柔弱,话音也是娇娇软软,那掌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见她这模样实在讨人喜欢,便特地给她挑了两只大的。 “谢谢。”她甜甜道了声谢,接过胡饼走开,却忽然听到身侧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紧跟着便是刺耳的尖叫,排在湖饼铺子前的人潮也迅速散开。 一柄狭长的苗刀,裹挟着劲风,朝她后心刺来。持刀之人戴着黑色的幕篱,遮挡住面容,只能从身形身高以及平滑的手背肌肤判断,应当是个壮年男子。 姬灵沨只在幼时跟随父亲学过认穴,根本不会武功,遭此偷袭,顿时花容失色,连连向后退开,怀里的胡饼也掉在了地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从她身后伸来,一把揽过她腰身护在身后,寒芒随之出鞘,撞上苗刀刀锋,发出刺耳的颤鸣。 “还是个硬手。”使苗刀的男人冷笑一声,长刀一挽,斜挑他面门。刀意裹着寒气,角度颇为刁钻,劲力十足。 苗刀起落,骤然生风,玄色衣袍随着身影跃起翻飞涌动,在风中猎猎作响。 第37章 夏慕青护着姬灵沨推至安全之处,回身再次迎上来人刀锋,一旁胡饼铺里的老妇见反正没了生意,索性朝她招了招手,拉过她推进店里,收摊关上了门。 姬灵沨心下焦灼,隔着门缝朝外望去,见二人有来有回斗了几个回合后,那头戴幕篱的男人,冷声嘲讽了一句,便撤招纵步离去。 她赶忙开门,朝夏慕青跑了过去,一头扑进他怀里。 “没受伤吧?”夏慕青拉过她前后仔细打量一番,确认无碍,方松了口气。 这时那老妇又装了两张胡饼,朝二人走了过来,将之递到姬灵沨手里。夏慕青见了,似有所悟,连忙掏出铜板递上。 “不用不用,小姑娘也可怜,这饼就当老婆子我送的。”老妇和蔼笑道。 “一定要给的。”姬灵沨抓过夏慕青手里的铜板,硬塞入老人手中,道。 双方推脱一阵,那老妇还是不肯接,径自转身回了铺子。姬灵沨只得悄悄跟上,将手里的钱搁在门前摊位上,拉过夏慕青的手,迅速走开。 “我到底还是被这帮人给盯上了。”姬灵沨一路走着,越觉惴惴不安,“还好这次你来了,不然我……” “你放心,不管你走到哪,我都会陪着你。”夏慕青小心拥她入怀,温声说道。 “可这帮人如此胆大妄为,我担心……” “现在启程,应当能在明日赶回去,等那时再说吧。” 第23章 欲晓霜气重不收(一) 黄昏后的天,一片烟青色,直到月牙儿升到最高处,那泛着灰白的朦胧颜色才一点点暗下去,剩下漆黑的树影,在稀疏的月光下颤巍巍摇晃。 钧天阁后院里,男孩被独自一人留在客房,门口守着四名少年。 一只狸花猫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嗅着食物的香气摸索到窗边,轻轻蹭了蹭,顺着半开的窗缝跳了进去,刚一落地,便被一双稚嫩的小手用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符的大力,一把抓了起来,紧紧箍在怀里。 “喵——” 一声凄厉的猫叫惊动了守在门外的几人,然推门查看,赫然瞧见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男孩两眼被深红的血丝填满,一口咬在怀中狸花猫的脖颈间,鲜血流了满身,猫儿拼命挣扎,终于脱身,跌跌撞撞跑开。 而那男孩却露出了贪婪的眼神,如渴水一般舔舐着沾了满手满身的猫血。摆在桌上的饭菜,却一口也没有动过。 “快!快去告诉掌门和公子!”一名青衫少年忙冲身旁人喊道。 偌大的宅邸,本已熄了灯的屋子,一间接着一间亮了起来。 由于赶了多日的路,白日里又吵闹折腾了一番,沈星遥夫妇二人夜里很早便歇下了,听到门人报信,怔怔坐起,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怎么回事?你再说一遍。”凌无非隔着门问道。 前来禀报的门人正是白日里差点被那男孩咬伤的黄衫少女,名唤染霜。她虽未亲眼目睹男孩咬猫时那副狰狞的面孔,却对白日所历之景仍有余悸。 听到问话,她定了定神,方开口道:“就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不管送去什么东西,一口都不肯吃,刚才却……却把一只野猫给咬了,生食其血,实在诡异……您还是同夫人去看看吧。” “野猫?”沈星遥闻言一愣,“他不是被关在房里吗?哪里来的野猫?” “想是闻到食物香味,进屋偷吃的吧……总之……”染霜说到一半,听得门响,定睛一看,是夫妇二人已穿好衣裳走了出来,便不再多说,立刻跟着二人一同去了后院。 白落英等人已先一步赶来,等三人到时,那孩子已被人绑起双手扔在了床上,还有好几个被咬伤的门人站在一旁,自行料理好伤口,随时候命。 被咬伤的狸花猫是这钧天阁里的常客,隔三差五便会来院子里溜达,门中有人碰上,都会给些吃食投喂,就连凌无非自己都喂过它好几回。 这次猫儿被咬,慌乱逃走,还是几个常常喂它的门人一起拿了鱼儿逗弄,才好不容易抓回来给它包扎好伤口止血,此刻正瑟缩在一紫衫少女怀中发抖,时不时发出颤抖的“喵呜”声。 “他不吃东西,你们早没发现吗?”凌无非不免起疑,对白落英问道,“人都来了三天,水米不进,你们便没一个觉得古怪?还当他是寻常人?” “小孩子能有几个认真吃饭的?前几日他又不咬人,硬塞也就喂进去了。”白落英从未养过孩子,想当然便答道,“谁知道今日会突然发疯?” “刚才朔光叫了人来进屋打扫,发现院里树底下有不少饭菜残渣,”柳无相道,“想来前两日喂进去的那些东西,都被他悄悄吐了。” 说完,他顿了顿,眉心微微一蹙,道:“三四岁大的孩子,三日不饮不食,还能活蹦乱跳,只怕……” “只怕不是人?”凌无非唇角略一抽搐,“那你们不早说?一个个都针对我……” 柳无相不言,眼角余光不经意似的从白落英身上扫过。 “整肃家风,也是正事。”白落英不冷不热道。 “那他……” “刚送回来的消息,”白落英并不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岔开话头,道,“那辆把孩子送来的马车,离开时走的是去江南一代的方向,多半从楚州而来。” “也就是说,这孩子的来历,还是与万刀门有关?”沈星遥越发不解,“那他们这次把我们找去,难道只是为了声东击西吗?可我不明白。这孩子虽然咬人,也没见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或是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势,到底……” 第38章 听到此处,凌无非突然紧张起来,将她拉到跟前,探了探她额头温度。 一切如常。 他越发感到匪夷所思。却在这时,沈星遥眸光一亮:“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鼎云堂里那些没有骨头的’人‘?虽说与这孩子不同,但……” 听了这话,周遭立刻陷入沉默。屋里屋外一干人等,一个个面面相觑,俱不言语。 沈兰瑛像是想到何事,连忙上前摸了摸沈星遥的脉搏,确认毫无异常,方松了口气。 “看来这些人,并不比天玄教难应付。”半晌,白落英幽幽开口,“遥儿,你要当心。” “可是,这个孩子要怎么办?”沈星遥转向关着男孩的屋子,问道。 白落英蹙紧眉头。 又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先关着吧。别让他饿死就行。” 凌无非满脸疑惑:“可他不是不吃东西吗?” “不肯吃就硬塞,哪个孩子不是这么喂大的?”白落英说完,便即转身走开。 凌无非怔怔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内心一股庆幸之感油然而生。 还好自己没在她身边长大,不然可指不定要受什么罪。 沈星遥低头看了一眼被男孩咬伤的胳膊,神色越发凝重。 夏夜的风稀疏,埋下着白日沉敛的燥热,缭绕枝头许久,只拨得细叶微微翘首。 东院房里的灯,依旧亮着,桌边坐着凌无非与沈星遥夫妇二人。 凌无非小心翼翼托着沈星遥受伤的胳膊,右手捏着药棉仔细擦拭一番,对着烛光反复打量咬痕,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名堂。 “他的力气不比成人小,根本不像个孩子。”沈星遥道,“一张口便能把人咬伤,同他的牙没多大关系。” 凌无非仍旧看着她胳膊上的伤口,突然抬眼与她对视,认真问道:“你有哪不舒服吗?” 沈星遥摇头。 “那就怪了。”凌无非越发困惑,“费这么大心思把人送来,总得达成什么目的才是吧?这都三天了,就咬伤了只猫,也没见怎么着啊。” “或许,后面还有其他的事等着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沈星遥若有所思。 凌无非听罢不言,只是缓缓松开她的手,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沈星遥放下挽至肘弯的衣袖,扭头看了一眼,见他神色有异,即刻起身上前,握住他搭在床沿的手,只觉掌心所握之下,他的手指正发出细微的颤动,隐隐有些发凉。 “又发作了?”沈星遥话音轻柔,微微倾身,将下颌靠在他肩头。 “没事。”凌无非略一摇头,目光似有躲闪,“睡吧。” 灯台烛火燃尽,簌簌风声在窗外响起,丝丝缕缕,恍若山野间袅袅的烟气,一丝丝一缕缕散开,直窜入人五脏六腑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沈星遥清晰感到,身旁人翻身背了过去。 世人皆知,“惊风剑”隐忍三载,秉正道之风,承先人之志,拆穿江湖宵小薛良玉欺世盗名的真面目,为二十几年前背负恶名,无辜丧命的几位前辈豪侠讨得公道。也因此令凌无非成为世人眼中,新一代引领中原武林的翘楚。却鲜有人知,正是这三年隐忍,百般困苦折辱,令他患上了严重的郁症。 四年前沈星遥因天玄教的介入,大婚当日失踪,生死不明,他也险些丧失生念。若非至亲同门苦心挽救,只怕早已自我了断。 也正是因此,沈星遥也不愿过多沾染江湖是非,凡能避之事,都尽力不招惹,实在躲避不过,也会设法替他*出头。 偏偏这一回,又因为当年阴差阳错落到头上的虚名,被推上风口浪尖。 她愈觉心疼,缓缓伸手从他腋下穿过,将他环拥。黑暗之中,分明感到怀中之人身子微微颤了颤。 凌无非蓦地睁眼,恍恍惚惚,心下猛地一抽。混乱的脑海里,纷繁思绪终于回归平静。 他回握住她的手,寒凉的掌心逐渐回温。 “我知道你不愿理会这些恩恩怨怨。若实在倦了,干脆不管他们,我带你走,随便去哪都行。”沈星遥轻灵的话音,字字句句清晰传入他耳中,仿佛一束光照亮他封冻的心房,直通四肢百骸,越发温暖。 “傻瓜……”凌无非回转身来,拥她入怀。 檐下风铃叮叮作响。残夜销尽,又是一日天明。 这个男孩的到来,折腾得所有人都提起了十二精神,即便到现在为止都未发生什么大事,钧天阁内众人仍旧不敢怠慢,始终留意着男孩的一举一动。 午时刚过,便有门人来报,那男孩又将早上中午两顿吃进去的东西一起吐了出来,那些呕吐物理,除了食物残渣,还有一些黑乎乎,黏黏的东西,臭气熏天,也不知是何物,银针一试,立刻开始发黑,显然有毒。 “柳叔,连您也看不出这是什么吗?”沈兰瑛眸中隐隐浮现忧色。 柳无相略一沉吟,用发黑的银针一点点拨开那团黏糊糊的黑物,动作忽地一滞,随即缓缓从中挑出一条细长之物,细看之下,竟像是昆虫的足节。 众人见之一愣,他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顿了一顿,放下了手里的银针。 “多年前,我曾在一本医术上读到一桩奇闻。”柳无相推开乘着黑物的碟子,冲天的臭气熏得众人纷纷退开。 白落英立刻唤来门人,将那只碟子端了出去。 第39章 “闻说开元年间,一支不知名的歌舞班子到了洛阳,那支班子的班主,有个三五岁大的’女儿‘。女孩容貌清秀可人,却总是一副呆傻模样,不饮不食,也从不说话。”柳无相道,“自那支班子到了洛阳,城里便总有人失踪,官府细查之下,竟发现所有失踪之人,个个都看过这支戏班演出。” 说到此处,他略略一顿,又继续道:“洛阳刺史对此极为重视,立刻派人去了那支戏班的住处,却只看见那个孩子呆呆站在屋里,周身肌肤之下,似有异物涌动。官兵惧怕,不敢上前,却突然听见那孩子惨叫出声,七窍流出黑血,倒在地上,顺着血从七窍爬出来的,还有成群的赤色蠕虫。赤虫落地,如发疯一般爬出屋外,官兵追出查看,只见屋外草丛。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爬虫,与那些赤色蠕虫纠缠厮杀。顷刻之间,虫尸血迹遍地,满院上下如同炼狱,怪虫虽未伤人,却也吓坏了那些官兵,据说还疯了几个。” 柳无相话音刚落,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据说此法乃是海外秘术,以稚童血肉为饲,养育毒虫。在苗人口中,将用来饲育毒虫的孩子称为’蛊童‘。” 众人闻言一愣,纷纷回头,却见姬灵沨、夏慕青夫妇站在门外。原是听柳无相讲述太过入神,竟未察觉二人的到来。 “你已去看过那孩子了?”白落英蹙眉。 “我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染霜把他吐出来的东西倒出去。” “你知道此物来历?”柳无相问道。 “知道。”姬灵沨扶着门框走进屋内,目光扫了众人一圈,定定落在凌无非身上,“因为那孩子体内的毒虫,对于身中蛊毒之人,足以致命。” “什么?”众人闻言大惊。 第24章 欲晓霜气重不收(二)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姬灵沨身上。 白落英眉头紧锁:“你仔细说说。” “天下毒宗,派系之间,手法千差万别。”姬灵沨走上前,道,“专擅毒物之人,为争胜夺名,彼此都有克制之法。也正是因此,才有了’蛊童‘。”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苗人的蛊,大多只是用来驱使旁人为自己所用,而非杀人。所谓蛊童,便是以最纯挚的孩童血肉作为饲育毒虫的食粮,这些孩子本身早已死亡,不过是承载毒虫的容器罢了。这些毒物以人体为食,遇身怀蛊物之人,便会立刻进入其体内,吞噬蛊虫,而那蛊虫的饲主,也会因此毙命。” 凌无非听见这话,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姬灵沨叹了口气,道:“我在苗域曾听长辈说过,此一脉毒宗自海外而来,欲在中原立足,却不知因何缘故铩羽而归,从此不知去向。想来这一次,是懂得这种手段的人,又出现了。” “也就是说,有人知道我身中蛊毒,特意设此一计,想置我于死地?”凌无非眸光一紧,困惑不已,“可事涉私隐,外人如何得知?” “身中蛊毒之人,与常人有异。寻常人看不出,但这些施术之人,自有一套判断的法则。”姬灵沨道。 “莫不是因为上回……”沈星遥似有所悟,“可与万刀门有关?” “那便不好说了。”姬灵沨摇摇头道。 沈星遥闻言蹙眉不语,心下却感后怕。 倘使昨日男孩扑向凌无非的那一刻,她没有上前……想及此处,她打了个寒噤,扭头望向身旁的凌无非,却见他眉眼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蛊童神识已毁,与死人无异,但毕竟是个孩童,谁也下不了手。于是只能将之单独安置在一间无人居住的院子里。 可即便如此,到了傍晚,还是出了乱子。 冲天的黑烟引来了钧天阁上下各院所有人等,众人焦灼奔走,打水灭火,隔着半开的门扇,亲眼看见那男孩一动不动站在火光里,漆黑的影子如同鬼魅。一只只看不清颜色的蠕虫,如潮水一般迅速从他七窍流出,挣扎蠕动着,在剧烈的火舌里噼里啪啦燃尽成灰。 小院墙头,趴着前日被蛊童咬伤的那只狸花猫,对着走水的耳房,发出凄厉的喵喵声。 火光,花猫与着火的耳房交织成的诡异画面倒映在凌无非眼底,在心底深处埋藏多年的惶恐与压抑,也在这一刻冒出苗头,跟着瞳仁里倒映的火光,一同发出剧烈的颤摇。 也不知是不是赤角仙之毒尚未除尽,夜里凌无非睡下之后,到了半夜突发高热。睡在他身旁的沈星遥触及他发烫的手臂,立刻觉察起身,唤了人来,煎药喂药,打水退热,随后便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静静地守着。 月夜风歇,雾沈云暝。等到晨曦的光透过窗隔照入屋内。沈星遥迷迷糊糊睁开双眼,适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伏在床边睡了过去。 她赶忙坐直身子,探了探凌无非额前温度,觉察高热退去,适才松了口气。 朔光刚好端了药来,站在半掩的门外,叩了叩门。 “进来吧。”沈星遥说着,抬眸看了一眼,听见身旁传来咳嗽声,赶忙回头去看,见凌无非扶着额头缓缓睁眼,赶忙俯身搀扶。朔光也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这又是什么?”凌无非不解问完,又将目光转回沈星遥身上,见她两眼泛红,赶忙捧起她的脸,温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你昨天夜里突发高热昏迷,听灵沨说,多半是赤角仙余毒未除所致,试了好几种方子,才将毒性压下。如今……”沈星遥咬了咬唇,眼眶仍旧红着。 第40章 “那你岂不是一夜没睡?”凌无非全不担心自己处境,见她这般,只觉心疼不已,轻抚她面颊,歉疚说道,“是我不好,让你受累了。”说完,方从朔光手里接过汤药,闻了一闻,立刻皱起眉头。 “你确定这能解毒?” “如今你体内两种毒性相冲,无论如何也得先压下一种,才好寻求解法,”沈星遥眸中忧色仍未消减,“然此方出自古籍,无旁例可考。能否疗愈,全看运气,你……” 凌无非听了这话,沉默片刻,问道:“不饮会如何?” “我也不知,总之喝与不喝,都未必有好处。” 听到这话,他连眼都不眨,径自仰面将那碗汤药一股脑都灌了下去。 沈星遥阖目不言,掌心已闷出冷汗。恰闻门声响起,朔光转身开门,见柳无相与姬灵沨在门外,即刻迎入房中。 柳无相一到床前,便即给凌无非探了脉象,确认无异,方长舒了口气,旋即给姬灵沨让了个位置,让她也看看。 “我查了许多古籍,”姬灵沨给他查验一番血象,方道,“我想起了那支毒宗的名字,好像是叫作’玉煌宗‘。这些人对于毒物,几可算是痴迷,常以活人试药,令人发指。因此中原武林才会联手,将之剿灭。听闻……当中仍有余孽流亡海外,不知去向。” “听你这意思,要寻根究底,还得先把这些人找出来?”凌无非唇角一阵抽搐,“这得等到猴年马月?” “不,是为保万无一失,只能先压下你体内情蛊,再做打算,”姬灵沨说着,不自觉看了柳无相一眼,道,“就试试柳前辈的法子,设法……令情蛊沉眠。” “那……怎么做?”凌无非一时摸不着头脑。 “一剂方子无用,便再换一剂试试。”姬灵沨道,“刚才那碗,只是第一剂。” 凌无非心下蓦地腾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总而言之,这些日子你得受些苦楚……”姬灵沨愈生疚意,“早知如此,当初……” 沈星遥看出她欲提之事,神色也黯然了几许,凌无非有所察觉,当即提起精神,揽过她肩头,温声道:“你别想太多,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可是……”沈星遥眸中隐有泪光,不及说完,便被他揽入怀里,在额前印下一吻。 她虽感伤怀,却还不至于六神无主,被他这么一搂,反倒懵了,立感此景矫情,将他推到一旁。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凌无非的日子便“苦”了起来。每日早晨只要一睁开眼,便要面对各种稀奇古怪不知名的药物,不仅难喝,还会引发一些前所未见的刺激反应,常常用过药后便呕吐不止。 以至于前前后后半月下来,人都被困在房里,躺在床上,做梦都能梦见有人掐着他嗓子往里灌药。 这幅情景,沈星遥日日看在眼里,心下忧虑与日俱增,不免生出一个念头—— 这日清晨,晓光初起,睡梦中的凌无非被“咚”的一声巨响惊醒,当即弹坐起身,一把掀开床幔,见沈星遥在一旁翻箱倒柜,不由愣道:“就算我快死了,你也不必现在就急着跑路吧?” “别胡说八道!”沈星遥白了他一眼,道,“我的刀呢?” “藏起来了。” “藏哪儿了?” 凌无非闭上了嘴。 “你想干什么?”沈星遥蹙眉起身,朝他走了过来,“那刀……” “你想去万刀门挑战对不对?”凌无非抬眸直视她双目道,“大可放心。整个宅子里的刀我都让人收起来了,光州城里叫得上名的铁匠铺也都打好了招呼。想从这里找出一把刀,门都没有。” “你……” “他又不会应战,你费这力气作甚?”凌无非理直气壮,“何况我也说过,绝不会让你只身犯险。” “少来这套。”沈星遥说着便要拉他起身,“你给我去……哎——” 她未料到他还有余力,往后一仰便将她带倒,翻身压了上来,五指扣紧她脉门,横压在她胸前,眸中笑意褪尽,分外凝重。 “撒手。”沈星遥沉着面色,眼中显有不悦,“都还没尝试过,你怎知道无用?” “有用又如何?又解不了我体内的蛊。”凌无非道,“你就不怕临到阵前,他们拿我性命威胁你吗?” “耍无赖是吧?” “没有——”凌无非口气软了下来,撒娇似的,低头蹭了蹭她鼻尖,道,“就是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 他将脸埋在她颈边,话音分外轻柔:“他们胆敢如此,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不想看你重蹈叶惊寒的覆辙……” “他是他,我是我,谁说我一定……唔……”沈星遥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便被他温软的唇堵上了嘴,陷入柔软的被褥里,无从挣扎。她一向穿得单薄,又在夏季,轻纱薄衫,系带也脆弱得很,稍一拉扯便被挣断,颈边沁人的芙蓉花香,顷刻揉乱在柔软的风里。 窗外的风停了,没有风声掩盖的低吟,顺着窗缝倾泻而出,与盛夏暖光交融,分外醉人。 晌午过后,沈星遥换了一身衣裳,梳洗打点,推门而出,忽然听见脚步声,扭头一看,正是姬灵沨端着一碗汤药走来,便即将她迎进屋去。 屋内屏风倒在地上,压着一床冬日用的褥子,一地凌乱不堪。凌无非半披着中衣,棉被盖过胸口,有气无力靠在床头,正阖目休息。 第41章 姬灵沨看得耳根一红,赶忙背过身去。 沈星遥一言不发从她手里接过汤药,走到床边,捏了捏凌无非的脸。 “这回又是什么?”凌无非苦着脸醒来,一脸沮丧问道。 姬灵沨背对二人,站在门边说道:“柳前辈告诉我,有一叫做凤尾金莲的花,对花鸟虫鱼,颇具催眠之效,唯独对人无害。蛊与寻常虫类不同,但也有特殊药物可以压制,两者结合,或有奇效。只是……” “只是什么?”沈星遥眉心一紧。 “只是我当年养的蛊,都因上官兄妹所毁,这几年重新炼制的那几只,未必有大哥体内情蛊性烈,用它们试药,未必试得出足够的分量。而且,即便蛊虫沉眠,也只是暂且压制毒性,未必往后不会再受外毒刺激发作,所以……” “得了,不必管这许多,生生死死,不过一夕之间,全看天意如何。”凌无非说着举起药碗,强忍当中异味,一口灌下汤药。 他近日频繁试药,内心早有防备,然而这一次的药物,远比他所想的还要可怕,服下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觉头晕目眩,上吐下泻不止,折腾了好几个时辰,直至虚脱,简单梳洗整理一番,脑袋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沈星遥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嘴上虽未表露出什么,却是半步也不敢离开,白落英等人也立刻赶来,一齐候在门外,静待他苏醒。 她就这样坐在床边,一直守到半夜,眼看烛火将尽,便去柜里取出新的蜡烛换上,刚一点着火,便听到床榻那头传来“吱呀”的声音,当即露出喜色,吹灭火折,问道:“好些了吗?” 身后的人并没有回答。 沈星遥疑惑回头,只见凌无非坐在床头,用一脸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她。 “你怎么了?”沈星遥放下手中物事,朝床边走去。 “我这是在哪?”凌无非左右打量一番屋内陈设,好奇问道,“还有,姑娘你是……这怎么回事?” “你不认得我?”沈星遥脸色立变。 凌无非摇了摇头。 第25章 欲晓霜气重不收(三) 沈星遥似被定住一般,呆了一瞬,又立刻回过神来,飞快转身跑去门边,一把拉开门扇。 白落英与柳无相师徒,姬灵沨夏慕青夫妇都还在院中,见她沉着脸色,都意识到情形不妙,立刻奔入屋内。 如此阵仗,直将屋内的凌无非吓了一跳,本已站起身来,又立刻坐了回去。 “不是好好的吗?”白落英不解其意。 沈星遥摇头道:“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认不出我是谁。” 凌无非听了二人对话,并不作声,目光扫视众人一圈,落在夏慕青身上,忽地蹙起眉来,歪头打量一番屋内陈设,恍然颔首,随手指着屋内一角,对他道:“这是你家?我怎么到这来了?” “你在说什么?”夏慕青愕然望向沈星遥,却见她无奈点了点头。 “你认得他?”沈星遥眸光一紧,走上前问道,“那你说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凌无非一愣。 “哪一年,哪一天?”沈星遥又把话说得清楚了些。 凌无非满脸狐疑望着她,迟疑片刻,方试探着说道:“乙酉年,六月……初九或是初十?” 沈星遥闻言大惊失色,险些站不稳脚步。所幸沈兰瑛眼疾手快,大步抢上前来将她扶稳,这才没有摔倒。 “六月初十,就是我在玉峰山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沈星遥的话音轻飘飘的,脚下也变得绵软无力,仿佛踩在云端,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你知不知道?”她在沈兰瑛的搀扶下,对凌无非说道,“离你所记得的那个日子,已经过去了七年。那些困扰你多年的疑案,也早在四年前有了定论。你只是凌伯父的养子,钧天阁如今的掌门白落英和’玉面郎‘陆靖玄,才是你的亲生爹娘。而我,是你现在的妻子,在七年前与你一起历尽险阻,拆穿了薛良玉欺世盗名、残害无辜的真面目。这一切,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什么?”这一连串洞心骇耳的消息,听得凌无非瞠目结舌,差点跳起身来,许是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又飞快坐了回去,攥住腋下衣衽松脱处,飞快系紧系带,又像是想到何事,猛一抬头,看向沈星遥,问道,“你刚才说,你是我什么?” “她是你的妻子,琼山派弟子,张素知的女儿,沈星遥。”沈兰瑛忍不住开口,“当年的围剿就是个骗局。张姨深入虎穴,借天象骗过天玄教众登上教主之位,是为就出那些被困的女人和孩子。薛良玉恐她一战成名,威胁自己地位,撺掇各大派群起攻之,还将知情之人通通害死。” 凌无非听到这话,又愣了一愣,似有所悟,问道:“如此说来,那我爹的死也是……” “凌皓风和他夫人惜婉,当年并没有死,只是一直在帮我疗毒。把你送去金陵,也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用上你师父教你的本事,自己找出真相。”白落英缓步蹲至床前,道。 眼下仍在深夜,屋内虽点了灯,仍旧有些昏暗,是以直到白落英走近,凌无非才完全看清她的面容,如同对镜自照的熟悉感,令他呆坐当场,许久方回过神来,犹犹豫豫道:“所以……所以您才是我娘?” “怎的?你还挑上了?”白落英脸色陡沉。 “没有没有,我就是……”凌无非摆摆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夏慕青,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又落回到沈星遥身上,眼中充满疑惑,“我怎么就……” 第42章 “你是不肯相信这些话,还是不敢相信已过去了七年?”沈星遥眸光一沉,当下拨开沈兰瑛拥着她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至床前,揪着他左肩衣襟,往下用力一扯。 才刚刚系好的衣带,缝线处“呲”地一声崩开大半。 “哎,你有话能不能好好……”凌无非话到一半,低垂的目光瞥见左肩裸露出的狼蛰苍云纹样的刺青,一时愣住。 七年前的他,虽有几番张扬跳脱,却并无这等喜好。 凌无非看着这“无端”多出来的刺青,又是一怔,可无论如何回想,脑中仍是一片空白。 “怎会如此?”姬灵沨恍惚了一阵,忽有所悟,走向沈星遥道,“情蛊牵动情念,既然如今遗忘的都是与你相识以后之事,多半是因为药物起效,受了影响。” “什么……蛊?”凌无非下意识拉了一把夏慕青,抬眼朝他望去,眼中显有疑色。 “是情蛊。”夏慕青叹了口气,道,“当年薛良玉搅弄风云,给你们制造了太多麻烦。你身中蛊毒,也只是阴差阳错下的不得已。” 夏慕青与凌无非自幼相识,熟知他的性子,心知若在他如今记忆尽失,对沈星遥全无了解的情形下告知情蛊是沈星遥所下,极有可能令他对她生出猜忌,有所防范,影响二人夫妻之情,便只囫囵敷衍了几句。 “那我这……”凌无非懊恼扶额,过了老半天才勉强理清思绪,却又像是想到何事,继续问道:“那如你们所说,一切早在四年前便已尘埃落定,那我现在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什么没解决的麻烦吗?” “四年前,你受薛良玉利用,在英雄会上拔得头筹,被尊为天下第一。也是因此,如今万刀门作乱,那些门派才会推你做这武林盟主,替他们出头。”白落英道。 “万刀门?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白落英一向看这儿子都觉得傻头傻脑,这会儿见他失了七年记忆,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颇为不耐烦道:“去年六月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叫作烈云海的刀客,以挑战’天下第一刀‘为名,上姑苏鼎云堂挑战段逸朗,得胜后自封’刀霸‘,创立万刀门。后以招揽天下刀客为名,广设分舵,招收门徒,却不问人来历品性,以致门人鱼龙混杂。那些乌合之众,四处挑衅生事,搅得江湖大乱。可这烈云海却不肯现身,只称是治下不严,派了一位卓先生出面,敷衍了事。” “所以他们不敢上门,便推我出来做这替死鬼?” “你本不愿管这些,”沈星遥接过话道,“可却先后两次遭人毒害,不得不入局。因情蛊与其他毒物相冲,极为凶险,又无药可解,便只能冒险试用无常蛊之毒佐以安神之药,令情蛊沉睡。你服下药后,变成了这样。” 凌无非听完这一席话,呆了半晌,忽然问道:“且慢……刚才你们说,这个烈云海去姑苏鼎云堂,所挑战之人是段逸朗?那段老堂主呢?” “被你杀了。”沈星遥言简意赅答道。 “你说什么?”凌无非“蹭”地一声站了起来,却觉领口一凉,垂眼瞥见系带已断,索性不再挣扎,直接扯过挂在一旁的外衫披在身上。 “段元恒与薛良玉合谋,困你于绝境,要灭你满门,你为求自保杀了他。”沈星遥道。 “可我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从前不是,后来便是了。”沈星遥道,“他同李温二人联手,才勉强制服你。” “可李温不是死了吗?” “薛良玉偷梁换柱,将他留为己用。” “可是……算了。”凌无非脑中混乱一片,听着这一连串对他而言,一时半会儿改难以消化厘清的消息,竟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得摆手作罢,再次坐了回去。 他终于不再抗拒诊脉,任由柳无相将手指搭上他的脉门。 “脉象平和,一切如常。”柳无相起身,看向姬灵沨。 “这下麻烦不是大了吗……”姬灵沨一脸担忧,小声嘀咕道,“前几日还委托了陆姑娘去送帖子,眼看各大门派的人都要到了,临到头来却成了这样,岂不是……” “什么?”凌无非听着这话,只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没什么,天都黑了,就为你这么个惹事精,所有人都熬到现在。”白落英极不耐烦一摆手,“天大的事也等明日再说。都去睡觉。”说完,便即转身走出门去。 沈星遥扶额长叹,一言不发。 柳无相与夏慕青夫妇看了她一眼,也都先后退出屋去。只有沈兰瑛还留在房里,看了看凌无非,又将目光转回到沈星遥身上。 “小遥……” “没事,姐姐你也去休息吧。”沈星遥情绪素来稳定,心知失忆已成定局,再急也无用,便即将沈兰瑛送出了房门。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却忽然觉得浑身疲惫,两肩忽地颓下,缓步走回床边,在床沿坐下。 凌无非下意识往旁挪了挪,与她拉开些微距离,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 昏黄的烛光照亮她半边脸孔,勾勒出精致的轮廓。清冷而坚毅,是少见的美人,只是两眼空惘,载满风霜。 美貌染了尘俗,泯然众人。可如今这个失去了记忆,回到七年前的他,断然不会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缘故。 他迟疑许久,实在想不到该说什么,只得叹了口气,道:“要不……” 沈星遥转头看他,神色凝重,认真问道:“你现下除了失忆,可还有别处觉得不适?” 第43章 凌无非摇头。 “那就睡吧。剩下的事,都等天亮再说。”沈星遥倦怠已极,伸手便待拉他同去歇下。 凌无非身子蓦地一僵,本能倾身一避。 沈星遥扭头望他,顿觉莫名其妙。 “你……你先歇息,我在这坐一会儿,说不定……还能想起些事来。”凌无非敷衍说着,匆忙避开她的目光。 第26章 漫天星华落尘埃(一) 入夏以来,天亮得越发早。 从四更到日出,拢共不到两个时辰。沈星遥睡得迷迷糊糊,被光照在了正脸,伸手胡乱摸索一阵,没摸着挂在一边的床幔,索性抓起薄衾盖过头顶,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一片黑暗里,她隐约看见一件漆黑的物事悬在不远处摇晃,却怎么也看不分明,走上前去,周围却忽地陷入一片黑暗,脚下地面也轰然崩塌,身子猛地向下坠去。 沈星遥大呼一声,惊坐而起,适才察觉方才所见只是梦境。然而扭头却见屋内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她好奇凌无非去向,当即翻身下榻,披上外衫,简单洗漱一番走出房门。 盛夏未至,她竟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燥热,庭院里的花花草草也突然多了几分陌生感。沈星遥找不见人,便自靠着回廊一侧长椅坐了下来。 廊外的树长势茂盛,肆意伸展的枝条攀过屋檐,在风中摇曳生姿。旭日的光晕暖了枝头海棠,勾勒出一圈圈淡金色,朦朦胧胧融入天幕。 “星遥,你也醒了?” 这一晃的宁静,被一声呼唤打破,正是姬灵沨的声音。 沈星遥恍惚回头,见姬灵沨站在院门外冲她招手,便即起身走了过去。 “大哥一大早便来找了阿青,问了许多从前的事,看来还没有恢复。”姬灵沨道,“可过去他经历过什么,阿青知道的很少,这些话,他都没有问过你吗?” “许是看我没起床,心里着急吧。”沈星遥并未多想,“过几天便该适应了。” “百般筹谋,却没能料到会是这样……”姬灵沨没留意到她的失魂落魄,只叹了口气,道,“早知会是如此,当年还不如陪你同去找他对质,也免得生出这么些祸端。” “可若没有情蛊,我当年也不会信他。”沈星遥摇头笑道,“只要他平安无事,我便放心了。” 天仍是朗朗的青色,两只鸟儿飞在云边,叽叽喳喳地叫唤着,很快便掠出了小院上头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 凌无非和夏慕青出门的时候,还是凌晨时分,天蒙蒙地灰着,远方晕了一圈暗沉的金。伴随渐渐升起的晓色,街边矮房里的铺子挨个开了门,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吆喝。 他走在街头,看见街市两旁早已换新的门面,渐渐接受了事实,也尽力在脑海里搜寻起这七年光阴遗落的影子,却想不起一星半点。 “当年的事,我几乎没有参与。”夏慕青走在他身旁,平静说道,“只记得你们四处奔走,来来回回落下不少伤。后来证据被毁,我爹为了保护你,只能当众公开你的身世,接回光州。” “后来呢?舅父如今又在何处?” “他……”夏慕青话到嘴边,忽然哽咽,忙定了定神,顿了片刻调整好心绪,方道,“父亲遭薛良玉暗算……我赶到之时,已经迟了……” 凌无非听到这话,心下五味杂陈,不自觉低下头去。 他已忘了这七年以来的经历,在这样的他眼里,夏慕青的父亲——他的表舅父夏敬,还是那个为了回避外界谣言,每每见他,都刻意疏远漠视,不甚关心的长辈。 殊不知这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替白氏一门留下最后一代血脉。原来代掌门派多年,他始终不曾忘怀旧人嘱托,尽心躬耕,只为完璧归赵,不求分毫回馈,甚至为此牺牲性命。 他心中不忍,颤颤阖目,良久方道:“原是我误会他了,竟不想……他为我牺牲至此……” 道旁卖早食的铺子升起炊烟,袅袅缭缭盘绕在屋顶,雾一般朦胧了视线。 夏慕青见他一副沉思之状,兀自前行,便即跟了上去,见一旁的胡饼铺子已支出摊来,掏钱买了两只饼,递给他一只,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为你受过磨难之人还有许多,你若心怀顾虑,非但求不回往生之人,连眼下拥有的都有可能失去。得不偿失啊,表兄。” 凌无非听到这话,脚步微微一滞,回头朝他望来:“你是说我娘,还是星遥?” “你说呢?” “说起这个,你知不知道我同星遥是如何相识的?”凌无非疑惑问道。 他之所以疑惑,实在是因为好奇,自己为何会与这个在他一眼看来并不心动的女子成为夫妻。 少时的他,虽是嘴上说着,世人眼中风尘,他无能慰藉,是以十八载春秋,从未对任何女子青眼以待。但说到底还是他心气过高,只觉这俗事风尘令人倦怠,眼中看得到的,只有他攀不到的高处之上,不染尘俗的仙人之姿。 那时的沈星遥,便是这样的人。 只因委身于他,徒惹尘埃。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玉华门比武大典前。*”夏慕青道,“那时你二人便已形影不离。但你我当年,往来甚少,我也不知你二人私下如何相处。” 说着,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可你若是真心实意想记起这些,便不该问我,而是问她。你二人从相识到成婚,三年有余,几乎不曾分开过。与你饱经磨难的是她,与你出生入死的也是她,那些点点滴滴,最清楚的也都是她。你只问旁人,能问到什么?” 第44章 他不等凌无非回答,已将心中疑惑托出:“还是你认为,她会刻意隐瞒什么?” “我没这么想过。”凌无非对他这番猜测只觉得莫名其妙,“只是我如今在这,还能认得出的也只有你。就算要问,也得有个先后吧?” “那你打算把她排在谁后边?”夏慕青见他无所动容,脸色亦有了变化,继续说道,“你可曾想过,你的逃避在她眼中会成为什么?我虽不知你二人过往,可我至少看得清一件事——这些年来,你二人一直琴瑟和谐,恩爱有加。难道只是少了七年的记忆,你认定的人便不再是她?只是忘了些许经历,重新遇见,重新相识,她便不再是她了吗?七年记忆尽失,半生空白,总得要你愿意回想,愿意记起,旁人才有说话的机会。你这般抗拒,过去那些点点滴滴,又该如何找回来?” “可我没有……”凌无非摇了摇头,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道,“罢了,这就回去吧。” 疏风拂过,摇晃着屋顶的炊烟,也摇落了钧天阁东院里的海棠。 染霜放下笤帚,俯身拾起一朵海棠,吹去花瓣沾染的灰尘,低头嗅了嗅,捧到沈星遥眼前,笑说道:“还香着呢,你闻闻?” 沈星遥接过花儿看了看,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当下拈起花枝,插入染霜鬓边。 “夫人,”染霜左右看看,叹了口气道,“话说回来,我听朔光说了,公子他真的……” “是失忆,又不是失节,”沈星遥莞尔笑道,“只要他平平安安就好,别的都不算什么。” “可是从前,他一直都黏着你的。”染霜撇撇嘴道,“诶,要是情蛊真的沉睡过去,哪天要是公子不喜欢你了,还会不会发作呢?” “这我便不知了,”沈星遥摇头道,“可我当初下蛊,也并非为了强留住他……” 沈星遥话到一半,却看见站在她面的染霜忽地抬头,指着她身后道:“回来了!” 沈星遥转过身去,正看见凌无非站在小院门前。没有树荫和楣檐的遮挡的阳光,一股脑都倾泻在他身上,过分炽烈,以至于映成一片白,白得看不清五官眉眼,像被雾蒙住了一般。 第27章 漫天星华落尘埃(二) 沈星遥微微一愣。 染霜识趣地抓起笤帚退出小院,临出门前回头瞥了一眼,正看见她对凌无非说了一声:“回来了?” 周围突然静得可怕,阳光里漂浮的细小尘埃,在风中发出微微的颤动。 凌无非静立片刻,想起夏慕青在街上对他说的那一席话,忽觉心虚,略作调整后,迎面朝她走来。 “星遥。” “嗯?” “我记得你说过,我所忘之事,刚好是从认识你那日开始。” 沈星遥略一点头。 “那……” “是在玉峰山脚,你救了我师妹。”沈星遥道,“我为调查前后因果,与你一路同行,碰巧又遇上段逸朗请你去姑苏赴宴。” 凌无非点了点头。 “后来,你便知道了我的身世。”沈星遥平静叙说着往事,心头浮起怅惘。往事联翩涌上脑海,忽地想起一事,转身推门回屋。 凌无非也跟在她身后进了门,只见她从衣箱上的剑匣里取出苍凛剑走了过来。 “这是……苍凛?”凌无非微微一愣。 “是你义父传给你的。” “可你们不是说我不是……” “你承他剑术,与血缘无关。”沈星遥将剑交给他,道。 凌无非看了看手里的剑,眸光微微一动,脑中倏地晃过一个名字,沉声喃喃:“段老堂主……” “你说什么?”沈星遥没听清他的话,朝他走近一步,问道。 “我是说……我怎么杀得了段老堂主?”凌无非抬眼,正与她对视,眸底充满疑惑。 “你这几年武功精进很快,非比寻常。”沈星遥莞尔一笑,“想看看吗?” 凌无非闻言茫然:“看什么?” “来。”沈星遥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走出房门,往临院的空地走去。 凌无非下意识看了一眼被她牵着的手,微微一愣,虽有迟疑,却还是跟着去了。 穿过老树茂叶的阳光,被分割成无数细小的光斑,洒在二人衣间,朴朴簌簌,如星如雨。 “内息随年岁而长。你如今的功力,应当还在。”沈星遥从角落里找出一块被遗忘已久,已长满青苔,足有半人大小的太湖石,推至凌无非面前的空地上,对他道,“试试。” “怎么试?”凌无非愣道,“难不成我还能把它劈开?” 沈星遥点头,神色如常。 老槐树顶,细密的枝条随风晃动。 忽然之间,一声巨响窜出小院上空,惊起一双飞鸟。 尘灰四溅,凌无非摇手驱散乱飞的碎石,连连向后退开数步,看着眼前裂成三瓣的巨石,难以置信道:“我还有这本事?” 沈星遥走到裂开的石头前,俯身查看一番石上裂纹,摇了摇头:“还不够。” “这叫不够?”凌无非瞪大双眼,“这都已经……” 沈星遥仍旧蹲在石头旁,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双掌抱于石头两侧,运劲一捏,只听得一阵密集的碎响。 脸盆大小的石头,在她手里龟裂开来,顷刻散成碎块。 凌无非看得目瞪口呆,差点合不拢嘴。 第45章 “你这……” “你并非赤手空拳,照理而言,也能办到。”沈星遥站起身来。 凌无非仍旧看着那散落一地的碎石,怔怔说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娘是……” “张素知,”沈星遥道,“曾经被人称作’天下第一刀‘,可这名头,到底还是让段元恒抢了回去。我从出世起便未见过她,她的刀法,我也没能完全领会。” “没完全领会?”凌无非显然不信她的话,看向她的目光,充满狐疑。 “等你想起那些新学的招式,便不会觉得高不可攀了。”沈星遥道。 凌无非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他心里仍有许多不明朗之事,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却在这时,见染霜又跑了回来,说是白落英要见他。 “夜里许多话都没说全,想必你也是云里雾里。”沈星遥走到凌无非身旁,正与他并肩,温声说道,“一起去吧。” 凌无非点了点头,与她一道走上回廊,却忽然问道:“夜里可是她对我说,我爹不是我爹……不,她说我的亲生父亲,是’玉面郎‘陆靖玄?” 沈星遥略一颔首。 “他也已经……” 沈星遥仍旧点头,眼中流露出遗憾之色。 “那,”凌无非迟疑问道,“我可见过他?” “见过。”沈星遥点头道,“罗刹鬼境重逢,一月有余。后来……薛良玉手下要挟我娘救下的天玄教门人出手,将我们困住,是他舍身相救,才换得你我逃出生天。” “也就是说……他一直没和我娘在一处?”凌无非愣了愣。 “他们之间的事,很难说得清楚。”沈星遥仔细想了想道,“只是……” “我去问问她。”凌无非说着,即刻转身往前院走去。 疏风穿堂,拂过前院里的西府海棠,吹得花枝摇曳,簌簌作响。 凌无非的话音从前厅传出,显有愠意:“所以您那时就根本就没打算管他的死活?” “一把年纪的人了,自己一个人是活不下去吗?”白落英不以为意,“何况我也从未对他许过承诺,只是想要个孩子,瞧他稍微顺眼些罢了。” 白落英因是女子,虽习得一身好武艺,却因美艳之名在外,从不被人承认她的武学造诣,是以一生夙愿,便是与当时世人眼中武功天下第一的张素知一战,不论胜败,至少不虚此生。 谁知百般错过,等她终于见到张素知的那一刻,她仍是钧天阁白家老太爷的掌上明珠,而昔日以刀法第一著称,一身武学冠绝天下的张素知,却为了救走被魔教诱拐的女子、孩童,以身殉道,惨遭薛良玉算计,沦为世人眼中的魔头,在二十多年前那场围剿中败北,身负重伤,再不能与她一战。 那既是她眼中唯一的对手,亦是她所敬仰的英雄,是以在得知张素知怀有身孕后,一为心中正道,欲替张素知洗清此身冤屈,二为圆这未能达成的一战,素来厌恶男人的她,在离开玉峰山后,便从追随而来的那些仰慕者中,挑中了人品、武功与相貌都最为拔萃的陆靖玄,与他相处数月,怀上身孕后,又将张素知所托付的证据存放在一只机关盒子里留给了他,毅然离去,踏上为张素知雪冤之路。 谁知又遭暗算,阴差阳错,最终这个担子,还是落在了两个孩子的肩上。 凌无非也被她义兄凌皓风收养,六岁那年,由他精心安排送去金陵鸣风堂,在这个最擅探寻江湖隐秘的门派长大,习得一身本事,自然而然便循着证据,抽丝剥茧,找出当年的真相,并将一切大白于天下。 过去七年,本由凌无非亲身经历,苦辣酸甜,自有体会,亦能明白先辈苦心,世道艰险。可如今失去记忆的他,不曾亲历苦痛,只作旁观人听,只觉一切种种,荒唐不堪,自己分明就是个从出世起便被宣判好命运的傀儡,无半分真情可言。 更何况,晌午回来之时无意听见了沈星遥对染霜说,他身中情蛊,是她所下。 他心思陡地一沉,冷笑问道:“所以,在您眼中我是什么?您又把我当成什么?” “我当你是什么?”白落英愈说愈觉此子荒唐不堪,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指着他骂道,“我当你是个废物!不是像个缩头乌龟似的缩在家里做个窝囊废,便是在这对我大呼小叫!” 凌无非毫不避讳与她对视,神情由失望渐渐转为绝望。 “娘,你们别……”沈星遥见状不对,本待上前阻拦,却见凌无非转过头来,目光恰与她对视,眼中怨愤之色,犹未散尽。 “无非……” 凌无非一言不发,转身大步走出前厅,头也不回。 沈星遥几乎没有犹豫便追了出去,跑下院中石阶见凌无非背对她站在回廊外,即刻上前劝道:“你失去了七年的记忆。这些年来发生过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许多筹谋,也不是单单为了谁。更何况……” “我只想问一件事。”凌无非缓缓转过身来,直视她双目,一字一句问道,“她刚才说,除了雪冤,还有一件事不曾圆满——所以这些年来,你我二人,可曾交过手?” 沈星遥听到这话,仔细思忖一番,点了点头,道:“算是有过。” “那么,谁胜谁负,可曾有人受伤?” “是我刺伤了你。”沈星遥坦然说道,“你身上的伤疤,有好几处是我留下的。” 第46章 凌无非闻言,眉心一蹙,眼中除了疑惑,又多了一重带着审视的探究之色。 “我当年没能救下素知,一直心怀遗憾。”白落英的话从沈星遥身后传了过来,并不是方才斥骂凌无非时那凶狠的口吻,而是温厚深长的话音,“我身中剧毒,昏迷多年,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听到你师父说起你和遥儿这段缘分,我也很是诧异。” 二人闻声扭头,循声望了过去,只瞧见白落英不知何时已从前厅走了出来,正立在沈星遥身后。 “你们只是偶然遇上,我也只是偶然活着。”白落英直视凌无非双目,语重心长道,“你我血脉相连,我虽瞧不上你,却也绝不可能算计你。既已走到今天,何不好好珍惜?我所求的,也不过是珍惜天定的因缘,照顾好素知的孩子,替她完成未了的心愿。” 凌无非只是看着她,不发一言,眼中没有多余的神采,更多则是沉思。 碧天青影倒映入池塘,一双鸟儿飞过,本该并肩,渐渐的,却是一只飞在前,一只落了后。 却在这时,一个话音从门外传来:“星遥姐,师兄!你们在里边吗?” “采薇?” 凌无非难得听见熟悉的声音,当即转身望去,正瞧见苏采薇跟在门童身后走进前院。 沈星遥见了她,亦愣了一愣,然而见她满脸凝重之色,便知事态不妙,迎上前去,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采薇从门人手里接过茶碗,一口饮尽,又摸了摸胸口,等缓过劲来,方开口说到:“段逸朗跳江了。” 第28章 爱憎相攻叵吉凶(一) 苏采薇自与沈星遥夫妇分道而行后,便一直在打探那个形貌极似段逸朗之人的下落,然而好不容易追踪到线索,上了客船,却看见那人爬上船舷,一头跳进了渠江。等到她找附近的渔夫帮忙,将人打捞上来,却只看到一具冷冰冰的尸首。 可最诡异的,远不止于此。 尸首自被打捞上岸后,没过多久便开始腐烂,像浇了烧黑的油似的,一层一层黑水往外渗,散发出阵阵恶臭,直到消失。岸上旁观的百姓和渔民见了,都吓了一跳,怕的怕,逃的逃。 鼎云堂主坠江,落月坞宗主生死不明,加上两度伸向钧天阁的毒手,看似所有疑点都指向万刀门,却偏偏无迹可寻。 究竟是这个新生门派背后还藏着其他不可告人的手段,还是别有用心之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等各大门派到聚齐,才能找出新的线索。 凌无非听完几人对话,不禁好奇:“既然有所怀疑,你们就不会找个人趁夜摸进宅子里看一看吗?” “上回万刀门送来请帖,邀你上门一见。”沈星遥道,“我与你同去,在你赴宴之际,已进那宅子里看过了。” 说着,她摇了摇头,直视他目光,道:“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凌无非眉心微蹙。 “院里只有几个家仆,甚至没人守卫。”沈星遥道,“不像个门派,倒像个破落门户。更古怪的人,是主家卧房里只有文晴一个人居住的痕迹,没有第二人的物件。唯一古怪的便是那个叫卓然的管家,仿佛万刀门里所有的事,都由此人做主。” “你是说,这个卓然越俎代庖?”凌无非道,“那烈云海呢?” “你们见到了烈云海?”不等沈星遥开口,苏采薇已高呼出声。 “没有。”沈星遥道,“文晴说他闭关练功时受了伤,只能继续闭关疗养,不能见人。” “那岂不是……”苏采薇说着,突然像是想到何事,“咦”了一声,转向凌无非道,“师兄你自己去的,没见着人,却不知道?” “我……”凌无非一时语塞。 “不必在意。他吃错了药,现在什么都忘了,就是个傻子。”白落英心里对凌无非仍有火气,与旁人说话时也不忘揶揄。 凌无非只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忘了?那你怎么还认得我?”苏采薇听了这话,更觉惊讶。 “只是少了七年记忆,还不至于什么都忘了。”凌无非对白落英的揶揄充耳不闻,平静解释道。 “七年?那不是刚好把薛良玉做的那些阴损勾当和星遥姐给忘了吗?” “差不多吧。”凌无非本能抗拒这些事,下意识别过脸去。 白落英揉揉额角,愈觉头疼,随口唤来方才插嘴的那个门人,让他给苏采薇安排住处。随即一转身,指指凌无非,没好气道:“你过来,同我过两招。我倒要看看,你这一失忆,是不是连这几年长进的武功都给还回去了。” “我已试过了。”沈星遥见白落英面色阴沉,顿觉不妙,赶忙说道,“身手仍在,只是行气之法,有些许遗忘,应当……” “你试过了?”白落英冷眼回头,不屑似的瞥了凌无非一眼,道,“没缺胳膊没少腿。是你没亲自同他过招,还是心疼这小子,所以留了一手?” “我……” “你把灵渊给我。”白落英冲沈星遥伸手。 “您要用剑?”沈星遥大惊。 “不用剑,难道拿两根树杈子学小孩子过家家吗?”白落英见沈星遥不动,当即回头唤住那个还没来得及退出前院的门人,将他腰间配剑拿了过来,指向凌无非。 凌无非沉敛眸光,不动声色走上前去,来到前院正中空地,还未站定,便见一道寒芒裹挟劲风,扑面而来。 第47章 这是天机剑法中最为凶险的一式,名曰“枕霜”。 凌无非只得匆匆挽剑格挡,旋身避开,手中苍凛仍在鞘内,未露半点锋芒。 他谨遵孝道,看出白落英在气头之上,虽有不服,却也不愿明着与她作对。岂知此举非但未令白落英消气,手底剑意,反倒更为狠厉,接连数招,丝毫不留情面,分明都是死手,迫得凌无非连连后退。 沈星遥见她脸色又沉了几分,不自觉上前一步,却不知该如何劝解。 凌无非退至院中假山石前,见已无路可走,只得挽剑还手。长剑一挑,如走龙蛇,顷刻便与白落英手里的剑交会一处,铮鸣不断,连成一片,嗡嗡嗡地响个不停。光影走转,织就一片光幕,看得人眼花缭乱。 他身手本也不弱,只是少了这七年行走江湖,饱受磋磨的韧劲,忘了许多领悟。对上白落英历尽沧桑的锋芒,多几分飞扬意气,少几分流利苍劲。 “怎么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苏采薇不由发愣,“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适才无非与她起了争执,说错了话。”沈星遥小声回应,一面留心观察母子二人过招,将双方剑意走转间的优势与破绽尽收眼底,“他恐怕不是娘的对手。” 苏采薇小声嘀咕:“我怎么觉得这不像试手,活像要杀人?白掌门这么心狠吗?” “前任后督,气贯神庭。循循发劲,万法相通。”旁观二人言语间,白落英倏地飞身而起,挺剑斜削而下,直视凌无非双目,大声念出天机心诀,嘴上半点不饶人,“你气息虚浮,瞻前顾后。这般扭捏做派,他日出了这扇门,真遇上难缠的对手,也打算这般,给人看我钧天阁的笑话吗?” 凌无非听了这话,不禁皱了皱眉。他生性不好争胜,此生前十八载,一直收心敛性,尽心钻研剑术,却因种种缘故,几乎不将所学所得示人,对他现下心境而言,与白落英此番交手,还是他第一次在人前使出养父所授剑法。 他听了白落英这番话,心下也怀疑起自己的本事,脑中不自觉搜寻起方才那些招式里的破绽,然一心二用,神思必然涣散,不过转眼间的的工夫,便被白落英一剑划破手腕。 两剑交击,发出剧烈的颤鸣,竟震得凌无非手中苍凛脱出,斜飞出去,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铿地一声砸上庭中假山,又贴着山石边缘,滑落在地。 白落英手中剑招,锋芒丝毫未减,不等一招用老,又换了一式,挽了个花,提气振臂,挺剑径自刺向凌无非胸口。 “娘!”沈星遥大惊,当即垫步而起,飞身纵跃至二人中间,捏住白落英手中青锋。凌无非亦已错步退开,诧异望向被沈星遥捏在手心的剑刃。她五指微屈,看似轻巧,劲力却已穿透锋芒,使之悬在空中,不得再向前半分。 苏采薇也慌了神,赶忙上前劝道:“使不得啊白掌门,这一剑刺下去,真会出人命的!” 白落英既不收势,也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凌无非,只见他眉头紧锁,不发一言,沉思良久,忽然大步上前,伸手去掰沈星遥扣在剑上的手,然内力不及,并掰不动。 他又换了个法子,一根根掰她的手指。 沈星遥诧异不已:“你为何……” 凌无非不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掰开她的小指,两人暗中较着劲,以至于她被掰松的小指隐隐发出疼痛。见他又在继续掰剩下的手指,沈星遥忍不住又用上左手,阻止他这执拗的行径。苏采薇也待帮忙,却不想混乱之下,沈星遥左手一颤,撞上剑锋,当下便被划开一道口子。 她一时吃痛,捏着剑的右手下意识松开,白落英不及收势,长剑循着惯性划出,“呲”地一声朝凌无非当胸刺了过去。 第29章 爱憎相攻叵吉凶(二) 这一连串动作发生得太快,短短一瞬,剑尖便已划破他胸前衣衫,刺入肌肤半寸有余。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白落英冷声呵斥,当即扔了剑,抢上前来,然而第一件事却不是查看凌无非胸前的伤,而是拉过沈星遥受伤的左手。 凌无非捂着伤口颤颤退后,往后退开半步,眸光微微动了动,默然转身走开。 “只是擦破点皮,没有大碍。”沈星遥说完,飞快转身追上凌无非,拉过他的胳膊,“你怎么样了?” 凌无非摇头不言,也未挣脱她的手,任由她跟着穿过院门,往东院住处走去。 苏采薇仍有些发懵,远远看着二人,只莫名觉得远去的两个身影比起以往,不知怎的多了几分疏离。天色短暂阴了一阵,很快又恢复了晴朗。 回到房中,凌无非推开沈星遥的手,便去屋内翻找药箱。他当年不住在这儿,对房中陈设,物件摆放位置并不熟悉,拉开柜门,瞧见里边摆着一排香膏和胭脂水粉,不觉一愣,扭头对沈星遥问道:“这些都是你的?” 沈星遥正从另一只柜子里抱出药箱,听见这话,只随意一点头,走到桌旁放下药箱,道:“过来吧,我帮你上药。” “不必了,你也受了伤,我自己来吧。”凌无非走到桌旁,从药箱里找出一瓶金疮药坐下,低头拨开胸前被划破的衣衫,仔细查看伤口,咬开瓶口木塞,将当中药粉洒在伤口周围。 金疮药有止血之效,一触及伤口,立时发出一阵剧痛。 凌无非蹙紧眉头,却不吭声。等剧阵痛过去,一抬起眼,正瞧见沈星遥站在跟前,垂眸静静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第48章 他似有所悟,拉过她受伤的左手,敷上药粉,却听得她道:“你方才非要受那一剑,是笃定了娘对你没有任何感情吗?心里已认定了还不算,非要以身试剑,证实此事?” 凌无非略一蹙眉,没有回答。 被她窥破心事,心里并不觉得欣慰,反倒有种被人扒光了衣裳拖出室外游街的羞耻感。 他帮沈星遥敷完伤药,拿出叼在嘴里的木塞按了回去,漫不经心说道:“刺都刺了,也没什么可想的。” “可你有没有想过……” “算了吧。”凌无非打断她的话,起身收拣好药箱,一面抱回柜中,一面说道,“我从小无父无母,早就习惯了。多个亲人也好。” 说着,他顿了顿,恍惚走神了片刻,又舒了口气,道:“少一个也不少。” 沈星遥闻言,心念一动,正待说话,却听见苏采薇来敲门:“师兄,星遥姐,你们没事吧?” “你不去歇着吗?”凌无非上前开门,好奇问道。 苏采薇脸色瞬间拉了下来:“姑奶奶关心你还错了?什么臭脾气?七年前可不见你这样。” “那我七年前什么样?” “七年前什么样你自己不记得吗?”苏采薇瞪了他一眼,道,“你没毛病吧?前几年因为薛良玉机关算尽,吃尽苦头都没这么讨人厌过,如今忘了些事,恢复到从前,反倒看谁都不顺眼了?” “我没有啊。”凌无非听见这番话,只觉莫名其妙,“我看你不顺眼了吗?” “你……” “采薇,算了。”沈星遥走上前来,道,“有件事我刚才便想告诉你,还没来得及。” “何事?” “你在渠江捞起那具尸首后,可曾看清他的容貌?是不是段逸朗本尊?” “长得一模一样,应当不会是别人吧?” “那便巧了,我和无非在楚州也看见了一个人,长得很像段逸朗?” “什么?”苏采薇大惊,“这世上还能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可……不对啊,星遥姐,我们在鼎云堂见过的那群怪物,他们……” “我也是担心这一点。”沈星遥重重叹了口气,道。 “你可别吓我。”苏采薇连连摆手,往后退了几步,道,“有什么事还是你们的先商议着吧,我看这渗得慌……我连夜赶了不少路,有点累了,先去歇一会……” 她说完这话,不迭跑远,只留下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最近这些事,还有什么需要我现在做的吗?”凌无非问道。 “过几日各大门派的人都要来了,你失忆一事,不能让别人知道,不然更会出乱子。” “你是说,这些人里也有内鬼?” “不好说,至少其中有些人,不会巴望着你好。”沈星遥说完,便即从他身旁绕开,走出门去。 前些日子,陆琳、舒云月师姐妹奉玉华门掌门程渊、长老何旭之名,向白落英母子提议,邀各大门派前来光州相聚,后帮着钧天阁门人一起,往各派呈递请帖,送完之后,便先行回了光州,刚巧就在这日申时左右,回到了客栈。 沈星遥也想起一件事来。 约莫六年前,沈星遥与凌无非在替冷月剑后人萧楚瑜追查疑案时,无意发现本该死在二十余年前的恶贼李温尚在人间,且与谣诼诬谤张素知、沈星遥母女的薛良玉有所牵扯,而后得了机缘,与玉华门陆琳等人联手,终于查出李温下落。 可等玉华门派人追踪到此人,这厮竟已“暴毙”。而后“尸首”被运往玉华门的途中,迅速腐烂,连骨头渣都没留下。 而在那不久之后,李温又换了一副面目,重现人间,倚仗薛良玉之势,与段元恒联手,欲置凌无非于死地。好在未能得逞,被众门派合力制服,当众伏诛。 同样是死而复生,同样是尸首迅速腐烂,那这二者之间,又可有什么共通之处? 沈星遥找到师姐妹二人,提出疑问,舒云月当场便跳了起来:“不就是一模一样吗?” “什么一模一样?是死法,还是人?” “是死状。”陆琳认真答道,“我虽未亲眼见过那具尸首,但听负责此事的几名师兄弟说,那尸首腐化之状,分外诡异一层层黑水淋漓滴落,几个时辰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星遥听罢,不禁蹙紧眉头。 “当年薛良玉身边,不是有个医师叫做吕济安吗?兴许就是这个人搞的鬼。” “可他们不是都已经死了吗……”舒云月脸色惊变,“倘若如今这些事不是万刀门所为,那岂非是说……” “你别胡说八道。”陆琳立刻阻止了舒云月的瞎想,“同样的法子,别人也可以用,当初那几个人,可都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死得透透的,哪有这么容易活过来?再说了,既然有法子杀人下毒,当年薛良玉怎么不动手?非等到大势已去,再来打这马后炮吗?” 沈星遥听着这话,眉心越发蹙紧,久久不言。 “对了,当年不就是白掌门亲自去捉拿的吕济安吗?他的住处一定还有不少医书,也许当中能查出蛛丝马迹。”陆琳说道,“只不过,各大门派的人都快到了,若是现在动身,可能来不及。” “这倒不难,另寻人去一趟便是了。”沈星遥道,“不过云月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你可千万别瞎想了,她就是胡说八道。”陆琳口气笃定,“事关重大,不可疏忽,还是等查清来由,再下定论。” 第49章 第30章 爱憎相攻叵吉凶(三) 七年前,离开师门琼山派的沈星遥,在渝州玉峰山脚河畔遇见凌无非,因那时不识水性还易晕船,与他同乘小舟渡河,去往二十余年前被众派围剿歼灭的天玄教旧址。 天玄教当年鼎盛时,四处掳掠女子孩童,无恶不作,当时已成名的一代豪侠张素知为救被困之人,挺身而出,顶替一名叫玉露的圣女入教,借天象寓言坐上教主之位,本欲与折剑山庄庄主薛良玉联手里应外合,解救被困之人,谁知却遭出卖,沦为世人眼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沈星遥身为她的女儿,也被冠以魔教遗孤之名,饱受迫害。 薛良玉用心险恶,为了江湖地位屹立不倒,也为了自己残害无辜的密集永远不被泄露,害死许多当年曾颇有作为的侠士,以至于那之后的江湖,只剩下一群无所作为,只会咋咋呼呼的人泛泛之辈。 当时还是少*年人的沈星遥与凌无非,正是在这样一场困局中,杀出一条血路,成就如今这安稳的日子。 恶贼浮诛,死有余辜,可段逸朗的“死”,令当年那段困苦不堪的经历,再度与你浮上沈星遥心头。 倘若真有人携私报复…… 沈星遥不愿再往下想,不经意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已回到了钧天阁大门外。 她走进院中,刚好听见前厅内传来白落英的声音:“当真没别的法子?” “若他失忆真与情蛊有关,要想恢复记忆,就得重新唤醒情蛊。”姬灵沨言语间忧虑重重,“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白落英问道。 “令情蛊成功昏睡,已是空前绝后的创举,并无先例可循。”姬灵沨认真说道,“若强行唤醒情蛊,再有异动……恐有性命之忧。” 沈星遥听了这话,不自觉会想起午前母子二人交手时的情形,忽地明白过来,当即走上台阶,推开半掩的厅门,道:“不可如此!” 白落英与姬灵沨、柳无相、沈兰瑛四人坐在其中,听见这话,一时都朝她忘了过来。 “你也别太着急,我不过问问。既有风险,定不会为之。”白落英起身,冲沈星遥招了招手,将她唤至身旁坐下。 “只是……”沈星遥想了一想,转向姬灵沨,道,“如今已可以确定,他是因情蛊而失忆?” “我适才取过他的血来查验,的确没有情蛊行动的痕迹。”姬灵沨道,“只是……此法从未有人成功过,也不知后边还会不会再……” “生生死死,皆是命数。”白落英说着,目光不自觉转向沈星遥,见她仍是一副沉思之状,略一沉吟,问道,“你方才出门了?” 沈星遥略一颔首:“我去见了阿琳和云月。” “哦?可是为了英雄宴之事?” 沈星遥摇头,顿了一顿,方道:“当年在玉华门弟子面前假死的李温,尸首也如从渠江里捞出的段逸朗一般,几个时辰内化为黑水。” “你说什么?”众人大惊。 段逸朗的祖父段元恒,当年也是薛良玉的同伙之一,这样的关联,让众人一时遐想连篇。 “也就是说,近日发生的这些事,即便不是万刀门所为,也未必和其他门派有关,甚至会是……”姬灵沨提出猜想,在场所有人听了,都感到背后冒起一丝凉意。 “不要瞎猜。”白落英镇定如常,“吕济安旧日居所,还留有不少医书,要用同样的法子作案,至少得先把他的东西了拿走,派个人去看看便是了。”说完这话,即刻起身出门,唤来门人吩咐下去。 沈星遥静静坐在原位,看着站在门前的白落英笼罩在阳光下的身影,忽觉一阵恍惚。 一切看似静好,安稳如常,可在这宁谧背后,又有多少阴暗的死角,照不见阳光? 她回到东院,走近门前,却听见屋内传出窸窣声,好奇推开房门,却见凌无非半蹲在屋角箱前,不知在翻找些什么,于是上前问道:“你在找什么?” 凌无非问声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也没什么,只是过去这么些年,我想……” “当年王瀚尘受天玄教胁迫,诬陷你是魔头遗孤。你为不牵连旁人,让宋翊帮你把值钱的物事都兑换成飞钱,交付于我。”沈星遥说着走上前去,俯身拨开箱中物件,翻出一只锦盒。 “你说王叔?他怎么了?怎就……” “他一心护主,只是用错了法子,你也别太伤心。”沈星遥打开锦盒,翻出一张两千贯面额的飞钱递了过去,“都在这儿。你要用吗?” “不……不必了。”凌无非发现起了误会,赶忙摆手道,“既然给了你,便收着吧。我也花不了这些。” 沈星遥一言不发,将飞钱放回盒中,又将盒子塞回箱底。 “你喜欢香膏?”凌无非看着那只摆放香膏和胭脂水粉的柜子若有所思。 “嗯。” “那些胭脂水粉好像都是新的,怎没见你用过?” “没来得及,也用不上。”沈星遥整理好箱中物件,重新合上箱盖。 察觉身旁人忽然噤声,她抬起头来,望了一眼,见凌无非满脸探究疑惑之色,摇头一笑,问道:“还有什么想问吗?” 凌无非愣了愣,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得摇摇头,老老实实道:“一时想不到。” “那就等你想到了再来告诉我。”沈星遥莞尔一笑,道,“还有,记住我说的,后天的英雄宴,各大门派都会到场,到时可千万留心,别露了馅。” 第50章 日头渐斜,钧天阁上下门人都像往常一样,忙碌完一天后,陆陆续续都回了房中。 “这我可就真不知道了。”后院假山前,朔光退出耳房,对等在门外的沈星遥摇摇头,道,“公子藏刀之处,并未透露给任何人……想来是怕有人说漏了嘴,让夫人您知道了,所以……” “也就是说,除非他能想起来,否则我就算是掘地三尺,这刀也找不回来了?” 沈星遥听了这话,心下虽免不了上火,又忍不住笑出来。 不喜欢所在意之人做出影响安危之举,便背地里藏东西——这分明就是小孩才会做的事。 她心里明白按凌无非的性子,绝不会擅自损毁她的随身之物,便想着改日另寻一把趁手的兵器暂作替代,等他想起再说。于是离开后院回了房中,推门进屋,正看见凌无非站在书架前,细细打量当中物件,怀着与他玩笑的心思,上前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 凌无非猝不及防被她一掐,当即受惊退开,一脸诧异朝她望来。对如今的他而言,眼前这个女子不过是个陌生人,刚一认识便做出这等亲昵举动,只令他感到被冒犯。 然而对于沈星遥而言,这些举动再也寻常不过。她并未留意到他眼中不满,仍旧笑着对他问道:“我问你,倘若你现在手里有件很重要的东西,得立刻收藏起来,不能让任何人找见,也不能带出宅子外,你会把它藏在哪?” “这我怎么知道?”凌无非没好气说着,别过脸去,将刚从书架上拿下的一本诗集塞回原位。 “说得也是……”沈星遥似有所悟,双手环臂,渐渐陷入沉思,“你从前都不住在这儿,想必也不熟悉……看来是没法子了。” “你要藏什么东西?”凌无非回头,蹙眉疑惑问道。 “这你就不必管了。”沈星遥想起凌无非先前百般隐瞒之状,未免争执,不愿与他多提藏刀一事,径自便去打水洗漱。这些琐碎事,从前多由凌无非照顾,只是近日他屡遭暗害,自顾不暇,又不是什么天大的麻烦,她便顺手自己做了,全未留意到这当中那些微妙的转变。 直到躺上床榻,察觉房中人仍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她才反应过来,坐起身,一脸疑惑朝他望去,却见他一言不发,端起铜盆走出房门。 第31章 水花空落眼前风(一) 钧天阁屹立江湖近二百年,世世代代,英才辈出,颇受江湖中人敬仰,尤其到这一辈,凌无非、沈星遥夫妇在百般重压下,扶善惩恶,拆穿称霸江湖几十年的薛良玉欺世盗名的真面目,因此名声大噪,成了各大门派口耳相传的神话。 百年门派,家大业大。数十亩的宅院,内中屋宇层叠,庭院广阔。西庭灼芳汀里,前前后后摆了数十桌,庭内人来人往如同潮水,好不热闹。 鸣风堂上下人等昨夜便已到了,秦秋寒一早还特意来看了看凌无非的情形,确认无大碍后方随宾客入席。白落英也安排好人手负责各院接待事宜,自己则亲自将秦秋寒、宋翊等人送去席间,方出门迎宾。 苏清扬跟在爹娘身后,一入席间便瞧见不远处陆琳、舒云月师姐妹牵着一只大黄狗入座,当即睁大双眼,指着那条狗,对宋翊说道:“爹爹,大狗狗!” 席间往来人多,分外嘈杂。宋翊还没听清她说的什么,便瞧见这丫头一溜烟窜了出去,得了陆琳允许,一把将狗儿扣紧怀里,又捏又抱,薅得狗毛满天乱飞。 宋翊实在看不下去,赶忙上前将这丫头给拎了回来。 适逢玉华门长老堂的弟子华洋入席,见了小姑娘,温声打起招呼。陆琳左右看看,好奇站起身来,迎上前道,“怎么不见掌门同何长老?这是……” 华洋摇头叹道:“如今门中情形你也知道,总得有人在山中坐镇。” “说得也是。”陆琳略一颔首,与他一同落座,舒云月也凑了过来,把神魂未定的阿州一脚挑进桌子底下。 门外宾客陆续到场。凌无非双手环臂立于院墙之下,静静看着往来人潮,找到那些熟悉的脸孔,逐一默认过去,在心下念出这些人的姓名。 他忽然一愣,有意识地将已落座的宾客点数一遍,好奇转过头去,对一名正踩着板凳整理灯笼的门人问道:“怎么今日没见到红叶山庄的人?” “公子你都忘了吧。” 回话的少年名叫景逸。听见问话,他摆弄好灯笼位置,便即跳下地来,继续说道:“早年薛良玉与段元恒联手,冒张女侠之名,四处为非作歹,残杀各路英雄侠士。红叶山庄便是因此惨遭灭门。就连德高望重的玉华门,也折损了不少好手。” “还有这种事?”凌无非颇感讶异,踟蹰思索片刻,方缓缓点头,道,“看来我的确是忘了不少事,竟不知他们如此嚣张……” “公子,这些人可真不怎么样。”景逸说道,“当年玉华门比武大典上,就是他听信天玄教散布的谣言,四处说您是魔教遗孤,还撺掇别人要杀您呢!” “我?魔教遗孤?”凌无非听得一愣,不由睁大双眼,指着自己的鼻子,对他问道,“这也有人信?” “谁说不是呢。”景逸说道,“总有那么些人,听风就是雨。当年您为了夫人的身世不被拆穿,无法告诉他们真相,只能任由受他们胁迫王先生给您泼脏水,差点便丢了性命。” “说到这个。”凌无非微微蹙眉,“王叔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51章 “夫人没告诉您吗?”景逸颇为讶异。 凌无非想了想,略一点头,道:“提过几句,但说得并不清楚。她说……王叔一心护主,却用错了法子,这是怎么回事?” 景逸摇头,无奈说道:“个中细节,您从前并未告诉过我们。掌门和夫人也曾交代,您不喜欢听人提这事。” “哦?”凌无非眉心微蹙,“那他现在……” “早在玄灵寺里撞剑自尽了。”景逸说道,“公子您也别太伤心了,当时情形……” “我明白了。”凌无非忽觉脑中“嗡”的一声,本能生出抵触之心,不愿再听下去,转身走开。 所有人都说王瀚尘受人胁迫诬陷他,可他记忆里的王瀚尘,却并非是这等小人。殊不知一夕梦罢,光阴瞬逝,昔日那个和蔼可亲,从小到大对他照顾有加,如师如父的长辈,已然化为黄土,反倒是如今身旁的这些人,一个更比一个陌生。 心里那杆秤,不自觉倾斜。 他原想去找秦秋寒问个究竟,却听见一声尖细的男声传来:“我还想问这人上哪去了,原来在这儿呢。” 凌无非扭头一看,只瞧见一名身量纤秀,容色妩媚妖娆的青年摇着小扇走开,径自走到凌无非身后,将扇骨一收,轻轻在他肩上一敲。 凌无非回过头来,神情却有些茫然。 失忆的他,对此人已全无印象。 “怎的?几年不见,都不认得人了吗?”桑洵打趣说着,忽然一愣,扫视四周一番,道,“怎的……哦,不成的话我先去坐了。” 除开叶惊寒的交情,桑洵与钧天阁往来并不密切。阔别四年,他并未亲眼看见沈星遥“死而复生”,因此没见着她,也不觉意外,只是自顾自往席间走去。 “这是落月坞勾魂使桑洵。”白落英说着这话走来,白了一眼满脸疑惑的凌无非,道,“一会儿少能闭嘴就闭嘴,免得说错话。” “好。”凌无非不咸不淡敷衍道。 白落英下意识扫视四面,没看见沈星遥,心下疑惑顿生,却因又有宾客到来,无暇多顾,拉过这个傻儿子便往前院走。 凌无非虽不是自愿做这武林盟主,却也少不得要与这些人客套一番,所幸他自幼便被凌皓风收养,得世家名门真传,十来岁便开始行走江湖,阅历甚广,应付这些迎来送往的门面事,倒还算得上游刃有余。 阿谀奉承的太和派,人情繁琐的无极门,人潮倥偬而过。凌无非心思麻木,忽然听人问起沈星遥来,到了嘴边的话,倏然顿住。 天底下谁不知这夫妻二人向来形影不离,到这会儿英雄宴上,反倒瞧不见人,也不怪旁人好奇,多问这一句。 凌无非心想不妙,赶忙敷衍过去,展颜一笑,拉过一旁的朔光,让他将人带了进去。 趁这短短的空当,白落英终于找到空当,斜过眼来,蹙眉冷声问他:“遥儿人呢?” “她……”凌无非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不知道。” 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他实在不便明说——从昨晚到现在,他便一直没见过沈星遥。 归根究底,对他而言,如今的局面还是太仓促了。 他出身名门,素来守礼,要他在短短几日内,与一个“刚刚认识”的女人共处一室,实在难以做到。 可也不是每一晚的逃避,都能轻易蒙混过关。 就在前天夜晚,沈星遥看见凌无非端着铜盆走出房门的那一刻,越发察觉出他待她的变化。从亲密无间到疏离生分,如此大的落差,忍一时还好,接连几日如此,心里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她甚至试图回忆最初相识的情景,竟发现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二人的感情是如何走到这连枝共冢的地步,而且从头追溯起来,最初那些时光,似乎都是她在享受他的付出,以至于面对这种变化,竟一时想不到要如何应对。 于是思来想去,沈星遥还是决定按下不提,在听见他回来的脚步声后,便立刻面朝墙装作睡去,给他留出大半张床的位置,免得靠得太近,又令他尴尬。 谁知这不解风情的东西,洗漱完后,只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又离开了屋子。 沈星遥愤而起身,盯着房门看了许久,只觉一口气瘀在喉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心下发出疑问: 他到底希望她怎么做?有话为何不说? 于是就这么坐着想了半个晚上,沈星遥愈觉头疼,索性蒙头睡去,直到翌日晌午方醒,醒来以后才知道,白落英因担心凌无非遗忘之事过多,又见沈星遥未醒,便嘱咐夏慕青与苏采薇二人陪同,带他重新熟悉一遍门中事务,又去客舍见了陆琳、舒云月师姐妹二人,尽可能将几人所知之事告知于他。 几人所提琐碎,多只涉及前几年的那些江湖恩怨,与夫妇俩私下相处,感情如何,几乎不相干。是以即便凌无非听在耳里,也很难往沈星遥身上联想,只能从这些旁的描述中,依稀听出自己从前与沈星遥总是出双入对,十分亲密。 可这些话听到后头,还是令他生出疑惑——苏采薇说起南诏旧事,免不了提起当年上官红萼对宋翊下蛊那段过往,因解蛊之法涉及私隐,便直接忽略过去。 凌无非想到自己身中情蛊,便好奇问她情蛊是否还有其他解法,却不想苏采薇耳根一红,当下抬高嗓音瞪着他道:“没有!解不了就是解不了!你都是自己找的,怪不了别人!” 第52章 自己找的? 凌无非不自觉便联想到头天回到家中,隔着院墙听见沈星遥说的那句话来:“我当初下蛊,也并非为了强留住他……” 情蛊是沈星遥所下,苏采薇却说是他自找,这又是什么道理?联想到白落英说过的那些话,他的猜想也离真正的过往越来越远。 身中情蛊多年,因此祸事连连,一朝梦醒,记忆尽失,站在眼前的却是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女子。偏偏身旁所有人都在极力隐瞒他体内情蛊的来历,只越发让他觉得,他与沈星遥之间只是徒有夫妻之名,之所以走到今日,只是为了成全长辈的心愿。 偏偏所有人都刻意回避了他曾因为失去沈星遥,一蹶不振,三年浑浑噩噩的过往,只因这些事在旁人看来,或对他是伤害,又或是根本不重要的经历。 缺失了这一段,只会让他越发认定自己的猜测。 他心有疑惑,到了傍晚回到家中,本想旁敲侧击问问沈星遥,一推开门,正好见她迎上前来,不知怎的便往旁让开半步。 沈星遥的手悬在半空,停了一会儿,迅速收了回去,不等凌无非开头,已回身拿了灵渊剑走出房门。 “你去哪?”凌无非好奇回头,随口问了一声。 “练剑。” “练剑?现在?” 沈星遥耐下性子,回头直视他双目,一字一句道:“我用惯了刀,而今无刀可用,当然得把这剑给练好。” “无刀可用?”凌无非更觉疑惑,“是为了避免与万刀门起冲突?” 沈星遥当即朝他瞪了过来。 凌无非见她如此神情,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等回过神时,已见她转过身去,大步跨出门槛,风风火火走远。 第32章 水花空落眼前风(二) 沈星遥昨夜提剑出门。凌无非瞧见,本想跟上去问个究竟,却不想只犹豫了一会儿,便已找不见她的人影。他看不明白她的心思,翻出院墙没找见人,只能回了房中。 他见识过她的身手,料想出不了岔子,便只是等在房中,谁知到了今早天蒙蒙亮,伏在桌上醒来,仍旧不见她的身影。 然宴席已开,门人来唤,他也不得不去前院迎客。以至于白落英问起此事,他仍有些蒙。 白落英看出端倪,立刻谴了一名叫棠姝的门人去寻,冷眼一瞥这不肖子,脸色登时拉了下来。 偏巧这时,凌无非只觉得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江澜。 她还是当年的性子,嬉皮笑脸冲他胸口砸了一拳,道:“我还以为你会撂挑子呢,没想到还真是有模有样。怎的,这次可是想好了计策,打算对付那万刀门了?” “这倒没有。”凌无非叹了口气,道,“只是如今万刀门过分嚣张,惹得群情激奋,既担了这个名头,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你不对劲。”江澜自小与他一起长大,对他从前性情与这几年的变化再了解不过,问这话也只是打趣,本以为会听到“你以为我愿意吗”这样的答案,谁知却是这么些拿腔拿调的话,她眼珠一转,心以为他当着群雄之面,不得不装起这武林盟主的范儿来,便只是笑着指了指他,“你呀……” “怎么了?” “没什么,我去找师父,你慢慢玩。”江澜说完,便即大摇大摆走远。 凌无非看着她走开的背影,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 “哎呀,小妞妞,让叔叔抱抱好不好?”一个极其猥琐的男人声音传来,像苍蝇似的,直钻入凌无非耳朵里,听得他直皱眉,循声扭头一看,只瞧见庭院门前站着一名身量颀长的蓝衫青年,手里牵着一个身穿鹅黄衫裙的小女孩,女孩约莫三四岁大,长得白白净净,十分乖巧。 而刚才说要抱那小姑娘的,则是飞鸿门的吴通,此人长得尖嘴猴腮,一脸猥琐之相,说话也是尖声细气,贼眉鼠眼,说完这话,立刻吓得小姑娘躲去父亲身后,头也不敢探出来。 “昨日采薇可有同你提到萧楚瑜?”白落英收回目光,回到凌无非身上,“他是’冷月剑‘萧辰之子,北剑冷月,与你义父’惊风剑‘之名曾并立江湖,与你也算相熟。” “提过。”凌无非略一颔首,点头道,“那这个小姑娘,想必便只是是陈姑娘当年送回来的那个孩子萧萦玉了?” 白落英略一颔首。 “你这小丫头,承名家之风,胆子却这么小。”吴通见萧萦玉躲着他,当即揶揄起来,“只怕长大了,还不如你爹一半本事呢。” “吴兄说笑了。”萧楚瑜淡淡笑道,“性子如何,同习武天分,本也没多大关系。” “那可不一定。你瞧凌少掌门便是豁达爽朗,左右逢源,剑术造诣也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小姑娘家家的,也该多见见世面,性子敞亮些。” 萧楚瑜听出话中讥讽,只淡淡一笑,牵着女儿便要走开。 凌无非在一旁看着直摇头,心想这厮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便直接得罪两个人。 这时席间传来一声清脆的小孩喊声:“小玉玉!” 凌无非回头一看,只瞧见苏清扬直接在座位上站了起来,冲萧萦玉使劲招手。 因萧楚瑜与鸣风堂早些年的交情,是以平日里也走往得勤,这两个小姑娘又是一般大小,一见面便能玩在一起。苏清扬素来开朗好动,见着萧萦玉便十分激动,竟直接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朝她跑了过去。 第53章 宋翊见状皱了皱眉,犹豫片刻还是没坑声,由着她去了。 到底还是孩子,萧萦玉见了玩伴,立刻将刚才被吴通调戏的事忘在了脑后,松开父亲的手便即迎上。两个女孩手拉着手,正嬉笑着,那吴通却又阴阳怪气开了腔:“这位可是苏女侠的千金?果然还是有娘的孩子好,笑起来都比别人大声些。” “阿玉,这个人好讨厌。”苏清扬不似萧萦玉那般内敛,听到这话,立刻开了口,“有娘没娘,谁要他管?缺娘养不会去找自己家的吗?” 小孩子说话都是敞开了声,尽管稚嫩却十分洪亮,此言一出,那吴通立刻闭了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有多难看。 凌无非一时没忍住,别过脸去偷笑出声,然见场面尴尬,又很快把笑憋了回去,不动声色从果盘里抓了几颗荔枝,走到几人跟前,一面将荔枝塞给两个小姑娘,一面对吴通问道:“吴兄今日怎是独自前来?可是门中出什么事了?” “副掌门回关外有要紧事,掌门也跟着去了。” “哦,是什么要紧事?”凌无非微挑眉梢。 “掌门不肯说,咱也不敢多问。”吴通内心直呼晦气,没再多看两个小姑娘,堆着笑脸又拍起了凌无非的马屁,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走入席间坐下。 一旁两个女孩手牵着手,揣着荔枝在桌椅间追跑一阵,玩得累了,也都听从父亲的话坐回席中。 短暂的闹剧过去,其余人等陆续到位,一时之间人声鼎沸,喧闹笑骂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可直到此时,沈星遥仍未出现。 在场宾客,大多当年都参加过沈、凌二人婚宴,也曾亲眼目睹沈星遥为凌无非挡下竹西亭致命的一掌,尽管后来都听闻过沈星遥归来的传言,但大多只是耳闻,并未亲眼见到她还活着,是以今日没见着她,心下虽多少有些好奇,却不便发问,只有那几个熟络的人察觉出不对劲来。 江澜刚要发问,便被苏采薇拉住,听她耳语几句,这才知晓凌无非失忆之事,大惊之余本还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听见庭外传来一阵喧哗。似是守在庭外的弟子,与人发生了冲突。 唇枪舌箭中,一个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男声越过高墙,传入众人耳中。 “那么,听兄台此言,在下没有请帖,便连这扇门都进不得了?” 第33章 水花空落眼前风(三) 这话传到席间,听得众人一阵懵然。金海伸长了脖子往院门外瞧,顺嘴问道:“凌大侠,可是还有哪位朋友没到场啊?”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人影穿过回廊,飞快跑入院中,正是前去寻沈星遥的棠姝。她扫视一眼众宾,欲言又止,又迅速走到白落英母子身旁,低声耳语道:“是万刀门派人来了。” “来了多少人?”白落英问道“可有报上姓名?” “也就五个人,领头那位自称是万刀门许州分舵执事,还有腰牌为证,瞧着身手不低,只怕来者不善。”棠姝为难道,“这可如何是好。” “来都来了,便别拦着了。”凌无非略一思索,道,“不然一会儿打起来,还得有人受伤。” “可是……”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掀不起大风大浪。”白落英破天荒头一回认同了凌无非的看法,点头允道,“放他们进来。” 棠姝点头领命,即刻转身跑开,不一会儿,众人便听得门外响起击磐声,旋即传来朗声通禀:“万刀门许州分舵执事贺尧,到——” “万刀门?” “怎么这事还给万刀门知道了?” “他们想干什么?”众人闻言,纷纷议论开来。 言语间,庭中已多了好几个人。为首的是名年轻男子,身长鹤立,发髻虽梳得十分整齐,仍旧能够看出些微卷曲。 最为特别的,是他那对颜色极深的瞳仁——寻常人的眼睛多是深褐色,可这一双眼却是深沉浓郁的黑,仿佛世间所有的一切都能藏进那双眼睛里,叫人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跟在他身后的,是四个戴着面具的随从,站在他身侧的两名瘦高男人,一左一右托着一只通体漆黑的匣子,目测看来,至少有五尺长。 “嘿,这又是哪一路英雄啊?”席间一人起身,明知故问道,“怎的没有请帖,别是下边人办事不力,给漏了吧?” 男人唇角微挑,微笑躬身施礼,而后徐徐起身,黑色的瞳仁里晃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在下贺尧,乃万刀门许州分舵执事。今日听闻各路英雄在此相聚,把酒言欢,也想凑凑这个热闹。” “凑热闹?呵。”听了这话,各派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都笑起来,有的不屑,有的故作大方,有的皮笑肉不笑,还有的笑得过分勉强,以至于整张脸都变得狰狞扭曲。 个个都不说话,个个都在腹诽。心说咱们今日聚在此间便是为了商议如何对付万刀门。这帮人以往频繁生事也就罢了,今儿更是缺了大德,在这场合派人来搅局,还叫人如何欢饮,如何议事? “既已来了,那就请吧。”凌无非随手一指席间空位,神色泰然如常。 一旁门人听到指示,心中虽不情愿,却还是上前整理起一旁的备桌,张罗起菜色。 “听闻凌大侠初回中原,便被各路英雄豪杰奉为当今武林魁首,不知是哪一位?”贺尧上前一步,目光扫视周围一圈,定定落在站在主桌前的凌无非身上,略一颔首,皮笑肉不笑道,“想必就是阁下了?中原第一的剑客,果然气度不凡。” 第54章 “过奖。”凌无非淡淡道。 “我家祖师爷初到中原,对中原武林的规矩不甚清楚,本想亲自拜会,却因闭关受伤未能相见,”贺尧朗声说道,“可惜误了这一面,惹出更多误会,如今倒里外不是人了。” 此人明嘲暗讽,分明在说凌无非教唆群雄拉帮结派,挤兑万刀门,偏偏话又说得隐晦,叫人无法直接骂回去。 “贺兄此言差矣。”凌无非挑眉笑道,“不是在下不想见贵派掌门,实是烈掌门行踪变幻,鬼出神入,叫我等凡夫俗子不敢攀求,小小聚义,哪敢冒昧叨扰?” 他虽失忆,心智脾性都已回归七年前,可那时的他,已能沉稳处事,喜怒不形于色。 “可不是嘛,”坐在主桌右侧第一席位前的苏采薇单手托腮,看着贺尧,道,“分明是你们遮遮掩掩不肯相见,如今倒怨起我们来了。” “哈哈哈哈,玩笑而已,凌大侠不必放在心上。”贺尧朗声大笑。这厮自了大门,脸上便带着笑意,看似温雅守礼,却字字暗藏机锋,显然是来找晦气的。 几个门人利索收拾好席位,不情不愿上前请他入座,贺尧却不动。 白落英唇角拂过一丝冷笑,上前几步,说道:“恐怕贺执事今日前来,不止是为了凑热闹吧?” “前辈好眼力。”贺尧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中原武林论资排辈,钧天阁居首,那我万刀门又当排在何处?不知各路英雄豪杰推选这武林盟主,是以何为准?若论武功排行,我们万刀门可不会差。” “好你个万刀门,合着在此等着咱们!”无极门所在那桌,一生着络腮胡的年轻汉子跳了起来,“你一个分舵执事,也想一统江湖?想个屁!” “有道是英雄不问出身,”贺尧面不改色,“不过比划比划拳脚,想必少掌门不会介意吧?” “那也轮不上你,”那生着络腮胡的年轻汉子再次接过话*茬,“杀鸡焉用牛刀?不如让我老周来同你比划比划。” 贺尧连头也没动一下:“敢问周兄用的什么兵器?” “使的双锏,你待如何?”周姓汉子一面挽起袖子,一面说道。 “众所周知,万刀门门人,无一例外,使的都是刀。”贺尧说道,“要与周兄切磋,也不必非等这时候。” 说着,他顿了一顿,直视凌无非双目,一字一句道:“要么便比刀法,要么,便争天下第一。” 此言一出,场中一片哗然。 这些年来,恶贼薛良玉搅弄风云,掌控江湖数十载,迫害无数英雄豪杰,以至于中原武林多年以来,人才凋敝,直到这厮在四年前认罪伏诛,局面才有稍许好转。 可要等新的英雄现世,须得十数年甚至更久的时间磋磨历练,非三年五载可成,是以如今大伙儿能叫得出名字,且身手不凡的刀客,仍旧只有那么几个。 一个唐阅微,诗文刻印远比刀强;一个叶惊寒,早已生死不明;至于沈星遥,从当年当着各大门派的面“死”在婚宴上后,便再未在如此大的场合现过身,除了熟悉之人,大多都不知她究竟是真的活着回来了,还是只活在传说里。 既找不出高手应对,那么此战,便只能由凌无非出马。 “找死还上赶着热乎的。”吴通嬉笑插嘴,“凌大侠,这人非要同您比武,您可得好好教训他。” “就是就是,让他好好见识见识中原第一的’惊风剑‘,挫挫他的锐气。” 众派不知凌无非失忆,纷纷喊了起来,心下一个个也都认定,凌无非定会出手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 殊不知如今的凌无非,武功虽然不差,但忘了这些年历练积攒下的领悟,纵有再高深的内力,也难全部使出。 一旦出手,必露破绽。 绕是江澜脑子转得快,抢在秦秋寒发声前便“嗖”地一声站了起来,打着哈哈道:“哎呀,贺兄才到这多久,茶都没喝上一杯,打什么架呢?” “师姐说的是。”凌无非心领神会接过话茬,伸手指向席间,对贺尧笑道,“贺兄初来乍到,钧天阁自当尽地主之谊,哪有一上来便动手赶客的道理?” 贺尧唇角微挑:“少掌门这是不敢吗?” “人说万刀门不通人情世故,最喜四处挑衅。原还以为是传言,如今看来,却是真的。”坐在主桌的秦秋寒悠悠开口,道,“既非要出手,又不可失仪度。非儿,勿用全力,让他赢便是了。” 秦秋寒此言说得极妙,放出这样的话来,便是摆明了说一会儿就算打起来也只不过是玩玩,过招之时,凌无非作为东道主,也无须全力应对,赢了,那是未尽全力便轻易胜之,所露破绽尽是故意卖给人看,轻轻松松便能将失忆一事遮掩过去,即便是败了也不要紧,丑话说在前头,卖个人情,也不会有人当真。 倒是贺尧,才是真得把脸丢尽。 岂知贺尧听了这话,仍无退意,反倒欣然点头:“那就请凌少掌门出手吧。” 言罢,回转至随行手下跟前,打开长匣木盖,取出当中物件。主桌前的姬灵沨与夏慕青二人远远瞧清他手中兵器,不约而同瞪大双眼,露出惊诧之色。 那是一把近五尺长的苗刀。 这个贺尧,竟是在颍州无故偷袭姬灵沨的那个刺客! 姬灵沨隐隐感到一阵不安,却见景逸已奉命取来苍凛宝剑,双手递至凌无非眼前。 第55章 大院开席,庭中尽是桌椅,比武却得有个开阔的场地才好施展。后院演武之所乃门派重地,不便让外人前去,白落英只好将临院摆设挪了位置,空出一大片地来。 一众宾客或好奇,或向往,纷纷起身来到临院观战。 檐下灯笼摇晃,迎着风声,“哗啦哗啦”响作一片。 “少掌门,请。”贺尧说着,手中苗刀已然出鞘,刀身血亮如新,似有一泓清水倾泻其上。 寒光流转,顷刻便朝凌无非面门袭来。 第34章 水花空落眼前风(四) 在场众人素知万刀门猖狂,却没想到在实力如此悬殊太大的场合,万万料不到,这厮也敢如此狂妄。毕竟在场宾客,大大小小门派加起来,哪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这厮给淹死。 然而这些江湖人,又爱把道义挂嘴边,没有能站得住脚的理由,真要以多取胜,又未免太难看了些。是以众人心里虽对贺尧一行极为不满,却也只能憋着,不便发作。 贺尧抢在凌无非拔剑之前出手,已是抢了先机,以常理而论,即便不能一招制胜,也能大挫其锐气,岂知凌无非顺势挽剑斜挑,连剑带鞘使出一记“危楼”,震开苗刀的同时松手,转而握住剑柄。 顷刻长剑光华从鞘中倾泻而出,寒芒如练,阳光洒落剑身,倒映出一束束炫目的光,晃得贺尧眼前一花。再定睛瞧,苍凛剑意走转,已然攻上。 贺尧连忙撤回杀招,斜刀格挡。刀剑交击,铮鸣震颤不休,与挂在屋檐下那一排晃动的灯笼节奏相合,叮叮当当,听在耳中,倒像是一曲轮指拨弦的琵琶曲。 凌无非在十八岁前,行走江湖多为门中事务,甚少遇见以命相搏的凶险场面,加上家风清正,为人温润和善,从未主动伤过旁人性命,是以剑意涌动间,颇具君子之风,无半点杀伐之气。 反观贺尧,招招狠厉毒辣,凶险非常,说是来挑衅的,还算是抬举了他,若叫那不知前因后果的路人闯进来撞见,只会当他是来寻仇的。 二人来来往往过了数十招,仍未分出高下,众宾个个伸长了脖子,啧啧称奇,只当凌无非真的听从师父建议,给这厮放水,岂知他虽未尽全力,但招式之上,是当真找不出破解之法,逼退贺尧。 阳光越发刺眼,围观的宾客也都躲进了回廊或是院角耳房中观战。凌无非迎面接下贺尧劈头盖脸砍下的一记狠招,余光瞥见他腰身往下空门俱露,当即挽剑斜扫,逆着原本的剑招,使出一势“空山”,只听得“呲啦”一声,贺尧腰间衣衫,登时裂开一道口子。 围观人群纷纷叫好。贺尧也立刻收了刀势,错步退开。 他直勾勾盯住凌无非手里的脸,一双被浓墨染过似的黑色瞳仁倏地一紧,身形僵了一瞬,又猛地突进而来,直直刺出一刀。 这一刀,比起这厮方才用过的所有招式,还要凶险百倍。凌无非旋身闪过,眼见刀光袭来,即刻横剑荡去,却不料这厮竟似能预见他的招式一般,一招未老,便已转了锋芒,倒转刀锋劈向凌无非左腿。 凌无非自然不能如他所愿,提剑便挡。 一眨眼的工夫,二人手底已过了十五招,明眼人都看了出来,此刻的贺尧与方才已截然不同,仿佛能窥破人心似的,提前预知了凌无非的每一记剑势,精准回以相应招式,应对自如。 凌无非眸中晃过一瞬错愕,眼见贺尧一刀刺向他胸前,当即振臂退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影从天而降,徒手捏住贺尧刀刃,扬手一抛,直将贺尧连人带刀甩了出去,踉跄数步,还是没法站稳,一屁股跌坐在地。 众人一阵唏嘘,凌无非也惊在了原地,抬眼一看,映入眼中的却是一抹雪青色的衫裙,灿金的阳光勾勒出眼前人精致挺秀的轮廓,正是沈星遥无疑。 “玩够了吗?”沈星遥回眸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还打算藏着本事,继续磨蹭下去,把脸丢尽了才算完?” 凌无非不禁语塞。 秦秋寒让他“收敛”,那是教他如何下台阶。如今的他已忘了过去七年面对过的无数场生死搏杀,剑中意气虽盛,却少了杀伐果断,遇上这种对手,一时半会儿的确找不出取胜的法子。 可那些事,沈星遥并未忘记。 贺尧在随行人等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冷眼直勾勾盯住沈星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你是何人?” 躲在长廊里的人开了腔:“你连她都不认得?她是凌大侠的夫人,还是……” “在下沈星遥,愿领教贺执事的刀法。”沈星遥唇角一弯,狡黠笑道,“这个面子,贺执事不会不肯赏吧?” “你又是何人?”贺尧推开左右随从,敛衽衣衫,道,“我今日来,原是想领教天下第一,你又是学的哪一路功夫,要替他出战?” “你连我都胜不了,还拿什么同他比?”沈星遥轻笑说道,“都说万刀门里,人人用刀,阁下既能坐上分舵执事之位,身手定然不凡,让我见识见识,想也无妨。” 她武功远胜凌无非,心中自有明数。只是今日场合,一来当着各大门派的面,公然耀武扬威,于他颜面有损,二来也只有这般自谦说辞,才有法子堵上贺尧追根究底的心思。 贺尧眉心陡地一沉,半晌方道:“既要比刀,你的刀呢?” “我不用拿刀。”沈星遥冲他手中苗刀努努嘴,道,“你手里这把就很好。” 第56章 沈星遥生于世外,长在仙山,初次离开师门前,对世俗礼法、江湖恩怨,都一窍不通,不论遇上何人何事,都直来直往,从不拐弯抹角。而后数年饱经历练,多学了几分圆融世故,迂回婉转,本性却依旧不变,这一番话说出来,倒成了曲中取直,婉转之中还夹了几分横劲,听得自己人偷偷发笑,敌人咬牙切齿。 就连失忆后一直对她不甚在意的凌无非,听了这话,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的心思来。 “你要我的刀?”贺尧眸光一紧,“那便自己来拿吧。”言罢,即刻飞身一刀劈来。 适才这厮与凌无非斗了数个回合,旁人都看得出他武功极高,即便凌无非真使出全力,也不至于数招之内便碾压了他。谁知沈星遥一出马,连个兵器也不用,甚至手也不抬,只一个跳步,腾身而起,足尖径自踢中贺尧右腕。 苗刀身长且重,非双手合握不可用。贺尧一时吃痛,右手五指一松,眼见她伸手夺刀,左手又将刀柄攥紧了几分,一个空翻后撤退开。 沈星遥不动声色,振臂稳稳落回原地,衣袂随风翻飞,仙气飘飘,衬着无双玉颜,更如从天外而来的仙子,叫人看上一眼便难忘怀。 凌无非看她的神情,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探究之色。心里实在好奇她这身精妙绝伦的功夫,究竟如何习得,反倒忽略了她的容貌。 “高!实在是高!”围观人群无一不被她出众的武学姿容惊艳,纷纷喝彩起来。 “贺执事,还要打吗?”沈星遥莞尔一笑。 贺尧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侍从,忽地发出一声嗤笑:“看来在下今日造访,当真是自讨没趣。各位既容不下我万刀门,贺某人留在此处也是多余,告辞了。”言罢,抬手一挥,带着几个随从便要离开。 沈星遥不以为意,目光跟着一行人的背影移向院门。正看见其中一随从的面具系绳松脱,面具也贴着脸滑了下去,刚好一旁便是池塘,倒映出这厮拿起面具重新戴上的动作。 粼粼水面浮现出那人正脸倒影,朦朦胧胧,竟与贺尧的脸一模一样。 沈星遥见之大惊,一时顾不得许多,提气纵步跃起,一个空翻赶超贺尧一行,徒手揭开那人面具,果不其然,面具下的面容,与贺尧的脸,竟然一模一样。 她此举动作极快,几人根本不及躲闪,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沈星遥已以面具边缘为刃,展臂横扫,便将离他最近的两名随从的面具削成了两半。四片面具落地,露出齐刷刷的同一副尊荣,惊得沈星遥往后退开一大步,当即便想起了前些日子在鼎云堂里看见的那些怪人。 苏采薇大惊失色,当即抱起女儿退去人群后方。 众人见状皆惊,直欲上前看个究竟。沈星遥瞧见,当即飞身而起掠至众人跟前,展开双臂拦下人群,高声疾呼:“不可妄动,这帮人身上都带着毒!” 此言一出,贺尧等人齐齐转过身来,四双无神的眼,一双漆黑的瞳,盯得沈星遥心底直犯寒。 在场诸人全都盯着这厮的脸,竟没有一个人留意到一形似蚯蚓的黢黑长虫正从他裤腿里钻出来,顺着一名随从衣摆下爬了进去。 凌无非拨开人群上前,拉过她的胳膊,正色嘱咐:“别再过去了,让他们走吧。”言罢,立刻下令,让所有门人让开一条道。 众目睽睽之下,几名随从扶着贺尧走远。一众宾客有的小声嘀咕,有的偷偷揶揄,还有的目不转睛盯着几人的脚步,直到贺尧等人走出大门方长舒一口气。 眼见危机解除,众派来宾纷纷围拢而来,多是称赞吹捧之辞。 凌无非敷衍着客套了几句,随意找了个托词,拉过沈星遥便往人群外走,虽仍旧觉得与她亲近有些许唐突别扭,但碍于周围人多,只能凑近了在她耳边小声说话:“你昨晚去哪了?怎的现在才回来?方才贺尧来时,你并不在场,又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沈星遥听完他一连串的问话,微微偏头,似笑非笑望着他道: “我哪也没去。” 言罢,即刻将他推到一旁,大步往内院席间走去。 驱赶走闹事之人,筵席得以重开。沈星遥跟着白落英回到主桌坐下,也不说话,只是埋头饮酒吃菜。明眼人都瞧得出她藏着心事,一时之间,一个个都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 白落英忍不住对凌无非翻了个白眼。 凌无非满心疑惑未解,并没有留意到这个眼神,只是在沈星遥身旁坐下,往她碗里夹了一只鸭腿。 沈星遥咽下嘴里最后一口汤,扭头朝他望来,直截了当问道:“你打算躲我到几时?” 第35章 人生不只如初见(一) 其实昨日夜里,沈星遥并未走远。 凌无非的若即若离,令她也生出百般不适,只觉多在房里呆一刻都别扭得很,想到等他回来又将面对前一日那样的尴尬场面,心下也不知当如何应对,正思索着,还没想明白当如何应对,便撞上他回来,这才有了提剑出走一幕。 她并未走远,却在听见凌无非追来的脚步声时,神使鬼差躲了起来,见他找了一圈又回了屋内,灯火还一直亮着,又迟疑了片刻,心想要不要回去。 可她本说了要去练剑,这么一来,岂非成了故意找事? 沈星遥从不矫情,更不想让人觉得自己矫情,于是转身翻出围墙,却蓦地发现自己竟然无处可去,本想找个客舍住下,又担心撞见其他门派来宾,不便解释,只好又翻墙回去,在钧天阁最偏僻的小院屋顶坐了一夜,时近天明,才朦朦胧胧睡去。 第57章 等她迷迷糊糊醒来,筵席已开了一半,负责寻她的棠姝又被前院的事给绊住了好一会儿,等见到了说起,她才知道发生了何事,于是立刻赶去救场。 心里的不满和疑问,也在赶走贺尧等人,落座之后,头脑一热,当众问了出来。 问完这话,一桌人都愣住了,凌无非也觉语塞,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在席间众宾忙着推杯换盏,喝酒吹牛,喧闹嘈杂不断,并未留意主桌这边的动静。 沈星遥立刻意识到不妥,当即转了话锋,笑道:“适才那人故意拖延套你的招,留神别被骗了。” 她语调不高,却似乎与生俱来便带着威严,听得凌无非愣了愣,轻轻一点头,但不知怎的,心中莫名抵触,再也不想接她的话。 “哎,那贺尧小儿总算是走了,这英雄宴我看也可以正式开席了吧?” “还是多亏凌大侠和夫人,赶走这搅人清静的杂碎,我王某人,先敬盟主一杯!” 席间众人嚷嚷起来。不知是谁带了个头,起身举杯,远远便要敬这夫妻二人。众宾见之,纷纷起身附和。 凌无非见状,看了一眼手边斟满茶水的葵口杯与空空如也的酒盏,略一思索,还是端起空盏,斟满清酒,站起身来,舒展眉目,朗声说道:“凌某不才,承各路英雄抬举,平白得了这虚名。今日难得宴请各位,还令外人闯了进来,差点搅了大家兴致。今日在下自罚一杯,便当是为刚才的失仪,给大家赔个不是。”言罢,举盏一饮而尽。 他自少年时起,便不喜欢这种迎来送往的场合,若换作当年,或是失忆前,多半不会如此给众人面子,或是干脆插科打诨糊弄过去。可如今失忆情形便不同了——他丝毫不知自己处在怎样的局面之下,睁开眼后第一个瞧见的熟人,还对他说过谎话,独善其身的自保本能,令他不得不端起如今这个身份应有的做派,当好这个“武林盟主”,免得又因一时差错,再生出旁的枝节。 如此举动,令主桌上最了解他的几人都诧异不已,无一不在心下对此称奇。反应最大的,属是江澜和沈星遥。 这二人一个直以为苏采薇方才说的失忆是与她说着玩,怀疑起自己认识的根本不是眼前这个凌无非,另一个却像是今日才刚认识他似的,讶异到手里酒盏拿歪,溢出的酒水直往下滴,才反应过来,仓促抹去手上沾的酒,同众宾一起举杯相敬,这才算完。 一番客套过罢,席间重宾渐渐都敞开了说话,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 “凌大侠,这万刀门也太嚣张了,咱们若就这么放任下去,再过不了几日,这帮人不真得骑咱们头上拉屎吗?”太和门护法周田忍不住说道。 “哎,周兄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人丛中一瘸腿的山羊胡子男子搓了搓鼻子,道,“用不着以后,半年前,你们在池州那个叫唐什么的弟兄,不就被人家分舵掌事给杀了吗?打上门去,还被别人给轰了出来。早就成了别人家茅厕,还提什么拉屎……” “嘿,李洪波你这墙头草,还好意思说人家?”周田“嗖”地一声站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事,当年跟着施正明,听信谣言,成天找咱们凌盟主的晦气,而后见飞鸿门势大,又转投他派,这要不是段元恒动手太晚,你也早跟着那帮杂碎死了……” “嘿你这话什么意思……” 眼见有人吵了起来,坐得离这二人席位稍近的桑洵不迭挪开了屁股,啧啧摇头,这时,同桌的金海凑了过,冲他问道:“桑尊使,我听人说,叶宗主他……” “外头那些闲话你也信?我看金掌门也是挺爱听这些谣言的。”桑洵悠哉斟了杯酒,摇头笑道,“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往后这江湖该是什么局面,终究能看得到。” 他卖着关子,悠悠饮尽清酒。而且席间的闹剧,亦已被白落英母子安抚,众人言谈,渐渐放开,总算不似方才那般剑拔弩张。 可白落英终于还是亲身感受到,而今江湖局势,与当初薛良玉位居魁首之位时,以“少年英雄会”逐步逐步开创的鼎盛之态,已有云泥之差,偏偏也是那厮,一手摧毁了那些亲手造就的神话,使得当今江湖,人才萧条至此。当真成也薛良玉,败也薛良玉。 华洋扫视一眼席间,略一沉默,等到旁人都围上来与身旁两位师姐妹推杯换盏时,悄然站起身来,端着酒盏起身,走到主桌前。 “近日之事,我已听阿琳说了。”华洋略一欠身,对凌无非敬道,“让凌兄平白为我等担了这些罪过,实在对不住。” 凌无非见他如此客气,赶忙起身举盏回敬:“华兄言重了。” 华洋摇摇头,举杯饮尽盏中酒,又斟了一盏,见凌无非手中酒盏只有一半,便拿起酒壶,要给他满上。凌无非伸手略挡了挡,却觉手心触及一物,低头一看,却见华洋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薄笺,塞入他手心。 凌无非隐有会意,将之收入袖中。 沈星遥回头看了一眼,正瞧见凌无非仰面饮尽盏中清酒,面色微变,却不说话。 “今日何长老与程掌门怎的未到?”白落英见沈星遥脸色不佳,便即起身举盏,与华洋攀谈起来,说话之余,拍了拍凌无非肩头,示意他坐下。 凌无非不明就里,却还是依言坐了回去。坐下之际,刚好听见华洋回答白落英的话,左不过是被万刀门分舵闹事绊住一类的话。 第58章 与此同时,他似乎听见沈星遥说了什么,却没听清,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扭头问她:“你刚刚说什么?” “你喝了多少?”沈星遥波澜不惊,又将方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不多,还不到一两。” “让人换成茶水吧。别再喝了。” “我还不至于……” 沈星遥不由分说夺过他手中酒盏,神色隐有不快:“当年不是最喜欢装作不擅饮酒,推脱躲酒吗?怎的现在反而转了性子?” “可今日这场面,分明能饮还要推脱,不合适了吧?”凌无非道。 “当年能饮,现在不能了。”沈星遥将酒盏放在自己手边,眸底不知何时蒙上一层淡淡的灰,“四年前你被薛良玉掌控软禁,长达半年都在酗酒,身子早就伤了。好不容易才调理好,就别再折腾自己了。” “我酗酒?”凌无非听到这话,不由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道,“我从前分明……”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沈星遥白了他一眼,目光飞快从他左肩掠过,“那刺青呢?你以前也喜欢?” 凌无非不禁语塞。 “这名利场,你到底还是架得住,是我想太多了。”沈星遥说着,愈觉郁闷,端起跟前盛满清酒的瓷盏,仰面饮尽。 凌无非见状,本待说些什么,一抬眼却瞧见吴通等人端着酒盏来敬,便即起身相迎,一番客套,推杯换盏,迎来送往,应对自如。沈星遥静静在一旁看着,见他们言谈之间,眉眼意气飞扬,正是少时初遇那会儿的举止做派。 他这副模样,她已不记得有多久不曾见到了。看着此景,沈星遥的唇角不知不觉浮起一丝笑意,心下也宽慰了许多。 那些人敬过凌无非与白落英母子,又过来敬她,顺嘴问起她适才所说的贺尧一行身上带毒是怎么回事。沈星遥一面想着回应的说辞,一面斟酒起身,却因心绪烦乱,颇显仓促,大腿一时不慎撞上凳角,吃痛一缩。 这一幕,身旁的他却全未留意。 “我曾见过相似之景,不敢冒进。”沈星遥举杯回道,“只是猜测,未必便能断言。不过今日这么多人在场,若真遭了他们暗算,损失便太大了。” 几人听了这才恍然大悟,一个个点头称是,与她推杯换盏。 沈星遥酒量本不差,今日却不知怎的,未饮多少便开始觉头疼不已,眼见那些大大小小的门派掌门轮番上前敬酒,实在招架不住,只能找个由头退席。凌无非见状,一时犹豫要不要扶她离开,便被白落英在凳子腿上踹了一脚,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凌无非立刻起身,搀过沈星遥的胳膊,扶着她退出庭院。沈兰瑛一脸担忧转过头来,却被柳无相拦了回去。 “师父……” “今时不同往日,有些事情,还得让他们自己解决。”柳无相说着朝她望来,眼色颇显意味深长。 夏日午间,空气燥热,庭间杏花已谢,摇落一地,顷刻便裹满泥沙。 沈星遥下意识往身旁人怀中靠去,凌无非虽未躲避,却下意识紧紧扣住她双臂,胸口与她胳膊仍旧保持着些微距离,避免她完全撞入自己怀里。莫名而来的抗拒,令他尴尬,也叫沈星遥心里那根刺,又扎深了几分。 “你松手,我能走。”沈星遥略一耸肩,试图挣开他的手,却不慎踩到自己鞋尖,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向旁栽倒。好在凌无非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了回来,好巧不巧揽入怀中。 第36章 人生不只如初见(二) 沈星遥心念一颤,当即抬眼,朝他望去,彷徨不定的目光恰与他澄澈清冽的眸子相视,一时无言。 他的模样与少年时无二,意气焕发,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礼貌与少年情窦未开时的无措拘谨。 更多的,却是疏离。 阳光爬过檐边,斜照入回廊,贴着他耳际滑过,正对着她的脸。灼眼的光照得她快要睁不开眼。 沈星遥的心忽地便疼了起来。 她眉心一皱,当下捂着胸口弯下腰去。 “你怎么了?”凌无非俯身问道。 少时的他也温润谦和,从来便没什么脾气,哪怕少了对她的情意,话音也依旧温柔。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话音,听在沈星遥耳里,令她本就纠结不堪的思绪更是搅成了一团乱麻,除了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凌无非见她模样实在难受,略一迟疑,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回房中,小心安放在床榻上,旋即回身倒了杯茶水,递到她手里,道:“院里的确嘈杂,天也有些热了。你好好休息一会儿,若还觉得不适,就请医师来看看。” 沈星遥看着手里的茶水,静坐片刻,方才问道:“要分房睡吗?” 凌无非闻言一愣。 沈星遥忽觉一阵窒息,深吸一口气,才缓过劲来,缓缓问道:“你躲了我两夜,往后也要这样,躲我一辈子吗?” “我……”凌无非似觉心虚,踟蹰片刻,摇摇头道,“不会。” 沈星遥不言,抬头朝他望去,眼中狐疑愁色交加,看得凌无非心里发慌。 他颇为局促地低头,装作被呛到似的清了清嗓子,迟疑片刻,方走到床边坐下,垂眸思索一会儿,道:“我可能……一时还不大习惯。” “还需要多久?”沈星遥直截了当问道。 凌无非眉心动了动,蓦地抬眼,目光恰与她相视。 第59章 他眼色茫然,她的眸子却似蒙了一层阴霾。 看着这样的她,凌无非心下忽生疚意:“今晚……” “今晚什么?” “今晚开始,不再躲了。”凌无非直视她双目,郑重答道。 沈星遥听罢不言,仍旧望着他,神情恍惚。 阳光有了楣檐窗棂的遮挡,照进屋里,已昏了一半。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也是模糊的,近在眼前,却似烟雾一般,看不清楚,也抓不住了。 许是昨夜露宿屋顶没能睡好,沈星遥一沾枕头便立刻熟睡过去。 凌无非端了张矮凳坐在床边,目光扫过她眉眼,却又不自觉挪开,落在被角翻起的毛边上,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手指,搓动着毛边上翘起的线头,搓散后揉了揉,又捻回一条细线,再次搓散,又重新捻好,反反复复,几根线头都被他把玩得不成样子,只能用剪子剪断。 他放下剪子,终于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回沈星遥身上,却发现她在睡梦中仍皱着眉。 从失忆到现在,眼前这个女人和这个家里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感到莫名压抑。 对于已遗忘的那些过去,他仍有许多疑惑,但每每看见她时,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令他不愿多问,甚至不想开口。 他也不知这压抑源自何处,内心的原则与责任,又让他不得不尽力顺应一切。然而越是如此,他便越不愿意面对,只想着她们若有什么吩咐,直接说出口,他照做便是。 可沈星遥却似乎并不愿意说太多。 分明心有不满,话却越来越少。眼前这个女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性?凌无非只觉得越发猜测不透。 他这才想起方才华洋在席间递了封信给他,便即从袖中掏出,抖开纸张查看,却不自觉蹙起了眉,思索片刻,随手一折揣回袖中,转身拉开房门,往外走去。 门扇轻阖,将撒入房中的阳光推回庭院。屋内仍旧昏暗,一丝微风趁着关门前的间隙闯了吗进来,卷起一缕尘灰,飞扬四散,落入沈星遥灰沉沉的梦里。 沈星遥一袭素装,站在一片蒙蒙雾霭中。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上回梦里悬在空中的那件物事——一把横刀,像极了母亲留给她的玉尘宝刀。刀鞘和刀柄都附着了一层厚厚的铁锈,指尖触及,针扎似的剧痛立刻传遍全身。 她下意识缩手,却见周围燃起熊熊烈火,烧得笼罩在雾霭中的一切都变了形,玉尘刀上的铁锈也在火中逐渐融化,渐渐露出本来模样。 就在沈星遥即将伸手握住它的那一刻,悬在半空的刀骤然崩碎,化作无数飞灰,纷纷扬扬落下,飘着飘着,竟变成了雪。 弥漫在她的周围的浓雾渐渐散开,脚下灰*暗的土地,也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积雪。 茫茫雪野,一望无际,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景色。可这片雪地,却总走不到头,远眺高处,也看不见那幢熟悉的红色楼宇。 冰天雪地,只有她一人。 沈星遥忽然感到万分疲倦,伴随着永无止尽的奔跑,她的体力也不断流失。 白茫茫的山路,颜色越发暗淡,终于遁入一片黑暗…… 沈星遥缓缓睁开双眼,只觉屋内昏暗得有些过头,拉开床幔,看见昏黄的夕阳透过窗格洒落在地的光斑,方知眼下已是黄昏。 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睡了半日。 她披上外衫,起身拉开房门,沐着落日余晖穿过回廊,走到举办英雄宴的灼芳汀,却见院中一片狼藉,不少桌椅断裂翻倒,碗盘杯盏碎了一地。青草地上,还洒了一滩鲜血,尚未转黑。 席间宾客都已散去,只留下一些门人小厮与几个鸣风堂、白云楼的弟子在院里收拾。沈星遥见此情形,心下顿觉不妙,当即跑上前去,拉住一人问道:“这是怎么了?” “夫人您终于醒了?”一少年门人愁容满面,凑上前道,“您是没瞧见,万刀门那帮人也太可气了!挑衅不成,竟又偷偷摸回院里行刺,简直……” “行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沈星遥闻言大惊,“可有人受伤?” “有……”少年的脸色刷地白了几分,“玉华门的陆女侠她……” “陆琳?她怎么了?”沈星遥眉心一紧。 少年叹了口气,正待张口,却听得长廊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扭头望去,正见棠姝火急火燎跑下回廊,挤到二人中间。 “夫人您这么快就醒啦?”棠姝拉过沈星遥的手,道,“掌门正有事找您呢,快和我来,有什么话,一会儿她都会告诉您的……” 沈星遥被她拉住,直觉便感到事有异常,便即跟着去了,穿过交错回转的长廊,到了后院一间隐蔽的屋子,只瞧见秦秋寒与凌无非、柳无相三人坐在其中。 凌无非半敞着衣襟,右肩缠着厚厚的纱布,隐隐透出几点鲜红血渍。沈星遥见状大惊,三步并作两步奔至他跟前,拨开他还没来得及合拢的衣襟,蹙眉问道:“你怎么受伤了?这是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得关心,令凌无非蓦地感到失措,他看了看沈星遥一脸紧张的模样,忽觉一阵心虚,抬眼望了望站在身后的恩师,又看了看柳无相,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你先别急,看看这个。”秦秋寒说着递上一张薄笺,交给沈星遥。 沈星遥站直身子,将之接过展开。凌无非也赶忙合拢衣衫,系好衣带。 “……谢贵派愿出面助我等解万刀门之危,今玉华门处境凶险,四面楚歌,详者无及与卿等具陈悉矣。今只求一事,昔日我等目睹尊夫人起死回生,想来贵派手中必有灵药,可偷龙转凤,望藉英雄宴为契机,使众人皆以琳与云月已死,亦为我派保存实力,留百足而不僵,此事若成,玉华门全派上下感激不尽……”沈星遥囫囵读出信上文字,瞥见落款是程渊的名字,不禁蹙紧眉头。 第60章 “也就是说,玉华门中人想要阿琳她们与我当初一样,假死骗过众派耳目,借此保存实力?”沈星遥似有所悟。 秦秋寒略一颔首。 “这么说来,那个贺尧也是……” “不,”凌无非站起身来,解释说道,“信是华洋在你我退席前才送来的。你与贺尧等人交手时,不是夺下了一张面具吗?” “所以你……” “这是白掌门的计策,说这万刀门既送上门来,这个顺水人情,不做也得做。”秦秋寒道,“只是今日这场面,各路宾客都懂些拳脚,旁人假扮刺客,武功粗浅,恐难脱身,刚好无非离席送你回房,你二人素日又恩爱,形影不离,他不再出现,也合情合理。由他出手,再合适不过。” “可他如今忘了那么多事,武功也不及当初,如此危险怎么还……”沈星遥说着这话,心没来由地又揪了起来,回身拉过凌无非关切问道,“是谁伤的你?伤得重不重?我……” “我没事。”凌无非见她这般关切,忽然觉得自己这连日以来的疏离防备实在有些对她不住,便即解释道,“我只是想着,做戏不好让人看出来,若对方随意派出一人,便能在万人丛中来去,毫发无损,白日里便不至于输了比武,灰溜溜逃走,这才故意让舒姑娘刺了一剑。总之如今事已经办成,后边的事都水到渠成。只要往后有人问起,你说今日都与我在一处便可……” “可是,师姐妹二人一同丧生于英雄宴,会不会过于巧合,反而惹人怀疑?”沈星遥眉心倏地蹙紧。 “当然不会做得如此明显。”凌无非展颜道,“白日我扮作刺客,也未刻意针对陆琳,只是借着场面混乱,寻了个合适的时机。” “那她……” “华洋已将人带走,剩下的一切,他自会妥善安排。”秦秋寒抚须道。 “早知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你把我叫醒,让我去办不就好了?” “傻瓜。”凌无非不禁笑了出来,“那几个戴面具的人,今日那些宾客不都见过了吗?你身段又不像,哪里扮得了?” 他失忆之后,还是 第1回 对沈星遥露出这般会心的笑。 沈星遥瞧见他的神情,蓦地便愣了。 恍惚之间,仿佛有什么变了,却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就在此时,门扇轻响,几人回过头去,正瞧见白落英推门走进屋来。 “也不知这玉华门卖的什么关子,哪里来的贼人,不找别人麻烦,便只对陆姑娘下手。”白落英一面抱怨,一面走至堂内圈椅旁坐下,懒懒抬眼一瞥凌无非,道,“是没尝过受伤的滋味吗?非要受那一剑不可。” 第37章 人生不只如初见(三) 凌无非听到这话,顿觉不是滋味,正待开口,却见秦秋寒冲他立起食指摇了摇。 “我今日特地派了几人,留意席上动静,吃干饭的倒是不少,就是没见谁有那么深的心思。”白落英慢条斯理端起茶盏,平静说道,“只怕上回绑走你的人,还真是出自万刀门。” 凌无非眉心微蹙:“那个贺尧……” “已派人去许州打听了。”白落英道,“不过听人说,这个许州分舵很是神秘,他们的掌事人,似乎从未在人前露过面。” 凌无非闻言点头,却不说话。 这个母亲,总是令他感到莫名的疏离与威严,实在难以亲近。 “总之往后,凡事悠着点,别没事给自己找麻烦。”白落英悠悠饮了口茶,“既受了伤,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门。沈星遥一心记挂他的伤,便多看了几眼。 凌无非忽觉伤口发痒,便隔着衣裳,轻轻揉了揉伤口周围的皮肉,却未扭头看她。 夕阳整个儿沉入山头,弦月悄然爬上树梢,洒下淡淡清辉。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沈星遥忽然问道,“我看门里好些人都……” “华兄既私下递信,表示不想令太多人知晓。”凌无非道,“只是知会了几个至亲至信之人,并未宣扬。” “至亲至信……”沈星遥脚步一滞,抬眼定定望着他,道,“也包括我?” “说什么傻话?”凌无非转头对她笑道,“这些事当然得让你知道,你又不是他们那些……” 他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那对深褐色瞳仁里显而易见的期盼与隐忧,令他心头浮起一阵不安。 良久,他终于开口,平声静气问道:“星遥,我想问问你……” “嗯?” “我体内的情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凌无非直视她双目,认真问道。 “你是想知道,是不是我给你下的蛊?”沈星遥苦笑点头,“没错,是我。” 一只黄鹂从枝头跃起,翅膀扑腾着拍上一条细枝,扇得枝条猛烈一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二人四目相望,伫立原地许久,一动也不动。 周遭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黄鹂叽叽喳喳叫着飞远,扑腾间落下一片羽毛,摇摇曳曳,徐徐落地。 凌无非缓缓阖目,长长呼出一口气。 悬在他心头许久的疑惑,终于得到她亲口承认。 凌无非忽觉喉咙里堵得慌,说不出半句多余的话,半晌,方淡淡道了声:“没事了,走吧。”言罢,他转身走开,影子被月光拖得老长老长。 第61章 沈星遥不禁蹙眉。 她生性不爱解释,也从不会自吹自擂,更何况情蛊一事,她心中本就有愧,是以听凌无非问起,便只直截了当告诉他结果,并不解释缘由。 但看他这般模样,显是误会了什么。 沈星遥犹豫片刻,等回过神来,却见他已走远,只得快步跟上,道:“当时情形有些复杂,我也不是为了……” “我知道,”凌无非不冷不热回道,“阿青说过。” “他说了什么?” “你不也在场吗?说得模棱两可,显然没打算说实话。” “他只是不想你我之间有误会。” “还有什么误会?”凌无非神色淡漠,没有半点变化,脚步却加快了许多,“你不都承认了吗?” “情蛊是我所下不错。可那是你也……罢了,错的确在我,未顾后果。但当时情形,我也只有这么做才能……”沈星遥疾追几步,见他步履依旧匆匆,不由说道,“你既有疑虑,为何不直接问我?非要……” “如今情蛊对我已无害处,多说这些也无用。”凌无非连看也不多看她一眼,只自顾自往前走,“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不提也罢。” “不提就真的算了吗?”沈星遥拉了他一把,却被狠命挣开,不觉蹙起眉头,“那你这样又是因为什么?心里恼我,却又不肯听我说。你……” “你有完没完?”凌无非声调陡地抬高,回过头来,恰与她相视,眸中怒意不言而喻,还夹杂着些许不耐烦。 沈星遥倏地怔住。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口吻,她从未见过。 相识七载,二人相互扶持,多少艰难险阻,刀山火海都蹚了过来。 他几曾这般待她?如此凉薄怨怼? 沈星遥只觉得心下渐渐蔓延开一阵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疼,望向他的眼神里,最初的难以置信也逐渐褪去,转为失望,直至黯然。 她鼻尖一酸,眨了眨眼,又将这伤怀强咽了回去,转身走开。 “你睡了半日,都没吃过东西。”凌无非的话音在她身后响起,口吻似乎软了下来,“饿不饿?” 沈星遥听在耳里,仿佛被针扎过一遍的心还是麻麻的一片泛着凉。她没有理会这敷衍的求和,迈开大步,拨开挡在院门前的树枝,径自走远。 别院海棠花枝随风摇晃。游弋的风裹着花香四散,却翻不过院墙。 沈星遥走到院中空地,停下脚步,展目扫视四周,只觉得一排排摇晃的花枝,像极了海面翻涌的潮汐,粉一重,白一重。 这个情景,似曾相识。 她取下腰间灵渊宝剑,倒插入泥地,握住剑柄,拔剑出鞘。 一时之间,华光倾泻,擦拭如新的剑身映出她的脸庞,清隽如玉,只是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不知何时已缀满了沧桑与疲倦。 她在月下舞剑,裙裾翻飞,轻盈如燕。剑底光影,似白练婉转,挽皎月清辉,似流星飒沓。 烦乱躁动的心绪,随着剑意走转,逐渐平息。 沈星遥余光瞥见一朵海棠被风拂落,当即垫步跃起,一个旋身刺向落花,却见一个身影正穿过院门朝她走来,然已不及收势,只得按下力道,生生令这一剑停在半空。 凌无非被她一剑指在眉心,蓦地僵在原地。飘坠的落花还未触及剑尖,便被周遭凛然剑气震得粉碎。 剑尖沐着月色,闪烁起一星光点,稍纵即逝。她眼里好不容易亮起的光,也随着这一点星子似的光,转瞬流散。 沈星遥一言不发,望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的,是他的面容,陌生的,是他眼里的探究与戒备。 澶湉的心湖骤然掀起波澜,一波波拍上湖岸。 沈星遥忽觉乏味,转身还剑入鞘,回往东院。 凌无非也不再跟着她,往另一道门去了。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又端了饭菜回来,悄无声息进屋,放在沈星遥面前。 她已在桌旁坐了很久,闻到饭菜香气,也不动作,始终望着角落,一言不发。 “饿了大半日,吃点东西吧。”凌无非从托盘里将饭菜一一端出,一正一反两根筷子,也翻转过来对齐,递到她手边。沈星遥有些木讷地接过筷子,却只是捏在手里,好像十分无聊似的搓了半圈。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凌无非话音虚浮飘渺,透着乏力。 “是不必提,还是不想听?” “那你说,我听着。”凌无非道。 他已对这个问题感到极不耐烦,只想尽快平息这场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争执。只是所有的不满与厌烦,都被自小习惯的教养与不得已的责任感强压下去。 如此虚伪的妥协,对沈星遥而言,还是头一回见。她深感无力,却已经疲于维系,解释的话语到了嘴边,又繁冗地沉了下去。 再多的话,等到此刻再说,又有何意义? 她端起碗吃了起来,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漫长的沉默不仅令她煎熬,也困扰着坐在对面等她开口的凌无非。 他扶额不言。然而直等到她用完饭,起身打了水,洗完手脸,见她仍旧没有要说的意思,这才开口问道:“你打算几时再说?” 第38章 雨细花零莺语切(一) 沈星遥喉头一哽,蓦地转头望他。 他问得理直气壮,仿佛这些年来经历的所有苦难都成了她一个人的错。而她所有的付出,数度舍命相护,都成了笑话。 第62章 种种心绪,一时按捺不住,不等倾吐,眼眶便红了。她赶忙背过身去,一面咽下眼泪,一面在脑中梳理好措辞,正待回身开口,便听他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沈星遥再次把话咽了回去,转回身来,冷笑质问:“你问我?” “不是你说要解释的吗?既要把话说开,直说便是了,何必还要拐弯抹角,来回折腾?”凌无非站在桌旁,本待上前,但想了想,又将刚抬起的腿缩了回去。 “你说我在折腾你?”沈星遥苦笑摇头,“所以,如今所有的矛盾都是因我而起?是我不依不饶?是我为难你?” 凌无非张了张口,却似想到何事,又把话咽了回去。沉默片刻,又背过身去,收拾起桌上碗筷。他心中有怨,一时没拿稳筷子,使之掉在碗里,直接便弹了起来,飞出老远,一根落在门边,一根直窜进桌底,两根筷头各抄一边,谁也不对着谁。 他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筷子,无力放下手中的碗,良久方道:“还是算了吧。” “什么算了?” “今天的事,往后别再提了。” “不提,你便不会想了吗?” “那你想如何?”凌无非眉心一紧,“究竟是要我听你解释,还是不用?” 一声质问,问得沈星遥百口莫辩。 分明她已用尽全部努力,只想将当年发生过的一切,细枝末节,尽数告知于他,却不知怎的,吵着吵着,便到了这不可开交的份上。 沈星遥一向不擅口舌之争,在外与人发生争执,不是转身便走,便是直接动手。不论反驳还是诡辩之能,比起他来,都逊色许多。 可从前他这本事,向来都只对别人。 如今却用在她的身上,字字伤人,字字诛心。 她索性沉默,不再与他多说,走到桌旁,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筷子。 屋内一片安静,焦灼的氛围却始终没有散去。 凌无非收完空碗,从她手里接过筷子,动作倏地一滞,不经意似的,抬头多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神色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看着这样的她,他忽然想起白日席间与贺尧对峙之时,她从天而降的身影。 被他遗忘的过去也许复杂,但他亲眼所见的一切,还有许多她的好,关心和在意,都写在脸上。 他忽觉歉疚,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见她已收拾好一切装入托盘,转身端走。 背过身的一瞬,她丢下一句话:“放心,我不会再提了。” 窗外月上高处,夜色愈浓。 熄灭灯火,夫妇二人背对背躺在床榻上,都睁着眼,却都不说话。 沈星遥素来审慎清醒,虽因争执一时恍惚了心神,但冷静下来,立刻便想明白——关于情蛊来由,她说得没头没尾,加之当年旧事,情形复杂,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眼下既已错了一步,那便索性等他冷静一段时日,等有了合适的时机,再慢慢将一切说予他听。 琼山派心法,修身静心。她想通这一切,默念心诀平复心绪,安下心后,终于缓缓闭上了眼。 可身旁的人,却始终无法安眠。连日以来的不安和迷惘,让他越发觉得眼前一切都太不真实。尽管他已尽力顺应,却还是感到疲惫不堪。 尤其是身旁这个女人,让他倍感陌生的女人。恢复少年心性的他,尚未尝过何谓心动,便被命运裹挟推入婚姻的牢笼,面对这个比他多遭七年磨砺的妻子。 殊不知,昔日相逢正少年,他与她,彼此都是最好的年华,未受世道磋磨,心如暖阳,眼底有光。 可她已不是七年前的她的。 爱或不爱,都刻在了第一眼里。他心气颇高,却已摆脱不了责任。 所要面对的,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往后愈加无趣的几十年。 那不可想的煎熬,直令他感到头皮发麻。 “伤口还疼吗?” 听到沈星遥的声音,凌无非愣了一愣。 没等他想好如何回答,身后的她便以为他睡了,再次合眼睡了过去。 凌无非下意识揉了揉右肩伤口,隐隐感到一阵刺痛。 可这副身体,这颗心,似乎仍有些麻木。 窗外虫鸣忽起,一声盖过一声,追着风穿墙而过。微风过处,高高低低的房屋,灯火陆续熄灭,唯有城郊一间围着竹篱笆的小院还亮着灯。 主屋之内,摆着一张木床。陆琳裹着纱布,面无血色躺在床上,仍旧昏迷不醒。舒云月半跪在床边,看了她许久,猛地抬起头来,怒目望向站在小屋一侧的姬灵沨、夏慕青夫妇。 姬灵沨不会武功,看见她那凶狠的眼神,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夏慕青见状,赶忙伸臂将她护在身后。 “不是说服了解药便能活过来吗?”舒云月气鼓鼓道。 “白日情形混乱,她被人推搡,撞在刀上……伤势稍重了些。”姬灵沨道,“最多明日一早,便能醒过来了。” 舒云月撇撇嘴,嘟哝道:“这么大的事,也不同我们商量了再办。万一师姐有个三长两短,我……” “情势紧迫,实属不得已为之。”夏慕青解释道,“还请舒女侠见谅。” “看你平时不爱说话,没想到也这么坏。”舒云月狠狠剜了他一眼,听见脚步声传来,立刻回头,正看见华洋端了一壶热水走进屋来,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冲他骂道,“你也是!多年同门,宁信外人,也不向着师姐!” 第63章 “云月,”华洋倒出一碗热水放在一旁等待晾凉,耐心劝道,“凌大侠夫妇曾救过阿琳性命,不会轻易害她。” “你知道是为何?”舒云月紧紧盯住他的眸子,问道,“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非得要师姐’死‘?” “师尊并未相告,只说此事万分紧要。”华洋缓缓摇头,道。 “你不知道?”舒云月显然不信,“你和程渊一个师父,这事他肯定知道,为何不告诉你?” “当真不知。”华洋摇头。 舒云月撇嘴不言,瞟了一眼躺在屋角狗笼里四脚朝天酣睡的阿州,小声嘀咕道:“见过给人点穴的,还没见过给狗点穴的……”说着,便即走向狗笼查看情形,却被华洋唤住。 “舒师妹,还有一事。” 舒云月十分不满地回头,没好气道:“干嘛?” 华洋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递向舒云月。 “什么意思?”舒云月眼底浮起戒备之色,“难不成我也……” “英雄宴上群雄聚义,刺客行凶,杀一人是偶然。杀二人,若还同出一门,便是故意为之。”华洋上前几步,将匕首放在舒云月手心,道,“你得逃。” “逃什么?”舒云月不明就里。 “寻个合适的时机,让旁人以为,你也死了。”华洋若有所思,道,“我虽不知真相如何,但大概也猜得出,只要你与阿琳活着,定会有人来追杀你们。” “你是要我遭到追杀后,’死‘给他们看?”舒云月恍然大悟。一旁的姬灵沨也走上前来,将早已准备好的枯木生交予她。 却在这时,屋角传来几声凶狠的狗吠。 姬灵沨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抱住离她最近的舒云月。 四人循声扭头看向屋角的笼子,瞧见被关在里边的阿州瞪着溜圆的狗眼,发出戒备的吼叫。 舒云月看了看狗,皱起眉,道:“装死倒是不难,就是这狗……怎么办?还是让它跟着师姐吗?会坏事吧……” “忠犬护主,照理而言,它已经死了。”华洋若有所思。 “怎么,你还想狗装死?”舒云月瞪大双眼。 第39章 雨细花零莺语切(二) 夏慕青看了看笼子里的狗,思索片刻,忽然有了主意,走到狗笼前,道:“钧天阁后院也养了几只看家护院的狗,模样与它差不多,混在其中,外人应当看不出来。如此这般,与死也没差。” “那也只能这样了……”舒云月咬咬唇,道。 小院之外,夜空浓雾弥散。 更漏滴尽,月落日升,又是一朝天明。 凌无非昨夜胡思乱想了半宿,后半夜才因困倦入眠,睡得格外沉,以至于沈星遥翻身下榻时不慎撞到了他,也只是翻了个身继续做梦。 沈星遥套上外衫,回头见他睡得如此香甜,眸光微微一颤。 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他睡得这么沉。往前数年,哪怕只是夜里风声大一点,也能将他惊醒。 尽管失忆,尽管将她忘却,能够令他郁症痊愈,从此夜夜安眠,似乎不是件坏事。 想到此处,沈星遥唇角不自觉浮起一丝笑意,当即俯下身去,一手支在枕边,凑近打量他的模样。隔着不到两寸的距离,呼出的气息落在他的面庞,泛着酥酥麻麻而又温暖的触感。 凌无非不自觉睁开双眼,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庞,眼中下意识流露出的却是无措,倏地弹跳坐起,往后一缩:“你要干嘛?” “不干什么,就看看你呀。” 他这般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沈星遥看在眼里,难免不快。 凌无非蹙了蹙眉,却未说话。 沈星遥兴致顿失,起身走开。 凌无非看着她自顾自梳洗的背影,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这才慢条斯理起身穿衣。 两人仍旧是谁也不搭理谁,与前几日也没什么两样,然而修整打理的节奏却出奇地协调一致,整理完一切,几乎同时走到门边。 凌无非有些诧异地看了沈星遥一眼,却见她不声不响走了出去。 他皱了皱眉,回想昨夜情形,只疑心她仍对他不满,回过神来,却见她已走远,便即迈开脚步跟了上去,追至临院,适逢暖风吹过,卷下几片花瓣落在二人肩头,载一院花香盈袖。 而这疏疏落落的风声里,莫名夹着几声嘈杂,仔细一听,似是犬吠。 凌无非见沈星遥停在树下,便也放慢了脚步,走到她跟前。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得院门外的犬吠声越来越近。沈星遥好奇探出头去,正瞧见一只大黄狗凶狠地嚎叫着狂奔入院。 凌无非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然见大黄狗进了院子,陡地加速高高跳起,张着血盆大口朝他扑咬而来,这才明白狗是冲他而来,只得转身逃跑。 大黄狗狠狠“嗷”了一声,奋起急追。 沈星遥看得一愣,虽不知是怎么回事,却还是飞快反应过来,追上前去查看情形。 狗跑起来远比人正常奔跑之速要快。凌无非被它追得跑出一个半院子,实在想不到法子甩脱,只得提气纵步,跃上墙头。 “汪!汪汪汪!呜呜呜……汪汪汪汪汪!”大黄狗爬不上墙,急得像人似的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扒在墙根,一面疯狂用前爪刨着墙面,一面龇牙咧嘴啃咬着树枝,活像要把他剥皮拆骨似的。 “这是怎么了?这狗……不是我们家的吧?”沈星遥追至凌无非栖身的院墙下,低头看了一眼大黄狗,蹙眉说道,“我怎么觉得……” 第64章 凌无非也锁紧了眉,两腿搭在墙头坐下,正待仔细打量那狗的模样,却见它猛地跳了起来,往他悬在墙边的两只脚咬去,本能缩回双腿,却没来得及调整姿势,差点往后栽倒。 沈星遥大惊失色:“你当心!” 仓皇之中,凌无非眼疾手快抱住一棵紧贴院墙生长的槐树,堪堪稳住身形,由于动作太急,差点被一条树杈子插进嘴里。 惊魂初定,他这才低下头去打量那只狗,越看它的脸,便越觉得不对劲。 就在这时,一声女子呼唤穿过回廊传了过来:“阿州,是你在叫吗?” 凌无非与沈星遥听见这话音,同时一愣,扭头望去,正瞧见染霜一路小跑穿过回廊,来到院里。 大黄狗仍在冲着凌无非吼叫。 “哎呀,你怎么跑这来了?”染霜上前拉起狗绳,却见阿州跳了起来,冲她猛地一扑。好在沈星遥眼疾手快抢上前来,一把将她拉去身后,横剑将之掀到一旁。 精力旺盛的阿州再度窜回墙下,对着坐在墙头的凌无非狂吠不止,使出吃奶的劲拼命刨墙。 “谁把它带回来的?”凌无非瞪大双眼,指着狗对染霜问道。 “是夏公子和姬夫人,说是这狗的行踪不好隐藏,同后院那些狗混在一起,刚好掩人耳目。”染霜说着,不解挠头道,“怎么之前都好好的,突然就追起人来?还只追一个……” 沈星遥听了这话,盯着阿州看了一会儿,忽有所悟,抬眼望向凌无非,道:“我明白了!” 坐在墙头的他,同样露出了然之色。 狗以气味识人,凌无非假扮刺客伤了陆琳,旁人看不出是他,狗却嗅得出。在这只狗儿眼里,凌无非便是杀死它主人的仇人,焉能不恨。 想到此处,凌无非咽了口唾沫,对染霜摆摆手,道:“赶紧牵走,别让它在这呆着。” 染霜“哦”了一声,低头看了看阿州,想起方才被狗扑咬之景,又犯起了难。 “我来吧。”沈星遥说着,便待上前拾起狗绳,却见阿州原地转了个圈,冲她狂吼起来:“汪汪!” “你找他也没用。”沈星遥神情自若,“认错人了。” 阿州把头一歪,像个落枕的人似的,跳来跳去,变着花样对她吼,就是不让她碰着狗绳。 沈星遥皱了皱眉,心照不宣与染霜各站一边,只待寻个合适的时机,声东击西诈诈这狗,却忽然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前,竟是苏清扬。 “大狗狗!” 本还歪着脑袋同两个姑娘斗智斗勇的阿州,一听见苏清扬的声音,立刻把头立了起来,如临大敌似的,扭头看向这小魔王。 苏清扬咧嘴笑开了花,嘴里不住喊着“大狗狗”飞奔而来。 阿州被这一吓,立时萎顿下来,耷拉着尾巴不住后退,眼见苏清扬越追越近,再也顾不上寻仇,转身夹着尾巴飞速逃远。 这般情景,看得院里三人同时愣住。 “这狗儿……居然如此惧怕苏小娘子?”染霜不由得张大了嘴。 “昨日席上,我看清扬好像很喜欢它。”凌无非响起苏清扬将阿州搂在怀里的画面,不禁摇头一笑。 沈星遥透过院墙上的小窗,探头看了一眼,莞尔笑道:“她与你也是有缘,又救了你一回。” “什么叫做’又‘?”凌无非跳下地来,随口问道。 “她……”沈星遥只是笑了笑,却不回答。 她曾听秦秋寒等人说起,当年她受竹西亭胁迫立下赌约,销声匿迹三年。在那段日子里,凌无非一直以为她已不在人世,成日浑浑噩噩欲寻短见,却在听见苏清扬落地第一声啼哭后,渐渐放弃了念头。 如此颓丧的经历,既然他已忘了,再也*想不起来,自然最好。 可凌无非却以为她在故意卖关子,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一丝狐疑。 染霜朝着院门外,不住探头张望,想了一想,方道;“我还是去看看吧,免得一会儿摔了。”言罢,立刻跑了开去。 沈星遥目送她离开,回身望向凌无非,见他发髻乱了,便即上前替他捋了捋。 凌无非有些拘束地缩了缩身子,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发现她的目光已落在他肩头伤口处。 单薄的松花绿暗纹袍子底下,隐隐透出一丝殷红的血迹。 “你的伤口是不是裂开了?”沈星遥微微蹙眉。 “无妨。”凌无非摇摇头,下意识避开这关心的目光,从她身旁绕开,往阿州离去的相反方向走开。 沈星遥眉心陡地一沉。 愈演愈烈的回避,终究还是引发了她的猜疑,昨日积压的不满,也在这一刻喷薄而出:“那些过去,你到底是想听,还是根本不想让我开口?” 凌无非闻言一愣,回过头来,却看见沈星遥冷着脸,直直盯住他的眸子,只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骤然间盖顶而来。 “昨日夜里,难道不是你先不让我说话的吗?”沈星遥绕至他跟前,一字一句问道,“让我闭嘴的也是你,怨我不肯说的也是你。到底要我怎么尽心’服侍‘,你才能满意,凌大公子?” “所以说白了,你还在为了昨晚的事耿耿于怀?”凌无非越发觉得她无理取闹,“那你有话直说便是了,这么翻来绕去不嫌烦吗?” 这一番对话下来,一个将对方本能的回避当作撒气,另一个则把对方的联想当作了怄气,自说自话,各不相干,本已按下的争执,又被当成旧账翻了出来,活脱脱成了对怨偶。 第65章 沈星遥被他气得发笑,摇了摇头,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只嗤笑一声背了过去,大步走开,丢下一句:“你自己想去吧,我不奉陪了。” “你哪根筋搭错了?”凌无非听着这没头没脑的话,更觉来气,想到什么,直接便脱口而出。 沈星遥听到这话,脚步明显一僵,随即加快脚步,逃也似的跑回房去,一进屋便立刻锁上了门。 绚烂的阳光,也都被这扇门阻绝在了屋外。 第40章 雨细花零莺语切(三) 沈星遥背靠房门,一点一点下滑,愈觉浑身无力,缓慢瘫坐在地。 房内暗黄的光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一丝一缕,无声无息,仿佛被禁锢在这昏暗的光里,仿佛那个被拘禁在回忆里的她,越发朦胧,难以触及。 他从失忆至今,不过四日光景,从生疏逃避,到若即若离,再到如今这般喜怒无常。 种种显而易见的变化,终于让她意识到——眼前之人,到底还是变了。 从前琴瑟和谐,如胶似漆,而今却因他的失忆,疏离至此。 琴破弦绝,古调独弹,无人相和的曲,她一个人又怎么唱得下去? 沈星遥愈觉浑身乏力,浑浑噩噩站起身来,却听见一声极轻的“叮铃”声,低头一看,却见是怀中的白玉铃铛顺着衣襟划出,掉在地上,俯身拾起,却倏地一愣。 回想起七年前他将铃铛送给她时的情景,胸腔里的那颗心,忽然猛地跳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坠痛感,也令她恍惚明白了什么,当下转身拉开房门,飞快往外跑去。 阳光洒落回廊,映出她的影子,很快便伴随着越来越快的脚步声,变得模糊不清。 别院里的猫叫声此起彼伏,一只金丝虎踩着石墩跳下地面,跟着一群猫儿涌至回廊外的台阶前。 姬灵沨端着一碗煮熟的碎肉蹲下身来,小心翼翼抓起一把,投喂给离她最近的几只猫儿,一只三花猫吃得太急,不小心呛了一下,紧跟着便挤上来一只玄猫,将洒在它跟前地上的碎肉吃得干干净净。 “别着急,都有。”姬灵沨又从碗里抓了一把,却隐约看见一个影子在跟前摇晃,抬起头来,却见沈星遥穿过小门跑来,立在庭院正中。背后是温暖的朝阳。光给影子添了色,不全是灰黑的一团,还有穿过海棠花叶缝隙照下来的光,正落在她的裙摆,在没有花纹的红色百迭裙上映出一片斑驳。 “星遥?”姬灵沨放下肉碗。群猫喵喵叫着一拥而上,抢食碗中碎肉,就差没打起来。 “我有话想问你。”沈星遥上前一步,道,“以他如今情形来看,若有朝一日他心里不再有我,情蛊,是不是也伤不了他?” 听见这样的问话,姬灵沨不免愣了愣。她站起身来,看着站在阳光下,却陷在阴影里的沈星遥,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沈星遥唇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缓步踱了过来,俯身抱起一只冲她翻肚皮的白猫,摸了摸头。 “为何突然这么问?”姬灵沨蹙眉道,“你和他……” “只是觉得,许多事都得从头开始,现下处境又与当年完全不同。”沈星遥抚摸着白猫的脑袋,温言笑道,“也许,往后的境遇,也会与从前不一样吧。” 英雄宴上的闹剧,就此告一段落。宴席过后,大多宾客当日便已陆续回程,只有那几个亲近可信之人多留了几日,然因门中事务繁忙,抽身乏术,只有宋翊、苏采薇夫妇二人留了下来。 苏清扬本闹着不肯走,最后仍旧被苏采薇骗上马车,为令她安静下来,也免得生出其他麻烦,还把阿州也塞进了车里,一道绝尘而去。 沈星遥找到姬灵沨答疑解惑后,一连数日都未搭理凌无非,素日里虽还是同进同出,夜里睡觉却恨不得在床榻中间隔开楚河汉界,谁也碰不着谁。 二人都不是不依不饶的吵闹性子,屋里端茶收拾一类的细碎活,顺手搭着也就做了,除了不说话,与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两样,加之院里其他人各有各的事忙,唯一对沈星遥极为关注的沈兰瑛也同柳无相出门寻药去了,因此并未有人留意到二人之间这点微妙的变化。 这样的日子,凌无非倒是乐得自在,沈星遥却不免觉得窒息。这日一早起来,便径自往前院走去,路过前厅,却听得当中传来说话声,于是推门看了一眼,只见众人聚在堂内,似在商议何事。 “星遥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苏采薇起身迎上,将她拉到身前,仔细打量一番,道,“夜里没睡好吧?” “没事。”沈星遥避开她的目光,摇了摇头,亲自走到一旁靠墙的椅子上坐下。 她见白落英站在窗前,目光盯着大门方向,忽然像是想到何事,问道:“娘,朔光他们去吕济安旧居寻找线索,已有十几日了吧?按理说已该到了。” “我交代过,若是查到线索,便立刻传音回来知会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朔光办事向来谨慎,恐怕……”沈星遥凝神思索片刻,道,“上回英雄宴上,贺尧上门挑衅,显然证明鼎云堂里那些鬼东西,必与万刀门有关……倘若,段逸朗投水自尽也是他们所为,朔光此行,未必能够太平。” “先前派其他人去,也是因为英雄宴在即,不便让人察觉我们已有所动作。”白落英眉头紧锁,“如今这般,的确是该有人接应了。” 第66章 “不如让我去吧。”沈星遥这些日子以来受够了闲气,巴不得出去走走,一听这话,立刻便应道。 “就你一个人吗?”苏采薇一愣,“那天你当众抹了贺尧面子,万一被他们盯上怎么办?” “哪有那么严重?”沈星遥说着,忽见白落英朝她看来,不知怎的便觉心虚,立刻避开她的目光。 从前她与凌无非之间,几乎从未有过争吵,失忆后却是处处都合不来。可这些琐碎家常,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实在令人难以启齿。 姬灵沨似有察觉,正待开口询问,却听得“吱呀”一声门响,抬眼一看,正瞧见凌无非走了进来。 “都在呢?”凌无非扫视堂内一圈,笑了笑,道。 他的笑容很是轻松,目光看遍了所有人,也包括沈星遥在内。 沈星遥忽觉心下发出一阵针扎似的痛。 “你还知道要管这些’闲事‘呢?”白落英淡淡瞟了他一眼,道。 “您又吃错什么药了,一上来就骂我?”凌无非率性回嘴道,“看我不顺眼您就直说。” “非儿,注意言辞!”秦秋寒出言提醒。 凌无非一言不发,大步走进屋内,随意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同沈星遥中间隔了好几个人,却毫不在意似的,云淡风轻一笑,对白落英道:“您要派人去接应朔光?” “你来得倒是时候。”白落英拂袖转身,在一旁坐下,“你与星遥同去,相互也有个照应。” “好。”凌无非爽快答应,脸上的笑意却在顷刻间褪去,变得严肃起来,“何时动身?” 沈星遥不自觉攥紧了拳,蓦地站起身来,便要离开,却在经过凌无非身旁的一瞬,被他一把扣住手腕,拉了回来。 “站在就动身?”他神色泰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淡淡说道,“那一起去收拾吧。”言罢,不由分说便站起身来,对她无声的抗议不管不顾,径自便拉着她走了出去。 江澜抠了抠下巴,看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前,嘴里忍不住嘀咕:“怎么就那么不对劲呢……” 堂内众人闻言,一时间都将目光朝她投了过来。 由于院中人来人往,始终都有人经过,沈星遥一直按耐着情绪,直至东院门前僻静角落,适才发作,一把将凌无非扣在她脉门的手甩到一旁,怒视他道:“你想干什么?” “我又怎么了?”凌无非一脸的莫名其妙,“都这么多天了,我也没说什么不中听的招惹你吧?” “你……” “罢了。”凌无非按下她的手,终于放软了口气,温声说道,“不论从前如何,眼下你想独自行事,的确太危险。我是说过不该说的话,但到此为止,就当它们都过去了,好吗?” “你担心我?”沈星遥不由愣住。 凌无非听到这话,略想了想,虽觉得不那么恰当,但差不多也算是同一回事,略一点头,算是回应。 时近晌午,阳光愈烈,刺得人睁不开眼。花和草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来回摇晃,窸窸窣窣响得很轻,但也并不那么安静。忽然便感到 她与他对视,眼里不知何时蒙了一层淡淡的雾,顿时朦胧起来。阳光照亮他的眸子,仅仅一霎,却似乎点亮了那一抹遗失多年的光彩, 这一抹温暖,恍惚让她有种错觉—— 那个曾在多年前,险些在困顿尘世里迷途的意气少年,又回来了。 而连日的疏离,回想起来,似乎也没那么苦。她在心里道: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于是微微踮脚,浅吻他的唇。 凌无非眼中晃过一丝错愕,下意识想退,却因搀扶她的手被她回握住,一时挣脱不开。 这一刻,阳光正好,万顷碧空明净如洗,没有一片白云。 第41章 水去云回恨不胜(一) 早在三日前,夏至来临的当天,白落英派往吕济安旧居的朔光一行人,便已到达五莲山。 坐落在一行人眼前的,一个被竹篱笆围起来的院子,傍山而建,不取天然之景,反倒处处都是打磨后的人造痕迹。真真是白瞎了山中好景,也浪费了工匠的手艺。 朔光带着几个门人刚到达此处,便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一个荒废多年的小院,本该布满灰尘,怎会如此干净?院中半人多高的荒草,有好几处被踩断塌陷。 显然有人来过。 他拦住打算上前查看的随行师弟师妹,推开竹篱,提剑走进院中,循着那不知名之人留下的每一个脚印走到正前方堂屋前,靠在一侧门扇前,偏过身子,抬起手中长剑,嚯地击开另一侧门扇。 只听得尖锐的一声嗖响,随之从门内弹出两支短箭,携劲风破空而过。 守在竹篱外的几人几乎同时蹲了下去,齐齐抬眼望着短箭从头顶飞过,“咔咔”两声钉入一棵老树树干,几乎整个儿嵌入其中,只露出半截箭羽。 朔光远远看着此景,眉心动了动,却听到篱笆外传来一人喊声:“又来了!” 话音刚落,方才发出两枚短箭之处,竟又源源不断射出数支短箭,声响嗖嗖不断。 世上哪有装填这么快的弩? 同一个出口,还能接连发出这么多支箭? 朔光眸中晃过一丝讶异,索性也蹲了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屋内的声音,只觉得在这接连不断的嗖嗖声掩盖下,还有一阵密集的嘎吱声与震动的嗡响,像极了齿轮转动咬合的声音。 第67章 他蹙紧眉心,扭头望向随行几人,其中一个叫作折杨的少女胆子稍稍大些,微微伸长了脖子,冲他高声喊道:“里面没有人!” “你看见了什么?”朔光朗声问道。 “里面好黑,看不清楚。”折杨眯起眼睛,仔细看了老半天,方犹犹豫豫道,“好像有两个盒子,连着布带……就绑在挡门石上!” 朔光听了,略一颔首,伸手在靠着自己这侧的门扇比划出一个位置。 折杨见了,连连点头。 朔光点头会意,抬手摸到门侧合页,计算好方位,掌心骤然发力,与此同时,垫步后跃,跳至安全处。只听得一声轰响,合页四散崩碎,房门向下倒塌,贴着固定在挡门石上的轴带斜飞而出,连带两条轴带固定好的机关盒,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嗖嗖不断的声响终于停了下来。还没来得及发出的箭矢也跟着轴带一起,散落一地。 屋内齿轮转动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篱笆外几人确信再也听不到动静,方起身入院。朔光第一个走进堂屋,瞧见当中处处可见的翻动痕迹,不自觉摇了摇头。 “四处都看看吧。”朔光叹道,“恐怕我们已经来晚了。一会儿进出时多留意些,兴许其他房里也都同堂屋一样,布有机关。” 随行几人点了点头,两两结伴分散搜寻,果不其然,其他几间屋里,或多或少都事先安置了机关,威力虽不如堂屋那两个盒子,却也把这一行人折腾得够呛。 吕济安虽为人恶劣下作,对于医学之道倒是舍得花费心思钻研,几乎每间房里都放了医书,却几乎都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一行人里里外外翻找了一整天,都未有收获,直到发现一本吕济安亲手抄写的手记。 手记当中,有好几页都被撕去,破口崭新,没有丝毫泛黄起毛的痕迹。 “到底还是有人来过了。”同行的少年懊恼道,“这么白跑一趟,回去该怎么交代才好?” “这至少说明,我们来对了地方。”朔光卷起那本手记揣入怀中,略一思索,回身走开,绕回堂屋之内,盯着那半扇倒在地上的门板出神。 “当心!”同行的一名少年跟了过来,按下他的手,道,“这些机关暗藏玄机,也不知还会不会再伤人,还是别碰了。” “可要找到撕毁手记之人——”朔光一面说着,一面蹲下身,一点点挪开门板,“这是唯一的线索。” 然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后院传来一声惊呼。 林间鸦雀惊起,四散飞远—— 十日之后,徐州城。 许是那日出门前沈星遥吻过凌无非的缘故,他虽仍不习惯与她亲近,但也开始学会约束自己心里的膈应,认真与她相处起来,偶尔也会问些从前的事。 沈星遥向来不喜欢自吹自擂,遇上如今客气疏远的他,言语间也下意识多了几分谨慎克制,不知是习惯,还是记得不全,回回说起从前的事,都只会提起他的好,或是其他人的帮助,只字不谈自己付出的种种。 说得多了,总会让凌无非心中产生错觉,觉得自己过去是不是中了什么毒,像个傻子似的一头热为她做这做那。 自然,也会不自觉联想到情蛊身上。 他也始终无法做到,完全信任她的话。 这种生疏而又客气的相处,不仅在人前,私下进了屋里也一样。从前他没忘记这些事的时候,夜里歇息,即便未行周公之礼,也喜欢拥着她入眠。 如今至多便是平躺在床榻上与她闲说几句,与她之间多少总会隔着些许距离,再深一层的交会,更是没有了,甚至有时说话说到一半,困了倦了翻个身便进入梦乡。后边她说了什么,想到什么,或是提起什么有意思的事,一概都听不见。 沈星遥起初只是觉得乏味,但渐渐的,心里也有了隔阂。她原是豁达之人,先前几度疏离、冲突,她都只当作是他失忆后短暂的不适应,总觉得境况总有一日会好转。却不曾想到,自己一次次的包容和释怀,换来的却是越发无趣的共处。 这些情绪,日益积攒下来,终于渐渐发酵,生出彷徨与不安。 连她自己都未察觉,不知不觉中,她竟越发喜欢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每听他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忍不住联想他种种举动背后面原因何在。而在她的梦里,他决然离去的背影,也出现得越发频繁,令她总是顶着一身冷汗惊醒,侧身看他安眠于塌的模样,心下幽怨也愈加控制不住。 这日她起得极早,见窗外天还黑着,身旁之人依旧在安眠,便放缓了动作,轻手轻脚翻身下榻。旋即披上衣裳,踱着轻巧的步子走至窗前,推窗看向屋外,只见晦暗的天色好似蒙了一层雾霾,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的心也是这样模模糊糊,迷离不定。 沈星遥愈觉房中憋闷,前院食肆一开便拖着沉重的步子推门走了出去,刚一掀开门帘,还没来得及跨过门槛,便听见堂内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你上回是怎么同我保证的?不让你喝酒,你便背着我喝个烂醉,是当老娘瞎了不成?这日子你还过不过?若不想过了,趁早写个放妻书许我和离,下半辈子抱着你的酒坛子过吧!” “哎呀,娘子,消消气……消消气……下回我再不敢了,好不好?” 食肆刚开不久,堂内还没几个客人,一时之间,目光都被这激烈的争执声吸引了过去。 第68章 沈星遥也微微偏头,看向站在柜台后方唯唯诺诺的年轻掌柜,与他那位打扮得娇艳明丽的美貌妻子。 “你说不敢就不敢了吗?这样的保证说过多少回了?”老板娘说着这话,一巴掌拍上柜台,发出“啪”的一声响。眼角不由自主地涌出两行泪来,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她一面哭着,一面絮絮叨叨列数出男人大大小小的罪状,那掌柜也连声哄着将她拉到怀里,末了,终于想起大堂里还有客人和伙计,抽出藏在袖子里的手帕擦拭眼泪,一脸幽怨将掌柜推开:“杀千刀!没良心的东西……人家十几岁就跟了你,也不知几时才能学会疼人……” “现在就疼,现在就疼……”年轻掌柜全然不顾及还有旁人在场,一把将她揽入怀里,像哄小孩似的,柔声哄着。 “夫君……夫君……”老板娘娇声呢喃着将方才拍过柜台的手伸到掌柜的眼前,可怜兮兮道,“人家的手都打疼了……” 沈星遥看了看这自顾自调情的二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脑中恍恍惚惚回溯过这些日子以来以来与凌无非相处的时间经历,忽觉眼前场面有些肉麻,打了个哆嗦,转身迈开大步,走到窗边一张空桌旁坐下。 她只顾低着头走,并未留意到凌无非正掀开大堂后的门帘走进来。他对掌柜夫妇在大庭广众下耳鬓厮磨的画面全无兴致,扫视一番大堂,见沈星遥坐在窗边,便自走了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沈星遥听见动静,抬眼看清是他,却似被吓住一般,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匆忙移开目光。 “怎么了?”凌无非随口问了一声,瞥见跑堂伙计凑了上来,便点了些吃食,完全没在意沈星遥摇头说的那一声“没事”。 沈星遥的情绪再次跌回谷底。 凌无非没有再问,只是扭头看向窗外。 清晨的阳光洒满街道,街对面的点心铺子正支开摊位,大声吆喝起来。 “客官,您的茶点来了。”跑堂伙计端着满满一托盘茶点走了过来。 “多谢。”凌无非起身接过,唇角微扬,笑意和煦如风。 沈星遥瞥见他这一抹笑意,眉心不觉蹙紧。心下不由得想道:他有多久没对她这样笑过了? 第42章 水去云回恨不胜(二) 夫妇俩此行接应朔光等人,未免招惹万刀门耳目,只能隐秘行事,不便骑马行官道,只得尽量往山间小路绕行。 出了徐州城,前方数十里俱是荒野,二人行了一整日路,仍未到达费县,只能暂时露宿荒野。 沈星遥这一路来神思不定,到了夜里仍觉心下躁动不安。她拾柴归来,看见在不远处生火的凌无非被火光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眸光不自觉颤了颤,不知怎的便想起白日在徐州客舍瞧见那老板娘伏在掌柜怀里撒娇的模样来。 她张了张口,试探般唤了一声:“夫君。” 凌无非正专心致志用一根细长的枝条拨弄着火堆里的木柴,显然没听见她的话。 “夫君?”沈星遥抬高嗓音,又唤了一声。 凌无非依旧没有反应。 沈星遥脸色冷了下来:“凌无非!” 凌无非立刻回过头来,一脸疑惑与她对视:“怎么了?” “没什么。”沈星遥意兴怏然,大步走到火堆旁,随手将怀里的柴火丢到一边,当中几根稍脆的木柴磕在岩石角上,转瞬崩裂,弹起两截半寸余长的碎枝,一根擦着凌无非脸侧划过,另一根则挂在了他衣襟上。 凌无非不动声色掸去衣上的断枝,看了看她,起身往河边捕鱼,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提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儿回转而来,重新坐回火堆旁。 沈星遥木然看着他动作片娴熟地杀鱼,串鱼,烤鱼,一句话也不说。 “你从前也总这样阴晴不定吗?”凌无非忽然开口。 这漫不经心的问话,倏地便刺痛了她的心。 “你什么意思?”沈星遥唇瓣微微颤抖,望向他的一刻,眼里幽怨已然藏不住。 “我不问了。”凌无非别过脸去,专心致志烤鱼。 沈星遥双手掩面,深吸一口气,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情绪稍稍稳定些许。 她沉默片刻,方开口道:“过去的事,我差不多都已告诉你了。” “嗯。” “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沈星遥忽然盯住他的眸子,眼里蒙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汽,像泪,又不像是泪。 凌无非并未立刻回答她的话,认真想了一会儿,才道:“既然都知道了,就算是想起来了。比什么都不知道,总要强得多。” “可我觉得你变了。” “有吗?”凌无非略一蹙眉,疑惑问道。 “你……” 她仍是没想到该如何开口,又或是根本没想明白,自己心里这与日俱增的不安与愤懑原因何在。 任何一个人的尊严,都不会死允许自己低头索求关怀,何况她有她的骄傲。 沈星遥站起身来,转身走入深林,头也不回。 走出很长一段路,她才回头去看,看着被树荫笼罩的山间小径,陷落在深邃的黑暗里,好似混沌无底的巨口,一张一合,便能将天地吞没。 她停在一截树桩前,坐了下来。 这段日子以来,因为他的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她几乎不受控制,每天都在猜测他的心思,只要一看见他,多说上几句话,便会陷入无端的自我怀疑中。 第69章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原因。不论是他的冷淡,还是她越发敏感多疑的心思。 沈星遥双手抱头,深深吸了口气,却又忍不住回头看向方才走过来的那条路。 他没有跟来。 从前的他,绝不会如此冷漠…… 沈星遥狠狠在自己额前拍了一巴掌,极力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缓缓站起身来,却见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还有暗藏在风声里,那被刻意压得极低的呼吸声。 沈星遥不动声色折下一段草茎,手腕微抬,朝着身后一棵茂密的老榆树顶,弹指激射而出,紧随其后,便听得一声闷响,回头一看,只瞧见树下多了一个黑影。 她站起身来,朝那黑影走了过去。 另一头,凌无非坐在河边,久久不见沈星遥归来,终于还是站起了身。 他只觉得沈星遥的走开是与他置气,只是这些对他无关痛痒的小情绪,他并不想过多理会。加之沈星遥的武功他是见识过的,即便遇上麻烦,也能自行解决,无需他插手。 然而眼下,离她走开已有快半个时辰。凌无非仔细想了想,只觉得自己还是应当去看看。于是踩灭火堆,支了木架挂起几条烤好的鱼,循着沈星遥的脚步走入林间,在崎岖的山道里摸索了近一里路,忽然听见她的声音:“你们几个,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紧随其后,便是几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凌无非蹙起眉头,拨开一人多高的荒草循声走了过去,只瞧见沈星遥站在一片乱草丛中,身旁倒着好几个穿着夜行服的蒙面人,场面分外诡异。 “你把他们都杀了?”凌无非怔怔问道,“至少得留个活口问话吧?” 沈星遥摇头,茫然说道:“他们自己倒下的。” 凌无非愣了愣,低头看了看那几人,便待上前揭开离他最近那人蒙面的方巾看个究竟,然而才抬起腿,便听得几声“噗嗤噗嗤”的声响,借着月光低头一看,竟看见那些倒在地上的人浑身涨起了泡泡,一层层往外留着黑水,与此同时,还散发出一股极其难闻的怪味,熏得人直欲作呕。 “当心。”他立刻拉过沈星遥的胳膊,退出一地尸首的包围圈外。 沈星遥诧异不已,本想上前看个清楚,然而地上的黑水,却朝她脚下蔓延过来,逼得她不得不退,直至数尺开外。 二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在一层层黑水的腐蚀下消失殆尽,化为乌有。 沈星遥诧异地睁大眼。 “居然真有这样的事……”凌无非难以置信摇了摇头。 沈星遥眉心陡地一沉,正待上前查看,却被他拉住。 “走吧。”凌无非神色凝重,“天太暗了,这里什么都看不清,太危险了。” 沈星遥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他刻意隔着衣袖,扣在她腕上的手,一句话也不说。 眼看这些暗中跟踪之人无故身死,当场化为脓水,夫妇二人直觉认为,除了这波人外,附近应当还有其他埋伏,然而四下搜寻一番,却一无所获。 林间树影随风晃动,皎月清辉穿过繁密的林叶,被分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斑斑驳驳。 站在斑驳月光下的两个人,被树荫遮蔽了大半身形,越发显得不真切。 “刚才那些人的死法,你觉得会是巧合吗?”沈星遥问道。 凌无非不自觉锁紧眉头。 朔光一行之所以会去找吕济安的旧居,便是为寻这尸解之毒的来历,而今同样的手法再次出现,实在令人心下难安。 于是二人不再逗留,索性连夜启程赶路,终于在四日之后到达五莲山。 谁知如今的吕济安旧居,竟已成了一片废墟。被人烧焦的竹篱笆圈起来的地界里,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焦黑的灰尘不断被风卷起,飘散空中,冷冷凄凄。 “发生什么事了?”沈星遥大惊失色,疾奔入院搜寻,踏过一地焦土,足跟忽然踩到一处凸起的硬物,俯身扒开一看,却见被埋在焦黑泥土下的,是一把断掉的剑柄。 她拿起剑柄,还未完全将嵌在缝隙里的泥土剥落,凌无非的手便已伸了过来,将剑柄拿了过去。 “他们来过了。”凌无非看清剑柄制式,反手掷下地,起身走向小院更深处倒塌的房屋,道,“得找找看有没有尸首。” “但愿……”沈星遥不敢再往下想,立刻起身追上他的脚步。 天色忽然阴了下来,乌云盖顶,狂风随之席卷而来。碎瓦裹挟焦黑的灰土,被风掀得不住跳动,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仿佛活了过来似的。 “看这情形,恐怕要下雨。”凌无非与沈星遥所立之处,隔了近一丈的距离,话声出口,便被风声淹得七七八八,根本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沈星遥高声问道。 “我是说……”凌无非想了想,索性朝她走了过去,还未站定,便觉鼻尖传来一丝湿凉的触感,伸手摸了一把,才发现是雨。 无数的雨点从乌云间飘坠下来,越下越密。 “继续找吧,”沈星遥突然间只觉得,与他站得如此之近,反而有些不习惯,当即背过身去,道,“这荒山野岭的,也无处可避,还不如早点找到线索,接应他们回去。” 凌无非默默点了点头,回身继续在废墟中翻找起来。 暴雨如注,冲散了废墟表面覆盖的尘埃,也将地上的焦土压得更为紧实,翻找起来越发不易。夫妇俩花费了大半日的工夫在这残破的小院里搜寻,浑身被雨淋透,沾满污泥,活像刚从矿山坑洞里爬出来似的,别提有多狼狈。 第70章 沈星遥蹲在一面矮墙下,拿着一把断剑当作铲子,拨弄着地里的淤泥,挖开藤球大小的坑洞里,泥土和雨水混杂成浑浊的泥流,根本看不清当中情形。 她微微向前倾身,用背后挡去大半雨水,忽觉断剑末端触及一件硬物,由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扔了手里的家伙,徒手挖掘,不一会儿便摸索出一件长长的物事,用雨水冲开污泥,仔细一看,却见是支中空的竹筒,周围还镶嵌着几排齿轮。 这是什么?沈星遥心下好奇,搭在一端齿轮上的拇指却已“啪嗒”一声按了下去。 “噗叽——” 竹筒另一端微微动了动,仿佛吃坏了东西的长虫,稀里哗啦吐出一团裹着碎石子的泥球,飞出老远。 沈星遥讶异不已,竖起竹筒仔细看了看,只见筒内整整齐齐镶了几圈码子,像是为固定什么东西而排布的卡口。 “无非,你看看这是什么?”她回过头去,冲不远处的凌无非招了招手。 凌无非看见她手里的竹筒,略一蹙眉,起身走了过来。 暴风雨下得正兴起,洋洋洒洒泼在二人头顶。脚下的坑洞里,积水几乎快要漫出来。 他接过竹筒,拨了拨上头的机关,又俯身在泥洞里扒拉一会儿,忽觉指尖刺痛,缩回手一看,只见右手食指指腹不知被何物戳破,往外冒出一滴血珠,一转眼便被豆大的雨点冲散。 沈星遥小心翼翼扒开泥土,挖出几支短箭,一时好奇心起,扒拉过他手里的竹筒,仔细对比长度、大小,忽地萌生出一个猜测,将短箭顺着齿轮咬合方向,插入箭筒。 随着这一动作,一声微不可查的细响从竹筒内部传出。那支短箭,完完整整嵌合在了其中。 第43章 水去云回恨不胜(三) 夫妇二人见此动静,不约而同,相视一眼,露出疑惑的目光。 “试试看?”略一沉默,凌无非微挑眉梢,对沈星遥问道。 沈星遥点头,托起竹筒对准远方泥地,按下齿轮。短箭应声而出,快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不等二人看清是怎么回事,飞梭而出的短箭已一头扎入泥里,只剩下半截箭羽在外。 “好强的威力。”凌无非不由蹙眉,起身走到短箭旁,仔细查看一番,若有所思道,“对手如此强劲,岂不是说……” “但愿没事才好。”沈星遥放下竹筒,左右张望一番,隐约看见篱笆外的一棵老树躯干无端多长了几颗白点,即刻起身走上前查看,只瞧见树干上被短箭密密麻麻扎了十几个孔,每支箭都扎得极深,只有尾羽露在外边。 “奇怪,这里的机关威力都不弱,却都未伤着人。”沈星遥眉心微蹙,“他们究竟去哪了?” 凌无非摇了摇头,神色越发凝重。 二人回到院中继续搜寻,几乎将能找的地方都翻了个遍,弄得满手血痕,却只找出几件被损坏的兵器和一些散落的齿轮,并未发现残肢断臂或是尸首。 如此推算下来,朔光等人应无性命之忧。 沈星遥长舒一口气,在最后一面断墙前站起身来,却忽觉头脑一阵眩晕,踉跄两步方才站稳。 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矮墙边凝神思索的凌无非,忽觉怅然。 换做从前,他早该过来了。 沈星遥没再说话,自顾自继续往前走去。滔天的暴雨滂沱倾泻而下,将她整个人重重包裹,如帘幕一般捂住她的口鼻,令她几乎窒息。紧跟着,便觉天旋地转,眼前蓦地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凌无非听见一声闷响,扭头望了一眼,见她倒在地上,即刻跑上前来将她托在臂弯间扶起,掐了掐人中,却没有反应。 他蹙了蹙眉,低声唤了一句:“星遥?” 怀中人依旧紧闭着双眼,一动也不动。 凌无非不禁蹙起眉来,不免好奇她一个习武之人,身子为何如此虚弱。 他竟全不知晓,从他失忆以来,沈星遥便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夜以继日的奔波劳碌,终于榨干了她仅剩的精力。以致这一晕厥,不论他怎么唤,也醒不过来。 泠泠冷雨浇了她满身,冲淡手脸焦土沾染的灰痕,露出苍白的容颜。 凌无非看着这张近乎完美无缺的脸,心里不免觉得她可怜。只得无奈叹了口气,将她打横抱起,趁着雨势弱下来的间隙,匆忙下了山,寻了家客店住下。 多年夫妻,本不用避嫌,可他还是越不过心里那道坎,便多拿了些银钱,托店里一位少年伙计的祖母帮着沈星遥沐浴擦身,换上干净的衣裳,自己则另开了间房,盥洗沐浴,等那老妇人打理好一切,才回到屋里照看。 他打了盆热水端回房里,走到床边矮几前放下,不经意回头,见榻上人阖着双目,呼吸均匀,适才松了口气。 昏黄的烛光落在她面颊,勾勒出细腻而柔顺的轮廓。 凌无非仔细端详一番她的脸。 这张脸的确很美。抛却那些与她极不相称的愁态,不论任何人见了,都定会被她所吸引。 他与她都不知,若早在他失忆第二日,种种矛盾激化之前,被他瞧见这副模样,或许还能有些微动容,好好捋清那些被他遗忘的前尘往事,从前的情分,总有一日都会回来。 可如今一切都迟了。 他看着这样安静的她,虽不厌烦,心湖却无半点波澜。 却在这时,沈星遥忽然咳嗽了几声,蹙紧眉头,露出一副痛苦的模样。凌无非瞥见她耳根泛红,便即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却觉掌心一片滚烫。 第71章 窗外的月似被雨水沾湿,晕开一圈朦胧,皎白的光华映入梦里,却染了血色,红得分外妖异,嵌在黑漆漆的天幕里,照得梦里的雪地也泛起灼灼的红光。 沈星遥站在雪地里,看着天边红月,只觉得月亮里似乎有个影子,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走得近了,月里却烧起一团火,噼里啪啦冲她扑面而来。 灼热的火光烤得她浑身发烫,却又无法挣脱。她被困在滚烫的火海里,看着前尘往事,一幕幕如走马观花从她掌心流逝,任她如何努力也抓不住。 她在梦中竭力嘶喊,试图跑出那团捆缚住她的野火,却在雪山里迷失了方向,一脚踏空在悬崖边,身形猛地向下坠落—— 沈星遥猛地惊醒,却觉额前已被汗水浸湿,随手抹了一把,扭头扫视周围,只见屋内的窗都开着。晌午明亮的阳光透过窗,照亮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客房。 “你醒啦?”一个和蔼的妇人话音传了过来。 她坐起身来,扭头扫视一番四周,正瞧见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推开屋门,端着一碗汤药朝她走来,脸上挂着慈祥的笑意。 “您是……” “噢——”老妇温声解释道,“老身孙儿是店里的伙计,家中没有其他人,便跟着他一起住在店里。是你那位同行的朋友,委托老身来照看你。” “朋友……”沈星遥双唇顿失血色,“你说凌无非?” 一个男人,未避免与早已生分的妻子过度亲密,竟在人前编出别的身份,用以逃避。 “就是那位凌公子。”老妇点点头,道,“昨夜姑娘突发高热,他不方便帮你擦身,便让我来帮着做了。” 沈星遥蹙紧眉头:“那他现在人呢?” “他今早出去了一趟,回来嘱咐我说,还有要事料理,再不去怕会误事。”老妇说道,“他看姑娘你身子虚弱,不便远行,便嘱咐我转告一声,让你在此安心养病,稍作等候。等他办完了事,自会来接姑娘回去。” 沈星遥听了这话,心里愈觉不是滋味,半晌,忽地嗤笑出声,眼中俱是自嘲之色:“看来我是被他当成累赘了。” “姑娘怎么能这么说呢。”老妇微笑着递上汤药,道,“昨日我替姑娘擦过身子。那位公子进门,仍是衣不解带照顾了你整整一夜。怎能说是不关心姑娘呢?” 沈星遥闻言,低头不语,沉默片刻,方从老妇手里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老妇收起空碗,端起床边的矮凳,挪到另一头,开始收拾。 沈星遥在她起身的那刻,翻身下了床榻。 “姑娘不多休息一会儿吗?”老妇余光瞥见,随口问道。 “他是什么时辰走的?”沈星遥抓过外衫套上身,一面系紧衣带,一面对老妇问道。 “约莫有一两个时辰了。”老妇随口答道。 “可有说过去哪?” “当是往山上去了。”老妇说着,忽有所悟,回头仔细打量她一番,道,“姑娘你该不会……” “烧都退了,应当没有大碍。”沈星遥说着,拿出一缗钱,塞入老妇手中,道,“多谢老夫人照料。我这就去寻他。”言罢,不等老妇回答,便即拿上行装,拉开房门快步走远。 淋了一夜暴雨的山路,受阳光普照,花草树木沾染的水渍都已干透。被树荫遮蔽的泥地得不到阳光的滋养,到了午后还有些许泥泞。 大火余烬里留下的痕迹,多数已被雨水冲走。沈星遥能找见的,只有凌无非留下的脚印,有一段没一段,寻至山林深处,却都消失在了泥泞里。 天朗气清,蒸酥了升腾的水汽,散发出山野间独有的草叶香气。似水天光浮漾在一片片绿叶间,随风摇摇曳曳。 走过怪石嶙峋的山路,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高耸入云的古树林,林间树木年纪最轻的也有一人环抱粗细,显然已有不少年头。 枝叶的影子随风倾斜,柔嫩的枝条拨弄着飞尘落絮,漫天飘舞。 沈星遥缓步前行,却觉前方的道路越来越暗,光被林深处更高大宽广的树冠遮住,枝条的影子也变得朦胧起来,尖细的枝头似褪了皮肉的爪子,骷髅一般探向地上她的影子。 深山老林之中,阳光无法照射之处,多有瘴气,沈星遥越往前行,越觉不对劲,便待转身离开,却隐约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疑惑回头,却见密林深处,隐隐露出一抹白色衣角。 沈星遥心念一颤,立刻加快脚步奔上前去,正瞧见那人走了过来。 树顶的风,忽然变得骤急,呼呼地猛烈吹着,将头顶上方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枝叶吹开一个角,一束明媚的阳光照进阴暗的密林,刚好照亮眼前人的脸。 眉目清隽,一如初见。久违的笑意挂在他的脸上,恍若隔世一般。 “遥遥。”他清唤她一声,语调温柔,一如既往,缓步朝她走来。 “你唤我什么?”沈星遥听见这个声音,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你都想起来了?” “说什么傻话?”青年走到她跟前停下脚步,微微低头,与她四目相视,眼底柔情款款,“你几时来的,身子好些了吗?” 第44章 水去云回恨不胜(四) 温言软语,一如往昔。 沈星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之间,压抑在心头多日的不安与委屈都涌了上来,眼角鼻尖,蓦地泛起一阵酸意。 第72章 树顶的风渐渐停了,被吹歪的枝条颤摇着复原,参天老树树冠庞大的阴影瞬即淹没了二人的身影。 “这些日子,我都快不认得你了……”沈星遥快步走上前去,拉起眼前人的手,却觉触感冰凉,不禁疑惑问道,“你很冷吗?” 他并不回答,只是顺势一拉,将她揽入怀中。 林间烟瘴顿起,顷刻便严严实实包裹住她的身体。沈星遥只觉得眼前之人身体异常冰凉,仿佛一块冰。 她这才察觉异常,却已不及抽身。青年那双环拥在她腰间的手蓦地变形,十指生出尖刺,遽然伸长,穿透单薄的夏衫,直直没入她腰间血肉。 没流一滴血,却似在她腰间扎了根,无论如何也挣不脱。 沈星遥霍然睁大双眼。 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大的恐惧感,阻塞在她喉头,令她几乎窒息。 她极力挣脱,反被束缚得越来越紧,眼睑也变得越发沉重,困乏不堪。几度合上眼睑,又挣扎着睁开,却不想周围已被浓浓的雾气包裹,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人”,只听到一连串熟悉的话音响在耳畔。 “遥遥,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我也好喜欢你……” “我不想令你只身犯险,只想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纵我粉身碎骨,也绝不会伤你分毫……” 沈星遥在迷迷糊糊中听着这些既陌生又熟悉的话,眼眶一热,倏而落泪。 他也曾温言软语对她许诺,为她不惜性命,数度犯险,甘舍前程清名,与天下为敌,只为助她了却夙愿,一生无虞。 然而再多深情,都抵不过遗忘。 未起争执,也能百般回避。未知往事全貌,便独断认定她是罪魁祸首,一叶障目,对她不屑一顾。 七年光阴仿佛流水,瞬息而逝,不留半点痕迹,似海深情倥偬一场,终究成了泡影。 沈星遥惨然而笑,一颗心如被铁锁盘绕纠缠,越绞越紧,苦不堪言。然而不甘的心绪,却化作一双手,一圈圈一重重撕扯开那条无形的锁链,满含恨意直窜顶门神庭大穴。 霎时间,一股灼热的气息贯通任督,漫入四肢百骸,本已虚脱的身体,也被这猝然而生的怨愤填满,凭空生出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束缚着她的那个“人”狠狠推了出去。 林间烟瘴浓郁,四处弥漫。透过迷离的雾气,她眼睁睁看着那双眼逐渐暗淡,熟悉的轮廓身形,也在不断的扭曲中化为烟尘,丝丝袅袅飘散在林立的古树躯干间。 沈星遥忽觉喉头涌上一股暖流,猛地弯腰呕出一大口鲜血。 急风又起,吹得树顶三三两两交错层叠的枝条散开,投下一线清光,照亮沈星遥略显苍白的脸,额前散落的碎发已被汗水洇湿,歪曲扭八贴着肌肤,像一条条怪异的爬虫。 她这才明白,原来方才所见,俱是幻影,与当年离开罗刹鬼境前,在摩罗谷中所见烟瘴一般。 不同的是,那时她心智坚定,贪嗔爱欲所化幻影,无一能令她动摇,而今不过三两前尘幻影,便差点将她困死在这林中。 几年时光走转,物换星移,天地始终岿然。今昔故人忘情,重返少年。唯她困在局中,随时光枯萎,面目全非。 风渐渐停,阳光再次被繁茂高大的树冠阻断。 眼见周遭烟瘴又起,沈星遥想也不想,拔剑倒插入泥地作杖,硬撑着体力所剩无几的躯体,站直身子。 她心中不甘,已不全是为了这份虚无缥缈,可望不可及的感情,更多则是为了那个迷失在颠沛岁月里的自己而遗憾。她不想被困死在这无名之地,也不愿再想离开此地后该当何去何从。 她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出去。 沈星遥轻阖双目,任耳边那些山盟海誓,温言软语继续喧嚣,屏息凝神,横剑荡开烟瘴,垫步飞纵而起,以剑为刀,反手一记“断”势直贯树顶。 她受烟瘴所迷,气力将竭,为将丹田所剩无几的内力逼出,每条经脉都使尽了力量,一剑斩落,蓬勃流转的内息喷张而出,震得虎口崩裂,溅出鲜血。 伴随一声巨响,老树上方最粗壮的几根主干倏然断裂,扑簌簌坠下,掉落在她周围,激起一地烟尘。大片阳光照入深林,也照亮了她的身影,环绕在她周围的烟瘴也在阳光的照耀下逐渐散开。 沈星遥筋疲力尽跪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顺着脖根倒流直下颌,一滴滴落下,转瞬没入泥泞的草丛,消失不见。 她的目光穿过半人高的荒草缝隙,隐约看见逐渐淡褪的烟瘴中幻化出一个几近透明的身影,一步步朝她走来,一袭霁色衣衫与雪一般的白烟交映,如梦似幻。 那是许多年前,尚未走下昆仑山的她。眼色清冽坚毅,一身傲骨,不可摧折。 而这一抹身影,不及到她跟前,便已随着最后一缕白烟飘散。 一股腥甜的暖流再度涌上沈星遥喉头,“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乱草丛生的古树林里,精疲力尽的沈星遥憾然阖目,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当她再睁眼时,已然回到了镇中下榻的客舍。 窗外天已入夜,房中烛火昏昏,照亮一名粉衫少女忙忙碌碌的背影。 这少女正是随朔光等人一同前往五莲山探秘的折杨。她见沈星遥醒了,立刻端起桌上的汤药走了过来,扶她起身后,双手托在碗底试了试温度,这才递了过来,道“药不烫了,刚刚好。那林子里满是瘴毒,要不是夫人你及时砍断树枝,让风吹进来驱散瘴气,恐怕就……” 第73章 “你们也被困在了那个林子里?”沈星遥听她这话,不免心生疑惑。 “算是吧……但也不全是。”折杨摇摇头,认真说道,“我们前几日便已到了吕济安旧居,却发现有人抢在了前头,还撕去了吕济安一本手记当中最重要的几页,给每间房都布置了机关。我们破坏了房里的机关,没找到线索,本想先回去复命,却没想到后院里还有一处埋藏更深的机关,差点要了我们的命。”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朔光师兄本想从正门已损坏的机关里找寻线索,听见这头动静,立刻赶来相救,却受了伤。我们……可能是太慌张了,为了寻找能够止血的药材,误入瘴林,何硕他们几个还差点因为幻象打起来,也正是因此,加重了朔光师兄的伤势。”折杨说着,许是心中羞愧,不自觉低下了头。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被迷瘴困住,误打误撞闯进一处山谷,那里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我们找不到别的出路,便想先稳住师兄的伤势,再顺着原路出来。谁知何硕那个白痴,非指着一株长得很像麒麟竭的树,说要从中取些血竭出来给师兄止血,结果非但没能医好师兄,反害得他中毒,气息紊乱,差点丢了性命。” “那朔光他现在岂不是……” “师兄受了伤,又中了毒……我们实在不敢到处乱跑,只能先替师兄封了穴道,在谷里寻找别的出路。就是因为这样,才被困在山谷里好几天,直到公子找来,用内力给师兄逼了毒,把我们带了出来……就这会儿,师兄还没醒呢。” “你是说,是凌无非把你们带出来的?”沈星遥眉头紧锁,“他丝毫不怕林子里的毒瘴?” 折杨点点头,道:“离开山谷的时候,我们也都看见了。他一路挥剑驱散烟瘴,好像里边的幻境,对他丝毫不起作用。” 沈星遥听到这话,脑中飞快晃过当年她与凌无非身陷摩罗谷时,凌无非被烟瘴幻境困住,险些走火入魔的画面,一时百感交集。良久,方缓缓点头,沉声喃喃道:“是啊……他已没有任何心结烦恼,没有什么能困得住他……” “什么?”折杨没听清她的话,好奇凑过脑袋,问道。 “没什么。”沈星遥捧起药碗,才到嘴边,却忽然像是想起何事一般,放下盏儿,对折杨问道,“他和你们是一起出来的?” “是啊?” “那他人呢?” “在朔光师兄那里,”折杨道,“我们摘了那棵毒树的果子带出来。这会儿他们应当聚在一起,找镇上的医师来看是什么东西吧。” “所以,他让你来陪我,他去照顾别人?”沈星遥听着这话,心里愈觉不是滋味。 “是啊。”折杨点头,不解说道,“他说你衣裳脏了得换洗,他不方便。我也不知到底哪里不方便……” “那就哪里方便在哪儿呆着,别回来了。”沈星遥神情顿时冷了下来。 第45章 芳草惜与故人违(一) 清夜无月。浓墨一般的天幕里,稀疏地挂着几颗星,时隐时现,慵懒而随意。 客房中,朔光一脸苍白躺在榻上,仍旧昏迷不醒。 此前在林中,他便是这般,脸色发青,比现下还要难看。凌无非仰仗内力深厚,强行给他逼毒,却不想那毒古怪,引经脉逆行,毒质倒流反而流入凌无非体内。 更古怪的是,朔光那些症状,在他身上竟一点都没显露,反倒像没事人似的,以至于到了现在,凌无非仍旧怀疑,为朔光逼毒时导致的气血逆行之症都是幻觉。 是以当中异状,他并未告知门人,权当无事发生,请来当地的医师替朔光问诊。奈何小城小镇的医者,大多医术平庸,只说没见过此物,别的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依古法记载,炼制血竭,须取麒麟竭木加松香熬煮七日,方能得之。’”老医师轻抚长须,看着小圆桌上那几颗长满肉刺的绿色果实和几片狭长的树叶,对何硕道,“如公子这般草率取用,即便遇上的真是麒麟竭,也未必能发挥效用。” 几个门人听了这话,好几双眼都投向了何硕。何硕自觉汗颜,连连点头道:“知道了……我知错了……往后肯定不敢如此鲁莽。” “老先生。”凌无非并不理会何硕的话,而是向那老医师问道,“这白云镇就在五莲山脚,进出山中打柴捕猎在所难免,那个山谷,从前真的没人去过?” “几位所说的瘴林与山谷,老夫在这镇上多年,的确从未听闻。不过诸位放心,这位公子脉象已经平稳,只是气血尚虚,当是因为失血过多,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我这便去开几副补血调养的方子,过几日便能有所好转。”老医师言罢,便即站起身来,道,“不过,你们哪一位同我去抓药啊?” “我去吧。”凌无非随之起身。 他还不习惯如今的身份,实在不好支使随行的几人,便即跟随老医师的脚步走出房门,来到院里,却看见不远处的杏树下站着一人,一大半的身形都被枝叶的阴影笼罩,走近几步,才看清是沈星遥。 “折杨呢?” “天色已晚,我让她回去歇着了。” 凌无非点了点头,听见医师唤他,便待转身走开,迈出一步,才像是想起何事,回头问道:“你好些了吗?” 沈星遥略一颔首,什么话也没说。 第74章 凌无非见状略一颔首,便即迎上朝他走来的老医师,一同往门外走去。 沈星遥远远看着,唇角掠过一丝自嘲似的笑,转身走去朔光房前,打算探望,正瞧见一名绿衣少女推搡着何硕走出来,嘴里嘟哝道:“本来就该你去!先前困在瘴林里那一剑也是你刺的!夫人身子还虚着呢,不要人陪的吗?” 她刚说完这话,便看见沈星遥站在跟前,一时愣住,到嘴边的话也都咽了回去。 何硕立刻红了脸:“夫人,您……” “他怎么样了?”沈星遥透过虚掩的门缝,往屋内看了一眼,温声问道。 “还在昏迷呢。这医师没看出什么毛病来。”少女说着,抬眼直往院门瞟,瞥见凌无非掀开门帘,与那老医师一先一后走出去的画面,立刻拉上何硕追了过去。 沈星遥没有理会,只是径自推门走进房中。守在屋里的其他几名少年人见了,纷纷站起身来。 她一语不发,走到床前看了一眼,听出他气息微弱,便即回头,朝身旁几人问道:“我听折杨说,是无非运功帮他逼毒,这才安全从山谷里带出来的?” “是。” 沈星遥平日本就话不多,在钧天阁待的日子也少,大部分门人对她,只是认得个模样,并无交流,也了解她的脾性,是以听见问话,只是简单作答,并不多说其他。 “那位医师可说过什么?体内的毒都料理干净了?”沈星遥接着问道。 “没有明说,只是说师兄他脉象平稳,可以进些补气血的药物,也许过几天就醒了。” 沈星遥闻言,略一凝眉,旋即伸手探了探朔光的鼻息,缓缓摇头,沉默片刻,方道:“他气息尚弱,只怕会虚不受补。何况若有余毒未清,会不会落下病根也难说。” 言罢,她在床沿坐下,对几人略一招呼,伸手示意道:“帮我扶他起来。” 几人不明就里,却还是依照她的吩咐上前,七手八脚帮着搀扶朔光坐起。沈星遥仍旧坐在床侧,左手掌心贴在朔光背后,调动丹田气息流转,沿右手三阳经流转入掌心。她有伤在身,运气稍有迟滞,待内力汇聚掌中,流向面前之人体内那一刻,却觉前方横着一重无形的阻碍,将她的内力阻挡在外,进不得半分。 她心下疑惑,缓缓吸了口气,将右掌也抵在了朔光后心,强行运劲突破那道无形的阻碍,灌入内力,岂知还未持续多久,气息陡然倒行,凭空生出一股与她的内力完全相冲的力量,将那一股灌入他体内的气息给推了回来。 沈星遥本能收手退开,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顺着经脉回流的毒质,蓦地回头对一旁的几名少年人问道:“此毒可令经脉逆转,你们都不知道吗?” “白日里……公子替朔光师兄运动逼毒,期间脸色确有异状,但后来也没什么事……应该……是正常的吧?”一旁的蓝衫少女犹犹豫豫道。 沈星遥摇头不言,再次伸手抵在朔光后心,她内力本就刚猛,这一回直接用了十成的力道,管他什么毒素,什么气血逆行,在此绝对的力量之下,丝毫不起作用,三两下便将他经脉打通。 凌无非武功虽不及她,内息也已十分深厚。沈星遥如是想着,兴许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不曾察觉此毒异常吧…… 在她胡思乱想的这会儿工夫朔光脸色渐有好转。沈星遥见他眉目舒展,便即伸手探他鼻息,却见他脸色一暗,猛地呕出一口黑血。 她下意识缩手回避,本能起身退开,无人搀扶的朔光,也失了重心,猛地向后摔下去,重重撞上床榻。 “你在干什么?”熟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口吻显然夹了几分责备。 听见凌无非的声音,沈星遥立刻回过头去,却见他推开门扇,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走到床前,搀扶着朔光歪斜的身子躺正,盖上棉被。 蓝衫少女好奇凑上前来看了一眼:“咦?脸色好像变好了些。” 凌无非略一蹙眉,伸指至朔光鼻下,觉出气息渐强,立有所悟。然回过身去,却只看见沈星遥从另一名门人手里接过帕子,擦去溅在手掌上的黑色血迹,转身往门外走。 “星遥?”他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她,立刻起身大步抢上,拉住她的胳膊,道,“我刚才……” 沈星遥神色坦然,平静拨开他的手,从他身旁绕开,大步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凌无非立刻追上。 两间客房不在同一院中,院门一侧还种着一棵长势古怪的桃树,盘口粗细,已有些年头,枝干压得极低,叶片一遮,便看不清另一边是什么情形。凌无非追着沈星遥的脚步,一直穿过院门来到房前,见她在台阶前停下,暗自松了口气,又赶忙迈开大步,追至她跟前道歉:“对不住,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觉得……” “你不觉得我会害他,却一直觉得我会害你,对不对?”沈星遥抬头望他,目光坦然直视,没有一丝躲闪。 凌无非不由语塞。 “你如今的身份立场,与当年完全不同。身旁也没几个熟识的人,唯一还算亲近的阿青,在一开始,也没直接告诉你实话。”沈星遥的*话一针见血,“你怀疑这是个局,怀疑所有人都在骗你,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希望,我的渴求,精心设计好的戏码。又或者,你觉得我从一开始就想要害你,只是弄巧成拙,差点害了你的性命,匆匆忙忙,拆了东墙补西墙,用些旁门左道的法子补救,以致局面越来越乱。” 第75章 凌无非被她说得越发心虚,心下不免有了愧疚:“星遥,我就是……” “你什么都不用说,你不了解我,难道我还不了解你吗?”沈星遥仍旧直视他双目,神情越发失望,“我本以为这种局面不会持续太久,等你知道了从前的事,即便想不起来,至多也不过让一切回到原点。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忽略我,一次又一次让我难堪。” 凌无非面对满脸失望的她,几度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沈星遥缓缓背过身去,黯然说道:“可惜你早就忘了,十年前我当众叛出师门是因为什么。” 凌无非闻言,不由愣住。 “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受人冤枉。”沈星遥冷冷丢下一句话,即刻走开。 凌无非本能追上,却被她一把推开,再抬眼时,已见她回到快步回到房内,“啪”地一声摔上房门。 院中老树枝头欢唱的百灵鸟被摔门声惊得扑腾起身,一眨眼便飞上屋顶。门内落锁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分明是夏季,院子里却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第46章 芳草惜与故人违(二) 凌无非踟蹰片刻,走上台阶,轻轻叩了叩房门。 屋内的人却没有回应。 凌无非等了一会儿,眉心渐沉,凝神陷入思索。 “星遥。”他捋了捋思绪,郑重开口道:“方才是我误会你了。是我不该,请你原谅。”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突然忘了从前的事,七年记忆对我而言都是空白。在我看来,我本该身在渝州,前往玉峰山的途中,却突然到了光州,多了一个母亲,一个妻子,周遭大多都是不熟识之人,仅凭你们将这七年发生的事说于我听,总是免不了多想。” “你既不觉得有错,还说这些做什么?”沈星遥话音低沉,显然情绪不佳,“既然你已认定那些无端的猜测都是真的,那便是吧。是我要害你,是我工于心计,你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那你想做什么,想去哪里,便尽管去做,无需任何人认可。” “可是,星遥……” 檐边一块碎瓦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凌无非闻声扭头看了一眼,再回头时,却看见屋里的灯熄了。 他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却未听见回应,心以为她是心中有怨,不愿多言,自行睡下了。 这几日来她身子多有不适,的确需要多加休养,自己再多打扰未免太不识趣,于是回转身去,坐在庭中石桌旁,从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他从吕济安旧居带回的机关竹筒,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一块挖好孔洞的木片,刚好能将那支竹筒嵌套进其中,这般看来,原先的机关布置,应比他如今所见,更为复杂些。 他虽对机关偃术一窍不通,却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毕竟这是撕走吕济安手记内页之人留下的唯一线索,总得从中找出点什么,才不算白来。 凌无非扣上木片后,翻来覆去看了看,又把自己装上去的部件给拆了下来。这支竹筒外围早已清洗干净,纹理细节清晰可见,看似一截完整的圆筒,实则是被切割成无数形状各异的竹片拼接而成。然而一片片竹片缝隙里,嵌合之处奇巧,难以拆解。摆弄了老半天,也没看出名堂。 强烈的好奇心,令他越发想将这竹筒拆开,却未留意到竹筒下方的一根翻起的倒刺,悄无声息扎进了他左手食指甲缝里。 他一时吃痛,本能用力握拳,只听得“啪”的一声,拇指竟直接按断了竹筒上的一根竹条,等他拔出扎在指甲缝里带血的竹刺,那短竹条两头的卡扣已被他按得脱落,掉进竹筒内部。 凌无非只好翻转竹筒,把掉在里边的两截断竹条倒在石桌上。 奇妙的是,缺失了一块部件的竹筒,其他部分的竹片齿轮咬合缝隙依旧紧密稳当,没有丝毫松脱的痕迹,只是中间缺了个口,露出内部嵌在细小夹缝里仍未完全清理干净的污泥。 凌无非从石桌上拿起一截短竹条,插入缺口,挑开那团污泥。 星光斜照入院,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也照亮了他手里的竹筒。透过缺口,刻在竹筒内部的款识隐隐约约显露出来。 凌无非蹙起眉头,仔细辨认一番,缓缓读出款识字迹:“钟离……” 难道是他? “钟离鹤归?” 他似有所悟,握紧残缺的竹筒,转身走出小院,到了门前,忽觉耳边穴道蔓延开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感,不由顿住脚步,伸手揉了揉。 这头疼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并未过多在意,等疼痛过去,又迈开步子,拨开挡住院门的桃树枝条走远。 客舍小院仍旧静悄悄的。 房内,烛台烧尽的残蜡早已被风吹干。 沈星遥蜷曲着身子伏在门边,陷落在无尽循环的噩梦里。 罗刹鬼境,摩罗谷外山石崩碎,谷内烟瘴缭绕,沈星遥死死握住凌无非的手,竭尽全力将他唤醒,救他从中脱身。 她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渐渐恢复如常,欣喜万分。 可他却推开她的手,转身决然离去,任由她被铺天盖地的烟瘴幻境包围。 她远远呼喊他的名字。 他却始终没有回头。哪怕她已声嘶力竭。 沈星遥猛地睁开双眼,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已被汗水浸湿。 第76章 她抬起头来,看见紧扣的门锁,这才恍惚想起昏迷前发生过的事——她对凌无非失望已极,再也不想听他说任何话,于是回到屋内锁上了门。 谁知刚一落锁,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觉一股莫名的寒气顺着左手食指直往上窜,手脚也不听使唤。 虽隔着一扇门,她却听得见门外凌无非靠近的脚步声。在本能驱使下,求救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偏偏这个时候,麻木的手指已无力打开门锁,喉咙也失了声,喊不出来。 桌台的灯火,蜡烛也刚好烧完。 她也只能听着门外脚步声远,扶着门框,无力滑倒,蜷缩着痛苦的身躯,晕倒在门边。 窗外夜风骤起,穿过窗缝,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沈星遥扶门起身,轻轻活动一番仍有些发麻的手指,颤抖着打开门锁。 小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沈星遥整整看着空旷的庭院,看着萧条疏落的草茎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看着无边天幕里黯然零落的星子,心底深处的某件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倏地崩溃瓦解。 沐着清冷的夜风,额角散落的碎发,顷刻干透,同衰草一般摇摇曳曳。 沈星遥喉头一暖,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在寂静的台阶前,绽开一朵凄婉的梅花。 与君离别意,同是红尘客。 星光攀上院墙,移去偏院,照亮门前石阶。 客房的门半开着,一胖一瘦两名少年立在门槛后,正与凌无非交谈。 “这个说法,已是很多年前的传闻了,莫说公子不清楚,我们也都没怎么听人说起过。”瘦少年想了好一会儿,方道,“而且按掌门的性子,愿意说的,早便说了……” “就是啊,公子。”胖少年抓耳挠腮道,“您比我们年长几岁,又在鸣风堂那么多年,按理来说,知道的还比我们多些呢。” “我只是……”凌无非闻言,略略垂眸,看向手中已完全清晰干净的竹筒,目光穿过缺口,定定落在内壁刻有“钟离”二字的鹤纹款识上,“忘了七年过去,也不知这七年之内,有没有发生过其他动荡,或是听过什么与之有关的消息,多找人问问总是好的,免得遗漏了。” 言罢,他拍了拍胖少年的肩,展颜笑道:“也罢。天色晚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吧。这东西有没有用,回去问问我娘便能知晓,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那,公子您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凌无非略一颔首,转身大步走开。 斑斓的星在夜空里闪烁,洒在院里的光,也跟着闪烁的星光,忽明忽暗。 江湖传闻,二十余年前,当世江湖魁首薛良玉年轻时曾与几位少年豪侠结伴游历山河,并结识了一对极擅偃术的父子:钟离奚与钟离鹤归。 许是父子俩有心避世之故,而今在江湖中所流传的种种关于他们的记载并不多,除了称赞这二人偃术高超外,并没有更为详细的描述。 可如今钟离鹤归的刻印,却出现在了这支竹筒上。一位看似与万刀门甚至整个江湖几乎毫无关系的前辈,竟也与此扯上了关联,着实古怪。也不得不令人怀疑,当年与之有往来的那些人里,是否包括白落英。 凌无非愈觉费解,不知不觉已回到沈星遥房外。他初来此时,因对她怀有芥蒂避嫌,并未与她同住一间房,而后入夜见她突发高热,无人照料恐有危险,便退了自己那一间。 至于今晚,他虽不喜欢她,但自己捅的篓子,无论如何也得自己收场。他心中有愧,虽对她的原谅不抱期待,但也抱定了要在门外守她一夜的念头,谁知到了门前,却见房门虚掩,不禁加快步伐走了过去,谁知推门一看,却见其中空空如也,非但没有沈星遥的身影,连同行囊,佩剑,全都消失不见。 凌无非诧异不已,正待进门查看,却觉脚下有几分粘稠,低头一看,赫然发现是一滩半干的血迹,已然开始发黑。 “星遥?”他不由得紧张起来,赶忙进屋查看,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怎么找不到她的身影,一时心急,只好挨个去敲同行门人的房门。 可等到他把所有人都叫醒,也没从谁的口中听到沈星遥的下落。 更漏滴尽,坠兔收光,远鸡戒晓。 凌无非扶着门框站在房间,盯着地上已完全风干的那滩血迹发呆。 “也没有与人动手的迹象啊……”折杨拉着小姐妹在屋里找了一圈,若有所思走到他身后,问道,“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没来得及通知我们,便自己去了?” “她从前也喜欢这样单独行事吗?”凌无非心下虽有焦灼,更多的却是对沈星遥不告而别的不解与困惑。 “那我便不知道了……”折杨眨了眨眼,认真想道,“我们见她见得也不多……倒是当年公子你被薛良玉软禁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来找你……再后来,你们成婚以后,便一直形影不离了。” 她说到此处,突然一愣,摆摆手道,“不对不对,有三年根本没见过人影呢,那时我们都以为她死了,你也一心求死,把自己关在房里,连掌门都不见……” 凌无非闻言一愣,蓦地转过身来。 “公子?”折杨见他这般,也愣了愣。 “你继续说,那时是什么情形?”凌无非收敛容色,目光渐渐变得凝重。 第47章 芳草惜与故人违(三) 第77章 三年别离,三年阴霾。那段颓废的过往,在他失忆以后,从未有任何人对他提过,甚至关于薛良玉对他的软禁与折磨,也只是一语带过。 从没有人告诉他,他是如此迫切需要她,都只是简单对他说:这是他的妻子,他的余生,未来数十年光阴,只能伴她一人度过。 “就是……”折杨整理一番思绪,翻过十指,慢慢点数起来,“就是……差不多都是四年前的事了,我们与夫人并不相熟,只知道您特别在意她,薛良玉死后,好不容易,你们能够成婚,却没想到大婚当日,天玄教的那个竹西亭跑来闹事,还伤了夫人, 第二天,她便不知所踪。你是一点都不记得了……那时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三年,整整三年呢,公子你便像疯了一样,谁也劝不好,劝不动,差点就要追随而去,我们都……” “从前的我……竟有如此在乎她?”凌无非愈觉难以置信,“那么平日里……” “您平日里待她可好了,几乎可以算是寸步不离,夫人哪怕是打个喷嚏,都能把您吓个够呛。”门外的胖少年接过话茬,道。 凌无非愈觉诧异,心猛地颤了一颤。 他想起昨夜沈星遥提过,她曾在十年前当众叛出师门。从那个时候算起,比二人相识之日,还要早三年。 没头没尾的,还有一句话—— “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受人冤枉……” 他心下乱糟糟的,一时捋不清头绪,却觉头顶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论如何,也要把人给找回来。 否则总有一天,必将铸成大错。 “我明白了。”凌无非颓然转身,心下百感交集,指尖不自觉发出颤抖,飞快从袖中掏出那支竹筒,递给守在门外的胖少年,道,“你们早些回去复命,把这个交给我娘,问问她,是否能找到这位钟离前辈。” “那您呢?”少年问道。 “我去找她。”凌无非话音压得很低。 耳边穴位,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不知这头疼意味着什么,想起沈星遥的模样,心里又更多了几分愧疚。见朔光仍在昏迷,需要静养,便先行告别,独自一人踏上了寻找沈星遥的路。 他虽未能想起过去,也仍旧无法体会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心境,心下却无端开始恐慌。 殊不知她此刻心境也同样复杂。 屡屡争执,屡屡误会,曾经坚不可摧的感情,渐渐也被动摇。 沈星遥全然不知自己该去何处,只是本能回避面对他,一人独行穿过山野,进了城镇,仍不知当往何方,浑浑噩噩过了两日,已然来到沂州城外。 她看着城门上的牌匾,忽地想起六年多前与他在此度过的那个雨夜,心中顿起膈应,不等守城的官兵找她要路引便转身离开,从背面绕行,来到沂水县。适逢傍晚,便随便找了家客舍住下,翌日午后方醒,来到前院,刚好瞧见大堂正中搭起戏台,唱起了杂剧。 “世途冥昧严相逼,久别重逢,今又乖隔。天道何曾公?吾虽殒身,不向权势而屈也!” 台上女伶受一众弓弩手围困,在城墙上唱罢这一句,纵身一跃。在跳下前,看向台下的那一眼,容色凄恻,唱腔哀婉决绝。看得所有人都跟着入了戏,有些多愁善感的,已然掏出帕子开始抹眼泪。 沈星遥坐在台下,目不转睛盯着那个女伶,在她“跳城墙”的那一瞬,不知怎的,“刷”地一声站了起来,手伸出一半,又蓦地反应过来,立刻缩回,偷瞄周围,见众人都忙着伤春悲秋没瞧见,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坐回了原位。 她低下头,自行消化着方才的尴尬,却怎么也忘不了站起那刻的感受。 戏里的故事,她差点当了真。曾在刀山火海里杀出一条血路的她,断断看不得有人为了逃离强权压迫,轻舍性命。 戏里的一双苦命鸳鸯,饱受迫害,一个被迫成为宦官,一个则沦为权贵的家妓,分别多年,受尽苦楚,重逢于权贵家宴,小园私会,一番互诉衷肠后,终而决定私奔,却还是逃不过生离死别的命运。 那么她呢?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尚未回过味的沈星遥,又沉浸在了回忆里——二载漂泊,污名加身,饱受追杀之苦,而整整两年心血换来的证据,都因为一时的善念和不忍,误入圈套,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而后与挚爱生离,天各一方,甚至为局势所迫,挥剑相向…… 沈星遥茫然抬眸,眼里亦有了泪光。 多年血泪换来的厮守,难道真就如此轻易割舍?与他分道扬镳? 忆起少时美好,她到底还是不忍。 不忍,亦不舍。 沈星遥双手扶额,愈觉彷徨。 适逢此时,男伶唱响悲歌:“丽娘啊——吾待汝多年,汝仍欲离我而去乎?汝能忍心乎?” 沈星遥的心猛地一颤,恍恍惚惚看向戏台,只见那男伶跪在倒地的女伶跟前,作哭泣状,继而火光起,万箭袭来,一双人儿,终而葬身火海。 她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客舍门外,艳阳高照。堂内戏台上,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盛夏的天闷热,恢复精神的朔光休养几日后,终于苏醒,与同行的几位师弟师妹快马加鞭赶回了光州,将那本残缺的吕济安手记与刻了钟离鹤归款识的竹筒交予白落英。 白落英一见那竹筒上的款识,便变了脸色,接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方缓缓发问:“这是你们在五莲山里发现的?可还有遇见其他可疑的人?” 第78章 “不曾。”朔光摇头道:“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极为巧妙的机簧,不便拆卸带回。这箭筒里的名字,还是公子无意发现的。” “你同他们遇上了?”白落英眉心一沉,露出疑惑之色,“怎没一道回来?” “这……” 折杨见朔光说不清楚,便即上前几步,道:“夫人受了点伤,本还在静养,却不知发现了什么线索,先行离开了。公子也跟着去了,可能……过几日便回来了吧。” “遥儿受伤了?”白落英眉头蹙得更紧了,“那臭小子呢?他竟然没事?” 折杨一时语塞。 天底下哪有盼着自己儿子受伤的娘? “天知道在搞什么名堂。”白落英说着,又端起手中箭筒看了一眼,眸底隐约晃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眼色,略一沉默,打量朔光一番,道,“柳神医还没回来,你拿着树果,去找灵沨问问,看她认不认得。” 言罢,她吩咐几人退下,旋即拂袖转身,走进堂屋。 堂屋的窗都开着,一扇扇透进光来,在地面的石砖上画出一个个规规矩矩的方格。 白落英站在正东方的第一个方格内,不动声色,关上了眼前的窗。 一扇、两扇、三扇……雕花的窗格是更小的方,同样规规矩矩。 白落英低头看着满地无数大大小小的方格,不禁嗤笑出声。 四十余年,她终于破了祖训,成为白家数百年来第一个以女子之身坐上掌门之位的人,竟依然没能改变什么,只是刚好这败落的门庭,比起更为衰落的江湖,稍稍多了些许尊荣。 该来的,迟早都会来临。 正午的阳光炽烈,暖风推着流云,飞渡城墙,被烈阳一点点蒸酥,逐渐消散在风里。 谯县街头,行人疏疏落落,风也如裹了热油一般,多晒一刻都是煎熬。 凌无非伸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缓缓退到路旁屋檐下。身后刚好是间茶舍,堂内一名伙计见有生意可做,立刻端了壶紫苏饮子上前推销,谁知刚到他跟前,眼前便挤过来一个花白的脑袋。 那小老头眼睛不大,却是囧囧有神。凌无非被他直不楞登盯着,吓了一跳,当即退开两步。 “哎,等会儿等会儿——”老头说着这话,又蹿了过来。 凌无非这才看清,站在他眼前的,是个身材矮小的大叔,五短身材,头顶才到他胸前一般高,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来回打转,猥琐至极。 “您有事吗?”凌无非皱起眉头,微微向后仰身避让。 “原来是位小公子。”小老头嘻嘻哈哈说完,目光滴溜溜下移,落在他腰间佩剑上。那模样活像要将他剥光了翻来覆去看个遍似的。 凌无非只觉这老头多半有点毛病,未免横生枝节,转身便走。 怪老头笑眯眯地看他走开,却在凌无非的背影消失在路口的一瞬,眸光陡然转凉,唇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 凌无非并未留意到此,只当是遇见个疯子,一转眼便丢在了脑后,眼前对他而言,还属沈星遥的下落,最为重要。 他一路循着她的踪迹而来,竟发现走着走着,已快到了光州。虽说一开始还是往北绕行了几个城镇,但到了最后,终归还是回家的路,加之这一路以来,沈星遥由始至终都是单独行路,并未因旁的琐事耽搁,或是与人发生冲突。 既然横竖都是回去,她为何非要不告而别呢? 凌无非百思不得。 偏偏这个时候,他又在路口撞见了那个疯老头。 第48章 断弦尤续水难收(一) 舒天昭辉,万物欣荣。钧天阁前院的几株海棠,花早已谢尽,留下满树翠绿,随风摇晃。 沈星遥跨过门槛,在院中站定。适逢风起,卷起落一片海棠叶,飘飘摇摇落在门前之人,紧紧挨着发间那支芙蓉雕花玉簪。 她有所察觉,伸手拨弄落在发髻上的海棠叶,却被叶梗勾住发丝,扯得一阵刺痛。她丢了树叶,却听见一声惊呼,抬眼一看,却瞧见何硕傻愣愣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盯着她,不由问道:“怎么了?” “就您一个人……回来了?” “还能有旁人吗?” “您没碰上公子吗?” “他又怎么了?” “当然是去找你了呀。”何硕一拍大腿道,“您是不知道,那天夜里公子回房,看见门口有滩血,您人又不在,急得拉上我们找了整整一夜。后边实在没辙,只能分头行事。” “分……头?他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去找您啊!”何硕说话的口气颇为夸张。 可沈星遥听在耳里,心底却毫无波澜。 显而易见的不在乎,怎会因为她的不告而别便改变?更何况,她原是不打算回来的。 “对呀,公子可担心您了,生怕您是……” “不管他如何,”沈星遥岔开话头,道,“你说你们几个是一起回来的,那朔光怎么样了?” “醒是醒了,也没见有何异常,就是那毒……” “如何?” 何硕听她如此一问,顿时来了精神,往前走了两步,神秘兮兮道:“说得神乎其神,依我看呐,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怎讲?” “姬夫人说,那个山谷,只是个传说里的地方,”何硕挠着头道,“还说是从书上看来,说什么……北方山中有结界——” 第79章 北山有结界,匿于瘴林。瘴林烟起,必生幻境,以六欲迷惑人心。须心智坚毅,方可通行,达极乐之巅,谓之‘藏仙谷’。谷中有奇花异草,异于凡物,取之煎汤,可登仙境。 世间修习毒术之人,对此传闻,多只听听便罢,并无人当真。 而这吕济安,竟然真的通过各路典籍之中记载的蛛丝马迹,找到了五莲山,并在附近定居,只为一探当中虚实。 又或者,是为了从中获取外界没有的灵丹妙药。 一个颇具天分的医痴,可惜误入歧途,与那薛良玉威武,作恶多端,以致送了性命。 也不知到底是可悲,还是可叹。 沈星遥听完何硕的讲述,若有所悟,问道:“如此说来,那山谷里的毒物,吕济安应当藏了不少,先前那本被撕了内页的手记当中,会不会有相关记载?” “本该是有的,姬夫人翻过那本手记,当中的确有不少关于谷中奇花异草的记载,只可惜,与这像麒麟竭的树有关的记录,刚好有一半在那被撕去的几页里。” “竟有这么巧?”沈星遥眉头紧锁,“既然是撕走手记之人布下了机关,那些残缺的部件之上,应当能够留下线索。据说,不论偃师、琴师、或是铸造刀剑的工匠,都会在隐蔽处留下独属于自己的款识,那么……” “这您还真说对了,”何硕点头道,“就是您不告而别的那天,公子他……” 何硕话到一半,忽然看着沈星遥身后怔住,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沈星遥不免困惑,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见何硕惊呼出声:“公子?您怎么弄成这样了?” 沈星遥心下一悸,循着何硕的目光转身望去——凌无非站在门槛外,身上穿的姜黄色袍子布满大大小小的缺口,两手和胳膊到处都是擦伤的痕迹,左下颌角还沾着一抹泛黄的灰迹,发髻也略有些凌乱,像是散落以后匆忙扎起的。 他定定看着沈星遥,目光从难以置信逐渐转为平静,末了,无端多了一抹自嘲之色,轻笑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径自跨过门槛,从她身旁绕开,头也不回往内院走去。 “你怎么了?”沈星遥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遇上什么事了?” 凌无非权当没听见她的话,仍旧自顾自往前走。 沈星遥愈觉异常,立刻追了上去,一路小跑到他身后,一把扣住他脉门,拽到跟前。凌无非内力武功皆不及她,被她拽得一个踉跄,这才不得不停下脚步,回身看她,眼中淡漠疏离不言而喻。 “怎么弄成这样?”沈星遥素来沉稳,虽不满他这般态度,仍是就事论事,温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凌无非大力甩开她的手,连带着惯性将她推开半步,却像是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火气给震住似的,愣了一愣,又立刻回身搀扶。 沈星遥默默退开,一言不发,静静看着他。 心里的伤口还没结痂,又隐隐渗出鲜血,一滴一滴,淌在心底。 “往后……”凌无非按下心头不满,长舒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稳住话音,继续道,“心里有话,能不能直说?” “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沈星遥摇了摇头。 “沈星遥……” “你待我越来越生疏,我也不想求着你可怜。”沈星遥平静抬眼,直视他双目,道,“现在可以说正事了?” “说什么正事?” “我刚才不是问你……” “这些事能不能一码归一码?”凌无非心中窝火,显然不想转移话题,“我承认,这些日子是我对不住你。但你需要什么,要我做什么,大可直接对我说,这么来回折腾有什么意思?” “我折腾你?”沈星遥苦笑出声,“早知你会这么看我,我便不回来了。” “你是觉得有话说不明白,还是我听不明白?”凌无非越发压抑不住眼中愠色,“英雄宴前夜,一声不吭便跑得无影无踪,这次更是……上千里的路,说走就走,也不打声招呼,我还以为你遇上什么麻烦了。谁知道……” “谁知道是我无理取闹是吗?”沈星遥听到这话,只越发觉得可笑。 她素性清冷淡泊,不爱解释。这一点,他从前是了解的。 而今却连耐下性子把话听完都做不到。 五莲山下不告而别,她原就打算一走了之,却因舍不得这七年的情分,兜兜转转,还是回了光州。 却不想在他眼里,成了她故意拿乔作态,逼他上心的矫揉造作之举。 沈星遥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可没听他亲口说出,仍旧不甘。 “好。”沈星遥阖目长叹,“就算是我无理取闹,现在我也回来了,非要拿到台面上说,是对我还有什么不满吗?” “你又怎么了?” 沈星遥听到这话,蓦地睁开双眼,恰对上他的目光。不过一转瞬的工夫,眼前的人忽然变得陌生起来,熟悉的躯壳之下,装着的确实完全陌生的魂魄。 那双眼里,有无奈,有敷衍,有妥协,还有显而易见的不耐烦,甚至还有些许愧疚。 唯独没有怜爱与疼惜。 “你需要我做什么,可以直说。”凌无非叹了口气,道,“能不能别总是这么阴晴不定,动不动便使性子?” “我方才已说了,你用不着可怜我。”沈星遥的话音很轻,仿佛稍稍加重口气,便能将她压垮在地。 第80章 “又来了……”凌无非下意识觉得她又开始使性子,无奈摇了摇头。 骄阳似火,烤得院里的风也跟着发出燥热。凌无非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见阳光刺眼,便拉过她的胳膊,要往长廊里去,却被她推开,又是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才站稳,烦郁陡生,心下所想,脱口而出:“你到底想怎么样?” 院墙外待开的芙蓉被阳光烤得歪了头,蔫了吧唧缩起身子。 “你总问我想要什么,可这些话,说出来也没意思了。”沈星遥摇头,神情分外平静,“我只是怀念从前的你,只是放不下过去……也许走到今天,不论我再做什么,都是错的。” 她怀着已心照不宣的答案,勉力支撑着疲惫的微笑,与他对视,平静说道:“你心里已经没有我了,不是吗?” 凌无非被她问住,怔怔站在原地,久久不言。 “所以为什么,明明每一次都那么不情愿,*却还是勉强自己与我和好?”沈星遥强作笑颜,心却早已碎得七零八落。 “我只是……”凌无非忽然变得支支吾吾,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往后还有几十年,我不想每一次都这么……” “你不喜欢我,却要和我共度余生,又是为什么?” “星遥,我……” “不用勉强自己。”沈星遥说着,唇角动了动,勉强勾起一抹笑,又看了他许久,轻轻摇了摇头,背过身去,才跨出一步,却停了下来。 凌无非下意识上前几步,走到她身后。 沈星遥抬眼望向远天,沉默许久,忽又开口。 那话音轻得,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 “尘世中人颠沛迷离,个个眼中,俱有风尘。天地浩大,浊世困顿。你我生在其中,都只是蝼蚁。” 这是许多年前,他曾为她一力背下污名,受困玄灵寺前所说的话。 是他少时便有的感悟,也是当年,坚定选择与她相守,心底最深处,最无悔的理由。 “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至情至性,不为世俗所染,敢想敢为,不受任何约束。可惜陪你走了这些年,看尽世间冷暖,遍染风尘,也忘了她来时的路。” 凌无非的心猛地一颤。 她慢慢回过身来望着他,眼底破碎的光把他映在其中的倒影也分割成了一片片,颤颤摇摇,像极了泪光。 良久,她的唇角勾起一抹会心的笑:“幸好,你还是最初的你。”言罢,从他身旁绕开,走上背阳的回廊,整个身影都被阴影笼罩。 凌无非怔怔立在原地,内心深处涌动的强烈不安,猛地将他唤醒,然而回过神来,回廊里的人早已走远。 他想也不想,立刻追了上去,却见沈星遥并未回房,而是径自走进后院,推开兵器库的门,一间间翻找起来。 灵渊剑始终挂在她腰间,凌无非心里寻思,倘若她有对他动手的想法,应当不至于如此费周折,还专门跑来兵器库里寻,于是上前问道:“你在找什么?用不用我帮你?” 沈星遥没有理会,从一层层刀架上摸索过去,眼色越发迷惘。 第49章 断弦尤续水难收(二) 钧天阁内兵器库房所在偏院靠着宅子最西面,左右两排房屋,所陈兵器俱不相同。 江湖太平已久,各大门派操习演武并不频繁。加之门人多喜用剑,这间库房已很久没人来过,陈旧的刀架上都落了灰。 沈星遥两眼无光,如盲人似的一层层摸索而过,手掌衣袖很快便蒙上了灰。 “呲——”她瞳孔忽而紧缩,倏地缩回手来。凌无非瞧见,立刻抢上前去,拉过她的手仔细查看,见脏兮兮的右手掌心扎了一根木刺,隐隐渗出血点,本待帮她取出,却被挣脱。 “星遥,你想找什么?”凌无非越发不解,却见她已转过身去,一面拔出扎在手心的木刺,一面继续在架上翻找起来。 “星遥……” “在哪儿呢……”沈星遥左顾右盼,神情空洞迷惘,仿佛丢了心魂,不住重复着这句话。 适逢景拓经过院中,见库房敞开着门,好奇探头进来,张望一番,好奇问道:“公子,您回来了?这是在……” 凌无非对沈星遥这般不理不睬的模样,实在没辙,听见声音,立刻扭头问道:“你看见采薇和灵沨了吗?” “她们都不在这儿。”景拓说道,“前几日,太和派、无极门轮番来光州求援,似乎又是与万刀门新开设的分舵起了冲突,门里人手不够,宋大侠和苏女侠都去帮忙了。至于夏公子和姬夫人,为给朔光解毒,已经去了五莲山,折杨也跟着去了。” “那我娘呢?” “应是在藏书阁里,”景拓怔怔道,“说来也怪,这几天掌门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每日都在里边呆很久……” “好吧……”凌无非叹了口气,却忽然被一只沾满灰尘的手推到一旁,定睛一看,却见是沈星遥跑了出去,到了门前,仿佛看不见景拓,迎面把人撞到一旁,跑去隔壁剑阁,连钥匙也不拿,蛮力扯开门,大步跨了进去,看得景拓目瞪口呆。 “没事,你先去忙。”凌无非随口安慰一声,紧随其后追入剑阁。 剑阁分上下两层,陈设分明比隔壁库房新上许多。沈星遥在里外翻找了好几圈,情绪越发焦躁不安,怔怔停在一楼正中左顾右盼,眼色愈显憔悴。 时辰一点点流逝,门外天空,日头渐斜,染得天边浮云一片昏黄。 第81章 “星遥,要找什么东西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凌无非对她这般反常之态颇感不解,几次上前搀扶,却都被她躲开。 “我不用你帮……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找不到……不可能找得到……”沈星遥的目光始终在四面墙边的兵器架上来回扫视,看也不看他一眼。 “怎么不用我帮?”凌无非摇头,语重心长道,“这里有十几间库房,你一个人得找到什么时候?” “我心里有数……你不用管我……”沈星遥再度将他推开,又回到东墙角下结构复杂的矮柜前,一层层开始摸索。掌心被木刺扎破的血口糊满了灰尘,和半干的血迹混在一起,已然污浊不堪,一改她素日里的干净清爽之态,看得凌无非心里极不是滋味。 他忍不住走了过去,不由分说拉过她受伤的手:“再怎么样,伤口也得上药,你不能……”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沈星遥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眼色倏地变得警惕,一把挣脱他的手,大声斥道。 “你是我的妻子,我当然得……” 沈星遥听见这话,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将他推远,两眼僵直地盯住他,道:“你说我是谁?” “我是说……”凌无非被她盯得发怵,抿了抿发干的嘴唇,道,“你有什么需要,我都可以……” 沈星遥僵硬地蹲在矮柜旁听着,毫不留情发出一声嗤笑,打断了他的话。 凌无非更觉心里发毛,完全不敢吭声。 “不过如此……”沈星遥说着这话,忽然满脸痛苦抱住了头,“下山七年……一无是处……到头来,只是你的妻子,你的附庸……就连这个身份,也令你羞于启齿……” “星遥……” “我是琼山派叛徒,师出无门,丢人现眼……我是张素知的女儿,承她刀法,行走江湖……我是谁……我没有身份……没有名头,不管走到哪,都只是旁人的附庸……是多余,是累赘……” 她神神叨叨念着这些话,忽地发出颤抖。 凌无非眼见情形不对,赶忙起身跑出剑阁,唤住从院门前经过的染霜,让她立刻去见白落英,禀报此间动静,旋即回身进屋,却看见沈星遥已跪在了兵器架前,两眼空洞无神,凌乱的鬓发被汗水洇湿,贴在苍白的面颊上,两眼空洞无神,仿佛三魂七魄都已飞出天外。 “星遥,”他飞奔至她身旁,蹲身搀扶,却被推倒在地,却又很快坐起身来,双手扳过她的身子,温言抚慰,“别难过,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些什么……” 沈星遥仍旧看着被她翻乱的兵器架,茫然问道:“我是不如你吗……我还比得过谁?我有什么……还能有什么……” “星遥……” “我娘唯一的愿望,就是让我这一生为自己而活……你待我好……我都知道……我也想让你好……你患郁症,崩溃,避世……我不争不抢,不要名利,将你视为我的一切,做了你的妻子……我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你……”沈星遥喃喃说着,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 “星遥你听我说,”凌无非捧着她的脸,迫使她直视自己,认真说道,“你便当我方才说的都是屁话。是我错了,我不该指责你,不该怀疑你,是我自以为是,是我多心,自作聪明,我不应该怀疑你,不该质疑你的感情。你有什么不痛快,都冲着我来,打我、骂我都可以,别伤害自己……” 沈星遥瞳孔急剧一缩,如同疯了一般从他怀中挣脱,退后躲避之际,肩膀撞上木架,不等觉察痛楚,身侧的木架与剑便都翻倒下来,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凌无非眼疾手快,当即飞扑上前,揽过她腰身滚到一旁躲避,却再次被她推开。 沈星遥坐直身子,捋了捋额前碎发,仿佛畏光似地背了过去,梳理发髻的手摸到发间玉簪,竟如触电一般,将之扯了出来,仿佛那是什么不可触碰的腌臜物件,朝凌无非抛了过去。 她内力极深,指力亦不容小觑,只随手一抛,便令他感到一阵凛冽劲风扑面而来,赶忙侧身躲闪,听得一声碎裂之响,扭头一看,只见那支雕工精美的芙蓉玉簪已掉在地上,断成两截。 “星遥……”他诧异朝她望去,正疑心她是不是想要了他的命,却见她仓促取下耳坠与发间其他首饰,看也不看,尽数丢到一旁。 “都是你的……我不要……我不要你施舍……” 门外天色越来越暗,得到消息的白落英也匆忙赶来,跨过门槛的那一刻,刚好看见沈星遥将首饰丢到一旁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白落英怒斥凌无非道,“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我……” “平日牙尖嘴利,舌灿莲花,真惹出麻烦,反倒成哑巴了?”白落英三步并作两步赶至沈星遥身旁,拥她入怀,话音转瞬变得温柔起来,“别怕,遥儿。他若欺负你,我定饶不了!” 凌无非茫然不已,浑然不知沈星遥究竟在找寻何物,被白落英一声斥骂吼得脑中空空,更不知该做些什么。 却在这时,沈星遥忽然握住白落英的手,摇晃着推开,扶着一旁的兵器架试图站起身来,然那木架老旧,榫卯衔接处早已拂袖,根本受不住一人重的压力,当即便塌了。 早已魂不守舍的沈星遥哪里留意得到这些,脚下一歪,立时向后栽倒。 “当心!” 母子二人一起抢上前去搀扶。白落英脚下踩到一把短剑剑格,身子晃了一晃,适才站稳,再抬眼时,已瞧见沈星遥跌倒在凌无非怀里,双目微阖,呼吸也颤抖得厉害,隐隐约约,似乎还夹了几声哭腔,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第82章 “星遥,”凌无非扶着她坐直身子,双手捧起她的脸,温声说道,“星遥你好好说,我们都会帮你,别着急……” 沈星遥木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空洞的眸子忽然动了动,也不知望去哪个方向,口中喃喃道:“对啊,如此显而易见的地方,你肯定不会藏……一定还在这宅子里……” 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将身旁人推开,提裙跑出剑阁大门,茫然环顾四周。 夕阳渐落,皎月升起,逐渐蔓延的夜色吞没了天边最后一抹红霞。沈星遥单薄的身影陷落在这无边的黑暗里,越发不知所措。 白落英追出门去,见此情形,立刻唤了门人提来灯笼给她照明,随即一把揪过凌无非衣襟,狠命拽到跟前,怒斥他道:“你拿了她什么东西?” 第50章 断弦尤续水难收(三) “我不知道啊……”凌无非茫然摇头,心下虽也着急,仍旧不可避免地感到有心无力。 他藏起玉尘,还是失忆前的事。 “什么东西会丢在兵器库里?”白落英眉心蹙眉,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刀?”凌无非听到这话,豁然开朗,忽地便明白了什么。 难怪英雄宴前夜,他问起她的刀时,她会有那么大反应。 他想向她问个清楚,却未料到就是这一晃神的工夫,已看见沈星遥跪倒在院中花圃里漫无目的地摸索起来,但凡瞧见有翻新过的泥土,便不管不顾,直接用手扒开,几乎快趴在了地上,痴痴癫癫,仿佛失了神智。满身泥土污痕,惶惶不安又狼狈的模样,看得凌无非愧疚不已,一时顾不得其他,只飞快奔至她身旁蹲下,陪着她一同徒手挖掘花圃里的泥土。 沈星遥却似乎已经麻木,双手被泥里的碎石子刮得伤痕累累,竟也不知疼痛。就在这时,她忽觉指尖触及一团毛毛躁躁的硬物,随手扒拉出来,竟发现是只鸟儿的尸首。 她毫无防备,被吓了一跳,险些跌倒在地。好在凌无非眼疾手快,迅速将她揽入怀中护住,旋即转过身去,对一旁提着灯笼的门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染霜尴尬不已,“前几天看见这只鸟从树上掉下来死了,觉得可怜,就挖了个坑,给它埋在这儿……” “那你也该说一声……”凌无非见染霜羞愧低头,也不便过多责问,再回头看瘫软在他怀中的沈星遥那副神魂不定的模样,无奈摇头长叹,轻抚她后背,直到她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方温声问道,“星遥,你可是在找你的刀?” 沈星遥一听见“刀”字,瞳孔倏地紧缩,立刻挣脱他的怀抱,不及起身,却又一个趔趄,跌坐回去。 一旁提着灯笼围观的何硕听完二人对话,蹙眉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大腿,道:“哦,我知道是什么了!”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除沈星遥以外,一齐朝他望了过去。 何硕被众人看得一愣神,龇牙站了一会儿,又吐了吐舌头,这才解释道:“我也是听朔光师兄的安排……说是公子之前吩咐过,好像是说不能让夫人找到趁手的刀,不然的话,真让她找上烈云海,就……” “你还干过这缺德事?”白落英气得瞪圆了眼。 “你知道它在哪对不对?”沈星遥拉过凌无非的胳膊,苦苦追问道,“你亲手藏的,就算忘了,也该知道自己喜欢把东西藏在什么样的地方……还是说,你根本没打算还给我?你觉得我用不上它了是吗?你觉得从今往后,我都配不上它了是吗?你是我什么人就这样替我做决定?我也是个人,我也有所想所求,岂由得你随意处置……” “星遥你听我说,”凌无非见她越发激动,慌忙按下她的手,温声解释道,“我从前不住在这,对此间一切都不熟悉。你先别着急,让我好好想想好吗……” “你怎么能这么对待我……”皎白的明月映在她眸底,照亮她眼里一片片破碎的泪光。一盏盏灯笼连成一片辉煌的光,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她。“七年了,我从未想过伤害你,到头来却被你怀疑,被你羞辱……我不争不抢,到底得到了什么?那把刀是唯一属于我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把它还给我……” “存放刀剑之处……”白落英看着二人这般模样,依稀明白了些什么,当即在脑中搜寻起门内可藏刀之处,片刻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喊来巡夜的门人前往各院查找,言语间,听见了沈星遥的哭声,心不自觉抽搐了一下,低头再看,只见她捂着胸口,伏在地上大声痛哭,伴随着时不时的咳嗽声。 “你先带她回去歇着,”白落英虽对这个成天和她对着干的儿子有许多不满,但为了安抚沈星遥,也只能耐下性子,暂不追究,说完,又走到沈星遥身旁弯腰蹲下,像哄孩子似的,揽过沈星遥的身子,换了极温柔的口吻劝慰道,“遥儿,你且回房,好好休息。你的刀我自会找出来,到时你想如何教训他,娘都依你,好不好?” 沈星遥瑟缩了许久的身子,终于慢慢舒展,轻阖双目,低下了头。 这一次,凌无非破天荒地没有违拗母亲的意思,打横抱起妻子,转身匆忙回往东院。 少年意气褪淡,多了几分颓然,似曾相识,又分外陌生。庭前月华如幕,照着他的背影,也照亮了怀中人凄婉明丽的容颜。 她倦怠已极,不再做任何挣扎,只沉沉阖目在他怀中睡去,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第83章 这一刻,他终于能够静下心思,仔细打量这张脸,在心中暗自设想——倘若此时相遇,皆是少年,这样的眉眼,又会不会令他为之动容。 可即便如此作想,他的心底仍旧是一团乱麻。 他一步也不敢停,匆忙回到房中,点亮烛台,扶着她坐下,犹豫再三,方动手解下她身上沾满污泥的外衫。 就在这时,一件物事从她怀中滚落,丁零当啷掉在地上。凌无非一手扶着她,弯腰拾起落地之物,拿在手中一看,见是一串白玉铃铛,不由愣住,旋即探手入怀,摸索出一串与之一模一样的铃铛,心下猛地一颤。 这玉石的纹路,他仍有印象,原是他很喜欢的一块玉料,若非珍视之人,绝不可能雕刻了送她。 可他如今又是如何对待她的? 凌无非愈觉惶恐不安,顺手将铃铛搁在桌角,安顿她躺下,等打了盆热水回来,却见她已起身坐在床边,目光仍旧茫然,没有一丝光彩。他放下铜盆,拉过一张椅子在她跟前坐下,略有些拘谨地伸手碰了碰她额头,确认体温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沈星遥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单薄的中衣,反而扭捏起来,下意识缩回搭在床沿的双腿,往里坐了几寸。 “我今日……把话说得太过分了。”凌无非极力在脑中搜寻着不会刺激到她的修辞,小心翼翼说道,“我没想到,一直以来的猜忌,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伤害……你放心,我一定会改,往后不论何事,都由你说了算,好吗?” 沈星遥没有回答,空惘的目光不知看着哪个角落。这番话,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没听见似的。 “你先好好休息,好吗?”凌无非起身从架上取下毛巾,在温水中打湿拧干,又走回床边,拉过她沾满血污与泥灰的手,一点点擦拭,话音仍旧温柔,“你的刀,我一定会给你找出来。我娘也已派人去寻了。你放心,不论何时何地,也不论我还记得多少事,都绝不会损毁丢弃任何属于你的东西,请你相信我一次,好吗?” 粗糙的泥沙划过她掌心伤口,带出一串新鲜的血珠。凌无非瞧见,立刻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拉过摆着铜盆的高几,捧起一抔清水,避开带血的伤口,冲去伤口泥沙,再用洗净的毛巾重新擦拭,一来一去,一盆清水混杂了泥污和血水,变成了深灰里夹着暗红的混沌颜色,虽有温度,却浑浊不堪,彻底失了原有的澄净清澈。 凌无非换了盆新的热水回到房中,见沈星遥已换了干净的衣裳,抱着棉被躺下。 她的眼角还挂着泪,似乎刚刚哭过,额前沾染的灰尘也未完全擦拭干净。凌无非没有多话,只是静静走到床边,放下新盛来的热水,换了条干净的毛巾给她清洗擦拭。 沈星遥盯着他的眼,什么话也不说。脑中万千思绪流转,只觉好似回到了七年前的玉峰山脚的初见。 同一个人,同样的眉眼,颌角轮廓褪了稚气,不再似少时那般圆润,目光却看见仍旧清澈明亮,恍若少年。仍有当初的温柔赤诚,唯独没有那坚定执着的爱意。坦诚得好像一面镜子,一眼便可窥破他的心。 她动了动唇角,笑不像笑,哭不像哭,滞留在眼底的泪颤摇着,凄哀的眼色,仿佛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沾着细密汗珠的眉,也似蒙了雾的山。心里好似有阵风,贴着空旷的四壁,冷冷清清地刮过,越来越凉,凉到凭空生出倒刺,像猛兽的舌,舔一层,薄一层,凉得刺痛,鲜血淋漓。 眼前的他似乎也捕捉到了她深藏眼底那一抹沉重的哀伤。如有千斤之重,压得他有那么一瞬喘不过气来。可朦朦胧胧的,这窒息之中,又隐约浮掠过一丝心疼。这点微妙的感觉,令他内心慌乱不堪,愈觉对她不住。 凌无非帮她梳洗干净头脸,立刻将毛巾丢回铜盆,仓皇背过身去。 他这才有空收拾自己,一番梳洗整理后,吹了灯,换上干净的衣裳,回到床边,在她身旁躺下,却觉身旁人靠了过来。 凌无非没有犹豫,伸手拥她入怀。 “就只有这样了?”沈星遥的话音极轻,近乎飘渺。 凌无非一时哽住,不知如何作答。 “我知道你尽力了。”她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对不起……”他心中尽是歉意。 沈星遥一头埋入他怀里,心里那些看不见的,血淋淋的伤口,无尽的失望渐成绝望,最后一丝挣扎的余念,如被冬雪覆盖的细草嫩芽,渐渐裹上寒冰,失了色彩,放弃了挣扎。 贴在他颈后风池穴旁的中指,陡然发劲,迅速按了下去…… 第51章 雨脚射地昼阴晦(一) 一只乌鸦飞过窗前,发出沙哑的叫声。 沈星遥站在床前,系上最后一根衣带,阖目深深吸了口气,抬腿欲走,却不自觉停下,回头望了一眼昏睡在榻上的凌无非。 他眉眼如旧,一如既往温柔顺和。可没有感情的承诺,比起她曾向往的天高地广,全无色彩,也不可能留得住她。 她双手捧起白落英给她的灵渊宝剑,郑重地放在桌上,余光刚好瞥见一旁的白玉铃铛——莹白胜雪,细腻如膏,弯弯曲曲躺在桌角,像极了两个人,彼此相望纠缠,却又若即若离。 “哇——呜哇——”门外乌鸦远去,唤醒她游离的思绪。 沈星遥沉默片刻,还是伸手拿起了属于她的那一串铃铛,转身拉开房门,决然走了出去。 第84章 远天浮云涌起,遮蔽了月色。清光微茫,渐渐淹没在浓郁的黑夜里,直至月落日升,天边晓光初绽。 凌无非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扶着床沿坐起,眼底朦胧的困意淡退,渐渐清醒。 然而看了一眼身旁,却发现空无一人。 他揉了揉额角,想起昨夜与沈星遥相拥时的情形,愈发感到不对劲,赶忙翻身下榻,正瞧见灵渊宝剑好端端躺在桌上。 桌角的白玉铃铛,却少了一串。 他心下不安陡增,即刻拿起灵渊,披衣出门,一间间院子找起人来,转至后院库房,正看见白落英站在剑阁门前,对几个少年门人交代着什么,于是朝着几人走了过去。 “起来了?”白落英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遥儿怎么样了?情绪可有好些?” “她……”凌无非不知怎的,忽觉莫名心慌,“您今早可有看见过她?” 白落英脸色立变:“怎么回事?” 凌无非立觉不妙,不及回话便待出门寻人,却觉一阵头疼袭来,一时眩晕,脚下瘫软,扶着额头单膝跪倒在地。 “你这又是怎么了?”白落英上前低头查看,见他神情痛苦不堪,顿时收起怒容,俯身搀扶。 “她……大概是对我太失望了……”凌无非的头发作得越发厉害,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我得去把她找回来……”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犯下大错,因此即便还未想好该如何弥补,便已坚定了念头,一定要把沈星遥找回来。 可这突然袭来的头疼,这一刻却仿佛想要了他的命,如同野兽锯齿啃噬着他的颅骨。他在白落英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起身,却又一次摔倒,重重跪在地上。 “就你这样还找什么人?”白落英对他既有愤怒,又无可奈何,只得命人扶他回房歇着,另外派了人手,去寻沈星遥的下落。 盛夏的天燥热,芙蓉枝头细蕊初露,便被晒得蔫了下去。 凌无非记挂着沈星遥的下落,虽头疼欲裂,却始终无法入眠,煎熬着过了两个多时辰,才稍有好转。辗转反侧之际,忽闻敲门声响,赶忙坐起身来,却见景拓端着一托盘零碎物件推门而入,放在桌上。 “你拿着什么?”凌无非一面问话,一面已翻身下榻,走到桌旁,只瞧见木托盘里装着的零碎,都是沈星遥昨日在剑阁丢下的首饰——一对耳坠,一只绞丝玉镯,还有那支扔向他的,已断成两截的玉簪。 他拿起断簪仔细打量,看着簪头的芙蓉雕花,忽地愣住。 自失忆以来,他总是下意识与沈星遥保持距离,偶尔几回稍亲近些的接触,都能嗅到她身上的芙蓉香。 凌无非猛然回神,立刻跑去摆放脂粉香膏的柜旁查看,果然当中几盒使用痕迹最多的,都是芙蓉香。 芙蓉花簪,芙蓉香,还有那对质地上佳的白玉铃铛,种种细节,都令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惶恐。 回归少年心性后,这莫名而来的自负,究竟让他错失了一个怎样的人,遗忘了怎样刻苦的过往? “公子,您好些了吗?”景拓走到他身后,关切问道。 “还没找到她吗?”凌无非神情越发恍惚。 “公子放心,掌门心里有数。”景拓搀扶他起身,道,“您这情形有些不大对劲。掌门让我问问,这是第一次犯头疼吗?” “有些时候了。”凌无非想了想,道,“就是从五莲山回来开始。” “这是什么缘故……”景拓不解道,“难道公子也碰过藏仙谷里的毒物?” “藏仙谷?” “就是瘴林后的那个山谷,何硕不是还……” “那倒没有。”凌无非摇头道,“就是帮朔光逼毒时,毒质倒流……且慢,星遥也帮曾帮他逼毒,她该不会也……” “那可就麻烦了。”景拓忙道,“我这就去告诉掌门。” “不必,我刚好有些事要告诉她——” 前些日子,沈星遥在五莲山脚下的小镇不告而别,凌无非一路追寻,途经谯县,却在那里遇上一个怪老头。老头疯疯癫癫,缠着他问东问西,他也不作答,却发现了老头藏在袖里的小型偃甲。 他疑心这厮的身份与吕济安旧居留下的机关内部纹章有所关联,本想问个清楚,却不想那老头突然变了脸色,设下六壬之阵,利用各处阵眼布置机关暗器,将他困在其中。 若非趁着阵中机关失灵,强行破阵脱身,只怕这条性命,都要交代在那阵中。 钧天阁前厅屋门紧闭,连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 白落英听完凌无非的话,扭头望着墙边紧闭的窗扉,陷入长久的沉默。 凌无非也低着头,神思恍恍惚惚飞去别处。 窗外日光透过薄纱,在厅中石砖上画出一格格方方正正的光斑,随着日头渐升,一格格光斑也逐渐缩短。 白落英看着一地光影,张了张口,却不自觉发出一声叹息。 凌无非闻声抬头,怔怔朝她望去。 “这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白落英站起身来,负手踱至窗前,缓缓开口,“当年薛良玉借少年英雄会重振折剑山庄,与那几个同他交好的英雄侠士,四处游历,也因此结识了钟离鹤归,看中他的偃术,带回了幽州。” “我那时去见大哥……也就是你义父,不知怎的,那钟离鹤归便开始纠缠于我。”白落英说着这话,回头看了一眼凌无非,眼中似有嫌弃之色,“比你亲爹还烦。” 第85章 凌无非一时语塞。 “我拒绝了他,薛良玉却想从中撮合。”白落英继续说道,“我也因此,对薛良玉退避三舍……也是因此,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结识素知的机会,以至于一拖再拖,直到玉峰山围剿。” 凌无非认真听着她的话,心不自觉悬了起来。 “在围剿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白落英神情犹豫,迟疑许久方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不知是他还是薛良玉谁先有的主意,设了场鸿门宴,将我灌醉……做了不少手脚,还故意叫旁人看见……” “什么……什么手脚?”凌无非越听越糊涂,起身上前问道。 “总之就是让别人以为,那钟离鹤归坏了我名节,使我不得不嫁他,”白落英目光略有躲闪,“要不是你义父仗义,以婚约压下此事,帮我全身而退,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当年我交给你亲爹的那个盒子,也正是钟离鹤归因为此事,所给我的补偿。” “等等……”凌无非瞪大双眼,“他对你……” “什么都没发生,”白落英冲他翻了个白眼,道,“真要发生了什么,我早把他给宰了!” 凌无非无言以对。 “总之围剿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日子都和陆靖玄待在一处,后来,我知道薛良玉又在寻我,这才不得不去襄州,求助大哥。”白落英长叹一声,道,“哪里知道,竟又生出别的变故。” 白落英阖目深吸一口气,道:“我虽无声名在外,武功绝不逊于大哥。当年情形,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本是必胜的局面,谁知……薛良玉那狗贼,当初竟还留了一手。害死钟离鹤归,嫁祸于我,骗得他爹钟离奚出山,要杀我报仇。也正是因此,我才会遭人暗算,身中剧毒多年,差点活不下来*。” 凌无非听得怔住,沉默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这一次,想是钟离奚知道了我还活着,蓄意上门报复。”白落英回转身来,神色凝重与他对视,道,“你容貌与我有七成像,又带着大哥的佩剑,想是他看见了,认定是我与大哥履行了婚约,还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说完,她摇了摇头,道:“其实,钟离奚的偃术,并不如钟离鹤归,最大的麻烦,是他精通六壬阵法,能将二者巧妙糅合,极难对付。” 凌无非不觉蹙紧眉头:“可惜……我学艺不精,对这些阵式都只是一知半解。若是采薇在这就好了……” 白落英闻言,抬眸看了看他,正待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紧闭的门窗之外传来一阵尖细而短促的刺耳声响,像是风穿过口径狭小的竹管发出的尖锐爆鸣。 第52章 雨脚射地昼阴晦(二) 白落英脸色立变,当即拉开房门急奔入院,抬头一看,却见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群由木条和竹片等物制成的偃甲鸟,在前院上空一圈圈盘旋飞行,一圈又一圈,看得人头晕目眩。 这些偃甲鸟的周身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由精铁薄片制成的羽毛,喙则是尖锐的铁锥。 其中一只“鸟儿”倏地爆发出尖锐的嘶鸣,朝母子二人俯冲而来。 “当心!”凌无非想也不想,抢上一步,挡在白落英跟前,提起手中还没来得及交还的灵渊宝剑,斜挑而上,直击偃甲鸟面门。岂知那东西竟如活物一般,动作远比真正的鸟儿迅捷,不等他剑锋迎上,已迅速缩回了脑袋。剑尖堪堪从鸟头前斜削而过,凛冽剑意震得它的身子抖了一抖,仰首高飞而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盘桓在附近的另几只鸟儿分从三个方向鼓翼飞来,伸长了喙,啄向凌无非。凌无非看见这些鸟儿尖锐的喙,眉心动了一动,立时挽剑格挡。灵渊剑在他手中点刺斩削,招式连成一片,快得几乎看不出形状。光影迅疾如电,仿佛在空中织就一张密网,任凭那三只偃甲鸟如何翻飞滑翔,都无法近得他身。 白落英手中虽无兵刃,却不愿见他一人受困,本待上前帮他,却不想剩下的那几只偃甲鸟都朝她围拢而来。这些鸟儿周身光滑的铁羽反射出耀眼的阳光,晃得她差点睁不开眼。再定睛瞧,几只鸟儿都已攻了上来,当即仰身躲避,抬足踢中其中一只小腹,一个翻身稳稳落地。然而她无兵刃在手,面对这些攻势不断变换的偃甲鸟,几度纵跃躲闪,已然退至檐下。 她暗道不妙,即刻拈指吹响一声长哨。 邻院巡守的门人听得令响,迅速聚集,有序奔赴前院,然而到了门外,却听得四面八方陆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循声望去,竟瞧见无数状如蜘蛛的偃甲从正院各个角落爬了出来,仔细一看,它们的每只附肢也都如那些偃甲鸟的喙一般,由精铁制成,无比尖锐,末端还生着倒刺。 正大门外,远远传来诡异的短笛声响,几乎是一转瞬的工夫,所有偃甲蜘蛛的附肢纷纷发出爆鸣,离体弹出,随着接连不断的“呲呲”声,钉入门、墙根、树梢、走廊、屋檐,门楣等各处。 阳光洒落,照得院子里前前后后晃过一丝丝辰星似的光点。 何硕走快了一步,只觉面颊不知被何物划破,发出生疼,等被景拓拉到一旁,抹了把脸,只看见一手鲜血。 而那条剐伤他脸颊的丝线,裹着从他伤口夹带出的鲜血,悠悠悬在空中。 数不清的丝线,已然将钧天阁前院裹成一只透明的茧。庭院之内,还零零碎碎穿插悬挂着许多看不见的丝线,将母子二人一东一西分隔开来,也死死困在了这方庭院之内。 第86章 纠缠在二人身周的那群偃甲鸟,则灵巧地从小院上空的丝线缝隙中穿行而过,腾空翱翔而起,不约而同往一个方向飞去——正是正院墙头小门檐头,除了这群偃甲鸟,那里还坐着一个短小精悍且佝偻的身影,花白头发,满脸皱纹,一双眼睛却往外迸射着炯炯有神的精光,手里还捏着一支翠绿色的短笛。 “钟离奚!”白落英怒目视之。 “白大娘子……哦不,是白掌门。”坐在屋顶的钟离奚悠悠抬起右手,让离他最近的的两只偃甲鸟落在胳膊上。其余几只则三三两两分散开来,在院中各处的檐角或树顶降落,停下栖息。 这些鸟的眼睛,都是由黑曜石所制成,有的年岁已久,磁场变换,原本的活眼已然成了呆板的死鱼眼,木愣愣地盯着院里的二人,瞧着脊背发凉。 灿烂的阳光,照亮了屋顶上的每一片瓦,却照不亮那对狡黠窄小的眸子。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怎的白大娘子当上了掌门,心眼却少了许多?”钟离奚阴测测笑着,目光不经意转向凌无非,目露嘲弄之色,“还多了这么个傻儿子。” 凌无非站在正院东墙前的长廊下,周围被阴影笼罩,看不清丝线方位,为求稳妥,倒提灵渊剑挽了个花,转至一半,正撞上悬浮在廊柱与海棠树之间的丝线,如此利刃,非但没能隔断丝线,反倒被丝线受力后激荡起的劲力反震回来,贴着衣摆斜削而过,险些脱手而出。 他赶忙握紧手中长剑,心下却不自觉惊叹起这些丝线的威力,这才惊讶发觉,自己在谯县被钟离奚困住时所对付的箭阵,对这老头而言只不过是小儿科。 “不要轻举妄动,”白落英提醒他道,“这些是银玉天蚕丝,锋利无比。刀劈斧砍不烂,火烧不化。处置不当,只会伤到自己。” “哎呦呦,看来白掌门对小老儿的手段,已了如指掌。”钟离奚阴测测笑出声来,“可为何已如此了解,还是破不了阵?” 白落英冷冷翻了个白眼,并不答话。 钧天阁内众人被这天蚕丝阵隔绝在旁的院里,却都留在原位,随时听候指令,并未散去。人群中的何硕听见这话,当即高声嚷嚷起来:“喂!你到底从什么地方来的?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小老头在屋顶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白落英,嘿嘿笑道,“看来白掌门你做过的那些丑事,手下人是一概不知啊——” “你给我住口!” “闭上你的嘴!” 白落英一声断喝。她满脸的愤怒,都在凌无非与她同时冲钟离奚喊话的时候那一刻,倏然转为震撼。 她蓦地扭头朝凌无非望了过去。 一袭牙色衫袍,温雅素净,鹤立在廊前的身影颀长挺拔,与廊外青松的影子交相辉映,萧萧肃肃,丰神灵秀,清朗俊逸。 她自与这儿子重逢以来,对他的印象便只有低迷忧郁,畏畏缩缩,不过是为了维持而今这个江湖地位当有的颜面,方一一副玩世不恭,散漫随性的模样,面对各色人等。 这样的他,竟忽然让白落英感到了几分陌生,却也不自觉从心底深处,开始重新审视他。 原来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你长年隐居世外,只听了几句谣言,便三番四次找我钧天阁的麻烦。”凌无非剑指钟离奚,“即便真有何仇怨,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当众出言羞辱?看你这般年纪,我同我娘加起来怕还比不过,竟连这点最起码的廉耻都不知晓。” 钟离奚嘿嘿一笑,小人得志的狂妄嘴脸越发掩饰不住:“你同我讲廉耻?” 说时迟,那时快。两只停在钟离奚胳膊上的偃甲鸟振翅腾空而起,穿越天蚕丝缝隙俯冲而来,伸长尖锥似的喙,扑向凌无非。 他被困于这无形阵中,周身不过方圆数尺之地,纵有兵器在手,亦受地形所限,左支右绌,难以发挥。 然而即便是落入这样的境地,他也仍旧没让那两只偃甲鸟近身。擦拭一新的剑身如镜面一般映照出两只偃甲鸟呆板空洞的假眼。 凌无非眉眼之间意气飞扬,眸光清澈如澄湖秋水,一记“危楼”使出,径自上挑,紧紧贴着其中一只偃甲鸟的右侧翅根斩去,浑身劲力,尽蕴于此一剑中,只听得“咔嚓”一声,那只偃甲鸟儿被铁羽覆盖的翅膀,竟受剑意激荡,生生震裂,虽还未完全断开,却已失了作用,再也扑腾不得,当即歪过身子,鸟头直直朝下,仅靠一只翅膀扑腾,在空中做出诡异又可笑的姿态,再次突进,已然失了准头,直接撞入天蚕丝网,被切割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钟离奚陡然色变,大手一挥,其余几只偃甲鸟尽数扑棱而起,钻入阵中,尽数奔他面门而去。 “快给我住手!”白落英脸色惊变。 到了此时,被拦在阵外的门人也都没闲着,有的搬来斧子,有的找来其他中午,却都撼动不了一根丝线,更诡异的,是这些丝线之间,相互交错堆叠,不通阵法之人,根本找不出其源头所在,全无拆解之法。 这厮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布阵,又花费了多少功夫安置这些偃甲?众人不得而知,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落英母子受困其中,却无力施以援手。当中更有人想离开宅子,往外寻求支援,却发现宅院最外围的大小进出之门与墙头,都已布下了天蚕丝阵。蚕丝透明,肉眼难以辨认,却又锋利无比,稍有刮蹭,便要落得一身血痕。 第87章 这钟离奚,分明是要将所有人都困在这宅院里,生生将白落英母子二人置于死地。 凌无非被十数只偃甲鸟围困在狭小的空间内,一时不慎,左肩撞上身侧的天蚕丝网,肩头衣料当时便被划开一道口子。 就在这时,一只活眼的鸟儿合拢双翅,如上了弦的弓一般倏地突进而来。凌无非见之,侧身疾闪,险而又险避开一击,发髻触及头顶上方一根蚕丝。玉冠划裂,一绺青丝自松散的发髻间松脱,搭在左肩,刚好盖住衣衫裂开的那道口子。 “小子,你要论廉耻,我便与你论一论。” 就在凌无非被偃甲鸟围困的时候,钟离奚阴沉着脸,指着白落英道,“这个贱人,分明有婚约在身,却不守规矩妇道,哄得我儿子与她欢好,百般玩弄,又弃如敝履。甚至生出歹意,害他性命。就这种女人,杀她一千次、一万次都不为过!” “胡说八道!你凭什么如此编排我们掌门?”留守在院中的一名上了年纪的门人闻言怒道。 “我编排她?”钟离奚嗤笑道,“老朽住在山里,从来不过问江湖中事,试问我要如何编排她?若非薛庄主仁厚,帮我找到我儿鹤归的尸首,让我亲眼看见他掌中握着她的贴身之物,我有怎会相信,这般娇俏可人的女子,竟歹毒至此!” “你从不过问江湖中事,当然不知道了!”染霜气不过,虽不知当中情由,护主之心却是真真切切,“那薛良玉根本就是个欺世盗名,残害豪侠的鼠辈!定是他害了人,还要嫁祸掌门,不过就是一箭双雕的毒计罢了!” “那她当年也还是个闺中女子,若非与我归儿私定终身,如何会有贴身之物在他手里?”钟离奚面目狰狞,“难不成,这贱人与那姓薛的小子也有一腿?” “一派胡言!”凌无非虽被那些偃甲鸟轮番的纠缠折腾得疲惫不堪,听到如此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实在按捺住心中愤怒,横剑荡开偃甲鸟的攻势,朗声骂道,“只凭只言片语,便定人罪过。你又见过多少江湖是非、恩怨纠葛?都说隐居避世的不是圣人贤者,便是偷鸡摸狗的鼠辈。你这老头这般没头没脑,不知廉耻,想必也是犯过不少鸡鸣狗盗的龌龊勾当,才躲进山里。既已到了这份上,不妨说出来给大家听听,看看到底谁更见不得光!” “小兔崽子,你在骂谁?”钟离奚被他一番羞辱,气得吹胡子瞪眼,破口大骂道。 “小兔崽子骂谁?”凌无非头也不抬,双手合握剑柄,冲着步步紧逼的偃甲鸟使出“空山”一势,剑气绵长悠远。 这一刻,二十五年而来积攒的内力顷刻在他体内融会贯通。凌无非记忆虽未恢复,却似醍醐灌顶一般,感到周身气脉之中,内息流转源源不断涌动,这是失忆以来,从未有过的舒畅之感。 “小兔崽子当然是骂……”钟离奚话到一半,才猛地明白过来自己被他摆了一道,一时之间勃然大怒,三声击掌,卷起舌尖,吹响一声长哨声。 围绕在凌无非眼前的几只偃甲鸟忽地聚拢,尾羽向两侧分开,伴着齿轮咬合声响,弹出新的机括,一只黏着一只,串联在一起,羽毛翻动开合,合成一只面目狰狞的大鸟,展开翅膀,伸长铁爪朝他面门袭来。 清风拂过树梢,漏下一线光点,照亮离他最近的那根蚕丝。 “钟离奚,你到底想做什么?”白落英嘶声怒吼。 第53章 瑶台有月镜妆空(一) 林间疏叶随风颤摇,枝头花蕊沐着骄阳,反射出一丛丛灿金色的光。 一匹快马疾驰在林荫小道上,踏碎满地落叶,和着“哒哒”的声响,一寸寸陷入泥土,混着洼地里的水,顿时满溢开一阵淡淡的草木腥气。 光州城里,阳光普照,蒸酥了花叶上的露珠,却蒸不散一根根悬在钧天阁院内,由偃甲蜘蛛母体串联起来的银玉天蚕丝线。 那只巨大的偃甲鸟长喙,此时距凌无非面门仅余半寸之距。他无路可退,下意识的闪躲,却令背后重重撞上阵中丝网最密集的一处,只听得“呲拉”一声,衣裳转瞬便被锋利的天蚕丝割开无数裂口,裸露出背后肌肤,也被那些坚韧锋利的丝线,划出一条条或深或浅的血痕。 钟离奚讪笑两声,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目光沿着丝线反射出的光点,缓慢移至白落英身上,嘿嘿笑道:“贱女人,原来你也有着急的时候。” 偃甲鸟的动作停了下来,凌无非的身子,也被困在了它展开的翅膀与天蚕丝网间狭小的夹缝里,稍有动弹,便极有可能毙命。 “钟离奚,”白落英眸色冷然,一字一句道,“我早告诉过你,当年害死你儿子的是薛良玉,与我没有半点瓜葛。若非要追究,他当年与薛良玉合谋,意图强娶我为妻,如此小人行径,你为他之父,首先便有不教之过。我还未向你追究,你便先找上门来了。好啊,你要杀我,尽管动手便是,何必把旁人牵扯进来?” “旁人?”钟离奚笑得瘆人,“你竟将你儿子当作‘旁人’?我小老儿被你害得没了儿子,孤苦伶仃,你却在这母慈子孝,尽享天伦之乐?” 这老头说着,又“嘿嘿”讪笑着转向凌无非,道:“看看你这不守妇道的娘,枉你为她不顾性命,她却将你当作外人。” 说着,他又故意做出一副同情的姿态,痛定思痛似的,加重口吻,道:“既然如此,早些送你上路,总比继续瞧着她心里难受要强。”言罢,吹响手中短笛。偃甲鸟受笛声所控,立刻攻上。 第88章 凌无非背后仍贴着一片锋利的丝网,却不得不忍痛向旁闪躲,身后伤口随着拉扯扩大,一片血肉模糊。 就在偃甲鸟尖锐的喙即将刺穿他胸口的一瞬,白落英朗声开口:“钟离奚,你既认定我与钟离鹤归有染。为何不问问我,非儿到底是谁的儿子?”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前庭后院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朝白落英望了过来。 凌无非听见这话,不由愣在当场。 钟离奚瞪大双眼,勃然怒道:“你说什么?” 偃甲鸟是死物,未得新的指令,仍在往前进攻。凌无非不解白落英所言用意,一把扣住鸟喙,猛地一拧,竟生生将那鸟喙折弯,弯曲的圆弧撞上他胸前,尽管疼痛,却已不致命。 钟离奚手忙脚乱吹响竹笛,令那偃甲鸟退后。 “你把话说清楚,”他指着白落英,颤抖说道,“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既口口声声说我与你儿子有染,就该知道,这孩子与凌皓风没有任何关系。”白落英道,“我若真嫁了凌皓风,如今便当在襄州,又怎会回来这钧天阁?” “可这小子的随身佩剑,正是……” “他又没有后人,不传给他能给谁?”白落英撒起谎来面不改色,越说越离谱,“当初你与薛良玉联手,将我逼入绝境。凌、白两家到底还是世交,大哥总不至于这点面子都不给我。” 她说这话时,目光飞快扫过大门前,不知在等待什么。 凌无非对于自己真实身世的记忆,早就成了一片空白,听到白落英诸多前后不一致的言语,脑中已乱成了一锅浆糊。他拨开那只一动不动的偃甲鸟,仔细观察起围绕在他四周的天蚕丝。他幼时不爱练武,脑袋却很灵光,各类奇闻异志的杂书看了不少,对各种阵法排盘也有些许涉猎,只是不曾正式学过,所知甚为粗浅。 六壬之阵,乃三式之首,排列之法多不胜数,可以千万计。且此天蚕丝阵乃精心设计,阵中有阵,相互套用,极为复杂,加之排阵所用天蚕丝皆透明无色,肉眼难辨,且串联起这些丝线的偃甲蜘蛛,也都已藏入院中花圃、草地下的泥土之中,想以外行之眼解阵,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他好似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去,看向自己方才撞上的那片丝网——半干的鲜血附着在大片的银玉天蚕丝上,尽管狰狞,却反倒变得醒目不少。 也正是这一瞬,白落英微微偏头,正好看见他背后那一片皮开肉绽的血痕,瞳仁显而易见缩紧了几分。 “贱人!我不管你所言是真是假。这小子的性命,究竟留得还是留不得,且另当别论,可你既已认了与我儿有夫妻之实,便不该让他孤苦伶仃待在下边——”钟离奚话到一半,神情骤然变冷,如有凛冬寒风凝于眼底,直往外迸着寒气,一字一句,缓慢说道,“既生不能同衾。死能同穴,也算了了他一桩心愿。”话音一落,即刻吹响短笛。 一只硕大的偃甲蜘蛛蓦地从白落英身侧三尺开外的花圃里钻出,头顶触肢蓦地离体,携一双锋利无比的天蚕丝,朝她腰间攻去。 “娘!”凌无非蓦地明白过来适才母亲那番胡言乱语用意何在,想起近日以来,自己对她的种种猜疑与防备,心中悔憾交加,本能奔上前去,却被眼前无形的天罗地网拦了回来,右臂立时被那一条条交错缠绕的丝线划开四五道伤口,鲜血直流。 白落英少时虽以美貌称著江湖,家传武功也是一等一的高超,如今剑不在手,身法依旧矫健,所用虽多为守势,身法却轻灵飘飞,倒与襄州凌氏一门的轻功路子,颇有相通之处。 她在阵中走转,方圆不过半丈之境,竟未让那两只铁足沾到半片衣角。钟离奚见状脸色一变,吹奏短笛之音急转而下,那偃甲蜘蛛的剩下附肢也应声攻出,八肢八弦,在阵中走转来回,攻势一式更比一式凶险。 白落英受左右夹攻,能够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也不知是一时情急,还是被这蛮不讲理的钟离奚激怒,竟徒手抓向离她最近的那条附肢。 钟离奚见来了机会,急急吹出几个九转十八弯的古怪音调,使得两条附肢打着转猛攻上去。岂知白落英探手之举,竟是虚招,不等附足攻到,已收回右手,旋身急转闪避,两条不及收势的附肢从她身侧擦过,径直便窜入了密集的丝网。 钟离奚当即吹出转音,欲撤回此招,却不想那触肢上的倒刺却勾住了网中丝线,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 “这就动不了了?我再帮你一把。”白落英神色不改,踢起一块碎石撞入网中,接连击中两条进退两难的触肢一端,直撞得它们缠着同一条丝线打了几转,绑成死结,再也收不回来。 凌无非远远看见此景,忽地明白过来。原来她方才左躲右闪,并非畏惧示弱,而是在摸索丝网线径。然而尽管赢了这一回合,也不过杯水车薪,并不足以令二人从阵中脱身。 钟离奚显然已失去了耐心,飞快吹出一声嘈杂尖锐的笛音,直穿云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令那只还剩六只附肢可动的偃甲蜘蛛母体钻入地下,六肢顷刻融入阵中,与繁复层叠的丝网阵相接,不等白落英反应过来,已将她彻底困于方寸之地,半步动弹不得。 白落英略略垂眸,望着阳光照在丝网间折射出的光点,陷入沉思。 钟离奚却低下了头,掐指算起数来:“一、二、三……十六……十八,不对,怎的少了一……” 第89章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的女声在钟离奚身后响起:“大爷,您是在找这个吗?” 听到这个声音,凌无非眸光倏忽一颤,猛地抬起头来,只见坐在屋顶上的钟离奚身后已多了一人,身量高挑,姿容明丽。不是沈星遥,还会是谁? 她手中拿着一截尖锐之物,抵在钟离奚喉心,仔细一看,首尾附着着密密麻麻的倒刺,竟是一条偃甲蜘蛛的精铁附肢。 “大爷,”沈星遥神色淡然,爽利开口道,“您的东西做得实在太过精细,叫我这糙人看不明白,便只好用蛮力砸开。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钟离奚一对眼珠子已斜至眼角,在有限的范围内,极力转过脑袋,才勉强看清身后站的是谁,一时之间,陡然色变:“你是那天在五莲山的那个……” 沈星遥唇角一挑,神情陡地由晴转阴,当下翻转手中铁钩,横肘重击钟离奚胸前,将他打翻摔倒在屋顶上,不等他起身,已然欺身而来,再度横钩贴上他颈项,冷言道:“你既说得出五莲山,想必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跟踪我们了?” 第54章 瑶台有月镜妆空(二) 钟离奚听见这话,瞳孔急剧一缩。短暂惊吓过后,忽又变了脸色,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到底还是舍不得你的情郎,早在五莲山便不辞而别。如今折回,是想让老夫放了他吗?” “你不是跟踪他回来的吗?难道来的时候,没瞧见我在这儿?又或是说,昨夜你一直都在这里专心致志布阵,根本没发现我出去过?”沈星遥说着,目光淡然扫视前院一圈,唯独不看站在廊前的凌无非一眼。 凌无非远远望着她,身影僵直不动,眼波却不自觉颤了一颤。 白落英沉下眉头,眼中浮起一抹探究之色:“遥儿?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昨夜沈星遥离开时,听见别院传来动静,因暮色太深看不清楚,只当作那冒出头朝她身后窜来的偃甲蜘蛛是某种不认识的动物,随手拂到一旁,便扬长而去。 不想正是此举,令这东西偏离了原本隐藏好的位置,加之用材钝厚,两条附肢交叉着便卡进了石板间隙。今日一早,又受笛声驱使,扭曲挣扎许久才靠反震之力弹了出来。然已偏离本位,听着笛声一通乱走,这蠢东西竟然自己跑出了院子。 至于沈星遥,她连夜赶了许多路,在野外待了一夜,彻底冷静之后,蓦地想起凌无非回到家时那满身狼狈的模样,心中隐隐觉得将有大祸来临,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回头看一眼,谁知刚回到钧天阁附近,便看见了那只迷路的偃甲蜘蛛。 她还是头一次看见如此丑陋且怪异的东西,眼见这厮触足离体,险而又险从她衣角擦过,想也不想,直接搬起一块比人脑袋还大的石头,冲着这厮以竹木为料的主体砸了下去。 那只偃甲蜘蛛被沈星遥一砸,包裹在身周的竹木当场崩碎,四散飞溅,露出内部构造精妙的齿轮等零件,其中一枚齿轮受震荡之力歪斜,以致几条附肢乱了方向,不受控制地飞来飞去,四处乱扎一通。 沈星遥不知那丝线厉害,徒手拍断一截附肢后,忽觉右手小指指根传来隐约的刺痛感,抬手一看,瞥见蚕丝划出的血痕,方有所悟。 眼见附肢再次朝她面门袭来,沈星遥立时抬足挑起方才用来砸这蜘蛛的大石,一脚踢了出去。 这只偃甲蜘蛛迷了路,单打独斗,实在难成气候,被沈星遥反复踢砸了好几次,终于瘫软在地,不再动弹。 她仔细确认过这东西不会再发出任何动静,方蹲下身来仔细查看,拨开一层层破碎的木片,在蜘蛛底座上发现了刻着“钟离奚”三字的文章。想到钧天阁内多半有场恶战,又无趁手兵器在身,便掰了一截精铁打造的蜘蛛附肢拿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 谁知一到门前,便派上了用场。 沈星遥听见白落英问话,并不作答,只轻轻一摇头,问道:“这人是谁?为何要害你们?” “这老头一来就在这胡言乱语!胡乱给掌门泼脏水!” 被丝网阵挡在隔壁小院的众人早已看不下去,见沈星遥回来救场,纷纷嚷嚷开来—— “夫人,快让他把阵解了吧!” “就是啊,公子已受了伤,掌门怕是也撑不了太久……” 沈星遥听到这些话,眼里多了几分凝重,见钟离奚仍是讪笑不语,又将手中铁肢往他喉间推近了几分,半句废话也不多说,直接便道:“解阵。” 老头喉间油皮被铁肢锋利的倒刺划破,眼中却无惧色,只嘿嘿笑道:“小姑娘,我都七老八十一人了,唯一的儿子还被这贱女人害死。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子,活不活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着这话,笑得越发瘆人:“能死在如此美貌的小姑娘手里,又有仇人陪葬,何其快哉?哈哈……哈哈哈哈……” “钟离奚,你要我偿命便罢了,连你孙儿的性命也不顾吗?”白落英大声喝道。 她内息浑厚,此言一出,大半个宅院的人都能听见。沈星遥不知二人恩怨,突然听到这么句话,不觉懵住,半晌,方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一脸好奇朝凌无非望去,心中困惑,不禁怀疑眼前这个疯老头同陆靖玄是否有何关系。 凌无非扶额摇头,暗自发出长叹。 世间女子,受礼教制约,大多都将贞操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他的母亲却是反其道行之,随随便便就能给他认爹认祖父。 第90章 好一个不拘小节。 沈星遥见他这般反应,心里渐渐猜出个大概,再次望向钟离奚,道:“你精通布阵,既然亲口说了他们被困阵中必死无疑,我当然只能信你的话。” 说到此处,她话锋急转,眸光顿时冷了下来,变得凌厉:“可就算是死,也有先有后。若死在前头的是你,叫你的仇人亲眼看见,更痛快的,又会是谁?” 钟离奚脸色立变。 沈星遥不再多言,直接将这老头拎起,往阵中扔去,正冲着白落英所在的位置而去。 在场众人万料不到她会有此一举。老头更是慌了神,手忙脚乱拨弄竹笛,一把塞进口中吹了起来。这厮畏死,眼下落入阵中,生死一线,更是分秒必争,只听得短笛声乱了一阵,那些藏身于地下的偃甲蜘蛛纷纷破土而出,无数连接着银玉天蚕丝的铁肢漫天乱飞,有的伸长,有的缩回,有的撞击在一处,交缠打结,一时间难舍难分,叮铃啷当打着结四处乱撞。 随着丝线一根根收回,庭中母子所处境地渐渐宽敞,虽免不了连连飞身纵跃避让乱飞的丝线,比起方才逼仄狭窄之状,显然好转不少。 沈星遥面不改色,足尖挑起一片屋瓦踢飞半空,旋即飞身而起,一把拎起老头衣襟,跳步点在飞瓦正中,借力跃起,身法妙绝,飘然如仙。 不等钟离奚看清是怎么回事,已被她撂上堂屋屋顶,重重摔落,撞碎一大片屋瓦,发出噼里啪啦的碎响,一把老骨头几乎要被摔散架,疼得哇哇直叫。 他见阵式已乱,正待将竹笛往嘴边塞,却见眼前人影闪过,握着竹笛的右手脉门顷刻便被制住,“啪”地一声砸上屋脊,疼得灵魂几欲出鞘,就差当场升天。 竹笛应声脱手,叽里咕噜贴着屋瓦滚落下去,掉在院中空地上。 白落英身周丝线,基本都已收回,无束缚加身,她亦飞身纵步上了屋顶,落在钟离奚跟前。 “贱人,你无耻……” “闭嘴。”沈星遥语调一如往常平和,拳头却丝毫不收着,就差没把他脑袋打飞出去。 钟离奚歪着头,只觉得自己头都快脱臼了*。“呜哇呜哇”了老半天,也没说出句整话来。 凌无非仔细打量一番身周带血的丝线,为数不多的残缺丝阵,恰好是他能够看懂的排列之法,一番简单分析拆解后,坦然跨过悬丝,走了出来。 院中丝线凌乱,虽已困不住人,却处处都是障碍,影响行走。他小心翼翼在四处检查一番,面对多处繁复纠缠的丝线,实在束手无策,只得与白落英一般,飞身上了屋顶。 沈星遥看了看钟离奚,又转向白落英,询问如何处置,仍旧不看凌无非一眼。 凌无非见此情形,心又悬了起来,本想伸手扶她肩头,却被她以极其微小,不易察觉的动作躲开。 此时此刻,钟离奚就像一滩烂泥似的瘫软在屋顶上,怎么拍也拍不醒,到底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头,身子骨比不得年轻人,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白落英看着这厮,皱紧了眉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先关起来,等朔光回来,问清手记一事,再做打算。” 沈星遥略一颔首,当下提起钟离奚,扔向聚集在邻院里的人群。 白落英揉揉额角,只觉头疼得厉害。 沈星遥搀扶着她,一齐下了屋顶,权当身后的凌无非不存在似的,哪怕他始终紧紧跟在身后,也不搭理。 白落英像是想起何事一般,回头看了看这“人尽可爹”的便宜儿子,翻了个白眼,道:“一身都是血,邋里邋遢,还不快去包扎?” 离几人最近的何硕见了,探头往他背后看了一眼,瞪大眼惊呼道:“公子你这伤也太……” 凌无非没有机会,只是看向沈星遥,心下列出不少赔礼道歉或是问候的话语,却又一一推翻,以至于傻站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白落英看出端倪,提膝往他腿上轻轻一撞,道:“还站着作甚?迟了伤口化脓,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言罢,又朝何硕使了个眼色。 何硕会意,赶忙推着凌无非往内院走去。 染霜隔着院墙上的小窗,探头望了一眼凌乱不堪的前院,疑惑问道:“掌门,那些东西……” “先把能收拾的收拾好,旁的过后再说。”白落英说完,即刻拉过沈星遥,让她站在自己身边,等到众人散去,方看向身旁的她,柔声问道,“你昨夜不在,他竟也没察觉?” 第55章 瑶台有月镜妆空(三) “我封了他的穴道。”沈星遥不敢正视她的目光,眼睑不自觉垂了下来。 “那你回来,可曾听见我同钟离奚说的那些话?” “听的不多。”沈星遥似有所悟,略微一愣,抬眼向白落英看去,“莫非……” “二十多年前,薛良玉为清他儿子钟离鹤归出山,欲拿我做人情,幸得大哥相助,免于胁迫。而后薛良玉从中挑唆,令此人以为我玩弄钟离鹤归的感情,还为摆脱纠缠杀人害命。因此,他势要杀我报仇。”白落英摇头道,“方才那些话,你也别都当真,权宜之计罢了。” 沈星遥点了点头。 “随我来。”白落英牵着沈星遥往后院里走,在池塘边一方石桌旁坐下,并命人端来茶水,又摆手遣退。 蔚蓝的天,晴朗无云。清风枕着松涛,荡起层层碧波。 第91章 “我与他相认,不过四年光景。他与我也不亲,脾气如何,喜好如何,我并不十分了解。”白落英将茶水推到沈星遥跟前,道,“但也看得出来,这两个月来,他的确是变了。” 沈星遥蓦地睁大双眼,诧异抬头,正对上白落英温和平静的目光。 “你的性子,有几分你娘的影子。”白落英道,“每每见你,总会叫我想起她。想起当年的一面之缘,虽为知己,却无再会之期。” 沈星遥听到这话,蹙了蹙眉,认真思考片刻,似有所悟道:“您是想劝我……” “我不想劝你。”白落英坦然道,“只是想对你说,他虽是我儿子,可在回到我身边之前,便已成人,他的行径,与我无关。”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当年我与你母亲相见恨晚,虽无力救她于水火,那情分,也已远胜过旁人。我崇敬她,倾慕她,而后见了你,也将你当做了自己的孩子。你要如何看待无非,如何处置这份感情,我绝不会插手。可我也希望,你莫将我与他视为一体,即便决心离开,也莫要与为娘的生分了。” 这一番话,听得沈星遥直晃神。她昨夜便已下定决心离开,只是因担心门中生变,怕因自己一时不查,酿成大错,方回来救人。 她原以为,自己屡屡出走的做法,会伤了白落英的心,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说法。 “总而言之,你心中如何打算,尽管去做便是。至于你的刀……”白落英说到此处,略一沉默,缓缓起身,拍了拍她的肩,道,“若实在找不回来,我定会寻人打造一把一模一样的,亲手交还给你,也算是对素知当年的托付,有个交代。”言罢,这才转身离开。 沈星遥却愣在了原地,久久未能回神。目光游离着落在墙外冒出头的松枝上,越发出神。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星遥姐?你们几时回来的?” 听见苏采薇的呼唤,沈星遥颇感意外,循声扭头望去,正看见苏采薇左右张望着走进院里的模样,即刻起身迎上,随口问道:“宁州的事,已经了了?” 昨日她在后院库房寻刀时,便听门人提过。不久以前,万刀门在宁州、岳州等地开设分舵,大肆招揽门徒,又生事端。宁州无极门暗桩以蒋庆为首,多次受其弟子搅扰,不得安生,故以太乙排盘,设大阵以求自卫。 谁知万刀门下弟子恬不知耻,强行闯阵以致重伤,而后贼喊捉贼,多番挑衅,非要蒋庆给个说法,数度交涉冲突后,表面息事宁人,背地里却屡出损招,是以掌门周正亲自来到光州相邀,请苏采薇上门,加固阵型,封锁各处入口,以免又生事端。 苏采薇走到桌旁,拿起茶壶倒了一大杯水,满饮而尽,用手扇着脸周热气,忽然盯住沈星遥的眸子,蹙起眉头,用充满探究的眼神打量着她,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沈星遥一时语塞,仓促避开她的目光,道:“我已制服了钟离奚。他在前院埋了许多机关,我们这些人,不通阵法,不知如何移除那些障碍,你既回来了,便去看看吧。” 苏采薇不明就里,见她不愿多说,只得强忍好奇把满心疑惑咽了回去,拉上她便往前院走,却被她挣脱了手,不解回头望去,只见她勾了勾唇角,笑得颇为勉强。 正值午间,日光愈发刺眼。沈星遥伸手略挡了挡,似乎迟疑了一瞬。 “走吧。” 苏采薇还是头一回瞧见她这副模样,心下好奇又添了几分。 朗日高悬,晒得前院各处悬挂的天蚕丝不断折射出炫目的光点,晃得人快要眼瞎。 一个多时辰前,凌无非被何硕扶去房中料理伤势。他看着盆里被血水浸透的纱布,脑中突然有了主意,让何硕通知门人去准备墨水,混入水中,再浇到前后各处院里的蚕丝线上。 如此大量的墨水,准备起来颇费工夫。等众人筹措完备,将几只盛满墨水的木桶抬到院里,他亦料理好了伤口,便与随行的何硕一道来到院里。 何硕看见地上的木桶,即刻跑上前去,与另一少年门人端起其中一只,泼向院中光点闪烁最密集处。哪知如此之巧,沈星遥与苏采薇二人,也从另一头走了过来,飞溅的墨水不长眼,直接便朝二人洒了过去。 “当心——”沈星遥眼疾手快,当即拉过苏采薇向后退开,小腿腿腹撞上一条布置极为隐蔽的天蚕丝,登时便被划开一道细长的血口,染上一片鲜红。 凌无非下意识上前,却被满目黑黝黝的丝线挡了回来。他不知苏采薇会在这时回返,满眼俱是诧异,不及发问,余光已然瞥见沈星遥腿上新添的伤口,一时竟像被何物堵了喉咙,噎住似的,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苏采薇诧异不已,瞪着几人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这……这丝线看不见,总得找个能看见的法子,才好拆解吧……”何硕沾了一手墨水,挠完脑袋,发顶一片乌黑锃亮。 “这谁的主意?”沈星遥问道。 何硕不敢吭声,眼珠子却不自觉往凌无非身上瞟。 “是谁告诉你们,非得看得见才能解阵?”苏采薇说完这话,目光转至凌无非身上,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师兄,想不到你少活了这七年,竟会变得如此幼稚。”言罢摇头,重重叹了口气,即刻回转身去,低头一个个数起了那些偃甲蜘蛛留在地上的坑洞。 第92章 凌无非彻底无话可说,见沈星遥腿上伤口仍在流血,赶忙从另一侧未被丝线遮挡的门洞绕了过来,拉过她的手,便要帮她查看伤势,却被她大力甩开,掌心擦过一条悬在矮树上的丝线,若非他反应够快,及时收回手来,只怕半只手掌都要被它削去。 他看了看掌心皮肉外翻,鲜血直流的伤口,又看了看沈星遥,踟蹰好一会儿,方小心翼翼问道:“星遥,你的伤……” “没事。”沈星遥出奇平静,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走向苏采薇,温声问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下贼上克,阳日用阳……”苏采薇掐指数着地上的坑洞,忽地皱起眉头,转头打量前院四角,见东南角的西府海棠高处一条细枝弯曲得极不像样。 本是最柔嫩的绿枝,却无半点弹性,死气沉沉向下耷拉着。仔细观察一番,果不其然——那条细枝周围各个方位,来回闪烁着斑斑点点的白光,显然布满了丝线。 “得找个东西把它砸出来……”苏采薇指着树下坎位半尺外的位置,道。 沈星遥瞥了一眼在正厅前摆了一排的偃甲蜘蛛,不动声色走了过去,掰下一条铁肢,朝苏采薇所处之处掷了过去。只听得“啪嗒”一声响,半个木甲蜘蛛的脑袋登时便从土里冒了出来,几根条扎在墙里的铁肢随之收回,在墙上留下一排黑黢黢的洞。 “还有那边……”苏采薇指了指另一个方向,转身跑至那排偃甲蜘蛛跟前,左看右看,实在瞧不出名堂,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对凌无非道,“师兄,你让他们去拿几个铁铲来吧,剩下的墨水也别浪费了,泼在剩下的天蚕丝上,免得误伤了人。” 凌无非听见这话,略一点头,正待吩咐下去,却愣了一愣,回过头来看向沈星遥被血染红的小腿。 苏采薇没听见动静,转身望了过来,见沈星遥半边裙摆都已被血洇透,赶忙上前拉过她道:“怎么受伤了也不说啊?快回去,我给你上药……” 她拉着沈星遥便走,全然忘了凌无非还站在一旁,等回到房里坐下,取出金疮药,才后知后觉盯住沈星遥,想了好半天才捋清思绪,问道:“星遥姐,你和师兄是不是……” “不对,”她说到一半,又推翻了自己的话,重新说道,“从前你要受点什么伤,他早该疯了,今天居然就这么看着你流血,简直就是……” “从前的凌无非,已经死了。” 第56章 瑶台有月镜妆空(四) 沈星遥拿起一卷纱布,从苏采薇手中接过伤药,俯身挽起裙摆裤脚,将瓶中药粉撒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尽管刺痛,却不吭一声。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她的模样始终平静,眼波恍若一潭死水。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人还是从前的人,只是忘了些事,喜欢什么样的,不喜欢什么样的,总不会变吧?” “是我变了。”沈星遥的回答言简意赅,“七年光景,刀光血影,该经历的都已经历过,谁还能像当年那么纯粹?” “胡说八道,”苏采薇道,“他要只是喜欢天真纯粹的姑娘,天底下到处都是,可遇见你之前,他可是发誓要终身不娶的。不就是只喜欢你吗?再说了,七年过去,谁还一成不变啊?你又不是今天才变,怎的失忆前他不嫌你老练世故?非等到这时再说?” “我不知道。”沈星遥摇头,足尖勾过一张矮凳,将伤腿搭在上边,低头包扎。 苏采薇见状,连忙上前帮忙。 沈星遥拉开纱布,一圈圈缠上伤腿,忽地锁紧眉头,若有所思问道:“你说,为何他明明不喜欢我,却还不肯放我自由?” “啊?”苏采薇听到这话,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傻愣愣抬头朝她望来,“星遥姐,你是说……” “我想和离。”沈星遥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道,“他若对我不满,休妻也成。” “别别别……你……”苏采薇被这话吓住,当即跳起身来,“怎的突然就……你们……” 她拍了一把自己的脑袋,只当方才所听见的都是胡话,谁知拍了这一巴掌,反觉耳边嗡嗡响个不停,思绪越发混乱。 “这些都已不重要了。”沈星遥道,“我只是不明白,他既已不在意我,为何还要留我?” “话不是这么说,”苏采薇被她一席话弄得慌乱起来,连连摆手道,“他不在意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你当真确定他是这么想的?还是说,他说错了什么,令你误会……” 话到此处,苏采薇眉心一紧,一跺脚道:“不行!我得去问问他——”言罢,转身便往外走。 “采薇!” 苏采薇闻声回头,一脸困惑朝她望来,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方犹犹豫豫道:“如果真是这样,大概便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既然选择了你,就得负责到底吧。” 沈星遥闻言一愣,等回过神来,门前已不见了苏采薇的身影,只剩下摇晃的门扇和吱呀吱呀的声音。 “可是……”她疑惑地蹙起眉头,自言自语道,“我的人生,为何要他来为我负责?” 门外的天空不知何时飘来一片低矮的云,压得天色暗了下来。苏采薇在院门前撞见跟来查看沈星遥伤势的凌无非,当即拉过他的胳膊,拖去院墙外,见他手上缠着纱布,不由愣道:“你怎么也受伤了?” “你才发现吗?”凌无非摇头,无奈叹了口气,道,“她怎么样了?” 第93章 苏采薇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还好意思说!人家都不要你了。” 凌无非听了这话,愣了一瞬,下意识便往院里走,却被苏采薇拦住。 “师兄,你老实回答我。”苏采薇紧盯他双目,“你现在到底还记得多少事?” 凌无非摇头,算是回答。 “那你想不起来的,我们都告诉你了。”苏采薇道,“其他的呢?我们不知道的,她也没对你说过吗?” “说是说过,可是……” “那你到底是不信她的话,还是听她说的太少了?”苏采薇语若连珠,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为何她会认为,你已经不在乎她了?” 听到这话,凌无非身子霍地僵住,久久未能回神,直到被苏采薇猛推了一把。 “你说话呀!” 凌无非被她推得一个踉跄,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连忙问道:“她还在房里吗?我想……” “就算忘了七年过去,早些时候你也不是这么迂回遮掩的性子吧?”苏采薇越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严肃问道,“你当真……” “我不知道。”凌无非迷茫不已,不住摇头道,“我如今甚至不知在意一个人是何感受,看见她也与看见其他熟识之人无甚分别。这种问题……你让我如何回答?” 苏采薇听得瞪大了双眼。 她万万想不到是这么个结果——当年她与恩师同门,一路协助这夫妻二人辛苦走来,种种恩爱深情都看在眼里。 岂料那时连生与死都拆不散的情分,如今说忘便忘,脆弱至此! 苏采薇挽起衣袖便要揍人,却听得院内传来“吱呀”的门声,连忙跑去院门前查看,只见沈星遥已换了一身衣裙,跨出门槛走到院里。 凌无非亦跟了过来。沈星遥远远望见他,略一晃神,脚步随之停下。 微风习习,拂得花叶摩挲,簌簌作响。二人四目相对,脚下不过三丈余长的距离,竟似有千里之遥。 “昨夜走得仓促,是我失礼。”沈星遥坦然开口,话音平静,眼波一如镜湖之水,没有半点波澜,“今日当着你的面,便不算是不辞而别了吧?” 凌无非恍惚听着她的话,思绪犹在风中飘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猛地明白过来苏采薇方才那番劝导的用意,不自觉跨出一步:“你要走?” 沈星遥略一颔首。 “你要去哪?” 他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到了这一刻,他所说出的每一个字,有多么小心,字字句句飘在风里,颤摇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从此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嗯。”沈星遥点头。 “那我能不能问问你,”凌无非大步走到她跟前,眼里终于有了紧张的颜色,“这件事,我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所以究竟是为何,非要留我不可?”沈星遥唇角略一抽搐,眸底飞快掠过一抹自嘲之色。 “我……”凌无非不禁语塞,半晌,方道,“我不能就这样辜负你。” “可你已经辜负我了。” 沈星遥没有逃避他的注视。 一抹亮色从阳光里坠落,浮在那双秋水一般的眼眸里。这光彩原不属于她,却让他在恍惚间失了神,怅然无措。 她笑中带苦,低头从他身旁绕开,大步走远。 苏采薇追了几步,却苦于无立场阻拦,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 梁上飞燕离巢,倏然掠远。 凌无非右手忽地攥紧了拳,转身疾奔追出。身形穿梭在光与阴影之间,步履越发急切,神情愈加仓皇。 他追着沈星遥跑出钧天阁大门,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狂奔。沈星遥头也不回,只自顾自往前走,每每被他追上,都会避开他的拉扯,继续往前走开。 二人之间,虽有拉扯,却没有一人开口说话,哪怕叫路人瞧见,也只被当作寻常的夫妻争吵而忽略。 直到郊外长亭前的老榆树下。 “不追了。”沈星遥放慢脚步,渐渐停下,“继续拉拉扯扯。你累,我也一样。” 凌无非追至她身后,按捺不住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再不肯松开。 他惊慌失措,却分不清这慌乱是不是爱。 只知这是他少时所求,曾经一生的执念,若就此放手,一切再与他无关。哪怕此刻不知心痛是何感受,也定有一日,将为今日之失,追悔莫及。 沈星遥没有拨开他的手,只是慢慢回过头来。二人高矮相差本就不大,刚好脚下是处平缓的斜坡,她又站得高些,目光刚好能与他平视。 “你可知自你失忆以来,我与你相处,每一刻都是煎熬?” 凌无非仓促点了点头,拉着她的那只手,颤抖得越发厉害。 “所以,为何还不肯放我走?”沈星遥的话音忽然变得很轻。 “我……”不知是不是跑了太久的缘故,他的呼吸声突然变得急促,话也开始语无伦次,“从现在开始,我会好好回想过去的事。我想知道你我从前经历过何事,想知道所有关于你的一切……我不该,也不能这么对待你。我想和你重新开始,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也就是说,不管是为了你的颜面,还是所谓的责任,你都想拴住我一辈子?”沈星遥忽然怒了,大力甩开他的手,低吼声直窜树顶。 阳光顺着颤摇的枝叶间隙漏了下去,如雨一般淋了二人满身。 第94章 “凌大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沈星遥坦坦荡荡与他对视,眉眼间的傲气,一如少时叛出师门那日一般,不可催折。 她定定注视着他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倘若与你相伴一生,只是你权衡利弊,施恩于我的赏赐,我受不起。”言罢,决然拂袖转身。 燕子飞过梢头,稍稍停伫,遮盖了雨点般破碎的光影。凌无非抬足欲追,却觉眼前昏花,直欲作呕。一阵又一阵的头疼震得他耳边嗡嗡作响,脚下再也站不住,一个踉跄栽了下去。 他抱着树不住干呕,连日来与她相处的片段如走马观花从他眼前晃过,蒙着黑压压的树影,尽是灰暗的颜色。心里空空荡荡,又像被看不见的东西填满了,什么也装不进去。 凌无非强撑着往前迈出一步,却摔倒在地。四肢困顿乏力,似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喉头蓦地涌上一股暖流,温热而腥甜。 凌无非猛一弯腰,呕出一大口血来。血水啪嗒落地,裹住湿润的青草,散发出一丝淡淡的黑气。 倒在树下的人,也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57章 只向从前悔薄情(一) 深山幽静,古树参天。险壑深谷之内,乱草浓荫覆盖,堆积的岩石之下,露出一方尺余宽窄的地洞口。洞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一只沾满泥沙,遍布血痕的手,从洞里伸出,屈指扣上洞沿。 这双手,手背青筋起凸起,显然铆足了力气。过了一会儿,狭窄逼仄的洞口周围响起断断续续的拍打声,震得洞周碎石扑簌簌下落。 “砰!”倏地从洞沿下传出一声巨响,几寸厚的洞壁也没能经受住这强烈的震感,裂开一大块,伴随着沉闷的声响坠入洞底。四壁回声连带余震的颤响传回地面,乘着微风弥散。 洞中之人另一只手也攀上了洞沿。那只手,鲜血淋漓,五指血肉模糊,隐约露出白骨。 这样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却力大无穷,愣是支楞着撑起了双肩和他一整个人。凌乱的长发夹着青草,毛躁且污秽,鬼魅一般覆盖住他的脸,一身鸦青色长袍破烂不堪,裸露出的肌肤布满伤口,仍在渗着血。 一只脸盆大小,缺了半边木盖的偃甲爬虫追在他身后爬出洞,被他用顺势捞起的环首长刀劈成了好几瓣。 男人坐在洞边老树下,长长舒了口气,缓慢撩开覆盖在脸上的长发,露出削瘦的面庞。 他被这些聒噪的机械造物困在不见天日的地洞里近一个月,渴饮生水,饿食爬虫,苦不堪言,若非孤注一掷,抵力相拼,只怕早已丧命。 堂堂落月坞宗主,竟沦落到这种狼狈的境地。叶惊寒倚着树,回想这大半月来被困在洞底所经历的一切,愈发觉得自己可笑,唇角微微勾起,尽显自嘲之态。 他被困数日,已饿得头昏眼花,却不得不强撑着身子站起,四下寻找起食物,一路跌跌撞撞踏过满地乱石枯草,不知不觉转入山林深处。 山头升起雾霭,缭绕盘旋。渐斜的日头投下的光,越发昏黄稀疏,漏过林间繁茂蓊郁的枝叶缝隙,又被雾气氲散,只剩下疏疏落落的光点。叶惊寒以刀为杖,蹒跚前行。头顶天色在崎岖迷途中,一点点暗了下去。 却在这时,一个黑糊糊的影子晃晃悠悠出现在参差交错的树荫下。 叶惊寒眉心一紧,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在天边勾勒出一圈金黄,浓雾渐淡,显露出那黑影真实的模样——一匹毛色发黄稀疏,上了年纪的老狼。 叶惊寒扶着树干的手,五指倏地扣紧。 老狼的眼睛混浊,嗅着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味,缓缓匍匐下身子,弓起了背,露出尖利的狼牙。 这是预备进攻的姿态。 叶惊寒看见它吊起凹陷的小腹,恍然明白过来,这匹狼显然也饿了多日。 饥饿的人,遇上饥饿的孤狼,注定只能活一个。 叶惊寒握紧刀柄,正结痂的伤口随着青筋凸起崩裂,渗出的鲜血在手背划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红线。 野狼挺身纵跃,朝他扑了过来。它饿了太久,显然没多大劲,跳得并不算高。 叶惊寒踉跄着躲开,后腰撞上一截树枝,疼得他龇牙咧嘴。 饿狼戒备跳着回转身来,退出数尺开外,缓慢在他身周绕行。 夜幕降临,圆月升起。饿狼仰首朝天,发出一声长啸。 叶惊寒身形陡地动了,几乎是一转瞬的工夫,闪至那头饿狼跟前。手起刀落,一声凄厉的狼嚎穿透夜色,响彻山林上空。 老树浓荫之下,饿狼呼啸扑起,将一刀落空的叶惊寒死死压在身下。 叶惊寒佩刀脱手飞出,只剩下一双手,死死扼住饿狼脖颈,拇指抵在它喉心,脸色胀得通红。 惨白的月色照亮饿狼一身凌乱的杂毛,也照亮了它鼓胀发红的双眼。 一人一狼,气力都已用竭,然生死只在一线,谁也不敢放松。 时间一点点过去,叶惊寒被饿狼压着,僵持不下,愈觉两眼昏花,眼看那狼张开血盆大口朝他头顶咬下,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一挺身翻起,仍旧掐着饿狼咽喉,按倒在一旁的乱石堆里。 “嗷呜——”饿狼发出沙哑的叫唤,扑腾着四肢试图挣脱他的束缚。叶惊寒不敢松手,迅速抬头搜寻起方才被狼爪拍飞在一旁的环首刀,却发现那把刀正倒插在离他眼前六尺开外的岩石旁。 第95章 这个距离,除非松手,他断然是碰不到那把刀的。 可若从眼下所在之处,纵跃至刀边,间不容发的时间,稍有迟滞,便会被起身的饿狼扑杀。 这简单的动作,对于往日的他而言,本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如今他被困在地洞大半个月,忍饥挨饿,遍体鳞伤,身法远不及康健时灵巧。 但若继续僵持,他的耐力又如何比得过茹毛饮血的野兽? 叶惊寒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摁住仍在挣扎的饿狼,凝神聚气,心中默念三下,倏地垫步跃起,凌空纵跃翻了个身,却因体力不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几乎同一时刻,饿狼翻滚起身,朝他猛地扑来。叶惊寒见之,飞快拔出长刀,全力刺出,寒芒刺入饿狼胸前血肉,直直穿透心脏。衰老的饿狼仰面发出哀嚎,庞大的身躯惯性不减,如一座大山似的压了下来。 叶惊寒被它压倒,后脑勺直接磕在了地上,两眼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 山间明月朗照,清风裹着一丝丝血腥味从石缝前飘过。 昏昏沉沉中,叶惊寒的舌尖尝到一丝腥甜的味道。 是死去饿狼的鲜血,正从伤口内汩汩流出,沾上他的唇瓣。半梦半醒的他,凭着直觉找到血流聚集的位置,贪婪吮吸起来,饮罢鲜血,又沉沉睡过去。 长夜过尽,远方鸡啼声响,东方初露一抹白。阳光普照,穿过茂盛的老树叶隙,洒向大地,也照亮了躺在地上的一人一狼。 叶惊寒皱紧了眉头,艰难地将手从饿狼身下抽出,遮住眼睛。 天终于亮了。 长空万里无云,飞鸟振翅掠远,清风送着花香,一路飘下山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入千家万户。 复州城东,一名扎着双环髻,衣着朴素的少女,搀扶着拄着拐杖的老父亲,拉开小巷尽头一间小院外的篱笆门。 “就是这里了。”少女松开搀着父亲的手,回身对正朝二人跟前走来的沈星遥道了个福礼,“这一路来,还得多谢女侠照拂。若非沈姐姐相助,只怕我和爹爹都要死在山匪手里,回不来了……” “不必言谢。”沈星遥道,“见了不平事,岂有不管的道理?平安回来就好。” 这父女俩原在褒信县做工,攒了些钱,打算返回复州老家,却在途中遇见山匪拦路,险些被人绑走。刚巧被路过的沈星遥撞见,顺手便收拾了那帮山匪,考虑到二人一个年迈,一个柔弱,便亲自护送二人跋山涉水回到家中。 老人感激不已,要留她用饭,却被沈星遥婉拒。她目送二人进门后,便即转身走开。 早年间,她也曾来过复州,那时的她顶着魔头遗孤的身世,受各派追杀,不得不东躲西藏。来时匆匆忙忙,并未细细看过城中风光。而今城中大街小巷,商户已换了好几波,新老面孔,她都看着新鲜。 沈星遥沿着记忆里的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玄灵寺前。 “阿弥陀佛。”门前两名打扫落叶的年轻僧人见有人来,一齐立掌躬身,向她施礼。 沈星遥双掌合十还礼,缓步踏入寺院,在门前领了一炷香,走进正殿。大雄宝殿内,佛祖金身宝相庄严,半睁的眼中,满含慈悲。她安安静静地敬香跪拜,脑中却空空一片,想不出任何祈愿,只茫然叩拜三下,浑浑噩噩起身,退出大殿。 她在院中找*到六年前重建的许公碑,看见碑下赑屃被风霜磨平的脑袋,这才惊觉,原来六载岁月竟也如此短暂,仿佛弹指一挥间,便已流逝。闻得花叶簌簌,抬眸展目,恍然发现前方院中新建了一座九层宝塔,塔尖嵌着一枚宝珠,似玉非玉,半透不透,在阳光照耀下,闪烁出莹亮的光泽。 “沈施主。” 沈星遥闻声回头,只见一名穿着灰袍的青年僧人立在眼前,眉目似有几分相熟,仔细辨认,这才想起,合掌施礼道:“心白师傅。” 当年扫地的小僧,如今已是寺中知客。 “多年未见,施主眉眼已添风霜。”心白立掌还礼,“莫非心中有惑,故来我寺寻求开解?” 沈星遥没有回答他的话,不自觉回首看向殿后高塔,慨叹一声:“多年不来,不知这塔是何时所建,好生巍峨。” “前年清合方丈圆寂,身化七十二颗舍利。”心白答道,“朝廷感其功德,拨款建造此塔,取名‘佛骨’。塔顶宝珠便是以特殊技艺,将老方丈所化舍利封存其中,愿此光辉照拂我寺,庇佑一方黎民。” “方丈当年救人,不惜毁誉破碑,如此博大襟怀,非常人能及。”沈星遥闻言,想起当年来时,清合仍健在,而今时光倥偬,已是生死之遥,心中忽觉感伤,当下立掌合十,躬身一拜。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心白立掌言道,“世事纷扰,皆起于人心,唯有放下执迷,方能清净。” 沈星遥没有回答,放眼扫视院中,回想起多年前二人在这院里受众派围困,九死一生之景,唇角泛起苦涩:“当年一诺,可以性命守之。而今苦尽甘来,前尘往事却成虚妄。难道这些,也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执念吗?” 第58章 只向从前悔薄情(二) 心白双掌合十,躬身一拜:“阿弥陀佛。” 沈星遥合手回礼,心绪依旧沉重,疲惫不堪。 心白见她仍是一副困顿之态,并不多言,只略略垂首,示意她往内院行,自己在旁引路,与她穿过院门,来到佛骨塔前。 第96章 九层宝塔,长阶盘绕,蜿蜒曲折。沈星遥跟在心白身后,一步步踏上台阶,脑中蓦地浮现出四年多年,她一人独往南海千钟塔内救人的情景来。 那时凌无非被薛良玉废去武功,囚于千钟塔顶。塔里每层都有守卫,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她一人提刀只身闯入高塔,层层突围,九死一生杀至塔顶,到达那扇关着他的铁门前,浑身上下不剩一块好皮。 她沉浸在回忆里,从佛骨塔第九层正中悬挂的铜钟旁经过,这一刹那,她仿佛又回到南海之畔楣檐腐朽的千钟塔顶,浑身鲜血淋漓,用尽所剩之力,舍身撞向挂在宝塔最高层的那口铜钟…… “施主,请随我来。” 听到耳边传来心白的话音,沈星遥一个激灵,蓦地回过神来。 她定了定神,见心白站在一侧小门前,指向门外围着金漆栏杆的走廊。 沈星遥略一颔首,缓步跨出小门。 塔顶外围视野开阔,一望无际。沈星遥低头俯瞰,一眼便已看遍复州城内光景。只是晨间的雾气还未散尽,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仍是一片朦胧。 “天地广阔。凡胎**,比之浩大乾坤,渺如尘埃。”心白说道,“生灭得失在沿途,归得宝所皆空寂。施主若能放下执迷,这天、这地,无边山河,尽可纳于一心,何愁?” “可现在这颗心,连一个人都放不下。”沈星遥手里捏着那串白玉铃铛,在指间摩挲。 心白瞥见她手心的铃铛,目光略微顿了顿,似在回忆。沈星遥瞧出他神情变化,不由问道:“小师傅也见过这铃铛?” 心白略一颔首,思索片刻,方道:“六年前,凌施主受各大门派围困寺中,为免争斗,跃上许公碑顶,令众派不敢强攻,只能以暗器、弓箭投射,未能伤他分毫。”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在他躲避围攻之时,怀中滑出一物,正是这样一串铃铛,为了拾它重陷围困,因而身负重伤。” 沈星遥听见这话,眸底闪烁不定的莹光,倏地一抖,滚落一滴泪,贴着鼻翼滑了下来。察觉失态,又立刻别过脸去。 那年的他,为她背负污名以致遭人追杀,险些丧命。 自己也曾被他放在心尖上,纵如浮云朝露顷刻流逝,到底真实存在过。 心白没有说话,只是双手合十,对她施礼,却像是想起何时,看了一眼漏壶上的时刻,少顷,淡淡说道:“时辰到了。” 沈星遥愣了愣。 心白再次施礼:“老方丈圆寂的时辰在巳时三刻。每日此时,都要在佛骨塔内敲钟三声,以为祭奠。” 沈星遥躬身还礼,略微颔首,目送心白走入塔内,敲响铜钟。 钟声洪亮,余音缭绕不绝。沈星遥听着钟声,恍惚生出错觉,仿佛魂魄飞离体外,眼睁睁看着当年浑身鲜血淋漓的自己撞上铜钟,留下一大片人形血印。 混沌之中,仿佛有人指引她往前走,直到钟响三声后,回音彻底停息,方回过神来。 她蓦地回头,正瞧见白玉铃铛从自己搭在栏外的掌心滑落,坠向塔下,一时慌神,连忙伸手去捞,却已不及。 心被深埋其中的尖刺扎得鲜血淋漓,令她痛不欲生。 沈星遥僵立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她的回忆,她的念想,七年来的点点滴滴,都随着铃铛的坠落,纷至沓来,又在顷刻间流走,与他有关的一切,好似都不见了。 心在一瞬间放空,这空旷感令她感到凉飕飕的,竟在这炎炎夏日,缩紧了身子。 沈星遥看着被雾气笼罩的远山,鼻尖一酸,忽然之间,失声痛哭起来。 听见哭声的心白不动声色立于钟旁,立掌阖目,默念起经文。 沈星遥伏栏痛哭,忽觉眉心沾了一抹凉,缓慢抬眼,竟见头顶纷纷扬扬,飘下几片落絮似的雪。 炎炎夏日,落雪纷飞。竟真应了她与他成婚那日,饮合卺酒前所念《上邪》中的一阙—— 上邪,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冬雷震震,夏雨雪…… 乃敢与君绝。 沈星遥缓缓阖目,任由飞雪覆了满面,唇角微微勾起,哭着哭着,忽然笑出泪来。 铃铛坠落,在她视线之外蒙上雾气,消失不见。 与它一模一样的另一串铃铛,仍旧好端端躺在凌无非房里的桌角,与沈星遥离开前丢弃的所有饰物摆在一起。 凌无非缓缓睁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家中,此刻正赤着上身,背靠床头而坐,头肩好几处穴位都扎着银针。 坐在一旁的老医师见他醒来,看了眼时辰,即刻起身替他拔去银针,满脸疑惑打量他几眼,道:“公子可还有何处不适?” 凌无非摇了摇头:“我这是……” 这时,何硕端着热水推门进屋,见他醒来,一时喜不自胜,转身朝门外喊道:“掌门、苏姑娘、夏公子、姬夫人,公子他醒了!” 凌无非一愣,下意识抓起一旁的中衣套上身,还没来得及系上衣带,便看见白落英等人及门人鱼贯而入,索性不再挣扎,草草扯过衣襟盖过胸前,不再动作,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夏慕青身上:“你们几时回来的?” “昨日。” “那朔光的毒……” “别说他了,还是看看你自己吧。”白落英板起脸孔,道。 “我怎么了?”凌无非不解道。 第97章 “朔光所中之毒,颇为怪异,乍看无事发生,却仍有残毒存于经脉深处,多少都是隐患。我本想去藏仙谷一看究竟,可再回到五莲山,却已找不到入口。”姬灵沨神色凝重,“你为他逼毒,毒质逆行入体,怎的一直都不说?” 凌无非听到这话,愣了一愣。 那时为朔光驱毒疗伤,他的确察觉经脉逆行,推动毒质倒流,身体却无任何异样反应。 也正是因此,将此事搁置一旁,并未过多在意。 “你对这些毒物毫无反应,只能说明,情蛊已有复苏之兆,仍能感知并吞噬外来的剧毒。”姬灵沨道。 凌无非闻言,一时愣住,半晌方道:“那会如何?” 姬灵沨摇头,无奈叹道:“如今情蛊虽未苏醒,但显然已感知到毒性存在,隐有发作之兆,恐怕……我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对啊,这回公子回来昏迷了好几天呢。”一旁的门人道。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令情蛊沉睡,原也只是尝试,却不想反而惹出这么多事端。如今最要紧的,是得找到合适的法子,彻底解除你体内情蛊,否则一旦发作,后果不堪设想。” 凌无非闻言,困惑蹙眉:“有这么严重吗?” “不得了啊,”被挤到屋角的胖少年发话,“我记得夫人好像也曾帮朔光师兄运功疗毒,她该不会也……” “好像,那时夫人的确感受到了异常,却及时躲开了。她武功那么好,应该……”另一门人犹犹豫豫道。 “你此番昏昏迷,并非因为那无名之毒,而是因为情蛊。”姬灵沨将话拉回正题,“星遥为何而走,你一定比我们更清楚,是吗?” “我……”凌无非一时语塞,半晌,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因为……” “你忘了她,不在乎她。但这情蛊,是她以自己的血,亲自给你种下的。保爱她之人,因畏死而不变心。”姬灵沨神情越发沉重,“倘若情蛊真的苏醒,你却没能恢复记忆,你可知后果如何?” 凌无非闻言声哑,低头凝眉,似已陷入思考。 “这一次毒发,我已用尽平生所学,试了好几种药物,都见效甚微,还是想起多年前师父教我的法子,请了这位老先生替你摸骨寻得蛊虫所在方位,以用安抚蛊虫的药物浸泡过的银针刺穴,这才勉强压制住毒性。”姬灵沨说着,低头沉默许久,适才开口,声色黯淡,“往后是福是祸,全看命数了。” 凌无非心不在焉听完她的话,仓促一点头,众人瞧出他心情不佳,便不多打扰,与那老医师陆续退出门外,只留下两个少年门人照顾。 两位门人一个负责打扫收拾,另一个则退出门去准备吃食。凌无非独坐房中,听着房门关闭的声音,忽觉一阵落寞,不自觉转身看向床榻内侧。 沈星遥用过的软枕,正中还有睡过的凹陷痕迹,素色锦缎上,还残留着一缕淡淡的芙蓉香气。 这淡香令他不自觉想起,沈星遥离开前,曾在库房寻刀未果崩溃,摔断了一支玉簪,而那支玉簪上所雕刻的花,正是芙蓉。 凌无非心念一动,翻身下榻走到桌旁。看着堆放在桌上的玉饰铃铛,忽而怅然,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适才聚在房中的人群里,并没有她。 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彻彻底底离开了他。 那些凌乱的,难以梳理的心绪再次涌上心头。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轻轻抚过断簪,停在圆润的断口处,脑中忽地晃过一个影子,下意识看向自己左肩。单薄的中衣在光照下,半透不透地隐约露出肩头刺青模糊的纹样。 纹样正中,是狼的图腾。虽是凶狠的野兽,却是极专一的秉性,一生只得一偶,誓守彼此终老。 忽然之间,似乎有那么一瞬,令他感到窒息,心头涌起莫名的难过,不似追悔愧疚,只是伤心。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那些幽微的,不可察的感情,早在不经意间绵绵密密地缀满了他的心,从前无知无觉,却在彻底失去她后,牵动着血脉,隐隐抽搐起来,撕开一道道缺口。 扶在玉簪断口的手忽然开始颤抖,心里的不安越发藏不住,从或疏或密的缺口里漏出。 他的眼角忽地传来一丝滚烫的触感。 那是一滴泪,悄无声息落了下来,正滴在断簪一头的芙蓉花瓣上,因这没有温度的冰冷器物,顷刻转凉。 第59章 风雨欲来山欲暝(一) 沈星遥离开光州后,本想回昆仑山住一段时日,好好修身养性,但转念一想,若就这么回去,被师父顾晴熹瞧见,必会追问缘由。 她决议离开凌无非一事,并无撒谎的必要,但若照实说了,顾晴熹必会上门交涉,到时人多嘴杂,自己能不能说服旁人且不论,没准按师父的性子,还得劝她回钧天阁与那没心肝的东西重归于好。 如此一来,不知又得浪费多少时间,非但不能令自己舒心,还会耽误不少工夫。 于是她推翻了回山的念头,左思右想,又琢磨起万刀门的事来。 烈云海至今未现身,赤角仙、蛊童以及那些长得一模一样的怪人来历也未有定论。过去是念着凌无非有退隐之心,处处包容,处处留手,而今既已分道扬镳,何不大干一场,把罪魁祸首揪出正法,还所有人一个清净? 她仔细筹谋一番,决心先去楚州看个究竟,再做打算,途经汉阳县下榻,翌日晨起立刻便启程。 第98章 正巧出了客舍,左拐店是一家饼铺,于是停下买了两块胡饼,刚递上赢钱,感觉腿上撞过来什么东西。 沈星遥低头一看,却看见一个小女孩一头埋在她裙子里,胡乱抹了把头发,抬起头来,睁大亮晶晶的双眼看着她。 怎的有点眼熟?沈星遥一愣。 “大姐姐!”女孩先认出了她,欢喜地拍起手来。 “小阿念?”沈星遥蓦地想起。 这不就是几个月前,她在剑南道上那个无名山村里遇见的女孩吗? “毕叔叔,我要吃这个——”阿念指着摊上的胡饼,扭头对着刚才跑来的方向,奶声奶气道。 沈星遥听到这话,立刻递了一张胡饼给她。阿念接在手里美滋滋咬了一口,与此同时,一个人影也飞快窜到二人身旁,看见沈星遥时,明显愣了一愣。 男子打扮土气,模样精瘦像根竹竿。 沈星遥也觉得这人面熟。可她十分肯定,此人绝不是阿念的同乡。 “你是不是……张静,张女侠?”男子指着她,眼里俱是难以置信。 “你是……”沈星遥仍旧没认出他来。 “毕明,毕明您记得吗?”男子激动地比画道,“就是当年东海县外,您替我们向田家讨还公道的飞龙寨。” “飞龙寨?”沈星遥恍然大悟。 六年前,她途径东海县,遇上**天玄教的手下借当地富户之手劫掠百姓,并嫁祸给城外山中驻扎的飞龙寨,仗义出手,救下几名差点被掳走的女子,并拆穿了富户假仁假义的真面目。 谁知当她离开后,天玄教为了灭口,放火烧死了富户全家。索性飞龙寨的大寨主是个怂包,早在天玄教动手前,便担心富户事后报复,带领全寨上下,拖家带口逃离了东海县。 她当时所用化名,正是“张静”。 毕明见沈星遥恍然想起的模样,连连点头,神色异常欢喜。 “可是……”沈星遥说着,忽然蹙眉,低头看了看专心致志啃胡饼的阿念,道,“这个小姑娘我认得,是剑南道上的村民,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张女侠也认得她?”毕明诧异道,“我们的寨子,就在剑南道上,南浦县外,这小姑娘是前些日子自己跑来咱们山寨的。小小年纪,也不怕生。大当家故意吓唬她,她还当是逗她玩,笑得不知道多开心。” 毕明说着这话,不自觉低头看了一眼阿念,嘿嘿傻笑两声。 “哦?”沈星遥眉稍微微一动,“可这里离南浦县,少说也有千里之遥,你们为何会来这儿?” “这事不好说。”毕明道,“大当家有吩咐,咱们不能随便向外透露,不过……张女侠您是咱们的恩人,这得另说。” “何事如此神秘?”沈星遥说着,不经意多看了阿念一眼。 阿念所在的村子,不与外界往来,若无异动,绝不可能独自出村,而造成此事的,多半便是当初给凌无非下毒之人。 她似有所悟,眉稍一扬,对毕明问道:“江湖恩怨?” 毕明点头道:“大当家说过,若办成此事,往后咱们也能同那些江湖上的大门派平起平坐了。” 沈星遥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当即换上笑意,道:“上次离开东海县,已是六年前的事了吧?你们那二位寨主可还好?” “好得很呢。”毕明连连点头,道,“女侠若没有其他事,不如同我回寨里坐坐?” 沈星遥欣然颔首。 在去飞龙寨的路上,沈星遥装作不经意,对阿念问道:“阿念,你怎么不在村子里呀?” “是我爹娘叫我走的。”阿念说着,高高举起手里的半张饼,道,“姐姐,这个饼可好吃了!” 沈星遥摸摸她的头,道:“那你爹娘呢?” “他们不要我了。”阿念眨巴着眼睛,撇撇嘴道,“阿念哭了好久,可爹娘就是不要我,就让阿念和村里的弟弟妹妹一起走,后来,大家都跑散了……” 沈星遥眉心倏地沉了下来。 果不其然,那个村子,到底还是出事了。阿念口中这句“爹娘不要我了”,只怕是那小山村里的村民,最后的挣扎。 “那……”沈星遥斟酌一番言辞,又将语调放轻了许多,继续问道,“那你和弟弟妹妹们,离开村子以前,可有看见不认识的人进村吗?” “有!”阿念伸展双臂,用极夸张的口吻比画道,“那个人好凶,刀有这么长——这么这么长——” 很长的刀? 沈星遥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贺尧? “阿念才不难过!” 小姑娘的话,把沈星遥的思绪拉了回来。 “爹娘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他们了。哼!”阿念撇撇嘴,眼里却盈着泪光。 孩子最是天真纯粹,不知疾苦,眼中只有黑白两色,爱憎分明。 她低头看了看阿念,并不多说什么,牵着她的手却攥紧了几分。 飞龙寨这帮光棍,过了六年仍旧不见长进,寨里的屋子依旧破破烂烂。 史大飞初听下属禀报故人到来的消息,还当自己是听岔了,懵了好一会儿,又问了一遍:“你说啥玩意儿?谁来了?” “是张女侠呀,”手下人又强调了一遍,“就是当年东海县那个……” 不等他把话说完,沈星遥的话音便已传了过来:“史大当家,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第99章 史大飞瞪大了眼,愕然扭头往门边一看,瞥见一抹朱红色裙摆,眼珠子瞪得比棋子还圆:“我哩个乖乖,还真是……” 站在一旁的二当家罗奎也诧异不已,赶忙迎上前来。 沈星遥笑而不言,低头看了看跟在她身旁进屋的阿念,推了推她的肩,点头笑着示意她出去玩。另一头史大飞也立刻端了水来,冲她笑道:“还真是冤家路窄,张女侠你啥时候……”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说话还是这么不利索。”沈星遥接过他手里的茶水,在桌旁坐下,道,“怎么就成冤家路窄了?” “这不是想说咱们有缘嘛……” “大哥,”罗奎在一旁提醒道,“那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对对对,有缘千里来相会,不是冤家不聚头。”史大飞连连点头,又开始胡乱发挥。 “不说这个了。”沈星遥放下茶碗,道,“我听毕明说,阿念是自己跑来寨子里的,你们突然从南浦县跑来这儿,可是遇上了麻烦?” “张女侠也认得那小丫头?”史大飞愣道。 “有过一面之缘。”沈星遥淡淡道,“怎么?这都盘问起我来了?” “没有,哪里敢!”史大飞拉开椅子在一旁坐下,道,“这不太久没见了嘛。张女侠远道而来,一定也累了,一会儿我就让弟兄们给您接风洗尘……” “接风洗尘倒不必。”沈星遥道,“只是听毕明说,你们最近在办一件大事,还神神秘秘的,不敢对人说——怎么,不会是又得罪人了吧?” “胡说八道!”史大飞最好面子,一听这话,立刻拉下脸来,“谁说的?老子这就派人去揍他!” 沈星遥笑了笑,并不作声。 两兄弟相互看了一眼,用眼神合计一番,在她身旁一左一右坐了下来。 “张女侠,你也不是外人,咱们这些话,也就自己说说,可千万别让别人知道啊……” “好啊。”沈星遥满口答应。 史大飞神神秘秘探手入怀,摸出一件物事,显摆似的在沈星遥眼前晃了晃,得意说道:“张女侠,您看看这是什么。” 沈星遥不动声色,目光缓缓定格在他手里那件物事上。 是块沉甸甸的金腰牌,刻着三个大字—— 万刀门。 第60章 风雨欲来山欲暝(二) “你们是怎么攀上的万刀门?”沈星遥平静问道。 史大飞听到她说“攀”字,顿时乐呵起来,一把拍向罗奎的肩,道:“我就说张女侠同咱们是一路人,都知道万刀门是当今江湖上最烧手可热的门派!” “你是不是想说‘炙手可热’?”沈星遥道。 “管他烧几只,”史大飞笑呵呵往沈星遥身旁凑了凑,道,“想必张女侠也知道,当今江湖上那些名门正派都是什么货色了?” “哦?”沈星遥微抬眉稍,只觉他话有古怪。 “那就得从四年前说起了,”一旁的罗奎开口道,“女侠可知道,钧天阁少主凌无非受天玄教妖女蛊惑,助那妖女煽动各大门派,罗织罪名,害死折剑山庄前庄主薛大侠与鼎云堂的段老堂主之事?” 沈星遥已很久不曾听过别人唤她妖女,听见这番说辞,不由一愣:“你说什么?” 罗奎只当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全未联想到正主就在眼前,仍旧自顾自往下说道:“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钧天阁如今已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门派,据说那凌无非还是中原武林的主事人。女侠您想啊,把这样的江湖败类奉为正道之尊,能干出什么好事?” “可我好像没听说过,这几年江湖上出过什么大的乱子。”沈星遥故作镇定饮茶,心下想的却是给这两兄弟一人一个耳光。 “那人家干了脏事,也不能往外说不是?”史大飞没心没肺,说这话的时候还在傻笑,“如今这万刀门,可不就是就想主持公道吗?” “主持……公道?”沈星遥差点没忍住,握着茶盏的手倏地用力。 听见细微的碎裂声,她垂眸看了一眼,只见拇指所按之处已裂开一条缝。未免被兄弟俩看出端倪,只能装作没拿稳,将手一松,任之掉在地上摔碎。 “张女侠……” “你继续说。”沈星遥变了脸色。 史大飞还当她是对他说话太慢而不满,清了清嗓子,加快语速道:“万刀门烈掌门本着侠义之心,广设分舵,招揽收容天下用刀人,却因此被以钧天阁为首的各大门派联手针对,势必要除之而后快!” “我……”沈星遥直欲骂人,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对史大飞问道,“这些话是谁说的,如今人在何处?对方底细如何,你们总该知道吧?” “就是万刀门申州分舵的护法啊,说是叫什么……” “郝蒙。”罗奎提醒道。 “郝蒙……”沈星遥扶额,深深吸了口气。 郝蒙,好蒙,如此敷衍的名字,还真是装都不肯多装一下。 飞龙寨这帮人,还真是蠢得可以,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张女侠,您也是侠义之人,如何看得下去下去这种事?”史大飞说得头头是道,“就连阿念的爹娘,他们整个村子的人,都是被钧天阁那帮杂碎给害死的。” 沈星遥听见这话,两眼一闭,生怕翻白眼被这俩兄弟瞧见。 还真是一个敢编,一个敢信。 “那他们告诉你们这些……这些秘密,又想让做什么?” 第100章 “郝护法说,要对付钧天阁,不是三两日便能办到的事,得先瓦解他的势力,除掉他的爪牙。”史大飞道,“他让咱们先在这守着,看看附近其他的江湖势力,动向如何,一旦找着机会,便一举拿下!” 沈星遥听到这话,下意识往窗外瞥了一眼。 不到一百个弟兄,还有不少老弱病残,农活还干不利索,还要和那些江湖门派斗…… “怎么一举拿下?”沈星遥十分艰难地问出这句话。 史大飞听到这话,立刻变得神神秘秘的。 他关上房门,猫着腰摸去屋角,从一只上了锁的大木箱底扒拉出一只小匣子,像捧着稀世珍宝似的缓慢端起,一步步方方正正地走到沈星遥跟前。 沈星遥看不出名堂,眉心倏地蹙紧。 史大飞郑重其事走回桌旁坐下,小心翼翼拉开匣上锁扣,掀起盒盖。 盒子里边,趴着一只长着赤色触须的褐色甲虫,甲壳边缘布满尖刺,颚宽且坚硬,比寻常甲虫大上数倍,几乎快赶上蝉的成虫大小。 沈星遥看着这虫红色的触角,隐约想到了什么。 “张女侠,您可别小看了这虫。”史大飞压低嗓音,神神秘秘道,“此物唤作‘赤角仙’,只要被它咬上一口……” “如何?”沈星遥为配合他的故弄玄虚,心里虽已有数,仍是多问了一句。 “我也不知会如何。”史大飞说完,见沈星遥蹙眉,连忙解释道,“不是您想的那种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也不是真的不知道,就是那种不知道……” 他说得颠三倒四,眼见解释不清,即刻摊开双手,一根根手指掰给她看:“您看啊,昏迷、入幻、疯癫、目盲耳聋、全身溃烂、经脉淤阻,行气紊乱以致走火入魔,这些都说不定,就像抓阄,总得中一样。” 沈星遥不禁讶异。 凌无非曾中过赤角仙之毒,短暂地昏迷过几日。但事后问起姬灵沨,却不曾听她说过,这毒还会带来其他症状。 是她了解不深,还是此虫另有玄机? 正疑惑着,盒里的甲虫却突然跳了出来。 “大哥你又忘了关上……”罗奎手忙脚乱拿了块布扑上去,史大飞也立刻起身追赶。 “你们不怕被它蛰吗?”沈星遥迅速起身躲开。 “这不怕,这宝贝拿来的时候,郝护法便给了咱们每人一只香囊防身,蛰不到咱。”史大飞说着一走神,冷不丁又被那甲虫逃开,扑腾着翅膀飞向沈星遥。 两兄弟吓得不轻,飞快跑来,沈星遥也抓起桌上的茶壶打算砸下去,谁知那赤角仙还没到她跟前,便像是遭了雷劈似的,转了半圈,掉头往回飞,刚好撞进罗奎怀里的布罩子。 罗奎抓住赤角仙,赶忙把它送回盒子里锁上,愣了一愣,困惑地望向沈星遥,问道:“张女侠,这虫怎的会怕您?您身上可带了什么东西?” 沈星遥闻言,眉心倏地一紧,立刻想起怀中那枚赤红色的避毒丹,缓缓摇了摇头,道:“或许,它只是不喜欢我用的香膏。” 史大飞跑至沈星遥跟前,颤巍巍拿过她手里的茶壶放回原位,道,“使不得啊张女侠……您要是真把它给拍扁了,毒汁溅出来,咱仨可都逃不过。到时坏了事,还怎么同人家交代?” 沈星遥扶额,摇头坐下。 “张女侠,”史大飞抱着盒子坐回原位,邀功似的笑道,“那姓郝的已给了咱们承诺,等这件事办成,他们要在沔州组建分舵,到时把咱们兄弟一起带上,好好收拾那些狗仗人势,作威作福的门派。不多时日,这中原武林,便是咱们万刀门的天下。” 说着,他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一拍大腿道,“对啊,您武功这么好,就该和咱们一起,大干一场啊!” 沈星遥听见这话,不禁陷入沉思—— 万刀门利用江湖传闻,诓骗傻不愣登的飞龙寨为之所用,偷偷散播钧天阁与各大门派的坏话。白落英与凌无非母子二人,却还被蒙在鼓里。 凌无非体内情蛊已有复发之兆,姬灵沨虽精通巫蛊毒术,对凤尾金莲这样的药物,却不如柳无相了解,见师徒二人迟迟未归,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日日给他服用自己熟知的药物,避免蛊毒发作伤他性命。 沈星遥出走多日,凌无非也在失去她后猛然察觉自己心底对她那些微不可察的情念。他本想离开光州寻她,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能寄希望于找出玉尘所在,以此为由到她面前,好好悔过补偿。 除了找刀,还有一件棘手的事,便是那油盐不进的老头钟离奚。 白落英起初尚有耐心。认真解释证明薛良玉才是害死钟离鹤归的真凶。钟离奚嘴上不信,心里显然已认了。但我这老不羞的东西,对于白落英提出的疑*惑,种种有关吕济安旧居的一切,都绝口不提,油盐不进,反而以此为由赖在钧天阁,骗吃骗喝,对照顾的门人颐指气使,稍有不顺意便躺下装死撒泼,轰都轰不走。 起初念在他伤势未愈,加之尚有消息没问出来,白落英还未有动作,谁知这厮竟以为是她怕了,竟变本加厉,一日更比一日嚣张。 白落英想着横竖问不出话来,便也不多与他浪费工夫,直接唤来门人,把这老东西怀里的大小偃甲丢了个精光,四肢一抬,丢出大门。 钟离奚破口大骂,粗话赖话骂了一大通,竟往门前一躺,不走了。 第101章 “什么第一大派?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道理都不知晓,上上下下不成体统,把我一个老头子晾在外头,都是狗屁!” “白落英,我儿是因你而死!他待你一往情深,你还收了他的信物,便是我钟离家的人,我老头子住在这儿是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一只机关盒子便自门内丢了出来,“啪”地一声落在地上。不等钟离奚爬起来,门又重重合上。 钟离奚跳起身来跨上台阶:“白落英,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当娘的水性杨花,生了儿子也不知羞耻,自己媳妇跟人跑了,还坐在这喝茶,再不去追,儿子都个人生出来了……” 他的“了”字才刚发音,背后便挨了一脚,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径自撞上门板,还未落地,便被一只手揪住衣领拎了起来。 第61章 风雨欲来山欲暝(三) 看清来人面目,钟离奚呆了一瞬,倏地缩起了脖子。 “这便怕了?后悔没杀了我?”叶惊寒冷冷道。 他遭万刀门暗算,拼尽全力杀出重围,落得满身伤痕,跌跌撞撞逃入山里,被钟离奚所救,养伤之余,无意透露了几句江湖近况,反倒把自己给害了——叶惊寒全未料想,钟离奚与白落英竟是宿敌,听闻白落英尚在人间,暗地跟踪他到吕济安旧居。 这厮武功平平,没多会儿便被叶惊寒察觉,二人起了冲突。那本手记,也是二人纠缠打斗时撕坏的。如今那几张手记残页,就躺在叶惊寒的怀里。 “你刚才说谁跑了?”叶惊寒见他不敢说话,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你还不知道呢?”钟离奚嗤声道,“不是你同老夫提起的吗?说那丫头刀法远在你之上,中原武林,无人可与之争锋——” “她怎么了?”叶惊寒手背青筋爆起。 “怎么了?我怎知道怎么了?”钟离奚嘿嘿笑了两声,“我只知这钧天阁里丢了人,已乱了套了,哈哈,哈哈哈……” 叶惊寒扬手丢开钟离奚,大步迈上台阶。院里要有人听见动静,拉开了大门。 早在钟离奚被丢出门前,白落英便已去了后院祠堂外的珍宝阁。碰巧凌无非今早头疼复发,服了在房中歇至晌午方醒,本待去见母亲,却听得门人禀报叶惊寒到来的消息,心中诧异,便自往前院看个究竟。 叶惊寒正视前方,大步流星穿过庭院,刚好与他打了个照面。 凌无非十六岁时便因门中外务与叶惊寒打过交道。那时他是鸣风堂掌门的关门弟子,年少热血,意气飞扬,叶惊寒则是落月坞前任掌门方无名义子,外人眼中穷凶极恶的刺客,同样声名在外。 二人同受雇约,追踪同一人,不同的是,一个拿人,一个要杀人。 数度对峙,几番交锋,尚未分出胜负,叶惊寒却突然撂下挑子,扬长而去。 并非相让,只是纯粹的不屑——七岁之差,这个刺客,竟当他是个小屁孩。 从此,这梁子便算结下了。谁知两年之后,他们还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凌无非脑中已没有后来那七年解冤释结的经历,看向他时,仍旧是少年时那略带警惕审视的目光。 叶惊寒立刻察觉到不对劲:“怎么回事?” “你怎么来了?”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眼中写满疑问。 “她在哪?” 等白落英从珍宝阁里将玉尘宝刀找出来,撞见焦急前来禀报的门人匆忙赶去,前院已然乱成一团。 叶惊寒挽刀斜扫而出,寒光宛若流虹,直取凌无非右眼。凌无非旋身避过,横剑格开锋芒,倒转剑柄,反手递出一剑,一来一回,转眼间便已走了数十招。二人身手皆属上乘,身法轻逸,招招尽显杀伐气息,一刀一剑,却都沾不到彼此衣角。 这院子前不久因钟离奚上门挑衅,房屋围墙、花草树木皆有损伤,再经二人这么一番折腾,不少花叶细枝,都在两人手底寒刃下丧命,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这是造反吗?”白落英怒极,看向一旁傻愣愣围观的几个门人,高声喝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宗主他……”染霜看了一眼缠斗的二人,叹了口气道,“好像是因为听见钟离奚挑拨……不,是钟离奚说了不少夫人的坏话,告诉他夫人已离开光州。正好,叶宗主进门看见公子,便问是怎么回事,听说是公子惹了夫人不悦,伤了她的心,便说什么‘当初正是信了你会善待她,一直帮你好生护着,完好无损送还你身边,却不想你如此辜负她心意’,还有什么……‘早知如此,我便该带她远走高飞。免得让她平白经历这些伤害’。” 她说着这话,听着树荫之下传来一阵轮指拨弦般连绵不绝的颤鸣,咽了口唾沫,紧张说道:“他说要替夫人讨回公道。” “简直胡闹——”白落英闻言,眉心陡地一沉,当即转向缠斗的二人,飞身抢上,横握玉尘宝刀,向上猛力一挑,“都给我住手!” 但见玉尘宝刀在风中划出一道流利的弧线,格在二人之间,刀身蕴藏的劲力激荡,震开缠斗交接的一刀一剑。 凌、叶二人错步退开。叶惊寒眸光冷峻,看见白落英出面阻止,不再出手,略一躬身,拱手施礼:“白掌门。” 凌无非一脸莫名其妙:“叶惊寒,我和她之间如何,与你何干?” “你给我闭嘴!”白落英怒视凌无非,扬手将玉尘抛入他怀中,“看看你干的好事!” 第102章 “她的刀怎么不在身边?”叶惊寒眉心一紧。 “您从哪找到的?”凌无非听见叶惊寒的话,愣了一愣,捧着玉尘左看右看,诧异不已。 “你还敢问我?”白落英此刻手中若有兵刃,定会毫不犹豫拿他开刀,她指着后院珍宝阁方向,怒斥凌无非道,“你到珍宝阁里拿鸣鸿与玉尘互换刀鞘,把门中珍藏的宝刀调包,怕人看破,还用丝绸把刀柄裹起来,什么人能想出你这样的破主意,就这么不想让她找到这把刀吗?” “什么?”凌无非一时愣住,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钧天阁世代用剑,但习武之人,对历代神兵利器,名剑宝刀亦有兴趣,先祖创派时,曾在无意中得到一把传世名刀,乃是由轩辕黄帝金剑余料所化,唤作“鸣鸿”。 凌无非在失忆前,绞尽脑汁在门中遍寻适宜藏刀之所,于珍宝阁内瞧见收藏鸣鸿的刀匣是用一整块金丝楠木所雕,极为精致,匣中软垫亦包裹着上好的金丝绸,与玉尘比对,刀鞘大小也相宜,想到这珍宝阁乃门中重地,除了白落英与夫妇二人,谁也不可轻易踏入。 于是他对调了两把刀的刀鞘,将玉尘伪装成鸣鸿收入金丝楠木匣中,原本的鸣鸿则被压在了软垫底下藏了起来。 “不知进取的东西,自己要做废物,还想拖别人下水。”白落英怒斥道。 凌无非听得哑口无言,他如今仍是少年心性,意气飞扬,不知愁为何物,哪里还记得明白自己曾被世事磋磨,磨平棱角的模样? 叶惊寒双手环臂看向角落,不知在思考何事。 “叶宗主失踪了这么久,今日特地前来,想必不只是为了同这不肖的小子打一场。”白落英嘴上虽仍在贬低儿子,一席话说出,显有回护之意,“而今谣言纷纷,想必只有叶宗主最清楚发生了什么。” 叶惊寒闻言扭头看了看她,又转向凌无非,淡淡说道:“有人心虚,不敢应战,又怕毁了门派声誉,这才想杀我灭口。” “你是说烈云海不敢应战?”白落英道。 “这天底下,根本就没有烈云海。”叶惊寒道,“又或是说,人人都是烈云海。” “什么?” 母子二人以及院中旁观人等听见这话,都大吃一惊。 院中围观的门人屏住呼吸,都好奇他下一句话会说什么,却不想他却闭上了嘴,一步一步走到凌无非跟前,伸出手道:“她既严憎你,我可替你交还此刀。” “不必。”凌无非下意识握紧玉尘,收在身后。 “这恐怕不行,还有一件事等着叶宗主去做。”白落英淡淡开口,“听桑尊使的人来报,令堂已在前几日仙逝。” “你说什么?”叶惊寒大惊。 院前老树繁茂,暖风吹过,枝叶摩挲,沙沙作响。 叶惊寒的匆忙踏出大门,快步走远。钟离奚被他吓了一跳,拍拍屁股直往后退。 听完门人转述叶惊寒与钟离奚对话的白落英母子二人,似乎意识到了何事,疾步往外走来。钟离奚听见脚步声,愈觉势头不对,当即脚底抹油溜了。 “这老东西不对劲。”白落英愈想愈觉不对,“叶惊寒同他那么说话,显然认得……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不是你同老夫提起……’提起她……”凌无非默念钟离奚说过的话,眼前忽地一亮,“我知道了!” 白落英一脸狐疑朝他看来。 “您不是说过,钟离奚一直隐居世外吗?想必他的住处,并不好寻。叶惊寒失踪的这些日子,多半同他在一处。”凌无非道。 “如此说来,的确像是熟识,可方才他的态度,活像要生吞活剥了钟离奚。”白落英若有所思。 “他曾是刺客,何其谨慎小心,怎会轻易与人闲谈?”凌无非道,“当是之后又发生了其他矛盾,这才闹僵了。” “也就是说,是他透露给钟离奚,说我还活着?”白落英愈想愈觉头疼,索性摇头不再多想。她余光瞥见凌无非手里的玉尘,当即沉下脸色,冲他大腿踹了一脚,骂道,“还不快去找人?” 凌无非没有防备,被她踢得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了开去。 他收拾好行装,绕去别院马厩牵马,瞧见一匹眼生的浑身毛发雪白的高头大马被单独隔开一间锁着,所食草料也比其他马儿多些,便随口对一旁正在喂马的门人问道:“这马是我娘的吗?” 第62章 云凝水冻埋海陆(一) “不是。”门人摇头道,“是夫人的马,唤作晓微。” 凌无非一愣。 “确切说来,是您与夫人大婚那日,叶宗主送给夫人的贺礼。”少年门人挠了挠头,仔细回想一番,道,“据说夫人原本不会骑马,还是当年暂住落月坞时才学会的。听叶宗主说,这匹马儿性子温驯,最听夫人的话,便把它送给了夫人。” “你说什么?他还教她骑马?”凌无非听了这话,想到刚才莫名其妙的那场打斗,心头蓦地腾起一丝醋意,“他当自己是谁,如此没有分寸?这个叶惊寒到底对她有什么心思?” 门人一时被他吓住,不敢回话。这满心的醋意,也令凌无非在彷徨中生出些许不安。 他做过那么多混账事,已伤透了她的心,倘若这时旁人趁虚而入,他还有机会吗? 凌无非不敢多想,当即牵出一匹高头大马,飞身上鞍,疾驰而去。 第103章 夏树葳蕤,浓荫覆盖,郊外林间风穿林叶,碎响簌簌不断。 他一路仓促不安。而在另一头,叶惊寒秘密回到落月坞,只见了桑洵一人。 桑洵颇为惊异,连忙问他是怎么回事。 “万刀门不敢应战,利用毒虫暗中下手,把我抓去,想与我谈判。”叶惊寒道。 “谈判?谈判什么?” “他们说,只要我肯按他们说的做,便能助我一统江湖——” 桑洵闻言,蓦地瞪大了眼。 万刀门野心之大,不可估量,撇开叶惊寒带回的惊人消息,凌无非在寻找沈星遥的这一路上,也听见了不少传闻。 这帮乌合之众,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四处惹是生非,偏偏又将所有事情控制在某种微妙的界限内——倘若采薇越过这个界限,便是实打实的邪魔外道,江湖败类,但若仍在这界限之内,便只是各个门派之间的小打小闹,私人恩怨。 倘若当今江湖仍是薛良玉主事,他定会暗中寻人,借由万刀门的名义,办几件丧尽天良,人神共愤的大事,激化矛盾,顺理成章结盟讨伐。但这种手段,非但令人不齿,还会牵连无辜,凌无非与白落英母子,是绝不屑于用的。 如此一来,解决问题的步骤,也就变得更加麻烦,唯有找到切实证据,才好将之一网打尽。 他一路打听着沈星遥的消息,直至沔州城郊,这日经过密林,忽然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心中好奇,勒马停下,拨开林叶一看,只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蹿入林深处。 凌无非略一蹙眉,想到近日听闻的消息,说是万刀门的势力已逐步从申州到安州,再往沔州扩散,便多留了个心眼,下马拴好缰绳,飞身纵步跃上高树,往那人影蹿走的方向一路追踪而去,这才看清是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瘦小汉子,火急火燎往前赶路,还没看明白他要做什么,又见一道身影飞掠而来,翻掌直切那人后颈。 瘦小汉子“咚”地一声,直接倒在地上。 清光漫过树梢,照亮来人身影。 赫然是他同门师弟,宋翊。 “阿翊?”凌无非愣了一愣,旋即飞身纵步跃下,稳稳落地。 “师兄?”宋翊也愣了愣,“你怎么到这来了?” 凌无非想起挂在马背上的玉尘,赶忙往回跑,见马儿还在原地,装在包袱里的刀也还好端端地挂在那儿,方长舒一口气,这才回过头去,见宋翊已拎着那瘦小汉子走出密林,便即问道:“你不是同采薇一道去了宁州吗?怎么到这来了?” “我本也打算同采薇回去,但听闻蒋先生说,要来沔州暗桩一趟,未免途中出岔子,便随同前来看看。”宋翊说道。 “可我记得,离此最近的万刀门分舵,不是应当在申州吗?”凌无非道,“隔着两座城,他们也不打算给人活路吗?” “从前听人说过,万刀门每建一处分舵,都会提前设局,以暗昧手段肃清其他门派的势力。”宋翊敛容说道,“虽不知真假,但多提防些,总不是坏事。” 凌无非听得直皱眉,疑惑问道:“什么手段?” “目前还不清楚,”宋翊摇摇头,道,“蒋先生在宁州,突然收到沔州传去的信件,说是附近有贼人作乱,怕是万刀门有心报复,于是便参照宁州情形,在沔州暗桩周围布了阵法,每日派人巡逻查探,哪知今日刚巧便遇上了这人。”说着,淡淡瞥了一眼手里拎着的男子。 “鬼鬼祟祟,只怕另有目的,还是把他带回去,找暗桩里的人问问好。”凌无非说着,便即解开马儿缰绳,打算离开。 宋翊瞥见包袱外露出的刀柄,愣了愣道:“这刀不是……” “说起来……”凌无非像是想到何事,对他问道,“你来沔州多久了?” “有些日子了。” “可曾在这附近听说过星遥的下落?” “她怎么了?你们……没在一处吗?”宋翊听得一头雾水。 “这个……”凌无非顿觉心虚,重重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 宋翊见他如此神情,隐约猜出是这夫妇二人之间有了矛盾,于是想了想,道:“你既确定她在沔州一代,不如同我回去,请蒋先生派人帮着找找,或许能有收获。” 凌无非闻言,迟疑片刻,仔细思忖一番,方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被宋翊拎在手里那人,伸手接了过来,丢上马背,牵着马儿与他一同往沔州城里走去。 宋翊是内敛的性子,见他不多说,也不主动过问,只是安安静静领着他往前走。二人虽是同门,但在七年前,宋翊未与苏采薇定情时,始终独来独往,甚少与同门交流,因此二人之间,并不算熟络。 见离沔州还有很长一段路,凌无非愈觉这安静的气氛令他尴尬,只得主动寻找话题。他看了看瘫在马背上不省人事的瘦小汉子,想了一想,方问道:“这人气息虚浮,看起来武功也好不到哪去,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听暗桩的人说,好像是附近飞龙寨的人。”宋翊说道,“飞龙寨的大寨主史大飞,曾与无极门有些过节,或许……只是私人恩怨吧。” “飞龙寨?” “嗯。”宋翊略一颔首,道,“这寨子就在沔州东与汉阳县交界处,靠着洪湖,不过听说,也是前段日子才搬来这附近。” “瞧这情形,怎么像是特意针对……”凌无非不由蹙起眉头。 第104章 二人说着话进了城,不到半个时辰,已回到暗桩所在的晴翠坊。眼前一整条街的大小铺面,都在无极门势力范围内,乍一看没什么特别,街头巷尾的花草树木,风水格局却大有名堂。 坐镇暗桩的蒋庆是个蓄长须的中年男子,一副仙风道骨的方士模样。他早年奉掌门周正之命摆阵阴过凌无非一回,因此格外谦卑,见他到来,立刻摆下宴席为接风,颇为热情,本地暗桩掌事汪十八,亦有讨好之心,频频向他敬酒。 凌无非本只是为了寻找妻子,并不想太过招摇,突然遇上这么一出,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应了邀约,岂知才饮不到一壶的量,他竟已感到微醺。 他颇为诧异,只记得自己从前虽总在各式迎来送往的场合推说不擅饮酒逃避交际,却并非真的酒量差。少时被师父送去好友韦行一身边学剑时,还陪着那位酒鬼大叔喝过几回,次次都是韦行一先倒,他却如没事人一般。 怎的如今完全变了?连一壶的量也没有? 他疑心是先前中毒的缘故,疑惑地揉了揉额头,宋翊看出异状,忽地想起与苏采薇成婚那日席间,沈星遥替他挡酒一幕,便即按下蒋庆敬酒的手,道:“蒋先生,交情归交情,来日方长,总有痛饮的时候。今日抓来那人来历目的尚无定论,眼下半日已过,人也该醒了。我与师兄非贵派中人,与他无直接利害,不如先去问问他,看能否套出话来。” “这个……”蒋庆闻言,犹豫片刻,迟疑说道,“可听阿川的说法,这事多半只是私怨,怎好麻烦二位……” “无妨。”宋翊摇头道,“举手之劳。” 他不等蒋庆点头,便已拉开椅子起身。凌无非看出师弟有心解围,立刻起身跟上。 蒋庆本欲同去,但见自家弟兄喝得正酣,贸然走开亦有不妥,只得请二人先行。 凌无非走在宋翊身后,心下仍在懊恼自己的迟钝,走下门外台阶时,脚下不慎踩空,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他赶忙稳住身形,一旁的宋翊亦已伸手托住他的胳膊。 “我记得你说过,前几年你经历大起大落,心绪低迷,在被薛良玉软禁期间,时常酗酒度日,伤了肝脾。”宋翊说道,“我与采薇成婚那日,同门师兄弟敬酒,都是大嫂替你挡着。” 凌无非听到这话,心神蓦地一颤,抬眸朝他望去:“还有这事?” 难怪英雄宴那日,她对他饮酒颇为不满,本以为她是不满自己冷待,原来只是嘴硬心软,说出那一番话,都是出自对他的关心爱护。 凌无非莫名感到心下蔓延开一阵针扎似的疼,挣脱宋翊搀扶,拖着疲惫的步子,颓然往隔壁关门歇业的胭脂铺走去。 宋翊看着他的背影,愈觉事态比他所想的严重,当下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那瘦小汉子就被关押在脂粉铺后院的耳房中,五花大绑在椅子上,二人进屋时,那瘦小汉子仍一动不动闭着眼,如死了一般。可一旁摆着的馒头,却似乎移了位。 宋翊不动声色上前,拎起一旁桌案上的茶壶,打开壶盖,往他脸上泼去。 他泼水的角度颇为刁钻,大半壶水直接往男人鼻子里灌,呛得他不能呼吸,只憋了一小会儿便再也装不下去,连连咳嗽着睁开眼,嘴里骂道:“什么名门正派,上来就用这种手段,卑鄙小人!无耻败类,待我们寨主事成,定将你们一网打尽,绝不留活口……” “不留谁的活口?”宋翊淡淡说着,将茶壶掼回桌案上。 男子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却在看见凌无非的一瞬愣住:“……白大侠?您……您怎么在这儿?” “你认得我?”凌无非眉梢微挑,心下却觉讶异。 他虽不姓白,母亲却姓白,如此称呼,显然是化名。 “您不记得了?就在东海县……不对……”男子说着,突然警觉起来,“您怎么会在无极门的地盘上?难不成……” 第63章 云凝水冻埋海陆(二) “你误会了。”凌无非虽已不记得飞龙寨,却留了个心眼,未对此人表露异样,只平静说道,“这位是我师弟,并非无极门中人。” 男子闻言一愣,盯着宋翊看了好一会儿,犹疑不定嘟哝道:“可白日里分明是他追着我……” 凌无非展颜一笑,并不答话,亲自上前替他松绑。 宋翊担心这厮耍手段,本想阻止,却见他眼神中警惕已淡,显是信了凌无非的话。 踟蹰这一小会儿的工夫,凌无非已替男子解开了绳索。 “可我还是不明白,”男子仔细打量二人,困惑说道,“就算是我认错了人……那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您又怎么会在这儿?” 凌无非见他往门边走,便即勾过他的肩膀,瞧着像与他十分熟络似的,笑着说道:“不急,且听我说。此处的确是无极门的地盘,我同他们也有些过节,今日到此,恰好发现他们把你关在这,便特地赶来相救。” “可您刚才不是……” “哎,”凌无非打断他的话,笑容依旧灿烂,颇为友好,“飞龙寨里那么多人,又过去这么多年,我也不可能个个都记得名字,你叫什么来着?” “我是刘聪啊。”男子还未察觉自己被套了话,颇为主动地应着,“您说您要救我,可您师弟却那么粗鲁……哦,我明白了!” 刘聪一脸顿悟的模样,仿佛明白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知道了,您二位一定是假装和这帮败类交好。您是明白人,定有大事要做,这我肯定不好多问……” 第105章 “既然你这么聪明,我就不多解释了。”凌无非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宋翊在一旁看着,暗自替他捏了把汗。 “对了,你又是因为何事被抓来?”凌无非问刘聪。 “这您就不知道了,我们大当家同万刀门合作,要把这些自诩正道,实则无恶不作的名门大派一网打尽。” 凌无非听到这话,心下一惊。 差点以为此事只是私人恩怨,却没想到,真与万刀门有关。 凌无非故作慨叹之状,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您是不知道,这些‘名门正派’最是虚伪,对咱们这些寨子,使尽手段打压。” “此话怎讲?” “前些年,咱们大当家带着弟兄们,上门投诚。有个叫做邹川的,是当时那儿的暗桩主事,嘴上答应着,背地里竟使手段把咱们都扣下来,百般虐待折磨,骂得那叫一个难听,还说咱们是什么……‘四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劫匪,连给他们提鞋都不配’。要不是二当家找到机会,带领咱们弟兄逃出来,您今儿还看不到我呢。” “还有这种事?”凌无非不觉讶异。 “那件事后,好几个被抓走的弟兄都下落不明,咱们都去找过,却……”刘聪说着,不禁红了眼眶,“您就说说,这等行径,哪是名门正派干的事?” “的确……令人匪夷所思。”凌无非将信将疑,还没来得及问,便听他继续说道。 “您给咱们评评理,他们又算是什么东西?”刘聪说得义愤填膺,“要不是仗着钧天阁的庇护,要不是当年名动四方的薛庄主被那个凌……凌什么的害死,轮得到他们在这装大爷吗?” “凌什么……”凌无非听见这话,越觉不对味,“钧天阁……凌无非?” 用别人的身份,自己念出自己的名字,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跟着别扭,越发不适。 “对对对,就是他,”刘聪笃定点头,道,“就是她,和天玄教的妖女联手,妖言惑众,害得折剑山庄一派从此凋零,如今更是借盟主身份,掌控各派命脉,独断专行打压排挤新门派,可狠至极。” 凌无非哑然失笑:“那还真是狠毒……” 宋翊扶额,暗自叹息。 “既然如此。”凌无非点了点头,眼中笑意不减,“你们既然要对付他们,定是筹谋已久,想必已有了周全的策略。” 末了,顿了顿又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做?” “这个嘛……”刘聪认真思索一番,郑重说道,“咱们与万刀门联络上的时日并不长……他们派来传话的人,也只是说,让我们先探听清楚这儿的情形,再做打算。” “哦?” 刘聪满脸得意:“咱们大当家说了,万刀门的郝主事送了一件法宝,只要出手,必定能让他们乖乖听话。” “什么法宝?”凌无非面色微变。 “都说是法宝嘛,大当家肯定不会轻易拿出来给咱们看。”刘聪两手一摊,摇摇头道,“总之此事若成,日后万刀门新设沔州分舵,定有咱们飞龙寨一席之地。” 宋翊站在他背后,听见这话,不觉蹙眉。 刘聪这才发觉自己说得多了,恐误了时辰,便要往外走,却忽然“咦”了一声,回过头来,抠着脑袋,对凌无非问道:“白大侠,您那么好的武功,怎么也要鬼鬼祟祟的?” “我……” “权宜之计,定有道理。” 凌无非一时没想到说辞,好在宋翊接茬,圆了过来。 “对,权宜之计。” 凌无非说完,心下却不免发愁。 万刀门造谣钧天阁,抹黑各大门派,蒙蔽这些不知真相的山贼为之所用,其心可见一斑——若能成事,这帮狗贼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坐收渔利,即便不成,也能设法撇清关系,将所有黑锅都甩在飞龙寨的头上。 也不知到底哪里来的一帮蠢货,更愚蠢的恐怕是他自己。 他居然认识这帮蠢货,看起来似乎关系还不错。 凌无非愈觉头痛。 “即是如此,咱们是不是可以走了?”刘聪急着想溜,三两步便窜到了门边。 凌无非暗自运劲藏于掌中,正待将他打晕,却见刘聪突然绷直了身子:“哎,我都到这儿了,不如先同大柱会和,再……” “大柱?” “您见过的,自家弟兄呐!”刘聪说道,“前几日大阵建起之前,他便混了进来,正找机会呢。” “是吗?”凌无非听到这话,登即撤回掌中劲力,换回笑脸,道,“那你可知他在何处?” “这不忙。”刘聪拍拍胸脯道,“有暗语和记号。” 师兄弟二人听到这话,不约而同相视一眼,眸中尽是了然。 耳房门外廊前飞过一只蚂蚱,停在早间上,没过多久,便被屋内传出“咚”的一声响给吓住,跳起飞远。 屋内昏暗的灯光照着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刘聪。一旁的凌无非,气定神闲,只轻轻掸了掸衣袖上的灰。 沉默良久,宋翊缓缓冲他抬起竖着拇指的手。 “他说的邹川,你可认识?”凌无非捡起绳索,把刘聪重新绑回椅子上。 “没留意过。”宋翊摇头道,“要么说话没分量,要么在暗桩有位分,旁人不会直呼其名。” “按他的说法,多半是后者。”凌无非看了一眼刘聪,道,“这件事,我觉得不对劲。” 第106章 “他对你很是信任,应当交情不浅。”宋翊看着凌无非,沉默许久方道,“四年前你的许多经历……绝非如今可想,你性情也变了许多,此人若非善类,活不到现在。” “也就是说,飞龙寨里多是良善之辈?”凌无非眉梢动了一动,忽觉额头发痒,忍不住挠了挠,沉思许久,方道,“阿翊,我觉得这事……” “先别告诉蒋先生,等找到那个大柱,再做打算。”*宋翊道。 凌无非,决计料想不到,他这一路来心心念念寻找的沈星遥,如今就在城外洪湖水畔的飞龙寨里。 史大飞与罗奎两兄弟被万刀门骗得团团转,根本意识不到危险将至。沈星遥眼见曾经老实善良的帮众被人蛊惑成这样,甚至不惜使用下三滥的手段达到目的,对着满院子的人已没了半点同情。 她也曾想过,拿走赤角仙,直接带上阿念离开,但转念一想,一计不成,万刀门必然会有后招,若她走了,打草惊蛇,对方再使诡计,便连探听的机会也没有了。 倘若直接去寻无极门暗桩的人通风报信,倒也可行,可这个法子,最大的阻碍却是她自己——她从未与无极门暗桩中人打过交道,所有能够证明身份之物又被丢在了光州。 是以为今之计,只能假意答应帮助飞龙寨成事,顺水推舟留下,静观其变,再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揪出幕后主使。 翌日清晨,天气晴朗,沈星遥一早起来便看见阿念在前院里跑来跑去,还冲她招手。 史大飞编了个毛毛躁躁的藤球,笑眯眯蹲在阿念跟前递给她。阿念接了过来,似是被扎得疼,倏地便松开了手。 藤球啪嗒一声,砸在史大飞的脚面。 沈星遥看了他一眼,见他还是笑呵呵的,不禁叹了口气,心下百感交集。 当年这帮人在东海县遭歹人嫁祸,饱受质疑,也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本是良善之人。而今趁着祸事尚未酿成,若能劝服他们罢手,避免伤亡,自然最好不过。 她走到阿念身旁,正想着说辞,眼前忽地飞过一只蝴蝶。阿念瞧见,一阵风似地追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名寨里的弟兄急匆匆跑进院来,看见阿念,当场一个急刹,划桨似的晃了几晃臂膀,一屁股坐在地上。 “鲍叔叔,你怎么啦?”阿念一脸天真,仰头问道。 “不好了大当家,”鲍姓男子没空理会阿念的话,急吼吼冲史大飞嚎道,“无极门那帮孙子把刘聪给抓进晴翠坊了。” 第64章 云凝水冻埋海陆(三) “啥玩意?”史大飞刷地站直了身子,气势汹汹挽起袖口,“奶奶的,敢抓老子弟兄!啥时被抓去的?” “听别的弟兄说,前几日无极门宁州暗桩的蒋庆带了几个生面孔回来,在坊外布了大阵,每日派人值守巡逻。就在昨日未时前后,蒋庆带回来的那人发现了老刘,直接给抓走了。” “这……”罗奎愁道,“先前让他去盯梢的时不是嘱咐过吗?怎这么不小心……” “好像……好像那人不是无极门的,拳脚功夫不知比旁人高出多少倍,跑都不跑不过……” “奶奶的,”史大飞忍不住骂道,“难不成是从别的门派找来的帮手?他们摆阵之前,你们怎不知道找机会溜进去?” “有啊!”鲍姓男子赶忙解释道,“大柱不就溜进去了嘛,没准儿……” 沈星遥静静站在一旁,听着几人的对话,轻轻一摇头,问道:“你们从前可有与他们打过照面?他们可知道你们的来历?” “打过交道。”罗奎略一颔首,道,“前几年不景气,大哥眼见寨中弟兄快没活路,便想投靠无极门。可惜,还没机会见到掌门,便被一个叫邹川的人狠狠摆了一道。前些日子我们到了这儿才发现,那个邹川,已经调来了无极门在沔州的暗桩,还在街上遇见过。” 沈星遥闻言,略一凝眉,似有所思。 “奶奶的!”史大飞把脖子一梗,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刀便往外走,“老子找他们去!” 罗奎见势不对,立刻跟上。 “史大飞,你别犯浑!”沈星遥道。 她仍旧记得数年前她遭薛良玉等人陷害,身陷困局时的处境,受众派多方为难时的情形。无极门虽未穷追猛打,但也有些手段,绝非这帮山贼能够应付。倘若对方已从刘聪嘴里套出了话,史大飞此番上门,无疑是自投罗网。 但这个犟种显然不会轻易罢休。沈星遥为隐藏身份,不便透露,还没想好说什么,便见他已召集了一大帮弟兄,气势汹汹往城里去。 未免出意外,她只得暗中跟上。 史大飞一行浩浩荡荡进了城,不管不顾直奔晴翠坊而去。近日来,蒋庆未免暗桩周围大阵伤及无辜,将所有为暗桩掩护的商铺都关了门,附近行人本就稀少,瞧见这么一番阵仗,更是躲得远远的。 “邹川!你这没**的东西,给老子滚出来!”史大飞站在坊外,远远喊道。 他喊完过了一会儿,见没人应答,又大声嚷嚷道:“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儿!敢抓老子的人,怎么不敢出来跟老子对峙?” 他长得膀大腰圆,说话中气十足,虽无高深的内力传声,但站在这空旷处大吼,也能将声音送出去半里外。附近巡逻的弟兄听了,立刻回坊内禀报蒋庆和暗桩掌事汪十八。 那邹川本是别处掌事,因去年犯了些事,引得手下弟兄不服,便调来此处给汪十八打下手,听见有人喊他名字,立刻缩起了头。 第107章 汪十八疑惑地望了他一眼,道:“外面来的人,便是你提过的飞龙寨?” 邹川点头,贼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两圈,立刻想到了说辞,道:“掌事,这些人就是些打家劫舍的山贼,手里不知害过多少无辜性命,昨日抓来那个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随便处置打发得了,哪值得费这些工夫?” 汪十八被他说得动了心思,转向蒋庆道:“长老,要不昨日那人便……” “阿川,你同他们曾打过交道,有私怨。那么其他弟兄呢?”蒋庆眉头紧锁,道,“我看此事没这么简单。” “蒋长老,您……” “你看,他们这个寨主,显然是奔着你来的,想必昨日那人也是一样。”蒋庆正色道,“你们之间若有私怨,便好好把事说个明白,莫为一己私心惹出大锅才是。” “我与他们之间,绝无私怨!”邹川信誓旦旦道,“这就是一帮无恶不作的土匪,我不过是……” “且不说这些,先去看看吧。”蒋庆说着,即刻唤来弟兄,与汪十八等人一道往坊外而去。 史大飞口中仍在叫骂:“都死了吗?半天不见人来,听见大爷我来了,一个个都吓跑了?” 这声音不偏不倚,传到坊内另一头正循着犄角旮旯里的暗号印记寻找刘聪同伙的凌无非与宋翊师兄弟耳中。 “谁这么大热天在外头鬼哭狼嚎?”凌无非站起身来,疑惑回头。 “好像前边还说了几句话,隔得远,没听清楚。”宋翊摇头道。 “把老子弟兄交出来!”史大飞雄浑的嗓音再次传了过来。 “是飞龙寨的人?”凌无非眸中晃过一抹讶异之色,“做贼心不虚,这人倒是坦荡。” “要不要去看看?”宋翊问道。 凌无非略一颔首,垂眸看了一眼方才在墙角发现的记号,思索片刻蹲下身去,拾起一块石头,在旁边画了一个相同的图案,这才起身走开。 盛夏晌午,日头正盛。 沔州城里水土丰沛,草木长势茂盛,四五丈高的重阳木林枝叶层叠,遮天蔽日。 沈星遥坐在一棵重阳木树顶,身形尽被浓郁的枝叶所遮掩,透过重重枝叶的缝隙看向浓荫笼罩下的晴翠坊,与一个劲欲往坊里闯的史大飞,忽然听见脚步声近,仔细一看,正是蒋庆等人走了出来。 史大飞只认得汪十八与邹川二人,见邹川缩在后头不敢露脸,骂了句“奶奶的”,迈上一大步,指着躲在后头的邹川,道:“哎,抓我弟兄是你支使的吧?” 蒋庆缓缓踱至人前,目光扫过飞龙寨众人,拱手施礼道:“史寨主稍安勿躁。贵寨那位弟兄,如今正在我坊中做客。我见诸位我门中弟兄,似乎误会不浅。今日既然来了,不如由老夫说和,一同回去好好聊聊,化干戈为玉帛,可好?” “画你哪门子的干哥哥?”史大飞没正经读过书,听不懂成语,只会胡乱接茬,牛头不对马嘴,“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这破地方,看着与寻常街坊没两样,里头不知布了什么古古怪怪的障眼法。老子要真同你进去了,还出得来吗?” “史寨主既对我等不放心,那便在这里说吧。”蒋庆不紧不慢,继续说道,“近日我派各地暗桩频生怪事,老夫辗转各地探寻源头,碰巧昨日到此,派人巡视,刚好撞见贵寨那位姓刘的弟兄鬼鬼祟祟,便顺道请他去坊里喝茶。” “到底是喝茶,还是抓回去关着呢?”史大飞龇牙咧嘴,故意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 “这就得看那位小兄弟,肯不肯说实话了。”蒋庆收敛笑意,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奶奶的,睁着眼都能说瞎话,还说要请我家兄弟喝茶?分明就是……” “大哥——”罗奎见势不对,连忙按下史大飞的手,旋即上前一步,对蒋庆施礼,道:“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这是我们长老,蒋庆蒋先生。” “蒋先生方才可是说,昨日只是请刘聪回去喝茶?”罗奎说道,“我们又何尝不是让他前来,请贵派邹川邹兄弟去寨里喝茶?” “哦?” “贵派坊外布有大阵,我家兄弟进不去,当然左顾右盼,只是不知为何,在贵派眼里,会被说成‘鬼鬼祟祟’?”罗奎彬彬有礼,实则借以蒋庆的说辞反驳回去。 “一帮打家劫舍的山贼,还把自己说得那么好听?”躲在人群里的邹川冒出半个脑袋,骂道,“老子才不去你那儿喝茶!” “阿川,住口。”蒋庆出言制止。 “既是误会,不知这位蒋长老可否如你所言,化干戈为玉帛,将我家兄弟给放了?”罗奎又道。 蒋庆不由得蹙起了眉,却听得身后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放便放吧。反正他在坊里吃不惯也住不惯,不如回到寨里,还能睡个好觉。” 史大飞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只瞧见蒋庆后方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一袭略显眼熟的青衫越过人群,大步走至人前。 他顿时傻了眼,身旁的罗奎也猝不及防,怔在原地。 沈星遥蹲坐树顶,看见这一幕,不禁一愣。 “白……哎?您可是那张女侠的表弟,白大侠?” 凌无非听得一头雾水,却不反驳,倒是一旁的邹川嚷嚷开了:“你胡说八道什么?这位明明是……” “糟了……”沈星遥见此情形,心想凌无非对过去七年经历一无所知,若是任由此人说破身份,势必把她也牵连在内,于是飞身跃下高树,稳稳落在飞龙寨一干人身后,朗声道,“明明是什么?” 第108章 凌无非听见她的声音,身形蓦地僵住。 史大飞等人诧异回头,见她到来,竟都不说话了。蒋庆等人虽不识得她,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高手,怎会与飞龙寨一帮虾蟹为伍。 沈星遥大大方方拨开人群,走到最前方。史大飞也立刻神气起来,扛起大刀,直接往她身旁一站,更加理直气壮。 凌无非却不说话,怔怔看着沈星遥,脑中一片空白。 他这一路来,曾幻想过无数种找到她后的画面——好的坏的,各种道歉的话,诚心的忏悔,反复在脑中演练,然而真等见到了这一刻,却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位是……”蒋庆等人从未见过沈星遥,一时愣在原地。 饶是宋翊看出兄长顾虑,暗自叹了口气,唤了一声:“大嫂。” 第65章 云凝水冻埋海陆 “很快就不是了。”沈星遥一脸云淡风轻,转向凌无非道,“怎么,专程来给我送放妻书的?” “不是……”史大飞傻了眼,指着凌无非冲她问道,“他不是你表弟吗?” “表弟不可结亲吗?”沈星遥反问。 飞龙寨众人听得这话,顿时哑口无言。 蒋庆等人一时也不敢吭声了,一个个根本摸不着头脑,完全看不明白这夫妻二人唱的哪出。 凌无非恍惚了好一阵,长长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说道:“你我之事,这里不方便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那就不必说了。”沈星遥一句废话也不多说,即刻对蒋庆道,“方才是谁说的放人?蒋先生怎么看?” “这……放放……放……当然放。”蒋庆被眼前一幕打了个措手不及,也变得晕晕乎乎的,又看了一眼凌无非,僵硬一点头,转向汪十八道,“十八,你立刻派人,把那位刘兄弟请出来。” 汪十八听到指令,虽有困惑,却不敢多问,立刻差人去办了,没多会儿几个手下便将晕倒的刘聪给抬了出来。史大飞见人晕着,还想上前理论,却被沈星遥一把推回人群。 “算了大哥,就这样吧。”罗奎拦住史大飞,小声劝道。 史大飞嘴上不说,心里仍未服气奈何技不如人,只好一挥手,带上寨中弟兄离开。 沈星遥亦转过身去。 “等等!”凌无非立刻追上。 他迫切见寻她多日,唯恐今日别后无门,已然顾不得其他,谁知刚到她身后便被推开。沈星遥扣紧他欲牵她的那只手,往回猛力一推。 凌无非见她不悦,心中犹疑不定,来回拉扯之际有心收了力道。 沈星遥反手掐住他脉门,欲往回推,觉出劲力有异,脸色登时就变了。 史大飞等人听见动静,惊诧回头。在场所有人都怔怔站在原地,看着几乎静止不动的夫妻二人。 “你故意让着我?” 沈星遥顿觉被他羞辱,想也不想,话一出口,同时扬手冲他面门扇去。 这一耳光打得清脆响亮,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无极门中人等见她脸色阴沉,也不知这到底是不是做戏,纷纷往后退去。 一向冷静的宋翊也被这场面震住,一时睁大眼,愣在原地。 凌无非被她打得发懵,倏地缩回手来捂住脸,心下却不知怎的,不恼也不忧,甚至下意识觉得,这本就是她会干的事。 “张女侠……” 沈星遥漠然转身,甚至懒得多看故人一眼,大步流星走远。史大飞一行见了,连忙跟上。 凌无非看着她的背影,一句话也不说,捂着脸颊的手颓然垂落,怅然若失目送她远去。 蒋庆等人瞧着,不知该不该拦,也不敢出手阻拦。 宋翊默默叹了口气,走到凌无非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方才还晴朗的天气,到了这会儿却突然阴了下来。眼见要下雨,蒋庆立刻命手下人回返晴翠坊。 凌无非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在人群最后,看着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人们,内心愈觉烦躁不安,索性掉头转入坊内一间空置的院落。 宋翊不动声色,跟上他的脚步,见他坐在屋檐底下的台阶上,便即走了过去,陪着坐在一旁。 凌无非看见了他,却不说话,只是抬眼望了望檐外的天。 乌云不散,骤风依旧,雨却迟迟不下。 宋翊素来内敛,甚少主动与人攀谈,如今见师兄这般苦恼,有心开解,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想了半天,方迟疑问道:“你和她……” “我记得采薇说过,四年前我陪着星遥,四处寻找能够拆穿薛良玉的证据。期间去过一趟南诏国,你们也在。”凌无非道,“一来一回,半年光景,你们对她的性子,应当多少有些了解。” “嗯?”宋翊听得一愣。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凌无非忽然转头朝他望来,认真问道。 宋翊这才反应过来,想了一想,道:“其实……刚才她对你动手,我也觉得意外。” 凌无非眸光一紧。 宋翊犹豫片刻,方继续说道:“我所知不多,只知那时所见,你与她始终默契。不论身处任何境地,不必开口,便知彼此所想。” 凌无非听罢,神情越发黯淡。 宋翊沉默良久,适才开口:“你做了什么,令她如此失望?” 凌无非身子微微一僵。 宋翊察觉此话问得突兀,便又补充了一句:“她从不对人发脾气……我听采薇这么说过。” 第109章 凌无非的心猛地一颤,坠坠发出剧痛。 他双手抱头,深深埋下脸去,回想起近日以来发生的一切——怀疑,质问,甚至讥讽,还有他那始终凌驾于她之上,不可一世的姿态…… 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宋翊困惑不已:“你……” “记不得了,太多了……”凌无非一开口,话音便颤抖得厉害,“她应已忍了很久……我真是……怎么会这样……” “师兄。”宋翊一手按在他肩头,郑重说道,“我去问问汪掌事,看有没有人知道飞龙寨驻扎在何处。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有些话,只有当面才能说清楚。”言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站起身来。 凌无非抬头望了他一眼,愈觉羞愧难当。 七载年光飞逝,从前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已有了显而易见的成长与变化。 可他却停在了原地,甚至为此沾沾自喜,推开一切关怀与友善,将自己锁在自以为是的过去里,一味沉醉,不肯清醒。 想到此处,凌无非阖目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似的,起身敛衽衣摆,掸去灰尘,正视他双目,笃定说道: “我去。” 幢幢黑云压低了天,旷野阴气沉沉,狂风席卷。 史大飞指挥手下弟兄把刘聪往寨子里抬,一回头见沈星遥站在院外,望着昏暗的天,想了一想,脑袋凑了过去,压低嗓音,神经兮兮问道:“张女侠,您同您那位……不是,今日这事,到底有何玄机?能不能给咱透露透露……” “想知道啊?”沈星遥莞尔一笑。 从她离开光州之日算起,至今已快一个月。在沈星遥看来,只下意识觉得凌无非不会把她放在心上,定是已习惯了如今这个盟主的身份,特地来替无极门主持大局罢了。 故人重逢,少了从前那些起起落落,被他言行举止牵动沉浮的心绪,这样一个小小的“意外”,并未给她内心带来太大的波澜。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多了个麻烦。 无论如何,她都得编点什么,来圆这个破绽。 “先把他弄醒再说吧。”沈星遥还没想好说辞,随手推了史大飞一把,指指弟兄们抬着刘聪蜂拥挤入的那间茅草房,道。 史大飞如坠云里雾里,挠着头往屋里走去,见刘聪两眼紧闭,忽然灵机一动,挽起衣袖走到他跟前,扎着马步深深吸气,又大口呼出,忽然瞪圆了眼,左右开弓,“啪啪”打下两记耳光。 沈星遥跨过门槛,刚好听见巴掌声,低头一看,已见刘聪抱着头滚到了地上,晕晕乎乎坐起身来。 “大当家?”刘聪捂着发烫的脸颊抬头,看见史大飞,反而笑了起来,惊喜说道,“我真回来了?我还以为他骗我呢——” “谁骗你?”沈星遥拨开人群,走到刘聪跟前问道。 “张女侠?”刘聪瞪大了眼,疑心自己看错了,“您怎么也在这儿?哦我知道了,您同白大侠一定是商量好的吧?” “商量啥?”史大飞越听越糊涂。 “白大侠带他师弟来救我,说是同晴翠坊那帮人有过节,好不容易才混进去的,还说能救我出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哎?今天初几了?我是怎么出来的?” “你们大当家带人上门,是白……”沈星遥话到一半,突然想起当年她与凌无非二人对飞龙寨中人用化名时,凌无非并未细编名字,于是换了称谓,继续道,“是他说动蒋庆放了你。” “可昨日……”刘聪抓耳挠腮,颇为不解道,“昨日同他们说完话,我也不知怎么就晕了,这又是咋回事?” “你同他们说了什么?”罗奎忧心忡忡道,“看样子,他们好像并不知道……” “都说啦。自己人还怕什么。”刘聪满不在乎。 “这……”罗奎大惊,“那我们与万刀门……” “不必担心……”沈星遥见屋内众弟兄都朝她看来,只好编起了故事,一面思索,一面说道,“这件事……其实没那么复杂。”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就是……上一辈的宿世恩怨。如今他也是借着别人的身份,潜入晴翠坊,好寻个合适的时机复仇,遇上你们,也算是……巧合吧。” “那您和他也是……” “商量好的。”沈星遥信口胡诌。 为令众人信服,她索性将过去几年的经历掐头去尾,点缀一番说与史大飞等人听,说到动情处,听得史大飞这粗莽汉子竟也呜呜落下泪来。 沈星遥担心说太多会露馅,于是安抚一番众人,借刘聪刚回来,还需将养为由,抽身离开茅屋。 眼下酉时已过,迟来的暴雨稀里哗啦地砸在地上,淋得林间花木发出剧烈的摇晃。密集的雨帘遮挡住天地万物。多少斑斓色彩,尽在这一刻萧条零落。 沈星遥走在屋檐下,忽听得稠密雨帘间传来一声不同寻常的嗖响,抬手一格,接下一颗圆润的鹅卵石,在掌心摊开。 鹅卵石平整的那一面,刻着一方简洁而熟悉的纹样。 第66章 从此无心爱良夜(一) 古道长亭,檐外骤雨如注。雨水凝成细股流入瓦槽,丝线般潺湲,淌至屋顶陈年的缺口哗啦啦泻下,润湿石板缝隙里悄然生长的青苔。 凌无非立在亭中,望着亭前滔天的风雨,明净秀丽的眸子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适才他头疼又发作,好转之后,便觉耳边一直有声音,尽是充斥着市井气息的嘈杂喧嚣,分明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听过。不知不觉,便见亭外的雨停了,只余一弯弦月挂在梢头。 第110章 屋顶沉积的雨水贴着檐角一串串往下滴,在几乎没有光的夜里,完全是透明的。淅淅沥沥的喧响,混杂着他耳里的声音,追逐着颤摇不定的心神,蹚过洇湿的天地,穿山越野,徘徊长街短巷,辗转流连。 可那些被无形之力揿入阴影里的回忆,始终蒙着一重浓雾,灰扑扑的,看不分明。 他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在殚精毕力的沉思后,又陷入了长久的,越发焦灼的等待。 月染白了山色,淋漓的光跌入泥地里深深浅浅的水洼,还有半弧矫健挺秀的倒影。 凌无非霍然抬首,迷茫的瞳底映出那个令他日思夜想的身影,一步步靠近,一点点清晰。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奔出长亭,大步跨下台阶,一不留神,一脚踩入水坑,溅起污浊的水花,沾湿了裤脚。 沈星遥在阶前五尺外站定,抬起手来。 她的掌心,握着那块刻了印记的鹅卵石。 “为何是鸣风堂的记号?” “因为……” “你是想让我认为,来见我的不是你。还是借此证明,所来只是为了公事?” 凌无非哑口无言。 “刘聪已醒了,照他的说法,应已对你交代过把飞龙寨来此的目的。可这些事,蒋庆却不知道。”沈星遥淡淡道,“你想起来了?” 凌无非摇头:“只是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不想伤害无辜。” “你是到了这儿才知道万刀门想干什么?”沈星遥颇感讶异,“你真是来找我的?” “我……”凌无非欲言又止,竟觉羞于启齿。 他本为寻她而来,却平白耽搁了大半日,嘴上迫切,心下亦自以为迫切。然而所作所为,却与之大相径庭。 沉默片刻,只得仓皇点头。 “可是……” “你的刀,”凌无非不等她提出质疑,抢先开口道,“我娘在珍宝阁找到了它。我想……发生这么多事,你一定对我很失望,所以才……” “珍宝阁?”沈星遥疑惑道,“那不是存放祖先遗物和门中藏品的……罢了,不重要了。” 她摇摇头,接着说道:“我来这儿,是想把飞龙寨的事告诉你。那时你被天玄教的奸细指为魔教中人,因此四处流亡,途中经过东海县,遇上为祸一方的田家父子,也是因此,和县城外的飞龙寨打上了交道——”她说得简练直接,将二人结识史大飞等人的经历,前前后后都对他说了一遍。 可凌无非的心思并不在此,模棱两可地听完,敷衍似的点了点头。 不等他开口,沈星遥继续说道:“万刀门欲借飞龙寨之手铲平沔州一代的江湖势力,为提高胜算,还给了他们一只赤角仙。” “赤角仙?” “嗯,”沈星遥略一颔首,“与灵沨说的不大一样。中此毒者,除昏迷之外,还有可能入幻、疯癫、目盲耳聋、全身溃烂、经脉淤阻,或是行气紊乱。你也中过此毒,若有其他表征,记得多留神。” 沈星遥神情始终坦然,没有丝毫回避,面对昔日所爱,心已如止水,掀不起半点波澜。 “万刀门至今还能无所顾忌,胡作非为,便是因为我等一直对他们背地里的卑劣行径缺乏实据。”她继续说道,“我留在此地,便是想通过飞龙寨,引出他们的人。” “然后呢?你一个人,要对付整个万刀门?”凌无非目露忧色,“那岂非……” “不,”沈星遥摇头道,“先前不说,只是我与无极门暗桩的人并不熟识,无法与他们提前通气。毕竟史大飞只是受人利用,本性不坏,不论偏帮任何一方,都可能铸成大错。” “如今他们已知道了我是谁,事便好办了。若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给蒋长老传信。” “好……”凌无非心不在焉点了点头,“那……那把刀……” “先不忙,我现在拿着它去见史大飞,反倒不好解释。”沈星遥道,“你若急着回家,就先把它留在晴翠坊,等解决了此事,我再去取。” “我不急着走!”凌无非起初还有些吞吞吐吐,听见这话立刻急了,“我回去干嘛?原本到这来,也是为了见你……” “见我作甚?”沈星遥抢过话头,直截了当道,“你若还有其他念头,趁早断了。我既决意要走,就绝不可能回头。” “我知道是我做得不好。”凌无非急匆匆上前几步,朝她走近了些,“是我荒唐无知,伤了你的心,你陪伴我多年,我本应该……” 话到后半句,沈星遥听在耳里,隐隐觉得有几分刺耳。 她摇摇头,说道:“你不用再说了。这件事我已想得很清楚。” 说着,她微微抬头,直视他双目,淡淡说道:“即便你想起一切,我也不会再回头了。” “因为从始至终,都是你更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 凌无非怔怔看着她,没有说话。雨后的风裹着湿气,吹在他身上,冰冰凉凉。 原来盛夏的风,也有刺骨的时候。 “若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沈星遥说完,便即转身。 凌无非被冷风吹得缩起脖子,这才回过神来,见她走开,赶忙唤道:“等等,还有一件事……” 他猛然想起,叶惊寒归来一事,还未告诉沈星遥,可见她回过头来,满脸疑惑的那一刻,却又不想说了。 她与他可熟识?熟识到什么程度?就连她的骑术,也是他所教授,还为了她在钧天阁里公然翻脸…… 第111章 他分明就是喜欢她!凌无非心想。 自己总不能下贱到这个程度,帮觊觎自己妻子的人传话,于是摇了摇头,道:“我是想说,我会继续留在沔州。平息万刀门之乱,本我份内之事。与其守株待兔,不如引蛇出洞……我自会去游说晴翠坊那些人,尽我之力,尽快解决此事。” “好。” 沈星遥说完这话,一眨眼的工夫,已翩然远去。 凌无非本欲追上,却觉腹中词穷。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何。在沔州耽搁的半日,像极了被他荒废后遗忘的前半生,看似漫长,却短暂得令人痛心。 留给他的,只有更漫长的煎熬。 早在他苦苦找寻沈星遥的那几日里,叶惊寒也带着母亲的骨灰北上,欲将母亲的魂魄,送归故土。 北地野村,山穷水恶。经年累月灾害不断。村民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分外萧条。 冷风吹过村外的小山包。叶惊寒跪在墓前,展开一张张纸钱,靠近香火点燃。火焰蔓延升腾,映得碑上“先妣叶颂楠之墓”几个大字泛起红光。 母亲疯疯癫癫了一辈子,走时候,却是悄无声息。他本该早些送她回来,却因那些繁琐的江湖恩怨,拖延至今,甚至差点回不来。 叶惊寒心中有愧,烧完纸钱,低头认真摆放起了供品,点数完后*,多出一个橘子捏在手里,正思索该如何处置,却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一看,只瞧见一名个头矮小,模样干瘦的小男孩站在不远处,舔着手指,巴巴看着他手里的橘子,口水顺着指节,直往下淌。 他是刺客出身,自小便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看人的眼神,无端便比旁人多几分冷厉。男孩显然是被吓住了,可瞧见他起身递来橘子,又按捺不住接了过来,一个激灵,飞也似地跑远。 叶惊寒并不追赶,只是叹了口气,重新回到墓碑前坐下,看着碑上的字,凝神静气,并不出声。 这是他儿时生活过的村子,也是母亲叶颂楠的家乡。 许多年前,叶颂楠被薛良玉从这里带了出去,陪伴他度过少年时最低迷的岁月,却在他功成名就后,惨遭抛弃,一腔深情尽喂了狗,而后独自产子,讨要公道无门,抱着尚在襁褓的儿子穿越冰天雪地,回到村里,浑浑噩噩坠入雪窟,又被村民打捞上来。 从那以后,她便彻底疯了。 四年前,柳无相曾尝试替她医治,却发现这癔症的根源正是薛良玉,是她卑微半生也求不到的感情。 而这一点,谁也无法帮她。 于是就这么糊里糊涂,过完了这一生,疯疯癫癫半生,终于能够回到这里安歇。 她疯得很是彻底,以至于从来没有一刻真正以母亲的身份与他面对面,儿时他靠乡里接济,长大后便依靠自己,还得分身照顾母亲,忍受她无穷无尽的质问与责打。 人子之责,他虽不敢妄称都已做好,却并未苛待过她半分,而为人母的本能,在叶颂楠身上,却从未提现出半分。是以母子二人之间,几乎没有多少感情可言。 尽管如此,他仍是默默坐在墓前,陪伴了许久,直至黄昏,方起身下山。 天色已昏,西沉的落日遍洒霞光,染红了天。残阳拉长了他身后的影子,孤寂而落寞。 他回到村中,走在萧条的长街上,一路所见,尽是破败的空房,屋顶茅草胡乱飘飞,在风中摇摇晃晃,发出“嘶嘶”的声音。 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叶惊寒一眼便认出来,正是那个看着供果流口水的男孩,便即走了过去,却没想到那男孩怕他,转身便跑。 第67章 从此无心爱良夜(二) 叶惊寒见状立刻追上,快步走过一条条曲折泥泞的小路,直至一间破败的小院前。 院子里,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妇人,正蹲在水井边,艰难地将水井里的木桶沿着绳轴拉上来,手边还搁着一筐沾满泥土的野菜。 水桶里只有少得可怜的小半桶水,妇人看了一看,犹豫着拿起一棵野菜,终究还是舍不得那一点点清水,只能用手扒拉开叶茎的灰土,草率地掸了掸。 男孩麻利地翻过围栏,飞快跑去妇人身后躲了起来。 妇人不解其意,抬头看见篱笆外的叶惊寒,才反应过来,愣了一愣,方走上前来拉开篱笆门,问道:“您是……” “我……” 叶惊寒本想说自己只是路过,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便即说道:“我原也是这儿的人,今日回来安葬母亲,顺道在村里看看。” “哎呦……”妇人一听这话,口吻立刻熟络起来,“我就说嘛,怎的看得这么眼熟,你是哪一家的?我看……哎?” 妇人忽然愣住,盯着他打量起来。叶惊寒也越发觉得,眼前这张面孔有些面熟。 “冯大婶?”他试探唤道。 “你是……你是不是那个……”妇人也变得激动起来,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薛璟明。” 这是他曾经的名字,也是他从不愿对外人提起的过去,却是他与母亲住在这村里时,一直所用的名字。 “对对,就是这个……你是楠姑家的……哎呀,读书人用的名字,我总叫不来……”妇人连连点头,浑浊的眼底被诧异与惊奇填满。 躲在一旁的男孩也把脑袋凑了过来,从怀里掏出被他弄得脏兮兮的橘子,递给妇人,嗫嚅道:“娘……叔叔给的……” 第112章 “叫哥哥。”妇人拍了一下男孩,颇有些局促地把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打量着眼前青年的衣着打扮。 他的衣着打扮简单干练,颜色也单一,却看得出用料考究,与妇人打满补丁的破旧衣裳形成鲜明对比。 叶惊寒看出她的尴尬,略微点头算是施礼,温声问道:“我能进去讨碗水喝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冯大婶将他迎入院里,转身冲后方的柴门里喊了一声:“娘!快来看看,看看是谁来了!” 屋内传出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柴门打开,从中走出一个佝偻的身影,是名白发苍苍的老妪。 老妪看见叶惊寒,不免愣了愣,过了好半天,才开口问道:“这是……” “是璟明,楠姑家的孩子,璟明啊!” 老妪浑浊的眼波动了动,似乎费了很大劲才想起来。 叶惊寒走上前,略一施礼。 老妪听闻他回来的原因,诧异了一瞬,不知怎的避开他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儿媳。 冯大婶却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低下头去。 叶惊寒未多留意,略一拱手,便待告辞。 冯大婶听他要走,却又热情起来,非要请他进屋,留下用饭。 叶惊寒拗不过她,但见屋中简陋,一家人所用都颇为寒酸,实在不愿见一家人因自己的缘故忍饥挨饿,摇头婉拒,塞了些银钱给冯大婶,便要告辞。 就在这时,门前飞过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吸引了男孩的目光。一个不留神,又溜了出去。叶惊寒随后跟出茅棚,只看见男孩站在树下,巴巴地看着停在老槐树上那只毛色艳丽的鸟儿发呆。 他略一沉吟,纵步飞身而起,一手托着鸟儿的肚子,将它抓在手里,稳稳落地,男孩欣喜奔来,却不想鸟儿挣扎得厉害。叶惊寒心有不忍,下意识松开了手,任之扑腾着翅膀飞远。 “好漂亮啊……”男孩呆呆仰望着远去的飞鸟,唉声叹气道,“连鸟都不愿留在我们村子里……” “只要你肯努力,总有一天也能长出翅膀,带着你娘和奶奶,一起离开村子。”叶惊寒看着鸟儿留在他掌心的那根红色羽毛,忽觉怅然。 “大哥哥刚才好厉害,那是什么功夫?”男孩拉着他的衣袖,两眼闪烁起异常兴奋的光。 叶惊寒笑了笑,却不知该如何与他说。 他自小便背负着仇恨,拜入落月坞门下,几经沉浮,十生九死,一步步走上落月坞宗主之位。而今功成身就,大仇得报,生命却似乎回到了起点。 寻常人一生将经历之事,他几乎都不曾遇见过。 父母关怀,哪怕是训斥、打骂——他从小便没有父亲,母亲又是疯疯癫癫,总不认得他,形同于无。 孩童嬉戏打闹,亦不曾有——叶颂楠是个疯子,村中成人在背地里,偶尔都免不了非议,何况不懂遮掩的孩子?他们总躲着他,也不愿靠近。 诸如此类,还有许多。 也包括一生求而不得的爱,那个他想见,却总是见不到的人。 他注定同她母亲一样,总有一日,要抱着这份遗憾入土。 这样残缺的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与一个孩子亲近相处。 叶惊寒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堂屋,打算向婆媳二人辞行,却见屋内无人,后门还开着,便即走了出去,正是灶屋的方向,隔着门帘,碰巧听见里边传出婆媳二人的对话声。 “可楠姑都已不在了,这有什么说不得的?”这声音清亮稳重,显然出自冯大婶。 “他都把楠姑当一辈子娘了,那些过去的事,又何必再提呢?”老妪叹道,“当年把这孩子交给楠姑,也是为了能有人照料她,一个没了孩子,一个没了娘亲,不也是刚好的吗?”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冯大婶道,“人家对咱们这么好,又是给阿成橘子,又留下这么多钱……咱们是不是也该把实话告诉他?没准儿,还能让他找回自己的家人,也免得孤苦伶仃……” 叶惊寒无意听见这番对话,脑中轰地炸响一声闷雷。 她们在说什么? 可是在说,叶颂楠根本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那他是谁?他从何而来?他的生身父母又在何处? 既然他不是叶颂楠的儿子,那么他与薛良玉之间,岂非毫无血缘关系? 那么他这一路走来,饱受摧残折磨,举步维艰,以手刃薛良玉为目标,煎熬了半生,又是为了谁在受苦?为了谁而沉沦? 耳边嗡嗡声响个不停,恍惚之间,他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直到男孩阿成走来,抠抠脑袋,满脸疑惑望着他唤了一声:“大哥哥,你在这干什么?” 灶房内的二人立刻噤了声。叶惊寒颤抖着伸手,刚触及门帘,又忽地怯了,向后退开两步。 阿成不明就里,把门帘一掀,冲里边的人喊道:“娘,我饿了!” 婆媳两人在看到叶惊寒的一刹,显然乱了方寸,什么话也不说,不迭背过身去忙起了其他。 叶惊寒心下压着一团火,在二人这样的态度下,不可抑制地燃烧起来,当下三步并作两步抢入灶屋,朗声质问:“你们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 “哎呀,璟明,你别听她胡说……”老妪摆出一副劝慰的姿态。 叶惊寒却不愿再听。 他心乱如麻,不知自己究竟应当愤怒,还是伤心,可这婆媳二人的话说得没头没尾,连事情全貌都未可知,他又该如何追溯源头?又该以怎样的心境面对这一切? 第113章 冯大婶被他满眼猩红的血丝吓扔了锅铲,直往后退:“这这这……这不是我说的呀……” “到底怎么回事?”叶惊寒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颇为艰难。 “你亲娘也是个可怜人,遇上贼匪劫道,和家里人失散,又受了伤……咱们这种地方,哪有人医得了她?”冯大婶说这话时,婆婆就站在对面,直冲她摇头,可话已出口,又岂有收回的道理? 她仍把眼前人看作多年前那个灰头土脸,瘦瘦小小的怯懦孩童,继续说道:“你亲娘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留,谁也不知该把你往哪送。楠姑一个人,谁都瞧着可怜,她把你认作她的儿子,旁人也不好说破,就这么将就着……将就着……错了也就错了……” “那她自己的孩子呢?”叶惊寒近乎失控,声音已全然走了调。 “大冬天的,还下着雪,掉进那么深的洞里,哪个刚出生的孩子活得下来呀……”老妪小声嘀咕了一句。 此言一出,叶惊寒的身子倏地僵住,一时间天旋地转,往事幕幕夹着千头万绪,排山倒海而来,压得他快喘不上气。 他盯着冯大婶的眸子又冷了几分,不经意晃过杀意,那是多年舔血生涯烙在他骨子里的印记,是他的过去,他的伤痕,他最不愿示人的阴影。 可这一切,终他此生,已无法抹灭。 他控制不住郁愤,也不忍滥伤无辜,掌中劲力无处宣泄,重重拍向土灶。 伴随着一声轰响,泥土、碎石四散飞溅,吓得灶屋里的二人尖叫着躲去角落,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再抬头时,已不见了他的身形。 第68章 从此无心爱良夜(三) 盛夏的黄昏很长,长得霞光染遍了层云,仍像一团团火焰似的烧上重霄。火光蒸干了云雾,也蒸干了萧索的小村,蒸得人困乏无力,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走在荒芜的山道上。 叶惊寒茫然走上山麓,看着错综复杂的岔道,忽然顿住。 北地的山,野草漫生,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惨淡荒凉。 儿时曾困住他脚步的荒山,今日又一次困住了他。不同的是,当年的他年幼力薄,虽有高飞之心,却翻不过陡峭巍峨的山头;而今的他,却被困在别人的生命里,所行所想,所作所为,都是作为他人而活,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他忽觉口干舌燥,一路狂奔而去,疯了一般四处找寻水源,直至夜幕来临,才在山坳中找到一汪被砂土污染的泉水。他不管不顾,一抔接一抔捧起,直往嘴里送。 混在水里的砂土和碎石割破了他的舌,堵塞着他的嗓子,他却毫无顾忌地痛饮着,直到被呛得作呕。呕出的唾液里裹着泥沙,混着浓稠的血腥味,越发令他恶心。 他似乎忘了手上还沾着污秽的泥水,直接将手指伸入嗓子眼抠弄起来。 不止这些肮脏的泥水,还有肮脏的自己,他通通都想吐个干净,仿佛只有这么做,才能把不属于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剥离出来。 这天、这地、这山、这水,连同他自己,没有一件属于他。 叶惊寒弄得满手污血,忽觉胸中气闷,蓦地呕出一口鲜血,再抬头时,交错纵横的泪已挂满了他的脸庞。 他终于瘫软在了地上,仰面躺倒,两眼空空望着无尽的夜幕,仿佛一尊石刻的雕塑,一动也不动。 他真的累了。 这么多年以来,独自承受着本不属于自己的一切,而今知道真相,所有从前坚持的信念,都在顷刻间崩塌——他割舍了太多,为求生存,为求登上今日宗主之位,他淡泊人情,双手染血,忍常人不可忍之苦痛…… 还有他本可尽力争取,却误以为自己不该肖想的人,万般卑微求全,与之擦肩而过。 叶惊寒深深阖目,心似从钉板滚过,发出灼烧般的疼。 夜的黑暗漫上天际,染黑了青苍,染黑了浮云,无星也无月的夜,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漫染千山,也给他僵硬难以动弹的身体镀上浓墨。 他在无边的混沌里沉沉睡去,却看见了斜阳下肆意狂飚的飞沙走石,眼前是叶颂楠的脸,年轻了许多岁,竖起眉毛看着他,推搡掐咬着让他滚,可下一刻,又换上了满目哀怨僝僽,搂着他大声嚎哭,叫他别走。 她的眸子里映照出的,是一张布满伤痕的稚童的脸,正是幼时的他,两眼茫然无措。 那个怀抱,他竟怎么也挣不脱。 他嘶喊着还手,却发现叶颂楠混浊的双眸突然变成了一面镜子,镜子里是另一张脸,英姿勃发,倾城绝艳。 却在别人的怀抱。 还被他亲眼看着,被那人狠心推开。 叶惊寒骤然惊醒。 已是天明。 千里之外,一辆马车在两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的驾驶下,进了姑苏城,停在鼎云堂后门外。 两个戴面具的人拉开车帘,从车厢内搬出一个巨大的箱子,抬进院里。 庭院内那间直通地下密室的屋子,门锁不知何时已经修好,密室内格局依旧不变。 变了的,是那条深邃幽长的甬道,两侧附着着无数巨大的,如蚕茧一般的巨型线包,每一只“茧”,都可以装得下一个人——一个蜷曲的人。 两个戴面具的人打开箱子,将里边那个昏迷的男人抬了出来,放在墙边。 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从布满人茧的密道尽头走了过来,沉闷的步履声因四壁回音而延长,一步一步,好似从地狱而来。 第114章 男人走到那个昏迷的男人跟前,缓缓蹲身,往他口中塞入一颗白色药丸,将布满伤疤的右手放在他身上。 这只手的手背悄然裂开一条缝,从中爬出一条形似蚯蚓的黢黑长虫。它灵巧地爬到男人的脸上,进入他半张的嘴里,开始向外吐出白色的丝线。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这个昏迷的男人便被包了重重叠叠的丝线里,变成了一只附着在甬道墙壁上的茧。 甬道闷热,站在右边的那个戴面具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取下面具,伸出同样布满疮疤的手,抹了一把汗。甬道里的微光照亮他的模样——微卷的头发,深黑色的瞳仁。 少了被血气浸染的苗刀衬托,他不够伟岸的身量,竟显露出几分单薄。 江南的夏季,比别处都要长。 楚州城里,万刀门总部仍旧如平常一般安静。 百般聊赖的文晴坐在河塘水畔作为摆设的小舟中,拿着一张绷子绣着花——正是塘里成片的枯荷模样,一片一片,绣满了整张帕子。 “花开时不绣,叶盛时不绣。偏等花谢了,叶败了,再来绣这丑东西?” 文晴听见男人话音,受惊似的一针扎进指腹里,惊惶回首,瞧见岸边矮小佝偻的男人身影,“扑通”靠着船舷摔了一跤。 “人都死了,还能怕成这样?”卓然冷哼一声。 “我怕死了一个,还有下一个。”文晴惨然而笑,余光扫过一池枯荷,道,“残花败柳,不绣残荷,还能绣得了什么?” 卓然缓缓蹲身,伸手挑起她下颌,端详着这张近乎完美的脸,啧啧两声,摇了摇头:“可惜,真是可惜……” “可惜我在人前露了脸,再也不能被你送给下一个了吗?”文晴的脸色越发苍白。 “总会有用的。”卓然扣在她下颌的手指倏地捏紧,眼中倏地流露出狠厉,随手一掀,转身走开。 文晴重重跌倒在舟头。一支蝴蝶流苏发簪自她发间滑落,坠入河塘,顷刻沉入塘底,被淤泥掩埋。 日如金轮,朱辉弥漫。夏日将尽,满山苍翠不知不觉染了稍许黄。 一骑红鬃马扬蹄奔出黎阳,往南而去。马上的少年神情紧张,不住回头往身后看。 忽然一声唳啸传来,少年吓得身子猛地一颤,回过头去,只见一只双目赤红的大鸟俯冲直下,一爪抓向少年背后。 少年脸色惊变,迅速俯身躲避,重重一夹马腹。马儿扬蹄长嘶,陡然加快了速度,如离弦之箭一般奔出。 大鸟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快速扇动翅膀起飞,再次俯冲而下…… 三日后。 河南道上,尚溪村外。 叶惊寒一早便向借宿的农户辞行,走出村后,忽觉口渴,掏出腰间竹筒晃了晃,这才想起临行前忘了给它装满,便凭着平日里探路的经验,往山中寻找水源,远远听到水流声传来,立刻循声走了过去。 谁知还没走几步,他便看见一滩红色的液体沿着岩石缝,一点点滴落草丛间,俯身用食指沾了些许,轻轻一捻,粘稠之中,散发着挡不住的腥气。 是血。 叶惊寒蹙紧了眉,仔细听辨声响,听到的却是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喘息声。 他略一思索,方起身走了过去。 清水溪边,倒着一名少年和一匹红鬃大马,一人一马都是遍体鳞伤,马儿后右腿已断,蹄铁早不知去了何处,早就没了呼吸。 而那个少年,似乎还有一口气。 叶惊寒俯身查看少年伤势,见只是失血过多,并无致命伤口,便即将人扶起,从怀中掏出止血的药物,粗略地倒在少年周身伤口上。 药物敷上创口的苦痛,令昏迷的少年猛然惊醒,发出凄厉的痛呼,可还没来得及睁眼,便又晕了过去。 敷完药物,叶惊寒又舀了一竹筒的水,灌入少年喉中,喂下保护心脉的药,随后再次将竹筒盛满盖上,囫囵捧了几抔水喝下,起身便要走。 临走之前,他又瞥了一眼那少年,却发现他怀里似乎压着什么东西,俯身拨开少年的身子,却发现是封信件,信封已被血洇湿了两个角,晕开的字迹,依稀还能看得出原本的笔画。 “凌无非亲启?”叶惊寒略一挑眉,沉默片刻,打开信封,将里面还算干净的信拿了出来。 信末落款,是程渊的名字。 这是玉华门当今掌门的亲笔信,显而易见,眼前身负重伤的少年,正是玉华门的弟子。 叶惊寒看罢书信内容,勾唇一笑,将信塞回信封内,拍了拍那少年的肩。 少年伤势好转,迷迷糊糊睁开眼。 叶惊寒亮出信封,问道:“你要把这信送去钧天阁?” “唔……唔……这信……” “我替你送去,你可以好好休息了。”叶惊寒说着,便即将信揣入怀里。 “你是……你是谁……”少年话音极其虚弱。 叶惊寒唇角勾起一抹笑,并未回答他的话,径自起身走远。 少年愣了一愣,艰难抬头,似欲看清他的模样,却被半干的血水模糊了视线,挣扎着往前爬了几步,颤颤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终于还是体力不支,栽倒下去,很快便失去了可知觉。 第69章 人情老易悲难诉(一) 沔州,晴翠坊。 肖大柱看着墙角下的印记,挠了挠头,循着印记的方向绕过空屋,半信半疑往巷子里走,然而左看右看,愣是找不出半个人影。 第115章 “在找谁呢?”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肖大柱吓了一跳,猛一回头看见站在巷口的凌无非,下意识往后一缩:“你谁?” 这个肖大柱,是飞龙寨离开东海县后收进寨里的弟兄,并不认得他。 刘聪那个夯货,竟把这给忘了。 见他不认识自己,凌无非也懒得废话,径自上前点了他的穴道,把人拎出巷子,回到先前关押刘聪的那个胭脂铺里,捆了个结结实实,扔在椅子上。 肖大柱晕倒比睡觉都踏实,被绑起来丢上椅子后,仰头张嘴打着呼噜,口水都流了出来。 等在门前的宋翊见此情形,看了他一眼,心照不宣地转身走开,不多会儿便把蒋庆请了过来。 蒋庆看见睡得天昏地暗的肖大柱和坐在一边的凌无非,不由愣了愣。 他不了解飞龙寨,更不认识肖大柱,莫名被单独请来这里,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位是……” “前些年,我与星遥隐姓埋名,四处流亡,途径东海县遇见一位姓田的员外,为避免其子协助天玄教掳掠百姓的行径败露,添油加醋将一切罪行推到城外飞龙寨的头上。”凌无非整理一番袖口,起身走上前来,不紧不慢道,“飞龙寨饱受冤屈,却不曾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哪怕田家父子承认罪行后,也未施报复。” 说着,他顿了顿,抬眼直视蒋庆,道:“可是如今,他们却信了万刀门的鬼话,宁可沦为帮凶,也要置晴翠坊上下弟兄于死地。蒋先生以为,问题出在何处?” “这……”蒋庆听完这话,不由愣住。 凌无非转向肖大柱,略略伸手一指,道:“此人在晴翠坊大阵落成前,便已混入晴翠坊。也是飞龙寨里的人。刘聪先前不肯走,便是在等他。” “这……这又从何说起?”蒋庆听了他一席话,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惊失色指着肖大柱道,“他们原是在帮万刀门行事?那这个消息,凌大侠又是从何得知?先前还将那刘聪放了回去,岂不是……” “若只是需要人质,这里还有一个,蒋先生在怕什么?”凌无非泰然道,“莫非当年贵派凌辱飞龙寨,先生也有参与?” “哎,这是哪里的话?”蒋庆听得一头雾水,“老夫可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那您手下的人呢?” 蒋庆一时语塞。 “我想知道,你们那位邹川邹兄弟,到底是怎么回事?”凌无非直截了当问道。 “阿川是十八的同乡。早些年潭州暗桩成立,邹川暂代管事之职一年有余,起初门中弟兄都还信服,可时日长了,却不知怎的,险些引发内斗,这才将他调来了此处。”蒋庆说完这些,才隐隐觉出不对劲来,“您的意思是说……” “贵派之事,在下无心参与,”凌无非道,“可如今在下也受了牵连,这个源头,我是非得找出来不可了。” “这……”蒋庆陡然失色,“这又从何说起?” “先生可还记得当年的薛良玉?”宋翊提醒道。 蒋庆一时愕然,睁大双眼。 “万刀门四处散播谣言,我行得正坐得端,倒也无甚可惧。”凌无非嗤笑道,“可旁人不信,飞龙寨却对此深信不疑,说是在贵派那位邹兄弟的手下蒙受奇耻大辱,甚至折了不少人命在里头。如今再听万刀门说,这样的江湖败类,都是靠着我钧天阁的庇护,才能如此横行霸道。如此一来,在下当年费劲苦心所雪之冤,所正之名,岂非都是白搭?” 他顿了一顿,道:“倘若先生为难,尽可将人交给我,我的清白,我自可去证,只是三人成虎,那位邹兄弟当年伤人,打的都是无极门的旗号,贵派若不亲自出面,只交出这一人,在旁人看来,恐怕……” 他话未说全,当中含义,蒋庆听得明明白白。 “盟主若是放心,请给老夫两个时辰,一定妥善解决——” 艳阳高照,晴翠坊中街巷,高低错落的房屋,在青石板路上投下影子。 枝头百灵欢叫,好不热闹。 蒋庆离开胭脂铺,脚步越来越快,匆忙拐去东街,没过一会儿便带了几个弟兄,从胭脂铺里提了肖大柱来,直奔汪十八住处。 “你还不交代!” 半个时辰后,屋内忽地传出一声怒吼,惊起枝头飞鸟。 “难道你是要我亲自押了你,去找飞龙寨对峙不成?” 邹川一听他来真的,当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蒋长老,您可千万不要轻信外人的话啊。都是自家弟兄,我又怎么会……” 汪十八眼见情形不对,赶忙上前劝道:“长老,当年我也只是听阿川说,他同几个兄弟不和,便签字,将他带来沔州,可不知他还……” “不过是帮山匪,手脚不干不净,长老竟还帮他们说话吗?” “究竟是他们手脚不干净,还是你手脚不干净?”蒋庆沉声喝问。 惊起的鸟儿在天空盘旋了一圈,又飞回梢头。 屋内再次传出声音,是醒了的肖大柱与邹川争执起来。 不一会儿,便听得邹川发出嘶吼:“我家人便是死于山贼之手,这么做,又有什么错——” “你还敢嘴硬……”蒋庆气得手指发抖,“你到底干了什么?” 邹川冷哼一声,阴阳怪气说道:“老师骗他们想来投奔可以,须得等我禀报长门长老再做决定。后来嘛……可惜是我一时手软,没能锁好门窗,让他们逃了出去。早知如此,斩草便该除根。我园只是想让他们多吃些苦头,谁能想到,这个小小的山贼,竟也有大人物为他们撑腰……” 第116章 “你……你竟做出这种事?”汪十八心痛不已,一时间捶胸顿足,“你糊涂啊阿川!冤有头,债有主,谁伤了你的家人,你该去找那些人才是!怎能迁怒旁人?还打着咱们掌门长老的旗号?你这是陷整个无极门上下于不义啊……” 原来去年潭州内乱,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当年协助邹川虐杀飞龙寨中人的几名弟兄,因分赃不均闹了不和,被邹川逐出门派,暗中加害,惹得上下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肖大柱回过味来,便待掐死邹川,却被旁人拉开。 “好好好,一个冤有头债有主,你既不知道这六个字怎么写,我今天便来教你。”蒋庆说着立刻便命人绑了邹川,备上厚礼,带着几名弟兄和添头肖大柱,直奔洪湖水畔的飞龙寨门前。 面对这等阵仗,史大飞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蒋庆躬身行礼,好声好气将肖大柱“送”了回去,随即命人押着邹川,令他跪在一干弟兄跟前,对众人说道:“诸位,先前是蒋某管教不善,放任门人害了贵寨的弟兄,如今凶手就在此处,任凭诸位处置,有道是和气生财,我派与贵寨本无恩怨,尽是这厮滥用职权,惹出这么大的误会,以至于……” “这老头是不是想玩阴的呢?”史大飞凑到罗奎耳边,小声嘀咕道,“这会儿又换了嘴脸,谁知是不是……” “哎,老头,”见罗奎沉思不语,史大飞清了清嗓子,指着跪在地上的邹川,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夫今早得知诸位来意,便立刻传了他来问话。”蒋庆拱手道,“这才得知,贵寨曾有投诚之意。只因这厮性情偏执,自作主张,借我派掌门长老名义,伤了贵寨弟兄,还令我派蒙上恶名,实在汗颜。” “我说老头,你是不是怕死?”史大飞扬起手中大刀,“这会儿推个替罪羊出来,撇得干干净净,敢情你们便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听史大当家的意思,可是承认这一遭,是替万刀门来找我派的晦气了?”蒋庆收敛笑意,问道。 史大飞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立刻不敢吭声。 “这位长老,不可胡说。”罗奎说道,“就事论事,邹川害了我家弟兄,我们自当给他们讨回公道,你就交这么一人,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可当*年参与此事的弟兄,都被这狗东西给害死了,你要把他们找出来?恐怕只能下去问阎王咯——”跟在蒋庆身后的一位年轻人没好气道。 史大飞听见这话,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说什么玩意儿?” 本是求和的局面,突然又变得焦灼,邹川眼见自己活不成了,索性也加入了骂战,只求一个痛快:“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死到临头还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奶奶的,你再跟老子说一遍——” 双方你一眼我一语吵了起来,聒噪得如同菜市口。 就在这时,茅棚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们还真觉得,把事情闹大,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吗?” 史大飞诧异回头,只瞧见她一手托着那只装着赤角仙的盒子,一手牵着阿念,气定神闲走到人群前。 “张女侠您这是……” “我不姓张。”沈星遥气定神闲,淡淡说道,“我原本的名字,叫做沈星遥。” “沈……沈什么?”史大飞瞪大双眼。 “就是你们口中那个魅惑正道,煽动人言的妖女啊。”沈星遥莞尔一笑,有意拖长了尾音,婉转说道,“‘星’,是移星换斗的‘星’,‘遥’,是自在逍遥的‘遥’。” 第70章 人情老易悲难诉(二) “你说啥玩意儿?”史大飞听得一愣神。 此言一出,飞龙寨一干人等面面相觑。罗奎更是难以置信地盯住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目光转而落在她手里的那只盒子上,忽而恍然:“原来……” “等会儿!”史大飞猛地反应过来,“你说你是天玄教的妖女?难道你……你同这帮玩意儿是一伙的?” 沈星遥没有回答,只是摸摸阿念的头,温声道:“阿念,你来说。” “大姐姐没有对我不好!”小丫头敞开嗓音,脆生生道,“大姐姐第一次到村里去的时候,有狼追我,是大姐姐打跑了狼!” “屁!你骗个小孩子说胡话算什么……哎呦呦——”史大飞担心阿念安危,一面说着,一面上前,似乎打算把阿念拉走,却被沈星遥一把掐住脉门,反手一拧,扣在他身后。 “史大飞,我只知道你拧,却不知你这么拧。”沈星遥沉着脸,道,“明摆的事实看不见,宁可听信谣言。” “你说事实便是事实?”史大飞把脖子一横,指着跪在地上的邹川道,“他们这不明摆着……” “你是想说明摆着找个替死鬼,要你断了生事的心思吗?”沈星遥越发感到此人已蠢得无药可救,“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值得旁人如此大费周章算计?要真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灭了你们飞龙寨,不过一眨眼的事。在这做什么春秋大梦?” “那还不全凭着……”史大飞本想提赤角仙,看见她手里的盒子,却不吱声了。 有道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呆了半晌,似乎已回过味来,却不肯服输,索性瞪圆了眼,扯着嗓子喊道:“老子就是不服!” “不服憋着。”沈星遥扬手一甩。 她并未用全力,奈何史大飞实在不禁打,被她甩开后,自己站不稳脚步,顺着惯性,像个陀螺似的,转了好几个圈,一头栽进泥里,等抬起头来,已裹了一脑袋的泥,活像一只大狗熊。 第117章 寨子里其他弟兄见了,立刻围拢过来。 蒋庆带的人不多,见此情形,也不知要不要帮,一个个面面相觑,却迟迟等不到指示。 沈星遥不愿伤人,见他们一个个嚷嚷骂开,也不愿多做解释,只是缓缓举起了手里的盒子,道:“这里边装的是什么,相信二位当家的比我更清楚。要是给放出来……” 罗奎脸色立变:“快!都让开!放她们走!” 众人不明就里。沈星遥却已抱起阿念飞身而起,凌空飞纵越过人群,稳稳落地。 阿念高举双手欢呼:“大姐姐会飞——” “一群白眼狼,也没什么好惦记的。”沈星遥小心放下阿念,全然不看飞龙寨的人,冷然说道,“往后的路要怎么走,自己好好考虑吧。”言罢,走到邹川背后,抬腿狠踹一脚。 邹川被她一脚踢飞,倒栽葱似的跌在飞龙寨一干人等跟前,疼得大嚎一声,登时骂起了污言秽语。 蒋庆见事态至此,想直接说服飞龙寨显然已不可能,只好命随行人等将装着厚礼的箱子放下,得她眼神首肯,摆手示意众人离开。 沈星遥牵着阿念,转身便走。 “她只是个孩子!” 听见罗奎的声音,沈星遥脚步一顿,回过头去,只见罗奎站在人群前方,一脸担忧看着阿念,道:“女侠,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又何必……” “你既已认定我是恶人,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不过——”沈星遥顿了顿,道,“你们听信谣言,污蔑我许多,届时若证实万刀门所言为虚,你们打算如何?” “真要是那样,老子给你跪下道歉还不成?”史大飞在手下的搀扶下,晃晃悠悠站起身子,口吻极冲,显然说的都是气话。 “那自然好。”沈星遥说着,蹲身柔声对阿念问道,“阿念,你愿不愿意和姐姐走?” 阿念重重点点头。 飞龙寨里除了几个弟兄的母亲,都是些十天半个月也不洗脸洗脚的糙汉,臭烘烘的。相比之下,一身仙风道骨干干净净的蒋庆同他的随行亲信,便显得顺眼多了。 阿念做出这种选择,根本想都不用想。 沈星遥莞尔一笑,不再理会身后的喧嚷嘈杂,轻轻牵起阿念的手便要走。 史大飞不依不饶,竟真当她会害这小姑娘,疾奔上来便要抢人,却被她反手一掌,拍得连连后退,跌回人群,靠好几个兄弟接着,才勉强站立不倒。 “有完没完?”沈星遥回身,冷眼一瞪,话音漠然决绝,“只顾私怨,不分青红皂白,平白无故信了奸人鬼话,被当了刀使。休怪我没提醒你们,如此愚蠢,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都是活该!”说完这话,即刻随蒋庆等人扬长而去。 她已在寨子里住了好些日子,与寨中人同当年一样相处,心绪却远比从前复杂。史大飞等人,实在偏激愚蠢,只是在几年前,与他们敌对的是田家父子而不是她,那些偏激所导致的难听话语,落不到她的头上。 如今却不同,这帮人所排斥、憎恨、厌恶的人,分明也包括她。 这些年来,她没少蒙受过冤屈,只是本着道义仁厚,成功复仇雪冤后,对于其他曾怀疑她阻挠她的蠢货,多少不满都看淡了。本以为往后不用再遭遇这样的事,却不想自己帮过,救过的飞龙寨,也如此不明是非。 哪怕今日所行,都只是计谋,他们的谩骂怀疑,也都是真的。沈星遥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触了哪的霉头,总是被人猜忌,好心没好报…… 她想着这些,脸色越发沉了下去。阿念无意抬眼瞥见,不禁好奇,拉了拉她的手,不解问道:“大姐姐,是不是史叔叔做了不好的事情,让你生气了?姐姐都不理他们了,为什么还要生气呢?” 蒋庆听了这话,不由转头看了过来。 他依照凌无非的吩咐,查清门中旧事,羁押了徇私的汪十八,将邹川交给了飞龙寨,正等着下一步的指示。见沈星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疑惑问道:“沈夫人先前留在飞龙寨,可是与凌大侠合计好了?这下一步,又该……” “我有自己名字,不是他的什么人。”沈星遥听见这个称呼,下意识驳斥回去,一面说着,一面抬起头来,见蒋庆目露愕然,又收敛了稍许,淡淡说道,“先回城里,等他们自己想通吧。” 蒋庆不禁愣了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几人进了沔州城,在回往晴翠坊的路上,沈星遥忽然停下脚步。 蒋庆抬眸望向前方,只见宋翊提着一把略显眼生的刀迎面走了过来。刀鞘古朴,没有任何花纹雕饰,正是许久不见的玉尘。 他走到几人跟前,将刀递给沈星遥。 沈星遥松开阿念的手,从怀中锦囊里掏出赤红色的避毒丹,与盒子一起递了上去,旋即接过了刀。 宋翊却只接了装着毒虫的盒子,将避毒丹推了回去,摇头说道:“不必。” “此物甚为歹毒,还是当心为妙。”沈星遥道。 这两人都是安静的性子,话也不多,互相推让起来都是干巴巴的用语,听得旁人忍不住犯困。 蒋庆听得云里雾里:“这又是何物?沈女侠不是要同我们一道回去吗?” “我得回头一趟。”沈星遥见宋翊质疑不肯收下避毒丹,只得将之收回锦囊,揣入怀中,对蒋庆道,“城外还有一场好戏,等着我去呢。” 第118章 “好戏?”几个无极门的弟子听了这话,越发感到惊奇。 蒋庆似有所悟,却忽然皱起眉头,问道:“既然如此,为何方才在城外,您却说……” “城外空旷,四面都是山林,免不了有人偷听。”沈星遥莞尔道,“谨慎一些,总好过出岔子。” “可要是这样,您也没必要陪咱们回来啊?”一旁的少年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 沈星遥听了这话,淡淡一笑,微微抬起握刀的手,在那少年眼前晃了晃,转身纵步而去。 城郊林野,渐凉的风吹落梢头细叶,打着旋儿徐徐飘落。 就在这时,风中倏地掠过一抹肃杀之意,一柄薄如蝉翼的刀锋穿林而过,顷刻将飘在半空的落叶断为两截。 沈星遥一个旋身避过偷袭,稳稳落地。 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站在她眼前,双手合握着一把苗刀。 风拂林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贺尧?”沈星遥缓缓拔刀,想起前几个月在英雄宴上瞧见的一幕,微敛容色,冷冷问道,“不是本尊?” 她实在想不到对待那些长得一模一样,似人非人的仆从该用什么称呼,说完这话,几乎是下意识的,微微一旋刀柄。 但见面具人身形拔地而起,一刀当头劈来,沈星遥挽刀格挡,所用却是玉尘刀背。 男人没有说话,甚至没发出任何声音,紧握刀柄的双手青筋高高凸起,露出一道道狰狞的疤痕。 “既然阁下都算不上是个活人,我也没必要留在这儿了。”沈星遥扬刀震退面具人,气定神闲说完,转身便走,却觉身后劲风猛至,斜刀一挡,双刀交击,铮鸣颤响不绝,震耳欲聋。 寒芒擦划过耳,溅起熠熠的火星,伴随着男人自咽喉深处发出,如同地底而来的声音:“怎么不算?” 第71章 起看清冰满玉瓶(一) 飞龙寨宽敞的堂屋里,数十号弟兄围坐在一起,听完肖大柱的讲述,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史大飞坐在人群中间,肖大柱正对面这会儿已经彻底傻了眼:“不是……他们真是好人啊?” “当年张女侠……不,当年沈女侠的确不问因由,帮了咱们许多,只是……”罗奎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一番,忽然蹙起眉头,道,“不对。” “什么不对?”史大飞道。 “这件事情,只要好好解释,都能说得清楚,可为何他们却走得那么急?” 被绑在角落里的邹川听到这番对话,不由咧开嘴狞笑起来。 “你笑什么?”史大飞没好气骂道。 “不过都是别人的垫脚石,有什么好得意的?”邹川冷笑道,“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盟主夫人,你们又是什么东西,也想一步登天?只要除掉万刀门,便是万人之上,功德无量,死几个山贼,又算得了什么?” “说什么玩意儿你……”史大飞性子一向冲动,揪起他的衣领便要动手。 却在这时,屋顶传来一阵打雷似的轰隆声,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本就不结实的房梁已开始晃动,摇摇欲坠。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跑”,有这话带头,满屋弟兄们一个个连滚带爬起身,慌不择路往屋外冲,茅屋棚顶晃了几晃,和四面围墙先后坍塌坠地,扬起一地尘灰,呛得众人连连咳嗽。 罗奎摆手扇开纷纷飞尘,忽地愣住。 大院周围,连同刚坍塌的茅草棚顶,黑压压一片站满了人,皆是一身黑衣,戴着没有任何纹饰的纯白面具,乍一眼看去,活像一群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怎……怎么回事?你们哪个是郝护法?”史大飞壮着胆子,结结巴巴道。 他认得出衣裳打扮,却不知面具背后藏着的,是无数张一模一样的脸。 黑衣人没有说话,整齐划一地拔出腰间佩刀,蜂拥而上。史大飞连忙下令手下抄家伙,却听得风中传来数声嗖响,循声望去,只见几个石子自风中飞梭而过,接连击中数名黑衣人手中刀刃。 这些石子当中,也不知蕴含了什么巧劲,竟直接将这些人手中兵刃打穿,一把接一把,刀身震颤之余,连带握刀的胳膊跟着震颤不止,好几人的兵器都因此脱了手。 黑衣人行动受阻,陆续向后退开。与此同时,一道清影自距离山寨最近的那棵四丈余高的重阳木树顶跃下,稳稳落在众人跟前。 史大飞两眼瞪得溜圆:“白大侠?” “她都报了姓名,你们还不知我是谁吗?”凌无非取下腰间苍凛,神色淡然如常,“把锋利的兵器都收起来,换成鞭、棍一类不会留下伤口的兵器。” “为啥?” “让你们收便收,问那么多干什么?” 为等万刀门派来灭口之人现身,凌无非已在树顶守了许久,更是目睹了蒋庆等人来时,双方争执的整个过程,对于这帮蠢材,他实在没有任何兴趣解释太多。 眼前这无数张面具之下所隐藏的,是无数张一模一样的脸——他们甚至可能都不是人,只是披着人皮的行尸走肉。 凌无非不曾见过衰败的鼎云堂内那恶心的画面,但却听沈星遥和苏采薇说过,这些东西,个个体内都藏了毒,喷出的毒汁能在顷刻间腐蚀花草树木。 这样的东西,实在不得不忌惮。 面具人再度蜂拥而来。史大飞本已举起了刀,但想到凌无非方才的话,犹犹豫豫还是放下了。 第119章 凌无非将众人护在身后,挽剑斜扫,没有光泽的漆黑剑鞘划过空中,少了流光婉转,却多了几分沉稳,一如剑心玄铁,沉凝持重,去势恢弘。 剑鞘与无数锋利刀口相接,如一痕风转,看似轻飘飘的一式,一转眼震退数名好手。 唯有一人迎难而上,刀刃翻转向上,凝气上挑。 竟是惊风剑中最为凛冽的一势——危楼。 凌无非大惊,当下跳步一跃,以相克之势按下此人刀招。岂知那人旋了个身,又递上一记“空山”之势。凌无非心下更绝诧异,倒转剑身,向下猛地一按。刀剑交击,劲风激荡,震得那人身子一颤,连连向后退开。 他脑中倏地晃过一个画面,耳边响起沈星遥的声音:“那人故意拖延,套你的招。” 与此同时,史大飞等人俱已扔了刀剑,抄着铁锹木棍等物一拥而上。 洪湖水畔,近百名蒙面人与飞龙寨斗得正酣。 十数里外,沈星遥紧握玉尘,携一股刚猛之力,横扫而出,斩上贺尧手中苗刀,以倾山倒海之力,压得他不得不弯下腰去。凛然刀意,竟比刀锋还要锐利三分,将他脸上的面具震得粉碎。 破碎的面具,在他脸上划开一道口子,渗出一点殷红。 沈星遥看见他脸上血痕,心底蓦地升腾起疑惑。 戴着面具,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没有骨骼支撑,发黄的脓水…… 难道人也可以复制,而在千千万万张一模一样的脸中,还藏了一个本尊? 沈星遥提气运劲,将刀压得更低,几乎将贺尧手中苗刀压平,玉尘锋芒堪堪擦过他的鼻尖,只消再近半分,便能削下他半个鼻子。 “玉华门、太和派、飞鸿门——还有哪个门派的本事,没被你给窃去?”沈星遥朗声喝问,凌厉的目光扫过贺尧面颊伤口,与布满他手背的疮疤。 她依稀记得,上回在钧天阁与此人交手时,这厮的双手分明好好的,这才过了多久,便已千疮百孔。 更古怪的是,他手背上有好几道伤疤,看起来已有挛缩与颜色沉淀的痕迹,不似新疤那般泛红,显然不止两三个月。 难道,此人与上回所见,根本不是同一个? “上回在钧天阁,你不是还套过他的招吗?”沈星遥冷笑道,“怎不用他的招式来对付我?” 贺尧只笑不答,深黑的瞳孔有意无意透露出一丝魅惑:“当真想不到,原来夫人也是用刀的好手。” 话音未落,他腰身倏地下坠,如游鱼般仰面向后滑了出去。沈星遥纵步追上,倒持长刀刺下。 贺尧身法虽捷,终究慢她一步。长刀破腹刺下,没入肌骨,几乎是同一时刻,一大片形似蚯蚓一般的蠕虫包裹着鲜血,倾巢涌出,转眼爬满刀身。 沈星遥震惊不已,当即拔出玉尘宝刀,那些虫却似无知觉一般,贴着刀身不住向上蠕动,却在爬上她手腕的那一刻,像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迅速退回,当中好几条虫因为慌不择路爬到刀刃一侧,转瞬断为两截,啪嗒落地。 看见满手鲜血,沈星遥下意识松了握刀的手,玉尘倏地脱手,向下坠去,却被一只从旁伸来的手稳稳接住。 沈星遥愕然抬眼,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只是比起以往,显已消瘦,俊眉修眼,平添了几分沧桑。 “叶大哥?”沈星遥欣喜不已,“你还活着!” 叶惊寒淡然抖落刀身怪虫,略略偏头扫了一眼正艰难起身的贺尧与一地仓促往回爬的蠕虫,漫不经心道:“他没告诉你吗?” 贺尧以苗刀拄地,勉强站直身子。小腹血肉模糊的伤口内,倏地坠下一块拳头大的肉瘤,半挂在伤口内。 “他?”沈星遥上前,本待从他手里拿回玉尘,这才反应过来叶惊寒口中的“他”是谁,不及相问,却赫然看见那块吊挂在贺尧小腹伤口的“肉瘤”睁开一对小指甲盖大小的眼睛,虎视眈眈盯着二人。 沈星遥倏地瞪大双眼。 叶惊寒握紧玉尘刀柄,纵步飞身而起,一刀刺向“肉瘤”。“肉瘤”似有察觉,两眼一闭,迅速钻回贺尧体内。贺尧亦飞快退后,提刀格下一击。 一声古怪的嘶叫自这厮体内传出,那些来不及撤回他体内的蠕虫仿佛听到指令一般,齐齐掉过头来,一条条弓身弹起,往叶惊寒身上扑去。 贺尧也狼狈地转身,仓皇奔逃。 沈星遥抢上两步,忽然想起随身携带的避毒丹,当即取了出来,抛给叶惊寒,自己也飞快走到他身旁。 虫如潮水般退去。叶惊寒却没打算放过它们,迅速斩下数刀,将大半毒虫剁了个粉碎,只有零星的几只逃过一劫,遁入泥中,消失不见。 “此虫毒性不深,入体佐以药物催发才会起效,无甚可惧。”叶惊寒说完,十分自然地拉过她沾满鲜血的右手,掏出帕子帮她擦拭。 沈星遥本能缩手,却像是想到何事,换了只手,从叶惊寒手里将玉尘拿了回来,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拭净刀身血污,收回鞘内,一面问道:“你失踪这么久,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又是何时查到的这些?” 叶惊寒听了这话,勾唇笑道:“他果然什么都没告诉你。” “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第72章 起看清冰满玉瓶(二) “我遭人算计,九死一生,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钧天阁找你。”叶惊寒坦然道,“谁知却听说,他失忆两月有余,性情大变,已把你逼出家门。” 第120章 “事情没那么严重,只是我自己想明白了一些事。”沈星遥情念已断,听到这番话,心绪丝毫未起波澜,“那后来呢?” “我娘过世,我回去安葬了她,这才有空来帮你。”叶惊寒提起叶颂楠时,眼底神色,有一瞬变得复杂,但又很快恢复如常,“烈云海胜了段逸朗,打着天下第一的旗号招摇过市,我看不惯,只想给他点教训。谁知这些人的手段,远超我预料——” “路上说。”沈星遥出城本是为了赶去救下飞龙寨那帮蠢材,眼见贺尧已被击退,便立刻往水寨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叶惊寒不紧不慢跟上她的脚步。 “救人。” “救什么人?” “飞龙寨。”沈星遥道,“虽说他们听信谣言,差点沦为飞龙寨的爪牙,但至少本性不坏,也没伤过人,就这样死在万刀门手里,实在可怜。” “可你被人拦住,耽误了这么久,现在赶去可还来得及?” “凌无非早就蹲守在那儿,应能抵挡一阵子。” 听见凌无非的名字,叶惊寒脸色微微一变,却还是加快脚步跟上,走在她身旁:“你和他不是已经……” “桥归桥,路归路。”沈星遥顿住脚步,偏头望了他一眼,认真说道,“但事分轻重,若为儿女私情误了大事,未免太儿戏。” 叶惊寒闻言,不觉露出微笑,轻轻一摇头。 沈星遥说完,继续往前走去,却忽然像是想到何事,霍然回头对他问道:“你一回来便去见了他,可还告诉过他什么?” “我在吕济安旧居找到一本手记,重要的几页,都已撕下带走。”叶惊寒撒起谎来面不改色,“那些我都交给了他。万刀门最重要的秘密,他应当都已知道了。” 沈星遥陡然色变:“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些事他还要瞒着我?” 叶惊寒不觉展颜,故作无奈之状,摇头说道:“看来你不把他当儿戏,他却不这么想。” 沈星遥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沉默片刻,继续闷头前行,淡淡丢下一句话:“记忆尽失,心智不全,同他计较……根本毫无意义。” 远在数里外水寨内的凌无非,还不知自己被人暗里将了一军。此时此刻,他正一把拉住狂躁不满的史大飞,往后狠拽一把。 史大飞这没轻没重的东西,竟把铁锹当作了刀,直接劈开一人面具,从他脸上铲下一块肉来。鲜血随之喷涌,那人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仍旧挥刀向前,无惧无畏,仿佛机械一般。 “怎么同她说的……不一样?”凌无非看着眼前那张同贺尧一模一样的脸,与脸颊模糊血肉下露出的森森白骨,诧异睁大双眼。 “是郝护法!”毕明大喊。 “哪有什么‘护法’?你们都被骗了。”凌无非将心一横,劈手夺过史大飞手中铁锹,纵力一斩,那“贺尧”拿刀的右臂,立刻便同身子分了家,飞出数尺之外,伤口鲜血喷涌如注,溅得附近的草木一片猩红。 除了场面实在血腥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断了一臂的“贺尧”飞扑而来,不及近身,便已被他一铁锹削断了头颅,便是大罗金仙,怕也活不成了。 说来也怪,这厮一倒地,本如常人一般血肉铸就的身体,一转眼便成了焦黑一片,一层层化为黑水,消失不见。 然而几人身上所溅血污,却并未变色,仍是鲜红的颜色。 “娘嘞!”史大飞惊叫着跳开。 凌无非看着一地黑水,眉心倏地蹙紧。在他仅存的记忆里,自己是从未动手杀过人的,这一招下去,掌心竟已浮起薄薄一层冷汗。 “不必顾及了,动手吧,别碰到尸身,可能有毒。”他来不及惊讶,话音倏地沉了三分。言罢,手中苍凛已然出鞘,剑光如虹,长蛇一般探入蚁丛般的人潮—— 三里之外,重阳木林中,树叶高低层叠。两道身影纵跃翻飞,直奔水寨而去。 “你说什么?”沈星遥诧异道,“卓然将你迷晕绑去,要逼你合作?怎么个合作法?” “‘烈云海’资质不够,他想找个更中用的。”叶惊寒道,“适才拦你的那人,伤口里爬出的东西叫做‘心蛹’,心蛹分为母蛹与子蛹,母蛹可寄生于任何一人体内,七日相融,共生一体。分化出的子蛹,子蛹寄生之体,附于他人体内,结丝附壁三月,破茧而出,神识全消,五官形貌异化,与母蛹宿体一模一样,唤作‘蛹人’。” “这些蛹人,受母蛹及其宿主操控,可如数复制所见招式,回归母蛹宿体之后,所学尽归母蛹宿主所有。卓然等人,便是利用此法,窃尽天下武学,尽归一人。以此称霸江湖。” “荒谬。”沈星遥嗤之以鼻,“不好好习武,却用这种旁门左道。可为何还会有人听从他?” “这世上有的是想成为天下第一之人。何况想与母蛹共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叶惊寒道,“须得服用他所研制的秘药,方能续命。” “可是当年的李温,他……”沈星遥本还有话想问,却发现前方视野豁然开阔,显已到达水寨,便即收回话茬,垫步跃至树顶,拨开繁密的枝叶,向下看去,但见寨内杀气冲天,史大飞等人拿着刀,一个个跟在凌无非身后,时刻盯着漏下的“人”,不时捅上几刀。 血光、黑水,满地流淌,场面诡异血腥,难以形容。 第121章 凌无非手中苍凛,亦已出了鞘。 沈星遥满心疑惑:凌无非为何没听他的话?这些面具人又为何与当初在鼎云堂所见的怪物,完全不同? “蛹人寿尽,化为黑水。宿主殁,则所有蛹人骨化肉烂,化为黄脓,脓中含有剧毒。”叶惊寒抬足跨至她身旁主枝干开叉处站定,不紧不慢道。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沈星遥眼中失望之色不言而喻,却并未多说什么,飞身跃下,稳稳落于平地。 凌无非远远瞥见她的身影,欣喜万分:“你来了?” 然而紧随其后,叶惊寒的出现,又令他立刻板起脸孔,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凌无非一开口便是冲天的火药味。 “你果然是故意的。”沈星遥神情骤冷。 “什么故意的?”凌无非听得一头雾水。 她懒得废话,一腔不满与失望尽赋于刀中,玉尘光转如龙,银芒起落,不到十招,周围便已倒下一大片蛹人。 黑水气息刺鼻,嗅得人直欲作呕。 史大飞等人看得目瞪口呆。凌无非也被她这一身凛冽杀气吓得愣了神。 “看什么看?拖拖拉拉还不动手,都不想活了吗?”沈星遥骂道。 叶惊寒唇角飞掠过一抹得意的笑,旋即垫步跃起,落入人群,拔刀横扫而出。 凌无非捕捉到他眼底笑意,只觉喉中堵着一口气。刚好这时,几名蛹人朝他冲了过来,还没站稳便撞上剑锋,被他一剑抹了脖子,尸身直直倒地,顷刻化为黑水。 沈星遥接连斩碎数人面具,眼前所见,无一不是贺尧的的脸。只是这些蛹人,大半以上招式尚未成型,像是第一次出来见人似的。唯一那个习得惊风剑的领头人,早在沈星遥赶来之前,便已死于凌无非剑下。 这三人早在四年前,便已是当今江湖数一数二的高手,对上这些初成形的蛹人,几乎一招一个,根本留不下半点套招的间隙。 加之母蛹宿体身负受伤,子蛹力疲,一个个都失了精气神,即便是还蒙在鼓里的凌无非,也全不受其束缚。 是以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数十名蛹人便尽已化为黑水。 史大飞嫌这一身血污裹着难受,当即扯开衣襟,欲将上衫脱去。 “兄台豪爽。”叶惊寒双手环臂抱刀,目光掠过史大飞,落在沈星遥身上,“只是别忘了,这儿还有女人。” 已将衣裳拖到一半的史大飞听到这话,不由得停下了动作。 沈星遥神色如常,径自走到史大飞跟前,问道:“刚才那些人的模样你都看见了,可有你提过的那位‘郝护法’?” “那……那也不能每个人都是吧?”史大飞结结巴巴道。 “他们不是从申州来的。”凌无非走上前道,“你们收留的那位小姑娘,正是因为遇上这些人,才会家破人亡。” 他见沈星遥面色有异,又见叶惊寒在场,心想定是这厮说了什么,正待开口,却见她转身走开,连忙拔腿追上,穿过高低错落的灌木丛,来到林中。 沈星遥终于停下脚步,疑惑回头:“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没有故意瞒你,我只是……” “这么说你承认了?”沈星遥只觉得这一刻,眼前之人变得十分陌生,仿佛重新认识了他一遍。 她想不明白,他只是失忆而已,感情可以忘,人情可以断,可为何会变得如此不顾大局? 沈星遥直视他*双目,神情越发失望:“我原只觉得你是没习惯如今的身份,一时别扭。如今看来,真是无知又无礼,甚至无耻。” 这话说得极为伤人,凌无非听在耳里,心下醋意与不满更是达到顶点,当即脱口而出:“我无耻?我哪无耻了?就因为没告诉你他还活着,你便说我无耻?他是你什么人,令你这么在意他的死活?” 第73章 起看清冰满玉瓶(三) 凌无非一时气急,没能控制住语调,话出了口才意识到言辞不妥,然而不等开口弥补,已结结实实挨了沈星遥一巴掌。 “凌无非,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我?”沈星遥失望已极,眼里已装不下任何多余的情绪,反倒显露出超脱世外的淡然之色。 “星遥,我不是……” “若非念在你我过去还有七年的情分,我不会轻易放过你。”沈星遥说完,随手将他身子拨到一旁,大步走开。 她无意与他置辩,只觉再多与他说一句话都是浪费力气。 本已如止水的心境,平白无故被注入一线浊流,令她恶心不已。释手多时的情分好似在这一刻成了她的罪状,黥面一般烙在她的脸上,令她避之不及,再也无法以寻常心面对,只恨不得立刻把他掐死,或是从此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 灌木枝条硬挺,扎透薄衫,刮得皮肉生疼。沈星遥本就心烦,索性横过玉尘刀身,压着肆意生长的灌木枝条狠命往旁一推,震得无数细叶脱离枝头,屑一般簌簌飘坠。 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巾帕出现在她眼前,托着巾帕的手,五指骨节修长,美中不足,整条食指的血肉,都像是新长出来的,坑坑洼洼,泛着微红。 沈星遥几乎是无意识地接过帕子,捏在手里,忽地愣住,看看帕子,又看了看他的手,眼里充满疑惑。 “新伤,对自己下手太狠,还好筋骨没断。”叶惊寒笑了笑,目光扫过巾帕,落在她的面颊,温柔而从容,“擦擦脸上的血,别让人觉得是你落了下风。” 第122章 沈星遥似有所悟,回头往丛生的灌木林随意瞥了一眼,对他问道:“都听到了?” “我记得他从前口才便不错。”叶惊寒坦然笑道,“怕你吃亏。” “说不过也可以杀了,眼不见为净。”沈星遥抖开帕子,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知是凌无非跟了来,头也不回便走。 凌无非也刚好听见了她刚才那句话,一时尴尬不已,不知该追还是不该追。 史大飞最不会看人眼色,说话行事向来不分场合,分明罗奎拦着,还是带了几个弟兄跟来,欲向沈星遥赔罪。 沈星遥不等他开口,便冷冷发话:“主意不是我出的,想算账也别来找我。” “哎呀,沈女侠你这就误会了……” 沈星遥仿佛没听见这话似的,径自便走。史大飞等人见她脸色阴沉得可怕,谁也不敢去拦,纷纷围向刚从外面回来灌木丛里走出来的凌无非,却被他大力拨开。 “星遥!”他冲着沈星遥的背影,远远喊道,“我从未想过要羞辱你,方才是我失言,我只是……” 沈星遥置若罔闻。 “你要去哪?”他又问了一声。 “与你无关。”沈星遥漠然道。 一旁叶惊寒始终环臂站着,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沈星遥的背影淡得已快看不见了,才不紧不慢提刀跟上,转过身的一刹那,唇角飞快晃过一丝得逞的坏笑。 凌无非眉心一紧:“你站住!” 叶惊寒悠然回头,朝他望来。 “你对她说了什么?”凌无非眼中愠色陡生。 “实话实说。”叶惊寒气定神闲,“凌兄有空找我问罪,倒不如想想自己做过什么。我若真有那本事把你们拆散,也不用等到今天。”言罢,转身扬长而去。 他飞身纵步,穿林踏叶,飞快追上沈星遥,在高大的重阳木林树下,沐着斑斑点点的日光,稳稳落地,步调与她渐渐一致。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就这么跟来?” “总会有帮上忙的时候。”叶惊寒道。 “来了也好。有些事我还不太明白。”沈星遥道,“以你的武功,怎会那么轻易落到万刀门的手里?” 叶惊寒摇头:“这我不知,只记得昏迷了很长一段时日,等醒过来,已在剑南一带山中。” “剑南?不是楚州吗?”沈星遥眸中飞快掠过一抹诧异,却又很快恢复如常,恍然道,“我明白了。” 凌无非上回身中赤角仙之毒昏迷,也是被人运往剑南,分明是同样的手段。难怪楚州总部空空荡荡,原来只是一出空城计。 “嗯?” “没什么,”沈星遥并不想提起那个令她厌恶的名字,便自岔开话头,问道,“那后来呢?” “卓然说,心蛹只有寄生于真正的高手体内,才能将其效用发挥到极致,从前的烈云海,还不足以成为天下第一,一旦败于旁人之手,从前所造之势,都将功亏一篑。他需要一个高手。他也认为,我会需要他。” “简直荒谬。” “我也这么想。”叶惊寒闻言一笑,“所以我走了。他怕我泄露秘密,便让烈云海拦住我。” “可你这么长时间没有现身,一定受了伤。”沈星遥疑惑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以一敌百,我的道行,似乎还差了点。而且,”叶惊寒说着顿了一顿,展颜笑道,“那个烈云海,得卓然培养多年,比你方才所见蛹人,强上百倍。我好不容易杀了他,负伤逃走,想及子蛹宿体死状,便想去吕济安那儿寻找线索,谁知却被钟离奚摆了一道。” “烈云海死了?”沈星遥闻言一愣,继而恍然,“是钟离奚救了你,又因为从你口中得知钧天阁现如今的情形,故意设下阻碍,而后……” “大致如此叶惊寒略一颔首。 “你方才说‘宿主殁,则所有蛹人骨化肉烂,化为黄脓,脓中含有剧毒。’”沈星遥若有所思,“所以,是你先杀了烈云海本尊,那些在鼎云堂里围困住段逸朗的蛹人才会腐朽。如此一来便都说得通了,万刀门广开门路,四处招揽门人,恐怕就是为了寻找合适的宿主。那个贺尧,应当是在烈云海死后,第二个被他选中的人。” 叶惊寒略一颔首。 “那你可听说过‘文晴’的名字?” 叶惊寒摇头。 沈星遥若有所思:“那我现在明白了,整件事的背后,真正主使之人,其实便是卓然,说不好,就连文晴也是他的棋子。只不过……倘若李温那一身东拼西凑的武功也是这么来的,当年他死的时候,为何与常人毫无分别……” “我翻遍了吕济安的手记,并未找到取出心蛹的法子,许是他懂得某些特殊的手段,又不愿被旁人学去,才故意没有记录。” 日头升至高处,投下的光影在摇曳的树枝间隙里变幻着形状。 “叶大哥,我想去趟许州。” “许州?” “贺尧自称是许州分舵执事,我倒要看看,他一个人这么来回奔走,背后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同你去——” 林荫之下,二人身影渐行渐远,交谈声渐渐被风声盖过,变得模糊不清…… 洪湖水畔的寨子里,已是一片狼藉。 凌无非本想追上沈星遥,早些解开矛盾,却被飞龙寨的人团团围住。听着七嘴八舌的追问与关心,心下有火也发泄不出,只能将人一个个推开,往林中奔去。 第123章 可到这时,已然迟了,哪里还找得见沈星遥的人影? 另一头,史大飞后知后觉才想起屋里还关着一个邹川,等翻开废墟一看,人已咽了气。 新旧恩怨还没来得及清算,人便归了西。史大飞自认倒霉,便摆出一副“不给他收尸便是报了仇”的态度,自我安慰一番,便带着兄弟们离去。 凌无非本打算与蒋庆等人商议暂且收留飞龙寨中人,却不想这帮家伙竟跑得比兔子还快,这头没追到人,那头又找不见飞龙寨,索性破罐破摔,什么也不理会,径自回了晴翠坊,走进坊里,远远便听见孩童欢快的打闹声,正是汪十八的女儿汪小顺,正带着阿念往树上爬。 凌无非瞧见此景,不自觉想起自己小时候成天上窜下跳的那段时光,蓦地恍惚了一瞬。 时光飞逝,岁月倥偬,可笑自己虚度光阴,到了这个年纪,竟失了记忆,回望前尘,人事已非,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有的妻子,何时与母亲团聚…… 他胡思乱想一通,忽觉肩头被人一拍,扭头一看,正是宋翊。 “你一个人回来的?” 凌无非哑口无言,半晌,无力一点头。 “发生什么事了?”宋翊凝眉问道。 “叶惊寒找到了她。”凌无非道,“他前些日子去过钧天阁,莫名对我出手,我……觉得他不对劲,便未告诉星遥。” 宋翊一时语塞,半晌方道:“可你也没告诉我。” “忘了。”凌无非心不在焉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开。 叶惊寒对沈星遥有意,这是旁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宋翊直觉不妙,便即跟上他的脚步,问道:“他做了什么?” 凌无非没有答话。 此事表面看来,是沈星遥恼他未将叶惊寒归来之事相告。可若只是因为这一点,便引得她发怒未免太牵强,也太小看她了。 他已误会过她太多次,若对旁人说话也罔顾真相,胡乱给她泼脏水,自己岂非成了乱嚼舌根,漠视夫妻感情与事实的小人? “叶惊寒……他为何会认得星遥?”凌无非忽然问道。 宋翊摇头,认真答道:“这我不知。当年她被传为魔教遗孤,名声不佳,你一直在她身旁,大多时候,辗转流离在外,遇见何人何事,甚少为人所道,旁人都不了解。不过——”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叶惊寒是薛良玉之子,自幼便被抛弃,最后当众杀了薛良玉的人,也是他。” “你说什么?”凌无非大惊,“他是薛良玉的儿子?” 第74章 起看清冰满玉瓶(四) 宋翊被他突然抬高的嗓音惊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照你这么说,他岂非是星遥杀母仇人的儿子?”凌无非愈觉怒火中烧,“那她还肯信他?我又算是什么?” “师兄。”宋翊有些尴尬地低头,轻声清了清嗓子。 他自幼孤僻安静,与凌无非熟络,也是近几年的事。不知怎的,他只觉得哪怕是六年前的凌无非,虑事也比如今更为周祥。 回想当年南诏国一行,自己与苏采薇那段争执的经历,宋翊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思索再三,方开口问道:“师兄,倘若你恢复记忆之时,仍旧住在金陵,没有妻子,也未与白掌门相认,是不是能够冷静许多?” 听到这话,凌无非不由愣住。 宋翊的话,仿佛醍醐灌顶,几乎是在一瞬间将他点醒。 倘若失忆以后,所见一切都还是自己最熟悉的人和事,那么不论听见什么,他都绝不可能怀疑。归根究底,自他失忆之日算起,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源于他的不信任。 他不认得沈星遥,不认得白落英,整个光州城里,唯一熟识之人只有夏慕青,偏偏这个唯一认识的人,对他言语间也有所隐瞒。 他向来自视甚高,遇上这么一连串难以用常理解释之事,唯一愿意信任仰仗的便只剩下自己的认知。然少年心性桀骜,一旦有了这样的心思,又怎么可能再听得进旁人的话? 以致一步错,步步错,接连不断消磨着所有人的真心与耐心,直到这不可挽回的地步。 “我不知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误会,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绝不可能是小事。”宋翊道,“你若真心想要挽回,便得对她足够了解,知道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否则做得再多,也都是徒劳。” 流云遮蔽日头,投下一片阴。凌无非的心也跟着渐暗的天色,越来越凉,直直往下坠去。 到底还是他太过在意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太过相信自己,始终不肯低下高傲的头。 凌无非懊悔不已,踉跄着后退一步,险些站不稳身子,口中低声喃喃:“是啊……我都不了解她……怎么就能把事情闹到如此地步?” 楚天昏昏,暗然如夜。颤摇的心神不知拨乱了哪一根弦,震得耳边响起嗡嗡声,一时之间,凌无非脑中那些模糊的影子一股脑都涌了上来,几乎将他脑袋撑裂。 偏巧就在这时,坊内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 晴翠坊外,是浩大的沔州城,参差林立的重阳木巍然而立,高大参天。 传信烟火嗖地窜上青空,碧穹广阔,不知何处响起悠远的钟声,回荡在缥缈的风里。远山层叠,寂岭深处,高耸入云的峰顶,已然堆积了千万年的雪。 雪中一株色彩斑斓的奇花,茕茕立于一地莹白间,傲然昂首,迎风而生,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异常璀璨的光,美得不似凡物。 第124章 千里风雪,莹白如玉。苍苍莽莽的白幕里,远远映出一点湖蓝,随着移近而扩大,飘飘摇摇,是女子的裙摆。 “柳叔,是不是那个?” 沈兰瑛发出欣喜的声音,跌跌撞撞朝着这株流光溢彩的花奔来,没留神一跤跌倒在雪里,又匆忙起身,跑上前来,在它身旁俯下身。 柳无相跟在她身后走开,看着被她托在掌心颤摇的花蕊,眸中亮起一抹前所未有过的光彩:“原来……原来这世间,竟然真有雪菖蒲……” “您确定有了此物,便能治得好他吗?”沈兰瑛眼中顾虑重重,“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何要故意夸大凤尾金莲的药效,万一出了岔子,岂非……” “遥儿那时眼里,一心只记挂着他的安危。但如今江湖局势飘摇,总得有人拿得定主意,不先定了她的神,谁还敢继续追查下去?”柳无相俯下身去,小心翼翼扒开花茎周围的雪,道,“你当心些,切莫伤了它,此物异常珍贵,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言 朔风凛冽,花蕊叶片,也跟着摇晃起来。沈兰瑛深吸一口气,心下默默念道:但愿……还能来得及…… 师徒二人离开已久,浑然不知钧天阁内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在收拾被万刀门利用的飞龙寨之前,凌无非便已向家中传信,到了今日,书信刚好送到光州。白落英看罢信上内容,立刻带上苏采薇启程,赶去沔州。 至于沈星遥,早便踏上了去往许州的路,叶惊寒亦随行在侧。 这日到了桐柏县,天色已昏,正值初一朔月,不宜行夜路。于是二人便在县里寻了家客舍落脚。 小县城里人流往来不多,客舍、食肆、酒馆、瓦肆等多为一体,到了傍晚,小店楼下食肆便聚满了人。台上台下叮叮当当敲锣打鼓,唱戏歌舞,好不热闹。 沈星遥坐在窗边,托腮看着台上的傀儡戏,只觉一连下来好几个故事都似曾相识,却不记得在哪看过。 “天下话本一大抄,时兴的不过就那几出,听得多了,也没多大区别。”叶惊寒说着盛了碗汤递到她手边,瞧着她望向戏台,若有所思的模样,打趣似地笑问,“莫不是触景生情了?” “没有。”沈星遥平静摇头,端起汤碗喝了一口,道,“只是觉得熟悉。唐姨从前也写过不少戏折,许是在她那儿看过吧。” 叶惊寒闻言,摇头笑了笑:“看来是我多心了。” 沈星遥听了这话,眉头一皱:“你觉得我还想着他?” “是我失礼。”叶惊寒摸到茶壶,才想起并未点酒,转身见邻桌喝得正酣,便厚着脸皮讨了一杯,以罚酒为名,向沈星遥赔罪,仰面一口饮尽。 沈星遥被他此举逗笑,摇摇头道:“你打听我私事的样子,同我去年在金陵见过的那个媒婆一模一样。” 叶惊寒开怀而笑。 沈星遥略一沉默,扭头唤来伙计上了酒,给他杯中满上,道:“你在钧天阁没看见我,旁人是怎么说的?” “说得模糊不清,只说在他失去记忆后,总见你们有矛盾,与以往恩爱之状,截然不同。”叶惊寒说这话时,看似漫不经心,话音一落,却不自觉抬眼,认真观察起她的神情。 沈星遥已斟满一盏酒,送至唇边,听完这话,不觉一笑,道:“不是因为他忘了我。就算他什么都记得,我也不想留在那儿了。” “为何?”叶惊寒饶有兴味道,“你不喜欢他了?” 沈星遥摇了摇头,释然展颜:“我只是觉得,就这样过一生,好没意思。” 叶惊寒闻言,目露讶异。 “我下山没几年,还未入世便遇见了他。他说他喜欢我,我也觉得他不错,就这样顺其自然,相守相伴。”沈星遥轻轻晃动手中酒盏,如水般剔透的清酒随之晃动,“可天长日久,我却渐渐活成了他的一部分。为他生,为他死,欢喜忧愁,皆系他一身。” “相似的瘴林,幻境之中,七情六欲迷人心智,曾经的我,全然不受困扰,如今竟会迷失其中,找不到出路。”沈星遥说着,举盏一饮而尽,感慨似的一笑,道,“我不想忘了自己是谁,也不想这一生为人附庸。我有这身武功,也不痴傻愚昧,浩瀚山河,本该有我一方天地。” “所以是你觉得,他误了你?” 沈星遥摇头:“只是突然觉得,情爱本就是虚无缥缈之物。与其守着随时都会改变的人心,倒不如善待自己。” 言罢,她莞尔一笑,斟满手中空盏,又待给他添酒,然而低头一看,却见叶惊寒那盏酒一滴也未动。 “怎么?”沈星遥噗嗤一笑,随手一指他方才讨酒的那桌,道,“准备留着这盏酒,一会儿还给人家?” 叶惊寒听到这话,不自觉笑出声来。 适逢台上乐至高潮,舞姬旋身转动,胡裙飘带招展,婉转飞扬,镂金铺翠,若飞燕惊鸿。沈星遥转向看台,眼中浮起惊艳之色。 叶惊寒细品盏中清酒,装作不经意朝她望去,月眉星眼,丽质天成。侧脸轮廓在昏黄的烛光下染了一圈金黄,朦朦胧胧倒映在盏中清酒里。 也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别的缘故,不过两杯下肚,他竟已感到微醺。 “小遥。”叶惊寒忽然开口。 “嗯?” 这称呼改得有些突然,沈星遥一时没适应过来,转头望他的眼神里,夹杂着困惑与讶异。 第125章 “我敢打赌,你总有一日,还会回到他身边。”叶惊寒笑言。 “不会了。”沈星遥莞尔,目光又回到了表演的舞姬身上。 瓦肆里的歌舞,直到丑时才散,沈星遥疲倦至极,回到房里躺下,直接便睡了过去。 长廊尽头的另一间客房内,叶惊寒缓慢扣上房门,走到床沿坐下。 他并不急着睡下,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件,正是前些日子,他偶遇那个满身是血的玉华门少年时,从他怀里截获的信件。 信封上沾着斑斑点点的血印,信封内叠好的书信,也沾了零星的血,都已风干成了黑色。 叶惊寒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掏出信纸,同信封上的血印比对一番。 十五滴血印,十四滴重叠,还有一滴,在白笺上的位置微微偏左,比信封上的还要大一点。 对不上。 “雕虫小技。”叶惊寒轻笑一声。旋即起身走到桌旁,将书信一角递至烛火前点燃。 跳动的火焰,一转眼将之烧成灰烬。 第75章 千山欲晓雾霭微(一) 清晨,薄暮起,日光熹微。 无人守卫的大宅里,四周弥漫着一股死寂诡秘的气息。 内院忽然传出重物落地的声响,打破这死一般的沉默,紧随其后哦,是张皇的喘息夹杂着急切的脚步声。 男人捂着小腹,惊惶奔出院门,指缝中不住漏出鲜血,淋漓滴落一路,逶迤出一道猩红的血线,格外狰狞。 在他身后,风中倏地传来一声锐器破空之响,冷肃凌厉。男子不及躲闪,便被这一针穿透咽喉,一双深黑色的的瞳孔瞬间放大,轰然倒地。 肉瘤般的心蛹挣扎着从他小腹伤口缓缓爬出,刚一冒头便被一对银针打穿双眼,登时扭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发出凄厉的虫嘶。 嘶声响彻小院,渐渐淹没在缭绕的晨雾里,隐入朦胧…… 七月初三,立秋。 许州街市依旧萧条,只是比起前几年来,敞开迎客的门面稍多了些。往来行人依旧稀稀落落,人声比风声还轻。 “怎的还是这副光景……”沈星遥与叶惊寒一前一后走在街头,瞧见此景,不禁感慨。 “你来过这?” “已是五年前的事了。”沈星遥左右望了一番,道,“是为了证明我娘清白,同唐姨来这寻找证人。”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本以为没了薛良玉,天玄教也不再作乱,这里的人日子应会好过些,却不想又来了个万刀门。” “救人非救世,救世也未必救得了每个人。”叶惊寒神色如常,全无动容,“人要学会正视自己的命运,事事都指望别人来帮,总有神仙也兜不住的时候。” “可就算是蝼蚁、蚍蜉,凡存于世间,都有各自的意义。”沈星遥反驳道,“强者之上总有更强者,一个普通人,究竟要强到什么地步,才算不辜负自己?” 叶惊寒觉出她的不快,闭口不再争执,心下却不自觉感慨她的天真——分明自己也曾被这不公的世道伤得千疮百孔,仍旧包容宽厚。殊不知,她若没有这身本事,早便已被人打入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沈星遥却未留意这些。她口才一向平平,甚少与人争辩,听他不说话了,亦不再言。 凑巧这时,一声刺耳的讪笑从二人刚经过的那条路上传了过来。二人回头一看,只瞧见几名吊儿郎当的佩刀男人从路旁小摊上随意挑拣着物件,也不给钱,拿到手里便随意把玩起来。 沈星遥微微偏头,仔细瞧了一眼路旁敢怒不敢言的摊贩们,忽见叶惊寒脚步动了,伸开一臂挡在她跟前。 她这才发觉那几个男人正朝这头走来,不怀好意打量着她。这才想起二人为不打草惊蛇,都未随身带刀,贸然动手,似乎不妥。 “哟,还有人护着,这娘们是你相好不成?”领头那个脸上生着大痣的精壮男人随手推了叶惊寒一把,却没推动,眼底飞快掠过一抹诧异。 “说笑了。舍妹畏生,不善言辞,还请兄台莫怪。”叶惊寒随口敷衍道。 沈星遥只觉无聊,转身便走,岂知这几个不要脸的东西竟紧追而来,把她团团围住。 “好妹妹,别这么走了呀,哥哥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美人儿这么害臊,莫不是喜欢哥哥,一见就躲。” 污言秽语不断,沈星遥却仿佛对此充耳不闻,微微侧身避开其中一人探向她胸前的脏手,问道:“几位可是出自万刀门烈掌门座下?” “小美人还挺识相——”离她最近的男子听了这话,**着伸手欲揽她腰身,“既然知道了,还不陪哥哥我……哎呦!” 这厮的指尖甚至没来得及碰到她的头发,一张腆着的大脸便已挨了她一脚,飞出五尺开外,裤子贴地摩擦,蹭破老大一块,又青又肿。 “哟,脾气还挺爆。”被叶惊寒拦住的那人一咧嘴,冲她所立方向伸长手道,“大爷喜欢,这香包送你了——” “没人稀罕。”叶惊寒见她已出手,便也不再藏着,提膝往这不要脸的东西两腿间撞去。 男人惨叫得厉害,捂着**满地打滚。其余几人见势不对,立刻拔刀围了过来,其中有一两人,刀竟使得有模有样。 但在沈、叶二人面前,这点本事,根本不值一提。 路人见状纷纷避让躲藏。一矮个子男人自以为刀法精绝,纵步跃起,双手握刀直往沈星遥头顶斩落。然而一刀落下,却扑了个空。 第126章 男人傻了眼,忽地背后一凉,适才觉出沈星遥到了身后,不等喊出声来,已被她一脚掀翻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叶惊寒横肘猛击一人胸口,将之震退,却听见头顶窜起一声嗖响,回头一看,只见一持刀的男子颤巍巍退后,手里拿着还没来得及吹干的火折,已然放飞一枚传信烟火,登即抢上前去,欲将之拿下,脚下却被绊住,差点没站稳。 他疑惑垂眸,只瞧见一名昏迷的男人躺在自己脚下,一旁站着沈星遥,正冲他使眼色。 叶惊寒不明就里,没等一会儿,便听见铺天盖地的叫喊声传来,转头一看街口密密麻麻涌来的人潮,正是万刀门的驰援到了。 沈星遥有意退开一大步,刚好站在叶惊寒身旁,旋即踹开脚下那人,手背刚好碰到他指尖。 温热的触感,令叶惊寒的心倏地乱了一阵,等回过神来,周围已围满了人。 “让他们抓去,就能见到分舵的掌事人了吧?”沈星遥压低嗓音,小声问道。 叶惊寒这才明白过来她的用意,略一颔首,踢开横在脚下的男子,谁知这一踢,反倒把人踢醒了,呜哇哇叫唤着扑了过来,扯住沈星遥的裙摆。 沈星遥脸色微变,一脚踩晕那人,再抬头时,眼前已是一片明晃晃的刀光。 宽窄不一的刀锋层层堆叠,密密麻麻架上二人脖颈。 “带走!”领头的黑袍人颇为不屑地瞥了二人一眼,神气地一挥手,喝令手下人等将他们二人带回分舵。 二人为能打听清楚虚实,故意不做挣扎,很快便被押入分舵大门,未过多久,便见两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推着一辆素舆走出来。 素舆上坐着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男人。左手似已萎缩,揣在宽袍大袖里,说话也有气无力,感觉随时都有可能断气:“张朗,你这又是带了什么人回来。” “回禀执事,这两人在街头闹事,打伤了咱们不少弟兄。”名叫张朗的黑袍男子略一拱手,颇为不屑地瞥了二人一眼,道,“特地押了回来,请您处置。” “你看着办吧。”坐在素舆上的男人仿佛只有半条命,说这话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例行公事,并未把二人当回事。 沈星遥听张朗唤此人执事,顿感疑惑。 若此人才是执事,那贺尧呢? 她想着这些,抬眼瞥见男人所坐素舆已转过去一半,当即朗声道:“留步!” 此间众人根本没把他们二人当回事。听她毫无惧意喊出此话,一时诧异不已,纷纷朝望了过来。 叶惊寒不知她想如何,索性一声不吭,静候她下一步动作。 “贵派手下人不知礼数,当街调戏女子,如今却颠倒黑白,将我与长兄绑来此处。阁下身为分舵执事,竟问也不问,便要处置?” “哪里来的野娘儿们,竟对咱们如此说话?”人群之中,一名光膀子的壮汉嚷嚷道,“还不宰了她?” 另一光头男人露出猥琐的讪笑:“这么漂亮的娘儿们,宰了岂不可惜,不如给咱们弟兄快活快活,再……” 沈星遥目光冷冷扫过说话的二人,并不理会这些污言秽语,而是继续对那残疾男子说道:“又或是说,阁下所说的话,在这儿根本算不得数?” “胡说八道!把这妖女砍了!”人群中传出高喊。 叶惊寒闻言,眉心倏地一沉。 沈星遥心中隐约浮起一个猜测,略一沉默,目光直视那个坐在素舆上的男人,朗声说道:“想不到,万刀门许州分舵,远近闻名的贺执事,竟是个靠素舆代步的残废。” 残疾男子瞳孔急剧一缩,蓦地朝她望来,眼里透出阴鸷的光,喉头上下一动,冷声道: “杀了她。” 那些纷纷乱乱架在沈星遥颈上的刀,几乎同一时刻动了。 叶惊寒当即劈手夺下一人手中九环刀,陡地劈向在他颈边架了一圈的白刃。这帮乌合之众仗着人多势众,属于看守,只一刀之力便将兵器震散飞出,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九环刀背铁环,环环相撞,一时颤鸣不休。 他身关一旋,立刻脱出重围,飞身纵步斩向另一波挟持着沈星遥的杂碎。这一连串动作,不过顷刻工夫,令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岂知刀锋未至,便听得一阵震裂之响,犹如瑶琴琵琶丝线一根根崩断,一声更比一声刺耳。紧随其后,崩碎断裂残刃碎铁四处乱飞,一众挟持之人,也被这股异常刚猛的力量震飞出数尺外。 叶惊寒未免被碎铁刮伤,立刻收势旋身,一个空翻稳稳落地,定睛一看,只见沈星遥一臂竖在颈边,五指攥紧成拳,屈起的中指微微凸出,指节处还有一丝淡淡的血线,像是寒刃刮擦留下的痕迹,露出袖外的半截手腕*,青筋肌肉凸起。显然方才数刀齐碎,人群飞散的震撼场面,皆是源自这一拳之力。 沈星遥个头高挑,本就不瘦弱,加之经年累月勤加练武,力量不容小觑,连叶惊寒看在眼里,都免不了诧异。 张朗看得下巴都要掉下来,颤抖地指着她,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是什么人?” “不如你先告诉我,他是什么人?”沈星遥缓缓抬手,指向坐在素舆上的男子。 “这位当然是我们分舵执事,贺尧贺先生。”一刀客高喊,“你这妖女,到底从哪来的?” “你们这位贺执事,不辞辛苦奔走四方,到处给人找茬,又如此匆忙回来,替各位主事。往来旅途遥远,舟车劳顿,就这样一副身子骨,可受得住?”沈星遥说着,向前迈出一步。 第127章 众人如临大敌,纷纷拿刀围了上来。 沈星遥不紧不慢,继续说道:“不过今天这位贺执事,怎的变了一副模样?究竟是别人冒了你的名在外生事,还是您顶着别人的名头,替他坐在这位置上?” “贺尧”眼中陡然迸出杀意,再次命人围上。蚁群般的人潮里,寒光涌动流转,凛然杀意无处不在。 沈星遥随手夺了把刀,纵力一劈,便将人潮撕开一道口子,脚下跳步一跃,将那些七手八脚递来的刀当作踏板,足尖轻点刀刃,一眨眼便飞身跃上屋顶,身法轻盈如燕。 叶惊寒紧随其后,却听得风中传来尖锐的声响,回身见是“贺尧”抬起仅存的完好右手,振臂接连发出数柄飞刀,直逼二人面门。 他迅速挽刀成花,将之纷纷斩落,忽觉耳边擦过一股劲风,扭头一看,竟见沈星遥一个旋身,两指一夹,直接将最后一柄飞刀接在手里。 “贺执事,”沈星遥手腕一旋,淡淡说道,“您都这副模样了,还没忘记杀人灭口呢?” “你的东西,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沈星遥说完,手腕一抬,夹在指间的飞刀转瞬激射而出,径自击向贺尧。一众刀客赶忙相护。 沈星遥看也不看,转身纵步下了屋顶。 沈、叶二人初进城时,便在城门附近寻了客舍放下用布包裹起来的刀。二人原是想着尽量避免冲突,只需探听清楚贺尧下落就好,却不想这万刀门里的人寻衅滋事的本事实在太强,竟调戏到了沈星遥的头上。 她心想着,总不能为了做戏给人揩油,便索性动了手,反正对方人多势众,大不了故意被抓,也能进得了分舵的门,见到对方掌事,却没有料到,此贺尧非彼贺尧。 然而仔细想想,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 “叶大哥。”在回客舍的路上,沈星遥忽然对叶惊寒问道,“卓然手下有这么多人,想要找出一个合适的傀儡,大可全都拿去试验,且好掌控,不易叛主,何必冒着被人戳穿的风险,游说敌对门派中人?” “依我猜测,吕济安手记当中记载或许并不全面。”叶惊寒若有所思,“万刀门手下鱼龙混杂,个个都有野心,若全都种下心蛹,威力绝不容小觑。”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要么高手奇缺,不宜种蛹。要么,便是各人体质不一,与心蛹互斥,种蛹之初便有十之八九活不下来,又或者……” “绝不可能是第一种。”沈星遥沉敛眸光,笃定说道,“因为段逸朗,也种了心蛹。” “你说什么?”叶惊寒眉心一紧。 “我和采薇都见过段逸朗的子蛹宿体。”沈星遥叹了口气,道,“虽不知其中缘由,恐怕……” “他武功不好?” 沈星遥略一颔首,沉吟片刻,道:“你说种下母蛹之人,得依靠特定的药物才能维持性命,那么有没有可能,时日长了,连这些药物都会失效?” “所以——”叶惊寒恍然大悟,“李温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将心蛹取出。” “现在还不知段逸朗是怎么回事。”沈星遥神色凝重,“我只是想不明白,当年段元恒作恶多端,他都不曾协同祖父作恶,如今又怎会转投仇家阵营?” “兴许只是障眼法,等找到了人,自然就明白了。” 二人一路飞檐走壁回到客舍,从屋顶跃下的一霎,看得门前迎客的伙计都惊了片刻,沈星遥飞快回到房中取刀,还没出门便听见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不用猜也知道是万刀门派人追来了。 沈星遥大步跨出门槛,眼见一众刀客推搡着挤上楼梯挥刀砍来,当即提刀荡开刀势,一手按在走廊围栏边,旋身翻出跃下,稳稳落地。 刀客们傻了一瞬,又立刻往楼下退,几个武功不错的,直接便踩着栏杆跳了下来。沈星遥大步跨上桌面,紧握刀柄,携劲风斩出无念刀法中一记“断”势。刀意寒冽,生生往初秋尚暖的风里注入一股深冬才有的刺骨凉意,将为首那一排刀客的兵器,尽数劈断,旋即转身往客舍外走。 她可懒得与这些虾兵蟹将浪费工夫。 这帮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平日里只会欺压百姓,根本从未有过与高手对阵的经验,一时都被她的刀给吓愣了,一个个还没反应过来便已不见了人影,只有几个胆大的追了出去。 剩下那帮人,纷纷回过头去,正看见从容走出客房的叶惊寒。 叶惊寒是刺客出身,手起刀落,招招直取命脉,毫不心慈手软。这般蠢材从入门起便没见过所谓的“祖师爷”烈云海,也从未正经在门中好好提升武功,十数招内便被他砍倒大半。有点本事的见势不对,转身便跑,还有几个没骨气的,当场就给他跪下了。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一油光水亮的胖子吓得直打哆嗦,跪在地上话都说不利索,“是……是小的有眼……有眼不识泰山,都是小人的错……” 叶惊寒全不理会,见他们不敢动手,也不穷追猛打,直接便走。谁知那几个假装跪地求饶的狗东西竟有好几个从袖子里摸出些稀奇古怪的暗器来。 一水银针飞刀、毒刺短镖,丁零当啷响了一阵。几人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便已被炫目的刀光晃了眼,喉咙、心口等要害处扎着的,尽是各自方才丢出的暗器,一个个都没来得及喊出声,便已断气倒地,一双招子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第128章 客店里不论掌柜伙计还是食客,都是见惯了万刀门欺压良民百姓的,早在事发之时便已躲远,见此情形,更是不敢出声,全都跑得不见了影。 叶惊寒一路疾纵翻出城墙,远远望见沈星遥站在一棵老树下,立时奔了过去,停在她跟前。 “我只知你武功高,却不知轻功也这么好。”叶惊寒淡淡一笑,“接下来去哪?” “事情还有点乱,先捋捋吧。”沈星遥波澜不惊,转身走开。 黄昏,山衔红日,飞鸟倦归。 郊野溪畔篝火正旺,火舌舔舐着越发焦黑的鱼腹。 沈星遥瞧着不对劲,单膝跪在篝火旁,将穿着鱼的木杈子转了半圈,没一会儿,另一面也黑了。 “不是这样的。”叶惊寒抱了柴火回来,看见她生疏的烤鱼手法,当即扔下怀里柴火,凑了过来,夺过树杈,重新找了两根柴火,将鱼架高,重新翻了一面。 他这才舒了口气,道:“火心温度高,集中烤同一个位置,自然就焦了。” 说完这话,他忽然想起何事,蹙了蹙眉,疑惑望向她道:“这些事,你都不熟悉?” 沈星遥十分自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从前都是……”他差点提起凌无非的名字,好在及时反应过来,把话咽了回去,飞快换成新的说法,“你从前一个人的时候,都没在野外露宿过?” “有啊。”沈星遥点头道。 “那你吃什么?” “焦了也能吃啊。”沈星遥不以为意,“好不好吃,不都能饱吗?” 叶惊寒被她的话噎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茬。 “下厨做饭,我不怎么擅长。”沈星遥说着,认真看了一眼架在火堆上的烤鱼,道,“不过看起来不是很难,倒是可以学一学。” “不必了,还是我来吧。” 叶惊寒虽觉无奈,却并不舍得真让她动手。心下不自觉想道:从前你都有人伺候,我若比他不及,还如何在你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旷野的天,暮云卷尽,日落月升。 叶惊寒将烤好的鱼拿起看了看,自己留下烤焦的那条,完好的则递给了沈星遥。沈星遥想着许州城里发生的事,并未留意,吃了几口才发现。 可已经动了嘴,便不好再换回来了。 沈星遥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叶惊寒似有察觉,主动找了话题:“你确定先前在沔州城外遇见的那人,是这许州分舵执事,叫做贺尧?” “他的姓名身份,都是自己说的。可这样一个分舵的管事,不在自己的地盘,却在四处奔走,先是绑架跟踪武林盟主,又在英雄宴上挑衅生事,而后撺掇飞龙寨针对沔州的江湖势力,也是他的手笔。”沈星遥道,“三件事,件件都与许州无关,倘若达成,在卓然眼里,当今江湖,应已无人能与万刀门抗衡。” 叶惊寒闻言轻笑:“那他必定觉得可惜了。” 沈星遥若有所思:“那么你觉得,到底是那人借了许州这位的身份,还是专程找个人来顶替自己,在许州管事?” “也许两个都是,又或许两个都不是。”叶惊寒道,“烈云海只是一个名字,一个身份,贺尧也一样。倘若贺尧不死,或许将来的某一日,他也可以成为烈云海。反正当今江湖,也没有谁见过真正的烈云海长什么模样。今日你我所遇情景,已足可证明,各地声势浩大的分舵,只是虚设。” 话到此处,他忽地蹙眉:“不对。” “何处不对?”沈星遥眼珠一转,倏地明白过来,“你说沔州不对?” “既然分舵只是虚设,何以会用一个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甚至可能取代烈云海的蛹人作为代价,换取一个并不重要的无极门暗桩?”叶惊寒道。 “可也不是从这件事才开始不对。”沈星遥道,“他既然想做烈云海,为何要在英雄宴上,把自己说成别人?除非……” “除非,他根本成为不了烈云海。”叶惊寒道,“所以他才要扫清障碍,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能耐。” “即是如此,卓然想要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沈星遥眉心微沉,渐露疑色。 “这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叶惊寒说着,拿起一根细柴,随手投入篝火。 火光愈浓,天色愈暗。 光州城门口,陆续进出了好几波人马,个个匆匆忙忙,神色焦灼。一辆快马拉的车,头一波便进了城,一路疾驰驶至钧天阁后门停下。 “快、快——”赶车的年轻人跳下车头,摆手招呼随行弟兄,急切说道,“快把人抬进去……” 与此同时,前院厅堂,灯火通明。 蒋庆按倒汪十八,揪着他的发髻,命他在白落英跟前重重一叩首,痛心疾首道:“看看你手下人干的好事!若真害得公子身死,老夫立刻禀报掌门,第一个拿你问罪!” 汪十八惶恐不已,听着蒋庆训斥,头也不敢抬,身旁一溜趴着几个暗桩里的手下,个个都不吭声。 白落英背对众人负手而立,阖目不言。在让人看来,只当她已怒极,才不发话,殊不知她心中忧恐万分,十指掌心俱已凉透,耳边时刻听着门前动静,等候东院那头的消息。 到底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平日再如何冷嘲热讽,终究还是在意他的性命—— 数日前,凌无非在沔州找到了沈星遥的下落,打听清楚飞龙寨的目的后,便说服蒋庆,与她里应外合引出幕后主使,并截获万刀门交给飞龙寨的那只赤角仙,送回晴翠坊内。 第129章 哪知汪十八手下有几个弟兄,因邹川之事对凌无非心怀不满,一心觉得他公报私仇,连带把宋翊的叮嘱抛在脑后,偷偷打开了装着赤角仙的盒子。 这一举动,彻底把本就人心不齐的暗桩搅成了一锅粥。赤角仙四处乱飞伤人,暗桩各部弟兄死伤无数,得知此事的凌无非欲赶回救人,偏不凑巧碰上体内毒物发作,为求万无一失,将随身的避毒丹交给宋翊护身,令他赶去救人。 正巧宋翊找到赤角仙时,阿念就在附近。得知汪十八早早抱走了女儿,根本没管这小姑娘的死活,他心中虽怒,却也无能为力,眼见阿念陷入危险,看着这年纪与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小姑娘,心中实在不忍,便将唯一的避毒丹给了她,自己却被赤角仙所伤。 不幸中的万幸,是在找到肖大柱之前,凌无非为求稳妥,早向钧天阁传了信。门下朔光等人与苏采薇会逢其适赶到,这才没令事态扩大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姬灵沨早早给宋翊服了药,正是上回给凌无非用过的,然此药对已变异的毒虫药力有限,只能暂时压制毒性,并不能彻底解毒。 但凌无非上回为救朔光中毒,此番复发,又动了内力,体内情蛊已蠢蠢欲动,越发压制不住,性命危在旦夕。柳无相师徒又未归来,仅她一人实在分身乏术,只得留了几个门人,陪着苏采薇在房中照料,退出房门,隔着东院卧房虚掩的门,指点医师施针,内心焦灼万分。 夏慕青陪在她身旁,默然无言。 月上梢头,几片枯叶无声飘坠落地。墙角的芙蓉花,却一日比一日开得更红。 院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 夏慕青略略抬眼,只瞧见一名瘦小干瘪的驼背男人跨着小碎步走了进来,是晴翠坊里,汪十八身边的人。 又是来求解药的。夏慕青心下暗自感叹。 “姬夫人,咱们好几个弟兄,都在那儿上吐下泻,还有几个昏迷着的,尤其是老仇,几十岁的人了,还得忍受那气息紊乱,走火入魔的罪过,您看这……” “你们到底分不分轻重缓急啊?” 不等夏慕青开口给妻子解围,姬灵沨便已怒了。 一向温柔腼腆的姑娘,终于还是被逼着发起了脾气。 “祸是你们自己闯的。千叮咛万嘱咐说了别动那只虫,你们听话了吗?”姬灵沨天生嗓音细,发起脾气,声音只是变得更加尖细,完全不起震慑之效,“我已说了,那赤角仙与我所见过的不同,显然是喂过别的毒物,才会多出这些伤人的症状。我若有法子,该救的早也救了,哪还用等到你们来催?” 姬灵沨实在是被这帮不知廉耻,贪得无厌的东西气得够呛,指责完一通,缓了好半天才回过气来。她指着身后虚掩的门,道:“大哥身中情蛊,危在旦夕。你是要我不顾他的性命,只管你手下那些不要脸的弟兄是吗?” “话不是这么说的呀,姬夫人,我这……” 夏慕青扫视一眼四周,刚好看见朔光、染霜与折杨三人从院门前走过,立即将人唤了过来,让他把这汪十八的跟屁虫先带下去。 朔光扣住那人便往外拖,折杨也帮着推了一把,正好瞥见朔光衣袖上有个缺口,好奇拉开一看:“师兄,你衣裳怎么破了?” “可能不小心蹭到哪了。”朔光随口应了一声,反手将那驼背男人的手扣在背后,沉声喝道,“掌门未与你们计较,已是宽宏大量,你竟还有脸来讨药。” “不对,不是蹭伤。”眼尖的折杨瞥见他衣袖破处露出的肌肤上有两个血点,不由分说拉过他的胳膊,直接挽起袖子查看,当即惊呼出声,“师兄,你也被那虫子咬啦!” 周围几人闻声皆惊,姬灵沨也愣了愣,赶忙上前查看,看罢伤口后,又给他把了把脉,只觉平稳如常,不由蹙起眉头,直视朔光双目问道:“你可有何处觉得不适?” 朔光摇头:“没有。” 姬灵沨脑中闪过灵光:“说不准……” “灵沨姐姐,是不是我们从藏仙谷带回的毒果能解赤角仙的毒啊?”折杨反应极快,当即喜道,“那岂不是说,那只赤角仙的毒能救公子?” 姬灵沨摇头。 “为何?”几人颇为不解。 “以毒攻毒,本就是极为凶险的事。”姬灵沨道,“两种毒物我都是第一次见,对剂量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更何况他体内还有情蛊,极易吸收吞噬外来毒质,先前为朔光疗伤时所中的树果之毒,已被情蛊吸收,再用毒物攻之,岂非……” “不……”驼背男人急得跳脚,“按夫人方才所言,那什么……什么什么果的,是不是能救我家弟兄呐……” “滚!”一旁五人齐齐开口,无比一致冲他骂了一声。 夏慕青沉默思索片刻,摆手示意朔光等人先将驼背男子押走,拉过姬灵沨的手,轻轻拍了拍,温声安慰道:“其他的事,我来安排,你也别太担心,或许大哥又同上次一般,过几日便醒了。别总自己吓自己。我相信他,从前那么多生死关头都能熬过来,决计不会栽在这等小打小闹上。” 姬灵沨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仿佛点重了,他的话便会失灵似的。眼见夏慕青转身,她想了一想,还是走到门边,隔着屋内问道:“黄医师,他怎么样了?” 屋里的老医师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查看什么似的,忽然紧张地大声喊了起来:“姬夫人,他……凌公子这情形不对啊!” 第130章 姬灵沨听到这话,心立刻悬了起来,迟疑了一瞬,强作镇定推门进屋,却听见了呕吐声,定睛看去,只见凌无非猛地弯下腰来,一连呕出好几口黑血,身形倏地一僵,向后直直躺倒,重重砸在床头。 床板被砸得剧烈一晃,发出骇人的声响。屋里顿时陷入可怕的死寂。 房门之外,隔着几面院墙,正是客房方向。 屋内,苏采薇坐在床沿,握着宋翊的手,十指相扣,紧紧盯住他紧闭的双眼,心始终悬在嗓子眼。眼也不敢多眨一下,生怕这一眨眼,又多出其他变故来。 忽然门声一响,苏采薇受惊似的缩起脖子,扭头看向门边,见是染霜端了汤药进来,当即跳起身,疾奔上前接过,举至鼻尖闻了闻,却嗅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 “苏女侠,你别——”染霜急忙按下她的手,道,“这可是毒啊!” “什么?毒?”苏采薇大惊失色,“这不是灵沨让你……” “是,这是她给我的,可你听我说。”染霜拉过她的手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宋翊,道,“上回朔光师兄在藏仙谷里中了奇毒,体内一直有残毒未清。前几日去沔州救人时,也被那只怪虫蛰了一下。” “那他……” “他没事啊。”染霜捧起苏采薇端着汤药的手,道,“刚好折杨她们带回的树果能解此毒。你放心吧,药量已经调配好了,在无极门那几个人身上已试过,不会出岔子的。” 苏采薇将信将疑盯着碗里的汤药出神,忽然听到宋翊的咳嗽声,赶忙低头查看,小心将他扶起,一点点喂他服下汤药。 半开的窗扇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月光爬下窗沿,抚过庭中花草。一棵青草不知怎的折了腰,忽地耷拉下去。 东院房内,传出剧烈的咳嗽声。 姬灵沨与房里的老医师匆忙扶住凌无非的身子,看着他脸色一点点发黑,却无计可施。 药物试过,施针试过,所有可用的法子全都试了一遍。然凌无非此刻身中情蛊,已全然不受控制,越发躁动不安,在他体内四处乱走,以致浑身经脉发烫,几欲爆裂开来。莫说他对施蛊者无情,便是有情,到了这般地步,几乎可以算是必死无疑。 姬灵沨束手无策,情绪几忽崩溃,忽觉他这接连不断的咳嗽,像极了无常来索命的声音,越发恐惧,倏地松开了手,捂住耳朵,不住后退。 等在一旁的夏慕青眼见情形不对,立刻抢上一大步,将她揽入怀中。 第76章 千山欲晓雾霭微(二) “都是我……都是我的错……”姬灵沨颤颤抬眸,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下情蛊是我的主意,克制情蛊的法子也是我想出来的,全都怨我……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都是我……” “别说这种话。”夏慕青紧拥着她,下颌贴在她脸颊,柔声劝慰,“行走江湖,恩怨从无定数。谁不是悬在绳上的蚂蚱?处处掣肘,岌岌可危。你本就是为了救人,不是害人,都是被逼着走到这一步,怎么能怪你呢?” “可是……可是现在要怎么办?”姬灵沨浑身颤抖得厉害,“他都这副模样了,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门外的夜,依旧黑沉沉的,月色隐入云后,整座宅子都暗得可怕,只有点着灯的几间屋子,烛火透过窗纱的朦胧微光,勉强支撑着。火光颤颤摇摇,托着幽魂似的烟雾浮漾着,似也摇摇欲坠。 却在这时,院里传来一个赌气的声音,出自女子之口,清越冷厉:“要去您去吧,我可不管他了。” “哎,瑛儿——话也不能这么说,”另一个声音接过话来,半是安抚的口吻,“人得要活着,才有力气负荆请罪不是?” 夏慕青远远听到这番话,耳根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眉心倏地拧紧:“可是柳前辈在说话?他们回来了?” “什么?”姬灵沨恍惚回神,扭头仔细去听,却没在听见任何人说话的声音。没过一会儿,便见一道人影风风火火进了门来,一头披散的花白长发,好不恣意潇洒,不是柳无相还会是谁? 屋内几人一时僵住,怔怔看着他托着一只木匣走到凌无非床边坐下,打开盒盖,拎出盛放在内的一株色彩艳丽的花来,花枝根茎处,还裹着未清理干净的泥沙。 “来不及了,去取药杵来碾碎,囫囵兑些水给他喂了吧。”柳无相说着,便朝一旁那位黄姓老医师伸出手。这位医师是从外边请来的,只当他是个疯子,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一脸犹疑看向姬灵沨。 “柳前辈,这是何物?”夏慕青忍不住问道。 “雪菖蒲。”柳无相说完,见没人动作,疑惑回头扫视几人一眼,不由叹了口气,自行起身翻出药杵,将雪菖蒲丢入钵中。 夏慕青立时会意,便待差人去倒水,扭头一看,竟见白落英不知何时也来到门前,扶门而立,静静看着屋内的一切。 “姑母?” “死马当活马医吧。”白落英面无表情。 柳无相行医多年,捣药娴熟,不一会儿便将碾好的雪菖蒲药末都倒进了夏慕青递来的水碗里,用手指随意搅了搅,便去扶起气息奄奄的凌无非,将药灌给他喝。连泥带药渣,一滴都没浪费,硬是让他全吞了下去。 姬灵沨不敢多看,转身一脸埋入夏慕青怀里。 白落英看得直皱眉,指指凌无非,冲柳无相问道:“这药……是个什么说法?” 第131章 “凤尾金莲药效,只能维持一年。若需受用一生,还需这雪菖蒲。”柳无相,“而雪菖蒲百年一生,千年开花,若无机缘,一生都寻不到。” “什么?”姬灵沨失声高呼,话喊出口,方觉失态,立刻捂上了嘴。 “他夫妻二人的武功,世上罕有敌手。一年时间,当已足够对付万刀门。”柳无相道,“只是没想到那药,服下之后会令他失了记忆,我不想日后情蛊复苏令他丢了性命,才立刻让瑛儿陪我去寻这雪菖蒲。” “一年……”姬灵沨脸色发白,“那药恐怕本来就对他不凑效,不过几个月便……” 她飞快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如今又受外毒刺激,要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柳无相长叹一声,神色却平和如常:“此事本就只是尝试,任何结果都有可能遇上,事已至此,便只能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话音落地,几人听得床榻上传来动静,匆忙扭头望去,只见凌无非身子一动,仰面喷出好大一口黑血,搭在胸前的胳膊无力滑落,“啪嗒”一声砸在床沿,脸向枕侧一歪,再没了动静。 冲天的血水泼洒而落,红中带黑,溅染他半边面颊,转瞬洇湿了衣襟。沾在眼角那一点黑红,颇为刺眼,像极了一颗痣,也像极了那颗嵌入他心底的朱砂。 这抹黑红化成了光,纷纷扬扬散落在他梦里。眼前六面封闭的偌大屋舍空无一物。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回荡在脚底的空旷余音。 雾一般细的烟尘穿过他的指缝,颤抖着附着上两侧墙壁,发出嗡嗡声。一时之间,震开无数方方正正的小圈——那是数不清的小门,紧紧锁着,推不动,也拉不开,只在门缝勾勒出一圈圈白光,漏进些许声音。 “不论你是何身份,我待你之心,都会一如既往,绝无改变。” “纵我粉身碎骨,也绝不会伤你分毫。” “……如今有了你,我却想以微渺之力,撼动天地,与你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 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击在他心里,发出轰鸣。 “我沈星遥,愿请天地为媒,向山河立誓。今生今世,只做凌无非一人之妻,不离不弃。” “我愿与天地为盟,以日月为聘,与沈星遥结为夫妻……” 杳远的话音,推拨着记忆里的弦。他鬼使神差张口,跟上那个声音,继续往下念道:“……尽一生所能,护她平安周全,前路顺遂。”一字一句,分毫不改。两个相同的声音,在这空茫的梦里,莫名重叠,恍若隔世的呼号,唤醒深埋心底,沉眠许久的回忆。 他蓦地抬首,只看见黑与红交叠的阴影里延展出一条幽长甬道,不知通往何处,尽头似有血光,红得妖异,冷得渗人。 血本该是暖的,怎会这么凉? 诡秘的疑惑指引着他,踉跄着步履往前走去。脚下回声也越发沉重,敲打着看不见的墙壁,更敲击在他心里。 一声声回音里,仍有她的呼唤,喜怒哀惧,悲欢怨愤,尽是他的名字,幻影一般串联起被他遗忘的过去。前梦归来,故人之音却戛然而止,只留下空荡荡的四壁,与她的背影一道消失在朦胧的视野里。 脚下光景陡转,甬道消逝,移作尸山血海。天也凄清,水也凄清,是他终此一生都洗不净的血色,染遍山野,灼然如火。 凌无非失去重心跌倒在地,抬眼却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披头散发,浑身浴血,五官尽已扭曲,分外狰狞,倒提着那把早已崩碎的啸月宝剑,朝他走来。瞠着血红的眼,纵横如皲裂龟纹的血丝,几欲挣脱眼眶扑上来,将他啃食殆尽。 “她便是我的性命!你怎能弄丢了她?” 他来不及回答,便被过去的自己推入血凝的海。咸涩的苦水顷刻将他重重包裹,阔别数月的绝望与窒息感,再度涌上心头。 凌无非拼了命地伸手,却怎么也触不到岸。恍惚之间,翻涌的海潮打来一浪,当头将他打沉,冰凉的手脚,再也动弹不了分毫。只依稀看见浮漾水纹里她的影子,她温暖的笑意,不过转瞬,又被血海吞没。 他依稀感到神识抽离,在这绝望的苦海里,有她的梦境里,越来越淡。同时淡去的,还有满眼的血色,来不及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凌无非在淋漓大汗里醒来,惊坐而起。长夜已过。远天亮起熹微的薄光,缓慢延展开来,照亮门格与窗纱,雕花的木条在薄纱上映出淡淡的影子,朦朦胧胧,失了本该分明的界限,晃得他眼花。 柳无相守了他前半夜,此刻已去歇下了。留下白落英在房中,一手支着额头靠在桌旁,正熟睡着。 凌无非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只觉目所能及之处,都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喉头紧跟着涌起一团腥甜暖流,猛一弯腰,呕出一大口鲜血。 伤病抽干了他的体力,令他无法动弹,只能靠在床头,大口喘息。他回想起失忆期间种种荒唐行径。懊悔、歉疚,种种不安的心绪交织,转瞬蔓延上来,仓促地拼凑起在梦境里被剐得七零八落的心,却怎么都觉得少了一块,漏出大大的缺口,凉凉地透着风,疼得他几乎窒息。 “醒了?”白落英的话音传了过来。 凌无非仓惶抬眼,神情狼狈不堪,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往外奔涌。 白落英坐直身子,眉心微动,略打量他一番,恍然看出端倪:“想起来了?” 第132章 凌无非已无力回答她的话,两眼空空茫茫,好似僵了。 白落英见状,略一思索,缓缓起身走到床前,却听他问道: “多久了?” “什么多久?” “我昏睡了多久?” “从沔州来这算起,十日有余。” “那来不及了。”凌无非惨然而笑,“即便现在赶去,也不*可能再碰上她了。” 白落英从这话里听出彻骨的绝望,顿了好些时候,方开口道:“沔州情形,阿翊已对我说了。我已派人去许州查探,不日便会有消息。” 凌无非绝望仰身,背靠墙面,两行清泪仿佛固定在了他脸上,不住流淌。两肩不受控制地发出抽搐,梦里回忆起的一幕幕,如车轮般倾轧过满是伤痕的心,辗得鲜血淋漓。 白落英见他如此伤心,竟忽地有些无错。 她一向自诩心肠硬,对眼前这个儿子,也甚少给过好脸,如今看他这般伤心,竟忽然不知该怎么做了。 第77章 入山看云云有形(一) 钧天阁前院正厅,屋门大敞,蒋庆扶额坐在圈椅上,彻夜未眠。汪十八与几个犯事的门人在一旁跪了整整一晚,两条腿都已僵硬,其中一人打了个哈欠,身子倏地一歪,跌倒在地。 犯困的蒋庆被这动静惊醒,蓦地坐直身子,恰闻门外传来通报:“掌门,无极门周掌门到了。” 蒋庆赶忙起身,走出厅门相迎,正巧见周正慌里慌张赶来,便即上前,恭恭敬敬施礼道了声“掌门”,不等他发问,便将晴翠坊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禀报于他。 蒋庆虽为长老,然此番汪十八手下所为,已不仅仅是门派内的私事,白落英又迟迟不发话,他也实在做不了主,便只好书信一封,请周正前来,亲自定夺。 这个江湖也曾有过一番鼎盛之景,英雄辈出,人才济济,却都折于薛良玉前后筹划数十载的阴谋之中。 而今剩下的这些门派,多是不成器之辈,以至于被小小一个贺尧戏耍到如此地步。 周正听完蒋庆的话,立刻让汪十八将参与此事的人手与从前那些个与邹川交好的门人逐一抓来审问清楚,罪责重的押回门中领受杖刑,罪责轻的直接逐出门派。 这其中有好几人也因不听劝告被赤角仙所伤,服过解药,今早才刚醒转,到了此刻,仍旧昏昏沉沉,浑身作痛。就这么突然被人架起来,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带走。”周正随意一摆手,道。 却在这时,从门外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周掌门这么做,岂非摆明了是要这些弟兄们恨我。” 周正、蒋庆二人闻言愕然,回头一看,竟见凌无非双手环臂倚门而立,漫不经心似的扫视一眼屋内慌张的无极门弟子。 他刚复原不久,面色略显苍白,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周、蒋二人看在眼里,只觉他似乎哪里变了,却又说不上来是何变化。 受惩罚的几人一时害怕,一哆嗦都跪了下来。 “我又不是什么王公贵族,跪我做甚?”凌无非淡淡瞥了一眼周正,道,“真要像您说的那么办,恐怕日后万刀门里,又要多不少好手。” “少掌门这是……”周正颇感讶异,“您的伤都好了?” “差不多吧。”凌无非淡淡道,“旧伤发作,原也与他们无关。” “无关?”蒋庆愣道,“难道盟主不是因为中了毒才……” 凌无非摇头,垂眸看向那些惹是生非的无极门弟子,道:“你们几个,都与邹川交好?” “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吭声。 “能有多好?”凌无非不以为意,“帮他杀过飞龙寨的人?” “没有!决计没有!”一胡子拉碴的邋遢男人挺直腰杆,支支吾吾道,“此事……此事其实,并未因为邹川,只是我们几个,觉着您……” “觉着我什么?” “觉着您小题大做,一只虫子而已,何必那么谨慎小心?谁知道……谁知道那虫子威力那么大……”他说着说着,愈觉心虚,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赤角仙被放出来,无极门应已折了不少人手,”凌无非拍了拍周正肩,道,“再这么劳师动众,人心更要散了。” “少掌门的意思是……” “这是你们门派自己的事,为此受累的也不是我,而是阿翊。”凌无非缓缓舒了口气,道,“我无法替他做主,只是提醒周掌门,处置此事还需谨慎,切莫叫外边的人听了抓住把柄,坐实万刀门四处散布的谣言。” “盟主说得有理。”周正点点头,道,“那么此事……” “你尽快派人去寻史大飞等人的下落,通知各大门派多加提防手下势力所在附近的山贼水匪,免得此事重演。剩下的事,等我回来再说吧。”言罢,转身迈出门槛,大步流星走开。 周正愣了一愣,转身与蒋庆相视一眼,四只眼里不约而同露出疑惑之色。 “蒋长老,你觉得……” “好像是有些变化……”蒋庆若有所思。 凌无非分明听见了二人的话,却无任何反应,默然低头走下台阶,却见一双穿着素缎靴子的脚走了过来,于是抬起头来,正看见沈兰瑛停在跟前。 他略一躬身施礼,往后退开半步。 “你是不是做了让她伤心的事?”沈兰瑛眉头紧锁,眸中显有怒意,“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你当初不也是这个年纪遇到她的吗?怎的便做不到,像当初那般待她?” 第133章 凌无非听完她的话,不禁沉默。 秋风卷落几片芙蓉,落在二人脚边,阳光绕过他周身轮廓,在地上画出一个颓然的影子。那些失了生机的花瓣,也都落在了影子里,萧条地来,又被风萧条地吹去。 “是我配不上她。”沉默良久,凌无非忽然开口。 沈兰瑛一时气结:“你……” “但我一定会为我做错的事负责。”凌无非抬眼,坦然与她对视,认真说道,“只是,不论我想做什么,都得先找到她。” “你知道她会去哪?”沈兰瑛眼里疑窦丛生。 “这么多天,她应已到许州走过一个来回了。”凌无非平静道,“现在赶去,来不及。” “为何是许州?” “万刀门许州分舵舵主贺尧,曾来英雄宴上闹事。沔州之事,还有上回在剑南道上,屠杀了一整个村子,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凌无非道,“一个分舵舵主,不在自己的地盘好好呆着,反而四处惹事生非,我想,她一定也会怀疑那人身份,去许州分舵看一看。” “那你有什么打算?” “先去许州看看,就算她已不在城里,多少也会留下线索,指向她的下落。” “我也去。”沈兰瑛对他充满了不信任,口吻无比坚定。 凌无非摇头:“我不能让你与我同行。” “为何?” “这是我自己惹出的麻烦,不当再令旁人受累。”凌无非由始至终都是一副怅然的神情,仿佛对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致,“何况,途中还有可能遭遇万刀门的暗算,我若处置不够稳妥,令你也受到伤害,实在没有多余的第二条性命能向她赔罪。”言罢,拱手躬身,施以对待长辈之礼,不等沈兰瑛开口回话,便已从她身旁绕开,径自走远。 “哎,你……”沈兰瑛没能拦住他,匆忙追了几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如一阵风似的,转眼消失在大门前。 她攥紧了拳,阖目沉思片刻,毅然决然往大门外走去。 她拜柳无相为师多年,医术尚未完全学成,不足以出师。因此沈星遥离开时,也并未想过,她会惦记着来寻。 此时此刻,她与叶惊寒二人,正在去往楚州的途中。 二人今早才离开楚丘县的客舍,继续赶路。秋高气爽,山野间清风阵阵,拂落凋零的花叶,纷纷扬扬。 一片芙蓉花瓣落在沈星遥发髻上,叶惊寒瞧见,顺手替她拂去。 沈星遥有所察觉,微微向旁让开一步,抹去肩上另一片花瓣,不经意似的看了他一眼,眸光略显诧异。 叶惊寒见她不喜,立刻收手入袖,装作无视一般,道:“从这到楚州,还有好几百里路。怎的这次离家,没把晓微带在身边?” “晓微”,正是沈、凌二人新婚之时,叶惊寒以贺礼为名,送给她的那匹马。 “晓微,不能算是我一人的吧?”沈星遥一面往前走,一面说道。 阳光勾勒出落花的影子,映在她的脸颊。空气里弥漫的花香,不知是来自枝头的花,还是来自她的身上。 “已经送了你,怎不算是你的?”叶惊寒道。 “我以为,新婚贺礼,还有他的一半。”沈星遥面色淡然如常。 只是,这并非她的心里话。 她十五岁下山时,便是一身孑然,在最落魄时遇见了凌无非。这些年来,她所拥有的一切看得见的东西,衣裳首饰,包括身份,似乎都是依靠他而得来。衣食用度靠他,钱财嫁妆来自师门,哪怕是她的的刀,也是母亲传给她的。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而一切并非靠她自己得来的身外之物,似乎也没多么重要。 所以,在她离开光州时,根本已忘了那匹马,即便如今想起,也不可能再腆着脸回去拿。 “他家大业大,想必不缺这一匹马。”叶惊寒显有失落,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别处。 翻过山头,前方便是宋州,城中贯通运河水路,八方商客往来,大小酒楼客舍无数,虽已入夜,亦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花天锦地,甚为繁华。 二人在睢水岸边寻了间干净舒适的客舍下榻,河上画舫通明,歌声琴声不绝。 沈星遥累了一日,坐在榻上盘膝入定,忽然听得窗外乐声里,多出一线如丝竹一般婉转的音色,夹着一抹哀伤,与河上欢歌,格格不入。 她不禁疑惑,睁开双眼,凝神仔细听了一会儿,只觉这声音的来源,比窗外悠扬的歌乐声都要近许多,似乎就是从附近传来的。 沈星遥起身推窗,循声望去,只见隔壁客房窗扉半开,叶惊寒立在窗边,手里拈了一片槐叶卷起,放在唇边吹奏,那无法融入画舫歌声的哀婉曲调,正是出自于此。 她没有打断他,伏着窗沿认真听完一曲,等他放下槐叶,方才开口:“叶大哥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吗?” “为何这么问?”叶惊寒微笑扭头,目光恰与她对视,温言笑道,“我只会这一曲。” 第78章 入山看云云有形(二) 沈星遥本以为他想起了去世的母亲,没料到是这么个答案,愣了一瞬,不禁摇头而笑。 “这是我娘家乡的小调,有时她癔症发作,听见这曲子,便会安静下来。”叶惊寒说着,展目望向远方,眸底映满灯火,“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 听到这话,沈星遥不禁回想起当年初次见到叶颂楠发疯时的情景。彼时的她,对眼前之人尚且陌生,甚至还有敌意,与如今情景,大不相同。 第134章 细想起来,他的日子,似乎一直都过得十分辛苦。煎熬十数载,好不容易坐上宗主之位,唯一能够依靠的,始终只有他自己。 “那,方才这首小调,你是想吹给她听,还是吹给自己?”沈星遥问道。 叶惊寒听见这话,只笑着摇头,并不回答,再次将槐叶贴在唇边吹响。 沈星遥仍旧伏在窗边听着,内心平静如水。 她性子清冷,总是比别人少些感触伤怀,是以唯一能做的,便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旖旎星光倾泻河上,与一艘艘画舫的倒影融化在水里。红的灯火,金的星光,连成一片璀璨,像是所向往的绚烂美好光景跌入幽深的梦境,亦幻亦真,一触即碎。 沈星遥的余光错过万千辉煌,捕捉到人群里一抹似曾相识的身影,当即撑直了双臂,探头往外看去。 叶惊寒留意到她的动作,缓缓放下托着槐叶的手,问道:“怎么了?” 沈星遥全然没听见他的话,只越发觉得那个走在街面上的人形眼熟不已,当即翻出窗外,跃入人群,朝那人追了过去。 叶惊寒见势不对,立刻翻窗跟上。 夜市人头攒动,分外拥挤。沈星遥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推来挤去,差点跟丢了目标,眼见那人走到不远处的街角,当即高喊一声:“段逸朗!” 那披着灰色斗篷的男子听到她的喊声,身体猛地发出颤抖,发疯似的拔腿狂奔。沈星遥见状,提气纵步翻身上了屋顶,转眼的工夫便已超过那人,继而旋身纵跃,轻盈落地,横刀拦住他去路。 斗篷的兜帽贴着男子披散的长发滑落肩头,露出一张削瘦不堪的脸。 沈星遥难以置信睁大双眼。 她与段逸朗不过几面之缘,留在印象里的,还是七年前那副温和圆润的模样,寡言少语,待人谦和。如今两颊的肉却已凹陷下去,眼下发黑,面色惨白如纸,如同大病将死之人,形销骨立,空洞的眼底没有任何光泽,只剩一副躯壳,行尸走肉般活着。 “你想如何?”段逸朗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指着沈星遥,发出尖锐的质问,“还嫌我现在不够落魄,也要来踩上一脚吗?” “落魄?”沈星遥摇头,眼里尽是疑惑,“我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时叶惊寒赶到,见段逸朗握着匕首,想也不想,抬腿一脚踢上他脉门。匕首随之脱手,打了个旋儿飞向空中,被叶惊寒稳稳接在手里,下一刻,已然架上段逸朗颈项。 “你几时投靠的万刀门?”叶惊寒厉声质问,“武功不济,便欲借心蛹之威登顶江湖,是要向谁报仇不成?” “是,我不中用,鼎云堂满门上下,尽是阴险歹毒,居心不良之辈。杀了我,你叶宗主也能像那位一样,成为人人称颂的大英雄。”段逸朗凄然说完,绝望阖眼,静静等待他将刀刺下。 沈星遥始终留意着他的眼神。 他仍旧是有些懦弱的性子,任人拿捏,甚至已开始自暴自弃,被人指着鼻子骂,竟不做丝毫辩驳。 叶惊寒虽与他不熟,见他毫无生念,自然也不会真的动手。于是放下匕首,拎着他衣襟提起,便要带回客舍问话。 谁知段逸朗竟剧烈挣扎起来,眼中透露出绝望与恐惧,挣扎无果,双膝一弯几欲跪下,口吻近乎哀求:“求求你们放过我,让我自生自灭吧……我不管你们想干什么,放过我……放过我吧……” “段逸朗,”沈星遥摇头道,“我不知你遭遇过什么。但就如今看来,你投靠万刀门,甘让他们种下心蛹成为傀儡,为虎作伥。如今露了脸,又一味抵抗逃避,实在不得不让人怀疑,你在替他们筹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没有!”段逸朗忽然变得无比激动,额前青筋暴起,大声分辨道,“你凭什么说我害人?我害了谁?” 三人所处的这条街,远离河岸夜市,往来人并不多。凑巧在段逸朗说这话时,一对母子从旁经过,瞧见此景,权当他是疯子,赶忙绕开走远。 “沈星遥,你们夫妻二人把我害得还不够惨吗?”段逸朗疯狂挣脱叶惊寒的钳制,颤抖着身子,不住退后,“我如今家破人亡,已经一无所有,我求求你,求求你离我远点,我只想一个人……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谁也别靠近我……”说着这话,他仓皇转身,踉跄跑开。 叶惊寒欲追,却被沈星遥拉住。 她冲着段逸朗的背影,一字一句道:“你已被他们种下心蛹,真要一个人走,只怕活不了多久吧?” 段逸朗闻言僵在原地,久久不动。 沈星遥神色如常,一步步朝他走去,拔刀点在他后心,一字一句道:“若你真能活下去,那便更坐实了你的帮凶罪名,未免节外生枝,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 段逸朗听了这话,两眼仍是一片空茫,恍惚了一阵,忽一定神,回身猛地朝她刀尖撞来。 沈星遥未料他如此决绝,连忙收势还刀入鞘,段逸朗的武功却不及她,没能反应过来,刹不住脚,蓦地向前栽倒。 好在叶惊寒及时出手,飞身上前一把拎住他颈后衣衫,提了起来。 沈星遥侧身让至一旁,心有余悸捋清打皱的衣衫,别开目光。 “不肯好好说话,便先冷静冷静。”叶惊寒疾点段逸朗胸前大穴,一把扛上了肩。 “放我下来!”段逸朗愤然抗议。 第135章 叶惊寒想也不想,又补了一指,给他点晕过去,转身回往客舍。 路人见人吵闹,见能当谈资的,多会留下围观,但看见沈、叶二人这般随身佩刀的,不用想也知道惹不起,早都绕开道去,远远躲一边了。 叶惊寒将人带回客舍,直接便往榻上一丢,扯开段逸朗腰间衣带,将他上衣掀起。 “这是干什么?”沈星遥不解。 “吕济安手记上说,心蛹入体,会在小腹留下特殊的疤痕。”叶惊寒说着,目光已然落在段逸朗脐上半寸那道形似火焰的疤痕上,“是他。” 说完,他像是忽然想到何事,回头看着抱臂站在门前的沈星遥,见她不躲不避,不禁愣道:“你……不避讳吗?” “避讳什么?”沈星遥没听明白。 叶惊寒低头看了一眼衣衫不整的段逸朗,又看了看她。 “怎么了?”沈星遥问道。 叶惊寒哑口无言,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是男人,你却……就这么看着?” “干巴巴的,又没什么可看的。”沈星遥跨过门槛,走到他跟前,“你刚才的意思是说,此人就是段逸朗,而不是冒充他的蛹人?” “上回我与烈云海交手,并不曾听过他身边的傀儡开口说话。”叶惊寒认真道。 “看他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此事也许另有隐情。”沈星遥见段逸朗衣衫凌乱,歪歪扭扭躺着,实在不雅,便顺手扯了棉被给他盖上,道,“其实我也不太相信,他会与万刀门为伍。” “嗯?” “当年指证薛良玉与段元恒罪行那日,他虽未现身,却也托人递了书信,告知一切真相。”沈星遥不自觉叹了口气,道,“连自己的亲人作恶,都不违心偏袒,他不像是那种人。” 叶惊寒一言不发,沉默片刻,俯身疾点段逸朗周身被封的穴道,令他醒转过来。 段逸朗惊坐而起,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立刻缩去床角,满脸警惕盯住二人。 “万刀门如今势力已越发壮大,你若真想脱离他们的掌控,就该与我们合作。”叶惊寒沉下脸道,“有命说那些废话,倒不如干点该干的事。” 段逸朗抱膝蜷缩而坐,眸光颤颤不定。 “那你走吧,我不管你了。”沈星遥懒得多费口舌,转身便走。叶惊寒在原地站了片刻,亦背过身去。 “你们为何会知道心蛹。” 听见段逸朗的问话,沈星遥停下脚步,顿了顿,道:“被心蛹寄生之人,不只你一个。” 段逸朗惨然而笑:“可我确是最无用的一个。” “何意?”沈星遥回头。 “起初是他们告诉我,只要种下心蛹便能武功大进,重建鼎云堂……我是一派掌门,‘天下第一刀’的后人,可我爷爷做过太多错事,他死了,所有污名,恶名,都落在我的头上……”段逸朗说着,眼眶不觉犯了红,“我肩上的担子比谁都重,偏偏武功不济,比谁都不中用……我当然想……当然会想……” “所以,你答应了他们?”沈星遥问道。 第79章 入山看云云有形(三) “我起初并不知此物害人,若我知道这些,一定不会答应。”段逸朗的唇角被他咬出了血,“所以他们关着我……用我的血,我身上的子蛹,培养他们的傀儡……” “那我上回在鼎云堂所见的你,究竟是本尊还是……” 段逸朗阖目低头,算是默认。 “就是那烈云海,他的蛹人困住我,逼我默写段家刀法。后来……那些蛹人渐渐腐朽,我想逃走,刚好听见你来,我便……” “你为何要逃?” “我与你有世仇,不想死在你手里。” “你既未作恶,为何怕我杀你?” “你不想杀我,那你的夫君呢?万刀门呢?我为何不能逃?”段逸朗霍然抬眼,瞪大血红的眸子,怒视她道,“我与你们,难道便没有血海深仇吗?” 沈星遥一时无言。 “我听说,”叶惊寒忽然开口,“种下心蛹之人,终身与之相伴,每隔一年,都需服食一剂特制的解药,清除体内多余子蛹,避免血肉被吞噬。你已逃离半年之久,剩下的时辰,应当不多了。” 说着,他转向段逸朗,眼中狐疑不散:“你当真是自己想逃?便不想活下去?” 段逸朗的神情既不像哭,也不像笑。 他直视叶惊寒,话音虚浮飘渺:“你觉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吗?” 轻飘飘的声音,却如涛声,似洪钟,震耳欲聋。 “我只是个活不下去,又不敢自尽的懦夫罢了。” 河上画舫歌声依旧,欢歌乐舞缭绕不绝。重重灯影入水,映得河道通红,一派繁荣。 段逸朗呆呆坐在床头,一动不动,连眼珠都似乎变成了嵌在眼眶里的石子,像个石刻出的,突兀的浮雕,融不进背后的墙,也融不进天地万物,自成一体,不声不息。 沈星遥看见他这副模样,心下百感交集,默默摇了摇头,转身走出客房。 客舍打烊,落锁的大门隔绝了门外夜市的喧嚣。沈星遥扶栏而立,看着一条条穿过窗缝的窄光将栏杆分割成一段段,越发出神。 “你在想什么?”叶惊寒的话音从她身后传来。 “倘若段逸朗所言为真,先前在云安县出现过的那个‘段逸朗’,应当只是万刀门用以引开我们注意的蛹人。”沈星遥疑惑回头,“傀儡,也需要吃东西?” 第136章 “嗯?” “我看见他偷包子。” “这我不大清楚。”叶惊寒略一沉吟,道,“你可见他吃了?” “没有。”沈星遥摇头。 “那便是了。”叶惊寒道,“也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卓然需要绝世高手,要统领江湖,手里绝对不止一张牌,”沈星遥扶栏道,“楚州总部空无一物,多半只是障眼法。他在别处,一定还有据点。” 叶惊寒略一颔首。 他此前被卓然设计掳去剑南道,千方百计脱身后,曾令桑洵派人前去查探,同样一无所获。 细想之下,卓然的手段虽然强势,但敌我不明,到底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将他留住,绝不可能轻易交底。 而有关心蛹,卓然给他的说法,和段逸朗的,几乎一模一样。剩下的消息,尽是从吕济安手记中所得。 “子蛹成茧,三月成型,又三月生骨。”叶惊寒道,“烈云海身手不凡,当是那时卓然手里,最得意之作。细细算来,贺尧或许在那之前便在了,等失了烈云海,再寻新人——” 他说这些话,掐指算了算,沉眉敛容:“快了,至多一月,卓然必有动作。” 沈星遥没有说话,回头看了一眼虚掩的房门,扶着栏杆,缓缓踱至无人的一端。 叶惊寒不解其意,抬眸远远望着她。 “叶大哥,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沈星遥坦然直视他的眸子,瞳光澄澈如水。 夜深,市集人散,画舫归去,唯余星河闪耀,清光织就银幕,朦朦胧胧笼罩在宋州城的上空。 叶惊寒一声低吼打破了这难得的宁谧:“你疯了吗?” “他们不就是想要一个能打败当今天下第一的人吗?”沈星遥的声音清晰而笃定,不容置辩,“既然有更快的法子,为何还要舍近求远,同他们周旋?” “可这对你的名声……” “名声都是说给别人听的,我自己问心无愧便好了。”沈星遥语调一如往常,波澜不惊,“你若不肯,我再另寻别的法子。” 星光穿过客舍二楼唯一一扇半开的窗,照亮熄了灯的走廊。 沈星遥走在前头,步履平稳,不紧不慢。 叶惊寒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来,一把扣住她的胳膊。 “我答应你。” 月落星沉,旭日初升。 千余里外,叶县城外茶摊。 简陋的庐棚,粗涩的茶水,丝毫没影响这里的生意——三伏天后的秋老虎异常炎热,连空气都被炙烤得变了形,蒸得人几乎要化开。 从卯时起,茶摊里大大小小的桌旁,便几乎没空过位置。往来人等,多是做粗活的汉子,赤着上身,汗湿一膀子油光,凡看见空座,也不管认不认识桌上的人,见缝插针便坐。 坐在其中的凌无非,与周围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他身上穿的袍子,面料是缬染的碧色飞凤衔花纹四经绞罗,针脚走线细腻考究。本是解了一颗扣子翻领穿着,但走进这茶摊后,想了一想,还是扣上了。 他少时开朗,穿的衣裳颜色都较为鲜艳,还是这几年转了性子,日常穿着渐渐素净许多。三个月前不巧失忆,又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人,看着那些颜色寡淡的旧衣颇不顺眼,陆陆续续扔了大半,重做了几身,刚好在前几日送来家里。 恢复记忆的凌无非看见这些衣裳便觉眼前发黑,却已来不及重做,只能随便拣了几件样式稍简的,将就穿着,以至于在这茶摊朴素的人堆里,活脱脱就是个人傻钱多还缺心眼的白痴,显眼得能当灯照。 可他这几日连夜赶路不曾合眼,实在累了,便想着停下喝杯茶,歇一会儿就走。 “哎,这位公子,”同桌一名髭须大汉对他的存在感到颇为新奇,“看您这身打扮,这是……行商的?” “不是。”凌无非摇了摇头。 “那是……出来游玩的?” “也不是。”凌无非依旧很有礼貌地回应。 “走镖的。”同桌的另一精瘦男子瞥见他的佩剑,又指了指他扎在袖口的鹿皮护腕,笃定地一点头。 “就当做是吧。”凌无非无奈叹气。 伙计终于把这桌点的茶水都端了上来,同桌几人喝的都是散茶,只有凌无非,要的是一大碗清水,却按的茶钱结账。 几个汉子一脸诧异看着他递上铜板,各种不一样的打量眼神,更坐实了对他脸嫩好骗缺心眼的猜测。 凌无非可不管这么多,端起水碗便往口里灌。那精瘦男子凑过半个脑袋,仔细端详他那对护腕的料子,啧啧说道:“这光泽真好,是啥做的?” 他口里都是凉水,一时接不上话,忽听见邻桌飘来几声打趣的闲扯:“昨日城里那出傀儡戏看了没?武林盟主凌无非,成日流连青楼醉生梦死,不干正事,还当众悔婚休妻,掌掴自己媳妇,言语折辱,你说如今的年轻人,气性都这么大吗?” “咳——”凌无非一时没留神被水呛进鼻子,不迭放下水碗,弯腰掩口,连连咳嗽起来。同桌几人见状,连忙过来给他拍背。 邻桌的对话仍在继续:“就是啊,这年轻人嘛,就是不如上了年纪稳重,早年薛良玉庄主在时,围剿魔教,肃清江湖败类,哪听过这种荒唐传闻?” “可不是早就听人说,那个薛良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吗?” “可昨日那出戏里不是这么唱的呀。要我说呀,那些江湖上的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什么都要争个你死我活……” 第137章 纷纷议论如毛虫一般钻入凌无非耳里,越发不着边际。凌无非好容易缓过来,直起腰身,拉住离他最近那名男子,略指了指正闲聊的那桌人,问道:“这位兄台,他们说的是哪出戏?我怎没看过?” “哎呀,说是戏折,唱的就是当今江湖上的事呢,”男子热心解释道,“外边早就在传,钧天阁少主凌无非迷恋上天玄教的妖女,为她倒反天罡,煽动人言害死曾经江湖上一呼百应的大侠薛良玉,都被编成戏唱了。” “不对不对,那都是老早的传说了。”另一人打断道,“那个薛良玉,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如今这个武林盟主,凌什么……钧天阁那个少主,更为荒唐,正事不干,极力打压后起之秀,还在外边花天酒地,逼得媳妇与他决裂。” “不是还听说,他媳妇沈星遥才是真正‘天下第一刀’的传人吗?那武功可是出神入化,了不得啊……” 凌无非听完这些话,脑中一片混乱,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外边这些谣言,还真是越传越邪乎。 他什么时候打过沈星遥? 要有那胆子,早不知在她手里死多少回了。 江湖传闻,对于寻常人而言,不过就是贫乏琐碎生活里的闲谈笑料。眼见那几人越聊越欢,凌无非不再多话,默然起身便往茶摊外走,转入有林荫小道,兀自前行。 方才听来的那些谣言,也仍在他脑子里打转。 花天酒地,正事不干,夫妻决裂,打压万刀门……撇开那些很早便有的谣言,夹在字缝里的,的确有几句真话——沈星遥武功已臻化境,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的的确确已岌岌可危。 可这样两个虽未特地遮掩,却也从来不曾正式向外透露过的消息,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 他正想着这些,却闻得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仔细听辨,只觉那声音越来越近。 凌无非随手接下一枚枯了一半的叶子,朝那声音来处,弹指激射而出。 “公子,是我!”景逸的声音从被林间茂叶遮挡的另一头传来。 凌无非闻声眉心一沉,当即踢飞一颗石子,将他适才抛出的叶子击得粉碎,一同落在地上。 景逸拨开枝叶走了出来,走到他跟前停下。 “你们不是应该已到了许州吗?”凌无非疑惑道。 景逸带同何硕等人,在他醒来的前一日便已出发赶往许州查探,算起脚撑,当已进了许州城。 早在出发之前,他便已传了信来,信上约定在许州城外碰头,却不想还没到许州,便遇上了景逸。 “已经没必要再进城了。”景逸摇摇头,道,“万刀门许州分舵,已人去楼空,上上下下,一个人也不剩。” 第80章 白云还卧深谷中(一) 官道旁的茶肆显然比小县城外郊野的茶摊派头足。有模有样的二层小楼,二楼还单独隔出一室作为雅间,门前挂着墨灰色的布帘。 “那么大个分舵,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何硕喝了一大口茶,绘声绘色比画道,“我看最高兴的,就是城里那些百姓,就差没敲锣打鼓,弹冠相庆了。” “百十号人手,说走就走,还消失得如此之快,绝不会是临时起意。”凌无非说着,漫不经心瞥了他一眼,目光缓慢转向景逸。 景逸会意,点头说道:“初三那日,有作武人打扮的一男一女进了许州城。其中那女子生得十分美貌,不巧撞上沿街打秋风的万刀门弟子,被当众调戏,愤而出手,却被对方强行绑去分舵。但没过多久便逃了出来。” 说着,他顿了顿,目光略显疑惑:“万刀门中人,一直追到客舍,听说到了那儿,双方又大打一场。那二人还杀了不少分舵弟子,当天便出了城。” “先被抓走,又自己逃出来,还能杀了他们的人再出城?”凌无非心觉不对,“既有这种本事,怎会落到他们手里?” 景逸摇头道:“城中百姓受万刀门欺压已久,一见他们交手,都远远躲了起来,所以具体情形……没人看得清楚,也说不明白用了什么兵器,只说那二人身手利落,武功极高,其他的事,便不知道了。” “容貌出众,武功高强……难不成是夫人?”何硕瞪大双眼,“不对啊,公子那时还昏迷着呢,身边哪来别的男人?”话音未落,已被凌无非用茶铲在头顶敲了一下。 何硕立刻抱住头:“公子你这是……” “现如今外头那些谣言,你们都已听过了吧?”凌无非神情骤冷,“是谁把这话传出去的?” 何硕一脸懵然:“啥玩意儿?” 景逸凝眉思索片刻,郑重问道:“公子说的可是最近时兴的那几出傀儡戏?” 凌无非不言,算是默认。 围坐在他身旁的几人纷纷摇头。 凌无非狐疑的目光,倏地落在何硕身上。 何硕忙道:“冤枉啊公子,我哪说得出那种混账话?” “星遥出走,并未对外声张。”凌无非脸色依旧阴沉,“在沔州时,当着晴翠坊那帮人的面与我争执,在旁人眼里也只是假装决裂,从史大飞他们那儿套话的戏码。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知道。” “可是,公子,”另一少年忍不住接过话道,“不论如何,咱们几个都是当年薛良玉带人围困钧天阁时,陪着您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那戏折里把您写得那么不堪,怎么都不可能是咱们说得出口的话啊。” 第138章 “那……有没有可能是旁人知道夫人出走,借题发挥,添油加醋篡改的戏码?”景逸被这话题带偏,也跟着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凌无非一言不发,扶额发出一声长叹,却在这时,电光火石一般,脑中忽地晃过一个影子,蓦地抬头,眉目越发难以舒展:“难不成是他?” “谁呀?”一众门人好奇问道。 “钟离奚?”凌无非心有疑虑,说出这个名字,口吻并不十分笃定。 “一定是他!”何硕拍案而起,“先是来找掌门的茬,又盯上公子,四处造谣。咱们这就找他去!” “你给我坐下。”凌无非不咸不淡道,“无凭无据的事,找到人也白搭。” “那也不能就这么放过……” “你给我坐好。”凌无非白了他一眼。 何硕一脸丧气坐回原位。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消息吗?”凌无非继续问道。 “那贺尧来无影去无踪,许州城里没人见过他。”景逸道,“只听闻说此人手段狠辣,处置下属极为严苛,凡犯错者,都被押送总部处刑,无一活口。 “犯错?什么算犯错?”凌无非听得一头雾水,“难道还有这些人不敢干的事吗?” 景逸等人听了这话,一时面面相觑。 对万刀门中弟子而言,**烧都算小事,当街调戏女子只怕也是家常便饭。贺尧若真是治下严明,手下人定不敢犯那些荒唐事。 这些败类,还要犯什么错才能得到惩罚?刺杀掌门吗? “刚才是你们谁猜那女子是星遥?”凌无非恍惚回身,往桌旁指了一圈,目光落在何硕身上,无声“哦”了一句,再次看向景逸,道,“可有其他线索指向她?” 景逸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凌无非低头沉吟:“七月初三,从沔州到这儿来……时辰倒是差不多。” 他忽觉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被编织好的困局,仿佛所有的消息和线索,都是有人事先预料到了他的需要,提前准备好的。 叶惊寒曾与万刀门有过交锋,如今再上分舵寻衅滋事,竟没一个人怀疑到他头上,甚至没人认为他还活着。 而凌无非却只因为初回中原时,曾在河州分舵暴露身份,便一直遭到针对,险些丧命,甚至为回避暗害导致失忆,被沈星遥抛弃,沦为孤家寡人。 这是个什么世道?怎的不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倒霉的永远是他? 凌无非不觉咬牙。心中不忿却无处宣泄,一口气尽憋在喉咙口,几欲喷薄而出,却也只能强按下这些糟糕的情绪,深深吸了口气。 而今沈星遥下落要查,钟离奚去向也得查,最要命的是外边那些不明来路的谣言,再不加以控制,不仅对他,对钧天阁名誉有损,更会影响到沈星遥的安危。 他虽没有明确的证据,却已隐隐猜到,前不久在洪湖水寨,沈星遥对他大为失望,甚至动手打他耳光,多半还有其他缘由。偏偏他手里的消息,实在太少太少,最为关键的手记残页还被叶惊寒昧下,根本无从下手。 除了暂时忍耐,别无他法。 适逢伙计端了一壶饮子进屋,伺候着斟上,清澈的胭脂色花饮转瞬填满半透的白瓷小盏,散发出浓郁的清香。 何硕见凌无非眼底仍压着火,立刻把斟好的饮子端起递了过去。凌无非端起盏儿轻轻一嗅:“这是洛神花?怎的加了荷叶?” “不止荷叶,还有陈皮,山楂和玫瑰。”伙计说道。 “疏肝理气,降肝火啊公子。”何硕的神情从未如此正经过。 凌无非不动声色,一口囫囵饮尽,还没尝出是什么味,满满一盏花饮便已尽数灌入腹内。 倒是不难喝。 “芳兰芬烈,千里闻香。”伙计摆好茶具,道,“几位来得正是时候,再过半月,今夏采的荷叶用完,再想喝这‘闻香饮’,便得再等一年了。” “闻香?”凌无非眉梢微微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忽地陷入思考。 身旁围坐的几人不解,一连唤了他好几声,这才见他慢慢回过神来。 凌无非放下茶盏,看了一眼景逸,略一沉默,道:“你替我传信回去,让朔光安排人手,务必用最快的速度,把钟离奚找出来。” “好。” “你们几个,轮流盯住落月坞各部,只要发现叶惊寒的踪迹,立刻通知我。”凌无非说着,即刻放下茶盏,起身往外走。 “公子这是去哪?”何硕问道,“为啥要咱们盯着叶惊寒?他不是……” “管好你们的事就行。”凌无非头也不回,掀帘而出,一转眼便没了影。 秋来风起,花叶零落。 江南小镇一弯清浅的河,蜿蜒漫过九转十八弯的街巷。岸旁桂花已开,黄白相间,辰星般缀满翠绿的枝头。 凌无非循着桂花香最浓郁的小巷走入深处,停在一扇脱了漆的大门前。门上的锁紧紧扣着,挂满铜绿,脚下台阶也覆满了滑溜溜的青苔。整个门头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弃置的废宅。 他伸手抚摸右侧门框,在隐蔽处找到暗格,掏出袖里一张写着拜会之语的纸笺折好,塞入其中,又将暗格合上。 一只尾羽艳丽的蓝色小鸟停在门头上方檐顶,叽叽喳喳唱起了歌。 听见暗格内响起齿轮转动的声音,凌无非转身走下台阶,走到巷尾矮墙前,看见机关翕动,暗门开启,便即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第139章 穿过深长的甬道,视野豁然开处,是一间高逾三丈的巨大书房,密密麻麻摆满了高高低低的书架,散发着淡淡的木质气息。 最高的那排书架前,架着简易的木制楼梯。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扶栏而下,嗓音柔媚,若莺歌婉转:“哟,今儿这是吹的什么风,把咱们襄州凌氏的小家主给吹来了?” “我已认祖归宗多年,孟阁主便别这么唤了吧。”凌无非在甬道出口空地停下脚步,淡淡说道。 “从前还能唤我一声‘孟姑娘’,如今岁数上来成了家,称呼是越发生疏了。”女子握着一卷书册,款款走下楼梯,一步步朝他走来,一双柳眉斜扫入鬓,丹凤眼中瞳仁转了半圈,似含了一汪水水般娇媚。 她停在凌无非跟前,伸指往他胸前一戳。 凌无非当即往后跨出一步,避开她的动作,保持着当有的距离,拱手施礼。 “果然还是老样子。”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倩目流转,似娇似嗔,“怎的,对我便称终身不娶,一躲便是九年,转头却聘了沈家那位千金。怎的,我便这么入不了凌公子的眼吗?” 第81章 白云还卧深谷中(二) “阁主莫要说笑,少时胡言,做不得数。”凌无非的笑意,礼貌中带着些许疲惫,“何况得她青眼,乃我之幸,诚不可辜负。” “哈哈哈……”女子笑得前仰后合,随手将手里的册子扔到一旁,摇头说道,“你这人变得一点儿都不好玩了,枉姐姐那时还一心想着你。无趣无趣,当真无趣。” 她一个旋身在箱子上坐下,微微一拢发髻,道:“不过这倒是证明,我孟柳兰的眼睛没出毛病。近来坊间传闻,果然只是些无中生有,凭空捏造的谣言。” “如此说来,孟阁主都知道了?”凌无非并不见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眼前这个女子,曾是江淮第一名伶,一曲缠头万贯,惹无数艳羡。可她却早早收了山,暗里开了这闻香阁。 天底下的戏折,没有一出是她未过手的,也没有哪一出戏的笔者,是她不知道的。 孟柳兰唇角一弯,朝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屈指勾了勾。 凌无非不动声色,掏出一张面值百贯的飞钱递了上去。 孟柳兰两指拈过飞钱,随手插入裙头缝隙,仍不忘调笑:“当年要是没拒绝姐姐,哪还用得着花钱买消息?” 凌无非微垂眼睑,略一沉默,转而笑问:“闻说孟阁主已觅得良人,不会是假的吧?” 她这一如既往的习惯,时不时脱口而出的调笑,实在让他不得不找话噎回去。 “你猜?”孟柳兰愈觉无趣,拂袖起身,拿起方才随意搁置的那册书卷,往楼梯上走,收敛容色,慢条斯理说道,“那些戏码最初的话本,只在江南道一带流传。说的是你冷漠成性,以她曾是天玄教妖女为由,百般冷待,迫得她出走,要与我断绝情分。” 说着,她微微一顿,又道:“可这种戏码,实在不够刺激。” 凌无非略一抬眼,缓缓站起身来。 孟柳兰掩口一笑,媚眼如丝流传:“世人最爱看的,当然是那起伏跌宕,叫人听了心绪百转,为之牵肠挂肚的戏。这种戏里的男人嘛,坏了,就得坏到底——花天酒地,暴虐恣睢,人前守礼自持,人后却对至亲至爱百般虐待盘剥,更何况坊间早有传闻,说你——” 她故意停下话,望着他含笑不言,见凌无非神色如常,方继续说道:“十分真话、假话,素无人信。可若是三分真,七分假,便有意思多了。不论什么样的人听了,都会当真的。” “所谓三分真,便是说她出走,还有那一身无人可及的武功吧?”凌无非目色清正,平静问道。 “那你可有对她不住?”孟柳兰饶有兴味问道。 “最初的话本内容,大多是真的。” “你当真嫌弃她出身?” 凌无非摇头:“我忘了她,百般冷待怀疑,伤了她的心。” 孟柳兰侧身伏栏,食指轻敲下颌,居高临下朝凌无非望来,眼色意味深长。 “我待她不好,令她对我失望。本想求她回头,却三番四次说错话,反令她下定决心要与我恩断义绝。”凌无非目光坦然,却掩盖不住藏在眼底的失落,“我想知道谣言从何而来,背后之人目的何在。也不想再因我的疏忽,我的不作为,让她再受伤害。” “可如今这些话字字句句,所诋毁的都是你的名声。她由始至终干干净净,究竟哪里受了伤害?”孟柳兰收敛笑意,道,“戏中称她武功卓绝,却因顶着你妻子的名分,处处被你压制,怕是早就不甘心了。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你想说什么?”凌无非眸光微敛。 “这谣言,从仙霞岭一带而来。寻了江南一带几个最好的笔者,写下那些折子,四处传扬。”孟柳兰说着,从那书册里拈出一页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笺,朝他抛来。 凌无非接在手里,倏地一愣:“这么快?” 孟柳兰笑容意味深长。 凌无非被她这么看着,忽地像是明白了什么,如坐针毡似地避开她的目光,将那张纸笺抖开,看罢,眉心陡地一沉:“落月坞?” “你与叶惊寒不睦,我没记错吧?”孟柳兰道,“还有你家娘子,虽是天下第一张素知的传人,前半生却籍籍无名——” 第140章 “你想说什么?”凌无非眼中显有不快。 “那位叶宗主,似乎很喜欢你家娘子。” “你怎么什么都打听?” “喜欢你呀——”孟柳兰笑眯眯道,“自己的丈夫名声不好,断绝情义,再寻出路也都顺理成章。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目的,非得毁了你不可?” “你把她看成什么人?”凌无非终于按捺不住眼中愠色,“她天性温良,再如何恨我也绝不可能用如此阴损的法子。” 言罢,他折起信笺,往袖中一揣,对她略一施礼,道:“佣金已结,在下所求之讯,孟阁主既已给了我,便算两不相欠。” “告辞。” 凌无非说完这些,便即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孟柳兰怔了一瞬,头顶瞬间窜起一团怒火,待他背影消失,狠狠啐了一口,呸了出来:“什么东西?” 还真当老娘惦记了他九年不成? 权当旧友之谊,好心提醒,却被当作驴肝肺。 晦气的东西,不如死在外头得了。 凌无非心口如一,对沈星遥的为人深信不疑,却不知这些谣言,的确与她息息相关。 只是如今外界盛传的那些故事,与她事先所想,完全不同。 然话已出口,如今也无甚必要另作更改。横竖前事已定,夫妻终成陌路,往后他要如何看待她,都已与她无关。 深山幽谷,秋风渐歇。撕碎的云霞像散落的棉絮,东一块、西一块,染着余霞的金,烧得天幕斑斑驳驳。散落下破碎的金光,笼罩着山谷深处静谧的竹林。 竹林外是间简易搭建的竹屋,沈星遥独坐竹屋外长椅上,阖目冥想。屋旁突兀地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槐树,树荫如巨大的伞盖,刚好够她乘凉。 更漏点滴流尽,夕阳沉落山头,暗蓝的天一层层染了墨,变得漆黑。弦月清光疏冷点缀重山,幽暗的影子恍若巨兽匍匐,风也渐渐息了声。 一道佝偻的身影翻跃层叠竹叶的海,栖落老槐树顶,悄然无声。 竹林中忽地传来清越的嗓音,似有些许迟疑:“星遥……你真在这儿?” 沈星遥仍旧阖着眼,仿佛睡去一般。 “沈星遥。”竹林之中,那道人影走近,又唤了她一声。一袭淡青的衫子融入耸立的箭竹林里,相仿的颜色,尽被夜的墨染上抹不去的黑。 “还真是阴魂不散。”沈星遥缓缓睁眼,眸色比夜幕还要冷。 凌无非自知有愧,听她恶言相向,也无退却之意。他的记忆已经恢复,已不会像失忆懵懂时那般,因为对她的不了解,生出退却与心虚,或是彷徨。 他定了定神,坦然走向她。 沈星遥略一歪头,冷冷扫了他一眼,蓦地腾身而起,拔刀横斩而来。刀光在夜色里划出一道银蛇般的冷光,直逼凌无非面门。 寒鸦惊飞,天地肃杀。 凌无非未料她有此一举,并未设防,然见刀已近面,只得错愕旋身,踉跄闪避开这足以致命的一击,愕然朝她望去:“遥遥?” 她竟如此恨他? 他的心忽地抽搐起来,本已想好的忏悔之词,忽地乱了。 沈星遥听他唤她“遥遥”,眸光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遥遥。”凌无非仍旧如此唤她,虽不知为何会如此,却不敢贸然拔剑,唯恐一步踏错,加深她胸中恨意,赶忙摆摆手道,“你听我说,我今日不是来找茬的。不管你愿不愿意原谅我,至少让我把话说完,好吗?” 他心怀忐忑,每一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极力压下彷徨的心绪。然而沈星遥却似没有听见他的话,漠然纵跃起身,一刀往他头顶猛地斩落。 凌无非大惊失色,却不得不躲,然而一刀未老,下一刀又接踵而至,迫得他连连后退。两道清影迅捷穿梭于夜幕下的竹林间,轻功身法,快到连影子也找不见。 “我自幼得义父盛名护佑,甚少受挫,养出一副孤高自傲的性子,总觉旁人偏颇,唯有自己所知所想最可信赖。”凌无非一面闪避,一面着急解释道,“当年萧兄便提醒过我,说那时看我与你相处默契不足,处处生分客气。我明白过来,立刻便改了。” “明白什么?”沈星遥一刀斜挑而来,神情显得颇不耐烦,“咔嚓”一声削断挡在他身前的一排箭竹。截面光洁利落,全无迟滞,显见刀锋之利,内息之深。 “明白是我自视太高,因此伤了你的心。错了便是错了,我绝不辩驳。”凌无非眼中尽是愧色,“我今日来,不是为了求你原谅,但我不能让你一人涉险,无论如何也得……” “你滚远一点,便是对我最大的成全。”沈星遥粗暴打断他的话,以刀作剑挺刺而出,刀尖所对,正是他的嘴。 凌无非赶忙闪身,险而又险避开一击。刀锋贴面而过,离他肌肤不过毫厘。 沈星遥咬紧牙根:“你听不到吗?” 凌无非缓缓摇头,眸子里的光越发黯淡下去,心已沉到谷底。 他全然不知她这几欲将他杀之后快的怨怒从何而来,心下一片迷茫,看她如此决绝,只觉浑身上下都开始跟着不住抽搐的心房,隐隐作痛。 “我知道你恨我入骨,可是遥遥,你一个人……” “闭嘴!”沈星遥冷声斥道。 老槐树顶的叶子,倏地动了动,似是有风吹过。斑驳的月光裹着破碎的树荫,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明暗交错的光斑里 第141章 沈星遥握刀站定,阖目深吸一口气: “是你自找的。” 话音落地,她霍地睁眼。昔如秋水般的瞳仁,于瞬息之间,杀机毕现。 凌无非遽然睁大双目。 凄寒月下,银光陡起,玉尘宝刀冷冽的锋刃,在夜幕中划出一道绚烂的银弧,如明镜一般,照亮他一脸错愕。 第82章 白云还卧深谷中(三) 同样是夜晚,同样在山中,同一样斑驳破碎的月光。凌无非眼前一阵恍惚,仿佛这一刻,又回到了当年泰山英雄会后寄身昏暗山居的夜,一样的凄冷迷离,一样有她。 想取他性命的她。 不知怎的,他竟一动不动,丝毫不做挣扎,任由她的刀刺入心口半寸有余,旧创新伤在这一刻交叠,和他心里那个看不见的窟窿一样,无声渗出鲜血。 他憾然抬眸望她,眼眶泛红,目色凄凉又可怜。 “原来你这么想死啊?”沈星遥唇角拂掠过一丝略显嘲讽的笑,“可就这样悄无声息让你死了,实在没什么价值。”言罢,她背过身去,反手拔刀。 鲜血猝然飞溅,零落一地破碎的红,像灼热的火,燃烧着半枯的。 凌无非捂着伤口,无力栽倒,跌跪在地,右膝撞上石子,一阵生疼。 “所以,是我已错到连同你说几句话,都是奢望了?”他的话音低沉而绝望,心仍在作痛,不知是因为伤口,还是因为她的决绝。 “想想自己做过何事。”沈星遥背对着他,“我什么也不想听。” “可你一个人也很危险。” 他的手沾满了伤口渗出的血,扶上竹子便打滑,蓦地卡在竹节,扎进好几根刺,疼得闭紧双眼。 沈星遥忽地抬起头,长长舒了口气。 树顶的风倏地停了。 “哪来的回哪去吧。”沈星遥口吻轻松了许多,“你不欠我的,没必要这么纠缠拉扯,惹人厌烦。” 玉尘刀身沾染的最后一滴鲜血滴尽,刀身血气却无衰减。她还刀入鞘,扬长而去,似乎全未察觉,她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满不在乎的话,都像一把尖锐的刀子,扎在凌无非的心里。 伤口不深,他本还有力气可以追上。 却在这一刻,突然彷徨。 —— 七月十五,中元节。 黄昏刚过,浔阳城里大街小巷的人潮便已退尽。 唯有白云楼悄然拉开后门。家主江澜亲自走来,同夫君云轩与几个贴身的侍从一道将门外一高一矮两名头戴幕篱的女子接进门去。 “当心。”云轩走在最后,等几人走到小院对面的围墙下,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动静,见四下无人,方命人关起了后门,加快脚步跟上江澜等人,屏退侍从,陪同走进偏远厅中。 “坐吧。”江澜道。 两名女子一先一后摘下头顶幕篱,正是不久前受玉华门掌门长老托付,于英雄宴上假死隐逸的陆琳、舒云月二人。她们本得何旭主张,由华洋安排在一处隐蔽之所栖身,却在上个月,被外人闯入,只得仓促移去别处。好在秦秋寒早有准备,立刻便联络上江澜,紧急将受伤的二人送往云轩旧时所住山居暂避。 陆琳直觉师门有事隐瞒,始终放心不下,于是恳请江澜帮助,留意师门动向。这一查不要紧,江澜派去的人竟意外发现云梦山中戒备忽然变得森严,守山人手全换了一批,怎么看都不似吉兆。陆、舒师姐妹二人愈感不妙,不由分说赶来浔阳商议对策。 “真不知何长老他们在搞什么名堂。”舒云月气鼓鼓坐下,口里嘟哝道,“先支走我和师姐,又将门里上上下下值守之人全换了一遍,果然不是自己的徒弟,行事都不带商议……” 她话到一半,忽然像是想到何事,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蓦地转向陆琳,捂嘴惊呼道:“师姐,该不会是他们想……” “别胡说八道,”陆琳瞪了她一眼,“长老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怎么不会啊?王长老和师父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你和李师兄也都没当上掌门。何长老他徒弟坐这掌门之位,和他自己坐也没什么区别。排除异己,谁不会啊……” “倘使那般,当年我被段元恒一刀斩落悬崖,他便不会保我。”陆琳敛容正色道,“别再瞎猜了。” “可如今事实真相,就是他们师徒三个做什么事都瞒着我们啊。”舒云月不服气道,“除了这个说法,还会有别的可能吗?” 陆琳没有回答她的话,垂眸认真思忖片刻,转向江澜问道:“如今云梦山上下,有多少人看守?戒备森严到何种程度?我想潜回去看看,若是没有危险……” “肯定有危险,怎会没危险?”江澜脱口而出,“我们这么多人,费老大心思助你们假死脱身,这要被人发现,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说着,她又看向舒云月,道:“你都和追杀的人撞上了,就没看出一点异常吗?” “那个人蒙着面,我又打不赢他,遑论撕下面罩……”舒云月吐了吐舌头,道,“不过,他倒是带了一只好奇怪的鸟啊……” “鸟?”江澜眼前一亮,“阿松去探路的时候,好像也说过山上有什么鸟……” “那至少可以说明,不是何长老要害你们了。”云轩道。 陆、舒二人同时一愣,显然没听懂他的话。 “他是想说,那些鸟和如今守山的新人是一伙的呀。”江澜解释道,“要真是何长老所派,怎会不知道你的‘死’有诈?” 第142章 “好像也是啊……”舒云月豁然开朗,缓缓一点头。 “这样吧,若你们实在放心不下,我亲自去一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江澜站起身道,“刚好那附近,还有万刀门的分舵,也能顺道打探打探。” “阿澜?”云轩一听她要走,眼色倏地紧张起来,蓦地起身,“你一个人?会不会太危险了?” “我又不与人硬碰硬,怕什么?”江澜神色轻松,冲他一眨眼,道,“放心。你替我照顾好阿琳和云月……哦不,是替玉华门照顾好他们,也让旁人好好看看,我的阿轩也是有本事的。”说着,凑上前去在他脸颊蜻蜓点水似的啄了一口,风也似的开门走了出去。 她说走就走,这般风风火火的模样,着实让屋里的师姐妹二人看得好一阵懵。 云轩也似在云里雾里一般,揉了揉被她亲过的脸颊,怔怔回头看着摇晃的门扇,喃喃自语:“这就走了……都还没安排人住下呢……” 他虽是上门夫婿,但江澜素来疼他,在门里还是做得了主的。江澜离开后,云轩立刻给师姐妹二人做了安排,在后宅一间偏僻的院子里住下,安排了得力亲信保护。 另一头,江澜离开浔阳一路北上,很快便到了黎阳。 城中所见,一切如常,仿佛先前传得沸沸扬扬的两派恶斗,都像从没发生过似的。 她寻了家茶肆暂作歇息,刚从伙计手里接过茶点,便瞧见一高一矮两名劲装打扮的少年走进门来。 柜台后的账房先生见了二人,脸色倏忽一变,悄无声息退出前厅,没一会儿,换了个笑脸迎人的胖胡子出来,正是这家茶肆的掌柜。 胖掌柜颇为殷勤上前相迎,而那两个年轻人却摆着臭脸,活像两只刚从壳里探出头的黑脸王八,颈子皮都是皱的。 “来来来,快请快请,二位少侠今日喝点什么?小店新上的金桔饮子,近日卖得可好,不如……” “佘掌柜打算几时把租金结了?”其中一个子稍矮些的少年道。 租金? 江澜听得一皱眉,只觉事态不妙。 “这……小店周转不开,还请二位少侠宽限几日……” “宽你娘个头,”矮少年一把揪起掌柜衣领,道,“活腻歪了?敢和老子顶嘴?” 江澜一听这话,口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饮子差点喷出来。她忙咽了一口,却被呛住,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突兀的声音吸引了临座的目光,却又不得不强行止住。没一会儿便憋得眼眶湿润,活像哭了似的一般狼狈。 那两个年轻人只瞥了她一眼,没当回事,回过头继续威胁那掌柜:“店铺既已抵了债,该交的租子便得补上。今日再不给钱,便别怪我砸了你这店!” 好家伙,这意思不就是强行霸占了人家的店,还要人交租金给他们钱?这样丧良心的活王八,怕是上天入地都找不出第二对。 江澜想起陆琳说过的话,疑心这俩腌臜东西是万刀门分舵里的杂碎,正想着用什么法子,既能不暴露身份,又能给*这掌柜圆场,便听见角落里传来一女子的斥骂:“无耻之徒,简直欺人太甚!” 话音刚落,一只秘色葵口盏便从声音来处飞了过来,破空之声凌厉。 葵口盏击中矮少年揪着胖掌柜衣领的手。矮少年吃痛,当即松手。胖掌柜“哎呦”一声,闷声瘫坐在地。 “谁他娘的?”矮少年骂道。 茶肆大堂角落,一道身着水色衣衫的纤细身影“刷”地站起,是个模样清秀的少女。 江澜目不转睛盯住她,忽觉有几分面熟。 “你们好不要脸啊。”少女绕开方桌走上前来,直视二人,目光泠然,“欺压百姓,霸凌乡里,你们知不知这是什么山头,在谁的脚下?” “谁的山头?”高少年嗤了一声,轻蔑说道,“是你爷爷我的山头。” “放屁!”蓝少女骂道,“玉华门世代清誉,岂容得你们破坏?” 此言一出,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噤了声,齐齐朝她望来,眼中既有恐惧,又有诧异。 “倒是有眼力见,”矮少年哼哼一声,一脚将那胖掌柜踢到一边,一捋衣襟道,“你爷爷我,就是从云梦山上下来的。” 第83章 白云还卧深谷中(四) “噗——”江澜憋了老半天的劲,终于还是没忍住破了功,一口饮子全喷了出来。 江澜终于想起,这个动手的少女,正是当年玉华门中那个懵懂不知事,毫不起眼的小师妹卢胜玉。 可她怎么会在这儿?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不是刚从山上下来的。 而这两个搅浑水的东西,不管从哪儿来,既是长期在此横行乡里的恶霸,又打着玉华门的旗号招摇撞骗,不论如何,也不至于认不出山里的人。 正想着,那头的打斗声已传了过来。卢胜玉挡在那胖掌柜前边,与那两个少年斗在一处。堂内客人见此情形,纷纷逃散,当中好几人甚至连茶钱都忘了结,一溜烟窜出大门老远。 江澜直觉感到眼前所见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也不贸然出手,略一思索,一言不发,跟着那些纷纷逃散的人潮默默起身,退至大堂一角站定,远远观望。 卢胜玉与她大多同门一样,以剑为兵器。她的剑很短,不过一尺上下。脚下走转挪腾,身法还算伶俐,比起当年的确精进不少,但以一敌二,仍旧免不了吃力。 第143章 江澜并不惊讶她会出头,却对那两名少年的身手,颇为诧异。 她一直听说,万刀门各地分舵养的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可眼前这两名少年,武功分明不错,一招一式,显然都是正儿八经师从正道良师,勤学苦练而成。 江澜愈觉此中有诈,也不轻举妄动,只抄手看着,暗自捏了一枚铜钱在手里。 卢胜玉倏地跃起,猛力刺出一剑,随着“铿”的一声颤鸣,直取矮少年喉心。 这剑是冷铁的气息,没有血腥味。那少年一嗅便发现她没杀过人,唇角微微一挑,讪讪笑着,冲她平平递出一剑。 卢胜玉即刻撤招回挡,却不想他剑势陡转,凭空飘浮起来,剑尖游蛇似地在半空绕了两个弯。原来方才平平无奇的那剑,只是试探她的虚招,而这作龙蛇舞般晃眼的工夫,也不知取的什么巧劲,一时难以找出规律,一招一式,都不得不被他的剑招带着走。 紧随这一招后,另一人也抢了过来,身关一旋,瞬息工夫便已到她身后,挺剑便刺。 这一招前后夹击,凶险非常。看出不妙的江澜赶忙抬手,便要抛出掌心那枚铜钱,解救于她。 却在这时,一道劲风冲开茶肆大门悬挂的门帘,旋即蹿进一团人影,同卢胜玉的身影重叠在一处。江澜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便听得两声惨叫。 两名少年应声倒地,那人影也携着卢胜玉飞了出去,一团棉花似的,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江澜万万没料到还有这出,当即破门追了出去。 黎阳在北地,水少树低,当地官府为面风沙过大影响民生,花大价钱往城里栽了许多花草树木。夹道绿树成荫,绿油油的树冠一丛一丛掩映着街边商铺小楼,在这疾行影响下,一团团绿影晃得人眼花。 那团挟持卢胜玉的人影既不走马路,也不走屋顶,偏要在这高高低低的树顶上纵跃翻飞,也不怕树杈子把衣服给划了。 卢胜玉尖声叫喊不断:“你放我下来——” 江澜提气疾追,嫌这一丛丛茂叶遮挡视线,当即一个空翻跃上屋顶,这才发现已到了一条十字路口,再一抬头,人影已往着与她所立拐角截然相反的方向去了。 “给我站住!”江澜纵步跃下房顶,落于平地,朝街对角追了过去。 适逢一辆马车经过。车夫见她连路也不看,生怕伤人,赶忙勒马停下,惊得马儿扬蹄发出长嘶。 江澜却顾不上管,足尖点地跳步而起,飞身跃上那人逃走方向的一排树,继续追踪。 “你到底什么来路?还不快点把人放下?”江澜高呼一声,紧紧跟着那团人影在树顶纵跃翻飞,衣摆袖袂钻入劲风,随着越来越快的速度鼓动得猎猎作响。 二人轻功身法相当,也可以说,被她追逐的那团影子,轻功稍比她强一丁点,只是因为肩上扛了个人,步履稍慢了些,这才和江澜的速度不相上下,以至于双方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丈多远的距离。 她勉强看出那人是个瘦条的高个,再仔细瞧,还是只有一团晃得飞快的影子。 江澜愈觉胸中火大,脚下踩在一棵大树主干正中,借力纵跃而起,忽听得耳边传来一声锐器破空之响,当即旋身避开,余光瞥见一枚尖刺贴着她的面颊呼啸而过。回身欲骂,却见前边的人已停下转身,右手扛着卢胜玉,左手平平举起,握拳正对着她的脸。 他的左手食指正中,戴着一枚精钢指环,指环上尽是尖刺,内中设有机关,只要按动指环下方按钮,便会弹射出一枚尖刺。 这等不要脸的暗器,当然是出自落月坞勾魂使桑洵。 这只是他昔日的名号,而今落月坞弃恶从善,不再行生杀之事,门内大小事宜,凡叶惊寒无空经手,皆由他来料理。 “江楼主尽管放心。咱们叶宗主说过,往后落月坞入了正道,不可妄行生杀。这刺上的毒,早几年便已不用了。”桑洵缓缓放下手,神色轻松,自以为有趣地说道。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江澜袋里像被灌进一锅粥,搅和搅和便糊住了,“你跑这来干嘛?既不心虚,我追你,你逃干什么?” “哎——”桑洵故作沉痛之状,叹了口气,抗好背上的卢胜玉,转身又打算走。 卢胜玉哪肯受他制约,越发用力挣扎,大声喊道:“放我下来。” 桑洵不由分说封住她的穴道:“你就这么上山,同去送死有什么分别?”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江澜听他话里有话,眉心陡地一沉。 “这不方便,咱们换个地方说吧。”桑洵扛着卢胜玉,悠哉悠哉转了过去,提气纵步前行。 这人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江澜如是想着,再度飞纵起身,疾步追了过去。 第84章 千种相思一撇消(一) 时近白露,暑气消减,风露渐寒。 楚州万刀门总部后宅,池塘里的残叶都已被下人清理干净,剩下空空的水塘。塘水浑浊,泛着令人作呕的黄绿色,看不见底。 卧房的门虚掩着。文晴满面惫态,伏在床头,半褪下衣衫,露出肩背。如凝脂一般白净的肌肤上,布满张牙舞爪的红色疤痕,分外狰狞。 她的侍女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盒黑糊糊的药膏,用手指蘸着,一点点涂抹在伤疤上。 “夫人的疤,比前几日已经淡了。”侍女动作轻柔,言语声中满是可惜,“您这么好看,怎还有人舍得这么对您啊!好在掌门已不在了,要不然……” 第144章 “你……你闭嘴。”文晴把唇咬得泛白,忽然紧紧闭上双眼,颤抖地说道。 侍女赶紧低下头,不再作声。 秋日的阳光并不灼目,可文晴却像看不得这些似的,始终闭着眼。迷迷糊糊,她听见了门开的声音,随后又传来侍女仓促起身的脚步。 文晴下意识抓紧被褥,拉了上来,严严实实把身体裹住。 “那位的喜好,的确有些特别。”卓然从侍女手里抢过那盒膏药,眯起眼,仔细端详,“给我添了不少麻烦。留下一个残缺的女人,再想送出去,实在很难让人心甘情愿地收下。” “你应该多抓几个漂亮的女人,替你分担所需。”文晴面色白得可怕,仿佛被他吓住一般。 说完,她却不自觉开始打颤:“若是那样,你是不是已经杀了我?” “漂亮的女人不好找。杀了,更是可惜。”卓然没有回答她的话,慢慢把药放在床头,“尤其像你这样,漂亮还听话的。” 文晴闭紧了双眼,抓着被褥的手,不住颤抖。 “不过我又发现了一个女人。”卓然露出得意的神情,“武功高强的漂亮女人,这还真是独一个。” 说着,余光瞥向文晴,略显轻蔑:“可是要留住一个女人,该用什么才合适?” “你在问我?”文晴蓦地睁眼,脸色仍在发白,“你想知道,女人喜欢什么?” 卓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该问问她想要什么——不,问问她,有没有情逾骨肉的爱人,又或是,有没有令她恨之入骨的人。” “恨之入骨?”卓然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如今随便往大街上拉上一个人来问,当今江湖,去哪找一个武功高强的漂亮女人——不论是谁,首先想到的便是沈星遥。 没人知道她爱谁,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对她的夫君凌无非,恨之入骨。 就连凌无非自己都这么想。 此时此刻,他正坐在去往太岳山的马车上。 他胸口受了伤,寻镇上医师看过,说是最好不要见风,于是在接到飞鸿门发来的信函后,便租了辆马车前往。 也正是这一封书信,截断了他满腹伤春悲秋的心思。飞鸿门掌门卫柯的胞弟卫椼,欲通过从前在关外学武结识的人脉寻摸万刀门与烈云海的来历,拉上长兄顺藤摸瓜去查,谁知一次分头行动后,卫柯到达约定会和之处,却没见到卫椼,匆忙去找,最后带着手下拉回个半死不活的人。 卫椼没断气,却因重伤昏迷,怎么也弄不醒了。 按说这种情形,卫柯理应立刻把人送去光州请柳无相医治才是,谁知这厮就因为这趟关外之行,变得畏首畏尾,说什么也不敢自己行动。 凌无非无话可说,只得召回景逸等人前去接应。 这哪里是武林盟主?分明是个分文不取还要供各门派来回使唤的跑腿。 马车经过窄道,路旁肆意生长的树枝戳着车窗布帘探进头来。凌无非看见,随手拨了一把,将那根突兀的枝条推出窗外,不慎牵动胸前的伤,倏地缩回手来,蹙起眉头。 “怎么突然就受伤了?”何硕瞧见此景,小声嘀咕,“还有谁能伤得了您啊……” 同在车内的景逸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凌无非似未听见他的话,低头揉了揉左肩,对于这趟完全不必要的行程越发感到匪夷所思:“这个卫柯,到底有什么话非得让我亲自上门才能相告?一来一回折腾,又得耽误十几天,卫椼的伤,他还想不想治了?” “说来也怪,”何硕道,“同一对爹妈生的,性子却差了这么多。一个瞻前顾后,拖泥带水,另一个不管干啥事都不往脑袋里去,一说便立刻要做,傻大个似的……” “卫椼武功不差,能被伤成这样,对手绝不是一般人。”凌无非静下心来,沉思片刻,方道,“许是担心自己已被人盯上,不敢贸然远行。” 说着,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到了这当口,哪里都是人心惶惶。” “万刀门的事,实在太蹊跷了。”景逸说道,“这么兜兜转转,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仿佛无用功,凡事都被人抢先一步,还……” “还不是因为叶惊寒把最重要的证据给昧下了,还和她……”凌无非眼中溢满自嘲之色,却在顷刻间消退,转为震惊。 一直翻来覆去想不明白的问题,在这一刻,忽而了然。 “对啊,钟离奚认得出他,在此之前必然有过冲突,那本手记残页,一定在他手里。” 听到这番话,景逸、何硕二人面面相觑,四只眼里满是懵然,显然还没跟上他的思路。 “定是他对星遥说了什么……才会让她以为我贪功冒进,知情不言。”凌无非终于想明白这一点,不仅伤口,连五脏六腑都跟着搅成一团,疼得他弯下腰去,左手扶在一侧窗沿,屈起的五指几乎嵌入木头里,手背青筋凸起,转身便浮上一层蒙蒙的汗。 “停车——”凌无非沉声低吼,“伤口好像裂开了,帮我打点水来……” 景逸看出他神情有异,当即拉了何硕一把,掀帘让前边赶车的师弟打马停下,四人一道下车,分头去寻水源。 凌无非听着渐远的脚步声,缓缓吐出老长一口气息,身体倏地脱力,瘫靠在车厢内壁。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生根发芽,他想丢下所有的事,什么人都不再管,什么事都不再顾及,只一心去寻沈星遥,与她说清误会,即便无法重归就好,也不至于被她当作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第145章 偏偏眼前情势,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他,若他真的不管不顾,再因此疏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她又会如何看他? 回想近半年来所发生的一切,从回到中原的那一刻起,便无一事太平,所行之事,没有一桩是心甘情愿,所走的每一步,都被人情裹挟。 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苦苦证明自己,以至于如今受这身份制约,处处掣肘,自家后院都烧起了火,还得为了这些个扶不上墙的门派到处奔走。 凌无非越想越气,忽觉视线模糊,随手抹了一把,竟沾了一手泪。 这天杀的日子,到底过到什么时候才算头啊? 待得景逸等人寻得水源回转,凌无非已蜷缩着身子,靠在车厢一角睡了过去,等他醒来,马车已驶过一座城。 他年纪轻,身体本来硬朗,在途中慢慢想明白这一路来遭过的算计,虽未表露出崩溃,内心却始终压着一团火,伤口恢复起来比平日还要慢一些,因此一直都是乘车而行。 等到了太岳山,见到卫家兄弟,未免惊动太多人,便只让他们简单带了几个最可信的部下随行。 马车又添了一辆,留人随侧照看,卫柯则同凌无非坐在了前边的车厢里。 “还是凌大侠想得周到。”卫柯端坐车内,敛衽衣摆,一副恭谦模样,“事先让沈姑娘送来灵药,稳住阿椼伤情,不然的话,只怕熬不到……” “谁?”凌无非又听到一件自己不知道的事,一时没控制住,出口的话音都变了调。 他看向卫柯,目光颇为震惊。 “就是……”卫柯被他这反应吓住,一时变得支支吾吾,“就是您夫人的……不不不,柳神医的弟子,沈兰瑛沈姑娘啊。” “她说什么了?”凌无非眉头紧锁。 “她就是说……说给阿椼带来的方子,是柳神医教她的。阿椼如今情形,唤做‘木僵’,非一时半刻能醒。少则数月,多则逾年,甚或十几二十年,都未必能醒。这般情状的伤病,就算是柳神医也很少见到。” “只说了伤情,便未再问其他?”凌无非忽觉头痛,不禁扶额。 “有啊,不就是我和阿椼这趟出关打听到的那些事嘛。”卫柯点头道,“她应当都告诉您了吧?” 凌无非唇角略一抽搐。 沈兰瑛会到这来,显然她出门一趟,已和沈星遥会和,绝不可能再回光州。 不知怎的,他突然有点相信孟柳兰的猜测—— 沈星遥恐怕真想整他。 “这一趟路途遥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凌无非放下扶着额头的手,佯装无事,尽量不让他瞧出异状,漫不经心道:“不妨你再同我说一遍?” “这个自然,”卫柯坐直身子,“旁人转述,哪有我亲自来说讲得清楚——” 第85章 千种相思一撇消(二) 刀乃百兵之帅,以切、削、劈、砍为势,古形如钺,沉而利。 因而用刀之人,所习内力,多是走的刚猛一路。关在风沙大,干燥熬人,适宜这一路子的习武之人磨练品性,是以这些年来,吸引了不少刀客专程前往关外练刀,磨练品性,或寻名师,或自成一脉宗师。 雄关塞道,山路险阻,在这其中,还有不少匪类占山为王。当今万刀门的那位“祖师爷”烈云海,从前便是关外某座山头的山大王。 他与别的山大王一样,靠打劫勒索路人榨取钱财度日,品性实在不怎么上得了台面。但不一样的是,三年前,他在打劫的路上遇见了一个女人。 “据说,那个女子生得极为貌美,嫣然一笑,天地都为之失色。”卫柯说得神乎其神,连自己都入了迷,“烈云海很快便迷上了这个女人,把她娶回家做了寨主夫人,后来——” “后来什么?”凌无非微抬眼睑,淡淡朝他看去。 “附近寨子都传,那女人乃是东海瀛洲岛的仙女,要带夫婿归乡。再后来,整个山寨近百人都跟着他们凭空消失了,仿佛飞升一般。” “胡说八道,世上哪有那么多神奇荒怪之事?”凌无非当场驳斥道,“多是人在捣鬼。” “可整整一个山寨的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难道这也不是……” “关外山峦叠嶂,地广人稀。不过百十号人趁夜躲藏迁徙有什么稀奇?”凌无非毫不客气道。 “可他们为何要走呢?” “这得问你啊!”凌无非瞪了卫柯一眼。 马车内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不同寻常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儿,越发凸显出尴尬的意味。 凌无非沉默许久,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没了?” “没了。”卫柯老老实实道,“我与阿椼分头行动,他去探查山寨旧地寻找痕迹,我去打听附近几处关口,是否有人见过他进出。” “所以他差点被人杀了,你却完好无损?” 卫柯所说的这些消息,不过就是烈云海与文晴结识的过程,不过润色几许鬼神之说的意味,多几分传奇色彩罢了。烈云海一介山贼,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这个妻子到底是不是强抢来的都未可知,还能跟着她回“娘家”? 简直胡扯。 凌无非只觉卫柯所言,与废话无异,心道那些真正的秘密,恐怕都和卫椼一样,睡在后边那辆车里。 凌无非明白过来,眼中愠色再也压不住,对他斥道:“就为了这点事,你便让我多花好几日,来回多跑一趟?就你知道的这点消息,还能让万刀门派人灭你满门上下不成?” 第146章 “可我……可我查到了烈云海的来历呀——”卫柯为了自己仅有的线索打抱不平。 “查到这有什么用?还不是找不到他下落?” “可阿椼被人伤成这样,他定然……” “他动都动不了了。就算知道的再多,还能告诉谁?”凌无非一想到这厮让他一来一回瞎耽误那么多工夫,令他错过去寻沈星遥解释的时机,便觉来火,当即掀开车帘冲在车头赶马的何硕,劈头盖脸便是一声,“停车。把他给我扔出去!” 何硕听得一愣,一旁的吴通更是吓得缩起了脖子。 卫柯支支吾吾,不知该接什么话。 “公子……”何硕憋了老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你们怎么吵起来了?” 凌无非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想了一想,又把车帘拉上了。双手环臂背靠车厢内壁,阖目养神。 一时气话,宣泄完了也就罢了。这所谓的“武林盟主”虽是他不情不愿当上的,但到底身上还背着钧天阁与襄州凌氏一门的名声,要真把自己那点儿女情长的小心思宣之于口,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 可哪怕他自己不说,如今这事也是人尽皆知了。 “话说回来,”卫柯不敢再提烈云海的事,想着把话岔开,冷不丁又提了壶不开的水,“从前少掌门与夫人,都是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如今这是……” 谣言之所以能成为谣言,利用的便是普罗大众对他人私隐的好奇。 卫柯也是人,他也不例外。 五年前凌无非差点便为了沈星遥把他那倒霉弟弟给宰了,如今外头却传出那样的话。 平心而论,这话他决计是不信的。 不信,想到这事,一时好奇也就问了。 凌无非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仍旧合着双目。 整个脑袋里,慢慢盘算的都是怎么一脚把这不识趣的东西从车里踹出去。 半日光景,马车驶过一座城。趁着下车歇脚的工夫,凌无非十分利索地把卫柯丢下,跑去后边那辆车里了,谁知车里照顾卫椼那几个飞鸿门的部下嘴更碎,不光问东问西,还给他哭惨,听得凌无非脑子嗡嗡作响,挨不到停车歇息那阵便下了车,主动回到前边的车里。 好在这一回,卫柯终于识了趣,哪怕坐在车里与他大眼瞪小眼,也不再吭声。 天色渐晚,马车仍在郊野。眼见天色入夜,一行人收捡行装,在野地里生起篝火,打算在外露宿。景逸等人唤了几个飞鸿门的随行手下,猎了不少野兔野鸟,又在附近的小河里捞了几条鱼,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凌无非蹲在水边,捧起一抔水泼在脸上,好叫麻木了一天的自己清醒一些。 连日以来,接踵而至的麻烦事已让他不堪重负,究其原因,并非这些事多么难以解决,而是从一开始,他便对于这杆架上肩头的担子便颇为抗拒,以至于此后之事不论大小,都被他视作负累。 朗月清光洒落河面,月的倒影,在浮漾的波痕里荡开一圈圈皎白的光。水里除了月影,还有他的影子。 凌无非看着自己的倒影,忽觉一阵恍惚。 他又想起了恢复记忆前的那个梦。 梦里是自己懵懂的少时幻影,面对饱经磋磨,历尽沧桑的如今。而此刻的他,看着这个影子,却又觉得像是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他忽地察觉,经过这么一场啼笑皆非的失忆,心底深处,似乎又多了几分变化。 七年前的他,踌躇满志,自觉天下高峰,无不可攀,无不可胜。 四年前的他,几经跌宕,对万事万物都觉无趣,消极厌世,全靠着对挚爱之人仅有的一念信赖与依恋,苟延残喘至今。 直到所有的平衡都被这场没来由的失忆打破。 他像一个被敲碎后又重新一片片粘连起来的瓷瓶,原已苟延残喘,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却因某一刹时光逆流,忽地迎来新生,无知无觉地重新回到了那段志满意得的年月,鲜活意气。广阔山河于他,不再是处处掣肘的樊笼,而是无处不可去,畅所欲行的锦绣天地。 “是你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 想起沈星遥说过的话,蹲坐在水边的青年,陡然惊醒,身子忽地一颤。 这一哆嗦,好险没站稳,差点一头往水下栽去。 “公子,鱼烤好了。”何硕咋咋呼呼的话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凌无非定了定神,起身回到篝火旁。 景逸手艺平平,只能刚好做到把东西烤熟。然对于卫柯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拍掌门来说,已是顶尖的厨艺。 他吃得津津有味,一口气嗦了半条鱼下腹,舔舔嘴唇,道:“从前薛折剑闻名天下,人人都以一呼百应、高高在上为尊崇,殊不知给人瞧着好看的,都是不中用的绣花枕面。骨子里却烂到了根,光会筹谋算计人了。” 凌无非听到这话,略微一顿,扭头看了他一眼。 “像凌少掌门这样的盟主,还是古往今来头一个。貌似不羁,却处处包涵,含垢弃瑕,能近取譬。”卫柯说着,不自觉看了一眼躺着卫椼的那辆马车,长声感慨。“原是胸中能纳天地者,方为侠啊。” 凌无非听得眉心一沉,看着手里几乎没动过的鱼的,沉默片刻,缓缓放下了。 月至中天,夜色愈浓。两派随行门人轮流值夜,防备敌袭。 第147章 按说凌无非有门人相随,本不用值夜,可他却怎么也睡不着,同轮换的人手打了声招呼,便自己一个人走进了附近的林子。 他早年总被沈星遥调侃,易在山中迷路,早已习惯随身带着磁针。独自走进林深处,直到看不见其他人的影子,他才停下脚步。 天色虽暗,他却从未有过一刻如此清醒。 沈星遥的话,一点都没错,他若继续放任自己颓废下去,于她于世,根本就是个靠不住的人。 可笑的是他曾经竟也为此沾沾自喜,自以为一味缩在她身后,也能安度余生。 那么好的一个人,凭什么永远为他而活着呢? 人有其才,物有其形,有任一而太重,或任百而尚轻——这一肩重担,他若再挑不起,便不只是辜负她了。 想明白这一点,凌无非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不禁摇了摇头。 却在这时,耳畔倏地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像足底踏过细叶,微尘碾过叶脉的声音。 凌无非随手折断一截野草,反手朝那声音来处抛了出去。草茎擦过弯折的枝条,“呲”地一声飞去,也不知有没有打中什么。 一道黑影悄然从枝头掠起,飘飘然落地,稳稳站在他身后。 第86章 千种相思一撇消(三) 凌无非平静转身,瞧见暗夜林中多了一名蒙面黑衣人,看身段,像是女子,却不像是太年轻的女子。 这直觉说不分明,只无端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黑衣人一言不发,双足陡然离地,在她身后小树躯干猛地一蹬,整个人竟像是飞起来一般,朝他扑了过来,手中所持“兵器”,竟是一截半尺余长,削尖的枝条。 凌无非旋身拔剑,斜削向那人手中枝条,薄纱般的月色穿过疏松的林叶,淋漓洒落剑身,水波一般颤动。 然那枝条好似舞者一般,刚一触及剑身便弯下柔韧的腰,毫发无损贴着剑身滑至另一侧,陡地弹直,恢复原状,继续刺向他心口。 原是打的这个主意? 凌无非微挑唇角,左手抢上,双手掌心一上一下覆住剑柄,顺势一搓。长剑在他手中迅速转了几圈,往那枝条连带那人的胳膊削了过去,迫得她撤招退回,向后空翻落在地上。 “足下也是万刀门的人?”凌无非眸色映着月光,深潭似地,一片清寒。 来人发出沙哑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月下银光陡起,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林中翻飞,若风若蝶。灵逸身法走转,皆不发一声,唯有剑锋寒铁破风激荡而起,不绝于耳的颤鸣。 黑衣人身手老辣,一截断枝灵活走转,刚柔并济,恰与凌无非手中以玄铁为心的苍凛宝剑相克,身手虽逊于他,却还是稳稳在他手下走了十来个回合。 凌无非见她如此故作高深,懒得多费口舌,剑意陡转,挑起一记“危楼”之势,寒芒如电,堪堪擦过黑衣人手中细枝,不等枝条借势弯折,已然削下一层薄薄的树皮。 一招未老,手腕轻旋,剑尖倏忽一转,不等黑衣人反应过来,霜雪一般凛冽的剑意转瞬将她手中细枝环绕,将它崩得笔直。 只听得一连串细微的震裂之响,断枝寸寸崩断,纵那黑衣人向后疾退,仍旧被这股劲力追上,自指尖至手腕裂开一道伤口,连同护腕最外边的系带一齐崩开。 蒙面黑衣人遽然色变。不等站稳脚步,眉心已触碰到苍凛剑尖,寒冽之意顷刻传遍全身。 “你究竟是谁?从何而来,想做什么?”凌无非眉心一沉,正待挑开她面纱,却忽然听见树顶传来一声清啸。 他略微一顿,抬眼看向树顶。受他牵制的蒙面女人看准间隙,陡然抬腿提起一把尘土扫向他腰间。 凌无非即刻旋身闪避,看出此举乃是虚招,想起树顶那个声音,犹疑一瞬,却见那道身影已然纵步跃起,飞身遁入深林。 “景逸!” 凌无非高喊一声,旋即垫步一跃而起,足尖疾速踏过老树躯干,借力飞身攀越上树顶。 但见广阔天幕下*,层层黄绿相间的叶随风翻涌,似夕阳下的海潮。远处立着一点黑影,隐有佝偻之态,不过瞬息,便已融入焦墨般的夜幕,消失不见。 “公子!”景逸闻得呼唤,带人疾奔入林,却只看见飞身下树,一脸疑惑落地的凌无非。 “这是……怎么了?”何硕抓耳挠腮。 凌无非脑中满是疑惑,只觉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索性丢下一句“走吧”。直接越过几人,走出密林。 数里之外,浓云掩过月牙的尖儿,一双手似的勾在末梢,将断不断。 月下女人的黑影,发出沙哑的声音:“不过几年光景,精进至此。天下第一,果然非虚。” 鬼爪一般的枝条遮蔽了一旁佝偻的影子,发出嘿嘿的笑声。 “替你试过了,如何决断,好自为之吧。”黑衣女人说完,转身飞纵而去。 夜更浓了。 秋夜风寒,深山竹屋外的风也越发透出凉意。月落日升,晨光普照,沈星遥推开小窗,隐约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鞋底沙石碾过泥土与碎竹叶,摩挲出细密的沙沙声。 终于来了。 沈星遥莞尔一笑,抬头往窗外望去,但见疏疏风里,细长的竹叶一片片零落,叶间沾着晨露,折射出明媚的光点。那些光点穿过透明的露珠,有淡淡的竹香,幕幕分明的春与秋。 第148章 还有光州钧天阁院里应季盛放的芙蓉,尽态极妍,丰姿冶丽。 又是一日拂晓。城门刚开不久,凌无非等一行人便进了城。 与卫椼同坐一辆车的卫柯伸手探了探窗外,觉出风还泛着冷意,又扯了扯布帘,给遮得更严实了些。 凌无非回到家中,立刻唤了人来安顿卫柯等人。无极门周正一行还未离开,巴巴又来探望,刚跨过门槛,便听见凌无非的话传来:“您说她是七月初六走的?” 柳无相略略颔首。 “那就是说我前脚走,她后脚便离开了。”凌无非略一颔首,却又忽地蹙紧眉头,“可她是怎么找到星遥的?” “说不准,是遥儿找到了她。”柳无相若有所思。 周正和蒋庆都没听懂这俩人在猜什么迷,也不吭声,一齐踱到床边探望昏迷不醒的卫椼。 “哎?周掌门您也在这儿——”卫柯连忙起身打招呼。 这些人客套攀谈起来,便没完没了,怎么受伤的,受了多重的伤,伤了多久等等,末了还要感叹一声可惜,惯常的用语听得人耳朵都要起茧子。 但柳无相却是个奇人,仿佛听不到这些话,直接把三人往旁边一推,便即开始为卫椼诊治。 “柳神医,”卫柯凑上前道,“阿椼的伤势如何?” “不是说瑛儿去找过你们吗?她什么也没说?”柳无相眼皮也没抬一下,“你家兄弟头部遭到重创,风府、脑户、玉枕三穴受损,右侧肋骨、肩胛,右臂肱骨,左腿胫骨均有裂痕,幸亏他命大,不然伤成这样,早该去西天见佛祖咯——” 说完这话,他回过头去,对一旁的凌无非道,“帮我到柜子第三层的黑色盒子里,取‘玉骨生’来。” 早年间凌无非在玄灵寺替沈星遥挡下“神羿手”单誉一箭,断了右腿,便是靠这玉骨生恢复如初,不然怕是早已成了瘸子。 卫柯应着柳无相的话,点头说道,“多亏柳先生早有先见之明,让沈姑娘送来一剂定魂丹,保住阿椼性命,不然……” 他说着客套话,柳无相却摇头,无声叹了口气。 敢情这厮杵在这老半天,就是一截木桩子,这都听不明白沈兰瑛不是他所派去的。 他从凌无非手里接过玉骨生,却听得门响,原是棠姝来请,让凌无非去前厅见白落英。 凌无非见她神情严肃,立刻便去了,到了前厅,接过白落英沉着脸色递来的信,只看了一眼便瞪大双眼:“怎么连她也不见了?” 信是云轩差人递来的,凌无非口中惊叹的“她”自然就是一去黎阳不复返的江澜。 事到如今,所有的事都搅和在了一起,秦秋寒也得了密报,如今正带同两位长老,正在赶来的路上。 事态发酵,不容小觑,所有能用,可用之人,显已不够人手,只得再次向其他门派发出信函。 就算再不中用,至少还能充个人头。 于是半月之后,众派齐聚钧天阁,放眼望去,一片人山人海,好不热闹。 这一干人等,听完凌无非的讲述,一时间都沸腾了起来。 “万刀门气焰如此嚣张,咱们非得杀一杀他们的威风不可!” “就是,好叫他们知道,咱们也不是好惹的!” “凌少掌门是咱们的盟主,该去哪儿,怎么办事,只要您告诉咱们,不管刀山火海,咱们必定有进无退,绝不推辞!” “唯凌盟主马首是瞻!”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嚷嚷出这么一句话,其余人等听见,纷纷附和起来。 凌无非静静看着人群之中,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忽地有种错觉。 从前看来,人心一盘散沙,你推我搡各种嫌隙,而今大敌当前,他这个半吊子的“盟主”,竟还真把这些人聚在了一块。 心齐不齐不好说,但真用起来,未必不如万刀门那帮山贼土匪。 他终于定神,略微清了清嗓子,高举双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而人声静了,不等他开口,却听得院门前悠悠传来一句话:“今个儿是什么日子,这么热闹?” 清越明朗的女声,熟悉的声调,如擂鼓一般,在凌无非心头重重一击,令他险些站不稳脚步。 他本就高挑,眼下立在堂前石阶最高处,视野更无遮挡,立刻便看见了双手环臂倚在院门一侧的沈星遥。 一袭合领衫裙灼红如火,比起满院芙蓉,还要耀眼。她甚少穿得这样鲜艳,今日这般打扮,竟显得她一贯清冷安静的面容变得热烈起来,明艳姿容,灼如桃夭,一时之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沈……沈夫人?”蒋庆迟疑,唤了一声。 外界谣言早已飞了满天,无人不知这夫妻二人决裂之事,见此情形,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自然而然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道。 凌无非缓慢往前走出几步,心思异常沉重。前尘往复萦绕于心,千言万语纠缠,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此一眼,竟如隔世。 “回来就好。”白落英先开了口,神色一如往常,顺着众人让开的这条路,朝她一步步走了过去道,语重心长道,“有什么话,私底下再说吧。”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白落英停下的一霎,沈星遥目光倏地变得凌厉。 谁也没能料到,她竟欺身上来,一掌朝白落英胸前拍去。 第87章 千种相思一撇消(四) 白落英遽然色变,匆忙旋身闪避,却还是慢了半步,一不留神被她掌风余力扫中肩头,脚下本待错开的那一步,微微踉跄,不等站稳身子,下一掌便已袭来,不偏不倚,正中白落英胸口。 第149章 此举来得突然,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以至于等反应过来,已瞧见白落英身受掌击,身形跌飞数尺之外。 凌无非大惊失色,当即飞身抢上稳稳接住母亲,打横抱在怀中,错步落地,身形甫定,低头却见她脸色泛白,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他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无名之火,对沈星遥怒道:“沈星遥你是不是疯了?我娘她有何处对不住你?” “她没有,你便没有吗?”沈星遥镇定自若,盈盈笑道,“你我反目,都已是明面上的事了,少掌门何必还要遮遮掩掩?你既想做好人,迟迟不肯决断,这个‘恶人’,我便替你当了。” 言罢,她微微抬眸,目光扫过院内一众或惊诧,或唏嘘,甚或愤怒的脸,勾唇莞尔,略略抬高嗓音,朗声问道:“诸位,依当今《户婚》之律,殴伤夫家至亲,该当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越发惊诧。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一时私语窃窃,议论纷纷。 凌无非听到她的话,身形忽地僵住,难以置信朝她望去。 “义绝,当然是义绝!”人群当中不知是谁发出声音,“杀伤夫之父母、叔伯、兄弟。当予义绝!” 刺耳的字眼一个一个不受控制地钻进凌无非耳朵里,听得他浑身上下一阵发麻。他目不转睛,始终直视沈星遥一双淡漠如水的眸子,仿佛想从中看出些什么。然而那里边透出的,却始终只有凉薄。 前尘种种好似幻影,倏忽掠过心头,转眼晕湿一般笼入雾里,一片朦胧。 听到这一席话,被凌无非托在怀里的白落英,似乎有话想说,然而颤颤伸手,却又无力垂了下去,眼皮一阖,当场昏迷过去。 心里垒筑的高墙终是坍塌,前所未有的怅然失落,将他重重包裹。凌无非动了动唇角,似是想笑,极力扯起的那抹表情却尽显凄然。 所有挣扎,都在这一刻败北。 “好。”他的话音很轻,恍若风中飘荡散逸的烟尘,一个字比一个字虚乏无力,“我答应你。” 围在他身旁的所有人,不论亲疏,都无比安静。毕竟他人家事,谁也插手不得半点。 凌无非将白落英交给门人送回后院,请柳无相医治,并取了纸笔来,当着众人之面,一笔一划写下抬头的“义绝书”三个大字。 而后落笔千言,焦黑的墨迹底下蕴藏的,尽是他的心头血。字字句句,抹去前尘过往。七载深情如烟尘散,直至纸末。 到了最后,提笔的指尖微微发出颤动,悬不住血泪,也悬不住收不回的一往情深。好似毕生的气力,都在这一刻消耗殆尽。 凌无非搁下笔,托纸吹干湿墨,抬眸将之递于她手,泛红的眼所对上的,却是她一脸绚烂的笑意。 “至此,当算了结了吧。”凌无非强按下心头悔恨,无力问道。 “不着急。”沈星遥看罢义绝书上内容,不紧不慢折好,收入袖中,却不急着离开,而是伸出双手,轻轻击掌三声。霎时间四面风起,沙沙声动,不过一转瞬的工夫,便听得门外一片吵闹。 凌无非眉心陡地一沉,当下飞奔出小门,来到正厅大院前,只瞧见正大门外守卫的几人横着兵刃,被乌压压的一片人头逼得倒退回院里。 这些擅闯大门的不速之客,个个手里都拿着刀,腰间所挂,刻着“万刀门”字样的金字招牌,分外醒目。 凌无非心头一颤,蓦地回头,只见沈星遥一脸闲适淡然之色,不紧不慢走了过来,停在院墙外的芙蓉树下。 天色阴了几许,他远远看着她,心底忽然生出某种猜测。 最坏的猜测。 “都给我住手。”沈星遥语调一如往常平淡,所言字句却透着凉意。那帮来人听见这话,立刻便止了步。 被逼退至前院正中的守门弟子纷纷回头,看向凌无非,似在等他发号施令。 凌无非缓缓抬手,难以置信地指着那群人,对沈星遥道:“你?他们?为何啊?” 这话说得缺胳膊少腿,主次不详,叫旁人听着,都觉云里雾里猜不明白。 “如凌少掌门所见。”沈星遥的笑容,比头顶上方的芙蓉还要明媚,她扫视一眼跟上来看热闹的一众江湖人士,朗声说道,“烈云海贪婪暴虐,恶迹昭著,实不配做这万刀门的祖师。” 随后说出口的,是一句在场所有人听了,都会惊掉下巴的话: “我,已经把他杀啦。” 场中顿时一片哗然,八方来客,各路自吹自擂,或名不符实的“英雄好汉”,一个个的面面相觑,均不知发生了何事。 过了老半天,太和派的掌门金海挠了挠头,试探着发声,道:“沈女侠这话什么意思?你杀了烈云海,本是大功一件,却为何要将这些乌七八糟的杂碎引到这儿来?” 沈星遥微挑唇角,把玩着佩刀,一言不发。 凌无非定定看着门前一片乌泱泱的人头,眼神越发冷了下去,忽地嗤笑出声:“还看不出来吗?” 他的话透着凄然,又似有不甘与不解:“万刀门易主,如今的掌事之人,便是她沈星遥。” 话音落地,唏嘘、惊呼与慨叹声此起彼伏。不知是谁壮着胆子,带着愠意大声质问道:“为什么呀,沈女侠?这帮人坏事干得还不够多吗?您怎么能与他们为伍?” “就是,那岂不是成妖女了?”又一人附和道。 第150章 “妖女?我几时不是了?”沈星遥收敛笑意,神色骤冷,扭头瞥了一眼万刀门众人,道,“何况我派犯事之人,均已处决,谁能妄言万刀门在我手里,必会与诸派不睦啊?” 发声之人被她噎得语塞。 凌无非暗自攥紧了拳,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愤怒,直视她双目问道:“那么沈掌门今日来,所为何事?一封义绝书而已,何须动用如此阵仗?” “礼尚往来。”沈星遥神色不改,从另一只袖子里掏出一封红绸装裱的帖子,微笑说道,“少掌门送我义绝书,这个,就当是在下回礼了。”言罢,随手一抛。 凌无非一把将那帖子接在手里,面无表情翻开,默读完内容,脸色愈加难看。 “是战帖?”苏采薇离他较近,看清帖子上的字迹,不由惊呼出声,“星遥姐,你难道是要……” 帖上邀约,八月十五,英雄会旧地泰山天烛峰,一较高下,若凌无非战败,天下第一之名、武林盟主头衔,都将易主。 “所以——”凌无非眉心一紧,“啪”地一声合上红帖,高高举起,对沈星遥质问道,“你入主万刀门,费了这些周折,只是为了与我一论输赢?是你和我在较劲,私人恩怨,你用人命开玩笑!” “哪有这么严重,”沈星遥神情自若,“烈云海不该死吗?” “那他手下的人呢?他们也曾对你不敬难道你都忘了?”凌无非声调越发高亢,悲怨自责与愤怒交加,连握着帖子的手,都开始颤抖。 他指着门前那帮木桩子一般的万刀门弟子,道:“一帮山贼土匪,流氓无赖。你指望他们弃恶从善?做的什么春秋大梦?” “凌少掌门一向能言善道,这一点,沈某的确不及。可说这么多话,还不如手底下见真章。”沈星遥全不与他置辩,淡然转过身道,“八月十五,泰山天烛峰,咱们不见不散。凌少掌门,可别因为意气用事,忘了时辰。” 言罢,便即走开,门前拥挤的人潮也都纷纷聚在她身后,仿佛簇拥着即将登基的女帝,一个个点头哈腰,势利之相简直刻进了骨子。 凌无非看着这般情景,悲从中来,心蓦地又软了,放缓口气,温声劝道:“我武功不及你,即便死在你手里我也心服口服,毫无怨言。可万刀门之流绝非善类,你怎能因为我的过错,便与他们为伍?” “凌大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沈星遥波澜不惊,略微一顿脚步,回头颇为不屑地瞟了他一眼,“你怎么会觉得,我做这些事,只是为了儿女私情?” 凌无非黯然摇头,一言不发。 他始终不肯相信眼前所见之景,甚至偷偷用指甲掐了掐自己掌心,感到指甲嵌入血肉,一阵生疼,才勉强逼迫自己承认眼前的事实。 “战帖里说得清清楚楚,凌少掌门若是输了比武,便要主动退位让贤。”沈星遥一面说着,一面带着随行人等走远,一转眼已跨出门槛,只剩下悠悠的话音,自风中飘来,“江湖魁首,生杀之权,我全部都要。还请凌少掌门好生掂量。” 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涌上前来,要将她拦下,却凌无非凭着仅剩的理智,一个个按回人堆里。 “凌大侠,这事简直欺人太甚啊!”众人愤愤不平,“就为了点私事,竟然投效万刀门,与那帮杂鱼为伍,简直……” “你们说这事,是不是万刀门给了她什么好处?竟然丝毫不顾夫妻情分?” “她娘可是顶天立地的大侠。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做这妖女,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 “都住嘴吧!”凌无非心头烦郁已至极点,不由低喝道,“她约战的是我,没人让你们出头!” 秦秋寒深知爱徒脾性,立刻对两位随行长老石凤璇与封麒使了个眼色,夏慕青也赶至人前,帮着打点安排众派来人。 清风送来一缕浓郁的芙蓉花香。凌无非不自觉转身,循香而望,却见满树花朵,不知何时少了一半,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天色暗了,心底的呐喊,声也哑了。 第88章 晦冥云底一寸心(一) 沈星遥重返钧天阁,未动一寸刀兵,却在顷刻之间,将武林正道与万刀门的过节变了性质——从前是正邪两道之争,而今看来,竟似乎成了昔日夫妻恩断情绝后,殊死的较劲。 整件事情,从奇谭、怪谭,转而沦为笑谈。 面对近千武林同道,凌无非再多苦痛悲郁,也只能自己消化,于是强按下胸中杂乱难纾的心绪,妥善安顿来人。同时,从飞龙寨众人下落,到云梦山中变故,等等需要用人之处,都一一安排了相应的调查人手,以及应对意外的策略。 料理完这一切,黄昏已过,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月被愁云环绕。凌无非拖着疲惫的步伐,推开了母亲的房门。 烛火昏昏。柳无相一手托着空药碗,正挪开搭脉的手,替躺在床上的白落英捻了捻被角,略一抬眸望了他一眼,神色平静如常,什么话也没说。 “我娘她……还没醒吗?”凌无非走到床前,看着熟睡的母亲,一脸担忧道,“好几个时辰了。” “让她多休息几日吧。等伤势好转,自然就醒了。”柳无相仍旧拿着那只药碗,缓缓起身。 “伤得这么重吗?”凌无非心头一紧,胸中歉意在这一刻达到顶点,“都是因为我,才……” 第151章 柳无相仍旧不发一语,只是走到他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出房门。 月色攀上屋檐,斗拱纵横的木条,明面暗面重叠交错。清风随着愈深的夜,吹得落了叶子,鬼手一般的枝条微微颤动。 屋内青年跪在床边,颓然的身影笼罩在渐弱的烛光里,像刻入夜色的石雕。 本以为薛良玉之祸,已是此生大劫,却不想殚精毕力换来所谓安宁,却是新一轮劫难的开端,七载年光,倥偬一场,最珍视之人终而离他远去。 到头来,他还是一无所有。 连同她对他的善意,竟比七年前素不相识的关系,还要不如。 极致的悔恨与悲伤,反令他脑中空空荡荡,什么话也想不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从来没有一个夜晚,像今日这般难熬。 同一片月光,照亮城外林野。 破庙之内,一袭红衫的沈星遥盘膝而坐,闭目入定。 秋风吹打着合不拢的旧门扇,发出沙哑难听的声响,一阵阵裹着灰吹进庙里,将堆放在废弃神龛下的稻草掀乱。 两根稻草贴地漂移,落在她脚边。 门扇的吱呀声,忽然停了下来。 不多会儿,一只腐肉般的怪虫“啪嗒”一声趴在了离她最近的那根稻草上,摇头晃脑稳住身形,顺着草茎,一点点向她靠近,蠕动的姿态,却在靠近她脚边的一瞬,忽地凝滞,发出一声尖锐的怪鸣,转身欲走,却忽然呲呲响着冒出黑烟,转瞬化为一滩黑水,消失不见。 沈星遥睁开眼,看也不看那腌臜之物一眼,径自站起身来,换了块干净的地,重新坐下。 破庙门外,月色勾勒出一个佝偻的身影。 “卓先生这么不信任我?”沈星遥轻笑一声,“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门外的人影略略躬身,忽然咳嗽起来。 “战书已下,泰山之行,我志在必得。”沈星遥的话音悠然自在,“届时我拿到盟主头衔,先生不来分享,我可就随意支配了。” “如何支配?” “自然是顺我者生,逆我者亡了。”沈星遥神情仍旧自在,话音却分外冷冽,如严冬的风闯入二月春分,吹得融到一半的冰湖重新封冻起来。 门外的人哈哈笑了起来。 “真不愧是天玄教的妖女,我没看错人。” 沈星遥重新阖目入定,唇角笑意骤然褪去。 残月落去,晓来鸡啼。 晨雾笼了深蓝色的天,在初升的朝阳下渐渐转白,载满货物的板车一辆辆进了光州城,连带吆喝声。 钧天阁门前的石狮子口里衔着的石珠,毫无征兆地裂成两半,一左一右坍塌下来。 凌无非扶着发麻的膝盖,拉开房门,踉跄跨过门槛,却听见一声咳嗽,扭头望去,竟看见秦秋寒坐在门外长廊一侧的椅子上,静静望着他。 “师父?”凌无非愕然睁大双眼,下意识抬眼望了望檐外还未完全亮起来的天色,心头涌起猜测,“您是……几时来的?该不会……” “你腿怎么了?”秦秋寒目光下移,落在他膝间,关切问道。 “没什么。”凌无非摇了摇头,眼神似有躲闪。 “过来坐吧。” 凌无非顺从地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略显拘谨地并起双腿,一双手却像无处安放似的,揉了揉膝盖,在椅子上搭了一会儿,又放回了腿上。 “说说吧,几时闹成这样的?” “我……”凌无非心虚地低下头,“就是,失忆那几个月……办了几件糊涂事。” “外面的谣言,不是真的吧。” “不是!”凌无非连忙摇头,着急解释道,“我做不出那样的事。” 他抬眼之际,目光刚好对上秦秋寒的眼睛,一如既往,温和包容,安安静静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凌无非渐渐放松了些许,眸底浮起一抹怅然,“我从前所知……身世、经历,与如今大不相同,突然周遭一切都变得陌生,总觉得这些都不是真的,却没有一人可以解答。” “不是没人解答,是没能找到可信之人吧?”秦秋寒说着,略一沉思,道,“可上次英雄宴,我见到你,与以往没有没有太大区别。” “那是因为……”凌无非忽觉难以启齿,“师父,我……” “无妨,不想说,也不必强求。”秦秋寒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师父只想告诉你,莫论从前之事,往后如何,已是新的开端。你只消全新应对泰山一战,不论胜败,问心无愧便好。” “是我待她不好,处处怀疑她。只是……” “且不说这些。”秦秋寒眼见他又要沉沦到那些伤怀心绪里,便即岔开话头,道,“为师来见你,还有件事要对你说。” 凌无非愣了愣。 “关外流言,仙岛之说,恐怕与如今之事,当真有些关联。”秦秋寒道,“在二十多年前,天玄教气焰最嚣张的那些时候,江湖上的灵异传闻,一桩比一桩离奇,只是那时魔教肆虐,所有的事,不是被当作志怪谣谈,便是被算在天玄教头上——” 凌无非不明就里,好奇盯住秦秋寒的眸子,安安静静听他继续往下说。 “闻说东海之外有仙君,擅分身之术。分身各具异能,呼风唤雨,所向无敌。凡其经过之地,寸草不生。”秦秋寒道,“仙山也好,分身也罢,虽有夸张之嫌,但恐怕与此事有莫大关联。” 第152章 “您的意思是说……”凌无非若有所思。 “我记得你娘说过,那烈云海有个妻子?” 凌无非点了点头。 “若能从中找到线索,那些遗失的手记残页,或许便不重要了。”秦秋寒道,“不过中秋之战在即,还是先解决了此事,再寻线索吧。” 凌无非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却又蹙起了眉。 “怎么了?” “我……”凌无非没有抬头,逃避似的别过脸去,望向他处,“未必是她的对手。” 秋日的天本干燥,却不知怎的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雨水润湿天气,浸润泥土,浇得山路一片泥泞,马蹄深一脚浅一脚,拉着屁股后头的车厢也跟着摇摇晃晃。 两个赶车的侍女,衣裙已被泥水染得一片斑驳,越发笨拙的姿态,怎么也控制不住马儿。 文晴坐在车内,随之颠簸,紧紧闭着嘴,强忍住腹中的翻江倒海。却在这时,忽听得车外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马蹄声仍旧在,却渐渐远了,车身晃了几晃,竟然停了下来。 “是缰绳断了吗?”文晴跌下车座,却顾不上喊疼,掀开车帘一看,却见两名侍女一左一右靠在车前,满脸鲜血,俱已没了呼吸。 没有马的车头前方,站着一个人,佝偻、矮小。 是卓然。 “你不是不需要我了吗?”文晴跪倒在车头,绝望地质问,“你找来的是个女人,还需要把我当作礼物送给她吗?” “想走,也不是现在。”卓然大步上前,拎鸡崽似的揪住她后颈衣衫,把她拽出车厢提了起来。文晴疯狂挣扎,又在绝望中拢起因挣扎而松脱的衣裳,放声大哭,哭声悲切哀恸,数里之外,竟也还听得见。 “这种时候逃走,万一落入钧天阁那帮人的手里,可就前功尽弃了。”卓然说着,拎着她开始往回走。 “你不是说那个女人不受你控制吗?你还会需要那些东西?”文晴哭腔不止,美丽的面庞泪水纵横。 卓然没有说话。 雨淅沥沥的,继续自顾自下着,全无怜悯之心,将她整个人都浇透。 半日之后。 文晴仍旧穿着那身湿透的衣裳,蜷缩在柴房一角,瑟缩着哭泣。 守在门外的两个贼眉鼠眼的男人,眼睛都快贴在了门缝上,发出猥琐的嘿嘿笑声,试图从她遮掩的蜷缩姿态下,寻找出一丝遗漏的春光。 就在这时,两个丑恶男人的后颈脖子各挨了一下,咚、咚两声,先后倒在地上。 文晴吓得几乎跳起来。 门缝开启,一身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衣裳与照入柴扉的阳光一起递了进来:“换上吧,别着凉。” 第89章 晦冥云底一寸心(二) 泰山素以五岳之首著称,山中奇石嶙峋,壮伟雄奇,高大巍峨。中秋未至,山脚村镇已人满为患。 时隔五年,这里再次被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江湖人士挤满。来人不管叫不叫得上名的,均是为了这场古往今来难得一见的跻峰之战而来——沈星遥与凌无非二人,一个是昔日名冠天下刀法第一的义侠传人;另一个承凌、白两大武林世家门楣,袭“惊风剑”名号,更是当今江湖表率,众派魁首,被正道江湖人士尊为武林盟主。 如此场面,几十年难得一见,更何况二人还曾是夫妻,不少来人更是怀着看热闹的心思,妄图从这场决战中,窥伺一眼当今第一门派钧天阁少主的家长里短。更有甚者,直接设下赌局,押一赔十,从中渔利。 沈星遥自幼丧母,十五岁便离开师门下山,十年游离江湖,又顶着妖女之名过了大半时光,未得侠名便已嫁为人妇。往来赴会之人,几乎无人把她当一回事,甚或只将此视作她对夫君负心的撒娇报复之举,因此下注不论多少,竟都是押的凌无非胜出。 凌无非远远立在一处屋顶上,远远望了一眼这帮聚赌的好事者,愈觉心情沉重,当即转身,纵步而去。 就在这时,一名身穿水色纱裙,头戴幕篱的纤瘦女子走到赌摊前,将一枚金铤放在了沈星遥的名字上。聚在摊前人们瞧见,无不讶异。 “姑娘,你押错了吧?这素来哪有女子会选个武功不如自己的丈夫啊?” “所以,这不就义绝了吗?”女子随口回道。 说完这话,她便转身走开,一袭清影转瞬被人潮淹没。 十四的夜里,月便已有九分圆。许多人天还未亮便上了山,只为找个观战的好位置。 天烛峰在泰山北路,通往岱宗之顶的山路曲折蜿蜒,陡峭险峻,稍有不慎,便会跌落深壑一命呜呼。 夜尽天光,月落云开,晓光初绽,照亮奇峻峰顶人山人海,异常壮观。 凌无非未携亲眷,竟是独身而来,就连得用的门人,都未跟随在身旁。众人猜想多半是因沈星遥上回上门伤了他母亲白落英。此举,定是为了保护家人。 反观对方,万刀门倒是来了不少狗腿,不过并非与沈星遥一同到达,而是在她到来半个时辰之后,由一个叫作朱卒的分舵执事带来的,气势汹汹,像极了一帮倚仗人势的狗。 沈星遥听见来人嘈杂的脚步声,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这帮狗腿以人为界,在峰顶圈出一方不大不小的空地作*为比武场。一旁正派人士见状,纷纷自发上前,在凌无非身后围了半圈,为自己一方鼓壮声势。 第153章 凌无非却不理会这些,径自走入场中。 “星遥。”他迟疑片刻,方开口道,“我前日才得到消息,飞龙寨一干人等逃亡路上被人截住,生死不明。此事可与你有关?” “杀几个山贼,也值得凌少掌门兴师动众?”沈星遥神色如常。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他心中悲郁失望已至极点,眼中全无愠色,话音也温吞乏力,甚至不像是一句质问。 “伤春悲秋的话,少掌门还是留着下去说吧。”沈星遥取下腰间佩刀,笑意一如既往淡然,“我不想听这些没用的。” “妖女,你好大的口气!”人群中有义愤填膺者发出声音,“竟然还想杀人?” “就是,也不看看我等同不同意!你杀得了一个,杀得了咱们这么多人吗?”另有人附和道。 一旁巨大岩石上的佝偻身影,伸手按了按头上斗笠帽檐,将之压得越发低。 凌无非的模样,却十分坦然。 他伸手示意众人噤声,又往她所站位置走近了一步,长舒一口气,正待开口,却见沈星遥已拔刀出鞘,抬足在鞘上一蹬,数尺长的铁鞘便径自朝他面门飞了过去。 凌无非仰面闪避,刀鞘周遭劲风擦着他鼻尖飞了过去,身后江湖人士见状慌忙散开躲避。刀鞘飞梭而过,径自撞上不远处一块奇石,竟震下一个角来,足见力道之大。 若真打在凌无非头上,只怕此刻脑袋已开了花。 “妖女!还没开始呢,你竟敢偷袭?到底懂不懂规矩?”飞鸿门的吴通跳上一棵树,冲她骂道。 沈星遥仿佛没听见这话,只颇为不屑地瞥了一眼凌无非,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起茧子了。能不能闭嘴?” 凌无非无奈摇头,反手拔剑相迎。 沈星遥飞身而起,挽刀划开一道长弧。此刀结合她母亲张素知所传下的刀法“无念”中明、虚二势,刀意裹挟劲风,带动地面落叶尘灰荡开一样的弧度,直冲凌无非而去。 旁观人等受劲风激荡,纷纷退开,却听得一声铮鸣响起,陆续抬眼而望,竟见凌无非手中苍凛凌空斩落,不偏不倚与她所用玉尘宝刀正中交击,劲风陡起,震得额角散落一缕碎发,领口衣襟裂开些微细丝,偏偏二人脚步,纹丝不动。 好强的内息,难怪下盘如此平稳,不受分毫震荡影响。 凌无非眸光一紧,直觉感到她这一刀并未使出全力,当即旋身一套背花荡开刀意,反手斜刺削下。沈星遥不慌不忙撩刀挑上,锋芒再度交接,倏忽一转擦划而过,诡谲刀意直挑他下颌。 但闻一声刺耳的颤响,青天白日之下刀剑摩擦溅起一排火星,落在二人衣间袖口,顿时烧出黑迹。 剑影刀光,如龙蛇转,寒芒颤动,似飞火流萤。 南剑惊风,向来以写意著称。沈星遥的刀法,却是走的古朴而刚猛的气势。二人夫妻多年对彼此的身手路数早已了如指掌,百十回合下来,竟然不分胜负。 在场之人足有一半以上是第一次看见沈星遥当众出手,如此迅捷灵逸的身法,果决凛冽的刀势,竟融合得如此巧妙,堪称古往今来头一人。只在方圆不过一丈的小小空地中,竟全然不受制约。看得一众江湖人士目瞪口呆,几乎沉醉在了这场对决之中,甚至巴望着此战能再持续更久一些。 然而凌无非心里却知道,此战拖得越久,对他越为不利。沈星遥自幼长在山中,没这花花世界缤纷多彩的事物打扰,从小到大,大半时辰都花在练武上,内息浑厚,绝非常人能比,且她招式变换不大,几乎没有多余的花架子,对此耗费甚少。 加之他武功本就不及她,能撑到此刻不落下风,全是因为与她相知多年,对她武功路数十分了解,否则不出百招,必然露拙。 日头越升越高,光芒照亮场中交接的一刀一剑,折射出灼眼的光。 不少观战之人被光晃了眼,赶忙用手遮住。 只有那个头戴斗笠的佝偻男子,越发显露出悠然自得的状态。 沈星遥双手合握刀柄,一记决然之势,横扫开去。凌无非撤剑回档,刀剑交击,震颤声动如雷。 凌无非只觉手腕发麻。然一刀未老,新招又至,只得反手一剑,迅速递上,竟未能完全招架住,被这力道震退数尺之外,差点站不稳脚跟。 “不会吧?” 好几个坐在岩石上围观的江湖人都站了起来。 “凌少掌门,您真打不过她?”金海瞪大眼,几乎快跳起来。 “好一个妖女,当着咱们的面,还想杀咱们盟主?弟兄们,抄家伙,咱们一起上!”不知该是谁起哄掏出兵刃,被其余人等瞧见,于是一个接着一个,通通亮了兵器,便待一齐涌上。 “都给我退后!”凌无非发出怒吼,“谁敢伤她,我定不轻饶!” 这番话一出口,众人一时愣住。 “盟主,您是得了失心疯吗?她要杀你啊!” 秋风吹叶,卷落一地交错的青黄。 那人话音未落,沈星遥已一刀荡开他手中剑势,飞身而来,一脚朝他头顶踢了下去。凌无非被她一刀震得虎口开裂,手腕发麻,不及挽剑相格,只得举起左臂横在眼前。 只听得“咔嚓”一声响,一阵剧痛顿时传遍全身。 左前臂尺骨,虽有内力支撑,却还不可避免被这一脚自力震裂几许。 第154章 凌无非连退数步,堪堪稳住身形,一转眼,额前已布满豆大的汗珠。多少伤怀,到这绝望一刻竟已无从流露,秋水般的眸子里,沉淀一池凄哀,尽是透骨的苍凉。 这场比武,从清晨开始,已然过了正午。数个时辰的较量,胜负似已分明。 不少江湖人士意图上前鸣不平,都被他给推了回去。 沈星遥踢刀斜撩,一记断势荡开飞叶,直逼凌无非近前。凌无非挽剑挡格,电光火石的一瞬忽地想起不久前曾往竹林深处寻她时的情景。 那日她一刀扎入他胸口,冷冷扔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这样悄无声息让你死了,实在没什么价值。” 隐隐约约,他好似明白了什么,愕然抬眼望向沈星遥,却见她一刀当头劈来,显然携了十足十的劲力。于是赶忙避让,仍旧没能避免被刀中罡风扫中,弯下腰,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凌少掌门!” “凌大侠!” “盟主!” 众人高声急呼,什么样的称呼都来了。 沈星遥却未急着动手,而是抬眼望了望远方的天。 碧空如水般明净,没有一朵白云。 她又看了一眼唇角挂着鲜血的凌无非,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提刀跳步而起,挽刀刺向他肩胛。 凌无非已无计招架,赶忙旋身闪避,一剑上挑,使出一记“危楼”,迫得她错步疾闪。然而下一刻,她手里的刀,还是落在了他右臂上,划开一道寸余长的伤口,顿时鲜血淋漓。 沈星遥十分嫌弃似的一皱眉:“你怎的这么不禁打?” 第90章 晦冥云底一寸心(三) 这话声极轻,虽依旧平淡,却显然没了此前针锋相对,字字珠玑的杀意。凌无非听在耳里,只觉周身骨节都跟着放松了许多,泛起淡淡的酥麻感。 他以剑拄地,强撑着受伤的身子站直。沉重不堪的右腕支撑着发麻的手掌,紧紧扶住剑柄,勉强稳住身形。 远天一片碧蓝色里,一道辰星似的烟火窜上天际,发出一声尖锐的细响。 众派围观人等好奇回头,却都认不出是哪一派的烟信。 沈星遥远远望见,唇角倏然勾起一抹笑意,再次飞身而起,一剑朝着凌无非喉心刺去。 凌无非不躲不闪,脚步纹丝未动。众人一看不妙,赶忙围拢过来,显欲相护,却还是慢了一步。 玉尘宝刀堪堪擦过凌无非喉间油皮,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几乎同一时刻,沈星遥双足离地,一记飞踢正中他胸口。 凌无非措手不及,被她踢得向后摔去,撞入人群,弯腰猛地呕出一口血。好在围在身后的几人反应够快,一拥而上接住了他,才不至于落得更狼狈的境地。 众人再抬眼往,却见沈星遥手底刀意陡然一转,换了个方向,回往观战席间纵去。 坐在巨岩上那名头戴斗笠的佝偻男人全未料到,这一刀竟是冲他而来。然此时闪避,已然不及,玉尘刀意迅疾如电,纵力劈下,当场将那人斗笠斗笠劈成两半,露出底下中年男子的脸。 “卓然!” “怎么是他?” “这妖女不是已投靠了万刀门吗?怎会……” 众人纷纷发出疑惑。卓然觉出异样,掌心向上猛地推出,却被更为刚猛的刀意压了下去,几乎同一时刻,一枚烟信从他掌心窜出,飞上天际,与方才远方发出的那枚,火花并不相同。 沈星遥不由分说,飞快将他双臂反扣,“咔咔”两声卸脱关节,疾点他周身多处大穴,一脚将他踹下巨岩。 朱卒见状变了脸色,带人一拥而上,却被各派正道人士拦住,倒在地上的卓然,也被好几名义士架住,拖了起来,按在巨岩之下。 “诸位可得仔细些,”沈星遥眼皮也没抬一下,漫不经心道,“这位卓然卓先生,才是万刀门真正的掌事人,若是让他脱身,可就功亏一篑了。” “啥玩意?”卫柯诧异不已,“他是主事人,那你这个掌门又算什么玩意儿?” “我几时说过我是万刀门的掌门人?”沈星遥反问。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无数双眼睛彼此确认一番,齐刷刷转去落在凌无非身上。 凌无非揉着骨裂的左臂,低头沉思不语。一片黄叶打着旋儿落在他头顶,被他无情一拽,连带着两根青丝一块儿揪了下来。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凌无非心绪烦乱,没空心疼这两根断发,随手便将手里凌乱的一团掷在地上,转向沈星遥,道:“还请沈大侠——不,请沈盟主说说,今日这局面,又所为哪般?” 此言一出,众人更觉讶异。 沈星遥瞥了一眼脑袋被人按在石头上,几乎被压变形的卓然,道:“这位卓先生先天不足,难以习得高深的武功,却又一门心思打算统领江湖,便只好期冀于旁门左道,于海外仙山寻来一味毒虫,名唤‘心蛹’。” “那是什么?”一众江湖人士听得抓耳挠腮,彼此看来看去,皆是一脸茫然。 凌无非眉心一紧,满心疑惑都写在了眼里。沈星遥无意瞥见,想起叶惊寒的话,忽起疑窦,却并未表露。 “啥玩意儿?”众人纷纷问道。 “诸位可还记得贺尧?”沈星遥朗声道。 “当然记得!” “所谓心蛹,分为子母双形,母蛹寄生人体,七日成型,从此生死同命。母蛹借由宿体血肉,饲育子蛹,破体寄生他人,结丝成茧,易骨化形,破茧后神识全消,五官形貌变为母蛹宿主之态,便是‘蛹人’。” 第155章 “难怪,”一众围观人等恍然大悟,“上回那个贺尧带去英雄宴上闹事的那几个,都不会开口说话,同他长得一模一样,还个顶个的嚣张……哎?可是他要弄这么个玩意儿?此中可有何玄妙?” “喂招?”凌无非听到此处,忽而恍然,蓦地看向沈星遥。 沈星遥略一颔首,道:“蛹人受母蛹及其宿主操控,可如数习得所见招式,体内子蛹回归母蛹宿体之后,所学尽归母蛹宿主所有。也就是说,母蛹宿体无须勤学苦练,只要多养上几个傀儡,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将各派绝学收于囊中。只可惜——” 她略微一顿,继续说道:“旁门左道,代价自然也不小。卓先生可舍不得用自己的身子骨做这样的买卖,便只好抓了个姑娘,利用她把烈云海骗来中原。就是那位文晴文姑娘。” 沈星遥说完这话,不经意似的扭头,朝卓然看去。 卓然冷笑:“我原以为,世上的女人只分两种——丑陋而聪明的女人,以及漂亮且愚蠢的玩物。却想不到,还有第三种。” “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凌无非一听这话,顿觉不悦,“还是省些力气少说这些不相干的,再逞口舌之快,也活不成千年的王八。” “别打岔,”沈星遥全不理会他的好意,颇为不屑地瞥了一眼卓然,道,“你让文晴编出海外仙山的故事,给烈云海种下心蛹,处心积虑为他打造出‘刀霸’的身份。若我猜的不错,关外山寨里无缘无故消失的弟兄们,只怕都已做了他的蛹人,随烈云海身死魂消,丧生于鼎云堂了。” “这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一矮胖汉子发出疑惑,“不是您杀了烈云海吗?怎的又同鼎云堂扯上了关系?” 沈星遥唇角微扬,道:“我没见过烈云海。不过,他的确是死了。而且那个贺尧,手下蛹人都未成型,四处挑衅生事,只怕是想获得卓先生您的认可吧?” 她再次望向卓然,神情骤冷:“反正贵派上下,也没人见过真正的烈云海,随便寻个合适的顶上,唬一唬便过去了。” “可这还是说不通嘛。他都有了新的人选,为何还要惹出这么多事端招人恨?岂不是……” “有人惹事才有借口处置下属,有了被处置的下属,才好培育新的蛹人。”沈星遥掸去指尖灰尘,不以为然道,“这种旁门左道的法子,就像试药,试错一个死一个,当然是多多益善。” 言罢,她看向仍在试图突围的朱卒等人,嗤笑说道:“究竟是遇见伯乐,还是做了人家的棋子,这会儿还有人没明白呢。” 朱卒听罢一愣,身后一干臭鱼烂虾,在明白过来沈星遥的话后,都转过头去瞪起了卓然。 “你说了这么多,今日一战,又是为了什么?”凌无非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满怀忧色对她问道。 “不必怀疑,你就是活该挨打,就算死在这也不冤枉。”沈星遥不咸不淡说完这一句,才勉为其难回头,瞟了他一眼,旋即扫视场内众人,道,“手刃段老堂主的‘惊风剑’重回中原,中原武林正道终于有了主心骨,还是个厉害的人物,心怀叵测之人,当然慌张。既无法拉拢,直接除掉,当然最为省事。” 说完这话,她眉心略微一蹙,摇头嗤笑一声,道:“不过似乎直到现在,卓先生都不那么相信我,之所以乐意调动人手,配合我挑起此战,恐怕是为了您的新作吧。” “新作?”在场众人听到此话,无不色变。 “什么‘新作’‘旧作’,这狗东西还想干什么?” “这还用问,不就是那些……等会儿?沈女侠,您这意思是……” 沈星遥神情自若,笑吟吟看向卓然:“卓先生,您的烟信放出去都这么久了,怎的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卓然面色骤变。 “楚州总部不过一具空壳,您新培育的蛹人,藏得可真好。”沈星遥莞尔道,“既然我自己找不到,只好请您自己的人带路了。” 正道众人仍旧懵然,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只有凌无非沉思片刻,倏地嗤笑出声,露出一脸自嘲之色:“原来如此。” “劳驾。”金海甘为表率,大步跨出人群,问出一个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二位能不在这打哑谜吗?” “方才她说了那么多,你们还没听明白吗?”凌无非凝眉敛容,正色说道,“这位卓先生,只需要能受他掌控的心蛹宿主成为天下第一,当然要把当今中原武林最好的武功都给学去。” 说着,他眸光一冷,如严冬深雪一般,投向卓然,“您说是吧,卓先生?” 第91章 晦冥云底一寸心(四) 凌无非听得出来,沈星遥并不想当着各大门派中人的面,提及谣言之事,但就如今局面看来,这些都只是过眼云烟。 沈星遥只想通过谣言,将她想让万刀门知道的消息传递出去,一是她的身份武功,二是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已到末路。 当前局势,卓然想培养自己能够掌控的“天下第一”,首要之事便是除掉凌无非,然不知因何缘由,手中无人可用,因此不论谣言真假,沈星遥送出的这步棋,都必须得接着下。 深山竹屋相见,她一言不合便直接动手,正是因为察觉有人在附近窥伺,毫不犹豫扎进凌无非心口的一刀,不过是演给来人看的一出好戏罢了。 在那之后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 第156章 卓然不信任沈星遥,新培育的蛹人也需用最好的招式去喂,才能足够强劲。天烛峰顶擂台,明里是昔日夫妻的义绝之战,暗里确是卓然梦寐以求的习武场。一旦功成,大批蛹人杀入场内,血洗中原武林只消一夕之间。 可沈星遥却将计就计破了他的计划,想是早在卓然派人调动蛹人之初,便已谴人跟踪,寻去对方老巢,将一切掐灭在源头。 至于追踪这一条线索的究竟是谁,不用脑袋想都知道——连同刚才远处升起的传信烟火,应当都是出自同一派手里。 除了落月坞外,不作他想。 凌无非一想起叶惊寒的名字便觉牙痒,若非时下场合不宜,非得把他揪出来当面把话问个清楚不可。 就在他这胡思乱想的一会儿工夫,沈星遥已为在场一众人等答疑解惑,各派人等明白过来,这才恍然大悟。 同在场的万刀门分舵朱卒一干人里,从前没犯过事的,立刻见风使舵,扔下兵器跪地求饶,惹得那些犯过事的同伙都变了脸色,回头打了起来,自己人和自己人扭作一团,互相揭短,别提有多难看。 “还敢打架?”围在一旁的几个年轻游侠见状立刻上前,制住闹得最凶的那些人,下意识回过头来,想寻求统一的指示,目光却不自觉在沈星遥与凌无非二人之间游离。 夫妻情断,二人义绝已成定局,该听谁的话,竟反倒成了摆在这些江湖人士眼前的难题。 凌无非扶着骨裂的左臂,抬眼朝沈星遥望去,所看见的,却只是她的背影,沉默片刻,硬是支撑着伤势,拱手躬身,恭恭敬敬道:“沈大侠武功绝顶,凌某甘拜下风。武林盟主实不配位,是该让贤。” 沈星遥听到这话,唇角一扬,当下转回身来,走到他跟前,淡淡笑问:“凌少掌门当真以为,我对这些虚名感兴趣?” 凌无非轻轻摇了摇头。 “可我怎么觉得,先前在钧天阁里说的那些话,你是真的信了?”沈星遥神情骤冷,眼中浮起一丝不屑,“我可不会为了一个男人惹得自己身败名裂,虚无缥缈的感情,不值得我为之癫狂。”言罢,当即从他身旁绕开,往下山的路口走去。 凌无非心底泛起一阵生剐似地疼,却还是强作镇定,一字一句说道:“侠之大者,眼中焉能只有儿女情长?” 昔年沈星遥被困云梦山,受万千傀儡重重围困,护身一人支撑,却还让他赶去前山支援救人。 这是她亲口对他说过的话,他又怎敢忘记? 沈星遥脚步微微一顿。 “不是我愿意相信,而是不敢相信,却不得不逼迫自己,强迫自己相信。”凌无非道,“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自以为了解你。” “我也是不久之前,才刚认清你。”沈星遥冷冷丢下这话,决然迈开大步,头也不回走远。 听见这话,凌无非的心顿时沉入谷底。 周正等人不合时宜地凑到他跟前,还等着吩咐下一步行动。 “自己看着办。”凌无非说完,即刻拂袖而去。 今日之战,钧天阁上下并非毫无准备,门下弟子早就得了吩咐,与鸣风堂内门人、部分白云楼中部下,联手部署,守在山下,谁知等来的并不是敌人,而是几个传信的落月坞门人。 可这些人带来的消息,听着却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卓然藏人的据地,竟然是云梦山玉华门,而且门内上上下下,一个玉华门的弟子都没有,有的只是万刀门分舵的地痞流氓,专门负责在山中看守。 “那些蛹人训练有素,武功极高,若非宗主亲自带领,我们未必是对手。”说话的蓝衫女子名唤尹听霜,曾在沈星遥困难时照顾过她起居,“而且此行,我们也伤了不少好手。” “怪了,”金海诧异不已,“那玉华门的人呢?” “全都不见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连何长老都不见了?”金海瞪大双眼,“我的乖乖,那岂不是……” 本以为一切至此已是落幕,却不想还有新的谜题在等着他们。 凌无非想起下落不明的江澜,不觉攥紧了拳。 沈星遥觉出事态严重,对尹听霜问道:“叶惊寒在哪?” 天色阴了几许,风动秋草,飒飒泛着冷意。 凌无非命景逸等人从几位武林同道手里接手了早已因伤昏厥过去的卓然、朱卒等人,押去下榻的客舍看管,自己则强忍右臂骨伤,前往叶惊寒所在的回风客舍查看究竟。其余江湖人士本也想跟上去围观,都被尹听霜拦住,只允了周正、卫柯二人随行。 尹听霜将人带回客舍,穿过大堂后的小院来到一间僻静的房前,叩响门扉,却发现房门虚掩着。 屋内没人回应。 凌无非看不得这帮人如此卖关子,本待上前推门,却见沈星遥沉着脸色,提刀顶开房门。 “都来了?”叶惊寒的话音传了过来。 几人先后走进房内,却瞧见他站在角落里一只半人高的笼子前。笼子里边,关着十几只长者五彩斑斓艳丽羽毛的鸟儿,体型巨大,眼珠通红,奄奄一息,横七竖八地躺在其中,有气无力地挣扎着。 “这是什么?”沈星遥问道。 “云梦山里捉来的鸟。”叶惊寒往笼中扔下一把谷子,道,“不过应当都活不成了。” “这些鸟,怎么从来都没见过?”卫柯提出疑惑。 第157章 他与胞弟卫椼自幼失了双亲,走南闯北,自立门户,去过不少山头,却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怪鸟。 “黑色长喙,颈圈毛色不同,翅长于尾,爪子也是黑的。”沈星遥面无表情打量一番笼中的鸟,道,“倒是像染了色的乌鸦。会不会是卓然的人给它们喂了什么东西,才变成这样?” “这些鸟异常凶恶,见人便啄,喙和爪子都比寻常鸟类锋利,”尹听霜道,“甚至,还会杀人。” 沈星遥与凌无非二人听见这话,几乎同一时刻蹙紧了眉。 “我带着我娘的骨灰回乡安葬,返还途中,遇上玉华门的信使,从他手里得到了一封信,那个信使身上,也有被这种鸟啄伤的痕迹。” “什么样的信使?要给谁送信?”沈星遥问道。 “是送去钧天阁的信。”叶惊寒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只带血的信封,递给凌无非。凌无非接过,打开一看,却发现里边是空的。 “信呢?”凌无非目露不悦。 “是封假信,血迹都和信封上的位置对不上。”叶惊寒从容道,“我已替你烧了。” 凌无非闻言气结,将手中信封往他眼前一抖,面色微愠,质问他道:“方便你瞎编是吧?同上次偷走的几页手记一样?” “手记?”叶惊寒略微一顿,很快反应过来,转向沈星遥道,“你同他对过口信了?” “叶惊寒,”沈星遥脸上仍旧没有多余的表情,说出的话,声调虽不高,却是不容置喙的口气,“你想戏耍他,我没有意见,但你若连我一起耍,我现在就杀了你。” 听到这话,叶惊寒摇头一笑,看了一眼懵然不知所以的尹听霜,旋即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尹听霜依言转身,临行之前,把只顾愣神的看周正等人也推了出去,只留下沈星遥与凌无非、叶惊寒三人在屋内。 又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丢给凌无非,道:“都在这里边了,凌兄尽可回去核对,绝无半页缺损。” 凌无非没好气扯开锦囊系绳,不慎牵动左臂伤势,疼得龇牙咧嘴。可他顾不上这些,从中掏出折起的残页,数了数页数,草草扫了一眼里边的字迹和内容,确认无误后,本待收起,却忽然愣了愣,转而将之递给沈星遥。 沈星遥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然而想到此物的重要性,略一迟疑还是接了过来,翻看一番,见当中出去关于蛹人的记载之外,还有些其他奇花异草的相关记载,随手便收了起来,对叶惊寒道:“继续说吧。” “那封信上内容,是说万刀门大举入侵,云梦山已失守。我怀疑此事背后有诈,便传信给桑洵,让他前往云梦山查看。”叶惊寒放缓了话音,思索片刻,方继续说道,“谁知这一去,便再也没有消息传回来。” “你是说,桑洵也失踪了?”凌无非睁大双眼,立刻察觉此事不简单。 “‘也’失踪了?”沈星遥眸光一紧,蓦地看向凌无非,道,“还有谁不见了?” 第92章 往事后期空记省(一) “江澜。”凌无非脸色暗了几许,狐疑的目光不自觉在叶惊寒脸上扫了一圈。 “怎么回事?”沈星遥的心倏地悬了起来。 “陆姑娘藏身之处暴露,疑心玉华门已生变,却不便现身。”凌无非正色说道,“江澜替她前往黎阳查探,一去不复返。” “如今的玉华门已成空山一座。上至掌门长老,下至低阶弟子,都不见踪迹。”叶惊寒不慌不忙道,“我派了些人手留守山中。不过,卓然既已被抓,就算别处还有同伙,得知消息也绝不可能再回去自投罗网。” “那就只能看卓然怎么说了。”沈星遥说着,不觉凝神,倏地眸光一紧,自言自语般小声道,“不对。” 凌无非看了看她,似有所悟,一点头道:“此时恐怕没这么简单。倘若失踪的人都已落在卓然手里,白日他被抓时,为何不以此为胁迫,逼我们放人?” “谁和你是‘我们’?” 沈星遥和叶惊寒几乎同时开口,话音一落,沈星遥眸光一紧,满脸不悦瞪了叶惊寒一眼,道:“你也不是。” 叶惊寒略一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凌无非本还沉浸在被心上人厌弃的伤怀里,听见这话,幸灾乐祸瞥向叶惊寒,从他无可奈何的表情里,终于找到一丝宽慰。 “不过这话说的也没错。”沈星遥话锋一转,道,“卓然此番并未亲自去云梦山调人,那头出现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变故,他也未必知道,否则今日也绝不敢大摇大摆上山。若贸然问他此事,说不好,反而会被他利用。” “我记得……”凌无非若有所思,“烈云海不是还有一位夫人吗?是不是叫做……文晴?” “我早留意过她。”沈星遥道,“文晴本是海边渔岛的村民,家乡遭了水灾,流离在外,因容貌昳丽,被卓然看中抓去,胁迫她出关上山,假装遭劫的行客混入烈云海的山寨,言语诱导他同往仙山探秘,接机种下心蛹。” “就这样?那她如今在哪?”凌无非疑惑道。 “客舍,我已安顿了她,至于以后何去何从,再同她商议。”沈星遥道。 “且慢,她不是帮凶吗?难不成你还想为她做点什么?”凌无非诧异不已。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她是受人胁迫,身不由己。”沈星遥道,“我曾在暗中观察,发现她对卓然很是惧怕,几次试图逃走都被抓了回去。甚至在大雨天把她关进柴房,连件换洗的衣服都不给,也是个可怜人。” 第158章 “可你有没有想过,卓然到底利用什么牵制她?能让她如此听话?”凌无非仍有顾虑,一想到此女还将与沈星遥同处,便觉忧心不已,“若她所言不实,岂非……” “你的话或许有道理,我会留意。”沈星遥脸色渐沉,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可我不明白,为何在凌少掌门眼里,不管什么人都值得怀疑?” “可这种事情……难道不就是应当多留个心眼吗?”凌无非被她说得发懵,不禁反问道。 沈星遥淡然打量他几眼,越发觉得眼前之人成日*疑神疑鬼的模样惹人厌恶,顿时便失去了继续探讨的兴致,丢下一句“死性不改”,转身而去。 凌无非顿时傻眼,等想明白她为何恼怒,已听见门扇磕上门框的声音,转身欲追,却听见叶惊寒的话音悠悠传来:“本以为凌兄心智恢复,当十分懂得如何讨她欢心。如今看来,似乎是我多虑了。” 凌无非闻言止步,回头颇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道:“怎的?多嘲讽我几句是能活成千年王八吗?机关算尽,还不是一样惹人厌?”言罢,即刻拉开房门,奔出屋外。 等在院里的周正与卫柯见这二人一先一后出门,一时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竟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追,迟疑许久方跟出院去。 叶惊寒不慌不忙走到门前,平静看着几人的背影先后消失在院门前,轻轻摇了摇头,神情却无半分变化。 “宗主?”尹听霜困惑上前,“这是……” “不是我招惹的她。这烂摊子,也不归我收拾。”叶惊寒唇角微挑,“只是当初没想到,她会如此在意那些流言的口径。” 尹听霜困惑不已:“宗主说的是……” “罢了,等她消了气,改日再好好解释吧。”叶惊寒说完,即刻转身回房,扣上了门。 八月十五,正是中秋佳节,大街小巷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早在各门各派江湖人士拿下万刀门一干人等下山时,便已入了黄昏,眼下余霞散尽,天色已黑,一轮圆月高挂中天,拂落满地清光,给小城街巷檐下一长串火红的灯笼蒙上一重白雾。 凌无非一路疾追,却总是被来来往往的行人撞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再抬头望,视野里却只剩下汹涌的人潮,再也找不见她的身影。 他心弦一紧。极力压下心头的那些伤怀再次不受控制涌了上来,放眼四下展望,却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争执声—— “说好压一赔十,怎的这就不认账了?你既然敢下注,就要输得起。”一女声说道。 紧随其后,是另一个清脆俏皮的女声:“就是就是,世上哪有只赢不输的赌局?你别耍赖!” 话声听着耳熟,凌无非不由蹙紧眉头,扭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以板车设置的流动赌摊前,聚集着不少人。 其中两个女子的身影,他只觉得在何处见过。 凌无非仔细回想,倏地记起,这二人正是琼山派扶摇殿下弟子,与沈星遥同一师承。一个是她师姐朱碧,另一个则是殿里最小的师妹林双双。 凌无非心头浮起疑惑:她们怎么也下山了? 与二人争执的,是个粗声粗气的壮汉,并非摊头庄家,而是个想赖账的赌鬼,言语揶揄一番,激得林双双便跳了起来,道:“听你这么说,难道下注打赌还得开个天眼不成?下错了注,你不怪自己眼瞎,却来怪别人,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行了双双,小遥不是说了吗,让我们拿到钱就回去。”朱碧说着,便即从袖中掏出一张凭证,递给对面的庄家道,“这条子可是您自己开的,只说认不认帐吧?” “认账认账,当然认账。比武嘛,可不就是有输有赢,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庄家拢过对面壮汉拼命护住的金子,数了一番,兑成飞钱折算出来,交给朱碧,道,“您看好了,押的是五两金,一赔十,折算下来便是五百贯钱……哎,真是倒霉啊,这本该赢的人,怎么好端端就输了呢……” “很说谁该输?”林双双瞪着他道。 “回去了,双双——”朱碧拉过林双双,便自往东走去。 这一幕,看得凌无非目瞪口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 原来沈星遥竟也在山脚这些大大小小的赌局里押了银钱,赌她自己赢。 这赚钱的法子,还真是独辟蹊径,也亏她想得出来。 眼看师姐妹二人越行越远,凌无非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然而拨开人群,却觉左臂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不自觉伸手扶住。 月华愈浓,人声鼎沸如滚水,却浇不灭漫溢在沙沙风声里的淡淡离愁。 小镇东面僻静的角落里,开着一家名作“竹贤居”的客舍,环境分外清幽。 客舍后院雅居门前,沈星遥与穿着一袭水色长裙的沈兰瑛并坐藤桌前,桌上摆着一碟月饼和一壶饮子,虽做得不那么精致,却胜在干净清爽。 沈兰瑛数了数桌上两只沉甸甸的银囊,道:“两注五两,一家一赔十五,一家一赔十,都拿回来了。阿碧去的那家,也是一赔十。”沈兰瑛在她身旁坐下,道,“十五两变一百七十五两,的确是很划算,只是……” 说着这话,她不自觉看向沈星遥,道,“你同他夫妻多年,他有又肯把身价都给你。为何你要离开却什么都没要,还得自己东拼西凑,下这赌注?” 第159章 “我想,我没什么必要一直靠他养着。”沈星遥神色平淡如常。 “那就算是这样,师父不是也曾说过,掌门有意亲自授你武艺,让你日后接掌门派,既然落了单,回昆仑不好吗?”沈兰瑛不解道。 “姐姐喜欢待在山上吗?”沈星遥忽然转过头来,平视她双目,认真问道。 沈兰瑛被她问住,愣了一愣,长长呼出一口气,道:“也没什么喜不喜欢,只是从小都在山上。如今也想着,与你待在一处就好。” “我不喜欢一辈子待在山里。”沈星遥目光诚恳,“太冷清了。” 沈兰瑛接不上话,庭中氛围,一时陷入沉默。 却在这时,门外忽地传来林双双尖锐的喊声:“听见没有?给我滚出去!再不走,我可不客气了!” 第93章 往事后期空记省(二) 听见这个声音,姐妹二人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往院门口看去。 沈兰瑛蹙了蹙眉,目露不悦。沈星遥神色却无变化,思索片刻,缓缓站起身道:“我去看看。” 竹闲居所处偏僻,占地相较镇里其他客舍大些,因而客房也安排得更为疏松宽敞。后院单独圈出一块做了雅居,只有两间并排的大客房,被师姐妹几人单独订了下来,相互照应方便,不受往来住客搅扰。 此时此刻,林双双就站在院门外,顺手抄起搁在墙边的扫帚,直指着站在门檐下的凌无非,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一旁的朱碧则按着她的手,以免这个冲动的小师妹真与人动起手来。 “在下冒昧打扰,多有得罪。”凌无非恭恭敬敬对师姐妹二人拱手施礼,看似简单一举,牵动左手伤势阵痛不止,一放下手,便即扶住左臂,强忍疼痛,继续往下说道,“我来只是想请问二位,星遥可是住在此处?我有些话想对她说,不知可否通融……” “通你个大头鬼!”林双双不顾朱碧阻拦,直接拿扫帚往他脸上招呼。凌无非赶忙闪避,见那扫帚扬起,夹带飞灰四散开来,实在无处可躲,只得向旁退开两步。 “你还有脸来找我师姐?”林双双越说越气,“当年你带她下山时是怎么说的?如今却……” “双双,怎么你也信了那些谣言里的话了?” 突如其来的话音打断了林双双的诘问。凌无非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瞳孔急剧一缩,蓦地抬眼望来,只见沈星遥站在庭中耸立的翠竹旁,鲜红裙裾笼着皎白的月光,随风而舞。 “师姐?”林双双看了看手里的扫帚,一时不知所措,不解问道,“你不是不想见他吗?” “想不想见是一码事,但该说的话,总要说清楚。”言语间,沈星遥已然走到几人跟前,拿过林双双手里的扫帚,放回墙边摆好。 从始至终,她的神情都没有半分变化,一双眸子淡若秋水,一如既往澄澈,却没有丝毫感情。 凌无非见她这般模样,心又不自觉发出抽搐。 “你有话想说?”沈星遥放好扫帚,回身看向凌无非,问道,“是为刚才的事?” “刚才?什么刚才?”林双双睁圆了眼。 “我们先把东西拿进去。”朱碧不由分说,抓过林双双的手便往院里走。 凌无非看见二人背影消失在翠竹丛间,目光不自觉又回到沈星遥身上,略一迟疑,道,“我先前说的那些话,不是为了……” “文姑娘在房里休息,别打扰到她。”沈星遥坦然直视他的目光,道,“不过你提醒我的话,我会留意。适才之所以不告而别,只是因为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言辞过激了些,抱歉。” 见她忽然主动道歉,凌无非反倒慌了神,不等开口,便已红了眼眶。 “星遥,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他慌忙梳理好情绪,对她解释道,“是我多疑在先,非把此事往最坏处想。此前……此前失忆,也是因此伤了你的心。错都在我身上,怎么能让你来……” “若你想说的只是这些,请恕我不奉陪了。”沈星遥收敛容色,说着这话,便即转身,却觉袖口像被何物勾住,回头一看,却见是他攥着她的衣袖,神色紧张不安。 他生怕冒犯了她,不敢拉手,甚至不敢碰她的胳膊。 沈星遥垂眸,目光落在他捏在她袖口的手上,深褐色的瞳底幽邃如深川,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她终于动了,回转身来,轻轻挣脱他的手,抬眼直视他双目道:“凌无非。” 眼前的青年诚惶诚恐应了一声,淡青色的衣袍被风掀起一角,又倏地垂落。 “其实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沈星遥神色无比平静,前所未有的和气,越发令眼前之人感到惴惴不安。 她没有回避,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你失去记忆,恢复从前心性,本该是我最初遇见你时的模样。我也依旧是我,就算心性变了,与你之间,本不当有那么深的隔阂。” “我从前便不够好。心比天高,凡事都不肯尽信眼前所见,固执多疑。”当着沈星遥的面,凌无非没有太多时间仔细揣度,然而每说一句话前,仍旧思量了一番方说出口,不敢胡言乱语,“可这几年与你相处,我也学会很多。只是……” “你听我说。”沈星遥摇头,打断他的话,仍旧直视他的眸子,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最初你对我表明心迹时,我虽毫不犹豫答应了你,可待你的情义,却并没有多么深厚。如今回想起来,我少时行事,从来无所顾忌,加之久居深山,甚至都没怎么见过外人,对男女之情几乎一无所知。” 第160章 凌无非听着这话,心下一阵迷惘,竟听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如今想来,是我当年无知,所有决定都做得太直接,太草率。以至于过了七年,重新认识当年的你,才发现少时你我之间,已有那么多格格不入。”沈星遥垂眸认真思索一番,说完这些话,再次抬眼望他,“或许,你我这段感情,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吧。” 此言一出,凌无非顿觉五雷轰顶,脑中蓦地空了一瞬,僵立许久,方回过神来,睁大双目,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问道:“你说什么?” “我是想说,这七年错便错了,如今你我既已义绝,前尘种种再也无关。过去之事,能放下的,便放下吧。” “可做错的是我,与这七年又有何干?”凌无非一时失声,语调倏地转高,察觉失态,又立刻闭上了嘴。 “你是说在你眼里,你我这七年,不过虚耗光阴,浪费彼此的时间?”凌无非直直盯住她的眸子,眼里中满是自嘲之色,“而你,只是糊涂了七年,直到今日才醒过来?” 沈星遥听他口气有异,略想了一想,还未开口,却又听见他的质问。 “那不就是说,这七年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在处心积虑,欺骗你的感情?否则怎会至于……一朝记忆尽失,便如卸去伪装,对你百般冷待,恶言相加?”凌无非越是说着,神情越发透出悲凉,“所以当年我曾做过的一切,所走的每一步,对你而言都是算计?” 他说这话时,字字句句都在颤抖。 相识七载,三载流离漂泊,三载苦等,一千多日漂泊沉浮,一千多个夜晚彻夜难眠,前尘过往,流光剪影纷至沓来,浮现在他脑海,喜怒哀惧,悲欢离合历历在目。 可惜一步错,步步错,曾一起闯过的生关死劫,携手历经的千难万险,苦乐酸甜,对他而言,此生都不可取代的那段过去,从此对她而言,再也不名一钱。 而他的存在,也成了她最不堪的回忆,以至于要连根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他什么都不是,哪怕从未奢望她能回头,只当作个普通的旧识,不被厌恶,都已成了他无稽的肖想。 沈星遥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本就不爱解释的人,如今行至陌路,更不可能再对他多说什么。 凌无非定定看着她一步步走开的背影,忽地嗤笑出声。 沈星遥脚步略微一滞。 他跨出极轻的步子,缓慢走到她身后,左臂骨裂之伤,已然痛到极致,沉重得抬不起来。 “我原以为,我只是做错了一件事,”凌无非的话音恢复了平静,空洞无神的双眼,确是她此刻看不到的,“殊不知一念之差,却是满盘皆输。” “我若只是你的赌注。这辈子,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沈星遥显已对他不耐烦。 凌无非安安静静摇了摇头,什么话也不再解释,只是默然转身走开,到了院外,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落,忽地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泪水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天边流云暗涌,遮蔽了圆月。 凌无非回到下榻的客舍时,脚下踉跄,已然走不稳路,还是靠景逸等人扶着,才回到客房。左臂骨裂硬撑了大半日未医治,此刻已全然麻木,根本感受不到疼痛。 他看见朔光领着柳无相进屋,才知道母亲也来了——他们原是在家中守着白落英的。 “脸色这么难看,伤得不轻啊。”柳无相坐在床边,给他解开护腕,挽起衣袖,看见红肿的胳膊,方知大事不妙,立刻顺着伤处摸索,到他尺骨裂处,蹙眉问道,“是遥儿打伤的?” 凌无非略一颔首,匆匆避开他的目光。 “不是说好只是做戏吗?怎的下如此重手?”柳无相不免讶异,即刻回身取药。 “做戏?”凌无非眉心一紧,蓦地抬头,“您早就知道了?” “是你娘告诉我的。”柳无相取出玉骨生,打开瓶口木塞,道,“遥儿曾去找过白掌门,望掌门能在她借万刀门之名上门挑衅之日,极力劝服你当众休妻,而非和离。” “为何?”凌无非听到此刻,已然呆了。 “若只是和离,显得你心不甘情不愿,对她仍旧有情,届时比武即便使出全力,也不会有人相信她的武功当真在你之上。”柳无相道,“可白掌门认为,休妻有损遥儿清誉,以旁人对你的了解,只会觉得你对她心存亏欠,在比武场上故意相让。非要彻底撕破脸,最合宜的,只有义绝。” “你是说,就连我娘受伤,也只是她们商量好的一出戏?”凌无非骤然失声,话音出口,已然沙哑。 挚友亲朋,俱知此事原委,唯他一人蒙在鼓里。 凌无非忽觉心下阵痛,几欲撕裂。 第94章 骤雨惊涛乱水脉(一) 晨曦的薄雾渐渐消散。旭日升起,绚烂的金光照亮整个小镇。 竹贤居内后院,传出飒飒剑声。 “练剑不是练掌,掌如推山,缓推方能练劲。剑走轻灵之势,你出招这么慢,是生怕打着人吗?” 林双双手持长剑,右腿弓步前跨出,听见沈星遥这话,猛地向前刺出一剑。 “还不够。”沈星遥走到她身后,抬起手肘,在她脊背上一撞,道,“身正则气正,挺直些。” “哎呀,师父都没你这么啰嗦——”林双双嘴角一撇,收势转回一旁藤桌边坐下,小声嘟哝道,“不练了。” 第161章 沈星遥没有说话,只是在她身旁坐下,端起桌上斟好的茶水喝了一口。 “师姐,你该不会也像师父和朱师姐一样嫌我笨吧?”林双双凑过脑袋,直勾勾盯着沈星遥问道,“她们都说,我习武这么多年都没长进,肯定是天资不足了。” “这话是她们说的,还是你自己想的?”沈星遥看她这副紧张兮兮又认真的神情,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略一摇头,道,“你不是笨。” “那是什么?” “是不仅笨,还不肯用心。” 林双双把嘴一撅,看似恼怒,一巴掌快拍到桌面时,又倏地收了力道,轻轻一摸,小声嘟哝道:“笨又怎么了?聪明也不一定学得好武功……” “你想说谁?”沈星遥眉稍微动。 “谁也没说。”林双双吐了吐舌头,忽然压低嗓音,又凑近了些,小声问道,“师姐,你还记不记得,思念你引见入门的那位李姑娘?” 林双双口中的“李姑娘”,名唤李迟迟,身世曲折凄惨,曾受生父李温百般虐待,被薛良玉当作傀儡摆布,得沈星遥帮助,逃出魔爪,拜入琼山派温忆游门下,随她四海云游。 “她怎么了?”沈星遥见林双双一副藏不住话的模样,正待相问,却听得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响,扭头望去,只见房门半开。文晴披着一件淡灰色的长衫,双手扶着门框,跨过门槛站定,茫然看着坐在庭中藤桌旁的二人。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目光对上二人视线之际,又慌忙避开,匆匆低下头,脆弱无助的模样,实在叫人看着心疼。 “好些了吗?”沈星遥起身,走上前道。 “刚上过药。”沈兰瑛跟在文晴身后走出门来,道,“卓然和烈云海,一个更比一个心狠手辣,不是虐待便是囚禁,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 “烈云海被种下心蛹,受卓然掌控,无处宣泄,当然只能对我……”文晴说到伤心处,不禁潸然泪下,“谁让我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只能受人胁迫……早知活在世上,只能过这样的日子,倒不如当年和爹娘一同被水冲走,黄泉之下,总不至于孤苦伶仃。” 她哭得凄楚,令人瞧着愈觉可怜。林双双见状,赶忙上前安慰,道:“你别担心,卓然那个狗东西已经被拿下,只要你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们,揪出他的同伙,就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同伙?”文晴颇感讶异,摇摇头道,“我从未见过他与旁人来往,何来同伙一说?” 沈星遥闻言,眉心微蹙:“他不常待在楚州吧?” 文晴摇头,道:“他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少。自烈云海死后,他便一直想找个更合适的人取而代之,几乎没在楚州停留过。平日里都与什么人来往,我从来不知道,只听他说,要是找到更合适的人,又会把我作为礼物送出去……” “那,段逸朗呢。他又为何会被种下心蛹,卓然又想利用他做什么?”沈星遥问道。 “段……逸朗?”文晴不觉愣住,“那是谁呀?” “鼎云堂的堂主。不过如今……”沈星遥话到一半,忽然一滞,伸手揣入怀中,摸出两只巴掌大小的冰裂纹瓷瓶,“我怎么把正事给忘了?”说着,便兀自往外走去。 “什么正事啊?”林双双听得一头雾水,“师姐你去哪儿啊?一会儿我还要练剑,你……” “送个东西,去去就回。”沈星遥说着,忽又停住脚步,回头对林双双道,“你也别闲着,替我去找钧天阁的人报个信。” “钧天阁?”林双双愣住,“你还有什么话没对那臭男人说完吗?” “昨夜话不投机,没来得及告诉他段逸朗还活着,何况段逸朗身中心蛹,只怕还得……”沈星遥话到一半,不觉凝神,想了一想,将手里的两瓶药丸递了出去,道,“罢了,还是你替我去趟回风客舍,把这个给叶惊寒。” “回风……客舍?”林双双挠了挠头,“又怎么了?” “有些话我还得找柳叔商议,你就这么去,一问三不知,未必说得明白。”沈星遥说着又走了回来,将药瓶塞进她手里,转身便走。 “等等师姐……”林双双赶忙追上,“你知道他们住哪吗……” “路上找人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泰山一战,虽伴随了许多蜚语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但对整个江湖而言,仍旧是件大事。 薛良玉那欺世盗名之辈,为登顶江湖,以二十余年岁月筹划出一连串诡计,将那个豪侠辈出的鼎盛江湖彻底掩埋,剩下一大堆叫不上名字小门小派,几乎找不出撑得起门面的大人物。如今危难将至,好不容易有人站出来主持大局,这些毫无头绪的小人物,自然蜂拥而至,不顾一切前来追随。 凌无非顶着武林盟主的头衔,哪怕一切行动都躲着人走,仍旧有人能找出他的住处。 为了行事方便,钧天阁与鸣风堂、白云楼一行而来,也都住在一家客舍。沈星遥寻至大堂,正撞见端着木桶下楼打水的朔光。听见脚步,目光不约而同撞在一处,恰好相视。 朔光不免有些尴尬,迟疑片刻,方点头施礼道:“沈女侠。” “你家公子呢?” 朔光闻言,一时犹豫,似乎对她的来历有所怀疑,却又拿不定主意,踟蹰许久,方往楼上看了一眼作为示意,道:“二楼,从东往西数,第三间房。” 第162章 沈星遥略一颔首,便待往楼梯上走。朔光却不挪步,顿了片刻,稍稍抬高嗓音,对她问道:“不会再动手了吧?” 听到这话,沈星遥愣了一愣,疑惑回头朝他望去。 朔光一时尴尬,沉默片刻,方道:“他病了。” “伤太重了?” “左臂尺骨骨裂,拖了半日。昨日回来便神思不定。”朔光每说一个字,眼里愁绪顾虑便添一分,“如今高热不退,听柳医师说,多是纡郁难释。” 朔光不曾见过她与凌无非的争执,眼中所见,俱是自家公子所受之苦,话里显有怪罪之意。沈星遥听了本想离开,但听他说起柳无相还在凌无非房里给他喂药,想了一想,还是走上台阶,打算进屋看个究竟。 刚一推开房门,便听见床榻上传来咳嗽声。 “来了。”柳无相听出她的脚步声,淡淡笑道,“是心里过意不去,还是有话要来问我?” “都有。”沈星遥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凌无非,问道,“他没事吧?” 柳无相摇头笑了笑,道:“年轻人,心思重了些,有话憋着不说,藏得久了,心病便来了。” 沈星遥好奇伸手探了探凌无非额头温度,却被烫得立刻缩回来。 柳无相见之展颜,起身说道:“我去拿药,你等我一会儿。” 沈星遥闻言扭头,还没来得及唤住他,便见人走了出去,只得叹了口气,在床边矮凳上坐下,正巧看见凌无非搭在胸前的手滑了下来,顺手一扶,竟不想他五指倏地扣紧,将她的手牢牢攥住。 滚烫的手心迸发出的灼热温度,顿时蔓延上她小臂。 沈星遥试着抽了抽手,竟觉难以挣脱。 “喂——”她唤了一声躺在榻上的人,“凌无非,你是不是能听见我说话?” 可他却毫无反应。 沈星遥想起朔光方才说的话,往床榻内侧探了探身子,翻起薄衾一角查看他左臂伤势,见敷着膏药,便未作声,目光无意识移向他的面颊。 他的眉心微微蹙着,两眼紧闭,似被噩梦缠绕,两颊泛着微红,显是高热所致。修长的睫毛末端挂着一滴未干的水珠,不知是泪还是汗。 沈星遥不知怎的,倏地回忆起七年多前,在渝州五峰山脚河畔初见他的情景,端秀眉眼,似乎与当初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一个男人长得这么貌美,还是挺招人的。 她不知自己怎么突然会有这样的念头,回过神来,便将它从脑海中给抹去了,正想起身,却听见门外传来话音:“沈盟主可是在这儿?” 盟主?她? 沈星遥忽觉不妙。 这声音离得很远,只是习武之人,五感大多优于常人,才会听得如此清楚。 没多会儿,类似的问话便多了起来,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大多论调,都是关于她与凌无非的。 沈星遥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泰山一战,她布下好大一个局,揭露卓然目的,擒获万刀门首脑,其余分舵那帮乌合之众闻讯,不是来不及逃跑被抓,便是作鸟兽散。而今凌无非落败,又无心主持大局,众派有意推选沈星遥为新的盟主,好带领众派彻底瓦解万刀门的势力,还天下太平。 她本只是想解决问题,却没料到今日真被人视为挽救江湖局势的唯一希望。 沈星遥心情复杂,虽有继续查探此事的念头,却并不想如此劳师动众。听得人声渐近,只想早些离开,立刻便站起身来。 却忘了手还被榻上人拉着,冷不防一个踉跄。 “行了,松开。”沈星遥拨弄着他的手,却没想这厮昏迷了还这么犟,愣是一点也不肯松。 烦透了门外嘈杂声的沈星遥想也不想便把佩刀拔了出来。 不肯松手?那就砍了吧。 第95章 骤雨惊涛乱水脉(二) “星遥姐,你这是干什么?”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苏采薇惊讶的话音传了过来。沈星遥诧异回头,目光恰与之相对,一时无言。 尴尬的气氛在屋里蔓延。沈星遥迅速反应过来,收起长刀,扯了一把被榻上人死拽着不肯松开的手,对苏采薇道:“来,帮我把他拉开。” 苏采薇这才回神,仍旧有些懵然往床边走,一面按住凌无非的肩,一面问道:“星遥姐,你来这探望师兄,是怎么会被人知道的?” “我没打算来看他。”沈星遥好不容易掰开凌无非扣在她手上的三根指头,说完这话,稍一泄气,那三根手指又弹了回去,贴上她的手背。 沈星遥忍不住,又想到了拔刀,然等手指扣上刀柄,这个疯狂的念头又被回温的理智压了回去。 “我没想到他们会如此留意我的行踪,只是问了个路,这么快消息便被传了出去。”沈星遥再次掰开凌无非的手指,忽听得“嘎吱”一声响,紧随其后,又是一声闷哼。 苏采薇瞧见动静,吓了一跳:“星遥姐,你不会又把他手指头弄断了吧?” “脱臼而已,不必大惊小怪。”沈星遥摸到凌无非右手中指骨节错位处,稍一用力便即接回原位,因着本能,其他四根手指也跟着动了一动,彻底从她手上松开,无力垂落下去,磕在床沿。 苏采薇不由得抿住了嘴。 “那些人还在外边吗?”沈星遥忽地偏过头来,对她问道。 第163章 “嗯……” “他们既然这么喜欢凑热闹,便把飞龙寨也收编好了。”沈星遥道,“史大飞那夯货,一根筋的家伙,叶惊寒也压不住他。不如问问这些大小门派,谁要是缺这么些跑腿,便去一趟回风客舍,让姓叶的把人给他们带来。” “你是说……要我帮你去传这话吗?”苏采薇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星遥不禁蹙紧眉头,想了一想,什么话也没说,径自转身走出门去。 白落英与秦秋寒二人早已到了大堂,将来人拦在前院外,回头看见沈星遥,似乎都未料想她果真在此,一时间,都露出讶异的神情。 “来的这么齐,一个个的都怕我跑了吗?”沈星遥扫视一番众人,面无表情说道。 “沈女侠,不是咱们怕您跑了,只是万刀门的事,至此应当有个定论了吧?”坐在金海身旁一名小个子汉子站起身道。 “卓然罪行已昭然若揭,你们大可自行去找那些有恩怨的分舵,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还需要我干什么?替你们报仇吗?”沈星遥道,“不过,我先把话放这儿。你们那些恩恩怨怨,桩桩件件,前因后果自己好好掐算清楚,可别像当年对我那般,为泄私愤,滥伤无辜。” “哎哟,”几名上了年纪的掌门纷纷站了起来,摆摆手道,“沈盟主这话可就说得太严重了,咱们当年可是……” “不管什么当年了。万刀门各部分度应当都有名册,当中还有不少江洋大盗,或是背地里干过其他下作勾当*的奸恶之徒,像是这样的,该处置,也一并处置了吧。若是缺少人手,你们各自离得近的帮派,互相帮着搭把手料理便是了,总不至于一个个的都要我亲自走一趟吧?” “那倒不必,不必……” “那就这么说好了,你们既然要我做这盟主,往后我的吩咐,便都一概听着,若有异议当着我面大可提出,若是不提,我便当你们没有意见,背地里若耍手段,我是怎样的人,你们应当清楚——”她压低了嗓音,目光一一从众人眼前掠过,神色凝重且意味深长。众人皆知她本事,自不敢多说什么,个个点头称是,陆续回过身去,与随行手下商议后续行动对策。 “至于卓然,还有些事我没弄明白,等一切昭然,我自会召集你们把所有一切公开。”沈星遥说着,便即背过身去,“就说到这儿了,都散了吧。” 沈星遥行事一向说一不二,加之早年间发生的一连串事,在个别几个门派面前,也曾树立过威信,又不似早先凌无非那般处处逃避,所吩咐之事,句句落到实处,不得不令人信服。 眼看着来人渐渐散尽,她终于长舒一口气。 白落英走上前来,将她鬓角垂落的一缕碎发拨至耳后。沈星遥微微一愣,余光瞥见秦秋寒一脸凝重走了过来,便即转了过去,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有件事,秦某想要请教。”秦秋寒面色微青,眼中显有不满之意。 “秦掌门想问的,可是那些谣言?”沈星遥隐有会意。 “卓然阴险狡诈藏得又深,要想诱他露出马脚,的确需要手段。”秦秋寒双手负后,正色说道,“但若剑走偏锋,以他人清誉作为诱饵,着实伤廉愆义,实非正道当行之举。” “秦掌门说的是,”沈星遥唇角一扬,展颜说道,“不过人有私心,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做出来,结果大相径庭。我想,以秦掌门的人脉,应当很快便能查出这些谣言背后,真相究竟如何。星遥从山里来,孤家寡人,仅凭我可不能成事。” 此话之中大有深意,秦秋寒几乎是一听便懂。言罢,她转向白落英,展颜笑道:“伯母,我看柳叔很忙,有些话,还请您转告一声。段逸朗尚在人间,只是他也被人种了心蛹,我担心其他门派的人不识好歹,误伤无辜,便只好单独来同你们说——” 她从怀中取出手记残页,交给白落英,道:“这是那本手机的残页,上面有些药物我看不懂,或许交给柳叔或是灵沨会更有用,李温也曾用过心蛹,似乎还有法子可以把它取出来,段逸朗落魄至此,实在凄苦,若真能寻得解法,救他一命,让他好好活下来也不错。”说着,便即拱手施礼告辞,转身离开。 白落英随手翻了翻手记残页,顿时了然。 门前的风渐渐停了,阳光穿过叶隙,洒落一地光斑,随着日头升至中天,由朦胧至清晰。 凌无非高热渐退,却迟迟未醒。 白落英端了煎好的汤药走上楼梯,却忽的瞥见走廊上一抹黑影晃了过去,心觉不妙,立刻追上,却不见那人的影子。 她暗道不好,心想中了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连忙转回儿子房中,一脚踹开房门,正看见一名高高瘦瘦的黑衣蒙面人拔出放在床头的苍凛宝剑,高高举起,朝着躺在榻上仍旧昏迷不醒的凌无非刺将下去。 “混账!”白落英掼下汤药,当即纵跃起身,一记飞踢朝那人踹了过去。蒙面人旋身疾转,以腰身力量带动剑势,直扫白落英腰间。 白落英反手拔剑,灵渊光华倾泻出鞘,冷冽锋芒迎上剑光,两刃交击,发出刺耳的擦滑声,溅起一长串火花。 来人武功不低,与她过了十数回合方露破绽。白落英隐隐瞥见窗外又有人影晃过,立刻高声唤道:“来人!” 声音传了出去,那蒙面人的脚步却微微一滞,忽地发出沙哑的讪笑,陡然跳步跃起,一剑朝她刺来,白落英提剑便格,却不想那人剑势一转,陡地抬起左手,朝她扬出一把白色粉末。 第164章 白落英立刻退后,挽剑疾扫,荡开纷纷扬扬的石灰粉末。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闻讯赶来的门人陆续涌入房中,在她身后聚拢。 石灰荡尽,眼前只剩下摇晃的窗扇,已然没了那黑衣蒙面人的身影。白落英一言不发,翻窗而出,却只看见苍凛宝剑倒插在屋脊上,在阳光的映照下,反射出锃亮的光芒。 白落英不觉锁紧眉头。 “什么人?”后院里倏地传来宋翊一声高呼。 白落英越发感到异样,当即带人飞奔至后院,只瞧见宋翊纵步上墙,朝着一道远去的黑影,掷出手中长剑,却只带下一片衣角。 那道黑影,还是跑了。 在他身后,原本关着卓然的那间屋子,半边门被撞裂,里边的人,已然不见了踪迹。 白落英定定看着。剩下那半边摇摇晃晃的门扇,忽地发出一声嗤笑,道:“原来声东击西,击的是这儿——”言罢,脸色陡然一变,抬腿往仅剩的半边门扇上猛力一踹,顿见木屑纷飞,四散开去。 站在他身后的门人下意识避让开来。 何硕捂着脑袋:“掌门,您这是……” “反正都得赔,好一半坏一半也少不得一个子儿。”白落英铁青着脸,道。 宋翊此时已捡回了剑和那片衣角,见白落英如此恼怒,不由顿住脚步,深吸了口气,方上前将那衣角交给她。 寻常棉布,线质粗糙,分明是随处都能买得到的布料,外层黑色,里层白色,只是白的那一层,不知溅上了什么脏东西,染了一抹半透明的妃色,看形状,似是水污。 白落英打量着那片衣角,眉心微微一动。 第96章 风卷江湖雨暗山(一) 黎阳城郊,云梦山。夜半更深,天边云潮暗涌。 秋日干燥,瀑布水竭,露出后方潮湿的山洞。洞中尸首白骨堆积成山,散发出浓烈的腐臭气息,令人作呕。 月光斜照入洞,将跪在洞外水潭边那个单薄的人影映上了墙,单薄萧条。 山谷里的风越来越大,凋尽了黄叶的枝头,只剩一条条枯骨般的细枝扭曲着嵌入夜幕里。一阵风吹到山坡下被大石盖住一半的地洞口,推着洞口边的碎石窸窸窣窣往洞中落去。 站在洞里的一男一女闻得声响,即刻回过头来,眼色充满警惕。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失去音信的江澜与桑洵。 桑洵原是领了叶惊寒的吩咐,前来山中探秘,碰巧撞见卢胜玉与冒充师门中人的歹徒起了冲突,寡不敌众,便顺手救了下来,被江澜发现,追了大半条街,不得已挑明身份。 他早便了解叶惊寒对沈星遥的情愫,不想令叶惊寒半道截胡信件一事被察觉,索性便与江澜玩起了捉迷藏,半途却撞上一蒙面人劫走了卢胜玉,还设计将他们二人困在云梦山中一处极为复杂的地形之内。 眼见玩脱了,桑洵只得告知缘由。江澜气得直骂他晦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先抛开私人恩怨,与他一道寻找卢胜玉的下落,一路说着那人留下的痕迹摸索,找来此处。 这个地洞足有两人多高,原是天然形成,而今经人工开凿,磨去洞口丛生的青苔,在侧面开凿出一节节简易的石阶。洞底还往深处掘出了一条仅能供一人进出的地道,没有一丝光亮透出,颇为阴森 江澜轻手轻脚走到外洞口边,看了一眼那些扑簌滚落的碎石,松了口气,然而一回头,却见桑洵掏出一支火折吹亮,扶着洞壁便要往下走,不禁问道:“你就这么下去?” “不然呢?”桑洵道,“蹲在这守着长蘑菇吗?” “你就不怕洞里面有什么……” “那无妨,”桑洵将左手折扇一展,象征性地摇了两下,狡黠笑道,“江楼主如此仗义,想必不会丢下桑某独自逃生的。倘若是换了你下去,而我留在这儿,那可就不一定了——”说着,便即将那扇子搭在腕上一合,转身往地道内走去。 江澜一时没回过味来,等想明白他的话,又看了看黑黝黝的地道口,眉心倏地一蹙,小声嘀咕道:“这人什么毛病?” 地洞狭窄的出口圈划出一方狭小的天幕,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渐渐褪了颜色,直至东方初露一抹白。 山林瑟瑟,秋风萧索。 玉华门的山门早已爬满了青黄相交的藤蔓,腐臭的血腥气息弥漫在周遭空气里。偶有鸟雀飞过,都因受到惊吓远远避开,不敢作丝毫停留。 一双蹬着白色软缎靴的脚停在山门楣檐下,绯色衣摆随风扬起,灼红的颜色,与草地里风干发黑的血迹,形成鲜明对比。 她俯下身去,仔细观察起地上的血迹。 “看来现在我说的话,你是一个字也不肯信了。”伴随话音响起,叶惊寒的身影出现在山门外。 “我不喜欢有人为了私心,耽误大事。”沈星遥说着站起身来,大步往山门内走去。 叶惊寒脚步未动,神色从容:“可当初散步出去的谣言,若都按照你的说法,而今饱受非议的人,可就是你。” 沈星遥脚步微微一滞,回头直视他双目:“那又如何?” 叶惊寒微微摇头,缓步走至她跟前,仍旧与她对视,正色说道:“谣言猛如虎。他有家族庇荫,师门照拂,自会有人替他扫清障碍。但你没有。” 沈星遥闻言,轻笑一声:“那你可还记得我当初怎么对你说的?” 第165章 叶惊寒略一颔首。那日在宋州城内客舍,字字句句,他听得清清楚楚——沈星遥承生母绝学,早该登顶江湖,却被夫君凌无非抢去风头坐上武林盟主之位。明里是恩爱夫妻,暗地里却早已为了江湖地位撕破脸,沈星遥亦已掌握了天玄教散落江湖各处的残余势力,筹谋起势。却又意外被凌无非所察觉,将她视作倒反天罡的邪魔外道,破琴绝弦,恩散情断。 一个好大喜功,野心勃勃却又不被江湖大派所认可支撑的落魄刀客,这才是卓然乃至万刀门最为需要的合作对象,这样的谣传,显然比叶惊寒筹划的那出戏,更为合宜,也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可叶惊寒却不经告知,擅自把谎撒成了另一个模样。 “我只是觉得,是他负你在先,”叶惊寒说着这话,心里莫名感到一阵不痛快,“若把所有罪名,都归在你的身上,实在不公平。” “哦?”沈星遥脸色稍有缓和,“如此说来,你是为我着想?” “当然。” “那你半途劫走信函,还给它烧了。又藏着手记,对我却说把东西给了他,又是为了什么?”沈星遥微挑唇角,目光移向他处,显然不想看他,“难道也是为了给我出气,故意拦截消息,让他事事都迟你我一步?” 叶惊寒略一颔首,自嘲似的笑了笑。 “所以,你做这些事情都认为是在替我出头?”沈星遥面上笑容骤然褪去,“还是你认为,你可以替我做任何决定,不用与我商量。” “从前我觉得这么做可以保护你,如今看来,好像是我错了。”叶惊寒坦然道,“抱歉。” 沈星遥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大步走开。 玉华门据地庞大,前后占地连着好几个山头,真要仔细盘查,少说也得花费三五日的工夫。可凑巧的是,后山大多房屋不是拆了便是烧了,只留下前山的一小块地。地下密室,尚未毁坏的只剩下一两间,里边的血腥味比山门那头的还要浓郁,熏得人直欲作呕。 “那些蛹人的头目,都自称是从万刀门各分舵而来,为卓然办事。”叶惊寒跟上她的脚步,道,“统一送来此处,是因为卓然早已占领了山头。玉华门上下,尽已被他们赶尽杀绝,一人都不剩。” “只是如此?”沈星遥略一思索,摇头道,“不对。” “你是想说,这三个月来,是谁在给那些蛹人喂招?”叶惊寒摇头道,“那人从不在母蛹宿主跟前现身,子蛹皆为傀儡,不会说话,也绝不可能交待出什么。” “还是不对。”沈星遥眉头越发锁紧,“那么多子蛹,都只学一人招式,又有何用?” “一个高手,和十个高手,威力可完全不同。”叶惊寒道,“子蛹不归母体,即成分身,归于母体,则天下武学尽予一人,两个法子,一种秘术,只看对方想如何用罢了。” “就算是如此,卓然假借程渊之名传信的目的又是什么?信上又没请他单刀赴会,只是告知山中困局罢了,要是他真信了当中内容,至多只是增派人手前来支援,根本动摇不了钧天阁或是当今江湖上已成势的门派根基。”沈星遥若有所思,“可卓然想对付凌无非,这个目的从一开始就很明确,假传书信,根本无法达成这个目的——” “哦?”叶惊寒顿时来了兴致,笑着问道,“那你有何见解?” “除非传信之人并非卓然,这封信的目的,也绝不是取凌无非的命。”沈星遥凝眉,展目望向远方,“与他联手之人,恐怕大有来头。” 她说着这话,忽然像是想起何事,目光在某一方向定了片刻,忽地拔腿纵步,疾奔而去。 玉华门自老掌门逝世后,长达二十余年没有推选新的掌门,而是一直由三堂长老王霆钧、何旭与燕霜行共同掌管门派内的大小事宜,直至六年多前,经过三人合议,举办了一场比武大典,以此角逐出下一任的掌门人选。 三位长老各有两名弟子,其中属燕霜行首徒陆琳与王霆钧的大徒弟李成洲二人最为出色,二人不仅是对手,私下更是两情相悦的恋人。 比武大典,王霆钧有意扶持李成洲上位,好通过他的手,间接掌握门中实权,凑巧燕霜行也是由王霆钧一手扶持上位,一心向着他。为助王霆钧达成目的,二人坏事做尽,未免奸计败露,生生将门中一名撞破二人私情的弟子虐待致死。不择手段的燕霜行,甚至还将陆林打落山崖,欲亲手取她性命。 好在当时,玉华门为求比武结果公正,特地邀请各大门派中人到场观战。凌无非途径山崖凑巧撞见此事,顺手救下陆琳性命,并与沈星遥、江澜等人,联手挖出背后真相,而后李成洲有所察觉,也毅然选择了维护正道。 此事以王、燕二人被擒作结,陆、李二人为避嫌双双退出比武。最终由在比武中胜出的程渊登上掌门之位。 沈星遥尤记得当年细节,猛然想起云梦山中,还有一处不为人知的地下密室,那里曾是战国时纵横家鬼谷子在此山中修行时留下的,也是山中为数不多适合藏人的地方。 可真等到了那儿,才发现原本的密室入口,竟已走不通了。 横在眼前的,赫然是一方巨大的山岩,将洞口死死堵住。 第97章 风卷江湖雨暗山(二) 这日的天亮得格外晚,泰山脚下小镇,从寅时便起了浓雾,直到午时才散。 第166章 凌无非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先是天烛峰上比武时的画面一遍遍反复,到了最后那遍,沈星遥看他的神情,陡然增添几分杀意,一刀迅雷不及掩耳,直接将他右手五指砍了下来。 几乎同一时刻,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眼前所有看似真切的场景也都随之黯淡下去。倏忽一瞬光景,各种斑斓色彩在黑暗里肆意生长起来,幻化出各式各样不同的人或物,颜色却全都与现实相反。过于明艳的色彩令他头晕目眩,直欲呕吐,猛地弹坐起身,“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 屋内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左臂伤处裹了木板,仍在发麻胀痛,一点也抬不起来。 凌无非用右手支撑着床板,艰难坐直身子,中指骨节正压在褥子褶皱处,一阵生疼。 他猛一缩手,本能欲用左手去扶,不慎撞上伤口,钻心的疼痛令他呼吸停了一瞬,本能缩起身子,右手也攥成了拳,窝入怀里,把脸深深埋入膝间,缓和了好半天,等到疼痛稍减,才缓慢舒展开来。 疼痛与满脑袋的疑惑交织,令他难以冷静思考。凌无非颤抖着呼吸,缓缓伸展开右手,举至眼前查看,见中指关节处分明泛着红,隐隐还有几分肿胀,回想起梦里看见沈星遥砍断他右手五指的画面,恍惚有种错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只手的伤到底从何而来。 冷风漏过窗隙,吹得他一阵哆嗦。凌无非忽觉这风的温度,比起自己昏迷前的气候还要冷上三分,心想自己恐怕昏迷了不少时日,外界情形变化,尚未可知,于是扶着床头,小心翼翼翻身下榻,披衣走出门外。 然而他在前厅后厨,各侧小院都找了一遍,竟然不见一个人影。 他刚醒来时,本还有些迷离恍惚,在客舍里这一大圈转悠下来,忽地便清醒了。 住进来的时候,还有七八十号人,怎的就这么昏睡了几日,所有人便都不见了? 就算自己输了比武,总不会连亲娘亲师父都不要他了吧? 凌无非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疑心自己是否还在梦里,然而一碰伤臂,却又感到了钻心的疼。 就在此时,一个清越的话音传了过来:“醒了?” 凌无非蓦地回过头去,见柳无相端着一碗汤药立在庭院正中,不禁愣住。 “怎的这般看我?”柳无相摇头一笑,缓步走到他跟前,托起他受伤的胳膊仔细查看一番,点点头,道,“尺骨已复位,再养半月便能好了。我给你调了一副生地黄膏,记得毎日都要换药。” “我昏迷了多久?”凌无非怔怔问道。 “不到半月。” “那我娘和师父……”凌无非话到一半,倏地蹙紧眉头,心底腾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对了,卓然不是被关在后院吗?他怎么也不见了?” “跑了。”柳无相言简意赅,将汤药递到他手边,道,“你受伤势心病所困,昏迷不醒,大家都忙着照料,期间不乏各派借调人手,料理各自据地周围盘踞的万刀门残余势力。却也因此疏于防备,令人钻了空子,声东击西,劫走了卓然。” “卓然跑了?”凌无非顾不上喝药,赶忙追问道,“什么人干的?” “宋公子从劫走卓然身上削下一片衣角,上头沾着花浆,经过查验,正是玉华门的‘七日醉’。” 凌无非蓦地睁大双眼。 “七日醉”乃玉华门独门奇毒,中此毒者内力尽失,即便服用解药,也因各人中毒时长或内力深浅不等,需等七日甚至更久时长才能完全散毒。 他与沈星遥,都曾深受其害。 “白掌门料到此事不简单,立刻去寻叶惊寒,却被告知,他不在此地。”柳无相说着,眸光微敛,道,“偏偏凑巧的是,遥儿也已离开镇子,还是瑛儿告诉我,她已去了云梦山。所以……” “所以我娘她们,也打算去看个究竟?” 凌无非说着,倏地锁紧眉头。 天烛峰比武过后,叶惊寒并未详叙云梦山一行见闻,如今看来,显然还有残余的势力,留在云梦山。 可若非长年居住山中之人,又怎会如此熟悉山中地形,还能在外敌来时,完美隐藏踪迹?甚至熟悉到了解山里的一草一木——毕竟,七日醉的毒花,乃云梦山独有。 凌无非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莫非玉华门中还有内鬼? 但他很快却推翻了这个猜测。 何旭、程渊师徒对于陆琳师姐妹二人安置的嘱托,敌人随身携带的七日醉花浆,那封不明来历的假书信…… 叶惊寒已烧了书信,内容,目的,均不可考,然而思绪流转的某一刹,他曾亲历亲见的某个画面,倏地浮现眼前—— 小树林中,那个黑衣蒙面,欲用树枝行刺的那个女人。 她还留下了一句话: “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新仇旧恨……新仇旧恨……”凌无非喃喃念叨着这四个字,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瞳孔急剧一缩。 倘若那个远远从树顶飞掠而去的佝偻身影是卓然,那么…… “难道是她?”凌无非心底悚然一惊。 这样的浓雾天气,雾散之后,本该一直放晴,然而到了午后,才刚过未时,天色竟阴了下来,冷风嗖嗖而过,无端卷起落叶四散飘飞。 七百五余里外的云梦山,不仅有寒凉的秋意,更有一股驱之不散的血腥味。 第167章 沈星遥双手卧刀,猛力斩向压在密室入口的岩石,只听得一声轰雷般的巨响,巨岩顿时崩裂。碎屑分飞,四散开来,落得到处都是。当中最大的几块,直接坠落密室,砸在地上,震得大地也跟着抖了三抖。 叶惊寒侧身避开四处乱飞的碎石,侧目往密室内瞧了一眼,只觉内中仍有血腥气息,但并不浓郁,只是夹杂了些许灰尘味,实在有些呛人。 沈星遥纵步而起,跳入密室。叶惊寒紧随其后。 密室之内的布置,比起当年还要繁复许多,锅碗瓢盆一类日常所需,一应俱全,似乎有人在此生活过,然今都已落了厚厚的灰尘,桌上用镇纸压着厚厚一叠纸,纸上写满血字,大大小小,连缝隙都被填满。然而来来去去,不过都是重复四个字——报仇雪恨。 谁要报仇?谁要血恨? “这里有人居住过,但应当不是近两年。”叶惊寒道,“封住出口的岩石,也有些许风化的痕迹。” 沈星遥伸出食指揩了一抹桌上的灰,看了看道:“这里原来只是李成洲和陆琳密会之处。他们都是守礼之人,不会久待与此,无需这些生活琐碎。” 说着,她又走到入口前,抬头看了一眼巨岩封堵之处,见下方有轮轴碾压过的痕迹,顿时了然:“那块石头,早前应当只是加固机关的活口,后来才撤了轮轴,封死入口——” 她搓了搓食指沾染的灰尘,道:“若是住在这的人,从离开那刻起便封了密道那人离开的时候,外边便不会再有灰尘落进来,这个厚度……少说也有三五年了。” “会是谁呢?”叶惊寒若有所思。 “知道这儿的人不多,陆琳、舒云月,还有我、凌无非和江澜。”沈星遥垂眸,若有所思,“但阿琳和云月显然不知此事,否则绝不可能听凭何长老和程渊的安排,除非……” 沈星遥定了定神,讶异抬眸:“李成洲?” 她越发感到不可思议,当即折回桌旁,移开镇纸,仔细查看那些写满“报仇雪恨”的纸张,一面翻看,一面摇头道:“不可能,阿琳说说,李成洲坠崖前便已断了右手,他不是左利手,写不出如此工整的字,更何况……” 沈星遥沉吟推敲,话音倏地顿住,直直站着,默立思忖良久,眼波隐隐一颤:“尤其针对阿琳与云月,痛恨玉华门上下,乃至要对付整个中原武林……难不成……” 想到此处,她十指一松,霍然向后退开一大步,写满血字的纸随之散落一地。 第98章 从来秋日自多阴(一) 阴暗潮湿的地下洞穴里,没有一丝光亮,只能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有一阵没一阵响在耳边,忽近忽远。 江澜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对着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景象,差点以为自己又瞎了。 但瞎过一回的人,比起没瞎过总归还是冷静些。 “江楼主?江楼主你可还在这儿?”桑洵咋咋呼呼的声音传了过来,听得江澜耳边一阵嗡响。 她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劲力都像被抽干了似的,这才隐约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那日桑洵深入地洞查探,许久没有回应,正待下洞探寻,却听得身后劲风猛至,险而又险避开那人掌风,适才发觉洞中多了一名蒙面人。 “是你绑走了卢姑娘?”江澜身关一旋,腰间佩剑已握在手里,“她人呢?” 蒙面女人不言,一掌倏忽袭来,招式之快,出乎江澜意料。 江澜看出此人身手老辣,举手投足,全无少年人才有的飞扬意气,显然已上了年纪。她脚步微动,紧随此人一掌之后递出剑势,剑意掌风交错,招招迅疾,令人目不暇接。 却在这时,地下甬道深处传来桑洵的惊呼声。 江澜眸光一紧,长剑挽花逼退来人掌风,错步退至洞口往下看了一眼,朗声问道:“叫这么响是见鬼了吗?你看见了什么?” “快走!”桑洵高喊一声,一转眼又没了声音。 “走什么走?这还有人呢!” 蒙面人已飞身而起,双掌先后袭来,江澜挥剑斜挑,足跟轻点身后石壁,借力纵步,飞身一剑刺出,却忽觉鼻尖嗅到一阵异香。 几乎同一时刻,桑洵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地道里探出头来,大口喘着粗气,双目无神几乎没有聚焦,像是受了很大惊吓似的。在他身后还跟着无数黑黝黝的,湿滑扭曲的长蛇。再仔细看,哪里是蛇?分明是一条条人的胳膊,五指和筋骨都还是软的,蛇一般扭曲着,裹满湿糊的粘液,不住向前伸展,似欲将他抓回地洞。 而那股异香,正是随着这些扭曲的“人”从地道内散逸而出。 江澜忽感浑身乏力。桑洵亦伏在台阶上,大口喘着粗气,紧随其后,蒙面人一掌袭来,眼前一片昏天黑地,再后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想起这一切,倏地回神,只觉回忆里那股奇异的香气仍在身周萦绕。察觉未受绳索束缚,她拼尽所剩无几的体力,往前挪了挪,却撞上一排铁栏杆。 “别费劲了,咱们现在就在那个地洞里。”桑洵听见声响,有气无力干笑两声,道,“墙上都是笼子,有几个里边还有没料理干净的死尸,洞底池子里全是馊水,都烂臭了。” 江澜一时无言,伸长脖子使劲嗅了几下,果然从这浓郁的异香中嗅出一股尸臭味。 她愈觉身中体力流失得厉害,立刻捂住鼻子,却忽然愣了愣,对桑洵问道:“你从洞里出去的时候,跟在后边是些什么玩意儿?” 第168章 “蛹人。” “什么东西?”江澜一时没听明白。 桑洵这才想起,自己为给叶惊寒收拾烂摊子,一直瞒着她蛹人之事,眼下到了这般田地,也不得不将实情尽数告知与她。 讲述完一切,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千算万算,谁也没有料到,这卓然背后竟还另有高人相助,不过倒是奇怪了,此人对山中地貌如此熟悉,莫不是玉华门里有……” “我想起来了!”江澜一个激灵坐直身子,“这气味,应是七日醉!” 六年前,天玄教中妖人谢辽曾趁玉华门比武大典被燕霜行等人搅乱之际,恶意诋毁栽赃凌无非,为防他逃走,甚至当场抢去一瓶七日醉,以箭支淬之,将他射伤。 那时江澜也在场,无意嗅到过那毒浆的气味,只是不曾留意。 谁也不会想到,数年后的今日,她也会受此毒所扰。 “七日醉乃云梦山独有,不论外伤还是内服,都可使人内力全失。此人若非玉华门中弟子,又岂会懂得如何使用?”江澜愈觉此事诡异,“除钧天阁外,玉华门已是当今江湖硕果仅存的大派,怎会有人愿与万刀门联手,做出这种事……” “你是说……”桑洵倒吸一口凉气,“这地洞底下的那个大池子,之所以颜色那么诡异,是因为里面倒满了毒?” “你说什么?她还准备了整整一池子?”江澜大惊,“这只怕不是想毒死人,而是要把人活活撑死吧?” “你什么都没看见,那场面……”素来嘴碎爱噎人的桑洵也噤了声,回想起初入此洞中被一众赤身露体的初生蛹人推搡着,跌入正中那个嫣红色水池内的的情形,不自觉缩起了脖子。 这哪里还是人待的地方?分明便是阴曹地府,什么妖魔鬼怪都有。 江澜也闭上了嘴,一句话也不说,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洞里蛹人爬行喘息的声音。 江澜背靠墙面,阖目瞑想,却完全想不到还有什么法子可以从此地脱身。 忽然之间,二人一齐听见石板挪动的声响,不约而同坐直了身子。 “江楼主——”铁笼下方传来沙哑的人声,“别来无恙?” “你到底是……”江澜听见这个声音,心立刻提了起来,扣住笼边铁栅,却因药物带来的*虚脱,不得不停下喘息,再想开口,却突然看见下方亮起一点微光,正是从地道通往内洞的出口处。 只借着这一点光,她也终于看清了洞内的情景,比起桑洵所形容的,还要更恶心,更可怕百倍。 尤其是围在水池边的那群黑黢黢的,不人不鬼的蛹人,竟都趴在水边,渐渐停止了蠕动,脖颈肩背皲裂开纵横的纹路——这些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东西,竟然在蜕皮! 只是这抹照亮深洞的亮光,源头的火折子,并未握在那个蒙面人的手上。 那个蒙面人也与她和桑洵一样讶异,正缓慢回过身去,看向亮起火光的洞口。 “方才这句话,是不是应当由我来说?”沈星遥的声音和她的身影,一同出现在地道狭窄的出口,一袭不同于往日的赤红衣衫分外亮眼。 她淡淡一笑,眸中透出凌厉的光,直视那蒙面人,一字一句说道:“别来无恙?燕长老——” 第99章 从来秋日自多阴(二) “你说她是谁?”江澜瞪大双眼。 她身中七日醉,话音虚浮缥缈,未至洞底,已散得七七八八。 沈星遥气定神闲,道:“玉华门长老,燕霜行。” “可她不是死了吗?”江澜瞪大双眼。 “这恐怕就要问燕长老了。”沈星遥说着,目光回到蒙面人身上。 蒙面人一语不发,只冷冷看着她。 她身量笔挺,泰然立于甬道最后一级台阶下,似乎完全不受七日醉气息的影响。地洞水汽生疼,将那些伏在池边的蛹人将蜕的表皮蒸得松软,自然翻卷脱落,露出里边白皙正常的人身人脸,一张一张,都是燕霜行的模样。 江澜的震惊仿佛刻在了脸上,久久没有变化。 桑洵顿觉不雅,十分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若我没猜错的话,当初燕长老身为共犯,是受王长老引诱挑唆,玉华门上上下下对您,同情远多于憎恨。”沈星遥道,“李成洲对此事本就心怀愧疚,又不忍陆琳、舒云月失去恩师,前去探望,听完燕长老您一番忏悔之言,竟真信了您的话,设法偷龙转凤,将您救了出来,安置在一间只有他和陆琳知道的密室里。” 她说着这话,微微一动舌尖,盖过躺在牙床上的红色丹丸,继续说道:“他与陆琳那时已经定亲,不必再私下会面,所以那间密室,也就用不上了。可谁知道,还没等他找到机会,把这‘好消息’告诉陆琳,便发现燕长老之前的忏悔,不过虚以委蛇,心里真正想的,依旧是复仇,便只好封锁了密室,却没想到,万刀门的到来,还是让您找到了机会——” 沈星遥话音未落,燕霜行的身子便已离地而起,拔出藏在腰间软剑,双手合握,以剑为刀,劈头盖脸朝她砍了下来。沈星遥想也不想,拔刀斜挑而上,只听得“哐当”一声,软剑已然被她一刀劈作两截,剑尖那段斜飞而出,扎入墙里。 燕霜行纵步疾退,足尖凌波踏水,退至小池另一侧,半截软剑横卧在手,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道:“精进不凡,果然是个天纵奇才。” 第169章 蒙脸方巾因她疾速的闪避震落,掉在水面,荡开一圈圈清浅的涟痕。 “不过有一件事,你说错了。”她嗤笑着说道,“刚脱身的那两年,我的确一直在等待着新生。李成洲那小子打着包票,说日后必能找到机会,让门人重新接纳我。” 说着,她顿了一顿,笑声里多了几分自嘲:“可是,突然有一日,他再也不出现了。” “那是因为他死了!”江澜怒道,“他为救陆琳性命,被段元恒所杀,你竟……” “那又如何!”燕霜行嘶声怒吼,“我自己的徒弟,竟还不如外人,个个想着我死盼着我死!你们不是想知道吗?密室分明没有封死,我却为何不现身?” 燕霜行伸展双臂,指向这方数丈之高,四壁挂满铁笼的地洞,眼睑微阖,仿佛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什么名门正派,武林至尊,不过是些人云亦云,贪荣慕利的臭鱼烂虾,我花费数年,精心打造此处,便是为你们准备最后的归宿。” “真是疯了……”江澜心悸,沉声感叹道。 “所以万刀门,卓然乃至心蛹,全都只是你的棋子?”沈星遥轻笑,余光扫过水池四周的蛹人,目光骤冷。 “我虽不知你为何不受七日醉影响。”燕霜行面色越发狰狞,“但在这里,你本事越强,越走不出去。” 她说得不紧不慢,水池周围的蛹人,一个接着一个,伴着她阴测测的语调,次第起身。无数双空洞无神的眼,都看向了沈星遥。 若是这些玩意儿,同时习得当今天下第一的武学,并同时使出,就算沈星遥真是个神仙,也决计逃不出去。 沈星遥收回目光,从容收敛神色,平静开口: “那便别无他法了。” 舌尖下压,按下在牙床间滚动的避毒丹。 捏着火折子的两指,信手一松。火折抛出一道短而快的流线,落入水中,发出水花飞溅的噗响。 唯一的光亮,随之熄灭,周遭顿时陷入黑暗。 浓墨般的黑暗里,不知谁的足尖浮掠过池面,水花声响不断。 燕霜行未料她会做出此举,正思忖如何应对,却觉劲风近面,只得凭着对地形的记忆侧身闪避,却还是慢了一步,被沈星遥刀意扫过颈侧,伸手一抹,竟是一片粘稠,散发出铁锈般的腥气。 “为何你不怕这七日醉?”燕霜行怒吼,“不可能!即便你有解药……” “有人送了我一件东西,刚好受用。”沈星遥说着,忽地觉察舌下避毒丹表层渐渐融开。 时间有限,间不容发。她凝神聆听,从周遭无数声无力的气息里判断出那唯一流转的真气,垫步纵力一跃,顷刻间欺至那人跟前。 燕霜行只觉脖颈一凉。 她甚至不及闪避,刀已在她颈侧。 太快了。 当年交手,随已能看出沈星遥深厚扎实的功力基底,她的本事,却还是个正常少年人所能够得着的范围。 可如今呢? 身处黑暗之中,仅靠听声辨位断定她的方向,刀锋未至,仅凭刀意,便能伤人。 这到底是凡人,还是神仙? 殊不知数年之前,沈星遥曾于罗刹鬼境两度闯过影阵。 看不见的敌人都能杀,何况对方还是个活人? “玉华门里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沈星遥话音淡然,恍若来自尘世之外,“你把他们藏哪了?” “死无葬身之地。”燕霜行自知已无可能从她手里脱身,唯一能做的,只剩下嘴硬。 “这些笼子里的尸首,和地上那些不人不鬼的蛹人,只怕就是那些人的归宿。”桑洵有气无力道,“迟了……从黎阳分舵建立的时辰算起,刚好三个月,她恐怕只是以合作为名,想借卓然的力量报仇罢了,至于那封书信……” “那两个不肖徒儿,当真死了?”燕霜行的问话阴气森森,听得人心里直瘆。 “你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沈星遥听她一副不打算说实话的样子,便觉此人留着无用,正待下刀,却听见上方传来江澜的话音。 “星遥,她还抓了胜玉,你别……” “人在哪?”沈星遥问燕霜行。 燕霜行却只是冷笑,并不回答。 来不及了。沈星遥心下暗想。 口中避毒丹已消融了大半,实在没空让燕霜行继续拖延,一旦避毒丹完全消融,地洞池中散逸的七日醉之毒便会立刻侵入她体内,届时无人能战,燕霜行势必抢占上风。 真到那个时候,他们三人必然活不了,也永远不可能离开这地方,洞里那些蛹人,也会随着燕霜行逃出生天,大行杀戮之事,为祸世间。 沈星遥当机立断,一刀抹过燕霜行脖颈,竟不想对方手里的断剑亦已递出,几乎同一时刻没入她肋下肌骨。 鱼死网破之心坚决,不留丝毫防守余地,再强的高手,也断然躲不开这一剑。 “唔……” 沈星遥咬牙咽下痛呼,一刀猛力推出。黑暗里。黑暗之中,长刀削断颈椎的声响竟是如此突出,听得困在笼中的二人情不自禁缩起身子。 旋即光亮又起,原来是沈星遥从倒地的燕霜行的怀里摸出一支新火折,倏地吹亮。 她舌下的避毒丹,只剩下最后一点。 也不知燕霜行挖这地洞有没有找过帮手,数丈高的半球型,边边角角都不十分规整,好在各个笼子之间,离得还算近。 第170章 沈星遥深深吸了口气,顾不得肋下不住流血的伤口,飞身纵步而起。 琼山派轻功,名作“凌风踏月”。沈星遥身法轻灵,顷刻间已踏过无数铁笼顶端,飞身纵至江澜所在笼边,握紧玉尘刀柄,一记“断”势猛地劈下。 铁栅应声而断,剩下的边边角角,往笼内弯折下去,江澜缩在铁笼一角,看她一刀劈开铁笼,眼底飞快晃过一抹震惊。 “快!”沈星遥面颊已露苦色。 江澜赶忙爬了出来,看见她腰间伤势,本想关心一声,但想到她方才焦灼喊出的那一声“快”,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因身中七日醉,江澜无法使用轻功,只得由沈星遥揽着腰身,飞纵而下。 落地之际,沈星遥似有不支,一个踉跄,左脚不慎踩入嫣红的水池一侧浅滩。 口中避毒丹已完全融化,只剩一摊药渣混合着唾液,含在舌下。 肋下伤口,皮肉连着衣衫裂处翻卷而起,粗略估量,少说也有寸余深。 沈星遥的额头,已然沁出冷汗,却还是强行按下伤痛,屏息凝神,回头看向石壁另一侧关着桑洵的铁笼。 “要不然……你们现在就走?” 桑洵不是大义之辈,说出这话时,不免还有些犹豫。 “净会添乱。”沈星遥将燃烧的火折子递给江澜,旋即回过身去,再次跃上离地最近的铁笼笼顶。 这一次,她的身法比起方才,显然慢了许多。走转挪腾间,她的目光飞快扫过所经过之处的铁笼,只见大半都还空着,少量关过人的,里边的尸体都已开始呈现出不同程度的腐烂。 洞底设有水池,湿气浓重,尸体朽烂之状一个更比一个可怕,被香味掩盖的尸臭都夹带着不可名状的毒气,根本不能久待。 沈星遥极力含住仅存的药渣,避免不慎咽下,飞身纵至关着桑洵的铁笼边,双手合握刀柄,砍了下去。 然而铿声响过,笼子上的铁栅只是往内凹陷了几许,并未断裂。 本抱头躲避的桑洵见此一幕,愣了一愣,又立刻反应过来,冲她喊道:“喂!不行赶紧走啊!姓叶的人去哪了?竟然让你一个人来,他怎么能……” “你少……”沈星遥本想让他闭嘴,然而刚一张口药渣便往外泄,只得紧紧闭上了嘴,全力运起丹田气息,再度斩下一刀。 刀光铁栅相接,声轰如雷。这一刀,她使了十成十的力,上半边笼子都被她刀意掀得翻起。 桑洵悚然睁大双眼,强压胸中惊惧。猫着身子站了起来,正在问候一声,却见沈星遥唇角缓缓渗出一行血迹。 他不敢说话,顺从向前踏出一步,由着她扣住肩膀,却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抬头一看,竟见洞顶岩石发出微微的颤动,不住抖落下碎石。 这个地洞,似乎快要塌了。 第100章 从来秋日自多阴(三) 沈星遥思忖应是方才那刀太过用力,撼动了地壳岩石间的缝隙。一时之间,她无暇顾及其他,当即拎起桑洵的肩膀疾纵而下,却因体力不支,在离地只余七尺来高时,不慎松开了手。 桑洵直接摔了下去,半截身子“噗”地入水,如丢进池塘的炸弹,溅起一大片水花。沈星遥仓促落地,脚下亦有踉跄,身子晃了一晃,适才站稳。 江澜赶忙回身将桑洵从池子里拉了起来,两个被药物折腾成的“废人”,相互拉扯了好一阵,才不至于被彼此拖累跌倒。二人眼见洞顶已有倾颓之势,赶忙连拖带拽跟在沈星遥身后崩出地道。 地洞内初成型的蛹人因母蛹之死,动作变得极为缓慢,浑浑噩噩伸长双手,漫无目的地用四肢爬行。 与此同时,等在外洞石阶下的叶惊寒察觉异动,赶忙走到甬道前向下张望,见有手伸出,立刻伸手握着,往上一拉,不想拉上来的却是桑洵。他本就没多少力气,这会儿被猛地一拽,更是失了重心,一头往叶惊寒身上栽去。 叶惊寒错步避开,将他扒拉开来,本想去拉沈星遥,却见她将江澜推了过来。 沈星遥素爱香粉香料,是以早在她与叶惊寒及留守山中的落月坞部下找来此地时,未入洞便察觉到了七日醉的存在。 避毒丹只有一颗,几人之中武功最高,也最有可能无伤而返的也只有沈星遥一人,由她入洞查探,自是不二之选。 叶惊寒与随行的手下先后将江澜、桑洵二人搀扶出外洞,正待去扶沈星遥,却因脚下越发剧烈的震颤不得不退开一步,盖在洞顶的半块巨石,也随着这震颤摇晃不休,碾压得洞沿碎石纷纷下落。 沈星遥心知不妙,毫不理会匆忙走下石阶搀扶她的叶惊寒,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石阶,双手扣在洞沿,猛力一撑跃出外洞,因着惯性滚出老远,喉头暖流再也压制不住,“哇”地一口呕出鲜血。 血中夹杂着仅剩的一丁点药渣,突兀地挂在草尖,摇摇欲坠。 叶惊寒也在手下人的拉扯下离开石洞。洞沿残破皲裂,再也承受不住上方大石重量,噼里啪啦断了一圈,半人大小的巨石也随着一声轰响猛坠入洞。 山体皲裂,半坡的岩石松动,一块接一块滚落,正砸在沈星遥身旁。 山体震颤不休,一道裂纹从地下洞穴直接裂至地表。 “小遥!”叶惊寒脸色惊变,飞扑上前,伸手试图拉住她,却还是迟了一步。 沈星遥根本来不及起身,便已跟着脚下松落的岩石,坠落山坡…… 第171章 —— 远山雾起,峰峦笼上朦胧的白,色如浅黛,映入迢迢江水,随清涟浮漾,更添了一丝诡秘的气息。 凌无非右手托着左臂,缓慢走上山道。 从他左臂尺骨骨裂至今,已过了二十余日,其中大半时间,他都在昏迷中度过,好处倒是有——伤口消肿,骨裂长上了。用以固定的木板拆除,但牵动伤臂,仍会隐隐作痛,还需将养一段时日,才能彻底痊愈。 至于坏处,他不敢想。 聚集在泰山脚下的一众门派,当中不少追着钧天阁的脚步北上,中途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岔子,转道去了别处。凌无非收到母亲传信,让他留下盯着卫椼的动静。可沈星遥身在黎阳,他这心思,又怎么收得住? 柳无相当然知道拦不住他,索性便不拦了,只将他骨伤每日要换要用的骨药都交给他,仔细叮咛嘱咐,送他出了城,便又回去继续替卫椼调养。 凌无非这一路来听了许多近日云梦山上山下所发生的奇闻,只觉这山里还藏着其他秘密。未免遭遇不测,特地挑了个大白天上山,免得遭人偷袭,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山麓坡缓,视野开阔。凌无非走出一段路,突然看见一山民打扮的小个子急匆匆跑下山来,怀里拿布包着一件狭长之物,目光躲躲闪闪,做贼似的只顾低头赶路,直接同他撞了个满怀。 那人怀里的狭长物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布包散开,露出一把刀。 刀鞘简朴无华,质地精良,赫然是沈星遥的佩刀——玉尘。 凌无非的心倏地悬了起来。 “对不住,对不住……”山民被撞得连连后退,见刀掉在地上,赶忙俯身去捡,还没摸到刀身,便被凌无非的手死死扣住了脉门。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山民被他此举吓住,当即跪下磕起了头,连方向都磕错了。 “这把刀,你从何处得来?”凌无非眸光冷厉,问话的声音,也同目光一样寒冽。 沉重的压迫感,令那山民乱了呼吸:“这刀……这刀是我家传的……啊——” 凌无非早料到他会撒谎,不等山民把话说完,已然将这厮的手反拧扣在他背后,直接按倒在地,冷声说道:“你既抢在我前头杀了她,那便只好替她死了。”说着,即刻作势拔剑。 沈星遥处境不明,若已遇上危难,这厮为避免麻烦,定会谎报捡刀之处,令他扑空。 因此,最保险的套话方式,便是谎称与刀主有仇。如此,山民为求脱身,反而能够老实交代。 “冤枉!冤枉啊!”山民果然上当,高声呼喊道,“小人就是捡了把刀,看成色不错,想拿去当了。杀人……杀人的事……小人可不敢做……” “哦?”凌无非嗤笑出声,“那这把刀——” “就是前边山坳里捡的。您要是不信,小的……小的这就带您去?”山民畏畏缩缩,神态口吻充满试探。 凌无非闻言,略一思忖,缓缓松开钳制山民的手,在他起身之际,弯腰拾起玉尘,提在手里。 那山民似怀侥幸,偷偷看了他一眼,瞥见他瞳底杀意,立刻乖乖转身带路,在崎岖的林荫里绕了好几个圈,来到一处山坳。 “就这儿了。”山民指了指地面。 半人多高的草折了好几根,果然有被重物砸过的痕迹。 凌无非抬眼展望四周,见群山环抱,前方还有一片寸草不生的石林,不知通往何处。 山民转身想溜,却被凌无非揪住衣襟拎了回来。 “我劝您还是走吧。”山民哭丧着脸,道,“您的那位仇家,恐怕早就被妖怪给吃了。” “妖怪?”凌无非微挑眉梢。 “是啊,就在前边石林里。”山民指着前方,煞有介事说道,“好几个月了,这附近呐,时不时便能看见裹着碎布的白骨。我要不是拾柴,才不会……” “是吗?”凌无非轻笑一声,松了拎在那人领口的手,道,“那我倒要看看,是哪一路的妖人,在这装神弄鬼。”说完这话,即刻转身走入石林。 山民如同看怪物似的瞪了一眼他的背影,转身一溜烟跑没了踪迹。 石林之内,道路曲折,迂回百转,拏云攫石高耸,与高处峰峦投下的山影树影重叠,几乎照不进阳光,远方还时不时传来或嘶哑,或凄厉的怪叫声。 沈星遥在一片黑暗中惊醒,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此时此刻,她正躺在几块怪模怪样的岩石拼起的狭缝里。狭窄的石缝刚好容纳下她的身躯,好似一副天然形成的棺材。 而在她的上方,是一道被岩石环绕而成,只有她肩背宽窄的“一线天”,上方站满一圈怪鸟——出奇大的乌鸦形体,长着五彩斑斓的羽毛,每一只鸟的眼睛,都呈现出血一般的红色。一个个都伸长了脑袋,直勾勾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沈星遥下意识摸向腰间,却发现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此前她因救人引发崩山,被滚落的岩石砸断了落脚处的山体,坠下山坡,千钧一发之际,将随身佩刀插入岩缝,紧扣刀柄让自己悬在山腰,方止住下坠之势。 她草草处理了伤口,本想沿峭壁旁的窄道下山,却不想因失血太多头晕目眩,走到一半时,一个不留神没能站稳,失足滑了下去,竟不想就是这一失足,掉到这么一个鬼地方。配刀玉尘也不翼而飞。 第172章 沈星遥懊恼不已,双手扶着两侧岩石,艰难坐直身子,却觉浑身骨节胀痛不止,后脑勺紧跟着蔓延开一阵火辣辣的疼,下意识一抹,却摸到满手粘稠的鲜血。 她已有好几年没受过这样的重伤,看见满手猩红,不由得愣了一瞬。浓郁的血腥味吸引似乎刺激得怪鸟越发兴奋,轮番振翅跳起,低下脑袋直往下俯冲,却因翅膀张开的宽度大于石缝间隙,被阻拦在外。 沈星遥不想坐以待毙,尝试运气对准身侧岩石拍出一掌,却似乎并没有太大威力。 再强的武功,也需要足够的体力支撑。可她伤得太重,血液大量流失。面对石缝外的怪鸟,或许勉强用尽全力还能对付几只,可要想破开周遭岩石的禁锢,却难如登天。 更何况这破地方不长不短,不宽不窄,连个能容纳她盘膝坐下调息的位置都没有。 人倒霉起来,当真喝凉水都塞牙。 难道自己当真要葬身于此? 沈星遥缓缓阖目,深吸一口气,极力冷静下来,手上也没歇着,尽力在石缝中摸起趁手之物,打算先把眼前这些伤人性命的怪物给解决了。 正想着,手边便摸到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当即将那块石头对准一只气势汹汹的怪鸟脑袋正中扔了过去。 怪鸟迅速闪避,一击未准,石头又落了回来。沈星遥默念“冷静”二字,再次屏息运气,全神贯注掌中,再次对准那只怪鸟,将石头猛地掷出。 怪鸟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脑袋当场爆开,活鬼似的挺直身板,往她看不见的石缝外围倒了下去,而那块石头也因她用力过大,飞出石缝外老远,再也找不回来了。 沈星遥的心顿时沉入谷底,心中暗道一声:完了。 然而思绪渐乱,却忽地听得远方传来一声呼唤,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星遥,是你吗?” 第101章 从来秋日自多阴(四) “凌无非?” 沈星遥疑心自己听错了,本能循声回头,却听得头顶响起一阵杂乱的声音,抬眼一看,却瞧见那些怪鸟三三两两扑腾起翅膀,往那声音来处飞去。 石林之中,山岩排布规律,似有奇门之术相佐。凌无非一走进其中便已察觉,只是对方排盘布阵本事,实在粗浅,刚好是他这半懂不懂的本事,所能解开的。 他在石林中听见异响,立刻绕开挡在前方的巨岩奔向那鸦声所在,不料还没站稳,饰演里面多了一大片斑斓色彩。十数只怪鸟张牙舞爪,发出凄厉的怪叫,从四面八方朝他扑腾而来。 凌无非顺势拔刀出鞘,斜扫而出,将那只首当其冲,体型最大的怪鸟逼退,旋即翻转刀身,刺向从右方突袭而来的另一只鸟,谁知道这东西蛮力惊人,一只爪子受伤,竟不退去,仍旧扑腾着张开翅膀,朝他身侧袭来。 他下意识闪避,却发觉身后高处俯冲下一团黑影,然而两面夹攻,顾此必然失彼,冷不防被那只从身后袭来的一只怪鸟一爪挠在左肩,当即听见“刺啦”一声嘶响,肩头蔓延开一片火辣辣的痛感。 鸟爪异常锋利,竟胜过鹰鹫。这一拍直接便将他左肩衣裳撕下一块,露出肩头刺青,鸟爪抓痕刺破肌肤,刚好划过刺青正中狼头的左眼,转眼鲜血淋漓。 怪鸟一击得手,低头便啄。凌无非心下一悸,错步疾闪,眉梢堪堪从怪鸟锋利喙前擦过,蓦地觉察一阵浓郁的腐肉气息,熏得他直欲作呕。 原来这些怪物,竟是吃人的! 凌无非略略定神,目光扫过乱飞乱啄的群鸟。阳光零星穿过石缝。在大片的阴影衬托下,群鸟长翅重叠,形如鬼物,一声声刺耳的凄厉鸣叫,无不令人胆寒发竖。 他纵步起身,在其中一只怪鸟作势俯冲之际,猛力斩出一刀。他虽不擅用刀,却因苍凛以玄铁为心之故,内息比寻常剑客。 是以这一刀下去,全无迟滞之态,只见得一记炫目的光闪过天际,那只怪鸟还没来得及闪避,便已被劈成两半。古怪的是,剩下那群鸟尽全无躲避之态,反倒更为兴奋地聚拢而来,一只接着一只,往他身上直扑。 沈星遥隔石细听缠斗之声,心下却拿不准此战输赢。叶惊寒上回带人进山,数十人手出马,才不过斗败十几只怪鸟带回。而如今凌无非仅有一人,便要对付这么多怪物,也不知能否应付得过来。 尽管断了情义,她也不会无缘无故盼他因她丧生于此。 沈星遥想着这些,下意识抬起头来,这一看不要紧,直接便被一只双目圆瞪的绿色鸟头吓了一跳。 竟然还有一只怪鸟留在岩缝边! 它的脑子似乎比同伴活络些许,并不张开翅膀,而是站在石上低着头,断断续续尝试着各种姿势往石缝里挤,下腹最胖的位置,已经快要突破极限挤进洞来。 沈星遥惊出一身冷汗,抬腿便踢。却似乎高估了自己腿的长度,两条腿几乎码开一条直线,仍旧离那怪鸟尖锐如铁般的喙差了半寸。不过此举也并非全无作用,吓得那只怪鸟往后猛地一缩,竟突然不动了。 它被卡住了。 沈星遥心有余悸,略略退了半步,正思忖着如何对付这厮,却见一道寒光扫过石缝上端,被卡住的怪鸟头身当场分了家。身子因着惯性飞出沈星遥视线之外,骇人的绿脑袋却直直掉进洞里,正落在她脚边。 断头鸟喙半张,里边竟然还有牙! 第173章 沈星遥本就苍白的面容,血色又少了几分。 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任何一只鸟了! “星遥。”石缝上方传来凌无非温柔而关切的话音。 沈星遥蓦地抬眼,这才从惊惧中回过神来。 凌无非半蹲在左侧较宽的怪石顶端,朝她伸出右手。他的身上也挂了彩,深深浅浅的划痕,隐隐有血渗出,却不及她狼狈。 沈星遥素来畏热,入秋后也仍穿着夏衫,而今被山石树枝划得破烂不堪,几乎不能蔽体。 凌无非不敢多看,匆匆避开目光,忧思自责转瞬布满眼底。 然而特殊时刻,沈星遥实在没法与他划清界限,只能踩着岩石凸起之处往上爬。然石缝间隙狭窄,她换了好几个角度,都没法让脑袋完全出去,情急之下,徒手掰向怪石突兀的边角,却无济于事。 凌无非见状,一手托着她的胳膊,一手握紧玉尘刀柄,纵力劈下岩石一角。但见碎石崩飞,狭窄的“一线天”终于变得开阔。 沈星遥当即扶着石顶爬了出去,推开他的手,跃下地面,却因体力不支跌跪在地,两膝顿时蔓延开一阵钻心的疼。 “姑奶奶,我求你了——”凌无非又惊又怕,赶忙跳了下去,解下氅衣给她披上,忧心忡忡道,“都伤成这样,就别为了回避我同自己过不去了,行吗?” 沈星遥有心保持距离,放在平时他还得伤春悲秋好一阵子,可这会儿见她浑身是伤,心疼得不得了,早便将自己的伤怀抛在了脑后。 他在她身旁蹲下,取出帕子替她拭去额角血污,却被她夺了过去,自己擦了一会儿才察觉逾矩,又把帕子丢了回来。 凌无非双手接住帕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星遥迟疑低头,看着身上还盖着他的氅衣,穿也不是,脱也不是,便自将目光移开,却隐约看到前方怪石交错的间隙后方,似乎有个山洞,顺手抬头一指,问道:“你去过那边吗?” “哪边?”凌无非思绪显然还停留在前一茬,没反应过来。 沈星遥不动声色从他手里拿回宝刀,以之作杖支撑着身子勉励站起。 凌无非不敢违逆她的意思,见她非要硬撑,也只能站在她身后,张开双臂护在她两肘之下,连大气都不敢喘。 尽管左臂伤处仍有隐痛,此刻也已顾不上了。 沈星遥看了他一眼,只觉他这过分担心的举动有些莫名其妙,然而才迈开一步,便觉双腿各处关节剧痛不止,仿佛要散架了似的,根本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霍的跌倒。好在身后的凌无非眼疾手快,隔着氅衣将她双手裸露在外的肌肤迅速包住,稳稳接在怀里。 “怎么这么凉?”凌无非察觉到她身体发凉,不禁担忧起来,“你伤得太重了,还是先下山找个医师看看,等调理好身子,再……” “可已经到了这儿,不看看再走吗?”沈星遥再次抬手,指向山洞,道,“那些鸟出现在此,难道你不觉得,石林里还会有别的东西?” 凌无非闻言,神色顿时变得凝重。 沈星遥屏息凝神,稍加调理片刻,双手同时握紧。被他当做拐杖的刀,沉声道:“松开。” “星遥……” “松开,我能走。”沈星遥又重复了一遍。 凌无非犹豫万分,僵持了好一会儿,适才缓缓松开了手。 沈星遥也不知自己从哪来的力气,几乎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那把刀上,每走出一步,膝下关节都疼的钻心,却硬是忍着这般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前走去。 凌无非再也按捺不住,当即抢上前去,右手揽过他腰身,单凭一只手,直接将她了起来。 “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凌无非直视前方,没有多看她一眼,看*似果决,实则却是逃避,“这里没有别人,你之所以躲着我,并非因为如今你我身份,有碍男女之防。” 他顿了一顿,忍受着内心巨大的痛苦,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只是厌恶我,不想与我有丝毫瓜葛。” 沈星遥握刀的手,不自觉紧了几分。 他也不再说话,只是抱着她,径自往前方石林内隐蔽的山洞口走去。 洞内幽暗,血腥气息浓郁,偶有怪鸟阻路,不过零星的一两只,并不难对付。 沈星遥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把披在身上的氅衣袖子拉过指尖,将身体遮盖得严严实实,一点皮肤都不露出来,免得与他有更近的接触。 可一想到这衣裳是他的,又更加反感,却又碍于自己一身褴褛,无法将之脱下。 这无形的隔阂,令两人的心情都异常沉重。 “其实……”凌无非看出她的别扭,自嘲似地笑笑,摇头说道,“我从回想起过去的那一刻起,便没奢望过你能原谅。” “嗯?”沈星遥心不在焉。 “七年了。”他话音沉重,当中仿佛藏了千百声嗟叹,“我再不了解你,也该知道你的底线在哪。木已成舟,我既已错了,不论有何后果,都该自己承担。” 沈星遥听见这话,略略偏头,正好望见他的侧脸。清隽眉目一如往昔,却平添了几分憔悴。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沈星遥想到他帮了自己,就一直不给台阶,似也不妥,于是叹了口气,稍稍缓和了语调,道,“如今情势危急,我受你之恩,心里一定记着,改天有空,定当奉还。” 第174章 “你总是这样,非要把什么都算得清清楚楚。”凌无非摇头慨叹,“也罢。” “什么也罢?”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沈星遥不禁疑惑,只觉他眼中又多了几许逃避之态,只是静心凝神,一步步往前走,并不正眼看她。 殊不知他的心已碎得七零八落,疼得无法自抑,甚至根本不敢主动去想与她有关的一切,只能压抑着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洞穴前方。 却在这时,他忽然嗅到一股异常难闻的气味,眉心倏地蹙紧,再次偏头看向沈星遥,却见她也是同一般凝重的神色。 沈星遥心领神会,郑重点头。 这股气息,从他不久前在山上地洞里闻到的一样—— 是腐尸的味道。 第102章 雨送黄昏花易落(一) 岩洞深处,越往前行道路越窄。尽头左侧垒放着大大小小的岩石,一直堆到洞顶,缝隙处填充砂石,显是人为搭就,右侧留出一人宽窄的进出口。 就在这道“门”内,夹着一具扭曲的白骨,头颈斜撑于洞顶,四肢死死抵在门洞两侧,腰身脊椎已完全变形。大小关节仍有些许腐肉断筋相连。 而那腐尸的气息,正是从这具白骨身后的小洞内飘出来的。就在那白骨后方,躺着地上盖着一块凸起的白布,从凹凸不平的轮廓来看,底下摆放着的,应是一具尸体。 凌无非举着火折,搀着扶刀缓行的沈星遥,小心翼翼走到洞前。 他早已猜出燕霜行的身份,这一路而来,听完沈星遥所说,那地洞内所发生的一切,心下震惊,已难以用语言形容。以至于看见眼前这副情景,心下已有准备,竟丝毫不觉意外。 “这人不比你矮多少。”沈星遥粗略打量一番抵在洞口的白骨,道,“骨殖粗状,应当是个男人。” “难道是为了躲避外面的怪物,所以藏在这里?”凌无非回头看了一眼沿途死在他手里的怪鸟尸首,若有所思,“这些鸟,应是食人肉的。” 他怀着敬畏,略略躬身对那白骨拱手施礼,这才小心翼翼将骨殖抵在四壁的手脚挪开,摆放在一旁,又回身搀扶沈星遥走进洞去。然而刚一跨进小洞,便觉腥气扑鼻,抬眼定睛一看,竟瞧见洞壁内写满血字,横竖撇捺扭曲飞扬,分外狰狞。 “你看!”沈星遥瞳孔遽然缩紧,指着落款上的“程渊”二字,骇然失色。 凌无非立刻俯身掀开地上白布,却发现躺在地上的尸首并非程渊,而是何旭。 尸首在此摆放多日,已有些微腐烂,然而口中含玉定颜,腐朽之状并不似地洞里那些饱受湿气腐蚀的尸体那么破败,基本保持着原本的模样。 “既然这是何长老……”沈星遥颤抖着声音,扭头望向坐在墙边的那具白骨,“那么程渊……他已经……” 凌无非默然不言,再度看向墙上的血字。洋洋洒洒数字,将玉华门所遭之变,清晰写就。当中大半内容,与沈、凌二人所知几乎无差—— 燕霜行早有报复之心,暗中培植人手,并与万刀门合谋,将自己手底下的人手送出部分,传授玉华门中绝学与那帮江湖败类,随后设计了一出偷梁换柱的戏码,暗中攻破占领玉华门后,却不声张,并以玉华门的名义,在外大肆行凶作乱,败坏本派名声。 而后利用她精心准备的地下囚牢,以低辈弟子性命胁迫,威逼利诱何旭上贼船,迫使何旭为全大节而就义。 程渊本由他一手保全,原可安然脱身,却还是为救恩师,沦落到这般境地。 “吾身任掌门,却未行掌门之责,光复门派,反令恩师蒙难,百年基业毁于我手,万死难辞其咎,今以身饲鸦,方得保全恩师之身,若有朝一日得重见天光,求善者施恩,安葬恩师,以免受尘……”沈星遥念出血书上的字句,话音里的气力,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一丝丝抽离,越发飘渺虚浮。 一个少年人,尚未经过足够的历练,便从长辈手中接过这风雨飘摇的门派,支撑至今,已属不易。 这世上的天才本就少,古往今来,各门各派,大多几十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偏偏曾经那个最鼎盛的年代,无数英才豪侠,都被某些怀有私心之人施以歹毒手段,一个个抹杀。 所谓万刀门,不过是面镜子,照尽如今江湖颓势,最苍凉的一面罢了。 墙上的血书很长,将这位年轻掌门所知的一切悉数相告,解开一个个疑团——何旭师徒早早察觉变故,料定燕霜行不会放过她那两个“不肖”徒弟,是以早早恳请钧天阁出手代为安置,卢胜玉因出山寻找师姐,躲过一劫,至于华洋,恩师兄长受难,想必早已赶回山中,而今处境,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信上唯一没有完全解开的谜题,是那些彩色乌鸦的由来,似乎是山里原就有的鸟儿,误食何物,才会变得如此凶悍,一旦没有人肉可食,便只有等死…… 天边大朵浮云游弋,轮廓渐明,像极了人的影子。三溪池畔水映霞光,映满一池橙红浮荡,随水面涟漪摇漾,倒映出远处墓园里忙碌的人影。 折腾了大半日,沈星遥已疲倦至极。她身负重伤,干不了重活,只能坐在一旁树荫下歇息,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凌无非安葬好何旭、程渊师徒二人,起身回头,见她怀抱长刀熟睡的模样,不忍打扰,便自在她一尺多外处,盘膝坐下,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第175章 灿金的霞光包裹着她,与她盖在身上的月白氅衣颜色交融,整个人都像沐浴在圣光里,安详而沉静,神圣不可亵渎。 他这才恍然,自己已有很久没像这样好好看过她了。 不顾险阻,千里奔赴而来。心底千丝万缕缠绕的相思之念,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 他所说不敢纠缠奢望,不过是残存的理智拉扯,但若让他就此放下,却决计做不到。 世人无不贪心,一次次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令他越发诚惶诚恐,所求不敢言,所望不敢说,只得把一切期盼拼命压回心底。 得知卓然脱身,他的心底甚至起过一阵欢喜,万刀门之祸一日不结束,他便多一日机会,还能再以平定祸事为契机,多见她一面。 那样的欢喜有多么绝望苍凉,只有他自己知道。 若是有些话,他还有说出来的勇气,又会是什么局面? 凌无非设想一番,不觉打了个寒噤。 倘若他真不顾一切,她定会更厌恶他吧?真要落到那个境地,恐怕便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夕阳渐沉,余霞散尽浮光,成片的云都散了,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人形。 黎阳,鸿福客舍。 沈星遥一觉醒来,已是子时过半。 窗外,天色已彻底黑了下去。屋里的灯都亮着。凌无非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双手交握搭在膝间,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动静,一见她醒来,立刻坐直身子。 沈星遥本能起身,推开他欲搀扶的手,低头看了一眼,见自己身上的衣裳都被换了,当即露出愠容,朝他瞪去。 “别误会。”凌无非温声解释,“这店里的杂役刚好是位姑娘,是我请她来,帮你包扎伤口,换了衣裳。” 说着,他略一低头,缓缓呼出一口气,道:“我……知道什么不该做,不会乱来的。” 多么讽刺?当初失忆之时,夫妻本该亲密无间,他却因着心里的别扭,避开本应尽的责任,让别人替她疗伤换衣。可如今夫妻义绝,同样的做法,却成了他的本分。 她保持了他当初最想保持的距离,甚至更为疏远。痛难自抑的,却成了他自己。 沈星遥略一沉默,换了话题:“那么,我坠崖之前……” “我留了印记。江澜认得,应当能找过来。”凌无非道,“危机都已解除,落月坞的人也同她在一处,不会有危险。” “不见得吧,胜玉的下落还……” “此事恐怕得设法通知陆姑娘,再行商议。”凌无非略一思索,道,“毕竟,七日醉之毒,也只有她们能解。” “此时就让她们现身,未必安全。”沈星遥若有所思,“有件事我一开始就没想明白,七日醉之毒,玉华门中所有人应当都有解药,又怎么会对那个地洞束手无策……” “你我都不曾亲历,谁也不会知道他们究竟遭遇过什么。”凌无非直视她双目,话音平静,“还活着的玉华门人,只怕已不多了。剩下的事,连程渊自己都说不明白,何况外人?” 沈星遥不觉长叹,摇头不言。 凌无非起身走到桌旁,斟上一盏茶水,回转而来,递给沈星遥,略一俯身,替她捻了捻被角,道:“你左肋有刀伤,夜里翻身,尽量莫往左侧,褥子我让掌柜多垫了一层,若还觉得不适,我去把我房里那床也给你拿来。” “不用。”沈星遥不免感到一阵别扭。 怎的偏等她习惯他的冷漠后,又给予诸多关怀?哪怕明知他过去种种冷落源于失忆,仍旧觉得别扭。 她接过茶水抿了一口,顿觉渴意上涌,当即仰起头来,把剩下的茶水一口气灌进肚里。 “慢点,别呛着。”凌无非接过瓷盏,又给她倒了一杯。 “你的伤怎么样了?” 凌无非听见这话,递水的手微微一颤,受宠若惊似的朝她看过来,刚想说“我没事”,便留意到了她那异常寡淡的眼神。 “我是想说,我看你伤势好像并不重。为何不先去找你师姐?” “你当我是畜牲吗?” 沈星遥不觉一愣。 “你都伤成这样,我还丢下你不管?”凌无非说着,却像是想起何事,唇角挤出一丝古怪的笑:“已经错过一次,就算于事无补,也当改了。” 沈星遥这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是上回去往五莲山查探吕济安旧居时,他一心寻归朔光等人,将她留在客舍一事。 她都快忘了此事,却不想他还记得。 “难怪,”凌无非眼中自嘲之色,久久未退,“我那时所为,一事更比一事荒谬。无怪乎你觉得过去七年,一文不值。” 他说这些话,胸中伤怀如潮水上涌,几欲窒息,未免失态,只得仓促回头,调整一番呼吸,沉声嘱咐:“你伤得不轻,好好休息。我就在门外,有事唤我。”言罢,逃也似的拉开房门,大步跨出门槛。 眼底泛起的那抹红,根本不敢让她瞧见。 丑时将至,客舍早已打烊,整个大厅的灯都已熄灭,只剩下她房里透窗而出的光。 没一会儿,这一抹光也熄了。 凌无非陷落在无边的黑暗里,一手支着额头,无声落泪。 悔恨与不甘纠缠于心,藤蔓一般缠绕着记忆里的一幕幕,那段混沌岁月里,对她的每一次伤害,如今都化为一道道利刃,回旋刺入他心底。 得来不易的美梦,全系他亲手摧毁,而后再也无法安眠的夜,不过报应罢了。 第176章 他真恨不得亲手杀了过去的自己,了结这一切。 凌无非无力靠着栏杆,忽见门格薄纱后又亮起了光,旋即晃过人影,不知怎的心思一乱,仓皇背过身去,搭在栏杆上的手,无意识扣紧五指。 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响,紧随其后,是她的声音:“喂。” 第103章 雨送黄昏花易落(二) 凌无非不自觉绷直身子,手脚都不听他使唤,分明心里想着回头,却不自觉走开好几步。 “你别守在这儿了,我能自理。”沈星遥说完这话,不等他接茬,已然关上了门。 凌无非听见“砰”的一声响,整个人都晃了一晃,赶忙回转身去,却刚好看见屋内灯火又一次熄灭。 周遭物事,地板长廊,花瓶摆件,与他胸腔里那颗逐渐停摆的心一道,重新遁入无边的黑暗。 他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眼角酸意还未褪尽,不知不觉又湿了。 她这番话,甚至连关心客气都算不上,说完便走,仿佛避之不及似的。她就是厌恶他!以至于他隔了扇门站在这儿,都令她感到膈应。 这何止是不需要他?凌无非甚至觉得,倘若自己立刻死了,被她知道,没准还会拍手庆贺。 莫大的挫败感笼罩着他,令他再也提不起精神,甚至于眼下立刻就想翻过栏杆跳下去。 忽而一道昏黄的光影透过楼下大堂门窗照进来,伴着打更人的声音,缓慢移动。 凌无非忽觉眼前画面似曾相识。 他曾与她分离三载,千余日夜,也是这般独坐,空望着门窗,怅然无绪,一切记得起或记不起的过去,都在一遍遍的回溯里慢慢变得枯燥麻木,乏善可陈。 可能够唤醒这份麻木的人,再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天地寂寂无声,每一寸光阴都属于他,却又无比煎熬,有不如无。 他的心又痛了起来,同左手未曾痊愈的伤势一起,此起彼伏。 原来生离,比起死别更为煎熬。 凌无非倚着廊柱,不知不觉合上了眼。 迷迷糊糊中,他隐约看见一片迷蒙雾色里,她坚定对他说“我需要你”,乍然惊醒,眼前却依旧是空荡荡的走廊。只是照亮廊下地板的,不再是打更人手里昏暗的灯笼,而是初升的阳光。 他揉了揉额角,回头看了一眼沈星遥的房门,这才依依不舍转身,然而还没走出多远,却倏地顿住脚步,猛然间想起,夜里神思游离时,于半梦半醒间听到的那句话,的的确确听她说过。 可那时的他,又是什么模样? 凌无非忽有所悟。 阳光透过窗纱照入客房,随着日头逐渐升高,越发强烈。 沈星遥睡得迷迷糊糊,直欲翻身避开光照,却觉像是遇上了鬼压床,四肢胀痛不已,沉重得像灌了铅,半点抬不起来。手掌心好似抓着一团棉花,握也握不紧,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劲。 然而下一刻,她便轻轻松松睁开了眼,浑身浮肿胀痛,丝毫动弹不得,显然是昨日摔伤的后劲发作。 如此一来,可当真没法自理了。 偏巧这时门声响了,屋外传来凌无非的声音:“星遥,药煎好了。” “出去”二字噎在她喉咙口,说也不是,咽回去也不是。 眼下她连起身都费劲,的确需要人照顾,可如此窘态,被他看见,她只会觉得丢脸。 甚至耻辱。 房门又被叩响,轻轻的三声,是他惯守的礼节。 沈星遥咬紧牙关,双手撑着床板,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了上去,才支撑着上半边身子,勉强坐起一点,汗水转瞬湿了额前颈侧。 她长舒一口气,却因这一瞬的松懈,指尖倏地一滑,猛地仰倒,重重砸在床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动静,直把门外那位吓了一跳,端药的手都跟着抖了一抖。然他伸手推门,却发现门是锁着的。 “门从里边锁了,我进不去。”凌无非话里隐隐透出焦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试探发问,“你昨日伤得不轻,是不是不方便起来?” 沈星遥一时无言,忽又听见他的问话: “你是更讨厌我撬锁,还是翻窗?” “随你。”沈星遥缓缓阖目,深吸一口气,索性放弃了挣扎。 门外的人又沉默了一阵。片刻之后,门扇吱呀吱呀摇晃了起来,木制的长闩禁不住这暗蕴内劲的推拉,三两下便啪地断开,掉在地上。 一束强光照了进来。沈星遥立刻闭紧了眼。 凌无非有所察觉,不动声色合上房门,放下手中汤药,转身挪过屏风将门窗挡住,回头却见沈星遥仰面望着顶上房梁长声叹了口气。 他没有说话,只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对折起来,走到床边,盖在她眼睛上。 “凌无非!”沈星遥怒喝。 “眼不见为净。”凌无非见她起身不易,转身又从柜子里找出一床备用的棉被叠成高高的方块,悉心从她背后间隙一点点塞进去,支撑她斜靠着身子稍微坐起一些,这才拿起汤药,舀起一勺吹凉,递到她唇边,“等养好伤,便有力气杀我了。” 沈星遥却不肯喝。 “拿开。”她口吻十分生硬,是不容置辩的命令口吻。 凌无非十分听话地拿走了盖在她眼睛上的帕子。 沈星遥怒目视之,那眼神活像要生剐了他。 凌无非把汤匙放回碗里,挽起袖口,将胳膊递到她嘴边。 第177章 沈星遥想也不想便咬了下去,直至尝到血腥味,才渐渐反应过来此举暧昧,迟疑着松了口。 “气消了吗?”凌无非关切望她,温声问道。 沈星遥瞟了他一眼:“你是觉得我现在这副模样,就拿你没办法了是吗?” “沈大侠所谓的办法,是想再多砍我几刀吗?”凌无非说着,手里盛药的汤匙又递到了她嘴边,无奈笑道,“要真能被你追杀一辈子,倒也不错。” 沈星遥咽下勺里的汤药,听见这话,神色反而平静下来,片刻以后,嗤笑出声:“还是老样子。” 凌无非略略抬眸,眼中似有疑惑。 “一旦犯起贱来,无常鬼勾魂都没你找死找得快。” 她还能开口骂他,比起先前的爱搭不理,似乎要熟络一些。凌无非不知怎的便想到了这一层,唇角不自觉浮起欣慰的笑。 沈星遥见状,只觉得他不可理喻。 天底下喜欢找死的人多,喜欢找骂的可不多。 “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她淡淡说道,“也不会在你身上花任何心思。少用这些法子投机取巧。” 凌无非闻言,微笑不语,心下虽感惆怅,却已视作平常,只是安安静静喂她喝药。沈星遥自然不会与他多言,喝完汤药,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浑身酸痛,只一些小小的举动便使得周身虚汗直往外冒,却硬是自己扛了下来,什么话也没说。没过一会儿,却觉额前多了一丝柔软的触感,抬眸一看,是凌无非捏着帕子,小心翼翼替她拭去头脸的汗水,眸子里是她熟悉的关怀之色。 沈星遥错愕了一瞬,回过神来,却见他走了开去,温声留下话道:“我去找个人来,帮你换身衣裳。” 他的脚步好似有回音,离开房后仍响了一阵。窗口枯萎的盆栽,最上边一层干透的泥被风吹散,露出半截新生的种子,已开始发芽。 沈星遥所受的伤,除了肋下那一剑,大多都是摔伤,因此伤了筋骨,必须静养。 凌无非唯恐她逞强落下病根,接连几日衣不解带,几乎时时刻刻守在身旁看护照料,除非有些事碍于男女之防,实在不方便做,才会委托客店伙计代为照料。 沈星遥起先还有些抵触,但时日久了,渐渐习惯,虽仍旧对他爱搭不理,却也不再如起初那般不假辞色。 这日他又守了她整整一夜,快到天亮,实在难忍困乏,伏在桌旁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叩门声,倏然惊醒,恰好听见伙计不加掩饰的大嗓门:“客官,有人找……” 凌无非立刻跑去开门,对门外的伙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一旁榻上仍在熟睡的沈星遥。 “客官,外边有人找您。”伙计的声音立刻降了调,“是位年轻公子,说是您与这位姑娘的朋友。” 凌无非心下生疑,当即跨出门槛,扶栏看向一楼大堂,扫视一番,却未找见熟脸,正疑惑着,忽地听见某个讨人厌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传来:“真没想到,凌兄也来了黎阳。” “怎么。城门上刻了你名字?许你来不许我来?”凌无非一看见叶惊寒,说出的话都夹枪带棒,充满火药味。 “我可没这么说过。”叶惊寒气定神闲,走到他跟前,停下脚步,道,“只是叶某记得,泰山一战,凌兄伤得不轻,难道不该留在镇上养伤吗?” “那也得看是谁,”凌无非白了他一眼,道,“若那天与她比武的是叶宗主你,只怕半截身子都入土了。” 他语若连珠,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你一个?我师姐呢?” “江楼主身中奇毒,不便在外逗留。我已派了人手,送她回江南了。” 凌无非没再理会他,径自转身回房,见沈星遥已醒了过来,连忙上前搀扶。 叶惊寒见她这般,料她伤势不轻,立刻抢上,与凌无非一道扶她坐起,眸中溢满自责:“是我虑事不周,连累你受苦了。” 言罢,不等她发话,又转过身去,面对凌无非,拱手躬身,恭恭敬敬施礼。 凌无非见他突然行这“大礼”,一时消受不起,本能往后跳开一大步,警惕问道:“你干嘛?” “此事原是因我而起。”叶惊寒长叹一声,口吻颇为沉痛,“是我先截了那封信,密而不报,只派了桑洵来查,却没想到背后牵扯如此之大。害得小遥只身犯险,伤重至此,我……” 他唤她“小遥”。凌无非把话听在耳里,只觉哪哪都不痛快。 “也罢,事态发展至此,谁也预料不到。”沈星遥对叶惊寒没那么多不满与怨气,听他诚心致歉,也懒得计较,只摇摇头,道,“我方才听见你说,你派人护送江澜姐回浔阳了?” 叶惊寒略一颔首。 “可你身边一共也没几个人手,又得照看桑洵,又要保护江澜,真能确保此行万无一失?” 听沈星遥如此一说,凌无非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桑洵与她一道走的。”叶惊寒道,“他点子多,当无大碍。” “可桑洵也……”沈星遥脸色微变,“太危险了。” 说着,她转过头去,望向一旁正陷入思索的凌无非道:“你确定不用跟去看看?” 第104章 雨送黄昏花易落(三) “这都走几天了?”凌无非对他言语里针锋相对的算计已觉麻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现在动身,还跟得上吗?” 第178章 叶惊寒笑了笑:“是有一会儿。江楼主指明印记,替我找到来这儿的路,昨日申时过半出的城。” “倒也不算太久……” 凌无非看穿叶惊寒使坏,当即抢过话头,打断了沈星遥,对叶惊寒道:“得了,少卖关子。江澜只是中毒,又没被人毒成傻子。你的人手够不够,靠不靠得住,她自己看不出来?真要有何危险,早便来与我会合了。” 沈星遥扶着包裹着脑后伤口的纱布,蹙紧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叶惊寒容色不改,俯身帮她捋平略有翻卷的纱布,淡淡笑道:“你那日坠崖,真是把人吓得不轻。我同桑洵他们几个,当天便下了山。可要解七日醉,还得先回浔阳寻陆姑娘,以至于调派人手护送他们回去耽搁了几日,这才来迟了。” 沈星遥扶着头避开叶惊寒这暧昧的举动,没多在意他的解释,随意一点头。 凌无非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这姓叶的倒是不撒谎,不论何事都把话说一半留一半,心计之深,可见一斑。 但凡要有一件事,自己辩他不过,怕是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可他想不明白,叶惊寒早对沈星遥有意,从前也有许多机会对她表明心迹,却都不争不抢,偏偏到了现在横插一脚,也不知到底图什么。 沈星遥那从来不打转的心眼,真若被这厮给拿捏住,可不是好事。 就在凌无非胡思乱想的工夫,叶惊寒忽然朝他看来,接着说道:“好在凌兄及时赶到,有他在你身边照看,我便放心多了。” “怎么,这事用得着你放不放心?你当自己是谁?”凌无非心直口快,脱口说完这话,立刻后悔,低头看见沈星遥满脸的莫名其妙,不觉扶额,半晌,方叹了口气,道了声“我去煎药”,便即走出房门。 “我来吧。”叶惊寒说着,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凌无非一言不发,走到长廊尽头楼梯前,忽地转身,一把揪住叶惊寒衣襟,往上一提。 二人身量高度相当,内力差距也不算太大,是以这一提只空有气势,扯得叶惊寒衣襟微微变形,脚下却分毫不移。 “凌兄。”叶惊寒微笑按下他的手,和和气气道,“你失礼了。” “你在打什么主意?”凌无非冷声质问,“一天到晚在她面前阴阳怪气,当我什么都听不懂吗?” 叶惊寒波澜不惊:“你既已辜负了她,又何来立场插手她的选择?” “什么‘选择’?她几时做了选择?你到底想干什么?”凌无非怒极,两只手都用上才令他双脚后跟微微离地。然而叶惊寒却暗自使出“千斤坠”的身法,稳稳站了回去。 “你听清楚了,叶惊寒,”凌无非神情骤冷,目光凌厉如锥,直刺他双目,道,“我不在乎她如何看待我。她既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畅行天地,我绝不会打扰。但若非要选择一人,与她共度余生,那人也绝不可能是你!” “听凌兄这意思,是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叶惊寒神色始终从容,“既然如此,怎么就落得当众义绝,孤家寡人的境地。”说着,他淡然抬手,按在凌无非肩头,骤然发力一推。 凌无非错步侧身,避过他的推搡,反手一拳朝他脸上打去。叶惊寒却不躲不闪,生生挨了这拳,一个趔趄,好容易才稳住身子,再抬起头来,唇角已泛起青肿,内侧也被牙齿划破,渗出一滴殷红的血珠。 “凌兄既然如此不欢迎我,不妨多去陪陪小遥。”叶惊寒笑道,“她的汤药,还是我来置备吧。” 凌无非见他自顾自走下楼梯,生怕他又拿汤药大做文章,当即飞奔抢上将他推开,匆促奔去后厨。 至于沈星遥,此刻正安然靠在床头,阖目调息。她早已看淡男女之情,根本没有留意到凌无非与叶惊寒之间那剑拔弩张的气氛,眼下两人都不在房里,反倒乐得清静。 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幸得她底子好,将养了这么几日,气色体力都恢复不少,只是头部震荡,令她时不时犯晕,无法行动自如。 她躺了一会儿,仍旧觉得不适,便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偏巧听见敲门声响。 “进来。”沈星遥说完,又觉头疼发作,揉揉额角坐起靠在床头,披散的青丝垂落两颊,衬得本就苍白的脸颊愈显消瘦。 叶惊寒开房门,无声走了过来。 “是你啊……”沈星遥倦怠不已,打不起半点精神,直到他在床边坐下,余光才瞥见他唇角淤青,不由一愣,好奇问道,“你脸怎么了?” 叶惊寒摇头一笑,并不答话。 “刚才,好像听见你们说话了。”沈星遥若有所思,道,“我头昏,听得不大清楚,就听你们说些什么‘你’啊‘我’的,怎么就吵起来了?” “想是上回那些事,没能当他面说清楚。”叶惊寒说着,无意似的瞥见沈星遥蹙起的眉,*淡然笑道,“你说的不错,我不该擅自替你做主。若早知会引发这么多麻烦,令他连你一起误会,我定不会……” “他爱误会便误会吧,”沈星遥眼睑半阖,“我不喜欢在毫无意义的事上浪费工夫。” “放心,”叶惊寒拍了拍她搭在被褥上的手,温声安慰道,“我已帮你解释清楚,错都在我,他不会介怀的。” “解释?”沈星遥眉心一动,倏地扭头,直直朝他看去,眼中满是困惑,“为何要和他解释?莫不是你认为,我到了现在,还需要讨好他?” 第179章 “绝无此意。”叶惊寒收敛笑意,郑重其事摇了摇头。 “既已走到这一步,他想如何看我,都是他的事。”沈星遥仰面靠在叠起架高的被褥上,长舒一口气,道,“罢了,我还有话想问你。” “你说。” “上回我让双双转交的解药,你可有派人送去给段逸朗?” 叶惊寒微微颔首。 “我还是想再见他一面。”沈星遥若有所思,“虽说吕济安的手记里,并未记载消除心蛹之法,但至少李温的存在可以证明,此物虽毒,却非无解。” “你是说,段元恒害了你母亲,你却想救他的孙子?”叶惊寒目露讶异。 “一码归一码,祖辈恩怨,不该算在他的头上。”沈星遥说着,忽觉口渴,当即扶着床板坐直身子。 叶惊寒见她目光转向不远桌上的茶水,即刻起身给她倒了杯茶,递到她手边:“是你宽厚,容得了他,也容得下我。” “你和他?”沈星遥一时未能反应过来,片刻,方想起薛良玉和段元恒本是同谋。 而叶惊寒与段逸朗,一个是仇人之子,一个是仇人之孙。 “你和他不一样。”沈星遥莞尔,“你从未与薛良玉有过往来,可他却……” “那,”叶惊寒唇角漫起笑意,没等她把话说完,便开口道,“既然不一样,也就是说,你从未对我的身世有过介怀。” “不曾想过。”沈星遥摇头。 “那么,若是你我相遇,在凌兄之前,”叶惊寒神色忽然变得凝重,“如今一切,会否不同?” 沈星遥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一时未能想到该如何回答。 却在这时,凌无非怪腔怪调的话音从门边飘了过来:“话可不能这么说,叶兄。” 二人不约而同扭头,只瞧见某人端着汤药立在门边,眉眼压着怒色。 他鄙夷的目光飞快扫视叶惊寒一圈,干笑两声走到床前,看向沈星遥的一瞬,又换回平日里温和的面孔,见她端着瓷盏,俯身探了探温度,柔声说道:“水凉了,我去找人给你换一壶。”说着,便想从她手里拿过茶水,却见沈星遥展开手掌包住杯侧握紧,不肯松开。 “药很苦。”她口吻平静,没有丝毫撒娇或是宣泄的意味,冷冰冰的,同她手里瓷盏的温度一模一样,“我渴了。” 凌无非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把手从她掌下缝隙里伸了进去,隔开她的手与杯盏,似是打算将那杯水捂暖。 沈星遥完全无法忍受这过于密切的距离,当即松开手。 凌无非拿过瓷盏,看见她阴沉的脸色,回头一瞥叶惊寒,唇角略一抽搐,指着他对沈星遥道:“他又说我坏话了?” “你打了他?”沈星遥眸色淡然。 凌无非干笑两声,摇了摇头。 “不是你?”沈星遥眉心微动。 叶惊寒笑而不言。 “清者自清,是非公道自有定论。”凌无非往头顶一指,目光飞快从叶惊寒身上掠过,嗤笑说道,“就算哪天他真的死了,也是苍天开眼。”说完这话,转身拎起桌上那壶凉水,头也不回走出房门。 他待沈星遥一向坦诚,如今接二连三遭到挑拨贬损,原想一争高低的心态到了极致,反倒趋于平和。他提着冷壶来到大堂,嘱咐伙计烧水更换,便自在窗边空位坐下等候。 秋风卷落黄叶,贴着窗框滑入堂内,凉意透骨。 凌无非顺手关窗,忽地想起沈星遥的屋子半日未曾开窗透气,动作不觉一滞。 却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女子温软的问话: “敢问,阁下可是光州钧天阁少主,凌无非凌大侠?” 第105章 雨打江湖风吹去(一) 黎阳城外枫林,红叶铺了满径。 树下,一名背着弓箭的高大男人盘膝正坐,箭囊里的箭支皆由精铁所制,箭身镶嵌金环,颇显厚重。 男人的目光盯着城门方向,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忽闻东面响起一阵马蹄声。男人回过头去,只瞧见十余骑快马踏碎一地红叶,疾驰而来,为首的是无极门长老蒋庆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 老头名唤胡博全,江湖人称“胡不全”。这个诨号,说的是他混迹江湖数十载,博而不精,什么都见过,什么都使得不地道。唯一的好处,便是结交了奇离古怪的朋友兄弟,关键时刻,总能帮得上忙。 “原来是单兄弟。”胡博全跟在蒋庆后边下马,不迭上前施礼,“前几回光州聚义,都不曾见到,还当单兄弟把咱们给忘了呢。哎?不知这一回……” “不敢当。”单誉起身还礼,“这两年闭关练功,错过不少奇闻。如今出了关才知道,中原武林,又是大变样了。” “哦?”蒋庆上前几步,“这么说来,近日江湖异变,单大侠都已知晓?那么今日前来……” 单誉拱手道:“说来惭愧,单某也是听闻泰山天烛峰之战,才匆匆赶去,谁知晚了一步,没能碰与诸位英雄碰上。不过好巧不巧,撞上一件事。” “何事?” “飞鸿门卫副掌门病中遇袭,好在柳先生于院中布下灵草,又有飞鸿门的各位弟兄拼力抵抗。”单誉说道,“我到的时辰刚好,一箭拦下一人,却不想那人为不被我等拿住问话,竟然给自己喝了化尸水,当场化为乌有。” 胡博全听得浑身一哆嗦,身后跟着的一名背着大竹篓的髭须汉子却神色如常。 第180章 “竟敢喝化尸水?”蒋庆颇为震惊,“这是有多么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哎,这不对啊。” “何处不对?” “卓然目的昭然,他若还要行凶,尽可光明正大动手,何必用这种残忍手段隐藏身份?” “那定是他的同伙,不想暴露自己。”胡博全抚须说道,“蒋长老,这事说不好,咱们自己的人里还有内鬼呢。” “我不知是怎么回事。”单誉是个武痴,脑袋转不过弯,总比别人慢半拍,“只是听闻沈女侠新任盟主,手下定缺人手,想出一份力。只是当年……” 她想起多年前在玄灵寺里对沈星遥射出的那颇为不友善的一箭,便觉无地自容:“所以我便请了留守泰山脚下那几位琼山派的女侠代为转告,免得……哎,你们二位这又是……” “事不宜迟,咱们路上慢慢说。”蒋庆抬手一指,正是城门方向。 枝头的枫叶结了霜,被风一吹便折了茎,直直坠下枝头,没有一丝一毫婉转回旋。 鸿福客舍门前的老松却笔挺,针叶始终青翠。 凌无非听见有人唤他,循声扭头望去,却不由得愣了愣,一时竟叫不上她的名字。 褪去华裳的文晴,一身素色衣装,只在耳侧绾了一个简单的堕马髻。而在凌无非的记忆里,只有她那一身考究精致的衣裳,和满头丁零当啷的金饰。 因而直到看见沈兰瑛等师姐妹三人在她身后走进客舍大门,方反应过来这是谁。 他站起身来,心下满是疑惑,还没走出两步,便见文晴一脸欣喜朝他走来:“真想不到,还能在这见到你——” “哦我知道了!”林双双恍然大悟,当即指着凌无非道,“难怪逢人便说我师姐身后一直有个男人跟着,原来是你!你这人怎么这样!都已经义绝了,还一直纠缠不休……” “我没那么无耻。”凌无非毫不客气打断她的话,抬手往客房方向一指,“纠缠你师姐的人在那儿。” 林双双被他说得一愣,正待顺着他的手往楼上看,却被大门外传来的一声尖叫惊得打了个跌,回头一看,只听得锐器破空声响,携着凛冽寒意直梭她头顶, 朱碧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胳膊拉回身旁,紧随其后,四面窗动,无数条肉眼难辨的丝线飞速破窗而入,携铜锥纷纷刺入木柱墙体。 大敞的门窗之外,黑压压站满了架着弩的蒙面人,虎视眈眈盯住几人。 “银玉天蚕丝……钟离奚?”凌无非疑惑蹙眉,忽觉两肩衣衫被何物夹住,回头一看,却见文晴咬唇闭目瑟缩在他身后,两手抓在他肩头,将衣裳都揉皱了。 他不免尴尬,握拳掩唇清了清嗓子,轻声提醒道:“文姑娘。” 文晴怯怯松手,睁开双眼,目光无意与他对视一瞬,又立刻低下头去。 因是清晨,堂内食客并不多,仅有的两个坐在墙边的书生,瞧见这般阵仗也都吓破了胆,飞快起身欲逃。 凌无非脸色立变,连忙高喊:“别乱动!” 可那两人慌不择路,哪里还听得见他的话?当即撞上丝网,一身鲜血淋漓倒在地上咽了气,随身扇子脱手滑出,因着惯性,一直滑到凌无非脚边。 站在柜台后的伙计瞧见此景,两眼一翻,直接晕倒在地。 凌无非略略侧身,挣脱文晴扣在他肩上的手,目光环视四周。 阳光透过大开的门窗,照亮堂中高高低低纵横交错的天蚕丝线,盘踞整个大堂的丝网阵型,刚好从中间将五人分隔开来。琼山派三姐妹一边,他与文晴则在另一边。 他的目光在外围持弩的人群中搜寻一番,试图找出发话的首领,却觉每个人的穿着打扮,甚至气势都没多大差别。 凌无非不禁蹙紧眉头:“喂,你们……” “凌公子,你是不是……认得他们?”文晴怯怯开口,无意识打断他的话,“方才听你说,这个是什么……蚕丝?” “银玉天蚕丝。是钟离奚上回找来,对付我娘用过的阵法。” “这么说来,他们都是冲你来的了?”林双双气得直跺脚,“真是灾星,都到别人山头底下了,还能招惹麻烦上门。文姐姐你离他远点,别被连累了。” 这话听得文晴尴尬不已,一时接不上茬。 朱碧见状小声提醒:“你少说两句。” 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对沈兰瑛没有任何影响,她回身望向二楼走廊后凌无非方才指过的方向,脑中仍在想着沈星遥,却见二楼一整排客房大门始终紧闭,没有任何动静。 “放箭!” 黑衣人中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几人旋即闻得嘎吱声齐响,定睛一看,竟见外围一圈弩手都已把箭架上了弦。 凌无非住店数日,平日都在沈星遥身旁照顾,上楼下楼,并不会随身带着剑。见此情形,当即抬足挑起那把落在他脚边的折扇,稳稳接在手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接扇的一瞬间,正大门前幡旗上方倏地掠下一道人影,与此同时,万箭齐发,一声惨叫惊起,堂内五人视线穿过密密麻麻的箭网,赫然看见门前幡旗下方倒下一人,头和身子都分了家。 文晴大惊失色,几乎是下意识躲在凌无非背后,蜷缩着身子,死死扣住凌无非腰间革带,脸颊几乎埋进他腰窝里。 凌无非顿觉不适,却不得不腾手挥扇荡开扑面而来的箭网,无暇挣脱。 第181章 沈兰瑛等人亦拔出配剑,除却林双双武功稍逊,左支右绌一番不得不退去两位师姐身后,倒也算得上应对自如。 然而门外弩手没一会儿便乱了阵脚,一个接一个倒下。 一道清影自幡旗上方檐角跃起,倏然落在门前,身量高挑,眉目清隽,不是沈星遥还会是谁? 凌无非瞥见窗外于黑衣人丛中翻飞的身影,倏地明白过来。 丝网阵只在大堂,而不在客舍外,楼上客房里的二人,只消从窗口出,攀檐而上,便能轻松绕开阵势,消除外围隐患。 沈星遥瞧见剩下的黑衣人弃弩而逃,只作势往前走了一步,却不紧追。她伤势未愈,底子尚虚,只消出面杀几个喽啰,做做样子便是了。 倒是叶惊寒忙得不得了,收拾完了东面那群喽啰,还得对付逃兵。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为数不多的几个活口便都被他逮了回来,点上穴道,扯了面罩,挨个踢倒在门前。 沈兰瑛欣喜万分,击落最后一支竹箭,抢上几步,唤了一声:“小遥!” “你们怎么来了?”沈星遥欣然走到门边,脸上笑意却在瞥见凌无非匆忙挣开文晴双手的一瞬略微一僵,眸里转而多了一抹嘲讽之色,回到几位师姐妹的身上。 “说来话长。”沈兰瑛道,“你可还记得‘神羿手’单誉?” “不是听说他这几年都在闭关练功吗?”沈星遥不解,“怎么了?” “卫椼伤中遇袭,是他刚好赶到,把人救下。”沈兰瑛道,“他说,他还欠你一条腿,一条性命。今你为江湖魁首,他愿以性命追随,只是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凌无非听到这话,眉心倏地一动。 怎么又来一个? “求之不得。”沈星遥莞尔,“他在哪儿?” “就在城外。只是……”沈兰瑛说着,面露难色,小心翼翼用剑摸索身周蚕丝方位,困惑不已,“这些东西要怎么办?” 沈星遥顺势踹了一脚跪坐在地上的黑衣人:“钟离奚人呢?” “中什么西?”黑衣人被她问得一头雾水,“女侠,咱们只是奉命办事,并不认识您说的……” “少废话,你既不认得钟离奚,这天蚕丝阵又从何而来?”叶惊寒做了多年刺客,身周总泛着一股子散不去的寒意,脸色一冷,便似修罗一般,吓得那几个黑衣人直打哆嗦。 “大侠明鉴,小的真的不知啊!”几人吓得面如土色,若非被点了穴道,只怕都要在这给他俩磕头,“咱们都是万刀门里各部分舵的人,如今听闻刀霸死了,卓先生被抓,本都打算散伙了,谁知上头来了命令,要咱们全都撤回总部,这不,又奉了指示,到这来了吗?” “是谁给你们下的命令?这些偃甲又从何而来?”凌无非问道。 “咱们领命向来都有特定的信函,上头的人从不会亲自来见。”黑衣人道,“所以这回也是一样,到了总部,所有一切都准备好放在那儿,这才……” “如此说来,”沈星遥不觉凝神,陷入沉思,“特定信函下令,那这信上的字迹,你们总该认得吧?” 几人忙着问话,竟都不曾留意,角落里还有一名黑衣人没有死透,他颤颤巍巍,悄无声息爬了起来,缓慢往弩中架上一支短箭,摇摇晃晃指向沈星遥喉心,倏地扣动扳机。 第106章 雨打江湖风吹去(二) 弩箭离弦,携劲风破空,势如闪电。待得沈星遥察觉,箭已近面,即便立刻闪避,亦已不及。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金环铁箭携罡风破空而来,径自穿透弩箭箭骨,生生将之劈作两半,钉入地面,尾羽自颤不休。 众人一时愕然。沈星遥循着箭支来处望去,瞥见单誉纵步奔来,身后还跟着蒋庆等人。一行人浩浩荡荡,惊得围在街口官网的百姓一哄而散。 她已有数年未见过此人,虽已听沈兰瑛告知,真正看见,仍旧愣了愣。光阴似箭,当年那个木头木脑不苟言笑的愣头青,似也多了几分人情味,一上来便跟着蒋庆等人,一番寒暄。 “敢问沈盟主,这些人从何而来?”蒋庆好奇低头,打量那几个黑衣人,却吓得这帮缺心眼的东西一个个东倒西歪,摔得狗啃泥。 一旁的胡博全,一把年纪了还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瞧见站在客舍大堂内的几人一步不动,便要往里走,却被叶惊寒拎着颈后衣襟拽了回来,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哎呀,叶宗主你这是……” “胡老先生今年高寿?”叶惊寒问道。 “六十有九,”胡博全掸掸衣袖,“才过花甲,年轻着呢。” “您老要是进了这扇门,这辈子可都没法古来稀了。” “啥玩意儿?”胡博全听得发懵。 蒋庆却看出了端倪,看了看那两名无辜书生残缺不全的尸体与一旁红得发黑的几条丝线,不觉锁紧眉头:“沈盟主,这是……” “万刀门的新手段。”沈星遥淡淡道,“听闻蒋先生精通阵法,可否帮我们看看,这银玉天蚕丝阵,应当如何解开?” “你说什么?这是银玉天蚕丝!”胡博全惊呼道,“银玉天蚕百余年前便已绝迹,这些东西他们究竟是从哪……” “所以,我这不就来请教蒋先生了吗?”沈星遥未免多生枝节,不愿太多人知晓钟离奚的存在,即刻开口打断胡博全的话。 第182章 蒋庆虽得她恭维,却不敢托大,谦虚几句,不声不响走到门边,仔细查看一番丝网阵,却不由得摇了摇头。 沈星遥心思一悬:“蒋先生也解不了?” “那倒不是,”蒋庆摆了摆手,神情略显为难,“只是天蚕丝纤细,老夫年迈,眼神不佳。实在是……” “您的意思是,只要看得清楚这些天蚕丝,便解得了阵?”沈星遥眉稍一动。 胡博全登时来了劲:“那不正好吗?咱们刚来的路上还看见沿街铺面正刷漆呢,找他们借……” “胡老先生。”沈星遥打断他的话,“大漆有毒。” 胡博全立刻不吭声了。 文晴心里害怕,下意识又往凌无非身后缩。凌无非生怕沈星遥起误会,立刻错步躲开,却见沈星遥有意无意朝这头望来,更如芒刺在背,连怎么站都不知道了。 胡博全看了看堂内五人,啧啧摇头叹气,对着身旁背竹篓的髭须汉子感慨道:“可惜啊。若几位能像阴兄弟你的蜜蜂一般,从这天蚕丝网的缝隙里飞出来,不然的话……” “你刚唤他什么?”许久未发话的叶惊寒听到此言,耳根倏地一动,当即敛容收色,扭头看向那身背竹篓的髭须汉子,“这位先生姓阴?” 凌无非显然也听见了这番对话,眸中晃过一瞬讶异,旋即上前两步,对那髭须汉子略一拱手:“敢问阁下,是否便是赤雪谷一脉传人阴维秀?” 髭须汉子听到这话,懵了好一会儿,忽地咧嘴一笑:“真想不到,赤雪谷覆灭多年,竟还有人记得。” “过奖,”凌无非道,“在下师承鸣风堂掌门秦秋寒,对过往江湖轶事,都略知一二。” 传闻赤雪谷是中原武林的一块宝地,地势优良,得天独厚,严冬深雪天气,亦能百花齐放,艳若春朝。 因此谷气候地势,得天独厚,故而当中蕴藏了不少谷外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奇珍异兽,被中原武林各路修习医毒之人所向往,却无一人能找到其所在,唯独一个只有十几号人的小门派,在此谷中栖身,豢养奇珍,修医习武,从不与外界往来。 可这样的宁静,还是被人打破。原本与世隔绝的山谷所在,不知被何人揭破,引发无数争端,终于在某一日,被人埋下炸药,放火烧山,将本是人间桃源的山谷夷为平地,从此不复存在。 而侥幸逃出的门人,流落他乡,仅剩的本事传了几代,只留下这么一个后人,便是眼前这位髭须汉子阴维秀。 “在下就是个种草药的养蜂人。”阴维秀道,“是胡老先生告诉我,当今江湖势危,万刀门大肆作乱,正是用人之际。几位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吩咐,阴某定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倒也不必把话说得这么重,如今的卓然已是丧家之犬,对我的构不成太大威胁。”沈星遥听完几人讲述,脑中思绪豁然开朗,对阴维秀道,“不过,阴先生方才可是说,你能让蜜蜂听你的话?” “正是。”阴维秀拍了拍身后背篓,胸有成竹道。 “那就好办了——”沈星遥展颜。 这位阴先生来得不早,却来得十分巧。 蜜蜂生有复眼,对于细微之物的感知,远比人强,自能清晰分辨堂中那些银玉天蚕丝的所在,让它们停在丝线上,那一根根近乎透明的天蚕丝,自然便能显形。 是以丝网阵之危,只花了半个时辰便迎刃而解——那些用以牵引银玉天蚕丝的偃甲也都被找了出来。半个时辰后,随后,蒋庆破除阵法之困,命随行弟子入内,包下了客栈,还悉心安排了人手负责看押抓来的那几个黑衣人,另又派了几人,专程料理那两位无辜身死的书生身后事。 蒋庆同胡博全、单誉一道,连同原先便在客舍里,除文晴以外的六人,围坐于房内,认真说起了近来所发生的事。 原来就在卓然被擒后不久,几乎便是前后脚的工夫,各地万刀门分舵便收到了风声,有的原地遣散,还有的为人刀俎,来了云梦山布这丝网阵,几乎等同于送死。 可令几人惊讶的,并不是万刀门上下不成方圆,几乎如同儿戏的调派作风,而是对于万刀门一方而言,卓然的暴露十分突然,除非个个都长着千里眼、顺风耳,秋千里外都能立刻看到泰山一战的结果,并立刻做出反应。 那不是神仙才办得到的事吗? “您信我吧,求求各位就信我的话吧。”被押来问话的黑衣人苦苦哀求,浑身颤抖看着躺在桌上的几封信件,道,“咱们领的命令,能找见的都在这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都落在您们手里了,我再不说实话,哪还有活路啊这……” “可这些书信的笔迹,的确是一样的。”沈星遥拿着最新的那封信,与从前下指令的书信比对,只觉起笔落笔,所用都是相同手法,轻重也都相当。 她越发不解,困惑说道:“可卓然被抓,立刻就被关押了起来,照理来说,这结果他是预料不到的,怎么就能提前做准备,预知我们会来云梦山呢?” “除非下令之人根本不是卓然。”凌无非眉头紧锁,忽而像是想到什么,转头认真望她,目光恰好相对,“这件事,那位文姑娘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莫非你怀疑文晴?”沈星遥略一摇头,“她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应当没有机会做这些” “我没说这是她写的。”凌无非怏怏道,“你怎么就总是认为我……” 第183章 “或许可以找她问问,万刀门内可还有别的掌事人。”叶惊寒打断他的话,道,“又或者,她是否在万刀门里见过其他可疑之人。总而言之,卓然的同伙,绝不可能只有燕霜行一个。” “那会不会是烈云海还没死?”胡博全突然开口。 听到这话,叶惊寒身子微微一僵,当即抬眼朝他望去,眼中满是莫名其妙,沉默了好一会儿,适才开口道:“应当已经死透了。” “那还有没有可能,叶宗主您杀的那人,并不是烈云海?”胡博全继续着他的质疑,“老夫是说,会不会这‘烈云海’根本只是个诨号,卓然手底下还有好几个一样的傀儡,说不准……” “我觉得不可能。”沈星遥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看了过来。 “倘若‘烈云海’不可取代,贺尧不会那么疯狂,他显然是个弃子。”沈星遥神情严肃,没有半点玩笑之色,“倘若已有合适的备选之人,那么‘刀霸’之名,他根本争取不到,谁会为了绝不可能做到的事赌上性命?显然,他觉得自己有可能,也就是说,卓然手中,绝不可能还有已成型的第二个傀儡。” “那……那岂不是说……”胡博全的瞎猜被推翻,一时半会儿说不出个所以然。 “罢了,我还是去问问文晴吧。”沈星遥说着,即刻拿起桌上的信件走出雅间,往客房而去。 文晴见她到来十分高兴,又是倒水,又是关切询问进展,然而看见那些书信的一刹那,眼中欢喜之色,顷刻便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躲闪与惶恐。 “你……”沈星遥看出端倪,心念倏地一动,少顷,一字一句,缓缓开口问道,“你是不是知道这些书信是谁写的?” “我若承认是我,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恶人?” 第107章 雨打江湖风吹去(三) “是你?”沈星遥对文晴的回答感到颇为意外,不解问道,“那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文晴咬唇不言,只拿起那些书信,一张张翻看,翻至那张以银玉天蚕丝阵杀人的指令时,瞳孔急剧一缩,踉跄着退开两步,一脸惊惧看向沈星遥道:“这张不是我写的。” 沈星遥越听越觉糊涂。 “从前我受卓然胁迫,替他誊抄书信,下达命令于各分舵,可这一次……”文晴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我一直同你们在一起啊,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 沈星遥听她前后说辞不一,心下疑窦丛生,从她手中拿过最新的书信,仔细查看一番,只觉信上字迹与其他几封一般,并无任何出入,唯一不同的只有纸张——纸浆厚薄不均,毛躁粗糙,随手一抹还会飘出纸屑。而其他纸张,都十分平整,质地虽算不上细腻,至少算得上均匀。 可笔迹相同,纸张不同,又能证明什么?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文晴两只手攥在一起,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深深埋下头去,“我知道这么说,未必能让你们相信,毕竟我也曾……也曾助纣为虐,若是因此冒犯了你们。或是你们觉得,把我带在身边不安全,想要如何处置都可以。” “倒也不必这么想,既然你说不曾做过,无论是真是假,总有破绽可循。”说着,她又收起那些书信,转身退出客房。 沈星遥回到雅间外,尚未推门,便听得屋内传来争执声。 “既然凌兄认为,此事背后另有阴谋,那么不妨说说,他们如此为之,故意引开我等视线,背后又是为了谋划何事?”叶惊寒话声清越,中气十足,当中隐有不屑之意。 “我只是想说,莫要因为他们这次派来的人手不济,便掉以轻心。”凌无非语调虽稳,个别几个字出口却说的极冲,显对他不满已久,“何况钟离奚的偃甲出现在他们手里,显然已有合谋……” “这可未必。”叶惊寒打断他的话,道,“钟离奚想针对的,恐怕只有凌兄与令堂,与旁人并无瓜葛。究竟是合谋还是受胁迫,眼下还不是下定论的时候。” “那他只针对我,还把你给困在地洞里半个月?你骨头都快断了,还觉得这是他给你生路?”凌无非驳斥道,“叶宗主,你究竟是看我不顺眼,还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事事都要唱反调?” 沈星遥好奇为何二人吵成这般,蒋庆等人还不出声劝架,然而推门一看,却发现蒋庆等三人已不在雅间。剩下沈兰瑛与朱碧、林双双坐在一旁,托腮看着凌无非与叶惊寒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 只是看见沈星遥进门后,方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二人,都不约而同收了声。 “小妹。”沈兰瑛当即起身,三步并做两步跑至门前挽过她的手,道,“如何?文姑娘可说了什么?” “蒋先生他们呢?” “该说的话都说的差不多了,他们赶了很远的路,还有手下人要安排,便先回房了。”沈兰瑛说着,目光不自觉看向叶、凌二人,“他们……” 凌无非看着沈星遥,余光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叶惊寒,什么话也没说。 “怎么都不说话了?”沈星遥泰然如常,挽着沈兰瑛的手,走到师姐妹身旁坐下,若无其事看了看方才争执的二人,淡淡问道,“何事至于如此?” 凌无非自知点背,一开口必招她厌烦,索性什么话也不说,只等着叶惊寒开口。 叶惊寒摇头,无奈一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凌兄认为,今日之祸并非简单寻衅,而是万刀门在背后另有筹谋,借此混淆视听,好令我等松懈,再谋他图。” 第184章 “那你认为呢?” “倘若今日蒋先生未到,我们未必能够脱身。”叶惊寒道,“银玉天蚕丝阵,的确可以杀人。” 沈星遥听罢,并不说话,略略垂眸思索片刻,方道:“其实我也觉得,最近一切计划,进展都太顺利了。” 叶惊寒眼波略微一动。 凌无非的目光始终都在沈星遥身上,这会儿听她话里话外对他的判断似有认可之意,顿时洋溢出喜色。 “数月前我*刚回中原时,便已去过一趟万刀门河州分舵。”沈星遥道,“起初我也认为,这只是一帮乌合之众,难成大事。可就是这样的‘乌合之众’,却能悄无声息把你们两个给抓去,暗里设下这么多绊子与难关。”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可我不觉得,我的阅历,比你们深多少。同样的人,同样在幕后操纵这一切,我却始终平安无事。你们不觉得,这说不过去吗?” “也许,只是因为他们从未将你视作真正的对手。”叶惊寒若有所思。 沈星遥缓缓摇头,一手搭在桌沿,略微往前倾身,神色倏然变得凝重:“这些人一直以来,都不曾显山露水,看起来都很好对付。可我们却从来没有一刻,真正彻底消除过当中隐患。” 听到这话,众人不禁沉默。 良久,她放下手中书信,一张张铺展开来,缓缓说道:“所以时刻保持警惕,不要掉以轻心。哪怕都是杞人忧天,自己吓唬自己,也好过无时无刻都会遭人暗算强。” 说着,她莞尔一笑,拿起那张质地粗糙的信笺,在几人眼前展开,道,“所以,这封信,你们几位可有法子找出破绽?” “这些刚才不是都看过了吗?”林双双不解其意,挠挠头问道,“又出什么岔子了?文晴到底说了什么呀?” “她说,此前所有的命令,都是由卓然拟稿,借她的手誊抄下达。唯独这次不是。”沈星遥道。 凌无非不禁生疑:“她这么说,你便信了?” “为何不信?”沈星遥笑吟吟道,“我又不是你。” 话里机锋显而易见。凌无非听见,立刻闭上了嘴。 叶惊寒从她手里接过信笺仔细查看,比对字迹,又摸了摸纸张,这才发现问题所在:“谁家的纸做成这样,也敢拿出来卖?” “可真要一家家铺子去寻,恐怕得费好些功夫。” 凌无非无声站起,缓步踱至叶惊寒身后,垂眸仔细打量那封书信,忽地开口:“未必。” 那张纸被叶惊寒竖着举起,刚好对着半开的窗。光影穿过半透不透的纸张,将上头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都照得清清楚楚,横七竖八,好似大地干涸龟裂出的纹路,竟像是由无数碎纸片拼接而成的。 他说完这话,便即将圆桌正中摆放茶具的托盘拉到跟前,移开当中壶盏,留下空盘,倒入清水,随后拿过叶惊寒手里的信,平展开来,缓缓放了下去。 “你怎么把它扔水里?”林双双“刷”地一下站了起来,看向飘浮在托盘水面的信笺,“墨迹遇水便晕,一会儿岂不是……哎?” 她话到一半,两眼倏地瞪直了,屋内其他几人,亦站起身来,全都看向了那只盛水的托盘。 四四方方的信笺,在被清水浸透后,竟然化成了无数片小碎块,漂浮散开来,墨色随之晕开,将水染成灰色。 沈星遥拿起一片,指尖摸索过凹凸不平的边缘,似有所悟:“如此粗糙,难道是徒手撕下来的?” “若用剪刀,纸絮便会裁断,接缝平整,再拼接起来,痕迹便太明显了。”凌无非道,“此人应是从文晴的墨宝里找出行令所需相应文字,一一撕下,再重新拼接,纸与纸的接缝处,涂抹薄浆粘合,再用重物压平,再将外围裁剪平整,如此看来,便与寻常信件一般无二。” 言罢,炫耀似的,颇为得意地瞥了一眼叶惊寒。 叶惊寒略一耸肩,什么话也没说。 “可背后操纵此事之人,如此大费周折,又是为了什么?”朱碧不解,“怕旁人认出他的笔迹吗?” “或许,此人也是我们的旧相识。”沈星遥放下残笺,思索片刻,道,“还有个人,兴许会知道些内幕。” “谁?”凌无非疑惑道。 “段逸朗。”叶惊寒道。 “段逸朗?”凌无非瞪大双眼,诧异不已,“他又怎么了?你们找到他了?” “没人告诉你吗?”沈星遥颇感意外。 “还有谁知道?”凌无非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骨伤发作那几日,一直在昏迷。”沈星遥道,“我便只好告诉白掌门说,请她转告于你。” “她早就去别处了。”凌无非道,“我从醒来就没见过她。” “难怪。”沈星遥略略颔首。 “现在知道也不迟。”叶惊寒漫不经心道,“所以接下来,凌兄可要同我们一道去须江县见他?” “你——们?”凌无非唇角略一抽搐,脸色十分难看。 “事出情急,我只能先请叶大哥将段逸朗安置在须江县一代的落月坞旧部,”沈星遥道,“当年你不是还去那找过我吗?” 此事不提倒好,一提起来,凌无非便觉一肚子窝火。 当年他与沈星遥流落江湖,腹背受敌,因前途未卜,彼此意见不合生了嫌隙。不及修复,这位姓叶的仁兄便半路把人拐去当了便宜帮手,害得他千里迢迢追去仙霞岭求和,又是讨好又是耍赖,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才和她重归于好。 第185章 如今,叶惊寒唤她一次比一次亲昵也就罢了,连沈星遥对他的称呼,也始终亲近友好。 分明他满心算计她都知道,竟这么容易原谅,而自己这头,却是百般不落好。 凌无非内心失衡,又不便表露,只得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愤懑,故作轻松道:“逸朗失踪如此之久,我也很想见见他。若是叶兄没有意见,不妨让在下同行?” 叶惊寒欣然颔首,神色轻松如常。 仙霞岭是落月坞的地盘,地处隐蔽,不便太多人同往,是以沈星遥吩咐蒋庆等人协助,等到了地方,便请他的人和其他无关人等带同沈兰瑛等师姐妹三人与文晴先到离须江县较近的无极门睦洲暗桩安顿,听候安排。 虽说在到此之前的大部分路程,所有人走的,都是同一条路。但未免人多惹眼,蒋庆等人仍旧带着起初同来报信的那些手下,押上万刀门的俘虏在后,稍慢一程。 这日午后,沈星遥等人进了宣州城,按照先前的约定,待与蒋庆一行至城西的玉溪坊暗桩会和,途径市集,只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道旁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林双双武功不好,平日里甚少有机会被放下山,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眼瞧着一个卖泥人的走过身旁,当即转头去看,没留神被过路行人撞到头,捂着后脑勺又缩了回来。 “行了。办正事呢,别走丢了。”朱碧拍了拍她肩膀,道。 “不必如此紧张。”沈星遥回过身,道,“这都到酉时了,一会儿城门便关。今日肯定是要在这儿住下的,闲来逛逛也无妨。” 林双双得了首肯,当即露出喜色,拉上朱碧便要往一边卖各色奇巧小玩意儿的摊位上去,却被沈兰瑛拦住,道:“一会儿先去坊里落脚,夜里开了市再来吧。” 沈兰瑛挽着沈星遥的手,只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适逢一卖糖葫芦的老人抱着草靶子经过,凌无非像是想到什么,向那老人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沈星遥。 沈星遥只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接。 凌无非若无其事转身,拦住准备离开的老人,又从那支草靶子上取下四串糖葫芦,随手递了银钱,给她身旁几个师姐妹一人手里各递了一串,甚至叶惊寒也猝不及防,被他塞了一串。 最大最圆的那串,自然是留给沈星遥的。 沈星遥没理由不接。 然而等她将糖葫芦接在手里,凌无非又把刚递给叶惊寒手里的那一串给夺了过来,大大咧咧咬了一口,大步流星走开。 叶惊寒本就对他此举感到费解,根本没动过那串糖葫芦。凌无非自然也知道这事。 他就是故意的。 叶惊寒不禁摇头,嗤之以鼻:“幼稚。” 沈星遥下意识看了一眼一旁津津有味啃着糖葫芦的林双双,不由愣住。 第108章 破镜分钗难重圆(一) 玉溪坊是无极门设在宣州的暗桩,地处江南,长年湿热多雨,过了盛夏便是冬,四季并不分明。如今过了九月,才由热转凉,未至黄昏,风中便已添了几分萧索。 暗桩驻扎的人手早得了信,为一行人打扫出住处。因蒋庆一行来得稍迟,便由暗桩管事代为接待。 沈星遥一向不习惯人情往来,只与几人简单寒暄了几句。一旁的林双双则满心惦记着出去闲逛,趁着接风宴开席前的空当,把师姐妹几个全都拉去了市集。 自过了申时,街市上的人便越来越多,小摊一个挨着一个,卖吃食的,卖鸟耍猴的,还有各式胭脂水粉,面具小扇,环佩玲珑等各式新奇玩意。 林双双对穿衣打扮毫无兴趣,一头钻到编绳的小摊前,看着老摊主熟练地打好五彩络子,套着葫芦挂上摊位,眼珠子亮得可以冒出星星。 习武之人大多不擅这些手工活,琼山派与世隔绝,山中弟子长年练功,更没时间琢磨细致的。 林双双托着下那个络子,停在小摊前看了好半天,也没看明白是如何编出来的。摊主看出她喜欢这络子,又拿出一串铃铛,系在葫芦上。五彩络子加上铜制的金色铃铛,花里胡哨的,越发显得晃眼招摇。 朱碧见她就要掏钱,连忙按下她的手,道:“双双,你最好别买这种带响的东西。别人要想找你麻烦,听见声就来了。” 这时,沈家两姐妹也从一旁的香料摊子踱了过来。 “可沈师姐以前也随身带着铃铛呢,”林双双颇不服气,指着沈星遥道,“我都看过好几次了。” 沈星遥听到这话,眼波微微一颤,蓦地看向那只挂着铃铛的络子,神使鬼差伸手轻轻一碰。 铃铛轻颤,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朱碧这头还在说着林双双:“她武功好,你自己什么样,心里没数吗?” 铃铛犹在风中晃荡不止,清脆的摇漾声,一霎间将沈星遥拖入杳远的过去,有山间清泉泠泠的水声,飞鸟振翅啁啾,而身旁的一切,市井喧嚣,软红千丈,瞬息远了,飘飘渺渺,朦朦胧胧,好似雾里的流烟。 她不由得松了沈兰瑛的手,转身走开。 街口的杂剧台子搭了起来,搭台的云游班子,特地趁这晚饭前的空当,演一出不要钱的揽客场,过了时辰,便得拉起幕子隔开,明码标价。 沈星遥忽觉倦了,见台下有座,便随意寻了张凳子坐下,一抬头看见的,却是熟悉的故事。仍是当初散出的谣言,只是到了这一出戏里,用的却不再是她和那人的名字,而是不相干甲乙丙,苦辣酸甜颠倒一番,添油加料,唱成新戏。 第186章 这些民间话本抄来抄去,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人物却不知换了几遭,早不是原来的模样。 人心变换,世事无常,合唱不是如戏一般?恩断情绝,悲欢离合,苦尽伤情之人,到头来只不过旁人谈资,如云烟尔。 沈星遥看着这些,神情渐渐木了,心下茫茫然然,不知作何感受。 却在这时,一张手帕从旁递了过来。 沈星遥疑惑转头,却发现叶惊寒不知何时坐在了她身旁。 “我用不着这个。”她转了回去,目光却已不在戏台,游离天外。 “那是我多虑了。”叶惊寒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没有半点要落泪的样子,这才舒了口气。 “我看这故事没多大变化,里边人的名字却都换了。”沈星遥道,“你当初都找谁编的折子?把人都编得都如此痴蠢。” “再痴蠢也不是真事,看看便罢了。”叶惊寒笑了笑,略微往她身旁凑了凑,道,“你看,换了名姓,便不会再损人清誉了。” 沈星遥没再说话,阖目靠着椅背,有一茬没一茬地听完一折戏,正瞧见戏班的伶人端着铜盘巡过一排排座椅讨赏,顺手从怀里掏出银钱,还未给出去,便看见一只手从她与叶惊寒中间伸了过来,将一串通宝轻轻放进伶人的铜盘里。 好熟悉的石青色衣袖,指骨修长无暇,是早已刻入记忆里的模样。 沈星遥回头瞥了一眼,仍旧没有表情。 “我还以为,凌兄不会喜欢这出戏。” 叶惊寒说着这话,不冷不热一笑,在凌无非的眼里,尽显嘲讽之态。 “又没写我名字,谈何喜恶?” 伶人得了大笔赏钱,一时欢喜,连连躬身对凌无非致谢。他却没空敷衍,只摆了摆手,又待同沈星遥攀谈。 沈星遥却先开了口:“你还是记恨这事?” “记恨什么?”凌无非懵然道。 沈星遥见他这般反应,不由愣了愣,下意识看了一眼叶惊寒,忽而了然。 凌无非反应过来,当即瞪着他道:“姓叶的,你不诋毁我便活不下去是吗?” 叶惊寒摇头不答。凌无非瞧着,只觉更加来火:“你这人怎么……” “行了。”沈星遥一听这二人吵架便觉厌烦,顺嘴呵斥一声,“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争得一时长短又如何?” 她这番话,原是图个清静。可听在凌无非耳里,却像极了对某人的维护。 早已失衡的心,这一刻,更是摇摇欲坠。 凌无非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问道:“到底是从何时起,我为自己辩驳几句都成了错?” 适逢此时,戏台鼓歇。伶人唱词不再悲戚,转为欢欣。原来是一双与主角不相干的路人过客,一场聚散唱罢,一个遁入空门,一个琵琶别抱,旧人退场,新人欢歌。 沈星遥愈觉无趣,起身便走。 凌无非垂眸,目光在陈旧长椅上被虫蛀坏,斑驳脱漆的坑洞停留了片刻,听见她起身的动静,脑中气血轰地上涌,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蓦然起身,一把扣住她手腕。 沈星遥脸色立变:“非要在这儿丢人现眼吗?” 叶惊寒默不作声站起,拍了拍凌无非肩头,示意他松手。 “少在这惺惺作态。”凌无非极力压低嗓音,控制着自己的语调,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定定望着沈星遥,直视她冰冷的双目,一字一句说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不论我做什么,我怎么做,在你这里都是罪加一等。而他——” 说着这话,凌无非抬手指向叶惊寒:“伤你、害你、连累你,比我所做更为过火之事,他一样都不落。唯一一次救下你,也是我先舍了性命,成全了他。” “所以我做了这么多,最后换来的,是你对他所作所为轻轻揭过不提。而我,却要被钉在耻辱柱上,饱受唾弃?” 他的话,说到最后一句,声调已如青烟,虚幻飘渺辨不真切。台上杂剧谢幕,看客陆续退场,叹尽曲中多情,万般无常。台下伤情之人,却无人多看一眼。 连同她在内。 沈星遥无声挣脱他的手,转身走开,脚步远比来时要慢得多。 他却追不上。 残阳西坠,昏黄的光将暗蓝色的天幕烧得千疮百孔。街边空摊冷落,人走茶凉。 玉溪坊里,蒋庆一行姗姗来迟。接风宴席如旧,礼数周到非常。推杯换盏间,沈星遥渐渐也习惯了这些逢迎,再不拘束,听人吹嘘斗趣,也会跟着发笑起哄。 一旁的凌无非环臂静坐,旁观这一切,眸光始终暗淡。他因旧患之故,不可过度饮酒,只浅酌几杯便放下了酒盏。 烛火光影微醺,在逐渐放空的视野里,逗弄着喧哗声与交错的觥筹晕开一圈圈模糊的光,仿佛离他很远。可那声音,却分明那么近。 “凌大侠,”单誉端着酒盏走来,忽地一把勾过他肩头,举盏敬道,“我也敬你一杯。就敬……敬你宽宏大量,不计较断腿之仇,放我单某一条生路。” 凌无非略略抬眸,侧过身子,直视单誉。这黑黑壮壮,一脸憨实的汉子,脸上也晕了红光,染上醉意,乐呵呵地拉过他,要与大伙打成一片。 “不计较?”凌无非勾了勾唇角,忽觉眼前一切都变得虚虚幻幻,如坠云端雾里,太虚梦境。曾奋力企及之事不可得,拼命远离之物难回避,最美好与最丑恶,扭曲杂糅一处,诡怪迷离,陷进来,便再也逃不出去。 第187章 他的目光难得聚焦了一瞬,直视这位“神羿手”的脸,笑容干瘪无力,强打起的精神,显得无比虚伪:“谁说我不计较?” 不过顷刻工夫,他的脸便冷了下去,单用左手便反扣过单誉勾在他肩头的臂膀,反扣于后,按倒撞上酒桌,震得酒菜晃动不止。 凌无非蓦地站起身来,斜肘压上单誉胸腔。单誉手中酒盏应声落地,物小而不受力,虽未摔碎,却溅了一地酒水。 “凌大侠!使不得啊——”众人大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站起身来。 唯有沈星遥不动,微微抬头望他,眸底笑意褪尽,清光骤回,深邃如潭,不含半点情绪。 凌无非却不紧不慢将自己的酒盏斟满,仰面一口饮尽,对着单誉愕然的面容翻转过来,让他看了个清清楚楚,旋即笑道:“酒我喝了。恩仇已释,你我之间,再无恩怨。”言罢,松开压在他胸前的手,将他拉起身来。 众人被他吓得不轻,而今见是“玩笑”,又都松了口气。胡博全当即蹿了过来,给单誉换了新的酒盏,重新斟满。 沈星遥垂眸看着手中酒盏,陷入沉思。 众人不曾留意,一个个打完圆场,纷纷坐下。 沈星遥却在这时站了起来,放下酒盏,一步一步走到凌无非跟前。 凌无非抬眼望她,眼中笑意僵住。 “凌大侠既有酒兴,不如同我也喝一杯?” 第109章 破镜分钗难重圆(二) “好啊。”凌无非满口答应。 胸中悲戚,只有自己知晓。 沈星遥没有看他,漫不经心弯下腰去,拾起单誉落在地上的那只高足杯,随性把玩,轻挑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杯浅酒少,怎够尽兴?” 在场众人闻言,纷纷朝她看来,一时都不知该不该吭声。 沈星遥浑然不觉异样,大步走到长桌另一端——那里摆放着一摞备用的酒碗,一碗盛满少说也有三五两。 她拿了两只空碗,回转至凌无非跟前,拎起酒坛将之灌满,端起当中一只,举至凌无非眼前,唇角一挑,似笑非笑道:“你不是说过,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做吗?既然连性命都可以置之度外,这碗酒,定也愿意与我干了。” 凌无非黯然与她对望。瞬息之间,种种虚妄迷离之景,都随着惝恍多时的神思回归七窍,化为实景。眼前还是那个人,只是她眼里,早已没有他了。 当年遁世无门,殢酒贪杯,伤心伤身;而今高自期许,枉为少时轻狂,做了负心人。 因果循环,不过他自作自受罢了,又哪来的资格怨她薄情? 凌无非略略垂眸,看了一眼搁在桌角那只满满的酒碗。碗下淌开大滩水酒,都是她倒酒时溅出的痕迹。 “舍命陪君子,干。”他微微一笑,端起酒碗,也不看她,仰面便往喉中灌去。 江湖中人向来恣意洒脱,大口喝酒本是再寻常不过之事。然这二人各怀心事,傻子都能看得出不对劲,却无一人能上前阻止。 叶惊寒闷头灌下一盏酒,阖目别过脸去。 沈星遥一言不发,看着溢出的酒水漫过凌无非上下滚动的喉结,浸透前襟衣缘,忽地回过神来,神色骤冷,扬手将他手中酒碗打落在地,摔了个粉碎,旋即掼下手中海碗,转身奔出屋去。 凌无非踉跄退开两步,脚下刚好踩中碎碗瓷片,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身旁几人见了,赶忙来扶。他却一一避开,转身追出了门。 胡博全刷地站起身来,欲出门看个究竟,却被叶惊寒伸臂拦下。 “由他们去吧。” 沈兰瑛与朱碧相视一眼,眸中俱是忧色。 庭中夜色凄清,冷风漫过房顶,吹得瓦片颤吟,似不绝的悲泣。 沈星遥停在空旷的院里,双手环臂抱胸,忽觉浑身发凉。 熟悉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归于安静。 “你有完没完?”她终于怒了,回身冲他大声喝道,“你告诉我,我还欠你多少?我都还给你!这条命也给你,够还是不够?” 她说这话时,始终看着他的眼,一双眸子空而无神,近乎彷徨。 凌无非与她相视,眸中亦无半点光彩,胸腔里的那颗心,几欲停止跳动,颤声问她:“所以,我在你眼里,只是个挟恩索报,不知廉耻的下流之辈?” 只此一言,便似耗尽了他所剩无多的全部气力。 可仍有一言阻在喉头,不吐不快: “你宁可不要性命,也不要我?” “我不管你如何看待我。”沈星遥冷着面色,直视他双目,一字一句说道,“总而言之,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想看见你。”言罢,决然转身而去,脚步没有半分迟滞。 满地月华如雪,茫茫若昆仑山道上终年不化的冰霜。那是她来时的路,而今归去,亦无痕迹。 来客都被安排在坊中凝翠轩的客房居住。沈星遥的屋子是后院里单独的一间。院里种了一排枇杷树,老叶落了,新叶尚绿。不似临院银杏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 她一进屋便紧紧锁上了门,背靠门扉,仰面阖目,深深吸了口气。 门外的凌无非一手扶着门框,悄无声息看着她靠在门上的影子,黯然无言。 “你要怎样才肯走?”房内传出她的声音。 “我……”凌无非甫一开口,眼角凝结的泪便一颗颗滚落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啪嗒啪嗒落在襟前。 第188章 “只是有些话还没说,”他顿了顿,尽力维持着平稳的语调,“既然往后都见不到了,不如今日便一次说清了吧。” 屋内的人没有回话,周遭安安静静,只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不论你如何看我,我都想告诉你。从我想起过去,想起你后,便从未动过一丝一毫非分的念头。”凌无非一个字一个字小心翼翼地说着,生怕再激怒她,“我做错的,我全部都认。我也不曾想过,要你原谅,或是回头,我只是……” 他说到伤心处,眼底又添了几许暗红的血丝唇角垂下,模样温驯而可怜:“我不想你以后想到我,记起的都是令人生厌的模样。我想做得更好一些。至少……至少,不被你厌恶。” 说话的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泫然落泪。听不见她的回应,心里更是慌张,却又不敢造次,只能一直站在那儿。隔着不厚不薄的一扇门,空出的左手一遍一遍抚着门隔门框的木条,指腹压得变形,仿佛这样,便能离她的影子更近。 然他所触碰到的,却只是门上光冷的漆面,没有任何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门内传来一声叹息,随后是她的的声音,仍是那么淡漠:“说完了?” 凌无非点了点头,过了好半天才意识过来她看不到,张了张口,却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痛。泪水好似开了闸,不住奔涌而出,覆满整张脸。 “说完了就回去吧。”沈星遥话音虚浮,略显无力,“既已说好不见,便要信守承诺。” 凌无非没有回答,却忽地后悔了。他不肯挪布,指腹按入门格,贴着纱幕上她的身影,泣不成声。 可门上的影子却淡了,稀薄的月光移远,屋内烛火熄灭,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凌无非绝望阖目,强压下哭声,却止不住眼泪。 屋内的沈星遥倦怠已极,托着疲惫的步履走到床边,仰身躺下,却觉思绪纷乱,即便闭上眼,也睡不着。 眼前是各种花花绿绿看不分明的影子,无数嘈杂得听不清的话音,还有脑中理不清的思绪。 她厌了、烦了,只想叫他知难而退,却没想到闹成这么一出。隔着房门听他说话,尽管什么也看不见,脑中却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是怎样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 沈星遥自己也想不明白心中感受,只觉得他这般卑微乞怜,绝不是她想看到的。 原以为分道扬镳,各有天高海阔,如今看来,却像是她负了他。曾经他待她好时的种种付出,一时间都想了起来,只越发觉得不安。 这不安到了最后,都成了遗憾。过去她还恨不得全数抹杀的七年过往,细细想来,似又有了存在的意义。 但遗憾,也只是遗憾而已。 翌日一早,临近出发,沈星遥便听蒋庆手下人来说,凌无非自觉与段逸朗之间旧怨难释,就这么去见他,怕会坏事,索性便与蒋庆一道去睦洲。因而原本打算同蒋庆一行上路直接去往睦洲暗桩的沈兰瑛等人,便继续陪同沈星遥前行。 而这一路下来,师姐妹几人都觉得,本就不算十分活泼的沈星遥,话更少了许多,就连才认识不久的文晴都看得出她怀揣心事。叶惊寒也试着想些法子逗她开心,得到的却都只是敷衍一笑。 这日到了睦洲,进入暗桩所在街坊,竟发现蒋庆已提前到了,早早开始等候。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他们并未特地备宴,只是跟着蒋庆陪同几人安排好了住处,并特地交代手下如何周全礼数,好生招待。 由始至终,沈星遥都未见到凌无非。活生生的一个人,仿佛从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临到蒋庆与崔管事退出门时,文晴不由得上前,多问了一句:“蒋先生,怎么我们过来,好像少了一个人呀?凌少掌门他……当真不去见你们说的那位段公子了吗?” “哦——”蒋庆闻言,笑了笑,道,“凌少掌门途中得了家中传信,有要事赶回去办,并未同我们来。” “原来如此。”文晴垂眸,低下头去。 一旁的朱碧听见这话,下意识看了一眼沈星遥,却见她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不觉张了张口,仔细想想,也没作声了。 入夜风紧。沈星遥刚躺下,便听见房内东面一扇窗被风吹开,一直咯吱作响。想了一想,便即起身走去关窗,合上绊扣的一瞬,忽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冷吗”。 她吓了一跳,回身扫视一眼客房,方发觉只是幻听。想到自己近日总是走神,她不禁笑笑,也不多想什么,便即回到床边,躺下歇息。 然合上眼后,思绪仍是下意识回到去年此时。 那时二人仍在吐蕃国境内。夜里气温骤降,她走去关窗,被他环拥她入怀,握着她的手扣上了窗,微笑在她脸侧一吻:“冷吗?” “我不怕冷。”沈星遥回身刮他鼻子,盈盈笑道,“倒是你得留神,老寒腿可别又犯了。” 说着这话,她已走回床边坐下。凌无非笑着跟在她身后,笑道:“这都多久的事了。早便调理好了。” 他揽过她腰身,温言笑道:“等往后年纪大了走不动道,还得陪你回昆仑。要有这毛病一直跟着,不得成残废吗?” “那你便回金陵住着。”沈星遥顺势躺入凌无非怀中,打趣似的推了一把他的手。 “你陪我去吗?” 第189章 沈星遥摇头。 “那有什么意思——”凌无非笑着拨开她额前碎发,道。 “可有意思了。”沈星遥躺倒在他怀里,笑意愈浓,“朝夕相对几十年,到老了还整日黏在一起,早该腻了。” 凌无非摇头,只是微笑,却不答话,安安静静望了她许久,这才说道:“那到时我想你了,去琼山派寻你,你会不会把我赶出来?” “那可不好说,不过——” 沈星遥安然躺在他怀中,笑意吟吟:“谁说我一定要回昆仑山了?” 清灵的笑声在回忆里湮灭。沈星遥缓缓睁眼,视野沉入无边的黑暗,思绪停留在过往琐碎的烟尘里,凝滞不动。 回忆里的那晚,皓月婵娟,清辉朗照。 数百里外的睢阳城,沐着同一片月光。山河好景都被笼入银雾,一如回不去的旧梦,如影似幻。 凌无非走到窗前,缓慢卷起竹帘,推窗看月。身后床榻边传来卫柯与柳无相的对话声。 “柳神医您话可当真?阿椼他真能醒过来?”卫柯欣喜不已,一脸激动握向柳无相的手。 “我早与你说过,”柳无相避开拉扯,不紧不慢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便有法子,令他起死回生。” 卫柯用力点了点头,又俯身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卫椼,见他双目依旧紧闭,脸上虽已有了血色,却看不出半点即将清醒的迹象,不禁犹疑:“不过,虽是这么说,我怎么瞧着阿椼还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您说凡有一口气便能救得回来,这会不会太……” “卫掌门大可放心,”凌无非卷好竹帘,转身走回床边,对卫柯道,“柳先生的本事,凌某当年便已领教过。玄灵寺一战,贵派那些弟兄可不曾留过情。我又何尝不是只剩了一口气,得柳先生妙手回春,才能站在这儿?” “哎呀……”卫柯被他说得心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少掌门您这么说那可就……” “既然都是过去的事,便不必放在心上。”凌无非神色平静,拍了拍他的肩,转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庭间月光映着树影,在地面投下皲裂般的黝黑纹路。风逐残叶,淘尽飞灰,萧索凄凉。 凌无非徐徐走在月下,听着自己越发沉缓的呼吸,眼前如走马观花般晃过的,不是院里凋萎衰败的枯木残花,而是在日复一日的思念里,匮竭朽烂的回忆。 前几日,白落英给他传信,说是她一路追踪卓然直入剑南道,却在途中因瘴林迷阵跟丢了,命他先陪同卫家兄弟与秦秋寒一行师门中人会和,再做打算。 他几乎没有犹豫便赶了回来,只一心觉得,离她远些便能断了念想,谁知相思更比海深,凡他眼前离了人,便不可抑制地想起她,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山山水水,天上的月,花间的露,水里倒映的星,无处不是沈星遥的影子。 凌无非只觉得再过不了多久,自己定会发疯。 他跨过院前小门,忽地听见一声嗖响,抬头一看,正瞧见一道黑影飞掠过墙头,当即高喊一声:“谁?” 黑影似乎受了惊吓,身形蓦地腾起,遁入无垠夜幕。 凌无非跳步飞身,疾步追了上去—— 第110章 破镜分钗难重圆(三) 喊声惊动前后各院,三阁随行弟子闻言纷纷赶来。 凌无非跃下院墙,却未看见那人的影子,忽地心念一动,回身翻过高墙直奔卫椼房中而去。果不其然,刚一推门便看见一人破窗而入,振臂一抛,倏忽掷出一柄飞刀,直击柳无相眉心,于是飞快抢上,两指接下飞刀,一个旋身化去余力。 “你干什么?”卫柯见那人要逃,即刻追上,紧跟那厮翻窗而出。 凌无非回头看了看柳无相,见他抚胸退后,坐回床边的模样,又低头瞥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卫椼,怔怔问道:“我怎么听说……” “你是说在泰山脚下,我种在客栈里的那些怪藤吗?”柳无相摇头一笑,笑意淡然,“那是灵沨留下的,我至多只会用毒,能杀人的奇花异草,可从没养过。” 凌无非闻言一愣,见师弟师妹们都赶了过来,这才放心去追踪卫柯与那黑衣蒙面人的下落,当下翻窗而出,追至后院。 静夜风悄,青松针叶成簇,掩映楣檐。四下空寂萧索,安静得连叶梗断裂声都清晰可闻。 却在这时,一道黑影自凌无非后方屋顶猛地坠下。 察觉劲风袭来,凌无非当即侧身闪避,振臂隔开那人掌力,旋身踢出一脚,正中蒙面人胸膛。踢得那蒙面人如同纸片似的斜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也不知是不是晕了过去,一动也不动了。 凌无非健步上前,俯身揭开那人面巾,却愣了一愣。 这穿着夜行服躺在地上的人,竟是方才抢出屋去追踪蒙面人的卫柯! 想起敌方擅长用毒,凌无非立刻猜出一二,当即飞身跃上屋顶,却只看见屋脊旁碎了几片瓦,再也找不见其他痕迹。 他只得回头,拎起卫柯扛上肩,回到房内,直接扔在地上。 柳无相见卫柯是这般衣着,不免蹙了蹙眉。围在门外的一众少年人们也觉古怪,好奇凑了上来。 “师兄,这是怎么了?”苏采薇蹙紧眉头,指着卫柯问道,“刚才那个蒙面人,难道是卫掌门?” 凌无非摇摇头,道:“应是对手趁卫掌门不留意,以毒物蛊他心智,再给他换上同样的衣裳对我出手,混淆视听。” 第190章 柳无相闻言蹲下身去,替卫柯把了脉,查看眼珠、鼻孔、唇角等处,凝眉思索一番,正待开口,却见卫柯猛地睁眼扑上前来,出于本能,当即往后退开。 然而这厮双手伸到一半,又蓦地僵住,整个人缩成一团,以一副极其猥琐的姿态,贼眉鼠眼打量过屋内每一个人,半晌,茫然发问:“这……这怎么回事?我这是怎么了?” “卫掌门,”凌无非神色如常,“你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衣裳。” 卫柯低头一看,惊得大张开嘴:“这这这……这怎么……” “好了别废话了,”苏采薇上前一步,道,“你到底碰上什么事了?” “我去追那贼,”卫柯站起身来,一面掸去身上尘灰枯草,一面说道,“他躲起来偷袭我,过了几招,往我脸上撒了一包迷烟,后来……后来我就到这儿来了。” “那便错不了了。”凌无非波澜不惊,“那贼人用毒物控制你对我出手,便是为了让自己趁机脱身。不过卫兄好歹是一派掌门,怎么连这种伎俩都躲不过?” “啊,这……” “罢了,”凌无非懒得多话,只摆摆手,道,“今日还是我留下。天色晚了,你们都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离开师门已久,门内近几年新晋的弟子大多与他不熟,宁缨、刘烜等人又在师门留守,随行而来所熟识的也就只有苏采薇与宋翊二人而已。 见得人潮散去,苏采薇看了看身旁的宋翊,欲言又止,忽然一撇嘴,转身跑出门外。 宋翊见势不对,拔腿便追,却被她一把掀到一旁,不觉懵然:“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苏采薇瞪着他道,“说来说去还不是怪你?那么大个活人都拦不住!要不是你把人给放跑了,现在哪还有这么多事?” “可我那天是因为……” “你不是都看见人了吗?抓不住就是抓不住,哪来那么多借口?” 凌无非见状不妙,当即奔出屋查看,正瞧见宋翊按下苏采薇的手,道:“好好好,此事是我倏忽,有什么话回去再……”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这么遮遮掩掩干什么?”苏采薇没好气说着,便待将手从他手掌桎梏下挣脱出来,谁知她越挣扎,他反倒捏得越紧,似是想起了从前因他受过的委屈,当即便怒了,一脚往他脚面踩去。 宋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不想此举更加刺激了苏采薇的愤怒,当即冲他骂道:“次次都是如此!仗着武功比我好,处处牵制我,不管说什么都是嘴上答应,就知道敷衍我!” “我没有……”宋翊本就不善言辞,见她红了眼眶,吓得立刻松开了手,见她转身走开,又赶忙去追,却被推到一边。 “你走错了,”宋翊再次追上去,拉过她的手,指着相反方向的院门,道,“那边才是……” “你还指望我和你回去吗?”苏采薇当场沉下脸色。 凌无非即刻上前,拦下要往外走的苏采薇,道:“大晚上的,就别一个人出去了。刚才那人还没逃远,万一撞上,可就不知会发生什么了。” “左不过是被他下药,对自己人动手罢了。”苏采薇说着,眼珠不自觉瞟向宋翊,撇撇嘴小声道,“我还巴不得呢……” “用不着等人下药,你现在就可以动手。”凌无非说这些话,直接转身走到宋翊跟前,从他腰间取下配件丢给苏采薇。 苏采薇抱着剑,却愣了一愣,眼中火气在迟疑中渐渐消退,茫然无措低下了头。 宋翊这才松了口气,便待走去她跟前,却被凌无非拦住。 “师兄?”宋翊困惑不解。 “既有心结,不妨私下找个机会,好好说开。”凌无非看向苏采薇,语重心长道,“有话不说,总是憋在心里。胡思乱想,小事堆积,总有一日会成大祸。” 苏采薇有些心虚地抿起嘴,小声嘟哝道:“可也不是什么都好说的……” “不管怎么说,有话直言,总比藏在心里好。”凌无非说着便待走开,转身之际,拍了拍宋翊肩头,道,“既然心里在意,多低几次头又何妨?千万别等到失之交臂再来后悔。”言罢,径自回到房里,头也不回,刚一跨过门槛,便立刻伸手,从身后合上了门。 柳无相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截苇杆,将用水化开的丹药一滴滴点在卫椼唇瓣上,见他进门,唇角微微弯起,笑道:“简明扼要,直言关键所在,看来有些事,你心里明白得很呐。” “明白只是现在的我。”凌无非黯然垂眸,“可有些事,知道得太迟,便不管用了。” “哦?”柳无相笑了笑,“那么这话说的,究竟是你的师弟师妹,还是你与遥儿。” 听他提到沈星遥的名字,凌无非的唇角微不可查一抽,愈觉心下刺痛。 “如此说来,他们的矛盾,你也都知道?”柳无相打趣似地随手一指屋门。 “而今的遥儿,已越发有她娘当年的风范了。”柳无相说着,不自觉叹了口气,道,“她眼中无你,未必就是你的错。” 凌无非垂眸不言,忽觉耳边穴位胀痛,不由皱起眉头,伸手揉了揉。 柳无相余光瞥见,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最好还是当心些。” 凌无非不解朝他望去。 “不论蛊虫,还是用以压制你体内各种毒性的药物,在你身上,都是首次尝试,”柳无相不紧不慢说道,“失忆也好,恢复记忆也罢,不过偶发之症,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其他状况。” 第191章 凌无非微微一愣:“也就是说……” “我随时都可能忘记一切?” 柳无相略一颔首,若有所思。 庭院,更深露寒,霜天风起,吹得半开的窗扇发出颤响。 凌无非倏然抬步,走至桌旁,徐徐铺开一摞画好红色框线的纸笺,拿起墨锭盖入砚台小心研磨。 墨锭光滑如皂,于砚中一圈圈辗磨,缓缓研开流畅的墨痕,洇满笔尖,落于纸上,色沉如深川。 字迹工整清隽,狼毫擦过指尖,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乙酉年六月初十,小暑…… 夜沉星冷,寂寂长夜过尽,初晓日升,光华远照千里。 沈星遥与叶惊寒二人,从睦洲出发,去往仙霞岭。 深秋天寒,黄叶零落一路铺满野径,天阔云低,压得一片碧蓝镀了灰,始终暗沉沉的,似要下雨一般。 叶惊寒见沈星遥一路始终安安静静,一句话也不曾说过,思绪一转,主动开口问道:“我记得你上回说,当年你公开身世前,便与段家结过仇怨,如今这般态势,你来出面,想要从段逸朗手里获得确切的消息,只怕不容易吧?” “我大概知道,他需要什么。”沈星遥眉心微沉,若有所思。 “你知道?”叶惊寒略微一愣。 “名门公子家道败落,偏偏身无长物,只能任人欺凌。如今没了长辈撑腰,只能依靠自己重振门楣。”沈星遥说着,唇角忽地一弯,转头看向叶惊寒,目光略显狡黠,“还有一件事,我好像从没告诉过你。” “何事?”叶惊寒顿时来了兴致。 “当年我师妹身患怪病,急需求名医诊治。段元恒以此为挟,使了手段,把留我在苏州。”沈星遥眉稍飞扬,笑意吟吟,“他想让我做他的孙媳,好让段逸朗多个帮手,助他武艺精进,保住‘天下第一刀’的招牌。” 叶惊寒听到这话,笑意不觉僵在脸上: “你该不会是想嫁给他吧?” 第111章 地辟天开指瀛洲(一) “倘若是呢?”沈星遥唇角勾起的弧度越发分明,似笑非笑道,“叶宗主以为如何?” 一叶红枫离枝,飘飘曳曳坠地。风拂过青年额前,撩起一缕碎发,如丝绦垂落。 叶惊寒蓦地察觉她方才的话只是试探,不觉摇头感慨:“我该想到的,你断不会这么做。” “我向来行事都是想到什么做什么。”沈星遥大步往前走开,口吻平静如常,“从前不可能的,往后也不可能。你若总是把心思放在那些不可能的事上,我可不敢再与你有往来了。” “像对他一样?” “他?” 沈星遥恍惚片刻,方反应过来叶惊寒口中的“他”指的是谁,淡然一笑,反问他道:“在叶宗主看来,看得见与看不见,哪个更容易放下?” 叶惊寒闻言,唇角微挑: “放在心上的,不管见与不见,都放不下。” 他说完这话,大步往前走开。一簇残枝的影子映上他肩头,如冰裂的瓷纹,背影落在她眼里,萧条而零落。 二人马不停蹄,只花了一日多的工夫便到达须江县,于县城内落脚歇了一晚,次日入山,来到地宫。 此地宫乃是落月坞前任宗主弓折刀尽时最后的一处驻地,原也是落月坞初入中原建派时所打造的。内中格局已重新修缮,唯独门后那方巨大的天齐仁圣大帝石雕不曾动过。 十丈余高的穹顶雕砌出一格格灯台,缀满灯火,照得幽暗的室内一片灯火通明,再不似当年那般阴气森森,四面增设了数间石屋,终于像个给人住的地方,而不是鬼气森森的阴曹地府。 而住在这里的段逸朗,却像个将死未死的人,成日静坐不动,望着不知名的角落发呆。即便听见落月坞门人端茶送水的脚步声,也像听不见似的坐着,仿佛一尊石雕。 叶惊寒从门人手中接过茶饭,推门走了进去。沈星遥随后跨入门槛,却看见上回自己让林双双转手送来的两只药瓶歪七扭八倒在地上,瓶内丹丸洒出,凌乱一地。 “你既然这么不想活,何不干脆自尽?”沈星遥说着,即刻上前拾起一瓶落在地上的丹药,反手扔出门外。 叶惊寒瞧见此景,听着门外药瓶落地碎裂的声音,不觉一怔,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见段逸朗仍无动作。沈星遥继续俯身拾起另一瓶药,扬手作势要抛。 “你究竟想要如何?”段逸朗暴跳如雷,霍地站起身来,冲她怒喝道。 “帮你。”沈星遥不以为然,“你既然想死,那我当然要尽快帮你达成愿望。” “沈星遥,你还嫌羞辱我羞辱得不够吗!”段逸朗怒不可遏,瞳底似有一团火在烧,“是我技不如人,是我学艺不精,丢了组上传承。可却又如何?我所负是我爹娘祖父,丢的是我段家家学,干你何事?” “既与旁人无关,那你便走吧。”沈星遥说着,扭头对叶惊寒,面无表情道,“想必叶宗主也没那么多工夫养一个闲人。既然段堂主不喜欢寄人篱下,也不喜欢与人打交道,那请自便——”说着退开几步,随手一指门外。 段逸朗冷笑一声,竟什么话也不说,转身一步一个踉跄走远。 “真不管他?”叶惊寒往沈星遥耳边凑了凑,小声问道。 “他饱受挫折,早已心灰意懒,毫无斗志,对谁都充满防备。这样的人,同他说什么都没用。”沈星遥说完,毫不客气转身走开。 第192章 黄昏过去,夜幕降临,山中上下一片肃杀,只闻风声飒飒。 月色融开夜幕,投下微薄的光,照亮段逸朗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的身影。天边大雁飞过,俯瞰群山万壑,那一道人影渺小如蚁。 他走出很远的路,实在倦了,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远望山川丘陵如蛰伏的巨龙一般沉眠在黑暗里,一双本就没有光的眸子,微微颤了一颤。 却在这时,前方林中响起异动。 段逸朗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往后猛地退开一大步,蓦地抬眼望见无数黑影从周遭树顶纷纷跃下,提刀朝他劈来。 他大惊失色,连忙拔刀招架,却因武功不济,左支右绌,不到几十回合,便已陷在刀光织成的密网里,眼见无数把大刀交错碰撞,朝他劈头盖脸压来,却已无力招架,生死已在旦夕。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影映入皎白的明月里,如有神祇从天而降。玉尘刀映清光,携罡风而来,一记“断”势,气吞山河,排山倒海一般将那些笼罩在段逸朗上方混乱交错的刀兵掀飞,紧随一记“明”势斜斩而上,引风惊雷动,衣摆振动,猎猎生风。 一干持刀的蒙面人纷纷退后,好几人因内息不足,口喷鲜血倒地,再也站不起来,仍有撑得住的,继续挥刀劈来。 沈星遥几乎是一刀一个,脚步都未曾挪动,身旁便已倒下一大片人。 段逸朗也被劲风波及,连连退后数步方才站定,看清她招式后,目光几已呆滞:“你……” 沈星遥走到一吐血倒地的人跟前,踢了一脚,不经意似的说道:“你身上带着他们的秘密。我想,卓然及其党羽,应当不会给你活路。” 这话,显然是说给段逸朗听的。 “你想重振家声也好,想远离尘嚣,独自终老也罢,若不能彻底摆脱这帮人,今生今世你都不得安生。”沈星遥回头看向段逸朗,道,“怎么样?要不要赌一把?” 段逸朗唇瓣翕合,发不出任何声音。 “反正横竖都是死,你又还有什么可以输呢?”她话音清越,响在寂静的夜里,如泠泠琴弦,水一般澄澈。 “好……”段逸朗颤声开口,“我说……我什么都说……” 九龙山中地宫,灯火彻夜通明。 “我不记得他们放出去多少我的蛹人,但我一直不肯利用此物作恶,所以,卓然也没让我知道子蛹的下落,怕我借以此物,与他抗衡。”段逸朗话音虚乏无力,如同垂死之人,“至于瀛洲岛的传闻,我所知也不多,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他与人说……” “与谁说的?”沈星遥问道。 “一个女人,我听过那个声音,却想不起是谁。”段逸朗若有所思。 “燕霜行?”叶惊寒眉心一动。 “她不是早就死了吗?”段逸朗不解问道。 “这你不必管,”沈星遥道,“反正现在,她已经死透了。” 段逸朗微微低头,黯然说道:“古书上说,瀛洲岛在会稽海外七十万里,而有瀛洲之称的,除去书中仙山,还有东海之滨,青弋江口岸的崇明州” “闻说自崇明码头出海,往东三千余里外有个小岛,曾有客商行船偏航,误入此岛,回中原后与人称,此岛上有农耕,市镇,与中原景象并无二致,恍若桃源……我记得卓然与那人提过这个岛,但究竟是不是所谓的瀛洲,我便不知道了。” “我看未必。既有客商平安往返,岛上奇花异草多少也能通过其他途径流传入中原,绝不至于如此稀有。”叶惊寒若有所思,“我看,要么便是他借客商架船巡游探访海岛之名混淆视听,要么便是那个岛上有去往所谓瀛洲岛的路。不过……” “不过寻常航船应当不会去这种地方,”沈星遥思忖片刻,道,“恐怕得想别的法子。” “堂堂落月坞宗主,自己没钱造一条船出来吗?”段逸朗嗤笑一声。 “打造出海的航船,少说也要半年以上。”叶惊寒思忖片刻,道,“爱好探奇穷异之人常有,各路海口航道也不鲜见,不如先去崇明,四处寻人问问,没准能够雇得到船。” “有这种兴致的人可不多,只听你等三言两语便甘冒大险的傻子,更不常有。”段逸朗干巴巴的声音,刮得人耳朵不适,“能有足够的财力打造船只出海航行,手中财力雄厚,已可敌国,既有这么好的日子,又怎会放着不过,非往海外去讨苦头?” “我倒觉得不忙。”沈星遥思索片刻,道,“此事太过缥缈,倒不必急着出海,或可先往崇明查探一番,再做打算。” 叶惊寒略一颔首,以示赞同。 “那就先回睦洲,与蒋先生商议。”沈星遥说着,顿了一顿,看向段逸朗,道,“此事先放一边。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你。” 段逸朗迷茫不已。 “心蛹,也许有法可解。”沈星遥直视他双目,平声静气道。 段逸朗闻言大惊:“你说什么?” “李温曾利用过此物学遍各家武学,可在死的时候,却与寻常人无二。”叶惊寒道。 沈星遥继续说道:“我们得了一本吕济安的手记,当中只记载了心蛹来历作用,却未记明解法,当是此法隐秘,吕济安为人阴险狡诈,恐怕并不想将此事透露给外人知晓。” “怎么越说越玄乎了?”段逸朗诧异不已,“我……当真可以不受此物控制?可我天分不佳……不倚仗于它……又当如何重振家声?” 第193章 “你若不介意透露段家刀谱,我可以帮你。” “你?”段逸朗眼中惊异又添一重。 沈星遥淡然抬眸:“难道这不是你娘当初的愿望吗?” 月映千里,睢阳城内客舍,清辉流转如银瀑。 凌无非穿过偏院小门,见衣摆沾了落叶,当即俯身掸去,却忽然听得小院正中客房内传出卫柯一声欣喜的高呼:“柳先生不愧有‘鬼医’之称,这……这简直就是神迹啊!” 第112章 地辟天开指瀛洲(二) 卫柯所说“神迹”,自然是指卫椼的苏醒。 只是人虽醒了,神识却未恢复,反而变得迟眉钝眼,一脸痴呆之状,一整日下来也不说话。 按柳无相的说法,是他头部受了重创,日后能否彻底康复,全看命数。 卫柯对胞弟的醒来满心欢喜,这样的现状,虽令他感到失落,却还是怀抱一丝期待。他谨遵柳无相的叮嘱,每日晨昏各花一个时辰,搀扶卫椼在院中锻炼已有萎缩之状的腿脚,从一开始的一步一摔,慢慢恢复到能够颤颤巍巍行走。 这日傍晚,绮霞染窗,庭廊间疏风穿堂而过,清清凉凉。 少年弟子穿过回廊,走到客房门前,伸手轻叩几声,却未听见动静。于是透过门缝朝内望,只瞧见凌无非伏在桌面,似已睡去,一旁用镇纸压着厚厚一沓写满字的纸张。 桌角烛台的蜡烛显已烧完,芯子都已成了灰,幽禁在融化后重新降温凝结的蜡块里。 少年迟疑片刻,小声唤了一句:“凌师兄——” 听见声响,屋内的人食指指尖动了动,过了好一会儿,才以极缓慢的动作坐直身子,拧了拧关节,站起身来。 少年又敲了几下门。 “师兄,卫掌门请你过去,说有件事想请你看看。” 凌无非刚好走到门边,听见这话,略微一愣,下意识问道:“卫椼又出事了?” “那倒没有。”门外少年摇头道,“就是听卫掌门说,卫副掌门这几日的举止有些奇怪……师兄你还是去看看吧——” 凌无非没有再问,径自便去了卫家兄弟所住的南院,临走之前,又折回房里收拾了一番桌上的笔墨等物,那些写满字的纸张,也都装进一只上了锁的木箱子里。 前来传话的少年师弟看见桌脚粘着一团废纸,好心帮他捡起,展开一看,只瞥见上边写着几行娟秀的小字,似是关于多年前的记事,所书时辰,正是七年前的乙酉年。 纸张正中,一团墨迹洇散大半,隐约能看见干透后留下的水渍晕痕。少年不明就里,转头去看,却已见那一抹白色衣角消失在门边。 穿堂风仍萧索,廊下落叶堆积,铺满青石板路。 凌无非来到南院,却看见兄弟两人都在地上。卫柯蹲着。卫椼趴着,手里还抓着一块石头,在地上画着什么东西。 “这是怎么了?”凌无非好奇上前,走到兄弟二人身旁,低头查看地上的图案,只见一条条白线弯弯曲曲,纵横交错,中间还框出好几处刻意加重的线圈,乍看之下乱七八糟,简直毫无章法。 “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卫柯抓耳挠腮,拉了自家兄弟好几回,愣是没能给他拉起来,只得叹了口气,继续陪他蹲着,仰起头来回答凌无非的话,“从昨天晚上开始就神神叨叨,到处画画,这……他几时开始对这种事感兴趣?” “此画虽然潦草,不过——”凌无非指着地上的图画,道,“除了这一幅,他还在别处画过吗?” “有啊,昨日不知从哪弄来了笔墨,把我俩的衣裳涂抹得乱七八糟。”卫柯说着,便即站起身来,飞快跑进房里,抱着一摞被涂抹得满是墨迹浅色中衣跑出门来,递给凌无非。凌无非随手抽出一件抖开,又看了看地上那副,倏地一愣,缓步绕至卫椼左侧,俯身将中衣在地上铺平,其中一角挪至地上白色石画边缘,好几根线条,竟同时衔接上了。 卫柯诧异不已,恍惚会意,赶忙同他一起将几件画了画的衣裳展开,铺在地上。 当所有衣裳铺完,同地上的石画一起,终于凑齐了一整张图。 一张自当朝国界海防边境起,一直延伸到海上不知名岛屿的地图! “这里……像是青弋江下流的海口。应当是……” “崇明州。”凌无非准确地说出口岸岛屿的名字。 “对啊!”卫柯一拍大腿,道,“这崇明岛,便有瀛洲之称啊!凌大侠,咱们之前说过的话……” 凌无非缓缓摇了摇头,目光移向地图最右侧,伸手一指趴在那儿一直涂涂画画的卫椼道,“倘若崇明便是瀛洲,那这地图,何必还要将海上的情景绘制出来?” “这……” “恐怕这就是万刀门一直想取他性命的缘由。”凌无非思索片刻,忽而恍然,扭头看向卫柯,问道,“卫掌门可曾听说过‘玉煌宗’?” 卫柯茫然摇头。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灵沨此前也曾说过关于赤角仙的来历,看来所谓‘海外毒宗’,倒是空穴来风,确有其事。关于卓然的秘密,应当都在这海图上。” 到这一刻,卫椼终于完成了他的“大作”,高高兴兴直起身子跪在地上,兴奋地拍手叫好。 卫柯不禁蹙眉:“那咱们如今应该怎么做?要不要现在就去……” “不忙。”凌无非拍拍他的肩,道,“到你随行的手下人里找几个能画图的,把地图拓下来。多画几张。还有,记得要用羊皮纸,不然寻常纸张,出海沾上了水,可就前功尽弃了。” 第194章 沈星遥与凌无非二人各自一头,两条线索无一例外都指向了崇明州,不可不说,这所谓的仙岛传闻,是越发可信了。 这日沈星遥与叶惊寒一行先行到达崇明,登岛进城,一路穿过市集往南,打算寻家干净的客舍下榻。 “公子,买一朵芙蓉花吧。” “姑娘,买一朵芙蓉花吧。” 一名衣着朴素的卖花女孩提着一篮子新鲜的芙蓉花穿过街巷,每经过一人身旁,便俯身行礼,说上一句,却无一人搭理。 她走到叶惊寒面前,鞠一躬后,从花篮里拿出一朵水红色芙蓉,看了看他身旁的沈星遥,道:“公子,买一朵芙蓉花,送给喜欢的姑娘吧。” 叶惊寒被她说破心事,一时变得拘谨,不由得握拳掩鼻,避开卖花女孩的目光,假装清了清嗓子,小声说道:“别胡说。” “公子,这位姑娘所用香膏便是芙蓉,是喜欢芙蓉的人呢。”女孩难得看到可能的生意,不肯轻易放弃离开,继续对他说道,“香膏都是花瓣熬油炼制,哪有新鲜芙蓉来得醇厚轻盈?香花配美人,人更美,花也更香。您就买一支吧。买一支送给心上人,心上人也会喜欢你的。” 小姑娘伶牙俐齿,听得叶惊寒倍感压力。他不是不想买花,也不是不想把花买下送给身旁的人。而是他分明看过沈星遥曾戴过的那两支簪子,一支黄檀,一支白玉,簪头都雕作芙蓉样式,不用脑袋想都知道是谁送给她的。 他可不想沦为效颦的东施,画虎不成反类犬。 “这样吧,你的花我都买下来,只是……” “你这一篮花,我全都要了。”不等叶惊寒把话说完,沈星遥已走了过来,站在他与卖花女孩中间,道,“不过,我不是他的心上人。也不要他做我的心上人。这花,是我给自己买的。” “全都要?”女孩大喜过望,连连点头,立刻低头数起篮子里的花,“不贵不贵,一文钱一朵,这里拢共也就……一二三……十五、十六……” 女孩甚少见到这样的“大户”,哪还顾得上打听二人关系?于是囫*囵算了个大概,取整化零,收了沈星遥五十铜板,抓起篮子里色彩缤纷的花,一起递了过来。 沈星遥莞尔一笑,接过花儿迈开大步往前走去。 叶惊寒摇了摇头,跟上她的脚步,走出很远,直至看不见那卖花女的身影,方道:“你刚才的话,并不全对。” “哪里不对?”沈星遥低头嗅了嗅手里的花,漫不经心问道。 “你只知我不是,焉知你对我而言,分量几何?” 沈星遥闻言,眉心略微一蹙,留意到他略显黯淡的神色,忽然感到一阵尴尬,有心想说几句好话,却不知该说什么,才能不搭上自己缓和气氛。 叶惊寒却不多言,随手一指不远处临街的一家名作“闲云居”的客舍,道:“去那看看吧。” 这家客舍门头装潢精致,内里也布置得相当考究,客房与前厅食肆由一整个院子隔开,不受半点喧哗吵嚷的打扰。 因此处主营客舍,堂内食客并不算多。二人定好客房,刚好也到了用晚饭的时辰。 沈星遥走到靠窗的座位旁坐下,顺手便将那一把芙蓉花插在了窗台上用作装饰的空花瓶里,坐下身去,淡淡说道:“世人总爱以花木自喻,殊不知花木只是花木,与人本无关。” “你是想说,这芙蓉花并不能代表什么?”叶惊寒挑眉笑问,“那么为何,那两支簪子都不戴了?” “花是花,簪子是簪子。”沈星遥神色不改,依旧淡然,“马儿也只是马儿。” 听她提起晓微,叶惊寒眸光凝滞了一瞬,摇头笑出声来,顿了一顿,方道:“你果然很懂得伤人。” 沈星遥夹起一筷子菜,刚好送到嘴边,听见这话,一脸好奇朝他看来。 叶惊寒愈觉无奈:“不但懂得伤人,甚至察觉不到自己所作所为,是在伤人。” 说完,他叹了口气,认真解释道:“其实通常来说,一般人拒绝别人,都会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以便日后好相见。” “不过你不一样,你很不一般。” 第113章 地辟天开指瀛洲(三) “把话说得太委婉可不是什么好事。”沈星遥若无其事斟满一盏酒,举至他眼前道,“懂分寸的听了会多想,不知进退的更是蹬鼻子上脸。还有叶宗主你这样的——” 听她改了称呼,叶惊寒眼底不可避免地漫过一瞬失落,旋即笑问她道:“如何?” “懂得分寸,又不想守分寸。”沈星遥笑意盈盈,唇角微微勾起,显有深意。 “若非武功不及你,我倒是一点也不想守分寸。”叶惊寒轻叹一声,举起手边高足杯,无奈笑道。 “这就是你当年三番四次拦路截我的原因吗?”沈星遥眉稍一扬,“那我倒是很想知道,你为何会注意到我?” 叶惊寒听到这话,唇角不觉上挑:“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黄昏的风送归染红的晚霞,日落月升,朝夕更迭,仿佛只在一瞬。大堂窗前,二人闲谈许久,用过饭后,便各自回房歇下。 沈星遥吹熄灯火,合衣躺上床榻,忽闻风声作响,便即抬头瞧了一眼,见窗已合拢,便未过多在意,倒头睡了过去。 渐熄的烛火收拢了最后的微光,沉入黑暗,屋墙的背面,相邻的客房里,灯却依旧亮着。 第195章 叶惊寒带着三分酒意,半醉不醉伏在桌面,耳边却仍旧想着傍晚与她长谈时的话语。 “我记得那一次,我让玕琪作掩,骗取你我同行。本意是想刺探与薛良玉有关的线索,却不想刚好撞上了来追杀我的无常官人。” “也就是那一次,你为争意气,拼死杀了他们,阴差阳错救我一命。” “也正是那天,我第一次感受到,不用自己一人孤军奋战,是什么滋味。” 半梦半醒间,叶惊寒隐约看见了过去,看见沈星遥身负重伤仰面栽倒,如一片枯叶般,自岩顶飘坠落下的画面。 他定了定神,缓缓睁开双眼。所念之人清冷平淡的回话,却如幻梦一般回响入耳。 他甚至还记得她回答这话时,专注思考时的模样—— “我想,你所期待的答案,我给不了你。”彼时晚风浮漾,红黄掺半的霞光晕上她脸颊,温暖而平和。她直视着他,眼里不掺半点情绪,只有认真与慎重,“人心是最难掌控的东西,爱恨嗔痴,就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喜欢谁或是不喜欢谁,也不是因为谁待我好或不好便能随意转变的。” 他反问她:“你也曾动过情念,又亲手放下,即便做到这个地步,也还是掌控不了自己的心吗?” “可若是这样,好不容易渡完一劫,我又为何要给自己再找一道劫?” 他万分诧异:“我对你的情义,你只当是劫?” “世上深情都是劫数,跨不过便只能陷进去,自已选择,自己承受。”她模样仍旧认真,“好比你,明知不可得,还是如此执着。” 酝酿已久的醉意推着困倦上头,随之而来的梦境与脑中回溯的画面交织纠缠,混沌一片。叶惊寒一头栽倒,埋入双臂间,沉沉睡去。 最后的清醒,是他敬她最后那杯酒时所说的话: “在这世上,只有做个无情无心之人,才能所向披靡。从前我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可惜遇见你之后,便不能了。” “不过还是恭喜你,迈过这一道坎,世上便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拦得住你——” 烛火被风吹熄,残烟随风湮灭。一道黑影倏地映上门上薄纱,悄然蹿了过去,无声无息。 一支灌了迷香的细管刺破沈星遥房前窗纱,却在下一刻,被一刀斩为两截。廊下人影受惊,飞身掠走,沈星遥紧随其后推门而出,追入院里,足尖踢起断管,倒转刀柄一撞,一头削尖的断管便如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径自击穿黑影右肩,透骨而出,钉入地面。 那人吃痛捂住肩头,脚步却不敢停,一个垫步飞身而起,飞身掠上屋顶,慌忙之下踩落几片碎瓦,疾纵逃远。 沈星遥冷冷瞥了一眼躺在地上打转的竹管,想也不想追了出去—— 叶惊寒酒量本不差,然而醉翁之意,在人而不在酒,三分醉意入了愁肠,一分顶十分,一觉足足睡到翌日晌午,睁眼醒来,只觉腰酸背痛。 想到自己昨日可能失态,内心刹那如擂鼓作响,连忙洗漱整理一番出门,欲向沈星遥致歉,却见她房门半开,推开门后,空无一人。 他下意识以为是自己昨日的话激怒了她,令她不堪打扰不告而别,然而仔细环视客房,却发现她行囊仍在房中,不由得松了口气。 却在这时,身后院里传来纷纷议论声:“这地上黏糊糊的是什么东西?” “怎么闻着像血?” “上头这是啥玩意儿?谁在这杀鸡了不成……” 叶惊寒大惊回身,见好几个人围在屋檐下,当即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拨开人群,低头一看,只瞧见脚下几块石板的接缝处,凝固着一滩发黑的痕迹,还有一枚断竹管黏在上头。 他俯身拾起竹管,瞥了一眼,看出断口痕迹,瞳孔在一瞬间翕张,凭着对血腥气息的敏锐知觉,几乎没有犹豫,飞身跃上前厅房顶,低头一看,只瞧见一行风干的血迹淋淋沥沥滴在大大小小的碎瓦上,扭曲延伸向远方。 叶惊寒眸光一紧,当即追了出去。 日头高照,街头行人熙攘。 卖芙蓉花的女孩照例提着一蓝花,沿街叫卖,路过卖胡饼的小摊,停在一名腰配黑色长剑,穿着淡青色圆领衫,身长鹤立的青年身后: “公子,看看新鲜的芙蓉花吧。” “芙蓉?” 凌无非下意识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卖花女篮子里一簇簇娇艳欲滴的芙蓉花,眸底亮起一瞬光彩,转眼又熄灭。 “一文钱一朵,公子要买吗?”女孩问道。 “我都要了。”凌无非回想往事,只觉记忆里那股似有若无的芙蓉花香变得越发浓郁起来,当即掏出一块碎金,递给女孩。 卖花女接连两日遇见大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竟不敢接过他手里的碎金,磕磕巴巴道:“这……这太多了……我找不开……” “没事,你收下吧。”凌无非说着,指指她手中花篮,温和问道:“篮子能一并给我吗?” 天边云散,方才还阴沉的天色,一下子亮堂起来。 凌无非提着装满芙蓉花的竹篮走在街头,引来不少路人侧目。男子侍弄花草本就风雅,更何况是个容色清丽,貌若女子的年轻人,更是引人注目。 他并不理会这些目光,只是淡然抖开藏在袖中的羊皮纸。纸上画的,正是卫椼默画出的那张海航图,经画师完善填补,图中不仅绘制出了崇明州所在岛屿全貌,以崇明码头往东,还有两座现今所有海图上都不存在的两座岛屿。 第196章 此行来崇明州,他先行一步到崇明州来打探消息,同门师兄弟姐妹们一半负责妥善将卫椼送去安全之处暂避风头,另一部分则继续依照原定计划与白落英等人会和,安排好船只等一应事宜,再往海上行进。 凌无非先是问了那卖花的小姑娘,随后沿途打听一路,直至码头,却发现没有一人知道这两座海岛的存在,正愁没有眉目,转身之际,刚好听见几名船工坐在堆积如山的货物旁闲聊。 “我看老八这次是疯了,放着好好的活不干,非要辞工去寻那什么……什么‘桃源岛’,我看他这次回去,叫他媳妇知道,非得打烂他屁股不可。” “海图上都没有的东西,也不知搁这较什么劲。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神神叨叨的东西……” “不过我倒是听说,是那个什么岛上头,有种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灵药,能救他那个痨病儿子的命呢!” “嘿嘿哈哈哈哈……王老四你怎么也信这种东西?你是信这世上有仙丹,还是信老子我是玉皇大帝?哈哈哈哈……”坐在货箱上那名肤色黝黑,身量好大的船工说着这话,一时捧腹大笑,笑得几乎脱了形。 凌无非远远观察了几人一会儿,稍加思索,大步走了过去。 “几位大哥,打扰一下,敢问你们方才提到的‘桃源岛’是个什么好地方?” 大笑的船工们听见这话,纷纷扭头看他,戏谑似地开口:“我当是个娘儿们,原来是位公子哥——” “别又是个痴心妄想的……” 凌无非对几人讥讽一笑置之,只摇头道:“几位别误会。在下也不是那般不切实际之人,只是——” 说着这话,他抖开手中海图,道:“只是不久前有位兄弟,借了我几十贯钱,一时还不上,拿了这图来抵债。说是从这崇明州码头出海,直往东去,有座桃源岛,岛上宝藏,足以抵偿欠款。” 言罢,他递上手中海图,道:“还请几位大哥看看,你们那位兄弟说的,可是这图上的岛?” 那名说岛上藏有灵药的小个子好奇接过海图,看了一眼,不禁挠头道:“这上头……怎么多了两座岛?” “你可别说,前几年疯了的那个翟员外说的都是真的。”黑壮船工颇不信邪,“说什么在海上迷了路,飘到个什么地方,还有个漩涡挡着过不去……” “就是他说的!”另一船工叫嚣道,“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员外,说他娘儿们得了不治之症,是那岛上的人给治好的,不然老八也不会发疯……” “就是!老疯子一个,他还拖了咱们工钱呢!” 凌无非见几人说得口水四溅,赶忙从那小个子手里把海图抽了回来,本待再问问他们口中的“老八”是何人物,却听得泊船处传来一声女子高呼:“都给我让开!” 这声音过分耳熟,听得他一个激灵,蓦地回身看去,只瞧见码头泊着的那艘正在卸货的商船船头,密密麻麻围了一圈人,你一言我一语拉扯个不停。 而被那几人拉扯着的女子,赫然是他日思夜想之人—— 沈星遥?她怎么会在这儿? 凌无非顾不上多想,当即纵步奔了过去。 第114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 沈星遥清楚记得,昨日夜里她追踪那名黑衣刺客离开客舍后,整整一晚都在城中高高低低的屋顶间疾纵跳跃,几乎绕了大半座城,暮色如被墨染的纸张,天色正中总被浓重黑色占据,边缘勾勒出一圈灰白色,既不像夜晚,也不像白天。 无休止的追踪,却在某一个时刻,被炽烈的阳光穿透,周遭景致,瞬间褪去,改换成这艘商船。 而她的脚下,竟是一只半人高的货箱。 沈星遥疑惑不已,当即跳出箱外,却很快被人包围,当成盗贼盘问。她飞快扫视一番周遭物事,方明白过来——她所在的这艘船,是本地一位珠宝商人进出海口通商的私船,今早才靠岸卸货。 沈星遥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船上,本待问个究竟,却不想这些人根本不讲道理,一口咬定她是窃贼,也不管有没有证据,便要拿她去官府问罪。 她被缠得心烦,正待出手,却听得岸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声,抬头一看,只见漫天芙蓉纷扬。交错飞舞的粉白花雨中,一抹月白衣衫翩然而至,稳稳落在她身旁。 沈星遥看清来人面目,权当他不存在,扒开人群便要下船。 谁成想这时船身陡地发出震荡,向码头外偏移出丈余,系在桩上的锚索也被拉直,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响。 翻涌的海水打湿了锚锁,洇得原本隐约的锈迹泛起阴惨惨的深红色,与漂浮在海面碎琼乱玉般的芙蓉花形成鲜明对比,一半惨淡,一半明媚。 沈星遥被晃得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脚步。 凌无非赶忙搀扶,却被她推到一旁。 就在这个空当,那些家仆打扮的人又围了上来。 凌无非立刻护在沈星遥跟前。 “你们两个是一伙的吧?”为首的络腮胡管事挽起袖口,气势汹汹道,“偷了东西还想跑?现在就跟老子下船去见官!” 凌无非本待开口维护,却被沈星遥打断:“我再说一遍,没人偷你们东西,再不让开,便别怪我动手了。” 她说着这话,当即跨出一步,顺势扣住一人试图钳制她的胳膊,反手一拧,猛推出去,当场摔了个狗啃泥。 第197章 其余几人见状,立刻围了上来。 事出突然,凌无非虽还在云里雾里,却还是下意识护她,眼见身侧一人逼近,当即横肘撞退,谁知船身又晃动起来,岂料码头忽地传来巨响,手腕粗细的锚索已然断作两截。 断锚因着惯性,在系泊桩上打了个转,斜斜飞了出去,吓得岸上众人四散奔逃。 锚索一断,航船飞快随水漂远。船上众人大惊。一船小厮吓得面如土色,再也顾不上争执,想也不想便往船外爬。 电光火石一瞬,近岸水下掠起无数黑影,溅起冲天水花。紧随其后,乱箭穿破水光,纷乱袭来,那些手忙脚乱的船工,一个都没能躲过,大半都被利箭一击穿喉,落入水中,剩下的几个也都倒在了船上。 沈星遥二话不说,挽刀成花荡开乱箭,转头一看,正瞧见凌无非亦已将扑面而来的箭支悉数击落,当即喝问道:“你来干什么……不,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眼里只有疑惑,难得对他不怀敌意。看得凌无非愣了一瞬,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 他飞快回过神来,奔至首舷边,见码头在视野里已变成拳头大的小点,瞳孔倏地缩紧,只得飞快奔入首舱,转动舵轮,试图令船返航。 沈星遥素来畏水,脑中晃过一瞬空白,再一抬头,见船又离岸远了几分,转头冲进首舱,对着手忙脚乱抱着舵轮,研究航向的凌无非喊道:“你到底在干什么?怎么越来越远了?” 话音刚落,猎猎海风已然鼓起窗外船顶的帆,带动船体陡然加速。 沈星遥目眩欲吐,再也站不稳脚步,刚捂住嘴便跌倒在了甲板上。 “遥遥!”凌无非脸色立变,当即推开舵轮,飞奔至她身旁,俯身搀扶。 沈星遥顾不上纠正这突然变得亲昵的称呼,一把将他推开,踉跄起身再次跑至首舷前,低头望着滚滚海水,凝眉不语。 “你要干什么?”凌无非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紧跟在她身后追直船头。 “你轻功如何?”沈星遥抬眸问他。 凌无非立刻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一把扣住她的胳膊,道:“你以为这是华清宫的汤池吗?不识水性还想涉水而过?不要命了?” “那你带我游回去?” “好姐姐,这里是东海,水深不知多少。当年在太湖遇袭都九死一生,你还指望能从这里平安游回去?更何况水下还有刺客,根本……” “方才那是浅海,水下有人也不可能追到这儿来吧?”沈星遥若有所思,“要不然,你下水看看?” “我下去?”凌无非睁大双眼望着她,“那我要是回不来呢?你是会开船,还是会游水?” 沈星遥被这话给噎住,呆立半晌,忽然像是想起何事,回身飞奔至航船正中,打开甲板盖板,顺着楼梯跑下内舱,却见其中空无一物。 寻常船只出海,内舱都会预备足量的小船,以备不慎触礁时逃生所用。可这条船,偏巧是在今日返航靠岸,备用的小船也都随大半货物一同卸下。以至于如今二人坐着这条倒霉的商船飘出近岸海域,唯一一条自救的门路都断了。 沈星遥一时脱力瘫坐在地,眩晕发作得越发厉害,双手紧紧抱头,蜷缩起身子。 凌无非叹了口气,快步走到她身旁,俯身帮她揉了揉耳侧几处穴道,温声说道:“我记得你说过,这几年虽已习惯了坐船,但遇上风浪劲急,仍会发作。事已至此,就不要勉强自己了。”说着,便即扶她起身,见她步履艰难,也顾不得男女之防,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踏上后方楼梯。 因船舱不通风,凌无非只得暂时将她安置在甲板上,旋即返回船头,将倒在船头的几具尸首带去甲板下的舱室安放好,回转而来,只见沈星遥双手抱膝,背靠船舷而坐,空惘的目光毫无目的地盯着某个角落,怅然失神。 凌无非走到她身旁,默默坐下。 “我听段逸朗说他隐约听卓然提起过关于仙岛的传闻,便到崇明州来打探消息。”沈星遥黯然开口,话音低沉,“谁知昨天夜里,在客栈遇见了刺客,追了整整一晚才追上,正准备拿下,谁知却到了这艘船上。” “你……看见那人上船了?”凌无非不明就里,“分明不会水,为何还要跟上来?” “我没有上船,那是场梦。”沈星遥白了他一眼,道,“可我还是想不明白,若从一开始便是做梦,现在的我,不应当还在客舍吗?” 说这话,她下意识盯住了他。凌无非目光恰与她相视,顿觉耳根发烫,脑中一片空白。 “你是真的吗?”沈星遥凑过脑袋,仔细打量他道,“难不成……我现在还在梦里?” 温热的鼻息落在他脸颊,夹着一丝丝清甜的芙蓉香。 凌无非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看见她举起了巴掌。 “你让我打一下。”沈星遥仍旧盯着他的眸子,神色颇为郑重,“我想知道,是不是在梦里。” 凌无非下意识想躲,但仔细一想,还是乖乖把脸凑了过去,离她掌心不过寸余。 一双明眸,瞳底光华璀璨如星。望向她的眼神虽有惧意,更多的却是心疼与担忧: “倘若是在梦里,我应当不会听你的话。” 沈星遥不言,一巴掌轻轻落在他脸上,发出“噗”的一声轻响,旋即问道:“痛吗?” “这怎么会疼?”凌无非一脸莫名其妙。 第198章 话音刚落,便被她拧着脸颊皮肉转了半圈。 “疼……” 沈星遥猛然回神,尴尬缩手,抱膝背过身去。 凌无非揉着被她拧疼的脸颊,犹疑打量她一番,踟蹰片刻,方试探着说道:“你觉不觉得……此事不合理?” “对方既能下迷药让我中招,想要杀我,并不难。为何非要迂回,把我送上这艘船?还大费周折,杀了船上的人。”沈星遥沉思片刻,道,“多此一举。” 凌无非摇头,亦觉困惑。 “你说……此时会不会又是卓然的手笔?”沈星遥若有所思,“从如今情势看来,他手中应当有很多我们不曾见过的药物,也许我所中迷药,并不止昏迷这么简单。” 凌无非略一蹙眉,见她扶额低头,蓦地回过神来,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海面情形,视野里只剩下海天相接的一条直线,再也看不见海岸,不由说道:“你我都不会开船,也不是现下所处方位,倘若船主不来寻,只怕是……” “你别咒我。”沈星遥眉心一紧,便待起身查看,却觉头疼不止,脚下发软。 凌无非赶忙搀扶,却被她推开。 “凡是遇见你就没有好事……”沈星遥顿生惶恐,捂着胸口蹲下身去,一头深深埋入膝间。 凌无非不免慌神,几度尝试安慰,都被狠命推开。 “我没想害你……”凌无非越发慌张,“我只是……” 沈星遥没有动作,两肩不自觉发出颤动,却没有哭声。 “遥遥……不……星遥,我真的只是想帮你。我没想捣乱,也不是故意出现在你面前……”凌无非越说越觉心慌,一时语无伦次,“我错了好不好?你别难过,我知道是我做得不好,都是我错,我不该……” 他忽地噎住,脑中思绪忽然变得纷乱起来,两手僵在她肩侧一寸外,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咸腥的海风似有收敛,船行的速度也逐渐慢了下来。稀疏的风声夹杂着似有若无的呜咽,断断续续传入凌无非耳里。 凌无非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忽觉无助。原来雨断云销,断的不仅是缘分,哪怕如今身处绝境,只剩彼此能够依靠,也会被她拒于千里外,尚不如萍水相逢。 想及此处,一时心中酸楚,眸底渐渐漫上一重水雾,载满悔憾怅恨,终而化成一滴清泪,贴着鼻翼滑了下来:“我错了。” 沈星遥颤动的双肩,微微凝滞了一瞬。 他话音沉缓,满带凄凉:“若非我这些年来,一直仰赖你的守护,不思进取,不足以令你信赖。便不会令你那么快对我绝望。” 沈星遥没有回答,两肩膀的颤动逐渐平息。 “是我不够资格让你信赖,这么多年,本该我做好的事,没有一件能办成,反而一直在拖累你。”他看着她的背影,心慌、彷徨、悔恨,心疼……万般心绪交织,不住刺激着深埋在他心底无法割舍的爱意。 胸中不知怎的涌上一股莫大的勇气。他挪动脚步,双膝平平跪在她身后,伸出双手紧紧环拥住她,下颌抵在她肩头。 奇迹一般,她竟未将他推开。 沈星遥抬起头来,略微偏头,看向他的视线,被额角垂落的一缕乌发遮住。 尘封的心门仍旧紧锁,只是心上那道冰冷的石门,轻轻覆上了一层暖意。 “倘若……”她缓慢开口,轻声说道,“倘若当年,没有那么多风雨飘摇迫使你我一同出生入死,我还会不会爱上你?” 凌无非轻轻摇头,不敢呼吸,仿佛只要发出一点声音,眼前这点好不容易乞求来的信赖,便会立刻烟消云散。 过了很久,他才说道:“大概……不,我很早就知道,我配不上。你不受我撩拨,才是应该的。” 怀中人并未答话,只是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飘来一片浮云,遮蔽了烈日投下的强光。沈星遥眯着眼,抬头望了望天,理智顷刻回温。迷惘的神情,逐渐恢复清澈。 “船……好像不动了。”她愣了愣,倏地回神,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回头瞪着他道,“把手松开。” 凌无非不觉一怔。 “再不松手,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凌无非本能松了手,忽觉膑骨生疼,一个趔趄向后跌坐在地,忙用双手撑住,凝在眼角的泪也立刻憋了回去。 沈星遥抹了一把眼泪,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望着他。 日光勾勒出她周身轮廓,脸和身子,却都在阴影里。 “你该不会是得了失心疯,觉得我在为你伤心吧?” 凌无非飞快摇头,脑袋几乎要飞出去:“我只是……” “我只是觉得就这么悄无声息死了,未免太窝囊。”沈星遥冷冷道,“刚才过来的时候,我看见船舱里还有几只箱子,你去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干粮和水。” 凌无非这才反应过来,立刻点头起身,却因跪得久了两腿僵硬,蓦地摔倒,不偏不倚跌跪在沈星遥跟前,碎裂般的疼痛感令他一瞬间完全清醒过来。 沈星遥见他行此“大礼”,下意识退后一步,见他起身实在困难,才勉强弯腰扶了他一把。 “多谢……”凌无非丝毫不敢少了礼数,心下只有恐慌,生怕她对自己方才的失礼兴师问罪。 恰在这时,羊皮纸绘制的海图从他怀中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沈星遥好奇俯身,拾起海图查看,蓦然睁大双眼,指着图上西南角某处问道“这里画的……可是崇明州?” 第199章 凌无非略一颔首,又往她跟前走了一步,道:“卫椼醒了,疯疯癫癫画下这张图。我到崇明州,本是想打探消息,没想到这么巧和你碰上。” 沈星遥脑中倏地闪过灵光:“我记得你随身都会……” “什么?” 不等凌无非反应过来,沈星遥已然凑上前,伸手揣入他衣襟内摸索起来。 第115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二) 凌无非骇然睁大双眼,下意识张开双臂由她摸索,丝毫不敢乱动。 她竟毫不见外,一番摸索举动,比起他之前所谓的“冒犯”,简直小巫见大巫,内襟、袖口、裤袋等处,无一遗漏,根本全不在意“逾矩”一说。 凌无非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说道:“喂,你不觉得你这样有点……” “找到了!” 沈星遥打断他的话,欣然从他怀中掏出一物。 凌无非低头一看,只瞧见她手里多出一枚小磁针。原是他长年走南闯北,为避免在山中寻路迷失方向所准备的。 磁针躺在她手心飞快转了半圈,颤颤摇摇停了下来,指向某个方位。 凌无非一时失神,心底漫上莫名的失落感。 沈星遥打开海图查看一番,眼中欣喜之色倏然凝固,抬头问他:“方向有了。可是……我们现在在哪儿?” 凌无非听到这话不由愣住,片刻后回神,赶忙摇了摇头。 几只海鸟掠过水面,展翅高飞。二人所在的海船在这逐渐升高的俯瞰视野里,变得越发渺小。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海平面上空,惊得海鸟们飞快煽动翅膀,成群掠远,一眨眼便消失在了天边。 浓云散开,阳光再次变得刺眼夺目,晒得人口舌发干。 “整条船都找了一遍,只剩下这些了。”凌无非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事回到前舱放下,顺手揉了揉发红的脸颊。 沈星遥头晕发作,软趴趴瘫靠在舱房墙边,静静看着他将带回来的物件一一摊开摆放。分别是几只装满淡水的鹿皮水壶,少量的干粮。 吃喝所用满打满算,约莫只有十餐。但二人都是习武之身,底子强健,省着些用,倒也能勉强支撑半月。 而最难的,是在这半个月里规避漂流海上可能发生的所有风险,得到救援。 “后边的舱房里还有几箱珠宝,应当是船主人没卸完的货物。不过这些东西,在海上也没什么用了。”凌无非叹了口气,拎起一只水壶,打开壶盖递到她嘴边,道,“等天色晚些,再放支烟信,若还是没人发现我们……” “留点力气,少说两句吧。”沈星遥困乏至极,抿了一小口水,两手支着地面换了个姿势靠着,模样愈发憔悴,“若是放在前几年,与你同生共死,还能算件喜事。如今真要让我和你死在一起……我倒觉得不甘心了。” 凌无非听见这话,不由得笑了笑,笑意尽显凄凉。可即便是这样的埋汰话,他竟也能从中得到一丝欢喜,哪怕这欢喜充满绝望。 不过饮鸩止渴,自欺欺人。 沈星遥没多留意他的神色,只在心里简单罗列一番继续漂流海上可能发生的事,预见到最大的可能便是力竭而亡后,心“咯噔”跳了一下,索性把一切抛到脑后,阖目睡了过去。 海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过*,时不时吹鼓船帆,带动船身往前行进。浪花拍打船舷,发出有序的声响。潮声伴着海风,簌簌入梦,天青水蓝,一片祥和。远方行船无数,却没有一艘朝他们靠近。 她在梦里嘶声呐喊,几乎喊哑了嗓子,却见远方航船,一艘接一艘消失在海平面,天空黑云翻涌,风动潮起,掀动脚下船体震荡不止。 一浪咸腥海水当头浇下。沈星遥惊惧睁眼,却见天色沉晦,骤风四起,船随海浪颠簸,震荡不止。 眼见噩梦成真,沈星遥心头一悸,顾不得昏沉眩晕的脑袋,跌跌撞撞起身奔向前方舵轮,却因重心不稳,猛地向后栽倒。 却在这时,侧方伸过一条有力的臂膀,稳稳将她接在怀里。沈星遥诧异回头,正对上凌无非满是担忧的目光,不觉愣了一瞬。 他也被浇了一头海水,模样不比她齐整多少,搀扶她站稳身子,便即三步并作两步赶至操控台前,迅速转动舵轮,试图稳住船身。 沈星遥推动舵轮另一侧,与他一道,迎着越发汹涌的海潮,一连打了好几个圈才勉强改变航向,不想船底倏地涌起浪潮,将船推向高处,脚底失了平衡,猛地一滑,整个人扑跌在舵轮前,差点摔倒。 “你我都不懂航海,这下全完蛋了。”沈星遥十指几乎嵌进舵轮把手,眸底浮起深重的恐慌,咬紧牙关道,“就算真有船路过,谁还敢往这儿来……” 她蓦地回头,目光定定望向他眼眸,忽地漫起一阵哀伤:“若能回到从前,该有多好……至少那个时候,与你一同丧生,我不会后悔。” 此话刺痛他心弦,一时之间,纷乱思绪如同潮涌,字字句句,锥心刻骨,几欲将他击碎。 凌无非一时晃神,听得轮轴吱呀转动,骤然回魂,一把揽过沈星遥肩头死死护住,双手紧扣舵轮,逆风推回原位。 在心里压抑数月的肺腑之言,鬼使神差,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都说了出来:“我也不知是为何,心里本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每次见到你,偏又说不出口。你一直以来都将失忆后待你刻薄寡恩的我,与七年前初见之始一概而论。” 第200章 “可我想告诉你……一朝记忆尽失,所处境地大变,唯一熟识之人对我也有欺瞒。我阅历欠缺,自会恐慌,会不知所措,也因此抗拒周围所有的一切。我不是想为自己辩解,只是那时的我,一切所为都出于本能,不敢接受,也害怕接受。直到你离开,我才发现,哪怕我什么都不记得,也依然在意你。” 沈星遥闻言,神色骤冷:“你在乎?” 海面波涛汹涌,一迭巨浪涌起,弥天亘地泻下。船体灌入海水,陡地一坠,又被冲天的巨浪打斜,晃得二人东倒西歪,抓着舵轮的手几乎快被甩脱。 “在乎又如何?”沈星遥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心里在乎,却不表露分毫,百般苛待,除了证明你无耻,还能证明什么?” 虚弱的话音擦过他耳际,转眼便被潮声吞没。 凌无非为免她被浪头卷走,始终死死箍住她肩头,迎着轰鸣的浪涛声,朗声陈情:“是我无耻可笑,不必你说,我什么都明白。是我咎由自取,落得孤家寡人都是活该。可哪怕这些追悔对你而言已没有任何分量,我也不该逃避我的过错,而是好好弥补你。” “你还不起。”沈星遥冷声回应。 船体随浪倾斜,满船咸涩苦水浇灌入海。她的话断断续续,然而每一个字,都清晰传到了他耳里:“如果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你自己心安,还是歇歇吧。” 舱顶被浪浇塌一角,缺口外的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斑驳疏星点点,洒落微光,照亮残留在船体内的浑浊海水,泛起腥黄泡沫。 凌无非轻轻摇头:“我此生唯一立过的誓言,便是尽此生所能护你平安周全。怎能轻易违背?” 他说完这话,忽闻舱外传来刺耳声响,回头一看,见风帆鼓胀,“咔嚓”一声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当即飞纵至桅杆下,扯开蓬索绳结,往下猛地一拉,手背暴起青筋,几欲破皮而出。 帆受风力鼓胀撑张,与他拉拽之力方向截然相反,直至掌心被勒得通红,期盼已久的收帆声方从桅杆上方传来。凛冽风声如刀,擦过杆底,再无处着力,船身震荡幅度也越发平缓。 飓风呼号,倏尔卷起一记浪头猛地打来。船身再度倾斜,几乎竖直向下俯冲而去。沈星遥双臂麻木麻木,倏然脱力松开,整个人跌出舱室。 凌无非疾纵而来,一把拥她入怀,却因这力道反冲,重重跌向船尾,背后“哐当”一声撞上船舷。剧痛从背后飞快蔓延至全身,全身骨头都像要裂开似的。 他咬牙强忍下剧痛,拥着她的手不松反紧,生怕因为自己的松懈令她受到伤害。 二人身上衣衫俱已湿透,裹满海水的咸腥气味。沈星遥被他严严实实护在怀里,鼻尖刚好撞在他的胸口,隔着紧贴肌肤湿漉漉的衣衫,清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不断加速的蓬勃心跳。 海上飓风散去,飘摇不定的船身渐渐恢复平稳。星子散碎的光给海面镀上鳞光,洒上甲板,也照亮了二人的身影。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浪,几乎耗尽了二人所有的力气,是以直至此时,他们依旧躺在方才船体倾斜时摔下的位置。 冷风渗透湿淋淋的衣衫,吹得人浑身发凉。沈星遥下意识扣紧凌无非的胳膊,又往他怀里缩了几分。 凌无非不由得抿住了唇,心提到了嗓子眼,一下也不敢动弹。 “刚才……”沈星遥抬起头来,眸里落了星光,随眼波流转,盈盈晃动,“掉下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受伤了吗?”他温声问道。 “身上疼,应当都只是擦伤,没有大碍。”沈星遥的话音轻得像风,“我想问你……” 凌无非眼波蓦地一颤。 “砍断锚绳的那些人,所针对的应当只是我。”沈星遥道,“你本不用上船的,为何要来送死?” “我……”凌无非忽觉心慌,“我没想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 “但若只是争执,我一个人就能摆脱船上所有人。”沈星遥仍旧盯着他的眸子,“不需要人帮我。” “可当时情形,我在船下也看不明白,不可预计之事,谁能想到会……我只是担心你……” “那么当初在五莲山,同样有那么多的不可预计,我尚在病中,远不如现在。”沈星遥定了定神,继续问道,“你怎么就抛下了我?” 说完这话,她清晰感觉到眼前人的身体剧烈一颤,忽地僵直,一动也不动弹。 “同样不可预计,你所做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选择。”比起他的失措,沈星遥反而十分坦然,“所以,在不在乎,够不够在乎,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凌无非张了张口,唇瓣却微微打颤:“星遥,我……” “曾经呵护过我,最在乎我的那个人,其实早就不在了。”沈星遥坦然直视他道,“既然我已经放下,就别再让我想起来了。” 冷风渐止,海面潮平,星子光华渐淡,深青色的天幕与更沉晦的海色融为一体,寂寂无声。 “虽然还有点不甘心,不过,”沈星遥侧脸靠在他怀里,神色分外平和,“都到了这种境地,不管过去也好,现在也罢。真要丧生大海,也都一了百了了——” 凌无非听见这番话,心忽然狂跳了起来。 第116章 萧萧几叶风兼雨(一) 拂晓光起,青弋江水面笼罩着一重白雾。江水滔滔奔涌,两岸青山向后移去。轻舟靠岸,雾散天明,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走上渡头,停在船前。 第201章 沈兰瑛平生头一回坐船,颇不习惯,始终都在舱内休息,这会儿站在门前,远远瞧见叶惊寒的身影,立刻奔上前来,急切问道:“叶宗主,你确定小遥她真的一个人出海了吗?” 叶惊寒听见这话,脸色倏然黯淡。 原来沈星遥失踪当日,叶惊寒几乎找遍了整个崇明州,适才从一位商人口中打听到疑似她下落的消息,然而在那人口中,沈星遥俨然成了一个偷船的贼。 蒋庆与单誉、胡博全等人在陪同琼山派三姐妹赶来途中得知消息后,也颇为震惊,为尽快到达崇明,当即从原定的陆路改换水路沿江而下,只用了两日光景。 林双双一左一右搀扶着两位坐不惯船的师姐上了岸,跟在众人身后往城里走,听罢叶惊寒说完这几日来寻人的种种细节见闻,不由怒道:“那人凭什么冤枉我师姐?她又不识水性,抢船做什么?” “我原也是这么说。可那位郭老板却理直气壮告诉我,说抢船的不止一人,还有同伙协助。”叶惊寒说着这话,缓缓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林双双,道,“且听岸上工人所述形貌,她的那位‘同伙’,像极了一个人——” 天色渐阴,浓云低沉,刚好停在众人头顶。 听着叶惊寒平静说出那人姓名,一干人等纷纷诧异出声—— “当真?” “怎么会是他呢……” 流云远渡,崇明出海口外数百里外,一片风平浪静。 凌无非坐在船舱内室通铺边缘,左臂被沈星遥扣在手里。她左手按在同一侧肩头,简单推拿片刻,双手同时发力,一推一收。 只听得“嘎吱”一声响,错位的关节随之复位。凌无非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愣是一声不吭,深深埋下头去。 “伤了两日才发现,再晚一些,胳膊还要不要了?”沈星遥说这话,转至一旁桌前,拿起一瓶药油,打开木塞闻了闻,一面往回走,一面说道,“好在那张海图不怕水,护着这些药,没被打湿。不然随便受点伤,都够要命了。” 言罢,已然回转至他身旁,扯开他腋下系带,便要解他衣裳。 “你干嘛?”凌无非下意识护住衣衽,往后挪了半尺。 “躲什么?”沈星遥只觉莫名其妙,“你身上哪儿我没看过?” “可是……”凌无非心觉不对,却有无力反驳,还没想好怎么说,便见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脱不脱?” 凌无非本能捏了一把腋下衣襟,却还是乖乖背过身去,解下上衣。 阳光照进半开的舱门,照亮他肌肉线条分明的肩背、腰腹,肤色白皙,沟壑分明,倒真称得上“秀色可餐”。左肩刺青狼眼处因海水干涸留下一点盐霜,沈星遥见了,顺手替他拂去,旋即擦上药油,一把按了下去。 凌无非一时吃痛,惊呼出声,心下直怀疑她在借机报仇,立刻向旁边躲开。 “你又怎么了?”沈星遥目露愠色。 “我……没事……”凌无非慌忙避开她的目光,自己揉了起来。 “莫名其妙。”沈星遥随手掼下药油,转身走出船舱,也不多看他一眼,径自来到船头。 她素有晕船的毛病,经过这一遭,也不知是麻木还是习惯了,竟然连着两日都没再发作。 沈星遥站在首舷旁,远眺天边的海岸线,目光渐渐呆滞。她在昆仑待了十五年,自少时起便痴迷习武,加之琼山派心法走的是修身静气的路子,是以平素想事行事,都十分专注。这会儿把凌无非丢开,看着空旷无垠的海面,一门心思又都放回了求生上。 “那年我到渝州前,曾路过一个村子。不知是八字不合,还是风水不正。不论在那儿做什么,都特别倒霉。” 听见凌无非的话音,沈星遥随意偏头瞥了一眼,见他已穿好衣裳,重新梳整发髻,走出舱来,也不多问,继续往远方眺去。 “我进村那天,刚好遇上一场雨,就近借了人家屋檐躲雨,没一会儿屋顶都被水给浇塌,后脚借宿,也刚好是我住的那间房,漏了一夜的雨。再后来,喝水发馊,吃食有虫,寻常看去好端端的路,一走过便塌成了泥坑,后来出了村子,在路边找人算了一卦——你猜那人怎么说的?” “让你打道回府?” 凌无非煞有介事点了点头,道:“但我从江南到巴蜀,走了那么远的路,怎么可能就这么回头?” “后来我想,小时候听师父告诉我,人过了最倒霉的时候,际遇必有转折,”凌无非说着,扬起唇角,会心笑道,“有道是‘过时于期,否极泰来’。” “‘否’是够了,‘泰’又在哪儿呢?”沈星遥扭头望他,“后边那一连串的事……” “可我遇见你了。”凌无非笑吟吟凝望她道,“这还不算是好事吗?” 沈星遥捕捉到他眼里的甜蜜,心下却不知作何滋味,只当没听见这话,迅速别过脸去,目光匆忙在广阔的海平面上随意找了处落点。 略显仓促的举止,看得身旁人愣了愣。凌无非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正想说话,却见她瞳仁里的光忽然聚焦,转瞬溢满喜色。 “凌无非!”沈星遥一把拉过他的胳膊,指向远方,“有船!” 他赶忙转身,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果然瞧见远方海平面上浮现出一点褐色,以极快的速度向二人所在船只移近。 沈星遥大喜过望,当即回身找寻醒目之物尝试求援,却忽然被他按住了手。 第202章 “不对。”凌无非神色凝重,紧紧盯住那艘渐渐在二人视线当中显露完整形貌的海船,“那不是运船。” 沈星遥困惑转身,看清对面海船,倏然蹙眉。 当下江海漕运、行商,所用船只大都是桅帆多、吃水浅的方艄平底防沙船。而眼前这艘,船头船尾虽也是方形,甲板正中却有一排密集的长舱,一桅一帆,肖似海鹘。 建造这样的不伦不类,形似战舰的海船的,显然只有一种人。 凌无非嗤笑摇头:“想不到这一趟漂流,没等到船主,倒是等来了海盗。” “你还能出手吗?”沈星遥一脸狐疑朝他望来。 话音未落,对面的船陡然加速掠近,神龙摆尾一般甩开一道半弧,转瞬便与二人所在沙船并肩,相对的一侧,沿船体打开一排孔洞,弹出十数根拴着铁钩的锁链,一眨眼便扣在了沙船舷上。 孔内轮轴回收,铁链骤然缩短。只听得一声震天巨响,二船侧舷相撞,被那一排森寒铁钩紧密连在了一起。铁索连船,溅起冲天水花浇上甲板,顿时漫开一阵腥气。 只顷刻工夫,便从对面船上跳下数十号膀大腰圆的粗犷男子。一个个凶神恶煞,将沙船上的二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海盗头领是个头戴方巾的髭须男人,皮肤黝黑,因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肌肤格外粗糙,颇具老态,但看眼神炯炯,尚未完全浑浊,约莫像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左半边衣裳连襟垂在腰间,露出布满伤疤的膀子,右臂衣袖却连护腕都不扎,长袖垂过指尖,倒像个文生。 头领双手负后,晃晃悠悠朝二人走来,一面走一面说道:“嘿哟,今儿是吹的什么风,竟还有人见了大爷我不跪下求饶。我说你们两个小娃娃,开着这么大一条船,打算去哪呢?” 他看清沈星遥的模样,两眼陡地放出精光,一脸轻慢欺身靠来:“哎呦呦呦,这么俊的女娃娃,怎么就……” 这厮不光嘴上调戏,手还跟着往她下颌挑来。沈星遥下意识跨出一步,正待动手,却见凌无非抢至她跟前,将她护住。 几个狗腿子似的喽啰立刻围了过来。 “啧啧啧啧,”头领笑意轻佻,“还知道护花,怎的,不怕爷爷我把你丢海里喂鱼?” 凌无非略一拱手,丝毫不露锋芒,只笑着说道:“几位大哥,我姐姐身子不好。若有冲撞,还请见谅。” “你还知道是冲撞?”头领皮笑肉不笑,“既然知道了,就该得做点什么,才能让大爷我消火。” “就是,要不把这娘们儿献给咱们大王,兴许还能饶你一命。”一旁狗腿附和地笑着,一个个嘴脸扭曲下流,令人作呕。 凌无非不慌不忙,摇摇头道:“我们姐弟二人帮着家里出海倒腾珠宝生意,不想遇上风浪,随行的工人都死了。这会儿货物都还在船上,金银珠宝,玉器珊瑚,应有尽有。几位爷是瞧得上,不妨随我下舱一观?” 言罢,抬手一指船尾底舱入口,笑容颇显意味深长。 沈星遥听到此处,适才恍然——虽说海面开阔,便于施展拳脚,但对方的船就在面前,眼下这般阵仗,显然还留了人手在船里,真动起手来,敌暗我明,多多少少都得吃亏。 但若转移阵地到他们管不着的地方,便另当别论了。 于是她也配合着唱开了戏,佯装着急之状:“你就这么把东西给别人了?到时回了崇明,还怎么同家里交代?” “可现在这般,就凭我们两个也回不去,还不如……” “行了你们。”一海盗听见二人吵了起来,登时露出凶相,指着凌无非道,“你,还不快带路!这娘们就留在这儿,要敢耍花招,送你们去见阎王!” 凌无非不迭称是,转身之际,不自觉又看了一眼沈星遥,见她气定神闲,一副了然之态,这才放心走开,领着几个海盗走开。 头领一脸志在必得的模样,色眯眯的眼神转悠着又落回沈星遥身上。沈星遥不想被他看出端倪,只得故作害怕,抱胸背身避开。 凌无非领着六个海盗走至船尾底舱盖板前。离他最近那人颇为轻蔑地提起刀,在他腰间一杵,示意他先行。凌无非不以为意,蹲身拉开脚下盖板,顿觉一股浓郁的尸臭气息扑鼻而来。 “奶奶的!”那拿刀杵他的海盗当即一脚朝他踢来,“臭成这样,你小子耍我们呢?” 凌无非十分巧妙地侧身避开这一踢,脚下贴着木梯顺势下滑,一眨眼便到了舱底。两侧墙脚,一边躺着此前被搬入舱室的那几具船工尸首,身上都盖着防水的帆布,另一边则贴墙摆着一排货箱。 几个海盗见他走得飞快,怕会坏事,当下推搡着挤了进来。凌无非却始终从容,大步走至舱内货箱前,掀开箱盖。霎时间,满目琳琅璀璨映入眼帘,看得几个海盗眼睛发直,口水都快要流出来。 凌无非不动声色,飞身抢上前去,跳步飞而起,旋身一记飞踢,直冲离他最近那人颈后风池大穴而去。 第117章 萧萧几叶风兼雨(二) 凌无非身量虽高,模样却生得秀美,以至于故作弱小姿态,总能蒙混过关,不过瞬息之间,便已踢倒为首那人。剩下的五人,竟都还没反应过来。 “奶奶的,你他娘想干……”另一海盗回神后冲来,后脚还没落地,便已被他一拳打中太阳穴,当场昏死过去。 第203章 剩下四人见状,同时往他前后左右四路包抄而来。凌无非一语不发,提气纵起,双腿横跨开一字,正中左右二人胸前膻中。其中一人劲气稍足,一击未倒,不等站直,脑门又挨了一拳,直挺挺倒地。 紧随其后,后方那人的刀已斩来。凌无非弯腰避过,顺势一踢,不巧正中**。海盗捂裆倒地,因剧烈的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涨红着脸,憋出一头汗。 凌无非讶异一瞥,显然也不曾料到自己踢到的会是如此尴尬的部位,眉心略微抽了抽。 仅剩那人见此情形顿时没了战意,转身便往木梯上爬,却被他一手揪住后颈衣领拎回,旋了半圈,扼住咽喉抵上舱壁,几欲窒息。 “你……”倒在地上那人艰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他娘的……也是个男人……竟然……下手如此歹毒……” “自己站得不好,还能怨谁?” 凌无非说完,目光回到被他扼住咽喉那人身上,眼底浮现一抹狡黠的光,勾唇笑问:“小兄弟,你也不想和他们一样,对吧?” 海上不似陆地,没有房屋遮挡,阳光一晒,便似火烤一般。 海盗头子掏出腰间皮囊壶猛灌一大口,扭头看向坐在不远处垂眸沉思的沈星遥,邪念又起,吊儿郎当走到她跟前,伸手勾起沈星遥下颌,一脸坏笑道:“小美人,你们这船舱里头,究竟藏了什么好东西?怎的你那弟弟去了这么久,也不回来?” 男人讪讪的油腻姿态,看得沈星遥直欲作呕,装都懒得多装一下,当即别开脸,挣脱他的手:“方才不都已说了吗?真这么好奇,自己下去看呐。” “小娘们儿,你可别不知好歹。”一旁的喽啰附和起来,“咱们大王可是这东海水上的龙王爷,谁见了都得退三分。你要跟了他,往后什么好日子过不得?” 一席话毕,众人嘿嘿哈哈笑了起来,沈星遥听着只觉恶心,冷笑避开近旁几人。那头领却来了劲,仍旧往她旁凑:“小美人还知道害臊。大爷我就喜欢这样的……” 沈星遥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转身便走。头领见了,眯成狭缝的眼里飞快掠过一丝冷意,沉声下令:“拦住她。” 一眨眼的工夫,一众海盗已然围了上来。这帮人只当她是个弱女子,一时轻敌,竟也不动兵器,直接便要拉她手腕。 沈星遥再也忍不下去,已然顾不上先前的谋略,抬腿直踢向跑得最快那人脑门。一个膀大腰圆,腰身比她粗好几圈的胡茬汉子,就这么被她一脚踢飞,撞上船桅横杆,翻了半圈挂在上头,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而他的兵器铜锏,亦已被她夺在手里。 “还真有些功夫,小女儿家家的,学这些可不好。”头领嗤笑,往前走了一步,道,“别闹了,免得一会打起来,让哥哥我亲自拿你,那可就难看了。” “废话真多。”沈星遥面色冰冷。 一众海盗闻言,叫嚣着围了上来,亮出五花八门的兵器,一拥而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一拥而上的一刹,自船尾疾纵起一道白影,飞身踏过舱顶掠至人前。横刀荡开一道半弧,逼退一干喽啰,斜身抢至沈星遥跟前,将她护住,正是从底舱赶回的凌无非。 “不把人引进去再动手吗?”沈星遥不解问道。 “没时间了。”凌无非摇头,手里拿着夺来的砍刀,直指海盗头领,神色凝重,“此人有些来头,不好对付。” “都到这份上了,管他呢。”沈星遥说着递出铜锏,“把刀给我。你用这个。” 二人在船上呆了好几日,为减少消耗都未负重,将随身刀剑收在前舱,此番遇袭应急,只能抢到什么用什么。沈星遥这些年用惯了刀,自然是换过来更顺手。 那海盗头领见二人全未把他放在眼里,话也不说,只随手一挥,示意手下一拥而上。 “是不是得留下几个人开船?其他的,杀了也就杀了?”沈星遥说着这话,余光已见众人到了近前,于是不等他回答,即刻挽刀挑上,一击当先撞上一人手中流星锤链。 铁链走的柔势,贴刀急转朝她撞来。沈星遥仰身避过,抬腿一记决然之势撞上那厮腰间,迫其吃痛弯腰,一脑袋刚好磕上他自己的流星锤。大好头颅当场便炸开了花。 而凌无非这头,实在用不惯这笨重无锋的铜锏,只得挽了个背花挑飞一人长刀接在手里,顺势劈下,当即砍下那人一只手来。 那人呜哇哇惨叫着退开。剩下那些海盗依旧仗着人多势众,呼啸而上。 然而不到半柱香的工夫,伴随着丁零当啷的兵器交接与呜哇哇的惨叫声,二人身旁已然倒下一片,有劲风阻隔,竟无一滴血水沾上二人衣衫。 头领直到这时才变了脸色,足尖点地,身法竟如鸟儿一般轻盈,与那壮硕的身段全不搭调。这一纵起,衣袂被风掀起,一直藏在袖底的右手终于露了出来,五根手指竟是乌青肤色。 “当心!”眼见这厮一掌拍向沈星遥胸前,凌无非错步抢上,横刀挡格。刀意与海盗头领掌风相接,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响,周遭劲气激荡,震得沈星遥都不自觉退开半步。 凌无非隐隐瞥得风中黑气流转,眉心倏地一紧。沈星遥亦瞧出异样,看准对方空门,以刀代剑刺出。 海盗头领迅速退开,掌风余力携着淡淡黑气卷来。沈星遥见状,一刀破空而出,竟将这股裹着黑气的劲风生生撕裂。左右两旁追来的海盗受此黑气所袭,吸入体内,当场两眼翻白,脸色发黑,<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一般直挺挺倒地。 第204章 “这是……”沈星遥携着凌无非退开数步,瞧见此景,不由大惊。 “还当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丫头,竟有这般身手?”海盗头领脸色依旧阴沉,眸底泛着森冷的光,“既然如此,可别怪爷爷不客气了。”言罢,再度欺上。 “废了那只手就行吧?”沈星遥说着这话,斜刀迎上,寒刃不带转弯,直直撞上那厮乌青发黑的五指,却听得“铿”的一声响,一刀下去,却只是将他小指划开一道豁口,伤不及骨。 她自出山以来,还是头一遭遇见这等怪物,一只喂了毒的手坚硬如铁,这般大力劈下,竟只是划伤。 黑红毒血顺着伤口渗出,那海盗头领的脸色也没多好看,显然这只手,从前是不曾伤过的。 “小丫头片子,你是什么来路?”海盗头领指着她道,“竟能伤得了我?” “这把刀太脆了,不趁手。”沈星遥瞥了一眼手里卷刃的砍刀,道,“你等着,我去取刀来。”说着,便待抛刀。 海盗头领杀心已起,哪里容得她走开?一声长啸声落,命令随行手下尽数朝她扑去。 但见刀光快如电闪,近百喽啰竟无一人近得她身,强行袭近者,不是被削断双手,便是被齐肩砍断胳膊。一转眼间,人便已进了船舱。 头领神色越发难看,脚下发劲便待朝她扑去,却见眼前寒芒一闪,已然多了一道人影,正是凌无非截断了他去路。 “想不到,屠尽河北杜家拳宗满门的陆上龙王,已在海上称霸。”凌无非冷哼一声,泠然开口,“贺金龙,你这‘百毒穿心掌’,好像也不怎么样。” “你又是何人?怎的知我名号?” 贺金龙话音刚落,已瞧见沈星遥的身影飞掠出舱,朝这头抛下一狭长之物,正是藏凛。凌无非将刀换至左手,横扫开来,迫他疾闪,旋即飞身接剑。 藏凛出鞘,势如白虹。沈星遥亦拔出玉尘宝刀,从他身后劈来。 二人武功在当世几已难逢敌手,夹攻一人,按说不死也能打个残废。偏偏这厮武功不算绝顶,用毒工夫却十分刁钻,几次掌风夹着黑气,从各路诡异角度攻来,迫得二人不得不撤招提防,难以使出全力。 “藏凛……”贺金龙瞳孔倏然紧缩,“惊风剑?你是凌皓风的后人?” 说完这话,这厮身关陡然一旋,冲沈星遥抛出一枚毒梭,几乎同一时刻,反手朝凌无非当胸拍出一掌。其余海盗得令,亦围了上来。 沈星遥避开毒梭,看准时机飞身上前,挑刀撩向贺金龙腰身空门。这厮躲无可躲,竟直接用那五根乌青色的手指往她脸上戳来。 凌无非本待相帮,却被一小喽啰的砍刀挡了视线,等将人掀飞,瞧见此景,赶忙抢上前去护她。眼前倏然掠过一抹泛着腥气的黑红液体,赫然是从贺金龙小指伤口飞出的毒血。 他无暇多想,赶忙护住沈星遥,横剑上扬,却还是慢了一步。毒血掠过剑身,沾上他唇角,十分诡异地渗透了肌肤,眨眼消失不见。 “无非!”沈星遥惊呼出声。 第118章 萧萧几叶风兼雨(三) 凌无非惊惧退后,下意识摸了一把唇角沾血处,却见指尖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你没事吧?”沈星遥盯住他,不觉悬起了心。 凌无非茫然摇头。 而贺金龙的眼神远比沈星遥诧异,甚至透露着惊恐,倏尔暴跳而起,右掌并指直拍向他面门,已然毫无章法,周身空门大开。 沈星遥见之,飞身一脚将他踢飞,咚的一声撞上船舷。 “你他娘的怎么还不死?”贺金龙在众海盗惊慌失措的搀扶下起身,已全然不顾形象,冲二人破口大骂,“老子这只手在毒砂里千锤百炼二十年。莫说是血,连骨头里都带着毒。你他娘的中了我的毒,凭什么还不死?襄州凌家的崽子,也是用毒药喂大的不成?” 话音一落,贺金龙吹响口哨。对面的海盗船边立时乌泱泱架开一排弓弩。随着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凌无非纵步起身,*一剑斩断桅杆篷索,大力扯下船帆,暗运内劲抛出,将大半密密麻麻的箭支都兜了进去,看准空当,提气轻点甲板,挽剑成花荡开拦路的箭支,飞快纵至船边。 这帮海盗本想趁这机会回到船上,却不想他速度如此之快,为护头领撤退,一时蜂拥而来,却都被他斩于剑下。 贺金龙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当即从手下手里夺了把刀,劈头盖脸朝凌无非砍来。手底黑气几度贴上凌无非面门,都悄无声息消散,显然对他毫无作用。 对方唯一的杀手锏失效,凌无非已全无顾忌,剑意破空,势出如龙。不过十几个来回,贺金龙便已彻底陷入他手底藏凛织就的剑网内,无计挣脱。一眨眼的功夫,被被凌无非扣住右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卸脱了关节。 下一刻,剑已架上这厮颈项。 沈星遥砍倒拦路的海盗,纵步越过人群,走到凌无非身旁,瞥了一眼贺金龙被卸脱关节的右手,冷冷问道:“你用的是什么毒?解药在哪?” “王蝎之毒,一触即死,有个屁的解药。”贺金龙说着,忍不住对翻了个白眼,乜着凌无非,道,“鬼知道这小子怎么长的,中了老子的毒,竟也不倒……” 沈星遥没给他机会把话说完,面无表情提膝撞向这厮下颌,将之踢倒在地。 第205章 贺金龙气急败坏:“你他娘的到底是哪一路的?小小娘们儿竟有如此高的内力,定是……” 凌无非想也不想,一脚踩上这厮面颊,鞋底压住他口鼻,直接将人闷晕过去。 众海盗终于认了怂,纷纷跪地求饶。沈星遥也不与他们废话,立刻提出要上船。 这帮人那还敢拒绝,当即便恭恭敬敬将二人迎上船中最豪华的那间舱室。舱内奢华程度,毫不亚于大城镇里的富庶人家,连床榻上的被面都是丝绸所制。 二人押着贺金龙进了船舱,封上穴道,右臂卸脱的关节就那么耷拉着。海盗船上最不缺的就是绳子。一众海盗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二人麻利地将贺金龙里三圈外三圈绑了个结实,愣是不敢多吭一声。 “打了这么久,你们不饿吗?”凌无非打完最后一个绳结,若无其事般回头瞥了一眼守在舱门前的海盗,问道。 “呃……饿?”长相最机灵的那个瘦子目瞪口呆道,“那……那咱们……” “拿些吃的和水来,别耍花样。”凌无非随手一指地上的贺金龙,道,“不然,就和他一样。” 众人听闻,一溜烟便散了。 沈星遥探头往外望了一眼,确认人都已走远,方回转身来,将凌无非拉到跟前,仔细盯着他的脸观察许久,睁大眼问道:“你真没事?” 凌无非摇头。 “你别告诉我是因为情蛊。”沈星遥神色凝重,“若再像之前被赤角仙咬伤一般。这里这么多人,我未必顾不上你。” “你还愿意管我死活?”凌无非眼前一亮,闪烁起异样的兴奋光彩,见沉下脸色,又赶忙收敛,认真解释道,“你放心,这次的药是真的,我体内的毒,应当都已被压制住了,只是……” 他想起上回莫名的头晕,不想给她增添烦恼,便未提起,指指地上的贺惊龙,道:“我本想把这帮海盗引去底舱,免得正面交手。但却听一人说起,他们头领曾也是中原武林一大人物,以毒砂养得一条右臂铜皮铁骨,旁人一触即死,便想到从前,曾听师父提过此人。” “这个贺惊龙,人称‘陆上龙王’,那只刀枪不入的右手,是他成名之技,曾在中原大肆屠杀各路门派,却在成名之后,突然销声匿迹。”凌无非说着,渐渐收敛笑意,神情变得严肃几分,“此人不仅狠毒,还是个色胚,你不知我计划,又落在他手里,我担心……” “也就是说,你冒冒失失跑回来,是想救我?”沈星遥皱了皱眉,一脸狐疑盯住他看了好一会儿,唇角不自觉动了动,“那你事先可知道他的毒对你无用。” 凌无非一本正经摇了摇头。 “那你还……”沈星遥脸色立变,当即指着他道,“下回再有这种事,再以性命相搏,休怪我……” “如何?杀了我吗?”凌无非听出话中隐忧,非但不难过,反而开始窃喜。 沈星遥脸色僵住,顿了片刻,略一摇头,轻笑做了一个把嘴拉上的动作,再不多发一言。 海上云霭低沉,如浓烟一般滚滚流向远方。崇明海岸暴雨倾盆,泊岸的船被迫滞留。 棠姝撑起纸伞,陪着白落英走到码头,立在一艘刚刚靠岸的沙船前。船上工人娴熟地收起船帆,戴着斗笠,纷纷跳下船头,朝她走来。 “想必您就是白掌门了。”领头一瘦小白净的少年推起斗笠帽檐,停在二人跟前,道,“请白掌门放心,我家先生有交代,此行务必配合白掌门找到仙岛,救出凌公子。” “等这趟回来,白某人必会好好登门,感谢袁先生。”白落英说着这话,不觉叹了口气。 “白掌门客气了,我家先生交代过,凡是白掌门的是,便是咱们袁家的事,半点不可推辞,途中不论合适,您尽管吩咐,只要咱们能做到的,必当竭尽所能,绝不令白掌门失望。” 听到这话,棠姝不觉掩口一笑。 “听起来倒是比那臭小子靠谱得多。”白落英嗤笑摇头,转向棠姝道,“来的时候不是还听说,兰瑛同无极门的蒋先生也到了这儿吗?去唤几个人,把他们也请来吧。此行前途难料,多些人手总是好的——” 海岸暴雨如注,数百里外的海面却是一派风平浪静。 海上漂泊比不得岸上,随船携带的饮食水粮,为保证能长久贮存而不腐烂,都是火腿肉酱一类,口味重而干。凌无非自小便在江南生活,早习惯了清淡的口味,是以没用多少便放下了筷子,正要倒水来喝,却被沈星遥推走茶杯。 “星遥……” 沈星遥置若罔闻,自顾自斟满一大杯清水,一口气喝完,又倒了一杯。 “星遥,”凌无非惴惴不安盯住她,思考许久,方下定决心,轻轻捏住她袖口,晃了晃,口吻像是撒娇,又像是恳求,“我以后不逞能了好不好……你能不能……同我说说话……” 沈星遥撇了他一眼,仍旧不言。 墙角不合时宜地传来一连串咳嗽声,将凌无非思绪打断,扭头一看,只瞧见贺金龙睁开双眼,两颗眼珠子挤在中间成了对眼,懵了好半天才分开,没一会儿盯住二人,那眼神好像要把他俩生吞活剥了似的。 “喂!臭小子,”贺金龙破口大骂,“你那老娘们儿生了几个?怎的一口一个姐姐,我看这娘们儿跟你路数根本就……嗷——” 这厮满嘴龌龊,一开口便是难以入耳的粗话,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沈星遥扬手抛出个盏儿打中了牙,疼得本就难看的五官拧成一坨,浆糊似的和不开。 第206章 “我是什么人,轮不到你来打听。”沈星遥道,“再让我听见一个脏字,你这口牙就别想要了。” “臭娘们……不不不,小姑娘,你长这么漂亮,怎的行事如此粗鲁,便不怕嫁不出去?”贺金龙十分识趣地改了口。 “怎么,男人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吗?有了就能成仙?”沈星遥颇为不屑。 “成仙是成不了,但能让你快活……啊不不不……饶命……饶命啊凌大侠……” 贺金龙横行霸道惯了,张嘴便是腌臜话,这回没等到沈星遥出手,直接被凌无非抓起桌上一整条火腿砸肿了脸。 “好烦。”沈星遥忍不住皱眉,“要从这儿回崇明,少说还有两三日,难道每天都要忍受这东西唧唧歪歪吗?” 凌无非听罢,扔下火腿擦擦手,一言不发站起身来,揉着手腕,一步步,朝贺金龙走了过去。 贺金龙见状慌了神,尖声叫道:“奶奶的你想干什么?她说什么你就听?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什么话都听女人……唔……” 他被捂住口鼻,几乎窒息,挣扎之下,眼泪鼻涕都喷了出来。凌无非满脸嫌弃扔下手中物件,却不由愣住——原来他随手掏出来的不是条帕子,而是那张羊皮纸制的海图。此刻已沾了贺金龙的口水和鼻涕,画面朝上铺开在舱内甲板上。 贺金龙显然也看见了这张图,出乎意料变了脸色。一双轻浮的眼里,忽地呈现出血色,一根根暗红色的血丝,突兀地纵横着。 他呲着牙,仿佛与眼前这张图纸有着深仇大恨,咬牙切齿道:“这东西……你们从哪儿得来的?” 第119章 萧萧几叶风兼雨(四) 凌无非觉出异样,当即踩住海图一角挪开,不想贺金龙陡地伸长脖子,弯腰咬了过来。 “你属王八的吗?”凌无非索性踢开海图,一脚踹倒贺金龙。 “连万刀门都有那么多人追随,你做陆上龙王,日子不比在海上滋润吗?”沈星遥若有所思,目光转而移向不远处的海图,似有所悟,“是为了图上的两座岛吧?” “臭娘们,关你屁事!”贺金龙暴跳如雷,“这图你们从哪得来?洪超那孙子在哪?” “你都落得这步田地了,还如此豪横?”沈星遥说着拿起桌上用来割肉的短刀,起身一步步走到贺金龙跟前。 “女娃娃,你可吓不着老子,”贺金龙不以为意,“杀了我,外头那些弟兄,可未必都能听你们……嗷——” 沈星遥一脚踹中这厮胸口,只听咯吱作响,贺金龙杀猪似地嚎出声来,下一刻嘴里便被倒塞进一只圆肚窄口的冰裂瓷壶,撑满他整张嘴,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 “我就不明白了,怎么你们这些男人,就没一个能好好说话?”沈星遥揉揉耳朵,颇为不耐烦道。 贺金龙恶狠狠瞪着沈星遥,却因胸骨断裂,又被瓷壶塞住了嘴,呼吸越发困难,憋得脸色发紫。 “最后问一遍。”沈星遥拿刀指着他,道,“再不说人话,现在就杀了你。” “贺金龙,你那些手下当也知道惜命,”凌无非道,“杀鸡儆猴,兴许比留着你的命更为凑效。” 沈星遥一言不发,眸光陡然一沉,倒转刀柄,直接朝这厮顶门刺将下去。 “唔唔……唔!”贺金龙拼命发出求饶的声调,眼前画面已成一片昏花。 刀意戛然而止,刀尖刚好刺破头皮,渗出一道道血迹,纵横交错,布满他上半张脸。 凌无非俯身拉了拉堵在这厮嘴里的瓷壶。然而壶身裹了唾液,已然紧紧吸附在他嘴里,怎么也拉不出来。 沈星遥倒转短刀,一把将刀柄拍在贺金龙脸上,掌力越过肌骨击透瓶身,在他口中崩碎,传出一声憋闷的碎响。这厮一嘴唾沫星子混着血水,猛地喷溅而出。 凌无非立刻护住沈星遥,退开几步。 贺金龙接连啐了好几口唾沫,才将嘴里的碎瓷片吐光,恶狠狠抬头,朝沈星遥瞪去,然见她眸光冷厉,立刻又怂了,缩起脖子道:“他娘的……这小妮子什么来路?”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多一句废话,就在你舌头上划一刀。”沈星遥斜刀指着贺金龙那张被瓷壶豁满血口的嘴,道。 贺金龙还想再骂,然目光一对上她的眼,立刻便收了声。 凌无非将海图踢回他跟前,道:“照你方才所言,这图原是你的?” “废话!当然是老子的!”贺金龙涨红了脸,粗着脖子,梗着脑袋发出低吼,“你们收了洪超多少好处?特地来找老子晦气的是不是?” “这‘洪超’是你什么人?长什么模样?偷走此图又是为了什么?”沈星遥面无表情问道。 “瞧见图上那两座岛没?”贺金龙昂着脑袋,哼哼说道,“西边那座岛,便是当年中原盛极一时的玉煌宗的老窝。岛外四面海流方向各不相同,乍看风平浪静,可一旦把船开进去,哪怕包了铁皮,都得被卷进海底,骨头渣都剩不下来。” 贺金龙摇头晃脑说着,时不时往甲板上啐一口混着血水的唾沫:“唯一通向那座岛的路,就在它附近的桃源岛上。当年老子为寻玉煌宗去向,千辛万苦得到这海图,却不想洪超那王八蛋,在老子茶饭里动了手脚,害得老子神功将成之际,走火入魔,功亏一篑,差点连性命都保不住。贼眉鼠眼,弯腰驼背的狗东西。老子真是猪油蒙了心,与他结为兄弟!” 第207章 “哦?如此费尽心机,看来那图是件好东西。”沈星遥神情仍无半分变化。 “那可是玉煌宗的老巢!世间用毒者,谁人不想玉煌宗?这一脉所用毒物,无一源自中土,四海之内无人能解。老子要能得到他们的毒,就天下无敌了!”贺金龙说着,把牙咬得越发厉害,“别他娘的在这假惺惺,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不也是这副德性吗?” “洪超……超然……卓然……”凌无非并不理会他的话,沉吟片刻,忽而恍然,“也就是说……” “你的意思是,卓然就是洪超?”沈星遥偏头望了他一眼,略一凝眉,旋即抛了刀,转身走出舱外,任凭贺金龙在身后骂骂咧咧,头也不回。 凌无非一言不发,俯身拾起刀在手里看了一眼,余光瞟向贺金龙,瞥见他一头血,随口问道:“我看你伤得不轻啊,到这份上还逞口舌之快,多说两句是能长生吗?” “去你娘的,你他娘的就是……” “没事少发牢骚,我劝你啊,若想活命,开口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可嘴上讨不着好,还得多挨几顿打。”凌无非说着,不等贺金龙回嘴,便已反手以刀柄点上这厮风池穴,使之晕厥,转身放下短刀,走出船舱,反手扣上了门。见沈星遥立在船舷边,便即走了过去。 “你不看着他?”沈星遥头也没回。 “打晕了,”凌无非道,“窗都锁着,一时半会儿也无碍。” 沈星遥并不说话。 “决定好了?不回崇明州了?”凌无非问道。 沈星遥略一颔首:“既然瀛洲附近海域凶险,麻烦普通船家,为此折了人手反倒不好。” “那行。”凌无非欣然点头,“你去哪,我便去哪。” 他说完这话,见她皱起眉头,立刻正色补上一句:“沈盟主。” 沈星遥白了他一眼,别过脸去,半晌,方开口道:“我现在才发现,赢了你也没什么好的。做这所谓的‘盟主’,走到哪都得面对这些烦人的东西,还不如自己一个人逍遥自在。” “那……”凌无非心念一动,小心翼翼问道“要不这样……我来帮你打下手,可还成?这一路上,若再遇见什么事,我来斡旋,事关抉择,都由你拿主意?” 沈星遥愈觉莫名其妙,回过头来盯住他道:“你不是不喜欢这些吗?” “不喜欢什么?” “你自己说过的,这些江湖恩怨纷扰,你都不想插手……” “从前是从前,从前的我又不是现在的我。”凌无非说着这话,厚着脸皮赔着一脸讨好的笑,道,“要一切都能以从前而论,你也不会不要我了,对吧?” 周遭空气仿佛凝固,沈星遥唇角抽了抽,难以置信与他对视,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别扭,立刻背过身去。 凌无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道:“你……好像变了。” “更让你讨厌了?”凌无非心头一紧。 “你最好少说话。”沈星遥没有回头,背对着他的脸孔,并无愠色,却不知怎的皱起了眉,“我不对你动手,不证明不想打你。” “可是……”凌无非捋顺思绪,壮着胆子绕至她跟前,认真说道,“我觉得……有些话,还是得说出来……” 沈星遥冷眼朝他瞪了过来。 凌无非下意识护住脸颊,神色颇显无辜:“我是想说,听你方才所言……不,我是说……前些日子,胡搅蛮缠,喜怒无常的人,其实是我,可我总是把错都归咎到你身上,虽然都过去了,可是,就算道歉迟了,我也不能当做没发生过……” 沈星遥听了他一席话,忽觉心里某扇紧闭的门晃了一晃,隐隐觉察出怪异的氛围。眼前人的坦诚,非但无法令她释怀,反倒成了一根刺,贴着门上细缝,一点点钻了进去,扎入血肉。 她忽觉无法呼吸,再度背过身去,深深吸了口气。 “你要真是诚心道歉,就给我闭嘴。”她压下心口微末的痛感,缓缓平复呼吸,良久方道,“我累了,什么都不想管。你既然喜欢插手这些麻烦事,就好好收拾他们,别弄得路上又出岔子。” 话到最后,她不知不觉乱了心神,说完,便即跑回船舱,借故困倦蒙头躺下,在被子里紧紧合上了眼。 海上长夜,潮声拍舷,天边的月,比以往任何一日都要圆。 贺金龙被二人挟持,正是拿捏船上海盗听命的关键,为防备那些喽啰耍手段,便得时刻提防,一丝一毫都不可松懈。 可这一晚,反倒是沈星遥被困海上后,睡得最熟的一觉。 恍恍惚惚,她在梦里看见了光,周围一片喧哗,是城里的街市。眼前仿佛有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出的,是她少时的容颜,不过十七八岁,意气飞扬,无拘无束。 梦中画面陡转,壮阔山河染了血。铺天盖天杀声袭来。她一人携刀破开重围,却怎么也追不上远方白衣白发的母亲身影,脚下不知被何物所绊,猛然跌倒,却被一只从旁伸过来的手搀住,稳稳站直,扭头一看,对上的却是一团模糊的雾气。 海上天光照入船舱,她猛然惊醒,坐起身来,眼前仍旧是那只熟悉的手,手里捧着一杯温好的水,散发着淡淡的热气。 沈星遥懵了一瞬,抬眼正对上他温和的笑颜,神思陡转,同一张脸孔,相似的笑意,与记忆里里的模样,恍惚重叠,正是玉峰山脚初见时的回眸,眉目婉转清隽,几乎不曾变过。 第208章 她心事重重接过杯盏,举至唇边,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纸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 “当然是地图了。”凌无非展开海图,给她看道。 “我不要。”沈星遥断然拒绝,“好脏!你自己收着吧。” 第120章 萧萧几叶风兼雨(五) “我这儿还有。”凌无非说着这话,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纸,随手掸开,又是一张海图。 沈星遥瞪大了眼,蓦然回神,往甲板上看去——昨日那张沾了口水鼻涕的海图仍黏在地上,背面朝上,上边糊了一坨不明之物,越看越恶心。 她唇角动了动,接过凌无非手中海图,翻来覆去打量几遍,难以置信道:“可贺金龙找了它十几年,如此隐秘之物,怎么会……” “你说这个?”凌无非听明白她的话,一面解释,一面俯身用刀挑起地上的海图扔进燃烧的火盆,“我找人拓印了很多,大概……百十来张吧。每位掌门掌事手里都有,这几张原是我带在身上,准备给我娘和阿青的……” “你当这是刻版印书吗?”沈星遥见他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顿觉来气,“那岛上还不知藏了什么害人的东西,万一流传出去……” “可宝藏之所以会被争抢,正是因为它们珍稀。”凌无非烧完海图,扑灭火苗,收敛笑意对她说道,“只有把线索传出去,秘密才不再是秘密。同样的毒物,如若所有人都有,也就没谁会用了——你见过哪个门派用砒霜杀人吗?” 沈星遥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沉默片刻,脸色陡地一沉,一脚将他踹了开去。 二人搭着海盗的顺风船,一路往东去。为看住贺金龙,大多时候都待在船舱内,每夜轮流值守,倒也风平浪静。 这日傍晚的风浪稍大了些,船也跟着颠簸起来。沈星遥头晕不止,早早便歇下了。 傍晚的余霞透过窗,照在她面颊,给她因虚弱而变得苍白的脸色镀上一层淡淡的暖光,眼睫随着呼吸,发出微微的颤动。 凌无非坐在床边矮凳上,目不转睛盯着她安睡的模样。忽然听见船舱一角传来极不和谐的窸窣响动,扭头一看,只瞧见白天还睡得鬼迷日眼的贺金龙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 贺金龙见他回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龇牙嘿嘿傻笑。 “你想干什么?”凌无非警觉打量他一番,见他前襟靠近脖跟处一片濡湿的痕迹,倏然蹙紧了眉。 “贺金龙,”凌无非皮笑肉不笑,缓步起身朝他走去,“你当年为何放着好好的陆上龙王不做,偏要来这海上做条王八?那个洪超偷了你的图,你当做的,不应该是去找他吗?放着个大活人不追,却带着这么一大帮弟兄,到这东海里抓瞎,到底是你脑子不好使,还是此事另有隐情?” 他对这厮与疑似为卓然的“洪超”之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恩怨没有半点兴趣,卓然作恶多端,纵有天大的理由,也绝不可姑息。 故意提起,不过是为了让贺金龙分神罢了。然这厮听到这话,竟不受他激将,只冷哼一声,狞笑不止。 凌无非隐约猜出他在嘴里藏了暗器,当即挽剑往这厮前襟濡湿处扫去。恰逢此时,天空响起一声惊雷,乌云转瞬吞没了天。船随风浪颤摇,剑意因而稍稍走偏,只浅浅撩开一角衣缘碎布。 一根金针从破口滑出,掉落在地。沈星遥亦被雷声惊醒,坐起身来。 说时迟那时快,贺金龙眸中晃过一抹得意的光,同一时刻啐出三支金针,直逼沈星遥而去。凌无非脚下因船身倾斜滑出半步,情急之下一剑挑来,却只斩落其中两根。 剩下一根,堪堪贴着沈星遥鼻尖飞梭而过,直刺入舱壁木板。 与此同时,十数名海盗提着砍刀涌入舱内,将二人包围。剩下的那些喽啰,围堵在船舱的门窗前,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同老子斗?”贺金龙在手下的搀扶下起身,终于神气起来,“白日给你们水里下了毒,这会儿也该发作了——” 说着,他猛一用力,将右臂脱臼的关节推回原位,指着沈星遥对凌无非哈哈大笑道:“臭小子,你百毒不侵是吧?那她呢?” 凌无非闻言大惊,蓦地看向在榻上缓慢站起身来的沈星遥。 “你当老子是真傻?看不出你俩是什么关系?”贺金龙发出咯咯的怪笑声,“你说她是你姐姐?我呸!武功路数都不同,分明就是相好的!我这拂烟散无色无味,服之目眩头晕,经脉逆行,不出三日即死!想她活命吗?跪下求我呀!” 贺金龙说着这话,一脸得意洋洋。凌无非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沈星遥却十分从容,目光扫过一众海盗,落在贺金龙身上,淡淡发问:“你是说,你让手下人在给我的茶水里下了毒?” “不错贺金龙抚须大笑。 “今日的茶水?” “如何,想不到吧?”贺金龙昂起头道,“你们上船的第一日,便让我的弟兄们尝水试菜。老子便知道你们有所防备,接连几日送来的都是干净吃食,直到今日……” “那便巧了,”沈星遥干脆利落打断他的话。“今日我身子不适,一口水也没喝。” 贺金龙得意的笑僵在了脸上,回过神后,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明明已经毒发,还想骗老子?”话音未落,听得劲风袭来,猛地回头,藏凛寒光已近面门,只得仓皇躲闪。 第209章 他右臂脱臼多日,筋骨皮肉早已麻痹,无法动用,这番挣扎闹腾,凭借的最大筹码便是白日端给二人的茶饭。然沈星遥因晕船发作,滴水未进,全不受他控制,见此情景,一手扶着床头,拔刀出鞘,一记断势撕开人潮,翻身下了床榻。 舱外远天,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布满乌云的海平面。天与海连成一片漆黑,顷刻风雨大作,卷起狂浪,掀得海鹘左摇右摆。 沈星遥站不稳脚步,以刀拄地支撑着直起身子,不及站稳,脚下甲板倏然抬高,又是一滑。 凌无非见状,飞身越过人群,迅速抢至她跟前,无暇顾及礼数,一把扣住她手腕,大步奔出船舱。沈星遥赤足踩过甲板,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被脚下摇摆颠簸的海鹘晃得晕头转向,眼前一花,不偏不倚摔入他怀里。 她仓促抬眼,目光恰与他对视,瞥见那一抹稍纵即逝的失措,右手好巧不巧扶在他心口,隐约觉得他胸中心跳,似乎停了一摆。 与此同时,贺金龙已带人追了出来。 “来人!”贺金龙恶狠狠下令,“给我把他们两个扔海里喂鱼!” 瓢泼大雨如注,吞天海浪下,小小海鹘已成危舟,随时都有可能翻船。贺金龙孤注一掷,叫停了收帆掌舵的手下,势要借着这场风浪,将沈星遥与凌无非二人扔下船去。 四起的杀声在不断的浪潮声中错落,刀光剑影交接,此起彼伏。凌无非时刻记着沈星遥的安危,不论身处何处,都护在她身侧,不一会儿,半艘船已躺满了海盗,死伤不计其数。 风浪打上甲板,不知卷走多少人,冲淡满船血污。凌无非脚下一滑,当下反手一剑刺入船舷,揽过沈星遥腰身,护在怀中。 贺金龙抱住桅杆,缓缓抬起乌青色的右手。 “你有病吧?”凌无非破口大骂,“在这海水里下毒,连你那些手下都得一起死!就凭你一个人,能靠得了岸吗?还不是死路一条?” “不是还有你这位小公子陪着我吗?”贺金龙狞笑出声,指向沈星遥道,“舍不得她死,求我啊!” “你简直就是……”凌无非平生第二次想冲人爆粗口,却被猛然涌起的浪头打断。 “杀了他算了。”沈星遥按住他的手,小声说道,“甲板底下应当还有逃生用的船,实在不成,就别待在这儿。” “姐姐,你也疯了吗?”凌无非难以置信朝她望来,“这么大的船都快被浪掀了,你还指望在小船里能活下来?” “那能怎么样?你有更好的办法吗?”沈星遥说完这话,因着船身倾斜,险些向后倒去,只得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凌无非闻言陷入沉思,眼见贺金龙就要与他们同归于尽,灵机一动,冲他大声喊道:“贺金龙!有话好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把图还给老子,”贺金龙两眼放着青光,“还有洪超那孙子,到底是不是同你们一伙的?” “你所说的洪超,早已化名卓然,利用岛上毒物,在中原开山建派,称霸一方。”凌无非道,“我们此行来寻仙岛,也是为了找寻对付他的方法。” “你他娘的骗鬼呢!图怎么来的?难不成还是那孙子送给你的?” “那张海图,还有好几百张在中原流传,早不值钱了。想去一探究竟的人可不少。”凌无非临危不乱,“我看你的仇家也不少,岛上情形目前也不明了。多个正道出身之人给你庇护,免得你上了岛还要被人追杀,不比在这儿鱼死网破强得多?” “放屁!”贺金龙平时脑袋不转,这会儿却格外提防,“只靠一把剑,就想让老子相信你是凌家后人,江湖正道。凭什么?” “不,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凌无非话到一半,忽然愣了愣。 一名海盗抱着一只沙袋,小心翼翼往贺金龙背后靠近。 凌无非瞬间明白过来,指着贺金龙破口大骂道:“贺金龙,你四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条命早该交代了!想要这满船的人的性命是吗?你胆敢出手,我立刻便杀了你!” 贺金龙果真被他激怒,完全没有发现身后的动静,右手一抬,正待运劲,颈后猛地挨了沙袋一砸,咚地一声倒在甲板上。 “还能这样?”沈星遥看得一愣。 “收帆,收帆!”砸人的海盗急急指挥道,“把大王抬进舱里,别被水冲走了……” “他刚才,可是想要这满船的人陪葬。”凌无非微微低头,凑到沈星遥耳边道,“他疯了,别人可没疯,谁会愿意为了毫无恩怨纠葛之人丧命?” 沈星遥听了他的话,终于放下心来,然而还没来得及喘息,便觉脚下船体撞上了什么东西,猛地一颠,一时震荡不休。 凌无非大惊失色,扶着船舷往下望去,竟见船头多出一个巨大的豁口,灌入滚滚海水。 方才经过之处,一块巨大的礁石赫然在目。 第121章 侠影浮萍一梦衰(一) 雨住*风停,海面波澜渐平。孤岛四周一片寂静。岛上奇花怪木丛生,枝叶葳蕤。偌大的绿洲,却没有一只海鸟愿意靠近,远远都掉转了头飞往别处。 水下冷暖洋流交错涌动,在形成无数细小的漩涡。流水汇聚之处,有个扭曲蜿蜒的地洞口,不断冒起一串接一串的泡泡,激荡起海水撞击洞壁。将洞内急切的呼唤声掩盖得七七八八: “星遥,星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快醒醒……”凌无非半跪在昏迷的沈星遥跟前,扶着她起身背靠着洞底潮湿平滑的洞壁坐着,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脸,不住呼唤。 第210章 她睫毛上还挂着水珠,随着眼睑颤动,一连串滚落下来,滴落衣间。似乎费了不小的力气,才勉强半睁开眼。 “这是哪儿啊?”她有气无力问道,“我这是死了吗?” 说着这话,目光扫至凌无非垂落在地上的衣角,不由蹙起眉头,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他脸上。 稀薄的光贴着上方洞径洒下。眼前之人一袭湿发披散,沿耳后垂落,紧贴着脖颈,湿透的淡青色衣裳勾勒出肌肉有致的弧线,喉结锁骨轮廓清晰可见。眉眼水迹未干,更显明艳动人。 “死都死得这么好看,”沈星遥悠悠伸手,按住他口鼻,叹了口气,道,“你要是个女人就好了……” “你在想什么?”凌无非见她醒转,神魂甫定,听到这一通没头没脑的话,当即扒开她的手,道,“活得好好的,别说这晦气话。” “没死?”沈星遥脑中一团混乱,下意识脱口而出,“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凌无非疑心她烧坏了脑子,赶忙伸手探她额头温度,却被一巴掌拍开。 “别碰我。” 她说着便起了气性,伸手便待推他,却因溺水脱力,重心不稳向前跌倒。 凌无非心里一慌,下意识便将她接在了怀里。不等他开口说话,沈星遥便已抱住他双肩,连连咳嗽起来。 “你呛了水,说话别那么急。”凌无非温声说着,轻轻从下至上帮她按揉后背,直到她把呛进去的海水都咳了出来,适才长舒了口气。 沈星遥仍旧伏在他肩头,眉心却不自觉蹙起,良久方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 “应当是座岛吧……”凌无非想了想,迟疑说道,“船被海流卷了下来,我想救你,却被冲进了这个洞里。” 二人因前日海鹘触礁沉船,混乱中抱着浮木被海潮冲走。次日一早,又凑巧遇上一艘从那海鹘底舱漂出来的逃生船。船是空的,虽没有浆,比起浮木总归强一些。于是二人坐上了船,一路漂流至此,又被洋流卷入海里…… 沈星遥不识水性,在这期间不知因溺水晕过去多少次,大多事都记得断断续续,因而又听凌无非仔细说了一遍,才勉强将记忆串联起来。 她实在没有力气,不情不愿靠在他怀里歇了很久,才勉力支撑身子坐直,拧了一把湿淋淋的袖口,恹恹扫视四周,见这洞穴曲折深长,一头延伸入海,另一头曲折弯曲向上,不知通往何处。 洞内幽暗深邃,阴风阵阵,周围不断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与海流冲击洞壁的回音,唯一一缕光,正从上方而来。 “从这里,能不能出去?”沈星遥指了指上方光源来处,迟疑片刻,道。 凌无非略一蹙眉,正待搀扶,却见她自己扶着洞壁站了起来。 她在海鹘遇上风浪那天便一直赤着脚,一时忘在了脑后,刚迈出一步,便滑了一跤。双手死死扣住洞壁凸起的岩石,才勉强站稳脚步。一时懊恼,低下头去盯住自己的脚。 凌无非见她如此倔强,不便主动搀扶,略想了想,轻手轻脚走到她身旁,话音轻柔,试探似地询问她道:“要不……我背你出去?” 沈星遥瞥了他一眼,蹙眉想了一会儿,轻轻一点头。 凌无非会心一笑,在她跟前转身弯下腰去,把她背了起来,将刀交还给她,以剑为杖拄在手里,缓步来到有照进光来的那处洞口,仰望高处,见此洞内径狭窄,四面长满了青苔,好在上方植被茂盛,垂下食指粗细,长短不一的藤条,可供攀爬。 “抓紧了。”凌无非说着,以防万一,先拽住藤条往下拉了拉,查看是否结实。 沈星遥忽然问道:“我们离开崇明有多久了?” “六七……八九天?”凌无非一手拽紧藤条,一手横剑卡入石壁缝隙维持平衡,背着她向上攀爬,一面还不忘回答她的话:“又或许更久……记不太清了。” “你看这个地方,像不像贺金龙形容的瀛洲岛?”沈星遥若有所思,“四面洋流,看似风平浪静,却会把船卷到海底……” 言语间,二人离洞顶只余五六尺的距离,凌无非提气轻点洞壁,腾出握剑的那只手,反扣背后护住沈星遥,一跃而起,一个轻盈的纵步,稳稳落在洞口旁。 沈星遥两手脱力,倏然一松,从他背后掉了下来,摔在地上,吓得凌无非立刻转身搀扶。 “你没事吧?”凌无非见她神情恍惚,当即紧张起来。沈星遥却不理会,目光越过他肩背,怔怔望着远方,这才反应过来,转身环视周围,不觉愣住。 二人所处,显然是座岛屿,岛上不远处是一片长势繁茂的森林,另一面则是海,一片晦暗的蓝,望不到边。 “这里没人住吗?”沈星遥久久未能回神,“照理而言,桃源岛上有市镇,那里的人又知道唯一上岛的方法,无论如何也当有往来。这里……也应该有人居住才是啊。” “要么,此处根本不是所谓的‘瀛洲岛’,要么……”凌无非脸色渐渐凝重,“岛上奇花怪草,毒物遍地,根本容不下活人。” “也说不定,是有玉煌宗的人占领了这座岛。”沈星遥不觉陷入沉思,“但若是如此,他们连附近的岛民都容不下,又岂能容得了从中原来的人……” 凌无非下意识握紧沈星遥的手,却被她无情挣脱。 “别借机占我便宜。”沈星遥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己光着的双脚,唇角动了动,不情不愿道,“我走不了路,你去给我找双鞋。” 第211章 “鞋?”凌无非不觉愣神,放眼四周,看着遍岛成荫的绿树繁花,呆立良久,木讷一点头,便即转身去了。 二人竟都无知无觉,不论是她提出的非分要求,还是他下意识顺从的举动,似都出于天然,仿佛一直以来,便都是如此,从未变过…… 远方,海上夜来,沙船的帆被风吹鼓,在风声里猎猎作响。 白落英所在船舱的舱门,被人敲响。 门外穿来沈兰瑛的声音:“白掌门,您找我?” “进来吧。” 沈兰瑛推门而入,见白落英已在桌旁坐下,面前已摆好茶点,冲她招手,便即走了过去,坐在她对面。 “我听说,你们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同那烈云海从前的‘夫人’文晴待在一起?”白落英直视她的目光,眼中疑虑重重,“这个女子,是怎么回事?” “她说,她是被卓然绑架而来的……”沈兰瑛认认真真将文晴告诉几人的身世转述于她。 白落英听完,略一沉默,摇头问道:“只是如此?” “白掌门还有其他看法?” 白落英捏着喝完的空盏,在手中把玩,良久,方抬眼朝她望来,神情颇显意味深长:“兰瑛,你与遥儿自幼在山上长大,甚少与人往来。人心之险,不得不防。” “白掌门的意思,我明白……” “这个文晴曾也是卓然同党,而进去的你们宣称她对一切毫不知情,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出淤泥而不染,换做其他处境尚可相信,可她却……” “她并非对所有事都一概不知,”沈兰瑛摇头道,“就在小遥提出,要往崇明之时,我便去问过她。” “她知道‘瀛洲’在哪?” “不,”沈兰瑛摇头道,“她说她从没去过,也没见过那张地图。卓然让她自称仙岛来客,将心蛹封贮于丹药内,谎称是能令人内力大增的奇药,哄骗烈云海服下。对赤角仙与蛊童的描述,都与我等先前所知完全相符,还有一些我们不知的,是关于云梦山上的那些鸟……” “如何?” “那些鸟原只是寻常的乌鸦,只是服食了一种特制的毒虫,才变成那般。而且最为凶险的,是这些鸟儿的爪和喙里,都有剧毒,即便侥幸能活下来,也会浑身作痛,生不如死。而且,世间无药可解。” “难怪,”白落英若有所悟,“诺大的玉华门,怎么可能就只因为几只食人的怪鸟与一潭子馊水便遭灭门,归根究底,不过就是拿这些毒物没办法罢了。” “这位文姑娘的确帮了我们许多,所知的几样毒物,凡有解药的,都从卓然手里拿到了一些,”沈兰瑛叹道,“可惜此行凶险,不便带她同往。不然,应当还有机会发现更多有用的消息。” 白落英闻言,低眉沉默不言,静静看着摊开放在桌上的海图,却始终觉得还有许多秘密不曾解开,正思索着,忽然听见舱外甲板上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在了甲板上。随后传来林双双清脆的喝问:“有话就说,别动手动脚。你们鬼鬼祟祟的,到底从哪来的?” 沈兰瑛闻言一愣,当即站了起来。 第122章 侠影浮萍一梦衰(二) 这一趟出海,原是白落英回转途中得到众人正往崇明州来的消息,便顺道向故交,也是当今中原首屈一指的富商袁愁水借了一条沙船,沿江入海。得知凌无非跟着沈星遥一同离岸,下落不明,立刻找到仍在崇明的沈兰瑛等人,与带上门内一众弟子随行,出海寻人。 沈星遥失踪前,同行来此的只有叶惊寒一人,他自觉与之失散,自己有脱不开的干系,加之此前许多有关万刀门卓然等人来历的线索,皆是出自他口,无论如何也要同去看个究竟。沈兰瑛等三姐妹,也只留下了不惯坐船的朱碧在岸上,与同来的无极门门人一起静候消息。 至于其他随行人等,蒋庆、胡博全、殷维秀及单誉一同随行,为尽早帮助卫椼恢复正常,以及后方周全,柳无相与鸣风堂一干人也都未上船,留在了岸上。 听见这异样的动静,白落英亦觉疑惑,与沈兰瑛一先一后走出船舱,来到舷边一看,只见一艘破败的小船躺在甲板上,一旁趴着两个男人,一个壮实一个精瘦。 壮实的那个目光呆滞,一直盯着海面,似乎已被吓傻。精瘦的那个则抱拳对着林双双与几名袁家派来的船工连声哀求:“小的不敢,是小的错了……求求各位大侠女侠,收留小的吧!小的什么都会,会开船,会烧菜,就算……就算要与人动手,小的也能同人过上两招,只要各位肯收下小的,当牛做马也在所不惜啊……” 这瘦小汉子说得声泪俱下,听得一向爱与人较真的林双双也摸不着头脑:“这……你们的来历我们都不清楚,怎么就能……” “双双,这是怎么了?”沈兰瑛揉揉略有些发晕的额头,走到几人身旁,问道。 “是这样的,沈姑娘。”一旁一位模样清秀的年轻船工走上前,指着那精瘦汉子道,“刚才我在船头查看航向,就看见一条小船飘过来,就坐着这两个人。捞上来一看,却发现他们随身都带着匕首和暗器。只觉得留在船上不大合适,本想让他们离开,谁曾想这人却抱着林姑娘的腿一直求饶,把人吓得不轻……” “师姐,”林双双抱住沈兰瑛的胳膊,撇嘴说道,“我觉得这两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212章 “姑娘冤枉啊,咱们是好东西……不,就不是东西……不,是东西……哎……”那精瘦汉子脑子活络,眼见自己说话不利索,当即扇了自己一嘴巴子,继续说道,“我们跟着咱们当家的开船做工,谁成想在路上遇见海盗,劫了咱们的船,又遇上风浪,只能弃船逃生。您说东海这么大,都失了横向,还怎么回得了岸上?只能求几位行行好,收留咱们……” “你是说,这片海上有海盗?”林双双惊讶不已,“是什么样的海盗呀?难道就这样把你们的船都抢走了吗?” “是……”精瘦汉子只犹豫了一瞬,立刻绘声绘色说了起来,“对,是有海盗。他们的首领是一男一女,那女的有把刀,好像还是当下不常见的制式……对,就是横刀。那个男人嘛,长得……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不过打起架来可一点都不含糊,他们呐……” 众人听到这般描述,几乎没有迟疑便都反应了过来。迟钝如林双双,也立刻听出这厮的谎言,当下扣紧腰间佩剑,便待上前,却被一只从身后伸来的手按住,回头一看,却见是白落英。 她方才立在桅杆下的阴影里,从那精瘦汉子的角度往上看去,并看不清模样,这会儿走出阴影外,映着月光,五官轮廓都被勾勒得十分清晰。 精瘦汉子当场怔住。这母子二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儿子出息了,都会劫人家船了。”白落英居高临下,眼中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立刻便让这精瘦汉子察觉出一股莫名的威压。 “劫……劫劫……劫什么……”精瘦汉子被他吓得磕磕巴巴,连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了。 白落英只微微蹲身,眸光骤然变冷,直视男人双目,一字一句道:“不说实话,现在就把你们扔下去——” 夜色深沉,不论海上还是海岛,所见都是同一轮月。 因浑身湿透,体力也未恢复,沈星遥与凌无非离开地洞后,并未贸然往岛上深林前进,而是拾了些柴火,在岸边沙滩附近的岩地上生了火,坐下歇息。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沈星遥接过凌无非递来的那双用嫩草茎和软叶编织成的“鞋”,拿在手里打量。见那鞋底触面松软紧实,手艺精巧,不免讶异:“你还真是什么都能做啊。” “有吗?”他动了动唇角,笑容勉强,“唯独做不到让你原谅。” 篝火溅起星子,倒影哔啵哔啵碎在他的眼里。细细密密的声响,扎得她也别扭起来,局促地拧了拧身子,看向别处。 沉默良久,她才开口:“已经发生过的事,不可能再改变了。说过的话,伤人的事,做了便是做了,抹不去的。” 凌无非没有回话,兀自往火里添了几根柴火,沉默良久,忽然抬头问她:“饿不饿?” 没头没脑的问话,听得沈星遥愣了一愣。 她很快反应过来,道:“林子里还不知是什么状况,这里的东西,应该都不能随便吃吧?” “海里的……应该可以吧?”凌无非一挑眉道。 不出二人所料,此道附近洋流紊乱,潮汐起落,总能把些出人意料的海产冲上沙滩,寻常海滩多有的蚌壳螃蟹倒不常见,反是些体格大的鱼儿被埋在了沙滩里,当中那些颜色不怎么鲜艳的,几乎都可以充饥。 沈星遥对于厨艺一窍不通,只能坐在一旁看凌无非收拾,越看越觉尴尬,索性掏出怀里的海图,看了起来。 “这图……”她看出问题,不禁蹙起眉头,“里面并未标注两座岛的名字,也没有说明上岛的路线有多曲折……现在手里有图的人,都没听过贺金龙说的那些话,你觉得他们若是来,会走哪条路?先登哪座岛?” 凌无非听见这话,手中动作一僵,忽地反应过来。 此前他们便分了好几波人,先后到的崇明州,且并未贸然出海,而是选择先打探消息,这趟远行,根本就是被迫的。留在岸上的亲朋好友,定会不遗余力寻找他们的消息,加之有图纸在手,极有可能已到了海上。 贸然出海,倘使无人告知此地洋流怪异之象,登岛顺序路线一旦错了,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船被卷入海底,活下的人,全都被困在这座岛上。 他忽觉头疼,伸手扶额,感到一阵心慌。 “所以,我们不一定能平安回去。”沈星遥说着,目光不自觉落在篝火上翻烤的海鱼身上,见鱼腹朝下已炙烤许久,已有焦黑之象,连忙指着鱼道,“鱼要焦了。” 凌无非如梦初醒,赶忙拎起串鱼的树杈子,撕下那面焦黑的鱼皮,却又烫到了手指,疼得倒吸一口气,差点把手都给甩出去。 沈星遥留意到他的举动,缓缓放下海图,认真看着他手忙假乱把鱼架回篝火上,重新翻烤的模样,凝神良久,忽然开口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凌无非。” 凌无非错愕抬眼望她。 “其实,”沈星遥认真说道,“一开始我只是想尽早解决眼前的麻烦。却没想到,越是插手,与你牵扯便越深……” 凌无非越听越觉不对味,直觉感到她后边不会说什么好话。 “若是这次能够平安回去,我也该回昆仑山了。” 她这话说得毫无征兆,听得凌无非的呼吸跟着心跳停滞了一瞬,半晌,方问她道:“为什么?” 他只觉难以置信:“你不是更喜欢山下的生活吗?不是说山上只有冬天太安静了吗?你喜欢的花香蝉鸣,秋风落叶,从今往后都看不到了,山下繁华热闹,不都是你所向往的吗?” 第213章 “喜欢归喜欢。事到如今,这些事我都已不在意。”沈星遥摇头,神色平静如常,“万事万物,我都看的淡,没什么重要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凌无非已彻底丧失了食欲,只剩下心慌意乱,几度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月至中天,银辉洒满沙滩,夜里的沙子褪去金色的光,呈现出一派暗淡的灰色。 “所以,”凌无非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艰难,“只因为我的过错,只因为你无论如何都要回避我,所以从前你想要的一切,你所向往的生活,都要割舍,是吗?” “你到底是想委屈自己,还是在折磨我?” 沈星遥神情始终平静,听完他一连串颤抖的质问,只是摇了摇头,道: “我没想这么多。” “你当然不必想太多,你所想的,只是远离我。”凌无非摇头,心下愈觉悲凉,“那么沈姑娘,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个怎样无耻的败类,被你这般设想?” 沈星遥听出话里的幽怨,不愿再言,只摇了摇头。 “我向你保证。”凌无非话音渐渐低落下去,见架上海鱼又有被烧焦的架势,随手翻了半圈,继续说道,“等所有事情结束,我一定离你远远的,不作任何打扰。我也希望……也罢,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人,已经不重要了。”言罢,他什么话也不再说,将烤熟的鱼塞到沈星遥手里,起身走开。 第123章 幻身流转终作尘(一) 沈星遥一言不发将鱼放回烤架,抱膝而坐。目光游离着落在面前的火堆上。瞳仁倒映出跳动的火焰,眼底的星子却灭了,不可抑制地黯淡下去。 篝火燃起轻烟,雾一般的,当中似有两个影子,都是他的模样,言行举止却大相径庭。仿佛当中有一个,只是顶着他脸孔的恶鬼,装腔作势逗弄哄骗着她。孰真孰假,根本看不分明。 而令她苦恼的人,此刻正立在沙滩前,看着夜色下深邃黢黑的海面,恍恍惚惚想起恢复记忆之初的那个梦境——血红的海,无底的深渊,令他缭乱的神思越发麻木。 脚下似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指引他往前走,一步一步趟过有序起落的潮汐,走向大海,走向梦里的深渊。耳边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凌无非!你要干什么?” 身后传来沈星遥一声惊呼,顷刻唤回他流散的神识,脚下一个踉跄,重重跌倒在沙滩上。 凌无非捂着几欲窒息的胸口,睁大双眼,大口喘着粗气。潮汐一次次抚平沙滩,冲刷过他双腿。才烤干不久的衣摆,又被打得透湿。 沈星遥跑下沙滩,俯身蹲在他身旁,拉过他查看一番,确认无恙,方问道:“刚才怎么了?你该不会想……” 凌无非不住摇头,不敢直视她的眼,心中犹有后怕。 “我记得……”沈星遥凝神思索片刻,道,“你的病……柳叔交代过,不可靠近高楼窗台,或是江海岸边,否则……”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身旁人一把揽入怀中。 一记浅浪卷上沙滩,又迅速退去,天地一片黑暗,四下静得只剩下海潮声,与逐渐加速的心跳。 “我没想过那么做……”他颤声呢喃,话音委顿无力,“也不知是为何……我刚才……” “是我忘了……”沈星遥心下五味杂陈,不知是忧是惧。 哪怕她想方设法远离他,也从未想过伤他性命。 “我答应你。”她的话音渐渐平稳下来,缓缓拨开他环拥她的臂膀,直视他双目,道,“在等到人来救我们前,我不会再拿你出气,也不会再说伤你的话。过去的事,暂且按下不提。我……” 凌无非伸出食指,轻轻按住她的唇。稀薄的月光照着海面泛起粼粼波光,淋漓破碎,如浮在水面的星,遥映入他瞳仁里。 他凝望着她的眸子,周遭时间仿佛静止,良久方开口:“有时我真的后悔。” “后悔当初把话说的太早,承诺得太满。若是晚一些,等你不再那么容易被我打动,不易受欺瞒,至少你眼里的我,会比现在回忆里的那个,更为真切。也不会在面对我最不堪的一面时,怀疑自己的选择。” 沈星遥听见这话,秋水般的眸子隐隐泛起波痕。他却如无事发生一般,扶着她起身,回转火堆旁坐下,拿起已被火焰灼焦了一半的海鱼,摇头笑了笑,道:“还好,剩了一半。”说着,又将之递给了她。 “你不饿吗?” “心事太多,撑不下。” “你在想什么?” “你不想听的话。” 莫名的拉锯,看似生分,却又异常默契。沈星遥接过海鱼,翻至不焦的那面啃了一口。他仍看着她,笑得心满意足。海上粼光与碎星沉入眼底,渐渐的,都看不见了。 沈星遥不记得自己如何睡去,翌日天亮醒来,一睁眼发现自己正枕在凌无非膝上。目光相对,一时无言。 她匆匆起身,踩灭火堆,转身走向岛内山林。 “你先别急,”凌无非飞快跟上她的步伐,“此地究竟是何情形,眼下还不清楚,昨日一路走来,所见草木,大多都与中原不同。若再像上回藏仙谷外所见一样,遇到瘴气……” 听到这话,沈星遥脚步倏地一滞,眉心拧成一团。 凌无非赶忙抢上一步,拦在她跟前。 “海航图纸并未详细标注两座岛上风物,就算有何凶险,也只能自己探寻。”沈星遥没有看他,只淡淡说道。 第214章 “我是想说,你可以先在这儿等一等,让我……” “你也未必真能百毒不侵,还是一同行事比较稳妥。”沈星遥说完,径自从他身旁绕开,往林间走去。 凌无非只得跟上,与他一同穿过半人高的灌木走入林中。朝阳升至高处,天光入林,眼前所见,处处都是叫不出名字的,数人合抱粗细的老树,树底盘根错节,藤蔓般狭长的枝条柳丝般垂落曳地,清冷幽深,浮着雾一般的湿气。 二人听见水声,循声缓步找去,只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横在眼前,溪上铺着一条结满青苔的石板桥。 沈星遥缓缓蹲身,打量桥上苔藓,眉心微蹙:“既然有桥,便说明岛上曾有人住过。” “就算有,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凌无非俯身抹了一把桥面厚实的青苔,随手拍落,温声提醒,“当心滑。” 沈星遥不言,径自走过石桥,在林间穿行。凌无非始终走在她身后半步之外,小心留意周遭动静。 “你不怕吗?”沈星遥忽然问道。 没头没尾的问话,听得凌无非一阵懵:“怕什么?” 沈星遥却不吭声了。 凌无非乍然想起,几年前与她去到蓬莱,在山中迷失闯入所谓的“结界”中,一日之内看遍种种光怪陆离之事,对于未知之物与鬼神之说的惶恐,曾令他一度心生恐惧。 而今情形,似曾相识,当初那般因前途未卜而生的惶恐心绪,却不再有。 他摇摇头:“没什么可怕的。” 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件事,比失去她更可怕。 正想着,走在前边的沈星遥却突然往后退了几步,刚好撞在他身上。 凌无非蓦地抬眼,只瞧见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趴着几只长着赤红色触角的褐色甲虫,顿觉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这是赤角仙吗?”沈星遥迟疑打量,眼里尽是疑惑,“为何我见过的那只,比这大得多?” “你是说……史大飞手里那一只?” “你没见过吗?”沈星遥略一颔首,道,“足有成蝉大小,何止这么一点儿?且照史大飞所言,与灵沨所说,两者毒性并不相同……” “可我见过与这一模一样的……” “什么时候?” 凌无非一时噤声,片刻之后,猛然想起,眸中光点瞬间凝聚,神情笃定:“就在他们第一次对我下手,押往剑南道前。” 沈星遥立刻明白过来。不想趴在树干上的赤角仙忽地扑棱而起,同一时刻,树上枝条晃动不止,露出藏在叶间各种各样不知名的古怪飞虫,竟像是得了头领号召一般,跟着那几只赤角仙振翅扑向二人。 沈星遥提刀连鞘挥出,划开一道长孤。无数叫不上名字的怪虫受此劲风激荡,在空中爆裂开来,溅出五颜六色的**,也不知有毒还是无毒。 凌无非见状不妙,振袖挡下虫尸,另一手扣住沈星遥胳膊,转身便往来时的方向跑去,一面跑一面道:“别轻举妄动,你我都不擅解毒,万一惹上什么毒物,恐怕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灵沨给你的避毒丹呢?哪儿去了?” “没了。”凌无非言简意赅。话音刚落,眼前横过一截树杈。他眼疾手快,按下沈星遥腰身,堪堪避过,继续往前跑去。 “你怎么什么东西都守不住?”沈星遥懊恼问道。 “除了你,我几曾弄丢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说我是东西?” “没有!”凌无非慌忙解释,“我是想说……” 言语间,二人已然回到那条小溪前,回头一瞥身后,却见那些飞虫仍旧嗡嗡扇着翅膀,穷追不舍扑来。 凌无非抢上一步,推着沈星遥的胳膊让她上了石桥,却不想这一举太过匆忙,一时没能抓稳,手心倏地便空了。 沈星遥先踩上石桥的那只脚,刚好踩在一大块厚厚的青苔上,啪嗒一声便滑向了溪里,惯性连带着整个身子摔了进去。 她不识水性,溪面虽不及腰,却显然已超过了她胳膊的长度。手掌撑着溪底浮石,来不及起身便又呛水滑倒。 凌无非慌了神,当即跳入溪水搀扶,刚一站稳,便见那群怪虫飞至二人头顶。 “唔……”沈星遥才刚吸入一口新鲜的空气,便被他捂住口鼻,揽过肩头压入水中。 凌无非与她同时入水,目光穿过清澈透明的溪水,将她眸中飞快掠过的惊惧惶恐尽收眼底。 飞虫失了目标,盘桓一阵陆续飞远。 凌无非赶忙扶着沈星遥站直身子,刚一站直,便挨了她一记耳光。 他被这一巴掌打得耳边一阵嗡响,却顾不得疼痛,立时拉过她仔细查看情形,拇指抚过挂在她脸颊上的一串水珠,却觉冰凉之中,还藏着一丝温热,不由愣住:“哭了?” 沈星遥直直盯住他,眼中恨意幽怨交杂,忽然猛推他一把,转身便走。 凌无非心下蓦地一空,当即向前迈开一大步,不管不顾从身后将她环拥入怀。 “对不起,遥遥,是我吓着你了。” 第124章 幻身流转终作尘(二) 沈星遥一个激灵,身子蓦地僵住,下意识想推开他的手,却怎么也推不动。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在想,”凌无非尽力稳住语调,沉声喃喃,“你怨我、憎我,用尽一切方法远离我。我究竟是该听你的话,从此不再打扰,又或是鼓起勇气,求你原谅……” 第215章 沈星遥刚好掰开他一只手掌,听见这话,动作微微一滞。 “不知从何时起,我已习惯了躲在你身后,事事受你照拂,全然忘了当初*对你的承诺——” “说好护你周全,却连累你数度为我身陷险境。因我一心避世遁世,所有本该由我解决的麻烦,都落在了你身上。是我一直自以为是,连累你,伤害你。你的所有转变,都是因我而起,我却为此对你质疑厌弃,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不闻不问……” 沈星遥眸光微颤,又渐渐恢复了平静,良久方开口,话音稳如止水:“可我现在,不需要你了。” 紧锁的心门下,那颗破碎不堪的心,却蠢蠢欲动。 “这几年,我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沈星遥仍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梦里历遍生关死劫,悲欢离合,醒来却一无所有,连最初的自己,也都迷失在了梦里。” 她口气寡淡,细听每一个字,却都像是把心掰碎了,细细列数:“我曾以为,你对我而言胜过性命。可真到放下的那天,才发现,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说着这话,她缓缓拨开他的手,眸色在遮天蔽日的树荫下,彻底黯淡:“我累了。我不想在反复得不到回应的困境里自证清白,也不想再为了没有回馈的索求而面目全非。就算你回来了,一个偏执,淡忘过也绝情过的人,又该如何确保,往后的几十年里,还能一成不变?” 凌无非沉默良久,露出自嘲的笑,轻轻摇了摇头。 往后余生未知,他又如何用一句话,一件事,或是虚无缥缈的承诺与誓言向她证明? 不论变与不变,唯有亲身经历,走完这一生,到油尽灯枯,方能盖棺定论。 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我与丹青两幻身,世间流转会成尘。” 但知此物非他物,莫问今人犹昔人。 林间的风夹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拂过水面,时间仿佛静止。 沈星遥静立片刻,一言不发迈开脚步,涉水走向溪岸。 凌无非见她走得踉踉跄跄,即刻跟上。 二人在大风浪里险死生还,乘小舟漂流至此,除了随身佩戴的刀剑,只有这一身衣裳,无从换洗,一旦湿了就得立刻烤干。但林中不便生火,他们只能循着来时的路,往海岸边走。 然而走出一段路后,沈星遥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原只不过半柱香时辰的路,兜兜转转半天,周遭景致却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 来时入林的那片灌木丛,也不知去了何处。 沈星遥霍然止步,仰头望向天空。只见一棵棵参天老树,繁密的枝叶交叠,漏下几线稀疏的阳光,照得空气里的水汽与微尘也跟着焕发出亮光。 树冠前后左右疏密不一,朝向竟也不同,仿佛这片林子,是由本不该出现在一处的花草树木随意拼凑而成。 沈星遥从小就生活在山里,哪怕走在无垠雪地,也能分得出四面方位。 她竟在这里迷路了? 林外天幕湛蓝,连接着海平面的那条线,渐渐翻起一抹黯淡的黄。 坐在小船正中的贺金龙一下子便跳了起来,当即命令架船的几个手下加速前行。 桃源岛,他梦寐以求的海岸。 终于出现了。 —— 沈星遥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海滩旁的那块空旷岩地山。身旁燃着一堆篝火。 明亮的日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淌过潮汐,缓缓走向海面。 “凌无非!”沈星遥高声喊出声,话音焦灼万分。 可那个身影,却似没听见她的话,步步决然,头也不回。 沈星遥忽觉目眩,一个翻身发出剧烈的干呕,一双手从身后搀稳了她,温暖而有力。沈星遥猛地回头,只瞧见凌无非跪坐在她身后,满目关切之色。 她一时愣住,扭头看向方才出现人影的海滩,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看见了什么?”他低眸与她对视,认真问道。 沈星遥仍旧怔怔望着海滩:“我刚才……” “你在唤我名字。” 沈星遥头疼欲裂:“我明明看见……” “应是看见幻象了。”凌无非扶她坐起,温声说道,“方才的林子里有古怪,出口分明在你眼前,你却总是回头,去寻别的路,还疑心是不是遇见了鬼打墙。” 沈星遥一时僵住,久久没能回神。 “那……”半晌,她才开口问道,“你没提醒我吗?” “你听不见我说的话。”凌无非平静解释,“起初我以为你还想继续往深处探索,等发现不对劲,你已经开始自说自话了。是我设法封了你的穴道,才把你带出来。” 沈星遥下意识抿住了唇,良久,问道:“我……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吧?” 凌无非摇摇头,见身旁火堆弱了几许,顺手添了几根柴火。就是这一抬手,刚好露出手背的刀伤。 沈星遥一把扣住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是我伤的?” 凌无非没有回答,略有些别扭地挣开她的桎梏,翻过袖口遮了遮,“我身手不及你,想制服你不太容易。” 沈星遥一时无言,神思乱了一瞬,忽地反应过来,像是想起何事一般,朝他看去:“从崇明来这儿前的那天晚上,我被那刺客引上船,会不会和今日情形一样?” “许是同一种毒,而且就在我们刚才走过的路上。” 第216章 “那刚才看见的飞虫也是……” “飞虫应是真的。”凌无非略一思索,点头说道,“你我都能看见,且我说的话,你都能听见。或许……与先前在船上一样,这些毒物对我没有影响。只不过……” “可也不能就因为方才的事,便一直干等在这儿什么都不做吧?” 凌无非迟疑片刻,道:“至少进去之前,我们先得弄清楚,此物究竟有多大的危害,不能因为你这一两次自己清醒,便贸然犯险。” “可我现在,并未觉得有何处不适。” “那,”凌无非沉默片刻,道,“倘若再次中毒,所见幻象是要杀了你眼前的人,或是毁灭所看到的一切,又当如何应对?” 沈星遥闻言凝眉,仔细思索一番,道:“我两次中毒所见,都是眼前息息相关之事,想来这毒的药性,应当有迹可循。” 沈星遥说完,面对凌无非疑惑的眼神,想了一想,继续说道:“第一次是在崇明追杀刺客,第二次是找到走出林子的路,第三次是看见你和昨夜一样,差点……” 她戛然噤声,心头一悸。 头两回所见,都是当下急于达成之事。心有执念,却求而不得。 那么第三次,必然也是一样。 凌无非显然也明白了这一点,唇角动了动,眼里晃过一抹局促的欢喜。 沈星遥尴尬地别开目光,什么话也没说。 火堆发出的噼啪声响,在这一刻似也成了噪音,好似心里的喧嚣都传了出来,明明白白说给人听。 凌无非摸了摸发烫的耳根,站起身来:“饿了吧。我去海边看看,还有没有能吃的东西。” 沈星遥听见他的话音随脚步渐远,耳边火星爆开的声响反倒更吵了些,双手捂住耳朵,屈膝埋下脸去,不住在心底重复默念着“别想”二字,极力按下砰砰乱跳的心,几乎蜷缩成一团。 却在这时,一片巨大的阴影出现在了二人脚下。 第125章 幻身流转终作尘(三) 沈星遥懵然抬头,只瞧见头顶上方高空飞快掠过一片巨大的“彩云”。 与其说是“云”,倒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光影——一只色彩斑斓,体型巨大,足以遮天蔽日的飞鸟,以极快的速度忽闪而过,转眼不见踪迹,只留下这一抹缤纷的色彩,在风来时消散。 她疑心眼前所见仍是幻象,不由愣住,久久未能回神。不远处的凌无非察觉异状,当即回转身来,三步并作两步护在她跟前。 “刚才……”沈星遥抬手指着那抹彩色光影停留之处,怔怔对他问道,“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凌无非点头,眼中仍有忧色,“我怎么觉得你……” “那就不是幻象了……”沈星遥歪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变了脸色,一把将他推开,眼中浮起警惕之色,“你要如何保证,我现在看见的你,不是幻象所化?” 岛上怪状虽多,却也有迹可循,沈星遥一时之间,忽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甚至疑心从崇明到此,这半月来所见之景,都是虚妄。 “我是幻象?”凌无非被她说得犯起了糊涂,“你怎会这么想?” “你没骗过我吗?”沈星遥阖目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见他仍在眼前,瞳孔微微收缩,往后退开半步,“不说承诺食言。五莲山瘴林里的那个你,难道就没想过想过要我的命?” 眼前情景,亦幻亦真。沈星遥脑中混沌一片。凌无非更是听得犯起了糊涂。 “我没有欺瞒过你任何事。”他面对着沈星遥的反常,心下甚是慌乱,却还是极力镇定心神,与她说道,“那次在五莲山,我抛下你独自行事,的确是我不对,可就算我忘了你,与你之间也无仇怨,又怎么会……” 他说着说着,话音不由顿住,猛然回过味来,隐隐约约,好似明白了什么——五莲山一行,深林瘴气重重,于他若无物,却彻底改变了沈星遥,令她彻底死心,并决意离开。 她究竟看见了什么? “星遥,”凌无非颤抖着心,眸中满是忧恐,与她对视,小心翼翼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你都遇见了什么?” 沈星遥目不转睛盯着他的眼,眸中警惕仍未消散。 “藏仙谷外瘴林,困住你的幻境……可是与我有关?”凌无非只觉有股莫名的寒气从脚底传遍全身,已然不敢呼吸。 沙滩潮汐渐退,周遭一片安静,水声幽远荡去,渺如仙音。 沈星遥捂住了耳朵,低头紧闭双眼: “是你。” 她话音空灵缥缈,轻得像远海浮漾的潮声:“我看见了你,看见你想起了一切,却哄骗着我,还想……杀了我——” 凌无非的心悬了起来。 眼前的她,茫然转头,望向海面无边的蓝,喃喃说道:“同样是瘴气,同样是幻象……可同样的景象,在当年,根本无法迷惑我……” “都是因为你……” 最后五个字,如同一记重拳砸在凌无非胸口。他看着沈星遥泛红的眼眶,忽觉眼里暖流颤动。 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明白症结所在——是那瘴林里的幻境,令她唯一的期盼成了绝望。之所以放手,只是因为她想找回过去的自己。 他不知不觉,已然泪流满面,难以言喻的创痛传遍全身,如剜心裂胆。 沈星遥仍在后退。 “星遥,”凌无非强忍心痛,朝她走近一步,“从前种种,尽是因我偏执无知,处处伤你。” 第217章 “可我如今什么都想起来了。” 说着这话,他停下脚步,缓缓展开双臂,一如当初陪她寻亲路上,受唐阅微质疑,为自证清白让她刺下一刀时那般坦然:“你若有疑心,尽可对我出手,我绝不反抗。” “哪怕,粉身碎骨。” 凌无非说完这话,坦然阖目。 沈星遥拔出佩刀。 咸腥的海风吹上了岸,吹过二人耳畔、脸颊,吹动披散的长发。 沈星遥恍惚回神,静静看着眼前之人,握刀的手倏然一松。 长刀应声落地,沾满水渍盐斑的刀身,不复明净,只映出她脚下模糊的影子。 凌无非听见声响,疑惑睁眼朝她望来。 沈星遥面无表情,一步一步,笔直走到他跟前,静立片刻,伸手捏住他的鼻子。 凌无非诧异不已,刚想问话,便被她一眼瞪了回去。 “不许用嘴。”她道。 海风吹来又走,无声无息。二人静静对视,直到他再也憋不住气息,感到头晕眼花,投来讨饶的眼神。 沈星遥仍旧没有动作,又过了一会儿,见他站不稳脚步,身子微微一晃,才松开了手。 新鲜的空气鱼贯入鼻腔,夹着一丝冷意,凌无非一时没接上气,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大口喘息起来,半晌,方回过气息,调侃似的补上一句:“多谢沈盟主不杀之恩。” 沈星遥一言不发,径自往海边走去,到了沙滩上,却觉脚下踩到硬物,退步用刀鞘拨开细沙,看清当中物事,一时愕然。 “凌无非!” 凌无非听见这喊声中夹杂着一丝惊惧,赶忙起身奔去,未至滩涂,便见漫上海岸的潮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抹猩红的颜色,细嗅风中,隐隐透着铁锈气息。 是血。 退去的红潮下,猩红水迹融入细沙,冲上沙滩的不止是带血的海水和四分五裂的海鱼,还有残肢断臂,从衣袖来看,正是贺金龙手下穿着的面料。 “看来,贺金龙的话都是真的。”沈星遥唇色泛白,“寻常船只到此,根本无法登岸,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卷入海里,尸骨无存。” “那我们……” “许是命好吧……”沈星遥神情恍惚了一瞬,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我被困在这儿,外人即便得到了图纸,没有准确的消息,也无法登岛。贺金龙不是说过,这岛是玉煌宗的地盘吗?若能找到他们的住处,哪怕一个人也没有,应也会留下相应的线索,记载离岛的方法。再不济……至少也能知道哪些东西无毒,能吃能用吧?” “可那才那条路上,有致幻的毒草,对你无益。”凌无非认真想了一会儿,道,“若我一个人去,遇上别的麻烦回不来,你留在这儿也很危险。” “我认真想过了。”沈星遥若有所思,“我们方才去那一趟,直到遇见赤角仙,都没有中毒的症状,而且,上回在崇明也是一样,完全不知自己是何时中的毒。” 她说着这话,顿了顿,道:“我想,这种毒的效用,应该没有迟滞,否则,人为使用此物,期间一定会露出破绽……” “也就是说……” “同一条路,去时不受影响,回来应当也一样,”沈星遥神情笃定,坦然与他对视,“你我一来一回所走的路,唯一不同的只有一处——” 远海上空,烈日烫化层云,海上风鼓帆动,潮水迭起。 行了多日的路,船头小厮终于窥见海岸的影子,当即露出喜色,回到首舱告知同伴,加速前行,很快便看清了前方桃源岛的大致形貌。 岛上地势开阔,屋舍俨然,因靠海之故,家家户户院里都挂着渔网,田地不多,都离岸较远。岛上绿树红花相映,远远看去,一派静好之景。 小厮半身探出船舱,双手高举,对立在一侧舷边的白落英高呼:“白掌门,就在前边了!” “差不多了。”白落英点点头,回身嘱咐一旁的几名船工,道:“去告诉大家,都收拾收拾,准备下船。” 船工们依言去了,得到消息的林双双退回关着两名海盗的船舱,与负责看守的几名钧天阁弟子对了个眼色,纷纷拿了绳子,来到那两人跟前。 景逸见两人睡得五迷三道,直接一脚踹了过去。 海盗“哇”地大叫一声醒来,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身上的桎梏便又多了一重,骇得面如土色。 “大……大大大……大侠……咱们这是……这是干什么?” 两人原先都被绑了一只手,拴在舱室一角的柱子旁,这会儿都被解了下来,看架势,活像要把他们扔海里。 “你管呢?老实点就是了。”林双双平生第一次靠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打赢别人,得意得不得了,绑完绳子,双手叉腰,居高临下看着两人,道,“白掌门说了,靠岸以后,得下船找住处,不能就这样把你们放船上,不安全。” “这……”海盗磕磕巴巴道,“怎……怎的不安全……咱俩不都拴着吗……” “你们长年累月都在海上来去,谁知会不会有什么阴损手段?”景逸说着俯身,封上二人头顶百会,使之昏睡过去。 “林姑娘,辛苦你一直帮我们了。”染霜走上前来,叹了口气,道,“还不知公子和夫人怎么样了……万一……” “你还没改口呢?”林双双一撇嘴道,“他们不都已义绝了吗?” 第218章 染霜一时无言,觉察沙船渐渐泊停,本待挽袖押起海盗,却听见舱外传来船工仓促跑过的脚步声,探头一看,只听见岸边传来凶狠的叫骂:“你们从哪来的?” “快滚!” 第126章 无为有处有还无(一) 曾经是稀世珍宝,如今却人手一张的海图,最初的主人,其实并非贺金龙。所谓桃源岛,也只不过是中原人自己给它编的名字,取自“世外桃源”之意。 “瀛洲”是玉煌宗的领地,而这桃源岛上,则藏着通往秘境唯一的“钥匙”。 那张海图的原始图本,最初中原各大毒宗手里秘密流传,不知何时遗失,仅存的拓本几经辗转,又因正道门派与各路毒宗的恩怨纠缠,落在河北杜家拳宗的手里。 贺金龙正是为了这张图,屠尽杜家上下几十口人,却不想最大的隐患,竟是自己最信任的金兰兄弟。 白落英一行一为寻沈、凌二人踪迹,二也为查清所谓瀛洲岛的秘密,自从两名海盗口中得知消息后,立刻便往桃源岛来,岂知船一靠岸,便被人团团围住。 “怎么了怎么了?”林双双飞快从后舱奔来,见众人都聚拢在舷侧一动不动,心中满是疑惑,探头去看,却被沈兰瑛扣住手腕。 “别乱跑。” 围在船下的人们衣着朴素,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农具作为兵器,充满警惕地盯住船上众人。 棠姝得了白落英指示,上前略一施礼,说道:“诸位还请不要误会,我们没有恶意。” “你说没有就没有?”一赤着膀子的光头汉子紧握手中斧头,道,“前日有陌生人进村,饿得都快死了,得了我们救济,还恩将仇报!你们这些人,定是他的同伙!” “就是就是,大伙儿别怕,咱们一起把他们的船给拆了。”另一青年说完,周围一众男女老少,一股脑都冲了上来,举起手中农具便要拆船。 船上几个门派随行弟子见状,纷纷翻过船舷落地,拦住激动的村民,却又不便随意伤人,眼见僵持不下,白落英冷下脸色便待出手,却见一番清影凌空翻过人群,稳稳落地,正是叶惊寒。 叶惊寒曾是刺客,周身自带森寒杀意,长刀甫一亮出,立刻吓得那帮村民不敢动弹。 “哎呀,有话好好说嘛。”胡博全打圆场道,“诸位定是有所误会。咱们可都是好人,决计做不出偷鸡摸狗的事。” “怎么好好说?”光头汉子一指叶惊寒,梗着脖子道,“村长一家都不见了,你们还敢说不知道?” 白落英忍不住皱起眉来,转头看见一旁的蒋庆,不由说道:“这些人说话颠三倒四,瞧着又禁不住打。蒋先生可有法子让他们好好把事说清楚。” “依老夫看,此事只怕与贺金龙有关。”蒋庆低声回应。 “哦?”白落英听了这话,略一思索,即刻看向棠姝,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棠姝听得指令,立刻便往后舱去了。 蒋庆看了一眼棠姝走开的背影,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旋即清了清嗓子,高举双手对那些村民说道:“各位先别着急,且听老夫一言。” 村民们满面狐疑朝他望来,眼中仍有敌意。 “我们都是商人,架船出海,遇上风浪偏航,以致漂来此处。如有冲撞之处,还请包涵。”蒋庆拱手说道,“各位所说之事,我等实在是听不明白。不过——”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在来这儿的路上,我们倒是抓到了几个海盗,不知与各位所说之事,可有关联?” “海盗?什么是海盗?”众村民面面相觑。正疑惑着,棠姝、景逸等人已将那两个海盗押了出来,摁在船舷边。 “你们好好看看。”白落英面无表情,“你们口中那几个‘恩将仇报’之徒,同他们是不是一个打扮?” 村民们听了这话,一时都朝那两名海盗看了过来—— 船靠岸时还是晌午。等到棠姝带人打听完消息,回到舱内向白落英禀报,日已西斜。 这座岛上的人们,祖上为避战火迁居于此,素与外界无往来,数百年来,虽偶有外人发现此地,但因地处偏远或是其他种种原因,并未被外人熟知。 然而就在前天,一个长着乌青色右手的男人带着几个手下漂流至此,饥渴交加晕倒在了岸边,被村民们瞧见,好心搭救。谁知这几个人醒来以来后,竟翻脸不认账,还抓了村长的儿子,威胁村长一家同他进了山,一天一夜未归,生死不知。 由于那人带走村长前,曾为威胁村民放话自己还有大批手下即将赶来,所以村民们看见有船靠近,船上大多人又配着刀剑,自然而然便将白落英等一行当成了海盗的同伙。 众人围坐在前舱中,听完棠姝的话,一时无言。 “这就没啦?”林双双睁大了眼,“那我师姐呢?我师姐没来过吗?” 棠姝闻言,眼色转瞬黯淡下来,垂眸避开她的目光,摇了摇头。 “小遥她……她不识水性,”沈兰瑛双手十指不住揉捏着衣摆,几乎快将布料绞破,“那些海盗说她在船触礁时便落了水,只怕……”她没敢再说下去,眼眶里凝了泪,然当着众人的面,只能强行忍着。 “怎么会呢?”单誉拍拍胸脯,道,“沈盟主吉人自有天相,何况有凌大侠护着,一定能化险为夷。” 旁人纷纷附和,试图劝慰沈兰瑛放宽心,只有林双双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一句:“那可指望不上他……” 第219章 “海上不似陆地,无标记可循,生生死死,只能看命数了。”白落英虽然担忧,却未表露半分,只淡淡说了声,拍拍沈兰瑛的肩。 “那……那现在没找到人,我们难道就这样打道回府吗?”林双双不免着急。 白落英转头问一旁的袁家小厮:“这附近除了这两座海岛,可还有别的陆地?” 小厮摇了摇头。 叶惊寒眉心倏地沉了下去:“那么另一座岛……” “若那两个小贼说得没错……”白落英不觉攥紧了拳,“他们若真的漂去‘瀛洲’,只怕早被卷入水下,尸骨无存了。” “那……” “不急,”白落英深色平静,淡淡说道,“我们出海,原也不止是为了这一件事。如今既已到了此地,便断然没有无功而返的道理。” 胡博全两眼发光:“也就是说……” “先帮村民救人,揪出贺金龙,找到瀛洲岛。”白落英神色泰然,“卓然那小贼,到底都藏了什么秘密,这一趟无论如何也得弄清楚。” 一行人虽已不受村民围堵,但一时半会儿,还未完全获取对方信任,更多详细讯息,还得逐步打听。 沈兰瑛心下仍旧对找到妹妹抱有幻想。白落英却已坦然说服自己,接受了“老来丧子”的猜想。殊不知沈星遥与凌无非二人,早就阴差阳错来到了所谓的“瀛洲”岛,并被彻底困在了这里。 因沈星遥落入溪水后出现幻觉,二人便不敢再贸然行动,虽在那之后重回溪边查看水中情形,重新更换路线探索,却仍是因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以及粮草药物的匮乏,不得不退出森林,始终无法到达深处。 就这样过了三日。这天夜里,二人又在海滩前升起篝火。凌无非将捡来的鱼串上树杈,熟练地搭了木架翻烤,一扭头却瞧见沈星遥屈膝坐着,两手交叠膝上,有气无力托着脑袋,盯着火堆发呆,不由关切问道:“饿了?” 沈星遥摇头。 半晌,她忽然把脸埋入膝间,重重叹了口气。凌无非见她心情不佳,本待安慰,却见她像被针扎了似的,忽地弹跳起身。 “你怎么了?”凌无非吓了一跳,当即起身上前。 沈星遥却飞快跑开:“你别过来。” 凌无非一头雾水。 沈星遥抬起胳膊闻了闻,又十分嫌弃地挪开,指指他道:“你不觉得身上难闻吗?” 凌无非叶惊寒这才低头,看着自己一身褴褛,摇头叹了口气。他并非不喜洁,但沦落到这个地步,实在没有别的选择。 “我不管,我一定要洗澡。”沈星遥踢开拦路的断枝,往林中走去。 凌无非赶忙喊道:“别走错了,东面溪里有水草,西边的才……” 他的话没说完,沈星遥便已退了回来,拉上他便往西面林子里走。 “你这是……” “不是说好了不能分头行动吗?你在旁边帮我守着。” “可你不是说你要……”凌无非立刻耳根发烫,“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沈星遥头也不回道,“天这么黑,你就算想看也看不清楚。”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 然而反驳归反驳,不论打不打得过,对于沈星遥的“命令”,凌无非只有唯命是从这一条路。尽管内心别扭,到了溪边,也还是陪着她仔细查看了溪水附近的情形,确认安全后,才背过身去。 夜风吹起,吹得林叶沙沙,四下一片安静,连声虫鸣也无。 凌无非听见身后传来衣衫簌簌落地的声音。 “从入秋到现在,已有两个多月了吧。”凌无非伸出右手,只觉从指尖刮过去的风,夹着入骨的凉意,“当心着凉。” 沈星遥走入浅溪,捧起一抔清水,浇上乱如枯草的发顶:“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别惹得那条老寒腿又发作,我可照顾不了你。” 凌无非闻言,不觉摇头一笑:“是我又多想了。”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沈星遥抓起脏衣入水,顺手搓洗,“你现在对我的关心,究竟是出于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为何这么问?”凌无非心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眉心倏然一蹙。 “当年你曾告诉过我,你所喜欢的是怎样的女子——赤诚,坦率,一往无前。或许过去的我这些都有,可这么多年下来,百般磨砺,早就已变了。” 沈星遥百般不解,疑惑问道:“我已非你所爱。不论你的记忆还在不在。所以,执着到现在,你追逐的究竟是什么?” 凌无非闻言,某种纷乱错杂的情绪凝滞了一瞬,忽地嗤笑一声:“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个时候你我相识才多久?” 沈星遥疑惑回头,望了一眼他立在月下的背影。身长鹤立,墨发垂肩,虽一身落拓狼狈,仍可窥其风骨,肃然于皎月清辉下。 他话音疲惫:“所谓一见钟情,不过天性使然。不论当初说的如何好听,我也只是个俗人罢了。” “我听不明白。” “在这世上,美貌、才情、智慧、武功,任何心性志向,都不稀缺。只是当这其中许多都出现在同一人身上,对命定之人独具吸引。那种感受,谁又说得清楚?” “从前是我自命不凡,眼高于顶,总觉得自己与旁人不同,向往执迷,或人或事,总要说出个所以然,于颜面上好听罢了。” 第220章 “也就是你,初涉江湖,比谁都好骗,我说什么,都照单全收。” 沈星遥把怀里的衣裳全都按入水里,浸得透湿,一把扬起。 溪水泼了凌无非满身,他却丝毫不躲,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举。 “那日在泰山我就该把你整条胳膊都给折了。”沈星遥狠狠剜了他一眼,低头继续清洗。 凌无非无奈摇头,笑里却满是欣慰。 “听你这个意思,不论我变与不变,都在你心里?”沈星遥嗤笑一声,“你当我经历过那些事,还会信你这些鬼话?” 话中所指,凌无非听得明明白白。 因失去记忆恢复少时心境的自己,的确可以算得上对她不闻不问。 沈星遥还是问出了口:“所以那几个月里,为什么?” 瞬息风停,老树枝叶也停止了摇晃。 他也开了口: “因为少时无知,我也把自己说过、想过的话,都当了真。” 第127章 无为有处有还无(二) 沈星遥正用水抹开发末最后一处打结,听到这话,动作微微一滞。指尖滑落一滴清水,点碎月影,荡开皎白的涟漪。 脑中纷乱思绪,竟不知当从何处敛起。 她始终记得自己选择离开时的心境,坦然、决绝,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也不为换取他任何的回应。尔后还因误会波折,对他生出厌恶,直至彻底淡漠。 可这趟不知所谓的漂流,却她沉寂许久的心,逐渐起了波澜,无关爱恨,只是莫名恐慌。这恐慌不知从何而起——许是船远离码头前那漫天的芙蓉花雨,与他被困船上遭遇的夺命风*浪,又或是被迫共处后,朝夕相对的一点一滴…… 这一路来,她反复将拒绝挂在嘴边。然而这样的心绪,仍旧一日日加重,再多逃避都掩盖不了。 她想逃,逃离他的温柔,逃离所有与他有关的一切。她怕自己不够坚定,怕再度沦陷,怕自己无知无觉又陷入与他无休止的牵扯里,万劫不复。 甚至有些时候,她都想不明白自己怕的是什么。 沈星遥越想越乱,当即捧起一抔溪水浇上脸颊,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星遥?”身旁人担心地蹙紧了眉。 “没事,呛了水。”沈星遥爬上溪岸,拧干衣裳飞快套上身,正待站起身来,脚下却踩到石子,不慎一滑,向后跌倒,不由惊呼出声。 凌无非吓了一跳,仓促回头瞧见,想也不想便去拉她的手,却被惯性带着,与她一齐摔入溪里。 月光铺满水面,银霜般直透溪底。沈星遥错愕之中,清晰看见眼前人惊慌失措的神情。却在这时,岸旁倏地落下一黝黑之物,入水飞速窜动。 沈星遥疑心又是毒物,一时受惊呛了口水,几乎是本能反应,一把揽过眼前人的脖子,“吻”上他的唇。 凌无非一脸愕然,觉察她呼吸无序,仓促给她渡了口气,揽过腰身坐起。 周遭静谧无声,二人四目相对,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尴尬的气氛,令人越发难以适从。 沈星遥什么话也没说,飞快起身上岸跑开。 凌无非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追了上去。 月华如霜拂落满地。沈星遥浑身湿透,风一吹便觉冷意砭骨。跑着跑着,渐渐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凌无非飞快抢上,下意识拉过她的手,却觉一片冰凉。 “走开——”沈星遥一把将他推开,道。 凌无非一时错愕,却想不明白她这急转直下的态度缘何而起,认真想了片刻,方小心翼翼靠近她,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不怎么。”沈星遥说完,脑袋蓦地放空,半晌寄出一个字,“烦。” “烦什么?”凌无非的心倏地提到嗓子眼,“烦我?” “闭嘴。”沈星遥余光捕捉到一团黑物窜走,当即喝止他的话,转身解刀拨开乱草,往前行去。 “我们来的时候走的这条路吗?”凌无非将信将疑跟上,“你要去哪儿?” 沈星遥仿佛听不见他的话,仍旧往前行进。 “星遥,我要是说错了什么话你可以告诉我,这大晚上的就别再……” “让你闭嘴你听不懂吗?”沈星遥脚步一顿,回头瞪着他道,“有完没完?就不能当自己不存在吗?少说两句能折寿?” 凌无非不由愣住。 沈星遥心性素来淡泊沉稳,甚少大吵大闹,即便与人动手,也很少显露愠容。今日却不知怎的,像是吃了火药似的,一点就着。 这般反常之态,令凌无非愈觉惴惴不安,思前想后,只觉自己定是说错了什么话,见她仍往前行,刚忙追上她道:“方才是我不对,我不该……” “你这一路来,说过多少遍这种话了?”沈星遥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我不想听。” “不……我只是想……” “什么都别说了。”沈星遥冷冷瞥了他一眼,脚步却未停,“已经发生过的事,若还能改变,死人都能复活了。” 凌无非立刻明白过来她话中所指。 “你说你不求原谅,却已妨碍到了我。”沈星遥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前方,道,“这些反复无常,只会让我想得更多。” “多想什么?” “想把你脑袋拧下来。”沈星遥一扭头便看见了他,几乎是下意识流露出嗔态,抬手便要扇他耳光,脚下却踩到一处凸起之物,一个踉跄。 第221章 不等凌无非搀扶,她已稳住脚步,退到一旁。 适才被她踩中之物,倏地窜了出去,泛起幽冷蓝光,所到之处,草木也都染上了同样的蓝,仿佛幽魂一般窜远,在黑暗的森林中缀出斑斑点点的粼光,恍若鬼域。 沈星遥愕然抬眼,只见周遭一棵棵肆意生长的老树,参天而立,鬼爪般的枝条仿佛都已嵌入了天幕里。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凄号,响彻在耳边。眼前一切景致,焕然如新,所有不知名的草木,同前几日入林所见一切,全不相同—— 他们迷路了。 “我们走过这儿吗?”沈星遥怔怔看着远处上下跳跃的幽蓝光点,蹙紧眉头,“你觉不觉得,这个东西……好像特意要引我们去什么地方?” “要去看看吗?”凌无非不免犹豫,“人生地不熟的,太危险了吧?” “横竖都是死,也没别的选择。”沈星遥一把拽过他的胳膊拉到身旁,道,“和我死一块儿,还亏了你不成?” “那倒不……哎?喂……喂你慢点……”凌无非还没来得及表态,便已被她拖走。 数百里外,桃源岛上。 一道人影在海岛最的西面的沙滩一方石碑前蹲下身去。正是叶惊寒。 “朔月辛卯,满月乙巳。潮水散,天路开……”叶惊寒读罢碑末一行小字,不由蹙起眉来。 “也就是说——”沈兰瑛走下沙滩,若有所思,“辛卯日逢朔月,乙巳日逢满月,洋流都会散开,显露通往瀛洲岛的路?” “从字面看来应是如此,”叶惊寒眉头始终紧锁,“可你认真想一想,都是如此明显的线索,倘若真有那么一条路,几百年来,这座上的村民早该看到了无数次,怎么会无人起疑,生出好奇之心,前去探秘?” 沈兰瑛不觉咬紧了牙。 “可事实却是,这岛上的人,没有任何一个听说过所谓的‘瀛洲’。”叶惊寒神情严肃,“仿佛那就只是个传说,连离那儿最近的岛民,都不曾听过的传说。” “那,”沈兰瑛若有所思,“会不会是他们有所隐瞒?” 叶惊寒摇头:“那就不知道了。” “总而言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沈兰瑛目光坚定,“我绝不相信我的妹妹就这样丧生大海,我相信她还活着,如果不是在这里——” 说着这话,沈兰瑛视线移远,望向海图所标注的“瀛洲”方位,事业里没有另外的岛屿,只有黑沉沉的夜幕下,一望无际的汪洋:“不在这里,就只会是在那座岛上。” “师姐!”林双双高声喊着,飞快从乡间的泥土路上奔来,满脸兴奋,“白掌门的人回来了,他们说……说是……找到了贺金龙!” —— 幽夜清冷,孤岛深林,幽蓝粼光点染,熠熠闪烁。 沈星遥拉着凌无非,一路追逐那道蓝色光点直至林深处一片连亘的山脚下。眼前所见树木,已有十余丈高,挂着星星点点疏冷的蓝光,好似成了精一般,长出无数双眼睛监视着二人。 而方才那道在林间翻飞纵跃的蓝色光点,似乎就在这片山脚下消失了。 适才他们落了水,浑身湿淋淋的,这会儿穿林越野一路疾纵,衣裳虽已被风吹干,却仍泛凉。沈星遥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无暇顾及于此,仍在找寻那忽然消失的光点。 凌无非被她拉着东走西窜,猝不及防一个趔趄,然站直身子,却觉掌心一点热度,沿着经脉往上攀升,这才发现不对劲,低头一看,适才察觉不知何时已与她十指紧扣,一时窃喜,却不敢出声。 “你看这像什么?”沈星遥似有察觉,倏然松手,走到树旁一点粼光前,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好像是动物身上的鳞片沾上去了。” “什么动物长鳞片?”凌无非疑惑不已,仔细看了看眼前之物,“穿山甲吗?” “可是,刚才那个东西,也就一只**那么大。”沈星遥简单用手比画出一个圈,道,“这么一点大……哎?是不是这附近有暗门,被它从缝里钻进去了?” “找找看。”凌无非蹲下身去,拨开一丛乱草,借着稀薄的月光映照,仔细寻找起来,冷不防被一物刺破之间,渗出一点鲜红的血珠。 “你没事吧?”沈星遥俯下身来问道。 凌无非忽觉她的话音柔和了许多,茫然抬眼望去,正对上沈星遥澄澈的眸子,眸光璀璨如星,一时愣住,被扎伤的手不经意落地,手背撞上一处平滑的岩板,吃痛缩回,却不由愣住,垂眼看去。 沈星遥也察觉到异常,蹲身看了过来。 深山老林,四面都是肆意生长的花木,高高大大,唯有二人脚下这块土地,花草长势低迷,泥泞之中,突兀地露着一块碗口大的空缺,显露出人工打磨过的岩板质地。 沈星遥伸手轻轻敲击岩板,听得回音空旷,若有所悟一颔首:“空的。” 话音刚落,一旁的草皮便被凌无非拽去一块。 二人脚下陡然一空,还没看清眼前情形,便一起跌了下去—— 第128章 菖蒲花生月将满(一) “凌无非!你是不是找死?”沈星遥的口吻近乎咆哮。 地下石室奇深,高约二丈,所幸二人轻功身法都不低,还算稳当落了地。然而四下一片漆黑,二人携带的火折也因几度坠海早已打湿熄了火芯,暗门一合便陷入无边的黑暗。 凌无非慌忙摸索寻找起沈星遥的所在,然而才碰到她衣袖,便被一把推远。 第222章 “我什么都没干,”他连忙解释,如遇瘟神一般不迭甩开手里的草皮,“刚一碰到它就……” “滚!”沈星遥没好气骂了一声,以刀为杖轻敲地面,独自寻找起出路。 “星遥,是我不够谨慎。”凌无非轻扣住她手腕,口气温软近乎恳求,“你别一个人走。再如何讨厌我,起码在一起还能有个照应。” “谁要和你待在一起?”沈星遥欲哭无泪,只觉到这穷途末路,已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烦郁已极,怀着必死之心跨出一步,却听得“咯噔”一声响,不及反应,便觉周遭亮光刺眼,下意识横臂遮挡视线。 凌无非护住沈星遥,眯起眼环视四周,只见二人正身处于一宽约一丈的地下石室中,顶头上方暗门已彻底封闭,地下是铺平的石板路,两侧都是高高的石墙,挂满灯火,亮如白昼,前后各有一条岩石砌出的甬道,墙壁高处也悬着灯,不知通往何处。 沈星遥抬眼望向穹顶,思索片刻,纵步飞身查探。然石壁光滑,无处可作支点,掌心刚一触碰到顶端岩板,便又落了下来。 “门关上了,得找别的路。”沈星遥摇头叹了口气,旋身展望一周,眼中疑虑重重,“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引我们来的那个东西呢?” “这里没有它留下的鳞片。”凌无非摇头道,“应当不在此处。” “那这儿又是什么地方?”沈星遥打量两侧灯火,眼中疑惑愈浓,“一点灰尘也没有,有人住在这儿吗?” 凌无非垂眸打量地面,神色渐渐凝重:“这石板……” “同那座石桥上的一样。”沈星遥恍然。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说出了那三个字:“玉煌宗?” 石壁灯火颤摇,光影交错相映,映得二人的影子也跟着道口漏出的疏风,来回摇晃。 沈星遥收敛容色,侧身打量一番左右两条甬道,沉默片刻,忽然发问:“依你的经验,走哪条路比较安全?” “经验?”凌无非满头雾水,“我一不暗算人,二又不做贼,哪来这走地道的经验?” “那就蒙一条。” 凌无非不觉蹙眉。 他直觉感到沈星遥在给他下套,却又猜不出名堂,半晌,方犹豫抬手,指指自己左手边的入口道:“左吉右凶……要不,就走这条路吧。” 沈星遥略一颔首,一把拽过他的胳膊便往另一边的甬道走去。 “你怎么……” “你运势差,听你的没好事。”沈星遥干脆利落,“走另一边。” 凌无非只觉得自己又被她看扁了,心里不知是委屈还是不服,便待与她辩驳,谁知还没开口,便被她按着后脑勺硬转了个弯,看向墙面。 凌无非这才留意到,甬道内的壁灯间隔处,雕着一幅幅刻线深邃的壁画,凹凹凸凸如浮雕一般嵌在墙上。 最先映入眼帘的那一幅,画面正中是个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头戴面具的人,被一群相貌奇特,山精鬼怪般的生灵包围。 而下一张画,仍是同样的景致人物,唯一不同的,是那个被包围的人,手舞足蹈驱赶着鬼怪,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沈星遥歪头仔细打量壁画内容,略一思索,道:“这是方相氏吗?难不成……这上面的画的东西,便是玉煌宗的起源?真要追溯到西周……那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凌无非摇头不言,满心疑惑走到第三张壁画前,却见画中方相氏作盘膝姿态,身体离地腾空,周身落羽纷纷,脚下疫鬼尽为匍匐状,虔诚跪拜,如敬神祇。 “这是羽化飞升了?那旁边的这些东西呢?怎不逃跑,反对他行礼?”沈星遥停在他身旁,仔细端详壁画,疑惑不已。 “看这画上的意思,倒像是要驱使这些鬼怪为他所用。”凌无非说着这话,已然站至第四幅壁画前,粗略扫视一眼,眸光倏地一亮,拉过沈星遥指着墙上的画,道,“你看,果真如此。” 画上方相氏,衣着未换,换了张凶神恶煞的面具,双手裹着某种动物毛皮,做出奇怪的手势。 而在前一张画上匍匐跪拜他的那些山精鬼怪,则分散在画上的各个角落—— 有的凶相毕露,食人伤人;有的以长舌为鞭,逼迫衣衫褴褛的人们干着苦力;还有的绑来妙龄女子,往方相氏所在奔来,一个个丑态毕露,恶劣行径令人发指。 沈星遥缓缓摇头,若有所思道:“原本以为,卓然不是岛上的人,他那些下作勾当,当与玉煌宗教义相悖,如今看来,却是一路货色,没什么区别。” “也说不准,卓然和洪超并非同一人。目前的一切,都不过是我们的猜测罢了。” “可我觉得,卓然不是岛上的人。”沈星遥一面推着他往前走,一面说道,“那些毒物,他用得并不娴熟,还总是出错。若真是得了宗门真传,哪至于如此?” 言语交谈间,二人已走到了下一处壁灯间隙前,眼前的墙壁,早已被人用锋锐之物涂涂画画刻了满墙,盖住了原先的壁画。 沈星遥疑惑不已,松开凌无非的手,继续前行,只见刻了壁画的那面墙,往后灯火间处尽是斑驳的刻痕,没有一幅画能看清。 越至深处,狭道中漏出的风也愈冷,吹得人寒毛直竖,前方灯火暗处,隐隐传来丁零当啷的声响,似铃铛声,却不轻亮,反倒有几分渗人。 第223章 “你等会儿。”凌无非追上前来,拦住沈星遥,“你知道前面有什么吗?就这么硬闯?” 沈星遥没有说话,只是指着声音来处,示意他听。 “这里边……该不会有祭祀吧?”凌无非不觉锁紧了眉。 “画上仪式为西周之礼,那时祭祀所用……是人牲。”沈星遥面色微变,“还是回头找出路吧。走另一边试试。” 凌无非点了点头,护着她转身往回走。谁知才跨出两步,便听得一声奔雷般的巨响从道口传来,震得令整条地下密道也跟着颤抖起来。 二人心觉不妙,几乎是下意识地牵住彼此的手,回转至入口,果不其然,二人来时的路,已被一块从地下升起的巨大岩板堵住。 沈星遥一手扶上岩板,本待运劲尝试将之震碎,却又犹豫了。 “怎么了?”凌无非温声问道。 沈星遥回想起上回在云梦山那引发山崩的一刀,顿觉神思紧绷:“这里是在底下,万一地洞崩塌,我们……” “我听你的。”凌无非出乎她意料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平静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决定。 沈星遥诧异回望,心里腾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复杂悸动。 “我……”沈星遥缓缓放下了手,略显慌乱背过身去,“我不想因为我的失误带来麻烦……” “嗯?” 沈星遥深深吸了口气,抬眼望向甬道深处,沉默片刻,道:“千辛万苦到此,不就是为了弄清楚那些毒物的来历,和卓然的下落吗?既已走到这一步,不如进去看看,这帮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吧。” 言罢,跨出一步,却又停住,倏地回头看向凌无非。 “怎么了?” “我看这岛上的毒物,好像都伤不了你。要真出了什么意外,你得给我收尸。” “你别胡说八道……” “但你必须把我送回昆仑,不许葬进你家的坟。” 沈星遥说这话时,神情尤为正经,义正词严,不容置辩,看得凌无非意识恍惚,下意识连连点头,少顷回过味来,又忙摇头道:“别说傻话,我不会让你死在这儿的。” “这话也不是你我说了算。”沈星遥无奈叹了口气,转身往甬道深处走去。 凌无非亦步亦趋,始终跟在她身旁,心下百感交集,愈觉不是滋味。越来越近的叮铃声,渐渐模糊在耳畔。 他沉默许久,终于鼓足勇气开口:“星遥,其实我……” 沈星遥一手捂住他的嘴,五指掐着他两颊皮肉,掰正脑袋,另一手指着前方。 映入眼帘的,是无数大大小小,被切割出千奇百怪形状的铜镜碎片,由长短不一的透明丝线拴着,自洞顶悬挂垂落,挂满一整条道,交错折射,扭曲地映出二人模样,缀满一路,仿佛不论走到哪个角落,都能看见自己,凌乱拼接起来,分不清谁是人,谁是鬼。 而那如祭祀铃音一般的叮铃声响,正是这些镜片碰撞发出的。 凌无非两指捏起一片碎镜看了看,下意识拽了拽,却觉上方有股莫名的力量与之抗衡,因担心设有机关,很快便松了手。 前方的路没有灯火,只有一连串密密麻麻的碎镜遥映出入口的光,斑驳照亮洞壁,远方隐约透出若隐若现的光点。沈星遥被晃得眼花,索性低头往地上看。 凌无非一手绕过她后背,掌心托在她肘弯下,小心搀扶前行。 “这里太古怪了,就算真的住了人,恐怕也……”沈星遥话到一半,忽觉背脊发凉,下意识咽回后半句话,半晌,适才开口,“你还记得罗刹鬼境的影阵吗?” 凌无非略一颔首。 罗刹鬼境,青葵以太虚轮做局,由气化形,如同鬼魅一般,看不见也摸不着,却能与人交手,动辄杀招。 而今二人所面对的,又是怎样的敌人?比起罗刹鬼境那些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之物又如何? 为过镜阵,避免被折射扭曲的怪象晃眼,二人行于道中,始终低头弯腰。 沈星遥听着头顶不断传来交杂着叮铃声的窸窣碎响,按捺不住满心的疑惑,扶着身旁人的胳膊,微微蹲身,避开一片片颤摇不止的碎镜,仰面向上望去。 她的目光穿过纷乱交错折射的碎镜,不等看清眼前情形,正对双眼上方的两枚铜镜已然松落,直直坠下。 沈星遥大惊失色,飞快翻身闪避,听见啪嗒声响,愕然回头望向坠地的铜镜,只瞧见栓在碎镜一端轻盈的细丝,犹在凌乱黄光中摇摆。 凌无非捻过细丝一端,打量一眼,陡然色变,当即冲她高喊一声“跑!”旋即飞身抢来,一把拥她入怀,疾奔开去。 悬了满道的铜镜碎片忽然发出剧烈的颤摇,幅度越发惊人,无数碎镜光面翻起向上,倒映出的破碎画面,模糊拼凑出一个形状——那是一条黝黑的,狭长的,食指粗细的触足。 蜘蛛的触足。 碎镜截面锋利如刀,连着蛛丝纷纷坠下,一片片擦过二人身侧。凌无非死死护住沈星遥,在刀片般的镜雨里一路弯腰狂奔,左闪右躲。仓促间听得一声呲响,余光一瞥,脸侧一缕随风扬起的长发,已被镜片削断。 挂满镜片的道路尽头透出光亮,却是昏黄的颜色,隐约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二人为躲避途中纷乱下坠的镜片与洞顶那不知名的巨大怪物,已然无暇顾及脚下变化,不想前方竟是一道斜坡,一脚踏空,猛然栽了下去。 第224章 所幸这斜坡不高,二人跌落下去,因着惯性打了好几个滚,一头重重撞在平地上。 凌无非赶忙护着沈星遥坐起,低头一看,不由愣住。 二人此刻所处,赫然是一间两丈见圆的石室,脚下铺满透明的水晶砖,肉眼可见汹涌翻滚的海涛,水晶砖外是一圈青砖砌成的斜坡,坡上围着石墙,墙上除了壁灯,所有空隙都被黑红的颜色填满,像风干的血迹,印出掌纹形状,间杂着一排排金文。 “这是什么地方?”沈星遥颤颤巍巍起身,回头张望,却只能看见冰冷的石墙,一道门也没有。方才闯过的镜阵,竟如幻梦一般,无法回头,也找不出半点痕迹。 她揉了揉额角,小心迈开一步,却听见脚下砖隙间传来咯吱声响,垂眸一瞥下方滚滚海水,忽觉双腿乏力,险些瘫倒。 凌无非赶忙上前一步,搀扶她站稳。 “这底下……真是海水吗?”沈星遥指指脚下,话音近乎飘渺,“你也看见了?” 凌无非郑重点了点头。 “那……那就不是幻象了?”沈星遥尽力稳下心神,对他说道,“我……我怕水。你扶着我去找出路,好不好?” “好。”凌无非温声应着,一手轻抚沈星遥后背,小心搀扶她走上斜坡,找寻起线索。 “这字迹不像是用血写的。”沈星遥仔细查看墙上颜色骇人的文字与手印,若有所思,“倒像是花草的枝液。” 西周王朝,距今已有数千年,莫说血字,就是当年建造的城墙,也该朽成泥了。 “走廊里画上的人,衣着也像是周时的方相氏,可是这里的一切,包括灯笼样式,都是新制的。”凌无非双手环臂,认真思索片刻,道,“也许,不论文字也好,服饰礼仪也罢,刻意参考古时,或是为了震慑,又或为了彰显教派渊源。如此而来,对外教化,或招揽门人,才有足够的由头,立足正统真传而不倒。” “有道理。”沈星遥难得没有看他不顺眼,听完他的话,沉默片刻,再度看向墙上文字。 金文大多创于象形,许多文字与当下书写有相似之处。凌无非仔细辨认一番,指着一行字里的某一个,道:“这像是个‘咎’字。” “吾咎之深,无以为罚?” “这写的什么?自己的罪状?”凌无非愈觉不解,“那岂不成了切结书?” “也就是说,要找出口,和这些切结书有关?”沈星遥说完这话,又觉得毫无道理,便不再言,两手在墙上摸索,一寸寸敲击听声,寻找出口方位。 却在这时,她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沉缓浑厚的声音:“汝知罪否?” “谁在说话?”沈星遥一个激灵,蓦地抬头张望,目光扫视石室一周,落在凌无非身上。 “怎么了?”凌无非一脸莫名其妙。 “刚才……” “汝罪深,汝知过否?”沈星遥再次听见了那个浑厚粗重的声音,一时惊住,再看凌无非,却见他眼中一片茫然。 “你……”沈星遥心思陡地一沉,试探般问道,“没听见有人说话?” 凌无非郑重摇头,望着她的眼神,逐渐凝重。 “怎么会……我能同你说话,怎就幻听了呢?”沈星遥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开始发怵,忽而想起摔下斜坡前嗅到的异香,心里顿时没了底,“难道……难道我又中毒了?” 凌无非看出异样,即刻上前搀扶,却被她避开。 慌乱之余,她脚下踩到斜坡倾角,当即滑倒坐地。 凌无非见状不妙,赶忙抢上前去扶起她,道:“遥遥,你先别急。听我说。此岛毒物遍地,幻境与幻境,也有所不同。你既还能看得见我,就不算完全被控制。” 他说这话时,始终注视着她双眼,待她眸中惊惧之色稍有减退,方温声道:“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听见了什么?” 沈星遥闻言望来,眸中警惕戒备之色愈浓,只是摇头,却不说话。 她只担心眼前所见,尽是幻象诱导,一步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偏偏此时,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不省君之过,则我从而从之。” “你别再说了!”沈星遥捂住双耳,失声高喊,“我没罪!我也不必向任何人赎罪!” 赎罪?凌无非眸光一紧,蓦地回头看向墙上金文。 那个“声音”要她赎罪?赎什么罪? 沈星遥不住退后,看着眼前不知是真是假的他,神识已乱,跌跌撞撞爬起身来,一个踉跄,险又摔倒。 凌无非见她这般,一时心急如焚,飞快在脑中思索对策,眼见她往下方水晶砖上走去,赶忙喝止:“等一等!” 沈星遥脚步僵在原地,却不回头。 “星遥,”凌无非缓步朝她走近,话音始终温柔,“幻境无形,烟瘴毒物绝无实体可言,也不会有温度。” 他说着这话,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缓慢回转身来,见她眼中仍有顾虑,略一阖目,深吸一口气,按下慌乱的心绪,温声对她道:“你知道的,现在的我,记得过去与你共同经历的所有事,绝不会伤害你。” 言罢,他朝她伸出右手,目光恳切认真,尽显柔情:“就相信我这一次,好吗?” 第129章 菖蒲花生月将满(二) 沈星遥将信将疑朝他望来,明净的眸底满是犹豫与质疑,良久,方道:“信你?凭什么?” 第225章 “无以为凭。”凌无非心下分外压抑,一时竟分不清是因为心疼她,还是痛恨自己。 沈星遥眸中光点微微一颤。 “现在的我,已没有任何底气要求你全盘信任。”凌无非与她相视,目光诚恳,一字一句认真说道,“但不论何时何地,为了我的承诺,为了曾许过你的一生,我这条性命,都甘愿为你而舍。” 密室四壁回声缭绕,久久不散。 沈星遥听完他的话,眼波涟漪渐平,往昔画面一如海潮般奔涌至眼前。一时之间,声竟似哑了,几度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耳边那个声音,却仍在问她:“人皆有罪,莫大于无道。子有为亏心事,独不自知乎” “你究竟是何人?凭何说我无道?”沈星遥举目张望四周,不见一个人影,眸底顷刻爬上血丝,近乎崩溃。 凌无非见她这般,已无暇多顾,三两步便抢至她跟前,一把拉过险些滑下斜坡的沈星遥,拥入怀中。 沈星遥没有挣扎,只是紧闭着眼,双手交叠环抱住自己,眉梢嘴角,包括每一根指头,都写满了抗拒。 “遥遥,我没有恶意。”凌无非见她这般,心下亦没了主意,只能强忍心痛,压抑着颤抖的呼吸温声劝慰,“你听见了什么,告诉我,好不好?不管什么毒物妖物,我陪你一起想办法。” 沈星遥仍旧紧闭双眼,一言不发。 “我求求你,”凌无非紧紧拥着她,颤声说着,不自觉落下泪来,“你厌我憎我,打我骂我都好,能不能别这样伤害自己?是我不好,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是我不值得你托付,是我该死……你就不想见我,那就不见。等离开这岛,我一定离你远远的,再也不打扰你了好不好?求求你告诉我,你到底听见了什么?是谁在逼你……” 沈星遥紧咬着唇,始终不发一言。因长时压迫,唇色逐渐由粉转为青紫。 凌无非无计可施,余光迅速搜寻洞中平缓的落脚处,想着干脆跪下求她,然而怀中的人,却已拼命挣脱,对着无人的角落高喊一声:“我没有至亲!” 他蓦地愣住。耳边她的话音,却越发凄凉—— “我孑然一身,天下无一人与我血脉相连,何来至亲至信?” “遥遥……” 蓦然抬眼,他方察觉,她已朝他望来,眼色凄哀而决然。 凌无非绝望阖目,轰然跪倒在她跟前,再抬眼时,泪已湿了满颊。 “我欠你良多,木已成舟,无力弥补。若求解脱,唯有一死了之。”他的两眼逐渐放空,瞳仁里倒映出她无措的模样,“但此地凶险,你我任何一人,都无法独自脱身。我只求你,在这岛上几日,暂且休战,一切决定以你为先,等从这儿离开,不论你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答应你,绝不做任何反抗,好吗?” 一番衷肠诉尽,心绪千回百转绕成一个“痛”字,几欲将他撕碎。 沈星遥浑浑噩噩退开几步,踩上水晶砖铺就的地面。凌无非见她步履不稳,飞快起身抢至她跟前,刚一碰到她的手腕,便听得脚下传来巨响,水晶砖应声而碎,寸寸崩裂。 紧接着脚下一空,猛地坠落,顿时失了知觉。 芙蓉花香入梦,阳春风光绮丽,钧天阁东院亭内繁花似锦。 隔着*半掩的房门,凌无非好似听见了飒飒刀声,拉开一看,只见一道熟悉的人影,在庭中练刀。 “遥遥?” 沈星遥回过头来,冲他盈盈一笑。 日光眩目晃晕了他的眼,倏尔光景易换,周遭已入了夜,他穿着单薄的中衣坐在窗沿,看着沈星遥唤来的亲朋好友,纷纷涌入房里,不觉一愣。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认不出我是谁。”沈星遥眼带愁容,对白落英道。 “谁说我不记得?”凌无非倏地弹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至沈星遥跟前,拉过她的手,焦急自辩道,“你别瞎猜,我什么都好。有你在我身边,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敢忘了你?” 沈星遥疑惑地盯住他的眸子,活像在看一个傻子。 “没事找事。”白落英白了他一眼,转身走开。 那日本是夏夜,风却骤急。一转眼,他已同她走在廊中,英雄宴上觥筹声只响了片刻便随风散尽。走在他身旁的沈星遥晕晕乎乎,好似快要摔倒。 凌无非一把拥她入怀,打横抱起。 “你怎么了?”沈星遥疑惑望他,“我自己能走。” 凌无非想也不想,直接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你干什么?你……” “抱歉……”他心下仍有些慌乱,“这些日子,让你担心了。” 她疑惑不已,眸底却藏了喜色。他亦还以微笑,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回房的路本不远,却不知怎的看不见尽头,眼前物事瞬息移换,种种嘈杂入耳,唯一能听清楚的,只有她的声音: “你既有疑虑,为何不直接问我?” “夫君?夫君……” 走廊尽头浮现出一间屋子,房门自行打开。他淋了一身雨进屋,看见怀里浑身湿透,高热不退的沈星遥,忽然慌了神。 屋内站着一名模样慈蔼的老妪,似曾相识。 凌无非猛然回神,忙对她道:“我会照顾好她,不麻烦您了。”说着,便即放下怀中人,转身在屋内翻找起行囊里的干净衣物,眼前光景,却猝然转为一片混沌。 第226章 他慌乱不已,突然听见沈星遥大声唤他名字,嗓音洪亮,中气十足。 他下意识想回头,却似被定住了身子,半点动弹不得。而她的声调,也抬高了许多,怒意愈加明显:“凌无非!没死就快点给我起来!” 凌无非这才惊觉自己身处梦中,竭尽全力睁眼,旋即便见一排漆黑的铁栏杆映入眼中,下意识坐起,却一脑袋撞了上去,一时吃痛,捂着头顶蹲下,这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只铁笼之内。 且这笼子还是横放着的——长宽都有余量,高却不到三尺,他身处其中,只能躺着、弯腰蹲着或是趴着,实在做不出什么雅观的姿势。 “你搞什么鬼?”沈星遥的话音从笼外传来。 凌无非如梦初醒,抬眼循身望去,只见笼外是间穹顶参天的巨大石室,四面刻满不知名的图腾。穹顶挂着一盏灯,投下一圈窄小的光晕,刚好照亮他正前方八尺开外的一方半人多高,八尺见方的石台。 沈星遥就坐在这石台上,手脚都被栓了黑色的铁拷,拷上连接的漆黑铁链足有小腿粗细,数十尺长,近墙的半段每隔十来铁环,还分散出细链——说是细链,亦有杯口粗细,四簇鬼手似的,密密麻麻延伸入高墙四角,看得人头皮发麻。 凌无非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方憋出一句:“你挣不开吗?” “你当我是神仙吗?”沈星遥狠狠剜了他一眼,“这是玄铁!” 凌无非恍惚回神,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没摸到佩剑,展望石室四角,却因光线不足,只看见一片漆黑。 “发生什么事了?”凌无非只觉头昏脑胀。 “这话不该问你吗?”沈星遥没好气道。 “可我……”凌无非不免心虚,一时语塞,“我记得地下的水晶都碎了,我摔了下去……等等,那海水不是真的?” 说完这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都还干着。 凌无非满心疑惑,再次看向沈星遥,迟疑许久方道:“你现在……没有哪里不适吧?” “我很好,你快出来救我。”沈星遥的话回得干巴巴的,显然不想同他废话。 凌无非无奈叹气,狼狈蹲身寻找合适的坐姿,却总是撞到笼顶,想着在她面前,该不该丢的脸早都丢了个干净,索性趴了下来。然而这个铁笼,也是玄铁所制,他在这笼中连盘膝入定都做不到,一掌拍出顶多只能使上五成功力,连根栅栏都掰不弯。 沈星遥就这么静静看着他不断尝试各种方式对付铁笼,面色由阴转黑,良久,终于无奈摇头,长叹一声,道:“算了,别白费力了。事已至此,只能认命了。” 凌无非闻言蹙眉,一手支在笼底勉强蹲起身子,仔细打量二人所处石室,又看了看沈星遥所处石台,愈觉匪夷所思:“那间石室底下不是海吗?怎会……” “兴许都是障眼法。”沈星遥说着,不觉陷入沉思,“除非……” “星遥。”凌无非忽然像是想到何事,惊惧抬眼朝她望来,“你觉不觉得,你眼下正坐在祭台上?” “什么?” 沈星遥话音刚落,便听到周围响起一片急密的“咔嚓”声,地面围绕石台一周陆续弹开一道道暗门,从中陆续升起十二道两人高的石柱。石柱中空,嵌着十二具直立摆放的水晶棺。 而这些棺椁内摆放的,竟都是各种各样的“怪物”,有的虎首人身,有的蛇头鱼尾,每个“怪物”身上,都能找出人的肢体,却没有一个是完完整整的人,每一张脸都狰狞扭曲,直勾勾盯着沈星遥。 沈星遥不由愣住,心里说不上是恐惧还是震惊,脑中空空荡荡,竟无法思考。 凌无非也被吓了一跳。透过水晶棺椁,十二个“怪物”,毛发指甲,肌肤纹理都清晰可见,分明是已死去的活物。 世上哪有这样的怪物?岛上玉煌宗的人究竟做了什么,才能培育出这些东西? 他与沈星遥二人如今身处之地,究竟是人间,还是地狱? 不等细想分明,又听得石室上方传来声音。二人不约而同抬头,只见沈星遥正对面的石墙上方打开一道小门,一名头戴黄金四目面具,掌蒙熊皮,玄衣朱裳,披着飞扬的赤红披风之人缓缓“飞”了出来,悬在上空,分明是壁画上方相氏的打扮。 那“方相氏”做出一个古怪的手势,发出诵念声,字字句句,尽是上古之语发音,几乎没有他们听得懂的。 沈星遥不由得瞪大了眼:“活的?” 还会飞? 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有生之年,竟还能看见如此诡异的画面? “你是何人?”沈星遥定了定神,高声冲空中那人喊道,“特意把我们抓来此地,究竟想干什么?” 那人毫不理会她的话,仍在诵念。整间石室越发亮堂,灿金的光华以穹顶为心,照亮了祭司与石台,也照亮了关着凌无非的铁笼,逐渐扩散到每一个角落。 有那么一瞬间,二人恍惚觉得像是看见了神祇。 沈星遥极力仰面朝上看去,蓦地发现,头顶那名方相氏背后的披风,并非因风而扬起,而是被十数根藤条支撑得鼓胀飞扬。那些藤条,好似就长在他身体里,另一端则连着石门背后的巨大植物,透过大开的小门,门内藤条扭曲蠕动的姿态,清晰可见。 凌无非显然也看见了这一幕,一时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回过神来,立时屈膝跪地,竭尽所能扒拉笼边铁条,试图冲破禁锢。 第227章 “我明白了……”沈星遥扭头粗略扫视一眼周遭冰棺,“虎首人身是强梁、牛头刺猬毛为穷奇……十二神兽,方相氏行大傩逐疫之礼……啊!” 栓在她四肢的铁链遽然缩短。沈星遥惊呼出声,等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已悬在空中。 与此同时,她方才所在的石台正中,震颤着裂开一条缝,向两侧打开,露出一具方方正正的水晶棺。 棺椁内躺着一个赤着身子的年轻男人,长发披散,展开成了花形,面目清俊,肌肉饱满,凹凸有型,单看相貌体态,挑不出一丝缺点。 却是个紧闭双眼,不会呼吸的死人。 沈星遥打量完冰棺里的人,内心腾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祭司以藤条为依凭,缓缓下坠,停在沈星遥跟前,缓缓发声:“汝即献吾神矣,复何言” “献给神?什么神?”凌无非视线受阻,看不见石台下的棺椁,不觉一个激灵,抬头撞到笼顶,疼得龇牙咧嘴。 沈星遥眸光一动:“是你?” 原来那个在石室里不断质问她的声音,并非幻象,而是出自眼前之人口中? “以尔之命,荐吾神明,为永生之妻。”祭司口吻虔诚,再次做出那个古怪的姿势,念起咒语,背后藤条贴着身周攀过肩头,掀开沈星遥肩背衣衫,一件件向下剥离。 沈星遥身处高处,眼角余光飞快捕捉到被搁在石室角落的一刀一剑,眸光倏地一紧。 “既要祭神,何不用你自己来祭?” 第130章 菖蒲花生月将满(三) 沈星遥说这话时,已然调动气息,一力贯于右臂,竟生生将那数十斤的铁链缩回墙内部分扯出一大截,眨眼间便卷上了面前祭司的脖颈。寄生在他体内的藤条顿时凶横起来,如长鞭一般,猛地朝她头顶抽来。 “沈星遥!”凌无非被她这近乎找死的自救方式吓得魂飞魄散。可他被困笼中,帮不上她半点忙,一时之间心急如焚。 然而话音落地,那段藤条便已被沈星遥死死攥在了手里。 “那么大个活人我都瞧不上,难道还会要个死人?”沈星遥话音冷厉。 她一条胳膊承受着数十斤的铁链重量,早已不堪,仍旧顶着重压,掌心陡然翻转,借助铁链回收之力,竟将这藤条寄生于那祭司体内的一端连着血肉扯了出来。 祭司发出惨叫,藤条另一端却已被她一力震断,留下与铁链一般长的一截,猛力抽向石室角落里的一刀一剑。 她身上本就已被那藤条剥得只剩中单,这一连串举动大开大合,将腋下岌岌可危的系带震断,衣缘贴肩滑落。一时之间,肩背尽已裸露在外,只剩下单薄的小衣笼盖禁区,系带松松垮垮,摇摇欲坠。 凌无非不敢多看,眼见藏凛已滑至笼边,登即卧地,顺势拔剑出鞘,斜扫上挑,使出一记“危楼”。 藏凛剑心乃为玄铁所铸,削金断玉,无往不利。一剑破空扫出,冷光迅疾如电,登时破开牢笼。 凌无非一个翻身滚出笼外,眼见无数藤条铁锁已密密麻麻缠上沈星遥周身,当即踊跃起身,疾斩数剑劈断这无休止的纠缠,反手飞快解下氅衣,裹上她身体,接在怀中,纵步落地。 碎藤落地,转瞬枯萎。被斩断的铁链纷纷砸落,动静非比寻常。一阵“雨”过,十二根石柱只剩七根屹立,当中盛放“神兽”与石台下的水晶棺尽已碎裂。 也正是这一纵跃落地,他才看清那棺椁里装了什么,脑中纷乱涌起一连串的粗话,终究还是被理智压了下去,提剑指向祭司,朗声喝问:“喂!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这装神弄鬼害人性命有何目的?” 沈星遥从他怀里跳了下来,匆匆扯下裹在身上的氅衣重新穿好,俯身拾起了刀。 适逢此时,那个虎头人身的妖物顺着石柱倾塌的斜角翻出冰棺,叽里咕噜滚至二人脚边。 “这是……用人和虎的尸首缝起来的样方?”沈星遥低头看了一眼,倏然蹙眉。 凌无非垂眸一看,果真瞧见那神兽“样方”上,不同动物肢体的衔接处有缝线—— 将人与兽类肢体拼接成传说中的神兽,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行径? 再看那个悬挂在藤条上,满天乱飞的祭司,也像极了一个傀儡,肉身血脉与藤已融为一体,分不清到底是人的意志操控了藤,还是藤树在操控人。 祭司并不回答问话,转而仰面朝天,张开双臂。一道宽逾一丈的石门自石室后侧打开,大波人潮鱼贯而入,仔细一看,这些人竟无一健全,要么没有胳膊;要么断了一条腿,在地上爬行;更有甚者,心口空缺老大一块窟窿;又或头顶被扒了一大块皮,露出猩红的头骨和血肉。 这些“怪物”,都已没了气息,每个“人”的伤口,都挂着一只颜色猩红,形似腐肉的怪虫,与上回沈星遥刺伤“贺尧”时所见的心蛹极其相似,唯一不同之处,是这些寄生之物,比心蛹多了一条“尾巴”。 再看那祭司,已然循着藤条走势撤回上方小门内。墙周大门小门尽数闭合,令二人陷入重重围困。 沈星遥在心里直呼晦气,回身看向那些肢体残缺的活死人,只疑心自己是不是患了癔症,转头看了一眼同样震惊的凌无非,绝望长叹,认命似的拔刀出鞘,斩向扑面涌来的“人”群。 刀锋起落,斩断残肢无数,却不见一滴鲜血。 第228章 “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沈星遥默念《后汉书》中相关记载,脸色越发低沉。 鬼神逐疫,剖心挖肝,种种怪力乱神,原都只存在于古籍传说之中,当真到了眼前,诸多殊形诡色,光怪陆离之相,伴着熏天的恶臭气息,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二人走往江湖数年,再多怪事也见过,却无一次遭遇如今日这般离奇。 沈星遥提气旋身,一刀斩落一“人”肩头断肢缺口附着的怪虫。怪虫落地,断了寄生的残缺肢体摇晃了几下,轰然倒地。可那团烂肉似的东西竟还未死,顺势猛地弹起,直逼沈星遥面门。 “小心!”凌无非大惊失色,飞快抢至她跟前护住,一时仓促,小指贴着她手中刀刃擦了过去,溅出几滴鲜血,刚好沾在那怪虫身上,发出一声长嘶,萎缩成一团皱巴巴的干皮,“噗”地落地。 沈星遥只觉不可思议:“它们……怕你的血?” 凌无非有所领会,目光飞快扫过尸群,将剑一横,左掌握上锋刃,只听得极细微的一声呲响,掌心皮肉划破,汩汩鲜血顺着伤口流淌而出。 他左掌自剑格处起,平平抹至剑尖以血遍染剑身,旋即飞身而起,纵步跃入一片黑压压的活死人潮。袖袂随步履翻飞,被海水泡白发皱的衣摆融入光影,似飞鹤一般。 沈星遥略一晃神,目光甫定,眼前又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想起方才险些被虫寄生之景,当即还刀入鞘,反手挽花荡开一片劲风,震退尸群。 地下石室昼夜不分,刀光剑影如电光流散在冲天的怪声里,终而归于死寂。 凌无非以剑支地,自满地横尸间缓缓站起。沈星遥看着他的背影,焦躁不安的心神竟莫名平复了下来。 他跨过尸山,快步朝她走来。沈星遥默不作声从地上拾起被藤条撕坏的衣裳,帮他拭去剑上的血。 “星遥……” “为何会如此?”沈星遥看着旧衣上的血迹,颇感疑惑,“你的血……” “想是雪菖蒲的效用。”凌无非想了想,认真答道,“柳叔说过,那时我正值毒发,性命攸关。他刚把药带回来,不及熬煮炼制,只能生服。许是因此,药效才分外持久。” “哦。”沈星遥答得颇为敷衍,即刻扔下旧衣,转身走开。 凌无非跟在她身后,走到刚才“飞”出祭司的那面墙前。 石室内早已灯火通明,这面墙上雕刻的花纹也都清晰出来,画上是一棵——不,与其说是一棵树,倒不如说是千万根藤条缠绕而成的躯干,树顶叶冠茂密,枝叶错综复杂,幻化出一张人脸。 沈星遥盯着壁画看了许久:“……扯淡。” “你看,这藤条里面还藏着人。”凌无非指着话中藤树正中。 沈星遥仔细去瞧,果然在层叠包裹的藤条里找到一个形貌瘦小干瘪的人形轮廓,不由得蹙紧了眉:“这算什么?藤包裹着人,还是人就像个果子,直接从藤里长出来?” “有些草木会捕捉虫蚁食用,只是寿数不长,又生得矮小……或许,真让它们长上千年万年,也会吃人吧。”凌无非这话说得犹犹豫豫,却也勉强能将画上奇景解释通顺。 “那,你觉得刚才那位‘方相氏’,到底是那藤的食粮,还是别的什么?”沈星遥抬眼问他。 凌无非想了想,回头看了一眼散落在满地尸首间的虫皮:“大概……” 不等他把话说完,沈星遥已伸过一只手,捂上他的嘴:“什么都别说了,不管遇上什么,逃不掉的,终归是徒劳。” 凌无非缓缓按下她的手,侧过身来,温柔与她相视,“还有我在。” 沈星遥听见这话,一时思绪飘忽,恍然想起七年前她遭暗算落水被他救起,被困湖心亭之景,船来接时,她心有顾忌,是他伸手来牵她,对她温言宽慰。 同是这一声“有我在”。 她忽然觉得心下抽动得厉害,飞快别过脸去,岔开话道:“这面墙四周连条缝都没有,也不像是靠机关打开的。恐怕……只能硬砸了。” “试试看吧。” “可是,”沈星遥扭头望他,“上回我只是砍坏了一个笼子,便差点把自己给埋了。你不怕吗?” 凌无非闻言微笑,轻轻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凝视她双目,敛容正色道:“我愿一直守着你,就算埋骨深山,送了性命也无妨。” “死也甘心?” “不能与你相守,能共死也不错。何况人死之后,神识五感尽归虚无,那也算是安歇了。”凌无非仍旧微笑,“但若还有来世……”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若有来世,我再不会负你了。” 沈星遥听到这话,喉头一梗,仓促避开他的目光,往后退开几步,拔刀出鞘,提气垫步飞身跃上高处,双手合握刀柄,纵力劈向石门。 只听得一声巨响,石门上方,自她刀锋落处,裂开一条缝隙,直贯落地。碎石扑簌而落,穹顶地面,都随着石门震荡,剧烈颤动起来。 沈星遥没有十足把握,一刀落下,即刻收势落地,凌无非也十分自然地上前护住了她。 然而石室震荡了好一阵,那裂开一条缝的石门却没了新的动静,跟着周围的一切,逐渐归于平静。 沈星遥下意识看了一眼守在身旁的凌无非。他见她有所迟疑,略一思索,上前推了推,仍不见动静,一时蹙起眉来,回身打量起周遭一切,目光定格于断在虎首样方旁一截四尺余长的铁链上,即刻大步上前,拾了起来。 第229章 穹顶灯火熠熠,漾起莹白光点。 铁链撞上石墙裂缝,只听得一声巨响,石破天惊,纷飞乱石毫无征兆地击碎穹顶灯罩,溅落得燃烧的灯芯四处乱飞,一星火苗落入石台正中水晶棺内,转瞬燃起熊熊烈火。 凌无非拉过沈星遥的手,奔入前方石室。 然而刚一踏入其中,二人便被眼前景象震住。 诺大的石室没有灯火。仅剩的光源,都来自于后方石室熊熊燃烧的大火,照亮布满藤条的四周,青藤粗硕,如一条条缠绕的巨蟒不住蠕动。那名从小门遁走的祭祀,此刻正漂浮在二人正上方,所戴面具早已脱落在地。整张脸孔,面皮以下泛起怪异的起伏,仿佛寄生着某种怪物。 眼眶下转动的,也不是眼球,而是一根根粗硕的藤条。 第131章 尘浮深宵消短梦(一)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沈星遥看着祭司背后爬满整面墙的藤条,愈觉脊背发凉。 无数失控的藤条如鞭笞般抽向二人。沈星遥提刀横扫,斩断无数,紧随其后,又有更多藤条争相涌来,结成一张密网,铺天盖地而下。 凌无非抢上一步,提剑挽花荡开藤网攻势,仰面看向悬在高空的祭司,见他脸周皮肉一步步塌陷干瘪,不觉蹙紧眉头:“星遥,你还记得石门上的画吗?” “你想说什么?” “藤无定根,所汲养分,多源于所寄生之物。”凌无非说着,目光飞快从越发干瘪的祭司身上掠过,“我想,若要摆脱纠缠,只能尽力将它与此人分开。” 他话到一半,一条蟒蛇粗细的藤条已然攀上他左臂,藤梢如舌一般舔舐过他掌心未干的血迹。凌无非将心一横,左手五指倏然搂紧,死死抓住藤梢,引得所有盘踞在附近的藤条都往他身上攀援而来。 沈星遥立刻会意,垫步疾纵而起,以藤为支点借力,一路纵步上跃,一刀劈向祭司背后缠绕扭曲成麻花般的硕大藤根,却觉坚硬如铁。 她低眸看向凌无非落脚处,见他深陷藤条包围,几乎快被吞没,当即将心一横,双手合握刀柄,从上自下一刀刺入扭曲缠绕的藤根里,双手从祭司背后披风下穿过,分扣住最为粗壮的两条藤根,抬足猛地踢向祭司腰际。 此一举之快,不过瞬息之间,藤根不及变换形态,已然被她拔出大半。 离开人体的藤根张牙舞爪扑向沈星遥,似欲将她吞噬,沈星遥却已迅速腾出右手,拔出扎在藤里的刀,倒转刀柄,贴着最为坚实的一侧藤根,没入祭司血肉,刀剑抵着脊柱,撬了起来。 她几乎用上了所有的力气,手背双臂凸起的青筋与肌肉线条清晰可见。刀中十足的劲力,一时震碎祭司血肉随着藤根连着模糊的血肉从那祭司体内脱出,数以百计的藤条在石室内乱窜起来。 沈星遥提防着藤根袭进,一时无暇兼顾,未察背后一根藤条高高扬起,猛然抽向她后背。适逢缠绕在凌无非身周的藤条因混乱松了劲道,身形从中脱出,眼见沈星遥被藤鞭抽中,口吐鲜血,直直坠落,当即飞身纵跃,将她接入怀中。 根茎无所依从的藤蔓,拼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养分向二人围拢。凌无非怀抱沈星遥,踉跄落地,眼见此景,不及细想,当即躬身屈膝伏地,以肉身为盾,死死将她护在怀中。 交错缠绕的藤条好似鸟笼,死死缠上他低伏的脊背,却在缠紧的一瞬间骤然枯萎,由青转黄,又渐渐变得干瘪焦黑。 凌无非察觉变化,一时诧异,观察许久,方缓缓直起身子查看,腾出左手扒开寸寸断裂的黢黑萎藤,探向自己后心——一截彻底干枯萎缩的藤根,扎入血肉半寸,轻而易举便拔了出来。 他愣了愣,这才想起曾听姬灵沨说过,他体内的情蛊在发作时,已然爬至他胸腔内,好在柳无相及时带回了雪菖蒲,否则只怕他早已因蛊虫发作而死。 想必那只蛊虫,如今就在他后心口沉眠。 花草树木,又有多少是不畏虫的? 正感慨着,沈星遥已在他怀中睁开了双眼。凌无非赶忙扶着她扶坐起,屈起食指,以指背小心抹去她唇角血迹,关切问道:“怎么样了?可觉得哪里难受?” 沈星遥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而是扭头看了看满地枯藤,呆愣片刻,问道:“是你救了我?” 凌无非摇摇头,温声说道:“是你救了自己,也救了我。” 沈星遥疑惑不已。 凌无非搀扶她站起身子,解释说道:“藤蔓无法独立存活,想把我作为新的宿主。不知是碰到了情蛊,还是它的毒液,立刻便枯萎了。” “有这么神?”沈星遥将信将疑,话音刚落,便觉右膝发软,一个趔趄跌入他怀里。凌无非见状,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四目相对,见她一脸凝重,正待说些什么,却见她别过脸去。 凌无非神色渐黯,只轻轻一摇头,将一声叹息藏在心里,小心抱着她,径自往前走去。 二人所处的这间石室,正对门的那面“墙”并非岩石,而是寄生于祭司体内的藤,说是过道反而更为合适,如今藤墙枯萎破碎,路便显现了出来。 凌无非抱着沈星遥走在没有灯火的通道内,后方石室的火光也因尸首烧尽,渐渐熄灭,散发开浓郁的焦糊味。慢慢的,周遭陷入彻底的黑暗。 四下无比安静,以至于连彼此的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第230章 黑暗之中,凌无非清晰察觉怀中人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你气息沉滞,内伤不轻。”凌无非忧心忡忡道,“得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坐下疗伤。” “现在才知道关心我,不觉得晚了吗?”沈星遥话里隐隐含着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凌无非闻言,苦笑不止。 “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有种错觉,”沈星遥道,“我受了伤,行动不便,你却好端端的……仿佛随时都会把我视作累赘,丢在这里。” “怎么可能?我……” 黑暗中,她冰凉的手指摁上他的唇,生生将他的辩驳压回腹里,良久,黯然叹道:“什么都别说了。一切都晚了。” 凌无非听出话中深意,瞬息前尘如幻影般倥偬,倏忽晃过眼前,恍惚淡了眼色。 过时而悔,悔已晚矣。 凌无非脚步微微顿住,不觉黯然神伤。沈星遥指尖触及一抹温热的湿润,似是他的泪,心湖已不再是一潭死水,渐渐泛起涟漪。 她不想应声,也不想给他任何希望,只当是倦了,合上双目,自然而然靠上他肩头。 地道寂静,再也听不到多余的声音,唯有他心海,一派巨浪滔天。 地洞之外,海岛周围水面,反是一片风平浪静。 “师姐!”小船上的林双双看见岛上茂密的森林,激动得跳了起来,“就在前面!” 沈兰瑛由于晕船,原坐在小船一侧养神,听见喊声,立刻睁开了眼,瞧见越来越近的沙滩,一时激动,三两步奔至船头,向远方眺去。 “沈姑娘当心。”驾船的两名船工,都是袁家沙船上的人,因岛周洋流分布复杂,朔月路开后,只有一条狭窄的航道能够通往岛上,是以只能向桃源岛上人家借了条打鱼的小船登岛。 渔船不大,至多只能容纳十人,是以除了船工,只有沈兰瑛与林双双、姬灵沨、叶惊寒,带同稍懂药理的殷维秀与蒋庆、单誉前来。 小船终于靠岸,众人一一下船,简单打量一番岛上概况,便即开始商议下一步行动。 岛上森林繁茂,树木之高,几可遮天,众人初来此地,不宜分头探路,而那些船工一不会武,二不懂得毒物,若将他们单独留在岸边遇上什么麻烦,只怕难以脱身。 沈兰瑛本想入林寻路,然一来姬灵沨相比其他几人,对玉煌宗的毒物相对了解些许,殷维秀随身携带的蜜蜂,又适宜做探路之用,加之她又会武,是以在这懂得医药的三人之中,她是最适宜留下的一个。 为确保万无一失,单誉也留了下来,其他人则一道前往林中探索。 林双双本想留在师姐身边,但想到自己总是依赖旁人,未免太没出息,便只是同沈兰瑛多说了几句,还是跟着去了。 殊不知眼下这个时候,沈星遥与凌无非二人,已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通道里困了一天一夜。 地道四壁无光,凌无非抱着受伤的沈星遥,如同盲人一般,只能以刀剑作杖敲击地面,小心寻路,途中还停下歇了一段,为沈星遥打通经脉疗伤。 此间不见天光,日夜不辨。沈星遥接连打了两场硬仗,实在倦了,伤势未愈便睡了过去。 凌无非靠墙角而坐,由她躺在怀里歇息,自己却不敢合眼,生怕下回醒来,又遭囚禁,再想脱身便更难了。 沈星遥经过调息,内伤已有好转。一片黑暗里,他虽看不见她的脸色,听见她逐渐恢复平稳的呼吸,终于放下心来。 许是刚受过伤的缘故,她的身子仍有些发凉,睡梦中下意识瑟缩在他怀里。他也鬼使神差般,下意识握住她的手。 也是在这一霎,这数月以来,种种起伏跌宕,一幕幕画面,一股脑涌上心来。 这一路他压抑了太多,几乎时时刻刻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松懈。她似乎也不再那么抗拒他。看似是她拉锯试探。他却深知,只是流落至此,她别无选择罢了。 一旦离开这座岛,一切又将回归原点。他仍是她避之不及之人,此间所守分寸,终将化为天堑,将他与她,彻底隔绝。 凌无非握紧沈星遥的手,掌心紧紧相贴。贪恋这点少得可怜的温度,饮鸩止渴。 哪怕终会醉死在这毒酒里,万劫不复。 却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她唤他名字,猛然回神低头,却听她问道:“我们走了这么久,也未找见出路,是不是彻底被困在这了?” 凌无非不觉迟疑,良久方“嗯”了一*声。 他们身陷荒岛,又无船只可以离开,而今又被困在这地道里。没有水与食物,决计活不过十日。 她与他,恐怕真的注定要死在同一处了。 “你……”他犹犹豫豫,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不会觉得晦气吧?” 他清晰察觉,怀中人的身子明显一滞,旋即转了个方向,把脸埋入他胸膛。 凌无非的心跳忽地停摆,一时手足无措,未过多久,便觉颈侧衣襟被温热的液体洇湿,是她的眼泪。 “遥遥,我……” “若能重来,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认识过你。” 这话她说得轻缓飘忽,却压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强忍心痛,双手环拥着她,小心翼翼说道,“我却只是希望,能比当初再晚一些与你相识。” “我想先成为那个足以让你依靠的人。不论遇上任何变故,都能做得周全,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第231章 沈星遥紧闭双眼,听着他的话,却不知如何作答。 去与留,是与非,似乎都没有了答案。 可她还是下意识地拥紧他的身子,指背碰到冰凉的石壁,自然而然往下滑了半尺,触及墙根,碰巧摸到一处异样的凹陷。 而在那凹槽之内,似乎还藏着一块能够活动的小方格。 沈星遥的眼泪,忽然便停了。 第132章 尘浮深宵消短梦(二) “你走开。”沈星遥好不容易寻得一线生机,立刻将适才伤春悲秋的感怀都抛在脑后,只嫌凌无非挡在前边碍事,一把将他推开。 凌无非猝不及防,险些摔倒,不等回过神来,已被她抓着右手拽了过去,探向墙根凹槽里的机关。 “这……”凌无非大惊。 他在这角落里坐了真么久,竟丝毫没有察觉机关所在,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要不要按下去?”沈星遥思忖片刻,郑重问道,“万一是陷阱,只怕……” “也没那么玄乎吧?”凌无非蹙眉思索一番,摇头道,“谁会把触发陷阱的机关设得如此隐蔽?” “有道理。”沈星遥十分认同地点下了头。 她的动作,更比语速要快,话到第二个字便已抓着他的手按了下去。 霎时间两侧墙壁响起异动,随着灯火亮起,二人看清眼前情形——两侧高大的石壁被分割成无数小块,一块块携着灯火与连片的巨大壁画翻转过来。 凌无非立刻拉起沈星遥,退至通道正中,静观其变,直至最后一块石板完全翻转,严丝合缝嵌入属于它的位置。 展露在二人眼前的,是一条绘满壁画,灯火通明的甬道,幽长深邃,尽头不知几何。 而这两面墙上壁画所绘的故事,与入口处被毁的壁画,又不相同—— 一个被遗忘的部族,因战火流离沦落荒岛,因触碰岛上奇花异草与各色毒虫而生异变,几经更迭,后人再回中原大地,却被当作异端,惨遭驱逐。 而在这些壁画之中,有一人贯穿故事始终,是个背上刺着图腾,披头散发,身量健硕的俊俏男人。他带领部落登岛,却因误触毒花而死,此后便一直以仙人姿态浮于半空,引领部落开荒建土,驻扎岛上。 沈星遥一直觉得此人模样眼熟,直到看完最后一幅壁画,才恍然大悟,指着画上的男子,道:“原来是他!” “谁?” “就是水晶棺里的人。” 凌无非闻言一愣。 他救下沈星遥时,情势已危,只匆匆扫了一眼那只水晶棺,只见得一具光溜溜的躯壳,并未看清容颜。 可沈星遥受挟持时,目光始终未离棺椁,应当看得十分清楚,一眼认出此人才是。 “你……怎要这么久才想起他长什么样?”凌无非将信将疑,话里莫名夹着一股酸味,“刚才都看哪了?” “你猜猜。”沈星遥瞥了他一眼,唇角不经意勾起一抹狡黠,转身大步走开。 凌无非唯恐她遇上危险,赶忙追上,却见她忽然停下脚步,低头揉着额角,似有不适。 “你没事吧?”凌无非顿感不妙,“难道是先前的内伤……” “不知,”沈星遥摇头,顺手扯了一把他的胳膊,道,“这些壁画里的记载,像是岛上部族的来历。那个所谓的‘神明’,多半便是玉煌宗的先祖。那么我们来时所见那些被涂抹掉的壁画,所绘,会不会就是他们复活先祖的方式?” “或许是吧,可这重要吗?”凌无非疑惑道,“怪力乱神,不看也罢。” “我不知此事是否重要,但都知道些消息,总归有用。”沈星遥一面前行,一面分析道,“我们最初到此,便是为打探卓然与他手中毒物的来历、应对之策,还有他如今的下落。”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今看来,卓然很可能就是贺金龙口中的‘洪超’,下落仍不明朗。且你我在这儿所见的的赤角仙与心蛹,与卓然手里的毒物,形貌、毒性与效用,似乎都不完全相同。你可想过是为何?” “卓然利用依附贺金龙多年,想必偷师了不少,以之改进岛上所得毒物,”凌无非说着,不觉蹙眉,思量片刻,道,“但就眼下来看,这些偷师所学,似乎不起效用。” “但他不知道啊。他相信自己的本事,为何还要用没改进过的赤角仙对你出手?而且,他最失败的一次成果,也就是那个贺尧,此人可是一直追踪你我,进了阿念的村子。” “你想说的是……” “我觉得还有一个人,一个玉煌宗里的人,未必与他合谋,但一定是借着卓然登岛的机会,离开此地去了中原,借卓然之手,搅弄风云。” 说着,她指像绘满图案的石壁,道:“还有,不论壁画记载,还是现今岛上所存之景,一切完好,全无天灾之相。那些岛民,又是如何凭空消失的?” 凌无非不觉顿住。 自二人登岛起,除去那个半生半死的祭司,就没见过活人。几乎是同一时刻,二人不约而同想起那些被怪虫寄生的残尸,神色忽然变得凝重。 沈星遥低头思索,忽觉头脑眩晕不止,险些站不稳脚步。凌无非见状有异,立时抢至她跟前站稳,伸手探她额头温度,脸色陡变:“怎么这么烫……你……” 他的话还未说完,眼前人便已跌入他怀里,猛一弯腰,呕出一大口黑血。 第232章 “怎么回事?”凌无非赶忙将她抱至一旁坐下,探出她脉象紊乱,更加不安,一瞥地上那滩黑血,心越发沉了下去,“这分明就是……” “中毒。”沈星遥有气无力靠着石壁,“自登岛那天起,我便一直担心……到底还是命薄,防不住的……” “别瞎说。”凌无非说着便待起身,却被她一把攥住了胳膊。 “你要去哪儿?”沈星遥有气无力说着,眼里隐约含着怨愤,“又打算把我丢下跑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凌无非拨开她的手,蹲下耐心解释,“我得帮你找解药。” “这一路过来,遇上那么多怪事……你倒是自在,百毒不侵——”沈星遥每说一句话,都得缓和好一阵,“可你连我中了什么毒都不知道,如何寻药?” 凌无非一时噎住,忽然却像是想起何事,飞奔至墙边某块壁画前——画上是那死去多年,被族人奉若神明的年轻首领,站在一朵花瓣如伞般异常妖娆的花朵前,伸手轻触,下一幕便倒在了地上,被人抬入棺椁,顶礼供奉。 而他中毒之状,浑身发热泛红,与沈星遥如今发热之症,出奇一致。 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他竟不敢回身,与她确认这个猜测。 “我明白了……” 沈星遥的话音从他身侧传来。凌无非立时转身,见她扶着石壁,缓步行来,赶忙上前搀扶。 “他们这位首领尸身不朽,并非族人刻意维持,而是因为他中的毒。”沈星遥苦笑摇头,“难怪,不过是带着族人开辟了新的领土,并非神迹,若非尸身有异,怎就被当做了神明,非得复活不可?” 她已十分虚弱,说完这话便一头栽倒,撞入眼前人胸怀,四肢因毒发变得滚烫泛红。 “那些毒物,始终在他体内。适才水晶棺裂,又起了火,毒质溢出,所以……”凌无非说着这话,心里越发没有底,甚至能够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沈星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软趴趴地伏在他怀中,接连呕出好几口黑血。 凌无非惶恐至极,几已失了魂。然而怀中人却忽然靠了上来,吻上他的唇。 他蓦地僵住,脑中一片空白。然而下一刻,便觉一阵痛感布满嘴唇,竟是被她一口咬破唇角。 故人明眸,近在咫尺,当中流露出的,却是切骨的幽怨。 沈星遥两眼一阖,仰面倒在他怀中,绵软无力的双手贴着他肩膀垂落,呼吸轻得近乎于无。 “遥儿!” 凌无非疾呼出声,当即倾身紧拥她缓缓坐地,见她唇齿翕张,似有话欲言,便即弯腰靠近,却听到一声模糊不清的“滚”,一时哭笑不得。 直到这一刻,她竟还想着逃开他。 “遥儿……”凌无非甫一张口,泪已满面,“你振作起来,我带你去找解药好不好?你是中原武林盟主,还有师门姐妹,不能就这么……我还欠你那么多……那么多情分没还,那么多债也没偿。我让你伤心了那么久,都还没付出代价,你怎么能……” “你……”沈星遥虚弱已极,话音近乎飘渺,“不……不走……吗……” “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他从未有一刻如此坚定,“就算你厌极了我,我也绝不会弃你而去。我已让你失望过一次,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 “那……”沈星遥只觉喉头像被何物堵住,呼吸困难,高热之下,神思越发混乱,浑浑噩噩再难说出一句整话,浑身剧痛难以抑制,却偏偏动弹不得。 “遥儿!”凌无非见她唇角不断渗出乌黑的血,当即拥紧了她,“遥儿你别吓我,我该怎么做?遥儿……不起都是因为我,是我负了你……都是我的错,我改,我全都改……求求你别这样……遥儿……” 沈星遥眼前一片混沌,只依稀听得他在耳边不断说着自责的话,渐渐泣不成声,眼前纷繁掠过无数画面,尽是与他的从前,欢喜岁月倥偬,一幕幕停滞不前的,尽是他令她伤心的时候。 她只觉眼前凭空多出一条路来,漆黑幽长,远方似有光点,像是隧道尽头出口,向她发出召唤。 “你知不知道……”她在走与不走的念头里彷徨,种种回忆画面,停滞在眼前的,一幕幕都是他的质疑与逃避。 “什么?”凌无非已全没了主意,倾身靠来仔细听着她的话。 “你知不知道……我也曾想过……既往不咎……可每次回头……你对我……都只有厌憎。我又何尝不想……” 她话未说完,便觉胸前一阵剧痛,猛一坐起身来,呕出一大口血,血水黑中带红,溅了他满襟,异常狰狞。 他却抱紧了她,泣不成声:“遥儿,你别吓我……我该怎么做……别离开我……” 沈星遥惨然而笑,无力瘫靠在他肩头,唇瓣正对着他耳边。 她咬紧牙根,一字一句说道:“你抛下过我,至少在那一刻,我对你而言,一文不值。” “只此一次,永不值得……原谅。” 言罢,终而力竭,几乎昏厥。 他却捧起了她的脸,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吻浅浅印上她的唇。 阴风刮过地道,吹得两侧壁灯内的烛火颤摇不止。唯余这寸隅温暖,刻在唇上。滚烫的鲜血顺着她的唇缝汩汩流下,染红了牙,缠绵淌入喉间。 渐失生息的身体,若回光返照,忽然多了几分气力。 第233章 浓郁的血腥味夹着一股独特的异香,依稀唤回她些许神识。沈星遥骤然回魂,下意识搂过他脖颈,舌尖蛮横地撬开他唇舌,探入口腔,重重咬下一口,吮吸起从他舌尖渗出的血珠,贪婪如渴水。 第133章 尘浮深宵消短梦(三) 这一吻绵长而刻骨,琐碎的痛感顷刻便被缠绵侵吞。纵使舌尖唇上伤口流血不止,他也仍旧舍不得放开怀中的她。 高热逐渐褪下,沈星遥泛红的肤色随之转白。良久,她终于松开了他,抿下舌尖残余的一缕铁锈味,抬眼与他对视,眸中尽是疑惑。 凌无非忽觉局促,本因失血而泛白的脸色转而浮上一抹淡淡的红晕,嘴却像被塞住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遥遥……不,星遥,我刚才只是……” 沈星遥却不理会,迟疑伸手抹了一把残留在唇上他的鲜血,蹙眉自问:“怎会如此?这毒……就算是解了?” “你现在感觉如何?可还觉得难受?”凌无非关切问道。 “头晕。”沈星遥摸了摸额头仍觉微微发热,试图起身也以失败告终,一时蹙紧眉头,“你那点血……真的管用吗?” 凌无非一听这话,当即挽起袖口,把伤口尚未痊愈的左手递到她眼前:“要不再来点?” 沈星遥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双手扶着石壁,艰难起身。凌无非本待搀扶,不想她却像受了惊似的,弯腰躲开,因而一个趔趄,险些又摔倒。 凌无非不觉犯难,伸出去的手也不敢收回,只得亦步亦趋跟着她。而她却似躲瘟神一般,一步一个踉跄兀自走着,大半个身子都快贴在墙上。 “星遥,”凌无非看着她这模样,一时忧心忡忡,“何至于此?” 沈星遥毫不理会他的话,只自顾自往前挪步。 “方才……事出情急,我绝不可能因此痴心妄想你能回头。眼下你伤还没好,这般虚弱,何必为了保持所谓的距离伤害自己?” 沈星遥听见这话,当即扭头朝他瞪了过来。 “那你现在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讨好我?补偿我?还是改变我?”她一连串的提问,噎得凌无非差点接不上话,不等他开口,又继续说道,“你若真料定了我不会回头,断然不会做这些事来乱我心神。说白了,不过是你缓兵之计,一旦我待你有所改观,势必还会更进一步。” 凌无非听得一头懵,脱口而出道:“我从没想过这些。” 说完他愣了愣,似有所悟,怔怔看了她片刻,恍然点头:“所以你一直都认为我在以退为进,一步步算计你,好让你回到我身边?” 说着,他沉默一阵,眼色黯淡下去:“你会这么想,倒也在情理之中。但我还是想告诉你——” 他坦然直视沈星遥双目,一字一句道:“不论你信不信我。除去当年为救你性命,假意投靠薛良玉这一件事,我从未对你说过一句谎话。” “再者,你我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若还对你不闻不问,不管不顾,还能算个人吗?” 沈星遥全不理会,只别过脸去,一点点往前挪步。 她心中有结,几度挣扎不得开解,然越是违心回避,便越像是无理取闹。眼底因毒发导致的充血仍未褪尽,残留着淡淡一抹红,更显得楚楚可怜。 凌无非见她这般模样,心神一颤,即刻缓了口吻,上前搀稳她道:“是我失言,不该说那些话来气你。可我的确是……” 沈星遥却看着对面的壁画走了神,根本没把他的道歉听进去,半晌,忽然开口:“你觉不觉得,我们从一开始就是被人特地引来这儿的?那个祭司说话,和在先前那间密室里质问我的声音一模一样。” “可我们刚才看见他时,除了那副皮囊,内里已完全被藤蔓占据。”凌无非困惑不解,“难道藤蔓也能说话?” “有没有可能,是他受伤之后,打破了某种平衡,才被藤蔓彻底吞噬?而在此之前,二者之间一直相互依存,并没有死去。”沈星遥若有所思。 “可是……” 凌无非不自觉看向一侧墙壁,指尖抚过壁画刻痕间风化的痕迹,凝眉说道:“从壁画内容来看,这些人流落至此,最迟也在东周时期。也就是说,这座地宫自建起至今,已有不少年头。” “从残存的痕迹来看,少说也有几百年。何况此间深处地下,不易风化,时间只会更长。”凌无非说着这话,不由顿住,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树能千年不倒,可什么样的人能活几百年?” “长生……”沈星遥眉心一动,倏而恍然,“我明白了!” 她说着这话,再次看向壁画:“这一部族先祖因中剧毒死而不腐,被族人世代供奉,也因此相信先祖终有一日会重生,所以一直以来,都执迷钻研以毒物寄生共存之法,以保万年不朽。” 说着,她指向画上漂浮的“神明”,道,“藤蔓也好,那些被虫寄生操控的尸首也罢,还有这具不知在这陈放多少年的尸身……这些人的信仰,可不就是不死不灭吗?卓然手中心蛹,亦是因循此道。” “简直倒反天罡……”凌无非不觉感慨,“自古帝王圣贤为求长生,花样千奇百怪,可也没有一人能做到。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谁也逃不过。哪来这么多悖逆伦常的手段?” “可那唯一做到‘长生’的祭司,也被无根的藤蔓永远困在了地底。”沈星遥摇头叹惋,“这样的永生,与死又有何区别?” 第234章 凌无非疑心她意有所指,好奇扭头望她。这一望不要紧,刚好看见她重心不稳,一头往前栽去,赶忙抢上一步,将她搀稳。 他扶着沈星遥,一步步走到前方高大厚重的石门前。两侧石壁交映的灯火将二人的影子投上石门,高度不及它十之二三。 门外没有机关,却在二人走近时自动开启。门后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凌无非见状,回身拆了一只壁灯灯罩,取出当中的长明灯,拉过沈星遥的手往前走去。刚一跨过门槛,便见一抹蓝色粼光消失在高处。 “哎……”沈星遥拔腿欲追,然而刚跑出两步,便听得一声轰响,回过头去,却见后方高大的石门已然自动合拢。 凌无非高举灯火,照亮周围,只见二人所处,是个空无一人的石室,正中一层层砌起台阶,最高处立着一方石碑,刻着密密麻麻的金文。周围墙壁内嵌一圈十二神造型的石像。 二人的正对面,则立着一方高逾三丈的巨大石像,头顶紧贴穹顶,正是那副水晶棺里男人的模样,上身赤裸,下身仅围着一圈粗糙的布裙。所有石像眼眶里都镶嵌着近乎透明的浅葱色晶石,莹莹闪烁着微光。 “是刚才那个东西打开的机关吧?”沈星遥回身往石门周围墙面查看,见高处有一内嵌的方格,纵步飞身跃上查看,却见内中嵌着一只石与水晶合制的沙漏,压在一方形石钮上。 “怎么回事?”凌无非转身问道。 “无妨,”沈星遥松开扣在浮雕权杖上的手,翩然落地,回到他身旁,“里边有个沙漏控制机关,想必等沙漏完了,便能打开门了。”言罢,敛衽衣摆走上台阶,在刻满金文的石碑前蹲下,蹙眉打量许久,摇头叹了口气。 凌无非跟在她身后蹲身,提灯凑近碑文照亮,温声问道:“怎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为寻罗刹鬼境入口,我们在南诏天玄教分教找到过一本石典?” 凌无非略一颔首。 “可惜与当年情形不同。这儿也没有笔墨能把石碑上的文字拓印下来。”沈星遥不由叹道。 “倒也没那么麻烦。”凌无非摸到石碑上方沉积的厚灰,忽然有了主意,抓起一把灰抹入碑文缝隙,撕下一片衣摆盖印在碑上,细细压实,再打开来看,果然碑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文字,十之八九的内容,都以相反的方向,印在了那片衣摆上。 “你倒是会想办法。”沈星遥长舒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转身扫视四面石壁,忽觉异样。 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心绪,却不知从何而来。 沈星遥不自觉握住凌无非的手。凌无非被她一牵,身子蓦地僵住:“遥遥……” 沈星遥并不回头,而是指着墙壁上的雕像问道:“你觉不觉得,这些石像有变化?” 地下密道曲折蜿蜒,结构复杂。地上森林深处,高树遮蔽天光,越发幽邃。 “不能用火折子吗?”林双双眯起眼睛,仰目望着满目参天高树,神情愈显迷茫,“再这么下去,路都快看不清了。” “林子里有雾瘴,或可燃烧,若引发大火,后果不堪设想。” 林双双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小心翼翼侧身从两棵条垂枝中间的窄道侧身穿过。 早在入林前,姬灵沨便给了同行几人每人一颗避毒丹,虽说岛上毒物,大多超出她从前认知,但此物对于部分寻常大小的毒花毒虫,仍有克制之效。 经过溪边,林双双忽觉脚下踩到一硬物,低头一看,见泥土间突兀地凸起一抹光润的玉色,好奇俯身查看,却发现是一只双环青玉绞丝镯,当即拾了起来,抹去污泥仔细打量一番,惊呼出声:“这是沈师姐的东西!” 其余四人闻言,立刻围拢过来。 “你说的可是星遥?”叶惊寒眉心紧蹙,盯住她手中玉镯,问道,“这镯子……” “是沈师姐成婚前日,苏师伯送给她的。说是青玉吉祥,有保平安之意。”林双双越说越激动,“师姐一定在这儿!她肯定还……肯定还……” 她本想说沈星遥定还活着,喉咙却像被何物堵住,莫名开始恐慌——这只镯子遗落在森林深处,至多只能证明沈星遥平安登岛,至于在登岛后有无遇见其他危险,便不得而知了。 叶惊寒亦觉忧心,从她手中接过玉镯查看,敏锐地察觉到附着在镯子上的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息,不觉攥紧了拳。 却在这时,围绕在几人周围的蜜蜂忽然躁动起来,成群结队绕过前方三人合抱粗细的老树飞去,殷维秀看出异样,即刻跟上,追出老长一段路,却瞥见一抹幽蓝色的粼光迅速掠远,留下几片蓝鳞散落在地。 “它是不是想引我们去什么地方?”姬灵沨见那些蜜蜂围绕在殷维秀头顶不断盘旋,不觉蹙紧眉头。 殷维秀没有说话,只从怀中掏出一根极细的竹管,从中吹出一股金色烟尘,夹着淡淡的蜂蜜清香。 金烟散去,几只蜜蜂降落在地,扑棱着翅膀钻入草丛,消失了身影,其余蜜蜂则乘着金烟飞入林间。 林双双看得疑惑不已:“这是做什么?” “林姑娘,你看前边的树。”蒋庆引有会意,指着前方几排村落生长的树木,道。 “咦?”林双双瞧着这些不是低矮歪斜,便是过分纤细的树木,登时察觉异常。 此地久无人烟,高树林立,少说也都长了数百年,唯有眼前这片树林长势奇差,像是根扎不深,营养不足似的。 第235章 “此处下方定有密室。”殷维秀语气笃定,又拉开背篓,放了些蜜蜂出来。 却在这时,众人听得后方传来异样的窸窣声。 “这儿还有别人吗?”林双双诧异回眸,看着不远处一丛交错的林叶翕动不止,不由猜测道,“难道是师姐……”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刺耳的嘶鸣,紧随其后,四面八方的蒿草树枝,都跟着发出剧烈的颤动,无数形态各异,体型巨大的彩色飞鸟从中掠起,朝着几人扑了过来—— 林双双等一行被恶鸟所困,吉凶难卜。地下密室里的二人所处境地,同样险象环生。 凌无非听沈星遥提到石像变化,立刻收起拓了金文的衣摆,抬眼望去,只觉这些石像的眼睛好似都能聚光一般,无不随着二人脚步的移动而转动,仿佛在盯着他们。 沈星遥被看得发怵,目光四下搜寻着机关,却忽然听到一声轰然巨响,脚下地面也跟着抖了三抖,惊诧回头一看,竟见最大的那尊神像脚下石板寸寸龟裂,一条足有盆口粗细,色彩斑斓的巨大蟒蛇从中破土而出,张开血盆大口,朝二人猛地蹿来。 “当心!”凌无非飞身抢上,反手拔剑出鞘,堪堪卡上巨蛇之口,锋刃划过毒牙缝隙,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竟如金石交击一般呲呲作响。 沈星遥只觉难以置信:“哪里会有这么粗的蛇?怎么像是石头做的?”话音落地,跳步飞身而起,一刀直往蛇头顶门刺下,却见蛇头一甩,反受其劲力震了出去,一个后翻适才稳住身形落地。 “简直离谱……”凌无非不敢怠慢,反手横剑推出,蛇竟纹丝不动,反而猛地突进,将他甩飞出去。数丈长的身躯左摇右摆,震得石室上方碎岩纷纷坠落,砸在二人身周,搅得密室动荡不止,仿佛下一刻便要坍塌。 沈星遥飞身纵至凌无非身旁将他扶起,看着满地落石,摇头苦思而不得解:“哪有这么离奇的东西?你当真却信不受毒物侵扰吗?会不会我们现在看到的,根本就不是真的?” 凌无非正待回答,却见头顶一块大石猛地坠下,赶忙护住她躲去一旁,目光扫过墙边一众石像,只觉这些石像眼眶中一双双浅葱色的晶石眼在不断地转动下越,光芒越发晃眼,忽地蹙紧眉道:“倘若这幻象并非毒物,而是催眠呢?” 沈星遥一个激灵,蓦地抬眼,正对上正前方巨大神像一双怒目的注视,只觉有种异样的压迫之感扑面而来。 第134章 偏向东风怨未开(一) 沈星遥一言不发,当即拨开凌无非搂在她肩头的手,纵步飞身而起,挺刀径直刺入神像右眼。脆弱易碎的晶石当即在她无匹的锋芒之下化为齑粉,四散开去。 地上石蛇斑斓的颜色,登时暗了三分。沈星遥明白过来,足尖在石像肩头一点,防止身形下坠,刀锋挺入其空缺的眼眶,一刀横扫而出。 但闻碎石声响不断,石像脸部五官顷刻崩碎,连同仅剩的那只晶石眼。凌无非亦已飞身上墙,倒转长剑以剑柄击碎一只石像头颅。 随着墙上石像陆续崩碎,地上石蛇色彩褪尽,渐渐僵立原地,直至消失不见。二人落回地面,看着神像脚下恢复如常的地面,只觉方才所见,犹如做了一场梦般。 沈星遥刚放下心来,便觉胸口闷痛,单膝跪地连连呕血。凌无非立时慌了神,赶忙俯身查看,只见她一开始吐出的都是粘稠的黑血,到了后来,颜色逐渐鲜亮,变回正常的殷红色。 “烧都退了。”凌无非摸了摸她额头,不及收回手来,便被她一把抓了过去,猛地咬下一口,一时不及防备,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沈星遥毫无顾忌咬破他的手掌,大口吮吸着他的血,直至头脑眩晕之感退去,胸腔不适也逐渐平复,方才松手。 凌无非无奈叹了口气,抬起伤口刚刚愈合的左手道:“这只手还有伤,你直接喝不是更好?免得还要费力多咬那一口。” 沈星遥没有理会,扬手推开了他,自顾自站起身来,刚一站稳,便觉脚下震荡又起,上方穹顶亦随之龟裂。 “这是……”沈星遥大惊,“莫不是刚才打碎石像的缘故。” “来不及了,快找出口。”凌无非飞快起身拉过她的手,奔至墙边,见原先进来那处石制沙漏机关已停止漏沙,不由蹙眉。 “回头也没用,地道本为一体,损毁一角便会全部坍塌。只能再寻别的出口。”沈星遥说着,即刻回身展望四周,目光倏而落在那通天神像腰间的破布上。 穹顶碎石纷落如雨,摇晃的地基震得二人几乎站不稳脚步。 “你觉不觉得,这东西太突兀了?”沈星遥拉了凌无非一把,指着神像腰间破布问道。 “有何突兀?”凌无非不解道,“古时衣料稀缺,不都是如此遮羞的吗?” “他们连躺在棺材里的本尊都不肯给件衣裳,却要给石像遮羞,这是什么道理?”沈星遥不由分说提起一块碎石捏在手里,抬手抛向石像腰际。碎石尖角划破布料,露出石像内里乾坤,原来此物腰间竟是中空,内里藏着一截旋梯,直通上方。 几乎同一时刻,正中石台下方最低一级台阶陆续弹开暗格,从中不断爬出五颜六色的蛇来,大大小小,不计其数。 “走!”凌无非不由分说,一把揽过沈星遥腰身,飞身跃上石像内的旋梯,跳步起身之际,瞥见一条青绿色的长蛇扑面窜来,即刻挽剑斩断其七寸。蛇群似被激怒,顷刻爬满神像脚底,沿着两条光滑的石腿盘旋而上,直奔旋梯入口。 第236章 沈星遥见状,提刀挑下侧方壁灯*灯芯一点火苗,反手丢掷入蛇群,顷刻火光四起,嘶声纷纷,二人也趁着这空当,飞快奔上旋梯。 凌无非握紧沈星遥的手,察觉她掌心越来越凉,心思陡地一沉:“你怎么样了?” 沈星遥略一摇头,脸色泛苦。 她这一遭吃了不少苦头,先被重达几十斤的铁链勒伤了胳膊,又受藤条重击负了内伤,而后又受尸首残毒困扰,七七八八折腾下来,几已将她体力消磨殆尽。 身后蛇群涌来。凌无非始终护着沈星遥将剑换至左手,不住回身斩落,蛇群前端势头渐弱,后方又有新来的补上,若沙滩潮汐,一潮接着一潮,不断涌来。 凌无非清晰察觉怀中人的身体越发沉重疲软,心下难免焦灼,然蛇群穷追不舍,根本腾不出手查看她伤势。 眼见穹顶将至,上方有光从缝隙透下,凌无非当下单手抱起沈星遥,三步并作两步抢至楼梯尽头,便待推开石板。不想就在这时,一条手腕粗细的蟒蛇飞扑而来,转眼缠上他小腿,向下拖拽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上方石板大开,久违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 凌无非大惊之余,内心期冀与顾虑交加,却已管不上许多,高声喝问道:“谁?” “大哥?”出口上方传来姬灵沨的声音。 凌无非眼前一亮,当即双手用力,托举起沈星遥近乎虚脱的身子,脚下却被那蟒蛇猛地一拽,险些从旋梯上栽下去。紧随其后,又有好几条蛇爬上了他的腿。 洞外几人听出地下嘈杂混乱,七手八脚帮着将沈星遥救了出去,见是沈星遥,一时欣喜万分。 “师姐!” “沈盟主可还好?” “您没事吧?受了伤没……” 凌无非将沈星遥送出洞后,本待跟上,却因下半身被蛇卷住,一脚不慎踩空,往下跌去。千钧一发之际,一手扣住旋梯石阶,方阻止坠势。 然而身后蛇群,仍旧缠着他的身子,源源不断向上攀援。地洞倾塌之势愈显,震荡反复,以至于他扣在石阶上的手,因太过用力掐断了指甲,隐隐渗出血来。 “雄黄,有没有雄黄?”沈星遥刚一出洞,不及喘息,便忙拉过姬灵沨的手,急切问道。 姬灵沨被她问住,一时发懵。 “我这儿倒有一副药是用雄黄所制。”殷维秀十分利索地从怀中掏出一只秘色冰裂纹瓷瓶,倒出当中丹药,碾碎成粉撒入洞中。 凌无非大半身子悬在半空,好不容易站稳,便觉上方散下一股淡淡的腥臭气,眼见蛇群被药粉驱散退散,赶忙支起胳膊往台阶上爬,不想脚下踩到一条蛇光滑的身子,顿时失去平衡向下滑倒。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冰凉的从出口上方伸了进来,与他流着鲜血的十指紧扣。 凌无非蓦地抬头,目光恰与伏在洞沿的沈星遥相对,四目交汇,说不出的紧张与担忧,一目了然。 他迅速回神,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洞外,刚一踏出石洞,便见下方旋梯崩塌坠落,支撑整个石洞的神像,也轰然倒塌,溅起尘灰四散。 众人纷纷跑开。林双双始终扶着自家师姐,丝毫不敢松懈,刚一站定,便即对着站在沈星遥另一侧的凌无非大声质问道:“我师姐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她的衣裳呢?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误会了,此事……” “不关他的事。”沈星遥打断凌无非的话,艰难挣开他的手,身体大半的重量几乎都移向了林双双这头,“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们是同白姑母一道来的。”姬灵沨道,“她向袁会长借了条船,来这的途中碰上两个落单的海盗,得知你们遇上了海难。”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刚到桃源岛上时,听那里的村民说,贺金龙也在岛上,还抓了他们的村长。是姑母派了人手,把他抓了回来,救下昏迷的村长。后来兰瑛姑娘同叶宗主又在海滩找到一段记载洋流变换的碑文,故而去村长家询问。是村长的儿子告诉了我们,登岛的方法。” “吉人自有天相。”蒋庆双掌合十,做祈愿之装感慨一声,道,“原本我等到此,不过抱着一试之心,没想到真能找到沈盟主与公子,真乃万幸。” 林双双忙着解下外衣披在沈星遥身上,小声说道:“师姐,要不还是别在这里说了,还是先回船上换身干净的……” 话音刚落,身后竟又响起了尖锐的鸟类嘶鸣。 “不好,”姬灵沨脸色大变,“快跑!” 沈星遥眉心一紧,当即回头望去几只体型巨大,长嘴长脖的彩色怪鸟扑腾飞来。 她体力耗尽,动作迟缓远不如寻常,不等做出反应,其中一只鸟便已到了她跟前。林双双赶忙挥剑,却因内功稀松,被那怪鸟衔了剑挑开摔远。 沈星遥避已不及,肩头随之传开剧痛,正是那怪鸟的长喙尖端,刺穿了她左肩。 凌无非飞身抢至,唯恐用剑牵累她伤口扩大,竟徒手捏住那怪鸟的长喙,猛力从她肩头伤口内拔了出来,叶惊寒随后疾纵而来,一刀斩下鸟头。 蒋庆以袖覆于掌心,扯起一端藤蔓,纵步牵上高树,来回勾挂,于几棵树之间圈出一片简单的阵型,令剩下那几只鸟在其中撞晕了头,原地转了几圈,回头往别处去了。 “你也太鲁莽了!”姬灵沨焦灼异常,对凌无非喊道,“这鸟的喙与爪中都有毒,你怎么敢徒手去抓?” 第237章 “有毒?”凌无非闻言,即刻将手里的鸟头扔了出去。 沈星遥躬身单膝跪地,看着眼前狰狞的怪鸟尸首,大口喘着粗气。 凌无非本待俯身查看,却被赶上前来的叶惊寒推了开去。 “你觉得如何?”叶惊寒俯身跪坐在沈星遥身旁,扶着她肩头,关切问道。 沈星遥眉心紧蹙,忽觉喉头涌起暖流,哇地呕出一大口浑浊的血水。 “这下麻烦了。”姬灵沨快步上前,将食指搭上她脉门,一时蹙紧眉头。 沈星遥握紧她的手,只觉五脏六腑都像被撕裂一般,双目一阖便晕了过去。姬灵沨赶忙取了颗延缓毒性的丹药喂入她嘴里,焦灼不已,对林双双问道:“此毒当真无药可解吗?是文姑娘亲口对你们说的?” 凌无非闻言,眉心倏地一紧,蓦地望向林双双。 “她……是这么说的啊。”林双双在一旁二人的帮助下,手足无措扶起沈星遥,道,“可她什么都听卓然的,定也没有别的法子,我们现在……” “船在哪儿?”凌无非只觉耳边几人的说话声模糊成了一片,只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道,“我们回去。” 第135章 偏向东风怨未开(二) 回返海滩途中,几人这才从凌无非口中得知二人被困岛上这几日的大致经历。绕开那些纷乱的感情纠葛不提,重重惊险遭遇,再度谈起,凌无非仍感心有余悸。 “你是说,师姐原在地宫里便已中了毒?”林双双诧异不已,“你那情蛊都没完全解开呢!贸然用血解毒,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岂不是……” “倒也不是贸然,只是……”凌无非回想起那漫溢着血腥味的一吻,心觉酸涩,摇头沉默半晌,方无力道,“不过误打误撞救回了她,血色转清,想是毒已解了吧。” “话虽如此,但这些毒物效用如何,我们都不了解。”姬灵沨忧心忡忡说着,走到林双双身后,打量一眼昏迷不醒的沈星遥,道,“我给她用的药,只不过能暂缓毒性,具体情形还得等见到文姑娘才能决断。至于你的血……” 她神情忽然变得严肃,扭头对凌无非正色说道:“世上毒物千奇百怪,相生相克,并非侥幸成了一次,便能终身受用。何况你这情形,无任何先例可做参照,一个不慎,便有可能刺激情蛊再次发作,须得慎之又慎才行。” 凌无非闻言,阖目深吸一口气,久久不言。 “姬姐姐,有件事我想不明白。”林双双愁眉不展,“依你所言,世间毒物虽有千万,追根溯源,皆有共通之处,有避毒丹在手,林中毒物至少当有**成不敢近身。些鸟儿既有毒性,为何不怕避毒丹呢?” “我想,当与蛊童相似。”姬灵沨若有所思,迟疑推测道,“它们爪喙的毒质,是从服食过的毒虫中而来,自身原不含毒,至多算个媒介罢了。” “管他‘媒’不‘媒’的,总之很倒霉就是了。”林双双不觉咬牙,顿了半晌,忽地瞪向一旁的凌无非,道,“要是师姐出了什么岔子,有的人,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哎,林姑娘言过其实了。”蒋庆见气氛异常,赶忙打圆场道,“说起来沈盟主遭人算计飘零海上,还得多亏了凌少掌门在旁。不然水路迢迢,无人相互照应,那才真是山穷水尽了。” “可师姐又不是一个人去的崇明州,怎么就被人骗上了船?”林双双百思不得其解。 叶惊寒闻言略一蹙眉,眼见话茬到了自己这儿,似乎更难从中脱责,谁知林双双话锋一转,又回到某人身上,白了凌无非一眼,道:“旁人再如何照应,终究隔着面墙,不可能十二个时辰都盯着。要不是某些人,为了摆脱责任,始乱终弃,又怎么会照应不到呢?说来说去,不如自家师姐妹在旁的好。” 场面一时变得尴尬起来。凌无非听罢一言不发,见已快出林子,仔细打量一眼仍在昏迷的沈星遥伸手将她垂落额前的一缕碎发捋至而后,岂知这时,忽又听了那刺耳的鸟鸣,抬头一看,正望见一只狰狞的巨鸟从树后跃出。 只听得一声锐器破空之响,一支金环箭飞梭而至,径自刺穿那巨鸟心脏。旁的叶惊寒,亦拔刀出鞘,一刀剖开鸟腹。 巨鸟无声落地,瞬息而亡。姬灵沨下意识抱头躲开,飞快奔出森林。 沈兰瑛远远瞧见此景,即刻飞奔而来,摸着她冰凉的双手,顷刻变了脸色:“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小遥怎么到这岛上来的?又怎么会……” 她瞥见沈星遥一身凌乱的衣着,心里顿时浮起一阵不详的预感,抬眼一瞥同样狼狈的凌无非,眼中介怀与不满已然藏不住,当即便与林双双二人一道将人抱回船舱更换衣裳。姬灵沨也跟着一道进去了。 单誉一头雾水迎上:“凌少掌门,你们这是遇上什么事了?” “且不着急,等一会儿回了桃源岛上,再慢慢说吧。”蒋庆说着,侧身微微让开,伸手示意请凌无非先行,待他在船头坐下,方道,“适才回来途中,一直未得空问问,公子提到的那方周制铭文,可否借老夫一观?” “蒋先生认得金文?”凌无非诧异道。 “老夫不才,早年钻研术数阵法,曾四处搜罗上古藏书,当中不少都是金文撰写的母本。因而识得些许。”蒋庆恭谦答道,“不过既是以灰迹拓印,还不知……” 在他言语间,凌无非已然将怀中拓印潦草的衣摆取了出来,双手递于蒋庆眼前。 第238章 蒋庆将之接在手中展开,目光拂过碎布上一个个模糊的文字,道:“原是如此……这般拓印下来,字迹都已反了,不过,倒是能看得明白——” “还请先生详解。” “此岛之名,并非瀛洲,而是‘鹏溟’。”蒋庆一面查看碎衣上的文字,一面说道,“周人信奉天地,以人牲祭神,引发百姓不满,屡生动荡。加之外族入侵,内忧外患,而致衰亡。当时战中,瘟疫频发,时任司马与方相氏饱受攻讦,无处立足,驱船出海寻安身立命之所,漂洋过海寻至此处,不过……”蒋庆忽而蹙眉,“此中倒是不曾提过岛周海流怪状,不过一千年了,会生异变倒也寻常。” “只这么一会儿,还都是反过来的文字,蒋先生您这么快就看出来了?”单誉不觉感慨,“真不愧是一派长老,这般学时,我等当真赶不上。” “术业有专攻,单大侠不必自谦。”蒋庆客套一番,继续往下对几人解释碑文内容,“正如凌公子描绘的壁画内容一般,那个躺在水晶棺中之人,原是他们的司马。是他带领部下和他们的家人找到了这座岛,在此安身立命,开枝散叶,却因误食毒花而亡,尸身百年不腐。周时医学见地,远不如现今这般周详,因此将此视为神迹。而后方相氏从驱鬼驱疫之道,改为以鬼为奴,以各式毒物性状为依据,以旁支血亲子嗣亲眷血祭,做了许多荒唐的试验,唯一的目的,便是永生。” “相传此部族内,有乐器叫做‘魔音篌’,可驱使世间毒物,亦可消散毒质,还人康健。”蒋庆说着,不觉叹息道,“不过这些荒唐说法,未必是真,兴许只是为了震住手下之人,而编造出的说辞。” “地宫已毁,即便真有此物,也不可能再找到它了。”凌无非的心已沉入谷底,“也不知等找到卓然,能不能从他口中逼问出解毒之法……如若不能……”如若不能,你又当如何?”叶惊寒眸光冷冽,隐隐透出讥讽之色,“明知她体质与你不同,仍旧放任她去追那无名之物,才致身陷地宫,受此重伤。而今倒是迫不及待,要撇清关系了。” 这话说得极酸,凌无非听在耳里,顿觉一股无名之火直冲顶门,当即转头盯住他道:“那你又做了什么?只会说些风凉话,又比我好到哪去?” 他有心与沈星遥同生共死,根本不必旁人多说什么,然一想起叶惊寒此前对他与沈星遥的反复挑拨,以致二人关系恶化,便觉心中窝火,愈感不齿,着实忍不住要骂回去。 这厮究竟有什么资格,对他说这样的话? 殷维秀是隐士,对眼前二人纠葛可谓一无所知,见起了争执,即刻退去一旁回避。单誉、蒋庆二人更是不便多嘴。两名袁家船工倒是有一人曾在跟随袁愁水时见过凌无非,却也不慎了解,只知这是主家交代过要维护的人,便即赶上前来,拦在凌无非与叶惊寒中间道:“且慢且慢,怎的自己人又争了起来?” “我自是不敢与你相提并论。”叶惊寒神情不变,眼中讥色犹在,“只是一想到,有人说过,可为她将性命置之度外。如今同涉险境,却是一个生死难料,另一个,完好无损。” 言罢,唇角勾起一抹嗤笑,别过脸去,不冷不热道:“也罢,我的确没资格插手。只叹她听尽甘言媚词,受人愚弄这些年,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无处倾诉。真是可怜。” 凌无非本还恼怒着,听完这话,反被气得笑了出来,两手一摊,道:“行。那就当你说的都对便是了,可这样又如何?反正如今你我二人于她而言,也无甚分别。且无论如何,最起码——” 他有意拖长了音,话锋一转,眼中浮起一抹刻意的挑衅意味:“最起码当年,我还赢过你一次。” “而你,什么都没有。” 此话直刺向叶惊寒心底深处最不可示人之痛,眼色忽地凉至冰点,无可避免地流露出杀意。 凌无非却不以为意,背过身去不再与他置辩。 半晌,叶惊寒缓缓开口,只有八个字: “当死不死,老天无眼。” “你还想怎么样?”凌无非蓦地回头,眸光骤冷,“非得动手是吗?” 此番对峙,已是剑拔弩张,一旁几人纵是想拦,也被周遭毕露的杀机所震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却在这时,舱门被人推开,从中传出沈兰瑛极不耐烦且愤怒的话音:“你们吵够了没有?” “她醒了吗?” “她怎么样了?” 本还在争执的二人,一见门开,不期而同放下眼前事,转而看向舱门,眼中只剩忧色。 沈兰瑛没好气摔上了门,一脸郁闷坐下。 换好衣裳的沈星遥悠悠转醒,在师姐妹的搀扶下坐直身子,透过舱门薄纱,向外望去:“他们这是怎么了?” “左不过争风吃醋,为些莫名的意气,真是不得清净。”沈兰瑛满脸不悦。 沈星遥看了一眼叶惊寒,略一凝眉:“他同你们来时,话也这么多吗” “那倒没有。”沈兰瑛摇头,“他不喜欢说话,倒是为了找到来这儿的路,费了不少心思。” 沈星遥闻言沉默片刻,又看了看凌无非,虽隔着一道舱门,明知他瞧不见自己,目光却仍旧在看见他眼神的刹那本能移开,摇摇头道:“罢了,索性装到底吧。别告诉他我醒了。”言罢,即刻倒头睡去。 沈兰瑛仍旧忧心忡忡:“可你中的毒……” 第239章 “祸兮福所倚。只要还活着,总能盼见转机。”沈星遥说着闭上了眼,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姬灵沨暗自感慨她的冷静,偏又做不了什么。 桃源岛上碑文记载:朔月辛卯,满月乙巳。乍看之下,只是两个特定的时辰,实则是在此期间,每日几个特定的时辰,岛周洋流变化,都会如开闸的水一般,改变速度流向。 此番几人来得极巧,刚好在辛卯日的月初之后,到乙巳满月,恰是半个月的时辰。当中逢卯时至巳时,两岛之间水路自有通途。袁家随行的两名船工,都是水上的好手,驾船驭风,不在话下,不到三日,便已回返桃源岛。 一行人下了船,蒋庆与单誉二人陪同船工去寻村民还船,沈星遥也跟着两位师姐妹及其他随行之人,去往小岛另一侧岸边袁家沙船泊岸处,一路经过田埂,却发现四下静悄悄的,不见一个行人,也听不见半点其他的声音。 她不由好奇,抬眼望了望正往中天攀升的日头,不禁疑惑道:“姐姐,这儿的房屋遍地,应当住了不少人吧?怎的还未到晌午,便都回去歇息了?” “莫不是村中有集会,都给叫走了?”林双双将信将疑。 沈星遥闻言,略一思索,便未再多问。岂知一行人回到沙船上,竟发现船中与村子里一般,空无一人,连同贺金龙等被捆在后舱的海盗,都似原地蒸发了一般。 “发生什么事了?”沈星遥拨开两位师姐妹扶在她小臂间的手,跟着几人在船上找了一圈,仍旧没找出其他人的踪迹,一时不自觉往后退去,难以置信摇头,道,“怎会如此……” “总不会是……他们又和村民发生什么冲突了吧?”林双双愣住。 “来的都有谁?除了白掌门,还有其他人吗?” “除了袁家的几位船工,都是会武之人。钧天阁上下大半好手,都在船上。”殷维秀开口道,“且那些村民,在我们刚登岛时便发生过一次冲突,看起来,不像会武功的模样。” “难道是贺金龙的人赶到,把他们全绑走了?”沈星遥眉心一紧,“不对啊,有白掌门她们在,怎么可能着了那些三脚猫的道?” “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凌无非沉思片刻,转身奔出船舱,朝远方望去。 “只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吧……”沈兰瑛心头浮掠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却在这时,沈星遥像是想到何事,眉心倏地一紧,一手支着船舷,翻身纵跃落地,稳稳踩在沙滩上。 “这是怎么了?”林双双看得一愣。 沈兰瑛什么也没说,飞快下了船。 “你看出了什么?”叶惊寒纵步落于她身旁,问道。 凌无非瞧见此景,内心暗流隐隐涌动,却还是一声不吭翻出舷舱。 “沈盟主!咱们该怎么办?”单誉扶着船舷,大声冲沈星遥道。 “你们是不是说过,贺金龙曾胁迫村长进山?”沈星遥回身道,“那座山在何处?你们又是如何找到的贺金龙?” “那日是蒋长老找着的人。”单誉不迭跟了上来,“不如等他们回来,再……” “不妙,他们此去本就是……”沈星遥瞳孔急剧一缩,当即转身,一把拉过凌无非,直视他双目,口吻不容置辩,“你去!” 第136章 偏向东风怨未开(三) 桃源岛上最高峰不过千尺,山腰有一处岩洞,洞口不大,内里却有乾坤,足以容纳百人。 白落英一行及贺金龙等海盗,都被绑在洞里,因药物的作用深陷昏迷。洞中摆满木柴。 长须及胸的中年村长举着火把走进洞内,身旁跟着一名布衣少年,正是他的儿子。 “爹,这些人不是救过您吗?为何都要烧死呢?”少年困惑不已。 “这不是死,而是神罚。”村长盯着手里的火把,目光虔诚,“中原人贪心不足,盗我族中圣物,吾等为玉煌宗之后,当代神灭之。阿城,你要懂得。” “可是,这些事,您从前从未……”阿城满脸懊悔愧疚,“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告诉他们……是我害了他们。” 村长并不答话,缓缓仰面虔诚望向洞顶——那里倒挂着一方小小的神龛,内中是司马的雕像,以晶石雕刻,玲珑剔透,泛着别样的光泽。 “那……等乡亲们醒来,您要如何对他们说呢?”阿城低下了头,似乎并不认同父亲的说法。 可村长却不理会,只是冰冷开口:“时辰快到了。” 言罢,缓步走至洞口正中方位站定,阖目默念起咒语。低沉的咒语声撞上洞壁,来回喧响,与他本音重叠交错,渐已听不分明。少年着实不忍再看,紧紧闭上了眼。 而就在此一瞬,风中倏地响起锐器破空声。一枚附着了青苔的石子凌空而来,堪堪擦过火把顶端,瞬间将火打灭。 村长骇然回头,一抹月白色衣摆映入眼帘,定睛一看,眼前青年肤如玉质,神清气朗,五官皎然如月。却是一副生面孔。 “你是何人?”村长面色铁青。 “他们在找的人。”凌无非随手一指躺在洞中的母亲与其他同行人等,眸光泠然。 “你们真在那座岛上啊?”阿城诧异不已,“那……我父亲布的陷阱……” 阿城话到一半,便被村长瞪了回去,虽有疑惑,却不敢再多言。 凌无非却气定神闲,平静说道:“蒋长老擅布阵,殷先生的蜜蜂,嗅觉亦比常人灵敏。可惜你精心藏起的那些毒物,都白白浪费了。” 第240章 “那……那你们怎么知道……” “我们并无恶意,来此只不过想找个人。”凌无非淡淡说道,“却没能想到,岛上情形如此复杂,更不会想到,本无瓜葛之人,竟要灭我满门。” “你们中原人,没有善类!”村长声色俱厉,“几次三番偷盗,骗走魔音篌,还拐走了我的月儿——我绝不会,绝不会再让任何一个来到岛上的中原人,活着从这离开!” 凌无非闻言,眉心倏地一紧:“你是说,魔音篌已在中原?这两件事,可是同一人所为?” “不是的,”阿城赶忙道,“魔音篌失踪距今已有一百六十多年,至于我姐姐,她……” “不许多言!”村长用熄灭了的火把直指凌无非道,“这是神的责罚,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那就得请您费心,再去一趟船上把他们请来了。”凌无非漫不经心道,“起初我还不明白,为何那座岛上空无一人,如今才知,我们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件事,地宫碑文里从始至终只提过一座岛,千年岁月,岛上地动频发,从一座岛变成两座,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洞外空中飘来几片云,遮蔽了日光,一片阴沉沉的,仿佛随时会下雨。 村长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凌无非说着,抬眼看向洞顶神龛,不紧不慢道:“方相氏为寻长生之道,用自己的子民炼药。人之本性趋利避害,绝不可能不逃,这座岛,自然便成了你们的安身之所。” “只是为何,除了你们一家,村子里的人竟对这些过去,毫不知情?”凌无非随口一问,却见得村长的脸色,又青了几分。 村长没有说话,只随手扔下火把,双手合十,默念起了咒文。凌无非清晰瞧见,他右手中指戴着一枚黑色指环。 一股奇异的香味,顿时溢满整个山洞。 “爹爹!”阿城大惊失色。 凌无非猜出这香气有毒,当即飞身纵跃,拔剑挺刺而出,直指村长喉心,一字废话也无,直截了当道:“给他们解药,把人都放了。我保证,自今日开始,中原武林绝不会有任何一人,再踏足鹏溟。凡有居心叵测者,我替你杀。” 末了,略微一顿,一字一句继续说道:“若有机缘寻得魔音篌,定亲手奉还。” 村长冷眼乜他,一言不发对峙许久,终而软下了肩,疲惫回身看向倒在地上的众人,背对着凌无非,露出一个颇为邪性的笑容。 日光蒸化了浓云,碧空晴朗,日照万里。 岸旁,蒋庆等人立于沙船舷侧,眺望村中,直至瞥见远方出现人影,方松了口气。 沈星遥在沈兰瑛与林双双的陪同下走出船舱,看着众人归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些许。贺金龙等海盗未服解药,就这么晕着给架了回来,仍旧押去后舱关着。 姬灵沨远远瞧见走在白落英身后的夏慕青,当即飞奔上前,一头扑入他怀里,话里带着哭腔,似是抱怨,更多却是担心:“怎么好端端的会被他们给抓了呢……不是都在船上吗?” “那村长故意设计船工失踪,骗我们下船去寻。”夏慕青略一沉默,解释说道,“那村长似乎是这岛上唯一知道村子来历的人,但懂得的毒物不多,且都不致命。倘若那贺金龙没有败在我们手里,应当不至于着他的道。” “那贺金龙上山又是为了什么?”胡博全年事已高,虽已服了解药,仍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一面拍着头顶,一面问道,“难不成是为了那山洞里的神像?” “那便只能等他醒来再问了。”凌无非说着这话,一手搀扶母亲走上舷梯,却见沈星遥快步奔来,停在跟前,满目担忧望着白落英。 “没事。”白落英展颜宽慰。 “那村长人呢?”沈星遥问道。 “他把不知情的村民也都关了起来,说是怕有人坏了他的事。”凌无非道,“想是去放人了。” “你说了什么,他们当真如此轻易便放我们走?”沈星遥心头仍有疑惑,始终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所用毒物失效,他已无计可施,就算不放人也没辙。”凌无非若有所思,“莫非你觉得……” “没事。”沈星遥下意识别过脸去,避开他的目光。 “遥儿,你脸色不佳,还是回去歇一会儿吧”白落英走上甲板,伸手将她额前一缕乱发别去耳后,温柔说道,“这一趟本就来得仓促,都平安就好。” 沈星遥点头应声,本能回避了凌无非关切的目光,大步走开。凌无非怅然望着她的背影,心已黯然失色。 本以为已无机会再见,却因阴差阳错,偷得十数光阴与她独处,虽这一路凶险,却是余生再也求不来的奢望。 从今往后,他才真算是彻底失去了她。从此山高水远,生生死死,只怕都不会再与她有任何牵连。 沙船逐渐驶向深海,离岛越来越远。沈星遥因身体虚弱之故,晕船发作频繁,于是由林双双陪同,伏在舷边吹风。 “我就不明白了,三个师姐,一个比一个晕船晕得厉害,”林双双一手托着下颌,小声嘀咕道,“怎么就我不怕呢……” “这又何尝不是运气?”沈星遥淡淡一笑,举目望向鹏溟岛,只见诺大的岛屿,在视野里只剩下小小的一个点,如砂砾一般。 却在这时,船身忽地发出剧烈的震荡。沈星遥一时没能站稳,一个趔趄向后跌倒,林双双本待搀扶,却慢了一步,同她一起摔倒在了甲板上。 第241章 “师姐……” “发生什么事了?”沈星遥眉心一紧,却见几个船工跑了过来。 他们看见摔倒的师姐妹俩,赶忙帮着搀扶起身,道:“不好了,二位姑娘。这条船的底舱被人动了手脚,不知放了什么虫卵在底下,遇水便孵化,还会吃木头*!别说是这条船,就连里边存放的逃生船都损坏了不少。” “你说什么?”沈星遥察觉脚下甲板倾斜,心陡地一沉。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离岛前的不安心绪缘何而来——玉煌宗遗民已对他们生了杀心,又怎会因为一次简单的谈判,轻易罢手?这些虫卵,才是最后的杀局。 “不好!这里也进水了!”船尾传来船工们惊慌失措的呼声,整条沙船乱成一团。众人得知了船漏水的消息,纷纷同船工一道,将底舱仅剩的几条船都抢救了出来,在船头聚集商议。 “就这几条船,能救得了几个?”白落英见情势危急,即刻将站在身旁的几个年轻门人推了出来,道,“你们护着少掌门同阿青、灵沨一道走,船上留几个袁家的人照看。记着,袁家人是受我之托才出的这趟远门,务必全须全尾地送回去,一个都不许死!” 说着,她不由分说将沈星遥也拉到跟前,温声嘱咐:“你也同他们一块儿走。你不识水性,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您说什么呢?”沈星遥挣开她的手,道,“我如今这副模样,已是半个死人了,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区别?还是你们先上船吧。” 凌无非本也没打算丢下母亲逃生,听到这话,即刻拨开袁家船工推搡他的手,走到沈星遥跟前,双手扶上她肩头,与她相视,目光恳切:“你不一向是不服输的性子吗?还没到最后一刻,怎么就放弃了?” “是啊,”蒋庆上前一步,道,“老夫听凌公子说,地宫石碑记载的魔音篌早已流往中原,这趟若能寻得此物,何愁解毒无望?老夫一把年纪的人了,多活一日,少活一日也无甚区别,倒是盟主您这样的奇才,同我等凡夫俗子一趟葬身海中,实在不值,还是尽快上船吧。” “蒋先生抬举我了。”沈星遥自出海以来,数度面临生死攸关的难题,心早已麻木,眼下脑中唯一所想,便是盼着船上所有人都能逃出生天。一时之间,无处落定的目光游离在海平面,竟忽地瞧见,海上浮现一道褐色的小点,逐渐驶近。 “快看!”一眼尖的船工喜出望外,抬手一指那处焦点,“有船!” 第137章 愁心频顾扬路尘(一) 沙船仍在不断下沉,随着对面的船逐渐靠近,终于显露出完整的轮廓。宽广的船头,赫然立着一名披头散发,满副不羁之态的中年男人。 在他身旁,还有一青年,一袭素纱长衫,身长鹤立,是他的徒儿萧楚瑜。 沈星遥一时愣住,低声惊呼:“韦前辈?” 其余人等闻言,愕然抬眼,赫然瞧见秦秋寒自对船首舱走了出来,冲众人挥手。 两条船上的人很快忙碌起来,有着经验丰富的船工带领,很快便将人都平安送去了对面船上,在船头聚拢。 白落英坐着最后一趟船,在凌无非的搀扶下登上舷梯,下意识回首望了一眼逐渐被海水吞没的袁家沙船,不觉蹙紧眉头。 “秦掌门,你怎么也往这来了?”胡博全说着这话,直往秦秋寒跟前凑。 秦秋寒笑了笑,道:“我从别处寻到些线索,又收到非儿让人辗转送来的海图,便找了几位朋友赶来相助。如今看来,虽迟了一些,却还算凑巧。” “巧巧巧,那可太巧了!”胡博全连连点头,“若非秦掌门赶到,咱们只怕都得在这喂鱼。” “就是就是。”两个无极门的手下附和着,跟在胡博全身后你一言我一语闲聊起来。蒋庆看见,略一皱眉,拍了拍一旁亲信的肩,示意他来安排后续的琐碎事宜,随即走向站在舷边的沈星遥。 渐远的袁家沙船只剩下两支桅杆露出海面,沈星遥目光怅然,回转身来,正好看见了他。 “沈盟主。”蒋庆略一施礼。 “蒋先生在各位武林同道前素有威信,等回到岸上,能否帮我做一件事?” “沈盟主尽管提便是了,凡老夫所能,定当鼎力相助。” “我想起回收所有海图及拓本,全数销毁,在此期间,所有持有海图的门派,至少派出十人,相互结队,轮流值守崇明码头,不论为私为公,都不可再上鹏溟岛。” “好说。”蒋庆点头,却不免犯了疑惑,“按说此图乃由凌公子散发出去,且钧天阁的江湖地位,远高于我派。此事为何不请他们……” “沙船是白掌门从袁家借的,如今沉海,想必有得忙。”沈星遥远远看了一眼白落英母子,摇头说道,“还是别让她费神了。” 她刻意不提某人。蒋庆心领神会,即刻拱手答应。 却在这时,沈星遥忽觉左臂胀痛,经脉抽搐之感,转瞬蔓延至心口,猝然跌倒,一旁师姐妹二人见状赶忙来扶。 凌无非远远望见,顷刻色变,然而不等上前,却已见她背过身去,显有回避之意。伸到一半的手定定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秦秋寒等人得知情由,赶忙安排她进船舱休息,并嘱咐了人手轮流端茶送饭,同门的师妹林双双更是寸步不离,沈兰瑛本欲照看,奈何忧思难安导致频频晕船,只得暂作歇息。 第242章 眼下离回到崇明还有十余日的行程,众人虽有担忧,但对她如今的情形,唯有听天由命。好在过了黄昏,毒发病症消退,沈星遥也在旁人的照料下安心睡去。 夜幕来临,染霜奉命送来吃食,开门之际隐约瞥见舱外晃过一个人影,好奇推门一看,却只看见与夜空相接的墨色的海,疑惑片刻,便自抱着托盘走远。 海鸟掠过船桅上方,飘下一片羽毛,落在一只手掌心,掌中两道平行的伤痕初见结痂,分外狰狞。 凌无非吹飞手心羽毛,走出藏身的角落,双手环臂背靠船舷而立,目光始终望着沈星遥所在船舱舱门,眸色黯然。 “既然在意,为何连自家人都要回避?” 听见萧楚瑜的声音,凌无非略微一愣,扭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船舷边,多出一道清癯的身影。 他摇头苦笑,似是自嘲:“免得被她知道了,徒增误会。” “我不明白。”萧楚瑜摇头不解。 “拖泥带水,她不喜欢。” 海浪拍打船舷,哗啦声不绝于耳。白鸥遁形云里,顷刻化于无形。 萧楚瑜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当年玉涵不告而别,我找遍大江南北,遍寻不得。即便有心挽回,也于事无补。” 凌无非黯然阖目,一声不发,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你与我不同,不受父辈恩怨纠葛所扰。为何轻易放手?”萧楚瑜摇头喃喃,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你甘心吗?” “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凌无非耻笑摇头,眼中自嘲之色愈浓,“我已尽力了。” “不到生死之隔,谈何尽力?”萧楚瑜话音虽沉,吐字却个个清晰。并不张扬的语调,却听得一旁的凌无非震耳欲聋。 凌无非霎时僵住,良久,蓦地抬眼望来,却见萧楚瑜轻轻摇了摇头,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至少,你还能见到她。” 云间白鸥倏地俯冲而下,衔起一条跃出水面的鱼儿飞远。 凌无非回过神来,却只瞧见舷边那个孤寂的身影,缓慢移远。 他看着舱门后摇曳的烛火光影,心忽地狂跳起来,当即走至门前便待叩响,谁知舱内的灯火,却在这一刻熄灭,遁入黑暗。 难以言说的失意在心底涌起。凌无非静立门前许久,终而摇头,只能拖着浑噩的脚步,缓慢离去。 夜色愈深,渐如浓墨,凝重得化不开。 凌无非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船舱,一夜梦魇萦绕,怎么也睡不安稳。 这一路上,他仍会时常记着去探望她,虽不便进门,却也不再回避旁人,却远远望着,便觉心安。后又过了几日,见她身体好转,偶尔出舱走动,也会上前搭话,关心几句。 可也正是因此,他慢慢发现,她已逃避他。不似从前那般义正词严的疏离,近乎于躲藏,变着法回避与他照面。 凌无非越发猜不透她。 这日云霭低沉,船在崇明码头靠岸。一行人相互搀扶下了舷梯,却听见有人远远喊道:“蒋长老!沈盟主!白掌门——” 循声望去,赫然是名无极门的弟子,一同前来的,还有好几张生面孔,个个神情严肃,一看便有大事。 沈星遥轻轻拨开林双双搀扶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那喊话之人疾奔而来,拱手弯腰禀报:“大事不妙,卓然带人突袭暗桩,伤了不少弟兄,还把文姑娘给劫走了。” 文晴因长年遭到囚禁虐待,体弱多病,此番将她留在暗桩养伤,原是为她着想,却不想此举反令她陷入更大的危险中。 “万刀门各分舵残余势力,尽已清缴,只是最近各派频受骚扰,动静虽不太大,却也瞧不出来,是否与万刀门一事有所关联。”那人挠挠头,道,“从各派缴获的战利品来看,多是些奇形怪状的木头虱子……” “偃甲?”沈星遥微抬眉梢,“若是钟离奚所为,倒还真有可能与万刀门有关……可惜,本还想先弄清楚那些毒物的源头,如今看来,还是先救人要紧。” “那现在该怎么办?”林双双面露焦灼。这师姐妹几人与文晴相处过一些时日,只觉得她温柔内敛,颇好相处,已然将之当做了自己人。 沈星遥凝神思索,却忽觉浑身不适,脚下一软,蓦地向前栽倒,呕出一大口血。 凌无非即刻抢上,与沈兰瑛、林双双二人同时扶住了她,却见她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沈星遥初来崇明时,原住在闹市的闲云居。素有“鬼医”之称的柳无相却因卫椼的伤,一直与钧天阁、鸣风堂及飞鸿门中人住在另一处,而今这般情势,只得先将她送去柳无相处,蒋庆则同亲信前去调配人手安排其他事宜。 白落英本打算立刻启程,往袁家将沉船之事说个清楚,偿清银钱,然遇上这般情形,只得先将船工们带回客舍安顿,再另派人前往。 沈兰瑛与林双双二人始终守着沈星遥,不敢离开半步。凌无非本欲探望,却被林双双推了回来,一时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各派门人在此齐聚,未免人多眼杂,各路人马早已分头打点散客送往别处落脚,包下这家客店。眼下店内众人大多都已回房打点安置,只有白落英与几个弟子坐在大堂。 凌无非惦记着沈星遥的伤,满心焦灼慌乱,却又帮不上忙,只好回到堂内坐在母亲身旁,静候消息。 第243章 适逢伙计端来茶水,给几人倒上。凌无非顺手拿了一杯递给母亲,不知怎的没拿稳,杯底重重摔在桌上,泼出大半。 凌无非下意识等着听母亲的嘲讽,却觉周围一片安静,连筷子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他颇感意外,扭头看了一眼白落英,见她冷眼瞟来,立刻不吱声了。 却在这时,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出现在客舍大门外,面对朔光的阻拦,恭恭敬敬一躬身,问道:“敢问钧天阁白掌门可在此处?” 第138章 愁心频顾扬路尘(二) 堂内几人一时疑惑望去,只见那人略一欠身,跨过门槛,往几人所在方位递出一方红封请帖:“我家主人姓袁,听闻白掌门远洋归来,备了宴席接风,特命我来相邀。” “袁愁水?”白落英脸色微变,“他怎到了这来?” “是生意上的事。”小厮笑道,“我家主人如今就住在西岸的凤来轩。还望白掌门赏脸,让小的有个交代。” “只怕不光是你要交代。”白落英起身道,“你家船上的人都还在我这里,打算如何安排?” “他们自会有人接应。主人特意交代,今日之宴,只请白掌门一人。” 凌无非听到这话,不禁抬眼,朝母亲看了过去,却见她的脸色有几分难看,一时疑惑她是否是因沉船之事难以交代。然仔细一想,沙船造价,约莫千两金上下,虽不是小数目,但以钧天阁的财力,还不至于还不上。 她在愁什么? “我要是没回来……”白落英看向凌无非的眼神,竟有种视死如归的意味,思索良久,方继续说道,“没回来再说吧。” 言罢,便即转身走到门前,接过来人递上的请帖,与他一同离开。 凌无非只觉摸不着头脑,眼见一旁的棠姝探着头往窗外望,便即上前问道:“我娘她怎么回事?” 棠姝听见问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看他,想了好一会儿,方迟疑答道:“掌门借船那日,袁老板一直说,船当送她了,不必再还。可掌门不想平白收这大礼,几番理论不下,为争意气,随口赌了个誓。” “赌誓?”凌无非顿感不祥,“她说什么了?” “她说若还不回这艘船……就嫁给袁老板。” “什么?”凌无非一时没能控制语调,失声高呼,听得堂内几人都吓了一跳。 他与母亲相认不过四年,但只是四年的相处,也足够让他看清楚,白落英就是个不把别人的想法当回事的人。 同样是不圆融,言语不迂回。旁人许是想学学不会,学不好。但只有白落英,面对不想应付之事,一定会故意拣难听的话说。 她素来对男人毫无兴趣,当年之所以同陆靖玄相处那几个月,也不过是为了有个孩子,为后代挑个出众点的父亲罢了。 袁愁水倾慕她多年,至今未娶,本也不打紧。只要她一直拒绝,礼尚往来,两家也仍旧能算是朋友。可如今白落英为争这一口意气,胡乱赌誓,若是真被对方当了真,又该如何收场? 凌无非一心怀疑母亲会不会在外头与人动起手来,正犹豫要不要插手,却听见楼上传来“吱呀”一声门响,回头一看,正看见柳无相推门走出客房扫视大堂一圈,冲他招了招手。 “她好些了吗?”凌无非满心忧虑,匆忙跑上楼梯,侧目看向房内,却被高大的屏风挡住了视线。 柳无相一面回身关门,一面说道:“灵沨给她用的那剂药太过刚猛,如可延缓毒性发作,后劲却大。不过你可放心,此毒尽管奇诡,却也不至于要了她性命。” “可是……” “我这还有一副良方,能暂缓毒性,再拖延一阵子。”柳无相不紧不慢道,“不过,还缺一味药引。” 凌无非只觉他话中有话,正待询问,却见他转身下楼往后厨煎药去了,一时之间,心绪纷乱如麻,扭头看向紧闭的房门,却始终没有勇气叩响。 犹豫之际,他听得屋内传出剧烈的咳嗽声。凌无非吓得猛缩回手,还没站稳,便听见沈兰瑛急切的呼唤:“小遥!小遥你怎么了?”紧随其后,又传来屏风翻倒的巨大声响。 凌无非闻此动静,一时心急如焚,却又不便强行推门,犹豫再三方颤颤抬手,不等叩下,便见房门大开。 沈兰瑛惨白着一张脸站在门槛后,看见他的一瞬,目光略显惊诧。 凌无非蓦地扭头,见沈星遥已跌下床榻,披头散发,单膝跪在倒地的屏风前,双臂淋漓鲜血洇透单薄的中衣,两只手仍不断往身上抓挠着。 林双双与姬灵沨二人拼命阻拦,却被她推了开去,重重摔倒在地。眼见她摔碎茶盏,捡起破碎的瓷片便往身上扎。 沈兰瑛开门原是打算唤人帮忙,见此情形只好折回,拼了命地抱住沈星遥,却还是被挣脱开来。 “帮帮忙呀……”姬灵沨面白如纸,抬眼朝他看了过来,“我们制不住她……” 凌无非蓦地回神,立时抢入房内去,一把打落沈星遥手中碎瓷,按下双手,从身后将她死死箍入怀中。一旁三人也赶忙上前,一齐将按住了她。 “放手……”沈星遥横膝贴地试图支撑起身子,试图从他怀中挣脱。 她力气本就不小,如今正值毒发,周身经脉痛楚难耐,直令她眼前生出幻象,仿佛置身于巨大的蚁穴里,浑身爬满虫蚁,无论如何也赶不走。 第244章 “啊——”沈星遥痛苦至极,仰面嘶吼出声。不知从哪生出一股难以压制的蛮力,挣扎得越发剧烈,两手按住她双腿的沈兰瑛也被她提膝撞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地。 “师姐!”林双双大惊失色。 凌无非几乎调动了浑身上下所有劲力,双手食指紧扣她脉门,仍旧压制不住这疯狂的力道,几次被她挣脱开来,又飞快扑上前制住,不一会儿,袖里与背后便闷出汗来,浸湿衣衫,与她一身淋漓血痕交融,印满一身斑驳。 “小遥,”沈兰瑛哭着跪倒在她跟前,祈求她道,“你别胡来好不好?我和柳叔都会尽力,一定替你解了这毒,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伤害自己……” 沈星遥受毒发折磨,挣扎越发无力。凌无非看准机会,一把扣紧她双手脉门,箍紧双肩紧拥入怀,总算勉强将她制住,见她仍在反抗,不免焦灼:“毒发只是一时,你便甘心受小人掌控,死在这种手段下?” 凌无非内心无比煎熬,说着这话,不觉红了眼眶:“你如此折磨自己,在乎你的人看在眼里,何尝不是另一种折磨?” 他不敢妄谈自己,却因这番话,依稀唤回她些许理智。 沈星遥满眼疲惫,大口喘息着看向已哭得不成人形的沈兰瑛。适才毒发导致的幻觉残留的灰黑色幻影还在她眼前飘忽不定,看不清姐姐的表情,只听得见哭声。周身仍笼罩在巨大的痛处下,始终无法冷静思考。 “帮我……”她仰面挣扎,涣散的瞳仁恰与凌无非目光相对,依稀感到一滴温热的泪滴在她眼角。 凌无非听到她的恳求,颤抖将手移至沈星遥颈后风池穴,却见穴位皮肤鼓胀滚烫,迟迟不敢按下。 “不可!”姬灵沨眼尖瞥见此景,赶忙制止道,“柳前辈说,此毒已经完全发作,对经脉冲击极大,若强行点穴压制,定会会使她经脉尽断,七窍流血而亡……” 凌无非不觉愕然:“如此说来,岂非只能强行忍受?” 沈兰瑛不忍再看,阖目潸然落泪。 —— 崇明西岸,凤来轩。 这是崇明岛上最大的酒楼,庭间青葱绿树夹道,直通一幢临水而建的三层楼阁,雅间桌椅雕画精致,内里镶嵌金漆,一方色泽莹润的大理石圆桌上摆满各色精致菜色,不下百道,就连拿在手里的筷子,筷头都由玉石做成。 如此丰盛的宴席,享用它的却只有两人,尽显豪奢。一旁还有几名随侍侍候,传菜递酒。 白落英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袁愁水,沉默良久,缓缓放下了筷子:“沉船虽是意外,但既有承诺在先……” 袁愁水微笑与她相视,并不打断。 “我定会寻人打造一艘一模一样的船,还回去。”白落英说完这话,才重新拿起了筷子。 “好。”袁愁水坦然而笑,斟满一盏色泽浓郁的花饮,递给身旁随侍,命之端去白落英跟前,随后继续道,“不过打造航船,耗时弥久,而今万刀门之祸尚且棘手,我倒是觉得,这船的事且不急,可等料理完这些大事之后,再从长计议。” 袁愁水答应得极其爽快,反倒令白落英感到意外,一时竟接不上话,沉默许久,方点头道:“也好。” 这话说得客气寡淡,袁愁水却丝毫不介意,反倒笑呵呵同她谈起年轻时的那些事,江湖历险,奇闻异事,言笑晏晏,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至日昳。用罢午宴,还特地将她送出酒楼。到了院外,正瞧见折扬与棠姝二人抱剑站在树下等候。 白落英不禁疑惑:“你们怎么来了?” “是公子……”折扬话到一半,见棠姝使了个眼色,赶忙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改换了说辞,“这就回去了?袁先生您还亲自来送……” “如此说来,无非与沈家娘子,已平安无事了?” 白落英听见这话,眉间转瞬多了几分愁容:“那臭小子倒是没什么,只是遥儿……” “如何?” 白落英黯然长叹,忽然像是想到何事,对袁愁水问道:“你可曾听说过‘魔音篌’。” “魔音篌?”袁愁水愣了愣,“可是奏乐之器?长什么模样?” “不知。”白落英摇头道,“只知此物原为玉煌宗所有,流落中原已久,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无从打探。可它……或许能解遥儿身上的毒。” “这个好说。”袁愁水点头,略一沉吟,道,“我这便派人打探,若有消息,立刻派人传信与你。” “那便多谢了。”白落英略一拱手,这才带着两个门人转身离开。 途中折扬偷偷回头瞧了两眼,见袁愁水一直站在院口目送,憋了满肚子话,直到转过街角,适才找到机会开口,问道:“掌门,您不会真答应了他吧?” “折扬!”棠姝赶忙出言制止。 “那倒没有。”白落英道,“他倒没有为难。等万刀门事了,再造一艘船还回去便是了。” 说着,目光扫过二人周身,略一蹙眉,道:“非儿让你们来的?” “公子是担心……” “担心我被人为难,与人大打出手是吗?”白落英翻了个白眼,道,“小孩子心性。” 说完这话,她顿了顿,又问:“遥儿伤势如何?” “看起来不像太好……”折扬抿着嘴道,“不然……公子他肯定亲自过来接您了。” 白落英听见这话,立刻加快脚步。 第245章 三人回到客舍,见大堂无人,便径自走上楼梯,来到沈星遥房外,只见房门虚掩,屋内传出一声闷哼,随后便是林双双的惊呼: “用得着这么多吗?别给我师姐喝死了……” 白落英听得云里雾里,一推门便瞧见凌无非、柳无相、琼山派的师姐妹几人与一开始便在房里照顾的姬灵沨围在床前。 自家的倒霉儿子正抬起鲜血淋漓的左掌,将血滴入柳无相手中药碗里。 白落英走上前去,眼看着沈兰瑛接过药碗,坐在床沿,与林双双一同扶起榻上的沈星遥,小心翼翼喂下汤药,目光停留在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不由蹙紧了眉。 凌无非扭头见了她,本能多打量了一眼,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剩下几剂我会制成丹丸。”柳无相说着转向沈兰瑛,道,“你务必交代好她,每日一丸,万不可断。” 白落英闻言,不由问道:“如此说来,岂非下半辈子都离不开此物?” “那就得看,何时能够找到解毒之法了。”柳无相道。 凌无非闻言,心蓦地揪紧,下意识看向昏迷不醒的沈星遥,眼色转瞬黯然。 他不便多留,虽有不舍,却也只能同母亲等人一同退出客房,听着房门合拢的声音,黯然阖目,满心自责。 白落英略一摆手,示意随行门人退下。 二楼的窗都开着。阳光照了进来,染黄一地青砖。他的影子颓然弯着腰,伏在栏杆前,落寞而萧条。 “后悔了?”白落英的口吻不咸不淡。 “我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后悔。”凌无非垂眸,无助摇头,空惘的目光扫过廊下空无一人的大堂,不知该往哪里落脚,“是她下决心离开前,我毫无悔意的道歉;还是当初贪生怕死,错服的那一剂汤药;又或是……若我当年不那么执拗,根本不会逼她走到下蛊这一步……” 他说着说着,嘴里吐出的字,一个更比一个无力。 白落英看着他,轻轻一摇头,缓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凌无非有所察觉,不由愣住,扭头朝她望来。 “你从小不在爹娘身边长大,性子倒是挺像你爹,”白落英道,“同样过不去这情关。” 凌无非听得一皱眉,直觉感到她接下来不会说好话:“像……不就像了,难道您不满意我,还能杀了重头养一个?” 第139章 愁心频顾扬路尘(三) “那倒不至于,”白落英依旧面无表情,“你想寻死自己便会动手,用不着我来。” 凌无非顿时哑口无言。 就在一行人去往鹏溟岛期间,中原各个门派与万刀门之间的恩怨,也算有了个了结。万刀门树倒猢狲散,留下些抵死顽抗的乌合之众,陆续都被仇家清算。沈星遥在船上嘱托蒋庆代办事宜,也很快办妥。 然而事情却远没有结束。 沈星遥所中之毒,唯一可能知情的文晴已被卓然掳走,下落不明。不知潜藏在何处的卓然,极有可能还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随时准备反扑。 这日入夜,风声骤急,贴着柴房的窗缝直往里蹿,发出嗖嗖的声音。被关在其中的贺金龙与几个手下被风吹醒,骂骂咧咧叫唤起来。 “奶奶的,”贺金龙往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骂道,“老子纵横江湖几十年,居然栽在这么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身上,要是让老子脱身,定要给他大卸八块……” “都到了这个地步,贺兄还没死心呢?”随着吱呀一声门开,凌无非的话音传了进来。 贺金龙猛一抬头,盯住眼前正信步跨过门槛的白衣青年,登时目露凶光,死死盯住了他。 “娘嘞,这是要灭口……”一旁的手下一时面如土色,却被贺金龙满带杀意的眼神吓得不敢吱声,迅速把头低了下去。 凌无非不以为意,信手抖开一张画纸,丢在贺金龙面前:“是他吗?” 纸上画像墨痕半干,端的是个模样干瘦的中年男人,正是卓然。 “那狗东西在哪!”贺金龙额前青筋凸起。 “据说上回此人失踪,是在剑南道一代山中。”凌无非说着,缓缓蹲身拾起画像。 “剑南道……莫非是龙门山?”贺金龙瞳孔急剧一缩。 “原来你知道他的下落?”凌无非轻笑出声,“既然如此,不妨请贺兄带个路,帮我把他找出来。” “帮你?”贺金龙嘿嘿笑出声来,“你当老子傻吗?” 凌无非仍旧蹲在他跟前,两指一合折起画像,二人相距不过咫尺。 就在他低头一霎,贺金龙眼底闪过凶光,大嘴一张,吐出一根毒针。凌无非有所察觉即刻偏头闪避,可惜距离太近,还是慢了一步,被那毒针擦过脸颊,划出一道血痕。 他眸光一紧,当即起身退后,下意识摸了摸伤口,看着指尖血迹,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柴房墙上壁灯微弱的光照亮他脸颊血痕,隐约洇了一点黑迹。 贺金龙哈哈大笑:“中了老子的化虚散,一动真气便会气血逆行,必死无疑!”言罢,倏地弹跳而起,飞身狠命踹向他胸口。 凌无非将信将疑,犹豫之际,已然挨了他这一击。这厮两只脚被绳索绑在一块儿,一踢非同小可,直踹得凌无非跌飞出去,重重撞上窗棂,又摔在了地上,不及起身便已被他夺了佩剑砍断绳索,带领手下冲了出去。 门外负责守卫的人们都已被凌无非遣走。贺金龙只道他大意,便待杀了他再走。不料剑已至他眉心,却见寒芒闪烁,旋即一道白虹贯起,挑落贺金龙手中藏凛。 第246章 贺金龙定睛一看,眼前赫然是柄血气浓郁的环首刀,已然朝他头顶斩落。情急之下,当即抓起一名手下,举过头顶,挡下这一击。紧跟着丢下尸首,纵步破窗而出,飞快逃远。 其余手下都被吓呆,不能反应过来,尽已毙命于叶惊寒刀下。 叶惊寒略微偏头,瞥了一眼像个没事人一样不紧不慢站起身的凌无非,转身追了出去,直至确认贺金龙已翻出大院围墙,方才停下。 他听见脚步声,回头颇为鄙夷地瞟了一眼。凌无非应适才挨了贺金龙一脚,口里闷了一口鲜血,正往泥地里吐,旁若无人似的,头也没抬一下。 “你便如此确定,这厮能找到卓然?” “不是他能找到卓然,而是对于卓然而言,贺金龙留不得。” “只是为此,便敢拿命去赌?”叶惊寒冷眼道。 “只要能让他认为是靠自己的本事逃了出去,没什么不值得。”凌无非不紧不慢掏出帕子,拭去脸颊上沾了墨迹的血,道。 他折回柴房拾回自己的剑,将方才擦过血的帕子翻至背面,仔细擦拭一遍剑身,方收回鞘内,往贺金龙离去的方向追了几步,却像是想到何事,回头看向叶惊寒,问道:“你也要去?” 叶惊寒仿佛没听见他的话,闷声跨出半步,忽听得头顶传来振翅声,抬头一看,却见是只信鸽,扑棱着便落在了他手背上。他取出信筒短笺,只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一声不吭转身走开。 凌无非看得一头雾水:“什么毛病?” 清夜月浅,客舍院里的树落光了叶子,*愈显萧条。 叶惊寒走到沈星遥房间,轻轻叩了叩门。 刚暗下去的灯火亮了,来开门的是照顾她的沈兰瑛。 “她还没醒吗?” 沈兰瑛摇了摇头。 “也罢……”叶惊寒话里夹着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有些事得回去一趟,桑洵大伤初愈,一时应付不来。既然她没醒……” “打扰了。”他略一躬身施礼,转身走开。沈兰瑛瞧着古怪,却未多问。 屋里才亮起的灯,又熄灭了。 远天明月照亮城郊崎岖不平的泥路。贺金龙一路狂奔跑出老远,越发不支,脚步渐渐变得缓慢,大口喘起了粗气。 “奶奶的……又来个什么东西……”贺金龙想到叶惊寒那把淬了血似的宝刀,立觉浑身发毛。 他在江湖上肆虐逞威那几年,正是中原武林经天玄教一役,最为衰败没落的时候,根本没见过几个真正的高手。而今瞧见这群后生,一个强过一个,不由得害怕起来。 想到此处,这厮忽然警觉,耗子似的转过头去,贼溜溜扫视周围一圈,确认听不到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迈开大步走远。殊不知半里之外一棵老樟木顶浓荫之下坐着一人,白色衣摆恰被一条嫩绿的细枝上勾起一角。 凌无非不动声色,缓慢取下被枝条挂住的衣摆,循着贺金龙走远的方向,飞身掠起。 长夜静谧无声。城中客舍,更漏滴尽,东方展露一抹白,驱散稠墨般的夜。 沈星遥苏醒之时,正值午间,耀眼的阳光洒了满屋。她从沈兰瑛手里接过汤药,忍着刺鼻的苦味咽下,听她说完昨日发生的一切,不由得蹙紧眉头。 她喝完汤药,顺手将之放回床头高几上,却觉腰背经脉酸软,重重跌坐回去,不由得捂住腰身,眉眼倏地拧成一团:“这毒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姑娘说过,此毒专攻经络,加快真气流转,内力越高越易失控,毒发之时断不能运功,稍有不慎,便会爆体而亡。”沈兰瑛满面忧色。 “她还说过别的吗?”沈星遥听到这话,不知怎的觉出一股莫名的异样。 软弱,无助,顺从,被拿捏……这是文晴一直以来给她们姐妹几人的印象,这样一个从不被卓然当作人看的可怜女子,在万刀门已作鸟兽散的局面下,对于在幕后操纵一切的卓然而言,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这样的一个人,卓然为何还要抓回去?即使真恨极了她,也应当是一找到她的下落,便杀之后快。 种种看似合理的因果串联不到一处,直令她萌生出一个奇怪的猜想,却又没有直接的证据能够证实。 “姐姐,”良久,沈星遥忽然开口,“文晴当真对你说过,她从来没有见过那张海图?” 第140章 浮萍自合无根蒂(一) 天已入冬,风中寒意透骨。贺金龙自虽未料到有人跟踪,却也提防着被追上,于是乔装打扮,一路翻山越岭,终于在十月廿二这日到了龙门山脚。 龙门山靠近葭萌关,峰连玉垒,地接锦城,四面山脉绵延,地势十分险峻复杂,易守难攻。 贺金龙与卓然先是兄弟,又成死敌。这姓贺的一心想把卓然抽筋扒皮。卓然自也知道提防着他,当年骗走海图后便遁逃无踪,哪还会躲在相识旧地等他上门?贺金龙自以为聪明,却不知早已迈入圈套,成为引诱卓然上钩的饵。 这日夜里,贺金龙找到一处僻静的破庙歇脚,刚一升起篝火,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阵窸窣声,不及回头,已被十数名头戴面具的人给包围。 “嘿,”贺金龙左手叉腰,难以置信打量一番包围他的人手,道,“你们又是从哪冒出来的?知道老子是谁吗?” “听闻当年‘陆上龙王’横扫中原各大山寨,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领头的蒙面人冷哼一声,道,“不过人总有老的时候,您都这么多年不上道了,咱们哥儿几个,还能怕了不成?” 第247章 话音落地,各式兵刃之声响成一片,一干戴着面具的刺客,登时朝他扑将过来。 破庙门前夜风萧索,一里地外的老树上坐着一人,正是凌无非。 早在进山之前,他便已留意到了这帮跟踪的刺客,却未打草惊蛇。狗咬狗罢了,他无需帮任何一方出手,只消等他们解决完自己的私人恩怨,自会有人带路。 庙里打斗愈烈,这帮蒙面人显然早就知道贺金龙右掌玄机,一声令下即刻摆开阵法,与之周旋。 一阵金戈交击声落,只见寒光陡起,自他右肩上方猛地斩落。那条长年以毒砂养成,带着剧毒的右臂,已被齐肩斩落。 贺金龙疼得大叫。随着断臂落地,领头的蒙面刺客飞身而起,一脚踢中贺金龙面门,将之踢飞撞上破庙土墙,一行同伙随即一拥而上,将之按倒在地。 “奶奶的,谁派你们来的?你们这副打扮,也能算是名门正派……嗷——”他还没骂完,另一条胳膊便被领头人给踩住,发出杀猪似的一声嚎叫。 “原来大名鼎鼎的‘陆上龙王’也不过如此。”领头的蒙面人嗤笑一声,道,“我看,您还是随我们走一趟吧——” 葭萌关一代多山路,放眼望去,崔巍峰峦绵延,岫烟弥漫。群峰环绕幽谷,行至深处,人烟尽绝,周遭山山水水,已然喊不出名字。 贺金龙被五花大绑押进一处山洞,绕过一地杂乱的石笋,来到深处一间结构简陋的石室内。 石室后方,还有一道门。 领头的蒙面人上前打开石门,指挥手下将他押了进去,然而没过多久,里边便传出惨叫声。 还有一声女子惊呼:“救命啊——” 凌无非一路跟踪掳走贺金龙的蒙面人来到此处,正打探着洞外情形,忽然便听到这个声音。 他对这声音印象不深,听见呼喊才忽然想起卓然掳走文晴一事,再仔细听洞里传出的喊声,觉得像是她,这才跑进洞去。 石洞后方小门已开,当中是几间简易的牢房,文晴就被关在其中一间,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牢门外乱成一团。贺金龙两眼通红,不知何时已挣脱束缚,同那些蒙面人扭打在一起,满地横尸血泊。 凌无非颇感意外,下意识瞥了一眼文晴。 他跟踪贺金龙已久,此前看他在破庙里好端端的都斗不过这些人,怎的断了一臂到了这来,反倒生龙活虎,还能杀人了? 正想着,贺金龙已将最后一名蒙面人扑倒在地,一口咬上那人脖子。蒙面人大声惨叫,不一会儿便没了声息,从脖颈里流出来的血,竟是黢黑的。 这厮杀红了眼,登时弹跳起身,朝凌无非扑了过来。 凌无非反手拔剑,横扫开去,正中贺金龙胸口,剑伤入肉寸余,皮肉翻起,溅出满天血沫。这厮竟似感知不到疼痛一般,速度丝毫不减,依旧朝他扑来。 “这是中邪了吗?”凌无非当即旋身闪避,挽剑上挑,不偏不倚划开贺金龙下颌,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眼见大颗血珠往他头顶滴了下来,凌无非即刻振臂退开,旋即一个翻身,斜扫开一剑。只听得嘎吱一声响,一颗大好头颅就这么滴溜溜滚了出去。 牢中文晴见此情形,骇得脸色煞白,当即晕了过去。 贺金龙不知是被种了蛊还是其他缘故,就算没了脑袋,还在满地乱爬。凌无非本无杀人之心,然眼前人变成这般怪物,生死已由不得他,等彻底将之制服,尸首已然成了一摊烂肉,根本看不出人形。 凌无非心有余悸,默默道了声“恕罪”。他不知此地发生了何事,前后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卓然的踪迹,只得先救文晴,见她还晕着,便随手扯下一名蒙面人的外裳给她裹了一圈,这才勉为其难打横抱起,走出石牢。 一丝森寒的风吹皱一地血泊,卷起角落里一具尸首凌乱的发丝,露出一痕细缝,内里深藏的腐朽气息,已然被地面上浓郁的血腥味掩盖。 凌无非在石牢背面找到一条小路,直通荒无人烟的山麓。他本想继续查探,奈何文晴气息微弱,急需安置下来进行调养,于是只是简单循着出口的路,在后山简单查看了一番,找到几个脚印,往前追踪下去,却差点迷失在一片荒山里。 天渐入夜,他不敢继续逗留,好在走到山脚,寻得一户农家,见主家只有老妪与她寡居的儿媳和一个半大的孙儿,便给了些银钱,请她们收留文晴过夜,顺带帮着查看伤势。他自己则在庭院里找了张旧藤椅坐下,等了一盏茶左右的工夫,忽闻身后传来年轻妇人的叹惋:“真是可怜……” 凌无非以为文晴伤重,便即迎上前去,却听她说道:“这姑娘真是太可怜了,身上就没一块好皮,怎么有人这么狠心,对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下如此毒手……” “你是说有人打过她?”凌无非一愣,“伤得很重吗?” “都是旧伤,”妇人说道,“看起来蔫巴巴的,估摸是吓着了,歇几日就好了。” 凌无非闻言,缓缓点头,想到此前听沈星遥等人说过的话,亦不免觉得这姑娘可怜,萦绕在心头的顾虑与怀疑,也打消了些许。 他不方便进屋,只得藤椅前坐下。 庭前弯月爬上梢头,照亮静谧的四野,棉绒般的云彻底遮住了月。凌无非不知不觉靠着椅背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忽听得一声唤:“大哥。俺娘让我跟你说一声,那姑娘醒了。” 第248章 他乍然惊醒,这才发觉天已大亮。农家的那个半大男孩站在他身后,正同他说话。 “好,我这就过去。” 凌无非揉着被风吹得发僵的手指走进屋内,来到文晴房前,轻轻叩了叩门。 “请进。”屋里传出文晴的声音。 小门正对矮床。凌无非推开房门,竟见坐在床头的文晴一侧中衣领口滑落肘弯,裸着半边肩背,慌乱之下,赶忙背过身去。 “我……”文晴耳根一红,赶忙拉上衣襟,系上系带,小声嗫嚅道,“我还以为是……” “抱歉。”凌无非心里直悔,只想着自己方才推门前应当多问一声,“我还是出去吧。”说着这话,便往外走。 “好了。我都穿好了。”文晴的话音柔弱绵软,只让人觉得她下一刻便会背过气去。 凌无非顿住脚步,却未回头:“姑娘现在能走动吗?” “我能……能的。” 在这回答声后,两声脚步落地,紧随其后便是鞋底擦滑过地面的刺耳声响,和一声落地的闷哼。 凌无非不觉扶额,良久,方道:“不方便的话,还是别逞能了。” 他迟疑许久,接连听她摔了好几下,这才不得已回身上前,将人扶上床榻,却见文晴始终低着头,不由好奇问道:“你受伤了?” “我……没有……”文晴拉过棉被便要盖上,仓促背身之际,而后一缕碎发贴着脸颊滑落,顺手捋起,露出发红发烫的脸颊。 凌无非见状,疑心她是发了烧,便即说道:“你先在这儿歇着,我去帮你找个医师。” “我没事,真的没事。” 凌无非刚好转身,却觉衣角一紧,低头一看,见是被她拽在掌心,略带哀求意味地摇了摇。 “我……我实在害怕……公子能不能留下陪我说说话?”文晴依旧低着头,嗫嚅说道。 “说什么?”凌无非不解,转而想起昨日洞中那匪夷所思的情形,略一颔首,拨开她拽着他衣角的手,转身拿了张矮凳在离床榻三尺开外坐了下来,“那姑娘能不能说说,你被卓然掳去后的情形?” “你说抓走我的人是卓然?”文晴愣道。 “你是说,你没看见是谁下令抓的你?” “倒也不是,”文晴摇头,认真说道,“就是有个人老人家……会使些奇奇怪怪的木头虫子,木头小车……我被抓去以后,一直被关在那个山洞里,昨天……哦,昨天的确有个人,蒙着面,身材……身材是很瘦小,的确和卓然很像,他让人押着那个断臂的人进洞,不知喂他吃了什么,忽然便发了疯,后来就……” “打起来了?” 文晴连连点头。 “那下药的人呢?” “跑了。”文晴睁大双眼,神情十分无辜。 凌无非听罢,先是一愣,良久,摇头慨叹一声:“到底还是跟丢了。” 他原也没想过此行一定能顺利找到卓然,却没想到一点线索也能得到。文晴似乎瞥见他眸中失落,当下坐直身子,目光恳切道:“你们想抓他很难的。听说这个卓然,从前就是江洋大盗,无恶不作。想必还有很多咱们没见过的手段,我想……” “说起这个,你知不知道云梦山的那些鸟是怎么回事?”凌无非想起沈星遥的伤,不由问道。 “鸟?它们不是都死了吗?”文晴不解道。 “我是想说……”凌无非话到一半,见她满脸憔悴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这么为难一个刚脱险的伤患有些不厚道,便自叹了口气,站起身道,“也罢,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等回去见到她们再说。” “回去?回哪去?”文晴说着这话,眼底倏然弥漫上浓郁的哀伤,“我早就没有家了。” 凌无非不禁语塞,沉默半晌方问:“你之前跟着星遥,她可曾对你提过日后如何安置?” 文晴黯然摇头:“从没说起过。” “想是如今情势复杂,一时抽不出空当安排。”凌无非略一思索,道,“眼下说这个还早,你还是多休息吧。”说着,便即转身出门。谁知刚一跨过门槛,便听见屋内传出她的尖叫。 “啊——有老鼠!” 第141章 浮萍自合无根蒂(二) 凌无非闻言回头,指尖已碰到门扇,却又缩了回来,生怕一推开门又瞧见文晴衣衫不整的模样。于是站在门外,细听屋内动静,却只听见物件翻到落地的嘈杂声,思忖片刻,试探问了一声:“文姑娘?” 屋内的人却未回应。一番丁零当啷的动静,反倒被堂屋里忙碌的老妇听见,颤巍巍赶来,瞧见满地狼藉,一拍大腿骂道:“哎呦,这遭瘟的东西,怎么跑到屋里头来了?”说着便抄起扫帚翻箱倒柜找了起来。 文晴惊恐万分,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见门开便跌跌撞撞跑了出来,瞧见还没反应过来的凌无非,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一头扑入他怀里。 凌无非却吓了一跳,本能一把推开。 文晴本就瘦弱,冷不防摔倒在地,眨眼工夫便落下泪来。 凌无非意识到唐突,下意识想搀扶,却不免迟疑,一抬起头,刚好望见老夫提着扫帚,一脸疑惑走来的模样。 她对文晴问道:“小姑娘,你说的老鼠在哪呢?”: 文晴仍处于惶恐之中,只会摇头,却接不上话。 “许是看错了吧。”凌无非没想到一只老鼠也能把她吓成这样,迟疑片刻,俯身扶起她道,“对不住,我刚才……” 第249章 文晴两眼目光涣散,显是吓坏了,一听见他的声音,立刻抱住他的胳膊,埋头抽泣起来。 凌无非未料她有此一举,本能后仰躲避,见她这般柔弱,又不便动手推开,只好无奈道:“文姑娘,你能先放手吗?” 文晴受惊似的抬头,失措的目光撞上他眼中审视,又蓦地避开,缓缓松开了手,口中嗫嚅:“我……我只是……” “既然能走动了,早点下山找个医师给你疗伤吧。”凌无非不迭松手,尴尬转身。 文晴柔弱而敏感,他也不便说太多,就近寻了棵粗壮的枯树,用剑削下一截木头给她当做拐杖,在农户一家疑惑的目光下离开,一路问了好些人,才找到通往镇子里的路。 他起初并未留意,直到发现每个路人都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或是莫名的白眼,这才后知后觉,疑惑看了一眼文晴,见她还穿着那一身破旧的脏衣裳,方恍然大悟。 一男一女并排而行,一个穿得干净清爽,一个衣着褴褛,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奇怪。尤其是那风尘仆仆的,还是个拄着拐杖的姑娘,一副楚楚可怜之相。 凌无非实在受不了这些怀着恶意的眼光,也觉得自己对一个弱女子这般不管不顾未免不近人情,于是到了镇上,立刻找了家成衣铺,对文晴招呼,让她进去选身合适的衣裳换上。 文晴一时讶异,不由愣道:“我……” “别管那么多了,先把旧衣裳换下来。一会儿找家客舍住下,我帮你请医师。”凌无非话里满是无奈,说完,便即向旁退了半步,让她先进铺子挑选。 文晴惴惴不安走进店里,迟疑许久,方挑了一身素净的转去里屋换上,走出小门,惴惴不安来到凌无非跟前,小声问道:“公子觉得……这身衣裳如何?” 她问这话时,凌无非目光还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游离,满脑想的都是如何寻找卓然的下落,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随口敷衍道:“你随便挑。” “姑娘这身未免素净了些。”一旁的掌柜笑着迎上前来,“姑娘如此美貌,若换身明艳的样式,一定更好看。” 文晴听到这话,垂眸腼腆一笑,道:“我又何尝不喜欢那些光鲜亮丽的衣裳?只是我一个孤苦人家,哪来这些闲钱买那么贵的衣裳……” 衣裳颜色浓淡,全看织染技艺,色调愈浓便愈贵重。凌无非听出掌柜推销的口吻,又见文晴向一旁色彩浓艳的衣裳投去艳羡的目光,想着横竖是他先开的口,买什么都一样,便即回过头来对文晴道:“那就选身喜欢的吧,我来结账就是。” 文晴目露愕然:“可以吗?” “去吧。”凌无非淡淡应了一声,见铺子门前有张空凳子,直接坐了下来。 掌柜见他大方,立刻便将店里最好的一身橙黄色衣裙取来给文晴试穿,衣缘袖口,裙头面料都用的丝绢,上身十分舒适。文晴换好后,满脸洋溢着喜悦朝坐在门口的凌无非跑来,提起裙子转了个圈:“凌公子你看看,我穿这个好看吗?” 凌无非随意瞥了一眼,便待起身结账,刚一站直身子,便听得有人唤他的名字,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凌无非?” “遥遥?”凌无非又惊又喜,一时竟未听出话里的怒意,循声扭头望去,却见沈星遥立在成衣铺外的街口,冷眼朝他看来,眸间似有杀意,不由愣住,却没想明白她因何而怒。 沈兰瑛站在她身旁,颇为不解地望着文晴:“这是……” 凌无非疑惑扭头,看了一眼文晴,见她衣着明艳,满面春风的模样,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正待解释,却听沈星遥道:“你不是来找卓然的吗?人呢?跑了?” “算是吧,我原本……” “我记得,文姑娘是被卓然抓去的吧?”沈兰瑛十分不解,“你既然把人救了回来,怎的偏偏把罪魁祸首给忘了?” “我没有,那是因为……” “沈姑娘你别怪他,”文晴抢先开口,款款跨下台阶,向二人道了个万福,“若非凌公子相救,只怕我早就被人杀了。他只是救人心切,没想耽误的。” 她这一解释,本就没说清楚的误会非但没有消除,反倒令姐妹二人听着像是他特地为了救下文晴而误了正事。 简直乱了套。 凌无非迫切想解释,却还是慢了一步,被沈星遥截断了话头—— “凌大侠还真是怜香惜玉。发生这么些事,也不赶紧知会我等早做下一步打算,只记着文姑娘的冷暖。”她皮笑肉不笑,转向凌无非的一瞬,眼里好似要射出刀子,“这样的好事,我还是不打扰了。免得搅了公子的兴致。”言罢,白眼一翻,转身便走。 沈兰瑛冷冷瞥了他一眼,眸中显有愠色。随后便跟上了沈星遥的脚步。 “不……好歹听人把话说完吧?”凌无非顿觉满头包,见二人走远,拔腿便追,一股轻烟似的飞奔至二人跟前,伸手拦住沈星遥去路,不等她开口,立刻解释道,“我这几日一直跟着贺金龙,他被卓然的人押进了山洞,不好跟得太紧。也是我疏忽了,没想到洞里还有乾坤,等我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发疯的贺金龙和被关在里边的文姑娘,只好先把人救下,再做打算。” 沈星遥面无表情听完他的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成衣铺掌柜的大声咧咧:“这可不行,您连钱都不掏,就想把衣裳穿走?给脱下来!” 第250章 “你再不去结账,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姑娘,可又得被人拐走了。”沈星遥唇角一挑唇角,分明是嘲讽的意味,随手往后一指,旋即一把将他掀开,大步流星走远。 “星遥!”凌无非本能欲追,可听见文晴的求救声,却不得不折回去结账,递上钱后仓促道了声“不必找了。”连看也不看一眼文晴,转身又朝沈星遥追了过去。 沈星遥全不理会他的追赶,脚下越走越快:“起初还担心文姑娘有问题,谁知道……真是瞎操心。” “你身子才好不久,别这样。”沈兰瑛挽过她的手,令她放慢脚步,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道,“那现在看来,你觉得……” “就算有问题,也不过就是儿女私情,能有多大事?”沈星遥内心五味杂陈,却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恼,转念想及他失去记忆期间对自己的种种冷落,更觉愤懑,“这才几个月……还真是……” 一只温暖的手适时覆上她手腕:“遥遥——” 沈星遥因有心事迟疑了片刻,回过神来,当即反手一拧,回身毫不留情将他右手反扣在背,厉声呵斥:“你干什么?” 一时之间,街头来往的人群都朝这头看了过来。沈兰瑛下意识退了半步,怔怔看着沈星遥:“小遥你……” “你听我说,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凌无非被她押着,模样颇为狼狈,却未做挣扎,一心一意解释道,“我当真只是为了找到卓然下落,只是阴差阳错……” “你解释什么?我是你什么人需要听你解释?”沈星遥心下烦乱不堪,即刻松了手将他推到一旁,一扭头却看见文晴跌跌撞撞追了过来,白皙的脸儿涨得通红,沁出满额汗珠,刚一在三人跟前站定,不及说话,便两眼一翻,仰面昏了过去。 沈星遥脸色惊变,上前将她接在怀里,觉出她浑身发凉,当即将人打横抱了起来,一转过身,便看见凌无非一脸诧异站在她跟前。 “滚开。” 沈星遥说完,径自横肘将他撞开,大步走远。 第142章 倥偬梦中几徘徊(一) 时值正午,日已升至中天,风却依旧冷冽。 小镇客舍陈设虽简,倒还干净整齐。沈家姐妹二人安顿文晴歇下,退出客房,刚好看见凌无非立在走廊前。 “担心她呢?”沈星遥见他迎面走来,脸色立刻冷了下来,随手一指房门,道,“人就在房里,怎不进去看?” 凌无非听到这话,只觉莫名其妙:“我关心她干嘛?” 沈星遥一言不发,扭头便走。 “你等会儿!”凌无非快步抢至她跟前,拦住她道,“你能不能别一看见我就躲?话还没说清楚呢。” “我有什么话需要同你说清楚?”沈星遥冷着脸色,别过脸去,不想多看他一眼。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凌无非见她心情不佳,口吻越发柔和,“伤好些了吗?” “您还会关心我呢?”沈星遥唇角略一抽搐,“笑”得颇为勉强,“我可消受不起。” “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凌无非见她气色不佳,越发担忧起来,“这次是我不够谨慎,本想着找到卓然,便有机会帮你解毒。哪里知道……” “如此说来,凌大侠不远万里来这龙门山英雄救美,还是为了我?”沈星遥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眼里流露出几分戏谑,“为此还放虎归山,遗患无穷,敢情这黑锅都扣在了我的头上?” “这怎么就……”凌无非听她话中仍有怨怒,懵了一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连忙解释道,“贺金龙已经死了,此事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至少文姑娘在这,应当能问出些有用的线索。” 这话被沈星遥听在耳里,只觉他三句话离不开文晴,想起她身上种种疑点,不觉凝眉,扭头望了一眼文晴所在客房的门,脸色又冷了几分,再不肯与他多说半句,径自拨开他的手,拉着沈兰瑛回到走廊尽头的房内,一把摔上了门。 凌无非怔怔看她走开,越发摸不着头脑。 更漏点滴,日头渐斜,夕阳缓缓坠落山头。 深山石洞布满血泊,一地石笋倒插着无数带血的尸首,一具具尸身脸上,面具都已残缺,个个表情狰狞,手脸脖颈布满牙印与抓痕,尽是自相残杀过的痕迹,石笋正中,赫然袒露着一个巨大的坑洞,深不见底。 一个削瘦佝偻的身躯站在满洞横尸间,忽地仰面朝天,发出狼嚎般的凄厉长啸。 黄昏渐至,洞外的天青黄两色斑驳相接,月却似染了血光,泛着妖异的红色。 那一点点的红与青交融,揉作一团黑,把白日吞噬殆尽,只剩无尽的夜。 同一弯弦月,不止照着深山,也照着连绵群山脚下的小城镇。客舍窗前钩绊已旧,风一吹过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叫人听着心烦。 桌台烛火已燃至根部,只剩毫厘白芯。沈星遥一手托腮坐在桌旁,看着灯芯的烛焰发呆。 沈兰瑛取出一支新烛,走到桌边,一面倾斜蜡烛引火,一面说道:“你为何不告诉他,你对文姑娘的顾虑?” “我现在谁也不信。”沈星遥说完这话才发觉不对,抬眼看向沈兰瑛,目光恰与她对视,略微一顿,毫不掩饰说道,“我就是不信他。” “你可是在怀疑他已动摇,会被美色所迷,偏向文姑娘那边?”沈兰瑛换好蜡烛,在她对面坐下,略一沉默,问道,“我不了解他。小遥,以你这些年来对他的认知,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251章 “我不知道。”沈星遥思绪烦乱,静坐良久厘清头绪,道,“他这个人,好恶分明,喜欢的便一心维护,不喜欢的嗤之以鼻。可我……” 她迟疑良久,不自觉发出一声长叹,道:“自从经历过他失忆这遭,我已看不透他了。” “小遥。”沈兰瑛眼底弥漫上重重忧色,“你是不是动摇了?” 沈星遥双手支在额前,深深阖目,良久,沉声开口:“我决意离开他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他会复原,会来找我。可还是没能料到,我会如此在意他的一举一动,种种付出,一旦回到当年,重新找回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我还是会因此动心。” “所以你喜欢他,只是因为他待你好吗?”沈兰瑛迟疑问道,“若是换一个人,也像他待你这般好,你又会不会再动摇?” “我也不是没经历过,”沈星遥摇头,眼中似有茫然,“不会。” 沈兰瑛目光始终在她身上不曾移开,听完这番话,不禁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来,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起身挪到离她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拉过她的手,道,“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从柳叔尝试以药解蛊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无前人先例可循。没有人知道结果如何,甚至……他随时都可能再次忘记你。” “所以,”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如今所能看到的一切,他的回心转意,他的坚持不渝,如今刻骨执着,死心塌地的种种付出,终有一天,都会烟消云散。你确定还要重新经历一次痛苦,再把他从心上剜去一次吗?” “我没想过要回头,哪怕放不下。”沈星遥摇头,笑容略显疲惫,“我怎么可能容许自己永远处在患得患失的境地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沦陷?” “那你现在放不下,以后呢?” “以后……”沈星遥目光逐渐暗淡,“以后见不到了,慢慢就忘了……” 她愈觉疲倦,早早便睡下了。 窗外月冷云低,混乱的梦境里,同一段回忆反复重演,却是与梦外真实经历,截然不同的进展,有痛苦、有温馨,也有莫名的荒诞。 沈星遥从跌宕的梦境里醒来,竟觉比昨日睡前还要乏力,梳洗打理一番。她走出房门,下楼梯时却看见沈兰瑛独自坐在楼下食肆窗边的座位旁,看着伙计送来的餐食,满脸郁闷。 “姐姐?”沈星遥来到她跟前,俯身关切询问,“怎么了?” “你坐下。”沈兰瑛拉过沈星遥的手,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道,“我今早起来,想着去看看文姑娘休息得如何。你猜,是谁给我开的门?” “凌无非?”沈星遥波澜不惊,仿佛已有预料。 “他说他是早上来的,想问文姑娘一些事,可那还不到卯时,连早点都备好了。”沈兰瑛脸色沉得可怕,“文姑娘的气色倒是很好,同昨日那般虚弱之态,判若两人。” 沈星遥没有动作,眼波却不自觉微微一颤:“我明白你的意思。” 说完,放眼扫视一圈食肆大堂:“他人呢?” “不知。多半出门去了。”沈兰瑛说着,越想越觉愤懑,“小遥,他当真是个正人君子吗?” “我……不知道。”沈星遥平静地拿起一只包子咬了一口,却觉心底漫起一片针扎似的疼,浑浑噩噩,竟已尝不出味来。 冬日的阳光,竟比盛夏时节还要刺眼。风仍是凉的,吹得人心也犯寒。 凌无非半蹲在山中泥泞的地里,看着脚下凌乱不堪,歪曲重叠的脚印,蹙紧了眉头。 他昨晚彻夜未眠,始终想着卓然失踪一事,直觉其中古怪,天刚蒙蒙亮便出了房门,正是寅时客舍开张的时辰。他经过文晴房前,听见里边传出动静,知是她醒了,满心疑问迫切想得到答案,然转念一想,自己一大早打扰人实在不太礼貌,便向后厨要了份早食端去,以探望之名打听文晴被卓然掳去前后的所有经过。 文晴自称被抓来这一路,始终都被卓然蒙着眼,什么都没瞧见,只记得昨日贺金龙突发狂症后,人是从山洞后边的小路逃的。他昨日摸黑赶路,并不曾细看,于是今日又折回,却又记不清昨日走的哪条刀,兜兜转转,凑巧便来到了这片布满脚印的泥地。 地上的脚印在同一片地域里来回踩踏了好几圈,又在一方岩石前停住,继而远去。 凌无非看得摸不着头脑,忽然踩到一物,挪开脚一看,却瞧见一截钻子似的铁条从泥土下突兀地钻出,低头查看,不想脚下泥土忽地塌陷下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道拖拽着他,如同沼泽一般。 凌无非大惊退后,却已来不及,一时之间,周遭土地如碎屑般崩落,连带着他的身体猛地下坠,重心顿失,仰面摔入横空出现的地洞里,背后紧跟着传开一阵火辣辣的痛。 一块两片木头链接的简单机括啪嗒一声砸上他胸口。 凌无非拨开异物,揉着摔疼的脊背,怔怔看了一眼上方无端裂开的洞口,一个翻身站起身子,看清眼前情形,却不由愣住。 在他眼前的,是一条深邃的地下通道,四壁未经打磨,还在往下落着碎泥。洞里零星散落着一些破破烂烂的木铁拼接的齿轮或是简易的机关部件,像是从大型机械上掉落下来的零件。 除此之外,地道里还倒着一个人,一个蓬头垢面,浑身是血,白发白须的老头,耷拉着脑袋,不知是死是活。 第252章 他的一条臂膀都被甲械覆盖,层层叠叠如鳞片一般,甲片下藏着各式机括,却似乎都已被人为损坏。 凌无非内心腾起一个猜想,试探着朝老头走去,低声唤了句:“钟离奚?” 第143章 倥偬梦中几徘徊(二) 老头听见喊声,耳根略一抽动,抬起头来,浑浊的眼底布满纵横的血丝,目光与他交会的一瞬,显有错愕流露。 “果真是你。”凌无非缓缓点头,错步退开,目光渐渐变得凌厉。 钟离奚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笑……当然是笑我临死之前,还能见我大孙子一面……”钟离奚笑得越发放肆,活像个当街拦人揩油的老色鬼。 “你放……”凌无非强压下爆粗的冲动,指着钟离奚,厉声呵斥,“你最好放尊重点,我娘同你儿子毫无瓜葛,我同你也无半点血缘牵扯。” “我的好孙儿,爷爷就快死了……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吗?”钟离奚没脸没皮,仍旧在那胡言乱语。凌无非懒得与他废话,径自从他身旁绕开,却被这厮紧紧抱住了腿。 “你干什么?”凌无非顿觉脊背发凉,下意识踹了一脚,将他踢了出去。 老头全未防备,背后撞上地道内崎岖不平的石壁,重重落地,险些昏死过去。 “这地道是你挖的?”凌无非展目打量四周,见地道两端都无光源照入,唯一出路便是上方他刚刚掉下来的那个洞口,一时犹疑,旋即看向钟离奚,“你不是和卓然臭味相投吗?是他过河拆桥,还是你们起了内讧,令你落到这般田地?” 钟离奚嘿嘿发笑:“你喊我一声爷爷,我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有病就去治,别死乞白赖缠着不相干的人在这胡说八道。”凌无非神情淡漠。 他见钟离奚还是那副有话不好好说的无赖相,便即往地道幽邃深长的一端走去,还没走几步,便听得钟离奚道:“别白费力气了……要不是……那龟孙子封死了出路,我老头子何至于挖这地道?”说完,自顾自嘿嘿笑了起来。 “他用的什么东西封锁入口,能比这地道还难挖?”凌无非只觉这厮嘴里没一句实话。 他本不想听钟离奚的话,然而仔细想了想,地道尽头既已封锁,他定也打不开,再怎么探路也是白瞎,于是又绕了回来。 “还是我孙儿心疼爷爷……哎哎,你干什么去?”钟离奚眼见凌无非就要从来时的洞口离开,当即叫唤起来,挣扎着试图起身,还没崩直身子,便又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凌无非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我说,我说还不成?” 时间点滴流转,洞外朗日已至中天。 沈家姐妹二人不知凌无非去向,一个懒得多管,一个却因他这两日反常之举,心神不定,一直在大堂坐到了正午。沈星遥不愿再出岔子,便待出门寻人,却忽然听见沈兰瑛小声开口:“文姑娘?” 大堂正对二楼走廊,恰好能看见文晴的房门。沈星遥听见这话,回身抬头望去,只见文晴跨出门槛后,也不往楼下瞧,径自便往走廊西侧而去——西侧最后的那间客房,正是凌无非的住处。 “她昨日来还晕着,怎么知道他住在哪?”沈兰瑛眉心倏地一沉。 沈星遥没有说话,刚站起的身子又重新坐了回去,两眼无神端起茶盏,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完,道:“罢了,反正那么大个人也死不了,一会儿用过饭便回去吧。” “要不要带上文姑娘?” “她愿意同我们走,自然是好的。”沈星遥道,“若不愿意……反正往后也有依靠了。”说着,又给自己倒满一大碗茶水,一口饮尽。 沈兰瑛无奈叹了口气。 远在百里余外山中的凌无非,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此刻的钟离奚,已然奄奄一息,他断了几根肋骨,又被胳膊上坏死的机扩压着动弹不得,只能斜靠在墙边,有气无力说着:“那狗东西……想要我帮他,给我扣在了这儿,偃甲图纸都偷了个干净……直到他又关了个丫头进来,老子才找到机会……” “墙那边是他的人,不止是原来的许州旧部,还有他当山贼时,豢养的手下……还有……还有一棵稀奇古怪的树……我老头子的绝技,都被你们给拆了……哪有余力和他斗……” 洞口上方飞来几只乌鸦,不住盘旋,发出沙哑的叫唤。 钟离奚话音越发空渺,比风声还轻,“你小子还算有点良心,知道陪着爷爷走完这一程……” “你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让你这最后一程也不得安生?” 钟离奚嘿嘿笑道:“你小子这脾气,倒有我年轻时的风范……” 凌无非对这无赖彻底没辙,半句话也不想与他置辩,正要起身离开,却见钟离奚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攥紧着拳,把手伸到他跟前:“小子,再……再帮我办最后一件事,这个……便都送给你……” “你要如何?”凌无非颇为戒备地退开一步。 “这地方又脏又臭……我可不想死了都不安生……”钟离奚气息渐微,“你把我葬了……这个……这个给你……” 他再也没有力量握住手里的东西,五指一松,胳膊倏然坠地,没了声息。从他手心掉出来的,是三颗棋子大小,纹路复杂的木球。 凌无非好奇俯身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翻看一番,却瞧不出名堂。他见钟离奚气绝,像滩泥似的软在地上,心觉不忍,犹豫许久,还是将他的尸身带出了地道,在山里寻了处风水好的地方安葬,做完这些,再回到镇上客舍,已是酉时过半。 第253章 他没找见沈家姐妹二人,一时疑惑,顺手便拉了个伙计问话,却得知几人早在申时前后便退了客房离开镇子。 “走了?”凌无非一时讶异,“就没留下什么话吗?” “她们走得急,什么也没说。”伙计挠了挠头,“倒是临出门前,还来了两个人,也都是姑娘。” “谁?”凌无非越觉摸不着头脑。 “来的那两位姑娘,好像有一位姓尹,像是急着求她们去办什么事,着急忙慌便走了。”伙计认真回想,道,“才走一个多时辰,您现在赶去,没准还能追上呢。” “她们往哪走了?” “好像是东南方向。” 凌无非不解其意,只想着她若急着回山,也当往西北走才是,为何要去东南? 那里有什么? 他记不起琼山派门中是否有姓尹的师妹,也忘了在此之前,他们的确见过一位姓尹的姑娘。正是落月坞门下弟子——尹听霜。 早在白落英等人出海前,江澜便已回到浔阳,开始着手派人帮助陆琳、舒云月师姐妹二人寻找玉华门幸存弟子们的下落。桑洵因卢胜玉失踪一事,一直自责,便也加入了其中。 另一方面,落月坞因前些年屡生变故,折损众多,从叶惊寒上位至今不过短短四年多,并未完全恢复元气,能够调动的人手并不多,因而后防空虚,以致歹人趁虚而入,攻破了仙霞岭一代的防守。 叶惊寒生性孤僻且好强,并不愿其他门派介入此事,是以孤身一人回了仙霞岭,谁知却被困在了山里,急需援手。 尹听霜与同门的羽连秋二人,在昔年沈星遥落难时曾一同照顾她多日,还算得上熟络,是以一同赶赴千里,来到剑南一代向沈星遥求援。赶了几个时辰的路。 至夜,愁云笼月,长路茫茫难行,便在山间寻了片空地,支了篝火围坐下来,暂作歇息。 “如今里面是何情形,我也不知。”尹听霜说起山中情形,不觉愁容满面,“只知地宫里所有机关防御都已自行开启,自内部封锁,外边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我担心宗主他……” “从这到江南道,足有三千多里。”沈兰瑛颇为不解,“其他几个门派的人,如今也才刚离开崇明不久,多在江南一代,怎么都比我们离得近,如此危急之事,为何还要舍近求远呢?” 尹听霜低眉沉默片刻,看向沈星遥,道:“宗主是什么样的性子,沈女侠你是知道的……他肯新任的人,实在不多,我们也是不得已才……” “我明白了。”沈星遥听出尹听霜言外之意,缓缓一点头,沉吟片刻,道,“眼下仙霞岭地宫里,除了叶惊寒和段逸朗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 “有倒是有,只是都不中用。”羽连秋接话道,“此前救下的飞龙寨,也都安顿在那边,那点身手,想必帮不上太大的忙。” 沈星遥闻言,略一颔首,神情略显沉重:“好吧……” 说着,她像是想到何事,转向一旁的文晴,道:“你还是决定要与我们同去吗?不怕有危险?” 文晴咬住了唇。 白日里她寻凌无非未果,瞧见尹、羽二人来寻沈家姐妹,便一道跟了来。眼下听了这话,略一迟疑,点点头道:“我不过是棵浮萍,风往哪吹,我便往哪去,哪还由得我选择。”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羽连秋听得直皱眉,“尹姑娘就没想过以后改怎么办吗?难不成要一直随波逐流,飘哪算哪?” “可我一介弱质,文不成武不就,又能做什么呢?”文晴话音隐含悲戚。 尹听霜见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顺嘴便问:“文姑娘就没考虑过,再给自己找个归宿吗?” 第144章 倥偬梦中几徘徊(三) “我……”文晴闻言错愕,耳根倏地泛起红晕,“世上好男儿本就不多。心有所属之人,哪还会留意我?” “如此说来,文姑娘是有心上人了?”尹听霜道,“只是这话说的,怎的像是……” “我只盼他安好,能与所爱之人和好如初。只要他能顺心遂意,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那他可知道你的心意?”羽连秋听得直皱眉,心直口快道,“照你这么说来,那人也是个一厢情愿的傻子,怎就这么不长眼,有如此漂亮的姑娘喜欢,还挑三拣四,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 沈星遥刚把皮壶递到嘴边,听见这话,一时没收住力,五指倏地攥紧,挤得水花喷涌而出,浇了她满身,看着满手的水,一时愣住。 沈兰瑛见状,即刻凑上去掏了帕子帮她擦拭,心下懊恼,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文晴的嘴动了动,没有多说什么,也同其他尹、羽二人一般,帮忙递上帕子柴火,帮忙擦拭烘烤。 “我们出来前,是不是应当给他留封信?”沈星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此番仓促离开的不妥之处,然说完这话,又觉得后悔,懊恼扶住额头,叹了口气。 “谁呀?”尹听霜疑惑道,“除了文姑娘,客舍里还有别人吗?” 她和羽连秋都当沈家姐妹是特地来救文晴脱身的,自然不知还落了一人。 “是凌公子。”文晴解释道,“他不远千里来龙门山救我性命,我们……却把他给扔下了。” “他若有心自然会跟来,”沈兰瑛沉着脸色,“人命关天,谁有心思管他那些闲事?” 第254章 尹、羽二人闻言沉默,不自觉相视一眼,眸光逐渐了然。羽连秋惊觉自己方才嘴快说错了话,只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巴掌。 夜深,辰星皎然,宛若明河在天。因露宿在外,除文晴之外,四人轮值守夜,约莫到了丑时,羽连秋等到尹听霜来替,便自靠着树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唤“文姑娘”,睁眼一看,却瞥见沈星遥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拨开障目的杂草左右张望。 本该在守夜的尹听霜,竟不知怎的睡了过去。 “醒醒!霜儿,你怎么就睡着了?”羽连秋摇醒尹听霜,拽起一脸懵的她,与同样听见动静惊醒的沈兰瑛一道起身,这才发现文晴已不知所踪。然而四人前前后后找了一圈,竟连一个脚印都找不着。 沈星遥看着文晴睡过的那块草地,缓缓蹙起了眉。 “她不懂武功,要是自己走的,怎么也不至于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吧?”羽连秋只觉费解,“难道是被人劫走的?” 话音落地,四人面面相觑,心中皆有疑问——在场四人,武功都不算低,至于沈星遥,更是江湖中大多人望尘莫及的高手。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在这四人面前,堂而皇之绑走那么大个活人? “莫非是来人用了蒙汗药一类物事,让我们四个都睡死过去?”羽连秋认真分析道,“那卓然不是擅长用毒吗?多半是他没错了。” 沈星遥听到这话,眉头蹙得更紧,良久,摇摇头道:“若真是卓然,既有法子让我们睡死,为何不直接杀人,永绝后患?” 三人闻言皆愣了愣,却都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论如何,先把人找回来再说吧。”沈星遥说着,看了看身旁三人,道,“我们四个就别再分散了,免得又生枝节。” 卓然原先的据地在龙门山,是在几人如今所处的西面,是以最为稳妥的做法,便是沿着昨日走过的路回头寻找。 而另一头,凌无非也正急着往南边赶路,迫切想追上沈星遥的脚步。一路翻山越岭上了华蓥山,途经一条溪边,忽然听见附近传来女子呼救声,好奇扫视四周,循声找去,忽地瞧见一抹黑影掠起,纵上树顶。 凌无非眉心一沉,纵步追上。那人轻功似不及他,又携着一人,越发吃力,眼见距离拉近,索性将扛在肩上的女人从数丈高的树上丢了下去,一溜烟弹起,倏地蹿远。 女子大呼出声“救我——” 凌无非这才看清,眼前惊惶坠落树顶的女子,竟是昨日才与沈星遥离开小镇的文晴,未免闹出人命,当即一个垫步点在树梢,飞纵上前,稳稳将她打横接住,未免不慎轻薄了她,双手都攥了拳。 他稳稳落地,见文晴骇得脸色发白,于是捎带着问了声:“没事吧?” 文晴一听这话,含在眼眶里的泪都涌了出来。凌无非见状,只当是自己有所冒犯,赶忙将她放下,还没来得及撒手,便被她紧紧搂住了脖子,偎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文姑娘?”凌无非大惊,本待推开她,然一想昨日莽撞之举,又觉得这么做,有些欺负人了,值得展开双臂,尽量避免与他接触,尴尬提醒道,“姑娘,这样……好像不大好吧?” “凌公子是嫌弃我了?”文晴不肯松手,抽噎着问道。 “那倒不是……不,话不是这么说,”凌无非愈觉无所适从,“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如此举动,很容易令人误会。” 文晴不答,很快泣不成声。凌无非着实尴尬,却又推搡不得,只能扣住她的胳膊试图拉开,谁知还没等挣脱,便听见一声冷厉的咳嗽,蓦然抬眼,恰对上一双冰冷又熟悉的眸子,脑袋空了一瞬,本能将抱着他的文晴拨去一旁,抢上前去解释道:“星遥,我……” 同行的三位姑娘瞧见此景,都远远站着,一个也不吭声。 沈星遥再也不肯多看他一眼,留意到文晴衣袖擦破多处,径自走到她跟前,温声问道:“你没事吧?” 文晴局促地避开她的目光,摇了摇头,见她转身走开,又忙追了几步:“沈女侠,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 “你不必紧张。我同他之间,早已没有任何关系。”沈星遥说完,便自走开,头也不回一下。 凌无非注视着她的背影,沉默片刻,倏地蹙紧眉头,拔腿追了上去,一把扣住她手腕,大力拽回跟前。 沈星遥未料他有此一举,冷不防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入他怀里,愤而甩开,怒喝一声:“你干什么?” “能和你单独谈谈吗?”凌无非口气温和,没有半点争吵的意思。 “不需要。”沈星遥说着便要走开。 “能不能给我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凌无非深深吸了口气,强忍胸中悲郁,一字一句说道,“就算你看不上我,也该看得起自己。你越视我为不堪,岂非越是证明,你的七年,根本不值一文?” “就算证明这一切都是误会,又能怎么样?”沈星遥仍旧背对着他,眼角却已噙了泪,“我已不可能再回头了。” “不论你我结果如何,我都不想再让你误会任何事。”凌无非坦坦荡荡当着众人的面,直视她的背影,道,“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你而来,直到现在都是,不论是寻找卓然的下落,还是在你不告而别后,前来追赶。在你面前,我从无二心,即便是在你我隔阂最深的时候,我也从未想过要离你而去。即便如此,你也还是不肯信我?” 第255章 “我信。”沈星遥神色渐冷,话音也同样冰凉,没有一丝一毫感情,“你说完了,现在可以走了?” “去哪?”凌无非始终凝眉,说着这话,不自觉扭头打量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尹听霜与羽连秋二人,心忽然冷了下去,“落月坞?” “对,”沈星遥口吻异常淡漠,“你若不喜,尽可……” “我帮你。”凌无非没有丝毫犹豫。 山路漫漫,接下来的一整日,一行人几乎都未说过话。只有尹、羽二人为免气氛尴尬,尝试带起别的话头,却都以冷场告终。 夜晚露宿山中,因附近植被茂盛,水土丰沛,打猎收获颇丰,篝火前的烤架摆得密密麻麻,不一会儿香气便飘出了数里地。 沈星遥坐在树下,离篝火足有一丈远,沈兰瑛实在看不下去,取了一只烤熟的野兔,走到她跟前递了过去。 沈星遥却摇了摇头,目光移向他处:“我不饿,你吃吧。” “你确定要为这样的事怄气吗?”沈兰瑛叹了口气,“还记不记得娘说过的,你……” “我没胃口。”沈星遥道,“卓然下落不明,叶大哥的处境也未可知。上次找你们来,便说师父的身子有些不好,我……” “都是借口!”沈兰瑛见她这般,只觉恨铁不成钢,“你就是……” 她的话未说完,却看见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伸了过来,似欲接过她手里串着野兔的树杈,抬眼一看,却瞧见凌无非站在跟前,不免错愕。 “我来吧。”凌无非话音温和且沉稳,见沈兰瑛目有犹疑,又补上一句,“解铃环需系铃人。” 沈兰瑛一言不发,径自蹲身拉过沈星遥右手,一根根掰开手指,将烤兔塞到她手里,这才缓缓站起,转身回到篝火旁。 凌无非敛衽衣摆,在沈星遥身旁坐下,温声开口:“我自放走贺金龙后,便一直跟着他——” 他不紧不慢,详详细细将这一路以来的经历悉数告知,甚至于路过了几个城镇,绕过多少个弯,都合盘细说,自然也包括救下文晴后的所有际遇。 “那天离开农家下山,我找人问路,见他们眼神异样,又看文姑娘形容实在狼狈,这才带她去了成衣铺。” 沈星遥默默听着,始终未曾抬眼。他丝毫没有介怀,只是认真叙说:“掌柜劝她挑些鲜艳的衣饰,我想着既然是我主动带她去的,也不好挑三拣四替她做主,便由着她换了。” 沈星遥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烤兔,无意识眨了眨眼,什么话也没说。 “至于今天早上,我是来追你的。”凌无非继续说道,“只是凑巧遇见文姑娘被人挟持,便救了她。你所见情形……的确是我礼数不周,我只是担心,像前天那样贸然把她推开,又会伤人……” “那,”沉默许久沈星遥忽然发问,“你昨日干什么去了?” 第145章 魂梦不与君相同(一) 凌无非没想到她会搭理自己,一时愣住,等回过神来,忙解释道:“我此行本就是为追踪卓然下落。既然搞砸了,自然要弥补,所以又折了回去,想看看有没有线索……” “那昨日早上呢?”沈星遥抬眼朝他望来,眼底赫然闪烁着莹莹的光。 凌无非看破她藏在眼底的泪,立刻心疼起来,鼻尖也跟着泛起酸意,然而听到她这不知来由的一问,却懵了一瞬,顿露无辜之色,茫然反问:“早上?” “你昨日早上,不是在文晴房里吗?甚至连早食都备好了……”沈星遥唇角撇了下去,幽怨的目光与他只交会了一瞬,又立刻避开。 凌无非听明白她话中之意,急道:“这你真误会我了,我那是因为……” 沈星遥低下头,什么话也没说。 凌无非见她这般,越发焦灼:“我前日一整晚都没睡,只想问问她知道些什么。可一大早便去敲门打扰,实在冒昧,这才向店家要了早食送去。” 沈星遥仍旧不言。 “遥遥,”凌无非按下慌乱的心绪,稳住嗓音,语调前所未有的温柔,“你几时看人共进早食,只有一碗一盘,一人的分量?当真只是礼数,别无其他。” 沈星遥听见这话,一语不发抬起了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默不作声把手里野兔塞给他,起身走去沈兰瑛身旁坐下,撕了条野鸡腿闷头吃了起来。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山风呼啸而过,吹得火光颤摇不止。文晴怯怯抬眸,看向沈星遥,未及开口,便听她问道:“你可知昨夜掳走你的人是谁?” “我不认识他。”文晴摇头。 “那他可对你说过什么?”沈星遥又问。 “也没有。” “他不说,你也可以问他呀。”羽连秋忍不住开口,“你这人,怎么对自己的处境一点都不关心?生于死,都打算交付于他人吗?” “我……”文晴似被吓住,瑟缩着抱紧双膝,道,“我不敢多说,怕他杀了我。” “算了。”沈星遥摇摇头,拍拍文晴的肩以示安慰,“已经发生的事便别再想了,往后我们也会多加小心,尽量保护你的安全。只不过,那人实在是很奇怪……” “卓然带去龙门山的部下,多是万刀门残存旧部,当中大半都是许州分舵的人。文姑娘应当会认得。”凌无非一面说着,一面走了过来,“他手中毒物,所剩似已不多,如今所用,多半是从钟离奚那儿搜刮的偃甲。” 第256章 “这人怎么干什么都是半吊子?他真觉得自己能行吗?”羽连秋摇头感慨。 “临时抱佛脚或许不行,但若再找到一个人,没准就行了。”凌无非说着,眸间寸许犹疑停留在她身上,“这次叶惊寒被他盯上,应当就是为了段逸朗吧?” 羽连秋错愕抬眼,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尹听霜。 二人分明什么都没告诉过他,他却好似已看穿了一切。 话分两头,自沈星遥在天烛峰一战揭穿卓然的把戏后,万刀门便一直没有大动作,看似是在筹谋什么了不得的计划,实则黔驴技穷,再也使不出什么拿得上台面的本事。 也正是因此,叶惊寒才会轻敌。 如今地宫外围尽已封锁,正门后方宽阔的通道内,穹顶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熄灭,直至陷入绝望的黑暗。 叶惊寒提刀立于道中,握刀的掌心淌着粘稠的液体,不知是汗还是血。无边的黑暗在他眼前泛起幽邃的蓝光,照亮他血丝纵横的眸底。光里孑然立着一个人影,无形之中,有种莫名的引力,诱他一步步靠近。 那是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五官僵硬没有任何表情,四肢被拴着丝线,仿佛一具傀儡。 胸中不忿如火般烧起,直贯顶门。叶惊寒双手握刀,一记狂烈之势斩出,所劈向的,却不是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影子,而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根根丝线。 刀意掀起骤风猎猎,却反被一股更为强劲的力道弹了回来,身形若纸片般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地。 叶惊寒猛一弯腰,呕出一大口血。 黑暗里的另一个“他”,却又凭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幻影,冷漠的、戏谑的、不屑的、嘲弄的……一张张俱是他所厌憎的脸孔,朝他蜂拥扑来…… 他被困在了这里,一人一刀遁入无边的黑暗,无穷的厮杀。 通道正前方最大的那间石室门后挤满了或大或小,花里胡哨的脑袋,一个个都极力往门缝边凑。 “别吵别吵。”史大飞虎了吧唧地推开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手下,踮起一只脚,眼珠子贴着门缝,几乎快要瞪出来,“咋还没完呢……” “大当家,他还在发疯呢?”刘聪急得直打转,“这该咋办才好?咱又没人打得过他……” “大哥,”罗奎忧心忡忡道,“这里边那些机关,原先尹姑娘告知我们时便说过,只做应急御敌之用,是对付外人的。如今却拿来困住叶宗主,这……不好吧?” “不好个屁!”史大飞瞪了他一眼,“这姓叶的本来就看不惯咱们,如今倒好,谁知是不是中了邪?要我说,怎么着也不能死他手里。” 罗奎不由叹息:“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听沈女侠的话,早些回家种地,别趟这浑水。” “这怎么能叫浑水?”史大飞不服气道,“那万刀门干的龌龊事,差点让咱们也背上恶名,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老子就不姓史……”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外间传来一声惨叫,本能缩起了脖子。 “外边是不是有人进来了?”罗奎紧张不已,“咱们要不要去帮忙?” “帮谁?对付那个发了疯的宗主?”史大飞瞪大了眼,“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此番若非叶宗主亲自为我们引路,也不会困死在此处。大哥*你不是一直想当英雄吗?今日若是帮上了忙,你从此便是救人的大英雄。” “老子是想当英雄,可不想当个死英雄!” 史大飞话音落地,又听得门外传来一声惨叫。 “大哥!”罗奎苦苦劝道。“就算咱们一直躲在这也不是办法,等到弹尽粮绝,到头还是个死。到那时可就不是死英雄,而是死狗熊!” 史大飞听了他的话,表情微微僵住,咬牙瞪眼,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将心一横,高声发出大吼以壮胆气,一把按下机关,大喊道:“弟兄们!今日不是他死,就是咱们活!一起冲啊——” 顷刻石门大开,幽微灯火照入宽广的通道。远处叶惊寒的身影,恰立于长路正中,与被封死的正大门后那尊巨大的齐天仁圣大帝相映,仿佛成了彼此的影子。 飞龙寨一干人等,蜂拥般涌出石门,朝他冲了过去—— 地宫之外,山势耸峻回环,深谷逶迤。尹听霜等一行到了须江县,先是寻了家客舍安顿了文晴,由沈兰瑛陪同留下,随后便同羽连秋带着沈、凌二人进了山,远远便看见十数落月坞门人密密麻麻围在原先的入口外,低头商议着什么。 “怎么回事?还有人呢?”尹听霜看出少了同伴,即刻奔上前来,拨开人群一看,只见地宫上方的岩石已然被砸开了一个口子,大小刚好容纳一人进入,于是问道,“不是说了等我们把人找回来吗?” “宗主被困在里边,不知是何情形。”一圆脸少年道,“我们担心,所以……” “所以呢?”尹听霜急忙点数人数,发现足足少了八人,当即变了脸色,“他们进去多久了?可有消息传出?” “已经快有三天了,进去的人都没有出来,我们正想……” “你们太莽撞了!”羽连秋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连宗主都对付不了的人,你们贸然下去能有什么用?” “可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行了别说了,我下去看看。”沈星遥打断几人争执,当即走到缺口边,扶着洞周岩壁,便要进入地宫。却在这时,忽觉手腕一暖,回头望去,目光正对上凌无非温柔而坚定的眼神。 第257章 “我同你去。” 不知怎的,沈星遥忽觉耳热,仓促一点头,已然跃下深洞,还未站稳,便听得一声利器破空之响,本能仰身避过,却见头顶上方,闪过一道凌厉的寒光,一个侧旋退开,站定定睛一看,适才发现地宫内已一片混乱。 宽敞的通道内,倒了一地的人。当中大部分都是飞龙寨的弟兄,还有三名落月坞门人,生死不知。史大飞大飞与罗奎气喘吁吁站在两边,一人拿着一把刀,指着立在道路正中的叶惊寒,剩下的几名落月坞门人,各自护着那些身手不好的飞龙寨弟兄,缓缓向后退开。 “怎会如此?”沈星遥直视叶惊寒血红的双眼,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叶大哥,你还认得我吗?” “凭什么——”叶惊寒怒目圆瞪,双目几欲迸出血来,“凭什么是我!” 他嘶吼出声,纵步起身,一刀当头劈下。几乎是一瞬的工夫,一道寒光陡然而至,自下而上挑起一道银龙般的弧线,正是惊风剑中“危楼”一势。 凌无非手底藏凛猛地撞上刀锋,两刃交击,在沈星遥眼前擦滑而过,迸射出一连串火花。她蓦地回神,提气挽刀,迅即挥出,接连两记刚猛之势,迫得眼前人双足贴地,呲地一声退开。 “叶惊寒!”凌无非提剑直指叶惊寒,怒声呵斥,“你搞什么名堂,竟然对她出手?” 叶惊寒冷眼乜他,唇角飞速掠过的一抹嗤笑,犹如鬼魅般森冷,手中的刀亦朝他指来:“还有你,方无名。” “你得失心疯了吧?”凌无非当即骂道。 沈星遥觉出异样,按下他的手,道:“他好像被什么控制住了。” “管那么多干嘛?直接打晕就行。”凌无非说着,即刻挽起袖口,纵步起身,一剑挺刺而出。 第146章 魂梦不与君相同(二) 叶惊寒师承当世高手莫巡风,这几年武功精进不少,加之不明原因催发狂性,比起凌无非来,并不逊色太多,手下顷刻走了十数来回,竟还是平手。 沈星遥看清战况,并不急着出手,而是回头看向拿刀在一旁琢磨比划的飞龙寨两兄弟,眉头一皱,低声喝道:“史大飞,这到底怎么回事?” “有人溜进来抓那姓段的,这个叶什么……叶惊寒疑心我们里边出了内鬼,趁着人还没跑出去,封锁了原先的入口,一间间房检查,还说等找到人,就亲自送我们从别的出口离开。”史大飞越说越觉不爽,“哪知道他半路就发疯了呢?” “你是说,他变成这副模样时,同你们都在一起?”沈星遥眼中疑色又添了几分,“可若有人往内室投毒,你们都得中招才对——” 说着,她忽然反应过来,凝眉问道:“他是不是碰过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耳边便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铮鸣。沈星遥蓦地扭头,正瞥见凌无非一剑格上叶惊寒佩刀护手,紧接一记斜挑,迫其长刀脱手,在空中打了个旋,直挺挺落地,刺入二人脚下石板一寸有余。 叶惊寒受劲风激荡退了半尺。凌无非不等他站稳,便已纵步飞掠而起,一脚正中其胸口,踢飞出去,重重撞上神像,发出一声巨响,如被打蔫了的布包般滚落在地,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宗主!”一旁门人见状,不由发出惊呼,飞快跑了上去,却被凌无非伸手拨到一旁。 他走到叶惊寒身旁,俯身疾点其颈后大穴,却觉指尖所触,肌肤之下似乎有股颇为强劲的力量几欲喷薄而出,心觉不妙,立时退开。甫一站定,便见叶惊寒见猛地睁开双眼,眸底仍旧是一片狰狞的猩红。 “怎么回事?”沈星遥远远看出异样,赶忙抢上前去拦下几名不明真相的门人,只瞧见叶惊寒飞身而起,一掌直逼凌无非面门。 凌无非毫不相让,反手扣剑,左掌即刻迎上,二人掌风相接,激起罡风震荡,几乎同时向后退开。沈星遥亦已抢至他身旁,问道:“你不是已经制服他了吗?怎会如此?” “他经脉之下气血膨胀,与你毒发之时情形相似,若强行封他穴道,不死也成残废。”凌无非说着这话,已然翻转剑身横握在手,“再不然,只能把他手脚打断。” “那他岂不成了废人?” 沈星遥话音刚落,便听“铿”的一声,适才被凌无非打落的那把环首刀,已重新回到了叶惊寒手里。 “还能如何?总不能一直在这耗下去吧?”凌无非说着便要动手,却被几名落月坞门人拦住。 “断断不可,”一少年断然否决,“凌大侠若执意如此,便休怪我们了。” 话音刚落,少年背后一凉,原是叶惊寒已到了身后。沈星遥不想看他伤人,当即飞身越过少年头顶,一记决然之势挑开叶惊寒的刀,朗声呵斥:“叶大哥,你看清楚我是谁!” 叶惊寒脚步微微一滞。 他听不清她的话,周遭所有言语,到他耳边都只剩下模糊的嘶吼,眼前所看见的,亦是一张张扭曲的脸孔,幻化出一幕幕他最不愿直面的梦境,最不愿见到的人——那个曾被他唤了多年母亲,却毁了他半生,甚至全部生命的疯癫女人,叶颂楠。 至此一刻,在他脑中,除了摧毁,已没有第二个念头。手底刀势,也越发看不出章法。 沈星遥武功虽高,却无伤他之念,刀下处处留情,在叶惊寒近乎疯狂的攻势下,生生逼得只剩下防守。 第258章 凌无非本就看不惯叶惊寒,见此情形,唯恐沈星遥受伤,当即拨开众人,飞身抢上,挺剑加入战局。 “叶惊寒!你忘了自己为什么站在这儿吗?”沈星遥大声呼唤,“你苦心筹谋多年,好不容易报了家仇,坐上今天这位置。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打算前功尽弃,亲手毁了一切吗?” 她言辞恳切,却不知哪个字眼刺激到了他。眼前环首刀之势,倏地下坠,以一个极为奇诡刁钻的角度,刺向沈星遥心口。 “当心!”凌无非见她处处相让,身前空门大露破绽,一时顾不得许多,箭步抢至她跟前,挽剑直挺刺而出,正指叶惊寒喉心,分明是有去无回的杀着。 “不可……”沈星遥几乎是下意识提刀,将他剑意挑偏,却已不及格开叶惊寒的刀。环首刀锋冷厉,顷刻没入凌无非胸前血肉,发出骇人的“刺啦”声响。 “无非!”沈星遥大惊失色,情急之下抛了刀,几乎是扑倒在他跟前,徒手握住正往他心口刺下的刀锋。 凌无非吃痛摔倒,本能倒剑拄地,支撑住身子,脑中却是一片空白,难以置信抬眼看向沈星遥,心一寸寸凉至冰点。 生死关头,他甘冒大险为她挡下这一刀。而她心心念念的,竟是另一人的性命。 更何况,那人的刀,原就是冲她来的。 殊不知早在刀锋触及他襟前的那一刻,她便已乱了方寸。被她死死攥住的刀锋,划拉开她掌心血肉,汩汩流出鲜血,她却不敢松懈一分一毫。剧痛与对凌无非伤势的担忧,竟似抽去了她的体力,竟令她连这入肉不过寸余的刀刃都拔不出来。 看着凌无非越发苍白的脸色,她脑中一片混乱,几已无法思考,某个在平日里看来,简直匪夷所思的念头倏然在她脑中闪过,她甚至顾不得详细思虑,已然弹跳起身,奔至叶惊寒跟前,用带血的双手捧过他的脸,毫不犹豫吻了上去。 凌无非怔怔看着这一幕,脑中一片空白。一旁众人更是噤了声,连大气也不敢喘。 滚烫的血水贴着叶惊寒的面颊流入唇缝,火灼一般唤醒他溃散的神识。熟悉的轮廓在可憎的幻影后清晰显形,伴随着刺鼻却炽热的血腥气息。 他的看清眼前一切,蓦地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身形顿时僵住。 沈星遥也立刻推开了他。 凌无非渐渐回神,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忽觉自己从未像今日这般可笑。 她到底不愿伤害叶惊寒。哪怕明知另有一人为她千疮百孔,受尽百般痛苦折辱,亦视之为无物。 可他的付出,何止超过此人千百倍?所得回馈,却是今日这平白一刀。 想及此处,凌无非黯然阖目。 “无非!”沈星遥折转而来,一脸担忧在他身旁蹲下,想帮他查看伤势。 凌无非却推开了她,仿佛被人剥光了游街一般,仓皇别过脸去,避开她的目光,以剑支撑着身子,踉跄站起。 “宗主,你没事吧?”几名落月坞门人一拥而上,围在叶惊寒身旁。 叶惊寒思绪仍有些迟钝,略一颔首,目光转而望向那些倒地的人:“他们……” “这就算好了?”史大飞心不在焉地跟着罗奎扶起受伤昏迷的弟兄,道,“还真是撞邪了,来这么一出,谁知是……” “我想起来了,”罗奎忽地一个激灵,猛一抬头冲沈星遥道,“是段堂主的尸首。” “什么?”沈星遥闻言一愣。 凌无非微微蹙眉,朝罗奎望去。 “您刚才问的,不就是这个吗?”罗奎一面在落月坞一干人等的帮助下搀扶起弟兄,一面答道,“我们发现段堂主不见了,叶宗主看出他们还未离开此处,便封锁了原先的入口,带同我等一间间房搜寻,在最里面的那间石屋,找到了段堂主的尸首,还检查过。” “你是说,他是碰过段逸朗的尸首才变成如此?”沈星遥眉心一紧,扭头看了叶惊寒一眼,得他眼神确认后,回转看向罗奎,“尸首在哪?” “我这就带您去。” 然当众人见到所谓“尸体”的一刻,眼前所剩的,只有一滩浓稠的黑水。 “又是蛹人?”沈星遥眉头紧锁,愈觉此事难以琢磨,“会是谁干的?” “或许从一开始,我们便上了当。”叶惊寒的眼神从涣散到聚焦,逐渐陷入沉思,“是从什么时候起……” “你不是说过,蛹人不会说话吗?”沈星遥目光凝重。 “我只是没见过,并不意味没有。”叶惊寒道。 凌无非无动于衷听完二人对话,黯然转身:“找个人问问吧。” 叶惊寒受毒物控制发狂,伤了多人,索性史大飞等人足够怂,窝在后方的石室里躲了好几日才出手,并未闹出人命,一番折腾后,终于在尹听霜等人的帮助下,扩大上方石洞,先后把人送了出去。 沈星遥本想让凌无非先行,他却不肯动作,也不与她说话,甚至不正眼看她一下。直至除二人以外的所有人都离开,方退开一步,伸手一指洞口,示意她先行。 “你受了伤,你先出去。”沈星遥说着,便待上前搀扶,却被他扣住脉门,执拗地推开。 她愕然抬眼,却见他逃避似的,避开她的目光。 “我没事。”他话音依旧温柔,却似少了什么,与这冬日的寒风一般,泛着凉意,“你先走。” 第259章 沈星遥没有说话,眸中透着淡淡的不可思议,仍旧望着他。 “沈女侠,”尹听霜探入头来,“不走了吗?” 第147章 魂梦不与君相同(三) 尹听霜的身影遮住洞口,投下一片阴影,刚好遮过二人面颊。 “走吧。”凌无非话音沙哑。 昏暗的阴影下,沈星遥看见他转身。背影颓然,笼罩在一片灰黑交叠的重影里,渐渐隐没。 她心下五味杂陈,却已不知能说些什么。 因地宫已被人盯上,不便多加停留。二人一先一后离开地宫,各自简单处理了伤势,便随众人往山外行。除了飞龙寨那帮马大哈,一行人各怀心事,无一人主动开口说话。 不想天却暗了,霾云莽莽卷来,遮起天幕,没一会儿便下起滂沱大雨,浇湿满山苍翠,朦朦胧胧,似笼了雾。 雨中路滑难行,一行人中不少伤员,都彼此搀扶着,寻找避雨之处。唯有凌无非默不作声走在一旁,一手捂住伤口,扶树艰难前行。 “沈女侠,你的手……”尹听霜见沈星遥右掌伤口隐隐渗出鲜血,在简易包扎的布条上印出血痕,本待上前查看,却见她目光始终都在走在人群一边的凌无非身上,不曾移开。 滔天风雨泻下,染了柔润的草木清香。凌无非匆促侧身,避开头顶树梢倾注而来的水流,足尖却被树根挂住,一个趔趄向前跌倒。 沈星遥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堪堪托住他一臂,扶稳他身子。凌无非瞥见是她,仓促回避,却瞥见了她掌心那一抹被雨水洇开的红,本能抽了口气,心也针扎似的疼。 “还是躲躲吧。”沈星遥左手撑开衣袖,挡在他头顶,“你伤势不轻,若再染了风寒便更不好了。” “伤与不伤,不都由你决定吗?” 沈星遥眸中飞快浮过一丝惊愕,转瞬淹没于悔憾。她抬眸望他,只见眼前人浑身湿透。眸中千般愁绪绕成刻骨的伤怀,修长的眼睫末梢挂着雨珠,淌在脸颊的水痕,不知是雨还是泪。 “为何……”他喃喃问她,话音轻如烟絮,“你如何伤我都不曾手软,却舍不得伤他分毫?” 话音泻出,顷刻随雨颤碎。白如纸的唇瓣拦不住因气结上涌的热血,蓦地弯腰呕出一口猩红。 “无非!”沈星遥心下漫起一阵针扎似的疼,几度搀扶都被他躲开,脚下一个趔趄,同他一齐摔坐在地,满身狼狈,仍不忘帮他挡住伤口,而他也护着她受伤的手。 心再如何绝望,亦不会忘了本能。 叶惊寒远远看着这一幕,良久无言。数不尽的风雨不只砸在身上,也落在心底。 他终究还是走不进她眼里。 暴雨下了好一阵才停。一行人满是伤员,病的病,倒的倒,只得就近包了家干净宽敞的客舍住下,名作请贤居。 这请贤居的掌柜大抵有些严苛的风雅癖好,后院每间上房内外,连同庭院格局,所种花草都布置得一模一样,只有草木不同的长势有些细微差别,住客进了后院还得挨个数数,认路全靠门外房牌。 尹听霜同羽连秋二人从城东客舍接了沈兰瑛与文晴来,刚进后院便撞见飞龙寨里弟兄因内伤淤血阻滞气管,险些丧命的情景。 沈兰瑛即刻取了银针,简单为几人诊治,一一安顿好,方往后院的凝露轩去寻沈星遥。然而到了院中,却未瞧见她的身影。 “你不是说小遥受了伤吗?怎的没在房里休息?”沈兰瑛说着,便待去唤伙计询问,然而一回头,刚好望见沈星遥低着头,穿过院东面月门走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沈兰瑛一连唤了好几声,方见她抬头,满面恍惚,便即迎了上去,拉过她重新包扎好的右手查看:“怎么伤成这样……疼吗?” “伤口不深,没事。”沈星遥答非所问。 尹听霜等人还有其他事要忙碌,简单打了声招呼便即带了文晴退出小院,安排住处。沈兰瑛挽过妹妹泛凉的手,拉到回廊边坐下,温言道:“我都听尹姑娘说了,你……还好吧?” 沈星遥轻轻一摇头。 “我伤口不深,没什么要紧。”沈星遥抬起右掌看了看,眉心竖纹越拧越深,“可他看起来,气色实在不好,还不肯让人医治……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令他误会?他好像……” 适才她便跟去了凌无非所住的拒霜庭,想劝他莫要忌医。然而连话都没说上一句,他便关上了门,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神采,眼里也失了颜色,好似沉入深渊的人。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绝望的模样,好似随时随地都会从这世上消失,不留任何痕迹。 “你还是很在意他,对不对?”沈兰瑛眼中隐隐露出失望,更多的却是担忧。 “大概是了。”沈星遥神色黯淡,“自离开鹏溟岛后,我便总会做梦,想起从前的事。以往记得的都是不好,现在却只记得好了。” “小遥……” “我是不是不该想着他?”沈星遥眼有彷徨,“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也没哪里不好,也不知从哪无端生出这些念头来。多一份牵挂,也多一分烦恼。人总是贪心的,得到了便想要更多……等下回失望,我又得花费多少精力,才能重新走出来……” 她思绪混乱,渐渐话也捋不清楚。沈兰瑛看了心疼,却又无法帮她拿定主意,即刻挽过她的手,道:“我陪你出去走走。刚下过雨,天色都好起来了……不论结果如何,你都不要折磨自己,好不好?” 第260章 沈星遥闻言阖目,轻轻一点头,倾身靠入她怀里,无声落下泪来。风卷残叶飞过院墙,落在小院后方的拒霜庭里。 客房内的凌无非已褪下湿衣,才包扎好伤口,便感浑身不适,躺下身去裹上棉被,方觉浑身滚烫,迷迷糊糊似乎听见有人敲门,却已无力起身,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站在门外的史大飞与罗奎两兄弟大眼瞪着小眼,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要不然……咱们再敲敲?” “不敲了,”史大飞一摆手道,“人受了伤,没准这会儿不想见人呢。别一会儿挨顿揍,谁也落不着好。” “那等明日再来探望他吧。”罗奎叹了口气,缓步走下台阶,道。 “哎,贤弟。”史大飞蹭蹭蹿到他跟前,凑过脑袋,神秘兮兮道,“你觉不觉得他们三个之间,关系非比寻常?那沈女侠,究竟喜欢谁呀?” “三个?还有谁?”罗奎困惑不解。 “还能有谁?就那姓叶的。”史大飞勾过罗奎肩膀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她俩虽然打打闹闹,可没一会儿就好了,如今闹成这样,肯定是因为那姓叶的掺和。” “有道理,”罗奎若有所思,忽地一愣,“大哥,你是想……” “你看姓叶的那脾气,动不动便要杀人,连自己的手下都不放过。哪配得上咱们沈女侠?”史大飞一提起沈星遥,便忍不住竖起大拇指,“依我看,咱们不如趁这机会……” 他说着说着,越发压低了嗓音,低头与罗奎耳语一番,仔细商议过后,相视一点头。随后,这厮便蹲下身子,贼头贼脑蹿回门边,悄无声息取下房门一侧的木牌—— 沈家姐妹出门散心许久,回到客舍,天色已至黄昏,正是用晚饭的时候,才刚在大堂坐下,便见史大飞提着两坛好久凑了过来。 “小二!”史大飞回头冲跑堂伙计大剌剌一挥手,道,“把你这儿的拿手好菜都给我端上来,今日这顿,爷爷请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沈星遥指着史大飞得鼻子,道,“想干什么?” “瞧这说的,您这都第三次救咱们了,还掖着这客气劲做啥?”史大飞说着,拿过两只海碗便斟上了酒,正待递给姐妹俩,身后门帘一开,风风火火奔进一个人来,正是罗奎。 “兰瑛姑娘,您可算回来了。”罗奎一脸忧色,道,“我们好几个弟兄情形不大对,您能不能再去看看?” “是吗?”沈兰瑛闻言蹙眉,站起身道,“那就去看看吧。” 沈星遥见她离开座位,本待跟上,然而一旁的史大飞已将一碗酒递到她眼前,舔着脸道:“沈女侠,菜都在锅里了,您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呀。” “史大飞,学聪明了。”沈星遥接过酒碗,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挑唇轻笑道,“花这么多心思支走我姐姐,有事求我?” “沈女侠才智过人,不愧是当今武林盟主。”史大飞奉承着敬她喝下满满一碗酒,又抱起酒坛,倒满,“您看啊,咱们这飞龙寨,跟着您经历过这么些事,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了。” 沈星遥乘着酒兴又饮了一口,听到这话,动作微微一滞,蹙起眉头朝他看来。 “我想把这飞龙寨名字改了,就叫……飞龙帮!”史大飞大手一挥,道,“咱们上上下下,五十几号弟兄,一起拜您为师,让您来做咱们的帮主,如何?” “我没听错吧?让我给你们当掌门?”沈星遥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指着他笑道,“就你们这悟性,光教你们武功都够气死我十回。我看,你们还是另寻高明吧。”说着,一口满饮碗中烈酒,一滴也没剩下。 她心中郁闷,饱受儿女情长困扰,而今借着酒意,强颜欢笑,反是另一种宣泄。不一会儿,菜便已上齐,听着史大飞一句句插科打诨,权当是个消遣,一碗接一碗酒灌下腹中,不知不觉,两只大坛便已见了底。 史大飞十分懂眼色地唤来跑堂添酒,直至脚下摆满空坛。 “这就没了?”沈星遥低头看了一眼被空坛挤满的桌底,直起身时,忽觉头晕目眩,恍惚明白自己这是醉了,忽感一阵伤怀,下意识伸手蒙住了眼。 “沈女侠?”史大飞试探着唤了一声。 “不能再喝了。”沈星遥深深吸了口气,心下深藏多日的彷徨与伤怀,一齐涌上心头。她不想叫史大飞看了笑话,即刻站起身来,却觉眼前一片昏花,差点找不见小门在哪。 史大飞眼瞅着她要摔倒,赶忙扶了一把,却被他推开,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等回过神来,一骨碌爬起,又往前追了几步,一把掀开门帘,看着她一步一个踉跄的背影,不禁泛起嘀咕:“这……不会还没走到,就先倒了吧?” 冬夜的风冷飕飕的。沈星遥怀着心事,低头不知走了多久,忽地打了个哆嗦,抬起头来,看着满目相似的院墙花木,一时茫然,凭着记忆里的路,绕了好一阵,终于找见了凝露轩的门牌,跌跌撞撞走到门前,推了推门,却发现门从里边拴上了。 “搞什么鬼?”沈星遥大力一推,听到一阵吱呀不断,愈觉烦躁不堪,索性从窗口翻了进去,落地之时,一个不稳,双手堪堪扶住窗扇,刚好关拢合紧,发出不小的动静。 屋内卧榻传来一声细微的翻身响动。她却未曾留意,也不点灯,走到桌旁倒了杯茶水漱口,解衣躺下,阖目便睡。 第261章 月光穿透门窗薄纱,洒下清浅的光。 沈星遥翻了个身,却碰到一条发烫的臂膀,缓缓睁眼,呼吸微微一滞。 躺在身旁的青年合着双眼,上身未着寸缕,陷落在柔软的被褥间。月光洒落在他面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眉眼。 好真实的梦境。沈星遥心想。比起回崇明州的那艘船上,反复梦见的过往都要真实——昔年相守,重重开怀欢乐,或是不可言说的隐秘沉醉历历在目,她也曾抗拒那些梦,却拧不过回忆里的美好,终而放任,沉溺于虚无的梦境。 睡梦中的凌无非无意识翻了个身,退不下的高烧令他浑身酸胀乏力,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目光恰与她微醺的眼眸相视,不觉愣住。张了张口,却发觉风寒令他哑了声,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星遥伸手轻抚他面颊,微微倾身,吻上他的唇,舌尖携着淡淡酒香,蛮横闯入他唇缝,渐渐放肆。 凌无非脑中一片空白。他虽在病中,却清晰察觉此刻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此前被她忽视的抗拒与莫名的拘谨令他本能欲将她推开,却觉浑身作冷,几乎没有多余的力气。 窗外树影沐着月光,随风摇晃不止。半枯的残叶落地,被风掀翻了身,一头栽入泥里。 一只蝴蝶飞停,落在泥外突兀的叶梗上,久久不曾离开。 檐铃被风吹动,胡乱颤摇起来,声响杂乱无章。 “星遥……”屋内的人话音沙哑,艰难唤出她的名字,转瞬便被一声痛苦的闷哼淹没。 树静风止,天边亮起薄光。 屋内一片凌乱,一只枕头掉在了地上。 渐升的暖日照亮请贤居后院一排排整齐的客房。晌午渐至,沈星遥意识渐渐清醒,迷迷糊糊摸到身旁还有个人,蓦地睁眼,看清眼前情景,不禁愕然。 凌无非脸颊几已没了血色,双目紧闭,疲惫地躺在一旁,棉被搭在腰间,周身落满凌乱的吻痕。伤口纱布隐约透出泛红的血印。 她仓促翻身下榻,捞起地上的衣裳,匆匆忙忙穿上,却不慎撞到一侧高脚几上的青瓷花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沈星遥蹙紧了眉,深深吸了口气,回过头去,却见榻上人已睁开了眼,一手扶着墙面,艰难坐起身子,朝她望来,眼色泠然,隐有恨意。 她没有说话,缓步走到倒地的屏风前,独自一人扶了起来。 “我……” “你……”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缄默,尴尬的默契令沈星遥哭笑不得。 “我不知道是……”沈星遥脑中飞快搜寻起应对之策,将几欲脱口而出的“梦”字及时咽了回去,转而说道,“对不住。” “你既对我无意,何必还要三番四次羞辱我?”凌无非心如死灰,颤声质问,“我欠你的,还没还清吗?” 沈星遥扶起屏风,瞥见花瓶碎片旁落着一抹白,俯身拾起,却发现是他随身携带的那串白玉铃铛,心下猛地一颤,昨夜种种画面再度浮现眼前,倏地扣紧五指,握住那串铃铛。 凌无非见她久久不肯回话,不觉嗤笑出声,尽已虚脱的身躯无力撞上床头,绝望阖目,不知不觉泪已盈眶。 沈星遥什么话也没说,默然走回榻旁坐下,拉起棉被盖过他肩头,伸手探了探他额前温度:“退烧了。” 凌无非无动于衷,只恨不得从此失了知觉,再不愿多说只字片语。 “好好休息。”沈星遥心如乱麻,将铃铛放入他手心,起身开门走了出去。凌无非木然睁眼,望见躺在掌心的铃铛,心弦忽地缭乱。一颗豆大的泪猝不及防滚出眼角,流着眼泪,哭着哭着,渐渐凝成惨淡的笑。 沈星遥背身合上房门,听见屋内传出的古怪笑声,顿觉口舌无味,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门边房牌赫然写着“凝露轩”三字。 第148章 守得云开月渐明(一) 沈星遥察觉此事有鬼,立刻取下房牌回到前边院里,果然看见自己房前挂着拒霜庭的木牌,立时换下,却见房门虚掩,不由蹙起了眉。当即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空无一人,所有物事摆放整齐,唯独桌面茶盘旁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风干的圆印,像是碗底的形状,凑近一闻,还能嗅出药味。 沈*星遥愈感古怪,直觉昨夜遭了算计,正凝神思索,却听见沈兰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遥?” “姐姐?”沈星遥愕然回身,只见沈兰瑛站在半开的房门外。 她看着沈星遥,欲言又止,下意识抬头,展目扫视一番屋内,眉心略微动了动,“这里没别人了吧?” 沈星遥顿感不妙:“姐姐你……想说什么?” “这我倒要问你。”沈兰瑛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昨夜我来给你送药……你在房里干什么?” 最后半句,她将话音压得很低,只有姐妹两人能听得到。 “我……”沈星遥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迟疑片刻,试探般问道,“你都看见了?” “我听动静不对,立刻便走了。”沈兰瑛眼中仍有愠色,“你实在太胡闹了。” “我……”沈星遥话音顿住,回想昨夜荒唐,一时无言,顿了顿道,“有人换了房牌,我走错了门。”说着,将扣在手心刚换下的房牌亮了出来。 沈兰瑛看得一愣。 “昨夜我没回来,还有谁来过?”沈星遥指着桌面圆印,问道,“这药是给他的?” 第262章 “药?”沈兰瑛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哦”了一声,道,“他闭门忌医,我本没想那么多。还是听叶宗主遣人来说了一声,给他配了个止血的方子。” “那药也是叶惊寒送来的?” “不,”沈兰瑛说着,摇头思索片刻,忽地蹙眉,“好像是文晴。” 说完这话,二人几乎同时蹙起眉头。 若无别的心思,药没送到该送的人手里,也该原封不动端回去。 可文晴却把药给倒了,悄无声息自己回了房。 姐妹二人在院中找了一圈,终于在角落的花圃里找到残存的药渣。 “不去找人,却把药给倒了。是这药里有何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沈星遥说着,眉心倏然一紧,回眸看向沈兰瑛。 沈兰瑛不明就里,俯身捻起些许药渣,举至鼻尖轻嗅,脸色立变,不迭甩落残渣:“是牛角花。” “那是何物?” “牛角花,又叫淫羊藿,药如其名。”沈兰瑛神色颇显为难,“且此类药物,旨在迷人神志,与寻常主攻五脏的毒物并不相同,即便他百毒不侵,也未必能够抵御。” 沈星遥听完,眸光倏地一紧。 冷风卷起石板路上尘灰,飒飒生寒。 拒霜庭的芙蓉早已落尽,只留一树枯枝,掩映窗棂。沈星遥端着一碗清粥站在门前,挂上换回的房牌,推门的手略一迟疑,方点上门窗,轻手轻脚推开。 凌无非半躺床头,睡得昏昏沉沉。棉被滑落腰间,裸露在外的肌肤沐着阳光,肌肉线条分明,一枚吻痕落在左肩刺青旁,给那层云堆叠的凌厉狼纹也添了几分暧昧。 沈星遥看着这一幕,忽觉耳热,即刻跨过门槛,反手扣紧门扉,推上木闩。 适才姐妹二人去前厅找过文晴,见她与同行而来的姑娘们相谈甚欢,便未打断。此人身上不似常人的羸弱姿态与寻不到由头的心机,令人直觉感到很不简单,联想到她脱离万刀门后,近乎词穷的自辩与前后矛盾的举动,实在无法认同,她种种所为,只是为了儿女私情。 既无实证,与其立刻拆穿,倒不如静观其变。 凌无非经过昨夜的折腾,已然精疲力尽,甚至没有多余的工夫伤心,在沈星遥一早离开后,来不及穿上衣裳,便又昏睡过去。 睡梦之中,又见昨夜情景,霎时惊醒,却发现沈星遥坐在桌旁,本能吓了一跳,往床榻内侧缩去,背后冷不丁撞上墙面,退无可退。 只一瞬的对视,羞愤、懊恼,以及匪夷所思的情绪又被勾起。他甚觉不满,当即抓起棉被盖过肩头,背过身躺下,作势便待休息。 “你还好吧?”沈星遥见他一副恨不得将自己裹成蚕茧的架势,不由问道。 凌无非权当听不见这话。 “昨日有人把你我门外的房牌换了。”沈星遥说完,见他依旧无动于衷,略一思索,拿起漱口的茶水,走到床边坐下。 说完这话,她认真一想,只觉昨晚之事,自己应当给出补偿,许是又道:“你为我受这一刀。我会照顾你,直到伤势复原。” 凌无非面无表情听完这话,直觉鼻尖隐隐发酸。那般荒唐的一夜,只有一句敷衍的解释,便当什么都没发生。 她到底把他当做什么? 然再往深想,他却不由愣住。 即便是她醉了酒,走错了门,可后边发生的事又当如何解释? 他不应当是她最厌憎,最不想看见的人吗?怎的还会主动亲近? 凌无非心跳莫名停了一摆,凉透的心扉骤然回温,一骨碌坐起身来,十分乖巧地从她手里接过药碗漱口,察觉唇上还沾了一滴,下意识抿去,一抬起眼,明如辰星般的眸子恰好撞上她略显疑惑的目光,不知怎的又拘谨起来。 “我……” “伤口裂开了。”沈星遥瞥见他胸前纱布透出斑斑血迹,拿开水碗,回身找来纱布和伤药,帮他重新包扎。 他昨日心情不佳,伤势料理得十分草率,翻起的皮肉都与纱布黏在了一起。然而本疼痛难忍的过程,都被他心头那点隐秘的欢喜冲淡,由始至终,目光都专注盯着她认真包扎的模样,唇角不时洋溢起消息。 “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凌无非忽然问道。 沈星遥牵着纱布的手,微微一滞。 凌无非看着她裹着纱布的右手,心针扎似的一抽,小心翼翼托了起来,温声问道:“还疼吗?” 沈星遥忽觉心下悸动,即刻推开他的手,佯作无事一般,迅速给他包扎好伤口,一面转身收拾,一面说道:“把衣裳穿好,一会儿我请姐姐来帮你把脉,好对症下药。” “星遥,我们……” “别再说了。”沈星遥虽打断了他的话,心下却涌起抑制不住的慌乱,“昨夜是我把梦当了真,做不得数。你还是早点忘了吧。” “梦?”凌无非闻言愣住,转瞬恍然,“你还梦见过相似之景?那你……” “别再说了!”沈星遥低喝一声,打断他的话。匆匆回头一瞥的慌张神色,被他尽收眼底。 凌无非见之,立时了然,心下猛地发出颤动,见她眼有愠意,灵机一动苦下脸色,掩口装起了咳嗽。 “你怎么样了?”沈星遥放下伤药,快步回转而来探他额头温度,捞过搭在一旁的中衣给他披上。凌无非却不言语,借着风寒做幌子,往她肩头靠去,不想跟前人却忽然站了起来,两手转瞬抱了个空,险些向前扑倒。 第263章 “我去找姐姐来给你看看,你快穿好衣裳,别着凉。”沈星遥说着,即刻转身,匆忙奔出房门。 凌无非怔怔看着她的背影,顿觉懊恼,一巴掌拍上脑门,却又牵动了伤口,疼得险些背过气去。 沈星遥并未留意到他这些小心思,很快便找来了沈兰瑛。 凌无非也乖乖换好了衣裳坐在房里等候。他昨日发了四五个时辰的高烧,夜里出了汗才退热,到现在还是病恹恹的,等到沈兰瑛来,诊完脉服过药后,便开始犯困。 沈星遥见他满脸倦容,探了探他额头温度,却被握住了手,当即转头朝他望去。 凌无非神色无辜,目不转睛与她对视。 “病了就多休息,”沈星遥抽出手来,心下愈觉不是滋味,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看我有何用?” 凌无非十分顺从地躺了下来。 沈星遥直到此刻还没想明白,昨日还一脸幽怨对人爱搭不理的他,今日怎就变得如此听话。正疑惑着,忽又听他小声问道:“你会走吗?” “走?”沈星遥一时没听明白他的话,“去哪?” “今日不走,那往后呢?” “你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现在就走。”沈星遥这话说得毫不客气,然真作势起身,却未见他来拦,只听得躺在榻上的人翻过身后,微微颤抖的呼吸。 她心里蓦地一阵疼,转身坐回床沿,俯身查看,却见他已阖上的眼角噙着一滴泪。 顷刻之间,心底坚冰围铸的高墙转瞬消融,化作寻常血肉,柔软得不像话。 她到底还是败给了自己。只剩一线理智,执拗地牵起最后那道防线,不肯开口认输。 沈星遥伏在床头,渐渐也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敲门声响,起身扭头一瞥,只瞧见门槅薄纱后立着一个清瘦娇小的身影。 文晴。 她话音比起寻常,更多了几分娇柔媚质:“凌公子,你的伤可好些了?” 沈星遥顿生警觉,不禁猜测起她的来意,便又听她问道:“凌公子,我能进去吗?” 第149章 守得云开月渐明(二) 凌无非睡得迷迷糊糊。梦里一片混沌的山水好景,前尘幻影里,蓦地闯入一个陌生的声音,正是文晴的问话。 他茫茫然睁眼,支着床板坐起身子,还没完全清醒,便听得沈星遥道:“进来吧。” 门外人听见沈星遥的声音,身形显然僵了一瞬,过了片刻,才推门进屋。 “沈女侠也在这啊。”文晴端着一盘精致的小点,落落大方走了过来,道,“还真是巧。我这一路承蒙各位照顾,特地借厨房做了些点心,既然都在这儿,我也不必特地去送了。” “你身子不适,怎的还做这些活?”沈星遥一时看不出她用意,只觉疑惑,于是上前接过糕点,放在屏风后的小桌上。 “这有什么打紧。”文晴莞尔道,“既然都受了伤,你们便好好歇着,我不打扰了。”说着便即到了个福礼,退出门外。 她来得突然,走得又急,一时看不出有何名堂。沈星遥不免讶异,愈觉古怪,一直目送她背影,直至那淡灰色的影子消失在门槅薄纱后,仍旧困惑不已。 “怎么突然这么关心起她?”凌无非瞥见她右手纱布透出血渍,即刻坐直身子,将她拉到身旁,随手拿过她方才随手搁在一旁的药品,重新换药包扎。沈星遥倍感压抑,下意识缩手,看向他的眼神,仍有些许不信任。 凌无非忽感不妙,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怎……怎么……了?” “昨夜是她给你送的药。”沈星遥面色微沉,“今早我和姐姐,在我房外找到了药渣,里边掺了牛角花。” “那是什么?” “催情。”沈星遥冷冷推开他的手。 凌无非一时语塞。 “倘若昨晚门牌没被人换走,来的是她。你会怎么做?” 她话里弥漫上一股越发明显的醋味。凌无非听得发懵,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认真思考片刻,一本正经道:“我锁门了。” 说完他忽觉不对劲,愣了愣,蓦地反应过来,又问道:“对啊……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沈星遥一时僵住,忽觉耳根发烫,几乎是下意识的,迅速伸手捂上他口鼻。凌无非即刻后仰,一时幅度过大,不免失衡摔倒在榻上,胸前伤口撞上她手肘,顿时蔓延开一阵剧痛,当即蹙起了眉,发出一声闷哼。 “你怎么样……”沈星遥匆忙撒手,却觉一阵暖意近面,是他温热的鼻息,唇瓣转而覆上一层温软。 她破天荒地没有逃开。他也越发放肆,舌尖贪婪探入她半开的唇缝,与她的舌纠缠,仔细描摹她口中每一个角落,忘情缠绵。 门前暖日斜照,灿金的薄光穿透窗纱。沈星遥理智回温,挣扎着脱离这个吻,却仍在他怀中,四目相视,眼底仍是剪不断的柔情缱倦。 “当年拜堂后,你生死不明,消失了整整三年。”凌无非伸手轻抚她面颊,“我找不到你,只能告诉自己,只当从遇见你开始便是一场梦。” 阳光糅入他眉眼,洒落满眸碎金。同样璀璨的光,也映在她的眼底,静静相视许久,悄然无声。 “如今知道,你梦里也有我,即便万劫不复,此生也算值了。”凌无非说着,微微昂头,一吻印在她额前,话声呢喃,尽显柔情。 第264章 “你别说话了。”沈星遥心念一颤,莫名留恋着他怀抱的温暖,却又本能想逃避。唯恐眼前又是深渊,怕自己从此沦陷,万劫不复。 于是匆忙从这梦一般的情境里抽离,一巴掌轻轻拍在他脸上,留下“噗”的一声,道:“说正事。” “什么正事?” “你当真觉得,文晴做这些事,只是因为对你有意?” “照你说的……不,我也没那么差吧?” 沈星遥白了他一眼,坐起身道:“你以为我为何会去龙门山寻你?” “你关心我?”凌无非眸底闪过一瞬愕然,欣喜坐起,却被她一巴掌盖在脸上,掀到一边。 “你如何看待卓然?”沈星遥沉下脸色,问道,“心机叵测,乖张暴戾,又或是其他?” “是蠢。”凌无非一针见血道,“起初倒是伪装得不错,而后每一步行径,都越发拙劣,蠢得可笑。” 沈星遥故意不言,静静看着他。 “有没有一种可能,卓然并非幕后主使,而是有人想隐藏自己,才会故意把他推出来?” “那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呢?” “我在鹏溟岛救回我娘时,听那村长说过一句话。虽只是一语带过,却也能听得出来,”凌无非沉敛眸光,正色说道,“卓然从岛上带走了一个人,看样子,多半是他的女儿。” “所以文晴……” “她的确很古怪,一个从头到尾都参与其中的人,怎么就敢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更何况,以他现在给我们看到的这副模样——孤苦柔弱,手无缚鸡之力,究竟靠着什么,在那样一群虎豹豺狼手里一直活到今天而完好无损?” “难怪你从一开始就怀疑她。”沈星遥说着,心头顿起醋意,“那你还对她……” “哎,话不能乱说。”凌无非及时打断她的话,不迭解释道,“现在一切都还没有证据,我总不能上来就审问她吧?何况我也从未对她做过逾矩之事,都别说她了,就算是你……” 他话未说完,沈星遥带着杀气的眼神便已盯住了他。 “我是想说……”凌无非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先前你我不和,就算是夫妻,我也从没占过你半点便宜,更何况她还是……” 沈星遥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却未用力。 凌无非立刻闭上了嘴。 “到此为止,以后多留意她就是了。”沈星遥满脸不悦,起身便往门外走。凌无非愣了一瞬,赶忙起身去追,却还是迟了一步,差点一头撞上紧闭的门扉。 紧跟着,便听得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 “你干什么?”凌无非顿感不妙,连忙拉动门扇,却为时已晚,转而又去推窗,竟发现窗也被锁上了。 “你不是病得都没力气了吗?”沈星遥的话音分外淡然,“免得有人打算从你这儿下手,只能这么做了。放心,都是为了你好。” 凌无非听得目瞪口呆。 门外的脚步声却远了,走得毫无留恋。 冬日荒凉,夹道树影萧索。 请贤居后院第一排最西边的小院,名作放鹤斋。叶惊寒就住在这里,人远地偏,心却不清静。 一来是史大飞因寨中弟兄受伤,一直对他不依不饶,逼着他把下毒的罪魁祸首找出来,在人手有限的情况下,还得设法排查搜寻,以致焦头烂额。 二来,自是因为沈星遥。 她的一吻,看似将他从混沌沉沦中拯救出来,却分明把他推进了另一个深渊——原来不论如何苦心追寻的人,心始终都在那人身上,亦会为了那人的安慰,委屈自己,施舍他这一吻。 原来自己无论在哪,都是个多余的人。 天边孤雁南飞,追不上远去的同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叶惊寒闻声抬眼,却蹙起了眉,举起刚从门人手里拿来,打算出猎用的弓箭,抬起张弦,搜的一声射了出去。 一箭破云,径自穿透孤雁腹部。孤雁哀嚎一声,扑腾跌落长空,轰然落地,激起一地尘埃。 “哎呀——”一声女子的惊呼从月门边传来,显然被这落地的雁儿吓了一跳。 叶惊寒略一蹙眉,走上前去,却看见文晴的脑袋怯生生从月门后探了出来。 “文姑娘?” “我……我做了些点心,正准备挨个给你们送来……”文晴不由得抓紧了手里盛着点心的盘子,脸色微微发白,看着地上的大雁,结结巴巴道,“这是……这是要……” “他是多余的。”叶惊寒甚至连看都不多看一眼地上的大雁尸首,冷冷说道。 “我……我听说,雁是忠贞之鸟,汉人婚礼,多以雁作聘,我还以为……” “要送也是送一双,没人送一只。”叶惊寒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漠然扫过她手中糕点,“我用不上这些,拿去分给其他人吧。” “我做了很多,大家都有。”文晴莞尔一笑,递上糕点,道,“雁儿或许多余,可人不多余啊。” “多谢。”叶惊寒接过糕点,随手放在庭间石桌上。 文晴没有说话,俯身查看地上大雁,见其已然断了气,略一抿唇,道:“叶宗主打算如何处置这只雁?” “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那……我可不可以葬了它?”文晴见叶惊寒神色始终漠然,咬了咬唇角,挤出一丝尴尬而拘谨的笑,道,“我同它一样,也是多余的。” 第265章 叶惊寒闻言,眸光微不可查地动了动,静立良久,长叹一声蹲下身去,握住刺穿大雁身体的箭,猛地拔出。 文晴帮着按住大雁尸身,黯然说道:“可惜啊,到了了还是无人相伴。人生苦短,孤零零来,又孤零零走,怎的就没人懂它的心呢? “他看起来什么也不需要,旁人自然以为不必给。” “可叶宗主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文晴转过头来,直视他说道,“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第150章 桐生井底寒叶疏(一) 日影西斜,天色愈晚。 凌无非正安逸地瘫坐在地上,目不转睛盯着房门。他从午后一直被关到现在,本当她此举只是玩笑,谁知到了天黑,依旧不见她回来开门。 他心头浮起一丝不详的预感,思忖再三,飞身上梁,拆下屋顶几处瓦梁,提气纵跃而出,翻身落地。 拒霜庭在沈星遥所住凝露轩的后方。凌无非未找见她,又去前厅寻人询问,恰在后厨遇见沈兰瑛。 沈兰瑛本就因沈星遥与他藕断丝心有不满,如今见了他,更是没有好脸色:“你怎的在这儿?小遥不是把饭给你送去了吗?” “她来过吗?”凌无非不由愣住,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这话是何意?她去哪了?”沈兰瑛眉心陡地一沉。 “我一下午都被锁在房里,一直便未见过她。她几时来的?” “你……”沈兰瑛一时气结,“她这两日都在你那儿。你都不知,我怎会知道?” “可我……” “你不必说了。”沈兰瑛只当是他又惹了妹妹不悦,即刻往后院去寻,然而一路问了好些人,都说不曾见过她。凌无非也觉古怪,一直跟在她身后,直至拒霜庭前,穿过月门,立时察觉异样——原本紧锁的房门已然大开,门上铜锁也不翼而飞。 他只当沈星遥来了,即刻飞奔进屋,却见房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这便是你说的锁了门?”沈兰瑛蓦地朝他望来,眼中显有疑色。 “我那是……”凌无非抬眼一指屋梁,却傻了眼——先前他为离开客房拆解的瓦梁,竟都已奇迹般复原,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他震惊不已,一时竟不知如何梳理当中头绪,然沈兰瑛却怒了,冷眼逼视他道:“你到底干了什么?小遥又去了和何处?这门分明开着,也没有破坏过的痕迹。你胡扯这么多,到底想做什么?” “我自午后起便未再见过她。”凌无非指天发誓,脑中如被搅进一锅浆糊,根本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锁是她扣上的,我刚走时也都还在,总不能……” “照你这么说,难道是她亲自回来给你把锁打开,又自己走了吗?”沈兰瑛只觉他神志失常,不愿再辩,转身便走。 眼见天色愈暗,沈兰瑛越发想不明白,下意识怀疑起文晴,然找到人时,却得知她今日申时前后都在照顾飞龙寨的伤患。文晴生得美貌,忙前忙后照料了这帮光棍大半个下午,给其中几个年纪稍轻的弟兄迷得找不着北,就连看她倒盆水,眼里都直放金光。 可文晴面对这些,却十分从容,与此前所表露出的柔弱无助之态,大为不同。沈兰瑛立在门外,默默看了一会儿,以抓药为由转身离开,却未走出客舍,而是径自去了拒霜庭,正瞧见凌无非立在院墙外的八角漏窗前,凝神思索。 “小遥可曾告诉过你,昨夜文晴给你送去的药里掺了什么东西?” 凌无非闻言转身,略一颔首。 “若你所言非虚,门上的锁定已被人动了手脚。这里唯一值得怀疑的人……便是她了。”沈兰瑛说着,不由蹙起眉道,“可今日申时前后,她一直都和飞龙寨的人待在一起。” “倘若如卓然一般,以毒花毒虫为介,未必需要亲自到场。”凌无非说着,却摇头道,“可若是如此……” “若她懂得这些,为何昨日所用,却是最寻常不过的牛角花呢?”沈兰瑛道,“除非她知道,大多毒物对你而言,都毫无效用。” “她不可能知道。”凌无非缓缓摇头,不觉陷入沉思,半晌方道,“还是星遥说的对。她之所以示弱,想方设法接近我,只是需要一个靠山或是傀儡,在达成目的之前,都得隐藏好她的真实身份。” “何解?” 凌无非沉吟片刻,缓步走近沈兰瑛,停在离她一尺半距离处,放低嗓音,道:“卓然从鹏溟岛上,带走过一个人。听那村长的口气,多半是他的女儿。” “鹏溟岛上,也只有村长一家懂得用毒。”沈兰瑛说着,不觉蹙眉,“如此说来,从一开始他与卓然便是同伙,一个假装败逃,一个接近拉拢我们,难怪好不容易探得卓然下落,还要被她破坏。只不过……” “她费尽心机做这么些事,目的何在?” 凌无非认真思索一番,道:“玉煌宗曾遭中原武林驱逐,或许,她只是来复仇的。” “那她需要的靠山,应当是能掌控中原武林命脉的人,”沈兰瑛越发不解,“小遥此前分明已经很信任她,为何还要如此迂回,想方设法接近你。” “或许是因为,她身边有你和其他更为亲近的师姐妹,让她无从下手。又或许,只是广撒网吧。”凌无非说完,正思索着,忽听得门洞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当下飞身越过院墙。 沈兰瑛急跨出半步,还未站稳,便听得墙后传来他一声喝:“史大飞,你在这儿鬼鬼祟想干什么?” 第266章 她心下疑惑,绕过门洞往外望去,只瞧见凌无非拎着史大飞的衣襟,目光冷峻。史大飞则满脸发懵,显然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说起来,昨夜是你把小遥灌醉的吧?”沈兰瑛眸光一紧,蓦地明白过来,“所以那门牌是你……” “别别别,二位大侠饶命,”史大飞吓得涨红了脸,“我我我……” 沈兰瑛气急:“果然是你!” 史大飞还要求饶,却被凌无非另一只手扣住了脑门,迫其转动不得。 凌无非清了清嗓子,沉下脸色,故作凝重之状,盯住一脸惶恐的史大飞,道:“先别忙着求饶。你还知道些什么?一五一十说出来。” “不是……我……我没干什么。”史大飞又懵又怕,“我就是想来看看,您同沈女侠到底和好没有……坏了,她是不是同那个什么叶宗主好上了?” “你这话是何意?”沈兰瑛眸光一沉,“叶惊寒来找过她?” “是啊,就黄昏前那一会儿,”史大飞点头道,“我看见她端着饭菜过来,被那个叶什么给拦住,叫去别院说话。” “然后呢?” “然后啥?”史大飞一拍大腿道,“他们说的话,咱也不敢听啊。” “昨日倒是胆大,连我都算计上了。”凌无非将之往旁一掀,顺带给他肚子上来了一拳,道,“今日倒是怂了。” “是是是……我这……哎?”史大飞揉揉肚子,忽然像是想到何事一般,抬头问道,“那您和沈女侠……” 这话才到一半,便被凌无非一个眼神吓了回去,不迭逃开。 “就这么让他走了?他……”沈兰瑛追了几步,一脸懊恼回头瞪向凌无非,“你就不觉得这人……” “他没那么大胆子。倒是叶惊寒——”凌无非说着,神色倏然变得凝重,“我倒是一直忽视了。” “忽视什么?” “他失踪数月,从回来那天起便一直不对劲。”凌无非仔细思索一番,道,“先是挑唆,散布谣言,再到这两日的事……” “那他会不会对小遥不利?” 沈兰瑛瞧不上凌无非,但对妹妹下山以后认识的其他人,大多不熟识,如今最为信任的半师柳无相不在身边,唯一能够信任的,也只剩下眼前这一位。 “我觉得,他应该已经知道我出来了。”凌无非回身看向拒霜庭里那扇敞开了一半,门锁不翼而飞的客房,道,“你要是什么都不做,反倒让他知道,我们已有了警惕。” “你的意思是,挨个再问一遍,权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沈兰瑛点头,若有所悟,“也好,有话让我去说,毕竟你和他,一向都不对付。” 凌无非略一颔首,忽而蹙起眉,道:“你能设法把他从房里支走吗?” 月光如练,皎然清辉洒满大地。 飞龙寨的弟兄里,刘聪伤得最重,从昨夜一直昏迷到了今日早晨,醒后也是蔫巴巴的,一身大小伤口裹满纱布,活像个假人。 这“假人”到了夜晚,忽然两眼一翻,又倒了下去。史大飞看不过眼,当即气势汹汹去找叶惊寒算账,要他给个交代。罗奎唯恐动起手来吃亏,当即跟了上去。 史大飞一路大步流星,路也不瞧,走过院中,还被树下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小土包给绊了一跤,一个扑腾差点摔倒在地,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又直奔客房冲了过去。丝毫没留意到土包一侧隐隐露出的半片羽毛。 沈兰瑛恰在门边问话,见此情形吓了一跳,当即闪至一旁。 “时寨主如此风风火火,所为何事?”叶惊寒波澜不惊。 “你奶奶的少跟爷爷装蒜,老子弟兄要是死了,就拿你的命来偿!” “哦?”叶惊寒唇角勾起一抹嗤笑,“那就要看史兄的本事了。” “你有话好好说,出什么事了?”沈兰瑛拦住史大飞,道。 “阿聪昏死过去,这会儿已探不到呼吸了。”紧跟而来的罗奎忧心忡忡道。 “我同你们去看看吧。”沈兰瑛说着便要往外走,却被史大飞拦住。 “老子可管不了那么多。”史大飞指着叶惊寒道,“伤是他给弄出来的,就该负责到底,在这推四阻三,算什么英雄好汉?” “大哥,推三阻四。”罗奎小声提醒。 “我管你个一二三四五六七!”史大飞把脖子一梗,道,“你小子敢不敢同我过去?” “有何不敢?”叶惊寒淡然展颜,伸手一指院门,道,“请——” 院外,落月坞随行门人闻得动静纷纷聚拢而来,也都跟上了脚步。一行人浩荡走远,转眼,放鹤斋内已空无一人。 一身墨绿衫袍的凌无非悄然翻过院墙,刚一落地便被树下那处突兀的土包吸引了目光。 凌无非走上前去,俯身拾起那片雁羽打量一眼,好奇俯身,刨开土堆一角,不想还没怎么动作,便见一只雁爪从薄土下弹了出来,诈尸一般。 他本能退后两步,却觉疑惑不已。 叶惊寒的住处,为何会有只死雁? 他下意识丢了手里的羽毛,快步抢入屋内,却在枕边看见一样熟悉的物件——一只青玉双环绞丝镯。 此物乃是沈星遥所有,曾在鹏溟岛上遗失,又被林双双捡到,物归原主。昨夜缱绻之际,他还摸到此物在她手腕上。 凌无非的心登时悬了起来,退后两步站定,却觉肩头被人一戳,本能回头,却被一只陡然伸来的手重重捂住口鼻。 第267章 第151章 桐生井底寒叶疏(二) 与此同时,前边院里已然吵作一团。沈兰瑛虽也到场,却未插手争执,只是默默立在墙角,余光不经*意似的扫过瑟缩在墙边的文晴,眸底飞快拂掠过一丝凝重。 史大飞见刘聪仍旧昏迷不醒,不依不饶揪着叶惊寒的衣襟非逼着他给个交代,紧随而至的几个落月坞门人见状,赶忙上前相护,却被叶惊寒拦了回来。 叶惊寒不紧不慢拨开史大飞揪着他衣襟的手,径自走到刘聪床前,俯身查看,探过鼻息后,并指连点他胸前膻中、中府二穴,不多一会儿,便瞧见他慢悠悠睁开了眼,恍惚看着围在眼前的众人发呆。 “罗某记得,叶宗主曾许诺,定会救出昨日在地宫设局害我家弟兄无辜受伤的幕后黑手,给我等一个交代。”罗奎说道,“可直到现在,叶宗主似乎都未对此有何举措,难道这所谓的‘交代’,只是徒托空言,到此便算了结,再无下文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一少年闻言怒道,“不过一日光景,就算是天下第一的神捕,怕也没这么快逮出凶手吧?何况此事与万刀门息息相关,背后定还牵扯了其他。你要如此等不及,那便自己去查呀!” “这……”罗奎一时语塞,半晌方道,“小兄弟说得不错,现在说这话,的确着急了些……” 然他话音刚落,便听得院中传来一清朗的男声:“罗兄何必急着自省?怎么就不想想,没准此事从头至尾,便是这姓叶的自编自演,精心策划的一出好戏?” “简直血口喷人!”落月坞一众门人愤而回头,只瞧见一道着淡青衣衫的人影信步跨入小院,赫然是凌无非。 史大飞暗自吁了口气,罗奎的神情也逐渐转为平静。 “凌少掌门,”羽连秋跨出一步,神情凝重道,“您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我有说错什么吗?”凌无非走至小院正中站定,望向叶惊寒的目光里夹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嘲讽之色,“今日申时前后,叶宗主可曾见过什么人?” “这院子里的每个人,我都见过。”叶惊寒不慌不忙,神色平静如常。 “可叶宗主便不觉得,昨日同在这儿宿下的,还少了一个人吗?”凌无非眸底倏地透出几分凌厉。 “少人?”院内众人闻言,纷纷张望起来,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高声喊了一句,“沈女侠呢?她去哪儿了?” 文晴扶门瞧着此景,眼底飞快拂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诡异颜色。其余人等似也明白了什么,纷纷朝凌无非望来。 凌无非气定神闲,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大大方方摊开手掌,将手中之物展示在众人眼前——一只玉质剔透,光润如膏脂的青玉双环绞丝镯。两环交错的缝隙里还印着一丝风干发黑的痕迹,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息。 “这是小遥的镯子!”沈兰瑛惊呼出声,“你在哪儿找到的?” “这就得问叶兄了。”凌无非翻过手掌握住即将下坠的玉镯,高高提起与视线齐平,目光穿过镯心,直视叶惊寒双目,眼中嘲讽、笑意、轻蔑之色悉数褪尽,只余冷厉,“这只镯子,昨日还在她手上戴着,为何今日会在叶兄房里出现?” “什么?”一飞龙寨中弟兄闻言失声高呼,话音未落,又赶忙将自己的嘴给捂了起来。众人诧异不已,一时面面相觑。 玉镯与其他手势不同,轻易不会离身,而今出现在此,上头还沾着鲜血。凌无非拿着它,又将矛头指向叶惊寒,对于在场大多人而言,着实突兀。 叶惊寒却未表露半分异样,待他说完,方不紧不慢开口:“凌兄方才是说,这玉镯在哪?” “叶宗主,您该不会是耳背吧?”史大飞满面狐疑朝他看了过去,“他说这玉镯在你房里呢。” “哦?”叶惊寒轻笑出声,抬手指向凌无非手中玉镯,“可眼下这玉镯,却是在凌兄你的手里——你拿着这只玉镯,却无任何旁物佐证它曾在我房里出现过。岂非是说,我只需拿一件别人的东西,说是从你手中得来,便可随意栽赃陷害?” 此话说得有理有据,众人听了,个个面面相觑,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绕是尹听霜先反应过来,看了看叶惊寒,沉默片刻,转向凌无非道:“此番宗主陷入危难,是我自作主张同连秋去寻沈女侠求援,并未得任何人授意,不知凌少掌门是不是听了谁的挑唆,以至对宗主生出如此误会。” “就是,”适才同罗奎争执过的少年也开口道,“随便拿件东西便想无赖我们宗主,凌少掌门是否对此太过儿戏了?” 凌无非面色不改,将玉镯收入袖中,淡淡说道:“可事实却是,今日申时前后,后厨伙计才见过星遥。转眼她又在后院被叶宗主拦下,不知去向。既然叶宗主是今日最后一个见到星遥的人,不妨同我们说说她的去向?” “我没见过她。”叶惊寒道,“我已说了,我见过这院里的每一个人,唯独没见过她。” “你放屁!”史大飞大声嚷嚷,“老子今日分明看见你在那个什么……‘水雨轩’的院子外边把她叫走了!” “诸位,”叶惊寒不觉嗤笑出声,“这家客舍,何曾有过叫作‘水雨轩’的别苑?” “大哥……”罗奎忍不住扶额,“那叫‘凝露轩’。” 史大飞尴尬不已,犟着性子把脑袋一梗,道:“叫什么地方老子不管,反正老子就是看见了!你这厮素来就蔫坏,之前打着帮沈女侠的名字把咱们兄弟骗去山里关起来,又打伤了老子的弟兄,定是你把人给关了起来。说!你把沈女侠弄哪去了?” 第268章 “叶宗主。”沈兰瑛沉吟片刻,缓步走向人群正中,对叶惊寒道,“史寨主这话,并非是现在才说出口。而是在半个多时辰前便告诉过我。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请凌公子去你房中查看。” “听兰瑛姑娘的话,可是已确信我伤害了星遥,还刻意隐瞒她的下落?”叶惊寒反问,“可是兰瑛姑娘,就连江湖中人奉若天下第一,昔日的武林盟主都敌之不过的人,我叶某人荷兰泪等通天本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将她带走?” 言罢,他转向凌无非,眼里忽地多了几分戏谑:“不过叶某倒是听说,凌兄早在多年前便与飞龙寨一干人等相识,史寨主的证词,究竟是真是假,恐怕只有凌兄你才知道了。” “奶奶的,你说什么玩意儿?”史大飞想事从不过脑,肚里长着直肠子,半点听不得这种诬赖言语,一时勃然,一掌重重拍在亭廊扶手上,指着叶惊寒骂道,“老子一看你就知道有问题,弟兄们,甭管三七二十一,都给我上!” 飞龙寨中众人武艺虽然不济,但个个都是讲义气的好汉,听到史大飞这话,立时便将叶惊寒等人围了起来。落月坞下门人亦不相让,纷纷围拢而来,挡在叶惊寒周围。 凌无非瞧见此景,神情越发显得不耐烦,当即踢起一颗石子,反手以剑柄击飞。 石子破空,声利如刃,然而所飞去的方向,却并非指向叶惊寒,而是躲在人群外围的文晴。 第152章 桐生井底寒叶疏(三) 一股奇异的香气顿时蔓延开来,很快充斥满整间庭院。院内几乎所有人都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立于原地,凝滞不动。 文晴被石子击中右肩,狼狈跌倒,又很快站了起来,转身便跑,却觉颈上一凉,回首却见凌无非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手中长剑,已然架上她颈项。 一丝惊异从她眸底飞快掠过。 “难怪那日洞中毒气,并未侵蚀于你,原来是有了这等本事,竟能百毒不侵。”她冷笑说着,别过脸去,“看来那些法子,都对你无用了。” “月姑娘打算几时给他们解开?”凌无非余光一扫受淡香影响的众人,淡淡问道。 文晴听见这个名字,脸色立变。 凌无非目光淡然。 “我只是受人胁迫,没有法子。”文晴口气稍缓,道,“并非故意……” “也就是说,姑娘承认自己是鹏溟岛上的人了?”凌无非对她始终怀有戒备,三尺长剑仅以剑尖贴于她颈侧,不敢离得太近,“我家人登岛时,有幸见过令尊的手段。姑娘这身用毒的本事,恐怕还在卓然之上吧?” “你抬举我了。”文晴道,“我并不知道你把我当做谁,但我只是家在海边村落的一个渔女。所有的一切,都是卓然给我的。”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文晴神色镇定,“他把我抓去,要我设法取得你们的信任,届时再同他里应外合,将你们一一除去,好让他坐稳天下第一之位。” “就他这点本事,意欲登顶中原,得杀多少人才够?”凌无非嗤之以鼻。 “我不知他怎么想,但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文晴说着,眸色忽转,多了一抹媚色,轻盈展开双臂,盯住他双目,道,“你不是想要解药吗?过来搜啊——” 凌无非听到这话,面色倏地一僵。 文晴却咯咯笑了起来,眼底不时流转的风情,与平日那般故意装出的柔弱模样,判若两人,言语之间,双手已扶至领口,转眼已将外衫褪至肩头。 凌无非眉心陡地一沉,下意识移开目光,瞥见邻院墙头一晃而过的清影,神情倏而释然,即刻收了剑。 文晴得了机会,转身飞快跑出月门。却在片刻之后,传回“咚”的一声门响。 凌无非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收起佩剑,穿过门洞走了出去。 月光攀越高墙,爬上树梢。暗夜下的阴影笼罩范畴,越发收拢。 沈星遥从倒地的文晴怀中找出一只则装着灰色的药粉的锦囊,正是她所释毒烟的解药。 众人不知因果,满心疑问,得救之后,一个个依旧茫然不已。 “这位文姑娘,很可能是鹏溟岛上的村民,也就是当初给白伯母下毒那个村长的女儿。”沈星遥耐心解释,“有心接近我等,策划引发混乱,多半只是为了复仇。” “复仇?”众人闻言愕然。 “同族压迫,中原武林驱逐。那座岛不是桃源,只是他们最后的退路,处处都是屈辱,焉能不恨?”叶惊寒说着这话,眸中不觉多了几分复杂的颜色。 “叶宗主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沈兰瑛听得越发糊涂,目光不由得转向凌无非,“那他也是从一开始,便同你们商量好的?” 沈星遥摇头。 原来就在凌无非找到那只镯子时,藏在叶惊寒房中的沈星遥,已悄然踱至他身后,蓦地伸出双手,捂住了他的嘴。 凌无非一个激灵,原当有诈,却嗅到了那股熟悉的芙蓉香膏气息,不觉愣住,缓慢回过了头,瞧见沈星遥好端端站在眼前,更是呆立原地,半天说不出话。 “就知你在房里待不住。”沈星遥不由分说将镯子从他手里夺去,“方才让史大飞在这大吵大闹,把人引走,也是你的主意吧?” “倒不全是……”凌无非脑中思绪混乱,一时理不清眼前所见的来龙去脉,“你怎会在这儿?” 第269章 沈星遥并不急着回答,目光流转,似在思索。凌无非等得着急,也不多说,拉上她的胳膊便往门外走。 “也不是什么大事。”沈星遥脚步稳健,非但没被他拽走,反倒顺手一捞,给他拖了回来,“这出戏还得你来,我可去不得。” “什么戏?” “文晴看出我们三人之间的恩怨,故意出言挑唆,欲引发争端。” “什么恩怨?”凌无非下意识发问,反应过来,却微微愣了愣,“也就是说,她的目的只是想挑起混乱,至于被利用的是谁,根本不在乎?” 沈星遥点了点头。 “可是……”他忽觉心里堵得慌,说话的口吻也多了一丝幽怨,“我来这是因为担心你,你却宁可听他的话,所有事都瞒着我?” 沈星遥张了张口,原想说她被叶惊寒拦下时便以察觉文晴远远跟踪,实无机会筹谋布局,故而仓促行动,可目光一与他对视,便即察觉他眸底幽微的期盼,本能把话咽了回去,转而别过脸,将玉镯塞回他手里,冷不丁道:“趁着人都齐了,你赶去正好。” 他似也察觉了其中微妙,心下不可避免盈满失落,却被理智强行拉回思绪,余光不经意扫过她右手伤口,忽然有了主意—— 听完沈、凌二人转述始末,飞龙寨及落月坞一干门人,方才从云里雾里走出来。 沈兰瑛帮着沈星遥扶起倒地昏迷的文晴。凌无非仍有话想说,却觉有人盯着这头,下意识扭头,只瞧见叶惊寒远远望着沈星遥的背影,眸中似藏了千言万语,却无一字能说。 他想起那只死雁,愈觉出这眼神里的寒意,本待上前询问沈星遥打算如何处置文晴,却见她将人交给了叶惊寒手下的尹、羽二人,全然无视他的存在。 文晴一身疑点重重,暂无其他办法处置,于是只能将她先行押汇她的住处。叶惊寒也安排了手下几名女子轮流看押。沈家姐妹二人也跟着进了屋,刚好瞧见羽连秋不知从何处找出一副能封锁穴道的特质铁拷,拷上文晴双手。 “她不是不懂武功吗?”尹听霜不解道,“还需要用到这个?” “你忘了上回守夜时,被她下毒昏迷的事了吗?”羽连秋道。 尹听霜一听这话,顿时不吭声了。 沈星遥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文晴,心绪忽然复杂起来,想及鹏溟岛上那些因祭祀滥用毒物而死之人,与另外半座岛上什么都不知道的村民们,心下难免生出怜悯。沈兰瑛看出她的犹豫,轻轻拉了她一把,旋即挽过她的手,转身退出房门,沿着长廊走至院墙下,却见菱花窗格之外的相邻小院里,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一袭浅青衣衫浸染月华,清雅却落寞。 “你有什么打算?”沈兰瑛放低嗓音,轻声问道,“若有话要说,我且先回避。” 沈星遥不觉凝眉,话里显有迟疑:“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便干涉。”沈兰瑛黯然叹了口气,道,“只是……不论如何,都莫让自己后悔。” 沈星遥闻言,略一颔首,待她从另一侧院门离开,方迈出步子,朝邻院月下静立的那道身影走了过去。 凌无非对她的一切再熟悉不过,听见脚步声,立时转身朝她望来。 月华轻盈,如水般铺陈满院,迷离惝恍散落二人满身,四目相视,眼里亦是朦胧的月色,辨不清思绪。 “辛苦这么久了,坐下歇歇吧。”沈星遥说着,便自走到长廊一侧长椅前坐下。凌无非见状跟上,半步也不落下,看她入座,立刻也坐了下来。 沈星遥下意识往旁挪了些许,与他拉开距离。 他似也拘谨了,猛然想起这一日多来的荒唐,忽觉尴尬,沉默良久,方岔开话问道:“你说……她会坦白吗?” “未必。”沈星遥道,“此前也不是没暴露过。她很懂得说话,该认的都认,不想认的,自会找话回避。想听她说实话,恐怕得多费些功夫。” “的确如此……”凌无非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也可怜,玉煌宗当年因战乱流离失所的族人同样可怜,命途多舛,机遇不同,做出这样的选择,即便有错,也不过是受命运裹挟罢了。”沈星遥说着这话,不自觉叹了口气,道,“谁又不是如此呢……” “这些年来,你越发宽厚了。”凌无非不由感慨,“说起来都是因我,连累了你不少。” “都是过去了的事了,还提它作甚?”沈星遥莞尔一笑,转头看了看他,眼中隐露惫色。 凌无非与她对视,越发舍不得移开那双眼,勉强勾了勾唇角,笑里却有哀色:“是都过去了。过去的人……也再不可能回来了。” “可惜吗?”沈星遥不躲不闪,平静与他相视,话音一如既往平稳。 凌无非顿觉心下猛一抽搐,苦笑一声,躲闪似地低下头去,眸底已有莹光闪烁。 天际弦月的边似化了,融开一圈光晕,仿佛嵌进夜幕里的一柄弯刀,向下滴着血。 “从前也怨我执念太深,总记着你的不好,以为自己学会了放手,便得全盘否定过去,否定与之相关的人。”沈星遥说着,目光不经意望向长廊尽头月光照不到的角落,一瞬失焦后,转为淡然,“你待我好过,所有的付出,我都会记得。只是既已走到这一步,从前如何,都不重要了。” “我对你的承诺,从很早开始便做不到了。”凌无非黯然阖目,自嘲般一笑,“又怎谈得上‘好’?” 第270章 沈星遥听到这话,忽觉心下隐隐作痛,垂眸凝神片刻,忽转向他问道:“到了现在,还要再说这些吗?” “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何七年同生共死,到头来还是落得今天这般。”他虽有不甘,话音却平静,“思来想去,只觉得是自己的错,若我当年不是那么脆弱,也不用连累你割舍放弃那么多,哪怕……哪怕少踏错一步,也绝不至于如此。” 沈星遥心下刺痛,蓦地别开目光,望向廊外远天。明月映入眼底,一轮皎白当中,恍恍惚惚,仍似有他的影子。 她忍着伤心,喃喃自语:“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一语感慨,恍若一团火花四溅开去,猝然点燃他深藏心底深藏许久的怅恨与困惑。 凌无非霍然抬首,眼眶早已泛红,颤抖着唇开口,一字一句问道:“为何?” 第153章 桐生井底寒叶疏(四) 夜风愈凉,吹得光秃秃的枝条不住摇晃,摇得月光斑驳,落了凌无非满身。一如他此刻的心,支离破碎。 他站起身来,难以置信望着她的眼,话音微微颤抖:“为何你总是不肯承认过去七年所经历的一切?难道从头至尾,相守相伴,所历生关死劫,一句‘不如不相识’,便可当做从未存在?” “我只是不想你沉湎于此,为了不可能再继续的感情,反复自责哀悼。”沈星遥眸底压着哀色,话音却很平静。 “我几曾沉湎过去?”凌无非说着这话,眼色越发凄凉,仿佛被这遍及全身的苦痛抽干了力气,话也变得断断续续,“我只是可惜,可惜这七年……拼尽全力,依旧与你擦肩;可惜苦等三年,受尽煎熬,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 “那便别再想了。”沈星遥说着,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 “这话,你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凌无非颤声质问。 沈星遥听见这话,喉头忽地一梗。 他越发泄气,眼色更添悲凉:“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在强迫自己面对既成的事实……我留不住过去,更留不住你。只恨自己当年一步踏错,多生那些执拗,迫得你以情蛊逼我开口,以致到了今日,不剩半点余地。” 沈星遥仍旧望着廊外庭中空无一人的角落,默然不语,心下已成一团乱麻。 她原只想劝止他的试探,却不曾想说得越多,反令彼此沦陷更深,一时之间只想尽快逃离此间,仓促站了起来,转身便要走。 “可我想不明白,”凌无非望着她冷漠的背影,黯然问道,“既已动摇,这般逃避,又是为了什么?” 沈星遥阖目深吸一口气,强按下颤摇不定的心绪,佯作镇定,道:“你无需揣测我所想,只需知道,你我缘分已断,无论从前还是往后,没有任何一件事需深究。”言罢,不等他回答,已然迈开大步离去,背影决然而冷漠,没有丝毫留恋。 只剩他一人,满身落寞,扶着廊侧木柱,黯然阖目,痛悔不已。 沈星遥从他视线中脱离,脚步越发匆促,直奔沈兰瑛住处,一敲开门便道:“姐姐,我们搬走吧。” “走?”听到这话,沈兰瑛十分诧异,“现在就走吗?” “对,”沈星遥重重一点头,“立刻搬走。这里的一切本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如今人都已抓住了,便更没必要留下。” “可是夜里出城,也赶不了路啊。”沈兰瑛一时茫然,“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什么都无所谓。我只想离开这儿,去哪儿都行。”沈星遥说完这话,攥紧成拳的掌心,已然浸满汗水。 “那……”沈兰瑛看出她眼里的坚决,虽有顾虑,却并未反驳,即刻收拾好行装,同她一道,悄然离开客舍。 殊不知在背后,月光照不见的角落里,一双眼正静静注视着二人。 是叶惊寒。 他入地宫前那日,便给桑洵传了信,算过脚程,这几日便该到了,于是出来与门人交代一番,回往放鹤斋途中,恰望见此幕,不禁停下了脚步。 她终究还是走了。 不仅是他,那个曾经拥有过的人,注定一生执念也将落空。 某种莫名的愧意与卑鄙的快感占据了他的心,杂糅一处,并不好受。 —— 夜幕郊野,风吹云低。 一队人马宿于江畔,稠墨般的浓云一缕缕散去,天光大亮。 桑洵走至门人牵来的那匹浑身雪白的宝马前,翻身跨上鞍鞯。 马儿眸色清亮,浑身一根杂毛也无,竟是数月前沈星遥从光州出走时,未能带走的晓微。 冬风吹拂郊野寒林,冰凉的气息里夹着淡淡的草木香。在这草木气息中,隐隐约约还夹带了一丝铁锈味,仿佛鲜血的腥气。 桑洵眉心微动,当即勒马停下。身后门人见状,陆续停步,紧随在他身旁的少年见他打的手势,即刻翻身下马,循着那一丝微渺的血腥味,绕过前方遮挡视线的老树,一转眼便被下垂的茂密枝条遮住了身影。 不过一会儿,那头传来他的声音:“桑尊使!您快来看——” “这是看见什么了?”桑洵不禁嘀咕,一个翻身下了马背,一展手中折扇,悠然掀开林叶,只瞧见眼前草地里逶迤着一道半干的血痕,一路延伸至一丈开外的树下,洇开一大滩狰狞的血泊。 血泊之上,赫然坐着一人,大半张面容都被披散的乱发遮住,斜瘫着身子倚在树底,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第271章 少年门人取下佩刀,用刀鞘撩开遮住那人面门的乱发,只瞧见一张双目紧闭的年轻面孔。 桑洵立刻认出了这张脸,诧异唤出一个名字:“段逸朗?” …… 野风吹遍山石枯树,逐云赶日,吹入须江县城。天光如水般倾泻,铺满请贤居后院。 一阵风顺着衣襟皱起的褶子灌进凌无非脖颈,他猛然惊醒,左右张望一番,适才发觉自己昨晚竟伏在院中长廊外的座椅旁睡了一夜,双臂被枕得麻木,腰背也跟着发僵,费了老大劲,才勉强舒展。 他懵然站起身来,拖着还未完全恢复知觉的双腿缓步穿过庭廊,回往住处,途经沈星遥原先所住的凝露轩时,实在按捺不住涌动的心绪,探头看了一眼,却在其中觉察出一股不同于以往的死寂。 凌无非心下浮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原地伫立许久,方鼓起勇气上前推门,只瞧见空荡荡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连同她的行装。 他心头一悸,当即转去前院寻伙计问询,方知姐妹二人已在昨夜退了房,连夜离去。 “是有何急事吗?”他追问伙计,心下却不可避免地联想起自己那番失态之言。 伙计茫然摇头。 凌无非见他这般,一时不知该如何。那伙计还有活干,见他不多说话,便告辞走开,只留下无措的他。一番思量后,因此举突然而感担忧,仍旧决定出门去寻,岂知到了门外,正撞上同门人交代吩咐的叶惊寒。 “凌兄这般锲而不舍,怎的至今不见成效?”叶惊寒冷不丁揶揄。 凌无非听出他话里有话,眉心倏地一紧:“你看见了?” 叶惊寒嗤笑不答,别过脸去继续同门人说话。 凌无非立觉不爽:“喂……” “我看凌兄还是趁早放弃吧。”叶惊寒皮笑肉不笑,“她们没有危险。倒是有一事奇怪——夜间城门紧闭,就算能出得去,月黑风高也不便赶路。连多住这一晚都不肯,想想是在躲谁呢?” “你倒是能说会道。”凌无非脸色陡地一沉,“可我再如何,又哪比得过阁下使尽阴损手段,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言罢,即刻扬长而去。 日出东升,阳光洒遍大街小巷。 须江县最南面的小客舍,格局虽小,却收拾得干净清爽。 沈兰瑛一早起来便收拾好了行装,来到沈星遥房前,却见她独自一人坐在院里发呆,于是试探唤了她一声,却见她毫无反应。 “小遥。”沈兰瑛摇了摇头,缓步走到她身旁坐下,挽过她的手,道,“昨夜走得匆忙,你还没说想去哪里。柳叔近日都在照料卫副掌门的伤势,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回去。你若觉得,在这儿呆着心烦,咱们便叫上阿碧和双双,一同回昆仑山,可好?” “她们……现如今还同白掌门在一处吗?”沈星遥浑噩扭头,望着她道。 沈兰瑛阖目摇头,不觉发出一声长叹。 “姐姐……” “其实从离开鹏溟岛那天起,我便觉得你心绪不宁。”沈兰瑛不住叹息,“小遥,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可以坦诚相告——事到如今,你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沈星遥摇头,低眉不语。 良久,她才缓慢开口:“我一直以来,都是想到什么便立刻去做,绝不犹豫,也定能坚持。可这一次……” 她说着这话,不觉伸手掩面,心绪越发烦乱不安:“我是不是很没用?” “人是血肉之躯,又非冷铁浇铸,自然会有七情六欲。”沈兰瑛摇摇头,道。 “昨夜他问我,为何要逃避,我想了一夜才明白。”沈星遥苦笑不止,“那段最煎熬的日子,始终都是我心里拔不掉的刺,只要一朝不忘,我会一直记住他不爱我的模样,为此耿耿于怀……何况这一生漫长,谁也无法保证彼此不会改变,若我这一次选择回头,往后遇上同样的事,又当如何?既然迟早都要分开,又何必虚耗光阴?倒不如现在痛痛快快做个了断。” “可是放手,便算是放下了吗?” 沈星遥苦笑摇头:“我既放下过一次,再重新放下,应当也能做到。” “倘若放不下呢?” 沈星遥听到这话,目光凝滞一瞬,不觉笑出声来,眼中却尽是自嘲。 她极力想摆脱脑中那些纷乱的思绪,却觉头痛欲裂,良久,终而低下头,无力开口:“那就当做,是我认命了吧……” “所以不论是走是留,你都不会快乐,对吗?”沈兰瑛眉心渐沉。 沈星遥没有答话。 天边雁阵穿过层云飞远,划开一线耀眼的白。 院里风停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渐近。姐妹二人听见声响,几乎同时愣住,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抹淡青色的身影。 “星遥。”凌无非的话音分外温和,缓步走到她跟前,单膝蹲下身来,目光诚恳,“我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第154章 缘结不解心无定(一) 凌无非从今早发现沈星遥离开请贤居的那一刻起,便已乱了心神。他追出客舍,却不知当往何处去寻,一家家客舍问来,早过了开城门的时辰,几乎已不抱希望。 由于一时失态,他又失去了她,彷徨在往来人群里的身影,也变得越发狼狈,走过一处街角,迎面遇上拥堵的人潮,冷不防被撞到一旁。 第272章 凌无非瞥见那些人手里抱着彩绸灯笼,像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家仆,在筹备灯会庆典,却无暇多顾,只能就着人群缝隙勉强挤了过去,寻至城南小客舍门前时,已露备胎。 这是城里最后一家客舍。 他忐忑不安跨过门槛,向柜台后的伙计问询,竟听他说客舍里真有如他形容的这么一双姐妹且还未走,当即燃起希望,疾步奔入后院,行至墙外,刚好听见沈兰瑛唤的那声“小遥”。 凌无非不自觉放缓脚步,停了下来,目光穿过漏窗花槅,望见沈星遥的失魂落魄的模样,呼吸心跳都跟着停了一瞬,此后一字一句,都牵动着他的心,杂乱跳动着,直到看见她黯然轻阖上眼眸,沉声说出那句话—— “那就当做,是我认命了吧……” 一字一句,似都滴着血。 恍恍惚惚,前尘倥偬过眼,一幕幕都似笼着轻烟。近乎缥缈的一声“认命”,似在一瞬间唤醒了他。 他望穿她满眼的彷徨备胎,顷刻了悟——原来直到今天,他都错了。 而且错得离谱。 凌无非定了定神,飘忽不定的心忽*然平稳了下来,缓步穿过月门,笔直朝走到她跟前。 姐妹二人不约而同抬眼。沈星遥看见了他,眸色依旧恍惚,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你也……”沈兰瑛诧异起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仍在发愣的沈星遥,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做。 凌无非对她略一点头,似是希望她能给予信任。旋即在沈星遥跟前单膝蹲下,目光恳切道: “星遥,我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你想说什么?”沈星遥眼色懵然。 沈兰瑛轻轻一摇头,转身退出小院。 “是我太迟钝了,”凌无非笑得略有些局促,“现在才知道,给你带来了那么多困扰。” 沈星遥听到这话,眸光微微一颤,望向他的眼里多了几分诧异。 “我也不是没有私心,”他下意识抠了抠额角,在脑中仓促梳理着措辞,“其实一直以来,都抱着微渺的希望,希望……还有机会,能让你回到我身边。却没想到,反又伤了你一次。” 沈星遥未做回应,心里却挣扎得厉害。 “我真傻。”他故作轻松一笑,心仍在作痛,却依旧强撑着,不敢流露半分伤心,“不管你如何看我,我当想的,都不该是自己,而是如何令你开怀。” 他的话,一如既往温柔,轻而易举便击溃她心底所有防线。沈星遥紧闭双眼,试图掩饰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什么话也不说。 “我答应你,”他将话音放得极轻,生怕她因闭着眼看不见,而误会他话中之意,“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纠缠不放害你为难。此后天高地广,自在逍遥。我也绝不会再打扰。” 沈星遥轻轻一点头,仍不敢睁眼。 “只是……我能不能……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凌无非见她还低着头,又往下弯了弯腰身,认真打量她的神情,小心翼翼问道。 “……你说。”沈星遥缓和稍许,眼睑微颤着睁开,露出闪着莹光的眸子,恰对上他真挚澄澈的眼眸。 她下意识抿住了唇。 “我想……能不能请你再给我一日时间。只要一日就好。”凌无非的心异常不安地颤动,仿佛随时都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就像最初相识那般,什么也不必做,只要让我在你身边,我想……” 他担心这请求太过非分,越发感到惶恐,说到一半便已哑了声,却还是忍着心痛,继续说下去: “我只是想给这七年,一个体面的收场。当然,若你不肯答应,我也……” 他不敢再说下去,只默默咽回后边的话,暗自消化这苦楚。 “好。”沈星遥微微一点头。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就这么答应下来,深藏心底些微的期许凝聚成小小的欢喜,在尘封许久的角落里,绽开一抹生机。 乍然风起,拂乱二人额前细碎的发丝。发梢沾了泪水,顷刻被风吹干,不留一丝痕迹。 “那……那明日一早,我来接你?”他仍旧小心翼翼,话音轻而笃定。 沈星遥点了点头。 然而天不作美,夜里子时未至便下起了雨,绵绵密密,一丝丝悄无声息落地,溅起透明的水花,在黑暗里开了又败。没有色彩的纷华靡丽,只开给自己。 沈星遥醒时,才刚寅时过半,窗外的天都还黑着。她茫然起身坐在镜前,脑中恍惚不知想着什么,直到看见天色亮了起来适才回神,捋平额前鬓边的乱发,抓过一旁的行囊翻找一通,指间触及一片平整细腻的绣花,忽然愣住。 这是她一年多前刚回光州时定制的衣裳,齐胸穿着的朱红洒金三裥裙,裙头绣了大朵的芙蓉。因绣娘风寒误了工期,等到做好送来,人已出了远门,于是一直搁置着。直到二人决裂后,她回光州下了战帖,白落英亲自派人给她送去那些未曾带走的衣裳。 而这一身最不适宜行走江湖,工艺形制都颇为繁复的款式,也被夹在了中间。 沈星遥深深吸了口气,将这身衫裙拿了出来,仔仔细细换上,解开脑后圆髻梳理平整,换成温婉大方的样式。黑发红裙,唯独缺了首饰妆点。 她这才想起那支被她摔断的玉簪,心下蓦地一阵抽搐,抬眼望向窗外,仍是一片迷蒙。 这片迷蒙里,还有一人撑伞等在客舍围墙之外,望着有她的方向。几道院墙隔绝了视线,却让心底的期盼越发浓烈。 第273章 凌无非未到寅时便已等在这里。他念着这一天,始终无法入眠,从落雨那刻起便悬起了心,恐她反悔,恐她淋雨,唯恐这一夜的间隙里横生千万变数,将他与她隔绝千里外。 他只有这一天,哪怕天地倾塌,也拦不住他奔向她的脚步。 凌无非眼见天色在这乌蒙蒙的雨幕里始终不得亮堂,越发犹豫起自己该何时进门才好。寅时太早,卯时似也早了,但若再等到辰时,似又太迟。就这么踌躇着,脚步却先动了,不知不觉已到门前,甫一抬眼,视野里蓦然多了一抹朱红色裙裾,灼艳如火,烫得他移不开眼。 “星遥……”他望着眼前人,渐渐发痴,直到听她唤他名字,方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将手中的伞举过她头顶,目光仍旧在她身上,挪不开半分。 “你怎么一直看着我?” “不,我……”凌无非被她这般打扮惊艳,好半天说不出话,闻言一时失措,从头到脚又打量她一遍,方踟蹰说道,“我记得这身衣裳,是你刚回金陵那天……” “合身吗?”她打断了他的话。 “合身,”凌无非用力点头,“很好看!” 沈星遥莞尔一笑,心底隐隐约约的那些不安尽已放下,坦然牵过他的手,温言说道:“走吧。” 凌无非脑中一空,由她牵着下了石阶。雨势反倒小了,碎星般零零落落。 二人皆不说话,沉默着穿过长街。渐渐地,最后一滴雨水落尽,远天划开一弧流虹,绚烂夺目。 街市也变得热闹起来,自昨日筹备灯会的街口为始,往四面八方延伸开去的好几条街都已装点起来,张灯结彩。小摊小贩聚集,各色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凌无非匆忙收了伞,护着沈星遥穿过街市,路上还买了她爱吃的点心塞到她手里。沈星遥见他还记得自己的口味,心下感慨万千,这迟疑是否该说些什么,却听得一阵悠扬的乐声,扭头望去,正瞧见一队扮作神仙的伶人乘着花车,游街而来。 “无非,”沈星遥满面欣喜指指花车,“你还记不记得我刚认识你那会儿?才下了玉峰山,便被易容的谢辽跟踪,那日街上也有一辆花车,还因为我们几个在路上你追我赶受了惊呢。” “好巧。”凌无非静静看着缤纷的花车从眼前经过,前后左右俱是欢呼的人山人海,然而除了她的声音,没有一句听得清楚。 他觉得自己也该欢喜起来,却怎么也挥不去即将到来的惶恐,是他无法奢求并肩的未来,不敢深想的明天,唯一能够紧握的,只有当下这一刻。沉思良久,深深吸了口气,收起无尽的忐忑,回身对她笑了笑,暂且将这些烦乱思绪抛开,陪她走街串巷,尽情玩乐。 “高一点,再高一点……哎呀……三支都中不了,你真笨!” 东街射箭的摊子前围满了人,看着那个没能射中彩头后箭靶的年轻男人被女伴数落,嘿嘿直笑。沈星遥拨开人群,见那女子目光始终在箭靶前的一只布偶身上流连,遂上前道:“这位姑娘,我帮你吧。” 那女子愣了一愣,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沈星遥却已付了银钱,拿起弓箭。竹箭离弦,飞梭破空,剑尖无比精准地穿透布偶上方的环扣,稳稳扎入靶心。 女子不由惊呼:“好箭法。” 沈星遥展颜一笑,将摊主递来的布偶转赠给那女子,看她锤着同行男伴胸口离开,心头不知怎的掠过一抹怅然。 “喜欢哪个?”凌无非温润的话音响在耳畔,瞬间将她思绪拉了回来。 沈星遥无意识往摊位上撇了一眼,目光不经意落在最高处那个箭靶前的攒珠发簪上,伸手摸摸空无一物的发髻,莞尔笑问:“你觉不觉得,这里缺了点什么?” 凌无非了然一笑,将弓与小贩手里剩下的两支箭都接了过来。 双箭齐发,一上一下都正中靶心。另一支箭射中的靶子,下方摆放的彩头,是一枚小小的铜铃。 围观人等齐声欢呼,无不艳羡,也不知是羡慕二人的身手,还是彼此相视时眼底不经意流露的珍重。 摊主笑呵呵送上彩头,同时递来的,还有一枚拴着红绳的绸带。 “这是什么?”沈星遥接过绸带,疑惑问道。 “这是我家主人特设的彩头,凡射中箭靶者都有。”摊主笑道,“姑娘可以把心里的愿望写在这上头,挂到前边城隍庙里的灵柏上。”说完这话,即刻回转而去,继续照应起其他客人。 沈星遥听了这话,却不动作,只是转过身去,遥遥望着不远处城隍庙前的那株参天柏树。 “怎么了?”凌无非不免疑惑。 “你还记不记得,我刚回来那年,去观音庙里上香求签,门前也有这样一棵树?”沈星遥弯起的唇角略带苦涩,“香客都说,心愿挂得越高,便越是灵验。我仗着轻功,把那天的红绳,拴在了树顶,被接引僧人说是投机取巧的偏道。” “不过随口一说,天下心愿不遂之人那么多,也不见得都未拜过神仙。”凌无非温言安慰。 “你可知我写了什么?” 凌无非摇了摇头。 “愿此一世,和合双全,江湖昌盛太平。”沈星遥说着,摇头而笑,眼中隐有自嘲之色,“至斯无一得偿,终是我贪心了。” 凌无非心头一颤,话也哽住,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第274章 她捏着彩绸的手倏地松了,一腔难以言说的心愿随着被风卷起的绸带飞向高空,一双眸子显而易见地黯淡下去。 良久,她淡淡道了声:“走吧。” 街市人潮雨凑云集,二人穿过长路,却无一人开口说话,热闹的人声与安静的彼此,仿佛互不相同的两个时空,古怪地交错。 “其实最初决定离开,只是觉得被这段感情牵绊住了脚步。尔后时日长了,却发现这所谓的阻碍,并不存在。”走至街口,沈星遥忽然开口,“我本就是个无欲无求之人,此生唯一专注之事,不过是在武学之上,一步步精进,看看自己究竟能走多远。其余虚名浮利,或是从未被你牵绊过的自由,不过是我自己的取舍,本就没那么在乎。” 凌无非没有说话,只默默捏着赢来的攒珠发簪与铃铛,走到她跟前停下,为她别上发簪。铜铃被他握在掌心,随着他轻柔的动作,发出轻灵的响声。 “那串铃铛,早就不在了吧。”他的话音很轻,说完已将托着铃铛的掌心摊开,递到她眼前。 沈星遥无声接过,紧紧攥入手心。 “灯要入夜才好看凌无非说着,展目望向街边屋檐下一长串花花绿绿灯笼,眸间多了一抹怅然,心却生出一缕莫名的期盼,愿今日的太阳再也不会落下。 却未能如愿。 一日光景飞快,从过了申时起,二人眼中笑意便一点点淡去,与天边西斜的落日,一起坠入暮色。 夜里,戏台歌舞唱罢,二人离了看席,走上繁华的街市,周身笼着锦丽灯辉,赤橙黄绿交映,却似失了魂。 “什么时辰了?”沈星遥忽然问道。 凌无非的呼吸明显迟滞了一瞬:“亥时……快过了吧。” “还这么热闹?”她抬眼展望人潮,看着檐下摇晃的灯笼,心也跟着飘飘摇摇,“真好……” 她忽然留意到他空空的双手,不禁问道:“你的伞呢?” 凌无非怔怔低头,见早晨带来的伞已不知被遗忘在了何处,哑然失笑。 “该回去了……”她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朝他望来,眼底春秋轮换,澄澈光影转瞬已老,不知沧桑几许,“往后……记得爱惜自己,莫再为了旁的事,劳心伤神。” “愿得河清人寿,且以喜乐,且以永日。”他凝视她双目,一字一句道。 沈星遥没有说话,只静静转身。 “遥遥。” 她心头一惊,倏地回头。 “我能不能……再抱抱你?” 沈星遥有些尴尬地一笑,只觉适才脑中那抹飞快浮掠而过,却又落空的隐秘期盼实在可笑,随即大方上前,展开双臂,下一刻,便被他揽入温暖的怀抱。 空气仿佛凝滞,时间似也在这一刻停止,恍惚日月流转,星霜移换,似都与他们无关。满街锦绣繁华中,人潮汹涌里,二人紧紧相拥,谁也不先开口,谁也不先说放手。 不想却被几个追跑打闹的孩童迎面撞上。 凌无非下意识护了沈星遥一把,将她拉到一旁,等回过神来,才发觉怀中已无她。 再也回不去了。 “那我……这就回去了。”沈星遥的话音很轻,说完便似失了魂,匆忙走开。他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斑斓灯火掩映的她的身影,脑中空空。 她走得很慢,却还是越来越远。直到那身影快看不见了,他才慌了神,拔步疾追,远远的,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停下,远望,又见她远了,仓皇抬腿跟上。 他跑跑停停,离她丈余远的步距,声响都被往来人潮鼎沸的人声淹没。 她缓慢前行,从灯火辉煌处走向僻静,心始终沉浸在莫大的失落里,渐渐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见夜市通明灯火绚丽的色彩。漫长的路,无数次回头的冲动,都被理智压下,直至客舍门前。 沈星遥难得露出了笑意。 她终于可以回头了。 也只有在这里回头,才不会看见他。 才能彻底死心。 这可笑的念头,令她唇角颤动起来,憾然回身,却蓦地愣住。 第155章 缘结不解心无定(二) 沈星遥愕然发现,凌无非就站在她身后丈余距外。泛红的眼眸满是错愕。 远方灯火如昼,遥映一双人影,相对无言。一时间往事幕幕席卷而来,如狂风骤雨冲刷过脑海。 沈星遥不自觉抬腿,却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声音断断续续,颇不利落。她略一蹙眉,循声望去,只瞧见一匹毛色雪白的高头大马,半身染血,跌跌撞撞朝她奔来。 “晓微?”沈星遥大惊失色,当即飞奔上前。名作“晓微”的马儿瞥见旧主,当即发出长嘶,脚下一崴,猛地向旁跌倒,头连着脖颈,都往她身上压去。 凌无非紧跟在她身后,赶忙扶稳她的身子,同她一起小心扶着马儿跪坐在地。 “它怎么会在这儿?是你带出来的?”沈星遥满心疑惑,问完这话,便即转过身去,仔细查看起马儿身上的伤口。 “你走的时候没带上它。它便跟着我娘,一起去了泰山。”凌无非道,“刚好那时碰上你去黎阳救人,便跟着落月坞的人走了。” “你是说,它一直都在落月坞?”沈星遥不由蹙眉,“可方才它跑来的方向,明明是城外啊。” 凌无非略一思索,道:“我昨日出门寻你前,刚好听见叶惊寒同他手底下的人交代何事,我走得匆忙,没听太清楚,只依稀听见了‘接应’之类的字眼。” 第275章 “接应……”沈星遥似有所悟,“的确,发生这么些事,身旁人手不够,的确见绌。如今这般看来,只怕是回来的人出了意外。” 言罢,她立刻警觉起来,当即站起身道:“你回去通知他们。我到城外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一个人?”凌无非艰难托着马头,试图令它起身,却以失败告终,听见这话,立时紧张起来,蓦地抬头道,“太危险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沈星遥摇头道,“我现在就出城,你去叫上姐姐,顺便看看晓微的伤。”言罢,不等他回答,便即循着地上的血迹一路疾纵开去,飞掠过无数树顶,终于寻得那股浓郁血腥气息的源头。 夜色下的林野,月光细碎斑驳,照得一地横尸淋漓破碎。沈星遥瞧见这般触目惊心之景,不由得悬起了心,却只能强压下心底的不安,掏出火折吹亮。 火光给死寂的冬夜添了一抹亮色,却召不回远去的魂灵。沈星遥俯身一一探过众人鼻息,眼中遗憾愈增。却在这时,忽地听到一个游丝般的呼救声,从她身后茂密的松林间传来:“救我……救救……救我……” 沈星遥心弦骤然绷紧,刷地站起身来,往林中看去,只瞥见一只染血的手挣扎着往外伸来,而在这只手的后方,赫然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往呼救的那人身上扑倒。 她即刻出刀,没有半点犹豫,却觉刀锋所触,颇具钝感,全不似寻常人的血肉。想起鹏溟岛上所见妖物,这一刀去势颇为决绝,直接将那“人影”懒腰斩断,削成了两半。 然她上前一看,却蓦地僵住——被她一刀劈中的“人”,竟已经面目全非,手脸都已长成树皮形状,除了能看出个头不矮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属于“人”的特征,更遑论分辨男女。 而趴在地上那个挣扎着往松林外爬行的人,也终于抬起了头。 虽沾了满脸鲜血,却依旧能辨认出他的容貌。 “段逸朗?”沈星遥震惊不已,然想起此前地宫所发生之事,心生顾虑,向后退了一步,蹙眉问道,“你可是本尊?” 段逸朗已无力回话,只颤抖着伸直了手,袖口因惯性下滑,露出布满疤痕的小臂,仿佛有万千条蜈蚣爬在上头,分外狰狞。 沈星遥看着这些疤痕陷入沉思,脑中飞快回溯数月前在洪湖水畔被贺尧拦路时的情景,依稀记得那厮手上似乎也有这样的痕迹。正想着,却听得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手中火折的光也飞快跳动起来。 她顿觉头皮发麻,飞快回声,竟看见那一地的尸首,一个接一个的站了起来…… …… 当得到消息的叶惊寒带人赶来时,眼前只剩一片狼藉。 断成两截枯死的“树人”,满地七零八落身手分家的尸体。 “怎么会……”尹听霜惊惧睁眼,下意识捂住了嘴。 叶惊寒神情严肃,掏出火折吹亮,俯身查看起那些尸首的身份,口中默念出那些人的名字:“清风、雷云、阿邺……桑洵在哪?” 凌无非低沉的问话从他身后传来:“你当初带人去云梦山的时候,没把该杀的人都杀干净吗?” 叶惊寒闻言,眸光陡地一沉:“你想说什么” “这是她的刀法。”凌无非指着一旁松树躯干上留下的白色刀痕,道。 “你不是说她早就赶来这了吗?”叶惊寒说着,站起身道,“许是她留下的。” “不管蛹人也好,本尊也罢。小遥他人呢?”沈兰瑛话中隐有怨怼之意,“当时你们就在客栈之外,为何不能叫上我一起?偏让她一人……” “这是她的意思。”凌无非语调虽还平稳,心下焦灼却不输于她,当即顺着一地凌乱的血迹和脚印寻找起沈星遥的去向。 其他人等也纷纷行动起来,陆续安葬完那些尸首,往附近山道岔路一条条寻去,终于嗅到几许生人的气息。 凌无非一马当先,走在人群最前边,听见前方山洞内的细碎声响,当即加快脚步奔入其中,还未站稳,便觉脖颈一凉,紧跟着便听见一声熟悉的低喝:“谁?” “星遥?”凌无非试探开口,轻轻推了推架在他脖子上的刀。 洞内没有生火,一片幽暗,唯一能够辨别敌我的只有声响。沈星遥听见低唤,方收了刀。凌无非也从怀中找出火折,嗤的一声吹亮。 沈星遥就站在他跟前,衣裙都染了血,裙摆被她撕下一条,扎在腰间,以方便行动。一旁的地上,还躺着个半死不活的人,赫然是失踪数日的段逸朗。 凌无非一时愣住,指着他问道:“这是……” 其余人等也都陆续进了山洞,见此情形都愣了一愣。沈星遥叹了口气,摇头说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赶到的时候,人都死的差不多了。还有个像人又像树的怪物,追着段逸朗不放。” “我好像看见了。”沈兰瑛道,“会不会和你们在岛上见的一样?也是中了特殊的毒,或被寄生了什么东西?” “应当是了。”沈星遥叹道,“还有更古怪的是,那些尸首,全都‘活’了过来,想要杀我。” “莫不是同岛上密室里的残尸一样?”凌无非眉头紧锁,“你在他们身上,看见那些虫了吗?” “天太黑了,我看不清楚。”沈星遥摇头道,“那些尸首行动的模样,倒与当初所见很是相似。体力用之不竭,对精力损耗极大,我又找不到源头,只能砍去他们的手脚。不过……” 第276章 她说着这话,眼神逐渐黯然:“当中好几个人我都认得,实在是……” “我已命人将他们安葬。”叶惊寒的眸子里没有一点光,“你没看见桑洵吗?” “他也来了?”沈星遥一愣。 “晓微这些日子一直跟着他。”叶惊寒道。 沈星遥沉默良久,缓缓摇头。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来的?他究竟是哪边的人?”羽连秋皱起眉头,指着段逸朗道,“别的不好说,可今日的事情,肯定和他有关!” “先把人带回去吧。”叶惊寒摇头,已无力叹息。 子时已过,县城夜市已关。一行人走在寂静的长街上,周遭一切都陷落在浓墨般的夜幕里。 沈星遥这才想起今日的抑毒之药还未服食,这才掏出随身携带的白瓷小瓶,倒出一粒,咽入口中。 凌无非见此情景,愈觉心头像被大石压着,喘不过气。 就在众人快要走到请贤居所在的那条街口时,忽然嗅得风中飘来一丝血腥味。 沈星遥像是想起何事,回身扫视一眼叶惊寒身后随行之人,倏地蹙紧眉头:“你们都出来了?那文晴……” “不是还有飞龙寨的人吗?”羽连秋不解其意,“就算卓然带人闯进来,他的那些手下,不也就那么点三脚猫工夫吗?” 沈星遥略一摇头,当即飞奔而起,众人见状紧随其后,竟见客舍前门大开,店内掌柜伙计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生死不知。通往后院的薄帘映着攒动的人影,打杀声响不断。 沈星遥想也不想,当即提起裙摆,奔入后院。 叶惊寒下意识伸手拦住欲追随而去的门人,鼻尖微微动了动:“地上撒了酒——” 然他话音未落,便听得“蹭”的一声响,一道火光自梁上起,沿着房梁木柱。顷刻燃起长龙,在众人面前横截出一道火墙。 火光映在众人眼里,噼里啪啦蹦出滚烫的星子。凌无非眸光一紧,顺手撕下一段衣摆,抄起一旁桌上不知是谁喝了一半的茶水倾倒其上,纵步翻过火墙,直奔后院而去。 第156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一) 客舍里的每间屋子,都已被提前浇上了烈酒。酒气渗入缝隙,遇火即燃,顷刻蔓延开来,窜上房顶,噼里啪啦喷出雨点般的火星,伴随黑烟弥漫。 沈星遥察觉起火时,人已到了后院,回头显然不及,循着越发清晰的打斗声翻过围墙,脚下踢到一物,听见滚动声,低头看去,却发现是只素舆的轮子。 她心里飞快掠过一丝疑惑,不等细细思考,便听见周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抬眼一看,只瞧见无数人影不断从火光交缠的缝隙间钻出来。 冲天的火光照亮他们的脸,大多竟是她熟悉的脸孔,有的是飞龙寨的弟兄,还有的竟是数月前在许州城里为难她的万刀门手下。 他们无一例外,瞳孔俱已失焦,没有呼吸,分明已不是活人,即便被火燎开头皮,流出暗黄的脓水,也无任何知觉。 沈星遥震惊不已,眼见其中一人伸长双手朝她面门抓来,当即拔刀出鞘,一记“断”势斩断那人臂膀。活尸由毒虫控制,无知无觉,如同上了机扩的偃甲,不住朝她攻来,哪怕被火烧着,也依旧毫无顾忌往前冲锋。 她每斩下一刀,都觉良心煎熬,忽见一只带尾的肉虫从其中一人手腕断口蹿来,迅速旋身,刀尖挑向毒虫,一力甩入火中。旋即飞身而起,一招逼退群尸,快步踏过众人头顶,翻身跃至廊前,不顾熊熊烈火,奔向更深处。 她怀着微渺的期冀,只盼能在此间找出还活着的人,却不断陷入新的活尸包围,在这其中,她见到了刘聪,见到了毕明,甚至还有飞龙寨的二当家罗奎。 沈星遥一路挽刀疾斩,几乎用上全部真气,以极其刚猛的劲力震退一众活尸,夺路狂奔,跑过无数间几乎一模一样的庭院,终于在一间火势稍弱的房门外,瞥见里边有个立着的人影,当即三步并作两步,一脚踢开房门,却被眼前情景震慑,愣在当场。 眼前只不过是一具被长刀钉在墙上的尸首,刀刃贯穿胸腹,透骨扎入墙体,胸腔外只留下一截刀柄,尸首肩部,头颈、手脚还残留着被昆虫啃噬过的痕迹,脸也只剩了半张,勉强还能辨认出身份。 “史大飞……”沈星遥楠楠摇头,实在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忽听得噼啪声中传来低沉的脚步,回头跨出门槛,只瞧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缓慢挪近,佝偻着脖子,干瘪的身段,竟是卓然。 他仍有气息,眼里泛着浑浊的光,低沉喘着粗气,看见沈星遥的一刻,涌起相当的惊惧与杀意,几乎出于本能,提气弹跳而起,双手合握住刀柄,猛力朝她头顶劈来。 沈星遥挽刀便挡,却听得一声寒刃没入血肉的呲响,眼前转瞬多了一抹裹满鲜血的剑锋,从卓然后心刺入,前胸掼出。 卓然的刀还没来得及与她手中锋芒交会,便已脱了手,丁零当啷掉在地上。 在他身后,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一袭青衫磊落,手中长剑光华流转,浩气凛然。 火光照亮他的面孔,一双眸子分外澄澈明亮。 “你怎么也来了?”沈星遥忽地愣住。 “你没事吧?”凌无非迅速拔出长剑,快步抢至她身旁。 “我没事,可……”沈星遥看向轰然倒地的卓然,心情复杂,“他可能……是这院子里唯一的活口了。” 第277章 凌无非一时没反应过来,倏地低头看去,见卓然两眼圆瞪,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闯了祸,下意识问道:“那……还要救吗?” 沈星遥没有答话,俯身探了探他鼻息,无奈摇头,再抬眼时,却见凌无非将用茶水浸透的布片递到她手边。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出去再说。”他扶起沈星遥,将布团成一团捂住她口鼻,双手牢牢扣紧她两肩,迎着越发猛烈的火势往廊外奔去。 此刻熊熊烈火已将整个客舍的房屋尽数包裹,火舌舔舐着墙与地面,散发出灼热的气息。沈星遥见凌无非被浓烟呛得咳嗽,立时将他手里那块布撕开,一分为二,递给他一般,死死握住他的手,一路狂奔,十指紧紧相扣。 “你见到文晴了吗?”她含混问了一声。 “没有。”凌无非飞快一摇头,“发生这么大动静,没准……咳……便是由她策划。” “我看不像。”沈星遥眸光笃定,“卓然是她同伙,若此番是为营救,早就……” 她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头顶半截被烧断的房梁便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凌无非赶忙揽过她腰身,仓促避开,回身看向后方,只见火光夹道,几乎已将长廊每个角落都吞噬殆尽。 眼见长廊屋顶将倾,沈星遥将心一横,从他怀中脱出,横刀纵力一扫。只听得一声巨响,廊侧拦路的木柱围栏顷刻碎成无数飞屑,裹着火花四散开去。 她猛力拉了身旁人一把,在长廊坍塌的一瞬跨入院中仅有的一小块空地。 县城客舍人手不多,左右侧门平日都是锁着的。二人所在之处,远离后门,要想离开,只能穿过一幢二层的小楼去往前厅。他们刚一踏入楼内,便听见一阵巨响,脚下地面也跟着颤动起来,四周横梁随之坍塌,将二人团团包围。 凌无非摸着手中布片已干,目光迅速在周围搜寻一番,找到一只盛了水的茶壶,即刻拿了过来,又从衣摆撕下一片更大的布,将之打湿,换下沈星遥手里那一块。 “出不去了……”沈星遥心弦绷紧,“你不该来的。” “来都来了,就别说这些了。”凌无非打湿另一块布,却不急着捂住口鼻,而是将她拉至身*旁,靠在一起,免得她被一旁木柱上缠绕的烈火灼伤。 “这么大的火,你就没想过自己吗?” “从你离开我那刻起,我这条命便不重要了。” “荒唐!”沈星遥蓦地回身朝他望来,“你怎么能为了我……”话到一半,不觉凝噎。眼前人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低头捧起她的脸,在她唇瓣印上一吻。 他凝望她双眼,迎上她眼底飞快掠过的一抹错愕,温柔而认真问道:“既然今生已无望,若有来世,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话音刚落,一声巨响便已伴随着轰雷从上方传来。 无数雨点自空中追下,纷纷扬扬洒落火场。在此之前,请贤居内的异动已然惊动了周围的商户与居民,纷纷帮着客舍外的沈兰瑛、叶惊寒等人打水扑火。 沈兰瑛见火势久久不熄,想到妹妹可能面对的处境,心头万念俱灰,见得乌云忽至,飘下几滴雨来,麻木的心思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下雨了!”尹听霜高喊一声,“有救了!他们有救了!” 沈兰瑛怔怔望着此景,捧着木盆的手倏地一松,两腿一软跌坐在地。直至被冰凉的雨水打湿了全身衣裳,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 火光明如红日,照得街道亮了半宿,待得众人借助大雨将之扑灭,东方已露初白。 小楼废墟之下,一面矮墙还立着,上方塌下一片墙体,同地面一起与之形成一个三角。阳光被上方纵横交错的废墟分割,零零散散照射进来,勉强照亮这个小小的角落。 凌无非右手扶在砖石断裂处,单膝跪在矮墙前。沈星遥歪头靠墙而坐,正缓慢睁开双眼。二人此刻皆已满身疮痍,衣裳尽是破口,此前在山中受的伤,还来不及养好便又裂开,渗出的鲜血沾了炭灰,泛出污浊的颜色。 昨夜楼板塌下那刻,上方火势已被雨浇熄,然左右仍有余光,断木纵横交错,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出去的路。千钧一发之际,是他护住了她,以后背支撑着随时可能坍碎的斜倒墙面,将最安全的角落,都留给沈星遥。 “你怎么样了?”沈星遥话音虚弱,见他搭在地上的左手边压着一块巨大的木板,眼波微微一颤,问道,“疼吗?” 凌无非轻轻一摇头。 “骗我……”沈星遥眼睫一颤,落下一行清泪,“怎么可能不疼……” 他见她这般,稍稍动了动被压在木板下的五指,顿觉一阵钻心的痛楚传遍全身,不自觉蹙紧了眉。待得痛意稍缓,见她眼中尽是顾虑,方迟疑道:“还能动……当无大碍。” “你只会骗我,”沈星遥话中隐有哭腔,“一直在骗我……你根本舍不得……” “舍不舍得都已舍了……”凌无非每说一句话,都得缓和好一阵,“好在你没事,我便放心了……” 沈星遥伤心阖目,再也抑制不住眼泪,两肩发出微微的抽动。就在这时,依稀听见废墟外传来沈兰瑛呼唤她名字的声音。 她蓦地睁大了眼,嘶声呼喊“我在这儿”,然本就因伤而虚弱的话音,被层层断木碎砖掩盖,根本传不了多远。 二人受困太久,体力所剩无多。沈星遥无数次尝试起身,都以失败告终,听着上方喊声来了又远,所剩的一点点期盼,也摇摇欲坠。 第278章 “别睡……”凌无非见她眼睑颤抖,几欲合上,咬牙强忍剧痛,将鲜血淋漓的左手从木板下艰难抽出,握紧她泛凉的手,轻声安慰,“你会没事的……他们迟早都会找到这儿,往后……你也不用再担心被我纠缠 “你给我闭嘴……”沈星遥颤声喝道,“我不准你死!” 这一声喊颤摇着飘出废墟。正在附近碎石堆前翻找的叶惊寒与沈兰瑛二人,几乎同时听见,飞快奔了过来。 沈兰瑛脚下踩塌,险些跌倒,连忙稳住身子,冲眼前堆积如山的碎砖断木下喊道:“小遥!是你吗?” “姐姐……” 上方二人欣喜若狂,赶忙唤来近旁几个落月坞门人,一道挖掘起来。被压在下方的沈星遥,抬眼以盼,目光越发焦灼。凌无非的目光却始终凝望她面庞,一遍遍描摹过她的眉眼,只想将她的模样刻入心里。 “遥遥……”他扶在墙面的手,缓慢屈起五指,支撑着将倾的身形,对她问道,“我能……再摸摸你的脸吗?” 第157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二) 沈星遥闻声怔住,蓦地看向凌无非。颤动的眼波里倒映出他的模样,发髻松散,垂落满头青丝,凌乱搭在肩头,更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几分憔悴。脸上虽沾满鲜血泥灰,眉目却更胜当初清隽,一如七年多年玉峰山脚下的初见,清朗如明月。 她无力阖目,微微一点头。 凌无非一膝压在地上已久,已然酸麻,半点挪动不开,左手食指骨节已断,每抬一寸,便觉剧痛钻心。 这只鲜血淋漓的手裹着泥灰,仿佛用尽了平生所有力气,才靠近她脸颊。刚巧这时,压在二人头顶的碎砖乱瓦都已清理得七七八八。 众人齐心协力,搬起压在凌无非背后的半截断墙。新鲜的空气随之贯入这个阴暗的角落,吊在胸前那一口气息,也随之倾斜而出。 凌无非两眼一闭,无声栽倒在地。沈星遥见此情形,登时乱了方寸,身子一歪摔倒在他身旁,却已顾不得周身伤痛,颤抖着伸手探向他鼻尖,察觉到那一丝微弱的气息,泪水顷刻决堤。然而下一刻,便觉眼前一黑,顿时失了知觉。 她在黑暗里沉沦,四周空无一物,耳边只剩沙沙簌簌的细碎声响,像风声,又像雪声。 “我不想令你只身犯险,只想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从在渝州 第1回 见你开始,你对我而言,所存在的意义,便与旁人都不同了。” 话音落地,黑暗如墨晕散,天地茫茫,细雪霏霏若扬尘,她立于琼山禁地敞开的铁门下,眼前的凌无非,一袭青衫立于雪中,衣摆被风雪鼓起,猎猎作响。 他手里拿着那对雕工精巧的白玉铃铛,拴在玉环上的红线随风而动。倏忽钟声响起,余音绕耳,脚下顿起飞尘,平地飞旋铸成高塔。拿着铃铛的人也不见了,只有她迟了半刻才伸出去的右手,和那猝然坠出视线,再也不可及的铃铛—— 风雪不息,却似消了声,耳边只剩下叮铃铃的碎响,一声一声,缭绕不散。 浑浑噩噩中,她胡乱伸出双手,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却被另一只纤长的手握住。 沈星遥猛然惊醒,本能弹坐起身,第一个看见的,便是满脸忧色的沈兰瑛,还有尹听霜等人。 她懵了一瞬,抬眼扫视一眼所在客房陈设,眉心渐渐蹙起。沈兰瑛见她这般,便即说道:“请贤居起火,事情闹得不小。须江县里不能呆了。你昏迷后,我们便联络上了无极门分舵中人,迁来衢州。双双和阿碧在接应掌门和师父的路上,剩下的事,会有人来料理。” “我昏迷多久了?”沈星遥心不在焉听完她的话,立刻问道。 “约莫半个来月。”沈兰瑛忧心忡忡道,“你呛了不少烟,体力耗尽,又受了内伤,我差点都以为……” “那他呢?他伤得如何?” 沈兰瑛被她打断,愣了一瞬,方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谁,想了一想说道:“秦掌门带人来了,说是……要接他回金陵。” “也就是说,他还没醒过来?”沈星遥话音微微发颤。 “这我不知。”沈兰瑛摇头道,“他伤得比你重,断了两根手指。我看柳叔没与他们同来,便给了些药让秦掌门带走,过了这些天,应当也……” 沈星遥听到这话,心下颤动不止,一股强烈的不安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若无碍,会来寻我的……”沈星遥揪心不已,一刻也等不下去,顾不得尚还虚脱的身体,挣脱沈兰瑛搀扶的手,掀开被褥,翻身下榻,抓起衣裳便要出门。 “你都不知他在哪儿呢。”沈兰瑛起身跟了两步,摇头劝道,“你起码得先想清楚,见到他要说些什么。倘若不打算与他和好如初,这般贸然上门,又该如何收场呢?” “他在哪儿?”沈星遥神思混乱,根本没听进她的话,直到穿好衣裳拉开房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不知他的去向,回头问道。 沈兰瑛见她这般,一时无奈,摇了摇头。 冬日的午后,正是一日里最和暖的时候。沈兰瑛深知这个妹妹是何性子,不再出言劝阻。沈星遥问出鸣风堂一行所在,跌跌撞撞奔出客舍,穿过大小街巷,一路问询,终于来到秦秋寒等人下榻之处,然到柜台一问,却听里边的伙计说他们昨日一早便已退房离开。 第279章 “昨日?”沈星遥踉跄着退开半步,方勉强站稳。她压下心头忧恐,滤清思绪,继续问道,“那他们身边,是不是带着个受了伤的年轻人?那人走时情形如何?可曾恢复?” 伙计听了这话,神情多了几分复杂,迟疑片刻,开口问道:“请问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沈,”沈星遥眉心一紧,“这是……” “那就对了。”伙计说着这话,弯腰从柜台下抱出一只摔坏了锁的锦盒,推到她跟前,道,“那位姓秦的老先生临走前,同小的交代过几句话,说是等见到姑娘,便将他所说之言,与这只锦盒一同交给姑娘。” 沈星遥闻言凝眉,困惑问道:“他说了什么?” “老先生说:‘心死人在,犹可追矣;人死心在,追亦晚矣。’” “这话什么意思?”沈星遥瞳孔遽然紧缩,心深深坠入谷底,“莫非他已经……” “老先生还让我告诉姑娘,说姑娘就算有心,终归放下更好。毕竟天高路远,姑娘襟怀博大,而非心系一人,若就此驻足,实在遗憾。”伙计继续说道,“与其日后相看两厌,互生怨怼,不妨趁早抽身,以免作茧自缚。” 沈星遥被这话说得犯起糊涂,绝望的心底又生出一丝莫名的期冀:“如此说来,我所问之人到底……就算他们不肯说什么,临走时把这东西给你,你定也看见了,难道就没看见……” 伙计闻言露出难色,想了一会儿,又将锦盒往她面前推了寸许,道,“要不,姑娘还是先看看这只盒子吧……” 沈星遥越发想不明白,迟疑片刻,方端起锦盒走到一旁空座上坐下,小心翼翼打开盒盖。 盒内的缟色绒布面里,放着一本书册,封面写着《寻梦录》三字。 她认出这是凌无非的字迹,心头一紧,缓慢翻开第一页,只见白底红线框内,一排排字迹工工整整,以手记口吻,记录着七年前的旧事—— 乙酉年六月初十,小暑。春暖风和,日光烨烨。余欲舟济玉峰下,于水边遇丽人,乃吾与星遥之初见也。遥欲涉而恐水,以苦船不敢独渡,遂同舟。舟行河上,忽起风浪,舟人相告“鱼仙为之祟也”。遥不信邪,取鱼叉镇之,险落水,甚愕险渡河。余甚钦佩,扶其登岸。遥不与吾言,一人入深山中。本谓不复见兮,心有所遗坠。然阴差阳错,夜于山中遇匪。遥过而相救,如神兵天降。余心甚慕。 沈星遥看罢此页,翻阅的手不自觉发出颤抖,于是又往后揭了几页,竟见其中所记录的,俱是当年二人相识后漂泊江湖,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 手记页脚尚新,并无翻毛黄字,厚度足有半寸之余。当中笔迹尚可嗅出些许墨香,显然是近几月内书成。分明不是旧物。 他写这些做什么? 沈星遥的心蓦地揪紧,将手记从锦盒内拿出,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只见上头写着几阙诗,自也出于他的手笔: 昆山梦晓月阑干,羽盖霜风逐夜还。 芙蓉花冷香销尽,前尘浮世一夕耽。 汉江水远涛山阻,蟾宫千尺恨难攀。 匪石未转飘萍散,重头业已隔海川。 昆山晓梦,沧海迷蝶。芙蓉花露,匪石无转。字字句句,书尽悔恨,显是他恢复记忆后,一字一句雕琢而成,将一幕幕追不回的前尘旧梦,尽书笔下。所珍存的不仅仅是过去,更是一场黄粱好梦,一生追悔不尽的遗憾。 这当是凌无非的随身之物,又怎会经由秦秋寒之手,通过伙计转交于她? 沈星遥的心跳得厉害,下意识站起身来,却又跌坐回去,愈觉四肢乏力。 “这是那位秦老先生交给你的?”她颤抖着举起手记,对方才与她交谈的那名伙计问道,“究竟是他要把这给我,还是这手记的主人不想要它了?” 伙计听了这话,默不作声低下头。 “所以他还活着对不对?”沈星遥说着这话,不觉红了眼眶,“是他想放下,还是又一次忘了我?” 伙计闻言沉默,良久方对她浅浅拱手施礼。沈星遥心知再也无法从他口中问出什么,苦笑摇了摇头。心下一片茫然,已浑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木然将手记放回锦盒,紧紧抱在怀中,起身离开,走出门时,却被门槛绊住,跌扑摔倒。 本该支撑住地面的手,却本能收回,死死护住怀里的锦盒。 第158章 匪石未转两心同(一) 瀫水浪涛奔涌不息,两岸青山相对,峰峭崚嶒,莽莽苍苍。 凌无非在船舱醒来,甫一睁眼便觉头疼愈烈,不及坐起,便又重重仰倒,背后撞上床板,发出钻心疼痛。 他痛苦地蜷缩起身子,缓了许久方恢复意识,听着从紧闭的窗外不断传来,心生疑惑,迟疑片刻翻身下榻,缓缓走到窗前,正待开窗,却听得门响,紧跟着是一声充满疑惑的“师兄?” 凌无非满头雾水,蓦然回头,见宋翊端着汤药站在门前,身后则是低矮船舷外滔滔不绝的江水。 他不由愣住,指着门外风景问道:“我这是在做梦吗?” 宋翊十分认真地摇了摇头。 “我怎么会在这儿?”凌无非说完,刚放下手,便觉肩背漫开一阵钻心的疼,连忙伸手扶住。 宋翊听到这话,微微蹙眉,似在梳理思路。 凌无非不等他开口,又问道:“星遥呢?她在哪儿?伤得重不重?” 第280章 一连串的问题,听得宋翊不知从何答起,认真想了一会儿,方道:“这是在回金陵的路上。沈姑娘同其他人都还在衢州。她伤势比你轻些,当无大碍。掌门交代过……” “等会儿!”凌无非显然没有耐心听他讲述前因后果,直接打断道,“她们人都还在衢州,我回金陵干什么?还有……” 他留意到屋角的行囊,是他去往龙门山前,留在崇明的包袱,中间瘪了一块,显然少了东西,于是上前查看,摸得正中一片空空,大惊失色,回头冲宋翊问道:“里边那个盒子呢?” 宋翊面露难色,迟疑片刻道:“掌门看过盒子里的东西,已托客舍的人转交给了沈姑娘。” “可那盒子上了锁。他怎么能……” “盒子落在地上,摔断了锁。”宋翊说道,“掌门的意思是,事已至此,该当有个了解。若再无休止下去,只怕会……” 凌无非听到这话,登时怒了:“谁让他替我做主的?我都……” 他心绪烦乱,懒得多做解释,当即便往舱外奔。宋翊见状连忙跟上:“师兄,你这是……” 言语间,凌无非已跑至舷边,扶栏往下望去,见江水滚滚奔流,不由愣住:“这是到哪儿了?” “刚过了兰溪县,再往前便是寿昌。” 凌无非闻言蹙眉:“不是要回金陵吗?从衢州出发往遂安、歙县北上,不是更快?为何要走瀫水绕这么远的路?” “许是……” “师父这是怕我中途逃走吧?”凌无非蓦地回头,直视他双目,道,“可瀫水不到金陵,中途还是得下船,如此大费周折,还不是一样的结果?等会儿……” 他话到一半,忽地反应过来,喃喃自语道:“等那手记到了她手里,让她误会是我……到时我岂非一点机会也没了?” 想到此处,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当即便往底舱入口奔去——江水汹涌,唯一能从船上离开的法子,便是动用底舱应急的小舟。 宋翊一时犹豫,追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凌无非伤势不轻,一路跑得跌跌撞撞,惊动了不少师兄弟,纷纷上来拦他。宋翊见状,再次跟了上去,顺手一拉。 可他拉住的,却不是凌无非,而是阻拦他的同门郑峰。 “宋师弟,你这是……”郑峰眼见拦路的同门一个个被凌无非掀去一旁,不由问道,“若被掌门知道,岂非……” “掌门问责我担着便是,让他去吧。”宋翊看着凌无非的背影,神色凝重。 江潮激荡白沫如盐。九天云潮亦似水波,暗流汹涌。 云海尽处,天色依旧阴沉,一如沈星遥此刻心境,暗如尘灰。 她独自坐在房中一日有余,将那本手记从头到尾看完,心境从波澜起伏,逐渐变成一滩死水。 这本手记所载,事无巨细,涵盖了这些年来二人携手经历的一切,字里行间,更有他经历每一幕时的心境,所有欢喜悲愁,爱憎忧乐,甚至有些连她自己都记不清的小事,也都写在当中。 沈兰瑛端着汤药,推开半掩的房门,见她满目怅然呆坐桌前的模样,捏着汤药的手,五指不禁往内扣了扣,沉默片刻,方跨过门槛,走到她身旁放下汤药,道:“你伤势并未完全复原,还需多加休息。一再为此劳心伤神,给自己落下病根可怎么办?” 沈星遥没有答话,只是拿起一旁的锦盒,翻来覆去看着,指尖数度抚过断锁,怅然自语:“为何会断呢……特地上了锁,当是悉心珍存之物,又为何会如此……” “你有没有想过,”沈兰瑛怒其不争,忍不住道,“他故意准备这件东西,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天。等到你又放不下,再无法忘怀他的时候交给你?否则如此私密之物,为何要让你看见?” “可他不会是……”沈星遥下意识回头,话到一半,戛然止住,与她相视的一双眼眸,当中愁绪仍旧未散。 “我不知他是怎样的人。”沈兰瑛义正词严,夺过她手里的锦盒,放回桌上,继续说道,“我只知道他伤了你的心,让我最重要的妹妹夙夜难寐。你分明已经躲开,分明叫他放手,他却不依不饶抵死纠缠,令你进退两难。” 她颇为愤懑地拿起手记,作势要撕,窥破沈星遥眸中不舍,又叹了口气,无奈放回原位,拉起她的手,道:“小遥,不论如何,如今你们之间显然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可能。你答应我,重新振作起来,我会陪着你,重新把他放下,好吗?” 沈星遥强打精神听完她的话,略一颔首,显然心不在焉。 “段公子已在外面等你很久了。”沈兰瑛道,“你要不要见见他?” “你说段逸朗?”沈星遥恍恍惚惚想起此前对他的承诺,微微一点头,道,“话说回来,他那天……” “你总算想起这些事了?”沈兰瑛端过汤药看着她喝下,旋即拉过她的手,一道往门边走,道,“听段公子说,卓然的人闯进地宫将他劫走,并留下一具蛹人尸首做幌子。他在被押走的途中,自己逃了出来,遇上桑尊使带人经过,本以为能够脱身,却不想反连累了他们。” “那桑洵的下落,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吗?”沈星遥问道。 沈兰瑛摇了摇头,神情略显失落。 “我还有很多事没想明白——”沈星遥说着,手已摸到门边,却又收了回来,转身对沈兰瑛道,“姐姐能帮我传个口信吗?” 第281章 “你说便是。” “等朱师姐她们把师父接来,以我的名义,召集所有门派,就去……就去楚州,万刀门曾经的‘总部’汇合。时间……定在腊月结束前。”沈星遥道。 “好。”沈兰瑛说完,不免疑惑,“那你呢?” “我想任性一次。”沈星遥阖目,深吸一口气,道,“找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很重要吗?可与万刀门之事相关?”沈兰瑛眉心一紧。 沈星遥却摇了摇头,扭头望向西方,沉默许久,方开口道:“只是了我一个心结,很快就回来了——” 她要去的地方,远在千里之外的复州。 宝刹庄严,佛塔高高矗立,塔顶华珠,散放万千佛光。 沈星遥敬香参拜,退出大殿,走至殿旁廊下单手静立的心白跟前,双手合十,微微躬身施礼。 “施主有礼。”心白躬身还礼,微微侧身,给一旁的小和尚们递去眼神。众僧陆续退下,不久之后,端来一只盖着金布的托盘,回返沈星遥跟前,双手递上。 沈星遥缓慢揭开金布,看着其中断了两只环扣的白玉铃铛,静默无言。 “那日施主将铃铛遗落寺中,贫僧捡到时,便已是这般。”心白道,“施主曾将此物视作心结,不肯带走。如今来取,可是心中已有了答案?” “我的物件,我当自行处置,本不该劳烦几位师傅。”沈星遥拿起铃铛,道,“如今我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故而取回。也为寺中添上香火,愿小师傅们万事平安。” “佛曰: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心白悠悠一点头,道,“也愿施主诸事顺遂,平安无虞。” 沈星遥双手合十以礼,又道:“还有件事想请教小师傅。素来香客求告祈愿,总听人言说‘心诚则灵’,若以行动示诚,当如何做?” “既是‘心诚’,自然论心,而不论迹。万事皆由心起,做与不做,神佛自有感知。” 沈星遥闻言,凝神思忖良久,合手微微施礼,旋即转身,大步离开。 礼佛敬香须在晨间,她早早地来,也早早地离开玄灵寺。走出复州城时,不过午时过半。从东城门出,往东北方向而行,所去方向,正是金陵。 他将过去七年种种念想尽还了她,她也要将他所赠之物归还,了断妄念,重拾平静。 城外野地广阔,不骑马,不施轻功,一日能行之路寥寥,到了夜里,仍在荒郊。她大伤初愈,脚力不比从前,每走几个时辰就得停下歇一歇,到了夜里,因在林中不便生火,只能继续前行,寻找可露宿之处。 不想天公不作美,炸响一道惊雷,迫得她不得不加快脚步往外走,免得受地势连累,遭了雷击,慌慌张张跑出林子,只听得密密的水声,不待寻至山泉处,雨便下了起来。 沈星遥随手抹了一把糊住视线的水珠,哑然失效。 当年动用轻功,将愿望挂上树顶,有人说她借助外力,用心不诚。如今诚心祷告,一步步走去这心结始处,以诚开解,却受天阻。 究竟要怎么做才对? 冬雨寒凉,将她浑身浇透,洇入里衣鞋袜,一点点掠走她的体温。沈星遥走出很远,都没找见能避雨的地方,体力越发不知,忽觉膝下一软,跌扑下去。竟不曾想,脚下是块松动的岩石,受此重压倏然松脱,连带她一齐滚落斜坡。 沈星遥惊呼出声,下意识伸出的手,忽地触及一片柔软,下一刻,便被一只温暖的手坚实地握住。 第159章 匪石未转两心同(二) 沈星遥借着天边闪电的光,看清眼前人的模样,愕然睁大双眼,不等回过神来,已被他打横抱起,转至安全之处放下。 双脚刚一落地,她便一把将眼前人退开。 凌无非被她推得一个趔趄,还没来得及站稳,又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头脑一阵嗡响,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沈星遥却不理会,转身便走。 “星遥!”凌无非赶忙跟上,一面着急解释道:“你是不是拿到那本手记了?那不是我要交给你的,我……” 听到此处,沈星遥脚步倏然顿住,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巧一声惊雷响起,她似被吓住,当即环臂搂过他的脖子。 凌无非被她搂得一愣,半晌方才回神,却不敢抱她,试探问道:“你……几时开始怕打雷了?” “我是怕你说了违心话,遭雷劈还得连累我。”沈星遥咬牙说完这话,推开他便要走。 “你等等我,遥遥。”凌无非再次追上她,道,“我写那本手记不是为了别的,是听柳叔说过,我随时可能再失去记忆。我怕日后再出差池,又把你忘了,所以才把过去的事都记下来……” “你我义绝多时,还要记着我做什么?”沈星遥仍旧自顾自往前走。 “我当然不能忘了。”凌无非一路小跑,匆忙跟上她的脚步,“当初就是因此失去了你,岂能……” “你扪心自问!”沈星遥当即站定,猛地转身朝他瞪了过来,指着他道,“我是因为你失忆才离开的吗?难道不是因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我,令我无法自处?” 她指着他的鼻子,每质问一声,便往前走一步,凌无非也被她逼得不得不往后退。 “是你一天到晚躲着我,也是你在我每次想同你好好解释时推三阻四。是你谁都不信,看谁都不顺眼,还把所有一切都怪我一个人身上,把我丢在客舍,不闻不问——”沈星遥步步逼近,眼里几乎迸出火来,见他退至土坡前,差点一脚踩空,一把揪住他衣襟拎了回来,冲他骂道,“现在倒好。我不要你,还一直跟在后头阴魂不散。我欠你的吗?” 第282章 “你听我说,”凌无非顾不上自己一身狼狈的模样,回握住她揪在他衣襟的手,直视她双目,认真说道,“我醒来的时候,船已在瀫水上。等我赶回衢州,又扑了场空,是听店里的伙计说你独自一人来了复州——我一刻都没有耽搁。手记的事我不知情,也从未要用它来膈应你。那只是我自己的念想,自己的回忆,绝不会强加于你。” 沈星遥咬着唇角,别过脸避开他的目光,并不回话。 “遥遥。”凌无非鼓足勇气,握紧她双手,目不转睛盯住她的脸,神情恳切,一字一句道:“我承认是我食言,可我不想放弃。求你原谅的话,我依然不敢说。但我能不能请你,让我留在你身边?” 沈星遥仍旧不言。 “你愿许我来世,却不肯承诺今生。足可见我当初所作所为对你伤害有多深。这个结我若不能亲自解开,对你而言亦是束缚。”凌无非说着,缓缓闭目,深深吸了口气,望向她的眼神,又坚定了几分,“我想解开这个结,不想余生都因错失而遗憾。倘若错过这一次,便再也没有机会对你说这些话。星遥,我不能没有你——”话到最后,他眼角已然泛酸,陷落在夜色雨幕下的面容,苦辣酸甜都不为人见,只有话里那一丝哽咽,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沈星遥仓促甩开他的手便要走开,却隐约听得一声闷哼,回头摸索,察觉他用手捂着胸口,这才想起在请贤居大火来临之前,他便受过伤,显然还未好全。心忽地软了,与他一道在夜雨里摸索探寻,终于找到一处山洞落脚。 凌无非靠着洞壁,颓然弯下腰去。沈星遥摸出怀里用油纸包裹的火折吹亮,这才看清他左胸衣襟下渗透出的斑斑血点,连忙扶着他坐下身来。 她折了洞壁边横生的枯枝充作木柴,生起篝火,翻出怀中伤药,不由分说将他衣襟解开。 凌无非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眼里尽是爱与疼惜,半晌,忽像是想起什么,疑惑问道:“遥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星遥捏着他中衣系带的手微微一滞,继而恢复如常,面无表情扯开衣带,将他上身衣裳蛮横地拽了下来。疼得凌无非眉心一紧,倒吸了口凉气。 “我在玄灵寺里丢了件东西。”沈星遥换回了轻柔的动作,一圈圈解开他胸前纱布,看见本将愈合的伤口一侧打湿翻起的模糊血肉,眼眶忽地一红,“怎就不见好……” “是我这一路瞎折腾,一直没空修养,怕赶不上……”凌无非微微低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醒的时候,已经过了兰溪县,我怕再不找到你,又会让你觉得……” “那就可以不顾性命了吗?”沈星遥瞪了他一眼,话中隐有哭腔。 凌无非没有答话,只是拉过她的右手,翻起查看,指尖抚过那道横在掌心的伤疤,黯然说道:“我那天便憋了许多话*,一直想说却不敢说,怕惹你嫌恶。你所有的彷徨,担忧与不确定,说穿了,便是再也不敢信任我。” “是我不能接受自己选错,”沈星遥捏紧手中药瓶,道,“错一次也就罢了。明知一个答案是错,却还反反复复,走向同一个结果。不是蠢货是什么?” “若非失了信赖,又怎会犹豫对错?”凌无非握紧她的手,执拗着不肯松开,“可正如你所言,未发生过的事,谁也无法保证。即便我知道我绝不会变,如今能给你的,也只有嘴上的承诺,当时当刻,都无法实现……” “我只问你一句话。”沈星遥蓦然抬眼,直视他双眸,目光越过无数纷繁杂乱的思绪,窥破那一抹深藏的不安,“你如今待我之心,究竟是爱的更多,还是歉疚更多。” 他安静回望,良久,发出一声轻叹,摇摇头道:“这个问题,我恐怕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 沈星遥的心倏地一沉。 他忽然变得十分平静,那些诚惶诚恐的思绪,渐渐都收了起来,不疾不徐说道:“我曾经以为,心属一人,当是十分纯粹之事。所有感情,所有向往,十成十里,都只是爱,不会掺杂其他。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作想,在忘记你的那段时日里,才会彷徨不定,质疑所拥有的一切。” “我承认,在恢复记忆前,我极力劝你回头,更多只是想弥补已酿成的过错。当中即便是有喜欢,有在意,短短几个月,一直逃避疏远的日子,也不可能太多感情。”他说这话时,并未回避丝毫,由始至终都直视着她,坦然面对所有,“可在想起你以后,便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沈星遥话中夹着一丝极轻的抽噎声。 “感情不会一成不变,经历越多,所想所感为之增添之色,也大有不同。”凌无非稍稍松了几分握着她的手,拇指指间反复摩挲屈起的骨节,怅然说道,“有人失望越多,攒够了恨,便成了怨偶;有人蜜里调油,日久天长,情意更胜当初。可不论是怎样的感情,在相识之初的那份爱,都不会变少。只是如今多了歉疚,亏欠的多了,反倒令当初的爱,变得微不足道。” 话到此处,他眼眶已泛红,再也按捺不住情绪,松了她的手,手背仓促掩面,避开她的目光,默然垂泪。胸前伤口被风吹得得生疼,却远不及心里的痛。 沈星遥默不作声看着捏在手里的伤药,这才想起什么,拔开木塞给他上药。 “一直没人告诉我,两个人在一起,相知相守,最终会是什么样。”她从袖口撕下一条碎布,同解下的纱布一道在火上烘干,一面说着,“但我现在也不想知道了。” 第283章 凌无非没有说话,呼吸微不可察地停了一瞬。 “那天看你被砖石压着,奄奄一息,我便在想,世事无常,生死往往只在一夕之间,所谓天长地久,又有什么重要?”沈星遥捏了捏纱布上的水渍,道,“相爱之人,所需珍惜的不过眼下一刻。又何必为了不可期的未来,惶惶终日,不得安生?” 凌无非温言微微一愣,蓦地抬眼朝她望去。 她眼中带笑,悉心帮他包扎好伤口,道:“所以……你问我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 凌无非下意识坐直身子,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盯住她的眸子。 “来生我不能许,毕竟,也不知你会变成什么样,我还会不会喜欢。”沈星遥吸了吸鼻子,已然放下伤怀,展颜笑道,“可是今生还没过。至少眼下,我还愿意与你相伴。所以……” 凌无非未料她会答应得如此容易,一时竟未反应过来,等回过神,只觉欣喜若狂,当即拥她入怀。 沈星遥隐约察觉他左肩抽搐了一下,不由蹙眉:“伤口不疼吗?” “不疼……”凌无非用力摇头,眼中喜色全然掩饰不住,“一点也不疼……遥遥,你可知道,这句话我等了多久……” “……活该……”沈星遥咬着唇角,猝不及防掉下眼泪,正滴在他裸露的肩头。 这一点滚烫似乎唤醒了什么。凌无非眉心一紧,当即松开怀里的她,见她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即刻伸手拭去,微微倾身,吻上她的唇。 第160章 匪石未转两心同(三) 雨中万物,似也在这一刻,重焕新生。 沈星遥陷落在他怀抱里,忘情拥吻,灼热的呼吸氤着雨雾蒸散,越发放纵。 洞口一连串细长的雨珠落地,拴着一丝尚未消弭的理智。 她附在他耳边,话音轻盈,恍若云烟:“你的伤……” “无妨。” 洞外雨势愈烈,如溃散的神魂,纷乱坠地,飞溅的水雾如云烟缠绕,映得洞中人影越发朦胧。 一声轻灵的碎响打断了缠绵。凌无非顺手拾起掉在地上的铃铛,见短了半截,不由愣住,还未开口,便被她抢了过去。 凌无非疑惑不已:“几时断的?我记得……” 沈星遥眼色微沉,当即捂住他的嘴:“不许问了——” 凌无非顺从闭嘴,见她还未松手,又点了点头,掌心覆上她温暖的手背。 “我本想把它还给你,”沈星遥怏怏放下手道,“却没想到你会来。” 凌无非眉心微颦:“你当真相信我会一走了之?” “你忘记我的时候,比这还要绝情——” 沈星遥话未说完,唇瓣已被一片温软覆盖。舌尖萦绕着零星的雨雾。周遭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草香。 洞外雨幕依旧,淅淅沥沥的甘霖晶莹下落,润物无声。漫漫长夜,洞中火光却始终不熄。 雨下了一整晚,直至天光方停。熹微的晨光穿过洞口层叠的枝丫,洒入洞中。沈星遥被阳光照醒,意识仍有些迷糊,坐起身来却觉身上一凉,下意识拢起衣裳盖住胸口。 一旁拨弄着火堆的凌无非见状,当即解下氅衣披在她肩头,顺势捞起滑落的藕色抹胸,帮她系上。沈星遥下意识抬眼,正对上他温柔的目光,笑意温暖如初:“饿了吗?” “嗯?”沈星遥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快腊月了,山里飞禽走兽都绝了迹,前边的镇子还离得远,再赶路怕是要饿肚子。”凌无非一面帮她穿上衣裳,一面说道,“要不然,还是先回复州吧。” “可是我想……算了,只是一早上,等会儿吃点东西,再雇匹马吧。”沈星遥想了一想,道。 “你还是没把晓微带来?”凌无非随口问道。 “还回去了。”沈星遥道,“婚事都不做数了,还要贺礼干什么?” “还不做数啊?” “你说呢?”沈星遥见他一副被吓着的模样,噗嗤一笑,系上最后一根衣带,站起身道,“我不喜欢拖泥带水,该了断的,通通了断才好。”言罢,仍然披着他的氅衣,往山洞外走。 “可你就算不用车马,用上轻功也不至于一日才走这么点路吧。”凌无非跟上她,道。 “我不是说过吗?上次祈愿,接引的僧人说我借助旁门左道,不会灵验。” “胡说八道。”凌无非嗤之以鼻,“自己修佛修不到家,倒是喜欢对别人说三道四。” “那你说说,怎么才算到家?” 二人有说有笑,一路往西回到复州,正赶上城门开启。进城后就近寻了个小摊坐下,叫了两碗汤饼充饥。谁知端上来时,沈星遥面前那碗都沉在底下,肉眼只见汤水,另一碗却鼓出汤面,显然份量有差。 “这是何意?”凌无非拦住正转身的伙计,指着只能瞧见汤的那碗,问道。 “是这样,客官,”那伙计回转身来,解释说道,“两碗汤饼份量都是足数的。只是姑娘家吃不了多少,添起来时便先帮二位匀好了,要还是觉得多了,我再……” “是谁告诉你,女人都不吃饭?”凌无非不免觉得这说法可笑,继续说道,“大辟五谷可是要修仙的。怎么,男人便不够格了?” 伙计被他说得直发愣。沈星遥听了一笑,将两只碗掉了个儿,拿过多的那碗吃了起来。 凌无非摇了摇头,松手放了那伙计离去,将少的那碗汤饼端到自己面前。 第284章 “其实也不必说别人,我同他也一样。”沈星遥道,“被文晴表象所骗,一直把她当成被卓然胁迫的对象,若能早些察觉,飞龙寨的人也不至于……” “那日你在火场里,都见过些什么人?”凌无非蹙眉道,“文晴不是一直被落月坞的人锁着吗?她不会武,施展不了毒物,又当如何脱身?” “除非卓然是来救她的。”沈星遥说着,忽而蹙眉,“可也不像是那么回事——若那些被毒物操控的尸首都是卓然手笔,他为何还要亲自入火场?纵火的目的又何在?” “难道……是为了毁尸灭迹?” “那这纵火的时辰,也不对。”沈星遥摇头,“那日我等回到客舍时,火场之内已无活口。卓然尚且清醒,实无必要自投罗网。不然的话……” “眼见,未必为实——”凌无非紧锁没有,“会不会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文晴在掌控卓然,而非卓然掌控文晴 沈星遥闻言,脑中忽然晃过她进入火场时踢到的木轮轮子,忽而恍然:“我明白了,下毒虫操控尸首和带人闯入客舍行凶之人,并非同一个。” “何以见得?” “你可还记得贺尧?”沈星遥道,“不是在英雄宴挑衅你的那个,而是真正坐镇许州的执事——我在许州见到的‘贺尧’,分明是个年过不惑,无法行动的残废。”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火场里有素舆残片。而被虫蛹操控的尸首,就算只剩一个脑袋,也能行动自如,根本无需借助此物。” 凌无非若有所悟:“你是说……”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沈星遥眉心一沉,“甚或是说……文晴的同伙,根本不是卓然。” “怎么又冒出一个……”凌无非小声嘀咕,一筷子下去才发觉汤饼里的料已见了底,抬眼一看,正瞧见沈星遥正掏出装药的白瓷小瓶,即刻倒了杯水,递到她手边。 “多少天了?”凌无非等她服下药后,接过药瓶晃了晃,见当中还有一半余量,略一凝神,道,“柳叔有没有说过,此药用完之后该当如何?” “尽人事,听天命。”沈星遥答得十分平静,“他说他师门有个老法子,能解世间百毒,可是不知那方子放在了何处,得回去找找。” “满中原山里都有他的栖身之所,这得找多久?”凌无非听得目瞪口呆。 “不知道啊,”沈星遥摇摇头道,“他说事已至此,偷得一日便算一日。而且除了寻找古方外,文晴当也知道解法,不是吗?” “可不是她亲口说的无药……”凌无非话到一半,忽然想到文晴满口谎言,当日所说未必是真,便也不再深究,想了一想,脑中闪过灵光,从怀中掏出一件由油布严实包裹好,方方正正的物事来,摊在桌上抠动起绑死的绳结。 “昨夜我就看见了,还以为里面是上次你找人画的那些海图……”沈星遥见他解得实在费劲,当即拔刀横挑一记。 一晃而过的寒光,惊动二人周围食客,呆坐了会儿,纷纷结账逃走。 凌无非手里还捏着断掉的绳结,一时目瞪口呆,半晌方道:“你这是……杀鸡何须用牛刀?” “解开不就行了?”沈星遥拿过油布包拆看,却见当中躺着一本册子,竟是当初朔光等人从吕济安旧居带回的那本手记。 “我让人把撕下的书页贴回去了。”凌无非将手记翻至贴补过的页面,对她道,“那吕济安虽然无耻,医术倒也还算高明。说不准在这里头,还能找出办法。” “真要这么说的话,他都懂得如何解除心蛹,没准……咦?”沈星遥忽然停下翻页的动作,用小指指尖拨了拨夹在内页小孔里的绳结,“这怎么好像沾了墨……等等——” 她放轻了嗓音,两指捻开绳结末端展平,竟发现这绳结并非寻常丝线,而是用一块半寸宽的长布搓成,夹在绑好的死结外,露出半截悬针竖的笔画,显然藏了字迹,旋即两指撑开书页,转了个方向,举至凌无非眼前: “你看。” 第161章 断山幽谷雪尤深(一) 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解开缠死的绳结,取下布绳捻平,才发现当中所记载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相传东周遗民长居海外仙岛,得天赐机缘习得精绝毒术,于二百年前回归中原,自名“玉煌”。然此部族中人,生性狡诈阴险,数十年间害人无数,引得中原武林召集天下医师、蛊师,联手剿之。 中有漏网之鱼,逃入一处与世隔绝的山谷,得谷内避世修行的医门中人相救,却对这座长满奇花异草的山谷心生觊觎,对外大肆宣扬此间奥妙,引发江湖纷争,致此医门覆灭,并借机在谷中扎根。 尔后江湖乱世起,争锋不断,直至山谷崩摧,遁世销声方休。 吕济安为求奇诡秘药访遍群山,偶然寻至此谷旧址,从中得到心蛹,并以此协助恶贼薛良玉收买人心。 “这上边还说,吕济安为探寻此谷隐秘,定居在附近山头。”沈星遥看着布条上的字迹,若有所思,“此处会不会就是当初灵沨说过的‘藏仙谷’?我记得当初,她随朔光等人回返,再也找不到入谷的路。同当年蓬莱的罗刹鬼境,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凌无非双手交握支在鼻尖,沉思片刻,问道:“接下来的事,你可有安排?” “我想找到文晴的藏身之处。”沈星遥道,“至于其他门派,我已让姐姐传了话,将在腊月结束之前,到楚州万刀门旧时总部齐聚,给此事做个了结。” 第285章 她说着这话,缓缓站起身来,却忽觉心口一阵闷痛,当即捂着胸口跌倒。好在凌无非眼疾手快,飞快抢上一步,稳稳将她接在怀里,见她神色异状,越发喘不上气,即刻打横抱了起来,直奔最近的病坊。 他原以为是她体内毒物发作,唯恐医治不及,惶恐了一路。然到了病坊,请医师一看,才发现是误食了毒物。那医师问起她可曾食用过何物,凌无非立刻想起早上那两碗被刻意区别开的汤饼,便待回小摊查看,却被沈星遥按住了手。 “小摊上的伙计同我们无冤无仇,不可能下毒,除非有人暗中跟踪……”沈星遥服下医师递来的解毒汤剂,抚胸舒缓片刻,继续说道,“若是有人跟踪下毒,而不被你我察觉,身手必不逊色,想置我于死地,根本无需用这迂回的法子。” “如此说来,那岂不是……” 沈星遥神色凝重,仔细四村良久,缓缓从怀中掏出那只白瓷小瓶,递给医师道:“这是我每日在服的药。烦请您帮我看看,这瓶子有没有什么问题。” “这不是柳前辈交给你的吗?”凌无非眉心一紧,“怎么可能……” 老医师接过瓷瓶,打开瓶塞轻轻一嗅,又将当中药丸倒出来查看一番,瞳孔倏地一缩,指着瓷瓶道:“姑娘,这瓶子里被人撒了丁香与月季混合的花粉,可致窒息,还有些白色药粉,老夫实在认不出来,兴许……” 听到这话,沈星遥身形僵了一瞬,忽觉头顶一阵眩晕,身子一歪,刚好跌入凌无非怀中。 “我昏迷了半个月,”她攥紧凌无非的衣袖,摇头说道,“养伤期间,一直是姐姐陪着我,她懂得医药,倘若那时便被人下了毒,她定能察觉。” “那你离开衢州前,还有没有其他人?”凌无非小心翼翼扶着她坐稳,温声问道,“同住在一家客舍的,除了你姐姐,还有谁??” “还有……落月坞门人一直未离开,其他的,就只有无极门暗桩派人来过……”沈星遥仔细回想一番,轻轻摇了摇头。 凌无非听完这话,眸光倏地一紧:“你可曾怀疑过他?” “谁?”沈星遥不解其意,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倏地一愣,“你说叶大哥?怎么可能……” “可从一开始,不就是他先透露了卓然的手段,还出言挑拨你我的关系?”凌无非神色越发凝重,“倘若只是因为对你有何想法,当年那么多机会,为何从无作为?” 沈星遥听了这话,神情变得复杂。 凌无非似也觉得自己过于武断,有些心虚地避开她的注视,道:“只是猜测,无实据论证,也不好妄断。” 这时一旁的医师已将掺杂了花粉的药丸丢弃,点数出所剩不多的干净丹药,擦拭一番,重新换了一只干净的瓶子装好递了回来。凌无非顺势接过,轻轻晃了晃,对医师问道:“就这些了吗?” “只剩十颗。”医师好心提醒,“我看姑娘还是尽快找到开方之人,重制些药吧。” “来不及了,我现下联络不上他。”沈星遥略一沉吟,“无非,我想……” 凌无非立刻明白她想说什么,当下回头对那医师问道:“敢问从这往五莲山去,最快要多久?” “若有车马,三日左右当能赶到。” “还来得及。”沈星遥一点头道,“反正还要找文晴的下落,死马当活马医。” 凌无非眸光微颤,诧异问道:“你也要去?” “不然呢?”沈星遥眸中多了几分愠色,“你又想把我丢下?” 凌无非连忙摇头。 一日光景倏忽而过,天色入夜,弦月细如钩悬。 小城坊间,蒋庆独坐屋内,展开一张空白的卷轴,对着烛光观摩许久,方将桌角一排小瓶一字排开,各配了一支干净的羊毫笔,逐一蘸取涂上轴心白纸。 一支、两支、三支……直至试到第七支笔,方见被涂抹处淡淡显出一弧扭曲的墨痕。 “就是它了……”蒋庆展露笑意,拿起手中笔所对应的青花瓷瓶,将当中暗黄色的液体倾倒在一旁干净的白瓷盘内,继续蘸取,涂抹整张画卷—— 日月更迭,星奔川骛,倏尔三日已过。 五莲山下白云镇里,往来人稀,客舍并不多。沈星遥与凌无非来到镇上,已过了戌时,能找见的客舍多已打烊,只有一家还开着门。 二人定了客房,随引路的伙计上了楼梯,一进走廊便听见一男人嚷嚷:“我就说这间屋子风水不好,令我连着两天做噩梦。我不管!这房你死活都得给我换了!” 沈星遥好奇探头,见一衣着考究的男人正与一矮个伙计争执。三人从旁经过,那领路的伙计被矮个子拦住,投来求助的眼神:“三哥,今早刚退的那间房……” “已经给这二位了。”伙计指指沈、凌二人,对那男子道,“客官,您这住进来时咱便说过,小店近日刚翻修完,西边客房里都堆了杂物,住不得人。如今最后一间房也给了这二位。您要实在觉得这儿不便将养,不妨再将就一晚,等明日一早,再去寻别的住处?” “不行,”男子往后退了半步,一摇头道,“就你们这儿风水最好,别家客舍都在凶煞之位,更住不得!” 这人胡搅蛮缠半天,也没有个结果。凌无非好奇打量他几眼,心想若是等住进房里,听他吵一整晚,定无法安眠,于是主动问道:“这位兄台为何如此执着客房风水,可是有何讲究?” 第286章 “你不知道。”男子嘴角瞬间拉了下来,“前几日我在山中遇了妖邪,险些把命丢了,到这住下就是为了好生将养,等我家人来接。” “妖邪?”沈星遥眉心一动,“这青天白日的,哪来的妖邪?” “就就……就那五莲山里,有个女妖怪,一晃而过,还变出个大宅子给我住。我在里头呆着便觉不对劲,越来越没力气。”男子说着,两手还不忘比划,说得绘声绘色,“结果大前天下了场暴雨,宅子顷刻间烟消云散……哎呦,我这是淋着雨,差点遭雷劈了才跑出来,一算黄历,你们猜怎么着?不宜出门!所以啊,我一定得找个风水最好的地方呆着,最好哪都不去。” 伙计忍不住开口:“可您那天住下的时候也没说……” “那天是那天,那天不也没得选嘛。”男子说完,嘴上还不忘嘀咕,“这也得怨你们,好端端的客房都当了仓库,也不收拾出来给人住……” “足下这便有所不知。东为上首,日出紫气浮关,主圣人之象。”凌无非笑说道,“西面那几间房,即便收拾出来,也不宜换。” 男子闻言愣了愣,似有所思。 “若兄台实在介怀,不如同我们换换,”凌无非说着,即刻转向一旁两位伙计,递上一张飞钱,笑道,“有劳二位给我们换个新的床铺,简单收拾收拾。至于这位仁兄——” “不妨你再同我们说说山中所遇妖邪之事,”沈星遥接上他的话,道,“也好教教我们如何回避,免得也遇上那妖物中了邪祟,可好?” 男子见二人这般好说话,还以为遇上了知音,当即将他们请进屋去。二人这才知道,此人因经商出门倒腾遇上山匪,好不容易脱身,又在五莲山被困住。 只是他不知晓,那所谓的宅子,不过是山中迷瘴幻化出的虚影罢了。 待得店内伙计将两间客房内所有用过的物件悉数对调整理完毕,已然过了子时,双方换了客房,皆已倦怠,便都早早歇下了。 夜静更深,霜白露重,到后半夜竟下起了雪。窗沿堆起浅雪,折射着月光照入房里,晃过床前。凌无非被这微光与雪声惊醒,见怀中的沈星遥依旧熟睡,轻轻伸手将滑落的被角往上拉了拉,忽地瞥见枕边晃过一抹玲珑的白光,仔细一看,方见是沈星遥那串短了半截的铃铛。 这铃铛本是由同一块白玉籽料雕琢而成,原是一般模样,成双成对,如今她的少了一截,与另一串摆在一起,不免显出几分可怜。 正想着,指尖忽的一松,长的那串铃铛贴着指缝,叽里咕噜便滑了下去—— 第162章 断山幽谷雪尤深(二) 凌无非本待拾起铃铛,却见它刚好搭在沈星遥露在棉被外的手腕上。月光之下,皓腕白玉浑然一体。那串铃铛如同手链,与她戴着的那只青玉绞丝镯,一静一动,刚好相称。缺少的半截同缺了环扣的短铃铛,长度相当,一分不长,也一分不短。 凌无非脑中灵光闪过,忽然生出一念。 雪越下越大,翌日晨起隔窗而望,门前石阶已如玉砌。二人收拾一番,涉雪入山,循着昨夜从那商人口中问来的路,踏入那片曾经布满瘴气的森林。 沈星遥上回在此林中受困,记忆并不深刻,看着冬日里也未见萧条的野树枝叶交缠环抱出的野径,心下更添几分谨慎。 凌无非觉出她的顾虑,牵着她的手又扣紧了几分,然而前后一番找寻,终于找到了通往山谷秘境的瘴林,却未见瘴气弥散,记忆里的通路,也被重重茂叶掩盖,难以寻觅。 “昨日那人提过,说下雨之后,幻象便会消散。”沈星遥左右展望一番,若有所思,“莫非上回灵沨来此一无所获,也是因为不见瘴气,才未能找到入口?” 凌无非听罢陷入沉思,忽觉手边一松,抬眼望见沈星遥已放开了他,踏过及踝的深雪,往前走去:“我再去前边看看——” “你去哪儿?”凌无非说完,想起她上回迷失瘴林内的情景,心下忧惧陡增,即刻跟了上去。 沈星遥却无察觉,径自拨开一从灌木,瞥得前方藏在绿叶间的雪径,谨慎迈开一小步,却觉脚下雪地忽地塌陷下去。适逢凌无非赶来,刚巧拉住她的手,猝不及防被这惯性连带着栽倒。 灌木下藏着一道斜坡。二人这一跌倒,直接便顺着斜坡滚了下去。凌无非手忙脚乱护住沈星遥,一手探入积雪,仓促扣住一截凸出地面的树根,这才止住坠势。 沈星遥伏在他怀中,缓慢抬头,见他浑身沾满碎雪,即刻伸手,轻轻掸去落在他鼻尖的一抹白。 凌无非静静凝望着她,情不自禁伸手,轻抚过她明媚的面庞,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轻柔。她也俯下了身,在他唇上印下冰凉却柔软的一吻。 一时之间,天地仿若无物。雪光糅入绵长的吻,沉醉了彼此,竟似给这冬日严寒的风也注入了一丝暖意。 凌无非忽觉身体异样,猛地回神,双手捧着她的脸轻轻推开,神情多了几分严肃:“遥遥,你先起来。”继而将沈星遥扶起,让她坐在一旁的积雪上。 而他却抻长了手臂,与她隔开一段距离,低头阖目,深深呼吸,直至这异样平复,方长舒了口气,站起身道:“走吧。” 沈星遥心得意会,却不明说,拉住他伸来的手站起身,看清眼前情景,却不由得愣住。 雪坡之下,竟是一片广袤的山谷,绿草成茵,艳阳高照,仿若此前漫天遍地的茫茫雪景从未存在过。 第287章 “这是你上回来过的地方吗?”她一时困惑,转向凌无非问道。 凌无非摇了摇头,眉头越发紧锁,放眼四周,瞥见后方山壑间成荫绿树下,夹着一条野径,不知通往何处,不由抬手一指,问道:“要不要去那儿看看?” 二人早不是头一遭遇见这般怪事,已不以之为奇,于是继续前行,穿过层叠茂叶遮挡的野径,忽见前方一片昏暗,周遭投下一片巨大的黑影。定睛一看,只瞧见一面一丈见方的岩石横在眼前,当即绕开查看。 前方谷地内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岩石。石上覆满青苔,甚或长出树苗,看样子已在此间坐落了不少年头。 然而岩石底部,虽都陷在泥中,下方却都未有勾连,显然不是原生的石林,而是崩山流石滚落而成。 “五莲山一代,自古少有地动,如此大的范围……”沈星遥抱臂凝神,若有所思,“恐怕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什么人祸能造成如此大的山崩?”凌无非说完,心念倏地一动,“莫非……” 他像是想到何事,穿过重重岩石间的窄缝,一块块石头摸索而去,似在搜寻何物。 沈星遥瞧着好奇,跟着凑了过去,却见他在一块近一人高,三尺左右厚度的岩石前停下了脚步。 “无非?” “这底下好像压了什么东西。”凌无非认真盯着地面,缓慢蹲身。沈星遥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下移,只见他蹲身捡起一块一指长的石头拨开岩下泥土,露出一件物事,吹开灰土细瞧,像极了块光滑的石板边缘,显有人工打磨过的痕迹。 “这是什么东西?”沈星遥疑惑问道。 凌无非沉吟片刻,抬手推了推压在石板上方的岩石,然而使出老大的劲,也只挪开了半寸左右的距离,还在石板上留下一条白色的划痕。 “让开吧。”沈星遥看着直皱眉,已然将掌心移至岩石近底最薄处。 凌无非蓦地想起他失忆之初亲见她徒手掰碎太湖石的一幕,不迭退开。刚一站定,便听得一声巨响,碎石应声纷飞,四散如雨。 “你……内力见长啊……”他搓了搓鼻尖,心不自觉跟着这动静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了?”沈星遥拍落掌中碎石,见他脸色有异,不由问道。 “没什么……”凌无非心怀余悸,“只是突然觉得,这几个月没死在你手里,运气还不错。” 沈星遥闻言先是一愣,回过神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凌无非无奈摇头,俯身拨开碎石泥土,只瞧见原被压在岩石下方的那块石板上,赫然刻着“圣一门”三个大字,一时锁紧眉头:“果然……” “果然什么?”沈星遥不解其意。 “此处便是一百多年前,被那些江湖宵小炸毁的赤雪谷。”凌无非敛容正色,“那个隐居谷中精研医术的门派,就叫做‘圣一门’。” “你说什么?”沈星遥不由愣住,“可书里不是写着……” “灵沨提过的那本书,成书早在赤雪谷被毁前。”凌无非若有所思,“有两种可能,第一赤雪谷尚未覆灭前,便有医者误入其中而返,因未与谷中人照面,亦不知此谷之名,故以所见所闻为之命名‘藏仙’;又或者,所书与此本非一处,只是后世人云亦云罢。” “也就是说,当年将赤雪谷所在宣扬出去,引发江湖纷争的,并非中原人士,而是玉煌宗的遗民。此举的目的,也是为了鸠占鹊巢?”沈星遥恍然大悟,随之感慨道,“真是好生歹毒……” “不仅如此,”凌无非认真道,“鹏溟岛上那个村长的儿子还说,魔音篌遗*落中原,是在一百六十余年前,与玉煌宗在中原销声匿迹,以及赤雪谷被炸毁的时间刚好能对上。” “听你这么说,那岂不是……” “失落的魔音篌,很可能就藏在此处。” “真要有这么巧便好了……谁?”沈星遥话到一半,忽见叠嶂的石林之外晃过一道黑影,当即提气飞纵而起,追至石林外,却见周遭老树环绕,全不见那黑影的踪迹,驻步展望一周,看见满眼遮天蔽日的绿荫,忽觉头脑眩晕,脚下一个踉跄,刚好跌入一个怀抱,回头一看,正是匆忙赶来的凌无非。 “没事吧?”凌无非关切问道。 沈星遥摇了摇头:“刚才的人……” “你记不记得昨天那人说过,在山中遇见了‘妖邪’?”凌无非凝神思索,“原当是瘴气所致。如今看来,恐怕不是幻觉。” “到底是谁在这儿装神弄鬼?”沈星遥心底漫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却未说破,与他在谷中四下搜寻一番,忽见远方花木重叠处立着一个模糊的影子,便即奔了过去,却见密林之外,赫然立着一道木制牌坊。 牌坊木料表层已朽,密密麻麻爬满乌青色的藤蔓,遮盖住匾额。后方是一级级台阶,丛生着厚厚的青苔,直通后方一山洞。 洞口三尺宽处散落着斜洒的阳光,内里情形肉眼难辨。沈星遥蹙眉凝神,向内望了一眼,几乎没有迟疑,抬腿迈开一步。 “等等。”凌无非定定打量一眼被藤蔓盖住的牌匾,垫步飞身而起,挥剑斜扫开去,但见碎藤纷纷,露出完整的匾额,却只有左首刻了一横,剩下的笔画似乎都还没来得及写。 “不是空匾,也未写字,但只有这一笔……却是何故?”沈星遥退回牌坊前,看着空空的匾额,不明就里。 第288章 凌无非摇了摇头,牵着她的手,走在她跟前,先行进入山洞,忽觉颈边荡过一丝幽微的触感,不禁发怵,这才回过味来,掏出火折吹亮,却被眼前情形震住。 前方半丈开外,四壁纵横连接着无数细小丝线,线上密密麻麻趴满绿豆大小的黑色颗粒,因光线微弱看不分明,山洞尽头,似乎还摆着一张长案,所陈之物在晦暗的道路尽头模糊成一团。 沈星遥犹疑片刻,缓缓提刀在空当处轻轻一晃。火光透射刀身,将影子拉得极长,在布满石洞前方上下的丝线前摇来晃去,那些黑物却一动不动。 “你说这些东西究竟是死是活?”沈星遥心生疑窦,向后退开一步,却听得一声轰响,惊诧回头,镜见洞口上方轰然砸下一道门,将出路堵死。 “走。”凌无非当机立断,拉上她便往回走,甫一拔剑触及石门,便听得稀稀疏疏一阵碎响,两侧石壁立同时亮出无数小孔,射出密集的竹箭,纷乱如雨。 一时刀剑齐出,散开迅捷光影,携风织成密网,斩落无数乱箭。二人执手相携,纵步飞掠过箭阵,无可奈何落在重重丝网下。线上黑点抖动下落,沾了二人满袖。 火折掉在地上,却未熄灭,照亮这些稀碎的黑点,一粒粒如干瘪的种子,表皮已开裂翘起。沈星遥忽觉恶寒,仓促拍落身上沾染的黑点,忽觉手背一阵刺痛,低头一看,适才发现右手小指背上。不知何时被乱箭锋芒划拉出一道血痕,缓慢渗出一滴宝石般的血珠。 “你没事吧?”凌无非拉过她的手,关切问道。 沈星遥见血色鲜红,未有中毒迹象,只轻轻一摇头,与他相携起身,忽觉头顶一阵发麻,赶忙弯腰,抬眼看见四周蛛网般纵横的丝线上伏满的黑色颗粒,不由环紧双臂。 指背渗出的血珠无声滴落,刚好包裹住一颗黑色颗粒,一点点聚拢收缩,越发暗沉,在两人脚下的影子里,悄然弹出两根黑色的触须。 第163章 断山幽谷雪尤深(三) 落地的火折渐渐熄灭,洞内两侧石壁却自己亮了起来,散发出清浅的幽蓝光泽,更显洞中阴森。凌无非一手护着沈星遥,一手用剑挑开一缕蛛丝,往石洞深处走去。 摆放在尽头的桌案,也在视野里逐渐清晰——一张破败不堪的供桌,两侧烛台尖端还裹着浑浊的蜡液,早已风干。供桌正中摆着一只一尺见方的木盒,盖着盖子,铜锁已然朽断。上头布满灰尘,已然看不出本来颜色。 “锁上没有劈砍的痕迹,”沈星遥凝眉道,“里面装的会是什么?” “那就得看此处究竟是圣一门的旧址,还是玉煌宗占领此处后留下的遗迹了。” 凌无非说着走到供桌前,正待打开那只盒子,却迟疑了片刻,侧身避开正面,立至一侧,用剑将盒盖挑开,却未听见异动。 定睛一看,只见盒里摆着一方做工精巧的箜篌,不过两个拳头大小,琴架雕刻着二人曾在鹏溟岛见过的寄生藤蔓图样。 “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魔音篌’?”沈星遥走上前来,打量盒中之物,却觉费解,“可要如何依靠它驱散毒物?只是弹曲子吗?” “不管那么多,先带走吧。”凌无非说着合上盒盖,拿起便待离开,却忽然听见数声丝线崩断的颤响,不及抬眼,便见无数黑点包裹着白丝纷纷下坠,本能便将身旁人揽入怀里。 身后地面传来古怪的窸窣声,二人诧异回头,竟瞧见一颗颗黑色颗粒争相膨胀起来,如破茧的飞蛾,孵化出一只只黑色的小虫,好几只茧子下,都印着一团淡淡的血迹。 沈星遥当即看向右手,正瞧见几颗黑色颗粒。朝她指背伤口坠来,当即避开,飞溅出一丝血水,分散撒上那些黑物,不等落地,虫卵已然孵化,扑棱着向她爬来。 沈星遥提刀横扫,激荡开一弧无比刚猛的劲气,将小虫撕裂,随之喷出几滩墨绿色的汁液,其中一滴溅落桌角,当即发出滋滋的响声,冒出腥臭黑烟。 再抬头看,洞内所有虫卵尽已孵化,生出墨黑的触须,凌无非左手捏紧剑锋,划破掌心肌肤,攥紧拳头,以血在二人身周地面画出一个红色的圈,终于阻挡住这群毒虫往前爬进的攻势。 然而这些虫却爬上了墙壁,纷纷吐出丝线,转瞬将网结满整个山洞,不住向二人围拢。 “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沈星遥未免被毒物近身,紧紧蜷缩在凌无非怀中,眼色分外凝重,“杀不得也碰不得,难不成真要被困死在这儿?” “不会的。”凌无非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没有底,怀抱稍一松懈,便有黑虫靠近,只能将她死死护在怀里。 沈星遥抬眸望他:“它们不敢靠近你。若你还能出去……” 凌无非断然否决:“别说傻话,我绝不可能丢下你。” “可在再这么下去,你我都会体力不支,横竖都是一死,不过是看到什么时辰罢了。”沈星遥道,“魔音篌已在手,玉煌宗的秘密也将彻底揭开,你又何必为了我……” 她话到一半,忽然听见洞外传来一声轰响,像是石门开启的声音,紧随其后,又听到一阵轻灵的笑声,颇有几分耳熟。 “谁?”凌无非沉声喝问。 “当初还对人家那么温柔,如今有了娘子,倒是凶狠了起来。”文晴的话音清亮而悦耳,与她惯来阴险的行径形成鲜明反差,“还真是叫人嫉妒,怎么这样的好人,我却碰不上?” 第289章 随着这话音声音入耳,一袭华衣的文晴出现在二人面前,她站在满地断箭中,露出衣裳外的手脸似都擦上了某种药粉,在夜光的墙壁下微微反光。 那些毒虫似乎对她十分畏惧,丝毫不敢靠近。 沈星遥一言不发,眼角余光扫过供桌上厚厚的灰尘,微微一摇头,道:“你是特地引我们到这儿来的?” “我也是前日才找到此处。”文晴摆弄着发髻,姿态妩媚,见凌无非神情始终冷漠,唇角微微一撇,用撒娇般的口吻道,“人家可是真喜欢你,怎就像木头似的,一句话也不肯搭理?” “你想说什么?”凌无非神色愈冷。 “难道你们就不想问我点什么吗?”文晴微挑唇角,反问他道。 “你当真是鹏溟岛上的人?”沈星遥冷眼问道。 文晴笑意愈浓,眉目流转,有意瞥向凌无非:“好哥哥,这话得要你亲自问,我才好说呢。” 沈星遥听了这话,横肘在凌无非胸前一杵。 凌无非愈感不耐烦:“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说完。他见文晴笑而不答,垂眸见沈星遥瞪着他,只得投降,有气无力道:“你究竟从哪来的?到底有何目的?” “那卓然是个傻子,”文晴侧倚石壁,手指把玩着发梢,慵懒说道,“他想得到玉煌宗的毒术,我便故意指引他找到那石碑,往主岛而去。他从岛上回来,又想在村子里拿点好处再走,我当然要顺他的意。” “所以你故意让他抓了你?把他也骗了过去?”沈星遥眸色愈沉。 “算是,但又不全是。”文晴说着这话,眸中笑意忽然收敛,食指指尖轻敲下颌,仿佛又在思考什么坏主意,“我太想离开那座岛了,离开禁锢我的爹,离开那群傻子。” 她顿了顿,忽而发笑,继续说道:“我很好奇你们在岛上看到了什么,我爹为方相氏豢养的奴仆,可都派上了用场?” “你说什么?”沈星遥眉心陡地一沉,“你爹是岛上那个祭司的手下?” “对啊,你们以为是什么?带领岛民逃生的大英雄吗?”文晴捧腹大笑,“万俟一家,都是他们的后人。先祖为复活司马,杀的人太多,都快不够用了,只好像猪一样圈养起来。哪日见谁触犯了神灵,便以神罚为由,送去岛上的山洞,走过特殊的地道,送去主岛——” “当然,这个秘密,只有临死那天可以说,传男而不传女,要不是我祖父临终前被我探听到这个秘密,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沈星遥瞳孔蓦地一缩:“也就是说,连你也……” “不——”文晴不紧不慢摇头否认道,“我比他们高贵些,像我这么漂亮的姑娘,都是要献给大司马的。” 听闻此言,当日受困岛上,沈星遥被祭祀捆绑,欲献祭于水晶棺中男子的一幕回溯过沈、凌二人脑海,只令他们震惊不已。 “复活,永生?”文晴嗤笑道,“这种话,傻子才信呢!”话到最后,她忽地收敛起媚态,眼中多了几分狰狞。 沈星遥继续问道:“那么后来呢?你到中原来又是为了什么?那烈云海……” “粗犷的男人,自有他的滋味。”文晴神情忽然变得陶醉,“那么蓬勃的生命力,一个死人怎么比得上……可惜,他还不够强大,我只想要这天底下第一的男儿,谁知道早就被人抢先了。” 凌无非听了这话,拥着沈星遥的手虽未松懈,脚步却不自觉往后退了些许。 沈星遥的目光仍旧注视着文晴。见她满目风情说着撩拨的话,充满深情的眼神却在打量着她自己——她太爱自己,爱得如痴如醉,以至于想要的一切,再好也都不过是精巧漂亮的装饰,最终幻想出的画面,也只能为她匍匐,俯首奉献。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身上应当刻有图腾。你身上那些所谓被烈云海虐待留下的伤疤,不过是你为了掩饰图腾而制造的假象吧?”沈星遥凝神质问。 文晴闻言,嗤笑不语。 “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掌控着卓然,我们初到鹏溟岛时,也没看出那些村民懂得什么。他一定也这般看待着你。”沈星遥神色笃定,“所以后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那两个贺尧,还有两只不同的赤角仙,一定有一个是你的手笔。” “周然自以为聪明,总喜欢加些我不懂得的东西,以致于用出去了,效用不到,次次弄巧成拙。”文晴慢条斯理说道,“至于小贺尧,不过是个被卓然抛弃的失败品,在我这寻求点安慰罢了。我又哪里知道,他真会违背卓然?” “你很喜欢搬弄是非啊。”沈星遥口吻越发淡漠,“别人听了你的话,反倒成他们自己的不是了。” “我哪知道男人那么好骗?”文晴说完,又像想到何事,媚眼流转看向二人,一指她身后的凌无非,道,“就你这个不一样,莫不是因为你给他下蛊的缘故?” “你别胡说八道。”凌无非沉下脸道。 文晴也收敛了笑,嗤声自嘲:“可是我千算万算没算到深中蛊毒之人,有如此多的变数,我还特地发了请帖,把你们找来,想亲眼看看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也无妨,你是他的心头肉,我只要对你下手,就足够了。” 凌无非心头一颤:“那些怪鸟在她身上留下的毒,可有解法?” “你陪我一夜,我帮她解。” “你脑袋有毛病吧?”凌无非听不惯她东拉西扯,忍不住骂道。 第290章 沈星遥却睁大了眼,眸子里甚至还有一丝期待:“此话当真?” “喂……”凌无非一听这话慌了神。文晴却笑出声来。 “你竟这么大方?我开始喜欢你了。”文晴一手掩口,媚态不减,“若非他身中情蛊,我早该成功了——不,那回他中了赤角仙之毒,一开始便被卓然截了胡。他一直在寻找那个和他针锋相对之人,却没想到,我一直都在他身边。” 她顿了顿,笑里多了几分得意:“不过现在好了,他没命和我斗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沈星遥眉头紧锁。 “还看不出来吗?”文晴冷笑,竖起食指立在唇边,眼底杀机浓郁,“我就想让你们,到死都不得安生——” 第164章 卷絮风头寒欲尽(一) 山外小镇,大雪初停。 午后的小客店迎来了一桩大生意,以一中年女人为首的,身后还跟着十数名年轻男女,个个携着兵器,英姿飒爽,一看便是武人打扮。走在中年女人身边的,还有一名背着竹篓的中年男人。 堂内三三两两的食客瞧见这般阵仗,纷露畏色,有的索性放下筷子打算溜走,却被伙计拉住,讨要饭钱。 店里的伙计整日迎来送往,见惯了世面,见此一行人个个神色凛然,显是正派众人,并不畏惧。 其中一人捋了捋衣襟,迎上前来。 那背着竹篓的中年男子走出两步,恭恭敬敬对伙计一拱手,道:“这位小二哥,能不能向你打听个事?” 山外白雪遍野,山内幽谷却是草木青青,不与凡间一色。谷中百兽绝迹,唯有深洞内那一点凄恻的幽光,照亮遍布山洞的爬虫与蛛丝,越发渗人。 “所谓‘心蛹’,不过是你们这些愚蠢的中原人,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文晴无所事事地捋着发辫,轻飘飘说道,“此物在鹏溟,唤作灵蛊。正是我族先祖在遭中原人驱赶后,苦心研制出的毒物。一为生蛊,便如卓然给列云海与贺尧所用那般,专对付的,便是你们这些武艺超群,凌驾万人之上的高手;二为死蛊,那日客舍大火——噗……” 她忍不住发笑,掩口说道:“想必如今卓然他自己,也尝过滋味了。” “若我没猜错的话,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凌驾于你之上,因而被你设计利用,将你从无极门暗桩内带了出去,关在龙门山。”沈星遥神色愈显凝重,“贺金龙发狂时,卓然根本不在龙门山,一切都不过是你自己做戏给我们看罢了。你用贺金龙杀了他留在山中驻守的手下,他也终于发现你不简单,于是利用桑洵,声东击西,闯进客舍要找你讨说法,却没想到,正是因为此举,令所有人丧生火海。” 文晴抿嘴而笑,却不答话。 “那么今日,你打算做什么?”沈星遥冷冷道,“故意把我们引来山洞,一网打尽吗?” “一网打尽怕是办不到了。”文晴故意流露出失望之色,朝凌无非一努嘴,道,“你看这些虫儿,多害怕他的血啊?只要他想出去,就能出去的。” 沈星遥冷笑不语。 “不过,你是他的软肋——”文晴微微昂头,全然藏不住眼里的得意,“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像他这么痴心的男人呢,毕竟就连我爹爹,都能把自己的娘子献给神。” 她故意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他一定舍不得你死在这里。为了你,也一定什么都愿意做,对吗?” “所以呢?等他帮你办完了事,你目的达成,一样杀我灭口。”沈星遥颇为不屑,“难道你真以为,他做了恶,就不会被清理门户吗?” “对哦,那可怎么办呢?”文晴故作惊慌,捂着嘴道,“难道要我现在就杀了你吗?多活一日,难道就不算……啊——” 她猝不及防,膝下不知被何物击中,跌扑在地,周遭爬虫受惊,纷纷退后,在她身周盘绕出半个人形状。文晴狼狈抬眼,蓦地看见凌无非手里捏着一个铜板,蓄势待发。 “你……” “文姑娘错就错在,潜伏卓然身旁这么久,也不知偷偷学个一招半式,做逃跑之用。”凌无非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这样也好,大家一起死,下去之后,阎王殿里也更热闹。” “你……”文晴欲爬起身,却觉膝下发出钻心的痛。 “你身子太弱了。”沈星遥摇头道,“我看这些毒虫都不敢靠近你,想必姑娘是有法子从这儿脱身的。不妨把药交出来,我们下回再斗。” 文晴冷笑,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瓷小瓶,又倏地握紧。几乎同一时刻,凌无非已弹出指间铜钱,无比精准击中她手背。 她一时吃痛,手心瓷瓶应声落地破碎,洒落一地药粉。满地毒虫却像发了疯似地蜂拥上前,惊得她连忙退后,转身便往山洞外跑,又一次被击中小腿,栽倒在地。 这一回出手的,换成了沈星遥。 无数毒虫和丝线挡在他们与文晴中间,里边的人出不去,外面的又不会武,根本逃不掉,已然形成僵局。却在这时,三人听见纷繁的嗡嗡声,一抬眼便瞧见无数密封鱼贯入洞,竟丝毫不怕那些毒虫,张开口器便咬,竟三人的面,吞噬起了洞里的毒虫。 “难不成……”沈星遥愕然。 “是殷先生的蜜蜂?”凌无非亦十分诧异。未过多久,洞中毒虫便已被那些蜜蜂吞噬殆尽。 文晴大惊失色,眼睁睁看着白落英带着折杨与棠姝,同殷维秀一同走进山洞。 第291章 殷维秀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和善,居高临下看向文晴的双眼,布满冰霜:“原来阁下就是玉煌宗的后人,炸毁赤雪谷的元凶。” “你想做什么?” “殷某人不是君子,只想着先辈之仇,当时偿还的时候了。”殷维秀说着,眸中杀意已在燃烧。转瞬群蜂回转,聚集在他周身,便待攻向文晴。 凌无非眸光陡地一沉,朗声高呼:“殷先生且慢!” 众人疑惑抬眸,朝他望来。 “星遥身上的毒还未解开,烦请留她一命。”凌无非恳切说道。 沈星遥浑然望他,不知是欣慰还是觉得可惜。她心中疑惑,缓步走至白落英跟前,问道:“伯母,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这就得多亏那位袁老板了。”折杨忍不住多嘴,却被白落英一个眼神瞪了回去,略显心虚地低下头。 “下山再说。”白落英道。 文晴被俘,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一行人返回小镇客栈,各自细说起前因后果。 原来白落英等人,本打算同鸣风堂众人一道去往江南一带接应沈星遥等人,不想中途接到袁家报信,兵分两路。然秦秋寒见须江县内惨状,只想尽快斩断徒儿孽缘,方有后来之事。至于白落英,在从袁愁水手中得到赤雪谷的消息后,又立刻请了殷维秀同来——这个寻觅师门遗址多年,兢兢业业守护先人留下这仅剩的三两分传承的徒孙,终于在有生之年,得钧天阁相助,寻回旧土。 “这就奇怪了,为何上次我们同姬夫人折返,却找不到这儿呢?”折杨苦思冥想而不得结果。 “机缘所致,”姬灵沨若有所思,“也许烟瘴变换,气候不同,也是入谷秘境的特殊法则。” “也罢,不论上回来此是何结果,至少这回没迷路。”白落英窥破沈、凌二人间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微妙气氛,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看向沈星遥道,“说说你们吧,怎的单独跑出来了?” “他回头来寻我,刚好发现了吕济安手记中的秘密。”沈星遥道。 白落英轻轻一摇头,莞尔笑问:“那我上回问你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凌无非顿感不妙。 “哪件事?”沈星遥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旁随行之人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一个个面面相觑。 “自然是问你,愿不愿做我的女儿,”白落英说着,目光有意无意瞥向凌无非,“他的义姐。” 凌无非脸色立变:“娘……” “我……”沈星遥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戛然声止。白落英也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轻轻拍了拍她肩头,转身退出雅间,其余人等自然看得明白,也一一跟了出去。 凌无非瞥见房门关闭,轻轻拉过沈星遥的手,小声问道:“你不会真想做我姐姐吧?” “就你,还想喊我姐姐?”沈星遥颇为不屑的乜了他一眼。 凌无非不觉语塞。 “反正,就算不认亲,我也不打算再嫁你。”沈星遥一手托着下颌,略一思忖,道,“现在这样就挺好,没有束缚,也不必事事昭告于人。” 凌无非听了她的话,眼中失落停留片刻,缓慢消散,换上认真思考的神情,片刻,一点头道:“有道理。万一我又……” “还有万一啊?”沈星遥蓦地朝他看来。 “没有没有,我就是……”凌无非一时失措,只顿了一瞬,立时抓起她的手,对着自己的脸颊轻轻一拍。沈星遥被他此举逗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独自驻留屋外的白落英听见雅间内传出的笑声,缓缓舒了口气,略一沉默,转身走入走廊尽头的狭间。 狭间之内,几名少女看守着被五花大绑的文晴,一刻也不敢移开目光。 文晴则低着头,双目半阖,不知是睡是醒。 “文姑娘。”白落英淡淡开口。 文晴无动于衷。 “文姑娘来自鹏溟,应当知道如何解开那些鸟儿爪喙之毒。”白落英道,“你既未死,我可允你一诺。” 文晴身形定了定,仍未睁眼。 白落英容色未改,始终淡然: “你若肯替她解毒,我便放了你。” 第165章 卷絮风头寒欲尽(二) 翌日天微蒙前,天又下起了雪。 一行人赶了两辆马车,踏上了去往楚州的路。 白落英让沈星遥、凌无非二人紧随,与殷维秀坐在前边的马车内。 同在车厢里的,还有折杨与朔光。 白落英十分谨慎地打开那只装着箜篌的木盒,仔细打量片刻,双手端起盒子,递给殷维秀。 “鄙人不才,实在看不出这其中的玄机。”殷维秀摇摇头,道,“不过昨日白掌门不是已盘问过那位文晴姑娘了吗?她可是不肯交代?” “我给了她选择,她却什么也不肯说。”白落英说着,愈觉头疼,揉着额角,道,“如此这般,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离开鹏溟岛前,我曾逼问过那村长,也没问出答案。”凌无非眉头紧锁,“这些口径倒是一致,真不愧是一家人。” “可难道就这样算了吗?”折杨忍不住皱眉,“早知如此,当初你们为何不留着卓然的性命呢?没准他还能……” 沈星遥听到这话,不自觉看向凌无非。凌无非顿感心虚,本能别开脸朝窗外望去,只看见道旁两排落光了叶子的树飞快后掠。沈星遥随意望去,忽觉眼晕,又转了回来,适才的眩晕感却未立刻褪尽,直至她阖目深吸了口气,方才缓和。 第292章 早在沈星遥与凌无非去往赤雪谷的途中,沈兰瑛等人便已与从昆仑山赶来的师门众人会和,得知一行人即将赶到的消息,早早便到临近的宝应县接应。 沈星遥在凌无非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目光却在人群中瞥见一个略显突兀的身影,竟是段逸朗,不由看向沈兰瑛,问道:“姐姐,他……” “惭愧。”段逸朗的模样愈见憔悴,微微低头施礼,道,“只是听闻你们得到了魔音篌,想来能解我所中心蛹,这才舔着脸,同各位仙门姐妹一道来迎接。” “这……”沈星遥面露难色。 段逸朗似乎明白了什么,未再多言,目光从凌无非身上掠过,一瞬尴尬对视,立刻移开目光,眸底隐隐流露一抹恨意。 同行的年轻门人先行下了马车,将文晴押走,寻了家偏僻的小客舍落脚。 沈星遥回到房中,倒出白瓷瓶内仅剩的两颗解药,正好被走进来送行李的沈兰瑛看见,不禁疑惑,当下走上前来拿过药瓶一掂,大惊失色:“这怎的就没了?我记得明明……” 她话未说完,便听得叩门声响,回头一看,正瞧见凌无非站在半开的门边,略显局促地敲了敲门扇。 “无非?” 凌无非迟疑开口:“那解药,是不是已快……” 沈兰瑛闻言立生警觉,当即走上前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柳叔向来谨慎,给她所用的药量,都已计划得当,本不该在他回来前就……” 凌无非微微一愣,看了看沈星遥,旋即转向沈兰瑛,认真问道:“叶惊寒在何处?他当初不是同你们一道留在衢州的吗?” “叶宗主说,须江县一事,落月坞折损重大,实已无意再掺和其中。”沈兰瑛认真答道。 “这么巧?”凌无非不觉嗤笑出声。 沈星遥的药才刚被换过,最值得怀疑的人,便消失无踪。 “你这话什么意思?”沈兰瑛大惊。 “姐姐,”沈星遥将最后的解药放回瓶中,按下她的手,温言问道,“在我从火场出来,昏迷的那半个月里,你可见过除你以外之人进过我的屋子?” 沈兰瑛立时会意,仔细回想片刻,道,“那时我几乎日日守着你,除了去拿汤药和饭菜,都不曾离开过。不过……倒是有一次回来,看见叶宗主站在门外,当是来探望的。” “果然是他。”凌无非眉心一紧,“那药里被掺了丁香和月季的花粉,极易导致窒息,能够清理干净留下来的,只剩这些了。” “可他不是对小遥……” “因爱生恨,倒也不奇怪。”凌无非无暇追究,说完这话,即刻转身走开。沈星遥看穿他的心思,立刻拔腿跟上,沈兰瑛自也不肯落下。谁知三人到了关押文晴的小客房外,却听见屋内传出折杨的声音:“段堂主你冷静一点!你不能真杀了她。” “段逸朗?”三人闻此动静,相觑一阵,即刻奔入屋内,正好看见两眼充血的段逸朗疯了一般欲扑向文晴,一旁折杨等门人拼命将他架住,生怕再有意外。 凌无非当即上前,疾点段逸朗周身数处大穴,令他无法再动弹。折杨等人体力用竭,见此情形纷纷松了手。失去平衡的段逸朗随之跌扑在地,分外狼狈。 “又是你!”段逸朗尖声嘶吼,“为什么又是你?你已毁了我一切,难道还要阻止我报仇吗?” 凌无非摇头不答,转头冷眼瞥向文晴,道:“你也看到了。如今你已无翻身机会,何不放人一马,也放过自己?” 文晴听罢,噗嗤发笑,眼色阴恻恻的,仍无半分畏色,慢悠悠道:“如你所言,既然我想要的,已不可能得到手。那就一起死啊。凌大侠,这不是你教我的吗?大伙儿一块儿下去,多热闹?” “真是个疯子。”折杨听得直皱眉,“早知这样还不如把落月坞的人都给留下,至少他们还懂些逼问人的法子……” “折杨——” 听见凌无非沉声低喝,折杨立刻闭上了嘴,然而他的话却没说完:“点她合谷、血海,看她还能嘴硬多久。” 言罢,他扶着沈星遥,转身大步流星走出客房。 合谷、血海二穴,可致人浑身发痒不止,痛苦难耐。文晴身子柔弱,未能支撑多久便晕厥过去。而后醒来要了笔墨,歪歪斜斜写下一个方子,给殷维秀看过,却发现当中好几味药都是剧毒。 几个姑娘将她浑身搜了个遍,翻出来的也没一瓶是好东西,还有些看不出成分的,都被几人保管起来,暂时收在一处。 时辰一点点过去,夕阳落下,升起无边夜幕。 一阵淡香悄然弥散在小客房周围,守在*屋内的人,一时都动弹不得。意识也陷入了迷糊。 清浅月光入室,将踱入屋内的身影映上墙,破显高大伟岸。 “好无趣啊,平白让我受这些折磨。”虚弱无比的文晴斜卧于床头,眼里没有光,落寞地看着墙,“你当真能办得到。” “你守承诺,我当然办得到。”沙哑的男声回应着她。一双手转而抚摸过她面颊,休长的骨节被月光照得森森泛白。 “我可什么都没说。”文晴慵懒回应,“不放我走吗?” “不着急,我现在还无法出手。”男人不紧不慢回应。 “废物——”文晴话音冷然,“若非听了你的话,当初我也不会轻易废了贺尧,倘若他在……” 第293章 “他在又如何?”抚摸在女人面颊的手,忽然移至她脖颈,似要扼下。 “你还想杀我?”文晴嗓音陡然抬高。 “当然舍不得。”男人话音舒尔温柔,松开贴在她喉间的手,“好宝贝。要是没有你,我又怎会有今天——” 院外风声里多了一丝幽微的飒响。男子惊觉,即刻抽身而去,洒出一抹白灰驱散了毒烟。折杨等人堪堪回神,全然不知刚发生过的事,旋即听得门外传来脚步,都警觉起来,却看见凌无非推开了门。 “公子?”几个门人诧异不已。 “她还没说吗?”凌无非问完,缓步走到桌前点灯,却嗅得风中隐约有股独特的香气。 沈星遥素爱香料,长年用香。早已习惯于此的他只当是屋里点了香,并未过多在意。 灯火亮起,文晴的面色又变得难看起来:“你又想使什么手段?” 凌无非没有回答。 请贤居之事实在惨烈,他不想看到同样的情形再发生在自己家人身上,于是格外提防,横竖今夜难眠,索性起身在各院巡视一番,免生异变。 “听棠姝说,掌门在请殷先生想法子。”折杨走到凌无非跟前,压低嗓音道,“听说江湖上,有些奇特药物,能让人口吐真言。咱们好歹是名门正派,她这模样也受不起折磨,所以掌门说……” 沈星遥为拖延药效,已将本该每日一服的解毒药改成两日一服,如今药已见底,已难再等下去。 凌无非一想到此,便觉心烦意乱,不愿再听她说下去,只淡淡道了声:“我知道了。” 夜色已深,他是男子,不便在房中久留,见文晴依然死守着秘密,迟疑良久,方转身走出门去,走至院门前,却忽地顿住脚步。 方才的香气,似乎隐约在何处嗅到过…… 凌无非心下猛地一颤,当即回身在院中寻找起痕迹,忽见墙头印着半个脚印,眉心猛一蹙起,飞身跃上墙头。 却在这时,从空中坠下一抹白,是只没有一根杂毛的信鸽,稳稳落在他掌心。 凌无非愣了愣,取出白鸽脚上信筒内的纸笺,看罢当中内容,眸光倏然一动:“师父?” 一抹月白色的身影,转瞬消失在无尽夜色中。 第166章 卷絮风头寒欲尽(三) 长夜倏忽而过。月落参横,日出东方。 沈星遥从前几日起便越发感到疲乏,夜间总是贪睡,戌时入睡,不过辰时不醒。到了今日一早,更是睡过了巳时,醒后坐起身来,也是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打不起精神。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叩响,沈兰瑛的话音从门外传来:“小遥,你起了吗?” “姐姐?” 沈兰瑛听见她回应,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一碗清粥和几碟小菜。 “我还记得柳叔那个方子,只是,需得凌公子的血为药引。”沈兰瑛进屋放下饭菜,道,“可我今早去找他,却听人说他出门去了。” “几时的事?去哪儿了?”沈星遥翻身下榻,不解问道。 “听说,是秦掌门传了信,要他回去。想是有事交代吧,也不知是不是同你们之前的隔阂有关,故意避着你。”沈兰瑛一想起那本手记,便觉不快,不由自主流露出不满。 沈星遥见了,莞尔一笑,上前轻抚她后背,道:“都到这儿当口了,秦掌门当不会不顾大局。许是有别的要事吧。” “可偏偏这个时候……”沈兰瑛仍旧觉得此事古怪,却说不明白是何处不对劲,只得作罢。偏巧此时,一阵门声响起。 姐妹二人不约而同扭头,往屋外看去,竟见段逸朗站在门前,仍是一副虚弱之态。 “沈女侠。”段逸朗没有一句废话,单刀直入道,“我允你之事,已然做到。你允我之诺,又打算何时兑现?” “沈某一言九鼎,答应段堂主之事,必会做到。”沈星遥说着,便待往屋外走,却被沈兰瑛拉住了手。 “不论有何要事,一时半会都办不成。”沈兰瑛心中本就有些怨气,见不速之客到来,更是将情绪都写在了脸上,当下按着沈星遥的肩,在桌旁坐下,道,“段公子的要求再如何重要,也得等她用过饭再说。” 段逸朗没再多话,安安静静候在屋外长廊边,日光斜照入房檐下,削尖了他的面庞,大半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两眼暗淡无光。 沈星遥这才想起,自己比他还要年长两岁。不算苍老的年纪,却背负了这么多,实在令人感到惋惜。 她仓促用完了饭,主动收拾干净,独自折转归来,却已不见了段逸朗的身影,寻至他屋前,却听见其中传出低沉的闷哼,眉心倏地蹙紧,透过门缝朝内望去,只瞧见段逸朗坐在床边,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然入肉三分,疼出满头大汗,口里却在喃喃:“滚……滚出去……该死的东西……都是因为你……” “你不要命了吗?”沈星遥见他想徒手取蛊,当即抬腿踹开房门,一个箭步奔至床前,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迅速掏出张帕子撒上金疮药,拔出匕首,将药粉按上他小腹创口。 “放开我!”段逸朗极力挣扎,却被她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不就是因为这心蛹,才令你们对我重重设防?”段逸朗嘶声吼道,“说好帮我重振家声,却拖延至今,可不就是因为此物不解,会令我成为你们最大的威胁?好一个‘天下第一’,好一个人人称颂的女侠,却是这般深重的城府心思,对将死之人,也不忘提防……到底……到底是我错付了……” 第294章 沈星遥手中帕子沾满了血,听他说出错付儿子,略微一愣,疑惑抬眼,目光刚好与他对视,所见尽是一片虚无的怅惘。 “怨我……怨我懦弱,当年便不敢坚持……”段逸朗说着说着,苦笑出声,自嘲之色越发深重,“若当年不信那姓凌的挑唆之言……轻易放弃,何至落得如此……” 沈星遥被他此话惊住,倏地送了捏着帕子的手,退开两步。往事联翩而来,依稀是七年余前同凌无非到姑苏鼎云堂时所发生的事。 那时段逸朗的母亲郭春馥还活着,在饭桌上巧言试探,意欲撮合她与段逸朗。那年的她尚且年轻,听不出郭春馥话外之音,还是凌无非先看穿这母子二人用意,当晚便找到段逸朗询问。 而后彼此之间,便再无交集。 “你不要胡思乱想。”沈星遥淡然道,“我既答应过你,便定会做到。你现今受了伤,便好好养着,伤一复原,我便帮你。”言罢,即刻转身,大步流星走出客房。 段逸朗住得较偏,门前小院清冷,倒也符合他如今心境。沈星遥穿过长廊,忽嗅得风中夹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香气特异,不由好奇,循着香味找去,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堆放杂物的小院里,穿过一地杂乱,却见一道熟悉的背影立在墙角下。 “唐姨?”沈星遥试探开口。跟前人也缓慢回转身来。 “真是你!”沈星遥欣喜不已,当即本上前去,拉过她的手问道,“您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要你随我去一个地方。”唐阅微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道。 “什么地方?”沈星遥不解道。 “和你母亲有关。”唐阅微道。 “现在就要走吗?”沈星遥知道她的性子素来偏执,见她神情凝重,便不多问,只是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同姐姐说一声,再……” “我已说过了。”唐阅微不由分说扣住她手腕。 沈星遥只觉这只手异常寒凉,不自觉打了个寒噤,诧异朝她望去。 “走。”唐阅微依旧是那副不由分说的口气,颜色里却是带了一份哀求。沈星遥直视着这双眼,心里不知怎的生出几分莫名的触动,只觉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话,她已无法拒绝,莫名便因着这股怪异的力量,跟上她的脚步。 于是沉默片刻,略一点头,道:“好。” 冬阳刺眼,却未能使这严酷的风和暖半分。 凌无非一脸凝重,搓揉着手腕发僵的关节走进客舍后院,正撞见与同僚换班准备回房休息的折杨。折杨瞧见了他,满脸诧异道:“公子,你不是昨晚……” “那是……”凌无非忽觉尴尬,略一摆手,避开她的目光。 他昨夜察觉有外人到了客舍,疑心是已宣告退出此事的叶惊寒,恰好收到师门信件,说是已与江澜等人会和,正在赶来楚州的途中。于是借口师门有要事相商,实则是为追踪那神秘之人的下落,却不想还是迟了半步,跟丢了人,只能无功而返。 折杨不明就里,却又听得他道:“你去叫几个人来,看住段逸朗,别让他走出这扇门。”不等反应过来,便又见他大步走远。 凌无非径自穿过回廊,来到沈星遥房前,敲门却无应答,透过半开的窗往里一看,却未瞧见人影,当即蹙起眉头,转身直奔段逸朗住处,刚到门前便听见林双双的声音:“师姐早上不就是被你叫走的吗?见没见过,你倒是说话呀!” 他顿感不妙,当即奔入屋内,一把拨开拦在床前的林双双与沈兰瑛二人,扣住段逸朗脉门,将袖子往下一撸。 但见这厮两条胳膊,分外光滑,一道伤疤也没有。 “怎么……” 不等旁人问完,握在凌无非掌心的那条胳膊,已如游鱼一般滑了出去,抽出他腰间苍凛。 寒光冷若霜华,直逼面门而来。 第167章 风云变幻诚多端(一) 渝州街头,大雪皑皑。山中积雪更深,压得一树树枯枝折了腰。 沈星遥独自穿行在雪地里,不住挥刀斩断拦路的枝条,跟着前方那道越发仓促的背影往深山行进。 这一路来,唐阅微除了带路,甚少与她交流,即便在客舍投宿,食饮用度也都避着她。沈星遥愈生探究之心,试图隔着门缝查看,却只是瞧见她的身影在床幔后盘膝而坐,似在入定调息。 沈星遥疑心是她受了伤,而今日跟随入山,却觉她步履快的惊人,即便施展轻功也追不上,只越发觉得古怪起来。 “唐姨!您为何要带我来这儿啊?”沈星遥远远喊道,“难道这里还有什么东西,和我娘有关吗?” 她说完这话,忽觉胸中气闷,眼前一阵昏花,立刻便停下了脚步。想到近日越发频繁发作的不适之感,她下意识便联想起上回毒发时的情景,心里一阵不安,脚下踩入松软的积雪,打了个趔趄,再抬头时,竟已不见了唐阅微的踪迹。 唐阅微本就穿着一身白衣,与茫茫雪海相连,看不分明,眼下更是杳如轻烟,断了踪迹。 沈星遥仓促拍落一身碎雪,正不知当往何处去寻唐阅微的踪迹,却听得一阵金石敲击声,当即循声而去,却见山中腹地内,耸立着一圈两人多高,如玉一般剔透的翠绿岩石,围出一方开阔的空地,朝向空地一侧的岩面,尽光滑如镜。其中一块玉岩下围着十几个面罩方巾的黑袍人,拿着刀斧一类兵器用力劈砍,不时削下细碎的边角,窸窣零落。 第295章 其中一人看见了沈星遥,瞳孔倏地紧缩,伸手朝她指来,引得身旁人等陆续停下手中动作。其中一名身量短小精悍的,眼如鹰隼般盯住了她,迅速吹响一声口哨,旋即施展轻功,带着手下疾纵逃走。 沈星遥恍惚觉得似在何处见过这双眼睛,本能欲追,然未走出两步,又想起失踪的唐阅微来,即刻回身去寻。 顷刻雪住,阴云散去,纷纷雪霰将洒落的阳光分割成一条条细线,支离照亮周围一圈玉岩光滑的镜面,缓缓显现出一个个人形来。 沈星遥原当是自己看花了眼,细看之下,镜中一张张脸孔都像极了自己,所着衣裳却不相同。她们一个个神情庄重,手里拿着一条枯枝,在镜面起舞,一招一式,都是那么熟悉。 “无念……”沈星遥转身打量半圈,竟发现发现镜中之人所演练出的,竟是当年唐阅微转交给她的刀谱当中的武功,忽而了然,惊呼出声,“母亲!” 玉岩镜面中的影像,不是旁人,正是她已逝世的生身母亲张素知!沈星遥大惊之余,细细观摩镜中影像,竟察觉这刀法与她所学,似有些微分别,似是将当中些许微妙的破绽补全——她从未见过张素知,对于家传的刀法,也只能依靠自己,一招一式钻研,虽察觉刀谱有所欠缺,却始终不得其解,而今见了这玉岩当中的影像,方有所悟。 “当初交给你的刀谱,并不全是你娘亲自所写……”唐阅微虚弱的话音在玉岩后响起。 沈星遥愕然抬眼,只瞧见唐阅微一手扶着胸口,沐光朝她走来,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她有心留下刀谱,却未能亲手将它写完。是我……凭着记忆写下后面的一半,再交到你的手里。” “此处名作寒月灵璧,原是天玄教中秘境。你曾见过的玄月石,便是这些玉璧的残片,可在特定的时辰,记录下前人留下的影像……”唐阅微的脚步越发虚浮无力,缓缓停在了空地正中,“你娘当年腹背受敌,自知时日无多,只盼能有一线生机,保全你的性命,便日日在这玉璧前演练刀法,欲将她毕生所知的一切都保存在这玉璧的里……可惜却因当年一战被掩埋于此……” 她说到此处,身形忽地瘫软。沈星遥大惊失色,跳步疾纵而上将她接在怀中,却因脚下踩到松软的积雪,摔倒在地。 唐阅微躺在她怀里,伸出虚弱的手,一把握在她掌心,越发寒冽如冰:“当年……我因顾旻强行插手,与你娘和阿月分开,再找不见此间入口……可我知道此事,我要找到这里,才算真正将你娘所有的一切,都交付于你……” “您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沈星遥紧紧搂着她逐渐失温的身体,焦灼万分,“这些都放一边,我带您出去,等治好了伤,再慢慢……” “来不及了……”唐阅微用尽所剩无多的力气,紧紧按住她的手,道,“有人跟着我找到了这里,不知为何……一夕之间便将灵璧影像尽数学去……我伤势太重,已无力回天,只能……” “怎么可能呢?”沈星遥泣不成声,握紧她的手道,“您能从这儿去宝应县找到我,还能支撑着这么远的路走一个来回,一定能……” “是她……是……”唐阅微话未说完,神情倏然僵住,搭在胸前的手无力垂落下去,竟就这么睁着眼没了生息。沈星遥哭着唤她,却只能生生看着怀中人断了最后一丝气息,一时痛苦万分,却闻一阵簌簌声,像是有人踩着松软的积雪,朝她走来。 来人一身黑袍,脸被斗篷的兜帽严严实实遮住,嗓音被故意压得很低:“一个武功不济,一个早被天人之物侵蚀,竟还舍身相救,可笑,可笑……一个虚伪至极的女人,怎么还能得到这么多人助益,一直走到今天——” 话到后边半句,那人胸中的怨怒与愤懑,已然压制不住,也正是因此,令沈星遥听出他本来的声音,本还算平稳的话音忽地失了控制,两肩发出颤抖:“原来是你!” “段逸朗!” 男人心满意足地摘下了兜帽,居高临下,似笑非笑朝她望来:“如何?”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从何处知道玉峰山里还藏了这么件东西,所以当初我才会在剑南道见到你。而你,却用蛹人引开了采薇的追踪,一步步引我们入局。让卓然乃至文晴逐一暴露,吸引我们注意。实际却是为了……” “你错了。”段逸朗异常平静,数年岁月惯养出的温润柔和模样,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挥不去的阴鸷与仇恨,“我当初只是想像我爷爷一样,找到冥水源头,饮之增强武功。却被想到,还有这个女人带来的意外之喜。” 他说着这话,冷眼一觑唐阅微已开始僵硬的尸身,嗤笑不语,眼里尽是蔑视:“要不是那个竹西亭,分明已受天星珠反噬濒死,还要助她最后一程,徒添这几天无用的寿命,把你带来此处,你到现在还在乖乖被我利用。” “灵蛊不除,我不会教你任何武功。”沈星遥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你终于说实话了。”段逸朗笑声渐渐尖锐,听得格外渗人,“我就知道,你根本不会信任我。” “所以,是你派人暗中跟踪唐姨到此,偷学灵璧武功……”沈星遥眉心倏地一紧,“那些蛹人又在何处?” 段逸朗面无表情,轻轻一击掌。转眼之间,便从周遭山谷中涌出无数蒙面之人,高矮胖瘦尽与段逸朗一般。 第296章 沈星遥轻轻放下唐阅微的尸身,身形倏然而动,倒转玉尘刀身横握在手,飞身欺至段逸朗跟前,挽刀斩落。然而面前却多了一道人墙,是纷纷涌上来的蛹人,用与她相同的招式,将她手底凌厉的刀锋生生截住。 贺尧是卓然眼中的“失败品”,只知一人套招,未得活用,不似眼前这厮丧心病狂,个个都在这灵璧下依葫芦画瓢,学成绝世刀法。 “这些旁门左道,你倒是用得很利索。”沈星遥振臂退开,提刀指向段逸朗所立方位,冷冷说道,“根本用不着谁帮。” “那也都是拜你们所赐。”段逸朗冷哼一声。 “段元恒为一己之利伤人害命,残害各派门人不下百数,罪有应得。”沈星遥毫不相让,字字珠玑,如针刺一般扎在段逸朗心底。 “可他何曾动过白家人……”段逸朗听得咬牙切齿,“凌皓风……也非死于他手……凭什么……凭什么是他!” 沈星遥听至此处,眉心倏然一动,忽而恍然:“原来你恨的是他?” “我不该恨吗?”段逸朗龇牙咧嘴,面容渐渐扭曲,“我诚心待他,他又如何待我?我对你示好,想娶你为妻。他却说说我对你本无情意,只图你武学天分便想求娶,是对你不公。可他呢?他便坦诚吗?分明是为了他自己!他看上了你,却不敢挑明,冠冕堂皇对我说了那么些话,转头便同你如胶似漆!” “你我夙仇,与他本无瓜葛,他却偏偏横插一脚。”他说着这话,五官越发狰狞,“对我祖父痛下杀手,可不都是为了讨好你?帮你报仇,哄得你心甘情愿受他玩弄。他又比我好多少?一个心机叵测的伪君子,他又能比我好多少?他才虚伪!” “当时情形如何你我都未亲见,又何必妄自断言?”沈星遥听他胡言乱语一通,适才愤怒不已的心绪反倒渐渐平静下来,淡淡驳道,“那一战钧天阁上下死伤不计其数,他也被废了武功困在南海,若不以命相搏,想必早就死了。” “你还在为他说话。”段逸朗嗤笑出声,“你以为,他对你便是真情实意?他若真的在意你,又怎会让你心灰意冷,当众义绝?” “你想赢我,我不反驳,也不必再说这些话来激我。”沈星遥依旧冷静,横刀在前,不紧不慢道,“如今局面尽已受你掌控,报仇对你而言,不是轻而易举吗?” 说着,她顿了一顿,眸光陡然一沉:“除非,你根本赢不了——” 段逸朗眼中最后一丝人色骤然而灭,只剩无尽深渊,周遭蛹人忽地朝她聚拢而来,无一不穷极所能,对她使尽杀招。 一旁的段逸朗,已然飞身纵步跃上一方玉岩顶端,袖手而立,冷眼旁观。 沈星遥飞速扫视周遭玉璧,尽力消化所见,融入刀中,仍显仓促不堪,一抹红衣如雪中寒梅,翻飞跃动,仍旧免不了步步后退,直到被逼至山崖边。 到此一刻,她深身中劲力几已发挥到极致,潜藏在体内的毒,亦蠢蠢欲动。而今与人交手,内力运转到了极致,周身经脉异动随之显露,胀痛不止,胸口亦觉闷痛,连连呕出鲜血,一串串滴落在莹白的雪地上,刺眼灼目,如盛放的红梅。 “我明白了……”她脑中思绪倏然贯通,蓦地抬头,望向立于玉岩上的段逸朗,“是你动了我的药——还有,上回在崇明,那个引我上船的黑衣人,也是你!” “现在明白,倒也不晚。”段逸朗一咧嘴角,露出一个极为渗人的笑,“你以为,只是寻常花粉,便能令你体内之毒加快发作吗?” “你……”沈星遥以刀做杖,艰难站直身子,却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紧随其后,璧上之人已飞身而至,朝她拍出一掌。 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第168章 风云变幻诚多端(二) 玉峰山中积雪已深,天地一片茫茫覆盖,放眼望去,满目莹白。 此地本就冷清。入冬以后,山脚行客更是绝了迹。一只空舟摇漾在河水中央,忽地发出震荡,原是一只手扣在了船沿,紧随其后,从水下翻纵出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影,狼狈摔倒在船上。 青年打了个寒噤,抹开遮挡面颊的湿发,用力甩了一把沾在手上的水,屈膝抱胸,打了个哆嗦,盯着船外河水中缓缓浮起的断肢,目光僵了片刻,方缓过神来。 他已有七年多没来过这了。谁知今日到了此处,并未遇上当年在此水下作祟的“鱼仙人”,反倒遇上了另一波黑衣人潜藏水下的偷袭,将他拉入水中。 缠斗中,凌无非用尽全力撕下了其中一人蒙面的方巾,竟发现在他眼前的,赫然是鼎云堂里段逸朗的手下。 可这已不算是他预料外的事了。 那日夜里他收到秦秋寒的传信。信中有言,说是玉华门幸存的几名弟子,大多都已被强灌了药物以作试验之用,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唯有卢胜玉一人,得师兄华洋舍命相救,逃出生天,这才得以联络上江澜与陆琳师姐妹并报信,并与他们一道,找回剩下的人。 可惜在此之前,大多药人都已失了神志,他们并被一帮来历不明的黑衣人带走,在江南道上拦截正赶去须江县与叶惊寒等人会合的桑洵一行。然照理而言,即便对手歹毒,桑洵所带领之人,也尽是门中精锐的不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一个活口也逃不出来。 因此凌无非得知一切后,几乎下意识联想到了段逸朗。 第297章 他本不该出现在这一行人里。 为何连落月坞勾魂使者桑洵都没躲过的人,却唯独放过了他? 凌无非觉出不妙,立刻赶回客舍,果不其然,留在那里的,只剩下一个蛹人,而真正的段逸朗,早已利用这厮偷梁换柱,不知踪迹。 蛹人当众夺剑,武功再高也敌不过人多,自是被他斩于剑下。而后白落英等人也立刻检查了一直悉心保管的魔音篌,见之断了一根弦,即刻着手寻人打算修复,琼山派众人更是全员出动,四处寻找起沈星遥的踪迹。 凌无非也一路追踪着渺茫的线索,来到了玉峰山。 白茫茫的天布满浓云雪雾,看得人头晕目眩。待得小舟靠岸,凌无非衣袖裤腿上来不及拧干的水,已被冷风吹得冻住,走起路来胳肢作响,仿佛一个用冰柱拼出的人,僵硬地在茫茫雪海中行进。 他迫切想找个山洞坐下取暖,却在山中迷失了方向,走着走着,隐约看到一方岩壁间的沟壑里,流下一泓幽蓝的泉,像极了早已覆灭的天玄教里地下冥水的颜色,晃晃悠悠追随指引,不知不觉便走进一条幽深的隧道。四周昏暗,唯有一线幽蓝的水光潺湲流淌。 凌无非已然精疲力尽,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是你……”隧道深处,传出一个低哑的女声。凌无非闻声一惊,蓦地抬头,却见蓝光尽头,一团银发若隐若现,当中一点红光,像极了人的眼睛。 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某段记忆令他一个激灵,跌跌撞撞爬起身来,退开一步:“竹西亭?” 那个声音却笑了起来,笑得沙哑无力,冲他问道:“你在怕什么?怕我又把她从你身边带走吗?” 凌无非眉心一紧:“为何你会……” “为何?”女人冷笑打断,“我不该在这吗?” 她的话里却已没了当年的嚣张跋扈,空旷如这栖身的山洞,清冷而苍凉:“我无处可去,这里本就该是我的归宿——” 昔日的天玄教,乃是江湖中人人痛恨的邪魔外道,为了追逐一个不切实际的传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种种行径,与当年的玉煌宗并无两样。竹西亭也不过是被他们掳走的孤女当中一个,生如蜉蝣,死若流沙,往来终没于尘土,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晓。 而她被迫接掌教主之位,承载了本不该属于寻常人的力量,命数也即将终结。 “我倒是想帮你。”灼眼的红眸隐没于凌乱的白发后,那个离他远远的人影,依旧一动不动,显然没了气力,“可她已经被人带走了。” “你是说星遥来过这儿?”凌无非立生警觉,“谁带走了她?可曾留下过什么话?” “还真是痴心不改,你既如此在意她,今日怎又这般狼狈而来?”竹西亭嗤笑出声。 凌无非听她顾左右而言他,不禁生疑,好奇走上前去,却听得前方一声断喝:“站住!” 凌无非霍然止步。 前方情景,他仍旧看不分明,但隐隐约约能够瞧见,一团白发周遭,摊开着一团团模糊的血肉,与地下冥水交融,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气味,令人作呕。 “我虽不知带走她的人姓名,却知他们往何处而去。”竹西亭的话里弥漫着扑天的死气,在隧道内壁回荡,余音不绝,“想要知道,就别急着走。留下帮我办件事。” “帮你?”凌无非话里尽是不予置信的疑惑,甚至讥讽。 “帮我摧毁这里,让有关天玄教的一切,从此消弭于世。”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凌无非出声质疑。 竹西亭话声虽轻,却十分笃定:“你,别无选择。” 凌无非眸光陡地一沉。 竹西亭长呼出一口气,声音越发轻了下去,“一个要死的人,还能把你怎么样呢……” 凌无非听到这话,刚抬起的腿又放了下来。 山中飞雪如旧,隧道深处,一线幽微蓝光终而消逝在次第崩碎的岩石间,至此沉沦深谷,再不见天日。 昔日为祸江湖的天玄教,最后一缕生魂,也终于埋葬。 雪山万叠,山脚黄土依稀。北风如潮席卷,漫过后山脚下平湖,终而声歇。 沈星遥醒来时,已然置身于一户农家,隔窗远望,四周山岭环伺,天竟也不冷,倒像是才入秋的温度。 她疑惑不已,坐起身来,一时想不起昏迷前的经历,只记得飘坠的白雪,与坠崖前刀戈交击的铮鸣声。乍然门响,抬眼一看,朝她走来的人,却是叶惊寒。 “怎么是……”沈星遥眉心一沉,下意识支着身子想要站起,却觉四肢乏力,提不起劲力。 “你体内的毒即将发作,毒质已开始在经脉中乱走,未免一发不可收拾,我只能封了你的气海,以药物压下毒性。”叶惊寒停下脚步,道,“在彻底解毒前,你一点武功都不可能使得出来。” 沈星遥闻言一怔,仔细回想一番,记起被段逸朗击落山崖的一幕,倏然蹙紧眉头:“……我明明记得,是段逸朗把我打下山崖,为何如今却是……” “我是跟着段逸朗找到的你。”叶惊寒道,“迟了半步,莫要怪罪。” 他用着打趣的口吻,脸上却没有笑意。 “我不曾指望过你来救我,*更何况……”沈星遥眉心一紧,像是想到何事一般,摇了摇头,“你是说你一直都在宝应县?那又为何对外宣告退出此事?你明知段逸朗有问题,为何……” 第298章 “你们与之间的纠葛,我无意插手。”叶惊寒道,“何况你如今这副模样,回到他们面前,同送死何异?” “你……”沈星遥欲翻身下榻,却觉胸口闷痛,刚一起身又跌坐回去。 “你可还记得那个承诺?”叶惊寒神色不改,悠悠开口。 沈星遥闻言,恍惚一愣神,思绪骤然回溯,适才想起月余前的事来—— 她正打算去给被她锁了一日的凌无非送饭,半途被一只手给拦住,抬眼一看,却是叶惊寒。 “谈谈?”他言简意赅,没有半句多余的话。沈星遥心觉古怪,便即与他一道走去院墙下站定。 “那个叫文晴的女人,当真不是卓然的同伙?”叶惊寒开门见山,直接问道,“还是说,因她只是个弱女子,你对她只有怜惜,并不设防?” “你也察觉到了?” “她所关注之事,未免太不寻常。”叶惊寒抱臂倚树,淡然说道,“甚至看出来你我三人间的争端。今日便来挑拨,似还想教会我些什么。” “她说了什么?” “说得隐晦,像是想让我做些什么,”叶惊寒说着,唇角微微一挑,“你说,我是不是真该做些什么?毕竟对你,我的确心有不甘。” 沈星遥听出弦外之音,忽地蹙眉:“有话直说。” “我与你们之间,本就没有太多瓜葛。”叶惊寒的脸色也暗了下来,“无需涉入此事太深。” “万刀门所挑衅的,并非一两个人的尊严,而是中原武林的安宁。”沈星遥淡淡道,“当然,落月坞原非中原门派,自然与此无关。” “我也可以帮你。论起亲疏,我当然更听你的话。”叶惊寒笑了笑,眸中神采也多了几分暧昧。 “有条件?”沈星遥心下已然猜出些许。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叶惊寒淡然而笑,神色分外平静,“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好。” 沈星遥抬眸望去,正与他相视,眼中疑色陡增。 “一时还想不到。你先允我,我便帮你。改日想到了,再来向你讨还。”叶惊寒说着,见她眸底仍有顾虑,便又补充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提的要求,绝不会让你违背道义,更不会要你以身相许——” 回想完这一切,沈星遥哑然失笑: “你究竟是为了承诺,还是刻意阻碍我?尤其挑这种时候?” 叶惊寒静立一旁,淡然开口: “我要你这一生一世,都不可再回他身边。” 第169章 风云变幻诚多端(三) “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 沈星遥四肢乏力,不宜久坐,于是拉过棉被包住枕头,抵在床头,悠然靠了过去,神色依旧淡然:“只是答允你时,还不曾想到有一天,我会回头。” 叶惊寒眸光深邃:“他伤你不轻,你却轻而易举原谅了他。” “我不是原谅他。”沈星遥神色不改,依旧淡然,“只是舍不得,便不必折磨自己。” 说完这话,她眉目仍就未得舒展:“但我还是不明白,文晴和段逸朗害死你手下那么多人,本该殊死一搏,你为何还有闲情做这些?” “我尝试过了,有用吗?”叶惊寒的话分外平静,“何况有些事,一开始便与我无关。” 他顿了顿,淡淡打量她一眼:“你呢?你现在还能做什么?” “你好奇怪。”她别过脸,道,“像变了个人。” 叶惊寒眸光微微一动,却不回答她的话,转身走出门去。 沈星遥伤势不轻,仍需将养,然而没过几日,便被叶惊寒带离小村,迁去别处。二人前脚刚走,后脚凌无非便赶了过来,向收留二人的农户打听完消息,只得继续上路追赶。 这日天晴,山中乱石堆叠。沈星遥走在叶惊寒身后,经过一条溪流,忽觉口渴,便即蹲下身来,掬起一抔水,缓慢饮下。 叶惊寒见状止步,静立在她身后,眼中所见是她背影,心下想的,全是过去与她相处往来时,所见一颦一笑,思绪分外凌乱。 “这不像是你的性子。”他忽然开口。 “你也不像往日的你啊。”沈星遥随口回道。 “你了解我?”叶惊寒问完这话,忽觉自己唐突的有些可笑,当即别过脸去。 “算不上。”沈星遥蹲在原地,若有所思,“我只记得多年以前,曾有过一段时日,我很不喜欢你。” 叶惊寒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那个时候,甚至把你当做瘟神。但凡遇见,都碰不上好事。”沈星遥道,“可相识日久,我才知道,一个看起来不讨人喜欢的人,所经历之事,必比旁人沉痛百倍。若天生便有好命,谁又愿意闭锁心扉,只敢予人凉薄?” 叶惊寒听到此处,眸中冷光隐隐化开些许,仍旧不动声色,走到她身旁,就地坐了下来。沈星遥也挪了块圆石垫在身下坐着,继续说道:“世上总会有光,心向往之,便不会远。感情也非只有一种,朋友、亲人,何尝逊于两情相悦?” 言罢,她扭头望他,却见叶惊寒低头望着溪水,越发出神。 良久,他忽然开口:“我同你讲个故事?” “愿闻其详。” “从前有个孩子,他命数不祥,出世不久便因家人遭山匪拦路打劫,与家人失散,只有身受重伤的母亲还在身边,带着他,孤苦伶仃流落荒村,没过多久便不治而亡。”叶惊寒每说出一个字,便觉心底挣扎发出一阵刺痛,说完这些,沉默疗愈许久,方继续开口,“那个村子里,有一个刚失去孩子的疯女人。” 第299章 沈星遥认真听他说着,心下隐约有种不同寻常的预感。 “疯女人捡到了孩子,与其说是捡,倒不如说是村里人觉得,失去儿子的疯女人和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最为相配,没有人提出异议,甚至所有人都帮着那个疯女人隐瞒下此事,令那孩子一直长到九岁,都以为那个成日发疯,莫名虐待折磨自己的女人,是他的亲生母亲。” 叶惊寒说着,唇角浮掠过一抹自嘲之色:“后来,那个孩子慢慢知道,原来疯女人是因为被男人抛弃才变得如此,原来自己的所有不幸,都源于那个沽名钓誉,背信负义的爹。他痛恨,他不甘心,甚至愿意赌上自己的一生,报复那个负心的男人。” “他成功了。”沈星遥同情道,“可后来疯女人的死,却令所有真相揭开。也让那个在仇恨里长大的孩子知道,自己穷尽半生所做的一切,为的尽是与他毫不相干之事。身前身后,一切荣辱,都成了笑话。” 叶惊寒一手扶额,深深低下了头。 沈星遥听明白他的话,不多作声,只安静坐在一旁陪伴。 直至他抬头,带着满眼不甘,蓦地朝她望来:“你知道为何我一直不敢说吗?” “你可知道,我待你之心,从不比他少?”叶惊寒凝视她双目,眸底隐有莹光闪烁,“只是我知道,夙世仇怨,世上无人能够相与。因而有些话,从始至终都未说出口。知道我发现,我同这一切,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你可知道,这对我而言有多残忍?” 沈星遥与他相视,心下百感交集,良久未答。 她沉默片刻,将这些年来所有能记起的,与他相关之事,悉数回想一遍,方开口道:“如果一切重来,即便我在他之前便遇见了你,即便你当初开了口,结果也不会与现在不同。” 叶惊寒缓慢阖目,耳边风声水声尽已消失,只剩她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喜不喜欢谁,绝不会受外物改变。便如同现在,即使我明知他的错不可弥补,也仍旧割舍不了。更何况——” 她坦然直视叶惊寒,认真说道:“那日客舍大火,奋不顾身冲进火场寻我的的只有他。” 叶惊寒闻言蹙眉,忍不住开口:“那是因为……” “我也知道,一定是你帮我保护好了姐姐,保护好大家。”沈星遥神色依旧坦荡,“我喜欢他,第一眼就喜欢。只是生性淡薄,未到忘我之境罢了。从前未能说出口的话,对你而言许是遗憾,但我并非随波逐流之人,若心悦之,不必你说,我自会开口。” 她话音温和,所言对他却是残忍至极,叶惊寒听完,右手已然攥紧了拳。 “所以,你是打算花费一生和绝不可能达到的执念较劲,还是放过自己,也放过我?”沈星遥诚恳发问,却见他霍然睁眼站起,一把攥过她的脉门,拉了过去。 沈星遥内息受制,下盘不稳,被他拉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入他怀里。 “你果然是同他待得太久,也变得这般伶牙俐齿。”叶惊寒定定注视她双眸,眼中不甘仍在,“你可知道,你如今这副模样。不论我做出什么,你都无法反抗。” “你还是没有改主意?”沈星遥无奈摇头,“那也只能说明,我没你说得那么伶牙俐齿。” “过来。”叶惊寒不由分说,一把拉过她的胳膊便往深山行去。 山中溪水剔透澄明,一望到底,如镜一般映着两个拉拉扯扯的人影和一轮红日。 日至中天,越发刺眼夺目,山脚路旁的茶摊也稀稀落落。凌无非一路没日没夜追了好几天,赶到山脚,已快精疲力尽,眼前几乎快要产生幻觉。瞥见路边稀冷的茶摊,便即走了过去,点了壶茶水坐下歇脚。 他不知沈星遥经脉被封,不得动用武功,却也完全不怀疑是她主动跟随叶惊寒离开,听之任之,只越发担心叶惊寒是否与文晴等人有交易,对她用了药物,心下对此人的厌恶与日俱增。一壶茶水下肚,简单休息一番,便继续赶路,谁知行至深山,前后左右俱是岔口,一时愣住,却忽地听见身后有人高喊:“公子!公子请留步……” 凌无非不明就里,回身望去,却见追上来的,是方才那个茶摊里的伙计,手里不知拿着何物,犹豫迎上前道:“你是在唤我吗?” “是是,您看这漫山遍野的,不就您一个嘛?”伙计连连点头,“适才有位客官前来,说让我帮他,把这个交给您。”说着,便即将手中纸包递上。 凌无非打开纸包,竟发现其中躺着一只青玉双环绞丝镯,还附着一封信,展开一看,当即沉下脸色,冲那伙计问道:“这信上说的‘百步岩’在这山中何处?” 伙计立刻指了个方向:“您顺着这条路,再走几里便……” 他话未说完,便觉眼前仿佛飞掠过一缕烟,只一眨眼的功夫,刚才还站在岔路口的凌无非,便已不见了踪迹。 镯子是沈星遥的随身之物,信则出自叶惊寒的手笔。凌无非寻至百步岩下,环视四周一圈,却不见人影,当即破口大骂:“叶惊寒,你给我滚出来!” 话音刚落,叶惊寒便从他前方一面高大的岩壁后不紧不慢走了出来。 凌无非未瞧见沈星遥,不由蹙紧眉头,直截了当问道:“她在哪儿?” 见叶惊寒不答,他不免窝火:“你到底是闲着没事还是活腻了?大敌当前还在这儿添乱。又或是说,你与万刀门中人,根本就是同谋?” 第300章 “多年过去,凌兄你还是这般,一事不顺便沉不住气。”叶惊寒双手环臂,淡淡说道,“她很安全。” “我看不见得吧。”凌无非拿出镯子,对他问道,“这究竟是她给你的,还是你从她手上摘下来的。就这么点路,有话不敢自己来说,非得找人递信?你肠子打了几个弯?” “她有没有对你说过,你这人有时就像个无赖,遇事只会死缠烂打?” “说什么都行,”凌无非虽嘴上不饶人,却丝毫不受他激将,颇不耐烦一勾手,道,“把人交出来。” “若我不交,你待如何?” 凌无非一听这话,立生警觉:“你把她怎么了?” 第170章 风云变幻诚多端(四) 风冷山峭,树梢寒露欲滴,霎时长剑出鞘,冷光陡起,刀剑交击,铮鸣震动四野。剑破长空,光影亮如霜华,两道身影于劲气织就的密网中穿梭来去,已难辨其形。 凌无非手中苍凛剑以玄铁为心,削铁如泥,与叶惊寒所用环首刀几度交接,断续磕下数处细小的豁口。 然对手劲力,却不因此削减,反倒一刀更胜一刀迅捷。 日光直照山间,映得来回交错的刀光剑影,反光斑斑驳驳。凌无非被光晃过眼角,略一偏头,反握剑柄挑起“危楼”一势,足下跳步飞跃,倒转剑身,倏地斩落,两招连成一招,半虚半实,浑然生出一股无穷劲气,尽笼于叶惊寒周身,骤然罩下,迫得叶惊寒手中长刀,架也不住,颓然而倾。 下一刻,凌无非的剑便已架上他脖颈: “如何?现在能说了?”凌无非说着这话,越发想将手里的剑按下,硬是凭着一股理智,把这冲动压了回去。 “前边东转,第二个岔口左拐,有个瀑布。”叶惊寒容色不改,“瀑布下寒潭正中,有块浮石,她就在那儿。” “你说什么?”凌无非怒从心起,“你简直就是……” 一切他能想到的腌臜词汇悉数涌上脑海,却因为素来的教养,一个字也骂不出口。 他本想了结了这厮,握剑的手却被他竖起胳膊挡住,想到继续缠斗便是浪费时间,即刻收剑归鞘,拔腿疾奔而去。 “接着——”身后又传来叶惊寒的声音。凌无非听得劲风疾至,反手顺势一接,却发现落入他掌心的,是一只灰色的素缎锦囊,脚步半点不敢停歇,顺手拆开取出当中纸笺抖开一看,却不由得蹙紧了眉。 山风呼号,瀑布水流喧豗,声震如雷。沈星遥此刻正瀑下谭中的浮石中央,大半裙裾都被飞溅的水花沾湿。浮石三尺见方,只能勉强容她坐着,旁还有一块半干的小浮石,刚够两脚站立,距离水岸足有两丈远,她又失了功力,无法施展轻功,只能一直坐在石上,无计可施。 她望水沉思许久,缓慢收回双膝,换作跪姿,扶着浮石边缘,倾身伸手探入水中,又倏地缩了回来,正愁着,忽然听得潭前传来一声急切的高喊:“星遥!”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听得她愣了一愣,当即抬头望去,不等看清岸边之人,已见一道清影踏水飞掠而来,稳稳落在一旁的小浮石上站定,双手托在她肘弯,小心翼翼搀扶起身。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沈星遥欣喜万分。 “不重要。”凌无非摇头,迅速打量她周身,关切问道,“他封了你经脉对不对?这几日我不在,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沈星遥摇了摇头,莞尔一笑,脚下却不慎踩到浮石边缘,险些滑倒。凌无非被这惯性带得一个趔趄,半只脚踩入寒潭,赶忙稳住身形,一脚踩上更高的那块浮石,两手揽过她腰身,将她紧紧抱住。 “你上次问我的话,我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沈星遥仍旧笑着望他,眸里盛着光。 “什么话?”凌无非一头雾水。 “就是那回在仙霞岭地宫,你为我受叶惊寒一剑,不是问我,为何宁可让你受伤,也要护他万无一失吗?” 凌无非仍在发愣。 “我不肯伤他,只是不想有所亏欠,日后瓜葛愈深。至于对你……只是因为太过在意,被你辜负,心中有怨罢了……” 凌无非温言展颜,心下顿生暖意,回望她的眼里,亦有光点闪烁:“真的?” “嗯。”沈星遥认真一点头,缓缓弯腰,蜻蜓点水一吻,落在他唇上,不及移开,便被他搂住了脖子。 唇边温暖蔓延,流瀑水飞,映满遍天流光,如星华闪烁。 “等等——”沈星遥眸光一动,即刻从这吻中抽身,一把按住他的手,道,“我随唐姨去了玉峰山,那里有我娘留下的东西,是段逸朗他……” “我都知道了。”凌无非温声安慰,“我这就带你回去……只是你如今,会不会太危险?” “管不了那么多了。”沈星遥摇头道,“如今还不知段逸朗是否与文晴合谋,万一再发生上回的事,岂非误了大局?” 凌无非听罢一点头,将她打横抱起,施展轻功踏水回到岸边,却不放下,一路抱着她下山,却忽然听到一声马嘶,循声望去,却见他来时路过的那家茶棚外,拴着一匹毛色雪白的马儿。 马儿一见沈星遥,便即扬起蹄子,发出欢叫。 “晓微?”沈星遥不由愣住。 “客官您总算是来了。”伙计迎上前,道,“那位送信的客官让我转告二位一声,这世上送出去的礼物并没有还回来的道理,这匹马,就交给您二位处置了。” 第301章 二人闻言相视一眼,略一点头。凌无非对那伙计道了声谢,即刻上前解开拴在门柱上的缰绳,揽着沈星遥腰身,飞身上马,策马绝尘而去。 道旁高树丛丛,迅速掠后,沈星遥目光扫过疾退的绿树,忽而像是想起何事,对凌无非问道:“无非,七年前发生过的事,除去写在手记上的那些,你可都还记得清楚?” “怎么了?”凌无非略一颔首,疑惑问道。 “那当初因为我刚认识不久,同去鼎云堂那回。”沈星遥问道,“郭夫人在饭桌上百般暗示段逸朗娶我。后来,你说替我去打探消息,是不是对段逸朗说过什么?”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你回答我。”沈星遥神色郑重,仿佛所言之事十万火急。 凌无非被问的仓促,想了好一会儿方记起,犹犹豫豫道:“好像大概是说,他认识你的时间并不长,既然不喜欢你,何必就要确定终身……还有……他说你好相处,武功又高,所看重的,也就是这些……” “就这些了?”沈星遥眉心略微一蹙,“那你有没有告诉他,你对我的心意?” “我同他说这个干什么?”凌无非一脸的莫名其妙,“那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对你……等会儿——”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何事,勒马停在路旁,正色问道:“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你虚伪,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劝他放弃,自己却捷足先登。” “胡说八道!”凌无非断然否决,“当年玉华门比武大典,他便在席间暗讽此事,且不提我说这些话时,尚不明白自己对你有意。即便是有,这都多少年了,他还能耿耿于怀?再者,当初他也不曾听过我的劝告,还把你骗上船,差点酿成大祸……” 他话到一半,忽地愣了愣,摇头说道:“不……不对。” “什么不对?”沈星遥不解。 “他既对此仍有执念,如今再提,所图之事绝不简单。”凌无非眸光一紧,断然摇头,“我不能让你再出现在他面前。” “何意?”沈星遥越觉费解。 凌无非不答,顺势一勒缰绳,转了个方向,不再往东,而是朝南边而去。 “你要去哪儿?不回楚州了吗?” “去襄州。”凌无非说着,猛地一甩缰绳。马儿得了指令,如离弦的箭一般,扬蹄狂奔。 襄州城乃凌家老宅旧地,数年前遭薛良玉设计火焚,待此贼伏诛,又重新修缮,当中有个巨大的地下密室,为应急避祸所建,平日都有家仆打理,内中物件食粮,一应俱全,藏下一个人绰绰有余。 当年二人遭各大门派围堵之时,也曾来此暂避祸事。 沈星遥因毒经脉受制,根本无力反抗,几乎是被他强迫着抱入密室,一下地便要往外走。 “遥遥你听我说。”凌无非一把将她抱了回来,道,“你就在这安心住下,待我联络上柳叔,定会将你所在告知,让他来此帮你解毒,绝不会丢下你不管。” “为什么偏到这个时候,你要独自行事?”沈星遥摇头道,“万一日后发生意外,岂非……” “你听我说,”凌无非双手按在她肩头,郑重凝视她道,“段逸朗蛊身已成,连你都不是对手,即便有叶惊寒出手相救,定也是他放了一马,你才机会脱身。” “你该不会想告诉我……” “他对你,定有不轨之心。”凌无非目光笃定,“我把你安置在此,并非因为他针对于我,我要独自面对。而是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关键就在于你。不论是刀法,还是在他眼中,我所亏欠之事,桩桩件件都已成他执念,凡有一事未成,他都不会杀我。” “可他如今这般,即便你去了也于事无补啊。” “还有那么多人不知真相,我得去告诉他们。”凌无非仍旧注视着她的眸子,眼色坚定而认真,“我会以你的名义转告,绝不贪功冒进,绝不负你分毫。相信我,我好不容易才让你回到我身边,绝不会舍得就这么分开。” “无非……”沈星遥忽感心下一阵没来由的慌乱,一把握住他的手,然而未过多久,便被他挣脱,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转身匆促离去。心里如同压着块大石,怎么也移不开。 密室之外,天毫无征兆的冷了下来,下起细密的雪籽。 第171章 洗天风雨定乾坤(上) 江南道,雪满山。 蒋庆坐于车中,怀中紧抱一只长匣,一路催促着赶车的门人当心留意,莫被积雪下缠绕的树根绊了脚。 然而走到半道,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蒋庆疑惑不已,掀帘一看,却见前方山道上站着几个年轻姑娘,拦住马车去路,为首那人他刚好认得,赫然是琼山派的朱碧。 “朱女侠?”蒋庆即刻下了马车,走上前道,“这是……” “莫要再往前了。段逸朗蛊身大成,窃取张女侠刀法,势已难挡。”朱碧神色凝重,“我等能做的事已不多了,只能尽量护住各位,莫受波及。” “朱女侠此言差矣。”蒋庆摇头道,“当初贵派联手钧天阁,鼎力回护各大门派拆穿薛良玉阴谋,还江湖太平清净,如今这般局面,我等又岂能袖手旁观。” “可这事不是你帮得上的。”另一玄衫少女摇头道,“他偷学的是张女侠的武功,就算我沈师姐回来了,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你们就别去送死了。” 第302章 琼山派的这些姑娘久居深山,少于外人往来,言语不知迂回避讳,听着颇为刺耳,却都是劝人的实话。 蒋庆却摇了摇头,当着众女之面,打开怀中长匣,从中取出一卷画轴展开,露出其中那副幅裱好的山水画卷。 图中所绘,是处山清水秀的幽谷,谷中奇花丛生,异兽遍地,深山有个地洞,地洞内画了几个似蛇非蛇的脑袋,提溜着眼珠往外探头。而这个地洞,笔者特地用了不同于画卷其他部分的颜色标注而出,上方还有一行小字:魔音起,万兽苏;神血引,灵蛊除。整幅画像极了一张把所有支路细节,鸟兽花木都细细描绘出的精细地图。 “此物乃是老夫上回去鹏溟岛时,于村长家中找见。我想,若此物真是空卷,必不会得此悉心收藏,便擅自取了来。试了多种药物,才令当中图文显形。”蒋庆说道,“老夫虽不知灵蛊为何物,但必定与文晴等人,有所关联。” “灵蛊?那不就是他们所说的‘心蛹’吗?”玄衫少女大喜,当即看向朱碧。 “也就是说,找到这张图上的方位,以魔音篌为引,便可令段逸朗体内灵蛊与之分离?”朱碧眉心一紧,“届时无子蛹助力,只有他一人,说不准……” 她面露喜色,当下握住蒋庆的胳膊,感激说道:“您可真是帮了大忙了,我这就带着画轴回去找他们。” “那我们……” “我家师妹自会将你们送去安全之处,等我消息。”朱碧说着,即刻从他手里接过卷轴,迅速收起,回身纵步而去。蒋庆本想带人追上,却被其他几名女子拦了下来。 “蒋长老莫急,还是听朱师姐的吧。”玄衫少女道。 蒋庆闻言,无奈叹了口气,踟蹰转身,却又忍不住问道:“各位女侠可否告知老夫,这事怎的莫名便与失踪多时的段堂主扯上了关系?” “您不知道。听我慢慢同您说……” 原来,凌无非离开宝应县前,虽已料得段逸朗有所准备,却不曾想到,还有寒月灵璧这一层助益。如今的段逸朗,靠着旁门左道,已非昔日可比,即便明知不敌,他也需得回头,护得大伙周全。 此时此刻,他与先前等在宝应县的一干人等已然会和,在楚州聚集。文晴仍受看押,只字也不肯吐露,至多嘲讽几句,算是回嘴,勉强像个活人。 众人聚于院中,正筹措下一步计划,却见朱碧折转而回,手里还捧着一卷画轴。 “这是何物?”顾晴熹疑惑上前,从她手里接过画轴问道。 “是蒋先生送来的。说是从鹏溟岛上村长家中取得,近日才用药水,令卷中图案显形。”朱碧答道。 顾晴熹闻言,略一蹙眉,回身将之递给跟在白落英身旁走来的凌无非。众人纷纷聚拢,看着他一点点展开画轴,读出当中文字,却仍觉云里雾里。 “这‘魔音起’三字,莫非指的便是那魔音篌?” “那就是说,找到图上之处,催动魔音篌,便能解除灵蛊了?” “要如此做,还得中蛊之人配合。且不说只有十二个字,说得不清不楚,即便这么做真的有用,也得先抓到段逸朗才行啊……” “就是,那么多的‘段逸朗’,到底如何辨认哪个是真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一个个都找不到头绪。唯有凌无非眉头紧锁,沉默良久,方从怀中摸出一只灰色素缎锦囊。 “这又是何物?”白落英问道。 “是叶惊寒……”凌无非稍加梳理思绪,一面打开锦囊,一面简单解释,“他在我们到达吕济安旧居前,便去那儿搜过一次,除了撕下的那几页手记,还藏了这个,近日才交给我。” 说着,纸笺已然在他手中铺展开来。凌无非将之附在画卷旁,一同放上桌案,道:“这纸上内容,出自吕济安之手,详细记载了祛除灵蛊的法子。说是此洞中盘踞灵蛟,取其血便可引出身中灵蛊。然灵蛟力大,寻常人难以战胜,唯有玉煌宗的魔音篌,可使之顺从,为人所用。” “锦囊里的消息,加上这幅地图,才是完整的线索。或许……吕济安当初就没留下图纸,又或许,是他漏了何处没能找到,已被后来的那场火给烧了。” “可……可他早已得到此物,为何当初不肯拿出来,非得等到现在?”折杨忍不住问道。 “因为,此法不仅可解灵蛊,对天下蛊毒都有成效。”凌无非迟疑片刻,方道,“大概他只是不想令我得到此法,解开情蛊之困。” “可就因为他这私心,害得我们绕了这么大一圈!”林双双气急败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谁还能收拾得了那姓段的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已至此,再多追究也无用,”说话的是琼山派掌门洛寒衣,“我们千里迢迢下山,为的不就是解决此事吗?” 林双双使劲皱着眉头,气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却在这时,远方天际炸响一线烟信,众人闻声扭头,见是此前约定好的信号,纷纷变了脸色。 “段逸朗进城了?”沈兰瑛说着,下意识捂住了嘴。 凌无非远望烟信窜起之处,凝眉沉思片刻,大步从人群中走出,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扣住了脉门,回头一看,正是白落英。 “你要如何?” “此事因我而起,原当由我收场。”凌无非说着,便即挣脱她五指桎梏。却见其余人等纷纷围了上来。 第303章 “你不要命了吗?” “少掌门三思。”殷维秀掂了掂放在一旁的背篓,重新背上身,道,“段逸朗为祸江湖,非一人之灾,而是与玉煌宗勾结,为祸江湖。即便你为此牺牲,这等可怕的力量被他掌握在手,来日再做出何事,又有谁能拦得住?” “可他不是贺尧,而是背后利用万刀门,策划一切的主谋。追随在他身边的蛹人,俱已成型,喂招吃招,几可算是死局。”凌无非神色凝重,“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试着解开他心里的结,不然……” “不然如何?”一个冷厉的声音打断了这话。众人闻言愕然,纷纷转过身去,只瞧见一袭墨蓝广袖长衫的段逸朗悠然跨过门槛,走入院中,目光扫过人群,定定落在*凌无非身上,轻笑一声。 “这么巧啊?怎的就少了个人呢?”段逸朗嗤笑道,“她不在你身边,你就一点也不着急?” “你想说什么?”凌无非眼波平静,如同一潭死水。 段逸朗脸色沉了几分:“你把她藏起来了?” 他见凌无非不答,再度嗤笑出声:“当年的我,要是有你一半聪明,何至沦落于此?”言罢,当即打了个响指,但闻啸响纷纷,数十道黑衣人影应声翻过墙头,整齐落在院中。众人瞧见,即刻摆开架势,随时准备迎战。 “世人都说,当今江湖第一大派,当属光州钧天阁。”段逸朗面色森冷,“我看不见得。何时江湖正道之首,成了这般腌臜下作,人模狗样的东西?” “你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折杨朗声大骂,“我们个个行得正坐得端,何时干过见不得人的事?倒是你,老子龌龊,祖宗也不要脸,就生养出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一旁的洛寒衣听见这话,略一沉吟,微微偏头小声问沈兰瑛道:“他们钧天阁的人,素日里都这么牙尖嘴利吗?” 沈兰瑛一时哑口无言,竟不知如何回她。 “段堂主有话不妨直说白落英一手拦住身旁的儿子,淡然回敬。 “你们押着一个弱女子,百般折磨逼供,”段逸朗不紧不慢道,“难道是我看错了?” “你们居然真是一伙的?”众人闻言,越发愤怒,纷纷怒骂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段逸朗依旧气定神闲,“我与文姑娘坦坦荡荡,哪比得上某些人,三两心机,尽攻算计,分明动了心思,还要遮遮掩掩,编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排除异己,生怕落下恶名。” 他说这话时,目光始终斜视凌无非。一番胡说八道,听得众人都以为凌无非与文晴有何苟且,乃至于白落英也满脸莫名其妙,转过头问道:“他说的是你?几时的事?” “没那回事。”凌无非淡然回应,拨开母亲挡在他跟前的手,上前一步,道,“段堂主何须砌词捏控?这里并没有你要找的文姑娘,如果真是着急,请上别处去吧。” 众人本还在猜测段逸朗这番胡言乱语是真是假,竟不曾想他也开始扯谎,一时都愣了。 天边黑云滚滚,毫无征兆笼盖宅院上空。 “既然如此,”段逸朗轻笑一声,“那就当她死了吧——” 此言一出,随行黑衣人纷纷拔刀攻来,兵刃交击之声顿时响彻整个庭院。 这些黑衣人中,只有极少几人是鼎云堂下旧部,更多则是顶着段逸朗的容貌,只知杀伐,无知无觉的蛹人。除去在寒月灵璧下偷来的刀法,他们还能使出不少其他派别的武功,看得人眼花缭乱。 缠斗之中,在场不少年轻人越发不敌,眼见自己所用招式被对方套去,更是乱了心神。各位掌门长老见状也都收了势头,不便透露新招令之越战越勇,也越发显得束手束脚。 凌无非一剑荡开扑面而来的刀意,目光越过人群直视立在正大门前的段逸朗,见他负手旁观,怒而大骂:“你不是想来给自己讨‘公道’的吗?你不是想要重振家声,屹立中原武林而不倒吗?当年你祖父为了名誉,也只敢偷摸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到了你手上,倒是越发‘青出于蓝’,真想学他,把这邪魔外道的名声坐实吗?” “你也配提他?”段逸朗听到这话,倏地攥紧了拳,当即发出一声清啸,撤回数名好手,只见那些人在他身后站成一排,从领口或裤管内爬出清一色的黑色小虫,钻入段逸朗袖底。 适逢一鼎云堂门下好手攻来,凌无非旋身避开,回手挑起一势,一招未老,倒转剑柄横斩开去。那厮躲闪不及,当胸中剑,立时鲜血狂飙,仰面倒地。 不等凌无非收势,一道灰影已然扑面而来,正是段逸朗。一掌当胸拍来,袖袂随风翻飞,笼罩在他周身,无形将他左右退路封死。凌无非即刻挽剑格挡,却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铮鸣,两股劲力相冲,迫得他振臂退开,转而便觉胸口气闷,险些站不稳脚步。 “你自可说我旁门左道,可只要见过的人都死了,还有谁会知道?”段逸朗言罢,已然踢起一把长刀,飞身握在手里,挽刀作势,全力朝他劈来,赫然是沈星遥所用刀法当中“断”字一势,刀剑交击,颤鸣响彻不绝。凌无非自知难敌,更不敢有丝毫松懈,斜扫开一势“空山”,剑气破空,如白虹贯日,力倾山河。 二人有来有往,顷刻便走了数十个来回,一时之间,高下难辨。凌无非虽还强撑着,却觉周身经脉气息流转,越发受他牵制。 第304章 就在这时,一声弦音响起,旋律婉转,悠扬动人。然这弦声听在凌无非耳中,却觉分外刺耳,忽地胸口一疼,蓦地吐出一口血来,紧随其后,段逸朗手中长刀,已然没入他肩胛血肉,几欲贯穿。 凌无非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索性近旁的洛寒衣瞥见,一把扣在他肩头,抬腿朝段逸朗踢去。 这厮已然得手,自不会恋战,当即便拔了刀,飞身退开。 “玩够了?”段逸朗眼色依旧森寒,抬眸望向院角。凌无非随之扭头,却瞧见文晴怀中抱着一物立于廊下,手中拨弄的,正是魔音篌的琴弦。 “怎会如此?”折杨大惊失色,“公子你……” “你们找人修补琴弦,却想不到被人把琴给换了吧?”文晴噗嗤笑出声来,神色颇具嘲讽,“果然如他所言,真动起手来,便没人顾得上管我了。” “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沈兰瑛怒极。 “什么关系?他是我的段郎。”文晴说着便待往段逸朗身旁走去,众人自是不让,却见她又拨了拨手中琴弦。 凌无非胸口闷痛又起,血脉之中似有虫蚁爬行,疼痛钻心,再次呕出鲜血。众人见之,又都朝他聚拢过来。 “我奉劝你们,最好悠着点。”文晴慢悠悠走开,口中说道,“魔音篌的弦中,糅合了岛上数百种灵草株芯,可驱使世间一切毒物。我记得凌公子你,早些年便中过蛊毒,对不对?” 凌无非捂着胸口,倒持长剑为杖,支撑身形不倒,勉力吐出几个字:“是又如何?” “那便试试这魔音篌的威力,看看被你们千方百计压下的蛊毒,是否还能被它唤醒——” “混账!”白落英怒极,当即挺剑朝她刺来。 文晴却丝毫不慌张,坦然立于原地,只等着段逸郎替他挡下这一击,将这对母子一齐给收拾了。 可段逸朗却不动。 非但他不动,他的手下,以及一并受他操控的蛹人,都纹丝不动,只看着白落英那一剑径自刺穿她胸口,人也像只受了伤的蝴蝶一般,飘飘摇摇跌飞出去,重重落地。手中魔音篌亦摔落在地,磕了一脚,崩断两根琴弦。 文晴满眼愕然,猛地抬头看向段逸朗。 “你觉得我会帮你,是因为在你眼中,我与卓然、烈云海,甚或贺尧,都无甚区别。”段逸朗若无其事拾起魔音篌摔断的一角,信手把玩一番,又扔回他面前,眸色依旧冷峻,“你有过那么多的男人,我又如何相信,你待我是真心实意。” “你……”文晴难以置信地摇头,“也想要我死?” 段逸朗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颇为不屑抬眸瞥向蛊毒发作,在门人搀扶之下,仍在连连呕血的凌无非,道:“若我没记错,你与沈星遥早已义绝,早已没有任何关系。” 凌无非似已预料到他接下来的话,眉心陡地拧紧,瞳孔逐渐收缩。 “听闻今日她师门中人都在,哪一个是她师尊啊?”段逸朗皮笑肉不笑,假装找人似的,飞快扫视一番人群,目光定定落在那些瞧着陌生的女人身上。 “你待如何?也要杀我是吗?”顾晴熹漠然开口。 “当然不是。”段逸朗脸上笑意顷刻褪尽,“段某人自然是来求娶佳人的。一日为师,终生为母,她的婚事,想必你能做得了主。”说着,随手击掌,竟真有两个手下抬着一只扎了喜绸的朱红木箱走进门来。 “她不在这儿。更不会嫁给你!”沈兰瑛愤而驳斥。 “那便容不得她了。”段逸朗说着,眸中杀意陡增,当即飞身而起,屈指作爪,探向沈兰瑛肩头,显欲擒拿,然不及触碰,便觉劲风猛至,转头方见凌无非已欺至身侧,一剑斜削向他脖颈,即刻反手为掌,顿时激荡开一阵劲风,将之震退。 凌无非清晰看见,苍凛剑身在此震颤之下微微一弯,足见此掌劲力之刚猛,旋即挺剑刺出,却被他避开,只勉强削下一片衣角。 “你蛊毒已发,此时催动内力,怕是连命都不要了。”段逸朗不禁发出冷笑,“既然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 他后半句话才刚出口,身形已然跃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刀,力劈而下,声震如雷,石破天惊。 其余人等欲来相助,却被段逸朗带来人团团围住,陷入苦战。凌无非劲力已竭,只来得及将身后的沈兰瑛推出刀意笼罩之外。 然他未及挽剑格挡,便听得高墙外传来一声惨叫,旋即一道清影从天而降,双手握刀,斜扫而来,生生将段逸朗这一刀阻绝在半空,再进不得分毫。 众人闻此动静皆惊。 凌无非也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当场愣住: “星遥?你怎么……” 沈星遥没有理会,甚至不多看他一眼,手底刀招不断,刀刀狠厉,生凭一股刚猛内力催动,迫得段逸朗,连连退后,竟毫无章法可言。 “莫非你这毒是解了?”段逸朗只觉她刀法异常凌厉,与上回在玉峰山中那次交手截然不同,恍若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丝毫未显露中毒之状。 沈星遥一言不发,横刀在胸,一记横斩破空,足有裂云之势。 段逸朗眉稍微动,再次施令召了几条子蛹附体,顿时功力大增,于两刀交击的一瞬,左手并指作掌拍出。 沈星遥丝毫不怵,反手还以一掌,二人掌风交接,激起尘埃震荡,足底几乎同一时刻贴地退开,各于二尺开外站定。 第305章 她略一蹙眉,眸底飞掠过一瞬苦色,喉头隐隐一动,似是吞咽下了什么,却又很快恢复如常。 “很好。”段逸朗唇角勾起一丝轻蔑的笑,“只有这样的女人,才值得我那三千聘金。” 沈星遥听见这话,适才注意到那只摆放在显眼处的朱红木箱,嗤笑出声:“你要娶我?” “自然。” “谁家求娶下聘,是这种阵仗?”沈星遥拄刀而立,信手一指身后众人,“如今在这院子里的,都是我的家人朋友。我嫁了你,便也成了你的亲人,难道你都要杀了不成?” “你说琼山派是师门,自然是杀不得,可他们呢?”段逸朗说着,食指直指钧天阁众人,“也是你的亲人?” “白掌门与我娘乃是故交。我娘临终前,亦有托付,认我做个义女,不为过吧?”沈星遥容色不改,淡然回敬。 “好!”段逸朗成竹在胸,只将院中人等视作蝼蚁,根本毫不在乎,听了这话,反倒爽快起来,“那这聘金我便留下了。七日之后,便是黄道吉日,我来接你。”言罢,拂袖转身,大步跨出门槛,转眼不见了踪迹。其他随行人等,亦有序退出,合上了正前方那扇朱漆大门。 “无非!”沈星遥一改方才从容,匆忙回身三步并作两步抢至凌无非身旁将他搀稳,急切问道,“你怎么样了?他们如何伤的你?” 凌无非却不回答她的话,只难以置信地望着她,艰难开口问道:“你……怎么会……回来……” “先别管这些,你快坐下。”沈星遥扶着他回转至院中石桌前坐下,瞥见桌上那张被随意折起一半的画卷,好奇揭开,不由愣了愣。 “他蛊毒已发,若不及时解开,恐怕……”姬灵沨话音未落,忽见凌无非猛一弯腰,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唇颊血色已失,如同白纸。 沈星遥赶忙握住他的手,却听得一声闷哼,一口黑红色的毒血,赫然吐在她面前,溅落石砖,分外灼目。紧跟着,人便已倒在她怀里,失了知觉。 “不是有了解法吗?为何……”沈星遥颤抖着摊开画中纸笺,仔细查看方子,脸色越发难看。 “他们守在外面……我们出不去,谈何解蛊……”姬灵沨面如死灰。白落英蹲在一旁,握着儿子的另一只手,面色冷峻,始终一言不发。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伏在地上的文晴,见她正抱着院中枯树,大口喘着粗气。 沈星遥眸光一紧,缓慢起身,一步一个踉跄走至她跟前,俯身拾起残破的魔音篌。 文晴斜眼乜她,嗤笑不已。 “你笑什么?” “笑你们……和我一样……自以为掌控一切,实则……自取灭亡……”文晴说着,不觉合上双目,眼角滑落一滴泪。 “那又如何?要死大家一起死,谁也落不着好。”沈星遥毫不留情回敬道。 “死?”文晴倏而挑眉,“你不是要嫁给他吗?” 沈星遥白了她一眼,忽又蹙眉,捂着嘴闷声咳了咳。沈兰瑛察觉不对,本待上前,却被她拦了下来。 “莫不是……你打算借着成亲的名义……杀了他?”文晴问完,自顾自笑了出来,“办得到吗?” 沈星遥仍旧不回话。 “那我教你们怎么杀他,”文晴脸色骤冷,话也突然变得连贯起来,“若办不到,等到了下边,再同你们算账。” “你有法子把他送出去?”沈星遥心头重燃希望。 “你别忘了,当初我送出去的那些书信……”文晴一个姿势坐得太久,不得舒展,艰难尝试起身,却又失败。沈星遥见状,回头向沈兰瑛使了个眼色,帮着扶了一把,这才给她换了个舒适的坐姿。 文晴继续说道:“这里有条密道,专门……用来传送书信,到各部分舵……只是入口极窄,看起来,人进不去……” “你们不都会武功吗,要将入口窄道打通,当不算难……” 沈星遥蹲得久了,双腿已然脱力,索性松了一侧单膝跪地,继续听她说完。 “就在……” 文晴本就柔弱,所中那剑虽未直接刺破心脏,却失血已久,气力难以维系,因话声太轻,实在听不分明。 沈兰瑛疑惑凑了上去,将耳朵附在在她的唇边,目光刚好对着妹妹的脸,这才听清文晴后边的话,竟见沈星遥脸色骤变,猛地呕出一口血,跪倒在地。 “星遥!”众人大惊失色,一拥而上。 沈星遥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扣住沈兰瑛的手,颤抖着声音,断断续续说道:“我是……强行以内力冲开了穴道,压着毒性……眼下动了真气,想是……已经毒发了……” “你怎么这么傻啊小遥……”沈兰瑛痛哭出声。 “救他……还来得及……” 沈星遥艰难吐出这几个字,便觉天旋地转,眼前蓦地一黑,顿时失了知觉。 第172章 洗天风雨定乾坤(下) 沈星遥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她走在一条黑暗的甬道里,周遭没有任何多余的声响,只有脚步的回声,与尽头一缕微光指引着她,缓步前行。 甬道将尽,暖光氤散微尘,莫名的温暖令她忍不住伸手,抚摸尽在咫尺,却又无影无行的光。然而堪堪迈出的脚步,却又迟疑了。 她下意识回头,却似看见了某个人,越发清晰的身影在广袤的黑暗下逐渐显形,仿佛自身便带着无尽的光。 第306章 沈星遥毫不犹豫回转身,朝他奔了过来。两双手交握,却如冰雪般寒凉。 他微笑望她,目光与口吻,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姑娘,我们认识吗?” 沈星遥蓦地愣住,顷刻周身万千流影晕散,皆是是重复的她与他,填满整片黑暗,光华一如暖阳,照得原本幽邃的长路越发亮堂…… 直至她猛地睁眼,惊坐起身,是才发现自己置身于床榻,所在房中围满了人,都满怀期待和忧虑看着她。 除了一开始就在的人们,还有许久未见的柳无相。 “你终于醒了。”柳无相满怀欣慰,拍了拍她搭在棉被上的手,眸中仍有一抹恍惚,包裹着缓慢淡去的余悸,“只差一点点……还好……还好赶上了……” “我……” “你太冒险了,根本义无反顾,将自己置于必死之境,即便文晴交出了解药,也于事无补。还是殷先生在我赶回之前,利用那些蜜蜂,以几已失传的断脉针法延缓毒质散逸,这才令解药发挥作用,我也给你服了进补之药,如今,总算是无碍了。” 他说完这话,像是憋了老长一口气似的,不住点头,显是因为她多日的晕厥,始终悬着心,直到此刻才放下。 “那……”沈星遥扫视一番屋内众人,却未瞧见凌无非的身影,心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颤声问道,“他呢?” 众人面面相觑,久久无言。 沈星遥话里已然有了哭腔:“他在哪儿……” “星遥,赤雪谷……是我和阿青陪着去的。”姬灵沨走到床前,低着头不敢看她,“他所中蛊毒……虽然发作,但大多时候都还清醒。我们,很快就赶到了灵蛟洞。” 她抿了抿嘴,继续说道:“魔音篌受损,效用并不显著,我们看见洞中有人骨,想到吕济安当初也无此物助益……” 姬灵沨一时走神,话头转去别处,又很快回神,拉了回来:“是他……他护着阿青,亲自动手,强取灵蛟之血……最后……伤了山体,石洞崩塌……” 她说到此处,再也压抑不住,哭出声来:“在最危险的一刻,滑落的山石即将堵住洞口,他把我和阿青推了出来……蛊是解了,可他也……” “你说什么?”沈星遥故作轻松,唇角勉强扯起一抹笑,转眼又耷拉下去。眨了眨眼,心里空茫茫的,不断重复响起姬灵沨方才诉说的那番话,一遍一遍,却怎么也无法消化。一旁的白落英也默然落下泪来。 “对不起,我有负所托都是我的错。”姬灵沨说着这话,已然泣不成声,“可灵蛟之血,必须要送回来,我们不能逗留……不然最后的机会,也会贻误……” 她的话说得含混,众人也都听得清楚,唯有沈星遥耳边,一片混沌,只能听见一声声刺耳的哭声,如小虫似地钻入她耳中,痒痛难忍,喉头涌起气体,莫名抵着咽与舌根。 终于,她还是没能忍住,猛一弯腰扶着床沿,大口呕吐起来。她昏迷多日未曾进食,所吐出的也不过是几口肠胃里的酸水,再无其他。莫大的痛苦不住挤压这无形的空间,将她紧紧包裹,终而窒息,昏迷过去。 再苏醒时,已到了与段逸朗约定之期的前一日夜晚。 沈星遥让所有人都退出了屋子,自己独坐床头,一手托腮,看着桌上的镜子发呆。她本以为到了这个时候,脑中极力设法摆脱的,应是永失所爱的悲痛,却不曾想,取而代之的只是无尽的空旷——空荡荡的脑袋,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做,只是空着,似乎就能远离这世上的一切,远离纷扰,远离痛苦,从此抽身于世,一切生老病死,再无挂碍。 直到透窗的月光移至床边,照亮案上的刀。 她的佩刀,玉尘,也是母亲张素知留给她唯一的物件。 寒月灵璧下那一瞥所见,转瞬涌上脑海,一招一式,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她手边无物,随手一摸,抓在手里的,却是一支攒珠发簪。是那日灯会,凌无非为她赢来的彩头。 也是她丢了玉簪之后,唯一用过的发誓。 沈星遥的心忽然定了下来,胸中气息,顷刻贯通。 翌日天还未完全亮起,大宅院外,便响起了喧天的锣鼓声。喜服是头天便送来的,成衣铺里购置之物,批量缝制,绣花华而不实,尽管贵重,却无生机,一双凤凰的眼珠像极了池塘里被炸死的鱼儿翻肚后的眼神,异常呆板。 沈星遥临出门前,光明正大把玉尘拎在了手里。 这般毫无忌讳的举动,走到门前便被鼎云堂的下属拦了下来。 沈星遥一语不发,大大方方抬头,充满挑衅意味的眼神没有丝毫遮掩地直视骑在马上的段逸朗。 “让她带着,又能如何?”段逸朗信手一挥,“上轿!” 沈星遥一甩裙摆,劲风飞扬,将对方来人都逼出身周二尺开外,抬腿迈入花轿,却觉背后一阵森凉,回头一看,竟见段逸朗打马回旋,已然到了花轿一侧。 “怎么他都不来送送你?”段逸朗说着,挑衅似的把脸往前凑了几分,故意压低嗓音,道,“不会是死了吧。” 沈星遥冷眼乜他,一把撤下轿帘坐了进去,眼不见为净。 段逸朗这厮,放着满城大好的宅子不买不租,偏把她往山里带。沈星遥也不多言,只浅浅掀帘扫了一眼轿外风景,又把帘幕放了下来。 送亲的人马一水顶着和段逸朗相同的脸,一个比一个恶心,她根本不想多看,下轿之后见本尊下马,将她往一偌大的山洞里领,想也不想便跟了进去。 第307章 这山洞并不全是天然形成,显然还有人工雕琢的痕迹,洞顶足有三丈余高,内里除了成亲所用的布置,四壁挂满巨大的人茧,如心脏一般跳动着。 “我记得,想要维持灵蛊之身,年年都得服药。”沈星遥放眼扫视洞中灵蛊,淡然说道,“我看你连文晴都能杀,想是连维持蛊身的方子都拿到手了?” “你也很聪明。”段逸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是聪明又能怎么样?” 沈星遥一句废话也不多说,直接拔刀出鞘,指向段逸朗。 “我以为你会等礼成再出手。”段逸朗毫不慌乱,“这么着急就想死了?” “要待礼成,还得喝下合卺酒。沾你口水的东西,我怎知道有没有毒?”沈星遥面不改色。 段逸朗没有说话,缓慢伸手打了个响指。蛹人鱼贯而入,仿佛一窝只会蜇人的马蜂。 沈星遥坦然亮出长刀。 一时兵戈声响,颤鸣不绝于耳。洞外密云遮天,暗潮奔涌。 沈星遥身关凌厉,翻飞于密网般的人潮间,身法多以躲闪为主,几乎不露杀着。然她的刀法,这些蛹人大多早已掌握,一抹抹刀光迅疾,只余残影当空,噼里啪啦将她围得水泄不通。一番缠斗下来,仍旧不可避免落了一身深深浅浅的刀痕。 “段逸朗,你天资愚钝,却不知进取,从前靠你祖父护着,更是有恃无恐。”她坦然迎战,仍不忘挖苦段逸朗,“当初听你娘的话,想娶我为妻,也不过是知道自己没有本事,打算这辈子都指着别人,成龙成凤。”说着,挽刀狂扫开一记“断”势,当下斩下一人头颅,转瞬刀身便被黑水浸染,刺鼻且狰狞。 段逸朗听着这话,眼神变得阴恻恻的。 “如今倒是被你找到了这速成的旁门左道,我该恭喜你才是。”沈星遥言语间,一个跳步跃起,竖刀向下,径自贯穿一人头颅,飞溅的血花,只一息的工夫,便又化作一滩黑水。 段逸朗歪头看着她的动作,心里渐渐有了数。 不使虚晃的架子,也不多显露新的招数,甚至以身挡刀,换取一招直取要害的机会。 简直就是不要命的打法。 “你不是不知自己为何会落到如今这步境地吗?那我告诉你。”沈星遥手中长刀迅疾舞过,留在半空的,只有一道道模糊的影子,快如琵琶手轮指拨弦,“你天分不佳,却不思进取,不知奋进,只想着苟且一世,活在他人庇佑之下,只能纵容家人作恶,一朝失势,便一无所有。” 言罢手起刀落,又是一滩黑水四溅。 “你软弱无能,当初祖辈为恶,无力劝阻,心怀善念,却不知早些脱离家中,独善其身。当初你想做好人,却撑不起一方家业,而今奇零漂泊,却又想起来要做恶人,摇摆不定不说,就连真正害你的人都分不清楚,简直枉这一世为人!” 沈星遥说完这话,忽觉身后一凉,旋即肩头中刀,遽然旋身闪避,随手抹了一把后肩伤口,染得一手淋漓。 “是谁害我,我不清楚。”段逸朗双手抄在宽阔的喜服袖内,面无表情看着她,“但今日想杀我的你,我断不会留。” “是你祖父贪功喜利,作恶多端;是你父亲滥情纵欲,不知收敛,两代前人,只顾自身贪嗔痴欲,这才败落的家业,荒废了门楣。”沈星遥失血过多,右臂渐感酸麻,倒转刀身拄地,以为支撑,直视他双目,冷冷说道,“上梁不正,你这根下梁,断了也是活该。” 段逸朗听见这话,眸中陡然显露杀意,当即飞身而起,一掌正中她胸口。沈星遥一时不敌,重重跌落在地,头顶主冠松脱落地,露出插着攒珠簪的发髻。目光恰对着洞内一侧石壁上方,只见其中一只人茧发出微微的摇晃,缓慢伸出半截软绵绵的黑色胳膊。 沈星遥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闭上了眼,缓慢调理起气息。 “你母亲天资卓绝,这套‘无念’刀法,乃是她自己钻研而成。她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师父,一招一式,便已胜过这江湖之中,大多数人——” “你哪怕有她一半都好,偏生这脑袋里,从来不知琢磨这些……” 唐阅微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沈星遥甚至已记不清楚,这些话到底在何时听过。 可却在无形之中,都刻入了她脑海。 她迅速调整好气息,缓慢站起身来。 头顶上方石壁,又一人茧破开。 洞外黑云愈低,分明是早晨,却比黄昏还要晦暗。 数千里外,赤雪谷中深洞,灵蛟之尾悄然缩入一片暗影。 三片蛛网般密集的木条交错相连,撑起一方天地,刚好容得一人之身蜷缩于其中。 那日灵蛟受伤,群蛟涌动,震得山石崩裂,石洞堪堪将塌,千钧一发之际,凌无非护住夏慕青替他硬接下一块拳头大的落石,险些断裂的右臂,两手各按在他们夫妻二人的后背,瞥见出口光照进洞,无暇多顾,两手猛地发力,将人推了出去。 偏巧情蛊嗅得血气,自他掌心爬出,啪嗒落地。难以言喻的剧痛转瞬蔓延至全身,令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藏在怀中深处的三只木球,恰好滚了出来。 那是钟离奚临死前送给他的小玩意儿,他好几次想扔,却又想弄清楚这当中到底有何玄机留了下来,不知不觉便忘了。 岂知这几个小球受到挤压,竟自己膨胀开来,撑起漫天落石,将他完好护在了这狭小的空间之内。 第308章 情蛊已食蛟血而亡。 凌无非搭在落石上的左手,小指忽然动了动—— 楚州城外,山里已然变了天。 沈星遥站在洞中,周遭成型蛹人所剩无几,未成型的还趴在墙上未完全龟裂的茧中,缓慢蠕动着,随着茧包晃荡。 “段逸朗,你可知道。”沈星遥扶着肩头伤口,啐出一口鲜血,继续说道,“天下已有武学,只靠师父教给徒弟,至多不过三代便会没落?” “如何?” “那是因为,有样学样,自身不得见解,后人永远胜不过先人。”她缓了口气息,缓慢提刀,指向段逸朗眉心,语重心长,“推陈才能出新,照本宣科,不过纸上谈兵,你手底下这些人,就连神识都已丧失,给什么吃什么,所遇人事一旦变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有新的招式,他们自然也能学得会,你的武功再高,也只能沦为它们的食粮。”段逸朗仍旧是一副不屑的模样。 “当真吗?”沈星遥说着,已然走至案前,随手从袖口撕下一段长长的布条裹住左手,取下一支插着花烛的烛台,唇角一展,笑意比光更灿烂,“没见过的招式,生克之道,怎么可能立刻就学会呢?” 她眼中笑意骤然褪尽,漫上冷意,挺刀斜斜刺出,左手持烛向后划开一道半弧,火光绚烂,打上一地金灿灿的首饰冠佩,反射出的光泽在她身周绕了一圈,将一众蛹人同段逸朗彻底隔绝。 从未见过的招式,影映在段逸朗的眼底,和烛光一起,照亮他眸中愕然,只得仓促挽刀横切,方勉强截住。 “你这一招,名曰‘断’字诀。”沈星遥反手提刀,斜劈而出,“当断不断,欲理还乱。”言语间,刀锋已然滑破他右侧眉梢,当即留下一道血痕。 段逸朗急迫提刀,斩向她卧刀的手腕,一刀不成,又补上一刀。 “这是‘清’、‘明’二字诀*,身不正,心不净,何来清白明了?”沈星遥再度出刀,仍旧是段逸朗从未见过的新招。 段逸朗这才回过味来,欲打落她手中花烛,却被她抢在前头,反手抛了出去,刚好丢在一面石壁上,密密麻麻的茧转瞬烧成一片,哼哈惨叫不断,仿佛鬼魅的呼唤。 他不及定神,又见另一支花烛也到了她手中。弹指之间,一众蛹人飞扑而至,不是被火烧着,便是被她用从未是出过的新招削去了脑袋。 “你这又是从何处所学?”段逸朗错步退后,惊恐万分。 “刚刚想出来的,你要帮我给它们取名字吗?”沈星遥飞身跃起,又是一刀斩落,段逸朗险而又险退开,一侧衣袖竟已被她削去了半截。 “你连所学武功渊源如何都不知晓,如何妄称高手,舔居‘天下第一’?”沈星遥冷眼说完,两手之物同时倒转,一手花烛隔开仅剩的蛹人,一手执刀,已然没入他胸中,透骨而出,裹满一片淋漓。 段逸朗难以置信低头,还要出刀,手腕却直接撞上了花烛焰心,疼得松了五指,刀也随之落地。 “该结束了。”沈星遥反手拔刀抛了出去,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飞快拔下发间攒珠簪,簪头早已掏出一线凹槽,藏了蛟血在内,以蜡封口,晃过火光的一瞬,即刻连血消融,下一刻便没入了段逸朗心口。 因用力过大,黏连着汗水的珍珠,在她松手的一瞬,连带弄断了攒珠丝线,一颗颗散开落地。 莫名的剧痛,连带一刀一簪刺出的伤口蔓延至他全身。随着灵蛊母体析出,围在二人身周零星的几名成型蛹人,动作也都慢了下来。 段逸朗眼中的难以置信,仍未完全消散。 “我本没想过杀你,甚至曾感激你。”沈星遥飞身接住落下的佩刀,指向段逸朗喉心,眼中杀意已无,只剩惋惜,“可惜世事无常,我也救不了你。”言罢,一记横扫。 本是惊天彻底的魔头,刚一出世,便被扼杀在了襁褓。 收在洞外那些鼎云堂的下属根本不是沈星遥的对手,蜂拥上前之际,个个都有犹豫。沈星遥随手扔了花烛,把另一面墙上的茧也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害人之物不必留,生生死死只在一念。你们好自为之吧。”她并未多看一眼那些茫然相觑之人,扔下这句话便下了山,走至半山腰时,忽觉心口闷痛,停下暂歇,一摸空空如也的发髻,鼻尖一酸哭出声来。 天地广阔,唯她一身孑然,别离憾事,终而落成心结。 沈星遥伤得不轻,等到山下众人前来接应时,已然晕倒在半山。所幸受的多是皮肉伤,得柳无相与沈兰瑛悉心照料,很快便康复如常。 众派终得齐聚,仍旧奉她为盟主。蒋庆颇具文采,一句“刃出不见血,云破断长空”,替她想了名号,也算替那新研的刀法取了名字,唤作“断空刀”。 她也未回昆仑山,先是去了襄州,安抚好那些上回想拦住她却没能拦住的凌家下人,而后转至光州,陪着白落英小住了半月。 少年丧父,中年失子,她实在不忍心看着白落英孤苦一人。然此间一切,她都再熟悉不过,只是房中已不见旧人。白落英自己也尚沉浸在悲痛之中,却仍是护着她,小心收起与凌无非有关的旧物,不让她多瞧。 可沈星遥的气色,还是一日更比一日黯淡下去。 “要不然,你还是出去走走吧。”这日天晴,白落英与她坐在院中,石桌上茶点齐备,却都是摆设,二人谁也不动。 第309章 “过两日便是除夕了吧?”沈星遥深吸一口气,仰面望天,两眼空洞无神,“佳节将至……人却不得团圆……” 她勉强勾起唇角笑了笑,又觉鼻尖发酸,见白落英眼中亦无光彩,眉心倏地一紧,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如去金陵?” “嗯?”白落英不解其意。 “都是故人,总比只剩我们两个好。”沈星遥强作笑意,温言宽慰。 白落英微微愣了愣,定定望了她片刻,略一颔首。 二人乘最快的马,很快到了江南,次日入夜,刚好来到润州城。白落英犯了头疼,留在客舍歇息。沈星遥想着买些调理心情的甜食回去,便独自上了街。 时近年光,街头车水马龙,好不热闹。沈星遥穿过街市,见不远处有个卖定胜糕的小摊,便即走过去询价,正排队等着糕点出锅,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温润而熟悉:“抱歉,请问你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位姑娘,模样大概是……” 沈星遥听那声音越来越远,心跳忽地停了一摆,等回过神来,立刻转身望去,却见满眼人头攒动,并无那个她所期冀望见的身影,正疑心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却见前方桥头掠过一个熟悉的背影,连糕点都忘了接,提裙便追,然而下桥之后,左右张望,仍是一无所获。 她失落已极,怅然立于桥下,正在失神,却听见那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姑娘?” 沈星遥呼吸一滞,急忙回身,颇为仓促地抹了一把发髻,满目震惊之色,死死盯住眼前青年。 他的模样丝毫不曾改变,一如当年玉峰山下河畔初见,肤如琢玉,面容姣美却不失俊逸。 许是沈星遥太过激动的模样吓住了他,令他颇为无措地往后退了一步。 二人四目相对,他微微歪头,一双澄澈的眸子端详她良久,这才察觉此举冒犯,略微移开了目光,温声问道:“不好意思……姑娘,我们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耳畔人声喧哗,远方河岸燃起烟花,万点绚烂点缀长空。 沈星遥轻轻点了点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