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得有情郎》 第1章 [古装迷情] 《嫁得有情郎》作者:渡水看花【完结】 本书简介: 杏子坞的神仙人物一脚踏进红尘,是崔彻。 粉嘟嘟的面颊糯糯的,暗香浮动,是贺初。 崔彻位列本朝公子榜第一,贺初嗤之以鼻,直至看清他的容颜。 崔彻收贺初为徒,本是无奈,直到发现她的“独特价值”。 后来,贺初一边和崔彻结盟,追踪新郎毒杀案、私刑凌迟案等数案的谜团,一边快乐的歪桃花。 崔彻总觉得他对贺初的心意来得太快太快,其实恰恰相反…… 注:嫁取个,有情郎,莫负好时光。——唐 李隆基 《好时光》 ------- 小系统,跑龙套,偶尔出现,性情可爱。 第1章 抢亲 梅花落尽。 陈国公府宾客云集,今日是国公府的嫡长子章诩迎娶新妇。 贺初混在宾客里看热闹。 明间供奉的和合二仙,一持荷花,一捧圆盒,蓬头笑面。 新娘被迎进府,按照婚礼的习俗,新郎要在南面洗手。章诩伸手放在一只缠枝莲纹水罐下,由新娘的侍女浇水,水流中,他的手指洁白柔润,像把象牙扇的骨子。 宋妈妈拽一拽贺初衣袖,语气比她阿娘还恨铁不成钢,“新郎洗手有什么好看的?有这闲工夫还不如仔细瞧瞧那些没娶妻的郎君。” 贺初心不在焉,“这么急?” “殿下眼看要三十了,能不急吗?” 贺初伸出手掌,在宋妈妈眼前晃了晃,“我离三十还有整整五年呢。” “唉。”宋妈妈感叹,“五年一晃就过去了。” 奇怪明明没听见笑声,却感到身后的人笑得明亮。她回头,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位年轻郎君,高出她一头。她的视线恰巧落在他的唇角,那里分明有笑意闪过。 有什么好笑的,没见过未婚娘子? 贺初小指勾了唇角,食指扒拉着下眼睑,做了个鬼脸才转回来。 这时,系统响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贺初自及笄后,就莫名绑定了这个系统,它的使命是让她嫁出去。 “讲。” “其实,那章诩有点不对劲。” 贺初一怔,它是个相亲系统,里面装有许多未婚郎君的资料,从不出错。 “他打老婆。” “这叫‘有点’不对劲?他的发妻王娘子身故,原因呢?” “对外说坠马身亡,实际上是被他虐打致死。” “可王娘子亡故三年,那章诩每年都要为她写诗,我读过,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难道都是假的?” “你看看这些就知道了。” 几个画面在贺初眼前闪过: 女子被章诩一通乱打后,蜷缩在地上不动了。 章诩手持染血的竹条,赤色的血迹顺着青色的竹条,一滴,一滴,滴在血肉模糊的女子身上,很快便隐没了踪迹。 一道闪电劈来,屋子亮如白昼,章诩披散的发乱了,一张脸却异常平静。 他的面容本就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衬得眼睫乌黑,加上淡淡倦倦的神情,竟有一种文弱无辜之态。 接着,陈国公府的一匹马倒在地上,马的眼泪混在滂沱的雨中一同流下。 …… “为何不早说?”贺初无语。 这时,按照婚礼的习俗,新娘正在北面洗手,之后就是拜堂成亲了。 系统无所谓,“我的宿主是你,他又不是你的相亲人选……” 时间紧迫,贺初做了决定。下一息,她衣袂生风,匕首一闪,架在章诩颈间,扬声道:“今日婚礼取消,新郎须跟我走。” 宋妈妈的嘴张成了o型,?真不愧是殿下! 人群立刻炸开了锅,有人认出了贺初: “那不是长宁公主吗?从小在民间长大,去岁刚被接回宫的。” “原来是她,听说她宫里就连鸳鸯都是单的。” “殿下回宫后,就一直在相亲。相亲的人中有的跟她成了兄弟,有的连夜逃出安都,至今下落不明,还有的回去后吞金自杀了。她这是看上章家大郎了?” “你有所不知,章家大郎在本朝公子榜中位列第四,本应是她的相亲人选,奈何章家大郎为人脱俗,看淡门第……这要是落在她手里,还不在劫难逃?” 系统啧啧:“章诩的名声真好,反之你的就一言难尽。” 贺初也没想到,人们认为她就是缺个男人,看法竟如此惊人的统一,不由地一晒,“虽是嚼舌根,倒也是事实。” 陈国公府的侍卫包围了贺初,僵持中,一位老夫人将青铜质地的鸠首杖跺得直响,“殿下这成何体统,老祖宗都说了,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 贺初道:“老夫人,迂腐了,不破一桩婚,那也要睁眼看看,是桩什么样的婚。” 老夫人大怒,“老祖宗的规矩,是让我等恪守的,不是让你在这挑衅的。” 贺初也不示弱:“可人好好活着,远比那些一成不变的规矩更重要。” 贺初的弟弟贺龄也在场,“阿姐,天下好郎君多的是,可不能病急乱投医啊,阿姐且看那位。” 宾客们顺着他的手势看向一人。 贺初不便分神,烟视一眼,收了回来。贺龄所指,就是原来站在她身后的那位郎君。 贺龄道:“崔南雪崔九郎,本朝公子榜位列第一。” 第2章 这个公子榜居然将章诩列为第四,第一的可信度又在哪里?贺初差点翻了白眼,直接道:“没看出来。” 这时,新娘用手中发簪划破脖颈,肤白血艳,触目惊心,“殿下,求您放了我夫君吧。” 贺初温言道:“你们尚未拜堂行礼,他还算不上你的夫君。快回去包扎伤口,以后找户好人家安稳度日。” 新娘无助地看着章诩。章诩被点了穴,毫无招架之力。 他气度温雅,淡淡一笑,“做不成夫妻,皆是我的错。也罢,你回去吧,别再伤了自己。” 新娘更加难过,“如果殿下一定要带他走,我,我就死在这里。到时,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殿下,又如何看待教出殿下的陛下和娘娘?” 立在一旁的陈国公忙呵斥道:“放肆,陛下和娘娘岂容你来置喙。” 贺初淡淡的眼神投去,像明澈清凉的水,“你想寻死,谁能阻拦?可你对他什么性子并不知晓,也不知道日后,他是否爱你重你,真心待你。如此,就为他寻死觅活,这性命送得岂不盲目? ” 说完,丢一眼给宋妈妈,宋妈妈总算有了用武之地,赶紧抽走新娘手中的发簪,将她扶了出去。 两人终于退到了国公府外,贺初吹了声马哨,马立刻奔了过来。 那马全身乌黑如墨,毛色熠熠闪光,肚皮则恰恰相反,洁白若雪,是传说中难觅难驯的神骏乌云托月,郎君们在心中纷纷叫好。 贺初抓着章诩上了马,俯一眼陈国公,拍拍马腹,那神骏扭身狂奔,快若闪电,载着二人扬长而去。 陈国公僵立在原处。他认得,架在他儿子颈间的是绝勇之剑芙蓉剑,而长宁公主的那一眼,似对一切洞悉无遗…… 第2章 私藏 虽然劫了章诩,可藏在哪里却成了问题。 贺初不能带着他出城,也不能投奔在宫外建府的兄弟姐妹,思来想去,想到了一处好地方。 那是她阿耶作为拜师礼赐给她老师的一座宅子,既然她老师还没住进来,不如先用上再说。 安顿好章诩,贺初去了庭院。 此时,新月弯弯,如美人的眉梢,幽幽没入远处的山峦。 一园的茶花,明烈似火,茸嘟嘟的,像极孩儿天真的脸。 阿耶说,她老师喜爱茶花,这里的每一株茶花都是她亲自种的。 她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走进屋子,斟了两杯酒。 “今晚本是你的洞房花烛夜,把你带到这里,很怨我吧?” 章诩并不相信那些长宁公主看上他的无稽之谈,却也猜不透她带走他的真实目的。 他举止文雅,如有匪君子,饮了杯中酒,“我本不想续弦,只是父母逼得紧。也好,反倒解脱了,以免误人误己。” 贺初见他毫无防备地饮了杯中酒,“你不怕酒里有毒?” 章诩轻笑一声,“殿下要我的性命有什么用?再说了,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说得倒洒脱,贺初想,他淡然的是别人的性命吧? “殿下,这是哪里?” 贺初坦然道:“是我老师的一处宅子。” “殿下的老师是崔南雪吗?” 崔南雪?贺初一怔,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忽然想起,婚礼上她回头看到的那盏菱唇,挟持章诩时投去的匆匆一瞥,顿时有点不自在,“何,何以见得?” 章诩不疾不徐道:“这里空间不大,但极其风雅,怕是整个安都都找不出第二处来。刚刚经过的一处庭园遍植茶花,也是他的喜好,像是他那般神仙人物住的地方。” 她的老师,难道真得是那位天下闻名的崔彻?贺初笑得发苦,“宅子是我阿耶赐下的拜师礼。不过我和老师不曾见过,我阿耶也没说他是谁。” 顿了一顿,她终于忍不住问:“章郎君和崔南雪相熟?” 章诩挟了一块品相最好的点心给她,笑了笑,有点惭愧,“只是去年和我二弟去杏子坞拜访他的时候,对那里的一景一物印象深刻,和他相熟的人,是我二弟。” 贺初不得不佩服章诩的城府。她的老师是崔彻,他明明察觉到了,言谈间却没有攀附之意。他的姑母章贵妃是她阿耶最宠爱的妃嫔,他连提都没提。 这般清高磊落,位居本朝公子榜第四,简直委屈他了。 “章郎君,听闻你对发妻深情得很,她先你而去,你每年都要为她写诗。那些诗写得真挚感人,在安都传唱一时,许多高门贵女都想嫁你这样重情重义的郎君。” 章诩留意到她最爱吃的是姑苏酱鸭,又挟了一块最好的鸭肉给她,细致周到,如温厚兄长。 “我那娘子出身不高,性子柔弱,爹娘疼惜不足。后来遇上我,她对我虽有仰慕,也有感激吧。” 他说起王娘子的时候,眼神柔和得像清晨的第一缕晨曦。 贺初却想起那道闪电下,他手中滴血的竹条和异常平静的脸,“她对你这样的夫君一定很满意吧?” 章诩摇了摇头,“那些深情名声不过是人云亦云,其实她在世的时候,我并没有好好珍惜。她不在了,这才追悔莫及。” 话虽这么说,可在他脸上,贺初捕捉不到一丝一毫的后悔。“怎么才能算不好好珍惜,以至于追悔莫及呢?”她问。 章诩静了一瞬,笑道:“她有点怕我。做娘子的如果对她夫君心存畏惧,那一定是她夫君哪里做得不够好。” 第3章 贺初冷笑,怕?能不怕吗! “恩爱夫妻也会像寻常夫妻那样拌嘴,甚至动手吗?” 章诩道:“殿下可知婚礼上那道‘沃盥礼’的意义?新郎新娘洗手,即意味着要洗尽一切污秽,是对后生活的一种祝愿。夫妻之间,未必要相敬如宾那么刻板,但动起手来就不好了。” 贺初想起水流中他的手,优雅得像把象牙扇的骨子。如果不是系统说的话以及那些画面,她绝不会想到,那样的一双手下,是一个女子无声无息的冤魂。 “那她是病故?” 章诩放下筷箸,黯然道:“是一场意外,马受了惊,她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贺初也放下筷箸,摇了摇头,直视他,“不对,她是被章郎君你虐打致死的。” 章诩眼中晃过一丝惊讶,随即又镇定下来,回视她,“原来殿下是这么想的,因此,殿下带走了我?” 听她抛出答案,还能这么镇定,真是冷血到家了。 贺初点了点头,“我不想你再危害下一个。” 章诩恍然,不仅诚恳,还很欣赏,“殿下气度俊逸,丹心侠骨,手有芙蓉剑,还能驾驭乌云托月,做帝姬确实可惜了,做侠女才对。” 贺初一双眼黑白分明,盯着他道:“你表面温存体贴,实则冷血暴虐。今日新娘和王娘子一样出身普通,原本我和其他人一样,以为你为人脱俗,看淡门第,后来想想,恐怕是因出事后更容易摆平。” 原来……后来,他注意到她的用词。 长宁公主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她带走他,是一个仓促的临时决定,否则就不会把他安顿在陛下赐给崔彻的宅子里。 难道是在婚礼上看出了端倪,那又怎么可能。章诩觉得不可思议。 “殿下在清宁县长大,曾受断案如神的晏大人多年调教,对案子似乎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可我家娘子故去,的确是一桩意外。” 贺初嗤笑一声,“伪君子通常都将自己掩藏得很深,很好。” 章诩:“……” 贺初想起系统让她看到的画面,“其实,你曾是她暗淡生活中的一束光,你的青睐是她的救赎,她对你对这段婚姻,满是憧憬。可她绝不会想到,她也是你精挑细选的猎物。婚后她不敢反抗,一次又一次的容忍。她越是容忍,越能激起你内心的残暴,直到有一天,莫名其妙地被你夺走了性命。” “是吗?”章诩眼眸一垂,一副文弱无辜的样子,再抬眸时,幽幽笑道:“殿下真像一个可以随意谈天,自在相处的朋友,可偏偏要说这么煞风景的话。殿下说我杀妻,可有凭据?” 第3章 暴毙 “那是自然。”贺初道:“陈国公府就连马都杀了,所有知道一星半点的家仆被处理得一干二净。王家位卑言轻,虽有怀疑却没有证据,更何况,你可以用别的法子让王氏的家人守口如瓶。” 章诩心中暗惊,他父亲为他做的掩饰,绝对是个秘密,长宁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是虐打还是坠马,验一验王娘子的骸骨就能知晓,可你的发妻就连尸骨都没有留下啊。” 章诩道:“她家乡的风俗认为土葬不洁净,唯有海葬能平息魂魄,让逝者安心上路、转世为人。” 即便她道破事实,他还在狡辩。贺初不愿再多说,“你去白云寺剃度吧,从此遁入空门。一则不会再为祸其他娘子,二则那里的僧人高手如云,到时孰强孰弱,我拭目以待。” 她这么一说,章诩更加确定她没有证据。如果她有证据,就不会让他去白云寺剃度这么简单了。 他自斟自饮一杯酒,悠然道:“我贪生怕死,又舍不得一身富贵,像我这样的人遁入空门,岂不是打扰佛门清净?殿下,我家娘子的事无凭无据,你还是放我走吧。耽搁太久,恐怕有损殿下的名声。” “确实有损名声。”贺初冷冷道:“所以我思来想去,与其让别的娘子嫁给你生不如死,倒不如我吃点亏收了你。反正今日那么多人都看到了,我破坏了婚礼,还抢走了新郎。” 章诩:“……” 贺初扬起脸,艳丽的唇畔,一对小小的梨涡时隐时现。出现时,俏生生的;消失时,又勾魂夺魄,危险得让人着迷。 “嫁给你呢,有两点好处。第一,短期内我不用再相亲了,省却了我不少麻烦。第二,我们成亲后,我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你会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我也要让你尝尝,像王娘子那样含冤枉死尸骨无存的滋味。” 两人对视,章诩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慌乱。 这时,管事在屋外通传:“殿下,有位公子求见。” 见到贺初,管事低语:“那位公子说,他是那个‘没看出来’。” 话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她弟弟贺龄向她倾情推荐崔彻的时候,她说什么来着? 完了! 贺初心一哆嗦,看来崔彻真是她老师,否则也找不到这里来。 她不仅对他做鬼脸,一脸不屑说“没看出来”,她还拿了他的宅子私藏章诩…… 她深深吸气,挤了笑容,准备迎接。 屋里传来几声沉闷又短促的呻吟。 她让管事去请崔彻,自己回了屋。 只见章诩人倒在地上,原本俊秀的脸拧成一团,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皮肤乌紫,人已没了呼吸。 第4章 再细看,他嘴角处有一道血迹,贺初拿箸撬开他的嘴,里面有截断舌。 栖在枝上的鸟儿似乎集体打了个寒颤,在清朗的月下,惊飞四散,哀鸣连连。 * 不久,崔彻到了。 看一眼面目狰狞的章诩,他立刻转过脸去,拉着贺初的手腕往外走,一壁道:“让人去报官,殿下跟我出去等。” 贺初本是怔怔的,如此近的距离,她能闻到他衣衫上的香气,清俊冷冽,像雪下的松林。 她抬眸,眼前只有他的背影。 说来好笑,婚礼上她有多次看他的机会,却忙乱得从不曾好好看一眼。 崔彻拉着她,坐在附近一棵大树下。 风声细细,夜雾蒙蒙,一轮明月独照,树影扶疏优雅。远处传来几声古调,像仙人散下的落花。 第一次有人当她是娇弱女子,“老师不用担心,我不怕尸体。在清宁县的时候,我常去案发地点。” 崔彻不语,良久,抬起吓得惨白的脸,“我知道殿下不怕,我怕,我最不能看那个。” 雾散了,风也住了,她不由咽下一口口水,原来这就是她的老师,目是湖中春水,唇是岸上春花,超逸脱尘,惑人心魄。 不过,谁能想到她阿耶千挑万选的新任大理寺卿,不能看尸体呢? “老师怎么来了?” 是她做的那个鬼脸,一路牵引他来的。 “能不来吗,殿下把我的宅子当案发地点了?” 语气不善,贺初心虚。 “殿下不能出城,也不能投奔其他兄弟姐妹。所以我猜你在这里。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章诩死了,有点麻烦。她劫了章诩,最多就是名声难听,可他,陈国公府的人肯定要闹。她不禁想象,明日她阿耶被御史的唾沫和章家人的眼泪淹没的样子。 “我没杀章诩,没什么好怕的。”她不愿崔彻担心。 崔彻注视着她:“我不是说章诩这件事,我是说这宅子成了凶宅,接下来,殿下打算怎么办?” “啊?”她第一次有种赔不起的惶恐,试探道:“等案子结了,要不把那间屋子拆了?” 崔彻蹙了眉,显然对这个提议不满意,捡了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下,最后道:“从这里直接砌一道高墙,把那间屋子从整座宅子里分出去。而后,将它改建成一座小小的道观,给道士们住。那些道士号称能除妖捉鬼,让他们用,再好不过了。” 果然是神仙人物。她为他种花,道士为他镇宅。 “好是好,可是缺笔银子。”她迟疑。 接了崔彻凉凉的眼神,她抿了抿嘴,立刻道:“就按老师说的办。”银子她阿耶肯定不会出,但崔南雪一字千金,就凭他们这师生关系,她可以先去贺龄那里预支。 “殿下怎么知道我是你的老师?”在陈国公府的时候,她显然没想到。 “章诩说的,他说,曾和他二弟去杏子坞拜访过你,说这宅子风雅极致,茶花又种得妙不可言,像是老师这般神仙人物住的地方。” 崔彻笑笑,心领神会,“看来,将茶花种得妙不可言的人,是殿下?” 贺初连忙点头,月下,她梨涡微闪,晃过盈盈笑意,粉嘟嘟的面颊糯糯的,暗香浮动。 崔彻答应陛下做她的挂名老师,纯粹为了宅子。可自从她劫走了章诩,他忽然觉得,这个学生怎么看怎么顺眼。 “殿下想参与查这件案子吗?” 有这么好的事。贺初眼神一明,“老师不认为我是疑犯?” 崔彻一笑,凶手不会是她,就算是她,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章诩口中有截断舌,难道不是被我逼得咬舌自尽?” “总之不是你。章诩的死因,要等仵作验过才知道。” 崔彻居然对她深信不疑,贺初欢快地确认:“老师认为我可用?” 这话她说得谦虚,她毕竟是前任大理寺卿晏宜调教过的人。 “可用。殿下只需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允你和我一起查这件案子。” 贺初一双妩媚的眼注视着他,像江水绕着花草丛生的原野流淌,“什么条件?” 崔彻一笑,像风抚过花,“万一有一天,我做了新郎,你要像带走章诩那样带我走。” 贺初一怔,渐渐冷却,“这算什么条件,抢亲还抢出需求来了?” 崔彻道:“幼年时,父亲为我定下一桩亲事,我并不愿意。” 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贺初却听出了种种不如意。婚事,还是要两情相悦才好。反正她抢过一回亲了,无论是舆论,还是应对,都有丰富的经验,抢谁不是抢呢。 她沉吟片刻,最终允道:“那好,我答应你。万一有一天,老师做了新郎,我一定带你走。” 第4章 别嫁 次日,偏殿平和殿里,御史们群情激愤,内容都是参长宁公主劫走新郎、毁人姻缘的事。 太宗虽不知道贺初这么做有什么原因,可总觉得女儿如果真对郎君积极上心,她也不至于二十五岁还没嫁出去。 屏风后,皇后嗔怪地看一眼贺初,“看到了吧?没吃上羊肉,还惹得一身骚。你阿耶就快招架不住了。你胆气足,可眼光却不怎么样。那章诩的名声太好了,世上有如此完美的人吗?若没有,就是假的。你抢他干嘛,能把崔九郎抢了去,才是真本事。” 第5章 贺初佩服她阿娘看章诩的眼光,不过她阿娘一定想不到,崔九郎求她去抢他呢。 她自屏风后走出,问站在下首的崔彻,“崔大人,婚礼上劫走新郎有违律法吗?” 平和殿议事,公主竟然就躲在屏风后面,此刻还现了身,这太不像话了。 一位御史又气又惊,“臣等和陛下议事,殿下听听也就罢了,还要参与其中,这成何体统?” 贺初也不着恼,“诸位参的是我,难道还不允许我为自己辩解两句?” 两人昨夜议过对策,崔彻道:“回禀殿下,婚礼上劫走新娘,有违律法。但劫走新郎,石破天惊,史无前例,开国之初,修法的人没想到,没列在律法里。” 石破天惊,史无前例。太宗的嘴角抖了抖,两手一摊,“众卿回去吧,长宁公主行为鲁莽,但没有违法,如何定罪?且陈国公的长子暴毙,公主受了很大惊吓,算是严惩了。” 御史们:“……” 都知道太宗疼爱皇后的几个孩子,对刚回宫不久的长宁公主就更别提了,可这也太溺爱了。 一位御史气得颤颤巍巍,“虽不违背律法,可殿下天潢贵胄,怎么能仗势欺人,抢夺民女的夫君呢?” 贺初道:“各位大人,我若想带走一人,如探囊取物。真打起来,陈国公府那些侍卫都不是我的对手。还有,要不是我带走新郎,新娘一进门就成了寡妇。等她平复一段时间,自然会想明白,此后感激我还来不及呢。” 章贵妃从殿外虎虎生风地闯了进来,“抢人夫君还抢出感激来了,真是没天理。陛下,妾的侄儿暴毙在长宁公主身边,长宁公主难道不应该给陈国公府一个交代吗?” 话音刚落,平和殿外,陈国公府的人跪成一片,哭声此起彼伏。 章诩的祖母道:“陛下,长宁公主是陛下和娘娘的心头肉,可章诩也是老身心爱的长孙啊。他对长辈至孝,待下人和善。尤其对发妻长情,安都城人人皆知。我们不敢奢望他成为驸马,只盼他好生说服公主,平安归来。早知道他有去无回,老身宁愿一死,也不会让长宁公主将他带走。他生前重视仪容,听说死后面目扭曲,老身只要一想到他的惨状,就恨不能一头撞死,随他一同去了。” 章贵妃接着道:“大喜的日子,好端端的俊美郎君被殿下带走,回来后便面目全非,还咬了舌头,死不瞑目。这番欺男霸女的做派,试问以后安都的喜宴,谁还敢邀请殿下?安都的郎君是不是都要头戴帷帽,不敢再露出真容呢?” 她有那么馋吗?贺初本想开口,接了崔彻一个眼神,又吞了回去。 章贵妃的话,没人反驳,也没人附和。因为太宗半晌不说话,只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良久,太宗才淡淡道:“案子都还没查呢,切莫像个长舌妇一样,把自家孩子说成了安都祸害。” 殿外的哭声停了,章贵妃心中一凉。 太宗虽宠爱她,但原来她是排在皇后以及他们孩子后面的,这么多年来,他什么时候说过她一句重话?这回,竟为了他那个强盗女儿,说她是长舌妇,而那句自家孩子,更是在提醒她,她到底应该站哪边。 崔彻觉得各方闹得差不多了,收场道:“陛下,臣认为,眼下最关键的是要查清楚本案真凶,殿下作为本案的重要证人,应随臣去大理寺配合调查,留在宫里于查案无益。” 太宗想,贺初留在大理寺也好,她是崔彻的学生,崔彻不会为难她。如果留在宫里,陈国公府的人和御史们每天闹一出,心烦得很。 “也好。这件案子由你来主持。长宁公主暂留大理寺,等案情水落石出,再回宫吧。” 崔彻应下。 贺初一出平和殿,就被陈国公府的人围了起来。 章诩的祖母拦在最前面。众人虽不敢说什么,但眼神里都写着“安都祸害”。 到底谁是祸害?贺初冷笑。 私心深藏,才会为老不尊。 自家孙儿是什么德性,难道长辈真得一无所知?那王娘子总遭虐打,难道一点也看不出来? 双方正僵持不下,一位年轻郎君上前解围,“祖母,让殿下先去大理寺吧,不要妨碍南雪办案,祖母不也想知道凶手是谁吗?” 崔彻对那郎君微不可查的一点头,捏着贺初衣袖的一角,把她领了出来。 他的脚步没有昨夜那么急,却是不容置疑地往前走。 晨曦散尽,阳光如金,他衣衫上的香气清冷透凉,偏偏背影散发着温暖气息,矛盾得让人猜不透,又想靠近。 远离了陈国公府的人,崔彻才放下,手臂之前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有点酸,他一边揉,一边问:“殿下在婚礼上带走章诩,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无凭无据,说了他会信? 贺初道:“因为……我相中了他?” 崔彻嗤笑一声。 贺初最终道:“章诩有打老婆的习惯,他发妻王娘子是被他虐打致死的。” 崔彻注视她,“没有证据,只好把他本人带走了?” 贺初点了点头,狐疑地问:“老师好像并不吃惊?” 她身边有个参谋,崔彻见识过了。虽然奇奇怪怪的,不知道从哪发出来的声音,但大千世界,向来无奇不有。 只是,她和它旁若无人的对话,似乎就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到。这种特殊性,他觉得贺初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第6章 “前些天我在大理寺翻阅一些积年的卷宗,也看到了王娘子的。若真是坠马身亡,又怎么会连尸骨都没留下呢?” 贺初释然,原来不单是她,崔彻也曾怀疑王娘子的死因。 “那殿下带走他之后,打算怎么办?” “我让他自行去白云寺剃度,从此遁入空门,可他说自己贪生怕死爱富贵,不愿也不舍。既然不知悔改,我就想,那不如我嫁给他。他怎么对待王娘子,我便怎么对待他。” 崔彻:“……” 他脚步一顿,无不庆幸道:“幸亏人死了,否则你还得嫁给她。” 贺初一怔,也停了脚步,困惑地看着他。他骨相优雅,眼神明澈,看一会儿便让人心神不宁。 “在我成亲之前,你还是了。你嫁了人又带走我,那还有什么可信度?” 原来是因为这个,贺初忍不住道:“可老师若一直不娶,我还能一直等着?” 崔彻笑道:“能将婚姻变成一场私刑的娘子,真得很想嫁人吗?既然不想嫁,又何必勉强。殿下这份我行我素,无论怎样都能快意一生,不嫁也罢。” 这一位,真是无利不起早,雁过要拔毛啊。贺初明白,这番话,貌似懂得她,其实只为他自己。 她嫣然一笑,“学生平生有三愿。” “一愿,饮最烈的酒。二愿,驭最野的马。至于第三愿,老师不妨猜一猜?” “难道是嫁得有情郎?”崔彻简直不敢相信。 “猜对了,所以老师还是赶紧成婚做新郎吧。” 这个乌鸦嘴!崔彻望着天边的浮云道:“世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殿下的第三愿,注定坎坷。为师便擦亮眼睛,等着看吧。” 第5章 风骨 两人到了大理寺,安都划县而治,崔彻的宅子在春台县,所以这件案子由春台县的县丞来查办。此刻,县丞和仵作早已候在大理寺,等待崔彻的垂询。 崔彻不爱穿官服,回来后,换了身鹄白圆领袍衫,去了玉冠,黑发高束,看起来十分轻松。 向县丞和仵作还礼后,介绍贺初:“这是我的学生,家中排行第九,你们叫她九郎便好。” 贺初身穿银灰暗花翻领胡服,头绾玉簪,腰束蹀躞,一副男子打扮。 仵作老韩头见她气度俊逸,只当她是哪位世家子弟。 县丞卓见素二十出头,从没见过她这样的郎君,俊美得雌雄难辨,看了一眼,脸便红了。 三人互相行了礼,之后,崔彻请县丞和仵作落座,贺初则站在他的身边。 老韩头是安都最有经验的行人,崔彻听过他的名头。 老韩头禀道:“大人,章郎君是中毒身亡。他中的毒,是西域银月蛇的毒液,经由皮肤渗入血液,通常在三个小时后发作。根据章郎君死亡的时间,可以推算出,他是在黄昏时分中的毒。” 崔彻与贺初对视一眼,黄昏时分是吉时,正是新郎新娘行礼的时候。 崔彻问:“韩翁,章郎君在死前,和长宁公主一起用过的饮食餐具,以及她挟持章郎君的芙蓉剑,验过没有? “都验过了,没有毒。” 贺初有两个她想不通的问题,遂向老韩头请教:“韩翁,长宁公主说,在章诩死前,她曾在屋子外面,听到几声短暂又沉闷的呻吟。” 老韩头道:“那毒发作起来极其痛苦,中毒的人无法大声呼救,只能是这样的呻吟。” 贺初又道:“还有,他嘴里有一截断舌。” “中毒的人不仅很容易咬断舌头,甚至咬断了,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咬断舌头的痛苦,还不及银月蛇毒的万分之一。” 崔彻问:“蛇毒是怎么通过皮肤渗入血液的?” 老韩头道:“银月蛇在中原无法存活,能直接排除章郎君被蛇咬的可能。银月蛇毒在西市的地下市场能买到。一般的蛇毒,要经过皮肤破损处释放毒性,但它不需要,只要一沾上皮肤,人必死无疑。” 这么厉害的毒药,崔彻转而问卓见素:“黄昏时分差不多就是新人行礼的时候,青莲说说看,有什么可疑的人?” “长宁公主就很可疑。”卓见素一张娃娃脸,一脸的正气,掷地有声道。 老韩头虚咳一声,卓见素却继续道:“长宁公主用芙蓉剑挟持章郎君,那匕首会不会事先就涂过毒液?” 贺初想,春台县县丞的品级是从七品,说起疑犯,毫不掩饰地怀疑她。就连御史们都不敢这么断言,这卓见素要么不畏强权,要么就是个二愣子。 她道:“如果长宁公主是凶手,她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带走章诩吗?” 卓见素道:“她如果算好我们会这么想,故意这么做呢?又或者,长宁公主行事根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言。” 贺初:“……” 她瞄一眼崔彻,他脸上分明有笑意一闪而过,“可芙蓉剑不是验过了吗?” 卓见素问老韩头,“韩翁,假使匕首上曾涂有毒液,短时间能清除吗?” 老韩头道:“银月蛇毒是天下奇毒,但和西域顶冰花的汁液相生相克。既然地下市场能买到蛇毒,同样,也能买到花汁。” 卓见素道:“所以,饮食餐具虽没有毒,也不能排除长宁公主的嫌疑,从章郎君中毒到毒发身亡,当中有三个小时,足够公主好好处理一把沾有毒液的匕首了。” 崔彻道:“青莲的怀疑对象只有长宁公主吗?杀人总要有杀人动机,长宁公主为何一定要杀章郎君?或者说,这么做,她有什么好处呢?” 第7章 长官语气不善,卓见素毫不退缩:“下官只是觉得,目前不能排除长宁公主的嫌疑,可大人似乎着急为她撇清与本案的关系。” 崔彻一怔,他着急吗?可贺初没有杀人动机,还差点嫁给章诩。如果能直接杀掉章诩,又何必多此一举。 老韩头又虚咳了一声,卓见素还是坚持道:“长宁公主劫走章郎君,而且她是他暴毙的唯一证人,即便不能羁押在大理寺,难道就连询问一下案情都不可以吗?” 崔彻抚着额头道:“陛下已经同意让她来大理寺了,你想怎么问,对她严刑逼供?” 卓见素道:“如果是下官审问,自然是该怎么问就怎么问。博陵崔氏乃是天下第一世家,崔氏二房崔九郎名满天下,没想到大人一朝为官,便忘了读书人的。” 贺初想,崔彻好像跟风骨没什么关系。世人对崔彻总是景仰又向往,发现不那么一样时又灰心失望,可他本来就是一介凡夫俗子啊。 果然,崔彻好气又好笑道:“青莲也太高看我了,我从来就只有虚名,哪来的风骨。” 说来说去,疑犯又变成了她。 贺初口干舌燥,心不在焉地端起茶喝了一气,放下才发现,她拿了崔彻的茶盏,顿时呆了。 崔彻浑然不觉,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贺初想提醒,又不敢,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一颗心乱蓬蓬地跳个不停。 崔彻见她脸上添了层可疑的粉色,一对葡萄眼瞪着他,暗想,他盛名在外,一言一行总是备受瞩目,这种让男男女女叹为观止的眼神,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卓见素耿着脖子继续道:“总之下官不能理解,堂堂崔南雪,为何惧怕一个胡作非为的大丫头。” 贺初忍不住了,“卓青莲,你说谁是大丫头,谁胡作非为了?” 卓见素有勇气顶撞上司,可一看见九郎,就忍不住脸红,没想到九郎比崔彻还要维护长宁公主,顿时愣住了。 崔彻挡在两人中间,晃了晃手,“打住,打住。别吵了。我想起一人来,那人能让毒液接触到新郎的双手。” 经他这么一提,贺初也想到了。 是婚礼上那个为章诩浇水洗手的侍女。 第6章 烈女 贺初恍然道:“按照婚礼的习俗,新娘被接到夫家后,一对新人要分别在南北面洗手,之后才能拜堂成亲。新郎是由新娘的侍女浇水洗手,新娘则是由新郎的侍从浇水洗手。所以那个侍女完全可以通过洗手的水,让章诩中毒。” 崔彻问:“韩翁,那毒液能溶在水里吗?” 老韩头点头道:“能,它无色无臭,掺在水里给新郎洗手,神不知鬼不觉,倒是一个绝佳的法子。” 崔彻又问:“还有,人最先接触到毒液的地方,会不会跟其他部位不太一样?” 老韩头道:“章郎君全身乌紫,最先接触到毒液的地方,虽区别不明显,但必然会更深一些。他的双手确实比其他部位的颜色更深。” “这就对上了。”崔彻对卓见素道:“青莲,你带人去搜新娘的家,最重要的是将新娘和她的侍女带回来。还有,西市卖银月蛇毒和顶冰花汁的商贩也带来一同审问。” 卓见素问:“那侍女会不会已经逃了?” 贺初翻了个白眼,“就在你说殿下是胡作非为大丫头的时候,那侍女早逃得没影了。” 卓见素:“……” 崔彻忍住笑,“她未必会逃。坊门日落关闭,昨晚新娘和她的侍女是回不去的,必然要在陈国公府留宿一晚。陈国公府一直有我安排的人盯着,现在距离坊门打开的时间并不长,就算逃也跑不远,赶紧去追吧。” 卓见素和老韩头领命去了。 崔彻抽出王娘子的卷宗给贺初,说的却是卓见素,“卓青莲只是春台县的县丞,可安都的所有案子,晏大人都要带着他,我原以为是他能力出众。” 贺初不敢相信,“你说晏伯伯查案总带着他?” “嗯。”崔彻道:“现在想想,是出于保护吧。青莲那二愣子性格既可贵又危险,看来我以后也得带着他。” 贺初嗤笑,“你有那么好心?带着那个二楞子,可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你不觉得他很有趣吗?谁敢说殿下是胡作非为大丫头。要是让陛下知道了,一定很解闷。” 贺初:“……” 崔彻竟然能给她阿耶讲笑话,难怪她阿耶喜欢他。 “唉,不管怎么说,章诩口中的那截断舌,我算是撇清了,你看章贵妃说的,就好像我想强迫章诩,而他像个一样宁死不屈,最后咬舌自尽似的。” 贺初托着腮,翻看王娘子的卷宗。阳光斜斜洒来,她的眸光水濛濛的,面容像滚着露珠的花瓣,娇艳欲滴。 光影晃荡,崔彻怔了片刻,继而一笑,“章贵妃那么想,也不无道理。你不是要嫁给章诩吗?强迫他难道不是早晚的事?” 贺初奇怪他这人不笑像万里冰封,一笑如微甜的阳光,让人猝不及防。她撇了撇嘴,终还是没挪开眼。 *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卓见素便带着人回来了。 卓见素一见崔彻就道:“让大人猜中了,那侍女根本没逃。我们到的时候,她正在清点陈国公府送来的聘礼。亲事没成,新娘家不敢收那些贵重的聘礼,准备退回去。” 第8章 “她不逃,恐怕是因为我们手上没有证据。”崔彻吩咐道:“新郎用来洗手的水器,先让韩翁验一验。青莲先去审新娘,我和九郎一边旁听。” 新娘人很憔悴,头发随意挽了个髻,褪去了凤冠霞帔,人小了一圈。 卓见素告知她:“谭娘子,章家大郎死了。” 谭娘子伤心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坊门关闭,昨晚回不了家,我借宿在陈国公府,夜里春台县县衙来告知了。” 昨天一天她经历了太多,宛如做了一场梦,到现在还似醒非醒。 “可我没杀他,他虽是新郎,但我根本没法靠近他。只有在长宁公主要带走他,我去求公主的时候,他才对我说了几句话。那是他对我唯一说过的几句话。” 章诩让她不要伤害自己,那么高贵温和的郎君竟一去不返了,她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啜泣不止。 卓见素道:“只是循例问问,谭娘子不用担心。”等她渐渐平静下来,才问:“你和章郎君是怎么结下这桩亲事的?” 陈国公府是安都城的高门大户,谭家只是小户人家,而且,谭娘子的容貌只能算过得去,却说不上很出色。 谭娘子道:“给章郎君物色娘子的媒人张婆婆,是我的表姑母。我曾请她为我留意未来夫君,她便想起了章郎君。起初我不敢奢望,陈国公府的门第太高,可表姑母说他看轻门第,他死去的发妻门第也不高,让我试试。” 卓见素又道:“谭娘子自己请你的表姑母为你留意未来夫君?” “嗯。”谭娘子道:“我兄长强势,嫂嫂凶悍,寡母在家做不了主。我日夜悬心,怕兄嫂会不顾我的死活,安排我不愿意的亲事。” 贺初想,新娘和王娘子一样,都是孤立无援的处境。 “那后来呢?” “没想到,表姑母对章郎君一说,他竟然答应了。从此,我在家里的日子也好过了起来。” 崔彻对卓见素低语,“问侍女的事。” 卓见素问:“你身边的那位侍女到你家很多年了?” 谭娘子摇了摇头,“我家里只有嫂嫂身边有个侍女,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我和章郎君的亲事定下后,家里打算为我物色一个,后来就选了碧艾,她到我家大概有半年时间。” 卓见素道:“碧艾能成为你的贴身侍女,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谭娘子道:“对我来说,碧艾人稳重,见识广,主意多。有她在,我嫁到陈国公府,心里不会那么没底。对我兄嫂来说,她人很伶俐,不会偷懒,相貌普通,他们觉得她随我去了陈国公府,对我不会有什么影响。” “见识广?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谭娘子道:“从前的事她没有细说,我也没有多问。我在陈国公府送来的聘礼中挑了三件物事,分别是衣料、首饰、以及香料,其他的侍女见都没见过,她却都认识,每件都能说得清清楚楚,正是我需要的人。” 一直在听的崔彻忽然问:“你见过她和谭家以外的人有来往吗?” 贺初想,他这是怀疑碧艾的身后有人指使? 谭娘子思索了一番道:“没有。她在我家时,没有私事,只一心为我。” 官府这么问她,难道是碧艾有嫌疑?难道碧艾之所以会成为她的侍女,是因为要杀章家大郎?她捂着脸,不敢再想下去。 第7章 惊起 问完谭娘子,卓见素接着审西市的商贩,崔彻与贺初仍是在一边旁听。 商贩是胡人,在安都生活多年,能说一口地道的官话。 卓见素问:“最近半年有没有人在你那里买过银月蛇毒和顶冰花汁?” 胡人想了想,为难地搓搓手,“还真没有。” 卓见素冷冷一笑,“看来不过上一趟刑具,你是不肯招的。” 胡人哭丧着脸道:“是真没有,最近一次买这两样东西的人,还是在两年前,再往前,就是五年前了。” 崔彻想,五年前太久远了。凶手要杀章诩,其实还有很多机会,不用一等就是五年。所以,最有可能是两年前的那个人。 胡人继续道:“大人,卖这两样是高风险,很容易摊上官司,所以在卖掉之后,我会消失一年,等风声过去了再出来。最近一次买它们的人确实是在两年前,因为我想,该发生的早发生了,风声早过去了,这就是你们还能找得到我的原因。” 卓见素盯着他,“卖一次银月蛇毒和顶冰花汁,你就消失一年,你不用吃饭啦?” “大人,这两样都是大价钱,银月蛇毒和顶冰花汁各五十两黄金,一共黄金一百两。知道它的人很少,有需求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而且也不是想要就有的,得提前三个月找我定,三个月后才能和西域来的其他货品一起到,交到买主手上。” “一百两黄金,这么贵!”卓见素咋舌,“左右都是死,砒霜岂不是便宜多了?” “大人您有所不知,银月蛇毒能让人疼得咬断舌头而不自知。明明很痛苦,却能让死者笑。所以相比起来,砒霜给人的那点痛苦根本不算什么。” 那点痛苦?卓见素:“……” 贺初想起章诩死的时候,确实面带笑容。当时她还很嫌恶,觉得这人死到临头还能这么扭曲变态,原来也是蛇毒引起的。 “还有,”胡人越说越兴奋,“月色越好,它毒性越强。毒发时,能震慑鸟群,有没有一种‘月出惊山鸟’的诗意和浪漫?” 第9章 “……” “买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胡人道:“是个年轻娘子。” “都两年了,你还记得她的样子?” “当然记得。通常买主都很神秘,可她不是。她戴着帷帽进了地下市场,到了我的铺子后顺手摘下了帷帽,所以我对她印象深刻。” 卓见素让人把谭娘子带去隔壁的房间。 “你认一认,是不是她?” 胡人看了两眼,“不是。” 卓见素又让人把碧艾带到隔壁的房间。 商贩看了又看,不能确定,“从身形上看真得很像,可脸却不怎么像。” 贺初问:“她会不会去你铺子的时候用了什么妆容,或是戴着人皮面具?” 胡人殷勤道:“这位大人问我,可真问对人了。人皮面具还有那些娘子喜欢的胭脂水粉,我铺子里都有,所以很了解。即使是最逼真的人皮面具贴在脸上,也有它不对劲的地方,我能看得出来。那天的买主恰恰相反,她什么也没用,一张素脸,而且无不自然。” * 审完胡人后,崔彻若有所思,“最近一次买银月蛇毒和顶冰花汁的人是在两年前,这说明杀章诩的计划,形成于两年前,甚至更早。时间充裕,计划精心,从用毒到时机,都堪称完美。” 他顿了一顿,笑笑,“怎么说呢,我竟觉得,凶手是个极其讲究的人。” 贺初道:“章诩死的时候,那些栖在枝头的鸟儿四散惊飞,哀鸣连连。长宁公主本来还以为是她的错觉,原来真得和月色飞鸟有关。” “凶手痛恨死者,想让他死得更痛苦,买下银月蛇毒不难理解。可真得会有人因为某种诗意某种境界,等待数月,花百两黄金买它吗?”卓见素觉得不可思议。 “凶手似乎把风雅当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俗常,所以就连选毒药也不例外。不过天下人都说我老师最风雅,”贺初好奇地问:“如果是老师选毒药,也会这么选吗?” “不会,太贵。”崔彻干脆地回答:“如果是我选的话,一定只选既能毒死人,又能一文钱也不用花的那种。” 贺初:“……” 卓见素:“……” “最奇怪的是,”卓见素道:“谁买毒药会这么明目张胆?明明戴着帷帽却摘了下来,且还素面朝天。她是不想活了,还是想让那个胡人记得她?” 贺初经他一提醒,道:“她是故意让那个胡人对她印象深刻,然后再让胡人认不出来,这样她就能摆脱嫌疑了。所以,买毒药的人就是碧艾。可是她到底做了什么,能把自己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呢?” 正说着,老韩头走了进来,“大人,水器都验过了,没有毒。” 崔彻一点也不意外,“看吧,我们没有证据。一则器皿无毒,二则胡人没法确定买毒药的人就是碧艾。当然,严刑逼供也不是不可以,可我不屑于那么做。” 老韩头道:“有一种割肉补缺的方法,俗称换颜术,就像九郎说的那样,可以把自己的容貌变得和从前不一样,只是过程很痛苦,极少人能够承受。” 崔彻想了想,“如果说碧艾用了换颜术,难道只是为了那胡人认不出来?还是说,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她会不会是一个章诩曾经很熟悉的人?” 贺初想起系统闪过的画面,静了一静,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如果她是章诩的发妻王娘子呢?她就必须换成另外一张脸出现在章诩面前,出现在陈国公府。” 发妻?卓见素一头雾水。 崔彻一直在想,杀人要有杀人动机,杀了章诩,碧艾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如果碧艾是王娘子,那就说得通了。王娘子“死”于三年前的虐打,她有足够的动机和时间来准备这场精心的复仇。 “把卷宗里王娘子的那张画像,拿给胡人再认。” 没多久,卓见素回来了,“胡人看了王娘子的画像。他说,就是她。” 第8章 草芥 审碧艾之前,卓见素有点迟疑。崔彻道:“放心,审不下去的时候,九郎会出手帮你。” 贺初却道:“审疑犯本是你春台县县丞的职责,我帮你,你怎么报答我?” 崔彻笑笑,到底是他的学生,谈条件方面,学得真快。 卓见素红了脸,过了一会才道:“你想我怎么报答你?” 贺初扬起脸问:“春台县你人头熟,要不替我做一回媒人?” 崔彻的笑容虽在,但不知怎的减了不少,淡淡地挂在脸上。 贺初继续道:“整件事中,谭娘子最无辜。不如你替我物色一位品性好的郎君,让她嫁户好人家?” “这不难。可九郎是在为长宁公主办这桩事吗?” “如果我说是呢,青莲难道不愿意?” 卓见素垂了眼眸,不忍心拒绝九郎,却很坚持,“我的确不想像大人和九郎那样,为长宁公主收拾烂摊子。陛下不是同意让她来大理寺吗?这都快傍晚了,还没见着她半点人影。仗着自己是金枝玉叶,就可以飞扬跋扈不遵法度,我卓见素生平最讨厌这样的人。” 崔彻:“……” 贺初:“……” 这头倔驴,贺初嫌弃地撇了撇嘴,“看来以后带着你的人,得是我才行,像你这既可贵又危险的二愣子性格,就算是我老师也保不住你。” * 禁所里,比起精神萎靡的谭娘子,碧艾拾掇得很清爽,一朝大仇得报,整个人容光焕发。 第10章 卓见素一边知会,一边观察,“碧艾,章家大郎死了。” 碧艾脸上笼罩着淡淡的喜悦,给平淡的面容增添了几许艳丽,“昨天夜里,春台县县衙来陈国公府告知了。” 卓见素道:“我这里有张画像,画中人是章诩的发妻王应。西市的卖主认出她就是两年前买下银月蛇毒和顶冰花汁的人。碧艾,这位王娘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碧艾看着画像,想起从前的自己,嘴唇忍不住一抖,“我只是谭娘子的侍女,不认识这位王娘子。” 卓见素笑了笑:“没把握,我会让你认吗?两年前,王应在西市的地下市场买了银月蛇毒和顶冰花汁,然后她忍下非人的痛苦,经历换颜术,改变了自己的容貌。在谭娘子定下亲事后,她又摇身一变,成了谭娘子贴身侍女,也就是你碧艾,为的就是在昨天的婚礼上,将银月蛇毒掺进水里给新郎洗手。 本来新郎毒发的时候是在陈国公府,但中间出了点意外,长宁公主带走了新郎,但这并不影响你的计划。 新郎只要皮肤接触过蛇毒,就必死无疑,与此同时,坊门日落关闭,你陪着新娘在陈国公府留宿一晚,有充裕的时间用顶冰花汁处理水器上的蛇毒。整个过程,我说的对不对?” 碧艾静静听着,虽知道他们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却也惊讶他们这么快就查出她来。 她苦笑道:“大人,这个故事怕是最希望找到凶手的陈国公府,都不敢信,也没法信。” 知道卓见素只能说到这里,贺初接过来道:“碧艾,你一定很想亲眼看到章诩是怎么死的。当时我就在现场,我可以告诉你,蛇毒发作,他疼得把舌头都咬断了。死的时候,全身乌紫,脸上还带着笑容,难看又诡异。死都死了,却像个笑话。总之,章诩死得很惨。” 碧艾支棱着耳朵,不想放过一个字,表情十分痛快。 “大人怎么会在现场?”她问。 贺初道:“因为是我在婚礼上带走了他。” 碧艾仔细看她,眼睛一亮,“您是殿下……” 婚礼上,长宁公主对谭娘子和那位老夫人说的那些话,只有她懂。 九郎是长宁公主? 卓见素惊呆了,求助地看了上属一眼。 崔彻点点头,给了他一个无比肯定又幸灾乐祸的回应。 贺初道:“我知道章诩并不无辜,而是死有余辜。” 碧艾想哭,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章诩以为你死了,以海葬为理由毁尸灭迹。陈国公又升了你兄长的官职,换来你全家人的守口如瓶。于是,全家人踩着你的血泪和冤屈,迁出安都,心安理得地开始新的生活。王应留在这世间唯一的痕迹,恐怕就只有大理寺卷宗里的一张画像。” 碧艾捂着脸,声音颤抖,“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贺初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甚至这世上没人会信,在章诩洗手的时候,我偏偏就知道了。” 碧艾却道:“我信,自从我捡回一条命,能够在陈国公府以外的地方自由呼吸,我就相信这世上有奇迹。” 贺初又道:“其实即便你没有毒杀章诩,我也不会让你枉死,我会替你向章诩讨还一个公道。可是,你既然杀了他,你就要将往日所受的种种折磨和冤屈说出来,让世人看清他的真面目,唯有这样才能换得你的生机。” 碧艾凄然一笑:“刚刚那位大人说,换颜术需经历非人的痛苦,可比起被魔鬼践踏,被家人出卖,求生不得,哀告无门,那点苦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她挽起衣袖,露出触目惊心的累累旧痕,“我十六岁嫁给他,真像做梦一样,章家大郎,本朝公子榜位列第四,高贵,温柔。哪知道却是噩梦的开始。 整整六年,我不能反抗、不能和离、更不能求死,否则他会变本加厉,后果将不堪设想。我跟家里人说过,可母亲叫我忍,父兄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尝试着告诉国公夫人,她劝我,只要生下男孩,孩子是陈国公府未来的继承人,孩子一天天长大,日子总会好起来。其实,我也曾这么想过,可我的身子被打坏了,不可能怀有孩子。我甚至还求助过他的祖母,她轻蔑地说,我这种小户人家的女儿,就是不识大体,不懂得什么叫做顾全大局…… 我捡回一条命,起初我不想报复,只想好好活着。可陈国公府不是一般的权贵人家,他们府上出了一位贵妃,而且还是盛宠不衰的贵妃。这样的人家必然要尽善尽美,所以,那畜生一边为我海葬,一边又因我的名字里有个‘应’字,将我住的地方改为‘应念阁’,表达对我的思念,还惺惺作态为我写了很多诗。安都的高门贵女又怎么会知道,那些感人至深的诗,字里行间全是我的血泪、伤痕、甚至是我卑微如的性命。” 崔彻问:“陈国公,还有他的嫡次子章颐,也像章诩这样吗?” “不是。”碧艾静了一静道:“听章诩说过,他和章颐小时候见过陈国公打陈国公夫人,他们都很害怕。可长大后,章诩变成了和陈国公一样的人,而章颐没有,他成了和陈国公相反的人。” 良久,崔彻又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碧艾平静道:“没有了。我承认我是王应,也是碧艾,我也承认是我把买来的银月蛇毒掺在水里,谋杀了章诩。还有,请殿下替我转告谭娘子,我隐瞒她,也利用了她,是我对不起她。但我没想过要害她。按照毒发时间来推算,那畜生根本活不到洞房花烛夜。” 第11章 她站起身,向贺初郑重地行了一礼,“谢谢殿下把那畜生的死状告诉我。其实,昨天在婚礼上,我很羡慕谭娘子。如果殿下当年能在我的婚礼上带走那畜生,该有多好。殿下,我二世为人,虽也想好好活着,可我报了仇,心中痛快,了无牵挂。” 贺初道:“王娘子,你莫要灰心。你反杀章诩事出有因,不会重判,而且三个月后是我阿娘的生辰,到时我阿耶定会大赦天下。你要耐心等待,好好活着。” 碧艾眼中含着泪光,“殿下恩重如山,王应唯祝殿下,能嫁得有情郎,不负好时光。” 第9章 不想 次日,崔彻在平和殿向太宗禀告了案子的始末。 太宗虽没有要求他限期破案,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他本来对崔彻就是怎么看怎么顺眼,这下更觉得自己会用人。 御史听完后,一致认为对长宁公主仍需要惩戒。 一位御史道:“章家大郎虽是罪魁祸首,可长宁公主强抢新郎的事实并没有改变,只是歪倒正着,还因祸得福。” 太宗实在没听懂,蹙着眉道:“怎么还因祸得福了呢?” 御史道:“如果章家大郎没被谋杀的话,嫁给他的人便是长宁公主,公主难免不成为第二个王娘子。” 太宗嗤笑一声,“卿也太小看吾家阿九了,她在清宁县长大,吾曾将最得力的侍卫留在她身边。纵然她天资愚笨,学了五六成总还是有的。不管她嫁给谁,只是她打别人的份,就没有别人打她的可能。” 平和殿立刻静了下来。 屏风后的皇后对贺初道:“唉!你阿耶说话太不收敛了,这话传了出去,以后谁还敢娶你?” 御史坚持道:“长宁公主强抢民女夫君,臣恳请陛下将长宁公主禁足,小惩大诫。” 贺初在心里拍手叫好,禁了足她就不用去相亲了,整天在宫里吃了睡,睡了吃,那该多好。 太宗道:“那怎么行?长宁公主一旦禁足,还怎么相亲。耽误了她的婚事,卿负责?” 御史心想,殿下就算不禁足,也嫁不出去啊,但又不愿担着这个千古罪名,妥协道:“殿下如果不能禁足的话,就只能罚俸了。” 最后,贺初被罚俸一年。 因为争取到对贺初的处罚,御史们对大理寺关于王娘子从轻发落的事,都没有提出异议,最后,王娘子判徒刑八年。 崔彻与贺初都松了口气,这个结果不错。两人事前就商量过,只要不是死刑、重伤、流放,三个月后天下大赦,必然会有一个理想的结果。 至于陈国公府的人怎么处罚,太宗还没想好,散了大臣,只让崔彻留下。 崔彻陪着太宗聊了会儿天,将卓见素其言其行说了一遍,太宗果然笑得停不下来。 见太宗心情好了,崔彻见缝插针道:“其实这次的案子,如果不是殿下从中出力,恐怕没这么顺利。” 太宗道:“阿九在清宁县的时候,受了晏宜多年调教,她应该有点本事。吾和皇后的几个孩子中,其实她最像吾,胆气足,行事果决,敢想敢做。吾也知道这件事,她受了委屈。可是如果没有她受的这点委屈做铺垫,几个御史又怎能顺气,王娘子量刑的事又怎么能顺利? 这些事南雪不是早就盘算好了,才来的吗?” 崔彻笑笑,不知怎的,他对这个学生越发上心,见不得她受点委屈。 太宗又道:“唉!吾愿意为自己的子民尽心尽力,可没想到,安都城的高门里竟有这等下作的事,陈国公府无贤无德,那王娘子的父母兄长更是不堪。这件事过后,要增加一条律法,保护那些已婚女子。” 君臣又说了几句闲话,崔彻告退。 太宗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原本崔彻愿收贺初做挂名弟子,就是为了宅子,他被家里赶出来,无瓦遮头了。想不到今天居然能为他家阿九鸣不平,还特意拿卓见素出来逗乐,再乘他心情好的时候说,种种小心思,耐人寻味。 崔彻一出平和殿,就见贺初双手托着腮,坐在殿外的石阶等他。 这么大的人了,有时像个小孩子。一张脸粉嘟嘟的,天真得像朵娇花。 贺初立起身,苦着脸道:“罚俸一年,接下来要喝西北风了。老师那新宅子的事,还缺银子呢。老师一字千金,要不先赏我两幅字,救个急如何?”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崔彻有点冷却。 “字,肯定没有。”他顿了一顿,注视着她,“不过,我倒是可以教你书法,你想学吗?” “。”贺初断然道。 “相亲已经很遭罪了,还要练书法,我还活不活了?” 崔彻道:“既然是你的老师,事关我的脸面,总得教你点什么才说得过去。一则,你学书法十分合适。二则,陛下也喜欢书法。” 她学书法合适?贺初心说没看出来,“这事跟和我阿耶有什么关系?” “陛下赐了一座宅子当作你的拜师礼,我自然要投桃报李。教你书法,比教其他的更让他高兴。” 贺初想,这也太会投其所好了,难怪她阿耶对崔彻这么肯下血本。 她阿耶有哮喘,太医说,不宜住在潮湿的旧宫殿里,但他打算再忍几年,却赐下那么好的宅子给崔彻。 “事关你的脸面,又满足我阿耶的喜好,可这里面有我什么好处?” 第12章 崔彻满面春风,看向别处,“干嘛这么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继续查案算不算?” 贺初眼睛一亮,立刻道:“算,当然算。” “那好,学五休二,每日申时。” 五天?贺初睁大了眼睛。 五天练字,两天相亲?这日子太苦了! “申时那会儿你不用在大理寺?” “我每天下午要睡三个小时,下午基本不去。” 贺初:“……” 他是猫吗?一个下午要睡那么久。 听说了,崔彻是个闲人,志不在朝堂,只偶尔为她阿耶奔走。甚至可以说,改朝换代都和他没有关系。数百年的时间足以证明,天下更迭,博陵崔氏依旧能屹立不倒。可既然是这样,又为何接下大理寺卿的差事呢? “还有,”崔彻慢吞吞道:“我收学生,是要收拜师礼的,殿下需好好准备一下。” “我阿耶不是给宅子吗?” “那是陛下给的,又不是你给的。” “可我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礼物啊,我宫里除了女子的用物之外,就还有一只鸳鸯。” 崔彻笑笑,“殿下不必为难,我这个人从不为难人,不着急,你慢慢想。” 这还能叫不为难人? 贺初:“……” 两人走到宫门口,只见卓见素一边徘徊,一边焦急地往里张望。 两人忽然都有种不祥的预感,疾步走出宫门。 崔彻问:“怎么了?” “大人,王娘子在禁所自尽了。” 贺初心一沉。 卓见素道:“她被带进大理寺前,将顶冰花汁藏在了发簪里。今天一早,她饮下顶冰花汁,服毒自尽了。” 第10章 拒绝 贺初坐在崔彻的书房,听他讲了一会儿隶书的心得。 王娘子自尽后,太宗震怒,流放了王娘子的兄长。 念在陈国公在太宗还是秦王时就一路追随,跟着他出生入死,又顾及到章贵妃的颜面,太宗让章诩的二弟章颐袭了国公爵位,陈国公从此远离朝堂。 关于章诩被谋杀一事,大理寺就此结案。 见她兴致不高,崔彻问:“我这间书房取什么名字才好?” 贺初咬着笔头直摇头,她一紧张,就有这习惯。 这又不是她的书房,何况取名的事,还用得着她来献宝? “像个小孩子,还有这种坏习惯。”崔彻忍不住将笔杆从她齿下救出,在衣袍上蹭了蹭,又递还给她。 贺初又闻到他衣衫上的气息,似仙山孤松,神秘,静冷。 笔杆似乎就染有这样的气息,她被他这个自然而然的举动惊得失了神,周遭分明是清冷的,人却是迷糊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蠢蠢欲动。 他那件擦过笔杆的银缃衣袍,一角颜色深了起来,无声的突兀着。 贺初回过神来,暗暗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咬笔头了。 系统晃了出来,提醒道:“你的书法学得太勤了,再这么学下去,会不会对崔南雪日久生情?” 贺初心头一闷,不满道:“能不能不要想聊就聊,什么场合都不管不顾了。我现在可是在老师的书房,他本尊的面前。你跟我大聊特聊我到底会不会对他日久生情,这像话吗?” 她做贼心虚地瞥一眼崔彻,崔彻面色如常,眼神没有波动,就连睫毛都没眨一下。 她一颗高悬的心稍稍放下,庆幸他什么也听不见。 系统道:“别说我没告知你,崔南雪并非你的良配,他从小就跟裴氏女定了亲,是裴微云的未来夫婿。也就是说,你面前这位绝艳魅惑的本朝第一郎君,六岁时就被人定下了。六岁前,他是他自己的。六岁以后,他是裴微云的。” 崔彻:“……” “老师定亲的事并没有瞒我。六岁,唉!一想到只有六岁的崔南雪,像茶花一般粉妆玉琢、茸嘟嘟的,还什么都不懂,就这么随随便便潦潦草草的被定下了,心有戚戚啊。” 崔彻拂一眼贺初,深深感到,洋溢在她内心的欢乐,她这唇角快兜不住了。 系统道:“他没有瞒着你,就算坦诚吗?殿下,有些郎君很有些伎俩,诚实也可以是一种骗术。” 为了不让崔彻发现她在摸鱼,贺初煞有其事地临着帖子,“你对崔南雪怕是有点偏见,他虽没什么风骨,但也不至于那么不堪。只要他愿意,多少娘子愿对他飞蛾扑火,他骗我做什么?” “但重点还不在于他是裴微云的,说来复杂,他名义上是裴微云的。实际上,却是裴青瑶的。” 贺初身边有个参谋,崔彻见识过了。虽然奇奇怪怪的,不知道从哪儿发出来的声音,但大千世界,向来无奇不有。 可这个参谋也太八卦了! “你的‘重点’向来姗姗来迟,裴青瑶又是谁?”对系统,贺初早已处变不惊,又蓦然悟道:“姓裴,也是裴家娘子?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是我这样单纯的人能听的吗?” 崔彻狠狠忍下翻白眼的冲动。 “裴微云是裴家嫡长女,裴青瑶是裴家嫡次女,二人是亲姐妹。也就是说,你那风流成性的老师,爱慕的人是他未来妻妹。” 贺初手中的笔一顿,蹙着眉,看到字的最后一笔飞了出去,心虚地瞅瞅崔彻,崔彻面色如常。 难怪崔彻要她在婚礼上带走他呢。 贺初忍不住为他辩驳,“这不能称之为‘风流成性’,崔南雪爱慕他未来妻妹,注定坎坷,不容于世人。他却义无反顾,你不觉得很难得吗?这都不像无利不起早,雁过要拔毛的崔南雪。娘子们都想嫁有情郎,真看不出来,老师竟就是这样一位‘有情郎’。” 第13章 崔彻忍不住赞许地看她,他这位学生表面乖顺,内心难驯,还能舍身成仁,连章诩都愿嫁,简直比她那参谋还要奇怪,可眼光是真得好。 “崔南雪不是我的相亲人选,按照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作风,怎么会说起他呢?”贺初悠悠问。 “只是想提醒你,他心有所属,不用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贺初道:“放心吧,我本来痛下决心要嫁章诩,奈何他死得太早。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马上就移情崔南雪。” 屋子忽然静了下来,外边的鸟语声声分明。 贺初没太在意,“不过,你说都说了,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资料?” 说完,感到头顶上有道死寂的目光在盘桓,她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系统搜索了一会,感叹道:“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崔彻也吓了一跳,他又不是章诩,没什么经不起查的。难道他有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把柄,在小参谋那里? “崔南雪,本朝公子榜中位列第一,现任大理寺卿,六岁定亲,爱慕未来妻妹……” “说我不知道的。” “就是在说你不知道的。除了以上这些,他没有资料了。” 怎么会这样?贺初想了想道:“也不奇怪,他就像仙山上的一棵树,声名远播,但云山雾绕的,谁也不曾看清楚。” 系统道:“你处处维护他,就连他爱慕未来妻妹的事,在你看来都可歌可泣。仙山上的一棵树,听你的语气就很向往,你确定对他不会妄想?” “唉!他就像天上的流云,我就像穿云的鸟,纵然经过,流云依旧是流云,飞鸟依然是飞鸟。你见过哪只飞鸟妄想流云的?” 崔彻注视着贺初,她一双葡萄眼沾着濛濛水汽,妩媚得很。丰润艳丽的唇畔,一对小小的梨涡,此刻正盛着极其坦然的神色。 她是这么想的吗? 说得倒挺委婉,自比飞鸟,不敢妄想流云。一时间,他觉得嗓子有点腥气,他崔南雪什么都没做,就已经被人了。 第11章 有朋 管家来了,道:“陈国公前来拜访。” 贺初和崔彻对视一眼,如今的陈国公,是章诩的二弟章颐。 崔彻指指不远处的屏风。 躲屏风后面?贺初摇头。 自崔彻迁入新宅,前来恭贺的人不少。不过,崔彻从不在书房接待外客,这还是头一回。 “怎么了?”崔彻问。 贺初道:“阿耶总让我躲在平和殿的屏风后面,我坐的那张椅子又破又旧,稍有动静,就像闹鬼一样,吱嘎吱嘎地响。我只要一坐在上面,就动也不敢动。” 崔彻忍住笑,那一定是陛下的意思,怕她心太宽,睡着了。 “陛下崇尚节俭,可我这里没有又破又旧的椅子,你放心吧。” 贺初闪到屏风后面。 那里摆着一张如意云纹鹤膝榻,提梁篮子里插着粉色山茶,简正又雅致。 地上铺着又厚又软的波斯地毯,就算打滚也可以。 她坐下,手边一凉,转头看,是崔彻丢在榻上的一件外袍。 衣衫的熟悉味道扑面而来,奇怪它明明触手生凉,她却觉得整只手腾地一下烫了起来。那宝蓝颜色似乎太过明亮,她局促地不敢再看。一颗心怦怦乱跳,像个犯了错、忐忑不安的孩子。 她奇怪自己这是怎么了,只好挪身到榻的另一端,距离它远远的。 静了一静,想想平和殿屏风后面的木椅,是属于她阿娘的。只不过她回宫后,闯祸太多,总有人来告状,她阿耶不得已,才让宫人们也给她添了张椅子。 同样的道理,这世间大概只有裴青瑶有资格坐在这里,触手是崔彻的衣衫。 说不定哪一天,她作为外客,和崔彻在书房商议事情,而裴娘子就躲在屏风后头,赤足踏着轻软的地毯,嗅着芬芳的山茶,拾掇崔彻华美的衣衫…… 一想到那位裴娘子,贺初又叹,一个老师已经够可怕的了,以后还要添个师母。 崔彻那个奸诈的人,他能看上的人,性子多半和他一样。而她一个心思单纯的侠女,往后岁月要应付两个奸人,简直太可怕了。 正胡思乱想着,章颐来了。 * 章颐怀抱两只匣子,放在书案,“南雪迁入新宅,这是我准备的贺礼,快打开看看。” 贺初笑笑,两只匣子换一张符篆,有什么好兴高采烈的? 要说佩服,她最佩服她老师敛财的能力和无下限。 最近,崔彻收礼,收到手软,他的回礼是一张符篆。 那是隔壁道观里的道士们送他的,纯属借花献佛,他一文钱也不用花。 至于用途方面,什么召神劾鬼、降妖镇魔,治病除灾随便说。 不过,那些送礼人家收到天下第一公子回赠的符篆,把它当宝贝的快乐样子,绝不是装出来的。 章颐两手一空,解下披风,随手扔在椅上,长身玉立,眉目如画。 贺初看着眼熟,想起她在平和殿外被陈国公府的人围了起来,有位年轻郎君上前解围,便是他了。听章诩说过,章颐和崔彻相熟。 崔彻打开匣子,全是上好的纸笺。 章颐道:“我平日里收集的,一直舍不得用,想想只有你的笔墨不辜负它们。” 话刚说完,一眼瞥见书案上的几幅字,脱口而出,“谁的字这么丑?” 第14章 是贺初刚才临的字,没来得及收起来。 崔彻从章颐手里接过,收了起来,“是殿下,她最近在跟我学隶书。” 章颐仔细端详,评价道:“照我看,那位殿下就算练上几十年,也没有出头之日吧。” 啊?贺初吃了一惊,老师明明对她说过,她练字八年,必有小成。 崔彻淡淡道:“书法是她的弱项,不过,她的强项倒是不少。” 这是崔彻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出对她的评价,像维护,又像是说给她本人听的。总之,感觉怪怪的。不过,贺初不敢太高兴,她老师那人没风没骨,说的话半真半假,不能当真。 章颐倒是好奇,问得耐人寻味,“哪位殿下能这般有幸,跟着南雪学书法?” 贺初在心里哼了一声,这叫有幸?不仅学五休二,累得半死,还要在罚俸一年、举债度日的情况下,进贡拜师礼。 崔彻不紧不慢道:“是长宁公主。” 章颐一怔,“原来是她。” 他本想说点什么,嘴巴张了张,似是百感交集,最后什么也没说。 崔彻亲自煮了茶,舀进章颐的茶碗,“我猜这几日你会来,备了好茶,一直在等你。” 章颐道:“今日,我觉得饮酒更好。” “可你知道的,我最讨厌人一身酒气,且不清醒。”崔彻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章颐啜了口茶,语气平淡,“她真傻。在我们陈国公府待了六年,什么丑陋人心没见过,什么可怕的事没经历过,却还是傻得无可救药。” 良久,崔彻才道:“她只是心里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关心则乱。” 他们说的“她”,自然是王娘子。贺初睁圆了眼。 崔彻平静道:“案发之后,王娘子没打算逃,是她觉得我们没有证据,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二世为人,想好好活着,她不愿过那种官府追捕,亡命天涯的日子。经历千辛万苦、却坚持活下来的人,怎么会自尽呢?她是恐怕我已经怀疑到你,所以帮你抹掉了这世上唯一的人证,也就是她自己。” 章颐显然对王娘子的心意并不意外,相反十分坦然:“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当时问她,陈国公、章颐,是不是也像章诩那样有虐打人的习惯,一听我问起了你,她显然着急了。后来,我又问她,还有什么想说的。 就是这两个问题,她猜到了,我怀疑你。” 章颐叹了口气,“南雪又何必对她一再相逼呢。” 崔彻也叹了口气,“我没对她用过刑,一直以礼相待。我的本意是要案情的真相,不是要她自尽。长宁公主也曾为她筹划,徒刑,又不是死刑、流放。三个月后,娘娘生辰,天下大赦,她最终能获得她想要的自由。”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章颐问:“南雪是怎么怀疑上我的?” 第12章 黄雀(修) 崔彻道:“王娘子能死里逃生,不是她一个人能办到的事,国公府里一定有人救了她。 还有,你兄长虐杀王娘子,事后毁了所有证据。而王娘子反杀你兄长,计划精心周密,从用毒到时机都堪称完美,不仅没有留下证据,还似乎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思。我觉得,更像是你的布局。” 章颐无可奈何,“交友不慎,你对我太了解了。” “最重要的是,西市商贩说,月色越好,银月蛇毒的毒性就越强,在毒发时能震慑鸟群,甚至有着‘月出惊山鸟’的诗意和浪漫。长宁公主推断,布局的人将风雅当成了一种俗常和习惯,就连挑选毒药也不例外。王娘子虽谈吐文雅,但我觉得,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只有你。这道理,就好比我的字一样,即便不落款,也能被人认出来。” 章颐撑着额头苦笑,“这种风雅,真教人憋屈,没挤进本朝公子榜,反倒在作案时被抓个现行。” 贺初想,即便仅从相貌和举止来看,章颐也比章诩出色许多,不过,公子榜非嫡子非长子不能入内,所以章颐入不了榜。 吃了盏茶,章颐道:“其实三年前我救下她,根本不为救她。” 崔彻沉吟道:“你想除掉你兄长,需要一把好刀。既要神不知鬼不觉,又不能脏了自己的手。” 贺初一直觉得章诩城府深沉,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章颐才是那个厉害角色。 “不错,那把刀要矢志不渝,要锋锐无比,要能给我那浑然不觉危险将至的大哥,致命一击。”章颐语气讥诮,“还有,直到最后,她也要是把好刀,忠于主人,守口如瓶,把自己销毁了,让她的主人高枕无忧。” 崔彻不语,给章颐添了盏茶。 “其实最初,我并不认为她是合适人选,她对我大哥,只有恐惧。即便有恨,那恨不够沉,也不够冷。你看,我家就没一个好人。没有夫妻情深,也没有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章颐自嘲地笑,“还有我那祖母,极擅长鸡蛋里挑骨头,在家呼风唤雨,最难伺候。王应被打得脂粉也遮不住痕迹的时候,我祖母嫌她愁眉苦脸,晦气,占着正室的身份,既没有子嗣,又讨不了夫君的欢心。被打得下不了地,不能去请安和伺候的时候,祖母又抱怨她目无尊长,不懂规矩。总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不过,那位老人家也遇到过挫折,那日在平和殿外,与长宁公主那混不吝对峙。两人虽什么也没说,可长宁公主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和性格,还是打败了她。” 第15章 听到“混不吝”三个字,崔彻虚咳了一声。 章颐无所谓道:“怕什么,本来就是嘛。就算长宁公主此刻就站在我面前,我也照样这么说。” 贺初:“……” 崔彻:“……” 崔彻问:“你那兄长怎么会有虐打人的习惯?” 章颐沉吟,“不知道。可能小时候见到爹爹打娘亲,受了严重的刺激,无力改变,一边在心里痛恨爹爹,一边又变成了跟爹爹一样的人。” “而且,那似乎和他作为嫡长子承受的压力有关。爹爹对他期望太大,管得严厉苛刻。娘亲在家中自保的筹码也是他,对他极尽依赖,祖母又闭着眼睛溺爱。 崔彻苦笑,“你说的对。我在杏子坞的时候,似乎也过着这种日子。过度的期望、依赖、宠爱,都是压力。 “他那种习惯,其实很早以前,并不明显,是在还没有娶妻的时候,祖母给了他一个填房丫头开始的。那个填房丫头大概到死也不明白,她当侍女的时候,我大哥明明温文有礼,是最理想的主人,阖府上下,无不称赞。可做了填房之后,他却变成了魔鬼模样。” “可他所承受的,难道是你羡慕的?你想除去他,是为了取而代之?” “不是。”章颐道:“我从一出生,就接受我是次子、而非长子的事实。家里没人指望我,也没那么看重我,肩上担子不重,我反而比他幸运多了。可不知怎的,我越来越看不上他,越来越瞧不起他。在我看来,他在家走着爹爹的老路,在外又没有爹爹当年跟随陛下打天下的魄力,也没有那种作为陛下近臣的自信和机敏。 我不知道,等爹爹不在了,像他这样一个人,领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妻子,一个没有主心骨的娘亲、一个盲目又苛刻的祖母、还有府里的其他人,这条路到底怎么走? 我也不知道,如果王应没有逃出生天,或者再换一个女人。她会不会像我娘亲那样,生下一个孩子,余生自保的筹码都系于孩子身上,而那个孩子耳濡目染,长大了和他父亲一模一样,虐打妻子,两副面孔。不知到底哪副面孔,才是自己的本心,本性。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前途渺茫,没有希望。” 崔彻不语,良久才道:“我明白了,你其实是对那个家不满,不满到修修补补已不足,你想重建一个。 “那便重建一个吧,忘了从前,也忘了王娘子,反正你已经袭了陈国公的爵位,成了国公府的主人。” 贺初站在屏风后面,不知该作何感想。 章颐是章诩一案的主使,除非他自己承认,否则他们没有证据。 崔彻这么说,是想保全章颐,就当章颐从没来过,什么也没做过。这完全是出于他们私人的友谊,可是否违背他作为大理寺卿的职责呢? 崔彻和前任大理寺卿晏伯伯太不一样了,晏伯伯只有公心,而崔彻,于公于私,她都觉得难以形容。 “可以吗?”章颐苦笑。 “她知道你在利用她吗?” 章颐点了点头,“南雪,你清楚我,因为你我是同一种人。她也清楚我,所以,我和她可以是盟友。我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手有刀,心有毒。只有百毒不侵的人,才能靠近我。” 贺初想,章颐虽有毒,可至少他承认有毒,不像章诩那般懦弱伪善。 “也对。”崔彻叹,“同一种人,你一直不娶妻,我多怕你会看上我。” 贺初:“……” 章颐道:“大言不惭,还是担心你自己吧,收长宁公主做学生,你自求多福吧。” 贺初:“……” 崔彻吃吃一笑,“我是她老师,纵然她是混不吝,我还怕被她吃了不成。” 章颐觑着他,“你这人真奇怪。你可以说她混不吝,我说她的时候,你咳嗽做什么?” 崔彻道:“那是我的学生,当然只有我能说得。那后来呢?” 第13章 翩翩(修) 章颐靠在椅背上,眼神柔和,“后来,我陪着她一点一点地恢复生机,又陪着她经历了生不如死的换颜术,渐渐地,我忘了初衷。其实,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是我的主人,我也可以是她手中的那把刀。” 崔彻道:“你是防备心极重的人,如果能跟一个人同甘共苦,必然会对那个人日久生情。 章颐道:“我没有对她说过,她也没有。 她给我做了双鞋,一直都是背着我偷偷做的。我一去,鞋就被她收了起来。我假装不知,等着她做好以后送给我。可她做好了,我足足等了一年,也没等到。” “那鞋呢?” 章颐伸出一只脚,“就是我脚上这双。” “既然没给你,怎么会在你脚上?” 章颐一笑,“她不给我,难道我不会偷吗?” 贺初:“……” 崔彻:“……” 崔彻忍着笑道:“你是不是会错了意?既然等了一年,也没等来。那鞋会不会不是给你的。既然不是给你的,她当然要背着你偷偷地做。” 章颐:“……” 他又伸出另外一只脚,炫耀道:“就是给我的,尺码刚刚好。” 贺初听了,一阵鼻酸。 崔彻却道:“说不定是哪个郎君脚的尺码跟你一样呢。” 章颐忍无可忍,就近拿起一枝笔丢他,那笔碰到崔彻的脸,又滚在地上,沾了尘埃。 第16章 崔彻捡起笔,仔细地擦干净,放好,无可奈何道:“这是混不吝的笔,她就像个小孩子,还喜欢将笔头咬在嘴里。” 章颐哼了一声,“三言两语不离你那学生,崔南雪,你魔怔了。” 崔彻正要发作。 章颐又道:“事先声明,不许她用我送的那些纸笺。她那笔丑字,实在不配。” 贺初心道:我才不稀罕。 章颐又问:“王应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崔彻道:“最后一句话,她是对殿下说的。她说,‘殿下恩重如山,王应唯祝,殿下能嫁得有情郎,不负好时光。’” 章颐听了,回味良久。 贺初想,嫁得有情郎,不负好时光。现在看来,王娘子的那句话,既是对她说,也是在对章颐说。 “如果她没有自尽,你会怎样?” “会娶她。”章颐不假思索。 “你不怕这段情感不容于世人?” 章颐轻嗤一声,“世人大多不过是吃饱了饭没事干,他们于我何干。” “早知道她那么傻,被你三言两语吓得自尽,我就该要了她。” 崔彻被茶呛到,咳得眼睛都红了,哑着嗓子道:“能不能不要坐在我的书房里,说些虎狼之词。” 章颐无所谓道:“本来就是嘛,假道学,你收了个怪学生,人都变得奇奇怪怪的。” 贺初:“……” 崔彻又咳,“她哪里怪了?” 章颐幸灾乐祸,吃吃笑道:“那天婚礼上,你也看到了。长宁公主的马是乌云托月,那是最难驯服的马。崔南雪,别怪我没提醒你,小心有朝一日成了乌云托月,被她驯得服服帖帖。” 贺初:“……” 崔彻抹了把脸,无奈道:“乌鸦嘴。” 章颐收了嬉皮笑脸,眼神明亮,站起身作了一揖,“乌鸦嘴这就告辞了。” 两人对视一眼,崔彻道:“章明境,你下次来,我陪你饮酒,我们一醉方休。” 章颐道:“不是听说你在散符篆吗,怎么不给我一张?” 崔彻道:“符篆没有,那些纸我不收,你自己带回去。抱着两匣纸,托孤来了?如果你坚持放在我这里,我就拿给长宁公主用,她那笔丑字写在你一番心血收罗的纸上,你受得了?” 又是一阵沉默。章颐不语,只含笑看着崔彻。 “章明境,先去白云寺住上几天,然后再回来,一切重新开始。你做到了,不要功亏一篑。” 见崔彻如此担心,贺初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章颐立在书房门畔,远处的天空凝结着淡淡的云蔼,山峦呈现一片丁香色。他潇潇洒洒,像一只翩翩白鸟,仿佛随时会飞走,隐没在落霞身后。 “南雪,我十分想念她。 她在我家六年,她试着向我娘亲,我祖母求援,可她从来没有找过我。 我陪着她经历换颜术,她明明很疼很疼,可在我面前,却总是一声不吭。 她是性子那么软弱的一个人,被欺凌,被折辱,为何独独在我面前那般倔强呢?她实则把她的尊严,她最好的一面全留给了我。” 崔彻道:“章明境,没了女人,你还有兄弟。好好活着,她那么做,是想你好好活着。” 章颐轻笑一声,柔声道:“我想念和她一起度过的每一个元日,贴上新桃符,畅饮屠苏酒。 我想念她给我做好鞋后,想给我又不敢给我的忐忑表情,还有那些被她深深藏起的心事。 我就是孩子气的贪恋她心里有我的那种惴惴不安,才迟迟没对她说。 我以为我和她,日子还长,路会很远。” 崔彻仿佛用尽了气力,萧索道:“章明境,你不想看我娶妻了吗?” 章颐嗤笑一声,“你那点破事,我不想看。” “你不想听我的孩子叫你一声叔叔,你不想等他长大以后跟他炫耀,你不是什么纯情小白兔,而是心里有毒,手里有刀的一条大尾巴狼?” 章颐不语,深深看了崔彻一眼,最终道:“不想。” 话音刚落,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贺初转过身,背对着屏风,一滴眼泪滑下来,滚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倏忽不见。 那个连挑选毒药、拟定杀人计划都要无比风雅无比挑剔的郎君,就像一个托梦而来的人,似嬉笑怒骂,闹了一场,便化作美丽的白鸟悠悠而去,消散在梦里。 故人来,是为话别。 他送来两匣子纸笺,不是贺礼,而是托孤。 他在的时候,是如此的热闹。以至于他不在的时候,那种寂静简直承受不了。 他真得会随王娘子去吗?还是他会听崔彻的话,好好活着。 贺初的眼泪一滴又一滴,无声地坠在下颌上,心里只觉得凶多吉少。 第14章 绮念 书房就像空了下来,两人各怀心事,几乎忘了彼此的存在。 良久,崔彻走进屏风后头,一眼瞥见贺初远远躲着的那件宝蓝色外袍。 他拿在手里,卷成一团,扔去角落,挨着贺初的肩颓然坐下。 对章颐,他尽力了,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这世上,应该没有人能拉住一心寻死的人吧?他无助地想,心里有一个巨大骇人的洞,怎么也遮不住,填不满。 烟霞渐沉,室内昏暗,空气上方浮着一层淡淡的青色。 第17章 贺初的衣衫似乎从不用任何香料,她身体的温度和静静绽放的脂香温润交织,依稀可辨。 不知怎的,此时此刻,他发疯地想她靠在他的肩上,可转念又想,如果她真这么做了?接下来会怎样? 接下来…… 他会压着她的身子,将她抵在这张榻上,尝她的唇,跟她好一番厮磨温存。就像章颐说的那样,他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如果他那么做了,她会不会依他?贺初真得能抗拒他吗? 然后呢? 他蓦然惊觉,将那些荒唐的死死摁住,不敢再想。 自己这是怎么了?从他被她那个鬼脸所牵引,到她像朵粉色山茶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对她实在是太快太快了。 他和裴微云的婚约还没解除,那本身就是极难办到的事,到现在,他连两成的把握都没有。 还有,他放在心上的那个人明明是青瑶,这一点,就连那个小参谋都记录在案了。 到底是章颐今日到访给了他极大刺激,还是他对贺初的欲念本就默默深藏? 到底他就像小参谋说得那样风流成性,还是见一个爱一个就是人的本性? 坐在一旁的贺初,自然不知道崔彻的“龌龊”心思,她陷入某种漩涡中,心里一片迷糊。 律法是一条泾渭分明的线,章颐和王娘子显然都越过了那条线。可从情感上讲,她觉得王娘子和章颐简直无辜,尤其是王娘子。章诩才是那个始作俑者,可如果将错都归咎于章诩一人身上,似乎也说不过去。他的那些家人,前陈国公、前陈国公夫人、以及他祖母,都是幕后的推手。 此时此刻,她怀念的人是晏伯伯。晏宜经手了那么多案子,心中一定有答案。 崔彻静了一静,道:“我在何处教你书法,问过陛下了吗?” “问了,阿耶说,宫里暂时没地方,出宫在你这儿学也行。还说你交游广阔,做我老师之余,不妨顺道为我做做媒。他认为,你做媒或许比他还管用。” 崔彻:“……” “宫里那么大,一间闲置的宫室都没有?” “我倒是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处,可十四妹瞒着阿耶阿娘在学软舞,求着我让给她。” “可你频频出入我的宅子,陛下和娘娘就不怕有什么对你不利的风言风语吗?” “他们不怕。”贺初道:“这一点,我和老师想到一块儿去了。阿娘说,一个是蓬莱仙山,另一个则无人问津,能有什么风言风语。就算有,谁会信。” 听起来充满对他们两人的轻视啊,崔彻无语,这到底是把他当成了神仙,还是当成了太监? * 过了几天,章颐那边没有坏消息传来,两人也不能总往坏处想。 贺初接连练了五天字,明天不用来了。 崔彻问她:“明日做什么,还是相亲?” 贺初道:“跟青莲约好,教他骑马。” 崔彻暗在光的阴影里,“他是春台县县丞,不会骑马,怎么当差?” “会也会,只是不够精,那般走运遇上了我,当然要好好请教一番。” 崔彻嗤笑一声,“他不是生平最讨厌金枝玉叶吗?且是飞扬跋扈不遵法度的那种。他跟金枝玉叶和好啦?” “嗯。”贺初看不见阴影中他的表情,“和好了。他给谭娘子物色的那门亲事不错,我听下来,应该很快就能谈婚论嫁,修成正果,便原谅他了。” “卓青莲转性了?忽然这么会投其所好。”崔彻悻悻道。 “那当然了,他现在的上司可是老师啊,有榜样在,学得飞快。” 日新月异,崔彻为章颐的事和自己不可言说的心思,消沉了几日,感到自己快跟不上节奏了。 “谭娘子当日为章诩寻死觅活的,连陛下和娘娘都怨上了,这么快就能修成正果?”崔彻抹了把脸,“我以为情之一字,是覆水难收。” “有什么难收的,她那是虎口脱险。” “不快吗?本月她是新娘,几个月后,她又成了新娘。一年嫁两次,简直是安都奇观。” 贺初道:“快吗?就算她从前心系章诩,可章诩人都已经不在了,她该当如何呢?难道要苦守寒窑,纺纱度日?或是抱个牌坊,熬到七老八十,等朝廷封个诰命?” “就不能等一等吗?”崔彻注视着她。 “等什么?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崔彻靠在椅背上,慢吞吞道:“我以为阿九没那么着急,总会等一等的。” 贺初一怔,这是崔彻第一次唤他“阿九”。 不过她阿耶阿娘唤得,崔彻是她的老师,自然也能唤得。 想一想,这个“等”字恐怕戳中了她老师的心事。 他的婚约是裴微云,心仪的人却是裴青瑶。如果裴青瑶不等他,他和她就会失之交臂。 他应该很怕裴青瑶不等他吧? 崔彻让她参与查案,又教她书法,处心积虑,种种努力,不就为了他们那个约定吗?他还指着她去抢亲呢。 她侠女的心一热,承诺道:“放心吧,我会等老师的。” 崔彻从阴影里移出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我等老师做新郎,抢了亲之后再嫁人,我仗义吧?” 这个乌鸦嘴…… 崔彻冷却,“还是那句话,你的第三愿哪有那么容易,为师且拭目以待。” 第18章 自章颐走后,崔彻心情不好,说话就一直阴阳怪气的,贺初不与他计较,“明日马场,老师来吗?” 他去马场看她教卓青莲那个二愣子骑马? “不去。”崔彻捧着肺,觉得要气炸了。 第15章 偷欢 安都马场有名到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它是安都唯一的马场。既养马,也提供京官及家眷学骑马,每年还举行大型马球比赛,更是安都重要的社交场所。 贺初是第一次来,暗叹它的气魄和美丽。马场水草丰茂,马儿雄健彪悍。往北再行上两里,是学骑马的场地,一路上树艳花奇,雀跃蝶舞。 马场的主人听说很神秘,她本以为这大好买卖是贺龄的,没想到贺龄也要凭私人名帖才能进来。 她和卓见素在马厩选好马匹,和堆放草料的农仓擦肩而过。 农仓的一隅,美妇横卧在干草上,乱着云鬓,繁复的罗裙堆至腰间,露出白皙浑圆的腿,乜着眼,视上方的男子。 男子缎袍一丝不苟,袍上规整的菱格纹因下身动作起伏绵延,眼底压着狂风骤雨,静冷威严。 美妇目光迷醉,将男子的手压在自己柔软的峰上,男子却移去揉她的唇。她知道他的习惯,他不喜用唇,也不喜用手,饶是这样,她也觉得餍足,张口衔住他的手指。 他指腹粗粝,被她灵活地缠在舌间,销魂荡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最后,那美妇身子一冷,挤进他怀里,一声莺啼。余光瞥见她牙红的抹胸和嫩绿的披帛丢在男子脚边。冷魅的冷魅,娇弱的娇弱,像极了两人交缠的躯体。 美妇本要和他再尽兴一场,男子却急着要走。 他整好衣衫,将抹胸搭在她肩,揉揉她的唇,便离开了。 马场里,贺初半跪着,正哄一个垂髫小儿。 他走过去,单手抄起小孩抱在怀里,在他哭得红红的小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吉儿怎么了?” 卓见素见他身姿英武,肤色被阳光晒成金棕,气度尊贵,眉眼冷峻,应是一名武将,不满道:“你这大人是怎么当的?你家小孩骑马,你也不陪在身边。如果不是九郎救下他,恐怕以后只能躺着了。” 贺初道:“没那么严重,不过,小郎君还是受了点惊吓。” 男子听了,眼神凌厉,朝家仆和马场的马夫拂去一眼。 仆人嗫嚅道:“马驹一直好好的,中途突然就失控了。” 贺初对马夫道:“这匹马驹已经断奶,跟你家主人说,还是将母马留在它身边,不要分开他们,母马才是它最好的老师。” 男子认出了贺初,他在陈国公府的婚礼上见过她。 当时她劫了章诩坐在乌云托月上,丰润的唇,妩媚的眼,粉颊生春,俯视众生。 他放下侄儿,向贺初行了一礼,“王熊见过殿下,多谢殿下救小侄脱险。” 贺初眼观鼻,鼻观心地还了一礼,对王吉叮嘱道:“小郎君别怕,你叔父到了。记着,以后带你来的大人不在,不要独自上马。马儿失控的时候,要沉住气,不要尖叫,抓住缰绳,慢慢收紧。” 从他来了这里,她始终没看他一眼。 王熊想起在陈国公府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听说是大龄,急着嫁出去,却不怎么看人,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尽管如此,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失落。 王吉十分伶俐,点点头,从肉嘟嘟的腕上拔下一只银质手镯,双手奉给她,“这是吉儿一直戴的手镯,赠给姐姐。” 他受了惊吓,贺初不忍拂他的好意,“那好,姐姐便收下了。” 这时,马场的人奔来,对卓见素耳语了几句。 卓见素听后,对贺初道:“县衙的人传来消息,陈国公章颐服毒自尽了。” 贺初一骇。 该来的还是来了,想必崔彻也知道了。 她翻身上马,对卓见素道:“你自己练吧,我要去见老师。”又对马夫交代:“这马我要用,明日归还,银子记在贺龄账上。” 正要离开,似又想起什么,下了马朝王熊走来。 王熊呼吸一滞,没有娘子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就像刚才农仓里的那位,他一回安都,打听到他今日在马场,便急不可待地把自己送了上来。 贺初走到王吉身边,拢下自己的一只手镯,俯身道:“差点忘了,这是姐姐的手镯,姐姐跟你交换。” 说完,这才疾驰而去。 王熊目视她的背影,她腰肢纤细,长发高束,气度俊逸,英姿勃勃,心里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 归途中,系统闪了出来。 “那王熊是王氏未来的家主,此王氏,非彼王氏,他是四大世家中的太原王氏。今年三十五岁,正妻很早就去世了,两人没什么感情。世家子弟大多崇文,王熊能文且尚武。最近,又立军功,很得你阿耶看重。” 见贺初不语,系统问:“要不要调他的资料出来看看?” “不用。” “他倒是你的理想人选。” 贺初嗤笑一声,“他哪里理想了?总不能只要是单身郎君,就是我的人选吧?” “那他又有哪里不理想了?” 贺初道:“我小时候学骑马,是我阿耶亲自教的。那时战事吃紧,他仍忙中偷闲。我骑马的时候,他从不离左右。就连交给他的侍卫都不放心,生怕我摔出个好歹。” 第19章 “你阿耶的确是个好父亲,可对王熊来说,侄儿会不会隔了一层?” “他来的时候,身上有娘子用的香头油气味,那香味只要沾上一点,经久难散,恐怕不是隔了一层,而是躲在马场哪里幽会去了。” 系统沉默半晌,“人总有过去,当然,除了你。” 贺初:“……” “那王熊的确让娘子们趋之若鹜。正妻的位子空置许久,续弦之前,对送上门的一概不拒,也是人之常情。你这会不会太吹毛求疵了?” 贺初道:“总之,我没有兴趣。” “难道你想找一个书上的纯情小白兔?他一生下来,就为遇见你,遇见你之后,生生世世,永世不移。这样的人物偶有,但可遇不可求。别人有时间遐想,可你没有。别忘了,两年内你出嫁,我才能有下一位宿主。你嫁不出去,我就要灰飞烟灭。” 贺初道:“你灰飞烟灭,我着急什么?既没肉体又没灵魂,灰飞烟灭就灰飞烟灭吧,以免乱点鸳鸯谱。” 系统:“……” “我就知道,自从你遇到崔南雪,你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人了。” 贺初一边疾驰,一边道:“是了是了,我现在就十万火急,赶着去见他。行了吧?” * 王熊一回到府上,先让郎中给王吉检查了一遍。 王吉的确没受伤,不过,听家仆的描述,倒是贺初在突发情况下飞身救人,有可能伤了手腕。 王吉受到惊吓,吵着闹着一定要搂着王熊的脖子才肯午睡,之后又折腾了很长时间才终于睡着。 王熊松开他肉嘟嘟的小胳膊,亲亲小脸,把自己挪了出来。想一想自己今天大意了,如果不是贺初,侄儿就算不受伤,以后恐怕也不敢再骑马了。 他偶一低头,闻到胸前若有似无的花香味,像是娘子用的香头油。早上穿出去的那件缎袍一回来就脱了,想不到气味仍这么缠人,只好让仆人再去准备洗浴的热水。 泡在浴桶里,他想起农仓里那娘子冶荡的姿态,时难抑的呻吟,嫌恶地闭上眼。那些意外的刺激和欢愉,忽然变得索然无味。他自问不好女色,只是来者不拒罢了。太多女子与他有染,叫他王郎,在他面前玉体横陈。可王郎根本分不清也对不上谁是谁,谁又是谁。 水汽里似乎到处氤氲着那种花香,浮艳招摇。他忍无可忍,蓦然站了起来。换好衣衫,走出浴室,一眼看见仆人搭在衣架上的那件菱格纹缎袍,面无表情地吩咐人拿去烧掉,这才消停。 靠在椅背上,叫来管家,他吩咐道:“去打听一下长宁公主的事,要事无巨细。” 管家领命出去,又被他叫住。 “不要打听那些坊间传闻,去我伯父那里问问。前几日,有几个御史一起参她,我伯父就在里头。” 管家走后,他摊开掌心,里面是贺初给王吉的手镯。侄儿一直不肯给他看,睡着的时候才被他摸了出来。 是一只金质手镯,分成九格,每格中各錾一只雀鸟,每只雀鸟又衔着一颗珍珠,娇俏又生动。 再仔细看,每只雀鸟的造型都像一个“九”字。他回味良久,想起马场上,她身边那个郎君唤她“九郎”。他明白了,沉沉唤了声“阿九”,清澈见底的愉悦,似细泉在心间流淌。 冷冰冰的金属被他的手温焐得温热,他一边把玩,一边想着心事。 他根本不信贺初看上章诩的那些无稽之谈,联想前后,那位在民间长大的帝姬大概是艺高人胆大,做事不考虑后果罢了。 可那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到底为什么看都不看他一眼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是她欲擒故纵,还是她根本就不解风情? 再想想她坐在那匹著名的烈马上,一双葡萄眼顾盼神飞,却目中无他;自马场疾驰而去,毫不留恋的背影……他摩挲着镯子,血气上涌,终于忍不住将它压在自己的唇峰上。 第16章 主动 贺初一阵风地从马场席卷来,站在崔彻书房门前,却犹豫了。 她可以为王娘子减刑的事而奔走,也可以拜托卓青莲为谭娘子寻一门合适的亲事,可她现在站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章颐是章诩一案的主使,还是为章颐和王应两人的结局唏嘘不已,抑或是,其实她更在意的是崔彻的感受? 一想到很有可能是最后一点,她怔住了。她凭什么?崔彻一个字就能打发了她。 崔彻听到动静,抬眸看她。 贺初一直没等到那个“滚”字,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挨着他的肩膀,坐在地板上。 崔彻像这屋内幽凉的酒香,而她却似屋外移来的阳光,似乎很不协调。他嗤笑一声,“不是去马场了吗,怎么又来了?” “陈国公的事,春台县县衙知会了青莲。” 崔彻眸光阴鸷,“你一路进来,畅通无阻。既无人拦你,也不必通报。底下人到底是怎么当差的?这到底是我的宅子,还是你长宁公主的菜园门?” 虽是他的宅子,但也是她的菜园门。心情不好,便借题发挥,迁怒底下人。贺初撇了撇嘴,“要不我再重新走一遍?先去前厅候着?” 崔彻侧头看她,唇角漾出一点凉薄的笑意,“再走一遍做什么?靠我这般近,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 下一秒他才意识到,他距离她是真得近。光影流转,他甚至能看见她脸上如婴孩般透明的绒毛。 第20章 他心头一震,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转回来。 能这么说话的人,当然算不上什么好人。可一眼瞥见他眼底的潮红,贺初不知哪来的勇气,手一抄,便将他的头强行拨来,靠在自己肩上。 酒的香气缓缓流动,但崔彻没有饮酒。 她记得,他对章颐说过,下次来,他们一醉方休。 没有“下次”了,一醉方休的那个人没了。 章颐对王娘子,最终还是舍不得放不下,没有好好的做他的国公爷,跟随她去了。 贺初的肩上有阳光、青草、以及一路奔来汗水混合的气息。崔彻靠在她肩上,被她的手死死扣着,动弹不得,既安慰,又无奈。这是上次他想对她做的事,可现在全反了。 良久,崔彻唤:“阿九。” “嗯?”她以为他有话说。 崔彻不语,过了一会,又唤:“阿九。” “嗯。”她答应了一声,这次她明白了,他只是单纯地想叫她。 沉默一阵,崔彻终于忍不住道:“我脖子拧了。” 贺初:“……” 她松了手,崔彻终于得以抬头,又有点不舍。唇缝相逢她没拢上的一缕碎发,无端惹来一阵酥麻,心里又胀又涩。 将头抵在壁上,心仍在迷迷潆漾。 “你会不会觉得,我隐瞒下明境的事,有违我大理寺卿的职责?” 贺初道:“你做了两手准备吧?如果他好好活着,你就瞒下不报。如果他不在了,你再上报也不迟。” 崔彻轻笑一声,“你猜得不错,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既然什么都听到了,怎么不去你阿耶那揭发我?” 章颐的事,崔彻没有瞒她。他很当她是自己人吧? “既然你打定主意先不说,怎么不连我一起瞒着?” 崔彻不假思索道:“因为我想,不如把你拉下水,有事和我一起扛。一旦东窗事发,陛下震怒,会投鼠忌器的。” 贺初:“……” 崔彻果然还是那个无利不起早,雁过要拔毛的崔彻啊。 “阿九有朋友吗?”他忽然问。 “有一个。” 只有一个?崔彻闷闷道:“那岂不是独一无二?” “嗯,他姓孟,叫小双。” 崔彻忍不住在心里搜索一番,她在安都的生活圈里应该没有一个叫孟小双的人。 “听上去像是双生子。” 贺初转头看他,像是刚意识到,“怎么说?” “不是吗?”崔彻道:“有小双,必然有大双。那是你在清宁县的朋友?” 贺初点了点头,“我只记得,他家里只有他和他阿娘两个人,他阿娘叫他小双,我没见过他有叫大双的哥哥或姐姐。” “那后来呢?” “他和我同住在一条街上,那时我还不想跟辛叔练功,有的是时间。我每天都去他家里找他玩,还常在他家吃饭,他阿娘做的饭菜比辛叔做的好吃多了。他阿娘不仅饭菜做得好,人长得也美,还教他读书识字。我每天都要在他家磨蹭到很晚,才舍得回去。 小时候邻居问我,长大了要嫁给谁,我便说,我要嫁给孟小双。因为我既喜欢孟小双,也喜欢他阿娘。” 崔彻抿了抿嘴,最终没说什么。 “可八岁那年,有一天我去找他,他和他阿娘都不见了。后来,我每天早上都去他家,坐在他家门口的青石板等上好几个小时。可一直到我回宫,小双也没有回来过。” 崔彻忘了他脖子疼这件事,“你的意思是说,他和他阿娘都失踪了?你和辛叔没报官?” 贺初道:“报了,可是不会有结果。 那是晏伯伯来清宁县做县令的第一年,清宁遇上荒年,县里很乱。我们开头吃米糠瓜菜,接着吃野菜树叶,后来,只要能填肚子的都用来充饥。 每天都有很多人饿死,县衙派去收尸的人,最多的一天收了一百多具。从日出抬到日落,抬走一个,又倒下几个。 善堂里最初还有棺材收埋尸体,后来不够用,便用草席,再后来连草席都用光了……就只能直接填进沟里。” 崔彻沉默,难怪她不怕尸体。可一想到尸体,他的脸不禁又白了一道。 “倒下的人太多,县衙根本来不及确认他们的身份,也没有余力去查失踪的人。不过,辛叔总安慰我,说小双和他阿娘没有饿死,他们只是离开了清宁县。 可如果是这样,他长大了,为什么不回来找我?回宫之前,我一直就住在天狗街三号。” 崔彻抹了把脸,这什么街名? “就算洪水来了,我们有间屋子在水里泡了两个月,我也不愿搬家,我一直等着他,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这世上有一种朋友,永远不可能被人替代,因为他们或像孟小双那样失踪了,或像章明境那样离开了。 崔彻叹了口气,“那有没有可能……” 他看了贺初一眼,她心领神会,“不会。食人的事,我们县还没有。最初,有几个无赖杀了一位妇人和她的孩子,想干杀人卖肉的勾当,被人报了官。晏伯伯下令砍了他们的头,杜绝了这种可能。后来,朝廷的救济粮和在江南道高价买的粮食陆续到了,我们勉强撑到夏收。总之,清宁侥幸地撑了过去。” “那还有没有可能孟小双虽然还活着,可他已经娶妻生子,终日为生计奔波,无暇回顾这段儿时的友谊。又或者他入了仕途,觉得当年那个天狗街三号的小丫头,已经配不上他?” 第21章 “不会。孟小双不是那样的人,只要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回天狗街找我的。” 崔彻见她把头埋在膝上,忽然有了充足的理由揉她的后脑,“今日到底是你安慰我,还是我安慰你?” 贺初不甘示弱,仰头道:“是你先问我,我才说的。” 崔彻注视着她,鼓足勇气道:“阿九,没了竹马,还有老师。” 贺初却摇了摇头道:“我会找到小双的,如果找不到,我就接受事实。我最好的朋友,世间最好的小双,亡于他八岁时清宁县的那场荒年。” * 到目前为止,因章颐的事,崔彻生出的戾气被消磨殆尽。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忽然,贺初靠在了他肩上。 崔彻身形一僵,涌上喜悦。 她的额面肌肤滑腻,贴在他的腮边,仿佛夏天低垂的葡萄,等他来尝。 贺初的心里是有他的,否则她不会抛下卓青莲那个二愣子,从马场匆匆回到他身边。 他嫉妒卓青莲,就连年仅八岁的孟小双也喜欢不起来。他对贺初,在心里根本越了界。 他想,如果此时此刻他不去吻她,他就不是男人。她既低垂着,他便要品尝她的滑腻和沁凉,她的可弹与饱满。更何况,这个午后是她的。她像一阵恼人的风席卷而来,她挨他那般近,隔着薄薄的春衫,他能感受到她生香的温度和诱人的肌体。如今又这般大胆的诱惑他。 夕阳渐沉,光线暗了下来,他听到自己急促杂乱的呼吸声,而另一个人的呼吸却迥然不同,甜美且均匀。 他转头,心瞬间滑落下来。贺初这是有多累,竟把他崔南雪的肩膀直接当枕头了。 虽如此,贺初山茶花般的容颜近在咫尺,朱唇红透,似芳心点点。 他心跳如鼓,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的唇缄在她温软的唇上。他不敢动,唯恐惊醒了她。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心潮起伏,气息灼烫,连累了唇也在微微颤抖。 他一边轻索她的柔软,一边又难免失落。一面不悔,一面又不甘。他第一次吻一个人,就这么白白给了贺初,而她却睡得正香,什么也不曾知道。 第17章 联姻 王熊去平和殿述职的时候,崔彻已经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 听到宫人的禀报,太宗却召了崔彻进去。 章颐自尽后,崔彻递了奏折,声称自己失察失职。太宗心里清楚,他失职是一定的,却没有失察。 见崔彻行完礼后,依然保留殿外的跪姿,太宗道:“起来吧,殿外跪到殿内,也不嫌累。” 不聋不哑不作家翁,做皇帝也是如此。太宗想,章诩被杀一案已经真相大白,凶手有其情可悯的地方,如今都已经不在了,他又何必那么较真呢。让崔彻跪上一个时辰,算是小惩大诫吧。 “吾想和南雪商量一下阿九的婚事。南雪觉得,让阿九嫁入世家行得通吗?” 崔彻想,陛下这是想把贺初嫁给他? 陛下和娘娘不是一致认为,一个是蓬莱仙山,而另一个无人问津吗?前不久不是还听贺初说,陛下想让他做媒,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不过,世家子弟中,除了他,他也想不到比他更为合适的人选了。 他静了一静,确认道:“陛下有人选了?” 太宗道:“云骓怎么样?” 王熊? 崔彻心底一凉,陛下竟看中了王熊。 那王熊是太原王氏的未来家主,正室空悬,相貌堂堂,仕途顺畅,的确是安都城内炙手可热的夫婿人选。 “那殿下她知道吗?” 太宗道:“阿九在安都马场救了云骓的侄儿王吉,王吉那个孩子人小鬼大,十分机灵,他送给阿九一件一出生就戴着的饰物,阿九收了,也有回礼。” 崔彻想,这不很正常吗?说得这么玄妙,一出生就戴着的饰物,不就是只银镯子吗?他小时候肯定也有,小孩子佩戴银饰是习俗。 太宗见他脸上就写了“很正常”三个字,为他的不敏锐而焦急,“南雪觉不觉得,这里面隐隐约约有点‘缘’的味道。” 崔彻道:“要照这么推断,跟殿下有缘的人,应该是王吉才对,不应该是王云骓啊。” 太宗:“……” “云骓是难得的崇文又尚武的世家子弟,若他是阿九的夫婿,两人至少旗鼓相当,可以相互制衡,不像那个章诩轻而易举地就被人掳了去。” 崔彻道:“可婚姻又不是一场拳脚比赛,虽需斗智,也需偶尔斗勇,但仅仅依靠斗智斗勇是不够的。” 太宗:“……” 崔南雪今天吃错了什么药?来一句,顶一句。他什么时候转性了? “南雪的意思是,那两人不合适?” “殿下那性子,从婚礼上带走个人都只是小事,更何况是在马场救一个孩子,不过举手之劳。依臣看,还是要先问问殿下的意愿。 “唉!阿九如果不愿意,当然也不能勉强她。可是她对婚事一点也不上心啊。鸳鸯是相思鸟吧?假使只剩下一只,它会郁郁而终吧?可她阿娘说,阿九宫里的那只鸳鸯活得好好的,逍遥自在,还越发神采奕奕。我们都很怕她像那只鸳鸯一样。” 崔彻忍笑,是挺像的。 “这样,吾来问问云骓是怎么想的,假使云骓有意,你去跟阿九说。” 崔彻真想抹把脸。他最初只是贺初的挂名老师,可陛下越来越当真了,在陛下的心目中,他不仅是老师,就连媒人都可以是。 第22章 王熊被宫人引入殿中。 太宗和王熊说着话,崔彻站在一边想,马场里发生的事,陛下怎么会一清二楚?当时在场的只有六个人。贺初身边的是青莲,王熊叔侄身边的是家仆和马场的马夫。谁能将这些话传到陛下耳朵里,自然不可能是青莲、王家的仆人、以及马夫。 所以,他觉得那个人只能是王熊自己。 是王熊在让陛下觉得,他跟贺初之间有着妙可不言的缘。 王熊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他对贺初有意?可贺初从马场回来,只说过她那世间独一无二的孟小双,对王熊一个字也没提起。 两人议完政事,太宗道:“昨日和皇后还说起了云骓,皇后说你总忙于军务,正室空悬多年,想做一回月老,问云骓你心里可有人选?” 还没等王熊回答,太宗又道:“你们几个大族之间,彼此通婚是百年传统和默契。也曾有人到吾这里来嘀咕,说贺氏想插也插不进去。可皇后说,只要云骓有意,无论是谁都可以,哪怕是吾和皇后的女儿,也可以。 到目前为止,贺氏和你们几家还没有的范例。如果云骓可以成为第一桩,以后世家女儿嫁贺氏郎君,等我和皇后双腿一蹬,两眼一闭,后世子孙必然是世家的女儿做皇后。 崔彻忍不住把脸低了下去,也就是说,嫁女儿就送儿子,而且将来还很有可能送“皇后”冠冕。陛下说得太直白了,这意思也太明显了。陛下和娘娘的女儿,没嫁出去的就只有贺初,其他公主殿下走出来,都是拖儿带女的阵容。 王熊瞥一眼屏风,听他叔父说,他们一起参贺初的时候,她就躲在那架屏风后面。今天陛下说的是她的婚事,她在吗?陛下和娘娘理想的乘龙快婿是他,她满意吗?如果他说愿意,她高兴吗? 他稳了稳心神,回道:“陛下和娘娘看重臣体恤臣,臣感激不尽,臣的确有意续弦。” 四周忽然静了,仿佛只剩下殿外风吹桃花的声音。 太宗听了很高兴,心想:你感激就好,有意续弦就好。 王熊接着道:“只是臣心中尚无人选,更不敢对公主殿下有非分之想。” 崔彻很意外。 这算什么?!王熊煞费苦心让那些风声传到宫里,到底意图何在。陛下当真了,正式提出来,他又明确拒绝。他是想娶贺初,欲擒故纵,还是想借这个机会羞辱她? 崔彻能想明白的事,太宗自然也能想到。王熊这是临了有什么顾虑,还是欲迎还拒,惺惺作态? 太宗想想,阿九的幸福比自己的脸面重要,他忍下王熊让人捉摸不透的变卦,又道:“吾听说长宁公主在马场救了你家王吉?” 见陛下直接把贺初抛了出来,崔彻在心里叹口气,不是说不勉强吗?她自己愿不愿意还不知道呢。就算王云骓愿意,未必不是他的一厢情愿。父母一着急,就容易急过头,就连陛下和娘娘也不例外。 王熊跪下道:“臣和臣的家人无不对长宁公主深怀感激。” “感激?”太宗气笑了。 再这么说下去,难堪的是贺初。崔彻赶紧道:“陛下,臣对自己的学生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殿下潇洒豪迈、快意恩仇,救个小孩子而已,她转身就忘了。” 寥寥几句话,止了太宗的怒,也将马场的事拂得一干二净。 王熊想起那天,她临走前丢下的一句:我要去见老师。 她十万火急赶回去,要见的人是崔彻?她什么时候成了崔彻的学生?章诩的婚礼上,贺龄还当着众人的面,隆重介绍了崔彻,可她不是一脸不屑,道了一句“没看出来”吗? 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得这么近?有崔彻在,难怪她看不见他呢。她天不怕地不怕,可他看得出来,她在意那个被她称之为老师的崔彻。 * 今日的“联姻”就这样不了了之。 王熊和崔彻各怀心事,走出殿外。 外面下起了细雨,宫人递来伞。 崔彻接下,先走一步。 他撑开伞,走在雨中,心情湿重。王熊拒婚,他不是应该高兴吗,可他又为贺初愤愤难平。假使王熊真得是欲擒故纵,这番操作,他不知该是佩服,还是不齿。细雨被风吹斜,明明撑着伞,人却被淋湿了,像极了那些莫测的变数。 王熊目睹崔彻的背影,这浓丽的春天,杏子坞里的神仙人物似一脚踏进了红尘。崔彻有婚约在身,若想退婚,先得褪层皮。即便是这样,他心里不知怎的,还是堵得喘不过气来。 他接过宫人的伞,一路却没有撑开,任雨在身上打成一团雾。 回到府里,他房中侍女迎了上来,先服侍他换好鞋靴衣衫,又拿着巾子给他擦淋湿的头发。 贺初坐在马上,看也没看他一眼。崔彻撑着伞,在雨中踽踽独行……这些画面在他脑中晃来晃去,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堵得慌。那一对算什么师生?没有年龄的差距,却该死地如此般配。 侍女踮着脚,看似擦得认真,一对妙目却在偷瞄他,葱白手指有意无意划过他的脸,翠衣包裹的雪脯在他眼下若有似无的呈现。 他们欢好过。王熊低头视她,一手搂上她的腰肢,推着她,一直贴到墙壁。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欺身过来,压紧了,又伸手揉她的唇。她扬着下颌,配合着他的手指,感受到主人的意动,顿时眼神惺忪。王熊刚回来,艳遇不断,今日终于轮到她了。 第23章 他意味不明地视着她,一把扯下她翠绿的抹胸,余光中,两团雪白蓬了出来。他冷笑一声,却没用正眼看,只吐出一个字,“滚。” 第18章 此生 没过多久,王熊的堂妹王芙便提着裙裾匆匆赶来。 王熊放下书卷,抬头见王芙气喘吁吁立在书案前,额上沁着薄汗,取出自己的帕子,笑道:“跑这么急做什么?” 原先那侍女端着茶点进来,只见王芙隔着书案抻了脸去。少女眉目弯弯,因一路小跑,脸红得娇憨,盈盈笑意似这明媚春光。王熊仍坐在椅上,身子向前倾。手里拿着灰雀色帕子,一点一点蘸着少女的额为她拭汗。他的手实则有些粗糙,便显得精致的丝帕更加精致,温柔的动作格外温柔。 如果说之前被他戏弄被他呵斥,她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她不知到底是哪里触怒了他。从前的他即便没有兴趣,也不像今天这么反常。她更担心,他会随手把她扔给哪个小厮做媳妇,或者干脆打发出府。可看到眼前这一幕,一直被自己视而不见的委屈突然涌上来,蔓延全身。 王熊对王吉、王芙十分宠爱,面对他们的时候,眼神迁就,伏低做小。王吉能把他当马骑,想怎么撒娇都可以。王芙能让他倾身,在他面前随便任性。而她,以及那些他所有名不正言不顺的女人,都像他的骡子,马不马,驴不驴的,对他百般迎合,被他百般奴役,却也不可能让他的眼神晴暖半分。 她向王芙行了礼,放下茶点出去了。 等她走后,王芙一跺脚,“这个妖货怎么还在,哥哥也不管管。每次见她,都打扮得这般花枝招展。哪家侍女敢这么明目张胆,恬不知耻,不知道的还以为哥哥以后会收了她呢。” 王熊笑笑,“这种事要由你嫂嫂管才合适,或换件差事,嫁个小厮,或打发出去,但凭你嫂嫂决定。” 王芙两手一摊,嗔道:“哥哥说得就好像嫂嫂马上就有一样,那我的好嫂嫂呢?” 第一位嫂嫂是长辈做主,跟兄长不相投。兄长被长辈拿捏了一次,不想再被拿捏第二次,他随心所欲,既不续弦,也不考虑子嗣。他主意大,性子稳,仕途顺畅,家族地位越发稳固,长辈根本奈何不了他。可她了解兄长,如果真得能迎进一位嫂嫂,那必然是他极心爱的人,她心里也殷殷期盼有那么一天。 “听阿耶说,哥哥早上拒了陛下提的婚事?” 王熊嗯了一声,笑道:“芙儿担心什么?担心嫁不了贺龄?” 一提到贺龄,没等王芙吱声,王熊已经蹙了眉,“那贺龄有什么好?除了相貌好看一点,有个做皇帝的父亲,还有什么?” 王芙反驳道:“他性情温柔,人好相处,没有王孙公子的自高和傲慢,不算吗?” 王熊嗤之以鼻,“王孙公子的自高和傲慢是嵌在骨子里的,而不在表面上。更何况,我们几家和皇室相互扶持,他在你面前到底有什么好自高和傲慢的呢?” 见王芙噘着嘴,王熊捏了捏眉心,“唉!芙儿想嫁谁不行,为何一定要是他呢。跟皇室结亲,将来是会掉脑袋的。 如果贺龄有争储的心思,失败,是个死。侥幸赢了,你以为那皇后的宝座就能一直是你的?后宫佳丽那么多,就没人既敢想又敢做,最终对你取而代之?到那时候,你一败涂地,还是个死。 你和我的生死或许影响不到整个太原王氏的气运,可消耗多了,王氏也会元气大伤的。” “可陛下的嫔妃不也很多吗,陛下不仍爱重娘娘吗?” “你把陛下跟贺龄,娘娘和你混为一谈了。不同的人,命运岂能一样?哥哥宁愿你有着普通人的烦恼,跟夫君怄气冷战,与婆母不合,为他的朝三暮四争风吃醋。可即便那样,谁也撼动不了你的地位,你的身后有哥哥。哥哥可以凭一己之力保护你,你至少不会丢了性命。” 王芙怎么想,也没法将温厚如贺龄和要了她性命的人联系在一起。 “在哥哥眼里,我的将来就那么凄凉?即便不是贺龄,而是其他人,我为何就要跟他怄气冷战,为他争风吃醋。这难道就是我的宿命?我选的人就不能眼里心里只有我一个?” 王熊笑笑,“那可能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说的那人不是绝对的没有。可需要花些时间去寻找,也需要一点运气才能找得到。可你看看你属意的人,贺龄,他可能吗?再想想你自己,你有遇不到那人就誓不嫁人的心气吗,或者干脆有见一个爱一个的魄力吗?不过是一个倜傥潇洒的王孙公子,一顶虚无缥缈的冠冕,你便能怦然心动。” “哥哥。”王芙被说得红了眼眶,“哥哥今日说话太严厉了。” 是吗?他反思了一下。 对那侍女严厉,是因她越了界,忘了本分。她的本分是伺候主人,而不是色诱主人。可对王芙,不是!他是真得担心她。一方面,王芙就是个死心眼,自从结识了贺龄,满眼都是他。而另一方面,她性子骄纵,心思单纯,她并不适合华丽却吃人不吐骨头的那座宫廷。 “哥哥也是因不想跟皇室联姻,才拒绝了陛下?” “不是。”王熊缓和了语气,“如果今日我应了下来,恐怕她看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啊?”王芙明白了,两只胳膊支着书案,托着腮,俯身过来,“哥哥这么做,只是想她对你印象深刻?可这样是不是太冒险了,哥哥就不怕陛下一怒之下,君臣之间有了嫌隙?” 第24章 王熊苦笑,“是有点冒险。陛下一定很生气,不过,陛下其实要的是一个驸马,至于驸马是王熊还是其他人,在他眼里并没有太大区别,那个人并不是非我莫属。所以他会消气的,不会有什么嫌隙。” 王芙叹气,“哥哥为了长宁公主真是用心良苦,可这样一来,她会不会恼你甚至恨你,你们之间会不会变得更加不可能?她回宫后,频频相亲,她的相亲对象有的自尽了,有的成了她兄弟,虽然名声不大好听,可从没有人敢像哥哥这样的,直接就拒了婚,我真为哥哥悬心。” 王熊笑笑,捏捏王芙的脸,“你这么忧心忡忡,到底是为哥哥,还是为贺龄呢?” “当然是为哥哥。”王芙道:“哥哥真没良心,妹妹一心向着你。虽然不认识那位长宁公主,可哥哥中意,芙儿自然也喜欢。多希望哥哥能将她迎进门,我可盼着有嫂嫂呢。” 王熊心中感动,“贺龄那边,芙儿其实不必担心。如果他有心争储,离不开世家的支持。博陵崔氏从不过问争储的事,而其他两家,先站在一旁看着,谁赢了,就支持谁。那么剩下来,就是我们了。他想得到太原王氏的支持,唯有娶你。如果他无心争储,那他便是哥哥所说的‘普通人’,反倒好了。芙儿,你的婚姻,实则比哥哥的重要,哥哥只有合心意就好,而你的则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要慎之又慎。如果一定是贺龄,哥哥不能强行拆了你的姻缘,伤了你的心,但最好不是他。” 王芙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尽管哥哥看得长远,又说得透彻,她很努力在听,可还是不太明白。 贺龄是那么温柔那么有礼的翩翩王孙。她喜欢吃石榴,又怕伤了指甲,贺龄便剥给她吃。他用白玉般的手,剥下红艳艳的石榴,再一颗一颗送入她口中。照哥哥的意思,他日后也会剥给别人吃?剥的也是石榴籽?即便真有那么一天,就不能换种水果,比如凤梨?他会那么刻意伤她吗?石榴是专属于她一人的。 如果争储失败,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她愿意陪着她的夫君一起死,坦然面对失败的结局。 可如果成功了呢?贺龄会亲自率领百官,在崇德门迎接她。他们会是又一桩帝后佳话。她会为他诞下许多孩子,等孩子们长大,他们老了,虽满头白发,宫花却怒放着,那是他们曾经一起赏过的花。 到了那时,哥哥还会质疑和忧心她的选择吗? * 王芙走后,王熊靠在椅背上,阖着眼,默默想,贺初此刻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告诉她的人是谁呢,是陛下、娘娘,还是崔彻?她是生气还是一笑置之?她会觉得正合心意还是受了侮辱?她会不会冲到这里来,像劫走章颐一样劫走他,然后将他带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对他百般折磨?那么,至少她会注视他,她的眼里,终将有他。 他会怎么做呢?他会以最卑微的姿态面对她,向她解释,向她剖白。他会用唇舌滚遍她的全身,摩挲她,取悦她,让她无比欢愉。而后,他在早朝时,当着所有同僚的面,郑重地求陛下赐婚。 他将欢天喜地迎接她,红帐里,抛撒着许多特制的六铢钱,上面镌刻着寓意他们长命百岁、富贵吉祥的字样。他不会再有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女人,也不会再有农仓里一幕。 他是她的,都是。 第19章 凌迟 这边厢,贺初正端坐练字。崔彻看她不像知道王熊拒婚的样子。很显然,像这种棘手事,陛下都是推给他开口的,两人目光不经意地撞在一起,奇怪他眼里似有种巨大的狂热和危险在里头,贺初惶惑地挪开了眼。 管事前来禀告:“公子,晏阁老来访,正在花厅等候。” 贺初丢下笔,跟着崔彻迎出去。 晏宜任清水县县令时,是当地奇人。在任期间,判决了积压多年的大量案件,所有的涉案人员都心服口服,没有一件冤案。后一路升迁,官至大理寺正卿,现掌管中书省事务。 他身穿织锦灰布袍,身形清瘦,跟两人寒暄几句,三人落座,仆人看茶,便直奔主题。 “去年有一桩特别的案子,殿下和南雪或许听说过。在安都郊外的一所屋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因房子周围聚集着大群乌鸦和鹰狗才被发现,死者的死因是。” 贺初道:“听说过,我当时觉得奇怪,但后来很快就结了案。晏伯伯认为这个案子有疑点?” 晏宜气度平和,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听贺初说出她的看法,目光流露出淡淡赞许,“殿下觉得奇怪在哪里?” 贺初想过,凌迟是零割碎剐,共有一百零八刀,是最残忍的极刑。凶手要一块块割下人身上的肉,既要割得均匀,又要让死者在最后一刀时才停止呼吸。被行刑的人能看到整个行刑过程,一边经历内心的极度恐惧,一边在惨痛中缓慢死去,俗称“千刀万剐”。 “凌迟这项刑罚从前是有的,可在前朝的时候就已经废止,本朝更是没有。它有着极为严谨的行刑仪式,如第一刀在右胸,第二刀在左胸,两片肉专祭天地,要如铜钱大小。此外,还有祭鬼神的。而后的每一刀和前面两刀一样都大有讲究,并要求流血很少,才算成功。 我奇怪,凶手为何要用这种杀人手法,即使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还是说,凶手想暗示什么?” 崔彻面色苍白如纸,一言难尽地瞥一眼贺初,知道她是个胆大的,但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说起凌迟,一脸的冷静认真。 第25章 他熟知律法,道:“凌迟在从前是用来严惩谋逆或无道的刑罚,谋逆就不用说了,无道是指杀死无辜的一家三口及以上。难道凶手除了仇恨,还想暗示死者犯了谋逆或无道的大罪?” “那死者是谁呢?”贺初问。 “在安都养老的前任刑部尚书顾大人。”晏宜说得简略。 贺初对朝臣并不熟悉。不过,出现了这样一具尸体,安都闹得沸沸扬扬,官府却从来没有透露过死者的身份。她猜也能猜得到,死者地位不同于一般人。 有些话晏宜是不便说的。而崔氏,家族源远流长,别说本朝了,就算前朝旧事,也知道的很清楚。 崔彻道:“顾大人顾齐曾是前朝旧臣。高祖起兵攻打安都的时候,当时大兴皇帝已逃往江州。是顾大人亲自打开安都城门,向高祖献了这座城。陛下还没登基的时候,他也曾多次为陛下在高祖面前周旋。” 贺初看了她老师一眼,果然是万年老神仙。那位顾大人先前是管刑部的最高长官,刑部有行刑权,偏偏自己被施了本朝没有的极刑。她觉着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晏宜继续道:“当时,办这个案子的县丞是青莲,本朝没有这道刑罚,能做凌迟活的人不好找。从前他可以是行刑的刽子手,可如今并不能依靠这个堂而皇之的谋生。最后,青莲他们费了些工夫才找出来一位姓林的老者,邻居们都叫他林老头。他祖上是专行凌迟的刽子手,后来把这技法传给了他。 林老丈被抓,当即就承认了自己是凶手,他说死者死有余辜,他和死者之间有深仇大恨。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他去确认尸体的时候,却突然改了口,他说,那不是他的刀法。” 崔彻听到这里,脊背爬上一股恶寒。啜了口茶,才慢慢平静下来。再看贺初,她听得入神。不禁想,陛下您知道您女儿是块当仵作的料吗? “当时他很激动,说完后,竟当场身亡。后来经仵作查验,林老丈的死因是心疾发作。这件案子因凶手曾经供认不讳,翻供时又突然心疾发作,便结案了。去年我还任着大理寺卿,案子结果报上来的时候,虽有疑点,却没再要求复审。只是后来,我先后收到两封书信。一封是在去年冬天,结案后的一个多月。另一封是今年春天,南雪赴任的前几天。” 晏宜拿出两封信,交给他们。 他们打开,是两封没有署名的信。 第一封上面写着:林老头是义士,不是凶手。 第二封信写着:林老头不是凶手。 晏宜问:“依殿下和南雪看,这两封信是出自同一人吗?” 崔彻精通书法,熟悉纸笺,第一封信用的纸很平常。 他对照着烛火,看第二封信的用纸。那是两层宣纸,迎着光,夹层中的纹路便能显现出来。 “第一封信用的是竹纸。竹纸成本低廉,但有良好的使用性能,物美价廉,是读书人喜欢的用纸。墨色不够饱满,可见用的墨很普通,甚至还有点粗粝。用这种纸墨的人十分常见。 第二封信的纸质地匀细,宜于书写。这纸没有记载,在民间也不见流传,应该是前朝宫廷内部制作的。墨也是好墨,坚实细腻。但前朝大业皇帝逃到江都后,宫里有不少东西都流了出来,争相收藏的也多。所以能用上这种纸的人也不罕见。” 贺初道:“你的意思是凭借这两封信,很难缩小写信人的范围,从而找到写信的人是谁。” 崔彻道:“即便这两封信的字迹、纸张、笔墨都不一样,其实也很难判断究竟是两个人,还是同一个人。一个人也可以伪造出是两个人的假象啊。” “好像两封信不是同一个意思。”贺初细细体会,“从表面看,他们都在说林老丈不是凶手。可我觉得,写第一封信的人认识林老丈,所以他说,林老丈是义士。写第二封信的人不认识林老丈,但他可能是顾大人之死的重要知情人。所以,两封信出自不同的两个人。” 脊背上的恶寒又来了,崔彻又啜了口茶,惨白着脸,硬着头皮道:“如果林老丈不是杀害顾大人的凶手,他先是承认,后来看到尸体又翻了供,说,那不是他的刀法。那能不能说明,一则,杀害顾大人的凶手另有其人。二则,其实还有一具被凌迟的尸体没有被找出来,那人身上所用的,才是林老丈的刀法。如此,这不是一件案子,而是两件案子。” 两人果然机敏,晏宜笑笑,“有可能,殿下和南雪一讨论,头绪便多了起来。” 他拿出一册手记,交给崔彻,“我这一生,经手的案子不少。如今虽已不在大理寺,却仍旧希望尽可能还原事实的真相。那位林老丈虽然已不在人世,可他临了翻供。再加上有这两封信在,我无法再置之不理了。这是我自己的手记,详细记录了这个案子,可以和大理寺的卷宗相互补充。” 贺初很了解晏宜的行事风格,只要凶手翻供,即便突然死亡,晏宜也不会同意就这么结案的。难道这当中有什么阻滞,使得他不得不同意? 接了她的眼神,晏宜静静道:“结案是陛下的意思。” 见贺初惊讶,晏宜轻松一笑,“可案情不是有了新的进展吗,纵然结了案,复审疑难案件不是大理寺的职责吗?我也指望着案子能真正告结,心中再无牵绊。” 贺初:“……” 难怪她阿耶曾说,晏宜有多清正,就有多狡猾。 第26章 “顾大人的遗孀去年拿出五万两银子,用来酬谢找到真凶的人。如今,那笔银子还在陛下那里。”晏宜似有意无意提起。 说到敛财,她阿耶和崔彻真是志趣相投,贺初道:“符合他一贯作风,案子有疑点,就先扣住那五万两再说。如果不重审,还可以一直扣着。” 晏宜走后,贺初问:“我们该先从什么地方入手?” 本来大理寺忙得已经没有人手可以调派了,重查这件案子需要再等些时日。一听到有五万两银子的酬谢,崔彻改变了主意,他跟贺初都能用上一用。 “先从顾大人身边的人查起。顾大人之子顾汾,是去年殿试陛下亲点的探花,也是我父亲最欣赏的学生。如果我去拜访他,倒是有一两次接近的机会,但频繁拜访不免遭人怀疑。” 这时,系统闪了出来,“殿下,探花郎顾色清倾慕于你。” “……” 花厅突然静了,空中的飞鸟似都不动了,像是人的错觉。 探花郎顾色清倾慕于她?贺初微不可查地瞄崔彻一眼,这个系统嘴太敞了,想到什么说什么,根本憋不住话。每次在崔彻面前,都让她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崔彻旁观贺初的表情,她显然还不认识顾汾。没想到王熊还阴魂不散着,如今又来一个。 贺初道:“别给我添乱了行不行,你先闪闪。” 系统的兴奋难以浇灭:“行吧,你见到顾色清本人就知道了,他真得不错。别错过,选他做夫君要比崔南雪强多了。” 崔彻:“……” 贺初:“……” 第20章 黄花(修) 贺初起了大早,刚准备出宫去大理寺,宋妈妈来了。 “殿下这是要出宫?” 宋妈妈来得突然,显然是堵人来了。她点了点头。 “今日陈妃和其他几位娘娘在黄花林办春日宴,皇后娘娘说,殿下务必要去。” 所谓春日宴,就是相亲会。 贺初抗拒道:“又在黄花林,我不喜欢那个地方,名字听起来太凄凉。” 宋妈妈道:“娘娘们选在那里用心良苦,就是在提醒殿下再不成婚,晚景凄凉。” 贺初:“……” 上次陈国公府的婚礼上,宋妈妈就说她快三十了,日新月异,如今她直接越过三十,步入晚年了。 原本,宫里几位娘娘为了争宠斗来斗去,让她阿耶很是头疼,直到她回宫。为了让她嫁出去,他们有了共同的话题和目标。虽然她雷打不动地嫁不出去,却对后宫的凝聚力产生了不少积极作用。此外,几场春日宴下来,促成了多桩大好姻缘,传出不少佳话,很符合阿耶为增加本朝人口,一向鼓励婚嫁的婚姻政策。 “殿下,今日前来的郎君阵容空前,比如有王熊将军。” 贺初想了一想,哦,原来是他,在心里冷笑一声,王熊来黄花林猎艳了。 宋妈妈觑着她的神色,看来殿下还不知道被王熊拒婚的事。殿下如果能在今天找到一位情投意合的郎君,那不是对他拒婚最好的反击吗? “还有,探花郎小顾大人也会来。” 小顾大人?贺初确认道:“去年阿耶钦点的探花郎顾汾?” “就是他。小顾大人还在丁忧中,那几位娘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请到他的。总之,他也会来。” 贺初暗想,这倒是一个接近顾汾的好机会。 * 黄花林里,她躲开人群,爬到杏花树上晒太阳。 风轻轻暖暖,花香薰得人慵懒。顾汾人还没到,她困得下一秒就能睡着。不经意往树下一扫,硬生生对上一张熟悉的脸,那人目是湖中春水,唇是岸上唇花,超逸脱尘,惑人心魄。 她抿了抿嘴,别过脸去。今天要查阅顾齐一案的卷宗,与卓青莲讨论案情,所以跟崔彻约好在大理寺碰头。不过半日而已,她很想念他吗?可那人此时此刻的表情,就像山巅经年不化的雪…… 想到这里,贺初心里一哆嗦,人立刻清醒了,只见崔彻一身暮山紫衣袍,立在杏花树下,满树杏花都暗了颜色。他微眯着眼仰头视她,在灼人的阳光下,散发着阵阵寒气。 他怎么来了?她不是让宫女带了口信去大理寺吗? 不知怎的,虽说她来黄花林的目的是为查案,可她就像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被崔彻抓了个现行,脚底一滑,竟从树上翻了下来。 她扶着树站稳,静了一静问:“老师怎么来了?” 崔彻将空空的手挪到身后。她掉下来的时候,他本要接住她的,可中途她微不可查地一挪,硬生生避开了他接住她的可能。 两人站的距离并不远,可他却觉得,他们就像两岸的树,遥相对望,不可逾越。这一路,三三两两的人群中有男有女,或赏花,或吃茶,或游湖,唯独没有她。他越走越远,越走越深,风景似乎也越来越晦暗。直到发现她一个人躲在树上,心情才莫名好起来。可她到底是为查案还是为相看顾汾,如果只是为查案,她为什么这般做贼心虚的样子? 他向前挪了半步,身影覆盖着她,些许讥诮弥散出来,“我不能来?” 这时,系统晃了出来,“殿下,你不是很想见探花郎吗?他来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贺初注视着崔彻,内心崩溃地想,还好他听不见, 就连崔彻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参谋很有眼光,顾汾是他父亲最欣赏的学生,论心性,比那个七歪八扭的王熊强多了。 第27章 贺初没好气道:“我脚崴了。” 系统问:“你这么懈怠,是因为心里装着崔南雪吗?” 四周静了下来,连雀鸟都停了声音。 又来了,贺初心头一闷,差点晕了过去。 崔彻心中升起一道轻烟薄雾,屏住呼吸,默默听下去。 系统道:“太原王氏的事,你莫不是忘了?” “我忘了太原王氏什么事?” “你阿耶想将你许配给王熊。” “啊?”贺初大惊。 “你阿耶借口说,你阿娘愿为王熊做月老,问他对哪家娘子有意,不管是谁都可以。哪怕是他们的女儿也行。” 他们的待嫁女儿,不就只有她吗?贺初忍不住撑着额头,“太直白了。” “王熊说他有意续弦,但心中没有人选,更不敢对你有非分之想。” “那不是很好吗?” “但你阿耶又问他,你是不是在马场救过他的侄儿王吉。王熊听了之后,跪了下来。” 贺初崩溃地想,总不能她救了王吉,她阿耶就指望王熊对她以身相许吧? “然后,王熊说,他和他的全家对你充满感激。” 感激倒无所谓,王吉没事就好。贺初真没想到,她的举手之劳,竟在她阿耶阿娘的执念下还引出了一段故事,幸好结尾了。 “总之,你阿娘气得病倒了,你阿耶这几天只要一看到天上的云,就想戳死它。只因王熊的表字里有个‘云’字。” 贺初道:“难怪春日宴忽然就提前了,还阵容空前。” “几个世家大族彼此通婚是数百年来的传统与默契。你阿耶也说,假使你和王熊能联姻,将是皇族和世家联姻的范例。你阿耶亲自开了口,但那王熊一口回绝了。可见这样的联姻有多难。太原王氏尚且如此,就更别提博陵崔氏了。 贺氏得了天下,你们贺姓虽成了皇姓。可几个世家历经数百年,备受天下人尊崇和仰慕。若论起数百年前,贺氏还是寒门,如今最多只能算个‘崛起’。 更何况,博陵崔氏是天下世族之首。崔氏六房中以二房最为闻名,二房的这位崔九郎,是世家公子中的世家公子。” 聒噪归聒噪,但贺初明白,它说的是实情。 “还有,王熊拒婚的时候,崔南雪也在。” 贺初一怔,“他既然在场,为何没有告知我。我从来不知道还有王熊这一出。” “可能他跟你阿耶阿娘一样,觉得很丢脸吧?” 这话说的,崔彻明显感到有股浓郁的挑唆味。贺初被拒,陛下娘娘自然是既心疼她,一时又觉得脸没地方放。可他怎么会觉得她丢脸呢?她受辱,他比自己受辱还难受。 “这有什么好丢脸的,那天从马场回来,你也知道的,我根本无意于王熊。即便婚事说成了,我也不会同意。” 崔彻注视着她,王熊应该是感觉到了贺初的无意,所以他拒婚是想让贺初注意到他? “那既然老师在,他有说什么吗?他说一句话让我阿耶不那么难堪,又有何难?” “欸……”系统想了想,“不知道。” 崔彻气得想跟它对质。小参谋明明知道,却偏偏耍滑头。贺初说得没错,它对他有成见。 “到底说什么了?”贺初不信。 “欸……”系统又想了想,“什么也没说。” 崔彻:“……” 贺初:“……” 系统从不出错,可它总是欸来欸去的,态度教人疑心。贺初问:“真的什么也没说?” 系统道:“你看,你还不承认对崔南雪心怀期待?” 贺初放弃了,“算了,不问你了。这件事又不是独你一个知道,我回去问我阿耶阿娘,宋妈妈肯定也知道。” 系统道:“不管崔南雪有没有为你说话,我从来感应不到他对你的好感。从马场回来时,我曾对你说过,王熊是你的理想人选,还问你要不要调他的资料出来看看。那是因为我能感应到他对你的好感值。纵然王熊拒了婚,但那个好感值一直在升,所以我也弄不懂你们人类的复杂心事。还有,你和崔南雪一提到顾色清的时候,顾色清对你的好感值也跳了出来,所以我才极力推荐他。” 贺初想,崔南雪的心上人是裴青瑶,系统感应不到他的好感值再正常不过。尽管这样想,心里还是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就像对着一个盒子,明明知道它里面什么也没有,还是会心存侥幸地打开,结果,就真得什么也没有。 崔彻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小参谋能感应郎君对贺初的好感,那为什么感应不到他呢?是对他有成见,还是他的好感比起顾王二人来,简直不值一提。但至少能确定的是,王熊的确像他之前猜测的那样。 “总之,顾色清和王云骓都是你的良配,唯独崔南雪不是。” 崔彻忍无可忍,脱口而出,“我奇怪,谁在你这乌鸦嘴里都还过得去,除了我。你跟我有仇?” 系统:“……” 贺初:“……” 完了!贺初脑袋一片空白,内心一片兵荒马乱。 原来老师能听见系统说话,那他能听见她和系统的对话吗?她着急的回忆她有没有说过什么会遭残酷打击报复的话,脑袋忙得就像马车上的车轱辘一路滚动和磕磕碰碰。 系统比它宿主镇定,“看来堂堂崔九郎也不过如此,你偷听我说话,不是君子所为。” 第28章 崔彻气笑了,“这叫偷听?” 一怒之下也分不清贺初是贺初,乌鸦嘴是乌鸦嘴,总之那个声音是从贺初的身体里传出来的。 他一把揪住贺初的衣襟,“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你是?陛下和王云骓商量婚事,我什么也没说吗?” “我有没有说,”他一字一顿道:“臣对自己的学生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殿下潇洒豪迈、快意恩仇,救个小孩子而已,她转身就忘了?为何最关键的你不说,偏偏要说一堆有用没用的废话?要不你出来,我们打一架。” 贺初被崔彻拎到眼前,盛怒之下,他像深夜独自游荡的风,有一种诗意的气质在周身徘徊。他灼热气息和衣上冷香拂在她脸上,冷冷暖暖中,有种乱成一团的神秘,让她忍不住偷嗅一下,才屏住呼吸。原来他真得说了,不仅让她阿耶没那么尴尬,还替她解了围,他还夸她潇洒豪迈,快意恩仇。不过这一次,他好像真得生气了,她目光流转,可他在和一个系统争执并准备打一架? 下一秒,他便意识到,他与贺初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的距离。她的眼敛着晴光,又盛着困惑。在落花纷纷的间隙里,他看到了她脸上如婴孩般透明可爱的绒毛。 他心头一震,立刻松开手。 系统还在气头上:“打就打,来,我们打一架吧。崔南雪,我很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我还就不信了,我一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崔彻:“……” 贺初:“……” 第21章 扯平(修) 崔彻问:“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贺初心虚到不敢直视,弱弱道:“它说它叫‘系统’,我叫‘宿主’,它跟着我很久了。” “消失不了吗?” “两年内我嫁出去,它才能去找下一位宿主。我嫁不出去,它就会飞灰烟灭。” 崔彻不难想到,乌鸦嘴如果不想飞灰烟灭的话,就得竭力将他撇在一边。因为在它看来,他是最难嫁的那人。乌鸦嘴很赶时间,他却恰恰需要时间。他需要时间理清,他对贺初的情不自禁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他要脱离婚约更是旷日持久。可王云骓、顾色清像雨后春笋一个接一个往外冒,乌鸦嘴更是横亘在他跟贺初之间,不断干扰她。 “打发它走,我有话对你说。”他盯着她,沉声道。 此时此刻,贺初只想打发了自己。他跟裴微云的事是系统告诉她的,当时她还幸灾乐祸来着。裴微云也就罢了,她知道他爱慕未来妻妹裴青瑶的秘辛。而这些天她竟然毫无警觉地出入他的书房,现在想想,是不是太凶险了?!崔彻一直按兵不动,是在盘算怎样让她活不到明天吧?亏她还指望在她被拒婚时,崔彻能站出来为她解围替她说话,崔彻应该巴不得她马上就消失吧? 崔彻见她眼神茫然,又表情混乱,他逼近她,一只手攥住她胳膊。阳光的燥热、杏花的温柔香、他攥着那处软玉般的肌体,温得让他心悸。一只蝴蝶总是好奇地探着脑袋,绕着他们飞来飞去,恼人得很,仿佛不看着他们发生点什么就不肯走。他忍无可忍地压下额头,贴着她的,说得发狠:“阿九,我……” 贺初被他这一贴,“啊”地一声惊呼,抬起眸,对他这几天眼中深藏的那种狂热和危险终于有了妙悟。“顾色清来了,我先走了。”不等他说完,她几乎是跳着逃开的,像只奔赴情郎的兔子。她一边跑,系统一边叫嚣,“崔南雪,我也去见顾色清了,我们改日再战。” 崔彻:“……” * 贺初这时已经也顾不上探花郎顾汾了,一口气跑到马厩处,将马牵了出来。 感到身前一暗,她抬眸,站在面前的人竟是王熊。 王熊皮笑肉不笑,“殿下这就要走?” 毕竟被他拒过婚,没法装作不认识,贺初点了点头,牵着马继续走。 “殿下,”王熊在她身后叫住她,“崔南雪有婚约在身,且是你的老师。你们刚才在杏花树下一幕,我都看见了,殿下最好戛然而止。” 贺初回头,嫣然一笑,“如果我不戛然而止呢?” “殿下,那叫偷情。殿下和崔南雪,一位是帝姬,另一位是天下第一公子,就那么想搅在一起身败名裂吗?” 偷情? 贺初在心中冷笑。 她翻身上马,对王熊道:“你上来。” 王熊仰头视她,丰润的唇,妩媚的眼,粉颊生春,眉浓且长,无一不是他喜欢的。她身下的这匹乌云托月,毛色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一如它主人那般潇洒豪迈,英气十足。 他喉结滚动,明知有诈,却默默上了马,接过她手中的马缰。从后面看,她的耳珠小小的,一副柔弱无力的样子。他灼热地盯着,微微有些出神。她的衣衫没用任何香料,身体的温度和静静绽放的脂香温润交织,他不禁想象吻上去该有多美妙。 挨着她的耳畔,王熊的心柔成一汪水,声音低了几许,“听说殿下喜欢饮最烈的酒,驭最野的马?” “嗯。” 看她的侧颜,神情是温和的,声音是疏离的,他的声线更增几分暗昧,“殿下最爱的两匹马,一匹叫天涯,另一匹叫透剑,那我们现在骑的,是天涯还是透剑?” “你很快就知道了。” 贺初话音刚毕,人已落了地。两指吹了一声悠扬的马哨,那马仰头长鸣,前蹄腾空跃起,扭身狂奔,快若闪电,几瞬就将王熊甩了出去。 第29章 王熊一只脚卡在了马镫上,被马在林子里拖行了数百米,直到贺初另一道哨声响起,才停了下来。拖行的时候,他的身体像被无数把剑自脊背穿透而过,他明白了,这匹马是透剑。 贺初远远看着,暖风中,眼神越发清冷。 她缓缓走到王熊身边,席地而坐,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拿出来,漫不经心蹭他的脸。 王熊身上没有一处不疼的,心下却十分冷静。见她艳丽的唇畔,那对小小的梨涡时隐时现。出现时俏生生的,消失时又似勾魂夺魄。又见她将嘴里衔着的狗尾巴草拿出来,一脸轻松毫无怜悯蹭他受伤的脸,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体内四处奔窜。 “王云骓,你一会儿拒了婚事,一会儿又污蔑我和老师偷情。你做了这么多,是想娶我,是不是?” 王熊不想瞒她,自从在陈国公府,他看到她比郎君还俊逸的气度,比烈酒还狂野的性情,他便印象深刻。之后在马场相遇,她更是从此住进了他心里。 “我对殿下相见倾心,熊,的确想求娶殿下。” 贺初轻嗤一声,将沾了血的狗尾巴草嫌弃一丢,拿出芙蓉剑,嚯得一声拔出来。 王熊镇定地看着她。 “把它当镜子,好好照一照。”贺初用芙蓉剑闪过他的眼,“娶我,你想得美!” 王熊知道自己伤得严重,可一照匕首,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血迹斑斑。脸上的划痕虽不至于毁容,却也狰狞不堪。贺初手段毒辣,故意在这个时候哄他说出心迹。他又羞又愤,气血上涌,从来没有一个娘子敢这么戏耍他、折辱他。于是,他用尽力气往前一扑,将贺初压在身下。 贺初没想到他被透剑拖行数百米,还有余力反击,被王熊的重量压得动弹不得。他受了轻伤的胳膊紧紧固住她两只手,另一条胳膊伤得严重,却垫在她身后,以免咯着她的背。他面带狞笑,恶狠狠道:“照了镜子之后,我更想娶你了。”下一秒,张口便含上她的唇。 这几乎是他第一次这样对一个女子,他发妻在时,他们相处的时间很少,他对当时的体验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对其他女子,他从不喜用唇,也不喜用手。她的唇蓦然在他口中的美妙滋味,几乎令他不能自已。他动也不敢动,封缄片刻,又退了出来。 贺初虽不大懂得男女之事,可隐约觉得他们现在的姿势有点奇怪,仿佛她一挣扎,就像对他的迎合一样。她怒极反笑,“王云骓,你敢轻薄我?” 王熊的目光柔得像海底摇曳的水草,从她的唇移至她的眸,“不是敢不敢,而是想不想,便就想了。”说完,他阖上眼,一点又一点,细致又痴迷地吃她檀唇上点的杏油。 贺初第一次被男子吻着,说是吻,其实又不是。他极有分寸地触着她的唇,若有似无的微啜,蜻蜓点水般的舔舐。呵护备至又痴缠至极,明明是欲,却偏偏像毫无保留的真心。明明是猎艳,却像他无法践踏的心意。她的委屈涌上来,心酸酸的,倒不是来自王熊的冒犯,而是压在心底的那些事被翻了出来,她无望中苦等的孟小双,她那总也不省心的老师……阳光俯照,王熊桎梏般的怀抱,无一不灼热。荼蘼的花香,身下的青草气,围绕她周遭,这场后花园的春梦和她的心酸交织着,互相蚕食…… 见她虽没回应,却也不再抗拒。王熊情难自已,隔着春衫抚摸她的腰肢,他逗留在外,轻轻揉搓。两人在欲望中僵持着,他徘徊在外,不敢越池。她知道他虽是风月高手,但不敢把她怎么样。她被他一边啜着一边揉着,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仿佛一颗饱满的露珠,随心所欲滑在巨大的叶子里,就算是欲,无关情,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有快乐。 感觉到她彻底松弛下来,他吻她的耳珠,还没说话,声音已湿,“喜欢吗?”贺初不语。王熊哑声又道:“他可以像我这样对你吗?”她毫无经验,他甚至可以断定,崔彻从没吻过她。贺初不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还是不语。身体的欲和内心的妒烧得王熊几乎癫狂,他苦苦抑着,一定要问个明白,他唤:“阿九?” 贺初睁开眼,人清醒了。一只蝴蝶栖在草地上,那是刚刚绕着她和崔彻飞来飞去的那只。她奋力推开王熊,坐了起来。 王熊跪坐在她对面,顿时就明白了,崔彻一定常常唤她“阿九”。 他苦涩一笑,“马场上为何看都不看我一眼。” 贺初道:“偷情的人明明是你,王云骓,你倒是能贼喊捉贼。” 王熊一怔,原来是这样。那日在农仓,她看见了?似乎也不可能。 贺初不耐,“你身上有股香味,我闻到了。” 王熊去握她的手,“从前,我过得孟浪,遇见你,再也不会了。” 贺初避开,“我若嫁给你,就算你孟浪,我也不惧。你固然不怕芙蓉剑,可真得惹火了我,那些美娇娘能不怕吗?可我不愿嫁给你,不知怎的,就是欢喜不起来。你拒了婚事也好,我阿耶的提议,我事先并不知情。即便你同意,我也会跟我阿耶说,我不愿意。” 王熊幽幽看她,“我亲你的时候,你不曾欢喜吗?我抚摸你的时候,你也不曾吗?” 贺初想了一想,坦然承认,“欢喜。” “可仅仅依靠这些,似乎不够。那我问你,你和你的美娇娘在一起的时候,你欢喜吗,那你为什么不娶她?” 第30章 王熊:“……” 贺初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你我之间,就这么算了吧。我救了你侄儿,你拒了婚,算是还了我的人情。” 王熊:“……” 他的费尽周折,在她眼里成了还她人情? “你诋毁我老师,我自然要教训你。你说你对我相见倾心,我也被你亲了。纵然我有不快,也有愉悦。你我之间就算扯平了,不必再纠缠不休。既然从前风流孟浪过,那必然有风流孟浪的好处,又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收敛起来。” 说完,施施然上马走了。 王熊的唇间有她的旖旎馨香,手中有她的温柔绵软,他一身伤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贺初,你想与我扯平,那是做梦! 第22章 污蔑 第二天,贺初到了大理寺,卓见素已经在了。 “老师呢?” 卓见素道:“大人昨晚在这里歇息,还没醒,已经着人去叫了。” 贺初点了点头,崔彻每天要睡足十六个时辰。 不久,崔彻来了,三人再度碰头,讨论案情进展。 “青莲,你说说找到顾大人尸首的那间屋子。”崔彻一边翻着卷宗,一边道。 “它位置偏僻,长久无人居住,有人说,曾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看见那里燃有灯火,并传来凄厉的哭声,一传十,十传百,乡民们都觉得瘆得慌,久而久之,大家都躲着它走。 贺初道:“那灯火或许是某个流浪的人临时住了一夜,又或许屋子曾经的主人回来过。当然,也有可能是有人别有用心,故意为之。至于哭声,屋子年久失修,一定有破漏的地方。大风大雨的时候,风声回旋,雨声呜咽,便成了凄厉的哭声。” 卓见素向贺初投去佩服的一眼。他第一次听乡民们说起时,汗毛倒竖,也觉得瘆得慌,没想到她这么镇定。 崔彻问:“那里是顾大人遇害的第一地点吗?” 卓见素道:“不是。那屋子虽然偏僻,但有好几处破陋的地方。万一被哪个胆大的人撞见了整个凌迟的过程,凶手有暴露的风险。所以顾大人是先遇害,然后再被送到了那里。” “林老丈那边情况如何?”崔彻问。 “他以打铁为生,终身没有娶妻,无儿无女。但为人仗义,乐于助人,邻居一提起他,无不交口称赞。说起这桩案子,谁也不信他是凶手,都说是冤案。甚至说……” 卓见素顿了一下,道:“说晏大人从前那些断案如神的名声是假的,还说……” 见那两人充满求知欲的眼神,只好道:“还说,下令结案的人是昏官。” 崔彻:“……” 贺初:“……” “那位林老丈到底是顾大人一案的真凶,还是行刑人,或者和顾大人一案完全关联,而是牵扯到第二起命案,可以查找的线索实在太少了。” 崔彻再看晏宜收到的两封信,问:“青莲,在和林老丈有交集的人里面,有没有什么读书人?晏大人收到的第一封信里说‘林老头是义士,不是凶手’,那个写信的人,他的笔触多为中锋,从笔法看,应该是一个习惯写篆书的人,只是为了不暴露身份,才写了楷书。” 卓见素道:“林老丈住的地方鱼龙混杂,因为他认罪太快,走得又突然。他的街坊邻居、亲戚朋友在卷宗里都没有记录,大人说的那个读书人,我要再去找找。” 崔彻叮嘱道:“记住,重点是找跟林老丈有交集的读书人。” 卓见素点头应下。 “再说说顾大人那边的情况。” 卓见素道:“前任刑部尚书顾大人,盛年时就向陛下上书辞官,从此和夫人隐居安都。他的夫人,也就是戚夫人,是顾大人的续弦,两人育有一子,就是去年被陛下钦点的探花郎顾汾,因在丁忧中,暂时没有委派官职。顾大人另有发妻诞下的长子长女,但都不居住在安都。戚夫人嫁给顾大人不久,因病不能说话,长期深入简出,但听闻两人感情极好。” “就这些?”崔彻蹙了眉,“总感觉很矛盾,顾大人是一个身份如此重要的人,可同时,却又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他看向贺初,淡淡道:“你昨日跟顾色清接触下来,有什么发现?” “人没见到,后来我回宫了。”贺初道:“不过我打听到,顾色清侍母至孝,戚夫人爱喝榆钱粥,每年三月初一早上,他都要陪他母亲去明月桥下,一位老妇人摆的摊上喝榆钱粥。” 崔彻听到前面一句,面色放缓。后面那句想来也不是她打听到的,是系统告诉她的。 “什么是榆钱粥?” 卓见素正要回答,只听贺初道:“榆树绽出榆钱后,趁着鲜嫩采下来,和糯米一起煮,就成了榆钱粥。” 崔彻轻问:“好喝吗?” “不仅好喝,也可以防治一些疾病。遭逢荒年,还可充饥,救人性命。” 卓见素道:“殿下连榆钱粥也喝过?” 贺初道:“那是自然,你还真当我是飞扬跋扈不遵法度的金枝玉叶?” 卓见素:“……” 三月初一,也就是两天后。崔彻对贺初道:“那三月初一,你跟我一起去明月桥喝粥,会一会戚夫人和顾色清。” * 卓见素走后,崔彻转到书案后,拿出一只小小的瓷瓶道:“过来。” 贺初走过去。 “呆呆站着做什么,把手伸出来。”崔彻不满地看着她。 第31章 贺初不明所以,伸出一只手。 “哪只手腕扭伤了,你自己不知道吗?” 贺初如释重负,伸出受伤的那只手,“老师怎么知道的?” 崔彻轻轻卷起她的一小段衣袖,那只手腕肿得厉害,“我昨日就带着药,可你要情郎不要老师,所以想给你上药也找不到机会。” 贺初:“……” 这话貌似淡淡的,但总感觉怪怪的。 他微蹙了眉,一手托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将药粉均匀撒上,“好好的一只玉腕被主人折磨得像只肘子。伤成这样,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你是怎么做到的?” 贺初道:“上过一次药了,后来忘了,过一段时间自然就好了。” “就这样放在太阳底下,等药粉完全渗透进去,才能消肿化瘀。” “嗯,老师怎么知道我扭伤了手腕?” “不是在马场上救了王吉吗?” 贺初道:“青莲告诉你的?他看得出我手伤了?” “是马夫告诉我的。” 这就更奇怪了。贺初问:“马夫为什么能将这件事告诉老师?” 崔彻收了瓷瓶道:“你不是让他带话给我,那匹马驹已经断奶,但还是要将母马留在它身边,不要分开他们,说母马是它最好的老师。还带走了我一匹马,说银子寄在十一殿下的账上。” 贺初惊喜:“原来老师是马场的主人?” 崔彻问:“喜欢那里吗?” “嗯。”贺初由衷地点头,“本以为那是贺龄的,没想到贺龄也要凭私人名帖才能进入,我是拿着他的帖子进去的。” “每年一月交给马场三百两银子,当年便可以凭私人名帖进入,之后产生的费用另外结算。交年费的时间已经过了,但如果你现在给我三百两银子,可以立即生效,此后你凭着自己的名帖就能进去。” 贺初:“……” “老师觉得被罚了一年俸,又因修这座宅子还欠着贺龄银子的学生,能拿得出三百两吗?” 崔彻笑笑。 “那日在马场发生的事,马夫都对我说了。你还送了王吉一件回礼?” 听他问得阴阳怪气的,贺初很警觉,“是给王吉的回礼。” 崔彻在心里冷笑一声,指不定被王熊当成定情信物霸占了。 “昨日怎么回事?我见王熊是被他几个侍卫抬出黄花林的,谁敢这么对他,是你?” “他我,我让透剑拖了他几百米,受了点轻伤。” 轻伤? “也就是王熊,如果换了别人,半条命都没了。他拒婚,也没见你多大反应。他污蔑你什么了,后果那么严重?” “我们在杏花树下说话,他看见了,他污蔑老师和我。”说来奇怪,王熊亲吻她爱抚她,都不足以让她脸红。可偏偏一想起王熊说她跟崔彻偷情,她便忍不住绯红满面。 原来是这样,他贴着贺初的额头,被王熊瞧见了? 看见就看见吧,他想也想得到王熊会说什么,却轻轻一笑,意味不明地逼问贺初:“他到底说什么了?” 他一双眼敛了春水,含情凝睇。一盏唇丽如春花,似笑非笑。贺初从没见过他这样,似是得意,又似蛊惑。似是探寻,更像调笑。 贺初咽下一口口水,低眸不看他,“总之我已经打发了他,他跟我算是扯平了。” 崔彻想,怎么扯平?她对王熊无意,王熊便以拒婚来引起她的注意。她这番折磨王熊,以那人的心高气傲,恐怕会引来更大的动作。 “听说他对娘子老辣得很,你别掉以轻心就好。还有……” 药粉已经完全渗透了进去,贺初站起身来。 崔彻绕到她身前,“阿九,我和青瑶……” 第一次从崔彻口中听到“青瑶”二字,贺初还是莫名被刺痛了,本能地不想听下去。可她无意中知道了崔彻的秘密,又不得不面对。对裴青瑶,他还能说什么呢,左不过是他心爱的人,他们如何心心相印等。 她打断他的话,“我答应过你,一定在婚礼上带走你。至于老师爱慕裴二娘子的事,我对系统说的话,想必老师也听见了。我并不觉得有违伦理,相反老师义无反顾,倒是裴二娘子值得托付的郎君。老师切莫因为我知道此事,而因小失大。” 崔彻:“……” 她一双水濛濛的眸子,黛眉新晕,丹脸匀红,端得这般美色,却说得这般恳切。他心隐隐作痛,不怒反笑,“因小失大?阿九,什么是小,什么又是大?” 贺初真怕被他灭口,毕竟他的机会太多了。她作为他的学生,练五休二,每日申时,防君子不防她老师啊。 “总之,我绝不会坏你和裴二娘子的好事。”她两腿发软,信誓旦旦道:“只会助你抱得美人归。” 崔彻:“……” 第23章 探花 三月初一,明月桥下,粥铺摆了五六张小桌子,供客人落座。 贺初挑了一张最僻静的坐了下来,见崔彻还站在一边,知道他爱干净,掏出帕子擦了一遍桌椅,又用热茶烫了两遍碗筷。 崔彻这才坐下,一脸挑剔道:“怎么不另外备两副碗筷?” 贺初忍住将帕子扔到他脸上的冲动,“老师下次出门能不能带个侍女?” “你何时见过我身边有侍女?”崔彻轻轻一笑,像微甜的阳光,“唉!女子心思蜿蜒,麻烦得很。” 第32章 贺初想想,他宅子里确实都是男仆。 “手。”崔彻拿出一只竹雕臂搁放在桌上。 那只臂搁是他放在书案的常用物件,画意浓郁,雕工甚精。一看就是他嫌外面的桌子不干净,特地带来的。 贺初将手腕架在上面,道:“其实给我药即可,我可以回宫自己敷。” 崔彻不答,却问:“一早就出宫,还顺利吗?” “顺利,早上给阿娘请安。她先问我,一早出宫做什么,我说打算见一位郎君。她两眼放光。又问那位郎君有没有正妻,我说没有。她立刻就同意了,夸我勤奋,说出宫就对了,天天待在宫里就相当于守株待兔,一万年也等不到一只兔子。说以后这一类事不用向她禀告,我可以自行决定。” 崔彻:“……” “那你有没有说,是跟着我出去见郎君?” “说了,她更高兴了。说你不仅是天下第一公子,就连做老师,也是天下第一。还让我少摆帝姬架子,跟你走近些。” 崔彻:“……” 榆钱粥送了上来,他们一人一碗。 崔彻夹了一筷子小菜,横在眼前盯了很久,终究没吃,放在自己碗底。 见他艰难吞了一口粥,贺初直接夹了两条萝卜干扔尽嘴里,问:“怎么样?” “难以下咽。”崔彻实话实说。 贺初用调羹在粥里悠悠划着圈,让它散着热气,“其实荒年能喝上一碗榆钱粥,算是很难得了。” “遭逢荒年,陛下和娘娘为什么没将你接走?”崔彻问。 “那时,祖父虽然登了基,可天下并不太平。阿耶到处平乱,我阿娘一直陪在我阿耶身边。当时,贺龄在我阿娘的肚子里,我两个哥哥看似留在王府,实则有人质之嫌。阿耶阿娘自顾不暇,根本管不到我。回宫后,阿娘一提就哭,说她和阿耶对不住我。可阿耶曾对我说,那一年,不止是我们清宁县,大半个国家都发生了灾荒,饿殍遍野,惨不忍睹。” “大半个国家?”崔彻道:“我从没见过荒年的情景。” “那时老师在哪?” 他跟贺初同岁,崔彻回想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在杏子坞,当时我生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迁延了近一年,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我记得,食物方面并不匮乏。” 贺初想,何止不匮乏,他老师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府里用的人主要是厨子,就连江南道的厨子都有,其他地方则是一人掰成两半在用。 正说着,就听见顾汾热情洋溢的声音,“师兄你怎么来啦?” 崔彻与贺初闻言抬头,连忙立起身迎了出来。 两人先向戚夫人行礼,戚夫人含笑点头,顾汾代他母亲道:“我阿娘不能说话。” 贺初虽表面镇定,心里却大吃一惊,她从没见过像戚夫人这般美貌人物。这位拥有绝世风姿的顾齐遗孀,甚至将她阿耶的后宫全比了下去。 她大约四十年纪,衣着端庄,首饰简单。穿素色衣裙,围紫貂风领。可那种美,甚至不在容貌,她一垂首,一盏笑,一个眼神,都极尽温柔,万种风流。人站在那里,似乎连周围的风都停滞了,照在她身上的天光也羞怯了。 “我师弟顾色清。”崔彻吩咐贺初:“叫师叔。”又转而对顾汾道:“我这位学生爱喝榆钱粥,打听到这家铺子的粥好喝,硬要拉着我来。” 顾汾一身素服,丰神俊朗,气度翩翩,闻言笑笑,“难怪,师兄向来爱洁净,一饮一啄都极为讲究,能出现在这里,简直是安都奇观。” 崔彻是顾汾的师兄,她叫顾汾师叔也还合理,可是这么一来,无端矮了一辈,也不利于查案啊。贺初把心一横,在崔彻刀子似的目光下,拱了拱手,“顾兄。” 顾汾扶着戚夫人坐下,点头答应,对摆摊的老妇人道:“阿婆,要四碗榆钱粥,十张炊饼。”张罗完问:“师兄的学生怎么称呼?” 他虽中了,但丁忧期间,还不曾上朝,根本不知道崔彻的学生是谁。 贺初道:“我单名一个‘初’字,顾兄叫我阿初便好。” 顾汾爽快道:“好。我师兄一向眼高,人又爱清静。阿初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能被他收为弟子。” 贺初道:“没什么过人之处,是我阿耶用宅子换来的。” 崔彻:“……” 戚夫人忍不住一笑,就像湖水层层泛起的涟漪,温柔多情,又令人目眩神迷。 顾汾笑出声来,唇红齿白,笑容融在春光里,十分好看。 “昨日去看望老师,他还在生气,说师兄要想解除婚约,除非他人不在了。” 解除婚约……贺初心惊肉跳,看来老师已经开始行动了。 崔彻不置可否,“看来他又追加了难度,原本他说,除非在博陵崔氏除名。” “你答应啦?”顾汾大吃一惊。 崔彻不以为意,“答应了。我若真那么看重世家的身份,除名后不如另立山头,比如安都崔氏,我自己开宗立派,就做这个安都崔氏的祖宗好了。” 顾汾:“……” 贺初:“……” 态度倒是潇洒,可那岂不是让他跟与生俱来的整个世界,从此剥离和对立? 她不是答应在婚礼上带他走吗,又何必多此一举。贺初慢吞吞道:“你想解除婚约?那不是比刑部大牢的重刑犯越狱还难?” 第33章 “要你管。”他睨了她一眼,拒人千里的一句话到了末尾,却生出几许温柔和心酸。 在座的人都听出来了。走这一遭,崔彻不死也得脱层皮。 顾汾深思,“天无绝人之路。不是还有陛下那条大腿可以抱嘛,你堂堂崔九郎还能饿死?” 崔彻觑他一眼,有点得意,“还用你说。”想不到在这件事上,顾汾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一边,崔彻顿时觉得他亲近不少。 贺初差点被粥噎了,难怪崔彻会答应做她的挂名老师,又答应她阿耶做了大理寺卿,给她阿耶讲笑话,扑火,处处讨他欢喜,原来是改抱大腿。 “阿初怎么也喜欢这种平民百姓才喝的粥?”顾汾问。 贺初道:“荒年的时候喝过一次,一直忘不掉。” 顾汾和戚夫人一齐看向她,崔彻的学生不用问也知道身份非同一般,顾汾问:“阿初遇到的荒年是河北五省那场?” 贺初点点头。 沉默了一会,顾汾问,“那你们那儿有没有出现过人吃人的事?” 崔彻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忽然呛到,“色清问一个八岁的孩子这个?” 顾汾诧异又茫然地看着他,他师兄说得就好像阿初还是个八岁孩子一样。 “无妨的。”贺初摆摆手:“我们县没有,但邻县有。我们县的饥荒没有邻县那么严重,顾兄为何问起这个?” 顾汾若有所思,“我只是想知道,文官在那种情况下的抉择。比如阿初他们县的邻县,地方官想必会备受内心的拷问,到底是人活下来重要,还是道德伦理更重要?” 查案时,贺初跟着晏宜学会了一点看人的本领。 顾汾有一种天真的热情,笑容纯洁,目光澄然,为人清新爽朗,既不拘礼法,也不刻意钻营,是怀有一颗赤子之心的人。可他说的这些话,不像一个除了科考毫无历练的学子,更不像出身在显贵人家不知艰难世事的公子。 贺初道:“当时我们全县两万人丁,半年就饿死了六千余人。世伯说就差一步,他也要面临像邻县那样的抉择,到底是乡民的性命重要,还是道德伦理更重要。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好在如今,总算仓廪丰足,天下安定。” 顾汾听了,微微一怔。说到行止谈吐,阿初毫不骄矜,落落大方,和他心中向往的那人倒有几分相似。 “顾兄也爱喝这里的榆钱粥吗?”她换了一个话题。 顾汾道:“是我阿娘爱喝。跟阿初一样,一直忘不掉。当年我阿娘的家乡遭逢荒年,她随着灾民一起逃到安都,这里有一些大户人家为饥民施粥,施的就是榆钱粥。” 崔彻和贺初默默听着,也不多问。 “最近在忙些什么?”崔彻换了话题。 “待在家里居多,前几天去了趟黄花林。唉!这名字真难听。” 贺初道:“所谓‘黄花’,那是在提醒殿下再不成婚,晚景凄凉 。” 顾汾嗤笑一声,道:“听说长宁公主在那里,我才去的。可我找了两遍,也没看见殿下。” 找她?贺初很奇怪,“顾兄找殿下做什么?” “相亲啊。”顾汾面不改色,坦然说。 第24章 本尊 贺初一怔。听系统说过,顾汾对她有好感。可他们连一面也没见过,从哪儿来的好感? “顾兄是在开玩笑吗?那位殿下从小在民间长大,名为帝姬,实是草莽,与高门名媛差距甚大。而顾兄论家世前程相貌,走到哪里都有娘子掷果盈车,怎么会想起与那位殿下相亲?” 顾汾笑笑,“正因她从小在民间长大,我才觉得她与众不同。殿下心性坚韧独立,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世,在陛下登基、天下安定后,也没主动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便是这种不那么想做天家帝姬的勇气与自由就难能可贵。试问高门名媛哪一个能离得开他们背后的家族?” 贺初没想到她在顾汾眼中这么好。 “师兄,你说是不是?” 崔彻一言难尽地哼了一声。 “可朝野遍知,那位殿下今年二十五了。”贺初又道。 “她若早早就嫁了人,我又怎么能痴心妄想得到她的垂青呢。”顾汾说得一脸诚恳。 贺初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难怪系统说,探花郎是良配。 “可最近她被太原王氏拒了婚,又成笑柄,顾兄也不介意吗?” 贺初一再说“那位殿下”不妥,顾汾倒没觉出什么,可戚夫人眼波流转,含着淡淡的笑意看向她,是洞悉,却也友善,含着一种对儿子朋友的包容和宠溺。 顾汾嗤地一笑,“明明是那位王云骓有眼无珠,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听说王云骓是风月高手,向来不拘礼法。既然是不拘礼法的一人,又怎会因门户之见而拒绝这桩婚事?所以,要么就是个假脱俗,要么就是另有隐情。” 顾汾能想到,崔彻自然也能想到。贺初睨了崔彻一眼,“老师大概也知道吧,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 崔彻抱着手,淡淡道:“那位殿下又没嫁给王云骓,谁那么闲,有空提起他?” 这话说得意味不明,顾汾想,怎么感觉全是刺呢。 “陛下也太不自信了,竟然想将殿下许配给王云骓,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崔彻提醒:“别口无遮拦了,怎么能置喙陛下。” 第34章 贺初却忍不住扑哧一笑,今天这顿粥喝得真痛快!人们大概都以为,鲜花是王云骓吧? 下一秒,崔彻静静瞥她一眼,她明艳的笑容瞬间刹住。 “殿下或许是因没在陛下身边长大,缺乏父亲关爱,喜欢比她年长的人呢。”崔彻悠悠道。 贺初想,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比我年长的人? 顾汾却不服气,捧着炊饼吃得一脸欢,“成熟未必和年纪有关。总之,除非是师兄,否则谁跟那位殿下在一起,我都不服。好在师兄自幼就订了亲,想摆脱原来的婚约,比登天还难。” 崔彻这碗粥喝得无比胸闷,这么美好的早晨,粥难喝,话难听,何苦呢。 “师兄和殿下熟吗,听说陈国公府那个案子,师兄跟她有交集?能否帮我引荐一下?” 怪不得顾汾今天这般殷勤,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崔彻还没来得及说话,贺初道:“他二人关系一般,甚至还有点不对付,我给你引荐或许更好。” “……”崔彻眼神一沉,她这是看上顾汾了,还是为了查案无所不用其极? “那太好了!阿初,我可以问什么时间吗?这样我可以先准备一下。” “顾兄本就很好,无需准备什么,那就后日吧,寅时之后。至于地方……”她想,去顾府是不便的,他还在丁忧状态,于是道:“就在我老师现在的住处吧。”她一脸灿烂,转头看向崔彻,“老师可好?” 崔彻气得差点吐血,元气大伤地点头,他能说不吗?可那是他抱大腿抱来的宅子啊,居然被她拿来相亲。 “食物自备,你师兄如今一贫如洗。”崔彻悻悻道:“还有,我们这两碗榆钱粥,你也顺道付了。” “那是自然。”顾汾想了想,提议道:“那后日晚上,我们烤全羊吧。我府上有个厨子,最擅长做这个,就是不知合不合殿下的口味。” “好。”贺初满口答应,“殿下爱吃,最好再来点烈酒什么的。” 崔彻:“……” * 几个人聊得正欢,贺初一抬头,只见一位小娘子轻手轻脚径自走来,雪肤花貌,榴花衣裙,发髻上系着两条荔色丝带,在风中骄傲又快意的扬起,道不尽的明亮和娇俏。 她原本双手负在身后,离崔彻越来越近的时候,眼底嘴角都压着笑意,用食指堵着唇,示意贺初不要出声。 崔彻捕捉到贺初一闪而过的表情,正要回头,眼皮微微一凉,被人蒙上眼睛。 那人旋即松开,一张灵动的脸晃到他眼前,语气亲昵,声若隽鸟,“九哥哥。” 见贺初一脸错愕,顾汾捂着嘴,在一旁低语,明明说得含糊不清,贺初却听得清清楚楚:裴青瑶,裴家二娘子。 “看到了吧?”系统晃了出来,“试问这世上除了那位,谁能蒙上崔南雪的眼,还能叫他一声九哥哥?” 崔彻:“……” “看-到-了。”贺初声音清冷。 裴青瑶被誉为世家第一才女,两人站在一起,忽然就让人懂了什么叫做天造地设。不得不承认,在她这个外人眼里,天下怕是找不到第二对这么般配的人来。崔彻身上那种神仙人物的遗世意味,仿佛就只有裴青瑶,能成为他在人世间的唯一牵绊。 “我们打个赌怎么样?”系统道。 “赌什么?” “就赌崔南雪那个婚约,我赌他取消不了。他想取消婚约,便是退婚书上盖你阿耶用的玉玺都没用。你阿耶干涉不了世家的婚姻。否则,王云骓拒不拒婚都一样,诏书一下,直接绑了,塞入洞房。怎么样,赌不赌?” 贺初想,从前她不知道崔彻能听见系统跟她的对话,也就罢了。要是现在说话还那么敞,那也太不知死活了。 她道:“唉,老师因为这件事,差点没瓦遮头,还有可能被博陵崔氏除名,抱大腿,蹭吃喝,能做的都做了,我作为他的学生,如果还跟你打赌,我的良心难道被狗吃了吗?” 系统:“……” 崔彻唇畔漾起一点笑意,很舍不得收。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他问得平淡,站在裴青瑶身后不远处的是她堂弟,再往后是马车和仆从。 裴青瑶的堂弟大约六岁,一见崔彻看过来,立马跑过来,爬到他腿上,用两只肉乎乎的胳膊箍着他的脖颈,贴着他的脸,奶声奶气唤了声“姐夫”。 他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但对着孩子,神色温和了许多。 “看到了吧,小娃娃一上来就管崔南雪叫姐夫,可见他在裴家是多么深入人心。不论他是履行婚约娶裴微云,还是解除婚约娶裴青瑶,崔南雪都是这个小娃娃的姐夫,这个姐夫是跑不掉的。” “看-到-了。像老师这般人物,跟谁家订亲,谁家都会觉得是天降祥瑞,与有荣焉。裴家人喜欢他很正常,更何况还是个小娃娃。” 崔彻听了,差点笑出声来。 “有你这个狗腿精做他的学生,才是天降祥瑞。” 贺初:“……” “去曲江池畔看行障位置的。”裴青瑶轻快地说。 她这么一说,崔彻和顾汾才想起来,后天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曲江池边有宴饮。崔彻从不凑这种热闹,而顾汾还在丁忧,两人把这事都忘了。 崔彻起身,为她引见,先是戚夫人,再是贺初,顾汾与她本就认识。 行完礼后,裴青瑶笑嘻嘻,漫不经心问:“九哥哥,听说你收了一位殿下做学生?” 第35章 她不能确定那位殿下是不是她眼前见到的这位,这张小桌子,四人虽各坐一方,可贺初坐得明显离顾汾近,距崔彻远。 殿下? 顾汾听了,目瞪口呆,肩膀一矮,手一抖,差点没捧住半张炊饼。 传闻中的长宁公主跟眼前这一位,一点也不一样。在裴青瑶的想象中,长宁公主应该是个穿着华贵,内在粗鄙的人。然而,恰恰相反,她衣着简单,毫无违和坐在这简陋的地方。其余三人都是出色人物,而她居然也毫不逊色。天生的皇家气度,含而不露,从容和煦,像一道无法忽视的光。这让看谁都是一种俯视的裴青瑶对着她,虽喜欢不起来,却又无可奈何。 原来阿初就是殿下。顾汾想,他刚才当着她的面有没有胡说些什么,是不是显得特别傻? 他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很快又冷静下来。说都说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再说了,那些话本就是他心中所想。 他转头与贺初对视一眼,她像伸进春光里的山茶花,明烈似火,美得天真又繁艳。之前就觉得师兄的这位弟子很是养眼,没想到居然就是他神往的那人。 顾汾脸一红,不知将目光落在哪里才好,蓦然晃到她丰润艳丽的唇上,赶紧挪开了,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他这人因为自己的阿娘美貌出众,对人的外表反倒没那么在意。想象中的她是那种朴实无华型的,这般美貌远远超越了他的预期。再想想她冷静说着儿时遇到的饥荒,又淡定喝着连他也喝不惯的榆钱粥,不是那位殿下,还能是谁? 第25章 懂得 大意了!顾汾心神一荡,唤了声“殿下”,却又害羞了。一向健谈的人此刻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想想还是怪崔彻,不满地嘟囔,“师兄不早说,瞒得我好苦。” 顾汾的傻样莫名取悦了崔彻,他笑笑,回了一个眼神,意思是说谁叫你那么口无遮拦。 戚夫人大概一早就看出了贺初的身份,她这个傻儿子啊,她怜爱地拍拍顾汾。 戚夫人即便一双手也是极美的,手指圆润优雅,肌肤细腻,近乎透明。坐在这样的美人对面,贺初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己唐突了。总之,戚夫人与世无争的意味,再加上一碰即碎的美,就连贺初也我见犹怜,想要保护她的心油然而生。 裴青瑶冷眼旁观,在崔彻身上察觉出一种微妙的变化。 从前他总是清冷若冰雪,今天看他的笑容,居然有一种冰雪消融的意味。还有,从前他总是独来独往,仿佛天地之间就只他一个人,现在他好像没那么孤寂了。再有,他如羊脂玉的手指,便是再名贵的琴弦笔毫也配不上,此刻却捏着一个炊饼。她越来越不认识他了。 裴青瑶问:“后日殿下会赴曲江宴吗?” 唉!她能不去吗? 上巳节虽是郎君和娘子互道情意的日子,但安都的应该很好玩,贺初听身边的宫女描述过。但对她来说,不还是相亲会吗?她准备先露个脸,再默默溜走。回头阿娘问起,她就将所见所闻说一遍,定能顺利过关。 顾汾抻长了脖子,望着贺初。如果贺初去,他也想去。可他在丁忧,不便参加。 贺初道:“也就是凑个热闹,待一会儿就走。” 崔彻替她心累,有王云骓、顾色清还不够?再招来什么新的郎君,她忙得过来吗? “那九哥哥去吗?” 崔彻想起贺初对上巳节先是神往又瞬间暗淡的眼神。 “唔。”他应了一声。 三个人外加一个系统都大吃一惊。 裴青瑶本没抱什么希望,只是随口问问,崔彻一向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顾汾道:“哎呀,节日那天人那么多,你去就不怕娘子为了看你,溺水啊高空坠落什么的。到那时,你是理还是不理?不理吧,担上一个冷情冷心的名声。理吧,一旦破了例,以后你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等着你救。” 崔彻唇角漾起一个笑容,“我就是要去,我知道你想去,就只有羡慕的份。” 顾汾眼神发直。崔彻不仅过节了,而且还笑得这么魅惑,真见鬼了。 裴青瑶点点头,“那么,殿下、九哥哥,我们到时见。” 她没邀请崔彻来她的行障,崔彻到了,一会儿就能传开,到时自会见到。而且他为了她不惜毁婚,他终究是她的,何必逼得那么紧。有人告诉她,前几天在黄花林见过他,她听说后,也只是一笑置之。 看着裴青瑶带着她堂弟远去的背影,顾汾道:“裴二娘子,人小小的,但一点小娘子的情绪都没有啊。裴家的娘子,心性稳定,他们的夫婿,就是他们手里的风筝,飞得好,线在他们手上。飞得不好,叉在树上,风吹雨打,自己遭罪。” 崔彻回转头,“什么意思?” 顾汾眯着眼睛,老谋深算道:“就是说,对这个婚约不能硬着来。” “你有什么好主意?” “师兄可以先成婚,后和离。你先给裴大娘子享用几年,等她厌了腻了,觉得天下第一公子不过如此,心自然就淡了。” 贺初笑得溅泪。 戚夫人听她儿子胡扯惯了,早已见怪不怪。 这还是人说的话吗? 这算什么好主意。 这就是个狐朋狗友! 崔彻撕了一小块炊饼,正准备塞嘴里,改直接丢他,“万一她不厌不腻呢,到时我找谁去?找你?” 第36章 顾汾一闪,躲了过去,腆着脸问:“师兄不喜欢裴大娘子那样的,那师兄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崔彻冷不防被这么一问,一个画面在脑中闪过,来不及抓住,便消失不见。可奇怪的是,那人,既不是青瑶,也不是贺初。 顾汾也不深究,清清嗓子,端坐好,神采飞扬道:“反正我喜欢阿初这样的。” 贺初原本在等崔彻的下文,没想到顾汾话锋一转,来了这么一句。 她抬眸回视,这一次顾色清准备好了,对着她微微一笑。 第一次有人说她心性坚韧独立,且是一桩优点。贺初想,等她老了,牙齿都掉光了,她也会永远记得这一幕吧?丰神俊逸的探花郎,是那么干净、明亮、美好。他眼里有光,唇边含笑,如一树梨花落晚风。他一脸灿然对她说:他就喜欢她这样的。 “探花郎很可爱吧?”系统问。 “嗯。”贺初同意。 “我没说错吧?于千万人之中,探花郎也是那个懂你的人,他看得见你所有的好。” “嗯。”贺初也同意。 气氛莫名安静,又莫名祥和,唯有崔彻在一边面无表情,像啃石头一样嚼着炊饼。 过了一会,他打破沉默,对着顾汾,“嗳,你出几个人跟着我身边的鹤心,后日去曲江边上给我建个行障,不用太讲究,舒适点就行,再带点好吃的。” “凭什么呀?”顾汾反抗,“我又去不了,还要出人出力出好吃的?” “行!”崔彻点头,也不勉强,向戚夫人行了一礼,带着贺初告辞了,“后日晚上,你也不用带厨子来烤什么羊了,整只你自己留着吃吧。” “别,别呀。”顾汾冲着他神仙般的背影喊:“师兄,我全听你的还不行吗?” 见崔彻没说话,顾汾又贴心问:“师兄,行障里你想吃点什么好吃的呀?” 崔彻头也不回,“我想一想,晚上列个单子,让鹤心送到府上。” 顾汾又喊:“那我等着师兄列的单子啊。” * 两人走远,贺初不满地嘟囔:“借我的名义打秋风,老师这样合适吗?” 崔彻轻嗤一声,“怎么,这么快就替他不平了?真是女生外向。他借我的宅子烤全羊,我借他的人建座行障,不是很公平吗?再说了,有座行障不好吗?以免稍稍站一会儿,被人挤到水里去了。” “站一会儿真得会被挤到水里去?唉!那多无趣,还不如出城骑马。” “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来我的行障。反正是借你名义打的秋风。地点就在曲江池中游,柳林对面。” 贺初一阵迷茫。崔彻这是在邀约她?有这么邀约人的吗?她觉得自己多情了。不过,反正要去,说不定还会碰上,便含糊地“嗯”了一声。 崔彻却捉住她的胳膊,停了脚步。 她也跟着停下来。 两人站在马车旁,他高出她一头,满面春风,低低问:“‘嗯’是什么意思?” 他眸光幽沉,压着几分魅惑。菱唇有一点笑意,似是欢喜,又似戏谑。 “嗯不是嗯吗?”贺初心神一震,惶惑地结巴着:“还,还能有什么意思?” 奇怪贺初对着谁,都有种凛然英气,唯独在他面前有点小小怯意。水濛濛的眸子,目光仿佛东躲西藏,又可怜的无处躲藏。柔媚稚弱的唇角紧绷着,虽严阵以待,又不知到底要防范什么。 崔彻松了手,贺初这才像衣袖上被他捏紧的褶皱舒展开来。 “如果不来,让你的人来告知一声。”他的声音像阳光那般慵懒与温暖。 “嗯。”她又答了一声,心慌意乱,也不知在害怕什么,只想快些爬上马车,走得远远的。 可他又捉了她的胳膊,与刚才不同,这一回他手势很轻,悬空着掌心,却似下了什么决心,有股霸道的力量传来。 “从杏花树上摔下来,受伤了吗?” 都过了好几天了,他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贺初回了一句没有。 “当时,我就站在你跌落的方向,你为什么中途将自己一挪,避开我,你怕我会不接?” 居然被他看穿了,她只得道:“回宫后,你的事我听了不少。” “说来听听。” “刚顾兄不也说了吗,在老师面前,发生意外的娘子有点多,比如失足落水,高空坠落什么的。你一向都不理不睬的,是不是有位娘子还差点溺亡?有一位摔断了腿,现还在家躺着?” “所以呢?”他拂她一眼。 “万一老师以为我也是故意摔下来的,我怕不仅不会接住我,还会像踢一个番薯那样多踹我两脚。”贺初抿抿唇。 崔彻简直不敢相信,“你这般看我?” 贺初反思,息事宁人道:“是我浅薄了。顾兄刚刚也说了,遇到这种情况,老师不救就是冷心冷情,救则没完没了,所以只能不理不睬。其实,以我的身手根本很难有事,老师又何必介怀呢?” 她岔开话题,“上巳节去曲江池,老师要注意安全啊。万一太轰动,出现了什么意外事件,谁受伤了都不好。若是老师受了伤,就更不好了。”她自觉这番结束语情真意切,便想溜进马车。 下一瞬又被崔彻拎了回来。 他到底想干什么?她崩溃地想。 “阿九,我只想告诉你。”崔彻注视着她,“那日,如果你摔下来,不离不避,我会接着你。” 第37章 见他转身要走,贺初有点恼,又有点不知所措,“崔南雪,你站住,你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崔彻停了脚步,走到她面前,神色就像绿叶上的蒙蒙霜气,冷冽又不羁。 她不自禁地将脸向后避让。 他逼近了,低低道:“等你自己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要求我。” 贺初看着他渐远的背影,目瞪口呆。费解之余,仓皇登上马车。直到行了很远,神思才飘了回来。 第26章 原来 次日,两人都对前一天的对话有默契地只字不提。 书房里,崔彻问:“一碗粥喝下来,你有什么发现?” 贺初停了笔,“我有一个困惑,顾兄说,戚夫人的家乡闹灾荒,她逃到安都后,安都的一些大户人家为饥民施榆钱粥。可对于一碗榆钱粥,每年的三月初一都要缅怀一下,是不是太特殊了?” “会不会她缅怀的不是一碗粥,而是一个人?那人有可能是当年施粥给她的人,也有可能是和她一起逃来安都的人。”崔彻顿了一顿,“那人应是当年施粥给她的人,如果是和她一起逃来安都的,她不必每年都去明月桥。戚夫人遇到的那场饥荒发生在前朝时期,那时明月桥一带确实住着几家高门大户,让青莲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崔彻又道:“其实还有一个问题,顾大人在高祖和前朝大兴皇帝之间,选择了高祖。在陛下和陛下的兄弟之间,选择了陛下。作为臣子的选择,这两次都极为精准,这太不容易了。要知道多少臣子就是在这两次选择中,丢了身家性命。这说明他这个人很善于审时度势。 他作为前朝大兴皇帝的宠臣,亲自打开了安都城门,向高祖献了都城。虽对我朝来说,是奇功一件,但在从前许多同僚的眼中是有损节操的。所以,顶着无声的鄙视唾骂,摇摇欲坠的名节,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仕途?如果为仕途,那他为什么又在盛年时辞官隐居呢?然后,就像一滴水,在安都无声无息,悄然蒸发了。” “这个问题,我原先也有想过。可在遇见戚夫人之后,会不会就不再是个问题了?”贺初道:“能与那样的佳人相伴终老,会不会比其他的事都更加重要?” 崔彻沉吟,“你的意思是,戚夫人对顾大人来说最重要。我假设,顾大人是为了戚夫人辞官隐居的,那是不是我也可以认为,他甚至,也是为了戚夫人才打开安都城门的?” 两人对视一眼,贺初讶然。 顾大人为了他夫人打开安都城门?像戚夫人那样的绝世容颜,皇宫之外的地方是安放不下的。 这个念头在贺初脑中一转,便无法轻易挥走,“难道戚夫人是前朝宫里的人?唯有江山易主,她才能成为顾大人的妻子?” 崔彻没反驳,“不知道这算不算线索。只是眼下我们手中掌握的线索实在太少了。陛下下令结案,这件案子还不能明着查,只能在有关键性突破的时候向陛下禀明。如今,我们就只能沿着某个令人困惑的地方查下去,找到那个原因,或许就是收获。要知道凌迟是用来惩罚谋逆或杀害无辜的一家人。恐怕殿下也怀疑凶手杀害顾大人,是因为对前朝大兴皇帝来说,顾大人犯下的就是谋逆罪,为免引起朝廷震荡,才草草结案的。我让青莲再去查查戚夫人,看看她有没有可能是前朝宫中的哪位。” 两人谈完公事,都不免有些拘谨。 贺初想,“等殿下自己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要求我”,那句到底什么意思?她究竟有什么没想清楚的?可她记得,昨天急了,她一向称呼崔彻“老师”的,她让他把话讲清楚的时候,她脱口而出叫他崔南雪了。唉,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或者听到了,会不会很快就能忘记。 还有,她昨天见到了裴青瑶。让她更加清醒意识到,崔彻虽是她老师,但他不可能陪伴她多久。晏伯伯和辛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都是她的老师。可回宫之前,晏伯伯曾特意写信,叮嘱她回安都后不要跟朝臣有私下往来,尤其是当年从清宁县走出来,如今已经是本朝重臣的官员,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了他。而辛叔是她阿耶的侍卫。在清宁的时候,阿耶让辛叔留下来既保护她,又教她武功。她曾说,等她出宫建府后,要接辛叔归来养老,可辛叔却说他喜欢在清宁自由自在的生活。同样,等崔彻解除了婚约,她便要从此退出他的生活。两个人即便同在安都,也是天各一方。 想到这里,她递给他一只皮质的袋子。 “什么?” “我的拜师礼。” 崔彻有点惊喜,难得涌上几分孩子气的雀跃,想打开又舍不得。长形的皮质袋子,会装什么呢?“不会是用来拜师的腊肉吧?” 贺初:“……” “不是。” 崔彻轻轻打开,是一只笔。制作简约,精细。笔杆用的是竹管,笔毫用的是兔毫。这是北兔毫,白如霜雪,下笔有力,所以又叫大霜毫。 “这是我在清宁县时做的一枝笔,跟一位擅长做笔的老匠人学的。和你那些笔比起来,材质普通多了,却是我当时做的最得意的一枝。昨晚想起来了,就把它翻了出来。” 崔彻忽然对那只给王吉的回礼没那么介怀了,他握在手中,清凉的竹管渐渐温热起来,一颗心柔软得像蘸了墨的笔毫,嘴上却道:“还好,我多怕是腊肉。” 贺初抢来,“老师若不喜欢,我回去再琢磨琢磨。这一枝我留着自己用。” 第38章 崔彻还没等她拿稳,又一把抢了回来,“谁说不喜欢了,我明明就很喜欢。” 贺初抬眸,撞上他的眼神。明知道只是一句对笔的评价,她却觉得像是对她说的话。那一刻,她想,错觉就错觉吧,多情就多情吧。总之,她要任性一回,就当是崔彻对她说的情话。也是那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她觊觎她的老师。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章诩被毒杀的那晚?照理说,是恐怖惊心的,可只要一想起崔彻来,却似一个美好的梦。梦里,她看着他的背影,他拉着她的手腕往外走。他衣衫的香气,清冽冷峻,像雪下的松林。 那晚,一轮明月独照,树影扶疏优雅,远处传来几声古调,像仙人散下的落花。他抬起一张脸,目是湖中春水,唇是岸上春花,超逸脱尘,惑人心魄。 他说话刻薄,又那么唯利是图。可她还是情不自禁那么早那么早地就向往他。所以她才会从马场急匆匆赶回,她才会那么在意王熊拒婚时,他有没有为她说话。她才会在王熊的吻下,被一句“阿九”打断,被一只蝶唤醒。 她阿耶阿娘实在太大意了,纵然他们一个是万年神仙,一个是无人问津。可无人问津的那个,忍不住对万年神仙有了不可告人的心思。而那个万年神仙完全不属于她,他不仅另有心上人,且系统感受不到他对她一丝一毫的好感。 崔彻看着她,她神色狼狈又慌乱。是他说的话逾越了?如果是顾汾说呢?她是不是就会欣然接受了?还有,拜师礼难道不是一个开始吗?可她的表情,就像它是一件诀别的礼物一样。 贺初稳稳心神,崔彻不是说客套话的人,他说喜欢,便是喜欢。“嗯,我自己都没舍得用,就拿来孝敬老师了,这份孝心,连我都觉得感动。” 崔彻对那枝笔爱不释手,“不过,你不是说,你宫里除了女子的用物,就只有一只鸳鸯。这么捉襟见肘,以后拿什么赠夫婿呢?” “夫婿?这个称呼对我来说太陌生了。等有再说吧。再说了,谁会有老师这般挑剔?谁都比老师好打发。” 崔彻心情舒畅,拿出一杳他写的字出来,一一摊在书案上,“我书房的名字,本想让你取的,可你迟迟不交差,你觉得哪幅写得好?” 每幅上面都写着“不流云”三个字,好看得炫目。 不流云,好像在哪里听过。贺初在脑中搜索,没找到出处。她又仔细回味一番,一座叫做“不流云”的书房,挺好听的。到底是博学的人,名字取得既雅致,又有意境。她阿耶喜爱文学与书法,回去告诉他,他听了,肯定高兴。 贺初道:“老师的书法在本朝是为一绝,自然每幅都是好的。” 系统晃了出来,充满疑惑道:“不流云?你不是说过,崔南雪就像天上的流云,你就像穿云的鸟,纵然经过,流云依旧是流云,飞鸟依然是飞鸟。哪只飞鸟会妄想流云?他会不会是在暗示你,他不是流云,你也不是飞鸟。” 贺初:“……”难怪她对这个名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崔彻能听到他们的对话,系统还是时不时晃出来,真是心大。而且这么解读,简直自作多情到让崔彻笑话。她连忙道:“老师这个‘不流云’,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从字面意思看,就是说老师这书房太好,就连云到了这里,都羡慕得不想挪动,不想走开。” 崔彻:“……” 系统:“……” 崔彻收了那几幅字,忽然有些意兴索然,“殿下就用隶书练这三个字。” 贺初点头。 “凝神静气,写五百遍。”他声音清冷地补充。 “啊?老师书房的匾额最终又不用我的字,我何必反反复复练这三个字呢。” 五百遍,以她的速度,每天大约能写五十遍,五百遍,也就是这两周都要写这三个字了。 她又想咬笔头了。 系统的声音跑出来给她鼓劲,“没关系,好好练。明日上巳节,我能感应到,有人会给你一个惊喜。” 贺初忍不住翻个白眼,这系统跟她阿耶阿娘一样,好像只要谁垂青她,她就得感激涕零。 崔彻笑笑,明天他就在曲江池,他倒要看看,在他眼皮子底下,会发生什么样的惊喜。 第27章 驸马 上巳节这天,贺初一出宫门,就见顾汾立在长乐门外向她招手。他身穿一袭银白衣袍,人在春风里,清朗似云天。 贺初迎上去,“顾兄怎么来了?” 顾汾笑意盈盈:“来见你。” 丁忧中,他穿得素净。贺初只觉得他这一身说不出的好看,却不知道那衣料是前朝织艺,到本朝已经失传,即便一小截边角料做的香囊都贵不可言。 “今日我们不是约在寅时之后老师那里吗?” “可我想见阿初,现在就想。”说到最末一句,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声音轻了几许,更像是自言自语。 系统感应到今天有惊喜。原来就是顾汾一早站在这里等她。的确是桩惊喜。但感觉他们再这样你笑过来他笑过去的,就要变成两个傻子了。 “上巳节我不便参与,今日入城的人多,出城的人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骑马出城可好?” 王熊着人递了帖子给她,邀她上巳节去他的行障。今天曲江池畔,将是一堆是非。她老师在,裴青瑶也在,恐怕就连裴微云都在。这哪是过上巳啊,分明是蹚浑水。 第39章 “不介意,我恨不能拍手叫好。”她心中雀跃,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 “到了中午,我煮面给你吃。阿初会不会觉得,这个节日过得有些寒碜?” 贺初弯着眉眼,“顾兄的面,我虽不敢期待,但也不觉得寒碜。” 顾汾笑笑,对那句“不敢期待”也不辩驳,带着她骑马出城。到了目的地,只见对岸四五间茅屋临水而建,两人牵着马,漫步在垂杨的树丛中,一路穿行。路边不知名的野花被风一吹便开了,一朵比一朵娇艳,天边的白云卧在树梢,倒映水里,树丛里的黄鹂鸟时不时婉转歌唱。 到了屋舍,一个仆人也没有。顾汾换身粗服,取出一只背篓,“你在这里小坐片刻,我去山上采些蘑菇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像顾汾这样的公子,万一采到的是毒蘑菇,一顿饭的工夫,就将两人毒死了。想象她老师在结案时一言难尽的表情,贺初不放心地提议。 “也好。”顾汾点头。 上了山,贺初才发现自己的担心全是多余,顾汾对蘑菇很了解,很快就采了满筐。两人坐在树下歇息,早些时候下了场小雨,还能隐隐嗅到泥土微湿的气息。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章诩被毒杀那晚,崔彻跟她也是坐在一棵大树底下。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在曲江池畔一定很轰动吧?有人落水吗?见到了裴青瑶,他一定很高兴吧?想着想着,她的神色逐渐暗淡,像身处的这座密林深沉了下去。 顾汾指指她的脸,伸手给她擦掉了泥印,“只隔了一天,为何阿初的笑容不一样了?” 贺初一怔。 顾汾道:“前日你每个笑容,我都记得。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贺初默然,她对崔彻的心事,不能对任何人说。 顾汾想,天不怕地不怕的她能有什么事?能让她这般黯然的,想必是某个她挟持不了、又无能为力的郎君吧,会是谁呢? 他笑笑,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送给你。” 那是一件旧物,并不是顶贵重,金簪的另一端以红宝石、蓝宝石、翠、碧玺以及珍珠等各色宝石为装饰,其中红宝石做成了桃实,十分生动俏丽。 顾汾为她插在发髻上,“我娘的东西,是她还没出阁时最喜欢的一件首饰,让我送给我想迎娶的人。” 贺初顿时目瞪口呆,这是戚夫人的信物,就被他随手给了她?而且他的意思是,她是他想迎娶的人?虽然知道顾汾对她的心意,可一切发生得太快,令她猝不及防。 顾汾轻轻将她拥在怀里,“日后我会努力,我会让阿初笑得和从前一样,只要你肯给我机会。” 此刻,一只麋鹿在林中漫步,空气中苔藓的味道和曼妙的花香笼着两人,绿意阴阴浓浓,暗暗昧昧,像极了贺初幽沉的心事,而顾汾却是这座林中唯一的晴白。 她的下颌陷在他的肩下,那里很温暖。他强健的心跳声咚咚传来,坚定又磅礴。贺初阖上眼,忽然有种心平气和填了进来,她允诺:“嗯!” 顾汾抱着她,做梦也没想到她美好的身躯此刻就在自己怀中,一张粉颊就贴在他肩上。传说中她是那么一个乖张的人,可在他这里,她不是。那些传言就像这密林中缥缈的水汽,他丝毫不沾那些水汽,只拿一颗清明的真心去读她。而明月桥下的一面,她甚至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那我能不能托人向陛下提出议亲?若陛下答应,等丁忧结束,我便迎娶你。”他轻声问。 见她没出声,他无声叹口气,语气中有点撒娇的小意味,“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太快了?本来想晚点再跟你说,可惜就是没忍住。阿初,早一点晚一点,对我来说其实没有分别,我对你心慕已久,你答应我吧。” 一听就是常常在戚夫人面前撒娇的。明月桥一面,她喜欢顾汾,也喜欢戚夫人。就像小时候,她喜欢孟小双,也喜欢孟小双的阿娘一样。 “嗯!”她终于答应。 顾汾没再说话,抱紧了她。他的怀抱干燥舒适,就像可避风雨景致独好的凉亭。他俯身想将唇印在她额上,她恰一扬头,他的吻偏在了她的唇珠。两人一怔,顾汾一壁道“别逃”,一壁笑,他的唇赖着她的,虽贴着未动,气息却渐渐乱了。他不舍地挪开,却也没羞赧,依然笑得狡黠又明亮。 贺初自回宫后,相亲多次,没想到她和顾汾就见了一面,三言两语便定了终身。却也不觉得仓促,有的人认识了一辈子,也对面不识。而她跟顾汾的一面,就由善因种下了善果。远处的麋鹿停了脚步,似回眸对二人微笑。林中的水汽散去,午后的阳光穿透来,如金线交织。两人就像得了仙人的祝福。 手牵手下山,顾汾在溪涧里拣了些小而白的石头,洗干净后,放入砂锅,煮水下面,又炒了一盘蘑菇,看似简单的一碗面和一道蘑菇,几乎鲜掉了眉毛。贺初一点面汤也没剩,吃得干干净净。 春山暖日和风,白色的鸥鸟张开翅膀,活泼泼的胖头鱼跃出水面。两人相拥着坐在屋外的竹榻吃茶。 “寅时后,我们还去师兄那儿吗?” 崔彻的影子又移了过来,贺初垂眸:“不去了,我直接回宫里。” 虽然她小心掩藏,可顾汾看出来了,让她失魂落魄无能为力的郎君是崔彻。其实想想,除了崔彻,也不可能是其他人。她是师兄的学生,和师兄相处日久,很难不被他的魔力所吸引。她可能还不知道,师兄待她,也与众不同。师兄看裴青瑶,更像看枝头上的一朵花。而他看贺初,却想采撷下来,藏在衣袖里,不让世间第二个人瞧见。这些古怪,只能说他当时心存疑惑,而现在全明白了。 第40章 他摸摸她的后脑,有他在,她和崔彻最终会各归其位的。 “如果以后我们就过这样的生活,你会不会觉得简陋?” “不会,我喜欢这种简淡安宁。可你入朝为官,我们恐怕很难能过这样的生活吧?” 顾汾道:“阿初可知道,想做的人应该持有怎样的心?” 贺初苦笑,“历朝历代,所谓帝姬,都是一种堂皇又黯然的存在。阿耶在位,我只要不涉及到争储之事,他总能容忍我的。可到了下一任君王,虽是我的亲兄弟,却不可能像阿耶阿娘那样待我了。所以,做我的夫君,远离朝堂、不问世事,才最为明智。可你是我阿耶亲点的探花,又是崔氏家主最得意的弟子。如此,你不觉得委屈?” 顾汾握着她的手,“常人多半是读书、应试、入仕途,可从小母亲就对我说,家中不在意这些,我想不做便可以不做,所以我读我的书,应我的试,却不一定要为官,也没有做官的执念。” “可你明明就是关心民生国计的人啊,你不做官可惜了。”贺初想起关于荒年他问过她的问题。 “我有几个朋友对农具更迭,引渠灌溉很有心得。钱财方面,我可以支持他们,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心无旁骛做研究。这桩事自你去年回宫时,就已经开始了。一旦有了成果,向陛下禀明,还可以在全国推广,既能有助于农耕,进一步充实仓廪。又可不问政事,关注了民生,不两全了吗。这样的驸马,你阿耶和你兄弟都会喜欢的。” 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了,顾汾是一个总让她意想不到又喜出望外的人。大处不用说了,小处哪怕是采采蘑菇,煮一碗面。 “阿初,你我要活得长长久久,做有史以来最长寿最幸福的帝姬和驸马。” 她注视着他,她会得到那种长久的幸福吗?即使那个人不是崔彻?可至少顾汾愿意为之努力,她又为何不能呢? 顾汾等着她“嗯”一声,却等来她的吻。她在他的唇上辗转流连,像天边的云卧在树梢,像白色的鸥鸟栖在溪岸,像活泼泼的胖头鱼潜在水里…… 第28章 溺水 那边厢,崔彻去了曲江池畔,一些吟诗唱和是免不了的。等了一上午,贺初一直没来。上巳节,她不来走个过场是交不了差的,他想起系统的话,它说的惊喜,会不会是有人一早就在长乐门外等着她,然后带她去了别处。想来想去,多半是顾汾所为。 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贺初的那句“嗯”根本意味不明,他却好像得了神祗一样欢喜了好几天。一个上午在这里患得患失盼着她来,可她一早就被顾汾拐跑了。他崔南雪什么时候魔怔到这种地步,寸步不离想守着她,可他真能守得住她吗? 百无聊赖之际,有人在身后围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背上,能这么对他的自然是裴青瑶,他不露痕迹挣脱出来,转身笑道:“你姐姐呢?” 一见面,他的第一句话居然问起了裴微云,裴青瑶顿时悟到刚才的举动不妥,可是,怎么不妥了!青梅竹马的是她跟他,两心相许的也是她跟他,在他眼里,世俗偏见算什么?他是后悔了,还是那颗心变了?尽管心潮暗涌,她表面上还是平静的,“她知道你在,也知道你在努力解除婚约,为免尴尬,索性不来。” 裴青瑶说完,离开他几步,背对着他,低下头去。还是小时候好,是真正的两小无猜。长大以后,他总是不冷也不热,若即又若离。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能认为像他这样的郎君总是缥缈的立在高处,而她若想成为他身边的人,就要忍受那种高处的玄妙与清冷。 崔彻注视着她,她发髻上系着两条荔色丝带,从小就是这样。长大了,即使娘子们不兴这样的装束,她仍保留着,只因为他喜欢。 他的确喜欢,便是只行走几步,那丝带在风中扬起,也有说不尽的明亮与娇俏。 崔彻心松下来,鬼使神差走到她身后,将它绕在指上。热烈的颜色燃在他沉静的指尖,似一个明亮无邪的笑容,这沾着发丝气息的一抹亮色,似乎比什么都能填补他心底的那片虚无。他记得上次在杏子坞,他指上缠着它,她回头,他吻她额上花钿。是从那刻起,他决定解除跟裴微云的婚约。 行障外面一阵骚乱,有个女子慌乱地大喊:“殿下落水了,快来救救殿下!” 声音十分耳熟,崔彻大惊,冲了出去,一眼瞥见那是贺初身边的宫女。他想也没想地一头扎进水里。 贺初曾说,在他面前发生意外的娘子有点多,比如失足落水,高空坠落。他一向都不理不睬,所以那天她从树上翻下来,她不信他会好好接住他。 他在水中怔了几秒,一种久违的舒展让他自然而然划向前方。水中的女子还在挣扎,他奋力游过去,她头上的发带缠在水草上,一时很难分开。他情急之下,拔下女子的簪,戳在那条丝带上,再顺着缝隙扯开。没多久,便将的人带了上来。 是陛下的小女儿。几个宫女赶紧围过来,有的施救,有的给她盖上外袍。崔彻浑身湿透,披上鹤心递来的披风,一翻手,手中有截淡粉色丝带,不知为什么,当时看明明是荔色的。 他抹了把脸,交给贺初的宫女,“她呢?” 那宫女心领神会,“殿下今日没来,一早被小顾大人接走了。殿下知道我想来这里,正巧十四殿下也来了,便让我跟着十四殿下。” 第41章 崔彻的神情比他衣袂滴下的水珠还要冰冷,“曲江池水浅,十四殿下不会有大碍,但她受了惊,你们好生照顾,然后将她妥善送回宫里。” 宫女们忙不迭道谢。 贺初明明没来,王熊却看见崔彻傻傻跳下水去,不知该笑还是该恼。总觉得崔彻今天有说不出的狼狈,却也不是因为衣衫尽湿的缘故。这种狼狈,他也经历过。就像那日两人从平和殿出来,崔彻撑着伞,洒然离开,而漫天的春雨好像打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裴青瑶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崔彻的紧张、在意、落寞、失意尽数落在眼底。他一定以为落水的人是贺初,才会那么奋不顾身跳进水里。那位杏子坞的清冷神仙,对凡人动了心。她本以为,那凡人是资质绝佳的她,却不料是在民间长大,传闻中为了出嫁,笑话迭出的大龄帝姬。 * 长乐门外,顾汾一直将贺初送到宫门口,贺初身边的宫女正等在那里。 顾汾走后,宫女呈上一封信,“骠骑大将军在曲江池畔见到奴,让奴捎封信给殿下。” 贺初接了信,狐疑地看她,却不打开。 “王将军说,他知道殿下故友的下落,邀殿下去船上一叙。” 贺初这才展开信笺,赫然看到“孟小双”三个字。 宫女看着贺初疾驰的背影,这一天真够他们殿下忙的。一大早,小顾大人半道截胡,可崔大人却以为殿下落水了,王将军又来了一封殿下不会置之不理的信,简直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贺初到的时候,王熊已等在岸边。两人上了船,王熊瞥她一眼,“殿下去何处风流快活了,裙角还沾着灰。邀殿下行障一叙,为什么没来?” 采蘑菇时蹭的,王熊倒是好眼力,贺初俯身拍掉,嫣然一笑,“不忍见你还惨兮兮地躺在榻上。不过,到底是大将军,底子就是好,被透剑拖行了几百米,没几天工夫就恢复了。” 虽是揶揄,王熊却心情愉悦,“心里一直惦记殿下,故而好得飞快。看来殿下还是关心我的,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上巳节这天,年轻娘子都是盛装,贺初却是平常装束,倒显得髻上发簪格外醒目。王熊盯着那枚发簪,面色阴沉。它不像贺初的用物,恐怕是哪个郎君相赠的信物,她收了下来,这意味着什么? 他不动声色,“今日曲江池畔十四殿下落水了,是崔大人救了她。” 她家十四的事,在宫门口的时候,她身边的宫女已经细说了一遍。老师怎么会突发奇想去救人呢?太不像崔彻了。贺初不语。 “崔大人当时从行障冲出来,看见是殿下身边的宫人在呼救,便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曲江。我猜,他以为落水的那个人是殿下。” 贺初咬着下唇,崔彻对她说过,如果那日她从杏花树上摔下来,不离不避,他会接着她。他那么说,到底什么意思?今天,他以为落水的人是她,跳下水去救她,又是什么意思?英雄救美,乐于助人,还是其他什么?崔彻就像深夜独自游荡的风,让人凌乱,又让人捉摸不透。 王熊故意告知她崔彻的事,只因他知道,不管她收了谁的信物,崔彻才是她的牵绊,可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崔大人上了岸,气色很不好,后来就直接打道回府了。身上呢,虽有披风掩着,可一边走,一边滴着水。崔南雪怕是从来也没有那般狼狈过。不仅救错了人,表错了情,而且,他心系的那人根本就没来。他奋力救人的时候,那狠心的娘子正在别处与其他郎君幽会,还收了野男人的定情信物,私定了终身。” 贺初:“……” “还以为你今日揣了什么菩萨心,道起我老师的好来?那位‘其他郎君',也不是什么野男人。至于私定终身嘛,终身是我的,我想怎么定就怎么定,何来私定一说。”贺初嫌站得累,坐了下来,“你说你知道孟小双的下落?” 王熊围着她的座椅,半跪下来,从怀里拿出她给王吉的镯子,“殿下以前是不是还有一只这样的用物,跟它不同的是,那是一只银镯子,上面没有镶嵌珍珠?” 贺初一怔,认真答他,“我出生时,因排行第九,阿娘请工匠给我打了好几件这样的镯子用来庇护平安。有银的,也有金镶珍珠的。它共分九格,每格中各錾一只雀鸟,每只雀鸟的造型都像一个‘九’字。清宁的时候我总戴着的,如你所说,的确是这样的银手镯。” “殿下可还记得清宁的那场荒年,那时殿下应是八岁吧?我随叔父押运朝廷的救济粮沿路赈灾,我记得到了清宁县,县衙组织各家各户按人头前来领取米粮。有个小姑娘领完米粮后,坚持一定要给她的朋友孟小双代领一份。当时,排在她身后的人不服,七嘴八舌的,有各种议论。有的说她的那位朋友已经饿死,尸体早填进沟里了。也有的说,她那位朋友逃到临县,凶多吉少。甚至还有人说,她是想借着孟小双的名义领双份粮。她却坚持说,小双还活着,既然还活着,只是人不在场,小双就应该得到那份米粮。那个小姑娘手上就戴着殿下形容的镯子。她,是你吗?” 贺初眼神一亮,记得当时,是有位京官奉旨前来赈灾。他身边有个明珠般的少年郎君,拿出了他私人在江南道购买的粮食,给了她一份小双还活着的希望。 王熊扶着椅圈,仰头视她,目光似星河流淌,“殿下,原来我曾见过你。” 第42章 第29章 不见(修) 王熊揉揉她的脑袋,想起他唤她阿九的时候,她是怎么一把推开他的,笑得极其解恨:“阿宝。” 贺初:“……” 在清宁的时候,她不叫贺初,叫贺宝。 “当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小姑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中却毫无惧色,一心维护她的朋友。最初,我以为你是晏大人的亲戚才会有恃无恐。但看晏大人的态度又不大像,我心里还起了几分好奇。真想不到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长大后居然如此心狠手辣,先用美色惑我上马,再让透剑拖着我跑了几百米,要是换成别人,半条命都没了。你就是这么对待当年好心替你解围的大哥哥的吗?” 贺初:“……” 当年的那位大哥哥,现在也太难认了吧,可这能怨她吗?现如今他是肤色金棕,眉眼冷峻、衣上沾着娘子香头油气味、在马场和某位美娇娘偷欢的大将军,他是平和殿里心思蜿蜒、老谋深算、表面惶恐,心中则盘算对她欲擒故纵的重臣,他还是黄花林里拼尽余力压着她,待她老辣又似臣服的一头凶兽。 王熊见她不语,忍住得意,“阿宝从前是不是人小嘴甜,得了我的米,叫我一声大哥哥来着?” 贺初想,他总不能还让她叫一声大哥哥吧。 “那时,我还没有表字,现在有了,阿宝以后就叫我云骓哥哥吧。” 贺初忍下捂脸的冲动,云骓哥哥,亏他想得出来。他们又不是裴青瑶和崔南雪,太肉麻了! 贺初脱口而出,“王云骓,我叫不出来。你可别太得意,小双没回来,那米根本就没送出去。” 她不是说,对他喜欢不起来吗?他翻出往日渊源,原来他认识她,远比崔南雪,还有后来居上的那位还要早。可这个心似铁打的女子,一句话便将往日恩惠推得一干二净。 王熊气笑了,“好个翻脸不认人的小妮子,那后来呢?” “我等了又等,再不吃就要坏了。你知道,我可是遇过荒年的人,对粮食可珍惜了……” 王熊觑着她。 “所以,后来我,我自己煮着吃了。” 王熊轻嗤一声,“所以,有的人也没说错,你其实就是借着孟小双的名义领了双份粮。” 贺初:“……” “当年的米,若是那孟小双吃了,也就罢了,可却被殿下利用我的同情心骗走,还煮给自己吃了。我那份真心那份信任,殿下打算怎么还?” 贺初倾身,“我还你米,加倍还。” 王熊一脸不屑,“就知道你忘恩负义,荒年的米和丰年的米能是一回事吗?” 贺初道:“王云骓,你这是挟恩图报。” “本来你救了王吉,什么也不必还。可我记得,是谁说,你救了王吉,我拒了婚,算是还了你的人情,你我扯平了。” 贺初气得直点头,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欠他的。不仅多吃了一份米,还因为那个少年郎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力证他相信她的话,他也相信小双还活着,还会回来。 “那你说,要我怎么还?” 王熊目光灼灼,一直保持着半跪姿势,“你知道的,我只想要你。” 贺初:“……” 他以小双下落为名诱她前来,而她十几年来,第一次从一封信上看到“孟小双”三个字,她无论如何都会来。就算是个圈套,她也要验证一下才会死心。 她立起身,走到船围边上,“当年你赠我一份米,如今你要我以身相许?” 想逃?王熊在她身后道:“你那孟小双,世上就只有我一人知道他的下落,你来,不就是为了他的下落吗?” 这条船泊在安都内河,两岸是繁华街道。此时,漫天星辰,灯火映在水中,分不清是天在水里,还是人卧于天河。这样的美景,贺初直到现在才发现。可惜,等到她发现的时候,她要走了。从这里游到岸上,对她来说并不困难。贺初正思量着,船突然离岸,以最快的速度行了出去。 贺初转身回视他,“王云骓,我跟顾……” 一个浪头打来,她没站稳,下一秒便落在了王熊怀里。 王熊箍着她,攫取她的唇。她奋力挣扎,两人跌坐下来。他乘机将她压在身下,他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只是封缄她。可他的唇贴着她的,战栗又渴望,一时干涸地仿佛不索取便会要了自己性命一样。他只得离开她的唇,改去吻她的耳珠。他竭力按捺心意,小心翼翼舔舐她,轻如飞絮,盈若游丝。可那处,贺初分明受不了一丝一毫的拨弄。王熊凉的发丝、热的呼吸,湿的舌尖,燥的欲火,全集中在那处。她心中又麻又痒,忽冷忽热,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想起崔彻那句含蓄提醒,说他对娘子老辣,让她不要掉以轻心。可她还是轻心了。纵然她不太懂得男女之间的情事,此刻也明白了,这虽是王熊的克制,也是他的撩拨;虽是他的取悦,也是他的诱惑。明月高挂,却也容不得光的一点偷窥。王熊覆着她,在他的身形下,她显得十分娇小。四寂无声,王熊紧搂着她的腰肢,她只听见他紊乱又自持,快乐又压抑的呼吸声。 “王云骓,你一再引诱我,你是疯了吗?” 王熊停了温存,恶狠狠道:“我本就是个疯子,你敢说你收了谁的信物、你要嫁给谁,我便立刻在这儿要了你。” 贺初不语,偏了头去看星光。这一次显然和上次不同,他有备而来。他重伤之下,尚有余力对付她,更何况现在已没什么大碍。她不是王熊的对手,只好强忍着不去挑衅他。 第43章 两人沉默了一阵,他恨恨道:“不是喜欢崔南雪吗?又为何接纳别的男人?既然能接纳别的男人,那人为何不是我?” 贺初还是不语。 良久,他语气缓和下来,“既然还没出嫁,一切尚不是定局,你就乖乖留在这里。反正此时宫门已关闭,你回不去了。这条船上应有尽有,出了渡口,不论西东,任意漂流。今夜我陪着你,我不会逾越,我们就躺在甲板上看星星好不好?” 见贺初还是不想开口,他盯着她,“再不说话,我便亲到你说话为止。” 星星的确好看,不过,看到一半,她难道不能游回去吗?贺初道:“那你先放开我。” 王熊翻下来,和她并头躺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谁要你以身相许了,你会伺候人吗?一点经验也没有的笨丫头。” 贺初:“……” “我一个尚未出嫁的娘子,能有什么经验?”她忍不住为自己辩驳。 “不是专门有宫人教这些吗?” 阿娘觉得她嫁人困难,自然不会急着让宫人教她这些。可是她不愿跟王熊讨论这个,索性不说话,观星河流动。 两人都静了下来,她问:“现在能告诉我小双下落了吗?” 她如此狡猾,知道船上不比黄花林,今日的他也不像那天受了重伤,她自始至终都在权衡。可王熊不知怎的,偏偏就痴迷于他们之间这种剑拔弩张又有点孩子气的博弈。 “叫声云骓哥哥来听听。” 又来了,贺初实在叫不出口,最终妥协,“能不能换一个?” 他指指顾汾送她的发簪,“你取下那支簪子,不适合你。” 贺初撇了撇嘴,取下簪子。他突然伸手抢,她侧着身,挡住他,死死攥在手里。如果簪子坏了,还能修复。可被王熊抢到扔进河里,恐怕再难找得回来。王熊最终还是怕伤了她,松开她的手。贺初乘机塞进怀中。手一翻,被簪尾刺伤了。王熊沉着脸,给她上了药,又包扎好,觉得自己简直是前世欠了她的。 他枕着胳膊,心下郁闷,“我在去清宁的路上,曾见过一辆马车。表面看上去十分普通,可车夫内力高深,是个高手。所以我仔细观察过,车内十分舒适,里面有一位夫人,相貌很美,她抱着一个大约八岁的男孩。前几天,我调阅你当年在清宁的报官记录,里面的画像,跟我亲眼见到的那位夫人和她的孩子极为吻合。” “那一定是小双和小双的阿娘。马车去往什么方向了?” “你放心,他们车行的方向并不是重灾区,而是已勉强撑过荒年的地区,所以,你说的没错,你的那位孟小双一定还活在人间。” 云涛蒙蒙,星河转动。十几年了,贺初还是第一次听到孟小双的消息。他和他的阿娘还活着,只是离开了清宁。她对孟小双怀揣的希望,两次,两次居然都是王熊给的。 王熊问:“你连一声谢谢,都不打算对我说吗?” 半响,贺初道:“好吧。” 王熊拧着眉,“‘好吧’是什么意思?” “你设计我,引诱我,还威胁我,可你也给了我荒年的米和小双的消息。 好吧,勉强算谢谢。” 真难得,这个狡诈又骄横的娘子居然会道谢。王熊什么气都消了,手一抬,去捏她的脸,“算你还有点良心,脸上也长了肉,从前那副瘦骨伶仃,只有一对葡萄眼在闪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 贺初:“……” 对岸的青石板上响起疾驰的马蹄声,有人大声拍着门唤郎中的名字。 是鹤心的声音,贺初坐了起来。 只听鹤心对开门的人道:“我家公子今日入水救人,旧疾发作了。” 一听到“入水救人”,王熊警惕起来,但他不确定旧疾发作的那人是崔彻。 贺初面无表情躺下去。王熊这才放下心。今夜星河灿烂,的确美不胜收。他虽邀约贺初来看星辰,可仿佛这一刻,他才领略到它的美丽。 下一瞬,贺初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跃进河里。 “王云骓,我收了探花郎的信物,很快我就要嫁给探花郎了。” 她抹去脸上的水珠,笑得皎洁。 王熊气极又心痛,却不知道到底该为哪件事。是为她奔向崔彻,还是为了她要嫁给顾汾。 他看着河中绵延的水花, 一拳捶在船围。他如此思念她,想见她一面。为了这一面,他用尽心思。可此番一见,争如不见。 第30章 左右 崔彻旧病复发,夜里烧了起来,迷迷糊糊中,有人给他喂药。 那人扶他起来,坐在他身后支着他,第一口药就把他给烫了。 可见不是鹤心,他疼得连口齿都不清了,“我要回杏子坞,可怜我生着病,还被药烫了。” 那人将药吹吹,再喂他第二勺。他捂着嘴,“不喝,舌头破了。” 崔彻闹着脾气,人比先前清醒。倚靠的身躯绵软得很,似是个女子。府上没有侍女,青瑶也不便来,是贺初吗?他想睁眼看,却没有力气。 那人见他不肯喝药,也不勉强,扶着他躺好。他朦胧的余光里,她先是啜了口苦药,继而俯下身子,似是要哺给他喝。她俯身时,气息有略苦的青翠与微甜的清新。尚未干透的发丝在他脸上留下湿冷的触感,让高热的人觉出几分沁凉。他心跳如鼓,微抬下颌,启了唇,等着药从她唇缝渡来。等来的却是一只紧捏他下颌的手,然后,药被徐徐倒入他口中,一滴不剩。 第44章 喝完药,崔彻几乎立刻握住她的手腕。 过了一会,他问:“‘嗯’是什么意思?” 贺初只当他是高烧时说的胡话。 他将脸埋在她手里,“阿九,嗯,不是答应的意思吗?” 贺初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安抚,他身子又倦又难受,很快就睡了过去。 * 醒来时,见贺初坐在床畔的月牙凳上,头枕他的被褥,乌发披泻,睡得正香。 他不知不觉牵了她的手,一夜未曾移动。她的手娇小得很,握在掌中,有种羞答答怯生生的意味。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灌药时像一只不容抗拒的钳。 崔彻下床,轻手轻脚将她抱了上去。被中残留着他的体温,她一躺下,就蜷缩成一团,像个小动物一样蹭了蹭。帐中是他的气息,似仙山空灵,似孤松静冷。她轻嗅一口,安然入睡。 喝过药,感觉好多了。他推开朱鸟窗,将一屋子浓郁的药味散出去。 屋内霎时春光明媚,鸟声清迥,贺初因守着他睡眠极浅,半支起身,揉了揉眼。 崔彻见她娇柔懒起,眼神无辜,发丝倚在风中,浅红的唇似无人品赏的花瓣,一颗心狂跳得厉害,忍不住调笑,“不过下床开窗的工夫,殿下怎么钻我被子里了?” 啊?她看看,黄花梨木嵌玉质栏杆,月白帐子披泻,半躺在鼠背灰丝褥上的她,身上盖着一条石青缎绣平金云鹤的锦被,这是崔彻的床!有那么一刻,她还幻想着是他把她抱进去的,冷静下来还是觉得不可能,像被什么烫了一样,立刻跳了下来。 崔彻重新坐上床,煞有其事给自己掖得严严实实,对月牙凳上几乎羞成一团的贺初道:“阿九性子越来越古怪了,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她不明所以,他拈着她的一段发,在她眼前晃晃,“你在我这儿浣发了?”又拎拎她身上衣衫,“这件熏香如此特别,好像是我的吧?” 贺初:“……” “你还趁我开窗的时候鹊巢鸠占?”崔彻忍住笑,贼喊捉贼,“你是不是对我起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贺初:“……” 她稳稳心神,咽下一口口水,“谁对你有不可告人的心思了?我昨晚是从河里游上岸的,头发衣衫鞋袜全湿了,所以鹤心拿了老师的衣裳给我……” 崔彻道:“那为什么不回宫?” “我当时在船上,听到岸上鹤心对郎中说,老师旧疾发作。一时放心不下,便来看看老师。” 崔彻点点头,十分欣慰,“虽然到处留情,可关键时候还是关心我的。你有心了。” 贺初:“……” 见不到她的时候,的确想念。可见到她的时候,真希望喂药的那人是鹤心。 “昨夜是谁给我喂汤药的?我的舌头为什么是木的?” 贺初心说,那是烫的,掩饰道:“郎中说了,这药苦味浓,喝下去舌头会木上几天。” 崔彻:“……” “是不是你?你灌我药了?殿下从船上跳进河里,再从河里游到岸上,拼得衣衫鞋袜尽湿,就是为了来给我灌一碗药?”他眸光幽沉,菱唇有一点笑意,似戏谑,又似欢喜。 又来了,贺初最吃不消他这个样子,将脸往后让了让,“当时老师捂着嘴,怎么也不肯喝药,还吵着要回杏子坞,我灌药纯属无奈之举。” 崔彻悻悻哼了一声,“好像你完全没辙一样。我从小到大,入口的食物从没有烫或凉一说。还有,饮了苦药之后,一定要吃杏脯。” “那我下次给你买些杏脯备着。”贺初哄他。 “必须是那种软核的、果皮阳面有胭脂红晕的杏子,做成的脯。” “哪里有?” “我朝共有两棵,一棵在杏子坞,另一棵在白云寺。” 贺初忍不住翻他一眼,“那老师还是好好娶了我未来师母,好好回杏子坞过日子吧。都被家里赶出来了,还穷讲究。” 崔彻:“……” “昨晚你在王熊的船上?” 贺初惊奇,“你怎么知道?” 崔彻笑笑,“这还用说吗?顾色清总不至于不让你见我,但王熊会。船如果能靠岸,你还需要游回来?唉!你白日和顾色清在一起,晚上又跟王熊在一块儿。阿九,你是上巳节里活得最轰轰烈烈的娘子啊。左拥右抱的,你到底喜欢哪个?如果实在决定不了,索性把两个都娶了。” “什么左拥右抱的,王熊邀我船上一叙,我却不得不去。他知道小双的下落。” 她将王熊去清宁赈灾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崔彻听完,想不到王熊和她还有这番渊源,“孟小双既然还活着,他为什么不找你?他若不现身,由着你去找,那是大海捞针。知道他还活着这就够了,阿九,不要再执着了,放下他吧。” 见她沉吟不语,他又道:“昨晚顾家的厨子倒是来了,带了整只羊、炉子、调料,还在我院中点了一排灯笼,颇有气氛,你们怎么不来?” 崔彻虽问得自然,笑意却僵在唇角,自己都觉得累。上巳节是郎君和娘子互道情意的一日,顾汾那聪明人怎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贺初却问:“听说老师救了我家十四。老师怎么会突发奇想救我家十四呢?” “纯属无聊。”崔彻神情自若,“我从不知道上巳节有这么无聊,百无聊赖,便跳了下去。没想到居然是你家十四。这一次,陛下又要赏我了。” 第45章 和王熊说的一点也不一样。这件事,王熊何必诓她?但平心而论,如果是她昨日在行障里,她会不会觉得无聊?她会不会无聊到去救人?答案是肯定的。 她低了眸,“顾兄说,他会托人向我阿耶提出议亲,丁忧结束后便迎娶我,我答应了。” “什么?”崔彻一拍床沿,大惊失色。 他静了片刻,“这也太快了,你们相识不过几天而已。” 贺初道:“可他懂得我,我也明白他。他欣赏我,我也仰慕他。” 崔彻轻嗤一声,“我也懂得你欣赏你,可也没要你这么快便嫁给我啊。” 贺初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什么意思?每当她准备放下他的时候,他又来撩拨她? 崔彻也知道自己失言了,“总之,你跟他现在还不到议亲的时候,顾大人的案子尚不明朗。就算陛下答应了,我也会上书给陛下提议推迟议亲。” “难道老师认为顾兄和顾大人的案子有关联?” “不。”崔彻摇头,“恰恰相反,他向你求亲,说明他和顾大人的案子没有关联。他待你一片赤诚,不会陷你于尴尬的境地。可这件案子内情十分复杂,还牵扯到前朝,万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真相影响到你二人婚事,到那时你怎么办?所以阿九,再等一等,等案子水落石出,你再议亲。他还在丁忧呢,不急于这一时。” 贺初注视着他,真不知道他说这番话,是为她能顺利嫁给顾汾,还是阻止她嫁给顾汾的权宜之计。不过如果他上书给她阿耶,她阿耶必然会推迟议亲。原本她的姻缘只是她自己的事,阿耶阿娘盼着她早点嫁,至于那人是谁,并不干涉。可现在情形变了,好端端多出一个老师来,崔彻貌似不插手,可他的意见似能左右一切。 崔彻见她不出声,捞来她一段头发闻了闻,“内河的河水是很脏的。两岸的人用它洗菜,还洗脚。你这头发到底洗干净没有?” 贺初:“……” 崔彻想起她乌发披泻的样子,忽然问:“怎么不见阿九在发髻上系丝带呢?” “丝带飘逸,我胖团团的脸不适合。” 崔彻迟疑,“你家十四落水的时候,丝带被水草缠住了,故而脱不了身。” “十四还小,她就喜欢那样的装束。” “那你呢?你小时候呢?” 崔彻问得热切,贺初却想起裴青瑶发髻上的丝带,总不能崔彻喜欢裴青瑶,人人都得学她吧?真是霸道得没天理。 她冷冷道:“不记得了。我是辛叔照顾长大的。他功夫好,内力深,做饭难吃,而且不会打扮小女孩。” 崔彻:“……” 第31章 嫉妒 崔彻将养了一周,身子恢复得很慢。他这旧疾一旦复发,往往会迁延多日。见贺初进来,吩咐道:“今日还是去不了大理寺,让青莲到这来说案子的进展。” 贺初一边应下,端来汤药。 崔彻抬眸,眼前一亮。 她今日梳了个回鹘髻,髻上簪一朵粉色山茶,插一支金簪。簪上红蓝宝石、翠及珍珠依次排开,大小恰到好处,俏丽生动,最顶端的宝石做成了粉桃儿,与那朵山茶的颜色呼应。额上画有花钿,上着明黄色窄袖短襦,边饰是桃红色缠枝石榴绦,下系绣有宝相花的雀头紫长裙,挽一条竹青披帛,裳外微微露出上翘的鞋头。 这身装扮,很明显花了点心思,恐怕上巳节那天也不曾有。崔彻几乎能想到那个画面:她坐在妆台前,几个贴身宫女捧着首饰和衣物雀跃地立在身边。她忽然愿意打扮自己,宫人便有了用武之地。她一边揣度他的喜好,一边认真挑选,偶一抬眸,窥见镜中人眉与春山共秀,唯有眉尾那一处难画,粉颈低垂,想着若是他在就好了。 他会心一笑,难得阿九这般善解人意,恹恹病中无趣得很,只有看到她这一身才有精神,忍不住抬手为她扶了扶髻上那朵山茶,“是我院中的吗?” 贺初点头,热烈地问:“好看吗?” 他回视她,名正言顺地欣赏,由衷道:“好看。” “那顾兄也会觉得好看吧。”贺初自语。 崔彻:“……” 他瞬间冷却,先前想象的画面仍在,只是她揣度的不是他的喜好,而是顾汾的。那点不太好画的眉尾,也该是顾汾来画才好。 “他要来?”他收了眼神,无语道:“我怎么不知道?” “老师病了好几天了,他说今日要来看你。” 崔彻想,他又不是一棵竹子,谁想看就来看上一眼,负气将扶花的手指在衣上蹭蹭,“殿下剪我院里的花,戴给情郎看,这合适吗?” “花是我种的,借一朵来戴,有什么不合适的?”贺初催促道:“赶紧把药喝了,这都几天了,也不见全好。你也知道,如今我也是有情郎的人了,可惜我没什么时间去会情郎,总是要照顾老师。” 崔彻气结,轻推她,“那你还是别照顾我这个病秧子了,赶紧去会情郎吧。”又怕她真得走了,连忙道:“有一样你要记住,夜里不准不回宫。要是下次再错过宫门关闭的时辰,我定会罚你。” “谁不回宫了?上次只是例外,我不是游回来了吗?” “王云骓城府颇深,却并非冲动之人,可你也不要一味挑衅他,下次不管是为了孟小双还是孟大双什么的,你都不能再轻易见他。万不得已必须见一面的时候,你身边不仅要有宫人簇拥,还要有侍卫保护。即便他们并不真正管用,至少你不会像个绿林好汉似的总是单打独斗,一点帝姬的样子也没有。” 第46章 贺初对王熊无意,也觉得不必再有纠缠,认真道:“我记下了。” “至于顾色清,你好自为之,自己掌握分寸,不可逾矩。” 她阿耶找来这位老师,着实赚到了,她阿耶阿娘都不便管的事,他来管。贺初嘻嘻道:“在老师眼中,何为逾矩呢?” 崔彻隔着月白帐子,想知道又不想知道,“你牵过探花郎的手了?” “当然牵了,这就算逾矩了?” 崔彻咋舌,“你还想怎想,难道还有别的?” “我不仅牵了顾兄的手,还亲了他。” 崔彻:“……” “世人总说女子要矜持,真是假道学。试问女子就没有七情六欲了吗?” 这个问题,崔彻觉得无从反驳。 “可既然这是世俗的标准,会不会也是你顾兄的标准呢?” 贺初笑盈盈道:“管不了那么多了。试问如果能牵到探花郎的手,还能亲他,要矜持做什么?” 崔彻:“……” 他憋着气将药一饮而尽,“对了,你那夜没回宫,陛下娘娘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阿耶说,你因救十四旧疾发作,我彻夜看顾,做得很对,是尊师重道。阿娘说,我虽一夜没回宫,但只是偶尔为之。而且事出有因。人活一世,不必总拘泥于那些细枝末节。” 崔彻:“……” 总觉得陛下娘娘对他的信任,更像是一种无视。 贺初接过碗,“如今我跟顾兄的关系不一样了,这件案子我是否需要避嫌?” 崔彻想了想,“许殿下旁听,但不可对外透露,更不许殿下以身犯险,亲自去查。” 贺初应下,刚转身要走。 崔彻眼皮一撩,在她身后冷声问:“你跟他的关系怎么不一样了?不过就是牵牵手和亲一下罢了。” 贺初一怔,还一样吗?不过,不知怎的,这些话从崔彻口中说出来,竟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一,你们还没开始议亲。二,你也没嫁给他。”他一字一顿道。 贺初转身,不服气道:“可这桩婚事,我阿耶阿娘是同意的,且对他无不满意。我宫里人人都知道,我以后会嫁给他。相亲的事已经停了,宋妈妈也不在我耳边唠叨了。” 听起来仿佛只要陛下娘娘同意且满意,相亲的事叫停,宋妈妈不在她耳边唠叨,就是皆大欢喜一样。崔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顾色清除了人品不俗,家世不弱,懂得你,亦欣赏你,还有什么是你愿嫁他的理由?” “那些还不够吗?”贺初想了一想,认真道:“顾兄会辨别有毒的蘑菇。” 崔彻:“……” 见他似是不屑,“老师会辨别吗?比如那种纯白色的蘑菇,外形像一把撑开的伞,老师知道它有毒,还是无毒?” 崔彻道:“不会辨别,我只吃过用最好的刀工处理并且烧熟的蘑菇,没见过完整的生蘑菇。” “顾兄还会煮面,用清溪里的石头煮成一道面汤,老师会吗?” “也不会,不过想来,如果能再钓点虾放在里面,汤面的颜色会更丰富,汤头会更鲜美。我这人,离了家里的仆人是万万不能的。缺了侍女没关系,可缺了庖厨不行。我做这个大理寺卿的重要原因就是解决开销问题,我把他们从杏子坞带出来,得负担他们的工钱。” 所以说,他做官是为了供养庖厨,这要是让她阿耶知道了,不知该作何感想。 崔彻轻笑一声,“其实说来说去,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收了件发簪吧?成日就怕别人看不见似的,簪在脑袋上显摆。就连我这种眼盲心瞎的病人都看明白了,那必然是你顾兄相赠的信物。” 贺初嫣然一笑,坐了回来,“听出来了,老师这是。” 她梨涡微闪,晃过盈盈笑意。明明是不用香料的人,坐在这里却暗香浮动,溢满在月白的帐中蛊惑着他。 他一怔,苦涩地想,他的嫉妒有那么明显吗? 他的目光像被雨水打湿的蜻蜓,挣扎着,一会儿飞到她的簪上,一会又落在她挽的披帛。青纱掩映下,手更是白得羞答答,腻得娇怯怯,他曾握着它,整整握了一夜。再看她这一身,柔嫩的明黄,妩媚的雀头,何其狠心,撩拨了他,又对他不管不顾,擅自将那些娇柔与妩媚给了另一个男子,仅仅一天,就变成了“不一样的关系”。 崔彻握紧拳头,就连她对他的信任,都像是一种无视,仿佛他不辨雌雄,不食烟火一样。既然她承认有七情六欲,为跟顾汾牵手亲吻如此雀跃,那对他呢?此刻,他若扳过她肩头,抱着她滑下去,她会怎样?她心里明明是有他的,至少有一席之地。他想将她招摇的簪扔得远远的,剥掉她为顾汾悉心打扮的美丽衣衫,把那朵她戴给情郎看的山茶揉碎了,零落在他们身子底下。他想压她在这鼠背灰的丝绸上,阅她细腻的肌肤,品她的芬芳,细数上巳那日他对她的期盼与思念,他以为溺水人是她的在意和紧张,还有他在水下看到的情形,他看到的人,虽是幻象,却也真切,那个人分明是系着荔色丝带的她。他想待他说完这一切后,她将那般好看的手搭在床围的玉栏杆上,用那双水濛濛的眸子看着他,将一尖花蕾般的舌尖伸向他,与他百般痴缠…… 贺初本就矮他一头,见他又恨又解恨的神情反反复复,仰视着问:“我什么时候显摆了?老师自己姻缘不顺,便妒忌我顺遂,拿我出气。” 第47章 崔彻:“……” 他伸出手,握着她的肩头,“阿九,不是这样的……” 她感受到他的手正渐渐收紧,他的眼底风雨欲来。她拍拍他的手安慰,“就算老师妒忌,拿我出气,那也要等病好了再说。俗语道,久病床前无孝子,老师还是赶紧好起来吧。” 崔彻几乎立刻松了手,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了。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孝子?怎么她有了顾汾,他连辈分都升了呢?! 第32章 秘辛 正想着,卓见素来了。见贺初整理好药笼,一阵风地走出去,惊得下巴都快掉了,“怎么是殿下在服侍大人喝药?” “不行吗?”贺初问。 卓见素向崔彻投去充满同情的一眼,嘴没由来地发苦。 趁贺初没在,崔彻道:“她还捏着我下巴,狠狠灌我药来着。” 卓见素想想就觉着可怕,龇牙咧嘴道:“那大人要快点好起来。” “你以为我不想吗!”再不好起来,他快成她长辈了。 “对了,”崔彻想起了什么,“你骑马来的?” 卓见素心下奇怪,不然呢,还能怎么来? “既然会骑马,还要殿下教什么?” 卓见素道:“殿下那御马的本领太强了,我想跟她学学。” “骑马这种事不是无师自通吗?跟着别人学,能学得会吗?” 崔彻声音温和,似是教导,卓见素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莫名感到汩汩寒意涌动在周围。正想说,殿下不是别人。忽然一个念头砸过来,来不及想,却改了口,“大人说得对,以后我勤加练习,我自己学,自己练。” “嗯,孺子可教。” 窗外的阳光移到卓见素身上,阴霾散了,一摸手心,全是汗。 等贺初回来,崔彻才问:“明月桥那一带施粥的人家找到了吗?” 卓见素禀道:“找到了。戚夫人说的那场荒年,发生在前朝景明七年。那一年,住在明月桥的人家中,有两户人家向前来安都逃难的灾民施了榆钱粥。一姓姚,另一姓徐。其中,徐家在三年后败落,搬离了明月桥一带,且跟顾大人、前朝宫廷没什么关系。倒是姚家,跟顾大人,前朝宫廷都有关联。 当年给戚夫人施粥的人家,应该就是姚家,而施粥人很可能是姚家的小姐,姚荼。我找到姚家从前的邻居打听过,姚家小姐从小就乐善好施,拥有贤名,她十五岁嫁入宫中,封为婕妤,后晋为修容,位列九嫔,但一直不获宠爱。大兴皇帝逃离安都时,姚修容因身怀有孕,没有跟随,滞留在安都后宫。姚家和顾家沾着远亲。姚小姐和顾大人可称得上是远房表兄妹。从时间关系看,姚小姐也是在顾大人逐渐受大兴皇帝看重之后,才升为修容的。” 崔彻问:“景明七年,姚小姐多大了?” “九岁。” “有姚修容的画像吗?” 崔彻展开卓见素递来的画像,画中女子只是中人之姿,相貌并不出色,但眉目从容安宁,气度沉静美好。 贺初也看了,画中人不是戚夫人,两人的相貌相距颇远。 崔彻问:“那戚夫人呢?” “戚夫人生于扶风郡,景明七年她十岁,随灾民逃难至安都,后成为顾大人的贴身婢女,然后是侍妾。顾大人正妻故去后,被扶为继室。这是写在顾氏族谱里的。” 崔彻道:“如你所说,姚小姐跟顾大人是远房表兄妹,姚小姐又是大兴皇帝的修容。戚夫人是在景明七年逃难至安都,很可能就是在那时,因一碗榆钱粥结识了姚小姐。然后,因着姚家这层关系,成了顾大人的婢女,最后还被扶为继室。可三人如果是这样的关系,解释不了殿下与我先前的疑问。 那两个疑问一是,戚夫人每年都要去明月桥下喝榆钱粥,纪念施粥人,所以,她和姚小姐之间的情谊应该很不一般,不仅仅是一碗粥,还应该有后续。二是,顾大人打开安都城门,向高祖献城,却又在盛年时辞官隐居,他到底图什么呢? 所以,他们三人一定不是这么简单的关系。前朝宫廷的记录或许不好更改,但写进族谱里的内容,顾大人是可以左右的。” 贺初道:“也就是说,戚夫人自景明七年到成为顾大人继室的这段经历,老师怀疑顾大人造了假?” “对。”崔彻道:“如果那段时间,她不是顾大人的婢女,她在哪里,什么身份,做了些什么?” 卓见素问:“那她会不会是姚小姐的婢女,甚至可以说,跟随她进宫,是她身边的宫女呢?” 贺初摇摇头,“戚夫人如果是姚小姐的婢女,或者是她身边的宫人,这对他们之间的情谊,倒是说得过去。只是青莲你有所不知,戚夫人相貌绝美,她那样的美人一旦入宫,恐怕会宠冠六宫,可大兴皇帝的后宫里没有这般人物。” 崔彻忽然问:“顾大人献城时,姚修容在哪?” 卓见素道:“当时高祖兵临城下,宫里人心惶惶。姚修容死于难产,殁于顾大人献城的前三天。” 室内一片寂静,贺初意识到,接下来他会问什么。 贺初看着斜来的光线里沉沉流动的尘埃,姚修容的孩子也能尘归尘土归土吗?如果不能,那他或她便是大兴皇帝留在这世间的唯一遗孤,可这样的身世,世间能容得下吗? “那孩子呢?”崔彻终于问。 卓见素道:“孩子出生不久,便没了气息。” 第48章 “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如果那孩子还活着,按照时间推算,今年应是二十三岁。崔彻想,纵然他还活着,也得“没了气息”,大兴皇帝的子嗣还能堂而皇之地活着? 卓见素迟疑道:“如果说那孩子还活着,倒是有杀人动机。他长大后,痛恨顾大人献了安都城,导致前朝灭国。因此,以谋逆罪名,凌迟了顾大人。那我是不是应该查找姚修容生产时,她身边的稳婆、医官、还有宫人等。看看有没有关于那个孩子还活着的线索?” 崔彻摇头,“不必了。既然没了气息,就当没这个人吧,除非他是凶手。如果他是无辜的,正好好地活在这世间,又何必因为身世颠覆人生呢?人又选择不了自己的父母。所以,这件案子就棘手在,既不宜挖得过深,也不能掘得太浅。太浅了,找不到真凶。太深了,我倒是怕,有什么前朝被挖了出来。” 贺初听到这里,微蹙了眉,他这么说,可见他为难了。晏伯伯注重真相,因为他不想冤枉一个好人。而崔彻喜欢见好就收,因为他不想牵扯更多的人。 “既然我们都认定,戚夫人和姚小姐的关系不一般,”崔彻沉吟,“那便找个高手去探探顾府。或许他们的情谊,能在顾府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呢?顾大人被凌迟,姚修容难产而死,眼下,就只有戚夫人一人还尚存世间。突破口在她那儿,而且,也只能在她那了。” “还有。”临了,崔彻问:“找到那个跟林老丈有交集的读书人了吗?” “还没有。” 崔彻想了想,“那派人探顾府的时候,找一些戚夫人的笔墨来,我想看看她的字迹。” 卓见素领了命,正要告辞,贺初道:“我最近要照顾老师,等老师病愈后,再教你骑马。” “不了,不了。”卓见素一边喊“我努力无师自通”,一边白着脸,像遇见鬼似的一溜烟地跑了。 贺初想,这学什么固然都需要点悟性,可御马却略有不同,总要熟识马性的人教一教才好啊。 * 卓见素走后,室内蓦地安静下来。崔彻的药中有一味广藿香,气味鲜明地霸占着整间屋子,浓郁的甜和深沉的苦浑然交织,甜中带苦,苦里有甜。 崔彻瞥她一眼,“有话直说。” 贺初将微颤的手挪至身后,鼓足勇气道:“姚修容、戚夫人、顾大人三人有没有可能是这样的关系?姚修容当年对戚夫人有赠粥之恩,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使得姚修容成了戚夫人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人,戚夫人对姚修容感恩戴德,因此,她是保护姚修容孩子的最佳人选。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为了这个孩子,嫁给顾大人,寻求他的庇护。而彼时顾大人已经打开安都城门,摇身一变成了新朝重臣。因戚夫人有绝美的姿容,他接纳了她,在美人和仕途之间选择了美人。为了更好隐藏那个孩子的身世,也为明哲保身,顾大人最终在盛年时辞官隐居。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能解释老师和我先前的疑问。” “所以呢?” 贺初睁大眼睛,“一定要由我说出来吗?你不觉得由我说出来很残忍吗?” 崔彻轻嗤一声,“残忍什么?阿九又不是第一天查案,从前的历练就不少,有什么不能坦然面对的?” 他顿了一顿,声音轻了几许,“纵使章颐是我的知交好友,最终,我不是仍需惨然面对吗?其实,你怀疑顾色清是姚修容的孩子对不对?顾色清今岁二十三,跟姚修容的孩子同岁,从他种种态度也能看得出来,他事母至孝,和父亲则不近不远关系一般。他很有可能就是前朝的秘辛、姚修容的孩子。可如果他不是本案的凶手,却是大兴皇帝的子嗣。纵使你阿耶能容忍他的身世,我朝下一位君主,你的兄弟呢?也能容忍?如果不能,你还愿意嫁给他吗?” 贺初想了想,“如果他不是凶手,我愿意嫁给他。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身世和父母,正如老师说的那样,好好活在世间,又何必因身世颠覆人生呢。我阿耶必然能容忍他,如果我的兄弟不能容忍,我不做这个帝姬就是了。与皇室毫无关联的两个人,不会成为皇室的心腹之患,从此处江湖之远,倒也快意一生。” 即便是这样,她也要嫁给顾汾?崔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闷闷道:“你倒是痴心。” “不过,你那腔痴心算是枉费了。你若真想嫁给他,我是你的老师,自然要保护你,又怎么会让顾色清成为前朝秘辛。更何况,顾色清不是姚修容的孩子。” 第33章 掬水 “老师为何那么肯定?” “我见过大兴皇帝的画像,你未来夫君的相貌既不像大兴皇帝,也不像姚修容。最重要的是,前朝大兴皇帝的家族有一种遗传病,前朝太祖、他自己以及他的子嗣无一幸免,可顾色清没有。这么说,你该放心了吧?” 贺初松了口气,“可老师似乎不太赞成我跟顾兄的婚事?” 崔彻冷哼一声,“你要我怎么赞成,老怀安慰,涕泪纵横?不过就算你和你的顾兄日后不能在一起,我至少不愿因这等事,使你备受命运捉弄,想和他在一起却不能顺遂。” 乌鸦嘴,贺初撇了撇嘴,“他要来了,我去迎他。” 不久,两人手牵手晃入他的视线。 崔彻转头去赏凉亭外的花,她曾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也曾说,难道要苦守寒窑,纺纱度日,或是抱个牌坊等到七老八十?可是她也太快了,快得他完全跟不上她的脚步,跑也跑不动,追也追不上。 第49章 虽然他也曾几次拉着她往前走,可那日病中是他第一次执她的手。她可知,他握着她手时,他有多么庆幸自己旧病复发?她可知那一夜,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她,让她窥见他不可告人的心思,两人从此成为陌路。 “殿下可知和一位郎君像这样手牵着手,意味着什么?”他问得面无表情。 贺初神色坦然,“谁不知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阿耶都说了,顾兄丁忧之后,便可向他们提亲,老师可有意见?” 崔彻抿了抿嘴,顾汾丁忧结束再提亲,他还能有什么意见?不消说,那时,顾大人一案已真正结案,他再也没什么理由阻止他们。 顾汾温然一笑,对贺初道:“其实不用为了省时间,就让我们的婚礼一切从简。帝姬下嫁,怎么能让你受委屈?我想让全安都城的人看看,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意迎娶长宁公主的。” 那句“我们的婚礼”,刺耳如锤。原本崔彻在病中,对这桩婚事并没有太强烈的真实感,此时此刻,它却真实得令人不敢相信。他跟贺初仿佛是月在手,水越是清澄明澈,倒越显得那轮明月只是一场幻觉。 “自古帝姬出嫁都太奢侈了。我回宫后,闯了不少祸事,反而不愿因为此事被朝臣们参。谁不知顾家富可敌国,我知道顾兄的心意即可。仪式不必大事铺张,不妨简之又简,不图那些无谓的热闹,阿耶阿娘也皆赞成我的想法。” 他注视着她,“我听你的。”顾汾向来不喜铺张,唯有婚礼一事,担心因不够郑重让贺初受了委屈。可他不仅能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且那女子不拘世俗礼节,与他无不相投。” “不过,你打算托谁向我阿耶阿娘提亲?这个人倒是要格外慎重。他既要能讨得我阿耶阿娘欢心,还要懂得机变。我阿耶虽是君王,但在贺氏宗亲中,有比他地位尊崇的长者,难保不会提出异议、生出事端,而这个人只要一张口,就能所向披靡。所以顾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关于这东风,你可要想好了。” “这有何难?我早就想好了。” 崔彻连当自己不存在都不可以了,撇了撇嘴,心想,不会就是我吧? 果然,顾汾道:“还有比师兄更合适的人选吗?” 崔彻气笑了,“顾色清,你上巳节一声不吭就拐走了我的学生,你还指望我给你做媒?” “可师兄本就是我跟阿初的媒人啊,若非阿初是师兄的学生,我怎么能那么顺利毫无周折就见到长宁公主本人呢。再者,师兄既得陛下娘娘信赖,又最能随机应变,所以师兄做这个媒人再合适不过了。” 崔彻想,机智还是我的错啰? 系统忍不住老怀安慰:“其实要说媒人该是我才对。不过你们成婚,我就不用灰飞烟灭了,这个媒人就算让给崔南雪又能怎样。” 崔彻道:“谁稀罕?” 贺初看向他,“你们能不能不要当着顾兄的面吵?” 崔彻道:“他又听不见。” “他虽听不见,可我们在商议婚事,你们这样吵,不影响气氛?” 系统道:“可今日探花郎不是来探望崔南雪的吗?” 崔彻幽幽道:“她早忘了,不过我不怪她,谁让她那般恨嫁呢。” 贺初:“……” 系统道:“嘿嘿,探花郎还给他带来一个惊喜。” 又来了!顾汾总是给人惊喜,上次惊喜就是带走贺初,还顺便定下婚事,这次还给他带惊喜,天知道是什么!崔彻冷笑,“你当顾色清是散财童子。” 系统也冷笑,“探花郎是不是散财童子我不知道。不过崔南雪你总是对一个相亲系统如此无礼,你会孤独终老的。” 崔彻悻悻道:“你的殿下都要嫁别人了,我孤独终老还有争议吗?” 贺初:“……” “敢问我要嫁人,和老师孤独终老有联系吗?” 崔彻:“……” “也对。”他负气道:“争执时候说的话,不必当真。” 系统道:“崔南雪,你好端端又撩拨她做什么,你明明对她没有丝毫情意,眼看她要嫁人了,又见不得她好。你太黑暗了。” “我不仅黑暗,我还盼着你灰飞烟灭呢。我准备横刀夺爱,你信不信?我要让你的殿下婚事告吹。” 贺初:“……” “敢问老师打算如何横刀夺爱,让我的婚事告吹?” 崔彻:“……” “暂时还没有对策,容我仔细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系统道:“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崔南雪你出来,我们打一架。” 崔彻气笑了,“我一直就在外面,需要出来的是你吧?” 系统:“……” 舌战系统,崔彻算是赢了,转而问顾汾,“你今日到底是来商议婚事的,还是来探病的?” “当然是来探病的。那日我就说嘛,上巳节万人空巷,齐聚曲江池畔,很容易发生落水的事。师兄这次救了十四殿下,冷情冷心的名声是保不住了。这么乐于助人,看来以后走到哪里,都有人等着你救。” “乌鸦嘴。”崔彻道:“我以后不会往水里跳了。我这病就是不能湿漉漉地着凉,一着凉必然会迁延多日。” 贺初想,他既然知道自己不能着凉,会因为无聊往水里跳? “他以为落水的那人是你”,王熊的话又浮上她的心头。 第50章 感到她怀疑的目光移了过来,崔彻换了话题,若有所思道:“也不是全无收获,我是先下了水,才发现原来我会游水。可这些年,我好像忘了这件事。” 贺初想,他怎么会不识自己的水性呢? 崔彻道:“很奇怪吗?” “比如我吧,那晚在船上,我尚可以判断游多远而不至于感到吃力。” 崔彻笑笑,“下次不必了,你不是郎中,在不在都无碍。” 贺初冷哼一声,“我总要游回来的,难道还能被一条船困住?” 当着顾汾的面,两人都不便提王熊。可顾汾并不难编织整个经过。师兄是上巳那晚病的,而那晚,他明明将贺初送到了宫门口,不知什么缘故,她后来上了一条船,又因师兄的病不惜游回来。不得不说,似乎什么也阻遏不了她和崔彻,包括他,也包括那只船那条河。 “还有,”崔彻道:“在水下我见到的那个女子,发髻上明明系着荔色丝带。可直到上岸后,我才发现那是十四殿下。断了的丝带在我手里,打开一看,却是淡粉色的。” “师兄的意思是,你在水中产生了某种幻象?” 荔色丝带,那不是裴青瑶的装束吗?贺初想,老师难道关心则乱,将十四看成了裴二娘子? “是幻象。”崔彻点头,“不过,我见到的那个女子不是青瑶,因为当时她正在行障里,跟我说着话。” 顾汾一向不喜追根问底,递了一个匣子过去。崔彻打开,是杏脯,拈了一个扔进嘴里。 贺初伸手去拿,崔彻打开她的手,“吃药遭罪的人又不是你。还有,你吃东西前不用洗手吗?” “你不是也没有吗?” 在二人面前,他更像一个外人。顾汾笑笑,正准备将帕子拿出来,崔彻却递了一块自己的给她,“擦干净手再吃。” 贺初接过,用那丝帕仔细擦了擦,“这总可以了吧?”往嘴里塞一个,连声说好。她一笑一倾城,在这满园茶花里百媚丛生。顾汾却想,那丝帕的颜色,名为梅染,是以梅花树为染料所染,来之不易,不可多得,一般藏而不用,且之前叠得方方正正,一丝不苟,却被贺初擦了后,随意丢在石几上。可师兄不仅不怪罪,反而毫不介意,又好好收了起来。 贺初又拈了一个送入顾汾口中,它不同于一般杏脯,有扑面而来的甜意与清新, 滋味柔软且芬芳。可不巧的是,顾汾口中那个,余味却是酸苦的。他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和阿初会不会也像那果脯一样,始于清甜,却终于酸苦呢? 第34章 裂缝 崔彻道:“看到了吧,这种杏子香味独特,甜度高,易出脯,用它做成的杏脯才好吃。是你跟他说的?他从白云寺弄来的?” 贺初一怔,这就是崔彻说的杏脯?可她没对顾汾提过,多半是从杏子坞带来的。 果然,顾汾眯着眼笑笑,“杏子坞的。” “啊?”要不是吞到肚子里,崔彻几乎想抠出来。蹭吃蹭喝是可以的,但不能是杏子坞的。 他阖上盖子,还给顾汾,“看来我这一病,十分轰动,就连父亲都知道我病了。你还是带回去吧,我若想吃这种杏脯,我的学生可以找白云寺要。她那身手可以跟白云寺的和尚们过过招,赢一盒杏脯应该不在话下。阿九,你说是不是?” “果脯而已,哪值得大动干戈,大打出手。辛叔叮嘱过我,能自保即可,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出手。再说了,白云寺那些和尚万一有卧虎藏龙的高手呢,输了岂不让人笑话。” 崔彻:“……” “唉!要不说女生外向呢,人还没嫁呢,就这么帮着个外人。” 顾汾想,他果然是外人,也不为自己分辨,“师兄别急,让我把话说完。我是去了趟杏子坞,不过,老师改变主意了。听闻裴大娘子自己提出来要跟师兄解除婚约。所以老师让我带来一封书信,连同这盒杏脯。他说,是你想要的结果,你会收下的。若非老师这么说,我怎么敢擅自将杏子坞的东西带给师兄。婚姻这件事,毋庸置疑,我肯定站在师兄这边。” “而且,”顾汾忍着笑,看热闹不嫌事大,“总不能我自己幸福着,却眼睁睁看着师兄过得不顺遂。” 崔彻:“……” 他想,裴微云主动提出要解除婚约,难道就是系统所说的惊喜? 自他成年后,对裴大娘子从不曾看上一眼。想来这样的婚姻这样的夫婿也不是裴微云想要的。可就算裴微云这么做了,裴家的人会愿意?他的父亲能同意?和裴家人联姻,简直是他崔九郎的宿命。在两家家主和其他长辈眼里,他和裴微云是天作之合。他真得能从中解脱出来? 凉亭里的浓浓春日忽被冰雪封冻了,唯剩幽冷的发丝与萧瑟的衣袂在挣扎,贺初手里捏着果脯,顾汾后面还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出神地僵在那里。 裴微云愿意解除婚约,他和裴青瑶接下来不就顺理成章了吗?最初,崔彻允她查案,她承诺他,在和裴微云的婚礼上带走他,他们可谓互利互惠,在他这里,她的存在价值不就是再抢一次亲吗?如果说现在没这个必要了,她不是应该为他高兴吗,可她为何这般失魂落魄呢?心里像被凿了一个洞,怎样也填不满,别说装高兴了,就算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也做不到。 崔彻察觉到了,不是欢天喜地要嫁给顾汾吗?嫁得有情郎,真得有那么简单吗?按理说,他应该得意的,可此时偏偏心痛得很。他静静瞥她一眼,当着顾汾的面什么也没说。 第51章 顾汾淡淡扫去一眼,不露声色将她果脯接过,自然而然放入口中,取出信交给崔彻,“信和果脯我都带到了,师兄,我告辞了。” 是他的耐心不够吗,还是他对阿初的期许太高?向她求亲的那日,他其实就看出来了,她心里有崔彻。崔彻一向不近女色,而她是唯一可以靠近他的人,可见是多么特别的存在。可他以为,有他在,她和崔彻最终会各归其位的。可那只是一封信,一封信而已,就让她失神了。从前他就仰慕她的真性情,可岂知性情太真,无法掩饰,似乎也会伤人伤己。 他潇潇洒洒起身,“阿初送我,让师兄好好看信。”还没等贺初反应过来,就拖着她的手,脚步轻快地走了。 * 离开崔彻的视野,顾汾便放了她的手。 他走得很快,贺初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崔彻的这座宅子里,有大量竹木花草,甚至还有安都罕见的,从江南道运来的白莲、太湖石,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茶花。满园山茶明烈似火,茸嘟嘟的,像极孩儿天真的脸。 听说他师兄独爱茶花,杏子坞也大量种植此花。想起明月桥下初遇阿初,她冷艳灿然,花姿丰盈,忽然觉得,崔彻和阿初之间,似乎不是他看到的想象的那么简单。 贺初送他上了马车,站在一旁,等着马车离开。 顾汾却一撩车帘,面色清冷,伸出一只手道:“阿初,上来。” 贺初思索片刻,终是下了决心,将手递给他,坐了上去。 两人沉默一阵,顾汾才道:“把头靠来。” 罕见的是命令的语气,他今日穿了件天水碧圆领袍衫,那衣料的织艺她虽没见过,可古老又神秘。她依言枕在他柔极韧极的衣料上,却毫无旖旎,目光滑向他的手,他握着膝处的袍衫,那里的褶皱无辜地缄默着。 “杏脯很特别吗?”他淡淡问。 贺初点头,“是一种软核的、果皮阳面有胭脂红晕的杏子做的。” “与白云寺又有什么关系? “本朝只有两棵那样的杏子树,一棵在杏子坞,另一棵在白云寺。” “那在我没有送来杏脯之前,你打算怎么办?” “老师是饮药后吃的,苦就苦点吧。难道我真得要为了这点小东西去跟白云寺的和尚打一架?天底下有这么孝顺的学生吗?” 只一匣子杏脯,便暴露了两人亲密无间的关系。她不仅知道崔彻饮药的习惯,还知道这种杏子的特别之处。顾汾何等聪慧,同为郎君,他想也能想得到,崔彻病中对着她撒娇又抱怨,可见她甚至在服侍崔彻饮药。可她又不是崔宅侍女,她堂堂帝姬,不愿服侍谁,谁又能逼迫她? “难怪阿初这样忙,想见你一面很是不易。今日见到你,竟比前几日瘦了,原来你还要服侍病人饮药啊。”他控制得很好,平静的语气里只留一丝揶揄,他不想他二人难堪。 她离开他的肩头,解释道:“我和老师是亲近了些,可从来没有逾矩。” “如何才算逾矩?”顾汾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他是你这样的长辈吗?如果不是,你可以守着他的病榻吗?你可曾彻夜守着他,他用的帐子、床具、被衾,什么质地什么颜色,你都知晓甚至熟稔?你可曾一听到他病了就心急如焚?甚至,你可曾怀疑,他想救的人根本不是你家十四,而是你?” 他说得不疾不徐,那些贺初所不懂的情绪,被他冲淡了许多。 “你介意?”她注视着他 “我不该介意吗?”顾汾盯着她。 “崔南雪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也不是那种伪道学,你在他身边在他眼前,你怎知他对你没有绮念丛生,没有爱欲交加?” 贺初想,其实没有,系统感受不到崔彻对她一丝一毫的情意。它虽然排斥崔彻,在他的事上说过谎,可这么重要的事,它不敢造假。只是,她没法对顾汾说。 两人各怀心事,良久,顾汾叹了口气,“算了,反正都过去了,我送你回宫可好?” 贺初总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且是大错特错。此时此刻,倒是王熊的那句话飘了出来,“不是喜欢崔南雪吗?又为何接纳别的男人?” 见她不语,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得仿佛她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用双手焐着。 感到温暖了些,她问:“顾兄后悔了么?” 顾汾握紧她的手,低头凝视她,迟疑又小心问:“后悔什么?” 贺初想,她尽力了,她珍惜他的心意,为了不让发簪被王熊扔进河里,她曾不顾一切攥着它。今日因要与他相见,她一早起来梳妆打扮,心里还很忐忑,生怕他不喜欢。那日,她甚至还主动吻了他,虽然吻得毫无章法。可她给他的是不是太微不足道了? “我们的婚事还是就此作罢。”她忽然道。 “胡说。”顾汾此刻还不十分当真,他先前很生气很生气,现在冷静下来,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以为她只是负气才这么说,目光痴痴将她全身上下扫了一遍,将那个戴着他相赠的发簪的她,千娇百媚的她纳入眼底。 她今日梳了个回鹘髻,髻上簪了一朵粉色山茶,插着他送的金簪,额上画有花钿,明黄色窄袖短襦,雀头紫长裙,娇媚至极。 他用指腹勾着她的下颌,眉尾轻扬,柔声道:“是我语气重了吗?阿初今日真美,是为我才这样装扮的吗?” 第52章 贺初将脸从他指尖滑下,理了理思绪,“顾兄什么都好,我有自知之明,传闻中我是一个多么乖张的人,可顾兄并不受那些传闻的影响,只拿一颗清明的真心来看我待我。你看到的我的好,甚至比我本人还要好。顾兄于我,就像那座下了雨后绿意深深的林子,你是林中唯一的晴明与留白。你想给我的生活,也正是我想要的,你甚至连做驸马的立场归处都提前想好了。我以为,像顾兄这样什么都好的郎君向我求亲,我,我就应该答应。” 第35章 执别 顾汾用手掩她的唇,半是撒娇半是讨饶,“从小到大,我没发过脾气,只因没有事让我没把握、不确定。” 他垂了眸,眼睫长得可横一支笔,“阿初,是我不好,今日我吃醋了。” “我一向自视甚高,还以为自己是不会拈酸喫醋的人,没想到也不过如此。我见阿初那般失神,心里就闹腾起来,恨不能将你锁在一个石洞里,若非我的口诀,洞门绝打不开,门上还封着印,印符是‘阿初是顾汾的’,让崔南雪永生永世也见不到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好不好?阿初最好了,连我向你求亲,你都答应了,以后我不会再这样幼稚了。” 他的气息热热地拂在贺初脸上,几乎要淹没了她。他软言温语,好声好气,哀求她的时候,眼神如鹿一样的纯真与乖觉,又是狐一般的狡黠和魅惑。 贺初被他哄得几乎要放弃了,又挣扎了出来。她想起他立在长乐门,人在春风里,清朗似云天的样子。从崔彻府中出来的时候,他虽也是潇潇洒洒的轻快样子,可那背影分明受了伤,而让他受伤的人是她。他说过,他会努力,会让她笑得和从前一样,只要她肯给他机会。可这样的机会真得能给吗?既不伤人,也不伤己吗?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敢读他的表情,只好抱着他,将下颌陷在他肩下,像他第一次拥她入怀那样。顾汾的心跳声依旧坚定磅礴,只是她再也无法心平气和。 “可我低估了他在我心中的分量,我不知道他会这么影响我,我也不知道我会这么没用。关乎他的一封信,就让我原形毕露了。而你那般聪慧,你看到我所有的狼狈、虚弱、阴暗、不堪。我们如何再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而后继续商议婚事,以那些郑重的形式来渲染欢喜,冲淡空虚。最终自欺欺人地以为,如此,我们就能相偕到老?” 顾汾感到他心中那种可怕的预感即将证实,如果他没有让贺初上马车,而是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淡淡离开了,这一关便过去了。过了几日,她仍是那个愿为他梳妆打扮,在崔南雪面前毫无顾忌商谈他们婚事的她,崔南雪的羁绊太多,而他有的是机会,可他偏偏操之过急了。他知道婚姻多是磕磕碰碰,而磕碰未必就不圆满,可却忘了他们此时还禁不起磕碰,尤其阿初是这样一个自由如风从心所欲的娘子。 他回抱住她,掌心贴着她的背脊,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那具娇柔的身躯,心里就像风吹落了花,无辜又无奈。她就像个妖精,前一日还款款走来,对书生含情脉脉地说要报恩,到了第二天又翻脸不认人,说缘分已尽,便从此消失了,只留那个书生黯然销魂。 “其实上巳节那日我看出来了,你心里有他。可我想,只要有我在,你和他会各归其位的。今日的事是我不好,是我耐心不够。日后我必然会做得很好。阿初,你信我,我从未想过要离开你。从那日到现在,一想着能娶到你,我心里一直是醉醺醺的。”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可见,不知深浅的人是她自己。 “不好的人是我才对,我将顾兄当成了一处可以避风的地方,尽管我不是故意的。”她将那支发簪取下,轻轻放在他手里,“我的那些狼狈、虚弱、阴暗、不堪都应该是我自己的事,顾兄可以作为陌路人旁观,却不能作为我的夫君目睹。” “顾色清,趁一切还不算太迟,我们就在这里停止吧。” 他攥着她的胳膊,不肯放手,“可我们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呢,我想给你做各种好吃的,想为你描眉调香,还想和你一起望春山渡秋水,在狭窄的小路撑伞漫步,在幽冷的冬夜秉烛夜游。” 他的眼神缠绵得像一场雨,而她像雨里湿重的花。 “顾色清,”她稳了稳心神,“你说的那些,我统统喜欢。可那些恐怕越不过一个崔南雪。” 道理顾汾全懂,只是放不下。可但凡心性有一点懦弱,她不会对他说,他们就在这里停止吧,她不会说,她统统喜欢的,却越不过一个崔彻。也正因为她是那样的心性,他明白了,她对崔彻的那点心思,恐怕难以磨灭,非他所能为。 他痛定思痛,将发簪重新插在她发间,“就让它躺在你的香奁里,提醒和见证你没嫁给我是一件多么傻的事。 贺初苦笑,“是很傻。” 抿了抿她有点乱了的鬟鬓,“把花留给我好不好?” 贺初不想瞒他:“这是崔南雪宅子里的花,不过都是我种的,你可介意?” “怎会。”顾汾道:“第一次见阿初,阿初明烈似火,就像伸进春光里的一枝山茶。花便是花,在谁家宅院又有什么关系。以后,只要一看到它,我就会想起阿初。即便花枯萎了,阿初也是我心中永远的殿下。” “还有,”顾汾伸出手指,轻勾她的下颌,“上次你吻我,毫无章法,我不敢造次,只得忍。现在不必怕了,我要还回来。” 第53章 他吻她,像一道春水。这个吻没有欲,像是折断某种植物的茎叶,有种微微的苦涩,又像一个甜美得蛊惑人伸了手却无法触及的梦…… 贺初下了马车,缓缓往回走。 记得明月桥下初相遇,第一次有人说她心性坚韧独立,且是一桩优点。她那时想,等她老了,牙齿掉光了,她也会永远记得那一幕吧。丰神俊朗的探花郎是那么干净、明亮、美好,如一树梨花落晚风,一脸灿然地对她说,‘我就喜欢阿初这样的’。 后来不仅如此,他还在上巳节带她出城,两人下马,在垂杨里穿行。看路边野花娇艳,听黄鹂婉转鸣唱。他在林中向她求亲,彼时麋鹿回望,光线如织。他们的婚事就像得了仙人的祝福。他们相拥着闲话婚后的日子,一边看红鱼跃水,白鸥张翅。 如他一样,她会永远记得那一幕幕吧? * 回到凉亭,崔彻人已经不在了,书信却压在盛着杏脯的倭角盒子下面,感觉再不收起来,就要被风刮跑了。她从盒子底下抽出那封信,信是封着的,还不曾打开。这么重要的一桩事,却被崔彻晾在一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贺初摩挲着它,谁曾想这一日,就因为这薄薄的一封信,她跟顾汾戛然而止。果然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她面色一沉,将它塞在玉带里。 一颗心虽是湿重的,可在不流云凝神静气练了会字,倒渐渐平静了下来。 崔彻走进来,“顾色清带来的那封信呢?” 贺初眼皮不抬,照旧写字,“被我收起来了。” 崔彻似乎知道发生了变故,含着包容的语气,“别闹了,快还给我。” 贺初搁下笔,一抬眸,这才发现他不仅换了件袍衫,还绾了发沐了浴,头发尚未干透,松松束在腰后,神清气朗,一改这几日缠绵病榻的萎靡。 原来如此。她恍然,难怪那封信他不曾打开。在读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之前,需要沐浴更衣,净手焚香。 她一晒,悠悠道:“你答应做我们的媒人,我就把信还给你。” 崔彻走到她面前,打量她一眼,发簪仍在,可簪的花不在了,顿时眉尾唇畔全是笑意,退了两三步,眼中满是玩味,“婚事都告吹了,还要媒人做什么?” 贺初:“……” “我猜,你必然是要将簪子还给他,可顾色清是何许人也,他送出去的心意还能由着人再送还?他必然不肯收,是以,把那朵花带走了。” 贺初不得不承认,他料事如神。 “不过,殿下将我院里的花赠给昔日的情郎,合适吗?” 语气虽是不满,可他特意强调了“昔日”两字,笑容明亮得像屋外的太阳。 “只要是我种的就合适,管它在哪家宅院。” “可人又不是花。你们两人都那般心高气傲,相处下来,难以持久。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原先我在心里设了一道期限,想看看你们能不能撑得过去。” 贺初:“……” 她跟顾汾的婚事,阿耶阿娘无不满意。她宫里喜气洋洋的,人人都知道她要嫁的是探花郎“小顾大人”,无不由衷夸赞。相亲会全停了,就连最爱念叨的宋妈妈也不念叨她了。唯有崔彻一人说,她跟顾汾皆是心高气傲的人,难以持久,无以为继。 她忍不住问,“多长期限?” 崔彻仿佛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半年。” 半年?这也太短了,可又似乎高看她了。世上居然有这么恶毒的人,还是她的老师。看崔彻的样子,他恨不能锣鼓喧天,痛饮三日。 贺初恨极,“崔南雪,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崔彻收了戏谑,一盏唇丽如春花,敛了春水的眸凝望着她,“为什么?你不是都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她讷讷问。 将她纳入眼底,他满面春风,“还能为什么,因为我嫉妒。” 第36章 动武 两人对视。 贺初的心忽然漏跳半拍,“嫉妒什么?” 崔彻想说,他嫉妒上巳那日她和顾汾一起的种种,他嫉妒她为顾汾梳妆为顾汾簪花,他执她的手名不正言不顺,只能偷偷摸摸,可鄙又不舍,而她和顾汾却能手牵手似昭告天下。可一想到那封信可能涉及的内容,他按捺住自己,息事宁人道:“算了,反正都过去了,我的信呢?” 她果然自作多情了,贺初道:“谁让你看封信需要那么大的阵仗,净手焚香,沐浴更衣,我不在的时候,你为何不看?既然如此,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再考虑给不给你。” “好,你问。不过,我沐浴更衣不为那封信,某人婚事告吹了,我心情愉悦,庆贺一下。” 贺初:“……” “既然不知道自己会游水,也敢下水救人?” 崔彻轻笑一声,“又来了。不过捞个人而已,我都被阿九盘问好几回了。那我不妨问你,你会在上巳那样的节日里感到无聊吗?” 贺初不语。崔彻催促道:“实话实说。” “会。” “那若是待在行障里,你会不会觉得很无趣?” 贺初无奈道:“会。” “那还有什么不解的,你都觉得无聊,更何况我。所以我救你家十四,的确是因百无聊赖。还有什么想问的?” 系统说它感觉不到崔彻对她有一丝一毫的情意,而顾汾却说崔彻对她绮念丛生,爱欲交加。其实她想问,他是不是像系统说的那样,对她没有丝毫情意?顾汾到底是在胡思乱想还是一语中的?可如果她问出口,会不会又是一场自作多情? 第54章 “没有了,我回宫了。”她忽然有些倦。 崔彻在她身后伸出一只胳膊拦住她,“把信还我。” 见她不语,他忍不住静静贴在她背后,一点一点捏她的袖口,一小块一小块摩挲她的荷包。今日晴好无雨,贺初却像淋了一场杏花雨似的,湿湿冷冷,掺着果脯一点蜜的芬芳和花儿粉薄的娇香。他总是对她情难自已,又需时时处处拿捏分寸。两人的身影重叠着投在地上,模糊得看不清谁是谁,可仿佛只有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叫崔彻快意。 她知道信既不在袖中,也不在荷包里,坦然处之。可他绾了发沐了浴,挨她如此近,倒没有了平日里那种清俊冷冽的气息。他的身子隔着衣衫微微发烫,带着一丝水汽,竟让她生出缱绻温柔的错觉。 “不是说回答了问题,就考虑把信交给我吗?怎么,嫌我答得不好,不是你想要的答案?那你想听什么?”他咬咬牙,忽然心恨了起来,“那我问你,‘嗯’是什么意思,不是答应的意思吗?既然‘嗯’了一声,为何没来,却跟别的郎君走,还定下了婚事。阿九,你好大的胆子。如此你还觉得我会在行障里苦巴巴地等上好几个时辰,还会对你上演乐于助人英雄救美的一幕?若我知道落水的人是你,恐怕还会往你怀里塞两块石头。” 话一说完,崔彻才蓦然惊觉,他说顾汾心高气傲,恐怕自己比顾汾还要心高气傲。 贺初终于觉得不必再为那个问题所困扰和纠缠了,冷哼一声,“安都内河我都能游回来,一不生病,二不饮药,三不用吃杏脯,我才不稀罕你救呢。” 崔彻:“……” 信她一定随身藏着,可到底放在哪了? 他想了想,双臂用力,抬手一举,将她放在书案上坐着。 贺初一怔,已是双脚凌空。 他一壁拨下她的云头履,一壁道:“要是你敢放在鞋履里,看我怎么罚你。” 贺初:“……” 杏子坞给神仙人物的信,她放在履里做什么? 云头履里什么也没有,那么,就只剩下一处地方了,他把心一横,脱了贺初的罗袜。 贺初:“……” 雀头紫的长裙下怯生生地露出一段足,因终年不见阳光,肤色白皙,甚至有种病态的透明,趾上染了蔻丹花,艳色逼人。 崔彻本是搜索那封信,没想到是这副景象,连忙半跪着自作自受地给她穿好,心乱得到处飞,假装视而不见,却一眼瞥见那足背上的肌肤,虽只露了一寸,却如生菱角般细腻柔嫩…… 他缓缓起身,双手扶着书案,将她围在身前,人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到底藏哪了?阿九若想看,和我一起看便是,我没想瞒着你。” 话虽如此,却发现自己的心意变了,那段玲珑剔透的足,那点惊绝的嫣红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只盼着她不要把信交出来,让他还能再搜一搜。他目光晃过她腰间系着的蹀躞玉带,忽然想到,东西会不会藏在玉带里?可只要一想到那处,又心潮起伏,意气难平。 贺初不知他的心思,从书案上一跃而下,“连履袜都给你翻了一遍,你还想怎么样?唉!婚事告吹,回宫后我将面临一大堆人的责问,不如早些回去,早点面对,恕不奉陪了。” 她甫一转身,崔彻就用胳膊肘夹着她的脖颈,背对自己,将她半推在书案上,“殿下想逃?” 她转头,“崔南雪,你想跟我?” 崔彻轻笑,“不敢,不过这世上除了动武,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话音刚落,他伸手挠她两腋,贺初果然禁不起挠,缩成一团,又笑又求饶。 崔彻先不问在哪,“我且问你,你婚事告吹,拿我出什么气?你连老师都不肯叫了,敢直呼我崔南雪?” 贺初道:“我偏要叫崔南雪崔南雪。” 崔彻无奈:“东西在哪?” 贺初不语,他又加了力道挠她。 “在玉带里。” “这么多块玉牌,是哪块?” “后腰右侧,那块玉牌是空心的。” 崔彻不再挠她,一手轻扶她左腰,另一只手在她后腰右侧的几块玉牌上细细摸索。此刻,她一束纤腰娇软无力,崔彻屏住呼吸,指腹沿着玉牌在她的雀头长裙上轻轻摩挲,忽然想,她差点就嫁给了顾汾,他险些就失去她了,不如不管那封信了,管父亲开了什么条件,又许了什么承诺。他心爱的人就在眼前,从那个鬼脸开始,她就一路牵绊着他。他喜欢她仰着粉嘟嘟的面颊,瞪着一对葡萄眼看他,他喜欢她纵然失约,却从内河游了回来,守在他身边。他喜欢她坐在不流云里,听她跟系统驴头不对马嘴的说话,也喜欢她坐在月白帐中,幽幽香气流动,溢满帐中。 他轻轻抱着她,将她翻了过来,贺初大半个身子躺在书案上,错愕地视他。他一只手掌撑在案上,俯下身去。贺初见他这副奇奇怪怪的姿态,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她向来是个乖顺学生,之所以藏了他一封信,很大可能是因婚事告吹,心情不悦,且此事或多或少跟崔彻有关,再加上被他嘲笑,还被庆贺被揶揄,遂才起了逆反之心。现在想想,鞋履罗袜都被脱了,人就像条咸鱼似的放在砧板上。再找不到信,崔彻必将挖地三尺。裴青瑶就是他的心心念念,而她还在妄想什么?她自己摸向那块玉牌,下一瞬便取出了信,晃在他面前,“信,还给老师。” 第55章 她对他的称呼变了,从桀骜不驯的“崔南雪”又变成了假装唯唯否否的“老师”,崔彻一怔,没有接。她素来不解风情,不明他的心意,不懂他的情动,鸡同鸭讲,对此他早就习惯了。 穿过窗纱娓娓流动的光线投在她半张脸上,一边瓷白的肌肤,蒙上一层粉。另一边暗在影里,如玉生晕,不知道哪一半更美,崔彻一瞬不瞬盯着她。几番回合,她的发髻乱了,簪子隐在发下,露出一点微光,他无法视而不见,将它挪去一卷书下。她躺在案上的身子,微微浮沉,像一条喘息的任人宰割的鱼。 他接过信,看了一眼,冷笑一声。谁能想到轻轻薄薄的一封家书,背后凝聚的总是控制,还有权衡。束在后腰的发散了,披泻下来,有的搭在她胸前,有的散在她脸边。他的发尚未干透,湿凉湿凉的,在她肌肤上偶一碰触,像世间温柔又居高临下的剧毒。 他轻轻逸逸的一抛,那信击在铜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落在案上。瓶里的花因这外力掉了一瓣,飘在信上。贺初目睹这一幕,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再不有所行动的话,那无辜零落的花瓣,就是她的结局。 她嫣然一笑,眼中水光潋滟,单手扶上崔彻的腰。崔彻明知有诈,仍不免呼吸一乱,唤了声“阿九”,下一秒,便不能动了。 贺初溜下来,站在他身旁观赏。这一招对王熊不管用,但对她老师还是好用的。 “我为何不能动了?” “我点了你的穴,章诩和谭娘子的婚礼上,我就是点了他的穴,才顺利将他带走的。” 他要吻她,她却点了他的穴?崔彻万般惊愕地看着她,心想,要论不解风情,贺初真是天下第一。 第37章 家书 崔彻啼笑皆非,“辛叔不是叮嘱你,他教你的万不得已不要用吗。我让你跟白云寺的和尚切磋一下,赢盒杏脯回来,你不肯,却肯用在我身上?” “嗯。”贺初胳膊肘支在书案,手托着腮,似笑非笑道:“老师就是我的万不得已啊。” “过来。”崔彻不以为忤,笑盈盈视她。 他不能挪动,贺初不怕有诈,走到他身前。 他抬手从容整理她的鬟鬓,末了,叹了口气,“还是乱了……”目光流泻在她面庞,声音压低了几许,似困惑,似逗弄,又似心满意足,“怎么办?” 就像一趟豪放的、无拘无束的风,游荡在她周围,到了她这里,忽然住了。贺初不明白其中含义,可他唇角含春,低低看她,三分狂七分真。再联想那句“还是乱了”,她的心顿时也乱了,像飞来还去的蝶错认了路,努力扇着翅,忙忙碌碌却不知该往哪去。 她静了一下,转过身,背对着他散了髻,束在脑后,又转了回来。 没了回鹘髻,也没了那簪子,顺眼了许多。崔彻道:“快把我放了,我还是个病人,哪禁得起你这般折腾。” “那老师还介意学生叫你崔南雪吗?” “不介意。”崔彻认真道:“你我同岁,叫什么都可以。只是阿九那样唤我,听着生疏,我一时也想不到更合适的称呼。” “那你以后还脱我的履袜吗?” 雀头裙下如生菱角一样的白足,趾上艳丽逼人的几点朱色,又晃入崔彻眼前,他表面摇头,心里却拂上丝丝痒意,恨不能拨了她的履,一分一分褪去她的罗袜,好好再赏一遍。 “还敢笑话我婚事告吹了吗?” “反正以后也不会有了,自然不敢再笑话。” “谁说不会有?” 崔彻咋舌,“你还准备嫁谁?” 他旖旎的心思瞬间消散,循循善诱道:“殿下真想嫁人吗?我记得曾对你说过,既然不想嫁,又何必勉强自己。殿下有那份我行我素,无论如何都能快意一生,哪里还需要嫁?” 听起来言辞恳切,情深意长的,崔彻能有这般好心?贺初嫣然一笑,“我不是也跟老师说过,学生平生有三愿。一愿饮最烈的酒,二愿御最野的马,三愿嫁得有情郎吗?凭什么老师有情人终成眷属,良辰美景花前月下,而学生却要独自一人,才能快意一生?我的婚姻又不是一个圈套,我为何不敢跨进去。我就不能先嫁人再和离,如此,既知晓了婚姻滋味,也没人再逼我相亲了。万一婚后和夫君生了情意,不也是美事一桩吗?” 崔彻:“……”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婚姻哪有那么容易,你看你和顾色清这桩,什么都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超过十日,可谓昙花一现。再想想你那个系统,它谁也不找,为何单单找你?” “因为找别人,它没有用武之地。”他自问又自答。 贺初:“……” “为什么找我,它就有了用武之地?” “你想知道?” 贺初心领神会,却不着急为他解穴。学着他的样子,捞来他的头发闻了闻,“你这头发到底洗干净没有?” 崔彻轻笑一声,“好闻吗?” 是一种独属于他的气息,神秘,静冷,矛盾。贺初嫌弃地一丢,又学着他的样子拎拎他身上衣衫,“熏香如此特别,是你自己调的香吗?” 崔彻气笑了,低着头,目光跟着她游走,还是那句,“好闻吗?” 贺初嫌弃地一哼声,终还是替他解了,“说吧。” 崔彻揉揉腰,拿起丢在铜瓶旁的那封信,虽用信挡着脸,可身子笑得直发抖,“因为,说到不解风情,阿九好像是天下第一啊,它不帮你,还能帮谁呢?” 第56章 贺初:“……” * 那封信只有寥寥数语,是她老师的父亲崔恕写的。贺初瞥了一眼,里面有“微云”、“青瑶”等字样。 崔彻笑笑,“看出什么来了?” 她抿了抿嘴,“还用看吗?老师诸事顺遂,要如愿以偿了。” 崔彻道:“我问的是书法。” 贺初在他身边待得多了,耳濡目染,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来,“老大人的隶书风貌苍劲,运笔沉稳。老师也常写隶书,不过,和老大人的好像并非一脉相承啊?” “有眼力。我的书法不是他教的,是母亲教的。而且,后来我自成风格,和他的确不是一脉相承。” 信里还夹了张纸笺,是另一个人的笔迹,精丽小楷,结字古质、说的是杏脯的事。 崔彻道:“这是齐妈妈写的,她从前是我母亲的陪嫁侍女。” 贺初咋舌,杏子坞果然是神仙人物待的地方。一位陪嫁侍女的字,竟也这般功力精深。想想从前章颐说她即便练上几十年,也没有出头之日,不得不承认,崔彻收她做挂名弟子,的确委屈了。 崔彻笑得意味深长,留下齐妈妈的信,却转手烧掉了崔恕的。 看着纸笺的边缘被火苗狂野地吞噬,上面的字似在狞笑,贺初心惊肉跳。 她默默坐在一边,良久,他道:“裴大娘子要与我解除婚约,裴氏和崔氏都同意。”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贺初看着他,静待下文。 “但……”崔彻眉眼皆是霜雪,“有一个条件。” “裴氏愿将裴二娘子嫁给我,也就是说,他们要我娶青瑶,作为解除幼年那桩婚约的条件。” 消息并不比她原先预想得要坏,可她还是怔住了。她想起顾汾带来的话,崔氏家主说:是你想要的结果,你会收下的。 她垂了眸,眼睫却扑扑簌簌在抖,只觉得自己的身形大到无处躲藏,只好将脖颈垂得更低。 她是章颐口中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对她来说,世间最让她难受的莫过于无助,而这是她生平第二次感到无助,第一次是那个曾困扰她多年的问题——孟小双究竟是生是死,在王熊告知她之前,她一直无从知晓。 若崔彻娶裴青瑶,她能做什么呢?既不能将自己的心意宣之于口,也不能像带走章诩那样将他强行带走。崔彻对裴青瑶的爱意,她无论如何,也逾越不了。 崔彻虽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知道在凉亭时她的反应。这封信就像把他置在一处悬崖峭壁,向后退,是万丈深渊,是无从生还的绝境。往前看,贺初在等他,可两人之间隔着山海,他无法走到她面前。可也是这封信让他明白无误地确认,他所爱之人不是裴青瑶。他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假使那人不是青瑶,他怎么会误认为是她呢? 隔着衣袖,他握住她的手腕 ,“我一早就料到,信上说的事没那么简单。只是没想到,他们把裴微云换成了青瑶。这么一来,我曾经爱慕未来妻妹的事,竟然都算不上一件丑闻,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会被人们渐渐遗忘,甚至演变成一桩美谈。可见,是丑闻还是美事,往往并不在于事情本身,而在于世俗是否认可。” 崔彻要么清清冷冷,不动干火,要么气极反笑,从不像此刻这样,就像一碗被打翻的药,凉透了,顺着几案的边缘往下滴落,无论案上还是地下,都是狼藉一片。 她鼓足勇气问:“裴二娘子嫁给老师,不是老师一直以来想要的结果吗?既然得偿所愿,老师为什么还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关于青瑶,他自己还没弄清楚,如何说?崔彻苦笑,“像我们这样的世家子弟一生下来,都无法为自己而活。我们和家族休戚相关,命运与共,被看重的子弟尤其如此。说白了,就像农人种庄稼一样,只为收获。如果不为收成,你见过哪一个农人愿头顶骄阳,脚陷泥土,早出晚归,日日不辍?所以,在这场博弈中,如果我被博陵崔氏除名,表面上看是我的损失,而实际上却是博陵崔氏一桩亏大了的买卖。可人又不是种到地里的庄稼,不是一年两季的收成。我愿为崔氏尽心竭力,应是一种心甘情愿,而不是出于那些精心的控制、优雅的权衡、以及道义的勒索,青瑶也不该是顶替裴微云的一件物品。我要的,是一桩我自己可以做主,不用秉承他人意志的婚姻,就像殿下那样想嫁谁就嫁谁,而不是塞来一个自以为投其所好的条件,我就得欢天喜地感激涕零的答应。” 贺初想,话是没错,道理她全都明白。可崔氏家主开了一个自认为崔彻不可能拒绝的条件,这甚至也是裴氏的妥协,而崔彻却根本不屑一顾。这就意味着,裴青瑶和他联姻的提议,被他否决了。他如何对裴青瑶交代,他二人如何收场。不仅如此,这还将意味着他跟崔氏彻底的决裂。可那是他与生俱来的世界,从崔氏剥离,甚至跟裴氏反目,他真得要走到那一步吗?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真像一桩扑朔迷离的案子,可案子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可他却总是让人看得见,摸得着,读不懂,又猜不透。 崔彻以他从没有过的认真表情道:“阿九,所以信上写的,不是我想要的。” 贺初困惑,亦叹服,只觉得要说任情恣性,不得不说,她老师是那个天下第一。 第38章 祈望 翌日,崔彻与贺初一同来了大理寺,他因跟家里有场硬仗要打,道阻且长,慷慨激昂,被刺激得全好了。一边翻着从顾府搜罗来的东西,一边问卓见素:“派人夜探顾府,有何发现?” 第57章 见卓见素面有难色,他道:“殿下在也无妨,你随便说。” “顾府有许多前朝宫廷的用物,既没供着,也没藏着,只当普通物品随便用。派去的人若不是带着一位前朝通,大概没人能看得出来顾府用度奢华到这个地步。” 贺初想,看来顾府比宫中宽裕多了。宫里为她办了多场相亲会,御史们不仅不弹劾,还上书称道她阿耶的婚姻政策,更盛赞他的节俭。在她阿耶的授意下,宫里办的相亲会只出场地,饮食方面由前来相亲的人自行准备。那些赏花游湖等节目又是天然景色,根本无需花费。她阿耶一向就是这么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不过,顾汾其实却并不在意那些,家中虽奢华,他喜欢的却是茅屋四五间,简单安宁、自给自足的生活。 “还有,那些用物恐怕远远超过一位修容的能力范围,所以不大可能是姚修容赏赐或相赠的。” 崔彻笑笑,“顾家富可敌国,也不是什么秘密。当年大兴皇帝仓促逃往江州,宫里有大量用物带不走,顾齐镇守安都,先在献城之前大肆搜刮一番,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些事想来陛下也知晓,陛下雄才大略,是一代英主,又怎会介意那些连携带都不方便的死物。” 要不怎么说崔彻擅长机变呢。几句话既将马屁拍得不露痕迹,以雄才大略化解了当今君王的窘迫,又顺道替顾家解了围。贺初想,别说是她在这里,就算是宫里其他人在也无妨,世上就没有她老师接不住的话。 “也就是说,没有找到戚夫人和姚修容往来的痕迹?” “没有。戚夫人不能说话,平日里多用写的方式来管理顾府,找她的笔迹倒是不难。派去的人不敢多拿,带回来两张便条。” 崔彻细观戚夫人的笔迹,又拿出晏宜之前收到的两封书信,目下一沉,向贺初招手:“你来看看。” 两封书信的右上角都有破损,想必常被他拿出来翻看。第一封上面写着:林老头是义士,不是凶手。第二封写着:林老头不是凶手。她曾分析过,写第一封信的人认识林老丈,所以那人评价林老丈是义士。写第二封信的人不认识林老丈,但很可能是顾大人一案的知情人。 关于纸和笔墨的区别,她老师也说过,第一封信用的是竹纸,成本低廉,但有良好的使用性能,物美价廉,是读书人喜欢的用纸。用墨普通,甚至有点粗粝。第二封信的用纸,质地匀细,宜于书写,有两层宣纸,迎着光看,夹层中的纹路便能显现出来,是前朝宫廷内部制作的,没有记载,没有流传。用墨也是坚实细腻的好墨。 她迎着光,观两层宣纸中的纹样,“这是凤纹?” “不是。”崔彻道:“是青鸾纹样。青鸾虽是凤凰一类的神鸟,却不同于凤。传说中,赤色多者为凤,青色多者为鸾。” 贺初点点头,这就是顾齐的聪明之处。他府上用的虽是前朝宫中的东西,可对本朝没有僭越,尺度控制得刚刚好,让人挑不出毛病。那位顾大人可谓是在乱世中既能明哲保身又能杀出一片天的人物啊。 她看着那些笔迹,泾渭分明,并不相似,迟疑道:“我实在看不出它们之间有何关联。” 崔彻道:“不奇怪,在本朝能看出来的人,不超过三位。我有幸是其中一个。不过真没想到,戚夫人居然是一位书道高手。写第二封信的人就是戚夫人。按照你之前的分析可以确定,她不认识林老丈,但她是顾大人一案的知情人。” “老师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们且看。”崔彻道:“戚夫人日常手书是草书,而给晏大人的这封信是楷书。虽说风格不一样,可秃毫飞动,体势怪伟,一脉相承,是同一个人写的。” “还有一件极为奇怪的事,从她日常手书来看,具有二王用笔的气息,也有自己的风格。可戚夫人怎能写出这样的字来?她的字具有一种危险的姿态,像千仞的峭壁,半倒的峰峦。要知道人的性格际遇都会对其书法有所影响,她的字气势凌厉,似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有不平怨恨,有愤懑悲忧,甚至,还有窘迫无计。” 卓见素不解,“可是都富可敌国了,那位夫人还窘迫什么呢?” 贺初想起她第一次见戚夫人时,戚夫人衣着端庄,首饰简单,着素色衣裙,围紫貂风领,举手投足,极尽温柔,万种风流。 “夫人她随便一个细微动作,一个眼神一垂首,都无不溢彩流光,牵动人心。在这样的美人面前,我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别说我了,在她面前,就连风都能静止,光也会羞怯。这般风华绝代人物,她究竟深藏着什么不平和愤懑呢? 再者,照世人的标准看,顾大人虽不在朝,且已经离世,可我阿耶一直感念当年尚未登基时,顾大人曾多次为他在祖父面前周旋。这些年他对顾家一直荫蔽有加,而顾色清是去岁我阿耶钦点的探花,又是老师父亲的得意门生。只要他娶的人不是帝姬,不受驸马身份的限制,便是未来拜相的好人选,戚夫人到底在怨恨什么,悲忧什么呢?” 崔彻道:“可这些的确是我从她书法中所看到的。我们的怀疑和查证并没有偏离本案,重点还是那位戚夫人。原先我觉得顾大人够神秘的了,如今他夫人比他还要神秘。戚夫人既然知道林老丈不是凶手,说明她极有可能知道凶手是谁,去岁还拿出五万两银子用来酬谢找到真凶的人。她是真得希望有人能揪出真凶,还是在惺惺作态,贼喊捉贼呢?” 第58章 贼喊捉贼?贺初惊得目瞪口呆,“难道老师怀疑戚夫人是凌迟顾大人的凶手?这可能吗?虽说人的性格际遇对书法有所影响,可她的人和她的字不一样。我不怀疑老师的判断,可我也相信自己的判断。戚夫人并不是章诩那种表里不一的伪君子。那日在榆钱粥摊,我能感觉得到,她是个与世无争,柔和仁慈的人,甚至,就连我都忍不住想要保护她。” 崔彻若有所思,“或许这并不矛盾呢?人通常是多面的,她面对顾色清,面对顾色清喜爱的女子、师兄、友人,当然可以春风化雨,可面对其他人,也可以是雷霆霹雳。” 他吩咐道:“这些从顾府搜罗的东西,全部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以免打草惊蛇。” “这两张便条呢?”卓见素问。 “也一并送回。我能从她的日常手书看出某种端倪,且知道她就是那个写第二封信的人就够了。它们并不能作为有力的证据,本案面临着和章诩毒杀案一样的情形,就是缺乏充足的证据。” “还有,你派个干练的人去趟扶风郡。顾氏族谱里有写,戚夫人景明七年,也就是她十岁的时候,随灾民逃难至安都,之后成为顾大人的贴身婢女,然后是侍妾。顾大人正妻故去后,被扶为继室。先前我们说过了,这段经历很可能是作伪。假使我们无从知晓,从她来安都之后的经历,比如,去了哪里,是什么身份,又做了些什么。那么去查她在来安都之前的经历,要事无巨细,包括她的家人、甚至是祖上几代人。” 卓见素应下,“再有,”崔彻继续道:“你去断金坊寻访前朝宫人。当年前朝覆灭时,高祖将宫人全部遣散,集中安置在断金坊一带,作为他们的庇护之所。你去查找当年姚修容身边的宫人,或者是对当时各宫宫人都了如指掌的那种老人。” 卓见素领命走后,崔彻无不庆幸,“幸好你和顾色清没有继续下去。” 贺初心烦意乱,“我和顾兄又不是因这桩事情而不能继续。” “顾大人一案疑点重重,再加上还有殿下夹在中间,案子只会查得束手束脚。所以我当时提议,你跟顾色清先不要急着议亲,等他丁忧结束后再说。这样无论对查案、还是对殿下本人来说都妥当,殿下现在总该明白我的苦心了吧?” “难道老师从那时起,就开始怀疑戚夫人了?” “没那么早,可我预料到这件案子内情复杂,还牵扯到前朝,万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真相,你将如何自处。陛下和娘娘责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 老师说过,顾兄向她求亲,说明他和顾大人一案没有关联。顾兄为人赤诚,不会陷她于尴尬境地。看来顾兄对戚夫人与本案的关联同样一无所知。虽说贺初从不怀疑崔彻的判断,可这一次,她他的判断是错的。 第39章 青鸾 三日后,从扶风郡回来的人带来一名老妇,按照老规矩,还是卓见素问,崔彻与贺初一边旁听。 那名老妇被称为安婆,是戚家从前的邻居,虽已目不能视,但精神很好。 卓见素说明身份后,道:“安婆,我想向你打听一下,你从前的老街坊戚家那一家人。” 安婆道:“我年轻的时候,我们家的确和戚家是街坊,但过去那么多年了,那些老街坊人全没了,只听说戚家的女儿戚鸾,荒年时逃到安都,后来被一位高官抬了侍妾,又扶了继室,生了个孩子,那个孩子还被陛下钦点为探花,一家人在京城过得不错,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安婆说的和顾氏族谱记载的一样。贺初和崔彻对视一眼,原来戚夫人的闺名,单名一个“鸾”字,难怪她用的纸笺是纹样。贺初想,都说她阿耶阿娘恩爱,可她阿耶从没细致到这种程度。顾大人对戚夫人这般深情,戚夫人会杀了顾大人,还凌迟了他,这可能吗? 卓见素忙道:“没出什么事。戚夫人夫家的一位远亲牵扯到一桩案子,按照惯例,关于他认识的所有人,都要问一问的。安婆不用担心,只要实话实说即可。我们这里是不会让人攀诬或构陷谁的。” 安婆说话从容,“这我倒是不担心,否则我也不会跟着你们的人来。大理寺不是什么危险地方,我们都知道,前任长官是晏大人,他从不冤枉一个好人。现任长官是第一世家博陵崔氏的公子,听说人是娇了点,可既有才德,也有见识,也是一位贤明的大人。” 听到那句“人娇了点”,卓见素虚咳了几声,贺初忍笑,如今连卓见素都会这招了。 崔彻心想,我哪里娇了?一天要睡足十六个时辰,就叫娇吗?饮药后想吃点杏脯,叫娇吗?每日劳心劳力的断案,才得以养几个庖厨,这还能叫娇? 安婆道:“若说阿鸾的孩子能中探花,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阿鸾的兄长戚衡,被我们那誉为神童。他五岁启蒙,八岁入乡学,十一岁过乡试。我们那儿的人都说,他将来必能一举登科,高中状元,荣宗耀祖。有那么厉害的舅舅,阿鸾的孩子怎么会差呢?” 卓见素想,那位戚衡,跟他们大人差不多啊。崔彻也有早慧的名声,只是没参加科举罢了。可他查过戚夫人,没听说她有入仕为官的兄长啊。 “那后来呢?” “荒年的时候,一切全乱了。那时,我们那还不叫扶风郡,县令为政苛刻,让人趁乱给杀了,一时又无人愿来接替他。戚家其他人都饿死了,只剩下他兄妹二人。无奈,阿衡带着他妹妹到安都投奔亲戚。后来听说,阿衡在中途饿死了,只有阿鸾活了下来。唉!那可是我们扶风郡的神童啊,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可遇到荒年,死了很多人,谁都顾不上谁。只有活着才是幸运,至于能不能高中状元,谁还管得了那些。” 第59章 “戚夫人逃难来安都那年,她十岁。那戚衡呢?” “阿衡十二岁,长他妹妹两岁。说实在的,我对阿衡印象更深,对阿鸾快没什么印象了,阿鸾沉默寡言,人很害羞,很少露上一面。阿衡性子温和,小小年纪就有那种知书达理的气度,街坊们没人不从心底里喜欢他,都觉得他长大后会是个造福百姓的好官,就像晏大人、崔公子那样。” 贺初瞥一眼崔彻,现在想想,她阿耶让崔彻做这个大理寺卿颇有深意,天下第一公子声名远播,崔彻虽每天要睡足十六个时辰,但效率极高,行事虽一言难尽,可由他主持大理寺,却人人信服。 崔彻灿然一笑,轻声道:“看我做什么,难道安婆说得不对吗?” 贺初:“……” “戚夫人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阿鸾的父亲是读书人,这点,阿衡应是随了他父亲。阿鸾的母亲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后来她家犯了事,成了罪人家属,被阿鸾父亲遇上,赎了出来。阿鸾母亲十分美貌,他们兄妹俩相貌都生得极好。从前街坊们都说,阿鸾长大以后,是能入宫得到君王垂青的女子。” 何止是垂青,贺初遥想戚夫人当年只有十岁,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名声。说实在的,她阿耶后宫的嫔妃,若是见了戚夫人,恐怕心中都会对她生出或多或少的忌惮。 崔彻对卓见素道:“问为何不入仕。” 卓见素问:“戚夫人的父亲既然是读书人,为什么不入朝为官呢,是因为夫人的身份?” “不是。”安婆道。 “他家有点特殊。阿鸾的曾祖是衙门里专门行刑的人,据说手上有绝活。” 贺初大吃一惊,那绝活难道是凌迟? “那是家传技艺,阿鸾的祖父、父亲、甚至阿衡原本都要吃那碗饭的。后来,改朝换代了,好像是前朝取消了那道刑罚,虽然后来的几代人没做这个营生,可祖上做过,被认为折损阴德,容易遭同僚们侧目,所以阿嫣的父亲只读书、不应试。” 这倒让贺初想起顾汾说的话,他说,常人多半是读书、应试、入仕途,可从小戚夫人就对他说,家中不在意这些,没有执念,想不做便可以不做,所以他读他的书,应他的试,却不一定要为官。 卓见素问:“戚家先人的绝活是凌迟吗?” 安婆摇头,“不知道,都是他家先人的事,再说,谁敢详细问这个,既怕遭了人家的忌讳,也怕给自己找不痛快,不是吗?” “戚夫人的兄长带着她来安都投亲,他们在安都的亲戚是……” 安婆想了想,“应是他们的舅舅,阿鸾母亲的弟弟。阿鸾母亲家败落的时候,阿鸾舅舅充军去了,侥幸大难不死。后来,前朝得了天下,她舅舅费尽周折回了安都。可听说,他原先在家就是个纨绔子弟,充军回来,从前偌大的家业没了,不但不思进取,还十分好赌。所以,和阿鸾一家并不怎么往来。荒年时,两个孩子举目无亲,实在没活路了,才想着去投奔他们的舅舅。” 送安婆走后,卓见素道:“我一直在查戚夫人的生活轨迹,她和什么人熟悉,有交集,可从没查到她在安都还有个舅舅。顾大人就已经很神秘了,他们顾家是在前朝时期崛起的,家中人丁单薄,并非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的大家族,连想找个他们家亲戚询问一下都十分困难。顾大人发妻诞下的长子长女,自小就被送出了安都,没有和顾大人戚夫人生活在一起,甚至对他们的父亲没什么印象。对顾大人尚且如此,对戚夫人就更别提了。” 崔彻蹙了眉,“我记得在明月桥下,顾色清的原话是,‘当年我阿娘的家乡遭逢荒年,她随着灾民一起逃到安都’,这句话里没有说戚夫人是和她兄长戚衡一起来的,也没有说,他们来,是为投亲。” 贺初回想当日,“顾兄会不会根本不知道当年的详情。” 崔彻与她对视一眼:“可能性很大,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假设顾色清根本不知道当年的情形,那戚夫人为什么要瞒着他呢?如果说,她舅舅纨绔好赌,她对她舅舅印象不好,或者因为某些事两人交恶,对这个人只字不提,倒也罢了。可为什么也不提她的兄长戚衡呢?就安婆所说,戚衡应该人品不错,又和他妹妹相依为命,两人一起来安都投亲。如此重要的亲人,为何她提都不提呢?这一点着实让人想不通,看来这件案子又多了一处让人困惑的地方。” 卓见素道:“大人觉得,戚家祖上的那个绝活会是凌迟吗?” 崔彻摇头,“一则,前朝的事尚能查一查,发生在前朝之前的事很难再查到什么。二则,我比对了一下,前朝倒是取消了好几种刑罚,不单是凌迟。这些刑罚皆要具备精湛的技术。所以,根本无法断定戚家先人的‘绝活’,就一定是凌迟。” 贺初想了一想,“如果从杀人动机来看,凌迟意味着死者犯了谋逆或者无道的罪行。如果说戚夫人是凶手,她又不是大兴皇帝后宫的女子,与大兴皇帝非亲非故,又怎会因谋逆为名私下处决顾大人。再说无道,无道是指顾大人杀害了无辜的一家三口。可戚夫人在这世间已经没有亲人了,而且她的亲人死于荒年,与顾大人无关。还有一点就是,纵使戚家先人的技艺是凌迟,这一般只会传男不传女吧?要传也该传给戚夫人的兄长戚衡,传给戚夫人做什么?所以,我们是不是走偏了方向?戚夫人她不是本案的凶手。” 第60章 卓见素道:“下官也认为,戚夫人知情,但她不是凶手。” 崔彻注视着贺初,她的话像一道骤起的闪电,艰难劈开了天帷。光在其中穿梭、蛇行、飞舞,照亮了某处阴森黑暗的角落。 第40章 淡人 崔彻问:“姚修容身边的宫人找到了没有?” 卓见素道:“姚修容身边的宫人出于自愿,离宫后没有留在断金坊,而是各自回了他们的家乡。” 崔彻道:“那一定是有人从中做了安排,那些宫人皆来自穷苦地方。家里若还过得去,哪个父母不愿自己的孩子日后做个普通营生、求个三餐温饱,怎会把孩子送进宫里?所以,他们一旦有了离宫的自由,多会留在安都,不会重返家乡。” 卓见素道:“按照大人的吩咐,找到了一位姓魏的内官,在前朝时期任内府局令,正八品下,掌理赏赐以及向各宫提供灯烛、汤沐等,对各宫都十分熟悉。” 魏内官到了,贺初观他,他大约六十年纪,身形高大,仪表堂堂。身上没有一点旧日王朝的落魄气息,想来原先的差事就是肥缺,出宫后得以在断金坊养尊处优,颐养天年。 两人寒暄了几句,卓见素问:“魏翁对前朝宫中的姚修容还有印象吗?” 魏内官沉思一番道:“老奴和姚修容接触颇多,印象深刻。姚家本是做丝绸生意的大商户,为运河的修建捐赠了不少银两,得了个闲散官职。姚修容从小就乐善好施,听说她八岁后,姚家所有的善事都交由她来打理,素有贤名。也正是这贤名让她入了宫,用来平息朝臣们的某些非议。她入宫后,最初被封婕妤,后来晋为九嫔之一的修容,但因相貌不够出众,始终不太获宠。” 贺初在心中喟叹,乐善好施有什么错,最后却被请到宫里做一尊摆设。 卓见素道:“既然不太获宠,她平日得到的赏赐应该不多,魏翁为何说‘接触颇多’呢?” “的确,赏赐很少。不过,她宫里常向我们内府局讨要银烛。本来,各宫每月用多少银烛是有规定的,但这是宫里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用物,姚修容从不争宠,也不在意赏赐,淡泊安宁,宫中罕见。所以,但凡她要,内府局就给。” 卓见素想,姚修容要那么多银烛做什么?心里太恨了,准备一把火把整座宫都烧掉? “魏翁就不怕她积攒银烛有什么别的企图?比如,宫中走水?” “那倒不怕,只能说,对灯烛的需求比其他宫里略多一些。” “可有规律?” “通常是在每月的月尾,她都会差宫中侍女前来讨要。每次要的数量都不同,没有规律,但也不多,印象中从没超过十支。” 月尾讨要,每次数量都不一样,听起来很正常。 卓见素又问:“这事持续了多久?” “从她入宫后的第二年开始吧,直到顾大人献出安都城,整整十年。” 卓见素道:“魏翁不觉得奇怪吗?姚修容的母家是大商贾,缺了灯烛,大可以让宫女托人在宫外采买,或者让家里送进宫来。向内府局讨要,不是将这件事变得复杂了吗?” 魏内官听后,淡淡一笑,“不奇怪。但凡宫里发生的事,都谈不上奇怪二字。宫中什么样的赏赐都有,有首饰、螺黛,也有白绫、鸩酒。有的人翘首以盼,喜出望外,有的人万念成灰,人死灯灭。反而,要份银烛,清清静静,有何不好呢?” 崔彻道:“问那个送银烛的人。” 卓见素问:“那是谁负责往姚修容的宫里送银烛呢?” 魏内官道:“是我下面的一名掌灯,跟着我姓魏。” 卓见素观一眼崔彻,他正凝神静听,这就意味着,还有必要继续问。 “那位掌灯是魏翁收下的义子?” “是。”魏内官叹口气,“是我的义子魏岸,众多义子中的一个,我曾指望着他将来为我养老送终。” “可掌灯一职是个苦差吧?他的作息和其他人相反,晚上才是当差的时候。” 魏内官想起魏岸的背影,他每晚都要带人为宫中甬道添油点灯,并确保夜间灯火的安全,四季不辍,是那座宫殿悠悠永夜里最美好的身影。 “是桩苦差事。魏岸他有点特殊,所以这差事最适合他。” 魏内官道:“世人往往把我们内监的相貌想象得奇奇怪怪,其实我们和宫里的侍女一样,相貌不周正,又怎能入得了宫?魏岸是阖宫内监中相貌最好的一个,他甚至都不应该站在我们当中。他十二岁入宫,无所依傍,因相貌在内监中备受排挤和屈辱。后来遇见了我,我十分喜欢那个孩子。性子温和,悟性极高,小小年纪就有知书达理的味道。我收他为义子,把他调来内府局。内府局的差事常常要跟后宫妃嫔打交道,而他生得太好看,我又担心他被哪个不安分的人给勾引了,闯下天大的祸事。所以便让他做掌灯,只在夜晚出现。他自己也很喜欢,觉得清静。” “可是向姚修容宫里送银烛的人,不就是那位魏掌灯吗?魏翁丝毫不担心他二人?” “不担心,他每次去姚修容那里,寒暄几句就回来了。这也是我对姚修容印象深刻的原因。他二人虽一个贵为修容,另一个卑微如尘,但皆有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典雅。” “魏翁不是指望魏掌灯为你养老吗,那后来呢?” “顾大人献城,他失踪了,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第61章 贺初渐渐有些迷糊,她看得出来,关于那位魏岸,卓见素几次都快问不下去了,只是崔彻给了他暗示,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进行。 很明显,崔彻对魏岸有着浓厚的兴趣。 她心底有个模糊的答案,却不忍揭晓。 魏岸十二岁入宫,戚衡十二岁投亲至安都。 戚衡的相貌生得无比好,而魏岸甚至因相貌太好,备受同僚的排挤和折辱,改在夜间当差。 戚夫人对顾色清只字不提她的兄长,而魏岸与姚修容有一种秘而不宣的交集。 这些意味着什么? 难道意味着,魏岸其实就是戚衡,两人实则是同一个人? 可戚衡不仅有惊世容颜,还有神童之誉,状元之才啊! 他到底因何进了宫,从此成了一名内官,活在无尽的幽暗里,在宫中每个盛大又寂寥的夜,缄默不语,踽踽独行? 崔彻取出一张他亲自画的画像,“魏翁,他是魏岸吗?” 魏内官握着那张画像,手微微抖了起来,放下画像,将手平放在膝上,静了片刻才道:“大人,他还活着吗?他……是不是闯了什么祸事?” 他起身,一手按着桌沿,一边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跪了下来,“让您见笑了,老奴虽是一残缺之人,但一向将魏岸视作亲生子。如果他真闯了什么祸事,奴愿奉上所有资财为他赎刑,只求能保全他一条性命。” 崔彻双手扶起魏内官,“魏翁,魏岸还活着,他的确牵扯到一桩案子,只是案情暂不明朗,尚未量刑。” 魏内官一张养尊处优的面孔,瞬间苍老了许多,“大人,这些年他过得还好吗,能吃饱饭吗,手上还宽裕吗,还会不会被人欺负?” 崔彻道:“他衣食无忧。至于其他的,等你们见上一面,魏翁不妨亲自问他。” 魏内官简直不敢相信,“我们还能再见上一面?”他忽然泪如泉涌,忙不迭地用手挡住脸,“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还活着,甚至住得不远。有时候,我觉得离他很近很近,仿佛一转身一睁眼,人就在眼前,可他为何不愿见我呢?” 贺初心中黯然,对一个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人的惦记,她体会最深。 崔彻道:“一转身一睁眼,人就在眼前。或许不是幻象,那就是魏岸。他一定去过断金坊,看望过魏翁,只是不想让魏翁知道罢了。” 电光火石之间,魏内官忽然就明白了。魏岸一定就在安都,而且离他不远,有时还会去断金坊看他,他一直都活在魏岸的关注和惦念中。 * 送走魏内官后,崔彻吩咐卓见素去查戚夫人舅舅的下落。 他按下心中那些推测,只道:“阿九,我想和戚夫人见一面,可如果请到大理寺来,人多眼杂,十分不妥。不如你亲自写封书信给顾色清,说明来意,之后我们再去顾府拜访戚夫人。” 贺初应下,崔彻补充道:“还有,你跟他说,上次送到我府上的那个庖厨、羊肉、烤炉等很好,只是那日我病了,吃不了那些美味。拜访顾府的时候,我还要吃烤全羊。” 要求还挺多,难怪就连扶风郡的普通老太太都知道他娇。贺初看一眼手中的画像,有点不放心,“老师就这样去顾府,会不会不安全?” 崔彻轻轻一笑,“不是还有你保护我吗?” “你就不怕烤全羊里下了毒?” “不是还带着你吗?”崔彻道:“有什么你都先尝一遍,没事了,我再吃。” 贺初:“……” “这就是你带我去的目的?想得美!我替你试菜,那谁替我试?我若出了事,你怎么向我阿耶阿娘交代?” “倒是可以让顾汾替你试,反正人在那,不用白不用。” 贺初:“……” “放心吧。”崔彻笑笑,“你是顾色清的心上人,虽然,终将不是。你可以在顾府横着走,没人会伤害你。有你在,我没什么好怕的。” 贺初:“……” 第41章 孤掌 翌日傍晚,顾汾候在门口,等二人一到,亲自引着崔彻与贺初入内。 顾府占地惊人,三人一路穿行,所到之处,屋舍华美高大,奇花遍地盛开,仆从衣饰鲜洁,贺初第一次有种不紧随其后,一不小心就会迷路的感觉。 到了一处琉璃屋,三人止步,顾汾道:“我阿娘正在花房相候。” 崔彻拉着顾汾,嘱道:“殿下与我受了晏阁老的委托,重查顾大人被害一案。去岁顾大人一案虽然结了案,可疑点重重,晏阁老先后收到两封匿名信,信中指出,对本案供认不讳的林老丈,并非凶手。殿下和我今日来,其实就意味着距离找到本案的凶手不远了。” 顾汾接了崔彻的眼神,几乎立刻就明白了。 他阿耶被害,与他阿娘有关? 崔彻亲自来这里,而不是让人将阿娘带去大理寺,意味着其中隐情不足为外人道? 还有,崔彻就不必说了,这件事是大理寺的职责所在。阿初早年在清宁的时候,听说常受教于晏阁老,是阁老曾悉心栽培且信任的人。看来明月桥下与他二人的相见并非偶然,可每逢三月初一这天,陪着他阿娘去榆钱粥摊的事,是他亲自安排的,家里的仆人不可能知晓。这件事,崔彻与阿初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顾汾淡淡一笑,“从小到大,我的风雨都是屋里那人为我遮挡的,无论她做了什么,我都不会舍弃她。不过,师兄既然都查到我家里来了,怎么还好意思兴致勃勃吃我家庖厨做的烤全羊啊?要不我让他们把院中的烤炉、羊啊什么的全都撤了。” 第62章 崔彻道:“别,别,我都惦记好多天了。我们不在府上吃讨你嫌,你让人给我们包好,今夜陛下召见,我们在马车上吃完再进宫。” 贺初:“……” 顾汾:“……” * 两人进了花房,向戚夫人执子侄礼。 戚夫人仍是点头含笑。她立在一房的兰花中,风华清靡。对照本人,贺初才发现,这世间就连崔彻的画笔,也不尽能画出戚夫人的绝代姿容。 坐定后,崔彻开门见山道:“夫人,昨日大理寺请来了一位前朝的宫人,原是大兴皇帝宫中的内府局令,姓魏。他恐怕是夫人的一位故人吧?” 戚夫人不置可否,静静听着。 “魏内官曾有位义子,在宫中任掌灯一职,叫魏岸,自顾大人献城之后,便杳无音讯,与他失散多年。当他看到我画的一幅画像后,认出画中人就是魏岸,他对我说,他虽是一残缺之人,但一向将魏岸视作亲子。如果魏掌灯犯下什么祸事,他愿奉上所有资财,为其赎刑,只求能保全掌灯一条性命。 昨日,他还无不担忧地问我,魏岸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吃得饱吗,手上是否宽裕,会不会受人欺负?魏内官对魏岸的父子情义,大概不输于戚夫人对色清的情义吧?” 一上来就是动之以情,贺初为戚夫人悬着心,没想到的是,戚夫人不闪不避,郑重地点了点头。 崔彻取出那张画像,摆在戚夫人面前,“画中男子,我是按照戚夫人的相貌画的。他叫戚衡,扶风郡人士。他曾祖曾是衙门里专门行刑的人,手中有家传的技艺。原本,他家几代人都是要吃行刑那碗饭的。可后来改朝换代了,前朝取消了相关刑罚。因祖上做的这桩营生被认为折损阴德,他父亲恐遭侧目,是以只读书、不应试。 可戚衡不一样。他自小就有神童之誉,五岁启蒙,八岁入乡学,十一岁过乡试。街坊邻居都说,他迟早要中状元,一举登科,光宗耀祖。不仅如此,他们还说他性子温和,小小年纪就有那种知书达理的味道,觉得他以后若能入朝为官,会是像晏阁老那样的出众人物。” “当然,”崔彻虚咳了一声,“确切地说,是像晏阁老,崔南雪那样的出众人物。” 贺初一言难尽地瞥他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 戚夫人却一直凝神在听,听到崔彻这句,笑意淡淡,仍是一种对儿子友人的包容与宠溺。 崔彻继续道:“可到了前朝景明七年,戚衡的命运急转而下。那一年,扶风郡遭逢荒年,戚衡的家人除他妹妹戚鸾之外,都命丧那场饥荒。十二岁的戚衡,带着十岁的戚鸾怀揣着明亮的希望来安都投奔他们的舅舅,在明月桥下因一碗榆钱粥结识了姚家小姐,见识到了安都城最美好的一面。他想,如果日后他能一举登科,他想求娶的便是像姚家小姐这样的女子。可他没想到的是,好赌的舅舅把他骗进宫净了身。从此他从一个渴望建立功业的大好男儿,变成了宫中的一名内官。 他入了宫,无所依傍,在没遇到魏内官之前,因相貌绝美在内监中备受排挤和屈辱。所幸后来他遇到了魏内官,被内府局令收为义子。内府局的差事常常要跟后宫妃嫔打交道,而他生得太好看,魏内官担心他遭人觊觎,闯下祸事。为了保护他,让他任掌灯一职。是以他的作息和其他人刚好相反,晚上才是他当差的时候,却也落了个清静,在宫中冰凉的甬道,寂寥的长夜,点燃每一盏灯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谁也不曾想到,大兴皇帝的那座宫殿里,恐怕最美不胜收的不是雕栏玉砌,也不是六宫粉黛,而是悠悠永夜里一位内官的身影。 就这样,五年过去了,他在宫中遇见一位故人,当年施粥给他的姚家小姐进了宫,成了大兴皇帝的婕妤。姚婕妤淡泊安宁,既不获宠,也不争宠。于是,他们以银烛为某种约定的暗语,每个月末,她让自己的宫人向内府局讨要银烛,他亲自给姚婕妤送去,他们或遥遥相见一面,或淡淡寒暄几句,彼此救赎,互相砥砺,熬过在宫里的每个年头,一直到第十个年头。 那一年,姚婕妤已晋为修容,位列九嫔之一。姚家和顾家沾着远亲,姚小姐和顾齐顾大人是远房表兄妹,于是在顾大人逐渐受大兴皇帝看重之后,她被晋为修容。大兴皇帝逃离安都,姚修容因身怀有孕,没有跟随,滞留在后宫。 当时高祖兵临城下,宫内人心惶惶,对戚衡和姚荼两人来说,既是危机,又是生机。他二人想趁乱逃离,从此他们可以带着那个孩子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去别处安稳度日。可姚修容却死于难产,殁于顾大人献城的前三天。临终之际,她将孩子托付给了戚衡。 彼时,戚衡并不知道三天后顾齐将打开安都城门,可他知道前朝积重难返,大局已定。大兴皇帝的子嗣如果留在宫中,被高祖的士兵搜出来只能是被斩杀的结局。于是,他连对他的义父也来不及交代一声,便带着孩子连夜出宫,投奔顾齐。 无论是从顾齐当时的权势来看,还是从他和姚修容的关系来说,他都是当时可庇护孩子最适合也是唯一的人选。 戚衡这一生,遭逢危难时,一共投奔过两人,可那两人却都不是良人。顾齐觊觎他的绝世之容,答应和他一起藏匿大兴皇帝的子嗣,却以孩子的性命及人生胁迫他,是以他不得不屈服。 第63章 他容颜惊世,扮成女子也毫无违和,遂成了顾齐的继室。试想一下,顾齐的初衷是为新朝建立不世之功,然而到了后面,他怀揣两个惊天的秘密,第一是他藏匿了大兴皇帝的子嗣,第二是他娶了从前朝宫中出逃的内官。前一个秘密会让他仕途难测,性命不保,后一个会让他身败名裂,受世人耻笑。于是他急流勇退,在盛年时向陛下提出辞呈,从此和戚衡归隐避世。反正前朝宫中的许多宝物都被他搬回了家,家中富可敌国,关起顾府的大门,他虽没有帝王之尊,却未必没有帝王之实。 戚衡忍辱负重多年,直到那个孩子被陛下钦点了探花,一番缘故,他决定不再忍。于是,他用了家传绝技,也就是凌迟,对顾齐动了私刑,抛尸安都郊外的一所陋宅。他自信将本案做得天衣无缝,又拿出五万两银子悬赏凶手,然而,却不忍林老丈身死之后依然蒙冤,遂给当时的大理寺卿晏大人寄了一封‘林老丈不是凶手’的匿名信,为林老丈鸣冤。” 贺初不禁想,崔彻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戚夫人不是戚鸾,而是戚衡的呢?还有,他口口声声说的那个孩子,分明指向顾汾。可他明明说过,顾汾不是大兴皇帝和姚修容的孩子。再观戚夫人,她脸上自始至终都含着淡淡笑意,她对顾齐的恨,大概就只有用凌迟的手法才能消解,而唯有顾齐被零割碎剐一百零八刀,在最后一刀时才停止呼吸。既能看到整个行刑的过程,一边经历内心的极度恐惧,一边在惨痛中缓慢死去,她大概才能心平气和地活在这世间吧? 第42章 幽闭 “崔大人怎知那封信是我写的?”一把突兀的男音传来,不仅是崔彻二人,就连戚衡本人也吃了一惊。 戚衡久不说话,口齿和声调都显得奇怪,可尽管如此,他音色和润,语调缓慢,气度闲雅从容,一开口便让人渴望听下去。 贺初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围着一圈紫貂风领,今天也是。想必这是他一贯的装束,就算到了夏天,室内贮冰,也无不可。从前传出他嗓子受损,是以不能说话,大概没人会怀疑,那件风姿楚楚的饰物是用来遮挡男子喉结的。戚衡集男子的尔雅与女子的柔美于一身,根本雌雄难辨。她不能猜到,他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的扮相,都让人无法正常呼吸。那种美,遗世而独立,只因天地之间,唯他一人而已。 崔彻道:“我派人夜探顾府,取走戚衡君的手书,然后和那封匿名信做了比对。您日常的手书是草书,给晏阁老的信则是楷书。虽说风格不一样,可体势怪伟,秃毫飞动,一脉相承,我看得出来,是同一个人的字迹。” 戚衡淡淡一笑,“崔大人好眼力。” “戚衡君给晏阁老写这封信时,想必心境复杂吧?一方面,您不忍林老丈死后仍蒙冤受屈,且想将顾大人的真面目暴露于天下;而另一方面,您又特意选了一张鸾纹纸笺,从那时起,您就想好了,要通过这个隐晦的细节,让我们毫不怀疑您的身份。” 戚衡冷声道:“我的妹妹阿鸾和我一起来安都投奔舅舅,饿死在半道上,我曾非常伤心。后来想想,那样也好。谁能想到,九死一生才见到的舅舅,到了他手里,反而会生不如死呢。像阿鸾那样的相貌,只会被他卖掉。其实他明明知道,我可以参加科考换来一个前程,保他下半辈子安稳无忧,可他一个赌徒不肯等,他要的只是一点蝇头小利,却从此葬送了我的一生。” 贺初忍不住道:“可我听扶风郡的安婆说,戚衡君的舅舅在家中还没有落败的时候,就是个纨绔。而后来,他虽保全了性命,回了安都,但因好赌,你们两家其实并不怎么走动。” 听她这么说,戚衡有点惊讶,又随即释然:“我母亲就是那样护短的一个人,就连街坊邻居都知道的事,我和阿鸾却从不知情。我是被舅舅卖到宫中的时候才知道他是个赌徒。如果一早就知道他的人品,我和阿鸾宁可饿死在扶风郡,也不会投奔他。” 贺初想,许多父母都这样,无所不用其极地维护自己的家族,到最后,没有真伪,不辩是非。 “扶风郡那边都以为我是阿鸾,崔大人是怎么发现我不是的?” 戚衡问。 “还是手书。”崔彻道:“从它的笔势、力道、态度来看,都不像是女子所书。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殿下甚至认为,我走偏了方向,且殿下始终认为,戚衡君在顾大人被害一案中是知情者,而不是凶手。 可也是殿下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她说,纵使戚家先人的技法是凌迟,那也应是传男不传女。正因这句话让我认定,在荒年中饿死的人,其实是戚鸾,而活下来的人,是您。 如果是这样,所有的事情就都能解释通了。 譬如,您的字气势凌厉,似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有愤懑悲忧,甚至,还有窘迫无计。这绝不是得夫君爱重,母慈子孝,生活无忧的一位贵夫人的心境。 还有,凌迟意味受刑人犯了谋逆或无道的大罪,您对顾大人用刑,一则,这本是戚家绝活,运用起来,得心应手。二则,您是在指控他犯了无道的大罪吧?” “所以,崔大人其实早就知道汾儿并非大兴皇帝的子嗣,可大人口口声声这么说,只是想引我说话?” 唯有一把男音,才是最充足的证据。崔彻承认,“的确,如果我不质疑色清的身世,您又怎会说话来验证我的推断。毕竟本案并没有确凿的证据,那些手书、字迹、画像、安婆以及魏内官的回忆,都不能完全证明您到底是谁。而您到底是谁,才是顾大人一案的关键。唯有您是那个命运多舛的戚衡,才有作案契机、杀人动机,才能将我们先前的那些疑惑一一理顺。” 第64章 戚衡啜了口茶:“我不过是一残缺之人,一旦下狱,验明正身即可,大人何必这般周折。” “可我向来就不屑于做那些事,但凡可以动脑的,何不动脑。更何况,您是受害者,而不是施害者,本就不该加以折辱。” “大人是怎么断定汾儿不是大兴皇帝子嗣的?” “您与姚修容情谊深厚,她在临终之际,诞下一个孩子,那孩子与色清同岁。而且,我们都不难看出,色清事母至孝,和父亲则不近不远关系一般。是以他难免不被怀疑,是大兴皇帝留存在这世间的唯一子嗣。 我见过大兴皇帝的画像,色清的相貌既不像大兴皇帝,也不像姚修容。当然,完全不像父母的孩子也是有的。但大兴皇帝的家族有一种遗传病,他祖父、父亲、他自己以及子嗣无一幸免,这是一桩很隐秘的事,当年我的叔祖精通医理,前朝皇室曾向他寻求过医治的方法。可色清没有这种疾病。是以我推测,他是在顾齐的安排下顶替了姚修容的孩子,他不是姚修容孩子的这件事,是您虐杀顾大人的根本原因。无道罪,是指杀害无辜的一家三口,在您的眼中,您、姚修容、以及姚修容的孩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吧?而这三人皆以不同的形式死于顾齐之手,我说得对吗?” “晏大人离任的时候,我既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松了口气,是因为我认为晏大人一旦离任,此案将成为悬案,无人再能破解。失落也是出自于同样的原因。可陛下用人得当,令人信服。崔大人的推断分毫不差。 在宫中的最初五年,我无时无刻不想到死。可我把阿鸾带了出来,她不在了,我活着,我总以为,这条性命不是我一个人的,而是我和阿鸾两人的。还有,姚荼施给我的粥……她家住在明月桥一带,在更早之前,那里是属于我外祖的宅子。那日,向她讨粥的人很多,我饿得奄奄一息,躺在一个角落里,根本无力讨要。是她救了我,她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子。一心求死,我总觉得辜负了当年姚家小姐的那片心意。 再见面,她是不争宠亦无宠的婕妤,而我是大多时候只出现在夜里,身体残缺的一名内官。我们的确以银烛的数量为约,彼此支持,相互砥砺。春天里,如果她让宫人去内府局要四支银烛,是在说,紫藤开了。如果我给她送去七支,就是在说,忙乘东风放纸鸢。到了冬日,三是说下雪了,而五是说安寝加餐饭…… 后来,大兴皇帝逃亡江都,高祖一旦进了安都,姚荼的孩子性命难保。是以我们商定一起逃离皇宫,隐姓埋名,远走天涯。我们三人组在一起,听起来十分荒谬,一个是内官,另一个是君王的嫔,还有一个是君王的子嗣。可纵然我是残缺之人,且无权无势,他们也是我拼尽全力,哪怕是豁出性命也想要保全的人。 那时医官说,姚荼的孩子将在一个月后出生,可谁料就在我们准备出逃的前夜,孩子却提前出生了。她生下一个早产儿,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最后将他托付给了我。 后面就和崔大人预料的一样,我带着汾儿连夜逃出宫,连义父那边也来不及交代,却出不了安都城,只得去找顾齐,寻求他的庇护。宫中多年,他一直是姚荼和我最信任的人,可他却以汾儿的身世和性命为要挟,逼迫我留在他身边,最后成了他的继室。 就这样,汾儿长大了,中了探花,算是弥补了我对科考的遗憾吧。 可就在那时,我去断金坊探访义父,听见了几个老宫人的闲聊。他们说起大兴皇帝家族的几代人都有一种遗传病,可汾儿却没有。我便开始怀疑,在我和姚荼相约逃离的前夜,姚荼早产,孩子被调换,我向顾齐寻求庇护,以及之后他向高祖献了安都城,一切一切只是顾齐的设计。 我查了当年姚荼身边的医官、稳婆、以及宫人,发现他们被顾齐做了区别性的安置。凡是不知情的一律厚待,有的至今对他赞不绝口,感恩戴德。唯有一人在当年下了刑部大狱,有明确的罪名,后来被处死了。没有人会怀疑顾齐这么做的真实目的,还以为他只是在惩处那些在他表妹难产时,没有尽心伺候的人。 汾儿不是姚荼的孩子,可我们相伴多年,养育他,我此生无悔。可顾齐利用了一个与姚荼毫无关联的孩子,不仅欺骗我和姚荼,并挟制我多年。试问我如何能忍?!这些雕金砌玉的华屋、可笑大兴皇帝穷奢极欲却又带不走的死物,还有一个费尽心机算计我的人,统统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参加科考,继而入仕,成为陛下的良臣和造福一方百姓的好官。假使不能够,我退而求其次,愿余生好好守护姚荼和她的孩子。可我舅舅毁我一次,顾齐毁了我第二次。” 第43章 花泥 新月皎洁清新,照在碧色琉璃上。光影缓缓流动,幽兰翠叶纷披。室静兰香,却无人因这葳蕤的诗意和芬芳的气息而有丝毫的愉悦。 “那姚修容的孩子呢?”贺初忍不住问。 要论那人心机之深,他见所未见,却也秉性刚烈,一百零八刀,生生受下。不观行刑过程,只是用那双黑亮的眼,含着一贯放浪的笑意,默默瞅着他。戚衡道:“他至死也不肯说出孩子的下落。” 崔彻注视着他,其实,以他对顾齐的了解,又怎会想不到呢,只是不愿接受事实罢了。 “那孩子一出生恐怕就已经凶多吉少。顾大人的初衷,是要姚修容的性命,而非孩子的。但姚修容一旦早产,孩子的性命同样堪忧。是以他让人做了万全准备,一旦姚修容的孩子性命不保,就用他们先前准备好的孩子替换下来。他绝顶聪明,当然会想到用姚修容的孩子挟制戚衡君才是上上之策。只不过让姚修容提前产子的办法太过偏颇,以致于孩子保全不下来。所以多思无益,那孩子一出生,就已经离开了世间。试想一下,如果他还活着,他在二十三岁这年该如何应对身世的颠覆,大兴皇帝的子嗣又如何在本朝安身立命。他陪着他的母亲去了一个没有纷扰没有算计清清静静的世界,这样也好。” 第65章 戚衡听后,良久无语。一朵兰花摇摇欲落,他伸手过去,那朵晶莹的小花没有飘坠在他的掌心,却落在了里,像极了姚荼孩子的宿命。 崔彻又道:“昨夜我进宫,向陛下提出重查此案,陛下同意了。魏内官曾提出要为戚衡君赎刑,可是我想,戚衡君有脱身的方法吧?” 戚衡眼神茫然,他没想过要脱身,更不想打扰义父的生活,让义父为他赎刑。 “既然当年所有的事皆是顾大人的布局,那顾大人在打开城门之前,想必已经跟高祖谈妥了条件。闻说高祖赐过两道丹书铁券,可以免人一死,我猜,其中一道在顾府。” 顾齐临终前似有话要说,他以为顾齐要说的是姚荼孩子的去向,然而,却是丹书铁券的下落。 在他动手之前,顾齐闪着又黑又亮的眸光,笑意放浪,“阿蘅,我身上哪块肉你没见过,你舍得对它们动刀?” 在那人咽气之前,虽看不清他的面容,可想也能想得到,他是带着那标志性的眼神和笑意道:阿蘅,带着对我的恨好好活着。 “是,在我手上。”戚衡闭上眼,那般漂亮的一张男子面孔下,深藏的却是常人想也不敢想的一颗可怕的心。 崔彻暗暗松口气,不再追问,带着贺初向戚衡告辞。 顾汾果然给他们备好了食盒。 “一身的羊肉味,怎么面圣?”顾汾右手提着食盒,只觉得食物的气味一直往他右边的衣袖上扑。 “吃完先在风口处站一会,便能散去小半。还有,我调了一种香,能遮掩气味。” 顾汾:“……” 贺初:“……” 贺初注视着顾汾。世事无常,没想到顾汾的身世比她的性子还要无常。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会怎样?是伤心还是庆幸? “几日不见,顾兄似乎清减了不少。”她嗓子干涩,神情不自然地说。 “你当人人是你,成日里没心没肺。煮熟的鸭子忽然飞了,是人都承受不了。”崔彻瞥她一眼,眼神比肃杀的秋风还凉,“身上少点肉又算得了什么。” 贺初:“……” 顾汾回视贺初,神情坦然,目光却深不见底,“那以后我多吃少思,必不让殿下挂怀。” 对着崔彻却不示弱,“裴微云要和师兄解除婚约,是不是也让师兄空欢喜了一场?往后,恐怕师兄的路更加难走,怎么还有空笑话我。” 听了那句“多吃少思”,贺初更加不知该如何应对。崔彻摇头道:“太坏了,看来你明知道那封信不可能是什么好消息,还跟只喜鹊似的带给我,我如今被动得很,想装不知道都不行。顾色清,你果然没安好心。” 顾汾在风中嗤地一声,悻悻道:“再难的事能难倒师兄?” “当然能。”崔彻从他手中接过食盒,“顾大人一案,详细情形十分复杂,这里我就不多说了。只有一样,你要记住,劝说那位一直给你挡风蔽雨的人拿出丹书铁券,唯有铁券能保他性命。他命运多舛,陛下必然不会为难他,只要陛下开恩,从此他便能天高海阔,度平淡余生。” * 马车上,贺初问:“姚修容的孩子真得不在了吗?” 崔彻点点头,“我的确这么认为,并非诓骗戚衡。” “可既然不在了,顾大人为何至死也不说呢?” 崔彻从心底里叹口气,“他知道戚衡在意姚荼,在意姚荼的托付,是以他想让戚衡此生心愿难了。” “他如此痛恨戚衡君,是因爱而不得吗?” “恰恰相反,他只是要戚衡永远记住他。只要戚衡一想起那个孩子,想那孩子到底是生是死,生到底现在何处,死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为此辗转反侧,死不瞑目才好,如此便永远也忘不了他,便会时时刻刻想起他。他根本不在乎戚衡的恨,也不在乎那一百零八刀,他要的就是戚衡永远也忘不掉他,哪怕不是爱,那么,咬牙切齿的恨也好。” 贺初一时无言,本以为这样禁锢一个男子逼迫一个男子的顾齐是极其猥琐的,可偏偏又唾弃不起来。 “老师担心戚衡君不愿拿出丹书铁券,是以当时不多说,让顾兄去劝说?” “嗯。”崔彻卷了衣袖,津津有味啃着羊排,一边道:“你想,顾齐既然知道顾汾不是姚修容的孩子,他并没有藏匿大兴皇帝的子嗣,又何须铁券保命?他是预料到有一日,戚衡发现了其中真相,一定会杀了他。所以,他向高祖开了一个条件,可保戚衡不死。 只是,戚衡未必愿拿铁券保命。试想下戚衡的感受吧,顾齐欺瞒他禁锢他二十多年,他最终杀了顾齐报了仇。然而,顾齐却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为保他性命,请高祖赐下一道铁券赦免他的罪行。换做任何人,心情很难不错综复杂吧?现在就要看顾色清能不能说服他了。不过顾色清巧舌如簧,应该不会让我失望吧。” “关于以上两点,老师是怎么想到的?为什么这件案子我看得没你清楚呢?” “一方面,你被戚衡的容貌惑得五迷三道,自然看不清楚。” “戚衡君雌雄难辨,美得心惊动魄,难道你能不为所动?” 崔彻凉凉看她一眼,“我不喜欢雌雄难辨的那种,反而是英气十足的女子让我另眼相看。” 贺初想:我不就是英气十足的娘子吗,也没见你另眼相看,你真懂得分辨吗? 第66章 见她不出声,崔彻道:“另一方面,我身为男子能深深体会到,顾齐想要什么在意什么。” “照这么说,那戚衡君的舅舅……” “其实青莲也不必找了,世上不会再有这个人。当年欺辱戚衡的那些内监和他那位好舅舅,其下场怕是比顾齐还惨。” “顾齐做的?” “嗯。在顾齐看来,这世上就只有他一人能欺负戚衡,而其他的人绝对不可以。” 贺初感叹,“男子的心思实在难测难懂。”闻了闻自己的衣衫,无可奈何道:“我这身羊肉味就不跟着老师去陈述案情了,我又没有那种香料可遮掩气味。” “那有什么关系,陛下难道还能治你一个殿前失仪?我制的香也不是万无一失,和你站在一处,到底气味是来自你身上,还是我身上的,陛下很难分得清楚。 又拉她当垫背,贺初愤然道:“不去。” “你最好还是在。”崔彻郑重道:“万一陛下对戚衡产生了好奇,一定要见他一面,我怎么阻止,晏阁老又怎么阻止?” “见就见吧,我阿耶对他好奇不是很正常吗?其实那样一张容颜,任谁不想多看一眼?” 崔彻不语。“你是说……”贺初反应过来,“崔南雪,你在造次。我阿耶一代英主,怎么可能被美色所惑。” 崔彻道:“那要看是什么样的美色了。陛下召见,最初的确是好奇,可召见之后,就不会是好奇那么简单了。早在数十年前,顾齐是一个建有不世奇功的人。他商贾出身,一跃成为大兴皇帝的近臣,又获本朝两代君主的爱重。你觉得他仅仅是靠运气?他不过是在权势和美色之间选择了后者。戚衡固然不幸,可顾齐那般骄横又放浪的男子还不是为他折腰,被他凌迟还为他准备好免死铁券。还有,魏内官安排他做掌灯,只在夜里出现,何止是提防后宫嫔妃那么简单,殊不知也防备着大兴皇帝。扪心自问,陛下的后宫嫔妃能和他相比吗?是以,唯有你在场,才能阻挡陛下的好奇。” 见贺初一脸的不信。“这样吧,”崔彻道:“我们打个赌,就赌陛下会不会召见戚衡。” “如果召见,”崔彻眨了眨眼,“杏子坞即将有一场盛会,我愿意吃点亏,携你去瞧瞧热闹。” 贺初哼笑一声,“我哪也不想去,只想老老实实待在安都相我的亲。” 第44章 退却 崔彻笑着连道:“好,好。” 车厢忽然静了下来,唯有烤肉的香气热热闹闹横亘在两人之间。贺初平添了一种崔彻在生气的错觉,硬着头皮问:“那若我阿耶不打算召见戚衡君呢?” 崔彻不语,马车到了宫门口,两人沉默地立在风口处,散了会气味。在去平和殿的路上,崔彻嘴角紧抿,一言不发。他不紧不慢走在前面,贺初沿着宫墙默默跟在后面。月光还是曾照彻顾府那座琉璃花房的月光,可却不复当时的悲凉,胖团团的裹着两人。从前,崔彻衣衫上的香气总让她觉得,他像个仙人,拉着她便能奔上青云,而此刻,他衣上残留了一些炙羊肉和枯茗混合的气息,显得莫名好笑。 贺初看着投在地上的两蓬人影,毫无疑问,他这是生气了,可他到底在气什么呢?杏子坞的那场盛会很重要?还是气她说要留在安都相亲?她相亲很稀奇吗?从去岁回宫,历史由来已久,连她都见怪不怪,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经过一处宫道的拐角,她走了过去,被人轻轻一拽,又带着点趔趄退了回来,差点跌入那人怀里。 崔彻跟她换了个位置,将她挤在拐角,身影覆盖着她,“想什么心事呢?这般出神。连我不见了,你都不知道?” 隔着他一丝不苟的外袍,他骄傲的膝几乎抵着她丰盈的腿,凹下了一个浅浅的涡,她有点心慌,“就只有这条宫道通往平和殿,大晚上走在月下的两个人,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最多就是你走得快,我走得慢,走丢了而已。” 她春衫传来的薄薄温度温着他的掌心,丰润的触感总是令他心头一悸,可这一次,他没有松手。 “若是走丢了,阿九会害怕吗?”他盯着她,沉沉问。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奇怪,贺初偏着脑袋道:“这座宫殿在前朝时期叫紫微宫,本朝叫做大明宫,这里是我的家,老师也时常进宫,我们怎会走丢。就算走丢了,我一个混不吝又怎会害怕呢?” 崔彻:“……” 她的头发蓬蓬的,后颈的一缕发丝拢不上去,半垂在白皙的脖子上。他忍不住伸手,手指搭着那缕发,往上抿了几次,只是徒劳。他指上撩着那缕发丝,窸窸窣窣,让他又麻又痒。指腹却擦过她颈上肌肤,滑腻如酥。 他声音一沉,低低道:“跟我一起去趟杏子坞好不好?” 贺初心神一晃,这是在邀约她吗?他邀约人的方式总让人没着没落的。上次他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来我的行障,地点就在曲江池中游,杨柳林对面。让她觉得是自己多想了,遂含糊地“嗯”了一声,终究还是没去。 她低了头,“杏子坞的那场盛会很重要吗?” “嗯。”崔彻的手指仍绕着她的发丝,似心不在焉地答。 她扬起脸,鼓足勇气问:“‘嗯’,是什么意思?” 胖团团的月下,崔彻的目光明净如水。晕沉沉的光中,他唇角漾起的一丝笑意比这光还暗昧。 第67章 他的笑随着目光细扫着她,从她的眉峰到眼尾,从她的鼻脊到唇珠。此刻,她眸光软得似水,檀口上一点薄红欲滴。都说她天不怕地不怕,是个混不吝,可在他面前,她从来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巴巴地跟在他身后,他是她的债主,她却像独独还不起他债的人。一直走到这里,他终于明白了,她是还不起,他任情恣性,而她什么也不懂,她欠他的,的确还不上。 贺初的印象里,他似乎第一次这般看她,又似乎有过千百遍地这般看着她。他一改清清冷冷的眼神,像一团冰雪流进了暖洋,他看她像看一朵欲燃的红花,像看一只随时会被他折断脖颈孱弱又无助的兽。 系统为何说崔彻对她毫无情意呢,他的目光他的笑、他的语气他的话,他的牵绊他的无理取闹,分明不是系统说的那样。到底是系统说了谎,还是哪里出了岔子? 她忽然想推开那些她想看懂他却又怎么也看不懂的心事,一次又一次,他从不给她想要的回答,可那又如何呢,她是那么勇敢的人,凭何不能在这座华丽又寂寥的大明宫,在这月下无人窥见的一隅,安享他无声地闹着脾气,安享他分明不愿释手地撩拨她。此时,没有裴微云和他的幼年婚约,没有裴青瑶那两条飞扬又娇俏的荔色丝带,没有系统的动之以理苦口婆心,也没有世家大族与贺氏之间那条无形的鸿沟。 他就是她藏在心底连自己也舍不得打开看的人,就是顾汾明明很好很好却让她无法逾越的那人,上巳那晚,内河的水有点凉也有些浊,她奋不顾身地往前游,生怕他有一点闪失。无论她在哪,和谁在一起,只要一听到他有事,她会放下一切,朝他奔去。如此,她不该向他讨一点奖赏吗? 她捉着他的衣袖,微抬了下颌,阖上眼,从心底里唤了声:南雪。 天风荡漾,吹开崔彻的心,又抚过她娇美的唇,她英气的眉眼。隔着衣袖传来她掌心的温度,崔彻胳膊的那处灼烫起来,几乎瞬间就点燃了他。他握着贺初的颈,苦苦看着她。两人靠得太近,热的躯体,一点食物的香气,还有不羁的枯茗味,有点可笑地混杂在一起,却让他分外留恋这点烟火气。只要下一息,他便能吻上她,而这中间他走了悠远的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可蓦然间顾汾清减的面容出现在他脑海里,她和顾汾太快了,故而来不及有一生一世的羁绊。他想起她说,世人总说女子要矜持,可试问,如果能牵探花郎的手,又能亲他,还要什么矜持?对她来说,他崔南雪还不是一样?只不过比顾汾多了一个天下第一公子的名头,可盛名之下的他,和顾汾没什么区别,顾汾会受伤,他也会受伤;顾汾会难过,他也会;顾汾无可奈何,而到头来他也会。 他心下一静,无声地叹口气,管住自己,将吻轻轻落在她的眉尖,声音却无端缱绻起来,是对她的温柔,也是对自己的安慰,“我们走吧,以免误了时辰。” 贺初睁开眼,瞬间冷却。来不及和他对视一眼,看见的却是他的后脑。他头发高束,一走动,马尾便散发出骄傲的神气,像看破她有什么阴谋似的,冷冷地觑着她。 就算她再不解风情,她也知道了,崔彻给她的那个吻,不是回应,只是不忍拂却的敷衍。每当他撩拨她时,她当了真,他又退回去戏耍她,将她一次又一次扔在原地,仿佛她是个混不吝就不会受伤一样。 她木木地跟着他走,一颗心却被她弄丢了,丢在那个无人窥见的一隅,那个她鼓足勇气叫“南雪”的人身后,在好脾气的月光下碎成一片片残叶。 * 平和殿里,晏宜也在。崔彻将整件案子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奇人奇事,任谁也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 太宗听后,很是感慨,“世人皆耻笑内官,未免太偏狭了。谁能想到,那个魏内官愿倾家荡产为戚衡赎刑,而戚家郎君为回报当年的一粥之恩和对姚家小姐的承诺,忍辱偷生将孩子养大成人,有情有义,可歌可泣。” 崔彻道:“戚衡本就资质奇佳,他生逢乱世,乏父母荫蔽,才被奸人一再所害所误,以致于一生多舛。如若戚衡能拿出当年高祖赐下的丹书铁券,臣恳请陛下赦免他,允他从此天高海阔,平淡度日。” 太宗问:“你确定顾色清不是当年大兴皇帝和姚修容的孩子。” 接了崔彻明确的眼神,太宗这才放心,“晏阁老怎么看?” 晏宜想,这案子的真相无法公之于众,甚至对朝臣也需秘而不宣,今日在场的几个人决定着戚衡的生死,遂开口道:“戚家郎君虽对顾大人用了私刑,且是手法残忍的极刑,可相比杀人来说,顾大人却是诛心。此案更像戚家郎君和顾大人之间的一桩私人恩怨。顾大人预料到自己的结局,并为戚家郎君向高祖讨来铁券,不知道这算不算恩怨已了。臣也同意赦免戚衡。既然真相无法公诸于天下,不如还当它在去年时就已经结了案,从此不再提了。” 太宗笑笑,“你啊,可真是狡猾。放心不下提出重审的人是你,如今真相无法公布,视作已经结案的也是你。戚衡虽其罪当诛,但其情可悯,手上又有高祖赐下的铁券,就按晏阁老说的办吧,吾允他天高海阔,余生自由。” 戚衡性命无忧,贺初松了口气。可戚衡用来悬赏他自己的那五万两银子还在她阿耶手上,贺初等了等,崔彻却一直没提。 第68章 顾齐一案已破,真相大白,晏宜心满意足地告退。 太宗下了玉阶,拉着贺初怜爱地问:“我家阿九今日去哪吃炙羊肉了,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阿耶怎知我吃了炙羊肉?” “气味还在,不是你,难道还能是南雪?” 她一言难尽地看着她阿耶,想起马车上崔彻吃完之后,还连嘬了两下手指头,贪婪得就像个小孩子。可说出来,也没人信啊。他崔彻果然是个神仙,而她贺初果然就是个垫背的。 第45章 溶溶 贺初道:“怎么不能是他?老师也吃了,他吃得多,我吃得少。他吃完羊肉,还差点把自己的手指头也吃了。阿耶现在闻到的气味,说不定就是他身上的呢。” 崔彻:“……” 看来贺初真生气了,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他,可由始至终没看过他一眼。平日里人前人后百般维护他,谁敢说他一丁点坏话,恐怕要被她打得五劳七伤,现在直接就把他给卖了。 “哦?”太宗仿佛就等着她忍无可忍的控诉,“南雪一向不是很挑剔吗,哪家的炙羊肉能好吃到这种程度?” 贺初:“……” 崔彻:“……” 崔彻瞥一眼那大嘴巴,只得道:“顾大人的这桩案子不便在大理寺审,是在顾府问的案。恰巧顾色清还欠着我一顿烤全羊,是以回来的时候,带了些羊肉在马车上吃了。” 太宗点头:“查案吃肉两不误,还是南雪会过日子。” 崔彻:“……” “说得吾都想吃了,吾想去顾府一趟,看看那位前朝的掌灯。吾对前朝往事一直心存几个疑问,正好他是前朝旧人,不如去请教他,你来安排吧。” 崔彻想,戚衡一个掌灯,又总在夜间出没,与人疏离,他能知道什么前朝往事呢。他那副容色要是给陛下瞧见了,怕是要引起一桩轩然大波。 还真被崔彻说中了,她阿耶对戚衡产生了好奇。贺初道:“那就让顾色清再安排一次他家庖厨做的烤全羊,就是连崔南雪都赞不绝口的烤全羊。” 崔彻:“……” “我和顾色清虽说后来亲事没成,可我们还是朋友。他家长辈犯了重罪,我阿耶宽宏大量体恤有加,吃他们家一顿烤全羊又有何妨?” 太宗觉得他家阿九说得句句在理。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和老师陪着阿耶阿娘上他们顾府再吃一顿烤全羊。” 太宗以为自己听错了,“你阿娘也去?” 贺初点点头,“阿娘总说阿耶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男子,那是恐怕她没见过像戚衡那样的郎君,若能和戚家郎君见上一面,阿娘恐怕也不枉此生了。” 太宗无端扫兴,这话也就只有阿九敢说,他自然知道阿九这么说的用意。那人雌雄难辨,纵然他再好奇,甚至以后会和顾齐一样产生某种向往,可他和他的后宫总不能都为了那人的容貌所倾倒吧?那岂不成了笑话。 “算了,还是不去了。”太宗决定道。 崔彻与贺初都暗暗松了口气。 “让顾色清把那个庖厨送到宫里,借宫里用用,让我们五个人吃上一顿连南雪都爱吃的烤全羊。” 崔彻道:“臣汗颜,看来臣快要成烤全羊的活招牌了。” “哪五个人?”贺初不理他。 “吾和你阿娘,南雪阿九、还有王云骓。” 崔彻:“……” 贺初:“……” 谁?王熊?贺初万分震惊,“他为何要进宫和我们一起吃烤全羊?” “王云骓今日进宫来,正式向你提亲。” 贺初:“……” 崔彻:“……” 王熊又要卷土重来了? 贺初只好道:“他上次不是已经正式拒过婚了吗?婚姻大事还能这般出尔反尔?” “可关于拒婚的原因,王云骓向吾解释过了,让人意外的是,我不仅理解,甚至还觉得他用心良苦,感人至深。” 贺初:“……” 崔彻:“……” “他能有什么苦衷?”崔彻道:“无非是想引得殿下注目,欲擒故纵。” “是啊,南雪说对了,”太宗道:“引人注目,欲擒故纵,这些招数吾见得不少,可都是用在仕途<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的。王云骓竟然把这些用在阿九身上,是不是用心良苦,感人至深?试问南雪可有对哪位娘子用过一点心思?” 贺初冷冷接话,“自然是没有的,我老师是天下第一公子,只有别人为他倾倒的份,哪需要他为别人花费半点心思。” 崔彻:“……” “可我不愿和那王云骓有交集。”贺初道。 “可王云骓说,从前他和你在清宁还有一番渊源。还有,他说,他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太宗道:“阿九,你到底对王云骓做了什么,把他刺激成这样,话说得这么严重?” 她对王熊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啊!倒是王熊,总想引诱她,可这些话怎么说出口呢?她感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阿耶阿娘说过,如果我不愿意,不会勉强我。” “那是自然。可王云骓有什么不好,他本就是我和你阿娘一早就属意的人。一则,他是难得的崇文又尚武的世家子弟。二则,他对你有心有意,并非虚情假意。三则,他虽还不是太原王氏未来的家主,可在王氏,他势强,其他人势弱,他不易被那些山一般的长辈拿捏,你若嫁给他,也能如此自主,这多好啊。今日你的老师也在,你看,就连你的老师,他也不得不受制于崔氏家族,他幼年定下的那桩婚约不仅有社会效应,且有律法效应。没有崔氏裴氏两个家族长辈的点头,他若擅自取消,另娶他人,既与世不容,也于法不容。就算他想通过脱离崔氏曲线毁婚,脱离崔氏,也同样需要崔氏长辈的同意。只要博陵崔氏坚持不放人,他崔南雪就生是崔氏的人,死是崔氏的鬼。可王云骓就不同了,他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其中区别你想想该有多大啊。” 第69章 瞥一眼崔彻,她跟随他一起查案,她看到的是他洒脱不羁、绝顶聪明的一面,可她看不到的是,他不管怎样挣脱仍受制于家族万般无奈的另一面。在她这里,他的一面被放大了,是以他无所不能,而她忽视了他的另一面,那里面的他应该很无力很挫败吧?贺初道:“阿耶说我的婚事,又何必把老师拖下水呢。我相亲还没相够呢,总之王云骓的提亲我不答应。”说完,行了一礼,先行告退了。 * 经过假山时,一具人影晃出,似是要袭击她。贺初挥出芙蓉剑的同时,隐约闻到一丝枯茗的气味,来不及收,运力一偏,划过了崔彻的臂膀。 她连忙捉来他的胳膊看,所幸只是衣衫划破一道口子,压低了声音道:“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有刺客。” 他出了平和殿,再也不见贺初双手托着腮,坐在殿外的石阶等他,不免有些失魂落魄。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倔强又落寞,明知是两个方向,明知不妥,还是忍不住追了上来。 崔彻拉着她走进石洞里面,压低了声音问:“今日在殿里生气了?” 贺初甩掉他的胳膊,不耐道:“你冒着差点被芙蓉剑刺伤的危险,就是来问这个?” 他握住她后颈,低头视她,“你都听到了,我什么资格也没有。” 所以,这就是他不肯吻她的原因? “为何王云骓说,他是你的人,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没有。” “你没有?”崔彻充满怀疑,“你有没有占他便宜,比如牵他的手,或者亲了他。” 贺初:“……” “他功力在我之上,我能对他怎样?” “那言下之意就是,但凡功力比你弱的,甚至没有功力的,便能任凭你如何如何。” 贺初气笑了,“你还不出宫,不怕被人瞧见,引人非议吗。这么重要的话题,我们还是明日再说吧。” 两人气呼呼地僵持着,又都舍不得离开。 崔彻忽然道:“‘嗯’在我这里,是一句承诺,是答应了,就不会改变。可是我怕,我们开始得过早,结束得更快。” “你明明知道,我和顾兄没走下去是因为你。在那之后,我明白了,只要有你在,我和谁都走不下去。崔南雪,你在我心里是一道坎,别人越不过去,我也越不过去。”贺初绝望地推开他,“放我回宫吧,今日我累了。” 崔彻堵住她,搂在怀里,在她耳边道:“我也累,我在曲江池的行障里等了你许久,你答应了却没有来。我以为落水的人是你。我看着你为他簪花为他盛装,然后你们手牵手地站在我面前。我也累,不止今日,日日都累,对着你情难自禁,可哪怕你只消失一会,我又难分难舍。” “知道吗?”他捏着她的下颌,“就是怎么也放不下舍不得我的阿九。” 贺初难以置信听着他说这些话,他总是不肯承认,她和他几乎勾心斗角,一个追一个躲,却原来,上巳之前他的确是在邀约她,而上巳那日他的确以为落水的人是她。 他的吻落了下来。他那样一个神仙人物,本以为他的吻是温柔缱绻的,却不是,他把她抵在石壁上吻她,像狂风骤雨袭击她的唇舌,她无比可怜又极其眷念地应着、受着。她软在他怀里,没有半分力气。天大地大,唯有崔彻才是她的容身之处。月色,可她窥不见丝毫光亮,崔彻将她带入无尽的暗中,在那里他舌尖蜿蜒,与她辗转纠缠,索取无度,又极尽安抚。夏日将近,她听不见远处传来的几声蛙鸣,围绕周遭的只有他们唇舌交缠偶尔释出的水泽之声,令她面红心跳,战栗不已。 第46章 避雨 初夏,浮云散开,霁雨初晴。 安都郊外,两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不疾不徐驶着。远处响起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声,踏碎喋喋不休的蝉鸣,倒显得成片的桑林格外寂静。 贺初人一到,马车也停了,顾汾掀帘从车上迎了下来。 贺初一壁笑盈盈招呼道“顾兄”,一壁从马上一跃而下。 戚衡与魏内官也下了车,戚衡已恢复了男子装扮,头绾木簪,身穿纸棕素色圆领袍衫,眉目如山水,身后是无垠的桑林。他男装更胜女装,颠倒众生,风华绝代,贺初看在眼里,暗暗称奇。 她仍向戚衡行子侄礼,戚衡却向她行了郑重的大礼。 戚衡尽管有高祖赐下的丹书铁券,可他没想过能从这场旷日持久的是非恩怨中逃脱出来,他失了男子的身份,失去了姚荼,也摆脱了顾齐对他的控制与禁锢,本以为会是一场同归于尽,并引来整座安都城的热议,比如,人人色变的凌迟、男扮女装的笑话,风流韵事的揣度。但那些终将随着他身首异处而烟消云散。 他知道自己不是该死之人,可也没有不甘,只心甘情愿赴死。哪知不止顾齐不让他死,本案的主审更不让他死。他大半生命不由己,没想到经过此劫,竟然能涅槃重生。 “崔大人和殿下对衡有再造之恩,衡永生难忘。” 贺初连忙阻止,“戚衡君,言重了,老师今日不便来相送,让我带一句话给戚衡君,他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纵然失去太多,可不被牵制不必钻营的自由也属难得;纵然是残躯一副,可这副残躯属于他自己终是可贵。戚衡听了,点了点头。 两人话毕,顾汾将贺初拉到一边,不动声色,轻轻将她纳入眼底。下一次见面,不知道会有多久,会在何时。上次来顾府,她也是这身打扮,身穿银灰暗花翻领胡服,头绾玉簪,腰束蹀躞。似乎她唯一的一次刻意装扮,竟然是为了他,那大概是她很多年里难得的一点女儿心思,可那日的他没有好好珍惜,稍纵即逝的时机大概最遗憾,也最美丽。 第70章 “我以为阿初不会来了。” 贺初仰着脸,笑容灿烂,“我果然是个外乡人,对安都不熟。出了城,无人指点,便去了相反的方向。想想还是不对,又折了回来,幸好没耽误。” 她的笑容又不同了,上次崔彻与她来问案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顾汾想,难道她和崔彻互通心意了?可崔彻又能怎么办,他将如何安置她?他最多能给到她的是一个平妻的身份,可堂堂帝姬怎能做人平妻? “顾兄知道自己的身世了?”贺初小心翼翼问。 “嗯,我自小就奇怪父亲对我的态度,他看我的眼神总是淡淡的,有时候带点笑容,可那笑容好似在说‘这小子到底是走了什么好运’。他从不与我亲近,我也不喜欢与他亲近。到如今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原来我根本不是他的孩子,只是他用来牵制人的一件用具,甚至连用具都不是,只是一件替代品。” 贺初安慰道:“老师曾说,谁能选择自己的父母,选择自己的出身呢?所以,家世显赫的不必沾沾自喜,命运多舛的也不用妄自菲薄。” “嗯,最初是震惊,继而是为他心痛,但关于我自己,我很快便想明白了。他虽不是我阿娘,可他教诲我,栽培我,善待我,于我而言,他是最好的阿娘,我已经是这世间极幸运的人了。” 贺初点了点头,“老师让我对你说,世间有人爱你善待你便好,不必过问出处,是什么名义什么身份其实一点不重要。这一点,聪慧如顾兄,自然能想得明白。” “阿初替我向师兄道声谢。” “可他说不用向他道谢。于公,他做到了扪心无愧。于私,他说自己心思龌龊得很。公与私大致相抵,所以不用言谢。” 顾汾一听就明白了,崔彻那张好看又可恶的脸晃了出来,那人的确心思龌龊,可偏偏不作伪,也不沽名钓誉,承认的堂而皇之。 “顾兄准备去哪?” “去江南道,那是姚家小姐出生的地方。” “要去多久?”照理说,他丁忧之后,便要回来供职。 “说不定,或许我喜欢那里,陪着他和魏内官终老,不再回安都了。” 贺初拿出顾汾赠给她的金簪,“这支簪子还是还给顾兄。我想它其实是姚家小姐还没出阁时最喜欢的一件首饰。恐怕是姚家小姐留给戚衡君唯一的一件信物,不如将它留给戚衡君做个念想。” 顾汾执在手中,沉吟不语,良久才道:“你真得要将我抹得了无痕迹吗?”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顾汾用手掩她的唇,“崔南雪羁绊太多,若阿初受了委屈,走不下去,就来江南道找我好不好?我在那里等着你。” 崔彻不看好她跟顾汾,给他们设了一道期限。可顾汾同样也不看好她和崔彻,不知道又设了多久的期限。 “若实在受不了他,我便换一个人。但我不会回头了,所以顾兄不必等我,江南道自古多美人,顾兄在那里要多赏花赏人,不消多久,顾兄就会找到心仪之人。” 顾汾无奈又没好气道:“可江南道的美人能驾驭乌云托月?能制造一场偶遇只为查案?能直接在别人的婚礼上,抢走曾虐打妻子的新郎?” 贺初笑笑,“那有何难?只是喜欢或不喜欢,听凭心意或违拗心意而已。我也不会像江南道的美人那样懂得丝竹之音,擅长诗词歌赋,那些我自小就不喜欢,长大了更是一窍不通,便是老师让我带一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话给戚衡君,我也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才说得顺畅。” “那我若给你写信,你会回吗?”顾汾问得举重若轻。 顾家这次散了家财捐给朝中,据崔彻估计,是顾家的一半家产,另一半不消说,是留给下一任君主的。在戚衡眼中,那些不过是死物,他半生不得志,失去自由,相比之下,前朝宫廷的珍宝反是一种困扰。而顾汾本身就是可用之人,又捐了半数财产,因此,顾家的事影响不到顾汾的前途。 贺初不答,却道:“我倒是盼顾兄能觅得佳人,还有,能成为国之良臣,吏之楷模。” 在想娶她之前,他的确有一番抱负,现如今戚衡生逢乱世的飘零际遇,更让他切身体会到世道安稳的重要性。而贺初总觉得,他若娶了她,将会为驸马身份所限,难有作为,实在可惜了。真不知道如果有一日,崔彻能做那个驸马,她会不会同样觉得惋惜。 “唔,知道了。”他深深看她,“回去吧,我看着你走。” 顾视贺初离去,他握紧了手,她朱唇留在他掌心的旖旎,像一只轻盈的蝶。一松手,便会翩然飞去。他没有问贺初,她为何能知道每逢三月初一他家的那趟明月桥之行,正如他也想过,章诩虐打妻子,为了保全自己,陈国公府必然能做到瞒天过海,天衣无缝,而她又是怎么撕开某道罅隙,使真相得以大白于天下的。 * 这边厢,贺初骑马回城,快入安都的时候,稀稀疏疏的雨点落了下来,疾驰中差点与迎面而来的马匹相撞,她跟对面相逢的人几乎同时勒住缰绳。那人下马,走到她的马旁问:“小兄弟,你可有受伤?” 贺初坐在马上,摇了摇头,与他相视一眼,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雨大了起来,那人道:“小兄弟,附近有处凉庭,不如去避一避。若雨一直不停,你不妨带上我的蓑衣回城。” 第71章 贺初倒不怕淋雨,却怕大雨会引起仗剑的不适,遂跟着那人一同。前脚刚走进去,后脚大雨便哗啦啦倒了下来,如一道水帘将二人与外界隔绝。 那人头戴斗笠,身姿挺拔,洁净的面容清正端肃,蓑衣下露出的鸦青夏布外袍,看起来十分简朴。蓦然间,她明白了为什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崔彻曾说,戚衡的字有一种危险的姿态,像千仞的峭壁,半倒的峰峦。亭中此人,就有那种淡淡的意味。 他的马乃是一匹老马,但他对那匹马极为爱惜,磅礴的雨声里悠悠抚摸着它。既然是爱马的人,自然能看出贺初的马是匹神骏,却并不与她搭话,不卑不亢立在一旁。 二人静静躲雨。一朵不知名的红花落在亭子里,贺初蹲下身捡起来,花被风吹雨打得只剩了一半,她将它塞进玉带里。 过了一阵子,雨终于小了,清风吹过,不远处的池塘散开了荷香。 那人脱下身上的蓑衣,又在行囊里取出一只斗笠递给她,“小兄弟,我不赶时间,可以在此处等雨停。城门不久要关闭了,若不嫌弃,带上这些雨具。” 那人很是爽快利落,贺初也不客套,戴上斗笠,穿好蓑衣,蓑衣上还残留着那人的体温,她带着那朵红花,身披干燥的温暖,在散开的荷香中入了安都城。 第47章 浴室 到了崔彻的宅子,崔彻身边的鹤心迎了过来。 “老师呢?” 鹤心道:“公子见雨势太大,去接殿下了。” 看来他二人走岔了,她取下斗笠,脱下蓑衣交给鹤心。 “殿下,已经备好了热水。”鹤心一翻蓑衣,是普通农家或渔民穿的那种,“这身斗笠蓑衣殿下还要吗?” 贺初回头看了它们一眼,想起那人来。那人跟她年纪相仿,因为孟小双的缘故,她对和她年纪相仿的人总会多留意一些,可与年纪不相仿的,是他的阅历和气度。他与人疏离,气度沉着,仿佛独自行走在这天地之间。 她若有所思,吩咐道:“好好收起来。如果以后遇见那人,还能还给他。” 鹤心又道:“公子说殿下在这里,身边没有侍女很是不便,我便留意着物色了一个丫头,她手上有绝活。” 贺初慢下步子看他。 “那丫头很擅长给人揉头。” 贺初笑笑,“倒是能用上。”她先前淋了雨,头发尚未干透,又戴着斗笠回来,现下头难受得很,“那叫她过来试试身手。” * 浴室里,贺初浣了发,正浸在浴桶里。不一会儿,只见窗纱上映了小半个人影,梳着百合髻,探头探脑的,想必是鹤心给她物色的侍女,便扬声吩咐:“进来。” 站在外头的崔彻闻言一怔。 他刚回来,去了玉冠,换了件外袍,因宅子里的仆从都是男子,物色的侍女又刚入府,便过来问问贺初还有什么需要。谁知他刚露了个头,她竟然叫他进去? 他迟疑了几秒,把心一横,门在开合之际,发出吱哑一声轻响,竟震得自己三魂丢了七魄。 反手关了门后,他站在原地,心一直狂跳不已。面对眼前的景象,他实在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里才好。 地上胡乱丢了件银灰暗花翻领胡服,下半部分被雨淋湿了,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榻上放着贺初刚脱下来的鹅黄色抹胸,崔彻喉结滚动,不敢看那上面的刺绣,眼角的余光晃过,上面绣着的,既不是鸳鸯,也不是花草,而是辟邪的猛兽。他热血沸腾,赶紧挪开眼,榻上还堆着一根玉簪和一条蹀躞带,是她平日里的穿戴。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它们堆在榻上的感觉,就是和平日里穿戴在她身上不同,像是要招惹谁似的。蹀躞中还露出一朵红花,艳丽得不像话,偏偏残缺得只剩一半,越发有种凄迷的美。 浴室里水汽氤氲,不远处,贺初露出一小段玉色的肩头,黑色的发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兰草煮过的汤,散发着略苦的青翠与清新,混杂着躯体的脂香,温温润润包裹着他,他浑身上下,就连头发丝上沾的都是这种水汽,越发心旌摇荡。 贺初朦胧之际,感到那侍女立在门畔,遂游至浴桶另一端。一条粉白的臂无力搭在朱色的桶壁上,以脊背对人:“头疼得厉害,就拿我这颗头试试你的绝活吧。” 崔彻正要说话,被她的话一拦,这才明白,贺初把他当成新来的侍女了。 他收敛心神,挪来腰凳,拿起织物把她的头发擦得更干。而后坐在她上方,用指腹在她头上轻轻打圈。 贺初阖着眼,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心里连连赞这侍女的手指纤长灵活,道:“肩也顺道揉揉。” 崔彻:“……” 怕她看出端倪,他手可怜巴巴地不敢停,只好又挪到她的肩头。 她在清宁多年,不习惯身边有侍女伺候,也不愿暴露在侍女面前,大半身子隐没汤中,只露出一对圆润的肩头,那肩头羞羞怯怯的,一点也不像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一挨到那里,崔彻的手指顿时一僵。从前他也曾隔着春衫握她的手臂,如今褪去这层隔绝,他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擦过,一时心旷神怡。揉肩不比头部,每每一动作,便激起水的荡漾。那水波在她身上沉沉浮浮,每当沉的时候,身躯不免露出一小段肌肤,白得晃眼,崔彻不敢看,一壁紧闭上眼,一壁默念佛经。 这时,室外响起清脆的请示,“殿下可沐浴好了?奴进来伺候殿下更衣,而后给殿下揉头。” 第72章 崔彻:“……” 贺初:“……” 崔彻本打算悄悄来,再悄悄走,这下暴露无遗了,但好在终于能收回酸胀不已的手指。 揉头的侍女在外边,那里面的会是谁呢?贺初的心砰砰直跳,还能有谁?除了这座宅子的主人,谁敢进她在的浴室。 她偷瞄一眼端坐在上方的人,只瞧见他衣袍是明亮的宝蓝色。那颜色她再熟悉不过了,上次章颐来不流云,他让她躲在屏风后面时,鹤膝榻上就放着这件衣袍。当时她不小心碰过一回,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不敢再看,不敢再触碰,一直到她挪身至榻的另一头,相距甚远,才放下心中的不安。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她不仅进退失据,还把崔彻当成了揉头的侍女? 她鼓足勇气,仰头张望,只见崔彻坐在腰凳上,似笑非笑地回视她。食指压在春花般的唇上,是一个让她注意措辞的指令。 她不甘心地将眼神挪至他的头顶,他去了玉冠,映在窗纱上,的确很容易和娘子梳的百合髻相混淆,唉,她在心里长叹一声,这个误会大了! “不必了。”她对守在外边的侍女道:“头已经不疼了,你先退下。” 那侍女应下,退了出去。 两人沉默一阵,崔彻道:“还是多给那丫头半年的工钱,再给她推荐新的人家,把她打发了。” 照道理说,他是这里的主人,他的决定不必告知她。 可崔彻这半吊子功夫都能揉得人这么舒服,鹤心说揉头是那丫头的绝活,自然不同反响。 “为何?”她舍不得。 “一则,如果那丫头跟着殿下,殿下是打算日日在我这里浣发沐浴吗?” 崔彻一张绝艳魅惑的面孔意味不明地逼近她,“殿下还想日日诱惑我不成?” 贺初:“……” 氤氤氲氲的水汽中,唯有他的呼吸干燥压抑。雾蒙蒙的室里,唯有他的眼神清明深沉。里头似是狂风骤雨,那日石洞里,他就是这样。 她直觉危险,向后微不可查地一退,水没过她的肩头,只剩一张可怜兮兮的脸与他对峙,上面写着斗大的一个冤字。 崔彻忍笑道:“二则,她若是跟着我,我长这么好看,她喜欢上我怎么办?” 贺初:“……” “崔氏有一条家规,侍女是侍女,不允许侍女成为侍妾。这样无论是主人还是下边人都落个清静,各安其分。别的不说,崔氏这条家规立得不错。而且你知道的,我更是连侍女也不喜用。” 好是好,可贺初此刻只想穿上衣裳,自由行走,而不想不着寸缕地困在浴桶里,听崔彻慢条斯理地评议他家的家规。 “三则,” 贺初想,还有三则…… “你这般模样以后就连宫里的侍女也不能看,世间只能留给我一人看。” 贺初扪心自问:我哪般模样,不过就是在水面露出一颗头啊。为息事宁人,她乖顺地点了点头。 崔彻又悻悻问:“那朵蹀躞里的红花是顾色清送给你的?” “当然不是。我回安都的路上下了大雨,在亭中避雨时,一朵花飘落,我便随手带了回来。” 世上还有这么凑巧的事,崔彻半信半疑,又问:“顾色清准备带着戚衡和魏内官避居何处?” “江南道。” 崔彻点了点头,“那他有没有说,若你我走不下去,他在江南道等你的话?” “没有。”这都能猜到,贺初在心里惊叹,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摇头。 “真得没有?”他充满怀疑地看着她,继而问:“那他有没有说要写信给你,让你回信?” “没有。”贺初斩钉截铁说。 竟然也没有,这就奇怪了,这不像顾汾啊。贺初在宫里自然无法收到顾汾的信,可她若答应了,顾汾会堂而皇之的将信寄到他这里来,在江南道遥想他七窍生烟的样子。 贺初见他稍稍满意的样子,问:“我能出来了吗?” 崔彻笑笑,“殿下还有哪里想揉揉?” “没有了。” “可我给殿下揉了头又揉了肩,殿下就不打算赏我点什么?” 贺初咬牙,“等我出来了,我都还给你,我给你揉头按肩还捶腿,这总行了吧?” 崔彻又逼近她,水光潋滟的双眸默默瞅着她,含着一丝猫捉老鼠的笑意,“那怎么够?” 贺初被他看得心惊肉跳,暗道不妙,正想把头埋进水里。 他却俯身一把捞住她的后颈,贺初被迫仰着面颊,头发披散在水中,像一只神魂不在的妖。他苦苦凝望她,如此不知死活地魅惑他,揉头按肩捶腿怎么够? 下一瞬,他像日暮时分的那场风雨席卷她的唇舌,而她像极了那朵漂泊的红花,在闪电和惊雷中慌张,无力,不知被吻过多少遍,在他的炽烈中,一边战栗,一边坠落…… 第48章 回眸 浴汤渐凉,崔彻的吻却愈发热切。天色晦暗,新月初升。 崔彻自知再这么下去只会彻底失控,他喘息着停下来,在她耳畔咬牙切齿道:“这次先放过你,下次再敢魅惑我,你且试试。” 他将那只神魂不在,丽色惊人的妖放回水中,她立时如鱼得水,游至距离他最远的地方,后脑对着他,攀着桶沿无声地喘气。虽没发出声响,崔彻却能看得出来,心里觉得好气又好笑。 她喘息的时候,湿漉漉的发中露出一点玉肌,在水月晃荡的光影里,媚态绝伦,我见犹怜,崔彻一眼扫过,销魂蚀魄。 第73章 贺初得了自由,蜷缩在浴桶里,天大地大,真没想到现下她只能困在这里,一身的皮子泡得麻木。时间一点一滴走得漫长,她竖着耳朵聆听崔彻出去的声音。想象着只要人一走,她一个鲤鱼打挺,欢快跃出水面,然后利落地穿戴好,赶紧回宫去。 门迟迟未发出吱呀的声响,难道另有出口,他已经走了?她将信将疑,立时心惊肉跳。崔彻不仅没走,还慢条斯理叠着他的一方帕子,他一向喜欢用的梅染色丝帕。 “崔南雪,你怎么还没走?” 崔彻轻笑一声,“殿下忘了吗,不是殿下让我进来的吗?” “崔南雪,你到底想做什么呀,这个时候是叠丝帕的时候吗,难道你想勒死我不成?” 崔彻又笑,慢条斯理道:“这个时候的确不是叠丝帕的时候,殿下寸缕不着,想让我做什么呢?殿下这等美艳,我又怎么舍得勒死你呢?” 贺初被逼出了哭腔,“崔南雪,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魅惑你。是我认错了人,可你去了玉冠的样子映在窗纱上,的确很像娘子的百合髻。看在我们师生一场,你就饶了我吧。” 崔彻恨恨道:“我若饶了你,谁又能饶了我呢?你这般魅惑我,我便被你白白魅惑了吗?” “可你刚刚不是说先放过我吗?” “的确,不过我又后悔了。” 贺初:“……” 她绝望了,就知道不能得罪他,一得罪他,便有种赔不起的惶恐感觉。“可崔南雪,你有婚约尚未解除,并非自由之身,你若,你若,你将如何安置我?难道你想让我做你的妾室或是平妻?” 崔彻绕到浴桶另一头,正对着她的脸,笑意游荡在唇角,“那阿九想做我的什么?妾室还是平妻?只要你说,我无不满足你。” 贺初不敢看,他平日里总是似笑非笑的一盏唇原来如此霸道,人缩在浴桶里,隔着桶壁道:“什么妾室平妻,我统统不要。崔南雪,要么你就是我一个人的,要么你就跟我毫无关系。” 崔彻笑道:“要我是你一个人的,好贪心啊。不过,倒也不难,可我需要时间,你等我? “我等你。”贺初承诺。 崔彻心下感动,却道:“可你不是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吗?你能等我多久?” “有多久,就等多久。” 崔彻这才满意,“那你起来吧,水凉了,我伺候你更衣。” “啊?” “你放心吧,我眼睛上蒙了帕子,叠着好几道,看不见你,也不会碰你。” 贺初听了,默默从水中站起来,背对着他。 崔彻屏着呼吸,手隔着一块织物,一点一点地给她蘸着背,果然没碰到她。 “对了,顾色清说,若你我走不下去,他在江南道等着你,你是怎么说的?” 贺初:“……” 她清了清嗓子,“我说,我不会回头了,让他不必等我。” 崔彻不语,表示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过了一会,他又道:“可你少答了他一句,如果你我走不下去,你会如何?” 真是瞒不过他,贺初只觉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说,如果实在受不了你,我便换一个人。” 崔彻轻嗤一声,又问:“他说要给你写信,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盼顾兄能觅得佳人,还有,能成为国之良臣,吏之楷模。” “答得好。” “顾色清走了,你,惆怅吗?” “不惆怅,假以时日,他想通了,自然会回来的。像顾兄那样的人,其实不做驸马,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嗯。” 贺初吁气,顾汾总算翻篇了。 蘸到胸前时,崔彻忽然停了,另一只手去扶她的腰肢。他清楚地记得,那片假山里,它有多么娇软无力,“若实在受不了我,你想换谁?” 贺初被折磨到几乎要自暴自弃了,“没想过,遇到谁,便是谁了。” “那王云骓呢?” 贺初道:“没想过是他,而且我会想办法让他不再提亲的。” “有何良策?” “容我想想。” “四世家每三年举办一次茶会,表面上是斗茶,实则是想让这三年来出色的世家弟子脱颖而出,崭露头角。今年的茶会轮到博陵崔氏来办,就是三日后杏子坞的那场热闹,王云骓也在。你功力不如他,斗茶呢,你可有把握胜他?” 贺初沉吟片刻,她必然要赢他,这样她才能要求王云骓不再继续求亲的事。她点了点头。 崔彻这才心满意足,将织物放在她手上,“剩下的地方自己擦。”说完,不敢有片刻耽搁,疾步走了出去。 贺初终于得了空隙,长长松了口气,三两下的工夫便把身子擦干,穿戴整齐,一出去才发现崔彻还等在外边。 崔彻转过身,低头视她良久,回味她唇瓣的清软滋味,心中半是酸涩半是惆怅,“饿不饿?” 她本能地掩住唇,今日被他索取得够多了。他就像精通摄魂术一样,每次吻她,都似吸取了她大半魂魄,最后只剩下一副空空的皮囊。 崔彻轻笑一声,将她掩唇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在想什么呢?奔波半日,现在还不饿吗?” 贺初:“……” 他拉着她的手走,忽然觉得能这样毫无顾忌名正言顺牵她的手,而不是将目光别去其他地方,心中什么气都平了,他渴望从杏子坞回来后,他能够时时处处牵着她的手。 第74章 两人在凉亭里用餐,有她一向爱吃的姑苏酱鸭。此时茶花谢了,远处有点栀子花香,飘逸着夏夜的气息。 崔彻道:“携你回杏子坞,原本是一趟私行。不过昨日陛下召见,情形又不同了,陛下要你我同去。” 贺初放下箸,听他说下去。 “届时你两个兄长会在。” 贺初顿时明白了。 她两个哥哥为争储,已经锋芒毕露,他们去,是为结交世家的出色子弟,也是为争取世家的支持。可那样的盛会其实不过是是非之地,他们前脚去了,后脚她阿耶就让崔彻与她一旁看着。世家才不会管两虎相争呢,只有赢了的那只虎才能捡个便宜,得到世家的注目和支持。可兄弟一旦阋墙,只会让她阿耶阿娘伤透了心。 “贺龄不去?” “十一殿下不去。”崔彻笑笑,“他身边怕是有高人指点。”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几日我已经部署好了。听说你有两支亲卫,一支是你亲自训练的,另外一支是陛下给你的?你要调派些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贺初点点头,忽然感叹:“难得,我竟然被阿耶派上用场了。换做是从前,他让我去这样的场合,必然又是为了相亲。” 崔彻观她的神色,“你若是郎君,那个位子说不定就是你的。陛下英武自信,自然最喜欢像他的孩子,而最像他的人其实是你 。” “便是男子,我也不觊觎那个位子。” “就因为它不是你的三愿之一?” 贺初道:“这个问题,其实我从小就想过了。我是这个国家的民,可王,其实也是这个国家的民,只是位置不同罢了。若懂得这个道理,我那两位兄长就不必争,也不会争了。在我这个位置,如果我可以做一些事,使得周遭变得更好,我已十分满足。比如,新增的那条律法,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护已婚女子在婚后的人身安全。再比如,戚衡君的际遇让我深切体会到世道安稳的重要性。还有,我在清宁的时候很幸运地遇到了晏伯伯,回安都后又遇见了你,晏伯伯和你都让我明白了,国家官吏的优劣身系百姓的福祸,即用人的重要性,所以我才会期盼像顾兄那样的人,能最终回到朝堂。” 崔彻笑道:“还有我吗?在你心中,我算是良吏?” 贺初点头,“当然,你是个好官,就是娇了点。” 崔彻:“……” “只是你这样算不算卷入我们贺氏的家务事中?” “自然算。皇子争储,我很难置身事外,但我也有把握能够独善其身,全身而退。” “可到时你会不会身不由己?” 崔彻笑笑,“身不由己的人,并不是没有能力全身而退,而是欲望太多,不想退罢了。做驸马的人,最好远离朝堂,不问政事。阿九是在担心未来驸马的处境吗?” 贺初闻言,差点呛到。 他骨相极之优雅,暖暖夏风中看她一眼,都让她心中一激灵。不知怎的,顾汾曾跟她讨论驸马的立场和归处,她尚能平心静气,可换做崔彻提起“驸马”,她羞红了脸,只想逃之夭夭。 第49章 夜宿 贺初放下箸,“吃饱了,你慢用,我回宫了。” “这么晚你还能回得去?” “最近得了块令牌,偶尔耽误了,也能回宫。” “可如果被问起,你怎么解释?” 贺初想起浴室里他是怎么一步一步逼迫她的,淡淡道:“就说老师病重。” 崔彻:“……” “我又病重了?” “嗯,说老师病重,可信度高。像老师这等多智近妖的人物如果终年健康无虞、活活泼泼的,总感觉不正常。须得一天睡十六小时,且全身寒凉,盛夏披着裘衣,冬日里一边赏雪,一边吐血,才是那么回事。” 这到底是在夸他,还是在诅咒他?崔彻笑,“可我一向很正常啊,只要是不被刺激得旧病复发。晚上你不必回了,我让人往宫里递了消息,就宿在我这里。” 贺初:“……” 上次崔彻病了,她需照顾他,没回宫理直气壮。这次则多少有点心虚。可‘就宿在我这里’这句话听起来古怪无比,难道又是她多想了? “你也说你病重了?” 崔彻轻嗤一声,“那岂不是欺君,我说你要留在这里吃姑苏酱鸭。” “啊?这样也能糊弄过去?” “什么糊弄,这理由不好吗?一则,没说谎,二则,民以食为天。陛下不也向顾家借厨子吗?”崔彻瞥她一眼,“放心吧,回去后没人会数落你。他们不是说了吗?一个蓬莱仙山,一个无人问津,你我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两个男子。” 贺初:“……” 除了顾汾和王熊之外,的确没人怀疑过她和崔彻。他们甚至能够正大光明地偷偷摸摸。 贺初托着腮感叹道:“这不过是从前不曾深想的冰凉现实,意味着在人们眼中,你我是不相称的。我,配不上你崔南雪。” 崔彻注视着她,“你介意?” “本就是事实。”贺初道:“其一,我们同岁。其二,我在清宁长大,游荡在天狗街,而你是杏子坞的神仙人物。其三,贺氏数百年前是寒门,如今最多算崛起,而你出身天下世族之首,是世家公子中的世家公子。做你的挂名学生已是勉强,更遑论其他。你和我之间如此悬殊,所以,崔南雪,爱上你应该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吧?我这般够着你,唯有高处不胜寒吧?” 第75章 崔彻悻悻哼了一声,“后悔了?你怕孤独又怕辛苦?可你够过我吗?为什么我一点也没察觉到。一向都是我在巴巴等你。我在默默忍受你和别的郎君在一起。你我几乎日日相见,而我对你需时时克制,就像今日在浴室,如果换做是别人,比如顾色清,王云骓,他们怎么会像我这么好说话,问你几个问题就轻轻松松放过你,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 贺初:“……” 她咋舌,“崔南雪,你那算老老实实退出去,轻轻松松放过我?顾兄玉洁冰清,才不会像你那样乘人之危呢。至于王云骓,你也说过,他对娘子老辣,换而言之,他什么样女子没见过,还在意这个?他必然能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崔彻气结,“好,好。我倒不知顾色清在你心目中如此完美,冰魂雪魄,一尘不染。而王云骓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别说是误入浴室了,便是进了整座浴堂,也能处变不惊。” 贺初一扬下颌,梨涡微闪,粉嘟嘟的面颊糯糯的,“你巴巴地等着我,我如何知晓?第一次你让我去曲江池,你说: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来我的行障。反正是借你名义打的秋风。地点就在曲江池中游,柳林对面。我听后一阵迷茫。我想过,你这是在邀约我,可有这么邀约人的吗?所以我觉得是我多心了。第二次你让我去杏子坞,你说:我们打个赌,就赌陛下会不会召见戚衡君。如果召见的话,杏子坞即将有一场盛会,我愿意吃点亏,携你去瞧瞧热闹。我本就不喜杏子坞,听你这么说,我就更不想去了。” “你不喜杏子坞?”崔彻的声音似暗淡下来,语气却柔和得像夏夜的风,“为何?” “就是喜欢不起来。” “还有,更可气的是,我也曾怀疑,你为救我,才跳下水的,可你说你是因为无聊。你甚至抱怨,不过捞个人而已,却被我盘问好几回。你甚至反问我,在上巳那样的节日以及在行障里会不会感到无趣和无聊。” “还有吗?”他的音量明显弱了下来。 他这是心虚了,还是知错了?贺初道:“当然有,简直罄竹难书。崔南雪,你总是欺负我,世间就只有我能忍你受你,哼,偏偏人们还觉得我配不上你。” “好,那我们去睡吧。”崔彻忽然把头靠在她肩上,下一秒,呼吸就变得深沉、均匀。 鹤心正往凉亭送酒来,见状将酒放在石桌上,见怪不怪道,“公子睡着了?” 贺初心中无语,她鼓足勇气的控诉,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怎么还送了酒来?他不是不喜欢人一身酒气,且不清醒吗?” “公子说,今晚心情好,要和殿下饮酒赏月。不过他下午就没睡,傍晚又出去接殿下,这一天只睡了十二小时,估计吃不消了。殿下稍等,我去叫人来,把公子扶进去。” 上次他这样靠在她的肩头,是在书房里。当时章颐自尽,她闻讯从马场赶回来,他心情不好,大发脾气……不知为何,她喜欢崔彻像这样静静靠在她肩上。有时,他像独自游荡的不羁的风。有时他居高临下,总拘着她。唯有此时此刻,他还是天上的流云,而她也还是穿云的鸟,但他成了一朵不流云。 “不必了,那样扶进去会吵醒他。我可以把他背过去。” 鹤心竭力阖上快要惊掉的下巴。只见也不知贺初怎么腾的身,下一秒,崔彻就覆在了她背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崔彻本能地箍住她,脸颊微微伏在她前肩。鹤心想扶上一把,都觉得多余。 她背着他,不疾不徐地走。夏夜的风渐渐凉了下来,拂在崔彻的面,他感到自在爽快。贺初泡过兰汤,散发着略苦的青翠与清新,好闻极了。恍惚中,今夜像极他们初见的那一夜,一轮明月独照,树影扶疏优雅。远处传来声声古调,似仙人散下的落花。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这世间,唯有她能忍他受他,忍着他比顾汾还要严重的心高气傲,受着他孩子气的恶作剧和无理取闹,她居然还能背着他。他这个人不羁又叛逆,而只有她无所畏惧,她哪里配不上他了? 贺初一直把他背到寝处,原本想放下他便回宫的。可他像个孩子一样紧紧箍着她的脖子,把头蜷缩在她颈间。 今天去郊外送别顾汾,回城时又逢大雨,沐浴时胆战心惊一回,此刻又把这位背到这里, 她乏力地躺在床上,看着顶上的月白帐子,帐中依是崔彻的气息,似仙山空灵,似孤松静冷。身心都诚实地不想走。 夜间,迷迷糊糊中,有人似对着她的耳畔说话: 你可知道,你从树上翻下来,不信我会好好接着你,我有多失落?我在行障听你的侍女喊,殿下落水了,我有多紧张?无论什么事,我都会接着你,不顾一切救你。知道了吗? 她百般挣扎,可梦境中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得重重“嗯”了一声。 “第一次约你,是因你对安都的上巳节明明就很好奇。第二次,是因我想带你回杏子坞见齐妈妈。母亲不在了,在我心里,齐妈妈就等同于我母亲。” 她知道,齐妈妈是她母亲的陪嫁侍女,上次的精丽小楷就是出自齐妈妈之手。 “系统说,我并非你的良配。可这世上有什么配不配的,不过是世人茶余饭后,闲得发慌罢了。我想要便要,而你就是我唯一想要的人。” 她想说,她也是。 第76章 “还有,那次在不流云,你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她忽然觉得唇被压下,那人道:“阿九,你可知道,我吻过你。你可知道,那时我为你情动。” 那人轻轻索着她唇上的柔软,动作极之小心翼翼,仿佛怕打扰她似的,可又饱含着深情和欲望。 半梦半醒之间,她缓缓睁开眼,月光如水,黄花梨木嵌玉质栏杆,月白帐子披泻,鼠背灰的丝褥,石青缎绣平金云鹤的锦被……她知道这是哪里,她知道那人是谁。 她伸出手箍他的脖颈,迷恋应接,轻轻辗转。 “还有,我全身寒凉吗,我是病秧子吗?”他喘着气问。 想起她说他盛夏需披裘衣,一边赏雪,一边吐血,她几乎笑出声来,轻轻摇头。 微光里,他捕捉到她的笑意,吻她的梨涡,她的眼角,她的唇珠。 夏风来来又回回,栀子花的香气明明复灭灭。他醒了,她半醒着。薄薄的锦被被他踢到一旁,不再像前两次疾风骤雨似的吻她,热的胸膛贴着她,他极之温柔地尝她的唇,与她厮磨、温存…… 第50章 疑云 翌日,两人骑了马,出发去杏子坞。途中没有住官驿,晚上宿在客栈里。 崔彻住不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一大早便去敲贺初的门,贺初穿戴整齐,还是昨天的装束,放他进来。 “睡得可好?” 贺初摇头,她有保护崔彻的职责,彻夜未眠,“总觉得会有事发生,你呢?” 崔彻万般嫌弃,“床太小,丝褥太粗,衾被有股灰尘味,帐子的颜色又难看,我睡不着。” 她忍不住翻他一眼,“崔公子,这家已经是本地最好的客栈了,这房间也是他们最上等的房间。你这趟出来,为什么连个随从都不带?又指望我做你的随从?” “原打算带上鹤心,后来改变主意了。”他看到案上茶碗里有茶,端起来想喝,确认道:“茶碗烫过没有?” 贺初心想,她果然是个随从,“别喝,气味不对。” 崔彻闻言,手一滞,轻轻放下茶碗,观碗中茶水。 贺初坐在他下首,压低了声音:“这是你昨晚要的一壶茶。” 这间房本是崔彻的,他有睡前饮茶的习惯,昨晚让小厮送了一壶茶来。还没来得及喝,贺初突然进来,跟他换了房。 “你看。”贺初道:“夏天了,茶放了一夜,居然还是绿色的,这是不是太不正常了?它里面一定有什么。” “用银针试过了吗?” “试过了,银针没有发黑,可有些毒恐怕银针是试不出来的。” 的确,章颐从前用的银月蛇毒和顶冰花汁,银针都试不出来。 崔彻凑近,轻轻一嗅,“的确有问题,放了一夜的茶,也不该还是这样清新扑鼻。难道这家客栈有什么问题?” “他们在这里开了几十年了,又不是什么黑店,而且向来注重声誉。” 崔彻笑笑,“有人混了进来下毒,且下毒人的目标是我?唉!像我这样人畜无害、童叟无欺的人,世所罕见呐,怎么会有人狠下心,冲我下手呢?” 贺初:“……” “本来还觉得你太过小心了。幸好你临时跟我对调了房间,如果换做是我,我昨晚就将这壶茶喝了,根本就不会等到今天早上。” 贺初笑容明媚,“我这也算救了你一命吧,那我出入安都马场,一年免费如何?” 崔彻哼笑一声,“想得倒美,你我二人同行,你帮帮我,我帮帮你,我们互助友爱,不是理所应当吗?” 贺初感叹:“这才是雁过要拔毛的崔大人啊,我还以为大人转性了呢。那之前顾大人一案那五万两银子,你怎么不向我阿耶要来?” “我猜戚衡君一旦被顾色清说动,有了求生意志,他会捐出一部分家产给朝廷。果然,他捐了半数财产。比起顾大人在前朝时期积攒的那些,五万两银子算什么。等陛下让人清点了顾家捐出的半数财产,他自然看不上五万两银子。且等着吧,陛下会退给我的。你和青莲都有份,到了那时,我允你免费出入安都马场。” 贺初不敢激动,“免费多久?” “一年。” 她咋舌,“崔南雪,那件案子虽说绝大多数归功于你。可明月桥下榆钱粥是至关重要的线索,一切都是从那条线索引出的发现。我至少该得一万两吧?” “本来是该得一万两。可你为了这桩案子去黄花林相亲,妄图邂逅顾色清,后来还差点嫁给了他。行为过犹不及,所以扣了不少。” 贺初:“……” 崔彻弹她的额,“多思无益,嫁给我之后,但凡我的,就都是你的。不嫁给我,但凡你的,皆是我的。” 贺初捂着额头,“嫁给你哪有那么容易。你不是说过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崔彻道:“不容易,却也没我想得那么艰难。那日陛下召见,你也在,陛下说的话提醒了我。陛下说,我若没有经过崔氏裴氏两个家族长辈的点头,擅自取消或无视婚约,既与世不容,也于法不容。我想,既然是和长辈相搏,那自然是要看谁的辈分高,谁的话更具权威。我与父亲抗衡,固然不敌他。可我记得,我还有位叔祖,听说他做了三年的崔氏家主,很是不耐烦,后来把家主之位让给了我父亲。他辈分高,又是前任家主的身份,离经叛道,与世相遗,自然也讨厌那种不能做主,需秉承他人意志的婚约。如果由他出面,为我斡旋,这桩婚约或许就能解开呢?只是他热衷医道,人极少在杏子坞。我本来打算这趟茶会回来,就去寻访他。 第77章 他顿了一顿,“虽说你愿等我,有多久等多久,可我怎么忍心让阿九等太久呢?” 贺初注视着他,原来他早有计划,他的计划甚至形成于他向她表明心迹之前。难怪顾兄说,这世间并没有可以难倒他的事。可他这么诚恳的一番话,末了一脸的坏笑是为什么? “毕竟宋妈妈说了,殿下眼看就要三十了,能不赶时间吗?” 贺初:“……” 她撇了撇嘴,“想搬回你叔祖,哪有那么容易。你看,你一出安都,就有人想毒杀你。这人若是找不出来,恐怕你寸步难行。” “这附近有你的亲卫吗?” “有。” “那你让人带上少许茶液回安都,让韩翁来验一验究竟是什么毒。” 贺初应下,“此地是安都到杏子坞的必经之地。这家客栈又是本地最大的客栈,我们如果不住官驿的话,就必然会住这家客栈。看来下毒的人不仅知道你的行踪,还知道你有睡前饮茶的生活习惯,是以,蛰伏在这里,专等你来。” “知道我的行踪很正常。今年四世家的茶会是由崔氏在杏子坞举办,我是品鉴人之一,一定会有这一趟。可知道我生活习惯的……难道你怀疑我身边的人?” 崔彻很快摇头,“不会是安都崔宅里的人,否则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再说了,那是我精挑细选的人,不会有问题。唉!想想还是安都好,天子脚下,天子庇佑,日子过得十分太平,看来有人是想借杏子坞这趟除掉我。” 听到那句“天子脚下,天子庇佑”,贺初忍笑,“二十五年来,你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形吗?就从没遇到过,有人想要你的命?” “没有。所以说到底是什么人呢,我若不在了,这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崔彻一脸戏谑,“你说,会不会是顾色清?他恨我抢走了你。” 贺初:“……” “顾兄现在快到江南道了吧?他一路赏花赏人的,他有空毒杀你?更何况,你抢过我吗?确切地说,你只是站在一边守株待兔吧?” “那要不就是王云骓,他和我一样,看中了同一只笨兔子。”崔彻自顾自道:“这案子可定性为情杀。” “王云骓本就前程似锦,他向我提亲,我若不愿,在我阿耶看来,全是我的不好,他只会更加前程似锦。他毒杀你做什么,你还是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吧。” “你是不是任大理寺卿后,得罪什么人了?” “没有。跟我关系最密切的两件案子,就是明境的那桩和顾大人一案。如果说陈国公府的人想要报复谁,不是应该冲着你来吗?更何况,经此一案,陈国公府怕是没什么心力想要报复谁了。除此之外,也不会跟此行陛下的命令有关,你两个兄长胜负未定,尚需世家支持,必然不会先给自己树敌。”崔彻认真道:“可以断定的是,想杀我的,必是杏子坞的人。” “不过,放心吧。”崔彻笑笑,“这人不敢在安都下手,也不敢在杏子坞动手,就只能在这一趟的中途下手。我们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赶路,小心点就是了。” 贺初点点头,“你是杏子坞的少主,为什么怀疑想杀你的人在杏子坞呢?如果在杏子坞,在你还没来安都的时候,这人为何不动手?” “这一点,我也没想通。”崔彻沉吟少许,迟疑道:“其实我心里还有些其他的困惑,也曾对你和顾色清提过。在曲江池的时候,我跳下了水,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才本能地向溺水的人游去。那是一种浸在水里久违的舒展,所以我意识到,原来我会划水,可在此之前,我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还有,我在水中见到的那个人是你,当时,你头上系着荔色丝带。虽是幻象,却很真切。可上岸后,全变了。人是你家十四,断了的丝带在我手中,颜色却是淡粉色的。 不管这些和要毒杀我的人有没有关联,总之,我觉得奇怪,觉得困惑,势必也要弄个明白。” 贺初想起崔彻曾问过她小时候的装束,“可头上戴着丝带,的确是小女孩一贯的装束。十四向来喜欢,裴二娘子她……” “她大概是因为我喜欢,才一直保留着那样的装束。”崔彻注视着她,“那你有过吗?” 贺初仔细地想了想,“我一定有过,可是却不常有。” 第51章 失敬 崔彻道:“为何不常有呢?当时你用不起?” 贺初道:“那倒不至于。可它虽好看,却很不方便。你想想,跟人打架的时候,人拿着那带子箍我脖子,我岂不是很危险?” 崔彻想象不到那样的场景,他小时候身边都是裴微云、青瑶这样的小娘子。裴微云拘束,青瑶活泼,可走到哪里,都需端庄有礼。 “你小时候经常跟人打架吗?” “孟小双那时长得文弱,容易被人欺负。有一次,我跟欺负他的人打架,被打落了一颗门牙。后来我愿意跟着辛叔练功,固然是为打架的时候不吃亏,但最主要的,还是为能好好保护他。” 崔彻差点翻个白眼,嗤之以鼻,“手无缚鸡之力,还要个小丫头保护,居然还躲在一个小丫头身后,听凭她被打落一颗门牙。且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娘子为了嫁未来的情郎勤练武功的。他是被你吓跑的吧?他一定想,再不跑就来不及了,所以趁着清宁遭逢荒年,赶紧来个举家迁徙,逃之夭夭。” 第78章 贺初解释:“我和孟小双不像你想象得那样,我想要保护他,他也想保护我。他并没有躲在我身后,只不过那次对方人多,他顾不到我。再说了,拳头无眼,伤到哪里都很正常。”说完,轻嗤一声,态度有天渊之别,“你如今有性命之忧,还有空笑话别人?” 崔彻:“……” 他心中叹息,谁要是跟一个已经消失不见的人比,简直是自不量力。 “你说,这人今日有没可能在我们去木樨镇的路上伏击我们?这一路山势险峻,倒是易于埋伏。” “不会。第一,你两位兄长去杏子坞,仪仗威武,声势浩大,而你我身边一个随从也没有,他会怀疑,有人在暗中保护我们,不敢冒这个险。第二,一旦白天里交手,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要想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就要始终保持人在暗、我在明啊。” “所以,他动手的时机,还是在今晚。动手的地点,还是在我们投宿的地方?可在茶里下毒,已经失败。他为什么不先停一停呢,他就不怕我们已经有了防备,只是故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崔彻道:“这人既不能在安都下手,也不能在杏子坞下手,昨晚和今晚对他来说,机不可失。昨晚失了手,今晚无论如何都会再来一次。今晚到木樨镇后,我们住哪里?” “木樨客栈,那是木樨镇最好的客栈。” “那就木樨客栈吧。”崔彻叹:“看来除了床小,丝褥太粗,被衾有股灰味,帐子颜色难看之外,还有性命不保。这样的日子超过三天,我绝对受不了。” “能不能别穷讲究了?要不是担心你的安危,我倒头就能睡着。这也就是跟着你来,才有这等穷讲究。我若是一个人来,只需一张床铺,单独一间即可。” “反正我睡不着,到时你给我个手刀吧,把我劈晕了,让我好好睡上一觉。” 贺初:“……” * 两人赶往木樨镇,到了晚上,投宿在木樨客栈。 刚进门,就见客栈的伙计将一位妇人和一个小孩往外赶,一边将行李嘭地一声砸到门外的水坑里,一边道:“没钱也敢来投店,要是再站在我们店外头,信不信我打断你儿子的狗腿。” 贺初止步,冷声问:“什么事就要打断孩子的腿?” 伙计道:“客官,你有所不知。这娘子好生无礼,她去安都时住过我们客栈,回来时说上次住在这里,赏了我们伙计不少银钱,还弄丢了一件首饰,便要求在这里免费住上一晚。” 小孩想去捡行李,妇人却搂着孩子脑袋,把他的脸贴在自己裙上,不让他看凶神恶煞的伙计,跟伙计半是商量半是哀求,“上次我携小儿来的时候,的确赏了你们不少银钱,你不是也得过吗。我给你们的银钱,何止在这里能住上一晚。如今我身无分文,只是讨间柴房。我可以写下字据,等我回到家中,必让人把今日欠下的盘缠加倍送来。 伙计啐道:“我早跟你说过了,镇东头有间破庙,没钱可以去那里住上一晚。” “那间破庙我打听过了,是无家可归的男子将就的地方。我一个女子,又带着一个孩子,怎能去那种地方。” 伙计不怀好意地一笑,倚在门口道:“都落魄了,还这么讲究?你没钱了,流落在外,迟早要出来卖的,你若嫌弃无家可归的男子,不如直接去我们镇上的醉欢楼,那也是我家老爷开的。你这姿色吧,虽跟醉欢楼里那些销魂的姑娘不能比,但各花入各眼,或许有看对眼的恩客呢。” 他污言秽语,妇人又气又羞,满脸通红,两手紧紧捂住孩子的耳朵。 这时,贺初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请问你家老爷是?” 伙计得意地笑,露出一口黄牙,“这位客官,你可知道,我们木樨镇距离哪里最近?” 那人道:“杏子坞?” 贺初闻言一怔,这家客栈以及伙计说的醉欢楼,会是崔氏的产业? 崔彻进了客栈,但离他们不远,伙计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轻轻一笑,崔氏再不济,也不至于这么不济。不过,看来那人的目的地和他们一样,是去赴杏子坞的茶会。 “我呸,什么屋?那是个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伙计不屑道。 贺初:“……” 崔彻:“……” 那人闻言笑笑。 见没人说话,伙计反而被激将起来,捂着嘴炫耀道:“我们木樨镇当然是距离京城安都最近,我家老爷的主人,说不得,那可是京城里的大人物,说出来,地能动,山可摇。” 那人淡淡道:“原来是京城里的某位大人物,,失敬。” “不过,京城里遍地都是大人物,俯首皆拾,不知道你家老爷的主人,算个老几?”他慢条斯理道:“我从前一直听不懂什么叫‘狗娘养的’,现在明白了,原来你这就叫狗娘养的。” 贺初听了,忍不住噗嗤一笑。 “什么?”那伙计蒙了,一蹦三丈高,他知道那人在骂他,可他不明白,狗娘养的有什么难懂的,而且什么叫他这就是狗娘养的。他想骂回去,可看那人身躯高大,心中发怵,不敢轻易动手。 贺初道:“给那位夫人和她的孩子一间房,费用记在我账上。” 妇人正要向贺初道谢。伙计却刁难道:“今晚我们客栈满了,柴房也没了,怎么也腾不出一间房给他们住。” 第79章 妇人恍然,“我明白了,我在你们店里丢的那件首饰,一定是你拿的。当时我说要报官,你做贼心虚,所以怀恨在心。” “你个贼娘们敢攀诬我。”伙计恼羞成怒,扬手要打妇人。 贺初抬手,轻轻一拉,便卸了他一条腕子。 伙计愣了片刻,下一秒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 他蜷成一团,坐在地上,疼得快要昏死过去,仍不忘撒泼,“光天化日之下你,你打我,我要到衙门里去告你。” 贺初笑:“仅仅是你敢侮辱神仙人物住的地方,就该狠狠教训你。更何况,我打你了吗?不过卸你一条腕子,接上不就毫发无损了吗?” 伙计一边哀嚎,一边想,他这叫毫发无损? “”不过我卸的腕子,就只有我能接上,看你识不识相了。吵死了,无病呻吟,先到一边嚎去。” “夫人,你且跟着我来。”贺初对妇人招呼道。妇人连声道谢,牵着孩子,跟在她身后。 “要两间最好的上房。”贺初道,掌柜垂着眼,压着嘴,什么也没敢说。 他们四人正要上楼,贺初偶一回头,才发现原先一直站在她身后说话的,竟是凉亭避雨,借给她蓑衣斗笠的那个人。难怪声音听起来似曾相识。 他身上依是那件夏布圆领外袍,鸦青色洗得有些泛白,然而人却是一身明净、矫矫不群。 那人也认出她来,倒没有上次那般疏冷,启唇一笑,亲切唤道:“小兄弟,原来是你。” 真是好眼力。上次她出城送顾汾,是男装打扮。回城时,两人在雨中仓促相逢。此刻,他竟能立即认出身穿女装的她,且依然称呼她为小兄弟。 亭中避雨时,他不卑不亢的气度就令她印象深刻,刚才和那伙计的对话,更让她觉得这人有趣。木樨客栈温然的灯火下,那人眉目平和,倒不像那天大雨的时候,隐隐约约给人一种险峻的意味。 贺初行了一礼,“兄长怎么称呼?那日多谢你的雨具,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那人朗然道:“卓韧,表字孤城。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家中排行第九,卓兄叫我九郎便好。” 卓韧点头。 崔彻冷眼旁观这一出他乡遇故知,见两人的寒暄似乎意犹未尽,心中无语,刚走了一位顾兄,又来位卓兄,提醒道:“走吧。” 上楼时,一行人听掌柜问:“这位客官想要什么样的房间?” 卓韧道:“一张床铺,单独一间。” 第52章 人证 到了房间里,贺初对那妇人道:“这间房留给夫人和公子住,你们先安顿下来,过一会,我们再来。”妇人拉着孩子一同拜谢。 两人离开,回到自己房中,崔彻问:“你这般行侠仗义,就不怕遇见歹人?我们一来投店,她就被赶了出去,这么巧现在就住在我们隔壁,她会不会是今晚派来杀我的刺客?” 贺初道:“我怎会那么鲁莽,置你的安危于不顾。放心吧,我之前就有观察过,从那娘子的手,便能看出她生活的点滴,多数时候修饰自己,少数时候做做针线活,那并非是刺客的一双手。还有,我们一进客栈,那伙计把她的行李扔到水坑里,还威胁孩子,她的第一反应是护着孩子,而不是去捡行李。伙计污言秽语的时候,她紧紧捂着孩子的耳朵,种种都是出于母亲保护孩子的本能。这一点,刺客想装也装不像。” “你那位卓兄又是怎么回事?” “那日去郊外送顾兄,回城的时候,下起了大雨。正逢卓兄出城,他给我指了一处凉亭避雨,后来,城门要关了,雨还没停,他又借了蓑衣斗笠给我。” “就是放在我宅子里的那套雨具?” “嗯,我让鹤心好好收起来。想着如果以后遇见他,能还给他,想不到真得遇上了。他说距离木樨镇最近的是杏子坞,那他会不会和我们一样,也是去杏子坞参加这场茶会的?” “想必是。”崔彻乜斜着眼,“红花是凉亭避雨的时候,他送给你的?” “怎么会呢。卓兄不是轻浮之辈,也不爱说话。他是爱马之人,避雨的时候,他就站在一边,对透剑看也不看,只字不提。” 崔彻思索道:“他不是四世家的人,又一副独来独往的样子,京城的人物在他眼里似乎都不值一提,他会是谁的人呢?” “不卑不亢,独来独往,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是不是就是卓青莲所向往的‘风骨’?” 想起第一次见卓见素的时候,那张娃娃脸上充满正气、掷地有声说:没想到大人一朝为官,便忘了读书人的风骨 ,两人不由地相视一笑。 * 等了一会,贺初拉着崔彻到隔壁房间,拿出几两碎银和一张银票道:“夫人,这些给你做盘缠,明天一早带着孩子回家乡吧。” 妇人只收了碎银,没拿银票,“恩人给的银子足够我们回家了,多谢您仗义收留,敢问恩人是哪家府上的千金,我好记下您的恩惠,回到家中,便让人将银子送还给恩人。” 贺初道:“夫人不必客气,叫我九郎便好。出门在外,理当相互照应。这些不必差人送还,日后如果有缘相见,夫人再还也不迟。只是,夫人去了趟安都,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妇人忙点头,一脸焦急道:“我带着小儿是来找我郎君的。可是,他不见了。” “是怎么一个不见法?”对大理寺来说,在安都找个人并不困难,交给卓见素办,很快就能找到,贺初道:“夫人不必着急,你若信得过我,不妨对我们说说。” 第80章 妇人在安都举目无亲,又视贺初为恩人,见贺初和崔彻气度不凡,心中萌生出一丝希望,“我姓宋,家住南山县丹青街。郎君姓柳,名直。”妇人摸摸孩子的脑袋,“他是柳家唯一的孩子,柳陶。” “其实,我只是郎君的妾室,在南山县的时候,我们从小就认识,原本还定了亲。郎君的母亲是雍王的乳母,后来,他母亲接了他去雍王府,此后就一直陪在雍王殿下的身边。” 雍王是陛下和娘娘的次子,贺初的兄长,也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原本崔彻只是立在窗前等贺初,听到这里,便移步坐了下来。 “再见面时,他要和我解除婚约,另娶妻室。我也知道,他和我的身份日渐悬殊,不能强留,所以,家中父母和我便爽快答应了。哪知一年后,他又来了。他和正室不睦,且心里一直不能将我放下,恳求我做他的妾室。 我们自小相识的情分还在,彼此又不能相忘,在我眼中,没人比他更好了,我便答应了下来。只是有一个条件,我不想陪着他回安都,不愿和柳夫人周旋,只想在南山县独自过我的生活。他同意了。于是,之后我们又有了陶儿,我在南山县也过得十分自在。 他每月都要来南山县小住一段时日,可自从去年九月,他就再也没来过。他临走的时候,我们曾吵了一回,一度我以为,他还在生我的气,我便赌气也不理他。可两个月后,他还是没来。那时陶儿生了一场大病,我一边照顾陶儿,一边等他,他却一直杳无音讯。 一直到几天前,我鼓足勇气来安都找他。到了他府上,出来的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传的是他正妻的话,柳夫人不认我,也不认陶儿,说我只是外室,而非妾室,还让人把我行李里的首饰、银两等只要是值钱的东西都抢了去,她明摆着要我和陶儿流落街头。 后来,府上有位老丈偷偷告诉我,说郎君去年夏天就病逝了。我大吃一惊,他身体一向很好,在南山县临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毫无征兆、说病就病,说走就走了呢? 我问老丈是什么时候的事。老丈说,是去年七月,郎君的葬礼也办过了。我心中更加吃惊,因为去年八月,郎君还来南山县住过几天,我和陶儿都见过他。 我知道,他绝不会丢下我、丢下陶儿。所以我出来的时候,满心以为找到他之后,他必然会接纳和照顾我们,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数。 我很担心他,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又找去雍王府,雍王府的人说,雍王殿下出去了,要好些天不在安都。而我在安都举目无亲,便想着赶紧带着陶儿先回南山县,再从长计议,我们在南山县有家有薄产,我和陶儿至少不会流落街头。” 崔彻问:“去雍王府的时候,宋娘子有问过柳郎君的下落吗?” “雍王府的人也说,他在去年七月病逝了,可八月的时候,郎君真得来过。” “八月的时候,你和陶儿见过柳郎君,你有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人提过吗?” “没有。我心里觉着蹊跷,跟谁也没有说。” 崔彻思量一番,“宋娘子,也就是说,你是去年八月见过柳郎君、能证明八月的时候他还活着的重要。如此一来,你和陶儿还是不要回南山县的好。明日一早,九郎派人送你去安都,然后到春台县县衙找一位叫卓见素的人,他现任春台县县丞。我会让他先安顿你和陶儿。过几日,等我回了安都,你郎君是生是死,必然会给你一个交代,你看如何?” 妇人迟疑,“敢问这位公子是?” 崔彻拿出自己的官牒。 “原来是崔大人。”妇人看后,泪盈于睫,立起身来行了一礼,“真没想到这么幸运,能在这里遇见大人,我本来也是想回南山县后,备齐盘缠,再去安都找崔大人报案。我愿听从大人的安排。” 贺初和崔彻回到自己房中,贺初心中疑惑:“你亲自过问柳直的下落,是怀疑他的失踪和我四哥有关?” 崔彻道:“是,也不是。一则是因为雍王,更为重要的是,我一直在找一个这样的人。你还记得,林老丈在心疾发作之前说过的话吗?” 贺初恍然,“林老丈说,那不是他的刀法。” 崔彻道:“林老丈被抓,当即就承认了自己是凶手,他说死者死有余辜,他和死者之间有深仇大恨。可他确认尸体的时候,却突然改了口,他说,那不是他的刀法,还激动得心疾发作,当场毙命。 他看到的尸体,是顾大人的,当然不是他的刀法。 当时,我也曾推测,还有一具被凌迟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出来,那人身上所用的,才是林老丈的刀法。 顾大人一案中,其中一封匿名信已经确定是戚衡君写的,那另外一封呢?谁写的?那人认识林老丈,所以说“林老头是义士”,且很肯定地说,林老丈不是顾大人一案的凶手。也就是说他对另外一件凌迟案的经过十分了解,他是知情人,还是主使? 柳直和那个死者高度吻合。第一,他失踪了,可没有人报官,所以另一件凌迟案迟迟没有浮出水面。第二,时间也很吻合,据宋娘子说,柳直是去年九月失踪的,和顾大人一案的时间差不多,这才会导致林老丈混淆,并对此供认不讳。第三,也是我们经常提起的,凌迟到底意味着什么?谋逆或无道,一旦是前者,那关系大了。所以在事情还没弄清楚之前,先将宋娘子送到大理寺保护起来,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第81章 谋逆?贺初一听到这两个字,就感到心烦意乱。如果被凌迟的人真是柳直,这件案子和顾大人一案可不一样。在顾大人一案尚不明朗的时候,他们也曾怀疑凶手是在指控顾大人谋逆,可那毕竟是前朝旧事,且打开安都城门,对新朝来说,是功不是过。而如今和“谋逆”一旦产生关联,便是腥风血雨,更何况,柳直还曾是她四哥身边的人,凶手到底想说什么? 崔彻见状,走过去轻轻拥着她,“别想了,顺其自然,多思无益。 ” 她收敛心神问:“今晚,你紧张吗?” 崔彻亲亲她的眉尖,“你保护我,我怕什么。” 贺初想,刚才是谁,还笑话孟小双来着? 第53章 两难 半夜时分,贺初坐在腰凳上,正靠着床帷小憩。外边兵器相接的声音渐起,她事先安排了亲卫埋伏在客栈周围,看来那人派来的刺客到了。 她看一眼睡得正香的崔彻,虽对客栈百般嫌弃,但到底困了,一躺下来,根本无需她的手刀,立刻就睡着了。 夏夜的月光照射在室内,地上似铺了一层薄霜,吵了一天的蝉终于止了聒噪的鸣声,也进入了梦乡。 贺初手握芙蓉剑,心知今夜是场恶战。感到室内渐渐热了起来,还带着一股子烧焦的味道。再看门槛缝里,火舌窜动,失火了! 她扔了事先备好的两个水囊,堵在门口。用力摇崔彻,拍他的脸,可崔彻一旦入睡,就像昏死了过去,上次在崔宅她就发现了,背了他一路,他一直没醒。她只得放下他,贴着墙,撩开窗,打开一道缝隙,只见木樨客栈的整座楼都在火势的包围中。 下一秒,缝隙里接连射来几枝箭。很显然,他们这一间被刺客牢牢盯着,只是被她的亲卫挡住,一时攻不进来。 贺初反手推上窗,拔下箭矢看了一眼,这是江湖人用的箭。宋娘子呼救的声音从隔壁传来,贺初想,她带着崔彻自然能逃出去,可宋娘子和柳陶怎么办?但如果她现在去救他们,崔彻还躺在这里。万一有刺客闯了进来,崔彻连稍作抵抗的可能也没有。 这时,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有人大声喊:“九郎,九郎……” 是卓韧。 扔在门缝的水囊被烧破了,里面的液体流了出来,不仅能灭火,流经的地方也能防火。 贺初立刻打开门,应道:“卓兄,我在这里。” 卓韧拿着一块湿帕子,捂着口鼻跑了进来,一眼瞥见睡得深沉的崔彻,“快叫醒他,客栈着火了。” “他现在还叫不醒,我得看着他。”贺初迟疑道:“卓兄,我这里暂时无碍,隔壁住着宋娘子和她的孩子,你之前见过的,你能不能去看一下他们那边的情况?”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极为不安。卓韧没有武功,这点在回安都的路上,和他马匹相迎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救宋娘子和柳陶本是她的事,她不应该把它交托给别人,更何况是没有武功的普通人。 “好。”卓韧从她的眼底看出她的心事,几乎立刻应了下来。 贺初叮嘱道:“卓兄,如果火势允许,你才能带他们出来。如果火势太大,你不要勉强,先回来,我去救他们。” 卓韧点头。 过了一会,他抱来了裹在被子里的柳陶,两人打开湿被子,柳陶毫发无损,睡得正熟。 卓韧道:“他们门口的火势太大,宋娘子困在里面出不来,让我把孩子交给你。” 贺初做了决定,“请卓兄看着我家公子,我试着从窗口进去救宋娘子,很快就回来。” 卓韧扫一眼射进来的几枝羽箭,“不行。一旦从窗户出去,你会被外面的人射中的。” 贺初道:“客栈外面,我的亲卫正在清理刺客,或许已经差不多了,不妨试一试。” 卓韧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既然让我不要勉强,为什么你要勉强呢?” 贺初回视他,他的目光如寒泉般清冷。原因一言难尽,宋娘子有可能是另一件凌迟案的人证。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这对母子是我安置下来的,我需对他们尽责。还有,我是武者,卓兄不是。” “绝对不行,你不能离开这里。万一有刺客来,我根本保护不了这位公子。还有,你就敢那么相信我,万一我也是刺客呢?” 两人对视,卓韧当然不是刺客。一则,崔彻问她,万一宋娘子是歹人怎么办,却从不曾怀疑卓韧会是今晚的刺客。其二,卓韧若是刺客的话,他一定不会阻拦她去救宋娘子,她离开,则是他下手的最好机会。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是她的直觉,而非理性的分析。卓韧气度沉着,与人疏离,仿佛独自行走在这天地之间,他的目标应该远大,而不是仅盯着崔彻,除之而后快。 僵持了片刻,卓韧叹了口气:“算了,我再去一趟。你身份尊贵,不可涉险,还是让我这个无名小卒去救宋娘子吧。你放心,我尽力而为,绝不勉强自己。” 没等贺初说话,他把原先裹在柳陶身上的湿被子披在自己身上,冲了出去。 时间一点一滴地凋谢,客栈里的人们四处逃生,就连柳陶都惊醒了,处变不惊的唯有崔彻,抱着锦被,睡得正香,安稳,静谧,和外边热火朝天的气氛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比。 贺初摸摸柳陶的头,“陶儿别害怕,救你出来的卓叔叔已经去救你阿娘了,等你阿娘一到,我们马上离开这里。”柳陶乖巧地点点头。尽管这么说,贺初心里却没底,不知道卓韧最终能不能把宋娘子带出来。柳直已经凶多吉少,但愿这个孩子的母亲能活下来。 第82章 天空燃起绚烂的烟火,那是刺客被清除完毕的信号,贺初微松了口气。一转头,卓韧有些狼狈地出现在她眼前。贺初想,他一定极少这副样子,可他竟真得把宋娘子带了出来。 赶来接应的亲卫也到了,贺初亲自背着崔彻,亲卫几次要替换她,都被她拒绝了。 走出客栈,天刚刚亮,官府里的人正在扑火和清点死伤,贺初听到几个人在议论,说有个伙计被烧死了,死状极惨。再回眸一看,几个时辰前还灯火辉煌的木樨客栈,被烧成了一座断壁残垣。 * 一行人脱困后,宋娘子带着柳陶对卓韧一再拜谢。她的胳膊被烧伤了,已经上了药,烟熏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但终究保全了性命。 卓韧又恢复了凉亭避雨时少言寡语的一面,只是表情淡然地摆了摆手。 贺初站在一边想,其实最该言谢的人是她。客栈失火,卓韧便冒险前来提醒她,而这一夜如果没有卓韧,为保全崔彻,她就只能放弃救宋娘子和柳陶。 亲卫护送宋娘子走后,贺初问:“卓兄是要去杏子坞吗?” 卓韧启唇一笑,“殿下也是?” 他笑和不笑,完全是两个人,贺初问:“卓兄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 “那日避雨,我认出殿下的马是乌云托月。殿下自称武者,在家中排行第九,身边还有这等武力的亲卫。我想来想去,大概就只有长宁公主了。而能让殿下这样守护的公子,必然是殿下的老师,天下第一公子崔南雪了。” 看来他对宫里的人十分熟悉,她不禁想起崔彻的话来,他既不是四世家的人,京城的人物在他眼里又似乎不值一提。那他会是谁的人呢?像他这样的人,会被谁所用? 贺初也不追问,只道:“接下来,我和老师安全了,既然同路,那卓兄和我们一起去杏子坞吧。” “我一向独来独往惯了,殿下,我们茶会再相见。”卓韧向她告辞。 很快就会再见面,贺初点点头。她目视他的背影,身姿挺拔,脊背笔直,行走如风,有种孤峰绝顶,悬崖峭壁的意味,让人觉得危险,又不禁折服。 等卓韧走远了,贺初踢了踢靠在岩石后头的崔彻,“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见崔彻岿然不动,她一手摁住他的肩,一边用手指扒开他的眼。崔彻眼皮一抖,挡开她的手,手指自己的唇,吃吃笑道:“下次要叫醒我,亲这里就行。” 他揉揉眼,举起胳膊打个哈欠,“这一觉睡得真踏实,眼睛一睁,人还好好的,危机又解除了。” 贺初庆幸又悻悻地看着他。 崔彻道:“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是醒着的?” 贺初坐下来,背靠岩石,伸长腿,舒展着,“背着你从客栈出来的时候,相比上次背你,你肢体的语言略有不同。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 “就在你打算把我丢下,说要爬窗户去救宋娘子的时候。你就是这么保护我的?” 贺初摸摸他的后脑,“你不是还好好地坐在这里吗?唉,当时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听凭隔壁的宋娘子活活被烧死,看着柳陶成为孤儿?” 崔彻想了想,“我也不知道,看来世间的确有的题。” “既然那时就醒了,为什么还要装睡?”贺初嗔他一眼。 “我醒着和睡着,有什么区别,你不还得保护我?再说了,那时我还是很困,索性又睡了。” 贺初:“……” “怎么会没区别?背着你,你以为我不累吗?” “累吗?”她背着他,就像要带他回家一样。可家在哪儿,水阔烟沉,他不知道,却觉得她的归处,也是他的。她带他去的地方,便是家。他把下巴支在她肩上,“老实说,被你背着很舒服,我舍不得下来。不过,你身边那个亲卫拿着湿手帕捂着我口鼻,力道太大了,差点把我捂死了。下次,你一定要记得,换个力道小一点的人。” 贺初:“……” 第54章 采莲女 “来暗杀我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贺初道:“亲卫说,是些江湖异士,看来是花了大价钱请来的。” “还有活口吗?” “有一个,不过未必能问得出来。按照江湖中的规矩,像他们那样的杀手必然有人暗中牵线,行动失败了,牵线的人会逃之夭夭,隐匿江湖很长一段时间。” “没关系,问得出或问不出,都有用处。” 两人沉默一阵。 贺初道:“想暗杀你的这个人,实在疯狂。他的目标只是你,却放一场大火,牵连甚广。” 崔彻道:“昨晚我们到木樨客栈时,差不多就是用晚饭的时候,只有稀稀拉拉三两桌人,可见投宿的人并不多。客栈的伤亡情况如何?” “烧死了一个伙计,其他人是轻伤。” “哪个伙计?是你出手的那个。” 贺初道:“我猜是他,从客栈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几个伙计站在那里,当中没有他。而且他不是应该急着找到我,把他脱臼的地方接上吗?” “回到安都后,让人具体打听一下木樨客栈的伤亡情况。” 贺初应下,“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去杏子坞?” 崔彻对着眼前烟波浩渺的湖面,用手指吹出两声悠长的指啸,而后勾唇一笑,“就在这里等。” 不久,湖面传来歌谣声,那女子唱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第83章 她唱得清新活泼,让人觉得,她就是那个快快乐乐的采莲人,像鱼一样无挂无碍,自由自在。 唱完一曲,她又唱了一曲:田蚕事已毕,思妇犹苦身。当暑理絺服,持寄与行人。 之前那首通俗易懂,这一首贺初就听不懂了,问一旁的崔彻:“这首歌的意思是?” 崔彻道:“这是一首吴声歌曲,它是说,盛夏时节,田里的农活结束了,养蚕缫丝的事也告一段落,别的妇女开始休息了,而她还要继续辛辛苦苦干活。骄阳酷暑里,她正在整理葛布缝制的衣服,准备给出门在外的丈夫寄去。” 贺初想着崔彻明明醒了,却默不作声,任她把他从六楼背到一楼。当时火势虽小了,可她一路悬着心,生怕哪根梁塌下来砸到他,评价道:“唔,真辛苦,别人都休息了,她还要继续辛辛苦苦干活,被她的夫君支使得团团转,想必她那位夫君啊,一定很娇。” 崔彻:“……” 他轻轻一笑,“这首歌里的娘子呢,嘴上虽这么说,可心里对她的夫君,满是牵挂和思念啊。 贺初翻了个白眼,“没听出来。” 唱歌的女子很快出现在他们的视野,贺初问:“是来接你的人?” 崔彻道:“一向是鲁叔来接我,今天不知为什么是她来。” “你不是被赶出家门了吗,怎么还有人来接你?” “真当我是丧家之犬哪,杏子坞里,我人见人爱,除了我爹。再说了,被赶出来后,我立刻抱上陛下大腿,这种随波逐流、见风使舵的本事,我爹也不敢小瞧我吧?” 贺初轻嗤一声。 那女子似比贺初的年纪略大一些,身穿夏布青裙,圆眼圆脸,梳着双髻,髻边插着一朵牵牛花,容光焕发,还没靠岸,招手雀跃道:“公子,公子……”天真烂漫,手舞足蹈,神色竟像个孩童。 崔彻向她招手回应,小声道:“这是齐妈妈的养女,名叫迭湘,她十岁那年,从树上摔了下来,摔得脑袋不太清楚。所以人虽然长大了,但智力和心性,还停留在十岁的时候。” 贺初恍然。 崔彻先把马送上船头,再送贺初上船,一边问:“怎么是你来接我?齐妈妈一向可好?” 迭湘脆生生道:“我想公子了。”话虽这么说,却是露出愉快的表情,盯着贺初看。 崔彻介绍,“这是九郎。” 贺初原先的衣裳被溅上的火星烧了几个洞,又因背着崔彻,皱得不成样子。现下换了件藕荷色圆领外袍,淡淡的紫,带些微的粉。头发高高束起,绾一只玉簪。 迭湘点点头,由衷地说:“九郎,你长得可真俊。” 贺初潇潇洒洒,不仅照单全收,还笑嘻嘻地问:“迭湘,那我跟你家公子哪个更俊?” 崔彻:“……” 她想了想,“都俊。我家公子俊得像我们杏子坞的春天,九郎俊得像杏子坞上的山茶花。” 贺初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她长得像山茶花。在没遇见崔彻之前,她阿耶说,她老师喜爱茶花,是以崔宅的茶花是她亲自种的。后来章诩也说过,崔彻喜爱茶花。她不曾深想。现在想想,崔彻和她走得近,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过这个季节,杏子坞上的山茶都谢了吧,她想看也看不到了。 迭湘又看贺初的马,忍不住好奇,伸手摸摸它。 崔彻正要阻拦,贺初道:“没事。我有两匹马,一名透剑,一名天涯。你家公子分不清哪匹是透剑,哪匹是天涯,他怕伤了你。透剑性子桀骜,不喜与生人接触。天涯则恰恰相反,它性子温和,喜与人亲近。你摸摸它,它反而会很高兴。” 迭湘闻言,又轻轻抚摸它,天涯果然亲昵地蹭她的手。 贺初又从荷包里抓了把燕麦,放在她手上,“它喜欢吃这个。” 见天涯悠悠吃完她手上的燕麦,迭湘眼中闪烁着孩子气的明亮的快乐。 乌云托月全身乌黑如墨,肚皮则洁白若雪,本就声名赫赫,透剑更是因在黄花林、将王熊拖行数百米而一战成名。崔彻道:“两匹马长得一模一样,性子却截然不同,我的确分不清楚。” “万物皆有差异,不可能一模一样。”贺初指给两人看,“它们俩的区别,一是在肚皮那里,透剑比天涯的毛色更加莹润亮泽。二是在双耳处,天涯的耳朵背向服帖,比透剑更甚。要仔细看,才能看得到。” 迭湘睁大眼睛,随着贺初手指的方向仔仔细细看了,她没看过透剑,却拍手道:“原来是这样,果然有差别。” “九郎等我。”她闪进船舱,过了一会,捧出一束刚采的莲花递给贺初,“送给你。” 花苞清香四溢,沁人心脾,每枝约长两尺,姿态笔直,贺初接着,心下欢喜。她拿出一只木匣,作为回礼送给迭湘。打开之后,是一套木质的物件儿,极其精致,有六种形状,分别是长、方、钝、锐、圆以及半圆,上面还画了彩色的图画,新奇有趣,她从没见过。 “这是什么?” “它叫积木,这些物件叫做几何形状体,你可以按照图纸,用它们来搭一座宅子、还有船等。而且它还有个小机关。”贺初演示给她看,卸下一个方形积木的金属件,里面是空的。 迭湘欣然收下,煞有其事问崔彻:“公子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见崔彻不明所以,她道:“今天是荷花生日,江南道的风俗是一城的人都要出来,成群结队,兴高采烈地观赏荷花。” 第84章 “哦,原来今天是六月二十四。”崔彻恍然,“在江南道,就是观莲节,又称‘荷诞’。的确像你说得那样,男女老少倾城出动,人山人海。大小船只全都汇集在荷塘赏荷,为荷花祝寿。人们载酒湖上,夜以继日。” 微风吹动迭湘的发丝,她一双圆圆的眼扑闪扑闪的,“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书上看来的。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眼神一闪,想了一秒,“干娘说的。” 崔彻对贺初道:“我母亲是江南道人士,齐妈妈虽然不是,但对那里十分熟悉。她做的酱鸭,不输我安都宅子里的庖厨。明日你就知道了。” “那船上可有酒,可有新鲜荷叶?” 他问。 “有,我去拿。” 崔彻将酒倒入鲜绿的荷叶中,捆扎一番,“既然是观莲节,我们也应个景,喝一喝那里的碧筒酒,先放一会,过会再喝。” 等他们的船行到湖心,“差不多了。”崔彻道。取了簪子刺破荷叶的叶心,让它和叶茎相通,演示给他们看:“就这样从叶柄里,直接吸着喝。” 贺初二人照着他说的方法做,酒里有荷叶的清香,多了说不出的清音幽韵,既有凉意,又有野趣。 远处,天与湖相连,广阔无际。近处,美丽的鱼在湖里游来游去。三人坐在船头,吹着微风,吸着碧筒酒,看鸥鸟时而飞翔,时而停歇。 一提起江南道,贺初想到的是顾汾、戚衡君,当然还有她喜欢的菜肴。可今天是六月二十四,迭湘似乎特地来接他们,她唱的第一首曲子,显然和江南有关。第二首曲子,养蚕缫丝 ,吴声歌曲,自然也和江南有关。她一个常年生活在杏子坞的人,似乎对远在一方的江南有着无尽的喜爱,是齐妈妈常常对她提起那一带的风土人情吗?此时时刻,他们在湖上过了一个江南道的观莲节,看似毫不相干,可又总觉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55章 怨眸 船靠岸后,便是杏子坞地界。 崔彻道:“杏子坞之巅有一座寺院,还有一处书院。最下面是田地,山脊是崔氏族人居住的地方。” 贺初所见,到处是田地、桑树、竹林。远处传来钟声,农人身背斗笠,在夕阳下归家,美好闲静,安宁和乐。 山行一段路,便到了崔彻原来的住处笛唱阁。他虽被家里赶了出来,但一点也不见外,顾自就在笛唱阁住下,跟贺初用过晚饭后,问仆人:“有位卓先生到了吗?名韧,字孤城,他现住哪里?” 仆人想了想,禀道:“卓先生住在采薇林。” 崔彻又吩咐:“把书房整理好,给我的这位客人住。” 仆人走后,贺初简直不敢相信,“崔南雪,杏子坞这么大地方,你让我住你书房?” “高木园住的是太子殿下,采薇林是你四哥,东园住着四世家的人,励剑轴一带是朝中大臣。你打算住在高木园还是采薇林,是想和你二哥亲近些还是跟四哥更近些?” 的确,她得了她阿耶的指令,看住她两个哥哥,无论是住高木园还是采薇林都不合适。可卓兄住在采薇林,他是追随她四哥的人吗? 崔彻顾自轻笑一声,笑意游荡在唇角,眼神却是一凉,“王云骓住在东园的南边,还是说你想住那附近,跟他谈一谈,让他以后不要再招惹你了。的确,住得近些,谈起来也方便。” 又来了!贺初道:“那就没有别的地方了吗?我是你的客人,你在你家里也打算欺负我?” “有是有,但都距离我太远。”崔彻的语气压着一点撒娇意味,“我要照过你的月光再来照着我,这样我才能睡得安稳。” 贺初一言难尽地看看窗外,“可今晚没有月亮啊,而且,就算我住在宫里,照过我的月光也会同样照着你,崔南雪你就娇吧。” 崔彻:“……” “离我太远,难道你能睡得好?” 贺初道:“为了你的事,我有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别说书房了,就算柴房,也能睡得香。 崔彻:“……” 他垂眸道:“可我晚上会怕。” 见他长的睫羽在眼睑覆下一片阴影,春花般的唇微微颤动,贺初忍不住伸出手指捏他的下颌,“真是我见犹怜,来,美人说说,你在可以横着走的家里,到底怕什么?” 崔彻受了她的调笑,也不反抗,“怕黑,也怕鬼,从小就怕。” “点上蜡烛就好了。” “那不是更可怕吗?烛火一歪,就好像有个鬼影晃过。有一次,蜡烛全灭了。除了熄灭的气味之外,我还闻到了另外一种气息。” “什么气息?”贺初睁大眼睛。 崔彻拿起她的手,贴在脸颊上,有点失神,“我想那个鬼是个修行者吧,一颗心苦涩且幽静。身上带着一点湿湿的霉味,甚至还有没药的气味。” 他是神仙人物,可此刻就像一个孩童一样,怕黑,还怕鬼。贺初亲了亲他的头顶,把下巴支在那儿,抱着他的头,安慰道:“风一吹,烛火就会晃,也会歪。风太大了,熄灭了蜡烛,也是有的。至于你闻到的气息,说不定是雨的气息呢?有时候,雨就是湿湿的、霉霉的味道。你说的那只鬼怕是你小时候的想象。如果鬼真得存在呢,应该和人一样,有不同的性格,比如善恶吧。他若是只善心鬼,就没什么可怕的。但如果是只恶毒鬼,你要比他更恶劣才行。这么想,就没什么好怕的。” 第85章 “那如果是穷鬼或是富鬼呢?”崔彻问。 “穷鬼就赏点银子,富鬼就讹他银子,谁叫他大晚上没事晃来晃去的。还有其他的,比如吝啬鬼、挑剔鬼,那你更不用怕了。论雁过拔毛、挑三拣四,谁还能比得上你崔南雪。” 崔彻:“……” “有你在,才真得什么也不用怕。”崔彻道,贺初是他一颗心安定的地方。 “好吧,那我就睡书房。”贺初拍拍他的肩,“强者就该保护弱者,英雄就该保护美人,反正想暗杀你的人还没找出来,我离你近点,也好有个照应。” 崔彻:“……” * 到了夜里,熟睡的贺初莫名醒了,书房里烛影晃动。她坐起身来,大约睡前和崔彻说起了鬼,她也觉得气氛无端怪异了起来。 烛台上的烛火噗嗤噗嗤响了好几声,挣扎着,终是没熄灭。贺初也隐隐约约闻到一种气息,正像崔彻说的那样,湿湿的,幽幽的,有年久失修的霉味,甚至还有一点没药的气味。 她拿起放在枕畔的芙蓉剑,正准备下榻,只听见有人轻声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贺初不解,这么晚了,迭湘唱这个做什么?而且崔彻一向不用侍女,可迭湘的声音似乎很近,好像人就在这座笛唱阁似的。 仔细一听,又觉得不对。迭湘唱这支曲子的时候,就像个自由自在的采莲女,清新快乐。可现下听到的这曲,声音微弱,含情脉脉,温柔细腻,完全是两个风格。 一曲结束,那把女音似笑了两声,笑得似乎苦涩,接着便归于宁静。 贺初鬼使神差地继续等着,果然,隔了一会,有人唱:田蚕事已毕,思妇犹苦身。当暑理絺服,持寄与行人。 这一次,贺初确定,不是迭湘。 这是吴声歌曲,艳丽柔弱,唱腔多半羞涩缠绵。迭湘的歌喉虽圆润动听,但她唱不出来那种婉转绵延的意味。 她静静等着人唱完,却听那人叹息了两声,就连叹息声也像她的歌声,有种迷离的味道。 贺初悄然从榻上滑下,袖中藏了芙蓉剑,举着烛台,循声走去。她确定声音不是从屋外传来的,而是在这间屋子的地底下。书房的地底下,一定有间暗室。 她举着烛台,在墙壁上一寸一寸挪动。可崔彻这间书房空空荡荡的,颇费力气。在屋里走了好几圈,没什么发现。她靠着墙壁坐下来,擦了把汗。芙蓉剑从袖中滑了出来,露出两寸剑锋。她正要收好,剑上蓦然映出一对眸子。烛火昏黄,并不清晰,可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看得贺初毛孔倒竖,不寒而栗,那眼神充满无法释怀的怨毒,就好像发生在此人身上的事,都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而致使这些事情发生的始作俑者,是贺初一样。她平生见所未见,但可以确定的是,那对眸子的主人,正在她的身后,隔着墙窥视着她。 芙蓉剑的剑光一闪,惊动了那人。贺初转身,正想探个究竟,只听崔彻的寝处传来他的惊叫声。 她立刻跑了过去,只见崔彻坐起身来,捂着额。 一见是她,他立刻回抱住她,脸上毫无血色,“阿九,有人掐着我的脖子,不是幻觉,太真实了。我能感觉得到,那人的掌心十分粗粝,指上还有薄茧。” 贺初问:“你看清那人的样子了吗?” “没有。”崔彻道:“你知道的,我睡得很深,只是当时的感觉太怪异太难受了,我才醒了过来。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一道人影闪过,是男是女,我没来得及看清楚。” “那你感觉,是男子的手掌还是女子的?” 崔彻回忆了一会,最终放弃道:“很难判断。” 贺初抚摸着他的脊背,“那你现在人清醒了吗?” 崔彻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叫出声来的时候,贺初几乎立刻就到了。她出现得远比他想象得早,“清醒了,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贺初道:“我也闻到了一些气味,跟你说的一样,湿湿的,霉霉的,还有一股没药的气味。可那不是鬼,是人。没药是治疗胸痹心痛的一味药材。你说,鬼能得胸痹心痛这种疾病吗?” 崔彻注视着她,他曾以为那些“幻象”,永远也得不到证实。 “还有,夜里,我听到有人唱歌,是个女子,她唱了和迭湘在摇橹时一样的歌。” “更重要的是,我看到她了,她当时就在我的身后,隔着墙窥视着我,她的一对眸子充满怨毒和仇恨,就映在了我的芙蓉剑上。只是,一听到你的声音,我便赶了过来,想必她乘机跑了。” 崔彻若有所思:“那人又没有分身之术,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你我的面前。也就是说,有两个人。” 贺初点头,“你在书房的时候,从没听到过有人唱歌吗?” 崔彻想了想,“如果那人是在夜里唱歌,我是听不见的。你也知道,我一向睡得很深很熟。” “笛唱阁里恐怕有点古怪。”贺初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凉得惊心。 崔彻静了一静,道:“你说。” “一则,是我们今晚的发现,你书房的那堵墙有问题,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谁,那双手的主人又是谁?还有,墙后的人为什么要窥视我?站在你床前的人又有何居心?二则,昨日你说过,该是鲁叔来接你,接我们的人是迭湘。歌谣、风俗、莲花,似乎无不和江南道有关。但两首歌谣,我在书房的时候,听那人也唱过。那人和迭湘有什么关联吗?三则,我渐渐觉得,你总是睡得太沉太深,并非寻常,会不会另有缘故? 第86章 第56章 取悦 “不如,”贺初道:“我们现在就带人去看看那堵墙,把密室找出来?” 崔彻拉着她,对着外面闻声赶来的侍卫和仆从道:“没事了,是我做了恶梦,你们退下吧。” 侍卫和仆从退下后,他道:“密室就在那里,如果它忽然消失不见了,反倒会引起我的猜疑。所以,不着急,明日一早再探吧。” 他手梳她有些凌乱的发,她穿着一件白色纳纱中单,衣面上绣的是蝴蝶纹样,俏皮活泼,有朱红、果绿、沉香、杏黄等十几种色彩,艳丽丰富,绣工精致。然而,最好看的却不是这些。隔着半透明的衣,她粉肌微透,活色生香,比那天在浴室里,还有过之而不及。上次,她把他背回寝处,是和衣躺下的。客栈那晚守着他,就更不用说了,衣衫整齐利落,还抱着把芙蓉剑,随时准备要打斗一场。他一直无法想象,她穿着中单入睡的样子,现在知晓了。 他手指一顿,在心里静了静,“阿九,我要喝水。” 贺初一旁倒了一盏,递给他。 她山茶花般的容颜近在咫尺。明眸善睐,朱唇红透。口微张着,一颊上若隐若现的梨涡,深了起来。 崔彻心跳如鼓,又在心里静了静,终还是忍不住道:“脖子疼,你喂与我喝。” 贺初不解,他今晚为什么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凑近去瞧他的脖子。没有印迹,她又不放心地用指腹刮了刮,“疼吗?” 他喉结滚动,一股电流闪过全身,忍耐道:“不疼。” 贺初这才放心,将茶盏里的水吹了吹,递到他唇边,“喝吧。” 他往后一让,对她低低道:“不是这种喂法。” 贺初一脸懵懂,那要怎么喝? 崔彻接过茶盏,先抿一小口,手扣着她后脑,唇紧挨她的,倾下身子,将水度入她口中。 “呀,”贺初惊呼一声,声音刚颤出来,一股浅浅甜甜的水流细细滑入。还没等她咽下,他的唇压下来,封缄了她的声音。下一秒,他的舌潜进去,追逐他哺给她的那段细流,似乎挽留到一点,吃吃笑一声,咽下去,继而勾住她的舌尖与之缠绵。 贺初手一垂,茶盏一歪,里面的水顺着她的衣衫流下,流经的地方贴在肌肤上,愈发透出她微粉的肌体。 崔彻的眼神愈发迷蒙,索性把她压在身下,隔着衣衫吻她身上被水沾湿的地方。他的吻灼烫不已,而衣衫贴着肌肤湿凉。她咬着唇,冷热交替,进退失据。渐渐地,他的吻越过了腰,贺初残存的理智挣扎着,捉着他肩上的衣,抻头望他。 崔彻抬眸,他披着乌发,衣衫不整,压在眼底的沉溺呼之欲出,唇角的笑意媚而轻佻,将面孔探到她眼前,明知故问:“怎么了?”贺初正要说话,却窥见他的胸膛,肌体如玉,棱角分明,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心领神会,掌控她的手,轻轻摩挲他光滑强健的胸膛,激得她战栗不已。伏在她耳畔,他沉沉道:“我知有婚约在身,阿九,我不敢向你索取,但我可以……”他表面波澜不惊,风平浪静,却让人感到暗流汹涌,深不见底,“我可以你。” …… 帐里幽深寂静,院中浓密的树阴隔断了微微暑气。贺初眼神朦胧,看着帐顶,丝褥在她手中纠缠出欢快的褶皱,他的吻,开始时深情亦疯狂,再后来细密且绵长 。这种感觉她曾有过一次,黄花林时,她仿佛一颗饱满的露珠,随心所欲滑在巨大的叶子里。可那次是欲,无关情,当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且被一声“阿九”和翩跹的蝴蝶打断了。而此时更胜从前,没想到崔彻竟这般对她,那他怎么办? 细细的风透过垂挂的竹帘,游到帐外,好奇难耐,嗅到某种旖旎,却不明所以。最后,只听到他一声浪荡不羁的笑与她一声深邃无比却苦苦压抑的叹息。 * 天亮后,崔彻去了书房,贺初正等着他。 他一脸明亮的笑意,她扫了他一眼,几乎立刻低垂了脸。脖颈上一缕没有梳进发髻的发丝露了出来,怯生生的,站在空气里不知所措。 崔彻知道她害羞了,心中愈发痛快,不敢再激她,语气轻快地问:“是哪一堵墙?” 贺初果然分散了注意力,把她昨天坐的位置指给他看,墙上挂着的是一幅巨大的舆图。 这幅舆图画得极美,山川、城镇、四方地物俱有,既实用,又形象,见山画山,见水画水。地理位置详细精确,她甚至能在里面找到清宁县。 “你不喜行军打仗,在这里挂幅舆图做什么?”她不解。 崔彻轻轻抚摸它的轮廓,“这是我母亲的一件陪嫁品,是我外公留给她的。听说她和我外公一样热爱游历,从小就立下长大以后要用双足丈量疆域的宏愿。可嫁人之后,我父亲常住杏子坞,后来又有了我,她又怎可能再游历天下呢?怕是只能画地为牢,从此困在杏子坞吧。幸好你的心愿跟我母亲的不一样。你的三愿,一愿饮最烈的酒,二愿驭最野的马,三愿嫁得有情郎。这些跟嫁人并不违背。” “那后来呢?” “后来,她在我九岁那年病故了。” 贺初哑然,她知道他的母亲故去了,却不知道是那么早。 “你以后要好好待我。”他捏捏她粉嘟嘟的脸,“还有,最重要的是,要好好活着。就像你在章诩婚礼上说的那样,人好好活着,远比一成不变的规矩更加重要。” 第87章 贺初笑笑,“原来你还记得?” 他想起她当时坐在乌云托月上、俯视众生的样子。最初,她就站在他前面,后来她劫持了章诩,离他很远。等到她要离开的时候,他才真正看清楚她的样子,丰润的唇,妩媚的眼,粉颊生春,眉浓且长。 “记得。你在那个伪君子的婚礼上反驳宋妈妈,说距离三十,你还有整整五年,可宋妈妈说,五年一晃就过去了。”一说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笑,“然后,你又冲我做了个鬼脸,你对那爱管闲事墨守成规的老夫人说,不破一桩婚,那也要睁眼看是桩什么样的婚。最后,你抢了章诩,骑着透剑扬长而去。这些我都记得,总之那一天,你忙的不亦乐乎。本来明境让我去观礼,我还觉得很无聊,没想到你让我看了一出好戏。” 贺初道:“你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当然是夸你。你说得对,人要好好活着。” “如果以后,你没有娶我,我也没有嫁给你呢?” “那你也要好好活着,我并非你贺九郎的全部,好好活着,比跟我天长地久更重要。” “那你呢?”她问。 崔彻想了想,“不知道,没想过。虽说解除婚约有点难办,但我似乎从来对自己有信心有把握。如果能解除婚约,我想象不到你我之间还有什么阻碍。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贺初仰起脸问他。 他的吻落在她的眉尖,“我都那样取悦你了,也算是你的人了。” 贺初:“……” 王熊曾说她是一点经验也没有的笨丫头。她好奇又艰难地问:“为什么你那么懂?” 崔彻得意道:“我当然懂了,比宫里头专门教这些的宫人都懂。” 贺初:“……” “你以后就知道了。” 贺初羞得一下子捂住脸,“崔南雪,我不想知道。” 崔彻先是一怔,随即吃吃一笑,“我说的是,关于原因你以后就知道了。你想到哪去了?阿九,你很能浮想联翩啊。” 贺初:“……” 崔彻从没见她害羞成这样,想想昨晚的情形,再这么逗下去,看来她真得会无地自容,遂换了话题,“我家的事来日方长,眼下最重要的,倒是后面几日的茶会。” 贺初的注意力果然被分散了,点点头,“你说,掐着你脖子的人,会不会就是两次客栈中暗杀你的主使?可你也曾说过,那人既不会在安都下手,也不会在杏子坞对你动手。难道说,他等不及了?” “不是。两次客栈的暗杀都是精心筹备的。”崔彻回忆道:“昨夜那人更像是偶然又随意的行为,试问他一开始就用了力,我还能发出声音吗?所以,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贺初仔细端详着地图,机关到底在哪里呢?难道是某个地名? 他们各自试了试,江南道、安都、扶风郡、木樨镇、杏子坞、甚至是清宁…… 都不是。 “那就随便按吧,机关一定就在这地图上。”崔彻道。 贺初见舆图上有一行小字,踮着脚,万分仔细,才能看得出来,上面写着:寄隐山中,但一瓢饮水,深掩苔扉。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崔彻看着那行小字,这幅舆图他看了很多遍,为什么从没发现这行小字呢? “意思就是:我隐居山中,每日长掩门扉,深居简出,一箪食、一瓢水足矣。” 第57章 密室 他伸手尝试将这句话逐字按下去,墙壁上的门打开了。 崔彻瞠目结舌,“这间书房,我用了很多年,从没想过它还有一处房间,也没想过房间里很可能还藏有一个人,而且,说不定这个人也窥视过我。不过既然这人窥视我,应该会被我的绝代风华所折服吧?” 贺初:“……” 两人走了进去,墙壁后是一个狭长的空间,走到尽头,有一段扶梯。从扶梯下去,是一间。 像崔彻预料的那样,早已人去楼空。他们环顾四周,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半裂开的旧木桌,没有椅子。床挨着桌,可见也当椅子用。床上是草席木枕,叠着一方粗布,十分简朴。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如喝水的木杯,用来盥洗的木盆。总体来说,床铺整齐,室内洁净,看起来生活得平静安宁。但因在地下,有股湿霉味,混杂着没药的香气,使得室内有一种山林苔藓的气息。 崔彻一向喜用黄花梨桌,遂问:“那张桌子是什么木材?” 贺初道:“是榆木,榆木的木料不易干,但耐朽,纹理粗犷豪放,色泽天然质朴,硬度和强度适中,所以我朝北方的普通百姓喜用它做家具。” 崔彻道:“你说,什么人会愿意住在这里?比山上那座寺院的僧人还要清苦,没有茶、没有书、也没有香料,我半个时辰都待不了。照这么说,住在这里的人,心能不恨吗?眼神能不怨毒吗?” 贺初:“……” “那是对你来说,我记得小时候在清宁县,看到的普通人家大多如此。那些怨不怨、恨不恨的,我觉得,和这里的环境没什么关联。” 打开室内唯一的门,门后是一条蜿蜒的甬道。燃着火折子,两人走到尽头处,又遇到一段扶梯,循着扶梯走上去,按下机关,他们又被送了出来。只是这一次,出现在崔彻的寝室,而非书房。这也就意味,地下的那间密室可以直通崔彻的书房和寝室。 第88章 两人坐下,极有默契,又各怀心事,许久都没有说话。 纵然贺初胆子再大,但事关崔彻的安危,也觉得胆战心惊。 有人就住在笛唱阁的地底下,且能在书房和寝室两处走动,书房的那堵墙,还能由外向里窥视,很难想象,崔彻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良久,崔彻苦笑,“你说,这样一件咄咄怪事,我父亲知道吗?” 事关崔彻,她不想息事宁人,“老大人是崔氏家主,没有人能逾越他吧?” 崔彻想了想,最终吐出两个字:“奇怪。” “怪在哪里?” “舆图上写着:寄隐山中,但一瓢饮水,深掩苔扉。这句话能打开密室的门,足见它的重要性。但它表达的意思是:我隐居山中,门扉长掩,深居简出,一箪食、一瓢水足矣。说明住在里面的人,心境淡泊,安宁自足,长门紧闭,不想被世人打扰。那为什么你在芙蓉剑上看到的一双眼,极其怨毒呢?” “还有,那人唱了两首歌,和迭湘在摇橹时唱的歌是一模一样的,那她的歌声也充满怨恨吗?”他问。 “不是。”贺初道:“她唱《江南》的时候声音很轻,要仔细听,才能听清楚,但温柔细腻,含情脉脉。唱第二首曲子的时候,因为你说过,这是吴声歌曲,我在宫里听乐师说过,吴声歌曲艳丽柔弱,唱腔多半羞涩缠绵。她比之迭湘,唱出了那种婉转绵延的意味。” 贺初顿了一顿,“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以上特点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很难说得通?” “嗯。”崔彻突然想明白了:“因为你看到了那双眼,且那双眼令你印象深刻,所以你认为,拥有那双眼的人,就是住在密室的人。其实未必,有没有可能是两个人?唱歌的女子,是一个人,而芙蓉剑上那双眼的主人,是另一个人?” 贺初道:“那掐着你脖子的人呢?是第三个人?那人一定是从密室走到你身边的,如果从外面进来,守在这里的侍卫不可能不会发现。也就是说,昨夜密室里有三个人?” “那个唱歌的女子,她也有可能走过来掐着我脖子。所以,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目前很难判断。”崔彻自嘲地笑笑,“简直把我笛唱阁当客栈了,总之,一双充满怨毒的眼,一个会唱江南小调的女子,一双粗粝的手,这些特征太不明显了,并不好查。” 贺初道:“你不是最擅长看书法吗?那句话的字迹,你看出什么来了?” “字太小了,且很模糊,甚至有些笔触都没有了,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写得好吗?你从前见过吗?” “看不出好坏。从前是否见过,我没有印象了。” 贺初道:“这一点也令人困惑,为什么机关会是舆图上的一句话呢?再有,迭湘会唱这两首歌,她和那个在密室唱歌的人有什么关联呢?” 崔彻微蹙了眉,“从前我们遇到的案子,往往线索太少,无从下手。可这件事,线索又太多,还是有种无处下手的感觉。对了,顾色清每年三月初一,会陪着戚衡君去明月桥下的那条线索,是你那个小参谋找到的吧?” 贺初点点头。 “不妨叫你那个小参谋出来,看看它有什么消息。”崔彻故意激道:“它好像很久没出来了,是不是已经灰飞烟灭了?” 系统立刻跳了出来:“崔南雪,你才灰飞烟灭了呢!” 崔彻忍着笑,“乌鸦嘴,告诉你两个好消息。第一,你不是说顾色清是你家主人的良配吗?的确如此,你家主人差点嫁给了他,不过他们好像甜蜜没多久,就分开了。第二,你不是说,唯有崔南雪不是你家主人的良配吗?唉,还就偏偏事与愿违,我就看上你家主人了,为了她,整日欢天喜地又寻死觅活的。” 贺初:“……” 系统:“……” “崔南雪,炫耀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系统气呼呼的。 “是,我也知道。可我只要一对着你,就忍不住地想炫耀。” “吓!”系统:“世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顾色清不长久,难道你崔南雪就能长久?王云骓不是已经正式求亲了吗?还说他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我看好王云骓。” 崔彻:“……” 贺初:“……” 系统悠悠道:“纵然不是王云骓,还会有新人日新月异。” “还有?”崔彻忍不住问:“谁?” 贺初打断二位,“你们别吵了,你把南雪的资料调出来看看。” 一听“南雪”二字,系统发出一阵呕吐声,继而不耐烦道:“他的资料,从前不是调出来过吗?简单得令人发指,上面写着:崔南雪,本朝公子榜中位列第一,现任大理寺卿,幼年定亲,爱慕未来妻妹。 崔彻道:“怎么到现在还是这一条,没有新的吗?你是不是哪里坏了?” “你才坏了呢。你本就是公子榜中的第一,现任大理寺卿,暂时还没人能取代你。至于幼年定亲,你婚约取消了没有?那不还是定着亲吗?” 崔彻道:“我指的是最后一句:爱慕未来妻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点,你不是该问问自己的心吗?难道你现在没有爱慕着未来妻妹?” “当然没有。” 系统对贺初道:“殿下,有些郎君很有些伎俩,他可以跟你说,他心里就只有你一人,要不惜一切代价解除婚约,可转头又跟他的命定之人你侬我侬,赌咒发誓要和她天长地久。” 第89章 崔彻轻嗤一声:“可我的时间几乎都跟你的殿下在一起,即使我想跟那‘命定之人’你侬我侬,天长地久,也没有机会啊。” “几乎都在一起?”系统困惑道:“两个人天天在一起,难道不闷吗?” “怎么会闷?”崔彻笑意明亮地细数,“比如,我亲她,在假山的山洞里亲,在浴桶里亲,实不相瞒,床榻上也亲过。” 贺初:“……” 系统:“……” “还有,她让我旁观她洗澡,我照做了。她洗澡的时候,我给她按头、揉肩、还给她擦身子。” 贺初:“……” 系统:“殿下,想不到你平常总是一副不紧不慢不着急的样子,实际上,心里比我和宋妈妈还要着急。” 贺初:“……” “那她对你做了什么?”系统问崔彻。 “她背着我,把我从凉亭一路背到床榻,替我抵挡刺客,还背着我从大火中逃了出来。 系统:“……” 贺初:“……” 贺初辩解道:“他说的话实则断章取义,根本不像你想象得那样。” “是吗?”崔彻轻嗤一声,灼灼盯着她,“难道我没有在以上地方亲过你?难道你没有让我进浴室,让我给不着寸缕的你按头揉肩?” “吓!听起来,他不过就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而殿下就要为他赴汤蹈火、出生入死。我提醒过殿下,崔南雪并非良配,可殿下还是一意孤行,这么做值得吗?” 贺初想了想,正色道:“世间哪有什么配不配,值得或不值得。根本就无法衡量的事,如何衡量呢?” 第58章 比对 系统良久才道:“照道理说,你救了他,他多多少少会对你有点情意。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依然感受不到崔南雪对你有丝毫情意啊。” 崔彻道:“所以说,你一定是哪里坏了。” 系统道:“你才坏了呢!” “这样吧,查我的资料行不通,查我父亲的资料可以吗?” 系统道:“我是一个为我的宿主量身定制的相亲系统,怎么可能查到你父亲的资料呢?” “那你是怎么查到顾色清有陪着家人、每年去明月桥喝粥的惯例?” “那是顾色清的资料上显示的。” 原来是这样。崔彻与贺初互视一眼,也就是说,让小参谋查资料,这条路也行不通。 这时,有仆人在室外禀道:“齐妈妈回来了,问公子要不要携您的客人去她那里用饭。” 崔彻欣然道:“过会就去。” 系统问贺初:“这是什么意思,他要带你见崔氏的长辈?” “正是。”崔彻替贺初回答。 “你们博陵崔氏的长辈很多吧?这次有多少个长辈要见?好可怕呀。” “是不少。不过只有两位要见,齐妈妈,还有我父亲。” “那如果两位根本不喜欢殿下怎么办?你看啊,她大龄,帝姬的身份又耽误自家郎君的锦绣前程,孔武有力就更别提了,她竟然能背着一个男子从火中逃出来。还有,把人用马拖着跑、卸人腕子等惨无人道的事,也没少做,名声极其不好。她要是那么容易能嫁出去,就不会成为我的宿主了。” 贺初:“……” 崔彻嗤一声:“只是见一面,见我家长辈的又不是你,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崔南雪,我只是个小系统,你好端端地撩拨我做什么。” “谁撩拨你了,总之,阿九和我家长辈能相互喜欢自然好,如果不能,以后也不必谁迁就谁,各安其事就是了。还有,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什么大龄帝姬、孔武有力、惨无人道,名声不好云云。提一次,我揍你一次。” “嘿嘿,那看来,殿下在你心目中是另外一副样子,说说。” 贺初也道:“说说。” 崔彻:“……” 他想起明月桥下,顾汾说起对贺初的印象,不悦道:“不说,你们当我是顾色清么?嘴那么敞。” 系统:“……” 贺初:“……” * 在去齐妈妈的住处春柔堂的路上,崔彻道:“我母亲过早仙逝,父亲不愿再娶,家中缺乏女眷操持繁杂的事务,最后他决定在侍女中物色能干的人选。你也知道,崔氏的家规,不允许侍女成为侍妾,因而可以心无旁骛地做事,齐妈妈从中脱颖而出,她虽非女主人,却一直在打理我家的内务,在我家算得上地位卓然。” 贺初之前见过齐妈妈的那笔精丽小楷,结字古质、劲健遒美,当时她还想,杏子坞果然是神仙人物待的地方。陪嫁侍女的字,竟然也有那般精深的功力,“老大人用人,果然不落俗套。你母亲的陪嫁侍女,最后能打理崔氏家主的内务,真算得上是位奇女子。” 崔彻唇角含春,瞥她一眼,“说到用人的本事,我也不弱,看我把你用得多好。” “的确好。从烫洗餐具的低眉顺眼,到预备去你婚礼抢新郎的惊世骇俗,从有难同当的垫背,到一马当先的贴身侍卫,总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世间恐怕再也没有我这么用途广泛的人了。”贺初还是想知道,她在他心目中是什么样子,“那照这么说,你对我的印象应该是用途广泛吧?” “嗯,论美色,入得我眼。论用途,深得我心。” 贺初:“……” 进了春柔堂,齐妈妈是一位约四十年纪的美妇,迭湘虽是她的养女,可两人的相貌有相似之处。她面庞圆润,细眉圆眼,鼻和口较小,很是秀丽小巧。 头梳盘桓髻,髻上没有光彩夺目的首饰,只用条形珍珠装饰。身着交领红豆色宽袖襦衫,下着绿灰团花曳地长裙,虽不是高门大户里深宅妇人张扬的打扮,但气度清雅,端庄持重。 第90章 齐妈妈给两人各自挟了只花雕饺子,贺初的那只是红色的,崔彻的那只则是绿色的,齐妈妈对贺初道:“殿下圆满幸福”,又对崔彻道:“九郎平安吉祥。” 崔彻嘀咕道:“这又不是过元日。” 齐妈妈道:“去年元日你不在家,一个人在安都过元日,是不是冷冷清清的?就当给你补过吧。” 挟饺子时,贺初对齐妈妈的手乘机扫了一眼,因为发现了密室,她总是不受控制地把她见到的人,跟密室那几个人的特征对照一番。齐妈妈对崔彻的关切和疼爱肉眼可见,她心中一边惭愧,一边又理性地分析了一番。可那双手,虽没有刻意保养,但看得出来,是在多年养尊处优和安宁岁月中养成的一双手。不是那个掌心粗粝,指上有薄茧,掐着崔彻脖子的人。 齐妈妈说话细声细气,一口吴侬软语,但比起那人唱歌时的软糯婉转,她杂有安都一带的口音,略显生硬。所以,也不是密室里唱歌的那人。 “殿下在笛唱阁吃住可还习惯? 贺初又将齐妈妈的眼神扫入眼底,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多心了。她眉目舒展,一脸的心平气和。想她从一位陪嫁侍女一跃有今日这样的地位,性子该是多么的硬气,人该是多么的踌躇满志,不可能是那个充满怨恨的人。 尽管如此,她答得滴水不漏,“吃的方面很习惯,睡的方面,我在哪都无法安神,夜里总胡思乱想、疑神疑鬼的,有时还有梦游的情况。” “九郎小时候也这样,但后来找到一位高明的郎中为他医治,渐渐好了。” 崔彻轻嗤一声,“很高明吗?一日要睡足十几个时辰,而且常常睡得太熟太深,正常吗?” “最初也没那么久,不过郎中说了,你自小早慧,过目不忘,本就和常人不一样。比常人多睡几个时辰,该是太费脑的缘故吧?” “那个郎中开的方子还在吗?” “还在,夫人一直保留着,后来交给了我。” “给我吧。”崔彻叹口气,“或许殿下用得上。” 齐妈妈取下铜匙,交给一个侍女,叮嘱了几句,过了一会,侍女送来药方。 崔彻看也没看,直接丢给贺初,“就这一张,好好保管。” 齐妈妈挟了一块姑苏酱鸭给贺初,“九郎写信回来,说带来的客人爱吃姑苏酱鸭,这是我亲手做的,殿下尝尝看。” 贺初一吃上便放不下来,索性放下箸,用手拿着。 齐妈妈笑笑,又给她挟了一块,“殿下和九郎一样,都那么爱吃姑苏酱鸭。九郎安都宅子里的庖厨之所以做得不够好,是老汁的时间不够。这道菜,要用到百十年的老卤汁,汁液的时间越长,酱鸭才能越香。殿下爱吃这道菜,是在哪里遇见过百十年的老卤汁了?” 孟小双的阿娘最擅长做这个。不过只要一提起孟小双,崔彻就不高兴,遂道:“回宫的时候,吃过一回,就总忘不掉。” “唔。”齐妈妈微微一笑,与贺初对视一眼。她眼神温然,面色和蔼,处处关怀备至,对两人关系心照不宣,仿佛是崔氏唯一不会反对他们的人,可总有种亲近不起来的感觉。是自己因昨夜密室的事对人心存戒备,还是像齐妈妈这样干练又持重的人,在世家之首的崔氏,不得不与人保持着距离? 齐妈妈又问崔彻:“带去的杏脯,好吃吗?” 崔彻懒懒点头,“当然好。” “还有一些,等你回安都的时候,给你带上。听说你是为了救十四殿下,才大病一场的?” 崔彻无所谓道:“早就好了。” “其他人是生是死,与我何干。九殿下的笨侍女说话没头没脑的,说殿下落水了,我以为她说的是阿九,这才跳下去的。唉,人太聪明了,难免会犯一回傻。” 他顿了一顿,“不过落水之后,才发现我会游水。可我为什么不记得这件事呢?” 齐妈妈咬了半口饺子,默默吃完后道:“你刚出生不久,夫人说,她的孩子怎能不会游水?就把你扔进一个浴桶里,很快你就站了起来,闭着眼睛,头露在水外面。后来,我还偷偷摸摸地在外面把风,生怕老爷发现了,要怪责夫人。你是刚出生的时候,就学会了游水,自然不会溺水,但又怎会记得呢。” 崔彻又道:“那次我湿漉漉地回到府上,就生病了,倒是跟我八岁时的那场病症很像。夜里发烧,有时候甚至有魂不附体,飘得很远的感觉 ,还迁延了多日。我八岁那年是怎么病的,得了什么怪病?” “夫人带着你,出了杏子坞玩了一趟,回来以后你就病了。至于原因,老爷也很想知道。他问过你,可你说不出来。夫人又一向是我行我素的性子,老爷不想惹她,问都不敢问。郎中说你得了风寒,又受了点惊吓。可是郎中也说了,这对小孩来说,实属平常。只不过那时你身子弱,迁延了一段时间。” 第59章 她是谁 每个答案不仅无懈可击,而且自然而然。崔彻本以为问齐妈妈从前的旧事,能得到一些线索,可答案让他从没有头绪变得更加迷茫。 侍女走进来通传,“老爷来了。” 齐妈妈对崔彻软言道:“老爷从不屈驾来春柔堂,定是想你了,又不好去笛唱阁的。他来了以后,你就别再惹他生气了。你每每忤逆他,回回气得他胸口疼。你如今不住在家里,茶会也就几天,你和老爷还是和平相处,让这几天相安无事地过去吧。而且,殿下也在这里,别叫殿下见了笑话。” 第91章 崔彻蚊子似的哼一声,勉强答应,想想还是忍不住问:“我不在家的时候,他胸口还疼吗?” “去年冬天尤其冷,虽有名医的药方,老爷还是不适得很。” “我不在家,他不也不适吗,可见和我的忤逆没有关系。况且我那也不叫忤逆,难道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就是孝顺吗?要照这么说,买只扯线木偶回来,岂不是更好?” “唉。”齐妈妈揉了揉太阳穴,“总之,都是些歪理,我也说不过你。” 不久,崔恕进来了。 屋子霎时一静,树上的蝉,趁机高声歌唱,四处一片蝉鸣声。 崔恕气质儒雅,且有英气,身穿一件中灰圆领外袍,髻上绾一只银簪,簪头嵌了一颗大而圆润、成色上佳的深蓝宝石,装束简练内敛,可举手投足贵气粲然。 他先是向贺初行礼,两人寒暄了几句,齐妈妈向崔恕行了一礼,默默立在一旁。 崔恕见菜式中有姑苏酱鸭,淡淡问:“江南道的厨子不是被九郎带去安都了吗?” 崔彻道:“这是齐妈妈做的,父亲要尝尝吗?” 崔恕看他一眼,点点头。崔恕一进来,两人之间没说话,眼神也无交流。虽提起了“九郎”,却当他根本不存在,现下他说了句话,化解了彼此尴尬。 齐妈妈连忙让人张罗净手的水、添置碗箸等。一屋子的侍女原先大气也不敢出,得了指令,备水的备水,取餐具的取餐具,空气这才稍稍松动。 贺初一边旁观,只觉得崔家的规矩比宫里的还大,倒不是仪式繁杂,而是气氛,它就像打翻了墨汁的黑云,压在人头顶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第一次见这位世家领袖,崔彻和老大人的容貌仅有三四分相像,看来像他母亲多一点。如果说,崔彻给人的距离感是因他神秘、清冷,那老大人给人的距离感,却是刻在骨子里的威仪。 崔恕坐下来,挟了一块鸭肉,并不刻意拘礼,但仪态绝好。让贺初感到,别人能吃到美味,是人的荣幸。而在这位崔氏家主绝佳的仪态下,则是食物的荣幸 。吃完后,没有评论。 崔彻却坐得轻松,一手托腮,语气透着点懒散,“殿下和我都爱吃这个,齐妈妈做的怎么样?” 崔恕放下箸,淡淡道:“得了你母亲的两分真传。” 贺初咀嚼这话,虽觉得是夸赞,可又觉得无端的伤人。 崔恕问贺初,“殿下住在哪里,一切可还习惯?” 贺初下意识扫一眼崔恕的手,余光同时将崔彻的笑网罗了进来,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那是我父亲,虽然很多时候都想掐死我,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付诸行动的。 她收敛了目光,答道:“我住在笛唱阁的书房,吃住都习惯。” 崔恕觉得不妥,“杏子坞那么多地方,比如闲止斋,最是清幽雅静,就在笛唱阁的后面。怎么能委屈殿下住笛唱阁那间寒碜的书房呢?” 贺初一听,立即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崔彻不是说,杏子坞其他地方都离笛唱阁太远吗? 崔恕偏首问立在一边的齐妈妈,“你安排的?” 他眼神是平视,自然不可能接触到齐妈妈的眼神,但贺初感到,齐妈妈似无端矮了一截,看是她极惧怕这位主人。 崔彻连忙接下话,“不是齐妈妈,是我。殿下时有梦游的情况发生,和我小时候的病症有些相近,刚还找齐妈妈要了当年郎中为我拟的药方。而且殿下记不住路的方向,她分不清东西南北,到了陌生的地方根本不识路。上次去安都郊外送别友人,差点把自己给送迷了路。她的住处还是离我近点为好,这几天我多担待,吃点亏,看着她一点,否则她在杏子坞把自己弄丢了,我回去不好向陛下和娘娘交差啊。” 贺初:“……” 崔恕想,长宁公主这么柔弱和迷糊?倒是和她一贯彪悍混不吝的名声很不相符。 “即便如此,让殿下住在你书房不伦不类的。传出去,既影响殿下名声,也让人耻笑我们杏子坞的待客之道。” 崔彻道:“客人都在关注茶会的事,谁会在意殿下住在哪里。更何况,殿下是我的学生,她跟着我,不是很正常吗?是我把她带出来的,自然要好好保护她,多看着她一点。色清不也常常跟着父亲吗?” 崔恕真想说,他和顾汾一对师生,跟崔彻与贺初这对师生能是一回事吗?但想着自己儿子擅长诡辩,当着贺初的面也不好深讲,遂吩咐齐妈妈,“把闲止斋整理好,殿下今晚住闲止斋。” 崔彻正要反驳,接了齐妈妈一个眼神,终还是咽了下去。心想,住哪儿倒是小事,阿九搬到闲止阁的东厢房,他不也能搬进西厢房吗?山高皇帝远,他父亲能管到客人住哪,还能管到他?最近杏子坞不安全,他跟贺初还是报团取暖,相互照应比较好。 住宿的事情就这么定了,崔恕换了话题,“顾家那件事,色清在向我辞行的时候,已经原原本本告知我了。你这个大理寺卿一上任,先是你的知交好友章明境服毒自尽,接着又轮到顾家,逼得色清不得不避走安都。你的知交和师弟本就没几个,哪禁得起你这般祸祸。” 贺初想,这怎么能叫祸祸呢,而且天地良心,崔彻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保全章明境和戚衡君了。 “那接下来又要轮到谁?我?” 崔彻嘻嘻一笑,“放心吧,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第92章 崔恕:“……” 崔彻视他父亲一眼,笛唱阁有密室,且还住着人,他父亲不可能不知道,可崔恕听到这句话后神色如常,毫无波澜。 “顾家一案,陛下不是在去年下旨结案了吗,你何必为了在陛下面前出风头,又去查那件案子呢?” “父亲有所不知,上一任大理寺卿晏阁老认为有疑点,拜托我来查。” 崔恕哼一声,“晏阁老拜托你查,你就照做不误,在杏子坞怎么不见你这么听我的话?” “另外,那件案子有五万两赏银。”崔彻补充道。 “你很缺银子吗?”崔恕饶有兴趣地问。 “我不缺银子吗?我被赶出家门,自己都无瓦遮头了,又从家里带出来几个人,我不得想办法养活他们吗?” 这勉强算是示弱吧,崔恕想象着那副惨相,由衷笑了一声,“我本以为你会到大街上表演胸口碎大石,不料还真是小瞧你了,竟然能想到去找陛下。更没想到的是,陛下竟让初来乍到的你做了大理寺卿。看来,在家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人,一到外面倒成香饽饽了。” 崔彻:“……” “不过,顾家那件案子有赖陛下体恤,色清的前途总算不会受到太大影响,否则多可惜啊。顾色清是个人才,只是遭逢变故,需要一点时间来慢慢消解。假以时日,他会想通回来的。” 顾汾是个人才没错,贺初也一直这么认为。可崔彻怎么就成了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人,老大人这么说,是因为在她一个外人面前需谦虚一些,还是真得这么想? “对了,他还没离开安都的时候,破天荒地看上了一位娘子,本来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谁知那娘子言而无信,中途反悔了。”崔恕义正言辞地问:“你知道是哪家娘子吗?” 屋外的鸣蝉仿佛抖了两抖,连叫声一度都扭曲了。 崔彻连忙摇头,“不知道。而且,这也不算言而无信。如果觉得两个人不太契合,总不能一味将就,继续谈婚论嫁吧?那岂不是害人害己。” “婚姻大事,岂是儿戏。一旦确定,落子无悔。那娘子一定是个轻浮荒唐的性子,见顾家富可敌国,色清又是探花郎,相貌好,前程锦绣,便不顾矜持地缠上他。色清单纯,未经世事,哪里防得住那种老辣的娘子。你们同在安都,你是他师兄,为何不好好看着他?” 贺初:“……” 崔彻快气笑了,“顾色清虽单纯,涉世未深,可他又不是三岁小孩,且还是父亲您的高徒呢。那个人精得跟猴儿似的,他想娶什么样的娘子,难道自己会不清楚?他非要义无反顾,飞蛾扑火,岂是我能拉得住的?” “哦?”崔恕微眯了眼,饶有兴味地问:“那看来你知晓全过程,那你也一定知道是哪家娘子。她到底是谁?” 第60章 敏辩 贺初清清嗓子,正要认下,却被崔彻打断。 他托着半张脸,似笑非笑,“我的确知道,但没有好处的事,我又何必说。不过那人行事,出人意表是有的,却谈不上轻浮、老辣、以及荒唐。” 他顿了一顿,又道:“而且照我看,哪里是她不顾矜持缠上顾色清,分明是那顾色清不知廉耻地纠缠她。” 贺初:“……” 崔恕闻言,眼神意味深长,“难得,没有好处的事,你居然还会替人辩解,甚至连自己的师弟都骂上了。” “难不成那娘子中途反悔,是因为你?” 两人交锋,贺初渐渐觉得,姜还是老的辣,一说到她,崔彻好像有点乱了。 屋子越发安静,屋外的蝉似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唱了。 崔彻蓦然一笑,“父亲若想知道,那娘子是谁。还有,她中途反悔是不是因为我,就拿取消我的婚约来交换吧。” “想得美。”崔恕收回审视的目光,吃了块鸭肉,悻悻道:“我就算再好奇,也不会拿取消你的婚约来交换。不过,这确实是一桩奇事。本来我以为你师弟会托我,向那位娘子家里提亲的,你们说,天下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吗?” 齐妈妈心悦诚服道:“那是自然。”这是自主人到了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 贺初不语。 崔彻笑,“是吗?” “我是他的老师,对他的品性最为了解,再加上我毕竟还是博陵崔氏的家主。可色清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提亲的这个人要格外慎重,说这人,不仅要跟那位娘子的双亲,相谈甚欢,还要懂得机变,一张口,就能游刃有余,所向披靡。我听了,都感到纳闷,哪家郎君可以能干成这样,居然比我还合适,说得我都想会一会此人了。” 贺初:“……” 看来老大人并非在她这个外客面前谦虚,他是真得看不见自家的孩子啊。 崔彻显然也不想恶性竞争,敷衍道:“我倒是不知,父亲还喜欢做这种保媒拉纤的事。” “什么保媒拉纤!那可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要不这样吧,父亲把我原来的婚约取消了,以后再去我中意的娘子家提亲,这一来二回,最费唇舌,您也能派上用场。” “你呀。”崔恕道:“刚刚我说了,婚姻大事,一旦确定,落子无悔。其实有没有那道婚约,结果都一样。” 崔彻看着他,“如何一样了?” “你在信中表达的意思,我都清楚。你想要一桩自己可以做主,不用秉承他人意志的婚姻,但恐怕办不到。 第93章 你六岁和微云定亲,如今,微云自己主动提出来要解除婚约,可裴氏不舍你,想让青瑶来代替。殿下在这里,我也不必隐瞒。一直以来关于你的妻,我心目唯一理想的人选,就是裴微云。裴大娘子文雅美丽,庄重不浮。至于裴青瑶,虽被誉为世家第一才女,但我不看重那些。她明知你是她未来姐夫,还要力图一争,陷自己的阿姐于那般不尴不尬的处境,到底为什么?为你和她从小的情谊,还是为了小女子的那点虚荣心?你若不姓崔,不是天下第一公子,以她眼高于顶的心性,她会多瞧你一眼?你值得她对抗世俗偏见?可你偏偏喜欢她那个逞强好胜的性子,唉,事到如今,裴青瑶就裴青瑶吧。 纵然没有婚约在身,你也只能在几个世家大族中选择正妻。几个世家大族就是这样,彼此通婚是数百年来的传统,就算不是河东裴氏的裴微云、裴青瑶,你的正妻也会是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至于平妻或者妾室,你倒是可以自己做主。” “那王云骓为什么就可以?王云骓向陛下提亲,想求娶殿下。” 崔恕道:“换做是河东裴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偶尔破一次例,是可以的,可博陵崔氏是世家之首,你是天下第一公子,是未来的世家领袖,你的婚姻要无懈可击,你可以像王云骓那么做吗?” “无懈可击?”崔彻气笑了,“纵然两情相悦的人结成夫妻,日后也会有种种波折,重重风雨,可至少他们能念着一点初心走下去。婚书上的名字对我来说,只是个熟悉的陌生人,日后遇到风雨波折,我倒是不知,该怎么渡人渡己。” 崔恕笑笑,“婚书上的名字,于你是个熟悉的陌生人。看来我儿又换心上人啦?又不是裴青瑶了?” 崔彻:“……” “什么叫又换、又不是啊?说得我好像朝秦暮楚、反复无常似的。” ”你想要两情相悦,我不是已经答应你的平妻或妾室,由你自己选吗?什么样人家的女子做不得你的平妻或妾室? 崔彻认真道:“可平心而论,我想她是我一个人的。那么,我为什么不该是她一个人的?” 崔恕冷笑,“即便她只是你平妻或妾室,我也相信,她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后悔。所谓‘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齐国是大国,郑国是小国,这样的婚配,对郑国来说是不相称的。同样的道理,如果她不是世家女子,即便成了崔氏妇。你二人的成长、教育、生活、修养,甚至连风俗习惯都大不同,她会在日后长长久久、一点一滴中,体会到自己的不足够、不适应、不匹配,水滴石穿,头越来越低,最后低到骨子里,这才是最打击和磋磨人心的。” 贺初坐在一旁,静静饮了盏茶。 崔恕看向她:“殿下觉得,臣说得对吗?” 贺初思量,老大人应该不知道崔彻所指的人,其实是她,否则就不会说出,做平妻或妾室那样的话了。纵然世家特殊,世家和皇族彼此心照不宣,但公然折辱皇族,这不是世族领袖会做的事。不过老大人虽是无心,骨子里却透露出一种根深蒂固的傲慢,怕是天可补,海可填,南山可移,唯独这份傲慢,无法改变。 贺初嫣然一笑道:“我在民间长大,最喜欢民间有句话叫做: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莫笑穷人穿破衣。无论人或家族,都会有盛衰变化。 世家历经数百年,备受天下人尊崇和仰慕。要说数百年前,贺氏还是寒门,如今虽成了皇姓,最多只能算崛起。就拿贺氏来说,在我朝之前,多少王朝也曾兴衰更替。 四世家能屹立数百年,自然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但沧海桑田,世事变化,谁又说得准呢。历史就是盛衰兴亡,谁又能逃得过呢? 世家不与外族通婚,说来说去,还是规矩,我却觉得,人好好活着,要远比那些一成不变的规矩,来得重要,此其一。 崔恕:“……” 齐妈妈想,从没有人敢在老爷面前这么说话,就算是长宁公主的两位兄长,太子殿下和雍王殿下也不可能,这还只是‘此其一’? 崔彻扑哧一笑,“不愧是我学生,哪怕只是练练字,道理也悟得比别人通透。” 崔恕:“……” “再有,如若老师娶的人不是世家女子,她为何一定要在日后,体会自己的不足、不配,最后,还那么折磨自己。她不能跟老师和离吗?合则聚,不合则散,总不能说合则生,不合则死。婚姻又不是两扇大门,必然要用一把锁,锁上一辈子。此其二。” 虽说是反驳,长宁公主甚至还乌鸦嘴地提到了世家的衰亡,但崔恕对这个混不吝的惊世骇俗,是有心理准备的。可唯独听到那句“合则聚,不合则散,总不能说合则生,不合则死”,一个人影晃过,又倏然而逝。同样的话,那人也曾说过。他脸色止不住一变,胸口钝痛了起来。 齐妈妈在旁边一直瞧着主人的神色,连忙道:“不好,老爷的胸口又疼了。” 贺初立时噤声,第一次见面,就把老大人气病了。她倒宁愿郁闷的人是她,而不是老大人。 过了好一会,崔恕才缓过来,对崔彻道:“殿下帮你,也没有用。有件事要告知你,原本你和微云的婚事,定在明年春天,裴公说,青瑶和你的婚事,他看过良辰吉日,想定在今岁初冬,我答应了。下一次,跟殿下,还有你再见面,就是在你的婚礼上。” 第94章 崔彻的婚礼,不仅连婚期都定了,就连定在哪一天,他也做不了主。他正想说话,齐妈妈给他使了个眼色,贺初也对着他连连摇头。 四人各怀心事地沉默,过了一会,齐妈妈问:“殿下是在哪里长大的?” “我是在清宁县长大的。” 见齐妈妈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齐妈妈在清宁县有旧识?”她问。 “倒没有。”齐妈妈和风细雨道:“听说殿下从小寄居民间,一直以为殿下只是寄养在哪家高门大户,清宁是个贫瘠寒苦的地方吧?” “从前是,但地方官用的得当,此后为官的风气一直很好。曾经贫瘠混乱的地方,也渐渐成了一块福地。我虽是阿耶的女儿,可在清宁县数任良吏面前,我始终是那里的一个幸福小民。” 第61章 书院 崔恕听她这么一说,那人身影又在他脑际一闪而过。 那人曾说,天下之大,何处不好。难道就只有杏子坞,才是神仙居? 仔细一想,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莫笑穷人穿破衣。像清宁那样的地方,本朝多不胜数。原本贫瘠寒苦,可只要不是生逢乱世,再加上朝廷用人得当,地方官为人清正,日积月累,的确能成一方乐土。 他叮嘱崔彻,“这几日,陪着殿下在杏子坞走走。还有,山上的桐林,你们也去看看。” 从春柔堂出来,崔彻低低一笑,“我父亲是掐我那人吗?” 贺初道:“从前你不是说,查案可以先怀疑任何人。我这不就是先怀疑,再排除吗?” “对我们崔氏的家主印象如何?” “风度优雅,家世优越,这两点印象,尤其深刻。” “哦?竟然不是独断专行、不可理喻?” 贺初想起崔恕先行一步的背影,竟是落寞的。 崔彻悠悠问:“还有什么发现?” “老大人在齐妈妈那里,只用了姑苏酱鸭,他和你我一样,爱吃同一道菜。这算不算?” 崔彻道:“他并不特别爱吃那道菜,只是所有菜式里,只有那道是江南道的菜肴,父亲心中还是很怀念我的母亲。” “你连齐妈妈也觉得可疑?”他终于问道。 “在你心里,齐妈妈就等同于你母亲。我若怀疑她,你介意吗?” 崔彻住了脚步,“你说说看。” “手掌、口音、眼神,我都比对过了,不是她。可笛唱阁的地下密室住着人,那人总要用餐吧,她怎么吃饭?必然还是要在密室里,谁允许人给她送餐,又是谁送食物给她? 我们假设第一种可能,这件事是老大人亲自安排的,老大人绕过了齐妈妈,命令仆人单独行事。可齐妈妈管理崔氏内务,她真得会一无所知?我们再假设第二种可能,这件事是老大人授意齐妈妈做的,那她就是知情人,她清楚地知道,密室里住着谁。至于第三种可能……” 贺初瞧着他的神色,“会不会老大人不知道,事情是齐妈妈经手的。可无论是哪种可能,最脱不了干系的人,似乎是齐妈妈。” 崔彻沉吟几许,“还有吗?” “没有了。不过我原以为,能打理崔氏内务的齐妈妈,是个厉害角色,没想到她在老大人面前,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我父亲喜欢人克己守礼,那样大约就是吧。” “会不会过了一点?人都说,宫中秩序森严井然,我阿耶阿娘身边的宫人,但凡是那种资格老、人也忠心的,和我阿耶阿娘的关系,也没有这般尊卑有别,或许这就是世家的规矩?” 崔彻萧索地道:“不仅是对我父亲,齐妈妈对我,虽是关怀备至,但也不像宋妈妈和你那般亲近,宋妈妈能念叨你数落你,齐妈妈对我从不曾那样,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僵着,她多半是苦口婆心地劝说。或许是她的性情吧,她是一个很克制,从不会逾越的人。” 两人拾级而上,走到山顶,山上开放的不知名的夏花层层叠叠、布满山野,美不胜收。从山顶望下去,袅袅炊烟在花木掩映中漫然升起,那是山下农人聚居的地方,一派平和景象。 走进桐林书院,便能听见稚子之音,书声琅琅。 崔彻道:“桐林书院,是崔氏给同宗族的贫寒人家提供读书的地方。这件事是由我父亲发起的,那年他才十三岁,叔祖大概就是看重他这一点,让他做了崔氏家主。桐林书院是他的得意之作。 “有多得意?”贺初打趣,“比收了顾色清那个最得意弟子还得意吗?” “嗯,我父亲生平的得意之作,有两件,一件是桐林书院,另一件就是顾色清。” “那你呢,你不介意他看不见你?”贺初问。 崔彻摸摸鼻子,吃吃笑道:“他好像只看得见我是逆子,没叫他省过一天心。其实,看得见或看不见,我都好好的。他重视也好,忽略也罢,我真得无所谓。” “顾色清每次来杏子坞,都要在这里授课。我还没被家里赶出去的时候,也常常这么做。 桐林书院,是由崔氏子孙中有能力者捐助,书院有财产基础,还有专门的管理人、管理制度、能独立运作,受益者是崔氏族人。 学生年龄,自五六岁至十几岁。课目和外面的私塾差不多,分启蒙、中期、后期。但区别是,学生在这读书和住宿,费用全免,参加科考的时候,还可以领取科举费。” 第95章 贺初领会到了,“老大人让我来一观桐林书院,是想说,世家能屹立数百年,盛而不衰,生生不息,自有它的道理在。就比如桐林书院。” “真羡慕。”从他们背后传来一把男声。 两人同时回头,原来是卓韧。 卓韧穿的还是那件鸦青夏布圆领外袍,颜色洗得泛白。 都以为茶会的时候,才会相见,没想到是在这里,三人相视一笑。 卓韧道:“幼时家贫,我启蒙的时候,私塾的那位老师是当地的名师,束脩不菲。对我寡母来说,是桩不小的负担。家住得也远,一到下雨的时候,一路坑坑洼洼,要走到天黑,在一片戒备的狗吠声中归家。晚餐就是和着冷水,吃个饼子,权作充饥。三更归家四更起,月色中再走去私塾上学。可见,同样是宗族中的贫寒子弟,崔氏子弟的境遇要好多了。” 他看着那些正读书的童子,眼中是少有的柔和。崔彻想,杏子坞这么多地方,他为何单单来看桐林书院呢? “不仅是对家族的保护,其实也减轻了朝廷的负担。”贺初感叹,“要是我朝宗族都能做到这种程度就好了。” 卓韧道:“这个不大可能。即便以桐林书院为例推行,我朝宗族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也屈指可数。人性总是贪婪自私,趋利避害,纵然有的家族初衷是好的,但后续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大的问题,比如朝代的更迭,家族的兴衰。小的诸如缺乏财产来源,此外,还有管理人、管理制度、监督的问题等。” 他说得头头是道,仿佛曾对书院的事深思熟虑过。 “桐林书院自创立以来,已有四十年,交到崔公子手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愿它能代代传承,绵延下去。” 崔彻听了,觉得卓韧很有意思,性子冷,说话与性子相反,很悦耳,却也没有刻意恭维的意思。这样的话,别说是自己了,就算崔氏家主站在这里,听了也觉得顺耳吧。 “孤城是雍王殿下身边的人吗?”他淡淡问。 卓韧点头,在木樨客栈的时候,崔彻与贺初虽没过问,但他住采薇林,崔彻回来,一问便知。 “四世家斗茶,我准备挑战最终决出的那人。” 贺初想,四世家每三年举办一次茶会,是想让这三年来出色的世家弟子,脱颖而出,崭露头角。卓韧这么做,输了不可耻。赢了,恐怕她阿耶都会大喜过望。因为表面上看,是卓韧赢。实际上,意味着皇室更胜一筹。且这是她二哥和四哥之间、又一场迂回的角逐。只是,主意虽妙,却不像是她四哥想出来的,是卓韧的主意吗?是他一直在为她四哥的夺嫡谋划? “届时,殿下会来品一盏吗?”卓韧注视着她,看出她的心思,启唇一笑,“不用想那么多,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而且,我并没有十足把握,只能说,姑且一试。” 贺初点点头,算是应下,“那卓兄有几成把握?” “五成。” 也就是一半一半。卓韧告辞后,崔彻有点不满:“那日你本就在,他又何必不着痕迹的邀约?” 贺初扑哧一笑,“说到不着痕迹的邀约,谁能比得上你?你多想了,卓兄目标远大,他的目标不会是我。” “何以见得?” “他是我四哥身边的人,但他独来独往,显然是我四哥身边拥有一定权限的人。在木樨客栈的时候,你我都觉得,京城的人物在他眼里,似乎都不值一提,也就是说,我四哥也不在他眼里,怕也只是他的登云梯。” 崔彻也觉得,对卓韧那样的人而言,女子不会是最重要的,甚至不重要。 他执她的手,“带你去处地方,且把眼睛闭上。” 他扶着她,行了三百米,直到山顶的背面,崔彻道:“到了。” 贺初睁开眼,只见眼前的茶树盘旋数亩地,棵棵粗约一尺直径,红花灿烂,不计其数,高坠空山,如火树霞林。 “这就是杏子坞的茶花林?” “不是。客人看到的茶花林,其实是在高木园、励剑轴一带,那里的花已经谢了。此处因气候较寒,花期整整迟了三四个月,所以这个时候开得最好。它天然而成,非人力所为。最初大约是飞鸟衔落的种子,落地生根。 在你之前,我从没与谁来过。”崔彻偏首视她,“好看吗?” “真美。”贺初由衷道。 第62章 簪花(修) “母亲去世后,我才发现了这里。 ”崔彻道。 “崔夫人故去,你很伤心吧?” 崔彻坐在他常坐的那块山石上,吹着夏风,侧着头跟她说话,“关于她的事,我大多不记得了。只有那种感觉还在,她很温柔,跟我很亲近,我九岁时,跟着她修习书道。我对你说过,我的书法不是父亲教的,是母亲教的。” 山间的温度本就不高,此处的风更是清凉如寒泉,贺初和他背靠背坐着,闻言点了点头。 “我本来就有些底子,在那一年突飞猛进,可惜还不到一年,她就不在了。” 两人沉默一阵,崔彻道:“你说,婴儿刚出生,就能扔进浴桶里学会游水?” “婴儿学这个最快了,仿佛是一种本能。在清宁的时候,我的确见过。有的孩子刚出生不久,就被放进水桶里,他们可以头浮出水面,身体在水中立着。” 贺初拿出那张郎中拟的药方,递给他。他扫了一眼,“其实不用看了。药方如果有问题,早就毁了。上面都是安神定心、止惊散寒的药材,只是你的疑问不无道理,什么样的药能让我安神定心到一天要睡十六个时辰,甚至还在水中看到了某种幻象?” 第96章 “我拿回去给几位御医瞧瞧,或许会有收获。”她收好药方。 崔彻叹口气,“八岁那年的事,齐妈妈说,我父亲一无所知,知道真相的唯有我母亲,可她不在了……当那些疑惑还是疑惑的时候,我反而没那么困扰。不知为什么,现在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我却觉得茫然。” “天下有能难倒你崔南雪的事吗?你想知道的,必然能得到答案。就像顾大人一案,我想也不敢想,真相竟是那样的。” 崔彻扶着山石走下去,一边道:“你真当我是无所不能的妖物。” 贺初站在他身后问:“你要做什么?”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折一枝花给你。” 他攀着枝条,摘下枝头最美的一朵花折返,待气息平稳,才将那朵深粉色的茶花簪在她的发上。 她扶了扶髻上的花,期待地看着他,“好看吗?” 今日因见齐妈妈,她梳的是简洁的高髻,额上贴了花钿,上着品月色窄袖短襦,镶织金缎边,下系绣有藤萝花的湖色长裙,挽一条深粉披帛,裳外微微露出云头履,简洁又素雅。那朵花衬着她的好气色,更增三分妩媚。 他也曾夸过她好看,不过,那显然是一次自作多情。她不仅为顾汾梳妆打扮,还剪了他园子里的山茶花,簪在发上。是可忍孰不可忍,崔彻微眯了眼,仔细端详,过了好一会才道:“不如花好看。” 她能不好看吗?知道他睚眦必报,定是想起了她剪过他的花,贺初也不着恼,“迭湘说,你俊得像杏子坞的春山,我俊得像杏子坞上的山茶,是这样吗?” “前一句,言之有理。”崔彻撇了撇嘴,“至于后一句,没看出来。” “那你跟我走得近,是因我长得像你最喜爱的山茶花?”贺初不以为然,笑嘻嘻问。 是吗?他想起第一次踏入自己宅子的那个月夜,两人坐在树下,她瞒着他,用他的宅子私藏章诩,胆子不可谓不大。被他拆穿后,对着他有点心虚,粉嘟嘟的脸强撑着,又有点好奇,的确像她在园中亲手种下的茶花,探头探脑伸出枝头,明艳照人,暗香浮动。 他喜爱阿九,是由于这个缘故吗? 此时一个小小人影,在他脑中蓦然闪过,双环垂髻,榴花衣裙,髻上饰有两条荔色丝带。那丝带在风中骄傲又快意的扬起,说不尽的明亮和娇俏。可她背对着他,他根本看不清她是谁。现在想想,阿九说得对,那并不是特别的装扮,而是那个年纪的小娘子常有的发式。 他想起明月桥下,顾汾坐在他的对面,也曾腆着脸问:“师兄不喜欢裴大娘子那样的,那师兄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当时,他冷不防被这么一问,一个画面在脑中闪过,来不及抓住,就已消失不见。那人既不是青瑶,也不是阿九。 算起来,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出现了。只是一次比一次清晰,那她究竟是谁?是出于他的幻象,还是真实存在着? 他收敛心神,阿九的问题无法回答,只得换个话题,“我在安都想对策,看来父亲也没闲着。婚期从明岁春天变成了今年初冬,整整缩短了一季。还有,我想找到叔祖,请他为我斡旋。父亲却明示我,即便解除了婚约,也无济于事。” 有多少次,都是他拉着她往前走,真有婚礼的那一天,纵使千夫所指,刀光剑影,她也会出现,带着他冲出去。 贺初无所谓道:“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你出现在婚礼上,而我劫走了新郎。这一点,你不是早就想过了吗?” 她顿了顿,说得半真半假:“只是那样的话,你从此需隐姓埋名,与我浪迹天涯。我虽是帝姬,也可以是民女。你是崔氏少主,但你可以是民间平凡的郎君吗?” “浪迹天涯,能否带上我宅子里那几个庖厨?” 贺初清清嗓子,“浪迹天涯,只是说得好听一点,其实就是远走他乡,东躲西藏。你想,我带走你,崔氏和裴氏必然震怒,重金悬赏,到处追捕你我二人。如果你再带上几个庖厨,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那我们平日里吃什么,谁做饭,你吗?”崔彻道:“你知道我的,我连完整的生蘑菇都没见过,就更别提鉴别它有毒还是无毒。我也不会煮饭下面,择菜做菜,就只会吃。” “我会。”贺初笃定道:“在清宁的时候,我常常下厨。不过辛叔说,我做饭比他做得还难吃,不知是真是假。” 崔彻强忍惊愕,“这样的日子,你估计要几年?” “三到五年。最主要的是看裴二娘子愿等你几年,假使她日渐大龄,家里催逼得紧,她自然不能再等你。她可是世家第一才女,雪肤花貌,你悔婚,虽伤了她的心,驳了她的颜面,却不知有多少世家公子心中窃喜。 她一旦嫁了,再诞下第一个孩子,你就可以堂而皇之回安都了。到了那时,裴氏的气消了,崔氏的气顺了。虽然没什么人给你好脸,说不定还遭人耻笑,但你一向没皮没脸,哪在乎这个。” 崔彻嗤地一笑,恍然道:“说了这么多,绕了好大一个弯,原来,就是想说我没皮没脸。” 他有些颓然,“唉!三到五载,虽不算长,但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我离了家里的庖厨是万万不能的,难道要效仿卓孤城,和着冷水,吃个饼子,权当晚餐,然后我二人,在一片狗吠声中四处逃窜?” 第97章 “还有个办法,”贺初勉励道:“你可以将那些庖厨的手艺全都学来。你又不比我,从小只见识过辛叔的手艺,底子薄弱,难有突破和长进。你自小就尝尽美事,天分又高,世家固然失去了天下第一公子,不过天下第一公子总有后继的人选,可你却成全了自己。 此后你想吃烤全羊,也不用找顾家借庖厨了,你自己就行。顾色清会鉴别那种纯白色、外形像一把伞的蘑菇,你也可以。顾色清会用清溪里的石头,做成一道面汤,你崔南雪更是不在话下。你还能再钓点虾,放在里面,使得汤面的颜色更丰富,汤头更鲜美。” 崔彻斜乜着眼,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殿下在我父亲面前说,合则聚,不合则散。还说,婚姻不是两扇大门,必然要用一把锁,锁上一辈子。” “是不是很煞你家老大人的威风?” 他逼近她,“顾色清,顾色清,听起来你对顾色清很是怀念啊 ,你是打着什么样的如意算盘?先嫁给我,等腻了,再和离。等顾色清回了安都,再嫁给顾色清?” 贺初背倚山石,接着他的话说:“等对顾色清腻了,王云骓那时还没战死沙场,再嫁给王云骓。一生三嫁,而且嫁来嫁去,还不是同一个人,这才是真正的风流倜傥。” 崔彻无声叹口气,一条胳膊揽住她的腰肢,“我要跟青瑶谈一谈,不管她怎么看我、怨我、恨我,至少不能等到婚礼那天,以实际行动告诉她,那样伤她太深。” 她点点头。 他敛着春水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压低了声音,既甜、又狠,“不过你想一生三嫁,简直是痴心妄想。” 凉风吹过,花香丰腴。他盯着她道:“纵使远走他乡、东躲西藏,吃你做的难吃食物,都无妨。婚礼上,只要你出现,我一定跟你走。” 这是他的承诺吗?崔彻极少明明白白表露他的心意,她点头,“嗯。” 他的笑意、他的眼神、他的气息,游荡在她周围,“‘嗯’,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笑盈盈道:“就是答应的意思。” 第63章 战术 茶会的第一天是第一阶段,规则是在两百位世家子弟中,挑选一半。 贺初仍穿着那件银灰暗花翻领胡服,头绾玉簪,腰束蹀躞,一副男子打扮,独自坐在靠后的席位。 在她上首的席位,坐着两位年轻娘子,其中一位道:“阿芙,听闻你家堂兄向陛下提亲了?” 那位被称为阿芙的娘子,年纪似更小一点,不笑的时候也像甜笑,眉目弯弯,娇憨可爱,“你怎么知道的?” 贺初想,她阿耶倒是忙,是谁又向她阿耶提亲了?可适龄的姐妹都出嫁了,剩下的就只有大龄的她和几个尚未及笄的妹妹。 “你堂兄生怕人不知道似的,那日四世家的人都在,我阿耶回来说的。我阿耶说,四世家从来都是彼此通婚,你堂兄那么做,是要开先例了。” 贺初顿时明白了,她特意远离王熊,结果还是碰上了。那眉目弯弯的娘子是王芙,王熊的堂妹。 王芙漏出愉悦的笑声,“开先例就开先例,那是我哥哥,他有什么不敢的。不过事情尚无眉目,悬之又悬,但愿哥哥能如愿。” “但愿?为何?” “你家兄长可是安都城内炙手可热的夫婿人选,太原王氏的未来家主,相貌堂堂,仕途顺畅。而那位,名为帝姬,实是草莽,与高门名媛差距甚大。”那娘子凑在王芙耳畔,压低了声量,“朝野遍知,她今年二十五了。” 王芙吃吃笑道:“既然朝野遍知,你这么神秘做什么?” “二十五,那是什么概念。”那娘子伸出一只手掌,来回翻着,“如果我二十五还没嫁出去,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王芙拈了块点心,置入口中,过了好一会才道:“殿下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可见,你感到活不下去,是你自己不济,与年纪无关。” 那娘子道:“还有,她的名声就更别提了。孔武有力,手段狠辣,对郎君们动辄打骂。跟她相亲的人,回家吞金的吞金,死的死,逃的逃,连夜逃出安都的那位,迄今下落不明,是生是死,家里人仍不得而知。 前段时间,她还看上了探花郎,顾色清不也躲出去了吗?怕是以后都不敢回安都了。而且听说他为了避开殿下,散了一半的家财献给陛下。那些前朝的宝物如今都在陛下的库房里,长宁公主简直是陛下只进不出、招财进宝的貔貅。难怪陛下宠她呢。 唉!顾郎生于斯,长于斯,如今竟被逼得去江南道那种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你说,身娇肉贵的顾郎怎么受得了?” 贺初听了,快气笑了。 王芙用手指戳戳那娘子的脑袋,嗤道:“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吞金自尽的人、逃出安都的人、还有你那可怜的顾郎,是他们亲口对你说,他们是为殿下所逼迫? 殿下在安都马场救了王吉,听我家的仆人说,她在突发情况下飞身救人,很可能伤了手腕,可她在我堂兄面前一声未吭,可见硬气。如果不是她,王吉就算不受伤,以后恐怕也不敢再骑马了。 总之,我和王吉都喜欢她。” 王芙的话,让贺初出乎意料,他们素未谋面,没想到王芙竟为她说话,还直言很喜欢她,她不由看了王芙一眼。 那娘子捂着戳疼的脑袋,也嗤了一声,“你喜欢殿下,八成是为了十一殿下吧?殿下和十一殿下走得最近,可你喜欢她,她未必喜欢你。天下有几对姑嫂,能相处甚欢的?” 第98章 王芙钟意的人,是她家贺龄?倒没听贺龄提起过。 贺初吃了盏茶,这么好的小娘子何必嫁到皇室来。 眼下她两位兄长为争储如火如荼的,贺龄表面不显山露水,可未必没有那心思。这件事,输了是要掉脑袋的,赢了未来三宫六院,王芙即便做了皇后,又有什么意思。 王芙拿起团扇遮住额头,不紧不慢道: “虽然杏子坞比安都的温度要低,可这光还是强了些,会不会晒黑我的脸?贺龄是玉面郎君,我若晒成一块碳,该怎么办才好?” 接着又轻快道:“一则,殿下救了王吉,我不该喜欢她吗?二则,殿下是我哥哥中意的人,我自然也喜欢。多希望哥哥能如愿将她迎进门,我可盼着有她做嫂嫂呢。她若不喜欢我,又有什么关系?不管她喜不喜欢我,我都喜欢她。” 贺初心中一乐,真没想到王熊那样的浑人,竟有这么可人的妹妹。 正听着,茶会的间歇时间到了。身前蓦然一暗,她抬眸,立在面前的人竟是王熊。 王熊瞥她一眼,想起她是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跃入内河的,又想起她在水里,抹去脸上的水珠,笑容皎洁地告知他,她收了顾汾的信物,很快就要嫁顾汾了,继而又像一条锦鲤,欢快游向崔宅,那切齿恨意与刻骨思念,便在他心中绞成一团。 “殿下叫我好找,既然想避开我,又坐我妹妹旁边做什么?” 王芙和她身边的娘子闻言,心中一惊,忙走过来行礼。 王芙身边的娘子,心虚得腿都要软了。 贺初似笑非笑地视她:“无妨,我虽孔武有力,手段狠辣,但从不打女人。” 王芙手执团扇,掩唇一笑,“殿下见谅,她这人嘴坏,心却不见得坏。得了这次教训,以后必能好好收敛她那张嘴。” 见贺初并没发作,也没有计较的意思,那娘子忙讪讪告退,溜之大吉。 贺初再转眼看王芙,心中欢喜,念着她对贺龄的一片心思,取下交领下的璎珞,为她戴上,“皇室子弟大多身不由己,你心思单纯,天真烂漫,若嫁给我那温吞水阿弟,未免可惜。不过这璎珞是我阿娘给我的。我跟贺龄一人一件,他从小就戴着,我的这件就给你吧。” 王熊倒没想到,贺初对他心似铁打,让透剑拖行他数百米、将往日恩惠推得一干二净,始终不肯叫他一声云骓哥哥,就连一声谢谢都只用“好吧”来代替,对王芙和王吉却很亲近。 王芙刚刚还在被问,她喜欢未来嫂嫂,而未来嫂嫂并不待见她,应该怎么办。没想到贺初送了这样一份礼给她,可见是相投的,道了谢之后,缠着贺初道:“吉儿在家总念叨殿下呢,等回了安都,芙儿接殿下来家里玩,可好?殿下爱吃点什么?” 贺初喃喃道:“我好像爱吃江南道那鸟不拉屎、穷乡僻壤的食物。” 家里没有江南道的庖厨,王芙瞥一眼王熊,见她哥哥眼底唇角全是赞许,雀跃道:“那好办,阿芙定让殿下吃上。” 贺初见她柔嫩地像柳树刚萌发的新芽,实在招人喜欢,“阿芙叫我九郎即可,或跟着我家的弟弟妹妹,叫我阿姐也行。” 王芙仰着脸,唤了声,“阿姐。” 她笑意盈盈,若明媚春光,一声阿姐,叫得无比甜。 贺初想,阿芙中意贺龄,可从中的风险,王熊老谋深算,没说与他妹妹听吗? 阿芙知道,若争储失败,她必然要陪着她的夫君一起死,坦然面对失败的结局。 若成功了,贺龄会亲自率领百官,在崇德门迎接她吧。可他们会像阿耶阿娘那样成为又一桩帝后佳话吗?看上去会,其实不会。就算阿娘也有种种不如意的地方,更何况是在家中备受宠爱,在王熊的荫蔽下长成,丝毫未经磨砺的她呢。 王芙告退后,王熊也不瞒她,“她想嫁给十一殿下,我一点也不赞成,只是,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不能强行拆了她的姻缘,伤了她的心,叫她一辈子念念不忘。” 贺初听了,不免黯然。人若真是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到底该怎么做呢? 王熊心里有数,贺初跟阿芙交好是一回事,接受他又是另一回事。见她发上的那枝簪不见了,满面春风道,“顾色清送你的簪呢?怎么,不是信誓旦旦说很快就要嫁给他吗,这么快就变卦了?” 如果王熊不知道她跟顾汾分开,又怎会向她阿耶提亲呢?贺初撇了撇嘴道:“明知故问。” “我就知道,只要有崔南雪在,你跟顾色清兔子尾巴长不了。那簪子,当时还宝贝得紧,死死攥在手里,生怕被我抢到扔进河里,还刺伤了手。如今想想,何必呢。”王熊眼神晴暖,“我提亲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贺初道:“我对阿耶说了,我不答应。后来我阿耶不是召你进宫,吃了一顿烤全羊吗?那补偿还不够吗?” 王熊注视着她,“那可不是补偿,是勉励。陛下一边吃着烤肉,一边对我说,你这人重情重义,通常像这样的人,重视朋友,胜于情郎,友情和钟爱不大能分得清楚,所以只要跟你死缠烂打,时间一长,必能生成情意。我这是得了高人的指点吧?” 贺初一怔,到底是她阿耶,她回宫才多久,她阿耶已经把她的性情摸得一清二楚,还不吝赐教王熊。 王熊这是什么意思,改变,打算和她从朋友做起? 第99章 第64章 狂澜(修) 怎么可能?! 顾汾是她的朋友,王熊却不是。 顾汾是君子,玉洁冰清,一尘不染。王熊则不同,手段狠辣,老谋深算。跟他做朋友,简直是与虎谋皮。她才没那么傻呢。 “王云骓,我想在茶会上和你斗一次茶,你敢应吗?” “哦?”王熊觑着她,饶有兴致又无不戒备地问:“什么条件?” “如果我赢了,你以后不要再提求亲的事。” 他猜到了,只是他素来就痴迷于他们之间这种剑拔弩张又有点孩子气的博弈,“那如果你输了呢?” “那就维持原状,只当没斗过。本来嘛,斗茶就不该有那么强的胜负色彩,纯粹图个乐嘛。” 王熊哼笑一声,“赢了,什么好处也没有。输了,就不再向你求亲。 天下竟有这等好事来关照我,殿下还真是童心未泯。” “你是怕输吗?”贺初倒不是激他,而是胸有成竹,“我定能赢你,不会有输的可能。” 王熊悻悻道:“我倒觉得我的赢面大。我见过的佳茗好泉,远比你多,而你不得不承认,在民间多年,见识不足。就算崔南雪给你支什么妙招,也未必管用。” 他想了想,“这样吧,如果你斗输了,你就答应嫁给我。这样才公平。” 贺初反复权衡,王熊如果不应战,只一味推进议亲,她也没辙,遂把心一横,“一言为定,如果我赢了,你便终止求亲,且从此再无这一说。还有,以后不许纠缠我。就算是你我都在的场合,你也要离我远远的。” 她一双葡萄眼顾盼神飞,可偏偏目中无他。她要他离得远远的,不准靠近她,她把他当洪水猛兽了!王熊目光一沉,却道:“好,我就跟你斗一次茶。” 王熊注视着崔彻的席位,人不见了,云淡风轻道:“急着让我不再求亲,怎么,你打算跟崔南雪淫奔?” 贺初不怒反笑:“王云骓,你难道忘了,第一次你污蔑我和老师的时候,是怎么被侍卫抬出黄花林的?” 王熊瞧着她的神色,“你老师的婚期定在今年初冬。届时,我也要来杏子坞喝杯喜酒。” 贺初咋舌,关于婚期,崔彻果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老大人真够绝的。 “裴氏为了占着崔南雪,倒是煞费苦心。你看,裴青瑶也不在席位上。看来那二人躲到什么地方幽会去了。” 崔彻说过,要跟裴青瑶谈一谈,不能等到婚礼那天,才以实际行动告诉裴二娘子,她不是他心上的那人,那样会伤她太深。 贺初一笑置之:“躲在某处幽会的人,明明是你,你还是那么喜欢贼喊捉贼。” 王熊也不反驳,淡淡道:“你就不想知道,私底下崔南雪在裴青瑶面前,是什么样的?” “不想。”贺初顾自饮茶。 “他认识裴青瑶,早在你之前,你就不想知道,无人的时候,他们怎么相处,他们亲密到了什么程度?”王熊说得虽是裴青瑶,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贺初轻烟般拂他一眼,“你仿佛并不了解他。他那个人,心高气傲,不是不专一的人。还有,他多智近妖,更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专一,分寸……”王熊咀嚼这两个词,心头火起,逼视着她,“难道他在裴青瑶和你之间,已经做了决定?否则,何来专一?你和他……否则,何来分寸?” “那是我的事,就不劳骠骑大将军操心了。斗茶的具体时间,我会写在帖子上,让人给你送去。” 贺初起身要走。王熊瞬间攥住她的手腕,狞笑道:“你不好奇,我却好奇,我带你去找他们。我倒想看看,他是不是如你所说的那么专一、那么有分寸。” 贺初挣扎着想抽出手腕,王熊怕伤了她,松了些空隙,但整只手掌仍具有绝对的掌控力,三分蛊惑七分威胁道,“趁现在无人注意,跟我走,否则我抱着你走。 贺初心说:我难道不能像上次那样,半道溜走吗?她平静道:“疼,你别攥着我了,我跟你走就是了。” 王熊在心中冷笑,他的手明明有分寸,不会伤到她。上次她救王吉的时候,手腕扭伤了,也没吐出一个疼字。显然又是一场虚与委蛇,她定是中途要跑。可惜,这里不是安都内河,她逃不出他的掌心。尽管如此,还是掀起一寸衣袖,检查了一遍。 两人一前一后、别别扭扭走了一段路,王熊的家仆等在转角处,见主人来了,给他禀告了方向。 是去往山顶的方向。 贺初想,看来王熊早有安排,可王熊时刻盯着她,她只得继续往前。她二人一个要逃,一个要追,健步如飞,很快就捕捉到了崔彻和裴青瑶的踪迹。 那两人也在尽他们最大的可能,走得飞快。 裴青瑶根本跟不上崔彻的步子,只见裴二娘子的脚崴了一下,人被崔彻按坐在山石上。崔彻没查看伤势,却转身把人背上,继续往前走。 贺初一怔。 这是去桐林书院或寺院的方向,既然裴青瑶的脚受伤了,他们为什么不就近找一处地方,把话说开呢?无论是书院或寺院,似都不是说那番话的地方。 再有,从来都是她背他,她背着他穿过竹林,回到他的寝处。她背着他一口气从六楼到一楼,逃离木樨客栈的大火。她从未想过眼前这幅场景:裴青瑶娇俏可人,伏在他背上,就像一只乖巧的猫。崔彻笔直的长腿好看极了,从开跨的外袍里露出来,随着上行的步子屈伸,明晃晃地闪着她的眼。 第100章 她止步,转首对王熊道:“回去吧,崔公子背着裴娘子,有什么好看的?” 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神却有一丝哀求,怕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王熊心痛得想,她什么时候有过这个样子?在他印象中,她总是气度俊逸,英姿勃勃,有时冷漠,有时狡黠。尽管如此,却又不得不硬下心来。若她不能狠狠面对一次,又怎会知道那个心高气傲又多智近妖的人,到底有多专一,究竟能不能守住分寸。 “这一会就受不了了?”他冷笑,却又忍不住安慰,“裴二娘子脚崴了,不背着她上山,难道像透剑拖着我那样走?” 贺初不耐道:“你不懂。” 王熊也装作不耐的样子,“别废话,继续走。” 越往前,贺初越觉得不对劲。崔彻已穿过了桐林书院和寺院,再往前走,就是他上次带她来看的那片茶花林了。 她每走一步,腿脚愈发沉重。 “别走了。”王熊拉住她,“他们会发现的。” 两人躲在山石后面。贺初心似冰冻,崔彻不是说,在她之前,他从没和谁来过这里吗?转念一想,心愈发冷。他没撒谎,这不是在她之后吗? 只见裴青瑶仰着脸,似对他倾诉着什么。她感到奇怪,既然他有话对裴青瑶说,为什么一直都是裴青瑶在说呢? 隔了一会,又见裴青瑶将脸埋在他胸前。贺初心跳如鼓,本以为他会拒绝,可他…… 他缓缓低下头,寻到裴青瑶的唇,吻了上去。他吻得小心翼翼,仿佛那人薄如蝉翼,一触即碎;又仿佛是高不可攀的神祗,不敢亵渎。不似吻她,每每带着滚烫的欲念,要把她炙烤得消失殆尽。 贺初冷笑。 裴青瑶在他唇下辗转,像一朵飘零的花,发髻上的荔色丝带,却在风中傲然飘扬。山顶的风,依是凉如寒泉,却不再是她和崔彻一起吹过的风;那对妙人身后,依是红花灿烂,火树霞林, 也不再是她和崔彻一同赏过的花。 二人吻皱了衣衫,渐成一人。恍惚中,贺初听到裴青瑶的呢喃,裴二娘子唤了一声“九哥哥”,而他,气息紊乱地答应着。 是了!她差点笑出声。 系统说过,这世上除了裴青瑶,谁能蒙上崔南雪的眼,还能叫他一声九哥哥?的确,唯有裴青瑶。 系统也曾说,它感受不到他,对她有丝毫情意,它两次搜索资料,都是他爱慕未来妻妹的结论。系统还不止一次地说过,崔南雪不是她的良配。可那些,全都被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一只手遮过来,挡住她的视线。王熊闷声道:“别看了,我带你走。” 王熊原本期待着,崔彻二人能发生点什么事,可堪堪撞见,心中却有说不出的不悦。 贺初仿佛散尽所有力气,用双手才勉强拨开王熊的手。她注视着他,眼神有不自知的悲凉,那一刻,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像极了一只爪牙俱损的小兽,想说话,却愤懑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熊一把将她横抱起来,紧紧拥在怀里,“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又不是没人抱、没人亲。” 贺初怔怔地想,其实没人背,没人亲,她也不会伤心。误以为崔彻爱着她,她也一直如坠梦中,受宠若惊。 可他为什么要骗她呢?! 王熊深深看她一眼,大步迈了出去,哀求道:“别想了,我们走。” 第65章 假面 没多久,贺初渐渐清醒。 “王云骓,放我下来。”她挣扎,“我要去问他,我,我喜欢他是一回事,可我没想过要去招惹他,我诚心待他,他为什么这么对我?” “而且……”她声音低了几许,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万一他不是崔南雪呢?” 王熊脚步一顿,手却收紧了几分,诧异看她,语气却静:“你是哪只眼睛、看见他不是崔南雪的?贺宝,你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这样的你,太自欺欺人了。” 贺初哑然,是啊,是太自欺欺人了!换个角度想,如果那人不是崔南雪,裴青瑶会那么动情吗? 她对崔彻从来深信不疑。 大多时候他没皮没脸,风骨二字与他无缘,有时他也真心真意,比如对章颐。就算对顾汾,他也称得上“磊落”二字。至于他对她,他总是欺负她,磋磨她,拿她当垫背,一切不用白不用,可她从来不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从前,系统说他风流成性,爱慕未来妻妹。她却认为,他义无反顾,十分难得。 他收到老大人的家书,裴氏欲以裴青瑶代替裴微云来联姻。他当着她的面,烧了那封信。他说,裴青瑶不该是顶替裴微云的一件物品。他想要的,是一桩自己可以做主,不用秉承他人意志的婚姻。他甚至对她说,信上写的,不是他想要的。 及至宫中的石洞里,他亲口承认他在曲江池的行障等她许久,并误以为落水的人是她。他亲口承认,他日日都累,对着她,情难自禁又难分难舍。 送别顾汾的那晚,她把他背回寝处。他向她倾诉,他第一次邀约,是因她对安都的上巳节好奇。第二次,是想要带她来、见齐妈妈一面。他还说,世上没什么配不配的,只是世人闲得发慌罢了。他想要便要,而她是他唯一想要的人。 这一切,难道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梦? 还有那夜,在笛唱阁,他披着乌发,衣衫不整,唇角的笑意媚而轻佻,掌控她的手,轻轻摩挲他的胸膛,激得她战栗不已。他说,他知有婚约在身,他不敢索取,但他可以取悦她。他的吻,深情疯狂,细密绵长,似暗流汹涌,深不见底。他浪荡不羁的笑,她噬魂销骨的感觉…… 第101章 若非真心,他那样对她,便是在欺她、辱她! 王熊闷闷道:“不走的话,你打算还要看多久?总之,随你闹,我是不会再让你回去的。回去,就只会自取其辱。” 贺初咬紧下唇,是啊,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知道了,又能怎样。她想质问崔彻,无非是她的不甘、不忿罢了。 走远了,王熊才小心翼翼将她放下,让她背靠山石坐着,自己却挡在她身前。 两人沉默着。 这只小兽,伤口明明在汩汩冒血,却强装镇定。别说哭了,倔强得连冲着他哼一声也不肯。 他忍无可忍,偏了头,将视线移往别处,“再不说话,我便亲到你说话为止。” 又来了!王熊总喜欢逼她。 “你是单单喜欢在我面前逞强,还是只会在崔南雪面前认怂?” “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贺初道。 王熊转头视她,叹口气:“原本是,可现在又不是了。事实胜于雄辩,你想去质问他,无非想听他一番解释。那是不是他低声下气的解释、或好言好语哄你,你所看到的事实,就能全部推翻?还有,或许接下来他们会发生什么。又何必掺和那个不堪场面。” 贺初一口血堵在胸口,每笑一次,心如刀割,“王云骓,别人的场面就是‘不堪’,那你的场面又如何呢?” 说完,却是一怔,她分明在维护崔彻。真好笑,崔彻都那样了,她居然还在为他说话。 “你还真是他独一无二的好学生,事到如今,仍死心塌地的维护他。”王熊咬咬牙,“的确,比不堪,我最不堪。安都马场那日,你有没有在马厩选马?我就在马厩旁、堆放草料的那间农仓。” “你……”贺初反应过来,脸都红了,“别说了,我不想听你的丑事。” 王熊在风中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偏要说,只对你说。” 贺初:“……” “农仓里,我当时正抱着一个娘子欢好。那个娘子知道我回了安都,又打听到我当日在马场,便赏了马场的人千金,在那间农仓里等着我。后来,你说我身上有股香味,就是她的。” 贺初又羞又气,不知他又发什么疯,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只得强装镇定地揶揄道:“唔,真阔绰,春宵一刻,果然值上千金。” 王熊:“……” 他笑问:“你有没有听人说过,我对娘子老辣得很?你有没有被人提醒,要离我远一点? 贺初点头:“听过,可你也听过我的名声吧?跟我相亲的郎君,吞金的吞金,逃亡的逃亡,非死即伤。” “那日回到家中,洗了两遍澡,才洗尽香味。我自问不好女色,只是来者不拒罢了。” 贺初闻言,忍不住嗤笑一声。 “你不信?自那日起,那些意外的刺激和欢愉,忽然就变得索然无味,我没有再沾染。当日我穿出去的那件衣袍,也让人烧掉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知道。”早在马场相遇之后,系统就对她报过喜了,它能感应到王熊对她的情意,她注视着他,“我都知道,你不必说了。” 王熊冷眼旁观,她对着崔彻,似乎不通情事,可面对他,却有神助的洞悉,让他惊奇不已。 “那你知道在陈国公府,我便对你印象深刻,我喜欢你比郎君还俊逸的气度,比烈酒还不驯服的性情。之后在马场相遇,你更是从此住进我心里?你知道,是我把风声吹到了陛下那里,让陛下认为,你救了我家王吉,且与我有一种妙不可言的缘分,这才促使陛下对皇室和太原王氏,有了联姻的提议?” 贺初并不惊讶。 “我在平和殿拒婚,只是想你多看我一眼。听叔父说,他们一起参你的时候,你就躲在平和殿的那架屏风后面。那日我还在想,你会在吗?陛下和娘娘理想的乘龙快婿是我,你满意吗?如果当时我说愿意,你会高兴吗?” 贺初扬着下颌道:“王云骓,我不满意,也不高兴。” “就知道你是心如铁石的娘子。” “那你呢?你带我去找崔南雪,看他和裴二娘子那样。现如今又困着我,对我说出这番话,你不觉得,你在乘人之危吗?” “乘人之危?”王熊狞笑道:“你?清宁县的贺宝,还有危难之际?你忘了,你是怎么假意骗我上了你的马,还在我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哄我说出对你的心意,然后让我把芙蓉剑当镜子照,取笑我、又奚落我?又是怎么假意和我一起看星星,然后跳到内河里,对我说,你要嫁给顾色清,而后又痛痛快快游向了崔南雪的宅子?” 贺初嗤地一声:“王云骓,你我之间的那些账,有什么好算的。我固然不是吃素的,可你又不是什么好人。” 王熊轻笑一声,目光灼灼,在她耳畔咬牙切齿道:“贺宝,崔南雪并非心中没有你。” 没想到王熊会这么说,她以为王熊会说,她和崔彻之间,是她的一场自作多情。 “青梅竹马与后来居上,他只是两个都想要。如果他不能放弃裴青瑶,你又不可能成为他的平妻,更不可能是妾室。你怎么办?” 贺初蓦然一笑,“他已经做出了选择,难道你以为,他不要我,我还会要他?别说平妻了,就算是正室,那也要我中意的人才行。崔南雪虽是我钟意的人,也是我老师,可他如果欺我、辱我、叛我,我也未必那么好惹。这么说,你满意了吗,我可以走了吗?” 第102章 不得不说,他气消了大半,“那我们的茶还有必要斗吗?” “照斗不误。” 风,吹不进她的心,吹不散她的委屈,又吹到王熊这里。停了半晌,他忽然道:“阿宝,嫁给我吧。” 这是他心底的话,可不知为什么,面对着她,他说得诚惶诚恐,无比艰难,“我会好好待你,绝不让你伤心。” 贺初一怔,算起来这是他第二次对她说这样的话。第一次在黄花林,他说,对她相见倾心,想求娶她,她丢了沾着他鲜血的狗尾巴草,用芙蓉剑闪他的眼,还对他说,把它当镜子,好好照一照。娶她,想得美! 那时,她还只是崔彻的学生,左一声老师右一声老师地唤着崔彻,纵然浑然不觉地喜爱他,却从无非分之想。那时,她过得多快意、多潇洒。 她不知不觉缓和了语气,“王云骓,你别再浪费时间了。从前你过得有多孟浪,不如照旧。” “让崔南雪两女侍一夫的梦醒一醒,让他的心如你一般痛一痛。”他提议道。 贺初轻笑一声。从前,她从不会丢下崔彻,就像在木樨客栈,就算他睡得再熟,外有杀手,内有火灾,她也不会将他丢下。而他,也曾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可这一回,他终究还是丢下了她。 她痛得惨笑,“让崔南雪心痛,你觉得他有心吗?” 第66章 昨日死 王熊叹了口气,“不愿嫁给我,其实除了崔南雪之外,还有一层原因。阿宝,你在介意什么?” 贺初一怔,王熊的意思是指,她介意他的过往? 系统说,顾汾和王熊都是她的良配,她也曾尝试接受顾汾,可对王熊,她想的从来都是能斗就斗,见招拆招,实在斗不过又拆不了,拔腿就跑。 她莞尔一笑,“我们一个做初一,一个做十五,棋逢对手,如果做了夫妻,还有什么意思。” “好一个棋逢对手。”王熊气结,拿出一枚丸药,掰了一半,扔进嘴里,另一半递到她唇边,“吃了它。” 贺初见他吃了,显然不是毒药,“这什么?” 王熊缓缓道:“它会让人有啮心噬骨的感觉。” 贺初:“……” 她一脸懵,“既然是这样,我为什么要吃?” “别担心,如果有人对你以身相许,你便不用遭受那种啮心噬骨之痛。” 明白了,听宫里的妈妈提过,她大窘。 “为表诚意,我先吃一半。” 贺初又羞又气,“王云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能不能消停点。” “我怎么不消停了?”王熊瞥她一眼,眼神意味不明,“你脸红什么?你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 贺初暗自松了口气,脸更红了。 王熊想起她不怎么看人,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马场那一面,她对着他,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曾看上一眼。可此刻,晚霞明丽、云淡风轻,她低垂着头,羞红了面,美得娇艳欲滴。 他一颗心砰砰直跳,忍住想亲她的冲动,“如果药力发作的时候,你能独自熬过去,便能尽快放下崔南雪。” 贺初睁圆了眼,不敢相信,“难道它还能使人忘尽前事?” “那倒不会。”王熊道:“不过,此后只要一想起那种啮心噬骨的感觉,你会觉得和它相比,忘掉崔南雪,要容易多了。” 贺初嫌弃道:“这算什么好法子,极端又不可靠。” “想忘掉他,何必那么赶时间。每日遗忘一点,一年下来,也就差不多了。” 王熊的笑容里,充满质疑,“每日?你这到底是要淡忘他,还是要牢记他?” 贺初哑然,过了一会道:“那万一它发作的时候,我熬不过去呢?” 王熊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你反正痴心错付了,也不差多这一回。一般人的确熬不过去,可你我是习武之人,只要持有足够的定力,是能做到的。这就是一桩考验。” “可这是我和崔南雪的事,你为什么要吃它?”贺初不解。 “你还不明白吗?”王熊盯着她,恨恨道:“你要的是一个极其专一的人。而我从前种种,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专一的人。如果我能过得了这一关,你便忘了我在安都马场的事吧。从前种种,譬如。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我只想你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是在清宁的荒年。那时,我还是个少年郎君,尚未娶妻,也不通情事,人生如一张白纸。而你是贺宝,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中毫无惧色,人小嘴甜,得了我的米,叫我大哥哥的那个贺宝。” 昔日的少年郎君像明珠一般高贵美好。她扪心自问,如果不是在安都马场,她闻到他衣上沾有娘子香头油气味,继而猜到他和某位娘子偷欢过,她会那么排斥王熊? 或许这就是症结吧,而王熊却看穿了她。 “可就为了这个?”她觉得不必也不值,“你疯了吗?把它吐出来。” 他嗤地一声,“吞下去的东西,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王云骓,你这又何必!每个人都有过去,你正妻的位子空置许久,你又的确让娘子们趋之若鹜。一概不拒,也、也是人之常情吧。再说了,我也不敢遐想,有人一生下来,就为遇见我。遇见我之后,生生世世,永世不移。” “口是心非,你明明心中嫌弃。”王熊注视着她,“可我偏偏希望,我就是你说的那个人。一生下来,是为遇见你。此后,我们永世不移。如果我过不了这一关,我以后不会再来纠缠你,就连茶也不必斗了。” 第103章 哪有人拿这种事来表明心志的?纵然他是习武之人,可又不是铁打的。贺初惶急道:“你有解药吗?快把解药拿出来吃了。” 王熊揉揉她的脑袋,“不用慌,吃都吃了,这药又吃不死人,只不过让人难过一阵,如果不想那么难过,我也有的是办法。” “这药你以前吃过吗?”她蹙着眉问。 “只此一次,你不喜欢,以后便不会有第二次。” “不是很喜欢跟我斗吗,怎么又心软了?”王熊觑着她道:“其实阿宝心里有没有一点位置,是留给我的?吃半丸药,你都不忍成这样,若有一天,我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你会大哭一场吧?” “王云骓,你闭嘴吧,什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贺初接了那半丸药,把它置入腰间的蹀躞玉带。 “这药会在两个时辰后发挥作用,至于吃还是不吃,你自己决定。”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心柔成一汪水,“你若为我哭一场,我倒宁愿,我王熊的结局是战死沙场。” 贺初拧着眉,甩开他的手。 王熊半真半假道:“如果你熬不住,还有一个办法。” 贺初看着他。 “你还可以来找我。我住在东园最大的那座宅子里,到了,你一看便知。到时你就从窗外翻进来,我等着你。” 贺初:“……” “阿宝,”他在她耳畔低低诱惑道:“我会让你无比欢愉。而后,我会在陛下早朝时,当着所有同僚的面,郑重求陛下赐婚。 我会欢天喜地的迎娶你。所有崔南雪做不到的,我都可以做到。我是你的,此生都是。” 贺初想,虽说王熊想证明,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但今日他显然有备而来,这既是他的真意,也是他的机心。他在任何时候都不放弃引诱她、蛊惑她。总之,崔彻也好,王熊也罢,就没有一个省心的! * 两人分开后,贺初越走越远,她本就记不住路的方向,分不清东西南北,便索性往前走,不知不觉走进了一片密林。 四下无人的时候,她才敢面对自己,忘掉一个人,是件很难的事吧?更何况那个人,是崔彻。 她真得能忘了那个月下初见,超逸脱尘,惑人心魄的他?那个衣上气息清俊冷冽、似仙山孤松的他? 再想想他的没皮没脸、他的每一盏笑容,他每每撒娇的眉眼,他如狂风骤雨的吻……她赶紧停下。 从蹀躞带里取出半丸药,闻了闻,这药她是不会吃的。 从前,她觉得能牵到顾汾的手,能亲到他,还要矜持做什么。可这一次,不一样,万一她熬不过去,跟崔彻春宵一度,让他看尽自己的软弱,岂不成了笑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容不迫地跟着她,她只当是王熊,没有理会。又走了几百米后,她终于不耐地回头,正想让王熊不要跟着她。这才发现身后的人,不是王熊,而是卓韧。 下一瞬,就听卓韧喊道:“殿下小心。”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一只脚踩进了补兽夹子里,只听自己闷哼一声,连人带补兽夹子就要落入前面的陷阱。卓韧企图拉住她,被她顺势一带,两人都在下落。贺初运力,想把他推上去,可卓韧不愿放手。两人遂一同掉进了陷阱里。 贺初忍着疼,环顾四周,这是一口并不算太深的废井。可她受了伤,凭自己的力量上不去。卓韧没有受伤,可同样也上不去。 卓韧燃了火折子,替她打开补兽夹子,背过脸去,方便她自己上药。贺初除去血迹斑斑的履袜,一边上药,一边道:“卓兄为何跟我一起掉下来,这下好了,我们两个人都困在井里了。” “殿下身份尊贵,不可涉险。”他平静地说。 贺初想,木樨客栈的时候,他说的也是这句话。 “放你一个人待在井里,我不放心,索性都待在这里吧。别担心,杏子坞的人会很快来找殿下的。” 唉!这一天里,尽是些什么事!她泄气地靠在井壁上。 先是王熊挟持着她,追踪崔彻二人,之后却叫他们生生撞见,口口声声说要解除婚约的崔彻,和他那未婚妻子缠绵悱恻,难舍难分。接着,王熊给她出了一个极端又极馊的主意,那半丸药万幸她没吃。王熊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她不识路,不辨东西南北。如果她吃了,万一发生点什么,她以后还怎么面对卓韧? 卓韧从怀里取出一只骨笛,“要听吗?” 她身心俱疲,阖着眼,点了点头。 这首曲子,曲调壮丽又辽阔,她从未听过。 卓韧吹奏完,见她睁开眼,缓缓道:“这首曲子叫《蜀道难》,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大意是,巫山之长有七百里,巴水的水流弯曲,曲折颇多。” 第67章 二选一 贺初暗想,漫长又曲折,这说的是他的经历,还是她的婚嫁?不过曲中的奇丽和惊险,倒让人平静了许多。 卓韧淡淡问:“殿下怎么独自一人走在这林子里?” “心里有点乱,卓兄怎么也在?” “远远看到了殿下才来的,是崔公子让殿下不高兴了?” 何止是不高兴,简直是天翻地覆。尽管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仍是垂了头,黯然道:“卓兄这也能猜得到。” “这有什么难猜的。殿下是洒脱之人,能让殿下不快的,大概就只有崔公子了吧。” 第104章 卓韧每每提到崔彻,都有一种平和意味。他一向独来独往,并不把什么人放在眼里,唯有对崔彻,倒是不同。 贺初苦笑,换了话题,“卓兄似乎对桐林书院很感兴趣?” “等时机成熟,我也想为安都贫穷人家的孩子办间书院。” “卓兄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幼年时,我阿兄和我都爱读书。那时,阿兄在私塾读,回来再教我。等我到了可以去私塾上学的年龄,寡母无法负担两个。阿兄认为我比他聪慧,将来必然能出人头地。所以他放弃了学业,一边在别人府上做杂役,一边供我读书。” 难怪他那么羡慕桐林书院的存在,贺初问:“那卓兄的兄长现如今呢?” 卓韧笑笑,“当然不做杂役了,他和我寡母在一起。” “可既然这样,卓兄为何不考取个正经功名,反而为我四哥谋事。” 卓韧不想瞒她:“因为后者是一条捷径。” 似乎很矛盾,名和利,卓韧并不看重,可他又不得不急功近利。 “为我四哥谋事,你不觉得危险?” 卓韧摇头,“成与败,一半一半。不知怎的,打破那种优雅的平衡,面对势均力敌的危险,我才觉得有趣,为此乐此不疲。” 她想起,她问他斗茶有几成把握,他说五成,也是一半一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星星垂在天边。 井外有脚步声传来,不知来的人是谁,他们都没急着呼救。 只听来人道:“我思来想去,这里还有一口枯井。她会不会掉井里头了?” 是崔彻即将失去冷静的声音。 “公子莫着急,已经叫人带上梯绳过来了。” 这是迭湘的声音。 迭湘燃了火折子,两人扒在井口往下看,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又此起彼伏地唤了几声“九郎”和“阿九”。 贺初有些矛盾,一方面想出去,另一方面又不希望救她脱困的人是崔彻。黑暗中,卓韧看了她一眼,见她没出声,便也识趣地不开口。 迭湘道:“九郎会不会受了伤,昏倒在井里?辛叔在林子里放了两只补兽夹子,我记得井口附近就有一只。” “昏倒不至于,她随身带有药物,可以止血。我倒担心她睡着了。”崔彻抱怨:“这几天这么多客人,放什么补兽夹子啊。夹到别人倒也罢了,万一夹到阿九,该如何是好?” 余光里看不清卓韧的表情,贺初只感到,他肩膀抖了抖。 “啊?公子不是写信回来说要吃野味,辛叔这才放的。” “啊?如果阿九在里面,记住以后别再提补兽夹子的事了。” 贺初:“……” 两人坐在井边,等送梯绳的仆人。 迭湘应下,“公子,如果迭湘和裴二娘子掉进井里,你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当然是救你。你是我们崔氏的人,青瑶是裴氏的人,崔氏的人自然要由我来救。” 迭湘拍拍手,高兴道:“我就知道公子一定会救我。” 贺初想,崔彻这么说,是因为迭湘在他眼里,是个孩子。 “那如果我和九郎一起掉井里呢?也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那只能救阿九了。” 贺初没想到,他会说救她。 “这又为什么呢?九郎同样也不是崔氏的人啊。” “她救过我,而且不止一次。我若不救她,太不仗义了。她救我,我救她,这叫相互扶持。” “相互扶持,这不叫心心相印?” 崔彻:“……” 贺初:“……” “不过你放心,阿九那人,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她一定会救你。” “那如果九郎和裴二娘子掉进井里,你救谁?”迭湘托着腮问。 崔彻冷笑一声,“你们三个都跟井有仇,这么喜欢跳井。” “公子救谁?” “你猜。” “我猜是裴二娘子。” “还是阿九。”崔彻道。 贺初更是没想到。或许王熊说得没错,青梅竹马和后来居上,崔彻都想要。她这位后来居上,或许比青梅竹马在他心里,更重要一些,毕竟她用途那么广泛。 “为什么?九郎和裴二娘子也都不是崔氏的人啊。公子说说。” “不救阿九,她也能自救。如果不救她,她出来以后,报复我怎么办?” 贺初:“……” 余光里,卓韧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迭湘,我且问你。如果有人要害我,你是帮我,还是帮害我的那人?”崔彻问。 害他的人,贺初想,难道他已经有怀疑的目标了? “那当然是帮公子。”迭湘立刻答道。 “为什么?” “因为只有公子才是迭湘的主人啊。” “那再问一个,如果我和齐妈妈掉进井里,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公子和齐妈妈也掉井里?”迭湘拍拍手:“这口井可真挤啊。” “当然还是公子啊,我不是说了吗?只有公子才是迭湘的主人啊。” 这时,仆人赶了过来。见搭了梯绳下来,卓韧这才对崔彻喊道:“崔公子,殿下人在这里,但她的腿脚受伤了。我现在把殿下放在梯子上,你们把她先拉上去。” 一直没听见贺初的声音,崔彻谨慎地问:“阿九,你受伤了吗?” 第105章 贺初在井下清晰地道:“被补兽夹子夹伤了。” 崔彻:“……” 贺初上来后,崔彻想查看她的伤势。 “上过药了,无碍。”她面色惨白,说得简练,没有看他。 一见到他,裴青瑶的呢喃和他气息紊乱的回应,便在她的脑中挤塞、呼啸。她强忍着想要抱住头的冲动,甩不掉,又走不开。 井中荒废许久,气味混杂,远没有井外气味清新,而崔彻身上,是她最熟悉的气息,清俊冷冽,像雪下的松林,可头一回,她觉得,他这个人,他的所有,在苍白的月下,是如此的苍白。 不久,卓韧也脱了困。 待两人歇息片刻,迭湘对贺初道:“我背九郎回去,我有一把子力气。” 想着崔彻是怎么一路把裴青瑶背上山的,伏在他背上的乖巧的猫、他好看的笔直的长腿…… 贺初蓦然道:“不用,是你家公子要吃野味,我才受的伤,让你家公子背。” 她的异样,只有崔彻能感觉到。此刻,她像漂浮山林的一缕幽魂,那么不真切。仿佛清晨的第一缕光出现,她便会形神俱灭。 她和卓韧待在一口井里,卓韧是路过,还是同行? 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还是卓韧心甘情愿地要在那里陪着她? 从雨中送蓑衣斗笠,到木樨客栈里,代她去救宋娘子和柳陶,像卓韧这样一个不大会把娘子放在心上的人,如果放在心上了呢?而她,明知道他在到处找她,他如此担心她,却窝在里面一声不吭。 他抱着手,靠在树上,半是负气,半是戏谑,“不背,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背回去,怕是我这腰都要废了。” 贺初沉默了一会,一晒,悠悠道:“崔南雪,我没背过你吗?就当你欠我的,还我了。” 见她处处都透着不对劲,崔彻暗想,她这是怎么了,摔到井里,把脑子摔坏了? 他嗤笑一声,“有什么可还的,多少人想背着我,还轮不上呢。” 两人僵持不下,卓韧只好道:“还是我背殿下走吧,如果不是殿下回头分了神,也不会被补兽夹子夹到。如果不是想推我上去,殿下也有余力自救,是我连累了殿下。” 崔彻正有点后悔,卓韧已经将她放在背上,一改从前行走如风的习惯,走得不疾不徐。 他只得和迭湘一起,走在二人身后。 贺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迷了路?可这里离斗茶的地方分明很远,离山顶倒是颇近。 崔彻第一次觉得,自己被贺初撇在了一边,远远地撇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他目视卓韧的背影,身姿挺拔,脊背笔直,有种孤峰绝顶,悬崖峭壁的意味,而贺初胖团团的伏在上面,似乎消融了那些危险的意味。 明月高挂在天空,远处传来稀稀疏疏的捣衣声,在寂静的夜,显得清晰又家常。 卓韧的背很温暖,像极他相赠的那件蓑衣。贺初想起,他们避雨时,飘进凉亭的那朵不知名的花,风吹雨打,只剩了一半。她莫名觉得,此刻的自己就是那朵残缺的花。 不知不觉中,一滴泪自眼角跌落,迅速洇湿了他的夏布外袍。她抱歉又徒劳地想要擦掉,却听他道:“无碍,想哭便哭,不必忍着。” 第68章 不该留 那边厢,王熊回到东园,屏退仆从,先是躺在榻上,读了卷兵书,而后熄了烛火。药力渐渐发作,起身换了件宽大透气的衣袍,仍是热不可抑,只得坐了起来。 欲望就像千丝万缕的藤蔓伸展开,错综复杂,缠斗在一起。藤蔓上那些尖锐的小刺互相倾轧,像一只小兽尖利的牙齿,在细细啃啮他的每一寸皮与骨,血与肉。 模糊的意识里,他想起在清宁,第一次遇见贺初。 当时,那么多大人都在残忍的对一个八岁的孩子说,孟小双已经饿死,尸体早填进了沟里。或者是,孟小双逃到了临县,凶多吉少,被人吃了也未可知。 她瘦骨伶仃,扑闪着一对葡萄眼,始终坚持说,小双还活着,既然还活着,只是人不在场,孟小双就该领到那份粮。 以至于数年之后,当他成为一名真正的武将,身陷沙场,性命攸关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她的坚持、她的倔强,她说“小双还活着”那句话。它背后的期盼和信仰,无不提醒着他,他的家人在等他,他要活下去。 真没想到,他们还能再见面,且如宿命般的纠缠。她长高了,也长大了,饮最烈的酒,驭最野的马,像风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黄花林里,他吻上她的唇。那几乎是他第一次吻一个女子,他记得,他一点又一点,吃她檀唇上的杏油。 阳光俯照,她在他的怀抱里,周遭是荼蘼的花香和青草气息,像极一场后花园的春梦。 药劲没过了身体,上了头。 黑暗中,贺初仿佛就跪坐在他的对面,她身穿银灰暗花翻领胡服,头绾玉簪,腰束蹀躞,一副男子打扮,是她一贯的装束。 只是没有男子,有她这样水濛濛的眸子和花一般的唇瓣,微末的月色在她颈间的肌肤荡漾,他想抽出她绾的玉簪,看看她散着发的样子。 他定定注视着她,两手握拳,撑在身后。指甲陷入皮肉里的疼痛,提醒着自己,这一切仅仅是幻象。可她难得这般安宁,静静回视他,令他感喟又不舍。 黑暗中,有人从窗外翻了进来。他先是一怔,接着,既喜且疑。 第106章 他对贺初说过,从窗外翻进来,他等着她。如果不是她,谁会这么大胆,敢擅自闯进他的屋? 那人乘着一点月色,挨进烛台,想点一盏灯火。看来并不想隐藏自己,王熊又放下几分警惕,借着那点微末的光亮确认,是个女子,必是贺初无疑了。 他轻轻走过去,自她身后轻轻贴住,右手扶她的腰,左手绕到前面,抚摸她的脖颈,似圈着一只小兽的脖子。 他开口,看着她鬓边的发丝被他吹得颤动,心跳得飞快,“黄花林里明明是喜欢的,你瞒不过我。”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既伤心、又沉醉,“你在想什么,我全都知道。你就是介意,介意。” 她没出声。 他滚烫的脸贴着她的,开始吻她的耳垂。 她将手向后攀援,扶住他的后脑。他遂与她交颈温存,面挨着面,唇贴着唇。可他随即发现,这样并不能令他好受一点,他整个人像只火球一样,外面在燃烧,里面在蚕食。 他扳来她的身子,搂在怀里,低着头细细吻她。最初,她很迟疑,终还是回应。他抱起她,放在榻上,压着她问:“阿宝决定了吗?” 她点头。 他一只手扶着她背,另一只手伸了进去。很快,那些繁复的衣物被他剥除,扔了满地。 她的肌肤凉如冰雪,禁不起他一触即化。两人愈加交融,他反倒渐渐清醒。如果贺初吃了那半丸药,她的身子应该和他一样灼热。 这个念头一旦闪过,他大吃一惊,抬手去触那人的发髻,冰凉的饰物至少有四五件。可他每次见贺初,贺初从来都是简单装束。 此时的他,意识已在边缘徘徊。 他兀自挣扎,奋力丢开了那人,几乎是摔着下榻,跌跌撞撞燃了烛火。 那女子鬓乱钗斜,胭脂色的抹胸裹着雪脯,一对妙目瞄着他。 竟是上次诱惑他的那个侍女。 他立刻明白了,为什么他吻她的时候,她起初迟疑,不敢回应。只因那不是他的习惯,他一向不喜用唇,也不喜用手,除了对他心爱的女子。 药劲还在,他转过身,不敢再看她,静了静道:“穿好衣服。” 那侍女缓缓滑下榻,随手拎了件衣裳,披在身上,跪在他身后。 “你好大的胆子。”他不免后悔。 阿芙屡屡跟他提过这个侍女,说每次见到她,她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没有哪家侍女敢这么明目张胆,恬不知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以后会收了她。但他太自大了,一笑置之,他并不会将一个侍女放在心上。 “主人还要奴滚吗?”她幽幽道。一个“滚”字,她咬得尤其重。 王熊想起来了。 那日在平和殿拒婚回来,他淋了雨,她拿着巾子给他擦头时,不时用一对眸子偷瞄他,胸衣包裹的雪脯,在他眼下若有似无的呈现。 他想着崔彻与贺初般配得令人无语,一时怒不可遏,推着她,一直贴到墙壁,一把扯下她的抹胸。余光里,两团雪白蓬了出来。而后,他对她吐出了一个字——滚。 那一幕换做平时,不算什么。可此时此刻重现,却助纣为虐的无端的撩拨着他,他发肤的每一寸都在灼烧。 王熊回头视她,只见她极其大胆的只披了一件外袍在身上,而那件外袍还是他的。 威严的星蓝缎袍下,依稀可见她白皙婀娜的身子,两相映衬,竟碰撞出一种奇异摄人的美。他又惊又怒,苦苦忍着想一把掀了的冲动。 是谁主使她来的? 两只手死死按着桌案,讽刺的是,他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贺初。他跟贺初斗来斗去,他做初一,她便做十五,他与贺初之间,既存在着一种坚不可摧的信任,又总是一场不择手段的尔虞我诈。 取了衣架上搭着的另一件衣袍,穿戴好。他头痛欲裂,挪到她身前,一只手指勾着她的下颌,面前却有两个影子在晃动。 一个是侍女的,一个是贺初的。终于,他们合二为一,成了贺初。 他看见,他在漫天星光下箍着她,攫取她的唇。她奋力挣扎,他乘机将她压在身下。他的唇战栗又渴望,不敢久留,只得离开她的唇,改去吻她的耳珠。 热的呼吸,凉的发丝,燥的欲火,湿的舌尖,是他的撩拨,也是他的克制;是他的取悦,也是他的诱惑。 他看见她对他说:王云骓,我收了探花郎的信物,很快我就要嫁给探花郎了。 她抹去脸上的水珠,笑得皎洁,而他却一拳捶在船围上。 他还看见她缓缓走到身边,席地而坐,把衔在嘴里的狗尾巴草拿出来,一脸轻松,毫无怜悯地蹭他受伤的脸,轻蔑地道:“王云骓,你做了这么多,是想娶我,是不是?” 是了,他做这么多,是为娶贺初。一口气血涌上,实在无法排遣。他后退几步,还是喷了出来。 那口鲜血,洇在他玄色衣袍胸前,很快被掩盖。侍女的脸却不可避免地溅到了几滴。 手边没有帕子,他微侧着身,眼角的余光,俯视着她,用他外袍的衣袖轻轻去拭,不知是为擦掉自己的委屈,还是侍女的。总之,一点一点的替她擦拭干净。 渐渐的,衣袖下,露出侍女一张完整的脸,颇有姿色。人清醒了五分,他咬了咬牙,问:“是谁,谁主使你来的。” “奴见主人藏了药丸出去,回来后,眼神和脚步都不对劲,又吩咐我们一律不准进屋子。奴实在不放心,所以偷偷进来看看。” 第107章 这个答案虽不老实,却令他释怀。至少不是出于贺初的指使。 他差点功亏一篑,但也证明了,纵使在意志最薄弱的时候,他也坚持了自己的心。 侍女偷瞄他一眼,他眼底压着狂风骤雨,静冷威严,身上的那件玄色金绣缎袍,除了衣袖外,一丝不苟。 她见过,他为王芙拭汗,他手里拿着灰雀色帕子,一点一点蘸着小姐的额。他的手有些粗糙,遂显得精致的丝帕更加精致,温柔的动作格外温柔。 而刚刚,他为她擦了脸上的血迹。 她拉着他皱着的衣袖,“主人打算,迎娶夫人之后,将奴交给夫人处置?” 原来上次,她听到了阿芙和他的对话。 王熊轻笑一声,“你太机灵了。” 侍女继续道:“主人想让夫人决定,让奴换件差事,还是嫁给某个小厮,或是干脆打发了出去?” “所以呢?你在担心什么?” “小姐说奴平日里打扮的花枝招展,明目张胆、恬不知耻。” “她说得不是事实吗?” “连小姐都这么认为,夫人来了,怎会容得下奴?” “所以呢?你进来到底为何,讨取我的欢心?”他喝下半盏凉水,愈发清心,坐到另一张榻上,叹了口气道:“果然。” 第69章 对质 卓韧一路没停,到了闲止斋,放下贺初,很快便告了辞。 屋子里只剩下崔彻和她,四周静了下来,像不波的古井。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她看见了什么。总之,她不一样了。崔彻无声叹了口气,双臂用力,抬手一举,将她放在书案上坐着。 他半蹲下来,不由分说,脱了她的履袜,罗袜上血迹斑斑,原先如生菱角般细腻柔嫩的足上,虽止了血,但微微肿了起来,补兽夹子的齿痕清晰可见。 “不是上了药,说无碍吗,怎么肿了起来?”他托着她的脚踝,另一只手从怀里取出药瓶,将药粉均匀撒上,“伤成这样,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你是怎么做到的?” 贺初想起,她在马场救王吉的时候,扭伤了手腕,是崔彻给她上的药。 他说:我昨日就带着药,可你要情郎不要老师,想给你上药也找不到机会。 他说话时,明明是淡淡的,她却觉得怪怪的。现在想想,世上大概没有人,能抵挡得住他那般撩拨吧。 她的目光,似寂冷的月色,无声无息,又无处不在。他一面和裴青瑶痴缠,一面还能这么关心她? “崔南雪,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崔彻立起身来,想四两拨千斤来着,接了她的目光,又无端地发寒。 “崔南雪,回答我三个问题。” 崔彻懒洋洋道:“迭湘今晚的问题,你都听到了?还有什么问题的话,明日再问。”他说完想走,见贺初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只得转回头,“这样吧,我回答阿九的问题,阿九也同样回答我,好不好?” 贺初清冷地点头,静了静,“今日茶会,你离开了,你和谁在一起?” 两人对视,贺初的目光凛冽,崔彻的戏谑。 “裴家娘子。”他说得含糊。 贺初在心中冷笑一声。 “那你离开茶会的时候,和谁在一起?”崔彻问得漫不经心。 “王云骓。” 崔彻立时明白了,王熊一定半威胁半哄骗地带着贺初,追寻他的行踪。他们一定看到了什么,而后,两人分开,贺初迷了路,掉进废井里。 贺初含着一抹惨淡和讥诮的笑意,“你和她有没有做什么不可言说之事?” 崔彻温柔地注视她,避而不答:“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忽然就消失不见了。我甚至要失去理智的怀疑,暗杀我的人对你下手了。” “崔南雪。我问的是,你和她有没有做什么不可言说之事?”贺初盯着他,眼神咄咄逼人,“有,还是没有。” 崔彻忽然感到一种恐惧,她看他,从来如水长流,心折且美好。如今,那般眼神没有了。 这一次,他算越界了吗? 她说过,要么他就是她一个人的,要么他就跟她毫无关系。 他伸出手,想抚摸她的脸。 贺初却将头一偏。 他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却道:“不可言说,你还让人怎么说。你和王云骓不是都看到了吗?” 贺初怒极反笑,面前的这个人狡猾得似全身抹了油,“你这么说,我就当你亲口承认了。” 崔彻悻悻哼一声,“我承认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欲加之罪,贺初气得直想吐血,“真难得,至少你没说我无理取闹。” 崔彻本想说,其实也有点无理取闹,见她满腔悲愤,又咽了回去,“王熊给你出了什么馊主意?” 贺初不得不叹服,面前这个人多智近妖。 她从玉带里,取出半丸药。 崔彻心碎地看着她,上一次,她藏在里面的是他的家书。他脱了她的履,又脱了她的罗袜,却没想到,那封信藏在她的蹀躞带中。 她的蹀躞带里,有一块玉牌是空心的,可那日他摸索很久,也没找到到底是哪块。后来,他把她放在书案上,光线投在她半张脸上,一边瓷白的肌肤,蒙上了一层粉。另一边暗在影里,如玉生晕。她像一条任人宰割的鱼,喘息着,微微浮沉。 再回想起那一幕,他还是止不住地脸热心跳。 第108章 “王云骓说,它药力发作的时候,会让人感到啮心噬骨,如果我能独自熬过去,就能尽快放下你。” 崔彻接过来,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气味倒是好闻,是什么?” “只是一种极端的法子。只要此后我一想起那种啮心噬骨的感觉,忘掉你就会容易许多。” 崔彻生气又得意:“就连王云骓都预料到了,忘掉我,没那么容易。” 贺初缓缓道:“崔南雪,你知道我为何把它放在玉带里?” 崔彻苦笑,“因为你绝不会吃它,你打算好好的带回来,塞进我的嘴里。” “还真是瞒不过你。为什么你负了我,吃它的人却是我。这是什么道理!” 崔彻苦笑,“阿九,我没有负你。” “你不必说了。”贺初道:“在井下的时候,我改变了主意,你不用吃了。你我之间本就很难,一个是蓬莱仙山,另一个则无人问津,走到这里,已经很不易了。我难过的是,我喜欢你是一回事,可我没想过要去招惹你,我诚心待你,你为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崔彻将那半丸药扔进嘴里,吞了下去。 贺初:“……” “崔南雪,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就往肚子里吞?” “怕什么,如果是毒药,王云骓怎么舍得让你吃。”崔彻注视着她,“是不是忍下那种啮心噬骨,你就肯原谅我一回,阿九,总之我没有负你。” 他僵了一瞬,“为什么我有种燥热的感觉?” 贺初大惊失色,“王云骓说,它会在两个时辰后,发挥效用。” 崔彻无语:“王云骓,王云骓,他有那么童叟无欺吗?” 贺初道:“你快想办法把它吐出来,一般的人熬不过去,习武之人,要有足够的定力,才能做得到。” “定力?”崔彻狐疑道:“什么药需要定力?” 贺初脸不由地一红,“如果有人肯对你以身相许,你就不必忍受那种痛苦。” 崔彻恍然,笑出声来,“王云骓,亏他想得出来。” 他一盏唇丽如春花,似笑非笑。一双眼敛了春水,含情凝睇。是得意,又似蛊惑。是调笑,更像探寻:“那你愿意吗?” 第70章 折腾 还没等贺初反应过来,崔彻逼近她,轻吻她颈间的肌肤,一路往下,向深处探索。 她且惊且怒,用手揪着他衣襟。他却浪荡地笑一声,顺势倒下,一只手摸向她的蹀躞带,偏偏她的蹀躞带藏有太多玄机,他摸了小半圈,也不知怎么解下,改从脖颈处,直接将手伸进她衣下,盘旋抚弄。 一股奇异的热流漫了上来,贺初眼神迷蒙,听见他的笑声,这才是她熟悉的人。也不知她是不是在自欺欺人,总之,茶花林里那个小心翼翼、异常谦卑的人,此时此刻,越发缥缈得不可信。 他孟浪地挑掉她抹胸,当着她的面,亲了亲上面猛兽的刺绣。接着,濡湿的吻,席卷他抚弄过她的地带,她身陷水深火热之中,既痛苦又甜蜜。崔彻把着她的手去解玉带,见她还想负隅顽抗,摩挲着她的手背,意味不明却极尽蛊惑,“不是说得很大胆么?能牵到某位郎君的手,能亲到他,还要矜持做什么。” “那我呢?”他将面孔探到她眼前,见她不知是心折还是恨意,溅出一滴眼泪,啜了去,挑衅道:“要我,还是不要?” 要吗? 明明身体比心诚实,要了又何妨。“以后别来纠缠。”她在玉带上轻轻一按,玉带便散在了书案。崔彻再无掣肘,除去她那件银灰暗花外袍,揉成一团,扔在脚下。她就是穿着这件外袍,跟卓韧一起在井里待了几个时辰。万幸那丸药她想留给他,否则听信了王云骓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贺初不明所以,心疼她那件衣裳,欲起身看一眼。崔彻袭上来,一边把他晚间穿出去的薄裘铺上,以免咯着她,一边褪尽她剩下的衣衫,在月下一寸寸抚摸,一点点亲吻。 她冰凉的肌肤在他磋磨下,沁出薄薄的汗,被他一一舔舐。她羞得不敢看,微偏了头,却瞥见墙上两人的影子,错错落落,起起伏伏。他披散着发,似一只强悍又魅惑的山妖,似要将她吞噬殆尽,而她却如纤弱的藤花攀缠着他,欲坠不坠。她只得失魂落魄地回转头,神魂越飘越远。 他几次攻进去,她却吃痛。他只得一边哄,一边休止。浮云遮了月,周围暗淡下来。崔彻蓦然伸手,捂住她的眼。眼前是彻底的黑,下一瞬,只听他沉声道:“你是我的人,休想逃。” 她被他送入云端,她听见他发出一声她从未听过的轻响,崔彻将自己揉尽软玉温香里,不动了。 周遭的一切都停歇了,唯有他身上的冷香,随着夏风拍打着她。 他松开手,指缝间,她看到窗外云穿过月,和月越走越远。 室内两三点烛光,微微跳动。崔彻啄她的额心,“疼吗?” 贺初摇头,这和平日里练功的伤痛不太一样,但也能忍。 “药劲过去了?”她问。 崔彻翻身下来,在微光中默默抚摸她,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们本应如此,跟它没关系。” 贺初吃惊地看向他,“你没吃?” 崔彻轻嗤一声:“你都不吃的东西,给我吃,我有那么傻吗?只是放进嘴里,沾了一点,很快就吐出来了。” 难怪王熊明明说,那药两个时辰后才会起作用,他却立刻说燥热呢。也难怪她几次吃痛,他都能控制住自己。 第109章 见她不语,“生气了?”崔彻解释:“药怎么能乱吃呢?万一你狠下心,对我不闻不问,我得在凉水里泡上好几个时辰,又要大病一场。” 贺初盯着他,“也就是说,你之前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当然知道。”崔彻道:“我闻一闻便知道了,王云骓那点雕虫小技,怎么可能瞒得过我。” “那你还一口吞了骗我,还说,如果你生生受了那种痛,我能否原谅你?崔南雪,你的话,到底哪句是真,那句是假?” 崔彻握着她的手,摸着自己胸膛,是负气,也是挑逗,“不管说的话是真是假,我对你的心总是真的。你又不傻,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贺初颓然将手抽走,他看似百般索取,放浪不羁,实则处处熨帖,她吃痛的时候,他差点就放弃了。 崔彻从衣带里取出那半丸药,掰下一点,递给她,“现在倒是对症了,服用后,便不痛了。这话你还愿信吗?” 她试图去接,“你似是精通得很。” 他避开她的手,喂入她口中,“并无玄妙,你以后就知道了。” 药丸渐渐消融,升腾出一股子热气,果然抚平了她的痛楚。 她起身,背对着他,穿好抹胸。 崔彻喉结滚动,沉声问:“为什么这上面绣的是猛兽?” “辟邪的。” 他低低问:“王云骓有没有说,万一你熬不住药性,可以去找他。” “那是我跟他的事。”她想找件衣裳披在身上,他却抢先拿了件自己的外袍,裹住两人,随后便扯下她的抹胸。 他眼中敛着春水,注视着她,“我就是阿九的邪,阿九辟得了吗?” 贺初想,如果没有茶花林那一幕,他们现在该有多好。她回视他,“过了今夜,必然能。” 他还有时间,崔彻心领神会,抱着她上了榻,一边贪婪地品她,一边道:“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你把我当什么了?” 贺初一阵迷茫,此时此刻,她把他当什么呢?他们将不再是同行者、恋人。她只是在享受、也给予他陌路之前的床笫之欢。 “不是说有三个问题要问吗?第三个问题呢?” “不问了。”她道。他诡计多端,又善于砌词狡辩,问了也是白问。 崔彻欲意渐浓,语气却凉薄,“是谁答应等我,却又不信我?” 贺初不语,看着屋顶的雕梁。这一次,她不像第一次那么艰难。他们很快水乳交融。 那些华美的彩绘的梁,静静注视着他二人。他们中,一个眼神空濛,纵死不悔,另一个销魂蚀骨,肆意骄狂。 结束后,她倦怠得睁不开眼,“你走吧,崔南雪,我们到此为止。” 迎面吹来的夏风转瞬即凉。崔彻想,她从未这么决绝过,难道他真得那么不可原谅? 贺初道:“回到安都,字不练了。” “你敢!” “我敢,你再逼我,我就嫁人。”经历了这一天,尤其是他的这一番,她实在困了,连决绝的话里,都含着几分缱绻。 崔彻声音一喑,“你是我的人,还能嫁给谁?” 贺初几乎能立即进入梦乡,“随便嫁,总还是能嫁出去的。” 第71章 斗茶 茶会几天,贺初都留在闲止斋养伤。除了换药,基本上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倒也觉得清静。 崔彻从西厢房搬回笛唱阁,让迭湘留在她身边伺候。 每日一早,迭湘都要在提梁篮子里,插上新摘的粉色山茶。她知道,那是崔彻送来的,眼不见为净,索性终日背对着那篮子花沉睡。 到了第四日,她才出现在茶会上。听迭湘说,最终决出的冠军是裴氏子弟,名安。这晚,裴安将接受卓韧的挑战,再斗一场茶。 贺初和两位兄长正式打了照面。太子坐在贺初上首,雍王坐在太子对面。两人对她的出现并不感到惊奇。她是崔彻的学生,再加上这种场合,才俊众多,正是相亲的大好机会。 太子问:“腿怎么了?怎么走起路来,好像不大利落?” 贺初道:“前几日被补兽夹子夹了一下,一点小伤,就快好了。” 雍王立刻叉着粗腰,骂了起来,“一定是哪个馋嘴的狂徒要吃野味儿,才在杏子坞偷偷摸摸摆了只补兽夹子。敢伤我妹妹,叫我知道是谁,我一定撕了他。” 贺初想,看来卓韧并没有把她的事告诉她四哥。 崔彻的位置就在贺初对面,自然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却真得没心情跟雍王掰扯。扫一眼贺初,她气色很好,却平添了几分静冷幽沉,自打来了以后,看也不曾看他一眼。 贺初置身事外道:“四哥说的那位狂徒是崔公子。” “谁?”雍王向崔彻补了一眼,带着无比的真诚,笑着自我圆场,“妹妹怎么不早说,既然是南雪想吃野味,那我妹妹受点小伤也无妨。” 贺初一点也不意外,她家里的人只要一提起崔彻,都一个德性。 “是呀,别说一点小伤了,就算折了我的腿脚,又有何妨。”她素素道。 太子言语不多,微微一笑。 这个打民间回来的九妹,原本最不起眼,为了出嫁,笑话迭出。如今却是风生水起,崔彻是她的老师,王熊向她求亲。如果她是个男子,有两大世家的支持,雍王和他都不必争了。 崔彻什么也没说,人已经醉了几分。喝下去的茶,就像烈酒,所到之处都火烧火燎的。 第110章 雍王道:“看来哥哥又失言了,哥哥不说了。妹妹吃块茶果子,杏子坞的茶果子可好吃了。” 裴青瑶远远观崔彻一眼,被贺初尽收眼底。 裴青瑶眼底嘴角都压着一丝笑意,满面春风。崔彻大概也感觉到了,但没有回应。想必夏风也吹不散裴青瑶从不曾消磨的少年意气,这一点上,她最像崔彻吧?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圆满的呢。 贺初想,青梅竹马,天作之合。裴大娘子退出二人中间,崔彻对裴青瑶爱若珍宝,敬如福祉。这才是人们心目中真真正正的神仙眷属 。初冬的姻缘将被人们津津乐道,佳话将经久不散。 她垂了眸,在心中倦怠地笑。入口的茶果子,毫无滋味。 王熊默默吃了盏茶,他错把那个侍女当成贺初,差点功亏一篑,这几天正不知该怎么面对她。不过他知道,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原谅崔彻。他总算绝处逢生,有了机会。 没多久,卓韧和裴安来了,查看所需的器具、茶、水之后,便可以开始了。 贺初问身边的迭湘,“这轮茶怎么斗?” 迭湘道:“是公子出的题,题目为‘冷茗’。参加品评的每人,手边都有两颗石子,最后集中在一起。如果白石的数量多,就是裴公子赢。黑石的数量多,则是卓先生赢。” 贺初想,刁钻的人,出的题也刁钻。茶一旦冷了,就不太好喝。要想做到好喝,恐怕不易。而且,饮热茶是一种习惯,就连她也是,宁可喝水,也不愿吃冷茶。 开始了。 裴安用的茶碗,是一只黑釉树叶盏,内壁饰有一枚桑叶,朴实无华,天然去雕饰。注入茶汤后,桑叶在茶香中幻影拂动,妙趣横生。 卓韧用的是一只鹧鸪斑盏,釉面青黑色,下垂釉滴珠,釉面有无数大小不一的银色圆点,自然纷呈。 此时,空中的明月在茶水投下弧影,茶盏的银色圆点如群星闪烁。星与月在盏中摇曳相逐,让人叹为观止。 裴安烹好茶,将茶放在有碎冰的瓮中。等温度降下,再分给在场的人。众人连吃两杯,就像山泉一样,神清气爽。 崔彻道:“不老不涩,比之热茶,清甜更胜一筹,裴公子是怎么做到的?” 裴安答:“热茶一凉,难免茶汤浑浊,又老又涩。所以我用碎冰降温,让茶汤以最短的时间变冷,不仅不影响茶味,清甜也被保留了下来。” 贺初想,好是好,但茶本就不是平民能享有的,再加上冰镇,太奢侈了。 卓韧的茶,却是热茶。众人品饮后,发现它既有茶的真味,又有莲的冷韵,就像夏风吹过,荷香四溢,无比的清凉。 崔彻又问:“卓先生这茶是怎么烹出来的?” 卓韧道:“我昨夜将茶叶放在白莲里,今日一早再取出来,茶中沾了莲香。我想让茶既不必凉掉,又有冷韵。这样跟崔公子这道命题,才不相违背。” 崔彻肯定道:“不仅不相违背,而且还妙不可言。” 众人看卓韧,身姿挺拔,洁净的面容清正端肃,一件鸦青夏布外袍,看起来十分简朴。暗叹人不可貌相,本来最后一场斗茶,多数人都以为,只是看场热闹。没想到,雍王的人竟然胜了这场茶会中最为出色的裴安。 侍者将收上来的石子交给崔彻,崔彻目测,少了一颗。在场品饮的人一共十五人,盘中却只有十四颗。 崔彻问:“是谁没有品评?” 侍者低语:“是太子殿下。” 四颗白石,十颗黑石,就算再加上太子殿下的那一颗,也不影响结果。 可太子为什么不品评呢? 卓韧在杏子坞一战成名,别说雍王了,陛下也会很高兴吧?再看卓韧,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从前难得的启唇一笑,大概都给了贺初。 他不禁想,一位寒门子弟,在今日世家云集的地方,以及一向锋利的雍王身边,能做到这般的从容不迫。 这位卓孤城到底何方神圣? 第72章 易储 “本轮斗茶,四颗白石,十颗黑石,卓先生胜出。”崔彻宣布。 雍王大喜过望。 三年一度的世家茶会,由来已久。到了本朝,皇室就只有观望的份,从没有人向世家发出挑战。 卓韧对他说,只有五成把握。没想到,十对四,赢得漂亮。那四票里可想而知,一定还有些裴氏自己人的票在里头。 他对太子走到身前,浑然不觉。正在想,十四颗石子,还少了一颗,到底是谁没有品评? 雍王的近卫见太子慢慢踱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也没太防备。怎料下一瞬,太子忽然暴起一脚,踹在了雍王胸口上。 雍王体型臃肿,被他这么一脚飞下来,连人带椅倒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弹。 双方的侍卫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不知谁起了头,立刻打成一团。接着,只见太子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对着雍王,举刀欲刺。 贺初大吃一惊,她两位兄长为了皇位,彼此不对付,并非秘密,可一直都是背地里的动作。现在二哥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要刺死四哥,太子这是疯了吗? 她的剑出了鞘,“铛”得一声,太子的匕首被震飞。与此同时,雍王抽出佩剑,毫不犹豫地刺向太子。 太子被刺中,却不在要害,毫无畏惧、杀气腾腾地向雍王扑过去,“茶里有毒,你果然想杀了我,取而代之。” 第111章 雍王一边抵抗,一边道:“放屁!你栽赃陷害老子。” 太子最讨厌自己的这位兄弟,明明心思细腻,平日里却故意装得粗言俗语。 雍王心知,他这第一剑是自卫,第二剑就是谋杀储君,遂丢了兵器,跟太子肉搏。 两人多年来心存芥蒂,面和心不和,一旦打起来,愤恨、积怨全飞了出来,怎么压也压不住,全化作拳脚,发泄在对方脸上身上。 贺初燃起给她亲卫信号的烟火,已经顾不上腿脚的不便,飞身过去,想分开两人。王熊怕她在混战中吃亏,也跟了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按照崔彻的预想,太子和雍王最有可能在从杏子坞回安都的路上,向对方动手。没想到他们在杏子坞,当着四世家的面打起来了。 他事先已经安排侍卫把这里重重包围了起来,太子和雍王的后援都进不来。只等贺初的亲卫一到,局面就能控制住。 拳脚无眼,他的席位就在雍王附近,不走太危险,遂拉着迭湘一起避得远远的。一路上还不忘将每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裴安和卓韧都坐在原来的席位上,神色冷静。崔彻却咀嚼着其中的不一样。 裴安是世家子弟,讲求临危不乱的世家风度,且他学过剑术,有自保能力。 卓韧却不同,只是普通人。但木樨客栈的时候,就已经显现出过人的镇定与胆识,更何况,他身边有雍王侍卫的保护。看来卓韧在雍王身边地位卓然。 那边,贺初和王熊分开了太子和雍王,两兄弟打得彼此鼻青脸肿,头发全乱了,衣衫上的血迹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 贺初一言难尽地看着两人,她阿耶最喜欢在朝臣面前炫耀两位兄长。这下好了,丢人现眼到了这般程度。再张望崔彻,他带着迭湘避得远远的。裴青瑶则立在裴家人中间。他没有食言,一旦遇到危险,在迭湘和裴青瑶之间,他选择迭湘。 好好的一场斗茶,以闹剧终结。半夜里,崔彻正在写奏折,圣旨就到了。 崔彻一边接旨,一边想,可见茶会里,另有陛下的耳目。 太宗密令,让雍王当夜回宫,由王熊护送。至于太子先行软禁在杏子坞,三日后由贺初和崔彻护送回安都。 可当夜,雍王在从杏子坞回安都的道上,又遭到了伏击,身边的亲卫死伤惨重。幸好王熊谨慎,临时调了附近的一支军队。援兵到的时候才得以化险为夷。雍王无碍,王熊轻伤,伏击雍王的人最后招认是太子的人,也被押回了安都。 消息传到杏子坞。设伏虽是意料中的事,崔彻还是吃了一惊。这就意味着太子要杀雍王,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 这些年,太子和雍王斗来斗去,少说也有七八个回合了,都不成气候。没想到,杏子坞这场茶会之后,天下要了! * 十天后,平和殿里。太宗只召了崔彻一人来,贺初在一边旁听。 这些天,弹劾太子的奏折多不胜数,却没什么人关注太宗作为一位父亲的心情。 太宗问了当日茶会的详情,以及各人在大理寺留下的口供。听完之后,叹了口气,良久不语。 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和皇后对孩子爱如珍宝,太子和雍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他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他们交恶,仅仅因为一个王位? 皇子、帝姬或有可能令他失望,但崔彻不会。 他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崔彻,“这件事还有疑点吗?” 贺初见她阿耶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她心疼她阿耶阿娘,也心疼两位兄长。 祖父登基后,阿耶到处平乱,阿娘陪在阿耶身边,顾不上他们。她两位兄长看似留在王府,实则有人质之嫌。她在民间,虽困苦,却不比两位兄长年少时担惊受怕的过活。 崔彻道:“臣比对所有人的口供,发现了一件奇事,有一条关键线索对不起来。” 果然没有看错人,太宗凝神听着。 崔彻继续道:“当日在场的人,多数人都能证明,太子殿下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对着雍王殿下,举刀欲刺。少数人的席位离得较远,事发突然,又应对得慢,没看见那把匕首,也是可能的。 可关键就在匕首上。 太子殿下矢口否认,他曾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他说,他从袖中拿出来的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茶里有毒,雍王欲取而代之’。” 贺初想,有了那把匕首,二哥要杀四哥,就是事实。没了匕首,二哥和四哥在杏子坞,就只是幼稚地打了一场架。可就算没了物证,有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 她二哥能推脱得掉? 第73章 物证 太宗问:“那匕首呢?字条呢?” 崔彻禀道:“事发之后,臣着人在现场既没找到匕首,也没找到字条。” 太宗道:“这就奇了,太子从袖中取出的要么是匕首,要么是字条。现场怎么会两样都没有呢?如果太子说的是真话,现场应该有一张字条;可假使太子说得是假话,那现场应该能找到匕首。当时很混乱吗?会不会有人趁乱偷偷转移了证物?” 崔彻道:“这的确是一桩疑点。查清楚的下落,臣尚需一些时间。此外从供词看,除了太子殿下和雍王殿下,长宁公主算是第三位和那把匕首密切接触过的人。” 太宗看向贺初。 贺初禀道:“茶会的时候,我坐在二哥下首,二哥的对面是四哥的席位,二哥去了四哥那儿,踹了四哥一脚,接着,就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要刺四哥。 第112章 我当时想,两人在那样的场合像小孩子一样打一架,也就是丢脸罢了,但二哥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死四哥,事情就不一样了。所以,是我的剑出鞘,击中了二哥的匕首。我……” 见她欲言又止,太宗道:“这里没有外人,说吧,吾想知道真相。” 贺初鼓足了勇气,“我亲眼看见,二哥从袖中抽出的是匕首,而不是字条。而且,我还听到剑击中匕首发出了‘铛’的一声。” 崔彻沉吟几许,“问题就在这里,太子殿下说,但凡指认他从袖中抽出匕首的人,是在炮制冤案诬告他,可长宁公主、四世家没有理由要联合起来冤枉太子殿下。” 太宗思忖,阿九和四世家联合起来,冤枉太子,支持雍王。这的确说不通。 自晏宜开始,从清宁县走出的名臣颇多,但阿九回宫,极少和当初从清宁出来的官员有交集。阿九的志向在民间,不在朝堂。 再说四世家,博陵崔氏从不过问争储的事,太原王氏在和王室联姻之前,不会轻易做出选择。而其他两家,先站在一旁看着,谁赢了,就支持谁。 “太子在大理寺,人怎么样了?”太宗问。 崔彻道:“精神萎靡,时哭时闹,说黑白颠倒,人心不古;还说杏子坞茶会就是一个陷阱,当日在场的所有人帮着雍王殿下,集体陷害他。” 太宗摁了摁眉心,“南雪也见到那把匕首了?” 崔彻只得硬着头皮道:“臣当时就坐在雍王殿下下首,臣看到了。” 太宗又问:“太子说,字条上写着‘茶里有毒,雍王欲取而代之’,茶里有毒吗,验过没有?” 崔彻道:“在场的人一共品饮了三杯茶,第一、第二杯是裴子同烹的茶,第三杯是卓孤城烹的茶。太子殿下只喝了第一、第二杯,也就是裴子同烹的茶,并没有喝卓孤城的,因此,也没有参与对他们二人的投票品评。 卓孤城是雍王殿下的幕僚,恐怕太子殿下怀疑,卓孤城烹的茶里有毒,臣着人验过太子殿下的那杯茶,茶水和茶器均无毒。” “那裴子同烹的茶汤里会不会有毒?” “不会。无论是裴子同和卓孤城的茶,都是烹好后,从一只盏里分送出去的。” 太宗沉思片刻,“太子说你们都在诬陷他。作为一国之君,吾认为他是死到临头,不得不砌词狡辩。可太子喊冤,作为他的父亲,吾要相信自己的儿子,或许另有隐情。这件案子,南雪继续查,让阿九做你的帮手。” 崔彻应下,听到最末一句,硬生生将嘴角漾起的笑意压了下去。 贺初不想和崔彻再有半点交集,可二哥是被她阿耶寄予厚望的人,对着此时此刻她心力交瘁的阿耶,她怎么拒绝呢,只好点了点头。 * 经过假山时,就见崔彻抱着手,堂而皇之地靠在石洞旁等她。 既然躲不开,只好坦然面对,她行了一礼,疏远地道:“崔公子。” 她在闲止斋昏睡时,他去看过她几次,发现她每次都背对着那篮子花睡,可见心里嫌恶。 他回了一礼,不冷不热地问:“九殿下腿脚可痊愈了?” 九殿下?她在心里冷笑,从前是谁随她的家人叫她阿九来着? 她不看他,点了点头。 “我阿耶要的是物证和人证缺一不可,没有物证,仅有人证,他作为父亲,便不能不信二哥是被冤枉的。可根本就没有物证,那日走出去的人都被一一盘查过,身上不可能携有匕首或字条,接下来崔公子打算怎么查?” 崔彻叹了口气,疲惫地道:“太子那边审过一次,我看不能再审了。 前几日,他软禁在大理寺,焦灼得很。后来,得知所有人的供词对他不利之后,又大失所望,一蹶不振。我只好让太子府的人,将府中好吃好喝的都送来大理寺,好好供着他。就算他平常在府里养的孔雀,还有一只终日聒噪的鸟儿,都挪到大理寺的后院了。 总之,他在大理寺一天,我就一天不得安宁。他要是在大理寺期间,受了什么刺激,我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拉了衣襟,“九殿下请看,我瘦得都快有锁骨了。” 开头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到了后面,越来越像撒娇。管他什么锁骨!贺初将眼神挪到远方,“崔公子请自重。” 崔彻心说:又不是没摸过、没亲过,看一眼又怎么样。 她顿了一顿,“听说这两年,我二哥偶有疯癫之举。二哥因为四哥盛宠,又有意和他相争,总觉得太子地位不保。你说,难道当时我二哥真得疯癫了,才会做出那样的事?” “你说”,是贺初讨论案情的口头禅。崔彻发现,纵然贺初想跟他保持距离,但他们之间太熟悉、太有默契,说着说着,她便忘了。 “要我说……陛下登基后,他就是储君。终日被谣言裹挟、焦灼是有可能的,但要说到疯癫,我不信。” 见他脸上浮上几分得意之色,贺初纳闷,她二哥没疯癫,崔彻得意个什么劲? “不如换个目标,查太子的对立面雍王吧。明日你早点来大理寺,还是老样子,卓青莲问案,你我旁听。” “卓青莲问谁的案?” “你可还记得,在木樨客栈中,宋娘子说,她找到柳直的府上,府上的老丈偷偷告诉她,说柳直在去年夏天就病逝了,是去年七月办的葬礼。可去年八月,柳直还在南山县住过几天,宋娘子和柳陶都见过他。 第113章 柳直是雍王乳母的儿子,陪伴雍王多年,和雍王关系密切。要想查雍王,可以先从柳直一案入手。明日,卓青莲审柳府的人。” 第74章 登徒子 贺初点头,便要离开。 崔彻一把攥住她胳膊,她被向后拖行了几步,身子有点趔趄。站稳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手,怒意一触即发。 有随时被她一掌拍死的危险,崔彻识趣地松了几许,似有若无地握着。 从他的角度看,她微微低首,他只能看到她长长的、恹恹的睫羽,让他想起就在这座石洞里,他把她抵在石壁上,向她索吻,她软在他怀里,便是这般娇懒无力的睫羽。 “我每日送到闲止斋的花,看到了?” 他有话要说,贺初还以为什么重要的事呢。早知道是问花的事,不如先一掌拍死他。 “看到了。” “喜欢吗?” “不喜欢。” 她顿了一顿,“只是迭湘每日兴冲冲地送来,我不忍拂了她的好意、让她扔掉。” 崔彻不禁松了手,有些黯然,“就这么讨厌我?” “钟爱的花,应该送给钟爱的人,比如裴娘子。”贺初目无表情道。 “我以为,杏子坞的茶花林,我表达得很清楚。” 贺初难以置信地回视他,她都糊涂了,他表达得清楚吗? 他带着她去茶花林,为她折了一枝花,簪在她的发上。第二日,他又背着裴青瑶去了那里,还吻了裴青瑶。以致于最美好的记忆,成了她最霸道的噩梦。 她忍无可忍道:“崔公子明明知道,我和王熊都看到了你和裴娘子那一幕,还要每日送我一篮子花,你居心何在?是炫耀你的三心两意,还是你觉得,只要是从你指缝下漫不经心漏出的心意,我就要感激涕零地欣然收下?” 她冷笑,“可见天下第一公子的自大,也是天下第一。” “那你呢?你明明知道王云骓别有用心,还被他撺掇着一起追踪我,且荒谬地收了他半丸药。” “你若行事光明,王云骓再怎么追踪你,也拿你没辙。”贺初恍然,“我说错了,你和裴娘子本就有婚约,其实你无论做什么,都算不得不光明。” “既然你们什么都看到了,你就应该知晓,我对裴娘子并无实质上的逾矩。” 贺初气笑了,向前走进一步,在崔彻的耳畔低低道:“这都不算逾矩,你们世家儿女的尺度还真——宽。” 一句世家儿女,深深伤了他。 天下人都可以误会她,唯独她不可以,她不可以忽略他作为博陵崔氏的少主所做的种种挣扎。她也比谁都明白,世家第一公子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桂冠,而是被控制被权衡的沉重负担。 他将手负在身后,手指的骨节都泛着白,“上次就在这里,我对你说过,我怕我们开始得过早,结束得更快。不幸被我言中了,你跟顾色清不足半月吧,你跟我没走过这个夏天吧? 你借着相亲的名义,玩弄一个又一个郎君。你不得不承认,你只是浅尝辄止,喜新厌旧。下一个又会是谁,是哪个傻傻的可怜虫会供你愚弄,供你玩赏?王云骓还是卓孤城,我且拭目以待。” “而且要说尺度,我不知是世家儿女的尺度宽,”崔彻蓦然一笑,伸出舌尖,竟绕着唇周缓缓舔了一圈,眼神放荡,低低问:“还是你我的床笫之欢尺度更宽?” 贺初睁圆了眼,这人简直是无赖,是斯文败类! 他分明是在暗示那晚的情形。偏偏他一张脸超逸脱尘,两片唇艳如春花,那番动作不仅不显得猥琐,还惑人心魄。 她挥出芙蓉剑,抵在他胸口,“崔南雪你这个,我要杀了你。” 崔彻一怔,对上她怒气腾腾的脸。 她水濛濛的眸子,盛着凛然英气。柔媚稚弱的唇角紧绷着,严阵以待。从前在他面前的那点怯意,消失殆尽。 一声闷雷似从两人脚底震起,头顶的云雾缭绕,挥散不开。 “你杀吧。如果这能让你消气的话。”他向利刃逼近几分, “到底怎样你才能消气?” 他的外袍溢出了血迹,贺初蓦地收了芙蓉剑,“崔南雪,你不明白吗?我早就不生气了,我只是无法再回到从前。从杏子坞回来,我本不想和你有半点牵扯,只是阿耶心情不好,无论是作为臣子还是女儿,我不得不替他分忧。其实你说得对,有这份我行我素,无论怎样,都能快意一生,不嫁人也罢。等二哥的这件案子水落石出,我就回清宁。” 雷声轰鸣,雨倒了下来,如羯鼓般激切。 “不要。”崔彻攥住她的手腕,“是谁答应要等我,说有多久就等多久?又是谁答应婚礼上要带我走?” 事到如今,她在婚礼上带他走,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她看不懂眼前这个人,他和裴青瑶那般又算什么,虚与委蛇? 她都快糊涂了。 “雨大了,你先进石洞躲一躲,我让我宫里的人送伞来。”她推他进去。 “要躲一起躲,否则我跟着你去你的寝殿,你连我笛唱阁的密室和机关都知道,我也要去你寝殿瞧瞧,顺道见识一下那只没心没肺的鸳鸯。”他拖着她一起进去。 这个人真无赖,那密室和机关是她想知道的吗? 大雨密集,石洞里到处都在漏雨。贺初几乎是粗暴地推搡了他进去,“崔南雪,宫里的规矩你不懂吗?你怎能随意出入我的寝殿。” 第114章 “我管不了那么多。凭什么你能在我宅子里,当着我的面沐浴,我却不能去你的寝殿看看?” 什么当着他的面沐浴,贺初捂住他的嘴,“你不要命了吗?淋了雨后,又得像上次那样大病一场。”又不想他误会她,补充道:“眼下我二哥这件案子重要,你还是养尊处优的好好查这件案子吧。” 崔彻忍住笑,细谈条件,“那你不许走,你和我一起在这里避雨。你做了那么多亏心事,我怕你回宫的路上被雷劈。” 贺初:“……” 算了,避就避吧。崔彻不能淋雨,一旦病倒,的确麻烦。 崔彻拉着她挤在一处干燥的角落,她避开,往后挪了挪,雨点滴在了她的背上,只得往里靠。 乌云遮天蔽日,石洞里漆黑一片,只有彼此星亮的眼,她又转身背对着他。 崔彻在她身后灼灼盯着她,忽然道:“我后悔了。” 贺初没好气地问:“后悔什么?” 雷声轰鸣,雨声喧哗,他大声道:“后悔那晚没多要你几次。” 贺初:“……” 第75章 春梦 夜里,贺初做了个梦。 雨滴四溅的石洞,到处都是青苔的气息,唯有一隅可容身。 崔彻贴在石壁上,前身若有似无地触着她后背。天风清凉,可他拂在她耳后的呼吸灼烫。 他笑得浪荡,伸出舌尖,缓缓舔了唇瓣一圈。 他的唇本就好看,又因这番动作,更添了一层水润和妖魅。 水汽氤氲,她却浑身燥热。 他立在她身后,盯着她绯红的耳珠,一遍又一遍说着那句虎狼之词。 …… 梦醒时,她怔忡片刻,意识到在自己的寝殿里,这才长吁一口气。起身练了会儿剑,又去逗了逗那只声名远扬的鸳鸯。天刚蒙蒙亮,就出宫去了大理寺。 走进大理寺的后院,崔彻居然也在。 她松了口气,他昨日淋了几滴雨,幸好没病倒。 这位一旦旧疾复发,会一病不起,迁延多日。上巳节后,她亲眼所见,他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整个过程,是多么漫长可怕。 上一回,他要不是看了老大人的家书,准备打场硬仗,一下子被刺激得全好了,恐怕顾大人那件案子没那么快真正结案,毕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老大人带来的威慑和刺激。 此时,竹林忽聚起了风,鸟儿惊艳散去。鱼儿沉到水底,荷叶从水面露出尖尖的角。晨曦穿透薄雾,柔和地洒在崔彻身上,他黑发高束,穿了件石绿圆领袍衫,恍如仙人。 贺初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她二哥的孔雀悠悠晃过,不经意地瞅了崔彻一眼,立马开了屏。 崔彻伸出手,将她微张的嘴合拢,打量她一眼,不悦道:“九殿下为何总爱穿这件衣裳?” 他最嫌弃她这件衣裳了! 她穿着它,跟卓韧在井下待了好几个时辰。那夜被他剥下来,还恶趣味地踩了几脚。想不到贺初长情,不仅留了下来,还洗得干干净净,又重新穿在身上。 贺初向后避让,忍住想抹一把嘴的冲动,说话就说话,干嘛动手动脚的? 她不是故意穿来提醒他那晚的事。 她就两件男装,能不珍惜吗? 阿娘不让她女扮男装,她被罚俸一年,又因改建崔彻的宅子,到现在还欠着贺龄的债,没有多余的银钱来置办。 “又不是破得没法补,更何况它根本也没破,为什么不穿?”她看一眼他的外袍,从前没见他穿过,大约是这几天新做的,撇了撇嘴道:“再说了,旧衣衫穿着舒适,不像簇新的,穿在身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果然是从民间回来的,穿件新衣裳,竟觉得不自在。崔彻把脸凑到贺初面前,“九殿下,我这身好看吗?” 贺初毫不犹豫地翻了个白眼,嘴却诚实,“好看。” “为你穿的,见你心情不好,想让你耳目一新,想让你高兴。”他注视着她。 贺初悻悻地哼一声,心说:我有那么注重外表吗? “我从杏子坞把从前给我做衣裳的人,带到安都来了。新缝制了一批衣裳,我打算每日换一件,穿给你看。” 听起来很阔气。贺初道:“可我并不想日日见到崔公子。” 崔彻也不恼,心说:不见也得见,必须见。 “让九殿下一早来,可也没让殿下这么早就来,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他顿了一顿,关怀备至,“做了?” 贺初:“……” “是做梦了。不过,不是春梦,是噩梦。” 崔彻轻笑一声,“我不信。” “自从回了安都,我就一直这样。”她认真道。 “比如呢?” 她本想说,她梦见章诩面目狰狞,笑容诡异,皮肤乌紫,嘴里还有一截断舌。 想想他最怕死尸,遂把话吞了下去。 “比如,梦见老大人总在逼问你,那个和顾色清谈婚论嫁又言而无信、中途反悔的娘子,究竟是谁。 还梦见木樨客栈那场冲天大火,我既要守着你,又想救宋娘子和柳陶,有一种既想往左,又想往右的分裂和拉扯。 还有,笛唱阁的书房里,芙蓉剑上映出的那对眸子,它的主人在我身后,隔着墙窥视着我。” 虽然不是什么死尸,崔彻还是面色一惨。 “然后就是昨晚,我梦见你了。之前那些梦,我可不会醒。可崔公子一出现,我便吓醒了。”她眯着眼,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所以你说,你是不是更可怕,你是不是我的噩梦?” 第115章 闹了半天,在这里等着他。崔彻冷笑一声,换了话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贺初不敢相信地笑笑。 她跟崔彻没走过这个夏天,她二哥和四哥陷入了一种胶着又尴尬的局面,易储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以及她伤透心的阿耶阿娘…… 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好消息? “顾大人那件案子的五万两赏银,陛下给我了,银票就在我这里。” 从杏子坞回来,她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进了她阿耶口袋的银子又流转出来了,天知道这有多么不易。 “分你一万两。”他慷慨地说。 一万两!的确是个好消息。 她忽然觉得纵使她跟崔彻没走过这个夏天,但一起查查案子,还有银子拿,似乎也没那么痛彻心扉了。最重要的是,她能还债了。 她舔舔感到干燥的唇,不确定地问:“不是说,我为了这桩案子,‘妄图邂逅顾色清’,还差点嫁给了他。行为过犹不及,扣了不少吗?” “可你说得对,明月桥下,榆钱粥是至关重要的线索,一切都是从那条线索引出的发现。一万两是你应得的。” 太不可思议了,她睁圆了眼。 “另外,我们事先说好的,允你免费去马场,期限一年。不过你也知道,马场是我的,你如今避我如蛇蝎,你还愿去吗?” 崔彻真花血本了,到底是跟裴青瑶做了不可言说之事,嘴上硬得很,心里还是有愧的。 “去,当然去。你是你,马场是马场。”她喜滋滋道。 崔彻:“……” “可这样你不亏了吗?” “不亏。”崔彻慢吞吞道:“你的一万两银票,先放在我这里。” 就知道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贺初冷却:“我的银票为什么要放在你那里?” “你忘了,我说过的,不嫁给我,但凡你的,皆是我的。再说了,娘子有钱就变坏,放在你那里,那还了得。” 贺初:&*%%¥¥# 第76章 金钱观 不久,卓见素来了,崔彻给了他三千两银票。 贺初眼巴巴地望着,问:“青莲打算怎么用这笔银子?” 卓见素既腼腆、又憧憬,“买点薄田,娶个媳妇。” “殿下呢?” 贺初不好意思说,她的银票被扣在崔彻手里,只能想象:“先把债还了。然后,买点好酒,买匹好马。如果还有余钱的话,再做几身男装衣裳。” 崔彻轻嗤一声。 贺初撇了撇嘴,问崔彻:“那崔公子呢?” 崔彻道:“这还用问,当然是存着。” * 卓见素提审的是柳直的正妻柳夫人。 柳夫人新寡,却喜上眉梢。一身素服,满头珠翠,发髻和妆容都是安都城最流行的样式。 卓见素一上来就问:“夫人,你夫君柳直人在何处?” 柳夫人不自在地道:“去年夏天,我夫君就已经不在了。” “去年夏天,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 柳夫人费神地想了想,“去年七月。” 崔彻与贺初均想,这对夫妻果然是陌路人。 “是病故?” 见卓见素饶有深意地视她一眼,柳夫人打了个哆嗦,硬着头皮道:“吃醉了酒,回家途中掉进河里,淹死了。” “那尸首呢?” “当然是下葬了。” “一派胡言。”卓见素敲着桌案,“有人在去年八月还见过你夫君,那么在去年七月,被柳府下葬的人又是谁?” 柳夫人被敲得胆战心惊,“谁,是谁在去年八月,还见过我夫君?” 卓见素道:“就是找到柳府,又被你赶了出来,还让人把她行李中所有值钱东西都抢走,想让他们母子二人流落街头的宋娘子和柳陶。” 原来是她。 柳夫人狡辩:“她不过是我夫君的一名外室,她的话怎么能信?” 卓见素冷笑一声,“嘴倒是挺硬。柳直去年八月在南山县住过几天,别说宋娘子和柳陶了,街坊邻居都可以作证。还有,柳直在南山县的那几天,把原先在他名下的田庄、铺子,全转到了宋娘子名下,相关文契上留下的都是当天的日……” 卓见素还没说完,柳夫人就反应道:“什么!柳直那短命鬼又瞒着我,转了田庄铺子给那狐狸精?” 贺初:“……” 崔彻:“……” 回到安都后,崔彻让人查了安都柳府和南山县宋娘子的财产,柳直的财富超过了他的想象。无论是柳府的吃穿用度,还是宋娘子在南山县的家,都阔绰得很。而柳直只不过是雍王乳母的儿子,即使陪伴雍王多年,是雍王的亲信,其家底也不该这般丰厚。 柳夫人等于承认了,下葬的不是柳直。卓见素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夫人道:“谁不知道雍王殿下才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雍王殿下的亲信,将来自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爹就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才把我嫁给了柳直。” 贺初想,谁都知道四哥是她阿耶最宠爱的皇子,能不挤兑着她二哥胡思乱想,在太子的位子上如坐针毡吗? “可新婚第一夜,没想到他那么好看的一位郎君,却是个银样镴枪头。” 贺初在场,卓见素虚咳了两声,暗示柳娘子说话不要这么直白。 贺初看看崔彻,一脸不解,什么叫银样镴枪头?崔彻假装没看见。 第116章 柳夫人奇怪,这位大人不是让她招认吗?她这不就是在招认吗。 “从一开始,我们就不睦。此后,柳府的花销从不短缺,他却极少回家。不久他就告知我,他在南山县养了外室,他们后来还有了个儿子。” 卓见素纠正道:“宋娘子是柳直的妾室。这一点,文书上写得很清楚。而且,柳陶是柳直唯一的孩子,也是安都柳府所有家产的继承人。” 柳夫人连忙道:“大人这话不对。不管狐狸精是外室还是妾室,那狐狸精跟银样镴枪头生的孩子都不是柳府的继承人,否则他们找上门的时候,我也不会只让他们流落街头那么简单。” 在场三人纷纷咋舌,在大理寺敢说这么豪横的话,真不知她是愚蠢还是坦率。 崔彻思忖,也就是说,柳夫人一定和柳直达成了什么协议,柳陶不继承柳直的财产,否则他们不可能活着走出安都。 “去年五月,他回来后,我们又大吵一场。这日子我实在过够了,我说,如果你走了,就别再回来。这话我常说,他从来都是头也不回就走掉了。可那次,他忽然转身走到我面前说,如果他八月还没回来,就说明他人已经不在了,让我大张旗鼓地为他操办一个葬礼。只要我办好葬礼,安都柳府的现有财产,就全部归我。我问他,他为什么会死。他笑笑说,他是雍王殿下的亲信,经手的都是危险之事,相当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迟早有一天,脑袋会掉下来的。” 也就是说,柳直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卓见素强调:“他说八月没回来,才办葬礼。那为什么七月就办了呢?” 柳夫人道:“七月办葬礼,不过就是往前提前了一点,有什么区别呢。” 没区别吗? 看来她等不及了,巴不得夫君早点死,好继承柳直在安都的财产。贺初感叹,天下真是什么样的婚姻都有。 “如果柳直回来了,你怎么办?” “那还不简单,他回来了,我可以对外解释,整件事就是个误会。事实上,我赌对了。一直到现在,他也没出现。他肯定是把别在裤腰带上的脑袋弄丢了。我唯一的失算就是,我和南山县的狐狸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树死猢狲散,我哪知道她还会找到安都来。” “那下葬的又是谁?” “是我娘家的亲戚。正巧,那人喝醉了酒,掉到河里淹死了。他家没钱办丧事,找我借钱。我就向他们提议,把他当作柳直下葬了。葬礼的时候,那家人都在,相当于送了死者一程,银钱还能一分不出,上哪儿能找到这么便宜的事。我们商订的文书在我这里,上面清楚写着,我出多少银子,让那人以柳直的名义下葬,还按有他们的手印。” 崔彻忽然发问:“那雍王府呢?柳直是雍王殿下的亲信,如果说柳直死了,最先知道的不应该是雍王府,雍王殿下本人吗?” 第77章 相思豆 见是崔彻问话,柳夫人小心翼翼回道:“雍王殿下派了人来吊唁,还送了很丰厚的银子。” 柳直去年七月明明还活着,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得雍王默认,柳直已死? 崔彻沉思片刻,没再追究:“夫人说,柳直是好看的郎君,有多好看?” 顿了一顿,看向贺初,“有我好看吗?” “……” 卓见素与贺初忍不住一抖。 卓见素暗自腹诽,大人的问案风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偏颇? 柳直有多好看,和本案有关联吗?一定要跟个死者、且很有可能是被凌迟的死者比好看?大人的胜负心是不是太强了点? 贺初翻了个白眼。崔彻那一眼的含义分明是:我这么好看的郎君,你为什么不珍惜?是她不珍惜吗?明明是他三心二意。 柳夫人娇滴滴问:“大人就是天下第一公子、大理寺正卿崔大人吧?” 崔彻点头。 柳夫人眼神仰慕,意态矜持起来:“我一猜就是。他再怎么姿容俊美,又怎么能和大人相提并论。” 崔彻又看一眼贺初,她又忍不住一抖,俗!想不到崔彻居然有这么俗不可耐的一面。 她视而不见,也问了个问题:“夫人,什么叫做银样镴枪头?” “……” 卓见素夹在中间快崩溃了,这两位自打从杏子坞回来,就不大正常,这问题和本案有关吗? 崔彻低着头:“这个问题不在问案之内,夫人不用回答了。” 贺初明明看不见他任何表情,却感到他笑得明亮,撇了撇嘴,凭什么他和死者比美,就在问案之内,而她的问题就不能得到一视同仁的对待? * 柳夫人被带走后,接下来问宋娘子。 卓见素只有一个疑问:“宋娘子,状词中提到,去年八月柳直在南山县的时候,你们曾吵过一回,何故争吵?” 崔彻与贺初不得不承认,卓见素问案进步了。 宋娘子呐呐道:“只是些琐事。” 卓见素道:“不是琐事这么简单。早在去年五月,柳直就预感到自己的性命不保。去年八月,他在南山县的几天,极有可能是和你、柳陶的最后一面。诀别之际,如果只是平常小事,不会引起你二人的争吵。” 宋娘子恍然,难怪柳直在那几天,将他名下的田产、铺子等,转到了她的名下。从前他来南山县的时候,也转过,所以她没发觉有什么异样。 第117章 泪水在眼眶里翻滚,她强忍着,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在他衣袍里发现了一张字条和一条帕子,字条上写着: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帕子是他自己的,打开一看,包着一枝红豆。 这几年他虽说对我不错,家中花销也从未短缺,可他和我自小就认识的那个人,越来越不一样了,甚至可以说,性情大变。 他这几年常常茶不思、饭不想,对一切事似乎都没有兴趣。就连陶儿出生,他初为人父,也没高兴到哪里去,和陶儿也并不亲近。 我本以为在雍王身边就是这样的,外表看着光鲜,其间的种种苦、种种累,外人很难明白。可这么一看,我怀疑他心里藏了一个人。那人,既不是安都的柳夫人,也不是和他自小相识,还定下亲事的我。 当时我就想,这又何必呢。他心里有个人,我固然伤心,可我也没缠着他,他来和我解除婚约,要另娶妻室的时候,我和家中父母都爽快答应了。是他回来恳求我做他的妾室,留在他身边的。哪怕是到了后来,只要他对我说清楚,我愿意离开他。我也不愿和一个心里根本没有我的郎君绑在一起。但他却说我疑神疑鬼,无理取闹,说他心里没有别人,那张字条和红豆只是他的债。我们便大吵了一场。” 崔彻走过来问:“你自小就认识的那个柳直,是怎样的?” 宋娘子含着泪和浅浅笑意:“他阿娘在他刚出生不久,就成了雍王殿下的乳母。他跟着他阿耶来了南山县。他阿耶管教孩子,是不服就打,打到服为止。那时的他很是机灵,争强斗狠,不爱读书,调皮捣蛋。” “那张字条、还有红豆呢?” “被他一把火烧了。” “直到现在,你还怀疑柳直心里装着的是另外一个人吗?”崔彻问。 宋娘子抹掉眼里的泪水:“说实话,我不知道。他凶多吉少,我很伤心,我们有多年情分,而且他还是陶儿的父亲。可我也怀疑,我有无资格这样为他伤心。因为我根本不确定在他心里的那个人,是不是我。” 贺初心中黯然,柳直凶多吉少,他在宋娘子心里留下一个永远的疑问。他应该再也无法回答宋娘子,他心底的那人,到底是一心和他相守、并诞下一个孩子的宋娘子,还是另有其人。 崔彻笑了笑,“红豆又名,象征相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说的是眷念之情。不过,你不必再怀疑柳直了,你夫君心里没有别人。有的时候,你亲眼所见,也不尽然就是真相。 你刚刚也说了,你夫君从小就不爱读书,把这样的诗句和相思豆送给你夫君传情达意,就等同于鸡和鸭说话,语言根本不通。是以,它表达的不是相思、眷念,而是别的什么意思。柳直说,那只是债。债有很多种,依我看,它至少不是情债。” 一经点拨,宋娘子豁然开朗,感激地道:“多谢大人替我解惑,如果他真得遇到什么不测,我至少能带着陶儿,心平气和地过以后的日子。哪怕日子艰难,只要一想起他从前待我的好,他没有骗我,便是希望。我便能咬着牙,走下去。” 听到那句“你亲眼所见,也不尽然就是真相”,贺初一怔。 是吗?她想起和王熊亲眼所见的一幕,崔彻那么做,难道另有隐情?她这么想,是不是太懦弱,太自欺欺人了? 崔彻将她的怔忡尽收眼底,在心中苦笑。 他三言两语便能散了宋娘子心中的阴霾,断得了别人的案子,却唯独断不了他跟贺初之间的这桩公案。 第78章 吃茶去 宋娘子走后,崔彻问起对宋娘子和柳陶的安顿。卓见素一一答了。 崔彻叮嘱:“在这件案子没结束之前,他们要一直留在安都。只是柳陶到了读书的年纪,要给他物色一位教书先生。” 卓见素道:“这点我倒是想到了,我的一位远房亲戚在安都办了间学塾,安都及邻县范围内的穷苦人家,可以把孩子送到那里免费读书。规模虽小,请来的先生却都学识渊博,我把柳陶也送了进去。不过既然他家并不贫寒,那束脩以后再交吧。” 卓韧说过,等时机成熟,他想为安都穷苦人家的孩子办间书院,两人都姓卓,难道他就是卓见素的那位远房亲戚? “青莲的那位亲戚,难道是卓孤城?” “正是,殿下认识?” 卓韧对桐林书院感兴趣,那日说得头头是道,似对书院的运作深思熟虑过。崔彻恍然,原来卓韧也想办一间类似的学塾惠及安都及邻县的孩童。 贺初道:“有过几次照面。没想到卓兄的学塾已经有了规模,我还以为它尚处于构想阶段。” 崔彻暗自腹诽,桐林书院也没见她那么神往:“青莲和卓先生关系亲近吗?” 卓见素道:“没见过面,我叔公受卓先生委托,管理那家学塾。听叔公说,卓先生与京中贵人结交,身份颇为神秘,我不敢攀附。但对他这桩事,打从心底是佩服的。” 卓韧志向不小,崔彻并不感到惊奇:“接下来你二人打算做什么?” 卓见素今日休沐,现在还有大半天的时间:“我准备去马场骑马,大人不是许我一年内免费出入么。” “那九殿下呢?”崔彻漫不经心地问。 贺初提议:“我今日无事,青莲,不如同去,我再教教你。” 崔彻声音异常温和地响起:“不是说要努力无师自通吗,还没自通?” 第118章 卓见素又像上次那样,感到寒意铺天盖地袭来。天地良心,他也没时间无师自通啊。顾大人的案子之后,紧接着,就是柳直的案子,再加上春台县还有一堆事,他哪忙得过来? 挠了挠头:“那大人觉得,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 贺初心叹一口气,不禁怀念从前的卓见素。 官阶从七品,比御史还横,章诩一案上来就毫不犹豫地怀疑她,还直言崔彻一朝为官,便忘了读书人的风骨。 短短几个月,他那二愣子精神是不是快被崔彻消磨光了? “去我宅子里吃茶。”崔彻道,从杏子坞回来,贺初说到做到,不来练字了 。 卓见素睁圆了眼,“大人,这可难死我了,我不会烹茶。茶那玩意儿对我来说,就是解渴之物,我一口气能咕咚咕咚喝一大缸子,实在风雅不起来。” “谁要你烹茶了,那还能喝吗?你和九殿下都来,我为你们烹茶。” “……” 崔彻那么懒的人要亲自为他们烹茶?贺初暗自称奇。她混崔宅的时候,只见过他烹过一次茶,那吃茶的人身份特殊,既是他的知交好友,更是心存死志的将死之人,就是章明镜。 她和卓见素何德何能,比得上章明境? “我就不去了。”贺初的声音也是异常温和,“世家都精通烹茶之道,崔公子就更不用说了。要不青莲去吧,百年不遇,你有福了。” 百年不遇的福气,他能消受吗?卓见素惨白着脸,感到瘆得慌。这两位他是了解的,越温和,就越诡异。 “要不我不去马场了,没那天分,再怎么练,也自通不了。大人不是让我查柳直吗,查他没被接来安都之前在南山县的情况,还有他已经故去的双亲。我已经让人去南山县查了,估计今明两日就能回来,我就在这里等着,消息一到,我立刻去大人府上禀告。” 崔彻注视着他,原话不接:“青莲很热吗,怎么流汗了?” 大人到底要怎样!卓见素抹了把汗:“大人亲自烹茶,青莲怎么担待得起?” 崔彻道:“我想重现杏子坞的最后一场斗茶,比较一下其中差别,说不定能找出一些线索。不仅是今日,你们日日都要来。今日,我先还原裴子同的那道,明日再是卓孤城。后日继续,直至我们找到其中的差别为止。” “崔公子怀疑,茶里面被人做了手脚?”贺初不解:“可你也说过,无论是裴子同还是卓孤城的茶,都是同一只盏里分送出来的。” “姑且不去想那些细节。不妨换一条路走,卓孤城是雍王殿下的幕僚。作为雍王殿下的幕僚,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自然是为四哥争储。” “那杏子坞一行,可有收获?”崔彻又问。 “有,二哥颜面扫地,且要置四哥于死地一事,朝堂人尽皆知。他不仅被关在了这里,天下还有易储的可能。” 崔彻笑笑:“也就是说,雍王殿下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那你觉得在整个过程中,雍王那边彻底无为?他们什么也没做,就能目标达成。天底下有这等便宜的事,可能吗?” 他说得没错,贺初仍有疑议:“可二哥只喝了裴子同的,没有喝卓兄的茶。” 崔彻道:“所以才需要再现那两位当日烹茶的情形。当天他们投了多少茶、用的是什么水,所费多少时间,我都有印象,能还原得八九不离十。” 卓见素一想,那有他什么事? “大人,杏子坞的茶会我根本没见过。在大人还原之后,我也比对不出其中的差别。” 崔彻恍然:“也对,我怎么没想到呢,就算你喝了,也比对不出来。青莲最近大有长进,问宋娘子的那个问题也很有水准。” 这么简单的事他能想得到,大人会想不到?卓见素被夸赞得不敢高兴,一边道“大人谬赞了”,一边一溜烟地跑了。 “九殿下,那就有劳了。”崔彻努力镇压唇角的笑意,“我们。” 贺初生无可恋,不练字的日子真好。这也没清静几日啊,她要改去崔彻的宅子吃茶了? 第79章 不流云 到了书房,崔彻命鹤心备好茶、水、风炉、水器等。 书房门口新挂了“”的匾额,是崔彻的狂草,大开大合,气势纵横。 贺初忍不住在他手书上停了一瞬,笔画绵延,排山倒海,忽然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她曾对系统说过,他像天上的流云,而她是穿云的鸟。世间有哪只飞鸟,会妄想流云的? 可她就是那只笨鸟,故而遍体鳞伤。 入了书房,屏风又不可避免地落入眼帘。 章颐造访时,她就躲在屏风后头。她也曾想,那里是属于裴青瑶的。 说不定哪天,她会作为外客,和崔彻在书房商议事情,而裴青瑶躲在屏风后头,踏着轻软的地毯,嗅着芬芳的山茶,拾掇他华美的衣衫。 那一天就快了吧?距离初冬的婚期,越来越近了。 “不是每日下午要睡上几个时辰吗,你不会烹茶的时候睡着了吧?”她挥去那些胡思乱想。 “最近不用睡那么久了。” 见贺初偏着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又道:“是真的。我也觉得奇怪,只是最近事务繁多,我来不及细想。” 崔彻坐在茶案后,先是烤茶。 “你知道的,我平常要睡足十六个小时,少一点都吃不消。可最近,十二个小时就够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你说,我这是不是失眠?” 第119章 贺初坐在他对面,只挨着一点折背椅,生怕坐久了,再无力离开,“一天睡足十二个小时,还叫失眠?” “怎么不是。”他将烤好的茶,研成细末,淡淡道:“毕竟,你也不来了。” 他来不及深究这件事,不仅是因事务繁多,而是他实在分不清,到底是因贺初消失在他的生活里,引起他的失眠,还是他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恢复和好转。 贺初的耳朵嗡嗡作响,除了崔彻的那句“你也不来了”,再接收不到任何声音。 茶水沸腾如鱼目,他除去浮在表面、状似黑云母的水膜,“我从前用的那张药方,拿去给御医看了没有?”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的一言一行仍对她有重要影响,她怔怔地看着第三次沸腾的茶水,稳了稳心神,“看了,没有问题。如你所说,上面都是安神定心、止惊散寒的药材。” “唔。”崔彻应了一声,加入第二次沸腾时舀出的水,翻腾的茶汤渐渐平静下来。 茶烹好后,他置入有碎冰的瓮中。等温度急速降下,再分给贺初。 她小小啜了一口,这道冷茗,香风飒来,神清气朗,比裴安烹的茶更胜一筹。还原了八九分,但没有令人生疑的地方。 “裴子同的茶没有问题,你说呢?” 贺初点点头。 崔彻又分茶与她,一边道:“卓孤城的那道冷茗,要将茶放在白莲里,今日来不及了,明日再试。” “明日我不在。”任务完成了,贺初起身,急着要走:“崔公子自己比对吧,如果有什么结果,告知一声即可。” “哦?”崔彻端坐,冷声问:“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让九殿下连案子都不想查了?” 贺初走出书房,停了脚步,转身回道:“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只是王家娘子邀我明日去她家里做客。再说了,如果茶里另有乾坤,能瞒得了你?此事崔公子一个人就能做到。” “哪个王家娘子?”崔彻一时没反应过来。 “太原王氏的王芙。”贺初刻意没提王熊。 “王云骓的堂妹?”崔彻着实吃了一惊,“你怎么和她熟起来了?” “杏子坞的茶会上,阿芙跟我很是相投。” “不错,不错。”崔彻连道两声,冷笑。他以色相魅惑贺初,王熊倒好,亲人助阵,先抛出侄儿,成就了一段玄妙的“缘”,一计不成,又抛出相投的堂妹向贺初示好,“不许去。” 贺初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为何?” “我说不许就不许。” 贺初气笑了,“崔公子,你凭着什么身份管束我,老师,还是驸马?就算驸马也管不了我们娘子之间的结交,更何况你只是我的挂名老师。” 崔彻一阵风地走来,未开口,已受伤,“阿九,如今我就只是你的挂名老师?” 这话问得稀奇,难道他还指望做她的驸马不成? 她曾以为,他们即便不能在一起,也依然是师生。 却原来不可以。 贺初压着心口的痛,一字一字地挣扎,泄气地道:“崔南雪,我不想做你的挂名弟子了,章明境也说过,就算我练上几十年,也没有出头之日。扪心自问,你教我真是屈才了。等二哥的事一结束,我会以一个合适的理由向阿耶请求,取消他当初的提议。此后,我们不必再绑在一起。” 崔彻目瞪口呆,他一向自负智计一流,能言善辩,此时此刻却笨拙地无法言语。 “为何?”良久,他问。 他语气萧索,短短一句话,仿佛飘落的叶 。 贺初垂了眸,咬着唇,她不能说。 她以为查案是一回事,她和崔彻的事又是另一回事。可一走进这里,往事扑面而来。 原来她记得所有的事,它们似暗潮汹涌,让她意气难平。 她记得,崔彻对章颐说:那是我的学生,只有我能说得。 她记得,章颐自尽后,她从马场赶回来,他说:靠我这般近,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 他果然不是好人。可她还是走了进来,挨着他的肩坐下,还把他的头强行拨来,靠在自己肩上。她真是不知死活! 她记得,他唇角含春,低低看她,三分狂七分真,“还是乱了……怎么办?”她听后,心顿时乱了,像飞来还去的蝶,努力扇着翅,忙忙碌碌却不知该往哪去。 她也记得,他为了那封家书,搜她的玉带。他把她放在书案上,束在后腰的发散了,披泻下来。他的发湿凉湿凉的,尚未干透,在她肌肤上偶一触碰,像世间温柔又居高临下的剧毒。她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中了他的毒。 她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决心,瞬间千里决堤、溃不成军。那样,她会瞧不起她自己。 两人僵持着,崔彻走近她,“阿九知道我为什么给书房取为‘不流云’?” 她无所谓地笑,“这里太好,就连云来了,都羡慕得不想挪动,不想走开。” “不是的。”崔彻的眼神像一道牢笼覆下,哑声道:“我不是天上的流云,你也不是穿云的鸟。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对你说,遇见你,我不想走了。” 第80章 对决 “有多久?” 贺初苦笑,有她久吗? 月夜,他们坐在树下,他抬起吓得惨白的一张脸。目是湖中春水,唇是岸上春花。那时,她就对他倾心了吧? 第120章 “如果比我还久的话,崔南雪,我就原谅你。”她负着手,抵在门边,如果毫无支撑,她没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话。 她扬起下颌,唇畔带着一抹讥诮和挑衅,声音微颤,“如果比我还久,我就认了。我就像宋娘子那样,和你的正妻、家族不相往来,隐居清宁等着你,等你每月来小住几日。我不要什么清醒,只想遵从自己的一颗心,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崔彻非但不像她想象得那般满意,反而是气结的样子,“我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你竟然想隐居清宁,和另一个娘子同享一位夫君?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又不是一块饼子,一掰两半,一人一半。 易地而处,如果你一边嫁给顾色清,一边又和我暗度陈仓,你愿不愿意,你忙不忙得过来?而且你敢这么说,就是料定我没有你久吧?” 她这么说,固然是料定崔彻不可能比她还久,可她又无比可恨无限矛盾地揣着渺茫的希冀。 如果他先于她,她就放弃所有的挣扎和抵抗吧,太累了!他一个眼神、一句话、他立在晨曦里,他若有似无或明目张胆的撩拨……她抵御不了面前的这个人,可他的惊天言论还是震惊了她。 “你不就是一块饼子吗,一半给了我,另一半给了裴娘子。而你却在这义正言辞地声称,你不是。你一向不在意展示自己糟糕的一面,你也并非善于矫饰的人啊。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就直说吧,到底有多久?我们比比看。” 崔彻同样觉得她匪夷所思,“这有什么好比的?你我体会不一样,处境也不一样。” 见她一脸的决绝,他深吸一口气道:“你听着。明境那日来,我担心他心存死志,会追随王娘子而去。他走后,我们一同坐在榻上,那时我发疯地想你靠在我肩上,可是我又很害怕,我怕你真得那么做了,我,我会压着你,将你抵在榻上吻你,与你欢好。 见贺初低垂着面,又道:“是你逼我说的,说了你又受不了。我知道那些念头极其荒唐,可我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那时,我不确定是明境给了我太大刺激,还是我本就对你有着不可告人的欲念,这些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 总之,我对你太快太快了,快到我后知后觉,快到我不知所措,快到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我是不是像小参谋说得那样风流成性。可你更快,从色清到王云骓,你让我措手不及。你知道我不像表面那么风光,我是被崔氏控制的人,百般挣扎百般逃脱,好像还是逃不开我父亲的手掌心,一切都让我奋力抵抗又疲于应对。是以,阿九,如果我开始得没有你早,也不意味我对你的情意不深沉、不持久。” “所以说,你还是开始得没我早。”贺初既得意,又失落,“那我便无法像宋娘子那样,隐居清宁、等你归来。崔南雪,你以为我不知,你为何要单单扣下我的一万两银票?你以为我不知,你故意让我和青莲一同来吃茶,又逼着他逃之夭夭,最后只剩我一人?以后不要再撩拨我了。那夜我就说过,休要纠缠。你从此放了我,和你的裴娘子双宿双飞吧。” “那你对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崔彻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说得发狠:“是在这间宅子里的第一眼吧?” 他果然多智近妖,对她的心思一目了然,她愤愤地看着他。 “阿九,你知不知道你近来的想法有多混乱?闲止斋那夜,你叫我不要逼你,你说如果我再逼你,你就随便嫁人。回了宫后你说,等太子殿下的案子水落石出,你就回清宁,快意一生,不嫁人也罢。刚刚又说,你要像宋娘子那样,隐居在清宁等着我,等我每月来小住几日。只要我在你身边就好。” 他的语调深深地折磨了她,她在他眼里生蠢吧? 她悲愤欲绝,“崔南雪,明明是你的错。你一再步步紧逼,我只得节节败退。是的,这些话放在一起,显得有多错乱多不可思议,可那是我的挣扎,是我的软弱,甚至是我的投降。” 崔彻将额压下,贴着她的,哑声道:“那就投降吧,根本就没有什么双宿双飞的裴娘子,我只有你。你真狠得下心避开我,逃之夭夭吗?” 亭午的热阳烤得她焦渴,崔彻的额上有微微汗意,让她瞬间想起,那夜他如何舔舐她的汗、她的泪。 她一分神,他立刻抱起她,步入不流云,把她放在屏风后的那张榻上,一边压着她、尝她的唇,一边褪掉自己的衣衫,在榻上随手抄了件外袍覆在身上。那件宝蓝色外袍,她最是熟悉,她曾在这里触碰过它。它真像它的主人一样,宿命般地相缠,让她彷徨又无措。 崔彻轻而易举地松开她的蹀躞带,炙热的吻一路游走。不过一夜,他对她的身子熟悉得就像那条滑落在地上的玉带。 “阿九,我日夜想你。”崔彻在她耳畔道。 她阖着眼,伸手去揉他的唇。她想,牙尖嘴利的人,他的唇应该是铜墙铁壁吧,却偏偏这么柔嫩,软弱可欺似的。他却顺势衔住她的手指,缠在舌间。她眼神迷茫,沉溺地想,就这样吧,别再挣扎了,她根本离不开他。 阳光照见丢在一侧的芙蓉剑,晃了她的眼,她本能地抽出利刃,人清醒了许多。她不是不想千里决堤、溃不成军吗?那她在做什么? 她拿起芙蓉剑对着崔彻,他却浪荡一笑,轻慢地用指夹着绝勇之剑,随意抛掷。 第121章 她试图挣扎,却被他索性翻了过来,他欲意更浓,如饥似渴,吻着她耳后的肌肤和如玉的脊背。 她静了静,收敛散落的心神,回转头冲着他嫣然一笑,反手扶上他的腰,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 崔彻见这笑容似曾相识,疑心顿起,却不禁神魂荡漾,明知不妥,来不及逃,顷刻间便不能动了。 第81章 端倪 贺初从榻上溜下,整理好衣衫。 崔彻的表情就像遇见了鬼,“你又给我点穴了?还是在这种时候?” 贺初心情极其痛快,闲坐榻上,手托着腮,“起初辛叔教我,我嫌麻烦,还不愿学,看来还是这招管用。” 崔彻郁闷,“一个拥有后宫无数参谋还绑定了相亲系统的人,能做到这等程度的不解风情,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上一次也是这样,她差点就嫁给了顾汾,他险些失去她。正当他痛下决心抛开一切,想吻她的时候,她却点了他的穴。 “我若着凉了怎么办?”崔彻视线停驻在远方,不咸不淡地问。 别人是不会,但崔彻此言不虚,杏子坞的每晚,他都披着薄裘。贺初拾起地上衣物,一件一件搭在他手臂上。 崔彻一壁接着,一壁悻悻道:“要不要再多看两眼,穿上就没机会看了。” 贺初啼笑皆非,“有什么可看的?” 他眼神缠绵,把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要不要再抚摸一下,大好机会,以免回了宫才后悔,晚上又做春梦。” 贺初:“……” 她恨得直想啐他,“崔南雪,快些穿上。白日里赤着上身,成什么样子。” 崔彻自行穿了一会,有些不便,遂不耐烦,扔在地上,耍起无赖,“你要么把我放了,要么替我更衣。” 贺初思忖,把他放了,难保他不会卷土重来,只得耐下性子,捡起来。 他的衣衫和他的人一样,平常看起来难以亲近、高不可攀,可堆在她手里,似又变了。冷香袭来,说不出的好闻。衣上纹样纷纷抬头,雀跃与她对视。她稳了稳心神,给他穿戴好,最后,拎一拎褶皱,捋一遍流苏。 崔彻气消了,目光跟着她游走,“总有一天,我要你日日为我更衣。” 贺初嗤地一声,“别做梦了,崔南雪,你还是让你的裴娘子为你更衣吧。” 崔彻无奈:“又来了,这一缸醋你打算吃到什么时候。字不练了,万里挑一的老师也不要了,还嚷着要回清宁,你在清宁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人吗?辛叔,抑或是孟小双?辛叔只想过清静日子,你在那儿,他清静得了?孟小双早就娶妻生子,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你就别惦记着他了。” 贺初没想到,她受了重创,在他看来,却只是在吃醋。 崔彻和她对视片刻,十分不解:“阿九,你是那般豁达的女子,当初,你和王应素不相识,仍竭尽全力为她奔走、为她减刑。章诩的新娘谭娘子事先不知情,连陛下娘娘都怨上了,你也没与她计较,不仅使她免遭荼毒,还让青莲为她物色品性好的郎君。你在木樨客栈遇到宋娘子,也照旧伸出援手。为何单单对裴娘子一反常态,太过较真呢?” 一口气血堵在胸口,她只得一言不发,要做到多么博爱,才不算较真呢? 崔彻鼓足了勇气,“当时,我跟她说到婚约的事,她很伤心。我一时不忍,没有拒绝。但我们没有逾矩。” 贺初的心凉透了,绝望地看着他,“崔南雪,你做便做了,为何推脱?我亲眼看见,裴娘子对你倾诉,你根本没有机会说婚约的事。还有,她靠在你肩头,你的确没有拒绝,却是你先……我和王云骓都看得清清楚楚。” 崔彻以为她词穷,一笑,“王云骓、王云骓,你被他喂了迷魂药了。我先什么了?难道我还亲了她不成?” 贺初瞪着一双葡萄眼,气结,“你没亲吗?” 崔彻一怔,静了一瞬,“而后呢?” “而后,”贺初不耐道:“她不是唤了你一声九哥哥,你不是应了吗?” 崔彻慢吞吞道:“那人是裴青瑶?” 贺初冷笑,“这世上除了裴青瑶,谁还能叫你一声九哥哥。” 崔彻也冷笑,“你倒是慷慨大方,眼睁睁地看着我亲了裴青瑶,居然不声不响、不吵不闹。这会倒是闹得没完没了。” 贺初一时语塞,“我本想去质问你,可我……” “你、你什么?”崔彻揶揄道:“难道你被王云骓劫持了?像我这样被点了穴,两条腿迈不动了?” 顿了一顿,又轻描淡写道:“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形,你不妨走出来跟我当面对质,以免我有嘴也说不清。既然你没有这么做,我就只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贺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倒成了她的不是了,“崔南雪,我亲眼看着你背着裴青瑶,一路拾级而上,登至山顶,步入茶花林。在茶花林里听她倾诉、和她拥吻。你说这一切,没有发生?” 崔彻揉了揉眉心,无可奈何地笑,“难怪那日从井里出来,放着有一把子力气的迭湘不让,一定要为难我,居然让我背着你回闲止斋。” 贺初嗤地一声,“很为难吗?” “当然为难了。只有你背着我的时候,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背着你?虽然比起你来,青瑶她身轻如燕,可我也无可能背着她,且背上山顶。为了美人,我连腰都不要了吗?” 第122章 想想也有点道理,毕竟他那么娇。贺初一时怔住了。他到底是在耍无赖,死不承认,还是真得别有隐情? “阿九,你过来。”崔彻道。 她木木地走到他身前。 他目光流泻在她面庞,叹了口气,“如果我说,你那日在茶花林看到的人,不是我。你信吗?” 贺初大惑不解,抬眸看他。 “那日和我在一起的人,不是裴青瑶,而是裴大娘子裴微云。原本她可以做我的人证,可我已经逼得她和我解除了婚约,我不能再劳烦她了。至于到底是王云骓使了什么障眼法,还是另有原因,我需要一点时间查清楚。” 贺初半信半疑,难道是幻象? 崔彻沉吟了一会道:“王云骓殿前拒婚的手段是有的,若说他能在杏子坞兴风作浪,我却不信。会不会又是幻象?我对你说过,我曾数次见过一个小小的人儿,她发髻上系着长长的荔色丝带,可她不是你,也不是青瑶。” 第82章 还原 贺初脑袋一片空白,内心一片兵荒马乱。 崔彻给出的答案,甚至比她在茶花林看到的那一幕还要震惊。 如今细想她问及崔彻的几个问题,她曾问他,离开了茶会,他和谁在一起?他说是裴家娘子。 她以为,“裴家娘子”是裴青瑶,可如果他指的是裴微云呢?那么,他二人自同一起点出发,延伸下去,却成了两条永不交集的歧路。故而她认为被辜负,悲愤交加,伤重不治。他却说没有负她,反而责备她对裴娘子太过较真,对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他为何将裴微云说得那么含糊呢? 她原本以为他是故意为之,是不想让裴青瑶暴露在他们二人之间。现在看来,一则,他对裴微云有愧。二则,和他猜到她会问的第二个问题有关。 她当时问他,他和裴娘子之间有没有做什么不可言说之事。她以为的不可言说,是二人在茶花林里亲吻。如果不是,崔彻顾左右而言他,回避即默认的事,又是什么呢? “我记得在闲止斋的时候,还有个问题没问。” 崔彻轻嗤一声,“之前赌气不问,现下又想问了。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这么说,便是猜到了。 贺初道:“不想说算了。娘子要的是真诚、是真相。就像宋娘子那样,她甚至都不知柳直对她是不是像她曾以为的那样,若没有你的提点,恐怕那枝红豆以及相思的诗句将伴随她的余生,除非她对柳直彻底死了心。” 崔彻闻言,眼神一明,欢喜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对我还没有彻底死心?” 贺初:“……” 她表达的是这意思吗? “你是想问,我和裴大娘子之间有何不可言说之事? 我因反对这桩婚约,迁怒于无辜的她,从不曾看她一眼,令她无论在裴氏还是崔氏都无不尴尬,最后不得不主动解除婚约。 你觉得,我能对她有什么亲密举动? 一则,名不正言不顺。二则,我若可以,我们还要解除婚约做什么!此问明明多余,以后别说和我一起查过案,我怕丢人。” 贺初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几分道理。可既然没有,为什么不干脆否认? 贺初将方才他们的对话回想了一遍,她说看到裴娘子靠在他肩头,他并没有否认,遂讹他:“哦!她靠在你肩上,而后你没有拒绝,抱了她。” 听见她意味深长的一个拖音,又有一些虎狼之词,崔彻脸上泛起了羞红,无奈地捏捏她的粉颊,“没有抱,她只是哭了。唉!遇见我这样的人,若是我,我也会哭。贺九郎,你见好就收吧,别再深究了。你那杀人不见血,事了拂衣去的豪侠风范到哪儿去了!” 又成她的不是了。她反击:“崔南雪,你脸红什么,平日里不是很浪荡吗?” 崔彻嘴上却不饶人:“我脸红我的,与你何干。平日里浪荡,才与你有关。” 贺初只当没听见,继续讹他,“哦!也就是说,她靠在你肩上哭了。啧啧,崔九郎,原来你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居然能无动于衷。” 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崔彻苦笑,“当时,她立在我身后,哭成什么样,我可没看到。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机会,如你所说,怜香惜玉,我便抱了。唉,可惜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虽然怎么问,他也不肯直说。可她听到这里,几番拼凑总算能当时的情形了。当时,裴大娘子定是站在他身后,靠在他肩头,无声地哭泣。 想想也是。裴大娘子一定很伤心。和天下第一公子定下婚约,却是无缘无果。而她也明白了,崔彻无法和盘托出,是因他但凡有一点良心,也不会用一位娘子的伤心来取悦另外一位娘子。 他的眼神似风抚过花,“还信我吗?” 贺初想想连日来的跌宕起伏,“经过此事,我不敢全信了。你没有人证,只有五分信你。” 崔彻不以为忤,“有五分信,就够了。但你要答应我,胡乱嫁人也好,回清宁也罢,在真相没有显现之前,你先不要急着做决定。” “那若是你十年也找不出真相,该怎么办?” 崔彻轻笑,“阿九想嫁人了是吧?小参谋有句话倒未胡诌,看你平常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实际上,心里比它和宋妈妈还要着急。放心,快了。” 第123章 贺初:“……” 崔彻好像理解为:她对嫁给他简直急不可待,她表达的是这意思吗? 这时,鹤心在外头道:“公子,卓县丞来了,正在前厅等候。” 救兵到了。 贺初悻悻哼了一声,替他解了穴。 卓见素进来,向二人禀告,“殿下、大人,派去南山县调查的人回来说,柳直已过世的父母,原是祝大人府上的家生子。柳直出生后不久,娘娘正在为即将出生的雍王殿下物色乳母。柳直的母亲便成了雍王殿下的乳母。” 崔彻思忖,祝大人是娘娘的长兄,太子和雍王的母舅,他家出来的家生子成为雍王的乳母,想来更让娘娘放心。 “之后,柳直的父亲携他去了南山县,在那里,他父亲原先是做些小买卖,过得殷实。后来因他母亲做乳母很是得当,他父亲又成了南山县的一名小吏,是闲差,不经手具体事务。再后来,柳直十岁,被他母亲接入了雍王府,陪伴在雍王殿下身边。” 贺初听到这里,摇头道:“不对。” “我阿耶最自得的即是善用人才,纵使柳直的母亲做乳母再得当,我阿耶也不会让他父亲做小吏的,哪怕只是闲差。他用人一向有他的标准,我阿娘就更不会插手这些事了。” 崔彻道:“的确,一名家生子得了主人的欢心,之后脱了籍,做些小买卖,说得过去。可仅凭着妻子做乳母得当,摇身一变成了当地胥吏,这不像陛下和娘娘的作为,倒像是祝大人的安排。还有一点,也很奇怪。既然是祝府的家生子,柳直的父母完全可以都留在雍王殿下的身边。他们为何一个在雍王殿下身边,而另一个去了南山县,那样岂不是骨肉分离?” 第83章 三姓 贺初思忖,看来崔彻对她舅父的用心有所怀疑,只是当着卓见素的面,不便说明。 众所周知,舅父是支持二哥的,他早在四哥出生时,就开始了这场布局?如此心机和手段,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崔彻问:“那柳直从小到大的性情如何?” “年少时不守法度,常骑着高头大马,挟弓持弹,在南山县横行无忌。有一次,打落了县令之子的两颗门牙,最后,那位县令备了厚礼登门致歉才了事。” “……” 这简直是地方一霸啊。 贺初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宋娘子倒是含蓄,“机灵,争抢斗狠,不爱读书,调皮捣蛋”,这是一个性质吗? 崔彻将茶舀入卓见素的茶碗,“冰镇的,吃着凉爽。” 卓见素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继续道:“不过,柳直从安都再回到南山县的时候,街坊们都说他性情大变,对人客客气气,凡事有商有量。总之,不再像年少时那般飞扬跋扈。街坊们都说,大概是长大了,人懂事了。” “你怎么想?”崔彻问。 卓见素自行舀了茶,一口气喝完,来不及回答崔彻的询问,只道:“大人烹的茶真好喝。” 崔彻难掩得意之色:“好喝在哪里?” “凉快,解渴!” “……” 卓见素道:“那些街坊说他性情大变,倒与宋娘子的话吻合。宋娘子不是说,这几年,他和她自小就认识的那个人不一样吗。时常茶不思、饭不想,对一切事兴趣寥寥,连孩子出生,也无甚喜悦?” 贺初道:“或许和在我四哥身边有关吧。我四哥性子挑剔,最不好糊弄,越是亲近的人,越是艰难,如履薄冰。” 崔彻摇摇头,“在主人身边如履薄冰的大有人在,可失了平常人的喜悦倒不至于。他在雍王府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事彻底改变了他,让他从一个飞扬跋扈的人,变成了一个哑忍龟缩、郁郁寡欢的人。” 他执着笔在纸笺上胡乱画着,“再说说那枝红豆和写着‘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字条吧,可惜,证据被一把火烧了。柳直说,那是他的债。你们说,不是情债,会是什么债?” “他欠人钱了?可他又那么大的家业。”卓见素不解。 “欠债无非那么几种,难道他欠别人一条性命?你说,那枝红豆和诗句会不会是勒索?”贺初忽然道。 崔彻沉思片刻,“对方一直在提示柳直,他知晓真相。数年来,勒索柳直的钱财,对其进行精神折磨,最后还联手林老丈将其杀害。 青莲,你去查三件事。其一,派人夜探柳府,看看还能不能再找到同样的红豆和字条,勒索不该只有一次。其二,他被人勒索,账目上会留有痕迹,再去查他的账,看看他这些年大笔支出的去向。其三,红豆树结实年龄较迟,一般在二十五至三十年才能开花结果。这棵树应有二十五年树龄了吧,派人去找找它。” “前两件事好办。”卓见素为难道:“可最后一件,安都的红豆树不多,可也不算稀有,这棵至少有二十五年树龄的红豆怎么找?” 崔彻道:“去柳府、雍王府、太子府、还有祝大人府上去找。” “还有个问题。”贺初道:“我们既然怀疑柳直已经遇害,且很可能与另一件凌迟案有关,那柳直的尸体在哪?” 崔彻一听“尸体”,脊背爬上一股恶寒,啜了口茶,硬着头皮道:“这也是我心中的疑问。” 卓见素道:“这件案子当时是我经手的,我们费了好些工夫才找到林老丈。他祖上是专行凌迟的刽子手,他会这个。林老丈被抓时,说死者死有余辜。” 第124章 贺初道:“可凌迟的整个过程不可能在那间漏屋进行,之前我们议过,万一有哪个胆大的偷窥,凶手有暴露的风险。总不会巧到,两件凌迟案的行刑者都看中了同一间屋子,俱藏尸在那里。” 崔彻脸上已血色全无,艰难地道:“屋子距离林老丈居住的地方并不远,林老丈是知道它的。可他只是个行刑人,并非主谋。他很可能并不知晓,主谋会将柳直藏在哪里。 听说官府是在那间屋子找到的尸体,没多久自己又被官府找上,便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是柳直的抛尸地。 我感觉尸体不在漏屋及附近,目前也不必费人费力,挖地三尺了。尸体在哪,其实取决于柳直到底欠了凶手什么债。” 卓见素走后,贺初问:“你怀疑柳直是我舅父安插在二哥身边的人?” 崔彻点点头,“如果柳直是祝大人安插在雍王殿下身边,为太子殿下效力的人,有许多疑点就能解释得通。 其一,雍王殿下出生,柳直的父母为何要分离?为何直至十岁,他才被接到雍王府? 恐怕是十年时间,足够祝大人培养一名眼线了。是以,柳父能从家生子成为一名地方胥吏,柳直能在南山县为霸一方。他们看似仗着雍王殿下的势力,其实身后的人是祝大人。 其二,他不过是雍王殿下乳母的儿子,即便一心敛财,其家底也不该这般丰厚。可如果他同时效力于祝大人、太子殿下、雍王殿下三人。拥有这样一份家底,就十分合理了。 其三,我曾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柳直死了,最先知道的不应该是雍王殿下本人吗?可柳府提前办了丧仪,雍王殿下相当于默认了此事。现在想想,雍王定是知晓了其真实身份,柳直迟早一死。” 贺初听了,半响不语,良久才道:“舅舅偏偏做了阿娘最厌恶的事。” 崔彻弹了弹她额头,“多思无益。祝大人和其他从龙之臣不同,他代表着娘娘的家族,与继位者息息相关,所思所虑必然深远。他布局,也许不为离间太子殿下和雍王殿下,更多的是在想日后拥戴哪一位,对祝氏更有力。只是两位殿下后来水火不容,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第84章 庖厨 次日,贺初出宫,去王芙府上。王芙和王吉在宫门口相迎。 到了府上,王芙的父亲正在太原老家,王熊也破天荒地不在。贺初很是自在,由王芙相陪着,参观了花园和藏书楼,又去马厩看王吉的几匹小马,还让他坐在天涯上。天涯性子温和,喜欢与人亲近,王吉很快跟它打成一片,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不觉就消磨了一上午,到了午餐时间,王熊回来了,单手抄起王吉抱在怀里,在他小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王吉肉嘟嘟的胳膊圈着王熊的脖颈,咕咭咕咭笑。 他与贺初对视一眼,不露痕迹地将她尽收眼底。 她瘦了,气色还不错,一双葡萄眼顾盼生辉,浑身有种死灰复燃的奇异气息。 难道她和崔彻又有什么变数,板上钉钉的事也能推翻? 王熊对王吉道:“叔父和殿下说几句话,吉儿先去一边玩。” 手微微一松,王吉像只球一样溜下来,被侍女和妈妈们抱出去了。 “见了面,也不问候一声。”他不满地道。 贺初知道他受了伤,他护送她四哥从杏子坞回返安都的路上,中了一箭。 “我阿耶不是让御医和内官来府上探望过了吗?” 王熊愤愤地笑,“装糊涂,陛下是陛下,你是你。你是怕对我一表示关心,就会让陛下以为,你的态度发生了转变?” 贺初不仅不否认,还坦荡地道:“的确。那点轻伤对你来说算得了什么。一枝无毒的羽箭,距离要害部位颇远。且医官又及时处理了伤口,根本死不了。” 王熊心头掀过一阵狂喜,她对他还是关心的,了解得这般详细,“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出发时,我有两名亲卫跟着你们,对当时的情况了如指掌。” 王熊白高兴了一场,不免失望,“既然你派了亲卫,为何我还中了箭?” 贺初匪夷所思,“这话问得稀奇,我那两名亲卫另有职责,又不是去保护你的。他们的职责是要了解我四哥返京,一路上会遇见什么状况。别说你了,就算我四哥受伤,也不在他们的保护范围。我阿耶下旨,让你护送我四哥,他若有什么事,不是你担责吗?” 王熊气得直想吐血,这人和他以往见过的娘子太不一样,不解风情到令人发指,如果是以往那些娘子,恐怕问候早已铺天盖地而来,而她却能冷静分析,他根本死不了。 她对崔彻也这么不解风情吗,还是只对他一人如此? “说来说去,就是厚此薄彼。上巳节那日,一听你那老师病了,你不是连安都洗脚水都敢跳吗?” “什么安都洗脚水,河水是能自我净化的。你和那个病西施能一样吗?病西施就像朵娇花一样,经不起风吹雨打。你皮糙肉厚,铜墙铁壁,箭矢遇到你,都能打弯。” 虽对二人的重视程度明显悬殊,但听起来好像敌弱我强似的,他瞬间气平了。 系统闪了出来,“唉呀,殿下在这里做客,好端端地提什么崔南雪?难道殿下不提他,日子就过不下去吗?” “我哪有提他,明明是王云骓先说的。” “提就提吧,为什么说他是病西施?” 第125章 “本想说他是病秧子的,可想想不妥,遂改了病西施,我改得好吧?” “可我看见崔南雪在不流云眼皮不停地跳,你要看吗?” “不要。”谁要看那么恐怖的画面,贺初连忙拒绝。 “你背地里说他,他有所感应,你好自为之吧。” 贺初:“……” 侍女鱼贯而入,将菜肴一一呈上来。贺初见整桌都是江南菜,不禁诧异,“府上有江南道的?” 王熊笑笑:“这人你也认识,你很快就知道是谁了。” 今日是以水八仙,即茭白、莲藕、水芹、鸡头米、茨菰、荸荠、莼菜、菱角为食材的系列菜肴。 崔宅有江南道的厨子,她和崔彻去杏子坞,也尝过齐妈妈的手艺,可要论和她小时候吃过的相比,今日这顿十分接近。区别就在于从前的更为家常,信手拈来,而这桌隆重且精心。 王芙为贺初盛了一碗桂花酒酿鸡头米,“阿姐,这位庖厨的手艺,你可还满意?” 鸡头米白皙皙圆滚滚一颗,咬一口粘粘糯糯,米散汤清,入口甜美,桂花香味馥郁,十分可口。 贺初道:“我在清宁时,常去我朋友家蹭饭吃,他阿娘做的江南菜可好吃了。这和我在他家吃的几乎一模一样。” 王熊淡淡道:“菜是阿芙做的。她自小就爱读食谱,府中虽没有江南道的庖厨,但她一人足以。” 贺初实在没想到,王芙这般娇滴滴的娘子,人柔嫩地像柳树刚萌发的新芽,十指不沾阳春水似的,居然能做出一桌地道的江南菜来。 王芙眉目弯弯,笑意盈盈:“第一次做。阿姐若喜欢,要常常来,我很愿意做给阿姐吃。” 贺初感喟,阿芙在家无忧无虑,轻盈快活,真盼她一生一世都能如此。 崔彻说,贺龄没去杏子坞,其身边一定有高人指点。弦外之音就是,贺龄实际上已参与了争储。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二哥和四哥身上,两人未必不是两败俱伤。她阿耶对外称病,数日没有上朝。二哥被关在大理寺,四哥困在雍王府,唯有贺龄频频入宫,陪着阿耶阿娘。鹬蚌相争,难保她的十一弟不是那个得利的渔人。 若是十一弟登基,他的皇后人选,恐怕只能是阿芙了。那个位置的复杂性难以想象,阿娘和阿耶鹣鲽情深,可她回宫后看到的阿娘,不也是郁郁寡欢吗?她阿娘尚且如此,阿芙就更不用说了。 可这件事她拦不住,阻止不了它的发生。阿芙满心都是贺龄,她了解对一个人动心的所有欢喜苦楚和身不由己,且贺龄身边的那人,堪堪只能是王芙。 她拉着王芙的手道:“阿芙,若有一日,你不再喜欢我阿弟了,就以我给你的璎珞为信。只要看到它,我一定带你走,还你自由。” 第85章 杖杀 王芙应下,这既是贺初的祝福,也是保障。可她一颗心欣欣然奔赴贺龄,却不觉得会有贺初说的那一天。那人可是贺龄啊,世间最温文有礼的翩翩王孙。 贺初重情重义,别人待她好,她便加倍待别人好。王熊没想到,芙儿做了一桌菜,竟换来她这样一句承诺。如果当初他对她诚心相交,而不是主导一出平和殿拒婚,他们之间,会不会不像现在这样胶着的局面? “看来陈国公府之后,抢人抢出经验来了。或许真有那么一天能让你练练手。一则,宫里你熟。二则,听闻你有两支奇兵,杏子坞那趟用的就是这两支人手吧?” “哥哥。”王芙抗议,“看你们,又是地形又是奇兵的,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王熊笑笑,给她盛了一碗汤羹,“那哥哥不说了,吃饭。” 戎马多年,这是他最顺心顺意的一顿饭,因为有他最亲近的家人和心爱的娘子在。 餐毕,在书房吃茶,王芙寻了个理由,带着王吉退下。 王熊问:“你刚说的那位朋友,是孟小双吗?” 贺初点点头。 “我让人调阅了各地的户籍卷宗,尤其是我和接应他马车相遇的那一带,全国共有两千八百二十三人叫孟小双,可这些人中,没有一位符合与你同岁、年少时住在清宁县天狗街的条件。” 贺初没想到,他正在帮她寻找孟小双,且还有了结论,“回宫后,我不是没想过要以帝姬的身份去查找,可太耗费人力,只得放弃。你是怎么做到的?” “太原王氏的商号和各地府衙的关系都不错,找他们查个人名,又有何难。查出来后,再让商号的人就地比对。这法子自下而上,比自上而下,找户部的人帮忙,反而简单可靠。你那位朋友孟小双,既然被我碰见了,我自然要有始有终,把人给你找出来。” 王熊说得轻描淡写,可贺初心里清楚,要在全国范围内,先找出这二千八百二十三人,再一一比对,这需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要说找人,作为大理寺正卿的崔彻更为便利,但这不是崔彻的风格。别说在全国范围内找一个人,就算在顾大人尸体被发现的那间漏屋附近,寻找柳直的尸体,他都觉得费人费力,弃之不用。 王熊道:“既然没有这个人,便说明他如今不叫孟小双了。而且,看来只有他找你,你们才能相聚。如果他一直不出现,其实就意味着某种拒绝。不如你放下他,彼此相忘吧。” 贺初缄默。 崔彻和王熊都这么说。 第126章 崔彻甚至还说,小双已娶妻生子,终日为生计奔波。又或者入了仕途,觉得当年那个天狗街三号的小丫头,不配为友。 可只有她知道,孟小双是绝对不会的。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出现在她面前。 “还有一件事,我吃了那半丸药,后来遇到一点状况。”王熊欲言又止,“有个不知进退的婢子,从窗外翻了进来。” 原先见他有几分局促,贺初还不明所以,心说一向老辣的人,到底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听到这里,想象王熊的侍女翻窗入室的画面,莫名好笑,一口茶入喉差点呛了出来。 王熊捕捉到她幸灾乐祸的表情,悻悻道:“当时屋子里没点烛火,我以为是你。” 贺初紧紧崩住嘴角,努力忍笑,“我当时被补兽夹子夹到,落在一口废井里,直到半夜才脱困,后来还养了几天伤,我是绝没有那本事和胆识,强忍着腿脚上的伤痛,走遍半个杏子坞,绕到东园,去翻王大将军的窗户。” “再说了,那半丸药我根本没吃,我留着它,是打算给崔南雪吃的。” “那他吃了没有?” “我拿给崔南雪时,他就知道是什么。像他那种千年猴精,又怎么肯吃。” 系统又闪了出来,“我又看见崔南雪眼皮跳了,你不仅说他是病西施,还说他是千年猴精,你自求多福吧。” 贺初:“……” “你想笑就笑吧,我都替你憋得难受。”王熊道:“不瞒你说,那婢子与我欢好过。芙儿觉得那婢子总是招摇过市,不太妥当,问我怎么处置。我说,让她未来嫂嫂管才合适。这番对话给那婢子听到了,以为我未来夫人必然不容她,那晚便索性破釜沉舟……” 贺初笑得身子发抖,“不风流的主人,都会引起下边人浮想联翩,更何况还是风流的主人。” “唉!”王熊捶了捶前额,“我的确不擅长处理内宅事务,芙儿又太年轻,我怕她处事偏激。其他房倒不是没有合适的女眷,可我又不愿他们来插手我这房的事务。你说那婢子该怎么处置?” 这是王熊未来夫人管的事,她怎么能多管闲事,贺初摆手推脱,“不知道。我没遇过这样的事,身边也没有这样的人,实在没经验。” 王熊瞥她一眼,故意激她:“此人不能留,要不算了。” “啊?这点小事就要杖杀?”贺初吃了一惊。 “这是小事吗?魅惑主人,坏我大事。更何况,如果不干脆杀掉,她生了怨怼之心,反过来谋害我怎么办?农夫与蛇的故事,你没听过?” “原本就是你始乱终弃,你还要杖杀她。”贺初提议:“要么你就纳了她,收她为妾,平了她的怨气吧。” 王熊冷笑,恶狠狠盯着她,“你倒大方,我只想娶心爱的人,从未想过要纳妾。” 贺初躲开他眼神,思索片刻,“你若不愿纳她,那就放了她,给她脱了奴籍,给予足够的银钱,还她自由,让她自主吧。” 王熊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贺初继续道:“你身边的侍女必然是心气高的,如果换件差事,只会让她在这座宅子里颜面尽失。她看上的人是你,如果嫁个小厮打发了,蹉跎一生,难免心生怨怼。她固然魅惑主人,可你也有错在先,不必折辱,好好地送出去吧。” 第86章 今日生 “她魅惑我,你不仅不罚她,反而要脱了她的奴籍、赠她银两?这可真是一桩只赚不亏的好买卖,那以后每晚都有人来翻我的窗,我还能不能守身如玉了?”王熊讨价还价,“除非这是我未来夫人、将军府女主人的决定,否则还是杖杀算了。” 贺初哼一声,悠悠道:“你若要杖杀她,何必等到今日。什么未来夫人,你爱杀不杀。不过你别忘了,本朝律法将新增条款,其中一条就是禁止虐杀家奴。” 王熊不以为然,“等新律出来后,能管到旧律时期的事?” “管是管不到,可这些旧事若被人翻了出来,你会予人一个暴虐的形象,会让君王生厌,届时谁还管她魅不魅惑你。” 王熊低头沉吟,蓦地一笑,“看来你还是很为我着想的。” 贺初:“……” “王云骓,少自作多情了。你帮我找小双,就当我还你人情了。” “难得。”王熊道:“心似铁打、翻脸不认人的贺宝,居然承认欠我人情了,此事就按你说的办。” 他立在门畔,叫来管事,吩咐了几句。 亭午的光线浸染了两分澄澈的秋意,洒在他身上。他穿了件淡松烟金绣缎袍,身姿英武、眉眼冷峻,气度不怒自威。 贺初以手支颐,他是怎么从当年明珠般的少年郎,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脚下,有战场上敌人的尸骨,也有自己的鲜血吧?那侍女想成为他的妾室,并非媚惑他的唯一原因吧?纵然梦想破灭,但至少她能从此自由地呼吸,自主地生活。 王熊回转,她正要告辞,却听他道:“你大发慈悲,是因不愿草菅人命,还是因她是我的婢子。如果换了崔南雪,你也能这么宽容?” 贺初真想翻个白眼,“自然是因不愿草菅人命,这跟崔南雪何干?” 王熊闻言,默默欢喜。 “崔南雪敝帚自珍,对侍女严防死守,侍女根本靠近不了他。” 王熊:“……” “你为何不问我,有没有过那一关?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在意吗?” 第127章 “你过了?”贺初意外。 “自然是过了,否则我还有脸来见你么。虽说差点功亏一篑,不过也同样说明,纵使是在意志最薄弱的时候,我也坚持了自己的心。”王熊扶着她的椅圈,半跪下来,仰头视她,“阿宝,王熊此生,都是你的,不会再有其他娘子。” 贺初注视着他,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揉碎的温柔。 她静了静,认真道:“你我仿佛总是时机不对。马场一面,我尚未意识到对崔南雪的情意,懵懵懂懂的。那时顾色清或你,或许都可以。” “那为什么是顾色清,却不是我?” “因为我认为你是衣上沾着娘子香头油气味,只顾纵情声色的郎君,是平和殿老谋深算、心思蜿蜒、表面惶恐,心里却盘算着如何欲擒故纵的臣子。” 她这么说,就说明他现在不是了。王熊嗤笑一声,“说来说去,你就是喜欢玉洁冰清的郎君。” 贺初也不反驳,“等我答应了顾色清的求亲之后,才终于明白,崔南雪就横亘在那里,是我越不过的山。我就是这般蠢笨、这般拙劣,一定要试过才知道。所以你我不用试了,结果只会如出一辙,不必伤人伤己。” 王熊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你至今还未放下崔南雪?即便你亲眼所见,他实则游走在你和裴青瑶之间,与你二人都有纠缠?拥有绝勇之剑的人,就没有一点勇气,斩断这般混乱的情丝。还是你需要时间?” “我和你一样,差点功亏一篑。但我也做到了,纵使在意志最薄弱的时候,我能放下他。可现在,我信他,我不信亲眼所见。” 王熊与她对视。她说得没错,他们之间仿佛总是时机不对。他做到了,过了那一关,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 他只想她记得,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清宁的荒年。那时,他还是个少年郎君,尚未娶妻,不通情事,人生如一张白纸。而她是贺宝,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中毫无惧色,人小嘴甜,得了他的米,叫他大哥哥的那个贺宝。” 可她偏偏和崔彻又死灰复燃了。这是她在他面前,第一次明确回应她为什么没能和顾汾走到一起,也是第一次亲口承认崔彻在她心中不言而喻的地位。 她甚至不知自己说这话,就像她站在领米粮的队列,说小双还活着时持有的那种拼尽全力的坚定。谁能击败一个永不出现的人?看来崔彻做到了。 半晌,他问:“你对他有几分信?” “我对他说,有五分信。” “那实则呢?” “八九分信吧。” 王熊嗤地一声,“你对我,要是也能这般口是心非就好了。可当时,他们明明……难道他被裴青瑶下降头了?” 贺初:“……” “你别忘了,我们之间还有一次斗茶,你若输了,得嫁给我。”王熊不慌不忙地提醒。 “那桩无头公案,还是让大理寺卿自己去想吧。至于斗茶,等我二哥的事一结束,我就下帖子给你。” 大理寺卿自证清白,她则与他斗茶,他听出了双剑合璧的意味,差点翻了个白眼。 杏子坞的山顶,她就像一只爪牙俱损的小兽。斗茶那日,她静冷幽沉,似心如死灰。此刻,她梨涡微闪,粉嘟嘟的面颊糯糯的,浑身上下隐隐散发着起死回生的快乐。王熊不知道,自己是想看到她这般快乐,还是不想。 * 那侍女一直被关着,本以为性命不保,却意外地逃出生天。 王熊总让她琢磨不透,他用自己的衣袖,亲自为她擦掉脸上的血迹,临了却说了句“果然不能留。” 她问:“是主人的意思?” 管事道:“不是,是长宁公主。” 侍女知道,长宁公主就是未来夫人。阖府上下俱知,将军想娶的人是长宁公主。 管事又道:“主人让我对你说,你以为夫人来了,会容不下你。但放你走,还你自由,让你自主,才是殿下的决定。你自作聪明,枉做小人了。” 第87章 玄机 出了府,贺初去了崔宅。 今年入秋颇早,马车走在半道上,下起了雨,雨势不大,但已有明显的凉意。 崔宅里难得的鸡飞狗跳,鹤心正吩咐下边的人:“回杏子坞向老爷禀告,公子今日淋了几滴雨,又病倒了。” 淋了几滴雨,就能病倒。落在别人身上,似天方夜谭。可落在崔彻身上,无不合情合理。 贺初疾步走入不流云,只见崔彻人好好的,他绾了发,头发尚未干透,松松束在腰后,正凝神品茶。 满室摇曳莲的冷韵,无比清凉。崔彻见她来了,招呼道:“来得正好,过来吃茶。” 贺初收敛心神,净了手,坐在对面的折背椅上啜了一口,正是杏子坞茶会上卓韧烹的那道冷茗。 崔彻为她添茶,“突然就入秋了,烹这道茶简直悬之又悬,幸好我昨夜做了准备。如果再耽搁一天,白莲恐怕全要凋谢了。难道是天意?” 不是天意,难道还是人为?贺初不知该怎么答。 “我按卓孤城的做法,昨天夜里把茶放在白莲的莲蕊中,今天一早再拿出来,让茶浸染了足够的莲香。你觉得怎么样?” 贺初评价道:“第一次在茶会上喝的时候,只觉得人在湖上,山水相接,菱角熟了,荷花开了,周身一片凉爽和惬意。今天就和那日一样,似乎没什么差别。” 第128章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崔彻脑中的疑惑,像游丝飞絮般难以捕捉,“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差别,被你我忽略了。” 贺初道:“可无论是茶味还是香气,都无不吻合。” 崔彻咀嚼她的话,那些飘忽的丝絮慢慢结成一团,他蓦然拍了下茶案,“我明白了。” 随之,又叹了口气道:“你说香气是吻合的,可环境分明不同,香气怎么可能一样?其一,茶会的场地是在户外,处于通风状态。而我们现在处于室内,是半封闭状态。其二,当天场地比不流云足足大上两三倍。 这只能说明,当时那道冷茗的香气远远大于现在。那么,多出来的香气到底是什么?它们和冷茗的荷香混杂在一起,使人难以察觉,又是为了什么?” 她二哥对四哥举刀欲刺,状似疯癫,贺初迟疑道:“那些香气,难道是用来迷惑人神智的吗?如果说,卓孤城要借斗茶之机,迷惑人的神智,他的目标不应该是我二哥吗?可我二哥没有喝他的茶。” “卓孤城的确是一等谋士,可惜却不是国家之福。”崔彻道:“他的目标也的确是太子殿下,但他反其道而行之。我们可以这样推衍当时的情况:他想办法给太子殿下递去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茶里有毒,雍王殿下欲取而代之。这件事并不难办到。于是,太子殿下阅后,不动声色,将那张字条塞在袖中,没有喝他烹的茶,也没有参加品评。 现在看来,单独的茶和香气都没有毒,但如果混合在一起,就能迷惑人的神智。太子殿下没有喝,是以,现场就只有太子一个人的神智是清醒的,而其他人,包括你我,都出现了幻觉。 太子殿下矢口否认,他从袖中抽出的是匕首,而坚称是一张字条,是此案的关键所在。 他没有说谎,可我们看到的都是一把匕首。是以,他必然认为,茶会是个陷阱,当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你、四世家,都心向雍王殿下,在炮制冤案、集体诬陷他。这就是他为什么在大理寺只被审了一次,听我说了其他人的供词,就几乎陷入了癫狂和绝望的状态。” 集体诬陷,贺初如置冰窟,浑身上下凉透了。 她和崔彻很早就知道,卓韧是她四哥的谋士,可她一直觉得卓韧可亲、可敬。没想到,他如此的难以形容。 一场斗茶,意在使除她二哥之外的人全部出现幻觉,且通过他们的幻觉,把一个正常的人逼成真正的疯子。这等狠绝,就像野火燎原,寸草不生。 她简直难以想象,那个与她在凉亭避雨、赠她蓑衣斗笠的人,那个在木樨客栈的大火中,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人,以及陪着她待在井里、吹奏骨笛的人,竟然这般可怕! 崔彻继续道:“事后,两位殿下打了起来。那么乱的情形下,想要销毁一张字条,太简单了。是以,物证丢失,现场既找不到那张字条,当然也不存在我们在幻象中见到的那把匕首。” 贺初不解,“可如果说那把匕首根本不存在,为什么我们这么多人都见到了它?尤其是我,我离他们最近,我的位置就在二哥的下首,看到那把匕首后,我的剑出了鞘,我还听见剑击中匕首发出了‘铛’的一声。” 崔彻道:“这大概就是人心吧。两位殿下争储,早就是一桩公开的秘密。众人表面不说,心里却想,无非是你杀他,他杀你。太子殿下从袖中取出的一把利器,就是我们无法宣之于口,根植在心底的想象。事实上,太子殿下的确对雍王殿下起了杀心,只不过他安排在雍王自杏子坞回返安都的途中。 卓孤城想必也算到了,是以让太子殿下先在茶会众目睽睽之下,对雍王殿下利刃相向,再让雍王殿下将计就计,半道上不离不避,中下伏击,且还有王云骓可以作证。这么一来,太子要置雍王于死地,简直昭昭于日月,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就算太子殿下能从本案中全身而退,易储也是必然的了。” 贺初存疑道:“还有一点,现场有少量的亲卫,他们没有饮茶,他们的神智不是清醒的吗?” “这一点,卓孤城应该早就想到了。”崔彻沉吟:“雍王殿下的亲卫,在后来随雍王回返安都的途中,可以借被太子伏击一战,神不知鬼不觉地清理干净。而太子殿下的亲卫,比起茶会中的诸位嘉宾,人微言轻,且又是太子的人,他们的供词不足为信,大理寺根本就不会收录他们的供词。” 第88章 一滴水(修) 两人正说着,卓见素来了。 崔彻吩咐鹤心去将老韩头请来。 卓见素进来,向二人禀告,“殿下、大人,那棵至少有二十五年树龄、能够开花结果的红豆树,在雍王府。太子府、祝大人府上以及柳府都没有。” 崔彻问:“它具体在什么位置?” 卓见素取出图纸,一壁呈给他,一壁道:“在雍王府的一处小院,最初是柳直在王府的住处。他住了两年,后来王府扩建,又搬到了新扩建的地方。” 崔彻沉思片刻,“看来事情就发生在柳直最初住的这间小院,勒索柳直的人不仅知道当年的真相,而且在勒索柳直的这几年,他人就在雍王府,且就在柳直的身边。 唯有如此,才能便利地拿到红豆枝,像猫戏耍老鼠一样,一点一点地折磨柳直,使之一直处于某种恐惧之中,意志渐渐消沉,食不知味,生不如死。而柳直肯定也想知道他是谁,奈何技不如人,总在下风,只能接受相逢对面不相识的处境。 第129章 卓见素细细体会柳直,感到阵阵寒冷。那般嚣张跋扈的人,居然毫无招架之力,最后变成柳夫人说的银样镴枪头,以及宋娘子眼中性情大变、活得了无生趣的人。 贺初端详着图纸,良久才道:“这不合常理。住在这里的人,恐怕不止柳直一人,还有其他的人。其一,从空间看,一个人住似乎太奢侈了。其二,柳直刚入府,虽是乳母之子,可初来乍到,寸功未建,我四哥性子挑剔,这般礼遇,就算我四哥肯给,他敢要吗?” 卓见素解释道:“雍王府的人目前不能明着审。派去夜探王府的人,找了两个资历深的老仆,半是威逼半是利诱的问询,但他们口径一致,都说那是柳直以前的住处。” 贺初思忖,这跟王熊那位贴身侍女一样,如果她真得被杖毙了,就好似海里的一滴水,消失得既无声息,亦无影踪。 她缓缓道:“所以一定有什么人被抹去了。当时住在这间小院的人,应是我四哥身边最亲近的仆从,柳直只是其中之一。” 崔彻想了想,吩咐卓见素:“就以杏子坞茶会一案为名,将雍王府资历最老的管事带去大理寺审问。务必从他口中,找到那个跟柳直住在一起,却被平白抹去的人。还有,我想知道,在那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卓见素应下。 崔彻又问:“派人夜探柳府,可有什么发现?有找到同样的红豆和字条吗?” “字条没有,但有满满一匣子去了枝子的红豆。” 一匣子?崔彻咋舌,“看来勒索柳直的人很任性啊,一缺钱就找柳直要。” 卓见素道:“我们复查柳府的账目时,发现柳直这几年频频向白云寺捐赠银两,名目或是香火供奉,或修建庙宇,或为先祖祈福等,单笔看没有异样,可加起来共有五十万两银子。这虔诚得是不是有点过头了?所以我们怀疑,这五十万其实就是柳直被勒索的银两。” “也就是说,这些银子的必经之地是白云寺。”崔彻喃喃道:“对方选在白云寺,就说明白云寺对他来说很便利。难道白云寺里有和尚是他的帮手?你们且说说看。” 卓见素道:“我觉得,凶手能让自己身处雍王府这样的险境,与柳直巧妙周旋,将昔日南山县赫赫有名的小霸王折磨得奄奄一息,最后还把人凌迟了。他艺高人胆大,除了凌迟这种活做不来之外,根本不需要帮手。” 贺初也同意,“人心贪婪,经手五十万两银子,两人若瓜分不均互掐起来,他反而有暴露的风险。” 崔彻笑笑,“如果他没有和尚作帮手,那么他本人就是白云寺的俗家弟子。目前,这个人有几重身份。 第一,他与柳直共同效力于雍王府。 第二,他是与林老丈有交集的那个读书人,也是向晏阁老送书信的人,那信上写着:林老头是义士,不是凶手。如今可以断定,若非凶手,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第三,他是白云寺的俗家弟子。可白云寺俗家弟子不少,很难甄别。我们手上看似有多重线索,却没什么用处。” 卓见素道:“既然是俗家弟子,他会不会为白云寺抄经书?如果有笔墨留下,以大人的眼力,只要比对他给晏阁老的那封书信,就能找出他来。” 崔彻摁了摁眉心,“话是没错,但谈何容易。每年俗家弟子所抄的经书多不胜数,看一遍,我眼睛都瞎了,那我还怎么娶妻?” 贺初和卓见素忍不住一抖。 三人缄默了一会,崔彻忽然道:“我记得你曾说,林老丈终身没有娶妻,无儿无女,街坊们一提起他,无不交口称赞,说他为人仗义,乐于助人。 你不如再去探访那些邻居,看看林老丈平日里究竟做了些什么好事,让街坊们如此感念他、维护他。事无巨细,全部记下,或许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林老丈和凶手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关联,他们惺惺相惜,如同良朋知己。林老丈甘愿为凶手顶罪,准备慷慨赴死。而凶手冒着会暴露的风险,写下匿名书信,为死去的林老丈鸣冤、正名。” * 卓见素走后,贺初慢吞吞道:“你觉不觉凶手的性情、行事的手法,是我们熟悉的人?” “你是说卓孤城?” 贺初点头,“毒杀章诩的手法风雅至极,你认为,那不是王应能办到的,所以你怀疑章明境。同样的道理,虽然我们千头万绪,没有证据,可就连和卓孤城没有交集的青莲,都说那凶手艺高人胆大。我思来想去,在四哥府上,就只有他一人了。 既然茶会上,他能把我们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么区区柳直,哪是对手?还有,凶手从容折磨和戏耍柳直,直到柳直从原先的飞扬跋扈,变得哑忍龟缩、郁郁寡欢。这手法和卓孤城把我二哥逼得半疯、百口莫辩,何其相似?” 第89章 仇视 崔彻苦笑,“我也怀疑是他,可目前没有直接的证据。小参谋呢?出来聊聊。” 系统打着呵欠,闪了出来,“殿下不是在将军府吗,怎么又来不流云了?你怎么总想跟这位登徒子混在一起?” 崔彻史无前例的附和,“对啊,不是说要赴王云骓堂妹的邀约,雀跃地连案子都不管不顾了吗,还口口声声说今日不能来,如果有什么结果,让我告知一声即可。” 贺初一时口干舌燥,“心系查案,人就来了。” 第130章 “是吗?”系统狐疑道:“你心系的不是查案,是登徒子吧?否则你何必对王云骓说,你信登徒子,不信亲眼所见。” 贺初心累,清了清嗓子,勉为其难地招架,“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系统不平,“吓!王云骓为了你,在全国找出了两千多个孟小双,试问登徒子为你做过什么?你居然说,你不仅信登徒子,且信有八九分。你是登徒子的信徒?登徒子是你的信仰?” “竟有八九分?” 崔彻眸光幽沉。 贺初避开他的目光,转移话题,“你叫它出来,是不是想查卓孤城?” 崔彻收敛心神,“小参谋,你有没有卓孤城的资料?” “卓孤城是未婚郎君,自然是有的。如果你求我,我可以帮你查。” 崔彻轻笑一声:“你曾说,纵使不是王云骓,阿九身边也有新人日新月异。‘新人’不是指卓孤城吗?” 贺初一怔。 崔彻伸手弹她的额,没好气地道:“很吃惊吗?你就从未想过,像卓孤城这等冷酷淡漠的人,他会赠你蓑衣斗笠,不负你所托,救出宋娘子和柳陶,甚至还愿意陪着你待在废井,且当着我的面背着你,送你回闲止斋,你觉得,他这是在把你当朋友,甚至当兄弟?” 贺初捂着生疼的额,接了崔彻无限揶揄的眼神,硬生生咽下一句“难道他不是在把我当朋友、当兄弟?” “可惜呀……”崔彻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 “你从来不解风情,体会不到万一。” 贺初心说:卓孤城对我有意?鬼才信呢。 系统得意道:“的确,我能感应到卓孤城对殿下的好感,就像我能感应到探花郎、王云骓的一样。” 崔彻道:“奇怪,你总是站队探花郎、王云骓,可卓孤城哪点输于他们,他智计一流,我平生仅见。为何你从不提他,仅用‘新人’就一带而过?就因为他是一介布衣,你瞧着他的身份配不上你的殿下,是以区别对待?” 贺初知道这是在套系统的话,不屑地想,它只是个系统,崔南雪你至于吗! 系统浑然不觉,“当然不是。卓孤城不是殿下的良配,他对殿下的好感,不同于探花郎和王云骓,总之怪怪的,我说不清楚。” 崔彻抛砖引玉,“他冷心冷情,跟他的身世有关吧?他的至亲呢?” “他的至亲是他的寡母。” 寡母……崔彻想起来了,卓韧在桐林书院说过,他幼时家贫,私塾老师束脩不菲。对他寡母来说,是桩不小的负担。 系统又道:“还有他的兄长。” 贺初道:“在废井的时候,我问过他,为何对桐林书院感兴趣。他说,他也想为安都贫穷人家的孩子办间书院。 因他幼年时,他兄弟二人都爱读书。那时,他阿兄在私塾读,回去再教他。等他到了可以去私塾上学的年龄,寡母无法负担两个。他阿兄认为他更聪慧,必将出人头地,遂放弃学业,一边在别人府上做杂役,一边供他读书。” 崔彻道:“难道说在雍王府的那间小院,和柳直共事、又被平白抹了去的人,是卓孤城的兄长?他兄长在雍王府受了某种不公的对待,他是来为他兄长复仇的?” “我问过他兄长的近况,他说,他阿兄不再做杂役了,和他寡母在一起。” 崔彻分析:“这其实在说,他的兄长和寡母已经不在人世了。” 贺初恍然,“难怪他没去考功名,反而为我四哥谋事。他说,这是一条捷径。我当时很困惑,他似乎并不看重名与利,可这么说,岂不是急功近利?原来,这是一条复仇的捷径。” “然后呢?他兄长在雍王府到底是怎么死的,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崔彻问系统。 系统道:“他亲眼瞧见的,他看到……” “啊!啊!”系统连声惊叫了起来。 贺初忙问:“怎么了,很恐怖?” 良久,系统才回应:“没什么。殿下的姻缘一直没着落,我的老化程度严重,部分资料定期清零,卓孤城的资料就在里头,看来离我灰飞烟灭的日子不远了。崔南雪,以后没什么事别叫我出来了,我现在比你还娇,比你还弱。” 崔彻:“……” “还有,”系统问:“殿下没来的时候,你在不流云是不是眼皮子一直跳?” 崔彻随即反应,“你的宿主在王云骓面前,说我坏话了?” “她说你是病西施。” 贺初:“……” “还有呢?” “千年猴精。” 系统都这么娇弱了,还想着要煽风点火。贺初用手挡着眼睛,不敢看崔彻。 * 崔彻摁着眉心,有重要的事摆在眼前,不得不对贺初暂且忍耐。 “难道他亲眼目睹他兄长被残杀的整个过程?总之,卓孤城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纵然是你,也不可对他掉以轻心。” 贺初想起废井那晚的卓韧,是他沉默的陪伴、他用骨笛吹的《蜀道难》,他温暖的脊背,给了无比惨淡的她最明亮的慰藉。 她淡淡一笑,“我与他素无仇怨,且他数次向我伸出援手。纵然他是心深似海的主谋、是极其可怕的凶手,他也依然是我心中可敬可亲的卓兄。他危险在何处?” 从共事的角度说,这是她第一次壁垒分明地违拗他。 “他危险在,他权贵。”崔彻神色凝重,“以前我以为,他只是清高、孤傲。可从茶会一案就能看得出来,他没有把任何权贵放在眼里啊,在场之人,皆可算计,包括他的主人雍王殿下。阿九,纵使你在民间多年,你能改变自己是帝姬的事实吗?” 第131章 第90章 可不杀 仇视权贵?白莲的香息经久不散,不流云一片幽凉。 贺初道:“我不信卓孤城会对我不利。他曾两次对我说:殿下身份尊贵,不可涉险。第一次是在木樨客栈,我打算自己去救宋娘子的时候。第二次是我明明运力送他出去,他还是和我一起落入了井里。” 崔彻想吃醋,偏偏又酸不起来,“或许他很矛盾吧。你对他来说,既是权贵,又不是。总之他是危险人物,在他那,你不会是个例外。” 贺初忍不住为卓韧辩解,“可他勒索柳直,那五十万银两所为何用?他是简朴之人,一件夏布衣袍洗得泛白,仍穿在身上。我思来想去,唯有他运作的那间学塾,需要源源不断的银两。 他那间学塾和桐林书院,还不太一样。桐林书院庇护的是博陵崔氏的族人,而他的学塾不避亲疏,惠及的是百家姓氏。” 崔彻再次提醒她,“人皆有两面,更何况是他。他一面至善,另一面却是极端。” “可木樨客栈时,他救了宋娘子和柳陶,我一直感激他。当时一边是你,一边是一对母子,如此两难的境地。如果没有他,为保全你,我就只能放弃宋娘子他们。 如今看来,他一定知道,他们一个是柳直的娘子,一个是柳直唯一的孩子,他终究是起了一念之仁,放过了他们。” “是吗?”崔彻声音愈发清冷,“可我有一种感觉,他对那对母子是可杀。那恐怕不是出于一念之仁,而是他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他们。 他们的性命,可以是他饶有兴趣的目标,也可以是一场彻底的儿戏。他出现在客栈,是为追杀那对母子,又因为你,随手放了他们。” 贺初感到透不过气来,崔彻的感觉一向很准。她真想冲到卓韧面前去问他,是这样的吗? “还有,木樨客栈的那场大火究竟是谁放的。想暗杀我的那人?可对方的目标只有我,何必放一场大火,牵连甚广,疯狂、不智。” 贺初睁大了眼睛,“你怀疑是卓孤城?” 崔彻道:“火烧客栈,原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只是遇到那伙计仗势欺人,又提到他主人的主人是京城里的某位大人物,惹得他不快。他便杀了那伙计,索性一把火把客栈烧成了废墟。 至于客栈其他的人,生死全然不在他的考量之内。你以为,他对权贵的仇视,就仅限于权贵?他视人命为草芥,恐怕早就是一个表面理智镇静、内里极度疯狂的人。” “证据呢?我信卓孤城联手林老丈凌迟柳直。我也信他在杏子坞茶会,炮制了一场骗局。可我不信他会对那伙计起了杀心,并火烧木樨客栈。” 崔彻见她断然不信,不知该作何感想,“阿九在质疑我?你可知这世间事,但凡我想猜,便能猜出七八分?于我而言,证据只是用来定罪的。 以他的性情,那伙计必死无疑,那客栈也必毁无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前去知会你,他不想你死,你大概是他内心深处所剩无几的温柔。 阿九,在木樨客栈,他的确帮过你。他帮你出于他的真心,绝非假意。可他烧了整座客栈、杀那个令人讨厌的伙计、意在取宋娘子和柳陶的性命。善与恶集于一身,在我们常人这里,往往显得很矛盾。可到了他那,却十分融洽,无比协调。” 贺初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卓韧是那般矫矫不群的人物,就连眼高于顶的崔彻都对他另眼相看。 就算那是个恶魔,她也曾经见过他最美好的一面。 他像戚衡君的字,是千仞的峭壁,半倒的峰峦。 他携着老马,不卑不亢地立在凉亭里。他对它极为爱惜,磅礴雨声里,一直安抚着它。 掌柜问他要什么房间时,他说:一张床铺,单独一间。他实则是跟她一样的人。 她曾在客栈温然的灯火下,睹他眉目平和。她见过他不总那么疏冷、启唇一笑的样子。 在井里,他听到崔彻和迭湘的对话,偷偷笑了。 而他吹奏的曲子,又何等辽阔壮丽…… 卓韧无疑是她的朋友,甚至他之于她,就像章颐之于崔彻。 崔彻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妥协地将她拖入怀里。 她温顺地猫着,心乱如麻。 贺初从不用香料,却很是好闻。他轻嗅一口,气消了,微嗔道:“你就一点也不怕我吃醋?” 她黯然垂眸:“你知道我不是……” “你太过重情重义。幸好有我在,否则连仗义和倾心都傻傻分不清。你对他毫无设防,这才是我所担心的。别想了,目前没有证据,我又不屑用严刑逼供,根本奈何不了他。” 他们很少像现在这样静静依偎在一起,她栖在失而复得的怀抱里,脸贴着他冰凉的发丝,“今日你淋雨了?” “唔,在街口等你,淋了点雨,没什么大碍。” 原来他等过她,她心头涌上甜蜜,“那为什么让人向老大人禀告?” “关于茶花林的事,我要给你一个交代。可在此之前,要先找到接连在客栈追杀我的人。” “你有目标了?”贺初偏着头看他。 崔彻凝视着她,却问:“你果真信我八九分?” 贺初手指绞着他玉佩的流苏,点头,想起系统的挑唆,又急忙解释:“我说你像病西施,是因……” 崔彻不理,俯下身,顺着她的额一路吻下,停在她唇上,细细磋磨,而后席卷。 第132章 秋风袭来,她心神一移,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跪坐在他膝上,腰娇得更是无半分力气,握在他掌中,他越发箍得她紧。 他百般纠缠她舌中的尖蕾,欢喜发狂地引导她,两人俱透不过气来,这才稍稍松开。 崔彻用额抵着她的,问:“那现在呢?” 是了,答案在他的吻下,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他绝不是茶花林里,那个小心翼翼、异常谦卑的人。 “十分信。”她一壁道,一壁又吻上他,如蝶迷恋着花。 第91章 竹与月 次日一早,贺初赶往大理寺,尚未走出宫门口,就见卓韧立在宫门外。 这个时间,又是在长乐门,很明显,卓韧等的人是她。 她停了脚步,隔着一道门槛,与他静静对峙。 崔彻说他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一再叮嘱她要防备他。 在这道高高的门槛之前,她只要一转身回宫,他便明白了。以他的性子,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她从此安全了。 然而,自那次去郊外相送顾汾和戚衡君,她和卓韧第一次相遇。到木樨客栈,他们一同教训那个讨厌的伙计,他用言语,她用武力,他们同仇敌忾。再到那场大火,他前来知会她,不负她所托,更是赢得了她的信任。及至杏子坞的井中,他的陪伴,他背着她,送她回闲止斋。 种种俱是事实,她无法回避,无法抹去。 假使他是一个内里极度疯狂的人,她不知道她在他那儿,能不能成为一个例外。可至少有一点,她深信不疑,卓韧与她的相遇,仅仅只是偶遇,木樨客栈亦如此,她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于是,她神色镇静地吩咐身边侍女,“戌时我若还没回来,去告知老师,就说我在卓先生那里。” 而后,她牵着透剑,跨出宫门,明白无误地出现在他眼前,仰头视他。 她眸光软得似水,檀口上薄红欲滴。有那么一瞬,卓韧有点恍惚。不知是不是屏息的缘故,总之心跳得飞快。 “卓先生是在等我吗?” 卓韧瞬间冷却。他猜到崔彻和她一定发现了什么,才会立在宫门口等她的。她一向唤他卓兄,如果再也不愿,那么,孤城也好。可她终究还是疏远他了。 他神色如常,“今日烹茶,殿下会来品一盏吗?” 贺初一怔。在桐林书院时,他也问过她同样的话。 届时,殿下会来品一盏吗? 他走后,崔彻还不满地嘀咕说,斗茶那日她本就在,又何必不着痕迹的邀约。那时她还对崔彻说,不必多疑,他目标远大,不会是她。她和崔彻都认为,卓韧志在朝堂,却没想到他的目标是复仇,他的手法是搅动朝堂风云。 也和上次一样,她点点头,算是应下。 两人骑马行了一段路,到了卓韧的宅子。 这里距离雍王府不远,贺初跟着他穿行其中,一壁惊叹。 谁能想到无比豪阔、仆从如云的宅子里,住着一个独来独往、衣衫洗得泛白、身边只有一匹老马的主人。 这一看就是她四哥的厚赠与手笔,陈设摆件,她很是眼熟。她阿耶一向宠爱她四哥,赐下不少珍奇之物,看来都被她四哥虔诚奉至这里来了。 卓韧抱歉道:“狡兔三窟,我也有三处。一处在雍王府;一处在一间学塾,简陋得很。真要邀请客人,就只能来这里,虽然俗不可耐,不比崔宅风雅,却当真是我的住处。” 贺初默默叹口气。世间一物降一物,她四哥天潢贵胄,人中龙凤,被阿耶阿娘宠坏的性子,似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在他面前,她四哥简直就像地主家的二傻子。 两人乘舟,去向湖心,只见烟波浩渺的湖中央,凌空建有一间大宅。 她随卓韧离舟,宅内用物简单,却一应俱全,看来这里才是卓韧常待的地方。 她立在窗畔,眼前水远天长。近处红莲已残,相互倚靠。浮云顺水悠悠,白鸟静默安闲。 她递给他一件包裹。 他接过,似是柔软物什。 淡淡的喜悦漫了上来,他启唇一笑,清正端肃的面容便生动起来,“是什么?” “卓先生赠我斗笠蓑衣,我回赠先生一件外袍。回了安都后,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遇见先生,就一直放在透剑负着的革囊里。” 她只是放在便利之处,等待一场顺其自然的相遇。若有心找他,难道会找不到?可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缄默地打开包裹,有些惊喜,衣裳不是丝质的,而是夏布的,和他往常穿的布料一样。他看着针脚,又是一喜,“不是宫里做的?” 对她来说,宫里的太便利,显不出诚意。“不是。”贺初道:“我在东市的衣肆选的衣料,也是在那里缝制的。掌柜说,这颜色是竹林里的月色,我想着适合先生,就选了它。” 卓韧道:“殿下稍等,我去换上。” 趁着他去里间换衣,贺初飞快扫了一遍周遭。 沿着眼前这条湖顺流而下,就能离开安都。当初她四哥赠卓韧宅子,定是此地风景颇好,却不曾想过,卓韧若要离开,凭借这里的地利,能从容抽身。 卓韧换好衣裳,站在她身前,微微抬着双臂,给她打量。 她在衣肆说的尺寸,都是她估摸的。宽松了些,却在他一向自持的气质中平添了几分潇洒。贺初暗想,竹月色有些清冷寂寥,唯有眼前此人能镇得住。 第133章 她身后,稀稀疏疏的雨点落在湖里,圈起一个个小小的漩涡。让他想起第一次遇见她,起初也是这样的雨。他站在她的马旁仰视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时贺初是男装打扮,可在木樨客栈,她一回头,他却立刻认出了她。 窗外,曾经红艳艳的莲,连成一片,也抵不过她的娇美。雨色将云渐渐敛收,却收不去她的艳色。他不知不觉走近她,明知两人不可能,心还是止不住怦怦乱跳。 他很想问她,还像那晚一样难过吗?可又觉得,像崔彻那般翩翩佳公子,随随便便一句情话就能哄得她转嗔为喜。他见识过了,在井下他听见崔彻和侍女的对话,在所有的二选一中,崔彻抛出的答案无一不熨帖、不潇洒、不灼热。 他自问其他都不输于崔彻,可唯独面对心悦的娘子,他绝无崔彻那般洒脱的风度。多年以来,他除了复仇,还是复仇,根本没有别的目标。以至于贺初闯了进来,他只能默默注视着她,无言地把她放在心上。 “好看吗?” 他问,一边想,这一句会不会是此生他离她最近的一句话? 第92章 贺氏 那边厢,老韩头刚从木樨镇回来,就马不停蹄赶来和卓见素一同出现在大理寺。 贺初没来,崔彻以为她在宫里有事缠身,遂先问卓见素:“雍王府的老管事审得怎么样?” 卓见素回禀:“据老管事说,柳直最初住的那间小院里,还住有一人,乃是雍王殿下的书童。 陛下和娘娘重视殿下的学业,为殿下选的两位伴读都是当世大儒府上的适龄公子,连带对书童的要求也高。娘娘想在安都及附近的贫寒人家,物色一位颇有天赋且读书勤奋的学子,给殿下做书童。 那位学子是寻觅了好些人家才选中的。家住安都郊外,还有个弟弟,兄弟二人由寡母带大。” 卓韧的亲人,就是他寡母和兄长。崔彻问:“那兄弟二人的姓名呢?” “学子姓贺,名轶。至于弟弟,时间太久远,不详。” 崔彻心中吃了一惊,回视卓见素,“这个贺姓,不会是陇阳吧?” “老管事说,当时高祖已经登基,陇阳贺氏已是皇姓,贺轶在尚未进府之前,他也特意问过。 照理说,世人总爱往脸上贴金,就算不是陇阳贺氏,也要讳莫如深端个神秘,或想方设法附会一下。可贺轶和他的寡母都当即否认,此事令他印象深刻,感到那是人品清正的人家。” “那贺轶和柳直有何矛盾?” “柳直与贺轶同时入府。柳直不爱读书,但人聪明伶俐,总能想出各种新奇法子陪着雍王殿下玩耍,很讨殿下欢喜。但为人蛮横,欺上压下,小小年纪就是个狠角色。 贺轶喜爱读书,有端方持重的样儿,但体弱,性子沉默孤僻,和柳直常在一处,总吃闷亏。” 崔彻黯然,贺轶恰在懵懂的年纪去了雍王府,无人倚靠,备受欺凌。咬紧牙关活着,却终究没能熬过成年。 “他是怎么死的?” “原因不明,人交到老管事手里时,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雍王殿下吩咐,先处理好尸体,将贺轶在府中的身份文契销毁,之后再寻个适当理由,告知他的家人。 老管事按吩咐葬了贺轶,大约三个月后,在尸身腐烂得差不多时,准备告知他的家人,哪知他寡母已不在人世,他的弟弟不知所踪。” 崔彻叹了口气,是了。贺轶惨死的时候,卓韧一定就藏身于那间小院,他知道内情。所以,贺轶一死,他返家将此事告知寡母,他母亲怕是禁不起这个打击。于是,原本相依为命的一家人,只剩卓韧一人,他便离家逃亡了。 “死者身上有哪些伤痕?” 卓见素道:“最明显的伤痕是脖子上的勒痕,还有身体上的鞭痕。” 崔彻沉吟,也就是说,贺轶是先被鞭子抽打,再被吊死在那棵红豆树上的。可为何呢?既然雍王知道此事,这可能还不单纯是柳直的霸凌。 “贺轶死的前后日子,府上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卓见素道:“贺轶死后,老管事默默留意过,柳直搬离了那处小院,雍王府再没用过书童。但在贺轶死之前的事,老管事不记得了,毕竟雍王府总是万象更新。” 这么一来,贺轶的死因,就只有卓韧和雍王殿下两人知晓了。崔彻又问:“贺轶他们一家人原是住在安都郊外,他们和林老丈有交集吗?” “并不近,只能说他们一家人和林老丈住在同一镇子上。大人让我查林老丈平日里做的善事,其他的都是琐事,但有一条,有街坊说,林老丈将他的积蓄捐赠给一所学塾,就是我远房亲戚办的、我叔公管理的那间明光学塾。” 崔彻明白了,从林老丈,到白云寺,再到卓见素的叔公,看来那些年,卓韧虽离家逃亡,却没有走远,人就在安都城内静观局势、等待时机。小小年纪就有这等坚韧意志和过人胆色,真叫人佩服。 他转而问老韩头,“韩翁,木樨客栈的那场大火有什么发现?” 老韩头禀道:“大人,整座客栈损毁程度最严重的地方,就是那名被烧死伙计的房间,属下和当地的仵作都认为,火势最初是从他的房间开始的。” 崔彻问:“确认那名伙计,就是被长宁公主卸下腕子的那人。” “是他。” 暗杀他的刺客中,当时剩有一名活口,他亲自审问过。刺客只承认接到的任务是刺杀他,一口咬定没有接到过火烧客栈的指令。 第134章 “这就对了。伙计的房间在北端,而我的房间在最南端。如果是那晚要暗杀我的人所为,火势不应该从北端开始。” 崔彻又问:“纵火的人呢,可有眉目?” 老韩头摇摇头,“这就无从知晓了。那伙计尸身的损毁程度严重,根本无法判断大火之前发生了什么。还有,我们对现场一验再验,什么也没找到。不管是无意,还是人为,这场大火足够销毁掉所有的证据。” 崔彻思忖,杏子坞茶会,卓韧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么木樨客栈的杀人放火,又算得了什么。 “韩翁,我遇到一件奇事。那人烹茶时,茶水无毒,散发的香气也无毒。可一旦饮下此茶,两者共同作用,就能释放出一种毒性,迷惑神智,牵扯出人心隐秘的想法,造成某种幻觉。他这用的是什么毒?” 老韩头沉思片刻,“有种叫做乌羽金的植物,其作用和大人说的接近。乌羽金的香气逢花似花,喜欢高度湿润的环境。当人饮下茶水,又同时闻到它的气息时,它便能释放毒性,惑人神智,造成幻觉。 但它和银月蛇毒、顶冰花汁又不一样,银月蛇毒和顶冰花汁虽罕见,在黑市上毕竟能够买得到。而前者难以提炼、难以保存,医书上虽记载过它的药性和原理,但要说怎么制出这种毒,就不得而知了。乌羽金作为一种植物是存在的,但作为毒药,它从未在市场上出现过、流通过。” 是了。崔彻想,那大概是卓韧自己做的毒药。 第93章 杀气 湖心的宅子里,卓韧问出那句“好看吗”,他以为贺初不会答。 鸦青虽美,可穿在他身上,总有一种奇怪和险峻的意味。从前贺初是不懂的,如今她明白了,那是一种。 她静静道:“好极了,衣肆的掌柜果然没骗我。我望先生以后常穿这种颜色。” 卓韧怔了几瞬,随即笑,“我还有以后?” 贺初道:“今日北风,卓先生登舟,便可顺流而下。先生手中又有我四哥的相关印信,余生都是以后。” 贺初说得半真半假,可他还是在她眼中读到了热切和诚意。 他轻轻视她,像看湖上烟波, “你希望我活下去?为何?一边是殿下的兄长,一边是我,殿下的天平最终还是偏向了我?” 章颐可怕,可对崔彻来说十分重要。卓韧也很可怕,对贺初来说,他也同样重要。 “我失去过最好的朋友,他八岁那年失踪了,从此杳无音讯。知道那种感觉有多难受,故而不愿失去第二个。” 卓韧的唇角残留着笑意,人却愈加清醒。她不想他死,并非因为他,而是因她之前失踪的那个朋友。 他不可能成为她心里的那人,就连做她的朋友,他都屈居第二。 “可上天不公,就差了一夜。如果安都的天气能照我推衍的那样,再早一夜,荷花全谢了,崔南雪就还原不了那道茶。纵使他没有证据,我还是输了。” 到目前为止,贺初和崔彻心知肚明,他就是杏子坞茶会和柳直凌迟案的主谋,可却毫无证据。输给崔彻,难道比失去性命还重要?贺初不解。 首先,就算崔彻能找出那种迷惑心神的毒药,他能集结当日在场的四世家和诸位重臣,将那日情形再还原一遍?那朝堂的颜面、她阿耶的尊严还要不要了?其次,柳直一案,死者的尸体尚未找到,又何谈谁是凶犯? 他移步坐在茶案后,将茶饼放在火上炙烤,“殿下可有过难忘的生辰?” 贺初跟着坐在对面,“我在我阿耶侍卫的身边长大,他是位武痴。我们每天都过得简简单单,没有特别的日子。” 卓韧徐徐道:“我倒是有。八岁生辰那天,我永志难忘。你知道我阿兄从前是给你四哥做书童的吧?” 贺初点头,看到那张关于红豆树的图纸时,她就猜到了。以阿耶阿娘对四哥课业的重视,那间小院除了柳直,十有八九住着四哥的书童。 “他去之前就说好的,一年有一天假,一早就跟我约定,我生辰那天,他带我去西市玩,我们逛书摊,再买些好吃的。于是,我走了一夜的路,入安都城,在雍王府附近的小雁街等他。” “那天,我攒了好消息要带给他。诸如,阿娘终于同意要嫁给林伯了。 我家没有成年男丁,孤儿寡母没少受欺负。可阿娘怕我们兄弟受委屈,不愿再嫁。林伯等了她三年,又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和阿兄都从心底里接纳他。” 贺初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林老丈和卓韧之间的渊源。他们情同父子,所以林老丈甘愿为他顶罪,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而他写下匿名书信,为林老丈鸣冤正名。 “林伯说,和雍王府的两年契约一到,就让我阿兄回来继续读书,再参加科考。费用由他来想办法。总之,阿兄就快回来了,而且还能继续读书。我以后有爹爹了,也没人敢再欺负我们。我等着把这些消息告诉阿兄。” 贺初黯然,就是那日吧?卓韧的兄长出事了。 “可我等到傍晚,他也没来,也没托人给我捎个口信,我心里觉得怪怪的,年纪小,不知道那其实叫做‘不祥的预感’。巧的是,那几日太子在雍王府做客,晚上有个杂耍班子要入府为太子表演,里面有好几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孩童,我便混在其中,和他们一起进了雍王府。 那时的雍王府比现在小多了,家书里阿兄有提过,他住的院子种有一棵红豆树,找到他的住处,并不费力。我爬进小院,月光下,红豆树上绑着一人,是我阿兄。” 第135章 他果然看到了他兄长被残杀的整个过程,贺初浑身的血液似要凝固了。 “他身边站着的人就是柳直,而雍王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他们在逼问我奄奄一息的阿兄,他是不是太子安插在雍王身边的人。” “可柳直才是我二哥安插在四哥府上的人啊,是柳直在栽赃令兄?”贺初忍不住道。 他们连柳直是谁的人都查到了,崔彻的动作不可谓不快。若不是他布局多年,恐怕很难不留下把柄。卓韧继续道:“我阿兄分辩,雍王却问,如果他不是太子安插的人,为何在太子房中留了近半个时辰,阿兄始终不说。” 他竭力平静,可贺初还是感到他的身子在瑟瑟发抖,不知是恨极,还是痛极。 “我四哥只要一和二哥较劲,便把什么都忘了。令兄若果真是我二哥的人,他又怎么可能在我二哥那里待那么久。” “是啊。”卓韧恨极反笑,“主人太蠢,可我家家贫,偏偏就只能将我阿兄送到贵人那里,被陷害被糟践。当时,柳直一遍遍地问,嗓子都哑了,鞭得也累了,虎口那处居然血流不止。就这样,最后我阿兄被吊死在那棵红豆树上。 我一直捂着嘴,生怕发出一点声响。眼泪不自知地流下来,也强逼着自己看下去。我要亲眼看着,惟其如此,才不会失了心志,忘记复仇。他临死前,努力抬了头想看一看天色,我知道,他那是在惦记站在小雁街等着他的我。他却不知道,我就在他的身边,我知道他是怎么惨死的,我会为他向这个不公的世界讨回公道。 雍王走了之后,柳直把阿兄的尸身放下来。我甚至对那恶人产生过一丝幻想,他只是在奉主人的命令行事,或许他有他的不得已。然而,他朝着我阿兄的脸上身上撒了泡尿,干笑两声,得意地扬长而去。” 第94章 作俑者 “之后,王府的老管事来了,他拿出自己的钱,叮嘱那些掩埋尸体的人,要将我阿兄的手和脸擦干净,再给他换身新衣裳。 可阿兄下葬时,他的血干涸了,旧衣裳脱不下来。他们只好将那身新衣裳裹在最外面。最终,阿兄就只能带着柳直给他的肮脏和屈辱入土。 我一路狂奔,回家报信。我边跑,边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这只是个梦,梦醒之后,我在小雁街等到了阿兄,我们一起逛书摊,吃好吃的。再后来,阿兄回家,我们一家团圆。我也长大了,我们一起好好奉养阿娘和林伯。可是下过雨的路坑坑洼洼,到处都是狗吠声,就像我每日从私塾回家的情形一样,那不是梦。 我阿娘一个寡母千辛万苦将大儿拉扯长大,又亲手将他送进表面冠冕堂皇,实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算再贫寒再弱小的人,心中也有最珍视最爱惜的人。 她是禁不起这个打击的,我从此没有家了。” 贺初垂了眸,却死死忍住,不敢落泪。原来从那时起,卓韧就孤身一人了。 此事系她兄长所为,可不知怎的,面对卓韧的控诉,她像个从犯,有种按压不住的罪恶感。 他没说离家后的去向,可她猜是白云寺。一则,崔彻分析过,他是白云寺的俗家弟子。二则白云寺是皇家寺院,与皇族来往密切,他蛰伏其中,对复仇更为有利。 卓韧缓和了一阵,“等我进了雍王府后,了解了柳直的行事做派,便不难想象当年他是怎么霸凌我阿兄的。” “所以你对柳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精神上虐待他,最后联手林老丈凌迟了他?” 卓韧用洁净的金渠细致地碾着茶饼,冷笑道:“每个人都有弱点,太子和雍王的弱点是储位,而柳直的弱点就是最怕雍王知道,他实则是太子的人。 柳直后来一直活在预感到自己会死,可第二天睁开眼又见到太阳的折磨之中,他大概在死前一刻才悟到,与其长时间地被我折磨,还不如向雍王坦白来得痛快。” “柳直这些年拿出来的银子,你用来办学塾了?” “那间私塾叫做明光学塾。明光是神话中昼夜常明的丹丘,是太阳,是光亮,也是我阿兄想取的字,可他没能熬到结发加冠取字的年纪。” 难怪他对办学的事念念在心。贺初本想问他柳直的尸体在哪,想想不必了。无论生前死后,他是不会让柳直好过的。 “可茶会上,你针对的为何是我二哥?” “我阿兄不可能是太子的人。可他为何在太子房里留了近半个时辰,宁愿丢了性命,也不肯吐露一个字。当日雍王想知道的,也一直是困扰我的疑问。直到近些年,太子在府中养了美少年,某种取向渐渐为人所知……” 接了卓韧无比凌厉的眼神,贺初明白了。 卓韧道:“在贵人眼里,临时起意,宠幸下人,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甚至也有仆婢喜欢,并为之改变了命运。可我阿兄不是那样的人,他受了太子的凌辱,却什么也不能说。他的沉默,实则是他最卑微的骄傲、他所剩无几的尊严,却遭了雍王的猜忌,百口莫辩,被他摧残至死。” 贺初哑然,这就是茶会上他二哥明明没有举刀刺向四哥,却也百口莫辩的原因了。 “没人能够想象,八岁的我是多么无望无助无能为力,可长大之后才发现,当年的那些凶徒是多么的不中用,简直不堪一击。这些年,我只不过就是帮他们把自己内心的怯懦和恐惧放得更大一些,他们就全乱了。他们只是一群内心孱弱却充满贪欲的怪物。” 第136章 是啊,贺初想,她二哥就是那个始。他绝想不到,一时的起意,毁掉了一个灵魂清白的人。那人再过数月就能回家了,与亲人团聚、继而读书、博取功名。而那人的弟弟,其谋略胆色不输于崔彻,堪比国士,人生却从此被打乱,只能为复仇汲汲营营。 两位好兄长为了争储,牺牲了太多他们认为可以忽略的。他们联手毁了卓韧的兄长、卓韧的家,最后自食恶果,储位打了水漂。 室内一时寂静。茶汤的沸声,如风过松林,卓韧为她添茶。 贺初刚啜了一口,还没分辨出其中滋味,便听外面的侍者通传,“主人,崔大人前来拜会。” 话刚落音,崔彻已经闯了进来。一眼瞥见贺初,先是一喜,再将目光移至她手中的茶盏,面色微微一变,将茶盏轻轻往外一推,拉着贺初起身,将她塞在自己身后。 他的手握着她的,负在背后,微微发抖。 她一向是他的垫背,也是他的随扈。这还是第一次,他挡在她的身前。 他在担心她?贺初睁圆了眼,狐疑地视他的侧颜,神色倒是如常。 卓韧明知故问:“崔公子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崔彻来回奔走,已是疲惫不堪,“自然是问了雍王殿下,我带了一队人马前来。雍王殿下不放心,生怕我伤了孤城,也带了一队人马来。你那位主人对你倒是忠诚得很,现在双方正对峙着。” “孤城,”崔彻语速稍快,“此案不同于以往我经手的案件。从前,其情可悯,陛下可法外施恩。可孤城在太子殿下和雍王殿下之间搅动风云,陛下无论是作为一国之君还是父亲,未必能够容忍。陛下已知晓此事,很快就有追兵赶来。 而我,只想带走九殿下,只愿九殿下无恙。” 崔彻一句话就把自己摘干净了,贺初心中佩服。也就是说,抓卓韧不是他的职责,是第三队人马的事,这样他也不用为难了。” 卓韧萧索地一笑,算是领情,“可我太累了,我不想再一个人孤孤单单活在这世间,我想念我阿兄、阿娘,还有林伯。” 崔彻握着贺初的手愈发凉,可语气却前所未有的恳切,“孤城,这些年让你心中最欢喜的事是什么?” 第95章 如是观 (修) 贺初心说,那自然是柳直死、二哥半疯、四哥争储失败、他大仇得报。 卓韧想说他最欢喜的事,是跟贺初待在那口废井里,无事牵绊,无人相扰。 偌大的世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看得见她眸中的星亮,甚至能闻得到她身上的幽香。那曲《蜀道难》,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是他对她无比蜿蜒的心事。 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你呢?”他问崔彻。 “我这人不过薄有虚名,受家族摆布,无力无助。此外,心头疑惑无从消解,不容易欢喜。前尘往事,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心中最欢喜的事,应在后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是《金刚经》里的一句话。 卓韧是白云寺的俗家弟子,自然听得懂。前尘往事,不必执着,崔彻是在暗示他,不妨一走了之,逃出生天。 “那殿下呢?”卓韧注视着贺初,“是崔公子对殿下说,日后会娶殿下吗?” 贺初想了想,“我心中最欢喜的事,是在杏子坞时,老师对我说,要好好活着。说我好好活着,甚至比跟他天长地久更重要。” 崔彻在心里摇头,很难想象一个危险降临,死到临头都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人,她最欢喜的事,居然是好好活着。 原来倾心一人,是要那人好好活着,而不是带着她一同死去。卓韧明白了。 “殿下在凉亭避雨时,捡到的那朵红花还在吗?” 红花……贺初想起来了。 她和卓韧避雨的时候,有一朵不知名的红花落在亭子里,被风吹雨打得只剩了一半,她捡了起来,塞进玉带里。后来回到崔宅沐浴,闹了个乌龙,她把崔彻当成了新来的揉头侍女,被他一番捉弄后,便把那朵花忘得干干净净。 卓韧忽然提它做什么?她正要回答,却听崔彻道:“还在。” 原来是被他拿去了,贺初见他镇定地从怀里取出那朵花来,充满探寻地看着卓韧。 心下奇怪,都这么多天了,花还是艳丽得不像话,没有丝毫枯萎的迹象。 卓韧似有若无的点了点头,世间果然只有崔彻配是他的对手,不仅对他洞若观火,甚至还能未卜先知。 安都郊外,他认出贺初的马是乌云托月,猜到她就是长宁公主。他和那家子人总是宿命纠缠。因此,避雨时除了蓑衣斗笠,鬼使神差地,他还给她留下一朵花。 那是一朵不知名的残花,若是其他的贵女看也不会看。可贺初却怜惜它,捡起来,为它避风雨,给它栖身之地。 她并不知道,那朵花实则是卓韧给她的解药。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能解她的毒,可救她的性命。 他凝望着贺初,他曾见过许多贵女,他们眼中或者空洞,或者挤塞欲望。贺初不一样。 他立在她的马旁,仰头视她。她静静回视他,隔着风雨,她的眼,有一分悲悯,二分侠气,其余则是明净。那一刻,他的戾气与悲愤被涤荡殆尽。 他无声叹息,淡淡道:“既然崔公子来接殿下,那殿下便跟着崔公子回去吧。” 第137章 贺初的手心全是汗,却不是她的,而是崔彻的。身边的人如释重负,在她耳畔低低道了一声,“我们回家。” 她自崔彻身后探出头,想和卓韧正式道别。 除了茶会上的变数和柳直一案,她忍住没问别的。 她没问木樨客栈的那把火和伙计是否系他所为,也没问他救下宋娘子和柳陶,是否真得像崔彻所说的那样,他在俯视着那对母子,故而他们可杀可不杀。 听了贺轶的故事,那些答案会令她深深为难吧?就像此案同样让崔彻为难一样。 卓韧预感到贺初的视线即将投来,他侧过脸去,眼前,一只鸟平着优雅的翅,飞向远方,不知是悠然,还是孤寂。 不曾道别,就不曾远去,他想。 * 两人乘舟登岸,只见王熊被雍王缠斗不放,双方人马紧张对峙。而崔彻从大理寺带来的人把自己撇得远远的,风轻云淡地看热闹。 崔彻轻笑一声,家丑不可外扬,陛下让王熊来扑火,看来真把王熊当成了乘龙快婿。 贺初想,崔彻接管大理寺没多久,可他手下的人越来越像他了。 一见二人出现,王熊迎了上去,扫了眼贺初,没有异样,仍心有余悸地问:“殿下无恙?” 见他一脸凝重,他和崔彻为什么都认为卓韧会伤害她呢?她心下疑惑,摇头道:“无碍。” 王熊不得不承认,崔彻智计一流,有他在,怕是比自己在还管用,放下心,部署追捕卓韧的事去了。 雍王疾步走到崔彻面前,一脸的关心,“南雪,卓先生没受伤吧?” 崔彻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雍王跟王熊搏命,王熊不敢伤他,被他绊住了手脚。可养尊处优的雍王,脸上身上全是伤,狼狈得很。 这兄妹二人是怎么了,都被卓韧迷得五迷三道,失了魂魄? “我手无缚鸡之力,他能受什么伤?” “那妹妹呢,没仗势欺人吧?”雍王又问贺初。 贺初:“……” “我什么时候仗势欺人过?”她话里有话。 只要卓韧没事就好,雍王松了口气。一时得失皆无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受点委屈没什么。只要卓韧能全身而退,死局仍能全盘复活,天下终究会是他的。 如果卓韧求生的话,此时他早已乘舟而下,谁的追兵也奈何不了他。崔彻道:“殿下,那位卓先生本不姓卓,而是姓贺。” 雍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殿下可还记得早年身边有一位书童,姓贺名轶?卓先生就是那贺轶的幼弟。他是处心积虑来向殿下复仇的。” 雍王一时瞠目结舌。 “还有,贺轶在入府之前说他并非陇阳贺氏。可我派人求证过了,他们实则是陇阳贺氏的远支,说起来,他们是殿下的远亲,并非殿下以为的卑贱之人哪。只不过那家人人品清正,只想规规矩矩做人,不愿攀龙附凤。” 崔彻叹了口气,“其实从那时起,机缘已经开始向殿下倾斜,天下成为殿下的囊中之物不在话下。可殿下做了什么。殿下显然不像现如今这般爱惜人才,知人善任。殿下需扪心自问,原本唾手可得的天下到底是怎么失之交臂的。” 崔彻自去年下了杏子坞,出现在朝堂之上,每次见到他面,总是打哈哈。雍王直觉崔彻瞧不上他,这次难得跟他说了这么多话,比这一年加起来还多,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南雪,你说哪家府上没有过这种失手,枉死个奴仆,更何况我那时也没有现在成熟稳重,我犯下的错就真得不可原谅吗?” “的确,哪家府上或许都有,可心系天下的人不能有。将底下人的性命视若草芥的人,做不了这天下的主人啊。” 第96章 谋逆 贺初做了一个悠长的梦,耳边虽听得到崔彻的呼唤,却总也醒不过来。 梦里,一会是茶花林中,崔彻缓缓低下头,寻到裴青瑶的唇,吻了上去。他吻得小心翼翼,仿佛那人薄如蝉翼,一触即碎;又仿佛是高不可攀的神祗,不敢亵渎。 她立在山石后面,大声唤他的名字,可他置之不理。 一会是他执她的手,“带你去处地方,且把眼睛闭上。”待她睁开眼,红花灿烂,不计其数,高坠空山。 他对她道:“此处天然而成,非人力所为。最初大约是飞鸟衔落的种子,落地生根。因气候较寒,花期整整迟了三四个月,此时开得最好。在你之前,我从没与谁来过。” 真美,她由衷赞叹。 他攀着枝条,摘下枝头最美的一朵花折返,将那朵深粉色的茶花簪在她发上。 他又道:“母亲去世后,我才发现了这里。” 这句话不断在她脑中盘旋,令她头痛欲裂,几乎承受不住。 “崔南雪。”她大喊一声,从梦里醒来。 崔彻慌地丢下书卷,遇到卓韧这般人物,很难不做噩梦,可没想到贺初的梦里是他。 他疾步过来,坐在床畔。 贺初几乎立刻握住他的手,生怕稍有耽搁,那句话就生生溜走了,“你说过,你对我说过的,崔夫人故去,你才发现了那里。” 她梦到了杏子坞的茶花林?崔彻的手被她捏得生疼,龇牙咧嘴的,对她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又急急问:“可崔夫人故去的时候,你已经九岁了。在此之前,你对那片茶花林一无所知吗?” 第138章 窗外,檐下的雨打在芭蕉上,一滴、一滴,有一搭没一搭地发出“啪”的声响。 风雅,却也惊心。 崔彻忽然意识到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他第一次见到那片花林时,那里花腴叶茂,显然并非一朝一夕长成。 那为什么此前从未见过? 贺初的话像一道骤起的闪电,艰难劈开了天帷,再次照亮了某处阴森黑暗的角落。 不过此时,她已经昏睡了许久,他暂且放下心中疑问,抚着她的背打趣道:“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舍得回来啦?” 她宫里的人在此进进出出,“我怎么了?”她狐疑地问。 “中了毒,如果送你进宫,见不到你,我不放心,只得把你带回来。所以王御医和你宫里的人也在我这里。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 “中毒?”贺初吃了一惊,“那我在这里这么久,是否于礼不合?我阿耶阿娘有无责怪你?” “没有。娘娘来看过你,很放心,还夸我高义。说我对自己的学生尽心尽力,不仅把你教得很好,危难之际还奋不顾身保全你的性命。”崔彻无奈,“总之,从不往你是我心爱女子的那方面去想。” 贺初:“……” “你在湖心大宅喝的茶有毒,王云骓的人已经验过了。万幸我赶去及时,你喝得不多。” 也就是说,崔彻没到之前,卓韧打算跟她同归于尽?难怪崔彻当时说的话,更像一场生死谈判。 “我只啜了一小口,看来他终究还是想要我的命。”贺初黯然,“就因为我是帝姬,故而在他眼中,我和我的兄长成了一样的人?” 崔彻摸摸她的头,“看当时的情形,他是心中放不下你,想带着你一起走。可他知道,如果你活着,他无法带走你。所以,与你共赴黄泉,是殊途同归。 你那个小参谋不是说过吗?卓孤城对你的好感,不同于顾色清和王云骓。它总觉得怪怪的,因而认为他不是你的良配,大概就是出于这个缘故。” 他心有余悸,“卓孤城心性孤绝,万幸对你还是不同的。他是制毒的高手,若非那半朵红花,你中的毒恐怕无人能解,王御医也束手无策。” 贺初心中滋味迭出。 卓韧就像那半朵红花,神秘又凄迷。表面看名不见经传,原来大有来历。 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已经对她起了杀心?可她对他却一见如故,后来更是视为良朋知己。 如果她没有带走花,又没被崔彻见到和收起来。她是不是就必死无疑了? 看她蔫头巴脑的,又为此沉睡数日,崔彻不忍责怪她,“都过去了。卓孤城一心复仇,又深不可测,别说是你,就算是我,也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贺初看着他,这三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崔彻这么说,难道卓韧还是自尽了? 崔彻接着她的眼神,“放心吧,他只给了你半朵花,必然会好好活着,将余下的解药奉上。王云骓找了三天,也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他插翅飞了。不过,他在长乐门接你的同时,宋娘子和柳陶不见了。” 贺初没想到,卓韧这般不按常理出牌,“他已经放过他们一回,难道又要对他们下手?” 崔彻苦笑,“正因为他在木樨客栈放过他们一次,才让我以为,他会就此罢手。那日如果你和卓孤城都不在了,宋娘子和柳陶必死无疑。可如今卓孤城逃了,那对母子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余生都要跟这个魔头周旋了。柳直的错,与柳陶无关,而且柳陶的心性和柳直也不一样,他会想明白的。” “那我二哥呢,我阿耶是怎么处置的?”贺初打起精神问。 “茶会与柳直两案,我已向陛下禀明。虽然不可能还原当日茶会的情形,但陛下相信,太子殿下的确是无辜的,已经下令将他从大理寺放回,在府中闭门思过,等候发落。” 贺初将贺轶与她兄长以及柳直的纠葛,原原本本对崔彻说了一遍,“你说,他凌迟柳直到底何意?是在控诉他的无道之罪?他和林老丈是在说,柳直的霸凌还有栽赃,毁了他们一家三口?” 贺轶的事,崔彻先前虽能猜到七八分,但毕竟不是来自苦主的亲口陈诉。 他深思良久,“不对,看来此事尚未结束。柳直实则是为太子殿下效力的人。他凌迟柳直,恐怕是在说太子意欲谋反。” 第97章 金缕台 两人连忙进宫,向太宗禀告贺轶的事。 平和殿里,崔彻不敢贸然断言太子要谋反,以免引起太宗不快,旁侧敲击,一句带过,只说卓韧凌迟柳直恐怕有他的深意。 太宗在多年政治风波中沉浮,内心虽不愿接受,却一听就懂。 果然,一个月后,太子在试图暗杀雍王失败后,联合亲近的宗亲、大臣,图谋不轨。事情败露后,废为庶民,继而流放。雍王被贬,降为郡王,从此远离储位。同月,贺龄被立为太子。 * 这场朝堂风云结束不久,贺初下了帖子,约王熊在斗茶。 金缕台的雅室中等了一小会,只见王熊身裹披风,头戴帷帽,英武的身姿躲闪了进来,显得无端可笑。 金缕台每年举办一次斗茶,乃是他们的传统。前来的人,都是个中好手。换做从前,他是乐意的,可如今却不愿来。摘了帷帽,解了披风,随手扔给一旁伺候的小厮,郁闷道:“为何选在青楼斗茶,意在讽刺我?” 第139章 贺初忙摆手,“没有讽刺,你多虑了。” “我如今是陛下娘娘心目中理想的乘龙快婿,要是被人发现出现在青楼,败坏了名声,那还得了。” 他对娘子十分老辣的名声,就跟贺初孔武有力、对郎君动辄打骂的名声旗鼓相当,贺初实在没想到,如今他这般看重名声,抱歉地解释:“安都城大多地方我不熟,上次去郊外还迷了路,可选的地方太少了。” “真是匪夷所思。陆路不熟,河道倒是很熟。游回去的时候不是很顺畅吗?” “又来了。那河道就一条道通往前方,又有何难?一直往前游就是了。” “可安都是你的家,哪能有不熟的道理。明日让阿芙陪你好好逛逛。她是安都城第一闲人,凡是好吃的、好逛的、好采买的,她哪哪都熟。”王熊提议。 “阿芙准备大婚的事呢,宫中规矩繁复,还得学怎么做太子妃,就不要去烦她了。你不了解我的境况,这里虽是我的家,可我回宫后,先是忙着相亲,最熟的地方乃是黄花林。紧接着又拜那可怕的师、学那劳什子的艺,我是一点空闲也不曾有。” 王熊冷笑,“的确忙。中了毒,余毒未清,还等着那个狂徒良心发现,送剩下的药来保命。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就急着来一决胜负,要跟我撇清关系。” 把“狂徒”两个字咬得格外重,有切齿的感觉。他操劳多日,没抓到卓韧,对卓韧成见颇深。解铃还须系铃人,崔彻对她阿耶说,卓韧手上还有一半的解药,这才让王熊脱困。 贺初道:“虽余毒未清,但并不严重。平日里不难受,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为什么不选在宫里斗茶?” “宫里太轰动了,我阿耶阿娘的心情本就不好,何必再当面刺激他们。” 王熊听出来了,贺初认为自己一定能赢,真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 “今年,金缕台原本想请裴子同来,可裴子同因后面输给了卓孤城,不愿露面。他们想请崔南雪出面相邀,我正愁斗茶的地方没着落,便替裴子同来了。” 王熊踢离了凳子,坐下,“金缕,金丝之意,好俗气的名字。本就日进斗金了,怎么还有种爱钱如命的浓烈意味在里头,不知是京中哪位人物的产业,到底是谁这么爱钱?” 正议论着,金缕台的八位当家施施然全出现了,向贺初与王熊行礼。 金缕台没有鸨母,八位头牌卖艺不卖身,全是当家。 中间一位走出来,对贺初和王熊禀道:“九郎、大人,斗茶所需的水、茶、以及器物等俱已备下。奴家是列岫,但凭两位吩咐。” 列岫是金缕台的花魁,玉貌绛唇,姿色极佳。王熊听说过,却看也不看一眼,正襟危坐道: “这轮茶怎么斗?” “题在奴这里,九郎与大人谁来抽选?” 贺初谦让道:“地方是我选的,题就由你来抽吧。” 王熊自列岫手上目不斜视地抽了一张,打开:饮茶之乐。 饮茶之乐,要求不高。不比崔彻在杏子坞茶会上出的那题冷茗,刁钻又精妙。 贺初却思忖,这题看似简单,实则宏大,不知道金缕台的主人是何方神圣,能出得了这样的题。 “我自备了茶,请问姑娘备有哪几种水?”王熊问。 列岫道:“回禀大人,共有三种水。一是青城山老人村的杞泉水;二是庐山顶梅花谷的膏露;三是姑苏虎丘山去年所存的雪水。” 青城山老人村有世外桃源之称,梅花谷的膏露凝结如脂、甜美如饴;雪为五谷之精,虎丘山去年存在的雪水,更是天地之间寒气的积累。 他今日带来的茶,宜用第三种水,王熊吩咐道:“那我就用虎丘山存的雪水。” 列岫应下。 贺初与她对视一眼,这才发现她和她身后的七位当家都齐刷刷地注视着她。照理说,金缕台的当家,心气颇高。可几位看她的眼神都极为恭敬。 贺初不自在地一低头,清了清嗓子,“我也自备了茶,就用梅花谷的膏露吧,有劳姑娘了。” 王熊用的是贡品,稀有的小凤团,茶饼分开后,碾碎、过箩筛净,放入沸水中,经三沸才得茶汤。 贺初则简单多了,水沸后,稍稍冷却,便注入茶中。冲泡后,只见茶叶徐徐舒展,上下翻飞。 两人的茶被分为若干杯送至楼下,由各人品评。 王熊品了贺初沏的茶,只见茶汤白毫毕露,银澄碧绿,“这是什么茶?我从未见过。” 贺初问:“可还能入口与下咽?” “清香袭人,鲜爽生津,当然能入口和下咽。” 贺初道:“我用的是散茶,寻常百姓家才有,所以你没见过。团茶的制作太过费时费力,以致于价格高昂,于百姓无益。 我在清宁的时候,当地百姓哪里喝得起团茶,更何况是贡品小凤团。但他们在采摘芽茶之后,经杀青、揉捻、炒青等工序,也制成了一种茶,既保持了茶的真味,又冲泡简易。虽说我朝并不流行,但此法能使万民感受到饮茶之乐,必然能盛行于后世。” 第98章 巨富 楼下品评的结果尚未出来,王熊却意识到自己已经输了,真没想到他这般轻易地就输给了贺初。 团茶虽是稀有之物,可它的口感介于茶和菜羹之间,时下,甚至有人会加盐、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而散茶口感纯粹,能体现茶的真味。 第140章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茶是贵族专有专享的时代,推行以简易便利的方法制茶,从而降低成本,让万民感受饮茶之乐,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胸襟和愿望。 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他的赢面大。他见过的佳茗好泉,远比贺初多,而贺初在民间多年,见识不足。就算崔南雪给她支了妙招,也未必管用。 可原来,视野局促的人是他。天下在庙堂,亦在乡野,而他几乎忘了这个道理。 此刻,他忽然觉得累了。 最初,他们一个做初一,一个做十五,棋逢对手。是她不被驯服、与他周旋到底的性子深深吸引了他。 为了她,为了最初的渊源和长久的羁绊,他想做回在清宁的荒年,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个少年。那个尚未娶妻,不通情事,人生如一张白纸,没有遭逢过尸山血海的少年。 他以为,只要顾汾离开、崔彻娶妻,总能轮得到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与贺初是不一样的人。 纵然他在太原王氏能够自主,比崔彻的境况好上千倍。可他终生所谋,依然是太原王氏一姓一族的利益。但贺初似不一样,她既是这个国家的帝姬,也是这个国家的百姓。 如果他们能在一起,日后只会是一种勉强。勉强的那人不是她,就是他。 他缓缓站起身,抄起披风,列岫本想替他穿戴,被他一个手势制止了。 王熊自行穿好披风,戴上帷帽,泄气地道:“走了,输得心服口服。” 下楼时,瞥了一眼他们收集的银杏叶和金灯花,银杏叶远远多于金灯花。 这场斗茶,金缕台定为银杏叶多,贺初胜;金灯花多,则是他赢。 金灯花,花不见叶,叶不见花,像极了他跟贺初终不能走在一起的结局。 走出金缕台,眼前明月西斜,身后笑语喧哗,悠扬的凤箫声回荡。 “大哥哥,谢谢你的米。” 是他们第一次见,贺初对他说的话。王熊顿足,向贺初所在的层楼回望。 她扶着雕窗,一双葡萄眼顾盼神飞,知道她和王熊的羁绊从此解开了。他待她的不好,她都一一回击了过去。而他对她的好,她却无以回报。 她又道:“王云骓,也谢谢你找孟小双。” 王熊摘下帷帽,朝她微不可查地一点头。 他们之间隔着纷纷灯火与熙攘人群,他却第一次觉得,离她那么近、那么近。近到她的巧笑嫣然是给他的。 他走向灯火零落之处。到了尽头,向右边的巷道一转,不见了。 * 贺初回到崔宅,崔彻正在书房整理文契。 不知是什么重要契据,他神情认真,理得专注。 “赢了?” 她点了点头。 “金缕台好玩吗?” “金缕台的主人为斗茶出了一道题,饮茶之乐。我甚至觉得,比你的那道冷茗还要好。不知是何方神圣呢。” “那你是怎么做的?” 贺初将她和王熊斗茶的情形说了一遍。 “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做得很好,这下王云骓该死心了。”崔彻欣慰。 “不过,金缕台的名字是不是俗气了些?”贺初问。 “很俗气吗?总比银缕台好吧?日进斗金,想想都觉得温暖和心安。” 贺初:“……” 见他书案上有一匣子杏脯,知道是杏子坞送来的,贺初拈了一枚,就想往嘴里送。 崔彻连忙拍开她的手,“也不问问我,万一有毒怎么办?” 贺初一惊,“有毒?” “请王御医和韩翁各自一验,暂时还没有结果。” “你认为杏脯有问题?”这可是齐妈妈给他备下的。 “唔。每日睡十六个时辰,而且睡得太熟太深。从前我还真以为是自小早慧,过目不忘,是以太费脑,才和常人不一样。现在想想,就是有病。” 贺初:“……” “还有,我的那些幻象又怎么解释?那个髻上系着荔色丝带的女童,一会是青瑶,一会是你。一会又不是你,也不是青瑶。” 听起来,的确有病。贺初点了点头。 “还有,我八岁的那场病,仅仅只是风寒和惊吓所致吗。仅仅只是小孩子体弱,才迁延多日吗? 齐妈妈说,是母亲带我出了杏子坞一趟,回来之后病的。至于原因,谁也不敢向我母亲询问。可经你上次提醒,我是在母亲故去后,才发现了那片茶花林,而花林显然不是那时才有的。 那在杏子坞之前的数年呢,为什么我毫无印象? 我仔细比对了病前的所有记忆,发现居然没有我主动留下的记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别人告知我给予我的。也就意味着,在那场疾病之前,我所有的记忆是空白的。” 贺初听得心惊肉跳,崔彻的数年记忆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人为制造的。这太难察觉了,毕竟谁会怀疑自己与生俱来就拥有的东西? “话又说回来,最近我只睡十二个小时,就已经足够了。这又说明了什么?” 贺初灵光一闪,“你正在慢慢恢复,渐渐好转?如果先前有人对你下毒,说明你正在摆脱它的控制。” “不错。思来想去,如果当初那张药方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就出在从小到大,我饮了苦药之后,一定要吃杏脯这件事上。” 如果把毒掺在杏脯里,不易被人察觉。贺初忧心忡忡,难道是齐妈妈?他九岁失去崔夫人,和老大人关系疏远,唯一亲近的齐妈妈很有可能居心叵测。他一定很伤心吧? 第141章 崔彻把文契放在木盒里,递给她。 “我的财产全在里面,交托给你。” 贺初接过,大略地翻了翻,没曾想他一向蹭吃蹭喝、抱她阿耶大腿,穷途末路的形象瞬间就颠覆了。 这是吧? 最底下还有一只信封,不知道是纸还是帛,似是金丝织就而成,贺初咋舌。 打开一看,是金缕台的文契。 金缕台的主人竟是崔彻。 第99章 伊人三愿 “金缕台是你的?” 崔彻道:“金缕台我经营了多年,最初没想过那么多,只是觉得,如果它必然存在的话,我经营的地方至少不会出现逼良为娼、客人造次那等龌龊不堪的事情。还有,我若想跟父亲分庭抗礼,甚至离开崔氏,也需要大量的钱财做支撑。今日,那几位当家是不是一直盯着你看?” 贺初恍然,“看得我都害羞了。” 崔彻问:“以后,你就是他们的新主人了,你可会轻贱他们?” “自然不会,可我从未管过任何产业。我阿娘说,等我什么时候能把自己嫁出去了,再赐些产业给我。如果嫁不出去,就一切休想。” 崔彻:“……” 从前他一直纳闷,贺初到底是位帝姬,她是怎么做到一穷二白、捉襟见肘,修宅子还欠了笔债,原来是因为没嫁出去。 “我那里收留的女子,实则都是可怜之人。如果还有别的去处,试问谁愿意做青楼女子。可青楼女子也有尊严,金缕台算得上是他们的庇护之所。此外,无论安都马场还是金缕台,实则是他们自行运作,平日里无需我出面。你只要主使大局,平息偶尔发生的特殊事件即可。” 贺初点了点头,“那好,交给我吧。你接下来准备要做什么,为何好端端地交托这些事?” “我要回杏子坞,我跟青瑶的婚事将近,是时候要查清楚,是谁想置我于死地,是谁有一双充满怨毒的眼,是谁住在我笛唱阁的密室里,又是谁在我们回杏子坞的当晚、用手掐着我的脖子。” 贺初道:“那多危险,我陪你一起回去。” “是有几分险,可如果我一直住在安都的宅子里,身边都是自己人,想要对我下手的人无从下手,便也无从暴露。不如我把自己送到人面前,相信那个人会出现。这一次你护不了我了,必须由我亲自冒上几分险,才能找到答案。” “那我让几个亲卫跟着你,暗中保护你。木樨客栈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就算是面对那些江湖异士,他们也能从容应对。” 崔彻沉吟,“不宜多,一个即可。” 贺初应下,又问:“可如果那人不明着来,而是在你的饮食里下毒,怎么办?” “我会小心提防的,而且迭湘在我身边。你忘了?在井边的时候,我曾问她,如果有人要害我,她是帮我,还是帮害我的那人?她回说,帮我,因为只有我才是她的主人。我又问她,如果我和齐妈妈掉进井里,只能救一个,她救谁?她的答案依然选我,还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一再强调此事,似乎是一种暗示,暗示她纵然是齐妈妈的养女,但她是我可以信任的人。” 贺初想起迭湘的样子,天真烂漫,手舞足蹈,神色像个孩童…… “可你不是说,她十岁那年,从树上摔了下来,摔得脑袋不太清楚。人虽然长大了,但智力和心性还停留在十岁的时候?” 崔彻笑笑,“既然我的数年记忆都能人为,那么,迭湘的心智还停留在十岁,难道就不值得怀疑?” 贺初想起和迭湘初见,那日,本是鲁叔来接他们,来人却是迭湘。她唱的是吴声歌曲,且还提到了江南道的风俗——观莲节,难道她在暗示什么? 她不由地叹了口气,“世人对杏子坞有种天生的向往。可没想到,神仙人物待的地方那么迷雾重重,甚至诡谲莫测。” 崔彻用手指点点她的眉心,潇洒道:“世间没有净土,灵魂清澈的人却能自足。” “那还需要派人去找你的叔祖吗?他既是长辈,又是老大人之前的上一任家主,他在的话,对你有利。” “不用了,如果我不和裴青瑶成亲,不必惊动叔祖。如果成亲,婚礼当日,他一定也在。记住,”他捏捏她粉嘟嘟的脸,“你要做的,就是相信我。不要信你所看到的,更不要信那些众说纷纭,听凭自己的内心就好。哪怕我成亲了,你也一定要来带走我。只要你出现、你开口,我一定跟你走。纵使远走他乡、东躲西藏,吃你做的难吃食物,都无妨。” “嗯。”贺初郑重应下。 “盒子里还有一张银票,数额一万两,是顾大人凌迟一案的赏金。是你应得的,还给你。” 他这是良心醒了?贺初睁圆了眼,简直不敢信。那些产业临时交托给她,倒也正常。怎么就连那一万两银票也肯给她了? 崔彻道:“你且别高兴得太早,盒子里的东西交给你,是有条件的。” “我根本就没高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贺初视他的眼神,警觉起来。 崔彻:“……” “你那是什么眼神?” 他敛着春水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压低了声音,“我说过的,嫁给我,但凡我的,都是你的。在此之前,你先把婚书签了。” 贺初:“……” 崔彻从怀中取出两张纸笺,内容是他亲笔书写,上面有他的签名、印章、还有指印。 第142章 “绝美的书道,绝代风华的郎君,全交给你了,你要不要?” 他盯着她,不知怎的,竟有些紧张。别看她大多时候像小参谋口中的狗腿精,可该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只听自己的。在长乐宫门跟着卓韧走了,就是其中一例。 见她还在端详那两份婚书,又道:“你说过,你平生有三愿,一愿,饮最烈的酒。二愿,驭最野的马。三愿,嫁得有情郎。嫁给了我,岂不是三愿都顺遂了?” 见贺初不明所以,他清了清嗓子,“第三愿就不必说了,我自然当之无愧。世间最烈的酒,是不饮即醉。从你在这宅子里看到我的第一眼时,就已经醉了。” 贺初:“……” 真是大言不惭,想让她嫁给他,不是应该多说说她的好话吗,怎么尽往自己脸上贴金? “还有,你的马是乌云托月,本就是最难驯服的马。章明境那乌鸦嘴提醒过我,小心有朝一日成了乌云托月,被你驯得服服帖帖。我、我已然是了。”崔彻视死如归地说。 第100章 姗姗来迟 晕沉沉的光中,案上的铜瓶,插着一蓬深粉的茶花。此时还是花苞,探头探脑,似雀跃欲试,读她的心意。 那封婚书带着他衣衫上独有的香气,清俊冷冽,似雪中的松林,又因他胸膛的温度暖了起来,冰雪消融。 她头昏脑涨,眼眸醉醺醺的,到处都是胖团团的幸福,环绕得她快要晕倒了,抚摸着婚书上他的签名、印章、还有指印,她挣扎着保持清醒,斩钉截铁地回复:“我要。” 话音刚落,她绕到书案后,端坐在椅上,提起一支笔,立刻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所有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生怕那婚书化作一缕轻烟,飞走了。 崔彻这才松了口气。 “那今晚算不算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他的笑意、他的眼神、他的气息,游荡在她周围。 她不由地低垂了脸,脖颈上一缕没有梳进髻中的发丝,露出羞怯的表情。 崔彻唇角漾起的笑意比这晕沉沉的光还暗昧,一指绕着她的发丝,有意无意地撩拨,“那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步入洞房了?” 从不流云到崔彻的寝处并不远,他牵着她的手,两人一前一后。 贺初抬眸,眼前是崔彻的背影。有多少次,都是他这样拉着她,不容置疑地往前走。 从前,他的背影矛盾得让人猜不透,又想靠近。而这一次,她像只翩跹的蝶,紧跟着他,在他身后飞舞。 路上,她想起在清宁的时候,她拉着孟小双挤在人群里,看新郎迎接新娘。 有的新郎用八抬大轿迎娶新娘。 也有的新郎带头驴去接他的新娘。 她问:“小双,你将来想怎么迎娶你的新娘?” 孟小双想了一想,“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回家,不是很亲切吗?不过你觉得她会不会嫌弃?会不会觉得寒碜?” 她也想了一想,“你说的有道理,不寒碜。不过你新娘子的家可不能离天狗街太远,如果太远的话,你们会走很久很久吧?” 此时,她默想:小双,你娶妻了吗,迎新娘了吗?有没有牵着新娘的手,把她带回家?祝福你们同心偕老。小双,我嫁给了一位神仙人物,缺点不少,但对我很好很好。 * 崔彻熄了烛火,轻手轻脚把她抱上床。 他压着她的身子,呼吸灼热起来,手指的关节摩挲着她茸嘟嘟的脸,他问:“这样的洞房花烛夜,你会不会嫌弃,会不会觉得寒碜?” 她摇了摇头,与爱的人两厢厮守,她怎么会觉得嫌弃,觉得寒碜呢? 随着他的手势,她悸动着。不消一会,衣袍和玉带散了下来,她的眼神愈加空濛。 他忙中不忘伸出一只手,去抚她的脚腕。 她最初暴露在他面前的,便是这如生菱角般细腻柔嫩的足背,趾上染着艳色逼人的蔻丹花,一直让他念念不忘。 她忍不住望向他,但见他散下的乌发搭在她如玉的肌肤上,活色生香。 她曾经问过他,他为什么那样懂。 他说,他比宫里头专门教这些的宫人都懂,她以后就知道了。 他对王熊给的那半丸药的药性十分精通。那晚,掰下一点让她服用,她便不痛了。 他说,并无玄妙,她以后就知道了。 如今她明白了,他是金缕台的主人。 他又将火热的唇移了上来,她一只手搭在床围的玉栏杆上,将花蕾般的舌尖交给他,两人吻在一起,百般纠缠…… 忽然,他脑中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双环垂髻,榴花衣裙,髻上饰有两条荔色丝带。那丝带在风中骄傲又快意的扬起,说不尽的明亮和娇俏。 该死,不管他多想知道那人是谁,但能不能不要这个时候出现?! 崔彻阖了眼,在脑中强行将那个身影拂去。 那人却回了头,和从前一样,既非裴青瑶,亦非贺初。 是一个小娘子。 可这一次,他终于看清楚她的容颜,既熟悉,又陌生。粉嘟嘟的面颊糯糯的,像他宅子里的满园茶花,明烈似火,暗香浮动。 她用小指勾了唇角,食指扒拉着下眼睑,朝他做了个鬼脸。 是她! 她竟然是…… 贺初另一只手也搭在了玉栏杆上,眸中闪出两点泪,被他啜了去。再滑入她的舌尖,被他们两人共同占有。 第143章 接着,她听见他体内的热血在咆哮,他在她的耳畔低低唤了一声:“阿宝……” 次日,他送她回宫。 到了长乐宫门,他才道:“我今日就回杏子坞。” 贺初一怔,昨日他只说要回杏子坞,却没想到这样急。 他这一行,她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只要两人联手,就算鬼魅也要让道。 她目光明净,气度沉着,点了点头。 “那你先走,我看着你走。”他道。 贺初依言转身,踏入宫门。 崔彻凝望着她的背影,这一次,纵然她没有梳双环垂髻,没有系荔色丝带,他也认得她。 他不会再把她弄丢了,遗忘在某个他总也无法触及的角落。 从他被她那个鬼脸所牵引,到她像朵粉色山茶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总也忍不住地维护她、怜惜她,牵挂她,想把她牢牢拴在身边。一边百般嫉妒她身边的桃花,一边又对她生出了荒唐的绮念,每日都要精疲力竭地死死摁住,忙得不亦乐乎,一日过得如同一年。 他对她太快太快了,快到他后知后觉,快到他不知所措,快到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风流成性。 而现在,他全明白了。 不是太快,而是他。 她在清宁苦等了他很多年很多年,可他一走了之,从此音讯全无。就算洪水来了,有间屋子在水里泡了两个月,她也不愿搬家,她一直留在天狗街三号等着他。那时,她的名字叫贺宝。 他最讨厌的那个人,不是王熊、更不是顾汾,而是孟小双。 那厮明明还活着,却不肯露上一面。文弱,还常被人欺负。贺初为之被打落了一颗门牙,且从此愿意跟着辛叔苦练功夫。 他绝不会帮着贺初去找孟小双。他心想,孟小双,你且自生自灭吧。 却万万没想到,让他齿冷的孟小双,竟然就是他自己。 第101章 天地积阴 两个月后,小雪。 杏子坞宾客云集,今日是崔彻迎娶裴青瑶的日子。 贺初混在宾客里。 所谓,温则为雨,寒则为雪。小者,寒未深而雪未大。对世家这种极为讲究的府上来说,小雪这日,实在算不上是黄道吉日。可见崔氏和裴氏对这桩婚事急迫的心情。 想从这里带走崔彻,并不容易。其一,杏子坞是座小山,行马不便。其二,山底下是湖泊,需坐船才能到达最近的木樨镇。 平日里,它是依山傍水的人间仙境,可一旦涉及逃婚,总有种插翅难飞的感觉。贺初一边等新人出现,一边静待这场背水一战。 王熊也在宾客里,本来心情不错,心说,别看崔彻精得像只妖物一样,最终不还是逃不出崔恕及崔氏家族的手掌心吗?可远远看了她一眼,心情又莫名地糟糕起来。 贺初神色镇定,眼中却隐约有股杀气。她会放弃崔彻?自然不会。她会做崔彻的平妻?也绝无可能。难道她来打算故伎重演,带走新郎? 她这是疯了吗?王熊在心里悄悄为她捏了把汗。 新娘被迎进府,按照沃盥礼的习俗,崔彻要在南面,由新娘的侍女浇水洗手。 他的气色比在安都红润,眼观鼻,鼻观心地执行仪式,眉目之间难掩喜色。 水流中,他的手指好看得难以形容。 接着,新娘在北面洗手,之后就是拜堂成亲了。 时间紧迫,下一息,贺初衣袂生风,芙蓉剑一闪,架在崔彻颈间,扬声道:“今日婚礼取消,新郎跟我走。” 宾客的嘴全张成了o型,抢亲? 接着,立刻炸开了锅,有人认出了贺初: “那不是长宁公主吗?她怎么回回都在新娘洗手的时候抢亲,就不能换个抢法吗,就不怕遭雷劈吗?” “抢章家大郎那回是初春吧?大半年都过去了,怎么还没找到郎君啊?啧啧,说到底,就是缺男人闹的。” “真可惜,若是你家二娘在就好了。让她好好看看,长宁公主就是前车之鉴啊。她成日里挑三拣四,不如早些嫁了。耽误了婚事和大好年华,难保不会落得像长宁公主一样心理扭曲。” 贺初:“……” “我们走。”贺初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 她向前迈了一步,崔彻却没跟上,芙蓉剑差点伤了他的脖子,众人一声惊呼。 崔彻静静道:“今日是臣迎娶青瑶的日子,不能跟殿下走。待臣和青瑶拜堂成亲之后,再向殿下请罪,自罚三杯。” 贺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这是被要挟了,还是被下药、把脑子吃坏了,亦或者,这个时候还需要演一演? 两人僵持片刻,她拽崔彻的胳膊,又道:“别担心,我都安排好了。” 崔彻岿然不动,目光从裴青瑶处悠悠转了过来,注视着她,神情冷漠,“殿下,请自重。殿下身份尊贵,需顾及自身名节,做天下仕女的表率。” 贺初心头一颤,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某种进退不得的僵局。 两个月来,崔彻似人间蒸发,和她派出的亲卫一起杳无音讯。 她的注意力一直在计划他们如何逃出杏子坞这件事上,却从没想过,崔彻不走了。 崔恕走了出来,向贺初行了一礼,从容道:“上次见到殿下,还是夏日里九郎携殿下来杏子坞的时候。九郎是殿下的老师,殿下是为老师不平,想帮着九郎逃婚吗?可他和青瑶自小结下的情谊,远非他人能比。若非他自己心甘情愿,谁又能逼迫得了他。” 第144章 老大人说话极其漂亮,一则在众人面前点明她二人的师徒关系。二则替她惊世骇俗的行为转圜。三则,意指今日婚事,崔彻纯属自愿。 果然,周围又炸了,议论纷纷。 “听说崔九郎收了个学生,原来是长宁公主啊。”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啧啧,世风日下,这是不伦之恋。” 贺初想,难道崔彻真得变卦了?以他的性子,的确如老大人所说,若非他自己心甘情愿,谁又能逼迫得了他。 一直跟在崔彻身边的迭湘,从荷包里掏出一只物件,砸到她身上,“好不要脸,还给你。” 迭湘的力道一向大,那物件的棱角擦过贺初的下颌,落在地上,一角沾了一星鲜血,在光线中格外刺目。 贺初定睛一看,是一只方形积木。是她初见迭湘时,送出的整套积木中的一只。 她用脚把它勾到近处,拾起它,木木地握在手里。 迭湘奉崔彻为唯一的主人,如此一反常态,难道他真得变卦了,移情了? 她想起,崔彻临走前的那晚说过的话。 他说:你要做的,就是相信我。不要信你所看到的,更不要信那些众说纷纭。只要你出现、你开口,我一定跟你走。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茶花林里和裴青瑶拥吻的那个人。 难道眼前此人,并非崔彻,而是茶花林里的那人? 这个念头几乎将她震得粉碎,那崔彻呢? 多智近妖、无所不能的崔彻被取代了?如今他到底在哪?究竟是生是死?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新郎,其身量、容貌、甚至声线,与崔彻别无二致。 她心急如焚,掌心被积木的尖角戳得生疼。 她低下头,蓦然想起这套积木实则有六种形状,方、钝、锐、圆以及半圆,其他都是实心的,唯有方形积木的内里是空的。 她按下那处金属件,扫了一眼。果不其然,里面嵌着一幅极小的画。画法拙稚,有两匹马,乃是她的乌云托月。 透剑和天涯……迭湘画它们做什么? 她想起迭湘曾想抚摸天涯,却被崔彻立刻阻止的事。 因他误以为,天涯是性子桀骜的透剑。 她说过,万物皆有差异,不可能一模一样。还说了两匹马的区别。那日,迭湘分明没见过透剑,却拍手道:原来是这样,果然有差别。 她当时还觉得奇怪,难道两次迭湘都是在提醒她,杏子坞上有个人,他长得和崔彻一模一样,几可乱真? 第102章 不见猪跑 “老师,”贺初静了一静,挪到崔彻身前,淡淡一笑,做了个手势,“‘四’是什么意思?” 崔彻先是一怔,旋即又恢复了镇静,对主持婚礼的礼生使了个眼色,礼生心领神会,正要喊话。 贺初的眼神横过,像明澈清凉的水,不知怎的,礼生吓得硬生生把“拜堂”两个字吞了回去。 宾客显然比崔彻更关心数字‘四’的含义,面面相觑。 四不就是四吗,还能有什么特殊含义?难道长宁公主并非单恋,崔彻和她有感情牵扯,数字是他们之间传情的暗语? 有人暗自称羡,帝姬到底是帝姬,虽然从民间回来,草莽一个,可人家能做崔彻的学生,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也有那心思活泼的人猜:“难道是一生一世的意思?” 边上的人抢白,“那应该是千位数,一三一四才对。” “老师连‘四’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那‘七’呢?” 见崔彻脸上晃过一丝慌乱的神色,贺初又接着问,“三是什么意思,五又是什么意思?” 她一连说了几个数字,他一个也答不上来。 他,不是崔彻。 关于四、七、三、五的含义,是戚衡君和姚修容约定银烛的数量。 春天里,姚修容让宫人去内府局要四支银烛,意为,紫藤开了。戚衡君给她送来七支,即是说,忙乘东风放纸鸢。三是说下雪了,而五是说安寝加餐饭…… 此事只有她和崔彻知晓,就连顾汾也不知道。 崔彻还活着吗,还是已经凶多吉少? 那个几次想害崔彻性命的人,其目的就是想让他从此代替崔彻? 新郎不是崔彻,老大人知道吗? 他长得和崔彻一模一样,他和崔彻、还有老大人到底有什么渊源? 贺初心神大乱,却容不得自己倒下。她恨不能立刻冲出去,把杏子坞挖地三尺,翻个底朝天。可最显而易见的线索和最大的破绽就站在她眼前,她不能放过。 齐妈妈从人群深处走了出来,衣饰朴素淡雅,端庄持重。贺初心中冷笑,在少主的婚礼上,无论是位置还是着装都克尽本分,绝不逾矩,可见深藏不露。但还是忍不住走了出来,看来假冒之人和齐妈妈关联颇深啊。 “殿下别来无恙?”齐妈妈施了一礼。 贺初回礼,知道齐妈妈心中着急,不疾不徐地寒暄:“晚辈皆好,齐妈妈这一向可好?” 齐妈妈点了点头,眼神温然,面色和蔼,“九郎一向看重殿下,殿下也一直是杏子坞的座上宾。就让九郎拜堂成亲吧,耽误了时辰,恐不吉利。” 贺初嫣然一笑,取出与崔彻的婚书,慢条斯理地打开,展示在众人面前。 “我想问老师,既然在回杏子坞前一日,让我签下婚书,为什么有妻还要再娶?老师精通律法,难道忘了本朝律法有一条是:有妻再娶者,徒刑一年?” 第145章 全场哗然。 崔恕微蹙了眉,想起崔彻说的那句:平心而论,我想她是我一个人的。那么,我为什么不该是她一个人的? 九郎心底的那人竟然是长宁公主? 齐妈妈眼中精光一闪,晃过一丝贺初似曾相识的意味。 新郎的第一反应,既不关心婚书,也不在意哗然宾客,却是看向裴青瑶。 珠光流转,裴青瑶的面容藏在垂旒之后静默着,既没和他对视,也没露出一丝情绪。 长大后,崔彻总是不冷也不热,若即又若离,缥缈立在高处。可纵然是这样,她也是他身边最亲近的女子,有小时候的情分在,崔彻待她,比对裴微云亲厚多了。 她见过崔彻入水救人,救错人之后,神情比他衣袂滴下的水珠还要冰冷。他当时的紧张、在意、落寞、失意,尽数落在她的眼底。杏子坞的清冷神仙,对凡人动了心。 原来他藏在心底的人,真得是贺初。是那位为了出嫁,笑话迭出的大龄帝姬;也是那位含而不露,像一道无法忽视的光,让她喜欢不起来,却又无可奈何的贺初。 她也曾神伤过。可裴微云有自知之明,主动退了婚。她还是很高兴,先来后到、长幼有序又怎么样?她终究还是赢了出生在她前头,她本以为一辈子也无法逾越的裴微云。毕竟她想嫁的郎君,不仅仅是九哥哥,更重要的,是天下第一公子。 “婚书是老师写的,上面还有他的签名、印章以及指印。” 贺龄唯爱崔彻的书道,从来大手笔收藏。就算不为贺初,一听到有崔彻的手书,被天然吸引了过来。 他静观片刻,露出爱不释手的表情,“的确是南雪的字迹。” 如果不是它被牢牢攥在他阿姐手中,他真想把它买下来。 他身后的几位郎君仔细辨别后,随之赞同。 齐妈妈原处看了一眼,淡淡道:“可这封婚书只有九郎和殿下的落款,却没有主婚人的。” 周围传来阵阵讪笑声,声音不大,不屑的意味却十足。 围观的人中,王熊离她最近,也想不屑地笑,却还是忍不住提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主婚人或为父母,或为媒妁。如果没有主婚人,等同于私定终身。你那婚书如同儿戏,根本没有律法效应。” 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说话还是很难听。贺初想,她的确是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的人啊。 一则,没嫁过人。二则,没真正见过缔结婚约的种种往来和阵仗,且也提不起兴趣。再者,崔彻写婚书的本意,是为定情。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补未尝不可。她也没想到,今日需要拿出这封婚书啊。 “你若想死扛到底,不如现找一位身份尊崇的主婚人。”王熊简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贺初思忖,无论是在茶花林,还是今日婚礼,新郎心系裴青瑶。她必须把这水搅浑了,才能让假崔彻露出马脚。 可谁才是主婚的合适人选呢? 她瞄一眼王熊。 王熊咬牙切齿,“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难道还指望我给你主婚不成?” 贺初:“……” “只是目光所及,没、没想过。” 第103章 断指自残 王熊不合适,一则他不是长辈,二则他还不是王氏的家主。 贺龄也不合适,他虽是太子,但还有赖于世家的支持。 要说勉强合适,就只有她阿耶。可她阿耶不在,且就算在,又怎么能淌这趟浑水。 望不见尽头的人群,她举目茫然。 正为难着,有人朗声道:“阿九,吾来为你主婚。” 众人齐齐望向声音的出处,远远的,不知谁起了头,皆跪了下来,“陛下……” 崔彻的婚礼,太宗岂有不来的道理,那是年轻一辈中专为他排忧解难,又不蓄意找茬的臣子。可杏子坞不比安都,他来了之后,不便坐坐就走,宾客难免不自在,思来想去,不如明面上让太子代表,私底下微服来一趟。没人会想到,自然也没人会留意。 太宗走到贺初身边,用了些力道,才抽出婚书。 看到她的落款,眼神嫌弃地一避,“崔南雪就教了你几个月的书法,还教成了这样。这种老师不要也罢,以后别做他的挂名学生了。以免有人说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吾还在,你哪来的那么多父亲。” “……” 上一刻还是师生,转眼就不是了。人们想,还能这样?这也太灵活机动了! 虽然情形复杂,太宗不知道贺初为什么有这一出,可此时此刻,他心情很好。 这么多年,皇子争储是他第一烦心事,第二件就是他家阿九嫁人的事,没想到她竟然看中了天下第一公子,这等目光和雄心,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他想起最初要把阿九嫁给王熊,征询崔彻的意见时,崔彻那似是吃错了药、百般奇怪的态度。再想想阿九中毒未醒的几日,没有送回宫,而是一直被留在了崔宅。 现在想来,他们的确不同于一般的师生,只不过他和皇后,从未往那个方向想过。 帝王不能干涉世家的姻缘,可如果两人彼此属意,又另当别论了。只是,旁观崔彻今日态度,实在不像往常,他是被人所逼迫,还是已经妥协了? 本朝难度最高的一桩姻缘,不声不响地竟走到了这里,阿九孤掌难鸣,为人父母怎么也得往前推一推。 第146章 他取出私玺,交给身边的内官,内官不曾有片刻的思考和耽搁,几乎立刻盖了上去。婚书仿佛被施了魔法,一瞬间的工夫就有了主婚人的落款。 “……” 裴氏家主和崔恕对视一眼,陛下这不是添乱吗?崔彻能同时娶两位正妻?两人正要说话。 太宗却抢先道:“崔大人、裴大人,历朝历代,婚姻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幸福也好、不幸也罢,所有人一辈子就那么过了,不过要是没有那份情投意合,一辈子也太难熬了。倘若今日参加的不是南雪的婚礼,吾见到的只是一位民女鼓足勇气在据理力争她的郎君,恐怕也会做这个主婚人。” 崔恕和裴大人同时想,民女?民女能这么彪悍!就没见过这般护短的人,还言之凿凿地说自己不护短。 陛下发话了,齐妈妈自然不能多言。新郎却开了口:“殿下难道就只有一封婚书?” 全场立刻安静了下来,的确,婚书怎么会只有一封的道理? 众人没想到一场婚礼居然精彩到这种程度,长宁公主抢亲,倒也罢了,反正她来来回回就是这一招。 可没想到长宁公主和崔彻真得定情了。本以为帝姬势单力薄,却没想到陛下出面撑腰。 本以为崔彻也是无奈,迫于家族压力,只得在两位娘子中选裴娘子,大有可能会峰回路转。哪知崔彻对帝姬冷淡得很,还提出了新的质疑。 贺初思忖,另一封在崔彻那里,新郎当然可以视为不存在。 崔彻幼年定下的那桩与裴微云的婚约不仅有社会效应,且有律法效应,难以撼动。可裴微云一旦变更成了裴青瑶,其他的不说,婚书的姓名总要变更吧?崔彻既然不愿,那上面会有他的签名吗? 她冷冷一笑,神采轻盈,“哪有我处处遭人诘问的道理,我倒也想问问你,和你自幼定亲的人乃是裴大娘子,现在换成了裴二娘子。我很怀疑,你们的礼数真得周全吗?你至少也要拿出一封和裴二娘子的婚书,才能叫我信服。” 新郎对侍者吩咐了几句,不久,侍者便拿了过来,展示在贺初和宾客面前。上面一应俱全,赫然有崔彻的签名。 似是崔彻的字,贺初辨不出真伪,看了一眼贺龄。 贺龄心领神会,端详良久,“婚书的内容虽是另一个人的字迹,但落款的确是南雪的笔迹。” 这不可能是崔彻的笔迹。贺初想,难道此人能模仿崔彻的笔迹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就连贺龄也比对不出来吗? 新郎笃定地看着贺初,“殿下还有疑义吗?如果没有,臣便去完婚了。” 事情又陷入了僵局。 贺初想,如果她当众说,新郎根本不是崔彻,她会被当成疯子赶出去吧? 假使崔彻真得已经不在了,以老大人的性子,为了保全家族的利益,很可能会默认现有的事实。至于裴氏就更不用说了。只要崔彻是天下第一公子,在他们眼里,谁是崔彻又有多大关系?更何况这个人和崔彻别无二致,就连笔迹都能以假乱真。不如以抢亲的名义,继续胡搅蛮缠下去。 她正思量对策,新郎道:“臣待殿下的确只有师徒之情,可殿下的情意,臣却不能不对殿下有个交代。” 他后退几步,微侧了身子,以免冒犯帝王。只见寒光一闪,一声闷哼,他的半截小指落了下来。 女宾们的低呼声绵延起伏。 齐妈妈红着眼,连忙让下边人给新郎止血上药。 好端端的一场婚礼闹得血溅当场,几乎人人侧目。别说贺初了,就连太宗都感到背脊生寒。今日他们贺氏皇族是怎么逼迫世家的,八成要写到史书里去了。 裴青瑶也吃了一惊,崔彻时而清冷,时而热情。时而风流,时而又情深若此。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新郎坐在一边,眼神冷静,跟贺初对峙着。 唯有贺初能读懂他的眼神,他在说:你知道我不是崔彻,能奈我何?我自残,不仅会得到青瑶的原谅,还能充分获得舆论的同情。还有,残破之躯,将从此和朝堂、和那个大理寺正卿的官位绝缘了。 第104章 四面楚歌 贺初不得不承认,对方这招以退为进,用得精妙。 崔彻的字可以模仿,可他那种独特的心性和风格,旁人模仿不来。 此人只要一回安都,用不了多久,就会露馅。别说她了,恐怕在大理寺共事的一干同僚,以及她阿耶都会产生怀疑。而留在杏子坞,则能高枕无忧。他对杏子坞依赖且熟悉,怕是蛰伏已久。 新郎面色惨白,稍作休息,朝礼生点了点头。 这次,礼生没有再看贺初,中气十足喊了一声,“新人拜堂。” 人们整肃一番,贺初和太宗似有意无意被晾在了一边。 注视着新人的双双背影,贺初忽然想,裴青瑶知道茶花林里吻她的人,并非崔彻吗?裴青瑶知道即将跟她拜堂的人,根本不是崔彻、而是相貌极其相近的另一个陌生男子? 裴青瑶唤崔彻“九哥哥”,崔彻对她有过情意,不管裴青瑶是在意崔彻本人多一些,还是在乎天下第一公子的虚名更多一点,她至少有权利知道真相,而不是毫不知情地走进一场精心的骗局。 总之,没拜堂成亲,一切都还来得及。 “裴二娘子,”她在裴青瑶的身后大声唤道。 新郎一把攥住裴青瑶的胳膊,示意她不必理会。 第147章 “裴二娘子,假使你嫁的这个人,根本不是天下第一公子呢?” 人群发出一阵低呼,不明所以,静了片刻,议论声迭起: “长宁公主的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崔南雪徒有虚表、欺世盗名?” 贺初又道:“你难道不觉得他很奇怪吗?他时而缥缈,时而热情。他为另一位娘子亲笔写下婚书,又为你断指自残。种种自相矛盾集于一身,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你是否真正了解你要嫁的人,他是谁?” 太宗思忖,阿九话里有话啊。 今日的崔彻太反常了。撇去才华不说,凭“娇”一个字,崔彻就能当得起天下第一公子。就连百姓们都知道,他们的新任大理寺卿为官贤明,就是有点娇。像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冷静又决绝地削掉自己的半截手指。纵然敷了奇药,那种疼痛也不是崔彻能忍得了的。 裴青瑶回头。贺初的话句句击中她内心的困惑。 从有违伦常的未来姐夫到自己的如意郎君,他和她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为此她隐忍了那么久、那么久。 她一再叮嘱自己,只要结果是好的,不必对那些细枝末节心生好奇。 可不知怎的,她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长宁公主到底想说什么? 新郎的脸色更白了,“青瑶,不要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词。我是崔彻,自四岁起就认识你的崔彻。你信我,我真得没有骗你。” 他转而对贺初道:“臣还了殿下的情意,殿下却自恃身份,一再阻挠和破坏我的婚礼。杏子坞不敢再留殿下了,请殿下回返安都。” 杏子坞的侍卫渐渐逼近,王熊走出来,挡在他们与贺初之间,“谁敢?谁敢对长宁公主无礼!” 话虽如此说,却回头扫了贺初一眼。 贺初:“……” 那是个什么眼神,就像看有情无智的傻子一样,她是傻子吗?! 娘子们赞不绝口:“天哪,大将军太威武了。” “简直就像神一样,从天而降。” “唉,世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长宁公主宁要薄幸公子,也不要王云骓这样的有情郎啊,真是眼拙心瞎。” 贺初:“……” 听到最后一句,王熊心里颇受用、颇得意,太宗差点笑出声来。 贺初想,王熊虽仗义,挡在她身前,可眼下实在难以为继。 这毕竟是一场婚礼,而且还是第一世家的婚礼,能坚持到现在,她已经到了极限。可如果她放弃,崔彻怎么办?无论如何,她绝不能置他于不顾。 裴青瑶是新郎的软肋,新郎不会骗她。他说他是崔彻。他自四岁起,就认识裴青瑶…… 可她的老师,在八岁那场大病之前,根本没有自主的记忆。 一个大胆的假设闯入她的心头。 崔彻在系统的资料,简之又简,语焉不详,从来就是那句:本朝公子榜中位列第一,现任大理寺卿,六岁定亲,爱慕未来妻妹。 尤其是最后一句。无论他们的感情到了哪一步,系统依旧是“爱慕未来妻妹”。老师曾以为系统坏了,或是急着栖身下一任宿主,心存偏见。 现在想想,“崔彻”会不会是由两个人组成的?八岁之前是这位新郎,八岁之后是她的老师。 两人都存在着,都是未婚郎君,却共用了一个身份。因此,系统混合了两人的资料,前一个崔彻,六岁定亲,爱慕未来妻妹。而后一个崔彻,本朝公子榜中位列第一,现任大理寺卿。 新郎和老师的关系,难道是一对双生子? 双生子极其罕见,这么多年,她只听老师提过一次,却从未见过。 他曾说,孟小双的名字,听起来像是双生子。有小双,必然有大双。 一旦有了结论,那些迷雾,渐渐消散。 难怪老师总说,他心有疑惑,难以消解。也难怪笛唱阁的情形那样复杂,有隐居的人,怨怼的眼,还有掐着老师脖子的手…… 迭湘苦心伪装,周旋多年。 还有,崔彻屡遭追杀,只因一山不容二虎。 原来,天下第一世家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 …… 她自王熊身后走出,朗声道:“新郎和我的老师乃是一对双生子。 我的老师,现任大理寺正卿。不仅是我,还有大理寺一起共事的同僚们,皆熟悉他的心性与风格。只要稍加辨别,就能判断出此人并非我的老师。 老师在两个月之前与我定下婚约,返回杏子坞,现在是生是死,下落不明。 事关朝臣失踪,很可能还发生了命案。是谁主导了此事,还有谁参与其中?我恳请陛下下旨原地封锁,调遣大理寺老师的下属前来辨认,查明真相。 至于新郎,并非我要找的人,你若要拜堂成亲,敬请自便。” 第105章 竹马青梅 人群哗然。 太宗第一个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接下来是王熊,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最后只能被他归纳为,贺初就是个痴女。现在想想,唯有此人非彼人,这一切才说得通。 崔恕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新郎,心里已经信了五六分。 裴青瑶细细咀嚼长宁公主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原来他们是两个人,她几乎立刻能依据他们的言行,分辨出谁是谁。 “阿宝……” 第148章 一声轻唤,穿过喧哗的人群,递到贺初耳边,明明缥缈,却清晰可辨。 贺初心一滞,她不敢回头,生怕空欢喜一场。 从前,她从树上翻下来,不信他会好好接着她,他很失落。他在行障听她的侍女喊,殿下落水了,他立刻跳进河里。 他说过,无论什么事,他都会接着她,不顾一切地救她。可这一次,她多怕他不会来,他接不住她。 余光里,有人缓缓走来,越来越近。 她终于转身,与之对望。是了,这才是她的老师。 目是湖中春水,唇是岸上春花。超逸脱尘,惑人心魄。 披着一件隆冬时节人们才会穿的厚狐裘,身娇肉贵,怎舍得断自己半指? 说他有风骨吧,他从来没皮没脸的。说他没风骨吧,他实则强大又美好。 贺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见他张口,以为他有话对她说,岂料却是对迭湘说的:“给我准备点食物,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两个冷馒头,我就快饿死了。” 贺初:“……” 太宗:“……” 迭湘忙不迭地应下,飞奔出去。 贺初反应了过来,机警地问:“你什么时候在的?” 崔彻先不忙答,给太宗行礼,“臣在人群中看见陛下了,多怕陛下不愿为臣和长宁公主主婚,毕竟陛下心目中的乘龙快婿,另有其人。” 王熊:“……” 可见在齐妈妈说,婚书上没有主婚人落款的时候,他就在了,却一直混在人群里瞧热闹。贺初在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 太宗松了口气,可惜今日皇后不在。看这情形,阿九嫁出去的可能性极大。只是尘埃未定,不容有丝毫的疏忽和懈怠,拍了拍他的肩,“人没事就好,其他的都好商量。” 王熊不甘示弱,“崔南雪,都什么时候还不忘挤兑我。你先把家事处理好,我若是陛下的乘龙快婿,那才是皆大欢喜。殿下哪会受这种委屈。” 太宗想,若非十四太小,许配给王熊该多好,可惜了,十四生不逢时。 崔彻笑笑,转身对满室宾客道:“种种误会,缘于崔氏的一桩陈年旧事,趁今日陛下和族中长辈都在,我们商量一下,很快就好。诸位见谅,请一切照旧,臣恭请太子殿下代为招呼诸位宾客。” 贺龄心中一乐,可见崔彻没把他当外人,若不是顾及裴氏的颜面,他真想说:放心吧,姐夫。 崔彻走到裴青瑶面前,温言道:“让你受惊了。他,是我的孪生兄长,也是真正的崔彻。他的确没有骗你,四岁与你结识,六岁和裴大娘子定下婚约。” 见裴青瑶睁圆了眼,崔彻又道:“这些皆是我最近才发现的。你们婚书上的落款,是他的笔迹。我想,我和他,或许别人分不清,但你能分得清楚。 只是,这是崔氏的一桩家事,容我们先商量一下。我让下人先送你去内帷歇息,等商议完,崔氏必然好好给你一个交代。到时,婚事如何定夺,全凭你的意愿。” 裴青瑶的确累了,木木地点了点头,由侍女们扶进了内帷。 她一边走,一边有种机关算尽太聪明的感觉。崔彻仿佛是她从裴微云处掠夺来的胜利,却不知这种胜利,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苦果。 她看似赢了,既不比裴微云两手空空,也不比贺初出尽洋相,也出尽风头,可她心里却清楚,被誉为世家第一才女的她,输了。 * 崔恕的书房里,崔彻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交到崔恕手上。 “有位夫人托我还给父亲。” 崔恕将它合在掌中,手微微颤抖,这是他娶郑瑜时送给她的,是他得知娶的人是她之后,花了两年时间,一点一点,亲自雕琢的佩。 “你见过你母亲了?这么多年,她到底去了哪?” 父亲果然不知道母亲的去向。崔彻扫了眼嘴角哆嗦的齐妈妈和一旁抹泪的迭湘,“见过了。关于我的身世,是母亲告知我的。母亲生产时,诞下一对双生子。长子名彻,幼子尚来不及取名,就已经性命难保。 崔氏祖上立有一条家规,但凡能继承家主之位的双生子,只能留一个。长幼有序,于是父亲要杀我,母亲不顾产后虚弱,连夜携我出走,这才保住了我的性命。 我说的对吗,父亲?” 崔恕回溯往事,仪态绝佳,“我们祖上出现过一对双生子,为了争夺家主之位,无所不用其极,那是崔氏绝不想再面对再重演的往事。祖宗痛定思痛,立下了这条家规。造化弄人,如果你们是一男一女,或者不是崔氏家主的孩子,你们就都能活着。” “混账!”崔彻的叔祖气得大骂:“什么造化弄人,什么狗屁家规。人是活的,规矩是死的。怎么能拿死的规矩去拘着活人。这孩子多好,相中的女子也有气魄。” 崔恕抿了抿嘴,不作声。听到最后一句,太宗强忍着笑,心中得意。 崔彻又道:“此后,我和母亲相依为命,虽穷苦了些,日子倒也简单舒心。岂知八岁那年,崔氏来人把母亲和我强行接了回去。我大病一场,受了刺激,除了还记得母亲之外,其他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杏子坞的人告诉我:我自小早慧,是博陵崔氏的少主,四岁认识裴氏姐妹,六岁与裴微云定下婚事。我也是最近才弄清楚,这些其实不是发生我身上的事,而是发生在我兄长崔彻身上的事。 第149章 他在八岁的时候,被父亲发现,左脚和右脚皆长成六趾。父亲视为残缺,遂找到了母亲和我,想让我取代兄长,成为崔氏的少主。可这样一来,兄长性命难保,母亲苦苦哀求,却是无果。” 太宗恍然,难怪新郎能断然削下半截小指,在新郎内心深处,他痛恨自己是长出六个足趾的人吧? 这一对兄弟俱是可怜人啊。 长到八岁的少主,忽然被弟弟取代了,且有性命之忧。而弟弟呢,和母亲过得好好的,突然被翻了出来。从前的记忆几乎丧失殆尽,接了兄长的使命,还要接下兄长的青梅竹马。 “混账,混账!”叔祖快把桌案拍塌了。 虽被长辈痛骂着,崔恕的威仪是刻在骨子里的,镇定道:“我怎忍真得要了你们的性命。你母亲第一次出走,是我故意放她走的。否则,你们怎么可能走出杏子坞?你母亲和你兄长,我也授意齐妈妈放他们离开。” 崔彻看着立在父亲身侧远远的、大气也不敢出的齐妈妈,笑得极冷,“他们还能逃到哪?何处才是尽头! 倘若几年后,父亲不合心意了,觉得我不配做未来的崔氏家主,再把他们接回来,我们兄弟二人的命运再次互换,该如何是好? 父亲可以在兄长和我之间轮番做选择,退与换乐此不疲,可母亲怎么办?父亲可知,这么多年母亲住在哪里?” 崔恕看着他,阿瑜到底在哪?这些年他遍寻不着,她杳无音讯。 “我一直以为,母亲在我九岁时故去了。可杏子坞举办茶会的时候,殿下和我意外地发现,笛唱阁有间密室。机关就在墙上那幅舆图上。那是母亲的一件陪嫁品,是外公留给她的。舆图上有一行极小的字,上面写着:寄隐山中,但一瓢饮水,深掩苔扉。 那意思是说,我隐居山中,每日长掩门扉,深居简出,一箪食、一瓢水足矣。崔恕想,难道阿瑜隐居在笛唱阁的密室里? “殿下和我见过那间密室,是你想象不到的简朴,不过也算安宁。空气里还有股没药的气味,母亲患了胸痹心痛的病。” 他日日想念牵挂的妻子,竟然就在杏子坞! 崔恕大惊:“她难道是因为舍不得你,故而长年躲在笛唱阁的密室,守护着你?” “一则,是因为母亲想默默守护我和兄长。二则,你伤透了她的心,她不想再见到你。三则……”崔彻淡静的声音下,暗流汹涌,“她堂堂主母,因生了一对双生子,被逼得走投无路,最后反而要求助于自己的陪嫁侍女,施恩一方栖身之地,她多半是被那别有用心、巧舌如簧的陪嫁侍女蒙骗多年。 母亲和外公一样热爱游历,从小就立下长大以后要用双足丈量疆域的宏愿。然而十七年来,父亲可知,她画地为牢,幽闭在笛唱阁地下那间小小的、总有股湿霉味的暗室里。除了会唱两首吴声歌曲之外,与人长期无交流,她已经不会说话了。她跟我说的这些,皆是用纸笔和眼泪写下的。她这一生自诞下我们这对双生子后,过得太苦太苦了,而这些并非她的错! 可我,我睡得太深太沉了。夜里我从来也听不见她唱的歌。有时人影晃过,烛火一歪,甚至全灭了,我、我以为有鬼。十七年我从不知母亲就住在地下。父亲,为什么?我不要什么天下第一公子、崔氏少主、未来的世家领袖。我只想回到从前,和母亲好好过活。我们住的地方还有我的小伙伴在等着我。” 众人黯然。 崔夫人唱的那两首曲子,贺初听过,含情脉脉,温柔细腻。 崔彻曾说,那个鬼是个修行者吧?一颗心苦涩且幽静。身上带着一点湿湿的霉味,甚至还有没药的气味。 那竟是他的母亲。 崔彻从袖中取出两张纸笺,“我把齐妈妈给我的杏脯分别拿给了宫里的王御医,以及大理寺最有经验的仵作韩翁查验,结论是,杏脯里混杂着一种药物,是它导致我对八岁之前的事,再也捡拾不起来。它也是我一日要睡十六个小时,总是睡得很深很沉的原因。这件事,应该是父亲授意的吧?” 崔恕道:“你回杏子坞之后,总说有个小伙伴在等着你,日日闹着要回去。有一次独自溜了出去,为了不被下边人找到,藏匿在池塘。救回来后,发了高烧,差点没命。除了你母亲之外,从前的事几乎遗忘殆尽。郎中说,假以时日,还是会慢慢恢复。可崔氏的少主只能有一个,你的记忆一旦恢复,事情将变得极其复杂。我怎么会害你,这么做,皆是为了你好。那药物十分安全,并不伤身,仅仅就是割裂你那段时间的记忆罢了。” 听到这里,贺初的心漏跳了一拍。 孟小双离开清宁的时候,也是八岁。 孟小双的阿娘做得一手江南道的美味菜肴。 老师曾说,有小双,必然有大双。孟小双的名字,听起来像是双生子。 王熊见过孟小双和他的阿娘。在去清宁的路上,他见过他们的马车。表面看上去十分普通,可车夫内力高深,是个高手。孟小双的阿娘,相貌很美,抱着当时八岁的孟小双。 他们的去向,会不会是杏子坞? 还有,王熊让人调阅了各地的户籍卷宗,尤其是和接应马车相遇的那一带,全国共有两千八百二十三人叫孟小双,可那些人中,没有一位符合条件。这便说明,他后来不叫孟小双了。 她蓦然起身,竭力平静着声音,“令兄名彻,那老师你呢?” 第150章 她的老师端坐在黄昏淡淡的光线里,神清骨冷,不染尘俗。 听到她这一问,浅浅笑,风华绝伦,“为师姓孟,名小双。从前家住清宁县天狗街十二号。在那里,有个小伙伴,她等了我许多年、许多年,可我把她忘了,虽然我不是故意的。她住在清宁县天狗街三号,姓贺,名宝。” 第106章 拾级而上 原来如此。 叔祖欢喜道:“你们成亲时,我也要做你们的主婚人,看谁还敢嚼舌根。” 太宗感喟,他从前形容阿九和王熊之间的“缘的味道”,原来,这才是。真好!这下尘埃落定,再无疑义。 两人心意相通,静静凝望。 他见过清宁的荒年,所以他害怕死尸。 他脑海中那个发髻上系着荔色丝带的小娘子,原来是她小时候的模样。 从前,他长得文弱,似乎并不好看。没想到时光眷顾,竟长成了神仙人物的模样。贺初破涕为笑,简直赚到了! 崔恕也明白了。 原来他们一个住在天狗街三号,另一个住在天狗街十二号。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事!和裴氏定下婚约的人,由始至终都是大儿,至于顽劣子,自然能潇洒地转身就走。本以为无解的婚约,还真就摆脱了,甚至不必被长宁公主劫走,两个人从此亡命天涯…… 罢了!他叹了口气,心中既无奈,又有些释然。 “那你母亲现在何处?” 崔彻没好气地道:“母亲又不想见父亲,父亲问她做什么。此事,我自有安排。” 真是反了!崔恕悻悻哼一声,视向大儿。 新郎只坐了椅面的三分之一,见父亲看向他,心情忐忑地跪到父亲面前。 崔恕至今记得,第一次看见八岁的大儿两足长出六趾时、那种万箭穿心的感觉。转眼都这么大了。他们两个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可他连对顽劣子的笔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是想取而代之吗?事实上,今日的婚礼他已经这么做了,第一世家双生子争夺家主的往事,又重演了。 “这些年,你也住在那间密室里?” 新郎摇了摇头,嗫嚅道:“在……” 迭湘抹了眼泪,跪在崔恕面前,“老爷,大公子一直养在春柔堂。” 她指着齐妈妈道:“老爷,是她!是齐妈妈诓骗夫人。 我亲耳听见的,当年,齐妈妈说,把大公子寄放在她的春柔堂,春柔堂都是她信得过的人,而老爷从不去春柔堂,所以那里绝对安全。 如此,夫人住在笛唱阁的密室,从此就再也不会和两位公子分开了。大公子偶尔可以去密室看望夫人。而密室通往少主的书房和寝室,且透过书房那堵墙,夫人也能看见少主。 齐妈妈知道夫人从来想保全大公子和少主的心情,还有……还有夫人对老爷当时心灰意冷,遂表面诱哄、实则要挟夫人,从此心如止水地住在密室里。 杏子坞多年没有女主人,一直在打理杏子坞内务的是齐妈妈,她可以只手遮天。我当时只有十岁,如果不装成摔伤了脑子,便不能保护夫人。我是夫人捡回来的,齐妈妈以为我的心智将永远停留在十岁,这才放心收我为义女。我每日负责给夫人送餐,可夫人的饮食日复一日,十分粗粝和简陋,夫人却从无怨言。 老爷,夫人在失语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叮嘱我要保护好少主。” 崔恕的胸口又钝痛起来,默默忍着,暗想,看来阿瑜心里什么都清楚,只是再无心力。难道真得是他耗尽了她生的热情? 想起她还没嫁给他的时候,她是那么的不喜拘束,那么的灵动飞扬。 她说,天下之大,何处不好。难道就只有杏子坞,才是神仙居?她还说,合则聚,不合则散,总不能说合则生,不合则死。 她住在密室里,除了守护两个孩子,有没有一点是为了他?哪怕只是为了惩罚他?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来,“那你有没有保护好少主?在今日少主出现之前,他在哪儿?为什么只吃了两个冷馒头?为什么婚礼上,新郎变成了大公子?” 这个问题自然也是叔祖、太宗、以及贺初想知道的。 他向齐妈妈所在的方向投去一眼,却并不视她本人。神色是冷漠的,可举手投足,仍贵气粲然。 就连太宗都深深感到,崔家的规矩比宫里大,那种气氛像打翻了墨汁的黑云,压在人头顶上,让人喘不过气。 就算千人指责她,她也不必有回应。可但凡主人有所反应,齐妈妈立刻跪在原地,垂面低眸,静待垂询。 崔恕却不问齐妈妈,他微微倾身,簪头处的深蓝宝石由此微光一闪,幽冷而严厉地映在新郎的脸上。 “今日的事,你是主使,还是你事先知情,顺水推舟地默认了?一山不容二虎,你这么做,是为裴二娘子,还是为了家主之位?” 新郎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答,父亲还是那么让他难以招架。 崔恕面前跪了一片,崔彻也不好站着说话,只得也跪了下来,“父亲,上次我和殿下在从安都来杏子坞的途中,连遭两次追杀。第一晚住的客栈,有人在我的茶里下毒。那晚殿下和我临时对调了房间,我才得以幸免。第二晚是木樨客栈,有人花重金请来江湖高手,那时我们已有防备,殿下在客栈附近安排了她的亲卫,我们才脱了险。” 第151章 崔恕、太宗、以及叔祖都着实吃了一惊,也就是说,加上今天,这是第三次了。 崔恕道:“为何你从未告诉我,回来后就像个没事人一样。” 崔彻苦笑,“性命之忧,固然是一种忧虑。可这个家太神秘了,我心头的诸多困惑,难以消解,根本不知道该对谁说,又或者,我到底可以相信谁。” 新郎听了,也有同感。 父亲陌生,母亲他八岁之后才见到,是个淡泊隐居的人。而弟弟突然出现了,只要有弟弟在,他便见不得光。身边最亲近的人仿佛是齐妈妈,她明明是温和的,可那双眼一旦松懈下来,却让他不寒而栗。 世间就只有裴青瑶,她的笑容像光一样,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崔彻继续道:“通过前两次的追杀,我和殿下皆能看得出来,主使心思缜密,设计精巧狠毒。可阿兄虽居春柔堂,其实和母亲没什么两样。他足不出户,环境闭塞,根本没有能力做得到。所以主使绝非阿兄。还有,如果他是为了家主之位,在我离开杏子坞之前的很多年,他就可以取而代之,他为的是裴二娘子。” 新郎看着自己的阿弟,内心震惊。 他为什么只提前两次的追杀,而绝口不提昨晚的事呢?他这么做,是顾念他们的兄弟之情? 崔恕在心里笑笑,顽劣子说话,看似句句重点,实则避重就轻。对婚礼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字不提。 他注视着新郎,“你了解裴二娘子吗?你知道今日的婚礼上,她嫁给‘崔彻’这个人,到底是真心多一点,还是虚荣心更多一些?” 新郎回视他,静静道:“我不在乎,也不计较。” 大儿长年养在春柔堂,能有什么好,整个人唯唯诺诺的。可唯独对裴青瑶,心意坚定。崔恕迟疑了一下,又道:“可你不是崔氏未来的家主,你觉得裴二娘子还会考虑嫁给你吗?” 新郎面色一惨,心中比断了半指还痛。的确,他可以不在乎、不计较,可青瑶也不在乎、不计较吗?他除了和阿弟长得一模一样之外,什么都不是,既非天下第一公子,又非未来的崔氏家主和世家领袖。 “那又何妨!”崔彻分析:“这是阿兄六岁就定下的婚约,是裴氏自己提出来,要让裴青瑶替代裴微云的。今日婚书上,也是阿兄的签名。这桩婚约对裴青瑶来说,是无解的。父亲从前是怎么逼迫我的,裴氏也会这么逼迫裴青瑶,而且我所承受的那些压力,她绝对承受不了。” “……” “话是没错。”崔恕若有所思,“可为什么让人感到有点不厚道呢。” 崔彻冷哼一声,几乎想翻个白眼,“父亲对我不就是这样吗,对别人倒是假仁慈。” 崔恕:“……” “再说了,我阿兄是父亲的嫡长子,相貌如神仙人物一般,那裴青瑶凭什么不愿?父亲不妨与裴伯伯好言相商,阿兄也不妨亲自对裴青瑶说明原委,确认她的心意。她的意愿,实则只能是愿意。” 新郎没想到崔彻不仅对昨晚的事只字不提,还竭力促成他和青瑶的婚事。 他注视着崔彻,眼前的人骨相优雅、秋水澄澈,和他一模一样。 他在杏子坞养尊处优八年,而阿弟和母亲避居民间。 阿弟也无意与他相争,争青瑶、争少主之位,因为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 阿弟没有错,他不该那么做。 他忽然明白了,此时此刻,唯有弟弟的原谅才能救赎他。他多年的彷徨和无绪渐渐隐没了,人生仿佛清晰了起来。第一世家的秘密天下皆知,从此他不必再藏匿。纵然没有那些虚衔和权力,他是崔恕和郑瑜之子,是弟弟的阿兄,如果侥幸能得到青瑶的谅解,他还是裴青瑶的郎君。 他问崔彻:“真得可以吗?” “阿兄,”崔彻唤他,眼神晴明,无一丝怨恨。 “其实,真心和虚荣哪个更多一点,或许她从前的确分不清,可如今经历种种变故,人会长大,人是会改变的。” 听到那句“阿兄”,叔祖想,恕儿真是错得离谱,大双小双完全可以共存,他断然道:“我看可行。” 崔恕扫一眼大儿的断指,就算敷了药,也一定很疼吧?终于松了口:“那就试试吧。” 众人议完事,散得一干二净。 齐妈妈仍跪在地上,虽有少主和迭湘对她的指控,可老爷连问都不曾问她一句。 老爷是心中有数,还是根本不屑一问? 不久,来了一位侍卫模样的娘子,简练地道:“走吧。” “去哪?”她问。 “你两次谋害朝中重臣,崔大人说,送大理寺关押与候审。” * 崔彻与贺初挤在宾客里,看新人拜堂。 可怜礼生一边喊,一边忍不住心有余悸地留意贺初。 新人被送入洞房后,崔彻牵着她的手离开,,径直走到茶花林,并排坐在上次那块山石上。 山风料峭,两人裹在崔彻的裘衣里。茶花林的枝头是空的,心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你兄长就是笛唱阁那晚掐你脖子的人吧?”贺初问。 “你发现了?” “嗯,他断指敷药的时候,我有留意。他的掌心粗粝,指上还有薄茧。今日婚礼,你为何不在,是他伤了你吗?” “有你的亲卫在,我并不会真正受伤。”崔彻避重就轻。 第152章 “那到底伤在了哪里,怎么伤的?你不说,难道我不会问我的亲卫吗?”贺初穷追不舍。 “两兄弟在一起,总会打架吧?” “这是一个性质吗?” “就当我们兄弟多年来打的许多场架吧,你也不必问你的亲卫了,她发过毒誓,不会说的。唉!八岁前,阿兄不知道我的存在。八岁后,我不知阿兄的存在。你不觉得,要把我们兄弟二人那些年缺失的架,全打上一遍才过瘾吗?” 贺初撇了撇嘴,心想,还打架呢,只有你挨揍的份。 “那他以后,还会伤害你吗?”良久,她问。 “不会了。我又不跟他争裴青瑶。他无缘未来的崔氏家主,而我也无意。叔祖不是也把家主之位传给了父亲,而没有传给他的孩子吗?这一点,父亲其实可以效仿。总之,我要把那些虚衔全部扔掉,和你好好在一起。你说好吗?” “好。”贺初应道。 “带上我娘,你愿意吗?” “愿意,我从小就喜欢孟小双,也喜欢孟小双的阿娘。” “能带上迭湘吗?” “当然能。”贺初问:“那我们把家安在哪里?” “你在哪,家就在哪。” “话又说回来了,关于你那亲卫,下次能不能换个力道轻的?本来伤也不重,别被她下狠手,把活人给救死了。” “你到底逼她发了什么毒誓?” “如果她敢说出去,就跟你一样,到现在还嫁不出去。” 贺初:“……” 第107章 第一公子 次年立春,崔彻与贺初于安都大婚,相亲系统终于不必再担心灰飞烟灭,快快乐乐奔赴下一任宿主了。 那日,有人奉命送来一只匣子,里面是半朵红花,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两人知道,那是卓韧送来的另一半解药。 婚后,崔彻辞去大理寺卿一职,也从此远离了杏子坞,与贺初定居清宁。 * 五年后。 王熊的营帐,亲卫送来一件包裹。 “有位娘子说她是将军的旧识,说包裹里的东西,将军一见便知。” 王熊示意他打开。 是一件抹胸,亲卫尴尬地挪开眼。他们将军驻守在此,从前隔三差五地就会收到娘子的饰物内衣。但最近两年没有了。陛下已登基五年,与皇后越来越不睦,自然也没人想来淌王氏的浑水。 王熊漫不经心看了一眼,心中倒是好奇。他们已深陷后突厥的包围中,最近的援军也来不及支援。明日一战,就连给他收尸的人也没有,谁会有闲情逸致给他送来这个? 那胸衣是件旧物,原本光艳的翠绿似已褪去了销魂夺魄的光泽,看起来朴素安宁。 他蓦然想起了什么,一丝冷笑浮上来,吩咐:“让她进来。” 不久,娘子走进来,向他施礼,“主人还记得奴吗?” 是他从前府上魅惑他的侍女,他让贺初处置,被贺初放了,脱了奴籍、赠了银两,好生安置的那位。 “怎么?这几年过得不好吗?”王熊冷冷问。 那侍女从前细皮嫩肉的,如今肤色被阳光晒成金棕,容颜也染了风霜,穿粗布衣裳,脂粉半点未施。从前一双灵活的眼少了欲望,平和了许多。 “被放出府后,一时也不知道去哪,做什么营生。第二年听到主人要驻守这里,就跟了过来,用主人给的银子在这里开了间酒坊,生意过得去,酒还往主人这里送过。” 王熊明白了。 他饮的酒一向都是王芙亲自备下,差人从安都送来的。但路途遥远,青黄不接的时候,他的侍卫也去附近的集镇买酒。 是听说镇子上有家酒坊,老板是个娘子,颇有姿色,酒也酿得不错。 那里的酒,他颇喜欢。惦记王芙、王吉还有贺初的时候,皆是那家的酒暖着他、陪着他。 竟原来是他从前侍女酿的酒,难怪他能喝得惯。 他眉眼柔和了些,“接下来数年,这里都不会太平。你一个女子在这里开酒坊,以后哪有什么安生日子。去我的侍卫那领些银两,赶紧回安都去吧。” 停了半晌,见她不吱声,“还有话说?” 侍女缄默了一阵,想起杏子坞东园那晚,他喷出的血,溅了几滴在她脸上。 他微侧着身,眼角的余光,俯视着她,用他外袍的衣袖轻轻去拭。总之,一点一点的替她擦拭干净。 那一幕,他委屈、伤心,却又温柔,她总也忘不掉。 她终于道:“今夜是大人在这世间的最后一晚吧?奴、奴想陪着大人。” 她对他居然贼心不死。 在府上的时候,这叫魅惑主人。 可她现在脱了奴籍,与他府上没有任何关系,这又能称之为什么呢? 王熊把他手上的书卷,啪地一声扔在桌案上。 她单薄的肩微微一抖,不敢抬头。 王熊缓缓走到她身前,俯视着她,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哦?那你想怎么陪?” 这些年他埋首军务,不近女色。说来奇怪,他曾拥有过那么多女子,一个也不曾记得。可那晚他神智昏沉,差点功亏一篑的感觉,却一直记得。 他伸出手,搂她的腰肢,推着她一直贴到墙壁,欺身过去,一把扯下她的抹胸。 从前,他也曾这样。 两团雪白蓬了出来。她悬着心,羞惭地想,接着他会不会冷笑一声,像从前那样吐出一个“滚”字? 第153章 然而,却没有,王熊肆无忌惮地凝视它们,把头埋了进去。 在他灼热的吻下,她陶醉又自惭形秽,喃喃道:“这几年,皮子粗了。” 他摩挲着她的肌肤,半晌沉声道:“我喜欢。” 然后他把她扛上肩头,扔到地上那张兽皮上,没两下剥掉衣物…… 东园那晚,他留意到了,她的身子白皙婀娜,如今健壮了许多,却似乎合了他的心意。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个晚上,酒已不足以暖着他、陪着他,唯有这样一具此心不灰,又颠沛流离的身躯才可以。 天明,她替他更衣,“主人且宽心,奴给主人收尸,奴都准备好了,一定会将主人的尸骨带回安都。” 王熊却洒然一笑,意犹未尽地亲她一口,“我几次赶你走,你从不怨恨我?” “恨过,也怨过。可后来想明白了,原来奴喜欢主人。却用错了方法,后来就越来越错。” 王熊注视着她,“不必将我的尸骨带回安都,就地收敛与掩埋,取一抔此地的黄土交到王吉手中,给他留个念想即可。还有……” 他顿了一顿,“带着我的手书回去。若有了我的孩子,就留在府中生下他,不可再颠沛流离。” 回府?侍女没想过。“若没有呢?” “必然有。”王熊道。 * 王熊战死,两个月后,大理寺。 贺初对这里轻车熟路,经过一间狱室时,不由地驻足,问身边的亲卫,“她还在这里?” 亲卫道:“她谋杀朝中重臣,驸马爷亲自量的刑,一直监禁在此,直到死的那日。” 狱室里的人从阴影中挪出一张圆润的面庞,细眉圆眼,口鼻秀丽小巧。头梳盘桓髻,一丝不苟。髻上没有光彩夺目的首饰,只用条形珍珠装饰。看上去,气度清雅,端庄持重。 只是一双眸子,纵然烛火昏黄,且贺初曾见过一回,仍忍不住毛孔倒竖,不寒而栗。那眼神充满无法释怀的怨毒,就好像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都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而致使这些事情发生的始作俑者,是贺初一样。 齐妈妈盯着贺初,幽幽道:“她既然能狠下心,抛下老爷,带着小公子一走就是八年,为何还要回来?” 贺初:“……” 走也好,留也罢,从来都由不得崔夫人。 “崔氏的家规,为何不允许侍女成为侍妾,老爷是因恪守家规,才罔顾我的存在吗?” 贺初黯然,多年的爱而不得,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只怪物。 “我恨郑瑜。”她幽幽地笑,“老爷不是思念她吗?他永远也想不到,郑瑜就住在杏子坞。郑瑜最疼的就是小公子,我偏偏要让小公子顺风顺水长大,再让大公子一举代替了小公子。我要让郑瑜再度面临和经历从前的选择,当一个儿子生时,另一个儿子就得死,就得死!” 贺初厌恶得很,一句也不想多听。 人已走得很远,忽听齐妈妈道:“殿下、九郎,吃饺子。殿下圆满幸福,九郎平安吉祥。 她想起第一次拜见齐妈妈,齐妈妈给他们两人各自挟了只花雕饺子,她的那只是红色的,老师的那只则是绿色的,齐妈妈对她道:“殿下圆满幸福”,又对老师道:“九郎平安吉祥。” 平安吉祥?齐妈妈对老师有没有一点真情呢? 她转念想,也不重要。老师的身边,如今有她,还有崔夫人、迭湘,她摸了摸隆起的小腹,他们还将拥有一个孩子。 老师说,最好是个女孩儿,名字都取好了,叫做崔敏。 贺初走到最里面的囚室,那是单独一间,从前拘过她的二哥,现在软禁着废后王芙。 和亲卫救出昏迷的王芙,没逃多久,只见现任大理寺正卿顾汾立在前方等着她。 “阿初,别来无恙。”顾汾微微一笑,眼神从她腹部极其自然地挪开,听说她中了毒,婚后第五年才敢有身孕。 后来,经他老师牵线,他娶了他老师心目中最理想的儿媳裴微云。他们一家,和老师走得近,与远在清宁的公主驸马偶有书信来往。 顾汾依是穿着贵不可言的衣料,丰神俊朗,气度翩翩。贺初道:“顾兄,许久不见。我视阿芙为妹妹,我与她有个约定。今夜我要带她走,还她自由。顾兄在此,是想拦着我吗?” 顾汾摇了摇头,“殿下不必多想,我只是来见见故友。” 他指指前面,“那间小室里,陛下在里面等着殿下。” 贺初对亲卫道:“你护着阿芙,我去去就来。” 小室里,贺初行了臣子之礼,开门见山,“陛下是来拦我的?” 混不吝阿姐是拦不住的。她和崔彻远离朝堂,隐居清宁,从来不问世事。但贺初手上有两支亲卫,其中一支是阿耶给她的奇兵,至今不知底细。真惹恼了混不吝,在安都搅个天翻地覆,也不好收场。 贺龄笑笑,“说来有趣。阿姐每次劫人,吾都在场。第一次在陈国公府,第二次在杏子坞,这一次是大理寺,劫的是吾的结发妻子。” 贺初忍不住道:“亏陛下还知道阿芙是结发妻子,陛下有一宫的妃嫔,皆是陛下登基之后,才对你深情不移的。可阿芙是早在陛下还是皇子,且还是一位继位不被看好的皇子时,就对你一往情深。这其中没有区别吗?王云骓尸骨未寒,陛下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对阿芙动手,讨好新人吗?” 第154章 贺龄叹了口气,“你们之间,到底有过什么约定?” “我对她有一诺,若有一日,她不再喜欢陛下了,我就带她走,还她自由。” “也就是说,”贺龄喃喃道:“她真得不再喜欢吾了。” 贺初见他失望的样子,嗤地一笑,“反正陛下从未在意过她,王云骓战死,阿芙已是废后,王氏元气大伤,影响不到陛下,不如放她走吧。陛下登基之初,王氏襄助过你。陛下未被立为太子之前,崔南雪也替你做了隐瞒。就当还我们一个人情吧。” 贺龄不解道:“姐夫?” “陛下以为他会猜不到吗?杏子坞茶会,二哥和四哥都去了,唯独陛下没有去,陛下身边有高人指点。那人是卓孤城吧?他实则与陛下结盟,一举为陛下铲除了二哥和四哥。他插翅飞了,也离不开陛下的助力。 还有舅舅,表面上是在为二哥奔走,反对四哥,可事实证明,他支持的人是陛下,陛下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人。 如果当初这些事被阿耶知晓,阿耶还会立你为太子吗?” 贺龄沉默,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崔彻。他被顺利立为太子,果不其然,从中有崔彻的权衡和成全。崔彻的权衡和成全,在当时,就是最大的助力。 “好,阿姐带阿芙走吧。” 得了这句话,贺初转身就走。 “阿姐,”贺龄在背后叫住她,“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可我喜欢着她。阿芙不适合做皇后,而我却要做帝王……” 贺初听到这里,头也不回地走了。贺龄的喜欢,在她眼里根本一文不值。 * 又过了六年。 上巳节。 本朝公子榜出了新榜单,崔敏买了一张,发现天下变成了太原王氏的王吉,不高兴了,板着小脸,“那王吉怎么能取代我爹爹,成为天下第一公子?” 崔彻道:“敏儿,第一公子,不过虚名而已。” 贺初道:“敏儿手上戴的银镯子,就是王吉赠给我的。他小时候长得很可爱。” 崔敏看着天下第一公子的画像,果断翻了个白眼,直接道:“没看出来。” 贺初:“……” 崔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