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又危险》 第1章 [现代情感] 《美丽又危险》作者:爱喝水【完结】 本书简介: 西南三部曲之贵州篇 恶女老师警察,非三角恋 “林老师,孔圣人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你是哪一种?” 阅读指南: 1、本文以08年贵州雪灾为背景,其他皆为虚构 2、本文涉及大量贵州方言,并不会影响阅读体验 3、非完美人设,尤其女主 4、全文存稿,可放心食用 “疯婆娘!” 审慎而又天真的正派人, 自以为用廉价的眼泪就能洗去我们所有的污迹。 ——波德莱尔《恶之花》 是夜,窗外掠过几道闪电。 雷声和手机铃音几乎同时响起,关妍被惊醒,来不及睁开眼,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天颐养老院负责人在电话里通知她,何梅刚刚离世。 雨点噼啪撞击玻璃窗,“噩耗”和夜雨一样突然,她有些措手不及。屈膝再缓慢放平,掀开被子转坐床边,用脚趾摸索拖鞋。微微直腰又塌下去,将手机换至另一侧,喉咙因吞咽震了震…… 一系列无意义的小动作后,关妍点根烟,平静回复对方,知道了。 手机里还有一条未点开的短信,来自阮东升。 他说,小心我姐。 半包烟抽至雨势渐收,天色放亮。关妍推开窗。晨风清冽,拂乱面颊濡湿的鬓发,也吹散了满室烟气。简单收拾几件贴身衣物,洗漱后换身衣服,她提起玄关角落的猫粮。 推开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地上敞着只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只开膛破肚的母鸡。无数乳白色蛆虫正疯狂蠕动,争前恐后蚕食腐肉。 野鸡,烂货是最近两个月关妍生活里的高频词汇,此刻以具象形态呈现眼前,她面无表情盯视许久,一脚跨了过去。 八点完成交接班,小李正整理北京奥运的宣传海报。保安室玻璃窗被叩叩敲响,他闻声看向来人,不自觉露出灿烂笑容。 “姐姐好。” “你好。”猫粮搁上窗台,关妍说,“我要回趟老家,这个留给你。” “好嘞。”小李爽快应声,隔着窗户很自然地问,“回去过年?” “奔丧,妈死了。”关妍淡淡答。 小李错愕,半张嘴抱着猫粮,等想起来说“节哀顺变”,人已经走远了。他没好意思去追,两人因喂流浪猫结识,还远谈不上朋友。 小区流浪猫泛滥,常年盘踞五栋朝阳的草埔。小李把喂猫当成日常工作之一,隔三差五会遇见关妍。以为同样是爱猫之人,却发现她从不碰任何一只毛茸茸的小活物。盛满猫粮的食盆往草埔里一放,便坐去旁边长椅抽烟。有时抽没两口接通电话就匆匆离开,有时一坐便是一整天。 看起来冷冷冰冰不像好相处的人,小李最初从不敢找她搭话,巧遇的次数多了,他终于鼓起勇气主动攀谈。竟惊喜发现,关妍来自苍莱——贵州腹地,一坐远比小李家乡更偏远,更闭塞的小镇。 有了老乡这层关系,关妍再经过保安室,小李总会下意识行注目礼,嘹亮高喊姐姐好。 惹得东北同事老张直摇头。 操起蹩脚白话叫声“后生仔”,他拍响小李肩膀,耳提面命道:“咱这儿是出了名的‘二奶’小区,最不缺前凸后翘的漂亮女人。十个里面有九个被大款包养,舒舒服服躺着就把钱挣明白了。要想富,先脱裤。瞧见没,她手里拎那屁大点的包,你当十年保安也买不起。白日梦可以乱做,孩子,脑袋瓜可不能迷糊啊!” 粗鄙字眼玷污了小李心目中老乡姐姐的美好形象,他不认同不服气,“她也许是剩下那一个呢。” 老张嗤之以鼻,“剩下那一个,不定挣的什么脏钱。” 小李不知道关妍挣的钱脏不脏,只知道她是对面街烟酒店的老板娘。 生意瞧着清淡,他出于好奇光顾过一次,店里卖的全是名烟名酒。琳琅满目价格不菲,他消费不起,空手而出。 烟酒店今日大门紧闭,老板娘决定自驾回千里之外的苍莱。 听着电台广播快车出城,几首粤语老歌后插播天气预报,未来一周广州将遭遇百年不遇的寒潮天气。再冷也没有苍莱冷,关妍心说。 高速入口有售卖热带水果的路边摊,宝马车停了几分钟,副驾多了一袋皇帝柑,后备箱里多出一串圆滚滚的越王头。 六百度近视开夜车不安全,路程过半,关妍在高速公路附近的乡镇歇脚。 家庭小旅馆设施简陋,没装空调不提供电热毯。床单存有可疑斑痕,棉被也散发出潮乎乎的霉味。关妍和衣而卧,天不亮就起了。喉咙隐隐作痛,她没在意,啃个菜包子灌瓶矿泉水,继续上路。 崇山峻岭的苍莱县未通高速,最后四十公里的盘山道九曲十八弯。 很久没开山路,关妍将车速一降再降,尽可能让行来往的小面包。本地司机仗着路熟,过弯超车不减速鸣笛,像是在粤字牌照的豪车面前故意炫技。一辆金杯车更过分,已经超车又故意减速卡在关妍前面,时快时慢,甚至几次发起挑衅,恶意变道别车。 开车的年轻人顶着一头焦枯黄毛,关妍喇叭快拍烂了忍无可忍,踩油门变速急打方向盘。金杯车忙闪躲避让,被硬生生逼停在马路边。前轮悬空打转,车外是万丈悬崖。黄毛一推车门险些失足坠崖,颤巍巍爬到副驾,打着摆子下了车。 第2章 吓到脸色煞白,他来到宝马车前,张嘴就骂操翻了天。 关妍纹丝未动,心里默念,十,九,八…… 数到一车外谩骂仍没有停歇的迹象,她落下车窗,直接递出一把折叠刀。 “你阔以(可以)现在捅死我解气,不敢就把嘴巴闭到,滚回车头切(去)。” 伴着一口纯正的苍莱方言,拇指轻轻一按,弹出锋利刀刃。 黄毛当即后退,半晌,梗着脖子骂出声: 结束险象环生的盘山道,苍莱环城路的状况同样糟糕。 接连数日冻雨,路面大面积结冰,经过车辆反复碾压冻得又硬又滑。 关妍实在没力气继续往前开,把车随意停靠路边。给养老院去通电话,点根烟提神解乏。 雨停了,空气中仍蓄满湿气,与恶狠狠的寒意狼狈为奸,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关妍打个寒颤,没有收回搭在窗橼的胳膊。葱白手指垂在车外,三克拉钻戒熠熠生辉。掸掉烟灰,她懒懒放远目光。 小城边郊荒芜萧索,视线所及之处乏善可陈。 唯一的生气,来自一群学雷锋做好事的中学生。 人人身穿红白校服,手持各式工具,沿路铲除冰层。热火朝天奏响的劳动乐章里,难免会出现不和谐音符,三五个男生挥舞着尖头铁镐,从宝马车旁追逐而过。 关妍扭头,看清校服背后的印刷字——“民族中学”。 下一秒,车后方传来一道刺耳尖锐的声音。 打闹戛然而止,男生们保持着互相推搡的姿态齐齐傻眼。其中一位铁镐高举在手,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干的。旁边戴眼镜的男生最先回神,猫腰看看车标再看看车屁股,被割了肉似的露出痛苦表情。双手拢在嘴边,他扯开嗓门千里传音。 “向昀哥,江屹闯祸喽!一镐子把别个宝马车剐花喽!黑(好)——长一道口子,怕是把他卖啰也赔不起!” 这一吆喝,远处的学生们纷纷引颈张望。 关妍只穿件薄呢大衣,天寒地冻本无意下车,从后视镜里瞧见那少年扔了铁镐想跑,她立时转了念。 短靴落地,“站住!” 名叫江屹的少年像中了定身咒,真就乖乖站住脚,没转身也没回头。 关妍捡起铁锹拖曳着径直走向他,金属摩擦冰面迸发吱嘎怪响。半米开外她松开手,铁锹咣当落地,重重砸在他脚边。 少年僵硬的身体瑟缩一下,低着脑袋往旁边挪了挪。 “闯完祸就跑,谁教你的?”关妍冲着他后脑勺冷冷发问。 少年吓懵了,冻木头一样毫无反应。 糟糕的天气,该死的盘山道,再加上没事找事的金杯车司机,关妍心情恶劣至极,耐心霎时跌停。 “江屹,民中学生,我记住了,明天学校见。”言下之意,你跑不掉,事大事小全在她一念之间。 少年终于有了知觉,猛地攥拳转过身来,眼眶急得通红,眉心仍拧着股倔强劲。 这还没怎么着呢,关妍觉得好笑,把话讲完:“不去学校也行,五千,私了。” 好似听到天文数字,少年骇然惊圆眼睛,“我,我没钱。” “没钱把自己卖了吧,有模有样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关妍双手揣兜,出言轻浮染着点笑。 原本忿忿不平的大男孩瞬间红了脸。 四周响起窸窸窣窣的笑,关妍回头,漫不经心睃巡围观的学生。 倏而眸光一定。 心头闪过一丝诧异后,暗道,冤家路窄。 “卖肾呗。” “冤家”身形高大,站在学生中间尤为挺拔。留着过时的港式分头,穿件样式普通的藏青色灯芯绒棉外套,和洗得发白的灰色牛仔裤。一双眼沉静端然,透出一眼望穿的坦荡,瞳仁深处仿佛孕育有一片正直的田野。 他看着关妍,关妍也看着他,脸上挂着淡嘲的笑。 她切换成苍莱话,探究的语气:“是你教嘞哇,向昀哥?” 刻意效仿学生们对他的称呼,林向昀微微蹙了下眉。 他走出人群,与关妍擦肩,来到自己学生身旁,“道歉。” 江屹这才如梦初醒,手指贴紧裤缝深深一鞠躬,“姐姐,对不起。” 早干嘛去了。 关妍充耳不闻,越过他似有若无地觑了眼林向昀,而后看向围观的学生,从左至右扫视,朝眼镜仔勾勾手指。 男孩呆了一呆,左顾右盼确定点的是自己,受宠若惊蹿到她跟前,“姐姐,找我撒子事?” “你叫什么名字?”关妍问。 左右脚跟内扣一磕,眼镜仔立正站直,“窦小宝,韦小宝嘞小宝。外号窦眼镜,自封窦爵爷。” 是个机灵人,关妍又问:“你和江屹关系好不?” 窦小宝不明所以,一边拿眼珠瞟江屹,一边如实作答:“好得很,我们是兄弟。” “替你兄弟帮我个忙,修车费免啰。”关妍提议。 “要得嘛,要得嘛。”窦小宝似小鸡啄米连连点头。 “不要得!”江屹一把推开他,面向关妍挺胸抬头,“不,不用他替,我帮你。” “我也不要得。”关妍略略扬眸,改用普通话,“我需要个说话利索的人。” 意思很明确,嫌他嘴笨拙舌。 江屹语塞,听窦小宝洋洋得意骂他憨包,恼羞成怒抬胳膊肘顶他。窦小宝没防备,一个趔趄脚底打滑,要倒不倒地顺手去拉江屹。两个人一通手忙脚乱谁也没扶住谁,成双成对摔成八脚朝天。 第3章 众人哄然大笑。 关妍也笑,转回头与林向昀四目交接。他看起来面容阒静,她却无端有种感觉,他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她。敛平嘴角呵出一口白烟,关妍低咒,真他妈的冷。 “借你个学生用用,不介意吧。”脸冻木了做不出表情,下颌缩进毛衣高领,她跺跺脚,声音也没了温度。 说罢,径自扬手招呼窦小宝,“上车。”男孩屁颠颠去拉车座车门,她又示意,“坐前面来。” 拨亮起步灯,余光掠过后视镜里男人的身影,关妍给油加速扬长而去。 宝马车渐行渐远,班长梁欣在众人怂恿下,大着胆子问:“林老师,那姐姐你认识?” “不认识。”林向昀收回目光,口气平平。兜里手机震鸣,他背过身接听,“曹哥。” 那边低沉嗯了一声,“关妍回来喽。” 再度将视线投去进城方向,他说:“我晓得。” * 窦小宝生平头一回坐豪车,眼光好奇四处打转。见关妍接连赶两个黄灯踩油门提速,他忙规矩坐好。 “姐姐,你车开得有点快哟。”他故作镇定揣着小心问,“赶时间唛?” 关妍默不作声,因为压根没听见。 十年前和林向昀初次见面,她当众给过他一巴掌。以为早已遗忘,直到几分钟前一眼认出他,才发觉旧场景历历在目。有些陈年往事或许并不会消失,只是隐形了,某时某刻突然就现出原形,像给人猝不及防的当头一棒。 关妍有些恍惚,没留意前方十字路口信号灯切换。 一辆运煤半挂车横向驶过,开得飞快。 “红灯!红灯!”危险近在咫尺,窦小宝惊慌失措两手乱抓。 关妍闻声反应敏捷,从容踩定刹车。 宝马车压线急停,两个人同时惯性前扑,又狠狠砸回椅背。 运煤车像贴着脸呼啸而过,窦小宝吓够呛,哆嗦着手去抠门把:“好,好黑(吓)人哦……我,我还年轻,还没搞到事……遭不住喽,我想我妈妈……” “坐到,爪爪不要乱刨。”有惊无险关妍故意吓他,“一发四(下子)栽出切,没英年早逝,也变高位截瘫。” 窦小宝嗖得缩手,打着哭腔哀求:“姐姐,求你莫黑(吓)我。” 重新集中注意力,关妍放慢车速,换成普通话切入正题,“帮我找家酒店,干净,有空调。” 惊魂未定不耽误窦小宝心思活络,迅速报出苍莱最高档的酒店,“维也纳大酒店,前面口子倒右拐,直起走再倒左拐,就在振兴该(街)边边上,嘿(很)好找。” 按照他的引导开出一段,关妍似随意地挑起话头,“跟我说说林向昀。” “姐姐,你认得道我们向昀哥?”窦小宝惊讶。 “嗯,认识。”关妍顿了顿,又补充,“不熟。” “你想听哪样?” “随便。” 自来熟的窦小宝于是打开话匣,滔滔不绝:“向昀哥是我们班主任,教物理嘞。听说当年高考将近六百分,厉害得很。好大学随便他选,他都没报,切啰解放军理工大学,因为免学费。后来分配进核物理研究所,本来阔以留在大城市嘞,不用在我们县头这种卡卡角角。” 说到这里,窦小宝推推眼镜,老气横秋叹口气,“唉——,造化弄人啊!” “当老师不好吗?”十指收拢握紧方向盘,关妍扭头问。 “啷个说喃,也不是不好,主要是窝在小地方没前途。向昀哥经常鼓励我们,考出去,见天地,开眼界,壮心胸。” 双手抓着安全带窦小宝犹豫片刻,面向关妍正色道:“姐姐,你晓得不,向昀哥是烈士家属。” 关妍没接话,望见前方路牌上指示的振兴街,再度开口:“你继续。” 窦小宝点点头,“向昀哥嘞妈和老者(爸)死的早,哥哥是个消防兵,好多年前救人壮烈喽。屋头就剩到外公和怀孕嘞嫂嫂,向昀哥没得办法,只能回来当老师,照顾屋头。” 关妍神情清寒,听着,左手掌方向盘,右手伸进置物盒。 抓起半瘪的烟盒没抖出一支半支,是窦小宝帮的忙。深吸一口入肺,再缓缓吐出幽蓝的雾,仿佛心事也随之而出,眼角眉梢变得更冷。 “牺牲了,应该有抚恤金。”她吐着烟气说。 “是有的嘛,不然日子更恼火,更没得办法过。”窦小宝没见过女士烟,黑黑一根闻着有股巧克力味,岔开一句好奇问,“好抽不?” 关妍斜乜他一眼,“试试?” “算喽,算喽。”窦小宝摇头带摆手,“被向昀哥逮到要遭挝(挨打)。” “他很凶?”关妍顺嘴问。 “一般不凶,凶起来还是有点虚(怕)。”窦小宝好奇够了,乖乖把烟放回原处,贼溜溜笑着抖机灵,“姐姐,你啷个不问我,向昀哥有没得女朋友喃?” “我不想知道。”关妍漠不关心,半支烟衔在指间没继续抽。 堵得大男孩闭了嘴,安静没多久,他按捺不住问,阔不阔以留个手机号。关妍报出一串数字,他乐呵呵从兜里摸出只破破烂烂的国产杂牌机。 “我打过切,你也记哈我嘞号。”窦小宝兴冲冲地,“我家是开精武馆(麻将馆)嘞,过几天放寒假,姐姐阔以来找我耍。” 车里响起阵阵铃音,他耳朵尖,眼睛放光,“诺基亚n95!我好想换诺基亚嘞滑盖手机哦,阔惜太贵买不起。” 第4章 关妍笑谑。 窦小宝下意识捂后腰,“我也没啷个想要。” “老子打断你嘞腿!” 维也纳大酒店位于振兴街尽头,鎏金招牌,富丽堂皇的欧式宫廷风格。 金色穹顶上矗立着大卫像,酒店前坪还有一座仿罗马许愿池的喷泉。山寨喷泉周围是停车场,宝马驶入车位熄火,关妍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让窦小宝打车返回。属实有些多,窦小宝推推拒拒,她变了脸,他才听话收下。 谢过对方,她拖着拉杆箱独自走入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 酒店开业仅半年,四星级规格,关妍要了间顶层套房。长途驾驶身心俱疲,没脱衣服一沾枕头就陷入昏睡。睡了不知多久,觉得浑身发冷,一摸额头又烫手,关妍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迷迷糊糊调出最近的未接来电。 “眼镜弟弟,麻烦买盒退烧药。” 话音滚过舌尖像磨过一层砂纸,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关妍径自收线。 刚挂断手机又响,阮东升来电。直接拒听,关机,丢去一边。她从酸涩的双眼里揉出隐形眼镜,卷起被子继续昏睡。 曹征难得准时下班,约林向昀吃饭,定在老旱冰场。 过去的露天旱冰场,如今的小吃夜市。各家摊位码得规整,像写字楼里的格子间。冬日里,家家支起简易塑料棚,黑冷的天在外,市井的烟火气在内。 夜市周边没设正规停车场,一入夜,处处皆是停车场。 曹征开辆半旧警用桑塔纳,不愁没地方停,自然有人点头哈腰,主动让出好不容易等来的空位。腋下夹着鼓囊囊的人造革皮包,搭着一晌笑脸递烟递火,毕恭毕敬喊一声,曹哥。 曹征人高马大国字脸,走路带风。打发掉请吃请喝的包工头,他掀开一道塑料帐帘,走进水城烙锅店。他请客,林向昀先到,坐在暖烘烘的平底铁锅边烤火。矮桌矮凳,他个子高两条腿左右敞开,起了毛边的裤管缩短一截,露出黑色秋裤。 “没受到娃娃些上晚自习?”曹征落座便问。 “和同事调了班。”提前点好了菜,锅里刷层薄油,林向昀烤上一圈土豆和几块碱水豆腐。 “今天回家住,还是住学校?”听他答回家,曹征往蘸碟里加两勺干辣椒面,“我有好久没切看你家老辈子啰,局里头最近皮皮翻翻(乱七八糟)嘞事情太多,等忙完啰,我带烟叶子切看你外公,陪他摆龙门阵。” 林向昀不紧不慢翻烤着的豆腐,“说话算数。” “肯定作数。”曹征笑说,“老子还没喝酒,不得打胡乱说。” “整点?”林向昀问。 曹征脱掉皮夹克,搓搓手,“整。” 苍莱最近流行喝养生热啤酒。啤酒掺入冰糖红枣枸杞一锅煮,煮到酒精挥发当饮料喝。大城市传来的时髦配方,每桌必点。爱喝高度酒的曹征也赶趟潮流点了一扎。两个人东拉西扯聊家常,他自己干掉半扎,抹抹嘴,嫌道,淡撇撇嘞不好喝。 林向昀面前的玻璃杯总也不见底,他意味深长问:“啷个不喝唉,有心事?” “没得。”林向昀抿口酒,“确实不好喝。” 曹征端起杯子和他碰了下,“你啷个晓得关妍回来啰?” “哥你又啷个晓得嘞?”轻轻转动酒杯,林向昀不答反问。 谁也没给谁答复,像等对方先开口,隔着小方桌沉默对视。 林向昀天生一副温润面向,四平八稳性情柔和。曹征则不同,年轻时是个炮仗筒,没少给局里惹祸。随着年纪增长,暴脾气有所收敛,办案时也练就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扑克脸。 他不知道林向昀在想什么,但能感觉自己长久习得的震慑力,在他身上丝毫不起作用。本就带着话来的,不为简简单单吃顿饭,仰头饮尽杯中余酒,曹征先动了声色。 他板起脸摆出审嫌疑人的架势,“我再问你一次,你啷个晓得她回来啰?” “偶遇。”林向昀声量不高,平静得很。 “不阔能!”曹征一皮鞋踢翻放夹克的塑料矮凳,“你少麻(骗)老子!” 波澜不惊捡起皮夹克,林向昀抖干净浮灰,递还。 曹征没接,偏头不看他,也不知道在气什么。隔壁桌有人探头探脑,不幸对上视线,他黑面煞星似的,“看老子做撒子,吃你龟儿嘞洋芋!” “哥。”林向昀喊他,“喝酒。” “不喝!”曹征两手撑住膝盖审视起他,许久,鬼使神差冒出一句,“天底下女人多得很,你未必只相得中结了婚嘞?” 像听到天大的笑话,林向昀提起嘴角,“我晓得。” “你晓得个屁!”曹征瞪眼。 “我是晓得嘛。”林向昀挠挠头仍是笑,好似没心没肺。 一拳头打进棉花里,曹征搓火,冲出两三口抽支烟。 平复后再坐回林向昀对面,他语重心长,“当年那场大火不是意外,你小子听哥一句劝,关妍那个女娃儿不简单,你碰不得,也碰不起。” “曹哥,你是警察,下判断要讲证据。”林向昀依旧徐徐如风的老面貌,慢声提醒。 “我有——”话没讲完像咬了舌根,曹征兀自抓起酒杯往嘴里送。 什么没喝着,杯子一撂,他改口道:“我现在没得证据,不表示以后没得。没得证据姓关嘞照样是个火坑。你鼓到要往火坑里跳,我管不到你,你自己想哈对得起你哥不。” 第5章 林向昀垂下眼帘沉默了,埋头避而不谈。 话说到这份上管它是真是假,曹征越想越来气,拔高调门,“她是回来奔丧嘞,待不到几天。你娃儿要是鬼迷心窍敢追到起她,昏搓搓跟她切广东,老子打断你嘞腿!” “我不会。”林向昀摇头,帮他倒酒。 “老子不信!”曹征夺过酒杯。 “不信你现在就阔以把我腿打断。”林向昀伸出一条腿。 “滚!”曹征没好气地斜他,“老子鬼火冒,不想跟你个哈宝(傻瓜)讲话。” 林向昀笑笑,把剩下的菜添进平底锅。 两人默默吃了一阵,林向昀手机响。 他看着陌生来电皱了皱眉,当曹征面接起来,“你好,哪位?” 手机那头传来窦小宝的声音,“向昀哥,漂亮姐姐好像生病发烧啰。校门关啰,孔大爷不准我出切。你帮姐姐买哈药嘛。” 关妍病了?林向昀按下心下疑惑,面不改色问:“她在哪点?” “维也纳大酒店。” “晓得啰。”林向昀起身,沉声道,“明天把手机交到我办公室。” 那边安静数秒,音量突然变得忽大忽小,窦小宝喂喂喂几声,直呼信号太撇。 林向昀没和学生多废话,挂断电话。 “哪个?”曹征也跟着站起来,敏锐追问。 “班里学生。”林向昀边掏钱包走去买单。 曹征伸手拦他,直接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散票,大声问老板多少钱。人着急,没接找回的额零钱,三两步追上林向昀。 “去哪点?我送你。”他说。 旱冰场对面有药房,林向昀驻足等车过,“不用,没好远,我走路过切。” “你娃到底去哪点?”曹征加重语气。 “去跳火坑。”林向昀过马路,头也不回。 又认真又像开玩笑,曹征听不出所以然,没等继续追问,不远处传来醉醺醺的叫骂声。 几个小青年因为互不让路发生口角,借着酒劲喊打喊杀,还有人喊说警察叔叔来了他也不怕。曹征无暇顾及林向昀,远远叮嘱他不要沉迷美色,随即快步奔向小青年们,边走边厉声高喝,音如洪钟。 “老子就是警察叔叔!” “刚才来1608的男人走了吗?喊他上来。” 关妍开门的时候,门铃已经不知响了多久。 头痛欲裂她没力气抬起来,低垂的视线里有两只白色塑料袋。高度近视加散光,没戴眼镜等于半瞎,觉得应该是救命的药,她伸手去接,哑着嗓子道谢。门关到一半受阻,她缓缓支起脑袋,先看见抵着门的胳膊,再看去门外的人。 眯眼睛拼凑出隐约轮廓,她心里奇怪,没戴眼镜的窦小宝好像长高了。 关妍没说话,“窦眼镜”也没作声,她忽的想起什么,“买药多少钱?” “窦眼镜”摇头。 “那谢谢了。”手没劲,关妍撤开半步,用肩膀顶门,“再见。” 人走了,她又探头叫住他,“眼镜弟弟,再麻烦你件事。” “窦眼镜”身形一滞,回头道:“你说。” 奇怪,怎么声音也变了?高烧的大脑不允许她思考,“明天有空的话,帮我带件羽绒服,s码。”说完关上门,还恶狠狠抱怨,“鬼天气,冻死我了。” 行李箱里翻出框架眼镜,关妍看清了“窦眼镜”送来的两袋东西。 一袋药,有口服,有含片,也有止咳糖浆。另一袋是红糖阴米稀饭,尚有暖暖余温。心说小伙子办事周到细致,关妍翻出白加黑。铝板抠到一半国骂冲口而出,扔了药,她抓起床头柜上的座机话筒。 拨通前台总机, * 苍莱今年冬天格外冷,十点多钟已杳无人烟,如同陷地荒城。 不想惊动早睡早起的外公,林向昀没回家,改道步行回学校。民中提供单身教职工宿舍,两人间。林向昀住二楼,掏钥匙开门,同寝的体育老师冯硕正趴地上做俯卧撑。 只穿着裤头背心,呼哧呼哧嘴里计数,94,95,听见动静,996,997…… 数到一千利落跃起,追着林向昀炫耀起充血贲张的肱二头肌,“摸哈不?邦摁(硬)!” “不摸。”林向昀目不斜视,进卫生间洗漱。 “你娃不是说回家唛?”冯硕跟到门口,踮着脚连换数个健美姿势。 从小被送去嵩山武校,开筋早不长个,不足一米七是冯硕此生最大的痛。浓眉大眼长相不差,可和林向昀没法比,唯一能炫耀的,只剩一身腱子肉。 “啷个楞个晚回来,有事情耽误了哇?”他又问。 林向昀埋头洗脸,哗啦啦水声里,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 冯硕眼睛一亮,“耍朋友了哇?” 林向昀不答,瞥见洗漱台上的牙膏,他扬起湿漉漉的脸,“你娃又用我牙膏。” 冯硕眨眼睛,“没有。” “不阔能。”林向昀抽出牙膏,“我用都是从最下面往上挤,只有你娃不守规矩,从中间挤。” “挤个牙膏讲哪样规矩,真男人只讲实力。”冯硕说着面向洗漱镜,大肆展现膨出的胸肌,“你娃懂逑不懂,好生看哈,啷个叫实力。” 林向昀不看,也不说话,专心刷牙。 真男人扫兴,走出两步又想起一事,“晚上有个学生来找你。” “哪个?”林向昀直起腰。 第6章 “江屹。”冯硕偷偷踮脚。 “找我做哪样?”林向昀勾下毛巾擦脸。 “不晓得嘛,我说你不在,他就走啰。”身高不够,冯硕抻直脖子。 林向昀想了想,“晓得了。”又说,“我明天上午第四节课和你下午嘞课换一哈。” “要得。”冯硕爽快同意,心里直犯嘀咕,今晚没守晚自习明天又要换课,八成有情况。 次日,他的推测得到了进一步验证。 两人在食堂吃早饭,遇到年级组长,约他们中午去尝尝新开的菌汤火锅。林向昀说有事去不了,冯硕一听,放下筷子来来回回打量他。 “你娃和平时不太一样,老实交代,是不是瞒到起我耍朋友啰?” 林向昀摸摸脸,“哪里不一样?” “讲不清楚。”冯硕摩挲下巴颏,“虽然我不想承认,但直觉告诉我,你娃有情况。似乎,也许,好像变帅啰。” “老子哪个时候不帅?”林向昀打趣。 “你娃莫嚣张。”冯硕错错牙,口气不忿,“帅不帅因人而异。耍朋友讲究缘分,两个人只要看对眼,癞疙宝(癞蛤蟆)也能变周润发。” “经验之谈?”林向昀笑问。 “先见之明。”冯硕说,“你娃莫转移话题,到底有没得新情况?” “没得,你想多啰。”林向昀不假思索。 “真嘞假嘞哟?”冯硕不信,“那啷个楞个晚才回来?” 林向昀没接话,低头喝稀饭。 昨晚被关妍一通电话叫回房间,隔着条门缝递出把车钥匙,喊他眼镜弟弟,说她要吃椰子。并强调,既要吃椰子肉,也要喝椰子水。林向昀哭笑不得,再听她说好事做到家帮人帮到底,更无奈,只能照办。 停车场找到宝马车,打开后备箱他叹为观止,不晓得关妍为什么千里迢迢带一大串椰子回来。借着手机电筒,查看被剐蹭的车尾,他提着个又大又沉的椰子,回了旱冰场。 热带水果来到偏远的苍莱物以稀为贵,不少人围观蹲地上砍椰子的林向昀。借把菜刀忙活半天,不得其法划破手,满地青皮,椰子仍完好无损。旁边有大哥支招,一刀砍两半多撇脱(简单)。林向昀这才顿悟,关妍是在故意刁难他。 果然。 他把分装好的椰子肉和椰子水送回酒店,再次被关妍挡在了房门外。打着哈欠轻飘飘一句谢谢后,骂他是个烂好人。 如果没记错,早在十年前,他就背上了“烂好人”的骂名。 “老冯,你觉得我是烂好人不?”他问冯硕。 “撒子意思?”冯硕似懂非懂,啃着泡粑发蒙。 “没撒子。”林向昀收拾饭盒起身,“我先切趟教室。” 高二六个班,林向昀教其中三个,带高二(5)班。 开学第一天见面,他拿着颗足球进教室。别的班主任三令五申强调纪律的时候,他只告诉自己学生一句话——来学校就不准翘课,要上课就不准睡觉,要睡觉就下去踢足球。 有刺头举手,“老师,上课想拽瞌睡又不想踢球,啷个办?” 林向昀往教室后面一指,“个人自觉去罚站。” 这个刺头就是江屹。 故意和林向昀叫板,不管困不困,每节课都带领全班男生去后面罚站。站了一礼拜,林向昀也被任课老师们念叨了一礼拜,他没事人似的,随精神小伙们造。 造到第二周,一半男生想明白了,班主任只说不准睡觉,没说不准干别的,憨包才当靶子罚站,于是高高兴兴坐回座位。 第三周,教室后面只剩位光杆司令。江屹脾气轴,狗头军师窦小宝都劝他招安,他不肯,非要较劲。林向昀也不管,月底班委选举,直接任命江屹为体育委员。把足球交到他手里的同时,赋予他一项特权,只要他想,随时随地可以下楼踢球。 几天后,班队正式成立,江屹任队长,特邀体育老师冯硕当教练。 当其他班主任还在三令五申强调纪律的时候,林向昀已经带领班队,和县里的业余足球队,踢过好几场友谊赛。 窦小宝说林向昀凶起来有点虚(怕),并不是因为他凶学生。 正相反,他当学生面,唯一一次大发雷霆,恰恰是为了维护他们。 班队成立不久,和水利局踢过场比赛。对方一后卫脚下不干净,频频恶意犯规。足球场上磕磕绊绊很正常,但故意犯规不道歉,还满嘴垃圾话挑衅孩子们,林向昀就不能忍了。孩子们一个不准帮忙,他撸袖子亲自下场理论。军校的底子还没丢,林向昀真动起手来一点不含糊,再加上少林俗家弟子冯硕,一足球队都没打赢他们俩。 事后不可避免地,有一个算一个,浩浩荡荡进了派出所。 曹征收到消息,兴高采烈去捞人,直夸林向昀有血性,不输他哥哥林向晖。 见识过班主任的真才实学,孩子们心服口服,视其为偶像。 早自习班里闹闹哄哄,只消林向昀一个眼神,立马元神归位,噤若寒蝉。 江屹的座位空着,林向昀问起行踪,学生们都摇头说不知道。 他又问班长梁欣:“江屹昨天上晚自习了吗?” “上了。”梁欣面露委屈,诉苦般,“上到一半走了,我问他去哪里,他让我少管闲事。” “昨天晚上还好好得嘛。”窦小宝插进话,两人同宿舍,“神神鬼鬼嘞,早上一来——” 第7章 “说普通话。”林向昀打断他。 教育局要求全县中小学课堂内外普及普通话,窦小宝做为顽固老大难,首当其冲被抓典型。 清清嗓子捋顺舌头,他重新开口:“神神秘秘嘞,早上一起来就巴起跑啰,还把我嘞手机一起揣起走啰。” 刻意过了头,全班哄堂大笑。 前排男生调侃:“窦眼镜,你的普通话已经左到贵阳切啰。” “你莫弯酸,我的普通话板扎(厉害)得很。”窦小宝自觉字正腔圆,端起播音腔,转头问林向昀,“林老师,我的普通话是不是黑(很)有进步?” 林向昀操起本书敲他头,“跟我去办公室。” 手机明目张胆揣裤子口袋里,还敢偷奸耍滑,打脑袋算轻的。 半学期上缴四部手机,从索爱降到山寨杂牌,窦小宝舍不得,捧着手机长吁短叹,像开追悼会。 “林老师,我再给漂亮姐姐打最后一个电话要得不?”他哀求。 “打给她干什么?”林向昀写教案没抬头。 “姐姐昨天给了我八百块打车费,够我大半年生活费,我关心一下她。”窦小宝老实交代,生怕他不信,忙追加解释,“我发过短信,她没回。” “你也好意思收。”林向昀提笔抬眼,笑着数落。 “不收姐姐不高兴得嘛。”窦小宝扶扶眼镜,也跟着傻乐,“姐姐开车好彪悍哦,把我黑(吓)惨啰。我跟到起她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姐姐说,一般是给我嘞压惊费。” “成语用的不错。”林向昀笑意不减,手指轻点桌面,“手机放下,晚自习后交份检查。不少于五百字,不少于十个成语。” “向昀哥……”窦小宝拉长脸。 “一千字,十五个。” “哥哥开恩!”窦小宝双手合十,“你晓得我作文写得稀撇(很差)。” “写检查,还是明天比赛完洗球衣,你选吧。”林向昀重新提笔,低下头。 “我选写检查!”窦小宝不犹豫,“每回挝足球,衣服裤儿些整得稀脏,我肯定不得切洗。” 林向昀没说话,抽空,再度用手指点点桌面,提醒他上交手机。 窦小宝磨磨蹭蹭放下手机。 “回去吧。”笔尖停顿,林向昀默了几秒,把人叫回来,“你跟她说了我什么没有?” “没有。”窦小宝当机立断摇头,没胆子承认,正是因为有的没的说得太多。 “走吧。”林向昀沉吟着,又道,“江屹回来了让他来我办公室。” 窦小宝松口气,“好。” 学生离开没多久,林向昀拿起手机,开开合合几次,他拉开抽屉,放了进去。 想自己偷偷摸摸的举动有点可笑,他再无心工作,望去窗外阴霾的天,不自觉抚上额角的伤疤…… “第一次给女人买衣服?” 关妍一觉醒来临近中午。 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精神恢复后,她决定外出吃饭透透气。薄呢大衣中看不中用,冷风迎头一吹,五脏六腑冻了个透,当即败退返回酒店。前台今天当班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二十岁上下,胸前别有金属铭牌。 “苏,映,香。”关妍逐字念出。 电脑前的苏映香闻声而动,欠身颔首,“女士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服务行业标准化的待客话术,苏映香清秀脸蛋上却没有露出标准化的微笑。 与其说她是训练有素的工作人员,不如说是充满警惕,严阵以待的女战士。 声音听着耳熟,关妍问:“昨晚接我电话的人是你吗?” “是我。”苏映香坦荡承认。 “所以未经我允许,告诉林向昀我房间号的人,也是你喽?”关妍心下了然,盯着她的眼睛问。 “是我。”苏映香挺直腰杆不卑不亢,俨然又变成了随时等待受难的女英雄。 犯了错还如此理直气壮,关妍来了兴致,笑吟吟故作神秘,“我和林向昀什么关系,好奇吗?想不想知道?” 下意识张开嘴,话没出口,苏映香如临大敌一般咬紧嘴唇。 “慢慢纠结吧,或者,你也可以去问他。”关妍挥挥手,“肚子饿了,拜拜。” “关女士。”不等关妍回头,苏映香急切道,“请不要投诉我,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关妍顿足,回眸一笑,“看你表现啰。” 低估了苍莱的鬼天气,关妍改去酒店二楼中餐厅用餐。早已习惯广东饮食,一菜一汤吃得清淡。胃口不佳像和食物打消耗战,她慢悠悠吃了近一小时。 乘电梯回顶层,在房间门口遇到林向昀。 还是昨天那身衣服,手里拎着个印花包装袋。关妍省略客套寒暄,直抒胸臆说,我没想到你会来。林向昀回说举手之劳。她摸出房卡,他让开路,她又把房卡揣了回去,转身与他面对面,背靠门板抬抬下巴。 接过包装袋,一行不知所云的英文字母,关妍顿感不妙。拿出来一看,不出所料全部命中她的审美雷区。直筒长款纯亮面,绿不绿蓝不蓝,襟角一朵红配绿艳俗牡丹花。 “你眼光真毒,买了件全苍莱最丑的衣服。”关妍抖落着羽绒服,由衷感慨。 林向昀没接话,低头搔了搔眉峰掩饰尴尬。 第三节课拖堂耽误了些时间,他赶去女人街直接进了第一家店。进门便问老板,哪款羽绒服最厚。临时帮老婆看店,年过五旬的老板也实诚,店里羽绒服摸了个遍,最后选中关妍手里这件,向林向昀保证,绝对保暖,而且耐脏。 第8章 转述老板原话,林向昀提议:“要不你先试试?” 关妍问。 “对,第一次。” “太丑了,我是不会给你钱的。” “不喜欢我拿回去换。” 关妍抱着羽绒服调侃,“换件全苍莱第二丑的?”摇摇头,“免了吧,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凑合穿呗。” “真会穿?”林向昀脱口而出。 “当然。”关妍说,“不穿就是挑衅苍莱的鬼天气。我来,我见,我错了。” 凯撒大帝的名言被她幽默篡改,林向昀一下笑了。 见她面无表情盯着他看,他迅速收敛笑意,将脸别去一侧,“映香?” 逃也似的避开他的视线,苏映香揪着衣角朝关妍鞠躬,“关女士,对不起!我为我昨晚的失职向您致歉,也为我之前的态度向您道歉,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原谅。” 林向昀反应过来,忙帮她解释:“昨晚映香有提前打你房间电话,你一直没接,所以我才——” “行啦我知道了。”关妍挥手打断,“你们走吧,我要休息了。” 林向昀还有话说,听出她语气里明显的不耐烦,他加快语速,“我学生的哥哥在城南开汽修店,位置有点偏。你能等的话,过几天期末考试结束,我带你去补漆。” “剐蹭不影响驾驶,我回广州再补。”关妍没看他,背过身刷开房门,径自进了房间。 吃了药迷迷糊糊睡醒一觉天都黑了,关妍靠坐床头,打开关机大半天的手机。 几条未读短信,她全没看,给养老院去电话。得知何梅的遗体已移送火葬场,关妍回复说,明天一早过去。打开电视,心不在焉看了会,她点开阮东升的短信。 【听小区保安说你回老家了,我帮你挂了下周五肿瘤医院的专家号,赶得回来吗?】 关妍推出键盘,单手敲字,【可以。】 短信发送成功,阮东升的电话立刻追了过来,凝重道:“关妍,节哀。” “嗯。”关妍盯着电视。 “开始戒烟了吗?” “没。” “需要的话,我过去接你,最近天气——” “阮东升。”关妍听不下去,摘掉眼镜闭着眼睛说,“如果让你姐姐知道,她的宝贝弟弟这么关心她死去老公的姘头,她会不会气吐血?” 手机里短暂死寂后,“……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关妍冷嗤,“这世界上也许有很多身不由己,但我跟了陆修明七八年,他有钱,对我也不差,我如果对他一点感情没有,这话讲出来你信吗?” 言毕收线,手机连同眼镜一并扔掉,关妍倒回大床,沉沉合了眼。 真他妈的累。 手机故意较劲似的,又开始嗡嗡震响,紧锣密鼓的短信提示音一声接一声。 关妍不用看也知道,阮芳菲又发起了新一轮拙劣的垃圾文字攻击,用尽恶毒字眼诅咒她不得好死。很快,像寿终正寝一样,手机耗尽电量自动关机。 关妍翻出备用电池,没找到充电器,打座机找前台借万能充。保洁阿姨送来房间,告诉她,有两个学生模样的男娃娃在大堂等她。 关妍猜是窦小宝和江屹,也的确是他们。 都没穿校服,窦小宝一身崭新灰色羽绒服,精神帅气。相比之下,江屹形如落魄小老头。穿件极不合身的涤纶西服,驳壳领厚垫肩,八十年代的老古董。整个人萎靡不振佝偻着背,面色也憔悴,灰里发青。 打照面,两个大男孩并排而站喊姐姐好,江屹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先还你,剩下嘞我再想办法。” 关妍接过钱,直视他,“想什么办法?” 江屹没回答,闷葫芦一样低下头去。 窦小宝嬉皮笑脸搭上他肩膀,“阔以嘛兄弟,一天不到搞到笔巨款,你娃不会真切卖身吧。”又信誓旦旦拍胸脯向关妍保证,“姐姐你放心,我兄弟说话算数,他说有办法肯定有办法。” 最好是,关妍心道,看眼时间,她随意张罗,“走,用巨款请你们吃饭。” 窦小宝兴高采烈跟上,江屹却没动,脚底生根杵在原地。 关妍回头,“不给面子唛,小帅哥?” 窦小宝有样学样,贱嗖嗖歪嘴笑,“不给漂亮姐姐面子唛,憨包帅哥?” 江屹脸一红,快步追上,先用拳头打招呼。窦小宝挨了一锭子,单手抱头哎呦呦喊疼,虚晃着使出记黑肘。玩玩闹闹出了酒店,关妍没搭理他们,独自走在前面。开车拿烟,点了一根,埋头踱步慢慢地抽。 江屹眼睛望过去,再收不回来。 窦小宝跳起来扇他后脑勺,“漂亮姐姐是天鹅,我们是癞疙宝,比你眼睛都大嘞钻戒,看不到唛?” 江屹当然看到了,“戴钻戒咋个嘛。” “姐姐戴的是结婚戒指,哈宝!”窦小宝无语。 “结婚戒指咋个嘛!”江屹轴脾气犯了。 “不咋个,不咋个。”窦小宝就此打住,再聊下去容易变得和他一样憨,小跑追上关妍,笑呵呵找她聊天。 窦小宝带路,去的是旱冰场夜市。 关妍问他们想吃什么,都说随便,于是自作主张选定酸汤牛肉。 支开江屹去稍远摊位买肠旺面,关妍对窦小宝说:“给你班主任打电话,喊他过来。” “姐姐,我们是逃晚自习出来嘞。”窦小宝为难。 第9章 “两百块很好挣吗?《许三观卖血记》读过吗?”她不让步。 窦小宝没读过,但脑子灵,细品书名恍然大悟。 “遭啰,遭啰,遭啰……”天塌了似的嘴皮子乱颤,他翻遍全身上下的口袋,最后脸一垮,“手机 今天早上遭向昀哥没收啰。” “他手机号记得不?”关妍问。 “记得。” 递去n95,余光掠过塑料棚外渐近的身影,她压低声:“过切边边打,不要让你兄弟发现。” 等林向昀的时间里,俩大小伙酸汤牛肉没少吃,又一人干掉两碗肠旺面。 到第三碗依然胡吃海塞,像八辈子没吃过饭,早撂筷子的关妍看着他们直笑。 “民中伙食还那么差吗?”她问。 “差得很。”喝完最后一口汤,江屹恢复了些红润面色,不再死气沉沉,“食堂被副校长侄儿子承包啰,都说他偷吃回扣。还说别清早八晨去菜场买新鲜嘞,只有他下午切,专挑地上嘞烂菜叶叶。东山庙头和尚都没我们吃得素。窦眼镜天天半夜偷偷给自己加餐,躲到起被窝头啃火腿肠。” 被点名了没接话茬,窦小宝比他会抓重点,热络问:“姐姐,你是民中毕业嘞?” 关妍嗯了一声。 江屹条件反射,“师姐。” “喊师姐好老土哦,《流星花园》没看过唛?”窦小宝自诩时尚弄潮儿,炫耀似的用贵普纠正,“要喊学姐,喊学姐才时髦。” “xue”音发成“xuo”,两人都没察觉,对视后异口同声:“学(xuo)姐!” 关妍乐不可支,笑弯了腰。 林向昀恰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我没说送你。” 脸色阴沉推开帐帘,看见眉开眼笑的关妍,林向昀脚步一顿,提起把矮凳走了过去。 棚子里空间局促,一张张小方桌挤挤挨挨,见缝插针坐满了食客。俩大小伙坐一侧,关妍坐他们对面,只有她旁边又空余,林向昀没得选,挨她坐下。 笑容即刻消失,关妍半侧过身玩起手机。 林向昀也没看他,锅里酸汤见底,他顺手关掉煤气炉,正颜厉色面向自己的学生。 感受到班主任的沉默带来的无形压力,江屹知道自己露了馅,悄没声地把脑袋缩进胸口。窦小宝也大气不敢出,连坐一般,陪着好兄弟做伏法认罪状。 做足准备挨顿臭骂,可林向昀只说:“江屹,卖血犯法,你晓得不?” 去过一次东山黑血站,不知道也知道了,江屹一声不吭越发惭愧。 不期然,关妍却凉凉开口:“老师是憨包,教出来的学生也是憨包。” 她没拿正眼瞧任何人,专注于贪食蛇小游戏,仿佛无心之言。 窦小宝是个沉不住气的,满脸不高兴,“姐姐,你啷个骂人喃?和向昀哥没得关系把。江屹把你车子刮花啰,他勇于承担责任,啷个会是憨包嘞?莫欺少年穷啊,姐姐!” “他憨在,我明明说不用他赔钱,他偏要自不量力争闲气。”关妍放下手机,不疾不徐道,“争嘛,也不动脑筋想一哈,是不是我信口开河随便报嘞数。再不济,找家网吧敲敲键盘,也阔以查到补漆到底需要好多钱。 “莫欺少年穷,没问题,我让他赔,让他自己想办法。现在卖血,说不定哪天真为争口气跑去卖身。这个时候晓得低头啰,闷到起脑壳勇于承担责任嘞时候,啷个不晓得要(称)哈自己几斤几两重? ” “姐姐……”窦小宝词穷,胳膊肘捅旁边江屹。 好兄弟更没还嘴之力,红了眼眶,头埋得更低。 关妍冷冷睇着面前两个憨包,伸手去摸手机。触感温热,摸到男人的手,倏地弹回,转眸瞪去林向昀。拿起手机递给她,林向昀眉目平静,也没言语。她没接,提起筷子伸进锅里夹菜。 天冷,酸汤表面浮油凝固,林向昀这才皱了下眉,重新打燃煤气炉。知道提醒等油融化再动筷她也不会听,林向昀将火力调至最高档。 她的手太凉了。 关妍无旁骛自顾吃,江屹低着头没看见,唯有人精窦小宝瞧了个全须全尾。 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珠子定定的,“向昀哥,你,你……” 用眼神示意他收声,林向昀从钱包里抽出零钱整票一小沓,硬塞给江屹,“期末考试前,特批你出校解决三擦。想吃哪样吃哪样,必须花完,花不完写检查。”钱包里只剩几枚硬币,揣回衣兜,他又说,“明天上午带你去医院体检,空腹,不要喝水。” 江屹要哭不哭地捧着钱,脑袋像上了发条,点个不停。 问清楚卖血的地方,林向昀让他们先回学校,“熄灯就睡觉,不要摆龙门阵。” 孩子毕竟是孩子,离开班主任视线,像孙悟空逃离五指山。 窦小宝视江屹为猛将,勾肩搭背兴冲冲问他卖了多少血。 六百毫升吹嘘成两千,江屹眼还红着,牛气冲天道:“没好多,没好多,吃两个洋芋粑粑就补回来啰。” 切了一声,窦小宝回头望了眼塑料棚,找他咬耳朵,“我晓得向昀哥为啷个不耍朋友喽。” “为啷个?”捏着钞票各种美食满脑子打转,江屹随口问没太上心。 窦小宝神秘兮兮掩着嘴,“因为漂亮姐姐。” “你娃一天到晚逑搓搓嘞,他们认都认不到,啷个阔能哦。”江屹看憨包一样。 第10章 “姐姐说认得向昀哥得嘛。”窦小宝坚持。 “向昀哥自己说不认得嘛。”江屹也坚持。 信息不吻合,俩半大小伙眼对眼愣了会,直接跳过。 窦小宝恬不知耻向好兄弟伸手,“好多钱哦,见面分一半,我帮你花。” “你哪个?莫挨我。”怕他硬抢,江屹忙不迭塞裤兜。 窦小宝擂他一拳,“我是窦爵爷,你天王老子。” “我是你天王老子嘞平方!”江屹不甘示弱,还一记黑虎掏心。 你来我往连动口带动手,追逐着跑远了…… * 这边,林向昀看向又玩起贪食蛇的关妍,“吃饱了吗?我进去结账。” “嗯。”她没抬头。 可他没走成,衣角一下被她抓住,她喊他穷教书匠,还出言奚落:“用什么结?脸吗?” 囊中的确羞涩,他微哂,“要不借我点,取了钱明天还你。” “不借。”关妍干脆,“你又没吃,我去。” 吃饱喝足总共消费32,关妍不由感叹小县城的低物价。老板说不开发票送饮料,她从冷饮柜里选了听可乐,边喝,边走出小店。不见林向昀踪影,以为先走一步,掀开帐帘,他在外面听电话。 “等放寒假我去接她。”讲完电话回身,林向昀忍不住提醒,“少喝点,你病还没好。” “不用你管。”关妍照喝不误。 “走吧。”目光划过她通红的手指,林向昀率先举步。 “不用送,我认路。”冰可乐丢进垃圾桶,冻僵的双手揣进羽绒服兜,关妍加快脚步超越他。 林向昀轻笑。 因为顺路。 再过两个路口,她继续直行回酒店,他左转回家。 一前一后错开半个身位,林向昀始终与关妍保持约莫一米的距离。小地方熟人多,碰面打招呼喊林老师,他会停下来聊两句。关妍自然不会等他,也不会回头。他简短截说主动与熟人道别,快步追上去,继续不近不远走在她身后。 街灯将男人影子拉长,将将落进关妍低垂的视线里。 路面结冰走不快,似乎很难摆脱他的如影随形,短靴一起一落,踩在了他的影子上。 没来得及踩第二脚,斜后方响起他徐缓的声音:“江屹父亲患上尘肺病,失去了劳动能力好几年了。母亲在化肥厂做临时工扛尿素。他今天穿的西服,是他父亲当年结婚穿的。算是他最好的衣服吧,平时都舍不得穿,他也没穿过什么新衣服。 “食堂最便宜的菜三毛钱一份,他天天吃,没用过手机,更没有多余的钱进网吧。他相信你的话,不是因为他憨,是因为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宝马车。” 林向昀讲到一半的时候,关妍停下脚步转过身,在听,也在盯着他看。 棉服拉链开着,里面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针脚细密平整,花纹繁复,一看就是手工编织而成。最后一句,她看回林向昀的脸。五官优越,性情温和,应该很招女人喜欢吧。 分神归分神,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听归听,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她冷漠道:“我不做希望工程。” “明天下午四点,孩子们在体育馆踢足球,去看看吗?”林向昀面露微笑,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 关妍微怔,“不上课?” “期末复习不上正课。”林向昀示意她往前走。 “期末了还踢球?”关妍走在路肩上和他差不多高。 平视她,林向昀笑着回:“适当运动有利于缓解考前压力。” 关妍抬头望向无星无月的夜空,“假如明天出大太阳,我就切嘛。” * 林家两层楼的自建房临条小路,白墙平顶,外走廊。自住,也出租。 林向昀外公年事高腿脚不便,常住一楼。这个点老人已经睡下了,烟叶子摊在簸箕里忘记收,林向昀端着簸箕进了厨房。 老式柴灶厨房,土灶台荒废已久,现在改用电磁炉。冬天用回风炉,形似金属圆桌,带烟管。膛内烧煤,既可以烤火取暖,也可以烧水做饭。 林向昀坐到回风炉边,火熄了,桌面仍有余温。半塌腰架上胳膊,他擎着手机将关妍的号码保存进通讯录。用了四年多的诺基亚5100,按键字母和数字斑驳不清,他敲出一行字,踌躇着又全部删除,改拿起一旁的剪刀和报纸。 外公抽了大半辈子旱烟,从不舍得买烟叶,都用报纸代替。林向昀还不想睡,手里闲不住,将报纸剪成巴掌大小的长方形,整齐叠放。 这时,门口一声轻唤:“二哥。” 苏映香走进厨房,端着盘热气腾腾的糍粑,“我妈今天没卖完,不晓得你吃饭没得,顺便给你拿两个。” “好,谢谢。”林向昀莞尔,接了过来。 学校有事耽误了饭点,接到窦小宝电话,他马不停蹄赶到旱冰场。挨到这个点饥肠辘辘,她拿起个白白胖胖的开口糍粑。中间夹满糖盐混合的炒黄豆面,咬一口咸甜软糯。 苏映香背着手亭亭立在回风炉边,像个好学生,“二哥,下半年嘞房租我们过完春节再交,阔以不?” “好,不急。”林向昀爽快同意,“也跟你妈说,安心过年,手头宽裕再交。” 苏映香感激道谢,见他嘴角沾上点黄豆面,唯唯诺诺抬手指了指。 用指腹蹭掉,林向昀轻声道:“不早啰,明天还上班,快切睡。” 第11章 苏映香没动,嘴唇蠕动欲言又止。 林向昀看在眼里,“有事?” 她一鼓作气重重点头,“二哥,关女士是你朋友?” “算是吧。” “以前没听你提过。” “很久不见了。” 苏映香张口还想说什么,林向昀先于她道:“回切吧,我要睡喽。” 两人前后脚离开厨房,林向昀关灯锁门回二楼。 沿水泥台阶而上,二楼空着几个单间。苍莱年轻人口流失严重,难出租只能闲置。 林向昀住以前哥哥的婚房,格局简单,一室一厅带卫生间。电视和沙发搬去楼下外公房间,客厅显得格外空。西墙有面书柜,临窗摆着书桌和台式电脑,供他夜晚伏案,偶尔也打打魔兽世界。 进卫生间洗漱,水龙头呜哇一阵怪响,没流出一滴水。外墙的自来水管估计又冻住了,这状况一到冬天常发生。以备不时之需的蓄水缸在厨房,林向昀端着搪瓷脸盆,轻手轻脚下了楼。冷水洗漱完睡下,被窝里像冰窖,他打开电热毯,拿起手机。 一通曹征的未接来电,林向昀坐床边回拨过去,“哥,还没睡?” “在局头写年终总结。”那头声音沙哑。 猜他没少抽烟,林向昀问:“写出来没得?” “写出来早睡阔睡啰。”丢开笔,点燃最后一支烟,曹征慢条斯理道,“我听说,你今天晚上在旱冰场,跟个漂亮女娃娃一起吃酸汤牛肉。” “哥,阔以哟,眼线遍布全城。”林向昀不慌不忙笑着打趣。 “少废话,你娃怕不是真嘞被我料中啰!关妍给你下迷药了唛,还是你娃疯逑啰?”曹征恨不能穿过手机给他两拳头,“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没结婚,也不阔能古到(待在)山卡卡头跟你两个耍朋友。一个已经被花花花世界迷了眼睛嘞女人,能图你哪样?图你长得帅?长得帅能当饭吃唛?” “长得帅阔以吃软饭。”林向昀被逗乐。 曹征没想到他居然有心思插科打诨,一个没忍住,破口大骂。 手机离远些,耐心等吼声渐弱,林向昀重新开口,安抚道:“哥,你放心,我个人有分寸,不得做任何出格嘞事。” 嗓子冒烟,茶缸里没水,曹征骂不动了,拿烟屁股泄愤,重重摁进烟灰缸。“老子不得信你!再提醒你一次,她是有夫之妇!” “我晓得。”林向昀起身来到窗前,顿了片刻,忽问,“哥,你说明天会出太阳不?” 抓起茶缸去接水,曹征不解其意,抬头朝外张望,“你娃睡昏挫啰,啷个阔能。今年冬天怪得很,有好久没出过太阳啰。” 阴云不知何时散尽,天上点起一盏孤傲的风灯。 照进窗子,林向昀蘸着稀薄月光捻捻手指,呓语般低喃:“是哦,好久没见过太阳喽……” “蛇蝎美人” 翌日。 气温骤降至零下两度,零星细雪如浮尘,久久悬荡在苍莱上空。 一夜无梦,关妍九点多下楼吃早餐。半自助式简餐,为抵御严寒,她点了碗重油重辣的辣子鸡粉。肌肉一块没碰,米粉只吃了几根,胃里火烧火燎,猛灌大半杯牛奶再无食欲。没食欲也要吃,逼自己啃花卷,她支颌望去窗外的雪,无声骂了句,憨包。 去火葬场路不熟,关妍没开车,酒店门口拦停辆野的。五块钱跑全城,司机欺生直接翻倍,她不了解行情,欣然应允。 到了地方,找工作人员询问火化流程,结果又当了一回冤大头。 火葬政策落实不到位,上级主管部门施压,苍莱县民政局开始挨家挨户上门检查。人一咽气直接拉走,火葬场膛炉有限,人死不分先后,可火化必须排队。 人工人员还唏嘘:“今年冬天特别冷,死嘞老人特别多,年关难过啊!” 关妍不关心这些,得知何梅被安排在一周后火化,她直截了当问:“花钱插队可以吗?” “两千,明天九点准时火化。”工作人员狮子大开口。 随身携带的现金不够,关妍当场支付一半,约定明早付清另一半。 被问需不需要做送别悼念,她毫不犹豫摇头。只想早点火化,早点离开苍莱这个鬼地方,一分钟也不想多停留。 生死之地,入目处皆是或悲恸,或沉重,或麻木的面孔。 不知从哪里又传来呼天抢地的哭嚎声,关妍闭了闭眼,大步流星离开火葬场。站路边等车,她忽然觉得四周环境有些熟悉,凭直觉和回忆,沿条小路南行一段,来到了莱河边。 河床干涸,河水污浊,水面漂浮着五花八门的破烂。 自西向东静静流淌,像一条无头无尾的黑色巨蟒,没有生机,没有活力,散发出死亡般的恶臭。 几年前上游建起座化肥厂,成为苍莱县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 造粒塔日日浓烟滚滚,昭示小城的日益昌盛。城市发展免不了有所取舍和牺牲,曾经的母亲河首当其冲,做出了最无私的自我奉献。 碧水青波不复存在,关妍凭吊旧时光那样,站在光秃秃的河岸边,点燃了一支烟。 看烟雾在眼前缭绕,看薄雪纷纷扬扬。 感觉有人靠近,她慢慢回身,是个虎背熊腰的警察。板着脸出示警官证,自我介绍叫曹征,县公安局刑警队队长。 关妍倒没觉得突然。 上周她接过一通电话,对方自称苍莱县公安局民警,询问了些关于天颐养老院的问题。此时悠悠警察找来河边,她快速回想,先前是有辆警用桑塔纳停在火葬场对面,里面坐着两个人。 第12章 原来是守株待兔。 她抽着烟,沉默与他对视,莫名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同时,也感受到了他不加掩饰的强烈敌意。 故意出其不意,曹征没想到这个女人会如此镇定。 即便这样,他仍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他见多了,一个漂亮女娃娃,不足以引起他百分百的重视。 摊开警用笔记本,手捏圆珠笔,曹征有些随意地开了口:“你妈死了——” “养母。”关妍打断他,用普通话纠正,“何梅是我养母。” 曹征怔愣半秒,改口:“你养母死了——” “曹sir,”关妍再次打断,露出略显歉意的微笑,“我离开苍莱很多年了,方言也忘得差不多了,麻烦您讲普通话,谢谢。” 明显是成心的,啪地合上笔记本,曹征面有厉色,一字一句道:“你养母过世,你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难过。” “佛语曰‘大悲无泪’。”左手夹烟送进唇间,关妍吐纳着烟气懵懂发问,“曹警官,请教一下,‘养母过世没有痛哭流涕’,犯了那条法律?” “少跟我咬文嚼字。”曹征不接招,拉回正题,“局里接群众举报,天颐养老院可能存在虐待老人的恶劣行为。你养母作为最早一批进入养老院的老人之一,我想知道,她在院期间,有没有对你提起过类似被虐待的遭遇,希望你配合调查,如实回答。” “没有。”关妍不假思索摇头,“她中风之后失去语言功能,即便有,讪讪也讲不出口。” “无法通过电话联系,书信呢?短信呢?”曹征目光如炬盯着她。 “她不识字。” “所以没有任何联系?” “对。” “你也从来没有回来探望过你的养母?”曹征明知故问。 关妍不禁皱眉,“之前打电话了解情况的民警,问过同样的问题,我还需要再重复一遍吗?” “请你配合。”曹征不依不饶。 “没问题。”关妍爽快点头,大大方方有问必答,“因为我爱慕虚荣,一心想嫁大款。好不容易攀上高枝,我有意隐瞒了自己的出身,不想对方知道我来自贵州深山,是个弃儿,有个中风瘫痪的养母。为了维系婚姻,我单方面断绝了和养母的往来。” 说着,她扬起左手,拨开被风吹乱的长发。 曹征凌厉扫过闪闪放光的钻戒,“但你每半年,会按时支付养老院一笔可观的费用。” “养老院不是慈善机构,我不付钱,难道把养母扔大街上自生自灭?”弯腰将烟蒂按灭在脚边的石头上,关妍起身面向莱河,似不经意地,旁逸斜出地来了一句,“曹警官,请问你是本地人吗?” 她的每句话,早以文字形式呈现在手下兄弟的笔录里,曹征没有再问出任何破绽。 可他的眼神依旧不友善,像试图洞穿人心一样,肆无忌惮地审视关妍许久,而后将视线转向污染严重的莱河水。 回答了她的问题,“我是土生土长的苍莱人。” “我记得以前莱河的水清幽幽的,照得见鱼影,也照得见人影。河岸边柳树成排,风一吹枝条摇曳,像对着河水顾影自怜。” 关妍面庞含笑娓娓道来,仿佛身旁是与她有着共同回忆的儿时玩伴,“听我养母讲,她是在河边发现我的。本来打算给我起名叫关巧,或者关夕,找八字先生批命,改成了关妍。 “得知自己是个来路不明的弃婴,我有段时间一难过就会来河边,对着河水掉眼泪。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只流浪猫陪着我。黑白橘相间的三花猫,很亲人,会蜷在我怀里睡觉打呼噜。 “后来它被人打死了,我把它葬在了河边。我很早就想过,哪天我死了,也要死在这里。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谁,那么莱河就是我的出生地。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应该是一个弃婴最圆满的归宿吧。” 所以十五岁一步步走进河水里时,她一点也不害怕,从容而平静,甚至带着微笑。 可惜没死成,被个多管闲事的路人救了。她没能看清那烂好人的长相,只模模糊糊记得他受了伤,满脸的血。 太可恶,害她又活了这么多年,河水都脏了,她也是。 关妍恨恨想着,偏头问:“曹警官,请问我想一个人死,犯法吗?” 曹征顿了顿,听口气像虚心求教,于是肃整道:“法律判刑不判心,只要不付诸于行动,你想什么法律管不了。” 雪下大了,轻轻掸去衣袖的雪粒,关妍似不经意地,“如果我想一个人死,他就真的——” 话音中断,曹征兜里手机铃声大作。 林向昀昨晚举报东山有黑血站,他派了两个小兄弟进山侦查。这会来消息说找到了。 “我马上带兄弟过切支援。”曹征睨了眼关妍,话不停脚不停,“你们先找地方隐蔽,不要打草惊蛇。听到,绝对不准单独行动!” 走出去很远再回头,那女娃娃仍孤零零站在漫天飞雪中,单薄得像张纸。 皮鞋咯吱咯吱踏雪而行,曹征在笔记本空白页写下四个字——。 落笔风雷,力透纸背。 “我们啊,是仇人。” 坐车返程,关妍昏沉沉睡了一路。 到酒店下车,牙齿止不住打颤,摸额头有点烫,又发烧了。不只是水土不服,还是左肺阴影在作祟。她低头抱着胳膊穿过大堂,忽听有人怯生生喊姐姐。 第13章 循声过去,是苏映香。 留意到关妍脸色难看,她绕出前台,关切道:“姐姐,是不是又发烧了?我带你去挂水吧。” 关妍沉默,看着前后判若两人的苏映香,眼神探究。 苏映香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的自己转变,变得有些急切:“姐姐,相信我,我是好心。” “为什么?”关妍还是不懂。 “因为你是二哥的朋友。”见她抑或皱眉,苏映香继续解释,“林向昀,我和我妈租他家房子住,街坊邻居都喊他二哥。” 怎么称呼不重要,关妍只奇怪:“朋友?他说的?” “嗯!”苏映香用力点头,怕她拒绝,忙不迭续上话,“诊所没好远,坐车过切几分钟。小刘大夫医术多好嘞,屋头三代开诊所。伤风感冒我们从不切医院,找他开几颗药,挂两天水就好啰。” 一着急讲成方言,苏映香后知后觉警惕环顾左右,换回普通话,“经理不准我们讲方言,说我们酒店是全苍莱最高档次的额地方。准四星,所以也要用星级酒店的标准要求我们。还说,沿海大城市的高档酒店前台都穿旗袍,等夏天到了,我们也要统一穿旗袍。” 起了话头,苏映香用手比划大腿根,一脸担忧,“我听说大城市的人开放,旗袍开衩能到这里,姐姐,是真的吗?” “不止。”关妍忍笑,煞有介事指她的腰,“一般看到那儿。” 苏映香心眼实,难以置信睁大眼睛,习惯性又讲回方言,“遮不到屁股好焦人(丢人)哦!打死我也敢穿,啷个办嘛?!” 关妍没绷住,哑哑笑出了声,“走吧,我去诊所挂水,麻烦你带路了。” 乘车几分钟,可诊所不临街,下车仍需步行。 天又冷雪又大,土路泥泞坑坑洼洼,关妍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小段已气喘吁吁。跟不上身轻如燕的年轻小姑娘,也不是非要输液,她打起退堂鼓。 前面苏映香仿佛有感应,顺手拾起根枯树枝,三两下撇折横生的枝桠。 返身递给关妍,她鼓励道:“姐姐,再坚持坚持,马上到了。” 关妍呼呼吐着白烟道谢,拄起临时充当手杖的树枝继续前行。 周边自建房林立,狗吠声不绝于耳,她不免好奇:“小刘大夫是隐士高人吗?为什么不把诊所开在城区里?” 苏映香想了想,“好像以前是在东风路,后来搬了。” 树枝戳进蓄满污水的浅坑,关妍脚步一滞。 “姐姐,歇哈嘛。”苏映香以为她累了。 “没得事,走嘛。”关妍轻摇头,拔出树枝。 “仁心堂”门脸不大,里面已坐满病患。 老人小孩居多,咳嗽声此起彼伏,对开的玻璃门大大敞着,便于通风。 刘英杰正在给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扎输液针,快且准,立刻见了血。小女孩沉迷电视里的 《大耳朵图图》,忘了喊疼。摸摸她发顶夸她勇敢,刘英杰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颗大大泡泡糖,以示奖励。 苏映香一脚跨入诊所,“小刘大夫。” 刘英杰响亮应声,右脚微跛迎到门口,“有来帮你妈拿药?头疼粉不能多吃,空喽喊她来局(扎)两针。” “要得。”满脚雪和泥,苏映香退出去,鞋底来回蹭起台阶棱,详细说,“今天不拿药。我们酒店客人发烧喽,我领她过来看哈。” “人呢?”刘英杰朝外望。 苏映香回头一瞧也纳了闷,“刚刚还在我后头。” 风雪里,偶有路人行色匆匆,唯独不见关妍的身影。 一切好似幻觉,可她拄过的树枝就躺在几节台阶下。苏映香捡起,确定是她亲手折掉桠杈的那一根。攥在手里,她回看向同样不解的刘英杰,不知如何解释,茫然摇了摇头。 回酒店房间先吃药,关妍裹紧被子躺了许久,四肢逐渐回暖。药效也开始发挥作用,睡得不沉噩梦袭来。青面獠牙的白衣人站在她面前,笑容狰狞又扭曲,缓缓伸出手,放在她头顶…… 奋力挣扎摆脱梦境,关妍睁开眼睛,瞳孔遇光剧烈收缩。整个人仍像魇住一样无法动弹,只能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墙角有一只忙于吐丝结网的黑蜘蛛。 她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只专注于那只节肢动物。慢慢,身体开始融化,找回知觉,一时满头满脸的汗。烧居然退了,肌肉酸痛也缓解许多。 已经三点多了,钱还没有取,关妍进卫生间洗把脸,摘掉隐形换上框架眼镜。乘电梯到大堂,经过前台,苏映香想问又不敢问的犹豫全写在脸上,不用她开口,关妍主动做出解释。 “我嫌诊所人多容易交叉感染,别担心,已经退烧了。” 柜面上摆着免费的水果糖,拿一颗拧开透明糖纸,抿嘴里酸得龇牙,关妍问:“小苏,这附近有工商银行吗?” 苏映香抓起一大把糖,“附近没有,体育馆旁边有一家。” 五颜六色的糖果装入衣兜,关妍眺出酒店旋转门,雪似乎更大了。 不由想,只有憨包会在户外踢球吧。 同苏映香道别,她没走几步又退回前台,“对了,我和林向昀可算不上朋友。” 苏映香面露疑色。 嘴角轻勾,关妍说: 苍莱经济欠发达,文体建设自然跟不上。 全县唯一一块标准足球场在体育馆。标准仅指场地尺寸,一年前这里还是黄土飞扬的土场地。后来由化肥厂牵头集资,铺上了最廉价的人造草坪。绿油油的景象维持不足半年,因养护不善,现在已斑秃严重,绿一块黄一块。 第14章 有总比没有强,足以安放少年们过剩的体力和沸腾的血液。 只要天上不下刀子,风雪无阻,照踢不误。所谓友谊赛,就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上场前,林向昀多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不准受伤。 零比零看似胶着,其实大部分时间在满场找球,小部分时间上演各种花式摔跤。场边的女生们也不关注赛况,更乐于看男生们出洋相。以班长梁欣为核心手挽手,爆笑声里偶尔夹杂点卯似的加油助威。 只有队长江屹比谁都积极。被禁止上场充当起临时教练,一会指挥这个传球,一会指挥那个过人,绕着边线来回跑,全场属他最忙。 正牌教练冯硕倒成了甩手掌柜,叉腰站场边跟林向昀聊天。快放假了,他想借林向昀的名义请心仪的女老师吃饭,要面子张不开嘴,东拉西扯半天,发现林向昀比他更心不在焉。 正对球场,背对体育馆入口,回头频率之高,像做颈椎复健。 “等人唛?”他察言观色问。 林向昀好像没听见,拨开衣袖看表,距离比赛结束还有十分钟。 冯硕由此更加确定,“你娃等嘞肯定是个女嘞。” 林向昀不置可否,望了望铅青色的天,将目光重新投回赛场。 原来,真的有不畏风雪的憨包。 二十个人围着颗皮球挣来抢去,站在入口处的关妍觉得可笑,逗留不足五秒转身就走。背后即刻响起一连串的姐姐姐姐。 中锋窦小宝眼力绝佳,站边线抱起皮球准备往禁区送,远远瞄见个熟悉身影。不管不顾丢开皮球,他高举右手主动申请换人,没等教练同意,一溜烟跑到关妍跟前。周身热气蒸腾,如同刚出锅的人形馒头,挡住她的去路。 “姐姐姐姐……”大喜过望,喊上瘾似的没完没了。 关妍不说话,看着他冒傻气。 窦小宝快速捋顺舌头,“姐姐莫走嘛,再看哈嘛。” “没意思,不想看。”关妍兴致缺缺。 “马上完啰,教练请我们吃羊肉粉。”早踢饿了,窦小宝说着直咽口水,“我们校门口嘞肖家羊肉粉好吃得很,一起切嘛。” 关妍没给明确答复,越过他,隔着跑道看向十几米开外的林向昀。 漫天雪花洋洋洒洒,只能辨出他也在看她。 看着她笑,眼尾折出几道笑纹,林向昀未知未觉,就听见旁边酸溜溜的揶揄。 “你娃笑得好风骚哦。”冯硕没见过如此外露的他,逮着机会开涮。陌生女人和窦小宝一同朝场边走来,他窥清真容,又发自内心赞叹,“你娃没白等,是有点漂亮。” 林向昀先于他收回视线,“不是有点漂亮,是无敌漂亮。” “对头对头。”眼瞅着无敌漂亮的美女去往另一侧,皇帝不急太监急,冯硕推了把身边人,“你不搞快点切打招呼。” “来就阔以啰。”林向昀纹丝不动,见江屹脱了外套蠢蠢欲动,想着剩余时长不多,他挥手,“切嘛,注意安全。” 江屹得令,健步如飞奔去球场中央。 比赛继续。 冯硕已彻底忘记自己的正职,发现美女对林向昀熟视无睹,他更来劲,“单相思唛。” 林向昀答:“普通朋友。” 冯硕不信,全当他嘴硬羞于承认,怂恿道:“你主动点嘛。厚起脸皮莫害羞,你学生都比你娃晓得献殷勤。” “真是普通朋友。”林向昀目视前方,再次重复。 过了一阵,他忍不住侧目,关妍和窦小宝似乎相谈甚欢。 说笑间,她从衣兜里摸出什么递给他学生,窦小宝受宠若惊双手去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有些亲密,像捧握她的手。心底不禁生出些丝丝缕缕的羡慕,不声不响地,林向昀敛眸低下头,看雪籽落满鞋面,无声笑了。 “到底男鬼女鬼?” 在小城的高中女生眼中,关妍是一道属于未来的美丽奇观,她们不可避免地被吸引,又因怯懦,不敢轻易靠近。而高中男生的虚荣心则和他们的男子气概一样,既张扬,又富有戏剧性。 和关妍站在一起,窦小宝神气活现像孔雀开屏。上下嘴皮分家,喋喋不休一刻不停。他不清楚关妍此行的目的,猜测她是故地重游的过路客,便以苍莱旅游大使自居,推荐起周边山山水水的景点。关妍兴味阑珊,用水果糖也没能堵住他的表达欲,反而更激起了年轻人蓬勃的好奇心。 他神神秘秘压低声音:“嫌切景点不好耍,东风路有栋鬼屋,里头住了个小女鬼。姐姐你胆子大,有兴趣不?” “没有。”关妍冻得直跺脚,倏而一停,转眸问,“东风路?” “对头。”窦小宝以为她爱好独特,趁热打铁讲起鬼屋的前世今生,“原来是栋小二楼,一楼是做生意嘞,好像是家裁缝店。好多年前起过场大火,听说活生生烧死个男嘞,也有说两个。烧得面目全非,好惨哦,变成孤魂野鬼守到起屋子,不肯投胎。” 关妍揪出他的前后矛盾, “啊?”窦小宝懵了下,自己也闹不明白,想想圆不回来,大而化之地咧嘴笑,“我啷个晓得哦,从小就听到在传,我不敢进切。鬼闹得凶,那房子政府都不敢拆,多半是真嘞。姐姐你想去,我阔以鼓起胆子舍命陪君子。” 关妍没接话,淡了神情放远目光。 赛场上的少年们追逐,争抢,仿佛不知疲惫。江屹像阵风似的从面前跑过,她下意识喊声加油。大男孩停了停,回头朝她腼腆一笑,甩开双臂跑得更快了。 第15章 关妍移开视线又看去另一侧,那里站着林向昀。 恰巧他也看过来,静静对视,同样的面容平寂。只是她的眼神冰冷,而他的,是坦荡的,真诚的,温暖的。 关妍嘴角轻侮,憨包。 他掀唇似乎也说了什么,她听不见,只听见球场中訇然爆发的欢呼声。 江屹最后时刻发挥神勇,边线一脚凌空抽射,压着终场哨声将比分定格在一比零。 高兴坏了雄鹰展翅满场飞,和队友们一一撞胸庆祝,又奔到场边和班主任教练击掌,挥手跑过班里女生,最后来到关妍面前。 忸怩了,难为情了,江屹拘谨站着,不知怎么同她分享进球的喜悦。关妍面带微笑,从衣兜里伸出手,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大男孩瞬间心花怒放,原地起跳,连续三记前空翻。 窦小宝嬉皮笑脸,逗猴一样抛出几颗水果糖,“你娃今天有点猛哦,该边边卖艺唛?来,姐姐给嘞,赏你几颗。舍不得吃供到起,能保佑你考起大学。” 知道自己嘴欠说完就跑,半道本江屹追上,两兄弟在雪地里打作一团。 关妍望着他们直笑,冷风倒灌刺激喉咙,她断断续续咳嗽起来。 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越咳越凶,压得她呼吸困难直不起腰,蹲在了地上。头埋得低,感觉到有人帮她拍背顺气,不轻不重的力道,她挥臂示意对方停止。那只拍背的手转而改扶她的肩,人也矮身蹲在她近旁。 “我送你回酒店。”藏不住语气里的关切和自责,林向昀后悔了,怪自己草率,不该约她来看比赛。 缓过难受这一阵,关妍拨开垂落的长发,“我自己回去。” “不要逞强。”嘴唇都冻紫了,林向昀劝道。 关妍没理会,手掌撑住膝盖直起腰杆,拍打着身上落雪,又望向忙于互殴的好兄弟,“你学生多好玩,他们比你有意思多了。” 拍到肩膀前,林向昀拾趣得撤回手,也看了过去。 是有意思,打得挺欢,满雪地里打滚。班长梁欣劝不动架,干脆卯足劲一人踹一脚。两人猝不及防,愣愣抱在一起。半晌,你推我搡爬起来,捂着屁股分道扬镳。梁欣没走,站在原地朝他们这边瞄了两眼,欲行又止像是有事。 林向昀招手喊她名字,而后对关妍说:“喜欢和学生待在一起,你应该当老师。”他记得她读的是师范,学的汉语言文学。 关妍这才拿正眼瞧他,轻蔑地瞧,“得了吧,我可不想和你一样当穷嗖嗖的教书匠。挣不到几个钱,还要救济贫困生,早晚把自己饿死。” “谢谢关心,暂时饿不死。”林向昀不气反笑。 关妍冷哼,“听说你是军校免费生,我也是定向培养的免费生。毕了业不想去穷乡僻壤吃苦,交不起违约金于是找了个大款嫁了,因为他有钱帮我赎身。” 故意贬低自己,见他笑容凝固沉了脸,她若无其事继续,“不当老师一是嫌穷,二是……”女学生近了,几步之遥站定,文文静静没了先前的泼辣劲,关妍端详着她,“……二是我心肠歹毒,会误人子弟。” 说给林向昀听的,也说给他学生听。 人不可貌相,热衷于献爱心找别人去吧,别来烦她。 关妍语落起脚,“走啰。” “姐姐,”梁欣叫住她,“冯老师说请你吃羊肉粉。” “不吃。”她头也不回。 下一刻,林向昀的学生们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人手里捏着颗廉价水果糖,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劝她一起去。窦小宝穷嚷嚷嗓门最大,江屹上蹿下跳最猴急。那阵仗,像是只要关妍拒绝,就会被他们五花大绑掳走似的。 总指挥冯硕站外圈,笑眯眯双手抱胸,很满意他临时起意的人海战术。 关妍感觉自己掉进了闹哄哄的憨包窝。 她个高,穿过一张张质朴纯真的笑脸,寻望向憨包头子,面有愠色,“林向昀,你学生啷个楞个烦哦,比你还烦。” 他假装听不见,迈步转去冯硕旁边,“真有你的。” “羊肉粉你请。”冯硕不客气。 林向昀笑,“要得。” 关妍没能招架住学生们的热情,被簇拥着走进肖家羊肉粉馆。 人太多店里坐不下,大部队转战路边。下了一整天的雪终于停歇,七八张桌子拼在一起,大家挤在一起,像吃流水席。 关妍坐这头,林向昀坐那头。 “我不吃了。” 窦小宝好张罗,借来纸笔绕着大长桌挨个问:“大碗小碗?吃通通粉吃米皮?加羊肉还是羊杂?加海椒不?加元须(香菜)不?” 问到江屹,旁边关妍接电话起身走开,他用命令的口吻趁机撵人,“过切跟向昀哥换哈。” “为哪样?”江屹不肯。 “你个电灯泡,点都看不到事。”窦小宝像极操碎心的老父亲,“你以为教练是在给你创造机会唛?他瞪你好几眼啰,搞快点,小心下盘还不等(准)你上场。” 好兄弟知根知底,江屹被戳中软肋动摇了,但还是不想换。 表情是纠结的,屁股是挪不动的。 座位另一侧的男生倒先站起来,觉悟超高,“我是物理课代表,我切换嘛。”踅过身又好奇问一嘴,“窦眼镜,向昀哥和关妍姐姐在耍朋友唛?” 偷打听不敢大声,辐射范围仅限周边几个男生。但凡听见的,皆不约而同竖起八卦的小耳朵。 第16章 “莫乱说。”窦小宝其实也没想通,嘴比脑子快,“一男一女一定是耍朋友唛,也阔能是兄妹。” “向昀哥说不认得姐姐得嘛。”江屹听得头昏。 “远亲,好多年不见没认到嘛。”窦小宝随机应变差点自己都信了,余光瞥见关妍打完电话回来,他立刻切换回殷勤跑堂小弟,“姐姐,你吃大碗——” 关妍打断,“麻烦帮我点碗羊杂汤。” 阮芳菲的代理律师在电话里说,他当事人房子车子票子通通不要,只要关妍磕头认错,否则将以涉嫌洗钱起诉她。威胁方式很激进,羞辱她的方式却很古典,关妍觉得阮芳菲对她还是太心慈手软。赶尽杀绝的方法有很多,她偏偏选了最容易鱼死网破的那一种。 坐回原位手机又响了,又是阴魂不散的阮东升。关妍按红键拒听,手伸进衣兜摸烟和火机。林向昀在旁边坐下,她停顿一下松了手,没搭理他,低头玩起手机小游戏。 明显疏远的姿态。 林向昀也没闲着。 下学期文理分班,拿不定主意的学生借这个时候向他求助。林向昀扯了两张卷纸边慢慢擦桌子,边帮他们挨个分析。各科成绩结合学生的额自身性格特点,兴趣理想,以及家庭条件做综合考量,他带着学生理清思路,让他们自己考虑,自己做决定。 轮到江屹,他着重多说了几句。 热爱是强大的内驱力,身体素质好是他先天的优势,鼓励他坚持训练,即便不选体育生这条路,也要争取考下国家二级运动员证。高考唯分数论,每一分都很关键,足以改变命运。立刻就有学生义愤填膺抱怨高考制度不公平,北京上海录取分数线低,录取比例高。 羊肉粉没吃几口,林向昀放下筷子,和颜悦色道:“任何制度都有利弊,不存在绝对的公平。资源分配不均是社会现状,我们改变不了。相对而言,高考最大的益处,是能让我们这样边远地区的学生,获得向上流通的渠道。 “这条渠道有它残酷的一面,只以分数论英雄。也有它公平的一面,英雄不问出处。我作为你们的老师,当然希望你们都能成为英雄。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走出大山,去更广阔的天地看一看,搭建你们的三观。” 有人一知半解,傻乎乎举手发问:“向昀哥,三观是哪样?” “哈宝,三观都不晓得。”窦小宝抢白,理直气壮解释,“三观就是世界观,人生观和爱情观得嘛。” “你说的不对。”梁欣身姿笔直,普通话字正腔圆,“没有爱情观,是价值观。” “班长好渊博哦,我还以为山海关,嘉峪关和玉门关。”斜对面男生看不惯,觉得她装腔作势,阴阳怪气道。 “你渊博。”冯硕抽手削他后脑勺,“精精怪怪,挝足球不好生挝,话也不会好生说。你历史学得很好唛,期末考试九十分打底,少一分一百个颠球。” 男生当即愁眉苦脸告饶:“教练我错啰,莫难为我嘛。我读高中就没见过九开头嘞分数。我老者(爸)说啰,我只要不像某些人一样考倒数第一,他就切东山庙子头烧高香。” “某些人是哪些人嘛?”江屹满嘴米皮,鼓着腮帮子懵懂问。 窦小宝一个奸猾眼神,全体男生异口同声:“就是你!” 众人大笑。 关妍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温馨日常的场面了。 本来心浮气躁没食欲,听着热闹,羊杂汤一勺一勺居然见了底。胃里像点起暖炉,由内而外驱散寒意,手脚不再冰凉,人也松快许多。 旁边林向昀递来包维达纸巾,她抽一张撕两半。自己留半张,另一半连同纸巾递给江屹,让他传下去。同样的两人分用一张,最后传至梁欣手里,只剩空空的包装袋。以为无人注意,团手心偷偷装进衣兜。 关妍托着下巴颏,兴味的眼波在男老师和女学生之间梭来梭去。 如此笨拙含蓄,浅吟低唱般的爱慕方式,也是林向昀教的吗?她突然觉得,这又冷又穷额鬼地方有点可爱。不像她生活的世界,浮光掠影地传递情爱。速食主义的情爱也不纯粹,充斥着喧嚣的尘埃和赤裸的利欲。 又下雪了,从夜空中疏疏落落往人间坠。 关妍伸手去接,明天打道回府,就在再也看不见啰。 轻松愉快的晚饭结束,冯硕带学生们回学校。林向昀慢吞吞付完账落在队伍最末,与雪中闲庭信步的关妍并肩。主动提议送她回酒店,关妍没拒绝。先走走消消食,累了再搭车,可以吗,他问。她也没有拒绝。 小城隆冬的夜晚像一幅静物画,笔触粗放,色调冷暗。 因为是画,所以没有喋喋不休的鼎沸人声,没有催命似的汽车喇叭,也没有街边店功放的流行歌曲。 可以安静的小声说话,关妍眼睫低垂走在前面,“你毕业以后,你班主任,教数学的秦自健养了一年病,回头带高一成了我们班班主任。 “他视你为得意门生,常把你挂在嘴边夸耀,夸你成绩好,品性温良,待人接物谦逊有礼。沉稳踏实有恒心,适合做学术研究。秦自健对你寄予厚望,说你一定会成为国家栋梁之才。” 林向昀慢她一些,双手插兜也低着头,每一步都小心避开她留下的脚印。听完她的话,他没作声,能感知到她字里行间的淡漠与轻蔑。 他知道,也许,接下来的才是重点。 第17章 “后面有人。” 接下来,关妍就转过身来,“林向昀,我害你没能成为国家栋梁,你恨我吗?” “与你无关。”他站定,举重若轻地笑,“当老师培养未来的国家栋梁,也不错。” “如果秦自健还活着,你还能这么坦然吗?”关妍逼近他一步,眸光随之变得如刀剑般凌厉,嘴角却勾了起来,“他是你的恩师,赏识你器重你,你应该会去祭拜他吧。一想到他会对你失望,替你感到惋惜,你只能告诉他,你是身不由己。 “哥哥救火牺牲,你成了家里唯一的支柱,你没有别的选择。都说十年前那把火是我放的,不管是不是,我脱不开干系的。你得恨我,恨我毁了你的大好前程。 “恨我,我才会觉得你是个活生生的人。” 撇开她对他没有根据的揣测,林向昀蹙眉,“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才符合人性。”关妍退后踏上路肩,站在昏黄街灯里审视他,试图看穿他,“那些夸赞你的话,秦自健从高一讲到高三,有意把你神化成一种精神图腾,好让他那些无知的学生崇拜你,以你为榜样。 “我从来不信。西方的耶稣东方的佛祖都是人创造的,人成为不了神佛,所以虚构出些具象化的完人。他们至真至善无私博爱,善于奉献,乐于自我牺牲,人做不到,只能交由神佛实现。” 林向昀,你不是神,所以应该恨我,或者从这一刻起,学着恨我。 关妍在心里说。 可她面前的男人始终不为所动,依然神色平静,眉眼温和。 关妍没能看穿他,觉得他像沉在莱河底的石头,历经千年冲刷涤荡,表面圆润光滑,内里无比坚硬。 他走近她,“这是你十年前,在我哥的灵堂前扇我巴掌的原因吗?” 等不到她的回答,他停了停,替她回答:“当所有人都怀疑你纵火烧毁自己家的时候,你觉得,我也应该和他们一样怀疑你。当佩兰姐怨恨你害死我哥,打你骂你的时候,你觉得,我也应该使用暴力手段泄愤,而不是扶你起来。 “我对你表现出的善意令你反感,觉得我装模作样很虚伪,是吗?” “不是吗?”关妍讥诮弯唇。 林向昀笑了,“谢谢你,谢谢你嘴下留情,只骂我烂好人。” “不客气,只怪当年年纪小,骂人的词儿会的不多。”关妍也笑,蛊惑他一般,“恨我吧,林向昀。好人难做,与其展现你徒劳无功的善意,不如记恨我,诅咒我不得善终。” 他不想听,别开脸,暂时不想面对她的自以为是。 片刻后再转回来,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异动,他绷紧眉心低声道: 关妍一愣。 她下意识想回头,被林向昀用眼神制止。站在路肩上保持与他平视的高度,她用口型问, 你确定?林向昀缓慢眨了下眼睛,他确定。 她可以相信他,但她更愿意相信自己,于是把手伸进衣兜,胡乱摸了把故意带出烟盒。趁着弯腰捡烟,飞快掠视一眼,斜后方确实有两个可疑的男人。 鬼鬼祟祟,探头探脑,背着手,似乎拿了什么。 关妍来不及判断他们是不是拦路抢劫的恶匪,只听林向昀说:“应该是冲着我来的。” “你怎么知道?”她不解。 他没有回答,蓦地靠近她,几乎鼻尖碰着鼻尖。 如同接吻的甜蜜铺垫,开口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待会我让你跑你就跑,沿着这条路能跑多快跑多快,不要犹豫,不要回头。” 话音刚落,面颊一陷。 就在最不该分神的时候,因为关妍的吻,林向昀狠狠呆住了。 她顺水推舟般趁机钻进他怀里,凑去他耳畔厮磨,讲最要紧的话:“配合我,我有办法脱身。” 配合? 不可名状的幽香萦绕,林向昀恍惚了,大脑急速退化,只剩简单重复的功能。 肉身则自动开启另一套运行逻辑,有本能,有冲动,驱使他收拢臂膀,小心翼翼护住怀里的女人。 “什么办法?”他听见自己问。 关妍软软偎在他胸膛,引他继续前行,“人都有猎奇心理,也许他们会为了偷窥我们当街亲热,忘记正事。”说完,她款曲备至地送上自己的侧脸。 林向昀踌躇半秒,闭着眼睛蜻蜓点水“亲”了下。 借位的动作,心跳仍不有加速,他咽咽嗓子,沉声问:“能成功吗?” “谁知道呢,赌一把呗。”关妍轻松回应,玩似的轻佻拨弄起他的刘海,眸光短瞬定了定,她言笑晏晏追加一句,“失败了我会丢下你一个人跑,能跑多快跑多快,不犹豫,不回头。” “好。”林向昀安了心。 一对假情侣相拥漫步街头,雪花成了最浪漫的装点。 相较于林向昀的僵硬与沉默,关妍要游刃有余许多。或许女人天生自带几分演技,她矫揉造作地说着些没边没谱的碎语,时不时辅以暧昧的小动作。上下其手还要假装害羞,埋着脸不与他对视。听见他呼吸声变重,她才将手安安分分撑回他胸口。 隔着厚实毛衣,依然能感觉到心跳如擂鼓,撞击掌心。 关妍抬眼,笑着戏谑:“根正苗红的林老师,你心跳好快哟。” “你不害怕吗?”林老师眉头紧缩。 关妍:“不怕。” 第18章 她有什么好害怕的,大难临头各自飞。酒店穹顶上的大卫像已清晰可见,有人自愿挡在前面,她有把握成功脱险。至于林向昀的死活,应该是他自找的吧。 关妍想着,不免好奇,“你个穷教书的,能惹上什么麻烦?” “我举报了东山黑血站,警察搜捕跑了两个。”林向昀简洁回。 “废物。”关妍小声嘟囔。 他听见了,“他们利用废弃小煤窑做掩护,应该早规划好了逃跑路线。” “被端了老窝不赶紧跑路,先找你寻仇,是不是太主次不分了。”关妍不解。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有闲心追根问底,看来她是真的不怕,林向昀不合时宜地笑了。 “笑什么,你有毛病吧?”关妍嗔睇。 说话间感觉环在腰间的手骤然收紧,她敏锐噤声,以男人肩膀为掩护,不动声色斜过眼风。那两人像两块狗皮膏药紧紧跟随,明目张胆亮出了手里的钢管,似乎在寻找合适时机动手。 一个人跑,还是再赌一把? 关妍心下一横,拽停林向昀,勾手绕过他脖颈,踮起脚尖热情献出自己的唇。 她故意没有闭眼,他因意外也没有闭眼。呼吸太近眼镜起了雾,她隔着朦胧镜片看他短瞬震惊后,眼睛越来越深。她莫名有些得意,灵巧湿舌撬开他的牙关。 她不怕温柔又正直,她自由更温柔得到东西感化他,比如他的柔软唇舌。 克己复礼的林老师终于动了凡心,学着配合且进步神速。 一手揽紧她的腰,一手掌托她的后脑,将逢场作戏缠绵成了情难自禁。 像当街上演激情戏,两块狗皮膏药一个拉一个站定。 垂涎,饥渴,揉捏下体目露猥琐的光。 “你离婚,我娶你。” 成败在此一举,热吻中的男女同时抽离出理智。 嘴唇分开的一瞬,关妍露出旗开得胜的笑,林向昀假装没看见,牵起她的手理所应当加快脚步。朝着酒店方向,迫不及待“共度良宵”。 穿过大堂跨进电梯,两块膏药终于发觉上了当,疯狗一样追赶。关妍已不换不忙按动关门键,又飞快按亮四楼以上所有楼层键。 金属门缓缓合拢,阻隔开两张凶悍愤怒的脸。 一声嘲讽轻笑落地,林向昀看着关妍,眼神意味深长。 她的镇定从容贯穿始终,令他不得不产生怀疑,她真的是位养尊处优的广州阔太吗? * 楼层走廊到处安装有摄像头,脱险后待在房间里最安全。 房门一关,关妍形同陌路般径自回了卧房。林向昀坐进客厅沙发,站起来整理牛仔裤。瞥去房门洞开的卧房,猜她应该看见了,他苦笑着搓了把脸,从兜里摸出手机。 先打给冯硕,请他去教室看看江屹。再打给曹征,三言两语交代清楚,报出房间号。没提他和关妍在一起,不想曹征隔着手机就大发雷霆。 两通电话的时间,林向昀也没闲着,洗干净电水壶烧起开水。 壶肚子里咕咚咕咚冒泡声渐强,他一直守在旁边。水烧开倒进茶杯晾凉,视线就凝固了,思绪迷失在泱泱水汽里。 不由自主回味那个紧急的吻。 覆上来时像一层浮雪,而后是甘甜的清泉,他无法自控地投入其中,起了生理反应。昨晚还信誓旦旦向曹征保证不会逾距,今晚就在生死攸关之际,对关妍产生非分之想。他哪里是什么根正苗红的林老师,他只是个在诱惑面前无处遁形的普通男人。 “林向昀。” 背后响起关妍的声音,手指被蒸汽灼烧了一下,他立刻收整情绪转身。 她扬手抛来样东西,他眼明手快稳稳接住。 一把折叠刀。 弹出刀身,开了刃锋利无比。 本着物理老师的严谨,林向昀用手掌对比刀刃长度,神情严肃,“你为什么会随身携带管制刀具?” 关妍立在卧房门口,嘴角牵出一点点笑,“一个女人出门在外,当然用来防身,难道用来过家家?” “我用不着,你自己收好。”林向昀无从反驳,收拢刀刃还回去。 关妍没接,“送你了,指望警察,不如靠自己。” 他随即联系到她先前那句废物,“你对警察有成见?” “我对挺多人有成见的。”关妍逗趣一般,似是而非地答复他。 口渴了,见桌上有热水,她伸手还没碰到茶杯,被林向昀快一步端开。拧开瓶矿泉水,兑入热水里,感觉差不多了,他重新递给关妍。她抿了小口,不冷不热,睨去他的眼神也不冷不热。 忽而眸光扑闪,她问:“初吻吗?” 她猜是,紧接着便流露出显见的惋惜神色,“林老师宝贵的初吻被我白白糟蹋了,后悔吗?生气吗?卫生间有一次性牙刷,去刷刷牙吧。毕竟我们不熟,惹上什么怪病就不好了。” 攥折叠刀的手紧了又紧,林向昀定定看着她,一语不发。 知道她试图激怒他,他忍耐着,鼻翼轻轻阖动。错开眼单手抽出收在桌洞里的靠背椅,不由分说把关妍按坐下去,背对他。 拿起已开封的矿泉水,他自己坐回沙发,仰头猛灌一滴不剩。冰凉液体入喉人就冷静了,他打开电视选定中央五套。解说比赛事更精彩,他不想和关妍剑拔弩张,需要点别东西转移注意力。 第19章 手臂搭上椅背侧过身,关妍翘起二郎腿歪斜坐着。轻飘飘的纸拖鞋挂在脚尖,晃啊晃。又是足球赛,她觉得无聊,看向正襟危坐的林向昀,饶有兴致的样子。 “我救了你一命,又送你防身的管制刀具,你没表示吗?”不等对方开口,她笑盈盈提议,“不如你以身相许吧。” 关掉电视,林向昀垂眸默了会,仿佛把她的玩笑话当了真,在聚精会神思考。 再抬起了头,他眉眼认真, 关妍吓一跳,语顿数秒,扑哧笑了,“傻了吧你!” 见他没笑,神情越发郑重,本就虚张声势笑偃旗息鼓,她暗恼自己更傻,快步走回卧房。 到门口,响起门铃声。 林向昀打电话的时候,她听见他喊对方曹哥,直觉告诉她,曹哥就是曹征。想验证自己的猜测,关妍抱着胳膊倚在过道墙边,看着林向昀去开门,静待谜底揭晓。 * 上午围捕黑血站,曹征和兄弟们当场擒获三名嫌疑人,从暗道跑了俩。原打算今晚不睡通宵预审,接到林向昀电话,也不晓得怎么走漏的风声,他开着桑塔纳风驰电掣赶来维也纳大酒店。 到地方反倒不着急了,曹征先找前台服务员打听嫌疑人的特征和去向。怕吓着小姑娘,摆龙门阵一样态度随和。小姑娘已经被凶神恶煞的嫌疑人吓过一遭,语无伦次什么也讲不清楚,曹征说没得事,顺嘴一问1608是在十陆楼吧。小姑娘点头,是顶层总统套房。 曹征一听纳了闷,林家小老二中彩票了唛,居然消费得起总统住嘞套房。 他外出联合办案通常都住招待所,遇到支出宽裕的兄弟单位,也住过几回三星级酒店。他没住过准四星,更没住过总统套房。所以林向昀拉开门,一眼确定他完好无损,曹征挥手示意他让路,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黧黑脸堂满是稀奇往里进。 似乎忘了正经事,他夹着腋包东瞅西看,“七八百一晚嘞总统套房,我要好生参观哈有好高级,到底贵在哪点,是不是有哪样高科技——” 话没收尾,眼珠和脚步同时定住。 “又见面了,曹警官。”关妍先打招呼,嘴角挂着好整以暇的笑。 之前觉得曹征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和林向昀站在一起,关妍有了定论。 还是十年前林向晖的追悼会,林向昀挨了她的重掴险些摔倒,有个粗犷黝黑的小警察立马冲到灵堂前,扶住他。挨打的没动怒,小警察先吹胡子瞪眼,穿着身警皮骂骂咧咧,差点当众对十八岁的关妍动粗。 小警察就是曹征,如今的刑警队队长。 当初他留给关妍的印象是脾气火爆。十年过去,警服由绿变蓝,关妍觉得他似乎长进不大,和悦貌眨眼就变成了阎罗面。 “曹警官好大的火气呀。” “曹哥,你先听我讲。”林向昀上前拉他被甩开,不由放声,“曹哥!” 阎罗手指头往地上一戳,“给老子站到!” 瞪着眼睛等人站住了,他强压怒火,颈间青筋毕露,凶厉诘问:“你们两个搞哪样?!” 问的是“你们”,炮筒子单单冲向关妍。 关妍抚着心口踱步走近林向昀,不疾不徐有问必答,“一个已婚女人,大晚上请单身男老师进酒店房间,能搞什么?当然是耐不住寂寞搞破鞋呀。” 像是怕凶巴巴的曹征真动手,关妍闪身躲到林向昀背后,只露出一双黠光湛湛的眼。林向昀阴沉沉回视,她就咬嘴唇装无辜扮可怜,用会说话的眼睛,道尽委屈。 明知她是演的,林向昀仍选择妥协,笔直站着没动,甘当她的屏障。 再度回眸,闻言软语请求:“你莫打胡乱说,要得不?” 关妍笑弯眼,“要得,林老师。” 曹征脸都气歪了,怎么还当他面眉来眼去! 扯开腋包拉链摸烟和火机,气鼓鼓叼一根在嘴边,歪头点烟,拿眼角夹他们。 一蓬烟气吐出口,他问林向昀:“小老二,你昨晚上讲嘞话还作不作数?” “作数。”林向昀解释道,“曹哥,今晚要不是关妍,我阔能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啰。” “啷个意思?她救了你唛?”曹征将信将疑,抽着烟觑向他身后的女人,忍不住出言讽刺,“你会楞个好心?还是以前做啰亏心事,现在想起来弥补?” 关妍避而不答,偏头问:“曹警官包里装的是枪吗?你想知道什么,不如拿枪指着我的头问。兴许我一害怕,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都会说给你听。” “你以为我不敢唛。”曹征不来虚的,从腋包里掏出配枪。 苍莱县公安局唯一一把国产77式手枪,是他的伙伴,也是他的荣誉。 日常练枪时,套筒后座划伤虎口,留下两道浅浅疤痕。他手大手指长,很多兄弟无法做到单手抠动保护圈上膛,他仅用食指就可以轻松完成。这款枪像为他量身定做,陪着他出生入死,缉拿罪恶。 枪重一斤,摊在手里没多少分量,但有沉甸甸的威力,足够震慑住一个口出狂言的女娃娃。他甚至想开口问关妍怕不怕,听到的却是一声无畏无惧的冷嗤。 曹征和林向昀不由地,同时看向关妍。 她后撤几步靠墙,从手枪上收回目光与他们对视,平静而淡漠,“曹警官,可惜我不是你的嫌疑人。你敢用枪指着我,我保证会闹到人尽皆知,让你这辈子再摸不到枪。” 第20章 而后稍稍转脸对林向昀笑,笑容完美又形同虚设,带有一丝愚弄,“林老师,我是救了你,但我也占了你的便宜吃了你的豆腐,所以咱们俩扯平,你千万别觉得欠我什么。” 说罢,她客客气气比手势送客,径自回卧房。 “站到!敢恐吓老子!给老子把话讲清楚!”曹征勃然大怒。 “曹哥,算啰,是你先拿枪黑(吓)别个。”林向昀脸色也不好,仍伸手拦他,低声劝阻。 枪还明晃晃握在手里,曹征哑口。 指间也还夹着烟,烧尽了烫到肉,痛到骂娘,条件反射甩手,烟头飞落地毯。 林向昀忙伏腰拾起,三两步进卫生间,扔马桶里按钮冲水。 曹征气急败坏跟进去,反手关门,堵着他逼问:“你娃又是啷个回事?!她占你啷个便宜?!” “没得事,她乱说嘞,故意气你。”林向昀矢口否认,绕过他去抓门把手,“走得啰,两个大男人待到个女娃娃房间头不合适。我回学校,明天期末考。” 曹征无话可说,让开路。 卧房门虚掩着,林向昀走在曹征前面,脚步停顿转回身来,“关妍,用椅子把门抵紧。” 无人回应。 “走走走。”曹征边开门边拽他胳膊,愤懑难平,故意放开调门操起普通话,“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林向昀紧跟两步,迅速带上门。猛想起还没向关妍道谢,掏手机给她发信息。低着头一路从走廊道电梯,删删改改,最后只发送出“谢谢”两个字。出了酒店她仍没回复,他自嘲笑笑,揣回手机。 曹征已经气到彻底失语,站酒店旋转门外脸朝天大口吐纳冷空气。 林向昀默默等在旁边,他没好气地瞥了眼,真想撸袖子开干,打到他迷途知返。 站了好一会,曹征忽然又问:“她真嘞救了你唛?” “对。”踩着积雪将手揣进衣兜,摸到折叠刀,林向昀含笑扬声,“哥,再帮个忙阔以不?” * 维也纳大酒店标间挂牌价168,远高于小城平均消费水平。酒店自营的ktv也是全苍莱最高档的娱乐场所。今晚化肥厂包场,庆祝年产值创新高,前坪停车场停满了化肥厂公车。最好的,也不过是辆现代御翔。 粤字牌照的白色宝马七系最打眼,和车主人一样。曹征背着手特意绕豪车一圈,才走去违章停在路边的半旧老伙计。 他取下车顶警笛,招呼林向昀坐副驾。 座位上堆着高高一摞牛皮档案盒,林向昀抱起来,发现后排座位也满满当当。 私人物品居多,他不禁笑着调侃:“曹哥,你住车头了唛?” “这两天搬新宿舍,东西没地方摆。”曹征发动车子,引擎鬼吼鬼叫。 “是不是该给我找个嫂子啰?档案盒抱在怀里,林向昀仍是玩笑口吻。 “老子喜欢打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近光灯烧了一个,曹征开得慢,逮住话头点他两句,“老子不像你,书读多啰满脑子都是爱情故事。故事是故事,生活是生活,屋里头就剩到起你一根独苗,不说让你找个贤妻良母,最少唛,也要肯陪你踏实过生活。” 档案盒放置大腿,林向昀手扶两侧,听得专心,“我晓得。” “晓得晓得,你娃只会说晓得!”曹征最恨他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点了和没点一样,开会车平复一下,转移话锋,“找我帮哪样忙?” “你说过她不简单。” 早想讲等到现在,林向昀没绕话开门见山,“能不能派个人去酒店盯到,我担心关妍受牵连。” “不得行!”曹征气不打一处来,油门踩得重了些,车尾又一阵轰轰乱响。 感觉车子快报废了,他甩方向盘刹停路边,面向林家小老二,苦口婆心:“你娃想报恩,人家得不得领情嘛?我晓得她啷个救你嘞,也不想晓得,她说跟你两个扯平,你个读书人听不懂唛?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安安心心教你嘞书,找个合适嘞女娃娃结婚,一起照顾好屋头老辈子,很难唛?” 林向昀垂眸听着,强迫症一样将档案盒边角严丝合缝对齐。 听完他微微一笑,“我——” “我晓得。”曹征硬邦邦截断,“我晓得你娃又要说你晓得,你晓得个——” “哥。”林向昀用与之相反的温和面貌打断他,“年终总结写完没得?我阔以帮你润润色。” 曹征挑眉,“撒子意思,跟我谈条件,用你嘞笔杆子换我派人保护关妍?” 林向昀笑笑,“你也阔以这样理解。” “你娃!”曹征喉头一哽,算看明白了林家小老二。 平时和和气气很好说话,真遇到他固执坚持的事,随你劝,他照单全收。看似虚心接受,实则寸步不让。心里稳得很,四两就能拨你千斤重。 曹征当兵早读书不多,也知道一句名人名言——“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好的权利”。用在林家小老二身上正合适,他没话说了,看着他直叹气。 摇下车窗点根烟,曹征表情逐渐松动,“帮你阔以,你先告诉我,你对关妍到底哪样想法?” “没想法。” 林向昀敬重曹征,他几乎没做思考,用质朴言语坦诚道出心声,“我希望她好。在广州定居,我希望她生活顺遂幸福。回来苍莱,不管待好久,我希望她一切平安。” 第21章 “搞不懂,搞不懂,搞逑不懂。”曹征听得直摇头,重重抽两口烟,“希望她好,她好不好管你啷个事。你看她穿嘞衣服裤儿,看她戴嘞大钻戒,看她开嘞车,住嘞酒店,日子不晓得好安逸!她好得很,用不着你操心。” “哥你说得对。”林向昀低头。 “那你就听哈嘛。”曹征用手背拍拍他肩胛,“我好生问哈你,你上观音菩萨转世投胎唛,心胸开阔,以德报怨。” “哥,我也问哈你。”林向昀抬眸直视他的眼睛,“你能保证她个人在酒店绝对安全?如果能,你当我啷个都没说。” “我……”曹征语塞,咬紧后槽牙,“好!老子再信你一回!” 拿手机打给队里小兄弟,让他现在赶去酒店盯守。小兄弟临时受命不敢拒绝,不怕死地小小讨价还价一下,问曹队有没有餐饮补贴。 “补贴早饭,一块以内。”曹征讲着电话看向副驾,对那边说,也对这边说,“我估到她明天中午离城,你跟到起环城路边边就算完成任务。悄咪咪嘞,不要让她发现。” 那边道要得,他挂断手机。 有些话原本不想告诉林向昀,打着电话他琢磨一番,决定照实讲:“关妍养母明天早上九点火化。火葬场安排插队要她两千,她忒都不打(毫不犹豫)就把钱付咯。说明哪样?说明她一分钟不想耽误,根本不得留恋苍莱,更不阔能留恋你!” 最后一句似撂狠话,大老爷们交心,曹征不会考虑林向昀的感受。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林向昀比他哥哥稳重内敛,这会瞧着,像怅然若失。曹征耍过两个女朋友,两个都把他甩了,他觉得,此刻用“失恋”形容林向昀似乎最合适。 失恋不算什么,他只心疼他还没谈过恋爱,怎么就先失恋了呢?! 发动桑塔纳重新上路,曹征的粗壮嗓门软了许多,“要我陪你喝两杯不?” “不喝啰,明天要监考。”林向昀目视前方。 曹征想了想,假装很随意地打听:“租你家房子那个女娃娃,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 “曹哥,”林向昀侧首问,“天颐养老院虐待老人嘞案子调查得如何啰?” “机密,无可奉告。”曹征觉得他在转移话题,公事公办回。 “关妍作为老人家属,你有了解过她在广州嘞现状吗?”林向昀不以为意,继续问。 “关妍关妍,又是关妍!”曹征光听她名字就来气,冲身边人发火没屁用,他耐着性子道,“她牙尖嘴利怪话多,但有句话没讲错,她不是我嫌疑人,我利用公职调查她私人信息,不合规。” 林向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脸转向车窗没再多言。 到底是刑警,曹征职业敏锐度高,“你是不是觉得她见到枪嘞反应很反常,拐弯抹角提醒我切查哈她?” 何止见到枪的反应,林向昀在心里想,回过脸对他说:“她太冷静啰。” “你也很冷静。” “我是军校生,新训摸过枪。” “她也读啰大学,肯定也军训过,你啷个晓得她没摸过枪?” “我是觉得她不简单,但她没得在苍莱犯事,我管不到她。” 听出曹征决意和关妍划清界限,林向昀敛平嘴角收了声。 剩下的一段路不长,两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到民中门口,曹征赶着回局里审讯,提醒林向昀:“注意安全,这两天尽量待到学校头不要出来,我会尽快抓获嫌疑人。”于心不忍,又补充一句,“关妍那头你也放心,我阔以向你保证,明天肯定安全送她出城。” “哥,谢谢啰。慢点开,改天请你喝酒。”林向昀下车,目送桑塔纳消失于茫茫夜幕。 深冬昼短夜长,九点多,天好像已经黑了很久很久。 民中大铁门挂着链条锁,门房里亮着灯,18寸小彩电正播放《大明王朝1566》。 门房孔老汉是前任校长老丈人,意外受伤断了左胳膊,被女婿安排进学校敲钟。民中没有上下课电铃,全靠孔老汉敲钟报时。 半口破钟挂在门房后面的歪脖树上,据说是建校时从地底下挖出来的老物件。经县文物局坚定,出自清末民初。老是老,实在太破不具研究价值。破是破,照样能听个响。 钟声悠远,透着几分残音沉韵的古意。 “休想”。 林向昀有个爱好,帮孔老汉敲钟。 九点半下晚自习,他坐门房陪着孔老汉聊天看电视,快到点了拿起小木槌去往屋后歪脖树。钟声回荡淹没了短信提示音,他走到宿舍楼下,才看到有两条未读信息。 一条来自嫂子卢佩兰,后天带孩子坐客车来苍莱,不用他专程跑一趟。 每次从家里来,卢佩兰总大包小包往林家带东西,林向昀打算去客运站接她娘俩,回信息问具体车次。 第二条是关妍,【大堂里坐着卷毛,是警察?】 曹征队里确实有一自然卷的年轻人,去年刚入职,林向昀记得,叫罗凯。 惊诧于关妍的洞察力,他站楼道里,给了她肯定回复,又问,【你怎么知道他是警察?】 【上午在火葬场,和曹征在一起。】 紧接着第二条,【替我谢谢曹警官,也谢谢你林老师,虽然我并不认为我需要被保护。】 想象着关妍发信息时的轻蔑神态,林向昀不觉而笑,返身坐在台阶边。 第22章 活动活动冻僵的手指,【以防万一,我不希望你再遇到任何危险。】 短暂斟酌,在“我”后面补加个“们”字。 擎着手机静静坐了几分钟,没有回复。陆续有单身老师结伴回宿舍,人声渐近,他最后看一眼,将手机收回衣兜。 宿舍阴冷,洗漱完林向昀披着棉服靠坐床头,看闲书。课堂上从学生手里没收的武侠小说,作者金庸著。 冯硕陪心仪的英语老师散步,回来的比平时晚,兴奋劲还在,呼哧呼哧撑着拉力器来到林向昀床边。 “和大美女约会如何?”他问。 视线不离书中拙劣的比武情节,林向昀淡声道:“不是你想嘞那样。” “不顺利唛?”五根弹簧嗖地缩回,冯硕想当然推断,“表白被拒绝了唛?” 林向昀看自己的书,没接话。 如果求婚算表白,他确实很失败。 冯硕一年到头翻不完一本书,伸手挑起封皮,“《神龙剑女》,好看不?” “一般。”林向昀一目十行。仿金庸的三流小说,食之无味弃之不可惜。 “一般你还看,单相思睡不着瞌睡唛?”冯硕挤眉弄眼开他玩笑,数着数继续扩胸运动,抽空又道,“耍朋友好正常嘛。晚自习你们班娃儿些都在议论,多有文采嘞,比喻你是千年铁树开花。” 林向昀草草翻了几页书,“你没管哈?” “不用我出马,你们班班长脸一抹(垮),眼睛一瞪,没得哪个再敢讲小话。”冯硕啧啧叹道,“小女娃娃阔以嘛,镇你班头男娃娃像镇小鬼,深得你真传。” 梁欣读书晚,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学生,稳重踏实,也是林向昀的得利助手。 “成绩好自然有威信。”他笑了笑合上书,棉服挂床头,掀起被子翻身侧卧,面朝墙壁。 冯硕谈兴正浓,“睡啰唛?” “嗯。”林向昀闭眼。 闲聊就此结束,冯硕悻悻,卖力玩了会拉力器,钻进卫生间。 大大咧咧从不关门,冷水刺骨刷牙洗脸一阵呲哇乱叫,抖抖索索出来,林向昀又起了,坐床边穿衣服。 “几点啰,你搞哪样?”冯硕纳罕。 林向昀抓起棉服,“睡不着,出切走哈。” * 定的七点半闹钟,关妍还是起晚了。 酒店楼层不隔音,楼下ktv通宵达旦,吵得人不能安宁。 她匆匆推着行李箱出门,前台退房没遇到苏映香。也好,省得浪费口水道别。 等楼层保洁查房,她闲闲回头,自然卷罗凯歪在沙发里正打瞌睡。 昨晚下楼还万能充,关妍一眼认出他。主动找他聊了几句,也听出他是之前给她打电话了解养老院情况的警察。聊着聊着扯到林向昀。 罗凯告诉关妍,林向昀是曹队老战友的弟弟,曹队待他视如己出。据他听说,以前有社会青年到民中闹事,林向昀为维护学生和他们起了正面冲突,对方扬言要断他手脚。曹队得知后也不含糊,放出话去,谁敢动林向昀一根寒毛,他曹征一定让他牢底坐穿。 “民中现在还那么乱吗?”关妍好奇。 罗凯说:“一直在严打,这些年好多啰。现在嘞小娃娃些都向往大城市,读书好嘞努力考大学,读书撇嘞早早跑出切打工。” 关妍轻笑,“你看着年纪也不大,为什么愿意待在苍莱?” “想当警察得嘛。”罗凯难为情挠挠头,“成绩太撇没考起警校,读啰个大专。国考没过,省考考啰两年。还好考过啰,我想嘞是,只要能当警察,在哪点不重要。” “当警察有什么好。”关妍蔑然撇唇,“除了看上去威风。” “话不能楞个讲哦。”以身穿戎装头戴警徽为荣的罗凯很是不满,“人民警察为人民。我要为维护社会公平正义,保障人民安居乐业而努力奋斗!” “那就谢谢你牺牲休息时间保护我啰。”关妍笑说,从旁边杂志架里抽出本《知音》递给他。 退房手续办完罗凯仍呼呼大睡,关妍捡起掉在地上的《知音》,直接扔他怀里,“卷毛毛,我请你吃早餐。” 罗凯猛然惊醒,人还迷迷糊糊,先蹦起来,“吃早餐?吃哪样早餐?为哪样要吃早餐?” 关妍被逗乐,看时间应该来得及,朝他招手,带他去二楼餐厅。 吃完饭,她开车去火葬场,罗凯尽忠职守,骑着辆不知几手的旧力帆跟在后面。天气阴暗像随时会下雪,摩托车肉包铁他没戴头盔,冻得双耳通红,直吸鼻涕。 火葬场照旧人来人往,焚化烟囱高耸入云,一大清早就浓烟翻滚,延绵不绝。 关妍现场交纳余款,火化流程一概不问,直接把剩下的事全权交由工作人员完成。花钱不仅能插队,也能买个清静省事。站在外面和罗凯闲聊,关妍摸出烟散给他。罗凯摆手,说自己烟酒不沾。关妍笑言,不抽烟不喝酒人生乐趣少一半。 罗凯好心,“姐,你也少抽点,吸烟有害健康。” 关妍不以为然,照点不误,该抽抽。 约莫一小时后,工作人员出来通知她收捡骨灰。 老式的火化炉,劣质的柴油,焚烧台上,骨比灰多。工作人员递给关妍一把小榔头。周围其他逝者家属皆哭哭啼啼,迟迟不舍落槌。唯有关妍面无表情,一下下地,果然又利落。 “姐,你养母生前跟你关系很撇唛?”一直跟着她的罗凯忍不住问。 第23章 “你说对啰,撇得很。”手起锤落,关妍声音冰冷。 罗凯立刻绷紧神经,套话似的,“所以你把她送进天颐养老院不管,她被虐待你也不闻不问?” “依据呢?”手里动作一停,关妍斜眸反问,“莫非你们办案全靠猜?原来当刑警这么简单。” 罗凯到底年轻,轻易就被堵得红了脸,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碎骨敲得差不多,工作人员又来推销骨灰盒。 关妍选了个最便宜的,抱着骨灰盒来到莱河边。背着风,手一扬,尘归尘土归土。拢近火机点烟,她打开手机。 十几条阮东升的短信,关心她有没有戒烟,有没有照顾好自己,有没有处理完后事,有没有被他姐姐骚扰。 关妍看完回复了一条,说她今天返程。 指间香烟风中燃烧红光点点,她回头问:“卷毛毛你不冷唛?还要跟我跟到好久?” “曹队喊我把你送到环城路。”抱着胳膊缩成一团,鼻涕快流出来了,罗凯猛吸两下鼻子。 “送?”关妍开怀一笑,“没想到我走嘞时候会有人送,谢谢你啰,卷毛毛。” 罗凯怪不好意思的,忙摆手,“没得事,没得事。” “走嘛,再不走你要冻成冰棍啰。”踩灭烟头,关妍提步走在前面。没有理会兜里嗡嗡振的手机,她忽而扭头,“卷毛毛,你觉得我像坏人不?” 罗凯一愣,思考后才回答:“坏人也分很多种。” “说谎算不算坏人?”关妍又问。 再是一番细想,他谨慎道:“那也要看对哪个说,说嘞哪样谎,为哪样要说谎。” 关妍受教一般点点头,埋首继续前行。 昨天曹征问她有没有和何梅联系过,她撒谎了。 何梅过世的三天前,她收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似乎预感到死神的临近,发信人以何梅的口吻,恳求关妍留她副全尸,把她和丈夫儿子葬在一起。失去语言功能又不识字的何梅,是如何发出的这条短信,关妍没有深究,只回复对方两个字—— 这世界上的坏人分很多种,何梅之于关妍,在她看来,有养育之恩,更有切骨之恨。 “我说了,好人难做。” 寒冷且漫长的苍莱之行终于步入尾声,关妍驾车来到最后一个十字路口。 信号灯由红转绿的一刻,她却没有直行出环城路,而是打灯转弯。到了民中门口,她坐在车里翻出信息栏里未保存的号码,给林向昀发短信。 【有空不,我在校门口。】 林向昀收到短信的时候,正在阶梯教室监考。 他站讲台前,另一位监考老师坐在教室最后排。考场肃静,只听得到奋笔疾书的沙沙声。林向昀提醒学生,还有半小时考试结束,衣兜里的手机嗡地震了一下。 没想到会收到关妍的短信,意外之余,更多的是开心。 开心到差一点喜形于色,林向昀环顾考场一圈,低头回复,【在监控,可能需要四十分钟左右。】 片刻,【好,我等你。】 短短四个字,林向昀看了很久,久到窦小宝来到讲台,提前交卷。 快速浏览卷面,林向昀小声问:“你想过个好年不?” “想嘛,想多拿点红包换诺基亚。”窦小宝不明所以,诚实作答。 林向昀把他夹耳朵后的笔取下来,“想好好过年,就把试卷拿回切仔细检查。” 窦小宝不敢不听,拿着试卷叼着笔乖乖坐回原位。 斜后方江屹偷偷用直尺戳他后背,“窦爵爷,最后一道题考力学,还是光学?” 窦小宝大翻白眼,“电磁学,憨包!” 考试结束,江屹磨磨蹭蹭最后一个交卷。会做的题寥寥无几,没脸面对林向昀,把试卷飞快往中间一塞,扭头开溜。林向昀叫他回来,抽出试卷。卷面比他脸都干净,只有最后一题没少写,罗列出一堆物理公式。 居然全写对了,林向昀指着公式问:“背过?” 江屹老实点头,“阔惜不会用。” “肯努力是好事。”林向昀边整理试卷,边对学生说,“快切吃饭,中午不要挝足球。睡个午觉,免得下午考试犯困。” 学生们全走光了,他核对考卷数量,检查是否有漏写姓名,最后一个离开教室。考卷送回办公室,锁入抽屉,才下楼去往校门口。与经过的同事学生打招呼一切如常,看表发现已经超出预估的四十分钟,不由加快脚步,再想到关妍或许没有等待的耐心,终于忍不住小跑起来。 出校门看见关妍,靠在车边低头玩手机,林向昀暗暗舒口气。 并没有因此放慢脚步,反而跑得更快。喊声关妍,她抬起头,两人还没说上话,一个女人气势汹汹冲到他们面前。嘴里骂骂咧咧,疯了一样张牙舞爪,照着林向昀的脸又打又挠。 他本可以第一时间躲开,担心关妍被误伤,下意识先闪身挡住她,没能避开女人凶险的袭击。 女人个头不高,但孔武有力,一看就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人。 一巴掌狠狠呼上去,林向昀的脸当场红了,皮也破了,留下几道抓痕。 “住手!”路对面的罗凯丢了摩托车,飞奔过来。 “老江婆娘,你干撒子?!”孔老汉也冲出门房,高声呵斥。 赶在女人再动手前,两人一左一右架起她胳膊往后拽。 第24章 女人扭动身子不停挣扎,眼看着离林向昀越来越远,她杀红眼似的,一口咬住孔老汉的手臂。 “你疯逑了唛,连我个残废也不放过!”疼得龇牙,孔老汉愣是没松手。 罗凯也严厉警告:“你再发疯,我就把你拷回局头切!” 两句话似乎都到了震慑作用,女人不再和他们对着干,转而冲向林向昀破口大骂:“去你妈嘞林向昀!多管闲事多吃屁!你给老子听到,我家老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咯,死也要拉你垫背!” 孔老汉听得极为震惊,“老江婆娘你眼瞎了唛?!看清楚点,他是你娃班主任,你晓得你在说撒子不?!” “老子晓得!”女人声嘶力竭控诉,“老子骂嘞就是我娃班主任!东山血站遭他举报啰!老子找不到地方卖血给娃儿爸爸治病!娃儿爸爸要死啰!” 说着豆大的眼泪啪啪往下掉,她又看向“罪魁祸首”林向昀,“你是老师你懂得多,你教哈我,到哪点切搞钱给老江洗肺?还是让江屹退学出切打工,考不起大学读也是白读!” 孩子不能退学。 可林向昀讲不出口,眉头紧锁脸色乌青,一言不发。 关妍大概听明白了前因后果,问题复杂,也知道是非对错一两句话讲不清楚。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闲闲玩起手机。阮东升的短信又来了,劝她不要开车坐飞机回去。回复说开车方便,对方打来电话,她没接,外面又开始鬼哭狼嚎。 老江婆娘道明真实来意,嚷嚷着让林向昀出钱帮她家老江治病。 耍无赖就过分了,关妍将头探出车窗外,“尘肺病没得治,除非换肺。洗肺没用,肺只会越洗越脆弱。花钱治病,不如给你男人多买点好吃的。人终究会死,拖累你就算了,别拖累孩子。” 话是没错但冷血,她像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涕泗横流的老江婆娘措手不及,全然呆住。 仿佛一时无法接受赤裸裸的残酷现实。或者说,现实早已显出端倪,太苦太难,她选择了蒙住双眼。 孔老汉叹口气,想说什么,张开嘴又无奈闭上,背着手摇着头走回门房。 罗凯同样不是滋味,“姐,话不能楞个讲。” 关妍没理,对他说你不用跟着我了,而后推门下车,拉起始终沉默的林向昀。把他强塞进副驾,自己回驾驶位,点火起步驾车离去。 没开多远,转进条僻静小巷,停稳车,她拧身面向林向昀。 一根手指轻拨他下颌,露出渗血的抓痕,她慢悠悠笑,“断了坏人的财路,又断了穷人的生路,你这个好人当的,真是一举两得。” 偏头避开,林向昀没看她,“……我应该想到的。” 听着像自责,关妍问:“想到什么?” “江屹能找到黑血站,是因为他妈定期去卖血筹医药费。”林向昀头埋得低,声音艰涩,“我了解他家情况,应该早想到的。” “想到了你会不举报?岂不是违背了你做人的原则。”关妍不屑一顾。 “我的做人原则是什么?”林向昀似乎迷茫了,认真问向她。 “哈。”她鼻端发出轻笑,好像他的问题很愚蠢,“你问错人了。非要我回答,我的每个字都会很难听。” 林向昀也笑了,充满自嘲意味。 关妍抬手指去后备箱,“昨天听你学生说,他们没吃过椰子。送他们,省得扔掉。”说完按键打开后备箱,“就这样把,我要走了,你可以下车了。” “不要疲劳驾驶,一路平安。”林向昀提起嘴角笑笑,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 两天的和平共处不代表什么,短暂的生死与共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他即使不恨她,不把她当仇人,他们也做不成朋友。十年前的一场大火早已注定一切,像她说的,“就这样吧”。 去后备箱卸下椰子,林向昀又走回车旁,俯身敲响车玻璃。 车窗半降,关妍面露疑色,“还有事?” 四目相对,他问:“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戒指。” 关妍觉得他好天真,要不就是被江屹妈妈打傻了。 她没有正面回答,调笑道:“怎么着,救你一命舍不得了?” 林向昀思绪杂芜以为自己思考了很久,其实只有几秒钟,他说:“关妍,你要好好生活。” 说的轻巧,现在只有老天爷知道她能不能继续活。 也许是恶性肿瘤,也许是普通结节,关妍除了听天由命,什么也做不了。 对于林向昀的好意,她无动于衷,升起车窗,拿起墨镜架在鼻梁上,遮挡住了一双分外冷漠的眼。 人生的十字路口,直行或转弯,一念之间的决定如同蝴蝶振翅。 关妍后悔临时起意转去民中,出苍莱必经的盘山道刚刚封闭,她被交警拦在环城路边。 问起何时能通车,交警也不确定。如果天气好转,可能几小时,如果雨雪持续,也可能几天。乌蒙蒙的云层压得低,车里的关妍和车外的交警同时无望天,都知道几小时的推测过于乐观。 干等不是办法,关妍调转车头原路返回。 宝马车再次驶入维也纳大酒店的停车场,油箱告急。前台重新办理入住,刷卡预付房费,失败几次后,关妍打电话询问银行,被告知存款冻结。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用问也知道,是阮芳菲的杰作。 第25章 好在前台小姑娘灵活变通,说她是熟客,可以先入住再房费。 再回到顶层套房,关妍第一次主动联系阮芳菲,“你会不会太过分了?” “我过分?”手机里传来阴恻恻的笑,“你和陆修明睡一张床的时候,没觉得自己也很过分吗?” 推开厚重的遮光窗帘,关妍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和他睡了?” “无耻!”那头的阮芳菲明显怒了,“死到临头还嘴硬,你等着坐牢吧!” 十六层的天空细雪纷扬,关妍举目远眺,不紧不慢道:“阮芳菲,你们夫妻形同陌路这么多年一直没离婚,到底是因为算不清感情账,还是经济账,你应该很清楚。送我坐牢没问题,只要你不怕被牵连。” “少他妈吓唬我!空口无凭,你有证据吗?” “试试呗,去告我洗黑钱。经济警察调查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我有没有证据。” 多说无益,关妍挂断电话。 她心里清楚,阮芳菲不可能因为她几句话,就轻易放弃对她的报复。 钱包里现金所剩无几,当务之急是先睡一觉,再想办法。 伴着电视机里的老港片入眠,关妍再醒来,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苍莱本地的座机号,接听起来,对面响起年轻且熟悉的男声。 “姐姐,明天考完试,我切找你耍,要得不?”第一天期末考考完,窦小宝被召回家改善伙食。到家第一件事,兴冲冲打给关妍。 电话来得正好,关妍问:“眼镜弟弟,苍莱哪里有典当行?” “姐姐你问对人啰,我家麻将馆隔壁子就有一家。”窦小宝好奇心旺盛,“姐姐,你要当东西唛?当撒子?” 关妍站在过道的全身镜前, “戒指?!钻戒?!结婚戒指你都舍得当?!”那边窦小宝鬼吼鬼叫。 关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下,“假的,锆石的,值不了几个钱。” “你豁(骗)我嘞哦。”窦小宝很怀疑。 “爱信不信。”关妍说,“当铺地址短信给我,不许告诉任何人。” 咬秃十根手指的指甲盖,窦小宝老老实实发了短信。 发完又后悔,等不及家里开饭,他招呼也没打,骑着店门口老爸的摩托车赶回学校。 教室办公室食堂全找遍了没找到班主任,最后在宿舍楼下遇到冯硕,窦小宝总算问到他的趋向——陪江屹去了中医院。 江明亮最早是苍莱矿上的正式职工,被老工友忽悠去山西赚大钱,进了黑煤窑打黑工。 染上尘肺病失去劳动能力,没签劳动合同做不了工伤鉴定,一家子的重担落在了老婆吴萍萍肩上。吴萍萍气不过,独自跑去山西讨要赔偿款。一哭二闹三上吊,咬定五万一个子儿都不能少。煤老板熟门熟路搬出地方势力相要挟,最后“大发慈悲”,打发给她三千块。 吴萍萍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现金,可在病魔面前,不过杯水车薪。 她白天去化肥厂扛尿素,晚上帮人织毛衣,实在拮据就去东山黑血站。现在卖血的门路没了,她急火攻心跑去学校闹事,知道自己理亏,没敢告诉丈夫儿子。 林向昀和江屹走进病房,江明亮正跪抱着锈迹斑斑的氧气罐。如同顶礼拜谢活命的氧气,其实只是为了缓解剧烈的胸痛和呼吸困难。看见儿子班主任,瘦骨嶙峋的江明亮没力气开口说话,仍虚弱而艰难地朝他挥了挥手。 放下两件牛奶,林向昀坐床边,和他简单聊了几句江屹的在校生活和学习情况,就起身告辞只字未提中午的闹剧。 出了病房,江屹追出来,想说什么,支支吾吾半天没讲明白一个字。 林向昀让他有话直说,江屹先鞠躬道对不起。听同学说他妈中午去了学校,具体发生什么他不清楚,只知道他妈错了,他替他妈向班主任道歉。 林向昀不接受他的道歉,因为根本没必要道歉。 他拉江屹起来,“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我也有我考虑不周全的地方。今晚在家里好好陪陪你爸,不要胡思乱想,明天还有考试,别睡太晚。” 江屹犟起来一根筋,“你说嘞卖血犯法,我妈没文化,错咯就是错咯。” “可你没文化嘞妈撑起了你们一整个家。”林向昀重重按住他肩膀,“在你没完全独立之前,你没资格指摘供你吃穿供你读书嘞人。就算你有一天自力更生,你也要学会体谅你妈。她有好不容易,你心里最清楚。”说完,推他回病房。 林向昀不愿意在中医院多停留,容易勾起内心深处的痛苦回忆。 哥哥林向晖重伤不治苦苦支撑了两天,等到林向昀千里迢迢赶回来,见完最后一面,才闭上眼落了气。林向昀花了很多年自我治愈,试过各种办法,最后发现,伤口并不会彻底愈合。他唯一的能做的,是学会正视它的存在,兴平气和与它相处。 出了中医院大门,一辆摩托车急停在他面前。 “遇到麻烦了?” 窦小宝两脚没落地,先着急忙慌喊向昀哥,“不得了啰!漂亮姐姐遭抢啰!钱都遭光啰!姐姐走投无路啰!急到起要当结婚戒指!” 挺大个人咋咋呼呼,林向昀听得想踹他,沉声道:“下来站到,话说清楚。” “要得,要得。”窦小宝跳下车,把和关妍的电话复述一遍。 港台电影碟片没少租,最后添油加醋自行演绎,“结婚戒指啷个阔能有假哦,肯定是麻(骗)我嘞,我估到姐姐阔能有苦衷。完啰,姐姐阔能不是遭抢,是遭坏人威胁啰!坏人绑架她家里人,找她要赎金!也阔能是抓住姐姐哪样把柄,要封口费!” 第26章 越讲越离谱,林向昀跨上摩托车,直截了当道:“上来,切当铺。” 小地方消息传得快,林向昀知道关妍还在苍莱。 得知省道封闭,巴不得“蛇蝎美人”赶紧走的曹征,特意打电话询问交警队的兄弟。听说确实拦下个开宝马的美女,曹征又马不停蹄打给林向昀,警告他不要心存侥幸,今天没走成迟早也会走。还像老子管教儿子一样,逼他发誓,绝不主动联系关妍。 林向昀一笑了之,他没想过主动联系关妍,除非…… 在典当铺不起眼的门脸前,他拦下了正往里进的她。 他关切问。 关妍没答话,先将矛头对准告密的窦小宝,“可以啊窦眼镜,我前脚让你保密,你后脚就把我出卖了。你向昀哥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么吃里扒外?” “我,我……”窦小宝缩着脑袋躲林向昀背后,小声为自己辩护,“你是喊我保密,我没说同意得嘛。事情楞个严重,我未成年人,我不敢乱做主。” “瞧你那点出息,当个戒指能有多严重。”关妍满不在乎,说着用眼神示意林向昀别挡道。 “缺钱我可以借给你。”林向昀一动不动。 “行啊。”关妍拔下左手无名指的戒指,痛痛快快递给他,“借我五千,利息随你算,这个做抵押。” 林向昀没接,“我不收利息,也不需要抵押。” 关妍挑眉,“借条呢?也不用我打吗?” “不用。” “我赖账怎么办?” “你不会。” “我会。” 见过求爷爷告奶奶到处借钱的,没见过上赶着把钱往外送的,窦小宝看看左看看右,举手发言:“向昀哥,姐姐,相请不如偶遇,先切我家吃晚饭要得不?” 仿佛神来一笔,僵持中的关妍和林向昀不约而同看向他。 窦小宝身子一歪,小狗似的拱拱鼻子,“闻到没得?我爸煮嘞酸汤鱼香得很,保证你吃了一碗想二碗。” 1两个成年人不约而同地又笑了。 开麻将馆的窦妈妈热情好客,平时请也请不来的班主任今天主动登门,她招呼前招呼后,笑得合不拢嘴。同行的女娃娃瞧着面生,窦妈妈偷拉过儿子打听,是不是班主任的女朋友。窦小宝坚决摇头,却不知该如何定义他们的关系。 灵机一动,他提高音量告诉妈妈,他们是表兄妹。 “表兄妹”对视一眼,都没说什么。 开饭前两人进厨房洗手,林向昀说:“我没想到你会同意。” 手伸进盆里,立刻被冰水激得缩回,关妍问:“同意什么?” “地下水是要刺骨些。”兑瓢热水进去,林向昀说,“没想到你会同意来吃饭。” “兜里没钱,只能蹭饭吃呗。”拨弄着水花,关妍答得潇洒。 “出了什么事?”林向昀脱口而出,知道她不一定会说,但忍不住问。 果不其然,她丢下句“不用你管”,甩着湿漉漉的手走了。 家里贵客光临,窦爸爸临时多加了两道菜。天气冷菜容易凉,大家没上桌,共同围坐在回风炉边。 窦爸爸做的都是地道的家常菜,窦妈妈听关妍讲普通话,以为她是外地人,担心她吃不惯,一个劲问要不要再做几道清淡的。关妍摇头说不用,专夹面前的折耳根炒腊肉——她爱吃,但广州吃不到。 窦妈妈挺意外,“你吃得来折耳根?好难得,外地人一般都吃不来。” “妈妈,姐姐不是外地人。”窦小宝抢在前面纠正,“姐姐是我学姐,也是民中毕业嘞。” “阔以哟,你们学校还能出楞个漂亮嘞女娃娃。”窦妈妈表情夸张,又转向林向昀,“林老师也是民中毕业嘞。民中怕是专门出俊男美女,只有我儿是个例外。” “对头。”窦爸爸附和。 “妈妈!爸爸!”窦小宝老大不高兴,“长得不好看我嘞问题唛?你们啷个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窦妈妈胸脯一挺,“我不丑哈,我年轻嘞时候也是苍莱数一数二嘞美铝。” 窦爸爸头一甩,“我又不丑哈,我是数三数四嘞帅锅。” “你们都不丑,我丑。我是家丑,眼睛鼻子嘴巴一样没遗传到,我好造孽哦。”嘴里叫屈,不耽误窦小宝夹菜,还招呼客人,“姐姐,向昀哥,粗茶淡饭招呼不周,你们敞开整,莫客气哈。” 一句话又文又白,逗笑了回风炉边的大人们。 趁气氛热烈,窦妈妈掏出她的红皮本,又开始不遗余力地给林向昀介绍对象。这家女娃娃眼睛大像高圆圆,那家女娃娃开了家手机店能干得很…… 窦小宝像是怕关妍看不懂,小声解释:“我妈妈天天守到麻将馆头,认得嘞嬢嬢叔叔些太多,经常找她帮忙说媒。她那个小红本本里头,有全苍莱嘞单身男青年女青年,向昀哥排第一个,俏势得很。” 瞥去不断摆手的林向昀和滔滔不绝的窦妈妈,关妍笑说:“他不着急,你妈还挺急。” “每回开家长会,妈老者些都争到起给他介绍女朋友。我妈最积极,问过他黑(很)多次,他老说不捉急,再等两年。”手拢在嘴边,窦小宝悄没声道,“我妈估到,向昀哥心头有人。” 说这话时,关妍正睨向林向昀,恰巧他也转过眼睛。 短暂对视一瞬,她率先低头从兜里摸手机。阮东升发信息问到哪里了。她如实告知,道路封闭,一时半刻回不去。阮东升马上发来四个字——“我去接你”。关妍回复说,我都出不去,难道你能进的来? 第27章 一行字敲出来,她登时愣住。 如同历史重演,她又回到了十多年前,被困在漆黑的杂物间里。她出不去,也没有人会来救她。房门打开的那一刻,她被强光刺得闭住眼睛、 可照进来的不是光明,而是又一次噩梦的开始…… “人命关天也不行?” 胃部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关妍迅速起身,“我吃饱了,你们慢吃,我出去抽支烟。” 下二楼,穿过几桌打麻将的老头老太太,关妍出了门,站定在路灯的微光里。 雪还在下,手有些抖,火机总也打不着。好不容点燃烟,刚抽一口,林向昀也出来了。 “你脸色不好,发烧了?”他轻声问。 关妍没回答,抖出烟盒里最后一支烟,“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抽吗?” 林向昀摇头,“我不抽烟。” “没意思。”对着夜空吐出薄薄烟云,她径自又开了口,“我十五岁就会抽烟了。高二那年圣诞节,英语老师突发奇想搞什么交换礼物。班里一男生抽中半包红梅,英语老师气坏了,把秦自健喊来班里听她训话。要么主动承认,要么全班一起受罚。那男生比我先一步站起来,坚持说他抽中了自己准备的礼物。” 讲到这里她转过脸,饶有兴致地问林向昀:“你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好学生从小做到大,他没有过类似经历,“你骂了他?” “骂他什么?骂他烂好人,骂他多管闲事?”关妍看着他笑起来,“林老师,你是不是以为我对所有男人都一视同仁?” 林向昀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走下路肩,主动终止话题,“你还住原来的酒店吧,我送你回去。” “喂。”关妍叫住他,站在原地大声说,“我和他耍朋友啰。” 林向昀惊讶回头,只见她伸出夹烟的手,在空中画了个大大的爱心。 烟气拖曳出变形的轨迹,她轻轻一吹,雾消云散。 回酒店一路无话。 林向昀言出必行,从atm取出两千现金,说明天去银行再取三千。关妍道声谢,爽快收下。经过昨晚遇险的地方,两人似有默契,同时加快脚步。林向昀不自觉神经紧绷,太过关注周围风吹草动,以至于被兜里震响的手机吓了一跳。连带吓到关妍,按着突突跳的心口瞪他。 电话里,曹征带来个好消息——两名嫌疑人已全部落网。 林向昀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感激的对他说谢谢。旁边关妍故意添乱一样,也冲着手机里喊,谢谢了哈,曹警官。旧手机通话质量一般,曹征没听真切,只听出是个女娃娃,敏感发问是不是关妍。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林向昀想否认,不想先被关妍夺去手机。 她是明抢,快走出几步,用手势阻止林向昀靠近。 对着手机喊一声曹警官,她说:“我知道你宝贝林向昀,看在我昨晚救了他的份上,你帮我个忙可以吗?” 曹征牙痒痒想摔手机,忍耐着硬声回:“你先说来听哈。” “破个例让我出城。” “不阔能,我没得楞个大嘞权利。” “撒子意思?你要死了唛?” 关妍不答,手机递还林向昀,“坏人落网危险解除,你不用送了,我自己回酒店。”嫌他反应慢,手机直接扔过去,“两千够用了,银行卡号发给我,过几天还你。” “我说了,不用你还。”林向昀坚持。 “两千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你自己留着以后娶媳妇吧。”关妍转身挥手,“走啦,祝你也有好生活。” 今晚没有晚自习,林向昀心事重重步行回家。 关妍身上有太多疑问解不开,他一路走一路想。想她为什么要当结婚戒指?为什么说戒指是假的?为什么突然和他谈起高中时代的旧事?为什么对曹征说人命关天? 他想得投入但都没想通,错过了家门又折回去。 外公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熟悉的解说词。赵忠祥用他富有韵律感的独特嗓音,缓缓道出“春天来了”。年前苍莱下了第一场雪,显得今年冬天特别漫长,春天似乎仍遥遥无期。 林向昀搓着冻僵的手指,来到门边喊了声,外公。 年过七旬的外公是个电视迷,早起先开电视机,尤其钟爱《动物世界》和寒暑假比播的《还珠格格》。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白天看小燕子紫薇,晚上看非洲动物大迁徙。 年纪大了,眼睛花得厉害,21寸彩色电视机还是大外孙结婚时买的。小外孙提过几次换台大的液晶电视,老头发脾气死活不同意,说敢买回来他就敢砸。 听见小外孙的声音,他笑眯眯招手,“回来啦,过来陪我看电视。” 林向昀挨他坐下,顺手拿起张旧报纸折起来,“晚上吃嘞哪样?” “小苏妈炖嘞猪蹄,耙得很,我啃啰两个!”外公骄傲竖起两根手指。 “阔以嘛,你们伙食开得好哦。”林向昀笑说。 外公却不满,“还不是因为你伙食费开得高。那婆娘回回说用不完,用不完也没见到她把多嘞钱还回来。” 气哼哼像个小孩,林向昀一笑了之没说什么,拿起剪刀。 外公拦他,“阔以咯,阔以咯,你剪楞个多,我怕是到死都用不完。” 林向昀不爱听,把话头转开,“明天佩兰姐带欢欢来看你,我中午切客车站接她们。” 第28章 “要得,要得。”曾外孙女要来,外公笑开了花,“欢欢得留下来过年不?” “不晓得。”去年外公强留下欢欢过年,弄得佩兰姐不大高兴,林向昀吸取教训,教育孩子一样耳提面命,“留不留下来你不要切做主,也不要切问佩兰姐,让她为难。” 外公瘪嘴,“晓得,晓得。” 五年前卢佩兰再婚,跟随现任丈夫搬去隔壁县。尽管组建了新的家庭,逢年过节她总会提前带着林欢来苍莱,探望亡夫的外公和弟弟。一来便揽下所有家务事,把林家楼上楼下打扫得干干净净。 洒扫庭除之余,卢佩兰还会以长嫂身份,催林向昀早点结婚。秉持着传统妇女的朴素思想,她常常用同一句话劝林向昀——林欢即便不改姓,到底是个女娃娃,不能为林家传宗接代。 林向昀完全不认同,但他从不会争辩什么。如果能说通,卢佩兰也不会如此在意林家的香火。 外公倒从来不催。 先是女儿女婿早亡,再是大外孙因公牺牲,经历过两遭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家只希望唯一的小外孙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然后送他去见毛主席。九点不到,就关了电视,催小外孙上楼睡觉。 想起个要紧事把人喊回来,细细嘱咐:“明天记得切买苹果,记到买面嘞,欢欢喜欢吃面苹果。” “谁?!” 第二天上午考英语,冯硕早早来到年级办公室。 用口头承诺的《长江七号》电影票收买林向昀,替他去监考。高一年级的英语老师他追求了小半年,刚刚有点起色,他得趁热打铁,多创造机会和她相处。趁办公室没别的老师在,冯硕摆出“抱得美人归”的成功者姿态,悉心提点林向昀。 “有机会要上,没得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耍朋友耍嘞就是个日久生情,吃饭轧马路看电影,一样都不能少。”冯硕头头是道,拍着梆硬的胸脯保证,“前两样你个人想办法,电影票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电影哪天上映?”林向昀问。 “30号。”冯硕赶着去考场,“不摆啰,你娃多努力,等你好消息。” 林向昀兴致不高,“等我好消息不如先等你嘞。” “快啰,快啰。”冯硕胸有成竹,提前畅想起美好未来,“伴郎我就不请你当啰,容易抢我风头,大红包准备到起哈。” 春风得意马蹄急,吹响胜利的口哨,他兴高采烈离开办公室。 空出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林向昀出趟校门,去附近菜市场买苹果。 回来经过门房,他转进去为昨天孔老汉的出手相助道谢。两人闲聊,林向昀看时间准备去敲考试结束铃,孔老汉突然一拍脑门,主动提起关妍。 “你记得不,我以前跟你摆过,有个小你几届嘞女娃娃和你一样,喜欢帮忙敲钟。”昨天一见面孔老汉就觉得关妍面熟,当时没想起来,“你说敲钟,我一哈想起来啰,多巧嘞。她没啷个变,还是和读书嘞时候一样,瘦精精嘞。腰杆没得我大腿粗,每回敲完钟,我都喊她回家多吃两碗干饭。” 林向昀也觉得巧,仔细听完开口问:“你对她还有其他印象不?” 孔老汉回忆着,“她好像不啷个喜欢回家。有好几回下晚自习天都大黑啰,还在学校头乱晃。我撵她回切,她就跑,不晓得是跑回家了唛,还是跑到哪点切啰。” “她有没得特别要好嘞同学?”林向昀又问。 “我想哈……好像没得,进出校门好像都是她一个人……不对!”孔老汉猛拍响大腿,“想起来啰。她班头有个男娃娃屋头有钱得很,老汉(爸)好像是开水泥厂发家嘞。那男娃娃天天坐小汽车上下学,我看过几回,她跟到起坐他家嘞小汽车。” 那个男娃娃就是关妍口中她耍的男朋友吗? 林向昀心生疑惑,进一步追问:“那个男娃娃嘞名字,现在在搞哪样,你晓得不?” “不晓得。”孔老汉摆摆手,“守啰几十年校门,天天看学生进进出出,走啰一届又来一届,他长啷个样子我都不记得啰。要不是那个女娃娃也喜欢敲钟,我真不一定记得到。” “她也喜欢和你摆龙门阵?”林向昀笑着问。 “不摆。”孔老汉摇头,“她性格没得你好,阴沉沉嘞,不爱讲话。摆起来我又想起个事情。我也是听说嘞,高考前一天晚上她家着大火,她没在家逃过一劫,第二天高考也没受影响。后来传出些风言风语,不晓得是真是假。不过,楞个摆起来,小女娃娃多坚强嘞,不容易啊!” 望去几十年如一日的老铁门,林向昀沉吟般低喃:“是啊,不容易。” “她高考是哪天?好像是98年。”沉浸在回忆中,孔老汉抬起仅剩的右手,掰着指头算日子,“哟,有十年啰。我记得你哥哥救火牺牲也有十……”好像当头棒喝,他骇然眼珠一定,“该不会……” “嗯,也是那场火灾。”林向昀却很平静,甚至露出宽慰对方的微笑。 英雄命断,孔老汉惋惜叹气,拿起桌上小木槌,“快,切敲钟。” * 从顶楼套房换至三楼标间,离歌舞升平的ktv更近,关妍居然睡得不错,一觉至天明。 打电话查询天气,依旧是未来两天有中到大雪的坏天气,更是坏消息。 “好”消息也有。 得知阮芳菲冻结了关妍所有的银行账户,阮东升执意要来贵州。到不了苍莱,先到贵州也行。关妍问他来干什么,他说送钱。她笑他是散财童子,挂了手机。腿长在他身上,爱来来吧。 第29章 下楼续房费,关妍顺表找苏映香打听,哪里可以买到诺基亚原装充电线。听她说东风路是手机一条街,关妍随即改口借万能充。回房间掰出电池充电,想想实在太不方便又伤电池,她改了主意。 中午去餐厅吃碗米皮,关妍打野的前往东风路。 临近目的地,胃痉挛再度来袭,拳头抵紧疼痛的根源,额头洇出一圈虚汗。脸白得像张纸,司机以为她晕车,问需不需要停车缓一缓。关妍艰难摇头,反而要求他再开快一点。 躯体化的病变表现不会轻易缓解,她逼自己必须挺过去。 东风路全长百余米,街边手机店林立。 大品牌屈指可数,家家门面气派。剩下的全是些不知名的山寨品牌,加塞一样挤在其间。 天气冷没法出门招揽顾客,都改成功放的流行歌曲吸引路人注意。从《自由飞翔》到《穷开心》,再到《牛仔很忙》,赛歌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音浪一浪高过一浪。 胃还疼着,又被吵得脑仁发胀,关妍速战速决,买充电线只用了几分钟。 站路边等车,下意识望去录得尽头,越过热闹而陌生的街景,传说中的“鬼屋”若隐若现。胃又狠狠抽搐一下,关妍像着了魔,不由自主朝“鬼屋”走去。 她告诉自己,只是出于好奇。好奇窦小宝口中的“鬼”究竟存不存在。如果存在,又究竟是何模样。 碳化焦黑的外墙,破败不堪的窗洞,断垣残壁的“鬼屋”与繁华前街仿佛两个世界。 路人来来往往,无人驻足,无人侧目,它如同一栋虚幻的海市蜃楼,只存在于关妍眼前。 走进去,一股混合着人类排泄物的恶臭气味窜入鼻腔,刺激到脆弱的胃,关妍忍不住一阵干哕。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古怪响动,像鞋底踩碎焦木的咔嚓声。 关妍冲口而出。 “你是谁?!” 辨不清异响的具体方位,她警惕四顾。 烧得面目全非的屋子里,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 莫非真的是鬼? 她想着,踩碎脚边半截碳化的桌腿,发出了一模一样的声音。 既然不是鬼,难道是她踩到了什么没留意,自己吓自己? 也不对,怪声的方位不对,一定来自于她周围。 目不转睛再次仔细环顾,手机突然响了。 没被怪声吓到多额关妍,反倒被熟悉的铃音震得心脏一抖。来电显示阮东升,室内信号不佳,她转身想走,余光捕捉到一抹红影,飞快闪过墙边。 来不及接电话,关妍追了出去。 青天白日下,只看见一个穿着红色棉衣,扎两条马尾辫的小女孩。 穿过斑马线,蹦蹦跳跳走上对侧的人行道。 “小妹妹,小妹妹……”关妍被禁行的红灯拦停,不由高声呼喊。 行人闻声频频回头,那小女孩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步履欢快,像只红衣喜鹊。 眼看她越走越远,关妍一刻不停抬手示意来往车辆,闯红灯穿过马路。大步流星追上去,相隔一段距离,她慢了下来。不想冒然出现吓到小女孩,又试着喊了几声小妹妹。 红衣女孩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不信神鬼的关妍甚至开始怀疑,会不会只有她能看见红衣女孩?要不要抓个路人问问,是不是也能看见她?关妍随即打消了这个幼稚的想法。 这世界上,没有神,也没有鬼。 跟着小女孩走了很长一段路,她忽然左转进了条小巷,消失在关妍的视野里。 这时手机又响了,是阮芳菲。关妍没多想,边加快脚步,边接听电话, 没开口,那边已迫不及待道:“听说你得了肺癌,简直大快人心!” “阮东升告诉你的?”似乎也只能是他,关妍说,“别高兴得太早,是不是癌症还不一定。” “恶人自有天收。如果不是,证明老天无眼。”阮芳菲恶狠狠道。 关妍没时间和她打嘴仗,想挂机,但听对方又道:“东升让我放过你,他说没必要为难一个将死之人,你觉得我会吗?” “你不会。”关妍想也不想。 “你答对了。”手机里传出放肆而痛快的大笑,“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没钱的日子不好过吧?一想到你穷到没钱治病,只能眼睁睁等死,我——” 关妍后悔接她电话,没听完就掐了线。她转弯进入小巷,红衣女孩已不见踪影。 小巷幽深,没有分岔路,两边多是两三层高的民居。巷口有卖糍粑的小摊,摊主是个四十岁上下的胖女人。关妍买了一块钱的糍粑,向她打听,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红棉衣的小女孩。 女人先是一愣,而后用力摇头,很坚定地说:“没有。” “确定吗?”关妍问。 像是对她的质疑表示不满,女人白了关妍一眼,没再言语,低头翻烤锅里的热糍粑。 关妍并不认为自己会看走眼,捂着热乎乎的糍粑,径直往里走。 那女人为什么睁眼说瞎话,她想不出所以然,不由驻足回头。那女人也正巧拧着身子,扬着脖子望过来。发现关妍同样在看她,慌里慌张转回小摊前,两手乱抓假装忙碌。 胖女人的奇怪举动加深了关妍的疑惑,沿小巷继续前行,却没有任何发现。红衣女孩不会凭空消失,她很可能住在这里,其中一栋民居也许就是她的家。 第30章 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鬼屋”?为什么假装听不见? 胖女人又是谁?为什么要撒谎?她和红衣女孩什么关系? 一个接一个问题涌上心头,关妍尽管很想找到答案,但她不是警察,不可能挨家挨户去敲门。再走下去,也不太可能有新的发现。原路返回,她打算再去会会卖糍粑的胖女人,也许能从她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短短几分钟,糍粑已经没了热气。 关妍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这冷飕飕的鬼天气,只听斜后方竟传来几乎一样的叫骂声。 “撒子冷飕飕嘞鬼天气哦,还让不让人喝水煮饭啰!” 未免太巧了,关妍顺着声音好奇寻望。 一栋白墙平顶的二层民居前,一个拴着藏蓝色过膝长围裙的短发女人,手提个老式铝水壶,正往外墙边的自来水管上浇热水。浇到一半,她敲敲水管,直起腰高门亮嗓朝屋里喊话。 “小苏妈,再帮我兑两壶温开水。开水要不得哦,水管冻得梆梆摁(硬),浇开水要爆。” 背对着马路,关妍看不到她的长相,听声音年纪应该不大,而且是个勤快麻利的女人。 注意力被她短暂吸引后,关妍没忘记正经事,收回视线疾步前行。户外待的时间太长,整个人已经冻透了,双手双脚冰凉。 重回巷子口,卖糍粑的胖女人居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僵麻的双手揣进羽绒服兜,关妍不禁摇头一笑,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 民中期末考考两天,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直接放学。 林向昀比平时下班早,回家路上,卢佩兰连打两通电话催他。她和小苏妈做了满满一大桌菜,只等他到家开饭。 卢佩兰性情爽朗,烧得一手好菜。以前租客多的时候,但凡做点好吃的,她就喜欢张罗大家来吃饭。现在租客少了,临近春季大都回乡团聚,只剩苏映香娘俩留在苍莱。有个赌鬼男人,亲戚全得罪光了,她们已经很久没回过老家。 辗转来到苍莱打工,最艰难的日子,如果不是林向昀主动降房租,母女俩兴许会流落街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知女莫若母的小苏妈,曾畅想过女儿和林老师结婚生子。可惜妾有情郎无意。 在厨房帮卢佩兰打下手,听她问起女儿有没有耍朋友,小苏妈的偏头疼就犯了,半边脑壳嗡嗡的疼。案例手感情的事不能勉强,她劝过女儿很多次,不要只盯着林老师,多接触接触别的男娃娃。女儿听了又好像没有听,嘴里说自己配不上林老师不做白日梦,内心里,小苏妈知道,女儿还在梦里没有醒。 忙完了坐到回风炉边,她又拉着女儿聊人生大事。明明工作嘞酒店楞个高级,为哪样碰不到个合适嘞男娃娃。苏映香难得耍起小脾气,故意拿怪话顶回去——切开房嘞有妇之夫更多,我要不要找一个嘛?小苏妈一听脸色大变,伸手去拧女儿胳膊。 母女俩正斗嘴,门开了。 林向昀满身风雪走进厨房,她们忙噤声,反应一致站起身。 “你认得,也不认得。” “林老师回来啦!” 小苏妈三两步来到林向昀跟前,急于汇报工作一样语速飞快,“林老师,我今天遇到个女人贩子,差点把欢欢拐起跑啰!现在嘞人贩子些好猖狂哦,大白天跟到起欢欢,跟丢了跑来找我问有没有看到。还好我长啰心眼,骗她说没看到。” 林向昀皱眉,不太相信的样子。 苏映香也觉得离谱,“妈,你不要打胡乱说哦。” “我啷个阔能乱说哦!”小苏妈满脸不悦,“小女娃娃遇到人贩子好危险嘛,我未必是在编聊斋(编故事),故意黑(吓)你们?!” “嬢嬢,人贩子长啷个样子,你还记得不?”林向昀问。 “记得,记得。”小苏妈会的形容词有限,搜肠刮肚,“长头发,白皮肤,黑眼睛,多漂亮嘞,穿件深绿色嘞羽绒服。我还觉得奇怪,长楞个漂亮为哪样要当人贩子哦。” 因为她不是人贩子,林向昀第一时间有了答案。 见苏映香流露出惊讶又迷惑的表情,应该也猜到她母亲口中的“人贩子”是关妍,林向昀和她交换眼神。在不了解实情前,两人都没有贸然开口解释。 “欢欢在哪点?”林向昀转口问。 “二楼耍电脑。”苏映香说。 林欢喜欢玩扫雷小游戏,自己家里没电脑,每回来林家,总往小叔叔房间跑。 脖子伸得长长的,眼珠子定定的,满屏幕插小红旗。 林向昀走过去,轻拍小姑娘的肩,“欢欢。” 林欢一扭头笑逐颜开,无声喊:“小叔叔。” “你下午一个人出去玩了?”拖把椅子挨她坐下,林向昀打手语问。 小姑娘点点头。 “去哪里玩了?”林向昀又问。 小姑娘咬着嘴唇,把脑袋重重一摇,手语问:“我可以不说吗?” “当然可以。”林向昀摸摸她的头,“出去玩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 “没有。” “再仔细想想。” 小姑娘听话,努力想了想,仍是摇头。 林向昀没有继续追问,瞥眼电脑屏幕,和她商量:“再玩最后一局,下楼吃饭,好吗?” “好。”小姑娘转回电脑前,开心地玩起来。 林向昀没离开,斜倚门边若有所思地看小侄女玩游戏。 第31章 手机捏在手里,犹豫要不要打给关妍问清楚,或者先发条短信。发什么?直接问她为什么跟踪欢欢?林向昀觉得不妥,像兴师问罪。以关妍的脾气,她十有八九不会回什么好话,更不会回真话。 没想好合适的措辞,欢欢已关掉电脑,跑来牵他的手。 楼下也响起卢佩兰的声音,喊叔侄俩下楼吃饭。 晚餐丰盛,鸡鸭鱼虾样样有,像提前过除夕。 最老的和最小的津津有味吃得香,卢佩兰和小苏妈东拉西扯聊得欢。苏映香坐林向昀旁边,也想和他说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留意到他总也不动筷,猜他可能有心事。 斟酌半晌,她小声喊二哥:“你问关妍姐姐了没?” 林向昀摇头:“她不阔能认得欢欢,也许中间有误会。” 林欢能读懂简单的唇语,见小叔叔提起她,放下碗筷比手语问:“小叔叔,谁不认识我?” 林向昀微微一笑,“一个嬢嬢。” “我认识她吗?”欢欢眨动水汪汪的大眼睛,像个好奇宝宝。 “应该也不认识。”林向昀耐心回答。 卢佩兰听到一耳朵,插话问:“你们说哪个?我认得不?” 林向昀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 * 十年前那个夜晚,在夜风的推波助澜下,火势凶猛蔓延,很快吞噬了二层小楼。 冲天火舌照亮东风街的夜,现场一片混乱。 睡在一楼的何梅最先被救出来,然后是浑身焦黑奄奄一息的关海。何梅不知道关妍不在家,抓着救她的消防战士疾呼,我姑娘还在二楼!林向晖来不及喘口气,便义无反顾地再次冲进火场…… 年轻的生命最终定格在了24岁。 林向晖的追悼会来了很多人,有亲戚朋友,有同学战友,也有自发前来送别英雄的苍莱百姓。关妍的出现令所有人震惊,她怎么敢来?! 三口之家一个命丧火海,一个事后中风偏瘫,只有关妍毫发无损,与其说她福大命大,人们更愿意相信这个是阴谋。“关妍是纵火犯”的流言不胫而走,在小城里不仅传得沸沸扬扬,而且有鼻子有眼。 漂亮的女人通常都不安分。十八岁的关妍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成年了翅膀硬了,做梦都想飞出大山,去大城市生活。不然怎么会在火灾的第二天照常参加高考呢?女人一旦不安分,就容易忘恩负义。年迈的养母和痴呆的哥哥显然成了她的累赘,她的绊脚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放把火烧干净。 传言太真,卢佩兰也信了,像是为她怨恨关妍找到了最充足的证据。 当关妍没事人一样,对着亡夫遗像鞠躬时,她当场崩溃,冲过去拳脚相加。更令她崩溃的是,她的小叔子,她亡夫的亲弟弟,居然挺身而出维护“凶手”。关妍给了他一巴掌,骂他烂好人,她也紧随其后扇了他一耳光,骂他黑白不分。 这是她第一次打林向昀,也是唯一一次,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然后就晕倒在灵堂前。 卢佩兰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女人的第六感往往神乎其神,林向昀模棱两可的话一出口,她立刻猜到了是那个人。微微沉下脸,卢佩兰想问那个人为什么会回来,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欢欢曾外公的丧孙之痛,不亚于她的丧夫之痛,她当面不能问,不能勾起老人家的痛苦回忆。 私下里也不能问,关妍那个人的一切,她不想知道。 再没了和小苏妈摆龙门阵的兴致,卢佩兰东快吃饭,如常为老人孩子夹菜。昂贵的大青虾按人头算一人一只,她舍不得吃,夹给老人。老的又夹给小的,欢欢最爱吃虾,冲曾外公甜甜一笑。老人也笑,满脸幸福的褶子。 卢佩兰望着他们,眼角漾出些微湿意,忙用柚子揩去,深吸口气尽力弯起了嘴角。 这一幕落进林向昀眼里,有着同样遭遇的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也想恨关妍,但他恨不起来,骗自己说,因为关妍不是纵火的凶手。如果是呢?他从不敢想。昨天关妍说他舍不得她,她错了,他是最希望她尽快离开苍莱的人。 她走了,一切都会恢复平静,包括他的心。 “二哥,你手机响了。” “忙起讲大道理!” 抽离出复杂情绪的林向昀回过神,谢过苏映香的提醒,掏出手机。 是曹征的短信,说在他家外头,问他方不方便出切一哈。没说有事,但这么一问肯定有事,林向昀借口打电话,起身离开。 曹征在路边抽烟,穿着万年不换的皮夹克。 没开半报废的桑塔纳,步行从单位来找林向昀,过了饭点,半路买了两个洋芋粑粑充饥。辣椒面加多了,这会嗓子眼还火烧火燎的,一抽烟疼得厉害。 那也得抽,因为心里有事。 他问来到身旁的林向昀,屋头有矿泉水没得。林向昀说家里没有,他去买。曹征摆手说,算啰。林向昀又提议去家里喝水,曹征仍旧摆手说算啰。 “我听佩兰姐说,她下午给你打电话喊你来屋头吃饭。你不来,说你没得空。”林向昀说着笑了笑。 笑得曹征不自在,虚张声势地竖起眉毛,“是没得空嘛,忙得很!” 忙是真的忙,更深层的原因,曹征不想见卢佩兰。 好战友好兄弟过世第二年,曹征旁敲侧击问过卢佩兰,愿不愿意和他将就过。他是警察有固定收入,可以保护照顾她们娘俩。卢佩兰拒绝了,态度坚决。婚姻不是儿戏,更不是兄弟义气。两年里,曹征对她们娘俩的帮助已经很多了,不能把他的终身幸福也搭进去。卢佩兰说,两人硬凑在一起对他不公平,对她也不公平。曹征无话可说,不敢承认不仅仅是因为兄弟义气。 第32章 五年前卢佩兰再婚,他打心眼里替她高兴。 高兴之余,也替自己惋惜,如果当年勇敢表明心意,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总归是有遗憾的,见了面怕自己尴尬,曹征仍忍不住关心,于是问:“小卢和欢欢都好吧?” “都好。”有些话心照不宣,不用他问,林向昀继续详细说到,“欢欢长高啰,也长胖点啰,学校生活也比以前适应些。元旦班里开联欢会,她还上台表演手语歌。佩兰姐跟到她爱人一起做点小生意,在学校附近租嘞房子,方便接送欢欢上下学。等欢欢再大点,他们阔能会再要个孩子。” 曹征抽着烟仔细聆听,最后不住点头,“好,好,她们都好就好……” 林向昀瞄去他手里拎的半个洋芋粑粑,“哥,你忙撒子忙得没时间吃晚饭?” 不提也罢,一提曹征就来气,“白天,局子头来啰群长期在黑血站卖血嘞群众,古(蹲)在地上哭爹喊娘,卖不到血活不下去啰。一个个理直气壮,闹到起要和局头领导谈判,不放人,就喊政府出钱养他们。” 事态像滚雪球似乎越闹越大,林向昀关切问:“解决没得?” “抓啰个闹得最凶嘞,吴萍萍,你学生嘞妈。”昨天校门口发生的一切曹征已有耳闻,不想承认关妍又帮了林向昀一次,他慢慢吐着烟气,表情变得微妙,“再遇到类似情况,记得先报警。” “好。”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林向昀顺从点头,又问起江屹妈,“严重不?会哪样处理?” 曹征嘬完最后一口烟,嗓子哑了,“认错态度好就从轻处理,要是还鼓到起不听劝,该拘留拘留,该罚款罚款。” “我明天去劝哈她,要得不?”林向昀征询道。 曹征也想尽快息事宁人,“切嘛,你当老师嘞口才好。” 达成共识,林向昀以为谈的就是这件事,“那我先回切啰。” “等一哈,我话没说完。” 把人叫住,曹征却没了下文,趁手里烟屁股没灭,又拢近续上一根。饱受摧残的喉咙闹起革命,呛得他直咳嗽。快背过气了依然烟不离手,一口接一口抽,若有所思地看着身旁人,还是没言语。 “和关妍有关?”林向昀敏锐问。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曹征没兜圈子,“我找广州嘞兄弟查了她户籍信息,未婚。” 林向昀哑然。 关妍典当钻戒时满不在乎的态度,似乎得到了合理解释。可新的疑问也随之而来,她为什么要撒谎说自己已婚? 曹征似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我晓得你在想哪样,她骗我们嘞原因没楞个复杂。装模作样惯啰,在家人面前也要打肿脸充胖子。还有另一种阔能……” 声音一顿,曹征幽幽盯着林向昀,又变得神色复杂。 林向昀敛了敛眸,“哥,你说嘛。” “说出来你肯定不爱听。”曹征像给他打预防针,换了种迂回婉转的表达方式,“你想哈,一个山卡卡头出切嘞女娃娃,长得漂亮又爱慕虚荣,在人生地不熟嘞大城市想站稳脚跟,有没得捷径喃? “我没得证据,你阔以说我恶意踏削(羞辱)她,你也阔以切刨根问底。但我劝你,不要切。” 林向昀沉默了,伸手找曹征讨烟抽。 给不会抽烟的人递烟等于浪费,曹征打掉他的手,恨恨地,“郁闷哪样?!从她回来嘞第一天我就说过,她是个火坑!帮你两次纯属巧合,你哥因为她壮烈啰,她帮你也是应该嘞。你莫搞得像你欠她撒子!” 话音刚落,屋里传出卢佩兰的呼喊:“老二,还没打完电话唛?回屋头来打,外头冷。”曹征来不及走,人已经跨出门槛,看见他明显一愣,很快又换成笑脸,“曹哥,进来坐。” “不坐啰,局里头还有事。”曹征本能地拒绝,深看眼林向昀,压低声,“我说嘞话,你个人好生想哈。” * 被迫滞留苍莱的第二天,关妍做了整夜的梦。梦里全是红衣女孩,仿佛阴魂不散。翌日,她再次来到东风路。或许因为急于破解红衣女孩的真身,胃痉挛居然没有发作。 伫立废墟中央,她凝神思考。 会不会是她想多了,没准是个巧合——小女孩贪玩误入“鬼屋”,恰巧被她撞见。如果真是如此,她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窦小宝那样十六七的大小伙都害怕的地方,她居然敢一个人来。 想起人精窦小宝,关妍灵光一闪。没有直接去电话,而是发短信问他要不要一起玩游戏。窦小宝很快上钩主动打来,什么也不问,兴致勃勃先表态,要玩要玩。 正合关妍心意,她说:“你在家不,我开车过切接你。” “好,我再信你一次。” 一路上卖足关子,载着摩拳擦掌的窦小宝来到昨天的巷子,关妍才告诉他,玩“寻人游戏”。既然红衣女孩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就再试一次。 关妍毫无保留地描述道:“帮我找个小女孩,大约七八岁。偏瘦,身高一米三到一米四。昨天穿了件红色棉袄,梳两条马尾辫。应该就住在这条巷子里。除了这些,我对她一无所知。” 窦小宝举目四眺,两条眉毛为难地皱在一起,“不晓得名字怕是不好找哦。” 关妍笑,“好找我也不会请你帮忙了。” “也倒是。”恭维的话人人爱听,窦小宝尤甚,瞬间干劲十足,“我正好有几个朋友住附近,我先切问哈他们。”说完推车门,寒风凛冽,人先打闪一激灵。 第33章 “你打电话问嘛。”关妍提议。 “姐姐,不是每个中学生都和我一样有手机用。”窦小宝跳下车,弯腰对她道,“太冷啰,你在车头等我消息。” “要得。”关妍抿唇一笑,还挺会照顾人。 目送窦小宝走远,她无事可做,玩起手机游戏。 贪食蛇即将破纪录,进来一条阮东升的短信。没买到飞机票,他打算自驾来贵州。 持续的寒潮天气波及南方大部分地区,多趟列车因此晚点或停运。春节在即归心似箭,没什么能阻挡回乡大军的脚步。坐不成火车改搭飞机,近两日广州飞贵阳的所有航班均已满仓。 阮东升能想到自驾,别人也可以,关妍短信提醒他,当心被堵在高速上下不来。阮东升铁了心要来,回复说今晚连夜出发。 关妍拨通他的电话,“你姐知道吗?” “我骗她说出国度假。”自认谎言不够高明,阮东升不想被关妍吵醒,继续又道,“我托朋友在贵医挂号,要不你先去贵阳等我?” “等你进了省界再说吧。”车内外有温差,车玻璃蒙上层薄薄水雾,关妍以指为避涂涂画画。 “关妍,在做进一步检查之前,你不要胡思——” 她不想听,“挂了,再见。” 车窗被划得乱七八糟,车窗外的世界也变得支离破碎。关妍抽张纸巾一回头,窦小宝的脸陡然出现,拍着玻璃喊姐姐。心脏差点没吓停,她打手势示意他先上车。 屁股还没落定副驾,窦小宝便迫不及待汇报进展:“我问啰,有几个没在家,在家嘞都说没印象。对啰姐姐,我转啰一圈突然想起来,向昀哥也住附近得嘛。” “他住哪里?”关妍有些意外,下意识问。 隔着前挡风玻璃遥遥一指,窦小宝说:“路边边那栋两层小白楼,平顶嘞,看到没得?” 关妍点点头,想起昨天小白楼前浇水管的短发女人。 太巧了吧,她难道是…… 关妍推开车门,“走,过切看哈。” “向昀哥没在家,应该在学校头批期末卷子。”见她充耳不闻,窦小宝忙不迭追上去,不改旺盛好奇心,“借机,你不是切找向昀哥哇?那你切看哪个哎?” 像被他的无心之言戳中什么机关,关妍猛然刹停脚步。 出神般定住几秒后,她果断返身,踅回巷子口。 窦小宝丈二和尚一样,没办法,稀里糊涂追回去,喊姐姐,问她为什么又改主意。 关妍脑子转得飞快,“我记得你提过,林向昀哥哥牺牲的时候,他爱人已经怀孕了。” 窦小宝没跟上她的思维,愣愣地,“对头,向昀哥侄女是个遗腹子。” “所以是个女孩……”关妍低头走着,喃喃自语。 十年前和卢佩兰唯一一次见面,关妍还记得,当时她并没有显怀。孩子次年出生,算起来正好是九岁。卢佩兰女儿如果是红衣女孩,她出现在父亲牺牲的地方,似乎也讲得通。 坐回车里,关妍问窦小宝:“你见过林向昀侄女吗?” “没有。”窦小宝摇头,“听我妈讲,她妈几年前再婚啰,不住在苍莱。”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关妍面向他,不苟言笑道:“窦小宝,今天你帮我找人的事必须绝对保密,能不能做到?” “能能能!”被骂过一次吃里扒外,大男孩竖起三根手指在耳侧,“我发誓,绝对不得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向昀哥。” 关妍发动轿车, 窦小宝说的没错,林向昀一整天都在学校批改期末试卷。 大清早先去了趟公安局,不用他劝,吴萍萍已主动承认错误。被要求写承诺书,她初中辍学,写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全靠林向昀帮忙。 受所谓的兄弟姐妹鼓动,吴萍萍头脑简单,觉得自己只是去公安局发发牢骚,没偷没抢肯定不会被抓。真拷上一副“银镯子”,“兄弟姐妹”们瞬时作鸟兽散,只有她仍执迷不悟,公然高喊警察杀人。 讲遍了大道理的曹征口干舌燥,直接撂话,敢和警察叫板属于妨碍公务,搞不好会坐牢。一听坐牢,吴萍萍蔫了,被关了一夜魂又吓掉两条。又饿又冷又担惊受怕,她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天一亮就主动做起了自我检讨。 没想到林向昀会不计前嫌来帮忙,吴萍萍感激不已,抹着眼泪向他保证,绝对不会让儿子退学。亲眼看着儿子考上大学,是她家老江现在唯一的心愿,也是她能咬牙坚持下去的动力。昨天急疯了不管不顾,吴萍萍很后悔,当林向昀的面,狠狠抽自己嘴巴。 林向昀于心不忍,“寒假让江屹来我家住,我给他补补课,吃住补课都不收钱。” 儿子正长身体饭量惊人,少双筷子能节省不少生活费。班主任做到这份上,吴萍萍更觉惭愧,再度掩面而泣,当场要给林向昀下跪磕头,被他一把拦住。 “林老师,我再求你件事。”吴萍萍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拉住他的手,抽抽噎噎道,“我骗老江和儿子说,我在化肥厂加夜班。求你帮我保密,千万不要让他们晓得我这两天有好臊皮(丢人)。” 她即便不提,林向昀也不会说,“你放心。” “意义不一样。” 下午,班长梁欣带着几个女生自发来学校做清洁。打扫完教室,又来办公室帮林向昀登记成绩。活不能白干,林向昀给了梁欣二十块钱,让她去校门口小商店买零食分给大家。 第34章 十几分钟后,梁欣回来说,她看见了关妍。 “你确定是她?”林向昀微讶。 “确定。”梁欣不会看错,“我还和她打招呼,谢谢她送我们椰子吃。” 林向昀没说什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继续写班里学生的期末评语。 片刻,他从办公桌后腾地起身,对女生们说:“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出办公室小跑下楼,在意路奔至校门外,林向昀来到宝马车旁呼吸又急又快。 隔着半落的车窗,她弯下腰与关妍对视,不确定地问:“有事找我?” “你喘什么?怕我走了?”关妍闲闲看着他笑。 自动忽略掉她的轻慢,林向昀语气认真,“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关妍不快,“没事不能来?学校是你家哦,我来一定是找你?” 明摆着不肯好好讲话,林向昀哑然,仍保持着良好风度,“如果没事,你早点回酒店,要下雪了。” “有事。”关妍面不改色改口,“你说过考完试带我去补漆,走吧,现在去。” 工作没完成,林向昀问:“明天行吗?” “不行。”关妍口气强硬,“明天说不定路就通了。上车,要下雪了。” 林向昀原地没动,“我先把学生评语写完,你多等我半小时可以吗?” 关妍没点头,也没摇头,“看我心情啰。” 林向昀回了办公室,不多时,关妍也下了车。路对面有家报刊亭,打算买本杂志打发时间。 没有《世界时装之苑》,也没有《服饰与美容》,店主嫌这类杂志又贵又难看,进了也没人买。他推荐《知音》,《女友》,说里面的情感故事,女娃娃都爱看。 关妍开玩笑一样,“我自己的故事已经很精彩了,没必要再看杂志里的假故事。” * 林向昀相当守时,三十分钟后他坐进关妍的宝马车。 他指路,她开车。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关妍打开雨刮器,闲聊一般开口:“我昨天去了我家老房子,遇到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我喊她她不应,跟踪她她又凭空消失,好邪门呀!” 红灯停车,关妍侧首看向林向昀,故作惊悚口气阴森,“林老师,我该不是大白天撞鬼了吧?!” “林欢,我侄女。”林向昀平静道,“先天残疾,听障。” 关妍意外一怔,“完全听不见?” “有一些残余听力。”林向昀提醒她绿灯亮了,目视前方沉默一阵,“有人说,是因为母亲怀孕时受到强烈刺激,影响了孩子的发育。” “不可能,这比我撞鬼还不可信。”关妍冷笑,“你这话什么意思?想让我因此而内疚?自责?” 林向昀没言语,转眸掠过她握方向盘的左手,“你今天没戴婚戒。” “当了。”关妍接得利索。 “你舍得?”林向昀皱眉。 “有什么舍不得的,钱财乃身外之物,你应该比我理解得更深刻,林老师。”关妍要笑不笑地,腾出手从置物匣里摸出烟。酒店附近没有女士烟卖,随便买了包黄果树,她实在抽不惯,又扔了回去。 没扔准,林向昀把烟盒拨进置物匣,轻轻说: 关妍顿了一下,斜过眼睛觑他,“想套我话,没门!” 余下的路,关妍全程冷脸,林向昀也知趣,将沉默进行到底。 到了城南汽修店,老板不在,学徒说他出去拿配件,很快回来,让他们进店里等。 出乎意料地,曹征也在,来修他的破桑塔纳。抽烟喝酒熬大夜,嗓子和车子一样哑火,看见林向昀和关妍同时出现,他眼睛里直冒火星子。讲不出话干着急,曹征把林向昀拽到一旁,虎视眈眈瞪他。 “扁桃体发炎?”林向昀不厚道地笑了。 曹征点头,飞一眼笑盈盈双手插兜看着他们的关妍,再瞪回林向昀。 艰难扯开破风箱似的嗓子,“你们两个啷个又搞到一起了哦?!” “哥,注意措辞。”林向昀压下嘴角,“我学生把她车剐到了啰,我带她来补漆。” “真嘞?” “不信你个人去问她。” 曹征真去了,慢吞吞踱着步子来到关妍面前,“修车嗦?” 觉得他声音刺耳,关妍掏掏耳朵,“对头。你不肯破例放我出苍莱,我没得办法,只能粑到起(黏着)林老师。毕竟对我友善嘞人,不多。” “你莫话里带刺,像别个对你友善,自己要先学会以诚待人。”曹征也跟她玩起打机锋,“比如说少款(炫耀)点自己。广州是大城市没得错,但也不是每个人都镶金戴银。你既然回来,我觉得你还是低调点,财不外露,小心真遇到起图谋不轨嘞人。” “苍莱治安楞个差哦?!”关妍假装惊讶,而后鼓励一笑,“曹警官,你要多努力啊!” 曹征张嘴反驳,却没发出声音。话讲太多,嗓子彻底哑火。 “我车头有矿泉水,我切帮你拿一瓶。”关妍说。 曹征瞠目,你会楞个好心? “是你说嘞要以诚待人。”关妍保持微笑,“我要告(试)哈,我嘞以诚相待会不会换来你嘞友善。” 到门口,迎面走来个黄毛,瞧见关妍两眼发直,脱口而出:“疯婆娘!” 关妍拧眉,多花了几秒钟,想起他是盘山道上故事挑事的金杯车司机。 第35章 没忘记她手持匕首的凶险一幕,黄毛心有余悸,“我是看到起外头那辆宝马有点眼熟,你来搞哪样?!” “余大元。”林向昀喊他名字,走近解释道,“她是我朋友,车剐花了,来找你补漆。” “林老师朋友嗦。”余大元当即换了副笑脸,“要得嘛,要得嘛。” 熟人送上门的生意必须做,余大元仍有些畏惧关妍,僵笑着领她去检查车况。 林向昀慢一步跟上去,没走成,被曹征一把拽住胳膊。 出于职业习惯,曹征敏锐发问:“余大元喊她疯婆娘,你晓得啷个回事不?” 林向昀答不晓得,他不信,也一起跟着去看看。 “巧合吧。” 余大元检查完划痕,摇着头对关妍说:“补不起。不是因为你拿刀子黑(吓)我,我不给你补哈。我没补过楞个好嘞车子,店头也没得原厂漆,只能往贵阳调货。你要是能等,不嫌弃我手艺撇(差),我阔以补哈。” “不修啰。”关妍没犹豫。 余大元松口气,忙对林向昀说:“林老师,你朋友不想补,我就不啰嗦了哈。”又毕恭毕敬喊曹哥,“配件我拿回来啰。你过两天来取车,保证给你修得巴巴适适嘞,开得和飞机一样快。” 难怪没事找事,感情是把金杯当飞机了,关妍心说。 解开中控锁,她挥手示意林向昀上车。林向昀站在副驾那边,没听见似的,扭过头。曹征没看他,而是牢牢盯着关妍,眼神锋利,像是盯一个充满危险的嫌疑犯。 风雪渐大,关妍不耐烦了,“你还走不走?” 林向昀收回视线,“能顺便载曹哥一程吗?” “你会开车吗?”关妍不答反问。 林向昀:“大学拿的驾照,很少开。” 隔着轿车,关妍抛出车钥匙,“你来开,我不给你们当司机。”说罢拉开后座门,钻了进去。 林向昀绕行至驾驶位,见曹征没过来,“哥,要不你来开?” “我不开,开不来好车。”曹征厌弃摆摆手,声音又哑又硬。 三人都坐进车里,余大元忽然想起什么,“曹哥,林老师,明天我订婚,中午来屋头吃席哈!一定要来哟!” 关妍看稀奇似的,将脑袋探出车外,余大元喉头梗了下,热情减半,“姐,你有空也一起来嘛。” “好啊。”关妍爽快应声,反正已经吃腻了酒店餐厅改良的贵州菜。 余大元傻眼,怎么和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 新手上路不能急不能催,慢悠悠的像催眠,关妍闭眼小憩,很快睡着了。 睡到脖子酸痛迷迷糊糊醒来,感觉车子没动,她睁开惺忪睡眼。以为到酒店了,扭头望出车窗,外面是完全陌生的街道,“仁心堂”三个字针尖一样骤然刺入眼睛。 关妍心头一跳,“这里怎么会有仁心堂?!” 听见她声音,林向昀从驾驶位回头,“新开的,旧诊所不临街,看病的老人进出不方便。”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关妍挺身坐直,尾音里透出隐隐怒意。 “曹哥扁桃体发炎,在里面输液。”林向昀投去安抚眼神,耐心解释,“你睡着了,所以没征求你意见。” 这理由关妍不接受,“我是睡着了,不是死了,你不会叫醒我吗?!” 面对她的质问,林向昀无话可说,咽咽嗓子,“对不起。” “还要多久?” “应该快了。” “你下车!” 关妍一刻不停开车走了,把林向昀丢在马路边。曹征输完液出来,正好瞅见飞驰而去的宝马车屁股,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提着嘴角问林向昀,是不是自讨没趣被撵下车啰。 关妍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令人生疑,林向昀没做声,回身望去门头“仁心堂”三个楷体大字。 “你看哪样?”曹征奇怪。 “小刘大夫他爸,最早是在东风路开诊所,对吧?”这是林向昀能想到的“仁心堂”和关妍的唯一联系。 “你说刘承义,对头,开啰几十年。”喉咙刚好点烟瘾就来了,曹征摸出皱巴巴的烟盒。 “我记得他十年前自杀啰。”林向昀问,“哥,你们调查过死因没得?” “你也开始怀疑关妍了唛?”过滤嘴轻磕火机,曹征低着头没看他,“告诉你阔以,你先回答我,一个安分守己嘞人,啷个会拿刀子黑(吓)人喃?” “我不清楚。”林向昀如实道,“关妍的确有把折叠刀,她说用来防身。那天晚上遇到危险后,她把折叠刀给我啰。是管制刀具,没有第一时间交给你,是我不对。” “我不想听你讲对不起。”香烟叼在嘴角,曹征甩了甩快没油的火机,“刘承义是吃安眠药死嘞。我们排除掉他杀阔能,至于他为哪样自杀,不在我们调查范围内。” 林向昀没听明白,“那你为哪样要怀疑关妍?” 嚓嚓几下点着火,曹征深深吸了一口,“先是屋头着火,哥哥烧死啰,几天后养母中风啰。月底刘承义紫飒,在他之前两天,还有个人自杀。” 扇开眼前缭绕的烟雾,曹征面对面看向林向昀,眼光微妙,“你不会不记得是哪个吧?” “记得。”林向昀凝重道,“秦老师。” 秦自健是个无儿无女的鳏夫,走的突然,几个学生为他办的身后事。包括彼时刚大学毕业的林向昀。秦自健是他的班主任,也是关妍的班主任,可林向昀不明白,这和他自杀有什么必然联系。 第36章 他对曹征说:“秦老师是因为胃癌复发,受不了病痛折磨才选择自我了断。” “他死前亲口告诉你嘞?”曹征问。 林向昀摇头,“整理老师遗物嘞手,我们在他家发现了大量止痛药,推测出来嘞。” “推测能作数嘞话,我早失业喽。”曹征似开玩笑,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我当年调查过,秦自健跳楼前一天,关妍和几个同学一起切过他家。” 林向昀不假思索。 “你当然希望是巧合啰。”曹征没好气。 路边站久了,冻得直缩脖子,肚皮也开始唱空城计,他踩灭烟,“走,换个地方说话。” * 两人步行去的旱冰场夜市,仍旧是那家水城烙锅店。 也许因为太冷,食客比上次少得多,其中有三张熟悉面孔——关妍,窦小宝和江屹。 俩大男孩去酒店找关妍玩,年纪不大礼数不少,窦小宝拎了两块烟熏老腊肉,江屹提了一口袋干海椒。说是投桃报李,代表全班谢谢关妍请大家吃椰子。 收下谢礼,关妍提议请全班吃饭,把能叫出来的都叫出来。两人简单商量后达成一致,请他们就可以了,他们可以再次代表全班。 窦小宝又拉着关妍讲悄悄话,批评她都要当婚戒啰,不能再大手大脚花钱。 因为他这句话,关妍坐进烙锅店还一直笑个不停,指着左手无名指问:“这里戴戒指一定是已婚吗?谁告诉你的?” “就是嘛,崇洋媚外!”江屹猛点头。 被漂亮姐姐笑话可以,但窦小宝不接受来自好兄弟的嘲笑,不服气地拿肩膀顶他,“你看欧冠,看世界杯,你不崇洋媚外!你喜欢卡卡,你不崇洋媚外!你天天饿肚皮攒钱买巴西队服,你不崇洋媚外!” 嘴没窦小宝利索,江屹被顶得摔下塑料矮凳,一骨碌跳起来要和他开战。 拳头扬得老高,瞟见林向昀和曹征,立马老实归位,规规矩矩像个小姑娘。 旁边窦小宝紧跟着站起来,“林老师好,曹叔叔好。” “你是来讨打的吗?” 关妍与孩子们相对而坐,看反应听声音,慢悠悠扭脸,不冷不热地,“我们已经点好菜了,要不你们换一家?” “不换!”曹征操起把矮凳一屁股坐下,横眉立目像尊金刚,“人正不怕影子歪,你不敢跟我一起吃饭唛?” 关妍轻笑,抬手指去站在原地的林向昀,“真找人吃饭,我也找他那样的。”故意气曹征一样,她摇曳着风情朝他招手,“林老师,过来坐。” 林向昀不习惯她装出来的妩媚,移开视线,劝曹征,“哥,我们换一家吧。” “不换!”曹征两手交叠抱在胸前,看看关妍,再看向林向昀,“你不是怀疑她唛,当面问哈她噻。” “怀疑我什么?”关妍表情无辜。 林向昀没有回答,沉默与她对视,眉目平静,眼底又似暗流涌动。 这一幕令两个大男孩心惊肉跳,互相使眼色想开溜,却谁也不敢先吱声。 最后是窦小宝低低骂句废物,鼓足勇气打破死寂。在场大人喊了遍,没人搭理他,委屈巴巴缩了回去。 林向昀终究还是选择了妥协。 五个人,两个剑拔弩张,两个小心翼翼,外加一个左右为难的他,一顿饭吃得沉闷而压抑。等俩学生一走,曹征一乐要来三瓶啤酒,一人一瓶,给林向昀和关妍满上,也不问他们喝不喝。 曹征自斟自饮,先干掉满杯,嘴一抹,“关妍,今天当到起小老二嘞面,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敢不敢回答?” “审我?警察权利好大呀,还可以私设公堂。”关妍抱膝而坐,字里行间极尽讽刺,而后一句话递给林向昀,“你确定你要听?” 像是提醒,也像是挑衅,林向昀说:“你有权利不回答。” “不回答,恐怕曹警官会一直为难我。”关妍弯弯嘴角,露出浮于表面的笑,看回曹征,“请吧,曹警官。” 曹征已经废话够了,第二杯酒下肚,大刀阔斧问:“你家发生火灾那天,大半夜嘞你为啷个不在家?” “马上高考我紧张,睡不着觉出去走走。”关妍对答如流。 “事后调查起火原因,是铝制煮锅干烧引发嘞大火。根据你当年嘞笔录,你说阔能是你哥哥关海,半夜饿啰爬起来煮面,水没开又回切睡瞌睡,导致意外起火。”曹征清晰记得笔录里的每个字,他问关妍,“一个智力低下嘞人会煮方便面?” “我教他的,教了很多年,结果他只学会了煮方便面。”关妍端起酒杯抿了几口,像是当即有了醉意般托起下巴,眼神放空,声音变得极轻,如同呓语,“……傻子也是人,出于本能,他们能学会很多事……或许不需要学,他们也能无师自通。” 纵使曹征对关妍充满成见,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美人。 关妍的美不是描眉画眼的表面文章,是骨子里的窈窕婀娜。曹征担心林家小老二被迷得神魂颠倒,发出突兀又干瘪的几声咳嗽,才发现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林向昀的视线根本不在关妍身上,他微微含胸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入了定。 曹征用酒杯碰了下他的,等他回神,他回归思路继续问:“家里突然发生楞个大变故,第二天照常去参加高考,你不难过唛?” “难过呀,所以我高考成绩比比三模整整低了二十分。”关妍照旧应对自如。 第37章 “记得楞个清楚?”曹征奇道。 “高考是人生大事,我到现在依然记得我每一门的成绩。”关妍说着疑惑皱眉,“曹警官,你没参加过高考吗?” 那语气,仿佛在讲一件易如反掌的小事。 曹征明显噎了下,他读书不开窍,17岁当兵,的确没参加过高考。 喝口啤酒缓一缓,他也不甘示弱,“火灾早不发生晚不发生,楞个巧发生在你高考前一天。是不是你故意利用你高考生身份,好让我们有所顾忌,对你产生同情,放松对你嘞调查?” “如果火灾真是我策划的,你早十年前应该已经查明真相了,不用等到今天又来重新审我一遍。” 筷子玩似的拨弄着锅里吃剩的两片土豆,关妍动肢体道语言都很放松,“我当年才十八岁,再怎么精心策划,不可能一点破绽没有吧。换句话讲,你什么都没有查到,根本不是因为我计划缜密,而是,那就是一场单纯的意外。” 次次一无所获,曹征心里憋闷,重重咬出四个字,“死无对证。” “你对我的怀疑带了太多私人恩怨,因为林……”眼风扫过一直沉默的林向昀,关妍吞下话音,改口道,“曹警官,你的问题问完了吗?我可以回酒店了吗?” “最后一个问题。”一瓶啤酒见底,曹征又变回沙哑的破锣嗓子,“刘承义,秦自健嘞死,和你有没得关系?” 关妍拿起手机看时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都是自杀。自杀的人能和我有什么关系?” “刘承义是你家邻居,秦自健是你班主任。”曹征牢牢注视她,目光锐利如鹰隼。 关妍不躲不闪,就看着他笑,“曹警官,你听过‘六度分离’理论吗?” 曹征一愣,只听旁边林向昀解释道:“两个陌生人之间,最多通过五个人就可以建立起联系。” “没错。”关妍接过话,“十年前苍莱有多少人口,曹警官应该比我清楚。如果因为他们一个是邻居,一个是班主任,他们的死就和我有关系,未免太牵强了吧。” 曹征不语。 他当然知道牵强,但他更不想错过任何一次她开口重提旧事的机会。只要她肯说,他相信,一定有露出蛛丝马迹的可能。 喝完自己杯里的酒,关妍从容镇定继续道:“秦自健也是林老师的班主任,刘承义是当年苍莱有名的仁医,林老师即便没找他看过病,也肯定知道他。按照你的说法,林老师和他们的死是不是也有关系?” “你……”被抓住逻辑漏洞的曹征哑口无言。 “谢谢你请我吃饭啰,曹警官。”双手揣进衣兜,关妍站起身。 出人意料地,林向昀却开了口:“但我不惧怕‘仁心堂’,也没有在秦老师去世的前一天去过他家。” “什么意思?!”关妍倏地变脸,眼神如刀怒视他,“一个人审我不够,你也要加入?觉得好欺负是吧,去你妈的,我不奉陪了!” 光用骂的还不够,关妍扬手掀了他面前的酒瓶。 咵嚓,玻璃瓶应声碎了一地,黄色液体横流。林向昀没躲,纹丝未动,酒星子溅到他脸颊,像被人啐的吐沫。不躲是对的,但凡他缩下脖子,第二瓶酒就会直接敲他脑袋。关妍这下满意了,踩着玻璃渣扬长而去。 没开车来,很快被林向昀追上,她阴沉着脸觉奇怪, 林向昀面色也不好看,“我向你道歉。” “好啊。”关妍不想和他纠缠,“我接受你的道歉,再见。” 下意识伸手捉住她的胳膊,林向昀说:“我送你。” 关妍没有挣扎,扬眉冷冷看向他,“我不是个好欺负的人,而且,我这个人有仇必报。谁欺负我,谁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林老师,搞臭你的名声应该很简单吧?” 林向昀立刻松了手,“如果你愿意接受,我也可以替曹哥向你道歉。” “收起你没限度的好意吧,我不需要你来当和事佬。”关妍满目鄙夷,走出几步,她回过头,“林向昀,你喜欢做神一样的好人是你的事,别来试图度化我。” 他动唇想说什么,她没给他气口,“否则,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没生我怎么承认?” 林向昀今晚喝多了,一瓶啤酒的量,没醉但头晕。 曹征送他到家门口,本想宽慰几句,见他实在消沉低落,拍拍他肩膀作罢。外公今晚比平时睡得晚,房间里传出电视声,林向昀没再往里进,折返回屋外,坐在台阶前吹风醒酒。 气不顺胸口闷闷的,酒精护体感觉不到冷,他解开棉衣拉链,用力扯了几下毛衣领子,呼吸终于顺畅了些。 下中班的苏映香踏雪来到跟前,他低埋着头毫无知觉,听见怯怯的声音喊二哥,才迟钝地抬高视线。 “二哥,你没得事吧?”苏映香闻到了酒气。 林向昀摇摇头,“你进切嘛,我再坐哈。” “你脸好红。”苏映香想陪着他,无话找话。 “我喝酒上脸。”冻木的手摸了摸滚烫面颊,林向昀露出微带醉意的笑,“不好意思哈,让你看笑话啰。” “没得事。”苏映香忙摆手,绝少见他喝酒,于是忍不住问,“你心情不好?” 林向昀弓着背,“是不太好。” 苏映香鼓起勇气,“因为关妍姐姐吗?” 林向昀没有正面回答,苦笑一下,“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 第38章 苏映香认真想了会,斟酌着说:“我觉得她有点怪,我比较笨,听不懂她说嘞话,也摸不清她嘞想法。” “有具体例子没得?”林向昀问。 例子不用想,苏映香张口便道:“我带她切找小刘大夫看病,到都到啰,一回头她又不见啰。” “她有解释原因吗?”林向昀坐直起来,微醺的情态消失大半。 “有,诊所人太多她怕交叉感染。还有,还有就是……”苏映香支支吾吾,“就是……她说你们不是朋友,她说,她说你们是仇人。” * 天气预报雨雪将持续数日,第二天,苍莱的天空居然放了晴。 从酒店房间的窗户望出去,久违的太阳斜挂在枯树枝头。白白的,将坠未坠,一时分不清是朝阳,还是落日。 关妍的心情也随之由阴转晴,早早收拾行李退了房。 开车抵达环城路,照旧被一排反光交通锥拦了下来,她以为白跑一趟,心情瞬间变坏。好在执勤交警说,有太阳雪融得快,过几个小时有可能会通车。 不想再回酒店折腾,关妍索性把车停在路边,等解封第一时间出城。发呆,打盹,玩手机,下车在附近闲逛,无所事事等到中午肚子饿了,她忽然想起答应余大元去吃他的订婚酒。 找百事通窦小宝询问地址,关妍抵达目的地,是一幢独门独院的气派小洋楼。 高三层,水磨石外墙,一侧镶有瓷砖拼贴而成的流水声生财图。 院里院外席开三十桌,坐满了男女老少。 大音箱滚动播放着时下流行的歌曲,音量震天响。余大元和准新娘忙着挨桌进酒,男人忙着划拳,女人忙着说笑,小孩忙着和黄狗追逐。 角落简易帐篷里,高炉旺火支起两口大铁锅。几个嬢嬢手脚麻利煎炒烹炸,一道又一道热气腾腾的菜肴被端上流水席。 关妍谁也不认识,就近找了个空位落座。提筷子吃菜,屏蔽掉周遭所有异样目光。 邻座两个中年男人打量她一圈后,继续喝酒聊天。 一个说:“余大元可以哟,又修新房又娶新媳妇,开汽修店楞个找钱唛?” 另一个说:“你不晓得嗦,他是上门女婿,岳父出钱帮他修嘞。” “我记得田家有个儿子得嘛。” “嘘,你阴到点(小声点),儿子好多年前喝农药,变植物人啰。” 眼前的热闹喜庆仿佛变成了虚假繁荣,两人碰杯,同时发出无限惋惜的叹息。谁也没留意到桌前的贵州大曲已不翼而飞。 找个空杯子,关妍倒了小半杯,仰起头三两口喝掉。酸,涩,酱味浓郁,从喉咙烧至心口,她重新提起筷子。 余大元带着田玉清来敬酒,关妍和在座宾客一同举杯起身。 与新人对上视线的一刹,田玉清如遭雷击猛地一震,酒杯随之落进面前的土鸡汤。滚烫汤汁溅到周围人身上,惊呼声四起。田玉清的手背也未能幸免,她却好像浑然不觉,拨开身旁簇拥的宾客,箭步冲到关妍面前。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咬紧牙关卯足力气,狠狠扇了关妍一耳光。 头被打得歪去一边,关妍的左脸瞬间红了,铁锈味充斥口腔。 指腹蹭掉嘴角渗出的血丝,她重新看回田玉清。既不惊也不恼,甚至像感觉不到疼,呈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平静的好似无事发生,与怒不可遏的准新娘形成鲜明对比。 半空中回荡着宋祖英的《好日子》,田玉清似乎已经忘记了这是她的订婚宴。眼中仇恨如烈火熊熊燃烧,她捏了捏震麻的手心,再度抡起胳膊。 关妍出手敏捷,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对她说:“刚才如果是替你哥哥出气,我认。现在开始,你再敢碰我一下,我保证加倍奉还。” 田玉清没她高也没她力气大,几次挣扎未果,人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冲四周无助大叫:“哪个喊她来嘞?!快!快点把撵她走!她是坏女人,是狐狸精!是杀人犯!” 人群一阵骚动。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静观其变,也有人蠢蠢欲动想要帮准新娘子出头。 被辱骂的关妍却如同五感全消,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连眉毛都没抖一下。刚松开田玉清的手,一个熟悉背影立时挡在她的面前。余大元也从人群里钻出来,拦腰抱紧气到失态大哭的田玉清。 “你又多管闲事。” 背后响起关妍的不满抱怨,林向昀听到了也当没听到,他面向田玉清:“有话好好说。” 泣不成声的田玉清伏在余大元胸前,痛诉一般,“林老师,她欺骗我哥哥感情,害我哥哥为她寻死。好端端一个人啊,二十岁出头就终身瘫痪,永远只能躺在床上,你让我啷个和她好好说话?!” 林向昀几分钟前刚进院子,被田玉清的嘶吼引过来,发现被围困的人是关妍,站出来维护她完全出于本能反应。他听清楚了田玉清的每个字,却听不太懂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意思,于是回头,眼神诧异,希望关妍能尽快给他一个解释。 “她说的是事实。”这就是关妍唯一的解释。 她面无表情转身,仿佛幻化成了会抽筋剥骨的猛兽,人群自动为她让出一条道路。 曹征也在其中,脸色阴郁,心有不甘地注视着她。他知道她一定不清白,可他没有证据,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 关妍坐进宝马车,拨下前上方的遮光板,车内镜里的自己半张脸又红又肿。 第39章 没有今天的订婚宴,她可能永远会知道,喝农药自杀的田家俊最终成了植物人。如果有机会见面,她会对他说对不起。可显然,这样的机会非常渺茫,所以这一巴掌她挨的不冤。 顶着半张肿脸开车去往环城路,手机响了,是林向昀。关妍没接,任由它一直响个不停。出城的道路畅通无阻,果真如交警所说,顺利通车。路面结冰仍未完全融化,好在天气晴朗,能见度高。 宝马车逶迤盘山而上,手机再度唱响,还是林向昀。 关妍接起来,不等对方开口,斩钉截铁道:“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已经出城了。我不会再回来,我们也不会再见面。我会删除你的号码,希望你也如此。” 能说的就这么多,她果断收线,手机扔去副驾。 不多时,铃音第三次响起,吵得人无法安宁。 关妍以为还是林向昀,抓起手机就问:“你到底有完没完?” 那边安静一瞬后,传来火山爆发似的怒吼:“贱人,你居然给陆修明生了个野种?!” “阮芳菲?”关妍莫名其妙,“你打错电话了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绝对没错!”阮芳菲的尖利高音刺破手机,“少他妈装傻充愣,你有本事瞒着我给陆修明生儿子,为什么没本事承认?!” 关妍觉得她很可笑,拿下手机想挂断,转念又重新贴回耳边,“谁告诉你我和陆修明有个儿子?” 太想知道哪位大仙无中生有,没留意前轮打滑。 等关妍关妍反应过来为时已晚,车头失控地撞向了山壁…… “我女朋友。” 关妍是在苍莱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 车祸现场是事故高发路段,宝马车副驾一侧被撞得稀烂。不幸中的万幸,因为气囊弹出及时,衣服穿的够厚,再加上车速不算快,关妍只有几处软组织挫伤和轻微脑震荡。医生建议留院观察两天,并做全身检查,她最后只答应住院。 开了小十年车,头一次发生车祸,病床上的关妍觉得自己像个废物,为什么总也走不出一座小小的苍莱县城。难得一见的晴朗天气也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窗外的天又变回了灰棕色,风雪欲来。 望着望着就笑了,关妍收回目光转投去旁边的林向昀。 他正低头削苹果,刀法不错,薄薄的果皮没断没掉,一直紧贴着果肉。 交警赶到事故现场,发现了陷入昏迷的关妍,也找到了她幸存的手机。送医途中,交警从通话记录里找到最近通话的本地手机号,直接打了过去。好巧不巧,是林向昀。 关妍醒来后第一个见的人,是他;跑前跑后办理住院手续的人,是他;配合交警处理事故后续的人,是他;送水送水果,在病房里陪她的人,也是他。 “别削了,我不想吃。”头晕恶心,关妍对食物提不起一点兴趣,她只关心一件事,“我手机好像坏了打不出去电话,你手机借我用用。” 林向昀没过问,递出手机,继续削苹果。 关妍侧过身,从自己手机里调出阮东升的号码,拨通后沉声质问:“是你告诉阮芳菲,我和陆修明有个儿子?” 那端语焉不详半天,听关妍催他快说,才承认,“我姐嫁给我姐夫一直没孩子,我想着,如果说你有个儿子——” “你他妈是清朝人吗?!”关妍一个字也听不下去,“觉得陆家有后,我就能‘母凭子贵’?!阮芳菲就会心软放过我?!你不要来了,我不想见你!” “可我已经跑一半了。” 突然一阵眩晕,关妍扶着额头说:“我现在没力气骂你。你好好做你的公子哥,我的事你少掺和。不要来贵州,不要再打电话烦我,你现在只有一件事要做,去跟你姐解释清楚!” “关妍,现在当务之急是带你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滚蛋!”气到险些摔手机,关妍余怒未消,凶狠瞪向林向昀,“你也走,我想一个人待着。” “你好好休息。”林向昀眉低眼顺,似乎已经做好了被她轰走的准备,单手揣兜起身离开病房。 床头柜上摆着没削完的苹果,等人走了,关妍这才看见水果刀上沾有未擦净的血迹。 她不由喊出声:“林向昀,你回来!” 挥之即去招之则来,林向昀重新站回关妍面前。 她盯着他揣在衣兜里的左手,“伸出来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他不愿意。 关妍加重语气重复两遍,他依然不肯,她懒得再废话直接上手,扯着衣袖拽出他的左手,和她想的一样,因为她的电话,他分神割伤了自己。食指潦草裹了张纸巾,洇出鲜红的血。 她问他:“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在广州的生活?” 手仍被她拉着,微麻的触感。不自觉又想起那个紧急夜晚发生的紧急的吻,林向昀晃了几秒钟的神,如实点点头。 嘁了一声收回手,关妍摆弄起自己的手机,幽幽道:“知道有什么用,你又不能帮我任何忙。” 她说的没错,林向昀感到无力,“所以我即便想知道,也不会开口问你。” 键盘滑进滑出几次,手机彻底黑屏,关妍抠着电池没看他,“但你至少不像阮东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阮东升是谁?” “一个废物。” * 脑震荡引发的头疼迟迟不消,关妍睡梦中被痛醒,天已全黑。 第40章 林向昀再次出现,端着个四四方方的老式铝制饭盒。关妍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如此陈旧的物件,打开一看,两道简单清淡的家常菜,不难猜出是特意为她做的。 她尝了一口,“你嫂子手艺不错。” 知道她聪敏,林向昀轻轻“嗯”了声,低头继续回消息。 学期结束,老师们照例相约聚餐,他借口推辞,冯硕发信息问,是不是佳人有约。佳人是有,林向昀发了一句,我是不请自来。冯硕回说,要的就是脸皮厚。 林向昀看乐了,只听关妍问:“你骗她说谁住院了。” 他抬起视线,一本正经答: 关妍愣了半秒欣然接受,莞尔道:“吃人嘴短,这个便宜我让你占了。” “我说的是朋友。”林向昀有分寸,不会占她便宜,而且说女朋友等于给他自己挖坑。 关妍咬着筷子轻嗤,“朋友是个好词,可惜我不需要。” “没有人不需要朋友。”林向昀不想就这个话题和她发生争执,主动转移话题,“车子我找余大元检查过了,在苍莱修至少要一个月,拉去贵阳修会快些,也要十天左右。” 关妍不做思考,“车我不要了,如果他要,免费送。”见林向昀张口,她以为要问怎么回广州,紧接着便道,“我坐客车去贵阳,然后飞回广州。” 苍莱没有直达广州的火车,去贵阳转乘飞机最便捷。清楚她的选择,林向昀不会问,开口想说的,其实是一个人。 下午他抽空回了趟学校,查阅往届学生资料。关妍班里只有一个姓田的男生,田家俊。学生去向一栏写的是,因个人原因大三退学。 怎么问都会突兀,等关妍吃完饭,林向昀收拾完餐余,决定直接开口:“你当年交的男朋友是田家俊吗?” 话音未落,曹征怒气汹汹冲进来,嗓门震天:“关妍,你非跟老子作对是不是?!” 瞧阵仗想要动粗,林向昀忙上前阻拦,“哥你小声点,这里是医院,她现在是病人。” “你看哈,她好生生嘞哪点像病人!我看她像唯恐天下不乱嘞小人!只有你把她当成个宝!”曹征暴脾气上来一把推开林向昀,要吃人一样逼近关妍,“实名举报我滥用职权查你个人信息,说,你是不是怕我拆穿你的真面目,所以先下手为强?!” 盘腿坐在病床中央,关妍没搭理他,反而嘴角噙笑望向林向昀。 好像在告诉他,“有仇必报”四个字她不是空口白话,而是言出必行。 曹征违规在先,关妍的举报只能说不留情面,一切因林向昀而起,他站在两人中间解释道:“是我暗示曹哥去查你的信息,他有错,也是我想给了他错误的暗示,我向你道歉。” “你的道歉不值钱。”关妍不为所动,闲闲玩起指甲盖,“我要听他说对不起。” “不阔能!老子绝对不得向你道歉!” 曹征铁青着脸,不能真对关妍动粗,一脚踹翻床下的塑料垃圾桶。想抽烟,墙上贴着“禁止吸烟”的牌子。烟盒团手心里快捏碎了,他快步离开病房。到门口又踅回来,二话不说,生拉硬拽强行拖走林向昀。 “想。” 出了医院大门,两个人站在冷风中,一个抽烟排解烦闷,一个低头心事重重。 彼此沉默良久,曹征捻灭烟屁股,率先开口:“走都走了啷个会出车祸哦?该不会是她故意搞嘞鬼吧?” 林向昀锁眉,“你觉得她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曹征扯扯嘴角,带出个讥讽的笑,“我觉得,她会拿任何事开玩笑。” 林向昀不说话了,低下头再度陷入沉思,“……又多了一个人。” “哪个?”吞咽口水都费劲,烟不离手的曹征仍一根接一根。 想着黑白寸照上模样青涩,笑容腼腆的少年,林向昀说:“田家俊。” * 有免费的宝马车可以捡,余大元一大清早便开着拖车来到交警大队。林向昀比他到的更早,办理完相关手续,两人一起坐上拖车。林向昀想见见田玉清,问余大元方不方便。弟弟读高中的时候,林向昀做为班主任没少操心,余大元记得这份情,自作主张大手一挥,方便。 经过昨天订婚宴上的一遭,余大元也能猜到大概,开着车主动提起可怜的大舅哥,“我只晓得他是因为失恋一时想不开,玉清家头一直忌讳谈她哥嘞事,我也是昨天才晓得他女朋友是哪个 “关妍我还是有点印象,十年前屋头着大火那个嘛。当时都在传是她放嘞火,心肠歹毒坏得很,我真没想到林老师你和她是朋友。” 絮絮叨叨一番话落定,余大元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忙满脸堆笑赔礼:“林老师,我没得背后传你朋友闲话嘞意思哈,都是听说嘞,听说嘞。” 当年闹得满城风雨,林向昀能理解,“没得事,你继续说嘛。” 如此关心关妍的旧事,余大元不禁好奇两人的关系。 但他没问,全当是还林老师人情,知无不言:“我记得玉清提过,他哥刚出事嘞时候,她妈老者(父母)查到关妍嘞学校,切广州找过她。” 林向昀心头一凛,“找到没得?” “我不晓得,玉清也说不晓得。”余大元回想着,“那阵子是她家头最造孽嘞时候,哥哥自杀,妈老者跟朋友搞工程资金链断啰,把房子都抵押出切喽。玉清只说,她妈老者从广州回来以后,再不准提关妍两个字。没好久她哥哥就瘫痪啰,幸亏屋头生意起死回生,不用再担心哥哥嘞医药费。” 第41章 林向昀思索片刻,不确定地问:“昨天中午你岳父母应该也在吧?” “在啊,订婚宴啷个阔能不在嘛。”余大元没理解他的言下之意,自顾自说到,“你们走以后,他们多大度嘞,还安慰玉清。事情过切楞个久啰,你再打她骂她,你哥哥也醒不过来。玉清跟我说她想不通,为哪样他们楞个容易就原谅关妍。” “你觉得为哪样?”林向昀问。 “好简单嘛。”余大元不合时宜地咧嘴一笑,“年纪大啰,想开了噻。” 林向昀不置可否,他觉得,可能没这么简单。 拖着宝马车回汽修店,田玉清正整理零配件,起首看见林向昀,她自然没有好脸色。她不欠他人情,只记得昨天他出面维护关妍。仇人的朋友也是仇人,他想问什么,她都不方便。余大元被媳妇驳了面子,夹中间左右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化解尴尬局面。 林向昀来之前已料到会碰壁,尽管心里诸多疑问,但不可以强人所难,于是微笑告辞。余大元提出开车送他,他谢绝了,说想一个人走走。 汽修店位置偏僻,一路车少人稀。 四野空旷利于思考,林向昀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开始追查起了关妍的过去。越查谜团越多,就越想追根究底。像一个无底深渊,跳进去再没有回头路。 真的是无路可退?还是在为难以遏制的窥探欲找借口? 林向昀站在分岔路口,迷茫了。 手机进来一条短信,医院熟人说关妍一早办理出院,已经自行离开。立刻编辑短信问她是不是去了客车站,点击发送,想起来她的手机坏了。林向昀不由加快脚步,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女声。 “站到!”田玉清急匆匆追了一路,呼哧带喘来不及捯口气,愤愤不平问,“林老师,你是不是和我哥哥一样,被姓关嘞狐狸精迷得脑壳发昏?!” 大老远追来证明他还有机会,林向昀沉稳回说:“如果我被迷得脑壳发昏,我不会想知道她和你哥哥以前嘞事。” “那你为哪样要问?和你根本没得关系。”田玉清不明白。 “你说她是杀人犯,如果她真嘞是,我和你一样,也是受害者。”林向昀低了低头,缓慢呵出一口白烟,“我哥哥是个消防兵,在她家那场大火里牺牲喽。” “那你还维护她?!你不恨她唛?!”田玉清更加费解,穷追不舍。 “我说嘞是如果,她是不是凶手没得人晓得。维护她……”话音停顿,像忽然忘记要说什么,林向昀找不到更具说服力的原因,无奈笑了,“你阔能不信,我是出于本能。” 田玉清的确不信,可他实在太过真诚,她犹豫不决,“林老师,我现在没法做决定。等我想好啰,我让大元给你打电话。” 林向昀点头说好,目送田玉清走远。 隔着长长一段路,她突然回头,很大声地问:“林老师,你想你哥哥不?” 林向昀也很大声地回。 小时候家里负担重,只能供一个孩子读高中。两兄弟成绩都不错,父母难以抉择,哥哥林向晖提议抓阄听天由命。抓阄的两张纸条是他写的,公平起见,弟弟先抽。纸条上龙飞凤舞三个字“读高中”,哥哥一蹦三尺高,比弟弟还开心。他说读高中没意思,早就想当兵了,扛枪保家卫国,比当高中生光荣。 光荣的陆军某部战士林向晖,光荣的苍莱消防大队战士林向晖,林向昀永远引以为傲。 * 没手机用终究不方便,关妍拖着行李箱离开医院,先去了趟东风路。 兜里现金有限,她选了个便宜的山寨机,黑白屏,能满足最基本的通话和短信需求。换上自己原有的sim卡,开机后跳出一条林向昀的短信,她视而不见没有回复。 短短几天第三次来到东风路,遥遥望去路的尽头,关妍隐约看见了什么。 “我认识你。” 一个壮硕男人直直冲出“鬼屋”,蓦地站定在路边,毫无逻辑地左右晃动起身体。成年人的体型,浮肿蠢稚的面貌,呆滞的目光,机械地摇摆,像一只永不停歇的不倒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幻觉而已,胃里却激烈翻涌,关妍埋头干哕起来。稍稍缓解再直起腰,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她差点当街栽倒,忙猛吸几口湿冷的空气,余光无意间捕捉到一抹熟悉的红色。关妍这次没有迟疑,快步靠近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小姑娘似乎已经很习惯忽然的触碰,并没有受到任何惊吓,回头见是陌生人,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疑惑。 关妍不会手语,习惯性先开口: 小姑娘皱起眉头似乎“听”懂了,关妍立刻觉察到她可能会读唇语,于是放慢语速,“你叫林欢,你叔叔叫林向昀,他是民族中学的物理老师。我说的对吗?” 林欢眨眨眼,点了点头。 “你要去那里吗?”关妍指去路尽头的“鬼屋”。 得到林欢肯定的回复后,她又继续问,是不是常来,是不是总一个人,是不是瞒着家里人。乖巧的林欢毫无防备一一点头,只有关妍问害不害怕,她才勇敢地摇了下头。 半蹲下来与她平视,关妍很轻很慢地,“是因为想爸爸吗?” 林欢咬着嘴唇没了动作。 关妍拉拉她的马尾辫,“我也不害怕去那里,我陪你一起去可以吗?” 林欢同意了,她牵起她的小手,意外的热乎。关妍手冰凉,想改挽她的肩膀。刚一松又被牢牢攥住,林欢朝她露齿一笑,贴心又温暖。关妍有一秒钟的恍惚,小姑娘的笑容和林向昀简直如出一辙。 第42章 一大一小结伴进入“鬼屋”,林欢指指通往二楼的石阶,对关妍比划一段手语,意思是那里可以坐。她看不懂迷惑摇头,小姑娘便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朝她招招手。 关妍会意,来到石阶前,下意识仰头望去。黑洞洞的二楼像潘多拉魔盒,尘封已久的痛苦回忆顿时喷涌而出,她呼吸一紧忙低下脑袋,闭紧双眼逼自己定住神。过了会再睁开眼,就看见林欢正用小手拂去石阶上的灰尘。 关妍拽起她黑黢黢的手,“我不是嫌脏。” 林欢难为情地笑笑,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往旁边挪挪,给她让出位置。 “我有那么胖吗?”关妍被她的举动逗乐了。 挨她坐下,关妍始终握着她脏兮兮的小手,告诉她一楼的大屋子分成两个部分。前面是门店,后面是客厅。客厅里有弹簧沙发,有玻璃茶几,墙上有遗像,墙边有新飞冰箱,还有台十八寸的小彩电。门店里有一张巨大的木质工作台面,侧上方是根晾衣杆,挂满了熨烫平整的手工成衣。后方是台蝴蝶牌缝纫机,咵嚓咵嚓踩踏板的声音从早响到晚。 “我小时候,每逢生日,何梅总会用攒下来的碎布头给我做一条连衣裙。画报里的样式随便我选,她一天不到,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穿着全苍莱独一无二的碎花裙去念书,同学们都羡慕我,说我像城堡里的小公主。那时的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孩。” 关妍为自己的天真发笑,停下来问林欢,“你喜欢穿裙子吗?”小姑娘点点头,她也跟着点头,“是啊,应该没有哪个小女孩不喜欢漂亮裙子吧。” 林欢对着她又一通比划,关妍像看天书,笑着摸摸她的头,“我不会手语,但我猜你想听我继续讲故事。讲什么好呢……” 关妍单手托腮,望去曾经门可罗雀,如今破败不堪的屋门口,“何梅手艺好,态度好,收费合理,白天店里总是人来人往。有来改衣服做衣服的顾客,也有找她闲聊的街坊邻居。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趴在工作台上写作业,写累了就抬起头看店外面的马路。那时候东风路和现在不能比,车也少人也少,很无聊,很单调 “唯一有意思的,是个上了发条的不倒翁,从白天晃到太阳落山,天一黑,他就回来了……” 抬手指二楼,另只手掩在嘴前,关妍对林欢说:“到了晚上,不倒翁会变成邪恶猛兽,专门欺负穿漂亮裙子的女孩。” 看不见她的口型,故事留下悬念,小姑娘有点着急,忙去拨她的手。 关妍自己先放了下来,给了她另一个结局,“天一黑不倒翁就回家吃饭啦。故事讲完了,记得帮我保密哦。你该回家了吧,我也该回家了。” 墙角立着她的行李箱,林欢先打手语问,你家在哪里?远不远?然后抓起关妍的手,一笔一划写在她手心里。关妍逐字念完,告诉小姑娘,她家很远很远,远到她回去了就再也不会来苍莱。 离开“鬼屋”,送走林欢,关妍打了辆野的去往长途客运站。 听说她要去贵阳,消息灵通的野的师傅建议另想办法。受糟糕天气影响,交通事故频发,贵阳方向的客车已全部停运。关妍问坐火车行不行。师傅说没得搞。站太小,快车不停,经停慢车两天一趟,根本买不到票。 关妍不信邪,眼见为实,坚持要去客运站。到地方果然白跑一趟,小小的候车厅塞满了被滞留的旅客。她想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问遍周围的工作人员,个个都爱答不理说不知道。 气到无话可说只能自认倒霉,关妍拖着行李箱走出客运站,忽然凑上来一小个男人。 他自称有辆中巴车专跑贵阳线,而且明码标价,“一百块钱一个人,走小路,交警不得查。” 钱不是问题,关妍问:“马上能走?” “现在走不到,坐满才走。”小个男人说,“马上满啰,只差两个人,最迟今天晚上就能走。你阔以等到起,怕冷嘞话,留个手机号,人满啰我给你打电话。” “你车在哪点?”关妍谨慎道。 “后面巷巷头,我阔以带你切看。” 关妍跟着他去往巷子,确实停了辆破破烂烂的中巴车。车里空无一人,男人解释说都怕冷,另外找地方等到起,走前再联系。 “什么时候付钱?” “放心,到贵阳再付。” 乘坐违法运营的私人车辆有风险,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关妍没多犹豫,和小个男人交换手机号,顺嘴打听附近哪里可以避寒。小个男人熟门熟路,指给她街对面一间名叫“宏慧”的家庭小旅馆。 “你信不?” 联系不上关妍,林向昀去了长途客运站。 得知全线客车停运,推测她大概率没离开苍莱,他更想知道她会在哪里。短信不回电话不接,继续找下去只会变无头苍蝇。路边旅社亮起红色灯牌,“宏慧”两个字闪烁发光,林向昀匆匆瞥了眼,赶回学校开教职工大会。 校长的长篇大论持续近两个小时,会议结束天色已经很暗了,林向昀依然没收到关妍的任何回复。曹征开车来找他吃饭,他顺便叫上了来学校踢球的窦小宝和江屹。 入了夜又开始漫天飘雪,四人坐进肖家羊肉粉馆,曹征抢先说他请客,让俩孩子羊杂羊肉随便加。 油汪汪热乎乎的米粉下肚,江屹问起林向昀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补课,人来疯窦小宝立刻高举双手,凑热闹一样也要去。 第43章 曹征打趣:“你们两个娃儿,没等你们把成绩补起来,先把你们班主任吃穷啰。” 林向昀笑,“不至于。” “我不白吃白住。”窦小宝忙不迭表态,“我喊我妈付补课费,江屹嘞一起付。向昀哥,补一个也是补,补两个也是补,干脆我再多找几个人,你阔以多挣点补课费。” 曹征听笑,“你阔以嘛,多会做生意嘞。” “不敢当,不敢当。”窦小宝谦虚摆手,眉毛却扬得老高,“在店头帮忙算番儿算太多,经济头脑都算出来啰。” “好像没得关系吧。”江屹表情懵懂。 “你懂撒子。”窦小宝不屑与倒数第一讨论,岔开一嘴提议,“明天切找漂亮姐姐耍不?” 江屹没来得及张嘴,林向昀先插进话,“明天开始来我家补课。” 没哪个学生真正喜欢补课,俩大男孩像霜打的茄子同时蔫了,郁闷地低下头吃羊肉粉。狼吞虎咽是常态,两人早早吃完放下筷子,曹征让他们先走,说还有事找他们班主任聊。江屹没心眼径直出了门,窦小宝倒是一步三回头,似乎特别好奇他们的聊天内容。 因为关妍的实名举报,曹征手头的调查工作被叫停,交由其他同事继续跟进。配枪也上交了,他没心情吃饭,大半米粉剩在碗里,撂下筷子剥起蒜头。 手指捻着蒜皮,他不紧不慢开口:“下午切汽修店取车,听余大元讲,你切找他婆娘问她哥哥和关妍谈恋爱嘞事,问到哪样没得?” “没有,她不肯说。”林向昀不认为有隐瞒的必要,“她觉得我是关妍朋友,对我有敌意。” “你说你何必嘞。”曹征叹气,“捧起一颗真心和她做朋友,人家根本不稀罕你。现在倒好,朋友没做成,其他人先得罪光啰。” 林向昀提起嘴角,“我还得罪哪个?” “我”曹征指自己鼻子。 林向昀笑开了,“我向你赔罪。”放下筷子抱拳,曹征满意了,他立刻摆出谈正事的态度,“哥,昨天说起秦老师自杀前一天,关妍和同学切他家,你当时有没有调查过具体原因?” “废话,当然要调查清楚。”曹征把剥干净的蒜瓣扔进旁边小碟子里,“问过她,也问过她几个同学。都说是因为高考成绩出来啰,他们几个考得不错,所以约到起切秦自健家头谢师,还是关妍先起嘞头。” “可我听门房孔大爷讲,关妍平时性格偏孤僻,常常独来独往。”林向昀疑惑道。 “是,她同学也是楞个评价她嘞。”曹征自认当年的调查工作做的细致,“所以我当时问过她,为哪样要先起这个头。她说因为秦自健独居,她一个人不方便切,也不好意思切。她和同学关系一般,如果她不主动提,其他同学不会喊她一起切。” 林向昀问。 “你信不?”曹征反问。 两人沉默对视,都没有给对方自己的回答。 曹征拍掉黏手里的蒜皮,先站起身,“走喽,送你回家,今晚我要通宵执勤。” 林向昀:“执勤?” “下楞个几天嘞雪,事故多,封路范围大,专开小路嘞黑车为挣钱跑得欢得很,交警队那边人手严重不足,我被领导派切交通要道配合值守。”两人走在风雪里,曹征缩紧脖子骂骂咧咧,“龟儿子些,这种鬼天气也敢跑长途,怕是嫌命太长不想活啰。” 林向昀心头瞬时划过一个闪念,关妍不会为了去贵阳,选择搭乘黑车吧? 临进家门,他始终不放心,又给她发了条短信。劝她一切以个人安全为重,不要冒险选择其他途径去贵阳。等了几分钟,照旧是泥牛入海无回音,林向昀忧心忡忡上了二楼。 林欢正要洗脚睡觉,看见林向昀开始撒娇,从卢佩兰手中抢过洗脚盆,非要叔叔帮她接水。卢佩兰板着脸打手语教育女儿要懂事。林向昀笑着说不要紧,接过洗脚盆,牵起小侄女,两人一同下楼去厨房接开水。 洗着脚,小姑娘眉飞色舞打手语,告诉叔叔,她今天交了个新朋友。新朋友长得很漂亮,讲的故事也很有意思。林向昀下意识间就觉得是关妍,做出好奇表情问小侄女,新朋友讲的什么故事。 小姑娘摇头,我不告诉你。 林向昀打手语,为什么不告诉? 小姑娘回,秘密。 送林欢回房间睡觉,林向昀又下楼陪外公看电视。聊起最近恶劣反常的天气,外公叹气延绵。老朋友一个接一个去见毛主席,想找个人摆龙门阵都找不到。叭叭抽完最后一口旱烟,磕着黄铜烟锅,老人家又眯眼笑,自足者常乐,活到这把年纪他不亏。 小外孙沉了脸,千帆过尽的外公却不以为然,“我看得开,你要看开点。人活起吃一碗饭,死啰不过碗大点嘞坟包包。”忽想起什么,外公拍拍脑壳,“现在必须火葬,坟都没得啰。没得也好,我切天上享福不得想你们,你们也不用想我。” 谈生死难免伤感,林向昀心里难受,眼睛看着电视,手指抠着老木桌沿没吭声。 手机响了,是曹征。 “放心,死不了。” “查黑车短(拦)到辆跑贵阳嘞小中巴,你朋友在车头。得空不,来趟局里头。”当关妍的面,“朋友”二字曹征故意着重强调,简短截说挂了电话。 “你打给他干什么?”关妍觉得幼稚。 “不打给他,打给你假老公?”曹征目带鄙夷,激将般道,“手机号拿来,我马上打。” 第44章 关妍撇唇,“死喽。” 话不中听,横看竖看人也不顺眼,曹征不想再和她共处一室,招手唤进门口探头探脑的罗凯。 “我出切趟。”曹征阴阳怪气交代他,“好生看到这位广州来嘞富婆,金贵汗毛少一根,我为你是问。” 罗凯服从命令给关妍倒水,她伸手接,谢字刚出口,纸杯被他改放在桌上。搬椅子坐她对面,他抱着胳膊瞪她。溜圆眼珠一眨不眨,厚嘴唇张张合合几次,到嘴边的话讲不出口,罗凯自己气呼呼转过身,留给她个后背。 看完一出天人交战的默剧,关妍笑出了声,“卷毛毛,有话直说,憋肚皮头容易得病。” 确实憋得抓耳挠腮,顾虑往脑后一抛,罗凯回身便道:“姐姐,我觉得你做得有点过分哦!” “怎么说?”关妍笑意不减。 罗凯豁出去了,一股脑道出苦水:“曹队查啰大半年嘞走私案,眼看到起要收网啰,马上要立功啰,结果因为你实名举报,变成给别个做嫁衣裳。我心头不安逸,替曹队不值。” 关妍长长哦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警察破案原来是为了立功。”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莫乱说哈!” 被误解罗凯急得跳脚,解释的话比脑子快,“年中副局长退休,论资历论能力啷个都该是曹队上,到现在还没得消息,都在传局里头另有人选。曹队一心扑在案子上,哪有闲心溜须拍马。不像某些人,只晓得在领导面前邀功,五十分嘞成绩吹成一百分。” 罗凯怨声载道,话题主人公出现在门口也浑然未觉,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屁股上先挨了重重一脚。嘴上没个把风的,大半年刑警白干了,曹征忍着没爆粗,把他踹出办公室。 “砰”的一声,门关得山响。 关妍脸上挂笑,“曹警官,真不好意思,耽误了你加官进爵。” “你少废话。”曹征阴沉沉坐到她面前,“既然已经违规,你觉得我会只查你嘞户籍信息唛?趁小老二还没来,我跟你摆两句。 “两个多月前有个姓陆嘞贸易商因病去世,我晓得你跟他关系不简单。他老婆找你麻烦,你银行卡被冻结,你手头缺钱着急回切处理烂摊子,那都是你嘞事,我管不到。 “我只奉劝你一句话,在苍莱,你最好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 关妍戴着框架眼镜,看起来表情无辜,“请问曹警官我哪里不老实了?” “你老实,就不会大半夜出现在公安局。” 知道她能说会道,曹征言尽于此,留她一个人在办公室,径自离开。回想刚才像着了道一样的罗凯,他有些后悔通知林家小老二。出了门嘴里犯嘀咕,人不老实,心也不老实。 * 林向昀赶到公安局,关妍已经趴桌上睡着了。被曹征敲桌子不客气地喊醒,她睡眼惺忪,抓起手边眼镜架上鼻梁,置身事外地问,既然我朋友来了,我可以走了吗。 曹征本就看她不顺眼,更不爽她不分场合自由散漫,再一听林向昀找他借车,要送她去酒店,他登时垮下脸,不借! 说是这么说,出了办公室,曹征还是把车钥匙抛给罗凯。刻意又明确地嘱咐一句,先送她去酒店,再送他回家。他既不放心关妍,也不放心林向昀,多个人跟着,免得他们又搞在一起。 几天前蹲守过维也纳大酒店,罗凯想当然地把车开回老地方。苏映香今晚上夜班,再次帮关妍办理入住,她不由笑着提议,干脆别走了,留在苍莱过年。 “好啊,在酒店过?还是去你家过?”关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淡瞥旁边林向昀,冲她暧昧一笑,“我忘了,你家就是她家,你们住在一起。” 苏映香脸皮薄,当即尴尬地噎住声,慌忙将房卡双手递出。 “谢谢。”关妍拖着行李箱转身就走,看也不看林向昀。 忽冷忽热的态度令人忐忑,苏映香小声问:“二哥,姐姐是不是怪我多嘴生我气了?” 纤细身影进入电梯,林向昀收回目光,“她就那样。” * 约莫半小时后,关妍拖着行李箱再次来到前台,“小苏,帮个忙,帮我算成钟点房,我现在退房。” 凌晨两点退房,苏映香大吃一惊,“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没钱,住不起你们准四星的酒店。”关妍递还房卡,明确表态,“不要告诉林向昀,我嫌他烦。” 苏映香没辙,打电话叫人查房,忍不住关切地问:“这么晚,你去哪里过夜?” 关妍无所谓地笑笑, 相隔一道旋转门,里面明亮温暖,外面漆黑寒冷。 北风卷雪迎面扑来,关妍打定主意回客运站的小旅店,裹紧羽绒服埋头前行。没走几步,一道黑影闪现,肩膀满是落雪的林向昀站在她面前。脸冻白了,嘴冻紫了,似乎早有预料,守在酒店外面一直没离开。 “你怎么知道我会退房?”关妍纳闷。 “猜的。”林向昀说,“如果你要回客运站,我劝你换个地方。客运站周围人员混杂,容易被抢,也容易……”后面的话不必再讲,他主动接过她的行李箱。 “你打算带我去哪儿?”关妍没和他抢,借着他高大身形遮挡风雪,跟在后面。 “我家。” “你不怕我遇见你外公和嫂子?” “你只要敢去,我就不怕。” 第45章 激她没用,关妍无声笑了下,“你只要不怕,我肯定敢去。” 说话间没留神脚下一滑,她下意识去抓前面人的衣服。 林向昀立刻回身扶她,等她站稳,又立刻撤手。 眼底没有一丝波澜,他平静道:“你不想遇见他们,明天天一亮你就走。” 按着刚刚被他碰过的手臂,关妍点点头,“也不是不行。” 顶风冒雪行路耗费体力,两人达成共识再无话。 来到林向昀家小白楼,他单手拎起行李箱,静悄悄领着关妍上二楼。沿外走廊经过几道黑漆漆的窗,林向昀停在自己房间门口。 “你觉得,我们像不像偷情?”关妍在他身后,用气声说话,话里带笑。 “你想杀我?!” 轻浮的玩笑话左耳进右耳出,林向昀没作声。拿钥匙开门,伸手摸到灯绳,房间一亮他退开路,让她先进。 关了门才开口:“你住我的房间。” 格局简单一览无余,只一间卧室,关妍问:“你住哪里?” “尽头单间。”他从立柜里拿出套全新的床品,补充道,“单间没有卫生间,你应该住不习惯。” 关妍没跟他客气,“那就谢谢啦,你去睡吧。” 等林向昀离开,床品随手一放,关妍坐到书桌前。距离天亮不过两三个小时,她并不打算进林向昀的卧室,睡他的床。 空荡荡的客厅里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沙发,立在墙边的书柜显得格外打眼。林向昀是个念旧的人,初高中课本和大学教材都保存完好。涉猎也杂,有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也有王小波余华的当代文学,关妍还看到了一本《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囚徒》。 书柜三层摆着张他和哥哥林向晖少年时代的合影。两兄弟有着五六分相似的五官和截然相反的气质。哥哥林向晖笑容开朗,弟弟林向昀眉目沉静。 关妍盯着照片出了神,兜里手机震鸣,林向昀发来三个字,开下门。关妍照办,门外空无一人。地上多了一只暖水瓶,一个搪瓷盆,盆里叠放着条新毛巾,以及牙膏和未拆封的牙刷。 想的很周到但关妍懒得用,拿进屋放墙角,她从书柜里随意抽了本武侠小说,坐回书桌前。心不在焉看了两三章,想抽烟了。不记得买过烟,手伸进衣兜里居然真的有。才想起来,去酒店的途中托罗凯买的。 车里剩她和林向昀,想起在医院他问起田家俊,她故技重施又开始卖弄风情。双手攀上副驾椅背,凑近他耳畔虚虚低语,林老师,你楞个好奇我和田家俊嘞往事,不会是吃醋了吧。 问完就笑,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看着他耳根子由白变红,她又问,是不是苍莱盛产纯情少年。 关妍靠在外走廊边吞云吐雾,想她大概太无聊,才会把林向昀当成调笑取乐的对象。谁让他性情温和从不生气,但凡只要他说一个不字,她绝对敬而远之。可似乎也没有用,一问总有乱七八糟的事情接连发生,让他们说了再见又重逢。 一切的源头,是十五岁那场“意外”吗? 不能深想,容易自寻烦恼,关妍抽着烟悠悠放远目光。 风小了,雪仍在下,小镇的夜晚极静,偶尔响起几声犬吠。 旁边单间的门嘎吱吱忽然开了,起夜的卢佩兰披着棉衣,轻手轻脚走出来。见林向昀房间门口站着个抽烟的女人,她差点尖叫出声,惊颤着忙用手捂紧嘴巴。 完全放空的关妍也吓一跳,半截香烟脱手,闪着红光从二楼坠落。 余悸中,两人静默对视,都觉得对方似曾相识,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认出彼此。 困惑,震惊,愤怒在瞳孔里交织重叠,卢佩兰无力承受多种情绪的倾轧,整个人都恍惚了,语无伦次,“老二,你,你们——” “没有。”关妍果断截断她的话,轻声道,“他不在里面,我们没关系,我马上走。” 她回屋取行李箱,卢佩兰也跟了进去。 后背抵拢房门,她质问她:“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小叔子好心收留我过夜。” 行李箱原封未动,关妍没东西可收。她将小说放回书柜,余光带过里面的合照,思维短暂停滞几秒后,透过柜门玻璃,她看见卢佩兰举着暖水瓶正向她靠近。 迅速转身,关妍迎上去立目低喝。 卢佩兰似乎并没觉察到自己的危险举动,只一句话就被恫吓在原地。 仇人相见的一瞬间旧恨苏醒,她本可以破口大骂,却因为顾虑太多,如鲠在喉。 吵醒楼下的外公,老人家万一气出个好歹怎么办?吵醒苏映香母女和街前街后邻居,让他们看笑话怎么办?瞻前顾后的卢佩兰变得焦躁,既不想轻易放关妍走,更不想像废物一样傻站着,眼睁睁看她堂而皇之地离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大脑混沌一片,人已经如同中了邪症,举起了暖水瓶。 “你真的想杀了我解恨吗?”关妍平静脸庞上看不到纤毫惧怕,慢慢逼近她一步。 “我,我……”卢佩兰这才意识到她根本没有杀人的胆量,慌张后退,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深更半夜出现在你小叔子的房间,你应该不相信我的说辞吧?” “你我都是女人,拼力气,我肯定没你大,况且我赤手空拳,肯定也不是你的对手。” “我马上就要走了,这是你唯一的机会,继续犹豫下去你会后悔的。” 第46章 “怀着孕老公死了,遗腹子是个听障,本来应该走向幸福美满的小家庭早早夭折,这一切的不幸和苦难,都是因我而起。” “想想当年的你,当年对我拳打脚踢的你,你对我的仇恨难道已经完全消失了吗?” 面对关妍的步步紧逼和不断升级的挑衅,卢佩兰紧紧抱着暖水瓶,就像抓着胸腔里狂跳不止的心脏。她觉得关妍疯了,可她是有理智的。她知道害怕,知道她有家庭,有女儿,不可以不顾后果一命搏一命。被逼到后背顶墙无路可退,只见关妍突然伸出一只手,已经被恐惧笼罩的卢佩兰,本能地闭上眼睛。 想象中的失控并没有发生,耳边寒风呼啸,卢佩兰缓缓睁开双眼。 关妍已经走了,只剩下一扇洞开的木门。 她忙放下暖水瓶跑回隔壁,回到熟睡的女儿身边。剧烈起伏的心口立时安定下来,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庆幸女儿什么也听不见,永远不会知道她刚刚经历了什么。 一切回归宁静,卢佩兰却再也睡不着,没有亲眼看见关妍滚蛋她不放心。辗转反侧许久,她悄无声息地又下了床,轻轻推开房门,攀在走廊边向下望去。 一团墨绿蜷缩在路中央,一动不动,像雪地里长出的青苔野石。 “昏倒?” 本学期最后一次班会,林向昀照例公布期末考试成绩。 表扬成绩优异的,鼓励取得进步的,偏科严重的有肯定有批评。还把包括江屹在内几个吊车尾的单独拎出来,谢谢他们这学期的配合,没给他添乱找麻烦。聊完学习,再着重强调放假期间的人身安全问题,林向昀宣布寒假正式开始。 照另一个例,班会结束,林向昀要请全班去文化馆看电影。 文化馆的小影厅不存在档期一说,只要花钱包场,馆里有拷贝的电影都可以放。 今日无故取消,改到开学前,窦小宝第一个站起来表示不满,“我想看《蜘蛛侠3》黑(好)久啰,一直等到起向昀哥请客。” “八百年没看过电影唛,要看你自己切看嘛。”江屹屁股长刺坐不住,最不喜欢看电影。 窦小宝扁嘴,“自己切看好孤单嘛,人多看电影才有感觉。” “找个人和你一起切看,就不孤单了噻。”有男生嬉笑起哄,斜乜去第一排的梁欣。 “怪话多!”窦小宝罕见红了脸,桌洞里摸出个纸团砸过去。 划出道美丽弧线,不幸命中江屹的脑袋,他龇牙咧嘴捡起来就往回扔,“咋回事哦,眼睛长到脚底板切了唛。” 同样准头不佳伤及无辜,谁都不想吃亏,一来二去,全班男生玩起了纸团大战。 课堂上要讲规矩,放假了另当别论。教室里闹闹哄哄,林向昀没多干涉,提醒男生们记得打扫卫生,收拾东西先行离开。到楼梯口被一声“林老师”中断脚步,梁欣匆匆追上他。 有话想说,她先小心翼翼询问:“林老师,你有急事?” 急虽急,不能在学生面前表现出来,林向昀温和道:“有点事,不耽误,你说。” “我听窦小宝说,他和江屹要去你家补课,我也想参加。”提前打过腹稿,梁欣生怕班主任不同意似的,紧接着解释,“我想趁寒假预习下学期的知识,在家自学容易分心,和同学在一起更有学习氛围。” 俩男孩都贪玩,有梁欣在旁边做榜样也未尝不可,林向昀没有异议。 忙完工作离校,还没出校门,他又接到余大元的电话。 媳妇田玉清昨晚通宵没合眼,余大元也没睡好觉。夫妻俩商量一上午仍没定论,最后他提议抛硬币,把决定权交给老天爷。 只一夜,田玉清憔悴了不少,双眼布满红血丝。抛硬币像儿戏,她强颜欢笑说,林老师你运气真好。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倾诉对象,田玉清讲了许多和哥哥的童年往事。兄妹俩感情深厚,动容处,她湿了眼眶用手拭泪。 林向昀怀着十足的耐心默默聆听。兄友弟恭的生活他有过,突然失去庇护的孤独他也经历过,他能感同身受。可越是感动身受,越讲不出安慰对方的话。 眼泪不可以无休无止的流,田玉清没有忘记老天的决定。 重新提振精神,她言归正传讲起关妍,“我第一次晓得她这个人,我记得很清楚,是我哥哥高二上班学期嘞时候。我妈和老者(爸)那年切香港旅游,带回来一个索尼牌手持家用摄像机。哥哥班头开圣诞晚会,他特意把摄像机带切学校录影。 “我看过那段录影,有个女同学镜头最多,我反复问哥哥是不是喜欢她,他才承认,我也才知道她叫关妍。我能理解哥哥为哪样喜欢她,她确实长得很漂亮,看起来要成熟些,和其他女高中生不一样。 “我后来推测,哥哥应该是高一就开始暗恋关妍。因为那一年我老者在贵阳买房,把我和哥哥都转切读书。我切了,哥哥没切,说是要留下来陪爷爷奶奶,但其实,他应该是舍不得离开关妍。 “我哥哥是个特别内向嘞人,只敢暗恋她,从没想过表白。都高三下学期喽,他突然偷偷告诉我,他和关妍在耍朋友,我又惊讶又替他高兴。小女娃娃嘛,好奇心重,我问哥哥耍朋友要啷个耍。他也好天真,说就是聊聊天牵牵手,比普通同学关系更近一些。 “我那时年纪小撒子都不懂,长大才明白,真正嘞互相喜欢和我哥哥讲嘞完全不一样。关妍根本不喜欢我哥哥,是他个人一厢情愿,所以她阔以说分手就分手!我哥哥低声下气求过她很多次,她理都不理,心肠比石头还硬!” 第47章 听到这里,林向昀不禁问:“她为哪样要欺骗你哥哥感情?” “我不晓得,我真嘞不晓得。” 田玉清捧着脸茫茫然摇头,似乎已被这个问题困扰了许久,“我一开始以为她是爱慕虚荣,图我家有钱。他们耍朋友那几个月,贵阳高中女生一流行哪样东西,不论贵嘛便宜,哥哥都让我买啰寄回苍莱,他好送给关妍。后来哥哥住院,我收拾他房间,发现关妍把所有礼物都还回来啰。 “哥哥以前也跟我说过,关妍从没花过他一分钱。两个人出切吃碗面,都是各付各嘞。非要说她占过我哥哥哪样便宜,就是她有几回在学校头昏倒啰,放学坐过我家嘞车。” 林向昀蹙眉,“昏倒原因你晓得不?” “不晓得,哥哥没说,我也没问。凭我自己嘞经验,高中女生多多少少都有些低血糖吧。”但田玉清并不认为关妍是个普通的女高中生,“她也阔能是装嘞,故意博取我哥哥同情。林老师,也许她欺骗我哥哥感情也没得原因,阔能她就是以欺骗别人感情为乐。” 末了,田玉清用普通话,非常慎重地提醒林向昀:“林老师,你要小心,不要中了关妍的圈套。” 他一个穷教书匠,能被骗的,似乎也只有感情。 林向昀在心里发笑,没言语,点点头。 道别余大元田玉清夫妻俩,林向昀步行十多分钟到公交站,搭乘开往人民医院的五路车。 几乎彻夜未眠,他坐在最后一排,眉眼低垂似睡似醒。雪天路滑车开得慢,走走停停,车程变得格外漫长,漫长到他可以反复咀嚼田玉清说的每个字。 记忆有时也像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林向昀不会轻信田玉清的片面之词,也不认为关妍是个热衷于玩弄感情的人。她接近田家俊一定另有目的,所以林向昀在离开前拜托田玉清,如果回忆起任何新的细节,随时可以和他联系。 到医院时值饭点,走廊里饭菜飘香。林向昀空着手来到病房门口,张嘴想问关妍吃什么,话没成形,人先愣住。 “我喜欢你。” 床头柜前,关妍和欢欢头碰头吃得正香,卢佩兰独自坐在床尾,默默注视着她们。 自然没有喜色,也没有落到明处的恨意,卢佩兰眼神里更多是迷茫和费解。一转脸看见林向昀,她像终于盼来救星,嗖得起身,悄没声地移步至门边。什么也没说,先一把抓住仍有些怔忪的林向昀,拉着他急匆匆退出病房。 十年来,卢佩兰不是没想过关妍。 最初常常想,常常恨得胸口疼。后来午夜梦回出现的,也是亡夫灵堂前,她那张厚颜无耻又理直气壮脸。再后来组建新的家庭,女儿也大了,操心的事越来越多,忌日清明给亡夫烧纸时,很偶尔地,她还是会想起那个名字。 卢佩兰不会忘记关妍,但从没想过和她再见,更想不到重见的场面像是在“捉奸”。太奇怪,太荒唐,以至于她之后所有的举动,都偏离了她自己所能解释的范畴。 当局者迷,卢佩兰急需旁观者帮她自圆其说。 拉林向昀来到走廊尽头,她急不可耐地张口:“昨晚上发现她昏倒,我晓得报应终于来啰,管她死活,冻死最好。转回屋头门还没关我就心软啰。一个大活人躺在雪地里头,看都看到起喽,如果见死不救,我感觉自己像犯罪。 “犯罪会心头不安。把你喊起来,我想到起你要救你就救,我不得再管。中午煮饭嘞时候我又开始打胡乱想,你切学校开班会,她肚皮饿喽啷个办?想到跟自己怄气,我就说管她妈哦,反正都要煮饭,她楞个瘦法,又吃不到几颗米。 “来医院送饭也是。本来想喊你个人送起来,等你好久你没回家,我又想,饭都煮起啰,也不差跑一趟送过来。欢欢吵到起要一起来,我没想到她会楞个喜欢她。一进门就牵起她嘞手不放,明明吃过饭啰,又喊肚皮饿,非要陪到起她一起吃。 “欢欢你晓得,见到陌生人躲都躲不赢,喜欢哪个不好,偏偏喜欢她。我姑娘难得楞个高兴,我也该高兴才对。看到起她们我高兴不起来啊!我心头不安逸,想吼我姑娘一顿,吼她是不是忘啰她老者(爸)咋个死嘞。她现在楞个高兴,万一把她吼哭啰,我又不忍心啊!” 满肚子的话吐露干净,卢佩兰又轻松又不轻松,最后用一声莫可奈何的长叹做结,“唉——,老二,我好难啊!” 长吁短叹解决不了问题,她心里堵得慌,按着胸口像换不过气,呼吸急促。走廊尽头临窗,林向昀迅速推开一条窗缝。冷风送入新鲜空气,卢佩兰扭头迎着风,鼻吸口呼做起深呼吸。接连数次,焦虑面色逐渐缓和。 等她完全平复,林向昀才开口,声音轻缓,“佩兰姐,假如重来一次,你会不会见死不救?” 卢佩兰认真想了一阵,“不会,做人要讲良心。”她很肯定,“我虽然文化不高,也晓得只有法律能判一个人有没得罪。你哥当年死得太亏,太冤枉啰。我哪个都不能恨,只能恨她,恨她就不用恨自己命苦。 “我现在命不苦啰,她看起来好像比我要苦些。昨晚上楞个冷,我们不救她,她怕是就真嘞孤零零冻死在雪地里头喽!” 卢佩兰说着,又长长叹出一口气,这一次是为本以为她恨之入骨的女人。 林向昀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昨晚抱起关妍,怎么都叫不醒她,仿佛历史重演,他以为她会又一次“死”在她怀里。用尽全力奔跑送她去医院,只想快点再快点,他感觉不到怀里女人的重量,甚至觉得她的灵魂正一点一点离开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 第48章 幸好她没什么大碍,脑震荡加上缺乏休息静养,才会突然昏倒。留院是最稳妥的安排,从昏迷中醒来的关妍没有拒绝,安静地躺回病床。连句谢谢也没有,背过身,对他不理不睬。 林向昀也没指望她会道谢,如释重负终于赶到疲惫。很累,两腿发软几乎站不住,他撑着床尾护栏,心平气和对她说,你好好休息,我天亮再走。 卢佩兰救她是出于良心,而他呢? 林向昀不敢深究,心已经很乱了,再乱,会彻底失控。 而这时,走出矛盾困境的卢佩兰反成了清醒的旁观者。 她愁眉不展地看着林向昀,左思右想后,“老二,我现在是外人,有些话不好说得。你今后嘞路还长,想清楚,千万要想清楚。” 林向昀微微一笑,“我晓得。” 两人回到病房,关妍和欢欢面对面坐在病床中间,正在进行最基本的一对一手语教学。 你好,再见,谢谢,不客气…… 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仔细,欢欢突发奇想玩起小游戏,打出句手语让关妍猜。 她先拍拍自己,然后拇指和食指弯曲,指尖轻点两次下巴,再指指关妍。三个动作看起来简单,关妍照着模仿一便,有我有你,中间的动作什么意思,她猜不到摇了摇头。赢得游戏胜利,小姑娘高举双手欢呼,乐陶陶笑得见牙不见眼。 关妍闻声转眸,和林向昀四目相对,不由皱起眉头。 “欢欢的意思是,她喜欢你。”林向昀惊觉失言,讪讪纠正。 关妍反应冷漠,不咸不淡哦了声,看回欢欢变脸像翻书,笑容可掬比了个刚学会的手语,谢谢。 这样的态度着实令人生气,卢佩兰边收拾碗筷,忍不住替林向昀鸣不平:“你晓得老二家离医院好远不?你晓得昨天夜头雪有好大不?你晓得他一夜到亮没闭眼,一大早又切学校开班会不?” 关妍忙着学手语,抽不出空瞧她一眼,轻飘飘回:“我晓得。” 卢佩兰瞠目结舌,差点让她把吃进肚里的饭菜吐出来。 当着孩子面不好发作,碗筷叮叮哐哐一股脑塞进布口袋,她扭头冲林向昀抱怨:“你看看她嘞样子,好要不到台哦(好了不起),你说,我们是何苦哦!” 林向昀想帮关妍解释,转念又觉得不合适,沉默着,只剩无奈的苦笑。 发牢骚等于为难他,卢佩兰闭了嘴。 布口袋挎上肩膀,她拍拍女儿的头,带着情绪打手语:“走,跟妈妈回家。” 小姑娘没当够小老师,央求:“妈妈,再玩会嘛。” “不行。”卢佩兰伸手拖她,“动作搞快,老外公等到起你回家陪他看电视剧。” 小姑娘这才不情不愿地滑下床,趿拉着运动鞋回头比再见,恋恋不舍地跟着妈妈离开病房。 “只对你。” 短暂的放松告一段路,关妍谨遵医嘱躺回病床。 见林向昀似乎没有走的意思,她靠着床头重新坐起来,“你有话要说?” “我上午去见了田玉清。”床边的折叠椅离她太近,林向昀往后拖了拖坐上去。 想起他之前提起田家俊,关妍不怀好意地笑了,“林老师楞个好学哦,没耍过朋友就到处打听别个嘞旧事。田玉清能晓得哪样,你不如直接问我。” 林向昀听不出她话里真假,“你会说?” “取决你问哪样。”关妍歪着头故作兴致盎然,“和田家俊耍朋友多有意思嘞,亲嘴要不要听嘛?” 知道她在撒谎,林向昀低头无声笑了下,而后压平嘴角与她对视,“不问他,我想问另一件事。田家俊出事后,他父母是不是去广州找过你?” 关妍一怔,稍稍收敛懒散姿态。 竖起枕头垫在后腰坐直一些,她平铺直叙道:“没错。他们找到学校,要我出医药费住院费护理费。没有钱,就辍学回来照顾他们儿子一辈子。” 不难想象她当时的处境,林向昀又问:“你怎么解决的?或者说,谁帮你解决的?” 关妍默不作声,深看着他,暗暗惊讶于他的敏锐和狡猾。 话怕挖根事怕掘蔓,林向昀顺藤摸瓜的本事不一般,她目光探究,似乎小瞧他了。 “你可以不回答。”林向昀从容起身,“学生要去家里补课,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等一下。”关妍叫住他,若笑若哂,“你问这么多干什么?难道你的业余爱好是当福尔摩斯?” 林向昀耸耸肩,“不知道,也许吧。” 话出口察觉再次失言,静默几秒厘清思路,他自省道:“我确实对你的旧事过于好奇了,我会到此为止。” “你对谁都这么好奇?还是只针对我?”关妍依旧不依不饶,像是非问出个所以然。 林向昀直视她的眼睛,神色坦然。 “孔圣人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林老师,你是哪一种?”关妍问,淡淡嘲讽的语气。 林向昀没有回答。 两人陷入博弈般的沉默,啪,病房顷刻一片昏暗。 医院居然停电了。 * 数日大雪压断山上的高压输电线,造成苍莱全城大停电。 人民医院启用柴油发电机自行供电,同时也启动了应急预案。为保证重要科室的电力供应,关妍这样的轻症病人被要求提前出院。行李箱还在林向昀家,她别无选择,只能跟他回去。 第49章 三个学生准时来补课,窦小宝特意从家里抱来大功率的应急灯。卢佩兰怕孩子挨冻,把蜂窝煤炉烧得旺旺的,提上二楼。 一停电哪间屋子都冷,唯独厨房暖和。回风炉中间烧着水,周围烤着玉米,栗子,豆腐干。卢佩兰和小苏妈挨坐一起,边闲聊边摘菜。林欢小虾米似的,躬在小板凳上看《格林童话》。外公坐她旁边,没电视看,半眯眼睛抽旱烟。时不时拍下曾外孙女的背,提醒她离远点,眼睛快掉书里头喽。关妍怕冷,坐得里回风炉最近,半发呆的闲散,偶尔提筷子,翻动豆腐干。 自建房隔音效果不好,偏赶上二楼有个大嗓门。 休息时间在外走廊扯闲篇,一会炫耀他的新年衣服是牌子货,杰克琼斯。一会吹嘘半个月长高五厘米,身高直逼一七五。不知聊到什么,又炫耀起漂亮姐姐和向昀哥一起切他家吃过饭,都夸他老者(爸)厨艺精湛。 高音喇叭一样,恨不能全天下皆知。 传进卢佩兰耳朵里,她脸色微变,扭头睇向关妍。 小苏妈也纳闷,悄声问:“她和老二早就认得?” 先前一眼认出关妍,小苏妈又惊讶又好奇,偷偷跟卢佩兰打听她是哪号人物。怎么答都不合适,卢佩兰索性敷衍,来租房子嘞。想着今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小苏妈事后诸葛来了句,我就说长得漂漂亮亮,穿得干干净净,啷个阔能是人贩子哦。这会再一听,怕不是简单的租客,她暗地里,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女儿和关妍摆在一起作比较。 没等来卢佩兰的准话,小苏妈比价一番先得出结论:“妖艳儿(漂亮)是妖艳儿,我没到起(估计)哪样家务都不会做。你看哈她那双手,白白嫩嫩像水葱一样,将来哪个娶了她,怕是要伺候她一辈子。” 啪嗒拦腰掐断手里的红苕尖,用力往盆里一扔,卢佩兰风风火火走到回风炉边,一把拎起铝水壶。先给外公的茶缸里蓄热水,又阴着脸地用下巴戳关妍面前的玻璃杯。 硬邦邦问:“你还喝不?” 关妍微笑,身子让开一些,“谢谢。” 玻璃杯倒满,热水珠子乱溅,卢佩兰放下水壶,恨恨瞪了眼关妍,忍不住嘀咕:“水开啰不晓得唛,点都看不到事。” 关妍像没听见,面色如常夹起块焦黄的豆腐干,吹一吹,递给林欢。又夹一块给外公,老人家摆手,说牙齿不得行,咬不动。毕竟年事已高,外公倒没认出关妍,也当她是新来的租客。他唤苏映香妹儿,也唤关妍妹儿,两个都是水灵灵的小姑娘,像电视剧里的女演员。 吧嗒抽口旱烟,外公笑呵呵眯着眼睛问:“妹儿,你是做撒子嘞?” 细细嚼着豆腐干,关妍也抿嘴笑,“跟到起男人吃豁皮(白吃白喝,不劳而获)嘞。” 一开口语出惊人,引得卢佩兰和小苏妈同时侧目。 如此伤风败俗,如此寡廉鲜耻,她们看她像看怪物,羞恼又震惊。 外公饱经风霜的脸上早已涤荡掉了喜怒哀乐,他只微微挑起眼皮,慢吞吞地说:“你豁(骗)我嘞哟。” 关妍笑而不语。 衣兜里手机在震,见号码归属地显示广州,她走出厨房接听电话。 对方自称小区物业经理,言谈间客气谨慎。拐弯抹角半天,他告诉关妍,她家失窃了。听保安小李说她回老家奔丧,经理小心询问能否等她回来,清点完损失再决定报不报警。 物业公司最近在评物业服务十大优秀企业,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经理话里话外叫苦连天,一副“我不是故意难为你,是我也很为难”的委屈口吻。好像尊敬的业主女士不配合,就等同于断送他的职业生涯。最后开出条件,只要她同意,可以减免一年物管费。 关妍的关注点不在报警与否,爽快点头。讲完电话她没立刻回屋,在楼前慢慢踱步。摘掉起雾的眼镜,低着头,每走一步积雪嘎吱作响。留下数串凌乱鞋印,她戴回眼镜,手背支肘擎起手机,电话没拨通,先黑屏自动关机。 没忍住低咒出声,一抬头,看见林向昀站在二楼走廊。 “聊我什么?” “林老师,手机借我用用。”关妍冲他喊道。 像时刻准备真为她提供一切帮助,林向昀什么也没问,直接把手机从二楼扔下去。 关妍接是接住了,早冻僵的手心被砸得生疼。 省却道谢,也没避人,她背过身从大前天的通话记录里找到阮东升的号码。 对面一听是她的声音,激动得像个孩子,“我以为你生我气,再不会理我了。” 林向昀手机的电量也不多,关妍没时间关照他的情绪,直切主题:“把你姐的手机号给我。” 阮东升不愿意,担心她们再起冲突,一个劲追问找他姐姐干什么。 关妍懒得跟个废物废话,“不给我也行,帮我给你姐姐带几句话。她要找的东西那么重要,我怎么可能随便乱放。她可以亲自来贵州来苍莱找我要,如果她真的手眼通天,也可以想办法把我弄回广州。” “什么东西那么重要?”那边阮东升急问。 “问你姐呀。”关妍挂了线,手机也恰巧没电关机。 回身将手机抛还给林向昀,她问:“你有备用电池吗?” 林向昀点头。 她表现地越正大光明,他心头萦绕的疑惑越深,犹豫再三终是问出口:“你想尽办法会广州,是因为有急事?” 第50章 “有没有急事我都想尽快回去。”关妍仰视他,答得模棱两可。 捏手机的手逐渐收紧,林向昀艰难又问:“你对苍莱厌恶到,宁愿冒生命危险也要离开?” 跺跺脚,关妍挑动眉梢:“没错。” 五点补完课,江屹住进卢佩兰收拾好的单间,窦小宝嫌家里无聊,缠着林向昀也要留宿。林向昀没同意,撵他赶紧走,见天色渐晚,又叫住他和梁欣,打算送他们回家。进厨房和家人打声招呼,没想到关妍主动提出和他一起。林向昀有点意外,愣了愣。 关妍的解释像卖关子,“我觉得你学生有意思,想和他们多聊聊。” 说完她先出了门,也没理睬等在外面的俩学生,自顾自走在前面。窦小宝追上去,把她当知心姐姐,怪难为情地请教如何追求喜欢的女生。是学道明寺,还是学花泽类。 关妍听得直乐,回头瞥了眼和林向昀走在一起的梁欣,问,是她吗? “姐姐你好凶(厉害)哦,你啷个晓得喃?”窦小宝惊奇道。 “一下午没少听你吹牛,总不会是吹给我听的吧。”关妍笑说。 “原来如此啊。”窦小宝抓抓脑袋上的毛线帽,恍悟道,“姐姐,你楞个有经验,读书嘞时候一定嘿(很)多人追。” “没人敢追我。”关妍顿了下,说,“除非我主动。” 窦小宝再次醍醐灌顶发出一声长哦,“我晓得啰,姐姐你是在提醒我,要主动出击!” 初生牛犊瞬间信心百倍,返身跑回梁欣跟前,当着班主任的面,大声大气约她一起看电影。梁欣先是一脸莫名,而后羞愤难当甩出句,我不去,逃也似的加快脚步。 来到关妍身旁,她像受了什么刺激,想也不想,“姐姐,你和林老师是在谈恋爱吗?” 停电的苍莱,如同停摆的机器,变得冰冷安静,几乎与盛大夜幕融为一体。万籁俱寂中也有例外。地标性建筑维也纳大酒店依旧光鲜亮丽,歌照唱舞照跳,硕大的鎏金招牌霓虹璀璨。 关妍收回视线,“我下午经过二楼窗口,发现你好像不是在学习。”她偏头,朝梁欣微微一笑,“如果你告诉我,你写的是情书,我就告诉你,我是不是和她谈恋爱。” 被料中少女心事,梁欣下意识摇头否认,“我,没有!你胡说!” 关妍不语,保持微笑看着她,看到她咬着嘴皮低头回避她的目光。 默认了。 关妍说话算数,“我们没谈恋爱,也不可能谈。但我劝你玩玩暗恋就算了,不要把情书交给他。” 嘴里嗫嚅我不会,梁欣动唇出声说的却是,“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不用我提醒最好。”拂去肩头雪花,关妍目视前方似自言自语,“你的班主任可是个正派人。一旦知道你对他有超越师生关系的情感,他很可能会申请调离现在的班级,离开民中也说不定。” 脚步稍顿,关妍笑看回身旁的女孩,“朝夕相处变日思夜想,你会很难过的。” 梁欣咬牙,“我不会!” 陡然拔高的声量引来了窦小宝。 硬挤进两人中间,看左边笑吟吟,看右边气咻咻,他自作主张讲起公道话:“姐姐,你不要凶她嘛。她一个文文静静嘞女娃娃,又不像我和江屹,脸皮比城墙拐弯一样厚。” 关妍没说什么,梁欣先急赤白脸地反驳:“哪个跟你讲我文静?!你晓得撒子,你不讲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今天刚得知班主任侄女是聋哑人,听到“哑巴”两个字,窦小宝敏锐瞄去后面打电话的林向昀。生怕被听见,他紧张到眼色乱飞,忙不迭去捂女孩的嘴。毛毛躁躁的举动更加惹恼了梁欣,用力打掉他的手,怒骂他流氓,避之不及跑得飞快。 一片好心反被呵斥,况且骂的也太难听了,窦小宝苦哈哈懵在原地,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关妍给他个手势,他才缓过神,一边拔腿去追,一边回头朝她大喊,姐姐,你帮我作证哈,我不是流氓! 关妍乐不可支笑弯了腰,林向昀已来到近旁。 一通电话的时间,俩学生在大马路上玩起追逐赛,他难免奇怪,“你和他们聊了什么?” “你呀。”关妍笑意不减。 林向昀越发不解。 望一望不远处已经停下来等他们的男孩女孩,关妍没有回答。 下巴缩进羽绒服领子里,她转身道:“太冷了,我不想送他们了。你送吧,我先回去。” “你一个人太危险。”说变就变,林向昀忙上前拦她,商量的语气,“没多远了,你再坚持坚持,我们一起回去。” “一起?”关妍轻扯嘴角,亦真亦假道,“我才是你最大的危险吧。” 没再征求意见,林向昀果断抓起关妍的胳膊,强行带她继续往前走。 电力抢修需要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电,曹征特意打电话提醒林向昀要注意安全。他不可以掉以轻心,以为违背她意愿会遭遇强烈反抗,却听见身响起咯咯笑声。 “我可是刚跟你学生解释清楚咱俩的关系,你可别坏我清白啊,林老师。” 林向昀立刻松了手,不自觉皱起眉头。 关妍收敛笑容,赶上窦小宝和梁欣与他们并肩而行。 “他对你好吗?” 俩学生家离得不远,窦小宝先到麻将馆,梁欣住民中附近。 第51章 完成护送任务,关妍喊肚皮饿,丢下林向昀,一头钻进卷帘门半拉的肖家羊肉粉馆。停电提前结束营业,看在林向昀是老熟客的份上,老板在回风炉上现煮了两碗羊肉粉。 连粉带汤下肚身体回暖,关妍又说顺便去学校转转。进了校门,她突发奇想似的,又提议去他宿舍瞧瞧。林向昀无奈,找门房孔老汉借了把手电筒。老师们大都放假回家了,宿舍楼黑洞洞的,他用光引路走在前面,领她上二楼。 进了宿舍,关妍接过电筒扫射一圈。 十来平米的地方,两架木板床一东一西。中间一套老式办公桌椅,对墙两个充当衣柜的四开门铁皮文件柜。陈设简单,私人物品也不多,看起来很整洁。 唯一的光源一转,直直射向林向昀的脸,关妍问:“你睡哪张床?” 被强光刺得眯眼,林向昀别开头,指去靠东的一张。 关妍走过去挨床边坐下。 褥子铺的薄,硬邦邦的,倒是干净,没有奇奇怪怪的斑点。 手电光再次射去他的脸,她将自己隐匿于黑暗之中,“我改主意了,你既然那么好奇我以前的事,不妨继续查下去。我也想知道,你到底能查出些什么。” 林向昀看不清她的脸,但能听出她声音里没有温度。 他默默侧移一步避开手电的光,关妍像是故意跟他较劲,手腕稍动,又一次将他明晃晃照亮。如同光的牢笼,偏要让他无所遁形。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打发掉的田家俊父母。”关妍像披着一件隐形黑衣,直视他的目光和手电一样咄咄逼人,她饶有兴致地笑,“猜猜呀,猜对了,我就——” “钱。”林向昀抢先开口。 时间仿佛定格数秒,啪的一声轻响,仅有的光源也消失不见。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同时静默了。 曹征在电话里不仅提醒林向昀注意安全,也问起了关妍的行踪。得知她住进林家,他没有像之前一样,沾了“关妍”两个字就发脾气。劝也劝过了,骂也骂过了,曹征总不能把林家小老二别裤腰带上随时带着。 好赖话既然都不管用,挂线前,他告诉了林向昀一个男人的名字,陆修明。 “陆修明。”林向昀率先打破岑寂,沉声问,“他是谁?” “说来话长。”重新推亮手电,关妍用光线示意他去对面床坐,等他坐定,她才不紧不慢继续,“为了赚生活费养活自己,我一进大学就开始打工。当家教,发传单,当导购,做超市促销,去肯德基兼职,连炸鸡是什么味儿都不知道。 “认识陆修明,是在一场地产项目的启动仪式上,我是后勤,他是剪彩嘉宾。那天下着大雨,我帮他撑伞,快结束了他突然回头问我,为什么不做礼仪,时薪更高。我说,因为我不穿裙子。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我是兼职的大学生,离开前他留了个手机号给我,说能提供时薪更高的工作。如果我有需要,随时可以和他联系。” 听起来像俗套猎艳故事的开端,林向昀问:“你联系了吗?” “当然。”关妍晃动着手电,白墙上光影纷乱,她抿嘴淡淡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打给他之前,想的和你一样。你读大学的时候打过工吗?打过的话,你可能也和我有过相同的体验,被歧视,被谩骂,被羞辱,甚至被骚扰。当我的付出和我的劳动不成正比的时候,我不会拒绝一份时薪诱人的工作。你呢?” 他呢? 林向昀读的是军校,半封闭的管理,根本不允许学生外出打工。 他没有和关妍相似的经历,只能摇头,“我不知道。” 关妍笑笑,“不知道没关系,我知道。我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交换条件,也许是我的身体。”她语调轻松,好天真的表情,“同样是用身体赚钱,与其当廉价劳动力,还不依附男人吃豁皮。” 见林向昀皱着眉张口欲言,她立即喊声林老师,“听故事就认真听,你先别急着批判我的价值观。” 林向昀闻言闭了嘴,顺从地点点头。 “第二次见陆修明是在家高档的西餐厅。我第一次用刀叉吃牛排,三分熟,觉得自己像茹毛饮血的原始人。但我也想和周围人一样优雅体面,艰难吃掉一整块牛排,到底没忍住,冲去卫生间吐干净了。满脸的眼泪鼻涕很狼狈,还在门口撞见陆修明。” 关妍说着直发笑,问去林向昀,“你觉得他是在故意给我难堪吗?” 林向昀摇头,还是回答,“我不知道。” 仅凭一件事,他无法对一个陌生人下定论。 “我觉得是。”关妍说,“当时的我既动机不纯,又想维护自己可怜的尊严。叫什么?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我跟圣女贞德似的,冲他发脾气,质问他想怎样。他不停道歉,反复说他的初衷,只是想请我吃最顶级的美食。 “还说,他对我一见如故,因为我长得像他失散多年的妹妹。 “小时候因为贪玩,害他亲妹妹被人贩子拐走。那年妹妹两岁,陆修明十四岁,我和他也刚好差一轮。他拿钱包里妹妹的照片给我看,如果你问我像不像,一个幼童和一个成年人做比较,我很难说像,也不能说不像。 “但我不可能是他妹妹,我是个弃婴,刚出生不久就被遗弃在莱河边。我如实告诉了陆修明,他说没关系,他相信缘分,相信命运的安排,说他会像对待亲妹妹一样,对我好。” 第52章 林向昀问,声音很低。 “很好。”关妍垂眼玩起手电开关,明明灭灭间,往事如流水,“他给我工作,帮我摆平田家俊父母,帮我交违约金,毕业后帮我开店,给我买车买房。我们认识没多久,就有风言风语传我是被大款保养的大学生二奶。可他从来没有试图澄清过,为什么吗?” 手电一灭,关妍在一片漆黑里问向林向昀。 他迟疑片刻,“他对你也动机不纯?” “好聪明呀,林老师。”置身黑暗,关妍骤然拍响巴掌。 “他对你做了什么?”预感到什么,林向昀咬字发颤,挺身站了起来。 关妍没有打开手电,隐隐约约能看着点他的轮廓,“一开始,陆修明或许真的只想当我是他的妹妹,后来……有次他喝多了,也可能没有醉,爬上了我的床。但他硬不起来,一看到我激烈反抗的样子,他说,他就想到了他亲妹妹,想她反抗人贩子,反抗坏人,反抗男人…… “陆修明有无精症,那方面本来就有障碍,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从那以后他再没有越过界,对我更是越来越好。” 林向昀默默走近关妍,几步的距离,仿佛走了很久。 他蹲在她面前,轻声问:“关妍,你原谅他了?” “嗯,这是个好问题。”逐渐适应全黑的环境,她能看见他近在咫尺,低低的身形,“如果没有那一次,我也许会对陆修明一直保持怀疑,保持警惕,因为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至真至善至美的人。” 她弯腰趋近林向昀,呼吸相撞,鼻尖几乎擦着鼻尖,“所以林老师,我也会对你保持怀疑和警惕,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哦。” 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像提醒,更像绕指柔般挑衅。 关妍又看见了她眼底深处那片正直的田野,她真想放火把它烧干净,烧成寸草不生的荒原。 近乎亲密无间,林向昀又闻到了熟悉的幽香,气息乱了一瞬立刻被他平叛。 他沉默着,平静与她对视,也仿佛看见了她心头燃起的那把火。 时间再度定格。 倏而,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说话声,紧接着又传来钥匙扭动门锁的咔哒声。 关妍侧耳正愣神,林向昀已迅速拉起她,共同闪身藏到门后。 门开了,却没有人进来。 冯硕和他的准女友英语老师,等不及关门先急不可耐地扭抱在一起,啃咬起彼此的嘴。黑暗是最好的遮羞布,男人信马由缰手就不老实了,女人情难自禁,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 一门之隔。 关妍背靠墙壁,朝身边人投去莫名眼神:为什么要躲? 林向昀握着她冰凉的手,忘了松:是啊,为什要躲? 相视无解,两人各自收回目光,同时低下头,静静等待时机离开。 亲热中的男女已经缠绵到了床边,床板塌陷嘎吱嘎吱地响,春宵一刻值千金。 英语老师到底警惕性高些,及时悬崖勒马,撵猴急的男人去关门。冯硕正在兴头上,假装没听见,沉迷于碰碰摸摸,只想享受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快乐。 英语老师不乐意了,拨乱反正地推开身上男人,文绉绉教育他,“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要得嘛,你说撒子就是撒子。”冯硕喘着粗气,极不情愿地坐了起来。 “我跟你讲个事情。”怕他再动歪心思,英语老师旁逸斜出岔开话题,“晓得噻,我们年级教历史嘞杜老师对林老师有点意思。我们关系多好嘞,你帮帮忙,撮合哈嘛。” “不得行,他……”温香软玉在前,还惦记着继续,冯硕脑子一转,话也跟着调转方向,“要得嘛,改天约到一起看电影,我买票。” 英语老师一高兴,主动把手伸过去。良辰美景不再虚设,摸摸小手哪能满足,冯硕顺杆儿爬搂住她。两人又腻腻歪歪亲在一起,木板床再度奏起欢愉的歌。 宿舍门忽然关了,忙着颠龙倒凤,两人谁也没在意,只当是风吹的…… “你放尊重点!” 停电一夜,苍莱小城的人们过得既漫长又寒冷。 从酒店大床,到医院病床,再到林向昀的单人床,关妍似乎已经习惯了随遇而安。前半夜手脚冰凉,后半夜睡得还算踏实。清晨被冻醒,连打几个喷嚏,就再没了睡意。受寒的不单是她,卢佩兰母女也出现了感冒症状。倒是不必打针输液,吃几粒常备药,扛一扛也能痊愈。 最要命的,当属外公。 一夜时间,精神差了,背更驼了,脾气也变倔了。没了消遣的电视剧,天刚擦亮就说要出去转转,林向昀劝他回屋休息,他骂骂咧咧。咳嗽了还要抽旱烟,卢佩兰劝他少抽烟多喝水,他也骂骂咧咧。所有人都劝他去医院,他逮谁骂谁。只有对着曾外孙女,能勉强露出点笑脸。可欢欢让他去医院,老人家也摆手。 年纪大了怕去医院,怕一进去再出不来。众人好说歹说,老人家总算松了口,同意去仁心堂找小刘大夫瞧瞧。 旁边等着出力的江屹,立马喊出我来,麻利背起老人,小心翼翼又稳稳当当。 卢佩兰和小苏妈上前搭手,他笑嘻嘻回头说,不重不重,没得感觉。 诊所人多病菌多,卢佩兰不想欢欢跟着去。瞥了眼一直坐在回风炉边烤火的关妍,她实在张不开嘴,索性把女儿交到林向昀手里。 第53章 牵着小侄女,林向昀没言声,关妍先了然,拖过墙边的小竹椅。林欢也乖,扬起恹恹的小脸朝林向昀咧嘴笑,坐进竹椅捧着《格林童话》读起来。 小侄女安顿好,林向昀看去同样气色不佳的关妍,小声问:“你还好吧?” 昨晚从宿舍楼出来,她突然蹲在路边干呕,林向昀以为她吃坏肚子,她说不是。再继续追问,就不吭声了。回到家,她径自上二楼,进房间便再没出来过。今早碰面她无精打采,林向昀关心的话没说口,人已经擦肩而过,下了楼。 此刻依然是老样子,没给他正眼,爱搭不理的口气,“好得很,你搞快走吧。” 卢佩兰也在外面喊他,再待下去只剩自讨没趣的尴尬。 见林欢比再见,林向昀牵起嘴角,摸摸她的小脑袋,转身匆匆离去。 等人走光了,关妍轻拍小姑娘的肩,“我要出趟门,你和我一起,还是在家等我?” 欢欢不愿独自在家,马上挽住她的胳膊。 “好,手套围巾戴好,等我。”关妍说,“我回二楼拿点东西,很快下来。” * 停电带来诸多不便,比如取暖设备通通失灵,但办法总比困难多。 经历一夜苦寒,受不了严冬拷打的小城居民纷纷携家带口,来维也纳大酒店开房。平日里酒店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可今时不往日,只要不用继续挨冻,破费就破费吧。 高消费的场所摇身一变成了抢手货,房间供不应求,168的标间直接飙升至368。 众人傻眼,坐地起价不就是明抢嘛。情绪一激动,将酒店前台团团包围,几十张嘴同时破口大骂。骂酒店无耻,昧着良心挣钱,甚至有人上纲上线,指责酒店发国难财。 做生意不是做慈善,酒店方也有自己考量。 一来,发电机24小时不间断运行,烧的是柴油,也是钱。运营成本激增,房费自然也要跟着水涨船高。二来,涨价的只有标间,其他房型均维持原价,大家完全可以自由选择。 各有各的理,两方争持不下,共同报了警。 这边报警说,黑心资本家恶意涨价,欺诈消费者。那边报警说,有人聚众闹事,破坏酒店正常营业秩序。 警察还没到,前厅经理和客房部经理见寡不敌众,借故离开,把前台两个年轻人推到了最前线。理由堂皇,妥善应对客人的无理取闹,也是她们的工作职责之一。俩姑娘二十郎当岁,诚惶诚恐又不敢拒绝。如何应对,何为妥善,她们完全没概念,稀里糊涂挡箭牌,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苏映香整夜未眠熬得浮皮脸肿,听有人骂她是资本家的走狗,心里一委屈,坐去旁边抹眼泪。深埋着头默默地哭,不敢发出丁点声音,害怕又挨骂,骂她装可怜博取同情。 感觉有人顺她后背,苏映香抬起泪影凄凄的眼。 看清身旁小女孩是林欢,她有些意外。想着孩子不可能一个人来,她忙擦把脸,揽着欢欢举目睃寻,就望见了和两个警察站在一起的关妍。 让罗凯先去了解具体情况,曹征面对关妍,习惯性板起脸孔,“你来搞撒子?” 关妍觉得他多余问,要笑不笑地,“来酒店当然是开房呀。” “你是金枝玉叶唛?嫌小老二家太简陋,住不习惯?”曹征奚落道。 关妍没吭声,盯着他身上的旧夹克。 灰蒙蒙穿了不知多少年,划痕斑驳明显,许多地方已老化开裂。手肘处磨损得尤其厉害,褪色掉皮,好像一碰就会化成渣。 被她盯得不舒服,曹征干咳两声,故意往她身后瞄,“林向昀喃?居然没跟到起你屁股后东跑西跑,好难得哦。” 这话听着像吃飞醋,关妍忍不住笑出声,笑到曹征再度变脸,她才说:“他外公感冒,都去诊所了。” “仁心堂?” “对。” “你不敢一起切?”尽管眼睛里布满血丝,曹征仍目光犀利。 关妍不躲不闪,“我确实很讨厌仁心堂。”不等对方开口,她又说,“曹警官,如果你和十年前一样还怀疑我,你大可以展开调查,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套我的话。不然就是你对自己的办案能力没信心,只能从我一个弱女子身上开刀。” 弱女子? 曹征嗤笑,他倒要仔细瞧瞧,她从头到尾哪里“弱”,直白的目光就变得更加锐利了。 一个女人既不怕枪,也不怕危险,他开始怀疑她是钢筋铁骨刀枪不入。钢筋铁骨更好,没有感情,就不会对林家小老二动心。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后果,必然是有缘无分,就像他和卢佩兰。 想到这一层,曹征心里暗暗松口气,也不再对她剑拔弩张,“我还是那句话,这里不是广州,晓得我盯到起你,你就要学会安分守己,直到离开苍莱。” “你是在警告我不要做违法的事?”关妍似懂非懂地问,“还是在提醒我守规矩守本分,不要去勾引林老师?” 认定她在装傻,曹征没跟她打太极,“都有。” 关妍蔑然,“一穷二白的教书匠,勾引他能有什么好处。” 说着她看向曹征,上上下下地打量,眼角眉梢生出楚楚风情,“勾引他不如勾引你,至少你有办法让我离开这里。” “不阔能!”曹征遍体生寒, 打嘴仗差点耽误正经事,曹征眼神凶厉,训诫地瞪她一眼,快步挤入闹哄哄的人堆。 第54章 关妍的目光随他望过去,人堆里忽然冒出一颗脑袋和一只高高挥舞的手。跟着爸妈来住酒店的窦小宝钻出人缝,兴冲冲跑到她跟前,先喊姐姐好,再打听她要不要当任人宰割的冤大头。 关妍没有回答,心道来的正好,衣兜里摸出样东西递给他,“帮个忙,把它当了,不能少于两万。” “两万?!”闪闪放光的钻戒像烫手山芋,窦小宝睁大眼睛,“我长楞个大,从没见过楞个多钱!” “你马上就能见到了,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你。”关妍笑说。 价值连城的宝贝攥紧在掌心,窦小宝一脸被委以重任的严肃,“姐姐放心,我骑我老者摩托车切,快得很。” 钻进钻出,窦小宝泥鳅一样灵活,朝关妍扬扬手里车钥匙,一溜烟跑得飞快。 “他们不住,我住。” 这边,在曹征和罗凯的劝说下,稍稍平复的人群因为两位经理的出现,再度爆发激烈情绪。大吵大嚷他们不和小喽啰理论,要见就见总经理,见大老板。真请他们出面,两位经理也可以收拾包袱走人了,他们面露难色,忙向警察求助。 曹征能有什么办法。联络物价局,对方以停电不办公为由推了个干净,他只能让经理把涨价的原因再讲一遍,讲清楚,讲透彻。面对一张张凶神恶煞的脸,前厅经理臊眉耷眼没了底气,像背悔过书。 关妍抱着胳膊看热闹,一直站在外围。 林欢把可怜巴巴的苏映香拖出风暴中心,带到关妍跟前,像是找她求助一样。 “哭什么?”关妍不懂。 眼睛肿成桃子,苏映香哽咽道:“他们骂我是走狗,骂我脏心烂肺,挣的钱不干净。” “钞票本来就脏啊。”关妍开玩笑似的,“印钞厂里出来的钱最干净,难不成人人都去抢?那你肯定抢不过骂你的人,他们肯定跑得和狗一样快。” 苏映香一下子破涕为笑。林欢看懂了口型,拉拉她的手,也跟着露出灿烂笑容。 关妍朝小姑娘比大拇指,又拍拍苏映香的肩,话入正题:“你们酒店现在入住率如何?能保证空调正常运行吗?” “现在还阔以。入住率超过百分之八十,就不能保证啰。” 苏映香擦掉眼泪,没擦掉积攒的委屈和顾虑,“店头想趁停电多挣钱,又不想住进来太多人烧坏发电机人,让我们前台控制入住率,愿意付高价房费嘞先来后到。 “真住进来,我们啷个控制得到嘛。当到起客人面又不好明讲,跟他们说客满,他们转一哈就晓得我们在撒谎。一传出切说还有房间,涨价肯定不得行,怕是要闹得更凶。” 关妍倒认为她的顾虑不值得担忧,“你就照实说。真到那时候,住店的客人只会比你们更不愿让人进来。” 话音刚落,人堆里又一次爆发争执。 不知因为什么,几个闹得最凶的男人,将矛头指向了曹征和罗凯。 其中一个麻子脸更是爬上前台,单手叉腰高高站着,耀武扬威道:“打电话切电力局,紧到(一直)说在抢修在抢修。修个屁!要修早修好啰,我看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白吃公家饭不干活嘞! “我晓得公安局有电,空调吹起,食堂嘞热菜热饭吃起,你们当然不得管我们老百姓嘞死活!资本家欺负我们,你们也麻(骗)我们,你们就是蛇鼠一窝!” 讲到口沫横飞,麻子脸面红脖子粗,朝人群猛一招手,“走!酒店住不起,我们切公安局打地铺!吃公家嘞食堂!吹公家嘞空调!” 最后几句话煽动性极强,立刻有人响应,吆三喝四要去公安局搭伙过日子。 两天两夜没合眼,遇到的尽是些鸡零狗碎的破事,曹征的暴脾气也被激了出来。 手伸进后腰摸出手铐,明晃晃亮给麻子脸看。 他正颜厉色道:“要得!切嘛!先自觉把手铐戴起,再好生想哈自己有没得犯过事。以前没得,现在马上要有喽。我不光请你们吃公家饭吹空调,我还阔以让你免费蹲拘留所,你干不干嘛?!” 曹征又面向几个带头闹事的人,“你们也一起切,一起切陪他。拘留所不像酒店,没得单间,怕是要委屈你们和他一起住啰。” 刑警的威慑力到底不一般,外强中干的麻子脸怂了。 当着众人面又不好直接认怂,上不去下不来的,僵着要凶不凶的麻子脸,手心来回搓着裤子,腿弯打颤。 罗凯上前一把拽他下来,“这几天雪有好大,你看不到唛?你也阔以切山上看哈雪到底有好深!电力工人些连夜抢修,为抢时间,挂在几十米高嘞高压输电线上,几大个小时不吃不喝……” 麻子脸心虚想溜,横眉立目的罗凯扯着后脖领,硬拖他回来,“你说他们不干实事,我问哈你,哪样叫干实事?在电话头和你摆龙门阵叫干实事?!你们带头煽动群众,扰乱酒店营业秩序,叫干实事?!你说我们不管你们死活,你晓得我们又几天没睡——” “罗凯!”曹征扬声叫住他,不准他继续说下去。 人民警察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职责所在,没必要对着老百姓诉苦。 手铐收回后腰,曹征站在人群里,耐心性子说:“我们无权干涉酒店涨价,但是会向有关部门反映问题,请他们及时协调处理。” 说着他看向被众人夹击,战战兢兢的两个经理,“停电大家都恼火,恶意提价肯定是要不得嘞。你们做不到主,就尽快向上级领导请示,尽快调整出格更合理嘞房费。你们酒店有难处归有难处,也要体谅大家嘞难处。不说同舟共济唛,你们也不能利用这盘停电,牟取暴利噻。” 第55章 俩经理唯唯诺诺,忙毕恭毕敬点头称是。 听出房费一时半会降不下来,大家没了主意,有人偷偷问麻子脸:“啷个办,还住不?” 本想着借由骚动捞便宜白吃白住,眼看着成不了事,麻子脸也犹豫,磨磨蹭蹭给不出准话。 忽然间, 关妍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前台,从牛皮信封里抽出一叠百元大钞,递给前台妹妹,“帮我开两个双床标间,先订两晚。” 等待办理入住,她又回头对麻子脸道:“你不住,总有人冻怕了愿意花高价住。或者换种你熟悉嘞说法,非常时期,遍地都是屎,你假巴二五(假装)嫌东嫌西,到最后恐怕连屎都没得吃。” <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暗讽麻子脸是狗,人群里有听懂的,发出阵阵窃笑。 刚刚还是揭竿而起的“英雄”,这会就变被陌生女人羞辱的“狗熊”,麻子脸颜面尽失凶相毕露,虎背一横挡住关妍的去路。 关妍压根不怕,眉毛都没抖一下。 越过他看向曹征和罗凯,嫣然笑着摇动手中房卡,她熟稔道:“曹警官,卷毛毛,辛苦了哈。我先走咯,改天请你们吃饭。” 狐假虎威成功借势,众人瞩目下,关妍牵起林欢潇洒离去。 “你会骗我吗?” 外公留在诊所输液,少说也要三四个小时。林向昀赶回家取被子,经过厨房匆匆往里一瞥。关妍和欢欢跟他离开前一样,一个烤火,一个看书。他没打扰她们,折身进了外公房间。 抱着被子出来,关妍双手插兜斜倚门边,是有话要说的模样。 林向昀停下脚步,等她开口。 关妍从左兜里摸出两千现金,“不是还你的,是房租。我喜欢清静,楼上楼下所有空着的单间,我全租了。”又从右兜摸出两张房卡,“另外,我不喜欢欠人情。停着电夜里太冷没法住人,你家有老有小万一都病了,我可不想被传染。标间四张床,我占一张,其余的你们自己分。我已经付了两晚房费,当是谢谢你送我去医院。” 抽出一张房卡连同现金一并放去旁边窗台,她最后说:“谁有钱听谁的,不要跟我讲男人的面子和尊严。我呢,只想花点小钱尝尝做烂好人的滋味。感觉还行,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对我说谢谢。” 也不是什么高深的言论,但林向昀听得很仔细。听完静默一阵,真只说了谢谢。 然后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关妍不解。 “笑你为了当烂好人,愿意花心思想这一番话。”林向昀怀抱被子不方便伸手,见她微微变了脸,他侧过身,“麻烦把钱和房卡放我衣服口袋里,谢谢。” 关妍撇撇嘴有些不情愿,仍依言照办。 两人距离变近,就听见他低声喊她名字,“关妍,你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眉梢一凛,她定定盯了他片刻,随意抽回手拉开距离,脸上挂起讥诮的笑,“林老师,你是第一次拿女人的钱吧?别太早下定论,容易受骗。” 在她之前,林向昀的确没收过女人的钱,不禁问: “会。”关妍斩钉截铁,让开路,“快走吧,外面有人喊你。” * 知道关妍在林家,曹征不想进去和她大眼瞪小眼,坐桑塔纳里,大嗓粗豪连喊数声林向昀。 小老二出现在门口,他按响喇叭,探出头,“上车,我送你。” 被子放进后座,林向昀钻入副驾,曹征边打火,说:“后备箱头有两箱鸡蛋面。罗凯屋头喂鸡,他妈用自家土鸡蛋做嘞面条,没得乱七八糟嘞添加剂。我吃食堂不开火,你外公爱吃面条,我最近没得时间切看他,面条孝敬他慢慢吃。” “要得,我先下面条。”林向昀开门下车。 打开后备箱,发现里面装着铁锹铁铲,再坐回副驾,他问曹征,要去哪里除雪。 曹征开着车,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进山切开路,山头好几处高压线都出问题啰。不提前除雪开路,抢修车辆开不进切。” 瞧他眼睛通红胡子拉碴,林向昀关切道:“你还是要注意休息哦。” 曹征叹气,“睡瞌睡是不阔能,我倒是想眯哈,眼睛一闭电话就响。”打完哈欠眼睛又酸又涩,他用力闭了闭,重新打起精神,“上头下指使啰,全县警力大集结,共同抗击雪灾。当务之急,全力配合电力局,尽快恢复供电。” 想起刚才维也纳大酒店的骚乱,他又感慨道:“再不来电,全苍莱嘞人怕是要起义啰。” 这话从一个刑警口中讲出来多少有些不合适,但林向昀不是外人,曹征没什么顾及。忙起来连烟都没时间抽,他单手把稳方向盘,点一根,有滋有味抽起来。 寒风穿过窗缝吹得人打抖,曹征拢拢夹克领子,透过前挡风玻璃朝天空望,“这个鬼天气,怕是还要下雪。” 旁边一直没动静,他扭头一看,这才留意到林向昀歪斜着身子,似乎睡着了。 手背拍拍他胳膊,曹征忙喊他起来,“车头没开暖气,拽不得瞌睡,要感冒。” “我没睡着。”林向昀没动,只睁开眼,“哥,我在想事情。” “想哪样?”曹征甫一问完,当即自问自答,“你小子满脑子除啰她,也没得别嘞事情。” 没有指名道姓,彼此都是明白指代的是谁。 林向昀牵扯嘴角笑了下,“有啊,还要想下午给三个学生补点撒子。” 第56章 曹征一点不觉得好笑,“你莫转移话题,我今天不得给你上思想教育课。我在维也纳大酒店遇到起关妍啰。我是瞧不上她,但话又说回来,她也不是一点良心都没得。晓得你外公生病,特意切花高价开房间。” 话到此处他皱起眉,疑惑地喃喃自语,“怪啰,银行账户都遭冻结啰,她哪来楞个多现金……” “她应该是把钻戒当了。”上次说当了,林向昀没信,这一次,他不得不信。 回正身体,他开口问:“那个陆修——” “死啰。”曹征知道他想问什么,“得病死嘞,胰腺癌。正当年,四十岁出头。家底厚,生意做得大,留下不少遗产。没儿没女,就一个老婆,还有一个……” 自己掐断话音,烟头伸出窗缝弹掉烟灰,曹征说,“不用想也晓得,他老婆和关妍肯定是水火不容。我在广州有转行做贸易嘞战友,多嘞我也不方便问,只晓得姓陆嘞遗嘱还没有公布。” 听口风像话里有话,林向昀问:“哥,你在怀疑撒子?” “关妍上回在电话头喊我帮她出城,说是有人命关天嘞大事。”曹征记得一清二楚,当时觉得奇怪,后来得知了陆修明的存在,他才有了头绪,“我没到起(猜测)她那种人爱财如命,赶起回切,十有八九跟遗嘱有关。” 林向昀没接话,他不认为关妍是个视财如命的人。她急于离开,除了她厌恶苍莱,很可能还有别的原因。可她为什么厌恶苍莱,林向昀同样不得而知。 疑团重重,将目光投去车窗外倒退的街景,他缄默着,再度陷入沉思。 * 停电的仁心堂依然人满为患,刘英杰把林家外公安顿在他自住的小里间。 林向昀赶回来,外公已经睡着了。输液药剂里含有安眠成分,老人家睡得还挺香,摇橹似的扯着绵长的鼾。替换走卢佩兰和小苏妈,又让江屹回家里看看,林向昀独自留下。给外公掖实被角,他坐进旁边靠背木椅。 单独隔出来的狭小空间,没有窗户,点了根蜡烛照明,光线昏黄黯淡。 自己的房间让给了关妍,临时住进空置的单间,林向昀连着两晚都没睡好。无事可做困意随之而来,扫一眼输液瓶,后脑勺枕着墙壁,他沉沉闭了眼。 心事缭绕,做了个纷乱零碎的梦。 梦见烟柳依依碧波粼粼的莱河,梦见头破血流的自己,梦见瘦削苍白的少女。 水滴混合鲜血流进眼睛,视野被染红,他看见怀中少女眼皮颤动,缓缓睁开…… 兜里手机震动,林向昀从梦中惊醒,确定没有吵醒外公,他稍稍背过身,接听电话。 来自广州的号码,他知道对方是阮东升,“你好。” “有什么你也别信。” 手机里安静了两秒,响起急切声音,“你好,关妍手机关机,我联系不上她。请问她在你身边吗?请把电话交给她。” “不在。”林向昀低声说,“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转告。” “不用了,一点私事不方便透露。”像是为在另一男人面前,彰显他和关妍的关系匪浅,阮东升一改急躁语气,“什么时候你见到她,麻烦让她给我来个电话,谢谢。”又似随意地,“请问你贵姓?” 林向昀:“免费姓林。” “你是关妍的高中同学吧。”那头传来轻松愉悦的笑,阮东升盖棺定论,以男友的口吻道,“我有工作没办法陪她回去,这些天麻烦你了。她身体不好,我不在她身边盯着她戒烟,拜托你——” “关妍身体怎么了?”林向昀蹙眉,迅速截断他的话。 “哦,没什么,没什么。”阮东升口齿含混,顿了下,敷衍说,“看新闻贵州下大雪,我担心她水土不服,不习惯西南湿冷的天气。总之,谢谢你对她的关照。有机会来广州,我和关妍一起请你吃最地道的粤菜。” “阮先生。”林向昀听出他有意回避,沉下声,“我想知道,关妍她……” 话没问完,咵嚓,一声脆响自背后传来。 像什么东西摔碎了,林向昀一惊,回头就看见穿着白大褂的刘英杰。光线太暗辨不清他的神色,似乎也被吓了一跳,定定立在门口。 幸好没吵醒外公,视线扫过满地反光的玻璃渣,林向昀小声问:“小刘大夫,咋个啰?” “没得事,没得事。”刘英杰有些慌乱,忙连连摆手,急于解释的声音里饱含歉意,“太暗啰脚绊到门槛,不小心把老人家换嘞药水砸啰。我马上切重新拿一瓶。我嘞错,我嘞错,不好意思哈,吓到你啰。” 说完不等林向昀开口,他跛着脚急匆匆退出小单间。 失手打碎瓶药水应该不至于如此慌张,林向昀举起蜡烛,避开玻璃碎渣来到门边。 借着微弱烛光低头一看,地面平平整整,根本没有门槛。 * 下午三点,学生们照常来林向昀家补课。 窦小宝出手阔绰,捧着三大包零食上门。 一份给林欢,一份给梁欣,一份空投似的,极不情愿地扔给了江屹。 梁欣埋头做题,看也不看把零食推去一旁。 献殷勤失败,窦小宝扭头就踹江屹的凳子,“吃吃吃,只晓得吃。昨天向昀哥布置嘞题你做出来没得?” 江屹优哉游哉,嚼着酥脆的糯玉米花,“忙得很,没得时间做。” “忙撒子?”窦小宝好奇。 第57章 “陪姐姐切火车站和客车站考察工作。”江屹有板有眼答。 窦小宝半信半疑,问考察撒子。 梁欣也放下笔抬起头,不愿表露好奇心,摆出思考问题的模样。 江屹瞥一眼她,高高抛起一粒玉米,仰着脸张口接住。 表演完杂耍,吊足人胃口,他又拽又神秘地道:“老子不告诉你们。” 窦小宝扬手,“老子铲你两耳屎(耳光)!” 江屹灵活闪躲,跳出去老远,不忘往嘴里塞玉米粒。 他鼓着腮帮子囫囵问:“你哪来楞个多钱买零食哦?发财了唛?” “老子也不告诉你!”窦小宝以牙还牙。 帮漂亮姐姐当钻戒,收获一笔不菲的跑腿费,他才不会告诉江屹。更不会告诉他,向昀哥已经到门口了,窦小宝端正坐姿,专心致志赶作业。 林向昀倒是不知道江屹和关妍出去过,一直陪外公输液,这才刚刚到家。撵皮猴一样的江屹回去坐好,讲完昨天布置的习题,剩余时间留给学生自习,他悄然离开,带上了门。 来到关妍的房门前,还没抬手敲门,欢欢先从隔壁探出脑袋。打手语告诉他,阿姨在睡觉,又把手抵在嘴唇中间,提醒他悄悄的,不要吵醒阿姨。林向昀微笑着无声说好,矮身蹲到欢欢面前,手语问,阿姨为什么不去酒店睡。 小姑娘照搬原话,“阿姨说,等外公回来,大家一起去。” 林向昀莞尔,点点头。 回到学生们补课的单间,江屹正抓耳挠腮一副要撕书的混样。有心学但心不定,基础又差,林向昀拖把椅子坐他旁边,从初中知识开始,讲解解题思路。一道题花掉整整两页草稿纸,总算往江屹空空的脑袋里填进点有用的东西,监督他把题做完,林向昀揉着后脖颈抬起眼。 一愣。 关妍双臂交叠趴在窗台,闲散惬意地看着他们,不知来了多久。 她没进屋的意思,林向昀也没开门出去,隔着窗台递手机,他简略道:“阮东升有事找你。” “谢啦。”关妍接过来,很快又还回去,“没电了。” 书桌前的窦小宝耳力不凡,献宝似的高举起自己的国产杂牌机,“用我嘞,用我嘞,超长待机半个月,电池经用得很!” 有了手机,关妍却只记得号码前几位,随口问林向昀。 想不到他立刻报出一串数字,她从手机上挪开视线,敏锐问:“那个废物又胡说八道什么?” 林向昀默了默,缓声说:“没什么。” 关妍回了房间。 关妍对阮东升的智商不抱希望,但他是个合格的传声筒。挨过关妍的骂,他不敢在想当然地“出谋划策”,也不想被排除在两个女人的斗争之外,于是尽职尽责地在她们之间来回传话。 距离陆修明遗嘱公布仅剩五天,如果这之前阮芳菲没有扳倒关妍,就必须和她同时面对遗嘱的“判决”。搜过关妍住处一无所获,阮芳菲目前仍不确定,她是否握有“同归于尽”的证据。 不管有没有,关妍都必须尽快回广州,而且回去的法子只能由阮芳菲来想。反被牵制的感觉令她愤怒,愤怒到不可以轻易随了关妍的愿,所以阮芳菲让弟弟转告给关妍三个字——等着吧。 阮东升在电话里,将姐姐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有一些咬牙切齿的不甘,也带着世家子弟固有的傲慢。 关妍挂了电话,拉开房门,林向昀站在外面。 “你想问什么?”她先发制人。 “你生病了?”预设的铺垫全部作废,林向昀直接问出口。 “什么病?”关妍反问,好似她也一无所知。 “你同意我继续调查,我想知道的事,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林向昀不依不饶。 关妍冷笑,“你不如直接问我是不是纵火犯。” “你是吗?”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真的问了。 “可惜你不是警察。”关妍上前一步昂起头,不偏不倚迎向他执着的目光,“我只同意你调查我以前的事。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关妍,我现在发生任何事,都与你无关。” 说完,一把推开他。 林向昀立刻钳住她的胳膊,“你跟曹哥说,你着急回去是因为人命关天。” “那又怎么?!都说了与你无关!”关妍挣脱不开,现出怒容。 “如果会危及你的生命,我不准你回去。”林向昀箍得更紧,手背骨节突起,第一次对她语气强硬。 关妍一下笑了,“你是谁?我凭什么听你的?” 瞬间怒意尽消,她倏地靠近他,脸上笑容迷人,连声音都变得婉转动听,“你想保护我是吗,林向昀。可你拿什么保护我呢?钱,你有吗?权利,你有吗?后台,你有吗?” 他都没有,所以她很轻松地拨开了他的手。 清楚看见他眼里的痛,她仍不打算就此罢休,“你可以做教书育人的林老师,也可以做顶门壮户的林家二哥,唯独做不了保护关妍的林向昀。” 她说的每个字都是事实。 事实往往最残忍,深深刺入林向昀的心,令他窒息,无法开口。 “放过你自己吧,也放过我。”关妍累了,轻轻叹气,“我很快会离开,我们以后都不会再有交集。如果很难怨恨我,那你就彻底忘记我。” 垂下眼帘,把手机塞给他,关妍转身回了房间。 第58章 背靠门板深呼吸,又苦笑,怎么会遇到一个痴情的傻瓜。 “陪你。” 自我伪装,是成人世界的生存法则。 晚上,关妍和林向昀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起吃饭。 废弃已久的柴火土灶重新派上用场,带着锅气的家常菜格外可口,关妍捧着碗米饭吃得津津有味。 得知可以住豪华酒店,小苏妈讨好恭维的话没停过,卢佩兰硬起头皮也附和了几句。从没踏入过酒店的外公觉得新鲜,小孩一样,早早吃完饭,和同样从充满期待的曾外孙女坐在一起,等待出发。 林向昀打算留下看家,另一张床留给江屹。开口一提,大男孩直摇头,放下碗筷就说马上回家陪爸妈。林向昀没强求,提了箱鸡蛋面让他带回去。江屹走了,小苏妈扳指头一算,她们娘俩加卢佩兰娘俩,再加关妍,一个标间还是不够住啊。 苏映香臊得慌,没给亲妈面子,“前台后面有沙发,我阔以跟同事挤哈。” 卢佩兰也出主意,“我和欢欢都不胖,你阔以跟我们挤哈。” “再挤唛,也是三大三个人嘛。”小苏妈悄声嘟囔,偷瞄去无动于衷的关妍,对上她淡漠的眼,忙堆砌出满脸笑容,往回找补,“我没得让你再破费嘞意思哈。房间头有地毯,我睡硬板床睡习惯啰,阔以——” “妈!”苏映香听不下去了,碗一放,扯她衣服,“走,回切收拾东西。” “收拾撒子?” “让你走你就走嘛。” 苏映香硬拖着亲妈回了屋,卢佩兰也以同样理由,离开了厨房。 回风炉边只剩关妍和林向昀,以及周围高高低低的蜡烛。 烛火跳跃,四面墙壁人影摇曳,安静又热闹。 “我吃饱了。”关妍起身。 “等一下。”林向昀没看她,伸出手,这一次直接攥紧了她细瘦的腕子。 稍稍使力,把关妍拽回原处,他说:“我跟你一起走。” “去哪里?”关妍一瞬有些发蒙。 “广州。” “你去干嘛?” 简单两个字,既笨拙,又像用尽了林向昀所有的伶俐。 他扳正关妍的肩,强迫她与他面对面。要她看清他的坚守和执着,也愿意赤身裸体地站在她的荆棘林中,接受她不公平的审判。 “你干什么?壮志酬筹打算陪我去赴死吗?”关妍丝毫不买账,他越严肃,她越散漫,说笑的口吻,“我的处境没那么水深火热,相反,我很可能会发一大笔横财,成为真正的富婆。” “我不信。”林向昀重重道。 “那你想信什么?”关妍止住笑,面对个傻子,索性化繁为简跟他摊牌,“好,你想听真话对吧,我确实生病了。肺上有阴影,没做切片检查前,谁知道是什么鬼东西。” 坦白来的毫无征兆,林向昀整个人明显一震,扣在她肩膀上的手也骤然收紧。 关妍却没所谓地撇嘴,“搞不好真的是恶性肿瘤。”注视着他的眼睛,她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逐字逐句慢慢说,“我就快死了,林向昀,你别再犯蠢了,趁早放弃吧。” 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厨房一黑,眼前人也消失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光好像也消失了。 真是讽刺啊,关妍站起来,自嘲一笑,“也许是报应。” 话音未落,就听见板凳腿摩擦地面的响动,下一秒,她被林向昀揽进了怀里。 她猜他是第一次抱女人,很用力,勒得她一时间喘不过气。敏锐的感官捕捉到他身体的僵硬,她从他胸膛前抬起头。想说点她最擅长的冷嘲热讽,嘴都张开了,牙齿一磕咬住唇,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男人的呼吸在脸侧起伏,她回想起了那一夜,那个紧急的吻。 她反感任何身体接触,但林向昀是个例外,他的吻,他的拥抱,都令她莫名心安。 就在快要动摇的时候,关妍用劲全力挣脱出自己,摸着黑逃离了。 林向昀只是生命里的偶发事件,而她的生命,早在她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晦暗无光。 她告诫自己,不可以为例外而破例。 * 酒店房间。 水声淅沥,卢佩兰带女儿在卫生间洗澡。 关妍顶着湿漉漉的长发,抱膝坐在临窗的单人沙发里,想什么出了神。 只那么安静坐着,小苏妈仍心里打怵。怕眼神接触,满房间转来转去找事做,实在找不到,她随便编个理由出了门。 苏映香从壁柜抽屉里拿出吹风机,走过去,递给关妍。 “姐姐,头发不吹干容易头痛。”瞧出她情绪不佳,苏映香努力找话说,“我妈就经常头痛,一痛就吃头痛粉,都上瘾啰。” “谢谢。”吹风机扔去旁边小圆几,关妍端详起苏映香。 不错眼地,直到她羞赧地低下头去,关妍悠悠问:“你很喜欢林向昀吧?” 苏映香想否认来着,到嘴边舌头像打了结,怎么也讲不出口。 关妍笑笑,“你不说,我当你默认了。” 苏映香更害羞了,脑袋恨不能埋进胸口。 手指绞着衣角,她声如蚊蝇:“我,我配不上他。” “为什么配不上?”关妍故意问,“你是有家族遗传病?还是坐过牢有案底?” “不不不。”苏映香慌不迭解释,“二哥有文化,是大学生,我连高中都没念完。” 第59章 关妍不屑,“大学早扩招了,高分低能的人多了去了。我也读过大学,照样不劳而获混吃混喝。” “可是,可是……”绞尽脑汁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苏映香咕哝半天,终于说出句,“……可是你长得漂亮。” 关妍没吭声,再次端详起面前美好又单纯的小镇姑娘。 片霎,她抓起圆几上的茶杯,狠狠砸向斜对面的墙。 弯腰捡起迸到脚边的一片碎瓷,锋利尖角缓缓划过脸颊,关妍露出惨淡笑容,“你说,我如果破相了,是不是也可以和你一样,过上踏实平凡的生活?” 像失去理智的疯言疯语,却透着无比的羡慕与渴望。 苏映香吓傻了,她没法回答,目瞪口呆。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 瓷片扔进垃圾桶,关妍走近苏映香,安抚地轻拍她手臂,“别害怕,我开玩笑呢。你们先睡,我出去走走。” “人心都是恶臭的。” 今晚的酒店大堂热闹非凡。 房费居高不下,酒店在别的方面做出妥协——允许非酒店客人留宿大堂。 为降低成本关闭了中央空调,可有光有亮,总比苦守黑咕隆咚的寒夜强。人们以家庭为单位,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谈天论地有说有笑,像一场进行中的盛大聚会。 上午带头闹事的麻子脸也在其中,正和几个朋友打大贰。 霸占着大堂仅有的休息区沙发,边聊天边打牌玩得起劲,个个脸上贴满卫生纸条。抡圆了胳膊甩长牌,出一张嚎嚎一声,一个赛一个嗓门大。 关妍走去报刊架选杂志,麻子脸歪头乜见,恶狠狠照地啐了一口。 旁边一干瘦男人望着她背影吹响口哨,流里流气喊:“美女,睡不着瞌睡唛,来耍哈牌不?” “你狗日嘞好久没开荤了唛?!”麻子脸叫骂,一巴掌掴上他后脑勺,“忘啰嗦,她朋友是警察,你惹她做撒子!出牌!” 和曹征是朋友?关妍都听笑了。 抽出最新一期《大众电影》,选个稍偏的角落,她席地而坐翻看起来。 第一篇是周星驰的专访,为他即将在内地上映的新电影《长江七号》做宣传。关妍心不在焉一目十行,看着看着不自觉走了神,想起昨晚躲在林向昀宿舍的门后,偷听到的床头私语。 想他会不会和历史老师一起去看《长江七号》…… 啪的合上杂志,关妍操起来敲自己脑袋。 想他干什么?!他和谁看电影,看什么电影,干她屁事! 懊恼而幼稚的自惩,试图把脑海里的男人彻底打散,眼镜倒先被打歪。 丢开杂志,关妍推正镜框,那人仿佛从天而降站在她面前,神情困惑。 “你……头疼?”林向昀不确定地问。 说出口的只有三个字,可心里已经穷尽了所有的医学知识,判断肺部阴影是否会引起头疼。 关妍没理他,重新拿起杂志,草草地翻。 已经习惯了被轻视忽略,林向昀挨她坐下,瞧见她长发湿润,微微皱了下眉头。 不管关妍想不想听,他径自说:“我联系了县医院肿瘤科的朋友,他们可以做病理切片检查,但建议还是去贵阳的大医院做,更稳妥保险一些。” 翻过一页杂志,关妍敷衍地,“哦。” “也可能是良性的。”轻不可闻的叹气,林向昀的声音很轻,像是安慰自己。 “为什么?”关妍移开目光,转看向他,“因为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 “你别这么说。”林向昀听着揪心。 “那你也别这么多废话。”翻回开篇周星驰的专访,关妍竖起里面的电影海报给他看,笑着提议,“推荐你们去看《长江七号》,科幻儿童片,适合你们当老师的。” “不去。”林向昀别开脸,连剧照他都不想看。 “那带苏映香去。” “你废话也有点多。” 关妍不说话了,杂志翻得哗哗响。过了会,她指着中插页的女明星,扯闲篇似的絮语,“她这件衣服我也有,陆修明送的。穿个款式还行,设计非人类,穿它必须时刻保持小腹收紧,不能喝水,不能吃……” 说着话,旁边空了,林向昀一声不吭爬起来走掉了。 没多久他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个找前台借的吹风机。墙角有插座,通上电,他递给关妍。她没接,侧过身继续低头翻杂志。林向昀无奈,半蹲在她身后,吹起她半润半干的长发。平生头一回,他有点无从下手,风筒一划,外层干透的长发凌乱飞舞。 遮挡了视线,关妍嫌他笨手笨脚,夺过吹风机自己吹。电机轰轰,她没听见手机铃声,等吹干头发,才发现林向昀接完电话面色凝重。 他说:“梁欣出事了。” * 梁欣家住民中附近的林业局小区,父母都是林业局基层公务员。补完课回家,梁妈妈就发觉女儿不对劲,眼睛红红的像哭过。问她她不说,再问就发脾气,把自己锁房间里,晚饭也没吃。趁黑什么时候溜出家门的,父母也不知道。 再得到女儿消息,就是来自公安局的电话。 不知什么原因,梁欣独自去了空荡荡的学校。在单身宿舍楼前,被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强行拖进楼道。面对即将发生的侵害,女孩表现出了远超乎同龄人的冷静和机智。她没有一味尖叫反抗,而是先选择了假意顺从。等男人放松警惕,松开她脱裤子的时候,趁机逃跑。 第60章 谙熟校园地形,即使黑灯瞎火,她也没有迷失方向,顺利跑到门房向孔老汉求解。也是孔老汉带她来公安局报的警。 林向昀和关妍赶到的时候,一家三口并排坐在走廊的长椅里。 梁父歪去一边,半边身子贴墙,深深佝偻着背杵着腿,手里夹支香烟。想抽不能抽,指甲已经把烟掐断了,烟丝落满裤腿。梁母早已哭得泣不成声,揉起围巾抹眼泪,嘴里断断续续念叨着什么。 和他们一比,梁欣反倒显得镇定许多。 好学生一样的笔直坐姿,除了没有血色,神情有些木然外,似乎已经从巨大的恐惧中缓和了过来。不想听旁边妈妈的唠叨,她转动身子扭开头,看见了林向昀和关妍。 确切地说,是看见了林向昀。 一瞬间所有的难过,害怕和屈辱都涌了出来,眼泪分行而下,她嘴唇蠕动:“林老师……” 另一侧的梁父闻声回头,捏烂的香烟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林向昀面前。 双手合十一个劲作揖,他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道:“林老师,我和她妈都是讲道理嘞人。按理说,楞个晚啰,不该通知你。我姑娘运气好没遭欺负,照道理,她没必要报警,也不应该惊动楞个多人。” “不好意思打断哈。”关妍冷眼相看,“请问你姑娘哪里做错啰?你说嘞照道理又是照嘞哪门子道理?” 梁父喉头一噎,“你,你是哪位?” “爸爸!” 像是积怨已久,梁欣终于忍不住忿忿发声,“你反对我报警,无非是你怕传开了,你和妈妈在单位抬不起头。说来说切,你只在乎你嘞面子,我今天要是真嘞遭——” 话音戛然而止,惊慌失措的梁母哭嚎着够啰够啰,紧紧捂住女儿的嘴。 向来乖巧懂事的女儿一夕间仿佛变了个人,梁父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脸色由青转红,“我,我是为你好啊!傻姑娘!” “我不要你为我好!”扯开母亲的手,梁欣理直气壮反驳,“我已经成年咯!我阔以为自己嘞行为负责!” “你长再大也是我姑娘!当姑娘就要听老子嘞话!”梁父被激怒,说着话就要冲过去。 林向昀忙闪身挡在他面前,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冷静道:“梁欣是个勇敢的孩子,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选择报警,也是因为她有勇气,有责任感。任坏人逍遥法外,很可能会出现更多的受害者。她勇敢站出来,我们都应该全力支持她,做她的后盾。” “林老师,你讲这些话我都晓得,我也觉得我姑娘很勇敢,也很想支持……”梁父讲不下去,失声哽咽了。 他埋下头,痛苦地揉把脸,做贼似的,偷偷一并抹掉眼角的泪。 一家之主绝不可以有脆弱的一面,梁父深吸口气,重新抬起头,“林老师,我们做父母嘞,是要自私些,只要自己姑娘没得事,其他嘞不重要。 “正义感,责任感,是优秀嘞品质没得错,也是要付出代价嘞啊!我不敢说你嘞话不对,但是太理想化啰。现在这个社会,不是每个人都会觉得我姑娘正义勇敢。 “就算坏人绳之于法喽,她最多被表扬得面锦旗,然后喃?然后人尽皆知,外头嘞流言蜚语会毁啰她啊!” “我不怕!”梁欣冲口而出,擦干眼泪挺身站起来。 梁父痛心疾首地望着她,“你不怕,是因为我们把你保护得太好喽!你不晓得人心能有好肮脏!!” “我不用你们保护!” 梁欣回以鄙夷目光。 “那你就从我家头滚出切!!”震怒的梁父再无法忍受来自女儿的蔑视,控制不住大声咆哮。 “滚就滚!” 眼泪夺眶而出,梁欣哭着推开试图阻拦她的母亲。先是险些遭到侵犯,现在又和最亲的家人失和大吵,近乎崩溃的她选择了逃离。 与关妍擦肩,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爸说的没错,人心都是恶臭的。”她在她耳边低语,用只有她们能听到的声音,“或许你也可以选择和你的林老师站在一边,做一个理想主义的斗士。” 年轻的女孩猛抬起婆娑泪眼,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怔怔与她对视。 林向昀不知道关妍对他的学生说了什么,现在也不是问的时候,小声安抚着学生的父母。再回头,她已经把梁欣领去另一侧的长椅,两人并肩坐着没有任何交流。她一如既往的置身事外,取了眼镜,头枕着墙壁望向天花板,神情淡漠。 这时,走廊那端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想知道撒子,你问嘛。” 曹征接到电话,得知受害者是林向昀学生,他带着罗凯马不停蹄从抢险现场赶回公安局。 一路走过来,负责接警的兄弟三五句话,已经讲清楚了案情始末。 多年办案经验累积,曹征一眼看出女孩和父母发生了矛盾,倒是比较意外为什么哪里都有关妍。对上视线,他没给她好脸色,家庭纠纷也先放一边,朝罗凯递了个眼色。 罗凯会意,上前一步:“梁欣同学,你跟我进来哈,做下笔录。”又喊梁母,“麻烦你陪到她一起进来。” 关妍拉着梁欣没让她走,“卷毛毛,能不能安排个女警做笔录?” 要求很合理,但罗凯很为难,“本来警力就不足,大半夜嘞我切哪点找女警哦。” 掠过那边魂不守舍看起来更像受害人的梁母,关妍又说:“我陪她进切,阔以不?” 第61章 不是女孩监护人,罗凯做不了主,用眼神请示曹征。曹征没吭声,侧目看去林向昀,只有他最合适做中间人进行沟通。快速眼神交流,林向昀点点头,把学生父母请去一旁。 征求孩子父母意见,同时告诉他们,孩子确实很需要同性陪伴。他最后说,关妍是我朋友,梁欣也认识她,我以老师的身份担保,她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这承诺分量很重,梁欣父母沉默了。 要立刻完全信任一个陌生人,是强人所难,他们做不倒。可他们亲眼看见关妍劝阻住了女儿,也相信林向昀的为人。犹豫良久,他们终是点了点头。 关妍,梁欣,罗凯三人一同进入笔录室。 梁欣父母在接警民警的陪同下,去了旁边调解室休息等待。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睡过觉,曹征急需尼古丁提神,把林向昀叫回他自己的办公室,陪他抽烟。 办公室有张皮开肉绽的破沙发,曹征脱了皮夹克盖身上,叼着烟半躺在上面。让林向昀自己倒水喝,找地方坐,然后疲惫地合上了双眼。 暂时没空搬新寝室,办公室乱糟糟放了不少杂物。桌上摞着厚厚的档案盒和牛皮纸袋,还有几个吃剩的方便面盒子。烟灰缸满了,垃圾桶也堆积如山。 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什么机密文件,林向昀也不方便收拾,坐在了办公桌前。 桌面上摆着曹征的工作总结,薄薄一张纸,抬头处有领导用红笔留下的审批意见。 豪纵跌宕的十六个字——字迹潦草,过于简略,打回重写。 下面是曹征龙飞凤舞的抱怨——没读过书,写不来! 林向昀忍俊不禁,转头望去闭着眼往嘴里喂烟的曹征,“哥,山里头情况如何?” “好多高压输电线都凝冰啰,起码楞个长。”曹征没睁眼,用两手比划了下,指间烟灰蓬飞,“电力工人些好造孽(可怜)哦,挂在输电线上冻得打抖,清鼻涕跟到流。我都想爬上切换他们下来。” 眯一会了事,曹征伸个懒腰坐起来,边掸掉满身烟灰,边问:“你家老辈子好点没得?” “好些喽,明天继续切仁心堂输液。”提起仁心堂,林向昀稍作思考,问,“哥,刘承义自杀前,家头发生过撒子变故没得?” 曹征抬眉睨他一眼,继续有一下没一下掸烟灰,“变故谈不上,就是他儿子出啰车祸,差点截肢。还好及时送切贵阳,腿总算是保住啰。陪儿子做完手术,刘承义回来没几天,无缘无故就自杀啰。” “你相信是无缘无故?”林向昀追问。 曹征没回答,走去办公桌前,把烟灰缸里满当当的烟头倒扣在年终总结上。磕磕残余的烟灰,他抓着烟灰缸坐回沙发。还是不说话,点燃第二根烟,隔着絮絮白雾盯视林向昀,眼神耐人寻味。 因为关妍的回归,短短几天时间,林家小老二似乎变得比他更执着于探究当年的真相。 他执着,是基于对好兄弟林向晖牺牲的不甘和惋惜,不掺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情感。 可林家小老二呢? 手足情和男女情搅和在一起,无论真相如何,只怕到头来伤的最深,最痛苦的人是林向昀。 “我信能哪样,不信又能哪样。”曹征很为难,闷闷长长地抽口烟。 工作已经超负荷了,林向昀不想见他为难,退一步道:“如果你不方便说,当我没有问。” “不是方不方便说嘞问题。”烟屁股摁灭,烟灰缸左手倒右手,曹征说,“当年已经结案喽,我现在要重启调查,没有新嘞证据,很难开展工作。但我也有私心,希望你能找到真相。你私下里做调查,我阔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阔以给你提供信息。我是怕——” 林向昀能猜到他的顾虑,接过话:“你怕我越陷越深,最后把自己搭进切。” “对头。”曹征重重点头,见他张口欲言,他抬手打断他,“我不喜欢颠来倒切讲些多余嘞话,你既然晓得我担心撒子,肯定心头已经考虑得很清楚啰。” 挺挺腰杆,他抛开杂念, “哥,谢谢。”林向昀也将复杂心绪暂时搁置,直切主题,“刘承义儿子刘英杰和关妍熟不熟?” “都是一条该(街)上嘞邻居,应该是互相晓得。他和关妍熟不熟,我就不清楚啰。”因为怀疑刘承义的死因,曹征当年做过调查,他回忆道,“刘英杰比你大点。两三岁,他妈和老者(爸)就分开啰。刘承义留在苍莱开诊所,他妈切啰遵义。 “刘英杰小学三年级转切遵义,后来读嘞是遵义卫生学校,基本只有寒暑假有时间回来看他老者。刘承义死后,他继承啰他老者衣钵,回来接手仁心堂。” “照这样说,他和关妍应该不熟,他离开苍莱嘞时候,关妍还很小。以关妍嘞性格,即便他寒暑假回来,两个人成为朋友嘞几率也不大。”林向昀循着他的思路道。 曹征表示同意,玩着打火机仔细回想,“说起来,当年刘承义自杀,我切贵阳找过刘英杰了解情况。他看起来好像没得好难过。毕竟三年级就分开啰,父子感情阔能没得好深,阔以理解。也阔能刚做啰手术,情绪不能太激动。但又有护士说,手术前两天,他们两父子在病房头大吵啰一架。” “吵架原因你问没得?”林向昀问。 “问是问啰。”曹征严谨道,“据刘英杰自己说,刘承义喊他出院就回苍莱接手诊所,他不愿意,所以发生矛盾。” 第62章 “那他为哪样又改变主意回来啰?”林向昀继续追问。 曹征抖出根烟,“还是据他自己说,一是因为,凭他自己,要在遵义开家和仁心堂同等规模嘞诊所几乎不阔能。二是因为,刘承义死得太突然,仁心堂就这样倒啰,太阔惜。” 一步步深入到这里,似乎已经脱离了主题本身,也关妍没有太多关系。 林向昀到此结束不再提问。 曹征披上夹克与他换了位置,坐回办公桌前,胡乱扯张纸,重新写他磨人的年终总结报告。 旁边有台式电脑,林向昀问:“咋不用电脑?” “麻烦,打不来汉语拼音。”曹征托着腮帮子没回头。 “改天让欢欢教你。”林向昀笑着提议。 曹征想起个事,这才回头,“长途客车暂停运营,她们俩母女怕是要留下来过年哦。” 外公仍视她们为一家人,可其实早已时过境迁,林向昀说:“佩兰姐想回切,那里毕竟才是她嘞家。” “我收到消息,要么明天,要么后天,特定时间内允许私家车通行。等我得空,开车送她们回切。”曹征的心境同样是沧海桑田,总得迈过这道坎,于是主动提议。 林向昀笑容诚恳,“谢谢啰,哥。” “客气撒子。”曹征摆手,“我答应过你哥,要好好照顾你。” 尽管已经过去十年之久,提起林向晖,两人仍难免伤怀。 各自沉默,各自缅想。 曹征埋头写起总结,笔声沙沙。 林向昀将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天空又开始飘雪,纷纷扬扬,疏疏落落…… “难,我还挺想死的。” 梁欣的确是个勇敢坚毅的女孩。 询问过程中,她几乎没有情绪起伏,详实讲述了今晚可怕的遭遇。她清楚记得每一个细节,甚至描绘出了男人的形貌特征。比她高半头,体型偏瘦,留着小平头。穿着双劳保皮鞋,裤子没有系皮带。说话有酒气,不是苍莱本地口音,听着像来自周边郊县。 接触过此类案件的受害者,罗凯越发佩服她的冷静缜密,“换成一般嘞女娃娃,早嘿(吓)惨啰,你年纪轻轻,真嘞胆识过人啊!” “其实我也害怕,但我更想活下来。”梁欣端正坐着,弯弯嘴角,“我平常喜欢看侦探小说,阔能有些帮助吧。我晓得绝对不能刺激他,不然很阔能连命都没得啰。” “你做得对。”罗凯投去激赏目光。 笔录继续,他围绕案件又问了些相关问题,梁欣始终条理清晰,一一如实作答。 直到被问及,大晚上嘞,为哪样要切学校单身宿舍? 梁欣第一次沉默了。 下午偶然偷听到林向昀和关妍的对话,十八岁的女孩觉得自己失恋了。隐秘又懵懂的爱情粉身碎骨,她难过地大哭了一场,偷偷溜出家门,想去找林向昀。脑子里一团乱,她不知道自己傻乎乎地在干什么,发现他家漆黑一片,又掉头往学校跑,以为他会在单身宿舍。 实话包含太多少女情事不能讲,尤其关妍在场,梁欣更加不愿透露心底秘密。 沉默了好一阵,她才开口:“放假学校没得人,我约我喜欢嘞男生在宿舍楼下见面,他没有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水雾濛濛地看着罗凯,她恳请道,“哥哥,求你帮我保密。千万不要告诉我爸爸妈妈。我刚和他们吵完架,不想他们又以为我早恋。” “要得嘛。”罗凯也是从情窦初开的年纪走过的,能体谅女孩的难处,“这个问题我就不做记录啰。” 关妍一直坐在梁欣侧后方默默聆听。 因为梁欣的长久沉默和求全似的回答,很轻易推断出她去学校的真正目的。笔录结束,随便编了个“再陪女孩坐坐”的理由,关妍把她单独留了下来。 送罗凯离开,关上笔录室的门,关妍坐回原位,并不急于开口,百无聊赖地更换起手机铃声。 号称内置三百种铃声的手机,换来换去都大同小异,刺耳又单调。关妍却似乎格外有闲心,一种接一种点开来听,玩的不亦乐乎。 梁欣坐不住了,转身问:“你想干什么?” 关妍没看她,继续拨弄着手机,好像突发奇想,“如果让林向昀知道你去学校的真正目的,你猜会发生什么?”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梁欣惊得眼睛溜圆,越发困惑,“昨天你明明才说过,不能让林老师知道我的秘密,为什么现在又做这样的假设?” “因为今天的你和昨天不一样了呀。”手机揣回衣兜,关妍后倾靠向椅背,气定神闲道,“你的林老师身上有诸多美好品质,我猜他会因为你出意外而心怀愧疚,因此做出些超出他原则的妥协和让步。” 梁欣怔忪两秒,用力摇头,“我听不懂。” “你听得懂。”关妍脸上挂笑,语气笃定,“你是个聪明过人的女孩,不可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然机会来了,为什么不牢牢抓住它?” “你想让我利用自己的遭遇控制林老师?为什么?你和林老师有仇吗?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梁欣确实听懂了,只是完全无法理解她的动机。 “‘控制’这个词用得太严重了吧。” 关妍起身踱步到她近前,施施然坐进刚才罗凯的位置,循循善诱一般,“你的遭遇是真的吧?事情因他而起,让他知道原委不为过吧?他出于内疚对你多一些额外的关爱,合情合理吧?如果这份照拂延续到你毕业,只要你不放弃,渐渐发生质的变化,也不是没可能,你说对吧?” 第63章 环环相接的问题接踵而至,答案昭然若揭,像谜底就在谜面上。 关妍如同一只叼着红苹果的美女蛇,无需任何奇技淫巧,仅凭一张嘴就能轻易蛊惑人心。 梁欣不寒而栗,失语地,呆呆地看着她。 叩叩叩——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女孩一跳,人像应激似的整个弹了起来,带倒椅子发出巨响。 笔录室的门立时被推开,女孩父母率先冲进来,无不担忧紧张地围着她问东问西。 梁欣只摇头不说话,抬眼看见紧跟着进来的林向昀,心尖一酸,脸颊开始发烫。 此时看见面带关切的林向昀,就仿佛看见了不久的将来,可能实现的甜蜜憧憬。 红苹果美丽诱人,仿佛唾手可得,女孩动摇了。 含笑的眼光流转于男老师和女学生之间,关妍功成身退一般,悄无声独自离开笔录室。在门口撞见曹征,他照旧保持着对她的质疑和警惕,张口就问有没有当孩子面乱讲话。 关妍也照旧有问必答:“鼓励她勇敢做自己,应该不算乱讲话吧。” “你这两天做嘞好事有点多哟。”曹征挖苦道。 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眼风掠过开着门的笔录室,曹征压低声音,“白天你自己讲过嘞话,不要搞忘啰。” 关妍从善如流,“放心吧曹警官,我不会忘的。” “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很快就阔以出城啰。”他伸手带上门,厌弃的表情像送瘟神,“你不是有钱唛,我建议你尽快搞辆私家车。有了车搞快走,快过年啰,没得哪个想触霉头。” “请你说话客气点。”关妍向来不是省油的灯,不甘示弱道,“没准我一不高兴故意跟你对着干,偏要留下来过年。”挑衅还不够,又掐着他软肋补刀,“在林向昀家。” “你!” 严重缺觉的曹征差点当场翻脸,像是知道情况不妙,笔录室的门由内而外适时地被拉开。林向昀见状自不必问,已经形成膝跳反应一样的条件反射,斜插进争锋相对的两人中间。 假装一无所知,“哥,太晚咯,我和关妍先回酒店,麻烦你送梁欣和她父母回家。” 曹征收敛暴躁凶相,“应该嘞。” * 凌晨两点,维也纳大酒店的大堂已回归宁静。 大理石砖上铺面花色各异的棉褥,肉身横陈首尾相接,像睡大通铺。变着花样的呼噜声此起彼落,有人被吵醒,诈尸一样坐起来。眼睛都没睁开,迷迷糊糊嘟囔句脏话,立马栽回枕头,被子捂头继续睡。 这样滑稽的场景恐怕再难遇见,关妍被逗乐,饶有兴致地问林向昀,“你说,如果我现在大喊着火了,会发生什么?” “你不要唯恐天下不乱。”这个点了,林向昀不知她哪来的精力,难掩声音疲惫。 关妍斜睨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我就喜欢唯恐天下不乱。”她不光有精神,电梯门弹开,也没跟着往里进,“我出去抽支烟。” 林向昀迅速跨出轿厢,组织的话到嘴边变了样,“非得抽吗?” “抽根烟而已,死不了那么快。”关妍满不在乎,伸进衣兜里的手已经摸出烟和火机。 “爱惜自己很难吗?” 几个字把林向昀堵得如鲠在喉,他拿她没办法,选择妥协,“我陪你。” “陪我一起去死吗?”顺着他的话故意曲解,关妍紧接着脚步一顿,折返道,“不抽了,回去睡觉。” “先说来听听。” 翌日清晨,苍莱的人们一睁眼就迎来了好消息——全城恢复供电。 关妍本不打算跟着林家人回去,怎料所有人都来劝她。 林向昀说,两千房租如数退回。卢佩兰说,酒店不能白住,她付不起房费,用饭钱抵扣。外公说,酒店床太软睡起不安逸,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嘞狗窝。林欢说,酒店没人陪她说话,家里人多热闹。苏映香说,电来了房费还没降,住酒店不划算。什么话都让他们说完了,小苏妈没得讲,缺少分寸感的毛病又犯了,自作主张收拾起关妍的行李箱。 这一大家子吵得关妍脑仁疼,她犹豫不决刚松口,就被他们簇拥着出了酒店房间。 下了一整夜的雪,难得天空再度放晴。 暖阳和煦,一群人步行回家。 蹦蹦跳跳的林欢负责开路,跑一会停一会,满地滚雪球等大人们。后面跟着卢佩兰,边走,边和家里男人通电话,细细说着这些天身边的大事小情。苏家母女一左一右搀扶林家外公走在中间,仨人都爱看《还珠格格》,畅聊着这两天错过的剧情。 五六米开外,是并肩而行的关妍和林向昀。 昨晚事发突然,他有句话忘了说,“谢谢你。” 新雪松软,一脚踩进去没过鞋面,关妍低头走着,“真想谢我,就把余大元的手机号给我。” “找他干什么?”林向昀不解。 “租车。”关妍认识的人不多,有私家车的更少,数来数去只剩余大元。 林向昀不意外,第一反应是想挽留,但理智很快压倒冲动的情感。 举目望去幽蓝的天,他说:“既然要租车,能帮我个忙吗?” 关妍仍旧低着头。 “帮忙送佩兰姐和欢欢回家。”像是怕她拒绝,林向昀补充道,“油费过路费我来出。” 第64章 那些都是小钱,脚步停了停,她问:“我要去贵阳,顺路吗?” “嗯,一个方向。” 林向昀还想说什么,发出声很轻的音,再没了后续,像随风飘荡去了远方。 行李箱忽然卡死在雪地里,让关妍先走,他蹲下来检查万向轮。她好似没听见,也跟着屈膝蹲下。玩似的,手指一下一下戳进厚厚的积雪里。 两个人各干各的,一直没有眼神交流。 把堵轮子里的雪一点点抠出来,手指又疼又麻,林向昀到底没忍住,用正常语调说:“你回去记得做检查。出了结果,无论是好是坏,都通知我一声。” 很努力地控制住情绪,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不要删我的号码,我只想知道结果,不会打扰你。” 关妍没言语,一只手压进雪地里,留下深深掌印。 啪啪几下拍掉雪渣,她站起身,“谢谢你关心我的死活,可是何必呢,又何苦呢。我是断掌,小时候算命,东山庙里的先生说,女人断掌守空门。” “你信?”林向昀抬脸问。 “在我身上没法验证。”关妍没看他,划拨着掌心的纹路,“我这辈子是不可能结婚的。” * 关妍第二次来到汽修店,余大元和田玉清夫妻俩表现出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 宝马车说扔就扔,租他那辆破金杯租金随便他开,余大元头回遇到这么阔绰的女人,盘算着借机大赚一笔。所谓和气生财,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他自然是笑脸相迎。操起椒盐味的贵普,满嘴花里胡哨的客套话。 田玉清横眉竖眼跟过来,为在贵客面前彰显家庭地位,余大元板起脸拔高腔调,使唤她赶紧倒水沏茶。田玉清也给他面子,气鼓鼓走气鼓鼓回。将一瓶冻成冰的矿泉水,用力掼在关妍面前。没放稳,掉下去滚到桌子底下,她当没瞧见,一屁股坐到余大元旁边。 “瓜婆娘。”余大元暗骂,忙弯腰捡起来,双手捧着递给关妍,现编谎话替媳妇打圆场,“不好意思哈,店头饮水机坏啰,将就喝,将就喝。” “饮水机没得坏,我不想倒给她喝。”田玉清受不了他卑颜屈膝的奴才相,当场拆台。 “刚坏,刚坏。”余大元扯着嘴角尴尬地笑。 生怕气走桌子对面的财神爷,他瞟去关妍,表情似乎有些不耐烦,忙拿胳膊肘捣田玉清,“你切忙你嘞,我们要谈生意。” “我没得要忙嘞。”田玉清继续唱反调,打开他胳膊,稳稳当当坐着,故意呛声,“我不能听唛?谈嘞是撒子见不得人嘞生意唛?” “可以听。” 关妍没闲情看他们夫妻俩斗嘴,接过话引入正题,“除租金和杂七杂八的费用外,你开回来的空车费也算我的。我会把车停龙洞堡机场,车钥匙塞排气管里,你直接去取就行。” “机场停车费怕是有点贵哦。”余大元面露难色。 关妍:“我出。” “我切贵阳嘞路费喃?” “我出。” 这无本买卖稳赚不赔,余大元喜上眉梢,“要得,成交。” “等一哈。”旁边田玉清冷不丁插话,眼珠定定瞪着关妍,“我想起来啰,你当年找我哥哥借了样东西一直没还。你楞个有钱,不至于还不起吧。” 说完,朝关妍摊出一只手。 余大元见媳妇比他还能敲竹杠,担心自己的买卖被一起搅黄,急吼吼把她的手往回扯,“楞个多年啰,你斤斤计较些撒子嘛。啷个东西嘛?很贵重唛?” “贵重!贵重得很!”田玉清忍耐至极限,索性豁出去大吼大叫,“十年前嘞索尼牌摄像机!手持嘞!数码嘞!你见过没得嘛?!贵不贵重嘛?!” 余大元色厉内荏,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立刻耷拉脑袋规矩坐好,不敢再火上浇油帮外人说话。 扫清障碍,田玉清气势汹汹再度向关妍发难,“还来!” “烧了。”关妍一张脸平静如水,淡然道,“我会折成现金还给你,不过要等我回广州以后。” 田玉清拍案而起,“不得行,我凭哪样相信你?!” “你不用相信我。”关妍没和她纠缠,拿起硬邦邦的矿泉水,“谢谢你的招待,我先走了。” 田玉清没反应过来,瞠目结舌。 十年前的进口摄像机的确价值不菲,可她并不是真的想要回些什么,只不过找个理由治治关妍,出一口积攒十年之久的恶气。恶气出到一半,人大摇大摆走了,等想起来去追,已经被余大元拦腰抱住,田玉清当即从他衣兜里摸出手机。 电话接通,怀着强烈个人情绪,她迫不及待发泄怨怒,“关妍就是个彻头彻尾嘞坏女人!害我哥哥变植物人!借我家摄像机不还,还把它烧啰!她楞个喜欢烧东西,她家肯定也是她烧嘞!” “讲不得!讲不得!这这种话讲不得啊!”余大元慌里慌张夺回手机。 看清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他心头一紧手一哆嗦,胡乱按下了挂机键。 * 林向昀正陪外公输液,莫名其妙一通电话接完,来不及说一个字,对方就挂了。 外公也纳闷,问他是哪个。提田玉清外公多半不认识,他换个思路,问起十多年前苍莱是不是有家水泥厂,厂老板姓田。 外公想了想,“是有家水泥厂,大老板姓撒子我个老同志,啷个会晓得哦。” 第65章 被外孙禁烟,他这会馋了,从兜里摸出根偷藏的报纸旱烟。贪婪嗅嗅,老人家顿时来了精神头,继续回忆说:“我记得好多年前水泥厂招守夜保安,只招五十岁以上嘞老同志。我也切告(试)了哈,人家不要,说怕我一身老骨头摔倒起,他们赔不起。” 林向昀听笑了,“你咋会想切当保安哦?” 旱烟别耳后,外公说:“我小时候想当兵,没当成后来又想当警察。看到起保安制服有点像警服,好威风嘛,我也想整来穿哈。” “你当过民兵,也当过联防队员。”林向昀笑容更开,提醒道。 “那些算撒子,都没得当兵,当警察光荣。”外公拉过小外孙的手,欣慰又感慨,“还好啊,你哥哥帮我完成啰心愿。这有他那个战友小曹,当完兵接到起当警察,光荣得很。” 放在以前,每当有意或无意提起哥哥林向晖,林向昀总是无言以对,选择难过离场。 可这一次他却像孩子一样撒起娇,“外公,你也表扬哈我嘛,当老师也光荣,桃李满天下。” 老人家眯着眼睛笑了,“光荣,都光荣。” “邻居……” “你们两爷孙笑撒子哦,楞个高兴。”门口响起董瑶爽朗的声音。 “董姐,小刘大夫出切了?”林向昀起身迎过去。 “你坐,你坐。”董瑶端着不锈钢托盘,来给老人家换输液瓶,“有事出切啰。楞个多病人说走就走,神神鬼鬼嘞,不晓得出切搞撒子。” 嘴里抱怨,但董瑶作为最能干的贤内助,独自一人也能把病人们照管地妥妥当当。这会闲下来,她图清静,换完输液瓶没走,拖把椅子坐在小隔间歇口气。 说起来董瑶和林向昀有些渊源。 董瑶外甥没考上遵义的高中,找人托关系转到苍莱上民中,指名道姓要进林向昀的班。老师负责,孩子争气,前年高考发挥不错,不仅考出了省,还进了所不错的二本学校。 董瑶念着林老师的好,对林家外公总是格外关照。看见外公耳朵上别的旱烟,当他是老小孩,板着脸教育,痊愈之前不准抽烟,能把烟戒了最好。 外公最怕谁劝他戒烟,当耳旁风,岔开话感叹一句,“你们天天都楞个忙啊,好辛苦哦。” “一天忙到黑。”董瑶反手捶着肩膀道,“我还好,瞌睡睡得阔以。英杰不得行,常年失眠,昨天更是一夜到亮没睡着,翻来覆去嘞。今天给病人开药,剂量都写错啰,还好我及时发现。”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向昀闲聊家常一般延展开,“董姐,我记得你和小刘大夫是同学,都是学医嘞。” “是嘛,都是遵义卫生学校毕业嘞,我比他小两级。”平时忙起来没空张嘴,董瑶其实是个爱聊天的,顺着话头径自就说了下去,“当年他要是没出车祸,我也不会跟到起他回苍莱。我工作都分配啰,屋头也不反对,放到起省会贵阳不切,要来这种山卡卡里头嘞小地方。” “这就是爱情嘞力量。”外公悠长道。 董瑶听得直笑,“嘢,老人家好超(时髦)哦。” “外公说得对。”林向昀也赞同地笑,“小刘大夫车祸住院那段时间,肯定也是你不离不弃照顾他。” “对头,不离不弃!”董瑶重重点头,像找到了理解她的人,转对向林向昀,“我也不怕你们笑话,他那个老者(爸)哟,人还在病床上躺起,就喊他尽快回来继承家业。有好大嘞家业嘛,比命还重要唛。” “两爷子(父子)吵架了?”林向昀明知故问。 “害怕不吵,吵得之凶,哪个都拦不住。”董瑶至今回想仍心有余悸,“英杰也固(倔)得很,他老者越喊他回来,他越不肯回来。吵到最后手术费都不要他老者出,宁愿截肢!段经(简直)把我黑(吓)到起啰!” 药效作用外公已经睡着了,林向昀帮他盖好被子,然后恭维道:“肯定是董姐你把他们劝好嘞。” “我哪有那个本事哦。”董瑶摆手。 某些话一旦开了头,就会不知不觉继续往下说,她放低声,“本来都以为两爷子不得和好,哪个晓得,第二天就没得事啰。英杰愿意做手术啰,也愿意回苍莱啰。 “按理说他老者该满意了噻,我看到起他反倒更不高兴啰。固(蹲)到楼底下抽烟,从白天抽到晚上,饭也不吃,跟哪个都不讲话。我听英杰妈妈说,他以前不抽烟,心头烦才偶尔抽一两根。” 林向昀沉吟,“你们没问问咋个回事?” “没得。他妈和老者离婚好多年,早就疏远啰。英杰跟他也不亲,我就更不好问得。”董瑶停顿下来叹口气,将声音压得更低,“肯定是心头有事,不忍也不会没好久就——” 死者为大,董瑶没再继续往下说,给了他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 林向昀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当时我忙到起照顾英杰没多想,现在讲起来,他老者那两天是有奇怪。”董瑶不自觉又认真回想当年的细节,忽而扬声,“对喽!” 怕吵醒老人家,她忙又掐着嗓音小声道:“他们两爷子吵架那天晚上,有个女嘞来看过英杰。” 林向昀心头一震,表面仍维持着听故事般的好奇心,很自然地问:“哪个?” “不晓得,我只看到个背影,好像是长头发,高高瘦瘦嘞。”董瑶实在想不起来更多,转口道,“我问过英杰,他说是以前嘞邻居。刚好切贵阳耍,听说他出车祸啰,切医院看哈。” 第66章 林向昀陷入沉思。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董瑶扬完了才意识到聊得有些深入了,只能安慰自己林老师人品好,不会当成谈资到处宣扬。 外面有人喊董姐,见林向昀想什么出了神,她没打招呼,走到门口又顿足。怎么就聊到她男人车祸住院上去了呢,董瑶没捋明白,总觉得哪里不对,不由回头看向入定一样的林向昀。外面又想起董姐董姐的呼喊,她没再耽搁快走了几步,仍是因为林老师的人品,很快打消了疑虑。 * 董瑶什么时候离开的,林向昀全然未觉。乜了眼熟睡中的外公,他掏出手机一边回拨余大元,一边走去关门。木门轻轻合拢,手机那头响起稍显紧张的声音。 拢着手机压低嗓门,忙不迭解释:“林老师,你莫在意哈。玉清小家子气得很,说嘞都是气话。” “没得关系。”林向昀随和道,“她现在方便接电话不?” “方便,方便。”捏肩揉腿好不容易哄好媳妇,余大元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手机。 田玉清人是平静了,可仍没给余大元好脸色。 翻着白眼驳他一句你才小家子气,她接过电话就说:“林老师,我先前说嘞气话也有,真话也有。” “我晓得。”林向昀说,“所以我想具体问哈,你啷个晓得她借走了摄像机?” “哥哥高考那年,我也中考,妈老者说奖励我们出国耍。家头都翻遍了没找到摄像机,哥哥才交代说借给同学啰。他当时没说借给哪个,是我后来偷偷问嘞。关妍家头出事,我哥哥出主意让她出切耍几天散散心,还自作主张把摄像机借给她啰。” 林向昀心下了然,仍保持严谨,“切嘞贵阳?” “对。我当时问哥哥,为哪样不跟到一起切耍,多有利于增进感情嘞。哥哥个憨包,说他不好意思。结果倒好,她切到贵阳就在电话头跟我哥提分手。等我哥追切贵阳,她已经到广州啰!”田玉清鼻子一酸,强忍住眼泪。 同为女人,她觉着自己已经看透了关妍,自认清醒道:“我哥哥就是太天真啰,所以被关妍耍得团团转。你也一样,林老师。你问楞个多,无非是想证明关妍是个好人。但是你错啰,这一次真理是掌握在大多数人手里嘞。” “专人是你?” 苍莱的太阳像位懒政的君王,短短出现了一上午,就摆驾钻进了灰沉沉的浓云里。 巷子口,关妍遇到趁天好出来摆摊的小苏妈。没什么人光顾,她坐在煤炉旁,正织毛衣。没吃午饭,关妍凑过去烤火,要了两块热糍粑。平底锅边摆着圈烤好的,小苏妈没拿,从木桶里揪出一块糯米团,现揉现烤。 目光划过她织的毛衣,针脚平整细密,关妍问:“林向昀那件黑色高领毛衣,也是嬢嬢你打嘞?” “你喜欢不嘛?”小苏妈有些得意地点头,“喜欢我也阔以给你打一件。样式阔能没得好新,但肯定比你身上这件保暖。买嘞毛衣用嘞都是撇毛线,贵嘛贵,光有样式不顶风。” 关妍弯弯嘴角,“不用啰,我要走啰,等不到你嘞新毛衣。” “走?”小苏妈手上动作一停,奇怪地斜眉过去,“你不是在和老二耍朋友唛?” 关妍也纳罕,“哪个讲嘞我们在耍朋友?” “我亲眼看到起嘞。”小苏妈摆出明察秋毫的表情,揭露真相似的,“昨天晚上,我看到起他给你吹头发,没耍朋友啷个会做这种事?还有,没耍朋友你会楞个晚回来?” “嬢嬢,你火眼金睛盯到起我,是怕我抢走你姑娘嘞心上人吧?”关妍咯咯笑开了。 一语中的,小苏妈真想塞块糍粑堵她的嘴。 可她不敢,又揪出团糍粑使劲揉,“我晓得一个巴掌拍不响。耍朋友耍到最后就是安心过日子,我姑娘样样不差,如果我是老二,我肯定选我姑娘。” 怕归怕,谈及女儿苏映香,她还是有底气的。 关妍笑意不减,“如果我是林向昀,我也选你姑娘。” “那你切好生劝哈老二噻。”热乎乎的糍粑递过去,小苏妈打开眉眼。 吹吹凉,连糍粑带黄豆面大咬一口,关妍含糊不清道:“他要是肯听我嘞,就不会鼓到起(硬)切撞南墙啰。” 小苏妈没听真切,“你说撒子?” 关妍不语,细细咀嚼着美味站起身,一抬眼,瞥见个人影从道院墙后闪身而过。 脸没看到,有很明显的高低肩。 咽下嘴里黏糯的糍粑,擦掉嘴角黄豆面,小口袋系紧拎手里,关妍不紧不慢走了过去。 * 两侧院墙高耸,中间一条狭路,常年不见天光,逼仄又阴冷。 墙下有只死老鼠,男人皱着鼻子小心避开,摸出两张随着携带的卫生纸。一手捏鼻子,一手捏起细长鼠尾,扔进路旁的垃圾堆放点。再用两张卫生纸反复擦拭手指,听见雪地嘎叽作响,男人闻声而动,阴沉下脸转过身。 他先发制人,“你说过不会再回苍莱。” 几步之遥,关妍闲闲晃荡着装糍粑的小口袋,“你也说过,如果再遇见我,会假装互不相识。现在主动找上门来是什么意思?” 男人不答,跛着脚逼近她,沉声质问:“你回来干撒子?” “小刘大夫你呢?你来找我干什么?”关妍站定在原处毫不示弱。 兜里手机震动,十有八九是董瑶催他回诊所,刘英杰根本无心理会。 第67章 他此刻精神紧绷,一点风吹草动,也要警惕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才口气强悍道:“我来警告你,搞快离开苍莱,对大家都好!” “你怕什么?怕我是定时炸弹吗?”关妍说着恶作剧似的,嘴里突然蹦出“砰”的一声。 伪装出的强势顷刻分崩离析,刘英杰吓得好像魂飞魄散,踉跄着后退险些跌倒,忙靠着墙站稳。 “有什么好怕的,你忘记了吗,你爸是自杀。”越害怕关妍越要戏弄他,状似好意地提醒。 “你,你不要说啰……” 后背紧贴冰冷墙壁,面色一点点褪成惨淡的白,刘英杰眼神闪躲,发出呓语般的痛苦悲鸣,“是,是我逼死了我老者。我这些年几乎每天都做噩梦,不是梦到老者来找我索命,就是梦到你给我看嘞……看嘞……” 每一帧画面都深深刻在脑子里,想忘都忘不掉,可实在太难以启齿,刘英杰无力地垂下脑袋,缓缓滑坐在雪地里。 “一个老混蛋死有余辜,你当年不就是这么想的,才会用继承家业作为交换条件吗?” 关妍眼里冷光湛湛,自上而下俯视他的颓丧与懦弱,“收起你的虚伪吧,刘英杰。你心里很清楚,你当年不是别无选择,你完全可以大义灭亲把你爸送进监狱,可是这样一来,你的前途就毁了。 “在逼死亲爹和性侵犯儿子之间,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用亲爹的自杀成全自己的未来,你的目的达到了呀,你现在是受人尊敬的小刘大夫,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刘英杰一声不吭,纹丝不动坐着,像滩烂肉。 “哦,我知道了,你越是名声远播,就越怕我反悔,怕我回来揭露刘承义当年的丑行,砸了你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口碑。” 雪地里瘫着两长短不一的腿,关妍踢了踢他的好腿,“我这人最不怕的就是威胁,我也不在乎你的痛苦是真的还是装的。我告诉你刘英杰,你今天犯了个大错,你不该来找我。十年了,你好像没什么长进,远不如当年冷酷无情的你自己。” 话音坠地,面前的男人慢慢抬起了他的头。 温良和蔼的小刘大夫消失了,深藏在骨子里的阴狠重现天日,关妍仿佛又看见了十年前的刘英杰。 终于露出本性了,她冷笑,“老刘大夫是个混蛋,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是不是虚伪,还轮不到你来教育。”刘英杰从雪地里爬起来,她戳他痛处,他就以牙还牙揭她伤疤,“当年证据在你手头,你却没直接报警,还不是因为你晓得自己成啰残花败柳,怕以后没得男人要。关妍,你有没得想过,东风该(街)上小女娃娃楞个多,我老者为哪样偏偏要欺负你?” “你可以烧纸问问你地底下的爹。我只能说,他远比你在录像里看到的更下作,更无耻。”衣兜里的手捏紧打火机,关妍脸上无波无澜,看不到一丝情绪变化,“人一旦被摧残被伤害多了,每一处伤口都会长出最坚硬的壳。你这些羞辱人的话太小儿科,根本伤不了我。” “难道你家头那场大火真是你放嘞?”刘英杰惊讶道。 “你是在套我话吗?然后去公安局举报我,以绝后患?”关妍笑着摇摇头,“这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举报我等于暴露了你自己,不划算的。” 十年过去,刘英杰果然毫无长进,关妍看他像看垃圾。 不想再多说一个字,她转身就走。 到路口,一团白烟自墙后飘出,然后是红光点点的烟头,再然后嘴里叼着半支烟的曹征。出现在关妍正前方,人高马大挡住了她回林家的路。一双锐利鹰眼牢牢锁住他,好似等她自投罗网。 关妍警觉回头,已不见刘英杰踪影,但她不会因此天真地以为,曹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知道自己轻易走不掉,他不说话,她同样保持沉默,也点燃一支烟,倚墙而立慢悠悠地抽。 烟气混杂,像团迷雾,缭绕着十年前的恩恩怨怨。 先是曹征手机响,他看了眼,没有接。再是关妍的手机响,她连看都懒得看,随便它响。 但她真的怕冷,比不了皮糙肉厚的男人。 夹烟的手快没知觉了,扔掉剩的大半支,用鞋底碾灭,她率先开口:“曹警官,你想知道什么?” 拔出烟弹弹灰,曹征问:“你和刘英杰很熟?” “小时候的邻居而已,遇见了聊两句。”关妍答得淡定。 曹征偏头,望去院墙间狭窄小径,“叙旧还需要避人唛?” 关妍也侧目,嘴角挂起淡嘲的笑,“路窄点就是避人?真有心避人,怎么会让曹警官你碰到呢?”回视曹征,薄笑一瞬收敛,“如果不是巧遇,难道你在故意跟踪我?” “做贼心虚嘞人,才会担心被跟踪。”曹征轻蔑道。 确实是巧遇,他什么也没听到。 关妍口灿莲花防得滴水不漏,没诈出任何有用信息,他直接道明来意,“我是来通知你,明天一早切贵阳。你手段阔以哟,省厅直接来电话,让局里头安排专人专车送你切贵阳。” 不是我手段高明,是阮芳菲,关妍心说。 看着曹征,她不爽道: “对头。”曹征更不爽。 局里样样工作都比送她重要,局长安排谁不行偏偏安排他,还千叮咛万嘱咐要注意态度。曹征没忍住,和局长吵了两句。 现在面对关妍,他更忍不住怪声怪气,“专车也是我嘞桑塔纳。破车跑不快,没得空调,委屈你啰。” 第68章 “你我都能忍受,还有什么忍受不了的。”打嘴仗关妍从不吃亏,且不恋战,挥挥手,“先走了,回去收拾行李。” “等哈。”曹征叫住她,“明早把卢佩兰和欢欢一起喊到,我顺路送她们回家。” 关妍回头,“你不会自己去说?” 曹征语塞,丢了烟头三两步超越她,自顾自朝林家方向闷头快行。 “任何人都不可以。” 听说明天就能回家,卢佩兰喜不胜收,为表感谢,强行要求曹征晚上来家里吃饭。 毕竟曾经对她产生过感情,尽管如今已经释怀,曹征仍难做到全然坦荡,总觉得还是少接触为妙。话通知到了就行,举手之劳没必要吃饭,于是以工作为由再三推辞。 回风炉边,关妍正陪欢欢玩翻花绳,见他们争持半天没个定论,插话道:“曹警官一个人来难为情唛?喊起卷毛毛陪你壮胆嘛。” 卢佩兰不知道卷毛毛是何许人也,只知道关妍在帮她说话,热情附和:“来嘛,一起来,人多吃饭都要香些。” 曹征恨一眼关妍,暗恼她故意添乱,此地无银一般忙跟卢佩兰解释,“我真不是难为情哈,确实工作太多,小兄弟些——” “再忙也要吃饭噻,未必你饿肚子就能把工作干完。”这顿饭卢佩兰非请不可,不想听他啰嗦,干脆利落道,“你有好多小兄弟嘛?你个人不吃饭,他们要吃噻,都喊起来。” 曹征真是怕了她了,“要得嘛,我喊起卷,罗凯一起来。” 卢佩兰这才露出满意笑脸,转回灶台前忙碌,嘴里嘀嘀咕咕数落,“吃顿饭怕撒子嘛,都是家常菜,又不是山珍海味。推三推四嘞,刑警队长好东西吃多啰,瞧不起我们平头百姓煮嘞饭唛。” 曹征听见了宁愿没听见,不尴不尬地站着,不知如何为自己开脱。 一扭头瞧见江屹捧着课本不好好学,对着他咧嘴傻乐,他脸一马,“不读书就出切跑圈,考不下来国家二级运动员,小心挨打。” 江屹笑起来没够似的,“肯定考得起,考不起向昀哥也不得打我。” 曹征眉毛一竖变得更凶,“他不打,我打!”说完,作势抡起胳膊。 江屹不敢笑了,啃不动天书一样的课本,老老实实出去跑圈。 曹征紧跟其后,临门又回头,隐晦警告关妍,“明早七点出发,过时不候。” 关妍翻着花绳没答话,江屹从窗口探进脑袋,“姐姐,我把窦小宝喊到起,一起送送你。” “不用,谁都别送。”十指在绳间翻飞,关妍回应冷淡。 江屹还想说话,曹征一把拔起他的脑袋,撵他赶紧走,“送撒子嘛送,她早就想走啰,归心似箭晓得不?” 江屹讷讷摇头,“我以为她会舍不得我们。” “舍不得你们?!”曹征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你们有撒子值得她留恋嘛?!” “不是我们。”江屹亟亟改口,“我嘞意思是,舍不得向昀哥。” 曹征仰天干笑两声,暗忖,怕是只有小老二舍不得她。 * 输完液,林向昀搀扶外公回家,一路走,他的手机一路响。 全是陌生号码,张口就问是不是有日租单间。林向昀一脑门问号,不明白这些人哪儿来的联系方式。不清不楚地,他一律回复,没有,不租。 快到家了,遇到跑圈回来的江屹。 外套毛衣抱在怀里,只穿件灰旧单薄的棉毛衫,汗流浃背喘气如牛。 没说上话,林向昀手机又响了,照例要租房,他也还是那句,没有,不租。 骚扰电话一样没完没了,他索性关机。 连外公一头雾水也开始起疑,“该不是哪个故意整你哦?” 真是这样,未免太过儿戏,林向昀摇头,“没必要吧。” “不是得,不是得。”旁边江屹紧张坏了,气没喘匀主动交代,“是我把你嘞手机号留在客运站和火车站嘞。” “嗯?”林向昀大为不解,“你搞哪样哦?” 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大汗淋漓越出越多,江屹扯起毛衣胡乱蹭掉,“昨天姐姐带到起切客运站和火车站考察,发现滞留啰好多旅客。姐姐说,天气楞个冷,总不阔能睡大马路。一时半刻走不到,他们只能找地方暂时落脚。 “附近那些小旅馆差不多都住满啰,即使住不满,很多人也住不起。姐姐就想到啰你家单间都空起嘞,不如趁这个时候,改成便宜嘞日租房。姐姐也问啰那些人,都说只要价格合适,肯定愿意住。姐姐说等到她跟你商量啰,我再切贴你嘞联系方式。” 外公侧耳听着,频频点头,“阔以阔以,妹儿是有点聪明,楞个聪明吃撒子豁皮嘛。” 林向昀则问江屹:“你为撒子不听她招呼(她的话)?” “我太捉急啰。”江屹羞愧埋下脑袋,“窦小宝,梁欣都交补课费,我没得钱交不起,也不想在你家白吃白住。听姐姐说阔以帮你赚钱,我一捉急,就提前切啰。” 想不到弄巧成拙,前额贴着胸口,江屹嗫嚅,“林老师,对不起。” “没得事,讲清楚就好。”学生一片好心情有可原,林向昀岔开话,“穿起衣服,当心感冒。” “向昀哥!”临近三点,窦小宝按时来补课,远远就扯着喉咙高喊。 后面跟着梁欣,似有心事,脚步沉沉。 第69章 林向昀有些意外,昨晚特意叮嘱过她好好在家休息,暂时不用来补课。等人近了,吩咐俩大小伙扶外公先回家,林向昀关切地问,昨晚回去没有和父母再吵架吧。 梁欣无声地摇了摇头。 昨晚满脑子都是关妍蛊惑人心的话,她根本无暇顾及父母,一进家门就钻回了自己房间。 父母担忧地敲响房门,她骗说已经睡了,可其实只是身体平躺,心里早分裂出两个自己。一个天使,一个恶魔,互相宣战吵得沸反盈天。 睁眼到天亮,十八岁的女孩,第一次尝到了彻夜失眠的滋味。 “林老师,我,我……”此刻的梁欣仍充满矛盾,磕磕绊绊地说,“林老师,我,我有个问,问题,想问你。” “冷得很,要不进屋再问?”林向昀提议。 “不要。”梁欣立刻摇头。 见她莫名慌张,林向昀柔声道:“好,你问。” 纠结整晚才找到真正的痛点,梁欣一鼓作气,“林老师,如果有人利用你的正直善良,对你予取予求,你会不会讨厌那个人?” 林向昀一愣,没想到学生的问题竟然和他有关。 正思考,只听她急不可耐地又问:“如果那人也是有苦衷的,利用你也不是为了伤害你,而是,而是……” 话音减弱,像耗尽了本就不多的勇气,女孩的眼神开始变得飘忽不安。 林向昀也移开视线,家门口站着关妍,抱着胳膊手里夹烟,一派逍遥悠闲。 他困惑皱眉,她就笑,明明白白摆出副等好戏上演的表情。 “我想,我应该听懂了。”重新回到问题,林向昀对梁欣说,“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不希望被人利用。” “关妍姐姐呢?也不可以吗?”女孩不假思索追问。 林向昀掷地有声, * 没了太阳的天空湿云密集,天色越来越暗,二楼单间早早开了灯。 补一个半小时课,留半小时给学生们消化做题,林向昀坐旁边翻起梁欣带来的习题书——《十年理科高考真题》。 已经做完小半本,林向昀不免好奇,“梁欣,我记得你说过要选文科。” “我也记得。”窦小宝反应比谁都快,中间隔着江屹,他抻长脖子找梁欣,“你文科多好嘞,又喜欢写作,去年征文比赛拿了一等奖唷。” “省级一等奖而已。”梁欣不觉得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偷瞄了瞄林向昀,更加不以为意,“好多年前,学校就有人得过啰。” 窦小宝倒是不改崇拜之色,“你还给《萌芽》投过稿噻,还说今年要切参加新概念比赛得嘛。” “新概念是撒子?”题没解出几道,手里笔转得飞快,江屹一脸憨直。 “嘿(很)厉害嘞比赛,出过韩寒,郭敬明。”窦小宝耐着性子解释。 江屹还是不懂,“他们——” “他们不挝(踢)足球,你不需要认得。”窦小宝嫌他碍事,推手拨开,急吼吼问梁欣,“真题做起好耍唛?你该不会是要选理科吧?” 梁欣斜睨过去,“我不能选唛?” 窦小宝顿时喜上眉梢,“欢迎欢迎,那不是我们又阔以在一个班啰。” “文理科选择要慎重,关乎到你未来嘞发展,你再好生考虑哈。”林向昀点到为止把书还给她,快速扫过三人的作业本,“到时间你们就回切,书包收拾好不要丢三落四,我先出切。” “向昀哥。”立马合上比脸都干净的本子,江屹举手提问,“明天我们阔以切送姐姐不?” “我不切。”梁欣接得快,表态完低下头继续做题。 “那,那我也不切嘛。”窦小宝做出艰难选择,怕好兄弟生气,讨好地拍响他肩膀,“姐姐都说不用送啰。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人切多啰,你万一没忍住掉眼睛水,多伤感嘞。” “你才流眼睛水!”江屹暴跳,抓起他的手指往死里撅。 “痛痛痛……”窦小宝痛到五官扭曲也不还手,冲着梁欣喊救命。 “不要闹啰。”林向昀及时发话,“她说不用送就不送嘛。” “非常好。” 关妍的行李箱只有22寸,面对一堆土特产,她犯了难。 有车祸生还下来,林向昀学生送的腊肉和干辣椒;有小苏妈给的一袋炒黄豆面;有卢佩兰准备的黄粑和脆哨,还有一瓶林家外公珍藏的贵州茅台。 像是知道她一定会拒绝,谁也没跟她打招呼,直接摆在她房门口。 私人物品收拾妥当,关妍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理这些“心意”,抱臂靠去了书柜边。 啪! 什么东西应声而落,掉在她脚旁。 一本硬皮高中同学录,关妍捡起来,随手翻开,第一页就是班主任秦自健的寄语。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祝你笃志前行,一路繁花似锦。” 类似的话,秦自健也对关妍说过,就在她和同学去他家谢师的那一天。 客厅里,同学们畅聊着各自的鸿鹄之志,一墙之隔,关妍从书包里拿出了手持摄像机。 “你说祝我繁花似锦,很可惜,秦老师,我的人生早已经千疮百孔了。”关妍说着,按下播放键。 隐蔽的偷拍角度,不堪入目的画面,少女成为老男人胯下泄欲的工具。 头顶被一只枯槁大手牢牢掌住,她跪在地上,麻木而机械地重复着吞吐的动作。 第70章 少女是十八岁的关妍,而老男人则是苍莱名医刘承义,也是秦自健的救命恩人。 胃癌中晚期,医生判断秦自健活不过半年,连他也觉得只能回家等死。绝望之际,他竟靠着刘承义的几幅中药,奇迹般地控制住了癌细胞扩散,一年后更是仿佛如获新生,重新回到三尺讲台。 刘承义医术精湛救人无数,仁心堂的西墙上挂满了锦旗。其中就有秦自健亲手送上门的一副,红底金字写着“妙手神技,医者仁心”。所谓妙手仁心的大夫,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带给秦自健的打击有如山崩地裂,甚至超过了癌症复发的重创。 关妍至今记得,当时的秦老师有多震惊,多失态。 脸色青白,讲不出一句话,两腿发软跌坐在床边,打翻了床头柜上高高低低的药瓶。几次尝试,他终于踉踉跄跄站起来,脊梁骨挺了又挺,努力找回为人师表的仪态。但控制不住声音颤抖,他问关妍,为什么不告诉他,向他求救。 “因为你会包庇他。” 关妍的语气无比笃定,她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在她眼里,这个世界丑陋至极,人人面目狰狞。包括她的班主任,秦自健。 “秦老师,我早在十五岁就曾试过向你求救。可你根本不给我开口的机会,就把我领进了语文组办公室,极力推荐我去参加作文比赛。 “作文题目你一定忘了,我记得,叫《我的母亲》。你说一个带着弱智儿子的寡母,义无反顾收养一个弃婴,含辛茹苦将两个孩子养大,完全值得大书特书。如此伟大无私的母爱,如果我写进作文里,一定会感动很多人。 “你知道吗,秦老师,那是篇通篇假话的作文,每一个字都是我编的。没有什么家庭和睦,也没有什么母慈子孝,更没有爱,只有恨。” 她恨这个虚假的世界,恨每一个人虚伪的人。包括她的班主任,秦自健。 次日,秦自健从自家楼顶一跃而下,仿佛以死明志。 敲门声响起,关妍猛然回神,忘记物归原处,直接过去开门。 外面站着林向昀,旁边立着个半旧的黑色帆布拉杆箱。 从细瘦的拉杆扫视到塑料滚轮,关妍问:“你从哪里翻出来的古董?” “我读大学时候用的。”林向昀晃动几下拉杆,“闲置很多年了,还算结实,你拿去装特产。” 关妍让开路,没有拒绝,“怎么还你?” “不用还了。” 林向昀推着拉杆箱进屋,本想帮她装箱,无意间瞥见她手里的同学录,他刚蹲下又站了起来。 神色微变,“你看了?” “怎么?里面有女同学写给你的情书?”错在关妍,她却理直气壮,捧起同学录也不往回放,“别担心,我还没来得及看,你就敲门了。” 情书倒是没有,但的确有些表意暧昧的文字,来自班里不同的女生。 连这本同学录应该也是其中一个女生送的,被偷偷塞进书桌洞里,他想退回去都找不到人。 知道关妍一身反骨,林向昀直接问:“你看吗?” “不看,没兴趣。”转身坐到电脑桌前,同学录随手一放,关妍单手托着下巴颏,斜斜对向他,“听说秦自健出殡那天,他的很多学生不远千里赶回苍莱,送他最后一程。他的后事也是学生帮忙料理的,其中有你吧?” 林向昀点头。 恩师的丧事他全程参与,见到了往届的师哥师姐,也见到了新一届的师弟师妹。唯独没见到关妍。林向昀当时以为,她仍沉浸在失去家人的悲痛之中,不便出席合情合理。 现在看来,是他天真了。她好像也在故意引导他,不要再继续天真下去。 背对关妍蹲下,他摊开拉杆箱。仔细检查每样土特产的包装,再将它们一件件整齐摆放进箱子里。似乎只有让自己变得忙碌,才能令他即将提出的疑问,显得不那么像一对一的审讯。 “你组织同学去谢师,秦老师出殡你却没有到场,为什么?” 关妍望着他后背,“当时我人已经在广州了。” “先去的贵阳?”林向昀继续问。 “对,去散心。” “心情变好了吗?” 拿茅台的手停在半空,林向昀回身,“心情变好和你去医院探望刘英杰有关吗?” 关妍微微一愣,而后笑出了声,“林老师真厉害呀!” 再没心思装忙,林向昀转对向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以你和刘英杰的熟悉程度,你应该不会专程去医院探望他。关妍,你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手指轻轻敲击桌上的键盘,她幽幽道:“以前的仁心堂有一整面墙的锦旗,刘承义老了,总要有人继承他毕生的心血。刘英杰是他唯一的儿子,自视甚高非要自立门户,我去点拨点拨他。” 林向昀知道确有其事,可越真实越让人诧异,“他们的家事你怎么会知道?” “不止我,全东风街的人都知道。” 关妍仿佛诧异于他的诧异,问了句你没听说吗,见他摇头,于是详细说道,“刘承义一直以他儿子为傲。刘英杰考上卫生学校,刘承义在诊所门口连放了三天鞭炮,逢人就说等儿子学成归来,他就功成身退。 “结果呢,儿子毕业了,刘承义还在讲这句话,一年两年,讲成了他的心病。” “你为什么要帮他解这块心病?”神经开始绷紧,林向昀注视着她,缓缓问。 第71章 “不是帮,是交换。”四目相对,关妍答得轻笑自若,“我缺钱,连张去广州的火车票都买不起,短期内生活费也成问题。”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解决的?”心弦绷至极限,林向昀顿了顿深吸口气,接下来的话才是重中之重,“田家俊的摄像机在你手里,里面是不是录了什么,所以你有把握解决刘承义的心病,拿到你要的钱?” “当然……”目光落在键盘上,指尖轻点delete键,关妍勾起嘴角,“林老师是个聪明人,如果我直接公布答案,岂不是在侮辱你的智商。” 弦断了。 “我不会去问刘英杰。”林向昀踅回拉杆箱前,加快检查装箱的速度,他泄气了也放弃了,“这不是游戏,我没有你说的那么聪明,到此为止吧。” 关妍想问他是不是害怕了,没有说出口,林欢忽然出现在窗外,焦急地拍打起窗玻璃。 * 窦小宝和江屹,一对好兄弟打起来了。 俩人一个嘴欠一个手欠,平时没少打架,像家常便饭一样。以往都是闹着玩,这次却动了真格。一会江屹把窦小宝按在雪地里爆捶,一会窦小宝骑在江屹身上左右开弓。我占上风问你服不服,你占上风,又问我认不认输。势均力敌谁也没有压倒性的优势,到最后拳拳脚脚拧在一起,绞成了难舍难分的麻花。 外公和林欢在屋里看电视,演到小燕子大战黑店夫妻,正打得鸡飞狗跳。听见动静赶出来,俩学生也打得不可开交。没等拉架,先被冷眼旁观的梁欣拦下来。眼瞅着他们都挂了彩还不肯罢休,外公忙让欢欢上楼喊林向昀。 掰开两个结实的大小伙着实费了番力气,林向昀声色俱厉,“为撒子打架?” 手背蹭掉嘴角的血,江屹鼓着眼睛不吱声。窦小宝也不答话,救不了被扯烂的衣领,改蹲地上擦他的李宁运动鞋。林向昀又问在场的梁欣。像和他们商量好似的,女孩别开脸,同样守口如瓶。 一眼看见关妍,女孩愤愤攥拳,转回脸嫉恶如仇地道:“林老师,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要小心暗地里使坏的卑鄙小人。” “梁欣!”江屹龇牙咧嘴像被踩了尾巴,“你在背后说姐姐坏话,你就不小人唛?!无凭无据,你就是嫉妒姐姐长得比你漂亮!” “她说哪个,关你屁事!” 窦小宝也激动了,怒发冲冠为红颜,“你楞个生气,肯定是因为你暗恋姐姐!” “你一天到晚姐姐长姐姐短嘞,老子也阔以说你暗恋她!” “老子正大光明和姐姐做朋友,不像你,做贼心虚!” “老子才不虚,老子就是看不惯梁欣!” “你看不惯他,老子也看不惯你!” 两位“老子”戾气十足,把班主任夹在中间互喷口水,谁也没发现林向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口头呵斥显然不会起作用,他一视同仁各打五十大板,先踹窦小宝命令他回家,再踹江屹赶他上楼。挨了打两人自然就乖了,不约而同地捂着屁股灰溜溜各归各位。 林向昀又叫住窦小宝,“你先送梁欣回家,送到了给我发短信。” “要得,要得。”打蔫的脑袋立时重现光彩,窦小宝笑嘻嘻走近梁欣,“江屹就是嘴巴臭,我已经帮你修理他啰。莫生气,我替他向你赔罪,走嘛,我请你吃洋芋粑粑。” “吃吃吃,你只晓得吃!” 满腔怨怒只能发泄在无辜者身上,梁欣越发觉得自己无能,更像个笑话,丢下窦小宝,头也不回。 “祝我不劳而获发大财。” 目送学生走远,林向昀返身快步上楼,在房门口截住关妍。 “你怎么对我无所谓,不要算计我的学生。”他面容严肃,凝视着她的眼睛,字字千钧,“这是我的底线。” “真的什么都无所谓吗?”双臂在他颈后缠绕,关妍一点一点缩短彼此的距离,眉目旖旎含情,“勾引你也无所谓吗?玩弄你的感情也无所谓吗?” “你不会。”笃信的语气,林向昀扯下她的手,没有松,掌心里攥牢,“关妍,别闹了。踏踏实实把今晚过完,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联系。” “不关心我的死活了?”关妍挑眉。 “关心。”可关心只会带来更多的无力感,林向昀承认自己的软弱,松开了她的手,“我会骗自己你活得很好。” 一片雪花飘飘荡荡停在他刘海间,眨眼间融化成透明水珠。 关妍伸手拨开那一缕黑发,望去他额角浅浅的伤疤,“你是因为救过我的命,所以一直对我念念不忘吧。抱歉林向昀,我并不感激你,因为我不是失足落水,而是一心求死。如果你当时不救我,你哥哥就不会牺牲。你还是恨我吧,也许会让你好过——” 话音戛然而止,林向昀低头吻住她的唇。 恨很难,爱更难,难在情难自禁,难在他的爱情是生活,不是故事。 理智迷失前果然结束长吻,他转而将关妍抱在怀里,“生命是你自己的,你有权利做任意处置。但我不后悔当年救了你,也从没想过要你感激我。不要再逼我恨你了,我做不到。我没交过女朋友,感情生活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述对你的情感。” 感觉到她的挣扎,怕她真的会跑掉,他用力收紧双臂,“你不要动,先听我说完。” “我不想听你表白。”额头抗拒地抵在他肩膀,关妍埋着脸,指腹抚过嘴唇,瓮声瓮气地说。 第72章 “好。” 林向昀无声笑了,温柔轻拂她的长发,“这十年里,遇到合适的对象我有尝试过开始,始终不成功。我反思过,我的问题居多,我不用心,也不投入。以后,再遇到合适的我还是会尝试,端正自己的态度,学会用心投入。顺利的话就结婚生子,不顺利就继续保持单身。 “32的人了,不可能放下一切去追逐爱情。我知道我们不合适,我没有爱你的资本和底气,强求你和我在一起,不见得你会过的比现在更好。当然,你也不可能会为了我留下来。回归各自的生活或许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你想这么透彻,就不应该亲我。”关妍扬起冷若冰霜的脸,“我不勾引你,你也不应该来招惹我。” “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林向昀不介意她的冷漠,始终含笑,坦诚敞开心扉,“我能做到不和你联系,同时我也有私心,不想你忘了我。我说过我不聪明,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你记住我。” 退出他的怀抱,关妍背靠门板错开视线,望去漫天飞舞的雪花,“你放心,我活不长了,在我死之前一定不会忘记你。” 她说的轻松,可每个字都像往他心窝子里戳。 林向昀难受地又想抱她,强逼自己克制,“珍惜生命很难吗?” “以前每天度日如年,算起来我早就成精了。”关妍撇唇笑笑,看回他,“我们的游戏还没结束,你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不要退缩呀,林老师。” “我做不到,可以了,结束了。”林向昀打开门,把关妍推进屋,他不敢跟进去,怕自己感情用事,“收拾完行李下楼吃饭,明天一早我送你。” * 临别前最后一顿晚饭,卢佩兰掌勺,小苏妈帮厨,张罗出满满一桌子菜。 曹征和罗凯顶风冒雪姗姗来迟,一人手里拎瓶茅台。人到齐了,卢佩兰率先起立,为今晚的相聚定下基调。 “我喜欢做饭,也喜欢热闹,喜欢看别个开开心心吃我做嘞饭。” 性情爽直的卢佩兰举起酒杯,目光环过席间诸位,在关妍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她继续说,“今天晚上也一样。过切嘞事情就不要再摆啰。你们只管把酒喝安逸,把肚儿喂饱,争取把我做嘞菜全部消灭! “说完啰,我敬大家一杯!” 酒量平平,她仍豪爽干杯,大家纷纷举杯起身,用行动表示支持。 江屹也蠢蠢欲动,偷摸把手伸向茅台。林欢眼疾手快,抢先一把攥住酒瓶。小脸严肃冲他摇头,还主动让出自己的津威酸奶。江屹嫌弃睃眼,小娃娃喝嘞东西,他才不要。没嘀咕完,另一瓶津威递来手边,林向昀招呼他和林欢,同大人们一起碰杯。 开了个好头,加上美酒佳肴,席间气氛自然热闹。 吃喝谈笑间,林向昀提议,每个人都讲讲自己的新年愿望。 林欢打手语向妈妈许愿,家里能有一台电脑。江屹双手合十向天许愿,保佑他顺利通过国家二级运动员考核。罗凯则对着曹征虔诚发愿,来年多受表扬少挨批评。全年无休都在工作,曹征没什么新年愿望,顺着他的话直接道,不想挨骂就少讲废话多干事。 林向昀希望工作顺利,苏映香紧跟着也说,希望能有晋升的机会。小苏妈心里不乐意,面上笑容僵了僵,意有所指道,希望我姑娘能找到好婆家生儿育女。苏映香不爱听,小声还嘴,我不找,要找你自己切找。小苏妈臊得慌黑了脸,卢佩兰见状忙热情扬声,祝大家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轮到关妍,自然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 像是还没考虑好,只见她慢条斯理夹菜,慢条斯理喂到嘴边,又放回碗里,轻轻掀唇, 十分铜臭,十分庸俗。 “就算是从地上捡钱唛,也要弯个腰嘛。”罗凯嘴快,云里雾里问,“咋个不劳而获哦?我也想发财娶老婆。”旁边人酒杯重重一放,他立刻笑容可掬地改口,“曹队,我说起耍嘞。不劳而获发大财是要犯错误嘞。我脑壳上顶起国徽,绝对不得知法犯法。” 曹征没看他,边往自己杯里倒酒,边斜眼睇去关妍,嘴里喊得却是江屹,“你小子记到起,犯过一次错误要吸取教训,不能再犯了哈。” 江屹明白他指的是卖血的事,正襟危坐用力点头。 关妍不傻,听出杀鸡儆猴的意思,也没忍着,“曹警官,有话直说呗。何必拐弯抹角,拿个小屁孩开刀。” “我不是小屁孩!”江屹抗议。 可没人理睬,曹征针尖对麦芒地驳斥关妍,“不提醒他,我怕你教坏小娃娃。”扭头又对林欢道,“你也是哈,不该听嘞不要听,不该学嘞不要学。要学,就多跟你小叔叔学哈。” 早慧的小姑娘露出天真烂漫的笑,打手语说:“曹叔叔,我想听也听不到呀。” 曹征看不懂,听林向昀翻译,才意识到自己太口无遮拦。 就近抓起瓶津威双手交握,他站起来,郑重其事面向林欢,“叔叔讲话没分寸,跟你道歉,自罚一瓶。” 铁面刑警咚咚咚灌下小孩喝的饮料,反差感强烈,众人都笑了起来。 林向昀趁机拉回主题,“外公,你嘞新年愿望是撒子?” 砸吧口小酒,老人家龇龇牙,摆摆手,“我老啰,没得用啰,还有撒子愿望哦。” “哪个说嘞没得用。”林向昀第一个反对,喝了酒脸面微红,他笑意浓浓揽住外公肩头,“外公,你是我们家嘞核武器,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第73章 “核武器包括原子弹,氢弹。裂变啊,聚变啊,总之厉害得很!”江屹掏出他仅有的物理知识,兴冲冲解释。 “是嘛,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曹征也笑着附和。 “对头。”卢佩兰再次发扬表率精神,举起酒杯提议,“来来来,我们一起敬老辈子一杯!” 家里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老人家也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笑眯眯和每个人碰杯,都要说上一两句体己的话。小的要好好学习,年轻的要努力工作。感谢曹征这些年来的扶持帮助。说小苏妈辛苦了,要摆摊又要给他做饭吃。夸卢佩兰能干,她要是不嫌弃,他打心底里希望,她能永远做他的孙媳妇。 到了最心疼的小外孙面前,外公没有太多话讲,只慈爱地摸了又摸他清瘦面颊。 杯底一口酒,老人家留给了关妍,眯缝着眼睛细细端详她,好像认出来了,又好像没有。 良久,“妹儿,一个人在外头生活不容易,有空常回来耍哈。” 关妍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先不自觉和林向昀对视。 他笑了,她嘴角也漫开浅浅笑意,主动和外公碰杯。 倏忽间屋里一黑,又停电了。 “你也不要忘了我。” 半小时前,厨房里热闹欢乐。 半小时后,回风炉边只剩关妍,林向昀,卢佩兰和欢欢。 小姑娘哈欠连天,赖在妈妈怀里打盹。卢佩兰已经有了些醉意,当着关妍的面,又开始老生常谈劝林向昀找女朋友。 “你也看到啰,外公多喜欢热闹嘞。平常家头就你们爷孙两个,冷皮秋烟(冷清清)嘞,你要是结啰婚有啰娃儿多好,外公也不孤单啰,你们林家也有后啰。” 林向昀早已习以为常,听听,笑笑,没接话。 不期然地,旁边关妍开了口:“留后很重要吗?” 也没看谁,像是对着空气发问,眼睛盯着泛着幽幽蓝光的烛火芯。 “应该很重要吧。”支起下颌她自问自答,指尖掠过火舌,“所以女人都热衷于帮男人传宗接代。” 比如面前的卢佩兰。 比如着急给女儿找好婆家的小苏妈。 比如不知道陆修明患有无精症,四处求医问药的阮芳菲。 还比如何梅,为了给傻儿子留种,不惜把她迷晕,扔进密不透风的储藏间。 曾经待她视如己出的养母,一夕之间,就变成了面目可憎的魔鬼。 关妍忍不住问同样身为母亲的卢佩兰:“欢欢长大了,你也会逼她给男人生儿子吗?” 怎么听怎么刺耳,卢佩兰瞠目愣了几秒,“话不能楞个说。两个人感情好,结了婚有娃儿是再正常不过嘞事情。” “要是没感情呢?”关妍状似懵懂发问,又在心里回答,那就算强奸了吧。 卢佩兰没多思量,“没得感情就不要结婚,楞个简单嘞道理你不——” “佩兰姐。”林向昀出身打断她,保持着如常的平稳语调,“你先带欢欢回切睡觉嘛。” 卢佩兰也觉察出不太对劲,奇怪地睨了眼关妍,默默点头。 小姑娘睡得正香,林向昀小心翼翼抱起她,对关妍说:“你等哈,我马上下来。” 几分钟后,林向昀从二楼回到厨房,蜡烛全灭了,唯有炉膛内透出微微火光。 隐约瞧见关妍仍安坐原处,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他静悄悄走近,脱掉棉服披上她肩膀。紧挨着坐下,林向昀犹豫片刻,伸手绕至她耳侧,轻轻往回一带,让她依偎进自己胸膛。 关妍只是闭着眼没睡着,“林向昀,你有话要问我吗?” 他没作声。 “你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自杀吗?”关妍又问。 他还是沉默不语,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衣兜里传出杂牌机特有的聒噪铃音,她没拿手机,先掏出打火机点燃最近的一支蜡烛。 火光明亮,将他们的剪影投上对面墙壁。她对着墙上的林向昀,做了个好似安抚的动作——抬起手轻轻摸摸他的头。 林向昀也望着墙壁,“不接电话?” 刚问完铃声戛然终止了,关妍说:“再响我就接。” 几乎没有间隙,手机再度唱响。 来电显示阮东升,关妍挺身坐直,接起来没讲话,等对方先开口。 “关妍,听说我姐说,你明天能回来。太好了,我去机场接你。”手机那端的男人难掩喜悦之情,“对了,我想到一个能化解你们之间矛盾的办法。” 关妍心不在焉,玩起棉服上摇摇欲坠的纽扣,“闲得发慌,你可以找点正经事做。” 那边好像没听见,继续指点迷津,“我打算对我姐坦白,说你是我女朋友。” “恭喜你,又出了个馊主意。”废物就是废物,关妍毫不意外,“行了阮东升,你不是在帮我排忧解难,你是在给我添麻烦。” “关妍,你对你是真心的,你要相信我!”阮东升在遥远的广州急切剖白。 一不小心扯掉纽扣,关妍还给林向昀,面如止水注视着他,对手机里说:“你了解我吗?你喜欢我什么?” “我,我……”阮东升语塞。 “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 见林向昀动身要走,关妍一把拉住他的手,扣下手机歪头笑,“你吃醋了?” 林向昀默认,轻声问:“我不想听。” 第74章 关妍当即松开他的手,背过身,重新将手机举到耳边,“你一方面很依赖你姐,一方面又想摆脱她的控制。你说你喜欢我,无非是因为她讨厌我,故意跟她对着干,好展现你的反抗意识。尤其我的身份这么敏感,正好可以利用我去试探你姐的底线。 “阮东升,你找错对象了。你确实应该对你姐坦白,好过在我这里费力假扮深情。你如果再骚扰我,我不介意代替你,去跟你姐坦白。”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那边仍不遗余力地道,“我对你真的是真心的!” “装傻是吧,随便你。”关妍蔑笑,“我不歧视同志,但我歧视你。真心?你懂什么是真心吗?我以前也不懂,现在……” 说着话身上棉服滑落,她弯腰去捡,才发现林向昀一直没有离开。 人吓人心头陡然一惊,关妍直接挂了电话,站起身质问他,“你不是不想听吗?!” “我以为你感受不到。”林向昀莞尔,答非所问。 见他笑得有点憨,关妍不禁嘴角上扬,“没准我眼拙,你也是假的呢。” 林向昀没有争辩,接过她递来的棉服,手顿了下,连棉服带人一起抱进怀里。 “我喝多了……”眼睛望着天花板,像是为自己解释,语气却带着幽怨,“……就不亲你了。” 关妍忍俊不禁,感觉棉服兜里手机在震,提醒他接电话。 又是陌生号码,林向昀下意识回绝,“没有,不租。” “傻啊你,有钱不赚。”关妍抢过手机,果断告诉对方,“有单间,日租,我马上把地址短信给你。” 被逼着输入地址,男人边低头敲字,小声嘀咕:“点话语权都没得,你又不是我家女主人。” “林向昀!”关妍第一次觉得他原来这么幼稚,林家女主人她今晚当定了,推着他往外走,“切多找点蜡烛,还有床单铺盖。吵醒了卢佩兰和江屹,就喊他们起来帮忙。” 这一晚,陆陆续续有人来租房,直至后半夜,林家大门仍时不时被敲响。 租客一多零碎琐事也多,林向昀把所有人都赶回屋睡觉,一个人跑前跑后通宵未眠。忙到天色放亮才合眼,睡没多久,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一看表,已临近七点。急忙起床,棉服都没顾上穿,他以最快速度冲下楼,关妍和卢佩兰母女已经坐进了桑塔纳。 曹征叼着半支烟,探出头,“不通知你唛,怕你不高兴。抓紧时间,讲两句嘛。” “好。”一晚上嘴没停,喉咙发涩,林向昀笑说,“哥,谢谢了哈。” 俯身和后排的卢佩兰母女一一道别,他绕过车尾来到副驾。关妍神清气爽,他有些相形见绌。想自己一定满脸疲惫,想下巴新生的胡茬也一定很邋遢,形象不佳他甚至不敢太靠近关妍,伫立车外,快速理顺蓬乱的短发。 二楼走廊又有人喊房东,天气太冷,问阔不阔以在屋头生火。 林向昀没挪眼,大声回:“不阔以。” 深深凝视车里的女人,离别的话她不会想听,他就不说,只郑重保证:“我会信守承诺。” 清晨的风拂过脸颊,关妍嫣然一笑,朝他勾勾手指。 他虽不解,仍无比顺从,走近车窗弯下腰。关妍二话不说搂过他的脖子,主动送上自己的唇。 吻来得太突然,林向昀整个人都僵住了。 旁人也没料到她会来这出,曹征两眼发直,后排卢佩兰慌里慌张捂住女儿的眼睛。 可关妍不管,舌尖灵巧撬开他的唇,亲到两人心跳加速,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还是不肯放他走,温情脉脉对视几秒,潋滟红唇又游走至他耳畔,语带明快笑意, “是先例,也是个例。” 曹征自认并不封建保守,见识过关妍的“胡作非为”,他宁愿相信自己是个老古板。不过,他也有些佩服她“离经叛道”的勇气。想当初,他如果有她一半的果敢,也许就不会错过卢佩兰。 心情复杂,曹征瞟去前后两个女人的眼神,逐渐变得微妙。 林欢晕车,卢佩兰忙着照顾女儿没察觉。倒是关妍,歪斜坐着,要笑不笑地一直打量他。 被盯地心里发毛,曹征浓眉倒竖,“你看我做撒子?!” “昨晚上,每个人都说了自己的新年愿望,只有你除外。”关妍难得对他轻声细气,“曹警官,你没有愿望吗?”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唛,你也会好好讲话。”曹征可吃不消她的友好,把着方向盘,故意往天上望,“我希望人人都遵纪守法,阔能不嘛?” “那你不就失业了。”关妍轻笑。 “警察失业说明天下太平,老百姓哪个不希望天下太平。”摸出支烟喂嘴里,曹征没点,来了个大喘气,“哦,你阔能是个例外,临走啰还要祸害老实人。” “老实人善良呀,不会打击报复。”关妍不急不恼,摸摸嘴唇似回味无穷。 “你……”曹征没眼看,话题也继续不下去了,回头问卢佩兰,“要不要停哈车,欢欢下切透透气?” 女儿小脸苍白想吐吐不出来,软软靠着卢佩兰,她掐着女儿虎口,点点头,“阔以。” 桑塔纳刹停在避风的涵洞内,四个人都下了车。 曹征拿了几瓶矿泉水给她们,独自走去洞口抽烟。可怜的小姑娘,一下车就蹲道沟边吐酸水。卢佩兰满眼心疼护在旁边,给她拍背。 第75章 关妍拧开瓶盖,把水递过去,“没吃晕车药吗?” “不管用,撒子晕车药都吃过,点都不起作用。”帮女儿喂水漱口,卢佩兰也无奈,“坐大客车要好些,坐不得小车。我姑娘啊,没得坐小轿车嘞命。” 听她发出对命运低头的叹气声,关妍不觉蹙起眉头,“我以前也晕车,第一次坐小轿车就吐了。后来拿了驾照,自己开车从来不会晕。你女儿为什么非得坐小轿车,她可以自己开。” “聋哑人阔以开车唛?”卢佩兰问。 关妍摇头,她不知道,可她希望欢欢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趁欢欢还有残余听力,尽快给她佩戴助听器吧。” 让女儿回车里休息,卢佩兰来到她面前,“我也想啊,几大万要先拿得出来才阔以。”她卢佩兰是有骨气的,不愿关妍误会成找她借钱,随即又道,“关心我姑娘,不如多关心哈你该关心嘞人。你嫌我多嘴,我也要问一句,你到底咋个想嘞?” “想什么?”关妍没听明白。 “你跟老二都,都……”卢佩兰实在难启齿,想她一定能懂,转口迂回道,“你们两个没得其他打算唛?” “亲个嘴而已。”关妍失笑,半认真半戏谑地反问她,“你的意思是让他对我负责?还是我对他负责?” “我嘞意思是,喊你们两个耍朋友!”卢佩兰没心思和她插科打诨,厚着脸皮把话挑明。 “你不反对?”关妍有点意外。 “我个外人,反对也不起作用。”卢佩兰心知肚明,她不再恨关妍不代表已经接受她,她只是更在意林向昀,于是坦白道,“我是可怜老二,难得遇到喜欢嘞人。那个人即便是你,我也希望他阔以——” “我和他在一起,你才应该可怜他。”关妍打断她,眉眼冷漠,很是无情的样子,“喜欢不一定非要耍朋友,我和他现在这样挺好的。”说完,径自返回车内。 卢佩兰听不懂,也想不通,后悔多嘴多舌,惩罚了自己一耳光。 曹征抽烟回来正好瞧见,“咋个啰?” “曹哥,我问哈你。”快速瞥一眼安坐副驾的关妍,卢佩兰忧心忡忡压低声,“她走咯,老二没的事吧?不会想不开吧?” 感情的事太复杂,曹征压根没考虑过这个隐患,大而化之地摆手,“没得事,没得事,有情况我找他喝几顿酒就好啰。” 卢佩兰半信半疑,好像也没有别的法子,“曹哥,麻烦你多开解开解他。” “我晓得。”人一走怎么都好办,曹征安抚她道,“你放宽心,老二没得楞个容易陷进切,他分得清轻重。” 曹征坐回驾驶位,关妍正低头发短信。但凡他细看,绝对讲不出刚才的话。 关妍觉得卢佩兰有意思,发信息告诉林向昀,你佩兰姐喊我和你耍朋友。 两三分钟后,【说好的不联系。】 关妍盯着短短一行字发笑,【到广州才生效。】 【提前生效吧,不要折磨我了,好不好?】 【好的,林老师。】 手机收回衣兜,关妍合眼垂下了头。 林向昀说的对,到此为止,该结束了。 桑塔纳一路疾驰,上高速再下高速,关妍一觉醒来,车里只剩她自己。 从后视镜望出去,曹征陪卢佩兰母女等在路边,正引颈眺向一辆由远及近的摩托车。卢佩兰说了什么,曹征点点头。摩托车刚停稳,林欢就来了精神,扑了过去。 下车抱起小姑娘的敦实男人五官平平,笑容憨厚。老实巴交的面相,和曹征打照面,没说话,也只是咧嘴笑。从他手里接过母女俩的行李,三五下利落绑在车尾箱上,男人又摸出双棉手套递给卢佩兰。 嫌孩子重,卢佩兰催他把女儿放下。男人舍不得,亲昵地用胡子蹭女儿脸蛋。小姑娘怕痒,笑着闪躲,扭来扭去泥鳅似的滑了下来。忽的想起什么,她急急打个手语,独自跑回桑塔纳旁。 关妍始终没下车,透过后视镜一直盯着某个落落寡欢的男人,林欢到跟前了她才收回视线。 伸出手,将小姑娘额前半长的碎发绾到耳后,她轻柔问:“还难受吗?” 仍面无血色的小姑娘摇摇脑袋,拉下她的手,将一张对折的纸条放置她掌心。像是怕被风吹跑了,小姑娘又弯下她的手指。小手包大手,将纸条攥牢,而后甜甜一笑挥手道别。 关妍弯唇,“再见。” 目送欢欢回到父母身边,她打开皱巴巴的小纸条。从作业本里撕下来的方格纸,铅笔字体稚嫩,写着两句话——“关妍阿姨,等我以后长大了,去广州找你玩。也欢迎你来我家做客。林欢”。 再望回去,小型摩托车上挤着一家三口。 前胸贴后背都笑脸明媚,洋溢着质朴而幸福的光彩。 伴着隆隆轰鸣声,摩托车渐行渐远,直至变成遥远的一抹黑点,曹征坐回驾驶位重新上路。 终于可以抽烟了。 摇下车窗,单手点起一根烟,他目视前方,“小卢让我给你带句话,做人不能太自私,只顾自己快活,不管别个死活。” 小纸条收入钱包夹层,关妍也没看他,“你呢?也觉得林向昀会为了爱情寻死觅活?” “他不会。”曹征对林家小老二有把握,但是,“你有前科,田家俊就是先例。” 关妍侧目一笑,“你不也没有为了卢佩兰要死要活吗?” 第76章 “你不要把你和她相提并论,你比她差远啰。”曹征反唇相讥。 “看比什么。”面庞笑意丝毫未减,关妍肆无忌惮道,“比妇人之仁的话,如果我是十年前的卢佩兰,老公牺牲了,我一定不会把孩子生下来。” 扣紧方向盘,曹征恨得眉骨直跳,“只有自私到极点嘞人,才会讲出你这种混账话。” 想到林欢对她的喜爱,再想到林向昀对她的深情,他咬牙切齿更搓火,“你他妈嘞,根本配不上小老二!” “那你应该再开快点,曹警官。”拨开被风吹乱的长发,关妍冷下脸,“早点送我去贵阳,以绝后患。” 曹征气极无语,扔了烟,一脚油门踩到底。 车速没提起来,倒是把置物盒里的手机轰响了。 见是局里兄弟的号码,顾不上和关妍较劲,曹征压制怒火,接起电话。 听了几句话,他脸色大变。手机快被捏碎了,踌躇片刻大飙脏话,他看也不看后视镜,直接猛打方向盘掉头。 桑塔纳朝着与贵阳完全相反的方向,飞驰疾行…… “不醉不休!” 一场暴雪,山里高压线因覆冰发生故障,再次造成全城大停电。 曹征昨晚连夜进山配合电力工人排故,要不是有“专人专车”的护送任务,他也不会让罗凯清晨来接班。分别前,照例提醒他注意安全。没想到,这竟是曹征对自己小兄弟说的最后一句话。 梁欣遇袭的案子,由罗凯接手,当晚的笔录他早已烂熟于心。与曹征完成交接,他偶然发现其中一个平头电工的形貌特征,几乎完全符合梁欣对嫌疑人的描述。年轻的刑警没有轻举妄动,一直暗中观察。等到中午吃饭休息,他找人讨了支烟,以借火为由接近对方,趁机攀谈。 几句话的工夫,小平头似乎察觉出什么,撒丫子就跑。罗凯来不及通知队里兄弟,拔腿去追。山间积雪覆盖难辨地形,小平头满处乱跑,一失足跌落山谷。紧跟其后的罗凯为了救他,下意识飞身一扑,人没抓住,自己也坠了下去。 奄奄一息的他们,被同时送进医院抢救。曹征赶到时,罗凯因伤势过重,已经牺牲在了手术台上。就在几小时后,小平头顺利挺过手术,被转入重症监护室。 小平头没有前科社会关系简单,经紧急排查,案发当晚他没有不在场证明。事不宜迟,曹征再三请求下,梁欣在父母的陪同下来医院认人。隔着玻璃,她很想斩钉截铁告诉曹征,里面的人就是那晚侵害她的凶手。可望着病床上面部严重浮肿变形的男人,她最终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 曹征不甘心,恳请她再仔细辨认。 不停为儿子叫屈的小平头父母闻言情绪失控,他们哭喊着对天发誓,忠厚善良的儿子绝对干不出伤天害理的丑事。梁欣父母也说,等病人苏醒,他们愿意再带孩子来一趟。队里兄弟也纷纷上前劝阻,嫌疑人没有脱离危险期,现在还不是认凶的时候,也不合规。 曹征不理,不听,不在乎,攥紧拳头死守在原地。 他双眼通红看着梁欣,默了半晌,固执己见地重复,请你再认一认。 闻讯赶来的局领导看到这有如闹剧的一幕,当场沉了脸,矛头直指曹征。叱问他为什么没有完成护送任务,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忍无可忍的曹征登时火冒三丈,警官证往地上狠狠一甩,劈头大喝,老子不干咯! 他夺门而出,被同年进警队的老伙计拦下,提醒道:“罗凯父母快到啰。” 曹征头一低,声音沉痛,“我没脸见他们。” 去年,老两口把生龙活虎的独子亲手交给他,说他们放心。今天,就只剩一副冰冷残缺的躯体,曹征没脸见他们。 夜雪簌簌,他烟不离手走了很长一段路,忽觉关妍一直跟在身后。 “你跟到起老子做撒子?!”他像只困兽,一脚踹翻路边的垃圾桶,“老子不干啰,没得义务送你切贵阳!” “我已经打电话通知林向昀了。”关妍站定,面无表情转述林向昀的原话,“他让我带你去旱冰场,先吃饭。” “不吃!老子没得心情吃饭!”曹征怒吼。 他只想抽烟,烟也没有,只有个和他一样没用的瘪烟盒。揉成团扔进垃圾桶,终究是看不过去,伸手把它扶起来。突然就像挨了一闷棍,手上脱力垃圾箱没扶起来,人也跟着栽倒在地。 去他妈的男儿有泪不轻弹。 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坐在垃圾堆里,抱着头无声呜咽。 “不吃饭就切喝酒,不醉不休。”关妍踢踢他的皮鞋,递去半包黄果树,“领导吼你两句又不会少块肉,犯不着撂摊子不干。再说,你不当警察,还能做撒子?” 曹征夺过烟,“老子不用你安慰!” “我说实话而已。”关妍擎起手机给林向昀发信息,“曹警官,你先莫慌到起哭鼻子,这是哪条该(街),我喊林老师来接你。” “你不认得罗凯唛?”曹征难以置信地扬起脸,“昨晚上你没和他一起吃饭唛?活生生一个年轻娃娃啊,说没得就没得咯,你啷个楞个冷血哦!” “我要是你,我会把自己灌醉,然后大睡一觉。”关妍屈膝蹲下,面对面与他平视,不改淡漠神情,“睡醒了就去医院守着,守到小平头苏醒,第一时间确定他的嫌疑,不让罗凯白白牺牲一条命。” 第77章 “老子不用你教!”像是心底积郁着怨气,曹征连连捶打自己的胸口,“老子干了十几年警察,只有你晓得,老子不晓得?!你以为我不想确定他嘞嫌疑?!我……” 喉头一哽,曹征狠狠闭了闭眼,腾地从垃圾堆里站起来。 “你去哪里?”关妍问。 “喝酒!”他没回头, * 春节临近,水城烙锅店的玻璃门上,已经张贴出闭店通知。 夜深了,塑料棚里只有两桌客人。 一桌是放假回来的大学生,看完电影来宵夜,边吃,边展开热烈讨论。 有说星爷江郎才尽,居然拍起儿童片。有说星爷才华横溢,什么类型的电影都手拿把掐。有说北上的星爷水土不服,无厘头的笑料早已过时。也有说星爷不是纯搞笑,他最擅长塑造有血有肉的小人物。 和朝气蓬勃的年轻学生一比,隔壁桌的男女显得格外沉闷,暮气霭霭。 脚边躺着七八只啤酒瓶,曹征越想醉反而越清醒,一手撑住桌面,一手端起酒杯。 像找桌对面的人喝酒,却撇出食指直直戳向关妍。 与她并肩而坐的林向昀早已形成本能反应,身体侧倾,挡在了她前面。 “你紧张撒子?!我没喝醉,也不得动她!”曹征不满,眼睛瞪得像怒目金刚,“我跟她讲两句话,得行不?” “哥,你先坐到,我们听你慢慢讲。”林向昀温言相劝,依然护着关妍。 “你啊……”曹征无奈,一屁股扎回凳子,眼风扫过他面前的酒杯,“一口都不喝,会影响你当护花使者唛?” 明白他今晚是奔着喝醉去的,林向昀的确不能喝,“我喝多啰,咋个送你回切?” “喝!”曹征大手一挥,“老子不得醉,不用你送老子回切!” “曹警官,我陪你喝。”关妍拿起林向昀的酒杯,“喝多少随意,我奉陪到底。” 杯子碰在一起,仿佛是握手言和的声音。 蹭掉嘴角残酒,曹征对关妍说:“你不要以为只有你最夯实(厉害),实话跟你说,我巴不得那个人永远不要醒。” “哥。”有些话容易出口成祸,林向昀叫住他,委婉提醒,“喝酒就喝酒,不聊工作啰。” “工作?”曹征苦笑,“警官证都遭我甩逑啰,还有撒子工作哦。” 重新满上一杯酒,三两口干完,他打个酒嗝,继续说:“我给你们讲个真实嘞故事,要听不?” 林向昀和关妍交换眼神,同时点了点头。 再是一杯酒下肚,旧事浮上心头。 曹征像位说书人,空酒杯成了他的惊堂木,啪的一声后,“我师傅二十岁从警,当啰将近四十年警察,退休前一年遇到起大案,入室抢劫杀人。犯罪团伙之猖狂,三个月抢啰五家,杀啰七个大人,还有个不满周岁的婴儿。 “我师傅带起兄弟们追查大半年,所有嫌疑人都抓到起了,只差个最狡猾嘞主谋。师傅那段时间,只要没得事,就骑起辆旧摩托到处转。大该(街)小该(街)周边县市都被他跑焦(遍)啰,还真让他遇到起啰。 “和罗凯今天一样,嫌疑人在前头跑,他骑摩托车在后头追。眼看要追到起啰,哪个晓得刹车会突然失灵。砰!嫌疑人飞出切几米远,脑壳撞到起路边边嘞石头,当场死亡。背了好几条人命在身上,你们是不是觉得他死有余辜?” “就算没死,上了法庭,他也会被判死刑。”关妍说。 “你,错,啰。”曹征一字一顿,又问林向昀,“我师傅啷个死嘞,你哥跟你提过不?” 林向昀摇头,“我哥只说,他是你最敬重嘞人。” “对头,我师傅是我一辈子嘞榜样!”尾音哽咽发颤,曹征弯腰猫到桌下找酒。 拎起一瓶用牙撬开瓶盖,给自己满上,他喝得又急又快,晃悠悠站了起来,“事故发生没好久,真正嘞主谋落网。那个被我师傅不小心撞死嘞人,之所以看到警察会跑,因为他是个偷自行车嘞惯犯。不是撒子亡命徒,家头只剩个精神病嘞老妈,啷个阔能死有余辜哦?! “案子破啰,我师傅办了提前病退,四十年里所有嘞荣誉化为乌有。离开警队那天没哪个晓得,他再没和我们任何人联系,也不准我们切看他。几个月后,那天是我师傅六十岁生日,他把自己吊死在了自家厕所里头。” 听到这里,关妍和林向昀抖明白了。 小平头如果不是真正的凶犯,罗凯的牺牲将变得毫无意义,甚至不能称之为牺牲。 曹征害怕历史在他面前重演,宁愿小平头长睡不醒。 不知又灌进多少酒,他软绵绵趴在桌上,抬起一双猩红的眼,眼里有浓浓醉意。 他对他们说:“这些年,每抓到一个嫌疑人,我就会想,我是不是抓错啰,是不是滥杀无辜。我不阔以重蹈我师傅嘞覆辙,哪个晓得罗……” 不能提他的小兄弟,提他他会哭。 曹征告诫自己不能哭,定定看向关妍,有些语无伦次,“当年我怀疑你,很怀疑你,没找到证据是我无能。他哥哥,我好兄弟,不能白白丧命,我想抓你,我也怕万一,万一你不是啷个办。” “曹警官,你醉了。”关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好像真的醉了,视线变得模糊,对面冷血的女人和林家小老二逐渐融为一体。 第78章 脑袋一沉,重重栽回桌面,曹征梦语般呢喃:“是不是已经不重要啰,不重要啰……” “要谢谢田家俊。” 烂醉的曹征像条老狗,东倒西歪勉强能走路,被林向昀扶回了家。单间全部住满,人往林向昀的单人床上一倒,四仰八叉呼呼大睡。林向昀垫高枕头,侧过他脑袋防止呕吐窒息,帮他脱鞋脱皮夹克盖被子,又倒了杯水摆放床头,以免他半夜渴醒没水喝。 一切驾轻就熟,关妍忍不住问:“你经常照顾醉汉?” “我爸以前喝醉的时候,我妈就是这么照顾他的。”安顿妥当曹征,林向昀开始考虑她的去留,“我送你去酒店?” 关妍没给准话,衣兜里摸出曹征的警官证搁枕头旁边,努着下巴说:“我箱子还在他车上。” “车在哪里?” “医院。” 林向昀翻皮夹克找到车钥匙,两人退出房间。环顾一圈空荡的客厅,关妍指着书桌前的靠背椅问,你睡这里?外公房里有沙发,林向昀解释说。看时间已临近午夜,关妍问他要车钥匙,打算自己去医院。不给,林向昀态度坚决,主动牵起她的手下了二楼。 “二哥。”苏映香下中班回来,厨房门口和他们撞个正着,看见关妍像看见外星人,“姐姐,你……” “我怎么又回来了。”关妍接过话,抱歉地耸耸肩,“不好意思,我又没走成。” “不不不,我不是要撵你走。”苏映香窘迫摇头,发觉自己挡了他们的路,忙侧身让开,这才又发现他们交握的手,头脑一热唐突发问,“楞个晚啰,你们切哪点?” 关妍:“去酒店。” 知道她会这么说,林向昀紧接着道:“你们酒店今晚还有房吧,我送她过切。” “我陪你们一起切,要得不?”苏映香硬撑起脸皮。 “不用了,我们要先切取行李箱。”林向昀帮她推开厨房门,揿亮灯,“冷得很,你先进切。” 走出巷子口,苏映香怅然落寂的小脸仍在关妍眼前徘徊。她试图抽回手,没成功,反被林向昀抓得更牢,塞进衣兜。 指尖触到什么,关妍侧首,“林老师,你又伤了一个女人的心。” “又?”林向昀不解。 “电影看到一半就走了,那位历史老师不难过吗?”从他衣兜里摸出半张电影票根,借着昏黄路灯,关妍看清上面的字,果然是《长江七号》。 “好看吗?”她问。 “一般。”林向昀又把她的手捉回衣兜。 “我问的是历史老师?”关妍盯着他,眼光狡黠,“有我好看吗?” “你最好看。”林向昀面如常色,带着她加快脚步,“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关妍走不快,喝了酒头晕,半边身子倚着他,“罗凯死了,我却有心思对你调情,你也觉得我是个冷血的人吧。” 林向昀微怔。 想起她曾说警察是废物,他也问过她,是不是对警察有成见。 环过她的腰,他再次问出同样的问题。 关妍停了脚步,顺势攀上他的肩膀,眼角眉梢微茫,嘴角也漾开醺醺然的笑,“你今晚留下来陪我,我就告诉你原因。” *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这一晚,江屹的父亲,江明亮,也永远闭上了眼睛。 林向昀接到吴萍萍电话,对方请他把儿子送回家。手机里,吴萍萍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林向昀开车载着江屹连夜赶回家,她看起来更平静。似乎从江明亮染上尘肺病那日起,吴萍萍就在为今晚做准备,当它真正来临时,就像悬石落地,她终于可以长长松一口气。 尘肺病早已把江明亮折磨得不成人形,他彻底解脱了,她和儿子也解脱了。 江屹抱着还没凉透的父亲嚎啕大哭,火葬场的灵车已经等在了门外。 家里拮据没准备寿衣,吴萍萍翻出结婚时穿的那件驳壳领西服,上前一把推开儿子。 跪坐在床边给男人换衣服,江屹嫌她手重,抽噎着道:“妈,你轻点要得不?” “你爸已经感觉不到痛啰。”吴萍萍无动于衷,她没有时间悲伤,“穿慢啰,人僵透啰,更不好穿。” 曾经平整合体的西服,再穿回枯瘦的江明亮身上,整整大了一圈。 最后帮男人整理整理衣领,吴萍萍没敢多瞧一眼,招呼人进来抬他上灵车。 而后,久久呆立在门边,沉默就是这个女人最大的哭声。 * 火葬场是事业单位,准点上下班,其余时间只留扇侧门,供接收遗体的灵车通行。 夜阑人静,焚化烟囱影影绰绰,更显森然可怖。 吴萍萍母子跟着灵车进去,桑塔纳熄了火,静静停靠马路边。 “几点了?”关妍问。 林向昀看表,“快四点了。” “还有一两个小时天就亮了吧。”关妍望去窗外墨黑的夜,“我是不是该信守承诺,告诉你,我为什么对警察有成见。” “你可以反悔。”车里冷,林向昀脱掉棉服盖她身上。 摸到衣襟光秃秃的线头,关妍侧眸一笑,“找不到人给你缝扣子吗?” “我自己会。”他累了,仰头靠着椅背,眼睛半阖,“小时候经常看我妈做针线活,我帮她缝过铺面。” “你爸妈感情好吗?” 林向昀沉默了。 第79章 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关妍也噤了声,面向车窗闭上眼。 忽觉手背一暖,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爸是上海来苍莱插队的知青,因为我妈,放弃了返城的机会。我爸写的一手好字,文采也不错,在县机关单位做文书。我妈文化不高,通过我爸,跟着进了单位食堂。 “我读小学那几年,他们感情很好,经常带着我哥俩去山上挖笋,去河边钓鱼。后来陆续收到同届知青的消息,我爸的心态慢慢发生了变化。他们有的当了大官,有的发了大财,一些以前不如我爸的人,也都有了不错的发展。而我爸,还是个帮领导写材料的文书。 “心里不平衡,他开始借酒浇愁,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常常看不惯周围的人和事,抱怨社会,抱怨制度,抱怨所有害他止步不前的外界因素。 “我哥选择去当兵,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逃避我爸。” 车里实在太冷,感觉林向昀的手逐渐变凉,关妍取下棉服还给他。 “你呢?”她问,“你没想过逃避吗?” “我得留下来陪我妈。”林向昀没接,使劲搓了搓手,然后揣进裤兜。 “穿上!”手一扬棉服扔他怀里,关妍口气强硬。等他穿好衣服,她才继续开口问:“你爸喝了酒会打她?” “不会。”棉服好像沾了她的味道,淡淡的清香,林向昀故意低下头,揪起针眼上的线头,“我爸以前很健谈,酗酒后像变了个人,变得沉默寡言。他们日常交流越来越少,我妈也越来越自责。如果我爸当年没有放弃返城的机会,他会和其他知青一样,前途无量事业有成。我妈觉得,是她耽误了我爸 “再后来,我爸开始找各种理由出门,很少待在家里。即使回来也是半夜,喝得烂醉不省人事。我妈也已经习惯了照顾醉醺醺的我爸,从没当我面讲过一句抱怨的话。” 一截棉线被揪下来,缠绕食指大半圈,他蓦然联想到古老的民间传说——月老的红线牵起世间男女的姻缘。 父母的红线已经断了,他和关妍的呢? 耳边传来她的声音,他没听清,茫然抬头:“你说什么?” “没什么。”从他食指的棉线看回他清隽眉眼,先前反悔的关妍改了主意,“何梅以前有一相好的,是个戴大檐帽的。常常三更半夜来家里,从不走正门。偷完情站到我们面前,又变得鼻孔朝天趾高气扬,指着别在腰间的手枪说,他亲手枪决过不下十个死刑犯。转天变成七八个,隔月又变成十几个。赶上他高兴时候,他还会把枪拿给关海玩。” “玩枪?”林向昀诧异。 “你也觉得很奇怪对不对?”关妍夸张地敲着自己脑袋笑出了声,“我以前真的太蠢了,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 林向昀拉下她的手,“你什么发现他不是警察?” 关妍仍是笑,笑自己后知后觉愚蠢至极,“有次他来来家找我,撞见了那人,我才知道他身上穿的是保安服。他就只是个水泥厂的守夜保安,别的是把仿真玩具枪。他自己买的,用来吓唬小偷。一个人守夜,也方便他偷跑出来和何梅幽会。” “这是你对警察怀有成见的原因?可你明明已经知道他是个冒牌货。”林向昀仍心存疑惑。 “有些先入为主的观念,是很容易根深蒂固的,尤其我被蒙在鼓里那么多年。”也因此,被何梅骗得很惨,这半句话她没有讲出口。 “直到现在也没有改观吗?”林向昀握紧她冰凉的手,“你是假装冷血吧。” “谁知道呢。”关妍扯动嘴角笑了下,目光掠过内后照镜上悬挂的平安符,她缓缓道,“可能有改观吧。我觉得罗凯死的挺可惜的。曹征说得对,那人最好不要醒,不醒就等于死无对证。” 如果是错的,那就一错到底。 像她当年下定决定复仇一样,既然选择动用私刑,就绝不手软,绝不留情。 风雪交加,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曲终(1) 清晨,林向昀开着桑塔纳回到家,曹征已经起了。 人在外公房里,陪老人家聊天看电视,吃着家里剩的箜糯米饭。醉得厉害,酒后的记忆被打散成碎片,前前后后记得最清楚的,居然是关妍的一句话——“你不做警察,还能做撒子?”。 懊恼自己冲动行事,醒来发现枕边的警官证,曹征来不及细想,先长松一口气。 看见林向昀进来,他往后捎了一眼,“她人呢?” “酒店。”外公在,林向昀不方便多解释,递去眼色,两人先后出了屋。 “出撒子事啰?”曹征站门口,捧着海碗问。 “江屹爸爸昨晚过世,我切他家帮忙。”林向昀压低声。 “啷个?”宿醉后脑子不灵光,曹征懵了。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听林向昀又道:“关妍也在,到天亮,我才送她切酒店休息。” 唏嘘叹息咽回肚里,曹征更懵了,“罗凯死啰她没感觉,你学生爸爸死啰她又跟到切帮忙,我已经搞不懂啰。你说哈,她这个人到底是冷血,还是不冷血哦?” 他裤兜边露出个方正小角,林向昀抬眼,“哥,我阔以求你件事不?” “你说。”曹征放下碗筷。 “警官证是她帮你收到起嘞,你要说谢谢,就亲口对她说,要得不?” 曹征一愣。 林向昀没再多言语,掏出车钥匙还给他,进屋喊外公去诊所输液。电视剧看得正入迷,老人家不乐意出门。诊所头有电视,过切看一样嘞,林向昀连哄带劝扶老人家走出来。 第80章 曹征还傻了似的愣在原地,爷孙俩擦肩而过,他终于如梦初醒。 追上前搀扶起老人家,“我开车送你们切。” 到了“仁心堂”,卷帘门紧闭。 来打针输液的人们吃了闭门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聚集在马路边,吹着冷风议论纷纷。都说今天太反常。平日里小刘大夫常住诊所,夜半三更来敲门,不管多晚他都会接诊。态度又好,从没有怨言。今天无缘无故不开门,该不会家里出了什么急事吧,就有人提议,去小刘大夫家里看看。 正说着,董瑶小跑着横穿马路。 人明显哭过,双眼浮肿。低着脑袋不停左右道抱歉,弯下腰蹲在卷帘门前,掏兜找钥匙。衣服裤子口袋翻了个遍,旁边嬢嬢提醒,会不会在包包头哦,董瑶这才惊觉自己背着布包。又是一阵摸索,抓出钥匙,也带出不少零散杂物。着急开门来不及捡,她拉动卷帘门猛站起来,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幸好嬢嬢扶了一下。见她气色不佳实在恍惚,嬢嬢问小刘大夫咋个没来,董瑶没答话,忙招呼大家先进去,自己直奔里间换衣服。 众人鱼贯而入,林向昀和曹征扶着外公跟在最后。 “不对劲哦。”曹征说。 “嗯。”林向昀点头。 本打算回局里收拾自己造的烂摊子,曹征转念,“走,进切问哈。” 诊所人满为患,董瑶照例把老人家安顿进里间。 体恤她一个人忙前忙后,外公笑呵呵说不着急,让她先去顾看外头嘞人。约莫半小时后,董瑶端着药瓶回到里间,强打起精神面露微笑。 屋里俩大男人对视间正不知如何开口,就听外公关切地问:“小董啷个啰?和小刘大夫吵架了唛?” 不提还好,一提董瑶忍不住眼泛泪光。 她竹筒倒豆一般,怨声载道:“不晓得刘英杰搞撒子名堂,突然说要关啰诊所回遵义。问他为哪样他不讲,神搓搓嘞半夜喊我起来收拾东西。我说诊所头还有病人得嘛,娃儿还要读书得嘛,哪阔能说走就走。他不管,说他一个人先走!” 话到此处,董瑶心头怒火直冲天灵盖,不由破口大骂:“狗日嘞刘英杰,疯逑了唛!当初我撒子都不要跟他来苍莱,现在他宁愿丢下我们母子两个,也要一个人回切,太过分啰! “完啰,他该不是做了哪样谋财害命嘞事,慌到起逃命吧!” 董瑶只顾嘴上发泄,说完猛想起曹征是警察,紧张到打嗝,急忙解释:“曹哥,我家英杰你晓得,一天到晚都在诊所头,忙都忙不过来,啷个阔能切——” “我晓得。”曹征抬手打断,仿佛很随意地问,“他没来,是已经回遵义了唛?” “喝醉啰,还在睡瞌睡。”董瑶擦擦眼泪,愤懑道,“我不准他发疯,和他干了一架,打不赢我就寻死。他怕啰,不敢再提回遵义,清早八晨爬起来喝闷酒。” 董瑶说着撸起袖套,露出手腕凝血的刀痕。 瞧着怪瘆人,外公不禁劝道:“他不对,你也莫拿死来黑(吓)他,不怕万一就怕一万。两口子有话好好讲嘛,他阔能是哪样苦衷不好得开口。” “再有苦衷唛,跟别个不好讲,跟我还开……”说到一半,董瑶自己掐断话音,无可奈何地摆摆手,“算啰,家家有本难念嘞经。我找你们诉苦也不起作用,臊人得很。我出切忙,快输完啰喊我。” 董瑶前脚走,曹征后脚就对外公说:“老辈子,我出切抽根烟。” “仁心堂”对面是爿家属楼,春节脚步临近,家家户户阳台挂起了香肠腊肉。 通体熏得黧黑,望着却诱人,隔条马路似乎都能闻到独特而浓郁的香气。 曹征妈在世时,熏制的香肠腊肉堪称一绝,他站路边直直望了会,低下头拢火点烟。 刚打着火,林向昀默契地跟了出来。 彼此心里都有数,刘英杰的反常肯定不简单。 曹征开门见山,“前天中午两点多钟,刘英杰切找过关妍。”又问,“他啷个晓得关妍住你家?” 他们见面的时间和刘英杰临时离开诊所的时间吻合,林向昀回忆道:“佩兰姐来送饭,提到关妍没回切吃饭,他阔能听到喽。” “走,一起切问哈刘英杰。”香烟咬在嘴里,曹征摸出车钥匙。 “哥,算喽。”林向昀没动,“我和关妍已经约定好,她离开苍莱,我们就终止联系。” “你做得到?”曹征将信将疑。 “做不到也要做到。”林向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她让我通知你,最迟明天,她一定会走。” “一次二次走不脱,明天就能走脱?”曹征觉得邪门。 “事不过三。”双手揣进衣兜,林向昀垂下眼睫,踩着雪祈祷,“但愿一切顺利。” 但愿她顺利回到广州。 但愿她尽快去医院做切片检查。 但愿她好梦成真发大财,然后无病无灾到白头。 * 还是维也纳大酒店,还是顶层套房,关妍天亮合眼,一觉睡至下午。 手机里既无短信,也没有未接来电。没能如期现身广州,阮芳菲到现在不闻不问,想必已经被宝贝弟弟搞得焦头烂额。废物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能吸引阮芳菲一部分火力。 但缓兵之计似乎效果不佳,洗把脸的时间,阮芳菲的电话就追了过来。怒不可遏地质问关妍,是不是变缩头乌龟,不敢回广州。兜个大圈子又回到原点,好像鬼打墙一样,关妍哭笑不得,自己都觉得神奇。 第81章 她坐在大床中央,闲心很好地,和阮芳菲开起玩笑,“我倒是想回去,可惜有人舍不得我走,给我下了蛊。” 阮芳菲听得云山雾罩,冲口就问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账王八蛋。 关妍哈哈大笑。 笑到阮芳菲不禁产生怀疑,在手机里问她,是不是真被人下了蛊。 “玩笑你也信。”关妍笑够了,仰躺回去。 那边阮芳菲又笑了起来,“我可真佩服你,要死的人了,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如果陆修明把他的遗产,留给我这个将死之人,是不是像个更大的玩笑?” “有我在,你休想得逞。再说,你都快死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当纸钱烧,去阴曹地府花。”关妍挂断电话。 * 既然让林向昀转曹征,她最迟明天一定会走,关妍熟门熟路,再次来到余大元的汽修店。 余大元不在,店里只有田玉清,正双手叉腰立在辆奇瑞qq前,跟两个男人吵架。 左前轮刹车异响,更换了全新的刹车片,对方不付钱,反指着后保险杠的可疑划痕,坚称是在店里剐蹭到的。 田玉清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车头一个车尾,我们再啷个不小心唛,也不阔能剐到那点切嘛!你们明摆起是在讹人嘛!” “车开到嘞时候好好嘞,摆在你们店头多出条口子,不阔能是平白无故多出来嘞噻。我又没说是你们修车嘞时候剐到起嘞。不管啷个遭嘞,在你们店头,你们肯定要负责,对不对嘛?”车主满脸痘印,睁眼说瞎话理直气壮。 “对头,对头。”旁边朋友又瘦又黑竹竿一样,连连点头附和。 关妍定睛一瞧,还真是冤家路窄。 “你想怎么负责?”她走过去,和田玉清并肩而站。 同样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关妍,麻子脸呆了呆,回过味他三角眼一瞪,飞扬跋扈道:“换刹车片嘞钱可定不得收噻,再免费补个漆,不过分吧。” “不过分。”关妍嘴角噙笑,“要不要再请你们吃顿饭赔礼道歉?” 麻子脸面露疑色没接话。 瘦竹竿倒先当了真,“美女作陪,肯定要得噻。” 之前在酒店就对关妍动了邪念,此刻更是色相毕露,借机靠近想揩油。关妍侧身躲开他的咸猪手,瘦竹竿色心不死,讲着荤段子又狗皮膏药一样黏上去。 “你干撒子?!”田玉清大喝,从地上捡起把扳手,照着他面门呼呼挥舞几下,“站开!要占便宜回家找你妈!” 看样子像来真的,瘦竹竿脸色大变,脖子一伸骂句“母夜叉”,再一缩躲到麻子脸身后。 余光掠过作风彪悍的田玉清,关妍转对向麻子脸,再次露出微笑,有商有量的语气,“既然要吃饭,不如再找个人买单吧,找我朋友曹警官如何?”说着举起手机。 唱完红脸唱白脸,两个女人配合默契。 麻子脸靠耍无赖已然捞到好处,不想真把警察招来,推着瘦竹竿钻进qq车。 田玉清见状气势汹汹扬起扳手,试图以身挡车:“不准走!先把修车钱付啰!” “算了。”关妍拉住他,权衡道,“让他们走,就当舍财免灾。” 田玉清彪悍但不鲁莽,立刻意识到争执下去一旦发生冲突,吃亏的只能是她们。该忍的时候要忍,她听劝地退至一侧,心头怒火难消,一脸的嫉恶如仇。 愤愤看着麻子脸开车扬长而去,扳手一扔,她扭头对关妍说:“进切坐。” 死活张不开嘴道谢,田玉清倒杯热水给关妍,坐到她对面:“又来租车?” “对。”关妍捧起玻璃杯暖手。 “今天我做主,车子阔以免费借给你,我只有一个要求。”田玉清坐姿笔直神情严肃,像找她谈判。 关妍也挺了挺腰,“什么要求?”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要实话实话,不阔以撒谎。” “你问。” 田玉清不自觉身体前倾,目不转睛锁住她,一字一句,“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哥哥?” “没有。”水太烫难入口,关妍把玻璃杯放回桌面。 “为撒子?”田玉清多年前就有了答案,可她不甘心,“为撒子你不喜欢我哥哥,还要跟他耍朋友?” “这个问题算我送你的,因为你哥哥人很好。”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关妍充耳不闻,平静而坦率地接着道,“原因在我,不在你哥哥。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尝试过让自己喜欢上他,甚至主动和他发生亲密接触,但是我……” 要不要继续讲下去,关妍迟疑了。 “你什么?”田玉清急迫追问。 “不说了,说了你同情我这个坏女人怎么办?”嘴角微弯像开玩笑,关妍端起杯子抿一小口,“谢谢你的热水,再见。” “等哈。”田玉清找到金杯车的钥匙,攥手心里,“我要是问,如果再给你你一个机会,你还会不会假装和我哥哥耍朋友,你嘞回答是‘会’,对不对?” “没错。”关妍不假思索。 “坏女人!”隔着桌子,田玉清直接把车钥匙扔了过去。 砸中胸口掉落在地,关妍不痛不痒一笑了之,弯腰捡起车钥匙,起身道别。 坐进金杯车,点开林向昀的短信。 吴萍萍为表谢意,请他们去家里吃饭。关妍单手按键盘,拒绝的话输一半,又进来条林向昀的短信。他到了,问她什么时候能到。手机扔去副驾,她拧钥匙发动引擎,一转眸,从后视镜中望见了田玉清。 第82章 半明半昧的脸,眉宇间结着无法释怀的怨。 手伸出车窗挥了挥,金杯车缓缓启动,驶入暮色四合的夜。 曲终(2) 苍莱人待客讲究体面,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拿出家里最好招待来客。 本打算留给除夕团圆饭的香肠腊肉,吴萍萍全部摆上了桌。她带着笑脸刚入座,儿子立刻起身低着头钻进厨房。吴萍萍不明所以,就看见儿子拿出副碗筷,重重放上桌。 屁股一落座,他对着空气说:“老者,吃饭。” 笑容彻底僵住,吴萍萍差点动了打儿子的心,可当着班主任的面,她得忍。忍到鼻子发酸眼角浸泪,吴萍萍抬头重拾笑脸,不为讨好任何人,只为给自己力量。喊声林老师,她问关妍怎么没有来。发出去的短信没有回复,林向昀编理由说,她临时有事来不了。 “那麻烦你帮我谢谢她。” 面对满桌平时舍不得吃的菜肴,吴萍萍提起筷子又放下,盯着江明亮最爱吃的香肠,“她说得对,我家老江受啰楞个多苦,我是该给他多做点好吃嘞。” “你晓得我老者苦,你还笑得出来?!”眼里再藏不住丧父之痛,江屹哽咽低呼。 “哪个不苦?我也苦!再苦还不是要过日子!”吴萍萍也噙着眼泪,止不住地声音颤抖,“我像他一样闭眼睛逍遥啰,丢下你一个人,要得不嘛?!” 江屹无力反驳,觉得自己好憋屈,好窝囊,放下碗筷逃似的跑出家门。 吴萍萍抬脚欲追,被林向昀拦下,“我去吧。” 江屹没有跑远,就在家门口。 路边停了辆金杯车,不愿被别人瞧去他的脆弱,猫在车屁股后头掩面痛哭。 林向昀追出来,车窗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挡住他的去路。 看清驾驶位的关妍,他愣了下,“怎么不进去?” “进去也吃不好饭。”关妍一副“我早有预料”的表情。 车尾啜泣声低徊,少年人独自舔伤无助又隐忍。 “他知道你来了吗?”林向昀轻声问。 关妍摇头,“给他时间让他哭,哭累了才好安慰。” 林向昀:“好。” 一个在车外,一个在车里,就这样静静待了一阵,关妍倏而开口问:“你父母离世的时候,你也像他这样吗?” “我父母走得很突然。”转身靠着车门,林向昀抬头望去路灯的昏稠光晕,“一开始难以接受,躲家里不去上学,没日没夜地看武侠小说。小说全是秦老师从家里带来的,每天带几本,直接从门缝里塞进来。然后敲门问我,还想看谁的,家里没有他去买。” 关妍没接话,下巴抵胳膊趴在窗橼边,听得仔细。 林向昀转过脸,朝她微微一笑,“你说,人走的越突然,越迅疾,哀悼是不是也会变得绵长,变得缓慢?” “林老师,你可真文艺。”关妍歪着脑袋看他,“那你说,人在死亡面前,是不是永远都显得这么业余?” “业余一点不好吗?”林向昀思忖着。 “不好。”按亮手机看时间,关妍拔掉钥匙,推门跳下车。 沉湎在巨大悲伤中的少年,像一只浑身带刺的刺猬。 感觉到左右两旁有人坐下,用衣袖飞快蹭掉眼泪鼻涕,江屹抱紧自己抬起头,眼神警惕。 “向昀哥,姐姐。”他浓重鼻音,此地无银地道,“我在拽(打)瞌睡,真嘞。” “要不要来一根解乏?”衣兜里掏出烟和火机,关妍笑问。 伸出的手指又缩回去,江屹不敢接,战战兢兢斜眼偷瞄林向昀。 关妍也歪着头看他,“你能假装不知道,把你班主任的脸转过去吗?” 学生面前习惯性保持面容肃整,林向昀拧着眉毛斟酌几秒,真就乖乖把脸扭去一边。 “向昀哥……” “别管他。” 错愕的江屹还没缓过神,关妍已经把烟盒和火机塞进他手里。 一个没有资格叛逆的少年,当着班主任的面学抽烟,大概是他出格的极限。 谨慎而生疏地点燃香烟,口鼻发力猛吸一口,呛得他再度涕泗横流。想象中吞云吐雾的帅气和成熟没有发生,只有难受和狼狈,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碰这玩意。 关妍忍住笑,站起身,“走,带你们去个地方。” “去哪里?”师生二人异口同声。 “去了就知道了。”晃动着车钥匙,关妍神秘一笑。 * 深夜的苍莱体育馆漆黑又空旷,三人走入球场,每一步仿佛都带起回音。 关妍示意他们站定,然后抬手打个响指,四周高杆灯应声亮起,整座体育馆瞬间犹如白昼。 十二位足球少年一字排开,提拔站立在球场中央。个个朝气蓬勃,身着崭新的巴西队球衣。队尾的窦小宝单手抱球,只听他嗓门高亢一声令下,全体队员依次向前一步,自报家门。 “民族中学高二五班,丁永康,1号,守门员。” “民族中学高二五班,李家兴,5号,右中后卫。” “民族中学高二五班,王天行,12号,后腰。” …… “民族中学高二五班,窦小宝,88号,中锋。”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位置,江屹下意识昂首阔步,“民族中学高二五班,江屹,10号,队长,前锋。” 话音刚落,梁欣手捧着属于队长的全新球衣,出现在他面前。 第83章 明黄色的球衣后背朝上,印的正是数字“10”。 江队长一刹那退缩了,手指抠紧衣摆,迟迟不愿去接属于他的队服。 心心念念的卡卡球衣近在眼前,像是一场美梦,一碰就会醒。 “队长,感动完没得?差不多啰,流眼睛水要遭笑哦。搞快点,都等到起你归队哦。”不远处的窦小宝嬉笑调侃。 “快接着呀,我手酸了。”梁欣也笑着催促。 原来不是易碎的梦,江屹没出息地抖着手接过心爱的宝贝,再挪不开眼。 队友们齐声高喊:“队长!队长!队长……” 他听得耳朵发烫热血沸腾,最快速度换上球衣,离弦利箭一般冲入绿茵场。 场上,少年们分成两队展开半场厮杀。 场下,关妍和林向昀肩挨着肩,观战助威。 “谢谢。”从没想过她会以这种方式帮助他的学生,林向昀有些动容。 “不客气。”目光追随着少年们矫健的身姿,关妍云淡风轻,“我说过,你的学生比你有意思多了。” “喜欢他们?” “不讨厌。” “爱屋及乌?” 关妍收回视线,眼里笑光闪烁,“林老师,你想听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怎么会不想听,林向昀微讪,悄悄牵住她的手。 “我们玩个游戏吧。”关妍看眼手机,“现在距离十二点还有三个小时,这期间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十二点准时失效。” 林向昀张口欲言,身后先传来梁欣的声音:“关妍姐姐,我能单独和你说几句话吗?” * 初见关妍,梁欣和班里其他女生一样,觉得她是来自外面世界的美丽奇观,格格不入又充满吸引力。而现在,梁欣觉得关妍更像一道解不开的难题,没有规律可循,也套不进她已知的任何公式。 “我不懂。”所以她问关妍,“教唆我利用林老师的人是你,出钱买球衣租场地的人也是你。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能这么问,证明你还没长大。”关妍欣赏她的聪慧勇敢,愿意和她多聊两句,“好人就没动过坏心思吗?坏人真的会觉得自己坏吗?” “好,我换个问法。”梁欣锲而不舍,抱着攻克难题的心态,“江屹和你非亲非故,你这么好心是因为另有所图?” “想听真话?” “当然。” 林向昀不知何时下了场,和学生们玩闹在一起,关妍遥遥相望,“因为他是林向昀的学生,我爱屋及乌。” 曲终(3) 不知谁先起的头,半场球赛演变成了全场打雪仗。 大大小小的雪球满天横飞,关妍嫌冷没兴趣,但也没能躲掉,窦小宝和江屹硬拖她加入混战。一进场就成了靶子,被淘气的少年们集体围攻。林向昀动用班主任威严不顶用,只能把她揽进怀里。学生们见状更加兴奋,又是起哄又是欢呼,拿手里的雪球当祝福,一粒接一粒连绵不断送出去。 护得再周全,关妍照样没能幸免,肩头落满碎雪,她扬起下巴问:“你学生怎么不听你的话啊?” 林向昀也活像个雪人,眼睫眉梢都挂着白毛毛的霜,“就是平时太听话,所以找机会泄愤。” “我如果是你学生,你一定会很头疼……小心!” 关妍的提醒为时已晚,高处飞来的巨大雪球不偏不倚正中林向昀头顶。像仙女散花,满头满脸满肩雪白的花。人似乎也被砸傻了,直直愣愣看着关妍,半天没缓过劲。她没绷住,幸灾乐祸扑哧一笑,倒进他胸膛。 罪魁祸首窦小宝被众人押着来认罪,“向昀哥,我错啰,我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松开笑个没完的关妍,林向昀拍打着身上雪粒,“你再想哈,成语用得合不合适。” 经旁人提醒,窦小宝想也不想,“我错啰,我是弹无虚发。”说完发觉被戏弄,抬腿往后一蹬,不敢再滥用成语,又老老实实改口,“我错啰,我不是故意嘞。” “你觉得好耍不?”林向昀就没想跟他计较,笑问去所有人。 意犹未尽的学生们齐齐点头,“好耍!” “好耍就阔以,时间不早该回家啰,下回再陪你们耍。”林向昀又叫住江屹,“你等哈,我们送你回切。” 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的关妍,江屹再看看一个劲挤眉弄眼的窦小宝。 大男孩福至心灵突然开了窍,一把勾住好兄弟的脖子,“不用啰,我跟他一回切。向昀哥,你放心嘛,我没得事。” 脖子被勒得生疼,窦小宝仍不忘替好兄弟背书,“没得事,没得事,有我做他保镖,肯定没得事。” 林向昀颔首,“到家给我发信息。” 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球场,关妍也想走,被林向昀拽了回去。两个人倒进雪里,天为被地为席,自然而然地拥抱,接吻。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似乎也应该水到渠成,关妍却推开他,坐起来点了支烟。 “我们回去吧。”她吐着烟气,声音里透着沮丧。 “你怎么了?”林向昀展臂拥她入怀。 “担心继续下去你会赖上我,要我对你负责。”关妍伏在他肩头,一如既往的戏谑口吻。 “你会负责吗?”林向昀轻吻她发心。 “当然不会。”烟头按进雪地里,关妍拉他起来,“走了,我先送你回家,再回酒店。” 第84章 “还没到十二点。”林向昀赖着不动,魔法没解除,他还不想走。 关妍蹲在他面前,嫣然笑着主动亲了亲他,“林老师,我身体不好,你舍得让我在这里挨冻?” 罕见的示弱,林向昀立刻服软,脸上仍残留着不情愿,人已经拥着她加快脚步。 驱车经过东风路,“鬼楼”四周围起了篷布和挡板。 关妍从后视镜里多望了两眼,只听林向昀解释说:“县政府领导班子换了。新任县委书记重视市容市貌建设,要加大力度集中拆除一批危旧房。” “拆了也好。”关妍轻声呢喃,忽而想起什么,“你带欢欢进去过?” “没有。”林向昀摇头,“应该是佩兰姐,带着她去里面烧过纸。” “你家里好像没有摆灵位。”关妍回想着。 “外公不让摆。”父母离世外公就不准摆灵位,林向昀曾问过缘由,“外公说,正当年故去怨气重,家人如果再日夜惦念,他们会因为有太多牵绊而留恋人世,更不愿意转世投胎。” 关妍不畏神明不惧鬼怪,更不相信什么轮回,“如果有来生,不,我可不要有来生。”她扭头看向林向昀,一张脸冰清水冷,“我如果死了,你也不要惦念我。照你说的做,该恋爱恋爱,该结婚结婚。” 他沉默一阵,缓缓点头,“好。” * 林家小白楼前,金杯车熄火停了很久,玻璃上已泛起一层细薄白雾。 关妍和林向昀一直坐在里面,也很久没有说话。 直到有人敲响车窗。 小苏妈高举着烧火钳,看清是他们,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了回去,“原来是你们哦!停起半天没开走,我还以为屋头遭小偷盯到起啰。”又奇怪道,“你们不冷唛?回屋头烤火,我给你们烤糍粑吃。” 关妍一语不发,就看着她笑。 “要得嬢嬢,你先烤起,我马上进切。”林向昀侧头,露出温和笑容。 小苏妈像没听见,眼波探究在两人间来回流转,心虚了才讷讷点头。 嘴里无声嘟哝着什么,她走出几步,回头又道:“搞快点哦,不要让你外公担心。”烧火钳戳向金杯车,“你外公先看到起了,固(硬)要出来问哈。我姑娘劝到起不等(准)他出来,万一真嘞是小偷——” “妈!”苏映香出现在门口,快下两步台阶猛地急停住,又羞又恼,“你在啰嗦撒子?!回来看电视,不要打扰二哥和关妍姐!” 被胳膊肘往外拐的亲姑娘数落,小苏妈里外不是人,她也来了气性,犟在原地,“我说两句话关心哈,咋个嘛?!臊你皮了唛?!” “哪个要你关心嘛,多关心哈你自己。”对外人通情达理惯了,苏映香只敢窝里横,倚门边裹紧棉袄,凉凉道,“楞个大嘞风,小心半夜又犯偏头痛,睡不着觉。痛醒了不要喊我,我不得切给你拿药。” 常年饱受偏头痛折磨,小苏妈的确怕招风,骂句没良心的迈开腿,“好好好,进来啰,进来啰。” 到跟前了,苏映香仍嫌她慢,伸手拉她进屋。 躲入门后,她才有勇气透过门缝,望去路边的金杯车。 只哀凄一眼,又变回了矜持腼腆的苏映香,始终只敢躲得远远的。似乎只要躲得足够远,她含蓄且自知的爱才能得以长久延续。日子久了哪还有什么不甘愿,小心珍藏这份爱就好,不会再期待实现它。 垂下眼帘无声叹气,苏映香匆匆闭了门。 车窗没关,小女人的美丽幽怨关妍全看在眼里,她轻推林向昀,“回去吧,别让你外公担心。” “还没到十二点。”林向昀还是那句话,闷着头捉住她的手。 关妍失笑,“到了十二点,我打回原形讲出什么刻薄的话,给你留下的最后印象该不美好了。” “我对你的印象,你希望我停留在哪里?”林向昀没有笑,他很认真地问。 关妍想了想,“我住不起酒店,你第一次带我来你家那晚吧。” 此刻住满人的二层小楼,每扇窗户都亮着灯。暖融融的,隔路相望温馨又祥和。 再远一些,便是细细密密的万家灯火。 关妍看见了那晚站在走廊抽烟看雪的自己,“那晚上我一直在胡思乱想。就想啊,十五岁的时候如果你救了我,也收留了我,该多好。” 说罢,她兀自笑了,转回头飞蛾扑火般吻上他的唇。 这一次,是真正的吻别。 再见了,林向昀。 * 关妍从昏迷中醒来,瞳孔逐渐聚焦,又看见了墙角那只绕圈结网的黑蜘蛛。 头痛欲裂,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电梯的轿厢里。 左上方是被打歪的摄像头,右上方是跳动的楼层数字。身后是麻子脸嘴里吐出的恶臭空气,反剪住她的双臂,警告她不许出声。面前是瘦竹竿猥琐而快乐的笑,以及在她胸房肆意揉捏的手…… 熟悉的胃痉挛再度发作,阵阵绞痛如汹涌波涛,关妍奔下床冲进卫生间,抱着马桶狂吐不止。 “要不要送你切医院?”曹征出现在门口,焦急问。 吐得天昏地暗,关妍没法答话,艰难抬起胳膊摆了摆。 想起来了,电梯门弹开的一瞬,本打算以命相搏的她,意外地看见了曹征。 知道他是警察,麻子脸溜得飞快。瘦竹竿反应迟钝慢了一步,关妍已发狠地扑过去咬住他的脸。痛苦哀嚎响彻轿厢,她从嘴里吐出一块血淋淋的肉…… 第85章 齿缝间似乎仍残留着血腥味,关妍又吐了很久。 吐到没力气站起来,瘫软地趴在马桶圈上,抽几张卫生纸慢慢擦去嘴角的污秽。 任由自己这么狼藉地坐着,她侧过脸,泪眼蒙蒙看向他,“谢谢你,曹警官。” “你该谢嘞人,不是我。” 如果不是林向昀出言恳求,他不会半夜来酒店,更不会撞见她被人凌辱,“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捡了我嘞警官证。” “举手之劳。”关妍虚弱地笑笑,“真难得呀,曹警官居然也会对我说谢谢。” 曹征本想扶她,听她这么一说,抬起的手改揣进裤兜。 “你不切医院,用不用我通知老二?”他沉声问。 “不用,我们已经道过别了。”关妍毫不犹豫拒绝,撑着马桶座慢慢支起身。 比起和林向昀道别,胃痉挛简直不值一提,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冷水洗把脸,她突兀岔开话题,“找到给那个电工定罪的证据了吗?” “不能跟你说。”镜子里的她面无血色,拢着眉头明显是在忍痛,曹征不免又问,“真嘞不需要切医院?” “不去,我讨厌穿白大褂的人。”关妍态度坚决,从镜子里瞥一眼身后的他,“我也曾经一度很讨厌警察。” “为撒子?”曹征下意识敏感追问。 扯条干毛巾,关妍转身面向他,背靠洗漱台边擦脸,缓慢开口:“在我经历了人生最黑暗的一夜后,发生了两件非常讽刺的事。一件是街道居委会和派出所,在我家门前挂上了一块‘五好家庭’的铝牌。红底白字,上面还刻着朵大红花。 “另一件是我去找苍莱最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刘承义求助。他关了诊所的门,把我领进仁心堂里间,慈眉善目说他可以给我药,不过有个条件。我哭着问他什么条件,他没有回答,伸出手按着我的头,让我跪在他面前。” 毛巾划过苍白的嘴唇,关妍眉心一紧,转过身又开始吐酸水。 曹征亟亟上前。 似乎已有预料,头埋进洗面池的关妍抬手制止,“别过来!” 身体的痛苦算什么,咬紧牙忍一忍就扛过去了,她冲冲脸重新直起腰。 “曹警官,你不问问,我要的是什么药吗?”湿漉漉的脸庞混合着水和泪,毛巾抓在手里,关妍没有擦。 曹征无言以对。 从警多年见过太多人性黑暗面,他清楚明白,刘承义已经死了,她接下来的话只会令他无能为力,然后对她产生怜悯,甚至会感到愧疚。耿耿于怀十年之久,她早已成为他心里的魔,他不想去同情一个心魔。 就在男人的沉默中,关妍再度开口:“是避孕药。” “阔以啰,不要说啰。”曹征几乎要夺路而逃,偏头躲避她的目光,喉音滞重。 “最讽刺的是,”他越退怯,她越要说,靠近他,咄咄逼人的样子,“我居然从老混蛋身上学到,在满足男人兽欲的同时,如何对自己身体的伤害降低到最小。也许我更应该觉得庆幸的是,关海是个只有兽欲没有常识的傻子。” 犹如五雷轰顶,骤然间头皮发麻,曹征震惊地看回她。 却看见她在笑,笑得他心惊胆战。 “你救了我,走之前我得把你这个人情还上。”毛巾丢进洗面池,关妍率先迈出卫生间,见他没跟上,“曹警官,难道你不想知道十年前火灾的真相吗?” 开着金杯车载曹征来到莱河边,关妍寻着记忆,找到数年前安葬三花猫的地方。 一小堆白骨旁,还埋藏着一个锈迹斑斑的老式饼干桶。 抠开盒盖,关妍从里面拿出索尼牌手持摄像机,她交给曹征,“如果没有坏的话,这里面有我的自白,就是你一直追寻的真相。” 说完,转身离去。 无风无雪,苍莱的天干净清澈,将亮未亮的淡青色,远远处泛着一线鱼肚白。 她想:今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