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心》 第一章 贵妃 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停歇,潮湿的空气令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江南清晨透着比往年更深重的凉意。经过雨水的冲洗,这座南陈皇宫里从亭台楼阁到花草芳树,无一沾染尘埃,看来清新怡人。 承香殿外的侍卫经不住这秋凉,打了个哆嗦,不安地向宫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想着里头的君王仍然酒醉未醒,尚且在昨夜的笙歌燕舞中梦回沉迷——那一首《玉树后庭花》已经被唱了无数遍。 临春阁上,以沉檀木制成的窗牖栏杆萦绕着足以撩人心魄的香气,温柔妩媚,似是诉说着上一晚未尽的缠绵。 张丽华坐在金玉装饰的菱花镜前,看着镜中俏丽娇媚的面庞,却皱起了眉。在听见身后那张床上传来声响之后,她顺势转过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醒了?” 室内萦绕的香气和凌乱的床铺,足以提醒这刚刚醒来的人,昨晚的情事究竟如何激烈热情。他就像是每一次在这高床软枕上醒来时那样,抓起散落满地的衣服,胡乱地给自己披上,再匆忙地下床,低着头,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张丽华喜欢看他这副仓皇无措的样子,就好像陈叔宝喜欢她那副柔媚勾人的模样一般,男人见了漂亮女人会心动,女人见了翩翩公子一样会情难自控,只是他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普通俗家男子,而是一个名义上与她讲经修缘却背地里跟她共赴巫山之人。 “弘宣,过来。”张丽华秋水凝眸,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弘宣那悔恨万分的脸上——她觉得男人只有在两种时候最可爱,一是在他们指点江山的时候,二是像弘宣这样为所做之事后悔的时候。 弘宣仍是站在原地,在默念过一段佛经之后,他终于睁开眼,可视线一旦接触到张丽华那张嫣然魅惑的脸时,他的内心便再也无法平静——这就是他违背清规戒律的缘由,这个原本属于南陈国君的女人,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 见弘宣不动,张丽华自己走了过去,她轻轻扯住仍在整理僧袍的弘宣,委屈地看着他:“陛下对我宠爱有加,将我如珠如宝地捧在手里,怎么到了你这儿却是春宵之后就再无任何温存呢?你昨晚分明不是这样的。” 弘宣本想将自己的衣袖从张丽华手中撤回来,可一见她秋波盈动的样子,他便下不去手,只得低头回避彼此视线的接触:“贵妃娘娘,时候不早了,陛下随时会醒来。” 张丽华的双眸还含着浅薄的水雾,见弘宣如此担心,她却故意逗他,走近过去,凑着他低垂的眉眼,呵气如兰:“醒了又如何?我还怕他不听我的解释么?” 不等弘宣开口,就有侍者在帘外禀告:“娘娘,陛下醒了,正喊着要见娘娘呢。” 含笑春山随即消失,张丽华松开扯着弘宣衣袍的手,施施然地坐回菱花镜前,态度高傲道:“替本宫梳妆。” 弘宣见一队宫女捧着洗漱用具鱼贯入内,他便就此离去。 走出临春阁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秋凉让弘宣不由停下了脚步。他蓦地想起,自己曾经居住的地方每到这种时候也都是沁人心脾的凉意带着铺天盖地的潮湿气息,浸透了每一寸呼吸。那里还有大风,吹得树枝摆动不止,有时候看来像是群魔乱舞。但即便如此,仍有一道纤细活泼的身影每日到他身边,笑脸对他。 那笑容不同于张丽华的成熟风韵,是清新而纯澈的,在如今这浩荡动乱的时光里,显得格外可贵难得。然而今时今日,那都成了云烟过往,他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弘宣离开临春阁不久,张丽华便严妆去见了陈叔宝,这个南朝皇帝最喜欢她盛装打扮的模样。 承欢殿内焚着香,因为陈叔宝怕冷,所以昨夜酒宴之后,他没令宫人开窗通风,而是选择焚烧大量且气味浓重的香片来压制那股弥漫在殿内每一个角落的酒气。 事实上,这些味道融合在一起之后,令人作呕。 张丽华还没跨进殿门就被这股难闻的气味熏得停下了脚步,她责问身边的侍从:“味道那么重,怎么不请陛下换个地方?” 宫女跪下回道:“是陛下说不想动弹,又怕冷不想开窗,说熏香还能暖和一些。娘娘一路过来身上必定也沾了寒气,有这些暖香熏着,能舒服一些。” 自以为是。 张丽华脸上的不悦在片刻后消失,正要进殿去见陈叔宝,却听见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她回头去看,发现是沈客卿正神色快步往承欢殿过来。 沈客卿官居中书通事舍人,是陈叔宝的宠臣,深知这位南朝皇帝的心思爱好,因此到了张丽华面前,他连门槛都不迈,就向这位张贵妃请安。 张丽华虽然以色事主,却聪明灵慧,长有辩才,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过去陈叔宝决断朝政,张丽华旁听之下对朝局已经了然。后来陈叔宝沉迷酒色,她便趁机上位,更让陈叔宝对她依赖有佳。 如今南陈从后宫到前廷,都知道张贵妃权势滔天,无人不想依附攀爬,沈客卿自然也是其中之列。 “参见贵妃娘娘。”沈客卿献媚于陈叔宝,自然也懂得如何在张丽华面前邀宠,如今这一礼做下,可谓十分恭敬。 “沈大人神色匆匆,是出了什么事么?”张丽华对沈客卿还算客气。 沈客卿躬身回道:“北朝隋主杨坚命晋王杨广率五十一万大军南下,欲平我朝。如今隋军已经迫近建康,可谓兵临城下。臣特为此事来询问贵妃意见,我们如何是好?” 张丽华听得出沈客卿言辞中的急切——他的声音都开始发抖了。 见张丽华久未应声,沈客卿大胆再问:“娘娘,如何?” “你说晋王杨广?”张丽华问。 “晋王杨广是此次行军的尚书令,统筹各路兵马,但元帅长史则是尚书左朴射高颎。另有秦王杨俊、清河公杨素等共八路军队南下,意在一举平我大陈,不留余地。”沈客卿一面说一面冷汗涔涔,一想到那来势汹涌的隋朝大军,他的双腿都有些不受控制地打颤。 张丽华冷笑一声:“自去年隋主杨坚下诏,暴陛下罪恶二十条,分发三十万份于江南各地,这一仗就迟早会来。” “隋军五十一万,来势汹汹,我们未必抵抗得住。”沈客卿急道。 比起沈客卿的急切,张丽华从容得多,沉思之后,她向沈客卿勾了勾手指。沈客卿会意,刚凑近张丽华,便闻到她身上的香粉味,一时间竟有些难以自制地心神荡漾起来,不免多看了这妍丽之色几眼,暗道陈叔宝艳福不浅。 “若是化敌为友呢?”张丽华轻声问道。 沈客卿大惊失色地看着面前这样淡定自若的脸,张丽华姣好的面容仿佛在瞬间化为蛇蝎,令他心头一颤,瞬间失神。 张丽华见沈客卿刷白了的脸,暗嘲他不过无胆鼠辈。只是眨眼之间,她又见沈客卿向自己长揖,道:“谨听娘娘垂训。” 张丽华第二次朝沈客卿勾动手指,沈客卿心神难安,又被眼前美色所迷,情迷意乱之下居然伸手去拉张丽华。 张丽华的纤纤玉手被沈客卿握在手里,柔嫩肌肤感受着这等鄙陋之人掌心的粗糙,她却是压制着内心极度的厌恶依旧保持着盈盈笑意,将手抽了回来,道:“沈大人附耳上来。” 沈客卿如何受得了张丽华天生媚骨,急不可耐地附耳上去,听张丽华与他细细说来。 张丽华叙说完毕,沈客卿仍旧顾虑重重,问道:“当真可行?” 张丽华放眼承欢殿外盛放的秋菊,牡丹国色已凋零,若是连这花中君子都惨遭铁蹄践踏,那么这片让杨坚一心渴慕的江南之地,未免也太凄凉了? 张丽华不爱这南陈的朝廷,却是爱极了这江南风致,烟雨柔情。 “一座尸骨磊磊的残垣死城,和生机依然的南陈国都,你说北朝的人会喜欢哪一个?”张丽华反问。 沈客卿如今已是如坐针毡,哪里还会权衡利弊,南陈之事由张丽华决断已久,这一次他还是选择相信这个妇人之见,或许将来还能保存自己的荣华富贵。 “臣知道了。”言毕,沈客卿转身就走,丝毫没有顾忌那位还在承欢殿内的南陈君主。 张丽华看着沈客卿离去的背影,从他来时只有仓皇,到如今竟带着兴奋,南朝的腐朽之气早就浸透了这里的每一个人,自九五之尊到卑贱宫娥,都不过是在北朝因为各国竞相杀戮而无暇顾及的夹缝中苟延残喘。 如此一想,张丽华不免悲从中来,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 又有脚步声响起,这一次是从承欢殿里传来的。 张丽华已经知道是谁,她只是拿出自己的丝帕,将刚才被沈客卿摸过的手擦了一遍。 “娘娘原来已经到了。”陈叔宝身边的内侍涎笑着向张丽华施了一礼,“陛下久不见娘娘出现,都急得要去寻了。” 张丽华将那块素帕交给身旁的宫女,冷冷道:“烧了。” 内侍在陈叔宝身边服侍多时,见过不少奇珍异宝,更知被张丽华丢弃的这块丝帕从制作的丝线到帕上的刺绣都是天下少有,若换作普通人家,这一块丝帕能换他们两年的口粮,如今却就这样轻易地被张丽华丢弃,当真奢侈无度。 张丽华见内侍面露可惜之色,将丝帕从宫女手中取来,递到内侍面前,浅笑道:“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内侍受宠若惊地看着张丽华,然而在她的艳丽笑容之下,那块手帕随着她松开的手落去了地上。 内侍机敏地在手帕落地前接住,双手捧着跪在地上:“多谢娘娘赏赐。” 张丽华不屑地瞥了这贪心的内侍一眼,在宫女的簇拥下,转身走入了承欢殿,也走入了那香气浓重的奢靡腐朽之中。 第二章 晋王 江南的秋季常有连绵雨水,这几日恰逢秋雨不止,在清晨的时候刚停了一会儿,转眼就又有纷纷扬扬的雨丝飘在天地之间。 一整日就是在这般凉雨秋风中度过了。 天光昏暗之时,已经关闭城门多日的建康城忽然打开了一丝缺口,幽暗的光线中,出现了一道飞驰的影子,迅速消失在细密的雨幕之中。 有人从建康城内疾奔而出,城外却有另一道身影,骑着快马,踏着坑洼泥泞,飞奔向这座南陈国都。 驻扎在城外的隋军岗哨发现了可疑行踪,但此时天光晦暗,难以分辨来人究竟是谁。在如今的伐陈大计面前,他们不敢有一丝懈怠,因此在确定了那道黑影的行进轨迹之后,埋伏在暗处的羽箭手很快做出了决定。 划破雨帘的飞箭精准地刺入马上的身影,只听一声短促的惊叫,那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待暗哨上前查看,发现那人已经摔得昏死过去。 依照杨广的指令,所有在建康城出现的可疑目标都要尽量抓活口,因此这个满身泥浆的陌生来客,立刻被送入了隋军大营。 正在和薛道衡商量下一步攻伐计划的杨广在接到军中岗哨回报之后,即刻去了偏营查看。乍见那满身污泥的身影时,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问道:“搜过了么?” “一经抓获就立刻送来营中,还未……” 不等岗哨汇报完毕,又有人在外禀告道:“高大人请殿下和薛大人至主帐会谈。” 此次平陈之战虽由杨广领衔,但真正的决定决策之人乃是杨坚的亲信大臣高颎,而这高颎素来跟太子杨勇亲近,因此杨广内心对这位元帅长史颇为抗拒。 “高大人说是为何事?”杨广问道。 “有南陈使臣趁夜前来,高大人请晋王殿下速速前去接见。” 杨广闻言大惊,事关平陈大计,他便顾不得往日和高颎的嫌隙,快步去了主帐,将那身份未明的泥人儿完全抛在了脑后。 一入主张见到高颎,杨广方才那显得急迫的模样立即冷静下来。 此时帐下有受沈客卿之命前来投诚游说的心腹,乍见那大步入帐的杨广,一身银甲,器宇轩昂,目若星河之下是说不尽的风姿俊朗,他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游说客使劲眨了眨双眼,想要将杨广看得更清楚一些,可即便如此,姿仪俊逸的晋王杨广依旧风采卓然,令人望之生羡。 杨广此战志在必得,建康城在他心中已是囊中之物,即便直接进兵,以南陈的实力,应是招架不了多久,倒是这游说客的出现让杨广内心对那班南朝人又多出几分不屑来。 只是晋王杨广素来以性格内敛著称,并没有将这份心情表露出来,仍是抱着三分礼遇的态度问那游说客:“贵使前来何事?” 游说客直见杨广坐下才回了神,拱手道:“小人奉我家主人之命,特来与晋王殿下商榷一件要事。” “贵使请讲。”杨广并未让人看座,只让那游说客站着说话,又问道,“贵家主人又是何人?” 游说客递上书信一封,杨广一件信封便惊道:“沈客卿?” 游说客颔首回道:“我家主人是奉张贵妃的旨意来向晋王殿下投诚的。” 投诚二字一出现,杨广便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书信,看过内容之后,他有些激动地问游说客:“当真?” “隋军声势浩大,我朝想要抵抗,恐力有不逮,又不能堂而皇之地开城,只有以此计与隋军里应外合。”游说客毕恭毕敬。 杨广又将书信看了一遍,将信将疑道:“不里应外合,我隋大军难道就进不去建康城了?” “张贵妃之意,就是看晋王殿下是希望见到尸骨埋城,一片荒废凄凉的惨况,还是百业未凋,生机依旧的建康。”虽是投诚敌军的不义之举,但游说客回答时却不卑不亢,见杨广久未有定论,他忽然跪下道,“今日叛国,小人日后难容于世。但建康乃小人故乡,桑梓之情深重,小人不忍见故土染血,才有今夜与晋王殿下这一见。张贵妃亦是希望晋王殿下可以对建康的百姓手下留情,朝廷之过,自有朝中人承担。” 杨广见游说客情真意切,不由感动,他看了一眼始终没有发声的高颎,又问道:“这当真是张贵妃的意思?” 游说客此时却不说话了。 杨广将书信交给薛道衡,看着薛道衡把书信递给高颎,他才与那游说客道:“孤就知道陈主不会有这样的心思。不过胜在沈客卿会挑人,贵使这就回去复命吧,一日之后,待我三军整齐。如果午时未见狼烟信号,就不要怪孤浪费了贵使的桑梓深情。” 游说客闻言感激涕零,向杨广行大礼道:“多谢晋王殿下,小人这就回去复命。” “慢着。”杨广唤住那已经迫切想要离去的游说客,起身拱手道,“孤敬重贵使这一身勇胆和爱国之义,想请教贵使性命。” 游说客回礼道:“叛国之人,有何面目说爱国之词?” 不停杨广再度唤声,游说客已经跑出主帐,不见了踪影。 杨广心中感慨,轻笑了一声,这才将视线转向脸色铁青的高颎。他佯装歉意道:“孤跟南朝使臣说得太尽兴,忘了高大人还在场,孤应该询问高大人的意见再行回复的。” 高颎面无表情,只将沈客卿的书信还给杨广道:“晋王殿下想来贤德仁爱,今日的决定,老夫不意外。” “是孤大意了,忘了高大人才是此次行军的元帅长史,日后平了南陈,孤一定当面向父皇请今日之罪。”杨广虚虚一拱手,丝毫没有悔过之意。 高颎沉浮朝堂多年,早就有双看人识人的火眼金睛,纵使杨广表面上如何谦逊收敛,大隋这位晋王真正的意图,他却早就看穿了,不过是没到必须揭露的地步——太子杨勇如今的地位还算稳固,他也会从旁协助,虽然此次伐陈的功劳最终都会归到这位年轻的晋王身上,但毕竟长幼有序,只要杨勇不出位,杨广他们剩下的四个兄弟藩王就都没有觊觎大宝的可能。 “殿下答应南陈要一日之后才动手,就不怕这是他们的缓兵之计,趁机逃之夭夭么?”高颎质问。 “既弃国都而去,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建康,不更是好事么?”杨广回味起方才游说客的话来,“语气硬碰硬,打得血流成河,将来重建建康还指不定要花上多少力气。如果不用兵戎相见就能拿下建康,对我们来说只有利没有弊。高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高颎不想再与这年轻后辈纠缠,故作淡定道:“晋王殿下既有谋划,老夫也就不多置喙。虽未进兵,老夫就先祝贺殿下大军凯旋。” 言毕,高颎扬长而去。 杨广看着高颎负气而去的身影,另有深意地笑了。 薛道衡心有顾虑道:“高大人所言确有道理,虽说殿下此次的目标是拿下建康借以平定南朝,但若让陈叔宝跑了,总是有所疏忽。” “伐陈这么大的功劳如果强行被孤一个人占了,难免风头太过,孤怕三弟他们不高兴。”杨广看着主帐外深沉的雨幕,微微眯起双眼,“再说,陈叔宝若是跑了,这份功劳究竟到谁手上还不一定呢,孤不贪这个,有的是人贪,孤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薛道衡此时才明白,这个过去看来不温不火的晋王,竟藏有如此深沉的心思。陈叔宝不跑,他连人带城一块拿下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果陈叔宝跑了,其他人为了争夺功勋必定会争相追逐,如此一来杨广还能落个不贪军功的清誉美名,在众人眼中的形象更上一层楼。 吹入主张的晚风将靠近门口的烛火吹灭了,杨广正要离去,却见有人在帐外回报:“殿下,方才闯入军中的是名女子。” 杨广眼波一动:“女子?” “是。”侍卫双手奉上一块玉佩交于杨广,“这是从那女子身上搜来的东西。” 杨广才见那枚玉佩就脸色大变,推开拦在面前的侍卫冲入了不知何时加剧的秋雨中。 薛道衡不明所以,只有跟去查看,还未进入偏帐,就听杨广急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在侍卫回禀情况的时间里,薛道衡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见杨广如此失态,因此心中更为奇怪,便大步走入帐中,只见方才还嫌弃那女子满身污泥的杨广此刻居然就坐在她身边。 “打热水来,传军医。”杨广目不转睛地盯着昏迷中的女子,伸手将她脸上的污秽轻轻擦去,眼中掺杂着惊喜与怜爱,与往日在军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这一次,换薛道衡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被杨广这副温柔深情的模样给愣了神。 “热水呢!”杨广急切地催促。 侍卫立刻端来一盆热水,薛道衡又嘱咐道:“再多打一些热水来,以及准备一套干净的衣服。” 杨广闻言抬头,对薛道衡的通晓人情颇为感谢。 和薛道衡交换过眼色之后,杨广开始用毛巾热水为女子擦除污迹,又命令道:“将屏风搬来隔着,没有孤的允许,谁都不许进来,包括军医。” 薛道衡领命,带着所有侍卫退出了偏帐。 秋雨清寒,南方的深秋跟北方简直天渊之别,这一点薛道衡在这几日的秋雨中有了深切体会。他在帐外站了片刻,已经觉得凉意入骨。 直到军医过来,薛道衡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了。 薛道衡冒雨往自己的营帐赶,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心思去关心那个忽然闯入军营的陌生女子是谁,只希望尽早结束这场伐陈之战,好让他快点离开这凄风苦雨的江南之秋。 第三章 秋雨 因为有了杨广的命令,军医即便到了偏帐也只能隔着屏风与这位年轻的隋军将领交谈,而在此之前,他带来的医药箱已经被杨广亲自接了过去。 女子肩部的箭伤,杨广自己也能处理,只是出于安全考虑,又不得让军医近身,他才请军医口述,自己一步步为还在昏迷的女子清理伤口,进行包扎。 待一切收拾妥当,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而杨广自遣开军医之后并未离开偏帐,事实上,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安静等待着女子的苏醒。 帐外的雨势加剧,敲打在营帐之上噼啪作响,越听越像是有万马千军浩荡而来,要将不远处的那座孤城就此踏平。 杨广看着手中的那枚玉佩,拧结的眉头里尽是愁绪,有对床上女子的关心,也有对这场声势浩大的伐陈之战的分析,以及对自己将来仕途的筹谋。 台上的烛火扑朔,杨广终于从深思中回了神,他抬眼看了看正在睡梦中的女子,不由自主地又坐去了床边,却发现她的脸色显得异常红润,双唇翕合着,似乎在说话。 杨广有些犹豫,但还是想要听一听她在说什么,又怕碰着她的伤口,因此小心翼翼地凑近,附耳在她唇边,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弘宣。 杨广的内心猛然一沉,像是遭受了打击,眼波涌动,一直注视着这脸色异样的女子。 夜雨被有一阵大风吹得乱了阵脚,胡乱地敲打着营帐,密密匝匝的声响扰得杨广心烦意乱,他大步到偏帐门口,对侍卫道:“传军医。” 这一次,杨广没有阻止军医入内,而是沉默地在一旁等候。 军医感觉到来自杨广身上的冷冽之气,就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刀抵着他的后背,随时可能扎进他的身体,要了他的命。 军医忐忑地为女子看诊之后回禀杨广道:“因是这位姑娘长途跋涉身体疲惫,再加上箭伤和天气的关系,这会儿发热了。” “情况严重么?” “热度不高,吃副药,好好休息一晚应该就没事了。”军医等不到杨广的回应,只能又躬身道,“小的这就去准备。” 杨广眉间的愁色不减,再一次坐去床边,直到军医亲自送来了药,他才站起身:“让她喝了吧。” 军医正要给女子喂药,却听杨广道:“孤来。” 军医奉上药碗,立刻退了出去。 如此直到下半夜,秋雨未有减弱的趋势,床上的女子也没有要醒转的迹象。 连日行军,杨广本就有些疲惫,但这突然闯入大营的女子让他不受控制地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如此,杨广便更加确定,这会是他必须留在身边的人。 杨广发现被褥有了一些变化,女子的手似乎在摸索什么。他几乎毫无犹豫地就伸手去回应,眼看着女子抓住了自己,像是寻求帮助那样再也不愿意松开,而之前出现过的那个名字越发清晰地从女子的口中被念了出来。 杨广的眉头已经拧在一处,他很想立刻抽身离开,却做出了与之背道而驰的举动。 见女子越来越焦急,杨广觉得她应是在害怕什么,他小心地将她抱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柔声道:“我在,公主。” 杨广的安抚有了作用,女子不再像刚才那样急切,但就算是昏迷,她在他怀里也不安分,而且总是皱着眉。 杨广觉得,应该是自己身上的铠甲硌着,让她觉得不舒服了。于是他脱了这一身坚冷的军装,只穿着中衣将她抱在怀里,再拿来被子让她裹着。终于,她又安静了下来,神情平和,只是双手不肯松开,一直抓着杨广的手臂,生怕他跑了似的。 帐中再次恢复了平静,唯有那依旧不减的秋雨之势,犹如覆盆而来,汹涌激烈。 此刻建康皇宫之中,张丽华正在陈叔宝面前梨花带雨。 周围服侍的宫人都觉得,张贵妃姿容优媚,就连哭声都比旁人好听许多。 “爱妃莫哭,朕知道是皇后误会了,稍后,朕就让人将弘宣放了,如何?”陈叔宝哄道。 “陛下已经跟妾身说了几十遍了,也没见陛下让人去放了。”张丽华扭捏道,抬起一双泪光闪动的眼眸去看陈叔宝,“陛下只是哄骗妾身吧。” 常年浸淫在酒色中的陈叔宝看来目光浑浊,见张丽华终于肯搭理自己,他便将肥硕的身体往这美人身边挪了挪,伸手揽住她的肩,道:“朕是天子,怎么会骗你?只是方才皇后带着人过来……” 张丽华打断道:“那人说了并非串通隋军,陛下为何不信?” “朕若是相信了,爱妃此刻怎么会在朕身边?” 张丽华故作委屈道:“皇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说妾身与弘宣私通。仅凭皇后一面之词,陛下就将弘宣下狱,如此不是坐实了这种恶意重伤妾身的谣言?妾身哪里还敢在陛下身边坐着?” 张丽华口中所言,正是之前皇后沈婺华亲自押解沈客卿派去向杨广投诚的游说客来见陈叔宝的事。 张丽华原本像往常一样,和陈叔宝一起饮酒作乐,却不想那平日里深居简出的沈婺华突然到来,身边除了亲卫,还绑着一个陌生男子和沈客卿。 沈婺华不同于陈叔宝的其他嫔妃,不喜与这一国之君寻欢,因此不得陈叔宝宠爱,夫妻情缘向来寡淡。她也不乐意管那些乱七八糟的营生,因此后宫诸事都由张丽华负责,她只在自己宫中看书念经,很少与外人交往。 然而今夜,陈叔宝忽然见沈婺华厉色而来,直接将那两个五花大绑之人推到自己跟前,白白搅了他的听歌看舞的兴致。他很不高兴,但碍着沈婺华的皇后身份,只能板着脸问道:“皇后这是做什么?” 沈客卿连声呼救:“陛下救我!贵妃救我!” 张丽华当时正被陈叔宝抱坐在腿上,见沈婺华这气势汹汹的样子,她伸手抱住陈叔宝的脖子,贴在他胸口,并未发言——朝政之事,她可专断,但面对南陈的这位皇后,她觉得还是让陈叔宝自己去应付要合适得多。 “沈客卿串通张贵妃通敌叛国,派此人前去隋军大营投诚,如今被妾身拿下,特意押来请陛下定夺。”沈婺华过去清和的眸光在此时显得锐利非常,一直盯着陈叔宝怀里的张丽华。 张丽华又往陈叔宝怀里靠了靠:“皇后此言出口,真是吓死妾身了。” 沈婺华看得见张丽华根本好不畏惧,更不想和这倾国妖妃一争长短,直接将游说客推到陈叔宝面前,厉声道:“将你知道都说出来。” 让沈婺华意想不到的是,方才还在自己面前将实情和盘托出的游说客,到了陈叔宝面前却忽然改了口:“小人并没有通敌叛国,更不会和隋军有任何交往,陛下明鉴。” 方才还在求饶的沈客卿见情势突然逆转,和张丽华交换过眼色之后,立即插嘴道:“皇后娘娘,臣知道你向来看不惯张贵妃专宠于陛下,但今日这叛国大罪委实是天大的冤枉。你贵为一国之后,怎可如此口不择言,平白毁了贵妃娘娘的声誉。” 沈婺华只盯着那游说客质问道:“将你在城门口劫住时,你分明不是这样说的!如今为何要改口?” 游说客却低下头,再不敢面对沈婺华——他向沈婺华坦白,是出于内心愧疚,如今矢口否认,是希望能够顺利完成和杨广的约定。纵然今夜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位年轻的北隋晋王,但他莫名地相信,只要城楼上的狼烟按时出现,杨广必定会履行约定,不残害建康城中的百姓。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保下张丽华和沈客卿。 “陛下,你说怎么办?”张丽华挑眉,神情间尽是对沈婺华的挑衅。 陈叔宝对这出闹剧很是不满,又无心处置,便草草道:“全都退下,各自回去。” 沈婺华却站在原地道:“陛下,妾身还有一件事要向陛下禀报。” 陈叔宝不耐烦道:“有话快说。” “妾身听闻,陛下每夜饮酒宿醉,不省人事,张贵妃便趁此机会,与天法寺的僧人弘宣,也就是陛下特许入宫为张贵妃讲经的那个人暗中幽会,行为不检,请陛下明察。”沈婺华道。 张丽华此时终于变了脸色,见沈婺华咄咄逼人之势,她直接埋首在陈叔宝怀中泣道:“陛下要为妾身做主。” 对军国大事都可以置之不理的陈叔宝,却在这件后宫嫔妃与人私通的事上异常紧张,但他仍是抱着张丽华,问沈婺华道:“当真?” “不假。”沈婺华正色道。 张丽华此时哭得更用力了一些,陈叔宝竟还想要安慰她,一时心急又愤怒,嚷道:“先将弘宣捉拿关入天牢,等朕向贵妃问明缘由再行审讯。” 见陈叔宝如此色迷心窍,沈婺华那一身正气仿佛在忽然间被正滂沱的秋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她自认为拥有的最后一缕爱国之情就此荡然无存,无奈又悲愤地在张丽华的哭声中离开了承欢殿。 宫女要为沈婺华打伞遮雨,却被推开。 堂堂一国国母,步态虚浮地走入了骤雨之中,单薄纤弱的身体看似承受不住这样强烈的雨势,可她偏偏一步都没有停下,只是走得缓慢,走得了无生趣。 第四章 情丝 杨广率领的隋军先锋就这样和南陈国都对峙了一整夜,两处相安,唯有那不间断的秋雨发声,有人听来像是大军迫近,也有人觉得这声音像极了建康城里那些即将国破家亡的南朝臣民的哭声。 临近天明,天地之间依旧一片黑暗,而隋军偏帐中彻夜点燃的灯烛照亮了这秋寒中的一点温暖。 杨广守了那女子一夜,终于见她有醒转的迹象,不免心中高兴,正想放开她,但抱着她的双臂却如何都舍不得松开。 身边的怀抱温柔,甚至让开始恢复意识的女子感到情义绵绵,她不自知地露出一丝笑意,继而睁开眼,见到的却是一双陌生的眉眼,尽管柔情温和,但还是将她吓了一跳。 她猛地将杨广推开,牵动了肩部的箭伤,疼得叫了一声,又听杨广关切道:“慢点。” 她轻捂着肩头,见杨广只穿着中衣,想起他们刚才靠得那么近,当真有失体统。她哪里还沉得住气,抓起手边的被子就退到墙角:“你是什么人?这里哪里?你对我做了什么?” 杨广肃容,朝女子拱手道:“在下杨广。此处是隋军大营。我……不敢冒犯公主。” 公主二字令她在瞬间伤感起来,但她很快将杨广的话回味了一番,下床向杨广行礼道:“江陵莒国公府萧夜心,见过晋王殿下。” 江陵,是曾经西梁的国都。 两年前,杨坚以北朝隋主的身份诏西梁国主萧琮入朝。西梁国弱,无力反抗隋朝大势,萧琮因此去往大兴,成隋莒国公,西梁自此灭国。 她是孝明皇帝萧岿的女儿,是西梁的公主,也是孝靖皇帝萧琮的妹妹,可如今这南梁皇室的身份早就没有了意义。 见萧夜心久未起身,杨广想要伸手相扶,但此时此地的他们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也不和礼数,他便只能去将铠甲重新穿起,对萧夜心道:“公主有伤在身,还是躺下休息吧。” 见萧夜心心事重重,杨广以为她在为今夜这“糊涂”事而心烦,他解释道:“公主夜奔建康,岗哨未能及时查明,所以误伤了公主。公主伤后之事……我找了附近村落的妇人前来帮忙,公主可以放心。” 若被萧夜心知道他已看过她的玉体,虽是迫不得已,只怕也有伤她的清誉和自尊,如此扯谎也是万全之策。 杨广没想萧夜心依旧若有所思,他便料定是与那个弘宣有关。一想到曾经的西梁公主竟然孤身一人,冒着被战火烽烟屠戮的危险赶来建康,杨广内心便生出一丝烦躁,随即蹙眉坐下。 萧夜心见杨广烦闷,好心问道:“殿下为何事犯愁?” 行军打仗之际,最忌讳儿女情长,此次伐陈对杨广而言又万分重要,他便隐瞒心迹,道:“伐陈之事,不劳公主记挂。” 萧夜心却显得紧张起来:“殿下准备什么时候攻入建康?” 杨广心中不悦,随口搪塞道:“军事机要,不便相告。” 吃了闭门羹,萧夜心低头不语。听着帐外的飘风急雨,她的内心依旧无法安定,忽然下跪在杨广面前。 这着实让杨广大吃一惊,他忙将萧夜心扶住道:“公主不可如此。” 萧夜心仍旧跪着,恳求杨广道:“已亡国之人,不敢承应殿下这公主二字,但请殿下准许我与隋军一道入城。” 杨广本就抓着萧夜心小臂的手顿时收紧,目光尖锐了一些,试探问道:“公主为何要入城?” 萧夜心迟疑半晌,才无奈作答:“找人。” “何人?”杨广逼问。 萧夜心沉默许久才回道:“故友。” 杨广暗哂,但见萧夜心垂首伤怀之态,他不忍再这样冷眼旁观,便直接将她抱去床上,为她拉上被褥,道:“隋军入城必定会引起混乱,公主千金之躯,如果受了伤,孤如何向莒国公交代?公主只交要找之人的讯息详细告诉孤,孤定会全力为公主寻找。” 萧夜心虽依旧不放心,可杨广既然愿意相助,她总是感激万分,便如实将弘宣的样貌描述给杨广听。 “孤知道了,回让人仔细搜查,只要此人在建康,就必定为公主找出来。”杨广将那块玉佩递给萧夜心,“西梁皇室专用的玉佩,公主收好了。” 萧夜心夺过玉佩握在手中,眸光闪动之间已有泪光,道:“世上再无西梁,殿下口中的公主应是隋室皇女,我不配。” “那孤应该如何称呼你?”杨广问道,“莒国公他们都是如何唤你的?” 杨广的亲近之意已然明显,萧夜心虽不愿意与隋室扯上关系,可如今身在隋军大营,又和杨广有了这样的暧昧,身不由己,她便低声回到:“阿柔。” “阿柔。”杨广念起这个名字,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你的小字?” 萧夜心点头。 方才还一脸阴郁的杨广此刻已经笑容满面,看着萧夜心又叫了一声:“阿柔。” 萧夜心握紧了那枚玉佩却不作答。 心情好转的杨广笑看着萧夜心,安抚道:“天就快亮了,一整夜没吃东西,我让人去准备吃的。” 萧夜心看着杨广脚步轻快地离去,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之感。她看着手中的玉佩,听着帐外嘈杂的雨声,呢喃道:“弘宣,你真的还在建康么?” 弘宣记得自己当初离开江陵时渡口的大风,还有那零星飘散在天地之间的雨丝,因风势而动,如浮萍一般,无所依傍。不比今夜这场雨,纵然疾风席卷,也无法减弱其浩大之势。 自从和张丽华有过第一次苟且之后,弘宣便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他的内心因为那个容貌无双的女人而再也无法平静,将过去修习的佛法都抛去了九霄云外,并且甘愿长久地维持这段不可告人的关系,一切的一切只因为他无法克制自己对张丽华的感情。 如果被阿柔知道了,她一定会耻笑自己,因为在他决定离开江陵之前,阿柔曾告诉他——弘宣,我喜欢你,但他却回避了这样的告白。 因为张皇后信佛,所以当初的西梁皇宫中有不少入宫讲经的僧侣。弘宣就是那个时候被国寺主持带入皇宫,又因为他的少年早慧而被张皇后看重,得以留在宫中陪伴皇子公主,他也因此结识了当时的西梁公主,萧夜心。 少年纯洁,他和萧夜心一块长大,萧夜心在他的引领下也喜欢读佛经。而那些稳重枯燥的经书并没有让萧夜心成为同样沉稳内敛的公主模样,比起其他皇室娇女,她依然活泼开朗,犹如明媚春光。 弘宣以为,他和萧夜心的感情始于皇后懿旨,忠于国朝身份,君臣有别,男女有分。直到那一日,萧夜心在秋光爽朗中告诉她,她长大了,跟其他姑娘家一样,懂得了男女之情,有了心上人,那个人就是他。 一国公主恋上出家僧人,这种违背伦常之事不应该发生在他们之间。所以他很快离开了江陵,离开了那个一心爱慕着他的西梁公主。 他在之后才发现,没有了萧夜心的世界,纵使春和景明,也没有乐趣可言,直到他进入建康,在天法寺见到了张丽华。 那是纯真清澈的萧夜心从未给过他的感受,张丽华的风韵激发了他被佛理压制了二十年的欲望,他知道自己的劫数终于来了,哪怕将来下十八层地狱,他也甘愿为了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奔赴这场刀山火海。 听见狱卒前来开门的声音,弘宣收回游走的神思,转身时,却意外见到了他时刻倾慕之人。 “我已经成功说服陛下了。”张丽华的眉眼总是带着让人挪不开眼的风韵,她看着神情忧愁的情郎,走近道,“这次是我不小心,居然被沈婺华钻了空子。只是她也不想想,她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怎么跟把持南陈朝政的我比。而且陛下对我言听计从,她还能借此扳倒我不成?” 弘宣垂眼道:“贫僧知道娘娘会主持公道的。” 张丽华毫不避讳周围人的目光,拉起弘宣的手道:“你先回天法寺休息吧,稍后我会让人去接你。” “接我?”弘宣惊道,“贫僧昨日入宫,今晨刚刚回来。” “不是接你进宫。”张丽华眉眼间的笑意消失了,“是接你离开建康。” “离开?” “是,离开。”张丽华眼中有着不容置否的坚持,“离开建康城,会安全一些。” 弘宣一直以为,在他和张丽华的这段关系中,从来只有他尚未表明的心迹,此时此刻,他面前的这张绝色脸庞却有着他从未感受到的情真意切。 张丽华轻轻将弘宣不知何时反握住自己的手推开,又恢复了以往不可一世的样子:“我们毕竟有过鱼水之欢,你让我高兴过,能护你一点就护你一点吧。” 张丽华瞬间转换的神情让弘宣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她的面容如此清晰的呈现在自己面前,他甚至看得见她眼中隐约闪动的泪花。 “娘娘……”弘宣觉得如鲠在喉,有万语千言想要告诉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忍心看着你死在乱军之下,毕竟……”张丽华走近弘宣,低眼一扫,笑了笑,“我还是喜欢你的。” 曾经的萧夜心也说过这样的话,只是那时少女认真诚挚,而张丽华却是戏谑轻佻,但他却为了这个不知自重的女子将自己推入了感情的深渊,并不想回头。 张丽华转身之际又叮嘱了一次道:“你一定要跟着本宫派去接你的人。” 高高在上的态度显示着张丽华在南陈尊贵的身份和崇高的地位,只是在那袭锦绣花衣之下,弘宣未能看见她被影藏在天牢昏暗灯光下那双轻颤的手,未能发现她眼中比方才更晶莹的泪光。 正要回宫的张丽华见有人神色慌张的过来,她即刻收起方才的失态,怒斥道:“如此慌乱,还懂得礼数么?” 那人跪在张丽华面前急道:“皇后……皇后自缢了……” 第五章 入城 张丽华赶回皇宫,第一时刻见到了沈婺华的尸体,并非她内心不震惊,只是还有其他事需要她去办,她没心思在已经死去的沈婺华身上浪费太多感情。 张丽华传来心腹之人,命他们准备好护送弘宣离开建康的一切事宜,稍后又问:“沈客卿那里准备得怎么样了?” “沈大人说一切准备妥当,就是担心这秋雨连绵,不好向隋军传递消息。”内侍答道。 张丽华听着即便身处内殿依旧能够听见的雨声,转过目光看着脚下已经毫无生机的沈婺华的尸体,神情逐渐冷却下来,吩咐道:“皇后的事不需要向陛下禀告。至于沈大人那里,只管告诉他,就算是漏天大雨,狼烟也得点起来。否则本宫就要他给建康城陪葬。” 内侍知道张丽华素来断事果决,却是头一回听她用这样杀气腾腾的态度说话,不由打了个寒噤,躬身道:“奴婢知道了。” 内侍正要退下,又听张丽华唤他,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去通知孔贵嫔、张淑媛她们,就说陛下今晚在承欢殿设宴,请后宫女眷共度良宵,一个都不许缺席。”张丽华语调平静。 世人都知张丽华专宠于陈叔宝,她将这份恩宠抓得紧,却又从不吝啬地与其他妃嫔分享,想来是对自己非常自信,不怕有人取代她的位置。 张丽华将要离开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沈婺华的尸身,思考片刻后道:“寻副薄棺,将皇后埋了吧,没时间为她风光大葬,寻个好点的地界,不用立碑,免得过了身还被人惦记。” 内侍没想张丽华竟作如此决定,意外之余还是应下了。 南陈皇后沈婺华为了维护设身为皇室的最后一丝尊严,吊死在了建康皇宫里,但有更多的人为了能够活下去,选择放弃自身的尊严,向对手屈膝,比如蒙受陈叔宝多年隆宠的沈客卿,也比如那艳冠后宫、名动南朝的贵妃张丽华。 隋军攻入建康城的前夕,秋雨忽然停止,天际的阴云随之散开,霎时间晴空万里,天碧如洗。 阵阵秋风之中,杨广戎装,跨坐骏马之上,率在三军阵前,等待着建康城烽火台上的狼烟信号——无论南朝人是否尊重承诺,今日都是他拿下卓著战功的日子。 秋光飒爽,照着整齐的隋朝军队,每一个都蓄势待发,等待着分裂了三百多年的中/华/大/地/重新归于完整。 薛道衡随在杨广身边,望着不远处的建康城廓,虽然他深知隋军此战必然大胜,却仍是有些担忧,或许是因为大喜而激动得有了一些莫名的顾虑。 杨广看出了薛道衡的不安,其实他也一样,面对即将到来的胜利,他同样因为太多的喜悦而紧张起来,但他依然保持着镇定,安慰薛道衡道:“薛大人不必紧张,我们只是进去看看而已。” 薛道衡正要答话,忽然望见晴空之下有一束狼烟腾空冒起,他惊道:“殿下!是狼烟!” 杨广昂首,高举手中宝剑,大喝道:“攻。” 整齐的战甲在瞬间倾巢而出,齐齐冲向那座已经无法逃出生天的南陈国都。 皇宫之中,陈叔宝经过一夜的欢愉仍未有停止的意思,他左拥右抱,喝着美酒,醉生梦死之间根本记不得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里,他只记得他宠爱的张贵妃忽然离开了他的怀抱,但还有孔贵嫔、张淑媛她们顶上,他的身边从来不缺美人儿。 他只记得,张贵妃说去去就回。 隋军冲向建康城之际,城门果真如约打开。浩荡的隋朝雄狮犹如倾泻的山洪一般,迅速进入了建康城。 杨广下过命令,不杀不反抗的南朝人,违者当场处死。因此隋军入城之后,严守军令,训练有素地迅速占领了从城门开始的各条城内道路,面对城中还在惊慌中的平民百姓,他们尽量做到不侵扰,不伤害。 临春阁上,张丽华正独自倚栏眺望。 从这里根本看不到皇宫外的景象,但她已经想象到,隋军已然入了城,建康城就在她和沈客卿的串通下拱手送给了杨广,而她的南陈也彻底没了。 沈客卿不顾宫中规矩,此时亲自到了临春阁面见张丽华:“娘娘,隋军入城了。” “陛下呢?” “还在承欢殿开宴。” 张丽华放眼于琼楼玉宇,心里却想起了另一个人,自言自语道:“应该出城了吧。” 事实上,弘宣并没有遵照张丽华的意思离开建康,他反而将过去张丽华赏赐给他的珠宝分给了前来接他的人,道:“你们要是强行带我走,我就立刻自尽。如今你们拿着这些珠宝离开,不用回去复命,只当是你们完成了贵妃的命令。” 侍卫们自然知道南陈朝廷这一次在劫难逃,再回皇宫只可能死得更早。于是他们接受了弘宣的珠宝,就此离去。 得以留在建康,弘宣却没有入宫,尽管他很想再见一见张丽华。 天法寺的大殿里,僧袍加身的弘宣一直在佛祖面前念诵经文,直到临近午时,秋雨骤歇,天光晴好。他闭合的双眼就此睁开,望着秋光日长,落下了一声叹息。 虽然有了杨广的承诺,萧夜心依旧没有放弃要自己进入建康城去寻找弘宣的念头。在隋军整装出发之际,她趁其他士兵不备,偷了一套军装换上,咬牙忍着肩头的伤痛,在隋军的末尾混入了建康城。 萧夜心不知杨广和沈客卿的约定,因此在进入建康之后,她惊讶地发现城中的一切竟井然有序——隋军除了控制城内街道,严守路口和查抄官员府邸,并没有肆意伤害百姓。 萧夜心不免对杨广有了些好感,但她还是需要尽快去找弘宣。 被北朝军队占领的这座江南之城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肃穆森冷之气,尽管此时天际已经放晴,一切看来都向着美好的事态发展,但对于建康的百姓而言,这些穿着北朝军服的士兵到底还是入侵者,是敌人。 南陈朝廷腐朽,民间还是有热血之士的。面对这些冷酷的北朝军人,他们用自己的方法捍卫家园,即便在隋军的坚甲下,他们的反抗显得不堪一击,而他们更被称为乌合之众。 萧夜心没料到在如今秩序井然的建康城中会有乱民暴动。一时之间,原本寂寂的建康城立刻爆发出震天的动静。 无数的南陈子民在城中反抗隋军的入侵,即便他们没有无坚不摧的武器,但在暴动发生的最初,他们凭借着人数的优势,很快占领了上风,杀了不少隋朝的军人。 没有明确组织的暴民就像是下山的猛兽一般袭击着隋军,因为有杨广的命令在先,隋军不敢放手一搏,只是一味的防御。 萧夜心被挤在密集的人群中,她本就有伤在身,还穿着一身铠甲,在这样的混乱中体力已经快要难以支持她负重,眼见就要摔去地上,被乱民踩死。 不知是谁突然拉了萧夜心一把,生拉硬拽地将她从人群中带了出去。 “没事吧?” 熟悉的声音让萧夜心立刻抬头,在见到那张她已经面对了十多年的脸时,她又激动又委屈,眼眶瞬间湿润:“七弟。” 来人名唤萧玚,是西梁孝靖皇帝萧琮的同宗弟弟,自小跟萧夜心关系亲近。日前听说萧夜心孤身一人来建康寻找弘宣,他担心发生意外,特意从江陵赶来。没想刚到建康城外,他就听说隋军攻入了建康城,心下一横,他立刻混了进来一看究竟。 “现在知道害怕了。”任凭外头如何混乱,萧玚找到了萧夜心也算是心里的一颗石头落了地。他将这先前还孤勇无畏的姐姐抱在怀里连声安慰道:“找到你好了,这会儿外面太乱,你别出去了。” 萧夜心忽然擦干了眼泪,态度坚定道:“我要去找弘宣。” “你怎么还想着他!”萧玚怒道,“他当年既然肯抛下你,就证明他对你无心。既然如此,你何必心心念念想着他?这天下难道没有比他好的人了?” “天下有人比他好千倍万倍跟我有什么关系?”萧夜心起身就要出去,但肩头的伤在刚才的推搡中早就裂开了,她疼得走不动道,只能重新坐下,拉着萧玚道,“七弟,你帮我一起找,好不好?” “不好。”萧玚果断拒绝,“我就是来建康带你回去的。” “找不到弘宣,我不回江陵。” 萧玚当真生气,可他清楚萧夜心的脾气,知道不能硬来,唯有耐着性子道:“找不到弘宣不回江陵,那你跟我去大兴总可以吧?” “去大兴?”萧夜心惊奇,“去大兴做什么?” “我哪知道?”萧玚没好气道,“你离开江陵之后,母亲就被隋主接去大兴了。所以我这次不是来带你回家,而是跟你一起去大兴的。” 萧夜心心中有百般困惑,但只要没找到弘宣,她就不想理会其他任何人与事。 姐弟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听着外面的沸反盈天,萧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姐,跟我去大兴吧,这里这么乱,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趁着现在隋军还没完全稳住局面,咱们潜出去,不会有人发现的。” 见萧夜心仍旧倔强着不愿离去,萧玚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拉起她就要往城外走。 萧夜心抵死不从,跟萧玚纠缠起来,未曾发现暴乱之中,正有一人一马快速穿越人群,向他们狂奔而来。 第六章 围宫 本就挤满了人的长街上忽然出现一匹快马,无疑加剧了眼下混乱不堪的局面。 未免萧夜心受伤,萧玚立即将她拉离了人群,叮嘱道:“你跟着我,千万不要乱跑。” 闹哄哄的人声充斥着整条街道,尽管马蹄声被湮灭在此时的吵闹中,但那骏马疾奔的身影却无法让人忽略。 因那突然出现的一人一马,不光是原先拥堵在街上的建康百姓惊慌万分,就算是隋朝的军队也没能在当下回神。很多因为拥挤的士兵本身已经无法站稳,更不能稳住手中的兵器,长戈利刃在人群中倾倒下来,更加剧了所有人的惶恐。 萧夜心放心不下弘宣,见萧玚忙于应付不安分的人群,想要借机溜走。 有隋军士兵的矛戈在无意中刺中那匹狂奔的骏马,只听一声撕裂长空的长鸣,原本正在人群中疾驰的骏马猛然停住,竖起前蹄,眼见就要将马上的人摔下来。 人群因为骏马嘶鸣而出现了短暂的静止,这一刻的沉寂之后,却爆发出了比刚才更要惊天动地的混乱。 马上的少年惊恐地抓紧了缰绳,想要稳住自己的身体。但被周围人声刺激而受到惊吓的马儿又被利刃所伤,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这会儿正疯狂地在人群中扬蹄打拳,已经弄伤了周围不少百姓。 隋军中有几人大胆上前,干脆同时用长戈刺向那匹已经失控的骏马。众人只见数名隋军围着那马奋力压制,愣是耗得它没了力气,无法作乱。 那少年一面要控制胯下骏马,一面又要躲避隋军的武器稳住身形,身体在马背上左摇右晃,最后臂力不逮,还是从马上摔了下来。 萧玚恰好带着萧夜心混迹至此,突然见一道身影从空中朝自己扑来,他本要伸手将少年推开,可一时情急,他竟张开双臂,将按少年抱在了怀里,两人一块滚去了地上。 萧玚正想向萧夜心寻求帮助,可萧夜心眼见机不可失,与萧玚道:“对不起,七弟,我一定要去找弘宣。” 在逐渐沸腾的人声中,萧玚眼睁睁看着萧夜心离去,而他的眼前落下了好几根锋锐的长戈。 萧玚觉得怀里抱着的人有些奇怪,这才转睛去看,两人不设防的目光接触,竟似是有春风一缕拂过心头,让他为之一震。 少年急忙推开萧玚,然而不等她起来,同样有隋军士兵上前将他制服,他忙道:“我是大隋兰陵公主,谁敢动我!” 萧玚仍躺在地上,打量着眼前这个一身粗布衣衫的“少年”,惊讶之余竟有些莫名的喜悦,看着兰陵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他都快忘了自己来建康是为什么。 有支援的隋军赶到,镇压了这一片的暴乱,兰陵将自己的信物取出证明了身份,问道:“我晋王哥哥呢?” “晋王殿下已经和高大人一起进宫捉拿陈叔宝去了。” “带我去见他。”兰陵让那人引路,刚要转身却想起了还没起身的萧玚,她灿然一笑,对那些隋军道,“这是我的救命恩人,带上一块进宫。” 萧玚被两名隋军从地上架了起来,一时还未完全回过神来,脑海中只有兰陵方才那艳若桃李的笑容。 杨广自带兵进入建康之后就直奔皇宫而去,听说他们踏入宫门的那一刻,陈叔宝还拥着妃子们在开怀畅饮,歌舞未歇。 南陈皇宫的宫人们一见隋军铁蹄到来,立刻乱作一团,午时之前还响彻宫闱的莺歌燕舞,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慌乱惊叫,平民百姓歆羡的人间天堂瞬间成了地狱那般让人避之不及。 隋军以迅雷之势包围了皇宫,并把守住了各处出入宫门——杨广有命,清查宫中所有人员,率先找到陈叔宝者不光有重赏,更有军功。 一时间,整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充斥了无数的隋军士兵,哪怕他们没有率先对那些宫人们动手,但如此雷厉风行的铁甲军队,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杨广看着承欢殿内散落的酒杯跟溅得满地的酒,闻着混合了酒香与多种熏香混合的味道,确实有些羡慕这南陈国主奢侈放浪的生活。 薛道衡疾步而来,道:“殿下,还没有找到陈叔宝的踪影。” “这么短的时间他逃不出宫,高颎呢?” “正带人搜寻陈叔宝的下落。” 杨广凝神,沉思片刻道:“孤不在乎陈叔宝的下落,但有一个人,薛大人务必替孤找来。” “殿下要见何人?” 杨广负手在承欢殿内慢慢走了起来,欣赏着这属于南朝皇室的富丽堂皇,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张丽华。” 张丽华的艳名早就为众人所知,薛道衡以为如杨广这样一个以无欲无求的表象隐藏自己政治野心的人,不会关心男女之事,却没想到杨广对张丽华会有兴趣。 也就是在这一刻,薛道衡看着杨广眼底闪动的光彩,对这位年轻的大隋晋王有了新的认识,甚至有些不寒而栗——杨广的心里有天下,不光是万里河山,或许还有醇酒美人。 杨广和薛道衡都在出神,忽然有隋军士兵进来,道:“启禀殿下,高大人在一口枯井中找到了陈叔宝。” 杨广目光一亮,问道:“还有别人么?” “左右各有一个嫔妃,除了陈叔宝,都已被高大人就地正法了。” 杨广脸色一变,沉声道:“带路。” 待杨广赶到那口枯井边,陈叔宝已被高颎命人带走,他所能看见的只是两具被一剑封喉的女尸,样貌虽然上等,但绝非张丽华那般绝色。 杨广在庆幸之余又有几分恼怒,他在先前就已经下令,若非必要不许动南朝一草一木,可高颎就在他眼皮底下杀了两个陈叔宝的妃嫔,虽不是了不得人物,却到底违抗了他的命令。然而他奈何不了高颎,只能硬生生忍了这股气。 杨广脸色阴沉地扫了一眼那两具尸体,嫌弃道:“处理掉。” 不等杨广继续打算,一道寒光突然破空而来,他虽有武艺傍身,毕竟是皇室贵胄,多是花架子,当真面临近身肉搏,还是缺少些临场反应。 多亏薛道衡眼疾手快,见有人持刀扑来,便立即将杨广推开,这才躲过了一劫。 那躲在暗处偷袭杨广的是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女,这一击扑了空就在没有机会,直接被薛道衡拔剑相抵,落入任人宰割的局面。 “且慢!”杨广喝止,将那愤愤不平的少女打量一番,示意薛道衡收剑,冲她微笑道,“不必害怕。” 少女只道隋军害她家破国亡,方才她亲眼看着高颎杀了孔贵嫔和张淑仪,又命人将陈叔宝带走。她本要寻找机会刺杀高颎,但看杨广到来,见他仪表气度绝非等闲,便猜测他就是北隋晋王,这才决定放手一搏,却还是落了空。 见少女惊魂未定,杨广一派和颜悦色,将她从地上扶起。 与此同时,薛道衡命人抓了个宫人过来。 那宫人一见少女便跪倒在地,泣声连连道:“晋王殿下饶命。” 杨广依旧态度可亲,问那宫人道:“你可认得这姑娘?” 宫人伏地不敢抬头,浑身打着哆嗦回答:“这是陈主的妹妹,宁远公主。” 一刻钟之前,这些人还称陈叔宝为陛下,如今就已经改了口,这让身为南陈公主的宁远如何演的下这口气。只是她如今被杨广钳制,无法动手,否则就算她生性柔弱,也不会放过这些背弃家国的叛徒。 杨广一个眼神,那宫人便被带了下去,他又向宁远施了一礼,谦逊温和,道:“杨广见过公主。” 如今建康城破,皇宫被围,陈叔宝已经落入北朝人之手,宁远这个公主的名号从杨广口中念出来只剩下讽刺。她虽是后宫女眷,却也知晓国家大义,既是亡国人,她便无须留在这世上,免得遭人白眼,受人侮辱。 杨广没料到宁远会突然抓起那把被打落的小刀选择自尽,他下意识地伸手去阻拦,不料被宁远划伤了手臂,但好在薛道衡又一次帮了他的忙,救了宁远一命。 宁远错愕地看着杨广,这一刻她的心情仿佛天崩地裂,什么都不知道了。 恰此时,兰陵带着萧玚找到了皇宫。一见杨广受伤,兰陵即刻询问道:“晋王哥哥,你怎么受伤了?” 杨广捂着伤口吩咐薛道衡:“照顾好公主,之前孤交代你的事,务必办好。” 薛道衡会意,这就带着宁远离去。 兰陵会在此时出现,实令杨广震惊,但他心中诸事繁琐,没心情去询问仔细,只粗粗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兰陵一派天真烂漫,丝毫不畏烽烟杀戮,道:“来看我大隋雄兵涤荡南朝,一统天下。” 杨坚和独孤皇后素来宠爱兰陵,这才养成了如今的性格,杨广不便责怪她不知事情厉害就擅自离开大兴,深入战火。 视线一转,杨广如今发现了跟在兰陵身边的陌生少年,看来眼生,问道:“他是谁?” “萧玚,我们刚认识,他在暴乱里救了我,我答应帮她找姐姐。” 眼见兰陵节外生枝,杨广更是不悦,语气稍稍重了一些:“这种时候安定城中百姓还唯恐不及,孤如何调得出人手去做这些事?你简直胡闹。” 听闻杨广见死不救,萧玚情急之下冒然插口道:“江陵莒国公府萧玚,恳请晋王殿下帮我寻找在城中失散的家姐,萧夜心。” 杨广才要踏下的脚步骤然停止,他正想质问萧玚,却见有人前来禀报,说找到张丽华了。 第七章 心动 一面是杨广一心所系的萧夜心,一面是他满怀好奇的张丽华,面对这样的选择,杨广有了片刻的迟疑。 萧玚见杨广默不作声,心中更为急切,恳求道:“晋王殿下,家姐离开江陵之后就接到陛下和皇后的宣召,如今家母已经前往大兴,我此次前来就是要找家姐去大兴面圣的。” “父皇和母后的宣召?”杨广心中惊奇,又生出了一些猜测,令他的内心顾虑重重。 萧玚不知杨广内心的盘算,只想着如今建康城内的混乱,担心萧夜心遭遇危险,因此催促杨广道:“还请晋王殿下拨冗,派人寻找家姐。” “靖王哥哥,你都带了五十一万大军来建康,拨一小队人给萧玚去找他姐姐,应该没事吧。”兰陵道。 “大军随孤南下是来打仗的,如今乱贼未平,怎可掉以轻心。”杨广见萧玚情急无奈,他也当真挂念萧夜心的安危,便与那隋军士兵道,“让薛道衡和郭衍看好张丽华,如果高颎强要行事,拦着便是,无论如何,不能伤张丽华一根头发。” 士兵随即领命退去。 杨广正要去安排寻找萧夜心的事,又听有人来报:“城中百姓受到鼓动,如今有大部分人持械与我军对抗,城内死伤过百,而且群情激奋,情势不容乐观。” 萧玚闻言更是焦急,催杨广道:“晋王殿下,局势动荡,还请立刻派人帮我寻找家姐。” 杨广随即调拨了一批人马给萧玚去寻找萧夜心,临别之时,他叮嘱萧玚道:“阿柔肩上受了伤,孤再派军医跟你一块过去。找到她之后尽快查看伤口,孤在宫中等你们回来。” 萧玚只想立刻去找萧夜心,根本没有注意到杨广对萧夜心的亲昵称呼,匆匆谢过杨广之后,他便立刻离去。 兰陵要跟萧玚一道去找人,却被杨广拉住。她深知自己私自跑出大兴是罪过,如今见了杨广又受他牵制,只好讨饶求情,好在这个二哥往日里为人谦和,应该不至于为难自己。 然而不等兰陵开口,杨广就冷声道:“没有孤的命令,你不许随便走动。” “我帮萧玚去找姐姐。” “孤已经派人协助他了,你还是好好想想回去大兴怎么跟父皇母后交代吧。”杨广被诸事困扰,心烦地叹了一声,就将兰陵交给侍卫,转身离开了。 杨广到达临春阁时候,郭衍正守在楼阁之下。见杨广到来,他立即上前迎接,道:“临春阁设有密室,所以臣等第一次没有找到躲藏其中的张丽华。想来她也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这才现身。” 杨广沉吟片刻,与郭衍道:“在孤出来之前,谁都不许进来。违者,格杀勿论。” 往日总是香气萦绕的临春阁,如今灌满了瑟瑟秋风,吹得人心发凉,肌肤生寒,也吹得楼上女子发丝飞舞,衣裙飘飘。 杨广见到独立在秋光中的一道倩影,只是这一眼便已经让他惊艳了——主宰南陈的这个女子果真与众不同。 就在张丽华脚下,躺着一具衣衫不整的尸体,那是南陈国主最宠信的臣子,沈客卿。 听见脚步声,张丽华转身,见到杨广时,她的心情就好似杨广看见她,她知道在美色这件事上,他们两个惺惺相惜。 南陈已经国破,张丽华身为这个王朝的实际主宰者却没有丝毫悲痛,她镇定甚至笑靥嫣然地向北隋的年轻将领施礼,道:“晋王殿下。” 杨广嫌恶地看了一眼沈客卿的尸体,已经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了,也暗道这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在这样的环境中还不忘偷欢享乐——美色就是她最大的武器。 “贵妃不必多礼。”杨广坐在那张张丽华和弘宣过去翻云覆雨的床边,审视着眼前美艳的妇人,越看越能理解陈叔宝为什么会堕落成如今的样子。 这个女人美得张扬,并且让人沉沦。 正是因为如此,杨广深切地知道,她很危险。 “亡国之人,担不起晋王这一声贵妃。”张丽华就坐在沈客卿的尸体边,“我遵守了跟殿下的约定,殿下有没有履行你的承诺。” 杨广正襟而坐,处之泰然,道:“孤下过令,但能约束的只是我大隋将士。如果建康的百姓要动手,贵妃不能怪孤不守承诺。” 张丽华神情微变,问道:“殿下是什么意思?” “孤刚得到情报,南陈的百姓对我隋大军很是不满,如今在城中各处生事,闹得鸡犬不宁。孤没办法,只能下命全力镇压。” 张丽华猛然间站起身,厉色指着杨广道:“北朝的人果真不守信用。” 疾言厉色也挡不住张丽华天生媚态,杨广并非没有一丝心动,而他来找张丽华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女人,一面败坏着南陈的朝纲,一面关心着这一方土地上的安宁,如今还来指责他,难道她不知道南陈究竟是败在谁的手里么。 面对张丽华的斥责,杨广不急着反驳,淡然道:“孤了解贵妃的一片苦心,现在是南陈的百姓不理解贵妃的想法。不然这样,贵妃跟孤一起登楼向全城百姓招降,如何?” 张丽华大惊,是她低估了南陈百姓的热血,她以为这个腐朽的王朝从上至下都已经没有了骨气,看看那些大臣,再看看他们的君王,哪一个不是耽于享乐,谁在乎过北隋的军队什么时候来,又会对建康做些什么。 然而现在,那些被朝廷弃之不管的百姓却为了守护他们的国而舍生忘死,就算面对五十一万铁骑雄兵也在反抗。那么她的放弃,岂不是太可笑了? 张丽华的迷茫让杨广以为非常有意思,他继续道:“贵妃想要保全他们,保全江南这片烟雨柔情之地,可你的子民们却宁愿跟我们玉石俱焚,孤很钦佩,钦佩南陈尚有血性的百姓,也钦佩贵妃的苦心孤诣。因此,孤想请贵妃出面,稳定大家的情绪,尽可能多地保留住贵妃心心念念的江南。” 张丽华看着杨广那张俊秀潇洒的脸,想起了自己侍奉多年的陈叔宝,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纵然有过权倾朝野的辉煌,却失去了一个普通女子所向往和应该拥有的感情。她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自己心爱的人身边,而不是和弘宣那样偷偷摸摸地暗通款曲,然而这一切都不可能有了。 张丽华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初初见面的北隋晋王居然让她有了这样的感受,真是可笑。 内心的波澜让张丽华长久失声,她看着脚边那具沈客卿的尸体,万分嫌恶地将他一脚踢开,慢慢走近杨广,低头看着他,问道:“我能在殿下身边坐一会儿么?” 不等杨广作答,张丽华就制作主张地坐下,伏在他膝上,再没说过话。 连绵秋雨的时候,南陈的国运也就此终结,张丽华看着窗外照进的阳光,光线照亮了这间过去总是关闭门窗的房间,然而她的心却无法被照亮。 “殿下,你有意中人么?”张丽华问道。 杨广薄唇紧抿,在良久沉默之后,低声道:“有。” 张丽华抬头看着杨广浅笑,道:“过去我没有,如今有了。” 杨广看不穿张丽华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用来求生的谎言,他只知道即便是眼前这样艳冠天下的脸所带来的震撼,也不及他想起某个名字时心头的悸动。那种感受就好似一株含苞待放的花终于盛开,而他纵有睥睨天下的豪情却不敢上前采撷,唯恐伤了一分半毫。 张丽华站起身,如同她过去面对那些宫娥婢女一般居高临下地看着杨广,道:“殿下,我们走吧。” 这一刻,张丽华的坦然令杨广动容,他站起身道:“孤可以想办法……” “不用我这个妖妃平民愤,隋军无法在百姓心中改变形象。你们动不了陈叔宝,用我来祭旗也不错。”张丽华神容凄凉,却没有丝毫畏惧。 杨广惊讶于她对人心的洞悉,只是事已至此,身为隋军主将,在攻破建康之后,安抚城中也是他要完成的任务,而牺牲张丽华算是一条捷径,因此即便他心里有所不舍,为了他的将来,他必须这么做。 杨广正要领着张丽华离开临春阁,高颎却匆忙而来,道:“陈叔宝要见张丽华,说若见不到人,就让咱们将他的尸体运回大兴。陛下虽有平陈之意,但没有杀陈叔宝之心,他若是死了,有损陛下声誉,还请晋王殿下,暂且将张丽华交给老夫。” 高颎所言不无道理,但杨广始终觉得有所不妥,便没有即刻答应。 正当犹豫时,有侍卫前来禀告:“启禀殿下,城内大部分暴民已被制服,如今还有一部分挟持了几名隋军士兵退入天法寺。佛国之地,属下不敢妄开杀戒,现在只将寺院包围,请殿下示下。” 杨广转眼去看张丽华道:“贵妃听见了,是建康的百姓与我隋军为敌。” 张丽华垂眼,默不作声。 杨广面色冷峻,对那侍卫道:“暴民之乱,关乎此次平陈之举,佛国不可侵,但非常时期需用非常手段,孤要你们用最快的方式摆平这些暴民。” 此时,另一名跟随萧玚的护卫匆忙前来回报:“殿下,找到莒国公府的小姐了。” 杨广惊喜:“在何处?” “天法寺。” 第八章 绝情 建康城中的暴民集体反对隋军统治,最后剩下将近两百人齐齐退入天法寺内,其中有被挟持的隋军士兵,而萧夜心因为穿着隋军的军装被误认为是北朝入侵南陈的隋军中人,因此也被挟持。 萧夜心跟其他士兵一起被安排在一间狭小的禅房内,因为伤口得不到及时的处理,此时她的中衣已被染红了大片,血迹甚至透过铠甲渗了出来。 萧夜心疼得已经不能开口,苍白的双唇因为身体的剧烈疼痛而颤抖着。她微微睁开的双眼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看着那些跟自己一样受伤的隋军士兵,她觉得自己还应该坚持下去。 其实不光是萧夜心和那些隋军,天法寺内的僧人也有很多被暴民们劫持,一场以爱国为借口的反抗最终演变成了敌我不分的反抗,那些抢夺了武器的暴民盘踞在这座古刹中,为他们的逃生之路绞尽脑汁。 弘宣虽不是建康人,但因为如今佛法盛行于世,他又是天法寺中出名的辩僧,所以城中有不少人都认得这个外表俊朗的出家人。如今,寺庙被占,他凭借自己的在民间的声望,以及把剩下的财务分发给这些暴民,得以获得在寺中自由行走的机会,当然,也要负责众人饮食。 自从这帮人退入天法寺,寺外就围堵了重重隋军,甚至在日落时分,又多了许多隋朝的将士将寺庙团团围住,听说这事北隋那位晋王的意思。 关押隋军的禅房内,开始有人低声交谈起来。 “这次怕是逃不过了。” “五十一万大军攻打建康,我以为轻轻松松就能拿下,谁知道破城是轻松,结果因为晋王一道命令,咱们要挨那些南朝遗民的打,现在还落到这副田地。” “晋王跟随皇后礼佛,一向宅心仁厚,不怪他。” “还不怪?打仗的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金口一开,丢性命的就是我们。” 萧夜心听着这些隋军愤愤不平的议论,只在心中暗道:“晋王自有他的长远计划,岂是你们这些小兵小卒能够看穿的。” 当此时,有人推开了禅房的门,众人举目望去,最惊讶的莫过于萧夜心——她一心所向的弘宣,此刻就站在门外。 弘宣带着几名僧人前来给这些隋军送晚膳,虽然东西不多,但也是他千辛万苦求来的。 萧夜心激动地看着弘宣给隋军们分发晚膳,独独没有顾及到她。此时另一名僧人将煮好的粥递给她,她用尽力气将那人撞开,碗落在地上,粥洒了一地,登时引起了所有人的主意。 负责看守他们的暴民见萧夜心不识抬举便要动手,弘宣即刻拦在萧夜心身前,向那人请求道:“只是没有力气,拿不住碗,等贫僧亲自喂他之后就会离开。” 弘宣让人重新盛粥,当他终于正眼去看时,才发现面前这个满身尘土,衣衫染血的隋军竟是他从未忘记过的萧夜心。 弘宣想要去拿药,却被萧夜心拉住,叮嘱他道:“不要惊动别人。” 弘宣假意坐在萧夜心面前喂粥,可见她如今这窘迫难堪的模样,他心疼之余更有责备的意思:“你怎么来了?” 萧夜心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找你。” 弘宣自知此生必定辜负萧夜心对自己的一片情义,现今面对她如此直白的回答,羞愧得低下了头。 自己费尽心机想要找的人此刻就在眼前,萧夜心如何能不惊喜,但大敌当前,她顾不上跟弘宣儿女情长,拼着最后的力气问道:“你能想办法出去么?” “去哪?” “找隋军统帅,晋王杨广。” 弘宣沉思片刻,道:“他应该正在想办法救你。” “你怎么知道?” “天法寺二度被围,依照隋军的实力,轻轻松松就可以攻破这里,但双方一直僵持到现在,我想他们第二次加重兵力,就是因为晋王知道你在,才不敢轻举妄动。” 萧夜心欣喜道:“那正好,你想办法通知他们,让他们立刻攻进来,我会想办法保护自己。等我们脱困了,你就跟我回江陵,好不好?” 弘宣推开萧夜心抓着自己的手,始终回避着她的目光,道:“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为什么?” 拒绝了萧夜心却陷入张丽华为自己设下的情网之中,这种话,弘宣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萧夜心说出口。他已经伤过她一次,如今在乱军中重逢,见到她落难如此,他怎么可能再在她心头扎上一刀。 “你不要问了,总之我不会轻易离开建康的。”弘宣把粥碗递给萧夜心,柔声劝道,“阿柔,你先把粥喝了,我再想办法帮你治伤。” 萧夜心以为,弘宣只是一时间不能接受自己的感情才选择离开。她已经给了他数年的时光来考虑这件事,所以她直到现在才来建康。可她不惜千里奔赴的勇气和孤注一掷的坚持都没能感动这个与青灯古佛相伴多年的僧人,让她的这一场迢递相思最终无法开花结果。 既然如此,她活着回江陵又有什么意思?将来去了大兴,还不知要面对怎样的事态。可这些都比不上弘宣此时此刻对她的拒绝来得令她失望,既然活着不高兴,不如就死在这乱世之中,当她没来过建康,没见过弘宣。 萧夜心扭过头,回绝了弘宣的好意。 “阿柔。”弘宣此时发现萧夜心眼中强忍的泪光,他是心软的,可他无法欺骗他的阿柔,他的心里有另一个人,他正是为了心中所爱才留在建康,哪怕他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弘宣的一声低唤本会让萧夜心泪流不止,可她偏偏忍耐着,甚至扬起头,不让眼泪流出来,最后硬是都忍了回去,才重新去看自己思慕多年的男子。 “你跟不跟我走?”萧夜心问他,明知故问,可她觉得只要她多问几次,就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因为弘宣不会那么残忍地对她。 因为曾经没有那个惊艳过自己岁月的人,所以他将他的温柔分给了萧夜心,渐渐地让她产生了误会。而现在,他的心里只有张丽华,所以他能够狠下心,不论他的阿柔多么卑微地恳求他。 弘宣将粥碗放在萧夜心身前的地上,在她充满期待的注视下站起身,叮嘱道:“我会想办法帮你治伤,在脱离危险之前,一定照顾好自己。” 她就像当年样被弘宣抛弃,一个人困守在原地,没有任何挽留他的可能。 当初在江陵,萧夜心尚有萧玚陪伴,可如今在这南陈的寺院中,她只能对着这些粗莽的武夫,目送自己从情窦初开就爱慕的人决然而去。 弘宣对她没有一丝留恋,所以她的绝望也彻心彻骨。 泪水终于滑落的那一刻,萧夜心仿佛看见了当初追到江陵渡口的自己,望着浩渺无涯的江水,独自站在冷风之中,那时的她曾有过想要跳江的冲动,还是萧玚将她拦住了。 泪眼模糊的时候,萧夜心看到了已经升起的月亮。在此时的暗夜微光中,月色看来那样清亮,只是偏照离人,似在笑话一般。 建康已有多时没有这样清亮的月光出现,然而月华照铁衣,也照着那些杀人饮血的兵器,仿佛随时就会带来又一次毫无怜悯之心的杀戮。 杨广已经在天法寺外站了数个时辰,从他知道萧夜心被困开始,他就没有一刻停止过担忧,想来在军事上杀伐果决的晋王,面对如今区区两百的暴民,第一次犹豫不决。 萧玚如今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切却无计可施,他和杨广一样,非常想要直接冲进去救人,可但凡有一点会伤害到萧夜心的可能,他都不敢轻易去尝试——他亲眼看着萧夜心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地被拖进天法寺,这证明她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所以他不能冒险。 “我们要这样等到什么时候?”兰陵终于按捺不住了,“咱们这么多人,直接冲进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不好么?这要等到什么时候?萧玚说了,她姐姐还带着伤呢!” 杨广看着大门紧闭的南朝古刹,眸光冷肃道:“她的伤口还是孤亲自处理的,孤会不知道?” 不光是兰陵,就连萧玚都没想到杨广会和萧夜心认识,而他此时才想起,白日里在皇宫中,杨广曾叫过萧夜心的小字。基于这意外的缘分,萧玚竟安心了一些,至少杨广不会置萧夜心的生死不顾,他道:“原来晋王和我姐姐早就认识。” 杨广没有接话,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天法寺,沉声道:“天法寺有大小禅房数百间,他们一定派人严密看守关押人质的房间,但我们并不知道他们的位置。他们的看守很严密,我们现在没办法派人进去查看,时间拖得越久,阿柔越危险。” 话到最后,杨广的声音已经几乎听不见了。 正当杨广沉思时,有人送上一张皱巴巴的字条,上头极其简单地写了几个词,让人摸不准头脑。 杨广眼波闪动,即刻吩咐下属道:“去找熟悉天法寺寺中布局的人,如果是混乱中逃出的僧人更好,马上去。” 兰陵看着字条上的词全无头绪,想要向萧玚求助,可他们只落个面面相觑的下场。 不多时,就有一名从天法寺逃出的僧人被带了来。杨广将字条交给他问道:“小师傅可知道其中玄妙?” 僧人点头道:“只要有寺内地图,贫僧可以将字条上的标注的位置画出来。” 闻言,杨广的神色终于轻松了一些,即刻命人取来地图,让那僧人就着火光进行标识。 杨广根据这张地图已经能够推测出那帮暴民和人质所在的位置,那么接下去就是寻找最方便营救人质的位置进入,再将那些暴民一举歼灭。 “太好了,能把人救出来,萧玚就不用这么愁了。”兰陵兴奋道。 萧玚有感于兰陵对自己的关切,悄悄将目光转向她时,却发现兰陵正看着他。 火光中交汇的视线仿佛也有了灼人的温度,猛然间在萧玚心头留下一个烙印,真是兰陵清澈无邪的目光。 兰陵见萧玚一直盯着自己,出了双颊开始发烫之外,还心如鹿撞,这种感觉过去从未有过,让她觉得又新奇又兴奋。 杨广无暇顾及正萌发在这对少年男女之间的情愫,他正要安排人进行救援行动,却忽然收到了另一个消息——高颎杀了张丽华。 第九章 对峙 弘宣离开之后,萧夜心独自蜷缩在禅房的角落里,脑海中一片空白,再抬眼时已经不能从隙开的窗户缝里看见夜间的明月了,只有月光斜照,恰好照亮了她身前的一片冷砖,而之前弘宣留下的那碗粥,已经被其他隋军抢去吃了。 坐了太久,难免会觉得不舒服,萧夜心想要换个姿势,可她刚要挪动身体,就因为肩头传来的剧痛发出了低吟,也正是在此时,她听见了奇怪的声响。 萧夜心听见外面似乎有非常急促的脚步声,而且非常小心,她确定有人潜入了天法寺。她本想透过那道窗户缝去看一看,可门外传来了更加奇怪的动静,她和禅房里其他人一样,都将目光投向了声音的来源——门锁正被撬开。 门被推开之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穿夜行衣的人,那人窜入禅房中,未发一语,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拿出隋军的令牌表明身份。 所有人质在见到施救者之后都表现得异常兴奋,包括萧夜心。可她又一次听见了窗外传来的脚步声,这一次的声音鬼祟且匆忙,并不像这个黑衣人到来时那样训练有素。 “有人发现了。”萧夜心提醒道。 黑衣人快步去萧夜心面前询问:“可是江陵莒国公府的萧小姐?” 萧夜心点头。 “晋王殿下已经派人在寺外接应,得罪了。” 黑衣人刚要抱萧夜心离开,那道窗户缝忽然被关上,房门又一次被锁,同时禅房外响起异常凌乱的脚步声和泼洒液体的声音。 萧夜心闻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紧张道:“是灯油!” “他们要烧死我们!”有被俘虏的人质惊慌道。 萧夜心与黑衣人道:“我们这里都是伤患,没办法马上跟你走,你趁他们还没布置完,马上出去告诉晋王殿下,让他不要犹豫,带人冲进来,我们或许还有获救的可能。” “殿下说过不能让小姐有一丝危险。” “你再不走,我就不是危不危险,而是会和他们一起命丧于此了。”萧夜心为了让自己保持神智清醒,捂在肩头的手用力按着伤口,她咬牙忍着嘱咐黑衣人道,“告诉晋王殿下,我会保护好自己,等他来救我。” 黑衣人深知萧夜心所言在理,只得独自一人踹开房门,拼杀出去。 禅房内的隋军士兵都想逃出去,但他们个个身负重伤,几乎和萧夜心一样难以行动,因此都将希望寄托在了黑衣人身上。 尽管黑衣人的离去吸引了暴民们的部分注意力,但此时他们人手众多,很快有人赶来增员,并且将灯油往禅房内泼洒。 萧夜心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因此尽量蜷缩在角落里,避免被灯油溅到。 所有被关在房内的人质都忧心忡忡,在外头那一阵动静结束之后,此刻的安静更让人觉得压抑。 萧夜心试图打开身后的窗户,可那帮暴民的动作太快,已经将窗户封死,她没办法打开。 被困在禅房中的萧夜心无法亲眼目睹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从各种凌乱的声响里判断杨广必定已经带人冲了进来,而且两边人马正在禅房外对峙。 “反正逃不过,不如都杀了痛快。” 从外头传来的这句话应是暴民头目说的,这无疑激起了禅房内人质们的惶恐情绪,加上那些在房外闪动的火光和弥漫的灯油的味道,这帮人想要干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既知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为何还要再滥杀无辜?南北有别,性命却都是一般无二的。” 弘宣的声音传来,尽管依旧从容淡定,但萧夜心知道他一定受到了胁迫,此刻与她一样是那些暴民手中的人质。 萧夜心费尽力气才爬到门边,趴开了极其细微的一道门缝,想要看一看外面究竟是什么情形——不出她所料,暴民和隋军已将这里团团围住,好几个寺中的僧人都被挟持在暴民的长刀之下,弘宣正是其中之一。 “隋军入城没有主动伤及百姓,反倒是你们的举动造成不少人员伤亡。你们口口声声说要包围南陈,如今建康城里那些死伤的百姓,大部分都是你们造成的。”火光照耀中,杨广面容冷峻地指责道。 “如果不是你们这些北朝狗,我们会是今天这样么!”暴民头目持刀抵在弘宣颈间,怒视着杨广,“从一开始我们就决定拼了,就算是死,拉着你们这些北朝狗垫背也值了。” “房内不过一二十个人,你们却有一二百人,用他们换你们的命,怎么算都是我们赢。”杨广抬起手,身后的隋军随即拔刀出鞘。 见杨广如此,萧玚急得想要开口阻拦,却被兰陵按住。见兰陵示意自己不要出声,他只得压制住内心的焦急,皱紧了眉头继续等待结果。 弘宣将萧玚的反应看在眼中,也注意着杨广的一举一动。从他刚才被押解过来见到杨广的第一刻,他便由衷地感慨,北朝人才济济,一个如此年轻的晋王竟就能统帅大军南下,南陈确实力不能及,只是一想到张丽华,他总是悲伤凄切。 “你说得是容易,但你们在外面等了那么久不进来,以为我傻么?这屋子里如果没有你们的把柄,你们会等到现在?”头目得意地笑了出来。 杨广生平最厌有人威胁自己,如果不是为了萧夜心,他绝对不会任由这个暴民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就算表面上再冷静,他的双手已经因为内心的气愤握成了拳,眼底寒光比方才更甚。 猖狂的笑声停止时,杨广再一次抬起了手。他的动作虽然缓慢,却并不拖泥带水,也正是这样的动作,不仅令隋军,更让那些暴民开始忐忑起来。 在头目示意之下,已经有手持火把之人走近了禅房外堆放的稻草,那上头都泼了灯油,一经点燃就会快速,火势就会迅速蔓延,这间不大的禅房会在顷刻间化为火海。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杨广那只迟迟没有落下的手下—— 萧玚内心的急切将要冲破最后的压制屏障,如果杨广真的下令动手,他会不顾一切危险冲向禅房去救萧夜心。 弘宣一直维持的平静面容也在如今的对峙中被消磨殆尽,他发现杨广正在观察他,这种充满审视和目光令他充满困惑。 禅房内,萧夜心的视线原本始终落在弘宣的背影之上,她担心着他的安危,唯恐他被那些暴民屠夫所伤。然而在此刻已经凝固死寂的气氛中,她不由自主地去看杨广,他的眉眼不若当时他们在偏帐中时的温柔,他的神情如果身上的铠甲那样坚冷,显示着他身为一军统帅应有的临危不乱的气度。 杨广的目光落在那扇被锁住的房门上,他有一种莫名的笃定,萧夜心就在门后看着他。他相信,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她会明白他接下去要做什么。 火光照着杨广的脸,也让萧夜心看清了他的神情,她知道杨广在等一个合适出手的时机,或许她可以帮忙。 安静沉寂的空气将消磨着所有人的耐心,也加剧着暴民们内心的惶恐——就算他们曾经怀着必死之心,可大部分的人始终还是希望能够活下去的,这就是人心。 禅房内忽然传来的呼救声打破了维持多时的僵局,那一声声“我不想死”充斥在那帮已经无路可退的暴民耳边,仿佛无可抵抗的魔咒,侵蚀着他们越来越不坚定的内心,动摇着本就脆弱的意志——一个死字,就能触及他们此刻极其敏感的内心。 一旦发现有暴民放松了警惕,杨广当即挥下手,一时间已在寺中的隋军侍卫立即涌用上去,第一时间抢占交战的上风。 萧玚本要冲上去救萧夜心,却被杨广拦住,听他道:“照顾好兰陵,孤去找阿柔。” 兰陵立刻拉住杨广道:“太危险了。” 杨广却拂开兰陵的手交到萧玚掌中,叮嘱道:“孤将皇妹交给你,你放心也将阿柔的安危交给孤。” 不等萧玚反应,杨广已经冲进了人群。 暴民们虽然已经有了退缩的念头,但面对入疾风骤雨而来的隋军攻势,他们依旧选择反抗,顷刻间,兵戈交击的声音伴随着飞溅的热血,充斥在这座往日安宁清静的佛国寺院之中。 杨广经过人群的时候,与从头目手中逃脱的弘宣擦肩,他已经确定这个从容优雅的僧人就是萧夜心要找的人。 “孤会去救阿柔,你走吧。”杨广冷冷道,甚至带着高高在上的味道。 “贫僧想知道,晋王会如何处置陈主身边的张贵妃。”到底放不下,弘宣还是抓住了这个机会。 提起张丽华,杨广也是心头一动,但他从弘宣的神情里读懂了什么,对这个初遇的南朝僧人有了一丝别样的心情,低叹道:“死了。” 见杨广要走,弘宣拦住他,又问了一次:“当真?” 这个本该与青灯古佛为伍的僧人此刻却是满眼的世俗情爱,杨广想起当夜在偏帐中,萧夜心提起他时的神情,像极了他提及张丽华的模样,原来这世上不论是什么人,都逃不开情这个字。 只是杨广如今才明白,他一心所许之人,心里早就有了另一个影子。而那个被萧夜心眷恋的人,也有着自己内心的追逐。 可是张丽华今日才暗示他,他杨广才是她心中所想。 一旦想起这些事,杨广不免心烦意乱,他无暇再顾及弘宣,只将他推开。而此时他才发现,有一条火舌从关押萧夜心的那间禅房里窜了出来,火光几乎照亮了天法寺的上空。 第十章 火海 萧夜心在发现有人点燃了禅房外的稻草堆时就冲房内的众人喊道:“晋王就在外面,现在不冲出去只能被烧死!” 这些被困住的隋军已经在萧夜心刚才的指挥下有所行动,如今见火势蔓延,眼看就将整间禅房围住,他们更要为自己的生死拼一回,尤其被萧夜心这样刺激,他们想要冲出火场的欲望更加强烈,因此齐齐撞向房门。 火势顺着灯油泼洒的轨迹蔓延进了禅房内,充斥在空气中的浓烟对这些受伤的人质而言无疑雪上加霜,更让人泄气的是,从门外透进的火光看来,外头显然已经燃起了大火,如果现在直接破门出去,只可能身陷火海之中。 萧夜心回头,发现屋子后方的窗户外没有那么强烈的火光,她即刻指着窗户喊道:“后面火势小一些,从那里走!” 所有的隋军齐齐涌向那两扇被封死的窗户,奋力撞击着被堵得严严实实的窗扇,试图找到一丝逃生的可能。 萧夜心被浓烟呛得咳嗽连连,虚弱的身体已经支持不了她再做出多余的动作,因此只能在一旁看着那些隋军拼命撞窗,希望能在大火彻底烧断他们的出路之前找到机会脱身。 终于,有其中一扇窗户被撞开,找到出口的人质们惊喜异常。 外头的暴民正和前来救援的隋军打得如火如荼,这一处缺口也并非完全安全,但好不容易得到逃生机会的人质们还是沉浸在死里逃生的喜悦中,竞相从窗口逃脱,忘了禅房里还有奄奄一息的萧夜心。 禅房外的杨广正在全力组织隋军进行救援,在见到第一个从房内逃出的隋军时,他显然是惊喜的,可在这些人里,并没有他挂念的萧夜心。 见杨广心急地要亲自冲进去救人,兰陵立刻阻拦道:“会有人去救她的,晋王哥哥,你不能冲动。” 萧玚眼见火势越来越难以控制,已经顾不上其他,甩开兰陵一直拽着的手,向着火场里冲去,却没料到再一次被杨广拦住。 “我姐在里面!”萧玚怒吼道。 眼角余光中是弘宣始终没有离去的身影,杨广不由得再一次怀疑起萧夜心的眼光——她为之千里奔赴、不惜生命的人,竟就站在火场外眼睁睁看着她身处危险。 杨广自出生就一直用来被太子杨勇比较,所幸他不论是才名还是才干,乃至于名望声誉都胜过杨勇,因此他的自信在长年累月的夸赞中逐渐形成了自负。他曾以为这世上众人的目光,都会倾注在自己身上,直到遇见了萧夜心,他才知道世人夸他万般好,不及萧夜心看他的一眼,只可惜那位前西梁公主的心里竟放着弘宣这样心有所属之人。 杨广心中不平更觉得愤怒,因此他在弘宣的注视下,推开了萧玚,绕去禅房后面,想要亲自进去将萧夜心救出来。 众人的阻拦都没能阻止杨广的一意孤行,他披着一件干燥的斗篷,身手矫健地跳窗进入了禅房。 幸而房中杂物不多,尽管四处起火还不至于不能行进。 杨广眯着双眼,在滚滚烟尘中搜寻着萧夜心的身影。当视线终于锁定了那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时,他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萧夜心的脸色在周围的火光映衬下都显得苍白虚弱,身上的衣服被伤口流出的血浸透,整个人已经陷入迷迷糊糊、将要昏迷的状态。 发现有人靠近自己的时候,萧夜心努力睁开眼。杨广注意到,她的眼波在起初那极为短暂的惊喜之后很快流露出失望的神情,这让他的心底受到了打击。 杨广直接将萧夜心抱起正要离去,身旁就窜出了一条火舌,他推开的同时不忘侧身护住怀里的萧夜心,低头时,发现她难受地皱紧了眉头。 “阿柔,你坚持一下。”杨广试图再一次寻找出路,尽管内心急切,但还是照顾着受伤的萧夜心,在感觉到她抓着自己的手臂时,他暗暗感到欣慰。 萧玚发现杨广找到萧夜心之后,立即让人清理窗口的稻草和火势,却没想到就在他要去接杨广时,有暴民朝窗口泼了灯油,瞬间加剧了大火燃烧的趋势。 杨广只觉得眼前忽然一片光明,随之一股灼热之气铺面而来,他回身之际,脚下没有站稳,直接靠去了墙边,手臂被灼伤,他却第一个询问萧夜心:“阿柔,你怎么样?” “不用管我。”萧夜心轻轻摇头,“你不能有事。” “我来就是要带你出去的。”杨广收紧了抱着萧夜心的双臂,叮嘱她道,“抱紧我,我带你走。” 生死一线的境地里,居然是这个相识不过两日的隋朝晋王陪伴在自己身边。他的话语简单明了,却给了萧夜心勇气和感动。她看着杨广坚毅的面容,在熊熊火光中依然毫无畏惧,却不知道在跟暴民对峙的时间里,他的脸上流露过怎样的焦急,他的心里为她有过多少的牵肠挂肚。 萧玚眼见火势越来越大,但杨广和萧夜心还被困在火场里,不免焦急万分。他正准备不顾危险地冲进去救人,却见弘宣上前到:“这间院子的房屋年久失修,寺中有巨木,或许可以用来撞开墙面。” 兰陵立刻派人跟随弘宣去取巨木,再安慰萧玚到:“有办法总比坐以待毙好,靖王哥哥一定可以把人救出来的。” 禅房内的火势渐大,但出路几乎都被封住,杨广的手臂疼得保不住萧夜心,遂将她放下。 “连累殿下了。”萧夜心致歉,“你原本可以出去的。” 杨广一世英明,这次冲入火场救人是他二十年生涯中做的最冲动的决定,可他似乎并不觉得后悔,尤其当他看见萧夜心眼中有晶莹泪光闪动。 杨广握住萧夜心的手,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得男女有别,忍着手臂的疼痛,告诉萧夜心道:“如果不能将你一起带出去,我为何要进来?” 萧夜心此时正靠在杨广怀中,听着他的心跳,也听着外面那些凌乱嘈杂的声响,除了对杨广的感激,她不由地想,弘宣是不是没事了。 “阿柔,跟我死在一起,你是不是很不甘心?”杨广低眼去萧夜心。 萧夜心不想回答更没有力气回答,她安静地靠在杨广怀里,听见这个一向稳重内敛的晋王竟然会有如此之快的心跳,好像她每一次见到弘宣时那样。 剧烈的撞击引起了禅房中二人的注意,杨广将萧夜心护住,盯着正在颤动的墙面,眼底有震惊,也有期待。 墙面终于被破开的那一瞬间,杨广惊喜道:“阿柔,我们能出去了。” 然而此时的萧夜心已经昏死过去,没能给杨广任何回应。 杨广即刻抱起萧夜心往房外冲去,终于脱离火海的那一瞬,杨广竟有些发颤。他贪婪地呼吸着此时的秋凉,借以稳定自己的情绪。 兰陵见杨广安然无恙,喜极而泣道:“晋王哥哥!” 杨广将萧夜心交给萧玚,又命薛道衡等肃清暴民,态度之强硬,胜过以往。 见杨广要走,兰陵疑问道:“晋王哥哥,你要去哪?” 杨广的眸光陡然锐利,语调阴沉且带着愤怒道:“找高颎。” 杨广找上高颎时,这位此次伐陈的隋军元帅长史正默然等候,他料定了杨广回来兴师问罪,却没想到见到的会是一身狼狈的阳光。 “晋王殿下这是怎么了?”高颎神情自若地问道。 高颎私自斩杀张丽华就是对杨广的藐视,但们面对这对深受杨坚信赖的隋朝重臣,杨广还是克制了满腔的愤怒,先向高颎拱手以示尊敬,再问道:“高大人为何不经孤的准许就杀了张丽华?” “张丽华妖媚惑主,人人得而诛之,殿下难道觉得应该留下她么?”高颎说得坦然无畏。 “张丽华是该死,但不应该不声不响地就被杀,孤有更重要的事要让她去办。如今高大人一箭就将人杀了,让孤如何自处?”杨广的不满已从言辞间表露无遗。 高颎假意向杨广作揖谢罪道:“张丽华的尸体还在,臣以为,也能帮助晋王殿下。” 高颎杀了张丽华的结果对外而言和杨广的意图相差无几,但张丽华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于”杨广之手,这对于他在江南建立威信,重塑人心就减少了说服力。 换言之,高颎私下处决张丽华就是在给杨广使绊子,归根究底,都是为了太子杨勇铺路。 杨广的私心不便在高颎面前宣扬,而高颎则打着大隋的名义打压杨广,此消彼长之下,不过是让杨广更为恼怒,加深了他和杨勇之间的嫌弃。 杨广的沉默代表着他在这件事上的退让,高颎便岔开话题道:“臣听说晋王殿下去天法寺平乱,为何去去两百人,却让殿下变得如此有失观瞻?” 杨广没有理会高颎的挖苦,亦将浮上心头的杀机掩藏在平静的眼波之下,道:“既已诛杀张丽华,明日就昭告天下,也好让南陈的百姓出口气,方便我们接下去行事。” 高颎拱手道:“晋王殿下深谋远虑,臣知道怎么办了。” 杨广满腔的愤懑无处发泄,更不愿意再跟高颎纠缠,然而走前,他又问道:“陈叔宝呢?” “臣已经派重兵看守,不日就能请陈主入大兴觐见陛下。” “辛苦高大人了。”杨广语调生冷地丢下这句话便大步离去。 第十一章 太子 萧夜心在萧玚和兰陵的照顾下,伤势得到了治疗,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因为身体太虚弱,因此一直陷入昏迷状态。 杨广在见过高颎之后又火速赶来看望萧夜心,得知她无恙才终于放了心,却没想到被兰陵挖苦。 “一向注重仪表的晋王哥哥,如今居然灰头土脸地在外面到处走,你是有多不放心我跟萧玚照顾萧姐姐?”兰陵推着杨广出去,“你赶紧去把自己收拾了再过来,否则萧姐姐醒了见到你这样,不吓一跳才怪呢。” 杨广自知失礼,即刻赶回住处熟悉,又以最快的速度回来。这一次,他直接将萧玚和兰陵都打发回去休息,自己一人留守在萧夜心身边。 萧夜心醒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夜,台上的烛火都烧了大半了。 此时杨广正在对此次平陈之战进行归纳,叙写送回大兴的军报,也将对江南的未来的规划进行安排和解说,不想辜负杨坚委他以重命的信任。 萧夜心看着杨广专心致志书写军报的侧影,或许是烛光温柔,竟将他也衬得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清和飘逸,不像是个带军打仗的武将——杨广从来都是文武双全的。 写到为难处,杨广停笔,眉头皱紧了一些。当然发现萧夜心正看着自己,他却即刻露出笑意,放下手中的笔,大步到床边,柔声问道:“醒了?有哪里不舒服么?” 火场里他们依偎在一起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萧夜心还记得杨广的左手臂受了伤,因此询问道:“殿下的手臂没事吧?” 杨广不以为意道:“上了药已经没事了。” 突然安静的空气让两人都显得有些尴尬,萧夜心想要坐起来,杨广便扶着她,小心地为她弄好软枕,关心问道:“这么长时间没好好吃东西,饿么?我让他们去弄吃的?” 萧夜心摇头,视线游移了一阵,最终落在桌上,问道:“这么晚了,殿下在写什么?” “将来要送回大兴的东西,都是些繁琐军务。” “此次殿下平陈,斩获大功,将来在朝中必定得陛下重用,先恭贺殿下了。” “平陈大战功劳该是属于全体大隋将士的,稍后都会论功行赏,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杨广想起萧玚之前说过的话,问萧夜心道,“听说萧夫人被召去大兴,萧玚此次正是来寻你的。你准备跟萧玚回去,还是跟我一起回大兴?” 萧夜心已经完全明白了杨广的意图,可她根本不想去大兴,她还想去找弘宣,哪怕一次次地被拒绝,她还是放不下那个占据自己少女时光的人。 萧夜心眉宇间的忧伤已经让杨广明白了她的心意,可弘宣在天法寺那场大火之后就不见了,他没兴趣去找,所以干脆不在萧夜心面前提起。 见萧夜心沉默,杨广又岔开话题,道:“时候还早,你还是多休息,登天亮了,萧玚回过来,你们姐弟这次算是真的团聚了。” 言毕,杨广自行回去桌边,提笔要继续写军报时,他转头对萧夜心道:“你不方便动,有事叫我。” 重归于静的房间里,烛火再一次照亮了杨广俊逸秀美的脸庞,这个隋朝晋王的身上有着许多让女子倾慕爱恋的地方。萧夜心觉得,如果不是弘宣在杨广之前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她应该无法抗拒杨广给她的关心和温柔。 然而时间万事万物,有时候还是有先来后到之分的。 萧夜心的一声低叹被消融在暧昧的烛火之中,却在杨广心头留下了深彻的痕迹,那张还没有写完军报因此落了一个墨点,只能重写了。 萧夜心在建康养病期间,萧母张氏已经听从杨坚下达的旨意到了大兴。 杨坚向来是个周道细致又讲究名声清誉的人,即便是面对这些昔日的他国皇室,他也尽量做到以礼相待,因此在张氏协同家眷到大兴的第一日,他便亲自接见,随后就由独孤皇后代为照顾。 西梁皇室自从归顺北隋之后,一直恪守本分,安于封地,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今忽然接到杨坚的召命,所有人心里都为此感到困惑。 张氏这几日陪在独孤身边也是心事重重,但独孤不开口,她就不敢多问。 这一日张氏进宫,恰好遇见了当朝太子杨勇。 杨勇是正宫嫡长子,因此一出生便成为家族中最受关注的存。后来杨坚以隋易周,杨勇也凭借这个身份继任青宫,当了大隋的太子,虽然平日性格张扬了一些,但这个太子当得也算顺当,中规中矩。 独孤性格刚强,连杨坚都畏她三分,因此杨勇在独孤面前也收敛羽翼,和太子妃元氏不吵不闹,还算是相敬如宾——杨勇最宠爱的云昭训并不受独孤待见,因此从不敢随意进宫。 这些事,张氏过去只是听旁人提及,如今亲眼看见了,知道这杨氏天子之家的气氛太过冷淡,反倒不如他们偏安一隅,在江陵和睦安乐。 “儿臣是受了父皇之命,给母后报喜来了。”杨勇笑道。 独孤迟疑片刻,恍然惊喜道:“是不是阿摐有消息了?” 阿摐是杨广的小字。 事关杨广不假,可孤独皇后忽然的热切却令一想母子情分生疏的杨勇颇为不悦,因此有些沉了脸,道:“是。” 独孤笑比花开,道:“说与我听听。” 杨勇将杨广送回报平安的内容一一告知,孤独皇后连连点头,最后问道:“阿摐可说什么时候回来?” 杨勇如今的脸色已经铁青,闷声闷气道:“处理好江南的事,二弟自然就回来了。” 独孤一心沉浸在杨广平陈有功的惊喜中,并未察觉杨勇的不悦。 此时,杨坚竟也到来,杨勇立即上前请安道:“父皇不是让儿臣来向母后报喜,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萧夫人来大兴多日,朕未曾好好款待,今日事毕就过来看看,顺道跟萧夫人商量件事。”杨坚看向独孤。 独孤此时才想起杨坚所托之事,与张氏道:“说来倒是我们不好意思了。” 张氏不知这几人究竟卖的什么关子,唯恐不利于萧家,诚惶诚恐道:“陛下与皇后但有吩咐,臣妾及萧家上下必定全力以赴。” 独孤将张氏扶着坐下,好言好语道:“萧夫人以为我这大儿媳如何?” 元氏不知独孤为何会忽然提到自己,一时紧张,不由看了杨勇一眼。 “太子妃贤良孝顺,与太子举案齐眉,自然是好的。”张氏回道。 独孤言语温和,道:“便是因为太孝顺了,总爱往我这儿跑,府里就少个能陪伴睍地伐之人。” 至此,杨坚夫妇的意图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不仅是元氏,杨勇都格外震惊,却因为杨坚在场而不敢即时开口。 张氏如今才明白,难怪在诏书中,杨坚要求她带着家眷来大兴,原来陪伴独孤联络感情是假,要为杨勇做媒才是真,而萧家上下,年龄与杨勇相仿的女眷,只有萧夜心了。 张氏一面感慨萧夜心离开江陵之举及时,一面跪在杨坚夫妇面前,道:“陛下与皇后厚爱,臣妾不胜惶恐。” 杨勇素来偏爱出身卑微的云昭训而远太子妃元氏,独孤对此不满已久,如今和萧家这门亲事显然是独孤用来牵制杨勇和云昭训的手段。 一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竟对自己用如此心机,杨勇又气又无奈,袖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掐着掌心,当真痛。 张氏在独孤的一番“诉苦”之下根本没有任何回绝的余地,她只感叹自己一颗远离朝廷的心还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将来萧夜心嫁入皇家,不知要面对怎样的波折。 “只怪旨意去得迟,当时阿柔已经离开了江陵,否则我就能早些见到她了。如今可找到人了?在何处?”独孤问道。 “人是找到了,不过受了伤正在休养,等伤好了就即刻来大兴觐见陛下和皇后。”张氏回道,并不敢在这种时候让旁人知道萧夜心身在建康。 “民间大夫多半医术平平,要不要派御医去看看?”独孤问道。 张氏谢绝了独孤的好意,有听了半日不痛不痒的说辞,这才告退回府。 刚回到太子府,杨勇就听见了元氏的冷嘲热讽:“还说陛下跟皇后不在乎殿下,这就已经忙着为殿下纳新人了呢。” 杨勇在宫中受了独孤的暗气没出撒,如今被元氏一激,怒气冲天不可遏,扬声斥道:“你以为孤愿意么?府里有你一个已经鸡飞狗跳,将来多一个母后的眼线,这太子府还待不待得下去了!” 府中下人具在,杨勇这样毫无顾忌地责备自己,元氏心里的委屈便如洪水决堤一般不可收拾,生气之下,她也懒得跟杨勇争辩,哭着掉头跑开了。 杨勇掷袖怒道:“简直不可理喻。” 此时有心腹上前,还未开口,就被杨勇劈头盖脸地骂道:“没看见孤正心烦么!有什么晚点再说。” 心腹却不敢怠慢,垂首回道:“高大人有密信送回。” 杨勇眼光大变,压制着怒火从心腹手中夺过密信看了起来。 高颎在信中将杨广在建康的行为和心思都详细告诉了杨勇,甚至提到了萧夜心和萧玚。萧家虽然已经失势,但在江陵一带仍有声望,若要召集人马,也会有人响应,成为一股不可完全被忽略的力量。这便是高颎提醒杨勇要提防之处。 杨勇看过信过冷笑一声:“好你个杨广,果然包藏祸心。不过你肯定想不到,最疼爱的你的母后会亲手断了你的这个念想。” 第十二章 焚书 杨广自从带兵南下便一心专注在伐陈大业上,除了萧夜心的忽然出现在他的心头划过一道惊鸿掠影,他在有限的时间里已然无暇去旁顾其他,更不会知道大兴城中将要发生的变化。 自从占领建康之后,杨广除了整顿隋军军纪,竭力安抚南朝民心,支持因为战火而中断的江南百业之外,还大肆收集散落各处的图书经典,招纳才学之士进行修编整理,很看重这一带将来的发展。 秦王杨俊曾说他的这些举动太过浪费时间,应该尽快将战后的情况汇总,他们好回大兴复命。杨俊更嫌弃江南太过娇媚柔弱,拔不开阵势,上不了台面,有的只是淫词艳曲,歌舞升平,否则也不会有南陈那样,君主昏聩,被一个女人把持朝政的局面。 杨广每每听到这些言论都不会采纳,虽然他也想今早回大兴复命领功,可偏就是这烟花风流的江南,在他将将踏足时便让他有了留恋之意,更别说他和萧夜心在此重逢,江南于他便是不可说之美妙。 萧夜心在杨广的精心照料下很快恢复了伤势,亲自向杨广致谢。 “阿柔不必客气,这是我该做也是想做之事。”杨广望着窗外已经凋零的树木花草,心情却格外的好,想来除了因为大战靖捷,更因为萧夜心身体康复,不用卧床之故。 面对杨广的示好,萧夜心总是抱愧,她低头道:“我来是有三件事想跟殿下说。” “你说。”杨广殷切道。 “第一件方才已经做了,便是向殿下致谢。第二件……”萧夜心犹豫片刻,在杨广热切的注视下,她才支支吾吾道,“我是来向殿下辞行的。” 杨广在瞬息间黯淡的目光让萧夜心更不敢面对,只能侧过身去,尽量避开他的注视。 “你要跟萧玚回大兴?” “不,我不想去大兴,这也事关我来找殿下的第三件事。” 杨广眯起眼盯着萧夜心道:“你要孤帮你避开萧玚的注意,离开建康?” 被杨广看穿了心事,萧夜心只有点头道:“请殿下成全。” 杨广转身坐下,提笔继续写那份还没有完成的藏书楼筹建书,淡淡回应道:“孤不能答应你。” 杨广实不忍心见萧夜心如此,也觉得自己的态度过于冷漠,遂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道:“萧玚说是父皇召你们去大兴,既是皇命,你听从便是,这就是孤不能帮你的理由。” 他明知萧夜心是想去找弘宣,私心作祟,当然不会就这样放萧夜心离开。 此时有人在外亟亟叩门道:“殿下,有要是禀告。” 杨广将人招进来一问,才知是贺若弼放火烧了杨广临时放置图书的楼阁。 萧夜心见杨广怒火中烧,知道情况不妙,便不在此时多提自己要离开的事,更跟着杨广去了藏书阁。 青天白日之下,在建康城燃起的这场火和滚滚浓烟格外引人注目,即便百姓们对此充满好奇且议论纷纷,可围在藏书楼周围的隋军士兵还是让他们不敢当街造次。 杨广赶到时,大火已经烧到了阁楼顶端,可以说就算是神仙下凡,也不能救下楼中的藏书,而杨广的怒火在那蔓延向天际的灰烟催化之下,已然膨胀。 “传贺若弼!”杨广怒道。 贺若弼为北隋名将,和高颎一样,深受杨坚宠信。但不同于高颎的镇定收敛,贺若弼的行事作风要乖张不少,就连高颎杀张丽华都要趁杨广不备才下手,可贺若弼竟敢堂而皇之地将杨广的命令付之一炬,可见其外扬不羁的性格。 贺若弼本就反对杨广长久逗留在江南,更不认同南朝的书典诗词,认为皆是淫词艳曲,误人误国,这才违抗杨广的命令,放火烧楼。 面对杨广的诘责,贺若弼更是振振有词,道:“南朝贪腐,风气奢靡,所作书籍必定也受其风气影响,糜烂不堪。臣今日烧了,是防止这些东西害人,晋王殿下就别心疼了。” “贺将军烧的是南朝书,毁的却是陛下辛苦打下的江山。”萧夜心道。 贺若弼心中不服,责问道:“我大隋江山千秋万代,哪里是你这个妇孺之辈能信口开河的。” “陛下命晋王殿下率大军南下,难道只是为了要土地?立国之本在民,既然我们打下了南朝的徒弟,那么南朝的百姓也就是大隋的百姓,不应该了解他们么?自晋之后,南北分裂已久,两地民风相差甚远,若用北法治理,难免会引来南朝百姓的不满。”萧夜心正色道,“如贺将军所说,南朝诗书受当地风气影响,那么对于大隋了解南朝风情相当有用。晋王殿下命人收集南朝书籍,正是想从这些书里寻找出适合治理南朝百姓的办法。” “民安则国安,只有了解南朝的百姓,才可能找出最能安抚他们的方法,从而让本就远离大兴的江南之地长治久安,这也才有利于大隋治理天下。如今贺将军将这些书籍全都烧了,且不说其中有多少南朝文史的精华,便是想要了解当地民风民俗,都少了许多疏通讲解,也浪费了晋王殿下这些日子以来的心血。”言毕,萧夜心退到了杨广身后。 高颎在杨广到达之后来到,听见了萧夜心那一番言论,不由击掌赞叹道:“萧小姐思虑之远,所谋之深,老夫佩服。辅伯,你在被战场上骁悍勇猛,戎马天下,可在文治上还是略逊一筹。” 贺若弼被萧夜心说得哑口无言,又被高颎挖苦,心头不快却自知理亏,索性挥手道:“我这就去把火灭了,能抢多少回来就抢多少。” 高颎拈须发笑,继而转身对杨广道:“大兴有消息传来,陛下在询问殿下的归期了。” “多谢高大人转达,孤回亲自传讯回大兴。”杨广态度冷淡。 高颎又向萧夜心拱手道:“老夫听说萧夫人受召进入大兴,如今已在宫中多日,萧小姐要不要前去看望?” 萧夜心觉得高颎所言看似随意,却像是威胁,她如果不去大兴,张氏很可能受到牵连。如此一想,她有些心烦,却又不能在高颎面前发作,只能忍耐道:“行程已在规划之中,谢高大人提醒。” 稍后萧夜心跟随杨广回去住处,忽听杨广问道:“真的打算回去了?” 情势逼人,萧夜心纵使再任性,若面对的是家人的安危,她也只能暂时妥协。可她仍旧不想面对这样的事实,便不甘愿地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杨广见萧夜心这无可奈何的模样,便知她是真心作答,由此放心了一些,对她道:“我有一件事,想请阿柔帮忙。” 萧夜心疑惑道:“殿下请讲。” “兰陵私自离开大兴也有一阵日子了,我这个妹妹天性好动,若是没人看着她,不知她又要跑去哪里。我想请阿柔带兰陵一起回去,我也放心一些。” 杨广总是含笑的眉眼带着说不清的暧昧,萧夜心总能被他这样的眼神搅得心乱,便忘了杨广跟她说的正事,没有作答。 杨广见萧夜心双颊微红,看来娇俏可爱,因为贺若弼和高颎带来的不悦因此淡薄了不少,如今更想亲近一些,便往萧夜心身边靠了靠。 萧夜心急忙退开,羞得背过身去,却听杨广笑出了声。她明知是杨广逗自己玩,又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又气又急之下回头嗔了杨广一眼,却不知自己这般故作凶恶的模样落在杨广眼里却是别样生动有趣。 杨广走去萧夜心身后,话语中满是笑意,道:“我请你带兰陵回去,主要还是因为有萧玚在,兰陵会听话一些。否则让别人送,她是公主,她若要闹事,没得敢管,也就看不住。” 萧夜心休养的这段时间里,兰陵天天都来看望,每次都拖着萧玚。其实不光是杨广说的那些,萧夜心也觉得过去我行我素,不服管教的萧玚在兰陵面前听话乖顺了不少。如今这样一想,仿佛真有可以发展的机会。 但萧夜心从来不想跟杨家牵扯上关系,纵然兰陵和萧玚还是少年烂漫,可不免总让萧夜心为将来担忧。 “阿柔。” “啊?”萧夜心下意识地回应,转身时恰好撞在了杨广怀里,她被那双深情璀璨的眼眸吸引,未觉杨广顺势扶住了她的后腰,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我说了你跟我一起回大兴……”兰陵拉着萧玚来找杨广,未料会见到杨广怀抱萧夜心的旖旎画面。她立刻捂住萧玚的眼睛,自己却睁大了双眼,想要看个过瘾。 萧夜心想要推开杨广,可杨广反而将她拉进怀里,从容问兰陵道:“你们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萧玚按下兰陵的手,惊讶却也高兴,回杨广道:“我们是来请晋王殿下准许,让我们一块回大兴的。” “孤正跟阿柔说这件事,既然你们都同意,就择日启程吧。”杨广转过视线,柔声问萧夜心道,“你想什么时候回去?” 萧夜心终于从杨广怀中挣脱开,丢下一句“越快越好”便跑没了影儿。 兰陵指了指萧夜心离开的方向,催促杨广道:“还不去追!” 言毕,兰陵拉着萧玚有说有笑地走了。 杨广正要去追萧夜心,却发现了她落下的玉佩。这已是他第二次拿到了这代表萧夜心的东西,既有这样的缘分,他便想收在身边,等将来萧夜心想起来了,亲自来问他要。 况且萧夜心就要离开江南,没有她的日子,这块玉佩还能让杨广睹物思人,不至于太过寂寞。 第十三章 赐婚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十四章 夜酒 萧夜心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天法寺的,她仿佛看见了很多人,听见了很多声音,可留在她脑海里的始终只有弘宣在提起张丽华时的怀念和温情。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弘宣的样子,这让她倍感意外,也心痛得无所适从。 江南深秋的黄昏比江陵要冷清多了,萧夜心独自坐在沿河岸边,吹着凉薄的冷风,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自己身上——又下雨了。 原本只是稀疏飘洒的雨丝很快变得细密,濡湿了萧夜心的衣发,沾在她的长睫上,已经让分分不清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未干的泪水。 本就因为刚刚经历了战乱而萧条的街市因为这又一场来临的秋雨而变得更加凄情,可哪怕雨势越来越大,嘈杂的雨声完全将萧夜心包围,她依旧孤零零地坐在河岸边,双眼空洞。 感觉到有人靠近身边,萧夜心却没有抬头。她知道是谁,却并不想再接受他的帮助,淡淡道:“我只想一个人静一会儿,不用管我。” 杨广就执伞站在萧夜心身后,她沉默,他便不说话,尽量将伞往她身边凑一些,就这样陪了好些时候。 萧夜心回到行馆梳洗之后,发现杨广已经温酒以待。她感谢杨广给予自己的耐心和温柔,坐下的时候,她听杨广关心道:“秋雨寒凉,喝点温酒,舒服一些。” 萧夜心一口气干了整杯酒,温热的酒液流入体内,确实驱散了一些秋雨带来的凉意,她又将空酒杯递给杨广。 杨广没料到萧夜心会有这种举动,小小的吃惊之后,他笑着为她斟酒,和萧夜心共饮一杯。 萧夜心自踏入建康的第一刻,就有杨广布置在城中的线人进行监视,他也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只是战后需要他料理的事情太多,他不能立刻赶去,这才让萧夜心在秋雨里枯坐了那么久。 那时他赶到河边,见到那个凄清孤独的背影时,他有一种想要上去抱住她的冲动,但终究忍了下来。 “怎么又回来了?”杨广知道萧夜心是去找弘宣的,可有时候人就这么傻,明知故问是希望得到一个根本不可能有的答案。 “找弘宣私奔。”萧夜心说得了无生机。 如此直白的回答刺激杨广握紧了手中的酒杯,一向用来伪装的表情在此时也无法掩盖他内心的对弘宣的妒忌。 “我知道他不会跟我走,我只是想再见见他。”萧夜心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殿下见过张丽华么?” 一旦想起在临春阁里短暂的相处,杨广的心情便有些复杂,他甚至对萧夜心心存愧疚,低下视线道:“见过。”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广强迫自己平定心神,给出一个相当敷衍的答案:“建康城里的人如何描述她,她就是什么样。” 杨广的回避反而让萧夜心释然了一些,她又想喝酒,却被杨广拦住。她的手被按在他的掌心里,那样温暖,却将弘宣对自己的疏远衬托得更加绝情。 杨广拿过酒壶自斟自饮起来,道:“你不会喝酒,点到即止就好。” “所以她不只是长得美而已,是不是?” 没头没尾的问题让杨广停下的喝酒的动作,他将自己关于张丽华仅有的记忆回溯了一番,神情凝重道:“只怪她到了陈叔宝身边,也没有逃过江南的绮丽如梦。” 杨广的说辞显然是给予了张丽华肯定,尽管萧夜心依旧悲伤,可如果弘宣喜欢的人不是一个仅有美色的尤物,那么她输了也就没有那么不甘,更何况,连眼光都认同了张丽华,她再计较就是她的不对了。 可那毕竟是她心爱之人,纵使被弘宣恋慕的对象再好,她到底意难平。 萧夜心垂眼坐着,眼泪又落了下来。她赶紧擦去,道:“让殿下笑话了。” 杨广终于又为她倒酒,道:“有我在,喝醉了也无妨。” 萧夜心感激地看向杨广,人生第一次借酒浇愁。 喝得不省人事的萧夜心最终倒在了杨广怀里,呢喃着说着什么。杨广将她抱去床上,她没有任何反抗,始终含糊地说着话,再慢慢入睡。 杨广看着萧夜心还算安然的睡容,有些放心,却也更失落。并且因为今夜看多了萧夜心因情而伤,他甚至有些烦躁,便不像从前那样彻夜守在萧夜心身边,而是命人在旁照顾,自己回书房去了。 夜深人静之时,有人在外叩门。还在做江南筹建计划的杨广没有停笔,道:“进来。” 余光中有一道纤细身影出现,却在进门之后没有了动作。 杨广这才抬头去看,见到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却没能第一时间想起她是谁,问道:“你是?” 女子身形聘婷,步态袅娜,走到杨广面前行礼道:“宁远见过晋王殿下。” 杨广恍然,眼前这个衣裙粗陋,几乎没有发钗装饰的女子竟是当日在南陈皇宫持刀要杀他的宁远公主。 只因匆匆见过一面,而宁远的装束和当日大不相同,所以杨广没能立刻认出来,如今知晓了她的身份,他便问道:“南陈皇室应该已经跟前陈主去大兴了,你怎么还在建康?” 宁远忽然跪在杨广面前道:“罪女有一个不情之请,请晋王殿下答应。” 杨广放下手中的笔,走去宁远身前将她扶起,道:“我主仁德,伐陈之后不会为难归顺的南陈皇室,你可放心去大兴。” “罪女不想去大兴。”宁远已显哭腔,“罪女想……留在晋王殿下身边。” 杨广诧异,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大隋平我南陈,确实是害罪女国破家亡的仇人。可后来罪女才知道,殿下治军严谨,隋军并没有在建康城中肆意虐杀百姓,隋主也没有为难我哥哥,反而封侯开府将其安置,一如对待其他归降王族,已是宽厚仁爱了。”宁远道。 “既如此,你大可跟随陈叔宝一起去大兴,若果是怕入宫为奴,孤可以托人照顾,不会太为难你的。” 宁远意外道:“当日罪女刺杀晋王殿下,殿下难道不想杀了罪女么?” 杨广笑道:“建康城中尚有因破国给与隋军对抗的百姓,遑论你是南陈皇室,其中仇恨自然更甚于民。见你如此急切,孤反倒觉得南陈并非人人贪生怕死,还有令人佩服的存在,尤其是一名弱质女流。” 宁远不知杨广素来以柔和温谦的表象示人,自第一次见面被他入托春风拂度的笑容感动之后,今夜又被这友善之色感染,更因他本就样貌英俊,又对自己以礼相待,不免心潮微动,道:“罪女自知身份低微,但请晋王殿下怜爱,让罪女留在殿下身边服侍,不要送我去大兴皇宫。” “大兴皇宫并非龙潭虎穴,你不用害怕。” “国破之时,罪女已经无所畏惧。如今若有贪生怕死之念,便是因为想得殿下垂怜,保全性命,报答殿下。”宁远曾认为张丽华卖国求荣,事到如今,她竟因这曾经的敌人而畏惧死亡和分别,说来可笑却是肺腑之言。 都说南朝女子性格婉约,可就有如张丽华那般直言不讳之人,今夜又有宁远这番表白,不由让杨广心中困惑,世上出传言究竟还有多少可信。 见杨广不应声,宁远大胆地伸出手,轻轻扯住了杨广的衣角。 低头时,杨广见到宁远满是恳求的晶莹眸光,那样渴望他的回首一顾,真切地表达着对他的需要,与萧夜心对他的置若罔闻大相径庭。 他已被萧夜心冷落了一整夜,如今见宁远殷切热烈地看着自己,先前那淡薄的酒意似在此时聚拢,让杨广的神智不若方才清明冷静。 杨广将宁远扶起,这一次他没有松开握着宁远的手,掌中柔嫩如脂的肌肤如是化在了越来越浓重的酒意中,让他不自觉地想要摸索更多,摄取更多来自宁远对他的依赖和仰视。 杨广的手逐渐探入宁远的衣袖,指尖尽是少女吹弹可破的肌肤感受。看着宁远已经潮红的双颊,他甚为满足,顺势将面前柔弱的身体拥入怀中,目光迷离地看了起来。 为了留在杨广身边,宁远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真当被杨广抱住时,她又悲从中来。即便南陈腐朽,即便朝政被张丽华把持,她却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现如今却落到了要以色侍人的地步。哪怕抱着她的是杨广,是她爱意萌发的最初那人,单对于曾经的皇室娇女而言,依旧是难以启齿的羞辱。 内心的羞愧让宁远想要推开杨广,可她纤纤女流哪里是率军之将的对手。她的反抗反而促使杨广对她的政府欲望,硬是将她压到了书桌边。 桌上的烛火因这一记震颤而扑朔,宁远惊慌地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的杨广。他的面容俊秀得依然令人无法抗拒,如今全情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似有魔力一般渐渐化去了她想要抵抗的意图。 感觉到抵在胸口的手慢慢松开,杨广的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伸手在宁远的眉眼之间轻抚,道:“不要总是皱着眉头,有我在你身边,你大可忘了那个人。” 深情脉脉的言语出自杨广之口,然而这无限的温存却不是他给宁远的。可这有什么关系?她想尽了办法留在建康,就是希望能够见杨广一面,想留在她身边。现在她就在他怀里,近在咫尺,又有什么豁不出去呢? 烛光中,杨广的眉眼缱绻温柔。 宁远颤着双手捧住杨广的面颊,她听见杨广问:“你的手怎么在抖?” 杨广顺势将宁远的手裹在掌心里,关心问道:“是不是淋了雨,现在还觉得冷?” 非是身体觉得冷,而是心冷。 杨广小心呵护地搓了搓宁远的手,又眉眼含笑地看着她,问道:“还冷么?” 泪水滑落的瞬间,宁远感受到贴近脸颊的温柔。她情不自禁地注视着面前的杨广,感受到了正在靠近自己的短促的呼吸。 第十五章 心结 一阵劲疾夜风猛然吹过,房外的树影随之剧烈晃动,混合着杂乱的雨声发出扰人心烦的声响,惊动了烛火下呼吸交缠的身影。 杨广朦胧的视线因这突来的声音清亮了一些,他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窗纸上犹如人影摇动的树影,烦躁得想要命人立刻将其砍去。可怀中温香软玉,情意正浓,她不想断了兴致,便不欲理会这恼人的秋风急雨。 然而当视线落回怀中的人影,看着泪眼婆娑的宁愿,杨广尚余酒气的眸光陡然变得冷厉,头也跟着疼了起来。 宁愿被杨广骤变的神情吓得不知所措,红着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又怕惹恼了他,便不敢做声,努力克制着身体不自觉发出的颤抖。 事态虽能挽回,但杨广看着暴露在自己眼前的香肩酥胸,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扶着桌沿,费了好些力气才从宁远身上撤开,无心安慰,揉着太阳穴道:“你回去吧。” 宁远胡乱地将衣裳扯了扯,哭着跑出了书房。 窗外的大风仍在继续,风声古怪,和着树枝摇晃的声响似是对杨广刚才的行为发出了无情的嘲笑。杨广越听越觉得气恼,立即召人,连夜将房外的书全都砍了。 日此萧夜心酒醒,想起昨夜杨广的陪伴,她正想去致谢,却在半道上听见有侍卫窃窃私语,说的正是昨晚杨广和宁远在书房春宵一度之事。 萧夜心一直认为杨广是正人君子,就算不是不近女色之辈,也不会做出这种狎昵侍女的行为,可听那些侍卫津津乐道地说着,又想起他素来对自己的示好与温柔,便由衷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哪怕是杨广也逃不出色欲二字。 萧夜心正要转身离去,却遇上了高颎。 昨日萧夜心赶到建康,从大兴从来的杨坚的召命也一并抵达,因此高颎已经知道了她和杨勇的婚事,并且在之前也见到她和兰陵一起回了大兴,却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再见萧夜心,不免心中惊疑。 “萧小姐不是回大兴了么?”高颎问道。 “临时想起一些事,赶着回来处理,稍后就立刻动身回去。”萧夜心回道。 “找晋王?” 萧夜心迟疑片刻,道:“不,只是既然回来了,就来向晋王打个招呼。” 高颎露出惯有的三分假笑,道:“陛下为太子殿下和萧小姐赐婚的旨意已经送到大兴了,想来晋王已经知道,将来做了叔嫂便是自家人,萧小姐若有难处,寻晋王想想办法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高颎言辞间的警告让萧夜心非常不悦,可她无法辩驳,只能忍了这口气,问高颎道:“高大人要去找晋王?” “既是陛下的旨意,要晋王尽快处理江南事宜早日回大兴准备太子与萧小姐的婚礼,老夫自然是要督促的,免得晋王专心于江南,忘了大兴的喜事。”高颎眉眼间透着几分得意。 “既如此,我不耽误高大人和晋王商讨正事,告辞。”萧夜心快步离去。 高颎看着萧夜心匆忙的背影,心下为杨勇赢了一仗而高兴,正要去见杨广时,和方才的萧夜心一样,听见了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流言。 萧夜心本想不告而别,直接离开建康,可当她驾马经过天法寺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相见弘宣,可并不知道见面还能说什么,不论是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是如今外头的局势,他们都不可能有将来,只是她的心结未解,还在执着而已。 寺中种有一棵百年古树,建康城中的百姓多会来这棵树下许愿祈福,因此树上垂挂着许多写满愿望的许愿牌。 萧夜心顺着人群到树下时,发现弘宣刚刚挂了一块许愿牌到树上。她没有上前打扰,而是等弘宣离开之后才上前,看一看他写了什么。 愿阿柔尽忘前尘,此生安康。 所有的无情都是因为他仍是一个心中有情之人,只是并非男女之爱,不可以一生相许而已。 萧夜心一时感慨,也去写了一块许愿牌挂在树上。 “你为何不辞而别?”杨广看着萧夜心意外地转过身,他大步上前道,“就算要走,你也非来这里不可么?” “我只是路过。”萧夜心抬眼去看杨广,“殿下昨晚休息得好么?” 不知为何,杨广从萧夜心的眉眼里感受到了过去从未有过的尖利,她就像是故意挑衅一般盯着他,就连说话的语气都透着古怪。 杨广凝眸注视着萧夜心,眉头微微皱起,未曾作答。 萧夜心淡漠地垂下眼,道:“我来建康的事已经办完,殿下应该也已经收到从大兴传来的旨意,还是遵旨照办,不要浪费时间了。” 萧夜心刚要离去,却被杨广拉住,听见他问道:“你当真愿意就这样嫁给太子?” “家人都在大兴,不敢不回。”萧夜心正要抽回手,却被杨广往身边拽去,她注意到杨广似是蕴怒的眼神,却不敢肯定,因为他每一次注视自己的眸光都如水温柔。 “不敢不回,是么?”杨广问道。 “是。” 萧夜心再次垂下的眼睫证实了她的无奈,杨广松开手,道:“孤知道了,你回去吧。来往道路不易,孤让人护送。” “不必了。”萧夜心就此离去。 杨广未曾多望萧夜心一眼,而是抬头去看方才她挂去树上的许愿牌——愿我尽忘前尘,此生安康。 大兴城不若此时的江南,秋雨连绵,反而晴空万里,秋高气爽,让人的心情都跟着好了许多。 落在太子府窗台上的信鸽被眼疾手快的家奴一把抓住,家奴取下信筒交给杨勇。 杨勇悠然地查看着高颎从建康送回的密信,笑道:“孤这个二弟真不是一般人,前头跟张丽华在临春阁小聚,如今又和南陈公主不清不楚,亏得他自诩清正寡欲,没想到一离开大兴,私底下能干出这么多事来。” 杨勇将字条交给身旁的柳述,柳述不敢打开,取了火折子就将密信烧了,道:“难怪晋王流连江南不肯回大兴,原来是因为这些。” “他不回来也好,孤看着他往日在母后面前装贤伪孝的模样就心烦。”杨勇呷了口茶,继续道,“他一个并州总管,成天窝在江南那种烟花之地,从这就能看出他究竟是个什么脾性。” 柳述跟随杨勇已久,深知这位当朝太子非常不喜杨广,如今得了杨广的把柄,必定会好好利用,便奉承道:“既是晋王本性,太子就应该早点揭穿,免得陛下和皇后总被他蒙蔽,误会太子。” 杨勇以为柳述所言在理,心道不如趁热打铁,即刻进宫召来元氏,说要一起进宫去看看独孤皇后。 杨勇入宫时,独孤正跟张氏闲聊,他殷勤道:“没想萧夫人也在,打扰了母后的谈性,倒是儿臣来得不是时候了。” “你怎么有空今日过来?”孤独道,“你和萧小姐的婚期还需商讨,难道当真如此着急?” “儿臣就是过来看看母后,难道儿子探望母亲非得有个理由?”杨勇转头问张氏道,“听说萧小姐去建康,还遇上了兰陵,此次他们是结伴回来的。” “正是。”张氏回道,“这或许就是缘分吧。” “孤这个皇妹天生好动,没想会在这种时候跑去建康,好在跟萧小姐遇上了,否则真让人担心。”杨勇暗中将视线抛去独孤身上。 自从杨广被派领军伐陈,孤独便又是高兴又不免担心。即便这场战争的结局早就定下,但烽火无情,杨广是独孤最疼爱的儿子,当母亲的如何能不日日记挂。如今被杨勇一提,她忍不住感慨道:“阿摐也在建康,不知何时能回来呢。” “二弟在江南诸事繁忙,父皇已经下了旨,他应该不至于太晚回来吧。”杨勇言辞迟疑,似是有所隐瞒。 独孤见状便知蹊跷,略略沉下眉眼道:“有话就说,都是自家人,不用吞吞吐吐。” 杨勇犹豫再三,向独孤行大礼道:“儿臣本不想说出来惹母后不高兴,但又觉得不能隐瞒,所以儿臣若是说了,还请母后别生二弟的气。” 独孤看不上杨勇这种惺惺作态之举,催促道:“说吧。” “儿臣也只是听说,二弟留在江南迟迟不肯回来,除了军务缠身,还因为一些其他的事。”杨勇观察着独孤已经显露怒容的脸,心中一横,将头垂得更低,道,“儿臣听说,当日在建康,我军已经拿下了南陈妖妃张丽华。照理说,如此祸国殃民之女,应当立即斩杀,以儆效尤。可二弟偏不让杀,还与之独处多时,导致流言四起。高颎高大人未免有损大隋声誉,不顾二弟之命,将张丽华杀了。” 杨勇顿首,见独孤没有喝止自己的意思,便继续道:“南陈皇室本该早就随陈叔宝进入大兴,但是有传闻说二弟特意留下了陈叔宝的妹妹,宁远公主。如此,二人一起逗留建康,不肯回朝。” 猛然想起的拍案声让在场所有人都受到了惊吓,张氏和元氏纷纷跪下,请求独孤息怒。 “即刻将阿摐诏回来。”独孤道。 杨勇却劝说道:“母后,儿臣以为这些留言或许不能尽信,二弟在江南确实兢兢业业,有目共睹。况且父皇已经下诏,相信二弟不敢违抗,一旦处理完手头诸事,他必定快马赶回。母后若是现在强诏二弟回大兴,反而让外人看着奇怪,招惹更多流言蜚语。” 杨勇劝说得越多,独孤的怒意反而更甚。最后,众人只见那一朝国母愤然起身离去,未留下只言片语。 余人惶恐,唯独杨勇暗自高兴。 第十六章 两地 萧夜心离开建康之后,杨广便将所有心思付诸他心中关于营建江南盛景的计划中。 江南丝竹,悠扬婉约,烟雨柔情,更是让人心生眷恋。每每夜间,杨广歇息时,哪怕听着那深秋晚风,都觉得连日操劳得到了舒缓。 不过陈叔宝不顾朝政,镇日沉浸在莺歌燕舞之中,杨广曾看过那一首《玉树后庭花》,奢靡华丽,正写尽了江南柔媚的最深处。 杨广看着桌上铺陈的计划细则,密密麻麻的字迹都是他这段时间以来的心血,遥想将来,他若真能按照这份计划书好好地营造江南,该是多么令他神往与欢庆之事,然而在此时烛光昏暗的夜色中,却无人分享他心中正蓬勃的喜悦。 书房门被人叩响,杨广命人入内,进来的正是宁远。 “孤说过,你不必如此。”杨广本想继续做计划书,却始终觉得累了,便离开书案,想要吃些宵夜。 宁远见杨广没有完全拒绝自己的好意,便安静站在他身后。当发现杨广因为长时间伏案而脖颈僵硬时,她有了一个主意。 然而宁远记得当夜杨广将自己赶出书房时的模样,她也正是在那一刻,了解到这位人称温顺谦和的北隋晋王一旦发怒,仅仅是那一道杨广,也能让人不寒而栗。唯恐自己的擅作主张惹恼了杨广,宁愿在纠结之后,小声问杨广道:“要不要奴婢为殿下按肩?” 杨广再来江南,为了塑造勤政贤王的形象,多是不备侍者,一切从简,的确很久没有被人好好服侍过。这几日他又忙于统筹营建计划书,更为辛苦,听宁远提议,他便想要稍加放松,颔首应允。 见杨广点头,宁远心中狂喜,可她依旧紧张,咬紧了唇不知该如何下手。 杨广见宁远久未动作,转头时候,又见她为难得不知所措的模样,以为可爱,便浅笑着按住自己肩颈的部位,道:“替孤按按这里。” 宁远扭扭捏捏地走去杨广身后,颤着双手落在杨广方才示意的地方。 杨广已经闭眼准备享受,可见宁远不动,他微微蹙眉道:“怎么了?” 宁远听出了杨广的不悦,立即为他按捏了起来。 少女纤指,虽然力道小了一些,索性用力的位置准确,确实让杨广觉得舒服了不少。他便默然坐着,又觉得倦意袭来,遂合眼小憩。 闭上眼的刹那,萧夜心的影像在杨广脑海中浮现。并非此次江南重逢的模样,而是两年前,萧琮受诏,带领全部西梁皇室入大兴觐见时的萧夜心。 那时,杨广刚从并州回大兴述职,便一同参加了萧琮的觐见拜君之礼。西梁皇室,尽数到场,萧夜心也在,尽管不是环佩翠饰装扮,可在那一班皇室女眷中尤为惹人注目——她眉间眼底的悲伤不似其他人那样无力柔弱。 杨广便是被萧夜心坚韧,甚至可以说是尖锐的目光所吸引。他感觉到从初见的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对整个大隋的抗拒,但她依旧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从西梁公主沦为隋朝附庸。 一旦想起萧夜心,杨广便觉得内心柔软,不再因为多年来遭受杨勇打压而郁郁寡欢。事实上,不光是太子杨勇,除了无心政事的秦王杨俊,蜀王杨秀和汉王杨谅都有着各自的谋划,只不过碍于杨坚和独孤对如今局面的把持,没有人敢打破表面的平静而已。 烦心事一旦出现,杨广便再无法安宁,他睁开眼道:“拿酒来。” 宁远有些意外,但还是照做了。 杨广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宁远想要劝他,却不敢开口,只能默然看着。 一记酒杯重重掷在桌上的声音让宁愿受到了惊吓,她低呼了一声,吸引了杨广的注意。 受惊的宁远所表现出的柔弱正是最能激发男子保护欲的利器,杨广堂堂男儿,又是宗室藩王,却总在萧夜心身上不得志,如何能令他甘心?而眼前恰好有这样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少女,不免勾引了杨广某些蠢蠢欲动的心思。 杨广向宁远伸出手,柔声道:“过来。” 宁远心神不定,看着杨广在烛光中含笑柔情的眼神,却不敢靠近——她倾慕的这个人其实喜怒无常,上一刻还对自己怀柔安抚,一转眼变能冷漠地将她扫地出门。 然而即便心中忐忑难安,宁远还是无法从杨广此刻似有爱意的眸光中挣脱,她慢慢走向杨广,将自己的手交在他的掌中,被她握住的那一刻,她紧张得脑海中一片空白。 宁远忽然被抱坐在杨广腿上,她怕得连呼吸都不由加重了许多,却听杨广问道:“陈叔宝当初是不是就这样抱着张丽华处理陈国政务?” 宁远恨透了那个败坏朝纲的妖妃,更没想到杨广会在今夜将她比作张丽华。她怒意横生,想要推开杨广,却因为他深邃如暗夜般沉郁的目光而停止了挣扎,内心凄楚地回道:“是。” 杨广重复了一遍张丽华的名字,喝光了杯中的酒,略显愤慨道:“令南朝陈主神魂颠倒的女子都倾心于孤,为何她偏不肯交真心交付?难道孤还比不上昏聩无能的陈叔宝?还是不及一个满口清规戒律却枉顾佛法的假和尚?” 宁远不知杨广究竟在说什么,只是乖顺地坐在杨广怀里。 忽然而至的沉默让房中的气氛随之凝固,宁远始终注视着杨广那愤怒不甘的神情,却不敢置喙。可又觉得这样的杨广需要安慰,便轻轻地将他抱住,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杨广却在此时拒绝了宁远的好意,并将她从自己怀中推开,道:“你还是应该尽快去大兴,否则查阅身份时出了问题,孤也会被降罪。” 方才的拥抱便是南柯一梦,宁远内心绝望的同时,依旧感谢杨广曾不设防地在自己面前表露过情绪,哪怕他心里想的是另一个人。 宁远真想见一见那被杨广思念的姑娘是什么模样,为何她会有这样的幸运,得到杨广的垂青,需知道,能让戴惯了面具的杨广以真心交付,是件多么不容易又让人羡慕的事。 萧夜心不知,在建康有一个跟她处境相似的少女,因为爱慕着心有所属之人而备受煎熬。自从离开建康之后,她就一路快马疾驰,想要尽快赶到回大兴,免得萧玚为自己扯的谎圆不下去。 她赶到大兴的当日,恰好兰陵和萧玚也到了,只不过快了她一点,先在宫门口见到了前来迎接的张氏和独孤身边的侍从。 “母亲!”萧玚跳下马,快步到张氏面前,“您还好么?” 见萧玚安然无恙,张氏放了心,但她向后看去,只见兰陵从马车里出来,不由疑惑道:“阿柔呢?她没有回来么?” 萧玚虽然早就想好了说辞,但面对张氏,他不忍心说谎,便吞吞吐吐了半晌都没有说一个字。 “萧夫人。”兰陵笑盈盈地过来,知道萧玚为难,便想了个借口暂作拖延,道,“萧玚从建康保护我回来,一路上可辛苦了。咱们先去见母后,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 既然兰陵开了口,张氏也不便反驳,只是见萧玚支支吾吾的模样,她不免开始忧愁萧夜心的下落,也不知道这些孩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一行人正要进宫,却听有马蹄疾奔的声音,兰陵率先回头去看,竟见萧夜心策马而来,她立即展露笑容,一面说一面迎了上去:“是萧姐姐!” 萧夜心驰马到了宫门便下来,向兰陵打过招呼之后便忙到张氏身边,满是歉意道:“让母亲担心了。” 萧夜心的出现虽然缓解了张氏的担忧,可她更知那道下达在萧夜心和杨勇之间的婚约圣旨才是她真正忧虑所在。她不知萧夜心此趟来大兴究竟是不是顺从杨坚的旨意,和杨勇完婚,毕竟在此之前,她的这个女儿,会一声招呼都不打,独自一人离开江陵。 兰陵以为萧夜心必定和杨广商量好了办法才回来大兴,因此赶紧将众人带去见独孤,并且先发制人地抢先在独孤面前认错,让独孤不忍心重罚她。 独孤素来宠爱兰陵,如今面对兰陵的请罪,她只道:“你的错自然有你父皇惩处,就别在我面前卖乖了。” “公主孤身入乱军,实乃豪杰,是女中丈夫,皇后有这样的女儿,真是让人羡慕。”张氏道。 独孤不予评价张氏的恭维,转过视线看着一旁的萧夜心,见她尽管风尘仆仆,面露疲态,却依旧举止有度,容貌端庄,心下对这个准儿媳颇为满意,道:“阿柔过来,让我看看。” 萧夜心垂首到独孤面前行礼,道:“见过皇后。” “不卑不亢,姿仪出众,我如今倒是觉得,让阿柔给睍地伐当侧妃当真是委屈她了。”独孤笑道,不知此言有几分真心。 兰陵见独孤如此喜欢萧夜心,便想帮她说话,却没想到萧夜心跪在独孤面前道:“承蒙陛下和皇后太太,阿柔能加入太子府,将来必定恪守本分,辅助太子管理内务,孝顺陛下和皇后,不辜负二位厚望。” 这虽是外人都乐意见到的结果,却大出兰陵意料,她很想当场询问萧夜心究竟之后在建康发生了什么事,可毕竟独孤在场,她只能隐忍不发,心底却已经记得火烧火燎,恨不能马上将杨广从建康抓回来,问个究竟。 第十七章 僵持 萧夜心陪着张氏在宫中小坐之后,便回了居住的行馆。 临近日落,兰陵登门,一见面,她便急不可耐地问萧夜心道:“萧姐姐,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回建康跟晋王哥哥想办法的么?为什么你不跟母后说一句不同意,反而就这样接受了?” “既然是陛下的圣旨,无论是谁都不能违抗。”比起兰陵的急切,萧夜心的镇定里充满了对现实的无可奈何,“再说,这件事没必要把晋王牵扯进来,他已经有很多需要操心的事了。” 兰陵为杨广和萧夜心被拆散而不值,更为萧夜心这随波逐流的态度而气恼,她嚷道:“萧玚呢?我要找他。” 萧夜心奇怪道:“他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我当然知道,又不是他要嫁给太子哥哥。”兰陵重重地坐下,气道,“我原本以为你会和晋王哥哥商量好办法回来,现在却是这样。事情是你们的,我又怎么好多加责怪?我拿你们没办法,只好找萧玚撒气了。” 见兰陵说着话便低下了头,萧夜心却得到了一丝安慰,想来她返回建康之后,兰陵和萧玚的感情一日千里,如今脸这种话都说出口了,想必他们已经定了情了。 “公主喜欢萧玚么?”萧夜心问道。 兰陵毫不犹豫地抬头道:“当然人喜欢!自我在建康见到他的第一眼,便喜欢了。” “谁喜欢我?”萧玚大步进来,见萧夜心和兰陵面色尚且平和,他便不作愁眉苦脸,尽量轻松一些,道,“刚刚是谁说喜欢我?” 兰陵豁然起身,昂起头看着萧玚道:“本公主说喜欢你,你应不应?” 萧玚笑着站到兰陵身边,道:“公主有命,我哪有不应的道理。” 听了萧玚的好话,兰陵笑容毕现,可见萧夜心在场,她又觉得自己太张扬了,一时间羞红了脸,低下头躲去萧玚身后。 萧玚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兰陵的行为有欠妥当,面带歉意地坐去萧夜心身旁,试探道:“姐,你就这样决定了?” “不然我来大兴干什么,自然是领旨谢恩的。”萧夜心虽为兰陵和萧玚高兴,可这对小年男女的情爱欢愉落在她的眼里始终令人触景伤情,她便不想多留,起身嘱咐萧玚道,“你陪公主吧,记得把人安全送回皇宫。” 不等萧玚作答,萧夜心便满眼愁色地离开了。 萧夜心既已至大兴谢恩,她与杨勇的婚期便正式被提上了日程。虽是太子府纳侧妃,可杨坚和独孤对这次的婚礼都极为重视,再三挑选之下,定了明年年初的大吉之日,为萧夜心和杨勇举办婚礼。 杨广从江南回到大兴时,已经入冬,冷冽的寒风席卷着北朝平原,大兴的那座皇宫却依然巍峨高耸,庄严肃穆。 伐陈大功最终落在了杨广身上,这位年轻的晋王一跃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人人都说他少年英才,却不恃才傲物,实乃大隋栋梁。更有甚者,又将杨广和杨勇放在一起比较,说晋王无论从诗才还是将才而言,都比秦宫中那位当朝储副优异许多,而且杨坚的五个儿子中,杨广的样貌更是出众。 事实上,独孤喜爱杨广,不仅是因为这个次子与她的母子情缘最为浓厚,还因为杨广长得像她已逝的父亲,当初北周功名卓著的八柱国之一。因此杨广一旦从江南回来,便被独孤召在身边陪伴,以偿母子思念之情。 萧夜心既当了独孤的准儿媳,日常进宫探望独孤便是名正言顺,这便难免会遇上杨广。 如今的萧夜心不比在建康时的轻装简饰,经过精心打扮后的样貌比当初更为动人,杨广起初有些不敢相认,可她偏偏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你们应该已经在建康见过面了吧?”独孤问道。 “承蒙晋王殿下照顾,才使得我的江南之行一切顺利。”萧夜心回道,并未多看杨广一眼。 杨广已经习惯了萧夜心对自己的淡漠,可突然造访的杨勇令他本就不甘的心情再次变得强烈。 “没想到二弟和夜心都在母后这儿。”杨勇朝独孤见礼,又命人送上礼物道,“婉儿这几日得了风寒,不便前来见母后,只能让儿臣送点她精心为母后调制的香料过来,当是赔罪了。” “我知道婉儿的孝心,她可你孝顺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独孤进来面对杨勇的态度和善了许多,此时竟拿他打起了趣。 杨勇赔笑之后与萧夜心道:“夜心喜欢什么香,改明儿孤让婉儿也为你调制一些,将来都是自家姐妹,不用客气的。” 杨勇顺口的一句话,却让杨广的脸色瞬间发生了变化。他原本还算平静的眼波刹那间涌动起令人望而生畏的寒意,看着杨广眉目间的挑衅,他却只能压制住那股怒火,起身向独孤告辞。 经过萧夜心身边的时候,杨广不由驻足,尽管只是眨眼的功夫,他仍是希望能以这样的举动引起萧夜心的注意,然而直到他跨出门槛,萧夜心都没有正眼看过他。 见杨广负气而去,杨勇暗中高兴,他再去看萧夜心,只见这位太子准侧妃一直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只是一尊立在独孤身边的塑像。 杨广在交接完伐陈的后续事宜之后,本应该返回并州,但独孤不忍母子分别,加之杨勇的婚期日近,她便借口将杨广留在了大兴陪伴自己。 超出所有人意料的是,杨广突然向杨坚提出,自己在江南还有没有处理完的事项,并且将详细一一写进了递给杨坚的折子里,请求尽快返回江南将诸事完结,以便及时赶回参加杨勇的婚礼。 公务当先,孤独不便强留,只是感叹道:“阿摐你一心为公,为娘不好指责你。可你看看睍地伐,如今又要纳侧妃了,你也该郑重考虑终身大事了。” 当时萧夜心正陪在孤独身边,听见这句语重心长的叮嘱,她下意识地抬眼去看杨广,发现杨广也正看着她。目光交汇时,她感受到杨广眼中浓烈的情义,可她只是转过视线,借以回避可能被独孤发现的异样。 虽然萧夜心没有明说,但杨广知道,她还是在意这件事的,否则不会立刻将近来总是规避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凝落在他的身上。 傍晚的时候,萧夜心原本在住处静坐,萧玚忽然带人进来,她责备道:“你进来就算了,怎么还带……” 杨广出现在萧夜心视线中的那一刻,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直到萧玚将剩下的时间都留给了他们,直到杨广就站在她身前不过咫尺的地方,她才慢慢回神,问道:“你怎么来了?” 夕阳已下,外头本就昏暗的光线不足以照亮这个房间,萧夜心还没点灯,所以杨广只能在微弱暗淡的环境下凝睇着萧夜心,缓缓开口道:“回来大兴之后,每次都是匆匆见面,你也不跟我说话,明日我就要回江南去了,所以特意来看看你。” 萧夜心想推开,可杨广就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一样,如同当初在建康那般拦住她的后腰,迫使她停留在自己身前。 萧夜心见挣脱不开,只能找个拙劣借口,道:“我去点灯。” “那样容易被人发现我在你房里。”杨广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说着如此暧昧的言语,专注地看着眸光善良的萧夜心,道,“我不甘心。” 见萧夜心没有作答,杨广继续道:“我不甘心就这样让你嫁给太子,你愿意等我么?” 萧夜心惊诧道:“你说什么?” “我还有些事要马上回江南去办,等办完了,我就立刻回来阻止你跟太子的婚事,好么?”杨广的口吻分明不容置否,他的坚持没有丝毫保留,可面对萧夜心充满诧异和莫名惊喜的目光,他忽然觉得应该听一听她的意见——他没办法在她面前强悍到没有余地,他希望即便是自己强行插入这桩婚事里,也能有她的认可。 “在你心里,还是江南比我重要?”萧夜心自己都不知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杨广似是听见了一件相当有趣并令他有种高兴的事,竟忍不住笑出了声。指尖轻抚过萧夜心的眉眼,他问道:“你这是在吃醋?” 未等萧夜心作答,外头忽然传来了萧玚的声音:“皇后,您不用亲自去找我姐,我帮您把她叫来就行。” 这是萧玚在给他们通风报信。 萧夜心拉起杨广就往窗口跑,却又停下道:“窗外是湖,不能走。” 房外萧玚的声音越来越近,杨广显然来不及从正门跑了。 萧夜心看着自己的秀床,道:“殿下,委屈你了。” 杨广还未反应,就被萧夜心推着往床下去。 且不论这种行为是否符合杨广堂堂晋王的身份,单就他体态高俊威武,如今要钻到床下,也非易事。好不容易躲了起来,可周围狭小的空间挤得他动弹不得,浑身难受,而就在他发现萧夜心点了灯的同时,开门声响起,他只能将就了。 杨广听着萧夜心跟独孤一番寒暄,心中苦笑到:“阿柔,为了你,我杨广连床底都钻了,若是不能娶你为妻,你如何对得起我?” 第十八章 分离 独孤本是在宫中待得闷了,又想起太子妃元氏进来卧病,往日他们婆媳关系还算融洽,元氏虽总是因为和杨勇不睦才时常进宫陪伴她,到底是一家人,她在午后便去了太子府探视。 回宫的路上,独孤恰好路过萧家居住的行馆,便顺道过来看看,免得回宫之后总是面对那些唯唯诺诺的侍婢,简直无趣。 杨广近来看望独孤时,总能见萧夜心陪伴左右,如今孤独又亲自来看望,他已断定独孤非常喜欢萧夜心——得他之爱,又有独孤青睐,这样的萧夜心如果嫁给杨勇,对他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损失。 因为杨广的存在,萧夜心总是担心被独孤发现马脚,她便如坐针毡,和独孤谈天也不得安宁,目光总是往床下飘,生怕不留心就让独孤察觉到她和杨广私下见面。 独孤与萧夜心投缘,一坐便是多时,若不是宫中有人来催,说是杨坚已在等候,独孤不会想这么快就回宫。 萧夜心听那传话之人到来,暗道终于可将独孤送走,高兴不已,便不多留人,忙将独孤送了出去。 萧夜心甫关上房门,就听见杨广从床底下出来的动静,她站在屏风边看着有些狼狈的杨广,忍俊不禁道:“为难殿下了。” 杨广一面拍着身上的灰尘,一面道:“你倒是会替我考虑,找了这么个隐蔽的地方。” 萧夜心心知是杨广在挖苦自己,也觉得今日这件事着实好笑,便有些笑得停不下来。 杨广第一次见萧夜心笑得如此开怀,声似黄莺出谷,笑靥如花,比起在建康时的愁眉不展,更令他为之倾倒,遂走上前去,想要跟萧夜心亲近一些。 见萧夜心又要退,杨广却箭步上前,将她逼到墙角,纵使目光依然温柔,可他此时的行为却有些强迫于人,他凝眸看着萧夜心道:“若是忘了前尘,就将你自己交给我。不论将来发生任何事,你但有意愿,我便竭尽全力为你完成。” 世间女子莫不想有珍爱自己之人,可哪怕萧夜心感激杨广对自己的情义,至少今时今日,她还不能忘记弘宣——她对杨广多的事感谢,却没有男女之情。 每一次因为萧夜心造成的沉默都令杨广分外神伤,他试着去责备她,可无论如何他都说不出一个怪她的字眼。最终,他只能怅然叹息,道:“明日我就回江南,你回来送行么?” 杨广回大兴时,三军浩荡,气势震天,朝中臣工无不热烈欢迎。然而这一次他走时,却只是轻装简行,除了兰陵相送,没有旁人了。 萧夜心没有让杨广知道她去了城郊,当她在飒飒寒风中望着杨广驾马远去的身影,她除了说一句他已经听不见的“保重”,再也做不了其他了。 大兴城郊的风比江南劲猛许多,犹如粗糙的沙粒刮过肌肤,生生地疼。萧夜心放眼于北朝皇都外的这一片广袤平原,脑海中想起的却是江南的秋风秋雨,钻入衣衫,沁入心骨的悲凉与绝望。 杨广走后,萧夜心日日进宫陪伴独孤,每日都要到午后才回行馆。有时萧玚也会跟来,自然就撞上了兰陵。 趁萧夜心跟独孤还有张氏聊天的间隙,兰陵从里头跑了出来,和萧玚到了人少的角落里,拿出一只新绣好的香囊送给他,道:“给你。” 萧玚惊喜地接过香囊,看着上头绣工一般的鸳鸯图案,却如获至宝一般收进了贴身之处,道:“我会一直带着它的。” 兰陵低头笑道:“谁稀罕你一直带着它。” 萧玚疑惑道:“难道你要我扔了?” 兰陵见萧玚说得认真,气道:“我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你这么没有脑子的人呢?” 萧玚咧着嘴,凑近兰陵道:“公主不就是看上了我的中正耿直么?” 兰陵被萧玚逗笑了,轻轻推开他道:“远一点,被人看见了不好。” 萧玚干脆站远了好几步,问道:“这个距离够远了么?” 兰陵妙目流转,盯着萧玚发笑,双颊似飘着红云一般,尽显少女娇羞之态,道:“稍微近一些。” 萧玚往兰陵身边挪了小小的一步,问道:“这样呢?” “再近一些。” 萧玚又走近一小步,问道;“还要近?” 兰陵点头。 如此这般,两人竟花了好几个回合才重新站到了一起了,肩头相抵,小面相对。 萧玚却发现,兰陵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奇怪道:“你怎么了?” 兰陵叹了一声,垂头丧气道:“晋王哥哥就这么去了江南,连个信也没有。眼看着萧姐姐跟太子哥哥婚礼日子越来越近,萧姐姐也好像认命了一样,我……我替晋王哥哥不值。” 提及萧夜心和杨勇的婚事,萧玚同样一筹莫展,道:“晋王走之前去找过我姐,但我不知道商量得怎么样了,现在我也没没办法。” “不然我去把晋王哥哥找回来。”萧夜心道,“我就骗他说,萧姐姐想通了,不想成亲了,寻死觅活的,让他赶紧回来救人。我就不信,他还能放着萧姐姐的命不管。” “不行。”萧玚回绝道,“上回你私自出宫,皇后虽然没罚你,但已经不高兴了。你如果又出去,责罚是逃不了了,要去也是我去。” “你们谁都不许去。”萧夜心的声音出现,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言辞激烈,“我和太子成亲,不需要把晋王扯进来。你们只管好自己的事就好,不用操心我们了。” 萧玚看得出,萧夜心是万分认真地在警告他和兰陵,因此他立刻拦住了想要反驳的兰陵,对萧夜心道:“知道了,姐。你别生气,我跟公主都是说着玩的,一定不会那样做。” 萧夜心却没有因为萧玚的安危而宽心,依旧皱着眉道:“皇后正在找公主,七弟,我们是时候跟母亲一块回去了。” “知道了。”萧玚道。 这件事虽然就此作罢,却在萧夜心心里留下了深重的顾虑。兰陵说得对,杨广不会对她置之不理,可一旦他真正涉足进来,必定会引起杨勇的不满,甚至招来杨坚和独孤的愤怒,而他多年来辛苦塑造的形象也会随之崩塌,换而言之,她萧夜心一个人就能毁掉杨广的所有。 她记得那日在房中,杨广告诉她的话,他要她等他回来,这种被牵挂、被爱护的感觉怎么能不令她动容。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不能破坏杨广长久以来的筹谋——她不值得杨广这样做。 萧夜心希望找到一个能够解决这件事的方法,而杨勇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那一日萧夜心向独孤告辞之后正准备离宫,却见杨勇和蜀王杨秀在一起。兄弟二人在花园里欺负一堆奴婢,自己玩得不够还让别人一块玩,简直目无法纪。 杨勇看见了一旁的萧夜心,便殷勤地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要去跟杨秀会合,道:“萧小姐既然来了,不如同我们一块玩吧。” 杨勇命人取来一只只有手掌大小的花瓶,让其中一个侍女顶在头顶,站去三丈开外,再命人拿来弓箭,交给萧夜心道:“萧小姐会不会射箭?若不是不会,孤可以教你。” “萧小姐怎么会这些玩意儿,必然是要大哥你教的。”杨秀说完,随手将手中的一支羽箭丢了出去,吓得前头那个盯着箭筒跪在地上的侍女左躲右闪。杨秀见状,大怒道:“孤正在投壶,你这般乱动,如何能投得准?诚心让孤不痛快是么?拉下去,重大二十大板。” 侍女丢了箭筒向杨秀连连叩头道:“殿下饶命,奴婢再也不乱动了,殿下饶命。” 杨勇对此全然不在意,取出一支羽箭,站去萧夜心身后,作势便要教她。 萧夜心从杨勇手中夺过弓箭,搭箭上弓,却将箭尖对准了杨秀。 羽箭箭头锋利,加之萧夜心此时锋芒毕露的眼神,看得杨秀又惊又怒,却碍于她的身份以及杨勇在场,只好装傻道:“萧小姐你对错目标了。” 在场之人都看得出萧夜心是针对杨秀,杨勇见自己这位准侧妃势头强劲,将杨秀都唬住了,不免暗中叫好,顺势下了杨秀的威风:“四弟你看,萧小姐英姿飒爽,显然不是等闲女子。你下回说话,可要当心了,否则这箭一离弦,会射在什么东西上,就不可知了。” 杨勇虽是太子,杨秀却仗着自己手握重兵,从不将杨勇放在眼里,但如今身在大兴,又有杨坚和独孤坐镇,面对杨勇的挑衅,他只能忍气吞声,愤愤道:“多谢大哥提醒。” 杨秀扬长而去,杨勇却春风得意,他正想夸奖萧夜心,却见她将弓箭交给了身边的侍者,上去将跪在地上的侍女扶了起来,安慰道:“没事了,不用怕。” 杨光勇日常已经受尽了兄弟父母的无视,没料到萧夜心这个亡国之女也敢藐视他身为大隋储君的身份。他登时怒火中烧,气得推开了身边的侍从,大步流星地离去。 萧夜心见杨勇如此失态,更念起了杨广的谦和友善,然而今生今世,她和杨广注定是无缘了。 第十九章 心意 自从见过杨勇和杨秀的荒唐行径,萧夜心对这桩婚事的担忧越发严重。她无法接受自己的丈夫会是一个以伤人为乐之人,一旦想起杨勇当时对人命毫无顾忌的放肆笑容,以及在看着杨秀威吓侍女时全不在意的态度,她便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样一个冷血之人相伴一生,即便她从来没想过在杨勇身上交付自己的感情。 后来萧夜心再与杨勇相遇,态度比先前更加冷淡,即便是在独孤面前,也经常不屑伪装,不是推辞杨勇的邀请便是借口自己离开,尽量避开与他的接触。 萧夜心的行为显然引起了杨勇的不满,更因为高颎曾经从建康传回的消息,让他将萧夜心对自己急转直下的冷漠行为归罪到了身在江南的杨广身上。 柳述见杨勇若有所思,更读出了他眼底的杀机,却不便直言,遂假意问道:“太子殿下为何事忧愁。” 杨勇看着太子府里已在冬季枯败了的花草,感叹道:“今年的大兴,似乎冷清了许多。” “怎么会呢?殿下大婚在即,秦王、蜀王、汉王都留在了大兴为殿下贺喜,应该是比忘年更热闹了。”柳述道。 “孤的这些兄弟一个个都才干出众,镇守一方,平日里都在自己封地待着,如今留在大兴,却也不是经常走动,在跟不在,并没有什么区别。”杨勇望着园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树,目光飘到了极远的地方,问道,“晋王去江南多久了?” “将近两个月了。”柳述回道,暗中观察着杨勇的神情。 “你可有消息,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晋王去了江南之后,除了必要的奏本几乎没有其他消息传来,就连给皇后的问安,听说也都是夹在给陛下的奏折里,寥寥数语。” “母后可是最疼晋王的,如今他去了江南却像是不肯回来了。” “许是江南人杰地灵,晋王爱之,所以逗留的时间长了一点。” “江南虽好,毕竟不是大隋正统所在,再说,刚刚经历了伐陈大战,勉强安抚了百姓,应该还有不少人不服这样的结果吧?” 柳述捕捉到杨勇口吻中的变化,袖中的手不由一紧,应和道:“是啊,听说婺州、苏州一带还有不少没有剿清的南朝余孽,他们一直在发展势力,意图动摇大隋在南方的布局控制。” 杨勇眯起眼,望着阴云笼罩的天际,语调怪异道:“看样子是要变天了。” 柳述已然明白了杨勇的意图,揖道:“下官这就为太子殿下准备。” 发生在太子府中的密谋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大兴皇宫中已经开始为杨勇和萧夜心的婚事筹备布置起来。一旦进进出出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比往年看来热闹许多。 兰陵最近去探望独孤,都少不了看元氏佯装高兴的戏码,其实谁都知道,元氏跟杨勇的夫妻关系想来紧张,前有受宠的云昭训,如今又要多一个萧夜心,她这个太子妃心里的苦确实没有地方可以诉说。 看多了元氏的粉饰太平,兰陵心底总是不好过,她抽空去见萧玚的时候说起了这事,特意叮嘱萧玚道:“将来你可不能比别人慢了。” 萧玚不解道:“此话何解?” “大嫂进来郁郁寡欢都是因为太子哥哥要纳侧妃,可你我都知道,萧姐姐跟晋王哥哥才是一对,如今却成了这样的局面,都是因为晋王哥哥做事太慢,没能在父皇下旨之前,先把萧姐姐带回来。”兰陵愁眉苦脸道。 萧玚觉得这个理由虽然听来幼稚了一些,却也说得通,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萧夜心居然跟杨广认识,所以不便发表意见,只能点头附和兰陵,道:“你说的对。” “所以!”兰陵郑重其事地嘱咐萧玚,“你可不能慢了,等这桩烦心事过了,你得抓紧时间,把该定的事都定下来。” 萧玚回味着兰陵的话,惊喜道:“公主愿意下嫁?” 虽然兰陵在感情上大胆率直,可她必定竟是姑娘家,婚姻之事由她主动显得羞怯,她便捂住萧玚的嘴道:“你小声点。” 虽然相识日短,萧玚没料到兰陵已经考虑到彼此的婚配上,可他对兰陵一片真心,确实盼望着能相守一生,现今又得到了兰陵首肯,他彻底放了心,认真道:“等我姐的事结束了,我就去向陛下请旨,让他将你赐给我,如何?” 兰陵听得心花怒放,却保持着女儿家的矜持,含笑点头。然而她心底喜悦难耐,见萧玚总笑容灿烂地盯着自己,她便伸手推他道:“你别总这样看着我,现在看多了,将来腻味了怎么办?” “怎么会腻?你想,时光总在流逝,我们的样貌也会跟着改变,一年两年,年年都不一样,根本不会看腻。”萧玚道。 “你说的那是变老吧?”兰陵收敛笑意,故意为难萧玚道,“将来我老了,没现在好看了,你怕是一眼都不愿意多看我了。” 萧玚见兰陵背过身去,即刻绕去她跟前,好言安慰道:“除非我瞎了,否则我的眼里就只有你一个。就算我真的瞎了,我的心里,可永远记着你的模样,谁都取代不了。” 兰陵心满意足地笑道:“你跟谁学的这些话,怪好听的。” 萧玚指天发誓道:“字字发自肺腑,不是学来的。” 如此一对纯洁可爱的少年,用彼此最简单纯粹的感情许下了关于将来的承诺,欢笑相对,情真相守,如何能不让人羡慕? 楼阁之上,萧夜心看着萧玚和兰陵并肩坐在一起的情景,蓦地想起在自己的年少时光里,也曾有一个人相伴,与她说佛经故事,给她至今都珍惜难忘的感受。 萧夜心看着萧玚和兰陵追逐着跑开了,抬眼一看,又将是一个寒风吹彻的夜晚来临。她关上窗,坐去绣床上,竟觉得脑子昏昏沉沉,便躺下想要休息。 睡梦之中,萧夜心仿佛回到了当年还在江陵的时候,那时的她还是豆蔻年华,每天最高兴的事便是去找弘宣,拉着她在江陵皇宫的一株花树下看书闲谈。 弘宣总能用平静的语调给她讲述一个个或是离奇或是跌宕的故事,有关修佛,有关修缘,但凡是弘宣告诉她的,她都听得格外仔细,生怕遗漏了一个字。 她以为,弘宣会一直给她故事,就好像萧玚跟兰陵设想的那样,彼此陪伴到生命的终结,依旧不离不弃,恬淡相伴。然而,当她大胆地想要打破彼此之间的那道阻隔,并且满心欢喜地以为弘宣也跟她有一样时,现实却走向了她从未预料的结果。 她在梦里回到了那一年的渡口,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江水,在秋风中泛着层层不绝的水波,在她毫无防备之下送走了她想要相守一生的人。 梦里没有萧玚,所以她跳了下去,冰冷的江水将她包围,她没有挣扎,却有一只手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拽出了水面,她看见那个人是杨勇。 从梦中惊醒的萧夜心感觉到中衣已被身上细密的冷汗浸湿,在剧烈的喘息之下,她依旧没能平复被梦境里杨勇那张狰狞的脸惊吓至不知所措的心情。 此时已经入夜,房中没有点灯,萧夜心环视着幽黑的房间,发现从窗缝中投入的一缕月光。她就如同见到救命稻草那般跳下床,跑到窗边将窗户推开。 铺面而来的冷风让萧夜心打了个寒颤,她抱臂站在窗下,感受着灌入房中的冷冽空气,终于从噩梦的惊扰中逐渐稳定了情绪。 她抬头望着今晚的月亮,月光尚且清明,可她的内心却满是纠结,因为忘不掉的弘宣,因为不肯放弃她的杨广,因为她越来越讨厌的那个即将成为自己夫婿的杨勇,还有那些隐藏在这桩婚事后的利害关系。 冷风吹来的时候,萧夜心才知道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又落了泪。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看着这种代表软弱和悲伤的东西,心底似是有所触动,并且有了一个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想法。 大兴城的月光落到千里之外,便成了照着无眠人的建康月色,因着飘动的薄云,时隐时现,看来顽皮。 杨广独自站在行馆的花园中,原本是在思考应该如何最快最安稳地平定江南那些还被反隋势力控制的地方。可一抬头,他发现月色又被经过的浮云遮蔽了,他蓦地想起身在大兴的萧夜心——她总是在回避他——计算着自己将要回去的时间。 他跟自己打了个赌,用令他难忘的江南和让他倾心的萧夜心打赌,究竟是江南对他重要,还是萧夜心撼动了他长久以来始终为之努力的决心。 一直到这一刻,他在望见又一次从云后照来的月光时,他才明白,他对萧夜心并不是因为求而不得的不甘,而是当真挂念她,思念她——抬眼的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在想,她在干什么,是不是跟他一样也在看着天际这一弯残月。 “阿柔,你一定要等我回去。”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杨广心底萌芽,并且开始疯长,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但一想起萧夜心,一念起她的名字,他便觉得为自己心许之人疯一次未尝不可——他已经戴了二十年的面具,是该挑个机会摘下来,让自己喘口气了。 第二十章 退婚 翌日,萧夜心向寻常那样进攻陪伴独孤。 往常萧夜心出现时虽然只是常服便衣,身上的首饰珠翠却能看出来是精心挑选打扮过的,可今日独孤见到她时,她只简单挽了个发髻,一身素淡的衣裳,尽管大方得体,却总是太过简洁。 萧夜心忽然改变的装束让独孤感到好奇,自然知道自己的这个准儿媳必定有话要说。她却不急,将萧夜心唤到身边,发现她发间似乎落有小片的雪花,问道:“下雪了?” 萧夜心得到独孤的示意,坐下道:“飘起小雪了。” “我就觉得今日冷了许多,确实也该到这种时候了。”独孤将萧夜心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今日怎么这样打扮,刚才我都没认出你来。” “恐将是戴罪之身,不敢张扬。”萧夜心低头道。 独孤不明所以,拉起萧夜心的手道:“你将是大隋太子的侧妃,怎么就成戴罪之身了?” 萧夜心跪在独孤面前道:“恳请皇后答应取消我与太子的婚事吧。” “什么?”独孤吃惊道,“你再说一遍?” 萧夜心不敢抬头,却依旧要想独孤吐露心迹道:“自从赐婚旨意下达,我就一直诚惶诚恐。这桩婚事对萧家来说是天大的恩赐,可对我而言,却只可能是一生樊笼,所以我恳请皇后向陛下求情,取消我与太子的婚事。” “既是天大的恩赐,你只管收着便好。”独孤厉色,可看着萧夜心谦卑低顺的模样,她又有些心疼,便放缓了语气道,“我知道让你嫁给睍地伐当侧妃是委屈了你,但睍地伐毕竟是大隋太子,你们成婚之后,萧家也将获得更多的荣华富贵。将来你为睍地伐诞下一儿半女,这一生就都不愁了。” “世间夫妻能相守一生,恩爱相伴者,都是如皇后和陛下这般情有独钟,深情不移的,我也想要这样的姻缘,可太子实在非我所愿。”萧夜心双眸含泪道,“且不说太子已有好几名妻妾,更有云昭训受宠。就是前些日子,我在宫中遇见太子和蜀王,他们对手下宫人百般刁难,戏谑为乐,我当真不希望自己要与之相守之人,是这般没有仁德之心,以折磨他人为乐趣之人。” “睍地伐当真这么做?”独孤问道。 “不敢有一字欺骗皇后。”萧夜心不知自己此时落下的泪究竟是真的因为抗拒这段婚姻还是想要在独孤面前将这出戏演得逼真一些,她只知自己的确泪眼模糊地看着独孤,恳求道,“有违陛下圣旨隆恩,是我一人之过,我愿意毅力承担所有罪责。只望皇后体恤我对情爱的坚持固执,当真不愿意就这样虚度一生,空付年华。” “依你所言,你拒绝这门婚事,是因为心有所爱?”独孤盯着萧夜心,似想要看清楚她所说的是真情还是假意。 萧夜心颓然道:“是,我又心中所爱。原本我以为,与他此生无缘,又接到陛下的圣旨,心灰意冷之下,便想将就过了残生。可当我回到大兴,当我跟太子有了更多的接触,我发现即便我此生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我也不想另嫁他人,委屈自己,也对不起太子。” 当年杨坚曾许诺独孤绝不生异姓儿,至今数十年,杨坚的后宫只有独孤一位皇后,不置其他嫔妃,皇室五子五女也都是独孤一人所出,夫妻恩爱,至今传为佳话。萧夜心正是因为知道杨坚和独孤夫妻情深,才将他们作为说辞,希望独孤能够理解自己,帮助自己。 少女情真,独孤内心实有触动,可杨坚作为一国之君,已将召命公布于天下,如今婚期在即,如果取消必定引来诸多猜测,也有损皇室威名。身为大隋皇后,独孤即便对萧夜心有私情,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执掌后宫多年,并一度协助杨坚处理国政的独孤皇后此刻面无表情地看着萧夜心,方才还因为萧夜心那一番感人的说辞而动了恻隐之心的她如今只是神情漠然地断气茶盏,动作缓慢且优雅地喝了口茶,语调平缓道:“我知道了。” 萧夜心没料到独孤会以如此平静的态度面对自己,她无法揣测出这位大隋皇后的心思,更不敢轻举妄动,便一直跪着。 独孤淡然镇定的双眸落在萧夜心身上,毫无波澜的语调里却尽是皇室威严,道:“你这一身衣服太素了,让人看着不太高兴。既是大喜将至,就不要再这样打扮了。睍地伐固然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到了他身边,多加提醒他就是。原本为人妻者,就是要帮助丈夫的。你既以我和陛下为例,不妨多看看我在陛下身后做的事,为他搭理好后宫,照顾好子女,这才是当妻子的本分。” 独孤既做了警告,便代表她不会责难萧夜心,而是怀柔收服,让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事实,不要在大隋的天下做出违抗天子之命的事。 “既是我的准儿媳,我又喜欢你,一直到大婚之前,你就留在陪我吧。稍后我让人回去给萧夫人通知一声,就说我留你在宫中陪伴,如何?”独孤听来亲切的询问声中透着不容置否的强硬。 张氏携家眷入大兴,独孤便是在告诉萧夜心,她一旦做出出格之举就会连累萧家所有的人。而独孤更不放心将萧夜心就这样放出皇宫,为了确保婚礼如期举行,她要将这位准太子侧妃软禁在宫里。 兰陵很快得到了萧夜心被软禁的消息,她知道杨广如果再不回来就当真没有办法扭转这种局面了,于是在萧玚的帮助下,她将消息传去了建康。 杨广接到兰陵的飞鸽传书之后,对萧夜心向独孤请求退婚的举动异常震惊,也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他甚至独孤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温和无争,事实上,能够辅助杨坚处理朝政,并和杨坚被并称为“二圣”的独孤有着极为刚强的性格。这才是致使杨坚的五个儿子中,唯有他平日多作孝顺,顺从独孤的意愿,才保持了相对和谐的母子关系,其他四个兄弟都是难以忍受独孤的独裁而疏远了那位母仪天下却失爱于诸子的母亲。 杨广深知,独孤这样做是为维护皇家的颜面,但也证明了这次杨勇和萧夜心的婚事在她看来不可更改,那么他想要做的事就完全会触怒独孤和杨坚,而他多年积攒而来的独孤对他的好感和亲近未必会在此次的事件中发挥作用,换言之,他在用自己的一切作为赌注,去赌他和萧夜心的未来。 郭衍见杨广在接到飞鸽传书后便愁眉不展,好心问道:“是不是大兴里又有人要为难殿下了?” 杨广苦笑道:“郭大人知道?” 杨勇素来看不惯杨广,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但他不清楚杨广和萧夜心的事,只以为杨勇在杨广离开大兴之后又兴风作浪,偏不肯跟自己的亲兄弟息事宁人,这也是他对杨勇颇为不满的地方——杨广已经远离大兴躲到江南之地,杨勇还要穷追猛打,简直不顾骨肉兄弟之情。 张衡却不同于郭衍的见解,以他对杨广的了解,杨勇从来不会成为杨广如此烦忧的存在。他们兄弟博弈这些年,杨勇的为人早已被杨广摸得一清二楚,杨广要提防的从来都是杨勇身边的高颎、柳述等人。而杨广如今的愁绪比以往深沉复杂,他看得出来,杨广发愁的眼神都跟过去不尽相同。 因此,张衡大胆问道:“殿下想提前回大兴?” 张衡素来通达人心,是杨广身边很受器重的谋士,如此一问,其实也是主动要为杨广献策。 杨广惊喜道:“张大人有何想法?” 张衡拈须思索道:“殿下当时离开大兴,便是因为先前高颎在侧,有诸多事宜不便发展,所以二次折回。其实殿下心知欲速则不达,如今江南的情况大体稳定,那些反对大隋的势力虽然依旧存在,但只要我们适当控制,并加以安抚劝降,还是有机会和平解决。” “张大人是说,孤可以现在回大兴?”杨广有些迫切。 张衡未料到杨广对回大兴一事如此情急,一时怔忡,又很快回神道:“营建江南之事已经逐步展开,不急于一时,而且最终能够拿下对江南的管理之责,也需要殿下回大兴在陛下面前争取。所以老臣以为,殿下可以准备启程回去了。” 得到张衡的首肯,杨广心头大石落地,虽人还未动,心却已经飞往大兴,想去为萧夜心解围了。 “不过此时各处仍有南朝余孽作祟,殿下急于回去,必定日夜赶路,轻装简行,如此一来不比多带些侍卫安全,此行务必小心,隐藏好行踪。否则出了意外,臣等万死莫辞。”张衡向杨广长揖道。 杨广当即扶住张衡道:“大人所言,孤必牢记于心,以保万全。江南诸事就劳烦两位大人代为看顾,若孤不能及时返回,当奏明陛下,将孤的营建计划书交给可信之人。孤对江南的期望,就摆脱在两位大人身上了。” 张衡与郭衍受杨广如此重托,皆不敢怠慢,心怀感激之下再一次向杨广作揖致谢。 “殿下。”郭衍忽然道,“臣想保护殿下回大兴,否则臣是在内心难安。” 杨广正犹豫,张衡道:“可行,郭大人护送殿下回到大兴之后,或可相助于其他事务。臣留守江南,不敢辜负殿下所托。” 杨广心中无比感谢,只有长揖回礼作为表示。 第二十一章 风雪 行程既定,杨广即刻动身,然而从建康回大兴的道路并不好走,再加上冬季严寒,天气恶劣,即便杨广快马加鞭,行进的速度也不及杨广心中期许那般。 过江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杨广一行人困在了郊外的小栈之中。 此处并非交通要塞,过往的路人并不多,即便杨广只带了郭衍等三人回程,出现在这样地处荒僻的地方还是有些扎眼。 杨广与郭衍同席而坐,见郭衍要用银针试毒,他即刻阻拦道:“不必。” “当以公子安全为首要。”郭衍还是对桌上的饭菜进行了检查,确定没有问题才请杨广享用。 杨广拿起筷子正要用膳,却总觉得这小而破落的客栈里隐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快速将周围的环境扫视一周,凝眉问郭衍道:“确实不能再走了么?” 郭衍大步去到客栈门口,又看了一眼此刻正纷纷扬扬的大雪,回禀杨广道:“雪太大,天又冷,如果强行赶路,只怕会被困在山中。” 杨广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却还是动手吃起了桌上的饭菜。 匆匆用过膳,杨广与郭衍在客房中密谈道:“当初率军南下,孤就觉得连接南北的通路走得艰难,天晴还好,若是遇上此等风雪天气,通道阻塞,路不能行,不光出行困难,对南北货物的运输和对江南的治理也大有弊端。” “殿下不是已经在整理关于兴修南北水利和修葺陆路的计划了么?”郭衍见杨广若有所思,又问道,“殿下还在担心什么?” “孤其实不想留在这儿。”窗外的北风呼啸而过,犹如婴孩哭泣之声,灌入杨广耳中,搅动着他本就不平静的心湖,“风雪不止,暗藏杀机。” 杨广浸淫朝政多年,对危险的察觉总能快人一步,因此听他如此说,郭衍立即打起精神道:“臣和护卫今夜一起守护殿下安全。” 杨广摇头道:“对方人多。” 郭衍惊道:“殿下已经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了?” 杨广将自己方才在大堂中观察到的情况回忆了一番,眉头皱紧道:“这里不是重镇关要,却是我们回大兴最快捷的一条路,如果有人意图不轨,在这里埋伏,截杀到孤的可能极大。此处又人烟稀少,为保万一,你觉得他们不会广布人手么?” 郭衍此时才想起,杨广在踏入这家客栈的第一刻便顿住了脚步。当时他还以为是栈内环境简陋,杨广不甚习惯,现在回味竟是杨广在当时就感觉到杀机所在了。 “孤刚才看过,所有在大堂中的人都很安静,你见过即便是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从头到尾都不说一个字的么?”杨广披上斗篷道,“这就是为什么,孤一定要你们住在楼下的原因。” 杨广推开窗时,呼啸的北风瞬间冲入房内,卷着冰冷的雪珠雪子,拍打在杨广紧绷的脸上。他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道:“上路。” 杨广直接翻窗出去,足见点地时,他才知道郭衍为什么不愿意继续赶路——雪已经足够覆盖住脚背,加上此时风劲雪疾,他们强行要走很可能挨不过夜半最冷的时候。 郭衍本想劝阻,可杨广动作太快,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走出了一小段距离,他只能跟着翻窗出去,却又想起一个问题,忙跑上前拉住杨广道:“还有两名侍卫呢?” “如果四个人都走了,不就露馅了么?”杨广顶着风雪往前走,“孤带了必要的东西,今夜要辛苦郭大人跟孤一起彻夜赶路了。” 郭衍本就为护卫杨广而来,自然不会畏惧这场风雪。可他始终担心杨广素日锦衣玉食,不知是否能够挨过这一夜的跋涉,也担心不久之后,那些埋伏的杀手就会发现他和杨广已经悄然离开客栈,从而展开追捕,那对他们而言就当真情况危急了。 之后的一路上,杨广都没说过一句话。郭衍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但能从他略显缓慢的脚步中猜出杨广必定正在思考什么,或许是在想谁要在半路截杀他们,也或许是担心着大兴的情况。 北风席卷着白雪铺天盖地而来,杨广被吹得脸上发疼,冰冷入骨的感受让他不由停下了脚步,听着穿梭在山林中的风声,道:“有人跟来了。” 郭衍即刻按住腰间的长刀,往杨广的身边站了一些,警觉道:“那我们走快些。” “既能让孤感觉到,说明他们已经距离我们不远,再往山里走一走,也许能想到办法甩开他们。”杨广望着与原定目标存在偏差的方向,有些艰难地抬起腿。 郭衍确实听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尽管那些声响隐没在如同野兽怒吼般的风声里,但越来越浓重的杀意是不可被忽略的。 “殿下,再往山里走我们很可能会迷路,到时候更危险。”郭衍提醒道。 杨广顿首,握紧了掌中的那枚玉佩,权衡利弊之后,抬眼望着深不可测的山林道:“进。” 两人徒步进入深山雪林不久,便被一道划破飞雪的寒光阻拦住了去路。随之而来的,是斩破此时寒冷雪夜的凌厉又几道凌厉刀光。 郭衍拔刀与那些对他们追得锲而不舍的刺客对抗,还顾着杨广的安全,在此时又见细密的落雪中显得十分困难。 杨广也拔出了自卫用的短刃,在冷夜疾雪中与那些杀手展开殊死搏斗。 杨广和郭衍一面抵抗刺客袭击,一面往山林中退,周围本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光顾着眼前杀人饮血的刺客,并没有留心脚下的路。 一脚才空之际,杨广眼见就要滚下高地,郭衍伸手去拉,竟被杨广一块拉了下去。 两人在雪地中不知滚了几回,最后杨广浑身发疼,四肢也没了力气,就此不省人事。 因为杨广并没有命人将离开建康的消息传回去,所以身在大兴的萧夜心等人不知他正身处危险之中。 这一日独孤命人送来了为萧夜心制作的嫁衣,还有为婚礼当天准备的首饰用品,可侍女们捧着东西站了很久,萧夜心都只是坐在梳妆镜前,没有分毫动作。 兰陵得了独孤的允许,特意过来看望萧夜心,一见这种情形,她即刻将所有人都打发了,道:“东西放下吧,我亲自来。” 侍女们有些为难,并不敢遵从兰陵的吩咐。 兰陵柳眉倒竖,沉下脸对那些侍女发怒道:“我堂堂兰陵公主的话,你们都敢不听了?信不信我去告诉母后,将你们一个个都打入掖庭做粗活苦役去?” 侍女们这才不得不放下东西,快步离去。 终于清静之后,兰陵叹了一声,却怕让萧夜心更加伤怀,她故意背过身去,也压低了声音,稍后才走去梳妆台前,道:“你放心吧,我已经让人去通知晋王哥哥了,他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的。” 萧夜心却忽然惊讶道:“什么时候的事?” “有十天了。”兰陵心中生疑,“奇怪,如果晋王哥哥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应该到大兴了,怎么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 兰陵见萧夜心忧心忡忡,以为她觉得杨广动作太慢,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所以才这样忧愁,便安慰道:“兴许是真的有什么急事耽搁了,说不定他明天……不,今晚就到了。” “我更希望他不要回来。”一旦知道了这件事,萧夜心的心里就再也难以安定下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弥漫在心头,可她根本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兰陵生怕萧夜心对杨广失望,忙拉着她道:“萧姐姐,你千万不能放弃,我相信晋王哥哥也不会放弃你的。你知道么,在建康的时候,我每一次看他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他有多喜欢你。” 萧夜心从没注意过杨广的看待自己时的目光,因为只要他出现在她面前,那一份爱意便浓得化不开,她清清楚楚地了解杨广对自己的心意,可她无法回报。 为了说服萧夜心继续安心地等待杨广归来,兰陵可谓苦口婆心地进行劝说,道:“以前我看晋王哥哥看任何人都是平平淡淡的,也就只有在母后面前,他才像食人间烟火一样,甚至会在母后面前落泪。那一次你被劫持在天法寺,晋王哥哥第一时间就赶过去了,你被抓了多久,他就在外面站了多久,就怕两边一打起来会伤及你,他是真的不愿意看见你受到一丝伤害。” “我知道,他为了救我冲进火场,我们差点一起葬身火海,我都知道。”一旦想起那场大火里杨广奋不顾身地抱着自己,保护自己,萧夜心总是有所触动的。 “你既然都知道,就不要怪晋王哥哥这一趟回来得晚,他一定正在拼命地赶回来,他不会就这样看着你嫁给太子哥哥的。”兰陵笃定道。 “可这是圣旨,他不能违抗。” “谁说的?”兰陵反驳道,“我觉得他会为了你违抗圣旨的。” 萧夜心被兰陵对杨广的信任所惊讶,她没想过杨广对自己的感情居然能够感染到兰陵。看着兰陵坚定不移的目光,她好像也被说服了,相信杨广会为了她不远千里地赶回来,会为了她做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见萧夜心已经不想方才那样愁眉深锁,兰陵渐渐展露了笑意,可她此时才发现,萧夜心的手腕上居然抱着纱布。她惊道:“你什么时候割的腕?” 第二十二章 噩耗 杨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极为简陋的木屋里。尽管他的身上裹了厚厚的棉衣,屋子里还生着火,柴枝燃烧的噼啪声仿佛将火堆带来的暖意扩大了一些,可他依旧觉得冷,不由裹紧了身上的衣物。 “公子,你醒了。” 听见郭衍的声音,杨广随即抬头,当那张擦伤了好几处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他内心深感庆幸,但很快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便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我们进山打猎住的地方。”一个猎户打扮的人笑吟吟地过来,端着一碗热水递给杨广道,“喝点热的暖暖身,就不会那么冷了。” “多谢。”杨广有些迫不及待地喝完了一整碗热水,全然没了往常从容淡定的模样。 热水下肚,暖意袭身,杨广觉得舒服了不少,继续问郭衍道:“我们怎会在这里?” 郭衍压低声音道:“殿下吉人天相,我们在雪地里躺了大半个晚上居然都没事,天快亮的时候,这位猎户就进了山,发现了我们,于是臣就跟着他将殿下背来这里,换了衣裳,暂作修整。” 一想起昨夜命悬一线的惊险时刻,杨广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他发现,昨晚的风雪已经停了。事不宜迟,杨广放下手中的碗,拉着郭衍就要离开。 猎户见他们行色匆匆的模样,好心提醒道:“虽然雪停了,可山里都积了雪,路不好走,你们不然再等等?” 郭衍察觉到杨广陡然间变得冷锐的目光,知他对这个猎户的身份起了疑心,立即解释道:“臣已经试探过,他确实是山中的猎户,见夜里风雪停了,想早些进山多猎一些在风雪过后不得不出来觅食的动物,不是刺客。” 杨广的神情稍有松懈,却依旧满是戒备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赶路吧。” 郭衍深知杨广归心似箭,而这间屋子随时会被那些刺客找到,确实不安全,便听杨广的命令,准备离开。 将要踏出屋子之际,杨广问道:“孤自己的衣服呢?” 郭衍拿出浸透了雪水和沾满尘土的衣服,疑惑道:“殿下为什么还要找这衣服?” 杨广还未作答,便有冷箭从打开的门缝中射入屋内,不偏不倚,正中猎户颈间,那无辜之人当场毙命。 不及细想,杨广抱住那团衣服就在郭衍的掩护下离开木屋,而那些对他们穷追不舍的刺客一直跟着他们。 郭衍一条腿被射伤的同时,有好几名刺客将他们围住。 冷冽晴好冬日里,杨广在白雪厚积的深山之中,再一次在生死之间徘徊。 萧夜心曾经割腕自尽的事,独孤早就知晓,她佩服这个西梁女子的勇气,可她依旧坚持自己身为大隋皇后的话不容抗,哪怕萧夜心以死相逼,她也不会退让半分。 兰陵不知道因为萧夜心的这个行为,独孤曾气得一度要立刻将萧家治罪。 那时萧夜心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她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却依旧倔强地跪着,只是言辞里充满了对独孤的恳求——恳求独孤不要因为她一人之过牵连萧家的其他人。 每每想起当时卑躬屈膝的自己,萧夜心就恨自己没有站在万人之上的身份地位,才会因此受制于人,就算是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都成为了不可能。 也就是在那一次,当独孤厉声警告她“你这辈子只能是我杨家的儿媳”时,她看着只可能被众人仰慕的一国之母,听着根本不讲道理却不得不服从的命令,萧夜心在心里种下了一个过去从来不敢想的主意。 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萧夜心手腕上的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她有时会对着伤口发呆,一坐就是大半日,没想到今天还等来了多时未见的杨勇。 “萧小姐近来消瘦了不少。”杨勇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笑容,目光戏谑地看着萧夜心。 萧夜心用衣袖遮住手腕上的伤口,道:“太子今日前来,该不会是想问我关于婚礼的事吧?” “大婚事宜自有专人操办,不用孤和你担心。”杨广挑了衣摆坐下,道,“孤觉得咱们已经有很久没见过面了,虽说大婚之前见面不吉利,不过孤还是想要多看一看即将过门的侧妃。” 杨勇轻佻的模样让萧夜心很是厌恶,便下逐客令道:“人已经看过,太子请回。” 杨勇忽然抓住萧夜心的手腕,用力按在她的伤口上,整个人看来乖戾嚣张了许多,目光凶狠地盯着萧夜心道:“别以为孤不知道你这道伤疤是为谁留的。” “太子可能真的不知道。”萧夜心好不畏惧于杨勇的强势。 杨勇眯起的双眼里充满了对萧夜心的调侃,嘴角勾起的笑容里显露出冰冷无情的嘲笑:“孤知道兰陵飞鸽传书去了建康,但是不知道为何,二弟接到消息却迟迟没有回到大兴。按理说,他的动作不应该这么慢。” 萧夜心忽然明白了自己这段时间的担忧究竟是从何而来,正因为杨广要从建康回来,这一路上很可能发生未知的危险,就算之前她不能明确地知道杨广会遭遇什么,但经过杨勇提醒,她终于明白她在担心杨广。 萧夜心夹杂着愤怒和担忧的神情让杨勇大呼过瘾,但他抓着萧夜心的手却更加用力,道:“记住,你是孤的侧妃,你将要踏进的是太子府的门槛,跟二弟没有任何关系。” 杨勇的耀武扬威让萧夜心确定他一定暗中有过谋害杨勇的行为,于是质问道:“你对晋王做了什么?” “孤能对他做什么?他是孤的亲弟弟,又远在建康,孤可奈何不了他。”杨勇的指腹在萧夜心那道伤口上摩挲,似是挑逗,也是警告,“安安分分地等着我们的大婚,作为对你的感谢,孤决定告诉你一件事。” 杨勇欣赏着萧夜心的急切,可不论她有什么样的情绪,只要是在大兴皇宫里,萧夜心就只能任由他们杨家的人宰割,而现在正是他杨勇宣誓自己太子身份没人可以无视的最佳时机。 浸透着萧夜心一腔愤懑的沉默让杨勇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的笑容因此扭曲,终于开口道:“二弟因你之故离开建康已经有二十多天了。” 这无疑就是在告诉萧夜心,杨广在途中出事了,她就是导致杨广陷入困境的主要原因,而对这一切了如指掌的杨勇则是幕后黑手——她和兰陵,甚至是独孤和杨坚颁布的大婚旨意都被杨勇利用了 兰陵进来的时候,见到了这副令人难以置信的画面,她吓得大叫了一声,随即有侍者进来,将萧夜心从杨勇身上拉开,抢下她手中的烛台。 杨勇大怒道:“萧夜心犯上,给孤拿下!” 萧夜心不知自己的双眼已经通红,自己现在的模样在所有人眼中就像是疯了一样,拼命地冲向杨勇,想要跟他同归于尽。 兰陵被吓得不知所措,快要哭了出来,喊道:“萧姐姐,你不要这样!” 萧夜心被好几个侍者拦着,而杨勇怒不可遏的样子更令她失去理智,她冲那个还在拍掸自己身上灰尘的大隋太子喊道:“你对晋王做了什么!” 兰陵此时才想起自己来找萧夜心的目的,失神道:“我听说晋王哥哥,回来了。” 萧夜心从侍者的钳制中挣脱开,跑到兰陵面前问道:“他在哪?” 兰陵停顿了很久,才抬起又一次湿润的双眸,看向萧夜心道:“在御书房,父皇那儿。” 萧夜心撇下了所有人,立刻冲向了御书房。 今天的大兴出现了这几日来最晴好的天气,也不像之前那么冷了,萧夜心甚至觉得是不是冬季忽然间就过去了,就要开春了——然而铺面而来的微风依旧冷冽,凋零枯败的树枝上也没有新发的嫩芽,所有的一切仍然萧条。 杨坚也被萧夜心这副样子惊得不发一语。 顾不上向杨坚和独孤请安,萧夜心问道:“晋王呢?” 御书房内无人应答,萧夜心便开始寻找,除了杨坚和独孤,还有一个衣衫破损还带着伤的陌生人跪在地上——那是原本要护送杨广回来的郭衍。 萧夜心冲到郭衍面前问道:“晋王呢?” 郭衍却低着头,没有作答。 萧夜心又试图在房内搜寻杨广的身影,可房内却再没多出第五个人,而她的视线最终落在案头的那个包裹上,还有放在一边的玉佩。 萧夜心冲上前拿起那块玉佩,那是她不知何时遗落的玉佩,她以为找不到了,现在却又出现,而眼前这个包裹里衣服…… “这是晋王的衣物?”萧夜心问郭衍道。 “臣和晋王在山中遇刺,昏迷一整夜之后,被猎户所救,换了衣裳。因为冬季衣物厚重,臣当时并没有注意到这块玉佩,还是临走前,晋王特意找了这些衣服,想来也是想要找到这块玉佩。”郭衍回道。 “后来呢?” “臣和晋王再次遇袭,对方来势汹汹,我们抵抗不及也都受了伤,最后晋王失足滚落悬崖。在这前一刻,晋王曾经叮嘱臣,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想办法回大兴,所以臣才回来向陛下和皇后请罪。”郭衍重重叩首道。 萧夜心看着失而复得的玉佩,已经无法厘清此时此刻的自己究竟是何种心情——她正想把杨广找回来。 萧夜心冲出御书房的那一刻,独孤却忽然下令道:“拦住她!” 周围的侍者立即阻挡了萧夜心的去路,而她惊讶于在这种时候依旧看来稳如泰山的独孤,喃喃道:“晋王出事了……” 独孤阴沉的眉眼让人摸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片刻的沉默之后,她下令道:“将萧夜心继续禁足于畅思阁,今日之事谁敢对外泄露半个字,杀无赦。” 第二十三章 心死 从大兴秘密派出救援杨广的队伍很快就悄然出发,在此之前已经有杨坚的秘旨传达去了杨过失踪时所在的州郡,令其立即开始搜救行动。 原本沉浸在杨勇大婚喜悦中的皇城并没有因为郭衍的回归而透出异样,但很多人都发现不论是杨坚还是独孤都被巨大的悲伤和担忧围绕,近来郁郁寡欢。 因为有过独孤的旨意,几乎不能与外人通信。每一日,她都独自留在空空荡荡的皇家楼阁中,不顾侍女的劝说窗户全开,任由冷风充斥房间,而她始终静如塑像般坐着。 腕上的伤口已经愈合,萧夜心看着那道难看的疤痕,又不自觉地落了泪——这一次,或许是为了杨广。 那天,独孤破例带着郭衍来见萧夜心,郭衍告诉她道:“那面山崖又高又抖,晋王殿下身负重伤,就那样滚了下去,怕是凶多吉少。” 如果当初弘宣抛弃她时,她觉得此生已然无趣,那么这一次郭衍等同于当面向她宣布了杨广的死讯,她有一种天塌低陷的感受,仿佛就连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地都没有了勇气。 她如同弘宣辜负了她一般,辜负着杨广对她的情义,正是因为被偏爱着,所以才没有将那份感情认真地放在心上考虑过。可她现在想起杨广生死不明时,竟那样难过,她想她或许在不知不觉里已经被那个对自己百般温柔的人感动了,想起他曾为了自己钻床底的事,她竟觉得是她懂事以来最令她高兴的事。 萧夜心并不知道郭衍是按照孤独的意思故意说了那样的话,尽管一切都是实情,但为了确保萧夜心在这件事上能够死心,可以顺顺利利地完成和杨勇的大婚,身为大隋皇后的独孤必须尽所有可能斩断萧夜心的其他妄想。尽管她知道,萧夜心跟她一样,牵挂担心着她最疼爱的儿子。 郭衍离开之后,杨勇到来,并且带上了独孤为萧夜心准备的新一批首饰和嫁衣图样,供其选择。 见萧夜心失魂落魄的模样,杨勇有几分气恼,但仍因为杨广生死不明而高兴不已,便有意在萧夜心面前耀武扬威道:“我亲自帮你送了东西过来,你不看看么?” 萧夜心仿佛没有听见杨勇的话,仍是安静地坐着。 杨勇为萧夜心对自己的无视而恼怒,上前将她拽起,强迫她面对自己,面容凶狠道:“晋王已经死了。” 萧夜心看来涣散的神智因为杨勇的这一句话而清明了起来,她将视线落去神情得意的杨勇身上,咬牙切齿道:“他没有死。” “那他为什么还不回来?而且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孤的这个二弟,从来都不是不争不抢的人,只是他太会伪装,别人看出他的本质而已。如今他这么久不回大兴,可不是将他多年的苦心经营和自己的意中人都送给孤么?”见萧夜心对自己怒目相向,嘴角笑容更甚,道,“你注定是孤的侧妃,将来进了太子府,孤不会碰你,必定好好待你,就当是替晋王照顾你,如何?” 杨勇一再提及杨广,将萧夜心本就脆弱的意志一点一点的击溃。她痛恨极了这个面目可憎的大隋太子,可她根本不是杨勇的对手。 情急之下,萧夜心拂落了桌上那些做工精美的首饰衣物,甚至拿起了一根簪子对着杨勇,就好像当初她用烛台针对他一样。 未免发生和上回一样的事情,杨勇抢先一步从萧夜心手中夺下簪子,并将她制服。 此时有侍女听见声响在外询问,杨勇将人召入内,强行按下萧夜心的手,佯装恩爱道:“萧小姐不满意这些东西,全部收拾掉,再去换一批。” 侍女只能将散落满地的金银首饰拾起,并快速退了出去。 杨勇此刻才将萧夜心从自己身边推开,警告她道:“我们的婚事是父皇和母后定的,你最好乖乖地听话。至于你是不是心里想着晋王,孤不在意,反正你只能是孤的人,到死都是。过去你那些在母后面前诋毁孤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将来我们成了夫妻,你应该多帮着孤,否则孤不高兴,登上大宝之后将你打入冷宫,就不太好了。” 杨勇毫不掩饰的得意让萧夜心愤恨非常,可他偏偏喜欢看她这副有怒难发的样子,就好看着杨广在自己面前栽了跟头那样痛快。 将要离去时,杨勇提醒萧夜心道:“你若还想做什么,不妨想一想你那些还在大兴的家人。” 听着杨勇放肆的笑声,萧夜心颓然地坐去了地上。那笑声极其刺耳,比杨勇说的话更令她感到万箭穿心般的痛苦——如果杨广在,绝对不会让她受这样的屈辱。 有了杨勇的吩咐,侍女们在日常照料萧夜心的起居上更加小心,所有可能对她造成伤害的东西都被尽量禁止出现在畅思阁。哪怕是一碗茶,侍女都要盯着萧夜心喝完,将茶盏拿出去。 如今就算是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她还要处处遭受监视,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如此日复一日,萧夜心只觉得生不如死,她想,如果杨广真的死了,是不是她现在去黄泉还能遇见他。 为了完成这个荒诞却唯一能给自己安慰的想法,萧夜心在某一日侍女送来茶水的时候,故意找茬将茶盏打碎,并且偷偷藏起了一片碎片。 待侍女离去,萧夜心将碎片抵在那条旧伤口上,想要再一次划开哪里的肌肤,再上一次黄泉路——一如她曾经为了弘宣奔赴千里,这一次,为了杨广,她也有这样的勇气,至少到了阴曹地府,她还有机会回报他对自己的情义。 只是这一次,萧夜心还没用力割下去就被细心的侍女发现,当天傍晚,张氏和萧玚甚至是萧琮一起出现在了畅思阁里。 看着形容枯槁的萧夜心,张氏心疼至极,将她抱在怀里,泣不成声道:“我儿何苦这样糟蹋自己?为娘看了肝肠寸断。” “二妹,你不能再这样伤害自己了。”萧琮道。 萧夜心目光空洞,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视线落去张氏身上,干涩的双眼终于涌现出泪光,道:“如果不是因为我,晋王不会急于赶回大兴,以至如今的地步。是我害了晋王,我赔他一命有什么错?” 张氏不知萧夜心和杨广究竟有什么过往,她只知道,近来每每召她陪伴,都对她耳提面命,要她好好劝说萧夜心却从不让她们母女相见。今日终于有了机会,她一见萧夜心便被爱女憔悴的模样所震惊,当场哭了出来。 “我知道你难过,可如今你的这条命已经不单单是你自己的了。”萧琮道。 “大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萧玚质问道,“姐已经这样了,你难道还要用那狗屁圣旨来压她么?你就不怕姐真的扛不住,闹出无法收拾的局面么!” 张氏惊慌地拦住萧玚道:“七郎不可口出狂言,会招来祸事的。” “我也不想说这些,可如今形势便是如此,独孤皇后的意思大家都明白,这种有损皇家体面的事,他们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萧琮坐去萧夜心身边,好声好语劝道,“二妹,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你要明白,大梁没了,我们如今就是寄人篱下。杨家的人但凡有一点不高兴就能将我们满门除之。我们偏居江陵究竟是为什么?不久是为了保住大梁的血脉么?” 萧夜心沉默着没做声,缓缓抬头去看萧玚,声音虚弱道:“替我转告兰陵,我一切安好,让她不要担心。你……也好生照顾自己,听母亲的话,不要年少轻狂。” 萧玚不忍见萧夜心如此颓丧,又不知应该说什么安慰她,只能点头道:“我会转告兰陵的,姐,你也要保重自己才是。” 萧琮忽然以家族嫡长子的身份跪在萧夜心面前,悲彻心肺道:“二妹,当是大哥求你,将来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为萧家考虑一些。我们如履薄冰地活着,才能保全家人性命,不至于家破人亡,否则如何对得起过世的父亲?” 张氏同样跪下道:“阿柔,你大哥说得没错。为娘知道,要你为了我们嫁给太子确实委屈你了,可这就是命,是天命,也是皇命,是不能违抗的。” 萧玚对萧琮和张氏以家族胁迫萧夜心的行为既感愤怒又深觉无奈,最后他也跪了下来,却不是要求萧夜心的。他对张氏和萧琮道:“母亲,大哥,求你们别再逼姐了。你们知道,以姐的个性,如果不是万念俱灰,她是不会想要轻生的。如今她这般痛苦,作为家人,我们难道不应该好好地安慰她么?” 萧夜心感谢萧玚对自己的理解,原本灰暗的双眸似是恢复了一些神采。可才一动,就控制不住重心,直接滚去了地上。她快速起来,跪在张氏和萧琮面前,道:“是阿柔以前太任性了,只想着自己,从没为萧家考虑。今日母亲和大哥的话,让阿柔明白了很多道理。阿柔答应你们,从今以后都以萧家后人的身份为警惕,绝不再任意妄为,让家人担心。” 萧玚看着萧夜心想张氏和萧琮叩首起誓,心疼同情之情已令他出离恼怒。可事已至此,他也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过去神采飞扬的萧夜心变得越发沉静寡言,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第二十四章 改变 那枚由郭衍带回大兴的玉佩自从御书房事件之后便重新回到了萧夜心手里。她时刻带在身上,如同过去那样,却又不那么一样了。 新年前夕,独孤要去慈恩寺礼佛祝告,萧夜心得到消息后,主动请求一起前往,说想为了感谢杨坚和独孤的厚爱,她要亲自到佛祖面前为他二人也为大隋祈福。 独孤因此将张氏、元氏甚至是兰陵都带上,一行女眷声势浩大地去往慈恩寺,竟还成了大兴城中一道亮丽的风景,不少人慕名而来瞻仰天家风采。 万众瞩目都无法让萧夜心归于死寂的心再度俘获,她跪在巨大的佛像前,不由想起当初在建康,弘宣应也是这样,虔诚地向佛祖祈愿,只是弘宣为了张丽华,而今时今日的她是为了杨广——即便大家都默认了杨广遇难的事,可她仍旧不愿意相信事实会是这样残忍。 杨广曾要萧夜心等他回来,那时的她没有答应,可她至今都留在这儿,哪怕只是迫于无奈,可那个说会回来的人却一直都下落不明。 “佛祖在上,信女祈求能让晋王平安归来,信女愿折寿十年,就算是二十年、三十年都在所不惜。再愿吾弟萧玚与兰陵,不必遭受如我一般的艰难挫折,能够平安顺遂,欢度一生。” 萧夜心正在佛前叩拜,兰陵忽然跑来道:“母后晕倒了。” 独孤因为杨广的事早就郁结于心,今日终于难以支持,在慈恩寺病倒了。萧夜心幼年学习医术,于是主动请缨,负责照顾独孤病后的休养。 独孤本就喜爱萧夜心,又得她精心照顾,病情很快有了起色。只是萧夜心没想到,独孤会问起她当初在建康的事情。 深知独孤是思念杨广情切,萧夜心在服侍她喝完药后才道:“晋王在建康的时候不光恪守公职,不让属下惊扰南朝的百姓,而且致力于对制定江南今后的发展计划,我曾见他夜不释卷,都是在做江南筹建计划书。” 为了江南而远去的晋王,又因为自己而急于归来的杨广,萧夜心知道,那道谦逊和善的身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入了自己心里。 见独孤喜欢听这些事,萧夜心便每日都跟她说一些,借以抚慰她对杨广的思念。 这一日杨勇又来请安,独孤却首先发了难:“我听说,你急着往江南安排人手,是准备做什么?” 杨勇没料到独孤的消息如此灵通,昨日他才向拟定了一分名单,是他想要派去接管江南事宜的人,里头有不少他的党羽,但杨坚还未明确批复。 高颎曾向杨勇进言,江南虽然远离大兴,但胜在气候宜人,民丰物广,甚为富庶,若能占据江南之地,对将来的大业可添助力。他这才趁杨广失踪的间隙,抓住机会,将自己的人安插去江南,再做图谋。 其实昨夜午后,高颎就去过太子府,并且颇有责备杨勇的意思:“晋王之死虽已是众口默认,但江南的情况还算稳定,也多是晋王的人留守。殿下如今贸然向陛下提出更换守备,未免太过心急了。” 杨勇却不服道:“孤就是要快刀挥下,防止二弟的那些耳目更深入地渗透江南各地,将来再想要拔除就更难了。高大人莫不是觉得,孤这样想不对吧?” “陛下和皇后还未正式为晋王发丧,殿下这样做,目的委实太过明显。先不论陛下,单是皇后往日对晋王的恩宠,若见殿下如此这般,必定心中不悦。皇后虽是女流,但陛下对其尊敬有佳,以往国事也会同皇后商量,若是惹恼了皇后,且不说殿下要打江南的主意,只怕是皇后宁愿将江南交给旁人,都不愿让殿下插足。”高颎捶胸顿足道。 不提杨广,杨秀和杨谅对太子之位向来虎视眈眈,且手握兵权,若独孤因为不满杨勇而将江南交到他们任意一个人手中,确实会对杨勇造成相当大的威胁。他光想着收归“已死去”的杨广的势力,却忽略了他的身边还有其他豺狼虎豹,这种局面当真是不能走错一步。 高颎的教训言犹在耳,杨勇面对独孤的责问更是俯首帖耳,当即跪下道:“并非儿臣急于插手二弟在江南未完之事,而是近来听说江南各地的南朝余孽活动频繁,儿臣担心南方再出混乱,这才请父皇早下定夺,以免我隋大军辛苦打来的江山因为那些乱臣贼子而再遭涂炭。” “太子久居大兴却心系江南,皇后应该高兴才是。”萧夜心道。 杨勇正暗喜萧夜心偏帮自己之举,以为她终于有所醒悟,却不料她接下去道:“不过太子一向居于深宫,不知外头险恶艰难。作为国朝皇储,如果能做到体恤百姓,与民同甘共苦,天下黎民自然归心。既然太子有意,皇后为何不请陛下让太子亲自去江南看看,或许亲身经历了一遭,太子能有让江南长治久安的办法。” 且不说江南乱党横行,因有伏击杨广的先例在前,杨勇便不会想要踏足那条危险重重的道路,免得萧夜心为替杨广报仇,伙同杨广的党羽对他暗下毒手。于是杨勇退缩道:“萧小姐所言极是,是儿臣没能了解细致就妄加评说。今日有母后和萧小姐督促提醒,儿臣日后必定更加小心仔细,再不敢如此莽撞了。” 独孤不欲与杨勇再辩,不多留人就将他打发走了,而萧夜心忽然跪在她面前道:“刚才在皇后面前公然冒顶撞太子,请皇后责罚。” “我知道你是为了阿摐才说的那些话,这段时间以来,你同我一样备受煎熬,再者,你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睍地伐确实冒进,需要有个人给他当头棒喝,方才的事,我不怪你,起来吧。”独孤语调平静,可看着萧夜心这乖顺安静的模样,她又叹道,“若早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是阿摐,我必定会劝阻陛下,可一切为时已晚,你当认清现实。将来跟睍地伐成了亲,切不可怨怪于他,知道么?” “母亲说这是命,违抗不得,所以我认命,不怪任何人。”她并非真的接受这样的命运,而是开始学习曾经的杨广,将内心的想法隐藏起来,慢慢地积聚力量。 既不能下九泉去见杨广,那么她就应该趁自己还活着为杨广做些什么。杀人从来需偿命,但她知道,杨广要的并不只是杨勇的一条命,那么她不妨花上一点时间去等待,等待那位当朝太子一无所有,绝望而死的那一天—— 晋王,你或许会讨厌如此阴暗卑鄙的我,可如果没有希望和信念,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为了将来萧玚和兰陵可以顺利在一起,我不得不讨好皇后,让她放下对萧家的戒心。至于你……你就当再帮我一次,让你成为我活下去的动力,将来大仇得报,我再向你谢这“以你为名”之罪。 在萧夜心和杨勇大婚之前,大兴皇城中为了庆祝新年举办了宫宴,杨勇率领百官向杨坚和独孤祝贺,而在队列之中唯独少了曾去江南至今未归的杨广。 虽然没有人提及杨广的下落,但所有人都已经默认,那位少年英才的大隋晋王,不可能回来了。他或许是和陈叔宝一样,在江南的柔情旖旎里日渐沉迷,最终下落不明,也或许是被那些南朝的余孽乱党暗中刺杀。总之,大兴城里再也不见了那个风度翩翩还清秀俊逸的晋王,而青宫之中即将多一位容貌端庄、深受独孤喜爱的太子侧妃。 冬风还未彻底离开大兴,北朝这座皇城尚余新年欢笑,太子杨勇的大婚在即,喜事接连而至,仿佛预示着在杨坚治理下的大隋朝呈现出了蓬勃生机,一派祥和。 大婚当日,兰陵亲自为萧夜心送嫁。这是她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见到萧夜心,哪怕金花翠绣,锦衣华服,将萧夜心的美衬托到了极致,她也无法欣赏这种这种充满了悲伤无奈的姿容。 看着镜中满脸愁绪的萧夜心,兰陵很想说些话去安慰她,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她听说,等萧夜心和杨勇大婚之后,杨坚和独孤就会正式为杨广发丧,她的晋王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吉时来临,兰陵为萧夜心盖上喜帕,搀着她走出了禁足她多时的畅思阁,坐上了去往元仪殿的车辇。 或许是为了证明大隋的国运昌隆,为了向全天下证明这个由汉人再一次统一的王朝的兴盛,这次的婚礼格外隆重,可以说和杨坚一向提倡的勤俭背道而驰。 所有人都为萧夜心庆幸,只是嫁做太子侧妃,却得到这样的殊荣,可她根本在乎这些,一切都是无可奈何。 杨勇将萧夜心从车辇中牵下,小心地引导她拾级而上,像极了一个温柔耐心的丈夫。 “你应该掀开喜帕看看,有多少人正在羡慕你。”杨勇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示威。同时,他面带笑意面对着所有人,对于这场已经完胜的政治暗战,他更是喜悦,赢了杨广,还得到了杨广的心上人。 “非我所欲,避之不得。”萧夜心冷淡回应道。 杨勇知萧夜心已是强弩之末,便不与她计较,冷笑一声,继续向着元仪殿走去——杨坚和独孤正在等着他们。 踏过了长长的台阶,走过仿佛没有尽头的红毯,萧夜心终于和杨勇并肩站在了元仪殿的中心,准备开始今日最重要的婚礼部分。 礼乐声中,典礼官高声祝唱,祝愿杨勇和萧夜心琴瑟和鸣,孝奉君上,恭友谦爱,流成佳话。 即便是为大婚助兴也依旧优雅的宫廷礼乐回荡在元仪殿内,也顺着敞开的大门飘出了很远,飘向了宫门。 那一匹疾驰而来的骏马仿佛受到了这礼乐声的感召,在马背上那道身影的奋力鞭策下,急速奔向皇宫,甚至不顾宫门侍卫的阻拦,一路长驱直入,将宫中规矩,礼法典仪全都抛诸脑后。 那些因为快马疾驰而被逼退的侍卫看着那迅速离去的背影,低声嘀咕道:“怎么看来很是眼熟?” 第二十五章 归人 萧夜心与杨勇的大礼将成,最差最后一拜,而那突然出现在元仪殿外的身影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视线被喜帕遮盖,萧夜心除了能够听到来自周围的惊呼,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那一声“阿柔”穿越人群传到她的耳畔,她的手骤然松开,看着那原本联结着她和杨勇的喜绸落去地上。 在短暂却深刻的惊讶之后,萧夜心当众扯下了喜帕,大殿之外,人群所向,正站着那个所有人都以为已死的晋王,站着她想念日久的杨广。 开皇十年元月二十一日,一身褴褛的杨广突然出现在太子杨勇的纳妃大典之上,在众人的惊诧注目中,快步走向殿中那对将要礼毕的新人——他的一条腿行动不便,再不如当初那样步下生风,甚至因为这样的伤势让他的动作看来有些滑稽。 可他真的不能再耽搁了,因为只差一点,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就要交给想来与自己为敌的兄长,那会是他真正无法挽回的局面。 原以为的万念俱灰在重新见到杨广的那一刻绽放出了生机,萧夜心惊喜地看着那朝自己快步而来的身影,尽管他不再风度翩翩,甚至看来狼狈窘迫,但此刻的重逢已经令她高兴得忘记了自己处在何种境地之中,也忘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今日的萧夜心盛装华服,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让杨广觉得自己在伤势稍有恢复之后就赶回大兴皇宫的千辛万苦是值得的,他一心要迎娶的这个姑娘就应该如此艳惊四方。 分明从大殿门口到萧夜心面前相隔并不远,可杨广却觉得这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在如今的惊叹和哗然中显得如此漫长,他内心焦灼而喜悦,只想在经历九死一生之后将他朝思暮想之人拥入怀中,想天下人宣告,萧夜心是他杨广的人。 不知所措的萧夜心就这样愣愣地看着杨广朝自己飞奔而来,一直到她发现杨广因为激动和腿伤将要摔去地上,她才想起要上去搀扶。 她顾不得自己这一举动之后会招来何种结果,她只知道她不能让杨广在这种时候摔下去,她必须将他扶住,好好地看看他。 指尖刚刚触到杨广手背的那一刻,萧夜心就感觉到有一股根本不容她抗拒的力量将她拉向杨广,她猝不及防地扑入杨广怀里,听见了熟悉的心跳声,依旧那样快,就好像那一次在天法寺大火里那样——杨广回来了,她不是在做梦。 无可言喻的喜悦弥漫在萧夜心心间,她情不自禁地回应杨广的这个拥抱,喜极而泣的同时,她听见杨广在叫她:“阿柔,我回来了。” 她抬眼看着眉目间尽是风霜的杨广,不管脸上精致的妆容是不是已经没泛滥的泪水冲花,她一刻都不想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如果用一死能够换得萧夜心的神情凝眸,在此时此刻,杨广心甘情愿,甚至因为她晶莹浓情的注视,他做出了一个更令人惊讶的举动。 没人想到杨广会在元仪殿上亲吻将要成为杨勇侧妃的萧夜心,那一吻落下的时候,整个大殿里充斥了诧异的惊呼。 兰陵本就为杨广的归来而惊喜不已,在经历了他和萧夜心的拥抱之后,此刻看着杨广这大胆情真的一吻,她也激动地落了泪。转头去看萧玚时,她发现萧玚也正看着她,她冲萧玚一笑,明媚得如同暖春时节绽放的鲜花,艳丽迷人。 杨勇目睹杨广这放肆张狂的行为,已经是怒得恨不能立刻将其碎尸万段,可杨坚和独孤还没发话,他不敢轻举妄动。 萧夜心的配合让杨广欣喜若狂,他抱着她,在彼此依旧交缠的气息里,看着她诧异、迷茫却始终喜悦的目光,郑重地告诉她道:“你听好了,我杨广今生只疯这一次,你应,我以大隋江山为聘,将来天下你我共有。你若不应,便只有我一颗真心,来生欢好。” 这一番生死经历之后,他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愿意更坚定地走下去,若能有萧夜心为伴,以后不论几多险阻,他都更加无惧无畏。 萧夜心将杨广抱住,在他耳畔应道:“我要这天下,也要你。” 得萧夜心此言,杨广已然无憾。他仍是紧紧抱着她,然而因为长途跋涉加上伤势还未痊愈,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随即便人事不知了。 众人终于在此时回神,独孤立即命人将杨广抬下去,更让侍卫将萧夜心拿下,张氏、萧琮等人跪地请罪,场面一度混乱至极。 杨广重伤归来并扰乱杨勇婚事的消息瞬间传开,闹得整个皇城沸沸扬扬,即便独孤下令禁止任何人私下讨论这件事,却依旧难堵悠悠之口,只让旁人对此更为好奇。 杨广自从昏迷之后就一直没有醒来,太医为其诊治之后除了可以确定他的腿伤未愈便没有了其他办法。 独孤因此怒斥太医道:“往日好生养着你们,真要出了事,却一个个都束手无策,要你们有何用。晋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整个太医院都别想逃避责任。” 此言一出,吓得一班太医齐齐跪在独孤面前叩头求饶。 “母后,现在不是拿太医出气的时候,想想办法救救晋王哥哥吧。”兰陵哭求道。 独孤又气又急,听太医求饶之声更是心烦,厉声命令道:“好好为晋王看治,若有一丝纰漏,提头来见。” 言毕,独孤扬长而去,到外殿时,见杨勇正垂首默立,此时他已经换下了喜服。 独孤脸色阴沉道:“你回去吧,这件事我和陛下自会处理。” 杨勇上前,假作关切道:“二弟没事吧?” 一提杨广的伤势,独孤便怒上心头,竟当着杨勇的面发作了出来:“死不了!” 杨勇没料到会被独孤如此对待,心中暗恨不已,却不能有任何表露,压制着怒气安慰道:“母后息怒,二弟自然吉人天相,会醒来的。只是今日之事委实太过荒唐,如今已是满城风雨,父皇已经为国事操劳,还请母后主持大局。” 此时有侍女进来回话道:“启禀皇后,莒国公及其家眷还跪在殿外,是否宣召?” 方才冲杨勇发泄了一通,独孤此时的情绪已经平和了一些,只是一旦想起萧家和萧夜心,她便非常恼怒,道:“告诉他们,不用替萧夜心求情,这件事必定严肃处置,不会姑息任何人,让他们回去等消息吧。” 杨勇为表仁孝,向独孤请求道:“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母后不放听一听萧家人的解释。” 独孤瞪了杨勇一眼,忽然感慨道:“确实有误会,但已经深不可解。” 兰陵在内殿听见了独孤对萧家的处置,情急之下跑了出来,哭求道:“母后,你不要为难萧姐姐,否则等晋王哥哥醒过来,他会受不了的。” 独孤并非不知道萧夜心和杨广的关系,只是在儿女私情之前仍有皇室威严需要顾及,因此她忍着对萧夜心的不舍和对杨广一片深情的赞许,道:“我独孤伽罗的儿子,断不能因为一个女儿而废了自己,也废了自己的前程。阿摐有太医照顾,必定会平安无事。至于萧夜心,她胆敢藐视我皇族威仪,做出如此不知廉耻礼仪之事,我一定不会轻饶。” 杨勇对萧夜心本就无意,如今虽然杨广意外生还,但如果萧夜心出了事,对杨广而言必定是个不小的打击,确实可以作为报复。因此,他故作沉痛之态,向独孤诉苦道:“儿臣恳请母后为我做主。” 兰陵见杨勇落井下石,当即怒道:“如果不是太子哥哥你强行要跟小姐姐成婚,就不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 杨勇辩驳道:“我和萧夜心的婚事是父皇和母后定的,兰陵你怎可如此乱按罪名。我知你素日跟二弟亲近,或许早就知道他和萧夜心的事,但你为何不一早说出来,我若是知道萧夜心跟二弟有私情,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夺人所爱。” 独孤如今已是心烦意乱,更见不得兰陵和杨勇做口舌之争,便将二人都打发出去,一个人落得清静。 一旦踏出殿门,在孤独面前唯唯诺诺的杨勇即刻便趾高气昂起来,见到依然跪在独孤宫外的萧室家眷,他只冷笑了一声便都也不回地离去。 萧玚见兰陵出来,迫不及待问道:“公主,怎么样?” 兰陵没能在这件事上出力,心中有愧,道:“方才应该已经有人转达母后的意思了,我……我也无能为力。” 张氏情急道:“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兰陵将张氏扶起,说着一些连她自己都不信的安慰之词,道:“这件事有太多人亲眼目睹,晋王哥哥和萧姐姐确实当众做出了不合情理之事。如今父皇和母后都在气头上,晋王哥哥还没醒,怕是一个能帮萧姐姐求情的人都没有。” “这件事难道就赖在我姐一个人头上么?”萧玚不满道。 兰陵唯恐萧玚祸从口出,立即劝阻他道:“你现在最好希望晋王哥哥可以马上醒过来,由他出面向父皇和母后求情,或许还能救萧姐姐。否则你这样大吵大嚷,到时候别说救人,连你自己都会搭进去。” 萧玚负气道:“国破之时,我们就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的人,我可不怕得罪任何人。” 兰陵本就因为杨广而忧心不已,又见萧玚如此冥顽不化,她一时气急,不愿再搭理他,跟方才离去的杨勇一下,将萧玚甩在身后就此离开。 张氏见状,忧虑至极,竟一面哭一面昏倒在独孤宫外。 第二十六章 生死 杨广虽有太医诊治,但连日高烧不退,有意识但从未真正清醒过,以至于独孤日日担心,只能靠每天向求神拜佛来得到微不足道的安心。 在柳述的提议下,杨勇在这段时间中时常和元氏一起进宫看望独孤,比起只是来走个过场的其他兄弟,他这个太子在关键时刻看来破有兄长风范。 这一日独孤依旧在佛堂中诵经祈福,待她准备离去才得知杨勇已经在外头等了一个时辰。 独孤为此颇为惊喜,和杨勇说话时的态度都和善了许多,道:“你来了怎么不让他们通报,如今这种天气别说在外站一个时辰,就算是一刻钟都冷得慌。” 杨勇搀着独孤走近暖阁,扶她坐下后才道:“不敢打扰母后为二弟祈福,说来惭愧,如果不是儿臣没有事先洞悉他和……总之儿臣也有错过。” 独孤已为杨广的病情心力交瘁,如今见杨勇体贴有加,心中宽慰了不少,道:“你二弟此次若能逢凶化吉,也少不得你的关心。只是太医天天给他吃着药,这病却没有好转,我真的是担心。” “母后为二弟劳心伤神也该保重自己的身子。说来也是儿臣疏忽,母后既喜欢听佛读佛,不如见一见儿臣带来的那位大师,或许他的佛法能让母后平心静气一些。”杨勇道。 独孤如今并没有心思接见任何人,可因为杨广而生的忧愁却已经拖累了她的心神和身体,她叹了一声,道:“将人召进来吧。” 弘宣应声入内,杨勇立即介绍道:“这位是建康天法寺的弘宣师父,母后莫看他年轻,弘宣实则佛法高深,在建康人尽皆知,也颇受爱戴。儿臣心想,如二弟看重江南,弘宣又从江南来,让他跟在母后身边讲经,或许能缓解母后忧心之苦。” 独孤乍见弘宣确实惊讶,暗道杨勇找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僧人来,莫不是与她玩笑,但当弘宣提及在建康听过杨广威名之后,许是因为爱屋及乌,她便暂且将弘宣留下——如此,杨勇便有了一个在独孤身边的眼线。 天法寺相遇时,杨广还是那个风度卓然的晋王,如今却只能休于病榻,弘宣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 在最初陪伴独孤的几天中,弘宣没有询问过关于萧夜心一星半点的情况,并非他不想,而是觉得始终没到时机。 隆冬时节,万物凋零,弘宣看着即便是皇宫也逃不了的冬季萧索之象,心中一片惨淡。而他没想到的是,今天在独孤宫外,竟遇上了兰陵,他记得她,那个在天法寺里一直跟在萧玚身边的少女。 兰陵也认出了弘宣,并且第一时间知道了他就是杨勇介绍给独孤的那个僧人。 兰陵对弘宣的印象很模糊,依稀记得他可能认识萧夜心,可他如今成了杨勇的人,所以她不能确定这个样貌英俊的僧人究竟是敌是友。 两人一起去见了独孤,还未说上几句话,便有太医来报说是杨广醒了。独孤当即前去看望杨广,可她到杨广床边时,杨广依旧昏迷。 “不是说醒了么?”独孤急切问道。 “晋王殿下方才确实醒了,可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就又晕过去了。”侍女答道。 独孤追问道:“说了什么?” 侍女吓得跪在独孤面前,颤着声道:“晋王殿下方才喊了一身……阿柔……” 病重至此还对萧夜心念念不忘,弘宣不得不感叹,若论对萧夜心用情至深者,除去杨广,无人能出其右。 独孤听后大怒,也瞬间想起了那个还被关押在天牢中的女子。先前因为杨广病重,所有的事都乱成了一团,加上她确实知道萧夜心对杨广的重要,她便一直压着对萧夜心的处置,也一并暂且放过了萧家的人。而如今杨广中途醒转,竟只念着萧夜心的名字,这无疑让连日操心的独孤大为恼火,一气之下,她下令道:“立刻杀了萧夜心。” 兰陵闻言恳求道:“母后,请您手下留情。” 独孤浑身发抖,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扬声道:“赐萧夜心毒酒一杯,自行了断。” 兰陵见哭求无果,便想去向杨坚寻求帮助,却被独孤扣押。 弘宣面对如此突然的转变却依旧神情自若,跟着独孤离开内殿后才开口道:“贫僧想起一则故事,想说与皇后听。” 独孤无心听佛,却还是让弘宣继续说下去,此时此刻,或许只有旁人的声音多多出现,她才能从强大深彻的愤怒中走出来。 “佛陀曾问伽弥尼:‘如果有人将石头丢到河里,然后虔诚地祈求天神,希望大石浮起,你认为这有可能吗?’ 伽弥尼摇头道:‘石头丢到河里只会往下沈,怎么可能浮起来呢?’ 佛陀道:‘正是。假使有人造作恶业,即使大家为他祈祷天神,求他生天,这也是决不可能的,因为造作恶业,自然会堕入地狱。’ 佛陀再问:‘如果有人将油倒在河里,然后祈求天神,让油沉下去,这有可能吗?’ 伽弥尼回答:‘油一定会浮上来。’ 佛陀道:‘不错。这正如有人造作善业,任谁也不能使他堕落。修行善业,自然生天;造作恶业,自然下堕。’ 如今皇后为晋王祈福,不正应该多作善业,积累善果。可皇后现在却要杀萧小姐,这不就是因晋王而起的恶业,如此如何还能求得佛祖庇佑,让晋王早日康复?” 独孤虽因一时之气而怒杀萧夜心,但若当真追究起来,将她赐死也在情理之中,所以即便此时独孤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却没有收回成命。 萧夜心自从在那日在元仪殿被捉拿下狱之后便一直被关在大兴天牢之中,没有杨坚和独孤的命令,无人能够进行探视。所以时至今日,除了这里的狱卒,她没见过其他任何人,也就没有一点关于杨广的消息。 沉闷死寂的空气里忽然传来了细碎快速的脚步声,萧夜心原本犹如一潭死水的眼眸瞬间亮了不少,她抬眼盯着紧闭的牢门,听着越来越靠近的脚步声,心里有了连日来的第一次期待。 为首的内侍进入牢房,颐指气使地看着萧夜心道:“皇后有旨,赐毒酒一杯,让萧夜心自行了断。” 最坏无非的是这样的结果,在萧夜心看来没有将她凌迟已经是独孤对她的仁慈。 萧夜心艰难缓慢地跪谢领旨,问道:“敢问中贵人,陛下和皇后可责难了我萧家其余人?” 内侍朝天拱手道:“陛下仁德,皇后宽爱,此事皆萧氏一人之过,并未殃及旁人。” 萧夜心叩首道:“谢陛下皇后宽恕。那么……晋王情况如何了?” 内侍脸色微变,打量了萧夜心一阵道:“不瞒萧小姐,晋王殿下的情况很不好,若非如此,皇后也不至于今日就要你的命。” 萧夜心颓然跪坐,她以为听见这样的消息,自己会经不住落泪,可事实上,她却半分都哭不出来。 见萧夜心失魂落魄的模样,内侍又怕耽搁太久被独孤问罪,便让人递上毒酒道:“萧小姐,请吧。” 萧夜心拿起酒杯,坦然饮下。 毒酒将入喉,忽然冲出的一道身影直接将萧夜心撞去了地上,杯中酒尽洒于地,显然是不能再喝了。 内侍见是兰陵,随即行礼道:“公主,咱家是奉皇后之命送萧小姐上路,还请公主不要为难,否则咱家不好回去向皇后交代。” 兰陵将萧夜心扶起,怒气冲冲地对内侍道:“我也是奉母后懿旨,现在即刻带萧姐姐进宫面见凤驾,你要是把她毒死了,我怎么回去交代。” 内侍虽然对兰陵所言心存怀疑,可她是大隋公主,又得独孤宠爱,他没有身份反驳,便只能退到一边。 兰陵见内侍还算识相,拉着萧夜心即刻离开天牢,登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兰陵殷勤地拿着手帕帮萧夜心将脸上的尘土污迹都擦去,万分庆幸道:“幸好我来得及时,要是晚了一点儿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萧夜心拉住兰陵的手问道:“晋王究竟如何了?” 兰陵愁眉深锁道:“自从回宫那天就一直高烧,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总也不清醒。听说今天醒了一回,叫完你的名字就又昏过去了。母后这才生气地要杀你,好在她收回了成命,让我赶紧带你进宫去,说不定这次的事会有转机。” 兰陵的话并没有让萧夜心得到安慰,她反而更担心起杨广的身体。忧虑之下,她变得沉默寡言,马车中的气氛也因此沉闷下来。 “对了,太子哥哥给母后介绍了一个讲经的人,我看着眼熟,想起来曾经在建康的天法寺见过他,就是你被劫持的那一次。”兰陵道,“他是我见过模样最标致的和尚,若是不出家必定是个美男子。对了,你们是不是认识?” 萧夜心心头一紧,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听大家都叫他弘宣。” 当初信誓旦旦说不会离开建康的弘宣如今却出现在大兴,更在杨勇的牵线搭桥下为独孤讲经。所以那些因为张丽华而执意留在江南的说辞都是骗她的么?否则他为什么会来大兴?又为什么会和杨勇走到一起? 萧夜心有满腹疑惑得不到解答,她想要立刻找弘宣问清楚,然而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依旧被重云遮掩的迷茫前路——即便独孤在最后改变了主意,却不代表那位大隋皇后会就这样放过她。 萧夜心还想知道,杨广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她记得那一日在元仪殿上,在满朝臣工的讶异注视下,杨广在她面前许下的誓言,她相信只要他们能够度过这一关,一切都将会出现新的转机。 第二十七章 等待 萧夜心到达见到独孤时,并没有发现弘宣的身影,她有些失落,却没有对此表露,只是安静地跪在独孤面前。 多日不见,独孤看得出萧夜心憔悴了不少,她心中有气,但就像弘宣在之前同她说的那样,解铃还需系铃人,杨广既在清醒的那一刻都念着萧夜心的名字,那么让萧夜心陪伴在杨广身边,或许对他的病情恢复有所帮助——萧夜心自己也懂医术,确实可以好好地照顾杨广。 独孤忽然改变的态度让萧夜心惊喜,然而那余怒未消的一国国母依旧神色冷冽道:“我让你进宫并不是要免除对你的惩罚,只是比起罚你杀你,救我的阿摐才是要务,你要记得,尽心尽力照顾好他。他若是醒了,你们的事可以从长计议,否则不光是你,萧家其他的人也逃不了责罚。” 萧夜心已经听多了这样的威胁,虽然此刻内心波澜不惊,却依旧为这天下统治者手中握有的生杀大权而颇为感慨——她不想再接受这种任由别人宰割的命运,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希望杨广可以好起来,哪怕将来的路会走得万分艰辛。 萧夜心向杨广叩首谢恩后,便在兰陵的带领下去见杨广,可她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兰陵奇怪道:“怎么了?” 一向镇定的萧夜心忽然因为慌张而显得有失自信,她摆弄着自己的衣服,梳理了散乱的头发,问兰陵道:“我就这样去见晋王殿下,真的可以么?” 兰陵原本以为是什么重要之事,没想到萧夜心在意的是这个,她拉着萧夜心的手道:“反正现在晋王哥哥还没有醒过来……”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萧夜心打断道,极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我只怕他睁开眼就看见如此不堪的我,反而会让他担心的。” 兰陵说不过萧夜心,便带她先去简单梳洗了一番。 再一次见到杨广的萧夜心没有了大婚当日的惊讶,尽管面容平和了很多,可当她看着不省人事的杨广,在天牢中赴死都毫不畏惧的她竟在杨广床边哭了起来。 房中除了侍女,还有负责时刻照看杨广的太医,萧夜心未免失态,立即将泪水擦去,向太医仔细询问杨广这段时间的病情。 杨广的高烧来得突然且莫名其妙,太医试过了很多办法都没能帮他退烧,最后只能归结为杨广虽在病中,神志不清,但心中有牵挂极重却得不到安抚,这才心病显现,转为体热难退。 萧夜心对此也束手无策,除了遵照太医说的小心照顾,时刻关注,她也试着回忆自己以前看过的医书药典,但依旧毫无所获。而她同时也担心着杨广的腿伤,不知这样长期卧床,对将来的恢复会有多大影响。 萧夜心对杨广的照顾被所有人都看在眼中,独孤每每向侍女询问情况,得到的答案都是“萧小姐对晋王殿下照顾得事无巨细,甚至不让奴婢们动一下,说是怕奴婢们不知轻重,晋王殿下又不能开口,若有不舒服的地方就不好了”。 独孤对萧夜心的行为很是满意,可只要杨广一日没有苏醒,她便一日不能安心。为此她还加长了每日诵经念佛的时间,请杨坚在政务上多多勤勉,泽被百姓,多为杨广修福报,抱有他能够早日醒来。 萧夜心就这样跟杨广日夜相对,除了杨广没有醒,日子过得还算顺遂安宁,可便是那迟迟没有醒来之人,让萧夜心即便在夜间也难以安眠。 萧夜心又从一场关于杨广的噩梦中醒来,梦里的他们明明能够看见彼此,却如何也触碰不到对方。梦中悲伤蔓延进现实里,便成了她眼角的泪光。 萧夜心从梦中醒来,见有侍女进来换灯,她道:“你不用夜夜都来换灯,若是没了灯油便让它灭了吧。” 已经沦为宫中侍女的宁远却坚持道:“若是灯灭了,殿下醒过来,看不见萧小姐怎么办?” 说话间,宁远将目光落去了昏睡的杨广身上。她心底的担忧不比萧夜心少,可她不能表露,否则连留在这里服侍杨广,多看杨广一眼的可能都没有了。 灯光中萧夜心的眼角晶莹,宁远上前,递了手帕给她,道:“萧小姐如此尽心照顾晋王殿下,看来他曾经对你千般的好吧。” 萧夜心凝睇着杨广安然的睡容,眉间既是感激又满是感慨,道:“何止千般好,他曾为我赴死,我如今却不能让他醒过来。” 这便是让杨广倾心难忘的女子,宁远见了萧夜心才知道,这世上有些情爱不必言说,一切都在彼此的相处里。 “看你这样关心晋王,今夜跟我一块陪他吧,免得你总是担心他。”萧夜心将一直握着的杨广的手放进被子里。 宁远感谢萧夜心的理解和大度,但她终究站远了一些,不想打扰萧夜心对杨广的陪伴——他为萧夜心而来,必定不会希望有旁人打扰他们的相守时光,可她不甘心就这样离去,便只能站远一些,让自己还能看见他。 次日杨坚带着独孤前来看望杨广时,宁远刚要帮萧夜心去换茶,因为杨坚没让人通传,因此宁远不慎撞上了杨坚,将茶水泼到了他身上。 宁远慌忙跪下道:“奴婢该死,请陛下恕罪。” 萧夜心闻声出来,未免杨坚责罚便立刻让宁远出去,却发现杨坚的目光似乎跟着宁远走了片刻,她唤道:“陛下,您在看什么?” 杨坚正色,和独孤一起入内,询问过杨广的情况之后,便让萧夜心先行退下。 萧夜心出来时,宁远已经换了新茶要送入内,她叮嘱道:“陛下和皇后想单独跟晋王待一会儿,你送了茶立刻就出来,不要逗留。” 宁远点头,由萧夜心帮自己打了帘之后便进去了。 萧夜心自从来到这里,几乎足不出户,此刻算是意外有了偷闲的时光,她便穿上斗篷,想去园子里看看。 虽然已经过了新年,甚至快要立春了,可大兴的天气依旧冷得让人有些不能适应。 萧夜心方才踏出暖阁,便被扑面而来的寒气吹得打了个寒噤,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慢慢走近园中。 地上还有一些没有化尽的残雪,萧夜心走得很小心,可她的视线不由被一枝绽放的梅花的吸引,心情仿佛随着那展开的花儿有了些许好转,她便想要去摘,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走得太急,萧夜心便注意不到脚下有些什么,踩上残雪的一刹那,她感觉脚下一滑,整个人都向前扑了出去,她以为自己要摔倒了。 然而突然出现的身影将她扶住,她险些之完全扑进对方的怀里,可那人保持着与她的距离,最后他们互相抓着对方的手臂,情况看来还不算太糟。 可就方才那眨眼的惊险之间,萧夜心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此时此刻,她不敢抬头去看,只怕见到那双她已经知晓到来却迟迟未能见到的眉眼。 萧夜心的余光中有另一道身影将那枝梅花折下,她顺势望去见是杨勇,如今他正拿着那枝梅花笑吟吟地看着她。 萧夜心讨厌杨勇这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她甚至因此牵连到了身边的弘宣,立刻将他推开,转身便要走。 杨勇却将萧夜心拦下,将那枝梅花放在她面前,道:“不是想要么,孤现在摘下来送给你。” 萧夜心从杨勇手中拿过那枝梅花却丢在了地上,看着杨勇惊讶且蕴怒的神情,她只愣愣瞥了弘宣一眼,提步要走。 杨勇拽住萧夜心,未曾留意弘宣在这一刻的担忧,狠声道:“虽然还未礼成,但你毕竟是父皇亲自下旨赐给孤的侧妃,这样就想走?” 见萧夜心挣扎,杨勇加大了手里的力气,道:“别以为二弟回来了,你就有人撑腰,他这会儿还没醒呢,究竟能不能醒过来也还未知,再说,他敢抗旨?” 萧夜心不卑不亢地回应着杨勇的傲慢和不可一世,明确地表达着对这位当朝皇储的厌恶,道:“一个为我死都不怕的人,会不敢抗旨?怕这普天之下,只有太子始终唯唯诺诺,做事畏首畏尾,还自以为独得天命,想来倒是有些可怜呢。” 哪怕总是遭受独孤和杨坚的嫌弃,也被其余的兄弟所不屑,却从未有人当着杨勇的面说这些话,这无疑刺激了他身为太子的尊严,即便萧夜心是女流之辈,他也难以压制心中的怒气,用力将她推开,大声责骂道:“贱人!孤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弘宣将萧夜心扶住,可如今落在他怀里的阿柔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尖锐甚至目光刻薄,面对杨勇的辱骂,她只是将好心的他推开,依旧昂首站着,脚下踩着那枝梅花,道:“希望太子别让我活太久,否则我担心你会夜不能寐。” 杨勇已然怒极,推开弘宣就掐住了萧夜心的脖子,将她死死按在地上,双眼发红,面露凶光,恶狠狠道:“你不光无视孤的太子之尊,如今还公然威吓孤!今日孤不将你正法,如何保全孤的颜面!” 即便是在完全没有反抗余地的情景下,萧夜心也没有一丝示弱的举动,她回以杨广同样恶毒的目光,并且努力想要从他的钳制中脱身。 弘宣想要上前拉开杨勇,可杨勇也习武,体力好过他,他不仅没能帮上萧夜心,自己也被杨勇推到了地上。正是在此时,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出现在园中另一处。 “住手!” 第二十八章 喜讯 兰陵的出现丝毫没有阻止杨勇想要置萧夜心于死地的心,他以及用力掐着萧夜心的脖子,直到兰陵的呼叫将许多宫人招来,包括原本正在暖阁里照看杨广的杨坚和独孤。 “陛下和皇后来了。”弘宣提醒道。 杨勇这才松开手,将因为和萧夜心纠缠而弄皱了衣衫简单整理过,快步上前向杨坚与独孤请安道:“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宁远见萧夜心满身污秽,立即上前和兰陵一起帮她掸去污迹,关心问道:“没事吧。” 杨坚见状,蹙眉问道:“何事吵闹?” “我想摘枝梅花带回去养起来,太子殿下好心相助,但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太子来扶我。”萧夜心回答得恭顺有礼,却暗暗向杨勇递去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杨勇自然不会在杨坚面前说出实情,见萧夜心先替自己隐瞒,他便顺水推舟,道:“那枝梅花生得高,萧小姐够不着,这才失足摔了,儿臣出手已晚,没能及时帮上忙。” 兰陵想要反驳,却被萧夜心抓住了手臂,示意她不要说话。 兰陵生气又无奈,不甘心地看了宁远一眼,是想让她开口。可宁远才抬头,便发现杨坚的目光不知为何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心中惶恐,立即低头并往萧夜心身后挪了挪。 “陛下和皇后要回去了么?”萧夜心问道。 杨坚和独孤皆默认,这件事便这样算了。 回到暖阁后,兰陵不解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把实情说出来,太子哥哥哪里是帮你,他分明要杀你。” 萧夜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坐在床边看着杨广,叹息道:“大婚当日闹出那样的事,太子心里有怨气是应该的,不是还有公主及时出手,我还活得好好的么。” 眼下还没有到和杨勇正面交锋的时候,萧夜心还是戴罪之身,杨广还没有醒来,现在跟杨勇硬碰硬,只可能对自己造成劣势,就好像杨广一直以来都韬光养晦,至少在杨坚夫妇面前,他们都要和杨勇维持看似和平的关系——这才是萧夜心“帮”杨勇的原因。 见萧夜心如此与世无争的样子,兰陵竟有些生气,只是她刚想表达这种情绪,却见萧夜心露出了惊喜之色。 “殿下!”萧夜心稍稍凑近了杨广,并且握住他的手——她刚才感觉到了杨广的手在动,似是恢复知觉的征兆。 兰陵和宁远立即围去床边,但见到的却是依旧昏迷的杨广。 杨广的手第二次有了动作,萧夜心即刻将那只手贴去自己脸上,喜不自胜道:“殿下,你摸摸看,是我,阿柔。” 这一次,兰陵和宁远也发现了杨广的手指在动。 萧夜心伸手轻抚杨广的面颊,激动且满是期盼地看着他,恳求道:“殿下,你若能听见我说话,就快些醒过来。我还记得你那天在元仪殿向我许下的承诺,你该不会只给我一纸空文,让我白高兴一场吧。” 在兰陵因为杨广的病情终于有了起色后的纯粹高兴里,还夹杂着宁远目睹萧夜心对杨广持有深情的感叹与愁绪,即便她知道杨广许下的必定是他与萧夜心之间的海誓山盟,可她还是想听一听那个关于一生的誓言。 等待与陪伴的时间总是因为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而变得极其漫长,当杨广终于睁开眼,用那双朦胧含混的眼睛看向自己时,萧夜心盛满笑意的眼眸里又有泪光闪动。 杨广轻轻将手移到萧夜心眼角,摩挲着,感觉到了指尖的湿润,声音虚弱道:“太子要杀你?” 萧夜心难以抑制内心的喜悦,笑容更甚,道:“他杀不了我。” “晋王哥哥,原来你能听见。”兰陵道。 “刚才外头那么吵,孤就被吵醒了。”杨广又将视线落回萧夜心身上,关心道,“没事吧?” 萧夜心摇头,即刻让宁远去传太医,并让兰陵将这个消息传去给杨坚和独孤。 屋内此时只剩下他们二人,杨广有些怨怪道:“又是一帮人堵在房里,我什时候才能跟你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等你将陛下和皇后都安抚好了,还怕我没时间陪你么?” 杨广眼底弥漫着笑意,一刻不停地注视着萧夜心,道:“我觉得你跟过去不一样了。” 经历过杨广的示爱,和杨勇未成的大婚,还有牢狱之灾,甚至被独孤赐死,她的反抗,她的顺从,在跟杨广分开的这段时间里,她懂得了很多过去并不那么了解的道理,现在的萧夜心必然不是过去的那一个了。 萧夜心轻轻伏在杨广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缓缓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望君知。” 一场生死易转,不光令萧夜心发生了变化,在养伤和飞奔回大兴的路途上,杨广的内心也更加坚定了某种信念,所以他才会在元仪殿上和萧夜心说那样的话。而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这场关于他对萧夜心感情的赌已经胜了,所以他将和萧夜心一起为他们的将来披荆斩棘。 这条路必定危机四伏,困难重重,但有萧夜心在,他走得无所畏惧。 杨广揽住萧夜心的肩,道:“君已知,卿宽心。” 杨广醒来的喜讯仿佛让大兴的春季提前来临,原本一度沉闷的皇宫,随之热闹了起来,过去不苟言笑的侍婢们再也不担心一着不慎便惹得独孤不高兴而受罚,脸上的笑容便如绽开的春花,如何不让人觉得高兴。 已经愁虑多时的独孤因此心情大好,但她没有忘记继续向佛祖祝告还愿,并且因为弘宣之前的开导,她对这个年轻却深谙佛法的僧人颇为满意,便正是将他留在了身边。 在杨广醒来的最初几日,独孤每日都来看望,母子深情落在旁人眼中让人很是歆羡。而且,杨坚似乎也比过去更关心杨广,时常跟独孤一起过来,虽然坐不了多时,可他只要来了,对外便是他对杨广亲近的表示。 然而在这份家人和乐的氛围里,独孤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可因为这样的异常源于杨坚,她便没有直接拆穿,而是在跟萧夜心说话时,进行了暗示:“阿摐能够醒来,阿柔你功不可没,我本想要赏你,可你终究朝秦暮楚,还有损我大隋皇室的颜面,甚至不能说是功过相抵。” 萧夜心跪下道:“不敢妄想免罪,如今晋王已经醒来,请皇后降罪。” “你若当真对阿摐从一而终,为何当初不直接告诉我,你的意中人就是阿摐,也免得闹出后来这些事。” “母后,并非所有人都跟母后与父皇一样,少年定情便一生不悔。”杨广求情道,“说来儿臣也有错,若不是我对阿柔的心意后知后觉,也就不会拖延到最后。原本儿臣以为,若大哥当真喜欢阿柔,让阿柔嫁去太子府不算亏待她。可……总之是儿臣处理不当,让父皇和母后为难,更令大哥难堪。母后若要责罚阿柔,就连儿臣一起罚了吧。” 独孤偏爱杨广,更是第一次见杨广为了维护一个人而“撒泼无赖”,加之她又深知杨勇为人,心底更觉得让萧夜心依照圣旨继续嫁给杨勇,一来伤了杨广的心,二来也委屈了萧夜心,便问杨坚道:“陛下怎么看这件事?” 比起独孤的慈母之心,杨坚倒是将杨广和萧夜心重重责罚了一番。两个晚生后辈耐心听从教诲,多少满足了杨坚身为九五之尊的威仪,稍后他道:“既在天牢之中,已赐过毒酒,便当当时就已令萧夜心自尽,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萧夜心叩首谢恩道:“谢陛下恩典,谢皇后大德。” 独孤却仍肃容告诉萧夜心道:“死罪可免,却容不得你逍遥快活。” 萧夜心心头微惊,收敛起方才的喜悦道:“但听皇后吩咐。” “晋王如今还未痊愈,你当继续竭心尽力照顾,不可丝毫松懈,不能有任何差池,否则我能让你天牢死一回,就能让你在这皇宫中再没命一回。”独孤道。 “阿柔真心待儿臣,不用母后叮嘱,她也会全心全意照顾,如此说了,反倒像是我们威逼,强迫阿柔留下,这其中的味道就变了。”杨广微笑道。 “偏是你护着他,父皇和母后想护着你,你倒不记着好。”独孤道。 “儿臣知道母后好意,既说到这儿,儿臣想向父皇和母后再讨个恩典。” “说说看。” “儿臣府上还缺位王妃,儿臣以为阿柔最合适,请‘二圣’恩准。”杨广道。 独孤向杨坚投去询问的目光,杨坚沉思片刻道:“你大闹睍地伐婚宴,如今还要娶他宴上的侧妃,即便是朕答应了,说出去也未免太难听了,朕以为不妥。” “这件事确实是阿摐做得太过莽撞,但他也是因为对阿柔的一片深情,说是将我们两个学做的榜样,陛下法外开恩。”独孤道。 不知为何,杨坚觉得独孤似乎话中有话,而他竟有些心虚,唯恐独孤洞悉了他的心思,便为难道:“如今还是先让阿摐将身体休养好才是,其他事项推后再说吧。” 言毕,杨坚起身道:“朕还有政务要跟昭玄他们谈。” 众人随之送驾,宁远为杨坚打帘时,原本脚步有些匆忙的一国之君竟有片刻的停顿。 萧夜心注意着独孤的神情,发现她一直看着杨坚,而杨坚的神情很不自然。 “陛下不是急着要去找高大人他们么?”独孤冷言冷语道。 杨坚这才继续提步离去。 萧夜心送走了他们,转身时却发现宁远已经不见了,她细细琢磨了方才的一切,终于明白独孤为何要在杨坚勉强那样严厉地告诫自己那些话,原来都是说给杨坚听的。 第二十九章 温存 虽然杨广得到了杨坚和独孤的原谅,但为了维护皇室尊严,也顾及到杨勇的面子,杨坚不仅下诏免除杨广一切职权,更将赐死萧夜心的旨意也颁布天下,算是平息了这场晋王大闹太子婚宴的荒唐。 事实上,所有人皆知这不过是用来堵住悠悠众口的装饰之举,那位从江南奔回大兴的晋王如今正借着赋闲的机会在宫中养伤,而他的身边有一位细心周到的女子日夜照顾,日子过得清闲安宁,可谓只羡鸳鸯不羡仙。 萧夜心早将杨勇安排刺客截杀一事告知杨广,但二人皆认为没有真凭实据,不能贸然向杨坚坦白,便决定隐瞒这件事,将责任都推给南朝余孽,算是对这次的刺杀事件做个了结。 杨广的腿伤在萧夜心的治疗下同样得到了好转,可或许是萧夜心太过小心,有时叮嘱得多了,杨广虽然甘之如饴还是忍不住反驳一二,道:“你成天让我躺着不动,原本十天半个月就好的伤,可就要拖上三五个月了。” “你是筋骨错位,最开始就没有得到完全正确的矫正,你还一路骑马回来,没有落下错位不调之症,已经万幸。现在如果还不多加注意,我看你如何保住自己‘姿容俊美’的名声。”萧夜心将小心抬着杨广的腿放去床上,“我去给你看看药好了没。” 萧夜心刚要走,却被杨广拉住,她整个人向后一跌,直接落入了杨广怀里。听见杨广吃痛的一声低呼,她紧张道:“哪里疼,你快告诉我,我帮你看看。” “心口疼。” 萧夜心伸手就要去解杨广的衣服,此时才觉得太失体统,顿下手的同时,她听见杨广的笑声,便知是他故意戏弄自己,便扭过头道:“不理你了。” “你可答应了母后会一直照顾我的,怎能半途而废?”杨广已经勾住了萧夜心的小指,轻轻往自己身边扯了扯。 萧夜心任由杨广将自己的手拉到胸口并按住,她的掌心能够感觉到杨广有力坚定的心跳,一并伴随着他的柔声安抚。 “我知道前段时间让你受苦了,是我没能及时回来,让你一个人在大兴面对那么艰难的局面,将来再也不会了,不管发生任何是,我都会在你身边。”杨广道。 那是萧夜心至今过得最艰难的一段时光,除了兰陵和萧玚,身边没有其他人支持她,那么绝望的时候连杨广都不在身边。如今想来,一切恍如隔世,所幸上苍眷顾,她和杨广都转危为安。她不禁感慨道:“若是没有经历那段时光,如今你我也不可能坐在这儿。” “我还得感谢太子,如果没有他,我怎能如愿以偿,执子之手。”杨广握紧了萧夜心的手。 萧夜心将那块玉佩取下交给杨广:“你带着它,可别再弄丢了。” 这块玉的失而复得远不及萧夜心亲手相赠令杨广惊喜,他接过玉佩,郑重其事道:“丢了我自己,也不会再将它弄丢了。” 萧夜心笑嗔道:“你若是丢了,我怎么办?” 萧夜心眼波流转之际脸色微微发红,杨广看着只觉心中欢喜,将她拥入怀中,庆幸之至道:“好不容易得来的人,怎么能丢?需知道,我可是冒着大闹兄长婚礼,抢夺兄嫂,被天下唾弃之名站在元仪殿上的,如此若还能让你将我丢了,还有道理可言?” “又不是我逼你的。”萧夜心在杨广怀中偷笑。 二人正卿卿我我,忽然听见了奇怪的声响,萧夜心敛容去看,发现是兰陵和萧玚在帘子后头偷看,她又羞又恼道:“宁远呢?她怎么不在,让你们在这儿偷窥。” 兰陵得意入内,笑声朗朗道:“非礼勿视,我跟萧玚什么都没看见。” 萧玚连连点头道:“我们刚到,正准备进来打招呼,就被姐你发现了。” 兰陵坐去杨广身边问道:“晋王哥哥,你的身体应该好多了吧。” “有我姐照顾,殿下的身体必定恢复神速。”萧玚站在萧夜心身边颇为自豪道,却又叹了一声,“想我都没得到过我姐日夜不歇的照顾,我姐可是偏心呢。” “你能跟我晋王哥哥比?他可是统帅大军伐陈,领回赫赫战功的晋王,还年少有为,自然比你有福气。” “我觉得我的福气也不错,至少我去趟建康,还拐了位公主回来。”萧玚眉飞色舞道。 兰陵平日私下和萧玚打打闹闹,并不觉得不妥,可如今当着杨广和萧夜心的面,萧玚却如此口无遮拦,她又娇羞了起来,脸颊顿时发烫,只想大骂萧玚一通。 十几年姐弟相处,萧夜心深知萧玚的脾气,他此刻这样嚣张必定还有后招,便问道:“你到底要什么?” 萧玚扶萧夜心坐下,对着虚空拱手行礼道:“启禀陛下,臣与兰陵公主自建康相逢,经历乱世,情投意合,又得陛下眷顾,领略大兴繁华,皇城巍峨,不胜感激。今日斗胆,向陛下请旨,请陛下体察臣与公主亲好之情,将公主下嫁于我。臣必为公主鞠躬尽瘁,此生呵护,不负皇恩。” 萧玚言辞恳切,神情认真,说得有板有眼,竟将房中其余人都镇住了。片刻沉默之后,他问道:“这样可行?” 萧夜心浅笑,将目光投向杨广。杨广却问兰陵道:“你觉得如何?” 兰陵心悦,却站起身指着萧玚,佯装生气道:“谁让你这样做的,害不害臊?” 萧玚不知兰陵口是心非,以为自己有疏漏之处,忙道:“这样不行么?那我再想想,怎样做更好。” 兰陵本就是因为怕羞才想阻止萧玚继续,却没料到这个耿直的少年完全没有理解的她的意思,她气得要打萧玚,道:“今天不好好教训你,你就不知我杨阿五究竟有多厉害!” 萧玚见兰陵说得认真,吓得直接蹿出了房。 萧夜心看兰陵喊打喊杀地追了出去,已是被这一对活泼可爱的少年男女逗得笑意不止,转过视线时,才发现杨广正看着自己。她从杨广的眉眼中感受到了弄弄爱意,一时间双颊发烫,又见杨广向自己伸出手,她便坐去他身旁,道:“你想说什么?” “上回向父皇请命,没得准许,我觉得是时候再去问问了。”杨广忽然玩心大起,看似认真地问萧夜心道,“我觉得萧玚这主题挺不错的,不然我们想想如何将请愿之词说得动听一些,让父皇和母后无法拒绝。方才看着萧玚说那些话,我当真有些等不下去了,不想你再这样毫无名分地跟着我。” “你不把身子彻底养好,如何能让陛下和皇后看见我的苦劳?又如何能让他们放心地将你交给我?你可知,当初将要嫁给太子时,皇后告诉我许多为人妻子的本分本职,若是我现在没办法还给他们一个完好的晋王,他们如何相信我能做好晋王妃的位置?” 萧夜心温柔如水的眸光让杨广的心湖波澜顿生,他不光要给她晋王妃的名号,如他所言,他要让她得到更令人敬畏的身份和地位,也借此证明他当真在乎她。 温存过后,萧夜心忽然道:“还有一件事,我想跟殿下商量。” 见萧夜心神情已变,杨广随即收敛笑意,耐心聆听。 方才被萧夜心问及下落的宁远,此刻正独自坐在园中,身形凄凉。 这段时间她一直和萧夜心一起照顾杨广,而自从杨广醒来之后,她便不敢总是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是她担心曾在建康的事会令如今的杨广有所排斥,从而又以冷漠的姿态再度伤她,二是弥漫在杨广与萧夜心之间的柔情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死死地裹着,而他们传递的眼神则化作了尖锐的刀,在她心头一下一下地做着凌迟之刑。 那些杨广曾给过自己的温柔即便只是他用以宣泄内心苦闷的手段,可在宁远的心里已然成了无法磨灭的印记。不见他时,分外想念,可见到他,又无所适从。 自怜自伤之下,宁远没有注意到正在靠近自己的身影,直到杨坚的一句“你怎么了”,她才仓皇地擦干眼泪,行礼道:“奴婢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杨坚面容宽和,并未理会宁远的请罪,仍是关心问道:“何事令你独坐哭泣?” 宁远无法如实相告,只能另找借口回答道:“奴婢只是想起了旧时故乡,心有触动。” 杨坚沉吟片刻道:“听你的口音,是江南来的?” 宁远点头。 “难怪,大兴和江南相差甚大,你会想念家乡乃人之常情。”杨坚看着宁远秋水含泪,楚楚可怜的模样,当真我见犹怜,便又走近了一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漱玉。” “漱玉?”杨坚若有所思,将宁远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跟陈叔宝是什么关系?” 宁远跪下,垂首道:“正是家兄。” 杨坚心头小有吃惊,脸色也变,然而面对年少清丽的宁远,他仍有怜爱之意,只是如今若有太多牵扯,恐怕落人口实,他便不作声响,就此提步离去。 宁远作为南陈皇室遗民,单独面对这大隋天子必定为自己昔日的身份而担忧惶恐,见杨坚离去,她紧绷的身体方才松懈下来,整个人瘫坐地上。 只是不等宁远平复心情,她便发现暗处似有人在偷窥,她试着朝那个方向张望,可并没有发现旁人踪迹,不由暗道:“莫非是我看错了?” 然而这皇宫之中,人多眼杂,为保万一,宁远还是决定先回暖阁,免得节外生枝。 第三十章 人心 因为杨坚在几次探访杨广时表现出的异常举动,独孤便一直派人暗中监视杨坚的行为,自然也就知道了杨坚和宁远那一次的见面。 杨勇从弘宣口中知道独孤近来心事重重,他便协同元氏入宫看望,假意问道:“听说二弟已无大碍,母后应该放心了,为何依旧愁眉不展,是遇着了难事?” 独孤还未开口,便有侍女进来禀告,说杨广和萧夜心来了。 仇人见面总是分外眼红,可有独孤坐镇,纵然杨勇和杨广暗中有多少较量,表面上依旧风平浪静,然而这一次却像是萧夜心在闹事。 萧夜心今日似在跟杨广闹脾气,面见独孤时还刻意拉开了与杨广的距离。 独孤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杨广为难道:“阿柔有些小题大做,儿臣又不便说她,只能请母后出面了。” 萧夜心反驳道:“宫女办事不仔细,说了让她们按时熬药送药,却能拖半个时辰。我说她们两句,晋王却这样说我,皇后您说,晋王的身子还未痊愈,不好好照顾着,若有个差池,最后怪罪的不是我么?” 独孤没想到他们竟然为了这样的小事闹来自己面前,又顾及杨勇在场,淡淡道:“犯了错就罚,不然就打发去掖庭,你们这样置气又是为什么?” “我说了要将宁远派去掖庭,可晋王殿下仁厚心慈,说不至于罚得这么重。可一次过失如果放了,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事关晋王殿下的身体,总之我认为不得不罚。”萧夜心请求独孤道,“皇后您替我做主,我说得对么?” 萧夜心一旦说出宁远二字,独孤的眼波便不再平静。她原本就在思考应该如何处理宁远和杨坚之间的暧昧,现在萧夜心既然有了这个主意,她不妨顺水推舟,这样即便杨坚责怪也和她无关,于是她道:“你为阿摐考虑周道,这件事确实不能姑息,皇家的侍婢怎能犯这样的错误,就让那个宫女去掖庭待着吧。” 闻言,萧夜心满意发笑,不再说话了。 杨广此时起身,朝杨勇拱手致歉道:“臣弟谬行,还请大哥宽恕。” 因抢婚一事,杨勇和杨广兄弟之间的嫌隙已深不可解,如今杨广先发制人,诚恳致歉,杨勇却不好当着独孤的面发作,为了维持兄友弟恭的表象,也拿出他身为太子的气度,他不得不违心道:“孤也有过失,若早知你们有情有义,宁愿玉成二弟和萧小姐,也不愿多人所爱。幸好如今误会解除,二弟不必在意。” 萧夜心亦上前向杨勇施礼道:“太子不计前嫌,萧夜心感激之至。今后必定不负太子成人之美,好好照顾晋王殿下,与太子一起为大隋出力。” 本该是致谢恭维之词,可从萧夜心口中说出来,总让杨勇以为芒刺在背。他忘不掉那日在暖阁外的梅林中,萧夜心犹如利刃一般的眼神,那仿佛是蛰伏在杨广内心深处的他的真实样貌,带着浓重的报复和杀意,令他不寒而栗。 杨勇有些失神,敷衍萧夜心道:“不必多礼,事情过去了便别再提了。” 如此杨广和萧夜心在独孤处小坐片刻便告辞,走出独孤宫中时,杨广带着几分责备道:“母后心细如尘,在她面前不宜对太子太过尖锐,容易被发觉。” “知道了。”心知这是杨广对自己的关心,萧夜心点头答应,又面带愧色,“就这样将宁远贬去掖庭,我始终觉得对不起她。” 想起在建康之事,杨广的眸光随即深沉,他自然也对宁远抱有愧疚,可比起引起独孤对她的猜疑,让她远离接触杨坚的种种可能就是在保护她,如此一想,杨广反而心安一些,道:“我会让人在掖庭多照顾她,她在那儿的日子不会很难过的。倒是你,想出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保护了宁远,也免去了母后和父皇之间的猜疑,我该奖励你。” “殿下就将开春后看见的第一朵花送给我,如何?” 杨广牵着萧夜心的手,漫步在尚余春寒的日光之中,欣然道:“我身边就有四季常盛之花,秀雅清艳,哪里还需要等开春?” 这一番甜言蜜语听在萧夜心耳畔,自是令她笑逐颜开,然而视线略过之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一袭僧袍熟稔非常,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引过去,一路随着他走过的方向缓缓移动。 杨广顺着萧夜心的眼神望去,见到正跟着侍女去往独孤宫中的弘宣。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即便萧夜心如今就在他身边,可一旦想起在建康的种种,他依旧心有余悸,担忧问道:“他怎么到太子身边的?” 来自弘宣的疑问太多,自然由他而起的忧虑也不少。杨广不光忌惮于萧夜心对弘宣的旧情,还在意着弘宣和杨勇的关系——在听说弘宣是杨勇介绍到独孤身边之后,他便时常思考其中的关联,却始终无果。 萧夜心摇头道:“他说他不会离开建康,可不过转眼的功夫,他就到了大兴。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应不应该信他的话。他没有理由骗我,可他还是食言了。” 提及弘宣时的萧夜心总让杨广内心不悦,尤其当他发现萧夜心看弘宣的眼光仿佛余情未了,他便知道自己依然在嫉妒,甚至很可能会把握不住如今站在自己身旁的这个女子。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萧夜心的手,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萧夜心知道自己失态,立即露出笑容道:“我都上了你的船了,怕是下不去了吧。” 杨广并未因为萧夜心的安慰而丝毫舒心,他反而认为这是萧夜心在欲盖弥彰,可他仍是不肯松开握着她的手,牵着她继续向暖阁走去。 杨广离去,杨勇仍留在独孤宫中,似是有话要说。 独孤因为萧夜心为自己解决了一桩难事正欣慰,却见杨勇欲言又止,他略显嫌弃道:“有话不妨直说,母子之间不必遮遮掩掩。” 杨勇又迟疑了一阵,恰好弘宣到来,他便觉得接下去要说的话或许更有说服力。 “皇后昨日要找的佛经,贫僧找到了。”弘宣将佛经呈交给独孤。 杨勇此时终于开口道:“方才萧小姐口中提到的那个宫女,叫宁远。儿臣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她应该就是南陈陈叔宝的妹妹,宁远公主。” 独孤的手拈着佛经封面的一角停顿下来,眸光沉沉,慢慢翻开道:“继续说。” “母后可能不知其中详细,其实儿臣也是听来的,可听他们说得还算详细,不像是作假……” “捡紧要的说。” 杨勇拱手道:“儿臣听说,二弟在建康的时候,跟陈叔宝的宠妃张丽华有过一些不为外人道的事。” 尽管独孤没有任何表示,但杨勇看得出来,独孤是在故作镇定,他便继续道:“张丽华一代妖妃,以色惑主,当时面对大隋雄师,为了活命,兴许确实对二弟使过一些手段。二弟年轻,不甚着其道,若是传言是真的,其实也无可厚非。不过,张丽华已经被高大人手刃,无法再掀风浪了。” “这跟宁远有什么关系?”独孤问道。 “那个宁远曾经行刺过二弟。” 独孤抬眼,眸光冷锐,连语调都带着怒意:“你说什么?” 杨勇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道:“宁远曾经当众行刺过二弟,但是没有成功,后来她就留在建康。按理说,身为南陈皇室,她应该跟随陈叔宝,最先来大兴。可儿臣听说,她在建康停留了很久,甚至……” “甚至什么?” 杨勇吞吞吐吐道:“甚至曾经不止一次在二弟房中过夜,两人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 独孤猛然将佛经拍在案上,动静之大连杨勇都受到了恫吓,可他心中却有抑制不住的兴奋,继续大胆进言道:“二弟在江南所谓的艳闻,应该也只是年轻气盛所至,母后应该也见过宁远的容貌,江南女子大约都是如她那般温柔清婉,惹人怜爱。二弟入了花丛,一时间难以自拔,也是人之常情。” 独孤未理会杨勇对杨广的诋毁,见弘宣一直沉默立侍,便问道:“弘宣,你从江南来,可听过晋王的事。” 杨勇暗道机会来了,向弘宣递使眼色,让他把握时机。 弘宣面色如常,垂眼道:“听过。” “听过什么?”独孤追问道。 “听过晋王夜会佳人的事,但贫僧居于佛寺中,并不知道具体。” 一个常年生活在寺庙中的僧人都知道了杨广在江南寻花问柳之事,可见若是在当地,这样的传闻必定人尽皆知。独孤虽然不尽信杨勇的话,可她忌惮着宁远,那个仅凭几面之缘就让杨坚把持不住的江南女子,若是真耍起手段,只怕很容易便会得手。 “幸好发现得及时。”独孤低声感叹,甚至猜想萧夜心是不是因为听说了杨广在江南的事,所以才针对宁远——现在看来,将宁远打发去掖庭还算是手下留情了。 见独孤不发一语,杨勇以为她正为杨广之事暗有怒火,便干脆火烧加油一把,道:“母后息怒,这些都是儿臣听来的,二弟想来洁身自好,必定不会跟那些南陈妖姬厮混在一起。今日也怪儿臣多嘴,不应该说这些惹母后生气。” “你若知情不报,才真的令我生气。”独孤眉目肃冷,道,“回头替我给掖庭那边传个话,所有在掖庭的人,但凡有一丝做得不好,该罚的绝不轻饶。” 杨勇没料到独孤会将关注的重点转移到掖庭,却也只能领旨道:“儿臣知道了。” 独孤被这一通事搅得心烦,没心情听弘宣讲经,更不想应付杨勇,便将人都遣离自己宫中,独自休息。 第三十一章 护短 因为有了独孤的口谕,掖庭近来的气氛紧张了不少,因为一些平时并不起眼的事而受到责罚的事屡见不鲜,甚至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 对待下人一向还算宽厚的独孤忽然下达这样的命令,难免不让人将原有联系到宁远身上——她才来,掖庭便受到了独孤的“眷顾”,难道不是针对她的? 掖庭中的老嬷嬷已然明白了独孤的意思,便总是找宁远的麻烦,而性格温顺的宁远只能忍气吞声。 未免遭人口舌,萧夜心原请兰陵与人传话,对宁远多加照顾,可在得知宁远的境况并不乐观后,她亲自去见了宁远,一时间竟觉得自己或许做错了。 萧夜心到掖庭的当时,宁远正因为嬷嬷的吹毛求疵而被当众责骂,更有一言不合者,嬷嬷直接拿竹条抽在宁远身上。那身形本就单薄的少女蜷缩着,在周围人冷漠的围观下向嬷嬷哭求,却没有得到一丝的怜悯。 兰陵怒喝,萧夜心趁机去扶宁远,却意外被嬷嬷抽了一竹条,她只觉得那一处的肌肤疼得仿佛裂开,更同情饱受欺凌的宁远。 嬷嬷不敢公然违抗兰陵,却拿掖庭的规矩为借口,更搬出了独孤的口谕。兰陵气不过,想要当场教训嬷嬷,却被萧夜心阻止,直接将人带回了杨广在宫中的住所。 宁远不想惹事,更不想连累杨广,由萧夜心上完药之后便要回也挺,却听杨广道:“阿柔既然让你留下,就别急着回去了。原本就是缓兵之计,现在是该想想如何将你从掖庭带出来了。” “我去求母后,就说我喜欢宁远,让宁远给我当贴身宫女。”兰陵道。 “有个没有办法将宁远送出宫。”萧夜心忧心忡忡地看向杨广,他们都知道只有让宁远彻底离开杨坚的视线,才可能接触独孤对她的敌视。 “不!我不要出宫!”宁远断然回绝道,“我宁愿在掖庭被嬷嬷打死也不要出宫。” “你是不是傻?宁可被那些满是戾气的嬷嬷打死?”兰陵不解道。 宁远跪在杨广面前道:“殿下,请你不要将我赶出宫去,我真的不想离开这里。” 已是飘萍之身,无所依傍,如今还能留在皇宫之中,还能见到杨广,对宁远而言已是最大的慰藉。她无法想象如果隔着宫墙,她一生都见不到自己的梦中之人,将来的时光会有多难捱,多痛苦。 萧夜心过去便觉得宁远对杨广有着不同于一般的情愫,如今见她这样哭求,眸光中深情无限又尽是乞求之色,她竟觉得像是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那时她面对弘宣的样子,应该也是这样卑微吧。 建康之事不宜让萧夜心知道,可杨广分明发现她面露忧伤和迟疑,他即刻抛下宁远,到萧夜心身边问她:“你有办法么?” “要么走,要么死,否则就只有让你收了她。” 萧夜心此言,让兰陵和宁远都大吃一惊,杨广更断然回绝道:“你出的什么馊主意,绝对不可能。” 杨广的坚决让萧夜心动容,那也不过是她说的下下策,但她如今真的没有办法,便只能先让宁远留下,她和杨广再行考虑。 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时,萧夜心发现杨广余怒未消,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可杨广没有理会。她态度谦和道:“我真的只是随口一说,没有别的意思,殿下你不要生气。” “我为何不能生气?”杨广坐下,气道,“有你这样要将心上人与旁人分享的么?” 杨广在意萧夜心,所以即便如今他们在一起,但凡萧夜心有一丝对弘宣的别样目光,他都会有所气恼。每每此时,他便安慰自己,前尘往事不应太过介怀,这才与萧夜心相安无事。可如今萧夜心的这句话让杨广觉得并不是在玩笑,她是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那么是他是否可以猜测,在萧夜心的心里并不是那么在乎自己,所以她才能如此大方地与旁人分享自己。 萧夜心未料杨广会因此盛怒,只得好言相劝道:“那只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也不行。”杨广打断道,见萧夜心仿佛被他吓着了,他又心存愧疚,拉起她的手,道,“我都还未正式将你娶进门,如何会想那些事。再者,我确实不能收了宁远,你别往这方面想了。” “那……殿下可有救她的法子?” 杨广凝眉深锁道:“只是捕风捉影的事,没想到母后居然真的下了手,也不知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那天咱们去的时候都还好好。” “还用想?必定是太子进的谗言,就是不知他为何要陷害宁远。”萧夜心愁眉苦脸,叹道,“宁远还不肯走,她难道不知道等你的伤好了,便会离开皇宫么?” “你又扯到我身上。”杨广不满道。 萧夜心低笑一声,道:“原来晋王殿下的心眼只有针尖这么大。” 彼此间的气氛稍有好转,外头就传来了脚步声,并有人通传说是独孤来了。 二人前去迎接,一见独孤便被她犹如冰山一般的眉眼震慑住。不及请安,他们便听独孤问道:“那个从掖庭被你带走的宫女呢?” 执掌后宫数十年的独孤皇后此刻正端着国母的威仪质问萧夜心。 萧夜心朝刚到门口的兰陵使了个眼色,兰陵便会意去看着宁远。 杨广上前,扶着独孤坐下,笑脸相对道:“只是一个宫女,何须母后亲自过来,还是出了大事?” 独孤纵有厉色,看向杨广时还是混杂了骨肉亲情,倒是去看萧夜心时又冷绝了下来,道:“前头还在我面前要罚人,这会儿就把人接回来,还拉着阿摐跟你一块演戏。” 萧夜心跪道:“不敢欺骗皇后,当日所言句句属实,只是我实在不忍心见她在掖庭遭受毒打,这才将人带回来的。” “掖庭的宫女犯了错,自然要按规矩教训,你就这样将人带走,置宫规为何物,可还将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萧夜心叩首不起道:“请皇后赎罪。” “你既不忍心她受罚,便替她受过吧。” 杨广立即阻止道:“母后息怒,阿柔身子弱,经不起掖庭那一套责打。不如这样,宁远还差多少下,让管事的嬷嬷先记下,折成每日的额外工量,让她去做,这样也免得打打闹闹,母后也能宽心一些。” “这是对宁远的处罚,还有对阿柔的呢。”独孤漠然道,“仗着有你在,她倒是在宫里无所忌惮,今日不给她点教训,我这堂堂的皇后还有威信可言?” 萧夜心抢在杨广继续求情之前开口道:“皇后有任何责罚,我都接受,谢皇后恩典。” “既如此,你便跟宁远一起去掖庭待上三个月。” 杨广仍不放弃道:“儿臣的伤由谁照顾?” 独孤瞥了杨广一眼,道:“我听你说话中气十足,腿脚也灵便,之前的伤该是好得差不多了。你也别总是接着赋闲的借口偷懒,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去。明天,你跟我一块去见陛下,将你的公职讨回来,知道么?” 杨广近来养伤,确实属于政务,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作为,如今听独孤亲口说要向杨坚讨职,他心中大喜,立即取来了即将修整晚膳的江南营建计划书,呈交给独孤道:“母后先替儿臣看看,这些东西可能让父皇高兴。” 独孤粗粗看过之后,满意点头道:“你早交给你父皇,早就能官复原职了。” “儿臣倒是想,只是阿柔一直让儿臣仔细琢磨,反复考量,力求将这份计划书写得完备一些,所以拖延了一些时日。”杨广朝萧夜心递了个眼色,让她接着自己的话在独孤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可萧夜心却只是简单地回道:“晋王殿下大才,我只是稍加督促,不敢居功。” 独孤一眼便看穿了他们二人互相吹捧的把戏,倒是有些高兴,便想卖个人情给杨广,却不能因此有失身份,便道:“既是劝勉之功,就减你一个月的责罚。” 萧夜心立即谢恩,却听独孤告诫杨广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欲速则不达,凡事得一样一样来,不可冒进,更不可奖罚无度,一味偏袒,否则都不讲规矩了。最关键的,是正其身,否则你事情做得再好,被人闲言碎语地说了一通,纵有十分功劳,也是徒然,知道么?” “谢母后教诲,儿臣知道了。”杨广见独孤要走,立即殷勤地送了出去,回来时间萧夜心正若有所思,他禀退了其余侍者,去她身后将她抱在怀里,柔声问道,“你莫因为这些怨恨母后,她有她的难处。” 萧夜心微微侧过脸去看杨广道:“我像是这么小气的人么?” “那你闷声不响,是在考虑什么?” “我觉得皇后刚才跟你说的话另有深意,很值得回味。” 杨广虽然不能完全明白独孤的意思,可他始终对萧夜心有所隐瞒,便有些心虚,目光不由闪烁起来,故作镇定道:“劝解之词当然发人深省,需要用心体会。不过我现在担心的是你将来去掖庭的事。” “我有宁远作伴才不怕呢,倒是你。”萧夜心面向杨广,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我知道你始终放不下江南的事,这次若能说服陛下让你官复原职,你一定又要南下去了。我不一定能跟着你,你要自己保重,知道么?” 杨广将萧夜心的手握在掌心,道:“我自然有办法带你一起去,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分开?” 萧夜心心思一转,笑问杨广道:“你是不是怕我一个人会去调查点什么,所以才一定要带我在身边?” 杨广假咳两声, 道:“我有什么好怕的,若说一定有担心之事,便是在这宫里,在母后身边。所以你可知,我为何一定要带你走?” 萧夜心的心里总有不可说,而那个不可说之人便是独孤身边的弘宣。杨广既已讲话说得这么直白,她再不好好安抚,便又要惹他醋意横生了。 萧夜心主动抱住杨广,贴脸在他胸口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绝不跟你分开。”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看清自己的心,不断地告诉自己,她如今喜欢的人是杨广,不应该再对弘宣有任何非分之想。 可她未曾发现,在杨广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忧伤——那一年江陵渡口的江水里,曾有一颗石子落下沉入江底,正如她对弘宣的感情,纵有水花被激起,最终也只是消失在层层碧波之中,归于沉寂。 第三十二章 流言 早在杨广取得伐陈大捷的最初,杨坚为了方便对江南进行统辖,命苏威夏作《五教》,分发与江南各地让百姓学习研读,而这与杨广对江南的筹建计划是有所冲突的。但因此乃天子之意,且现如今看来情况还算稳定,因此杨广并未将详细的筹建计划告知杨坚,并且决定暂缓亲自去江南的计划,转由他留在江南的线人进行检查,但有异动,他再向杨坚提出改革方针。 同时,独孤也在为杨广争取重新回到朝中的机会。因杨广一向广结善缘,朝中臣工对这位印象都颇为不错,加之杨广本身勤勉,因此一旦有人提出请杨广参与议事,便有不少附和之声,而这也给了杨坚顺势而下的机会,便令杨广官复原职。 杨勇眼见自己好不容易赢得的局面因为独孤一句话而再一次偏向杨广,难免心有不甘,便又在府中撒了通气,这一回连云昭训都没能躲过他的责骂。她又不如元氏那般,受了委屈能进宫向独孤诉苦,只能抱着长子杨俨痛哭。 杨勇为此恼怒得不愿意再待在太子府,竟趁夜去了高颎府上,将心中苦闷都说了出来,得到的却是高颎一声叹息。 “高大人,孤不想再听这种垂头丧气的论调,你究竟可有办法替孤除掉晋王?”杨勇越说越气恼,道,“孤这个太子当得如履薄冰,如今被晋王当众抢婚还不得不做出一副恭贤谦让的姿态。好不容易等晋王被免职,他却跟萧夜心双宿双栖去了。如今母后一句话,他就安然无恙地重新站在了文思殿上。你说,孤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小不忍则乱大谋,殿下也知道自己的太子之位受人觊觎,更应该平心静气,诸事忍耐。不论晋王蜀王他们有任何动作,只要殿下镇得住他们,将来陛下龙御归天,天子的宝座必定是殿下的。那时大局已定,殿下以君王之尊惩治他们,他们若反,便天下的而诛之,若不反,殿下要对他们做什么都是顺理成章之事。”高颎劝道。 “孤的这几个兄弟或许真会反。”杨勇心中筹划道,“孤不能就这样便宜了晋王。他不是为了萧夜心敢当众让孤成为全天下的笑柄么?孤也可以试着让他得了美人却过不安生。” “殿下三思。” 高颎的规劝并没能阻止杨勇向杨广的报复,他眼见在独孤面前诋毁杨勇未有成效,便决定彻底将杨广在江南的风流艳史变得人尽皆知,甚至不惜找人杜撰其中细节,广为传播。 宫中人多口杂,不论是在帝王后妃身边服侍的贴身侍婢,还是在掖庭办差的低等宫人,闲暇时间多会寻找谈资以度时光,而近来大家谈论最多的便是杨广当初在江南临幸美人,沉迷酒色的艳文。 风言风语传到掖庭,自然引来不少宫女的兴趣,她们一旦有时间便开始讨论那些香艳的故事,幻想着传言中俊逸英武的晋王如何留恋在江南的温柔乡中,如何与人春风一度。 宁远见那些宫女总是围在一起交头接耳,好奇之下便去询问,反倒被她们问道:“你是从江南来的,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晋王在江南究竟结交了多少女子?听说上至陈叔宝的后宫嫔妃,下至教坊青楼的花魁名妓,都曾是晋王的入幕之宾。” 宁远对此大吃一惊,道:“你们听谁胡说八道?” “大家都这么说。”想起那些香艳的传闻,宫女不禁浮想联翩,“若是能被晋王那样的人宠幸一晚,让我死也愿意。” “根本就没有这些事,你们不要听信谣言,平白污了晋王的名声。”宁远道。 “若是谣言,那些事情怎么可能说得那么仔细呢?”宫女拉着宁远,津津乐道,“你知道么,南陈那个倾国妖妃张丽华,她就跟晋王在陈叔宝修建的临春阁里跟晋王殿下独处了很久呢。你说,若不是有什么,他们需要禀退所有人么?而且当时高颎高大人要带走张丽华,晋王还不乐意呢,你说他们没什么,我才不行呢。” “就是就是,我听说那个张丽华长得貌比天仙,还很有手段,否则怎么能让陈叔宝将整个南陈都交到她的手里。听说,她跟不少南朝的官员有私情,陈叔宝一个南陈皇帝居然只是她裙下之臣中的一个。这么厉害的女子,晋王在他面前把持不住,也能理解。”又有宫女补充道。 宁远恨透了张丽华,更不愿意听见有人将杨广和那个妖妃联系在一起,一怒之下扬声道:“假的假的都是假的!晋王不可能更那个女人有关系,你们不要污蔑晋王!不许你们污蔑晋王!” 宫女们只道宁远失心疯,便不与她计较,各自散了。 宁远余怒未消却见萧夜心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之外。她唯恐自己的表现影响萧夜心和杨广的关系,便急于上前解释道:“你不要听那些人胡说,晋王在江南根本就没有做那些事。我亲眼看见的,他在建康的时候天天只知道处理军务,安抚百姓,他不会做那些事的。” 萧夜心却对此置若罔闻,神情失落地问宁远道:“你认识张丽华么?” 宁远以为萧夜心还是信了那些流言蜚语,仍努力劝她道:“你真的不要相信,晋王他……”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萧夜心曾问过杨广同样的问题,而当时杨广的回答非常含糊,如果不是真的发生过什么,如果杨广不是问心无愧,他不会有那样的神情。可在她心里,她这样在意这个名字,却不是因为杨广。 宁远沉下脸,转过头道:“我不认识她。” 萧夜心请求道:“你告诉我好么?有件事我还是不能放下,所以请你给我一个答案,我真的很想知道,张丽华是个什么样的人。” 宁远对张丽华的主观臆断太过强烈,更因为她和杨广扯上了关系,为了不让萧夜心误会,她不惜以某些过于恶毒的言辞描绘张丽华,道:“她是一个贪恋权位,有野心并且生性放浪的女人。” “没有别的了?” “你要希望有什么?”因为张丽华而被刺激的情绪让宁远无法保持平静,她向萧夜心低吼道。 萧夜心就像是忽然被抽走了魂魄那样,迷茫地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掖庭。 她无法接受弘宣会为了那样一个被人唾弃的女子而拒绝自己,哪怕她不再是西梁公主,可她至少拥有完好的名节,而不像张丽华那样无论是身前还是死后都活在别人的嫌恶中——那样一个女子究竟有什么值得弘宣念念不忘的? 萧夜心在掖庭外的一株大树下枯坐了很久,直到夜色初上,宫灯照耀下,在地上拉出了一道影子延伸至她的脚下,她才回过神。抬头时,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弘宣。 “清减了不少,晋王若见了会心疼的。”弘宣道。 “我当然知道。”萧夜心冷冷道,可她明白自己的心里正因为不甘而翻江倒海。 “我只是来看看你,见你无恙便放心了。”言毕,弘宣转身就要走。 “你知道张丽华和晋王的事么?” 弘宣原本还算平静的眉眼瞬间凝结了复杂的情绪,他知道张丽华死了,还是杨广告诉他的。所以不管张丽华的死是不是直接由杨广导致,他仍然痛恨将张丽华逼上绝路的隋军,而杨广是他们的统帅,自然也要承受他的恨意——那夜在天法寺,他原本想亲眼看着杨广葬身火海,可到最后,他放不下同样处在危险中的萧夜心,便在最后关头向萧玚提出了解救之法。 在那之后,他本想留在建康,权当陪伴张丽华,却又收到有人的邀约,说张丽华虽是死在高颎剑下,但确实杨广授意的,请他去大兴详谈。而在这个过程里,他知道了萧夜心求死的事,便是因为担心,他加快了赶往大兴的行程,幸好他的阿柔逢凶化吉。 到达大兴之后,弘宣才知道要约见他的正是当朝太子杨勇。杨勇对他多番劝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终成功说服他为自己办事,去独孤身边讲经,窥探那位大隋皇后的心思。至于杨勇是怎么知道他跟张丽华的事,普天之下连无中生有的事都不计其数,更别说在当时张丽华并没有完全对他们的关系进行保密,有消息流传出去并不是稀奇之事。 然而这一次,他却告诉萧夜心道:“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事?” 这样的反问倒是让萧夜心措手不及。那些明显针对杨广的流言到了她耳中,竟因为一个张丽华而和弘宣有了关联。那些关于旧时情义的不甘心因为张丽华这名字重新被燃起——人心有时便是这样,以为放下的执念只是因为有了新的追逐而暂且被搁置,一旦有了重新接触的机会,曾经的情绪会被立刻点燃。 “你听见那些风言风语了么?”萧夜心问道。 “听见了。”以弘宣对张丽华的了解,那些传言或许是真的,可他心里不愿意相信,却又不由自主地信了。因此当萧夜心这样问他时,他这样回答她:“或许是真的。” 萧夜心快步冲去弘宣面前质问道:“所以为了那样一个人而拒绝我?” 眼前女子的冲动和易怒让弘宣倍感惭愧,可他不想多作解释,因为即便是看遍佛经,他也为张丽华的死而愤恨,更为当时杨广和张丽华在临春阁的一聚而嫉妒。 “我原本以为我会放下,可是当我听见他们那样说,而你也似乎默认的时候,我真的不想承认,我会输给一个那样的人。弘宣,你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你不可能只是因为她的容貌……” “就是她的容貌。”弘宣坚定地看着萧夜心,“她有一张令大部分男人无法抗拒的脸,你如果见过宁远公主,听她描述过张丽华,就应该知道她的美还会让女人嫉妒。所以我跟晋王也都逃不过。” 对萧夜心而言,两个占据着她内心最充沛感情的人,竟都沦陷在同一个女人身上,那个她素未谋面,被天下人唾弃却依旧能够颠倒众生的女人,即便死了也无法被忘记,至少弘宣便是如此。 见弘宣要走,萧夜心拉住他道:“你告诉我,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 弘宣特意扭过头,避开了散在自己脸上的灯光,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情绪,故作冷漠道:“绝无半句虚言。” 这一刻落下的泪连萧夜心自己都不知是因为弘宣还是因为杨广,然而那个忽然出现在树影下,正看着她拉住弘宣这一幕的人,让她的眼里涌现出了极度的惊讶——她不知道杨广什么时候到来,又听到了多少她和弘宣的谈话。 第三十三章 隐情 从杨广知道弘宣在独孤身边讲经的第一刻起,他便安排了人时刻关注弘宣每一次入宫后的举动,以至于今夜弘宣拜别独孤之后没有出宫,而是独自来掖庭的事,他即刻便收到了消息。 面对如今宫中的流言蜚语,杨广并非不想澄清,他更知道是杨勇在大肆宣扬这件事,但那些足够引人遐想的部分曾经确实发生过,是他当时未曾提防才被杨勇找到了如今用来攻讦自己的地方。 在来掖庭的一路上,杨广已经断定弘宣在此时的行为必定是经过杨勇授意的,目的不言而喻。他既感叹杨勇的小人之心,居然想通过萧夜心来扰乱他的心神,又确实对将要发生的弘宣和萧夜心的见面而倍感担忧——他感动了萧夜心,却还没有彻底将弘宣从萧夜心的心里赶出去。 杨广赶到掖庭时,萧夜心正在树下静坐,就如同那时在建康一样,背影萧索,然而这一次,他不准备上前。 他看着弘宣走去萧夜心身后,两人为了过去的事而纠缠不休,听见张丽华的名字,看见萧夜心在提及自己时有一刻的不甘和悲伤。他知道,萧夜心是在意自己的,可归根究底,她那样在意张丽华还是因为弘宣。 内心强烈的愤慨让杨广没能及时隐藏自己的行踪而被萧夜心发现,她就好似与情郎私通被人发现了那样错愕地看着他,眼中出了讶异没有其他情绪,甚至不想为此时此刻的情境做任何辩驳。 初春傍晚的风尚且料峭,吹得宫灯摇晃,光影扑朔。杨广便如这晚风余寒一般,一脸漠然地走上前,硬生生将萧夜心拉着弘宣的手握在自己掌中,对弘宣道:“弘宣师父怕是忘了在天法寺祝愿树上挂了什么牌子?出家之人若亵渎佛祖神灵,无论读多少佛经,都是去不了往生极乐的。” 一语毕,杨广直接拉走了萧夜心,脚步急促,似是逃离一般。 直到弘宣的身影彻底从视线中消失,萧夜心小跑着才能跟上杨广的步速,她实在有些喘,想让杨广慢一些。然而她开口叫了好几声“殿下”,杨广都置若罔闻,依旧怒气冲冲地拽着她往暖阁去。 回到暖阁房内的一刹那,杨广重重地将门关上,不等萧夜心回神便将她逼迫在自己身前狭小的空间内。 她知道自己触怒了杨广,但就他的此刻犹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神便仿佛在她身上扎下了几十个窟窿,他浑身散发出的深重的压迫感令她羞于抬头,更不敢回应他此时的目光。 “看着孤。”杨广直接捏起萧夜心的下巴,强迫她面对自己,因为怒极而发红的双眼里混杂着太多的情绪,“孤以为已经打赢了这场仗,到头来还是输了。阿柔,如果你放不下弘宣,为何要在孤的面前装腔作势?” “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想跟你在一起……” “今夜之事作何解释?”杨广打断道,“孤看着你为他落泪,看着你对他纠缠不止,更看着你主动拉住他,不论你说什么,孤的眼睛都已经看见了。” “我只是不甘心。一个张丽华,竟将他和你都牵连到了一起,而那个女子还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妃,你让我怎么甘愿,我曾经爱过和现在爱着的人都跟那种人有关系?”萧夜心反驳道。 “如果只是为了孤,孤自然高兴。可说到底,你还是放不下弘宣,你最在意的……”杨广眸光又见深沉,凑近萧夜心道,“还是弘宣将她放在了心里,是不是?” “我不知道。”萧夜心叹道,“我只是讨厌她,我们虽然连面都没有见过,可她活着的时候已经祸害了弘宣,现在即便是死了也还能跟你被做出文章来。我不能嫉妒么?” 有些话说来令杨广高兴,却也让他更为恼火。萧夜心不是不爱他,只是难忘前尘旧事,而那些跟弘宣的过往正是他最在意的部分,如若可以,他会不留任何余地地将那些记忆全部从萧夜心脑海中剔除——这便是他杨广的嫉妒之心。 突如其来的热吻令萧夜心在瞬间茫然失措,带她回神时,杨广已经将她压去了床上。他吻得热切而强势,双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摸索,像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宣示他对她的占有。 带着报复性的激吻最终让萧夜心产生了抗拒的情绪,她想要推开身上有些发狂的杨广,可杨广一手便握住了她的两只手腕,压在她的头顶,另一只手开始解她的衣扣,并且强硬地压制着她所有的反抗。 口中弥漫开血腥味时,那些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激烈动作终于停了下来,杨广的唇上沾着血,萧夜心的唇上也是。 在感觉到杨广松开了自己之后,萧夜心并没有立刻将他推开,而是想要伸手为杨广擦去唇上的血迹——只是那只充满善意和歉意的手,被杨广捉住了。 “对不起。”萧夜心的脸上有刚才在纠缠中留下的泪痕。 杨广的眼波平静了许多,也变得颓靡了。他凝睇着神情苦涩的萧夜心,动作轻柔地为她将唇上的血迹擦去,依依不舍道:“孤让人送你回掖庭。” 两人从床上起来,杨广见萧夜心衣衫不整,便亲自为她抚平了那些褶子,叮嘱道:“掖庭杂事繁重,你照顾好自己。期满之后,不必回来了。” 萧夜心惊讶地看着杨广。 杨广与她并肩坐着,道:“孤是大隋晋王,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花前月下,逢场作戏的事,孤不是不会。但若是用心了,孤便不稀罕缺边损角的东西。你既放不下弘宣,孤不再强求。你也不用勉强留在孤的身边,孤不忍心。” 那天在元仪殿上信誓旦旦的杨广,如今神情沮丧,却仍在安慰萧夜心,道:“直到今日,孤才明白,有些事不是说忘就能忘的,所以孤不想强求了。” 杨广这便命人将萧夜心送回了掖庭。 自此之后,一切好像回到了伐陈大战之前,杨广依旧是那个为人谦和,恭顺谨慎的晋王,专心于政务,孝顺于父母,友爱于兄弟,可堪当世俊杰,为人表率。 杨勇本以为,凭杨广对萧夜心的情义,通过弘宣挑拨,必定会令其心神大乱,无心朝政,他再趁机抓住杨广的纰漏,必对打击杨广有所增益。 可事实却令杨勇失望,杨广非但没有荒废政要,态度比过去更为积极,甚至令杨坚都对其赞赏有加,不止是杨勇,杨秀、杨谅他们对杨广的芥蒂也因晋王强劲的风头而大为不爽。 因为深受杨坚器重,杨广近来政务缠身,可当兰陵去了晋王府,却见杨广轻袍缓带,衣袂风流地正在写字。 见兰陵似有满腔怨气,杨广一派悠闲地问道:“母后难得放你出宫,你不去找萧玚,怎么跑来孤这里了?” “我就是来找晋王哥哥你的!”兰陵见杨广仍是气定神闲地写着字,她一气之下便将那支笔夺了过来,道,“宁远说,你最近都没有派人去看过萧姐姐,你为什么突然不管她了?” 杨广原本闲散的眉眼微变,道:“母后贬去掖庭的人,谁敢管?” 没想到杨广如此冷淡,兰陵既心有困惑又气上加气,质问道:“你不是为了萧姐姐都不顾性命么?怎么突然就对她拒以千里,你不是这样薄情的人,一定有原因是不是?” 杨广眉头微蹙,却搪塞兰陵道:“我跟阿柔的事,你不用管。” “她是萧玚的姐姐,你是我的亲哥哥,我又和萧玚两情相悦,你们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管。”兰陵说得理所应当。 “这件事,你想管也管不了。若孤这一次不能收住阿柔,即便将来我们在一起,那也是一生怨偶,又有什么执着的。”杨广打量着天真烂漫的兰陵,道,“孤和阿柔没有你跟萧玚那么幸运,所以孤需要用更多的时间去驯服阿柔,你明白么?” 兰陵不解地摇头道:“你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么?怎么又说要驯服?感情的事不是你情我愿便好了么?怎么到了你们这儿就这么复杂?” 杨广真心羡慕兰陵这不通人情世故的率真可爱,过早浸淫与朝堂沉浮与兄弟阋墙的他早已没了这份纯真质朴,他要驯服人心才可能有更多可供自己差遣摆布的帮手,所以即便是对萧夜心,他也不由自主地用上了这些手段——强攻不得便以退为进,强求与不强求,收放之间,一来二去,这收归人心之事便就成了。 萧夜心对杨广确实有情,只是还差一些,如今杨广这样做便是要萧夜心明白谁才是可供她依靠之人,谁是她更为思念之人。只有认清楚了这些,将来萧夜心如果回到他身边,那才是真真正正地属于他。 兰陵不明白杨广这些心思,追问道;“可是你就这样放任萧姐姐不管,她若对你心灰意冷了怎么办?” “你既来了,何不帮孤一把?” “不行!”兰陵推辞道,“你这是耍手段,太不真诚了,我不能帮着你去坑萧姐姐。” “你是觉得在这世上,还有比孤更应该和阿柔在一起之人?” “当然不是!”兰陵讨好杨广道,“我的晋王哥哥是不世之材,国之栋梁,年少有为,这么拔尖的人物当然最适合萧姐姐。不过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驯服之法究竟要干什么。而且我还是觉得这样做是不是太不真心了?” “这件事太复杂,跟你都说清楚了费时还会让你烦忧。你若有心,便多去看看阿柔,时不时在她面前提一提孤的好处,也说一说孤在朝中的难处,别的也不需要你做什么。”杨广故意叹道,“你若是觉得麻烦,不说也罢。” 兰陵将信将疑道:“我这么做真的可以帮到你们?” “那就要看阿柔对孤有几分真心,又要看你为我们出多少力了。” 兰陵左思右想却定不下主意,道:“我再回去想想,若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这个忙我便帮了。” 杨广笑着向兰陵拱手道:“多谢公主,不过这件事不可与旁人说,萧玚都说不得。” 兰陵点头应道:“行,这就是当时我们兄妹之间的秘密,不告诉别人。” 目送兰陵离去,杨广眉间的笑意却减淡了不少。在这件事上,他虽有几分把握,可萧夜心毕竟曾将满腔情义都交付到了弘宣身上,如今能否新情胜旧意还是未知之数。 转身时,杨广发现脚边有一簇小花居然开了,他唤人道:“将这丛花移栽起来,放去孤房里。” 第三十四章 春花 兰陵最后还是听从了杨广的话,隔三差五便去掖庭看望萧夜心,也有意无意地在萧夜心面前提起杨广。 “我昨日去看母后正巧遇上晋王哥哥了,这段时间他总被父皇带在身边,忙进忙出的,人都瘦了一大圈。” “我看着晋王哥哥在母后跟前有说有笑,都是装的,就哄母后高兴呢,还不知他又在朝会上受了谁的气。你也知道他的性格,有心事都愿意说出来。” “母后都说三天没看见晋王哥哥,怪想他的,大约又忙得抽不开身了吧。” 便是兰陵的这些絮叨在萧夜心的心里留下深深浅浅的印子,也让她夜来难以安枕,总是想起多时未见的杨广,想他是不是仍在深夜伏案,跟自己一样夜半无眠。 萧夜心离开掖庭时,已经春临大地,路过的宫道两边已开满了鲜花,加之阳光和煦温柔,天晴云淡,让已经在掖庭居住两个月的萧夜心顿时心情舒畅了不少。 兰陵亲自接去接萧夜心,问道:“萧姐姐,你准备去哪儿?是去见萧夫人,还是去别的地方?” 萧夜心微顿,道:“我想回去看看母亲,免她继续为我担心。” “好。不过,我只能送你到宫门口,萧玚应该已经在等你了,我们走吧。”兰陵带着萧夜心直奔宫门,果真遇见了等候多时的萧玚。 见萧夜心安然无恙,萧玚立即谢天谢地,道:“姐你终于出来了,可把我们盼的,从晋王回来那天到现在,母亲的一颗心总是悬着。这下终于完事儿,可以松口气了。” “所以我急着回去向母亲请罪。”萧夜心说完,便与兰陵告别,同萧玚一起离开了皇宫。 萧家姐弟的马车刚走,杨广的座驾慢悠悠地停在兰陵面前,有侍者上前禀告道:“晋王殿下请公主上车。” “我还得回去陪母后呢。”兰陵道。 杨广挑开车帘道:“孤已代你向母后告了假,上车吧。” 兰陵这才笑着上了马车。方才坐下,她便道:“晋王哥哥你可真慢,萧姐姐已经和萧玚回去了,你都没见上她一面。” 杨广闭目养神道:“孤知道,就是看着她走了,孤才上来的。” 兰陵永远猜不出杨广的心思,却又好奇,问道:“我们现在是去哪儿?跟着萧姐姐去么?” 杨广睁开眼,似是还带着连日来操劳的倦意,然而兰陵却知道面对关于萧夜心的事,杨广绝对不会含糊。见杨广朝自己示意,她立即兴奋地附耳上去。 临近午时,兰陵出现在萧家居住的行馆外,怀中还捧着一盆普普通通的花。 萧玚见兰陵到访,自然十分殷勤,道:“公主怎么现在过来了?” “我当然是来找萧姐姐的。”兰陵将那盆花递到萧夜心面前,道,“送给萧姐姐,当时庆祝你离开掖庭的贺礼。” 萧玚见那盆花实在平平无奇,便不以为意道:“公主这份贺礼未免太小气了吧。” 兰陵只嗔了萧玚一眼,道:“你懂什么,反正不是送给你的,萧姐姐喜欢就行。” 虽是一盆平淡至极的花,甚至配不起那只做工精致的花盆,可萧夜心道是兰陵的一片心意,笑道:“公主有心,这盆花我就却之不恭了。” “还是萧姐姐善解人意,不像某个人只看礼物贵重不见送礼人的心意。”兰陵一面说一面笑睨着萧玚。 “快午膳了,公主若不嫌弃,就留下一块吃吧。”萧夜心诚意邀请道。 这虽是人之常情之举,但兰陵还是暗道杨广神机妙算,萧夜心竟当真要留她用午膳,于是她便按照杨广先前教授的计划,看似无意道:“我已经在晋王哥哥那儿吃过了。” 萧夜心脸上的笑容随即凝固,她看着那盆花,问兰陵道:“公主从晋王府上来?” 兰陵点头道:“是啊,我去晋王哥哥那儿坐了一会儿,还说起你出掖庭的事,他便让我将这盆花送来。还说,若你不问,只当是我送的,你若问了,再如实以告。” 萧玚只见萧夜心抱着那盆花就匆匆跑了出去,他嚷道:“姐,母亲还等着咱们用午膳呢!” 兰陵拦住要追出去的萧玚道:“本公主亲自陪你们用午膳,你不得好好陪着,追什么人。你敢出去,我就让人打断你的腿。” 萧玚不知兰陵和杨广的计划,眼见萧夜心已经不见了,他焦急道:“到底怎么回事?” 兰陵拖着萧玚去找张氏,道:“反正你不要管了,我未来嫂子和你未来姐夫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我现在很饿,你快带我去吃饭!” 萧夜心赶到晋王府时,杨广正在浇花,穿着简单干净的一套衣裳,袖子略微挽起,看来悠闲自在,像极了隐居散漫的文人骚客,可不是兰陵之前告诉她的沉溺于繁重政务的晋王。 见萧夜心到来,杨广放下手中的木瓢,从下人手里接过湿毛巾擦了手,浅笑道:“你怎么来了?” 萧夜心走去杨广面前,低头看着怀里的那盆花,道:“特意过来谢谢殿下送的花。” 萧夜心曾请杨广将如春后看见的一朵花送给她,那时杨广以巧言避过,她以为这件事便那样算了,却没想到杨广一直记得,还特意移栽,精心养护,可见他将她的话记在了心里。 “孤说过,你想要做的事,孤都会尽力为你完成,如今只是在履行承诺而已。”杨广伸手轻触摸那一丛长势喜人的花,道,“你不嫌它们粗陋,不登大雅之堂,孤就很高兴了。” “殿下不嫌我身份低微,百般照拂,甚至不惜性命,以深情托付,我……不知如何回报。”萧夜心抬头,歉意中流露出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思。 杨广为萧夜心此刻的眸光而大喜,却仍是尽力克制。然而这犹如巨浪扑涌的喜悦终究令他有些难以自持,他快速转身,眉间眼底终露笑意,却不想现在就被萧夜心发现。 萧夜心见杨广背对自己,以为他还在为当夜之事气恼,便向他吐露心迹道:“我在掖庭的这段时间,公主跟我说了很多关于殿下的事。每一次,她提起殿下因为政事繁忙而忧心忧虑的时候,我都想去看看殿下。” “为何要来看孤?”杨广问道。 “我怕殿下专心政务,忘记照顾自己。”萧夜心没看见杨广唇角勾起的笑意,继续道,“这段时间里,我每一日醒来,第一个想见的就是殿下。每一次闲暇时,我最想倾诉心迹之人也是殿下。夜间入梦,梦里都是殿下的身影,可是睁开眼,却无法相见。” “你随时都可以来找孤,但一直到今日才出现。”杨广微微侧过头,余光里有萧夜心低垂的眉眼。 “没有彻底想清楚之前,我不敢出现在殿下面前。” 杨广转身,眸光清亮且带着质问的口吻问道:“今日是想清楚了所以才来的?” 萧夜心点头。 杨广本要走近萧夜心,却是忍住了——哪怕他有九成九的把握能够让萧夜心心甘情愿地回到自己身边,然而越接近他想要的结果,他越不由自主地紧张——那剩下的关于弘宣的部分,是他至今都无掌控住的萧夜心的心。 内心狂澜已经无法停歇,杨广唯有努力压制,然而他看着沉默的萧夜心,连开口询问她的声音都有了一丝颤意,道:“你是如何想的?” “殿下既然去过天法寺,看过祝告树上的许愿牌,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了。”萧夜心笑看着怀里的那盆花,道,“即便只是一丛不起眼的花,可得殿下精心照顾,如今花开正好。” 春光暖阳将萧夜心笼罩其中,她温和宁静的神情抚慰了杨广内心丛生的波澜,那正在花草间轻轻拨弄的手指似是弹拨了他的心弦,有一曲婉约之音在杨广心中回荡。 忽然被杨广握住手的那一刻,萧夜心惊讶地松开了抱着花盆的那只手。花盆碎裂的声响惊动了原本栖在树枝上的鸟儿,它们扑腾着翅膀飞开,那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也就随之消失了。 晋王府安静的花园里,萧夜心惊讶地看着近在身前的杨广,她感受到来自杨广掌心温暖,比这明媚春光更让人心神荡漾。 萧夜心秋波流转,檀口轻启,道:“妾赠雕心玉,郎许寄情花。” “何处结同心,王谢青檐下。”杨广已拿出那块萧夜心送给自己的玉佩,见她伸手要拿,他却藏去了身后,道,“送了人的东西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萧夜心低头看着脚边那盆被自己打碎的花,道:“怎么办?” 杨广将玉佩收入贴身之处,想萧夜心张开双臂,任她搜查,道:“花已赠,情已明,玉佩不离身便好,你若喜欢,我亲自为你种比这好上千倍的花。” “总是牡丹天姿国色,我也不觉得不这丛花好看。” 见萧夜心俯身要去收拾,杨广拦她道;“我有些饿了,用过午膳再说吧。” “公主说她是吃了东西才去找我的。” “她没吃我还没吃,你既然来了就陪我用一顿午膳。”杨广走近萧夜心道,“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好好吃东西了,你不觉得我清减了不少么?” 萧夜心看得出,杨广不仅瘦了,面色中还带着疲惫,想来还是总被政事缠身,没有好好休息。她一时心软,便由杨广牵着自己往膳厅去了,路上她又嘱咐道:“殿下专注政务不错,可也不能废寝忘食。” 杨广连声应道:“将来有阿柔看着,我就算忘了吃,但凡你说一句,我不就记得了?” 萧夜心笑嗔了杨广一眼,随他走在长廊中,抬眼时,发现又有几只鸟儿停在园中的树梢上叫唤,这鸟叫声不仅不令人心烦,反而衬着此时的光景,更令人畅快舒怡,感叹春光大好。 第三十五章 暗涌 近来最令杨广头疼的便是江南百姓因《五教》而群起反抗之事。半月内,江南各地已经发生了十数起官民冲突之事,更有许多原本盘踞于此的各方势力试图通过挑起这些矛盾冲击隋军在江南的布控。 消息传入大兴,对此最关切的莫过于杨广。原本他已有向杨坚提请前往江南的请求,但秦王杨俊已经被委任为扬州总管,他不便立刻插手,免得跟从来无心兄弟相斗的杨俊也生出不愉快,反而容易被杨勇从中挑拨。 然而江南的局势日益紧张,杨俊不比杨广那样看中江南之地,在平定了几次小规模的动乱之后,他主动提出自己力有不逮,恳请杨坚另举贤能治理。 杨坚对此又怒又气,可杨俊的懒散已深入骨髓,今生都已改不去了,他只能另觅人选。 高颎在杨俊上疏之前便已收到了消息,于是连夜和杨勇密会于太子府道:“这是个难得机会,若殿下能在晋王之前,夺下扬州总管之位,便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入主江南,晋王对此不能多说一个字。” 杨勇却颇为顾虑道:“可是孤听说,如今江南乱得很,若是孤领了差就得亲自往江南去,会不会太过危险?” 高颎暗道杨勇贪生怕死,实在难以委以重任,可杨勇又是皇室嫡长子,按祖制,便是应该杨勇继任大统,杨广、杨谅他们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便是不忠不义,他身为隋室肱骨之臣,断然不会允许旁人染指杨勇的太子之位,这才一直辅佐青宫。 见高颎老眉紧蹙,杨勇以为他同意了自己的看法,便想以逸待劳,道:“孤为皇储,本应在天子身侧辅国,贸然跑去那蛮子的地方实在不妥。不如高大人替孤寻个可靠之人,孤去向父皇保举,令其至江南平乱,这样功劳也不至于落到晋王他们手中,如何?” 高颎摇头道:“要论对江南的重视,无人可及晋王,只有太子出面,以储君之位将其震慑,晋王方不敢力争,否则不论换作是谁,都争不过晋王。” 见高颎如此斩钉截铁,杨勇暗道这老匹夫存心不让自己舒坦度日。可一想到若被杨广再拿大功,他这太子之位便会受到更大的威胁,权衡利弊之下,他只得无奈答应道:“等秦王一表态,孤就立即向父皇请命,高大人以为如何?” “或许不及。”高颎拈须思索道,“晋王早已开始了对江南的筹建计划,但他并未料到会因为陛下颁布的《五教》而闹出如今的浩大声势来,不先平乱则无法开展他的计划,要断其路,殿下应即刻拟定对此次平乱的奏折上表,以向陛下表示殿下对这件事的关心。如此一来,尚有和晋王竞争的机会。” 杨勇心底叫苦,可见高颎对自己倾力相助,他并不敢怠慢,于是连夜拟写上疏的折子递去了杨坚面前,又听高颎的安排,早早去给独孤请安示好,请独孤为自己出面说服杨坚。 杨俊请辞,杨坚听过几位近臣的提议之后,原本是想让杨广去稳定江南的局面,但他看见了杨勇的奏折,心道杨勇当了多年太子却始终没有太大建树,反而是杨广、杨秀、杨谅他们,不是才名在外,便是有军功傍身,看来都比杨勇出色太多,确实应该找个机会让杨勇一展身手,树立威望。 杨坚一旦有了为难处,便去寻独孤拿主意,恰好今日杨勇和杨广都在独孤宫中,他便趁机对这兄弟二人再作考核,也让独孤从旁关注。 出乎杨坚意料的是,杨广对这件事的态度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积极,杨广甚至以腿伤还没有完全复原为借口进行搪塞。 “阿柔近来还总叮嘱儿臣要多加留心腿伤,千万不可大意,否则容易留下隐疾。”杨广道。 眼见杨广毫不避讳地在杨坚和独孤面前表示和萧夜心的恩爱,杨勇已暗中咬碎了牙,恨透了这只会装腔作势的兄弟,只是表面上不得不笑道:“萧小姐对二弟无微不至,真是令人羡慕。” 杨广虚情假意道:“大哥有大嫂操持宫中事务,又有几位宠姬爱妾,该是臣弟羡慕大哥妻子和乐。” 前几日,元氏才因为杨勇偏袒云昭训而进宫向独孤告状哭诉,现如今杨广便讲出这样的说辞来,分明是在揭杨勇的伤疤,当着独孤和杨坚的面讽刺他这个太子连自己的后宫都治理不好,更不可能平定江南的动乱。 若不是有杨坚夫妇坐镇,杨勇只怕早就跟杨广动手了,现如今他气得浑身发抖却不能表露,恶狠狠瞪着杨广,已在心里将这晋王千刀万剐了。 既见杨广如此态度,杨坚便索性答应了杨勇的请求,将平定江南之事交由他负责,然而扬州大总管的名头仍在杨俊头上,并没有收回。因此即便杨勇略胜了杨广一筹,可他深知杨坚并不完全信任自己。 既受了杨广的气,又得不到杨坚的肯定,杨勇恼怒异常,自离开独孤宫后便一直阴云满面,回到太子府后便再也无法忍耐,将府中诸人都训斥了一番,连一向受宠的云昭训都未能幸免。几位公子更因为杨勇的雷霆之怒而吓得嚎啕大哭,一时间,整个太子府中人仰马翻,不得安宁。 消息传至晋王府时,杨广正在种花,而萧夜心舀了水要去浇花。 听见下人回报后,杨广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便打发人下去,似乎对此并不关心。 萧夜心见杨广填完了土,便过来浇上一些水,趁机观察杨广的神色,发觉他依旧烟波平静,心里更觉得困惑。 发现了萧夜心眉间的疑云,杨广仍未开口,而是向她伸出了双手。 萧夜心会意,凑着身边的花圃,倒了木瓢中的水为杨广冲洗手上的污秽,这才听那气定神闲的晋王道:“江南是我囊中之物,太子今日拿去了,将来还得给我送回来。” 萧夜心拿了手帕递给杨广,杨广一面擦手一面继续道:“太子虽领了皇命,可统辖江南的扬州总管一职还在三弟手里,他真去了也调拨不开多少人。再者,你可知三弟为何不愿意管江南的事?” 萧夜心从杨广手中拿过帕子放好,见杨广坐下,她便跟着坐下,道:“这是为何?” “三弟是个明白人,知道江南过去都是我在治理,那里都是我的人,就算他拿着名号和印信,平日小事便算了,真到意见有分歧的时候,那些人不见得听他的。既然无趣,他干脆就不在那儿留着了。原本想借此送我一个人情,谁知道被太子抢了去。”杨广摇头笑道,“我这个哥哥,就是大包大揽却办不出实事来。我想,这个主意应该是高颎给他出的。难为他洋洋洒洒写了那一通长篇大论,最后真去了江南,只怕也是孤掌难鸣。” 听杨广解释,萧夜心才知道其中竟有如此多的门道,这终于了解杨广会有今日地位的原因。她不由感叹,日后跟着杨广小心经营,必定大有所为,若当真得了势,她和萧家便再也不用寄人篱下,受旁人压迫了。 杨广见萧夜心若有所思,好奇问道:“你在想什么?” 萧夜心摇头,笑嗔杨广道:“今日我才真正知道了殿下的心思,还真是有些可怕呢。” 杨广轻握住萧夜心置在膝上的手,道:“我有千万的心眼,那也是用来对付别人的。前有太子,后有四弟、五弟他们,我这个夹在中间的二郎若不小心谨慎一些,前狼后虎,早就被他们挫骨扬灰,哪里还能跟你在这里侍花弄草,过这些闲散时光?” “我只是说的玩笑话,殿下不必往心里去。” “我可从不将你的话当做玩笑,便真是玩笑,我也是认真听的。”杨广蹙眉道,“我虽有把握让太子交出治理江南之权,但未免他乱来,等我接手时已一发不可收拾,我还需你帮我一个忙。” 见杨广神情郑重,萧夜心正色道:“殿下请说。” 杨广示意,萧夜心便附耳上去。她听后神色大变,可不等她开口,杨广已猝不及防地在她颊上亲了一口。她大惊失色地看着杨广,杨广却笑吟吟地看着他,仿佛刚才那个与自己严正论事的人不是他似的。 萧夜心捂着被杨广亲了的那半张脸,故意瞪了他一眼,道:“殿下如此轻薄,我不想答应你了。” “那我就有多谢时间留在大兴陪你,正好趁着太子去江南,我再把咱们的婚事跟父皇和母后提一提,趁早办了吧。”杨广道。 萧夜心收敛笑意,将手从杨广掌中抽出,起身便要走。 杨广以为她生气了,有些焦急道:“早知不逗你了,我的过失,我认罚。” 萧夜心忽然笑道:“殿下早就打好了了主意,如今都吩咐我办事了,我不得去做准备,免得耽误了你的大事。” 杨广这才放萧夜心离去。 萧夜心遵照吩咐,在独孤面前编造了杨广近来伤势复发的事,并且和杨广已经安排好的御医串通,在杨坚和独孤面前演了一出戏,成功为杨广获得了“近日无朝,安心休养”的特许。 就在杨勇出发去江南的当日夜里,有一队人马悄然来到了大兴城外的僻静山丘之上。 萧夜心和杨广一起从马车内出来,她再看着杨广跨上了一旁的骏马。今夜有漫天繁星,宵河灿烂,她接着星光望向马背上的杨广,叮嘱道:“殿下早去早回,千万注意安全。” 杨广牵住萧夜心微凉的手,道:“知道你独自在大兴不易,处理完了那边的事,我一定马上赶回来,你也保重自己,等我回来娶你。” 萧夜心不自主地反握住杨广,道:“大事未定,殿下还有心思想这些。” 杨广注视着仰面看着自己的萧夜心,他忽然俯身,在她额落下一吻当做告别,随即拉住缰绳,一夹马肚,踏着熠熠星光便离开了大兴。 第三十六章 挂念 自杨广离开大兴的那一刻,萧夜心的心就没有一日安生过。此等欺君大罪,她连萧玚都未曾透露过半个字,就怕万一东窗事发连累了家人。 为保安全以及掩人耳目,杨广提前向独孤求得了准许,让萧夜心陪伴“自己”去慈恩寺静养,顺便聆听佛音,安心修禅。 萧夜心因为担心杨广的安危,日日都在佛前祝愿祈祷,期盼杨广的江南之行可以顺利,免得节外生枝,招来祸事。 这一日萧夜心祈福完毕正要回禅房,却和弘宣相遇。惊讶之余,她发现弘宣似是特意来找自己,可一想到她们二人如今的立场,她便转头就要走。 “阿柔……”弘宣道。 这曾是萧夜心最喜欢听的一句话,可如今字字扎心,她一点都不想再听了,便背对着弘宣没有立即回应。 那个过去总爱围在自己身边的灵动少女现在如此冷漠,弘宣心头一片惨淡,可又觉得安慰,道:“我奉独孤皇后令,前来看望晋王。” 萧夜心暗道不妙却是冷冷道:“晋王正在休息,此时应该还没醒,你回去禀告皇后,就说他一切安好。” “皇后说已经多日未曾见到晋王,甚为想念,只是近来身体不适才没有出宫,所以让我亲自探一探晋王,才好回话。”弘宣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面前那道决然的背影上。 不论是独孤的意思,还是经由弘宣挑唆之后的结果,如果萧夜心强行拦阻必定招来怀疑,幸好杨广早有安排,萧夜心便带弘宣去了别院禅房,甚至将他引入房内,隔着帷幔让受命而来的弘宣见一见正在养病的“晋王”。 杨广找了一个和自己身形外貌极为相似之人来顶替自己,现今隔着数步之遥,再有帷幔遮掩,不仔细看并不能分辨出真假。可因为来人是弘宣,是如今杨勇的人,因此萧夜心始终惴惴不安,唯恐露出马脚。 弘宣简单问候过杨广之后,有杨广留在大兴的心腹忽然在外求见,萧夜心随即对弘宣道:“人已经看过了,就尽快回宫去向皇后禀明吧。” 不等弘宣作答,萧夜心便将弘宣推了出去。她走得急,脚下被绊住,一个踉跄便摔进了弘宣怀中,被那心腹看得一清二楚。 萧夜心想将弘宣推开,可一旦接触到弘宣那双曾经令她心驰神往的眼眸,她便好似被忽然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多时没有动作。 心腹清咳了几声才将萧夜心从失神中唤醒,见弘宣离去之后,他将从扬州送来的急报交给萧夜心。 急报上说杨勇在江南严格执行推行《五教》的举措,大肆镇压反抗的百姓,将本就紧张的局面又加剧了不少,如今割地的反隋势力业已情绪高涨,双方发生了比先前更加激烈的摩擦,江南大乱在即。 “除了这封行,晋王殿下交代了其他事么?”萧夜心焦急问道。 “殿下已经命人稳定局面,也让扬州的相关官员将情况传回大兴,但他不能立刻回来,还请萧小姐暂且按兵不动,以保万全。”心腹回道。 萧夜心原本要写回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去扬州,然而她方才提笔已经因为担心杨广而连写一句话的心思都无法安定。稍作犹豫之后,她决定这一次一听杨广的安排,亲自去扬州一趟。 心腹本想劝阻萧夜心,可见她去意已决只能先将消息传去扬州,再和她一起动身。 萧夜心未料到弘宣没有回宫,而是一直在慈恩寺外守株待兔。可她如今没有心情与弘宣纠缠,只想马上去扬州找杨广。 “江南现在乱的很,你就算真的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晋王。”弘宣一语道破萧夜心的心思,眉宇间的关切之意十分明显。 就如同她当初义无反顾地要去建康找弘宣一样,此时此刻的萧夜心只想去见杨广,不论是因为真的想念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还是因为生怕自己少了一个依靠,她都不想多耽搁下去,尤其还是面对弘宣的关心。 萧夜心正要上马,又听弘宣道:“你以为江南的‘乱民’只反朝廷么?” 萧夜心回头,满目猜疑地盯着弘宣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弘宣看了一眼萧夜心身边那个杨广心腹,显然不想在他面前透露什么。萧夜心会意,让他暂时退下,才道:“你说吧。” “乱世之下,尸横遍野,谁杀了谁,谁又被谁所杀,没人能说得清。” 弘宣的眼波变幻,神情复杂得让萧夜心觉得格外陌生,仿佛她从来不曾看清过眼前这个一身俗务的僧人。然而细细品味之下,又联系到杨广送回的书信,她恍然大悟。来不及对弘宣多说一个字,萧夜心便踩镫上马。 弘宣立即上前,按下萧夜心要去拉缰绳,激动得略略扬声道:“江南真的太危险。” “五十一万大军围攻建康我都不怕,现在还怕那些不成气候的乱民!”萧夜心怒目相对,狠声道,“你最好祈求我跟晋王都死在江南,否则我们回来了,一定不会放过太子!” 她想将他一并规划到太子一党,可“和你”二字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用力撇开弘宣拦着自己的手,朝不远处的心腹道:“走!” 两匹骏马绝尘而去,唯留下弘宣一人望尘低叹,道:“我只是不想连累你,可你偏要去找他。阿柔,什么时候你才能为自己考虑。” 萧夜心知道自己一旦离开大兴,杨广欺君之事被揭发便只是迟早的事,可她本就心急,再经弘宣言语相激,她便再管不了那么多——孤勇无畏如她,总之她不能任由杨广一个人留在江南。 萧夜心一路疾驰,几乎昼夜不停地从大兴赶往扬州。越近江南地域,她便越能感受到当地局势的混乱。至她赶到扬州的那日,她已经遇上了好几次乱民袭城,可以算是死里逃生地到了杨广身边。 杨广虽然早萧夜心回来,可真当见到她一身风霜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仍旧惊喜万分,可下一刻,他又收敛了那份喜悦,轻斥道:“我都说过这里危险,你来干什么?” “杨勇要借乱民的名义杀你!” 萧夜心的急切毫无掩饰,杨广看在眼里,甚感欣慰,一想到她是为他而来,便不忍心再说一句重话,道:“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免得我心中记挂却无法见到你,担心你在大兴的情况。” “就算你要赶我走,我也不走。”萧夜心神情坚定道,“明知江南有太子设下的陷阱,只要你在,我也要来。” 杨广的一声叹息中有喜悦,也有无奈,他牵起萧夜心的手,忧心忡忡道:“不止是江南,他在大兴也设着圈套。” 萧夜心垂眼,道:“如今我们的计划一定被揭穿了,陛下和皇后必定等着我们回去呢。” 杨广的眼色颇为赞许,道:“知道你还来?” 一旦想起那些在大兴时提心吊胆的时光,萧夜心觉得如今能够站在杨广身边,她已安宁了许多,即便将要面对的是乱民暴动,她也宁可这样坦荡地跟杨广在一起,道:“我不想一个人担惊受怕,我想第一时间知道你的消息。” 杨广知道她没有一丝欺骗的意思,可不知为何,她的身体在此时发出了难以抑制的颤抖。他想,萧夜心或许当真是太担心自己了才会如此,便将她揽进怀里,温柔安慰。只是他眉间的愁色渐深,道:“这种事,太子应该办不出来,必定是高颎给他出的主意,想趁乱在江南杀我,再将你激来,如此大兴无人照料,我们的密谋必定败露,少不得要回去领罪,趁机让太子坐大。我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高颎那只老狐狸,将来需要更小心了。” 听杨广分析,萧夜心便肯定弘宣的出现不是意外,而她竟然这样轻易地就被教唆,入了杨勇一党人的圈套,她愧疚道:“是我太冲动,才让他们有机可趁。” “无妨,吃一堑长一智,高颎老谋深算,如今咱们吃多了亏,反而有利于将来对付他。”杨广柔声对萧夜心道,“你先去梳洗休息吧。” 萧夜心刚要离去,便有侍者送来治疗外伤的药。 杨广的神情瞬间冷却,却不想令她担心,愣愣对那侍者道:“放一边吧。” 萧夜心此时却不肯走了,拉着杨广道:“你哪里受了伤?为什么不告诉我?” “皮外伤,不碍事。”杨广正要继续劝说萧夜心,又有人不识时务地到来,他皱眉问道,“什么事?” “城外忽然有大批乱民靠近,城内同时发生暴动,别院附近已经灯火具燃,乱民很快会靠近此处。以防万一,请殿下即刻撤离。”那人亟亟道。 杨广豁然扣住萧夜心的手,问道:“当真不怕?” 萧夜心点头道:“死都不怕,就怕殿下赶我走。” 杨广与那些骨肉至亲勾心斗角至今,又在这乱世中饱经战乱烽火之苦,现今得到萧夜心此言,便如同暗夜中那一点火光,即便微末也仿佛能够将他的世界全部照亮。 “跟我走。”杨广拉着萧夜心便要撤离,却没想萧夜心将桌上的金疮药和纱布收了起来。他深知这是萧夜心对自己的关心,不由露出笑容道:“跟进了。” 萧夜心一手拿着药,一手反握住杨广的手,道:“快走吧,否则走不了了。” 第三十七章 混乱 杨广和萧夜心还未走出别院,就有火羽箭从院墙外射入,哄闹的人声和各种杂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似是已经将他们包围。 侍卫将杨广和萧夜心围在中间,时刻警惕地向院门移动。 打开门的一瞬间,犹如飞蝗一般的人流涌了进来,杨广将萧夜心护在怀中,满目所及接是在夜色下燃烧的火把和充满戾气的乱民,而那些凌乱的脚步声和喊杀声混合着充斥在已被火光照亮的夜空。 侍卫们在乱民的围杀中为杨广开路,那一声声兵器交击发生的声响击碎了本该安静的月夜,留下了令人惊心的杀戮。 萧夜心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回想起自己当初在建康城的乱民群中的经历——她不想再经历一遍那样的无助和害怕,尤其当她抬头时便能看见杨广全力保护自己的样子——她不由抓紧了杨广的衣衫。 感觉到萧夜心细微的动作,杨广将她搂得更紧,安慰她道:“我在你身边,不用怕。” 然而这句话并没能安抚萧夜心的情绪,混乱没有停止,她和杨广的逃命便没有结束。她并非真的不怕这样的暴动,只是因为心底还有所向往,才能暂时忘记近在身边的危险,一如当初她为了弘宣,曾经奋不顾身。 可杨广却让她在这一刻变得怯懦起来,一想起杨勇和高颎的陷害,再目睹着这些已经杀红了眼的乱民肆意为祸,即便她和杨广有侍卫保护,可他们依旧举步维艰,在大批的乱民围堵之下做着困兽之斗,不知能否安全撤退。 就在萧夜心走神之际,已有两名护送他们的侍卫因为乱民的攻击而重伤倒地。她强迫自己镇定,可依旧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身边的杨广。 “有隋军!”侍卫喊道,“殿下,现在的情况已经失去控制,我们要不要直接向赶来的隋军求援?否则乱民继续闹下去,我们很难全身而退。” 杨广抱着萧夜心,默然观察着那些躁动的乱民和混在人群中的隋军,眼神冷锐道:“不求援,继续撤退。” 萧夜心发现那些隋军虽然对乱民进行过攻击,但他们似乎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一行人就这样艰难地在乱民人流中寻找出路,最后终于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暂时安置,杨广命其中一名侍卫出去打探情况,其他人就近保护。 萧夜心见杨广额上已经满是汗珠,眉头皱得很紧,显然是在忍痛,她便拿出从别院带出来的药,道:“让我看看伤口。” 杨广不推脱,当着萧夜心的面开始宽衣解带。 萧夜心吃惊了片刻,可现在是非常时期,她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在见到杨广胸口缠着的纱布之后,她大吃一惊道:“什么时候受的伤?” “到扬州的第一天。”比起萧夜心的愁眉深锁,杨广看来坦然许多,他看着萧夜心为自己解纱布,进行简单的伤口处理,竟还微笑道,“我也是数次被‘乱民’骚扰过之后才发现其中有诈,但事已至此,我放任太子在江南胡作非为,总得看着。” “这就是你看着他的结果?”萧夜心并不是要责怪办事不利,只是她没料到杨广会受这么重的伤,一时心急就将这怨怪之词说出了口还不自知,“你说他在江南孤掌难鸣,可他还是能够调动当地的守军。我如今才知道,你当初在大兴说的话都是唬我的。” 并非温言软语,却让杨广甘之如饴,他仍是笑道:“我原本打算对你报喜不报忧,可又怕将来回去大兴被你责怪,所以一直如实传递局势情报。你看我想得没错,这会儿就挨你数落吧。” 萧夜心顿了顿,竟是忍俊不禁,道:“早知你骗我,我就真不让你来了。” 不等杨广开口,便有一阵异样的动静在周围想起,随即有侍卫前来禀告道:“发现一对隋军正往此处来,不知是太子手下还是郭大人的。殿下,我们是走是留?” 萧夜心匆匆为杨广裹上纱布,又为他穿衣,听见他道:“想办法出城。” 一行人即刻往城门的方向移动,然而因为城外有乱民正在攻城,城门一带的情况相当混乱。杨广命人伺机而动,眼睁睁看着守卫扬州的隋军和那些乱民交锋,死伤惨重。 未曾停止过的喊杀声充斥在萧夜心耳畔,她已经能够想象那些在混乱中倒下和死去的人。战争所带来的杀戮便是如此残忍,她忽然庆幸西梁的国破那样平和,只有杨坚的一道圣旨,没有西梁百姓的鲜血。 大家都在等待这一次混乱的结束,然而在此之前有一队隋军找到了隐匿行踪的杨广等人,并且不分敌我地开始对他们进行攻击。 虽然只只是一小队隋军,但已经有过死伤的侍卫队依旧难以完全招架住这帮身着盔甲,手持长兵的对手。 眼见侍卫一个接一个地因为隋军的攻击而被杀,杨广内心的担忧只化作了阴冷的眸光,穿越过满是血腥和杀意的夜色,看着那些要置自己于死地的隋军。 最后一个侍卫倒下的时候,乱民引起的暴动依旧没有被平定的迹象。那些剩下的隋军举着长戈,将杨广和萧夜心团团围住。他们的脸上、身上满是血污,而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光——源自贪婪的狞笑。 杨广和萧夜心已经无路可退,然而他仍旧高傲地站在还在滴血的长戈前,没有松开一分抱着萧夜心的手,问她道:“后悔相信我么?” 萧夜心已有泪光闪动的双眸凝睇着杨广,道:“只后悔没在你离开大兴之前就请陛下和皇后赐婚,真正成为你的妻子。” “两年前,你已是我杨广认定的晋王妃。”杨广拿出一把短刀递给萧夜心,道,“保护好自己。” 不等萧夜心反应,杨广忽然抓住最靠近自己的一把长戈,试图将其从那个隋军手中夺过,并且就此打破了双方僵持的局面。 杨广出其不意的举动确实让那一小队隋军的防范出现了片刻的疏漏,他便趁机带着萧夜心突出重围。但对方人多势众,他们还是没能完全脱身。 萧夜心见有人将要伤到杨广,她拔出那把短刀就刺了出去。刀身扎入那人身体的瞬间,她只觉得脑海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随后身体被一股力量拉着后退了数步,而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手中那把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的刀上。 “阿柔!”杨广这一声才出口,那一队隋军又齐齐攻了过来。他正要保护萧夜心,却见她挥动着那把短刀挡在了自己身前。 面对对方的进攻,杨广和萧夜心的反抗都不过是徒劳,可正是因为他们都有着保护对方的心意,才让这场必输无疑的交锋变得不那么绝望。 杨广想要拉着萧夜心跑,可此时的萧夜心居然紧张得一刀划在了他的肩头——险些隔开了他的脖子。 萧夜心在看清杨广那张脸之后,惊讶地想要立刻停手,可她居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眼看着那把短刀在杨广身前留下一道令人触目惊心的痕迹。 杨广见那些隋军手中的兵器就要刺入萧夜心的身体,可他根本无法阻止。这一刻的急切和惶急第一次让杨广产生了深彻的害怕之意——他要亲眼目睹着萧夜心死在那些锋利的兵器之下,无法兑现他曾给予她的承诺。 杨广试图伸手去将萧夜心拽回来,然而他的手不及那些为了赏金而拼命的隋军的快。 第一把长戈在萧夜心身上留下伤口的那一刻,杨广失声道:“阿柔!” 他将她瘫软下来的身体抱在怀里,再也无暇顾及那些将会如同大雨一般袭来的长戈利器——他的双手能够明显感觉到正从她后背汩汩涌出的血,他眼前的那双眸渐渐合上,再没有多一点的力气去看他。 他记得两年前,她在杨坚面前坚毅冰冷的眸光,也记得去年深秋在隋军大营中,她从昏迷中醒来时候,眼底虚弱却依旧令他惊喜的神采。然而此时此刻,那能够让他欣喜的眼神很快暗淡下去,如是他生命中那一束给予他温暖的火光随之熄灭。 更加混乱的脚步声和惨叫声将杨广围拢起来,他失魂落魄地坐着地上,根本不去管周围究竟发生了什么。 郭衍带人将那一队隋军就地诛杀之后,亲自至杨广面前请罪,可见到的却是神情恍惚的晋王,他随即又叫了一声:“末将救护来迟,请殿下恕罪。” 杨广的视线在郭衍身上多时,却在瞬间迸发出神采,大声命令道:“找大夫!” 郭衍只见满身污秽的杨广将已经昏迷的萧夜心抱起,又恢复了以往冷静自若的神情。而杨广如今的眉宇间,更带着浓重的杀意,道:“先找大夫为萧小姐疗伤。” 郭衍正要陪同杨广回去,又听杨广冷声命令道:“孤听说有乱民混入我隋军之中,试图扰乱军纪。郭大人平定暴乱的同时,不要忘记将那些鱼目混珠之人统统杀了,以绝后患。” 最后那四个字,杨广说得咬牙切齿,不留余地,不禁让郭衍心头一颤。他正是因为知道杨勇派人暗杀杨广,这才带人四处寻找其下落。如今找到了人,杨广却下了这样的命令,他虽觉得在此时自相残杀不甚妥当,可看着杨广如今这死里逃生的窘迫之相,他暗恨杨勇行为狠辣,再放任其肆意妄为,杨广的安全无法得到保障。 于是,郭衍道:“末将领命,请殿下先回行馆休息。” 杨广的眸光更深,道:“孤说的是,一个不留。” 依旧弥漫着血色的月夜将杨广的眉眼衬得更是绝情冰冷,然而当他低头,看着怀中的萧夜心时,那仿佛无坚不摧的眼眸才变得柔和起来,他这才抱着她离开了那一处躺满尸体的角落。 第三十八章 阋墙 郭衍听从杨广之命连夜批捕诛杀杨勇手下的隋军,及至第二日黎明,南朝遗民的暴乱还未完全镇压,隋军内部已经展开了激烈的厮杀。一座原本烟花旖旎的扬州城,不过在一夜之间便尸骨成山,形状惨不忍睹。 杨广先前虽一直和郭衍保持联络,但从未正式公布过自己的身份,杨勇即便知道他来了扬州,也当不知,命人多次以乱民的名义对其进行暗杀。然而经过昨夜之事,杨广在郭衍的保护下以晋王之名入主郭府,同时传出郭衍捕杀自己手中隋军的消息,杨勇便再也按耐不住,冲去杨广面前讨要说法。 萧夜心此时已在大夫的诊治下脱离了危险,杨广这才有心思去应付怒气冲冲的杨勇。 过去兄弟之间虽然暗流涌动,但杨广至少还在表面上维持着兄友弟恭的假象。现今杨勇满腔怒火而来,杨广不作任何门面功夫,不止冷脸相对,甚至毫不掩饰对他的杀意,反令在冲动之下到来的杨勇心头一颤,竟有些不敢面对面若冰霜的杨广。 杨广见杨勇面露怯色,冷笑一声问道:“大哥怎么来了?” 杨勇讽道:“应该是孤问你,你怎么来了扬州?不是听说你在大兴养病么?” “我何时来扬州,大哥会不知?”杨广见郭衍恰至门外,便将人传入内,故意当着杨勇的面问郭衍道,“郭大人可是给孤报喜来的?” 郭衍还未进门便已感觉到杨广与杨勇之间的争锋相对,此时他只垂首回道:“末将已将混迹在乱民中生事之人全部斩杀,如今扬州城的动乱仍在镇压之中,情况业已好转。” 杨勇本就为此事而来,如今又听郭衍这样说,一时怒上心头,指着杨广骂道:“你私自离开大兴,还教唆郭衍肆意屠杀隋军将士,谁给你的胆子!” 杨广便是要看杨勇这气急败坏的模样,他却依旧稳如泰山,道:“离开大兴之罪,孤自然会回去像父皇领罪,不劳大哥操心。倒是大哥在江南平乱,却越平越乱,连有乱民混入隋军中搅乱军纪也不知,难怪只是一个晚上,扬州城便翻了天。此处还有重兵压阵,想来其他地方的情况比扬州更糟吧?” 杨勇为立功而来,却因为南朝遗民的奋力反抗而屡遭重创,现如今杨广又不再隐瞒身份,还命令郭衍大肆屠杀他手下的隋军,已然是要撕破脸。 杨勇鲁莽,却也知道江南之地并非自己主场,而他手下能够调派之人已被杨广杀了大半,不能在此地硬碰硬。可他依旧难忍杨广现今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之态,怒目道:“你私自离开大兴的欺君之罪,自然有父皇定夺,现在你助乱杀害隋军,此等犯上作乱的行径,孤必定会在送回大兴的奏报中如实写明,你就等着大隋国法的惩治吧!” 杨广并未因为杨勇的威胁而有半分怯意和恼怒,他反而在唇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令杨勇见之心生疑窦,竟有些底气不足地问道:“你这样看着孤做什么!难道你想杀人灭口!真当江南远离大兴,你杨广就能只手遮天?别忘了,扬州总管是秦王杨俊,还轮不到你在这里发号施令!” “大哥说的是,孤原本就不应该出现在扬州,等阿柔的伤势好一些,孤就立刻回大兴。”杨广拱手道,“孤还要去照顾阿柔,就不送大哥了。” 杨广行至门口,又停步道:“孤听说有人正在联络各地乱民要首,准备打动联合起义,大哥在江南平乱,千万小心一些。否则就像孤一样,即便待在自己的住处,也会遭到乱民刺杀,甚至被追去大街上,运气差一些,功名未成就死在不知哪个无名小卒手里。” 杨勇气得再一次指着杨广,扬声骂道:“你这是在诅咒孤!好大的胆子!” 杨广丝毫不在乎杨勇摆出当朝太子的架势,留下一声满是不屑的冷哼,便提步离开,留下气得发颤的杨勇指着门外逐渐发白的天越发心慌意乱起来。 郭衍目睹杨广和杨勇不和,担心杨勇当真在杨坚面前诋毁杨广,好心提醒道:“殿下方才和太子说话,似是枉顾了身份,太子若是记仇,当真在陛下面前参殿下一本,怕是不好应付。” 杨广向来介意杨勇凭借嫡长子的身份继任青宫,如今他正值盛怒,又听郭衍提及此事,难免一时克制不住自身情绪,豁然止步瞪着郭衍。幸而他平日涵养极好,不似杨勇那般轻易爆发,这才没将狠话说出口。 即便如此,郭衍还是被杨广身上的凛冽之气所震慑,低头道:“末将失言,殿下勿怪。” 如今正值用人之际,杨广需要拉拢各方官员,郭衍又是自己的得力干将,他便将那股怒意压制了下去,又和颜悦色了一些,道:“是孤失态,郭大人莫与孤计较。” 杨广待人素来如此,可郭衍毕竟见过他盛怒之态,一时间难以接受杨广如此大的转变,因此诚惶诚恐,不敢言语。 “孤原本想在扬州再留几日,如今看来得提早回大兴了。”杨广故作无奈,道,“走之前,还请郭大人替孤办一件事。” 郭衍莫敢不从,俯首帖耳道:“请殿下示下。” 杨广示意郭衍上前,与他耳语起来。 杨勇和杨广不欢而散,一回住处便给杨坚写了上疏,命人快马加急送回大兴。果不其然,杨坚大怒,立刻下诏让杨广从扬州赶回。 于此同时,杨俊正在琢磨如何彻底卸任扬州总管一职,安安生生地回自己封地,却忽然听说杨勇在扬州怒骂样杨广时竟将自己也脱下了水。 “殿下,如今虽是太子在江南主事,可说到底,殿下才是陛下亲自任命的扬州总管。如今江南的局势越发不安稳,如果太子平乱不当,殿下难保不受牵连。再者,既然太子已经将殿下在晋王面前点了名,证明太子还是在意这个职衔的。不怕太子将来有功不分殿下,一人包揽,就怕太子平乱不力,反而将过错推给殿下。”心腹与杨俊道,“殿下还是应该早做打算,趁着太子和晋王都还没回来,想个明哲保身的法子,不淌这趟浑水。” 杨俊深以为然,即刻命人将近来扬州发生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都调查清楚,免得将来杨坚问询,他一概不知,哪怕杨勇和杨广不使坏,杨坚也要开罪于他。 杨坚之命到达扬州的当日,杨广便带着伤势未愈的萧夜心赶回大兴。二人一路上不算十分催促,却也不敢拖沓,耽误回去的时间。 因杨广先前告病不朝,可最后竟去了扬州,还联合萧夜心一起欺君,原本是必定逃不了重罚之事。然而谁都没有料到,想来温驯自持的晋王,此次居然是哭哭啼啼地回到大兴。 独孤本为杨广的欺君之举颇为恼怒,可一见杨广向自己哭诉的模样,她便狠不下心说重话,又见萧夜心脸色极差,行动不便,便将问询之事完全交给了杨坚。 杨坚见杨广痛哭流涕,虽也有不舍,却不若独孤心软,仍肃容质问道:“你若当真放不下江南,何故先前惺惺作态,还犯下此等欺君之举,须知大罪足以削你的爵位,甚至要你的命!” “儿臣大罪,不敢请求父皇母后宽恕。此次暗中前往江南,实在是因为听说江南局势太过紧张,各地乱军四起,又怕在大哥之后请命前往,会蒙生误会,这才悄然前去,并非有意欺君。”一面说,杨广一面向杨坚叩首道。 杨坚拿起杨勇送回的上疏责问道:“睍地伐说你让郭衍在扬州以捉拿乱军之名肆意诛杀大隋军士,一夜之间,我隋军损失近两千,你作何解释!” 上疏奏折啪地一声被砸在了杨广跟前,然而这一次开口的却是萧夜心。她动作艰难地向杨坚和独孤叩首行礼之后,道:“晋王杀的都是混入隋军的南朝余孽,我就是证人。当夜有乱民里应外合,整个扬州城混乱不堪。我跟晋王无奈出走,却遇上身着隋军军服之人。原本我们以为遇到了救兵,却没料到他们竟然对我们痛下狠手。随行的护卫全部死在他们手中,如果不是郭大人带兵镇压乱民时,恰好赶到,认出了我们,如今回大兴,怕只有晋王的尸体。说得更可怕一些,也许也尸首都找不到。” 杨坚盛怒之下,拍案怒喝,萧夜心却继续着自己的说辞,道:“晋王原本只是放心不下江南的局势,又不想引起太子猜忌,导致兄弟不睦,所以才偷偷去了江南。可谁知,太子知道这件事后,不但没有体谅晋王的良苦用心,反而指着晋王破口大骂,说晋王命郭大人与隋军自相残杀。陛下,皇后,依你们对晋王的了解,他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么?今日晋王不顾身份,哭着回大兴皇宫,一是因为太子不顾年兄弟之谊,冷漠无情,二是被太子恫吓又无法争辩反驳,毕竟私离大兴一事铁证如山,欺君之罪必认无疑。可即便事已至此,晋王仍不肯将当时太子怒骂之事说出来,其意一如去往江南之初衷,请陛下和皇后明鉴。” “大胆!”杨坚怒道,“我大隋的太子怎容你如此诬陷!” 萧夜心据理力争道:“那么陛下是认为太子上疏中所言属实,是晋王有意挑起江南事端,令太子难堪?身为大隋晋王,难道他要帮着南朝余孽动摇国本吗?” 朝堂之上尚且无人敢如此对待杨坚,可萧夜心却发出此等质问,形同藐视皇权一般,着实在杨坚本就怒火中烧的情绪上又扇了一阵风,让其再也无法忍耐,当即唤人道:“萧夜心罪犯欺君还管教不改,即刻打入天牢。” 杨广正要开口,又听杨坚道:“传秦王杨俊即刻入宫,不得拖延!” 第三十九章 领罪 杨广回大兴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而杨俊在不久之后便接到了杨坚的召见,这不禁令他猜疑起自己这位身为九五之尊的父亲为何会这样急切地召见自己的原因。 在进入御书房后,杨俊首先看见了杨广跪在圣驾前的背影,又想起探子回报说杨广几乎涕泗横流着进了皇宫,再加上现如今他见到的略显疲惫和颓靡的杨广身影,眉头随即皱了皱,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面圣。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杨俊本不用行跪拜礼,可如今杨坚和独孤的脸色都极为阴沉,加之他听说杨坚才将萧夜心打入天牢,未免自己行差踏错,惹怒杨坚,他索性跪在杨广身旁。 御书房内安静得令人感到窒息,杨俊不由偷偷去瞥身边的杨广——兄长看来消瘦了一些,精神还当不错,只是那神情和以往不太相似,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 杨俊正寻思如何化解此时的沉闷,忽然听杨坚问道:“阿祗还记不记得,朕当初授予你扬州总管的职务?” 杨俊心下一沉,随即俯首不起道:“儿臣记得。” “如今江南一带乱民四起,南朝余孽四处生事,你身为扬州总管,却滞留大兴,朕是该治你的罪。” 说到后来,杨坚的口吻越发严厉,真真让杨俊为之一颤,他请罪道:“儿臣自己辜负父皇隆恩,忝为扬州总管一职,日夜惶恐,却依旧无法平定江南之乱,父皇所以命太子前往。儿臣留于大兴,空有其衔,早应禀明父皇,另觅适当人选。但虚占至今,不敢忘父皇皇恩浩荡,也时刻关注江南局势,所有上命,必定竭尽全力,不敢推辞。” 杨俊一番自谦恭维之语并没能缓解杨坚的怒意,他问道:“你是如何关注,又有如何见底?” 杨俊庆幸自己业已做过功课,算是有备而来。他便将打探到的江南局势都说了出来,并且暗中观察杨坚和独孤的神情,一旦发现异常便即刻停止。 杨坚问道:“怎么不说了?” 杨俊仍伏地道:“儿臣越说越觉得自惭形愧,无言面对正在江南平乱的太子与我大隋将士,恳请父皇责罚。” “你也知道于心有愧,就这样让太子,也就是你的亲大哥孤身在外,而你这个扬州总管两手一摊。”杨坚责怪道。 杨俊暗暗叫苦,分明是杨坚不信任杨勇才让他一直担着扬州总管这个职务。事实上,莫说是杨勇,便是他这个真正的大总管去了扬州也不见得有用。要论对江南的认识,兄弟几人中只有杨广最甚,偏偏杨勇先发制人,如今揽了个烂摊子还要拉着他一起担这个罪名。 于是如此想,杨俊便越生气。想他从来不与这班兄弟争强,却被杨勇拖下水,白白污了自己在杨坚面前的名声和形象。如今江南之乱这个烫手山芋应该及早丢出去,杨勇眼见是没有能力完成的,他不如再试着给杨广卖个人情,至少他的这个二哥比太子杨勇的为人找人喜欢一些。 杨俊心下一横,也顾不得杨勇将来知道了会如何报复自己,对杨坚道:“儿臣自知力有不逮,即便有心也未必能平定此次江南之乱。想我大隋去年才发大军平陈,一统南北,如今若不能平定此次内乱,势必令南朝余孽的气焰高涨。儿臣愚见,此事不宜再拖延,应选择一熟悉江南情形之人,再派重兵,将江南各地的乱民反贼逐一击破,方可大定天下。” 杨俊之言直戳杨坚内心,他原本属意杨广,无奈杨广惺惺作态,他便将差事交给了杨勇。现如今杨广罪犯欺君,他余怒未消,实在不想就这样轻易饶过杨广,便迟迟没有肯定杨俊的提议。 独孤见杨坚左右为难,又看杨广已沉默多时,便问他道:“阿摐,你觉得阿祗的提议如何?” 杨广俯首道:“三弟所言在理,请父皇和母后尽快定夺。” 杨俊暗道自己这些兄长都包藏祸心,杨勇要拉他做垫背,杨广则用他做挡箭牌,如今他落得里外不讨好,不如赶紧卸了官职回自己的封地去,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当一个安乐王爷才好。 独孤问道:“既是有了提议,阿祗可有人选?” 杨俊本想直接推荐杨广,又担心太过直白反而引起杨坚的反感,他稍作思量之后道:“越国公杨素,善于领兵,去年伐陈之战他也参与,儿臣以为他是个不错的人选。” 杨素虽和杨广没有太多人前的交集,但二人私下的关系究竟有多亲近就未可知了,杨俊推荐他给杨坚,一来不至于太招杨勇的忌恨,二来算是向杨广示好——只要杨素得势,凭借他的心智,想要在这件事上帮扶杨广应该不是难事。 杨俊正偷偷去看杨广,却见杨广正看着自己,兄长眸光中透出的赞许之色却令他心头发冷,立即转过头去,静听杨坚示下。 杨坚未即时表态,只令杨广和杨俊退下。然而杨俊起身时,却发现杨广仍然跪在原处,他虽然好奇却并不想多惹是非,这便匆匆离开了御书房。 杨坚见杨广似有话说,虽心中不悦,仍开口问道:“还有什么事?” 杨广叩首道:“阿柔伤势未愈,天牢阴暗,环境不堪,请父皇允许儿臣将她带回去。” “你本就是戴罪之身,朕未立刻处置你已经法外开恩,你倒还跟朕提起要求来了?” “阿柔是为救儿臣才受的伤,方才顶撞父皇也是想要维护儿臣,对儿臣如此真心之女,儿臣若置之不理,岂非无情无义之辈?所以即便时机不妥,儿臣也想请父皇法外施恩,允许儿臣带阿柔回去养伤。”杨广恳切道。 杨坚冷声道:“朕看你是不是想带她回晋王府,是想跟她一块去天牢里待着吧。” 杨坚又弄的怒火已经昭然若揭,独孤本就心疼杨广一路奔波,又可怜他在外受了杨勇之气,哪里还忍心见他受牢狱之灾,便劝说道:“阿摐不可无礼,萧夜心之事我跟你父皇自有定夺。她既真犯了错,便让她在天牢面壁思过。” 杨广又叩首道:“儿臣有一事必须向父皇和母后禀告,虽有违礼教之道,但若此时不说,唯恐祸及阿柔和腹中胎儿性命,因此……” “什么!”独孤大惊道,“她有身孕了?什么时候的事!” “儿臣上次从建康赶回,死里逃生之下得阿柔悉心照顾。原本不该做出此等有失礼教之事,但儿臣一时情难自控,便和阿柔有了夫妻之实。原本儿臣已想向父皇和母后奏请婚事,谁知江南大乱,这件事便被暂时搁置了。儿臣是到了扬州之后才知道阿柔有了身孕,而她此时受了伤,如果不好好照顾便是一尸两命,那是儿臣的骨肉,也是父皇和母后的皇孙。”言毕,杨广竟又落下男儿泪。 独孤以为,受杨勇威吓在先,见萧夜心和未出世的孩儿入狱在后,纵使杨广再内敛自持,遭受了如此打击,难怪杨广会以男儿之身再度落泪,便是她自己都心疼起这个儿子来,又想到萧夜心腹中的胎儿,便恳求杨坚道:“陛下,此事有待斟酌,不如先让阿摐带萧夜心回去吧。” 杨广随即感激地看向独孤,这更令独孤心中戚戚,催促杨坚道:“陛下,萧夜心怀的是凤子龙孙,千万不能在天牢那样的地方久留。况且她还受着伤,怎么说莒国公府的人也还在大兴,总得给他们个面子。” 杨坚实也心疼自己的皇孙,便令杨广自己去天牢领人。 杨广没有一刻耽搁,当即将萧夜心从天牢带回了晋王府。只是当时萧夜心将要昏迷,杨广找了大夫看过之后,亲自为萧夜心上药,虽然非常小心,可还是疼醒了她。 萧夜心低吟着睁开眼,见杨广就坐在床边,而自己衣衫半退,她又疼得动弹不得,便斥道:“走开,不许看!” 杨广知她无法反抗便根本不听,仍旧帮她上药,道:“这天下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亲自这样照顾?你不光不谢我,还让我走?真是让人寒心。” 萧夜心想要将衣服穿上,可杨广将她的肩膀轻轻一按,她便动不了了。而杨广掌心的温度毫无阻隔地传递在自己不为外人见的肌肤上,登时令她双颊发红,索性将整张脸都埋进了细软里。 杨广每每见到萧夜心这般小女儿娇羞的模样便觉得可爱,当即笑道:“你若是知道我用什么理由将你从天牢带出来,怕不是要拿刀杀了我吧。” 萧夜心侧脸去看杨广,颊上仍有红云,问道:“什么理由?” 杨广见四下无人便凑去萧夜心耳边,可萧夜心却下意识地避开了一些,他调侃道:“你不怕别人听见了笑话,我可就大声说了。” 萧夜心不知杨广究竟卖的什么关子,心中确实好奇,便主动凑近道:“你说吧。” 待杨广说完,萧夜心又气又羞,她本要当面责怪杨广,谁知杨广忽然吻住了她的唇,将她所有的气恼和羞愤都化解在了此刻的缱绻情义之中。 亲吻之后,杨广心满意足地看着还未回神的萧夜心道:“这个谎说得我都心慌,若是咱们不能给父皇和母后送上一个皇孙,可就罪上加罪,甚至要掉脑袋。” 萧夜心急道:“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怎么给你弄个孩子出来?” 杨广轻轻抵住萧夜心肌肤如雪般的肩头,态度暧昧道:“等你伤好了,咱们自然可以想办法弄个孩子出来。” 看着杨广那十二万分不正经的眼神,萧夜心恨不能立刻将他赶出去,可自己现如今香肩外露,玉背横陈在杨广面前,无论她说什么都显得那样无力。她便气呼呼地扭过头不去看杨广,道:“快帮我上药,早点养好了伤,我好早点回家去。” 杨广不语萧夜心做口舌之争,只在心中暗道,自己已不是第一次见这般玉体,不过是萧夜心自己不知,而他也不打算让她知道。 第四十章 心事 杨坚最终采纳了杨俊的提议,命杨素为行军总管,率军前往江南平叛,并将杨勇诏回大兴。 大军出发前一夜,杨素出现在了晋王府的密室中。 杨广对杨素向来礼待有佳,道:“越公此次务必尽快平定江南之乱,如此一来,即便因太子无功而返加剧了他与孤之间的矛盾,但孤至少拿稳了江南,赢了一仗。” “臣自当竭力平叛,不负陛下重托,更不敢辜负殿下期望。只是臣听殿下的意思,是不准备参与这件事了?”杨素困惑道。 杨广轻捂住身上还未痊愈的伤口道:“孤在江南受了伤,虽不严重,但若再长途跋涉,新伤旧患撞到了一处,怕是身体吃不消。再者,既然太子要回大兴,孤不妨留下跟他打个照面,反正江南有越公,孤不用担心。” 杨素受宠若惊,又想起自己是经由杨俊推举才得以获得此次南下平叛的首将一职,心中有所存疑,便问杨广道:“秦王为何会突然保荐臣来领兵?难道殿下已经和秦王达成了联盟?” 杨广摇头道:“孤这个弟弟只是不爱理会朝堂纷争,喜欢吃喝玩乐而已,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此番若不是太子过于积极,事情原也不会有这些曲折。如今经历一番变故,事态发展好歹算是回了正轨,只是将来要兴建江南需花上不少功夫。这个太子,总是给孤找麻烦。” “太子江南之行铩羽而归,想来会安分不少,殿下大可趁这个时机好好打典上下关系,为将来大事再添羽翼。”杨素想杨广行礼道,“请殿下恕臣冒犯之罪。虽然江南之乱令人烦忧,但臣见陛下似是眉间有喜,又听陛下身边的近侍们说是殿下和萧小姐有了喜事。臣将南下,先向殿下贺喜,请殿下静待臣平定江南了叛乱作为贺礼。” 杨广装腔作势道:“越公不必客气,原是失礼之事,如今还不知父皇和母后要如何安排,万不敢受越公如此大礼。倒应该是孤预祝越公此战大捷,为我大隋平定江南叛乱,再添军功威望。” 二人如此说了一番话,杨素便告辞离去,而杨广心情颇佳,笑吟吟地去见了萧夜心,却不想她愁眉苦脸,不知究竟在为难些什么。 萧夜心如今还只能一直趴着,见杨广坐来床边问话,她却道:“你坐那儿我看不见你,坐对面去。” 杨广依言,搬了张凳子坐在萧夜心面前,玩笑道:“便是如此想见我,非得看着我说话?” 被杨广逗了一句,萧夜心的心情好了一些,她不与他计较,只叹了一声道:“万没想到,这次我们的事,居然让萧玚跟公主吵了起来。” 原是白日里,萧玚跟兰陵一起来看望萧夜心和杨广,可两人因为杨坚将萧夜心关入天牢的事吵了起来。 “我姐怎么说都是为了晋王做的这些事,陛下倒好,二话不说就将我姐关进天牢,也不看看她还受着伤,当真是不近人情。”萧玚心疼地看着萧夜心道,“姐,咱就别再在晋王这里叨扰了,我找人给你抬回去,等你伤好些了咱们就回江陵。” 杨广还未因为萧玚这些尖锐之词发话,兰陵却按捺不住,反驳道:“你说的什么话?我父皇因为江南之事操心不已,萧姐姐和晋王哥哥确实做了错事,父皇一气之下惩罚一下难道不行么?再说,人不是接出来了么,你还在这儿发什么酸?萧姐姐都没说话。” “上一次,我姐被皇后关进天牢,差点就香消玉殒,这一回又被陛下关进去,好在是及时出来了。”萧玚心中不满,又见兰陵毫不退让,他便瞥了兰陵一眼,道,“反正这个大兴城处处是险境,危机四伏,还是回江陵去安全。” 兰陵气得指着萧玚愤愤道:“不许回去!你和萧姐姐谁都不许走!你们要是走了,我就让父皇抄了莒国公府,让你们一辈子回不了江陵!” 谁都听得出这不过是兰陵的气话,偏偏萧玚气上心头听不出来,当真被激怒了,道:“本就已经是国破家亡之人,现今寄人篱下,处处受气却还要忍着,我们萧家的人只能自己心疼自己,不敢奢望公主怜悯同情!” 萧玚言重,听得兰陵气恼之余还伤心起来,已有哭腔,道:“谁把你当亡国人!谁看不起你了!谁又欺负你了!我一个大隋的公主,千人万人捧着,今天要在这里受你的气!我不心疼萧姐姐?我不希望她和晋王哥哥好好的么!你这趾高气昂的是寄人篱下的样子么!我看你才是皇亲国戚,我倒成了你的奴婢了!” 萧玚没料到兰陵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怔忡得无言以对,更不想兰陵气极跑出去之前,还狠狠踩了他一脚,让他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一旦想起当时的情形,萧夜心难免担心起心思细腻如杨广,会不会将那些话听进心里,从而对萧玚有所芥蒂,便试探道:“萧玚那个口没遮拦的,也是因为关心我才说出那些话,你千万不要当真。” “难道你以为我是兰陵?”杨广本想伸手做些什么,却还是放下了半抬的手,神情莫名地看着萧夜心道,“萧玚说的话有几分是你心里话?” 萧夜心不否认选择杨广的原因的确有部分是出于对家人和自身的保护,可如今真当杨广这样问他,她却不敢答了。她转过视线,回避开杨广的注视,道:“都说了是萧玚在气头上的话,你怎么还是当真了。” 杨广坐去床边,捏起萧夜心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道:“我只是想娶你,却没想到赢了一个弘宣还不行。阿柔,我知道你是真心的,但现在的你对我来说或许还不够。” “我不知道我应该做到什么样才能让你满意……” “放弃所有无关你和我的杂念。” “我没有……” “你有。”他那样肯定地否决了她的话,并非失望,只是有着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贪心。 萧夜心试图去拉杨广,却被杨广推开了手,她为此感到惊慌,为此不知所措,道:“相信我,我会用我的一生来爱你,没有背叛,没有杂念,我会尽我的全力去帮助你,只要你需要,我都会努力去做。这不是我在求你,而是如同你当初承诺我的那样,我也在给你我的承诺。” 如果命运注定会将他们捆在一起,那么他们的将来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什么还要分彼此呢?除非有朝一日,有其中一个人想要先退出这段关系,那个时候的他们才或许会像杨广认为的那样,充满算计和杂念。 萧夜心再次拉住杨广的手,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她因此安心了一些,道:“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你不再猜疑地接纳我,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完全相信我,我会离开你,免得时间久了,这个心结解不开,反而成了我们彼此怨怼的根源。我不想要我们之间变成那样,哪怕你把我忘了,我也不要你恨我。” “如果你离开我了,我为什么不能恨你?”杨广俯下身,埋首在萧夜心颈间,致歉道,“对不起阿柔,我只是忽然被萧玚的话提醒了,忘了你可能因为莒国公府的关系而背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存在太多其他的东西,毕竟对我而言,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不用考虑那么多,可以轻松一些。” 杨广的呼吸扑在萧夜心的后颈,温热的气息沁入她发皮肤,令她感觉到了被杨广重视呵护的感受,不同于来自家人的爱护,这是关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在意,还有显得霸道的占有欲望。 萧夜心忍着痛坐起身,杨广莫名担心道:“你要干什么?” “有件事我不想多等了,请殿下成全我。” “什么事?” 萧夜心迟疑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道:“殿下曾许我江山之事,我以为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可……晋王妃之位,我不想再等了。殿下身边只能站着我,若是完了被旁人占了位置,我不依。” 婚姻之事过去都是杨广挂在嘴边,此刻却由萧夜心主动提及,这不免令杨广大喜。兴奋之时,他想要拥抱萧夜心,可又怕触到她还未愈合的伤口,便立即让她趴回去。 萧夜心却坚持道:“殿下若不给个答复,我这伤怕是好不了了。” “那我就照顾你一辈子。”见萧夜心莞尔,杨广扶着她慢慢趴了回去,道,“你既都来催我了,我若再不抓紧一些不就打了自己的脸。只是……” 见杨广为难,萧夜心问道:“只是江南之乱没有平定,殿下不好意思跟陛下和皇后开口,是么?” “你既然知道,还来催我?”杨广将萧夜心鬓边的碎发拢去而后,感慨道,“从未如此患得患失,我也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明知将来的路更难走,偏不愿意放你离开,所幸你的心终于还是到了我这儿,也让我多了几分勇气。” 萧夜心笑道:“那我得天天祝告,希望越公能够尽快平定江南。” “以前怎么没见你如此想嫁我?” 萧夜心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心急起来,又想起杨广先前说的话,她便将责任推到他身上,娇嗔道:“难道真到等到孩儿出世,殿下才肯给我一个名分么?” 杨广眉间含笑,眸光灿烂,靠近萧夜心道:“不是你说我们什么都没有么,如何凭空多个孩儿出来?” 萧夜心顺手掐了杨广的手背,杨广猝不及防低吟了一声,却满是笑意,道:“你再勾我,我便不管你是不是还带着伤,立刻将你办了,也好凑凑时间,让父皇和母后抱皇孙。” 萧夜心恼得牙痒,不仅没松手还加重了力道掐杨广。 不多时,房中便传来了萧夜心向杨广求饶的声音——殿下,求放过,我还是个伤患。 第四十一章 再主 萧夜心原以为萧玚和兰陵不过是小吵小闹,不至于真的大动肝火,谁曾想当兰陵再次登门,她才提起萧玚,便见兰陵沉下脸,一言不合便要回宫。 此时杨广恰好过来,似有喜事,可见兰陵正生气,他便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是我说了公主不爱听的话,正给公主赔不是呢。”萧夜心轻扯了扯兰陵。 兰陵见杨广在场,并不敢当着他的面同萧夜心生气,别扭道:“我可不敢受小姐姐这一礼,否则回头,晋王哥哥觉得你在我这儿受了委屈,不给我好果子吃了。” 萧夜心听见杨广畅快的笑声,便去他身边问道:“进了一趟宫,整个人都变了一些,有好事?” 杨广挑了衣摆坐下,道:“说是好事也不尽然,总之又没好日子过了。” 兰陵好奇问道:“谁会不给你好日子过,不怕母后教唆父皇整治他?” 杨广笑指着兰陵,道:“不是谁都跟萧玚似的任你酸,惹了孤不高兴就不是板着脸的事了。” 杨广显然是在帮萧玚说情,兰陵心领神会却不肯马上领情,躲去萧夜心身后道:“萧姐姐,你看晋王哥哥就知道欺负我,你管不管?” “论关系亲属,阿柔也是跟孤近,要帮也是她帮孤。”杨广将目光落在萧夜心身上,道,“父皇刚刚下的圣旨,让我去江南跟越公会合,协同料理平叛之事,明日就走。” 萧夜心毫不犹豫道:“我也要去。” 见萧夜心如此热切,杨广心中大悦,又看了看兰陵,道:“你现在是怀着身孕的人,按道理是不能跟我去的。母后甚至要将你接进宫去,被我给拦下来了。” 萧夜心见杨广在兰陵面前如此“口没遮拦”,一时红了脸,快步去他面前,低嗔道:“我不管,你再将我一个人丢在大兴,我就回江陵去,带着萧玚一块走。” 兰陵闻言,着急道:“不行!萧玚不能走!” 杨广和萧夜心心领神会地交换了眼色,皆是暗喜,可杨广却道:“你不让萧玚走便是贻误军机,这个罪,孤可不敢领。” 莫说兰陵,萧夜心都以为惊奇,可终究还是兰陵心直口快,抢先问道:“什么军机?怎么会跟萧玚扯上关系?” “孤总不能孤身一人去江南,思前想后,萧玚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待他出去见见世面,在军中走动走动,趁这次机会立点功劳回来,也能在父皇和母后面前摆个好形象,将来说话方便一些。”杨广道。 兰陵起初并未完全明白杨广之意,又低头思忖片刻,豁然开朗道:“你真是我的好哥哥!” “不过孤先声明,战场之事,生死未知,孤能带萧玚出去,可不保证能将他安然无恙地带回来。他若是出了事,你可不能怪孤。”见兰陵已经面露忧且之色,杨广更是“火上浇油”,道,“你舍不得,现在就告诉孤,孤便不带他去了。或者你有什么叮嘱的话,趁着出宫,赶紧去跟他交代下,到时人走了,你心存遗憾。” “我马上去!”言毕,兰陵未曾给杨广见礼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萧夜心笑嗔道:“你何故吓她,看把她急的。” “我不是吓唬兰陵,你敢说我去江南时,你不曾牵肠挂肚,唯恐我有个闪失?”杨广抱着萧夜心坐去自己腿上,看着她仍有微红的脸,柔声道,“我原本不打算带你去,可咱们到底还有谎话未圆,将你一个人留在大兴确实危险,所以说服了母后让你随军。” 萧夜心惊喜道:“当真?” “自然不骗你。”杨广眉间的喜色散去,又有愁云涌来,道,“我原本想暂时留在大兴看着太子和高颎的动静,如今忽然被调去江南,中朝之事只能交由张衡看着,实也不大放心。” “我知你有太多事要顾虑,如今最要紧的还是稳住江南的局面。” 杨广轻握萧夜心微凉的手,道:“带你同去还有缘由,附耳上来,同你说。” 萧夜心深知杨广用心良苦,所以即便此计并不高明,但为保两人平安,她只能依计行事,说到底,还是因为去了江南之后山长水远,杨坚和独孤纵然知道其中有诈,也无法求证,而那时杨广应已稳住了江南,军功声望比过去更高。 因第二日一早杨广就要动身,兰陵特意向独孤求情,去晋王府为杨广送行。 践行宴上,萧玚也在,因为两人已经冰释,今夜又将面对离别,所以不舍之情格外浓重,甚至一度伤感起来。 “孤当日伐陈都未见兰陵如此伤怀,此一时彼一时。”杨广调侃道。 “你有萧姐姐陪着,自然不用我担心。可是我家萧玚就一个人,我能不担心么?”兰陵睨了杨广一眼。 萧玚举杯对杨广道:“先前之事是萧玚一时莽撞,冲撞了殿下,殿下不计前嫌给我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我必当竭力以赴,方不辜负殿下信任。”他又面对兰陵道:“也不负公主冀望。” “偏就是不觉得我这个姐姐也会心怀期待。”萧夜心看了杨广一眼,大有同病相怜的意思。 萧玚为难起来,兰陵拉着他道:“萧姐姐已经跟我晋王哥哥学坏了,咱们不理他们,反正横竖都要被他们说。你只管好好去平乱,我等你立了功回来就去向父皇请旨赐婚。你可一定要抢在晋王哥哥前头,知道么?” “好,我一回大兴就直奔皇宫面见陛下,一刻都不拖延。”萧玚道。 “谁先谁后都是亲上加亲的好事,也就是你兰陵,连这种时候都要争先。”杨广转过目光对萧夜心道,“你若是要争先,我就把萧玚绑了,如何?” “你还真是亲哥哥,偏跟公主过不去。”萧夜心嗔道,又凑近杨广一些,低声道,“我虽与公主似的有些心急,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反正都是迟早的事。” 说话间,萧夜心已经感觉到杨广的手摸索进了她的袖管里。她想躲,可杨广偏抓着她,兰陵和萧玚在场,她不敢多动,只能瞪眼瞧着杨广,可杨广面色温和,眉目含笑,看来温文尔雅,与此刻手中的并不正经的动作大相径庭。最后无奈,她踩了杨广一脚,杨广这才松开她,她却随即拉住杨广的手,得意地笑了。 如此一夜小聚,温馨和睦,翌日杨广等人清早出发,不敢怠慢上谕。 杨广到达扬州后的第二天,江南的局势更加紧张起来。 “自婺州汪文进、越州高智慧、苏州沈玄皆举兵反,自称天子,署置百官之后,乐安蔡道人、蒋山李、饶州吴世华、温州沈孝彻、泉州王国庆、杭州杨宝英、交州李春等皆自称大都督,已攻陷诸多州县。如今南陈故境,大抵皆反,大者有众数万,小者数千。”郭衍道。 杨广愁眉深锁,议事厅内瞬间鸦雀无声,因杨素、郭衍等都未曾开口,萧玚更不敢置喙,故安静站在一旁,静观后续。 良久之后,杨广才开口问道:“各地对捉拿的大隋官员如何处置?” 郭衍痛心道:“一旦有我朝官员落入其手,大多被抽肠脔肉,甚至有食其肉者,还口口声声高喊‘更能使侬诵《五教》邪’。” “果然还是因《五教》之故。”杨广思忖之后,下令道,“今但凡仍在隋军管制下的州县,统统停止传播《五教》,安抚百姓情绪。” “《五教》乃陛下下令让南朝百姓诵读,若就这样撤销,恐有忤逆上谕之意,若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难保不会在陛下面前大做文章,还请殿下三思。”郭衍恳请道。 “要收服江南本就非一日之功,陛下当初令苏威夏作《五教》便是操之过急之举,如今引起民愤,又被那些南朝余孽趁机闪动民心,若再不停止宣扬《五教》,江南之境便彻底被毁了。”杨广素日和善的眉目在如今异常冰冷坚定,便是连口吻都强硬起来,道,“情况特殊,就依孤的命令,即刻停止《五教》的散播,有违军令者,格杀勿论。” 郭衍领命退去,杨广找杨素上前,研究如何应对江南各地的反隋势力。 及杨广与杨素等人会谈完毕,已将近黄昏,他正与萧玚一同回去找萧夜心时,问道:“听了几个时辰,你有何见解?” “殿下太高看我了,我对行军打仗之事并不精通,今日听殿下和诸位大人商讨,获益良多,并不敢置词。”萧玚道。 “孤过去阅读兵书,曾以为自己深谙兵家之道,直到第一次亲身上阵,才明白实战之变幻莫测,远比兵书上所写的内容精彩得多,也危险得多。”杨广略正色道,“孤带你出来确实是因为阿柔和兰陵之故,可算是孤的私心。但孤也明白,当世男儿即便想有功名傍身也需要机会。机会不在乎是如何得来的,只要有就要抓住,是不是?” 过去萧玚从未与杨广谈论过这些事,他便以为杨广当真如流传的那样谦和内敛。然而如今见过了杨广在谈论军事时的果敢坚决,又感受到来自这位大隋晋王的别有用心,他竟有些莫名的顾虑,但他不得不承认,杨广说的不无道理。 见萧玚若有所思,杨广继续道:“你现在要做的,便是为自己的将来努力,否则你如何有保护兰陵的能力?如何能让父皇和母后,将他们最宝贝的女儿下嫁于你?便是孤这个当哥哥的,也不希望自己的妻弟、未来的妹夫是个无才无能之人。你便不要有顾虑是如何得来的机会,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做,等你功成名就,他们便只会叹服你的才能,拥戴于你。” 萧玚想起杨广能有今日的人望便是他自己辛苦赢来的,即便有人说他仗着在独孤面前扮贤演孝得到了当朝皇后的宠爱和支持,但他的才德却不是阿谀奉承能得来的,比起太子杨勇,杨广确实优秀太多,无怪乎就连萧夜心也会倾心于他。 同时,萧玚不得不叹服杨广对人心的洞悉,否则也不会有现今这番说辞,不论是单纯的宽慰,还是作为拉拢的手段,他都对此心怀感激道:“多谢殿下提点,我都记住了。” 稍后二人回到住处,杨广向下人问起萧夜心的行踪,下人回道:“萧小姐午后出门便再没有回来过。” 第四十二章 五教 杨广曾经叮嘱过萧夜心,即便是在扬州城内行走都要千万当心,但她以为既然自己跟杨广来了江南,不可能镇日都留居别院,她无法像曾经那样单枪匹马地去别处,可在她仍能够在扬州城中走一走,算是见微知著,或许能有帮助杨广的办法。 在经历过上一次扬州大乱之后,隋军在此处加派了重兵防卫,因此即便如今割地反隋势力纷纷崛起,扬州的情况尚算稳定。 因萧夜心出行时,杨广还未颁布暂停《五教》的军令,因此她还能看见有隋军在街上对百姓抽查《五教》的诵读情况,其中便有一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因为无法背诵《五教》而将要遭到了隋军的殴打。 “住手!”萧夜心喝止住那些隋军,上前将孩子护在身后道,“不过是一个孩子,字还认不得多少,你们就这样施以暴行,不怕晋王知道了拿你们治罪么?” “《五教》乃大隋天子亲自下令,要江南百姓熟记背诵之篇目,我等都是奉命抽查,若有不会者自然要严加惩治,否则如何展现我大隋天子威严,如何管教这些江南愚民?”一名隋军颐指气使道,“你既要为这小娃出头,就将《五教》完整背诵,若有错漏,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萧夜心取出杨广交给自己的印信,那几名隋军见后即刻下跪道:“不知是晋王身边的贵人,还请莫怪。” “江南大乱,你们负责守护扬州安危,如今却在这里恃强凌弱,这件事我会记下,回头转告晋王。” 那几名隋军士兵磕头求饶道:“天子之命,小的们确实不敢违抗,还请晋王网开一面。” 他们所言不假,江南大乱的直接导火索便是杨坚用来束缚江南民心的这篇《五教》,因此萧夜心虽然不齿于他们欺凌弱小的行为,却也无法当中作出忤逆杨坚的行为,以免将来让杨广难堪,遂将那几名隋军士兵打发走了。 那小孩儿原本躲在萧夜心身后,见凶神恶煞的隋军离去,可也知道了萧夜心是北朝人,他心中痛恨之极,便狠狠咬了萧夜心一口,又踢了她一脚,转头跑开了。 萧夜心担心那孩子出事便一直跟着他回了家。 孩子住在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内,家徒四壁,虽然父母健在,可一看便是家境贫寒之人。此时孩子的母亲正在生火做饭,萧夜心发现,被放进灶头火堆里的正是分发的《五教》书稿。 由此可见,江南百姓对《五教》的痛恨,竟就是用来焚烧泄愤的。 孩子发现了在暗中观察的萧夜心,随即大喊道:“有北朝的坏蛋来了!出来打坏蛋!” 萧夜心未曾料到,原本安静的破落贫民居住之地,忽然冒出了十数个衣衫褴褛的人,他们拿着木棍、凳子、破旧的铲子等所有可以用来当做武器的东西,很快将萧夜心围了起来。 那个孩子激动地喊道:“她是北朝派来的人!” 孩子尚且对朝廷怀有如此强烈的敌意,更别说那些已通世故的扬州百姓。眼前这些男男女女全都面露憎意,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死死盯着萧夜心,仿佛他们之间有着深仇大恨一般,要将这北朝派来的探子扒皮拆骨。 萧夜心正思忖要如何逃脱,不料有人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就拉着她跑。她起初惊魂未定,只想尽快从哪些充满恨意的扬州百姓手中脱身,而当她看清身前人是谁时,她惊讶得忘了自己方才身处险境。 终于逃到安全之地时,萧夜心顾不上气喘吁吁的身体,盯着身前的弘宣问道:“你怎么来了扬州?” 弘宣扶着墙,大口喘气道:“皇后命我来的。” 萧夜心狐疑道:“不是太子?” 曾经的阿柔绝对不会质疑他说的任何一句话,可现在,当听见萧夜心的质问,弘宣心头一沉,倍感酸楚,道:“不是。” “皇后让你来做什么?” “说来奇怪,晋王最终得以来江南,还是皇后向陛下进言,可她又实在担心晋王的情况,所以让我过来看看,随时将晋王在江南的情况传递回去,免得她日夜担心。” 独孤一样疼爱杨广,为杨广的将来考虑,她确实做得出让杨广领兵平乱之事。但他们毕竟母子连心,联想到江南的时局,她放心不下,所以想要及时知道杨广的安危也无可厚非,让弘宣潜入江南,便也算是顺理成章。 然而萧夜心又一想,这便证明弘宣已经赢得了独孤的信任,这却更令她担忧不已。 沉思之际,萧夜心未曾注意到弘宣一直看着自己,待她回神,发现了弘宣的目光,她立即避开道:“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我听皇后说,你已经有了身孕。可方才我带着你一路狂奔,你的样子却不似皇后所言。” “难道皇后还要你看着我不成?”萧夜心反唇相讥,转身便要离去。然而未走几步,她又停下,问弘宣道:“你没受伤吧?” 弘宣摇头道:“只是多跑了两步,有些喘。” 两人之间又一次的沉默更明显的划分开他们如今的立场,即便不再有昔日那令自己难以忘怀的少女情思,可她和弘宣到底自年幼便相识,数年相知相伴,她做不到决然而去,始终无法恩断义绝。 “你最好不要让晋王知道你来了扬州,否则凭现在的情况,你很可能成为当初在太子算计下的晋王,只是你不可能有他那样的幸运。”又要离开之际,萧夜心听见了弘宣那一声“阿柔”,这本是她以为这世上最美妙的低唤,可现今这个人再念起她的名字,她已不复当初的心境。 一旦想起那日在晋王府对杨广做下的承诺,想起杨广对自己的希望,萧夜心故作冷漠道:“我不想晋王再对你我有任何误会,以后再见,你还是称我萧姑娘吧。” 不知为何,萧夜心的冷淡令弘宣心生怜惜的同时也感到欣慰。他的阿柔长大了,在经历了那些生死离别之后,她不再是当初冲动固执的模样,他以为那些将会伴随她一生的简单和快乐就这样被时光消耗殆尽。他有些想念曾经的阿柔,可那个能够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不可能是他,杨广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一旦想起张丽华的死和那些流言,他便无法平静。 弘宣不知,正是他当初的拒绝让萧夜心绝望,所有因他而起的感情都因为后来那些不可预料的发展而发生了改变。萧夜心被逼着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即便她真的爱上了杨广,但关于年少的时光,总有至今不能完全释怀的遗憾和些微的恨意,只是她无法说出来,也不愿意再提及。 才与弘宣分手,萧夜心便遇见了出来寻她的杨广,她深怕被杨广发现弘宣的行踪,便催促道:“我只是出来走走,没想到就这么晚了,赶紧回去吧。” 杨广察觉到萧夜心神情间的虚晃,却没有立刻点破,将她带回了住处。 晚膳后,萧夜心和杨广都因为心事重重而沉默,最后还是杨广先开了口,道:“我准备去一趟建康,你留在扬州。” 萧夜心走去杨广面前,垂眼道:“你有正事要办,我不会也不能拦你。只是希望你多保重……还有……替我看着萧玚。” “是你要多保重。”杨广拥她入怀道,“我不在的日子,你还是少往外头跑,否则有了危险,我都不能及时保护你。” 萧夜心觉得想多了,可杨广按在她肩头的手收紧了一些,她便觉得这是一种警告。她虽已和弘宣划清了界限,但杨广本就多疑,她唯恐又触到了他极为敏感的心思,便安静地在他怀里待了片刻,道:“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杨广的手摩挲着萧夜心的肩头,目光却飘向了窗外,道:“你说。” 萧夜心隐去了弘宣的部分,将在城中的遭遇尽数告知杨广,再道:“如今民乱皆因《五教》起,这个时候若还遵循陛下的命令,只怕我们不光不能平息民怨,反而会引起更多的江南百姓抵抗朝廷。所以我想请问殿下,有没有可能取消《五教》?” “我们想到一块去了,今日我已经传令停止散步《五教》。” 萧夜心惊喜道:“当真?” “不假。”杨广始终望着窗外的眸光加深了一些,眉头亦皱紧几分,似在等待什么,而他搂着萧夜心的手正是在这份等待中又一次收紧了,“我去建康,你也不能闲着。《五教》乃是父皇教化江南百姓之用,如今说要取缔便是藐视天子之威,需要想个替代之法,否则有损龙威,便是将来立了功也要因这件事受罚。” 杨广说的用心,可萧夜心却觉得他的心里并非在思考这件事,只是杨广不愿意说,她便不能问,只好应道:“那么殿下外出行军,我留在扬州想收服民心之策,双管齐下,如何?” 杨广点头,却仍是心思另在他处的模样。 此时有侍从前来禀告,说是原本驻守江南的几位将军一起前来拜见杨广,且都气势汹汹,说是为了废除《五教》一事而来。 第四十三章 民心 杨广早就料到废除《五教》的军令不会那么容易被实施,这次几位常驻江南的将军联名前来拜见杨广,也不过是因为担心将来被杨坚问责。因此杨广在他们面前坐下承诺,这件事会由他一力承担,并且希望在他离开扬州之后,这条军令不会形同虚设。 “并非孤不信任诸位将军,而是如今急需内稳,要一个意志坚定之人替孤坐镇,所以孤请萧小姐代为掌印,全权处理《五教》相关之事。”见几位将军面露不满之色,杨广继续安抚道,“萧小姐只负责《五教》事宜,其余军务她一概不得插手。” 杨广向众人拱手,颇为礼遇,道:“孤与诸位将军都是为大隋江山奔波,尤其是各位长期驻守江南,应已多时未曾北归。孤在这里跟将军们做个保证,此次江安之乱平定之后,孤便向陛下请奏,让各位返乡探亲。” 这些北朝臣子自去年伐陈大战之后便一直留守江南,思乡之情日益深切,如今得杨广一句承诺,他们心中感激,纷纷向杨广致谢。 杨广仍是谦逊温和的模样,对诸人道:“平乱二字,不光是平定乱贼,也需平定民心。孤知道各位心中担忧,所以孤既已经做了一个承诺,不妨再做第二个,那便是将来陛下如何追究,废除《五教》一事,孤必定一力承担,绝不拖累诸位。将军们都是我大隋的英雄,为大隋江山出生入死,孤与陛下都知道,断不会因为这些事而忘记诸位的功劳。” 杨广一再重申这件事,便是想要众人在他离去之后不要太为难萧夜心。眼见他们已不若方才来时的气恼,他便知自己的诚恳之态有了成效,随后便当众将印信交到萧夜心手中,道:“如今的扬州更甚建康,《五教》便是扬州维稳之心,孤将这件事交给你,你可不能令孤失望。” 萧夜心握紧印信,在杨广面前跪下道:“不敢辜负晋王重托。” 如此,杨广带着萧玚,和杨素一起赶往建康,萧夜心留守扬州,督查废除《五教》一事。 令行之初,萧夜心便命人全城张贴布告,将废除之事公之于众,并声明停止继续发行《五教》书目以及会将剩余的书籍焚烧,百姓甚至可以将家中的《五教》带去焚烧现场一并投入火中烧毁。 因有杨坚的命令,江南各地囤积了打量《五教》书籍,未免一次性焚烧的场面太大,引起不必要的混乱,她决定分三日进行焚烧,并在焚书前诵读“禁《五教》令”,以杨广的名义向江南百姓致歉。 焚书第一日,只有少数百姓前来围观,甚至因为害怕被隋军捉拿,他们都故意躲了起来,悄悄看着萧夜心亲自将书稿丢入火中。 为了让百姓相信她的诚意,萧夜心让人在第二日假扮扬州百姓,跟他一起焚书,并且向他们致歉,还发放了贴补他们的钱财。 有其他百姓见状,不免行动,便上前想要探一探虚实,将自己家中的《五教》递给萧夜心道:“你能帮我烧了么?” 萧夜心笑道:“你若想烧就自己丢进去。” 一面说,萧夜心一面拿起一本《五教》朝火中掷出,道:“就这么简单。” 那人起先还在犹豫,可看着大火将那些令人痛恨的教条烧成了灰,他又觉得畅快,于是咬牙之下,他闭眼一丢,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待他睁眼时,面前又多了一本崭新的《五教》。 “若是觉得不过瘾,再丢一本。”萧夜心道。 那人狐疑地看着萧夜心,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接过那本《五教》,又一次丢向火中——如今,他未闭眼,当看着书稿落入火中,那些长久以来的恨和怨仿佛随着这些书稿被大火烧尽,他觉得畅快多了,又问萧夜心道:“我还能再烧一些么?” 萧夜心命人又拿来几本,道:“就能烧这些,剩下的还要留给其他人出气呢。” 眼见有人尝到了甜头,便陆陆续续有人鼓起勇气上前焚烧《五教》,萧夜心早做了安排,让人妥善维护秩序,因此尽管场面越来越热烈,却也在控制之中。 除此之外,萧夜心还提出为城中生活窘迫的百姓提供适当的物资和钱财援助,只是引起了部分人的反对。 “废除《五教》之事已经如此声势浩大,传回大兴,恐引起陛下不满。如今书稿也烧了,萧小姐就安生一些,别再节外生枝了。”有人道。 “我是奉晋王之名来安抚扬州城的百姓,如今废除《五教》不过是缓解他们心中对朝廷的不满,如果他们无法过得安乐,无法在大隋的治理下获得和过去在南朝一样的安定感受,江南这一带便做不到长治久安。”萧夜心虽彬彬有礼,然而言辞间却未有退缩怯懦之意,道“得道多助,得民心者方得天下。晋王告诉我,如今的扬州更甚建康,要让江南的百姓甘愿臣服,我们不如就以扬州为试验,只要让其他人看见扬州在隋军的统辖下恢复生机,百姓顺服,官民和乐,那么那些反贼也就没有继续煽动百姓的理由。没有了黎民百姓的支持,再要灭他们,不是容易得多么?” “可我们驻守江南军士们的军资本就不甚富裕,再要分给那些百姓,我们吃什么?就算我答应,底下那些将士们也不会答应。” “赋税徭役皆从民来,上不恤下,下何以敬上?军民同甘共苦,互相扶持,如此方可万众一心,不是么?” “怕就怕那些百姓冥顽不化,接受着我们的赈济,回头又与我们为敌,那不是得不偿失么?” “驯服百姓其实没有那么困难,难在我该如何说服将军。” 这些人本就不服萧夜心一介女流插手这些事,不过是碍于杨广的面子才在《五教》一事上多加忍耐。如今书稿已焚,扬州城紧张的军民关系得到了缓解,他们便不再愿意听从萧夜心的安排,找各种理由搪塞。 萧夜心早就料到这种结果,因此并不气恼,再给杨广的书信中也报喜不报忧,只期盼那些固执的驻军将领不要因为对江南的偏见,再度搅乱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 杨广自从去了建康之后便督军作战,一直和这一带的反隋势力交锋不断,甚至几经辗转。 最初,杨广和杨素由扬子津渡江,和朱莫问在京口/交战。此战隋军胜得还算容易,因此士气高涨。杨素再率军进攻,接连击败了晋陵顾世兴和无锡叶略。而然正在此时,刺史皇甫绩送来紧急君军报。 见杨广愁眉不展,萧玚问道:“什么事?” 杨广将军报交给杨素,杨素看后道:“玄侩趁我军和顾世兴、叶略交战,正围攻苏州。” 萧玚经过先前几场战役的激励,此时斗志正高昂,道:“苏州邻近无锡,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带兵前去痛杀玄侩,以解苏州之围?” 然而杨广和杨素却在此时沉默,这令萧玚感觉到自己年轻气盛,说了不合时宜的话,他便低下头,不敢做声。 杨素知道,杨广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他们原先商量的行军计划并非如此,如果现在出兵,确实可以扑杀玄侩之军,接触苏州之围,但如此一来计划被打乱,很容易让之前部署出现问题,反而给其余的反隋势力有可趁之机。 杨广本就是抱着邀功的目的来江南的,自然希望事态的发展能够按照自己的设想进行,他便能够减少意外,用最快的速度和最短的时间拿下最大的功劳,可如今玄侩突然进攻苏州,令他犹豫再三。 “苏州的屯兵比玄侩手下的人少了将近八千……”杨广寻思道,“越公,孤如果给你一千兵马,你可有支援苏州的胜算?” 杨素暗叹杨广心狠,竟想兵行险着。但依照他对玄侩的了解,两军对阵,在兵力上有些悬殊他,他并非全无把握,更何况隋军是守城,应该不至于太艰难,但也确实不轻松。 见杨素迟疑,杨广恳切道:“孤知道为难越公,但原定计划不可随意更改,不如这样。孤亲自领兵去苏州支援,越公就按计行事,确保万无一失。” 杨广惯用以退为进之计,反倒令杨素左右为难起来。 萧玚耿直,不知这二人的心思,见杨广愿意亲身上阵,他便自告奋勇道:“我愿陪同殿下直奔苏州,杀玄侩个措手不及。” 杨广暗道萧玚坏事,却仍不愿放弃说服杨素,道:“苏州不可失,旧事不可断,孤请越公以大局为重。” 如此模棱两可之词,越发让杨素摸不透杨广究竟属意为何,可他确实不能任由杨广带着一千兵马去苏州,只能道:“臣愿带兵前往苏州和玄侩一决雌雄,殿下宜坐镇后方。” 得杨素此言,杨广放心,随即又道:“是孤考虑失当,想来玄侩狼子野心,此战必要将其倾巢剿灭,越公带三千兵马前去苏州支援,务必保住苏州。” 杨广言下之意便是要杨素大胜而归,他一面暗叹这晋王狠辣贪功,一面领命道:“臣必全力支援苏州隋军,擒拿叛贼玄侩。” “殿下。”萧玚上前道,“请殿下允许让我跟随越国公一同前往苏州。” 此时的苏州犹如龙潭虎穴,杨广本不欲让萧玚以身犯险,却又不能在杨素面前直言,便道:“此战不比过去,越公都需专心应对,没空顾及你。” “正是因为此战不易,我才想去看看,一睹越国公领军风采,也能从旁学习。”萧玚跃跃欲试道。 杨素心知杨广担心萧玚,便一同劝他。可萧玚去意已决,三番四次恳求杨广。无奈之下,杨广唯有答应,却暗暗叫苦,不知应该跟萧夜心解释了。 于是杨素带兵赶往苏州救援,虽然兵力不足,但其凭借多年领兵对敌的丰富经验,加之苏州守备的严密防守,最后终于以少胜多,击败了玄侩率领之军。 然而玄侩狡猾,在乱军之中负伤而逃。萧玚主动请缨,追击玄侩,获杨素准许。 捷报传回军中,杨广闻之大喜,可扬州同时传来消息,说萧夜心被城中百姓所伤,如今扬州城内的军民再度成了剑拔弩张之势。 第四十四章 旧思 杨广即刻将杨素从苏州诏回,并令其继续原定平叛之计,他则星夜兼程赶回扬州。 见到萧夜心时,且不说杨广疾奔而来,风尘仆仆,只说他一路上记挂萧夜心的安危便惴惴不安,知道见她尚且无恙,那一颗久悬为决的心才终于安定了一些。 比起杨广的急切,萧夜心看似镇定许多。他本想先让杨广梳洗之后再汇报详情,谁知杨广抓着她的手便亟亟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哪里伤着了?” 萧夜心安抚杨广坐下后才道:“送去你那的书信不是我的手笔,我也不知他们究竟如何告诉你的,让你匆忙回来,真是我的过失了。” 杨广又将萧夜心仔细打量了一番,道:“你只管告诉我你知道的,其余之事我自然会去问他们。” “我让人烧了《五教》的事已在之前告诉你了。”见杨广点头,萧夜心才继续道,“但我觉得光是这样做还不够,所以想请扬州的守将们调拨一些款项用来接济那些受战事遗害的百姓。我知道隋军军需并不富裕,所以任何一项花度,我都亲自拿捏。将军们虽然不大乐意,但也没有太为难我。起初一切都好好的,不知是谁散布了谣言,说扬州的粮仓里堆满了粮食,可隋军不愿意多拿一些出来帮助百姓,只肯做表面功夫。” 萧夜心叹道:“你知道现在民心不稳,江南这里的人又一向仇视我们,谣言一经流传,那些百姓就都涌去了粮仓。将军们看不下去,只能出兵镇压,这才把事情闹大的。” “现在不光没收服住百姓,就连那帮驻守江南的人都不肯再听你的了。”杨广见萧夜心神色愧疚地低下头,他便将她揽在怀中道,“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也怪我没有将一切都安排好。如今出了事,还连累了你,让你难做了。” 萧夜心摇头道:“这也并不是都是坏事,至少在来扬州之前,你跟我说的……关于孩子的事可以解决了。” 那原本就是杨广用来解救萧夜心的权宜之计,如今萧夜心因为扬州之乱而受伤,直接导致腹中胎儿流产,他们就不用继续装下去。然而杨广却被萧夜心的触动,伸手轻按在她的小腹上,道:“我现在倒希望当时向父皇和母后说的是真话,现在就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将你送离这是非之地。” “我们来日方长,还怕心愿不能成真?”一旦想起弘宣曾经出现在扬州,萧夜心唇边的笑意便渐渐消失,她甚至怀疑煽动百姓的很可能就是弘宣,但她无法向杨广袒露心迹,只是靠在他怀里,问道,“你是回来看看我就走,还是准备把这件事解决了再去跟越公会合?” “稳不住扬州,外头打了多少胜仗都不能让人安心。”杨广垂眼去看萧夜心道,“我既然回来了,你就好生休养吧。这次的事,我一定会调查清楚,绝不让人有机可趁,破坏我的计划。” 杨广阴冷的目光让萧夜心不由自主地为弘宣担心起来,她无法说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她甚至已经想到了弘宣被杨广抓住后受到折磨的画面——她深知自己在意的晋王面对对手会是如何冷酷。 见萧夜心眉间愁云惨淡,杨广问道:“怎么了?” 萧夜心却岔开话题道:“萧玚跟你到处跑,他的表现如何?” “他先前跟着越公去苏州击破玄侩之军,如今斗志正高,非要去追击那败军之将,想来越公安排了人随行保护,应该不会有问题。”杨广见有心腹在门外等候,他便让萧夜心先行歇息,待出了门,他在心腹引路下匆匆离去。 初夏时节,草木青盛,于江南更是花放千树之美艳,虫鸣鸟啭,生意盎然。 杨广在水榭见到那袭僧袍之时,却并不觉得眼前的绿意花景有多动人,他只是在禀退心腹之后盯着弘宣久未言语。 身在杨广的别院,又面对他并不友善的眼光,弘宣却淡然自若,向年轻的晋王施礼道:“见过晋王殿下。” 杨广默然坐下,收敛了方才冷傲的态度,仍是疏远道:“弘宣师父不在大兴皇宫待着,来扬州干什么?” “晋王殿下不是已经知道了么?”弘宣道,“趁殿下不在扬州,引起扬州骚乱,扬州一乱,江南皆乱,借此拖延甚至打乱殿下平定江南的计划。” 杨广用力拍打了亭中的石桌,愤怒道:“你连对阿柔都下得去手!” 弘宣原本平静的眼波发生了变化,他却只是淡淡道:“保护萧姑娘本就不是贫僧的职责。” 杨广心知自己失仪,便平定心神道:“孤不知道太子许了你什么条件,能让你甘愿为他办事。但如今你和孤既在不同阵营,落入孤的手中,你应该不会以为,孤会因为阿柔的面子对你网开一面吧?” “不敢奢望。” 杨广拿出随身的短刀丢在石桌上,道:“孤不想因为你,影响了和阿柔的关系,你自行了断吧。” 弘宣看着那把短刀,蓦地想起至今仍在他心头无法忘记的那道身影,新生酸楚之下,他蓦地问杨广道:“晋王殿下当初,是不是就是这样送南陈的张贵妃上路的?” 但闻张丽华之名,杨广心头一动——那也是曾在他心头留下过绮丽念想之人,甚至还将他牵连进那些无中生有的暧昧艳事之中,他对张丽华的深刻印象里有过悸动,但更多的则是好奇。 杨广向来心思细腻,如今听弘宣突然有此一问,他便想通了关节之处,内心对眼前这个僧衣加身的出家之人多了几分鄙夷,道:“是孤高看你了,也是阿柔看走了眼,竟为了你这样的人孤身犯险。” 杨广从未如此刻薄地与人说话,哪怕是曾经跟杨勇争锋相对,他也没想要刻意去重伤,但在弘宣面前,他却有些克制不住。 “不能为张贵妃报仇,是贫僧一生遗憾。但见到萧姑娘择成良配,我十分高兴。”弘宣拿起那把短刀,看着杨广,道,“萧姑娘自幼便得家人疼爱,为晋王殿下也算是九死一生,望殿下日后能够善待她,好好照顾她……” “孤自然知道,不用你提醒。” 杨广不耐烦地打断道,此时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再跟弘宣纠缠,“赶紧动手吧,孤还有很多事要去处理。” 弘宣从不觉得自己是有用之人,即便是带着为张丽华报仇的心活了下来,也没能好好地去完成这件事。生死相隔令他肝肠寸断,如今落入杨广之手,这一死或许还是解脱。他心中想着那道艳丽无双的身影,想到将能赴黄泉去见她,心头一片释然。 就在短刀出窍的那一刻,有人突然冲突亭中,打落了那把刀。 杨广诧异地看着忽然出现的萧夜心,觉得好似看了一场关于自己的笑话。 萧夜心又将那把短刀踢出亭子才面对杨广,可有句话她不敢立刻说出口。 杨广将萧夜心拉到自己身后,对弘宣道:“孤现在才知道,太子要你做的究竟是什么。” “我从不认为太子希望我做的事是对的,可正如我一直以来认为的那样,即便所有的报复看来都可笑,但只要你不得安宁,便是为她报了仇了。”弘宣道。 “不知所谓。”杨广盯着弘宣,神情如同胜利者那样骄傲,道,“你心心念念的张丽华,曾在临春阁上对孤说,在遇见孤之后,她便有了心上人。” 弘宣那本似一汪死水的眼波在顷刻间波涛汹涌,他讶异地盯着眼前这个面带笑容却神情冷峻的大隋晋王,想起那些曾经被散布的谣言,除了心如刀割之外已没有其他感受了。 见弘宣异常失落的模样,杨广继续道:“孤不在乎一个死人,可你偏偏将她当做心头挚爱,如今还妄图挑拨孤和阿柔的关系。今日孤便让你死得明明白白,孤和张丽华有过一面之缘,仅凭这一面之缘,孤就赢了你。替她报仇,你就不怕害得她的心上人日夜不安,你无颜下黄泉去见他么!” “够了!”这一声并非出自被杨广以言语相机的弘宣,而是来自萧夜心。 杨广刺激的不仅是弘宣,也是萧夜心——那些本以为被忘记和掩埋的过往因为杨广的嫉妒又被重新翻了出来。 “你们是想告诉我什么?”萧夜心质问道,“我曾经念念不忘的人,为了一个受无数人唾弃的女子来利用我。我如今深爱的人,为了同样一个人说这些话来示威,来伤害别人。那我算什么?” 杨广目光冰冷地看着萧夜心道:“你既然敢为了他冲出来,就应该有勇气承担这一切。” “你是在报复我?”心口钝痛的同时,视线也随即模糊起来,萧夜心不知哪来的勇气,抬手便给了杨广一记耳光,道,“你只以为我还爱着弘宣,不知道我已经将扒皮拆骨,重新做了一颗心给你。你不论听我说多少话,都固执地认为我别有用心,不是真心待你。既然这样,你何苦还留我在身边?什么江山之盟,天下之约,你说那是你一时冲动,我便可以马上都忘了。何必一面怀疑我,一面还说在乎我?现在还说这些话来伤人?杨广,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你以为爱着我的你自己!” “你为什么冲出来?”杨广面无表情的看着萧夜心,“不是因为在乎他,不是因为难以忘记他,你可以冷眼看着他死。” “我不是你,我不可能看着和自己相识十多年的人就这样死在我眼前。哪怕我不再爱他,哪怕我们现在是敌人,我也做不到对他的生死袖手旁观。”泪水滑落的那一刻,萧夜心的目光仍停留在杨广身上,可她却慢慢地退到了弘宣身前,“你真要杀他,我阻止不了你,但请你让我将他的尸体带回江陵安葬,也请你放过我。” 阳光照进亭中,一切看来都那样温柔和煦,然而杨广的眸光却犹如千里冰川那样阴冷淡漠,道:“你要回江陵,孤不拦着你,但你最好晚些时候再回去,等等萧玚。” 第四十五章 心伤 杨广将萧玚作为威胁,迫使萧夜心暂且留在扬州,而自当日分别,萧夜心便没有了弘宣的下落。 为了防止触怒杨广而连累萧玚,萧夜心忍着对弘宣安危的忧虑日日幽居在别院之中,再也没有跟外界接触过。 两日后,萧夜心原本正在园中信步游走,忽然听见两个婢女偷闲谈天,说的正是杨广这处置哄抢扬州粮仓相关人员之事。 “晋王殿下是在厉害,才从外头回来,就把整件事都查清楚了。果真是有人教唆,故意跟隋军对着干,这下那些歹人全都被揪出来,可有他们的好果子吃了。”绿衣婢女道。 “我倒是觉得晋王殿下跟平素传言的不一样,不是都说他为人谦和,手段温存么?这次不光抓了那些乱民,还把自己队伍里的人也治了。”红衣小婢道。 “那是他们违抗了晋王的命令,晋王一早就下令,隋军不能伤害扬州百姓,可是他们带头打人伤人,晋王说是因为他们伤害了江南百姓和隋军的关系,所以不可姑息,才将他们跟那些乱民一起推去斩首的。”绿衣婢女的言辞中尽是对杨广的仰慕之情,道,“我以为晋王殿下这是恩威并施,既安抚了百姓,也在军中立了威,真是了不得的人。” 红衣小婢似是而非地点头,又道:“只是没想到,那带头起哄的竟是个出家的和尚,模样还挺俊俏呢。” 绿衣婢女道:“谁让他显怀不轨,跟晋王过不去,推他去斩首不正常么。” 听到此处,萧夜心才知杨广竟当众处决了弘宣。她收了惊吓,一时间没能立刻回神,没有发现杨广已悄然到了自己身后。转身时,她恰好撞在了他的胸口,就这样跌入了他的怀中。 杨广搂着萧夜心,语调冰冷道:“孤对他的处置还公正么?” 萧夜心未曾作答,她想推开杨广,可那双搂住她的手臂却未曾松开。她又挣扎了几下,终于得以从杨广怀中退出,她却只是低着头问道:“萧玚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已将玄侩拿下,此刻应该带着玄侩的首级见到了越公了吧。” 萧夜心有些心急得抬起头,可当他看见杨广沉静冷漠的目光时,她的情绪也随之冷却下来,道:“殿下能尽快将他诏回来么?” “你忍心断送萧玚在外建功立业的机会?”杨广走近萧夜心,道,“你放弃了我,再放弃萧玚,萧家就真的再没有前路了。” “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还觉得我别有用心?” “因为时至今日,我都没有看穿你。”杨广似是怒了,可面当只是对萧夜心时,他无法完全将心中的怒意发泄出来,因此只能朝她低吼道,“你好像确实是真心待我,但你的真心之上始终蒙着一层我无法完全揭开的迷障,只有当我完全破除了那些东西,我才可能相信你。” “我想你今生都不可能相信我了。”萧夜心注视着杨广,如果说他当日在亭中的那些话将她伤得体无完肤,那么这两日他对她的冷落便是让她彻彻底底地寒了心。她已不想再去挽留什么,与其不顾自尊地乞求杨广,她宁愿完全退出他的生命,反正在经历了那些事后,应该不会再有能让她的心湖无法平静之人——大不了一死。 “杨广,你爱的从来都不是我。你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输给弘宣,就好像我不甘心输给张丽华一样。可事实上,我是真的输得一败涂地,而你……不论是从身世地位,还是在感情里,都在弘宣之上,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就凭你跟他见面却没有告诉我,就凭你为了他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就凭你当着我的面要为他收尸。”杨广将萧夜心逼到了墙角,将她禁锢在自己的双臂之间,不让她有一丝逃脱的空间,道,“弘宣为了张丽华而敌视我,可他不知道,真正杀了张丽华的是高颎,是太子的人,所以我笑他做出的这些事。而我也笑我自己,分明知道有些事不用在意,却偏偏没办法放下,分明知道你在为我们的将来努力,可只要牵扯到弘宣,我就没办法冷静,甚至刻薄尖酸起来。你可以说我不甘心,但你不能否定我对你的感情。” “当初我被太子的人追杀,九死一生之际若不是心里想着你,我不可能坚持那么久,快马加鞭地赶回大兴,就为了阻止你跟太子的婚礼。我更不可能当着那么多的人,做出那样不顾礼义廉耻之事。当时我说过,今生今世,我只疯一次。可在那之后,我不止一次地做出可能引起母后不满的事。我若是为了自己,你已成了太子的侧妃,哪里还能站在这儿跟我说话。”杨广抬手,抚去萧夜心额上的碎发道,“阿柔,你我皆是真心,也都坦诚相待,为何总是少了那一步,能真正地让我牵住你的手?” “或许你要的是一个从一开始便心里只有你的人,而我曾经错爱过弘宣。所以不管我怎么解释,你都不愿意接受,在你的心里,已经默认我不会将整颗心交给你。”萧夜心怅然叹了一声,抬眼时,睫上已经沾了不知何时涌出的泪水,道,“将来有机会,你不妨将我的心挖出来看看,看看那上头究竟写着谁的名字。” 萧夜心想要离去,可杨广并未就此放她,她颓然道:“你若对我还有一丝怜悯之心,就请尽快让萧玚回来,我好带他去大兴接母亲他们,然后回江陵。我们只当过去的一切从未发生过,各自安好吧。” 萧夜心按下杨广拦在自己身前的手,慢慢地从他身前走开。她从未觉得自己踏出的每一步会这样艰难,那仿佛是一步一步断绝了又一次的前尘过往,而如今却没有人再在前头等她,再为她收拾那些悲伤和难过。 杨广便是这样安静地看着萧夜心离开,他很想将她拦住,想刚才那样将她逼迫到无路可退的境地里,让她再尝试一次,去解开他的心结。然而正如萧夜心说的,若真有怜惜之心,便不应该再这样折磨下去,他可以自私以及强硬地将她留下,可若见不到她的如花笑靥,彼此的结合还有什么意义——若不相爱便相忘,萧夜心不想他们两相怨恨,他便成全她。 萧夜心的身影忽然顿住,杨广的心头随之一震,即便没有希望,他仍在期待。 “我已经让人把我受伤小产的消息送回大兴去了,殿下不用再担心日后回去如何圆谎,若是皇后怪罪,我去请罪便是了。”毫无波澜的语调在萧夜心留下的那道清愁背影中落下帷幕,她未曾回头,也就没能看见杨广带着悔意的眉眼,她只知道自己心头的伤口太深,不知何时才会愈合。 萧玚很快就赶到了扬州,因为杨广并没有同他交代所有的情况,所以他只当是萧夜心想念自己,这便风风火火地来见人。 萧夜心不想萧玚担心,同样隐瞒了自己和杨广的事,只问萧玚道:“你是愿意继续跟晋王留在江南打仗立功,还是跟我先回大兴去?” “江南之乱还未平定,我回大兴做什么?”萧玚不明所以道,“公主还等着我建功立业,回去向陛下赐婚呢,我可不能半途而废。姐你也希望看我有所成就吧?” 萧夜心原本只想带着萧家人远离是非,可因为估计到萧玚和兰陵的感情,所以她还是决定先询问萧玚的自己的意见。如今有了答案,她不便勉强,道:“既然如此,我一个人先回去了,你留下好好跟着晋王和越公学习,咱们萧家还等你光耀门楣呢。” 谈话至此,萧玚终于察觉到萧夜心的异样,他不禁关系起来,问道:“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突然要回大兴?还有晋王,他急匆匆把我召回来,却一直都没有出现。你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萧夜心内心愁苦,原本一丝笑容都撑不起来,可为了让萧玚安心,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微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晋王公务缠身,哪里有时间来应酬你?再说,是我想你,才让他找你回来的。如果我们之间出了问题,他会帮我么?就你这脑子都不带转弯的,让你上阵杀敌,我得有一百二十个不放心。” 萧玚见萧夜心虽对杨广一脸埋怨又甚为理解的模样,还不忘挖苦自己,暗道自己多心,便安慰萧夜心道:“我跟晋王都是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要为自己的将来努力。我们功成名就,才能将自己珍视之人好好保护起来,所以你也别怪晋王转身政务,他有一半也是为了你。” 心间苦楚欲落泪,萧夜心的眉间眼底却尽是笑意,她不知自己的这出戏演得多逼真,不光将萧玚彻底唬住了,就连在门外悄然看着的杨广都仿佛以为她的那些娇嗔轻斥是真的。 “阿柔。”杨广笑吟吟地进来,坐去萧夜心身边,就像从前那样,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眼底柔情深刻,道,“才跟郭大人他们完事儿,我就听下人说萧玚到了,如今见你弟弟安然无恙,你总该放心了吧。” 都是情真意切,奈何心结难解。 萧夜心看着杨广,第一次在萧玚面前毫无羞怯之意,大方地靠在杨广怀中,道:“殿下答应我的事,从来都不食言,我必定放心的。” “你既放心,那我就将萧玚带走了。”杨广道。 萧夜心担心起来,不由抓住杨广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杨广眉头此时眉头蹙紧道:“高智慧率部据守浙江东岸营垒,与我军成对阵之势,战事一触即发。这一带有越公坐镇,所以我想带萧玚尽快赶过去看看。” 第四十六章 心绪 来自浙江的军报连夜送达,杨广不得已带着萧玚踏月而行,未能和萧夜心道别。 翌日萧夜心起身后才知杨广已离开了扬州,她本就去意已决,因此不再逗留,只简单收拾了行装便准备先回大兴。 江南之地于萧夜心而言是年少感情的终结,也是她和杨广情路的开端,如今他们却在这里分道扬镳,她当真不知是应该爱这个地方还是恨多一些。 策马离开扬州之后,萧夜心一路北上,直到午时才找到一处驿站歇息。 此处还属南朝旧地,多有因战乱而流离之人,他们说起隋军南下时愤愤不平,说起那些聚众反隋的势力同样不甚喜欢。 “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不过是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原以为北朝的人来了,这仗打完了,没想这世道依旧乱。” “还不是那些北朝狗害的,要我说就应该将他们打回去。” “可是我听说北朝那个晋王治下严谨,扬州前阵子闹了乱子,他把自己手底下带头闹事的人也砍了。” “我也听说了,先是北朝那个什么太子带兵来了这儿,结果弄得乌烟瘴气,可不得反了他。但是那个晋王不一样,听说在北朝那里,他的名声就比太子好多了。这会儿过来,先把那个狗屁《五教》给烧了,还接济了不少扬州的灾民,要说现在,扬州那一块真是最安全的了。” 这些话停在萧夜心耳中,令他颇感欣慰,不免更专心地听了起来。 “扬州安全有什么用?现在浙江那块儿打得正起劲儿呢!你们不知道?浙江东岸营垒,那里,那个高什么的,带着千艘船舰,气势汹汹而来,那场面,整个江面都被他的船舰遮住了,加上那些进军的鼓声,听说是要把那些北朝狗打得落花流水。” 昨日杨广的话在萧夜心心头浮动,她记起杨广正是要和萧玚一起去浙江,她听着这样的谈论内容,又想起杨广连夜离去的事实,暗道战事对隋军而言必定不利,否则杨广不用急着赶去。 如此担心之下,萧夜心丢下茶钱,拿起行囊,调转了方向即刻往浙江奔去。 杨广到达浙江营垒大营时,高智慧手下的水师大军已和隋军有过一次交锋,因他们比隋军熟悉水站,因此小小地赢了一仗,而隋军一直以来节节胜利的士气受到了打击。 杨广一到大营便快步往主帐而去,问此处总管来护儿道:“我军伤亡几何?” 来护儿见杨广疾言厉色,不敢有丝毫怠慢,跟在杨广身后需要小跑才不至于落下,道:“伤了一百余人,死了二十人,船舰损毁十艘,应是对方过来探查虚实,所以并未大开战火。” 此时几人已至主帐内,眼光不及耽搁,便让来护儿将高智慧手下的水军情况详细交代,以便制定攻陷计划,如此便到了深夜。 杨广过去带兵行军甚少涉及水上作战,此次高智慧强势来袭,杨素又不在身边,他一时间确实有些为难,无法即刻做出决断。 夏夜鸣蝉,声声不绝,让本就忧虑重重的杨广甚为心烦,他觉得帐中太过沉闷,便想要出去走走,并且只带了一名随身护卫。 疏星缀空,并无月光,护卫被命令不得近身,杨广则独登高岗,望夜沉思。 原本正在考虑战局的杨广不知为何想起了萧夜心——先前他们分居两地,他尚能专心应对那些南朝余孽,然而如今战况比先前要紧许多,他却在此时分了心,纵使他明知不该,却还是难以自持。 军务繁重,情事累人,杨广从未有过如此身心俱疲的感受,他甚至以为,若是萧夜心此刻能在自己身边,即便高智慧带着十万大军前来叫阵,他也不会如此心神难定。可现在,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应该正在回大兴的路上,而等他战后归朝,应该是不会再看见她了。 怅然一声叹息之后,杨广的心思似是飘得更远了一些。星光暗淡之下,他没能看清脚下的路,竟一失足顺着高岗滚了下去。 萧夜心快马赶至隋军大营附近时已是杨广受伤后一天的日落时分。她本想找个地方暂住,随时关注此次的战况,然而刚进客栈,她便听到了当地百姓的窃窃私语。 “村里的大夫都被找去隋军营地里了,一个都不剩,还不许声张,你们说这是怎么了?” “听说是隋军里一个顶要紧的人物出了事,否则也不至于把邻近几个村子的大夫都找去。你们说,要是治不好,他们会不会被沙头?” 此问一出,人皆噤声,大家只面面相觑,唯恐被人听了去,告发到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北朝军队面前。 萧夜心按耐不住心中忧切,上前问道:“几位可知是隋军中何人了伤?” 那几人警惕地将这陌生姑娘打量了一番,交换过眼色之后竟齐齐散了——他们可不想惹麻烦上身。 萧夜心又试图向客栈掌柜的打听隋军的情况,可掌柜的见她面生,怕是北朝派来民间的督查眼线,对她的询问避而不答。 无奈之下,萧夜心只能孤身前往隋军大营,希望能够有所斩获。 乔装后的萧夜心原本想以外来医者的身份进入大营,却被大营的岗哨拦道:“什么人?擅闯军营可知是死罪?” 身在陌生之境,萧夜心毕竟是女扮男装,她唯恐被认出来,便尽量低着头,不让那岗哨将自己看得太清楚,道:“我是个大夫,听说营中正招军医,村中好多大夫多来了,我便想来试一试,当是为朝廷效力了。” 可正是萧夜心这看来古古怪怪的样子,让那岗哨起了疑心。他让人去找了三两个村中抓来的大夫,道:“你们看看,可认得这个人?” 那几个人看过之后都摇头道:“从未见过这位相公,不是村上的人。” 岗哨厉色道:“两军交战之际,此人蓄意混入军营,图谋不轨,先关押起来。” 不等萧夜心申诉,她便被两名士兵反手押住,口也随之被堵,强行被关押了起来。 此时在主军营帐中,正有大夫为昏迷一整日的杨广针灸治疗,只是收效甚微,他至今都没能醒来。 战事在即,杨广却忽然受伤昏迷,这对已经遭受过战事失利的隋军而言无疑是更为深重的打击。 见大夫收针,萧玚急切问道:“怎么样?” 大夫叹了一声,道:“再等等吧。” 萧玚在得知杨广受伤的第一刻就命人送了快报传回扬州,想要让萧夜心即刻过来,但他无法确定萧夜心究竟是依旧留在扬州还是已经启程回了大兴,因此如今的等待令他的内心尤为焦灼。 来护儿见萧玚如此情急刚想简单安慰,却听外头军鼓声动,他即刻招人进来问道:“怎么了?” “高智慧带人夜渡钱塘江,偷袭我军。” 突然响起的军鼓声令原本沉寂的隋军大营立即紧张喧闹起来。 萧夜心看着外头亮起的火把和混乱的脚步声,猜测是有战事在即,所以一切才显得如此匆忙。 萧夜心以为,隋军忙于迎敌,大营中的守备应该会比之前稍有松懈,她想趁乱离开这个地方去萧玚。 左顾右盼之下,萧夜心发现了身边的碎石片。她努力的挪动身体靠近过去,反手拿住石片用力地摩擦着绑住自己双腕的绳子。她似是在和那急促的军鼓声竞赛,鼓声停止的那一刻,她恰好割断了绳子。 营帐外仍有士兵看守,萧夜心干脆到营帐的另一边,用石片最锋利的部分,小心翼翼地在帐壁上来回划磨,终于被她划开了一道口子。她又在地上找了一些零碎的石子,通过那道口子,使劲儿将石子丢出去。 本就精神紧绷的隋军士兵听见军帐后头有动静,立刻过去查看,而萧夜心趁机绕到了军帐的另一边,在士兵的眼皮底下成功逃脱。 然而萧夜心并不熟悉此处军营的布置,她又不敢在这种时候声张,只得找了个僻静处暂且躲避,却不想一柄长刀忽然架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萧夜心就这样被押去了来护儿面前,听那捉拿自己的士兵道:“启禀总管大人,此人冒医者之名混入营中,意欲窥探我军机密。请大人示下,如何处置?” 来护儿此时已从杨广帐中出来,正急于点校军将,出战统计高智慧的部下,并无心理会这件事,便匆忙道:“既是敌军奸细,直接杀了了当。” “我要见萧玚!”萧夜心忽然大喊道。 来护儿随即止步,狐疑地走去萧夜心面前,又让士兵移近了火把,想要将这身份不明之人看个清楚。 萧夜心没有反抗的举动,却很坚决道:“我是江陵莒国公府的人,我要见萧玚萧公子!” 当是时,那些被找来营中的大夫忽然都被叫去了主帐。来护儿找人问道:“怎么回事?” 来人回道:“晋王殿下不知何故忽然浑身发颤,口中念念有词,但没人听得清殿下究竟在说什么。萧公子这才将大夫都找了去。” 但闻杨广出事,萧夜心顾不得多言,从身边的士兵手中挣脱开就要跟着那群大夫去见杨广,却又被人拿下。 来护儿急于出军,而杨广的伤情刻不容缓,他又顾忌萧夜心的身份,便道:“先将此人关押起来,一切容后再议。” 第四十七章 隐瞒 军营之外,来护儿正率领隋军与高智慧部下水师交战,钱塘江水潮之上,战鼓擂擂,烽火正浓。 隋军军营内,诸医正为杨广会诊,萧玚在一旁急切等待,而依旧陷入昏迷的杨广除了停止莫名的全身发颤,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萧夜心此时手脚再度被捆缚住,可她仍在用尽所有的办法试图引起看守自己的守卫的注意——她不能再浪费时间等下去,从刚才的情况来看,杨广的情况绝对不容乐观。 守卫见萧夜心如此不安分便想提刀吓唬她,然而萧夜心硬是撞开了挡在身前的守卫拼命地往帐外冲。纠缠中,她吐掉了塞口的布,大喊道:“我要见萧玚,我有办法救晋王!” “一个奸细还想接近晋王殿下,真是活的不耐烦了!”守卫举起手中的长刀便想萧夜心砍去。 萧夜心再一次撞开守卫,却还是被抓了回去。她顾不得自己如今是何种狼狈的模样,只大声喊道:“我要见萧玚!我是莒国公府的萧二小姐!谁敢动我一下,将来让晋王知道了,必定让你们死无全尸!” 守卫本不相信萧夜心的风言风语,然而她目光炯然有神,即便面对杀人长刀也不肯改口,甚至在那逼人冷芒之下更加不屈,反而令守卫生出忌惮之心。 双方僵持之下,萧夜心第三次想要往营帐外头跑,只是才出去,她便被另外几把长刀长戈拦住了去路。 萧夜心最终被带去见了萧玚,萧玚一见她衣衫不整还满脸污秽的模样大吃一惊,道:“姐,你怎么成了这样?” “快帮我松开!”萧夜心亟亟道。 萧玚亲自为萧夜心松绑,可绳子还未完全取下,萧夜心便跑去了床边查看杨广的情况,并将相关情况都做了了解。 萧玚跟到床边道:“姐,你能想办法让晋王醒过来么?现在高智慧就在对面,咱们没有主帅可不行。” 萧夜心快速净手,拿了一套银针就替杨广扎起了穴道,全然没有理会在场的其他大夫。 杨广的身份尊贵,不可有一丝差池,而那些大夫正是因为拿捏不准杨广的情况,才不敢真正下手。如今见萧夜心大胆行事,他们虽然难以预料结果,但眼见这桩麻烦事有人担下了,他们心中不由舒了一口气。 施完针,萧夜心的额上已沁了一层细汗。萧玚递给她帕子,她却先为杨广将额角的汗液擦去,对萧玚道:“今晚我来看着晋王,你随时等候对战的消息。” 萧玚这才遣散了其余大夫,却仍留在帐中道:“姐,你有把握么?” 萧夜心忧心忡忡地看着杨广,双眉蹙紧道:“撞哪都好说,偏偏撞了脑袋,我又不是华佗在世可以开脑,眼下走一步算一步吧。” 萧玚大惊道:“万一晋王有个三长两短,这就是你掉脑袋的事了!” 萧夜心忧心未定,但她此时尚能陪在杨广身边,与她而言已是万幸,道:“那我就赔他一条命,原本当初在建康,就是他救了我。” 萧玚无可奈何,只能相信萧夜心,将杨广的安危交给她,道:“我让人打水让你梳洗,否则晋王醒过来看见你这样,他该心疼了。” 于是,萧夜心在杨广的营帐中简单梳洗后便一直守在床边,还发现了自己送给杨广的那块玉佩被压在枕头下面——她想着大概是萧玚放的。 萧夜心将玉佩放去杨广掌中,轻声道:“我终于明白,无论你如何看待我,无论你是否让我失望,我都无法对你置之不理。将来我若不能在你身边,就让这块玉陪着你吧。” 帐中的长烛将要烧尽,夜间兴起的那场战事也有了结果。 安静多时的隋军大营再度充斥满了人声之际,萧玚和来护儿大步走入帐中,都关切地询问起杨广的病情。 萧夜心刚要作答,床上的杨广忽然发出了模糊的音节。来护儿前去探看,萧夜心却拉着萧玚道:“如果晋王醒了,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为什么?”萧玚不解道。 “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萧夜心轻推了萧玚一把,道,“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此时杨广的神智还未清醒,萧夜心切过脉之后又为他扎了针,令他再度陷入昏迷之中。 “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了,只是日后你得看着他,别让他太过操劳了。”萧夜心叮嘱道。 “姐,你跟晋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来了怎么还让他知道?你是吵架了?” 未免萧玚一再追问,萧夜心只能继续扯谎道:“是他不让我来,如今我偷偷来了,若被他知道了必定生气。你就当是为了我们好,别告诉他们,至于其他人那儿,你也帮我打点了吧。” 萧玚撇嘴道:“谁让你是我姐,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拆你的台不成?” 萧夜心这才安心一些,又问道:“战事如何?” 萧玚对这些事还不太熟络,因此不敢给高智慧这一次的夜袭定性,只道:“我听来总管说,是高智慧他们知道了殿下受了伤,所以才突然发动夜袭,想要给我们个下马威。好在咱们应对得及时,没让他们讨得便宜去,只是死伤难免,还希望晋王尽快醒过来,方能确定最终对付高智慧的办法。” “越公还没到么?”萧夜心问。 “苏州那边事不少,越公应该赶不及马上过来。”萧玚回道,他又看了看愁云满面的萧夜心,问道,“姐,不然你还是暂时留下吧。我看晋王哪怕醒了,也得有个人照顾。军营里都是大老粗,谁能像你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晋王。我想,他就算知道你来了,也舍不得说你一句重话。” “不是我不想照顾他,而是……”萧夜心欲言又止,沉吟片刻道,“我不会立刻走,但必然不会出现在他面前。这样吧,我在军营外找个地方落脚,你每天让人把晋王的情况告诉我,如有变化,我也能尽快想办法应对,免得你手忙脚乱,如何?” 见无法说动萧夜心,萧玚只能作罢。 杨广在午后终于醒来,等不及喝药就向来护儿询问此次战事的详细。来护儿不敢怠慢,一五一十作答,所幸高智慧也有不少人员死伤,双方势均,杨广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 此时萧夜心还未离开隋军大营,她将煎好的药交给萧玚,道:“你千万让他立刻喝了,不可拖延。另外每日两次,也不能忘了。” “我的亲姐,你真不如留下来亲自照顾他。”萧玚摇着头,将药给杨广送去。 萧夜心这才离开了隋军大营,在附近寻了一处农家的空屋子借助。 为了不暴露行踪,萧玚每到夜间都会亲自来向萧夜心汇报杨广的情况。 得知杨广的身体日渐好转,萧夜心原本愁容惨淡的眉眼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一晚萧玚和萧夜心见过面之后便悄然潜回大营,谁知撞上了杨广。 杨广不知萧玚姐弟的约定,见萧玚行为鬼祟,便问道:“你怎么从外头回来?大晚上的去干什么了?” 萧玚本就心虚,经杨广一问,他更有当场逃离之意,只得随口搪塞道:“营帐里太闷了,待着难受,我看今夜这月色不错,所以一个人出去赏月了,这不才回来。” 杨广显然并不相信萧玚所言,抬头望着夜幕,道:“你倒是指给孤看看,今夜这天上哪来的月亮?” 萧玚抬手正要指,方才发现今夜天阴,并无月色。他心觉尴尬,又不能松口,只好胡诌道:“刚才还有的,这会儿这么就没了?” 杨广正要接着审他,却听前头有马蹄声传来。他抬头望去,只见沉沉夜色之中有一支小队数人正驾马向大营而来。 萧玚警惕心起,道:“保护殿下。” 身边的侍卫立即将杨广护在身后。 杨广的目光始终落在那策马而来的为首之人身上,待那身影越近火光,他的脸上逐渐露出笑意,轻拂开侍卫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道:“是越公到了。” 萧玚定睛去看,果不其然,来人正是杨素。 杨素的到来无疑给近日士气有所低落的隋军带来了鼓舞,这位大隋英勇善战的越国公一直以来都备受军士们的敬重。 “苏州诸事完备,前几日,臣与部下同时出发,只是大军行进不若臣轻装简行来得快,应该等不了多时,他们变能来此地会合。”杨素道。 有杨素坐镇,杨广心中的胜算陡然上升,就连关注地图的眸光也变得熠熠有神起来。他看着那条阻隔在两军之间的钱塘江,思索道:“有了越公带来的大军,若是我军率先渡江进攻,诸位以为如何?” “那得比上次高贼的行动还要快。”来护儿道。 “其实我上次发现,高智慧的水军大多是体积庞大的船舰,即便是在开阔的江面上,要同时调动那么多大型船舰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且,他的船舰很多都是首尾相连,看来声势浩大,但如果咱们效法赤壁之战,送他们一把火,说不定能有比咱们直接渡江更令人惊喜的效果。”萧玚提议道。 帐中诸人因此将目光都转移到了萧玚身上,旁人不好说,杨广的眼神第一个便让萧玚心惊胆战起来。他因此低下头道:“是我失言,在殿下和诸位大将面前班门弄斧了。” 第四十八章 火海 安静多时的主帐内忽然爆发出了阵阵笑声,萧玚内心更为羞愧,便拱手请辞道:“不敢打扰殿下和大人们商讨军务,我先告退。” 杨广却拉住萧玚道:“你有计谋为何不早说?来总管以为如何?” 来护儿斟酌之后道:“可以一战。” 判词一下,萧玚喜出望外道:“当真可行么?” 来护儿请杨广与杨素重回地图边,一面指点一面道:“萧公子所言确有道理,可以作为进攻第一法。然而在此之前,下官需要率轻型战船偷渡钱塘江,以骑兵埋伏,待大火烧到高贼船舰时对其后方营垒进行突袭,令其顾此失彼,恐惧不安。当是时,越公则领大军从正面突击高贼,他们必定无暇应对,落荒而逃。” 杨素拈须,频频点头道:“高贼偷袭不成自伤元气,这几日想来不会有大动作。待我军支援一到,便可按照萧公子与来总管的计划,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痛痛快快地赢他一仗。” 得到来护儿和杨素的肯定,萧玚信心大增,向杨广请命道:“将来若是追击高贼,还请殿下允许让我前往,我也想领点功劳,不至于空手而归,免得被我姐笑话。” 但闻萧夜心之名,杨广眉间的笑意顿时收敛,只是不便在外人面前表露心迹,他便将事情交代下去,独自回了营帐。 翌日,萧玚按时给杨广送药,杨广喝药之前问道:“孤还没见过自己的救命恩人,何不请他前来一见?” “她见殿下醒来,说应是无碍,早就走了。”萧玚道。 杨广将药碗放去一边,责备道:“她既是孤的恩人,为何不等孤向她致谢便让她离去?她要走,你难道不会拦着么?” “我怎么没拦,还说了好几次,可是她要走,我也没办法。”想起萧夜心执意离去之事,萧玚本就无奈,如今被杨广责怪,他只觉满腹委屈,一时忘了杨广不知救人的是萧夜心,道,“要留人殿下不如亲自去留,还比我的话管用些。” 杨广本就有意套萧玚的话,见有发展可能,立即追问道:“你知道她在何处?” 萧玚此时才发现自己险些露馅,忙改口道:“我哪知道?我是说如果当时殿下能开口留她,她必然不敢忤逆殿下的意思,也就不敢走了。” 杨广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光了碗中的药,道:“说也奇怪,这位恩人配的方子竟然入口甘甜,尝不出多少苦味。” 萧玚嘀咕道:“心疼你还不好?” 杨广未理会萧玚的自言自语,放下药碗道:“有恩于孤之人,孤必要报答。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找不到她的人,孤就将你留在江南,不带你回大兴了。” 萧玚心急道:“怎么能这样?你们两个人的事,凭什么推给我?我多无辜!” 杨广浅笑,不跟萧玚纠缠,拿起兵书正要阅读,却被萧玚阻止。他奇怪道:“你不去找人,还在这样抢夺孤的书,是真不想回去见兰陵了?” “我是受人之命,忠人之事。”萧玚将兵书放好,涎笑地看着杨广,请求道,“她虽人不在此处,但离开前特意叮嘱我要小心殿下的身体。如今天也晚了,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养好身体才是要紧,否则不是白费了她的一番功夫么?” 杨广语气莫名道:“她还关心孤。” 心头一阵暖意涌动,杨广有一份难以克制的热切,致使他拿出那块玉佩握在帐中。 “那还用问。”萧玚再次低声咕哝道。未免说多错多,萧玚还是决定告辞离去,免得他不留神透露了萧夜心的行踪,落得个“出卖家姐”的罪名。 隋军突袭高智慧之前,萧玚最后去见了萧夜心一面,除了告知杨广的情况,他还跃跃欲试道:“殿下已经答应让我跟随来总管去前线,若有机会生擒高贼,可就是大功一件。” “功劳是大,只不过让你拿了,旁人怎么看?”萧夜心笑道。 萧玚不服,辩驳道:“这机会是我自己向殿下争取来的,再说我不是只想着领功,我也为此战出谋划策,还得到越公和来总管的肯定了呢。” 萧夜心深知,萧玚如今的这一切都是在杨广的应允下才得来的,否则萧玚连入军的资格都没有。而自从她和杨广失和至今,萧玚并没有受到排挤,反而在杨广的培养下参与了更多的军政,她不得不感谢杨广的“公正”,也多谢他没有因为自己而迁怒萧玚。 萧玚见萧夜心又开始愁眉不展,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疑问,道:“姐,你和殿下一定发生了什么,你不用骗我。咱们是亲姐弟,你不妨告诉我,若是可以我还能帮你在殿下面前说说话。” “说我担心他却不肯见他?”萧夜心拉起萧玚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嘱他道,“我和晋王的事你们插不上手,也不用为我们操心。现在我最担心你,千万不能贪功冒进,还是要学会收敛,否则容易招惹麻烦,还让晋王难做。” 萧玚故作不悦道:“说到底你还是在为晋王考虑,我可是你亲弟弟。” 萧夜心甩开萧玚的手,同样佯装不满道:“我若只为他考虑,便不会让他带着你。你现在跟我说这话,我是你亲姐姐,你让不让我寒心?” 萧玚见状立刻向萧夜心求饶,可萧夜心并不肯松口,他只得佯装可怜道:“明天晚上我就要跟来总管渡江了,你就没有什么要叮嘱我的么?” 萧夜心本就是跟萧玚玩笑,如今听萧玚这样说,她便松了口道:“自然是要你小心,即便不是为了我,不为母亲,你也得多想想公主,是不是?” 萧玚点头道:“你们都在我心里,我会为了你们保护好自己,安然无恙地回来见你们。” 星夜下,萧夜心看着眼前的萧玚,蓦地发现这个过去玩世不恭的弟弟仿佛真的长大了,她为此高兴,却也生出了莫名的酸楚——每个人的成长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一如她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心酸和无奈,那些因为杨广而带来的改变却无法在将来的时光中让他一一感受,这便是遗憾。 将萧玚送走时,萧夜心一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在即将开始的战事中平安,也希望她心上的那个人能够顺利完成以后每一次的战役。 隋军按照原定计划,由来护儿带兵、萧玚辅助,先行偷渡钱塘江,于高智慧营垒附近做好埋伏。杨素和杨广带人从正面进攻高智慧手下水师,以火攻开道,正式拉开了这一场战事的序幕。 钱塘江江面之上,高军船舰浩浩荡荡,舳舻千里,蔚为壮观。然而自隋军阵地射出的火羽箭划破了深沉夜幕,犹如数以万计从天际坠落的流星一般,砸向在高军操控下的庞然大物。 夜间起风,吹过钱塘江不再平静的江面,吹得水波四起,也吹得那星星点点落在高军船舰上的火种互相联结。 火势趁着夜风迅速蔓延,波涛不止的钱塘江很快便成了一片火海,火光将此时的沉沉夜幕照得透亮,也照着每一张沉浸在战斗中的面容,有兴奋,也有恐惧。 但见江面上火光冲天,来护儿即刻下令突袭高军营垒。一时间,数千骑兵蜂拥而来,直接杀入了并无所少守备的高军营地,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前有杨素大军迎头痛击,后有来护儿骑兵突袭,而钱塘江上的大火更烧光了高军的斗志,原本那足以震慑人心的高军水师,便是在这样的压力之中溃不成军。 杨广望着江面上熊熊燃烧的火海,内心关于平定江南之乱的热情再度被推向了高峰,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将来回大兴之后受杨坚赞誉和接受百官礼敬的画面。一旦想到他终将拥有江南这片风烟优美,绮丽如梦之地,他便难以抑制那份激动的心情,举剑高喊道:“杀!” 隋军在这一声令下登船渡江,将高智慧的水师雄兵歼灭在了钱塘江连绵的波涛之中。 杨广情绪涌动,本欲与隋军将士一同拼杀,但杨素出于安全考虑,劝阻其不要登船。他便在岸边与已经登岸的高军厮杀起来。 高军仍在反抗,如同落雨之势的羽箭自船舰上射来,不少隋军士兵因此受伤,但战事仍就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萧夜心没能看见钱塘江之上火海连绵、横尸无数的景象,她更不知道,就是在那般杀戮箭雨之中,有一支羽箭穿过火光,惊碎夜色,刺向了正在杀敌的杨广。 沉寂已久的农家小院里忽然传来了急促的叩门身,萧夜心去开门,见到的是个穿着隋军军装的士兵。她当即有了极为不妙的预感,问道:“什么事?” 那人立即为萧夜心让路,将她引至自己骑来的马边,道:“晋王殿下身受箭伤,请姑娘立即前去诊治。” 但闻杨广受伤,萧夜心已无心去想此人身份的真假,她立即踩镫上马,抓紧了缰绳,双腿用力一夹马肚,朝着隋军大营飞奔而去。 第四十九章 春宵 萧夜心一路疾驰至隋军大营,却被岗哨拦在了门口,她不想浪费时间,竟直接驾马冲入营中,直到杨广的营帐外才勒住胯下骏马,直接跳了下来。 一进营帐,萧夜心便见到了正在昏迷中的杨广,他不过着了中衣,胸口下方的衣衫上还有一片血迹,当真触目惊心。她立刻冲去床边,正要为杨广检查伤势,却发现其中有诈。 萧夜心刚要离开,杨广却抓住了她的手,她挣扎了几下却毫无作用,反倒是刚才昏迷的杨广此时已经睁开了双眼,正殷切地看着她。 “放开我。”萧夜心仍想挣扎,身体却被杨广钳制住,唇上随即覆来一阵温软之感,她便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又在做些什么。 那些因她而起的患得患失都在这些日子的分别中化作了无尽的相思,当杨广知道萧夜心并没有回大兴时,他就已经想要去找她,告诉她,过去种种是他错了,请她原谅。 “阿柔。” 交缠在一起的气息中传来了杨广温柔至极的声音,萧夜心却觉得这声音远得仿佛在千里之外,可她总是牵肠挂肚的人分明近在身前。 注视着萧夜心怔忡的眉眼,杨广将她揽入怀中,道:“对不起,是我的过错。我不应该那样猜度你,不应该不信任你。当日你说要走的时候,我便已经后悔了。当我知道你来了钱塘江,我立刻就想去寻你,但又怕你不肯见我。阿柔,对不起。” 面对杨广突如其来的温存,萧夜心却不知所措。她怔怔地靠在杨广怀里,听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道歉,她感到惊讶,诧异,喜悦,不知所措,甚至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 萧夜心的毫无反应让杨广心急起来,他看着她,当真害怕劝不回她,道:“阿柔,你听见我说话了么?” 萧夜心的手慢慢触上杨广衣上那一片血迹,隔着衣衫轻按着他的身体,倍感庆幸,却颤着声道:“幸好没有受伤,真是吓死我了。” 杨广将那块玉佩取出来,道:“如果没有它,我就逃不过了。阿柔,是你在保护我。” 当时那支羽箭破空而来,的确射向了并无防备的杨广。然而上苍庇佑,箭尖刺中了那块玉佩,这才令杨广幸免于难。便是在那一刻,杨广坚定了要将萧夜心找回来的决心——临危之际,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萧夜心,他怕此生再也见不到她,怕不能与她相守将来几十年的岁月,怕她将他忘了,怕他没能履行当初答应她的誓言。 杨广的温柔并不能抚慰萧夜心一路而来对他的担心,她的身体此时仍在发颤,唯有亲眼看着杨广才能安心一些。她捧起他的脸,重复着刚才的话:“真要吓死我了。” 萧夜心落泪的那一刻,杨广再一次将她抱住,她便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将这些日子的忧心,将对他的思念一并都哭了出来,唯独没有对他的怨怪。 向来从容镇定入杨广,却有世间这一个萧夜心能令他手足无措。他听着她的哭声,只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都苍白无力,除了这样抱着她,他不知还能做什么去安慰她。 杨广轻抚着萧夜心的长发,柔声道:“阿柔,别再离开我了,我发誓,从经往后不会再计较过去那些事,你和我只有将来。” 萧夜心哽咽问道:“我没有曾经么?” 眼前这梨花带雨的一幅容颜不知为何让杨广心中欢喜,他忍俊不禁道:“当然有,只是你我的将来更重要。” 萧夜心垂眼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在杨广身上摸索起来。 杨广不明所以,却任由萧夜心对自己上下其手,只等她占够了自己的便宜,方才问道:“你在看什么?” 萧夜心认真道:“你这箭伤是骗我的,我却怕你还有其他伤,所以多看了看。” 明明是萧夜心一丝不苟的回答,她的睫上甚至还站着泪珠,然而杨广看在眼里,喜欢在心头,莫名就想要逗她,于是宽衣解带道:“隔着衣服怎么看得清,等我宽衣让你仔细检查。” 萧夜心扭过头嗔道:“堂堂晋王,竟在我面前如此孟浪,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便是只在你面前孟浪,那又如何?”杨广将萧夜心拽入怀中,眼波闪动,目光渐渐迷离,道,“今夜不要走了,留下陪我。” 不经意间,萧夜心的双手已经被杨广的一掌包裹住,她看着眼前这双俊美清逸的眉目,感受到正在杨广眼底涌动的灼热情绪,她便不由心如鹿撞,便是连说话都不及平日利索道:“今日一仗……胜了?” “大胜,就是让高智慧跑了。” “那你不去追人,来这里戏弄我?” “萧玚上赶着要拿人立功,我何必跟他自己的小叔子抢功劳?”杨广凑近过去,见萧夜心双颊嫣红,煞是可爱,便更想一亲芳泽,道,“还有什么要问的?” “既是大胜,你身为一军统帅,难道不去跟他们一起庆祝么?” “他们最喜欢的是喝酒吃肉,我去了他们反而不自在。若要说场面话,来总管和越公可早就打好腹稿了,不用我出面。” “既然没我什么事,我想回去。” “我就在这儿,你要回哪儿去?”杨广松开握着萧夜心的手,反而轻挑起她的下巴,笑道,“你特意为我来了浙江,还没跟我说上几句话就急着走,你愿意,我都不答应。” “那你想怎么样?”萧夜心抬眼时,恰好与杨广深邃暧昧的目光触到了一处,她只觉心跳似是漏了一拍,脑海中也跟着一片空白,像是任由杨广宰割的样子。 春宵本就苦短,杨广已和萧夜心虚度了这半日时光,如今美人在抱,他若再不做些什么就对不起这良辰美景,也辜负了萧夜心为他踏月奔赴之情。 芳唇檀口既在眼前,只差分毫便可取用,偏偏来护儿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殿下,将士们都在庆祝大捷,殿下何不出来与大家同乐?” 杨广明明记得,他吩咐过杨素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自己,不知是杨素今夜酒喝多了忘了,还是故意让来护儿搅他的兴致,总之此时的杨广就如同被抢了食物的老虎,非常不高兴。 萧夜心见杨广变了脸色,不想他与军中人闹出不愉快,便主动拉住他的手示好。 杨广这才压制了心头那几丝火气,耐着性子道:“孤有些不适,想早些休息。老总管替孤好好谢谢将士们吧。” “要不要请军医过来看看?” 杨广暗骂来护儿不识时务,更确定是杨素有意借来护儿戏弄自己,可萧夜心让他忍,他便生生忍了下来,只皱眉道:“只是有些累了,来总管只管去跟将士们庆祝,不用担心孤。” 来护儿这才愿意离去。 杨广恼得只能用叹气来缓解此时的心情,却听见了萧夜心压制的笑声。这几记吟吟笑声可算是彻底点燃了他内心的某种情绪,他猛地将萧夜心按去床上,用半边身子压着她,问道:“看我的笑话,你很高兴?” 萧夜心无辜地摇摇头。 “那刚才是谁在笑?” 萧夜心仍是楚楚可怜地摇着头。 “再不好好答话,我就把你嘴堵了,让你今晚想叫都叫不出来。”杨广似是有什么阴谋,就连笑容都令萧夜心有些不安起来。 萧夜心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跳如此之快,内心随之产生一种陌生却强烈的期待,然而杨广看她的眼神太过直白,也太热切了,她不得已转过视线,道:“好好的,我叫什么?” 杨广仍然笑得古怪,贴去萧夜心耳边问道:“要不要我去把灯灭了?” 事已至此,萧夜心再不通世故也知道杨广要做什么。她虽又羞又恼,可但凡见了杨广,她就好似全身的力气被抽走了一般,想逃也逃不掉了。她扭头看着还在燃烧的烛火,咬着唇迟疑了一会儿,道:“难道要我去?” 杨广对萧夜心的回答甚是满意,起身前他轻刮了她的鼻子,道:“等我。” 只是眨眼之间,整个营帐都暗了下来,唯有帐外依旧亮着的火把还能让萧夜心感受到一点光线。她只觉得有一道身影很快翻上了床,在顷刻间霸占了她的呼吸,将她带入了她过去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翌日萧夜心醒来时,只有她一人躺在床上。 “醒了?”杨广的声音传来,听起来他的心情格外好。 萧夜心正要起身,却被杨广按回了床上。一旦想起昨夜之时,她便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然而此时,她只能躲进被褥里,却还是能听见杨广郎朗的小声。 萧夜心露出半个脑袋,看着笑容灿烂的杨广,道:“不许笑了!” 昨夜杨广便是这样,总在她耳边笑。她问他为何发笑,却每一次都被杨广用吻堵住了唇——可她好像心里明白,他为何那样高兴。 杨广的目光往萧夜心身旁瞥了瞥,萧夜心发现了褥上了殷红。她赶紧用被子盖住,又一次整个人躲进被子里,全身团了起来,似是个小山包似的蜷在杨广面前。 杨广抓着被子向上提,硬生生将萧夜心从被子里“抖”了出来。 见没有了遮羞物,萧夜心用双手捂住脸,如何都不肯面对杨广。 杨广将她抱在怀里,笑着逗她:“你是准备一辈子都这样捂着脸过,不见我了?” 萧夜心从指缝里偷看杨广,命令道:“你不许笑了,再笑,我真不理你了。” “我这是喜不自胜,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至于连这表情都控制不住。”杨广强行将萧夜心的手按下,在她额上亲吻,道,“我要去见越公他们,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萧夜心看着杨广似在思考什么,忽然搂住他的脖子道:“说完了事就快些回来。” 得萧夜心关切温柔,杨广显然心情大好,道:“知道了。” 第五十章 公主 钱塘江一战虽然未能擒获高智慧,但隋军火烧高军船舰,夜袭高军营垒大获全胜一事很快就传回了大兴,消息传递甚至比杨广送回的捷报更快。 江南之乱平定至今,虽还未能将南朝余孽全数擒获,但此战大捷无疑让大隋朝廷为之欣慰欣喜,杨坚因此在朝会上大肆褒奖杨广统兵有道,也肯定了他对江南的治理之才,更趁机将扬州总管一职授予杨广,以示奖励。 兰陵身在大兴,却时刻关注着江南战况,如今得到这样的好消息,她已是喜出望外。更令她惊喜的是,杨广在送回的捷报中,大大肯定了萧玚的功劳。 “阿摐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这几次从江南送回的捷报太令我满意了。”独孤笑上眉梢,就连看待元氏的眼神都和蔼了不少。 “晋王一向都有将才,此次大捷是晋王领兵之功,也是大隋祖宗庇佑。”元氏道。 “晋王哥哥厉害,他手底下的人也不差,这次火烧钱塘江还是萧玚的主意呢。”兰陵自豪道。 虽是朝中大喜,可独孤却对兰陵如此得以之色抱以否定之态,责备道:“纵是喜事,你也不应如此张扬,大隋的公主理应仪态端庄,行止有度才是,否则让别人都是笑话。” 兰陵随即沉下脸,低着头不发一语。 元氏安抚独孤道:“公主自小就受陛下和皇后的宠爱,自然与别家姑娘不一样。天子家的女儿,张扬外放一些也属正常,否则将来如何在夫家立威?” 元氏无心的一句话,却让独孤想起了一桩被搁置的事,她叹道:“兰陵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给她选个夫婿,免得她一天到晚每个正形,再这样下去,我都管不住她了。” 兰陵暗道不妙,萧玚如今还在江南,如果杨坚当真要为自己择选驸马,她必定是等不及他回来了。情急之下,她恳求独孤道:“母后要为我择婿,能不能再缓缓?我还想在多在母后身边留几年呢。” “公主舍不得皇后是人之常情,但女儿家总要出嫁的,这也是皇后的一桩心事,日日拖着并不好。”元氏劝道。 “那我也得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才行,否则三天一吵,五天一闹的,这日子也没法过。总不见得,我天天回宫里找母妃说话,还不如不嫁呢。”兰陵道。 即便兰陵口说无心,可元氏听在耳中到底锥心,一想到自己跟杨勇的境况,她便低叹一声,不再说话了。 独孤见兰陵刺伤元氏,便责怪她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你还是大隋公主,婚事备受关注,自然要你父皇和我精挑细选之后才能定下。难道你喜欢个乞丐,也硬要嫁了不成?我皇室颜面何存?” “我自然不会喜欢乞丐,他可比乞丐强多了。”兰陵道。 此言一出,独孤便知兰陵已芳心暗许,更因她了解兰陵的性格,所以格外恼怒,竟拍案道:“胡闹!” 兰陵被独孤突然爆发的怒火震得有些失神,便不敢再造次,敛容道:“母后息怒。” 元氏在场,独孤不便将兰陵教训得太狠,可她身为一国之母的尊严不容兰陵忽视。稍作平复之后,独孤继续道:“我跟你父皇之前就已经为你物色过人选了,我们都觉得合适,是该把这桩婚事定下来了。” 独孤了解兰陵,兰陵同样了解自己的母亲——一旦是独孤认定的事便基本不会再更改。可这一次,事关她和萧玚的未来,是她已经幻想过无数次的以后,她不愿意将这个选择权交给别人,尤其是她心爱的萧玚正在为她出生入死。 “除了萧玚,我谁也不嫁!”过去的兰陵倘若只是任性张扬了一些,这一次便是她出生至今最认真也是最坚持的任性。 独孤因为萧夜心对萧家早生芥蒂,不过是因为杨广一直护着萧夜心,而那亡国之女又有了皇室骨血,她才忍耐下来。可前几日,萧夜心流产的消息传来,她已有些按捺不住,本想等她和杨广回大兴之后便将之前的事做个了断。现在兰陵又因为萧玚而顶撞自己,这让她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你不提萧家还好,你如今既然说了,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阿摐只有领了平定江南之乱的头功回来,他跟萧夜心的事才可能不被追究。至于萧玚,我断不会再让你们这些小辈恣意妄为。你是大隋朝的公主,你的婚事由不得你做主!”独孤厉色道。 兰陵虽惧独孤之怒,但她不必杨广善用怀柔讨巧之法,此时只据理力争道:“同样是为了大隋在拼尽生死,为什么晋王哥哥可以凭功娶萧姐姐,萧玚就不能以军功尚我?这难道不是母后偏心么!” “阿摐将来不会只有萧夜心一个妃子,但是你只有一个夫婿,这就是差别。皇室宗亲的婚姻,由不得你们自己做主,既然享受了皇家的富足优待,就要做好随时牺牲报答的准备。”在军国大事上,杨坚尚且对自己礼让三分,独孤更不愿在这件事上多跟兰陵纠缠,便起身道,“你的所有反抗都是徒劳,稍后等我跟你父皇最后确定了,就会将你的婚事公之于众。你不用有什么杂念,安安心心地等着我们为你择定良婿。” 兰陵哪怕不服,却始终无法和独孤抗衡。面对这位大隋皇后的冷漠和坚持,她只能暂且退下,却没料到元氏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杨勇。 原本经过江南之事,杨勇已经收敛羽翼,再寻觅时机出手,现今从元氏处听到了兰陵和独孤母女失和的消息,事情又牵扯到了萧家,他便有了个主意,即刻找兰陵去了。 兰陵过去与杨广亲善,因此和与杨广明争暗斗的杨勇并不太亲近,可说到底,他们都是亲兄妹,她和杨勇之间又不似杨广和杨勇那般存在明显的政治利益,因此如今面对杨勇的示好,她并没有断然回绝——恰好如今只有她一人留在大兴,心中苦闷无处诉,杨勇既愿意陪她,她便与这大哥多说几句倒也无妨。 “你的事,大哥都听你嫂子说了。”杨勇将带来的糕点摆在兰陵面前,好言相劝道,“不过几日没仔细看,你都瘦了一圈了,这些是大哥特意让人给你做的,都是你爱吃的,尝尝看。” 自从那日被独孤教训之后,兰陵整日茶饭不思,一心想要阻止独孤和杨坚颁布她的婚讯,可她现今孤立无援,竟只有杨勇在身边。情急无奈之下,她恳求杨勇道:“太子哥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杨勇面色和蔼,却轻轻推开了兰陵的手,问道:“你要大哥帮你什么?” 一旦想起自己的婚事,兰陵便又是焦急又是无奈,如今在杨勇询问之下,她竟忍不住落下泪,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就是知道母后不会让我嫁给萧玚了,可我只喜欢他,我不想嫁给别人。现在他们都在江南,一个帮我出主意的人都没有,我真的好害怕,万一婚讯公布了,就不能回头了。我好怕我跟萧玚会走上晋王哥哥和萧姐姐的路,但萧玚不是晋王哥哥,他不可能被母后原谅的。” 杨勇别有所图,可兰陵毕竟是他的亲妹妹,见她哭得如此伤心,他还是有些恻隐之心的,便安稳道:“既然知道是母后的意思,不可忤逆,不然就接受了吧。” 想起自己和元氏的婚姻便是由独孤一手操持决定,然而现今的太子府里却总无宁日,他不正是独孤一人独断之下的恶果么?可他的母亲并没有从他和元氏的身上感受到自己的专断有多么令人憎恶,而是继续着她作为掌权者的权力,以皇亲宗室的名义继续伤害她的孩子,这一次便是她向来疼爱的兰陵。 伤感之余,杨勇又顺势引导道:“接受任人摆布的命运,接受你根本不愿意融入的生活,接受每天的争吵和连貌合神离都没有的婚姻,慢慢地你也就习惯了。” 这正是兰陵最害怕发生的事,也是她努力想要逃出的境地,尤其当她看见杨勇那双犹如死灰一般毫无生机的双眼,她便更加抵触因为独孤的喜好而被决定的自己的命运,她断然回绝道:“不!我不要接受这样的命运!我不能和萧玚分开!我一定不能嫁给别人!” “那你能怎么办呢?”杨勇的笑容凄凉苦涩,有些自怜自艾,“我们的母亲强势,坚决,就连父皇都对她忍让三分,不,是七分,作为她的子女,我们如何反抗?这天下是父皇的,也是母后的。阿五,听大哥一句话,该放弃的时候,就放弃吧。” “为什么要放弃?”兰陵质问道,“晋王哥哥和萧姐姐在当初那种情况下都没有放弃,我跟萧玚为什么要放弃?” “你跟二弟不一样,萧玚和萧夜心也不一样,母后说得没错,二弟可以有不止一个妃子,可是你,我的傻妹妹,你只有一个丈夫。而你的丈夫必须是经过母后认可,有才德有能力的人,萧玚真的配不上你。” 独孤最宠爱的女儿有着跟她一样的秉性,那便是坚持,而杨勇正是知道兰陵这股宁为玉碎的性格才用这种方法刺激她,让她更坚定地反抗独孤的决定,以便达成他的目的。 兰陵果真更加坚决地反驳道:“你们只知道门第之见,从来不管人世真情。我和萧玚是真心相爱,绝对不会就这样的屈服的,就算是母后把我打死了,我也不会答应她嫁给别人的!” 杨勇痛心疾首道:“那你要怎么办?和母后抗争?在这个大兴皇宫里,你能拧得过她?阿五,别傻了。” 杨勇的一句话让兰陵有了主意,可她不能说出来,否则被独孤察觉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第五十一章 兰陵 浙江一战,隋军大胜高军,无疑在大隋平定江南之乱一事上留下重要一笔,也对其他反抗大隋的地方势力造成了威慑之力,原本烽烟四起的南国之境得到了暂时的平静。 杨广自领了扬州总管一职后,便将浙江一带剩下的事宜交给了来护儿,原本他想带着萧夜心和萧玚回扬州去,但萧玚请命多留一段时间,他便只同萧夜心离开。 去年平陈时,杨广便开始收集散落民间的南朝书籍,虽然曾经被贺若弼一把烧了临时的藏书楼,但这大半年来,杨广并没有停止过相关的搜寻之举,此事的扬州城中已有一座颇具规模的收藏图书典籍之所,杨广亲自为其提字“文珍阁”。 书籍的收编工作向来繁琐,杨广为此特意邀请了不少有才学声望的南朝名士进入文珍阁进行书籍的修撰编写,在所有人看来,这位来自北朝的年轻晋王不仅善于兵道,还重文修德,是个文武双修,才德兼备之人,因此杨广现今在扬州一带已颇具声名。 萧夜心自然是支持杨广广纳贤才之举的,她更明白这是杨广用意培养势力的手段之一——大兴朝廷之中尚有杨坚和独孤坐镇,杨勇又有高颎为首的一班老臣保驾护航,他即便能够在那样的环境中培植势力,也必定会遭受重重阻力,而在江南就要容易得多,这也是她当初在废除《五教》时特意提出杨广之名的原因。 如今杨广广修文学,招贤纳士,礼遇向来为北朝不屑的南朝文士,便是想要通过这些人的口去传播他的德行,事实上此法收效甚佳。 杨广在江南的贤王形象日渐稳固,这无疑是令人欣喜之事,萧夜心近来总见他眉开眼笑,比这仲夏时节的杨广更热辣,就连别院中服侍的下人都觉得杨广最近比过去更和善了。 这一日萧夜心正给杨广送去冰镇酸梅汤,却见侍从急色匆匆而来,险些将她撞倒,她问道:“出什么事了,这样匆忙?” “大兴来了密信,小人正要给殿下送去。” “给我吧。” 萧夜心甫从下人手中接过信件,又有人跑来道,“有位姑娘在门口吵着要见殿下,说是大兴来的兰陵公主。” 萧夜心脸色大变,将密信交给方才的侍从,道:“立刻交给殿下,不容有误。” 见侍从离开,萧夜心才跟随后者去见了那自称兰陵之人。 见面之前,萧夜心在心中暗暗祈祷来的不是兰陵本人,可真当见了那身形狼狈的少女,她心头一沉,知道大事不妙。然而无论如何,她都只能先将兰陵迎入,稍后再做打算。 兰陵一见萧夜心便抱着她哭了起来,道:“萧姐姐,我终于见到你了。” 看兰陵一身便衣又神情疲惫,萧夜心便料定她是私自离开大兴来扬州,尽管料到情况生变,她仍镇定道:“公主怎么忽然来扬州了?有什么事,让人带个话不好么?” “当然不行!”兰陵将脸上的泪痕擦干,抬头四顾道,“萧玚呢?我要见萧玚。” “萧玚还在浙江,没回来。” “那我去浙江找他。” 见兰陵径直往门口走去,萧夜心立即拦道:“他如今在浙江哪里我也不清楚,还得稍后问了殿下才知道。” 兰陵拉起萧夜心,急不可耐道:“那赶紧找晋王哥哥去问,我一刻都等不及了。” 萧夜心此时不便用强,却也知道能让兰陵匆忙而至必定不会是好事,她即刻将周围的下人全都禀退,这才问兰陵道:“殿下去文珍阁了,此时不在别院。公主先将事情跟我说了,咱们看看是不是可以先想想办法,这样等殿下回来了也不至于没头没脑地着急。” 兰陵以为萧夜心所言在理,便将独孤要为自己择婿之事和盘托出。 萧夜心虽然吃惊,但并未外露太多情绪,她安静地将整件事听完后问道:“是太子帮公主离开大兴的?” “不是。”兰陵感激杨勇相助,因此并不想暴露杨勇,只得违心作答,却不知这样的否定落在萧夜心眼中已然是承认了杨勇对她的帮助。 “公主私自离宫,连个消息都没有,皇后该担心了。”萧夜心低叹一声,继续安慰兰陵道,“这件事需得从长计议,断不能跟皇后硬来。这样吧,你一路过来已经辛苦,不如先梳洗,稍作休息,等殿下回来了,我让他立刻把萧玚找回来,咱们再好好商量这件事,如何?” 兰陵自从知道独孤要为自己择婿之后便一直心惊胆战,赶来扬州的路上更是六神无主,如今见到了萧夜心,她才觉得找到了依靠,悬而未决的心因此安定了一些,点头道:“萧姐姐,你一定要帮我和萧玚想办法,我只想跟萧玚在一起。” “我知道你们的感情,我会和晋王想办法的。”萧夜心柔声劝道。 暂且安抚住兰陵之后,萧夜心立刻去书房见杨广。二人不过是眼神间的一个接触,她便知道了所有,叹道:“真是关于公主的?” 杨广蹙眉道:“母后让我一见到兰陵就马上送回大兴去。” 萧夜心将那份密信看了一遍,发现内容确实言简意赅,只字未提为兰陵择婿之事,只要杨广将人送回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杨广问道,在听萧夜心复述完事情始末之后,他试探萧夜心道,“你怎么看?” 萧玚是萧夜心最疼爱的弟弟,兰陵在她和杨广的事上曾出手相助,于情,她十分希望这对感情纯粹的少年能够有个美满的结局,权当是弥补她心中的那份缺憾。然而从独孤的态度来看,兰陵和萧玚不可能在一起,这其中或许也有她的原因,这不禁令她惭愧起来。 见萧夜心犹豫不决,杨广走去她身后,轻按住她瘦削的双肩,道:“我想听听你的主意,因为我现在也有些迷茫。” “你还记得当时萧玚在我们面前假装向陛下为兰陵求婚的样子么?”萧夜心望着窗外生长正盛的花草问道。 那样的年少情动,干净单纯,以为有情便能拥有这令人歆羡的美好,像极了过去的她,她怎么舍得断送那样的纯真。 当真是狠不下心。 萧夜心特意为兰陵准备了晚膳,亲自作陪,是为消除兰陵的紧张和担忧。 然而在没有见到萧玚之前,兰陵始终无法安心,也根本没有任何胃口。 两人便是沉默对坐,各有心事。 萧夜心为兰陵夹了菜,道:“我已经将公主的来意告诉殿下了,他也已经派人去找萧玚了。实在是因为近来公务太多,殿下抽不开身,这会儿还在文珍阁里忙呢,就只有我陪公主了。” “我知道这件事让你们很为难,可是除了来找你们,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兰陵拉起萧夜心的手,惶惶不安道,“萧姐姐,你也不希望我跟萧玚被拆散是不是?” “当然。”萧夜心耐心宽慰道,“你跟萧玚的事,我可是一路看过来的,我这个当姐姐自然希望你们能够有个美满的结局。如今不是正想办法么?你不要着急,也不要怪晋王,好么?” 兰陵点头道:“我怎么会怪你们呢?现在只有你们能帮我,我也知道你和晋王哥哥一定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所以我才找你们。萧姐姐,谢谢你。” 萧夜心的笑容在这一刻凝固,她避开了兰陵充满谢意的注视,岔开话题道:“人要等,饭要吃,否则等萧玚回来,见到你消瘦了,他该心疼了。你既然是为他而来,就应该为他保重,是不是?” 萧夜心的友善让兰陵卸下了最后的不安,她就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那样,完完全全地信任着眼前这个笑意温和的女子,也勉勉强强吃了点东西。 看着如此温顺的兰陵,萧夜心已是连一丝笑意都伪装不出来了,尤其在她将昏迷的兰陵送上回大兴的马车时,她整个人好似虚脱地根本站不住,若不是杨广及时出现将她扶住,她怕是要跌去地上了。 马车最终离开了扬州,如同兰陵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她走得同样无人知晓,除了令萧夜心无法再释怀。 “阿柔,谢谢你。”杨广抱扶着萧夜心——他的阿柔是为了他免遭独孤责备才将兰陵送回去的,从头至尾,她甚至不让他出面,这样即使将来兰陵有怨言,也不会怪到他身上,而是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她。 “萧玚要恨死我了,最爱我的弟弟要恨死我了。”萧夜心将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强行忍了回去,并且推开了身边的杨广,望着马车驶离的方向,哽咽道,“他们曾经不计一切地帮我,可我现在却出卖了他们,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颜面再见他们?萧玚从小就跟着我,我就是这样当姐姐的。兰陵将我当做救星,那么信任我,现在却被我送回了大兴,我……我怎么可以这么坏?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杨广将萧夜心摇摇欲坠的身体抱在怀里,让她贴着自己的心口,让她能够听见他的心跳,缓缓地告诉她道:“情势所逼,你不用自责。真要怪,你就怪我,如果不是怕牵连到我,你一定会想尽办法帮他们的,真的不怪你。” 萧夜心伏在杨广胸口,目光空洞,道:“我真的可以找很多理由,我甚至可以说,是不希望这件事情牵连到萧家的其他人。可是归根究底,都是因为我惹怒皇后在先,才会让她对萧家有所不满。所以我现在才会这么怕,怕再做出一件让皇后不高兴的事就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只有我一人那便算了,可是萧家不止我一个人,我真的怕牵连他们。” 话至最后,萧夜心已是满心愧疚,她将整张脸都埋进杨广怀中,似是害怕面对眼前的一切,包括杨广。 杨广搂着萧夜心,语调温柔道:“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我们都知道兰陵是怎么离开大兴的。有些人一直在背后等着抓我们的错处,但凡我们有了纰漏,随之而来的就是闪躲不及的危险。阿柔,我们今日的狠心,是为了将来能足够的力量回敬那些人,只有到那个时候,我们才能真正地保护兰陵和萧玚,以及所有我们想要守护的人。” 萧夜心明白杨广的意思,可她依旧不能完全接受这样的自己,她甚至开始害怕,怕杨广会讨厌不择手段的她。她抓着杨广胸前的衣裳问道:“真的么?” 杨广将她眼角的泪痕擦去,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微弯的双眸里尽是对她的爱护和理解,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跟我是同样的人,所以不要担心我会厌弃你,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走得无畏无惧,而你这一生也只能在我这个自私贪婪的人身边了。” 杨广将萧夜心打横抱起,道:“我知道你很累了,先休息一会儿,我抱你回家。” 第五十二章 萧玚 在萧夜心将兰陵送回大兴的那一刻,杨广便知道事情不会就此结束。果不其然,不久之后他便收到又一封独孤送来的书信,说兰陵在回宫之后绝食以对抗她和杨坚的决定,为保皇家体面,她要杨广想办法妥善解决这件事。 当是时,杨素派行军总管史万岁率并进攻婺州,自己则带着萧玚带主力由海道追击逃入海中的高智慧后直趋温州。在送回的军报中,杨素大力褒奖萧玚的表现。 这份原本能令萧夜心倍感欣慰的奏报在如今这样的情况下却只能引出更多的愁绪,她问杨广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独孤的手书和杨素送来的军报都摊列在杨广面前,他已经多时未曾舒展的眉头在此时更是拧到了一处。良久沉默之后,道:“先将萧玚找回来,再从长计议吧。” 于是萧玚赶回扬州,还对杨广的决定怀有“异议”,道:“我正跟越公学得热情高涨,殿下为何突然将我召回扬州?” 一路车马劳顿,萧玚的眉宇间还带着行军时的疲惫,可他见到了萧夜心便宽心了不少,自进门去,唇边的笑容便没有消失过。 萧夜心看着军装在身的萧玚,确实比过去英武了不少,神态也变得坚毅刚敢,和过去简直判若两人。这本该是令她高兴的改变,然而一旦想起远在大兴的兰陵,她却悲从中来。 见萧夜心愁眉不展,萧玚有些焦急道:“姐,你怎么了?我回来了,你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阿柔是有阵子没见你,开心得不知应该说什么了。”杨广将他姐弟二人引入座,道,“越公的军报,孤看过了,他可是极少如此直白地夸人,看来让你从军倒真是做对了。” 萧玚此时才有些害羞,挠挠头,再去看看萧夜心,道:“我也如今才知道,自己这么喜欢军营生活,还真想常驻营垒呢。” “那母亲该担心了。”萧夜心短叹一声,颇具悔意道,“过去是我任性,从未顾及过家中艰难,也不理解母亲对我的关心,所以才会做出许多荒唐事,令她和家人担心,如今还被留在大兴,不能回去江陵安居。每每想起,我都觉得对不起母亲和大哥他们。” 一旦提及家中亲人,萧玚方才那潇洒超脱的模样瞬间变了,他也思念张氏,想要回去看看,可他如今还肩负着对兰陵的承诺。他总盼望着,等自己再多立一些军功,再变得强大一些,到那时他便能堂堂正正地和兰陵在一起,也能成为张氏的骄傲,成为整个萧家的傲娇。 “姐,你别这么说。”萧玚道,“等江南之乱彻底平定了,咱们就一起去大兴把娘接回江陵去,到时候,咱们的腰板也比现在硬多了。” “萧玚,你可知君臣之别就是差别在何处?”字字说来皆诛心,萧夜心费了不少的力气才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萧玚虽不明萧夜心的用意,然而他并不愚钝,已经感觉到情况不妙。他因此不敢立刻作答,只盯着萧夜心,不发一语。 萧夜心忽然跪在萧玚面前道:“那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萧玚惊道:“姐,你这是做什么?你快起来!” 萧夜心却执意跪着,道:“一如晋王是陛下和皇后的亲子,陛下当初一句话,晋王便一无所有,赋闲宫中。我们萧家说好听了有个莒国公的头衔,说到底只不过是西梁亡国之人,受人轻慢。为人臣者,不敢有一丝差错,否则惹怒陛下,轻则一人之罪,重则祸及满门。” 萧玚越听越觉惊心,惶急道:“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突然跟我说这些?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亲自去向陛下请罪。” “大错尚未酿成,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是……”萧夜心不忍再说下去。 萧玚催促萧夜心却始终得不到答案,他不得已问杨广道:“殿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广慢慢将萧夜心扶去坐下,方才告诉萧玚道:“我们收到消息,母后已经为兰陵择定了驸马人选,可是兰陵因为与你的私情,拒绝这门婚事,如今为了与母后对抗,绝食明志。” 杨广口中的每一字都如晴天霹雳一般令萧玚震惊不已,他错愕地看着愁容满面的杨广,也看着神情悲伤的萧夜心,竟有一种身在梦中的飘忽之感,不禁问道:“你们是在骗我吧?” 杨广将独孤的手信交与萧玚阅读,道:“母后知道孤素来和兰陵亲近,所以特意写信让孤想办法。可这件事,孤如何插得上手,此时还能救兰陵的,便只有你了。” 萧玚觉得自己似是听了个笑话,问道:“救?怎么救?” 萧夜心拦住正要开口的杨广,亲自出面请求萧玚道:“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去做是为难了你,可眼下我们想不出其他办法。萧玚,请你为萧家考虑,现在就回大兴去,请公主不要伤害自己,也不要伤皇后的心,让她听从陛下和皇后的安排吧。” 萧玚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萧夜心,可不知为何,他竟没有像过去那样,在面对如此不公平的境遇时大发雷霆。他只是默然地看着萧夜心,慢慢地,也坚定地吐出一个字,道:“不。” “我知道在你面前,我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可是萧玚你听好了,这是为了萧家做出的决定。如果你执意要和兰陵在一起,我们谁都没有办法阻拦你,可我们是臣,一旦违抗君命,很可能整个萧家都会因此遭受横祸。萧玚,你就当是我自私,请你放弃公主,也让她放弃,可以么?”萧夜心恳求道。 “不可能。”萧玚决绝道,“我不会放弃公主,她也不会放弃我。我做这么多事,我在战场上舍生忘死,为的就是可以站在她身边。现在你要我放弃,我办不到。姐,你当初可以为了弘宣,一个人从江陵直奔建康,那么我现在也可以为了公主,独闯大兴皇宫,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她身边。” 眼见萧玚要走,萧夜心立刻将他拉住,道:“你不能这么冲动。” 萧玚沉声道:“你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难道只有你的感情是感情,我的就不是?姐,我以为我足够了解你,可是今天听你说了这么多,我才发现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你现在或许成为了萧家的好女儿,但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好姐姐了。” 萧玚要走,萧夜心却执意留人,两人因此纠缠起来。可萧夜心毕竟是女流之辈,萧玚又经过了沙场锻炼,已是今非昔比。不多时,萧玚便将萧夜心推倒在地。 “阿柔!”杨广将萧夜心扶起才发现她竟已经昏死过去,他当即怒目瞪着萧玚,却并未发作,只道,“等孤将阿柔安置好再去找你,你若还想见兰陵,就老实待着。” 萧玚情急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杨广将萧夜心抱走,自己在原处等待杨广回来。 不多时,杨广重新出现在偏厅,萧玚上前询问道:“我姐怎么样?” 杨广一筹莫展,道:“阿柔因为你们的事已经忧心劳神数日,夜夜都无法安睡,身体差了很多。” 萧玚自觉方才的话说得重了些,的确伤了他和萧夜心的感情,心中愧疚,低头道:“我只是一时情急,并不是想害我姐伤心难过。” 杨广长叹一声,再去看萧玚的目光已不同于方才的愤怒,多添了几分同情与惋惜,道:“孤自然知道你心里的苦,也不认为母后的决定是正确的。可正如阿柔说的,这不光是你和兰陵的事,还牵扯到了整个萧家,以及皇室的体面。” 杨广示意萧玚坐下,他才继续道:“孤当初为了阿柔大闹太子婚礼,结果却是差点害得阿柔命丧黄泉。孤至今想起来,都还心有余悸,倘若不是那时兰陵去得及时,孤和阿柔只怕已经天人两隔了。因此孤对兰陵一直十分感激,这次出这种事,孤知道所有人的难处,也曾犹豫过究竟应该怎么做。实话实说,孤没有想到,是阿柔先决定要遵从母后的意思。” “孤知道她的顾虑和苦衷,每一次她因为这件事落泪,都是孤在她身边。她今天跟你说的那些话,是她几经思量和反复斟酌之后才开的口,你以为她不心痛?你可是她最疼爱的弟弟。”杨广坐在萧玚身边,看着眼前少年眼底浮动的歉疚,他又叹了一声,道,“兰陵也是孤最疼爱的妹妹,孤想,是不是应该拿出当哥哥的样子,真正保护好自己的妹妹,保住她的幸福。” 萧玚原本灰暗的眼波瞬间闪亮起来,颇为激动地看着杨广。 “孤能全身而退,是因孤是大隋的晋王。但你跟兰陵不一样,你们若要保全自己,只有一条出路。” 萧玚急切追问道:“什么路?” 杨广一字一顿道:“远走高飞。” 萧玚不敢相信杨广会提出这样的计划,不由重复道:“远走高飞?” 杨广点头,显得那样斩钉截铁,道:“如果你当真想要跟兰陵在一起,并且为此不惜放弃如今拥有的一切,孤或许可以想办法帮助你们。但是此计存在风险,随时可能被发现。而且一旦离开了大兴,日后你们的生死便和我们所有人都再无关系。” “我愿意!”萧玚的回答毫不犹豫,甚至有着大胆赴死的从容。 “可是孤怕兰陵受不了。她从小养尊处优,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你要她跟你在外颠沛流离,我这个当哥哥却并不放心。”杨广有意在此时停顿,他确实发现了萧玚因此而局促不安,道,“对我们而言,这是下策,可对你们来说,或许是唯一能够让你们在一起的办法,只要你和兰陵都愿意。” “我知道公主必定是愿意,只是正如殿下所说,日后在外漂泊,我怕公主受苦。”萧玚心中不舍道。 此时沉默,更将现实映衬得苦涩无奈。终是杨广率先开口道:“你还是先跟孤一起回趟大兴吧,问一问兰陵的意思。她若也坚持,孤就帮你们,如何?” 萧夜心尚且以萧家作为请求他放弃的理由,杨广却在此时伸出援手,这不禁令萧玚倍感意外,道:“殿下为何要帮我们?” 杨广浅笑,笑容中既有无奈,亦含爱意,道:“你只当孤为了阿柔,她无法为你做的事,就让孤来做,这样她的心里便能好受些。孤不希望她将来悔恨一生,孤希望她能多一点快乐,否则孤不知为何要将她留在身边。” 情深如杨广,令萧玚再一次为萧夜心而感到庆幸,也为自己和兰陵还可能得到的幸福而有了信心,他向杨广长揖道:“若有来生,愿为殿下当牛做马,报答此世恩情。” 杨广虚抬起萧玚之手,嘱托道:“孤不盼来生,你只要今生今世善待兰陵,好好照顾她,便不是辜负孤将她交托于你的信任。” 第五十三章 私奔 回大兴之前,杨广和萧玚约定,带兰陵远走高飞之事连萧夜心都不能告诉。于是,他们便怀揣着这样的秘密启程离开了扬州。 萧玚始终对他们将要展开的计划有所顾虑,因此在回归大兴的路途上,他总是不自觉地向杨广投去疑虑重重的目光,似乎只有当他看见杨广,他才能确定将要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并不是自己凭空臆想出来的内容。 萧玚曾经想过自己再一次回到大兴会是何等场面,他以为自己能凭借着在江南立下的军功站在众人的瞩目之下,即便他不是最引人关注的那一个,却也可以真正地成为大隋朝的勇士,为自己将来的人生创下一个还算辉煌的开端,也为他和兰陵的以后立下一个保障。 然而现今站在萧瑟秋风之中,天高云淡,落在他眼中景象却是一片凄凉惨淡,和想想中的大相径庭。 萧玚望着大兴城的方向,觉得自己曾经的想法竟然是那样幼稚——功劳和荣耀并不能成为他完全决定自己命运的东西,那些在秋风中招展的旗帜上赫然写着一个隋字,那么这个天下便是杨家的,他们所有人的命运也都被杨家的人所掌控着。 此处已经临近大兴,算是最近的一个驿站,杨广选择在这里暂作休息,稍后进入大兴,他便直接进宫面圣——杨坚特许他因兰陵之事归朝,但没有大肆宣扬。 一行人各怀心事地围桌而坐,听着驿站中其他人的交谈,才知道近来大兴城中有一桩不大不小的事——莒国公府的老妇人忽然病重,宫中的太医几经会诊却也拿不出一个实际有效的办法,因此杨坚特招天下名医进入大兴,为萧老妇人诊治,以表对莒国公府的厚待。 萧玚但闻是张氏病重,立即驾马赶回大兴,萧夜心随后跟去,就此与杨广道别。 待萧玚回到住处,果真见张氏卧床。萧琮等人听说萧玚和萧夜心回来了,立即来聚,将张氏的情况一一交代了。 “只是人老了,身子骨不行了,一到入秋换季就容易发病,并不是要紧的事,不用担心。”张氏安慰萧玚道,见萧夜心在一旁,她又关心道,“阿柔,你和晋王还好吗?” 萧夜心握住张氏的手,微笑道:“殿下待我很好,请母亲放心。” “你们一个为国立功,一个得晋王优待,虽然都不在身边,我却也能放心了。七郎,你能有机会建功立业就千万要抓紧,咱们萧家现如今不比过去,再不是皇室天子之家,凡事不可任意妄为,知道么?”张氏说得极慢,似真是没多少力气。 萧玚自知愧对张氏期望,并不敢面对她殷切的目光,便低下头道:“孩儿知道,请母亲放心。” “我如何能放心?”张氏看着面前的这一双儿女,蓦地老泪纵横起来,道,“过去你们都在我身边,如今一个个长大了。七郎随军参战且不说,阿柔,你跟晋王的事至今都没能定下来,你让为娘如何放心?” “我和晋王总是会有一些波折,不过请娘放心,皇后现在对我已经宽厚很多了,我想只要我再好好表现一阵子,她应该会不计前嫌地接纳我。”萧夜心哀叹道,“只是之前没有了我跟晋王的第一个孩子,皇后大概还在观望吧。” 杨广对萧夜心关怀备至却依旧不能为她铺就成为晋王妃的康庄大道,只是她不愿对旁人多说而已。 未免众人听着哀伤,萧夜心转开话题道:“不过我看陛下对母亲的病情很是关注,这至少证明他们还是重视我们萧家的。” “是啊,陛下知道母亲身体不适,便立刻招来太医看诊。太医又说母亲这是旧疾,万是治不好了,只能静心养护,可成天吃着要也不见成效。皇后体恤,还广招名医,这都皇恩浩荡,也是你们在外为萧家挣来的。”萧琮以萧家长兄的身份向萧夜心和萧玚揖道。 二人均不敢受,又怕打扰张氏歇息,只小坐了一会儿,萧夜心便说要先回晋王府去。 萧玚却道:“母亲如今还在病中,她多想你,你也知道,今晚就暂且留下吧,不然没两日,你又要跟晋王去江南了。” 萧夜心确实舍不得张氏,便让人回晋王府送信,今夜就留下了。 杨广早在进入大兴之前便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并和萧玚约定好戌时二刻在大兴西门相见,若兰陵愿意走,她便会和杨广一起出现,直接跟萧玚一起离开大兴。若是兰陵不愿意,萧玚便死了这条心,不要再提他和兰陵的过往。 为了引开萧夜心的注意,萧玚特意让她留在张氏身边,而他看准了时间,带上行李,按照约定的计划去西门等候杨广的出现。 等待总是最令人煎熬的,尤其是如萧玚这般心有所思之人,伴随着时间流逝,杨广却始终没有出现,这难免令他越发焦急难耐起来。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杨广所言的真假,事实上,一直到现在,他都不能完全相信杨广会真的帮助自己和兰陵私奔。然而他不得不等待,因为这是唯一能让他和兰陵全身而退的机会——如若杨广骗他,他便找机会杀进皇宫去,如他之前说的那样,死也要死在兰陵身边。 入夜后的大兴城比白日看来更为凄清,风声穿过街头巷尾,如是在此时低声哭泣的女子,听得人心不安,如坐针毡。 当终于人影出现在清寂的长街上时,躲在暗处的萧玚探出半个脑袋仔细观察。他无法确定那是杨广,但他却首先认出了其中确实有兰陵的身影,即便多时不见,她清瘦了不少,可他仍能第一眼就认出她来。 萧玚激动地立刻冲了出来,不顾杨广是否在场,将日思夜想的兰陵拥入怀中,连声音都有些发颤道:“公主……” 原以为这一生都无法见到萧玚的兰陵却高兴得有些失神,她愣愣地任由萧玚抱着自己,直到听见他叫了她的名字——阿五——她空茫的双眼才渐渐有了神采,问他道:“你叫我什么?” “阿五。” 过去萧玚总是称她为公主,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着身份上的差距,然而当她决定跟杨广离开皇宫的那一刻,她便是抛弃了自己的身为皇室娇女的身份——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兰陵公主,只有和萧玚一起浪迹天涯的杨阿五。 杨广命人将准备好的马车牵了出来,道:“孤已将城门的守卫都打典过了,趁着没人发现,你们赶紧出城,至于要去哪里,你们自己决定。” “晋王哥哥,谢谢你。”兰陵感激道。 杨广摇头道:“孤只是不希望你带着对母后的怨和恨过一生,她其实也是为你好。不过现在既然离开了皇宫,你得跟着萧玚好好生活,不可在刁蛮任性,他照顾你,你也得体谅他。” “我自然是知道。”兰陵道,“只是我们就这样走了,你跟萧姐姐不会有事吧?” 杨广笑道:“这是孤的注意,阿柔不知情。母后就算要怪罪,也怪不到她的头上。她若要迁怒萧家……” 杨广见萧玚的神情瞬间紧张起来,他立即安抚道:“有孤一力承担,尽量不让母后他们有机会降罪。而且你们别忘了,有关兰陵婚讯的事至今还没有公布,你们算不得抗旨,真要追究,罪过不会如你们想的那样严重。” 即便杨广这样安慰,可这毕竟是拐带公主出逃之罪,莫说是萧玚,兰陵也担心因为自己的坚持而牵连了萧家,那便是她对不起萧玚了。 见兰陵和萧玚迟疑,杨广却催他们上车,道:“孤都将你们送到这儿了,难道你们想现在临阵脱逃?若真不想走了,现在回头也还来得及。” 兰陵抓住萧玚手臂,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靠了一些,目光坚定道:“我不回去!” 杨广指着等候已久的马车道:“那还不快走?” 兰陵和萧玚这才和杨广道别,一起登上了马车。 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兰陵感慨道:“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了么?” 萧玚搂着兰陵,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肩头,道:“是,我们就这样走了,离开大兴,去天涯海角。” 兰陵的眼眸虽仍悲伤,可在听见天涯海角四个字时,她的眼神陡然间清亮了不少,又充满期待,道:“天涯海角?真的么?” “没有了宫墙束缚,现在的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萧玚低眼看着兰陵,竟有一种想要亲吻她的冲动,然而看着她瘦削的脸,看着她不如过去那般闪耀的眸光,一想到那样一个光彩照人的少女竟为自己成了现在这般枯瘦的模样,他便不敢轻薄了兰陵,柔声问她道,“你想去哪儿?” 从绝望重新走入希望,这样的起落对兰陵而言已经幸运非常,此刻萧玚就在她身边,她便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只要能跟着萧玚,无论去哪里她都心甘情愿。 兰陵抱着身材精壮的少年,贴在萧玚胸口道:“不是说去天涯海角么?” 那本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就连萧玚都不知道真正的天涯海角是何种模样。可既然兰陵开了口,他便要一定要她去——去他们的天涯,到他们的海角,这天下风光已在他们眼前展开。 第五十四章 请罪 翌日一早,萧夜心原本要去找萧玚,可府中的婢女说一整夜都没有见过萧玚,至今也未见他的人影。 萧夜心觉得奇怪,立即去萧玚房间查看,发现他的行李不见了。她又找来门房询问,可门房确定地告诉她,并没有见过萧玚出入。 此时,宫中有人前来,要萧夜心立即面见独孤。 萧夜心赶到独孤宫中时恰好遇上了杨广,两人才打照面,她便从杨广的眼神里明白了一切,然而此时她的一腔怒火却不能发作。 两人才入内,萧夜心只是见到独孤的一片衣角,便听那一国之母怒气冲冲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萧夜心立即跪在独孤面前,垂首道:“皇后息怒。” “息怒?你们做出这样的事来,还让我息怒?”独孤厉声质问道,“你们把兰陵藏哪去了!” 萧夜心已经猜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见独孤盛怒如此,她只有伏地请罪道:“皇后息怒,我并不知道公主去了哪里。” “那萧玚去了哪儿,你这个当姐姐的总应该知道吧。”独孤道。 萧夜心不敢起身,仍伏在地上道:“从昨夜起,萧玚就不知所踪,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还不及出去找人,便被召入宫中,面见皇后。” 杨广上前道:“母后,这件事阿柔毫不知情,请母后不要责怪她。” 独孤此时才将视线转移去杨广身上,道:“她不知情,你知道?” 杨广垂首道:“是儿臣将兰陵带出宫的。” 一记犹如惊雷的拍案声响起,莫说是萧夜心,纵是杨广都为之一震,只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 有侍者前来回报,杨勇和元氏求见,独孤脸色只更不好看,却让萧夜心起身道:“你先起来吧。” 萧夜心暗舒一口气,先跟杨广一起退到了一旁。 稍后杨勇带着元氏入内,向独孤见礼之后便道:“听说兰陵近来胃口不好,吃得很少,儿臣特意让婉儿做了点开胃的小菜让她尝尝,她人呢?怎么这会儿还没见她?” 一旦提及兰陵,独孤便有一腔怒火,她却只是看了杨广和萧夜心一眼,道:“东西放下吧,稍后我让人送过去。” 侍者接过食盒后,杨勇又道:“这次二弟在江南平乱立了大功,母后是不是该给二弟一个恩典了?” “赏?”独孤冷笑一声,道,“他的恩典,倒要你来讨?” 若是平日被独孤这般针对,杨勇心底必定不悦,然而今日他似是来巧了,听着方才那一声拍案声,再瞧独孤余怒未消的模样,他便料定是杨广惹了独孤生气,他正应该火上浇油才是。于是,杨勇假笑道:“确实是儿臣平日里属于和兄弟们的走动,以至于让彼此都生分了。既然今日大家都在,儿臣便当回好人,替二弟向母后求个恩典。” 独孤耐着性子道:“你要替阿摐求什么?” 杨勇正色道:“二弟和萧小姐已然是天作之合,儿臣是想请母后别再为难他们了,早些将他们的婚事定了,也好他们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否则莒国公府的人看着,还以为咱们欺负人呢。” 独孤原本正要饮茶,听杨勇如此一说,她却是忽然将茶盏丢去了地上,怒道:“究竟是我们欺负人,还是有些人欺人太甚!” 萧夜心又一次跪下道:“皇后恕罪。” “今日我便告诉你,若是找不回来人,你这辈子就都别想再见阿摐,来人!”独孤扬声道,“将萧夜心禁足于惠风轩,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见。” 杨广阻拦道:“母后,这件事当真和阿柔无关!” “萧家的人惹事,怎么能说跟萧夜心无关?”独孤冲那两名侍者斥责道,“还不将人带下去!” 萧夜心却不似方才那般顺服听话,她不顾侍者的拉扯,恳求独孤道:“萧玚虽是萧家人,但这件事,萧家的其他人全然不知,恳请皇后不要因此牵连旁人,我愿承担一切的罪责。” 独孤颇为不屑地瞥了萧夜心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兰陵是我大隋的金枝玉叶,你认为你承担得起这份罪责么?莫说是你,便是整个萧家,都比不上我的阿五。” 她也曾是皇室娇女,她也曾是一国公主,然而如今却遭到这样的羞辱,她恨这命运无常,也恨自己至今都只能卑躬屈膝。可她的身后是养育她至今的家族,还有关爱的母亲,所以即便为了求生要变得如此卑微,她还是只能咬牙,向如今一统天下的掌权之人俯首称臣,道:“我知道公主身份尊贵,哪怕赔上萧家所有人的性命都不足惜。可即便皇后真的杀了萧家人泄愤,公主一样不会回来。皇后素日诵经念佛,难道不知慈悲么?这整件事与旁人都没有关系,皇后若一定要牵连,我便要问皇后信奉的是什么佛,读的是什么经!” 独孤未料萧夜心竟敢如此顶撞自己,一怒之下,她抬手便要掌掴下去,然而那一声脆响之下,挡在她面前的竟是杨广,那张一向俊美迷人的脸上登时便多了几道红印。 独孤指着杨广,惊道:“阿摐,你干什么!” 杨广将萧夜心护在身后,垂首跪于独孤面前,道:“儿臣方才已经说过,整件事和阿柔没有关系,她确实不知内情。儿臣知道,母亲疼惜儿臣,不忍心责怪儿臣,所以才迁怒阿柔。但她的确是无辜的,萧家其他人也是无辜的。儿臣恳请母后,若有责罚都罚在儿臣一个人身上,放过阿柔。她为儿臣付出良多,儿臣不忍心再看她因儿臣而受苦了。” 杨勇在一旁看了一整出好戏,暗叹杨广又使这一招以退为进,但眼下是个好时机,他纵然不能借此搬到杨广,趁机下下杨广的威风倒是可以的。杨勇便上前道:“二弟,你实在糊涂。无论如何,兰陵都是皇室公主,你怎可助她私逃,需知你这样做,一来伤了父皇和母后的心,二来,若是兰陵在外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杨广暗道杨勇多事,更不想理会这一番虚情假意的“苦心规劝”,只与独孤道:“事已至此,儿臣无辩驳之词,有任何责罚,儿臣都甘愿领受。只求母后放过阿柔,江南丧子之痛未消,萧玚又弃家而去,她内心自也苦楚,恳请母后体谅。” “二弟,你这样说,便是以为母后不为兰陵出走而痛心,不为你们这胡意妄为而痛心?”诘责之后,杨勇又安抚独孤道,“母后息怒,二弟只是一时糊涂才会做出这种事。您千万不要与他置气。现今兰陵出走应该时间不久,赶紧派人出去找回来才是。到时候该治罪的该罚的,才好一个一个来。万一迟了,兰陵当真发生了意外,就为时已晚了。” 独孤此时已然气得浑身发抖,并听不进杨勇的劝慰,指着杨广道:“你到如今还是这般态度与我说话,我便知道你根本不是诚心悔过,你是不是觉得为了兰陵执着的所谓真情,自己尽到了当哥哥的责任和义务!那么对于疼爱了你二十多年的母亲我,你是否尽到了做儿子的职责!” 独孤一步踉跄险些跌倒,好在杨勇眼疾手快将她扶住,道:“母后息怒,可别为这些是气坏了身子。” 独孤推开杨勇,怒意尤甚方才,指着萧夜心道:“还不快将这蛊惑人心的妖女拉出去关起来!是不是要我亲自动手!” 杨广仍想为萧夜心求情,却被她扯住了衣角。他回头时,只见萧夜心冲自己摇头,而她再也不做任何挣扎,任由侍者将她拉出了独孤宫中。 独孤仍不满意,对杨广道:“你不将兰陵找回来,我就一直幽禁萧夜心和萧家所有的人。最多三天,若是你找不回兰陵,我就要萧夜心和萧家的人全都人头落地!” 一言才毕,独孤终是急怒攻心,再也支撑不住,当众昏死过去。 如此一番大动静闹得沸沸扬扬,也惊动了杨坚。杨坚为此怒斥杨广,甚至险些夺去杨广扬州总管之职。 然而独孤即便为此大怒,任然偏心杨广,在公职上依旧为他向杨坚求情道:“兰陵这是私事,陛下不应该因此抹灭了阿摐在江南的功劳。罚是得罚,可江南大局仍需要他回去主持,扬州总管之位交给阿摐,总比交给旁人来得放心。” 有独孤的偏爱,杨勇虽然未能趁此机会重创杨广,但他知道在杨坚的心里,杨广的形象已然大打折扣。除非三日内杨广能够找回兰陵,否则杨广便会失去他最爱的女子;倘若找回的是兰陵的尸体,那么不论独孤曾经多么疼爱杨广,他们母子之间的心结便一辈子都不会再解开了。到那个时候杨广便失去了最坚实的后盾,他想要继续对付杨广,便比现在容易多了。 如此一想,杨勇的心情也好了许多,离开独孤宫时的脚步轻快了不少。 元氏不解道:“太子何以如此高兴?” 杨勇得意却不愿与元氏分享此种喜悦,只昂头道:“孤高兴还用向你讲明理由?” 元氏想起当初兰陵有口无心之言,内心伤感万分也悲愤异常,道:“那你下次就找云昭训跟你做戏吧。” 言毕,元氏扬长而去,再不理会身后的杨勇。 第五十五章 夜会 萧夜心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幽禁,可对她而言如今的心情比过去复杂得多,也愧疚得多。 秋凉入户,夜风从并未关严实的窗户缝中吹入房中,吹得台上的烛火扑朔跳动,只是几下,那烛光便被吹灭了。 萧夜心刚要重新去点燃蜡烛,却听见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朝窗口望去,却只有浅薄的月光如同方才那缕秋风一般从窗缝中照进来,恰好落在她的足间。 萧夜心觉得今夜的月色应该不错,或许可以令她的心境平和一些,不至于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总是想着那些令人烦心只是。她便走去窗下,推开了窗户,却没料到有个人影突然从窗台下蹿了出来,迅速捂住了她的嘴。 萧夜心眸光惊诧,睁大了双眼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杨广,在确定了身份之后,她立即让开,杨广便从窗口跳入,她又赶紧将窗户关上,两人便落入了房中的幽暗之境。 “你怎么来了?”萧夜心亟亟问道。 杨广一派从容,握住萧夜心的手道:“我有办法将兰陵从宫中偷出去,自然也能将自己送进来。” 但凡提起兰陵和萧玚之事,萧夜心便愁上心头,她从杨广掌中抽回手道:“别提这件事了,我怕是真要不得安宁了。” “我们坐下说话吧。”杨广道。 “我先去点灯。”萧夜心才要去找火折子,却被杨广拉住,她不解道,“怎么了?” “我本就是偷偷来的,你若点了灯不更容易被人发现么?”杨广先是扯了扯萧夜心的袖管,见她没有抗拒,便再度拉住了她的手,将她慢慢引去床边坐下,道,“如此只有幽光照着,我能将你的双眸看得更清楚,方知你心里当真有我。” 萧夜心低笑一声,调侃杨广道:“我却看不见你眼里有我。” 杨广将萧夜心的掌心贴去自己脸颊上,道:“你在这儿。” 想起白日里独孤拿奋力的一掌实实在在地扇在杨广脸上,萧夜心便心疼起来,怕碰着他疼,她即刻将手挪开一些,问道:“还疼么?” “好在是打在我脸上,若你挨了这一下,也许三天都不敢照镜子了。”杨广又将萧夜心的手贴去自己颊上,可见她总有闪躲之意,他笑道,“你怕是被母后那一掌吓傻了,她打的是右脸,你如今挨的是我做脸。” 纵是被杨广取笑,萧夜心也没想反驳。她只想凑近去看看杨广的脸究竟是什么情况,可四下无灯,她又心急了一些,动作做得大了,鼻子便撞上了杨广的下巴,她疼地低呼了一声,却像是惊动了外头的侍女。 听侍女在外询问,萧夜心下意识地将杨广按去床上,自己也假装已经就寝躺了上去,道:“就是做了个噩梦,我没事,你去休息吧。” 直到侍女退下,萧夜心才长长舒了口气,她又记起杨广的脸,便索性按着他道:“你别动,让我瞧瞧。” 许是方才被杨广笑得她不甘心,如今她只记得要去看杨广的右脸,便是轻轻摸索着往那边靠,直到听见杨广低叫了一声,她心疼道:“是不是弄疼你了?” “是有点疼。”杨广道,“你轻点摸。” 以往萧夜心还算机敏聪慧,可有时在杨广面前她便将什么都忘了,杨广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殊不知杨广已在心里将她当做了一只又傻又可爱的兔子,恨不能总抱在怀里逗她。 一天一夜没这样跟萧夜心相处,杨广感受着她指尖传递着的温柔,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道:“阿柔,你怕么?” “怕?”萧夜心起初有些懵懂,细想之下明白了杨广的意思,她靠去他胸口,道,“我当然怕,不论这件事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怕。” 他说要让萧夜心快乐,然而时至今日,他给萧夜心带来的担忧和伤愁远比预期中的愉悦要多上许多。他如此愧疚,又如此庆幸,庆幸萧夜心为他做的一切,庆幸他们心意相通,庆幸此时此刻他仍能将他拥在怀中。 “你今天晚上还要走么?”萧夜心问道,下巴抵在杨广胸口,秋水凝眸地看着他。 他似在她的眼中发现了笑意,他有些惊讶,为何她还会在这种时候笑出来——幽夜寂寂,她不知她的璀璨眸光有多么令他心动。 被萧夜心的目光感染,杨广竟也露出了微笑,道:“难道你想明天他们进来的时候发现我们躺在一块儿?” “我倒是不怕,怕的是把她们吓坏了。” 杨广以为新奇,问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因为有你在。”萧夜心向上挪了挪,伸手搂住杨广的脖子,靠在他肩头道,“我觉得我会变得越来越狠心,越来越不像过去的自己,我怕有一天我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你认得我就好。”杨广安慰道,“我知道你所有的决定和改变都是因为我,所以我了解你心里的犹豫和纠结。你如此待我,我不敢懈怠,唯恐有一丝辜负。你看,先有我钻了你的秀床,如今又夜探皇宫被你强推上床,有没有哪位王爷做成我这样的?” “要的就是独一无二,若人人都这么做了,谁还稀罕?再说,别人想钻我的秀床,我还不让呢。” 见萧夜心“傲慢”起来,杨广为讨她开心,连声附和道:“我要多谢萧小姐青睐,回头将你那张秀床搬去晋王府,将来成婚用作喜床,如何?” 杨广孟浪的样子萧夜心已是见怪不怪,如今便不和他争辩,任由他高兴了在自己面前口没遮拦,她亦只当笑话听,权当二人温存,苦中作乐。 如此二人温言软语了一阵,杨广仍要离去。 然而萧夜心才将杨广送走未几,他又折了回来,道:“萧玚和兰陵回来了。” “这么快?”萧夜心拉住杨广道,“是不是出事了?” 杨广点头道:“兰陵受了伤,这会儿已经去传太医了。” “萧玚呢,他受伤了么?” 杨广摇头道:“他们都在母后跟前,我没办法进去,只是听他们说萧玚和兰陵浑身是血,兰陵被送进宫的时候已经昏迷了。” “我得去看看。”情急之下,萧夜心甚至想翻窗出去,却遭到了杨广阻止,她亟亟道,“我要去看萧玚!” “你现在去,情况只可能更糟。这样吧,你在这里等我,我再回去打探打探,记住,千万不可以冲动,就当是为了萧玚,知道么?” 杨广的神情不容置否,萧夜心只能答应。 因为萧玚和兰陵的突然回归,原本已经陷入夜间沉寂的独孤宫中忽然灯火通明,人员进出随之匆忙起来。 如今就算是独孤也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跟杨坚一起守在昏迷的兰陵身边,提心吊胆地看着太医为浑身是伤的兰陵止血包扎,期盼着他们心爱的女儿安然无恙。 一直过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太医说兰陵已经没事了,杨坚的神情才有所松动,然而独孤则问道:“确定了没事了么?” “好在公主受的都是皮外伤,伤口并不是很深,只是受伤的地方比较多,导致大量失血,所以看起来情况比较严重,现今性命无虞,皇后可以放心了。”太医回道。 此时,独孤才不若方才那样紧绷着一双眉眼,只是她又想起那罪魁祸首便在宫外,随即道:“将萧玚带进来。” 深秋夜凉,萧玚在外头跪了许久,此时双膝已经麻木,勉强撑着才终于走到了杨坚和孤独面前。昔日少年飞扬的眉目不知是被那一身血渍溅得看来落拓,还是因为更深露重而染了秋霜,不过隔了十多个时辰,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仿佛变了样。 萧玚一见独孤便跪下道:“公主情况如何?” 杨坚见萧玚同样浑身是血,伤势不轻的模样,一时动了恻隐想让他先下去歇息。然而他正要开口,却见独孤目光尖锐地盯着萧玚,他便不再说话了。 “兰陵有上苍庇佑,已经转危为安,你可以放心了。”独孤道。 萧玚如释重负,跪在地上沉默了许久,似是三魂七魄都离体了一半,神情有些飘忽。直到独孤叫他,他才回神,动作迟缓地向杨坚和独孤叩首道:“萧玚愿一力承担所有罪罚,请陛下和皇后降罪。” “你自然罪不容逃,但现在你需将兰陵为何受伤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陛下与我,但凡有一丝隐瞒,我要整个萧家都对这件事负责!”独孤声色俱厉道。 萧玚惨淡的目光里瞬间充满焦急与紧张的情绪,他恳求道:“皆是萧玚一人之过,请皇后不要牵连我的家人。” 独孤神色冷漠地看着这个精疲力竭的少年,道:“趁着我和陛下还有耐心听你解释,赶紧说吧,否则手起刀落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萧玚正要回话,内殿的侍女突然上前禀告道:“陛下,皇后,公主醒了。” 独孤当即丢下萧玚便去看望兰陵,见兰陵虽然虚弱,但神智尚且清醒,她深感安慰,道:“我的阿五,你总算没事了。” 兰陵的视线在周围了飘移片刻,气若游丝道:“萧玚呢?” 独孤方才还热切的神情瞬间冷却下来,道:“这种时候你还要见他?” “我有些话还要同他说,说完了必定会给母后一个满意的答案。”兰陵请求道。 独孤稍有迟疑,可听兰陵之言,她又确实心动,便让侍女去传唤萧玚。 然而侍女入内时却道:“萧公子晕倒了。” 第五十六章 交换 萧夜心见到萧玚时,过去那开朗活泼的弟弟正躺在床上出神,神情木讷空洞,若不是身体仍有起伏,便如同死了一般。 萧夜心听杨广说,萧玚原本在独孤宫中晕倒,经太医查看并无大碍,醒来后跟兰陵独处了不多时,他便离开了。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是萧玚自从回来之后就一直沉默。 因心中有愧,萧夜心并不敢在此时上前去和萧玚说话,然而他和兰陵突然满身是伤地回来,这大出她的意料,她无法从兰陵口中得知真相,只有询问萧玚。 “萧玚?”萧夜心坐去床边,看着萧玚脸上的纱布和伤口,心疼至极,道,“我来看你了。” 萧玚不似过去那般见到萧夜心便笑脸相迎,他只是无力地看了她一眼,很快便将视线移开,喃喃道:“我和阿五就这样结束了。” “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伤成这样?” “我不知道。”萧玚依旧不去看萧夜心,气息虚弱道,“我们本来已经打算回来了,谁知道遇上那些刺客,一直追着我们,尤其是针对阿五。我们拼命地逃,他们拼命地追,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回来的。” 萧夜心纵有千万声想对萧玚说的对不起,卡此时此刻她依旧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做过的事。 听见萧夜心抑制的抽泣声,萧玚终于将目光凝落在她身上。他忽然有些自责,觉得令萧夜心如此伤心实在不该,因此安慰她道:“姐,我只是皮外伤,休养一阵子就好。你跟母亲他们没事,我才能放心。” 萧玚如今依旧满是关切的目光令萧夜心心头一阵抽痛,她羞于面对萧玚对自己的善意,因此转过身去,道:“我们都没事,都没事。” 姐弟两如此气氛凝重地相处了片刻,萧夜心只觉得心潮涌动,并不敢出现在萧玚面前,便借口离开。 甫出房门,萧夜心与杨广相遇,杨广告诉她道:“父皇已经降旨,将兰陵许配给郧国公王谊之子王奉孝。” 萧夜心看似平静地点头道:“郧国公平定司马消难之乱,功勋卓著,公主和王奉孝甚是般配。” 杨广心知萧夜心是想起那日独孤重伤她的言辞,明白萧夜心内心的苦楚,走近她身边道:“那都是母后一时气话,你不用在乎那些门第之见。对了,母后召见,你得跟我进宫一趟。” 萧夜心跟随杨广进宫面见独孤,如今两人之间却不似过去那般针锋相对,尤其独孤虽仍面色平淡,但对萧夜心的态度和善了不少,甚至颇为赞赏,道:“这次的事情虽出了意外,但至少解决了,两个孩子安分守己,让人放心多了。” “能为皇后分忧……”萧夜心只觉得心头堵着一口气,她需用力呼吸之后才能继续道,“是我的福气。” “我的女儿连我自己都治不住,还需要你出谋划策,阿摐的眼光果真不错。”独孤看着杨广,眼露笑意道,“你的这个晋王妃娶得好。” 时至今日,终于等到了独孤松口,杨广一时高兴,便不再掩饰情绪,向独孤行礼谢恩道:“多谢母后成全。” 萧夜心亦向独孤致谢道:“多谢皇后恩典。” “只是有件事还要委屈你。”独孤对萧夜心道,“你毕竟曾是睍地伐的侧妃人选,是满朝文武都亲眼看着的。这件事如今虽然平息,但若为你跟阿摐大设婚宴始终招人非议。一来睍地伐的面子上过不去,二来也于皇室的名声有损,所以我跟陛下商量之后,会将晋王妃的册印交给你,但是你跟阿摐的婚礼能简便简吧。” “能得陛下和皇后宽恕,让我跟在晋王身边服侍,已是莫大的恩泽,我不敢有其他奢望,一切听凭皇后吩咐。”萧夜心始终垂首道。 “我知道这件事委屈了你和阿摐,虽然我和陛下不会为你们举办婚礼,公告天下,但该给的赏赐一样都不会少,你放心就是。” 萧夜心只是垂首答应。 独孤对萧夜心的乖顺懂事非常满意,然而依旧不忘提醒她道:“原本我是要重罚萧玚的,但看在他尽心保护兰陵,兰陵也为他求情的份上,死罪可免,但所有与他有关的军务全都卸任,就让他留在大兴好好思过吧。” “我代萧玚谢皇后。”萧夜心叩首道。 杨广知萧夜心心里并不痛快,因此小坐之后,他便借口带萧夜心回了晋王府。然而他们才到王府,就有人奉独孤之命送来晋王妃的册封金印和诏书,真正为萧夜心正名。 萧夜心拿着金印与诏书回到房中,才问杨广道:“我现在可以哭了么?” 杨广方将萧夜心手中的东西拿开,便听见她再也克制不住的哭声。他很想上前安慰,然而若不让她将已经压抑多时的情绪释放出来,他担心萧夜心真的会支持不住。 “是我毁了萧玚和兰陵,是我的错。”萧夜心跪坐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是我设计了所有的事,是我给了他们希望又打破了这一切,是我对不起他们。” “阿柔,他们是因为被追杀才回来的。” “不,在遇到刺客之前,他们就已经回来了。”萧夜心泪眼盈盈地看着杨广道,“我们在扬州的时候就开始演戏,一路把萧玚骗回了大兴。什么远走高飞,什么私奔,都是设计好的,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回来,再也不反抗么?” 独孤要的不是一个要跟自己抗争的兰陵,而是能够听话,安安静静嫁给王奉孝的公主。可是只要萧玚在,兰陵必定不会屈从,哪怕是萧玚死了,依照兰陵的性格她也宁愿追随萧玚共赴黄泉。 为了保住萧玚,为了不至于让独孤牵连萧家,萧夜心献策,并且串通杨广,合演了这一出帮助萧玚和兰陵私奔的戏。否则凭借皇宫的森严戒备,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就让杨广将兰陵带出去,轻而易举地就让他们出了大兴城? 而在那之后,萧夜心还要继续和独孤演戏。她被独孤当众责骂,把萧家也牵连进来,再是独孤和杨坚架空杨广,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帮助萧玚和兰陵的人,然后再将这些消息散布出去,让他们听见,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你知道么,我多希望他们可以狠心一点,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继续走,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可她深切地了解自己的弟弟和单纯的兰陵,他们简单而善良,根本不会忍心见到她跟杨广因为他们而出事。因此一切就像早就设定好的那样,兰陵和萧玚回心甘情愿地回到宫中,接受他们被拆散的命运,而她萧夜心会因为这件事重新得到独孤的认可,还因此终于成为了晋王妃。 她和杨广两情相悦,早就该有的结果却因为阴差阳错而被拖延至今,她甚至为了得到这个本就应该属于自己的地位,牺牲了萧玚和兰陵的幸福——萧玚说得没错,她是那样自私的一个人,她已然变得面目全非了。 “阿柔。”杨广慢慢将满面泪痕的萧夜心搂进怀中,道,“我的心里跟你一样苦,但这就是我们现在必须面对的命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请你相信我,将来终有一日,没人可以再这样强迫我们,我们不会再像现在这样迫于无奈地去做任何事。” 萧夜心在杨广肩头沉默了半晌,激动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眼底涌动的眼波变得平和甚至是淡漠,她抬头去看杨广,仿佛已经完全变了一种心情,看来镇定冰冷,道:“我记得我们的江山之约,从你告诉我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一直在为他努力。如今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你身边,就更有立场去赢自己想要的东西。” 杨广从萧夜心的目光中感受到某种熟悉的情绪,正是那已经深埋于他内心多年的野心,是他并不甘心屈居于杨勇之下的夺嫡之心。他很高兴能有一位愿意和自己不止是在感情上风雨同舟的晋王妃,从今往后他们还是盟友,是战友,是彼此最忠诚的伙伴。 然而,看着他的阿柔一点一点地变得坚强尖锐,杨广的心里仍是心疼不舍。他抱住萧夜心道:“有我在的时候,你只是阿柔,可以收起你的刺,不用那么辛苦。” 萧夜心回应着杨广的拥抱,她就如同妻子对待丈夫那般温柔地靠着他杨广,道:“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我才敢那样做。但凡有第三双眼睛在你我身边,我便只是晋王妃,是需要辅助我的晋王踢走一切绊脚石的晋王妃。” 得妻如此,杨广倍感庆幸,他不由微笑道:“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你若还想哭便哭吧,不用忍着。” “哭过了,已经没事了。”萧夜心从杨广怀中退了出来,道,“我还得去看着萧玚,他的情况别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你说到这儿,我有想起一件事来。”杨广道。 萧夜心与杨广心照不宣,问道:“你怀疑追杀兰陵和萧玚的是太子?” 杨广将萧夜心从地上扶起来,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痕,道:“当日闹成那样,只有太子夫妇在,不是太子看出了端倪,暗中做了手脚还有别人么?你别忘了,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做。” 萧夜心神色冷峻道:“既如此所有的账就都先记着,以后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第五十七章 夜雪 为了弥补内心对萧玚的亏欠,萧夜心尽心尽力地照顾萧玚,事无巨细都亲自料理。然而即便萧玚的身体逐渐恢复,他的性情却发生了很大变化。 曾经的萧玚不过是贪玩一些,面对萧夜心的督导,他多时愿意听从的。可自从伤病之后,萧玚整个人便放浪形骸起来,日日不是醉酒便是不知所踪,外出归来也是满身酒气,衣衫不整。 起初萧夜心还会耐心规劝,可萧玚从未听进过一个字,有时还极度抵触萧夜心的话,好几西险些动手。为此,张氏和萧琮也曾出面劝说,然而萧玚除了在张氏面前乖顺一些,其余时候依旧冥顽不灵,比外头那些纨绔子弟更令人头疼。 萧夜心于心不安又无计可施,杨广又回了江南督战,她忧心重重可无人能够诉说,只能去寺中参拜,将心事告知佛祖,乞求得到片刻的安宁。 稍后萧夜心在禅房歇息,因近来心事困顿,精神不济,她竟不知不觉入了梦。梦中不止是萧玚,还有萧家的其他人,都对她厉声责骂,说她为了一己私利陷害萧玚,不顾亲情,将她吓得惊醒,睁眼时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哑口无言。 那个她本以为死在扬州的男子竟会出现在大兴的寺庙中,而且就在她身边,手里还拿着毯子,是要为她盖上的样子。 “弘宣?”萧夜心失语,她惊怔地从榻上站起,将房中的一切都观察一遭,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又问道,“你不是已经……你怎么会在这儿?” “晋王留我一命大约是要我看清一些事吧。”弘宣将毯子放去榻上,道,“我看你心事重重,精神欠佳的样子,所以让他们准备了凝神静心的香为你焚上。” 萧夜心曾经对杨广斩杀弘宣一事有些怨怪,但当初既要让杨广明白自己的心意,她便未在那件事上纠缠。今日忽然见到“死而复生”的弘宣,她除了惊喜,还有多了对杨广的感谢——在和她有关的事上,杨广总是多一些温柔,即便他不会开口告诉她。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萧夜心如今已成为晋王妃,再加上她曾经和弘宣的关系,为了避嫌,一直和弘宣保持距离,明知他的好意,她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多谢”。 踏出禅房时,萧夜心又忍不住问弘宣道:“你还回皇后身边讲经么?” 弘宣未曾作答,萧夜心不便追问,可因为他的出现,她心中的顾虑便又多了一个。 如此等到萧玚和兰陵的伤势痊愈,便近了兰陵和王奉孝的婚期,已是又一年隆冬时节,大兴城飘起了漫天的白雪,如是一场无声却盛大的告别。 萧夜心受兰陵钦点,陪伴她在出嫁前的一段时光,因此萧夜心直接搬进宫居住,可她知道,不光萧玚变了,兰陵也跟过去不一样了。 他们仿佛在一夜之间都长了,可这种沉稳和安静却让萧夜心倍感酸楚——用自己最单纯最炽烈的感情作为成长的祭祀品,放下了最简单的快乐和最美好的憧憬,将自己放置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中,而走得越远便越会感受到绝望。 事已至此,没人可以改变这样的结局,萧夜心唯有希望,王奉孝能够好好对待兰陵,慢慢地淡化萧玚在兰陵心中的位置,重新培养属于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至于萧玚…… 萧夜心没有透露给兰陵关于他的一个字,她知道,兰陵必定不忍心看见那样自暴自弃的萧玚。可是谁都叫不醒一个不愿意醒来的人,萧夜心甚至放弃地以为,只要萧玚不铸成大错,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会照顾他,毕竟是她亲手毁了萧玚的人生。 兰陵大婚的当夜,萧玚又失踪了。 萧夜心得到消息时,大婚典礼已经结束,她正准备回晋王府。听侍从这样禀告,她微怒道:“我不是让你们今天一定要看着他的么?人不见了为什么不早说?” 侍从跟在萧夜心身边回道:“宫门的守卫说今日公主大婚,闲杂人等不许入内,奴婢出示了晋王府的令牌,他们也不让进,就连消息都不肯递进去,所以奴婢只能在宫门口等着,一见王妃出来即刻向您禀报。” “现在呢?人找到没有?” “公子可能去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就是找不到人影。” 萧夜心正急切,忽有陌生小僧出现,请萧夜心随他走一趟。她第一刻便觉得是弘宣要找自己,虽然有所迟疑,可她觉得弘宣不会无缘无故找自己,犹豫之后她还是跟那小僧去了。 还未到见面的地点,又有一场飞雪降临。萧夜心坐在马车内,看着纷纷扬扬的夜雪,越发焦急起来。 “王妃,到了。”小僧道。 车夫为萧夜心挑开帘子,她刚抬眼便看见了开着门的酒肆内喝得醉醺醺的萧玚。她几乎是跳下车去,小跑着到了萧玚身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壶,扬声道:“喝够了没有!” 萧玚醉眼朦胧地看着怒气冲冲的萧夜心,却笑道:“姐,你不是不管我喝酒的么?怎么现在瞪了这么大的眼睛看着我?” 萧夜心此时才发现弘宣就站在一旁,她向他示意,弘宣便禀退了周围的所有人,只留他们姐弟说话。 来找萧玚的一路上,萧夜心的担忧胜过曾经所有,她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总之她怕会看见难以想象的画面,她怕萧玚会做傻事,因为今天是兰陵的大婚之日,而所幸,他只是又把自己灌醉了。 可她仍是忍不住地发了怒,想将这段时间以来因为萧玚的自我放弃而积累起来的怒气统统发泄出来,道:“兰陵已经嫁给王奉孝,你的自我折磨也应该结束了!” 萧玚在瞬间停止了一切的动作,如是塑像那般一动不动。许久后,他才抬眼,双眸中不再有含混的酒气,目光清亮地看着萧夜心道:“我知道,她成了郧国公家的儿媳,可这只是我难过的开始,并不是结束。” 萧玚从萧夜心手中抢过那壶酒,仰头喝了起来,不顾酒水弄湿了衣衫,他只一口气将酒都喝完了,顺手便将酒壶丢了,又去拿一壶。 酒肆中忽然想起一记清脆响亮的声音,如同当初独孤掌掴在杨广脸上那样,萧夜心毫不留情地给了萧玚一个耳光。然而她不似独孤那样怒不可遏,她的满腔怒火里还有对萧玚的歉意和痛惜,以及她恨自己的眼泪。 萧玚惨笑道:“姐,你哭什么?你现在是晋王妃,跟晋王幸福恩爱,你哭什么?最该哭的是我和阿五。你知道么,当时我们已经要彻底离开大兴了,可是我们听说你被皇后幽禁了,晋王还因此被剥夺了职权,萧家也岌岌可危。我和兰陵就想,你们是因为我们才遭受这些的,我们如果走了,你们会怎么办?” “我其实不是那么担心晋王,可我放不下你和母亲他们。我真的怕因为我一个人,连累到整个萧家,我不能做这种不孝不义的事。阿五为此在我面前哭得泣不成声,她一直哭,因为她自责,她比我还不忍心看见你们遭难。”萧玚又想喝酒,可他忽然将手里的酒壶用力砸去了地上,还在盛怒和满腔愤慨之下嫌烦了整张桌子。 酒水四溅,酒壶碎裂的声响惊碎了雪夜的安宁,萧玚的脸上有酒水,也有不知何时落下的男儿泪,那一双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世道的指责,道:“就因为皇后的一句话,我跟阿五就注定要错过一生,这是为什么?我们分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结果?是不是就是你当初告诉我的君君臣臣的道理?” 萧夜心试图安抚情绪激动的萧玚,道:“萧玚,够了。” “不够!”萧玚将脚边的半个酒壶残片踢了出去,道,“这酒我喝不够,否则我要是清醒了,我就会想起阿五,想起她那么伤心地在我怀里哭,哭着跟我说她不想回去,她要跟我去天涯海角。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人哭得那么绝望,我却不能带她走出这样的境地,不喝得不省人事,我怎么能忘掉那么无望的画面?” “你知道被关在天牢里,不见天日的感受吗?你知道自己随时可能会死却依旧只能坐以待毙的煎熬么?你知道明明那么抗拒却依旧不得不去做,不得不去伤害别人是什么感受么?是,我知道你痛苦,我知道你绝望,但是如果你不能改变这种局面,你就只能一辈子受制于人!你以为你情深不悔,那不过是你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萧夜心责备道,“不愿意重新站起来,你就只能一辈子趴着,头都抬不起来!” 萧玚没料到萧夜心会这样严厉地指责自己,他有些意外,更多的是迷茫。如同一个不那么懂事却又似乎明白一些道理的孩子那样,他满腹疑惑地望着萧夜心,道:“懦弱?” 萧夜心将他脸上的水渍统统擦去,放缓了语调,柔声告诉他:“哪怕不能跟兰陵白头到老,但你们都还活着。既然活着,便不能辜负了你们曾经的情义。你好好地活下去,完成你曾经答应过她的事,建功立业,功成名就,也能让她知道,她心仪之人不是个沉湎过去、不知进取的懦夫,你依旧值得她骄傲。” 萧玚最初并没有给予萧夜心任何回应,只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突然抱住了她,像是小时候受到家法那样,抱着她最信任的姐姐大声痛苦,宣泄心底最真实的感受。 萧夜心温柔地抱着萧玚,任由他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而在这哭声中,她听见了脚步声。她转过视线,发现弘宣正站在酒肆门口将要离去。她感谢弘宣今夜的帮助,便向他微笑致谢,而那僧袍加身之人,只是悄然转了身去,走入了酒肆外那场还未停歇的飞雪之中。 第五十八章 处境 萧夜心将带回晋王府,亲自照顾他休息后才算暂且了结了这桩事,但她并没有就寝,而是去了书房——忽然之间甚为想念杨广,她想写封信给他。 写完了称呼,萧夜心却觉得不大合适,她换了张纸将“殿下”改成了“王爷”,可仍觉得不合意,她便再改,如此换了好几回,最终她写下了“夫君”二字。 或许事因为萧玚的话而有了感触,萧夜心觉得自己更应该主动一些,毕竟她和杨广能有如今的结果,这一路走来都不容易,她不想失去的,她想要争取的,都跟杨广息息相关,她是当真想念他,很希望能够有他陪伴在身边。 写完之后,萧夜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发现根本不是她原本想要告诉杨广的那些关于大兴朝廷之事,而是自从分别之后,她一些零零散散的感受,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很是琐碎。她本想重写一封,可又确实很想和杨广分享这些事,她便将书信折起放好,又认真写了一封信,准备一起送去扬州给杨广。 萧夜心写完家书时,已至子夜,台上的烛火都快熄了,她想干脆就在书房过一夜,反正她现在毫无睡意。 便是这样一个人静坐了半宿,第二日天明,萧夜心去了弘宣所在的寺中,却得知他已经走了。她有些失望,只能回晋王府,却发现萧玚早早地起了身。 “姐,这么大清早的你去哪儿了?”今日酒气绕身,萧玚此时仍看来有些放荡不羁的模样,但已比之前清爽许多,尤是神采飞扬了不少。 萧夜心见状颇为惊喜,道:“去找个朋友。” “朋友?”萧玚低声问道,“弘宣?” 萧夜心默认。 萧玚满腹困惑道:“他不是在扬州的时候已经死了么,怎么还会出现在大兴?我昨天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见了鬼。” “想来是殿下留了他一命,却不想我跟他有纠缠,便让我以为他死了。” “那你更不应该再跟他有关系了,想他过去那样对你,如今你还成了晋王妃,你们就应该划清界限。” “若不是他,昨夜你又要醉倒在外头,说不定还会被酒家丢出门外,直接就冻死了。”萧夜心佯装责备的模样,道,“我找他还不是代你去致谢的?否则我何故要跟他扯上关系?” 提及先前诸事,萧玚便歉意满满,尤其想起昨晚萧夜心那一番厉声斥责,哪怕当时他不甚清醒,也记忆犹新。他唯恐萧夜心余怒未消,只得涎笑着讨好她道:“姐,昨天你那一通痛骂算是将我骂醒了。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让你跟母亲他们担心了,我这就向你请罪,你千万要原谅我。” 萧玚能够迷途知返,萧夜心欣慰非常,道:“我又有什么资格怪你,只盼你好好的,日日高兴一些,我就心满意足了。” 萧玚虽然愿意重新振作,却并不代表他已经忘记,他会永远记得兰陵曾在他的怀中失声痛哭,会记得他还没有完成的誓言,哪怕他已经无法参与到兰陵将来的人生中,可他仍能努力地往高处去,不断地靠近她。 隐瞒了心底真情,萧玚苦笑而过,同萧夜心道:“姐,我还能回江南去么?” 萧夜心明白了萧玚的用意,思忖道:“怕是要过一阵子了,听说乐安那边的情况不大好,越公跟蔡道人已经僵持一段时间了。” 萧玚激昂道:“那正好让我去,兴许就能戴罪立功了。” “即便殿下是扬州总管,如今统领江南平叛之事,但你毕竟是被中朝削的职,真要复任也得陛下应允。现如今殿下不在大兴,你跟我都是被皇后忌惮之人,暂且安分一些吧,等有机会在放你出去。” 见萧夜心说得认真,萧玚便不敢轻浮造次,道:“还是姐你想得周全,否则就算我有报销朝廷之心,只怕也投效无门,反而要遭上头顾忌,得不偿失。” 萧夜心叮嘱他道:“昨日之事便于昨日一般,过去就过去了。我看经这一遭,你应该更懂得道理,将来不论做什么都不可再冲动了,否则前有我撞得头破血流,再是你痛不欲生,各种教训你可都记住了?” 萧玚点头应道:“都记住了,记在这儿了。” 外伤都可痊愈,唯独心头的伤是会一生相随的。 都不过是表面潇洒之人,萧夜心便不想多戳萧玚的痛脚,却不想独孤派人招她进宫,更没料到萧玚会拉着她道:“万事小心。” 萧夜心含笑点头,跟着来人一块进宫去了。 萧夜心在独孤宫中不光见到了元氏,还见到了弘宣。她无法判断弘宣在那一场假死之后的立场,因此不得不小心提防起来,至独孤面前道:“不知皇后召见所为何事?” “只是一个人闷了,找你来说说话,没想到婉儿和弘宣师父也来了,我这儿忽然就热闹了。”独孤示意萧夜心坐下后才继续道,“之前因为阿五和萧玚,有些事我没仔细问你,如今阿五已经出嫁,这桩心事算是了了,我就找你过来问一问。” 萧夜心谨慎道:“不敢隐瞒皇后。” 独孤看似随意,然而望想萧夜心的目光却充满着审视的意味,问道:“先前我听说阿摐在扬州的时候废了《五教》?” 萧夜心心头一动,暗道果真没有逃过这天家责问,未免招致独孤不悦,她起身跪下道:“并非废止,只是当时群情激奋,对《五教》的抵触情绪太过高涨,未免被有心之人刻意闪动百姓,才不得已出此计,作为安抚之举,绝无违背圣意,藐视天威之意。” “听说废除《五教》之后,扬州的情况确实稳定了许多,成了江南诸州县的榜样,对后来平定乱贼有着甚为关键的作用?” 萧夜心伏地答道:“平乱之事,盖因我军将士英勇无畏,统将多才多谋,与暂停《五教》一事并无多大关系。而且晋王之意并非完全废止《五教》,只是想再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对江南的百姓进行教化,使之彻底臣服于大隋,而不存有异心。” “当时你和阿摐一起了江南,难道平日就只是待在别院行馆足不出户么?” 萧夜心不敢起身,作答时也一直在揣摩着独孤的用意,唯恐有一丝不慎便让独孤存了芥蒂,将来为难自己,也为难杨广,道:“殿下军务繁忙,我不敢多番打扰,只是有时和殿下一起用膳时,听他简单说过一些江南的情况,并不敢多置喙,多是安静听着。” “只是听着,不多想想么?”独孤饮茶之后问道。 “只能想明白一部分。” “哪些部分,说来我听听。” 萧夜心快速在心底将当初在江南的情况都回想了一番,经过筛选之后,她才回答道:“收服民心不能光说不做,既要令江南百姓臣服,暂停《五教》一事便必须雷厉风行。因此晋王当时主张焚烧《五教》书稿,是为在百姓心中为我朝正名,所谓引玉之石。之后调拨当地储备粮饷赈济百姓,是为拉拢军民关系,进一步卸除他们对我朝的防范之心,稳固我朝在当地的声望。” 独孤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萧夜心的一番言论,终让她起来答话,又道:“阿摐在江南修书搜书一事,可有由头?” “正是为了重传《五教》而做准备。” “此话何解?” “南朝风俗与北朝不同,当地的乡绅士族有极高的民望,而这些家族中又多出文士墨客,殿下请他们进行南朝文史书籍的修编正是想通过他们向百姓传达我朝的教化。所谓以夷制夷,同样的言辞,由当地备受推崇的雅客换种更能令他们信服的方式说出口,比我们强令推行要有用得多,也避免了冲突了。” 独孤一旦沉默,四下的气氛便又紧张了不少,萧夜心已觉得自己的后背沁了一层细汗,手心也被冷汗濡湿了,可只要独孤不说话,便没人敢主动打破这个僵局。 “你听懂了么?”独孤忽然问元氏道。 元氏只觉莫名其妙,又不想承认自己无知,虽谦虚道:“我一介女流,往常只居深闺,不敢过问朝政。” 独孤叹息道:“便是如你这般两耳不闻窗外之事,所以跟睍地伐之间总找不着可以说话的内容。” 元氏委屈道:“纵是我有心问他,他也不乐意跟我说。上回从皇后这儿离开时,我见他高兴,便想问问他怎么了,他却直接就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上回……”元氏忽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即刻改口道,“不记得了,再说他的心思我也猜不透。” “夫妻之间哪有犟来犟去的,睍地伐的脾气是暴躁了一些,你是他的太子妃,处处忍让一些,别动不动就跟他吵,一言不合就来找我,他不以为你来告状又能作何想?如此这般,岂能夫妻恩爱?”独孤转向萧夜心时,神色和蔼了一些,道,“多学学阿柔,体贴阿摐,为其分忧,这样方是夫妻相处之道。” 独孤的夸奖听在萧夜心耳中却似芒刺入背,像是警告一般,可表面上,她必须维持镇定,甚至做出谦逊的模样,感谢独孤的赞许,道:“皇后谬赞,我本愚钝,只是不敢辜负殿下恩宠,才倾力相伴。” “我只是听弘宣师父说了一些他前阵子去江南的见闻,所以顺道问一问你,听你解释之后,我便放心了。”独孤道。 独孤在场,萧夜心连眼神都不敢随意安置,更不敢在此时去偷窥弘宣,唯恐被独孤发现引起不必要的猜忌,她便只能垂眼,在独孤身边伺候。直到离开独孤宫中,她紧绷多时的身体才终于松弛下来,不由抓住了身边的门框,长长舒了口气。 第五十九章 试探 原本杨广欲携萧夜心一起重回江南,但独孤因为兰陵一事,余怒未消,便借故将萧夜心留在大兴,致使他夫妻分离,久不得见,亦算是给萧夜心一个警惕,要她时刻记住自己的处境,不得任意妄为。 独孤深知萧夜心虽身在大兴,却时刻记挂远在江南的杨广,于是每每有消息从江南传来,独孤都会告知萧夜心,算作对这个儿媳的安慰,证明她并非绝情无义之人。 原本这一日,萧夜心正在孤独宫中伴驾,有从侍从自杨坚书房来,说是江南送了军报回来。独孤追问之下才知是杨广追击南朝余孽遇到了阻力,平乱之事进行得不甚顺利。 萧夜心眉间顿起担忧之色,向独孤请愿道:“皇后,我想去江南找晋王殿下。” 独孤并未发言,反而是元氏劝阻道:“江南仍在乱中,你贸然过去,万一有了危险反而让人担心,不如安安定定地留在大兴陪伴皇后。晋王向来贤孝,过去时常陪在皇后身边,你如今只当时替他尽孝吧。” 元氏一番话,说得萧夜心无言以对,她再去观察独孤,只得暗叹一声。 此时兰陵前来向独孤请安。虽说自和王奉孝成婚之后,兰陵性情大变,待人接物都淡薄许多,纵是面对独孤都疏远不少,如今给萧夜心见礼时更是敷衍,连做个虚礼都愿意,只不咸不淡地叫了一声“晋王妃”。 萧夜心自觉留下无趣,想要请辞,兰陵却执意将她留下。她不便推辞,只能陪在一旁,然而兰陵却再不理会她,倒是和元氏谈话还要多一些,仿佛房中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坐得时间久了,萧夜心有些不舒服,然而这些皇家女眷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她又勉强支撑了一会儿,终是有些按捺不住,想要起身再次向独孤辞行,然而这次却是险些无法站起,还是元氏先发现了她的异样。 “晋王妃怎么了?”元氏走去萧夜心身边虚扶着萧夜心问道,“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不舒服,找太医看看吧?” “只是近来总觉得身体疲惫,精神差了一些,不碍事。”萧夜心向独孤走近了一些,道,“请皇后许我回府,府中还有事等我回去处理。” 萧夜心毕竟是杨广的妻子,独孤虽对她始终有些芥蒂,却到底爱屋及乌,见她如此虚弱便不作强留,道:“那你便回去吧,保重身体要紧,否则阿摐回来,我倒是不好交代了。” “皇后言重,是我自己疏于照料,还劳皇后关心,当真万死。”萧夜心道。 “什么死不死的,都是一家人,说这些话太生分了。”兰陵上前扶住萧夜心,不似刚见面时的冷淡,看来殷勤了几分,道,“我送晋王妃出去,恰好有些悄悄话想跟王妃说,不让你们知道。” 见兰陵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活泼,独孤宽心不少,笑意不由浮现在嘴角,道:“都是成了家的人了,还如此淘气。” “那是我真有话要跟晋王妃说。”兰陵笑道。 如此,得了独孤的恩准,兰陵便扶着萧夜心离开了暖阁。 不知为何,如今兰陵走在萧夜心身旁却令她隐有不安,仿佛是有无形的压迫向她逼来。她觉得这样的兰陵像极了独孤,却有又比独孤传达出更尖锐的感受。 “晋王哥哥不在身边,萧姐姐一定很想念他吧?”兰陵忽然开口问道,语调却古古怪怪的。 萧夜心默认。 “虽然你们夫妻分隔两地,但晋王哥哥终有回来的一日,到时你们又能团聚了。”兰陵的眸光似是有所触动,扶着萧夜心的手却松开了,与她并肩走着,道,“前些日子我在大兴遇见了一个人,挺眼熟的,起初没想起来在哪见过。后来多看了两眼才记起来当初我跟萧玚离开大兴的时候在客栈见过那个人,当时他正跟别人一起讨论宫闱密事。” 萧夜心闻言色变,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不由停下的脚步也继续向前走去,道:“是么?看来这些百姓对皇家之事甚是好奇。” “你想听听他们都在谈什么么?”兰陵只是稍等片刻,见萧夜心心虚沉默,她便继续道,“他们说皇后不知为何动怒,夺了晋王的公职,还软禁了莒国公府的人,甚至扬言要杀了莒国公府满门。萧姐姐,这么严重的事你怎么没有跟我踢过呢?” 兰陵质问之意看看明显,萧夜心却避重就轻道:“既是过去的事便不要再追究了,如今大家安好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最好的结果?”兰陵冷笑了一声,“是,对你来说确实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对别人就不一定了。” 萧夜心意识到兰陵或许知道了什么,可当初设计兰陵和萧玚的事,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因此不得不对兰陵此时的针对而装聋作哑。她本要和兰陵分道扬镳,但突然一阵恶心之感让她险些吐了出来,好在只是一下,令她不至于在外人面前失态。 正因于此,萧夜心不欲与兰陵多做纠缠,匆匆离去。 兰陵看着萧夜心快步离开的身影,回味着她才的表现,目光渐渐冷了下去。 转身时,兰陵发现了不知何时出现的杨勇。她本就阴沉的面容又添了一丝不悦和抗拒,却仍是努力克制着,向杨勇虚虚地行了一礼,道:“太子哥哥是来接太子妃的么?” 杨勇看来甚是闲暇散漫,笑道:“顺道给母后请个安。” 然而杨勇一直停在兰陵身边,并没有要走开的意思。兰陵注意到他别有用意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她问道:“太子哥哥有话要跟我说?” 杨勇此时才将目光移向萧夜心离开的方向,道:“晋王妃的态度,阿五你都看见了。孤没有骗你吧。” 兰陵混合着失望和痛恨的目光却没有如杨勇那般蔓延向萧夜心远去的方向,她只是垂眼似在沉思什么,稍后才回答杨勇道:“我得多谢太子哥哥提醒,否则这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被人当成了笑话。” 杨勇走近兰陵一些,道:“咱们是亲兄妹,孤自然要帮自己的妹妹,可不像有些人为了一己私欲连骨肉亲情都不顾,还亏得你一直认他是最亲的哥哥。” 兰陵却忽然瞪了杨勇一眼,令杨勇倍感意外也真正觉察到了她的怒意,他却依旧笑着向兰陵示好道:“旁的孤就不多说了,阿五聪慧,必然一点即通,孤先进去见母后了。” 杨勇才与兰陵道别便见元氏已然从独孤宫中出来,他随即上前,有些急不可耐地问道:“怎么样?” 元氏自然知道杨勇是想打探独孤对萧夜心的态度,她一面痛恨杨勇对自己无情,一面无奈地为他做着这样的事,心中叹息一声,道:“她毕竟是晋王的爱妻,皇后就算再看不惯她,也会体谅晋王三分。而且,皇后只是一时气不过,心里还是很喜欢她的。” 杨勇低语道:“她是聪明能帮晋王,还总在母后面前演戏,不怪母后喜欢她。不过母后就算心里再喜欢,也会防着她。” “为何?” “深情太过会成为对晋王的牵制,人太聪明了会成为别人的忌惮。如母后这般强势之人,向来都要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她会容得下一个跟自己旗鼓相当的人?不过是处处压着萧夜心罢了。”杨勇道。 元氏见杨勇满腹心机的模样便是一阵心烦,道:“晋王在外平叛立功,你堂堂太子却在这里想要对付一个女子,说出去我都觉得丢人。” 杨勇不屑道:“妇人之见,孤就不应该跟你说这么多。” 被杨勇鄙夷的元氏又是一通怒火,可她终究还是忍了,见杨勇大步离去,她小跑着跟上,道:“方才我看公主和晋王妃说话时,晋王妃的样子有些怪异。” 杨勇不耐烦道:“有话直说,不用拐弯抹角。” 元氏看杨勇对自己如此不耐,她直接停下脚步道:“你没时间,我就不说了。反正要对付她的人是你不是我,我何苦多操这个心,还吃力不讨好。” 杨勇唯恐隔墙有耳,一把拽过元氏到身边,低吼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就敢这样放肆!若出了纰漏,你以为你还能当这个太子妃!” 元氏此时才觉得自己意气用事,面露愧色,低下头去不敢吭声。 杨勇催促道:“什么事快说。” 元氏凑近杨勇道:“晋王妃像是有身子的人了。” 杨勇惊道:“当真?” 元氏迟疑道:“只是听她说的,和方才我自己看见的,有了这个猜测。不知是她自己未曾察觉,还是刻意隐瞒。总之,我觉得像是有了。” 杨勇沉吟片刻道:“若真有了,可就是一步好棋。” 元氏狐疑道:“你又有什么主意?” 杨勇开怀笑道:“容孤再去好好想想,若是走好了这步棋,或许可以扭转乾坤,有起死回生之效。” 元氏不知杨勇究竟有何打算,见他竟有些疯疯癫癫起来,忙推他道:“这是在宫里,你自持身份一些,否则让旁人看见了多笑话。” “孤可不像晋王那样,处处弄虚作假,扭扭捏捏的。孤身为太子,高兴痛快了笑一笑又何妨?”杨勇随即自顾自离去,全然将元氏抛在了身后。 第六十章 陷害 晋王府中,萧玚送走了为萧夜心看诊的大夫之后问道:“姐,这分明是件喜事,你怎么还要遮遮掩掩的?” “这只是晋王府内的喜事而已。”萧夜心轻抚着自己的小腹,神情凝重道,“这件事瞒不了,但我们自己不用刻意声张。尤其现在江南的情况并不稳定,如果让殿下知道了,我怕他分心。” 萧玚不知萧夜心为何会因为有了身孕而始终心事重重,那份从她眉间透出的担忧远胜过她每一次面对独孤时的小心翼翼。他越来越看不穿和自己相伴了二十多年的亲姐,仿佛便是在对弘宣死心之后,她身上发生的改变就快得令他叹为观止。 因为萧夜心的沉默,即便是面对莒国公府的人,萧玚也守口如瓶,然而他却没料到兰陵会在之后的某一日里登门造访。 听下人禀告时,萧玚才至晋王府,还未来得及和萧夜心坐下说话。但闻兰陵的名字,好不容易稍有平静的心情立即犹如翻江倒海起来,他近乎惶恐地躲了起来,就连萧夜心都未能将他劝住。 “二嫂。”来的不止是兰陵,还有她带来的礼物以及多时未曾在萧夜心面前展露的笑颜。她走去萧夜心身边,亲昵地拉起这位晋王妃的手,低声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萧夜心起初觉得莫名其妙,可见兰陵一直盯着自己的肚子,她才恍然,拉着兰陵坐下道:“我想过段时间再说的,没想到竟被公主发现了。” “你是藏得好,得亏我眼神还不错,先是那天发现你在母后面前的样子怪怪的。我原本是担心你身体不适,后来看了好几天,发现你总是有些恶心想吐的样子,我又不敢当面说,只能找别人询问,这才确定你是有喜了。”兰陵虽然面带笑容,然而落在萧夜心独自上的目光却冷冰冰的,发出的那一声感慨也语调古怪,道,“真好,你跟晋王哥哥就快有孩子了。” 联想起近来兰陵奇怪的言行,萧夜心从未停止过对她的疑惑和猜疑,或者说她有几分肯定,兰陵知道了当初的事。可依照兰陵过去的性格,若知道自己和萧玚是被有意设计,她决计不会这样忍气吞声,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告诉她要忍耐——如今的萧夜心正是在这种隐忍中蛰伏。 见萧夜心沉默,兰陵问道:“在想晋王哥哥?” 萧夜心点头,道:“转眼又要开春了,还不知殿下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们夫妻感情真好,真让人羡慕。”尾音中的一声叹息听来无望悲伤,兰陵转过视线望着外头那些花枝上新抽出的嫩芽,道,“真是又快开春了。” 萧夜心实也关心兰陵的婚后生活,她希望兰陵能够顺遂安乐,然而萧玚在场,未免触动太多伤心事,她便岔开了这个话题,问道:“公主今天是特意过来看我的?” “自然,我还带了一些礼物,都是给你和我未来侄儿的。晋王哥哥不在你身边,就让我来照顾你,反正平日也没什么大事,我能常来晋王府么?” 面对兰陵突来的殷勤,萧夜心深有顾虑之下又心怀愧疚,点头道:“当然可以,公主常来我也不至于那么闷了。” 兰陵闻言欣喜,又和萧夜心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告辞,走时她忽然停下脚步,朝萧夜心身后看了看——她总觉得那儿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充满怀恋和不舍,如同她当初和萧玚告别的那一夜,令她不愿就这样离去。 然而哪怕兰陵知道他心底那个灵动开朗的少年就在这间房里,离自己不过数步的距离,可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法回头了。他们因为别人的设计而分开,这一生都不可能走上曾经约定的那条路,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身边这个浅笑盈盈的晋王妃。 有了萧夜心的准许,兰陵便时常去晋王府探望萧夜心,细心照料她的起居,亲自为她准备补身子的东西,仿佛她们不是姑嫂,而是感情深厚的亲姐妹。 因为杨广身在江南,萧夜心又和萧玚亲厚,因为萧玚在晋王府一度出入自由。然而自从兰陵时常到来,萧玚在晋王府进出时都格外小心,唯恐让兰陵发现自己。他每每躲在暗处看兰陵,都必须强力克制内心想要冲上前的欲望,看她的一颦一笑,看她身上不同过往的稳重,他知道她是他深爱的兰陵,可现在的她和他难以忘怀的兰陵又似乎不那么一样。 萧玚不知这种陌生的感觉从何而来,其实不止是兰陵,萧夜心不也如此么?他身边的人都在改变,就连他自己也一样。从少年洁白到放浪形骸再到如今不得不规行矩步,他们都以不同的惨烈和艰辛完成着这样的蜕变,最终掩盖了少年时期最真挚单纯的那一颗心。 萧玚正暗生感叹,忽然听到了有杯盏碎裂的声响和疑似萧夜心的呻吟。他当即从暗处现身,见萧夜心表情痛苦地半趴在身旁的茶几上,脚边是一只摔碎的碗,而兰陵则神色怔忡地站在一旁看着。 “姐!”萧玚箭步上前,一把将萧夜心打横抱起,扬声道,“快去找大夫!” 兰陵只觉得萧玚这紧张大声的叫唤像是平地而起的惊雷一般,震得她有些失神,待她抬眼,见到的只是萧玚匆忙离去的背影。她低头看着那一晚被打翻的补品,又出神良久才终于想起了什么,惊慌地立刻跟去一看究竟。 兰陵赶到卧房时,房门紧闭,门外的侍从硬是将她拦在外头道:“萧公子吩咐除了大夫之外,谁都不许入内,请公主恕罪。”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头狠狠扎了一下,兰陵觉得心痛的同时又恍惚得有些站不稳,她向后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这扇门就是阻隔在她和萧玚之间屏障,从分别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再也无法跨越这段距离,互相将彼此驱逐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兰陵一直等到大夫为萧夜心诊治过之后才进入房中,当时萧夜心面色苍白地躺着,萧玚则是一脸悲痛,她甚至发现他的眼角隐隐有泪痕,而他缓缓转向自己的目光,竟让她慌张不安起来。 尽管心虚,可兰陵还是开口问道:“二嫂怎么样了?” 萧玚猛然站起身,拽着兰陵就离开了卧房,这犹如当时他带着她逃命的情景,此刻却令她慌乱且害怕,而直到萧玚充满怒气的双眸盯着她,这种感觉变彻底真实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萧玚质问道,在兰陵的沉默之后,他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为什么要在给我姐的东西里做手脚害她!谁让你这么做的!你怎么狠得下心这样做!” “她能那么狠心地对我,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对她?”内心对萧夜心的怨恨以及被萧玚这样怒吼的委屈令兰陵哽咽,她回应着萧玚怒气满满的眼神,反问道,“你知不知道当初就是一个局!一个让你和我主动放弃,接受现在这种命运的局!而你的姐姐,我的哥哥,他们两个联手策划了这一切!你知不知道!” 萧玚错愕,却仍在反驳,道:“你胡说……不会的。” 兰陵指着卧房的方向,道:“不信,你去问萧夜心,让她用自己的命和整个莒国公府对天起誓,不是她设计的这一切!她敢,我可以立刻自刎谢罪,她若不敢,那就是她罪有应得,她欠我的!” 萧玚从未想过,在自己面前义正言辞的萧夜心竟然会是陷害自己和兰陵的罪魁祸首,他为之重新振作的人竟是将他推入那种不堪境地的人,而自己竟然还感激她对自己的救赎,这未免太可笑了。 兰陵知道这对于萧玚而言足够残忍,可她无法原谅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当杨勇将那几个乔装在他们身边监视并且故意透露消息的人带到她面前之后,她便再也无法说服自己接受现在的局面,尤其当她看着萧夜心和杨广夫妻恩爱时,她恨不能立刻杀了这个毁掉自己一生幸福的女人。 兰陵拉着失魂落魄的萧玚冲去萧夜心面前,盛气凌人道:“萧玚,你现在就问她,你和我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究竟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萧玚难以置信地看着萧夜心,看着她苍白的脸,内心抗拒着兰陵说的所有内容——可他知道,兰陵不会骗他。 “姐,究竟是怎么回事?”萧玚期待着萧夜心给出一个和兰陵截然相反的结论,他宁可接受自己和兰陵的有缘无分,也不想知道自己亲爱的姐姐会是个满腹心机,不惜对自己亲人痛下狠手之人。 “是我,策划了一切。”萧夜心将一直以来的愧疚的掩盖在平静的眼波之下,对于既成的事实,她不想去做太多煽情的解释,那样只会带来大家更深的痛苦,但这并不代表她会坐以待毙地接受有心人对兰陵的引导,将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到自己身上。 “为什么?”萧玚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天在酒肆里,我已经把所有的原因都告诉你了。我不能因为你,放着整个莒国公府不管,我必须让你们心甘情愿地回来接受这一切,但是我没想到你们会遭遇刺客追杀。”萧夜心看向兰陵,道,“公主,我很抱歉当初那样对你,所以你要报复我,我心甘情愿地接受。可是你现在害得我差点保不住自己的孩子,这笔账我一定会算,这件事牵连到多少人,我都会一个一个地找出来。” “只是为了莒国公府么?”兰陵冷笑道,“你看看你现在成了晋王妃,还跟晋王哥哥有了孩子,你敢说你这样对我和萧玚不是为了换取你如今的身份和地位?萧姐姐,你敢指天发誓,这件事从头至尾你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这是你用来杀死一个无辜生命的理由吗?”萧夜心陡然间大声问道,她甚至因此赤足下了床,站在兰陵面前,声色俱厉道,“你和萧玚的经历我很同情,我也一直愧疚至今,但这不是你用来企图杀死我孩儿的借口!这件事如果被晋王知道了,你猜他会怎么样!” 兰陵只是看了一眼萧玚,对萧夜心道:“你不用用晋王哥哥吓唬我,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变成这样,你可以不在乎,但是萧玚看了会心痛。他为之疯狂,为之自暴自弃的人如今成了这副样子,他会开心么?你的晋王哥哥如果知道,他疼爱的妹妹居然陷害他的妻子,杀了他的孩子,他会是什么心情?”萧夜心的态度渐渐缓和下来,她开始恳求兰陵,道,“公主,事情是我做的,我会一生都为这件事内疚,我会尽可能地补偿你们,但是请你不要迁怒到别人,也请你还我未出世的孩子一个公道,到底是谁要害他?真的是你么?” 兰陵确实恨萧夜心,可眼前这个看来脆弱无助的萧夜心又让她倍感歉疚,尤其是一想到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她内心的善良便令她不敢再面对这令人窒息的一切——她并不想用这样残忍激烈的方式报复萧夜心,但早前那些被教唆而起的恨意让她枉顾了对弱小生命的善待和温柔。 看着兰陵痛苦地跑了出去,萧夜心重重地跌坐去床上,叮嘱萧玚道:“去劝劝公主吧,今天的事不要说出去,我想她也是有苦衷的。” 萧玚确实不放心兰陵,可又有所顾忌才没有立即去追。此时听萧夜心这样说,他唯恐兰陵遭人利用,再没有任何迟疑,立即追了出去。 第六十一章 说动 萧玚直到入夜之后才回到晋王府,他原本要去见萧夜心,却被侍女告知萧夜心已经休息。 萧玚要离去,却发现侍女神情古怪,他心中生疑,便追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侍女本就心慌意乱,又被萧玚威胁,惊惧之下,她跪在萧玚面前,缠着声道:“是王妃不让奴婢说的,萧公子就不要为难奴婢了。” 情急之下,萧玚立即赶去卧房,见到的却是比白日更要虚弱,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萧夜心。 “姐!”萧玚大惊失色,箭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我去追兰陵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么?” 萧夜心本就通红的双眼在见到萧玚之际又一次热泪盈眶,她绝望地扑入萧玚怀中,哭道:“孩子……还是没能保住。” 萧玚惊诧万分,听着萧夜心激动悲伤的哭声,他将她抱在怀里,由她放声大哭。 待萧夜心的情绪稍有平复,萧玚才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大夫不是说小心一些,孩子还是能保下来的么?” 萧夜心靠着软枕,身体仍是不住地发颤,道:“是我跟这个孩子没有缘分,不怪任何人。” 一旦想起是兰陵造成了萧夜心滑胎,萧玚难免痛恨,可他又切实难忘她在他怀里悔恨痛哭的模样,一时间心情五味杂陈,也不知究竟应该怪谁。 “公主怎么样了?”萧夜心问道。 “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她已经好多了。”那是萧玚至今依旧挚爱之人,无论她做了什么,但凡见到她落泪,有再多的责备和怨怪便在顷刻之间消散了。萧玚没想过在分开之后还能够拥抱她,即便那一刻的亲近里跟多的是安慰,可对现在的他而言,已然是意想不到的幸福。 “这就好,我真怕她一时激动,做出傻事来。”萧夜心沉默片刻,问萧玚道,“萧玚,公主说的都是真的,是我设了局才造成你们现在的结果,还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教导你。你若真的恨我,不愿意原谅我,我也接受。” 他如何能震惊于这样的现实,如何能不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怨恨如此狠心的亲人。可萧夜心说的话又确实有道理,他和兰陵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只是简单的两情相悦,不过是当时当地的他们抱有那些天真的幻想而已——如萧夜心说的,小产的孩子跟萧夜心无缘,他和兰陵今生同样有缘无分。 平静并非因为当真释怀放下,而是无奈,现在的他没有能力反抗这一切,他的身后还有一整个家族,他和萧夜心都必须为了萧家活下去,再辛苦也得撑下去。更何况他的姐已经得到了惩罚,看着萧夜心病弱的样子,他又如何狠得下心再去责怪她? 萧玚苦笑,安慰萧夜心道:“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倒是公主的情况,我有些担心。” “她怎么了?”萧夜心问道。 “我听她的意思,这次的事她都是听了旁人教唆,她现在也十分后悔,说再也不敢面对你了。” “旁人教唆?”萧夜心为自己的正确的猜测而暗暗高兴,继续问道,“公主告诉你,谁是主谋了么?” 答案已经在她心里呼之欲出,可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太子。”萧玚迟疑之后作答,然而萧夜心并未对此表态,他继续道,“公主说初闻她和王奉孝的婚讯,太子便向她示好,后来正是在太子帮助之下,她才得以离开大兴,去江南寻我。这次也是在太子帮助之下,她才知道是……是你设计的一切,所以这次的事,太子都知道,也帮公主做了一些准备。” 萧夜心的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小腹,目光逐渐冷冽下来,道:“我就知道公主不会主动做这些事,必定是有人教唆。萧玚,你怪我也好,只请你不要迁怒到晋王身上。当时那样的情况,如果我们不把公主交出去,不光是萧家,晋王也会因此受到牵连。一旦让太子得势,我们的处境都会变得危险。” 早在萧玚感知之前,时局便已经复杂不可解。他虽仍有芥蒂,可萧夜心不会当真要害他,即便过程令人肝肠寸断,至少如今的他们都得到了保全,只是过得委屈一些,若是将来有可能,他们都能还施彼身。 “我知道你有难处。”萧玚深表理解,可看着萧夜心的病容,他不由担心起来,“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晋王?这种时候他不在你身边,你若觉得支持不住,就让我暂时陪着你。” “既然走了这条路,不论所艰难,我都会扛下去。但现在,这件事还是暂时保密,就连晋王都不要告诉。” 萧玚不解道:“为什么?他是孩子的父亲,难道他连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孩子的事都不能知道么?你这样做,会不会太狠心了?” “正是因为我知道丧子之痛,所以才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他不应该被这些事左右,而应该带着我们的目标和理想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萧玚,不论是你还是晋王,或者是整个萧家,都是如今在支撑我的动力,我不想看见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出事,你懂么?”萧夜心拉住萧玚的手,情真意切道,“孩子没了,可以再有,但你,晋王,还有母亲他们,若是没有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萧玚心中触动,点头道:“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从现在开始,我跟你一起为了萧家努力。今日无奈所迫,以后我们都会还回去。” “有机会你再跟着晋王,好好去完成你的事业,为咱们萧家光耀门楣,余下的事,我来做。我若不行,还有晋王,如今我跟他一切共进退。”这是她给萧玚提出的要求,也是让萧玚放心的理由,她并非一个人独自前行,她还有杨广,有愿意支持她的丈夫,如今受到的压迫和委屈以及将来可能赢得的荣耀都是他们共同分担的。 萧玚终于撇去了笑容中的苦涩,向萧夜心承诺道:“好,我答应你。” “只是听你这样一说,我也难免担心起公主来。”萧夜心垂眼,似在思考什么,道,“你跟公主还是不要见面了,等我身子好一些,我再去见她,探一探情况。若能得到她的原谅,你们之间也就不会有误会,这样也能免得太子再从中做文章。” 萧玚心疼道:“这种时候你还在考虑我们,我想给你下猛药,让你一连睡上三天三夜,再也不要想这些烦心事了。” 萧夜心忍俊不禁,道:“你有时间还是多回去看看母亲,我已是出嫁的女儿,比不得你这个还留在家里的儿子。” “你这说什么话?嫁进了晋王府难道你就不是莒国公府的人了?若不是,为何还要为了家里忍受这样的委屈?谁若是不认你,我就跟谁拼命!”萧玚反驳道,竟还在萧夜心面前亮出了拳头。 萧玚总是这样以诚待她,可她的这个傻弟弟却不知,她现在说的话,做的事,都不再跟当初一样简单纯粹,莫说是他这个弟弟,哪怕是独自里的孩子,都成了她的工具。 早在知道自己怀孕之初,萧夜心便从大夫那里得知,这个孩子或许会先天不足,而且因为萧夜心过去多次受伤,身体已经虚弱,孩子能够平安降生都是未知之数——换言之这个孩子能活下来,并且和普通孩子一样顺利长大的可能非常小。 这才是萧夜心一直没有将这件本该是喜讯的事公之于众的最大原因。她怕给杨广带来惊喜,更怕无法预料的结果令杨广悲痛。原本她以为,默默地调养着,或许能够保下孩子,可杨勇的陷害让她彻底放弃了这个孩子—— 当日萧玚追兰陵出去之后,萧夜心又将大夫找了回来,到:“你告诉我实话,这个孩子究竟有多大的可能安全地保下来?” 大夫犹豫了许久,却始终没能给出答案。 萧夜心便知道希望有多渺茫,而她想到这是一个用来挽留萧玚和兰陵的机会,便下了狠心,对大夫道:“既然没有把握,就将孩子拿了吧。” 她并非不爱这个孩子,她甚至一度对他的将来怀有莫大的期待,可无法安然生下孩子的威胁让她决定铤而走险,用一条小小的生命来扭转眼下对自己不利的局面——兰陵即便在政治上无法威胁到杨广,可她就像是弘宣那样,可以在独孤身边说话,只有确保她和自己同一阵营,才能减少旁人别有用心的陷害。 那些在萧玚面前落下的眼泪是真的,因为她确实失去了自己和杨广的孩子,可那些眼泪里又有说服萧玚时必要的虚假,就好像杨广曾在独孤面前落下的那些泪水,几分真,几分假,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一个人在夜里枯坐的时候,萧夜心不自知地一直在叹气,她又一次陷入对杨广深切的思念之中,想念杨广温柔深情的声音,想念他宽厚温暖的怀抱,想念他缱绻深邃的眼神。 她就好像是在浩瀚大海中的一座孤岛,而杨广是那海面上的明月,将她笼罩在月光之下,才避免了她身陷幽暗与冰冷的海水之中。她需要这样的慰藉,需要一个让她可以放松自己的理由,需要杨广给她的宽容和感情来抚慰这些自作自受的悲恸。 看着天上跳动的烛火,萧夜心幽幽叹了一声——阿摐,我好想你。 第六十二章 王妃 萧夜心怀孕的事并非保密得滴水不漏,只是没有人可以提起,而独孤对萧夜心的态度又令人捉摸不透,因此即便在知道萧夜心是因为小产而不得不在晋王府休养,也无人因此说起什么。 独孤更是只当萧夜心确实是因为疏于自我照料而大病了一场,才在晋王府幽居半个多月,期间她也只是派人送了些补品以及带了几句简单的问候。 然这些对萧夜心而言却是在病愈后,她需立即进宫谢恩的理由,也因此和元氏打了照面。 萧夜心一见元氏那满脸委屈的样子便知道她又在杨勇面前受了气,娘家人对这位太子无计可施,她便只有找独孤哭诉。 萧夜心感叹,可怜元氏从来不清楚自己的位置,独孤对杨勇虽有母子之情,但若不是因为有嫡长子太子身份作为基础,独孤未必会对杨勇有如今的好脸色。而独孤之所以容忍元氏每次的诉苦,不过是不想被旁人嫌弃她过于冷漠,以及她或许是当真觉得孤单了——儿子们各个封王开府,有了自己的封地,女儿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出嫁,杨坚又总有政务要忙,若连元氏都不时常进宫陪伴,她当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萧夜心进入时,元氏正在独孤面前哭哭啼啼,她暂且不过问,只依规矩见礼,稍后便坐下说了半天的话,也从独孤处得知了杨广的近况——史万岁平定蔡道人、王文进,杨素在温州击败了沈孝彻,江南的乱局得到了进一步的稳定,杨坚为此心情大悦,称赞杨广督导有功,要给予嘉奖。 先前因为平叛遭遇阻力,致使萧夜心日夜为杨广担心,如今有捷报传来,她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元氏见萧夜心如此高兴,想起自己与杨勇的情形,悲叹道:“晋王夫妇虽然分居两地,却依旧情比金坚,真让人羡慕。” 独孤已习惯了元氏的闺怨之词,对此不作评说,倒是萧夜心记在了心里,稍后向独孤告辞,她第一次主动接近元氏:“太子妃且慢。” 元氏往日长听杨勇在太子府中痛骂杨广,加之萧夜心和杨广夫妻和睦令她触景伤情,她本不欲与萧夜心来往,却不料如今被叫住了,她又不能当众拂了萧夜心的面子,只得停步问道:“晋王妃找我有何事?” 萧夜心关切道:“这原本是太子府中的家事,我不方便多问,可我见太子妃方才哭得伤心,心想都是杨家的儿媳便是一家人,妯娌之间关心一下也是应该。” 元氏过去接受的都是大家闺秀的礼仪教化,谨记为妻之道,应当忍让温柔,可杨勇与她时常争吵,她不过空有个太子妃的虚名罢了,每每想起都倍觉凄凉,一旦动情便有些控制不住,又在萧夜心面前垂泪道:“这些年都是这样过了,将来几十年也一样,习惯就好。” 见元氏要走,萧夜心却拉住她道:“恕我冒犯,太子妃可曾想过如何令太子回心转意,夫妻和乐?否则未来几十年,想一想便都是煎熬。” 元氏叹道:“我如何不想,可我有什么办法?他的心不在我这儿,如何都留不住。” “其实我与晋王之间也并非一帆风顺,不过是后来彼此谦让,又投其所好,才慢慢转变了二人之间的关系。”见元氏似来了兴趣,萧夜心继续道,“说实话,晋王也并非时时都有好脾气,我也被凶过。只是我知道他的喜好,拿准了他的偏爱之处,才得以夫妻和睦,相敬如宾。” 元氏此时反将萧夜心拉住,道:“你跟我说说,应该怎么做?” “我听说太子宠爱云昭训,便猜测她必定深谙太子心头所好。太子妃可以去打听打听,云昭训平时都做些什么,用些什么,如何与太子相处,一点点学着做起来,兴许也能打动太子。”萧夜心又拉近了元氏,低声道,“再者,你才是太子正妃,将来若是太子继任大统,你便是一国之后,哪里有被一个云昭训骑在头上的道理?说出去便都是笑话。” 元氏已觉萧夜心所言在理,又听了最后那几句煽动之词,心中更加愤愤,道:“正是如此,我已受了这么多年的气,被人看了这么久笑话,当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了。” 萧夜心拉过元氏的手,耐心引导道:“你我嫁入皇家便都是可怜人,所幸晋王与我尚且恩爱,我却心疼太子妃你,好端端的元配正室却只能日日进宫在皇后面前哭诉。需知道,皇后与陛下鹣鲽情深,她又果敢刚强,当她的儿媳妇若是软弱了,更入不了她的眼了。” 元氏也担心再这样下去,独孤会受不住自己的哭诉而将她拒之门外,那样她便连条活路都没有了。当下她便下了决心,道:“我的好妹妹,多谢你今日提醒,我这就照你说的回去试试。若当真成了,你便是我的恩人。” 萧夜心目送元氏离去,那挂在唇角的笑容却在暖阳日光之中凝固,她召来侍从道:“去公主府。” 萧夜心的到访有些突然,兰陵出来迎接时并未来得及更衣,身上还沾着药味,这便引起了萧夜心的好奇。 “公主病了,在服药?”萧夜心问道。 兰陵摇头,将萧夜心拉着坐下,道:“不是我,是奉孝,他身体不好,总要吃药,所以这公主府里一天到晚就都是药味,就连身上都仿佛去不掉似的。” 萧夜心本就对兰陵心怀愧疚,如今又知道王奉孝体弱,想来兰陵婚后的生活必不会和美顺遂。如此一想,她更觉得对不住兰陵,也理解了当初兰陵会听信杨勇的教唆对自己下手的原因,她竟有些不敢面对面前这愁容满面的昔日皇室娇女。 那一日在晋王府中,萧玚对兰陵说的那些话,令她深有触动,她也才终于明白萧夜心的不得已之处。回想过往,很多事竟都是他们的一厢情愿,自顾自地沉浸在年少美好的感情中,忽略了其他的人和事。她虽对萧夜心不复当初的信任和亲近,可一想到那个因为自己而小产的孩子,她又觉愧疚,想要向萧夜心说声对不起。 见萧夜心若有所思,兰陵问道:“二嫂怎么了?” “我只是想起那天萧玚跟我说的,无论如何都是我有错在先,所以身子恢复之后,我便想过来看看你,不求你能完全原谅我,只希望你能体谅晋王的难处。很多事,他也是身不由己,你千万不要怪他。”萧夜心诚恳道。 “我本想说一报还一报,可这事如何算才能算得清?眼下我已经不怪你们了,只能是我自己的命该如此,怪不得别人。”兰陵沉默片刻,问道,“晋王哥哥知道这件事了么?” “没有特意告诉他,等他回来,这件事差不多就过去了。我想就算是皇后都不愿意再提起,就这样算了吧。”萧夜心微笑道。 那不止是一个孩子的命,还是险些牵连到萧夜心的性命。兰陵无法想象,是怎么样的心情让萧夜心说出“算了吧”这样的话。她听得出萧夜心言辞间的无奈,深感与萧夜心对她的宽容——倘若萧夜心当真要追究,这大兴城便不会再有安宁了。 “但这话,只是我对你说的而已。”萧夜心尚且柔和的眼波发生了变化,看向兰陵的目光随即严肃认真起来,道,“我知道公主心地善良,断不会主动做出这种残忍之事,必然是被旁人利用。现如今我并不知那人是谁,若是公主有朝一日想起来了,请务必告诉我,我需为我的孩儿报仇。” 兰陵曾在萧玚面前提过杨勇的名字,她料想萧玚应是告诉过萧夜心的,可此刻萧夜心的这番话却令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而萧夜心的眼神又执着得令她有些不寒而栗。 “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那便是关于你们当时遭遇刺客一事。”萧夜心拿出一个被布包裹的东西交给兰陵,道,“公主遇刺之初,晋王便对此极为关注,也命人暗中查访,可事态发展并不如人意,一直到晋王回江南,事情也没能水落石出。不过前阵子,当时给萧玚治伤的大夫跟我说起萧玚身上的伤,这才有了头绪。” 兰陵看着那个形状古怪的东西,百思不得其解道:“你是说,凶手用的是这个?” 他们遭遇刺客时已经天黑,又在那样紧迫的情况下,兰陵从未习武,根本看不清对方究竟使用的是何种武器,因此面对这曾经险些要了她性命之物,她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萧夜心解释道:“那时大夫发现萧玚身上的伤口有些怪异,可因为萧玚伤重,大夫一直专注在他的身体上,一时间便忘了这件事。后来他跟我提了,我便请他根据伤口将可能致伤的凶器形状绘制下来。我再去询问了给公主疗伤的太医,他也说发现了古怪的伤口,并且给出了对凶器相同的描述。我又请工匠将这枚凶器打造出来,再一一询问过大兴城中的工匠,甚至连专门为皇室制作器具的师父,我也打探过了。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前几天,我终于找到了这东西的出处。” 兰陵紧张道:“究竟是什么人要追杀我们?” 萧夜心冷冷道:“太子府。” 兰陵惊得失手将东西掉去了地上,睁大了双眼看着萧夜心道:“你再说一遍,哪里?” 萧夜心目光郑重地盯着错愕的兰陵,一字一顿道:“这东西出自太子府,是太子命专人打造给他蓄养的一批死士用的。” “不可能!太子哥哥怎么可能杀我?”兰陵将那东西拾起,又跑到萧夜心面前道,“萧姐姐,你骗我的是不是!太子哥哥不会让人去杀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公主还记得当初晋王忽然失踪的事么?他那个时候便是被一群刺客追杀,险些丧命,可当时并没有找出刺客的下落。直到这一次发现了这个东西,我又传讯过去,晋王确认,那些刺客的确使用了这种武器。因此,太子不止追杀公主,也曾想要置晋王于死地,至于原因……大概只有太子自己知道了。”萧夜心从兰陵手中拿过那个东西,道,“我只是想让公主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搞鬼,将本该安定的皇城国都弄得血雨腥风。” 兰陵纵使对杨勇并无多大好感,却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亲哥哥会下如此毒手。那将他们牢牢牵系在一起的骨肉亲情莫非都是假的?杨勇曾经给过她的关爱和同情难道也是欺骗她的?如果连自己的亲人都无法信任,她还能相信谁? 心境的崩塌只在一瞬,兰陵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又经历过什么。一切仿佛都像是梦境一般,虚幻得不真实。 第六十三章 转变 萧夜心无法忘记那一日在公主府中,兰陵崩溃大哭的情景。她亲眼看着自己曾经那样疼惜的少女放弃了自身应有的风度,在她怀里毫不克制地痛哭。 萧夜心想,兰陵内心的挣扎和绝望,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歉疚和痛苦,必定不比她曾经经历的那些来得纠结。而将这一切揭露出来的,正是兰陵过去一心祝福能够获得幸福的她——为了获得更多的支持,为了不让杨勇有任何机会再利用兰陵,她真真正正地在这个无辜的女子心头狠狠扎了一刀。 从过去只是委曲求全,到如今为了更好地活下去而主动去伤害别人,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孩子,萧夜心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再也无法祥和平静的内心令她唯有依托求神拜佛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她忽然开始理解独孤为什么总要诵念经文,那是只有这样做才觉得自己得到了宽恕。 慈恩寺的禅房里,萧夜心面无表情地落下了手中的棋子。她的对面,弘宣同样无声地坐着,观察着棋盘上的风云变幻,从棋盒里拈了一颗白子,顺势放去了棋盘上。 弘宣看了一旁快要烧尽的长香,道:“以前别说两炷香,就是一炷香的时间,你也未必坐得住。” 萧夜心只是淡漠地又下了一颗子,道:“不要跟我提以前,过去的事情没有重提的必要。” 弘宣暗叹,若还是执着于过去,他和萧夜心不可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对弈。事实上,他们已经维持这样的棋友关系有一阵子了。萧夜心每次来寺中参拜,都会跟他下上一局,下棋的时间越来越长,可萧夜心落子的速度越来越快——今天的这盘棋,胜负已见分晓,很快就能开始下一盘了。 “晋王什么时候回大兴?” 提起杨广,萧夜心冰冷的神情才似有了解冻的迹象,她眼底闪过一丝温柔至极的笑意,就连说话的语调都温和了不少,道:“不知道呢,兴许再过一阵吧。” “听说高智慧和杨素正在对峙,王国庆那边也似乎极快抵挡不住隋军的进攻了。” 萧夜心抬眼恰要落子,听弘宣这样一说,她不免抬头去看他,目光中充满猜疑,问道:“太子告诉你的?” 弘宣未答。 萧夜心将白子落下,胜负既定,她却不见任何笑容,道:“不提太子,我们还能是朋友。我不管你在皇后身边如何为太子说话,需知道,你跟我已经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如今还能在这里下棋,不过是你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避开那些令人不高兴的事情而已。”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为你高兴。” “为我高兴?”萧夜心困惑地看着弘宣。 “你的夫君才能出众,年纪轻轻已有卓越功勋加身,此次平定江南之乱又会荣耀而归,到时候大兴城中风头无两,身为晋王妃的你自然也会引来无数人的歆羡。”弘宣道。 包括弘宣在内,所有人都只是看到她表面的风光,那些九死一生,那些在独孤面前俯首帖耳的屈从,那些为了她和杨广的江山之约的忍耐,都被掩藏在那些看似辉煌的表象之下。没人见到她在深夜痛哭,没人知道她独自一人时总是因为觉得心累而忍不住地叹气,就连如今最了解她的杨广,也远在千里之外,不能给她任何的安慰。 而弘宣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忽然触动了萧夜心敏感的内心。她甚至觉得他是在讽刺自己,毕竟她曾为了他不顾生死。 若是从前,萧夜心或许会当场翻脸,可现在,她将那忽然蹿上心头的怒意强行压制了下去,对弘宣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你,帮我找到了那个铁匠。” 萧夜心给兰陵看的那枚武器尖端的制造者,正是在弘宣的帮助下才找到的。她每每想起这件事便在猜测,如今的弘宣究竟是什么立场,他似乎依旧在为杨勇办事,往日没少在独孤面前为杨勇说话,可他又为什么要帮自己。 她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她还未曾察觉的阴谋,所以她并不抗拒如今和弘宣的接触。 “我只是在试图弥补过去做的错事,你不用谢我。”弘宣道。 萧夜心不解道:“做错的事?什么事?” 从他爱上张丽华开始,便是错,之后所有的俗世之情更没有对的地方。他因此贪、痴、怨、恨,这些本不应该存在在出家人身上的感情他都有了,如何不是错?他甚至因此曾害得萧夜心陷入险境,那是他在意的阿柔,是跟对张丽华的感情完全不同的存在——她很重要,只是在张丽华之后。 正如萧夜心说的,旧事已经没有被提及的意义,因此他只是摇头,道:“时候不早了,晋王妃该回去了。” 萧夜心没想到弘宣会如此直白地下逐客令,她也不再追问,准备离开慈恩寺。只是刚出精舍,就有人来向她禀告,说元氏在宫中大闹,独孤宫中已经乱作一乱,兰陵请她立刻进宫。 萧夜心赶到时,听说杨坚已至。她问侍女道:“公主在里头么?” 侍女压低声音回道:“公主、太子、太子妃都在,只是陛下和皇后大怒,没人敢说话。” 萧夜心正想继续询问,却听杨坚在内宣召自己,她皱了皱眉,在侍女打帘之后方才入内,向杨坚和独孤见礼。 “看看你们闹的事,连阿柔都惊动了。”独孤狠声道。 元氏仍在低泣,杨勇则抬眼看了看萧夜心,神情似是非常不满。 萧夜心回道:“我只是想皇后一人在宫中或许闲暇,我进宫稍作怕陪伴,稍后晚膳等陛下来了,我便回去,却没想到来得不巧。” 杨坚素日并不太多过问后宫女眷之事,今日实在是因为元氏和杨勇在独孤面前闹得太大,消息方才传入他耳中,将他气得火冒三丈。如今萧夜心落落大方,可元氏身为太子妃却哭哭啼啼,有失风度,不禁令杨坚更是厌烦,道:“看看阿摐和阿柔,再看看你们,哪里有皇家风范,如何成为天下人的楷模!” 元氏心底委屈至极,纵是面对杨坚的呵斥,她也要为自己辩驳一番,道:“我也想跟太子举案齐眉,甚至为此低声下气,可太子毫不领情,往日宠幸云昭训就算了,不光冷落我,还喜怒无常,总是无端责骂,更任由云昭训对我颐指气使。我是陛下与皇后亲许的太子妃,如何能容忍这种事发生?” 杨勇不知萧夜心曾给元氏建议,原本不过是看元氏处处效仿云昭训而心中嫌弃,说是东施效颦,权当平日夫妻那般争吵。却没想到这一次,元氏居然大发雷霆,一怒之下拉着他进宫找独孤评理。他便觉得是元氏撒泼,加之近来因为杨广在江南节节胜利的消息令他烦躁至极,他一时按捺不住,虽和元氏在独孤面前争吵了起来,这才闹出了大动静。 独孤原以为这对夫妻吵架,闹腾一阵便结束了,谁想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之下,元氏竟将杨勇素日在太子府中责难杨广等众兄弟的言辞都说了出来,这才令独孤登时上了心,还去把杨坚请了过来。 萧夜心不知有这样的巨细,只看杨坚和独孤面色尤其难看,她便站在兰陵身边,暂时不愿意涉足太深。 杨勇见元氏重提旧事,一时间血气上涌,顾不得杨坚和独孤在场,又与她争吵起来。 可二人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些事,反而让在场旁听之人倍感头疼。杨坚终于怒而拍案,这才喝止了二人有失礼教的行为。 杨坚不去理会太子府中的琐碎家务,只问杨勇关于大骂其余几位弟弟之事。 “没有的事!”杨勇矢口否认道,“我们都是手足兄弟,儿臣怎么会私下数落他们?便是他们当真功勋卓著,儿臣但凡知道了,只会为他们高兴,为大隋有如此栋梁之才而庆幸,怎么会反口相讥?这都是婉儿以妇人之见曲解儿臣,如此妒心深重,儿臣倒以为她不适太子妃之位。” 元氏猛然起身,指着杨勇骂道:“好你个当朝太子,竟是出了这样的法子要废我太子妃之位!我早知道你一心要扶正云昭训,你今日既说了,这个遭人嫌弃的太子妃,我不当也罢!” 平素小打小闹,众人只以为元氏不过一时气愤才说了这样的话,却没料到她当真冲着桌角撞去,眼见就要伤及性命。 萧夜心及时将元氏拉住,可元氏此时已经失去了理智,不分敌我地跟萧夜心纠缠起来,若不是有其他人拦着,只怕又有人要受伤。 杨坚对这混乱的局面大为恼怒,厉声斥责杨勇道:“你是当真不想再好好做这个太子了是不是!” 杨勇一向对自己的太子之位不甚自信,现今被杨坚当场责骂,他唯恐当真被夺去储君之位,浑身颤抖着连连向杨坚叩首谢罪道:“儿臣知错,父皇息怒!” 兰陵见机,想要上前说什么,却被萧夜心阻止。 正是一片混乱之际,有从江南传回的军报送来,道:“启禀陛下,晋王送回消息,说高智慧已被生擒,我军大胜。” 当是时,元氏依旧哭声不止,杨坚和独孤闻讯转怒为喜,而杨勇本就惶恐的心情更是一落千丈,颓然坐在地上,惨笑了一声。 第六十四章 归人 此次从江南传回的战报中写道,高智慧不敌隋军的连番进攻,不得不退守闽、越,而杨素率军由会稽走海道向泉州追击。同时王国庆逃跑,其众或入海岛,或守溪洞。杨素分遣诸将,从水、陆分进追捕,并派人秘密劝说王国庆送高智慧归随以赎罪。王国庆自知无法再与隋军抗衡,遂抓获高智慧,送交隋军。杨广和杨素皆认为杀之为快,遂当即斩首,余众全部归降,江南之乱彻底平定。 如此喜讯传回中朝,无疑令众人大喜,今年大兴的春季亦随之春意蓬勃起来。那些因为杨勇带来的不悦很快便被遗忘,杨坚和独孤准备已有些迫不急的地盼望着杨广和杨素的归来。 江南之乱终于平定,这意味着杨广的政绩更上一层楼,也代表着他日后在朝中的地位更加稳固,自然也就对杨勇更具威胁,其余如杨谅、杨秀等也都会将他视作眼中钉,将来的一切也将潜伏有更多的危险。 萧夜心虽对前途忧虑重重,可沉浸在喜悦的她同样有些急切地等待着杨广早日回到自己身边。她有太多话想跟久别的夫君说,这其中却不包括那个就算是死讯都被守口如瓶的孩子。 因为这令人振奋的消息,独孤近来的心情好了不少,面对萧夜心时亦显得和蔼可亲。因独孤信佛,萧夜心过去跟随弘宣看过不少经书,如今也时常出入慈恩寺,所以婆媳之间也会谈论佛学经典,比起元氏多是抱怨杨勇的言辞,独孤对萧夜心渐渐重新偏爱起来。 经过上次的一番闹剧,元氏如今在独孤面前已收敛许多,可要论猜测独孤的心思,她决计不是萧夜心的对手,故如今不光是杨勇在独孤和杨坚面前形象全无,哪怕是她也受到了冷落,心情更是郁结难解。 萧夜心觉察到了元氏越发颓靡的模样,她虽利用了元氏但也确实同情这太子妃的处境,偶尔会说些话开导元氏,也当是对她的一种补偿。 这一日萧夜心和元氏一同向独孤告辞后,两人并肩离去。 萧夜心好心询问道:“近来太子对你如何?” 元氏愁眉不展,却也只是无可奈何的样子,连声叹息道:“还不是老样子,废不得我的太子妃之位就将我丢在一边,有时候真希望当时就一头撞死算了,活着也是笑话,倒不如死了干净。” 萧夜心那日去救元氏乃真心实意,并非娇柔叫做地演戏,可如今见元氏如此凄凉的境况,她又有些同意元氏的话。然而她又转念一想,人生在世,谁都不会称心如意,既要活着还是能忍则忍吧。 萧夜心正想再劝元氏几句,却见杨勇过来,她便立即和元氏保持了距离。 杨勇如今对杨广恨之入骨,自然迁怒到了萧夜心。见元氏和萧夜心走在一起,他当即上前将元氏拉开,责怪道:“道那么宽,你非走这儿,是诚心要跟别人挨在一处么?” 元氏对杨勇的冷嘲热讽已经无计可施,可他毕竟是当朝太子,还是自己的丈夫,无论她又多少怒气都必须忍耐,因此她只是恶狠狠地瞪了杨勇一眼,便快步离去。 杨勇却转头去瞧在一旁冷眼相看的萧夜心,道:“你还真跟晋王是一对,就喜欢暗暗地看别人的好戏。” 萧夜心为杨勇只能在这里跟自己逞口舌之能而感到悲哀,她挑眉,慢慢走去杨勇面前,丝毫不因为自己面对的事大隋皇储而有半分退让之意,反驳道:“戏好不好要看演戏的人用不用心,我觉得太子就不错,所以看得还算过瘾。” 萧夜心过去就在他面前桀骜不驯,如今成了晋王妃更不知身份,令杨勇怒火中烧,抬手就要教训她。 萧夜心反而抬起下巴,目光轻蔑地看着杨勇,挑衅道:“太子记不记得,我曾在梅林里说过的那句话?” 一旦想起萧夜心曾经的威胁,杨勇的神情瞬间变得毒辣起来,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神情自若的晋王妃,道:“孤始终是大隋的太子,还会怕一个晋王不成?” 萧夜心对此不置一词,只留给杨勇一个用意不明的笑容便从他身旁经过,仿佛只是见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吹过了一缕此时已转暖的风。 萧夜心离开皇宫时已是黄昏时分,天地万物被夕阳染尽,镀着一层温暖的橙色,如是就别重逢般的温柔。 马车外的街市依旧人头攒动,萧夜心原本想要在车内暂作歇息,可人声太吵太杂乱,她只能百无聊赖地挑开帘子看一看外头的街景,心想着快些回去晋王府,早早歇息,便能早一点等到明日到来,那样她就能早一些见到杨广。 分别数月,萧夜心和杨广之间的书信往来并不频繁,除了那一次当真太过想念才写了那一封内容零散的家书之外,其余的书信多只是嘱咐他保重自己等一些简短的内容。 视线在人群中随意地扫过,却有一道身影忽然映入眼帘,更惊起了萧夜心心底的波澜。 “停车!”萧夜心等不及侍从为自己打帘,她抢先挑开了车帘,目光越过人流停驻在不远处的那个人身上,“殿下!” 本该坐在马车中的优雅身影忽然跳了下来,丝毫不顾及旁人眼光地跑向那道似是等待已久的身影——一身便衣的杨广看来轻松闲适,不像是从沙场浴血而归,仿佛只是出门逛了一圈,然后在这里特意等着萧夜心出现,接她一起回家。 那道奔跑而来的身影如是一只小鹿,快速地在人群中穿梭,洋溢着无比灿烂的笑容,在夕阳没去前的余光柔情里扑进了杨广的怀中,将他紧紧抱住,道:“殿下,你回来了?” 杨广抱着在自己怀里轻蹭的萧夜心,感受到了她对自己比那一份家书更浓烈的思念,这令他激动万分,点头道:“阿柔,我回来了。” 这一场分别里有过萧夜心从未料想过的悲痛,即便是现在,她仍旧会为那个被自己抛弃的孩子而感到愧疚和悲伤,可只要杨广回来了,所有的阴霾都会随之散去,这便是她心底最强大的支撑。 “你瘦了。”两人同时开口,再同时笑出了声,同样都没有松开拥抱着的彼此。 身边总有路人经过,可萧夜心的眼里只有杨广,她不在乎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抱着他是不是会招来非议,正如他们没有一个人了解她有多么想念他,如果不是独孤阻止,她早就飞奔去江南,陪伴在杨广身边了。 稍后杨广和萧夜心牵手而行,可怜的侍从和车夫只能驾车在后头跟着,还不能跟得太紧,以免打扰了晋王和晋王妃说话。 他们十指相扣地走在大兴春季的街市上,从日落走到月升——她多希望这一路不要有尽头,那么她和杨广间这份纯粹的欣喜便也不会终结。 “你送去江南的信都是冷冰冰的几句话,没想到今日会是这样的反应。”自从见面之后,杨广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过,“甚是惊喜,看来我快马加鞭回来是值得的。” 明知杨广有意戏弄自己,萧夜心仍是不满地反驳道:“冷冰冰的几句话?那是我怕自己不克制一些就会长篇大论,可不敢耽误了你那些繁忙的军务。再说,我可真不止那几句冷冰冰的话。” 见萧夜心似是生气,杨广立即赔礼讨好道:“是我失言,那都是阿柔你对我的一片真心,是我没能细细品味,辜负了你一番情义,我认罚。” 杨广拉着萧夜心的手便往自己胸口捶,萧夜心娇嗔道:“后头还有人跟着你,你稳重一些。” 杨广随即坏笑着凑趣萧夜心耳畔道:“我知道有个地方不会有旁人打扰,要不要跟我去?” 萧夜心好奇杨广说的地方,便想同他一起去看看。谁知杨广忽然拉着她跑了起来,两人一起跑过了大兴城安澜宁谧的夜色,披着一身清淡的月光,跑回了晋王府,跑入了由萧夜心独守多时的卧房之中。 不等萧夜心喘气回神,杨广便关紧了门,她惊得贴着门扇站着,而杨广就站在她身前咫尺之地。 门外月光清清,却照不到房内正剧烈起伏的两道身影。 萧夜心感觉到杨广灼热的气息扑在自己脸上,哪怕没有点灯,她也知道杨广正以怎样热烈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她不由自主地抬手,原本是想稍稍阻止他的靠近,可不知为何她竟抓住了杨广胸口的衣衫,双手有些发颤。 萧夜心这样欲拒还迎的举动令杨广有些难以自持,长时间分别带来的思念让他不想辜负一刻属于这良宵的美好。他立即将萧夜心打横抱了起来,听见她在他耳边发出一声低呼,他却笑了,半边身子压着她,轻抚着她的脸颊,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道:“阿柔。” 脸上贴来的掌心似是跟他一样因为重逢的喜悦而轻颤,在他那一声低沉的唤声之后,他听见她也叫起了他的名字——阿摐。 不知是谁在此刻点了一把火,将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相思付之一炬,烧出大兴城这一年春季里最旖旎的一场花事。 第六十五章 惊马 杨广提前几日回来,只为好好陪伴萧夜心,因此在杨素正式回到大兴之前,他都在晋王府中未曾出去过,结果必然是萧夜心也因此减少了去宫中陪伴独孤的时间。 为此,独孤问起了萧夜心近来疏于请安之罪,道:“这几日是有事么?来看我的时候都少了许多。” 萧夜心自然不能告诉独孤实情,只得惶惶请罪道:“是我平日疏于对王府内务的管理,如今殿下将归,府中却乱作一团,杂务多了一些,所以才没能常伴皇后身侧,皇后恕罪。” 萧夜心对杨广情深,这一点独孤已深有体会。她每每见到这对夫妻,便想起自己和杨坚,加之她本就偏爱杨广,得见他夫妻恩爱,心中更是安慰,顺道便作了赏赐。 萧夜心将这些事告诉杨广,杨广将她抱在怀里赞道:“如今母后对你改观,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否则总为当初的事拧着心结,对谁都没有好处。” 萧夜心却低头道:“过去我还会为扯谎感到不安,如今谎话说得越来越得心应手,有时我自己都觉得是真的。” 杨广捏着她的下巴笑道:“你我之前存真即可,难道你要跟母后如实以告,让他们知道我放着大军不顾,专程回来与你逍遥?” 萧夜心只道杨广又不正经起来,便不和他多费唇舌,依旧瞒着所有人与他日日相对,算是过了几天安宁日子,重拾夫妻之乐。 杨素回朝时已至仲春末,杨广暂与萧夜心告别去和杨素会合。 明日一早,杨广便要率军进入大兴,正式为了此次平定江南之乱写下终章。 然而夜间的大营之中,杨素却与杨广另有合计,道:“殿下平乱之大功必定受旁人觊觎,自伐陈之后,殿下便一直备受瞩目,今次又添威名,臣担心太子或有异动。” 杨勇曾为争夺此次功劳亲赴江南,虽然铩羽而归,但他必然不会任由杨广凭借战功继续扶摇直上,因此杨广的确应该早做防备。 帐中气氛沉重,杨广虽有心思却始终不忍心就这样放手,所以犹豫不决起来。他又看了看杨素,道:“越公有何高见?” 杨素老谋深算,显然知道杨广并不愿意在春风得意之时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权势,道:“古来最忌功高盖主,此话虽不至于用在殿下与陛下身上,但太子在位,咱们不得不防。” 杨广心思一转,深知杨素所言还包括杨勇身后的高颎。想来这段时间杨勇未曾发难,多时因为高颎蛰伏,加之他身在江南,高颎无法抓他的错漏,才相安无事。可如今他将归朝,最实际的用处已然过了,高颎必定不会对此坐视不理,说不准此时大兴城中,已有高颎和杨勇的合谋等待着他。 杨广不惧杨勇,但杨素所言自有道理。杨勇虽不得杨坚和独孤喜爱,但他毕竟是当朝太子,若将来真要继位,杨坚必定会为杨勇稳住那把龙椅,那么所有可能对杨勇造成威胁的存在便都会受到杨坚的压制,从如今的状况来开,他便是第一个会遭到打压的对象。 杨广纵有夺嫡之心,但如今局势还是偏向杨勇一方的,为求自保,杨广不能毫无节制地出风头,这才是杨素对他进行提醒的原因。 见杨广犹豫不决,杨素继续道:“臣有三策,献于殿下。” 杨广亟亟问道:“如何?越公快说。” 杨素答道:“其一,殿下居功不退,名震朝野,身负并州、扬州两大总管之务,成中流砥柱之势,与太子抗衡。其二,殿下卸任扬州总管,再成谦逊淡薄之美名,虽弃实职,但博人望,太子有心为难,却也找不到错处,如此养精蓄锐,伺机而动。其三,殿下暂弃中朝之职,直接留守江南,保守军功,护住南国之境,不教旁人坐享其成。” 杨素深知杨广隐忍多年,如今终于有机会再添威名,内心更愿意采用第一策,借此正式确立自己在朝中的地位,真正和杨勇一决高下。然而他却意在让杨广于后二策中择其一,更想借此试探杨广的意图。 杨广并未立刻给出答案,禀退杨素之后,他独自在帐中思量权衡,如此竟就过了一整夜,等待他的便是一场万众瞩目的大军凯旋仪仗。 江南之乱持续日长,为了镇压各地叛乱,大隋将士出生入死,甚为英勇。值此三军归来之际,杨坚为旌其功,亲自于大兴城外迎接众将,一时间龙首原上旌旗招展,场面蔚为壮观。 萧夜心为睹杨广领军风采,于三军之外找了一座小山头,然而距离隔开太远,除了列阵的隋军队形,她根本无法看清任何一个人。 “我早劝过你,根本不可能看见殿下,你还非要过来。”萧玚跨坐在骏马上笑道。 萧夜心丝毫不理会萧玚的取笑,仍是抬首眺望道:“我只要知道殿下在三军阵前,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就好,你管我能不能看清。” 萧玚曾感叹萧夜心变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发现纵使她的心思和顾虑比过去复杂也难测得多,可面对感情时,她依然炽热执着。不论是为了弘宣赴险,还是如今这般站在根本看不见杨广的地方翘首期待,但凡是她所爱,她便义无反顾,萧夜心未变,那个他一直爱着的亲姐始终都在。 “你看那个!”萧夜心指着大军前头的方向,道,“他们走开了,跟上。” 萧夜心轻轻一夹马肚,便跟着开始移动的队伍向大兴城靠近。 仲春的风已带着暖意,徐徐吹来,吹动萧夜心的衣发,她却一直注视着浩浩荡荡的隋军,跟随着她满心喜欢着的那个人。 原本一切按部就班,只等回到皇宫,杨坚便会对此次平乱的将士们逐一论功行赏。但不知为何,杨坚的座驾忽然发狂,在瞬间将那九五之尊摔去了地上。 因为受到了惊吓,连同杨坚身边杨勇、杨广、杨素等人的座驾均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失控行为,杨广的坐骑作为夸张,竟忽然冲出了仪仗。 萧夜心见状立刻去追,龙首原本是明媚的春光中,就此出现了一前一后策马狂奔的两道身影。 杨广的坐骑本就矫健,发狂之下跑得极快,萧夜心跟在后头根本追不上,可她却发现了顺着杨广跑开的那一个方向上,留下了一串血迹——杨广受了伤。 情急之下,萧夜心只能奋力鞭打身下的骏马,希望能够快追得杨广近一些,再近一些。 扑面而来的风因萧夜心的急切而显得异常燥热,可吹过她已沁着汗珠的额,吹着她已被湿透的衣衫,她又觉得一阵一阵地发冷,握着缰绳的手已经都是冷汗。 没人知道杨广的那匹马会跑向何处,未知的危险让萧夜心心惊胆战,她深怕亲眼看着杨广出事,深怕自己没有能力救下心爱的丈夫,尤其在杨广已经受伤的情况下。 马蹄声被吹散在风中,焦急的萧夜心发现载着杨广的马似乎放慢了速度,她随即又狠狠抽了自己的坐骑一鞭。然而这一次,那匹马却突然停止了狂奔,猛然站定,扬起前蹄,似要将萧夜心甩下马背。 萧夜心用力抓着缰绳,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她感觉到身下的整匹马仿佛站立了起来。马的嘶鸣身,萧玚追随而来的叫喊声,还有杨广那匹坐骑远去的马蹄声,混杂在龙首原上忽然迅疾了的大风中,如是一种充满危险的预示。 险情当前,萧夜心却依旧望着杨广驾马离去的方向——那匹马突然前蹄一屈,马头冲地栽去,杨广顺势摔了出去,滚落在地。 萧夜心再顾不得其他,直接从马上跳下,在萧玚的惊呼中拼命冲向杨广。 “殿下!”萧夜心扑向昏迷的杨广,将他抱在怀里急切地叫了好几声,“殿下,你醒醒!” 杨广的身上没什么外伤,可萧夜心方才亲眼看着他从马背上滚下来,她以为必定是伤筋动骨,即刻回头冲萧玚喊道:“快去找大夫!” 萧玚闻言即刻调转马头离开,萧夜心这才又将视线落在杨广身上,道:“殿下,你醒一醒,看看我,我是阿柔!醒一醒,殿下!” 萧夜心不敢推摇杨广的身体,便只是情急地催促着,可杨广始终闭着眼陷入昏迷,她越喊越急,全然没了以往的冷静自持,又多叫了几声,已成了哭腔:“殿下,你不能有事……” “阿柔……”杨广慢慢睁开眼道,“我没事,你别哭。” “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杨广的目光游移,似还未完全回神,他却向萧夜心伸出了手,意欲让萧夜心抱抱他。 萧夜心早已心慌意乱,见杨广如此,她毫无怀疑地将他抱在怀里,只盼他平安无事。殊不知,杨广在她未曾留意之处竟露出了一丝狡黠笑意,享受着此刻春风拂面,温香软玉在怀的惬意——他忽然怀疑自己是如何一人在江南待了那么长的时间,想他不过昨夜和萧夜心分别了一晚,竟会如此想念,还做出了扮可怜索抱这等无赖之举。 萧夜心不知杨广的心思,仍关心问道:“你若有受伤的地方就立刻告诉我。” 杨广只是摇头,问萧夜心道:“你没事吧?” 萧夜心亦是摇头,见杨广看来确实没有大碍,她才放了心。回头时,她发现杨广的坐骑已倒在地上,马脖子上插着一把短刀,一看便是血尽力竭而死。 萧夜心这才知道自己看见的血迹是这匹马留下的,她安心至于却忍不住轻捶了杨广,道:“吓死我了。” 这并非萧夜心第一次这样与他说,可不论她说多少回,但凡听在杨广耳中便令他心头大喜——他的晋王妃,他深爱的妻子,会因为他的每一次意外而提心吊胆,会为他而六神无主,这所有的一切都证明着他在她心里的地位越来越重要。 阿柔,真正成为了他的阿柔,只属于他一人。 第六十六章 廷辩 杨广确实受了伤,但并不严重,可既然杨坚都因为这场意外有损龙体,他便不能太过平安——这次的事分明就是有人预谋,他需要小心应对。 杨坚出事时,杨勇就在当场,因此直到太医为杨坚查看过,确定杨坚身上有擦伤以及腿部受伤需要卧床静养一段时间之后,他时刻都陪伴左右,既扮忠孝之相,也是为了能够在第一时间接手调查整件事的职权。 事关天子生死,皇家威仪,有牵连到杨广的安危,独孤的态度异常强硬坚决,要杨勇无比查出失责之人,严厉惩处。 杨勇领命后便开始着手调查,将当日负责迎接仪仗的卫尉寺一干人等全部捉拿,雷厉风行之举与其以往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 同时,太常寺送交杨坚一道关于近日大兴天际星象的文书,其中写道紫微陪星星光暗淡,侧有散星夺目,乃群星近月,未归其位,才致使气冲泰斗,局面混乱。 杨坚看着这份言辞隐晦的文书多时未曾发言,独孤细读之后也有所感触,问杨坚道:“陛下可有圣裁?” 杨坚回想起自己在那匹疯马之上,生死未卜的情景便一阵心悸,他又将文书看了一遭,随即下令,嘉奖杨广,却要他安心留居府中养伤,一应职务交接都由杨素代理,以示皇恩浩荡。 圣旨一出,所有人都看得出是杨坚有意在削弱杨广手中职权,却不知为何要在杨广风头最劲之时下诏。 圣旨传入晋王府的第二日,兰陵便来通风报信,道:“是太常寺的一道天相文书引的这道圣旨。” 兰陵将打听来的文书内容说了出来,杨广方才了然,道:“孤便是那夺去青宫光华的散星,为此还招致紫微蒙难,当真是太高抬孤了。” 杨广此言一出,萧夜心随即取出一道早就拟写好的奏折递给杨广,道:“看来我的准备没有错。” 杨广将信将疑地接过奏折,打开看后,他忽而笑道:“得阿柔一人,当真救我于苦海。” 兰陵不明白这对夫妻究竟卖的什么关子,她只听下人入内禀告道萧玚来了,未免相见尴尬,她当即走了,竟是连向萧夜心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杨广短叹一声,却拉着萧夜心道:“萧玚来了正好一块商量商量,咱们如何接着往下走。” 杨广猜测那份太常寺的文书必定是杨勇命人递上去的,如果再联系到龙首原上杨坚的座驾忽然失控和杨勇极力争取对这件事的处置权等诸事,事情的始末便可以顺理成章了起来——杨勇试图通过天象和龙首原的事证明杨广的回归会给中朝带来混乱,但矛头不能指向杨坚,而应该是一直以来备受诸王压制的太子,也算是给杨坚提醒,要他正视储君之位,以免出现诸子夺嫡的局面。 杨坚向来迷信天象玄学之说,还在北周为臣时,他便因自己天赋异禀的相貌而受到过北周皇帝的猜忌,却也因此相信了自己注定不凡的命运,最后更成就了惊天动地的伟业。所以杨坚不会对这些事置之不理,反而深信不疑,如今对杨广的明赏实贬就是最好的证明——大隋天子坚信着所谓上苍给予的指示,为保国祚绵长,他必须做些什么。 如今杨广等同于被削职,而杨勇以迅雷之势处理着龙首原一事,正是为了向杨坚证明他的能力,以及再一次提醒杨坚,大隋的储君之位究竟在谁的手中,他需要为谁铺平将来的道路,才可以保证朝政的稳固。 事态分析至此,杨广对先前杨素给出的选择也有了答案。 不日,杨广在伤势稍有恢复之后便带着萧夜心给他的奏折去面见杨坚,并且提出希望留守江南,继续他还未完成的江南营建计划。 萧夜心交给杨广的,是她根据过去在江南体察到的民情民风所撰写的适宜治理南朝百姓的方略,以及请杨广批示“南北分治”的建议。在将这份奏折递交杨坚之前,杨广已经字斟句酌地修改过,并且配合他的营建计划书,构成一套相对完善的计划提议。 杨坚看后对此大为赞赏,认为杨广确实应该再回江南,为大隋彻底收服江南民心,也免得他久留大兴,再惹出祸端。 但在杨广递交给杨坚的奏折里,还有一条颇为引人注意的意见——杨坚在八年前为了解决关中漕运的问题,下令挖掘了广通渠,但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秋收时,他仍要带宫眷去洛阳去就食,还因此被百姓称为“逐粮天子”。 杨广这两年来奔波于大兴和江南之间,尝尽路途艰难之苦,他因此提出在南北交通之间兴修水利,以水运解决两处陆路的困难之处。 杨坚因自身之故,对杨广的这个提议颇为上心,但杨勇却立即反驳道:“兴修南北水利固然有利于往来交通,但如此一来,开山凿渠,势必耗费大量人力与财力。且水路或受季节影响,并不见得一兴漕运就能解决万难。如今反而应注意西北突厥进犯,加强边境防守,增强武备,牢牢巩固我大隋边防才是要紧。” “路不通则百业不行。如今大隋一统天下,南北皆为隋地,百姓皆为隋民,若依旧因为道路阻隔致使南北交流淤塞,便不利于中朝统辖。再者,江南州县之间本就联结紧密,如今才平定叛乱,正是收归民心的重要时机。倘若不加强南北联系,依旧任由南北对峙,那么江南之乱或不日又起。”杨广恳切道,“并非儿臣危言耸听,而是儿臣在江南多时有感,请父皇圣断。” “南北并非彻底隔断,只是往来陆路需要的时间长一些罢了。大隋既已收服江南,自然对治下之地、之百姓一视同仁,断不会任由其恣意妄为,该治该教的自有中朝统一下达圣旨教令,迟早都得一统。再说,先前我大隋五十一万大军都到得江南,如何现今又要被道路所阻?孤听不懂晋王此言,是说南北交通之道塌了么?”杨勇据理力争道。 “兴修南北交通要道,将来不止用于政令传达。江南商业之繁华有目共睹,鱼米之丰硕也不必赘述,南国文史经典之风流同样值得宣扬传播,若得便利交通,以后这些江南风物便能更快速地输入北方,正有利于南北交融,也将便于中朝统辖,可谓深有百利。”杨广辩驳道。 杨勇不以为意,直接上表杨坚道:“儿臣认为晋王所言并非势在必行之举,真要论收服民心,当重启《五教》,方可令江南百姓彻底臣服。至于晋王所言江南文史风流,恕儿臣不敢苟同,以往听闻南朝多亡国之音,儿臣以为还是免去这些糟粕流入我朝,遗害不浅。” 杨勇咄咄逼人,便是有意针对杨广,朝会上其他臣工皆噤若寒蝉,是想看一看杨广再作何说辞。 久等之下,杨广似在措辞反击,可最终,他收敛了方才与杨勇廷辩时的锋芒,只是淡淡道:“太子所言亦有道理,是臣考虑不周。兴修南北水利之事,陛下可以暂不考虑,但若要重启《五教》,臣恐又要在江南横生枝节,请陛下三思。” 见杨广示弱,杨勇随即得意道:“正是因为晋王仁义,江南百姓才以为趁机做大。儿臣以为,既平定了江南之乱,便没有了煽动百姓之人,此时重启《五教》,必定不会再有奸人敢挑衅我大隋国威。” “臣的上疏中写明了针对治理江南的一系列举措,若是重启《五教》则一切皆废。”杨广道。 “《五教》乃陛下统治民心的经世篇目,晋王如此反对《五教》,是认为陛下驭民无道?是说陛下有错?”杨勇逼问道。 “臣不敢,也并非指摘《五教》无道,只是臣所奏都已经写在上疏之中,是臣亲历江南,体察民情之感,也是臣肺腑之言,请陛下明断。”杨广再不理会杨勇的为难,发言之后便安静退下,看似不敌杨勇的尖锐之姿,实则根本未将他放在眼里,可谓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视了这位当朝太子。 杨勇气极,却无法当场对杨广发作,只得忍下这口气,恨恨地退去一边。 朝会散后,杨广正要回晋王府,路上却被围拥着杨勇的人群挡了道。他心下一哂,却只是避让开,意料之中的则是杨勇又来他面前耀武扬威。 “晋王精心准备的上疏以及那一番慷慨激昂,似乎没有什么大用,孤看陛下并不为所动。”杨勇讥道。 杨广眉眼三分含笑,只是在这季春太过温暖的杨广中,他的笑容却仿佛令人感受到了秋意萧瑟,甚至有些寒凉。 杨勇心头一凛,不悦之意尽显,道:“缘何这样看着孤?” “虽与太子血骨至亲,但孤仿佛从未好好看过太子。太子既偏要站在孤的面前,孤又不知说什么,便只能多看看太子,方能将这份骨肉深情记得牢一些。”杨广眼见杨勇怒意更深,他却只是抬头,望着层层蔓延的台阶,道,“孤还要去向母后请安,太子要同行?” 杨勇对杨广的假孝虚伪深恶痛绝,然而满朝文武在场,杨广又看来谦卑和顺,反倒是他盛气凌人,不可一世。未免再招非议,又见高颎在一旁暗使眼色,杨勇只得忍着一腔怒气就此扬长而去。 臣工们纷纷离去,杨广却依旧站在大殿外,望着眼前开阔的广场,望着亮堂的日光,望着逐渐远去的在朝同僚,在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之后,眉间又添愁云——即便他想回江南,也不知是否能够顺利回去。 第六十七章 流言 杨广在朝会上的举动便是告诉了所有人,他准备放弃大兴中朝的职务,再去江南,并且常驻,远离那些是是非非,也让杨勇别再与他斤斤计较。 杨勇虽在朝会上受了杨广之气,可在知道杨广的意图之后他甚为满意,就连跟高颎、柳述在太子府会面时亦难掩兴奋之色,笑声连连,道:“高大人果真料事如神,晋王真要回江南去。” 高颎不若杨勇心思外露,仍是稳如泰山地坐着,已经经历过数十年朝堂沉浮的双眸镇定阴沉,似有无尽思绪萦绕,一刻都未曾停止过算计,到:“晋王业已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依照他的性格,必定不会在此时依旧冒进,退居江南对他来说,一能保存实力,二能避开众多指向他的矛盾,诸如蜀王、汉王他们,眼下都盯着晋王,他便如芒刺在背,恨不能立刻消失,让他们转向他人。” “孤的这个弟弟最为狡猾,可这一次他想不到,这正是咱们诱他进入的圈套。”杨勇虽压低了声音,可从那双眼中透出的光彩却异常强烈,在短暂的等待之后,他再度放声大笑道,“孤就是要看看他是否有命回江南去实行他那什么‘南北分治’的馊主意。还有那位晋王妃,孤也想看看,她这次还能不能等到晋王回来。” 见杨勇如此嚣张,高颎劝道:“大事未成之前,太子不可掉以轻心。此次虽是我们早有谋划,但晋王并非池中物,需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再高兴也不迟。” 高颎谨慎是不错,可杨勇却认为他太过小心,有时便是如此打断了他的兴致。他因此稍有不悦地坐下,置气道:“高大人所言甚是。” 柳述见状,随即安抚杨勇道:“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咱们只要盼着晋王在江南确实在江南人望够高,基本便成事了。” 杨勇听了这番说辞才觉得舒心一些,眉头舒展之后,他又问柳述道:“弘宣近来都没有消息送来么?” 柳述迟疑,道:“没有。” “哼。”杨勇不屑道,“当初让他去江南的事就没有办妥,如今回了大兴更是一事无成,看他镇日只在慈恩寺中坐禅,要他还有何用?” “太子可能不知,晋王妃时常去慈恩寺。”柳述道。 杨勇狐疑道:“此话当真?” 柳述肯定道:“不敢欺骗太子,当真。” 杨勇似是想起了有趣之事,方才还满是怒意的眉眼间竟透出了笑意,道:“晋王回来之后,晋王妃还常去么?” 柳述回想一番,摇头道:“似是没再去过了。” 杨勇笑得奸猾,道:“看来咱们这位晋王妃也不省事儿。” “弘宣和晋王妃过去本就有过一段暧昧不清的关系,太子当初将他引荐至皇后身边,不也是看中了……”柳述见杨勇忽地瞪了自己一眼,便言多必失,当即低下头,附和杨勇道,“确实如此。” 杨勇正若有所思,见高颎正看着自己。他深知高颎向来认为他不应该跟一介女流如此计较,可他本就心胸狭隘,又多次遭受萧夜心的嘲讽,加之她和杨广同进同出,他便更不能放过那牙尖嘴利的萧夜心,当下吩咐柳述道:“墙外的火还没烧过来,先将内院的火点了吧。看热闹嘛,不必嫌事大。” 柳述自知高颎不便责备杨勇,稍后必定会严加教训自己,可既是杨勇的命令,他不得不遵从,只得硬着头皮应声,立即退去办了。 那日和杨勇廷辩之后,杨广曾提醒过杨坚,尽快让他回江南赴任,然而杨坚却迟迟没有做下决断,以至于萧夜心不得不去独孤面前为杨广谋事。 这一日萧夜心去拜见独孤,意外遇见了弘宣和兰陵,她本要入内,却被兰陵拉住,不由问道:“怎么了?” 兰陵低声道:“你当真不知道么?” 萧夜心想起方才兰陵看她和弘宣的神情有些古怪,却不知究竟为何,又问道:“跟他有关?” 兰陵正要作答,却见独孤身边的内侍出来宣她二人入内。 “你们倒是来得巧,都一块儿过来了。”自萧夜心进入的第一刻,独孤便毫无掩饰地看着她,似是在等待萧夜心主动跟自己交代什么。 萧夜心将自己近来的言行回想一番,并未觉得有过令独孤不快之事,不知为独孤为何这样看着自己,便只有沉默相对。 “弘宣最近是在钻研佛法么?入宫的时间都不必过去多了,我想听你讲讲经都找不见人了。”独孤道。 “皇后英明,贫僧确实多在坐禅清修。” “清修?”独孤的目光忽然瞟向了萧夜心,见萧夜心始终垂首静默地坐着,她又问弘宣道,“出家之人,不是日日都在清修么?怎么突然如此用功了?是被红尘俗世所扰,六根不若从前清静?”言毕,独孤充满审视的视线又落在了萧夜心身上。 “贫僧修行未满,又常在寺中听说了一些红尘烦扰,感觉众生皆苦而心生波澜,未免影响修行才又刻苦了一些。”弘宣始终态度谦逊,看不出异样。 “你呢?”独孤问萧夜心道,“我曾听你说,你自幼便通读佛经,是家中教化。但我之前询问过你母亲,她并非信佛,你们家中子弟也只是偶尔听禅,想必另有旁人引导你,是么?” 独孤的言辞加上兰陵方才的行为,令萧夜心惶惶不安起来,她并非因为自己和弘宣的过往而害怕,而是想到竟然有人要用这种手段来陷害自己,委实卑鄙。 萧夜心上前回道:“确实不是家人教引,而是曾经在江陵的一位僧人引渡,我便自幼开始读佛。” “我看你的佛学造诣挺不错,看来是那位大师教导有方。他如今身在何处,可能请来大兴让我见见。而且弘宣善于辩经,我想设个法/会,让他们切磋一二。”独孤道。 “园空师父在五年前已经圆寂,如今正是弘宣师父继承了他的衣钵。”萧夜心注意到独孤此刻的意外,而弘宣毫无所动地站在原处,她知道若不保持冷静,今天怕是无法安然离开这个地方了。定神之后,萧夜心继续道:“我五岁岁时,园空师父就已在我家中讲经,当时弘宣师父就跟在园空师父身边。我母亲见他和家中兄弟年纪相仿,便将他留了下来。谁知兄弟们对佛法不甚关注,倒是我还有些兴趣,因此我便时常和弘宣师父一起听园空师父说禅讲经,算来我与弘宣师父相识也有快二十年了。” “你们既是老相识,为何当初见面时却扮陌路?”独孤问道。 “我们在一起只是谈佛论道,无所谓说不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再者,弘宣师父是出家人,本就少理俗务,他又只是给皇后讲经,便更不需要透露我跟他的关系了。”那些曾经被看得比生死更重要的感情如今只是萧夜心口中的如水之交,她的心头有些异样的感受,可面对独孤,她始终谨慎谦逊,不敢有一丝纰漏。 “出家人不打诳语,弘宣是么?”独孤看向弘宣的神情比方才面对萧夜心时更为严苛。 任何事都仿佛无法惊动弘宣的情绪,他始终淡然镇定地站在那儿承受着独孤的注视,然而他并没有回应她的视线,一直低着头。 未等弘宣作答,杨广忽然到访。才给独孤见礼,他便走去萧夜心身边,拉起她的手,道:“我就知道又是母后留你。” 杨广和萧夜心恩爱非常之事已人尽皆知,因此他送不吝于在外表达对萧夜心的关心爱护,尤其在独孤面前,更要让她知道,他和家宅不宁的杨勇不一样。 见到杨广后的独孤看来和善了不少,道:“分明是才来的人,怎么就说我留呢?” 杨广只有在独孤面前才显得开朗一些,还会接着独孤的话略开玩笑,道:“那儿臣这便要接阿柔回去了,母后还留么?” 独孤将眼前这几个年轻人都看了一遭,道:“你领回去吧,这里还有阿五在,我还有人说说话。” 杨广听出独孤言语间小小的埋怨,他便走去独孤身边道:“原是儿臣疏忽了,既人来了,儿臣便跟母后说会儿话,想来也有多时未曾谈心了。” 见杨广如此善解人意,独孤自然高兴,这便禀退了旁人,只留下杨广陪伴。 萧夜心退出之后,问兰陵道:“公主是不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 兰陵将萧夜心拉到一旁道:“可不止我一人听说,想来母后也知道了。你和弘宣,当真?” 今时今日,兰陵才觉察到当初萧夜心会出现在建康的蹊跷之处。 萧夜心冷淡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如今是晋王妃,断不可能和他再有苟且之事。” 见萧夜心如此坚定,兰陵放心了不少,然而一想起宫中已经传开的消息,她又担忧起来,道:“有传闻说你在晋王哥哥远去江南时,时常出入慈恩寺与弘宣见面,寺中有人看见了。若只是谣言便也罢了,偏偏这谣言还带上了人证,怕是说不清了。” “这件事一定不会就这么简单。”萧夜心不由回头看向杨广和独孤所在之处,愁眉深锁道,“他不会只对付我一个,必定还有后招,就是不知这一次他会下怎样的狠手。” 萧夜心并未指名道姓,可兰陵已猜到了是谁。一旦想起自己曾经的遭遇,她心中的痛恨之意便有些难以忍耐,不由拉住萧夜心道:“二嫂,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 兰陵笃定的模样并不能让萧夜心宽心,可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回应兰陵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那都是有人刻意抹黑诬陷,只要正其身,我可不怕影子斜。” 第六十八章 毒计 萧夜心不知独孤和杨广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们母子二人这一次的谈话持续了很久,久到兰陵都不得不回公主府去照料王奉孝,而她依旧只能继续等待杨广出来。 在屋子里待得时间久了,萧夜心便想去外头走走,恰好弘宣也未离去。 在除去关于张丽华的一切之后,那个已经穿了二十多年僧袍的僧人仿佛永远都那样安宁淡然,即便是萧夜心身处险境,他也不会将内心的关切表现出来。 萧夜心有时会想,曾经的自己究竟迷恋他什么?这样一个清淡如水的人,到底有什么值得她过去那样不惜一切? 萧夜心正在思考之际,弘宣发现了她的身影。在放下从前的感情之后,萧夜心已经能够坦然面对他的目光,她也如今才发现,过去能够从弘宣眼中感受到的缱绻温柔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只是因为她曾经那样钟情于他,便以为他也应该是那样看待自己的。 兰陵的提醒仍在萧夜心耳边响起,她原本将要走向弘宣的脚步却就此停止——即便没有那些谣言,她也应该避嫌,至少在这皇宫大内,她不应该跟弘宣有过多的交流。 一旦想起方才独孤的试探,萧夜心便开始担心起她和杨广的谈话——独孤对她的态度一直疏忽不定,有时她甚至能从独孤的眼里感受出敌意,她不知这种感受究竟从何而来,尤其当杨广在场时甚为强烈。 若有所思之际,萧夜心未曾发觉杨广已经到她身边,她只感觉到腰间扶上了一只手,她惊讶地低呼了一声,杨广的眉眼随即跳入眼帘,她不由嗔怪道:“你都不叫我一声,吓着我了。” 杨广只将萧夜心半拦在怀里,低头问她:“在想什么?” 一旁还有独孤宫中的侍女,萧夜心唯恐被“告了黑状”,随即伸手轻推了杨广一把,道:“回去再说吧。” 杨广旁若无人地牵起萧夜心的手,抬头时发现了正站在台阶下的弘宣,他笑道:“母后召你进去。” 言毕,杨广笑着带走了萧夜心。 萧夜心感觉到了来自杨广的异样,他牵着自己的手非常用力,像要硬生生捏碎她的骨头一般,可他的笑容里尽是对她的宠爱。经过的一路上,她看见那些宫女都因为杨广的举动,对她投来艳羡的目光。 回到晋王府之后,杨广便一直待在书房里,连晚膳都没用。 萧夜心特意准备了点心去看他,可因为心底的担忧,她没有立即叩响书房的门,而是透过门缝,先观察杨广在做什么。 杨广发现了门外有人,停下手中的笔,问道:“谁?” 萧夜心这才推门而入,微笑着将点心拿进书房,道:“你又忙着写什么,连东西都不吃了。” “只是忽然想起些东西就想着赶快记下来。”杨广仍想继续写,可萧夜心的到来已经吸引了他所有的心思,他便放下笔,道,“今晚不用等我,你先睡吧。” 自杨广从江南回来,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吩咐萧夜心,即便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已经让她感觉到怪异之处。可她此时不能点破,只得佯装不知,走去书桌边问道:“什么事又要你废寝忘食,能说给我听听么?” 杨广走去萧夜心身前,轻握着她的手道:“都是关于江南的一些琐碎又不得忽略的事,我做个记录,免得回头忘了。” 萧夜心盯着杨广,想要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来,然而杨广掩饰得很好,她竟觉得是自多心了。可她依旧开口问道:“今天皇后跟你说了什么?” “就是怪我总往江南跑,不比过去能时常陪伴在她身边。”杨广坐下,将萧夜心抱在怀里,摸索着她的手背,道,“我跟母后说,有你陪着她,就跟我在她身边一样。我没想到母后一夸你就停不下来,所以拉着我坐了那么久。” 杨广没有欺骗萧夜心,独孤确实肯定了她作为晋王妃的称职,只是在简单赞扬之后,独孤跟他提了一个名字——弘宣。 当初在江南时,杨广因为萧夜心而手下留情,这也成了萧夜心更心甘情愿追随他的一个契机。他知道那个人不再会成为自己和萧夜心之间的阻碍,可是当他们的曾经再度被人翻出来谈论,他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见杨广出了神,萧夜心抱住他的脖子,往他怀里靠了一些,问道:“怎么了?” 她的眼神充满关切,正是妻子对丈夫的感觉,杨广能够感觉到萧夜心对自己的深情,况且他也下过决心,再不会因为过去的事而猜疑她的用心,他说服自己必须相信萧夜心,更不想再伤害她——他再也不想见到她对他、对他们的感情失望的样子。 “没事。”杨广从来抗拒不了萧夜心的示好,她便是他最大的软肋,此时此刻更甚,他好不容易维持的镇定只是在她一个眼神之下便被轻易击溃。 他忽然拂落了桌上的东西,直接将萧夜心压上桌面,那些早就不应该存在的嫉妒因为这些时候的压制而瞬间膨胀,化作一股再也无法压抑的冲动,甚至是怒火,急于发泄。 萧夜心原本只想找出杨广举止奇怪的缘由,却没料到会遭受这样的对待。他们原是夫妻,这本也没什么,她便是在略微的错愕中接受了杨广这突如其来的亲近。 一吻将下之际,杨广却突然松开了,他有些仓皇地退开,道:“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我先将剩下东西写完。” 方才有过短暂的纠缠,萧夜心见杨广的衣襟歪了,便想为他整理好。可杨广却拒绝了她的好意,自己匆匆整理之后就要回去继续伏案。 有些事虽然还未说明,但联系今天发生的一切,她已经能够猜出杨广这怪异之举的缘由。说她不失望是假,可她知道杨广也在努力克制自己胡思乱想,不想因为那些谣言而影响了他们夫妻间的关系。 见杨广已开始专心写字,萧夜心不想打扰他,遂悄然离去。只是她正要开门时又听见杨广唤她,她快速整顿过思绪之后,笑着回头问道:“怎么了?” 她的笑容明艳大方,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失礼而受到影响。 杨广因这如花般的笑靥有些怔忡,内心感谢着萧夜心对他的理解,柔声叮嘱道:“早些休息。” 萧夜心忽然跑向杨广,隔着书桌在他的额上亲了一口,道:“你也早些休息。” 不等杨广回神,萧夜心又快步走出了书房,关上门的那一刻,她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神情阴沉得瞬间成了另外一个人。 翌日朝会之上,杨勇的上疏令杨坚大为震怒,当场削了杨广的职,并扣留大兴。 消息传到独孤宫中时,萧夜心正和元氏有说有笑。侍者一旦回禀,元氏和独孤都颇为惊讶,唯独萧夜心未发一语,只是愁容满面地叹了一声。 萧夜心向独孤请辞道:“出了这种事,我需立刻回去,请皇后见谅。” 得到独孤的准许,萧夜心立即离去,不料元氏竟追了出来,拉着她安慰道:“你千万别急,说不定只是误会,陛下回头就收回成命了。” 萧夜心叹道:“朝堂之事怎么可能是误会?晋王这些年一心经营江南,却还是免不了跟中朝牵连起来,如今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忽然被削职,我得赶紧回去了,太子妃的好意,我心领了。今日你追我出来,我便知道你是真心对我的,比不得那些口蜜腹剑之人,人前友善逢迎,背地里却下这样的狠手。” 萧夜心见元氏心有所动,即刻改口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被这消息吓着了,一时口不择言,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你是担心晋王,快回去吧。”元氏这便将萧夜心送走了。 萧夜心先杨广一步回到晋王府,刚踏进门,便见杨广的马车回来,她立即迎上去,却发现车里不光是杨广,还有越国公杨素。 情知事态紧急,萧夜心即刻将二人引入府中,待至偏厅,她将侍者禀退之后也要离去,却听杨广道:“阿柔,你一块儿听吧。” 杨素虽觉不妥,可既是杨广的意思,他不便反驳,只道:“万没料到高颎竟给太子出了这样的主意,如今是坐实了殿下占江南为王,别有用心的罪名。” 事情需追溯到杨勇上疏的那道奏折,上头写道江南百姓如今只知晋王杨广而不识大隋天子杨坚,江南多地因杨广滞留大兴而心生不满,更不服其他官员治理,俨然又要生乱。 萧夜心大惊,这分明就是在给杨广扣占地为王、意图犯上作乱的帽子,这向来都是帝王大计,无论这件事最后如何解决,都会在杨坚和杨广之间留下猜忌的隐患,从而疏远他们的关系。 “真狠。”萧夜心暗叹一声,追问道,“江南现在情况如何?当真有被煽动的百姓闹事么?” 杨素眉头紧锁道:“若非有真凭实据,太子也不会上这道奏折,看来他们是早就计划好要这么做。” “用孤平定江南之乱,如今再借江南百姓之手除去孤,这种事太子确实想不出来。”杨广并非不为此计所急,只是高颎既然下了这个局,他便不能只是急于应对,需要在脱身之际抱住杨坚对自己的信任,否则一旦失去圣心眷顾,他所有的苦心经营、这些年来的隐忍委屈便都化作泡影,成了他人平步青云的踏脚石。 第六十九章 请求 杨勇此计虽未立即对杨广造成性命威胁,却是直接压制了杨广应平定江南之乱的气焰。杨坚派人前往江南核实情况,杨广则被解除一切职务,不得不暂时赋闲,就连入宫都受到了限制,等同于被软禁于晋王府。 众人一看便知是有人蓄意要对付杨广,所以才有如此迅猛之势,中朝因此受到不小的震动,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观望究竟事态会如何发展。 杨广和杨素料定,杨勇必定早就在江南安排好了眼线,只等杨坚派去调查情况之人一到便彻底坐实他占地为王的事实。因此杨素也早已命人着手调查,力争能够夺取对这一次事件的主导权。 萧夜心如今也不似之前那般每日都能进宫面见独孤,加之杨广一日愁似一日,她深知不能坐以待毙,思前想后,如今或许还有人能解这燃眉之急。 因萧夜心知道杨广多少有些介意她和弘宣接触,因此她借探望张氏之名去了慈恩寺,一为向弘宣寻求帮助,二是祈求佛祖庇佑,帮杨广化解此次危机。 萧夜心在过去与弘宣对弈的禅房见面,僧人甫至,她便亟亟道:“万望这次你能帮我。” 弘宣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急切之意,问道:“太子发难的事?” “你知道?”见弘宣镇定自若,萧夜心却有些气恼他知情不报,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不论如何,晋王当初曾在江南饶你一命。” “是你不希望我在你面前提起太子,唯恐你生气,我便只能只字不提。”弘宣道。 萧夜心确实不希望和弘宣之间夹杂利害纠纷才会那样说,可如今事关杨广前途和生死,弘宣竟拿她的气话当真还来堵她的口,她气道:“这样重要的事,你还要拿我一时气话当真!那当初我连命都不要了要你跟我走,你怎么不听呢?” 萧夜心一时情急重提旧事,事后亦觉得自己失言,又想到现下有求于弘宣,她即刻恳求道:“我口不择言,你别跟我计较。我今日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你要我给晋王偿命?”弘宣道。 这世上除去杨广,弘宣便是最了解她之人。她可以改变自己待人接物的方式,可以不断地压抑自己的情绪,可事到临头,为了自己心中珍惜珍爱的人,她可以不顾一切,这其中不仅仅包括她自己的性命。 被弘宣说中了心事,萧夜心更觉得有愧于他,可为了救杨广,也为了对付杨勇,求助弘宣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弘宣感受到了萧夜心的迫于无奈,自然也体会到了她对杨广的义无反顾,为了这份感情,她可以对任何人残忍起来,这令弘宣为她的执着而感佩,也心疼于他的阿柔在世情逼迫下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你要我怎么做?”弘宣问道。 “将你之前去听太子之命去江南的事说出来。” “我是替皇后去的。” “你……”萧夜心知道这确实太为难弘宣,可在弘宣明确拒绝她之前,她仍要尽力去说服他,道,“鼓动百姓大反《五教》,和隋军起冲突是皇后让你做的?煽动百姓大闹扬州粮仓的事也是皇后让你做的?” 她的指责激起了弘宣内心的波动,那些因为听信了杨勇之词而做出的举动,是他心甘情愿却也是每每想起便于心不忍的。 见弘宣有所动摇,萧夜心继续劝说道:“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太为难,可如果你去向陛下和皇后揭发,比任何人说都有用。弘宣,我不能看着晋王再被太子诬陷,你在江南的时候也看见了,晋王是真的想要治理那个地方。不然……不然你想一想张丽华,那里是她的故乡,难道你不希望能有一个真正用心的人将那里管治好么?晋王有这份心,也有这个能力,只要他能实际掌握对江南的管控,他必定会好好经营的。” 心底的柔软被触及,弘宣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萧夜心,他惊讶于从她口中说出的那个名字,这也证明着在她眼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会比杨广对她而言更重要。 “你应该不会只要我做这些吧?”弘宣道。 “我……”萧夜心犹豫片刻,避开弘宣的目光,道,“我希望你能去向皇后指证这一次太子陷害晋王的事。” “你想过我要承担的后果么?”弘宣问道。 萧夜心的背影充满了对他的愧疚,可他并不因此痛恨她——他的阿柔以这样尖锐的方式保护着自己的丈夫,维护着她和杨广的感情,不正如他曾经为了替张丽华报仇而做出同样伤害别人的事么? 弘宣以为,这便是因果报应,只是这一次,选择的主动权还是落在了他的手里。 室内沉寂的气氛让萧夜心越发没有能够说服弘宣的把握,她紧张得双手攥成了拳,一听见身后发出了声响便犹如惊弓之鸟那样即刻转身,然而看见的只是弘宣平静的眉眼。 “宫中的流言你听见了么?”弘宣突然转移了话题。 萧夜心知道这是弘宣在下逐客令,心头一冷,已然知道了他的答案,便不愿多留,这便离去。 萧夜心回到大殿时遇见了萧玚,她奇怪道:“你怎么来了?” “我正巧路过,看见晋王府的马车在外头就想着是你过来了,所以进来看看。”萧玚听说了一些流言蜚语,又见萧夜心心事重重地从内院出来,好心提醒道,“这种时候你还是不要来这儿了,多留在王府里陪陪晋王才是。” 萧夜心点头道:“你若没事的话,跟我一起回去吧,到时候晋王问起,你就说送我回去的。” 萧玚瞬间明白了萧夜心的用意,更担心她和弘宣之间真有太过牵连,未免杨广多疑,他只得答应,却没料到,他们兰陵此时也从寺中出来。 和王奉孝成婚之后,兰陵只在那一日的晋王府里见过萧玚一回,今日毫无征兆的相见,让她已经忧愁多时的心情起伏更甚。可这样的感受不能为外人道,她便只能压抑心中的波澜,走去萧夜心身边道:“二嫂怎么来这儿了?” 兰陵记得,弘宣就住在慈恩寺中。 “来寺院自然是求神拜佛的,你也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别的做不了,只能这里求个心安了。”萧夜心见兰陵神色哀伤,问道,“你怎么了?” 兰陵叹道:“奉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医院的太医也没有办法,我也是尽人事,如今只能来求天命了。” 愁绪浓重的兰陵令萧玚心疼万分,他很想说些话去安慰她,可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如今为了别人如此伤愁,想起彼此只见错过的那段感情,他终究是忍住了想要跟她说话的冲动。 “我原想要去看看晋王哥哥,既遇见了二嫂便一块过去吧。”兰陵道。 如此,三人一同去了晋王府。 即便面对兰陵,杨广亦不曾表露出太多的忧愁,他只道自己并未做过杨勇污蔑之事,更不惧所谓的调查,全然一派清者自清的态度,确实看着像是遭人诬陷。 见杨广一切安好,兰陵便放了心,在晋王府中小坐片刻后,她便要离去还家。恰萧玚也要走,二人遂一道离去。 走出晋王府时,兰陵忽然叫住了萧玚,道:“二嫂今日,真的只是去慈恩寺拜佛么?” 每个人的心里都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可谁都不愿意说破,更不愿意有不利于萧夜心和杨广的猜想,萧玚也是如此,他便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晋王遭人诬陷,陛下却不能明断是非,我姐心灰意冷,想来也只有靠求神拜佛才能得到一丝心安了。” 萧玚不会忘记自己和兰陵是为什么分开的,他对独孤有怨,对杨勇有恨,对杨家有着难以磨灭的怨责,因此对此次杨广的遭遇,他心底有着比表面上激烈得多的反对之意。 兰陵身为皇室公主,听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指摘杨坚,可说出这话的人是萧玚,她却做不出入过去那般直接冲他撒气之举,只能无力反驳道:“事情还未有真正的定论,一切都需要调查核实。” 若此时站在萧玚面前的是别人,他大抵押会立即反唇相讥,可这个人是兰陵,他同样不能如曾经那样在她面前口无遮拦,只得咬牙道:“公主说的是。” 兰陵痛恨萧玚这副故作恭维的模样,但此时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她提醒他道:“你若有时间就多跟二嫂说说,她毕竟是晋王妃,除了自己的声誉,更要顾及晋王哥哥的面子。就算我们都相信她,可外头那些人并不,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曾经的兰陵从不会在他面前强调这些东西,萧玚即便知道她是好意,可这些话在他听来尤其刺耳。 兰陵看得出萧玚对自己的不满,可她确实找不出更委婉的方式来说这件事,对于萧夜心而言,萧玚比她更亲近,这件事自然也是由萧玚去说更合适。 眼底涌动的怒意让萧玚看来有些骇人,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挽发结髻的女子,终于靠着最后的一丝毅力,压制着内心的怒火,道:“萧玚谨记公主教诲,也会适时提醒我姐,注意维护皇家颜面。” 心头那道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再度撕裂,兰陵感觉到真切的心痛之感,就在萧玚翻身上马,就此绝尘而去的那一刻,她的双眸再度因为这个人而盈满了泪光,终究在他看不见的时候落下——萧玚,我们只是错开了一步,就错过了一生。 第七十章 怀疑 萧夜心自从去过慈恩寺之后便一直心神不宁,纵使夜间就寝也一直没能入睡。 她虽不至辗转反侧,可杨广知道她始终没有睡着——白日里萧玚和兰陵在晋王府外的话他听到了一些,他猜测萧夜心一定偷偷去见过弘宣。 在如今这种敏感的时候,他的妻子却去密会曾经的爱慕之人,他纵有十二万分的决心说服自己不要去妄加揣测,可这种事即便只有一份的质疑便如种子落地生根,终究是不可能被无视的。 如杨广所料,萧夜心确实在想弘宣,却不是为了旧情,而是因为无法判断他的立场而忧心忡忡。她隐约觉得,弘宣愿意帮自己,可如他那般淡漠的态度又似是拒绝。如果不能得到他的帮助,那么杨广唯有希望杨素派去江南的人能切实做出一点成绩,否则这一次杨广将要面临的局面便会格外艰难。 心思想得深了,萧夜心便没有注意杨广是否已经入睡,她轻轻翻了个身,忽然发现杨广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自己时,她着实吓了一跳,随后才问道:“你怎么还没睡?” 杨广将萧夜心搂在在怀里问道:“你不是也没睡么?在想什么?” 萧夜心靠在杨广胸口,道:“想你。” 她没有骗杨广,现今所有的思绪追根究底,都是因为他。 杨广的手却蓦地收紧,稍稍用力地握着萧夜心的肩头,语气听来随意,又有些微妙,道:“是么?” 萧夜心的一条手臂抱住了杨广,当做是给他的回应。 杨广询问了今日萧夜心去看望张氏的情况,萧夜心虽然心虚,却也一一作答,仿佛她当真回去过,并没有露出马脚。 此时夫妻间的温存却未曾让杨广赶到任何欣喜,他听着萧夜心没有任何异样的语调,想着那些和她所言截然不同的现实,感叹着他的妻子已经拥有跟他一般足够虚伪的面具,甚至在某些时候比他更会伪装,他既高兴又不免疑心更重。 萧夜心不是不担心被杨广识破,只是有些事解释起来太麻烦,尤其是她深知杨广的性格,深怕再引起他们之间的误会,所以才选择隐瞒欺骗,若能遮掩过去也能少一些风波。 如此各怀心事地待了一夜,杨广在第二日清早便起身,洗漱之后就独自留在书房。未免萧夜心担心,他只道去想想将来的计划。 萧玚今日特意来找萧夜心,说有人从江陵带了特产过来,张氏特意让他带一些给萧夜心。 姐弟二人干脆一起吃了一些,席间,萧夜心听萧玚道:“姐,你昨天去慈恩寺究竟是为什么?” “为晋王祈福,还能干什么?”萧夜心故作镇定,却处处都在回避萧玚。 萧玚却气道:“你是不是去见弘宣?” “谁告诉你的?” “这么说就是了?”萧玚唯恐萧夜心因为就旧情而和弘宣再有纠葛,既生气又担忧道,“姐,这种时候你还找他干什么?你别忘了,他是太子的人,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跟他见面,先不说外头那些闲言碎语,你就不怕晋王知道了影响你们夫妻感情么?” 萧夜心突然起身,义正言辞道:“我跟弘宣还会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当了晋王妃,连会友都不行了么?” “既是如此,你为何要瞒着晋王?”萧玚反问道,“你既知道晋王不乐意你们见面,你又何必非要见他呢?” “别人误会我也就算了,你是我弟弟,连你都这样想我,也难怪外头的人会传出那些谣言来。”萧夜心未免自己气极说漏了嘴被人听去,不得不压着心头那股怒火,重新坐下道,“我找弘宣自然有我的道理,不想晋王知道也是因为确实不用他知道。这件事说到底,是我对不起弘宣,可为了救晋王,我必须试一试。” “姐,你究竟要做什么?”见萧夜心神情无奈,萧玚为自己无端的揣测而心生歉意,他问道,“为什么救晋王还要对不起弘宣?” 这件事弘宣原本可以独善其身,可只要他答应帮萧夜心,那么他将彻底和杨勇为敌,可杨广并不见得会在日后帮他,等同于将自己放到了孤立无援的险境之中。 萧夜心没有告诉萧玚这其中的原因,却因为知道他是关心自己才会有此一问,她便安慰他道:“你只要知道,我是为了救晋王才会去找弘宣的就好。我不告诉晋王,也是不想他多虑,现在越公那边还没有消息,太子和高颎也不知道还准备了什么计划来构陷晋王,我们不能只是一味地兵来将挡,也需要还击。” “姐,我觉得当初就应该坚决把你从建康带走。我原以为,离开了弘宣,晋王可以照顾好你,可是现在看来,你比过去辛苦得多。你处处为晋王考虑,为他牺牲,甚至连你们的孩子……” 萧夜心忽然捂住萧玚的嘴,道:“我不想晋王知道这件事,就算迟早会透出消息,也不应该是现在。” “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准备告诉我?”杨广的声音伴随着强烈的开门声传来。他看着这对惊讶的姐弟,对萧玚道:“我跟阿柔有话要谈,萧玚你先回去吧。” 萧玚不得不就此离去,走前满是忧虑地看了萧夜心一眼。 们被关上的那一刻,杨广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困惑和诧异,问萧夜心道:“什么孩子?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只是一个不够幸运的孩子,没能顺利来到这世上。”一旦提起那个孩子,萧夜心便有些难以自持,她恳求杨广道,“我们能不能不要谈这件事?” “如果那是我的孩子,我就有权利知道所有关于他的事。”杨广咄咄相逼道,“究竟是什么时候有的孩子,为什么我从江南回来之后你们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 “孩子已经没有了,告诉你又能怎么样?说出来,只是多一个人难过而已。” “只是这么简单?”杨广坐下,道,“我们是夫妻,理应同甘共苦,既是我们的孩子,我应该知道关于他的事,阿柔,你不用一个人承担这些。” 杨广怜爱且疼惜地看着萧夜心,柔声说着这些宽慰之词,他向萧夜心伸出手,在得到她回应之后,将她拉近自己身边,抱着她坐在自己怀里,道:“我在江南的那段时间里,大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说给我听听,好么?” 萧夜心靠在杨广肩头,回避着他的注视,才有勇气将关于那个孩子的事说出来:“你去江南后不久,我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但大夫却告诉我这个孩子先天不足,需要非常仔细地照料……当时你不在我身边,所以我格外小心,还隐瞒了这件事,可到底还是被发现。结果,太子见当时无法对你动手,就将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 “是太子下的手?” 萧夜心伏在杨广肩头,低低应了一声——她略去了兰陵的部分,是不想让杨广迁怒道兰陵身上,她已经对身边的这些人充满了歉意,不希望再加深彼此的误会和仇怨。 “既然是太子的毒手,你瞒着我做什么?我和太子本就结怨已深,不在乎为了孩子再多这一点仇怨,你们不用瞒我。”杨广轻抚着萧夜心的长发,语气古怪道,“母后知道这件事么?” “知道。” “真是难为你们了,为了我,瞒下了这件事,想要彻底抹除孩子的存在,撇清我和他的关系。” 萧夜心知道杨广多疑,唯恐他胡思乱想,立即辩解道:“你是他的父亲,确实早应该如实告诉你,可我一想起他便难过,想来皇后因为你的原因,也对这个孩子早有偏爱,可孩子却没了,所以也不愿多提。反正我们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 杨广握住萧夜心满是冷汗的手,道:“阿柔,你为我付出良多,我应该如何报答你?” “殿下以后别再追问我孩子的事便好。”萧夜心轻轻推开杨广道,“我想出去走走,殿下不用等我回来。” 言毕,萧夜心从晋王府直奔慈恩寺,在大佛前跪拜,却依旧无法压制因为那个孩子而带来的巨大痛苦,终是掩面哭泣。 此时时候已晚,前来参拜之人三三两两,忽见这衣着华贵的女子当殿痛哭,他们都倍感吃惊,更不敢招惹这样的富贵人家,立即离去。 因寺中有人认得萧夜心,见状便去通知弘宣。 弘宣到来,见萧夜心依旧哭得伤心欲绝,他便请人闭寺,自己也只是站在大殿外安静地等候,直到那肝肠寸断的哭声终于有了消停的迹象,他才重新走入大殿中,递给萧夜心一方手帕。 萧夜心哭声虽止,泪水却依旧不断。她和弘宣一起去了内院,仍是泪流满面,看得弘宣起了恻隐之心,不由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萧夜心的声音已经哭哑,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之后才道:“我是罪有应得,一直在算计别人,现在连他的信任都得不到了。那是我跟他的孩子,可是他的样子却在告诉我,他不认为那是他的骨肉。” 弘宣并不知萧夜心曾有身孕一事,忽然听她这样说,他只是一头雾水。 “弘宣,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当初就应该死在天法寺的那场大火里,免得如今辛辛苦苦去维护那些东西,不光要遭受非议,还要忍受他他的怀疑。他既然不相信我,当初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萧夜心又一次在弘宣面前哭道,“我真的觉得好累,如果他都不信我,我怎么还能坚持下去?我怎么告诉自己,当初牺牲自己的孩子是值得的?我怎么还有勇气,希望你能帮我?” 她和杨广之间友情,却也有着无比复杂的利害关系,因为牵挂得太多,很多事又盘根错节,所以并非时时刻刻都能坦诚相待。诸如那个孩子,虽是杨勇设计陷害,却也是她主动放弃的。如今为了救杨广,她又要陷弘宣于不义,如此令自己良心难安的事,她都做了,可杨广却依旧怀疑她的忠诚。 那些没有直言说出口的质疑,让她的所做的一切成了笑话,她如何不心痛,如何还能控制长久以来被压制着的情绪?她今日在佛前失态,是当真扛不住了,唯有发泄一通才能不让自己崩溃。 第七十一章 求情 萧夜心回到晋王府之后便大病了一场,杨广与她虽有心结却始终不忍心对她不管不顾,因此悉心照料。二人对弘宣之事避而不谈,彼此之间暂且相安无事。 然而不多日,有消息送回大兴,称江南各地拥戴杨广之热情空前,处处皆传颂杨广在江南所行义举,深得百姓爱戴,更有人称杨广为“南帝”。 倘若当初杨勇所言只是未被证实的谣言,如今送至杨坚手中的这份奏报则坐实了杨广自立的意图。 杨坚仍记得先前太史监对天象的解读,配合如今江南的局势,他不得不怀疑杨广便是那上欺青宫之人,倘若不立即采取行动,便会危及大隋社稷稳固。 杨勇趁机在杨坚面前进言,更加剧了杨坚处置杨广的决心,因此即刻将杨广打入天牢,并派人围住晋王府,不得皇命无人能够出入。 兰陵眼见事态紧急,当即进宫向独孤哭诉,元氏顾及萧夜心曾对自己的好意,请求独孤让兰陵前去看望萧夜心。 独孤不得不亲自去向杨坚请命,却遭到杨勇劝阻,独孤在圣驾之前怒斥杨勇道:“阿摐是你的亲弟弟,你竟如此狠心!” 杨勇从未见独孤盛怒如此,不敢再做冒犯,只得退到一边。 杨坚见独孤坚持,又念在她只是想去看望萧夜心,这才勉强答应。 兰陵赶到晋王府时,萧夜心的病情已好转许多,可因为担心杨广,她日日忧思深重,面如菜色,再加之如今晋王府与外界隔绝,她无从知晓杨广的情况,一见兰陵现身,她即刻问道:“晋王还好么?” 兰陵摇头道:“晋王哥哥自从进了天牢,就没有一点消息传出来,我也不知究竟如何。就是我今日来看你,也是百般求了母后,母后又去求了父皇,这才答应的。” 萧夜心紧紧抓住兰陵的手,道:“我接下去要说的话,请公主务必转告皇后。她若有心要救晋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事关杨广生死,兰陵不敢有丝毫怠慢,郑重点头道:“你说,我听着。” “倘若江南百姓当真拥戴晋王,陛下理应立即将晋王放归,方可稳住民心,否则江南战火又起,会比之前的情况更为严重,即便是又平了战乱,江南即废,当初大隋五十一万大军打下的江山便剩不下多少意义。”萧夜心道。 “可是这个时候父皇必定不会让晋王哥哥回去的,这无异于放虎归山。”兰陵道。 萧夜心更坚定地看着兰陵,重托道:“我以自身,以及萧家所有的人性命作为请陛下放归晋王的请求。倘若晋王回了江南当真占地为王,拥兵自重,陛下大可将我萧家所有人处死,再以平叛之名诛杀晋王。” “你……”兰陵感受到来自萧夜心的坚决,她自是佩服这位晋王妃的胆量,可她始终觉得这个方法太危险,因此迟迟没有答应。 “你觉得晋王可能反么?” “必定不会。” “倘若陛下疑心,就请他想一想当初晋王为了我独闯元仪殿的事。他既能做出那般不顾礼教、不惜羽毛之事,便证明我在晋王心中的地位何等重要。如果我留在大兴,必定会成为他的牵制,陛下不信晋王情深至此,可皇后十有八九会相信。只要她愿意去说服陛下,晋王脱险的机会会大很多。”萧夜心恳求道,“还有一件事想请公主帮忙。” “都这种时候了,有任何事情你只管告诉我,能帮你做的,我一定去做。”兰陵道。 萧夜心下床,翻出一把剪刀,剪下一缕头发交给兰陵道:“请公主去找弘宣,告诉他,他若有心结未解,等救出晋王之后,我替晋王还了张丽华的命,只求他答应我先前请求他之事。今生若不够偿还这份恩前,来世当牛做马,我仍会报答。” 兰陵不知萧夜心和弘宣之间究竟有什么约定,她只是拿着那缕头发越发焦急起来,道:“当真要这么做么?” “最好能够成功,否则晋王真的会有危险。”萧夜心忧心至极,为求兰陵倾力相助,她不惜下跪道,“请公主务必替我去办这两桩事,成或不成在皇后和弘宣,但若没有公主相助,便是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兰陵不忍心见杨广和萧夜心蒙难,在离开晋王府之后先去了慈恩寺见弘宣,可寺中人都不知弘宣的下落。她等了多时都不见弘宣归来,无奈之下,只能先进宫去向独孤转达萧夜心的话。 从一开始,独孤就不信杨广会有自立之心,只是她未去过江南,不知杨广和江南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关联,因此即便听兰陵一番劝说,她也没有立即答应相助。 恰此时,有侍者入内禀告说有一名掖庭的宫女求见,是为杨广之事而来。 待侍者将那宫女引入,独孤一眼便认出了她是当初在杨广重伤时,和萧夜心一起在暖阁中照顾的宫女,更是数次令杨坚瞩目之人——前南陈的宁远公主。 见礼之后,宁远开门见山道:“奴婢请求皇后救救晋王殿下,他绝对不会心生异心。” 独孤一见宁远便有了心思,问道:“昔日晋王平陈之后,留居江南时,你可在他身边?” 宁远不知独孤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心中困惑,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回道:“与晋王有过几面之缘。” “那你如何断定,晋王没有异心?” “晋王在平陈之后,便主张营造江南,当时他便在江南一带有了美名,而且为了江南的发展,他一直在制作筹建计划,奴婢有一次便发现晋王深夜仍旧伏案而作。”宁远道,“晋王在江南的名声,是他亲力亲为,了解百姓所得,贤王之名也是百姓感谢他的宽厚仁德才流传开的。所谓只知晋王却不识天子,纯属造谣,在晋王之前,所有人都知他是大隋晋王,更有思想顽固者,依旧称其为北晋王。” 独孤沉默片刻,又问道:“当初在江南时,你可见过如今的晋王妃?” “并未见过。”宁远思忖着独孤如此提问的用意,又补充道,“但是似乎听晋王提过。” “晋王在你面前提过晋王妃?” “若晋王妃小字阿柔,那便听晋王说起过。”想起她曾放下南朝公主的尊贵去做那等不齿之事,宁远至今羞愧。其实她并未在那一夜听见杨广唤起萧夜心的名字,但她知道他心里想的就是那个人。 “以你之见,晋王和晋王妃的感情如何?”独孤盯着宁远问道。 哪怕宁远不愿意承认杨广多在乎那位西梁公主,可事实却是他在意乱情迷之际将她错认成了萧夜心,又在清醒之后悬崖勒马,将她赶了出去。她忍着内心强烈的悲伤,回答道:“晋王妃之于晋王,是一生挚爱,不能割舍。听说当初建康的天法寺大火,晋王妃遭人挟持,身陷火海,晋王拼死冲入救人,这才将晋王妃救了出来。” 独孤不曾知道这些巨细,如今听了兰陵和宁远的述说,她确实相信了萧夜心在杨广心中的位置,也不由地想要去听从兰陵代萧夜心转达的建议。 室内的沉默令宁远本就紧张的心情更难以平静,她始终低着头,却无法放置不停游移的目光,袖中的双手死死地握在一起,用力得骨节都已发白,身体亦不由自主的轻颤起来。 兰陵不知独孤究竟在犹豫什么,她只是发现这位帝国的皇后似是睡着了一般合上了双眼,然而独孤始终挺直着脊梁,对外展示着她身为国母的威仪和自身的优雅。 兰陵开口道:“母后……” 独孤终于睁开双眼,那一双深沉的眼眸让人方便不出她究竟隐藏了多少情绪,她的眼波越是平静,便越让人局促不安,至少此时此刻的兰陵已经有些按耐不住了。 独孤仍旧看着宁远,那般高高在上,道:“你为什么如此在意晋王的生死?” 那是在她突发转折的人生中意外照来的一缕阳光,宁远始终记得隋军攻入建康,冲进南陈皇宫时,她紧张又害怕地在乱军之中躲藏。当她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刺杀杨广却没能成功时,身为她的仇人,杨广却含笑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便是那温柔且带着善意的笑容,在那一刻抚慰了她所有消极的情绪,令她毕生难忘,为此身陷自责和深深的矛盾之中。 这份既恨又带着爱慕的感情成了宁远心底的秘密,她不想告诉任何人,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她也选择继续隐瞒,从而找了另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作为给独孤的回答:“晋王不因我曾刺杀他而为难于我,还在当初对我照顾有加,他便是我的恩人。如今恩人有难,我帮不上什么实际的忙,可无论如何都想要为晋王伸冤,他爱江南之心皆因对大隋有着不可推卸之责。他是大隋朝的晋王,自然希望大隋江山稳固,天下太平。可朝中真正关心江南局势发展的,只有晋王。如此以真心待江南之人,江南百姓如何不拥戴他?所谓占地为王,图谋不轨的说辞都是不实言论,请皇后明察。” “这番话你敢去陛下面前说么?”独孤问道。 宁远惊喜,连连点头道:“若能当陛下面为晋王说解,奴婢必定全力以赴,纵是死也无憾。” 不待独孤开口,外头随传来打帘的声响,紧接响起的脚步声让她瞬间便了脸色,却是立即起了身。 第七十二章 云晦 杨坚原本只是想来独孤处小坐休息,却没料到会遇见宁远。 初见时便令杨坚一眼难忘的宁远在被打发去掖庭之后就从杨坚的视线中彻底消失,这却只引起了杨坚小小的失望。纵然杨坚后宫只有独孤一人,作为一朝天子的他也不至于会为一个已没为宫中侍婢的亡国公主而魂牵梦萦。 只是如今再见宁远,伴随着时光流逝在她身上逐渐浓郁的女子风韵又一次吸引了杨坚的注意——她依然年轻,混杂着少女青涩和成熟女子韵味的气质配上她本就姣好的面容显然又一次令杨坚心有所动。 因杨坚在见到宁远后的出神,导致室内又一次陷入安静。 相伴数十年光景,独孤已经能够从杨坚的眼神里清楚地了解他的意图,她明确地感知到自己的丈夫正因为一张青春明丽的脸庞而惊喜,这是她已经无法从杨坚身上唤起的活力,也是她正在老去的证明。 当朝二圣在前,宁远不敢有一丝疏漏,她默默地跪在地上,低着头,视线里只有杨坚的鞋尖,以及一尘不染的内宫地面。 兰陵率先打破了此时的沉寂,再向杨坚见礼后,他听杨坚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杨坚的目光即便从宁远身上移开了,仍是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瞟去,他实在有些难以抗拒这个昔日南朝公主身上的气息,甚至因此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待杨坚和独孤入座,宁远才又将为杨广求情的言辞说了一遍。杨坚听在耳里,原本还算轻松的神情逐渐阴沉下来。一直到宁远言毕,他都未曾开口,只是看向了身旁的独孤。 “这是前廷政事,理应由陛下裁决。”独孤虽在回应杨坚无声的询问,却始终注意着伏在地上的宁远。 杨坚深知自己的五个儿子中,除了贪图安逸的秦王杨俊,其余四子都各有心思,在除去太子杨勇之后,杨广、杨秀、杨谅也确实各有才能,他尤其喜爱杨谅。之所以一直保着杨勇的太子之位,多是因为杨勇乃嫡长子,是按祖制定下的,高颎也总以稳太子之位而稳社稷之词劝他,她才一直维持这个局面至今。 杨坚也知杨勇有心打压四王,所以这次杨广占江南为王一事,他以为其中或许有夸张成分,只是为了切实防止杨广心生一心,也为了肯定杨勇的储君之位,他才将杨广打下天牢——一是为了告诫杨广不可居功自傲,追根究底,他只是晋王,是臣;二也是向朝中臣工宣示杨勇的太子之威,以证其实。 但旁人不知杨坚心思深沉,皆以为杨广此次在劫难逃,便有如杨勇那般落井下石的,也有如宁远前来求情的。 杨坚见宁远情真意切,更为她的一片拳拳诚挚之心所动,只是念在独孤在场,道:“晋王之事朕自有斟酌,今日起谁都不许再多提一个字,否则朕便以扰乱政务之罪处置。” 宁远听得杨坚此言,只以为他认定了杨广有心谋逆,心中更加急切,竟默然垂泪。 此时有侍者匆忙而来,地上密报一封。 杨坚看后大惊失色,顾不上与独孤告别便立即召见了高颎等几位亲信大臣,当日傍晚,有消息传出说杨坚要诛杀杨广。 杨坚和几位臣工的谈话内容无人知道巨细,只有流言传出,说是江南百姓听说杨广被打入天牢之后便群起反抗,要求杨坚将其释放。当地官府进行镇压,却遭到百姓抗争,如今扬州、无锡、建康等地都出现了类似的状况,浙江境内也有百姓去官府外示威抗议。 如此情形更证明了杨广在江南百姓中的声望之固之广,而这种受到百姓极力推崇之人倘若不是当朝天子,便注定会成为天子之忌,杨广更有卓著功勋在身,倘若当真成了“南帝”,对杨坚和整个大隋而言必定是大患。 如此毒瘤一般的存在,杨坚必然不会留下,更不会让情况继续恶化发展下去。 消息虽还未得到切实证明,可一切捕风捉影的流言都仿佛板上钉钉那般有了确凿证据似的,证明着杨广此次在劫难逃。 兰陵得到消息之后连夜去找萧玚,说要想办法进靖王府通知萧夜心。 “我去找我姐就行,你回去吧。”萧玚道。 “我跟你一起去。” “晋王府外都是守卫,你又不会功夫,我们一起行动只会打草惊蛇。”见兰陵紧张不已,萧玚安慰道,“我一定把你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我姐,这是晋王府的事,你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曾经的他们能够共患难,可以一起去海角天涯,然而现在他将彼此之间的界限划分得这样清晰,又一次让兰陵意识到现实的残忍,她无奈道:“那你一切小心,如果二嫂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去公主府找我。” 他是不想她更深地卷入这场纷争里才希望她离去,莒国公府和晋王府是一体的,可兰陵完全可以抽离在这样的阵营之外。他深情爱着的姑娘已经成为了皇权的牺牲品,不应该再牵连进这些是非中——倘若未来的岁月能平安度过,他希望他的阿五能有这样的幸运。 送走兰陵之后,萧玚趁夜潜入了晋王府。 此时萧夜心正因为担心杨广而夜不能寐,乍见萧玚到来她本就惊讶万分,待听见杨坚真要杀杨广的消息,她所能秉持的最后一丝镇定都无以为继,道:“我必需进宫见陛下一面,否则说什么都晚了。” “我倒是能带你出晋王府,可你要怎么进宫去?”萧玚问道。 一切仿佛回到了当初她决定离开江陵时的样子,她毫不犹豫地做出了一个决定,只是那时的江陵之外充满了未知,而如今的皇宫之中只剩下危险。她毅然决然道:“硬闯。” 萧玚被萧夜心的坚决感染,即刻和她一起离开晋王府,直奔皇宫。 入夜之后的大兴皇宫隐没在浓重的夜色之中,白日里的丹楹刻桷似也在此时的沉闷里收敛了那一份皇室独有的张扬,归于沉寂。 本就浅眠的杨坚在听见寝宫外的窸窣声响后想来,皱着眉问道:“什么事?” 他身旁的独孤随之睁开眼,见内侍惶急而来,道:“回禀陛下,皇后,是晋王妃夜闯皇宫,如今已被拿下。” 杨坚夫妇大惊,却立即更衣起来,随后便召见了那违抗圣旨的晋王妃。 萧夜心在杨坚和独孤面前比如方才态度逼人,而且在经过争执纠缠之后,她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面颊更显苍白,如今跪在二圣面前病恹恹得仿佛随时会倒下。 杨坚因杨广“蛊惑”民心一事已然盛怒至极,今日在书房中,若不是有杨素等人劝说,只怕他当场就要下令诛杀杨广。如今萧夜心不但抗旨离开晋王府,还斗胆夜闯宫皇宫,自然引得杨坚更加不满。 “深夜闯宫所谓何事?若没有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朕必重治你的罪。”杨坚狠声道。 萧夜心叩首不起道:“我为救晋王而来,不求陛下饶恕抗旨之罪,只请陛下听我把话说完。” 杨坚耐着性子道:“朝廷之事岂容尔等女眷插手?” “莫说我是陛下和皇后亲允的晋王妃,纵只是普通百姓,我的丈夫蒙冤入狱,我难道不应该为他辩护伸冤么?”萧夜心有意给独孤递了个眼色,见她冲自己摇头,她便知独孤还未向杨坚转达她的话,于是她心中一横,道,“陛下倘若真杀了晋王,就不怕江南百姓彻底反了么?” 杨坚拍案怒斥道:“大胆!” 就连独孤都因萧夜心的话而大吃一惊,更被杨坚这犹如平地惊雷的一声吓得有些失神,可萧夜心却不卑不亢地跪在他二人面前,抬头看着瞬间涨红了脸的杨坚,道:“陛下是怕好不容易平定的江南不能彻底收归于陛下的手中,才想要动在江南已经深受百姓爱戴的晋王,是怕晋王自立,而江南又远离大兴,确实不便控制。” 萧夜心冷笑道:“陛下可还记得晋王曾经主张兴修南北水利一事?” 杨坚压制着内心怒火,重新坐下道:“如何?” “晋王倘若有心要反,必定不会希望南北交通顺畅,消息通达,否则江南但有风吹草动便逃不过中朝的耳目。”萧夜心道。 杨坚心思一动,以为萧夜心所言有些道理,只是他不可能因此就被说动,便想继续听萧夜心说下去。 “关中漕运不通,陛下每年逐粮而居,耗费大量人力和时间,可江南盛产鱼米,储备丰盈,晋王希望南北之间勾连紧密,一是方便粮食运输,不再让陛下年年去往洛阳,二是便于对加强江南的治理,防止有人利用两地消息不畅另有所图,如此既是孝奉陛下,又忠于大隋的晋王,为何会被认为是要占地为王?他若有心反隋,只应该任由江南与大兴受道路阻隔,往来不通,如此方可屯粮养兵,以谋大事。” “晋王在江南所获人望,盖因其江南却有他施展拳脚之处。晋王对江南有大爱,所以才会体恤民心,体察民情,万众归一之后,百姓归的是大隋的晋王,是大隋朝廷,是大隋的天子陛下,绝对不是旁人。”萧夜心叩首道,“当初晋王率军伐陈,他如何会不知隋军之强?再有他亲自参与了平定江南之乱,他敢做这种以卵击石之举么?退一万步说,整个朝廷,没人闭晋王更爱自己的清誉,在此之前,陛下可曾听过旁人对晋王有过异声?盖因他始终如一,忠心为主,不敢有一丝不忠不孝之举,不敢辜负陛下和皇后盛宠,不敢污了大隋晋王的身份。” “可如今江南又乱是事实,便是晋王此时没有二心……” “将来也必定不会。”萧夜心打断杨坚道,“陛下难道不奇怪么?大兴和江南所隔千里,晋王下狱之事如何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传去江南,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在这个时候聚众抗议?我敢说,即便是南北已然交通顺畅,消息一来一回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时间内完成,更不用说其中还有官民纠纷,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萧夜心的坚决无畏令杨坚在清醒的同时感觉到了隐藏在这一番陈词下的尖锐,他似是受到了极大的讽刺,顿觉身为一国之君的尊严遭到了嘲笑,随即怒道:“将萧夜心拿下!” 第七十三章 暗夜 萧夜心被杨坚捉拿的消息第一时间传至大兴天牢。 “晋王妃夜闯皇宫,冒犯了陛下,如今已被扣押,小人奉皇后之命带殿下入宫面圣解救晋王妃。”来人亟亟道。 但闻萧夜心出事,杨广推开那人便要出去。然而还未跨出牢房大门,他却忽然停下,转身问那人道:“皇后可还有其他交代?” 那人摇头道:“情况紧急,皇后只命小人立即带殿下入宫,其他一概不知。” 杨广情急于萧夜心身陷险境,可这个忽然到来的传信人却令他疑惑倍生。他总以为按照独孤的个性是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这种决定的——就在不久前,独孤还提醒他要留意萧夜心和弘宣之间的关系,很明显,她并不完全信任萧夜心对他的心意,甚至对他的王妃持有某种质疑和敌意。 尽管心存疑窦,杨广更对萧夜心是否真的夜闯皇宫这件事持怀疑态度,可无论如何,他都想去一看究竟,即便因此落下个越狱的罪名,但凡和萧夜心有关之事,他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杨广一把扣住那人手腕道:“你给孤带路。” 那人未料杨广竟有如此举动,惊讶之后不得不在杨广的威逼下为其引路。 此时夜深,天牢中一片死寂,杨广一面跟着那人快步向出口走去,一面借着幽暗的烛火观察周围的情况。 未几,他忽然停下脚步,那人随之停住,问道:“殿下,事不宜迟,还是快些走吧,否则迟了,晋王妃很可能人头不保。” “晋王妃为何夜闯皇宫?她和陛下说了什么会触怒龙威?”杨广问道。 “王妃自然是为了救殿下才会这样做的,至于她和陛下说了什么,小人确实不清楚,总之陛下忽然雷霆震怒,命人拿下晋王妃。殿下,快走吧。”那人催促道。 杨广深觉其中有诈,他待要继续询问,那人却生拉硬拽着将他向外拖去。 不等杨广再作反应,周围立即冒出一对侍卫,二话不说便开始袭击杨广。火光与刀光交织之间,那前来通风报信之人倒在了杨广脚下,此时他更确定这就是一场并不高明却铁证如山的阴谋。 面对将自己团团围住的十几把锋利长刀,杨广昂首,面容在火光照耀下异常镇定,眸光中闪耀着令人不安的阴冷,直教安歇侍卫不由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杨广继续向前走了一步,那十几名侍卫便对着他移动了一些,而那些冰冷的刀也向他刺近了几分。 杨广眼神轻蔑地看着这些犹犹豫豫的侍卫,冷笑道:“你当真有胆量杀了孤?”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们收到的命令是“晋王但有反抗,格杀勿论”,可如今杨广既不挣扎,也并不像是要坐以待毙的模样,到底是天潢贵胄,杨广更有威名在外,面对现今的局面,他当真不敢随意下手。 双方对峙的时间里,杨广捕捉到了那些侍卫表现出的迟疑不决,他深知自己即便成了阶下囚,但杨坚一日没有真正定自己的罪,这些人便一日不敢对自己动手,只要他仍然是晋王,他就凌驾于这些人之上。 月色被吹来的薄云遮蔽之际,本就不甚清明的夜色更加晦暗,杨广把握时机,果断从离自己最近的那名侍卫手中夺过长刀,并将其制服,以刀刃贴在他颈间道:“老实回答孤的问题,否则你们现在不死,过不了多久一样会被杀人灭口。” 侍卫们不敢贸然动手,只互相交换了眼色,原地不动。 “晋王妃当真趁夜进宫了么?”杨广沉声问道。 “我们听见的消息确实是这样的。” “真被陛下拿下了?” “当真不假。” 杨广料定这些人不敢欺骗自己,当下确实为萧夜心的安危担心起来,拿着刀的手随之收紧,道:“孤要进宫。” “没有陛下的命令,晋王不能离开天牢。” “孤一定要走,你们又能如何?”刀光冷冽却不及此时杨广目光森寒,他手中的那把刀已在那名侍卫颈间划出了血痕,他自然听见了那人连声的求饶,可那些侍卫却没有要放过杨广的意思。 “晋王殿下若执意离开,就不能怪小的们刀剑无眼了。” 那十几把长刀都似饥渴难耐一般,等待着杨广自投罗网。 杨广依旧挟持着那名侍卫,不料背后有人突然袭击自己,他情急之下进行还击,就此打破僵局。 刀光剑影之间,杨广已顾不上那么多,他一面抵挡天牢侍卫的攻势,一面向着出口冲去。他深知萧夜心的脾性,她既做出夜闯禁宫之事,那么面对杨坚时,她必定不会如同过去面对独孤时那般隐忍——他的妻子一旦强硬起来,无论面对的是谁,她都不会轻易就范。 正努力冲向出口的杨广忽见一道寒光劈在自己身前,他立即顿住身形想要闪躲,可那道光来得突然,眼见就要划过他的身体。 一声惨叫之后,本就充斥着刀剑交击之声的天牢里又出现了更为杂乱的声响。不及杨广回神,那些原本正在围堵他的侍卫不是受伤倒地,便是被刀剑之约,混乱的场面在瞬间得到了控制。 杨广惊讶之际,杨素大步赶到,道:“臣护救来迟,殿下可曾受伤?” 杨广丢下手中的长刀便道:“还请越公即刻带孤进宫。” 此时的皇宫内苑之中,杨坚正在单独审讯萧夜心,就连独孤都被禀退了下去。 人人都知杨广和萧夜心夫妻情深,以往杨坚也见过他们和睦恩爱的模样,这令他想起了自己和独孤年轻的时候,因此对他们二人的好感与日俱增。但今夜萧夜心的一番话,让他意识到杨广和萧夜心真真像极了他和独孤—— 他的妻子强悍精明,跟他一样有着对政事的野心和与之匹配的谋略,所以他们能够一起征伐天下,最终以隋易周,独孤更与他一起临朝廷正,和他并称二圣。他们不仅在感情上心灵相通,在军国大事上也有很深的默契,这才是他一直爱着、敬着独孤的原因。 方才萧夜心的那些话证明了杨广从来没在她面前隐瞒过这些本不应该由女眷过问的事,他注意到这个乖顺的晋王妃对杨广的政治目标有着非常清晰和深刻的理解,她是杨广的妻子,也是她的战友,就如同杨坚和孤独一样。 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杨勇和元氏身上,杨坚或许为此欣慰,可偏偏是杨广娶了这样一个颇具远见的妻子,再看看太子夫妇,便更不能让杨坚安心了。但这也令他深感惋惜,毕竟他从杨广和萧夜心的身上看出了自己昔日的影子。 萧夜心并不知道杨坚此刻的心情,她只是抱着背水一战的态度,想要让杨坚知道,如今杨广遭受的这一切是有人早有预谋的陷害,而杀了杨广只是陷害者希望的结果,并非解决江南问题的办法。 “陛下圣明,却为何要助纣为虐呢?”萧夜心不比方才据理力争,她的口吻软和了几分,听来明显是在恳求杨坚再将整件事思考清楚。 杨坚犹如鹰隼一般的目光扎在萧夜心身上,问道:“朕在助谁的虐,你倒是说给朕听听?” “陛下既然禀退了左右,定然是知道我指的是谁,否则也不用因为担心泄露出去,只与我单独说这些话。”萧夜心道。 “朕只要现在杀了你,便可以当今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我死不足惜,可是陛下若杀了晋王,江南必乱,到时候又是漫天战火。”萧夜心垂眼沉思片刻,道,“自伐陈之后,朝廷用在江南的兵力和财力已然巨大,先前晋王和越公为了平乱更耗费了不少物资,若是再打,陛下还剩多少去抗衡西北突厥的力量?” 杨坚再次拍案,眉眼间的怒意比方才更甚——萧夜心又戳中了他的一块心病。 “我只是实话实说,难道陛下真的没有考虑过么?”萧夜心道,“我只是觉得,有更好的办法去解决这件事,至于陛下想不想追究主事之人,便要看陛下是如何想的了。” “你要朕放过晋王,理由呢?” “杀了晋王只不过是为了某些人铺路,陛下心里或许比我更明白,这样的交换条件是不是值得。可留下晋王,让他死心塌地地为大隋治理好江南,却是从现在开始就能保证大隋江山稳固的事。否则依照现在的情况,晋王一死,江南那些拥戴他的百姓便会被彻底激怒,从而再一次造成南北对立的局面,并且令他们自此痛恨陛下,也痛恨大隋。试问民心如此,如何长治久安?”萧夜心缓慢而清晰地吐着每一个字,她无惧于杨坚对自己的注视,即便是感受到了来自他的杀意,她也要将这些话都告诉他。 “有一个词叫放虎归山,还有一个词叫斩草除根,朕不愿意冒险,也不想冒这个险,江山社稷开不得玩笑。”杨坚的手已不自觉地触上了手边的那把剑。 “我为晋王高兴,他竟能被陛下称为虎狼,足见连陛下也肯定了他的才能。”萧夜心隐约露出一丝笑容,可又叹了一声,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晋王是陛下的臣,也是陛下的儿子,他对大隋能有什么异心?难道他会叛逆地希望自己父亲的江山变得面目疮痍,天下不安么?” “那要看天下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杨坚豁然拔出长剑,剑尖就指在距离萧夜心身前不到一寸的距离,他看着故作镇定的萧夜心,微微眯起眼,道,“晋王是朕的儿子,朕当然知道他即便真有二心,也不是对朕。你也很聪明,避开了问题最实质的部分,但是你敢保证,这一次放过晋王之后,他会彻底忠于我大隋么?” “晋王不忠于大隋还要忠于谁?他姓杨,身体里流着的是杨家的血,听从的是大隋天子的命令,平白无故的他为何要去当一个不忠不孝之人?倒是陛下给他扣了这样大的罪名,他何其无辜?”萧夜心道,“他因为旁人的陷害和陛下的意愿而被牺牲,如今还遭到自己亲身父亲的质疑,堂堂晋王,竟还不如寻常人那般被家人信任,作为他的妻子,我心疼他,甘愿为他冒死上谏。今夜哪怕死也不怕,只是遗憾不能在死前再见他一面。” 杨坚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去信任过谁了,即便是与他相伴数十年的独孤,也因为彼此之间存在的利害纠葛而不再如过去那样纯粹。在萧夜心如此坚定地表达出对杨广的支持以后,他当真羡慕起存在于这些年轻人之间的义无反顾,那是他早已经缺失的感受,在长时间的政治磨砺和朝政斡旋之中被消磨殆尽。 正是因为如此,他虽有所感触,却已无法体会萧夜心所说的信任——除了自己,他不信任任何人,不信任杨勇真的能够完美地继承他和独孤打下的江山,不信任他的其他儿子能够毫无异心地扶持他们那个不比他们优秀的哥哥,他甚至不相信独孤还跟从前一样深深地爱着他,他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猜疑,尤其是在他面对宁远的时候。 杨坚的嘴角露出一抹含义复杂的笑容,就在他开口的同时,他手中的那把剑刺向了萧夜心,道:“既如此,你便先替晋王去探个路,好好等着他去找你。” 第七十四章 刀光 长剑刺下的那一刻,紧闭的书房大门被粗暴地撞开,那张沁满汗珠的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杨坚面前,他一时间竟没有认出那是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次子杨广。 杨广一见那把锋利长剑正刺向萧夜心,他未有半分犹豫便扑了上去,将他的妻子牢牢抱在怀中,阻隔在她和杨坚之间。 萧夜心同样抱紧了杨广,即便惊魂未定,她也知道不能在此时松手——这是令她日夜忧心牵挂的杨广,此刻他就在她身边,那么即便接下去要迎接的是必死无疑,她也不再有一丝惧怕。 杨坚未料杨广竟敢私离天牢,更因为先前和萧夜心的谈话而认定了杨广的不臣之心,他扬声喊道:“来人!将这逆子拿下!” 同时,那柄被杨坚握在手中的长剑再一次向他二人次来,已是刺破了杨广的衣衫。 “陛下!”独孤闻讯而来,见那寒光闪过,她当即冲上前去将杨坚推开,挨近杨广问道,“阿摐,你没事吧?” 杨坚见眼前一番夫妻情深、母子情切的画面,登时怒不可遏,又大声嚷道:“来人!来人!” 终有侍卫从门外进入,却迟迟不敢动作,不知这帝王之家在今夜究竟要上演什么戏码。 杨坚以剑指向杨广,道:“晋王私逃天牢,违抗圣旨,即刻押解回去,明日午时直接处斩!” 独孤当即冲那些侍卫大喝道:“谁敢!” “难道你也要反朕么!”杨坚气得将剑尖指向独孤,而那剑身正因为他身体难以克制的颤抖而同样颤动起来。 那双本应该俯瞰众生的眼睛此刻因为膨胀的怒意而变得通红,这是独孤第一次见到杨坚如此盛怒——连相濡以沫数十年的妻子如今都公然与他叫板,不怪他急怒攻心,如此失态。 宝剑锋利,始终危险,独孤未免杨广受伤,便将他和萧夜心都护在身后,面对着如今即将失去理智的杨坚,劝说道:“陛下,究竟为何非要至阿摐于死地不可?他是你的臣子,但也是你的儿子,岂能说杀就杀?” 那是他精心养育的儿子,年少有为,誉满朝野,是他的骄傲,却也是他的心病。 “晋王忤逆不忠,煽动江南百姓聚众反抗朝廷,如何能留!来人,速将晋王拿下,押回天牢,明日五日当众处斩,以儆效尤!”杨坚声嘶力竭,最后竟有些体力不支,连退了数步,靠着一旁的柱子重重喘息几声,却不见有人动作,他便又喊道,“你们都要忤逆犯上吗!” 独孤见侍卫要上前缉拿杨广,她正要开口,又听杨坚道:“将皇后拉走,谁再多说一个字,朕便就地处决了他!” 杨坚举起那把长剑,然而体力不支的他竟连这样的动作都做来十分吃力,最后他只得又一次稍稍抬起剑,对着萧夜心道:“将晋王妃带回晋王府,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出入。彻查今夜一切蹊跷之处,朕倒要看看,还有多少人要违抗皇命,不将朕这个大隋天子放在眼里!” 杨坚震怒之下,再无人敢犹豫,侍卫随即上前将独孤从杨广身边拉开。 独孤虽有不舍却未曾有太过激烈的反抗,她反而很快到杨坚身边,见他浑身颤得厉害,关切问道:“陛下,你怎么了?” 杨坚此时面色发白,却依旧死死盯着抱坐在地上的杨广和萧夜心,厉声道:“若是再反抗,杀无赦!” 萧夜心已能感觉到杨广要推开自己的意思,她深知这是杨广对她的保护,可依照现在的情况,她若松了手很可能成了与杨广的诀别。杨广答应她的事还未完成,她还有整个余生想要和他共度,如若今夜便是终结,她宁可就这样死在杨广的怀里。 杨广觉察到萧夜心抱着的自己的双臂不但没有松开,反而越来越用力。他惊喜于她的反应,低头唤了一声,道:“阿柔……” 她已经多时没有听他这样叫自己,这一声仿佛唤起了与杨广分别这些时间里所有的思念,她抬眼,看着他深情温柔的目光,第一次在除开只有他们二人的情况下叫出了他的名字:“阿摐。” 杨广一贯的自持和镇定在萧夜心的面前便荡然无存,他曾为她大闹杨勇的婚礼,如今为了她私自离开大兴的天牢,如果他最终无法护她周全,便是他杨广此生辜负的她的信任和感情。 当真要死,他也要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共赴黄泉,奈何桥上,她也不至于孤单。 侍卫用力拉扯着杨广和萧夜心想要将他们分开,萧夜心感觉到杨广正在一点一点地离开她的身边。固执如她,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会轻言放弃,正如此时的杨广同样奋力地想要在她身旁多留一刻。 “阿摐!”连最后一片衣角都从手中被拽走的那一刻,萧夜心近乎绝望地喊了出来。她不知自己究竟哪来的离去,竟将钳制自己的侍卫推开了,并且夺下了侍卫手中的长刀,向那两个要带走杨广的侍卫挥了出去。 “快将她拦住!”独孤扶着杨坚,冲其他侍卫大喊道。 萧夜心胡乱互动着手中的武器,视线中却只有杨广的身影。她在凌乱的刀光中不断向着他靠近,踏出的每一步都有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决绝——杨广曾为了她不顾性命,这条命便是她欠他的,倘若无法全身而退,那就共赴刀山火海,不过一个死字,谁又真的怕了! 眼见萧夜心不顾一切地想要救自己,杨广趁乱从身边的侍卫手中挣脱,在发现有人将要伤及萧夜心时,他一脚踹向了那人的腿,又一把扣住萧夜心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拉进他的怀里,道:“阿柔,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杨广的声音近在耳畔,瞬间便安抚了萧夜心几乎发狂的情绪。她靠在他胸口,温热的泪水从那双满是惊惶的眼眸中落了下来,伴随着手中那把刀落地的声音,她再一次埋首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杨广抱着萧夜心,转头看向独孤,目光中尽是恳求之色。 杨坚此时已经半边身体靠着独孤,就连说话都颇为费劲。他半垂着眼,看着那对拥抱在一起的夫妻,仍想要下令将他们分开,带回他们应该去的去处。 “宣太医,扶陛下回去休息。”独孤硬是抢在杨坚之前下达了新的命令,并且快速将杨坚带了出去。 临走时,她再看了一眼抱着萧夜心的杨广,母子回见第一次出现了这种令人无法纾解的为难情绪,可她终究还是心软地留了一点时间给她最疼爱的儿子。 闹剧结局,原本充斥着杂音的书房逐渐安静下来,只回荡着萧夜心绝望无助的哭声。 她的悲伤源自于无法救杨广脱困的无奈,源自于在现实面前如此无能的自己,她以为她终究可以等到没人再能威胁自己的那一天,然而这条路走得太艰辛,她所持有的希望很可能在明天之后就彻底破灭,那么她为之做出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阿柔,对不起。是我没能将你保护好,让你担心了。”怀里的萧夜心哭得声嘶力竭,杨广轻抚着她的发,如同过去说好话哄她开心那样。 “我不想你有事。”泪痕满面的萧夜心顾不得自己早就被冲花了的妆容,也顾不上去擦一直都在外涌的泪水,她抬头看着杨广,像是无助的孩子那样想要寻求帮助,可她知道,事到如今,没人能帮他们了。 杨广轻柔地将萧夜心脸上的眼泪擦去,捧着她的颊,微笑道:“我没事。只是也许要食言了,答应你的事来生再去完成,可好?” 萧夜心用力地要摇着头,任由发间的珠钗散落,道:“今生尚且不能实现诺言,我求什么来生?若真有来生,你要早些时候找到我,别再让我等那么久,也别再与这些事有牵连,好不好?” “好。”杨广点头,柔声答道,“当初在元仪殿上,我少说了半句话。” “什么话?” 杨广将她乱了碎发拢去而后,静静端详着即便如此狼狈仍旧美丽的萧夜心,缓缓道:“便是你今生应了我的江山之约,必定一生无法安然度过,所以来生自当欢好,以偿欠你的喜乐一生。” “现在我纵使想要余生忐忑都不能够了。”萧夜心伤感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这本就是一个局,在你我感知之外,只能怪我棋差一招,没能及时觉察到他们的用心。如今输了,还连累了你。”杨广将萧夜心又落下的泪擦去,叮嘱道,“能娶你为妻,是我此生之幸,就怕你嫌今生跟着我没有安生日子过,来生便不想再看见我了。” “当日在元仪殿上你就强要了我的来生,现在想赖账?”萧夜心靠去杨广胸口,道,“你若死了,我不会独活,不管是不是真有来世,今生我是你的妻,便不论有多少辛苦都愿与你一同承担,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无法再续江山梦,杨广内心有大憾,可萧夜心填补了他心里的另一片空缺,也算是极大的安危。他拉起她的手,裹在掌心道:“我希望你平安,可也知道若是一人独活,必定备受煎熬。好,就让你我夫妻同生共死,绝不孤身上路。” 第七十五章 赴死 萧夜心过去被独孤禁足时,从未觉得皇宫中会有如此令人安宁的夜晚。她自从和这里牵扯上关系之后,但凡入宫便始终忐忑难安,步步为营。可正是在经历了那一番失去理智的吵闹之后,她第一次在这个令人厌恶的地方有如此平静祥和的心情。 从杨坚的态度来看,杨广已是难逃一死的命运,或许正是因为知道了结果,萧夜心和杨广才能如此坦然——终点再不遥不可及,甚至就在他们眼前。那些关于将来的谋划都在杨坚坚决地下达处死杨广的命令之后戛然而止,而他们能做的只是抓住这一点还可以相守的时光。 萧夜心伏在杨广膝上,安静地等待着和杨广之间随时可能来临的分别。这几个时辰里,她和杨广并没有说太多的话,或许是想说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又或者是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便这样沉默着陪伴彼此,至少此时此刻,他们还在对方身边。 “阿柔,无论如何,不要恨母后。”那是他最敬爱的亲人,即便他所表现出的孝顺恭敬中还包含着其他企图,但面对独孤,他终究有着最真挚的骨肉亲情,他更知道独孤过去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大隋皇室,也为了他。 “我已经没有时间恨她了。”萧夜心抬头去看杨广,室内幽暗的光线中,她依旧能够看清他有些憔悴的英俊容颜,比当初在建康相遇时成熟了不少,也更令她心驰神往。她又一次温顺地伏在杨广膝上,道:“连这样陪着你的时间都不多了,我哪里还有心思去顾及其他人呢?” 说话间,有人推门进来,立即吸引了萧夜心和杨广的注意。 “晋王哥哥,二嫂。”兰陵的声音传来,她快步到他们身前,道,“我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弄成这样?” “你去看过父皇了么?”杨广问道。 “去过了,父皇已经没事了,但太子哥哥在场,我没多问,得了母后的准就立即过来看你们了。”兰陵压低声音道,“我听说昨夜是越公帮你离开天牢的,太子哥哥为此在父皇面前重重参了越公一本,现在越公也被问罪,至于要处斩你的事,应是……不会改了。” 杨广坦然道:“死便死了,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反就被扣上了这样的帽子,心想也是不甘。” 兰陵大吃一惊道:“你……难道真有这个心思?” “他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公主不要当真。”萧夜心道,“皇后让公主前来,是有话要交代么?” 一旦想起独孤的嘱托,兰陵满目悲伤,道:“不就是因为知道皇命不可违,所以母后让我来告诉你们,带走晋王哥哥之前,你们就留在这里,将该说的话都说了,少留一分遗憾都是好的。” 萧夜心的手不由抓紧了杨广的衣角,杨广轻握住她的手作为安慰,二人对望一眼,她唉声叹气,他却坦然无畏,丝毫不表现出对这种结局的不满,道:“输便输了,总不能连这最后一程都让他们看了笑话。” 萧夜心如是受到鼓励,再度回应杨广的目光时,脸上带了三分笑意,道:“殿下说的是,是我露怯了。” 当是时,书房的门又被推开,门口那道高大伟岸的身影处处透着胜利者得意的姿态,杨勇便是这样昂首阔步地走进来,并不为手足兄弟将面临的遭遇而有半分同情怜悯。 “难为晋王妃这种时候还要强颜欢笑,你们晋王府的人真是死到临头都不忘假戏加身。”杨勇笑讽,转而对兰陵不假辞色道,“传完了话就先出去吧,孤还有事要跟你晋王哥哥谈。” 兰陵见杨勇如此耀武扬威之态十分痛恨,可也苦于自己没有能力反抗,只得恨恨地瞪他一眼,立即转身离去。 挺身站立着的杨勇居高临下地看着杨广和萧夜心,暂且不论他和杨广之间的纠葛,便是针对萧夜心,他已有太多的挖苦和讽刺迫不及待地想要说给他的。 “孤没忘记当初你在梅林里说的那些话,如今你还有资格再重复一次么?”杨勇戏谑地看着萧夜心,在目睹了她依旧桀骜的神色之后,他对她的倔强满是不屑,又将视线转向杨广,道,“孤的好弟弟,你好好地留在天牢里,事情就不会急转直下。如今父皇认定你有不臣之心,说你违抗皇命,一定要杀,真是谁都拦不住,孤这个当哥哥的也是听命行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子不用在孤面前说这些话,事情到底为何会发展到这一步,孤心里清楚明白得很,不劳太子提点。”杨广将萧夜心搂得更紧一些,道,“孤有爱妻相随,纵使下了黄泉,也可悠哉慢性。倒是太子不可掉以轻心,大隋没了一个晋王,照样是令四海臣服的大隋。” 杨勇心知杨广是在提醒自己,即便他这个晋王死了,还有杨秀和杨谅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他一样不会高枕无忧。杨秀与杨谅反而会因为杨广之死对杨勇有更深的忌惮,兄弟之间的关系也会更加紧张,换言之,他的太子之位更摇摇欲坠。 杨广其心可诛,令杨勇痛恨至极,他的目光随之阴狠起来,咬牙切齿地对杨广道:“孤是大隋储君,自是有宵小之徒觊觎,但也正因为孤是太子,所以孤的身后才是真正的大隋江山,大隋的天子便是孤最大的支持,否则你以为,你为何会是现在的下场?大道于江山社稷,便是孤的皇室嫡子之位。” 这便是杨勇所持有的唯一一张底牌,也正是这样的身份,才促使杨坚即便知道他的才智平庸却仍旧拥立于他,这如何能让其他能力出众的皇室子弟心甘情愿地臣服? 杨广看着杨勇自以为是的神情,那一副毫不掩饰的小人得志的模样,实在令他为杨坚和独孤感到悲哀——杨勇在认为自己彻底打垮了杨广之后便急于对付一向支持杨广的越国公杨素,可见其浮躁之气,若没有高颎等人在旁辅助,怕是早就保不住这储君之位了。而在将来漫长的时光里,会有杨秀和杨谅如同芒刺一般扎着杨勇,令他更加日夜不安。杨广也相信,这手握重兵的两个弟弟,必定不会认同杨勇的太子之位,夺储不过是长埋在大隋皇室的隐患,就看杨勇有多等不及地自取灭亡。 兄弟间的对峙令这一日清晨的皇宫显得异常肃冷,书房内的空气似是就此凝固,仿佛寒冬再临。 因为室内太过安静,以至于书房外传来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那一连串急促到难掩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杨勇和杨广之间针锋相对的局面,门被推开的瞬间,房中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向门口投去疑惑的目光。 “陛下传召太子殿下,晋王殿下和晋王妃。”来人通传道。 杨勇以为情况古怪,快步到那人面前问道:“父皇为何突然宣召晋王?” 那人看来很是害怕,弓着身子,将头垂得很低,道:“奴婢不知。” 杨勇还要追问,却听杨广淡然道:“孤到底是父皇的儿子,真要被处斩了,去见一见自己的父亲有不妥的地方么?” 杨广轻蔑地看着神情紧张的杨广,牵着萧夜心的手从容地送这大隋储君的身边走过。这一刻,他感觉到萧夜心的手抓紧了他,他仍是望着前头回环曲折的长廊,道:“死都不怕了,还怕见父皇?” 萧夜心跟在杨广身边,另一只手扶上他的手臂,叹道:“我本以为还能跟你再待一会儿,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杨广微笑道:“其实时间拖的时间越长,你担心的时间也就越长,我是不忍心的。” 他的眼底闪动着对她的关爱,可就在这样的安抚中,他不由握紧了她的手,终究难掩将要生离死别的伤愁,道:“阿柔,我舍不得你。” 萧夜心往杨广身边靠了一些,道:“你去哪,我都陪着你。” 杨勇急匆匆地赶到杨坚寝宫,而杨广和萧夜心则不紧不慢地到来,出乎杨广意料的是,宁远居然跪在了寝宫外。 但见杨广此时尚且安然无恙,宁远惊喜之余却倍感心伤,她本想开口和杨广说上几句话,可他的身边站着萧夜心,从她看见他们的第一眼起,杨广的手就一直拉着他的晋王妃,而萧夜心也依偎在他身边,好似谁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如此时光,杨广还有挚爱相伴,她又何必上去自讨没趣? 于是宁远只看着杨广和萧夜心想自己走来,默然向他们见礼,却听杨广道:“你和这件事没有关系,还是回去吧。” 或许是知道今日一别之后,她此生便再也见不到杨广了,宁远反而镇定下来,道:“奴婢想看着殿下和王妃进去。” 萧夜心早知宁远对杨广有心,今日更看出了她的重情重义,她无法做到跟这个昔日的南朝公主分享杨广,却不得不感谢她对杨广的情义,道:“你一切安好,才不枉晋王当初在建康对你的关照。” 往事历历在目,宁远心头一动,再去看杨广时,眼中已隐有泪光,她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杨广正要与萧夜心进去面圣,又听宁远道:“听说方才太子妃来了,不知说了什么,陛下才突然召见殿下,还请殿下早做准备。” 杨广原本已如死水的眼波突然闪过一丝光彩,他转头去看萧夜心,二人面面相觑,虽不知究竟所谓何事,却同时有了莫名的期待——一切仿佛像是越来越明亮的日光那样,终究毫无遮掩地照耀皇朝北方的这座都城,照着这皇宫内苑的一砖一瓦,让它们暴露无遗。 第七十六章 转危 杨广见到杨坚时,昨夜气急败坏的大隋皇帝看来精神欠佳,他无力地靠着身后的细软,眼神还有些飘忽,但并未有一丝减退的怒意依旧清晰地呈现在眉宇之间。 这令杨广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杨坚身旁的独孤,很奇怪,此时的独孤竟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站在一旁的杨勇身上,他感受到来自独孤的气恼,那股压抑在此刻看来冷静的外表下的情绪比起杨坚似乎更有过之。 萧夜心同样注意到了眼下古怪至极的气氛,她一直注视着跪在杨坚和独孤面前的那道身影——太子妃元氏。依照她对元氏的了解,若进宫,十有八九是在太子府中受了杨勇的气,只得找独孤哭诉,可今日她竟出现在了杨坚的面前,这其中必定有蹊跷。 二人一面观察着室内的情况,一面并肩走入,最后一齐跪在元氏身侧,向杨坚和独孤见礼。 萧夜心此时才发现元氏那张未施粉黛的脸,她似是因为急事而匆忙入宫所以素面朝天前来见驾,头上甚至未戴装饰,看来有些失礼。 杨勇不知元氏为何突然入宫,更不知独孤为何要用如此怨毒的眼神看待自己,他一向惧怕自己的母亲,因而在回到这里的第一刻,他便选择站在杨坚身旁,低下头回避独孤满是敌对的目光。 杨坚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元氏道:“你……将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说得清楚些,说给太子和晋王夫妇听。” 元氏惊惶地抬起头,睁大了的双眼里有对杨坚的请求,然而被怒意环绕的杨坚并未理会她无声的恳求,用更强硬的口吻命令道:“说!” 元氏艰难地将视线转向杨勇,她第一次发现他用这样灼热的目光看着自己,可她如今并不想面对他的关注,所以扭过头去,又看了一眼满面困惑的萧夜心,终于缓缓开口道:“一切都是太子指使授意,并非……晋王有不臣之心,聚江南之众反抗大隋。” 这样的指认令杨勇在瞬间爆发,他抢步到元氏面前,指着自己的结发妻子,怒道:“你胡说什么!” 元氏低着头,根本不敢回应杨勇的质问。 “放肆!”独孤厉声道,“让婉儿把话说完,睍地伐你退下!” 杨勇却急于反驳元氏,亟亟向杨坚解释道:“父皇,婉儿说的不是真的。她只是因为儿臣冷落了她,她心中不甘,所以想出如此荒唐的理由来对付儿臣,父皇明察!” 杨坚微微坐直了身子,道:“朕要婉儿一五一十地把她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睍地伐,你只要听着就好,站一边去。” 杨勇仍想辩驳,可杨坚和独孤都态度坚决,他只得退下。 元氏从身体到声音都因为内心极度复杂的情绪而开始颤抖,她几乎要将头埋去胸口,只为躲避现今所有人对自己的关注。她继续道:“太子受人蛊惑,一时冲动,才会想要陷害晋王,派人潜去江南假送密保,再煽动当地百姓聚众反抗大隋官员,做出拥戴晋王的假象,从而指认晋王占地为王,有不臣之心。” 杨勇恨不能立刻一剑杀了这吃里扒外的太子妃,更想立刻处决了杨广这个眼中钉,可他们之间的兄弟阋墙不能直白地表露在杨坚和独孤面前,他便只能拿元氏撒气,再一次怒不可遏地责骂道:“谁让你来陷害孤的!” “是我在太子府偷听到的。”元氏哭着看向杨勇道,“我知道你只是听信了别人的谗言,你不是真的要陷害晋王,是不是?” “江南一切都是查有实据之事,如何是孤陷害晋王?反倒是你如今在父皇面信口雌黄,蓄意陷害!究竟是谁让你这么做的!你又有什么好处!”杨勇毫无风度地指责着元氏。 元氏拼命摇头道:“没有人指使我,我说的都是真的。太子,晋王夫妇一向安守本分,从无谋逆之心,你不要听信别人的谗言就陷害他们,那些人才是别有用心。” “你是说孤不分忠奸,亲信小人?”杨勇气得双眼通红,转向杨坚道,“父皇,儿臣以为婉儿妒心作祟,已经影响了心智,她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应立即让儿臣带她回太子府严加管教,以免继续妖言惑众,扰乱人心。” “我没有疯!”元氏嚷道,“我真的没有疯,都是我亲耳听来的,太子在府中和别人会谈,我无意中听见的。原本我以为太子不会真的听信那些人的话,可万没想到他竟这样做了。我为了太子的声誉所以隐瞒至今,可真的不忍心晋王夫妇因此受难,平白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陛下,太子真的只是一时糊涂才会听信奸人所言,您不要责怪他。” “来人!”杨勇大声喊道,“将元氏拉出去,拉出去!” “这是皇宫,不是你的太子府!”独孤再不掩饰自己的愤怒,豁然站起身,以大隋皇后之威镇压了杨勇夫妇见的争执,也将那位当朝太子吓得一时失神。 杨勇心知自己失态,又恐杨坚听信元氏所言,只得跪下示弱道:“父皇明察。” 杨勇夫妻失和之事令杨坚痛心疾首,元氏那一番话更让他怒火攻心,他凭借着祖制一再维护的太子竟是如此不识大体、心胸狭窄之人,除去对此的失望,更让他后悔于自己之前对杨广的处置,因而他将目光转向始终保持安静的杨广和萧夜心,问道:“你们有什么想说的么?” 杨广虽一直未曾发声,可当杨坚问及自己时,他终是将这些时日来内心的委屈都表达了出来,眼中带泪,膝行至杨坚窗前,道:“儿臣冤枉,儿臣冤枉。” 杨广平素内敛,只在独孤面前流露母子情切,如今面对杨坚一句简单的询问便表现得如此激动,可见心中有多愤愤不平,又有多少喊冤之屈,看得独孤心疼至极,竟在他身边落了泪,道:“我的阿摐,委屈你了。” 元氏的突然倒戈令局面发生了极大的扭转,萧夜心在感谢出手相助的同时又有着对她的歉意——元氏单纯,可她并非善类,既是杨勇陷害杨广在先,如今有了反将一军的机会,她一定不会放过,唯有对不起元氏了。 “请陛下和皇后为晋王做主。”萧夜心道,“不论整件事是不是太子主谋,可往来于大兴和江南之间的消息竟能如此迅速地传递,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别有所图。我与太子方才所言一致,请陛下明察,还晋王一个公道。” 独孤向来偏爱杨广,杨勇暗道在元氏揭发自己之前,她必定有过要为杨广翻案的想法,如今本能置杨广于死地的局势突然逆转,元氏言之凿凿,他料定自己原先的计划不会成功,当即又生一计,顺着元氏所言道:“确实有人曾向儿臣进言,但儿臣知道晋王对大隋忠心不二,并未采纳其提议,还将其呵斥了一顿,一切就此结束。如今看来,或是他们私下办出这等尤为朝纲之举,儿臣恳请父皇明察。” 见杨勇改口,元氏随之恳请道:“陛下明察,还晋王清白,也为太子正名。” 杨勇和元氏的声音充斥在整间屋子内,听得人心烦意乱,可萧夜心却面色平静,她悄然看着已经扑在独孤怀中的杨广,猜测着他接下去的举动。 杨广在静静听了杨勇的连声求饶之后,终于从独孤身边退开,向杨坚俯首道:“儿臣恳请父皇彻查此事,将构陷儿臣以及企图陷太子于不义之人严肃查处,还我大隋朝廷安宁。但儿臣以为,此事不宜张扬,以免闹得满城风雨,有损我朝威严,也于青宫不利。” 杨勇鄙夷杨广的惺惺作态,可为求自保,他只得虚与委蛇道:“晋王所虑周全,儿臣恳请父皇严查。” 杨坚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不知轻重的当朝太子,一个是至今还扭捏作态的晋王,再加上只有妇孺之见的元氏和深藏不漏的萧夜心,这大隋朝廷如何才能真正的安稳? 一声充满忧虑的叹息之后,杨坚重新靠回了身后的细软之上,无力道:“太子留下,其余众人统统退出去吧。” 帝王心深不可测,众人只得带着对杨坚此举的疑惑退下。 经此一役,独孤亦觉得身心俱疲,杨广陪她回宫休息。 元氏始终泪流不止,萧夜心出于同情和感激,上前道:“今日多谢太子妃仗义执言,否则这件事就连一点回环的余地都没有了。” “我知道自己本不应该这样做,可这些日子以来,最关心我的就是你,你还帮我出谋划策如何挽留太子,虽然没能成功,可你待我的好意,我却记住了。自我嫁入太子府,还没人像你这般关照过我,所以……”元氏忽然想起什么,拉着萧夜心恳求道,“你能不能帮我向晋王求情,他洗刷了冤屈,也请他为太子说说话,太子真的不是有意要陷害他的。” 萧夜心再一次可怜起这个天真的太子妃,她们的立场因为各自的丈夫而早就对立,可元氏竟希望她能够对杨勇手下留情,这种兵不血刃的斗争有多残忍,元氏难道还没有从她和杨广这一次的遭遇中看出来么? 萧夜心不想欺骗元氏,那样她会更无地自容,因此只是握住了元氏的手,安抚着元氏尚未完全平复的情绪。 元氏因为萧夜心对自己的亲近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因此感谢道:“谢谢你。” 萧夜心不会忘记这次因为杨勇带来的波折,先前在书房里那心如死灰的几个时辰简直令她生不如死,如今她和杨广都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可能,将来她会一一如今的痛苦都还给那个始作俑者。她难以想象,到时候,元氏会用怎么样的心情和眼神来看待自己。 此时寝宫的阳光耀眼灿烂,萧夜心望着那明晃晃的一片日光,最后还是将目光专注到了一旁的阴影之上——再光鲜的表现也无法抹去那些隐藏着的诡计和陷害,晋王府和太子府之间的较量只有到那张龙椅有了新主人的那一刻才可能结束,甚至直到有一方彻底失去争夺这一切的能力,才会终结。 第七十七章 借口 杨坚和杨勇究竟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那一日临近午时的时候,除了一道免去晋王死罪的圣旨以外,没有任何其他消息传来,还值得庆幸的,便是晋王府终于被解禁,不再被禁军围堵监视。 杨广在转危为安之后看似赋闲,却已让杨素派人前往江南找出煽动百姓之人,但他给杨素的命令是:留之任之,静观其变,随时添火。 依照江南百姓是因为见到杨广蒙冤才群起而攻的理论,如今杨广已经出狱而且免除了死罪,这一次的风波应该就此平息。可江南一带反抗当地官府的情绪并未平复多少,仍有不少人日日围堵在府衙门口,对官员进行攻击,虽然情况不及之前紧张,可毕竟民情不稳,不利于官府的驭下治理,因此江南上奏的折子接二连三地往大兴送,令杨坚颇为烦恼。 杨坚不杀杨广,是因为元氏指认这是杨勇的陷害,但这并不代表杨坚信任杨广的忠诚,这便是他哪怕在收到从江南纷至沓来的奏折后宁可派遣其他人去处理也仍旧将杨广留在晋王府的缘由——让杨广离开大兴,就等同放弃了对他的控制,一旦失去了掌控,再有其他状况发生,就可能令杨坚措手不及。 暗藏在皇室内部的僵持考验着所有人的耐心,最煎熬的莫过于杨勇。他深知杨坚只是为了维护朝廷的颜面和朝政的稳固才选择避开了对他的惩罚。这看似是他的胜利,却令他以后的储君之路更为艰难,他需得像高颎要求的那样谨小慎微,至少在杨坚和独孤面前,他一定要表现出诚心悔过的样子。而他十分庆幸,他的母亲和杨坚站在了统一立场上,不深究整件事,也就保住了他的太子之位。 事实上,独孤因为身体原因始终在自己宫中休养,就连杨坚的身边出现了一道温婉娴雅的身影,日日陪在帝王左右这件事她都没有太多的心力去顾及——她对她的丈夫已然不抱有像年轻时那样炽烈的希冀,转而将更多的希望寄托在了她最心爱的杨广身上。 至于杨勇的事,独孤认为弘宣说的有道理,而且杨坚的举动也证实了一切,她不必要在这样的年纪里,再跟杨坚闹出不合,只是她始终觉得委屈了她的阿摐——还是想办法尽快让杨广回江南才好。 重新出现在独孤宫中的弘宣继续充当着为当朝皇后讲解佛经,舒缓心情的角色。可独孤只是借着这样的借口,听一听这个出家人对自己的劝说,尽管她一度怀疑这个由杨勇举荐到自己身边的僧人是否只是在为杨勇开脱。 看似归于平静的局面却时刻提醒着在上一场风波中活下来的人要更仔细地筹谋将来的一切,尤其是在得知弘宣重新回到独孤身边之后,她对那个人的猜忌,对自己曾经和他的相处生出了不少质疑。 不过为了粉饰太平,在得到开释之后,萧夜心主动进宫慰问独孤,还跟她叹起了兰陵的事。 “昨日我去看望公主,见她愁眉不展,似是遇了难事,可几番追问都不得缘由。我想,她大约是觉得近来不太安生,所以不想给我们添麻烦,可一想起她过去开朗活泼的模样,再看看如今的状况,我当真是担心。”萧夜心确实心疼兰陵现在的境遇,此言开口确有几分真情。 一旦想起兰陵每次进宫时的愁容,独孤亦心有感触,道:“怕是因为驸马之故,他们成婚之后,驸马的身体便每况愈下,请了太医诊治也不见大好,她心里如何会好过?” 两人正说话,兰陵恰巧进来,见她们都神情悲悯地看着自己,她顿生疑窦,问道:“你们怎么这样看我?” 独孤向兰陵伸出手,待兰陵到了自己身边,她才问道:“驸马的身体,可好些了?” 一提起王奉孝,兰陵又忧又悲,一时没有忍住,垂眼间便落下泪来,道:“总是老样子,不见好,只更坏。” 独孤感叹兰陵不幸,却从兰陵注视自己的眼神里感受到了深切的怨怪,她不由问道:“你怪母后么?” 兰陵别过脸去,道:“我怎么敢怪母后呢?” 萧夜心劝道:“皇后千挑万选才给公主择定了驸马,本是一片好意,公主切不可这样伤皇后的心。” “我自然知道。”兰陵将脸上的泪痕擦去,却始终难掩心底的酸楚苦涩,道,“可因为这桩婚事,我差点丢了性命,还天真的以为这世上但凡是自己的亲人都会为我考虑,但事实确实我一厢情愿,将这世道想得太好了。” 在兰陵的婚姻悲剧中,萧夜心也要负责,因此当兰陵这一番抱怨说出口之后,她立即低下头,连叹息都不敢发出。 见萧夜心和独孤都因此沉默,兰陵宽慰道:“我没在怪母后,毕竟当初要杀我的人不是母后。” 独孤捕捉到了兰陵言辞间的怪异,她不禁问道:“莫非你知道当初是谁对你下的毒手?” 兰陵若有所思,苦笑地看着独孤,道:“母后,你相信在这个世上,有人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断地迫害自己的骨肉至亲么?” 独孤抓紧兰陵的手,问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兰陵停顿了片刻,然而这短暂的时间却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煎熬,她在独孤的注视下缓慢地说道:“是太子哥哥要杀我,并且以此作为离间你跟父王和晋王哥哥的手段。” “你说什么?”独孤问道。 “为了让我和萧玚放弃对这门婚事的反抗,你们策划了让晋王哥哥帮助我们逃婚的假象,再通过为难晋王哥哥和萧家来让我们产生愧疚,从而心甘情愿的回来接受你们为我们安排的命运,是么?”哪怕兰陵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真相,可当她亲眼看见独孤对这件事的回应,她依旧心如刀绞,那是她敬爱的母亲,却对她用了这样的手段,如何不教她心寒。 在得到独孤的默认之后,兰陵继续道:“我不知道太子哥哥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总之就在我跟萧玚决定回大兴的时候,忽然有刺客追杀我们,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回来,可事后却找不到那些刺客。直到有一天,晋王哥哥将抓到的刺客送到我面前,刺客说,给他们下命令的是太子哥哥。” “我原本想不通,为什么太子哥哥会要杀我,当初分明是他帮我逃去江南找萧玚的。后来时间久了,我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陷害晋王哥哥。如果当初在江南,我找到了萧玚,并且在那时就和他离开了,母后和父皇一定会降罪于萧家,然后晋王哥哥也会受到牵连。可惜的是,二嫂一早将我送回了大兴。” “之后我跟萧玚在晋王哥哥的帮助下逃走,这个计划是二嫂出的,如果我们在路上遭遇任何不测,母后一定会怪罪二嫂,这样你跟晋王哥哥之间的关系会受到影响,太子哥哥再从中挑拨,谁得了好处一目了然。”兰陵将目光落在萧夜心身上,道,“在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太子哥哥告诉我,是二嫂和晋王哥哥设计了我和萧玚的悲剧,用来讨好母后和父皇。所以很恨他们,甚至听从了太子哥哥的话,给二嫂下了药,导致二嫂没能保住她跟晋王哥哥的孩子。” 那道至今都没有在萧夜心心里愈合的伤口就这样被掀了出来,她一时激动地低吟了一声,可谁都不知道,她在怀念自己孩子的同时,也因为对兰陵隐瞒至今的真相而深感愧疚。 兰陵以为萧夜心一心为孩子悲痛,便拉住她的手,道:“二嫂怕我和晋王哥哥兄妹情绝,所以跟我说了你们的计划,但她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我不是木头,虽然心中怨恨,可也知道她必定有自己的难处,又记得她过去对我的好,所以渐渐地便不想计较关于婚事的事情。可我不想晋王哥哥总是遭到陷害,之前就想把真相告诉父皇和母后,但二嫂不让我说,因为她不想再增加晋王哥哥和太子哥哥之间的芥蒂。可这一次,太子哥哥差点害死了晋王哥哥。我不知道母后和父皇究竟因为什么原因选择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可我觉得大隋储君如此,我不将自己知道的事说出来,于心不安。” 兰陵转过视线,看向神情愕然的独孤,请求道:“母后,这些事我不去跟父皇说,是因为二嫂和晋王哥哥不想多事,也不想父皇为难。我告诉您,是希望您能真正心疼一下晋王哥哥和二嫂,放他们走吧。否则他们继续留在大兴,一定还会受到其他陷害,您一向最疼晋王哥哥,难道您忍心看着他一次次地陷入危险?” 独孤不知其中还有这些曲折,虽然倍感惊讶,但确实对杨广和萧夜心的遭遇同情起来,也更痛恨杨勇的无情无义。她想起弘宣的话,觉得的确不能再让杨广留在这个是非之地,而眼下确实有个合适的机会让杨广离开大兴,便安慰兰陵道:“我知道了,你说的话,我会酌情考虑的。” 独孤再去看萧夜心时,卸除了几分过去的防备,看来和善了许多。她轻按住萧夜心的手,感慨道:“为了阿摐,辛苦你了。” 萧夜心忽然跪下,向兰陵叩首致谢,也向独孤行礼谢恩道:“晋王为我挡风遮雨,我不敢自称辛苦,只要皇后和公主了解晋王的难处,我便知足了。” 一想起昨日她去看望兰陵时的那一番悲伤哭诉,萧夜心便产生了对兰陵更深的歉疚——为了让杨广安全地回到江南,她只能再次利用兰陵的心软和善良,同时借兰陵之口彻底破坏杨勇在独孤面前的形象,牢牢抓住独孤这个靠山。至于杨坚那里,在没有切实把握能够赢得他信任之前,她不敢轻举妄动。 第七十八章 转安 在杨广滞留大兴期间,江南的局势始终没能得到进一步的缓解,这样的情况自然让先前的传言不攻自破,而独孤向杨坚的进言最终让大兴皇城内处于对峙的局面开始破冰。 独孤在萧夜心的陪同下去看望杨坚,当时宁远恰在服侍杨坚喝药。 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和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少女对坐,画面看来和睦安宁,可流露在杨坚和宁远之间的气氛却有着说不清的暧昧,至少杨坚看待宁远的眼神绝不简单。 倘若过去杨坚对宁远还只是隐约不清的好感,那么现今他停留在宁远身上的目光便是赤裸裸的爱慕,始于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喜爱。 萧夜心感觉到来自独孤的愤怒,可身为大隋皇后的风度让她在内心已然翻江倒海的境地里依旧维持着镇定和冷静。她就像是曾经每一次和杨坚相处时那样和自己的丈夫交流——他们或许依旧夫妻情深,可在被时光侵蚀之后,原本用以维系他们关系的感情已经不再有年轻时的热烈,而杨坚在看宁远时的眼睛里却仿佛有着那样闪耀的光彩。 独孤向杨坚表达了希望让杨广去江南平定局面的心愿,可杨坚的迟疑让她的希望变得岌岌可危,哪怕她是临朝听政的皇后,即便她对整个王朝的政务了若指掌,可大隋的江山只有一个主宰者,那个人便是她的丈夫。 “你不想阿摐多留在你身边陪着你么?”杨坚问道。 独孤眼底的不舍非常明显,可她拉着萧夜心道:“阿摐到底是个有自己封地的藩王,如今他若不去江南看着,镇日留在大兴于理也不合。再说,子女长大了,岂有总是留在父母身边的道理,他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有阿柔陪着,便如阿摐在身边,是一样的。” 杨坚看了看安静的萧夜心,她不再如那夜在书房时的张扬执着,在经历了那样的九死一生之后,她身上的尖锐仿佛退去了许多,可这并不能令杨坚放心,他深知禀性难移这个道理,因此对独孤的话并不认同。 “皇后说得对,晋王有自己的封地,不能总是赖在大兴不回去,所以我这次入宫是希望陛下恩准,让晋王回并州去吧。”萧夜心言辞恳切道,“晋王对江南倾心,确实一直希望能够将江南治理好。可所有的一切进展都不甚顺利,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我的丈夫本不应该再跟江南有任何牵扯,他最好还是回并州去,安安稳稳地当他的晋王。” “这是你的意思?”杨坚问道。 萧夜心摇头道:“是陛下的意思,不是么?” “你们不甘心?” “不是不甘心,是有心无力。”萧夜心看来谦卑,道,“陛下不放心晋王去江南,就不要再让他抱有任何希望。他本也不应该一直留在大兴,否则也不至于招致太子的猜疑。他既是并州总管,就放他回并州,做好他本就应该做的事,江南百姓拥戴他,并州的百姓就不需要他去安抚么?” “至少也先把江南的事办完了,再让晋王回并州吧。”宁远道,见其余三人都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她跪下道,“奴婢多嘴,请陛下恕罪。” 因独孤在场,杨坚不便向宁远太明显地示好,遂就这样问她道:“你是以为除了晋王,没人能再稳住江南了?” “自然不是,只不过如今要最快地稳定局面,让一个已经在百姓心中有了声望之人前去安抚,不比在混乱中建立一个新的民心向导来得更容易么?晋王若去江南,他说一句或许比别人长篇大论更有用。”宁远道。 “是了。”独孤顺势道,“让阿摐去江南,稳住了江南的民心,再由他将陛下中意的人选带出来,也更容易获得他们的支持,如此一来江南安矣,不是省时省力的事么?我知陛下也是心疼阿摐,但确实需要他再辛苦这一趟,等一切妥善解决了,就让他回并州去,可以么?” 杨坚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个办法,可正因为难以卸除对杨广的猜疑,导致即便是这样折中的办法也令他无法信任杨广能够在完成他的期望之后老老实实地交出对江南的管控之权——那不仅是表面上交出自身职务,更是要杨广撤出他深入在江南的所有势力——他不相信杨广会真正遵从他的意愿。 杨坚没有立即给予独孤回应,只是换了其他的话题和她闲话家常了一番。 谁都没有把握能够切实地说服杨坚,就连萧夜心都不知道请独孤出面是否能够最终确认杨广的去留,但即便不能去江南,让杨广离开大兴是当务之急,否则一直在杨坚的身边,只可能让杨广更加无法施展拳脚。 令人惊喜的是,在黄昏时分,从皇宫中传出一道圣旨至晋王府,杨坚命杨广两日后启程前往江南,平定如今乱局。 如此一桩心事已了,萧夜心自然要感谢兰陵相助,她亲自前往公主府去探望,却见兰陵双眼发红,似是才哭过的样子。 “怎么了?”萧夜心关切问道。 “奉孝已经昏昏沉沉两天了,刚才好不容易醒过来,还吐了血。我找太医来看奉孝,太医却只让我安心照顾奉孝。我一时情急,说话的口气便重了一些,太医才肯告诉我,说奉孝大约是无力回天了。”说着话,兰陵又忍不住哭了出来,“我对这桩婚事本就没有任何希望,可奉孝过去对我也算用心,我非无情之人,如今看他这副模样,我真的难过。” 萧夜心知道兰陵心中苦楚,便在公主府中多留了一会儿听兰陵倾诉,越听她便越是心疼这个因为杨坚和独孤的政治需要而被牺牲的大隋公主。她又想起至今没有忘记兰陵的萧玚,心中更是怅然,可她知道独孤是不会允许萧玚和兰陵有任何瓜葛的。 萧夜心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公主府,却命车夫驾车去往慈恩寺。她想为杨广的化险为夷来感谢佛祖庇佑,也想为王奉孝祈福,希望上苍能够眷顾善良的兰陵。 她不敢奢望能够得到宽恕,因为就连她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所做的事。她利用了身边所有能够利用的人,只为了保住他的丈夫,为了达成她的目标。她没有资格忏悔,因为她知道,在将来漫长艰难的岁月里,她依旧会重复这些不仁不义的事,直到她再也没有能力去伤害别人——这就真正的萧夜心。 萧夜心正要离开慈恩寺时,听说弘宣从宫中回来了,她想,她应该去见他一面,向他说一声谢谢。 弘宣没想到萧夜心会向自己致谢,虽然意外,但他知道,他的阿柔还是恩怨分明的,这一声感谢,他觉得自己还受得起。 “我以为你真的不肯帮我了,却没想到你是在等最合适的时机,如果没有你的说解,我想就算有兰陵的说辞,皇后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去向陛下为晋王求情。”萧夜心道。 “其实谁都知道怎样处理这件事最好,只是陛下始终不肯点头,所以没人敢出头,也唯有皇后了。”弘宣道,“其实我也以为保住太子,远放晋王对现在的局势最好,离开了政治的最中心,或许晋王的心情能平和一些,你也能轻松一点,否则千万般苦,你要承受漫漫几十年,太累了。” “我已经失去的东西不可能再要回来,而我已经拥有的东西,我也不想就这样轻易地放手。”看着弘宣始终淡薄温和的眉眼,萧夜心确实有一刻觉得她或许应该放下和杨广之间的江山之约,离开大兴好好地生活。可她往事终究难忘,尤其是那个被她放弃的孩子,她觉得他不能被白白牺牲,她为此所有的愧疚和悔恨也不应该被淡忘。 见萧夜心自伤的神情,弘宣安慰她道:“时间一旦长了,任何事都可以被放下,你不应该把自己逼迫在悬崖边,真的太辛苦了。” “那你放下张丽华了么?”萧夜心问道。 弘宣深沉的眉眼里有着被刻意掩饰却依旧被暴露的情思,这让萧夜心觉得好笑,便质问他道:“你自己都放不下,为什么要劝我放下?我每一次去见皇后都很紧张,生怕出一点错便会招致祸端。我只是想让我的丈夫完成他一直以来的理想,可我们要面对的不光是处处针对的太子,还有一个从来都不相信他的天子。我迫于皇后的压力拆散了兰陵和萧玚,却反被太子陷害,为了不让太子得逞,我放弃了自己的孩子。我难道不知道痛么?可我既然已经忍受那么多,为什么要轻易地放下?” 萧夜心越说越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已有些哽咽道:“我每次一想起那个孩子,我就痛不欲生。那是我和晋王的第一个孩子,可是为了应对太子的陷害,我却要无情地抛弃他。我知道晋王不会允许我这样做,所以我到现在都瞒着他。我怕他会怪我,怕他会认为我不择手段,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放过。我怕他认为自己看错了我,我怕因此而失去他,那样我怎么保护自己,怎么保护萧玚,怎么保护我的家人?你要知道,从我选择晋王的那一刻起,我就必须依附他,只有他强大,我才能免于被欺凌,为此我必须让自己狠心,必须尽全力去完成他想要完成的事,那也是我的期望。” “有时我都分不清,我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需要这么拼命地去做这些事。为此不光是身边的人,还有我自己,只要需要,我都可以利用。我真的很怕,如果晋王知道这些事,他会不会……” 突然出现的身影一把拽住了萧夜心,她的视线因此被强制地落在了那人身上。她惊讶地看着眼前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还未安定下来的情绪却在瞬间全部消散,脑海中一片空白,而她竟不敢叫出那个她日日都会叫出口的名字——阿摐。 第七十九章 帝后 萧夜心不知杨广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慈恩寺,更没料到自己一番痛彻心扉的自白会被杨广听去。她只是在猝不及防之下感受到了来自杨广的怒意,然后便被他拉着强行拽离了慈恩寺,一路直奔晋王府,最后听见一记重重的关门声,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她和杨广两个人了。 “那个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见萧夜心依旧惊魂未定的模样,杨广箭步上前,用力捏住她的双肩,怒视她道,“你最好一五一十地跟我说清楚,那个孩子到底是为什么没有保住!” 如萧夜心料想的那样,杨广极度在意这件事,因为那是他和萧夜心的第一个孩子,是他们之间感情的最直白的证明,可在他接受了是杨勇导致那个孩子没能保住的事实之后,他却听见萧夜心说是她主动放弃的,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必须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萧夜心恳求杨广道:“我们不要提那个孩子好不好?我保证,刚才是我最后一次想他,我们真的不要再说了。” “我曾经让你完完整整地告诉我一切,可你并不诚实,如果不是我今天在慈恩寺外看见你的马车,如果不是我进去看了一眼,我这一辈子都会被你蒙在鼓里,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竟然亲手扼杀了我们的孩子!”杨广的双手极其用力,仿佛要将萧夜心的双肩生生捏碎。 “大夫说了,孩子先天不足,可以安全生下来的机会很小,而且我确实被下了药,药效严重影响了孩子,所以我……” “所以你为了陷害太子,放弃了我们的孩子?”杨广仍是难以置信地盯着萧夜心,无法相信这样残忍的事出自他心爱的妻子之手。 她知道杨广爱她,所以他会同样深切爱着属于他们的孩子,他不会允许她做那样的事,可她为了对付杨勇,还是狠心地放下了她同样曾经为之惊喜的小生命。现在面对杨广的质问,哪怕理智上她觉得自己是情势所逼,可归根究底,她但凡少一点狠心,就会想办法留下那个孩子,而是用他作为和杨勇抗衡的工具。 萧夜心在杨广的逼视下,艰难地点头道:“是。” 杨广蓦地松开那双已经暴起青筋的手,即便面对杨勇挑衅依旧从容的脸上露出了极为复杂的表情。他知道萧夜心是为了自己,他也试着去接受她的狠心,可他记得她在弘宣面说的那句话,所以他再一次开始迷茫,他深爱的妻子究竟是为什么会留在自己身边,是不是除了他以为的感情,还有更多不纯的动机? 他不止一次地质疑过萧夜心的心思,可他的妻子永远以最实际的行动证明着她对他的感情,那是即便一起走向死亡都不会退却的坚持,但那样坚定的执着里,有着摒弃一切的残忍和绝情,若说是爱,就连杨广自己都觉得太过惨烈。 曾经只有萧夜心一个人承担的痛苦如今将由他们一起分担,杨广也将重新认识他的妻子——一个义无反顾并且残忍无情的晋王妃。他本该因为她的忠贞而高兴,可那是掺杂了他们未出世孩子的生命铸就的感情,他一向缺失的骨肉亲情就这样被扼杀在萧夜心的手里,他多少还是有些怨她的。 可他不能责怪萧夜心,因为她所有的出发点都是因为他,他或许应该跟她一样,在没有达到目的之前抛弃对这世间的善意,简单干脆地朝着那个目标不断向前,认清楚这本就不通人情的世道。 在长久的沉默对峙之后,萧夜心见杨广转身要走,她焦急问道:“你去哪里?” “准备去江南的东西。”杨广转过头问她道,“你要跟我一起去么?” 她当然不想跟杨广分开,可为了稳住杨坚,为了让杨坚知道杨广的忠诚,她必须在大兴当人质,也就要再一次面对夫妻分离的局面。萧夜心摇头道:“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杨广点头,只是他才踏出房门,半边身子还未完全走出去,他有叮嘱萧夜心道:“以后别去慈恩寺了。” 即便知道萧夜心的心里只有自己,可杨广依旧不希望她和弘宣有太多的接触,那一份源于占有欲的心情令他在将要和萧夜心分别的境况下说出了这样满是醋意的话。可他忽然看见了她的笑容,他只觉得那些涌动的情绪因此而平复了不少。他很想回应她同样的笑容,但一想到那个孩子,想到她的残忍,他便无法扯动嘴角,最终只是快步离去。 杨广的这一走便是他和萧夜心的告别,在他离开的那段日子里大兴看来风平浪静,却依旧有波澜泛起,譬如杨坚没能忍住来自宁远的吸引,最终将其从掖庭接了出来并且册封为贵人。 独孤因为这件事心生怨念,拒绝杨坚的日常探望,最初两天甚至气得绝食,最后晕倒在自己宫中,若不是弘宣前来讲经,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杨坚为此赶来探视,独孤却依旧不肯相见。 兰陵百般请求,独孤却指着她骂道:“你也是要气死我吗!” 兰陵为此痛哭不止,而此时王奉孝的病情急转直下,整个公主府一团乱,她整日忙于照顾王奉孝,并没有太多时间进宫安慰独孤,于是这件事就落在萧夜心和弘宣身上。 和杨坚冷战的日子里,独孤最牵挂的就是杨广。 几乎每一次萧夜心入宫,独孤都要询问她关于杨广的事,可事实上,杨广正是趁着去江南的机会避开跟她的交流,她连一封家书都没有收到过。 后来有一次萧夜心去看望独孤,却见宁远跪在孤独房外,而屋子里的独孤正在听弘宣讲经,根本没有要理会宁远的意思。 独孤一见萧夜心便知她有意为宁远求情,可她只道:“除了我这宫里的人和事,其他的我一概不想听,你若要多嘴现在就出去吧。” 萧夜心不敢得罪独孤,只能将为宁远求情的说解之词都咽了回去,安安静静地陪在独孤身边。 如此好几次,萧夜心都见到宁远跪在独孤宫中,而那心气未消的一国之母始终不肯原谅那位趁虚而入的陈贵人,反而是杨坚知道之后又气又无奈,当真不肯再来独孤宫中了。 萧夜心看得出来独孤很介意这件事,只是秉持着一贯的风度才没有大发雷霆。这段时间里,独孤宫中的侍者们却受到了波及,每日都心惊胆战,莫说提杨坚,便是和杨字的发音他们都不敢说出口,唯恐惹得独孤不高兴,受到重罚。 如杨坚和独孤这样的帝后之间尚能这样闹别扭,萧夜心不由想起自己和杨广,隔着万里江山,纵是想要发脾气都不能够,也是心酸。 兰陵终在某一日抽空进宫看望独孤,人已憔悴了不少,着实惹人心疼。可她坐下的第一句话却是:“母后,您就别再跟父皇怄气了。” 见独孤没有反驳之意,兰陵继续道:“做夫妻本就靠的是缘分,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何必因为一个陈贵人就闹成这样,看得我们心里都不好过。方才我过来,看见父皇就在外头,堂堂一国之君,竟不能进来看自己的皇后,说出去多损皇家颜面。” 杨坚对独孤致歉的诚意,独孤自然是知道的,可她心气高,又曾经得到了杨坚的许诺,夫妻这么多年却晚节不保,她如何能轻易消气?如今听兰陵这样说,她多少有些心疼杨坚,也觉得自己或许做得过分了,便无奈道:“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何况这区区一座皇宫。他既来了,出去迎驾便是,何苦在外徘徊,还嫌被笑话得不够么?” 见独孤终于放下芥蒂,兰陵立即去将杨坚请入内。余人不便打扰,便都退下。 萧夜心终于有了和兰陵说话的机会,她拉着兰陵道:“多时不见你进宫,我又不敢去公主府叨扰,驸马他还好么?” 兰陵方才还有些神采的双眸瞬间灰暗下去,在一声落寞的叹息之后,她道:“好能怎么样?不好又能怎么样?也没什么能改变的了。” 前几日,萧玚还在萧夜心面前提起过王奉孝的情况,她知道萧玚一直在关注着兰陵,可就像兰陵说的,无论王奉孝身体如何,他和兰陵之间不会有任何改变。 萧夜心不知还能说什么去安慰兰陵,反倒是兰陵问起了杨广的情况:“晋王哥哥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么?” 萧夜心摇头,道:“自从他去了江南,除了送回大兴的公文就没有一点其他的消息了。我看陛下也有什么事要为难他,看来一切进展顺利,或许再过不久他就会回来了。” “二嫂。”兰陵拉着萧夜心,暗淡的眸光有了些许期待,道,“你跟晋王哥哥一定要好好的。如果我还有什么希望,便是你们两个能够白头偕老。别像我一样,嫁的不是自己中意之人,还遇上他久病缠身,日子怕是不多了。” 不等萧夜心开口,兰陵便就此离去。她看着渐行渐远的那道身影,走得悲伤且无奈,有些像每次从她身边离开的萧玚,在那一份故作坚强里有着对现状的不满和被迫接受的无可奈何。 一声长叹之后,萧夜心想起身在江南的杨广,她想起兰陵对他们的祝福,她虽觉得杨广会愿意和她白头偕老,可这一份需要长久坚持的感情里已有了无法被忽略的裂痕,不知会随着时间扩散成什么样子。 第八十章 致哀 兰陵没想到王奉孝在两个月后突然病逝。 消息传入晋王府时,萧玚恰好在陪萧夜心说话,一听见公主府出了这样的事,他便想立刻过去看一看,却被萧夜心阻止,让他好好留在府中等待。 今时不同往日,萧玚不再似过去那样任意妄为,他确实听从了萧夜心的安排留在晋王府,可等待的时间对他来说每一刻都是煎熬。如此一直在晋王府待到天黑,他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去公主府走一趟,却没想到萧夜心回来了。 “阿五怎么样?”萧玚急切问道。 “驸马确实过身了,公主自然是伤心的。”想起公主府里那一团乱麻,萧夜心确实不甚放心,可她虽然担心兰陵,更要预防萧玚冲动,便叮嘱他道,“你给我安分一些,不许在这个时候闹事。” 被萧夜心抢先堵住了嘴,萧玚一时语塞,可思前想后,他仍是放不下兰陵,遂求萧夜心道:“姐,我就偷偷去看看她,保证不让任何人发现。” “不行。”萧夜心断然拒绝,“先不说你跟兰陵之间已经前尘尽断,就是如今那里的情况,你也不适合去,更没有合适的立场去。你听我的话,不要在这个时候乱了阵脚。公主府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可是姐,现在事关阿五,我怎么可能不闻不问呢?”从未被忘记的过去再度勾起了萧玚的悲伤和失落,他可以想象出如今公主府里哭成一片的情景,他也能够想象兰陵为王奉孝哭丧的样子,可他一想到那是他心爱的阿五,他便忍不住地想要去关心,即便只能远远地看她一眼,他都想要往公主府走一趟。 见萧玚要走,萧夜心立刻将他拦住,质问道:“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我说不让你去,你就不能去。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回家,就待在晋王府,没有我的允许,不能离开。” “姐,我就去看她一眼,一眼就好。”萧玚恳求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可我一直都在想她。我知道她过得并不好,我也没有勇气去看她。可现在是王奉孝死了,就剩她一个人了,我真的担心她。姐,你不要拦我,我不想再因为我和阿五,跟你再有冲突。” “我也想让你去看她,如果可以,你陪着她也好。可你要知道,她是大隋的公主,而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你凭什么去看她?你的姐夫,大隋的晋王,为了保住自己,也保护我们,去了江南,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必须确保留在大兴的我们,没有一点纰漏。”萧夜心将萧玚抱住,柔声致歉道,“对不起萧玚,我输不起,既然从一开始你们就已经分开了,哪怕你还有妄想,就让它只是存在在你心里的妄想,不要为它付出一点行动。否则你可能再也无法收手。” “我可以……” “你不可以!”萧夜心打断道,“你如果可以,当初就不会带着兰陵私奔。我们都知道,在感情面前,我们自己是不受控制的。那样的冲动有一次就够了,听我的话,你如果真的关心兰陵,就不要再出现在她的身边。你不是宁远,你控制不了你自己。” 有一个人为了她的丈夫献出了自己的一生,陪伴在杨坚身边,只为了能够替杨广说些好话,能够尽可能多地帮助杨广窥测圣意,早做打算。 萧玚不理解她此时的话,只是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自责和愧疚,他问道:“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是我求你,不要在这种时候去打扰兰陵,她如果见到你,只会更加伤心,而你看见她现在的样子,也不会好过。”萧夜心道。 萧玚知道,在理智的萧夜心面前他不占任何道理,可现实是无论萧夜心说出多少劝他的话,他都难以克制想去见兰陵的心情,所以即便萧夜心低声下气地请求自己,他依旧坚持道:“我如果非要去呢?” “我拦不住你,但你只要踏出这个门,就是把萧家所有人的命提在自己手里。你敢保证,你在见到兰陵之后可以控制自己么?你可以确保不会因为她的眼泪而冲动地打扰她现在的生活么?如果你办不到,就不要以爱她为借口继续折磨自己。你答应过我会为了萧家努力,这就是你为之付出的行动么?”萧夜心连连反问道。 “姐,为什么现在的你可以说出这样冰冷到没有感情的话?是不是只要可能有一丝妨碍到你跟晋王安全的事,你都要杜绝?” “是。”面对萧玚的质疑和责问,萧夜心好不闪躲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纵使有不忍,但她不想欺骗萧玚,也希望他能跟自己一样真正认清现实,道,“我和晋王才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活了下来,我不想再陷入那样的困境里。我好不容易才让皇后卸除了一些对我的防备,我不希望再回到过去处处被她掣肘,在她面前说一个字都生怕会出错的地步。我们萧家已经高攀了一个晋王,皇后不会允许连他们杨家的女儿都和我们扯上关系。难道你忘了,我是用什么换来的晋王妃之位?你忘了你当初是怎样指责我的么?我就是一个这么自私自利的人,所以现在你必须听我的。” 她不惜以恶人的姿态来面对萧玚,只为了让他放弃去见兰陵一面。那些因为她而造成的悲剧会一直延续到他们彻底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而她对此的自责也会长久地持续下去,不断地积压在她的心里,直至最后让她不堪重负。 萧玚并非不心疼萧夜心的遭遇,可他的阿五同样遭受了悲惨不公的命运,他却无法陪在她的身边,他的姐姐如此强势,他却如此无能,他想走又因为那些理由而走不得,这样的进退两难,最后只剩下那一声混合着绝望和恳求的大喊:“姐!” 看着萧玚瘫坐在自己面前,萧夜心狠下心肠,不想方才那样去安慰他。她只是快速离去,将萧玚一个人留在原处——她不想面对萧玚的悲痛,那会让她更厌恶现在的自己,厌恶这样无情的萧夜心。 虽说萧夜心并不适合在这种时候出现在公主府,可出于对兰陵的关心,她还是在第二日又去了一趟,并且听说昨天兰陵哭晕了过去。 不过分开了一个晚上,萧夜心便发现兰陵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双眼空茫得没了焦距,失魂落魄得犹如行尸走肉。 “公主?”萧夜心轻声唤道,“是我,我来看你了。” 兰陵缓慢地将视线转移到萧夜心身上,原本安静的她眨眼间便扑在了萧夜心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道:“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为什么要走都不跟我说一声?明明这段时间好了一些,为什么忽然就这样了?为什么?” 萧夜心任由兰陵将心底的情绪发泄出来,待兰陵只一味哭,不再说话的时候,她才开口安抚道:“谁都逃不了这一关的,驸马得你精心照顾,至少这最后一段时光已经无憾了。你以后更要好好地活下去,否则驸马会不放心的。再说,你还有我们,你晋王哥哥就快回来了,将来有什么事都有他帮着你,还有我,你但凡有什么想说的,都能告诉我,有什么想做的,我也会帮你去做。你不是一个人,现在不就有我陪着你么?” 不知为何,兰陵在听了萧夜心的安危之后哭得更加厉害,那种声嘶力竭的样子仿佛是在自我毁灭,不想再留在这人世间。 萧夜心只能沉默地抱着兰陵,她确实无法真正安慰这样一个正陷落在悲痛中的人,因为她无法对兰陵的心情感同身受,可她真的心疼兰陵。 “他真的比以前好了一些,我还以为是上苍眷顾我,不忍心将我身边这唯一的一个人带走。可谁知道,他跟我说的那些等再好一些就带我去龙首原上放风筝的话都是骗我的,他就这么突然地走了,没有一点预兆,他就这么走了。”兰陵的声音已经哭哑。 见兰陵一直在强调王奉孝死得太突然,萧夜心隐约觉得这也许并不是兰陵伤心过度而在钻牛角尖。但看兰陵眼下的情况,并不适合去向她询问关于王奉孝生前的事,她便只能暂且将这份疑虑放在心里。 待将兰陵安置好之后,萧夜心传来了日常照顾王奉孝的家奴,问道:“驸马在最后那几天里,可有异样?” “真要说异样,那便是一直不见起色的病情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家奴回道。 萧夜心记得兰陵曾无望地告诉她,太医都说王奉孝时日无多,如今出现了病情好转的迹象却突然辞世,细细品味起来,其中似乎确实有蹊跷之处。 “是换了服用的药,还是吃了什么东西,导致驸马情况好转?”萧夜心问道。 家奴想了想,道:“前些日子太子来过,还带了些补品,说是特意为驸马准备的,但后来公主命奴婢们将东西都丢了,所以驸马也没吃上。” 萧夜心惊疑,兰陵自从知道杨勇曾经对她下过毒手之后便和他划清了界限,杨勇应该不至于登门只是为了看望王奉孝。如此一想,疑点重重,萧夜心又问那家奴道:“太子只送了补品过来?没有其他?” 家奴又仔细回想了一下,道:“当时公主似乎离开了一会儿,只单独留了太子和驸马在一块儿。” “他们说什么了么?” “这奴婢们就不知道了,可不敢在外偷听。” 萧夜心知道再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让那家奴下去了。她原本还要回去再看一看兰陵,却见另一名家奴前来禀告道:“晋王府的人请王妃速速回去,说是出事了。” 萧夜心感受到祸不单行的意味,她皱着眉对那家奴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们仔细照顾公主,若有情况,可以立刻去晋王府通知我。” 等不及家奴的回答,萧夜心便匆匆离开了公主府。 第八十一章 栽赃 萧夜心赶回晋王府,没想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会是杨广。 夫妻重聚,萧夜心惊喜非常。 可即便杨广眉眼间有着和她一样的喜悦之色,他却始终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匆忙归来的妻子,没有其他任何表示。 杨广走时带着对萧夜心的怨,如今回来了,这种心情虽然减淡了不少,甚至于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激动地想要叫出她的名字,可脑海中无法抹去的关于那个孩子的事,让他欲言又止,而他也看见了萧夜心的失落。 “不是说要过几天才能到大兴么?”不见杨广上前,萧夜心也没动,她怕她上前一步,杨广就后退一步,那样只会令彼此难堪。 他想见她,所以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但已经出现在他们之间的沟壑让他隐瞒了这份心情,他只能找个借口搪塞道:“想早些回来看看母后。” 萧夜心应了一声,不知应该再说什么,只能岔开话题道:“一路回来多是风尘,我让他们去准备,你先梳洗吧。” “王奉孝真的……” “是。”一提起公主府的事,萧夜心便愁上心头,“郧国公年事已高,如何受得了这种打击。兰陵已经崩溃,方才我去看她,她一直在哭,真让人心疼。” 停顿片刻,萧夜心又道:“但公主府的人说,太子去看过王奉孝,还跟他单独待过一段时间,几天之后,王奉孝就突然过世了。” “太子?”杨广疑惑道,“你怀疑王奉孝的死和太子有关?” “平白无故的,太子为什么会忽然去见王奉孝,他和郧国公府的人一向没什么来往,加上之前兰陵与她交恶,你觉得他会因为兄妹之情特意去公主府么?”萧夜心见杨广已陷入沉思中,又发现他的衣衫上都是尘土,想来是快马回来得匆忙,没顾得上仪表。 萧夜心上前,将杨广身上的灰尘轻轻掸去,杨广因此有些吃惊,身体随之有些僵硬,却并没有阻止她的行为。 萧夜心皱了皱眉毛,道:“你向来注意自己的风度,还是先去梳洗过,换身衣裳,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 随后杨广先去沐浴更衣,萧夜心为他准备了点心,夫妻二人一面吃一面商量,气氛倒算和谐。 “你要把这件事往太子身上引?”杨广问道。 “这难道不正是他做的事么?”萧夜心反问。 她眉眼间的理所应当令杨广有些错愕,他再度觉得面前的这个人有些陌生。可从她眼中流露的冷光在令他意外之余,又带给他几分欣慰,这让他意识到,他的妻子真正成为了自己的盟友,他们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除却感情还有他们共同的利益。 这本该是令杨广高兴的事,可现实的发展违背了他钟情萧夜心的初衷。或许曾经的他并没有那样了解萧夜心,但他必须记得,初见时她眼底的坚韧和冰冷才是真切吸引他的地方,也许是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她需要被保护,而事实却是她还能够成为他一往无前的武器。 杨广不由握住萧夜心的手,这令萧夜心难以置信,她甚至本能地想要从他的掌中抽回手来。可杨广抓得紧,她便由他抓着,问道:“怎么了?” 杨广似在斟酌什么,稍后才道:“许久没有好好地看看你,也没有这样拉着你的手了。” 本该是情意绵绵的话语却仿佛只是一句鼓励,为了让她不至于惴惴不安,为了让她能够放心大胆地留在自己身边,言辞中的情义淡了一些,这一点萧夜心已然感受到了。 即便如此,萧夜心仍旧会去进行已经设定好的计划。 她在之后的几日里时常去公主府探望兰陵,想尽办法安慰,终于让兰陵的情绪日趋稳定,慢慢接受了王奉孝已死的事实。 兰陵因为萧夜心的关心更加信任这个二嫂,就好像独孤在杨坚宠信宁远的那时间里越来越依赖萧夜心一样,这位善解人意的晋王妃知道在什么时候趁虚而入最合适——杨广便是在她曾经绝望的时候对自己不离不弃,所以不论现在的杨广如何质疑她,她仍旧依赖着源自杨广的那一份感情,她努力地攀附,尽一切可能地维持,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安全。 在萧夜心出入公主府的那段时间里,杨勇确实派人前来看望过兰陵数次,甚至于杨勇也亲自来过。 杨勇和兰陵谈话时,萧夜心就躲在暗处,她明显地感觉到杨勇想要拉拢兰陵,至于原因多半是想要在杨坚和独孤面前重新塑造形象,以及通过兰陵拉拢郧国公府——萧夜心收到消息,杨勇最近一直试图和兰陵的公公,即郧国公王谊拉近关系。 杨广回大兴后便向杨坚述职,不仅将这一次江南百姓聚众违抗官府的事妥善处理,还递交了各州县近半年来政治、经济相关的统计数据,可以说交给了杨坚一份相当不错的成绩,这无疑缓解了因为兰陵之事而痛心的杨坚的情绪。 独孤趁势请杨坚让杨广继续任扬州总管一职,统筹江南一带的民生民计,以为君分忧。 这种结果已在杨坚预料之中,但杨广的所作所为确实证明了他有这个能力,当真要杨坚另觅人选,未必能做出杨广的成绩。权衡利弊之下,杨坚同意让杨广继续担任扬州总管,这便真正开启了杨广与江南之间往后多年的缘分。 杨坚很看重江南的发展,因此在杨广回来之后,他一连数日召见杨广,要杨广具体地向他奏报江南各地的情况,事务具体,但凡他有疑问的地方,杨广都必须详细作答,君臣二人有时一谈便是一整日。 独孤对这样的现象深感安慰,哪怕她有时想起杨坚身边还有一个宁远,她也只是忍耐过去,毕竟宁远对她恭敬至极,恪守着身份尊卑,再加上她自身年岁渐高,身体不济,有个人能在杨坚身边照顾,也未尝不是好事。 独孤知道宁远每日都来向自己请安,但因她并不想见宁远,所以宁远只得按时在殿外行礼,风雨无阻。 这一日,本该又到宁远来向独孤请安的时辰,可有一道身影哭喊着冲了进来,宫中的侍者无人敢拦阻。 独孤乍见兰陵完全不顾仪态地出现在自己视线中,一时惊讶万分,而萧夜心随后跟来,显然是她没能阻止兰陵这失礼的行为。 “母后,你要为我做主。”兰陵扑倒在独孤脚下。 “还不快将公主扶起来!”独孤斥责婢女道。 萧夜心和侍女一起将兰陵扶起,拉去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独孤落座之后,见兰陵哭得不似方才厉害,又不想让其他人再多看兰陵失态的模样,便禀退了诸侍女,却不料兰陵直接扑到了她怀里,哭喊着要她为自己主持公道。 兰陵本就是独孤最疼爱的女儿,如今年轻丧夫更招人心疼,独孤便将她抱在怀里,问道:“究竟是什么事,让你又哭又闹的,没了体统,你好好跟母后说,若真欠你什么公道,母后一定还你。” 兰陵又哭了一阵,道:“太子杀我驸马,母后一定要为我做主。” 独孤惊道:“这话可不能胡说!” “事关驸马死因,我怎会胡说!太子来我公主府没几日,驸马就突然走了,在此之前他的病情已有好转。不是太子害的,又会是谁!”兰陵抓着孤独哭道,“我不知太子与驸马单独说了什么,总之太子来过之后,驸马就没了,难道不应该查一查么?” “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早说?” “驸马死得突然,我一时没了主意,后来才想起这件事。”兰陵再一次扑在独孤怀里道,“请母后一定为我做主。” 兰陵的一味哭闹让独孤有些头疼,她深知无法从兰陵口中问出缘由,便由她在自己怀里哭,转而问萧夜心道:“究竟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驸马过身之前,太子曾经去过公主府,还送了些东西,又好像跟驸马说过什么。后来驸马过世,太子也曾派人慰问。今日又有太子府的人来看望公主,结果公主将人打了出去,又即刻进宫来了,之后便是皇后看见的样子了。”萧夜心听着兰陵的哭声,歉疚地转过了视线。 独孤以为这件事不宜声张,在杨坚知道前,她要先向杨勇了解情况,便道:“速去将太子召来,就说我有要事要问他,让他无论如何立刻来见。” “母后要替太子隐瞒这件事?”兰陵质疑道。 “兹事体大,不可轻易外泄,再说这只是你的猜测……” 兰陵突然从独孤身边退开,道:“是不是因为他是太子,所以即便他杀了人,你也要为他遮掩?” 独孤为兰陵的不知礼数而动了怒,道:“阿五,你在胡说什么!” “你就是想为太子遮掩,就像上一次他要杀晋王哥哥,最后你也没有追究一样!”兰陵嚷道,“我们都是你的孩子,为什么你要厚此薄彼?他要杀晋王哥哥,你不管。如今他已经杀了驸马,你也不管。难道就因为他是太子,就可以无视他做过的所有不义之事么?” 清脆的掌掴声让兰陵的责问戛然而止,萧夜心看着怒气冲冲的独孤和一脸错愕的兰陵,看着独孤那只还在轻颤的手,莫名地紧张起来。 兰陵捂住被独孤打了的那半张脸,气急败坏道:“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我去告诉父皇,让他为我做主。如果他也要包庇太子,我就让天下人为我做主!” 独孤失神间,兰陵已经转身跑了出去。 萧夜心并未立即去追,而是在观察到独孤回神之后才沿着兰陵离去的方向跑开,最后她听见独孤充满怒意的命令:“拦住她!” 第八十二章 大闹 彼时杨广正在向杨坚阐述江南情况,书房外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还有哭声。他一听便知道那是兰陵,在征得杨坚默许之后,他立即出去探看,不想被兰陵用力推开,倒是紧随其后的萧夜心扶了他一把。 夫妻二人交换过眼色后一同进入书房,见兰陵已跪在杨坚面前痛哭不止。 杨广听见萧夜心的一声轻微的叹息,他捏了捏她的手,见她将视线转向自己,他遂投以安慰之色,见萧夜心向自己点头,他才放开了她的手。 兰陵将在独孤面前的说辞重复给杨坚听,杨坚听后勃然大怒。 恰逢杨勇前来见驾,听见了杨坚一声怒斥,他便将目光投向杨广和萧夜心,暗道必定又是这对夫妻暗中作祟。 兰陵一见杨勇便冲了上去,死死抓着他道:“你还我驸马的命来!你将奉孝还给我!” 杨勇虽心虚,却不可在杨坚面前路出马脚,便假意安抚兰陵道:“孤知道你丧夫心痛,可驸马之死与孤无关,兰陵你冷静一些。” 兰陵泪眼发红,目光凶狠地盯着杨勇道:“一定是你跟奉孝说了什么,所以他才出事的!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害他!你将奉孝还给我!还给我!” 杨勇不想再被兰陵纠缠,便想要将她推开,可兰陵如今就似疯了一般拽着他如何都不肯松手,一直吵嚷着要杨勇偿命。 萧夜心和杨广上前将兰陵拉开,兰陵仍不放弃地冲杨勇喊道:“你便是这样当哥哥的,杀弟弑妹不成,就去害旁人!为了保住你的太子之位,你究竟还要害多少人!” “放肆!”杨坚震怒,一声大喝之下方才暂时中止了眼前的混乱,他等着兰陵道,“你看看你的样子,成何体统!” 兰陵哭着跪在杨坚面前,百般可怜道:“我的驸马遭人陷害致死,我要讨个公道怎么就没了体统?难道要像父皇和母后一样,为了保太子就枉顾其他性命了吗?” 杨坚拍案道:“谁纵得你如此不分尊卑,没有教养!你公然指认太子杀人,是要有真凭实据的。” 兰陵指着杨勇道:“你敢用你的太子之位指天发誓,驸马的死跟你没有一点关系吗?” 杨勇本就心虚,自然不会愿意对天起誓,值得顾左右而言他道:“兰陵,孤是你的哥哥,如何会害你?” 兰陵目光尖锐,语气强横地质问杨勇道:“当初派刺客追杀我和萧玚的是谁?让我下药害二嫂流产的是谁?你就是这样当哥哥的吗?” 不义之举被兰陵在杨坚面前揭发,杨勇恨不能立刻杀了这口无遮拦的妹妹,他见杨坚又惊又怒,唯恐才保住的太子之位又遭到威胁,立即向杨坚解释道:“父皇,儿臣没有那样做,是兰陵一时急怒攻心胡说的,请父皇相信儿臣。” “你只要敢对天发誓,我说的都是假的,那么我立刻一头撞死在你面前谢罪。你要是不敢,那么过去害我、害二嫂、害晋王哥哥,如今杀驸马的事,就都是你干的!”兰陵气势汹汹道。 杨坚之怒已濒临爆发,杨勇已然六神无主,连连叩首道:“父皇息怒,儿臣冤枉。父皇……” 兰陵四顾之下,拿起杨坚案头的一方砚台,重重砸向了杨勇。 杨广见状立即将杨勇推开,那砚台便砸去了杨广头上。 “殿下!”萧夜心冲向杨广,却见他示意不必,可杨广的额头已被砸破,此时有血渗出。 独孤在此时赶到,见着混乱的场面,责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勇被推倒在地还未完全回神,只等独孤一句问话之后,他立即重新跪好,不发一语。 萧夜心不顾杨广的阻止上前,硬按下他隔在彼此间的手臂,拿出手绢替他将额上的血迹擦干,将视线抛去了一旁的杨勇身上。 杨广会意,在萧夜心退开之后,去到独孤身边。见独孤有意查看他的伤口,他摇头道:“兰陵一时失手,不碍事的。” 兰陵双手松开,那方砚台砸在她脚边,浓墨溅上她的衣裙,她却只是悲伤痛哭,而后跪在杨坚面前道:“父皇替我做主。” 天家娇女落魄至此,神情憔悴,哭声喑哑。 “究竟是怎么回事?”杨坚追问道,“你们谁来给朕把事情都说清楚!” 在场余人无一作答,可观其神色却都是之情之人,杨坚指着萧夜心道:“晋王妃,你来告诉朕真相,若有一字虚假,一字隐瞒,朕便将晋王一同治罪。” 杨勇情急阻止道:“父皇不可听信晋王妃一面之词。” “那你来说给朕听。”杨坚冷声道。 杨勇心虚不敢答应,只得不甘心地低下头去。 萧夜心站在兰陵身边,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敢欺君?”杨坚问道。 “不管我说什么,陛下最终都会为了所谓的维稳之计将整件事和平处理,结果究竟是不是为受害之人伸冤,在陛下看来都不重要。既然如此,我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太子依旧太子,而受到陷害的人只能把苦与痛压在心里,说了却不能得到公道,比不说更伤人。”萧夜心答道。 “你们是欺朕久病不愈,非要一个个把朕气死才甘心吗!”杨坚怒道,“你不说,好,晋王,你说!” 杨广走去萧夜心身边,看似平静的眉宇里透着丝丝伤感,道:“既是过往之事,儿臣无话可说,只请父皇体谅兰陵丧夫之痛,不要与她计较今日冒犯圣驾之事,至于儿臣与太子之间的误会,儿臣不想再提。” 萧夜心此时一个踉跄,无力地倒在杨广怀中,强忍的哽咽之声透露着她压抑已久的悲痛,可和杨广交汇的目光里又有温柔传递,足见夫妻情深,互相扶持。 独孤眼见无法隐瞒,便亲自将兰陵曾经告诉她的真相在杨坚面前都交代清楚,她也在陈述的过程中越发痛恨杨勇的行径。 杨勇无法否认独孤所述内容,可又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发展,好似一切都偏离了他的设想,偏向了杨广一方。 听独孤说道最后,杨勇已是一身冷汗,即便跪在杨坚面前也渐渐弓起了身子,不敢再去面对面前的一国之君。 杨坚听了那些被隐瞒的事实,本想大骂杨勇一通,但他却不知从何骂起——这个太子从很早的时候起就让他不抱太高的期望,原本他以为按部就班下去也未尝不可,但如今这一次又一次的波折令他对杨勇越来越失望,他也开始怀疑,为了所谓的朝政稳固来维护这样一个碌碌无为甚至不择手段的储君,对大隋的将来究竟是好是坏。 杨勇无法反驳这一切,却不想就这样承认,只能不断地在杨坚面前求饶,道:“父皇息怒。父皇息怒。” 兰陵惨笑起来,指着杨勇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杀驸马?你跟他到底有什么仇怨要去害他?你不敢发誓,就证明真的是你做的!你还我驸马!你把奉孝还给我!你把奉孝还给我!” 杨勇并不认为王奉孝的死和自己有直接关系,但若说当真一点牵扯都没有,他却也是不敢下定论的。 那本是杨勇听从了柳述的意见,想通过王奉孝淡化和兰陵之间的仇怨,以便和郧国公府结下因缘,为自己拉拢党羽。在此之前,他已和王谊有过接触,只是觉得王谊太过明哲保身,他才想从王奉孝处下手。 可王奉孝在这件事上和王谊一样谨小慎微,并不曾答应杨勇的邀请。那日在公主府中,杨勇便趁兰陵不在时,跟王奉孝撂了狠话,还以兰陵为要挟,要王奉孝答应说服王谊襄助自己。当时王奉孝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咳嗽,还咳了血,杨勇见状不妙,随即借口离去。 之后杨勇以为自己鲁莽,便多次派人去公主府探看情况,也继续着对王奉孝鞭策。没想王奉孝突然毙命,就有了后续的发展。 杨勇自然不能将自己结党营私一事说出来,可如今的情况,无论他作何解释似乎都无法得到杨坚和独孤的信任。在此之前,他的恶行已经被揭露,那么这一次,在兰陵锲而不舍地指责下,王奉孝的死必然会跟他扯上关系,他是如何都无法洗清嫌疑了。 “孤真的没有杀驸马。”杨勇的辩驳那样苍白无力,可他不能不说。 兰陵自然未曾感受到她认定的事实是在萧夜心的精心引导下造成的,她只知道杨勇突然好心地来看望自己和王奉孝,还殷勤地送了滋补身子的东西,这突如其来的表现一定包藏祸心。哪怕她找不出直接可以证明杨勇要害王奉孝的证据,但通过杨勇过去的所作所为,她已经默认杨勇是在为保住他的太子之位做层层铺垫。如此手段狠毒之人,她若不去揭穿他的阴谋,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受到陷害,更何况王奉孝确实“死于”杨勇之手,她必定要为自己的夫君讨个公道,以及他曾经伤害过萧玚。 听着杨勇的抵赖之词,兰陵的情绪再一次激动起来,她甚至拼命地去掐杨勇的脖子,用力地将他按在地上,目光怨毒地盯着自己的亲生哥哥,道:“父皇不忍心杀你,我却不能再看你害人。太子哥哥,今日你我一起死吧,一起去地下见奉孝!” 杨广见状正要上前劝解,可他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晕眩,兰陵和杨勇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很快变得模糊,随后他便双眼一黑,人事不知。 第八十三章 赔礼 杨广从昏迷中醒来时已是当日夜间,萧夜心久悬难安的心终于放下,她知杨广此时关心何事,便在他开口之前说道:“陛下下令,将太子和公主各自禁足于府中,非必要事宜不许外出。” 见杨广神色安定了一些,萧夜心关心道:“头还疼么?” 杨广只是沉默,皱起的眉头代表他又开始筹谋什么,然而他的视线一转,发现萧夜心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不由问道:“怎么了?” 兰陵要和杨勇同归于尽的情景还在萧夜心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没想到自己那些诱导兰陵怀疑杨勇的话竟然会有那么强烈的效果。那个毫无心机的善良姑娘就这样又一次沦为她对付杨勇的工具,她自认对不起兰陵对她的信任,也对不起萧玚。 萧夜心不想将这份沉重的心情告知杨广,便转过话题道:“想来兰陵那一下应该砸得不轻,我担心你的伤。你啊,做样子就算了,还真冲得那么前头,好在是砸偏了一些,要是砸到要紧的地方可如何是好?” “连命都豁得出去,还在乎这一点伤么?”杨广随口道。 可这一句却不知为何戳到了萧夜心的痛脚,她以为杨广是在讽刺自己,心头一动之下,她忽然站起了身。可她到底无法冲杨广发脾气,最后只道:“既然没事,你就好好休息吧,我也去睡了。” 看着萧夜心离去,杨广才终于觉察到自己方才的欠妥之处。他回想和萧夜心的过往,已经多时未曾见她冲动莽撞过,莫说是冲他发怒,连一丝脾气都未再发过。他曾喜欢她的热烈,可如今的萧夜心已为他磨去了性格里棱角,隐忍委屈地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他却未曾真正体谅过她的难处,当初的深情不渝似都成了空话。 如此想了一整夜,杨广在第二日清早就想去向萧夜心道歉,却听说她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去了萧府。 杨广顾不得自己的头上还缠着纱布,即刻命人驾车寻去。 带至萧府上,杨广只打听了萧夜心的去处,知道她在张氏房里,他便快步赶去,并未让人通报。 赶到张氏房门外,杨广朝外头的侍女打了个噤声的手势遂让她们悄然退下,他则在外头偷听起来。 此时萧夜心和张氏已经聊完了昨日在宫中发生的闹剧,母女之间说起了家常,都是一些琐碎的事,大多是萧夜心说杨广身在江南时,她主持晋王府的内务,若在平日里,杨广是不大听得下去的。 可如今他在门外听得仔细,方知偌大一个晋王府,里里外外的事务,一项接一项,繁琐又零碎,萧夜心却亲力亲为。 “那是我跟晋王的家,他又不在,我不上心还有谁上心呢?”说道此处,萧夜心竟露出三分浅笑,目光安宁柔和,仿佛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尽心尽力地为丈夫操持家务,在本该夫妻恩爱的岁月里,独自一人守家,孤独却甘之如饴。 “你们成婚之后聚少离多,这次晋王回来还要去江南么?”张氏问道。 “自然要去。”萧夜心答得理所应当,道,“他的心就在江南,若能让他一直留在那儿,便是遂了他的愿,他一定高兴。” “那么你呢?你是跟他去,还是继续留在大兴?”张氏心疼自己的女儿总是独守空闺。 “我想跟他一起去,可我又必须留在大兴,否则陛下一定会更不放心让他留在江南,我留下好歹有个名义上牵制他的理由,能让陛下少记着他一点,他也就能在江南放开了拳脚去办事。”方才还流露着温情的笑容里掺杂了苦涩,萧夜心微顿,道,“他如今有个心结没解开,怕也不想多看见我。晚些时候我回去,就催他赶紧去江南吧,免得留在晋王府里,他觉得不高兴。” 所有人都知道杨广深爱萧夜心,就连张氏都一直这样认为,现在忽然听萧夜心这样说,尤其是她看着心爱的女儿神情忧伤的模样,她担心道:“你们怎么了?晋王怎么会不想看见你呢?” 萧夜心不会让张氏知道那些阴谋诡计,她便随口敷衍道:“您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跟两年前可不一样了。” 张氏仔细端详着萧夜心,却没有发现怪异,问道:“哪不一样了?” 萧夜心笑道:“都过去这些年了,您老了,我也老了。” “晋王可不是这样肤浅之人。”张氏摇头,却终究有所顾虑,拉着萧夜心问道,“难道是晋王在江南有了人?” 门外的杨广暗道张氏异想天开,想他在江南镇日忙于正事,纵然偶尔沉醉在那烟雨风流之中,也绝无半点越轨之心。他唯恐萧夜心信了张氏的话而忧愁,再按捺不住,推开门道:“我是清白的。” 萧夜心被突然出现的身影惊得一时间脑海空白,愣愣地看着杨广。 杨广大步到张氏面前,道:“老夫人冤枉我了。” 张氏被杨广这焦急的模样吓了一跳,和萧夜心面面相觑之后更不敢说话了。 萧夜心见张氏惶恐之态,立即将杨广往房外推。 杨广仍想解释,奈何萧夜心坚持,他只得顺从得走出房间。见萧夜心跟他一块出来,还关上了门,他便直接同萧夜心解释道:“老夫人说的话,你莫往心里去,我真是清白的。” “哦。”萧夜心提步离去。 杨广追上萧夜心,仍坚持不懈地解释道:“江南确实风物旖旎,我钟爱之无可厚非。但我长居江南确实是为了正事,营造计划书你也是见过的。要将那些纸上文字化为现实,并非一日之功,前后忙碌,我已是分身不暇,当真没有时间和心力再去多想其他。” “嗯。”萧夜心依旧没有停下向前的脚步。 杨广只得继续跟着,道:“我昨夜想了一晚,确实是我不对,所以一早醒来便想跟你道歉。方才在老夫人门外听见你们说话,我才知你不仅要为我的前途筹划,还需操心晋王府中一切,当时你那一个家字出口,我便想痛骂自己一顿。” 杨广跟着萧夜心一路走,最后进了一间房。听见萧夜心一声“关门”后,他毫不犹豫地将门关上了。此时,他觉得有什么地方有些奇怪,便镇定下来将四周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他们正在萧夜心昔日的闺阁之中,那张绣床,他还印象深刻。 萧夜心坐下道:“在外头的时候还能说会道的,怎么进了屋子反倒成了哑巴了?” 杨广打定主意,朝萧夜心长揖道:“阿柔原谅我。” “我没怪你。”萧夜心侧身对着杨广道,“虽说,当日是你在元仪殿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逼问我,可我当时能够选择拒绝你,但我没那么做。你是我选的丈夫,是我想要一生陪伴的人,所以不管你做什么,只要我能接受,就都会让你去做,也不会因此而怪你。很多事,确实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便算是我兴风作浪,你怪我也正常。” 杨广坐去萧夜心面前,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道:“是我没有体谅过你身在大兴的难处。刚才你的一番话让我醍醐灌顶,你的处境远比我要艰难得多,可你依旧愿意陪我走下去,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大兴的事你就别管了,早些回江南去。” “晋王府也是我的家,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这就要赶我走?”杨广只将萧夜心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道,“你心里到底装着我的前程,还是装着我?” 萧夜心如今才觉得,确实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耍赖的杨广,心底那一片苍白已久的地方仿佛瞬间鲜亮起来,她控制不住地笑着,眼中带着泪光,道:“我的心里装着阿摐。” “我看看。”杨广凑近了萧夜心,确实发现她和过去不太一样了——她的眉目更加坚毅,眼底的光彩再不是当初只凭借着一时冲动而迸发的热烈,一切就像是她对他的感情那样愈深愈浓烈,愈浓烈愈惹人怜爱。 萧夜心见杨广一直盯着自己,她便奇怪道:“你究竟在看什么?” 他的双手托上腮,让她的视线完全落在他的脸上,让她接触到他充满歉意且深沉浓情的目光。 他发现她的眼波有了变化,她像是过去那样娇羞得想要避开,可因为他的桎梏,她只能被迫地与他四目相对。 “你一点都没变。”杨广的指腹在萧夜心的颊上摩挲,不论他的阿柔比过去残忍坚强了多少,她到底还是那个会在他的凝眸中露出羞怯之色的女子,这令他无比高兴,道,“还是当初那个阿柔,是我深爱的阿柔。” “你深爱的阿柔是什么样?” 他继续拉近着彼此本就极短的距离,时隔数月后再度吻上着轻点胭脂的双唇,心底的柔软和唇舌间的缠绵令他完全将她拥在了怀中,并且久久不愿意结束这缱绻温柔的吻。 最后却是萧夜心轻轻推开了杨广。 他以为是他做得不够好,挫败地问道:“怎么了?” 萧夜心双颊绯红地看着杨广,凑去他耳边低声道:“我快喘不过气了。” 杨广莞尔,在萧夜心猝不及防之下再度将她吻住,这一次便是她推,他也不松手了。 第八十四章 相见 张氏原因为萧夜心的一番倾诉而担心她和杨广离开之后会出事,便一直惶惶不安,殊不知,那晋王夫妇早在房中温存起来,一时忘了外物。 待张氏终于满心担忧地去叩响了萧夜心的闺门,杨广才如梦初醒,竟险些从绣床上摔下去。 萧夜心及时拉了杨广一把,见他领口不齐,立即帮他抚平整理,杨广也随即为萧夜心将发间的珠花拨正,不至于在张氏面前失礼。 二人行为促狭,却对面笑了出来,又听张氏在外询问,他们才一起前去开门。 张氏见他们一齐出来,起初愣了愣,再以为是自己杞人忧天,面对如今的局面颇为尴尬,她便赔笑道:“我看时候不早了,晋王今日就留下用午膳吧。” “老夫人都开了口,孤必定从命。”言毕,杨广笑吟吟地看了身旁的萧夜心一眼。 张氏见他两人之间传递着的暧昧,暗道他们夫妻情笃,彻底放了心,即刻去命人准备午膳。 及用膳时,萧夜心想起萧玚,便问张氏道:“萧玚这段时间还好么?” 张氏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长长叹了口气,道:“虽说七郎看着还不错,但我这个当母亲的知道,他必定是遇见了什么伤心的事,他如今看人的眼光可不比过去有神采了。” 萧夜心将萧玚送回萧府时便叮嘱过张氏和萧琮,一定要好好看着萧玚,不要让他随意出去,真要出门也需有人看着,否则容易节外生枝。 如今听张氏这样说,萧夜心更觉得对不起萧玚,又想起好几日没见他了,便要家奴去找萧玚一起过来用午膳,可得到的消息却是萧玚不在府中,也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萧夜心不用猜都知道萧玚离开了萧府必定去了公主府,她唯恐萧玚情难自控,而兰陵如今的情绪有极其不稳定,公主府外都是杨坚派下的禁军,如果萧玚潜入公主府被发现,便又是事端。于是她顾不上陪张氏用膳,立即赶去了公主府。 兰陵从昨日被禁足之后便米水未进,在房中枯坐了一整夜,如今面若枯槁,神情憔悴,安静坐着的样子仿佛只是一尊塑像。 她听见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脚步声有些重,不似是府中的侍女。可她在经历了和杨勇的拼命之后,在被杨坚下令软禁之后,她仿佛对身边所有的事都不再关心,哪怕杨勇如今再派刺客来杀她,她也不会想要逃了——这没有一丝值得期待的人生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余光的那道身影一直没有离开,兰陵虽然觉得奇怪,可她一点都不想理会,反而因此转过头去,连一点旁人的影子都不想看见。 可那人却慢慢走近了兰陵,越发清晰地目睹了她迅速的枯败,终于心疼地叫出了酝酿已久的名字:“阿五。” 如此熟悉的声音和语调让兰陵涣散的神智慢慢集中起来,她艰难地抬起头,却在将要看清那人的时候再度转开视线,并且背对着他,道:“你走吧,如果被人发现了,你会有危险的。” 萧玚却站去了兰陵面前,道:“阿五,是我,萧玚,你看看我。” 她已经知道是他,可她如今这副模样早已不是当初的杨阿五,她不想让萧玚看见她窘迫的样子,所以她又一次转过身,拒绝了萧玚的好意,道:“我让你走,你没有听到么?” 萧玚再度站在兰陵面前,按住她的双肩,不让她再有机会逃避自己,道:“我已经走过一次了,难道我连来看看你都不可以么?” 萧玚带着恳求的口吻击溃了兰陵本就不够坚定的伪装,她终于抬起头去回应他的目光,她此时才发现,为了来见她一面,她的萧玚居然假扮成了公主府中的侍女。这本该是令她捧腹发笑的事,如今却让她哭了出来,甚至在丢盔卸甲之后,她扑进萧玚怀里,低声抽泣道:“萧玚……萧玚……” 萧玚终于明白了萧夜心阻止他见兰陵的用意,面对如此脆弱的兰陵,听着她绝望无助的哭声,感受着她抱着自己发颤的双臂,他确实有了想要再一次带她离开的冲动——这个大兴只可能给她带来悲伤,他们当初就不应该回来。 萧玚不知应该说什么来安慰兰陵,便如同她抱着他那样,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耐心地等待着她宣泄完压抑多时的情绪。 终于听见哭声停止的时候,萧玚柔声道:“还想哭的话就继续,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兰陵却将萧玚推开,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痕,看着他胸口被自己泪水沾湿的痕迹,她担心道:“你已经见过我了,还是快走吧,这里真的不能久留。” 兰陵通红的双眼和瘦削的身影刺激着萧玚想要保护她的欲望,他大步上前拉住兰陵的手,道:“你跟我走吧,别再顾念什么骨肉亲情。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们管过你么?你那个杀人的太子哥哥到现在也只是被禁足在太子府,说不定将来还会若无其事地被放出来。” 兰陵试图甩开萧玚的手却没能成功,她请求萧玚道:“你不要再管我了,我不值得你再为我冒险。我既然已经成了这副样子,你更应该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不要因为我再做出冲动的事,我不会因此感谢你,更不会感动,只会觉得你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庆幸我当初没有选择你。” 明知这是兰陵刺激自己的话,萧玚却还是当真了,他用力将兰陵拽到自己跟前,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对不对?” “是,这就是我的真心话。”她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却因为编造的这些理由而不敢直视萧玚的目光,因此视线一直犹豫不定,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言之凿凿,她道,“我是大隋的公主,原本就是要留在大兴享受荣华富贵的,如果不是这次意外,奉孝就是我想要的丈夫,家世显赫,对我千依百顺。我现在想起当初要跟你浪迹天涯的事都觉得可笑。萧玚,我曾经是那么喜欢你,可在当初回到大兴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恩断义绝了。你不要再来骚扰我,我不想再看见你。” 兰陵想要再一次从萧玚手中挣脱,可萧玚依旧抓着她的手,视线一刻都没有从她身上挪开过。她知道,他最爱的萧玚因为她刚才的那些话伤心了,可她必须那样说,否则萧玚就会和她一样,长久地陷在这段已经没有任何希望的感情里,不断地折磨自己。 “放开我。”见萧玚始终都不肯放手,兰陵只能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那就好像是撕扯掉身上已经溃烂的皮肤那样,痛得想要立刻去死却仍要咬牙继续下去。 当兰陵将萧玚的最后一根手指掰开时,传突然传来了叩门声。她惊慌地朝门口看去,而萧玚却没有任何动作。 兰陵将萧玚推去帷幔后面,问道:“谁?” “是我。”萧夜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兰陵悬着的心瞬间放下,露出庆幸的神色,她亲自去为萧夜心开门,但没料到杨广也在,可她不得不将他们二人一起让进屋里。 见到萧玚的那一刻,萧夜心的神情随之有了松动。 从萧玚和兰陵的反应看,他们应是已经有过一次谈话,萧夜心因此走去萧玚身边道:“跟我回去吧,母亲还在家里等你呢。” 萧玚对此并无反应,萧夜心给了杨广一个眼神,便带着萧玚先出去,留杨广稍加安慰兰陵。 萧夜心和萧玚上了马车等杨广,她小心地将萧玚假扮女装的首饰收起来,不似过去那样态度强硬,而是语重心长地劝道:“既然见过了,你就放心了吧,以后别再这么冲动,如果被发现了,晋王都不一定能保住你。” 萧玚双眸空洞,无声地在萧夜心身边坐了很久,道:“姐,如果有一天晋王不要你了,你会怎么办?” “不会有这一天的。”杨广的声音一出现,原本垂着的车帘便被挑开,他随即坐入车中,坐在萧夜心身边,道,“兰陵已经明确跟我说了,以后不许你再进公主府一步。” “既然公主都是这个意思,萧玚,你不听我们的话,难道连公主的话都不愿意听了么?”萧夜心轻轻按住萧玚的肩,耐心劝道,“不论/公主是真的绝情,还是出于对你安全的考虑,你都应该听她的话。如果别人都不值得你相信,那么这个世上,就只有公主是你绝对要去信任的,她说的所有的话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可我依旧不想接受她的好意,刚才在房里,她说的所有的话,只有在叫我名字的时候,我才觉得她是曾经的阿五。”萧玚道,“我不需要她为我考虑,我只想听她说两句真心话,可她却那样激我。我明知她是好意,但我接受不了。” “不接受,不等待,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杨广的话同时吸引了萧玚和萧夜心的注意,他感受到来自他们的惊讶和莫名的喜悦,但他依旧微蹙着眉头,认真严肃地看着这对姐弟,道,“王奉孝死了,最低限度,兰陵需要为他守孝三年。三年之后,若是郧国公和兰陵都愿意,兰陵是可以改嫁的。” 萧玚原本犹如死灰的目光瞬间眼波涌动,他惊喜地问杨广道:“当真可以么?” “孤没有必要骗你,只是三年之后的事情,我们谁都说不准,而且到时候兰陵是否愿意改嫁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杨广沉思道,“你若真想和兰陵再续前缘,便需在这三年内真真正正地做出成绩,让父皇和母后都认为你是值得兰陵托付终身之人,也让兰陵坚信,你跟她是有将来可言的。同时,别忘了拉拢好郧国公,那么你们之间就还有希望。” 萧玚仿佛受到了鼓励一般,向杨广请愿道:“我愿追随殿下,也请殿下帮我。” 杨广笑道:“你是孤的小舅子,便是自己人,帮忙是应该的。只是孤不日就要去江南,你先问问你姐舍不舍得放你去。” 萧夜心此时不便询问杨广所言是否切实可靠,但见萧玚忽然振奋了精神,她便以为这即便只是缓兵之计也未尝不可。如杨广所言,三年之后会是什么情况,谁都无法准确预料,但能让萧玚不再颓废,也确实是件好事,她便与萧玚道:“你真要去就去吧,跟着你姐夫总不会让你吃亏的。” 往日萧夜心从不在萧玚面前这样称呼杨广,此刻这称谓着实令杨广听得身心舒畅,他脸上的笑容更甚,还在情动时勾住了萧夜心的手指,硬是将她原本倾注给萧玚的目光抢到了自己身上。 第八十五章 狩猎 独孤因为不放心杨广的伤,坚持要等伤势痊愈之后才让他去江南,杨广因此又在大兴多留了几日。 这期间,高颎为杨勇向杨坚求情。一朝重臣当着天子的面声泪俱下,从祖宗规矩讲到父子之情,情理皆通,当真令杨坚颇为触动,随即解除了对杨勇的禁足令。 杨勇为此特意进宫谢恩,在杨坚面前痛哭了一番,以表自己诚心悔过,让杨坚都不再忍心责罚于他,更因为高颎的劝说,加之兰陵对杨勇的指认并无真凭实据,先前的一出闹剧便就此算了。 但谁都看得出来,王奉孝的死纵使和杨勇没有关系,但之前那些杨勇陷害兰陵和杨广的行为无法抹除,本就建立在杨坚和杨勇之间不够坚固的信任纽带因此受到了极大冲击,如今杨坚还将杨勇留在太子之位上,还是因为高颎那句“立长为稳”。 杨勇至此规行矩步起来,面对任何人都不似过去那般张扬,尤其在杨坚面前更为俯首帖耳,贤孝有佳。 用那些宫中侍者的话说便是,如今的杨勇在杨坚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反倒是杨广举止风度翩然依旧,甚至因为这两年在外理事的缘故,整个人越发沉稳干练,加之他本就俊美的姿仪,远望一眼便令人神往。 因先前缠绵病榻,终日难以活动筋骨腿脚,如今身体基本康复,杨坚便想去猎场松松筋骨,以证其宝刀未老,英姿犹在。 杨坚不想兴师动众,便只带了杨勇、杨广,以及恰好还在大兴的杨谅前去狩猎,也算是联络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的感情,化解开先前的误会。 杨谅在兄弟中最擅骑射,是以所获猎物一直领先于杨勇和杨广,再加上他向来深受杨坚偏爱,所以在兄长面前便有些狂放难收,道:“两位哥哥可得加把劲儿,别到时候彩头被我这个小弟拿了,你们面上可就挂不住了。” 杨勇近来在杨坚面前尺步绳趋,已积压了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如今还要受杨谅的讥讽,他暗骂不止,一气之下拿起弓箭对准从眼前跑过的一只小鹿就射了出去。 羽箭离弦的那一刻,杨勇才觉得有些解气,可当听见杨广一声“父皇”从林子里传来时,他当即惊慌起来,便是连长弓都来不及放回皮囊中,遂驾马前去一看究竟。 杨谅见杨广对杨坚百般讨好,暗道这个二哥素日便是这副假仁假义的模样,他委实看不上,又见杨勇不过道边苦李,更不值得亲近,便不屑上去与他们为伍。 四下张望时,杨谅发现不远处有一道娇小的身影出现,正拿着杨勇射出的那支箭。 “去把那个姑娘带上来。”杨谅道。 待那陌生少女上来,杨谅才发现她应是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模样标志,一双眼睛尤有光彩,令他眼前一亮。可猎场重地,为何会忽然出现这样一名少女,他必须严加查问,道:“什么人?” 那少女穿着宫女的衣裳,乍听杨谅发问便吓得跪去了地上,道:“奴婢是长定宫的宫女。原是今日当完值来附近赏玩。方才未见有禁军设道,就进了这林子,没想冒犯上驾,请……” 那宫女不认识杨谅,因此不知如何称呼,便窘迫了起来。 杨坚此时已经稳定了心神,见杨谅在与人说话,便将他们都召来跟前,这才发现那小宫娥,以及她手里的箭。 宫女见杨坚一直看着那支箭,立即双手献上道:“奴婢无意惊扰,请陛下恕罪。” “你是不是也会射箭?” “小时曾经学过,但已经多时未曾练了。”宫女唯唯诺诺道。 杨坚本不想为难这宫女,可听她说幼年学过射箭,便来了兴趣,道:“这样吧,你擅闯猎场,本应受罚。朕今日伐了,但太子和王爷们兴致尚浓,你就代朕上场,跟他们比比,看看最后谁的猎物多。你若是最后一名,那就一定得罚了。” 杨坚虽态度和善,可天子之言即是命令,小宫女根本不敢违抗,只得硬着头皮上阵,为了不受罚还颇为卖力。 一场不紧不慢的所谓比试之后,杨谅拔得头筹,杨广次之,那宫女第三,杨勇第四。 宫女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问杨坚道:“陛下,奴婢是不是不用挨罚了?” 杨坚被她灵动的双眸所吸引,加之她神态娇憨,自有可爱之处,他随即笑道:“不用罚了,朕要罚太子。” “太子都受罚了,我们当奴婢也逃不了。”宫女道。 杨坚以为有趣,便与那宫女问答了起来。 杨广等人在一旁看着,都明白了杨坚的意思,只是谁都不愿意当场点破,更不想得罪如今还不知此事的独孤,便皆默不作声,只安静听着杨坚欢声笑语,静等又一场后宫中的狂/风/暴/雨。 果不其然,杨坚回宫后便让人去打听尉迟氏的情况,那宫女姓尉迟。 天子但有一丝举动,皇宫之中人尽皆知,独孤自然也知道了。只是她并未立即对此事发声,而是召来了杨广,细问当时的情况。 杨广只将在猎场的事说了一遍,暗中观察着独孤的神情,一切点到即止,不让独孤全都知道,留一点空白,才好有令独孤追查的心思。 见独孤若有所思,杨广便请她出去散心。 母子二人在御花园中走了不多时,却遇见了萧夜心和宁远。 杨广本要叫人,却被独孤制止,他们便在暗处听着。 “从我来大兴的那一刻起,便不指望还能回江南了。”宁远叹道,“已是亡国之人,哪还有家,那还配有思乡之情?” “真要追溯,我们一样都是亡国之人。”这或许也是萧夜心会和宁远亲近的原因——同病相怜自然心境相似,只是她们的命运不同,所以如今的境遇也不同罢了。 “其实陛下若对你好,就不要多想过去的事了,毕竟将来才重要。”萧夜心问道,“陛下最近去看过你么?” “来是来过,但坐一会儿就走了。听说有个姓尉迟的宫女最近都陪在陛下身边,是么?”宁远从不争抢后宫名分,对杨坚亦是尽主仆之情,谈不上夫妻情分,所以并不主动打听其他的事,就连那个尉迟氏的出现,她都可以算是宫里最后几个知道的。 “是个误闯猎场还会射箭的宫女,陛下大约觉得新奇,所以就召见得多了一些。”萧夜心道。 “误闯猎场?看来这尉迟氏活泼,难怪能让陛下喜欢。”宁远仿佛根本不在意那个忽然出现的宫女抢走了杨坚原本留在她身上的视线,分走了本该属于她的恩宠。 “这话说来不妥,可也只因为当着你的面,我才多嘴一句。”萧夜心微顿,道,“虽不是大猎,但陛下驾临如何会不做好守备?那一片林子才多大,当真会有疏漏么?那么大一个活人进去,居然没有人发现?不过是陛下不追究责任,便就当无人有过一般。” 宁远读懂了萧夜心的话外之音,不由紧张起来,道:“你是说是有人故意放尉迟氏进去的?” “希望只是我想多了,那尉迟氏确实是误闯,本性天真烂漫,否则细细追究下去,怕又要生出事端了。”萧夜心叹道,“我是当真怕了,想想晋王这两年,已是好几次面临生死,由不得我不担心,不多想。” “怕是你跟晋王聚少离多,所以才有这份担忧。若是可以,你去向皇后说一说,这次就让你跟晋王去江南吧,哪有成了亲还长久分居两地的?我看着都觉得心疼。”宁远并非虚情假意,她当真希望萧夜心能够陪伴在杨广身边,好好地照顾杨广,夫妻恩爱,如此她也能安心留在大兴,不至于太过牵挂那本就不属于她的杨广。 至此,独孤已无心再继续听下去,她示意杨广随她离去,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猜测,问杨广道:“阿摐,你觉得你的父皇精明么?” “父皇该是圣明。” 独孤冷笑一声,道:“我看他却是老糊涂了。” 此言一出,杨广便知独孤切实将萧夜心和宁远的谈话听进心里去了,只是他不便有所表露,继续装傻充愣道:“母后何出此言?” “我原以为你也是个聪明的孩子,如今看来阿柔都比你看得通透,你这样子,让我如何放心将你一个人放去江南?”独孤轻斥道。 杨广暗喜不止,却只能凭借他多年练就的隐忍功力压制这份心情,跟在独孤身边,小心回答道:“儿臣只知道要为大隋将江南治理好,其他的事便都不在儿臣眼里了。” 见杨广说得诚恳,独孤不好再反驳他,只道:“你的父皇已让我伤心,你可不能再让我失望了。江南的事要好好去办,你跟阿柔也要好好地在一起,这便是我这个当母亲的最大的心愿了。” 独孤的弦外之音便是答应让萧夜心与杨广一起去江南。 杨广心中狂喜,一时没能将这情绪收住,激动道:“多谢母后体谅。” “不过放不放阿柔走,还得看你父皇的意思。如今我也不大能见到他,没办法帮你们说上话。”独孤的语调瞬间阴沉起来,看向杨广的目光亦如浓云密布一般带着压迫之感。 杨广心头一紧,道:“儿臣知道了,会尽快给母后一个结果。” 第八十六章 尉迟 杨广虽然知道独孤要他去调查尉迟氏进入猎场一事,但他却并不能准确拿捏住独孤想要的结果,或者说是他不想由自己点破。 萧夜心见杨广心事重重的模样,便问道:“是皇后给你出了难题?” “今日我和母后听见了你和宁远的谈话。”杨广道。 萧夜心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道:“哦。” “你哦什么?”分明是普通的回答,可杨广却觉得这一记短促的声音里另有深意,遂将目光倾注到萧夜心身上。 萧夜心无辜地看着杨广,问道:“你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要你去查的。” 杨广觉得萧夜心近来会跟自己使小性儿了,再不跟先前一样有话憋着不说。他虽因此总遭受莫名其妙的对待,但只要是萧夜心做的,他都甘之如饴。 杨广将萧夜心抱在怀里,道:“母后让我查,我却不知她究竟要什么结果?不如你给我说说,我该怎么查?母后可说了,你比我还精明些。” “你就拿皇后的话来恭维我?”萧夜心抱住杨广的脖子,眼底笑意狡黠。 “我跟母后母子连心,她说的话自然也是我想说的。”杨广道,“再说,我听母后夸你,可比听父皇夸我还高兴,你还不乐意?” 萧夜心的一根手指头自杨广眉心轻轻地沿着他的鼻梁往下滑,一直划至他的薄唇之上才停下,道:“皇后要什么结果不重要,关键是你想要什么结果。” 彼此之间的心照不宣让杨广再次向萧夜心投去赞许的目光,他的嘴角扬起笑意,随即张嘴想去咬萧夜心那根充满挑逗意味的手指,可萧夜心反应灵敏,早便收回了手。 杨广索性拉起萧夜心的手在唇边轻吻,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竟有些沉醉,道:“那你可知道,我想要什么结果?” “我哪知道。”萧夜心主动摩挲着杨广的唇,将他这张英俊的脸又仔仔细细地看一番,道,“这条路那么长,绊脚石多了去了,除哪个不是除?只是有个轻重缓急而已。” “那么敢问晋王妃,哪颗绊脚石最需要尽快除去?”这一次,杨广轻轻抿住了萧夜心的指尖。 “你自己看着办。”萧夜心将手一抽,杨广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去追,她忍不住笑出了声,道,“前两天我就听皇后说要去长定宫看看。” 杨广心知这是萧夜心在提醒他把握住时机,他便为能有萧夜心这样的帮手而深感庆幸,两人又说了一番话,遂熄灯就寝,待天亮之后再为大计筹谋。 独孤听多了关于杨坚和尉迟氏的事,却一直没有亲眼见过那个据说娇俏可人的宫女。但她不可能如杨坚那般,为了一个尉迟氏特意跑去长定宫,因此寻了另一个借口,还要她如今相当信任的萧夜心陪同。 尽管有了杨坚的宠幸,但尉迟氏始终只是长定宫中的宫女,所以那一国之君不在长定宫时,她依旧要当值办差,只是所有人都比过去待她和颜悦色了不少,更有已经开始巴结她的,她得以比旁人多了闲暇偷懒的时间,在长定宫中自由行走。 独孤见到尉迟氏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小宫女正坐在秋千架上晒太阳。她抓着两边的绳索,微微仰起头,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享受着这一刻的轻松闲适——她看起来不像是身份卑微的奴婢,更似是穿着宫女衣服偷偷溜出来玩耍的公主。 萧夜心见独孤满眼审视的目光望着尉迟氏,心知独孤必然不喜这恃宠而骄的小宫女,开口道:“原来这长定宫中如此悠闲,难怪陛下总爱往这儿跑。” “也是我平日疏于管理这长定宫,才让此处没了规矩,竟有人明目张胆地偷懒。”独孤已然有了怒意,正要转身离去时却见尉迟氏从秋千架上跳了下来。 少女身姿轻盈,便是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充满了少女灵动之气,被独孤看在眼里,确实不得不感叹时光残忍,单论外貌,自己根本无法和这些充满年轻气息的少女比较——但这并不是杨坚见异思迁的理由,他的丈夫曾指天发誓会忠心于他们的感情,她已忍了一次,这一回她不想原谅了。 独孤继续在暗中观察,发现尉迟氏从秋千架上跳下之后便匆匆跑开,她去迎接之人正是太子杨勇。 “睍地伐?”独孤的口吻中虽有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果然如此”的肯定。 萧夜心发现,独孤在见到杨勇之后的神情瞬间冰冷下来,除了恼怒还有憎怨。 萧夜心已经打听过关于尉迟氏的讯息,知道这是一个善于曲意逢迎的姑娘。长定宫中但凡有点权力的人,她都想方设法讨好过,因此她的日子一向好过。那一日杨坚在长定宫旁的猎场围猎的事,应也是有人透露了出去,被她听见了,所以她才会出现在那里,并且最终讨得了杨坚的喜欢。 至于尉迟氏究竟是如何出现在猎场中的,杨广和萧夜心都不需要真正去追查,正如萧夜心说的,独孤需要一个答案,但这个答案究竟是什么样子,要看杨广如何呈现,而现在尉迟氏和杨勇有说有笑的画面已然将那个答案勾勒了出来。 杨勇只是需要一个能够在杨坚身边说得上话的人,而如今的尉迟氏正是合适的人选。她一直待在长定宫,和其他藩王尤其是杨广没有一点关系,正适合拉拢,所以杨勇才会“顺道”来告诉尉迟氏稍后杨坚又要召见她的消息,让她早做准备,却不知这一出“巧合”已被独孤看在了眼里。 独孤没有立刻采取行动,她任由了杨坚和尉迟氏的又一次见面,也切实地从杨广口中知道了尉迟氏和杨勇之间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由此越发痛恨杨勇,为自己竟有这样一个为了邀宠不惜和自己母亲作对的儿子而愤怒——她对杨勇的忍耐已经濒临极限。 在杨坚照旧主持朝会的某一日,独孤又去了长定宫,随后的事态发展超出了杨广和萧夜心的预料,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母后将尉迟氏杖毙?”杨广惊讶地看着才从长定宫回来的萧夜心问道。 萧夜心动作缓慢地坐下,还未从长定宫中的那一幕惨剧中回神。她知道独孤不会像放过宁远那样留下尉迟氏的命,却没想到独孤会残忍地让尉迟氏死于乱棍之下。 尉迟氏痛苦的叫声一直在萧夜心耳畔回荡,那凄厉的声音似是对她暗施诡计的控诉。若是在以前,她或许会当场就被那样的惨叫声逼得发疯,可如今的她竟能安静地站在独孤身边,亲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打死,那样血肉模糊的画面,她竟只是在心底有了片刻的抽搐。 “是的,活活打死的。”萧夜心此时才觉得手脚冰凉,身体仿佛坠入深渊一般不停地下沉,倘若不是杨广关切地握着她的手,她或许还会全身发抖,真正陷入因为尉迟氏的死亡而带来的惶恐。 萧夜心看似平静的表象更令杨广担忧不已,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并不想安抚她,道:“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出来,我会听你说完的。” 萧夜心靠在杨广胸口,用力地呼吸着,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够确定自己还有心跳,还活着,而不是跟尉迟氏一样成了一具没有感觉的尸体。 “我没事。”萧夜心双眼发直地看着前方,这本该是属于她和杨广的卧房里竟出现了血肉模糊的尉迟氏。她不由抓紧了杨广的手臂,低声道:“阿摐,我有些害怕。” 她害过人,却没有亲自面对过死亡,即便是那个被放弃的孩子,她也没有真正见过,可这一次,尉迟氏走向死亡的过程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她的面前。哪怕她知道没有她的蓄意引导,尉迟氏也难逃一死,可如今这条年轻生命的陨落跟她脱不了干系,她终究于心不安。 杨广希望萧夜心能够将心底的情绪完全表达出来,可已经习惯于压抑自己的她,即便开口说了,也没有更多发泄的行为。强烈的情绪冲撞无处宣泄,最终导致萧夜心再一次病倒,与此同时杨坚离宫出走的消息传来。 杨广为此不得不暂时放下萧夜心进宫了解情况,可才到独孤宫中,他便听见了独孤怒骂杨勇的声音——她的母亲,极少用如此愤怒的口吻去大骂一个人,而她如今正是对大隋的太子这样做了。 杨勇原本只是过来劝慰独孤,却遭到独孤劈头盖脸的责骂,他不知缘故却不敢反驳,直到杨广的出现令独孤看来不在那样生气,他才意识到或许又是这个弟弟从中作梗。 “母后息怒,如今最要紧的是将父皇找回来。”杨广道。 一国之君,因为一个宫女之死而负气出走,自古以来闻所未闻。可事实就这样发生了,这足以证明独孤之强势,就连杨坚都无可奈何。 现如今杨勇在独孤面前失势,又不得杨坚圣宠,他的太子宝座又松动了一分。 杨广暗中高兴,表面功夫仍要做足,他扶独孤坐下,道:“儿臣过来时听说高大人已经去找父皇,应是很快就回来了。” “他竟为了一个宫女做出如此荒唐之事,也不知究竟是谁引的他,哪里还有九五之尊的样子。”独孤一面痛骂杨坚,一面怒目瞪着杨勇,道,“你还不去想办法把你父皇劝回来?他若出了事,你那东宫也就不用待了!” 杨勇闻言一个激灵,不及向独孤告退,转身便跑出去寻杨坚了。 杨广又在独孤身边宽慰了一阵,忽有侍者前来禀告,道:“晋王府中来人通报,说晋王妃高热不退,服药之后反而烧得更加厉害,奴婢们一时无策,请晋王回府。” 杨坚不回宫,独孤怒气难消,杨广自然是走不得的,可萧夜心病情加重,他委实担心,只想回去探看。 如此进退两难之境,杨广一时间也颇为矛盾。 第八十七章 南归 杨广赶回晋王府时已是深夜,皇宫中那一通闹剧令他有些心力交瘁,他第一次觉得当一个旁观者竟也如此耗费心神。 杨广在知道萧夜心高热的消息之后,立即命人去通知萧玚,所以此时陪在萧夜心身边的正是那莒国公府的公子。 听见房门被推开,虽然听来小心翼翼却仍能从这样的声音中感受出推门人的急切,萧玚便知道是杨广回来了。他还未曾看清来人的身影,便亟亟道:“殿下总算回来了。” 杨广快步到床边,见萧夜心依旧双眼紧闭,额上敷着毛巾,脸色并不好看,他随即皱眉问道:“还没退热么?” 萧玚神情凝重地摇头道:“不知究竟怎么回事……” 杨广示意萧玚不必再说,先为萧夜心换过毛巾,再道:“你回去吧,孤看着阿柔就行了。” 萧玚虽放心不下萧夜心的病情,但终究还是挺了杨广的话,先去歇息了。 一直到后半夜,萧夜心还没退热,杨广也始终毫无睡意。他握着萧夜心滚烫的双手,看着她在睡梦中依旧蹙紧的眉头,他忽然害怕起来——萧夜心病得毫无征兆并且已经持续发热这么久,他很担心情况会继续严重下去,甚至严重到他可能会失去她的地步。 他曾经不停地追逐过萧夜心的身影,也一度因为嫉妒而放弃过,可他们最终还是站在了一起,他连死都不怕,却害怕她会有一点闪失,会因此而被放大了对将来的担忧,他也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萧夜心在他心里的分量。 杨广感觉到萧夜心的手指动了动,他原本忧心忡忡的眼眸里顿时闪动起惊喜的眼波。见萧夜心似要说话的样子,他立即凑近过去听,然而大喜之后,他感觉到心头被钝器猛然一砸,深重的失落和失望让他不由得松开了原本握紧了萧夜心的手——她竟在叫弘宣的名字。 他不知萧夜心是因为尉迟氏的死而病倒的,那种真正被宣判成为冷血之人的刑罚让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她曾以为自己每一次的计划都是因为迫不得已,所以她会为此愧疚,会陷入自责,可当她亲眼看着尉迟氏在自己面前断气的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并非只有独孤冷厉无情,她也一样——她曾经痛恨独孤的高高在上,痛恨独孤凭借着一国之母的身份压迫自己,而现在她为了挣脱来自独孤的桎梏去迫害了别人,真正害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她也已经无药可救了。 她不想真正接受这样的自己,她想念当初那个还生活在江陵的萧夜心,她是西梁的公主,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围在弘宣身边,缠着他讲故事,让他跟自己说话。那些时光因为有了弘宣而变得美好起来,不存在勾心斗角,也没有阴谋诡计,是单纯而美妙的。 可从小便被用来和兄弟们比较的杨广,一直浸淫在努力塑造自己、赢得杨坚和独孤赞赏的环境中,他少年早慧,不曾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也过早地理解了死亡和阴谋的意义,所以他并不能对萧夜心的心情感同身受,自然也不能理解她忽然想念弘宣的原因。 在杨广内心正涌动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时,萧夜心在毫无自知之下握紧了他的手,并且越来越用力,像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完全将他留在身边。 “阿摐……” 萧夜心含糊地唤起杨广的名字,然而床边的杨广却没有立即回应她。他依旧无声地坐着,感受着来自她左手的力度,最后他将手抽了出来,为她换了毛巾。 有些事深不可解,已然成了心结,哪怕杨广和萧夜心都认为慈恩寺里那个人的存在已经不能够威胁到他们的感情。可只要那个名字一出现,杨广的心头总会为之一颤,那没有理由的担心和忧虑才是他认为存在在他和萧夜心之间最致命的东西。 杨广压抑着情绪上的低落一直陪着萧夜心到了第二日黎明,令他庆幸的是,萧夜心终于退了热,也总算醒来。 见萧夜心想要起身,杨广动作轻柔地将她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问道:“有哪里不舒服么?告诉我,我去找大夫过来看看。” “还有些头疼。”萧夜心见杨广要去叫人便立即将他拉住,撒着娇道,“你好好陪我一会儿就不疼了。” 杨广将萧夜心搂得更紧了一些,道:“我就抱着你,什么都不做了。” 虽是精神不济,可萧夜心还是发觉了杨广带着倦意的面容,问道:“你是不是一夜没休息?不然先睡一会儿吧。” “再陪你一会儿,我就得进宫去看母后。”杨广的话语中夹杂着无奈的叹息。 想起昨日杖毙尉迟氏一世,萧夜心还有些心有余悸,问道:“皇后怎么了?” “父皇知道母后处死了尉迟氏,一气之下竟然离宫出走,母后为此大怒,却还是派人出去劝父皇回来。谁知最后父皇确实被高颎劝回来了,但更是大发雷霆。”杨广将被子往萧夜心身上拉了一些。 萧夜心疑惑道:“高大人是说了什么,惹怒了皇后么?” “高颎说,父皇不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而放下军国大事不管。”杨勇的目光陡然间深沉起来,低头问萧夜心道,“你知道他指的是谁么?” 杨坚因为独孤杖毙尉迟氏而离宫出走,究竟被独孤激怒的原因多,还是因为痛惜尉迟氏的枉死,无人知晓,所以高颎口中那个“微不足道的女子”到底是指独孤还是尉迟氏,也无人能说得清。 可独孤偏因为这句话而彻底恼怒了。在所有人眼中,她过去插手政务已是有违纲纪之举,后来竟还临朝垂帘听政,公然接受那些臣工们的朝拜,简直法理不容。可因为杨坚纵容,那些臣工们只能将心中的不满掩藏起来。独孤以为,他劝说杨坚的那句话正是多年来,他对她颇有微词的发泄。 杨广猜得到独孤的心思,所以完全理解她在听见那句话后雷霆大怒的行为。对于他的母亲,他是钦佩的,因为大隋的现状少不得独孤付出的心血,这一点与他当年在建康遇见的张丽华孑然不同。 杨广有时会想,倘若他处在杨坚的位置,是否会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允许萧夜心与自己共谋朝政。只是他现在距离皇位还有一段距离,阻挡在他面前的杨勇还未完全剔除。不过经过这次尉迟氏的事,独孤应该已经完全放弃杨勇了。至于杨坚的态度,在之前那些大败的“真相”之下,想来也不会那么坚决了。 杨坚负气出走之事成为了宫中的禁忌,他和独孤的关系也因此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大家都看得出来,即便这对帝后极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杨坚来独孤宫中的次数明显减少了许多。哪怕他当真来了,和独孤也说不上几句话便要走。他花更多的时间在书房中处理政务,闲暇时不时独自一人待着便是和宁远在一起。 数十载夫妻情义竟因为一个小小的宫女支离破碎,坚强如独孤也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更何况,她的心已经孤独多年,因此在那之后,她的身体又差了一些。 杨广因为独孤的原因,获得杨坚的批准又在大兴留了一段时间。他知道杨坚并非当真对独孤无情,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妻子竟如此残忍。因此他更尽心尽力地照顾独孤,以为杨坚做出一些弥补,也给独孤送去如今仅剩下的母子情深。 杨广在独孤面前的出现每每都有萧夜心的陪伴,晋王府里的这对夫妻如今算得上是独孤宫中的常客,出双入对不说,只要他们走在一起便能让人心生羡慕——大家都说,萧夜心是受上天眷顾之人,因为她有一个疼她爱她,将她视若珍宝的丈夫,而这个丈夫还是誉满朝野、功勋卓著的晋王。 “因为我耽误了你们回江南的时间,阿摐的心里该着急了吧?”独孤道。 “皇后的身体若不能好起来,晋王当真去了江南都不安心。”说话间,萧夜心回头看了一眼垂着的珠帘。 杨广今日受杨坚召见先面圣去了,想来确实要离开大兴了。虽说独孤之前有意让她陪同杨广一同南下,可这件事若得不到杨坚首肯也是徒然。她不想和杨广分开,因此对即将到来的结果还是有几分担忧的。 “这是一时半刻没见到阿摐,你就像他了?”独孤开始会跟萧夜心开玩笑,看着他们恩爱和睦的样子,她虽为自己和杨坚而感到悲哀,却仍觉欣慰。浅笑间,她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对萧夜心道:“想是阿摐来接你了。” 侍女打帘,进来的果真是杨广,看来春风满面,应是从杨坚那里得到了喜讯。 向独孤见礼之后,杨广收敛笑意道:“父皇命儿臣两日后启程去江南,需常驻,有一阵子不能过来看望母后了。” “是要你一个人过去,还是允许阿柔跟你一块过去?”独孤问道。 “父皇说既是常驻,未免儿臣没人照顾,所以让阿柔跟着一块去。”杨广道。 和独孤之间的隔阂让杨坚对夫妻之情感触良多,他纵有弄权用人之心,却不是个冷情绝义之人,杨广到底是他的儿子,他和独孤闹成这样,倘若再拆散了杨广和萧夜心,那边是他彻底对不起独孤了。 有了杨坚的恩准,萧夜心和杨广终于不用再忍受夫妻分离之苦。江南之于他们,本就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在远离了大兴皇城最直白尖锐的矛盾之后,江南会是他们继续完成江山之约的重要转折。 离开大兴的那一天,杨广望着在日光下显露沉稳大气的大隋国都城廓,将这一份充斥着天家之姿的画面牢牢地记在心里——今日的离去不是永别,他终将回到这里,完成他一直以来的理想,也会去解开他心中还未解开的那个结。 第八十八章 秋光 萧夜心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离开大兴时,杨广眼中闪动的眼波,那是对昔日时局的痛定思痛,也是对将来仕途的筹谋。她记得杨广同她说过,他们都还会再回到大兴,并且不会轻易再离开,就像她和杨广不会再那么容易被分开一样。 长途跋涉的旅程虽然令人困顿,但有杨广一路同行,任何艰难都会在他们的齐心协力下被化解,从大兴前往扬州的路途是这样,而杨广久居江南,开始在南朝土地生活的日子同样如是。 远离了大兴,没有了太多中朝的束缚,杨广在踏上江南的第一刻就表现出了异常踊跃的热情。在萧夜心看来,他甚至有些魔怔了。 有时候杨广为了营建计划会和身边的臣工商量到深夜,萧夜心便在房中等他,若是困了就靠在床上闭目养神。好几次她都因为睡熟了,没能第一时刻知道杨广回来,而是在第二日清早发现了睡在自己身边的丈夫。 夫妻二人为此互相“埋怨”,说着说着却又笑了。 “我说过不用等我,你睡你的就是。”杨广一面吃着早膳一面同萧夜心道。 “你早些时候回来不就好了,见不到你的人,我睡觉都不踏实。”萧夜心反驳。 她过去多是一个人留在大兴,夜里独守空房却还总在担心相隔千里的杨广,大多数时候都睡得不好,如今俨然成了习惯。若是见不到杨广回来,她总不能安定心神,除非真的太过疲惫才会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杨广深知这是爱妻对自己的关心,他便笑看着她,这一看就看了好些年,也听萧夜心的“抱怨”听了这些时候。 这一日夫妻二人甫用完午膳,杨广听了萧夜心的话正准备午后小憩,却又想起到了庄稼地里收获的时节。 “我听他们说今年收成不错,要不要跟我去看看?”杨广提议。 萧夜心顿了顿,牵着杨广往房外走:“自从殿下来了江南,年年送上来的折子有说收成不好的吗?怎么偏是今年想要去看了?” “是该回大兴述职的日子了。”杨广轻刮了萧夜心的鼻子,“来回一趟太过劳累,不如你就留在扬州吧。” “好。”萧夜心的口气有些奇怪,松开拉着杨广的手就转身离开,“我去济慈寺礼佛,殿下自己去吧。” 往日里,杨广并不太避讳在萧夜心面前提及政务,但萧夜心毕竟是王府女眷,总是和他一起抛头露面难免惹人非议。杨广知她如今虽使起了小性儿却也在为自己考虑,便吩咐了萧夜心身边的侍女好生照料,他带人去视察田间劳作。 从当初隋军伐陈到如今,江南之地经历过战火洗礼总算恢复了平静,这片土地和这里的百姓经过休养生息开始恢复了原先的生机,大家都知道这所有的功劳中,杨广必然列居首功。 轻装便衣的晋王带着几名随从行走在扬州城郊的大片田野间,看着正在秋忙中的百姓,他心中自是感慨万千。 虽然统筹着营建江南的各项事务,平日里总是忙忙碌碌地陷在繁琐政务中,但这片土地上的烟雨柔情,总能抚慰这位北朝王爷内心的情绪,虽然关于大兴城中的浓云从未在他心头消散过片刻。 杨广看着正在田间劳作的百姓,虽然一片忙碌却人人面上欢喜,正盛的秋光中杨广感叹道:“江南正是孤梦中所爱,心头所想。” 有孩子的声音从另一处传来,杨广循声望去,见是一队孩童正蹦蹦跳跳地在田间嬉戏,他们口中正背诵着诗文。 侍从见杨广颇有兴致地看着那群孩子,便上前讨好道:“这些都是在附近学堂里念书的孩子。殿下当初命令教化之事,各州县都严格照办。如今各地的学堂开办得都有声有色,不少孩童念起诗文来也头头是道,这都是殿下恩泽,不仅修纂图文诗书,还寓教于民。” 心知这不过是侍从的奉承之语,但杨广听来受用,缓缓行在田间道路上,问道:“你是从哪听来的这些话?” 侍从紧跟在杨广身边奉迎道:“大家都这么说,都知道江南能有如今盛况,都是晋王殿下兢兢业业所致,功勋卓著,无人可比。” 原本浮动在杨广眉间的笑意不知为何渐渐散去,侍从见他的神情冷冽了不少,立即低头请罪道:“是奴婢多话了。” 杨广未置一词,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然而眼前的一切已经无法令他开怀,他思考着自己的江南建立起的名望有多少传回了大兴,大兴皇城中的九五之尊听见多少关于他的消息,又影响了多少杨坚对他的看法。 当初他便因为“功高盖主”而险些遭遇杀身之祸,虽然得以全身而退,但杨广深知,他的父亲断不会轻易就无视那些流言蜚语。作为一国之君,任何传到杨坚耳中的风声,无论真假,必定都会留下影子,成为他对其他人进行判断的一个因素。 见杨广愁眉深锁,侍从再不敢多发一语。垂首跟着杨广走了一段,他看杨广驻足,心中又疑问却不敢开口。 “去济慈寺。”杨广道。 侍从不敢怠慢,立即安排马车送杨广去济慈寺接萧夜心去了。 自从到了扬州,除去有杨广在身边的时候,萧夜心总是花很多时间在寺院中礼佛。杨广曾说她越来越像独孤了,她只是笑笑,道:“还不是因为自己能力有限,旁的帮不上殿下,只能求佛祖庇佑了。” 杨广感念萧夜心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但凡是她想做的,他都尽力成全。因此他今日早到了济慈寺,便在精舍外悄然等候,不让任何人进去通传,以免打扰萧夜心。 如是等了大半个时辰,杨广在石凳上坐得有些昏昏欲睡,身子正有些歪斜,他感觉到有一双手扶住了自己的肩,他伸手按住,并未抬头去看便柔声询问:“今天有些早。” 萧夜心坐去杨广身旁,道:“不知为何就是静不下心,恐对佛祖不敬,便干脆早一些结束。出来了才知殿下在,我也终于明白为何总是心神不宁了。” “这叫心意相通,你不舍得让我一个人久等。”杨广看着萧夜心眉间隐约的愁容,问道,“还在为午后的事生气?” 萧夜心故意叹了一声,抽回被杨广握住的手,道:“殿下为我考虑至此,我岂能不领情?不就是在独自在江南待一阵么?又不会有老虎吃了我。” 杨广忍俊不禁,本想去抱萧夜心,可在这佛门清静之地不宜如此孟浪,他便牵着萧夜心快步离开了济慈寺。 才上了马车,他便将萧夜心抱在怀里,讨饶道:“是我一时话不应心,我是不想同你分开的。” 萧夜心靠在杨广肩头,点了点头。 “那我现在问你,你可愿意跟我一起回大兴?” 萧夜心拨弄着杨广的手指,道:“自从来了江南,我已经两三年没见过母亲他们了,尤其是萧玚……” 杨广想起他曾答应过萧玚为他和兰陵的事想办法,这两年来他确实一直在多处帮助萧玚,萧玚的成绩也已渐渐被众人所接受。 然而萧夜心知道,尽管一切看来正在向他们预期的方向发展,却依旧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只要一点小小的疏漏就可能让他们为之付出的努力东流,不光是萧玚和兰陵,还有她和杨广。 一想起那对被拆散的年轻男女,萧夜心便无法掩饰内心对他们的愧疚。她搂着杨广的脖子,愁容毕现,道:“如果当初真的放他们走了,就不会是如今的结果。” 杨广轻抚着萧夜心的长发,道:“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尽力而为,所幸萧玚自己也肯努力,三年期限未至,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你不必太过自责。” 见萧夜心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杨广又道:“这些年越公坐镇大兴,局面还算稳定,就是不知这一次咱们回去,又要面对何种为难了。” “只是为难?”萧夜心抬眼去看杨广,夫妻之间的默契让她忍不住嗔道,“若当真只是为难就好了,一想起过去那些事,我还是心有余悸。” 杨广似是而非得应了一声,神色古怪地盯着萧夜心。 萧夜心不明所以,问道:“殿下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心有余悸,倒是没有我的位置了。” 不料杨广会突然不正经起来,萧夜心抬手便在他胸口捶了一下,道:“好你个晋王,我便是心有余悸了,你又奈我何?” 杨广将那香拳握在掌中,眼中虽含笑,面色却逐渐沉浸下来,凝睇着萧夜心的神色亦变得郑重,道:“但凡你有任何惊悸,我都会为你扫除。只是来日方长,这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况且你这心中悸动都与我有关,我能奈你何?无非是更疼你爱你,更敬你护你。” 杨广拳拳深情,听得萧夜心喜不自胜,她感激地回应着杨广的注视,与他十指相扣道:“多谢殿下。” 杨广摇头道:“称呼不对。” 萧夜心莞尔,缓缓道:“阿摐。” 萧夜心每这样称呼杨广,他便倍生亲近之意,此时娇妻在怀,又无旁人在侧,他便拉进了两人间的距离,意欲一亲芳泽。 眼见将要事成,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杨广看着近在咫尺的檀口香唇,皱了皱眉头,没好气地问道:“什么事?” 萧夜心笑着从杨广怀里退开,却被他强行箍在身边,她只得无奈发笑,低声提醒道:“正事要紧。” 杨广这才放过萧夜心,正了衣襟,朝车外道:“说。” “殿下,到王府了。”侍从问道,“是否现在就下车?” 原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却不过是到了住处,杨广一阵恼意涌上心头,却见萧夜心仍在发笑。他本想就地“惩罚”这幸灾乐祸之人,可他才伸手要去捉萧夜心,又听侍从道:“殿下,张衡张大人到了。” 第八十九章 阴云 杨广任并州总管时,张衡便已经跟随其左右,任并州总管掾。当初杨广受皇命常驻江南并任扬州总管后,张衡便成了扬州总管掾,一直竭力侍奉杨广,已然成了杨广的心腹。 因此杨广在听说张衡到访后,他便收敛了与萧夜心调侃时的孟浪,立即下车相见。 张衡起初见杨广下了马车,正要上前,又见那轻袍缓带的晋王转身将萧夜心迎了下来,夫妻之间虽未言语,但杨广对萧夜心处处照顾的模样仿佛旁若无人,他便识趣地站在一旁。 萧夜心见张衡垂首等候,请推了推杨广,低声道:“我先进去了。” 杨广颔首,这便转身去见张衡,带他直接去了书房。 前往书房的途中,杨广将张衡的来意大致揣测了一番,及至书房内,他直接开口道:“何事?” 张衡回道:“此次殿下回大兴述职一并要带上的东西都已准备妥当,这是名册。” 张衡递上名册后退回原处,继续道:“但有件事,臣下还想提醒殿下。” 杨广虽对张衡放心,但多疑如他,还是打开名册看了起来,道:“说。” “这两年殿下一直致力于修通南北道路要塞,成效也是有目共睹,如今从江南通往大兴的官道业已比过去通畅许多。但此次殿下回去,所携贡品数目巨大,在某些路段或许行进困难,所以臣以为,之前殿下因为其他事务而有疏于此项的重心,是否应该稍作转移?”虽是杨广心腹,张衡却始终无法完全了解杨广的意图,比如在修路这件事上。 两年前杨广初至扬州,便大力提倡兴修南北交通,不光是陆路,水路也一直都在开发之中,如今每年从江南运往大兴或是北方诸地的货物比过去要多得多,速度也快了不少。为此,曾有中朝臣工在杨坚面前褒奖杨广所为,杨广也因此受到了天子赏赐。 但半年前,杨广忽然将治理江南的重点转向了诗书教化,在各地广办学堂,不仅从江南寻找名士进行讲学,更从北方邀请名家到来,似乎将修路事宜抛诸脑后。 张衡曾就此时向杨广进言,然而杨广却只是草草应付,并未见有实际动作。此次杨广回大兴,是他接任扬州总管后第一次回归中朝,不可能不重视,但南北交通中的困难之处都在张衡心里,他唯恐出了纰漏,这才在杨广面前旧事重提。 一时间,杨广并未答话,书房内的气氛过于安静,让张衡隐隐有些不安,喉头亦觉干涩。 “不错。” 杨广突发的声音让原本惴惴不安的张衡暗中吃惊,他抬眼去看若有所思的杨广,仿佛刚才那句话并非出自他口。 “这件事并非是孤不上心,而是几次提交上来的凿路计划都不够完备。孤要造最快最好的路,彻底改变过去南北道路阻塞难行的状况,并不只是好一点这么轻巧。”杨广看着张衡的目光越发冷锐。 张衡终于明白了杨广的用意,也由此知道了这是杨广在给他下最后通牒——是因为不满意才没有推进这件事,而他居然以为是杨广疏忽了,枉他自认对杨广多有了解,却是自己还未真正看透杨广。 “臣知道了。”张衡觉得脊梁一阵凉意,待杨广将视线从自己身上挪开了,他才觉得轻松了一些。整理过思绪之后,他又道:“臣还有一事想请示殿下。” 见杨广默许,张衡继续道:“陛下平定天下已有年月,如今南北安定,社稷稳固,是陛下治国有道,我天朝威服四海,臣以为殿下是时候请陛下行封禅大典。” 杨广心头一动:“封禅?” 封禅对于帝王的意义众所周知,张衡的提议其实也是在提醒杨广,他离开大兴日久,在杨坚面前表现的机会不多,此次正好趁回去述职的机会多与杨坚亲近,免得那本就偏爱汉王杨谅的一国之君将他这功勋卓著的儿子忘了。 杨广对此早有心思,但这件事由他提总是不大合适——杨坚左右有高颎等一班朝臣,还有太子杨勇在身边,算得上是日日相对,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由他提出封禅之举。但谁若找到合适的由头,并且能在杨坚面前好好表现,这种对帝王歌功颂德的行为总能赢得不少好感。 萧夜心见杨广自见过张衡后就愁眉不展,便知他有心事,于是说要亲自下厨与杨广共享。 萧夜心本不通厨艺,可自从来了江南,没有了独孤和杨坚的压迫,也不用时刻为萧家人考虑,杨广又对她疼爱有加,她闲暇的时间多了,便想效仿民间那些普通夫妻一般,有时亲自动手为杨广做些什么,也算是不枉费杨广对她的爱意。 萧夜心给杨广夹了菜,道:“我今天新学的菜式,殿下尝尝。” 杨广漫不经心地吃了一口,却有惊艳之感,道:“这真是阿柔你做的?” 萧夜心不作答,又给杨广夹了一次,道:“若殿下觉得还算可口,就多吃一些,也不白费我的心意。” 总有愁云笼聚心头,但眼下被这美味勾引了腹中的馋虫,杨广开始专注起吃来,道:“我竟不知,阿柔你的厨艺有如此长进。” 萧夜心看着杨广吃的津津有味便放了心,如此夫妻二人用完晚膳,萧夜心才与杨广道:“我有一件事要向殿下请罪。” 口腹之欲得到满足,杨广心情舒畅了不少,问道:“何事?” “方才那一桌子菜不是我做的。”萧夜心道。 杨广先是一愣,盯着萧夜心看了半晌,忽然笑着将她揽入怀中,道:“阿柔有心了。” 萧夜心有意下厨,但她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过去他做菜,杨广虽也说好吃,但她知那都是杨广为了鼓励她才说的吹捧之词。今日杨广心有愁思,她唯恐影响了杨广食欲,这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萧夜心轻按住杨广衣襟道:“自从来了江南,还未见殿下像今日这般愁思深沉。想来是离回大兴的时日近了,殿下才这样苦恼吧?” 杨广看着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妻子,并不隐瞒他内心的顾虑,道:“此次回大兴还不知会遇到什么麻烦。虽然我们有心提防,但还是怕像过去那样防不胜防。” 往事历历在目,萧夜心一刻都未曾忘记。她与杨广在江南的蛰伏,都是因为现下不能给予那些心有歹意之人最彻底的回击。这些年杨勇虽未有太大建树,但杨秀、杨谅他们都各有各的动作,诸王皆非善类,不可掉以轻心。 杨广又将张衡的意思告诉了萧夜心,她倒是有些惊讶于这个提议,半晌都未发话。 当初杨广选择远离大兴便是准备韬光养晦,这两年杨谅仗着杨坚的宠爱在杨勇面前颇有气焰,兄弟之间的关系大不如前。这对杨广来说,有好处也有弊端,此次回大兴,他正需要探一探杨谅的情况,才好有后招。 杨广夫妇二人如此顾虑重重地踏上了重返大兴之路,舟车劳顿自是少不了的,但一想到又将回到代表王朝最高利益中心的那个地方,他们心中除却无法排解的忧虑,也有被压抑了多时的蓬勃野心。 从江南出发的队伍到达大兴城郊时,杨广远远就望见一道英姿卓绝的身影,那意气风发的模样比起传言中描述更要嚣张几分。 杨谅跨坐骏马之上,望着正向大兴城靠近的浩荡队伍,听着身后大旗迎风招展的猎猎声响,却不让任何人上前,直到两支队伍正式碰面,他才驱马上前,趾高气昂道:“二哥安好。” 杨广从马车中现身,看着器宇轩昂的同胞兄弟,那奕奕闪耀的眸光里有着不可一世的高傲,像极了杨勇,却比杨勇更加锋芒毕露。 比起杨谅的傲慢,杨广看来谦逊温和许多,道:“有劳五弟记挂。” 杨谅的目光越过杨广朝马车里瞟了一眼,道:“二嫂不舒服么?怎么待在车里不愿意出来?” “阿柔身体不适,今日风大,孤怕她吹了风再受凉,便不让她动了。”杨广看似谦和的眉宇间却有道道利芒,穿刺在和杨谅这简短的对话之间。 杨谅骑马,本就高出杨广一些,他此时居高临下地看着风尘仆仆的晋王,假意关心道:“父皇和母后近来也身体抱恙,就连太子也闭门养病了,这才轮到我来郊迎二哥。既然二嫂身体不适,我就自作主张,先请二哥和二嫂回府歇息,正好父皇今日才会见过其他臣工,没什么精力见太多人。” 杨谅言下之意便是说杨广其位不堪,并非杨坚需要立即接见之人。言辞间的贬低与轻蔑可见一斑,已然是对杨广大大的不敬。 旁人听在耳中已经觉得这对兄弟见的剑拔弩张,暗中捏把汗,反倒是杨广依旧眉眼祥和,含笑三分地看着杨谅,道:“既如此,孤就先带阿柔回晋王府了。父皇那儿,有劳五弟代为通禀,就说孤回来了, 待父皇明日龙体恢复再去请安。” 杨谅一抬手,前来迎接的队伍立即分列两边,给杨广等人让道。 杨广坐回车中时脸色已极其难看,萧夜心见状想要说些安慰之词,却听他冷声道:“不必。” 善于伪装如杨广,也只有在萧夜心面前才会连假笑都不乐意多做一份,却也不想听她宽慰自己,惹她担心。 第九十章 至亲 杨谅在杨广回中朝之初便给了这样一个下马威,无疑是在久居江南的晋王面前显示自己如今得到的盛宠。太子杨勇过去都未曾在杨广面前如此趾高气昂,一个汉王却气焰嚣张至此,足见杨坚平日对杨谅的骄纵。 杨广在第二日和萧夜心一同进宫,他去面圣,萧夜心前去向独孤请安,早在意料之中的便是兰陵和元氏应该都会在场。 萧夜心过去受独孤压迫太多,心中难免对这一国之母有所抵触,可她离开大兴两年,如今重归故地,再见故人,那看来苍老了不少的独孤乍出现在她面前,她竟有些恍惚。 “二嫂。”兰陵将怔忡的萧夜心引去独孤面前,“母后等你很久了。” 独孤虽然面色有些苍白,看来精神并不大好,然而那一双眉眼冷峻镇定如旧,落在萧夜心眼中仍令她有些惶惶。她行礼道:“参见皇后。” “听益钱说你和阿摐昨天就到大兴了,怎么今日才过来?”独孤开门见山问道。 杨谅有意拦了杨广一天之事,萧夜心自然是不能现在就告诉独孤的,免得落个挑拨他们兄弟的罪名,她便道:“听闻陛下和皇后抱恙,殿下昨日到大兴时天色已晚,未免打扰二圣歇息所以才迟了一日。如今殿下已经准备好所有述职文书前去拜见陛下,稍后商讨完政务,便会立刻前来看望皇后。” 独孤看来颇为暗淡的眼眸只有在听见与杨广相关的内容时才多闪现了几分生机,她抬头看着垂眼谦逊的晋王妃,问道:“阿摐在江南可好?” 萧夜心跪在独孤面前请罪道:“阿柔未能照料好殿下,以致殿下这两年来忙于江南事务,如今形容消瘦了一些,怕是不比两年前离开的样子了。” 独孤闻言,立即将视线投向门外,身子前倾着似要起来。 兰陵见独孤急切的模样立即将她按住,安慰道:“这是二嫂过谦了,想她和晋王哥哥之间夫妻几多恩爱,她怎么会不尽心尽力照顾晋王哥哥呢?必定是晋王哥哥不敢怠慢父皇的旨意,专注政务,母后可不能错怪了二嫂。” 萧夜心这才发现兰陵身上那翻天覆地的变化,两年的时间,这个昔日天真烂漫的当朝公主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说话的口吻、行为举止都和过去大相径庭。 元氏见独孤不肯就此死心,跟着一同劝说,反倒是萧夜心安安静静地跪着,稍后才被元氏扶起,二人留了兰陵照顾独孤,她们先出去说话。 “你是不知,晋王走的这两年,皇后念叨最多的就是他,如今好不容易将晋王盼回来,母子情深,你别见怪了。”元氏道。 萧夜心对此不置一词,盯着元氏看了看,道:“我看太子妃似是比过去健朗了一些,太子对你好些了么?” 同是天家儿媳,虽有利害关系在,萧夜心却也是同情元氏的。 元氏未作答,只意味深长地看了萧夜心一眼,二人心照不宣,算是她谢了萧夜心的关心,但基于杨勇和杨广的立场,不便多说什么。 萧夜心在独孤宫中待了一个多时辰才将杨广等人等来,同行的除了杨坚,还有杨勇和杨谅。 萧夜心随行在杨广身侧,二人自见面之初便相敬如宾,比起杨勇和元氏之间的疏远,他们夫妻看来要令人赏心悦目得多。 独孤一见杨广便笑逐颜开,将他拉到身前细细端详,道:“阿摐,你真的瘦了,阿柔没骗我。” “母后没发现阿柔也消瘦了不少么?我是为政务操心,她是为我/操心,母后难道不应该嘉奖于她么?”杨广笑道。 “好好好,听你的。”独孤道。 母子二人之间旁若无人的交谈令杨勇等人颇为不满,他转而去看站在杨坚身边的杨谅,也是父子同心的模样,反倒是他这皇朝储副孑然一身,无人问津。 “二哥去了江南两年,倒是和母后未见生份。”杨谅道,“方才二哥见了父皇直接就把折子递了上去,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此时才见笑容,我才知,原来我这二哥还会笑呢。” 杨广立即从独孤身边退开一些,垂首站在杨坚跟前,道:“君臣在前,不敢怠慢公务。”说罢,杨广跪下道:“给父皇母后请安,是儿臣不孝,不能在至亲身边侍奉,万望宽恕。” 独孤从来都知道杨广贤孝,待受了他三拜后想要立刻让他起身,然而杨坚未曾发话,杨广无论如何都不敢起来。 杨谅在旁暗中哂笑,眼神瞥过杨勇时,见那当朝太子正看着自己,他便向杨坚身边站近了三分,笑容更甚。 虽然杨坚心中偏爱杨谅,但杨广亦是他的亲生骨肉,分别两年未曾相见,他同样想念。先前因为杨广以公事为重,避开了父子亲情,他心中其实郁闷,如今杨广这看似情真意切的谢罪,倒是令他有些欣慰,只是到底余怒未消,便没有立即回应。 萧夜心随即跪在杨广身边道:“是儿媳疏忽,昨日就应该催促晋王进宫面见圣驾,而不应该只顾舟车劳顿之苦,拖延至今。” 杨坚仍不发话,独孤已按耐不住,唤杨广夫妇起身,又劝杨坚道:“阿摐和阿柔都行这样的大礼,你这个当父亲的怎么还跟小辈置气,也不怕被旁人说成严肃太过。” “都是自家人,母后这样说倒是见外了。”杨谅道。 杨坚此时才宽和了神色,目光在眼前的三子之间逡巡一阵,道:“若不是阿祗他们各有公务,如今也该在这儿了。” 杨坚的这一声感叹令在场诸人各有感触,这浸淫朝堂数十年的一国之君在日渐衰老的年岁中终究表露出了对亲情的渴望,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却仿佛沧海桑田。 因杨坚突发感慨,无人敢立即接话,都观望着独孤的意思。 “父皇该是有很多话想跟晋王哥哥说吧。”兰陵打破了此时的沉默,“母后一定也是。想来除了太子哥哥,其余几位兄长都不太在大兴,如今既然晋王哥哥和汉王哥哥都在,父皇母后不如多留他们一时半刻,好好说说话。” 杨坚似是被兰陵触动了心思,点头道:“你们三个留下吧。” 杨广等人随即答应。 “我多时未见二嫂,也有些话想同她说。”兰陵等待着独孤和杨坚的首肯。 性格中早就沉淀的部分是无论经过多长时间都无法被磨灭的,哪怕兰陵看来比过去稳重得多,但事关内心愿望,她似乎还和曾经一样带着直白的急切。 独孤感念兰陵这些年独居不易,便让她和萧夜心先行退下。 萧夜心被兰陵拉着到了外头的小园中,果真听见了兰陵一开口就问出的那个名字。 “萧玚还好么?”兰陵问得有些急切。 “他……”萧夜心忖度片刻,道,“还不错,至少这些年跟在殿下身边确实有长进。” 兰陵紧张的神情有所放松,道:“这就好。” “看公主神色慌张,是有什么事么?”萧夜心问道。 “说来事关我的公公,郧国公。” 萧夜心将从杨广处得知的有关大兴的情况在脑海中筛选一遍,并未找到和郧国公王谊有关的部分,可兰陵看来心急,她随之忧虑起来,问道:“郧国公要做什么?” “原本我要为奉孝守孝三年,但是我看郧国公的意思,是想提早为我除服。”兰陵道。 “当真?”惊讶之余,萧夜心难掩喜悦,抓着兰陵问道,“郧国公当真有这个意思?” “想来是因为父皇和母后的缘故,他也不忍心让我一个人独守三年,所以才在之前向我试探过。我……”兰陵面色惭愧道,“我知道我这样想对不起奉孝,可我至今都忘不掉萧玚,我……我想和他在一起。二嫂,你说萧玚他……还会要我么?” “那么你以为他这些年的努力是为了谁?”萧夜心反问,看着兰陵并不自信的模样,她劝慰道,“殿下这些年始终将萧玚带在身边,便是给他足够的机会去表现。如今他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为的就是等你三年服丧期满,他好有身份和立场去请陛下赐婚。” “真的吗?”惊喜之色从兰陵眼中毫无掩饰地流露出来,她激动地抓着萧夜心问道,“萧玚真的愿意再跟我在一起么?” “你是他的心上人,从你们当年在建康相遇的那一日起至今、到死都是。”萧夜心肯定道,“原本还有一年的时间为萧玚打根基,如今郧国公突然提议让你提早除服,我也得回去和殿下商量,看看如何趁他这次回大兴的机会,把这件事定下来。” “二嫂,我和萧玚的将来就有劳你跟晋王哥哥了。”兰陵情动处竟哽咽起来。 见兰陵欣喜不已,萧夜心不忍心在此时搅了她的心情——自从回到大兴,那些过去的提心吊胆就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注意每一个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细节,郧国公王谊的这个提议看似给了兰陵和萧玚破镜重圆的机会,但总让萧夜心以为这其中并不会如此简单。 她越来越觉得,杨广的多疑已经完全影响了她对周遭事物的判断,现在每一个摆在她眼前的所谓契机,都可能是推她走向深渊的祸根。 第九十一章 校武 杨坚留了杨广三兄弟多时都不见出来,萧夜心因此担忧了这些时候,见往日在杨坚和独孤服侍的内侍也都在外头,更有些忐忑难安。 萧夜心就这样心情促狭地等了多时,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杨坚率先出来,看似悠闲地对身边的杨谅道:“是时候试试你们兄弟几个的身手了,可不能光会埋头写折子。” 杨谅自然连连称是,丝毫没有顾忌一旁脸色难看的杨勇。 萧夜心随在杨广身边,见孤独仍不肯就此放了杨广,她便只是安静地跟着,稍后才知道杨坚要带他们去校武场。 一直到上了马车,萧夜心才有和杨广独处的机会,她问道:“好端端的怎么要去校武场?” “原在陪父皇下棋,但太子和五弟都坐不住了,又不肯留我一个陪在父皇母后身边,这才想了这个主意。”杨广按着萧夜心的手,方才始终紧绷的心情才有所缓解,道,“血骨至亲尚不能真诚以待,我看来看去,只有阿柔你真心待我了。” 杨广的这一声感叹听来惹人心伤,萧夜心知道无论说什么安慰之词都不可能给杨广带来实质性的慰藉,她便浅笑着往杨广身边挪了挪,在平稳的马车行进中靠在杨广肩头,道:“我会一直在殿下身边的。” 趁着此时空暇,萧夜心将方才和兰陵的谈话告诉了杨广。杨广的反应如她料想的那样,未见太多惊喜,反而因此陷入沉思之中。 不多时,众人便到了校武场,杨坚和独孤座上观看,杨广三兄弟下场比试,三人间看似和睦的气氛却在第一场赛马开始时便紧张起来。 杨勇久居大兴皇宫,勤于参政,已多时没有好好练习骑射武功,一开场便落在了最后。杨谅则意气风发地跨马扬鞭遥遥领先,那朝气蓬勃的身影让人一看便不由心境开朗起来。 萧夜心关注着和杨勇不相上下的杨广,同杨勇相似的是杨广这些年也很少下场练习,每日多时周旋在繁忙的政务之中,显然比不得杨谅年轻气盛,风姿耀眼。 杨勇见杨广总在自己跟前碍眼,又听见前头杨谅飞扬的笑声,他一怒之下竟挥鞭抽向了杨广的坐骑,而此时杨广正要策马,那一鞭恰好抽在了杨广手背。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杨广忍下疼痛的同时直接放手将马鞭丢了出去,随即勒住缰绳,而杨勇借此超过了他。 杨广停在原处看着正在追赶杨谅的杨勇,眼波瞬间阴沉。 萧夜心见状正要冲入赛道,却见杨广已经驾马过来。 “殿下。”萧夜心想去看杨广的伤,却只见杨广朝自己摇头,她便默不作声。 独孤当即询问道:“阿摐,怎么了?” 杨广抬起留下血红鞭印的右手,道:“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见独孤要宣太医,杨广立即制止道:“不用惊动太医了,晚些时候回去让阿柔上点药就没事了,多谢母后关心。” 萧夜心拉过杨广的手心疼道:“疼么?” “不可失礼了。”杨广温柔道。 杨、萧二人间的恩爱无时无刻不在传递,尤其落在独孤眼中,几多拨动她的心弦,让她想起她曾和杨坚情比金坚的感情,也伤感于如今他们夫妻间的疏远。 不久后有马蹄声靠近,杨谅先驾马过来,干净利落地纵身跳下,笑道:“二哥怎么突然不比了?我原本还想看看二哥什么时候能追上来。” “五弟骑术精湛,孤自愧不如。”杨广将受伤的手藏去身后,视线越过杨谅道,“太子来了。” 杨谅只是随意的转头一瞥便去杨坚身边问道:“父皇看儿臣的骑术可有进步?” 杨勇输了赛马本就心情欠佳,归来时见到这母慈子孝、父子和乐的场面,脸色更是难看,听元氏询问,他只没好气道:“孤好得很。” “方才两位哥哥谦让,让孤拔得头筹,谢过了。”杨谅虚虚一拱手,不见丝毫诚意。 “益钱当真长大了,朕心甚慰。倒是睍地伐你,如今反倒越发不沉稳起来,这可有失我大隋储君的风度。”杨坚冷冷道。 杨勇深知杨坚是在斥他打伤杨广一事,他也知自己行为偏颇,只得忍气吞声道:“儿臣谨听父皇垂训。”又向杨广道:“方才失手,还望二弟勿怪。” 杨广笑容和善,丝毫未见有追究之意,接受了杨勇致歉后,他同杨坚道:“五弟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再加上三弟、四弟各个在封地多有建树,朝中又有诸位大人栋梁辅政,南北安定,父皇圣明,我大隋威服四海,大兴之象已现。” 杨谅暗道杨广这一通溜须拍马太过生硬,听来委实可笑,便不作声。 杨勇却道这心机深沉的晋王突发此言必是有了后招,乍见杨谅对此不以为意,便认定这幺弟还是不够了解杨广,但这局面已然微妙。 “阿摐是有话想说吧。”杨坚一语道破杨广的心思。 杨广谦逊道:“这原该是在朝会上举朝中之力向父皇提请的大事,儿臣此时也是心直口快,难掩心中激动。想来我大隋平定天下也有年头,百业渐兴,天下太平,父皇终结乱世,又勤勉兴邦,儿臣以为,除封禅无以表父皇千秋之功。”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变了脸色,总是不露声色如杨坚,也在眼底闪过刹那精光,颇为惊讶地看着杨广。 杨广仍像方才那样面色谦和诚挚地站在着,微微垂首,以示对杨坚的恭敬。 “二哥这提议好。”杨谅赞道,“诚如二哥所言,父皇丰功伟绩,平定四海,若真封禅才真是天下美闻,我大隋天子之名更能震慑四方。儿臣恭请父皇行封禅大典。” 杨勇见这两兄弟当真一丘之貉,虽不乐意被杨广抢了头功,却也不想得罪杨坚,便一同附议。 然而杨坚对此并未作出回应,只道有些累了,便摆驾回宫,众人也就此散了。 回去晋王府的路上,萧夜心闷不做声,杨广问道:“你怎么了?从校武场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的。” “我眼睁睁看着太子抽了一鞭却什么都不能做,连句嘘寒问暖的话说出口都小心翼翼的。”萧夜心看着杨广的手背,“这种痛殿下都忍着不吭声,我心里总觉得委屈。”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萧夜心才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也便是听了她的话,杨广才觉得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即便前行的路还有诸多阻碍,可每每有萧夜心这样的关心之语,他便变得更加坚定。 “得妻如此,便是再被太子抽上几十鞭,我也赢了。”杨广笑道。 想起元氏的处境,萧夜心难免新生同情。离开校武场时,她看着元氏被杨勇冷落在一旁的无奈模样,想上前安慰都无法办到,只好望着那对名存实亡的夫妇坐上回太子府的马车,离开自己的视线。 而在避开了所有人的注视后,杨勇更对元氏不屑一顾。待回了太子府,他更直奔书房去见早就传唤而来的柳述,却不想高颎已经登门。 杨勇甫入书房便将在校武场受的气都撒了出来,怒气冲冲道:“孤这个太子当得委实窝囊!先有个晋王,如今还有个汉王,一个个在孤面前耀武扬威,孤这太子竟还不如一个藩王!” 高颎在朝会上见过杨广后便直接来了太子府,只是不想杨坚多留了杨勇一些时间。眼见杨勇气急败坏的模样,他不若柳述那样急着安慰,而是沉默了片刻,见杨勇面色稍稍缓和后才询问事情的缘由。 杨勇将从独孤宫中被杨谅揶揄到校武场上被杨广占尽先机之事一一告知,高颎一双深沉的眉眼在听见封禅二字后才有所动,道:“晋王果真是有备而来。” “孤这个弟弟何时做过没有把握的事,这趟给父皇歌功颂德的模样,怕是他私底下已准备了许久。”杨勇道,“他莫不是在江南待腻了,觉得之前的风头过了,又想借机回来?” 高颎不置可否。 “原以为他去了江南,孤能安生一些,没想到又来了个汉王。如今要是晋王也要回来,这大兴城,这父皇母后面前,就当真没有孤的立足之地了。”杨勇焦急道,“高大人,你可得帮帮孤。” “陛下其实应该早有封禅之意,只是一直没人提罢了。晋王刚归大兴就行此举,可见他虽身在江南,却对中朝的动向了解得一清二楚,难道太子没有他想?”高颎问道。 杨勇思忖多时,似是灵光一闪,道:“高大人的意思是,晋王的势力已经蔓延到父皇身边?所以他才能如此准确地猜出父皇的意思?” “比起锋芒外露的汉王,太子确实更应该留心深藏不露的晋王。既然封禅的事已经提出,太子何不顺水推舟,促成了这桩事,也能讨得陛下欢心。”高颎道。 “晋王心如蛇蝎,孤早就知晓。此次虽是他起的头,却绝迹不能让他将好处都占尽了。明日朝会,孤就力促此事,再送他一份厚礼。”杨勇目光阴狠,与柳述道,“有件事需交给你去办。” 第九十二章 暗波 杨广的提议无疑在杨坚心中激起了波澜,作为四海天子,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千秋功业能够得到认可,而封禅正是最简单直接的证明,只是在此之前,他需要得到更多的支持和推举,封禅一事才显得并非一家之言,而是众口一词。 高颎作为杨坚身边的近臣、重臣,同样也是老臣,随在杨坚身边多年,算得上是这世上少有的了解杨坚之人,因此在得到杨坚意欲封禅的口风之后,他率众请杨坚举行封禅大典,遂了杨坚的愿。 古来帝王封禅之事便是国之大事,是要被珍而重之的,相关的一切事务也都有专人负责,方可保证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不出纰漏。 杨勇主动提出主持此次封禅大典的准备事宜,杨坚本欲拒绝,但高颎巧言劝说,终是说服了杨坚,然而此时杨勇却提出,请杨广撰写封禅文书。 消息传到晋王府时,杨广才将要送回江南给张衡的书信写毕,而带来这个消息的正是越国公杨素。 “让孤写封禅祭文?”虽在意料之外,杨广看来却还镇定,道,“太子是觉得孤回大兴的日子太安生了,故意给孤找事做。” “不光是太子,汉王也以殿下‘笔下文章美天下’之名请陛下将此重任交托殿下,臣当时在场,将他二人推举殿下的急切模样看得一清二楚。”杨素道。 “孤这个五弟,从来不会放着热闹不凑,太子此番必定别有图谋,汉王也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杨广眉头渐蹙,却不想与杨素多说内心顾虑,只敷衍道,“有劳越公前来告知,孤看时候不早,越公就留下用晚膳吧。” 杨素不敢受,这就告辞离去。 当天夜间,有传闻说晋王府突然冲出一道红光直入云霄,大兴城中有还未休息的百姓亲眼所见。 适逢杨坚将要封禅之际,杨广府中却出现如此异象,太常寺对此进行卜算,结果递交到杨坚手中后,除却太常寺卿,所有人都被禀退。 及至第二日傍晚,杨坚书房的大门依旧紧闭,杨广和萧夜心见久等不到消息,便向独孤告辞。 回晋王府的马车上,二人都愁眉深锁,显然是知道他们的对手已经动手了。 半晌沉默之后,杨广莫名其妙地嗤笑了一声,萧夜心随即将目光落在他身上,问道:“殿下笑什么?” 杨广如今只有牵着萧夜心的手才觉得安心一些,道:“孤说了昨晚是府上走水出现的火光,可显然别人只以为是孤欲盖弥彰的说辞。传闻说的神乎其神,你可觉得似曾相识?” 萧夜心如何会不记得当初也是太常寺的一纸奏报,险些将杨广判为乱政祸国之人,如今这情形像极了当时,而且比起曾经隐晦的暗示更直白明显,就是冲着杨广来的。 “将将才被太子推荐为父皇撰写封禅文书,偏偏这时出了事,可巧?”杨广嘴角浮现的三分笑意里带着嘲讽之意,看向萧夜心的眼光却是温柔,道,“该来的总会来,看来回江南之前,必定是要经历这一番波折了。” “殿下不是早就准备好了么?”萧夜心看着杨广的手,道,“小心些,免得又疼了。” 杨广反而稍稍用力,将萧夜心的手握于掌中,道:“比这疼上千百倍的滋味都受过,还在乎这些?心里的石头只要一日不放下,就有比这更厉害的疼扎着。” “如此说来,昨夜府中走水倒也像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了。”萧夜心道,“他的手可真长,都已经探入晋王府了。” 杨广将萧夜心揽在怀中,柔声道:“不怕。” “我怎么能不怕呢?当初你我一起被幽禁在宫中的那一夜,我至今记忆犹新。殿下,我如今可不比那时勇敢了。”萧夜心叹道,“与殿下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便对我们将来越坚定,可也正是因为与殿下朝夕相对,我便怕忽然有一天不能再跟殿下相守。” 杨广深知萧夜心此时的脆弱都是因为自己,这令他无比欣慰,因此不论他们将要面临多大的构陷与阴谋,他都不会轻言放弃。他和萧夜心至今都受到的威胁必定会在将来统统还击给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他有自己的野心,也见不得他的妻子这样委屈。 大兴皇宫的压抑如是吹过城中的风,影响着所有关心着现今时局的人。 没人知道整整一夜,在杨坚的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人只看见那一国之君经过一整夜的沉寂之后忽然卧床,似是旧疾复发,将国政交给了杨勇暂为处置。 杨勇、杨谅等均在此时大献殷勤,唯独杨广并未出现在杨坚宫中,就连请安都是让萧夜心通过兰陵转达的。 杨坚知道杨广多少猜到了太常寺上疏的内容,却并未因此停止封禅大典的事,也依旧让杨广撰写封禅祭文,一切看来都是杨广疏于君臣之礼,父子之情。 兰陵为此担忧不已,找准了机会单独去找萧夜心,问道:“晋王哥哥究竟怎么了?是因为太常寺和父皇说的那些话么?” “殿下没什么,如今却是我们不知陛下是如何想的。”萧夜心长叹一声,“那些风言风语公主应该多少听过一些。殿下曾经就因为类似谣言险些丧命,如今他又被说成是有不臣之心之人,恰好是在陛下要举行封禅大典的当口,让人如何不担心。” “我知道你们一定觉得有蹊跷,我也这样觉得,但太常寺的话父皇向来是很在意的,不管他们的话当真是卜算的结果还是有人从中陷害,现在想办法先消去父皇对晋王哥哥的顾虑才是当务之急。”兰陵道。 “殿下可不是已经连面圣都不敢了么。”萧夜心抬头,望见不远处正在等候自己的马车旁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她不由停下脚步去看兰陵,她知道,兰陵也看见了。 视线中已经有些陌生的人影让兰陵却步,她就像是在一场幻梦将醒的边缘,怀揣着对梦境的期待和清醒之后的悲伤,不敢再向前一步。 “他想你了。”萧夜心道,“他原不用来接我,却一直等到现在。他不说,我却知道,他想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见到你。” 若是以前,兰陵会毫无顾忌地跑向那个正在等待的身影,如同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那样欢喜地叫着心上人的名字。然而今时今日,她却不敢贸然上前,她怕听见他一开口,那些被压制了多时的情绪便再也无法克制,她怕在他面前哭。 “那真是巧了,今日我特地送你出来。”兰陵有意收回目光,然而只要萧玚站在那儿,她便难以自持地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她多想仔细去看看她始终未曾忘记的这个人,但如今众目睽睽,她当真不敢。 倒是萧玚走了过来,看着垂眼的兰陵,开口想要说什么。 “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母亲该担心了。”萧夜心想推萧玚离开,可他却避开了,她发现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兰陵身上。 “二嫂要是再不回去,晋王哥哥该找来了。”兰陵终是抬眼看了看萧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好久不见。” 多少次想象过彼此重逢的画面,可一切却发生得始料不及,面对兰陵的故作镇定,他也只能压抑内心涌动的情绪,行礼道:“参见公主。” 萧夜心最终还是将萧玚带走了,兰陵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看着他好几次想要回头却克制了的动作,强忍多时的泪水终究还是夺眶而出。那一声呜咽从喉头溢出时,她看见他转向自己的目光,隔着多年时光,他仍是当初那个爱慕着自己,关心着自己的少年。 坐上马车后,萧玚终于忍不住道:“她真的变了很多,我快不敢认了。” “无论她如何变化,她对你的心意未曾改过。”萧夜心在萧玚惊讶的注视中继续道,“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不知应该怎么做才能为你们之间做上补偿。其实时至今日,我也已依旧没有头绪,加上殿下又被针对这件事,我已经心乱了。” “姐,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为我和兰陵的事内疚,我知道她不怪你了,我也是。虽然我依旧希望能和她再续前缘,但如果在晋王有了不测,我们所有的希望都会落空。”萧玚正色道,“在你着手处理我和阿五的事之前,务必保重你和晋王。” “殿下自有安排,我今日说这些话只是出于你我的姐弟之情。我不想阻止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现在的你还是有资格去为自己争取想要的东西。”萧夜心鼓励道,“这是我和晋王现在能给你的最大帮助,剩下的得看这一关怎么过,毕竟在我们面前的不光是太子,还有更难对付的人。” “今日能见阿五一面,我已经满足,不枉此次回大兴一趟。眼下我确实更担心晋王的情况,他继续这样退避三舍,真的合适么?”萧玚顾虑道,“这些年晋王总是躲避太子锋芒,甚至远走江南,难道这一次面对这样的陷害,他还是准备不作为?” 萧夜心阴郁的眼波让她看来像极了心思深沉的杨广,道:“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戏,所发生的一切也都只不过是试探,谁先出手,谁就是那个众矢之的。时局不利于自己之前,晋王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你懂么?” 杨广的顾虑总是比他们任何人都周道仔细,而萧夜心又是最能洞悉杨广心思的人,因此萧玚将她的话记在了心里,也认真地点头回应。 第九十三章 推拒 萧夜心回到晋王府后才知杨谅到访,她本不欲前去打扰,却听家奴道:“殿下吩咐,若王妃回来就前去一见。” 萧夜心大约能猜到杨广的用心,将萧玚劝回去后便去找杨广。 “二嫂回来了。”杨谅笑吟吟道,“二哥可是朝外头看了好久,就盼着二嫂回来呢。” 萧夜心大方行至杨广身旁,笑对杨谅道:“让汉王见笑了,也不知怎的,晋王如今倒像是跟孩子一般,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人了。” “是离不开二嫂吧。”杨谅看着已半靠着萧夜心的杨广,道,“二嫂都回来了,二哥你也该有心思跟孤好好说话了吧。” 杨广举起酒杯道:“先饮一杯。” 杨谅喝了酒,听萧夜心责怪杨广道:“汉王跟你说正事,你怎么拉着他喝酒?还把自己喝醉了。” “我还能认得阿柔你便是清醒的。”杨广目光迷离地看着萧夜心,缓缓转头对杨谅道,“五弟的话,孤都听见了,只是孤大概在江南待久了,如今回了大兴反倒浑身不自在。原本这次只想述职之后就立刻回江南去,张衡还在等孤回去呢。谁想忽然……哎,孤已然明白,这大兴城容不得孤。” “二哥是母后的心头肉,谁敢跟你使绊子,不怕母后收拾他?”杨谅的弦外之音堪堪明显。 杨广不知是当真没有会意,还是故作糊涂,半眯着眼看着杨谅,道:“母后怜孤也只是血骨亲情,不比五弟当真凭着自己的才干得了父皇赏识。如今这流言蜚语让孤惶惶,竟是不敢去父皇面前讨个恩典,只求五弟帮孤一个忙。” “二哥请说。” “原先父皇将撰写封禅祭文一事交给了孤,眼下孤怕是写不成了,烦请五弟替孤去父皇面前说说,另择贤能吧。”言毕,杨广长叹一声,神情苦闷地喝了杯酒。 “其实二哥不必心急,眼下一切不都只是有人捕风捉影,说不定父皇并不是那个意思。” 杨广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五弟不知,孤身在江南,看似掌控一方,实则不过办个到处查漏补缺的职务,忙时四处奔波,偶有闲暇还要微服巡查,真是连个庄稼地里务农之人都比不上。” 杨谅大笑道:“二哥可是父皇亲命的扬州总管,此话出口可是太自贬身价了。” “绝无虚言。”杨广看似认真道,“当初在并州,还有时间骑马射箭,三不五时也去军营里转转,自从去了江南,除了各府衙门,没旁的去处了。之前孤在校武场的样子,五弟也看见了。孤比不得五弟你,身手矫健,还手握重兵,在父皇面前说一句可抵上旁人说半晌。” 想起当时杨勇请杨坚撰写封禅祭文便费了不少口舌,最后还是杨谅帮腔,才将这件事定了下来,如此一对比,那当朝太子在杨坚眼中的分量显然是比不上杨谅的。 杨广这一番奉承之词出口,听得杨谅暗中高兴,想这不可一世的晋王竟也有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的时候,他这个少年有成的汉王果真是威风八面。 然而话虽如此,当初促成这件事的毕竟也有杨谅,如今要他改口,无疑也是对太子的否定,他本就是在杨勇和杨广之间摇摆使坏,态度若明显了便会被划分阵营,到时传去杨坚耳中并不见好。 见杨谅犹豫不决,杨广继续恳请,道:“孤原本就是外放之臣,父皇封禅这么大的事,由太子主持并撰写封禅祭文才最合适。先前孤忝于受命不辞,是不敢辜负皇恩,其实如今身份,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由孤主笔的。” “二哥所言不无道理,但父皇封禅一事事关重大,二哥辞命,可有推荐之人?”杨谅问道。 “孤思前想后,有两人最为合适。” “二哥请说。” “择高颎高大人与太子其一即可。”杨广道,“高颎大人是老臣,一直以来都跟在父皇身边,父皇的大业中,高大人也算居功至伟。于私,他们是多年旧友,情谊之深,世所共睹,于公,高大人位列宰相,乃开国功臣,替父皇撰写封禅祭文没有半分不合适。至于太子,我朝储副,一人之下,身份尊贵,也是合适人选。” 杨谅的目光在杨广提到储副二字时陡然生变,久未应答。 杨广却似并未察觉,道:“五弟,你怎么了?” “孤只是觉得二哥说得入情入理,既然二哥都开了口,孤这个当弟弟的势必不会驳了二哥的面子。”杨谅心事重重地喝了杯酒,道,“二哥可还有其他话要孤转达给父皇?” 杨广顿首,将目光转去萧夜心身上,道:“孤想快些和阿柔回江南去。” 不管杨广是否逢场作戏,杨谅都认为将杨广赶回江南是个办法,否则大兴城中,他不光要想办法对付杨勇,还需时刻提防杨广。 杨谅又稍留了一些时候就起身告辞,萧夜心此时收敛了笑意,道:“若不是在殿下身边的时间久了,方才当真以为殿下怕了。” 杨广看着面前那杯还未喝完的酒,愁眉深锁,道:“孤踏出的每一步都扛着你和整个萧家的命,怎能不怕?只是欲成大事,再怕也得往前走。” 萧夜心拿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却被呛着了,道:“大兴的酒真没扬州的好。” “但是大兴有扬州不可能有的东西。”杨广拿过那只空杯在鼻底轻嗅,除了杯上残余的酒香,还有萧夜心唇上胭脂的味道,道,“我不愿意在汉王面前低头,但他凭着手中的兵权和父皇的宠爱而目空一切,甚至对太子之位有了想法,那么我就干脆推波助澜,送他去和太子好好地见个面。” 萧夜心搂住杨广,靠在他肩头,道:“我忽然想,殿下原先说好的述完职就回扬州的话,是不是骗我的。” 杨广神色略惊地低头去看萧夜心,然而萧夜心恰好避开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殿下在江南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连殿下自己都怕会被那里的风月旖旎所侵蚀,所以想趁这次回大兴的机会让自己清醒一点,否则也不用强出头,冒险提出封禅之事,以至于引起太子和汉王的注意,落得如今的局面。”萧夜心看来平静,语速也很缓慢,“如果被我说中了,请殿下不要生气,也不用向我解释。殿下所做的一切自然有你的道理,就算不事先告诉我,我也通通接受。” “我不是有意要瞒你,只是怕你担心……” “一日没有完成我们之间的承诺,我就一日都在担心。”萧夜心道,看着杨广的目光忧虑却坚定。 “至少在封禅大典之前,我们都回不去江南了。”杨广按住萧夜心的手,道,“但你依旧要为我向母后进言,表达我们想尽快回去的意思。” 萧夜心抬头,含笑着去看杨广,问道:“让所有人都觉得晋王贪图安逸,只想蜷居江南?” “我是扬州总管,不能像汉王那般,放着自己的直辖之地不管,长留大兴。”杨广说得义正言辞。 “知道了。”萧夜心道。 之后数日,萧夜心每日都按时去宫中向独孤请安,还带了自己手抄的佛经献给独孤。婆媳二人谈话的内容多是关于杨广的,萧夜心便将杨广在江南的情况一一告诉独孤,也像杨广吩咐的那样,将他希望远离中朝为难、急于回归江南的心情透露给独孤。 想来杨广回了大兴之后甚少进宫看望独孤,独孤为此颇有微词,萧夜心只道:“上次太常寺的卜算虽未引起风波,但陛下已将让晋王撰写封禅文书的命令收回,殿下唯恐再招流言蜚语,才不敢总往宫中走动,却一刻都未曾忘记皇后,每每都让我多陪伴皇后。” “你回去告诉阿摐,是我这个当母亲的想念他,不是什么一国皇后,他只是进宫来看自己母亲的,其余的不用多想。他若执意避而不见,以后你也别进宫就是了。”独孤置气道。 萧夜心正要说话,却听侍者说弘宣前来见驾,萧夜心随即告辞,却还是在独孤宫外与弘宣见了面。 两年未见,弘宣的模样未有改变,倒是萧夜心不自知,她在那僧人眼中的样子增了太多忧愁。 弘宣先向萧夜心行礼,萧夜心有些怔忡,随后才淡淡回应,与他擦肩而过时,她听见身后的侍者催促弘宣快些入内的声音。 萧夜心驻足转身,看着那加快脚步离去的背影,望着眼前的宫殿,觉得他像是走进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那里面有独孤多年来的寂寞,借着青灯古佛消耗时光的无奈。她忽然觉得,方才独孤生气的模样有些可爱,那正是一个母亲对子女思念最直白的体现。 不知觉的叹了一声,萧夜心提步出宫,却不知在她的身后,弘宣已悄然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他眼底混合着关心、担忧还有那些无法被立刻读出的情绪,伴随着大兴深秋的风被吹向了天际,就跟曾经那句来不及说出口的告别一般,被淹没在萧瑟的秋风之中。 第九十四章 旧意 萧夜心再次见到弘宣是在两日之后,因独孤身体不适,所以她和弘宣都未在独孤宫中久留。 “这两年你依旧留在皇后身边讲经?”萧夜心问道。 “是,不过不常进宫。”弘宣垂眼回道。 萧夜心转而将视线抛向弘宣,冷冷道:“两日内我们在皇后宫中见了两回,是什么让弘宣师父忽然变得勤快了?” 萧夜心显得咄咄逼人的口吻得到的只是弘宣依旧从容的回答,他道:“因为晋王回来了。” 不论弘宣曾经是否暗中给过他们帮助,也不论她和弘宣之间还保存了年少时的情谊,如今这僧人开门见山的回答让萧夜心不由冷笑,道:“弘宣师父竟如此关心红尘俗务么?” 弘宣始终垂下的眉眼看来没有任何攻击性,却正是因为他这等同于默认的态度,让萧夜心气极,一时失态道:“张丽华的死是时势所逼,你总是将这件事归咎在晋王身上,反而成了某些人害人的工具,你就是这样修行出家的?” 倘若过去萧夜心的愤怒是源自对少女时期那份求而不得的感情,那么如今她口口声声念起的晋王便是她此时怒不可遏的根源——她希望留住和弘宣之间仅剩的那一丝情义,留住生命中已经逝去的美好,可弘宣却仿佛不愿意这样做。 “正是因为修行未满才在红尘辗转,晋王妃知我……” “我不知!”萧夜心气道,“当初杀张丽华的是高颎,你却怪罪于晋王,是不是你还对当初晋王的话耿耿于怀,认为你心中所爱却倾心晋王而于心不甘?” 有些事不被提及便可以被很好地隐藏起来,可一旦被掀开一丝裂痕便无所遁形。萧夜心的责问终于让弘宣原本平静的眼波有了波澜,他看着她,竟有些恍惚,他分不清她此时的愤怒里是不是也有和自己相似的感受。 “也许吧。”弘宣的回答看来无奈且心酸,“确实是我愧对自己佛门弟子的身份,但关于张贵妃的事,我至今都无法释怀,晋王说的那些话令我无从排遣,因此就算我知道张贵妃是死在高颎手里,我却依旧不能放下。” “你是在告诉我,你一定要跟我和晋王为敌,是么?” “只要晋王不觊觎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一切都可以相安无事。” “你是在帮谁说话?” 针锋相对的对视中,弘宣终是收敛了方才激动的心情,他仍旧垂下眼,劝道:“晋王妃,江南是个好地方,为何偏要卷入这些纷争中?” “那是你没有被压迫到不能反抗,是你没有经历过只能等死的绝望,是你不知道无法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的无奈,所以你才能站在这儿告诉我要放手。”萧夜心道。 “你看,连张贵妃死的消息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我连见她最后一眼的机会都没有,绝望?那是有过希望才会有的感受,而我,连希望都没有过。”弘宣看来颓靡的神情让此时晴好的秋光瞬间灰败下来。 这样一个沉溺在世俗情爱中无法自拔的僧人不知究竟是可笑还是可怜,萧夜心看着弘宣颓唐的模样,总是于心不忍,可一想到他到底是杨勇的人,哪怕不会制造出太大的麻烦,终究是个祸患,她便狠声道:“是不是自己的东西,总要争一争才会见分晓。我和晋王都不会再任人宰割,你若当真抓着那些陈年旧事不放,你我之间也就再无话可说了。” 萧夜心走得急,心情也一直没能完全平复。她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控制不住情绪,只是在之后回晋王府的路上略觉疲惫,便闭眼小憩。 待回到晋王府,萧夜心才下车就见杨广竟在府门外等候,她笑着跳下车。杨广随即上前将她扶住,笑嗔道:“当心摔着。” 萧夜心已是许久没表现出这般活泼,杨广看着她,眼光颇耐人寻味,问道:“是遇见了高兴的事?” “萧玚和公主的事未曾解决,殿下又受人忌惮,如今皇后都抱恙,还能有什么高兴的事?无非是发现殿下居然出来相迎,我一时忘形罢了。”萧夜心道。 “母后抱恙?情况严重么?”杨广问道。 萧夜心摇头道:“皇后这是心病,心结一日不解开就一日郁郁寡欢,她和陛下之间总是因为当初尉迟氏的事僵着。” 杨广未接下文,牵着萧夜心往府中走去,稍后才问道:“你去看望母后时可见到其他人了?” 萧夜心总是记得杨广对弘宣的敌意,更不希望已经向自己表明过立场的那个人影响到她和杨广的关系,便矢口否认道:“公主和太子妃今日都未曾去请安。” “大约是要晚些时候去吧。”杨广道。 虽然依旧被杨广牵着手,萧夜心却觉得杨广的脚步快了不少,她隐隐觉得出了事,可当她开口询问,杨广却说是她多心了。 “我想起来还有张衡送来的书信没有回复,你去休息吧。”言毕,杨广撇下萧夜心独自离去。 萧夜心不知,杨广不过在书房停留片刻便离开了晋王府,并且未让侍从跟随。 大兴城中人来车往,断不会有人注意到独行的杨广,只是人海中,正往晋王府去的萧玚无意间发现了他的踪影。 萧玚跟踪杨广到了一家酒肆,然而他才踏入大门便发现杨广不见了。 “萧公子,请随小的来。”酒肆中的跑堂伙计道,见萧玚满面疑惑,他又笑道,“是公子的姐夫请公子前去一叙。” 萧玚这才将信将疑地跟伙计去了二楼厢房,果真看见杨广在内,显然是在等他。他暗觉尴尬,却已无法脱身,只得上前道:“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殿下。” 杨广从容而坐,道:“你也坐吧,跟了孤一路,该是累了。” “殿下都知道?”萧玚见小二送上了酒菜,问道,“殿下约了人?” “原本孤孤身一人,如今你既来了,陪孤喝两杯。”杨广自斟自饮起来。 萧玚只以为杨广因近来受到杨坚冷遇而心中苦闷,所以才来喝酒,可细想之下这并不符合杨广的个性,他便猜测道:“殿下一个人出来喝酒,是跟我姐……” 杨广一记眼刀便震得萧玚不敢多嘴,他又摇头道:“孤和阿柔没事,只是日日待在王府内太闷了,这才出来走走,散散心,也看看过去两年时间,大兴城可有什么变化。” 萧夜心是杨广唯一能袒露心事之人,过去两年的时光中,他们夫妻之间也都坦诚相待。可一回了大兴,杨广对即将面临的一切有所不安和顾虑,对萧夜心也如是。尤其当他从探子口中得知萧夜心和弘宣见过面还有过情绪激烈的交谈后,萧夜心竟还对他的询问完全作了隐瞒,他便彻底不能对此熟视无睹了。 没人知道杨广暗中派人跟踪萧夜心,萧玚自然也不会知道其中蹊跷,他只是看着杨广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动作优雅淡定,可那满是猜疑的眼神正传达着他内心复杂的纠葛。 “殿下若有难处不便诉说,可以和我姐商量,就算我姐不能当真帮上殿下什么,至少能说几句劝慰的话,也让殿下舒心。”萧玚道。 杨广重重地将酒杯置在桌上,将萧玚吓了一跳。 杨广瞥了萧玚一眼,问道:“你可介意兰陵曾为王奉孝寻死之事?” 任何与兰陵相关之事都能在瞬间让萧玚陷入神伤之境,一时忘了自己面对的是杨广,他叹道:“介意又如何?那都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公主和王奉孝是受皇命结成的夫妻,王奉孝身前对公主无微不至,公主为他讨个公道也是常理之中,这是他们夫妻间的事,我如何去计较,去介意?” “你不恨兰陵曾与你山盟海誓却为了一个被迫在一起的人那般寻死觅活?”杨广追问道。 “恨?为何要很?”萧玚不解道,“兰陵身不由己,我无法在她身边照顾她,而王奉孝是她当时唯一能依靠之人,我为何要恨?当真有遗憾的,便是王奉孝英年早逝,不能长久地照顾公主,护她无忧。” 杨广笑了一声,可萧玚却听不出他这一声笑究竟是何意,他只是又见杨广连着喝了几杯酒后不发一语,似是在思考什么。 厢房内的沉默让萧玚越发不自在,他正想找点话题缓和眼下太过沉闷的气氛,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奇奇怪怪的吵嚷声。见杨广皱了皱眉头,他立即道:“外头到底鱼龙混杂,殿下还是早些回王府去吧。想来我姐应该从宫中回来了,若是见不到殿下,她要担心了。” 杨广对萧玚的话置若罔闻,仍是移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外头传来令人厌烦的哭声,他才豁然起身。 萧玚立即跟随杨广离开,不料杨广因为一楼大堂中正围拥在一起的人群而停下了脚步。他问道:“殿下是要过去看看?” 楼下原本正在卖唱的少女遭人调戏,如今正因为对方太过下流的行为当场哭泣,然而周遭围观的人却没有敢出手的,致使这场闹剧最终让杨广的心情更为糟糕。 “去将那个女子带上来。”杨广说完竟又回了厢房。 萧玚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既是杨广的命令,他不得不服,只好赶忙下楼去救人。 第九十五章 探询 杨广有意避嫌,但独孤始终思念这好不容易从江南回来的儿子,不日便下旨召杨广进宫一叙母子之情。 这日恰巧萧夜心去看望张氏,杨广便一人前去向独孤请安,不料遇上了宁远。 杨广回大兴时日不久,但细数也有段时间了,这却是宁远头一遭见他。两年时光如水流过,她乍见自己心仪之人,一时间千头万绪,竟是忘了礼数。 反观杨广从容依旧,见宁远若有所思,又有身旁多双眼睛看着,他刻意退开一些,道:“陈贵人也来向母后请安?” 风姿依旧的杨广更因为这些年来在政务中的历练而沉稳许多,宁远见他行事作风规行矩步,更不好表露一丝想要亲近的心思,只得匆匆回答:“正是。” “那便一起吧。”杨广示意宁远先行,又跟在她身边,时刻保持距离,问道,“孤在江南时也听人说起过大兴的情况,这些年有劳陈贵人照顾父皇,侍奉母后了。” “这本是妾身指责所在,晋王殿下无需言谢。”宁远克制着自己意欲往杨广身上飘去的视线,始终垂眼看着经过的宫道,看着自己早已乱了节奏的脚步。 宁远心绪翻涌却有意压制,杨广若不主动开口,二人之间便只剩下沉默,她不由暗道这将到独孤寝宫的一小段路,今日走来格外漫长煎熬。 “孤有些问题想请教陈贵人。” 杨广的突然发问让宁远顿时惊了神,她由此停下脚步,问道:“晋王殿下请讲?” “其实事关江南,有些问题想与陈贵人商讨,又恐耽搁了看望母后的时辰,所以孤就先问一问陈贵人,稍后可有时间一聚。”杨广看来诚意十足。 宁远心思玲珑,知道了杨广的用意,点头道:“我许久未回江南,怕是记忆有所疏漏,晋王殿下若不嫌,稍后禀明皇后便是。” 于是二人一同前去向独孤请安,宁远便在最后向独孤请示道:“妾身有一不情之请,还望皇后准许。” 独孤因尉迟氏之事和杨坚冷淡至今,就连元氏都不似过去那般时常进宫探望,就只剩下宁远不时前来请安陪伴。她非天生冷血,虽然对宁远终究做了自己“情敌”之事耿耿于怀,到底也有些感触,又见宁远以下跪之礼恳请自己,她道:“何事?” “妾身自知此言有失,但实在是妾身离乡日久,身为想念家乡风貌。今日恰好与晋王殿下相遇,晋王又自江南而归,所以妾身请皇后恩准,让晋王说些江南的情形给妾身听听。”宁远道。 独孤琢磨了一阵,道:“阿摐可要回去接阿柔?” “阿柔今日回国公府,想是要傍晚才归来,儿臣有很多时间陪伴母后。”杨广道。 独孤点头道:“那你便与我们说说吧。” 杨广依言,逐一回答着宁远的询问,事无不言。 孤独在旁听了一阵只觉得有些困乏,道:“我是坐不住了,进去歇一歇。” 见独孤由侍女搀扶着离去,杨广这才向宁远致谢,道:“陈贵人蕙质兰心。” 虽仍有侍从在外头等候,但眼下已不用再做戏演戏,宁远道:“晋王殿下有事,直说无妨。” “孤想向陈贵人打听一个人。” “何人?” “张丽华。” 宁远原本还算平和的眼波陡然间掀起了巨浪,内心对张丽华失踪未曾磨灭的憎恶让她第一次在杨广面前失了态。 “我不认识这个人。”宁远背过身去,却又觉得自己失礼,遂又转向杨广道,“晋王殿下要知道她的事,在江南着人调查便是,何故问我?” 杨广观察着宁远隐忍的神情,放缓了语调,看来温柔,道:“孤想彻底了解张丽华,从真实品性到日常琐碎。想来想去,陈贵人对她应是了解颇深的。” “晋王殿下了解她是要做什么?”宁远问道。 “是有心结未解,困扰孤多时,如今有了契机,便想就此做个了断。”杨广眉目含愁,在宁远的注视下低低叹了一声,“陈贵人若不想提起,孤不问便是。” 南陈旧事本就已成云烟过往,宁远不愿提及也是怕自己因此伤情。可杨广此时落寞的模样在宁远看来更令她不忍。思前想后,她终究松了口,与杨广细细说了关于张丽华的事,一如方才杨广同她讲述江南情形那样,事无巨细。 独孤宫中,杨广与宁远密谈甚久,国公府上,萧夜心正陪伴张氏和闲话家常,萧玚也跟来了。 “阿柔是该回晋王府了吧?”萧琮道,“否则晋王回去了见不到你,可该心急了。” 萧家虽有个莒国公的封号,却到底是虚的,如今全靠着杨广作为支撑,萧琮势必会极力讨好,而最简单有效的方法便是让萧夜心将杨广伺候得妥帖。 有些话不用说明也能让人明白弦外之音,萧夜心知道萧琮并非有意赶她回去,到底有些心寒,只是在涨势面前表露,就连原本苦涩笑容都伪装得只剩下和萧琮开起玩笑的假意嗔怪,道:“大哥着急赶我走,是怕再待下去会蹭了家里的饭?” “哪里是赶?阿柔要留下用膳便留下,只是你忍心让晋王独自留在在王府里?”萧琮笑道。 “自是不愿。”说着,萧夜心已站起身,叮嘱萧玚道,“你留下多陪陪母亲吧,我啊,这就回去陪晋王。” 萧夜心作势要走,萧琮虽嘴上说着留步,却已将人送出了大厅,却不想有家奴来报,说是兰陵过府。 萧玚一张笑脸在听见兰陵之名后顿时绷紧,快步到萧夜心身边,低声问道:“阿五来做什么?” “见了就知道。”萧夜心提步之前,轻按住了萧玚的手,暗示他不要跟去。 萧琮特意将偏厅留给萧夜心和兰陵。 “我刚从宫里去晋王府,他们说你在这儿,我就立刻赶来了。”兰陵道,“二嫂,你和晋王哥哥最近还好么?” “公主为何这样问?”萧夜心见兰陵确实有事相告的模样,便认真答道,“我与晋王还好。” 杨广待他一如既往的好,夫妻之间琴瑟和谐,哪里会有不好?但自从那日杨广骗她去给张衡写信却独自离开晋王府之后,她和杨广之间就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有时萧夜心从宫中向独孤请安回来,杨广会不在府中,若只是一两次便算了,但次数多了显然是杨广有意出门,不知是要避开她,还是当真有事。 “还好是什么意思?是晋王哥哥待你不如从前好了么?”兰陵关切问道。 萧夜心摇头,道:“晋王待我怎能不好?但公主知道晋王近来的处境,应是他心情欠佳,而我没有照顾周到,是我的疏忽。” 见萧夜心如此谦卑自责的模样,兰陵更是心疼她,道:“二嫂,我知道我不该怀疑你和晋王哥哥之间的感情,但我方才去向母后请安的时候,看见晋王哥哥和陈贵人竟在单独谈话。” “他们?”萧夜心顿了顿,“既是在皇后宫中,那便是由皇后允许,大概是陈贵人想念家乡,请殿下说些江南的情况吧。” “我听见的可不是这样。” “那是什么?” 兰陵犹豫多时不知如何启齿,萧夜心倒看似耐心地等待,只那一双惹人怜爱的眼眸看得兰陵终于按捺不住,道:“我听见晋王哥哥一直在询问关于张丽华的事。” 内心如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道,萧夜心虽努力维持着平静,终究还是有一丝震惊从眉间眼底流露出来。她定了定神,问道:“张丽华?” “对,就是张丽华!”兰陵点头道,“我听见晋王哥哥向陈贵人问了很多张丽华的事,从她的性格到日常喜好,我听得不多,但也知道那都是关于张丽华的细节,若非十分在意,断不会问得这么详细。二嫂,那个张丽华不是当年就死了么?晋王哥哥为何现在还要问她?难道……” “殿下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也是猜不透的。”袖中的手已然,骨节因为用力而开始泛白,萧夜心却仍处之泰然的模样,道,“这件事,公主千万别对旁人说起。” “我自然不会对外多嘴。”兰陵走去萧夜心身边,低声问道,“二嫂,难道当初的传言是真的?晋王哥哥和张丽华真的……” “当然不是。”萧夜心矢口否认,道,“当初我和公主都在建康,建康城中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张丽华死了,将她的尸首拿出去示众,还是殿下亲口应允的。” 看着面无表情的萧夜心,兰陵一时没了下文。 不久后,萧夜心幽然一叹,道:“这世上最令人痛恨的就是不实谣言,当初的事过去那么久,竟还能在人心中有所影响,公主尚且如此,遑论那些冷眼看客?晋王一趟平陈大业,都是被这些流言蜚语给毁了。” “二嫂,我不该凭空猜测,今日找你说这些也是因为心中有惑。你跟晋王哥哥之间如果没事,那便最好。”兰陵道,“我自然是不希望你们有事的。” 萧夜心此时才露出几分笑容,态度也缓和了不少,道:“我知道公主心里向着我,所以才做此提醒。我跟晋王很好,倒是公主近来可好?郧国公那里,可有什么情况?” “便是有情况,我却不知究竟好不好。”兰陵愁虑深沉道,“后来我一想,哪怕当真除服了,我接下去的人生也不掌握在我自己手里。即便萧玚不嫌我,我们却不见得能够遂愿。我想跟他在一起,可是母后她……” 说到伤感处,兰陵不禁落泪。 萧夜心递上手绢好言相劝,转头时候才发现萧玚不知何时悄然守在了偏厅外。那道停留在兰陵身上的复杂目光,令她想起了很多往事,而那些事有些古早到发生在所有苦难开始之前。 第九十六章 无采 萧夜心从莒国公府回到晋王府时,杨广还未回来。 站在王府大门口,萧夜心望着已经将大兴城笼罩其中的如血残阳。余晖中那些安静伫立的房屋楼宇,那些从她身后经过的脚步匆忙赶着回家的城中百姓,那些属于市井民生的声音忽然间让她恍惚起来。 眼前写着晋王府三个字的巨大匾额丝毫没有让萧夜心感受到温暖之意,她有些理解杨广了,理解杨广为何钟情江南之地,理解杨广所谓的蛰伏之下确实藏着他对江南的眷恋和浓情。那是这座大兴城无法给予的安定和舒适,至少她更愿意将扬州城中那座晋王行馆称之为家,而不是眼前这座门楣冰冷的晋王府。 这几日杨广总是晚归,不着人通报萧夜心究竟去了何处,每每从外头回来也都先行沐浴更衣,但观察细致如萧夜心,还是嗅到了杨广身上不同于以往的脂粉气——属于其他女人的。 有些事并非萧夜心不争,而是在既定的目标面前,那些都算不上事。凭借她对自己丈夫的了解,杨广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没有意义的,既然如此,他身上那种来自其他女人的气息想来也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 有时萧夜心不进宫去陪伴独孤,她便去慈恩寺礼佛。将这些年来所有的事,一遍一遍地回想,那些曾经让自己难以释怀的部分,在这样反复的回忆中便渐渐失去了颜色,再想起来就没有那样难受了。 几个时辰下来,萧夜心到底有些乏了,她见时辰不早,便要回晋王府,却没想到在寺门口撞见了弘宣,还有一个陌生的姑娘。 有一种光彩从弘宣眉眼中迸发着,那是萧夜心从未在弘宣眼中感受过的光芒,那样的温柔与众不同,与他那一袭看似清寡的僧袍极不相称。 这或许就是眷恋红尘的样子,萧夜心这样想。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萧夜心不由警惕起来,她安静地看着弘宣和那个女子说话,尽管两人未有僭越,却始终透着一股怪异的气息,或许是那女子看弘宣的目光过于欢喜,也或许是弘宣给她的笑容太过痴迷。 待那女子笑着离去,萧夜心才不急不缓地走去弘宣身边。那一缕熟悉的香气在距离弘宣几步开外的地方就飘了过来,登时让她停下了脚步。 “晋王妃。”一旦收敛了方才的笑容,弘宣就只是个普通僧人,“要走了么?” 萧夜心走去弘宣身旁,望着那女子离开时的方向,若有所思,问道:“她是谁?” “一个香客。”弘宣同样望去,眼波又发生了变化,似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 萧夜心瞥了他一眼,问道:“普通香客还要你亲自送到门口么?” “她自然不普通。”那道最终消失的街角尽头的目光里充满了庆幸与欣喜,弘宣浅笑道,“她像一个人。” “什么人?”萧夜心蓦地警觉起来。 弘宣将念珠换至左手,将右手按在心口,道:“我心里的人。” 自萧夜心眼底闪过的一道冷芒扎在了弘宣身上,瞬间聚拢在她眉间的阴云预示着这位晋王府此时异常低沉的心情。 “你对得起自己手里这串念珠么?”言毕,萧夜心扬长而去。 回晋王府的马车上,萧夜心好不容易平息了方才涌动的情绪,将最近这段看似平静的时光重新回味了一番,似是想明白了什么。 又过几日,萧夜心去慈恩寺,特意询问起接待自己的小沙弥,道:“最近未见弘宣师父进宫,他是有事亟需处理么?” “听说之前弘宣师父答应了皇后要手抄一本好不容易觅来的真经献上,这段时间他应是在抄经,待抄完了就进宫。”小沙弥道。 “所以他现在寺中?”萧夜心问道。 “应是在的。” “带我去见他,我有事要跟他商量。” 小沙弥依言引萧夜心去见弘宣,萧夜心却未料到会有意外收获。 弘宣日常礼佛的精舍虚掩着门窗,萧夜心走近时未直接叩门,只从门缝中向内看去,发现房中除了弘宣,还有一道身影。 萧夜心先打发了小沙弥,安静地在房外窥伺。 弘宣正在讲经,像是小时候他为萧夜心说解那样,耐心而温柔,然而荡漾在他唇边的笑容却远比那时要动情得多。 那个坐在一旁,一手晃着手中经书,一手托腮含笑看着弘宣的女子,总能将他才挪开的视线又拉回去。他却不敢多看,只匆匆交汇一瞬,又赶紧去看别处,眨眼的功夫再去看她,如此往复。 那些本该令人六欲清净的经文在如此暧昧的情形下毫无作用,反倒成了他们用来遮掩这等丑事的遮羞布。 萧夜心有些气愤,这种心情却与过去不大相同,但终究没让她沉住气,就这样贸然推开了门。 乍见有人出现,弘宣虽有些慌乱却还镇定,待见是萧夜心,他更放心了一些,道:“晋王妃今日怎么会过来?” 但闻晋王妃三个字,那女子眼中顿时精光一闪,掩唇而笑。 萧夜心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缓缓走入精舍内,道:“听说弘宣师父在为皇后抄写佛经,怎么我所见和所闻不大相符?” “要献给皇后的经书已经抄写完毕,明日就可以送进宫。”弘宣看来坦然,道,“晋王妃是为此事前来?” 萧夜心的视线自此之后一直停留在那姑娘身上,鼻底那熟悉的气味已让她心中了然,问道:“这是谁?” 那姑娘站起身,行礼道:“民女魏无采,见过晋王妃。” 萧夜心经过她身边,冷漠依旧。 魏无采此时正要起来,却听萧夜心冷厉道:“我没让你起来,你最好别动。” 无奈,她只得做回原样。 魏无采本想向弘宣求助,谁知萧夜心恰好拦在她和弘宣之间,此刻她低着头,视线无法越过萧夜心,更不太抬头,看来有些可怜。 见魏无采还算听话,萧夜心这才转身对弘宣道:“我有话要跟弘宣师父谈,你先退下。” 魏无采虽心有不愿却不敢忤逆这傲慢的晋王妃,咬着唇无奈退下。 “关上门。”萧夜心背对精舍大门,未动一下。 魏无采依言照做。 待房中只剩下她与弘宣,萧夜心才露出责备之色,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弘宣垂眼,未曾答话。 有些人注定了无法从别人心中被抹去,一如杨广之于萧夜心,也似张丽华于弘宣。他无法反驳萧夜心的责怪,因为在见到魏无采出现的那一刻,他便决心要放弃些什么,即便是自己的生命。 见弘宣不说话,萧夜心又上前一步,态度强硬道:“不要再跟她来往。” “你的样子像极了皇后。” 弘宣一语惊醒萧夜心,但她只重复方才的话,道:“我让你不要再跟她来往。” “我若不答应呢?”弘宣很快反问,正视着萧夜心对他关心的神色。 过去不知那温柔如水的僧人竟为了一个张丽华固执到这种地步,萧夜心一时间居然有种痛心疾首的感受。 “你是佛祖的侍者,说出这种话,你还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么?”萧夜心斥道。 “遇见张贵妃的那一刻,我便已经不知廉耻了。”弘宣忽然跪倒在萧夜心脚下,深深埋首,不敢抬起,道,“张贵妃是我此生不能忘之人,她既走了,我便心如死灰。如今让我遇见魏姑娘,我想,这是一种补偿……” 一记清脆的声响充斥在精舍内,也打断了弘宣的话。 那一掌扇得太用力,致使萧夜心的掌心有些发麻,她却只是愤怒地盯着眼前那个不动如山的身影,道:“你真这么想死,早些去死好了,这样糟践自己又是为什么?” 她已许久未曾这样外泄过情绪,这一掌一问之后,萧夜心觉得畅快了许多,却也有些累了。 “因为舍不得。”弘宣道,“阿柔,我舍不得。” 苟活的时间越长,他舍不得这红尘俗世,舍不得忘记曾经和张丽华的柔情旖旎,舍不得那些见不得人的风月往事,舍不得每一次想念起张丽华时那真实有力的心跳。 无望的感情是这世上最令人痛苦的存在,萧夜心深切地明白这种感受,因此哪怕她再想责备弘宣,却也说不出狠话来。反而是他们之间十多年来的情谊,让她开始可怜这个身处俗世情爱还不愿自救的出家人。 “离开她。”萧夜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办不到。”弘宣慢慢抬起头,含笑看着萧夜心,道,“我无法割舍,即便我知道她只是张贵妃的替代品,但只要她出现,我便心满意足。” “然后你再为她赴汤蹈火,不惜性命,是么?”萧夜心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精舍门,冷笑一声,“她如果真的在乎你,就不会被我一句话喝退出去。这样引诱一个出家人,她图什么?我不信你心里没有怀疑过。” “这条命本就不值钱,她要便拿去吧。”弘宣看着一旁矮几上放着的一直锦盒。 萧夜心上前打开锦盒,见里面放着经书,她问道:“你要给皇后的?” “是。”见萧夜心拿起锦盒要带走,弘宣立即阻止,“阿柔,你这是何必?” 萧夜心定定看着弘宣道:“我早已与你恩断义绝,今日不过是还了你曾经救过晋王的恩惠。这经书我带走了,你再好好抄一份给皇后吧。” 将要出门时,萧夜心止步,道:“你忘了,我曾经跟你说过什么。” 弘宣双手合十,道:“送晋王妃。” 萧夜心紧了紧怀中的锦盒,就此离开了慈恩寺。 第九十七章 汤浴 前往晋王府的马车悠悠而行,萧夜心将那只从慈恩寺带出的锦盒放在膝上,迟迟未曾打开。 她回忆着弘宣方才说的话。 弘宣说,她像极了独孤。 就连萧夜心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环境中浸淫得越久,她用来保护自己的伪装就越厚,她的处事作风也必须随之强硬起来,跟独孤确实有相似之处。 她对帝国的国母想来心存怨怼,但时间却悄无声息地将她慢慢变成了独孤的样子,今日弘宣一语点醒了她,她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萧夜心低眼看着膝上的锦盒,犹豫之下还是将它打开了——有些疑惑还待证实,也许这里面的东西,能够给她答案。 萧夜心拿出那本佛经,一点一点地翻了起来。从眼前这些熟悉的字迹中,她仿佛看见当年江陵皇宫中,那个专心抄写佛经的清雅身影,还有用无比歆羡的目光看着他的自己。 此时心境无关风月,只是有些感慨。 翻动书页的手在翻过某一页时停下,几行字之间出现了奇异的红色,像是女儿家用的胭脂。 萧夜心皱了皱眉,又往后翻了翻,未见其他奇怪的地方,她便将经书放回锦盒中,盖上盒子,安静等着马车驾回晋王府。 回到王府,萧夜心问下人道:“殿下回来了么?” 下人跟在萧夜心身后回到:“殿下午后就回来了,一直在书房看书。方才命人打水沐浴,书要洗洗身上的倦气。” 萧夜心直接去了汤池,将在外等候的侍者全部禀退,独自去到池边,坐在杨广身旁。 杨广正闭目养神,一早便听见了有人进入的声响,也知道是萧夜心到来,道:“回来了?” 萧夜心将锦盒放在一旁,拿起一旁的巾子提杨广湿擦了起来,道:“嗯,回来了。” 杨广斜眼看了看那只锦盒,问道:“还带了东西回来?” “无关紧要的东西,不值得殿下问起。”萧夜心继续着手里的动作,视线在杨广肩头停留了一会儿,道,“今日殿下回来得早。” “想早些回来见你,你却去慈恩寺礼佛了。”杨广捉住萧夜心的手拉了拉。 萧夜心凑着他,索性直接俯身在杨广肩侧,在他耳畔道:“殿下若早说会提前回来,我就不出门了。” “还怪我了?”杨广转头看着萧夜心,两人的鼻尖几乎触到一处,他的视线却又落去了锦盒上,问道,“盒子里是什么?” 萧夜心却探到杨广脸侧嗅了嗅,道:“我今天在慈恩寺遇到一个人,她身上的香味和殿下这未洗干净的气味一模一样。” “是么?”杨广的手加了几分力,他清楚地看见萧夜心吃痛皱眉的表情,他却未松手,依旧眼波平静地看着她,道,“那真是巧了。” 萧夜心贴脸上去,脸颊贴着杨广湿漉漉的手背,带着一丝恳求道:“殿下当真要这样做么?” 杨广此时看不见萧夜心是何种神情,试探问道:“你舍不得?” “我若说是,殿下会不会又多想?” “我已经多想了。” 萧夜心抬头看他,道:“可殿下说过不会再在这件事上纠缠。” “你不应该骗我。”杨广松手,重新靠回池壁,仰起头,合眼道,“有些事并不单纯因你之故,留着他总是个祸害,你别忘了,他到底不是自己人。” “我不说是觉得说了也毫无意义……” “但我问你的话,你就应该如实作答。”想来隐忍沉稳如杨广,却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此时他盯着萧夜心,如深渊般幽邃的眼眸中显露出少有的波澜,但终究在和萧夜心僵持的沉默中归于沉寂。 萧夜心笑了出来,打开锦盒,拿出那本佛经,道:“殿下这醋吃得不算有道理。” 被点穿心事的杨广转身道:“总不是无缘无故要取他性命,你救了他这一次,可知我会怎么想?” 萧夜心不顾手上的水珠将佛经翻到有胭脂的那一页,道:“出家人的东西上出现了姑娘家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丁点,被皇后知道了同样逃不了问罪。殿下深知弘宣对张丽华的感情,所以这招借刀杀人必定会在魏无采的帮助下成功的。” 见杨广不答话,萧夜心将佛经放在一旁,任由水汽侵蚀,再将杨广的身子扳正,拿起巾子继续为他擦身,道:“我今日确实阻碍了殿下的计划,殿下要罚我,我甘愿领罚。但话说到这儿,我请殿下听我再多说几句。” 杨广虽做闭眼状,却还是认真听着的。 萧夜心舀了半勺水缓缓浇在杨广身上,道:“我救弘宣是出于情,但并非男女之情。到底相识十多年,他如今也算不得是太子的人,我不忍心见他就这样送死,毕竟,他也是可怜人。” “这世上谁不是可怜人?” “我。”萧夜心手中的巾子停在杨广裸/露的胸口,她微笑道,“日子虽过得不甚畅快,但还能陪在殿下身边,看殿下因我吃醋的模样,哪有可怜一说?” “谁让你不畅快了?我么?”杨广不服气地捉住萧夜心的手,五指不老实地钻进了她的袖管里。 “殿下先放开我。” 杨广对此置若罔闻。 萧夜心只得就着杨广这耍赖的模样继续为他擦洗,一面继续解释道:“原以为我与殿下已经心意相通,那些早成云烟过往的事是再也不会往心里去的。可谁想殿下竟这般小心眼,因我一句好心的话要杀弘宣。我知此事说多了,殿下心里不乐意。” “那你还多嘴?”杨广的手已然摸上萧夜心的手肘,将她小半个身子拉出了水池。 “我若不解释,殿下这气只会越来越大,到时反而更不好说解。不如这会儿将话撂开了讲,还能早些让殿下释怀。”萧夜心往后缩了缩,却根本拗不过杨广,她道,“殿下再这样拉扯,我就要掉进池子里了。” 杨广虽不再拉她,却也不让她抽身,两人便这样对峙着。他抬头看着脸上沾染水汽的萧夜心,道:“此事有你之故,但不是全部,方才我已经说了。” 萧夜心点头。 “下次,你还要救他?” “我总希望殿下能放他一马,除非……”萧夜心垂眼思忖道,“除非他当真危及到殿下。” 杨广摇头道:“那就太迟了。” 萧夜心恳求道:“殿下一定要他的命?” 杨广面无表情,道:“这件事,不在我,也不在你,全在他。” 心知杨广松了口,萧夜心瞬间放了心,神情也松动下来。 杨广看在眼中却不大高兴,板着脸问道:“你就这么在乎他这条命?” “殿下又要说气话是不是?”萧夜心故作娇嗔道。 杨广此时放开手,意在让萧夜心继续没完成的事。 萧夜心会意,又在杨广胸前轻柔地动了起来。 她脸上湿气一片,让那双眉眼看来朦胧了几分,长睫闪动间似有秋波无意传到杨广视线中,令他有些难以自持。然耐力顶尖如他,却是不肯就这样丢盔卸甲,便强忍着涌起的心潮,故作冷静道:“那个魏无采,还是继续让他留在弘宣身边吧。” 杨广没有追究那本佛经的事便是让步,至于魏无采如何安置,她确实不方便在杨广面前置喙。虽然依旧有所顾虑,到底只能暂时忍耐,向杨广点头道:“听殿下的。” “当真听我的?”杨广的口吻变得有些怪异,目光也不若方才冷峻。 萧夜心再点头,道:“自然。” “你下来。” 萧夜心惊讶得停下正在杨广胸前动作的手,盯着一脸认真的丈夫,问道:“什么?” “下来。” 萧夜心和杨广彼此注视了片刻,感觉到在弥漫的水雾中有某些东西正在变化。虽和杨广成婚已久,可一旦想起这些事,她仍有些害羞,尤其此时还未入夜,更是在这沐浴的汤池中,简直不合体统。 萧夜心琢磨着杨广动手的时间,抢先一步丢了手中的巾子要跑。 原本一切计划妥当,哪知杨广身手敏捷,一把拽住了萧夜心的裙角,硬拽着不让她走,最后耐着性子道:“下来。” 萧夜心告饶道:“殿下饶了我吧。” 杨广起了玩心,拉着裙角往自己怀里拽,而萧夜心抵死不从,两人便这样纠缠了好一会儿。一记裂帛声传来,二人由此停下动作,面面相觑之下竟都笑出了声。 萧夜心娇嗔道:“殿下,你都将我裙子扯坏了。” “既坏了便不用穿了。”杨广见萧夜心放松警惕,用力拽了几下,待将萧夜心拉到池边,他在一把抓住她的脚踝,身子站起一些,直接将她抱进汤池里。 水花伴着杨广得意的笑声将萧夜心包围,她双手搭在杨广肩头,感受着自他肌肤上传来的灼热,道:“殿下何时这般孟浪了?” “此时此刻当真是因你之故。”杨广顺势压下,稳住萧夜心檀口樱唇,接着撩人水雾贪婪地摄取她身上芬芳。 萧夜心已无心闪躲,身子在杨广热切的拥抱中渐渐软了下来,直到感觉要上摸来一只不安分的手,她才以自己最后的一丝理智矜持道:“殿下,三思。” “你我之间还要三思?”杨广贴在萧夜心耳畔道,“再思就什么都凉了。” 耳垂被杨广含住的那一刻,萧夜心便知自己今日是彻底逃不出杨广的“魔爪”了。 第九十八章 女眷 杨广本就是回大兴述职,并没有机会直接参与到中朝政务之中,而他又因钦天监之言受到杨坚猜忌,镇日赋闲于晋王府,日子稍久,他便有些浮躁。 萧夜心深知杨广心思,否则他也不会“穷极无聊”到培养一个和张丽华如出一辙的魏无采去陷害弘宣。这件事虽也算师出有名,终究给了萧夜心一个警惕,告诉她,他们不能只靠着杨素等人在大兴坐以待毙。 如此,汤池春情的第二日,萧夜心便进宫面见独孤,意欲为杨广谋事。 萧夜心本要和杨广同往,杨广却道:“你一人入宫便可,最好能将母后请出宫来。” 萧夜心会意,一早便进了宫去,却没料到今日不光兰陵和元氏在独孤宫中,就连宁远也恰巧凑了这个时间前来请安。 宫女奉茶时,宁远本能地起身要亲自为独孤奉上,萧夜心却上前道:“我是儿媳,这种事,让我来吧。” 萧夜心从宁远手中接过茶盏放去独孤身边的茶几上,露出的一段手腕隐约发青,正好教独孤发现了。 “阿柔受伤了?”独孤问道。 兰陵从坐上起身,快步到萧夜心身旁,亟亟问道:“二嫂受伤了么?谁弄的?是晋王哥哥么?” “怎会是晋王殿下。”萧夜心并不遮掩,将两只衣袖稍稍撩起一些,好让独孤看个清楚。 元氏和宁远亦凑了上来,只见萧夜心手臂上有好几处淤青,看来虽不严重,但这东西出现在堂堂晋王妃身上,本就令人生疑。 萧夜心忽然跪在孤独面前道:“是我陪晋王殿下联系骑射时弄伤的。” 这伤确实因杨广而起,却并非骑射之伤,而是昨日在汤池里落下的。 “晋王哥哥怎这样不小心。”兰陵埋怨起来。 宁远将萧夜心今日几个简单的行为回想一番,问道:“晋王殿下怎么忽然练起骑射来了?” 独孤不悦道:“有时间骑马射箭,倒没功夫进一趟宫,我这个当母亲的竟还没有他养的那些畜生重要?” 独孤此言一出,余下众人立即跪倒,尤是萧夜心再三叩首,不敢出声。 心中抱怨说出了口,独孤畅快了一些,但看着满屋子跪着的人,她又皱了皱眉头,道:“都起来说话。” 众人这才起身,各归各位。 独孤对萧夜心道:“阿摐平日在王府里都做些什么?” “回皇后,晋王殿下日常闭门思过。”萧夜心道。 “思过?他犯了何事要思过?谁让他思的过?”独孤看来有些气愤。 “先前陛下命晋王撰写封禅祭文,却因天象之变招致钦天监上疏,如今晋王连这一点为陛下效劳的公务都被撤走,他又只是回大兴述职,身无其他公务,需等陛下封禅大典结束才能回江南,因此赋闲在家。”萧夜心说着面露哀怨之色,道,“殿下以为或许是自己在江南的政绩不足以达到陛下要求才导致星位异象,因此日日闭门思过,审度己身,一待便是好几个时辰。昨日是我实在不忍心见殿下自暴自弃,才提议去骑马,谁想便有了这些伤,倒让皇后担心了。” “阿摐便是如此,有事只闷在心里隐忍度日。”独孤对杨广的偏爱之心本就浓厚,见萧夜心如泣如诉地讲了一通,更是记挂杨广,又问道,“昨日你与阿摐骑马,见他身体可好?心情是否开朗一些?需要太医去看看么?” “如皇后对晋王的了解,我纵是他枕边人,亦有无法宽慰他的事。殿下因前廷抑郁,我身为王府女眷,不应该过问。有时实在忍不住,便劝说晋王几句,他却只是叹息摇头,反教我不用担心。我却见他一日愁过一日,如今甚少进宫向皇后请安,怕也是晋王担心自己意志消沉的模样让皇后见了不痛快。”萧夜心道。 听了萧夜心之词,独孤对杨广更是怜爱心疼起来,她便顾不得在座的其他人,起身拉着萧夜心道:“我随你去趟晋王府。” “皇后,使不得。”萧夜心又下跪道,“我将王府中事告知皇后,已有违与晋王的约定。晋王一向孝顺皇后,必定不忍皇后为他操劳。如今他不进宫请安已是疏于礼教,若皇后亲自去晋王府,一来晋王于心有愧,二来却是我多嘴多事,打扰皇后静心休养。” 独孤冷哼了一声,显然有些气恼,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地的萧夜心道:“有时我真是看不惯你跟阿摐一般犹豫扭捏的作态,如今我便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去看望自己的儿子,骨肉亲情,什么疏于礼教。难道非要等我的阿摐抑郁成疾病倒了,我才去看他么?” 独孤立即命人摆驾,兰陵和元氏不敢懈怠,一直跟出了寝宫。 唯有宁远将萧夜心扶起,低声道:“辛苦王妃了?” “刚才多谢你了。”萧夜心正想去追独孤,却见宁远拉着自己没有松手,她问道,“还有事么?” 宁远迟疑片刻才用更低的声音问了一句:“晋王殿下……真的没事么?” 萧夜心想了想,索性先不追独孤,安抚宁远道:“前些日子他进宫,你们应该见着了,他好不好,没看出来么?” 想起那日杨广与自己说了那么多的话,即便所有的内容都未曾聚焦到她的身上,宁远只要想起当时的情境,便心满意足。可又觉得困惑,便问萧夜心道:“他问我关于张丽华的事,是为何?” 萧夜心不便透露实情,知道:“他的心思我如何猜得透,倒是你,在陛下身边多加小心,这后宫虽有皇后坐镇,不见得会有太大风浪,但你孤身一人,总是留心一些才好。” “知道了,你快去吧。”说完,宁远轻轻推了萧夜心一把。 萧夜心走出寝宫时,独孤和兰陵已经已经不知去向,倒是元氏未走,像是对身后这座冰冷的宫殿有所留恋。 “太子妃怎么没有回去?”萧夜心问道。 元氏目光萧瑟,望着眼前一片宽阔的宫道,道:“回去还不比待在宫里,如今从那道门里出来反而能让我觉得舒坦些。” 杨勇和元氏的夫妻情缘如今只靠着所谓的身为维系,杨勇的心里没有元氏,太子府里自然也就没有她的位置。 “不然,我陪你走走,反正皇后去了晋王府,他们母子相聚,也没我什么事。”萧夜心示好。 元氏满是愁绪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欣喜,但很快消失,摇头道:“怕是不太合适。” 杨勇和杨广势成水火,萧夜心和元氏的确没有友好相处的立场,哪怕她方才的亲近多少包含着想要从心思单纯的元氏口中探听一些关于杨勇的情况,却也还是有同为这天下可怜的一片真心。 萧夜心苦涩一笑,道:“既如此,我先回去了。” 元氏似有不舍地唤她道:“晋王妃?” 萧夜心回头问道:“还有事?” 元氏走去萧夜心身边,道:“反正同路,一起走一段吧。” 萧夜心点头,与元氏并肩而行。 她不时去看身旁沉默的太子妃,元氏见了有些奇怪,问道:“晋王妃怎么总看我?” “这次从江南回来,我才发现大家多少都有些变化。太子妃模样虽变得不多,整个人看起来却憔悴了不少,让我想起这几日的晋王,因心中有牵绊,惹得自己伤神。”萧夜心叹了一声。 “晋王身边总有你在,你们夫妻恩爱和睦,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元氏伤情,眸中闪动泪光,道,“我和太子这辈子怕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如何忧伤,他如何操劳,虽然一个屋檐下,却如两个世界,彼此不闻不问。” “谁说不闻不问,太子妃不是知道太子为政务操劳么?”萧夜心道,“为人妻者,不正是要体恤丈夫,操持内务。太子妃身份尊贵,不用理会那些琐碎,平日多照顾太子,我相信他会明白的。” 元氏摇头苦笑,道:“他哪用我照顾?云昭训日日围着他,他便是前几日和柳述他们商谈政务都不曾太避讳云昭训,而我?若非必要,他是多看一眼都不愿意的。”元氏感慨良多,转身望着独孤的寝宫,道,“皇宫中的日子虽然寂寞,但处在那样的位置,便真是孑然一身也只能说有得有失,而我……如今又算什么呢?” 见元氏又将落泪,萧夜心递上手绢,道:“用过后丢了便是,走过这一条路后,便忘了今日的一切,免得又惹太子非议。” 元氏姐过那块手绢,道:“从我跟你一块踏出第一步的时候起,便已是非议在身。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我还怕么?他不愿意废了我,我也不愿意就这样离开他,互相怨着吧,总会有到头的一日。” 元氏低头看着素净的手绢,感激道:“谢谢你。” 萧夜心颔首回应,目送元氏就此离去。 尽管这次和元氏的交谈不长,萧夜心始终还是捕捉到了一丝讯息。然而那道在她视线中渐行渐远的身影确实勾起了她内心无限的惆怅与同情,她不由长长叹了一声,这才想起回晋王府的事。 第九十九章 复职 独孤亲自前往晋王府看望杨广一事很快流传开来,但当日在杨广房中,究竟发生了怎么样的谈话却无人知晓。 萧夜心当日回到晋王府时,杨广正和独孤独处,她直到独孤离去才现身相送,转身时,发现杨广眼角似有若无地沾着泪痕。 待下人都被禀退,萧夜心抬手为杨广将那一点痕迹擦去,柔声道:“殿下心中的苦唯有在皇后面前才能表露。” 她想杨广大约又在独孤面前哭了,她的丈夫最善于在独孤面前利用独孤对她的偏爱进行索取或是哭诉。那些不能在外人面前落下的男儿泪里,有杨广深深的政治筹谋,也或许多少有些真心的酸楚和无奈。 杨广握住萧夜心的手,道:“因为有些事也唯有母后能帮我办。” “我不是在吃皇后的醋,是当真心疼殿下。”萧夜心主动靠近杨广,双臂将他环住,缓缓道,“如果不是生在这样的环境里,殿下大概会是一个风流文士,整日拿着诗书,吟诵文章,心境不必如今时今日沉闷。” 维系在杨广和萧夜心之间的不光是他们对彼此深厚的感情,还有他们都同样看中并誓言要得到的至高利益。有时听着萧夜心的这些话,杨广会想,自己的妻子究竟是在意自己十分,还是在意自己所能握在手中的权益十分。 每每有了这种想法,杨广便开始心绪浮躁,他稍稍推开萧夜心,问道:“方才怎么不见你和母后一起回来?” “陈贵人和我多说了几句,我再和太子妃谈了一会儿。”萧夜心道。 杨广立即问道:“你从太子妃那探问到了什么?” 萧夜心拉着杨广坐下,道:“只知道前几日柳述去了趟太子府。” 杨广沉思之间微微眯眼,目光幽邃且变得阴冷了一些,若有所思道:“看来太子还是知道防患于未然的。” 萧夜心好奇道:“怎么说?” “这段日子我赋闲无事,和太子未起争端。太子也未主动发难,看似因准备封禅一事无暇顾我。但我这次回大兴述职,对太子而言却是个难得的机会,他若不趁这次动手,将来再要动我,便不知是何时了。”杨广道。 萧夜心忖度片刻,道:“让殿下撰写封禅祭文一事本就由太子起头,汉王附和,我想他原本是想在祭文上做文章。但依太子对殿下的了解,如此陷害或许成功机会不大,他便干脆利用钦天监,直接将殿下隔绝到整件事之外。之后他虽按兵不动,却也不会平白放过殿下回大兴的机会,因此暗中另有筹谋,防的就是殿下利用皇后重新回到陛下视线中。” 杨广点头,对萧夜心的推断颇为赞许,道:“我这个大哥虽不是时刻都智谋超群,总是在太子的位置上坐久了,懂得居安思危的道理。汉王虽对他虎视眈眈,但他最大的眼中钉毕竟还是我。他找柳述,应该确实是有下一步的计划了。” 萧夜心忧心道:“陛下不日就要启程前往泰山,殿下虽要伴驾前往,但如果太子捣鬼,只要他将殿下在大兴多留一刻,凭借他东宫亲卫的力量,要对付晋王府并不是难事。” 杨广那变得更为冷锐的目光让他看起来异常阴鸷,他缓慢而肯定地说道:“所以孤一定会在父皇去泰山之前让他收回成命。” 萧夜心不知为何心头一颤,一时间竟接不下话。 杨广见她失神,轻轻按住她置在膝上的手,笑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方才同母后说了什么?” 见杨广神色温和不少,萧夜心收起那股浓重忧心,轻嗔道:“你们母子谈的自然是母子之事,我多问做什么。” 杨广手腕一带,萧夜心便顺势坐去了他腿上,娇妻在怀,他心情便好了不少,笑容也明显几分,道:“我同母后说母子之事,她倒催问我祖孙之事。” 萧夜心登时红了脸,道:“怎么说起这事了?昭儿不是好端端在扬州么?只因孩子太小,不宜长途奔波,这才没将他带回大兴。殿下不提还好,一提,我便想到那孩子这样小跟父母分离这么长时间,也是可怜。” “昭儿出生至今都没见过祖父祖母,母后想他是常理。”杨广捏着萧夜心的下巴,指腹轻轻摩挲,道,“母后的意思是,下次再回大兴的时候,让咱们务必带上昭儿,最好还能给昭儿多添几个弟妹,晋王府不至于冷清。你觉得呢?” “这种事岂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虽为人妇,但每次提及夫妻之事,萧夜心总表现得如少女般娇羞可爱,此时亦双颊绯红,急着要从杨广身边跑开。无奈杨广抱得紧,她挣脱无门,便嗔道:“殿下忘了昨日之事?” “昨日?昨日什么事?”杨广直接将萧夜心打横抱起,道,“我方才在母后面前哭得头疼,昨日发生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不如阿柔说给我听?” “天还没黑呢。” “昨日天也没黑。” 萧夜心连衣带肉地在杨广胸口拧了一把,恼道:“殿下还说不记得?” 杨广不与萧夜心做口舌之辩,只将她抱去了床上。 晋王府内有鸳鸯交颈,温香软玉似神仙,而皇宫中,久未有独孤出现的乾元殿里忽然传来了皇后驾临的消息。 其时,宁远正为杨坚抚琴消遣,忽闻独孤驾到,她立即退去一旁。 独孤如今甚少主动寻杨坚,因此当看见几十年发妻出现在眼前,杨坚心中还是颇为高兴的。他不由展露笑容,亲自将独孤迎入殿内,问道:“今日皇后怎么会过来?” “为了我那苦命的阿摐。”独孤见杨坚瞬间变了脸色,周围一干人皆噤若寒蝉,她却毫无惧色,继续道,“陛下,阿摐毕竟是咱们的至亲骨肉,怎可因为一句虚无缥缈的天象之言就将他冷遇至此?” 杨坚沉声道:“朕是念阿摐多年在江南不易,好不容易回趟大兴,便不想让他再有劳累,这才让他在王府中休养歇息。皇后如此说,可是听了谁的离间之语?” “阿摐正当年轻,真是要搏功名的时候,如今日日赋闲在晋王府,任谁见了都会不忍心。”独孤见杨坚面色深沉,为成功谋事,她不得不变得柔软一些,就连说话都比方才慢了一些,恳切道,“陛下,除了阿祗贪杯恋酒,咱们其他四个儿子都是人中龙凤。阿摐年少时就誉满朝野,平陈之战,治理江南之功,都是他才敢卓绝的证明。如今他因你一句话便不得不在晋王府空对岁月,我于心不忍,你这个当爹的难道也认为浪费了阿摐一身能力是为他好么?” 杨广的能力一向受到众人认可,杨坚自不会否定,但他有些事他无法说出口,做出的行为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他怎会不知钦天监一事是杨勇在幕后操纵,但归根究底,正是因为杨广这些年的声望愈高,而作为太子的杨勇反而建树平平,为了维护某些关系的平稳以及整体局面的和平,他不得不在这两个儿子之间做出取舍,而杨勇的太子身份正是如今他偏帮的关键。 见杨坚沉默,独孤正要继续劝说,侍者禀告说杨勇求见,杨坚宣。 乍见独孤在场,杨勇颇为意外,并似有不愿意直述来意的表现。 “你母后深谙政务,有什么话直说就是。”杨坚道。 杨勇无奈,只得如实回答,道:“父皇赴泰山封禅的各项事务已临近尾声,请父皇过目。” 侍者将杨勇写好的折子交给杨坚,杨坚一面查阅一面问杨勇道:“看你神情凝重,是遇着什么难事了?” 见杨勇半晌未答,杨坚合上折子拍在案上,惊得杨勇低头做认罪状。 “究竟什么事?”天威带怒,杨坚显然是在逼问。 杨勇这才答道:“负责现场督办的礼部官员有好几人不知为何忽然怪疾,致使相关事务进展稍稍缓慢了一些,但也能如期完成。” “怪疾?有多奇怪?” “便是浑身疼痛,无法行走,找过太医诊治也查不出病因。”杨勇小心翼翼地看了杨坚一眼,支支吾吾道,“儿臣听人说……这是有妖邪作祟。” 此时一记拍案身响彻乾元殿,却不是杨坚做的。 “睍地伐,你是什么意思?”独孤质问道。 杨勇当即跪下道:“只是因为此事发生得怪异,又适逢父皇封禅之际,加之之前天象……” “够了!”独孤呵斥道。 随后满殿寂静,人人噤若寒蝉,独孤沉下情绪,与杨坚道:“既然礼部的人办不了,陛下何不给阿摐一个机会?” “母后……”杨勇才一抬头就被独孤狠厉的目光吓得不敢再说下去了。 “陛下,阿摐既无法为陛下撰写封禅祭文,让他暂时顶了礼部人的位置,好好为陛下准备封禅大典,算是他作为臣子对您的一片忠心。”独孤好言相劝道,“他也想为他的父亲尽孝。” 独孤许久未曾这样有求于杨坚,想来孤傲的皇后也很少这样低声下气地向一国之君表达内心的愿望,杨坚纵使再强硬也抵挡不住独孤的恳求,终是松口道:“着晋王负责便是。睍地伐,你将自己手头的差事办好,晋王若有需要,你当相助。” 杨勇心底又怒又气却不能发作,只能强忍过去,故作淡定道:“儿臣领旨。” 然而之后太子离开乾元殿时的模样,却似暴风席卷,令人不敢靠近。 第一百章 暴雨 杨勇出宫的当口,让杨广立即前往泰山督办封禅事宜的神智便下达到了晋王府,然而晋王却迟迟没有出来接旨。 传旨太监不禁问道:“晋王殿下是身体抱恙?连圣旨都没法接了?” 杨广的贴身侍从自然知道自家主上为何至今未至,却不便与外人说,只道:“中贵人稍等,晋王殿下稍后就来。” 又过了片刻,杨广终于姗姗来迟,步履看来匆忙,却不住清咳嗽,然面色看来红润,不似身体有恙。 杨广甫至便下跪接旨,又命人给传旨太监塞了些好处这才回房去。 此时萧夜心才从床上起来,衣裳都还未穿戴好,杨广进来时,她中衣领口还有些松松垮垮的,见他手中的圣旨不由笑道:“原来是我白担心了,殿下早就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杨广将圣旨递给萧夜心,见她认真看了起来,他只将目光落在她尚且敞开的领口处,看着萧夜心还有些发红的肌肤,忽然从身后将她搂住,亲了亲她的脸颊,道:“可要与我一同去泰山?” 萧夜心收起圣旨,反问道:“殿下想要带我去?” “想。”杨广直言不讳,视线又在萧夜心领口打了几转,道,“想时刻将你带在身边。” 杨广一句万千温柔的情话在萧夜心耳畔响起,听得她笑靥如花,却转身看着杨广,将圣旨交给他道:“怕不能立刻跟殿下去了。” “为何?” 明知这不过是杨广欲擒故纵的把戏,要她心甘情愿留在大兴,萧夜心却心甘情愿。她为杨广将衣上的褶子抚平,道:“我还要留下照顾皇后,她才帮殿下向陛下说了情,如今殿下就要去泰山,我这个当儿媳的怎能不代王爷向皇后尽孝?” 杨广在萧夜心眉心落了一吻,道:“知我者,唯阿柔一人。” “圣旨来得快,想必事情紧急,殿下是准备连夜动身?”萧夜心问道。 杨广点头称是。 萧夜心推开杨广继续穿衣道:“我去为殿下准备饭菜,吃完了再上路吧。” 杨广又将萧夜心抱住,附在她耳畔哄道:“嫌我走得急,生气了?” “纵是生气又如何,饭还得吃。”萧夜心笑睨了杨广一眼,本要抽身不料杨广不放手,她只得告饶道,“殿下还是留些体力赶路吧。” 杨广只将萧夜心搂紧了一些,道:“我知你累了,我也不想多做什么,让我抱一会儿,否则又要分开好些天了。” 萧夜心亦不舍杨广,便安静地靠在他怀里,由他抱够了才去准备晚膳。 杨广离开的当晚,大兴忽然下起了暴雨,一脸数日,雨势不见减弱,有传大兴附近有些地方已出现积水,影响了百姓生计。 萧夜心冒雨前往皇宫,只是从马车到寝宫的一小段路,她尽管有侍从打伞,却还是被雨水淋湿了部分衣裳。 独孤见萧夜心日日冒雨前来,时常被冬雨打湿衣发,便好心劝她道:“如今下着大雨,你不用每日都过来。” “晋王去泰山前特意叮嘱我要代他多陪陪皇后,我不敢懈怠。纵然皇后赶我,我也要被赶出去才能安心。”萧夜心听着传来的雨声,这将入冬的时节竟下起这样连日的暴雨,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雨声同样扰乱了独孤的心情,似是在她心头细密敲打的鼓,扰得她一刻都不得安宁。她皱了皱眉,见萧夜心低头想着什么,便问道:“在担心阿摐?” 萧夜心点头,道:“这雨从殿下走时就下个不停,不知泰山那里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光景。我担心晋王专心做事,不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这当母亲的竟不如你会心疼阿摐。”独孤向萧夜心招招手,见她坐来自己身旁,她拉起这儿媳的手,缓缓说了起来,“原本我总担心阿摐无人照顾,如今看你在她身边夫妻恩爱,我便放心了。日后你得时时看顾他,与他这样和和美美地度过一生。” 杨广和萧夜心的夫妻之情总能打动独孤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她从只是喜爱杨广与自己亲近的感觉,到如今将某种希望寄托在杨广和萧夜心身上,伴随着时间而变得越来越脆弱的心真是因为这种依赖而变得让独孤自己都有些害怕了。 但她毕竟是帝国仅次于杨坚的掌权者,即便有了软肋,即便知道那根软肋在什么地方,她也只是清楚地认识到问题的存在并不想要改变什么。毕竟因为时光的流逝,她已经没有了过去的毅力和冲劲,该服老的时候就必须服老。 独孤听来真心的叮咛却没能化解早就筑起在萧夜心内心的那道高墙。她无法忘记曾经因为独孤而面临的种种困难处境,也忘不了让自己成为今日这副模样的元凶是谁,即便那些过去明明白白的恨意在流逝的时间里已经纠缠得无从厘清,但面对独孤时的紧张和压迫感从未让萧夜心敞开心胸来接受这个已经走在暮年中的一国之母。 浮现在萧夜心唇角的笑容看来恰到好处,她冲独孤点头,道:“晋王护我爱我,我敬他爱他,夫妻之间不本就如此么?” 独孤满意地点头,又询问了一些关于萧夜心和杨广没能带来大兴的孩子的事。 婆媳二人说了不多时,杨坚身边的内侍急色匆匆过来,说是杨广身中剧毒,昏迷不见醒转,杨坚已经派了太医院医术最精湛的太医前去诊治。 “皇后……” 萧夜心刚开口,独孤就猜出了她的意图,道:“你要去泰山?” “是。”萧夜心道,“一匹快马,即刻出发。” 外头的雨势依旧犹如倾盆而来,纷繁杂乱的雨声搅得萧夜心和独孤的心情再不能平复。 不等独孤开口,萧夜心便转身跑出寝宫,而她则听见独孤在后头吩咐道:“给晋王妃准备快马蓑衣。” 萧夜心在独孤的帮助下飞马离开了大兴,然而如注的暴雨在萧夜心出了大兴城不久后便成了她赶路最大的阻力。 即便是官道也因为连日暴雨而被阻塞,道旁的山体塌陷,隔断了同路,萧夜心不得已在究竟的驿站停留。 萧夜心并非独自动身,身边还有两名受独孤之名随行保护的侍卫。三人进入驿站时,发现不大的厅堂内已经聚集了不少因暴雨而滞留的百姓,从衣着看来,品流不一,颇为复杂。 天寒雨凉,萧夜心找了个空位坐下便让小厮上茶暖身,也听起了其他人的闲谈。 “这雨不知究竟什么时候会停。” “停了你也走不了,没见前头的路都被泥石堵住了么?雨停了之后,还得清理道路,至少得多等一两日。” “往年也没见这样,如今这是怎么了?” “那是大兴已经好几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还是在入冬之后,谁能想得到?”一个清冽干净的声音似是一束光,划破了驿站内原本嗡嗡混做一潭的人声。 萧夜心才抿进口中的茶水还没来得及咽下,便被这声音吸引,不由仔细去听。 “确实想不到,下个雨竟下出这等事,这还是距离大兴不远,若再偏僻些的地方,无人修道铺路,怕这一堵,就堵上十天半月吧。” “此处虽近大兴,但地势比起大兴要低上一些,本就容易积水。北面西面都是城镇,有不少百姓居住,南面又有山川阻隔,若不疏通水利,这雨再下几日,可就不是泥石塌陷的事了。”那声音中带着些许不屑,道,“早年就有人向朝廷提过勾连山后的溧水。溧水地势比这里还低一些,修造通道之后若有积水便能将水引入溧水排走,但未见朝廷采纳,你们看看如今的结果。” “照你这样说是要凿山?”听客们来了兴致,接话道,“凿山看不是小事,更何况是大兴附近的山,哪里是你说凿就能凿的,万一泄了大兴龙脉之气可如何是好?” “真龙之气?”那声音冷冷重复了这四个字之后便再不说话了。 侍卫见萧夜心听得认真,又见那人态度傲慢,便以为萧夜心对他刚才的言论心有微词,因此提议道:“要不要小的将他拿下?” 萧夜心循着声音看了一眼,但那人似消失了一般隐在驿站诸多的滞留客中,一时间竟找不到了。 因到的时间晚,驿站内已经没有空房,为了不引人注意,萧夜心便准备在大堂中将就一夜。 暴雨直到入夜都还在继续,而驿站中那些天南海北聊着天的声音居然无法掩盖住那嘈嘈切切的雨声。两种声音混合在一起,更令萧夜心心烦意乱。 和衣蜷在角落里的萧夜心时刻记挂着杨广的情况。一想到杨广可能至今还未醒来,她便恨不能立刻飞奔到他的身边。 越想,心里就越乱,心绪一旦乱了,萧夜心就开始如坐针毡。 “这位夫人是不是着凉得了风寒?” 那个声音出现在距离萧夜心很近的地方,她勉强睁眼去看,只见那两个侍卫拦在她身前,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挡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不得无礼。”萧夜心道,她确实有些难受,此时说话有些无力。 那男子拿出一只瓶子递给侍卫,道:“就水给夫人服下,再睡一觉,明日应该就没事了。” 侍卫迟疑着没有动手,萧夜心却道:“多谢先生。” 第一〇一章 剧毒 持续的大雨和对杨广病情的担忧让萧夜心最终失去了在驿站中等待的耐心,翌日清晨,她便决定换道赶往泰山,但临行之前,她将其中一名侍卫留在了驿站。 相比于大兴一带的连天暴雨,越是临近泰山,天气便越晴好,尽管入冬之后的天气的始终伴着阵阵北风与逼人寒意,却没能让萧夜心减缓一分脚步。 赶到杨广的住处时,萧夜心已是尘霜满面,不及掸去身上的风尘,她率先去看了杨广。见他如今已醒来,虽然面色不佳,看来已无大碍,她这才放了心,在杨广面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吓死我了。”萧夜心想去拉杨广的手,又怕自己身上的寒气传染给杨广,便住了手。 “去请太医过来。”杨广将萧夜心的手握到掌中,早知她双手冰凉,更不让她抽开,牢牢拉着,道,“我给你暖暖。” “那殿下就这样听我说话。”萧夜心道。 杨广闭着眼,稍稍扭过头。 萧夜心会意,往他身边挪了一些。 杨广快速睁开眼看了看,仍是那副别扭的样子。 萧夜心只得又挪近一些,道:“殿下若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杨广主动向萧夜心身边靠去,却见她躲开,他稍用了力,硬将萧夜心拽得紧挨着自己,才道:“这样说话。” 萧夜心无奈,靠在杨广肩头道:“殿下在江南关于水利为难一事,也许有了解决的办法。” 杨广顿时来了精神,惊喜道:“当真?” 萧夜心正要说话,太医已至。 杨广旋即道:“先给王妃请个脉,看看可有不妥之处。” 太医看过之后只道萧夜心由此而操劳又着了凉,注意休息和吃些驱寒的药便好。 待太医离去,杨广正要继续询问萧夜心,谁知萧夜心却岔开话题道:“这是将来长远之事,眼下完成封禅大典才是关键。” 杨广故作不悦道:“你何时学坏了?就这样吊我的胃口?” 萧夜心却不似杨广那般看来轻松,一想起杨广中毒一事,惶惶不安的心情便让她愁眉深锁起来,问道:“殿下不准备追究这件事么?” 杨广此时亦认真起来,道:“自然不会不追究。” “看来殿下是知道实情的?”萧夜心忽然甩开了杨广握着自己的手。 杨广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萧夜心背过身道:“殿下早有准备却还是以身犯险,这次是中毒,下回准备做什么?” 杨广劝道:“我一见那金环蛇就知道是谁在搞鬼,断不会让那蛇咬伤。” “那殿下中毒的事……”萧夜心心思一转,道,“先前礼部那些官员无故病倒却查无缘由,如今又……都是殿下早就安排好的?” “防患于未然。”杨广顺势又将萧夜心拉到身边,指腹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道,“太子没将我留在大兴,而我此时提前到了泰山,他必然会想在父皇到之前对我下手。说实话,我若不是他那日故意放金环蛇进来,我还不想这么快动作。既然他着急,我便不等了。你既来了,帮我一个忙可好?” “殿下请说?” “当年你为我夜闯禁宫,险些命丧父皇剑匣,如今可还有那等凌云无畏的气概?” 萧夜心未答,只冲杨广一挑眉,竟带着几分挑衅之意。 杨广笑了,这便与她附耳细说。 杨广卧床这几日,封禅大典的相关事宜,一应决策都由杨勇一手包办。 这日午后,突然有侍从急匆匆地前来禀告,说是萧夜心登门。 杨勇以为萧夜心哪怕上门闹事都不过儿戏,便没放在心上,只让侍从领人来见,谁知来的不光有萧夜心,还有一个陌生人,看那模样打扮是负责封禅大典的工匠。 看着杀气腾腾的萧夜心,杨勇暗道这黑面煞神又来找麻烦,心中不悦却仍耐着性子问道:“晋王妃这是何意?” 萧夜心却只与那工匠道:“把晋王受伤当夜的情况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那人先是畏惧萧夜心的仄仄逼人,又不敢在当朝太子面前造次,一直下跪低头,颤着声道:“那夜小人与晋王殿下本在做物料清算,谁知晋王殿下刚将册子交给小人,他便叫了一声。小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惊吓万分,退开的时候发现地上竟有好几条蛇。” 杨勇点头道:“晋王醒来后也说是被蛇咬伤的,这件事孤也已经在给大兴的奏报中写清楚了。是下人疏忽,一时不差……” “如今是什么时节,怎么会有蛇呢?”萧夜心质问。 “正因已经入冬,蛇入穴而眠,所以无人会想到,这个季节会有蛇出没。大概是最近动土,不甚挖到了哪一处的蛇穴,致使它们不得不另觅居所,这才有了这次的事。”杨勇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显然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待他瞧见萧夜心气势汹汹的模样,他又做出遗憾状,道:“这次确实是疏忽,孤已经下令严惩守备人员,也向父皇请了罪,晋王妃何必咄咄逼人?” 萧夜心拿出一张纸交给杨勇,道:“这是此人根据那夜所见而画的蛇。” 杨勇看过之后问道:“如何?” “这种蛇头部椭圆,全身体背有黄环和黑环相间排列,两环宽窄大致相等,尾部短而圆钝。我已经派人查过了,这叫金环蛇。”萧夜心道。 杨勇假笑道:“晋王妃是何意?” “金环蛇虽有剧毒,却不常袭击人,这一次会在封禅大典周围出现本就奇怪,而且这种蛇不生长在泰山一带。”萧夜心目光尖利地盯着杨勇,将他此时刷白的脸色完完全全地看在了眼里。 杨勇拿着纸的手顿时收紧,却不能在萧夜心面前露怯,故作镇定之下,他干笑两声,道:“晋王妃究竟想说什么?” “既然不是长在泰山的蛇,便是由人带来的。我已经派人去调查过了附近的蛇夫,没人接触过金环蛇。可这种蛇却偏偏出现在了晋王脚下,还是在对他们而言本就食物匮乏需要长眠的冬季,它们在饥困之下将人当做食物进行攻击,也就说得过去。”萧夜心道,“我也写好了送回大兴的书信,准备将晋王的情况如实告知皇后,太子以为如何?” 杨勇一时气极,指着萧夜心咬牙切齿道:“你这是在用母后压孤?” 萧夜心冷笑一声,道:“太子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既是在夜间,又是慌张之下,他如何就能将蛇的样子看得这样清楚?你以为母后会相信你的话么?”杨勇此时双目微红,面露凶光道,“父皇封禅大典在即,你别想在这种时候搞什么花样。到时候就算是母后都保不了你!” “我本就为晋王而来,调查清楚他受伤的始末是分内之事,不然将来回了大兴,我如何向皇后交代?”萧夜心瞟了一眼那人,问道,“你为何会将这蛇的模样记得这样清楚?” “小人过去从未见过这种花纹的蛇,而且当时屋内并非一条,小人虽惊恐,却因为印象太深故而记得清清楚楚,不敢欺骗太子和晋王妃。”那人道。 “晋王受伤之初,太子就应该将这当夜与晋王一起之人详细审问,为什么太子好像对此完全不知情的样子?是太子对晋王之事根本就不在乎,不想查明真相,还是不希望其他人知道更多真相?”本应严厉愤慨的指责在萧夜心另类的挑衅之下显得颇为怪异,她仍含笑看着杨勇,但那笑容却让人心底生寒。 杨勇袖中的手已攥得开始发抖,他恨不能当场了结这令他痛恨的萧夜心。然而对峙之下,他不得不将内心的怒意强行压制下去,以笑容掩饰那仿佛火山喷发一般的怒火。 “父皇的封禅大典日益临近,孤忙于处理各项事务,还要在两地奔走,对这件事确实有所疏忽。”杨广冷厉的目光似能将萧夜心的身体刺穿,道,“不过眼下晋王已经醒来,太医也说他并无大碍,就让他好好修养,等封禅大典之后再追究这件事的责任。凡事总有轻重缓急,晋王妃以为如何?” “我见过晋王,他虽醒转,但体内仍有余毒,需要好好静养。我听太子所言,封禅大典各项事务应该琐碎繁重,我替晋王向太子求个恩典,暂时将原本由晋王负责的事务交由他人,如何?”萧夜心道。 毒杀杨广一事虽为成功,但封禅大典若能顺利完成,毕竟能为杨勇挽回在杨坚心中的形象。他本就意欲独揽功劳,如今萧夜心主动提出这样的请求,他却之不恭,但又暗道杨广夫妇从来狡猾,便不敢就此接受。 “封禅大典虽由孤把控全局,但各项各部均有自己职责所在,晋王既受父皇之命进行物料督办,孤不能僭越。”杨勇假意推辞道。 “那便只能辛苦晋王带伤公干了。”萧夜心看着杨勇手中那张纸,道,“太子可别忘了这件事,若不能给我和晋王一个满意的交代,我势必追查到底。到时候会翻出什么事,不见得受我控制。” 言毕,萧夜心提起那人衣领就要将人带走,杨勇唤她留步,她却充耳不闻,气得杨勇将手中的纸撕得粉碎。 第一〇二章 火龙 杨勇在行宫大发雷霆之事由杨广安插的眼线悉数送回杨广行馆。 其时萧夜心正照顾杨广喝药,听了回报,她不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直看着杨广。 杨广直接将药碗从萧夜心手中夺来,仰头把剩下的半碗苦口良药一饮而尽,道:“今日这药怎变甜了?” 萧夜心为杨广拭去嘴角药渍,道:“是殿下遇见了喜事才觉得药都不苦了吧。” 杨广不置可否,只浅笑看着萧夜心,又听妻子问他道:“殿下接下去准备怎么办?” 杨广捉住萧夜心的手,脸颊贴在她掌心来回轻蹭,极为留恋的模样,口中却说着这番表情行为全然无关的话语,道:“封禅之事由我提起,如今却落到太子手中。他既贪功,我怎能让他遂愿?” “如果是封禅大典出了事,只怕殿下也脱不了干系。”萧夜心主动去抚摸杨广的脸,夫妻之间的小情趣此时并不能缓解她内心的忧虑,因此她顾虑重重道,“殿下行事越来越大胆,也越来越让我担心。” 杨广将萧夜心的手置在唇边,盯着看了好一会热,亲了请她的手背,颇为自得道,“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件还得办得快,不能拖延。” “为防太子下毒手,我已命人将当夜和殿下一起的那人保护起来。殿下这招苦肉计没有事先支会我,当真是惊心动魄。”萧夜心愁眉不展,看着气定神闲的杨广,她始终心有困惑,便追问道,“殿下究竟要做什么?” 不等杨广作答,便又有侍从前来禀告,说是举行封禅大典祭坛着了火。 “什么?”萧夜心惊道。 杨广不紧不慢地下了床,道:“过去看看。” 杨广和萧夜心赶到祭坛时,那里已经成了一片火海,杨勇正在主持灭火事宜,现场可谓一片混乱。 从听见祭坛失火的那一刻起,萧夜心就感叹杨广这次行事不止是大胆简直称得上匪夷所思。他烧得不光是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人的辛苦,还是杨坚对自己一生功业的旌表,是整个大隋帝国的威严,也是他将来的前程和在朝堂中沉浮的命。 萧夜心内心的忧虑如同那冲天的大火一般无法熄灭,火光照着她神情紧绷的面容,将她和杨广站在一起的身影在地上刻了清晰的影子。 “殿下,你确定这把火,不会烧入晋王府么?”萧夜心说得缓慢,沉重的语调真是她内心复杂情绪的表现,她此时抓着杨广的手有些发颤。 杨广按住萧夜心冰凉的手,在彻骨的寒风中不顾她身上的寒气,将她拉近自己的斗篷中,望着冲向天际的火舌,道:“能进晋王府的,最多只是些火星子。在此之前,太子府已经被烧成灰了。” 萧夜心从不怀疑杨广的决断,只是这场火就如同杨广中毒的消息那样,来得太突然,在猝不及防之下,她能给的只是最本能的反应。 她此时才明白,那些她以为的和杨广心意相通的时光,不过是杨广愿意将自己的心事透露给她知道罢了。一旦杨广决定隐瞒,她就猜不到自己的丈夫究竟要做些什么,而她对这些事的反应也都是杨广早就预料到的,利于他继续部署计划的一部步骤罢了。 “二弟?”杨勇见站在一旁的杨广夫妇,即刻上前道,“你们怎么来了?” “出了这种事,孤怎么还能在行馆待得住?”杨广神情急切地望着祭坛的大火,问道,“可还能补救?” 杨勇回头望了一眼那烧得肆无忌惮的大火,恨恨道:“能将大火扑灭已经不易,要重建祭坛只怕时间不够。” “这件事事关重大,还是即刻写道折子送回大兴告知父皇吧。”杨广道。 杨广中毒未能在最近参与到督办事务中,而恰好就是今夜祭坛着了火,如果真要追究责任,杨广便能置身事外,而杨勇为在杨坚面前表功,近来凡事亲力亲为,今夜出了这样的事故,他责无旁贷。 祭天是杨坚极为看重之事,这道折子只要送到大兴,中朝一旦怪罪下来,罪责必重,而杨勇也必然在首罪之列,于他本就不甚稳固的太子之位而言,无疑是不小的打击。 封禅祭坛失火一事不可能隐瞒,如杨广所言折子是必定要写的,但如何将罪责推脱出去,将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像降到最低,是杨勇如今要处理的当务之急。 杨勇从未觉得写一道奏折会如此费心劳力,既要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又要平息杨坚的怒火,最重要的事,若能将起火的缘由牵扯到杨广身上就再好不过。 正在苦思冥想的杨勇直到后半夜都没能完成这份将要送回大兴的公文,他思考着如果再借“天意”去构陷杨广是否能够为自己洗清罪责,并且利用杨坚的盛怒给杨广一次沉重的打击,让那个野心勃勃的晋王失去与自己抗衡的能力。 在心里编写完一套说辞的杨勇正准备落笔,却听见了房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此时行馆中的夜,静得令人不安,而这快速靠近的脚步声同样激起了杨勇内心的焦虑。他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的笔便引颈去看,很快便发现了窗纸上一闪而过的身影。 叩门声响起时,杨勇几乎丢了手里的笔。他本想自己去开门,却觉得不合礼法,便道:“进来。” 侍从满面惊恐地入内,脚下一时不稳直接一个趔趄扑倒在杨勇面前。 杨勇登时怒道:“什么事能把你吓成这样?天塌下来不成?” 侍从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跪在杨勇面前道:“奴婢们方才在清理祭坛,但是……但是……” 杨勇本就心烦意乱,又见侍从支支吾吾的模样更是气恼,箭步到他跟前,一脚便将人踹翻在地,怒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再不好好说话,孤现在就将你拖出去杀了。” 侍从连连磕头,道:“禀太子殿下,奴婢们在祭坛附近发现了一尊石雕。” 杨勇面色一紧,已然料定了事情不简单,他一把拽起侍从的衣领,厉色问道:“什么石雕?” 侍从惊慌道:“太子殿下还是亲自去看一看为妙。” 杨勇立即离开了行馆。 此时大火已经扑灭,但原本装饰一新的祭坛被烧得面目全非,在幽寂的冬季夜色之下,那些焦黑的残害像是踏夜而行的厉鬼,散发着让人难以说清的诡异气息。 杨勇问侍从道:“石雕呢?” 侍从引杨勇去看,杨勇只借着周围火光远远望见那造型古怪的石雕便心头一沉,脚下一滞,他问道:“晋王呢?” “晋王殿下回了行馆之后就歇下了,石雕一事兹事体大,奴婢先行禀报太子,还请太子定夺如何行事。”侍从道。 杨勇皱眉,站在原处沉思良久,任由此时北风呼啸,吹得他一张脸有些疼,他也未动分毫,直到侍从提醒,他才继续上前。 越是清楚地看见那石雕的模样,杨勇的心情便越是复杂,直至那石雕上的两条龙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他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问道:“在哪里发现的?” “奴婢们收拾祭坛的时,被这石雕绊了脚,原以为是在大火中掉去地上的物件,结果一看居然是……”侍从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小心地观察地杨勇的神情变化,最后的声音已然完全消融在吹过的风中。 “孤是问,这东西从祭坛哪个角落里挖出来的?”杨勇道。 “就在祭坛外一点儿,在东面的位置。”侍从回道。 从杨勇眼眸中迸出的神采除却震惊之外,更有种了然的意味,他盯着那一大一小两条缠斗在一起的龙许久,问道:“还有多少人见过这个东西?” “除了奴婢,还有另外三人。” 在当朝太子眸中变幻着的眼波让他看来阴郁而充满忧虑,他盯着那条一口要在大龙脖子上的小龙,问道:“晋王那边当真没有一点动静?” “回太子殿下,没有。”侍从垂首回答。 杨勇眯起双眼,显然正在内心筹划着什么。不久后,他抬眼看了看在场的另外三个陌生人,问道:“就是他们?” “正是。” 拢在袖中的双手握紧了一些,杨勇道:“你们把这东西遮起来,马上送去孤那里,不许对外透露一个字,知道了么。” 连同杨勇侍从在内的四人立即点头称是。 待那三人离去,杨勇依旧站在原地默然想着什么。 侍从在杨勇身边日久,对自家主上的脾性多少了解一些,便大胆上前问道:“太子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杨勇看着沉沉夜幕,听着吹过耳畔的风声,缓缓道:“孤不希望这件事有第三个人知道。” 侍从心思玲珑,当即应道:“奴婢知道了,请太子殿下放心。” 杨勇这才让侍从退下,然而有些事萦绕在他心头,始终没能让他想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他确定今夜的一切必然和杨广脱不了干系,但始终不敢相信他的兄弟竟有如此大的胆子。 杨勇满是猜疑的视线消失在比墨色更深重的夜空之中,始终未曾舒展的眉头仿佛当真冻结在这样一个寒风彻骨的冬夜。他不由呢喃起来:“你究竟要做什么?” 第一〇三章 指认 泰山祭坛发生大火的消息很快传入大兴,杨坚立即将相关人员全都诏回。 杨勇第一时间进了宫,却谁都没料到就在宫门口,杨勇的坐骑突然发狂,硬是将他从背上甩了下来。杨勇疼得五官都变了形,直喊“我的腿”。 杨广和萧夜心稍迟了一些时候到大兴,听说杨勇摔伤了腿,他二人只假意询问了几句便即刻去见杨坚,谁料杨勇竟跛着腿也要面见圣驾,让人抬着自己去了乾元殿。 一个是新伤在身的杨勇,一个是旧疾才愈的杨广,杨坚看着这两个儿子一时五味杂陈,最后只以一声长叹开场,让整个乾元殿的气氛都随之沉闷下来。 “请父皇降罪。”杨勇办躺在担架上哀嚎,似是遇见了天大的冤枉,“儿臣办事不利,以致祭坛失火,令父皇封禅大典无法如期进行,请父皇降罪。” 杨坚听杨勇干嚎实在头疼,问道:“在大火中受伤的人员可都安置了?” “回父皇,都妥当处置了。儿臣回大兴时,善后工作仍在进行,大火起因也正在追查,不日应该就能清算一应损毁物资和事情缘由都递上来。”杨勇道。 杨坚点头,见杨广安静站在一旁,发问道:“阿摐的身体如何了?” 杨广这才上前道:“儿臣无事,但有人有事。” “此话何解?” 杨广只将头埋得低了一些道:“唯恐惊扰圣驾,不敢在殿前妄为。” 封禅如此意义重大之事遭遇如此打击,杨坚的心情会如何低落愤怒已可想而知,杨广却依旧做出了这副惺惺作态的举动,莫说是此刻杨坚的脸色又沉了几分,就连在杨坚身边的杨谅都暗道自己这二哥是越活越糊涂了。 杨勇不惜以自己一条腿作为在杨坚面前为自己求情的苦肉计,并且作为杨广可能对自己发难的挡箭牌。如今听杨广语调平稳,故作深沉之态,他心底本就不足的信心又开始动摇,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身边的杨广身上。 杨坚不耐道:“有话直说。” 杨广迟疑片刻,命人抬了四副担架上来,就连萧夜心也跟着出现,让在场之人无不疑惑杨广究竟意欲何为。 萧夜心一到杨坚面前就跪下,态度谦卑,语气却显得强硬道:“请陛下为晋王殿下做主。” 杨坚眉心拧结,将殿前的三人都看过一遍,问萧夜心道:“做什么主?” 萧夜心掀开第一副担架,担架中那张已经发青的脸让杨勇立刻变了脸色。 在杨坚的询问下,萧夜心将杨广被金环蛇咬伤当夜的情况一一说明,并将那日去行馆找杨勇的事说了出来。 “晋王被蛇咬伤中毒昏迷,我觉得其中有疑便去找太子要个说法。当时因我担心晋王,说话言辞有失礼之处得罪了太子,但究其缘由还是因我爱夫心切。当日在行馆中,太子并未明确答应会追查晋王中毒一事,我本觉得蹊跷,便将这证人带回保护。谁知就在祭坛着火的当夜……”萧夜心怨毒的目光转到杨勇身上,神情尖锐道,“这人居然莫名死了。” 杨勇气极,反驳道:“你难道以为是孤派人杀的么?” 萧夜心又揭开另外三副担架,杨勇一见又是一惊,却不敢支声。 萧夜心再传来一人,只那人甫一现身,杨勇已惊得一双眼珠子要从眼眶中蹦出来了。 来人正是杨勇身边的侍从,如今听了萧夜心的传唤前来面圣,却不敢靠近那三具尸体。 杨坚见他畏畏缩缩的模样,问道:“你认得这三人?” “回陛下,奴婢认得。”侍从回道。 杨坚怒中带威的眼刀一下便扎在了杨勇身上,吓得那当朝太子当即低头掩面,不敢吭声。 杨谅在一旁看得暗喜,尤其见到杨勇脸上那精彩的表情更觉有趣,只是不便在杨坚面前表现罢了。 “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杨坚道。 侍从犹豫起来,看了看表情凶狠的杨勇,心中一横,道:“奴婢本是太子府下人,在太子殿下身边服侍有三年,因此此次督办陛下封禅大典一行,太子带了奴婢前往服侍。奴婢本以为,此行公干,事关陛下千秋之功,太子殿下必然尽心竭力。可谁知,太子殿下因督办之事和礼部几位大人有了分歧,为将一应功劳都独握手中,竟然做出毒害各位大人之事。” “胡说!”杨勇要从担架上起来,却被杨广按住肩。 “是真是假,等他说完了,太子再辩驳不迟。”杨广道。 侍从定了定神,继续道:“太子殿下命人在泰山一带寻觅毒蛇,但如今时节蛇群渐少,太子殿下便让人扩大了寻找的范围,终于找回几条金环蛇,命人提取毒汁,少许下在礼部官员的饭菜中,做出他们无故染病的假象,并且隐瞒病情,没有将大人们中毒的情况报回大兴,现如今那几位大人都因中了蛇毒没有及时医治还卧床不起。” “太子本以为这样拖着礼部的大人们,等将来封禅大典完毕,便能在陛下面前大大地邀一功。”侍从顿了顿,看了看满面怒容的杨勇,又即刻缩回目光,道,“太子殿下之所以做得如此不着痕迹,是为策应之前从钦天监传出关于晋王不祥的流言。但太子殿下没料到陛下会派晋王前往泰山,而晋王殿下督办各项事务雷厉风行,原本因太子为表忙碌而拖延的诸事都很快得到解决,太子殿下因此怀恨在心,想如旧炮制晋王殿下中毒之事,并且……” “并且什么?”杨坚问道,天威已现。 “太子殿下还想以冬蛇肆虐为异象,继续诬陷晋王殿下是不祥人。”侍从指着第一副担架道,“此人受太子殿下之命,在当夜将准备好的金环蛇放入府库中袭击晋王殿下。” “他若当真受孤指示,便应该知道以他一己之力如何与孤对抗?当日竟还敢跟你去行馆与孤对质?晋王妃,这个栽赃真不高明。”杨勇道。 “若非太子的侍从揭露此事,我也想不到太子为了保证东窗事发之后撇清关系,居然会如此迂回。”萧夜心看了一眼那具尸体,道,“难怪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说出主谋是谁,只是一口咬定将那蛇看清楚了,引导我怀疑太子。而太子可以在最后认为是我因晋王之故向你泼脏水,借以让所有人认为是晋王府咄咄逼人,而太子何其无辜。因为太子从一开始就认定,我不会找到证据。” “荒谬!”杨勇怒道,转而向杨坚求情道,“父皇明察,这分明是晋王妃诬陷儿臣。” “难道这三个是晋王杀的么?”萧夜心指着另外三具质问道。 “这又是什么人?”杨坚问道。 “回陛下,这三人皆是因为那座石雕丧命。”侍从道。 “石雕?什么石雕?” 侍从颤颤巍巍道:“太子殿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命人暗中雕刻了一座‘双龙咬颈’,幼龙以身缠大龙,并死死咬住大龙要害,将大龙咬死。” 龙乃天子象征,这无异于暗示杨坚死于自己亲子之手。 只这一句,本就欲怒未发的当朝天子再也按捺不住,重重拍案道:“当真!” 杨勇更是气得不顾腿伤从担架上爬了起来,按着侍从的脖子狠狠掐住,面目狰狞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那分明是有人设计要陷害孤!” 乾元殿内,太子失仪,然而杨广、杨谅、萧夜心都没有出手阻止,最后还是杨坚让人将杨勇拉开,那侍从才在天威之下继续陈述。 “太子本欲以石雕和之前关于晋王不利于朝廷的流言诬陷晋王,为确保万一,当夜这三个去取石雕的人便都被灭了口。”侍从道。 “那石雕如今在何处?”杨坚问道。 “就在宫门外。”侍从道,“太子不想落下个残害手足的罪名,因此命奴婢悄然将石雕运回大兴。今日在宫门落马,便是太子早就计划好的苦肉计,作为向陛下构陷晋王的第一步说辞。” 杨坚此时已经怒火中烧,杨谅作壁上观多时,终于在此时开口道:“如此说来,封禅祭坛上的那把火,也跟太子有关了?” 杨勇顿时吼道:“不关我的事!不是我做的!父皇,你不要相信这贱人的话,他必定是受了晋王指示来污蔑儿臣!父皇明察!” “他是太子府的人,忽然倒戈处处维护晋王确实值得怀疑。”杨谅向杨坚道,“这件事事关重大且又多处存疑,但不宜对外声张。父皇何不着可信之人进行调查,将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弄个明白?” “你去?” “儿臣不敢在两位兄长面前造次,父皇要不要跟母后商量商量?” 杨坚显然不愿意独孤牵扯进这件事,但眼见今日的情形,必然是瞒不住的。他又将杨勇和杨广仔细打量了一番,道:“太子与晋王禁足各府,不得朕的旨意不得踏出一步。晋王妃,暂居宫中,旨同晋王。” 杨坚自然知道杨广和萧夜心夫妻同心,做这样的安排便是不让他们在这件事有结果之前再有合谋,免得再生出风波。 众人退下时,杨坚宣召了高颎,那旨意传入耳时,各人便都对杨坚的心思有了猜度。杨谅发现,杨广离开乾元殿的一路都未看萧夜心一眼,而那晋王妃也未曾因为杨坚召见而有丝毫异样。他不禁感叹,这对夫妻当真会忍会装,杨勇是断断比不过的。 第一〇四章 旧事 乾元殿发生之事虽在杨坚命令下不得外传,但世上本无不透风的墙,又是在皇宫内苑之中,消息难免走漏。 宁远不知详细,但事关杨广,她便不可能不关注,眼下萧夜心被软禁宫中,她能做的便是利用杨坚对自己的恩宠,假借说辞去看望萧夜心,希望能帮上些忙。 萧夜心没料到宁远会出现在惠风轩,而宁远知道机会难得,开门见山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萧夜心将事情经过大致告诉宁远后请求道:“陛下既然在事后召见高颎,说明他心里还是偏向太子的。” “这样说,情况对晋王不利?”宁远担心起来。 “晋王的处境从未顺遂过。”萧夜心道,“陛下召见高颎,想来是因为他在这件事上一时也没了着落。皇后素来偏爱晋王,但于国而言,太子才是储君,只是他找不出完全说服自己的理由,这才想听听高颎的意见,如何将这件事以偏重太子又不亏待晋王的局面了结。” “如果照你所言,找个替罪羊出来就没事了。” “坏就坏在,陛下默许了汉王在场。陛下宠爱汉王,他自然不愿意让那个汉王心里不舒服,况且太子一直以来的德行就饱受非议,陛下大约也是想给太子一点警醒。”萧夜心越说面色越是凝重,最后无奈摇头道,“我猜测了很多种可能,却都不能完全解释陛下这次的行为,也想不出他接下去会做怎么样的决定。” “不然去求皇后出面吧。”宁远提议道。 “那天汉王提及皇后时,陛下的脸色很是难看。你想想看,皇后如今不大过问朝政,但只要她想,陛下还是拦不住的。陛下是天子,哪怕对皇后再敬重,这么多年在政务上都被皇后抢了风头,如今事关他的臣子,也是他的儿子,如果他还要听从皇后的意见,他的天子之威在哪里?”萧夜心道。 想来颇有计谋的萧夜心都没了下招,宁远又无法出宫了解杨广的情况,她不禁心急起来,道:“不能求助皇后,也无法揣测出陛下的意思,如今局面这样僵持,可怎么办才好。” 萧夜心看着面色急切的宁远,沉色道:“今天确实是陛下恩准你来的?” “不然呢?”宁远起初不以为意,见萧夜心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她似是明白了这晋王妃的用意,问道,“你是要我去探问陛下的口风?” “不用你为晋王求情,只要探一探陛下的意思,即便问不出来,留意这几日陛下的言行,你再让人传达给我,也许能够有所突破。”萧夜心道。 宁远迟疑道:“这样真的有用么?” 虽然没有十足把握,萧夜心却也要试一试,大有种破釜沉中的意思,道:“陛下将我禁足在宫中,就是不让我和晋王接触。” 流露在萧夜心唇边的一丝苦笑中也饱含了她对杨坚的敬重,她继续道:“陛下心里怎么会不知我和晋王的心思,只是一直以来晋王的隐忍让他抓不到太多错处,加上太子确实不争气,他这个当父亲的心中无可奈何,偏偏为了朝堂稳固,在太子没有做出不可原谅的事之前,他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太子的。” “你这样说的话,结局不是已经定了吗?” “我想知道陛下会对晋王宽容或者是约束到什么程度。”萧夜心道,蓬勃的野心让她的目光如鹰一般锐利,“这件事晋王没有事先和我商量,我想他也是想看看我对此的处理手段。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这是晋王大胆向陛下提出的挑战,也是他给我的考验。” 哪怕知道杨广和萧夜心之间除却深厚的夫妻情谊必然也存在利害关系,但宁远从来不知道留在杨广的女人会要经历这样严酷的考验。她一直以为的那个温润俊美的晋王,其实比她想象的可怕得多,而令她过去只是对萧夜心存有羡慕的心情到今日又多了几分敬佩。 可关于皇储之争,宁远始终有所忌惮,她的担心不光源于对杨广的爱慕,也因为她并是不是那样赞同作为一个藩王而抱有的对皇储之位乃至对国君之位的觊觎。她想要再次确认萧夜心的心意,问道:“你们真的不打算放弃么?” “为什么要放弃?”没有了笑容的萧夜心看来冷酷得不近人情,深沉的眼眸仿佛往日波澜不惊的独孤那样有着天生便让人敬畏的目光。她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那样,看似漫不经心,却异常坚定:“在我遇见晋王之前,所有的事就已经开始。既然我跳进了这泥潭里,就不可能再置身事外。晋王的生死荣辱与我息息相关,我不可能坐以待毙,我也必须跟上他的脚步。” 冰冷而执着的那双眼中不知为何有泪光闪动,宁远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她却真切地看见此时的萧夜心正在强行忍耐着什么,那或许是对往事的感慨,也或许是对时局的担忧,总之眼前这位晋王妃身上所散发出的光芒令宁远产生了望尘莫及的感叹,也知道为什么只有萧夜心才能站在杨广身边。 大约是彻底被萧夜心影响,宁远听从了她的建议,将杨坚在之后几日的言行都记录下来传给到了惠风轩。 所有的一切就像是无风的海面那样平静无波,但杨坚最近召见高颎等一班老臣的次数越来越多,可见萧夜心在处理泰山事件上猜得没错。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风波看似将在杨坚的冷处理下日渐淡去之时,从独孤寝宫里爆出一个惊天消息。 萧夜心被传唤到独孤寝宫时,弘宣正跪在独孤跟前,那一国之母的脸上写尽了愤怒二字。 萧夜心已经许久未见独孤如此盛怒,殿内的气氛也由此压抑非常。她甚至不敢多看弘宣一眼,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到独孤面前,行礼道:“参见皇后。” 独孤盯着萧夜心的视线露出了最初那般充满审视和猜疑的意思,萧夜心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心头一颤,却只能强作镇定。 “你可认得身边这个人?”独孤问萧夜心道。 萧夜心只得转过头又看了一眼,道:“是为皇后讲经的弘宣师父。” “你们可互相认得?” “认得。” “他确实是个和尚么?” 萧夜心那一颗心似突然被狠狠抓了一把,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再去看了看伏地的弘宣,跪在独孤面前道:“弘宣师父自幼跟随园空师父修行,确实是出家人。” 独孤只将身旁矮几上的一本经书拂落在地,那经书落在萧夜心跟前,她却不敢去捡。 “你自己翻翻看。”独孤道。 那本佛经就像是隐藏着什么怪物那样让萧夜心产生了本能的抗拒,但独孤旨意在前,她不得不将它拾起,再一页一页地翻看,最终在某一页的经文上,发现了她熟悉的红色痕迹。 萧夜心恨恨地转头瞪了弘宣一眼,又将经书合上,不发一语。 “你们自幼相识,你也时常去慈恩寺礼佛,当真不知?”独孤问道。 “晋王妃确实不知……” “本宫没有问你。”独孤打断弘宣道,“将你刚才跟本宫说的话,再给晋王妃说一遍。” 弘宣长跪在独孤跟前,此时沉眉静目,看来从容安定,一字一句道:“贫僧自幼修佛,却六根未净。年幼时得晋王妃之母抬爱,于江陵常住,和当时的晋王妃日日相对,渐生爱慕之心却不敢表露。于是毅然离开江陵,盼望年深日久之后,能忘记心中那惊鸿一瞥。” “之后贫僧辗转到了江南,又和晋王妃重逢。晋王妃本念旧之人,不计贫僧当年不辞而别之嫌,在江南叛乱中予贫僧以帮助,贫僧感激之至。因贫僧还未完全放下,便在天法寺一事后离开,却被太子救遇。” “太子知贫僧与晋王妃过往,便以此为要挟,要贫僧入宫为皇后讲经,实则窥伺皇后日常起居,以便太子知悉皇后动向。太子同时也令贫僧多在在皇后面前为其美言,以获得皇后的支持。更有甚者,太子曾找来一名酷似晋王妃的女子伴在贫僧身侧,这经书上的胭脂,便是那女子不慎沾上的。” 有些曾是她睡梦中都希望听到的话如今反而成了扎在她心口的刀,萧夜心甚至不敢在此时此刻去多看弘宣一眼,那不知是少年心愿得到了虚幻的满足还是对身边这个人满嘴谎言的痛恨,让她的身体发出了难以克制的颤抖。 独孤看着沉默的萧夜心,仿佛看到了和杨广成亲之前那个虽然隐忍却满身是刺的前西梁公主,她在无声中蕴含着某种可怕的力量,一旦爆发或许是毁天灭地的——这些年萧夜心的顺从和温柔,让独孤就快忘记这个儿媳是一只会扎人的刺猬。 “你作何感想?”独孤冷冷问道。 就连那一声叹息都在颤抖,可她还能控制自己的眼泪。在将泪水彻底忍回去之后,萧夜心终于抬头,看似平静的眼波仿佛没有因为弘宣的那些话而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她反问道:“皇后此时召我来,应该不是为了翻这与我没有多大干系的旧账吧。” 自独孤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中夹杂着对萧夜心的赞许,独孤转而对弘宣道:“你继续说。” 第一〇五章 转机 内心无法平息的波澜让萧夜心快要支持不住,但只要独孤没有发出要终止这次谈话的指令,她就必须继续跪在原处,听那些超出她意料的话。 弘宣垂眼,平缓的语调就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那样,无法激起他的情绪,他道:“那个与晋王妃酷似的女子告诉贫僧,她的父亲是个技艺出色的石匠,过去就为太子府打造过石雕。太子去泰山之前,曾将秘密召见过她的父亲,并给了一张石雕的图样,要他在跟随太子去往泰山后以最快的速度雕刻出来。” 言至此,萧夜心像是见了怪物那样突然转头去看弘宣,然而身边那张平静的脸就如同他此时毫无波澜的语调那样,没有一丝表情。 “她说父亲回家后就惴惴不安,但碍于太子之命,他不得不从。”弘宣道,“贫僧因为好奇,问过她,太子要雕什么。她说是一条幼龙缠着另一条巨龙,而幼龙硬生生咬断了巨龙脖子的石雕。但他父亲自去了泰山之后就音讯全无,若非担心,她也不会向贫僧透露此事,以求安慰。” “看来你们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虽是在和弘宣说话,独孤的视线却落在了萧夜心身上。 内心里有一个声音让萧夜心几欲崩溃,她凝聚在弘宣身上的目光随之飘忽起来,连身子也有些发软。 看着萧夜心将要失态的模样,独孤问道:“阿柔,你可听明白了?” 萧夜心强打精神,伏地恳求道:“请皇后救晋王。” 那遮掩在众人注视下的眼眸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的冲袭,终究夺眶而出,可随之而来的哭声,硬被萧夜心忍了下去,最后化作了身体的几丝轻颤。 “本宫想不到睍地伐竟如此‘用心良苦’,弘宣,你敢对天发誓,向本宫和晋王妃说的一字一句,绝无虚假么?”独孤问道。 弘宣竖指道:“贫僧对天起誓,如果欺骗皇后,必遭天谴。” 独孤起身道:“本宫已经让人去找那个与弘宣私通的姑娘了,稍后就会带她进宫,你们两个先跟我去见陛下。” 萧夜心依言起身,但双腿发软没能站稳,弘宣想去扶她,反遭到拒绝。 待去了乾元殿,弘宣将那一番说辞又在杨坚面前复述一遍,听得杨坚大发雷霆,而那个由杨勇送给弘宣的姑娘出现后,萧夜心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在劫难逃。 一个早有窥伺自己母亲而意图不轨的儿子,一个借女色控制他人的行为卑劣之人,一个企图陷害兄弟手足的冷血兄长,一个对国君大不敬的不忠太子,这一桩由几点胭脂而引发的揭露事件无疑给杨坚,给独孤,给整个大隋从前廷到后宫都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有流言说,泰山祭坛的那场大火就是杨勇放的。 由弘宣处所补漏的部分,仿佛将在泰山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背后的真相彻底串联了起来,也真正坐实了杨勇其心可诛、其行可憎的事实。杨坚由此对杨勇和太子府的惩罚空前严厉,甚至流传出了杨坚要废太子的言论。 终于可以离开皇宫的那一刻,萧夜心并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那些在独孤寝宫中从弘宣口中说出的话依旧围绕着她,她却没有勇气在那个时候当面拆穿。 杨坚解禁杨广的消息已经传至晋王府,杨广第一时间进宫,在宫门口遇见了萧夜心。 “阿柔。”杨广快步到萧夜心面前,握住她的手,顺势牵进他的袖管里让她取暖,道,“辛苦你了。” 指尖手背传来的温暖似是让在寒风中走了一段的萧夜心恢复了些许意识,她看似吃力地抬眼,问杨广道:“殿下要去谢恩?” “你随我一起去。” 萧夜心想要拒绝,但她还是点头道:“好。” 杨坚因为杨勇的所作所为怒极,下令不见任何人,杨广因此直接去了独孤寝宫。 但见杨广,独孤顷刻间就从一国之母切换到了慈母的角色,拉着杨广左看右看,道:“阿摐是不是消瘦了?” “有一些。”杨广将视线转向萧夜心,将她往身边拉近了一些,道,“儿臣不怕父王如何处置儿臣,只是担心阿柔一人在宫中的情况。所幸如今真相大白,儿臣和阿柔得以沉冤昭雪。” 寝宫中除了杨广和独孤没有其他人说话,但萧夜心却觉得即便是这点声音都有些扰人,她皱了皱眉头,将手从杨广掌中抽了出来。 独孤将一切看在眼里,问道:“阿柔这是怎么了?不舒服么?” “这几日忧思殿下,心弦绷得太紧,如今殿下脱险,大约是太高兴了,反而有些不适应。”萧夜心往杨广身边靠了靠。 “儿臣想向母后讨个恩典。”杨广道。 “说来听听。” 杨广看了看萧夜心,请求独孤道:“母后能够向父皇讨个去天牢的手谕。” “你要去天牢?”独孤转瞬便明白了杨广的用意,沉下脸来,“既是往事就不要再追究了,阿柔不应该牵扯进这些事里。” “可是母后,这世上有法理难容,也有人之常情。”杨广神情诚挚,求独孤道,“弘宣作为出家人,未净七情六欲确实亵渎佛祖,他又对母后别有目的,确实罪不容恕。但这些事无关阿柔,她只是跟弘宣自幼相识,十多年的情分总不是说断就断的。” 杨广宽容之处让独孤倍感他对萧夜心用情至深,但有些是独孤依旧坚持,遂冷脸道:“阿摐你对阿柔的情义,我自然知道。人非草木,阿柔又是重情重义,去看一看自幼相识的挚友本无可厚非。但弘宣用心不纯在先,受睍地伐指示在后,与人私通视为第三罪,阿柔,你说这样的人可有宽赦的理由?” “我虽与弘宣相识多年,但他所作所为实在不堪。身为皇室儿媳,应为天下女子表率,如此不忠不义之人,我应与他恩断义绝,再无瓜葛。”说时坚定,然而萧夜心从始至终都垂着眼,未直面独孤的凝视,也避开了杨广的视线。 独孤对萧夜心的反应很是满意,此时终于露出三分笑意,问杨广道:“阿摐你听见了,阿柔已经明志,你还要讨这个没趣么?” “母后只当儿臣自作聪明,反倒不及阿柔果认道识理。”杨广道。 回晋王府的路上,萧夜心始终不发一语,杨广便安静在她身旁陪伴,任由马车外的喧嚣透进来,却始终无法化解两人间的沉默。 车子颠簸的那一瞬间,杨广本能地扶住萧夜心。萧夜心顺势靠在杨广怀里,却依旧无动于衷。 杨广低眼却看不见萧夜心此时的神情,他知道她有意在回避她,便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直面自己。 她许久未曾如此颓败的目光让杨广心头一缩,有些情绪只有他自己明白,他道:“你在恨我。” 萧夜心看着杨广那双如大海一般深不见底的眼睛,道:“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去见弘宣?”杨广微微皱眉,“这大概是你们最后能见面的机会了。” “我见了他,他也不会愿意跟我说实话。事实上,该知道的,我也已经都知道了。”萧夜心幽幽叹了一声,“枉我在宫中担心了那么久,还让宁远为我留意陛下的动向,却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在殿下的计划和掌控之中。” “还有些事你不知道。”杨广似是不愿承认,道,“弘宣的事原本不在我的计划里。” 萧夜心惊道:“你说什么?” “这本就是一次冒险的试探,父皇将不会得到任何实质的证据将我治罪,而我不过是想利用这次机会看看父皇对太子的忍耐程度,也看看这两年来太子有没有长进,以便我做接下去的安排。” “殿下真是太冒险了。”萧夜心握住杨广的手,不再说话。 “但弘宣居然在我被禁足晋王府的时候突然找上了我。”发现萧夜心的变化,杨广反握住她的手,道,“他主动提出想要帮我解除这次的危险,这让我也很意外。” “怎么可能?他为什么要帮你?” “他是在帮你。”杨广将萧夜心搂入怀中,多了几分温柔和无奈,道,“你毕竟曾经救过他,在加上你们之间十几年的情分,他还是愿意帮你的。” “殿下会相信他?” “他希望我将来能善待魏无采,这是他最后的请求。” 弘宣口中那些早年恋慕自己的话果真是骗人的,纵使不再有过去的心境,萧夜心依旧有些失落。或许是因为那一份不被世俗所承认的感情在弘宣身上留下了太深刻的烙印,也或者是真的觉得这种牺牲带着令她无法理解的傻气,萧夜心最终只是叹了一声,未置一词。 “他是个重情之人,因此才会被太子利用。但也正是因为他重情,才会不忍心看你身处险境。”杨广摩挲着萧夜心的肩头,同样发出一阵感慨,道,“我知道你必然不会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但他愿意为你牺牲,为了你来成全我,我……到底不是圣人。” “所以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我们没能站在最高的那个地方,拥有无人可以抗衡的能力才导致必须牺牲身边的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是么?”萧夜心看着杨广问道。 萧夜心并非在质疑这种做法的正确性,而是需要更多的力量去支持她走完这条残忍的路。她已经将自己扒皮抽筋,变成了另一个自己,牺牲了兰陵和萧玚的感情,牺牲了宁远的人生,如今又牺牲了弘宣的生命,这样回想起来,她和杨广的江山之约里已经包含了这样多的残忍和无情。 “是。”杨广的答案坚定而冰冷,“我们没有退路,不努力走到最后,那么他们的牺牲就都白费了。” 真是自私又冠冕堂皇的理由,但萧夜心就好像饮鸩止渴那样,用这样的理由不停地说服自己。她要留在杨广身边,要在荆棘满地的环境中生存下去,那么必要的牺牲在所难免,只要杨广还在,她就必须坚持。 第一〇六章 无采 杨坚的封禅大典因太子阻挠而半路夭折,原本是最不容赦的大不敬之罪,却因为杨勇贵为国储的身份和高颎一党的极力维护而陷入了对杨勇最终处罚的僵持局面。 杨秀、杨谅对此都未发表任何意见,杨广虽也沉默,却在独孤面前感念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兄弟之情,更令独孤对他的宽容仁爱所感动。 从独孤宫中出来时,杨广难得神情轻松道:“虽有些牺牲,也算是有了进展,太子在朝中根基不浅,真想要彻底撼动他的势力,也不是一朝之功。” “虽有高颎力护,太子即便险险地保住了身份,在陛下心中的形象必定一落千丈,以后的日子只可能更不好过。”萧夜心道。 杨广冲萧夜心浅浅一笑,道:“我有事,先不回府了。” “那我去看看母亲。”于是两人分道扬镳,萧夜心却很快回头,偷偷跟着杨广。 杨广的座驾在离开皇宫之后在大兴城内走了半柱香的功夫便停在一间宅子外,他未下车,而是贴身的侍从快跑进宅子里,不久便带了个身穿斗篷,遮掩了面貌的人影出来。 那人一上车,马车便快速驶离宅子朝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当马车停在天牢外时,萧夜心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开始叫嚣,她不想去相信内心对杨广所持有的怀疑,但有些可能是她不曾知道的真相将要发生,而被掩藏起来的真实会再一次深深扎进她的心。 萧夜心就这样一直在天牢外等着,等到杨广和那个人穿斗篷的人出来,她直接让自己的车夫驾车过去,和杨广打了照面。 见到萧夜心的时候,杨广并未觉得太过惊讶,他反而从容地让那个人讲斗篷摘下,魏无采的脸便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了萧夜心面前。 忍耐着内心对真相求知的渴望,萧夜心表面镇定道:“我想跟魏姑娘谈谈。” 杨广默许,道:“我回王府等你。” 魏无采就这样上了萧夜心的车,她不知马车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只是因为萧夜心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车内的气氛压抑得她有些喘不过气,终于让她又一次崩溃,在萧夜心面前痛哭起来。 萧夜心皱了皱眉,有些鄙夷地神情里夹杂着对魏无采的怜悯,却只是冷冷道:“是你送他去死的,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在我面前哭?” 那一双本来摄人心魄的翦水秋瞳此时盛着眼泪,看向萧夜心的时满带惊讶,刚才还能发出哭声的嗓子瞬间像被堵住了似的,意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唯有双唇翕合着,欲言又止。 萧夜心面无表情地将手绢递给魏无采,道:“从接近弘宣的第一刻起,你就应该知道这种结果。” 魏无采却摇头道:“可我并没有想到,我会真的喜欢上他,我会舍不得让他去死。” 萧夜心神情一滞,将手绢放在魏无采膝上,道:“他确实有吸引人的能力,可他一旦被别人吸引那就是致命的。” 魏无采听不太动萧夜心冰冷的陈述,她只是低着头,紧紧咬着唇,在沉默了多时后恳求萧夜心道:“晋王妃可有办法救他?” 萧夜心冷漠道:“晋王要他死,他活不了。” “难道晋王妃去求晋王殿下都不行么?” 萧夜心的目光陡然间尖利起来,似有几十把锋利的剑同时扎向魏无采,厉声斥责道:“晋王是我的丈夫,我凭什么要为别人去求他?你现在后悔了,为什么当初不让他跟你一起远走天涯,远离这些是是非非?” 没料到萧夜心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魏无采被吓得愣了神,许久后才又哭着求萧夜心道:“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萧夜心此时已经平复了方才那一瞬间涌动的情绪,面若冰霜道:“你们在天牢里说了什么,你知道什么,完完整整地说出来。若有一个字含假,便是对不起弘宣这条命。” 魏无采终将那块手绢拿起,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哽咽道:“晋王将我调教成张丽华的影子去引诱弘宣,正是想将我作为对弘宣的威胁,在必要的时候让弘宣出面收拾残局。而弘宣明知是陷阱,仍旧义无反顾地跳了进来,哪怕在被晋王要挟的时候,他还是请晋王善待我,根本没有计较我也是害他的帮凶。” 萧夜心安静地听着魏无采的讲述,从未这样认真过。 “晋王殿下虽然手段狠毒,但也不是无情之人。弘宣这次死罪难逃,所以他才带我去天牢见弘宣最后一面。今日我们没有多说别的,只是故人话别,我希望弘宣能走得少些牵挂,所以说了些好听的让他放心。”魏无采道。 萧夜心冷笑一声,这些外人不了解杨广,她却是知道的。今日这一面,是杨广给弘宣的催命符,他要让那个犯了清规戒律的出家人在依旧留恋着尘世的同时不得不离开,即便是放弃自己的生命都满含眷恋,就算是死都不让弘宣死得安心。 萧夜心的每一次沉默都让魏无采不知所措,她观察着眼波平静的晋王妃,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随便走走,我不想这么早回晋王府。”萧夜心问道,“你想去哪儿?” “慈恩寺。”魏无采道。 萧夜心吩咐车夫往慈恩寺的方向去。 两人到了慈恩寺,魏无采径直去了弘宣过去打坐修行的精舍,但站在门口时,她却不敢去推开那扇过去总由弘宣为她打开的门。 萧夜心随手就将门打开了,在魏无采之前走入,如入无人之境,道:“这里再不会有弘宣的身影,将来只会有她的魂魄。” 魏无采害怕起来,站在门外迟迟不肯进来。 萧夜心仿若无事地回头,看着在门口迟疑的魏无采,唇角的笑容尽是嘲讽之意,道:“就算弘宣的魂魄真的会回来,他也不会伤害你的。你不是说喜欢他么,那你不应该怕他,更何况,他还没死呢。” 油然而生的恐惧不知究竟是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灵魂还是萧夜心那犹如冰锥一般冰冷尖锐的目光,魏无采觉得只要踏进这道门,她便可能坠入深渊,粉身碎骨。 “你不是常来这里和弘宣厮混的么,你应该很熟悉这里。”萧夜心脸上的所有申请逐渐凝固,最后沉声命令魏无采道,“进来。” 魏无采不由浑身一颤,艰难地挪着脚步从门外进来。 萧夜心此时才有些神色松动,像是闲话家常那样对魏无采道:“跟我说说,你和弘宣以前都在这里做些什么?一起坐禅?还是一起看佛经?或者他给你讲经还是说些不能告诉外人的悄悄话?” 那些偷偷生长在别有用心的相处里的感情让魏无采无地自容,她没有骗萧夜心,她是真的喜欢上了弘宣,但这样畸形的爱恋并不能抵消在弘宣离开之后来自萧夜心的恫吓。她舍不得弘宣死,但更不希望这件事结束之后还要和那个人扯上关系——杨广答应她,在整件事结束之后给她金银财宝,让她不用再过穷困潦倒的日子。 忽然搭上自己肩头的那只手让魏无采吓得立刻躲开,还发出了惊叫,在回头见到萧夜心入鬼魅一般的神情之后,她双腿一软,跪倒在眼前衣着华丽的晋王妃面前,再一次痛哭道:“我知道我错了,晋王妃,你饶了我吧。” 萧夜心听着这令人心烦的哭闹,捏起魏无采的下巴,将这个贪图钱财却懦弱的女子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蓦地问道:“张丽华会像你这样哭着求别人么?” 魏无采哑口无言。 萧夜心充满探究的目光在魏无采脸上流连许久,当她松开手时,那双眼中的神采也随之冷淡下去。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毫无骨气的貌美女子,言辞中充满了不屑,道:“张丽华虽是祸国妖妃,但听说当年她死的时候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想来她的膝盖比你硬多了。” “我自然无法和那样的人相提并论,晋王妃,你饶了我吧。”魏无采又是哭又是磕头求饶。 纵使萧夜心曾经如何看不起那个导致南陈覆灭的倾国妖妃,至少她觉得能在弘宣心中留下那样深刻烙印的女子必定有过人之处,更何况连杨广都对张丽华有所赏识。可如今这个仅仅是有着一副和张丽华相似皮囊的魏无采却成了弘宣自己生命的直接导火索,这让萧夜心如何不恨——恨他的情深如许,深到眼盲心瞎。 萧夜心冷漠地看着魏无采为了求生而不停地向自己哭求,这种处于绝对控制地位的感觉给了她一种极为奇异的感受,她有些迷恋这种感觉。 愈渐冰冷的双眸让萧夜心看来带着震慑人心的气魄,她终究为自己方才在车上对这个人抱有的一丝怜悯而自嘲。 在离开精舍之前,萧夜心用如同她此刻神情一样不近人情的口吻道:“张丽华已经死了那么久,怕是不会在奈何桥上等弘宣了。我不忍心让弘宣一个人走那段黄泉路,那样太孤单了。” 魏无采的哭声没有停止,萧夜心走出精舍的脚步同样没有停下,那由惊慌害怕转为绝望无助的哭声代表着另一个生命的陨落。她抬起头,看着大兴城今日晴好的日头,喃喃道:“这一次你走的时候,应该不再有那样的风了。” 第一〇七章 心结 离开慈恩寺之后,萧夜心去了国公府看望张氏,并且未表现出任何异样。 张氏见萧夜心近来总回国公府,虽然心里高兴,却还是提醒道:“你毕竟是晋王妃,就算晋王宠你,但你总是往国公府跑,多少不成体统。” “那就让看不惯的人去告状吧。”萧夜心笑着说出这句话,似嗔似怨,却更像是玩笑。 张氏只当萧夜心在自己面前使个小性儿,笑道:“你也是当了娘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姑娘似的口没遮拦。” 想起还在扬州的杨昭,萧夜心总算觉得心头泛起一丝温柔。只是山长水远,她此刻并见不到自己的孩子,又生出忧伤来,道:“我见不到昭儿的心情,便似母亲见不到我。如今我回一趟大兴不容易,回来坐一坐,母亲却要赶我走。难道除了晋王府,便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么?” 张氏即刻变了脸色,关切起来:“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晋王待你不好么?” 萧夜心盯着苍老的面容看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便是在母亲这儿受了委屈,想多陪陪您,您还要赶我回晋王府,我能高兴么?” 萧夜心让人难辨真假的神情令张氏忧虑起来,她已扯不出笑容,拉着萧夜心的手,道:“这会儿在家里,你若真有什么在外头不能说的,便跟我讲,否则憋在心里难受。” 萧夜心那含笑的眼眸中带着认错的意思,她像张氏撒起娇来,道:“殿下宠我爱我,如今皇后对我也改观了不少,我若真有难过的事,便是不能总在母亲身边侍奉,还有……有些想家了呢。” 那个对她来说代表着此生最纯粹快乐的地方,正是如同某些记忆一样无法被取代却必须被深埋心底的存在。他们的江陵已经回不去了,当初的萧夜心也不复存在了。 母女两又说了会儿话,恰是萧玚从外头回来,一见萧夜心他便殷勤道:“姐你怎么有空回来?” 萧夜心一改在张氏面前乖巧的模样,对着萧玚板起脸,问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回了大兴就真没有公干了?” 萧玚一脸委屈道:“我就是刚做完了事儿回来看看母亲的,结果才进门,人还没坐下,就先挨你一顿训。” 张氏连连发笑,见萧玚要坐,她阻道:“既然还没落座就干脆再等等。时候不早了,你将你姐送回晋王府去。”她又对萧夜心道:“再晚一点不见你,怕是晋王要担心了。” “我今天不回去了。”萧夜心道。 “不回去?”萧玚惊奇道,“想我那晋王姐夫才险险得赢了一仗,姐你就这样丢下他,不一起庆祝,不合适吧?” “满朝文武都因为这件事闹得心烦,此时晋王府若庆祝开了,才真不合体统。”萧夜心唯恐张氏劝说,即刻转头解释道,“殿下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江南那边从来的公文他也得看,一个晚上而已,不碍事的。” 见萧夜心如此坚持,张氏和萧玚都不便再说什么。 然而萧玚到底和萧夜心亲近,心里有话便都和这个家姐谈,所以晚膳后,他特意找萧夜心询问:“姐,你怎么了?” “就是在家里住一晚,怎就惹来你这么多疑问?”萧夜心看着窗外那一片在寒风中泛着涟漪的湖水。 “谁让你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我跟母亲看着着急。”萧玚诚恳道。 “说出来也没办法得到解决的事,又何必说呢?我这是心病,过一阵就好。”萧夜心淡淡道。 萧玚不以为然,即刻紧张起来:“心病更不能拖,时间久了可比身上的病难治多了。姐,是不是晋王又让你不好做了?” “他处处顾虑周全,将我保护得那么好,怎么会让我难做?” “我看不尽然。” 萧夜心严肃了一些,道:“哪来的不尽然?我和殿下休戚与共,福祸同根,他护我就是护他自己,所以他能不好好待我么?” “这不对。”萧玚摇头道,“他待你好应该是他喜欢你,并不应该像你说的那样。如果他是因为其他的事对你好,那么……” “那么什么?”萧夜心打断道,目光沉静地盯着萧玚,“那我应该离开他?” 萧夜心的眼里分明有对杨广的爱意,可方才那样的话自她口中说出来,却完全变了味儿。 萧玚想不通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一时也糊涂了,道:“总之我觉得不对。” “没有不对。我和殿下是真心相爱,但我们不止相爱而已。”萧夜心露出几分和颜悦色,道,“这世间人有千万种脾性,感情自然也有千万种。我和殿下的事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你就别操心了。” 萧玚打量着萧夜心,依旧摇头道:“不对,肯定有问题。你今夜没回晋王府,没让人回去报信,晋王至今也没派人过来问,这就是不对劲儿。” “我回来之前已经跟殿下打过招呼了。”萧夜心不想再跟萧玚纠缠,便将他推出了房。 就寝之后,萧夜心总是辗转难眠,在慈恩寺发生的那一幕甚至在最后入了她的梦。梦里魏无采哭得凄凉,而她毫无所动地看着,抬头时竟发现弘宣就站在魏无采身边,正用责怪的目光看着她。 梦里的她想要解释什么,然而才要张口,弘宣却不见了。她焦急地想要找到他,最后却在寻找中醒转,发现自己掌中拉着别人的手,那手心传来的温度格外熟悉。 “殿下?”幽暗的屋子里,萧夜心发出这样的声音。 “梦见什么了?”杨广的语调就像他们在江南时那样,在她偶有的噩梦醒来之后极尽温柔地哄着她。 “你怎么来了?”萧夜心答非所问。 “你不回去,便只能我来了。”杨广摸着黑坐去床上,将萧夜心搂在怀里,道,“我等到半夜,都不见你回晋王府。思前想后,你不在身边,我不放心,所以还是趁夜过来了。刚才门房可是给了我一通好脸色。” 萧夜心靠在杨广胸口,听着他仿佛永远平稳的心跳,嗔怪道:“这么冷的天,殿下何必来这一趟?明日一早,我便回去了。” “我只是早了几个时辰来接你。”杨广柔声道,“莒国公府的绣床似乎比晋王府的舒服些,难怪你不愿意回去了。” “殿下若不在身边,我睡哪儿都不觉得舒服。”萧夜心幽然道。 即便对杨广的所作所为抱有非议,萧夜心却依旧贪恋着杨广唯能容下她一人的胸怀。哪怕他为了掩盖他的狠心而对她说了谎,她也愿意相信那是他在努力转圜他们之间矛盾的行为。 有些事,他做得让人心寒,但那也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弘宣是他心里的刺,迟早有一日会被拔除,只是时间问题。 再者,她也无法独善其身。 这些,萧夜心都知道。 “弘宣在天牢畏罪自尽了。”杨广平静地告诉萧夜心这个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 “嗯。”萧夜心同样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他的尸体,我会命人妥善处理。” “好。” “魏无采也死了。” “是么?” “她应该如何处置?” “还要跟一个死人计较什么呢?”萧夜心搂住杨广,在他怀里轻轻蹭了几下,似是忘了刚才的话,又重复道,“殿下怎么就等不及过来了?” 萧夜心有点怨怪杨广为什么不能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去消化这件事给她带来的影响。她只想要一个晚上的时间去处理那些不能告诉别人,她也不想告诉杨广的情绪。明天天一亮,她依旧是杨广理想中的晋王妃。 “我想你。”浓情中夹杂的无助让杨广口中的这三个字听来有些凄伤,他收紧了抱着萧夜心的手,想同她身上多汲取一些暖意,“一时半刻不见你,我便想你。我没有骗母后,你被软禁在宫中的那几日,身边少了你,我夜夜睡不安稳。那时我进不得宫,但今夜我能来莒国公府,所以便干脆早些过来接你。” 这便是他们两个能够相伴而行的原因,他们还是怕孤独的。无论在众人眼中他们有多少权势,得到多高的地位,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够依偎在一起的只有他们,这简单又发自肺腑的话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有勇气说出来。 眼角有一道温热的痕迹留下,萧夜心埋首在杨广胸前,将泪水沁入他的衣衫里,而她则像一只受了伤的猫儿一样,在他怀里渴求着微末的温暖。 “殿下。”日日都会叫出口的称呼在此时发着轻颤,那试图被她藏起来的眼泪终究还是决了堤,将他胸口的衣裳都浸湿了。 杨广无声地抱着怀里不停颤抖的身体,他想象着萧夜心内心的煎熬。那个还保留着内心温柔的萧夜心正在这隐忍的哭声中离她而去,也与他诀别。 明日天亮之后,他的晋王妃将又迎来一次新生。 他轻轻拍着萧夜心的肩,认真地告诉她:“阿柔,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放弃你。” 然而萧夜心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在杨广怀里不停地哭,这是她现在唯一还能用来发泄情绪的方式,也只有在杨广面前,她才有这样哭的勇气。 很久之后,哭声才停止,杨广听见萧夜心叫了一声“阿摐”。 “怎么了?”杨广低头,这才发现萧夜心竟哭得体力不支已然睡去。他此时才发出一声叹息,用尽对她的怜惜与爱意,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阿柔。” 第一〇八章 初雪 一日清早,就有晋王府的人赶来莒国公府,说宫里出了事。 原来杨坚下旨解了杨勇的禁足令,但暂时卸去了他手头一应公务令其继续思过,并重新委派了太子府的一干人员进行督导。 杨勇接旨后便立即进宫,却不敢进乾元殿的大门,而是跪在了殿门外。 杨坚一刻未曾召见,杨勇便不敢动一星半点。 所有在乾元殿附近进出的宫中侍者、侍卫都看着这当朝储副垂首长跪的模样,纵然心中有诸多对皇家的品评,去不敢多说一句,只是这来回之间,竟迎来了今年大兴城的第一场雪。 白雪起初只是冬季清淡的日光下稀稀拉拉地飘着,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一场短暂的飘雪,很快便会结束,毕竟距离大兴下雪的时节还有一段时间。但原本晴好的天在转眼之间便变得阴沉沉的,雪花也很快变得细密起来。 不多时,杨勇的发间、衣上是有了肉眼可见的落雪。 杨广将到乾元殿时和杨谅不期而遇。兄弟二人往日虽然不甚对盘,但此次仅是一个眼神,大家便心照不宣地了解了对方此时进宫的意图——来看杨勇是如何在殿前罚跪的。 “二哥来得真是时候。”杨谅朝杨广做了个虚礼便率先提步往乾元殿去了。 杨广不急不缓地走在后头,却见杨谅突然停下脚步,待他走到杨谅身边才问道:“五弟何故停下?” “没事。”杨谅和杨广并肩而行,两人脚步还算平缓,他忽然抬头看了看漫天飘着的雪,问道,“二哥,江南在如今时节是何种景象?” “虽比大型处于南方,往常到这个时候也有不少草木凋零。况且江南冬季比大兴潮湿一些,日子也不甚好过。”杨广回道。 “既如此,二哥为何总往江南跑?是那里有什么大兴比不上的地方让二哥如此眷恋?”杨谅戏谑地看着杨广,又补充了一句,道,“这次父皇封禅之事不能成行,二哥是不是就要启程回江南了?” 杨广暗道杨谅这急于干他离开大兴的心情真是直截了当,他却只是含笑回道:“差不多了,今日孤就是来向父皇申请尽早回江南的。” 杨谅瞬间露出极为兴奋的神色,又怕太明显便假咳掩饰过去,转过视线时,他已望见了杨勇的背影,便岔开话题道:“二哥你看,前头那是谁?” 杨广见了杨勇也没接杨谅的话,依旧向前走,只在经过杨勇身边的时候向一旁的侍从问道:“太子跪了多久了?” “回晋王殿下,有小半个时辰了。”侍者垂首回道。 杨广抬头望了一眼越下越大的雪,却听杨谅道:“二哥,进去吧。” 待见了杨坚,杨谅抢在杨广之前嘘寒问暖道:“父皇脸色不佳,是否要宣太医来瞧瞧?” “天气骤变,父皇保重。”比起杨谅的关切,杨广的话显得平平淡淡。 杨坚一见杨谅便眉开眼笑,将他招到跟前问道:“清早进宫是有事?” “难道没事,儿臣就不能进宫看望父皇了么?”杨谅讨巧地反问,又看着杨广道,“倒是二哥有事要和父皇说。” 杨广眉头动了动,在听杨坚询问之后,他上前道:“儿臣离开扬州已有一段时间,张衡先前已差人送公文过来说近日有不少事务需儿臣回去决断,所以儿臣特来向父皇请辞,请父皇允许儿臣今早回扬州。” 杨坚想了想,问道:“问过你母后的意思了么?” “朝廷公务,但有进退皆以父皇决断,待父皇恩准之后,儿臣再向母后告辞。”杨广道。 听了杨广一句恭维,杨坚甚为满意,道:“既是公务,你便尽早动身吧。” 杨广本该领旨退下,他却似欲言又止,身形始终未动。 杨坚见他奇怪遂问道:“还有事?” “外头下了雪,太子还在殿外跪着。”杨广道。 杨坚此时的脸色才真像杨谅方才说的那样不好,他朝殿门方向看了一眼,道:“让他回去好好思过。” 杨广领命,这就退了出去。 杨勇见杨广出来,他本不欲搭理,却听杨广极为冷淡地说了一句:“父皇让大哥回太子府继续思过。” 这话终是激怒了杨勇,抬头等着杨广道:“父皇不会不见孤!” 杨广朝身后看了一眼,面对杨勇正色道:“孤亲口向父皇说了你在外头,也是父皇亲口说让你回去思过,你若不信,把五弟喊出来问问。” 杨谅的嚣张虽然令人讨厌,但杨广不露声色的暗箭伤人显然更让杨勇痛恨至极。原本他再跪一会儿,装装样子,兴许杨坚一时心软也就同意见他了,可杨广却假仁假义地在杨坚面前提起,故意引杨坚不快,也给他难堪。 “我们到底是兄弟!”杨勇凶狠的目光仿佛能将杨广碎尸万段。 杨广对此毫不在意,一声冷笑之后便丢下杨勇,直接去独孤宫中。 但闻杨广要离开大兴,独孤立即悲伤起来,拉着杨广的手道:“你才回大兴多久,就又要去江南了。” “毕竟领着扬州总管的职务,不敢怠慢,儿臣知道因此让母后记挂担心,是儿臣不孝。”说着,杨广也伤感起来。 母子二人正说着话,杨谅又过来了。 “儿臣代父皇来看看母后,他这会儿正和高颎大人他们商讨政务呢。”杨谅道。 “便只是代你父皇过来,你自己是不想来的。”独孤道。 杨谅本就自恃有杨坚宠爱便有些目中无人,在独孤面前也常有得意忘形之态,此时听独孤这样说了,又见一旁那谦逊之姿,他立即向独孤讨饶道:“儿臣自然也是想母后的,只是腿脚到底不如二哥常年在外奔波的利索,慢了一步,这便让母后说上不是了。” “你二哥在外确实不易,我总想着何时能将他调回大兴,这样我身边便多了个常说话的人。”独孤看着杨广的目光总是比看旁人时多上几分母性的温柔。 “二哥的心在江南,母后真要他回来,岂不是强人所难么?”杨谅说话总是带着看似爽朗的笑容,像是无心之言,便是让人即便想要反驳都不好意思开口。 杨广不欲与杨谅争辩,继续安慰独孤道:“大兴还有其他兄弟在,都是母后的儿子,一家人总是亲近的。母后看五弟虽已经封王开府,却还是能常留母后身边的。” 听来满是温情的话却让杨谅恨得牙痒,他恨不能立即将这话里藏针的杨广赶回江南,免得他留在眼前招他不痛快。 独孤眉宇间又添了几分忧愁,道:“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封地,留在我身边的时间少之又少。阿摐是这样,益钱也是这样,过不久就要回封地去了吧?” 杨谅早就打算向杨坚请一道恩旨,让他长驻大兴不回封地去了,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理由,如今却杨广抢了先机在独孤面前作了提醒,他又无法反驳,只冷着一张脸道:“是啊,就快回去了。” 独孤又叹了一声,众人便都不说话了。 杨谅心生一计,向独孤建议道:“母后舍不得二哥去江南,儿臣倒有个注意,能让二哥既不耽搁政务,也能令母后开心。” 独孤疑惑道:“说来听听。” “二哥事忙,必然是分身乏术,但母后别忘了,儿臣那杨昭侄子如今还在扬州。他是二哥的儿子,必然像极了二哥,母后若真舍不下二哥,不放将昭儿从扬州接来,养在身边,便似是二哥陪伴,还能免去二哥分心教养孩子的辛苦。”杨谅得意道。 “昭儿还小……” “就是孩子小才更好教。”杨谅道,“咱们兄弟几个都是母后教出来的,二哥敢说母后教得不好?” “自然是好的。”杨广内心已将杨谅骂了几十遍,面上依旧淡定从容,转头向独孤道,“小孩子闹腾,怕扰了母后安宁。再者阿柔其实离不开那孩子,这次因昭儿太小不宜长途跋涉,所以才没带回大兴,路上阿柔哭了好几回,现如今就盼着快些回去看昭儿。” “昭儿出生至今还未让母后见过呢,母后可想昭儿这个外孙?”杨谅问道。 “自己的外孙,我怎会不想见,就是山长水远,见一面不容易。”独孤叹道。 “二哥,你向来贤孝,体谅母后思子念孙之情,将昭儿接来大兴陪母后一阵子。”杨谅道,“二嫂若离不开昭儿,让她一起留下,正好母后平时寂寞,一来有了昭儿可以含饴弄孙,二来也能和二嫂说话解闷。依我看,是再好不过了。” “你这孩子未当父母,自然不懂得父母对孩子的关心重视,若因我之故让阿摐他们父子分离,便是我太自私了。”独孤轻嗔杨谅道。 杨广却向独孤请罪道:“是儿臣没能体会母后良苦用心。” “母后,你看二哥都这样觉得。”杨谅越说越兴奋,再向杨广开口时,竟是带着几分挑衅的口气,道,“二哥为人子,既然能体会母后的难处,总要有点实际行动吧。” 杨广眼波一暗,未理会杨谅的耀武扬威,只与独孤道:“孩子是儿臣和阿柔的,这件事待回去与阿柔商量商量,毕竟她十月怀胎才剩下了昭儿,若只儿臣一人便作了决定,恐对她不起。” “二哥和二嫂果真是贤伉俪,让人羡慕。”杨谅讽道。 杨广不与杨谅做口舌之争,只在独孤宫中小坐了片刻便回晋王府去了。 第一〇九章 相思 杨广将在宫中发生的事告诉了萧夜心,他没料到向来沉得住气的妻子竟会在听说杨谅的言行之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尽管只是简单的“不可能”三个字,他也清楚地了解到萧夜心对将杨昭送来大兴这个提议的抵触。 “汉王想着法使绊子,这个理由确实低劣了一些,想来母后是不会答应的。”杨广极力安抚着萧夜心的情绪。 因为当初那个被萧夜心放弃的孩子的影响,自从怀上杨昭之后,她就处处小心,事事仔细。怀孕的那些时日里,所有因为身体而带来的不适和疼痛她除却忍耐更将之视为一种自我赎罪。 杨广想劝她放开一些,但他唯恐再提起那个孩子,萧夜心又会陷入自责和悲伤的情绪中,因此杨昭出生前,他对萧夜心的关爱达到了空前的严密,他期待当时还未出世的孩子,但他更在意萧夜心的情况。 杨昭出生之后,关于孩子的事,萧夜心也基本亲力亲为。 杨广本想让萧夜心留在扬州,不要和他一起回大兴述职,但对杨昭关怀备至的萧夜心最终还是选择与他同进同退。这令杨广意外也惊喜,而他和独孤说的,萧夜心因为思念杨昭而落泪的事并非虚言。 如今看着萧夜心怒上心头的模样,杨广只得好言相劝,道:“汉王不光是要赶我走,他是怕我在外不受他的控制,他要留个把柄在手里。我必然不会让他如愿。” 萧夜心的忧愁并没有因为杨广的劝慰而有所减淡,她依旧深深皱着眉,道:“不光是皇后还未见过昭儿,就算是陛下也未曾见过这个皇孙的面。汉王只要在陛下面前稍稍撺掇几句,有些事就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了。” 杨广想了想,道:“不如这样,我们明天就动身回江南,如何?” “当真?” “你若觉得夜长梦多,我们今夜就出发。到时候人已经离开了大兴,难道再因为这些事将我们召回来?” 杨广的满目柔情让萧夜心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任性,她退开一些,道:“应该是我太紧张了,就算汉王有意挑拨,陛下和皇后总不至于不近人情。” 见萧夜心放松了一些,杨广这才安心,两人决定明日就启程回扬州。 兰陵在午后造访晋王府,问道:“我听说你们要回江南去了,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萧夜心道。 “那……”兰陵迟疑了片刻才问道,“萧玚也要走了么?” 萧夜心点头道:“我已经派人通知他了,不过他可能会晚几天再走。” “他明天会去给你们送行么?” 萧夜心观察着兰陵的神情,问道:“你是希望他去,还是不去?” “他若去,我便偷偷跟着你们。他若不去,我就光明正大送你和晋王哥哥。”虽然已经尽量稳定了心情,兰陵在提及萧玚的时候依旧露出了难以克制的苦涩表情。 “其实公主不用为我们送行的。” “我……我想见他。”兰陵的声音小了下去,却满是情思哀愁,“自从他回了大兴,我就一直难以安下心来,我总会想,他现在就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要去看看他。如今他要走了,我只是想找个机会见一见他。” “公主之前提及郧国公想要为你除服的事,你可有继续试探?郧国公是否真的确定有这个意向?”萧夜心问道。 “他有,但是我请他等一等。”兰陵道,“我怕万一又出什么状况,我心里才有的一点点希望就有破灭了。如果不提除服这件事,我至少还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等。说不定哪一天萧玚忽然就立了大功,他就有资格……” 那个反复在兰陵心底浮现的问题又一次出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如果真的建功立业了,是否还会愿意跟他在一起。哪怕她是皇室娇女,但真到那样的时候,他或许已经有了其他更好的选择。 这样想着,兰陵便没了下文,只那一双低垂的眉眼透着弄弄的悲伤。 “相信我,萧玚不会放弃和公主的感情,公主愿意等他,他必然全力以赴。”萧夜心安慰道,“这样吧,我让殿下给他下道命令,明天让他必须跟我们走。早点回扬州,早点继续办正事,也早点让公主把那个希望等来,如何?” 兰陵满目感激地看着萧夜心,道:“当真?” “不敢和公主开这样的玩笑。”萧夜心道。 于是翌日萧夜心和杨广一同回扬州的队伍里,当真出现了萧玚的身影。 兰陵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骑马跟在他们后面。 飘散在大兴城上空的白雪便是兰陵为萧玚送别的离人曲,那在风中飞扬的雪花都是她对他的思念,是那些深入骨血却无法说出口的爱慕和等待。 郊外的风比城内猛烈一些,就连飘雪都要细密几分,兰陵没有带侍从,独自骑着马都在并不平淡的泥路石道上。她的目光完全被前头的萧玚所吸引,她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就这样跟着他彻底离开大兴,走去他们曾经约定的那个天涯海角。 坑坑洼洼的道路本就不好走,再加上这阵累人的风雪,让本就骑术平平的兰陵走得格外困难,也终于在所难免地发生了意外。 马的嘶鸣声惊动了前头正在行进的队伍,萧夜心听见声音第一个冲萧玚喊道:“快去救人!” 萧玚不敢怠慢,立即调转马头回头狂奔,代发现坠马的是兰陵时,他一手抓紧缰绳,弯下腰用力一拉,直接将兰陵从那匹失去控制的马身下拉到自己的马背上。 这个怀抱令兰陵期待已久,尽管现在的一切看来都狼狈不堪,但只要是在萧玚怀里,只要还能靠近他,对兰陵而言已是这世间最大的恩赐。 萧玚很快停下马,但仍将兰陵箍在怀里——他舍不得放她下去,道:“没事了,你哪里受伤了么?” 兰陵抓着萧玚胸口的衣裳,气若游丝地说了一个字:“疼。”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直白地告诉一个人关于自己的伤痛,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她被现实包裹得只能将所有的情绪压抑在心底,唯有此时此刻面对萧玚的时候,她才敢说,哪怕只是一个疼字。 萧玚着急道:“哪儿疼?阿五,你哪儿疼?快告诉我!” 兰陵却只是哭着告诉他:“疼……疼……” 痛苦的低声求助里,兰陵瞬间昏死过去。 情急之下,兰陵被立刻送回公主府,并由萧夜心亲自诊治。 漫长而煎熬的等待之后,在门外已经几近发狂的萧玚见萧夜心出来,立刻询问道:“阿五怎么样了?” “身上有好几处坠马造成的撞伤、擦伤,不过都不严重,但头部也受了撞击,需要小心照料。”萧夜心道。 “多严重?会有性命之危么?” “你冷静一点。”萧夜心厉声道,“这伤对公主的性命无碍,但终究是头部受了伤,可大可小,疏忽不得,你听明白了么?” 萧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才试探着问萧夜心道:“我现在能进去看看她么?” “只能在宫里来人之前。”萧夜心警告。 “我知道了。”萧玚当即进了房。 萧夜心看着那道匆忙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房门开了又关的声音如是一根搅乱了她心中顾虑的棍子,让她再一次愁绪深深。 “我想留下来照顾公主。”萧夜心道,“这样才能让萧玚安心离开,否则我怕他记挂着公主的伤势,又做出什么傻事来。” 杨广有些诧异,问道:“你要一个人留在大兴?” “这件事我多少有责任,怎么可能一走了之?况且公主头部的伤确实说不好,真要走,我也走得不安心。”萧夜心面对杨广道,“殿下,帮我好好照顾萧玚,大兴的事我一个人可以的。” 杨广面色忧忡道:“过去只有母后和太子便也罢了,如今还有个汉王,将你一人留在大兴,我真的不放心。” “公主受伤的事总要有人给出个交代,我去最合适,就算陛下和皇后要怪罪,他们多少还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对我网开一面,不是么?”萧夜心拉着杨广的手,道,“只是又要暂时跟殿下分开了,我怕你晚上睡不好。要知道,你有时候夜里的睡相真的很糟糕。” 心知萧夜心是在宽慰自己,杨广便顺着她的话故作尴尬,又刮了刮她的鼻子,道:“咱俩彼此彼此。” 如此二人都忍俊不禁,杨广将萧夜心搂入怀中,道:“其实我刚刚想到,你留在大兴也好,免得来回奔波。我回去将昭儿接来,正好了了父皇和母后一桩心事。” “什么意思?”萧夜心问道。 杨广望着廊外飞雪,道:“都入冬这么久了,再挨一挨,可不就要新年了么?去年顾念你的身子,咱们在江南过的新年,今年干脆就在大兴过吧。你在这里等我,我回去将昭儿接来,也让我们的孩子见见皇祖父、皇祖母,另外还有外祖母、舅舅、舅母什么的。” 萧夜心被杨广逗笑了,道:“昭儿怕生,到时候可能哭得停不下来了。” “那我不管,我杨广的儿子必定是要众人瞧见、知道、放在眼里的,这正是个好机会。”杨广笑道。 萧夜心只道他一时孟浪,说这些话图个快活,转眼去看那仿佛又变大了的雪,不由心生感慨,竟就这样又过了一年。 第一一〇章 除服 兰陵受伤的消息很快传进了宫,杨广领着萧夜心主动去请罪,确实让孤独说不出重话来。 “自从驸马过世,兰陵看着一切如常,我却知道她心里忧思深重,就连身子都不比从前。这次又坠马受伤,情况究竟如何?”独孤问道。 “太医已经看过,公主身上的伤倒是不重,只是她至今未醒,不知道头部的伤会造成什么影响。”萧夜心答道。 独孤关切起来,问道:“太医是这样说的?” “是。”萧夜心道。 未免独孤因此突然发难,杨广立即上前劝道:“兰陵过去除了进攻,不大离开公主府走动。这阵子阿柔有时过去看她,二人说说话,兰陵心境开朗了不少。今日让兰陵去送行,也是念在想要她出门走走,却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母后要怪就怪儿臣,是儿臣没有照看好兰陵才致使她受了伤。” 独孤对兰陵不是不关心,只是她对子女的掌控欲望向来强烈且强硬,一意孤行地认为自己做出的决定和安排是最合适的,却没想到最后除了杨广竟都和她母子疏离,就连她一向疼爱的兰陵也因为和王奉孝的婚事和自己不似过去那样亲近。 有时孤独想起这些事免不了伤感叹息,庆幸还有杨广理解自己,他便是更疼爱这谦逊听话的次子,更舍不得将他一个人放在江南了。 见独孤神情萧瑟,杨广借机为萧夜心说话,道:“母后,阿柔想留在大兴照顾兰陵。” 独孤略显惊讶,道:“阿柔要留下来?” “是啊,她和兰陵向来要好,当初在建康的时候,他们就以姐妹相称。这次兰陵坠马是实属意外,阿柔却始终过意不去,不见兰陵康复,她怕是放不下心的。所以,儿臣想让她留下来照顾兰陵,也替儿臣多陪陪母后。”杨广道。 “可是阿柔留在大兴,你们夫妻不就分开了么?”独孤真有些不忍心拆散这对恩爱夫妻。 “儿臣和阿柔说了,这趟回扬州只作停留,不久后新年将至,儿臣就把昭儿一起带来大兴,咱们一家团聚。阿柔留下也是省了一趟辛苦。”杨广道,“母后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一听见那还未见过面的小外孙,独孤终于重拾笑容,连连点头道:“如此也好。” 萧夜心趁机道:“请皇后恩准,让我暂住公主府方便照顾,每日我当进宫向皇后禀告公主的情况。” 独孤对此没有异议,这件事便这样定了。 杨广因此在大兴多留了一日才动身回扬州。 兰陵坠马后昏迷多日,萧夜心不敢有一丝懈怠,有时候房中只剩下她和尚在昏睡中的二人,她会说一些过去或是现在的琐碎小事给兰陵听,也当是给自己解闷。 “公主,今天郧国公跟我提起要给你除服的事了。”萧夜心用毛巾给兰陵净手。 今日萧夜心从宫中回来后才知道郧国公王谊到府,她立刻前去接待。 因兰陵受伤,王谊这几日几乎日日前来公主府探望,萧夜心因此有了更多接触他的机会。这位虽然年长却生性粗率的郧国公给萧夜心留下来极好的印象。而先驸马王奉孝几乎完全继承了乃父之风,这令萧夜心不禁又暗中感叹其王奉孝的英年早逝。 见礼之后,王谊询问了兰陵的状况,萧夜心如实作答。 “太医依旧没说公主何时会醒来?”王谊问道。 萧夜心摇头道:“大家都在都等,郧国公请耐心一些吧。” 王谊忧道:“自从奉孝过世,公主便郁郁寡欢。奉孝未尽夫责便撒手人寰,是我如今王家对不起公主,如今公主还受了伤,老夫无颜面对陛下和皇后当初的一片厚爱。” “公主受伤与郧国公无关,国公不必如此自责,若是公主知道了,反而会愧疚。”萧夜心劝道。 “公主孀居至今,晋王妃对其关怀备至,老夫有一事,之前同公主提过,但公主心意暧昧不明,因此老夫想向晋王妃请教。”王谊道。 萧夜心料想是关于兰陵除服一事,却不便由自己开口,便道:“国公请讲。” “奉孝过世,但公主正值青春,大好年华便这样空付孤独实在遗憾。老夫以为,为公主向陛下和皇后申请提前除服,为公主再觅佳婿,晋王妃以为如何?”王谊道。 “这件事公主跟我提起过。” “公主可说了她的想法?” “公主说很感谢国公为她考虑周全,但她自己也拿不住注意,有些事或许不用如此急切吧。” “奉孝夫责未全,公主以皇室身份如此待他,是奉孝的福气,也是我王家的福气。”王谊感慨道,“公主如此情义,老夫却不敢代奉孝领受,请晋王妃答应老夫一件事。” “国公请说。” “待公主醒来,请晋王妃代为劝说,老夫以为,奉孝在天之灵,也是不忍心见到公主常年孤独寂寞的。” “国公的话,我记下了。待公主醒了,我一定转告。” 不知是否看多了阴谋算计,王谊那一番情真意切的表述却无法真正打动萧夜心。他或许确实怀有对兰陵的同情和怜悯,想要让本就婚姻坎坷的一国公主早日脱离这样冷清无助的生活。但作为接受了杨坚和独孤恩宠却无服消瘦的臣子,主动脱离已经成为包袱的隆恩或许能够在那对帝后面前博得最后的美名。 萧夜心将毛巾换过,看着兰陵道:“公主,你若听得见便快些醒来,我好写信给萧玚,让他放心。你不知道,他走时那一步三回头的样子,恨不能时刻守在你床边。” 然而兰陵依旧合着双眼,安静地沉睡着。 如此又多了数日,独孤亲至出宫看望兰陵。门庭冷落已久的公主府顿时热闹起来,下人们全都打起了精神,不敢有丝毫怠慢。 兰陵日常疏于管教,下人们虽然依旧恪守本职,但在独孤眼里还是纪律散漫,不成体统的。她有时也告诫兰陵,驭下需严,可兰陵生性友善宽和,每次只口头答应,并未真正听从独孤的提醒,因此公主府的气氛一直不甚严肃。 今日独孤突然到府虽然给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但她细观府中内外,从院落打扫到下人们服侍的规矩,已然严谨规矩了不少,这不禁让独孤颇为满意。 看过兰陵之后,独孤单独召见了萧夜心。 “这段时间辛苦阿柔你了。”独孤的客套话从来冷冰冰的,但其中对萧夜心的认可还是清晰可见的。 “我本就为照顾留下,没有辛苦一说。”萧夜心道。 独孤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室内空气一旦安静下来,萧夜心不禁促狭起来。若这天下还有什么是真正令萧夜心心存忌惮的,那便是眼前这不怒自威的帝国皇后。虽是女流之辈,可独孤大多数时候的表现更倾向于一个固执右手腕的铁血政治家,而不是一个只着眼宫闱女眷生活的皇后,这或许与杨坚本就嫔妃凋零的后宫也有直接关系。 萧夜心就这样惴惴不安地在独孤身边立侍,猜测着独孤接下去会说些什么。 “郧国公今日没来?”独孤率先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还未曾。”萧夜心垂首回道。 “往常他是这个时辰过来么?” “要早一些,这会儿郧国公应该已经走了。” “看来他今日是不会来了。”独孤思索着,抬眼看了看萧夜心,道,“今早朝会之后,郧国公单独找过我,跟我提了一件事。” 萧夜心安静地听着,没有接话。 独孤收回视线,不急不缓道:“他跟我提了给阿五除服的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萧夜心只将头埋得更低,道:“我虽与公主是姑嫂,但公主身份尊贵,除服与否完全听由陛下和皇后决断,我不敢置喙。” “确实不大适合问你。”独孤的语调冷了几分。 萧夜心深知这是独孤再一次给自己的暗示,以她最贵的国朝国母身份给她一个不可动摇的讯号——即便是除了服,兰陵也不可能和萧家扯上关系,若真有也是能有姑嫂这一层,绝对不可能再多了。 萧夜心不敢抬头,她不愿意去面对独孤那双冷漠尖锐,仿佛能够看穿一切的眼睛。杨广不在身边的时候,她能够加倍感受到从独孤身上散发的迫人气息。那仿佛是要将她活生生在心理上压垮的逼仄感,若非她有了过去的那些经历,她也许随时可能在独孤面前崩溃。 此时的静默比刚才更让萧夜心惶惶,她只能将独孤的冷傲当做是这位皇后对自己的磨砺,就像是杨广每一次给自己的考验一样,只要挨过去,她便又获得了一层铠甲,便又多了一分继续生存下去的能力。 独孤抿着的嘴角微微上扬,冰封一般的眉眼化开了些许善意,她浅笑着对萧夜心道:“我确实心疼阿五,郧国公所言也有些道理,和陛下说过之后,他已经答应了。我原本是想来亲自告诉阿五这个消息,可她既然还没醒,我就先告诉你。等她醒了,你代为转达。” “是。”萧夜心道。 送走独孤之后,萧夜心那双沁满了细汗的手在冷风中一吹便瞬间冰凉。 萧夜心望着独孤的车驾渐行渐远,想着方才那令人窒息的一场谈话,终于明白,独孤从未对她和萧家放下过芥蒂,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对杨广所抱有的忠诚才出现了表面上的好转假象。她跨越了帝国身份的限制得到了与杨广站在一起的资格,就注定萧玚不可能再有这种“幸运”,而他们之前所怀有的希望会伴随着独孤始终坚定的反对全部破灭。 第一一一章 姑嫂 兰陵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一日,萧夜心刚将送去扬州的书信发出去。到房中的她忽然见兰陵要下床,她立即上去将人拦住,道:“公主先躺回去,有什么要做的,我帮你。” “萧玚呢?”兰陵记得昏迷前最后见到的是萧玚。 “公主昏迷了好几日,萧玚已经跟殿下回扬州去了。”萧夜心道。 兰陵瞬间神情低落,道:“是么?” “嗯。”有些原本打算告诉兰陵的话因为上一次独孤的到访而被萧夜心忍了回去,她看着兰陵无精打采的样子,好意问道,“公主饿么?想吃什么?” 兰陵只是摇头。 萧夜心立刻让人将兰陵醒来的消息送进宫,再回头告诉兰陵道:“皇后先前来看过公主,还说郧国公奏请为公主除服,陛下已经应允,公主不用再为王奉孝守孝了。” 兰陵木讷空洞的双眼这才恢复了些神采,有些慌乱地看向萧夜心,问道:“父皇已经下旨了么?” 萧夜心点头道:“下旨了。” “这个郧国公做事为何如此冲动,我先前便是告诉他不用着急……” “郧国公有他自己的打算,既然圣旨已下,公主就别为这件事动气了,反而更应该养好身子,进宫谢恩才是。”萧夜心劝道。 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写满忧愁,兰陵无力叹了一声,道:“那我倒是希望自己昏睡得再久一点。” 萧夜心暗自心疼着兰陵的境遇却没有能用来安慰她的言辞,只好继续尽心尽力地照顾还在伤病中的兰陵,早日让她康复。 独孤为庆祝兰陵身体恢复,特意在宫中摆了小宴。宴上一干女眷欢声笑语,倒是提前带出了一些将要新年的喜庆。 萧夜心为缓解兰陵因除服带来的不安和急切,便提议重新将公主府整修一番,便好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至于日日都因为这一件反复思量,积郁成疾。 兰陵听从了萧夜心的建议开始整顿公主府,这自然少不了萧夜心的帮助。 于是所有人都看见晋王妃天天和兰陵公主在一起,二人同进同出,姑嫂之间亲密无间,就连日常进宫向独孤请安都同坐一舆。 皇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蜚语,萧夜心和兰陵如此举动,自然招来有些人的口舌,宫内因此开始流传起某些说辞来。 这一日萧夜心和兰陵又去找独孤,因独孤心情不错便拉着兰陵多说了一会儿话。萧夜心不想插在她们母女之间,便寻了个借口先出去了。 此时大兴已正式入冬,雪都下过好几场,最近的那一次,积雪还将乾元殿后头的一棵树压塌了,闹出好大一阵动静。 萧夜心觉得暖阁里太闷,想去外头待一会儿,冷冽的冬日空气能让她时刻保持清醒。 “二嫂。”杨谅爽朗的声音传来。 萧夜心回头,见到的不止有杨谅,还有杨勇。 那过去趾高气昂的太子在经历泰山一事后收敛低调了不少,此时和杨谅并肩而来,完全被杨谅那意气风发的模样盖去了光彩。 萧夜心本不想理会他俩,但杨谅主动打了招呼,她不能充耳不闻,便上前道:“太子和汉王来给皇后请安?” “是啊,刚见了父皇,出宫前来看看母后。”杨谅笑道,“二嫂怎么在外头吹风?” “皇后和公主在说话,我就先出来了。”萧夜心将视线转向杨勇,故意问道,“太子脸色不好,是不舒服么?如今天气冷,可要注意身体。” 杨勇如今日子不甚好过,自然不会给人好脸色,他忍着杨谅那洋洋得意的样子已是不易,如今又被萧夜心挖苦更没了好气,一甩袖子便彻底冷了脸,道:“孤进去看母后。” 杨谅平日一个人讽刺杨勇总觉得不尽兴,今日萧夜心一句话便让杨勇跳了脚,他实在舒坦,笑声更是畅快了一些,道:“这个大哥,竟还听不进好话了。” “汉王不进去么?”萧夜心问道。 “既是母后和兰陵在里头说话,这会儿去了反倒唐突,孤就在这儿跟二嫂说会儿话。”杨谅打量起了萧夜心,道,“二哥回去扬州有一阵子了,二嫂该是想得紧吧?” “汉王妃没跟汉王一块儿来大兴,多时不见,汉王可想汉王妃?” 杨谅嘴角一抽,虽仍笑着,那眉眼却冷了下来,道:“二嫂怎就扯到孤身上来了?” 萧夜心未作答,显然不想理会杨谅。 杨谅却仍缠着她,道:“兰陵这一趟受伤可是把二嫂和二哥分开了。孤原以为二嫂日久不见二哥,难叙夫妻之情,会忧愁相思,但如今见着二嫂神清气爽,倒是孤想错了。” 杨谅此言不仅失了规矩还明显带着暗嘲的意思,萧夜心耐着性子没有当场发作,一派镇定,道:“公主康复就是喜事,人逢喜事自然精神爽利。” “也是,二嫂和兰陵一向关系好,知道的明白你们是姑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亲姐妹呢。”杨谅笑里藏刀,看着萧夜心道,“兰陵受了伤,二嫂宁可跟二哥分开也要留下照顾。兰陵受伤期间,二嫂寸步不离地守着。待她好了,公主府要整修,又少不了二嫂,就连进宫看望母后都要二嫂陪伴。两人日日这么相对着,感情深是自然的。” 萧夜心早就听见了那些下人私底下口口相传的不堪流言,她却没想到杨谅居然大胆放肆道用这种事来当面羞辱她,果真是仗着杨坚的恩宠肆无忌惮。她才想明白,难怪杨勇方才借机丢下杨谅就走,这汉王的一张嘴当真是惹人讨厌。 “兰陵是孤的亲妹妹,孤的妻子不好好待她,难道还指望外人?”杨广的声音在此时吹起的冷风中传来。 萧夜心惊喜回头,只见那长长的宫道上赫然走来一道优雅俊逸的身影,跟她在梦中见到的一般无二,正是她喜欢的模样。 “殿下。”萧夜心满心欢喜地迎了上去,完全无视了周围其他人的注视,直接扑到了杨广怀里。 杨广未料到萧夜心竟当众如此热情,但一想到方才杨谅说的那些混账话,他就算没有听全,也是不高兴的。如今萧夜心既然做此举,他便大大方方接受,破了那些谣言,也让杨谅吃记瘪。 杨广旁若无人地搂着萧夜心,笑意温柔,完全驱散了冬季的严寒,低头看着萧夜心道:“外头冷。” “哪里冷了?”萧夜心往杨广怀里钻了钻,抬头冲他嫣然一笑。 杨广便遂了她的愿,当众搂着不放手,只等杨谅带着满脸假笑走来,他才低声提醒道:“汉王过来了。” 萧夜心这才从杨广怀里推出来,改由他牵着手。 “二哥这从天而降,真是惊喜。”杨谅道。 “若真能从天而降,孤早些时候就已经到大兴了。”杨广转头笑看萧夜心,道,“我先去向父皇请的安,昭儿此时应该已到晋王府了,稍后我带你回去看他。” 萧夜心此时温柔乖巧,冲杨广点点头。 “五弟怎么一个人在外头吹风?”杨广特意咬重了“一个人”这三字,看着杨谅顿时气绿了的脸,他只如旧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但笑不语。 杨谅恨得牙痒,看着眼前恶意报复自己的晋王夫妇,他只道:“脚步慢了一些,太子都已经进去了。” “那便一块儿给母后请安去吧。”杨广牵着萧夜心就往暖阁去,根本没理会杨谅。 杨广提前回大兴,最高兴的莫过于独孤,今日的暖阁也因他的到来而格外热闹,可众人看得分明,这热闹只是独孤给杨广的。 杨勇和杨谅冷眼看着这一场母慈子孝的戏码,都在心里将杨广唾弃了千百遍。两个平日在政务上、在杨坚面前都不对盘的人,如今倒站在了同一条阵线上,默契地交换了眼神。 一干人为杨广做了陪衬,只得安静听着独孤对杨广的殷殷关怀,偏深无人敢随意触动独孤逆鳞,哪怕杨勇和杨谅心里再不情愿都必须坐着,老老实实听着。 一番述说之后,独孤方才肯放杨广走。 杨勇憋了一肚子的气,待终于离开了独孤视线,他便不再伪装,大步流星地就离开了独孤寝宫,竟是头也没有回,更别提什么储君风度。 杨谅也不甚舒坦,朝杨广做了个虚礼便亟亟离去。 倒是兰陵见杨广回来,心里觉得安定了一些,道:“我改日再去看我那小侄子。”她又拉着萧夜心道:“今天二嫂可不用送我回公主府了。” 杨广却道:“孤和阿柔一道送你。” “这不太好吧。”兰陵将萧夜心推去杨广身边,笑道,“二嫂许久未见昭儿,一定想得紧。我就不当这个恶人了,外头天冷,你们和我都赶紧回府才是。” 说罢,兰陵先提步离开。 萧夜心看着那显得匆忙的背影,愁上心头,道:“若是再重蹈一次覆辙,不知公主能不能扛得住?” 杨广扶上萧夜心肩头,同样面带忧虑道:“她既是母后的女儿,骨子里自然有和母后一样的脾性。我不怕她接受不了现实,只是先前我们自以为是地营造了一个梦,如今怎好意思在她面前将之打碎?” “你看她见到你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开心多了,我……”萧夜心欲言又止。 未免萧夜心继续忧愁,杨广换了个话题,道:“先回去吧,你不想见昭儿么?” 提起杨昭,萧夜心才觉得心情好一些,这便和杨广一同回了晋王府。 第一一二章 争执 杨勇自离了独孤寝宫便一路阴沉着脸,待回了太子府便再也耐不住脾气,见着人便骂,骂不过瘾还要动手。就连往日受宠的云昭训都被杨勇三两句话就说得梨花带雨,委屈之下竟去找元氏哭诉。 那素日在太子府中仗着杨勇宠爱便不可一世的云昭训现今在元氏面前哭得泣不成声,就算是元氏这个冤家对头看得也不免生出几分心疼来,忙劝道:“殿下在外头受了气,回了府出个气在所难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听过就算了,这阵过了,他还是疼你的。” “太子妃是没看见殿下那模样,跟要吃人似的,若是没人劝着,只怕整个太子转眼就要被拆了。如果有人告去陛下和皇后耳朵里,那还得了。”云昭训说着又哭了起来。 元氏听得心烦,只想赶紧把云昭训打发了,道:“你莫去招惹殿下便是,他好歹是当朝太子,做事总有分寸,不至于跟你说的那样。” “太子妃是不是因为素日里殿下对妾多看了两眼,心里不高兴,如今便不打算和妾一起去劝太子?”云昭训比方才更要委屈几分。 元氏一听这挑拨离间的话便气上心头,登时站起身来。 过去云昭训在太子府里颐指气使,对元氏也多有不敬之处,元氏多也忍了,云昭训便当她脾气好,从不收敛。现今见元氏突然肃容发怒的模样,她到底忌惮着元氏身为太子妃的身份,一时间便不敢造次。 元氏瞪了元氏一眼,权衡之下,纵然逃不过杨勇一顿奚落,她也只能出面,毕竟她是这太子府名义上的女主人。 匆匆准备了几样点心,元氏便去见了杨勇。 杨勇见了元氏,果真脸拉得更长,问道:“你来干什么?” 元氏将点心放下,耐着性子道:“云昭训让我来看看。” “她都劝不动我,你觉得你可以?”杨勇不耐烦地转过身,道,“出去,孤不想见你。” 多年来在太子府中所受的委屈一直积压在元氏心中,她可以忍受杨勇对自己的冷落,但他当面的无礼终于在这一刻点燃了元氏内心的愤怒,她第一次这样光明正大地反抗自己的丈夫,道:“你以为我想见你!” 杨勇没料到一直逆来顺受的元氏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惊了神。可他作为太子,这整座太子府的主人,元氏的行为显然是对他这一身份和权利的挑战,他质问道:“你说什么?” 元氏不是不怕,其实在方才说完那句话的瞬间,她已经有些后悔了,但杨勇的态度让她在冲动之后没有选择放弃,而是凭借着剩余的勇气继续和杨勇对峙,道:“我说不是云昭训哭着求我,我根本不会来。我说你这个太子当得窝囊,在外头受了气只会朝家里的女人下人撒泼。” 仅剩的尊严被元氏无情地拆穿之后,杨勇气得双眼发红,浑身颤抖,他怒不可遏地瞪着元氏,道:“你再说一遍!” 元氏此时已决定豁出去了,道:“你不过是仗着自己太子的身份,知道这里没人敢反抗你才做出这种市井无赖才会干的事。因为你文不及晋王,武不若汉王,在陛下和皇后面前没有丝毫分量,如果不是高颎高大人一直护着你,你哪怕是长子嫡孙,只怕也早被陛下废了储君之位了!” 一记清脆的声响伴随着元氏的尾音响起,随后元氏倒去了地上,捂着那半张被杨勇扇得火辣辣的脸,强忍着已经盈满双眼的泪水,不肯屈服。 杨勇上前一把扼住元氏的脖子,通红的双眼里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为了维持最后那一丝身为储君骄傲而做出的凶狠。 “信不信,孤现在就可以杀了你?”杨勇咬牙切齿地瞪着元氏。 元氏不做反抗,任由杨勇掐着自己的脖子,苦笑道:“我不怕死,这种日子我已经过够。你如果真掐死我,反倒是顾念夫妻情分,给我一个痛快了。” 外有兄弟阋墙,内有发妻嘲讽,杨勇之怒正如山洪暴发那般难以控制。他用力掐着元氏,看着她脸上一点点地展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想象着杨广和杨谅落入自己手中的下场,一股连他自己都难以克制的快感就这样引导着他消磨着元氏的生命。 云昭训过来时真见到杨勇杀害元氏的情景,她被杨勇那狰狞可怖的表情吓得惊叫,随即晕了过去。 杨勇此时才从那铺天盖地的杀人快感中回神,见云昭训晕倒,他立刻将宠妾抱起,完全遗忘了还伏在地上的元氏。 元氏此时已经不知那落下的泪究竟是因为伤心还是求死不能的绝望,她就那样倒在地上哭了不知多久,而那些在外头的下人没有一个敢靠近。 眼泪终于流干的时候,元氏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就像是寻常那样端庄娴雅,吩咐侍婢道:“备车进宫。” “就快到午膳时间了……” “我让你去备车!”元氏大喊道,“是不是我这个太子妃连这种命令都下不了了?” 婢女被吓了一跳,只得马上去准备马车。 元氏一进宫就直奔独孤寝宫,还未开口就跪在那一国之母面前,道:“请皇后下旨,让太子废了我吧。” 她没哭没闹,只是面无表情地跪在独孤跟前,那双看似无欲无求的眼睛里写满了放弃和失望。 元氏不算心思玲珑之人,但胜在为人单纯善良,对独孤也算孝顺,因此独孤对她还算上心。如今见元氏提出这样的要求,她一面让人将元氏扶起,一面问道:“怎么回事?” 元氏不肯起来,道:“我不想再留在太子府了,请皇后念在我昔日常入宫陪伴的孝心上,放我一个痛快吧。” 独孤才见了杨广和萧夜心的夫妻恩爱,一转眼就听见元氏这样的恳求,对比之下她更觉得杨勇不堪,但太子妃也不是说废就废的。她不愿意管这种事,却不得不管,因此即刻将杨勇召进了宫。 不久后,晋王府里收到了杨勇被急传入宫的消息,当时萧夜心正和杨广一道逗杨昭玩,见来传话的人形色匆忙,他二人赶不及询问缘由,将杨昭交给乳娘就又往宫里去了。 去宫里的路上,杨广才知道,元氏主动请独孤废太子妃的事。后来杨勇进了宫,在独孤面前对打元氏之事多番狡辩,但元氏发肿的脸,被打碎的嘴角还有脖子上的淤青都是证明,容不得杨勇抵赖。 独孤作为一个强势的皇后,更有着比任何人都看重维护女子尊严的心态,而杨勇作为她的儿子,竟然对自己的发妻做出这种令人不齿之事,她当场发怒,严厉斥责了杨勇不说,还要带他去见杨坚,说是要将这件事交给杨坚处理。 杨勇在杨坚面前的形象早就一落千丈,如果这件事被捅出去,他的太子之位只怕当真难保。因此独孤一出此言,他即刻跪地求饶。 “皇后当时坚决得很,怎样都不肯罢休。太子殿下便抱着皇后说尽了好话,还让太子妃跟着一块劝,可太子妃不愿意。”内侍急匆匆地跟在杨广身边继续交代当时的情况,“奴婢出来的时候皇后和太子正闹着,如今不知是否真的已经去了陛下那里了。皇后向来最看重晋王殿下,若非这件事不便现在就传去陛下那里,奴婢也不会求殿下了。” “这件事中贵人处理得到,待孤去了再做决定,快走吧。”杨广又加快了脚步。 杨广到独孤寝宫时候,里头一片安静,但那些在外头立侍的宫人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虽然气氛低沉,但内侍一颗悬着的心还是放下了一些,对杨广道:“看来皇后和太子殿下还在里头,晋王殿下,晋王妃,请。” 杨广本为独孤而来,他并不关心杨勇究竟怎样了。待他入内,只见独孤正冷脸坐着,元氏和杨勇都跪在地上,分得很开。 听见脚步声,独孤先抬头去看,见是杨广,她惊道:“阿摐?” 一听杨广之名,杨勇顿时一震,自己如此失礼的样子被杨广瞧见了,只怕他将来更抬不起头了。 杨广从杨勇身边经过,到独孤身边,先说了几句好话宽慰独孤,稍后才假意问起杨勇的事,道:“大哥这是怎么了?” 独孤盯着杨勇责备道:“连个家都管不好,将来如何当国?你学了这么多年,就是学会了这样当太子的么?” 杨勇伏去地上,不敢多说一个字。 杨广只道杨谅不在场,否则这场风波怕是更加精彩。如今他却不想当这个恶人,又不愿意掺和杨勇的家事,只劝独孤道:“母后息怒,身体要紧。” “身体?我这身体若是哪一天垮了才好,也免得连自己儿子的家事都要管,反倒落个强势蛮横的罪名。”独孤气得扭头道,“这件事,睍地伐你自己去跟你父皇解释,我管不了。” 杨勇惶恐,膝行至独孤身前,抱着她的腿道:“母后就饶恕儿臣这一时糊涂之过,千万别让父皇知道,儿臣真的知道错了。” 然而孤独任由杨勇如何请求都无动于衷,她身旁的杨广同样对此置之不理,唯有萧夜心看着那面如死灰的元氏,心底还留有一丝同情之意,上前要去扶元氏起来。 第一一三章 崎岖 元氏没料到萧夜心会有如此示好之举,但现今她心意已决,若就这样起来了,等于白闹一场,所以即便萧夜心已扶住了她的手臂,她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独孤深知元氏从来不是如此固执之人,若非心意坚决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举动的,她又实在对杨勇的所作所为寒心愤慨,便严词道:“去把陛下请来!这件事只请陛下办!” 杨广早在先前就衡量过这一趟进攻是否值得,独孤尚且好说,如何赢得在杨坚面前的好感才是他考虑的关键。 此时独孤坚决要找杨坚,杨广随即咳嗽起来。 “阿摐,你怎么了?”独孤心疼道。 “不碍事。”杨广道。 “殿下从扬州回来的路上着了风寒,方才回了晋王府,药还在煎着,就听说宫里出了事,殿下便赶来了。”萧夜心回道。 “哪个大胆的奴婢去扰了你的清静?”独孤正要责问,视线从杨勇身上扫过,怒气更重,道,“是要我亲自去你父皇那吗?” 杨勇见独孤这是松了口,立即谢恩起身,却不想元氏仍旧跪着不肯动,他又不好用强,可眼下并无人帮他说情。 正当杨勇为难之际,元氏自己站了起来,道:“皇后既然开了口,我自己去找陛下。” 杨勇当即拽住元氏,朝她低吼道:“你是不是疯了?” 元氏甩开杨勇的手道:“我若疯了才遂了你的愿,只可惜,我清醒得很,从我嫁给你至今,现在是我最清醒的时候。” 不等杨勇反应,元氏便转身跑出了独孤寝宫。 杨广只见杨勇立刻去追,他继续在独孤面前展现病态,由萧夜心和他一唱一和,很快将独孤从方才的震怒情绪中带了出来。 不多时,杨坚身边的内侍急匆匆地过来,说是杨坚请独孤前去。 独孤对萧夜心道:“你跟阿摐先回去吧。” 杨广向独孤行礼道:“请母后转告父皇,大哥毕竟年轻,或有冲动行事的时候,请父皇从宽从容。” “你先将自己的身子照顾好才是。”言毕,独孤赶去了乾元殿。 回晋王府的路上,杨广一直牵着萧夜心的手。 马车里,夫妻二人谁都没说话,只听着车轱辘转动的声响,有规律地在耳畔响起,似是他们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进的节奏,平稳中偶尔有些颠簸意外,但总是没有停下。 “我知道你同情太子妃。”杨广打破了长久的沉默,握着萧夜心的手收紧了一些,似是给她的无声的承诺。 “最后应该也只是一出闹剧吧。”萧夜心落寞的口吻似是冬季里凋谢的枯木那样毫无生机,她看着自己和杨广交握的手,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道,“比起太子妃,我总是幸运的。” “是么?”杨广的指腹摩挲着萧夜心的掌心,他同样语调沉沉,“我倒是觉得你比她辛苦多了。至少她忍耐不下去的时候,能这样闹一闹,而你除了忍耐,还是忍耐。” “有人陪我,我怕什么?”萧夜心和杨广十指交扣,道,“眼看年关将近,陛下是无论无核不会在这个当口让意外发生的,而这宫里的事,时间一长也就淡了。太子妃今日决绝,等冷上一阵子,大概也就恢复过去的模样了。” “以后的我们也会过上这种日子,甚至会因为旁人无法企及的身份和权利而过得更糟糕。这样往后几十年,你不怕么?”杨广问道。 “我只知道当年在元仪殿上有人许了我一个将来几十年都将辉煌的承诺,欲攀其荣,比承其重,我的肩膀不够宽阔,还有殿下的人。就算天真的塌下来,第一个压到的也不是我。”萧夜心靠在杨广肩头,道,“那么吸引人的东西摆在那儿,手臂多够一些就可能拿到,要怕的只是自己的手伸得不够长,或者是动作慢了一点,被别人抢先了。” 萧夜心曾经的坚持里表现得最多的是她对杨广的忠诚和感情,但如今这番话中不见了杨广的影子,她对于权力的渴望完全没有掩饰地展露在杨广面前,将他们夫妻间的关系联结得更加密切,也更具有现实意义。 杨广对萧夜心的这种改变有喜有忧,他除了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始终坚定地维护他们共同的利益之外,对有些曾经他希望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越来越感到迷茫和飘忽。他们依旧相爱,只是这份感情在迈向王位争夺的过程中越来越暗淡。 一切如萧夜心料想的那样,杨坚没有同意废太子妃的提议,更当场将杨勇大骂一通,甚至说出了要废太子的言论,尽管这只是在目睹了杨勇所有糟糕行为之后的一句气话。 然而天子之言就像是抛入水中的石子,再轻微的一句话,也会引起旁人联想。 高颎连夜进宫面圣为杨勇说情,试图平息一国之君的怒气和减轻一些他对杨勇的失望。 作为常年在杨坚身边的近臣,高颎自然是了解这位君王的脾性的。那句要废太子的话里,其实更多地表达了一个父亲对教育儿子失败的苦恼,而不是当真要对杨勇做些什么。 从太子府发起的这一出闹剧在新年之前给皇宫里的人带来了不少谈资,由此引发的关于“诸王品鉴”更是在那些宫人中流传开来,甚至“如果真的废了太子,将由谁出任太子”这种话题也成了私底下议论的热点。 元氏虽然没能如愿,依旧回了太子府,但她和杨勇的夫妻情分算是彻底断了,两人虽在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杨勇更不会去正眼看元氏一眼。 杨勇在这件事上,不仅遭到了杨坚严厉的责骂,回府之后还被登门的高颎狠狠地“教训”了一通。他心里对倚老卖老的高颎是颇有微词的,无奈高颎在朝中极有声望,又是他最有力的支持者,因此那些他听了心烦的话,他都只能听着,还要在高颎面前做出一副认真悔改的模样,才能尽快结束这场“训话”。 “高大人所言,孤都记住了。如今但请大人为孤指条明路,这往后崎岖之途,该如何行走。”杨勇内心悲戚,向高颎的请教出自真心。 “陛下虽措辞严厉,但殿下始终是皇室嫡子,又是陛下和皇后悉心教导长大,断不会一言而废殿下储君之位。只是殿下日后需谨言慎行,断不可意气用事,否则再触怒陛下龙威,后果不堪设想。”高颎道。 “孤这太子当得心惊胆战,前有晋王虚情假意,后有汉王笑里藏刀,偏生父皇和母后各有心头好,唯有孤这个太子备受冷落,难以得志。如今不想后院起火,孤心中苦闷,唯与高大人说上一二了。”杨勇怅然。 见杨勇悲极将泣,高颎忙劝道:“殿下忍耐才是,想想那晋王,为人内敛,心迹从不表于形,以致令人难以猜度其心中所想,是以为殿下劲敌。殿下何不取敌手之长?” “孤便是想,也做不到如晋王那般狡猾。”杨勇叹道。 “太子既做不到晋王那般,便固守城池,做好自己的本分,让他人言无可言,也让陛下无从挑剔,一切便可顺遂,毕竟殿下才是储君,是国之根本,段不是轻易可被动摇的。”高颎道。 这些太过保守的老身长谈,杨勇早已听厌,他暗道高颎沉浮宦海几十年,如今年事已高,不再有如年轻人一般的热情和动力,而他不能只被动地任由那些兄弟兵来将挡。正是因为他作为如今尚且年轻的一国储君,有些事才要在他登上大宝之前处理,他将来的皇位才可能稳固。 但杨勇并非完全否决了高颎的建议,自此之后,他开始收敛自己的脾性,在杨坚和独孤面前做出恭顺谨慎的模样,看来确实颇有悔改之意。 杨坚见杨勇有所改善,心底的气便是消了不少。 独孤虽依旧对杨勇有所芥蒂,但毕竟骨肉相连,她也选择又一次原谅这个儿子。 这一日杨勇进宫请安,恰好遇上兰陵还在独孤宫中。看着这对母女其乐融融的相处画面,杨勇突然想起前阵子杨坚已经为兰陵除服之事。 “睍地伐,你在发什么愣?”独孤问道。 “先前听说公主府在整修,如今可都完工了?孤近来事忙,疏忽了自家妹妹,若有需要之处,尽管跟哥哥提。”杨勇对兰陵道。 兰陵觉得杨勇的目光带着令她不甚舒服的怪异,她便转过头,道:“已经差不多了,谢谢太子哥哥关心。” “你既事忙,也就不用在我这儿多耽搁了。”独孤淡淡道,在杨勇离去之前又问,“婉儿近来如何?” “临近年关,府中杂务不少,她也忙得抽不开身。”杨勇随口诌了一句,却说得诚恳。 独孤这才点头放人,看着杨勇离去的背影,叹道:“睍地伐若是早点沉稳些,也不至于闹出那样的事,你们这几个孩子,除了阿摐,都不让人放心。” “晋王哥哥有母后挂念,还有二嫂照顾,自然不用人担心。”兰陵始终有所不安地看向了杨勇离去的方向。 独孤只当兰陵吃醋,笑着安慰道:“母后难道不对你的事上心?” 兰陵蓦地紧张起来,但独孤没了下文,她不便追问,只是方才那一刻独孤的口气让她隐约感觉到将有什么事发生。 第一一四章 圣旨 杨坚在以高颎为首的一部分臣工建议下,恢复了杨勇的职权,先前聚拢在国朝顶部的阴云似乎伴随着这一道圣旨散开,越发临近年关的喜庆气氛仿佛也为已经阴郁了多时的皇宫氛围注入了一股活力。 细心的宫人发现,近来杨勇进宫的次数比过去多多了,不光在政务上变得勤勉,获得了杨坚的好评,他还时常出入独孤寝宫,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似是和独孤的母子关系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这种事自然很快传到了杨谅耳朵里。 这一日进宫时,杨谅遇上了杨广。他朝杨广身边瞧了瞧,问道:“二嫂今日没跟二哥一块进宫么?” “这是去乾元殿的路,阿柔带着昭儿见母后去了。”杨广道。 因杨勇最近颇受隆宠,杨谅虽知杨坚始终最偏爱自己却也难免有些不舒坦,见杨广好像对这件事全部在意的模样,他一面暗道杨广虚伪,一面跟在那晋王身边,假作闲谈的模样,问道:“不知等会儿会不会遇见太子。” “遇见了如何?遇不见又如何?” 杨谅干笑了一声,道:“就是觉得自家兄弟,许久没在一块好好说说话,消息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觉得大家疏远了。” “五弟听见了什么?”杨广脚下不停。 “听说太子如今比过去大有改变,父皇和母后都对他赞不绝口。”这话显然有夸张的成分,也是杨谅用来刺激杨广,打探虚实的。 “太子长进是好事,大隋之幸。”杨广加快了脚步。 兄弟二人去见了杨坚却不见杨勇,父子三人说了会儿话,杨坚道:“阿摐你等一等,朕有话问你。” 往日杨坚多留杨谅,今日这反常之举令他二人都为之一惊。 据在场的侍婢事后说,杨谅退出乾元殿时,那脸色难看得像是在抹了一层墙灰。 杨广不知杨坚意欲何为,又不敢轻举妄动,便安静地立在一旁,垂首听命。 “你最近可去看过阿五?”杨坚问道。 “在母后宫中见过几次,兰陵也去晋王府看过昭儿。”杨广回道。 “朕知道阿五因为当初的事一直对朕和你母后心存怨怼,虽然王奉孝不失为一个好丈夫,但他毕竟是走了,如今剩下阿五一人,看来让人心疼。”杨坚皱起的眉头间流露出身为人父对子女的关爱,却也带着深深的无奈。 杨坚由此而发的叹息让杨广几乎猜到了他接下去要说的内容,但求稳如他,还是故作不知地问道:“父皇为何提起此事?” “前几日,你母后跟朕提起要再为兰陵择选驸马。”杨坚道。 杨广嘴角紧抿,没有接话。 “朕的本意,即是既然阿五和王奉孝夫妻缘薄,如今又提前为她除了服,不如就让阿五自己做一回主,选个合心意的驸马,好好地在公主府生活,便算是朕和你母后对她的补偿。但是你母后一句话,让朕为难。”杨坚抬头去看杨广,道,“满朝臣工,世家子弟皆可为驸马,唯独萧家不行。” 结果在杨广意料之中,他并未觉得惊讶。 “你母后说出这句话,便是因为他多疼爱你,认为晋王妃嫁与你,已是高攀,断不会再让自己的女儿嫁进萧家。”杨坚道。 杨广面露愧色,在杨坚面前深深埋首,自责起来:“是儿臣对不起兰陵,也是儿臣令父皇为难了。再嫁之事,儿臣会好好劝说兰陵,请父皇放心。” 杨坚此时方缓了神色,点头道:“兰陵与你亲近,听得近的话。朕是怕这件事因你母后强硬的态度又起风波,所以才要你去开导兰陵,让她顺从一些。虽不能完全遂她的意,到底是朕和你母后为她做的最好打算。” “儿臣知道了。”杨广道,犹豫后又问,“不知父皇和母后是否已有合适的驸马人选?儿臣要去劝说兰陵,也好对症下药。” “你母后觉得太子亲卫柳述堪为驸马。”杨坚道。 杨广至此终于明白杨勇近来这殷勤是献给谁,眸光一冷,仍佯作平静道:“儿臣知道了。” 见杨广似也认同这桩婚事,杨坚便对劝慰兰陵一事更有信心,这就让杨广退下。 稍后杨广去见了独孤,在孤独宫中小坐之后便和萧夜心一起回了晋王府。 杨广看着萧夜心怀里睡着了的杨昭,低声道:“父皇准备再给兰陵赐婚了。” 轻拍着杨昭的手顿了顿,萧夜心抬眼瞥了杨广一眼,又继续哄孩子,道:“是哪家公子有如此殊荣?” “柳述。” 这一次,萧夜心的手彻底停了下来。 “父皇的意思便是让我先跟兰陵知会一声,让她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节外生枝。”杨广愁绪满满地看着睡得正香甜的杨昭,道,“这件事,你也得和萧玚说说。” “自然。”萧夜心平静的眼波下藏着深深的无奈,她相信杨广和自己一样不希望这件事发生,可杨广心底的矛盾和愧疚必然不会比她多。 “明日我陪你一起去见萧玚。” “我一个人去吧。”萧夜心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杨昭身上,道,“亲姐弟之间好说话,萧玚若是不高兴,让他当着我的面发泄出来也不是坏事,总好过憋在心里,我看着难受。” “那我明日去公主府,我们分头行事。”杨广道。 萧夜心虽然应下了,心里却感叹杨广在这件事上的雷厉风行。想他那番不忍心打碎兰陵美梦的言辞还在耳畔,可如今便有些等不及的模样。但再想想,这也不能完全怪杨广,杨坚和独孤下的命令,杨广岂有不从之理。 翌日,萧夜心亲自去找萧玚。 其时萧玚正在准备给张氏的新年礼物,见萧夜心突然到访,他高兴道:“姐,你来得正好,帮我想一想送什么给母亲好。” 萧夜心直接拉萧玚坐下,将那些备选的东西推开了一些,问萧玚道:“如果我让晋王给你谋个外调的差事,需要即刻启程,会有好一阵不能回来,你会去么?” 萧玚聪颖,已然知道出了事,可他不愿就这样接受,装傻道:“这都快过年了,哪里还会有急事。姐,你又跟我开玩笑。” “如果圣旨也只是开玩笑就好了。” 看着萧夜心那丧气的模样,萧玚终是装不下去了,问道:“姐,出什么事了?” “陛下和皇后有意为公主再择驸马,人选已经定了……” “是谁?” “你听我说完。”萧夜心道,“昨日殿下进宫,陛下让他去劝说公主,所以今天我会来见你。事已至此,人选是谁,还重要么?” 有些话不用说透,便已经清清楚楚。萧玚并不知道应该如何描述此时的心境,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坐了好一会儿,觉得生命中最终失去了很重要的一部分,并且再也追不回来了。 “萧玚,你听我的话,离开大兴吧。”萧夜心道。 萧玚的脸上找不到任何表情,失去焦距的视线在很久之后才凝聚在萧夜心身上,嘴角牵扯出一个充满自嘲意义的笑容,道:“我总能知道她将要嫁给谁吧?” 萧夜心实在心疼萧玚,但见他即便再心痛也要知道真相的坚持,她终是费了好些力气才道:“太子亲卫,柳述。” 萧玚似是自言自语道:“太子的人。” “是,太子的人。”萧夜心并不想承认这个现实,更不愿意相信在太子身负那么多丑闻之后,杨坚和独孤依旧愿意将兰陵下嫁给太子一党的人,从而对外证明他们对杨勇的信任,稳固杨勇的太子之位。 “我可怜的阿五……我可怜的阿五……”萧玚的尾音里拖着深长的叹息。 萧玚看似平静的反应让萧夜心有些意外,她不想用过多的猜疑去填补她和萧玚的关系——她还想抓住的真实,只剩下维系在萧氏族人之间的血缘了。 “对不起。”萧夜心抱住目光空茫的萧玚,柔声道,“你要怪就怪我,如果当初不是我一意孤行要去建康,你就不会去找我,你和兰陵也就不会相遇,不会有后面的一切。” “和兰陵相遇,是我这一生遇见的最美的事。”萧玚木讷地靠着萧夜心,道,“但我总是不记得,美好的东西是短暂的。我没有能力留住她,就只能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 “萧玚,听姐的话,离开大兴,会好过点。”萧夜心劝道。 萧玚慢慢抬起头,仰面看着对自己满目疼惜的萧夜心,恳求道:“离开之前,我想见一见阿五。就算晋王去劝过她,总是没有我出面管用。她听我的。” 内心对萧玚的同情和怜惜让萧夜心无法拒绝萧玚的请求,尤其当最后那四个字传入她耳畔时,她的心确实受到了强烈的震动。或许是萧玚的镇定让她惊讶,或许是对那一份过早夭折的爱情的坚定让她动容,又或者萧玚那无望却坚持的自信,一切的一切最终让萧夜心选择了给他们一个正式了断的机会。 “你想什么时候见公主?”萧夜心问道。 “我听她的。”这是萧玚能给兰陵的最后的温柔。 第一一五章 诀别 萧玚再一次见到兰陵,是隔天在晋王府,杨广的书房里。 由杨广领着进来的兰陵见到朝思暮想的身影时,她高兴得想要像从前那样雀跃地叫萧玚的名字,可她一想到昨日杨广告诉自己的事,便是那久未的两个字就在唇边却发不出声。 比起兰陵的愁云惨淡,萧玚看来淡然许多,他向萧夜心和杨广打过招呼后,书房中便只剩下他和兰陵二人。 “晋王哥哥说,你要见我。”内心里那段始终没有被放下的少年感情让兰陵忍不住先开了口,她渴望能够在今天的见面里得到一些其他的答案,而不是按照杨广告诉她的那样,她必须服从杨坚和独孤的意愿,再一次和心上人分离。 萧玚垂下眼,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取出一只随身香囊。 那是当初在皇宫的花苑里,她悄悄塞给他的,用她少女时代最纯真美好的感情交换他同样纯粹真挚的一颗心。她曾以为这样的交换会换来彼此美妙幸福的将来,却没想过在不被允许的境地里,那些幻想最终连碎片都不能剩下。 萧玚将香囊递给兰陵,平淡的眼波里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仿佛那只香囊不是他的,他从未在那些无法见到兰陵的日子里对着她亲手送给自己的香囊睹物思人。 兰陵看着那香囊上还沾着的血迹,已经伴随着时间沁入阵线里,就像是她从不曾忘记的过去,永远不可能被抹去。 心头被重重一击之后,兰陵抬手,一下子就将萧玚的手推开,那只香囊随之落在地上,离他们几步开外的地方,没人想要去捡。 他的淡漠比任何一把尖刀更能刺穿她的心,就如同她送回香囊所代表的绝情将她抱有的最后一点希望也彻底打碎,他亲手杀死了那个爱她、愿意为她放弃一切的兰陵。 “给你的东西,你不要,就丢掉。”兰陵走近眼前沉默的身影,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他忙向后退去的地步,看着他垂眼如同雕像的姿态,她命令道,“抬起头看我。” 萧玚抬头,在接触道兰陵眼波那一瞬间在心底迸发出一个疯狂主意——他想带她走,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他都想带她离开。但现实已经告诉过他,这只能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毕竟他的阿五曾经因为这种疯狂的想法而险些丧命。 “公主还有什么吩咐?”萧玚问道。 “叫我的名字。” “臣不敢。” “我命令你,叫我的名字。”兰陵的等待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她咬着牙又说了一次,“叫我的名字。” 这一次,她在求他。 他曾无数次在心里叫过,看着她此时强忍泪水的双眸,他想听她的话,可一切如鲠在喉,他最终放弃了,如同他放弃他们的感情那样,拒绝了她的最后一个要求。 “香囊已经归还,公主……”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这样见面,萧玚不舍得就这样结束,最后那两个字在唇齿间拖延了多时,才终于被他不情愿的说出了口,“保重。” 经过兰陵身边时,萧玚强迫自己不要再多看她一眼,他怕自己本就薄弱的意志会在离别的最后一刻崩溃,因此他走得很快,很仓促,连门都忘记为她关上。 杨广进来时,兰陵已将那只香囊捡了起来,她像对待稀世奇珍那样将香囊捧在手心里,不停地看,不停地看,知道再也忍不住翻涌的情绪,当场哭了出来。 杨广心中恻隐却无法安慰,只得关上书房的门,将这最后一点时间留给兰陵。 比起兰陵最后的崩溃,萧玚更像再也无法激起任何涟漪的死水,平静不过是因为彻底失去了生机而已。 “萧玚。”萧夜心追他到后院才停下,道,“你有心事可以跟我说。” “我没事。”萧玚回道,“姐,你没发现么,我和……公主都变了。” 曾经的兰陵会当着他的面表达所有的情绪,他也从不在兰陵面前隐藏心情,可如今的他们都用了另一种方式来处理这曾经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状况,是他们两个人都变了。 萧夜心都没有想到这次见面会有这样的发展,萧玚看起来比她以为的好得多,她不知应该说萧玚成熟了,还是他掩饰得好。 “我真的没事。”萧玚道,“你曾经跟我说过,我的身后还有你,还有萧家。这些年我也的确想通了,既然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就不必死死拽着不放。我今日来见公主,也是希望她能跟我一样想开一些,嫁给柳述确实是个还不错的选择。” 凭借萧夜心对萧玚的了解,这番话绝对算得上是他的肺腑之言,用来麻痹自己在合适不过。 “你能想开便最好。”萧夜心不在这件事上纠缠,走去萧玚面前道,“以后为了萧家,为了你自己,好好的跟着殿下办事,挣得一个光明前程,不要辜负母亲对你的希望。” “你对我就没有希望么?” 萧夜心愣了愣,道:“我只要你平安就好。” 萧玚点头道:“我必定平平安安,再也不会做出格的事,和晋王殿下一样保护你。” 那曾经被萧玚视为奋斗目标的姑娘彻底成为了命运中的过客,他不愿意忘记,也不愿意再对旁人提起,和他们被斩断的爱情一样,深深地埋在了他的心底,变成深刻的烙印,陪伴他的生命直到终结。 兰陵和萧玚的逆来顺受,让杨广能够顺利地向杨坚和独孤复命,杨坚为此赏赐了杨广,还给杨昭封了爵。 外人不知道这其中是非曲折,只道杨广如今得蒙盛宠,兴许很快就能从江南调回大兴,杨勇那太子的日子便更加不好过了。 莫说杨勇听了这些流言心里不高兴,纵是杨谅也对杨坚赏赐杨广一事颇为不满。这种情绪表现在外便是他时常对杨广冷嘲热讽,有时话说得太明显,就连在一旁听见的其他人都不由皱眉,暗道杨谅恃宠而骄。 杨广每每面对杨谅的挑衅都如春风化雨一般毫无棱角针对,听过便过了,那谦逊温润的形象反而因为数次和杨谅的交锋广为流传。晋王性善谦和的美名赢得了不少人的称颂。 就在众人猜测圣意究竟会偏向哪一方的日子里,众人盼望的新年终是到来,早就准备下的皇宫盛宴如期展开。 杨坚本在泰山一事后寡欢多时,因而这一次的新年的宴会筹备得格外谨慎,务必将杨坚心头积压的不悦、烦闷统统扫除,这其中就包括宣布兰陵婚讯这一项举措。 女眷们在后宫开宴,不与前廷臣工们一道,杨坚的赐婚圣旨传来时,兰陵正跟萧夜心说话。 自第一眼见到那传旨太监的身影,兰陵脸上本就寡淡的笑容瞬间消失,她紧张地看着传旨太监举着圣旨绢轴出现在宴会中央。 “二嫂,来了。”兰陵手中的酒杯打翻了,她的泪就像是从这酒杯里倾洒而出的流,将她整个心都浇透了。 萧夜心扶住兰陵,看着传旨太监在请过安之后宣读赐婚圣旨并笑吟吟地向兰陵道喜。 兰陵不顾衣裙上的酒渍起身接旨,在独孤和其他女眷面前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 萧夜心注意到独孤此时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赞许,而她却并不想接受这样无声的褒奖。 之后兰陵便在酒宴上喝了个酩酊大醉,众人都以为她是高兴,就连独孤都未拦着她喝。 萧夜心时刻陪在兰陵身边,尤其当兰陵喝醉之后,她更是寸步不离,唯恐兰陵酒后失态,说了不该说的话,引起其他风波。 宴席散去后,萧夜心亲自送兰陵去独孤宫中休息,最后兰陵硬是拉着她,不让她走。无奈之下,萧夜心只能让人通知杨广,她今夜留宿宫中。 洗漱完毕,萧夜心被兰陵拉到床上同睡。 兰陵就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儿似的抱着萧夜心,靠在她怀里,陀红的双颊将她本就俏丽的容颜衬得更加动人,她迷迷糊糊问道:“二嫂,萧玚呢?” 萧夜心轻轻抚摸着兰陵的背,温柔道:“他在国公府陪家人守岁。” “守岁?我也要守岁。我去跟父皇母后一块守岁。”说着,兰陵就要下床。 萧夜心忙拉着她,帮她盖好被子,道:“我陪公主守岁,公主要是想说话就跟我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兰陵目光迷蒙地看了看萧夜心,摇头道:“我的心里话只想和萧玚说,可是我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也就再不能说了,嘘。” 兰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重新抱住萧夜心道:“不说了,不说了,说了我又要哭了。我不想哭,我如果哭了,萧玚知道了该心疼了。我以后都不哭了,再也不哭了,再也不哭了……” 兰陵的声音越来越小,在萧夜心怀里渐渐安静了下来,似是真的睡着了。 萧夜心低头看着在睡梦中还皱着眉的兰陵,心底对她又生出几分怜悯来。 那些不允许被看见的眼泪里包含了太多的心酸和悲伤,她们必须忍着十二分的心痛将这些心情都好好地藏起来。每完成一次这种行为,内心的坚韧就增长一份,随之而来的残忍也就多一分。到哪一天连哭是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么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能够伤害她们的东西。 但是萧夜心深切地知道,兰陵做不到,她也做不到。所以她们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依偎在一起,说上几句安慰的话,送上一个善意的拥抱,暂且构筑一个看来平静安宁的梦乡,躲过最痛苦难熬的时候,再去看接下去的路,才不会绝望到连踏出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第一一六章 母亲 翌日天还未亮,独孤寝宫外就出现了一道行色匆忙的身影,说是晋王府派人来传说,杨昭病了。 萧夜心闻讯从独孤宫中离开时,连头都没来得及梳,一路坐着马车赶回晋王府。 杨广的侍从一早就在王府外等候,见萧夜心的马车一道,他立即上去将人迎下来:“王妃终于回来了。” 萧夜心顾不上侍从这番问候,几乎小跑着往杨昭房里赶,急切问道:“世子现在情况如何?” “昨夜里殿下走的时候,世子还好好的……” 萧夜心猛然停下脚步,问道:“殿下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去哪儿了?” “昨天有张大人从扬州送来的急报,殿下看了之后,连夜动身就走了,还立刻喊上了萧公子,又担心王妃今日回来问起,让奴婢留下回话。谁知道天快亮的时候,世子突然哭闹起来,奶娘过去一看才发现世子发了热,奴婢便立刻派人进宫通知王妃了。”此时,侍从已经跟在继续往杨昭处赶去的萧夜心身后回答,语速都比平日快了不少。 萧夜心暂且不理会杨广的不辞而别,一心扑在杨昭身上。待见到浑身发烫的杨昭,她急得有些慌了手脚,好在独孤派了太医跟她一块回来,她便让太医马上为杨昭请脉。 如此一番忙碌,当太医确定杨昭没有大碍,又去开了方子去煎药,萧夜心才算稍稍安了心,而此时已是将近中午,侍婢道兰陵已在外头等候多时。 “怠慢公主了。”萧夜心有些疲惫地坐着。 “昨夜让二嫂陪了我一晚上,是我过意不去,昭儿没事吧?”兰陵问道。 “毕竟还是孩子,不适应大兴的天气,如今又真么冷,发热不舒服是正常。”说着话,萧夜心仍是不太放心地往杨昭房里看。 “我已多时没见二嫂这样紧张过了。”兰陵道,“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看二嫂就跟晋王哥哥一样,待人接物镇定稳重,甚少有出错疏漏的时候。刚才看你为了昭儿忙进忙出的模样,竟是有些陌生,也想不起到底是何时何地曾见过你这样焦急慌乱的模样了。” 萧夜心也不记得自己这样单纯地去关心紧张一个人是发生在什么时候了,她对杨广的所有情绪都发自真心却又不似那样纯粹。今时今日,作为母亲的她,或许只有对待杨昭才会流露出最原始的情感,她不用担心杨昭还会对她的行为有任何猜度,发生在他们母子之间的事都是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的。 兰陵见萧夜心脸色有些苍白,关心问道:“二嫂,你没事吧?” 萧夜心扶额,闭眼缓了缓,道:“也许是回来得急,路上吹了风,有些头疼。” “我让太医过来看看,可别昭儿才病了,你也倒下了,这晋王哥哥不在大兴,晋王府可不能缺了你这个主心骨。”兰陵随即让下人传来太医。 太医给萧夜心请过脉后,说她是忧思积虑,心脉不畅,确实受了凉,但情况不算严重,需要好好静养,不可再劳神费心。 旁人总以为萧夜心和杨广伉俪情深,夫妻恩爱,在远离大兴的江南之地安居,可以说生活优渥,没多少顾虑。 就连兰陵都是这样认为的,可如今听太医这样说,她不由疑惑起来,道:“二嫂究竟在愁什么?难道还有晋王哥哥办不到的事么?” “纵是他能办到,我也愁。”萧夜心笑道,“诸如他出了门何时回来,外出有没有遇着麻烦,手里的公务何时能处理完,不在家里用膳的话,外头的东西他吃不吃得惯……” 虽是用来搪塞兰陵的话,但日常和杨广在一起的琐碎小事也确实都是萧夜心不由自主会操心的内容。在无法改变的大背景下,她和杨广夫妻相处时发生的很多事,都是在她这个当妻子的心上记挂着,当算是大无奈中的小小温馨吧。 见兰陵触景伤情,萧夜心立即改口道:“公主如果没事帮我梳个头可好,你看我到现在还散着头发呢。” 兰陵这就替萧夜心梳头,也听萧夜心说了些安慰自己的话,她只点头说知道了,好让萧夜心放心。 杨昭的并来得突然,去得却慢,不知为何总不见好。消息传入宫中,独孤便直接将杨昭接到身边照顾。 因这是杨广的骨肉,独孤尤其看重,所有她能做的全都亲力亲为,有时连萧夜心都插不得手,旁人只要有一点疏忽便遭训斥,弄得所有人都不敢接近杨昭。 杨昭每每喝药都要萧夜心哄着,有一回杨昭不知怎的,纵是萧夜心在也又哭又闹。独孤看着不忍心便将孩子抱到自己怀里,一面哄着一面责怪萧夜心道:“连个孩子都照看不好,阿摐在外的这几年也不知是否真如他说的那样不必操心那些生活琐事。” 虽是气话却到底刻薄,萧夜心不愿意往心里去,可终究听得明明白白。她当即向独孤请罪,却只得到独孤让她离开之语。 杨昭的哭声还在耳边,萧夜心却不能亲手照顾自己的孩子,忍痛离开的时候,她分外想念杨广,一时失神便被门槛绊了一跤。 “二嫂当心!”杨谅及时出现,扶了萧夜心一把,道,“二嫂当心看路才是。” “谢汉王。”萧夜心这就要走。 “这是孤那小侄子的哭声吧。”杨谅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见萧夜心顿住脚步,他继续道,“二嫂怎就不理昭儿哭成这样,要回晋王府?” “昭儿不乐意喝药,皇后正哄着。”萧夜心道。 “母后是当真疼昭儿,就跟过去她冲二哥似的,旁人都碰不得一下。”杨谅打量着已经沉下脸的萧夜心,继续道,“二哥回了江南,二嫂又近不得身,虽说母后必定将昭儿照顾得周全,但他毕竟这么小,没父母在身边总是说不过去。” “皇后福泽深厚,昭儿在她身边必然受到庇佑,汉王不用担心。” “二嫂说话就是动听,难怪这么多儿媳,母后最喜欢你。”杨谅蓦地皱了皱眉,面色为难道,“不过有件事……” 萧夜心冷冷打断道:“若是汉王觉得不当讲,就别说了。” 未料到萧夜心如此直接,杨谅顿了顿,讪笑道:“那孤就不跟二嫂绕弯了,反正我也只是给二嫂做个提醒。” 杨谅在萧夜心面前先是做了个四个手势,稍后变成了五。 “汉王何意?”萧夜心问道。 “孤听说,二哥回扬州的的时候,除了萧玚,身边只带了两个侍卫,结果到了扬州之后,他们一行成了五个人。”杨谅凑近萧夜心,故意压低声音道,“多出的那个是名女子。” 萧夜心陡然生变的目光让杨谅很是满意。 “汉王对晋王很是关心,连这种事都一清二楚。”萧夜心此时看向杨谅的目光尖锐了不少。 杨谅并不担心萧夜心知道他监视杨广的事,只是被这晋王妃太过锐利的目光刺了一下,一股寒意自脊梁涌上,令他不甚自在——上一个让他有这种感觉的女子便是独孤。 杨谅嘴角抽动,借以掩盖内心短暂的慌张,他继续道:“二哥连夜离开大兴,都没来得及禀告父皇,本于理不合,孤也是担心二哥,所以让人多加注意,若真有事,好方便援手。只是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如果这也算值得汉王亲自来告诉我的要紧事,那么汉王要在意的东西是不是太多了些。”萧夜心毫不领情,甚至颇有针锋相对的意思,冷冷地看着杨谅,道,“晋王身边有什么人都是他的自由,我是他的妻子,负责他的日常起居,照料好他的身体便是本职。他乐意带什么人在身边,我不想也无权干涉,他高兴就好。” 杨广身为一朝藩王,身边带有除萧夜心意外的女眷实属正常。这些年来,他和萧夜心之间鹣鲽情深的夫妻形象深入人心,被传为佳话的同时也有人对此感到怀疑。如今杨广在离开萧夜心之后公然带着一个陌生女子回扬州,这在已经习惯了晋王夫妇同进同出的人眼中,无疑是一个惊天之闻。 杨谅本想以此刺激萧夜心,激发她的妒忌,从而挑拨他们的夫妻关系,哪知萧夜心表现出了如此无所谓甚至颇为支持的态度,他除了感叹萧夜心强大的承受能力,也不得不叹服杨广择妻的眼光——否则杨勇也不会栽在这对夫妻手里。 “二嫂如此通情达理,倒是孤小题大做了。”杨谅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数的笑容。 此时杨昭的哭声虽然小了一些,却仍在持续。萧夜心听得实在心疼,不由想内殿看了看。 “二嫂要不要和孤一道进去看看?”杨谅问道。 “晋王府还有事要我处理,汉王请。”言毕,萧夜心转身离去。 看着萧夜心快步离开的背影,杨谅心里多少是有些佩服的。作为他的直接对手,杨广已然是个难以对付的存在,而站在杨广身边的萧夜心有着比普通女子更多的耐力和狠心,为了在独孤面前获得生存的条件,居然暂时放弃了杨昭。 这样想着,杨谅像是受到了设么打击一般,心头一沉,从萧夜心身上收回的视线阴沉了不少。听着杨昭的哭声,他皱了皱眉,整理过仪容之后,提步去见了独孤。 第一一七章 骨肉 萧夜心本以为等杨昭病好了,他们便能回扬州去找杨广。 然而天不遂人愿,张氏在国公府受了伤,老人家年迈,一旦磕着碰着便容易伤筋动骨,虽伤势不严重,却也花了挺多时间康复。 独孤以萧夜心要照顾张氏为理由,彻底将杨昭留在宫中。萧夜心无奈,只得日日进宫才能看见自己的孩子,她又放心不下张氏,便总是两头奔波,没多久,自己也病倒了。 这一年的开端便不如人意,萧夜心在大兴停留的时间长了还等到了兰陵和柳述的婚礼。 虽是二嫁,却毕竟是皇室子女,该有的排场,杨坚和独孤都不会亏待兰陵。他们甚至因此让柳述拜开府仪同三司、内史侍郎,也是想借这件事告诉所有人,他们依旧信任杨勇,大隋太子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 大兴城内的喜气因为兰陵的婚礼得到了短暂的延续,这种对外展示皇家威仪和气派的行为只能是国朝统治者用来彰显身份的手段,而这段婚姻的实际参与者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并没有人会去关心。 萧夜心收到杨广又一次从来的家书时,见他在信末的句子改成了“思卿欲狂”,不由笑了出来,暗道他越发孟浪,用词竟如此不知收敛。 但萧夜心从未忘记当时杨谅告诉她的话,以她对杨广的了解,她的丈夫是不会平白带一个陌生女子在身边的。她对此不是不好奇,只是文字尚不能完全表达清楚她的意思,有些事还是等她回了扬州,当面问杨广会比较合适。 待张氏完全恢复,萧夜心那一身拖拖拉拉的病也几乎痊愈,已是到了初夏时节。 这一日萧夜心想和独孤提请带杨昭回扬州的事,然而独孤只是抱着杨昭逗乐,仿佛没听见她的请求。 深宫寂寞,如今有个粉/嫩可爱的孩子作伴,独孤的日子过得开心了不少,尤其想到这还是杨广的儿子,爱屋及乌之下,她俨然将杨昭宠上了天。 杨昭也很喜欢这个外祖母,自从和独孤熟悉起来后,便只愿意和独孤亲近。尤其在萧夜心被迫和他分开后,独孤便是他最常接触也是最疼他的人,小孩只认熟,便似是和独孤更亲一些,跟小心疏远了。 看着坐在独孤怀里自顾自玩乐的杨昭,萧夜心知道自己的担忧终究成了真,但此时在独孤面前她不可外露情绪。她不似元氏那般心直口快,如今这一国之母不想理会她的请求,她便不催,待回了晋王府,她即刻给杨广写了信,并让人快马加急送去扬州。 萧夜心在信中先将大兴的安定之象说了一番,诸如独孤甚是疼爱杨昭,张氏身体康复,兰陵大婚等等,再将她准备回扬州见杨广的急切心情写下,最后委婉提出独孤似乎要留下杨昭的意思。 张氏伤病时,独孤为示恩宠,曾派太医亲自为其诊治调理,因此张氏一旦痊愈,便进宫谢恩。 这一日萧夜心陪同张氏一道进宫,走至半道突然出了意外。有人当街策马,造成了混乱,惊吓了萧夜心的座驾,就连车夫都不能立刻控制狂躁的马匹。 萧夜心抱着张氏,试图稳住身形,但已经疯了马却疯狂向前奔跑,将车子带向不知何处。她心中惊慌却还在安抚张氏,听着外头嘈杂混乱的声音,她却只能强作镇定。 最后一声马儿嘶鸣,横冲直撞的车子停了下来。 “没事了,娘。”萧夜心道。 “殿下!”车外那声音有些耳熟。 萧夜心立即掀开车帘,只见马车前有一名少年牵着马的缰绳,几步开外则是另一名少年扶着一道清俊儒雅的身影。 “殿下!”萧夜心见是杨广,立刻从跳下马车,但方才的慌乱让她从精神到身体都出于紧绷状态,此时她又跳得急,脚才落地,腿却软了。若不是那牵马的少年及时出手扶住,她便要摔去地上了。 “阿柔!”杨广抬起左手去拉萧夜心,“有没有受伤?” 萧夜心发现杨广的右手似乎动作不便,问道:“殿下受了伤?” 杨广忍着痛,做出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道:“方才和这车子擦了一下,不碍事。你要进宫去?” 萧夜心点头道:“去向谢恩,再看看昭儿。” 杨广此时才发现张氏在车里,他握了握萧夜心的手,道:“正好一块去,你回车里,我在旁护你。” “可是你的手……” 杨广挨近萧夜心耳边,道:“我可是从火海里救过你的人,鬼门关前走过一趟,这点擦伤不碍事。” 萧夜心仍是不放心地看着杨广,却被他当众轻轻刮了鼻子,柔声劝道:“你还想不想快点见到昭儿了?” 萧夜心这才回到马车内,继续朝皇宫去了。 杨广虽然回来得匆忙,但已派人给杨坚递过折子,如今先去跟杨坚打个照面,再去向独孤请安。 走出乾元殿时,杨广见萧夜心就在外头等候,他立即去她身边问道:“这么想见我?” 萧夜心一双秋水剪瞳脉脉含情,看着杨广的模样还带着几分委屈和怯意,抓着杨广的袖管,道:“不然还想见谁?” 杨广知道萧夜心本不乐意见独孤,如今他回来了自然要拉着他做挡箭牌,他遂牵起她的手,却听才从乾元殿出来的杨谅道:“二哥和二嫂真是让人羡慕。” 杨广转身道:“五弟是同孤一路么?” “代父皇去看看母后。”杨谅虚情假意地叹了一声,道,“父皇近来龙体抱恙,未免母后见了担心,就让孤跑一趟。” 杨谅时刻都不忘在旁人面前显示杨坚对自己的宠爱,那狂放不羁的样子在内敛隐忍的杨广面前更甚。 “那就走吧。”杨广道。 稍后独孤见了杨广立即眉开眼笑,抱着杨昭问道:“昭儿你看,谁来了?” 杨昭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杨广多时似在思考什么,最后居然反扑到独孤怀里,像是不认识他似的。 杨谅笑讽道:“昭儿这是离不开母后了。” 杨广此时更深切的明白萧夜心在去信中的无奈,也能对妻子的担忧感同身受,只是依旧不露于表,笑着对独孤道:“母后将昭儿如珠如宝地疼着,昭儿乐不思蜀也正常。” 独孤此时才发现杨广的手臂不对劲,当即问道:“阿摐,你的手臂怎么了?” 杨广瞟了杨谅一眼,道:“方才进了大兴城,儿臣正朝宫里来,却没料到有人比儿臣更急,骑着跨马过街,引起了好一阵骚动,还冲撞了阿柔的车却扬长而去。” “竟有如此无礼之人,你可将他抓住了?” 杨广唇角一抹诡异笑容一闪而过,视目光又朝杨谅扫了一遍,见他略显紧张的模样,他反而直接转头去看,盯着杨谅半晌不说话。 若只是被杨广认出来也就罢了,偏偏这晋王还受了伤,又是在独孤面前,如果被揭穿,少不得被狠狠训诫一番,杨谅不想见杨广在自己面前春风得意,索性自己主动承认。 杨谅起身向杨广和萧夜心以及张氏致歉,道:“是我当时走得急,不想害二嫂受了惊吓,还弄伤了二哥,是在惭愧。” “孤的伤是小事,阿柔和老夫人倒是真受了惊。”杨广道。 杨谅恨得牙痒,却只能不情不愿地又向萧夜心作了个大礼,道:“请二嫂原谅我鲁莽。” 见杨广如此为自己出气,萧夜心暗喜,她却不受杨谅这一番道歉之词,抬首对独孤道:“殿下喜欢逞强,还请皇后找太医来看看吧。” 独孤立即宣了太医。 杨谅暗道,方才在乾元殿的时候,杨广身上看不出半点受伤的迹象,此时在独孤面前却扮起了弱者,和萧夜心一唱一和之下,让他当众丢了脸面,实在气人。 眼见自己被晾在了一遍,杨谅不愿多留,找了个借口请辞,独孤准许。 太医为杨广看过之后,确定伤势不重,独孤这才放心,却没想到杨昭突然哭了起来。 萧夜心眼疾手快,抱起杨昭耐心哄着。不多时,杨昭便不哭了,只用那双还红着的眼睛盯着萧夜心看,小嘴一张一合,发出的音节倒是清晰——抱抱。 多时没有这样抱着杨昭,萧夜心一时百感交集,眼眶不由泛红,想独孤请罪道:“是阿柔失态了。” 杨广随即张开手臂,道:“让我抱抱。” “殿下的手还伤着呢。”萧夜心将杨昭抱到杨广面前,问杨昭道,“昭儿,这是谁?” 杨昭盯着杨广上看下看,又看看萧夜心,再看看杨广,道:“爹!” “昭儿终于认得我了。”杨广这句话是对着独孤说的,那一份喜出望外的神情里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他却还是因为杨昭的反应而发自肺腑地高兴。毕竟方才进来的时候,杨昭对他的回避令他一度难以释怀。 独孤看着杨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不禁想起她曾经和杨坚一起养育他们那几个孩子时的情景。如今她最疼爱的杨广已身为人父,有了需要他去关注的新生命,这令独孤百感交集,也明白了杨广急着从扬州赶回大兴的目的。 第一一八章 夫妻 独孤虽然不想让杨昭离开自己身边,可她清楚的知道,杨广千里迢迢从扬州赶回大兴就是为了带走这个孩子。她作为杨广的母亲、杨昭的祖母,自然不忍心让他们父子分离,最终便只能怀着不舍的心情,让杨广夫妇带杨昭带回家去。 这一场存在于萧夜心和独孤之间,从去年年尾一直持续至今的无声战争,熬过了半个冬季和一整个春季,最终以杨广的归来作为收尾,是萧夜心赢了。 萧夜心抱着杨昭坐在回晋王府的马车上暗中庆幸,杨广始终是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萧夜心如释重负的一声叹息在杨广耳畔响起,他转头去看自己的妻子,道:“你应该早些告诉我。” “殿下就算来得早,我也不见得能离开。如今母亲的身体康复了,我才能安心地回扬州。”萧夜心看向杨昭的双眼里尽是慈母关爱,道,“我之前真怕皇后会坚持将昭儿留在大兴抚养,那样我怕也要常驻大兴了。” 这话落在杨广耳中总教他不大痛快,他皱眉看向萧夜心,沉声道:“你这是为了昭儿便不要我了?” 这句话让车内的气氛瞬间发生了变化,萧夜心没想到杨广竟然吃起了自己儿子的醋,她忍着笑不作答,继续哄杨昭。 杨广见萧夜心不搭理自己,心里更不服气,气道:“难怪我回了扬州这么久都没见你在回信里提过要回去,回信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原来都是因为昭儿。” “我说了想回去,殿下就会立刻来接我么?” “你不说怎知我不会?” “没发生的事,咱们就不提了。”萧夜心虽看着杨昭,却已是喜笑颜开,“再说写信这事儿,最开始可是我给殿下去的家书,怎么不见殿下先问问我。当时还七八天一封,可殿下最后送来的两封信隔了半个多月,究竟是谁慢。” 萧夜心用事实打了杨广的脸,让他哑口无言,最后他一扭头,生起了闷气。 萧夜心有杨昭逗趣遂不理会杨广。 杨广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见身边这对母子玩得高兴,他便道:“让我玩会儿。” “玩什么?”萧夜心问道。 “我说,让我抱抱昭儿。”杨广已经伸出了手。 萧夜心不给,杨广要去抢。 “殿下的手还伤着呢。”萧夜心护着杨昭。 杨广知她关心自己,正高兴,却听萧夜心继续道:“万一摔了昭儿怎么办?” 即便这是自己的亲儿子,杨广仍是看不惯杨昭如今独得萧夜心关注,也不知怎的,往日沉着内敛的晋王在此时竟像个孩子似的闹起脾气来,道:“早知道就让母后照顾昭儿,我只来带你回扬州。” “那我是不会走的。” “我绑你走!”杨广略微扬声道。 萧夜心脸上的笑容灿若桃李,盈盈看着杨广问道:“殿下赶回大兴,就为了绑我?” “谁说绑你?是带你回扬州。”杨广想要去牵萧夜心的手,见她抱着杨昭,他只得将手放下,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妥协道,“和昭儿一起。” “殿下就是为了昭儿来的。”萧夜心有意逗杨广,见他意欲反驳,她立刻接道,“更是为我来的。” “算你明白。”杨广仍在赌气。 萧夜心扯了扯杨广袖角,杨广硬是把袖子扯回去再用手按好。 萧夜心往杨广身边挪了挪,杨广扭着头往旁边挪了挪。 萧夜心讨好地叫“殿下”,杨广只当没听见,挑了一侧的帘子起来看街景。 萧夜心索性背靠着杨广,杨广满脸嫌弃地问道:“做什么?”身子却再不敢动了。 “抱昭儿抱久了,累了。” “早说了让我抱孩子。” “哎呀。”萧夜心突然叫了一声。 杨广立即转身,扶着萧夜心问道:“怎么了?” “昭儿扯我耳坠子。”萧夜心道。 杨广这就要去抱杨昭,可萧夜心偏不让,他便只好隔空指着杨昭训起话来:“你娘为你吃了不少苦,你再不善待你娘,爹一定不饶你。” 杨昭哪里知道杨广再说什么,只见眼前这张脸对着自己吹胡子瞪眼,说话的口气跟要吃了他似的,甚是可怕,他张嘴就哭,根本不需要酝酿任何情绪。 杨广被杨昭弄了个猝不及防,只好看着萧夜心一面笑一面哄杨昭。见杨昭又要“染指”萧夜心,他立刻就把那只“罪恶”的小手拍开,结果自然是杨昭又哭了。 “昭儿还是个孩子。”萧夜心笑道,“殿下何必跟他认真。” 杨广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道:“凡事便是要从孩子教起,等回了扬州,我就给他找先生,一定要好好管教。” 杨昭瞬间哭得更大声,听得杨广有些头疼,视线中唯有萧夜心耐心哄杨昭的慈爱模样,他便了解到萧夜心作为一个母亲的不易,再想起她为了自己曾将杨昭单独留在扬州,心底对她更是多了几分爱意和尊敬。 这样想得出了神,杨广便没注意杨昭是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的,若不是萧夜心推他,他还在出神。 “怎么了?”杨广问道。 “之前在信中跟殿下提过的那位付先生,殿下后来可再去拜会过么?”萧夜心问道。 提起那个臭脾气的付平,杨广便气上心头,摇头道:“我去找过他两次,他的态度坚决,不肯出力。” 付平便是萧夜心去泰山找杨广时,因大雨在驿站中停留遇见那个人。 付平当时的那番言论引起了萧夜心的注意,又给过萧夜心帮助,萧夜心以为此人可用,便留下了一名侍卫跟踪他。得知他后来去了江南,萧夜心便叮嘱了杨广前去拜会。 杨广调查过付平的身世,知道他原就有勘探修渠的经验,并且曾为多滴设计过水渠陆路,解决了不少交通往来上的麻烦,决定听从萧夜心的建议。他原只想派人去付平,但顾及萧夜心对此人的重视,他便亲自去请。 第一次,杨广轻装简行,只带一个侍从去见付平。 开始时,付平还算客气,可一旦知道他们从大兴来,他立刻便变了脸,果断地下了逐客令。 杨广从未遭受过如此待遇,但也觉得有些民间奇人的脾性古怪也书正常,遂想再找合适的时机前来拜会。 第二次,杨广再登门,却连付平那间草庐的门都没进去,生平头一遭吃了别人的闭门羹。 杨广并非海量,他又是天潢贵胄,如今被个百姓如此无礼对待,他便不欲再和付平交往,也不在和萧夜心的书信中提及此人。 如今萧夜心突然提起付平,杨广便想起那两次不愉快的经历,脸色不比刚才轻松。 因为对杨广的了解,萧夜心没有直言劝谏,迂回地提起了张衡,问道:“看来张大人给殿下出了好主意了,先前的问题应该能够解决了吧?” 南北交通之事一直是杨广的心病,张衡至今没有提出一个能够让杨广满意的方案,萧夜心这样问明显是在提醒杨广,不要错过人才。 也只有在萧夜心面前,杨广能放心摘下那张用来伪装自己的面具,直接吐露自己内心的烦闷,道:“我来大兴之前,让张衡再想办法。” 萧夜心沉默了一阵,道:“不然等回去之后,我去见见那位付先生?” “付平的脾气臭得很,你去了只怕也没好果子吃。”杨广劝道,“你在大兴已经过了这么久不舒坦的日子,回了扬州就歇一歇吧。” 杨广每一次的关切之语都能让萧夜心倍感欢喜,她问杨昭道:“昭儿,你说娘要不要去找付先生?” 杨昭懵懵懂懂地看看萧夜心,忽然眼珠一转就去看杨广。杨广不知怎的,竟给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打起了眼色,而杨昭居然像是看懂一样冲萧夜心摇头。 萧夜心嗔怪杨广,道:“昭儿才这么小,殿下就教坏他。” 杨广笑容满面,戳了戳杨昭粉/嫩/嫩的小脸,道:“我的儿子自然聪明,知道他娘辛苦,确实需要休息,是不是,昭儿?” 杨昭咧着嘴笑,却给凑过来的杨广一记软绵绵的小拳头。 萧夜心将杨昭抱在她和杨广之间,和他一块观察期杨昭来,道:“这几个月我都没好好看过昭儿,这会儿看着,他好像长大了不少。” “小孩子本就长得快,你看昭儿的眉眼,越来越像你了。”杨广看着杨昭,却往萧夜心身边靠。 萧夜心认真观察着杨昭,道:“我到觉得昭儿越长越像殿下了,这眉毛、眼睛、鼻子、嘴,怎么看……” 萧夜心再看了看杨广,意味深长地点头道:“怎么像。” “我的儿子自然像我。”杨广自豪道,渐渐转向萧夜心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语调也随之温柔,道,“但愿他有如他母亲一般的心性,方才不负他是我们的孩子。” 感觉到杨广的鼻息扑在自己耳根,萧夜心顿时心跳加速,靠着最后一丝理智克制自己,道:“像我就太尖锐了,还是应该像殿下,稳重内敛一些。” “我是说,他将来待你,有如你待我一样的坚持和用心。此生我疏忽你太多,望这孩子能为我补偿一二。”杨广轻轻捏起萧夜心的下巴让她看自己,他也在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充满欣慰和感激,还有某种就别后被点燃的热切。 第一一九章 交代 杨广突然回大兴本就是不妥之举,既已解决了杨昭之事,他便即刻和萧夜心回扬州。 每一次回望大兴城,萧夜心总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这个地方留给她太过不好的回忆,如果不是因为早有目标,她是根本不愿意再踏足这的一寸土的。 或许是笼罩在大兴城的空气不管再任何时候都令人感到压抑,离开那座城越远,萧夜心就觉得身心舒畅。望着越近江南便越温柔旖旎的景致,她方才觉得当真是夏季到了。比起春季那蓬勃的生机,虽然此时的阳光已渐炎热,可满眼浓翠密绿确实让她心旷神怡。 萧玚一听说萧夜心回了扬州,处理完手头的事务便马上赶到了晋王府。 “姐。”萧玚阔步走入大厅,“瘦了不少,又在宫里受委屈了吧?” “虽然不在大兴,说话还是得注意分寸。”萧夜心提醒道,“祸从口出。” “你不说我也知道,宫里那位一看殿下不在,可不得为难你?”萧玚左顾右盼了一阵,与萧夜心低声道,“殿下不在吧?” “殿下一回来就找张大人他们去了,怎么了?” 萧玚犹豫了片刻,挨近萧夜心道:“我有件事要跟你交代。” “你说。”萧夜心坐下道。 萧玚跟去她身边,又琢磨了好一会儿,看萧夜心气定神闲的模样,他反而更加不安。 萧夜心抬眼看了看抓耳挠腮的萧玚,道:“到现在还这么不稳重,你让殿下怎么放心把事情交给你?” “这可不比其他事,我当然要想好了再跟你说。”见萧夜心要走,萧玚赶忙拉住,道,“我说我说。我跟殿下从大兴回来的路上,救了个姑娘。” 萧夜心猛然想起当时杨谅跟自己说的话,如今见萧玚这吞吞吐吐的样子,由不得她不对这件事重视起来,问道:“然后?” “然后就是,我也不知道殿下当时为什么要插手管那件闲事,事后还把那姑娘带了回来,就安置在殿下外头的别苑里。”萧玚一面说,一面观察着萧夜心,见她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他反而不知应该如何继续。 “没有了?”萧夜心像是随口一问。 萧玚睁大了眼睛,反问道:“你还想有什么?” “应该是我问你,你想有什么。”萧玚目瞪口呆的样子,让萧夜心笑了出来,“这件事,我在大兴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那你没有跟殿下提起过?” “他既然没有主动跟我交代,我又何必去问。”萧夜心的目光扫过整个大厅,最后望着门外的绿树红花,道,“这整间宅子甚至整个江南现在都是殿下的,他带个姑娘回来安置,有什么不可以?别说是放在外头的别苑里,哪怕是带回府中,我又能说什么?” 话虽如此,可依照萧玚对萧夜心的理解,这断然不应该是她该有的反应,无怪乎萧玚此时大吃一惊地看着自己这位家姐,不知如何接话。 萧夜心完全拿出了身为晋王府女主人应有的大度和从容,她道:“你跟那个姑娘接触了多少?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萧玚猜不透萧夜心此刻究竟在想什么,只得听她的话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萧夜心神色淡然地听着,待萧玚说完了,她问道:“殿下跟你提起过付平付先生么?” 没料到萧夜心的话题转得这么快,萧玚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阵,回道:“听殿下提起过,但没见过这个人。之前殿下应该去找过他,不过情况似乎不大妙。” “是有多不妙?” “殿下回来的时候,脸都黑了。姐,你也知道,殿下平素很少外露情绪,偏偏这付先生没让殿下把持住。”萧玚一面说,一面比了个五官耷拉的鬼脸。 想起在驿站中和付平短暂的相处,再加上先前杨广给出的评价,萧夜心相信萧玚说的都是真的。 “你回去吧。”萧夜心站起身,要送萧玚出去,却不见萧玚动弹,她问道,“难道你要留下用晚膳?” 萧玚自然没有这个想法,可萧夜心既然起了头,他便当是姐弟间开玩笑,道:“弟弟在姐姐这儿讨碗饭吃不可以么?” “晚些时候殿下回来了,我有话要和他在饭桌上谈,你在不方便。”萧夜心浅笑着引萧玚出了门,道,“今日你只过来看我和昭儿,姐弟间说了些家常,旁的一句没多说,记住了么?” 萧夜心云淡风轻的模样令萧玚心里不甚舒畅,可她这样叮嘱了,他只能遵命。 见萧玚要走,萧夜心忽然将他唤住,可见他回头的模样,她又将想要说的话都咽了回去,道:“回去路上当心。” 萧玚这便上马走了,萧夜心站在大门外目送着他彻底离开视线,想起离开大兴时去看了一次兰陵的情景,思前想后还是将这段省了,没有告诉萧玚。 杨广从外头回来的时候恰好到了晚膳时间,萧夜心正在亲自布菜。 “阿柔,我回来了。”跨进门时,杨广这样叫了一声。 所有下人都随即行礼,唯有萧夜心完全没有听见似的,仍在继续手上的动作。直到杨广到了她身旁,她才恍然道:“殿下回来了怎么不出声?吓了我一跳。” “满屋子的人都瞧见我回来了,我还叫了你一声,你怎么就没听见?在想什么?”杨广坐下,由婢女伺候净手。 “殿下叫的是我么?”萧夜心笑着坐下。 杨广才擦过毛巾的手登时顿住,萧夜心古怪的语调让他不禁去注意身边落座的妻子。 萧夜心就像往常一样净手准备用膳,见杨广盯着自己,她问道:“殿下看着我做什么?” “没事。”杨广道,放下毛巾,拿起了筷子。 “我想明日就去见付先生。”萧夜心给杨广夹菜。 付平先前的行为等同于冒犯了杨广,他本是不愿让萧夜心再和付平接触的,但萧夜心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难得的热情,他不愿意一口否决,仍想劝劝,道:“付平的住处在距离扬州几十里的地方,来回得两天。你刚回来,还是歇一歇再去吧。” “心里有事若不赶紧处理,我夜里也睡不好。”萧夜心吃菜。 萧夜心看似一切如常的表现却令杨广心生疑惑,他干脆直接盯着她看,而萧夜心大大方方地让他看,这一张餐桌上边出现了颇为怪异的画面。 萧夜心又给杨广夹菜,问道:“饭菜不和胃口么?殿下怎么不吃?” “萧玚来看过你了么?”杨广没头没尾地问道。 “来过了。” 杨广仿佛明白了什么,眉头皱了皱,这才开始吃东西。 “殿下觉得我什么时候去找付先生合适?”萧夜心道,“没有合适的方案就无法尽快实施殿下的筹谋,既然有可用之人,殿下还是不应该就这样放弃。” 一提付平,杨广的眉头拧得更紧,但在找他不痛快的是萧夜心,他没办法冲她发脾气,只道:“再等两天,说不准张衡明天就有办法了。” 萧夜心不说话,继续用膳。 夜里就寝之前,杨广正躺在床上若有所思,萧夜心的妆卸了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喊了一声:“殿下……” “别提付平的名字。”杨广有些像小孩子赌气的样子打断了萧夜心的话。 萧夜心笑着看回镜中的自己,道:“我是想问殿下,为何今日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是生了谁的气?” 杨广瞥了萧夜心一眼,暗道“不正是你么”,嘴上却不说,看着萧夜心那一头如云秀发,心里的气竟是消了几分,试探道:“萧玚跟你说了什么,让你今日古古怪怪的。” 萧夜心明白杨广这是明知故问,她站起身慢慢悠悠地走去床边,看着正侧躺着看着自己的杨广,问道:“我哪里古怪了?” 杨广素面朝天的萧夜心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即便没有粉黛朱钗的装饰,她的妻子一样俏丽动人。他这便拉住萧夜心的手将她拽到自己怀里,在她耳边低语道:“哪都透着古怪。” 萧夜心仰起头,笑睨着杨广道:“是殿下有古怪,才看谁都觉得古怪。” 杨广贴在萧夜心耳边问道:“我进门的时候就叫你,你却不理我,你说你古不古怪?” “我哪知道殿下叫的是哪个阿柔,万一我会错意,岂不尴尬?”萧夜心的眉眼里带着一丝娇媚,三分娇嗔。 杨广旋即笑道:“我竟不知,你的心眼只有这么大?” 说着,杨广还用小指做了个手势。 “兴许还没这么大呢。”萧夜心用自己小指勾住了杨广的。 杨广随即欺身过来,萧夜心的双手立即抵上他的胸口。他将那纤纤十指按在自己心口,眼神戏谑,道:“这就不行了?刚才勾我的本事哪去了?” “什么勾?勾什么?”萧夜心瞬间又是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道,“我是怕殿下反悔,说好了过两天的事……” “说了不提付平。” “可不是我提的这个名字。” 杨广无奈地闭上眼,干脆将萧夜心的双手反剪去她身后,两人的距离由此拉近了不少。他注视着烛光中面色已红得有些异样的萧夜心,道:“敢戏弄本王,必要重罚。” 这尾音已有些不稳的恐吓不仅没有吓到萧夜心,反而让她笑容更甚,道:“罚过之后,殿下不能耍赖。” 眼前一段玉颈在烛光下泛着朦胧暧昧的光泽,几乎贴在他身上的另一句身体散发着足够吸引他的馨香,杨广那平日深邃得仿佛容得下百川的双眸此时已波涛汹涌,仔细看着眼前娇俏的妻子,凑近檀口樱唇道:“先罚再说。” 第一二〇章 姐弟 第二日清早,萧玚的住处外就停了一辆马车,没多久,萧玚便被请上了车。 刚睡醒还没完全回神的萧玚看着一身寻常百姓打扮的萧夜心,问道:“姐,我们这是要去哪?” “离开扬州。”萧夜心面色冷冷道。 萧玚大惊道:“你该不是和殿下吵了架,一气之下要回大兴吧。” 萧夜心面无表情地看着萧玚,萧玚只觉得如今的天虽越发热得恼人,可萧夜心这眼神却似寒冬一般吹来阵阵凛冽北风,让他冷得打了个激灵。 “你和殿下真的吵了?”萧玚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试探问道,“为了那个‘阿柔’?” 萧夜心犹如冰山一般的神情让萧玚大叫不好,随即怒道:“殿下居然为了一个外人跟你吵架?怕不是被猪油蒙了心?” 萧夜心怪异的眼光向萧玚抛来,看得萧玚越发心急起来,道:“早知道我就不跟你说那些了。这晋王也真是的,你才是他的结发妻子,这才多久,你们还有昭儿呢……” “头疼。”萧夜心道。 “为晋王头疼,不值得!” “是你吵得我头疼。”萧夜心道,“我离开扬州不是因为和殿下吵架,是去办正事的。” 萧玚这才舒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道:“那你早说,害我白担心一场。” “是你想歪了,话还多,自己吓自己,我可说什么了?”萧夜心摇摇头。 “那我们出来是干什么?”萧玚问道。 “去找付先生。” “你才回扬州,还没好好休息,殿下就让你这样奔波?”萧玚不满道。 “是我求殿下,他才答应的。”萧夜心道,“殿下一直搁着好几条水渠的案子没批,我知道他心里急。原以为可以请付先生帮忙,谁知道殿下却在付先生那儿吃了不痛快。殿下是什么身份,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他拉不下脸,我就给他足够的台阶下,他高兴了这事也就有了转机。你以为殿下真的就不想收了付先生?” “我听着都觉得累。”萧玚心疼地看着萧夜心,感慨道,“原来只知道你和殿下要面对的只是外界的阻挠,没想到你们两个之间还有这么多问题。我的好阿姐,真是辛苦你了。” “我自己选的丈夫,说什么都要力挺到底,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萧夜心努力让嘴角的苦笑显得轻松一些,道,“现在不是有你帮我么?这次去找付先生,你可得负责我的安全。否则,不光是殿下,母亲那儿都得唯你是问。” 萧玚昂首挺胸,信誓旦旦道:“必定保证王妃安全回到殿下身边,若有一丝损伤,任凭处置。” 前往付平住处的马车只在午时停留修整了片刻,一路上萧夜心一行人马不停蹄,终于在接近日落时到了目的地。 “付先生就住在山腰的草庐里,姐,今天时候不早了,咱们明天再去吧。”萧玚道。 萧夜心望着逐渐浸润在余晖中的山丘,道:“不,我们要上去。” “这么着急?” “不是去拜会付先生,是抓紧时间上去看日落。”说着,萧夜心从马车里跳了下来。 “等我。”萧玚立即跟了上去。 今天的萧夜心似乎和平日不大一样,萧玚在后头跟着,守着恰当的距离,看着萧夜心欢欣地一路往山上走,仿佛有了些过去的影子。 萧玚记得他们还在江陵的时候,萧夜心就跟现在似的,走路都不太安分,有时候跟只小兔子一样,蹦来蹦去。那时没有什么值得他们忧愁的事,萧夜心每天都很开心,尤其是见到弘宣的时候。 那个曾为了弘宣不惜生命的萧夜心死了,萧玚以为只能见到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规行矩步的晋王妃。但此时此刻,他看着萧夜心兴冲冲地上山的背影,忽然觉得时光仿佛倒流回了最开始的时候,他最喜欢的阿姐又回来了。 萧夜心一口气爬上半山腰,此时正是夕阳晚霞最浓烈的时候,她喘着粗气望着天边那绚烂多姿的景致,对萧玚道:“萧玚,你看,多漂亮。” 晚霞瑰丽,将那大片天空染了色,似是一张铺天织锦,呈现出这世间的自然之美。 “这天,这地,如此广阔,如此辽远,只这小山之上便能看见这样的美景。可有那么多人只愿意将自己束缚在亭台楼阁之中,所见之狭隘当真辜负了这天地馈赠。”萧夜心道。 萧夜心真是挣扎在那样的琼楼玉宇中,她一心想要踏上的高位比起这山川天地是何等渺小。想她现如今的心境倒还没有少年时宽博,可即便她有了这样的认识,却也是放不开那些俗物牵绊,只能称自己是作茧自缚。 “我终于明白了,你是在高门大宅里待腻了,所以才这么想出来走走。”萧玚道。 “是又怎么样,反正已经出来了,办正事之前欣赏一下美景,也不负此行。”萧夜心索性席地而坐。 “夫人且慢。” 身后传来的声音有些熟悉,萧夜心回头去看,果真见是付平正向自己走来。 付平见了萧夜心颇为惊讶,道:“是你?” “不能是我么?”萧夜心上前道,“先生比起去年相逢时气色好了不少。” “不再四处漂泊,至少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人便懒了起来,夫人是想说,我圆润了。”付平看来客气,但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的气势还是表现得颇为明显。 “这不能不算是一件好事。”萧夜心道,“先生方才为何阻我坐下?” “这几日山间总有雨,湿气重,这些草木上都还受着潮,不论是夫人本身,还是夫人身上的衣服都不宜就地而坐。”付平道。 “萧玚,下山去搬两把凳子来,我和付先生好坐着说话。”萧夜心道。 “不必,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夫人也请回吧。”言毕,付平转身就走。 萧玚不由非议起来,道:“看来殿下生气不无道理,这个付平确实高傲得很。” “他不是高傲,是心中有怨恨,不肯放下而已。”萧夜心又看了一眼天际那浓墨重彩的绚丽景色,转身往山下走去。 萧玚追上去问道:“怨恨?他能有什么怨恨?” “你以为付平为什么会选在这个地方生活?”萧夜心慢慢走在不甚平坦的山道上,“这里是他的故乡。” “那又怎么样?”萧玚不解道。 “你和我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在十五年前还没插上大隋的旌旗。”萧夜心道。 萧玚一拍脑袋,道:“他这是对大隋心存怨恨,是国仇,难怪他态度这样恶劣。” 回望通向山腰的那条狭窄小道,萧玚眼中渐渐多了几分敬佩之意,道:“虽然南陈腐败,被平定是迟早的事,但如他这样不忘旧国之人,我还是钦佩的。” 从某些意义上说,他们和付平有着类似的经历。可现实让他们将国破家亡的悲恸压抑在心底,等待时间的侵蚀,将那一层国殇逐渐淡忘,而付平却可以坚持住对旧时家国的心意,用自己的方式捍卫他心中所属的那个国的骨气。 “所以你知道为什么坚持要来见他了?” “可是姐,这样的人就好比一块难啃的骨头,你确定他会为殿下所用?” “他不是为殿下所用,是为江南,为他心中的故土所用。” 萧玚想了想,道:“这话你应该刚才就同他说,跟我说没用。” “我是在给你做功课。”萧夜心强调,道,“你也知道付平心意坚定,不好说服,就凭我一个人,我可是没把握。现在我就是在告诉你,明日用什么说辞去撬开他的门。总不能我们来一趟,连门都进不去吧。” 萧玚忍俊不禁,道:“就算进不去也不丢人,殿下不就没进去么?” “我花了那么大功夫才求得殿下让我过来,若是不把人带回去,不是丢人还是什么?”萧夜心轻轻戳了戳萧玚的脑袋,“我原以为你长进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我不呆一点,怎能让姐你开口数落我。不让你多数落两句,你怎能开心?”萧玚扶着萧夜心慢慢往山下走,道,“难得就我们姐弟俩出来,轻松一些不好么?” 见萧夜心要反驳,萧玚又道:“你就说刚才被付平气着的心情好些了没?” 萧夜心必须承认杨广先前说的话,这个付平一副臭脾气确实让人不舒服。好在她这回带出来的是萧玚,姐弟之间互相了解得深,说话办事自然轻松许多。方才这一通说话下来,她的心情确实好转了不少。 见萧玚得意的样子,萧夜心笑道:“那你还真是个机灵鬼,等这事办成了,让殿下好好赏你。” “千金万金都比不上我姐这一笑,你平时多笑笑,开心一些,就是对我最好的赏赐了。”萧玚间前头有块不大不小的石块,他抬腿就是一脚,直接踢去了一旁,道,“下山的路不好走,这会儿天也暗了,小心一些。” 萧夜心看着萧玚这仔细认真的模样,心中宽慰不少。想来这世上除了杨广,还有萧玚这个弟弟真心待他,只是想起过去对他造成的伤害,那道在萧玚心口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她便愧疚难当,立即转过视线,不敢多看萧玚一眼。 第一二一章 劝服 第二天萧夜心去拜会付平时,发现那草庐的门关得死死,这情况和上回杨广到访时一模一样。 萧玚原要去叩门,却被萧夜心拦了下来,道:“咱们去旁边坐一会儿。” 付平说山中近来常有雨水,昨夜里确实下了一回,所以今天萧夜心特意和萧玚带着凳子和伞上山。此时不见付平开门,他们便在草庐外的一棵树下坐着等候。 萧玚见有虫子飞来飞去,他挥着手臂问道:“姐,我们真的要在这里等?” “这里好歹有个树荫,不然你去太阳下等?”萧夜心笑道。 萧玚无奈,继续挥赶飞虫。没一会儿的功夫,他挥得双臂发酸,便垂头丧气地向后一靠,一派生无可恋的神情。 萧夜心随意看着周围的风景,看来还算惬意。 等得有些无聊,萧玚随手摘了身边的草做起了草编。萧夜心看他编得好玩,遂跟着做起来打发时间,姐弟俩倒像是来郊游玩耍的,不似求访付平。 这个季节的天儿已有炎热趋势,虽在树荫下坐着,没多久萧夜心便觉得有些热,她又跟萧玚玩闹了一阵儿,身子更有些乏了。 萧玚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道:“靠着我睡一会儿,要是付先生出来了,我马上叫你。” 萧夜心不推辞,靠着萧玚便合眼小憩起来,不是还有细微的风扑在脸上,她睁眼去看,居然是萧玚用手掌在为她扇风。 萧夜心按下萧玚的手,道:“消停会儿,你这样我睡不着。” 萧玚乖乖地坐好,萧夜心就这样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夜心醒了,她发现萧玚靠着身后的树干睡着了,她笑了笑,赶走了在萧玚身边飞舞的虫子。 萧夜心看着刚才做的草编蚱蜢,穷极无聊就又玩了起来。 一旁的萧玚在不知不觉里睡了过去,还做了个梦。梦见他们在江陵的住处发了打水,房屋都被冲垮了,兄弟姐妹们也都在洪水中被冲散了。他置身于洪涛中随波逐流,连呼喊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因为只要他一张口,洪水便会灌入他的嘴里,吃得他满嘴泥沙。 萧玚正是在这种慌张中醒来的,动作做得太大,他直接从凳子上翻了下来,把身边那两只草编蚱蜢都压扁了,还弄翻了一个不知哪来的香炉。而他此时才发现,萧夜心不见了。 “姐!”萧玚开始大喊,“姐,你在哪儿?姐!” 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萧玚开始急了,直接冲去了草庐想要找付平询问帮忙,谁知萧夜心恰好从草庐里出来。 萧玚顿时喜出望外,跑去萧夜心身边,道:“姐!你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吓死我了。” “我哪舍得丢下你,只是看你睡得香,周围虫子又多,便向付先生讨了驱虫的香草帮你烧上,否则这会儿你大概满脸包了。”萧夜心道,“还不快谢谢付先生。” “不必。”付平的回应依旧冷淡,但对萧夜心就好上一些,道,“王妃厚爱,付平消瘦不起,自知才疏学浅,当不得晋王的入幕之宾……” “啊呸。”萧玚突然打断了付平的话。 “无礼。”萧夜心责怪道。 萧玚涎笑道:“我这是刚在梦里吃了满嘴泥沙,就算醒了还觉得嘴巴难受,付先生,可否借庐中清水一用。” 付平指着一旁的水缸,道:“自便。” 萧玚跑去水缸便,用手舀了清水漱口,顿觉畅快,再回到萧夜心身边时,道:“姐,你不知道,我刚梦见咱们在江陵的房子被打水冲了,那情况老惨了。当时每年花在治理水患上的银子就不知多少,可年年治,年年还是被水淹,我这都是被淹出来的阴影,现在连做梦都是。” “那都是以前,你去了大兴,来了江南,可曾淹过你?”萧夜心问道。 “还说呢,去年也不知是谁在半道就被大雨堵了,我可听说,那地方险些就真闹出山洪了。还有这江南,不也是一到汛期就人人自危?你又不是没见着那些百姓的模样,咱们殿下那眉头,一提起治水修路就拧到了一块,怎么散不开呢。”萧玚唉声叹气道,“眼看着今年的汛期又要到了,不知这会儿要拨多少钱治水,又要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萧玚说着却被萧夜心往草庐外面推,他在跑去树下,将那只被打翻的香炉和被压扁的草蚱蜢拾起来,将香炉还给付平道谢,再将草蚱蜢塞给萧夜心,道:“我饿了,咱们赶紧回去吃东西吧。” 说完,萧玚又跑去树下将那两只凳子拿起,呲溜一声就往山下跑。 萧夜心匆匆向付平告辞后立刻去追萧玚。 萧玚跑得快,早就没了人影。萧夜心确定自己已经出了付平的视线范围,便举起那两只变形的草蚱蜢一面玩一面慢悠悠地下山。 萧玚在前头不远处等了萧夜心半晌才见她姗姗来迟,他催促道:“姐,我真的快饿死了。” 萧夜心这才加快了脚步,和萧玚并肩而行,道:“明天我一个人来就行。” “那怎么行,就算这山里只有付平一个人,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上去,万一出了意外,我回去怎么向殿下交代。”见萧夜心满脸笑意,萧玚疑惑道,“姐,你这是成了?” 萧夜心的目光在萧玚脸上转了一圈,又将那两只草蚱蜢在他眼前晃动几下,夸奖道:“干得不错,很有悟性。” 萧玚愣了愣,先没明白萧夜心为什么夸自己,待他反应过来,萧夜心已经超了他一小段。他赶忙跟上,道:“这都是姐你教导有方,不过我看付先生的样子没什么变化,你怎么知道成了?” 萧夜心看着萧玚左右手分别提着的凳子,又开始晃那两只草蚱蜢,问道:“看出什么来了没?” 萧玚将萧夜心从上到下仔细看来一遍,灵机一动,道:“上山的时候,我拿凳子你拿伞,你的伞不见了。” 萧夜心满意点头道:“明天一个人来取伞,这事应该就差不多了。” “这是什么路数?”萧玚不解道。 “你若是不愿意一个人交往,会怎样处理他留下的东西?” “自然是能还的马上还了,不用还的直接丢掉,我可不想留下点什么,以免到时候说不清。”萧玚回道。 “那就是了,我把伞放在付先生草庐里了,他一进屋就能看见。他若是想马上还我,刚才就追过来了,怎么会现在还没有动静。”萧夜心回头望着山道向上蔓延的方向,道,“所以,他是等着我回去取伞,我又不想那么快回去,显得我太着急,就干脆明天去了。” “他要是直接把伞丢了怎么办?”萧玚问道。 “我趁着借香草的机会找到了跟他谈话的机会,再用上回在驿站的相逢跟他多聊了一会儿,我就知道他不是真的不愿意,只是心里还有道坎儿过不去。”萧夜心感叹道,“所以我给他一个晚上考虑清楚,明天我上山再去找他。你呢,先帮我回扬州给殿下报个信。” “这哪成,说好了我要保护你的,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你让别人回去。”萧玚扭头道。 “别人传话我不放心,再说这可是立功的机会,将来付先生如果真的办成了事,你可就有举荐伯乐之功,当真不要?”萧夜心引诱道。 “就算是伯乐,要举荐,功劳也是你的,我可不要。”萧玚一仰头,做出全然不在意的样子,又道,“但是帮姐跑腿传信这件事,我义不容辞,你要我转告殿下什么?” “你告诉殿下,将来付先生到了府上,请他勿以政务论,只说江南事。”萧夜心道。 萧玚笑道:“懂了,付先生是为江南百姓做事,不是为大隋。” 萧夜心想从萧玚手里拿一只凳子,谁知萧玚撒腿就往山下跑,像匹撒欢的马儿,任萧夜心如何叫都不肯停下来。 于是翌日,萧玚赶回了扬州,将这一喜讯告诉了杨广。 杨广闻言确实大喜,但又有些顾虑,问道:“阿柔当真如此确信能说服付平?” “我借既然都让我回来通知殿下了,这事必定是成了,殿下放心,只管听我姐的叮嘱便是。”萧玚道。 杨广正寻思什么,外头依稀飘来一阵酥软婉转的歌声。 萧玚这才想起,自己正在杨广的别苑中,这里还住着另一个叫“阿柔”的姑娘,想来这歌声真是出自那位阿柔姑娘。 一想到萧夜心为了杨广在外奔波,杨广却在这里金屋藏娇,萧玚一时气愤,冷着脸,口气生硬地说了一句“我还有事,先行告退”便扬长而去。 杨广不与萧玚计较这种事,只循着那歌声去了后院,见那歌姬正在练习唱曲。 如今夏日热浪,百草争翠,这一首悠扬曲调柔缓舒致,令人不禁放松了心境,倒是有些神奇的解暑功效。 杨广在一旁听着,又看着那歌姬本就玲珑的身段,算得上是一道颇为亮丽的夏季风景。他本是风雅之人,见有如画景致,便不舍得打扰,便站在廊下静静聆听,确实颇为惬意。 第一二二章 夫妻 萧夜心的马车刚进扬州城时,她回来的消息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回了晋王府。 当马车停在王府大门外时,已在门外等候的杨广第一时间迎了上去。 一只手从车中探出,掀开了车帘,随即露出一张令杨广颇为高兴的脸,但他的面色依旧平静。 付平没想到杨广会此时出现,但见他急切的模样,再想想车里的那人,他便明白了。他向杨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抢在杨广开口前指了指车厢。 杨广疑惑,这才探身去看,只见萧夜心正靠着车厢壁熟睡,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付平跳下车,眼见杨广亲自将萧夜心从车上抱下来,动作轻柔得生怕弄醒了正在睡梦中的女子。 杨广朝付平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又向侍从使了个脸色,便抱着萧夜心直接进了晋王府。 看着杨广离去的背影,付平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侍从此时道:“我们家殿下一向疼爱王妃,这次若不是公务在身,他绝迹不会让王妃单独去请先生的。请先生莫怪,先进去休息,殿下很快就来。” 付平这便随侍从进了晋王府。 从门口回卧房的路上,萧夜心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在杨广怀里不安地动了动,杨广便立刻停下脚步。低头时,他看见萧夜心只在他胸前蹭了蹭就又睡了过去,他不觉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继续抱着她回房。 回了房间,杨广正要将萧夜心放去床上,这才发觉萧夜心正抓着他的衣襟。他无奈地摇摇头,低下头,柔声道:“我要去见付先生,你乖乖睡觉,我很快回来。” 萧夜心此时还未醒,但却像是听见了杨广说的话,慢慢松开了手。 杨广将她安置到床上,替她拉上薄毯后才离开,可还没到房门口,他突然回到床边,再三确定萧夜心还睡着,才放心离去。 萧夜心这一觉一直睡到月上柳梢才醒转,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晋王府时,她蓦地吓了一跳。正要出门时,恰好杨广进来,她未来得及躲开,一头撞在了杨广胸口,脚下有些没站稳就往后退了一步。 “当心!”杨广眼疾手快,伸出手臂揽在萧夜心腰间,将她拉近自己,道,“在自己家里有什么事要这样着急?” 萧夜心盯着杨广看了片刻,问道:“付先生呢?” 杨广眸光一暗,放开萧夜心,怏怏地坐下,道:“已经给他安排了住处。” 萧夜心这才觉得自己疏忽了,先去将房门关上,再走去杨广身边,轻轻推了推他的肩,道:“刚才那一撞,撞得我才回的魂又飞了,这才口不择言。” 杨广瞥了萧夜心一眼,见她秋水盈盈,满脸讨好自己的模样,他抬手一拉,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搂着她问道:“现在的魂回了没?” “殿下这一拽,都给拽回来了。”萧夜心搂着杨广的脖子,问道,“看来殿下和付先生谈得还不错。” 杨广收敛了笑意,故作严肃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萧夜心凑去杨广颈间嗅了嗅,道:“闻出来的。” 杨广捏了捏萧夜心的鼻子,笑道:“你的鼻子何时这样灵了?” 萧夜心又闻了闻,在杨广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皱了皱眉,又很快掩盖了这一刻的不悦,问道:“殿下累了吧,我让他们过来服侍殿下就寝。” “你不服侍我?”杨广抱着萧夜心不松手。 “我想去看看昭儿。” 杨广抬起下巴,冲萧夜心挑眉,不太高兴的样子。 “儿子的醋,殿下也要吃?”萧夜心靠在杨广胸口,道,“我就去看一眼,很快回来。” 杨广在萧夜心额角落了一吻,这才松开道:“去吧。” 然而萧夜心这一走就是小半个时辰,杨广左等右等都不见她回来,干脆披衣而起亲自去寻,可杨昭处却没有萧夜心的身影。 杨广召来下人询问,这才知道萧夜心正在后头园子。 杨广随即赶去后园找人,谁知萧夜心居然正在修剪花草,月色轻柔将她笼在其中,她看来闲适优雅的身影如是出现在这夏夜的精灵仙子。 “阿柔。”杨广叫了一声,走去萧夜心身边问道,“这个时辰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萧夜心看着花圃里的花草,道:“殿下过去闲来无事就会侍弄它们,浇浇水,剪剪枝,哪一株不是挺拔精秀。可我刚才过来看看,却发现有些杂乱,有些颓靡,一时兴起就想动一动,这就把时间忘了,还让殿下来寻我。” 见萧夜心拿着花剪还要继续,杨广一把将剪子夺过来,道:“有话只管跟我说,我们之间还需要这样遮遮掩掩的么?” 萧夜心拿过花剪,转身道:“我可没做需要遮掩的事,殿下言重了。” 杨广又将那花见抢过来丢在一旁,拉着萧夜心就快步回了房,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去床上,压着她半边身子,道:“你想说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萧夜心见推不开杨广,便由他压着,目光转去一边,不说话。 杨广一时气恼,将萧夜心低在自己胸口的手握住压过她的头顶牢牢按着,这才又赢回了她的关注。他微微眯起的双眼透着对萧夜心的审视,二人便这样默然对峙了许久,时光仿佛就此凝固。 杨广那张紧绷的脸突然露出了笑容,问道:“你这是在吃醋?” 虽是问句,杨广却自信地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判断。 萧夜心仰起头,迎上杨广盛满笑意的双眸,虽未开口,那眼神却已然承认了吃醋的事实。 杨广笑容更甚,凑近萧夜心几分,却见她扭过头去,他便在她耳畔温言软语道:“我不过是养她来听个曲儿,不至于让你如此生气吧?” 萧夜心不服气地转过头质问道:“殿下哪里看出来我生气了?” 她的鼻尖轻轻擦过杨广的脸颊,鼻息扑在他的脸上,温热暧昧,让杨广的瞳孔顿时收缩,情不自禁地在她嘴角轻吻一记,道:“这还不叫生气?” 杨广又贴去萧夜心耳边,道:“我的阿柔当真温柔体贴,可从没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过话。” 言辞间抑制不住的高兴完完全全地流露了出来,杨广一只手贴上萧夜心的腰,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原本想着,等她再学几首新曲就带你去听,没想到你就这样生起气来了。” “殿下纵是要纳个侧妃侍妾,光明正大一些,我都觉得理所应当。偏偏是这种偷吃的行径……” “你哪里学来的这种话?”杨广知道萧夜心平日不吃痛,便趁她不注意在她腰上轻轻掐了一把,听她唇齿间逸出的低吟,他笑得更欢,道,“这就是惩罚。” 萧夜心气恼地瞪着杨广,道:“殿下养个歌姬还要偷偷摸摸的,难道不是偷……” 话还没说完,萧夜心又被杨广掐了一下,这一回杨广比刚才多用了力,她又是说到一半吃了这痛,因此叫得大声了一些,未曾留意杨广在此刻突然发红的眼眶。 “我不说就是了。”萧夜心动了动身子,道,“半边身子快麻了,殿下快放开我。” “我瞧瞧,哪里麻了?”杨广故作认真道,那只手轻车熟路地移去了萧夜心的腰带上。 萧夜心眼见他轻而易举地解了自己腰间的束缚,干脆放弃反抗。 倒是杨广见她一动不动觉得奇怪,问她道:“怎么了?” “殿下要为我宽衣,我便懒得动了,殿下继续吧。”萧夜心似是很享受的模样。 杨广起初愣了愣,旋即笑了出来,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只手当真不光完全解开了萧夜心的腰带,也将她的外衫扯开了一些。 “怎么?我亲自服侍你,你还不高兴?”杨广另一只手来回摩挲着萧夜心手腕上的肌肤,眼波翻涌的情潮越发激烈起来,声音也比平时沙哑了一些,道,“若真生气就再说我几句,待会儿就没机会了。” 萧夜心咬了杨广的耳朵一口,听他一声闷哼,她才松开,神情得意道:“殿下准备何时带我去听曲?” 那只不安分的手开始在萧夜心身上游移,杨广靠着最后一丝理智强作镇定道:“你想什么时候去?” “现在。” 杨广日常用来握笔写公文的手随即点上了萧夜心的鼻尖,那翻涌在眼眸中的巨浪随之掀到了最高处,他道:“那你将我置于何地?” 迎面压来的身体带着不容萧夜心反抗的霸道之势,真正将她困在了这一夜的烛影摇红之中。 有些情是真,有些意却半真半假,正因为太过了解,萧夜心才没能完全放下早已戴上的面具。既然杨广不愿意和她说实话,她装糊涂也未尝不可。就算相信着彼此之间的感情,但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 感受着来自杨广的深沉爱意,那些回荡在她耳畔的一声声充满眷恋的“阿柔”,无不提醒着萧夜心他们是相爱的,甚至在很多时候确实是坦诚相见的。 可或许是对将来的担忧和内心阴影的影响,她在有些时候不由自主地会想要保护自己。用她从杨广身上学来的多疑,配合她在杨广面前的感情优势,最大程度地确保自己是安全的,以及在某些程度上的无可替代。 第一二三章 初会 有了付平的参与,杨广对改善江南水利之事表现出了比之前高涨许多的热情。 萧夜心发现过去总是愁眉深锁,步履沉重的张衡,最近来晋王府找杨广议事时都轻松了许多。 杨广虽不主动和萧夜心谈及公务,但也不会刻意规避。张衡在杨广身边多年,自然了解自家主上的脾性,因此面对萧夜心时,他也礼敬有加,面对询问从不闪闪躲躲。 今日张衡将新的水利兴修图稿送来给杨广过目,到了晋王府才知杨广不在府中,他正要离去,却遇上了外出归来的萧夜心。 “张大人就要走了?”萧夜心看见张衡手中的图纸便知道了结果,问门房道,“殿下出去了?” “回王妃,殿下半个多时辰前就离了府。”门房回道。 杨广平日若不在晋王府,多半便是和张衡一起在衙门办公,如今张衡登门,杨广却不在府中,看来今日杨广是去了什么特别的地方。 萧夜心心中有了猜想却未道明,看着张衡手中的图纸,她道:“张大人手中的可是殿下盼了许久的水利兴修图稿?” “正是。”张衡顿了顿,将图稿交给萧夜心道,“卑职还有其他公务在身,既然王妃回来了,就请王妃代为转交。” 萧夜心一面接过图稿一面道:“有劳张大人了。听说付先生先前为了勘测凿渠路线在外多日,如今图稿完成,付先生可回来了?” “这是付先生托人送回的一部分图稿,他仍在继续勘探,至今未归。”张衡回道。 萧夜心看了眼此时灼刺眼的阳光,眯起眼想着什么,将图稿握在手中,道:“张大人和付先生为此事辛苦良多,我会亲自将东西送到殿下手上的。” 萧夜心深得杨广信任,图稿交给她,张衡必然放心。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晋王妃蓦地令张衡生出一丝异样感受,眼前那张含笑温柔的脸上仿佛蒙着一层雾,让人看不清她的眉眼里究竟写着何种情绪。 这种感受,不禁让张衡想起杨广,那样谦和温润的表象下,总是透着一股让人捉摸不定的飘忽感。正是因为这种无法被捕捉和确定的感受,面对杨广时,他总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懈怠,而这会儿的萧夜心也给了他同样的感觉。 见图稿交接完毕,张衡旋即告辞。 萧夜心看着手中的图稿,招来车夫道:“去郁南别苑。” 郁南别苑是杨广在扬州的另一处私人产业,有时开小宴,便在那处举行。有时在晋王府待腻了,杨广便会来这里小住,因此这个地方不是秘密,只是萧夜心不常来。 在别苑服侍的下人因此不认得萧夜心的马车,见有人胆敢在门外停车,便有门房过来询问,道:“何人停车?” 不等婢女应声,萧夜心先挑开车帘,一如既往地温和道:“我找晋王殿下。” 门房不大认得萧夜心,只从她的穿着打扮判断是个不可得罪的主儿,便道:“夫人稍等,小的进去通报。” “不用了。”萧夜心由婢女掺着下了马车,径直往别苑内走,道,“谁都不用通传,找个知道殿下在哪儿的带路就是。” 门房只被萧夜心瞬间冰冷的神情吓出了一个激灵,畏畏缩缩道:“这不合规矩。” “你要跟王妃讲规矩?”婢女不满道,“让你找人带路就快去,别啰嗦。” 门房双腿一阵发软,竟在进门时被门槛绊在了地上。 婢女不由笑了出来,可萧夜心脚下没有停,她便一直跟着,问道:“这么热的天,王妃何必亲自跑这趟?殿下晚上总会回王府的。” “付先生辛辛苦苦画下的图稿,殿下心心念念等着的东西,我不可怠慢。”萧夜心此时已经听见有婉转悠扬的曲调歌声从内苑飘来,她不由顿住身形。 婢女见萧夜心的脸色随之阴沉了不少,不敢再多说了。 虽有别苑侍婢引路,但萧夜心循着那歌声自己就能找到杨广所在,不过是要有人替她传达不许作声的命令罢了。 待至内苑,萧夜心站在拱门前的一株琼花树下,此处已经可以看见苑内一切,她便禀退了身边人。 杨广此时正卧在树荫下的一张将军塌上,一旁有侍从摇着扇子。 那个正在唱歌的姑娘不仅歌喉婉转动人,身段也是娉婷袅娜,伴着曲调还能做些与歌词对应的动作,当真如美玉无瑕,惹人关注。 侍从无意间回头,发现了不远处的萧夜心,他不敢声张,立即给一旁的侍者打了个眼色,那侍从便即刻赶到了萧夜心面前。 “殿下在午睡?”萧夜心问道。 “是。”侍者应道。 “睡着了么?” “已入睡有一会儿了。”见萧夜心没了下文,侍从战战兢兢道,“要不要奴婢进去通告殿下。” “不必。”萧夜心直接往内苑去了。 那歌女自住进这郁南别苑,除了苑内下人和杨广,还未见过其他人。如今萧夜心不请自来,从容优雅地走向自己,她一时惊讶,不由忘了唱曲这件事,只看着那犹如夏花一半明艳夺目的女子款款而来。 乐师们也停止了演奏,可萧夜心的脚步却为停下。她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走去杨广身边,极其自然地将图稿交给杨广身边的侍从,再拿过那把扇子,为正在睡梦中的杨广扇起了风。 侍从心思玲珑,立即命他们继续,乐音声这才重新充斥在内苑之中。 杨广睡得正酣,多时未醒,侍从见萧夜心始终淡定悠然地为他扇着扇子,心里打起了鼓,凑上前低声道:“王妃还是让奴婢来吧。” 萧夜心充耳不闻,抬头去看那正在唱歌的歌姬,嘴角轻牵,颇为满意。 侍从未料萧夜心今日会突至别苑,此时杨广却沉浸梦想,让他们这班人一时间无所适从,暗暗叫苦。 歌姬在萧夜心的注视下越发紧张不安起来,动作愈渐僵硬,嗓子也像被堵住似的再不必方才发音流畅。她只觉得有如芒刺在背,难受得想要立刻逃走,可萧夜心不说停,她不敢停,只能任由那已经断断续续的歌声继续回荡在周围。 杨广逐渐被这奇怪的歌声弄醒,睁开眼的那一瞬发现萧夜心在身边,他虽惊讶,却还保持着镇定。他从将军榻上坐起,随意挥了挥手,便禀退了其余侍者。 侍从在退下前将图稿交给萧夜心。 萧夜心把图稿递给杨广,道:“张大人特意送去王府,偏偏殿下不在,我就亲自送过来了。” 杨广一听便知道是水利兴修图稿,立即满脸期待地打开。 萧夜心继续为杨广摇着扇子,安静地等他看完了图上的内容才道:“殿下真会享受,一个人跑来这里纳凉听曲,害得张大人白跑一趟。” 杨广收起图稿,道:“你去白云寺礼佛不让我陪着,我便只能过来这里消遣时光。” 萧夜心忍俊不禁,道:“还是我的不是,那我给殿下赔礼了。” 杨广对这还未完成的图稿已是十分满意,从萧夜心手里拿过扇子放到一边,拉着她的手道:“吾妻慧眼,帮我寻到了付平这样的人才,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怪你。” “只是付先生还未归,如今这天气酷暑,山里又多蚊虫野兽,虽有侍卫保护,总是不让人放心。”萧夜心道,“等付先生回来了,殿下可要好好奖赏他。” “这是自然。”杨广皱了皱眉,看着图稿似是想起了什么,这便起身道,“我有些事要去找张衡。” “将他找来这里便是。” “你说的,天气酷暑,先前已让人白跑了一趟,还是我亲自去找。”杨广才走了几步又回到萧夜心身边,道,“跟我一块儿走吧。” 萧夜心笑了一声,道:“天太热,我走不动了。” 杨广笑道:“如今你快比昭儿还顽皮了。” “我的昭儿哪里顽皮?”萧夜心不满道。 “好好好,昭儿不皮,你皮。”杨广拉起萧夜心便往别苑外走,又问道,“方才一直给我摇扇,累了吧?” “下回换殿下帮我摇扇,殿下就知道累不累了。” “这帮奴才越发大胆,竟就眼巴巴看着你受累,回头一个个都处置了。” “是我不让他们出声,免得搅了殿下的清梦。” 那一对并肩离去的背影深深地映在琼花树下的一双秋水之中。 玉靖柔问身边的侍女道:“那便是晋王妃?” “是啊,很少见晋王妃过来这里,今日真是稀奇了。”侍女还在为杨广和萧夜心之间的夫妻恩爱而歆羡不已,道,“往日只听说咱们殿下宠王妃,我还不太相信,今日我算是信了。看看殿下跟王妃说话的样子,别说只是宠爱,怕是一刻都离不开呢。” 玉靖柔的眸光暗淡下来,道:“殿下若是一刻都离不开,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还要晋王妃亲自来寻。” “我就是说得夸张了一些,你看殿下和王妃卿卿我我的模样,你可见殿下对其他人这样?三分!连三分都没有呢。”侍女道。 玉靖柔没有接话,也不愿意理会侍女那些无用的憧憬之词,转身便走了。 第一二四章 别苑 自那一日萧夜心去过郁南别苑之后,杨广就再未至。 盛夏酷暑的天气本就让人觉得困乏疲惫,不见杨广到来,整个别苑的人便开始疏忽怠慢,对自己的职务不甚上心,看起来死气沉沉的。 唯独玉靖柔依旧天天练嗓唱曲,乐师们不奏乐,她便清唱练习,很是勤奋,不敢懈怠。 这一日玉靖柔才练了一段小曲,尾音才落,一旁便传来掌声。她以为杨广到来,便欣喜地转身相迎,然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却是那有过一面之缘的萧夜心。 萧夜心记下了玉靖柔脸上每一丝的变化,看着那俏丽的眉眼在瞬间变得戒备紧张起来,她含笑依旧,缓缓上前道:“阿柔这副嗓子果真是天生的,歌声动人动情,让人听得不愿意停下来。” 玉靖柔立即行礼,可萧夜心即便经过了她身前也未曾让她起来,她便不敢动,眼角随着那袭素雅的裙子挪了挪,不安地皱了皱眉。 萧夜心坐下后才让婢女去叫玉靖柔起身。 “不知王妃驾临,是阿柔和下人们失礼了。”玉靖柔道。 才拿过茶盏的手顿了顿,萧夜心眉心微蹙地看着玉靖柔,却很快恢复了先前和善的模样,道:“原本也只是个高兴了过来看看的园子,不用那么细致紧张,放松些。” 玉靖柔应声后站去了一遍,偷偷去看萧夜心,心里想着往日从其他人口中听到的关于这位晋王妃的描述,什么宽厚仁善,温良娴雅,仿佛的确是在描述萧夜心,却又不大像。 萧夜心茗茶后放下茶盏问道:“阿柔你总看着我,是我身上有奇怪的地方么?” 玉靖柔垂首,毕恭毕敬道:“王妃平日甚少来郁南别苑,如今难得见着了,我就忍不住想多看看王妃。” “看什么?” 玉靖柔琢磨片刻, 道:“王妃秀外慧中,是殿下的贤内助,深得殿下尊敬,是大家的榜样,所以我就想借机多看看王妃,向王妃学习一二。” “光看怎么够?你若想学,不妨直接来我身边,学习的机会多的事。”萧夜心道。 “阿柔不敢妄想,王妃高抬我了。”玉靖柔道。 萧夜心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玉靖柔,笑道:“我开玩笑的,如果将你带在身边,可是委屈你了。” 萧夜心亲自将玉靖柔扶起,将这面色发白的少女打量了一遍,道:“歌喉婉转,模样标志,殿下没救错你,我看着也喜欢。” 萧夜心看似亲近的神情总让玉靖柔不寒而栗,她低下头回避着萧夜心的目光,道:“殿下仁慈,不仅救我于危难,还将我父亲厚葬,为我安排容身之处。我愿忠心侍主,报效一生。” “你抖什么?”萧夜心看看外头的天,疑惑道,“这种天气不应该冷,是不舒服么?” “方才练了太久的曲儿,有些累了,让王妃见笑了。” “既如此,你去休息吧。”萧夜心道。 玉靖柔暗自庆幸萧夜心没有为难自己,这便告退。 “阿柔。”萧夜心忽然唤住玉靖柔,道,“我和殿下说了,要在这儿小住几日避暑,殿下晚些时候或许会过来,你准备准备。” “是。”玉靖柔说完快步离去。 杨广果真在晚膳前了到了郁南别苑,和萧夜心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两人一起用膳,膳后便召来玉靖柔唱曲儿。 从前只有杨广一人来时,玉靖柔唱的多是多情缱绻的曲牌小调,柔声媚色之间流动的暧昧撩拨不言自明。 可今日萧夜心在场,玉靖柔不得不换一些“正经”的小调。 萧夜心听着曲儿,半倚在贵妃榻上,闭着眼静静听,似是睡去。 杨广因近来水利之事颇有进展而心情甚好,如此乘凉放松之际,更令他畅快非常,他笑着叫了一声:“阿柔。” 一时间,玉靖柔停下,心跳随之加快,不安又期待地看着杨广。 萧夜心自迷蒙中睁开眼,神情慵懒地看着杨广,问道:“殿下叫我?” 玉靖柔正想说什么,却听杨广道:“我不叫你,还叫的谁?” 萧夜心慢悠悠地坐起身,笑看着玉靖柔,与杨广道:“让殿下不叫清楚,都把阿柔吓着了。” 玉靖柔此时才知杨广是唤萧夜心作“阿柔”的,那自己这个“阿柔”又算是什么? 过去杨广每每这样叫她,总是多了几分温柔,玉靖柔便以为自己在杨广眼中或许是不同的,但此刻杨广口中念的、眼里看的,却是另一个“阿柔”,让她情何以堪。 杨广皱了皱眉,抬手一挥,道:“都下去吧。” “我还没听完呢。”萧夜心朝玉靖柔招手,将人唤来跟前,道,“阿柔唱得好,我得赏。” 玉靖柔内心悲伤又不甘,却无法在杨广面前发作,只得嘴硬道:“这是本分,不敢向王妃讨赏。” “什么本分?你又不是卖身给府里的奴婢,便是出去听个曲儿,唱好了都得打赏。”萧夜心对身边的侍女道,“将我带来的那双金丝镶玉耳坠给阿柔。” 玉靖柔咬着牙向萧夜心谢恩。 萧夜心此时欠了欠身,道:“我是真有些倦了,殿下,我先回去睡了。” 杨广只让侍女好生伺候萧夜心,并未与她一起回房。 待离开了杨广视线,侍女问道:“王妃为何不拉着殿下一起回房就寝?如今让殿下留下,万一……” “殿下若要跟来,会还在那儿坐着?”萧夜心道,“殿下近来遇了好事,心里高兴,让他多快活快活没什么不好。” “可就算如此,留下那个玉靖柔,王妃就不怕么?” 萧夜心猛然停下的脚步和她瞬间变得沉重的神情一样让人猝不及防。她忽然想起曾经发生在大兴的一桩血案,那些毫无章法被挥下的木棍,那个被活生生打死在自己眼前的尉迟氏,那个用冷漠掩饰了内心愤怒的一国之母,都让她记忆犹新,都告诉她一个人内心的愤怒和嫉妒会带来多大的改变和扭曲。 见萧夜心出了神,侍女低声道:“王妃?” 萧夜心回过神,即刻藏起了方才的失态,道:“幼焉,如果晚些时候殿下来了,告诉他,我近来夜里睡得不太安稳,一点动静就能醒,醒了就再难入睡。” “您这样让殿下吃闭门羹,万一殿下生气了怎么办?”幼焉担心道。 “总让阿柔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我得帮她一把。”萧夜心继续向卧房走去。 “帮?”幼焉惊道,“王妃,你这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殿下本就被她……” 萧夜心虽然未曾明说,可幼焉多少知道一些她的心思,此时便不敢多言,免得激怒萧夜心。 “你是不相信殿下,还是不相信我?”萧夜心道,“她若安分,这别苑让她住一阵也无妨。若是不安分,别说是一间宅子,就算是一片瓦,她都别想有遮头的机会。” “奴婢知道了,一定将王妃的话转达给殿下。”幼焉道。 萧夜心离开后,杨广虽仍在花园中停留,却立即将众人遣散。 玉靖柔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心里又气又恨,一面在暗处看着杨广,一面动手摧残身边花圃里的花,弄了一地的花瓣叶子。 “阿柔,你别生气。”吟玉劝道,“我们做奴婢的,哪有跟主子生气的道理。” “奴婢?我可不是奴婢,你没听刚才晋王妃说么,我不过就是个在这儿唱曲儿的,连晋王府的门都进不来呢。”玉靖柔将手里的花捏碎了直接丢去地上,道,“这个晋王妃真是‘好脾气’,白日里阿柔阿柔地叫我,原来都是等着晚上让殿下叫给我听,还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什么宽厚仁慈,我看她心机深沉才对。” “王妃必然不是普通女子,否则当年怎么可能从太子侧妃变成了晋王妃。”吟玉挨近玉靖柔,低声道,“我听说,当年在大兴的时候,咱们殿下好几次差点丧命,都是王妃在他身边陪着,夫妻两人一起从鬼门前走了好几回。而且当初,他可是太子侧妃的人选,咱们殿下当众抢的婚,硬是将她抢来当自己的王妃。” 玉靖柔将信将疑地看着吟玉,道:“真的?” “这又不是什么陈年旧事,应该不至于作假。”吟玉一副津津乐道的样子,拉着玉靖柔道,“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把我听来的事情都告诉你。反正我觉得,咱们这位晋王妃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否则怎么让殿下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做出当众抢婚的事,这可是和太子、未来的陛下对着干。你说王妃厉不厉害?” 玉靖柔对此虽然惊讶又好奇,可一想起萧夜心对自己的暗中羞辱和排斥,她便气从中来也十二万分地不甘心。她与吟玉道:“你知道什么就都告诉我,我倒是想听听晋王妃到底有什么能耐,能让殿下那样宠她。” “如果这世上有个人愿意和你同生共死,你也会将他放在心尖上,想要好好保护他的。” “别废话,快给我说说。”玉靖柔拉着吟玉道,“可要说仔细了,把你听来的统统告诉我。” “阿柔,你该不会……” “是啊,我就会。”玉靖柔坦然承认,神情渐渐柔和起来,嘴角浮现出隐藏不住的笑容,道,“殿下风姿卓绝,年轻有为,想要留在他身边难道不可以么?” 吟玉不以为意,道:“你就想想算了,咱们殿下和王妃那是情比金坚,效仿着当今陛下和皇后的。” “你怎么话这么多,赶紧告诉我。”玉靖柔催促道。 夏夜蝉鸣,明月朗朗,郁南别苑的这一处角落里,两道靠在一起说着悄悄话的身影便藏在花影之后,披着月色,影影绰绰。 第一二五章 告状 翌日萧夜心起身梳洗时,听幼焉说玉靖柔正跪在门外,她便将人传进来。 其时幼焉正服侍萧夜心梳妆,玉靖柔进房后直接跪在萧夜心面前,道:“昨日是我不懂规矩,冒犯了王妃,请王妃恕罪。” 萧夜心看着镜中的自己,问幼焉道:“昨日阿柔做了什么么?” 幼焉瞥了玉靖柔一眼,道:“奴婢不知道。” “不知王妃闺名,冲撞了王妃,我向王妃赔罪。”玉靖柔伏地道。 “就因为这点事?”萧夜心选了一根簪子给幼焉,才对玉靖柔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名字是父母起的,怎么能怪你?你我都叫阿柔,如今还遇见了,说起来更是缘分。” 萧夜心看来和善,却始终没让玉靖柔起身,那跪在地上的少女此刻只得满腔不甘在萧夜心面前卑躬屈膝。 待幼焉未萧夜心梳好了头,镜中的眉眼更显露出笑意,萧夜心这才转头去看玉靖柔,道:“如果只是请罪,如今你跪也跪了,头也磕了,便让这事过去吧。” 玉靖柔双手紧紧攥着,咬牙道:“我还有一事,想请王妃成全。” “说吧。”萧夜心端坐道。 “王妃既说是缘分,便当是我的造化,我想请王妃将我留在身边服侍。”玉靖柔请求道,“我知道我身份卑微,也不懂规矩,但我真的想跟着王妃。” “我日常深居简出,身边有幼焉已经足够……” 玉靖柔又向萧夜心叩首道:“请王妃收留。” “你住在这别苑里不好么?为什么非要跟着我?”萧夜心由幼焉扶着站起身,慢慢经过玉靖柔身边,道,“殿下将你安置在这里自然有他的用意。这别苑虽不比晋王府大,但规矩少,人也自在些,你留在这儿不会比跟着我差。” 萧夜心这才将玉靖柔虚扶起来,道:“你既有天赐的好嗓子,就应该好好利用,不必递茶倒水,伺候主子。就是这些事儿,幼焉过去也没少被教训,是不是?” 幼焉白了玉靖柔一眼,道:“进王府前光是端茶的规矩就被嬷嬷教了好几天,奴婢这会儿都忘不了那藤条抽在身上的滋味呢。” “你看,幼焉都这样说了,不是吓唬你。你还是在安心在别苑住着,保护好你的嗓子,才不辜负殿下将你救回来的好意。”萧夜心转头对幼焉道,“跟我去看看昭儿。” “是。”幼焉这便扶着萧夜心离开,丝毫没再理会玉靖柔。 待走出一段,幼焉问道:“这个玉靖柔简直异想天开,居然还想跟着王妃,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她正是知道自己的斤两却不知道我的,所以才要打探虚实。”萧夜心道,“天长日久地跟在我身边,不就可以将我的习惯喜好脾性都摸清楚了么。” 幼焉恍然,道:“还是王妃慧眼,一下子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就算我看不穿,我也不敢要。她是殿下带回来的人,专门养在这郁南别苑,若我收在身边当使唤丫头,岂不是下了殿下的面子。”萧夜心的脸色沉了几分,眼波亦随之冷了一些,道,“我倒是觉得有她在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幼焉不解道:“奴婢不明白。” “你见过殿下对旁人有过心思么?” 幼焉摇头道:“除了王妃,殿下可以说是不近女色。但正因为这样才让人担心,殿下居然让她住在这里,证明……” 幼焉唯恐触怒萧夜心,声音越发小了下去。 “我是该警惕的。”萧夜心简短的话语里带着无奈,但又似乎想通了什么。 幼焉不知萧夜心复杂的心事,只以为家主感受到了来自玉靖柔的威胁,准备还击,道:“王妃本就不应该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有机可趁。” 萧夜心笑看了幼焉一眼,道:“我知道你心里向着我,但有些话还是少说为妙,当心祸从口出。” 幼焉向萧夜心吐了吐舌头,道:“有王妃在,奴婢不怕。” 萧夜心不与这尚且单纯的侍女计较,这就去看望杨昭。 萧夜心对玉靖柔的拒绝明确而坚决,更通过幼焉告诉玉靖柔,她连当一个婢女的资格都没有,完全就是对她的鄙夷和轻视。 玉靖柔自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既然无法直接接触萧夜心的生活起居,她便转而将目光对准了杨广。 在整个郁南别苑内,玉靖柔是个特别的存在,这个突然出现的歌姬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很可能会打破杨广这些年来专宠萧夜心的局面。 事实上,杨广确实给了玉靖柔一些特别的照顾,但迟迟没有发生的下一步进展也始终让玉靖柔的身份变得尴尬,她非主非仆,自然也不是杨广的客人,只是没有人敢对此发声罢了。 杨广对玉靖柔的态度也总是若即若离,暧昧不明。他似是很喜欢这个拥有天籁之音的歌姬,但也仅仅是点到即止,没有过多的纵容和宠溺。 这便是玉靖柔一直心中忐忑的原因,她无法揣摩清楚杨广对自己的真是态度,所以如今要去杨广面前说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话,她还是紧张的。 杨广这几日也宿在别苑,但并非夜夜都去萧夜心房中,有时他会在书房看公文到深夜,便直接在书房就寝。 玉靖柔趁着这一晚杨广又在书房的机会,支会了当值的侍女一声,待她顶职。 侍女们平日将玉靖柔当半个主子看待,因此不敢违抗。 玉靖柔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去给杨广送宵夜。 夜深人静之时,杨广看来并无倦意,正在灯下对着桌上的公文出神,眉头拧在一处,显然是遇见了为难的事。 玉靖柔将点心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再轻手轻脚地走去杨广身旁,道:“殿下,很晚了,要不要吃些点心?” 杨广的眉头皱得更紧,并未抬头,视线依旧集中在公文上,沉声道:“你怎么来了?” “近来天气闷热,夜里也如此,我睡不着便出来看看。见殿下书房还亮着灯,便向当值的姐姐讨了这事,来看看殿下。”玉靖柔小心翼翼地说着,也小心翼翼地注意着杨广的一举一动。 杨广盯着公文看了许久,玉靖柔不敢造次,只得在一旁安静等着。 书房因着外头的蝉鸣而显得更加安静,玉靖柔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倦意如潮水般涌来,她就快要撑不住了。 忽然听见了动静,玉靖柔立即打起精神,抬眼时只见杨广正浅笑着看着自己。许是烛光温柔,许是杨广本就温柔的眉眼让她心头一颤,玉靖柔竟看得有些发怔,无法从杨广的注视中挪开视线。 杨广此时已经合上公文,起身走向小几,问道:“有什么点心?” 玉靖柔忙上前道:“准备了一些粥和小食,眼下已经冷了,我去热一热。” “不用。”杨广坐下,看着玉靖柔道,“你踏月而来,应该不是只为了给孤送宵夜这么简单吧?” 玉靖柔没想到杨广居然如此直接,可他如此时烛光一般柔情的眼神似有魔力一般深深吸引着她,也完全打消了此前的忐忑,引诱着她说出自己的目的。 玉靖柔走近杨广,方才还带着笑的脸瞬间委屈起来,道:“我不知王妃闺名也叫阿柔,昨日遇见王妃时候,听王妃那样叫我,我只觉得亲切,可后来觉得实在是越了规矩,今早便去想王妃请安。” “阿柔不会因为这件事生气,你太紧张了。”杨广道。 “我今早在门外跪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到王妃,之后我向王妃请罪,王妃虽说无妨,可自始至终的脸色都不好看。”玉靖柔唯唯诺诺地看着杨广,道,“我知道自己粗鄙,但承蒙殿下救遇,还将我安置在这郁南别苑里,对我来说实属再造之恩,我想好好报答殿下。” 杨广似是听见了有趣之事,抬头问道:“你想如何报答?” “只为殿下唱曲,实在不够。我又是女流之辈,不方便时刻跟在殿下身边。我就想,殿下素日最宠爱王妃,我若能将王妃伺候好,不就能让殿下高兴么?可是……”玉靖柔支支吾吾半晌,见杨广示意,她才继续道,“我本想请王妃将我收作身边侍女,让我报恩,可王妃竟让幼焉姐姐训诫我。我虽然在这别苑内无名无分,可王妃这样做,确实让我……” 说着,玉靖柔珠泪滚落,在杨广面前呜咽了起来。 “阿柔平日里管着王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驭下严格才不至于出乱子。她大概是习惯了,也知道要在王府服侍不比在这儿,一片好心,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杨广轻轻拍了拍玉靖柔的手背,道,“孤救你不图你报答,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等这阵子暑气过了,阿柔他们回了晋王府,也就清静了。” “我不是要在殿下面前说王妃的不是,只是……” “你真要报答孤,就保护好你这嗓子。孤得空过来的时候,好好给孤唱几曲,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杨广看了一眼几上已经冷了的粥,道,“方才见你都快站不住了,是倦了吧?” 玉靖柔点头。 杨广指着帘后的榻道:“进去睡一会儿。” 玉靖柔惊喜,却故作推辞道:“这不合规矩。” “这是孤的地方,孤让你休息就去休息,去吧。” “多谢殿下。”玉靖柔这便欢喜地去睡了。 待那歌姬转身时,杨广面上的笑意旋即消失,看着几上那碗粥和小食的目光越发阴沉冷冽。 第一二六章 迂回 第二日清晨,萧夜心被房外的一阵脚步声吵醒,她唤来幼焉问道:“外头怎么回事?” “是周管家正在处罚一个婢女,听说罚得不轻,这会儿正在院子里挨打,他们都过去看了。”幼焉道。 萧夜心觉得奇怪,稍稍收拾了一下便带着幼焉过去一看究竟。 那婢女的求饶声老远便传进了萧夜心的耳中,听来可怜。 “王妃,咱们还是别去了吧,那场面应该不好看。”幼焉道。 “能打成什么样,再血肉模糊的场面我也见过。”萧夜心定了定神,继续朝园子里走去。 此时园内已经围了不少过来看热闹的下人,见那婢女被强行按在长凳上接受杖责,打得衣服上都沾了血,还不见要停手的架势。 萧夜心到时,出发已毕,周管家立即上前请安道:“惊扰王妃了。” 萧夜心看着那奄奄一息的婢女,皱了皱眉,问道:“这丫头犯了什么事,要这样惩处?” “这贱婢偷盗内苑财物被抓了现行,这才公开处罚,以儆效尤。”周管家道。 “偷东西?”萧夜心狐疑地看了看周管家,再去看那婢女,问周管家道,“打完了准备怎么办?” “此等贱婢不可留,稍后就直接逐出去了。”周管家道。 周管家见萧夜心转身要走,正想回头去善后,可见萧夜心给了自己一个眼色,他旋即跟上,道:“王妃有何吩咐?” 萧夜心走出一段才沉声问道:“这里没有旁人了,周管家可以跟我说实话了。” 周管家虽和萧夜心接触不多,却深深震慑于这位晋王府女主人不怒自威的神情,他忖度片刻后,道:“这是殿下吩咐的,说昨夜那丫头偷懒,没有仔细当差,殿下便要小的施以惩戒。” “你刚才可不是这样跟我说的。”萧夜心的语调阴沉了几分。 周管家低头请罪道:“是殿下吩咐的,殿下说,若王妃问起便照先前那样说。” “那你为何现在又改了口?不怕殿下处罚你?” “这也是殿下交代的。”周管家不知这对夫妻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此时被萧夜心吓得有些心虚,道,“小的不敢有半分隐瞒,王妃恕罪。” 萧夜心没再理会,打发了周管家之后对幼焉道:“你去看看那姑娘,问清楚昨夜的情况,再找个大夫替她看看,别让人知道了。” 幼焉办事利索,很快便将萧夜心交代的事都办妥,回来复命。 萧夜心听着幼焉的回报,原本抿紧的嘴角逐渐放松,还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只是很快又摇头,神情颇为无奈。 幼焉不解道:“王妃这是何意?” “那姑娘虽不是全然无辜,但毕竟被罚重了,就不知玉靖柔能不能明白殿下的意思,将来收敛一些。”萧夜心道。 “这件事一看就知道是玉靖柔主使,殿下为何不罚她,只加罪一个婢女?”幼焉问道,“这招敲山震虎做得不太厚道。” “你若有一个值得殿下喜欢的地方,他也护着你。”萧夜心看来心情不错,唇角总是带着些微笑意,道,“殿下罚得这么重,又让周管家同我说谎,便是故意给我透的风,让我去追查。如今我知道了真相,就是知道他和玉靖柔夜会之事,间接等于是他主动坦白,他又做了惩处手段,我怎么好去兴师问罪。他知道我会生气,哄我呢。” “殿下和王妃这哑谜打得,寻常人可根本猜不出来。”幼焉嘟哝了一句,不满道,“还是那个玉靖柔害人,王妃,这人真的不能留。” “人能不能留,你说了不算,得听殿下的。”萧夜心道。 “既然殿下知道留着玉靖柔会惹王妃生气,为何还不让她走?如今又怕您知道了他和玉靖柔……”幼焉顿了顿,越想越生气。 “殿下怎么会怕这个。”萧夜心笑指幼焉道,“等你将来有了心尖上的人,你就知道了。” “若是喜欢一个人这么累,奴婢宁愿一直跟在王妃身边伺候,才不要这么麻烦呢。”幼焉道。 “我是愿你能遇到一个性情简单一些,对你真心对你好的人,殿下这般的性子,确实挺折磨人的。”萧夜心道。 “王妃。”幼焉有些犹豫,却还是忍不住想问,道,“您和殿下在一起真的开心么?虽说殿下平日确实对王妃好的不得了,可如今这玉靖柔的事不得不让人多想。是不是万一有一天,殿下再遇见什么阿柔,阿软的,还会这样,王妃该如何自处。” 萧夜心拉着幼焉坐下,道:“他是我选的丈夫,他的秉性,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相对的,他也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不过……有时候看一个人看得太清了反而会糊涂,容易钻牛角尖,甚至会觉得无聊。” 幼焉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想努力理解萧夜心的话。 “殿下是个多疑的人,疑外人,也疑身边的人。况且……”浮现在萧夜心眉宇间的笑容透着一丝神秘,她也和幼焉打起了哑谜,道,“总之,他要留下玉靖柔,就暂且留下吧。” “玉靖柔若是再使坏呢?她顶别人职,夜入殿下书房,说明她……”幼焉看着萧夜心含笑的眉眼,越发疑惑起来,问道,“王妃,您这样子让奴婢看着怪怪的。” “你记住一点,殿下当初救人是好意,只是后头发生了一些偏差。我作为他的晋王妃,无论他究竟是怎么想,我都得帮他看着。” “奴婢原以为殿下沉稳干练,还为人谦和友善,对王妃又关怀备至,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好人,可如今看来倒是王妃私下为殿下担了许多事。”幼焉心疼道,“辛苦王妃了。” “傻丫头,丈夫是我自己选的,我自然比旁人了解他,也比旁人愿意多地去帮他分担。这世上比他好的人不在少数,可我只在乎他一个,所以他什么样,我都接受。”萧夜心笑道,那笑容里全无勉强无奈,只有发自真心的认真和郑重。 “就算殿下这样折腾,您也不在意?” “谁说我不在意,只是还不到真正计较的时候罢了。”萧夜心听见外头传来的曲乐声,道,“你看,人家多勤奋,已经开始了。” 幼焉注意到萧夜心虽然依旧笑着,但那神情却是冷的,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萧夜心起身走到房外,闭眼静静听了一阵那隐隐约约的歌声,道:“她练曲也不容易,晚些时候送点润喉护嗓的东西过去,殿下喜欢的东西,可得保护好了。” 幼焉虽不甚情愿,但也照做了。 午后杨广回来,萧夜心午睡还未醒来。幼焉见他朝自己做了噤声的手势,她便不敢说话,只待杨广到了自己身旁,拿了她手中的扇子,亲自为萧夜心打扇。 不知哪来的蝴蝶,在萧夜心身边飞来飞来,跟杨广手中的扇子玩起了追逐游戏。最后杨广一心烦,住了手,而那只蝴蝶就停在萧夜心肩头,不走了。 美人侧卧,蝴蝶驻肩,夏日的午后因这一副曼妙画面变得清新雅致,令杨广看得有些入迷。 萧夜心翻了个身,那蝴蝶便飞去了她鼻尖上,终于将她弄醒,还引她打了个喷嚏。 杨广忍俊不禁,道:“这蝴蝶真不识趣。” 萧夜心仍卧在贵妃榻上,笑看着杨广道:“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多久。”杨广又为萧夜心打起了扇,道,“你若是没睡够,再睡会儿。” “方才隔墙听着阿柔的歌声才入睡,如今没了声儿,我倒睡不着了。”萧夜心坐起来,道,“殿下今日回来得早。” “近来事务不算繁忙,就早些回来。”杨广坐去萧夜心身边将她搂在怀里,道,“你这话,怎似是不想见到我?” 萧夜心拿起手绢为杨广拭汗,道:“我知殿下想见我,看这一头的汗都来不及擦呢。” “昨夜在书房多待了一会儿,怕扰你清梦就没去找你,你可别生气。”杨广避重就轻道。 “我跟那些公文折子生什么气?难道连死物的醋,我都要吃?”萧夜心将手绢塞到杨广手里,道,“倒是今早那婢女因昨夜一时疏忽,都快没命了。殿下下回,可别罚这么重了。” 萧夜心能够感受到杨广这一次的惩处手段太过严苛,显然是带着发泄情绪的,可她不知昨夜在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杨广气到险些要了人命。而杨广显然不愿意将这件事说得太明白,她便不能多问,只好这样提醒。 萧夜心这话便是明白了杨广的意图,他满意地点点头,握着她的手,道:“听你的。” “我听阿柔之前唱的曲子,好像没听过,她大概是学了新的,殿下要不要去看看?”萧夜心道。 杨广臂间用力,将萧夜心往自己怀里搂紧了几分,靠在她肩上,道:“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哪都不想去,也不想见别人。你也老老实实在我身边待一会儿,别总说些不想干的人。” 这话说得几分孩子气,萧夜心听了不由发笑。杨广不与她计较,仍紧紧抱着她,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他觉得安心。 萧夜心看着似是在自己身旁睡去的杨广,终于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神情——她的丈夫在某些方面,仿佛越来越幼稚。可身为一方藩王,他不会承认,只用自己的方式去求证一些他想要的答案,并且因为某些连萧夜心都无法说清的缘由,还要找她的不痛快,并且还一找一个准。 这样想来,萧夜心还真是感到有些头疼。 第一二七章 不甘 杨广近来闲暇的日子多了,在郁南别苑待的时间也长了一些,只是他寻常不往别处去,只在萧夜心的住处赖着不走。他有时侍花弄草,有时听萧夜心抚琴,与她谈心,不然便是从院里睡去屋子里,也是难得有一段闲暇时光。 这一日午后杨广正在将军榻上午睡,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一旁给他打扇的萧夜心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杨广坐起身道:“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萧夜心朝院墙外看了一眼,道:“今日未听见阿柔练曲的声音,殿下该是不习惯吧。” 杨广却是神情古怪地盯着萧夜心看了片刻,见她始终笑容浅淡,很是平静的模样,他也朝院墙外望了一眼,道:“似是这么回事。” “殿下要不要去看看?”萧夜心放下手中的扇子,已经开始吩咐杨广的侍从,道,“去通知阿柔吧。” 杨广拦住侍从,对萧夜心道:“我还没说要去。” 萧夜心不吭声,目光转去另一侧,不与杨广说话。 杨广此时却笑了,在萧夜心颊上亲了一口,道:“我去去就回。” 萧夜心轻推了杨广一把,嗔道:“爱回不回。” 杨广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去。 幼焉近到萧夜心身边问道:“要不要奴婢跟去看看?” 萧夜心躺去榻上,那铺着的席子上仿佛还残着杨广的体温。她合上眼,悠然道:“打扇。” 幼焉无奈,只得听命行事。 杨广去到玉靖柔住处时,那本就不大的园子里一片安静,平日应该在这个时候练习的曲乐班子不见半个人影,玉靖柔自然也是不在的。 侍从正要命人前去通报,却被杨广拦了下来,道:“孤自己进去,你们在外头守着。” 杨广上了小楼,还没进房便听见里头传来的咳嗽声。 是时吟玉出来撞见了杨广,吓得脸色煞白,忙行礼道:“参见殿下。” 杨广提步进屋,玉靖柔这才迎出来,忍着咳嗽道:“殿下。” 那声音不似平日珠圆玉润,有些沙哑。 “这是怎么了?”杨广问道。 玉靖柔暗示吟玉出去,再引杨广坐下,道:“嗓子有些不舒服。” “找大夫看过了么?” “找过了,没什么大问题。”玉靖柔打开一只盒子,拿出一粒药丸要服下。 “这是什么药?”杨广问道。 “是王妃命人送来的,说是润桑清喉的药,方才吟玉拿出的也是王妃特意命人为我开的护嗓良方。”玉靖柔将药丸放回去,走近杨广身边,又低咳了几声,道,“王妃一片好意,我不敢不受。” 杨广让玉靖柔将药丸拿来,看了看,问道:“前几日还不见你咳成这样。” “原本没有这样厉害,还能唱曲,可这几日下来便严重了一些,如今只得休息了。”玉靖柔略显慌张道,“殿下是不是想听曲?我一定尽快恢复,不敢扫殿下的雅兴。” “这几日你一直吃这药?”杨广看着药丸问道。 “是啊,这是王妃的心意,送来的东西必定是好的,一定有利于我恢复。”玉靖柔道。 “停了吧,孤再找大夫好好给你看一看,到时候按着那个方子吃。” “这样会不会惹王妃不高兴?”玉靖柔试探问道。 “不高兴?她为何不高兴?” “王妃从这东西来,便是让我护嗓的,如今药没吃完便换了方子,王妃若是知道了,怎么会高兴?”玉靖柔低声下气,楚楚可怜地看着杨广,“殿下的关心,我感激于心。只是王妃送来的东西,我也不敢就这样断了。” “吃了不见效的东西,还吃做什么?你听孤的就是,把这副嗓子保护好。” 杨广看似关心的眸光令玉靖柔欣喜得意,然而那一闪而过的冷光猛地在她心头划过一道口子,瞬间让她后背发凉。 这一刻的心跳加速,完全源自于那突然将她包裹住的害怕。 看着玉靖柔有些发白的脸,杨广笑道:“怎么了?” 玉靖柔摇头道:“殿下的教训,我记住了。” “这怎么是教训?孤是不想浪费了你这副好嗓子,你不是说还有许多曲子要唱给孤听?孤还等着呢,可别让孤等太久。”杨广起身。 受到如此鼓励,玉靖柔自然高兴万分,但见杨广要走,她便急于挽留,道:“殿下这就要走?” “王妃特意嘱咐孤过来看看,她还在等孤,你休息吧。”杨广笑似春风,温润如玉,然而转身时的毫不犹豫并未留下半分温情牵挂。 待下了小楼,杨广的脸色已然阴沉如乌云聚顶,侍从上前时亦小心翼翼,生怕触怒杨广。 “明日起再有偷懒者,一律杖责五十。孤可不是养着他们吃白食的。”言毕,杨广扬长而去。 这一道命令很快便传达了下去,众人都说,杨广近来的脾气比过去暴戾了不少,曾经那个带人和善,翩翩儒雅的晋王不见了。 吟玉也为这件事心有余悸,和玉靖柔提起时还带着三分惧意,道:“我现在真怕在园子里遇见殿下,万一不小心犯个错,或者运气不好,可能就挨罚了。” 见玉靖柔皱着眉头不说话,吟玉便想说些好听的哄她,道:“不过殿下这么喜欢你,你不用担心会受罚。” “殿下喜欢的是我的嗓子和我的名字,不是我。”玉靖柔道。 “虽然是这样,但这些都是你的优势,别人可没有。”吟玉道,“你看殿下知道你不舒服,亲自过来看望,还找大夫帮你看,这郁南别苑里还有谁有这样的福气?” “有人福气比我大多了。”玉靖柔扯着手里的帕子,眉间眼底写着的只有“不服气”三个字。 吟玉见她如此,好心劝道:“王妃的福气自然不是我们可以比的,你已经比其他人幸运多了,就不要再去计较这些了。你好好练曲,好好在殿下面前表现,把殿下哄高兴了,说不准哪一天你就真能更进一步了。” 虽然只是说来哄人的话,可玉靖柔听着总还觉得这算得上希望,扭头问吟玉道:“你这么认为?” “至少是有可能的。”吟玉道,“你就不要想着和王妃比了,她可不是简单人物,否则也不会把殿下抓得死死的。你再努力努力,也许真的就能进晋王府了,到时候身份就不一样了,也是让人很羡慕的事。” 玉靖柔挑眉,道:“为什么不能和晋王妃比?我可比她年轻。” “难道你觉得殿下是个只图美色之人?” “就算不是只图美色,也不会弃之不理吧。”玉靖柔坐去梳妆镜前,看着镜中这张年轻美丽的脸,问吟玉,道,“你说我真的戴上那些珠翠首饰,换上锦裙华衣,会把晋王妃比下去么?” 吟玉盯着镜子里的玉靖柔看了好一阵,道:“你要我说实话?” “不然呢?” 吟玉使坏,不告诉玉靖柔答案。 玉靖柔催促了好几次却都不见吟玉作答,她便开始挠痒,两人在床上抱作一团,笑声不绝。 突然响起的叩门声打断了房中的欢声笑语,吟玉去开门时,见幼焉带着另外两名婢女站在外头,随即收敛了笑容,道:“幼焉姐姐怎么过来了。” 幼焉领着婢女进门,看着婢女将东西放下,客气道:“王妃礼佛回来的路上顺道买了一些东西,差我送过来给玉姑娘。” 玉靖柔见是一些布匹首饰,笑道:“我这就去向王妃谢恩。” “王妃正在陪世子,稍后还有裁缝过来帮玉姑娘量体裁衣,说不用玉姑娘过去了,别错过了时间。”幼焉道。 “那就有劳幼焉姐姐代我向王妃转达谢意。”玉靖柔行礼道。 “王妃说这都是小事,不必客气,只要玉姑娘好生服侍殿下,任何赏赐便都是值得的。”言毕,幼焉带着婢女离去。 玉靖柔的笑脸随即消失,冷冷地看着桌上的东西,道:“又来挖苦我,我可不稀罕。” “王妃兴许不是这个意思……” 玉靖柔哼了一声,再没理会吟玉。 幼焉向萧夜心复命时黑着一张脸,杨昭见了直往萧夜心怀里缩。 萧夜心哄了杨昭几句,对幼焉道:“阿柔应该不会给你脸色看,你怎么就生气了?” “她是笑脸相迎,不过是奴婢自己不高兴。”幼焉道,“王妃好心给她送去的护嗓药,她居然拿来做文章,还骗得殿下亲自帮她请大夫,所有人都看见了。还有人传是王妃故意害她,如今您却给她送东西,奴婢就是觉得……” “你看最近殿下的心情怎么样?” 幼焉想了想,努嘴道:“殿下这几日都要很晚才回别苑,奴婢也没遇见,哪里知道殿下的心情。王妃想知道?奴婢这就去打探?” “我猜殿下的心情不太好。”萧夜心让奶娘将杨昭带下去后才继续道,“这才不乐意回别苑。” “说起来,自从那日去看过玉靖柔之后,殿下似乎真的不太高兴的样子。”幼焉见萧夜心一派从容,道,“王妃,您又跟殿下在打哑谜了?” “殿下真的生气了,但我摸不准他这十分的气里又分了多少种。”萧夜心道。 幼焉试探问道:“既然王妃知道殿下生气了,要不要哄哄?” 萧夜心笑睨了幼焉一眼,道:“殿下可是不遗余力地在惹我不高兴,还要我去哄他?” 虽然弄不清楚这对夫妻究竟兜着什么圈子,但见萧夜心淡然的模样,幼焉便不去多想,笑道:“这普天之下也只有王妃会晾着殿下,旁人巴结还来不及呢。” “我可不敢晾着殿下。”萧夜心起身道,“跟我去看看膳房里都准备了什么,殿下好几天没吃上合胃口的菜,在这样下去,又有人要受罚了。” 幼焉以为,这就是杨广离不开萧夜心的原因——萧夜心在这些琐碎的细节里时刻拿捏着杨广的一切,那些旁人不曾注意的东西,都被她一一看在眼里。 第一二八章 任性 付平回到扬州的时候,已入了秋。 那一日杨广正和萧夜心在听玉靖柔唱曲,有从公署赶来的公差说是付平回来了,杨广当即丢下众人去见付平。 玉靖柔花了好些心思学的新曲还没唱完,杨广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自然不高兴。扭头时,见萧夜心站在原处默然想着什么,那晋王妃脸上的笑容比平日多了几分亲善温柔之意,令玉靖柔不由起了心思。 第二日,杨广便在郁南别苑设宴,请了付平、张衡等为这次勘探事务出过力的下属当做犒赏。 小宴开始前,众人无事,杨广特许他们在别苑内自由行走。 付平一连在山间行走、居住了多时,日常听的是鸟叫虫吟,见的事野林杂草,如今重回这人间烟火,竟有些不太适应,尤其是别苑中这些经过精心修剪栽培的花草,处处透着典雅精巧,和之前所见大不相同。 “先生辛苦了。”萧夜心上前,见付平有些错愕的神情,她笑道,“先生不认得我了?” 多时未见付平,萧夜心能明显感觉到这一趟出门回来,付平与先前不太一样,尤其是外貌上,的确憔悴沧桑了几分。 付平行礼道:“王妃怎来此处?” “闲逛。”萧夜心慢悠悠地走着,付平便跟在她身边。 比起当初在草庐时的桀骜,如今的付平看来谦卑温和,竟是没了半点当初的影子。 “殿下说这次能够确定最新水利渠道的图稿,都是先生这些时日来的辛苦,我代殿下谢先生。”萧夜心笑对付平,道,“先生在外风餐露宿,虽是精瘦了一些,到底憔悴了不少。” “既是为民造福之事,付平不敢怠慢。”付平视线自萧夜心身上扫过,匆忙避开,道,“王妃似有心事?” 杨广给自己找了这样的麻烦,萧夜心自然不能省心,但这毕竟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不可为外人道,萧夜心便搪塞道:“殿下的心事便是我的心事,如今有了先生在,这桩最大的心事可算是了了。” 萧夜心步履从容,付平却不由顿住了脚步,默然看着眼前这莲步轻移的身影,似有话说,却欲言又止。 萧夜心走出一段才发觉付平不在身侧,她回身问道:“先生怎么了?” 付平目光黯淡,走去萧夜心身旁,道:“王妃当初与我说的话,不知是否记得?” “自然记得。”萧夜心毫不犹豫地复述道,“先生为江南百姓屈就,舍个人……” “不是这些。” “不是?”萧夜心想了想,问道,“那是什么?” 萧夜心诚恳的模样似是当真不记得了,付平因此略显失落,不久后摇头道:“没事。宴席就将开始,王妃请。” 萧夜心转身离去,在避开了付平的注视后,维持在唇角的笑容旋即消失,一抹淡愁爬上眉间,却终究消逝在她重新粉饰的欣喜之中。 宴上玉靖柔一曲惊艳四座,赢得不少称赞,杨广亦当众大肆嘉奖,给予赏赐,对玉靖柔的喜爱昭然若揭。 付平不由去看坐在杨广身边的萧夜心,只见她从容依旧,神态安详,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不时和杨广附耳私语,完全不在意那今夜风光无限的歌姬。 萧夜心发现付平暗中关注自己,她却并未理会,只拦着杨广和众人饮酒,却没料到被那些杨广的近臣借机劝了酒,小小喝了一些。 觥筹交错间,萧夜心已经微醺,她便提前离席。 幼焉本要扶萧夜心回房,可萧夜心偏要在园中静坐,道:“我一个人待一会儿,你让他们都别过来,谁都不许过来。” “若是殿下呢?” 萧夜心靠着廊柱,道:“也不许。” 幼焉无奈,只得照做。 秋夜晚风已有凉意,萧夜心半抱着廊柱休息,似这样便可取暖。 秋风吹着萧夜心的衣发,她在半梦半醒见感觉到有人靠近,听见那人问:“你不高兴?” 她想都未想便靠在那人肩上,道:“自然。” “为何不高兴?” “不告诉你。”萧夜心微微侧过身,直接将那人抱住,趴在他肩头,贴在他耳畔,道,“我冷。” 杨广便将萧夜心打横抱起,却未动身形。 萧夜心一双醉眼朦胧,在月光下闪动着三分迷离,抬头看着杨广道:“怎么不走?我冷。” 杨广仍是不动。 萧夜心挣扎着从杨广身上下来,跌跌撞撞地往住处走去,却听杨广道:“走错方向了。” 萧夜心转身扑在杨广怀里,扬声道:“我说了我冷。” “你要我怎么做?” 萧夜心盯着杨广看了许久,仍是软在他怀中,不满道:“你闹什么脾气。” 见萧夜心要跌下去,杨广立即将她抱住,蹙着眉道:“你还问我?” “我哪晓得你生什么气。”萧夜心想要推开杨广,可她的挣扎无济于事,她便没好气地瞪着杨广,道,“你不抱我回去,我就自己走。” “你怎知我不会抱你回去?” “那你快抱我。” “我若此刻不想抱呢?” 萧夜心往杨广胸口钻去,道:“我冷。” 见萧夜心如此温顺的模样,杨广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嘴角扬起的弧度,他将萧夜心搂紧了一些,问道:“还冷么?” 见萧夜心不回答,杨广又问了一声:“还冷不冷?” “冷。”萧夜心低声道。 杨广又将萧夜心横抱而起,一面走回住处,一面问道:“哪就这么冷了?你先前在院子里待了那么久,怎么不见你说冷?” “什么院子?” 杨广抿唇,停顿片刻后才道:“你跟付平待的院子。” 一想起萧夜心和付平独处时,她脸上浮现的笑容那样轻松自在,杨广便不甚高兴。再想起萧夜心平素对付平的看重,口口声声喊着“付先生”,杨广更不爽快,这才在众人面前大赞玉靖柔,想要看看萧夜心的反应。 方才见到萧夜心独坐园中的情景,不知是否因秋景衬托,凄婉之意横生,杨广心头一颤,原本只是过来看一眼就要回宴的他愣是到了萧夜心身边,与她这般胡搅蛮缠起来。 见萧夜心没反应,杨广故意抬了抬手臂,将她弄醒,道:“我知道你没睡着。” “你知道那个阿柔唱好了曲,要赏赐,却不知道我这个阿柔冷了,你该做什么?”萧夜心似醉非醉,一根手指戳着杨广心口。 “我不是抱你回来了么?”说话间,他们已到了卧房门口。 杨广见萧夜心不肯动手,他只得用脚踹开门,刚跨过门槛,却听萧夜心道:“关门,我冷。” 杨广还想说什么,可萧夜心那混合着酒气和怒气的眉眼一看上他,他便将心口那簇火暂时压了下去,径直将萧夜心抱去床上放好,再将门关上,回到床边。 “萧夜心,你别得寸进尺。”杨广指着萧夜心,却不见半分怒意。 萧夜心背对杨广,含含糊糊道:“我困了。” 萧夜心在生气,杨广亦然,可这气生得却又莫名多了几分好笑,恼得杨广将萧夜心往里面推了推,硬是挤到她身边,道:“我也困了。” 两人谁都不说话,这样僵持了许久,终是杨广按耐不住,用手肘捅了捅萧夜心,问道:“你……当真生气?” 萧夜心忽然坐起身,沉着脸,低头看着杨广道:“还有假?” 晕开在萧夜心双颊的绯红令她看来多了几分妩媚之色,杨广这便将她扑倒,压着她问道:“有多生气?” “你有多生气,我便有多生气。” 杨广凝眉思索片刻,问道:“当真?” 萧夜心故意不说话,待杨广放松了警惕,她伸手将他推下了床。谁知杨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也拉了下来。两人一块滚去地上,还缠了毯子,竟就这样把他们“绑”在了一处。 杨广此时眉眼含笑,看着萧夜心道:“这就是你戏弄我的下场。” “我对殿下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何时戏弄你了?倒是殿下总找我的不痛快,我代殿下向付先生道谢,反倒让殿下生气了,这是什么道理?”萧夜心反问道。 “有些事不需要缘由,你只要知道我不乐意就行。” “殿下好没道理。” “事事都要讲道理,这世上便人人都是圣人。”杨广凑近萧夜心,鼻尖在她微烫的脸颊上轻轻蹭着,语调温柔,道,“这会儿清醒了?不借酒生骄了?” “我哪有?”萧夜心动了两下,见杨广完全不配合自己的挣脱行为,她道,“先起来。” “刚才喝多了几杯,这会儿头疼,还累得很。”杨广直接趴在萧夜心身上一动不动。 “殿下就这样晾着他们,不好吧。” 杨广点头道:“确实不好。” 杨广起身后将萧夜心拉起来,又将她楼进怀里,道:“让幼焉伺候你先休息,我晚上不过来了。” 萧夜心狐疑地盯着杨广,问道:“我若是睡不着,觉得闷了呢?” “你若是不困,我们……” “我困了。” “你就这么不乐意我待在你这儿?”杨广捏起萧夜心的下巴,在她唇上啄了一口,道,“那些功臣可怠慢不得,我先过去了,你睡吧。” 才走到门口,杨广又回头道:“天气转凉,让幼焉找厚点的褥被出来,免得着凉。” 见杨广离去,幼焉进来道:“王妃怎么就让殿下走了?” 萧夜心却答非所问,道:“我的话你都不听了,谁让你放殿下过来的?” 幼焉一脸无辜,忙将地上的东西都捡起来,抱在怀里,道:“殿下非要去找您,奴婢怎么拦得住。再说,王妃不就等着殿下过来么?” 萧夜心宠溺地看着幼焉,道:“胆子越来越大,我快治不了你了。” 幼焉笑道:“奴婢去给王妃换一床厚点的褥子。” 萧夜心无奈地笑笑,对幼焉的机灵聪慧,也对杨广的任意妄为。 第一二九章 不知 那夜小宴之后,杨广的心情似是好了许多,但因水利图稿还需修正,加之其他公务在身,他依旧白日去公署,晚上才回郁南别苑。 萧夜心见这几日杨广事忙,她又闲来无事,便去广禅寺礼佛,却没料到在寺庙外遇见了付平。 “先生信佛?”萧夜心问道,“之前从未听先生说过。” “世人总有并非一己之力可以达成的心愿,便来佛前参拜,以愿寄情。”付平道,“王妃常来广禅寺么?” “王府中供有佛龛,我倒不是经常出来。既和先生遇见了,一块进去吧。”萧夜心说完,领付平进入寺中。 萧夜心虽不常来此,但寺中还是为她备有单独的精舍以供休息礼佛之用。 付平打量着这间陈列简单的屋子,发现屋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想来萧夜心虽不常至,却也让专人负责,日日供奉精舍内那尊菩萨。 “殿下知道我偶尔会过来,所以专门让人打扫,才不至于让舍内积灰。”萧夜心给菩萨供像上了香,双掌合十祝祷。 付平看着那安静虔诚的身影,在听见萧夜心提起杨广时,他喉头微动,似有话说,却还是止住了。 萧夜心上完香,引付平到一旁的木案边,道:“先生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付平谦让道:“我不善此道,若是输得难看,王妃莫笑。” 萧夜心坐下,将黑子盒放到付平面前,道:“先生请。” 付平沉了沉气,这才坐下与萧夜心下起棋来。 初时舍内无人说话,极其安静。付平虽认真落子,但实现总不自觉地往萧夜心身上移去,看她神态安然地拈子,有时垂眼专注地盯着棋盘,再毫不犹豫地落子,心无旁骛的样子,仿佛他并不存在一般。 “先生再让我,可就挽不回局面了。”萧夜心吃了付平两子。 付平不得不聚精会神起来,但周遭太过安静的气氛总是令他难以彻底定下心来,或者说是因为对面坐的是萧夜心,才会让他的如此心神不定。 “王妃棋艺精湛,是晋王殿下教的么?”付平问道。 “不是。”萧夜心淡淡道。 付平蓦地舒了口气,又听萧夜心道:“是皇后和一位故友教的。” 萧夜心落子,道:“过去在皇后身边的时间多,便总陪着下棋,日子长了也就有所长进。后来在大兴的慈恩寺内,偶尔会和故友在精舍里手谈几局。” “想来是对王妃而言颇为重要的故友。” 萧夜心落子的手顿了顿,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笑容,道:“是很重要。” 付平不由将目光落在萧夜心重新变得没有表情的脸上,问道:“那他现在何处?” “死了。”平淡的口吻仿佛那是与她完全不相关的人,萧夜心看着棋盘道,“先生虽说自己不善棋道,但这落子的路数倒是和他相似。” 付平拈着棋子久未落下。 萧夜心提醒道:“先生,该你了。” 付平心绪难定,早忘了自己方才想下在哪一处,随手落了子,忽然听见萧夜心的小声,他问道:“王妃笑什么?” “先生谦让得太明显了吧。”萧夜心将那个棋子拈起,还给付平道,“重来。” 付平正色道:“落子无悔。” 见付平坚决,萧夜心只好将棋子放回去,自己也随意摆了一颗,放弃了自己手下的大好形势。 “王妃不必……” “我高兴。”萧夜心不以为意道,“日常管理王府事务,还要照顾昭儿,像这样偷闲的时光并不算多。今日我要谢先生陪我下棋,这可不是什么正经比试,非要步步为营,以胜为目的。” 萧夜心的平淡从容总令付平神往,加之她始终保持的笑容,似亲切又有些疏离,让人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可又能让人感受到她的真诚,绝不是虚情假意地与人接近,这或许才是最吸引付平之处。 “晋王处事稳重练达,众口称善,王妃不仅操持内务,也为晋王出谋划策,江南有二位主持大局,是百姓之福。”付平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说这些。 “光有殿下主持大局可不够,还得有手下一班能人辅佐才行。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往日还是大门不出居多,所做之事,不足挂齿。”萧夜心似想起什么,道,“殿下说公署近来事务不少,为何先生今日会在此处?” “勘测图稿顺利完成之后,我便轻松了许多。晋王特准了我稍作歇息,因为将来正式动工,我得去实地跟进。”付平道。 “看来又要麻烦先生了。”萧夜心落了一子,笑道,“我赢了。” 付平对输赢毫不在意,他只是见萧夜心笑容更甚,他便跟着笑了。 “这是殿下心头的一桩大事,到时候他必定会亲至现场。”萧夜心道,“先生千万当心了,殿下做事要求严格,到时候可别让他挑出错处。” “谨记王妃提醒。”言毕,精舍内又安静了一阵,付平犹豫之下才道,“有一件事,我想告知王妃。” “但说无妨。” “那日在郁南别苑,我见晋王似乎与那……” “先生是说阿柔么?” “阿柔?”付平回想当夜杨广确实这样叫那歌姬,便点头道,“是。” “阿柔天生一副好嗓子,殿下怜惜,便让她住在别苑,给个清静的地方让她练习。她也不负殿下所望,当夜可是惊艳全场了。”萧夜心道,“殿下素来风雅,往日琴棋书画,花鸟鱼虫他都经得手,阿柔那天籁之音被殿下遇上了,两人算是一拍即合,不怪殿下喜欢。” 付平注视着萧夜心,试探问道:“王妃可喜欢?” 萧夜心起初似未明白付平的意思,视线与他交汇时,二人皆为发声,直到付平先扭过头,她才道:“殿下喜欢便可,先生喜欢么?” 付平似在逃避什么,皱眉道:“我更喜欢听虫鸣鸟啼,自然质朴得多。王妃可喜欢?” “精雕细琢之下的精致,和返璞归真的自然,各有各的好,我都喜欢。”萧夜心道。 萧夜心看似平静的眼波在付平眼里却仿佛流露着不为人知的苦涩,每每见到萧夜心这般神情,他都想要再多一些去探问她心底的秘密。有时这样的欲望过于浓烈便会化为行动,但好在这一刻,他还是克制住了伸向萧夜心的手,没有打破他们之间还能维持的朋友关系。 “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王妃……” “什么事?” 付平迟疑多时才缓缓开口道:“若王妃不嫌我棋艺粗陋,将来若有需要,我乐意奉陪。” “只怕将来殿下要仰仗先生的地方不少,我找先生,先生未必有空。”萧夜心道。 付平正欲解释,又见萧夜心笑道:“不过先生这话,我记住了。改日有空,我再约先生手谈,到时候可不许再像今日这样漫不经心。” “我没……”付平想要反驳,可看着宵夜行那真诚的笑容,他只在心中感叹这晋王妃从来如此宽善温柔,便应道,“我知道了。” 萧夜心这才与付平一起离开广禅寺,却没料到寺门外有几个孩童当街嬉闹追逐,手里拿着木剑咿咿呀呀地比划着。 萧夜心站着看了一会儿,笑叹道:“再没多久,昭儿也该到这样的年纪了。” 她祥和美好的神情里尽是身为任母的慈爱与期待,付平无法理解这样心情,只是觉得此刻的萧夜心有着别样的风韵,自是令他难以挪开目光。 那群孩子打闹着就到了萧夜心身边,吵闹声不敢没有招来萧夜心的反感,反而让她想要接近他们。 幼焉本担心萧夜心受伤,但付平拦道:“王妃若喜欢,便让她待一会儿吧。” 幼焉觉得萧夜心平日的生活确实乏味,遂听了付平的话,在一旁看着。 孩子玩闹起来容易没轻没重,他们手中那些木剑在不经意间便成了伤人的武器。 萧夜心被其中一个孩子用木剑打在后背时,付平第一时间冲上前将她护在身后,意欲教训那些孩子。 “不用跟小孩子计较。”萧夜心劝阻付平之际,那些孩子已经跑走了。 付平关心道:“要不要紧?” “不是真刀真剑,只是被砸了一下,不碍事。”萧夜心挺了挺后背,道,“没事,让先生担心了。” 付平自责道:“是我不应该让王妃一个人和那群孩子在一起” “并不是大事,先生不用往心里去。”萧夜心见日头已经西沉,她道,“一玩便忘了时间,殿下该到别苑了,我得回去了,先生路上小心。” 不等付平开口,萧夜心已在幼焉的搀扶下往马车走去。 来时从容,去时匆匆,想起萧夜心口中念起的每一句“殿下”似都饱含情意,默默情深。 他未参与过他们的过去,只是在这样一个太平世道里遇见了她,因她的一颦一笑而在不知不觉里将她放在心间,不敢开口多说一个字,不敢令她有一丝为难。 他为江南出山入仕,却不知走进的是自己从未预料的红尘缚网,是由不得他踏出一步,只能远远观望的无奈之境。 望着萧夜心的马车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那一声隐忍了多时的喟叹终于缓慢地吐露出来,付平转身时,望着余晖斜阳,还是忍不住扭头去看那马车离开的方向——他在这里等了好几日,终于等来了她,与她多说了这半日的话,多留了一段与她共度的记忆。 第一三〇章 心思 萧玚先前因公务被杨广外派,离开了扬州,回来交接完手头事务后,他便去找萧夜。然而萧夜心不在郁南别苑,他却意外遇上了玉靖柔。 “萧公子来找王妃?”玉靖柔轻声细语,看着虽然风尘仆仆却难掩其英俊相貌的萧玚问道。 “是。”萧玚才要转身离去,又听见玉靖柔唤自己,他问道,“玉姑娘有事?” “王妃近来多去广禅寺礼佛,看看时辰也快回来了,萧公子若此时赶去,只怕会在路上错过,不如在别苑内稍坐,一会儿就能见到王妃了。”玉靖柔道。 萧玚暗道玉靖柔将萧夜心的行踪打探得一清二楚,见她有意挽留自己,他便将计就计,索性在别苑中等候,再探一探玉靖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玉靖柔往日仗着杨广的恩宠,虽不表现得过于明显,但在那处处高人一等的架势人尽皆知。此时面对萧玚,她不仅亲自奉茶赔笑,还主动搭话,看来十分殷勤。 萧玚对玉靖柔不甚有好感,如今也不过抱着试探的目的与她交谈,言辞之间已然摸清楚了她的用意,便刻意回避关于萧夜心的种种,反而主动探听起她的虚实来。 萧夜心回来时,听说萧玚正和玉靖柔言谈甚欢,她便不去打搅,先去看了杨昭,直到萧玚自己过来,她才问道:“谈完了?” 萧玚看着由奶娘领着离去的杨昭,坐去萧夜心身边,不以为意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不过如此。” 萧夜心见萧玚牛饮了杨广才送她的茶,不免心疼起来,道:“好好的东西就这样被你糟蹋了。” 萧玚委屈道:“刚才在那边被她拉着左问右问,说的我口干舌燥,向姐你讨杯茶喝还不行?” 萧夜心微笑着给萧玚倒茶,道:“她的事,自有我和殿下周旋,你不必操心,否则牵涉进来,万一殿下不高兴了,理都没出说去。” “不说殿下还好,一提起我就来气。好端端的非要留这么个人在身边给你添堵。”萧玚拉长了脸,见萧夜心仿佛并不在意的样子,他疑惑道,“你就一点不生气?” “生气,怎么不生气。当着殿下的面,我都撒过好几回气了,可他看着高兴,我有什么办法。”萧夜心的样子只像是敷衍,可说的却是真心话。 杨广的心性从来不是外人能猜透的,萧玚更不能明白,他除了在萧夜心面前偷偷数落杨广这古怪的行为几句,并拿不出实际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便只能唉声叹气,一个劲儿地心疼萧夜心。 “我跟你说实话,这件事你别掺和,等殿下腻味了,自然也就结束了。况且殿下是当真喜欢玉靖柔那副嗓子,你别因为我犯了殿下的忌讳,不值得,知道么。”萧夜心叮嘱道。 “你若不值得,我便想不出还有什么是值得我去做的了。”萧玚郑重道,“在我最失意的时候,是姐你帮我,劝我,安慰我,让我重新振作起来。我萧玚能有今天,都是因你之故。若我眼睁睁看着旁人欺负你却袖手旁观,才该是造天打雷劈的。” “她可欺负不了我。”萧夜心道。 “但殿下多少也护着她。”萧玚反驳道,“况且我看她今天刻意接近我的样子,就是想刺探你的事,显然居心不良。这样的人若不早点除去,谁知道日子久了,她会在殿下身边做些什么。姐,我只是担心,担心你过得不好,担心你为萧家做出的选择给你造成了太多的痛苦。” 血脉中无法被分隔的部分让萧玚一切都看来充满真诚,这便成了萧夜心如今心底的一束温暖光亮,是杨广无法给予的,是她同样视若珍宝的存在。 萧夜心欣慰于萧玚对自己的关心,道:“你能平安就是我最大的希望,所以你听我的话,不要和玉靖柔车上关系,试探都不行。” “不。”萧玚拒绝道,“她既先来招惹我,我怎能打退堂鼓?殿下不是喜欢她么?那就看看殿下会不会因为她责怪你的弟弟,又或者殿下看在你的面子上给我个‘恩典’也说不定。” “你别乱来,万一把自己搭进来了……” “放心吧姐,我有分寸的。”萧玚信心满满道,“对了,玉靖柔说,你最近总去广禅寺,是遇见什么问题难以解答,所以去求拜佛祖了么?” “我暂时不想回晋王府,这里又没有佛堂,便去广禅寺礼佛。”萧夜心温柔笑道,“你别总把我想得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如今在江南,在殿下身边,我的日子可比在大兴的时候好过多了,没有那么多困难。” “我这不是关心你么。”萧玚笑道。 之后一段时间里,萧玚时常到郁南别苑,说是拜访萧夜心,但每每都跟玉靖柔交谈上许久。这样的次数多了,有些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便在别苑里传了出来。 这一日杨广提前回到别苑,见萧玚正和玉靖柔谈话,气氛极为融洽。 “殿下。”玉靖柔大吃一惊,赶忙去道杨广身边,神情紧张道,“殿下今日回来得早。” 杨广含笑,丝毫没有被方才的情景影响了心情,走入厅中,对萧玚道:“怎么就你在?阿柔呢?” 玉靖柔的手指不由得扯动了自己的衣角,偷偷去看杨广。虽明知他口中的“阿柔”不是指自己,但真当她发现杨广的目光根本没有在自己身上停留时,她仍是不免心情低落。 “姐去广禅寺还没回来。”萧玚回道。 “广禅寺?”杨广沉思起来,幽幽道,“阿柔近来经常去广禅寺吧?” “王妃三五日便去一次,都在殿下回府前回来,准备好一切。”玉靖柔道。 杨广眉间阴云笼来,沉沉的眼波里尽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波澜,以至于厅中至此无人发声,静得出奇。 玉靖柔见状,壮着胆子问道:“殿下既回来了,要不要派人去通知王妃?” 眼光仍是凝神思量着什么,目光越过玉靖柔和萧玚,不知究竟在问谁,道:“她都是一个人出去的?” 玉靖柔和萧玚面面相觑,稍后才道:“只带着幼焉。” 杨广的眉头拧在了一处,脸色已然阴沉至极,然而片刻间,仿佛云霁雨收,他仍是那副温润谦和的模样,浅笑着对玉靖柔道:“时间尚早,阿柔为孤唱支曲子吧。”又对萧玚道:“你也一道听着,等你姐回来。” 玉靖柔自然却之不恭,正要去找乐师,却听杨广道:“不必奏乐,清唱即可。” 玉靖柔稍作准备便在杨广面前唱了起来。 萧夜心回到别苑后听下人说了厅中的情况,她前去见杨广,只见那人正闭眼听着玉靖柔的歌声,不是晃晃脑袋,看来十分惬意。 萧玚见了萧夜心正要开口,却见她朝自己摇头,他便不再做声。 萧夜心悄然走入厅中坐下,待玉靖柔唱完了,杨广睁开眼,她也只是微笑坐着,等杨广说话。 杨广问萧玚道:“阿柔唱得如何?” “我不通此道,只知唱得好,唱得妙,如玉姑娘的人一样妙。”萧玚道。 这夸赞之词若私下说起,玉靖柔或许会为之雀跃,可萧玚这带着三分孟浪的模样在杨广面前表现了出来,却令她心头一震,不由往杨广身边挪了几步。 “萧玚夸你呢,你怎么反倒被吓着了似的。”杨广的笑容里带着对玉靖柔的宠爱,眼角余光扫去萧夜心身上,却只见她看着萧玚。他暗暗咬了咬牙,拍了拍玉靖柔的手背,道:“还不快去谢萧玚?” 玉靖柔露出稍有的娇怯,站在杨广身边不肯动。 “许是人多,玉姑娘害羞了吧。”萧玚始终看着玉靖柔,神情潇洒又带着几分温情,道,“曲听完了,我还有话要跟我姐说,殿下,我们能先退下么?” “孤也有话要跟阿柔说。” 杨广起身,看了看玉靖柔,道,“你和萧玚既投契,就再陪着聊一会儿。” 言毕,杨广走到萧夜心身前,牵起她的手,道:“跟我来。” 若是外人,兴许会沉浸在杨广此时温和的眉眼间,但萧夜心那只被杨广拉着的手能够明显感觉到他的用力——他在生气。 果不其然,二人才回到卧房,杨广便重重关上门,将萧夜心禁锢在他与门扇之间的狭小空间里,目光灼热地盯着她。 “殿下这是何意?”萧夜心问道。 杨广的一只手探去萧夜心后背,慢慢地抚摸着,道:“你最近总往广禅寺跑什么?” 萧夜心那日在广禅寺外受的伤没能逃过杨广的法眼。当时未免引起杨广的不悦,萧夜心将付平的出现略去,却没料到杨广今日竟会问出这个问题。 “自然是去礼佛。” 杨广挑眉,问道:“是么?” 恰抚到萧夜心腰间的手顿时收紧,杨广将她拉近了自己,听她一声惊呼,他又道:“别去了。” “为什么?” “我不乐意你去。” “这又是什么缘由?” “不需要理由,你听我的就是。” “我一定要一个理由呢?” 杨广眯起双眼,注视着倔强的萧夜心。 有些事他只是忽然想起,过去和现在,有些相似的情形,便让他的内心无法平静。那些曾经从建康天法寺到大兴慈恩寺的发生的事,那段虽然已成云烟却真实存在过的过往,那个叫虽然不再成为萧夜心感情寄托却不可能被抹煞的身影,都牵引着杨广内心无法克制的嫉妒。 最终,他扬起下巴,认真地告诉萧夜心道:“吃醋。” 萧夜心笑道:“吃谁的醋?” 杨广对待其他事都能保持冷静镇定,唯独面对萧夜心,心火总是难耐,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那些心情和行为。如今被萧夜心追问,这问题在他看来刁钻,他便不想回答。视线里那双眼眸盈似秋水,娇俏可人,看得他心头一缩,遂懒得再去多想,打横抱起了这拿准了自己七寸的狡猾王妃,准备好好治她。 第一三一章 心结 杨广虽然说了不许萧夜心去广禅寺,多少还是带了些任性和开玩笑的意味,算是在萧夜心面前表露的小孩心性。 萧夜心依旧会去礼佛,只是没有先前那么频繁,偶尔还是能在寺中遇见付平。 “王妃近来事忙么?不常见你过来。”付平道,看着渐盛秋风中被吹起的发丝在萧夜心面颊上扫动,他很想为她撩开。 萧夜心走入大殿中,问道:“先生常来么?” “何出此言?” “先生若不常来,怎知我来得少了?”萧夜心在佛前跪下,双手合十。 付平为萧夜心如此细腻的心思而吃惊,看着正闭眼祝告的女子,想起这些时日来他独自在寺外等待却很少能见到她的失落心情,与她始终淡然优雅的模样,仿佛那些等待的时光都成了笑话。 萧夜心参拜完,转头时见付平看着自己若有所思,她问道:“先生在想什么?” 付平回神,答非所问道:“王妃今日可有时间与我手谈一局?” “我还有事要同住持商量,今日怕是没时间了。”言毕,萧夜心和幼焉便由小沙弥引着去见了住持。 见幼焉神情怪怪的,萧夜心问道:“你想问什么?” “过去王妃若是在这儿和付先生遇见了,都会下棋,一盘两盘都好,为何今日却要拒绝呢?”幼焉道,“还拿住持当借口。” “有些事说不清,兴许就在不经意间偏离了最初预想的轨道。”萧夜心叹道,“在琢磨人心这件事上,确实还是殿下厉害。” “奴婢不明白。” 方才她无意抬眼的那一刻,在接触到付平目光的瞬间,过去她只以为是杨广太过敏感的认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付平当时眼光,让她想起自己曾看待弘宣的样子。那种隐忍却异常旺盛的希冀盛满了他的眼眸,就算没有说出口,也是隐藏不住的。至少在那一个时刻,付平没能将那种情绪完全掩藏起来。 然而萧夜心并不想和幼焉解释这些,她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在这些年鲜少遇见还算志趣相投的人之后,她放松了对某些事的警惕,没能及时察觉到付平对她的态度变化,一厢情愿地认为那不过作为朋友才有的亲近。 一旦彻底了解了这种情况,萧夜心变得难安起来。她不时便皱起的眉明明白白地显露着她正为心事烦扰,莫说心细如尘的杨广,纵是萧玚也感觉到了她的异样。 “姐,你怎么了?这几次见你都愁眉不展的。”萧玚道,“我看殿下最近也像是有心事,总闷闷不乐的,是不是那个玉靖柔又不安分了。” 经萧玚一提,萧夜心才想起杨广近来似乎确实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便找了个机会去试探。 杨广闲暇时喜欢摆弄园子里的花草,萧夜心便趁着秋菊盛开的时机,搜罗了一批上乘的菊花,请杨广一观。 凉风飒飒,秋菊盈盈,一见这千姿百态的菊花,杨广旋即笑道:“阿柔费心了。” “原是我的疏忽,早该让人将园子里的花草换一批应景的,否则满眼萧瑟,看着不甚舒爽。”萧夜心开始细细给杨广说起那些菊花的品种。两人慢慢在园内走着,她感觉到杨广揽住了自己的腰,她便往他身边靠了靠,道:“殿下有话要跟我说?” 杨广盯着今日看来心情尚可的萧夜心,满是探究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注入她的眼中,试图探知到她心底的某些秘密。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么?”杨广的语调更像是质问。 萧夜心莫名其妙,道:“殿下想听我说什么?” 杨广转而牵起萧夜心的手,继续漫步,道:“你在愁什么?” 和付平有关的事情都不应该在杨广面前被提起,虽然明知道那根本不是她和杨广之间的阻碍,可她的丈夫在这件事上就像当年针对弘宣一样,有着令她意外的偏执。所以要如何解释才能最大限度地平息杨广可能勇气的怒意,并将对付平带来的影响降到最低,是萧夜心必须考虑的。 见萧夜心迟疑,杨广先是禀退了周围所有侍婢,再拉起萧夜心另一只手,走近她,与她面对而立,柔声道:“是因我不让你去广禅寺,所以你生气了?” “当然不是。那原本也不是非去不可的地方,再说殿下不还是让我去的么?”萧夜心正要继续逛园子,却被杨广拉着不能动。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那就是你去了之后发生过什么。”杨广手腕稍稍用力就将萧夜心又拉近了几分,两人几乎面对面贴着,他低头,能看见她的碎发在他的鼻息下发出轻颤,他道,“你是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么?否则不至于无缘无故就日日愁眉深锁。” 萧夜心并没有立刻回答杨广的话,而是垂眼停顿了些许时候才道:“那殿下呢?殿下近来也是郁郁寡欢的样子。” 杨广捏起萧夜心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道:“还不是因为你。你镇日愁眉苦脸,我的心情还能好?我等你跟我坦白,你却给我弄了这一园子的花来。需知道,在我眼里,人比花娇,花开得再美,也不及你一笑嫣然。” 如此温言软玉本该让人听来欣喜,但杨广的眸光太过深沉,以至于这份温柔里掺杂着几分过于强势的冷漠。 “我有一件事想要问问你的意见。”杨广道。 “什么事?” “我看付先生日常都是一个人独居,日子过得太冷清了些,想帮他寻个贴心人。”杨广的目光时刻注意着萧夜心的神情,在察觉到她瞬间的变化之后,他仍是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你觉得如何?” 吃惊之后,萧夜心定了定神,道:“这种事付先生应该自有主张,殿下怎么操起心来了?” “平日一起处事的同僚大多成了家,我也有你陪在身边,有时见付先生孑然一身,想起他毕竟是我的得力臂膀,便想为他筹谋筹谋。你们私交甚笃,难道你忍心看着他始终孤身一人?”杨广虽在笑,然而嘴角崩得紧,那笑容看着令人生寒。 “付先生自从到了扬州,我便不常与他见面,殿下若真要为他保媒,是不是先问问他的意思?还是殿下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萧夜心紧张道。 杨广笑着轻刮了萧夜心的鼻子,道:“我就说你心思玲珑,一猜就中。我觉得阿柔挺不错,性子不算内向,跟付先生一动一静,算得上互补。” “不行。”萧夜心毫不犹豫地否决了杨广的提议。 一束冷光快速自杨广眼中划过,他道:“哦?” 那冷峻且显得锋利的目光让那个萧夜心深感自己的失态,她亦知这必定引起了杨广的不悦,遂解释道:“阿柔是殿下精心栽培的歌姬,怎可轻易许人。而且付先生对音乐之事不感兴趣,两人若是在一处,怕也说不上话,不是平白耽搁他们。” “付先生喜欢什么,又中意哪种姑娘,你知道么?”杨广冷冷道。 充满逼仄感的视线令萧夜心不甚自在,她不喜欢杨广这种像是审问犯人似的态度,但她不可能在这件事上任由杨广去摆布付平,便道:“殿下应该去问问付先生,而不是问我。” 杨广往后退了一步,握着萧夜心的手却紧了几分,他将自己的妻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道:“我猜付先生喜欢端庄沉稳,还一心向佛的女子。” 杨广带着讽刺的语调彻底引起了萧夜心的反感,她不似方才迂回温和,显露出了曾经在杨坚面前不畏生死的孤勇和天性中的倔强,略扬声道:“殿下!” 杨广仍是那样目光怪异地看着萧夜心,道:“如果不是,他何必日日都要去广禅寺外等着,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从天亮等到天黑,离开的时候还依依不舍。”他忽然将萧夜心拉到身前,附耳道:“你说,他在等谁?” “你监视他?” “生气了?”杨广捧着萧夜心的脸,看着她眉间已经显露的怒意,淡淡道,“你是因为我不让你总去广禅寺,所以最近不常见到他,因此不高兴了?天天苦着一张脸,是么?”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之前不高兴,是因为我的疏忽而连累了一个无辜的人,让他误会了。如果我早一点感受到,就不会让他走到今天的地步。是我的错,所以想要弥补,只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萧夜心眼中的愧疚渐渐淡去,转而变得失望愤怒起来,“我现在不高兴,是因为我的丈夫居然又一次不相信我。我的整个人,我的生命,都已经系在你的身上,可你竟然又一次怀疑我。” 萧夜心主动抱住杨广,却不见半分温柔,靠在他怀里的时候,终是落了泪,道:“我和付先生清清白白,我对他没有半点非分之想,至于他……或许是一时糊涂,请殿下不要与他计较,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殿下也不用为付先生的终身大事费心,他心里没有玉靖柔,真让他们在一起,才毁人一生。而且,我不认为玉靖柔配得上付先生。” 杨广耐心听完了萧夜心的话,正想回应这个拥抱,可萧夜心却退开了。她已将那两行泪痕擦去,重拾昔日稳重端庄的模样,道:“夫妻之间将话说开了就好,我的意见还请殿下慎重考虑。” 杨广看着萧夜心转身而去的背影,恰似秋风中飘下的一片落叶,悄然远走,很快便没了踪影。 第一三二章 别扭 夜间杨广宿在书房,却听有人叩门。他才知杨昭梦中惊醒,一直哭闹,奶娘如何也哄不好,这才来求助杨广。 杨广立即赶去看望杨昭,可他对这些事一窍不通,又见萧夜心未曾出现,便问道:“王妃呢?怎么不见她过来?” 不见奶娘回答,有被杨昭哭得心烦,杨广沉声问道:“去找王妃过来。” “回殿下,王妃已经回王府了,不在别苑。”奶娘回道。 杨广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晚膳后,王妃带着幼焉回去了,当时殿下正在和小世子在一起,王妃便不让通报。”奶娘道。 未料到萧夜心竟做出如此任性的举动,杨广心头一震,然而此时夜深,他并不想将萧夜心从晋王府传来,他便只得自己想办法哄杨昭,如此折腾了多时。 比起郁南别苑的动静,晋王府里显得别样安静。 萧夜心夜里睡不着,便披衣在回廊下静坐。 幼焉看萧夜心独坐晚风中,既然一身,总怕凉风吹病了她的身子,便好心劝道:“王妃,外头凉,还是进去吧。” “这风吹着,好歹让人清醒一些。”萧夜心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见幼焉坐下才道,“想你因为我也睡不着了,索性坐一会儿,等困了再去睡。” “王妃是在等殿下么?” “殿下从来不需要人等,在我决定与他同行之时起,就是我一直追着他。”萧夜心望着班轮残月,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幼焉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奴婢第一次见王妃这样,居然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殿下,就不怕殿下……着急么?” 幼焉有些心虚地看着萧夜心。 “我知道他会心急,但也知道他就算再心急,也不见得会做什么。”萧夜心叹了一声,语调却坚决了不少,道,“这次我不是做给他看的,而是要他知道,这些年我们在一起,哪怕是感情上的事,有些都可以得过且过,但他不能将我这些年来忍让当做理所应当。” 随即,萧夜心的唇角微扬,一抹苦笑爬了上来,她道:“这世上本就没有完全契合的两个人,和殿下相处这么久,彼此了解,互相退让,有时候不管谁得寸进尺了一点,对方就多让一些,这都不是问题。可我不想他因此再牵连到其他人,分明只要我们两个就能把事情解决掉。” “殿下就是太在意王妃您了,将您放在心尖上,生怕有一丝疏漏,所以可能会矫枉过正。”幼焉道。 “那也不可以。”萧夜心坚持道。 她的丈夫本就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在感情里尤其如此。正因为萧夜心了解,所以她才担心杨广的敏感会给付平带来不利的后果,那本是她的不小心,让付平对自己产生了本不应该有的感觉,但杨广显然只可能归罪于付平,而不会让她承担后果。 “可您现在回来了,万一殿下生气,怎么办?”幼焉问道。 “明日傍晚的时候,你去看看昭儿。” “奴婢一个人去?”幼焉有些害怕,问道,“若是殿下问起,奴婢该怎么回答?” “他问什么,你答什么,如实回答。” “只要这样?” 萧夜心看着幼焉惊恐的神情,忍俊不禁,道:“殿下纵然生气,也是生我的气,断不会当着你们的面发泄出来。他好歹是个藩王,这点面子跟身份,他还是要的。” 幼焉却嘟哝道:“可是当时殿下罚人的事,奴婢们可都还记着呢。” “你是我的侍婢,他怎么会胡乱动手?他难道这么不给我面子?” 幼焉就算再不情愿却也不敢违背萧夜心的意思,只好答应下来,却忽然灵光一闪,道:“难怪王妃没有把小世子带回来,原来……” 萧夜心戳了戳幼焉的脑门,道:“没你想得这么复杂,我是真的气糊涂了,忘了昭儿还在那儿。” 见萧夜心重拾笑容,幼焉的心情也好了不少,笑道:“王妃放心,奴婢一定不辱使命。明日只要是殿下问的,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才是矫枉过正。”萧夜心笑嗔道。 于是第二日,幼焉算准了杨广平日从公署回来的时辰去了郁南别苑,果真在杨昭那儿待了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受到了杨广的传召。 杨广虽看起来神情淡然,可谁见了都知道这晋王如今心情不佳,即便是早有准备的幼焉也不由倒抽了口凉气,暗中祈求一切顺利。 见幼焉进来,杨广不做声,只冷冷地看着她。 幼焉原本以为会从杨广口中提出的问题一个都未出现,倒是她被杨广盯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开口道:“奴婢是奉王妃之命来看望小世子的,殿下如果没有事情要交代,奴婢还要回王府给王妃复命。” “嗯。”杨广点头,道,“你见了昭儿,准备如何回去给王妃复命?” “小世子一切如常,请王妃放心。”幼焉久不见杨广应声,慢慢抬头去看,这才发现他面带倦色,像是昨夜没有睡好,“殿下看来疲惫,应当好好休息,奴婢不敢打扰,告退。” “回来。”杨广道,“昭儿夜里睡不老实,孤和奶娘都无计可施,你要回王府,把昭儿一块带回去,和王妃说,辛苦她了。” 幼焉壮了壮胆儿,道:“王妃打点王府事务,照顾小世子,从不觉得辛苦,也从未说过辛苦二字。” 杨广沉默,显然是让幼焉继续说下去。 “只是王妃昨夜失了眠,一直到天快亮才睡着,今日又起得早……” “她不多歇歇,早起做什么?”杨广打断道。 眼见杨广故作镇定,幼焉便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道:“习惯了,往日殿下都早起,王妃便也都是那时起身,要为殿下准备。” 杨广顿了顿,才问道:“她这一日都做了什么?” “王府虽有人留守,但王妃在郁南别苑住了一段时间,还是积压了一些琐碎事务没能及时处理,所以王妃今日都在善后。奴婢过来的时候,王妃还没歇呢。” 杨广的眉头早就拧到了一处,道:“你们就不会劝劝?” 幼焉委屈道:“王妃的脾气,殿下还不清楚?她要做的事,谁都劝不住,奴婢劝了也没用。不如,殿下劝劝?” 杨广沉思片刻,道:“昭儿就暂时留在别苑吧,你回去告诉王妃,小世子很听话,让她不用挂念。” “这小的可比大的省心多了。”幼焉嘀咕起来。 “你说什么?” “奴婢是说,殿下只有这话要奴婢转达么?若还有,可以都交代给奴婢。要是事情多,奴婢一一帮殿下写下来,直接带回去让王妃过目。” 杨广审视着面前伶俐的婢女,似是要从她身上看出什么端倪。 幼焉随即低下头,不敢吭声。 “孤那块玉佩找不着了,你回去问问王妃,她走之前可曾见过,收哪儿了。”杨广道。 “玉佩?殿下平日有好几块玉佩呢,不知说的是哪一块?” “你就回去这么转告王妃,她自然知道。”杨广故作镇定道。 杨广这一时追问一时又不甚上心的样子让幼焉摸不着头脑,事情的发展也跟她料想的完全不一样,因此回晋王府给萧夜心复命时,她还满心担忧。 萧夜心听了幼焉的回答,取出一只小匣子,道:“你不用去了,让其他人连夜将这东西送过去。” 幼焉接过匣子,道:“殿下点名要的东西,王妃您就这么随意地让人送去?” “不然我亲自送去?” “不用不用,奴婢这就去办。”幼焉转身离去。 虽说是萧夜心吩咐的事,可一想起杨广那张阴沉得仿佛将有骤雨席卷的脸,幼焉唯恐那只匣子一送到,就真的雷霆万钧,暴雨倾盆了。 如此心神不宁地服侍了萧夜心卸妆准备就寝,幼焉看着青丝散落的萧夜心,道:“王妃,别苑那边真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殿下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还要有什么动静。”萧夜心道,拉住幼焉坐在身边,主仆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她才让幼焉回去休息。 室内恢复安静,萧夜心慢悠悠地将灯烛一盏一盏的熄灭,视线便随着被灭去光线逐渐暗了下来。 待到床头的最后一盏灯,萧夜心才要抬手,却被一个身影直接扑到了床上。虽有细软铺着,但将她抱住的手臂还是尽量护着她的身子,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生怕她被撞疼。 “我要的是玉佩,你给的是什么?”杨广的声音伴随着他在微光下模糊的面容同时出现,带着质问的语调让他看来很不好亲近。 “玉佩在谁那儿,殿下比我清楚,这样为难我,当真可还行?”萧夜心回应着那双在幽光中依旧清晰的眼眸。 “你给我一只空匣子,是要我将玉佩还给你么?”杨广追问道。 “我是怕殿下随手放那玉佩,万一真找不到了如何是好。将匣子给了殿下,让殿下好生收着。” “我怎会随意丢那玉佩?”杨广温柔起来,道,“丢了什么都可以,你的东西,我绝不会弄丢的。” “可殿下却丢了一样给我的东西。”萧夜心道。 “什么?”杨广问道,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动了动,他便稍稍松开一些。随后一只柔软温暖的手触上了他的脸,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肌肤,慢慢移到他的唇边。他似是在她的诱导下念出了一个名字:“阿柔。” 下一刻,萧夜心忽然凑了上来,咬住杨广的唇,听他闷哼一声,感觉到有轻微的血腥气在彼此唇齿间蔓延开来,她才松开,恨恨地盯着那双已染愧色的眉眼。 第一三三章 和解 萧夜心坦然地看着唇上沾血的杨广,指尖温柔地抚过他的脸,唯独不去触碰那一小片殷红,问道:“疼么?” 杨广突然抓住萧夜心的手,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不甚用力,见她微微蹙眉,他问道:“疼么?” 萧夜心将杨广按在自己胸口,道:“殿下将我放在心上,我亦如是。你听,我这心跳声,至今挨近了殿下,还是跳得比平时快一些。” 杨广合上双眼,静静听着那确实快于常人的心跳声,手臂不由收紧,将萧夜心搂在怀里,道:“阿柔,你听我的便是。” “我何时不听?倒是殿下管得越发严了。”那只带着浅浅牙印的手轻抚着杨广的脊背,萧夜心幽幽道,“我知道殿下那样做是因为在意我,可我和付先生真的什么都没有,我只将他当做朋友。我在这世上可没几个朋友了。” “能让入你眼的人本就不多,能让你视为朋友的更是少数。他正是成了你朋友,我才更不放心。”杨广忽地扑上来,埋首在萧夜心颈间,嗅着她身上的香气,似是睡去那般呢喃起来,“我亲自去看过,付平没有等到你时的样子,失魂落魄得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萧夜心长叹道:“付先生也是个痴人。” 杨广抬头注视着萧夜心,道:“也?” 萧夜心主动亲吻杨广,将他唇上的血迹轻柔舐去,目光中混杂着同情与自怜,道:“殿下、我、付先生,还有弘宣、萧玚、公主……” “都是?” 萧夜心点头,道:“都是。独弘宣最痴,也最傻。唯殿下最智,也最清醒。”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夸你自己?”杨广翻身,将萧夜心压在身下,道,“我的晋王妃不仅操持内务……” 萧夜心一根手指封住了杨广的唇,道:“我的好,只给殿下,所以殿下完全可以放心。至于付先生,请殿下不要为难他。他还有殿下用得着的地方,即便是为了殿下一直以来的目标,也应该善待他。” 杨广握住萧夜心的手,道:“我若不呢?” “殿下这是在怄气,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杨广低声一笑,道:“因是不由自主,情难自控,那些话说来,我也觉得不妥当,却偏偏还是说了。你听着不高兴,我也一样。大约是你我之间愈渐顺遂,我便见不得一丝风浪,都是被你养刁的。” 杨广嗔视着萧夜心,眼底却有一丝笑意涌动。 “安生日子若是过不得,殿下想个由头,咱们回大兴去,如何?” “你喜欢那种日子?”杨广仰躺在萧夜心身边,眉心起皱,道,“我已然身在其中二十多年,早习惯了。但你回去了,需要经常面对母妃,不可行差踏错一步,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你乐意?” “至少在那样的情形下,殿下不会跟我生这些无用气,凡事与我有商有量,对我呵护备至,不会像近来这么不可理喻。” 杨广侧身,曲起手臂支着脑袋,盯着萧夜心问道:“你说我不可理喻?” “殿下就说,最近这些事,能说出道理的有几件?就连殿下自己都说,你说的话,不用问缘由,可不就是无理取闹,不可理喻么?”萧夜心要起身,却被杨广按了回去,她道,“我去灭灯。” “今夜不用都灭了。” “为什么?” 杨广嘴角噙着一丝坏笑,贴在萧夜心耳边道:“我便是这样无理取闹,你奈我何?” “殿下若听不进我的话,今夜谁都别安生。”萧夜心道,那语调听来不知是真生气还是与杨广开玩笑。 “我正不想安生,阿柔此言甚合我意思。”杨广笑道。 幽光中的萧夜心面靥一红,却仍不想放弃这同杨广说解的机会。可那晋王压着她,一面除了她的衣衫,一面在她耳畔道:“动嘴皮谁不会,我要看看阿柔你有多少诚意。” 不待萧夜心开口,杨广便封住了她的唇,余下时光便只有零碎的低吟从她口中逸出,伴着那床边短蜡烧尽了夜色旖旎。 翌日幼焉前来服侍,却见杨广正为萧夜心梳头。 见幼焉进来,杨广放下手中篦子,道:“我这手到底不会用你们女儿家的东西,让幼焉帮你梳吧。” 幼焉虽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却还是机灵的,当即道:“奴婢这就是去传他们过来服侍。” 言毕,幼焉立刻离开。 “你手底下的婢女都这样鬼灵精?”杨广问道。 “太机灵了就不够让人舒心。”萧夜心拿起箅子自己箅头。 杨广又将篦子抢过来,道:“昨夜都说好了,你怎么又提?” “昨夜只说了付先生的事,还说了什么?”萧夜心看着镜中杨广为自己箅头的模样,笑问道。 “付平的事交给你处置,你也别记着郁南别苑那个,孰轻孰重,你还不知道?” “原来殿下是跟我做交易来了。” “什么交易?我这不是免得你多想……”杨广正要解释,却见萧夜心一直盯着自己,他凑近镜子左看右看,却看不出什么名堂,问萧夜心道,“你看什么?” 萧夜心再把篦子拿回来,自顾自箅头。 杨广心急道:“又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生起闷气来了?” 萧夜心不吭声。 “你倒是跟我说句话,我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看着杨广心急如焚的样子,萧夜心终于忍俊不禁,道:“被冤枉的滋味不好受吧?” 杨广按住萧夜心双肩,在她耳边道:“我连夜从郁南别苑赶回来,你就应该知道我心里究竟向着谁,一直以来,也从未有过她什么事,你当真不用为她置气。” “不是殿下想看我生气么?怎么如今又说起这话来了?” 萧夜心这多变的态度着实让杨广吃了瘪,再加上她说得没错,他便不好反驳,赔笑道:“没有的事,我怎么可能这样无聊。” “哦。”萧夜心故意逗杨广玩。 “我确实是喜欢她那副嗓子,想着留在身边,无事的时候听来解闷,你也是听过的……” “殿下做事自有殿下的道理,我不多问,也不想插手。殿下只要记得答应我的话,其余的,殿下自己看着办就行。”萧夜心道。 “什么叫你不多问?我的事,难道你就不想管了?”杨广不满道,“这可不行。” 见杨广扭头,萧夜心扯了扯他的衣角,却不见他回应。她只得讨好道:“我没说不管。我的意思是,但凡是殿下要做的事,我都支持,不会反对的。” 杨广依旧不发一语,萧夜心便去他跟前,摇起他的手臂,撒起娇来,道:“刚才是我失言了,我怎么可能不管?殿下是我的夫君,哪有做妻子不管自己丈夫的。有殿下在,我便是放一万个心,只要跟着殿下走就是,根本不用担心其他的,自然不多问。殿下……” 杨广哪里受得住萧夜心这番讨饶,当即败下阵来,将她搂到怀中,道:“我们约法三章,你不许再因那些事生气。” “那本就不是我会在意的事,全看殿下如何处理。”萧夜心道。 杨广强调,道:“只是想养着一副好嗓子,没有其他。” “若有了呢?” “不可能。” 杨广贵为藩王,便真是收了玉靖柔,萧夜心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如今杨广还会和她解释,已属可贵。夫妻之间近来的各种矛盾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还算不错的解决方式,萧夜心便不想过多计较,杨广这样说,她便这样听了,当下不去纠缠。 “付平的事,你准备怎么办?”杨广问道。 “付先生是明白人,我如今既少去广禅寺,想来他应该猜到。我与他日常也没有交集,再过一阵子,他应该就能放下了。” “可你昨夜说,他是个痴人。既是痴人,会这么容易就放下?” “放不下又能如何?”萧夜心抬头反问道,“我是晋王妃,心里只有殿下一个,要怪,就怪他出现得晚了……” 杨广打断道:“你说什么?” 萧夜心笑道:“我是说,这事没有先来后到,既然当年我上了殿下的贼船,就算是破釜沉舟,也不打算下去了。” 杨广不满道:“什么叫贼船?” “贼船就是掌舵之人不甘居于人后,便要乘风破浪而往。”萧夜心道,“如今想来,我也是个不安分的人,正需要一个同样不安于室的人同行,遇见殿下才是天作之合。” 杨广很满意萧夜心的回答,只是想起现在他们的处境,不免有些感慨,道:“等在江南的根基彻底扎稳了,我就带你回大兴。到时候,你可就不比现在轻松了。” 萧夜心嘴角轻抿,眉梢洋溢着某种热切,道:“江南自有比大兴令人眷恋的地方,可大兴有比江南更让人着迷的东西。殿下和我,都不会愿意永远留居在这烟雨柔情里,否则殿下也不会勤于联结南北,不光着眼于陆路,那条大运河应该也在计划中了吧。” 杨广刮了萧夜心的鼻子,道:“知我者,阿柔也。只是你若再这样‘知无不言’,我就想早些带你回去,让母后收收你的筋骨。” 萧夜心贴在杨广胸口道:“有些玩笑话说来也惊心,殿下以后别开这样的玩笑了。” 这是萧夜心第一次这样直白地在杨广面前回避独孤的存在,杨广心知那些在独孤面前受到的委屈始终没从萧夜心心里被抹去,他只将他搂紧了一些,道:“我知道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必然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委屈你。” 第一三四章 病情 萧夜心原本准备待杨广去了公署,她便将杨昭从郁南别苑接回晋王府,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早膳时有别苑的下人赶来禀告,说杨昭浑身出了红疹,已经找了大夫去诊治,也请杨广和萧夜心即刻前去看望。 二人赶到郁南别苑见到为杨昭看诊的大夫后,被告知杨昭的并看似天花,却又有些不同。 “什么叫不同?”杨广亟亟问道。 “小世子身上的红疹与出天花的病情极为相似,但伴随的昏迷,浑身发冷等症状又不似天花。老夫行医多年,还未见过如此奇怪的病症,还请晋王殿下容老夫回去翻阅医术,方可寻到救治小世子的法子。”大夫道。 幼焉知杨广夫妇此时无心应付大夫,便主动将大夫引走,道:“有劳大夫了。” 萧夜心正要进去看杨昭,却被杨广拦住,道:“你别进去。” “昭儿病了,我这个当母亲的怎么能不进去。” “你从未得过天花,如果传染给你怎么办?”杨广将萧夜心往身后一拽,道,“我进去看看昭儿,不管情况如何,没千万沉住气。” “按殿下这样说,万一昭儿的病传染给你……” “我出过天花,所以你放心。”杨广神情温柔地安抚着萧夜心,道,“昭儿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你是他的母亲,我是他的父亲,我和你一样关心他,但我同样要照顾你。现在你且回去等等,否则别昭儿还没好,你又倒了,让我如何自处?” 杨广说得在理,萧夜心也不想在这种时候火上浇油,便只能听从杨广的安排暂时回避。 等待的时间完全成了对萧夜心的煎熬,幼焉见她始终愁眉不展,便好心宽慰道:“兴许是大夫看错了,小世子的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否则殿下不会不来通知王妃的。” 萧夜心没做声,却有杨广身边的侍从在此时过来禀告道:“大夫已经给小世子确诊,不是天花,但因小世子病情奇特,不确定是否会传染,殿下请王妃最近都不要接近小世子,等情况稳定再说。” “殿下呢?还陪着昭儿么?” “殿下正守在小世子身边,请王妃放心。” 待那侍从离去,萧夜心的神情反而更沉重紧张起来,道:“连谎话都编得破绽百出,他是真的着急了。” “殿下不会骗王妃的。” “他怎会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昭儿,如果情况不那么严重,他一定不会不让我去看昭儿的。”袖中的双手紧紧攥了起来,萧夜心忍耐着内心的冲动才勉强说出了叮嘱幼焉的那句话,“幼焉,从今日起,你替我时刻留意昭儿和殿下的情况,每隔半个时辰向我汇报。” “这样王妃身边不就没人好好伺候了?” “我有手有脚,自己可以。你现在就去把小世子的情况详详细细地打听清楚,任何细节都不可遗漏。” “是。” 哪怕内心再担心杨昭的病情和杨广的安危,萧夜心也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如果杨广的阵脚都开始乱了,她更不能在这种时候失了分寸。 在幼焉的帮助下,萧夜心虽未见杨昭,却也对他的病情了若指掌。为了尽快找到救治杨昭的办法,她让人将晋王府里收藏的医书全都搬到了郁南别苑,还亲自向被请来为杨昭看诊的名医请教,为此不遗余力。 如此过去了三日,杨昭的病情却不见任何缓解,反而隐隐有加重的事态。杨广给贴身服侍的下人都下了命令,不许对外透露一个字,因此萧夜心并不知情。 这一日夜间,杨广正陪在昏迷的杨昭身边。三日里,他每日睡不过两个时辰,即便在睡梦中也担心着杨昭,因此已然神情疲惫,整个人看来很是憔悴。 玉靖柔送来宵夜时,见杨广正支额浅眠,她本想去拿件外衣给杨广披上,可只是几个轻轻的动作,还是弄醒了杨广。 “你怎么来了?”杨广问道。 玉靖柔还是将外衫取来,披在杨广身上,道:“殿下为了小世子日夜操劳,我便想过来看看,又怕白天人多,打扰殿下,就只能夜里过来。” 想起杨昭的病情,杨广便一筹莫展,他回头看了看那个浑身红疹,在昏睡中依旧面容痛苦的孩子,并无心应付玉靖柔,道:“孤没事,你回去吧。” 玉靖柔却矮身在杨广跟前,抬头看着神情冷淡的晋王,道:“我想留在这儿陪伴殿下。” “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可我担心殿下,即便回去了,也是夜不能寐,还不如留在这儿,看着殿下,心里还踏实一些。”玉靖柔恳求道,“我知道殿下放心不下小世子,我只是想,既然殿下待我好,这种时候我若置身事外,岂不是不知感恩?殿下,请让我留下来,照顾小世子,也照顾殿下。” 杨广钳住玉靖柔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他同样观察着眼前这张看来真诚无比的脸,道:“你就不怕昭儿这病会传染给你?” 玉靖柔嘴角微扬,道:“我年幼时也是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况且如今是为殿下分忧,我责无旁贷。” 太过安静的空气让玉靖柔的心情不由紧张起来,她无法从杨广那双如大海一般的深沉眼眸里探知到他此时此刻的情绪,只能让自己看起来尽量显得平静一些,借以得到杨广的信任,能够成功留在他身边。 杨广松开手,道:“你去看着昭儿吧。” “殿下呢?”玉靖柔看着一旁的宵夜,道,“殿下最近应该都没好好休息,也没怎么吃东西,既然我来了,殿下便可以轻松一些,吃点东西吧。” 杨广皱着眉,道:“孤让你过去,就过去。” 玉靖柔无可奈何,只得去床边照料杨昭。 玉靖柔彻夜和杨广在一起的消息在翌日一早就传开了,幼焉得知后虽然生气,却并不想在这节骨眼上让萧夜心知道。可她过于外显的性格早就将内心的不满写在了脸上,自然逃不过萧夜心的眼睛。 翻阅了大半夜医术的萧夜心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见幼焉脸色不好,她问道:“怎么了?” 幼焉放下早膳,将杨广那边传来的情况一一禀告给了萧夜心,之后便不说话了。 萧夜心以为杨昭出了事,急忙追问道:“你不说话,是昭儿出事了?” 见萧夜心要去看杨昭,幼焉赶紧拦住,道:“奴婢不敢隐瞒半点小世子的情况,方才殿下那里传来的消息,奴婢一五一十地都告诉王妃了。” “那你这是怎么了?” 幼焉吞吞吐吐了半晌,急得萧夜心又要出去,却见有人来报,道:“张衡张大人和付平先生拜见殿下,但小的们现下不敢打扰殿下,所以来禀告王妃,如何处置?” 萧夜心将二人请至偏厅,除了见到张衡和付平,还有一个陌生的老者,说是付平带来的大夫,精通各种疑难杂症。 萧夜心随即将人带去见杨广,自然和玉靖柔不期而遇。 眼下没有心情追究玉靖柔的出现,萧夜心将张、付二人的来意向杨广说明,杨广虽对付平颇有成见,但事关杨昭安危,他不敢怠慢。 大夫经过初步检查后给出了一个尚算安慰人心的结论,道:“小世子的情况类似天花,但身上红疹并无化脓的情况,而且比天花的疹子要小,应不是天花,晋王殿下和王妃可以放心。” “可是昭儿一连多日浑身发冷,且总是昏迷,即便醒来也只是哭闹,声音虚弱,这又是何解?”杨广问道。 “老夫得仔细查看小世子的病情才能有最终定论,殿下可将近来一直照顾小世子之人留下,老夫有些问题要询问。”大夫道,“其余人等可以暂时出去,房中不用留守太多人,于小世子病情无益。” 杨广依言留下了几名侍婢。 萧夜心虽离开,可总是回头看着杨昭的房间,谁都看得出来她难以掩饰的担忧,尤其落在付平眼里,她那满是忧愁的模样,令他后悔没有再快一些将大夫带来。 张衡简单安慰了几句便先行回了公署,付平本也想走,可萧夜心在,他的腿便比往日沉重许多,竟是迈开一步都尤为困难。 萧夜心终于将视线从杨昭房间收回,转头时见付平正看着自己,她心中坦然,可付平却立刻避开了,那仓皇而逃的神情让萧夜心又生起自责之意。但一想起付平带了大夫来为杨昭治病,她上前道:“今日多谢先生了。” “沈大夫与我相交多年,过去我外出,在山中难免遇见各种奇怪之物,有时病也病得莫名其妙,都是沈大夫为我诊治,也赠我各种自救药材。所以这一次听说小世子病情紧急又奇怪,我便第一时间去找了沈大夫,希望能够让小世子平安。”付平道。 “这些日子以来,殿下时刻守着昭儿,对我也诸多隐瞒病情,我今日见了昭儿才知道他竟病成那样。”萧夜心叹道。 她这愁容一现,付平心中便倍生怜惜。那只险些安奈不住要扶去萧夜心肩上的手,终究被克制住,掩在衣袖中,死死地攥着拳,仿佛将那些想要说来安慰她的话都攥紧了,生怕多说一个字,便多了一次失控的机会。 “既已将沈大夫带到,我就先回去了。”付平匆匆向萧夜心道别,转身提步时,脚下却有半分不舍。可不见萧夜心多留,他便没有理由再耽搁,硬逼着自己踏出第一步,就好像他每一次在广禅寺外等不到萧夜心时,强迫自己离开时的样子。 第一三五章 扎针 沈大夫为杨昭仔细检查之后,有了初步判断。 “中毒?”杨广惊道,“既是中毒为何先前那些大夫都未查出来?” “小世子中的不是寻常毒,其实是一种比较少见的毒虫,形似蜈蚣,但体型粗短一些,本不是剧毒之物,应是与小世子所用食物相冲,促进了毒性,但又很快溶于血骨,所以并不是那么容易察觉。”沈大夫道。 “郁南别苑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杨广疑惑道。 “这种虫子照理在潮湿的深山中居多,扬州附近很少能见。但凡事没有必然,兴许是府中新进的花草里藏了这种虫子也未可知。”沈大夫道。 萧夜心想起自己前些日子移栽的那些秋菊,不由内疚起来。 杨广轻搂了萧夜心的肩,与沈大夫道:“既然找到了病因,就请沈大夫对症下药吧。” 沈大夫摇头道:“毒虽不烈,但已融在血骨中,小世子又年幼,要清毒不可下猛药速成。老夫先为小世子施针,连续三日,针数逐日递增,再以汤药调理。” “施针?”萧夜心坐去床边,担心地看着还在昏迷中的杨昭,道,“殿下,这几日就让我照顾昭儿吧。” 萧夜心通医理,有她配合沈大夫总比旁人方便一些,杨广也觉这几日下来甚感疲惫,便答应了萧夜心的请求。 “阿柔,务必照顾好殿下。”萧夜心特意嘱咐道。 谁都未曾料到萧夜心会这样行事,莫说玉靖柔一时间又惊又喜,脸上的表情甚为精彩,就算是杨广都大吃一惊,看着萧夜心久未言语。 “是。”玉靖柔随即与杨广道,“殿下,小世子有王妃照料,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杨广却问沈大夫道:“今日就给昭儿施针么?” “稍作准备便可开始。” “孤要亲自看着。”杨广直接坐去了一旁。 稍后萧夜心命人准备好一切,便协助沈大夫为杨昭施针。 银针刺穴难免引发疼痛,杨昭尚且年幼本就不吃痛,加之还处在完全不能自制的昏迷中,仅是三针就已经疼得他哇哇大哭起来。 杨广听着杨昭的哭声,终是坐不住了,快步到床边,只见萧夜心双手按着杨昭的身体,满眼疼惜,口中却只说着要杨昭坚持的话。 待三针扎完,杨昭的面色才有些缓和,杨广那一颗揪着的心由此放下,将萧夜心从床边扶起。见她不知何时落了泪,泪痕残在脸上,他便为她拭去,道:“昭儿会没事的。” “他是我们的儿子,一定不会有事的。”这既是安慰杨广的话,也是萧夜心用来鼓励的言语,他轻轻推开杨广,道,“殿下这眼下乌黑,还是快点回去休息吧,昭儿由我照顾。” 杨广又将视线移去杨昭身上,道:“等拔了针再走。” 如此,杨广又待了一会儿,亲眼看着沈大夫取下那三根银针才肯离去。 萧夜心便留在杨昭处照料,待药熬好了,幼焉去取来,她亲自喂杨昭饮下。 “又是谁惹着你了?”萧夜心一面喂杨昭,一面问幼焉。 “奴婢不明白,王妃为何点名要玉靖柔照顾殿下。您明明知道她别有用心,趁虚而入,却还将她往殿下身边送。”幼焉道。 “既然殿下都没有赶她,我让她好好照顾,不正合和殿下的意么?你倒生起气来了。”萧夜心叫药碗递给幼焉,替杨昭将嘴角的药渣擦干净。 “奴婢不敢生殿下的气,就只有气玉靖柔了。”幼焉努努嘴,道,“所有人都看着,她日日夜夜地陪着殿下,殷勤得不得了,赚了不少人的好感。可王妃呢?您听了殿下的话,每日只来一回,还只在门外待一会儿,可私底下为小世子担的心又有谁知道?” “殿下知道就够了。”萧夜心揉了揉太阳穴。 幼焉立即上前为她按压,道:“可是别苑里这些人终究不分道理,只看着玉靖柔媚上,如今堂而皇之地跟殿下在一块儿,您不知道,她已经成了他们口中的‘小夫人’了。” “我知道你向着我,总为我留心这些事儿。可眼下除了昭儿,我没有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她是‘小夫人’也好,‘大夫人’也罢,等过了这阵子,且看看殿下的意思吧。”萧夜心转向杨昭的视线变得柔和起来,“这次一病,我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的丈夫的固然不可忽视,可儿子同样重要。你看看殿下,素日里虽然少管昭儿,可只要昭儿病了,他连日连夜地守着,这说明什么?” 幼焉想了想,道:“殿下还是非常关心小世子。” “这说明在殿下的心里,子嗣还是重要的,尤其昭儿是嫡长子,对殿下而言就更具有存在的意义。”深重的顾虑爬上了萧夜心的眉间,她轻轻按着杨昭的胸口,眉头越皱越紧。 见萧夜心忧心忡忡,幼焉宽慰道:“王妃还是暂时不要想这些事了,如今小世子的病情有了转机,您也可以放心了。今夜您就好好睡一觉,由奴婢来看着。” “我既承诺了殿下,自然不会食言。再说,我已经三天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孩子了。”萧夜心道,“你明日替我备份礼物送去给付先生,就说是殿下和我一起送的,感谢他为昭儿找来了沈大夫。” 听闻付平之名,幼焉欲言又止。 “怎么了?”萧夜心问道。 “奴婢这几日天天在别苑门外看见付先生。” “他来了?” 幼焉点头,道:“奴婢看付先生的样子,似是很担心别苑内的情况,可他只是在外面徘徊,没有要进来的意思,所以奴婢就没有上去。” 萧夜心想了想,道:“这样吧,你明日将东西先送去给殿下过目,问问他的意思,然后直接让人送去公署给付先生。如若付先生不在,便让人转交。记住,一定要说明,是殿下和我一起送的。” 见萧夜心如此郑重地声明,幼焉不敢怠慢,第二日便按照萧夜心的吩咐给付平送去了谢礼,尽快给萧夜心复命。 “事情办妥了?”萧夜心问。 “都办妥了,殿下已经让人送去了。”幼焉回道,“方才奴婢看见,下人们都在搬花,王妃前些日子特意搜罗回来的菊花都被搬走了。奴婢去询问,他们说是殿下的意思。王妃,殿下这是何意?” 萧夜心苦笑,低声道:“殿下洞悉人心,怕我见了自责,所以就都让人搬了。” 说杨广,杨广便至,才和萧夜心说了几句话,杨昭竟迷迷糊糊地醒了。杨广见之大喜,立刻传来沈大夫诊治,自然逃不了今日的施针。 今次要在杨昭身上扎六针,杨广一想到昨日的情形,便心疼不已,与萧夜心道:“你别看了,出去等一会儿吧。” “我不亲眼看着,如何安心?”萧夜心坐去杨昭身边,像昨天那样按着他小小的身体,却未料到杨广站来自己身后,扶住了她的肩。 施针时,杨昭仍像昨日那样疼得叫唤,甚至因为此时神智清醒了一些,痛楚因此分明了几分,他叫得也大声了。 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捂住了萧夜心的双耳,在带来惊讶的同时也让她感到安定了不少。视线里依旧是杨昭痛得五官皱在一起的样子,可来自杨广双手的暖意驱散了她此刻内心的焦灼,她因此向后靠了一些,靠在了杨广身上。 双手能够感受到杨昭在被扎针时因为疼痛而发出的颤抖,萧夜心每一次都不得不稍稍用力按住,却又怕弄疼了杨昭。到第四针的时候,她对沈大夫道:“让昭儿缓缓吧。” 沈大夫停手之后,萧夜心贴去杨昭耳边,也不管他如今是不是能听见自己说了什么,低声道:“爹和娘都在你身边,昭儿不怕。” 杨广见萧夜心重新做好,他直接将她楼进怀里,对幼焉道:“你去按着小世子。” 萧夜心虽靠在杨广怀里,视线仍落在杨昭身上,看着沈大夫手中那根银针一点点扎进杨昭幼小的身体里,最后几乎整根没入。 杨广的身体完全遮住了萧夜心的视线,他的双手依旧捂着她的双耳,他能感受到腰间环上了一双手臂。过去连死都不怕的萧夜心,如今却摆在了这几根银针之下,因那一份母子亲情,因为内心的愧疚,变得如此脆弱。 沈大夫终于为杨昭扎完针后,杨广低头看着萧夜心,道:“你还是回去休息吧,我看着昭儿。” 萧夜心抬头望着杨广,双眼有些湿润,恳求道:“我想留下来,昭儿康复之前,我都不想离开。” 杨广妥协道:“白日你看着,夜里我来。” 萧夜心垂眼想了想,又听杨广道:“你若不答应,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好。”萧夜心紧张地去看杨广,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道,“我答应,天黑之前,我都要守着昭儿,殿下不能再说让我去休息的话。” “夜里你得好好休息,不许胡思乱想,昭儿的病不是你的错。”杨广抱着萧夜心道。 “如果我……” “没有如果。”杨广托着萧夜心的腮,郑重地告诉她,“昭儿病了,这只是个意外,你若再这样胡思乱想,我就不让你看昭儿了。” 萧夜心有些茫然的转过视线,却又被杨广强行逼迫地再一次注视他,听他道:“记住我的话了么?这件事与你无关,是昭儿必要遭受这样的劫难。我们的儿子,挺过了这一回,将来任何难关都难不倒他,就像你一样。” 杨广的认真和坚定稍稍驱散了萧夜心心底的阴影,她似懂非懂地点头,迷茫地靠在杨广宽厚坚实的胸怀里,感受来自杨广均匀的呼吸,和她的心跳同步,一切仿佛因此安定下来。 第一三六章 有情 杨昭的病情在萧夜心的精心照料下日渐好转,杨广也恢复了公署的日常事务,几日下来,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萧夜心在晋王府主持内务,杨广仍是那个为营建江南兢兢业业的晋王。 公务多了,萧夜心又带着杨昭回了晋王府,杨广去郁南别苑的时间自然少了,方才和杨广亲近了几分的玉靖柔自然对现状很是不满,可一时间她也寻不出有效的法子,便只能暂且咽下这口气。 这一日玉靖柔和吟玉出去买胭脂,恰好在街上遇见了萧玚。 “萧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玉靖柔问道。 “昨日刚到,才把手头的事都交接出去了,殿下准了我两天假。”萧玚道,“玉姑娘今日怎么出来了?” “殿下近来忙于公务,少去郁南别苑,我便和吟玉出来逛逛,没想到和萧公子遇上了。”玉靖柔借口支走了吟玉,和萧玚攀谈起来,问道,“殿下还好么?先前小世子病了,殿下镇日照顾,人都消瘦了。最近我也见不到殿下,不知殿下恢复了没有?” 萧玚蹙眉道:“昭儿病时我在外公干,没能回来。昨日见到殿下时,我也吓了一跳,细问才知道情况。殿下说了,那几日多亏玉姑娘照顾,让殿下省了不少心。” “殿下提起我了?”玉靖柔心头一动,故作可怜道,“可我已有好几日未见殿下了,虽然知道殿下自有人照顾,必定安好,可终究没亲眼瞧见,心中难安。” 萧玚已然明白了玉靖柔的意思,道:“我正好要去晋王府,玉姑娘不如和我同去?” “这不合适吧。我身份卑微,怎好就这样去晋王府,若是被晋王妃见着了……” “你是我请去的,再说,你是去看殿下,我姐说不上什么。”萧玚拉起玉靖柔的手腕,道,“走吧。” 玉靖柔为萧玚的亲近之举略略吃惊,可见他爽朗的笑容,眼波跃动中闪耀的愉悦之意,她又生出了其他想法,笑道:“那就有劳萧公子了。” 二人到了晋王府才知杨广还没回来,玉靖柔本要告辞,萧玚却道:“过门便是客,哪有才来就走的道理。咱们去向我姐讨杯茶,等会儿殿下也就该回来了。” 府中下人引二人去见萧夜心时,萧玚见到几个正在搬运泥沙的工人,他问道:“晋王府要翻修么?怎么来来回回运这些东西?” “是王妃要将原来和殿下沐浴用的汤池翻修一下。”下人回道。 “汤池?”萧玚感受了一下初冬微凛的风,笑道,“我姐越发懂得享受了,等天再冷一些,往池子里一泡,是要舒服很多。” 玉靖柔虽未发一语,可这话听在耳中着实让她不舒服,她不由停下脚步道:“我想起还有事要回别苑处理,不能去见王妃了。” “这么着急么?”萧玚仍有挽留之意,可玉靖柔去意坚决,他只得放人。 待去见了萧夜心,萧玚笑叹道:“不过是挖个汤池,就能让她跳脚,一点都不好玩。” “她到底是殿下的人,你这样戏弄她,当心她在殿下面前给你穿小鞋。”萧夜心神情闲适道。 “就算要吹枕边风,殿下也只听得进姐你的才是,她……”萧玚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见萧夜心面色淡然,他也收敛了一些,道,“这次昭儿突然病了,你吓得不轻吧?” “比让我去顶撞陛下和皇后还要心惊胆战,所幸有惊无险。”萧夜心道,“你少跟玉靖柔来往,就算殿下依旧向着我,但你若要动他的东西,他也会不高兴的。” “你应该让她少勾搭我,不过是在街上遇见了,她都能把身边的人支开再跟我说话,寻常人谁会这么干?她既然别有用心,我不妨顺藤摸瓜。”萧玚笑了两声,道,“你方才没看见她的样子,听见你要翻修汤池,她脸都绿了,调头就走,拉都拉不住。” “你啊,越大越没个正形,我该让殿下好好收你的骨头。”萧夜心笑嗔道。 萧玚讪笑,道:“姐,我觉得回了江南这段时间后,你变了。” 笑容还未完全从萧夜心脸上抹去,她看着萧玚问道:“哪变了?” “若是从前,玉靖柔这样的人绝对不会留到现在,凭她那些不入流的手段,早就……” “你是觉得我变得优柔寡断了?不比从前坚决,越看越不中用了?” 萧玚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办事,自然有你的道理。只是我想不通,你为何留着这么个讨嫌的人在殿下身边。纵是殿下再喜欢,难道你多坚持一些,殿下还会跟你对着干么?” “她讨的是我的嫌,却是殿下的欢心。”萧夜心道,“我和殿下夫妻一体,但有些东西我办不到,只能让别人去办,留下玉靖柔不过是给殿下的闲暇时光添点乐趣,纵然有时候我不高兴了也没什么。” “你这样也太委屈自己了。”萧玚心疼道。 “委屈?我在大兴受到的委屈可比在殿下面前多多了。”一旦想起那些不得不日头的无奈,方才还云淡风轻的眉眼随即变得沉重起来,萧夜心道,“至少殿下知道我不高兴了,还会哄我,底线之下的事他不会做,可不比在大兴,凡事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可容不得我颐指气使。” 见萧夜心神情惨淡,萧玚有些自责,道:“姐,我不该提起那些事的。” “既然发生了就不用刻意回避。”眉间愁云逐渐散去,萧夜心依旧是端庄自持的晋王妃,道,“我只是在告诉你,任何事不能只看表象。殿下虽气我,但还是以我为重,他心里有我,有昭儿,便是我的立身之本。我又怎能一味任性,不顾他的喜好?他……毕竟是我的丈夫,我希望在江南的时候,他能多开心一些。” 听了萧夜心这番话,萧玚自无话可说,在晋王府留了不多时便告辞。 杨广因公务延迟回来,萧夜心在晚膳后看过杨昭,便和幼焉在房中说话。 先前一直操心杨昭的身体,萧夜心许久未好好休息。此时房内焚着宁神安心的香,她趴在榻上,由幼焉为她进行简单的推拿,她只觉得浑身筋骨为之松散了许多,精神也不再那样紧绷。 太过舒适的感受让萧夜心有些昏昏欲睡,渐渐对正在自己作为的那双手没了太多感觉。她正将睡去,忽然觉得沿着脊柱上推的力道变了一些,不由蹙眉道:“劲儿大了。” 那双手一路推至萧夜心后颈,改为按捏肩颈,指腹的触感分明不是出自女子之手,萧夜心顿时明白了,合上眼继续享受起来。 许是那股劲儿不太适中,有时会拿捏不准,力道大了一些,萧夜心便会毫无防范地低吟一声。如此几次之后,她听见身后传来的笑声,她道:“殿下这又想法治我?” 杨广贴去她耳边低语,手上动作没有停下,感受着萧夜心的身体曲线,道:“你也知道自己该被整治?” 腰间一记稍用力的按压,吓得萧夜心低呼了一声,眉头微蹙,在烛光映衬下,别有风韵。 待那股劲儿缓过去了,萧夜心仍是趴着,道:“我可不知殿下这是哪一出,心血来潮就拿我寻开心。” “下午萧玚过来都跟说了什么?” 萧夜心扭头去看杨广,道:“亲弟弟的醋,殿下也要吃?” “萧玚那小子可不比从前了,从他办事的方式上,我就知道他圆滑了不少,我能不提防这个小舅子当你的面说些什么?” 想起当时与萧玚的谈话,萧夜心暗叹这两人的心思竟是殊途同归,她道:“殿下若问心无愧,又有什么担心的?” “我担心什么?还不是怕你多想。”杨广又在萧夜心腰间捏了一把,听她一声嘤咛配着那吃痛的表情,他便直接将她从踏上抱起,道,“看你方才困得都快睡着了,还是去床上吧。” 萧夜心搂着杨广的脖子,笑道:“萧玚只是来看看他亲姐,和亲外甥。” “就这么简单?” “能有多复杂?”萧夜心无辜地看着杨广,“对了,萧玚说,他在街上和阿柔遇见了,原本是要带着一块过来看望殿下的,可惜殿下那会儿还没回来,郁南别苑又有事,阿柔就先回去了。” “好端端的,你提别人做什么?”杨广抱着萧夜心站在床前,微眯起双眼盯着萧夜心。 萧夜心说得认真,眉眼含笑,道:“事无巨细,都告诉给殿下知道,万一少说了一件,回头查问起来,殿下又要不高兴了。” “我不高兴会做什么,你不知道?”杨广冲萧夜心挑眉。 萧夜心假意道:“可是我困了。” “你睡你的,不用管我。”杨广将萧夜心放去床上,虽并无离开的意思,可见萧夜心搂着自己不放,他故作嫌弃道,“你不是困了么?还抓着我作甚?” 然而萧夜心才要松开,杨广立刻抓住她的双手,道:“谁让你放开的?” 视线中萧夜心笑意盈盈,双眸盛着烛光摇曳生辉,看得杨广心跳已然加快,便是俯身贴近,不想让空付了这惑人秋水,柔情旖旎。 第一三七章 凿渠 杨广为了南北交通的便利,在入冬时又派遣付平带领一队人马离开扬州进行实地勘测。经过将近两个月的勘察,付平带回了令杨广颇为满意的结果,在和张衡等人商量之后,挖凿修渠的工程定在开春之后启动。 此为杨广将来正式开凿大运河的先试之举,因此杨广格外重视,即便是和诸位臣工确定了最终的图稿,他也时常反复审查,唯恐有疏漏之处。 萧夜心见杨广这般小心翼翼的样子,便取笑他道:“殿下竟比写送去大兴的公文还要仔细,看来这江南的百姓在殿下心里可比陛下还重要。” 杨广近来心情甚好,见萧夜心到来便将她搂在怀里,夫妻二人一同看着修渠图稿,道:“先前付平绘制的陆路图已经开始动工,等开了春,这条安渠也要开凿,按照这个步调走下去,南北交通顺畅指日可待。” “到时候殿下来往南北也就方便多了。”萧夜心道,“殿下准备让何人主持挖凿安渠?” “付平。” “付先生?”萧夜心惊道,“殿下以为他可以?” “安渠的路线正是付先生负责勘探的,他对这项工程最熟悉,由他来主持最合适。”杨广注意着萧夜心的颇为忧虑的神情,问道,“你不放心?是不放心他的能力,还是不放心他的人?” 萧夜心抬手戳了戳杨广的心口,嗔道:“殿下如今还跟我说这种酸话?我便是说了不放心付先生的人,殿下奈我何?” 杨广在萧夜心颊上啄了一口,道:“你不放心,我也要他去,没人比他更合适。” 萧夜心深知,杨广所言不无道理,但这其中多少也是有他的私心的,只是她不便揭穿,再加上挖凿安渠并不是危险之事,杨广对她不避讳,她也不用表现得太过在意,这件事便这样定了。 待开了春,安渠的挖凿工作正式展开,付平便被杨广外放去了当地,虽离扬州不远,但短期内也不会出现在公署,更不会出现在萧夜心面前。 杨广对安渠一事非常上心,时常要跟进整项工程的进度,而且要付平亲自书写送回扬州的公文才肯放心。 一切按照预定的计划进行,待到暮春时节,杨广终是安耐不住,要亲自去安渠挖凿现场一看。萧夜心要随行,他也答应了。 凿渠工地上,总有忙碌的工人身影,杨广站在一旁的监督高台上放眼望去,这些在春风中辛苦挖凿安渠的工人成了他向帝国高处迈进了一步的阶梯,他仿佛能够看见在将来彻底连同南北的大运河被打通之后,千里江山便在流水之间的惬意与自豪。 此刻铺面而来的风似是已经夹杂着运河水面上的湿气,令杨广倍感舒畅,他笑着走下高台道:“孤下去看看。” “殿下,下方皆是尘土泥沙,地面不甚平坦,还是别去了。”付平提醒道。 “孤就在一边看看。”杨广向萧夜心伸出手道,“阿柔可要与我同去?” 萧夜心自然不会丢下杨广一人,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应了杨广,由他牵着自己的手慢慢走在忙碌的工人旁,听着弥漫在工地上空的嘈杂声,她却和杨广一样露出了欣慰喜悦的笑容。 正沉浸在对未来憧憬中的萧夜心并未见到身后那双写满了思念的双眼。 在他们分别的这段时间里,付平的专注和认真中有一部分是因为她。因为杨广是她的丈夫,因为这是杨广的理想,自然也是她的理想,而他付平便会为了她,更努力地去完成这项工程,为他心中的江南,也为他心中的人。 杨广感受到来自付平的灼热目光,他只将萧夜心往身边拽了一些,满目柔情道:“地面高低不平,我牵着你走。” 萧夜心暗道杨广小心眼,却也接受了他这般使坏,往他身边靠了靠,道:“殿下可不能松手了。” 晋王夫妇恩爱,人尽皆知,杨广也不吝于在外人面前表现,加之萧夜心配合,他便从来“肆无忌惮”,自然更乐于听见那些流传出去的夫妻美谈。 付平内心犹如刀割却无法言说,他想要将视线从萧夜心身上挪开却做来艰难。好几次才将那道身影从视线中移除,但很快又情不自禁地注视起来。此时带着春日暖意的微风拂过面颊,却让付平觉得犹如凛冬寒风,阵阵刺骨。 一行人走了一段,杨广对这次视察非常满意,正欲离去,可一旁竖起的架子突然倒了下来。 萧夜心眼疾手快,第一时间将身边的杨广推开。下一刻,她便感觉到有人扑到了自己身上,陌生的温度迅速将她包围,伴随着周围的惊呼声,她的身体被扑去了地上。 “王妃!” “付先生!” 杂乱的人声充斥在萧夜心耳畔,后背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在此刻多说一句话。因为重击而在刚才那一瞬间变得昏天黑地的视线逐渐恢复,她看着身下的付平,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柔!”杨广在木架被搬离的第一刻将萧夜心抱起,大喊道,“快找大夫!” 萧夜心指着付平,艰难地吐着字:“付……付先……” “我会找大夫一起看付先生,你现在不要想别的,我带回去。”杨广抱着萧夜心立刻离开了工地。 付平很想跟随杨广而去,可他想着萧夜心最后留给自己的眼神,终究还是忍住了内心的冲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杨广带走。 大夫查看过后表示萧夜心只是被重物砸击,除了脊背受到冲击外,没有其他伤势,只是最近需要好好休养。 杨广至此才放了心,送走大夫后,他沉着脸,坐在床边,气鼓鼓地看着萧夜心。 萧夜心如今只能趴着,见杨广如此没好气的模样,她缓缓地伸出手。 杨广皱了皱眉头,看着萧夜心伸向自己的手,轻斥道:“受了伤还不安分?” 萧夜心仍是将手伸到杨广身边,扯着他的袖管,摇了几下,道:“我知道殿下担心我,也怪我太冲动,可当时情况那么紧急,我来不及思考那么多。” “哼。”杨广瞥了萧夜心一眼,往她身边挪了挪,道,“你倒是会先推开我。” “我若不推开殿下,难道抱着殿下一块挨砸?”萧夜心满脸无辜地看着杨广。 “总好过让你为了别人挨砸。”杨广的视线在萧夜心背上打了好几转,心疼问道,“疼得厉害么?” 萧夜心故作可怜道:“疼。” 杨广哪里受得住她这略带哭腔的声音,当即紧张道:“我再去找大夫过来看看。” 萧夜心却拉紧了杨广的袖子不让他走,笑道:“我跟殿下开玩笑的。” 杨广一脸无奈,又有些生气,责怪道:“这种事怎么能开玩笑?”想来又觉得自己太严肃了,便柔声问道:“究竟疼不疼?” 萧夜心摇头道:“有殿下在,怎么都不疼。” 如此一番撒娇,杨广彻底拿萧夜心没辙,可一想起当时她保护付平的情形,他的嘴角又沉了下去,道:“你对付平这一抱,怕真要抱出事来了。” “当时为了救人,我不可能眼看着付先生受难。”萧夜心解释道,“换作殿下,如果见到旁人有危险,也会出手相助的。” 杨广嘴硬道:“那也要分人,总不能什么都不顾地把自己搭进去。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看得心疼。” 萧夜心拉住杨广的手,轻轻挠着他的手背,道:“付先生还有公务在身,我这是帮殿下在保重臣。” “就你歪理多。”杨广将萧夜心的手握于掌中,沉默片刻,抬眼看着她,问道,“你是承认在那会儿抱了付平了?” 心知这是杨广在跟自己开玩笑,萧夜心点头道:“抱了,还抱得严严实实的。” 明知是萧夜心说来好玩的,杨广还是忍不住气上心头,指着她道:“我给你机会再重新说一次。” 萧夜心忍俊不禁,道:“我说,殿下吃醋的样子格外好看。” 杨广扬起下巴,故作镇定,道:“谁吃醋了?我可没有吃付平的醋。” “原来,殿下在吃付先生的醋。” “萧夜心!你!”杨广气呼呼地指着萧夜心,见她眉开眼笑的样子,他一丝恼意都没有了,只得重新做回她身边,道,“我让人看过付平了,他没事,你可以放心了。” “我就知道殿下心里跟明镜似的。” “少来我面前溜须拍马,别以为这样我就不跟你生气。”话虽如此,杨广已然将萧夜心鬓边的碎发拢去了耳后,神情又见温柔,道,“阿柔,你有时还是太冲动了。” 萧夜心将杨广的手拉至脸颊边,轻轻贴了上去,道:“殿下每次这么叫我,我才觉得安心,便是殿下要训斥我,我听着也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谁敢训斥你?我必让他知道欺侮我夫人的下场。”杨广信誓旦旦,可萧夜心此时看着他的目光令他感知到了异常深沉的质问,那是关于远在大兴的那个人,是萧夜心至今无法忘却的阴霾,或者还带着些许仇恨。 杨广安慰道:“既然受了伤,就好好休养。这段时间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不用担心。等你伤好了,咱们再回扬州。” 有些事已成了心间沟壑,无法被填平,哪怕是杨广也办不到,这是令萧夜心深感无奈的,也是埋在她对将来的期望中的深不可解的矛盾。 第一三八章 特使 萧夜心这一伤便躺了将近大半个月,期间杨广照顾得处处仔细周道,他也趁这段时间多多了解了周边地区的情况,命随行的官员做下纪要整理,将来整编入风俗志中呈交杨坚过目。 安渠开凿半年后,又一道杨广向杨坚汇报工程及相关事务的公文送至大兴。杨坚对此颇为满意,每每见到杨广送来的文书都大加赞赏。 如今杨广身在江南,杨谅回了封地,大兴城中只剩下杨勇这个太子坐镇,可因为过去的事,这一国储君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尤其在杨广政绩节节攀升,不断获得杨坚褒奖之际,杨勇对自身地位的危机感逐渐加重,而杨广身在江南,他无法完全掌握情况,这种不安定的因素促使他想出了一个计策。 杨勇提议让杨坚派遣特使前往扬州,一来表彰杨广在营建江南之事上的功业,二来让特使代天子巡查,算是对杨广的监视和审查,以免在那远离大兴之地暗中酝酿着什么秘密而无人察觉。 在杨坚面前,杨勇自然隐去了对杨广的猜忌,道:“二弟离开大兴日久,此次父皇派遣特使前往扬州,既是例行巡查,也是父皇顾念和二弟的父子之情,着人探望。” 多时未见杨广,杨坚确实想念,听杨勇如此提议,他觉得此法可行,又问道:“睍地伐可有合适出巡的人选?” “儿臣以为,特使不仅是父皇派遣的官员,也代表家里人对二弟的探望,所以驸马正合适。”杨勇道。 “柳述?”杨坚寻思一阵,点头道,“确实可行。” 于是,柳述被任命为朝廷特使,前往扬州,代天子巡视江南。 杨广接到消息时,正和萧夜心在晋王府后花园的水池边喂鱼。听闻柳述要来,他正撒着鱼食的手顿了顿,转头问萧夜心道:“你怎么看?” 萧夜心神情闲适地撒完了手中的鱼食,轻轻拍了杨广的手,见他也撒落了手里的鱼食,才道:“该来的总会来,殿下之前不就向陛下上疏,请天子巡幸江南么?如今人来了。” “太子这是按捺不住,就让柳述过来探我的虚实。”杨广将鱼食盒子交给身边的侍从,拍了拍手,拉着萧夜心在园子里信步闲逛,道,“你说我是气一气太子呢?还是念在兄弟情分上,看他在大兴的日子不甚好过,放他一马?” 萧夜心看着杨广那戏谑的神情,笑道:“看殿下心情吧,也看看柳述是什么态度。” “他会有什么态度?”杨广见萧夜心的神情沉了下来,道,“我会给萧玚安排个差事,不让他和柳述见着面。” “殿下如此为萧玚考虑,我代他,谢过殿下了。”萧夜心道,“不过柳述虽是太子的人,也毕竟是公主的驸马,殿下到时候……” 兰陵总是杨广和萧夜心心中一处愧疚所在,再加上杨坚对柳述宠爱有加,因此在面对柳述的问题上,杨广多少还是有些顾虑的。 如此一直等到柳述到了扬州,杨广先全了天家颜面,亲自迎接柳述,并在郁南别苑设宴为其接风洗尘。 宴上有玉靖柔献唱,杨广亦多时未有好好听她唱歌。如今宴上觥筹交错,流光变幻,玉靖柔又见长进的唱功与本就婉约动人的歌喉更是引得在座之人沉醉其中。 柳述本就生性狂放,过去在杨勇身边一直收敛,今夜见着姿色出众的歌姬当众吟唱,歌声又如此醉人,他不由击案相和,好不惬意。 杨广将柳述这洒脱不羁的模样看在眼里,也看得出那双长久停留在玉靖柔身上的眼睛里究竟酝酿着怎样的情绪,只是他不便多言,当下默然饮酒。 今夜并非家宴,因此萧夜心没有出席,她在暗处将宴上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却未料不知何时离席的付平忽然出现在身后。 “先生怎么过来了?”萧夜心问道。 “我本不习惯这种场面,见殿下和柳大人相谈甚欢,便借机抽身清静片刻。”付平看着萧夜心,喉头一动,还是将迟来的问候说出了口,“王妃没事了吧?” 萧夜心愣了愣才想明白付平的问题,摇头道:“已经痊愈了,多谢先生挂念。” 一想起那日萧夜心突然反将自己抱住,用身体为自己挡去了那一击,付平心底出去感激,更有难以平复的激动,只是他生性内敛,加之萧夜心多番暗示,因此从不敢在她面前有所表露。此时二人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宴上的歌声戛然而止,由此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原是柳述手边的酒盏不慎翻倒,一直滚去了玉靖柔脚边。那天子特使此时却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看着那神情惊慌的歌姬。 “还不快向特使赔罪?”杨广淡淡道。 玉靖柔一时间不知所措,心思回转之下,只得拾起酒盏,怯生生地走去柳述面前,道:“搅了特使兴致,请大人赎罪。” 看着那只奉上酒盏的纤纤玉手,柳述笑吟吟地去接,指腹滑过那丝缎一般的手背,令他顿时身心舒畅,笑道:“无妨无妨,姑娘歌声曼妙,令人神往,是我醉了。” 付平看着眼前一切,皱眉道:“天子特使竟如此放浪形骸,实在有失体统。” 萧夜心淡然道:“先生不必这种人置气,不值得。” 言辞中的轻蔑令付平将视线重新聚焦在萧夜心身上,他注视着面色冷淡甚至目光堪称阴冷的女子,心头生出一丝寒意,也对这样的萧夜心倍感陌生。 萧夜心转身时,见付平正以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她问道:“先生怎么了?” 付平匆忙之间收回视线,道:“出来太久,我该回去了。” 萧夜心未留付平,而是去找了玉靖柔。不出她所料,方才在宴上被杨广斥退的歌姬,此时正在院中独坐。她坐去玉靖柔身边,道:“觉得委屈了?” 玉靖柔起初被萧夜心吓了一跳,道:“王妃怎么来了?” “你既想留在殿下身边,有些事就必须要适应。”萧夜心给了玉靖柔一条手帕,让她把眼角的泪痕擦去,道,“不过是让你给驸马赔个不是,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玉靖柔咬唇,委屈道,“自我到了郁南别苑,还没有……” “那是代当今陛下来扬州的特使,即便是殿下也要礼让三分。”萧夜心主动拉起玉靖柔的手,道,“殿下始终只是臣属,有他力不能及的事。作为殿下的身边人,能够为他分担的便要主动分担一些。若有委屈……便自己咽下吧。” 萧夜心看来耐心和善的面容让此时的玉靖柔生出一丝想要靠近的欲望,她求教道:“殿下会让王妃受委屈么?若是受了委屈,王妃会怎么做?也是忍气吞声么?” “有委屈,必然是来自自己无法对抗的人,在没有能力超越之前,退守和忍让是保护自己最有效的方式。当然,若要力争上游,有时候曲意逢迎也是必要的。”萧夜心道,“殿下的日子并不如外人看的那样好过,他也有自己难办的时候,今夜当着驸马的面为难了你,是你的委屈,也是殿下的委屈。若之后还有类似的情况,你真不想做,就告诉殿下。若你愿意帮助殿下,殿下必然铭记在心,将来会好好感谢你的。” 萧夜心的轻声细语似是带着蛊惑的意味,让玉靖柔陷入过去从未有过的纠结和困顿里。她看着眼前这张含笑的脸,问道:“殿下会让我去做什么?” “那要看向殿下提出要求的人想要做什么。”萧夜心细心地为玉靖柔将脸上残余的泪痕拭去,道,“今夜是我说多了,当是个提醒,以备不时之需。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往日既能讨得殿下欢心,想来殿下也不会愿意为难你。方才宴上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那也是殿下的无奈之举。往日你的好,殿下都记着呢。” 平日里有杨广庇护,玉靖柔确实从未受过如今日这样的委屈,柳述那只故意滑过自己手背的手,至今还让她心有余悸。便是这股说不清的感受,让玉靖柔对萧夜心的开导颇为感谢,也就暂时放下了过去对这位晋王妃的不满和敌意,道:“多谢王妃教诲,我记住了。” 萧夜心这才离开小院,忽然发现有人躲在暗处,她质问道:“什么人?” 那树影后的人慢慢现身,竟是付平。 “付先生?你不是回宴上去了么?怎么还在这儿?”萧夜心问道。 那不过付平方才找的借口,他只是想多看看萧夜心,这才说了谎。 见付平久未作答,萧夜心道:“先生出来的时间太久多有不妥,而且这里是内苑,不方便多留,先生还是快回去吧。” 方才萧夜心和玉靖柔说的话,付平虽没有听真切,可从她的神情里,他猜测那些话应是她的肺腑之言,那般无奈凝重的模样,深深勾起了他的怜惜之情。可即便内心有再多对她的感情,他们之间的身份无法改变,而他最终也只是向萧夜心行礼告辞。 看着付平走远的背影,萧夜心的神情逐渐冷了下来,当她回头时,发现玉靖柔已经离去。想起那张写满委屈的脸,萧夜心的嘴角却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缓缓走入今夜清淡的月色中,就此离去。 第一三九章 哭求 先前被杨广派去外地公干的萧玚提前回了扬州,去晋王府看望萧夜心时,他仍是关心 问道:“殿下近来可有惹姐你生气?” 萧夜心笑睨了萧玚一眼,答非所问道:“我听说殿下让你去的地方周围有不少可以游玩的去处,你既提前办完事,为何不趁机多留几日,放松放松?” 本就是佯装的笑容随即消失,萧玚与萧夜心道:“我知道你跟殿下的心思,如今柳述在,你们这是想着法地不让我留在扬州,是不是?” “你既然都知道,还回来做什么?” “姐,我心里是有疙瘩,但我不至于在柳述面前要躲躲藏藏。他是娶了阿五,当了驸马,既然是事实,我接受就是。”萧玚正色,道,“阿五会一直在我心里,至于柳述……他最好能善待阿五,否则,我一定不会饶了他。” “阿五这个称呼,你在心里记着就行,不需要说出口,让人听见了,又要误会了。”萧夜心走去萧玚身边,道,“你能这样想,我便放心了。只是我究竟是你阿姐,了解你的脾气,这段日子,你好好在公署待着,任何外头的事都不要插手,更不要打听,知道么?” 萧玚抬头,看向萧夜心的目光坚定却沉重,道:“我没有一刻忘记阿五,就算我接受了现实,我也依旧在意她,想着她,我希望她能过得好,你知道么?” 萧夜心轻轻搂住萧玚,内心纠缠着对这对昔日恋人的愧疚和对萧玚的疼爱,道:“既然接受了现实,那些执念还是放下吧。你们已经分开了,就不要再有那些幻想,更不要沉湎过去,否则痛苦的只会是自己。” “就算天崩地裂,我也不会忘记阿五,我更会在这样的时刻到她身边,尽我最大的能力保护她。”动情之处,萧玚只觉眼眶发烫,道,“姐,我连站在她身边保护她的资格都没有。” 那些用来安慰萧玚的话说来只会更加苍白无力,萧夜心只好无声陪着萧玚,待他冷静之后再谈其他。 此时幼焉到来,满脸不悦道:“王妃,玉靖柔求见。” 萧玚随即收起内心惆怅悲伤,满脸困惑地看着萧夜心,道:“她来干什么?” 萧夜心好整以暇,淡然道:“萧玚,你先回去吧。”随即对幼焉道:“让她进来。” “既有好戏看,我才不走。”说着,萧玚直接躲了起来。 玉靖柔见到萧夜心的第一眼便红了眼眶,道:“请王妃救我。” 萧夜心不为所动,问道:“怎么了?” 玉靖柔抽泣道:“殿下命我搬去驿站,服侍特使大人,已有五日了。” “特使便似殿下一般,喜欢你这天籁之音,闲暇时招你唱曲,你唱便是。”萧夜心这才将视线转向玉靖柔,见她泪眼盈盈,便故作关心道,“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请王妃救我。”玉靖柔跪在萧夜心面前哭求道,“求王妃让殿下收回成命,让我回郁南别苑吧。” “殿下既将你送去,特使还未离开,你怎可回去?”萧夜心亲自将玉靖柔扶起,问道,“究竟怎么了?你跟我说,看看我能帮上你什么?” 玉靖柔抽泣道:“是我在郁南别苑住惯了,乍去驿馆不适应,而且……” 见玉靖柔欲言又止,萧夜心问道:“而且什么?” “特使每夜都将我留到深夜,虽只让我唱曲,可是……”说着,玉靖柔又哭了起来。 萧夜心见玉靖柔这扭捏之态着实心烦,表面却仍是关心的模样,道:“你只管说,这里没有别人。” 玉靖柔再次跪倒,泣声连连,道:“特使几次暗示,我都充耳不闻。有时他还……王妃,我虽只是殿下养在别苑的歌姬,但终究是殿下的人,我怕……我不想留在驿馆,王妃,求你向殿下求情,让我回郁南别苑吧。” “你还记不记得,我上回同你说的话?” 玉靖柔先是一愣,随后才不情愿地点头,道:“记得。” 萧夜心此时才松开握着玉靖柔的手。 这种暗示无疑代表了萧夜心将对这件事置之不理,玉靖柔本就慌张的内心更难以平静,再次哭求道:“王妃,求你救救我吧,我不想这样。” 萧夜心坐下,道:“与其求我,你不如去求殿下。” “可是……就是殿下送我去的,我若直接去求殿下,殿下会答应么?” “殿下送你去驿馆,不过是因为特使喜欢听你唱曲,没有别的意思。如果有人僭越,做了非分之事,你终究是殿下的人,殿下不会见死不救的。”萧夜心的语调极为平缓,俨然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 萧夜心这波澜不惊的模样和那夜在郁南别苑时大相径庭,玉靖柔如今才明白,这是萧夜心在向她示威,以晋王妃的身份让她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和地位,并且以先前的行为麻痹了她,让她上门来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王妃才是见死不救吧。”玉靖柔站起身,愤愤地看着那气韵沉沉的晋王妃,道,“今日是我莽撞冒失,打扰了王妃清静,告辞。” 看着玉靖柔匆匆离去的背影,萧夜心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待萧玚出现,她看着眉宇间满是愤怒却仍在苦苦压制的亲弟,道:“你若真想做些什么,就去做吧。做得干净一些,别留下把柄。” 萧玚未曾想萧夜心会有这样的决定,诧异道:“姐,你不阻止我?” “柳述凭借和公主的婚事平步青云,如今仗着盛宠来江南巡查,给了不少人脸色看,殿下也不例外。算是我的私心,你真想动手就去吧,但是注意分寸,别弄得一发不可收拾。”萧夜心将萧玚肩上的褶子抚平,道,“我知道你心疼公主,就算我不答应,你也会想办法收拾他。不如让我做个好人,给你这个机会。若是回头被殿下责问起来,你就说是我说的,让我来处理。” 萧玚自是感激萧夜心的理解和对自己的纵容,只是想起离开的玉靖柔,他不免有些担心,道:“你真让玉靖柔去求殿下?” 方才还满是温情的眸光瞬间冰冷,萧夜心望着已经空空如也的花厅大门,道:“她在柳述那里受了欺辱,又在我这里吃了闭门羹,除非她愿意忍气吞声,否则只能去求殿下。” “万一殿下心软了呢?” 萧夜心摇头道:“你还是不了解殿下,他既然愿意送玉靖柔出去,就做好了舍弃她的准备。况且当朝驸马在巡查期间闹出了风流韵事,这件事如果传去了大兴,你说陛下和皇后会是什么想法?举荐柳述的太子,又该如何自处?” 萧玚没料到这件事背后还隐藏着这样深重的心机,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道:“姐,你和殿下要出手了?” “江南和大兴相隔千里,我和殿下的手可探不到那么长。既然是太子要打破如今还算和平的局面,殿下为什么不能顺水推舟?”萧夜心此时的笑容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她叹道,“太平日子过久了,有些人不安分了。好比当初殿下借着玉靖柔来找我的不痛快,如今太子主动想要找麻烦,殿下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可是柳述至今还没什么行动,他想干什么?” “听说他有意去安渠视察,那里如今人多眼杂,保不齐会有什么动静。”萧夜心筹谋道,“我许你动手,你便帮我看着他,若有异动,你随时出手。好好教训他一顿,也免得你一口气憋在心里,成天难受。” 冷峻和温柔的快速切换,让萧玚一时间感到迷茫。他开始无法确定这个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晋王妃究竟还是不是他心中的阿姐,她这样熟悉,又这样陌生,像极了杨广,可她分明依旧有着萧夜心才会有的对他的关爱。 见萧玚出神,萧夜心笑道:“怎么了?给你这个机会,你反倒怕了?” 萧玚抬起头,拍了拍胸口,道:“我怎么会怕?就冲他对阿五不忠,我便要好好教训他。” “我与你说了这么多,是要你放心地去做,但不可鲁莽。柳述毕竟是天子特使,如果情况不可控制,殿下势必遭到牵连。”萧夜心叮嘱道。 “我知道,如果真的动手,一定做得干净,绝对不会让柳述拿到把柄。”萧玚道,“姐,我现在才发现,你变了,但也好像没有变。” 萧夜心笑问:“怎么说?” “你对自己认定的事还是那么坚持,甚至比以前更坚定,但……实现目标的方式……” 萧玚的欲言又止让萧夜心的脸恢复了如初的冷漠,徐徐道:“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我从来都不是好人。” 逐渐落寞的视线下,萧夜心又低声说了一句:“我也不是个好姐姐。” 她不知萧玚是否听见了这句话,只是在长久出神之后才发现花厅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人。她望着门外那一片明媚的阳光,看着满庭盛开的鲜花,在日常下蒙着一层浅薄光翼,有些朦胧,有些美好。 第一四〇章 驿馆 柳述此次前来的江南主要的目的便是视察安渠的挖凿情况,杨广自然陪同前往。 经过三个月的挖凿,安渠的初步形态已显,那些如今盯着酷暑还在开凿的工人们正是这一工程最大的贡献者。 柳述看着挥汗如雨的工人们,问杨广道:“这些都是晋王殿下征发来的工人?晋王在送去大兴的公文里倒是未曾向陛下说明实际征了多少人来挖凿安渠,我这一看,人数确实不少。” “安渠虽不长,但有一段地势艰险,开凿难度较大,所以几乎将关押在周围州县内的重刑犯都押送了过来,再征调了一部分百姓,尽量在计划时间内将安渠凿通,引水入渠。”杨广道。 柳述对此并不做声,只是看着那些埋头挖渠的工人,心里有了某些想法。 巡查完安渠之后,杨广又带柳述在周边视察了一遭。以往大兴众人只知杨广费尽心思营建江南,所有情况都只能从送回大兴的公文中了解,现今柳述亲到江南,仅从扬州和安渠一带的情况看来,杨广确实将当初被战火所焚的江南重建,并且百业正兴,一派大好局面。 如此功绩,若照实呈给杨坚,必定会获得杨坚的大加赞赏,那么将来送至杨广手中的赏赐便是又一道危及杨勇地位的利剑。柳述自然不会忘记他临行前,杨勇给他的嘱托。 柳述写完了要送回大兴的公文,忽觉得今日在外奔波甚感疲惫,便招来特意带着随行的玉靖柔,想要听曲解乏。 玉靖柔应召而来,见柳述已卧在榻上,她特意站远了一些,问道:“大人今夜想听什么曲?” 柳述玩味地看着那神情紧张的歌姬,走去她跟前,道:“你想唱什么便唱,我都喜欢听。” 玉靖柔看柳述身上七分不正经,三分狎昵的模样,又站远了一些,强迫自己定了定神,这才唱了起来。 歌声出喉,犹如一剂灵丹妙药,顿时消去了八九分困乏之意,柳述脸上的笑容更是自在方郎起来,伴着玉靖柔的歌声,绕着她慢慢转了起来,将她从头至脚地看了又看。 只听那特使房中莺语燕声,很是风流,却有女子惊叫打破了这夏夜风情,随即便是一道身影从柳述房内跑了出来。 “有刺客!” 伴随着玉靖柔远去的哭声,柳述的呼救声随之传来。 杨广此时正在自己房中看书,突然见玉靖柔冲了进来,梨花带雨不说,衣衫还有被拉扯的痕迹,头发也是散的,显然经历过一番纠缠。 “殿下。”玉靖柔直接扑倒在杨广脚下,哭喊道,“殿下救我。” 杨广眼见玉靖柔这衣衫不整的模样便知事情不妙,皱眉之下,他未去搀扶,只问道:“出什么事了?” 不待玉靖柔回应,外头传来的嘈杂声响便引起了杨广的注意,他走出书房,确定声音是从柳述住处传来的。 杨广不及回头看一眼玉靖柔便立即赶去,只见一队护卫已经将柳述房间包围,此时房门半开,柳述的声音正从里头传来。 进房时,杨广见柳述右臂受了伤,半根袖管已被染红。 “去找大夫,立即封锁驿馆,附近一带严密搜捕,捉拿刺客。”杨广下完令,近到柳述身前探问道,“驸马稍作忍耐,大夫一会儿就到。” 柳述已是疼得龇牙咧嘴,面色惨白,无暇再和杨广多言,敷衍地点了点头便不再做声。 杨广一直等到大夫为柳述处理完伤口才回到住处,这才发现玉靖柔一直跪在他房中,不曾离开。 刺客闯入驿馆一事已让杨广蕴怒,如今又见玉靖柔这般纠缠,他的心情已然差到极点,便沉着脸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你回去吧。” 玉靖柔却不依不挠道:“请殿下为我做主。” 杨广扶额坐下,眉头拧紧,看着那楚楚可怜的歌姬,道:“特使如今受了伤,你刚从他房中出来,少不得拿你问罪……” “不是我!”玉靖柔立即否认道,“特使对我……我不想这样,才从房里逃出来的,出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其他人在,不是我弄伤特使的。” “既然除了你们,房中没有其他人,这件事你难逃其咎。”杨广面色冰冷,道,“你先回去,诸事详细明日再审。” 正当驿馆内为刺客之事进行围补捉拿,有一道黑影在暗处快速穿行。 “什么人?”方才从柳述处回来的付平察觉到一旁的人影,不由提高了警觉。 那影子在付平眼前飞快一闪,随即扣住他的手腕,又捂住了他的嘴,趁他不备,将他拉到人少的角落里,低声道:“付先生,是我。” 付平当即认出是萧玚的声音便不再挣扎,道:“萧公子?” 确认过身份之后,付平将萧玚带到自己住处,见他一身夜行衣,问道:“萧公子就是那个刺客?” 萧玚并不隐瞒,道:“是我。” 付平惊道:“这是为何?” “我暗中跟来这里,原本是想吓唬吓唬柳述,可刚才见他意图染指其他女子,一时没忍住,便出了手。”想起柳述对玉靖柔那不规矩的行为,想起大兴城中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萧玚内心的愤恨便再度涌起。 付平虽对前事一无所知,但他能感受到萧玚眼中汹涌的愤怒,只是他不知说什么去平息萧玚的心情,只得岔开话题道:“如今驿馆已被重重包围,他们正在搜查刺客,萧公子怕是轻易脱不了身。” “我已在驿馆观察了几日,小心一些应该不至于被发现。” “方才不就是被我发现了?” 萧玚哑口无言,道:“那先生不妨将我交出去,免得到时候连累你。” “若要交人,我还需带萧公子回来?”付平道,“我这的围墙后便是一条弄堂,应该方便你脱身。他们一时半刻照不到这儿,萧公子既能翻/墙进来,给你个机会必定也能翻出去。” 萧玚想付平行礼致谢,道:“多谢先生。” 付平不敢受,道:“萧公子快走吧,再晚了怕真脱不了身了。” 萧玚就要离去,又转身与付平道:“殿下不知我过来,先生不必向他透露任何风声,否则我姐怕是有麻烦。” 但闻萧夜心之名,付平神情立即紧张起来,朝萧玚郑重点头,道:“快走吧。” 萧玚随即离去。 一夜过去,杨广并未找到刺客,自然无法向柳述交代。 玉靖柔再度出现在杨广面前时,已收起了昨夜那般窘迫姿态,低眉顺眼道:“殿下一日未曾好好吃东西了。” 杨广看着玉靖柔为自己布菜,原本已经坐下拿起筷子的手却又放下,愁眉深锁着,长长叹了一声。 “殿下还在为特使受伤的事烦心?”见杨广默认,玉靖柔继续安慰道,“刺客必定会抓到的,殿下还是应该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特使是代陛下来江南巡查,如今就在驿馆出了事,孤如何向陛下交代。多年心血,或许就因为一道折子前功尽弃。”杨广看着眼前的菜肴,摇头道,“都撤了吧。” “这样严重么?”玉靖柔吃惊道,“殿下这些年治理江南得当,陛下应该不会因为这件事就责怪殿下吧。” “你不知,特使的另一个身份是当朝驸马,陛下宠爱孤那妹妹,也爱屋及乌地倚重驸马。孤本就常年身居江南,与中朝的关系不甚亲近,如今又得罪了驸马,他若是在送回大兴的公文中写些什么,孤这日子怕就不好过了。”杨广又是一声叹息,愁色更浓。 玉靖柔从未见过杨广如此沉重的神情,不由想起萧夜心当初告诉自己的话,心底有了盘算,道:“我可有能为殿下分忧的地方?” “今日对你审问,还了你清白,你便不要再蹚这趟浑水。捉拿刺客之事,孤自会想办法给特使一个交代。”杨广故作轻松,却又道,“只希望特使为人大量一些,看在孤那妹妹的份上,不在这件事上与孤斤斤计较,否则孤怕是要去大兴领罪了。” “若能缓解特使因刺客之事而不悦的心情,是否就能请特使将此事略过?” “你是这样想的?” “特使因为受了伤而迁怒殿下,若能让他心情好起来,甚至感受到殿下为调查这件事的尽心尽力,那么特使也就不会难为殿下了。”玉靖柔道,“我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试一试,只是……” 杨广摇头道:“昨夜的情形,孤已经猜到了,所以方才才让你不要牵扯进来。” “若是我想为殿下分忧呢?”玉靖柔坚持道,“我从来没见过殿下如此烦扰,也是如今才知道殿下的难处。既然受了殿下这么长时间的照拂,如今殿下遇着困难,我怎能袖手旁观。请殿下让我去试试,侍者说动特使,将这件事大事化小。” “你当真愿意?”杨广为难道,“但于你总有委屈的地方。” “为了殿下,受些委屈又何妨?再说,兴许特使明白殿下的辛苦,不会向陛下禀告这件事呢?”玉靖柔脸上的强颜欢笑因杨广此刻的关注而多了几分心甘情愿的味道。 虽然内心依旧苦楚,可玉靖柔觉得,只要这一次成功了,那么在杨广的心里,她便是和过去不同的,将来的际遇自然也会发生改变,距离她想达到的目标,会因为这一次的挺身而出,更进一步。 第一四一章 怒意 玉靖柔在杨广处稍留了一些时候便告退离去,杨广也在瞬间变换了脸色,不再似方才那般眉宇之间总带着三分温柔。 不久后,侍从进来为杨广添灯,正要离开却听杨广道:“给孤研磨。” 侍从依言照办,可杨广始终站在窗下,未见要动笔的意思。 如此消磨了一阵,侍从放下手中的东西,嗔怪道:“殿下故意折腾我。” 杨广转身笑道:“你不声不响地跟来,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先埋怨起我来了。” 萧夜心摘下帽子放去一边,道:“我可不敢打扰殿下和阿柔夜谈,万一撞见些不该见的,岂不是坏了殿下的好事?” 此时杨广已经将萧夜心拉到自己怀里,二人坐在一处,他道:“你若是为了争风吃醋跑这一趟,我觉得也不错。” 萧夜心睨了杨广一眼,道:“殿下说动了阿柔去收服柳述,刺客的事可以了了?” “自然不可以。”杨广正色道,视线在萧夜心身上转了几转,问道,“你和这件事有关?” 萧夜心低头,道:“是萧玚。” 杨广不悦道:“明知柳述在,你还不把萧玚拦在扬州,如今出了事,你这是坦白从宽,来求我救人?” “萧玚答应不会冲动……” “柳述是兰陵的丈夫,萧玚忍得住这口气?”杨广的口气严厉了一些,见萧夜心低着头,一副诚心认错的模样,他倒不忍心再说重话,搂着她道,“你若不告诉我,我原本也想找个人顶罪,先把这件事了结,我再仔细追查。你现在同我说了,就是把我一起拉下水,我的晋王妃竟就这样算计我。” 被杨广捏了鼻子,萧夜心也不反抗,可怜巴巴地看着杨广,道:“我知道殿下有办法解决这件事,如今同殿下说了,也是免得将来事情败露,反而说不清。萧玚这一趟确实下手重了些,但殿下敢说看着柳述的伤,殿下不解气?” 知己莫若萧夜心,杨广只能在她面前认栽,道:“下不为例。我没想到,你护起短来,会这样没轻没重。” 说话间,杨广的嘴角却噙着浅浅笑意。 “我就是担心才跟来的,结果萧玚昨夜说就来驿馆看看,没想到被他撞见柳述对阿柔意图不轨,他这才没忍住。”见杨广若有所思,萧夜心逐渐不安起来,低声试探道,“殿下?” 杨广眯起双眼思考着什么,转而盯着萧夜心许久,那目光里满是探究,看得萧夜心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忧虑。 “如此说来,你到这儿已经数日,却在出事后才来找我。如果萧玚这次不冲动,你是不是就不打算现身了?”杨广将萧夜心搂紧了一些,道,“说到底,你不是为我来的。” “殿下有正事要办,我不敢打扰。” 杨广将信将疑地看着萧夜心,又问道:“不对,我已让人严加防范,进出驿馆不易,你怎么混进来的?” 萧夜心靠去杨广肩头,道:“付先生带我进来的。” 杨广倒抽了一口气,意味深长道:“付平?” “昨夜萧玚被付先生发现了,还是他帮着萧玚从驿馆出去的。” “你这是在帮他说话?” “我说的都是事实,殿下就算不爱听,我也没办法扯谎。”萧夜心靠去杨广肩头,道,“我知道殿下一定可以摆平这件事,今夜过来,一是向殿下坦白,让殿下心里有个数,二就是……” 萧夜心贴去杨广耳边道:“我想殿下了。” 杨广听着受用却不露痕迹,趁萧夜心不备,在她唇上啄了一口,道:“现在才说,我看不是很真诚。” “事情总有轻重缓急,我得先把正事交代了,才好跟殿下说悄悄话。”萧夜心眉眼娇俏,见杨广又要凑近,她却避开了一些,道,“但是我不便在驿馆留宿。” “柳述忙着应付阿柔,顾不上这里。” 萧夜心又附耳说了几句,杨广眉头一皱,道:“你就是故意的。” 萧夜心要走,杨广偏不让,二人纠缠了一番,萧夜心又道:“我还得去外头看看。” “这种时候你敢在外头走动,一会儿的功夫就被人发现了,到时候可什么都不好说了。” “殿下让阿柔去柳述那儿,萧玚或许也在。” 杨广终于明白萧夜心如此迂回的目的,当下又气又无奈,道:“你们姐弟俩,真是胆大包天。” 未免萧玚又做出格之事,杨广只得起身道:“我过去看看。” 萧夜心正要跟去,杨广转身指着她道:“老实待着,哪儿都不许去,更不许去找付平。” 眼下还得靠杨广救萧玚,萧夜心只能遵命照办。 待杨广离开没多久,外头果真传来了人声,萧夜心放心不下才想出门,却见杨广回来了。 “说了不让你出去,外头正抓刺客呢。”杨广坐下道。 萧夜心向杨广致谢道:“多谢殿下。” 杨广眸光深沉道:“我这一趟去的真不是时候。” “殿下硬是搅了柳述的好事,他必定不高兴。”萧夜心替杨广捏起了肩,道,“这次确实是我疏忽了,等柳述回了大兴,我任殿下处置。” 杨广瞥了萧夜心一眼,道:“处置?我能怎么处置你?” 萧夜心给杨广递茶,道:“殿下方才在柳述那儿受了多少气,回头都出在我身上就是了。我任打任骂,绝不反抗,行么?” 看着萧夜心仿若无辜的眼神,杨广当真一丝气都上不得心头,最终叹道:“你是没看见柳述当时那样子,恨不能就地将我活剐了似的。我也是如坐针毡,好不容易让安排好的戏上演,心里更是担心我那小舅子不识时务。你们姐弟两个,认起死理来,是活生生地要人命。” “萧玚唯有在公主的事上才会这样,还请殿下体谅。”萧夜心真挚道。 “我当然知道,莫说是这几年,或许将来十数年,萧玚心里都不会忘掉兰陵。只能怪他们有缘无分,今生便是如此结局了。”杨广心生感慨,将萧夜心拉近身边,道,“我不确定萧玚是否离开了,但故意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应该会明白吧?” “萧玚是固执,但不会不通情理。昨夜本就是他冲动行事,今日来驿馆查看也是担心,既然又凭空冒出来一个刺客,他应该是知道的,不会乱来。”萧夜心道。 “只是担心?”杨广摇头道,“柳述臂上那剑伤口又长又深,你知道这代表什么么?” 杨广陡然间变得严肃的神情让萧夜心不由心惊,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同样正在审视自己的杨广,幽幽开口道:“他……想杀了柳述?不可能……萧玚再冲动,也不会做这种事。” “我也只是猜测,毕竟柳述的伤当真不像只是教训他一顿那么简单。”杨广郑重地注视着萧夜心,道,“阿柔,我知道你心疼萧玚,也为曾经的事一直对他们抱愧至今。但你要记住,任何帮助他们的行为,都必须建立在对你和我不会构成危险的情况下。这一次是柳述命大,如果他真的发生不测,我们这多年来的经营就都付之东流。我不会甘心只留在江南,你也不会只想要当晋王妃,是不是?” “因为萧玚的这件事,在柳述面前我需更加小心,将阿柔送去也是为了安抚他。现在只希望阿柔能够尽量平息柳述对这件事的不满。在和太子相关的谋划之外,争取对我们最大的利益。”杨广道,“稍后我就会让人把刺客交给柳述,你尽快去找萧玚,让他别再任意妄为。否则哪怕他是你的亲兄弟,也不能怪我不留情面。” 杨广眼波深沉,有着不容人抗拒的强势,萧夜心自然知道,这样的杨广是绝对不会同她开玩笑的,她也不敢在在这些事上掉以轻心。 “我知道了,我会回去训诫萧玚的。”萧夜心甫说完便被杨广又拉近了一些,看着靠在自己怀里的杨广,像是一个有些困倦的孩子正在寻求安慰,她浅浅笑道,“殿下舍不得我走,我也舍不得殿下,但我得回去拦着萧玚,不得不走了。” 杨广抬头看着萧夜心,烛光中,她的面庞格外柔和,确实能够抚慰他这些日子来因为柳述而产生的种种消极情绪。他道:“再留一刻钟。” “万一萧玚又回来了怎么办?” “你的心里果然只装着自己的弟弟。”杨广重新投入萧夜心怀中,合上双眼,静静享受这时隔多日才等待的夫妻温情,道,“已不知把我这个夫君抛去什么位置了吧。” “他们都在我心里,唯独殿下,在我心尖儿上。”萧夜心温柔地抱着杨广。 杨广哼了一声,不知是对这个回答感到满足,还是不甚满意。 “殿下有时竟还不及昭儿。” “你怎拿我跟个孩童比较?” “殿下如今这模样,不就是像极了孩子,抱着自己想见的人,如何都不肯撒手,可比昭儿任性多了。” 杨广不受萧夜心激将,仍旧抱着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令他忘记那些烦扰之事,得到片刻的安宁。 如此多等了未几,有人在门外道:“启禀殿下,已抓到刺客。” 杨广即刻站起身,已恢复了往日的做派,只与萧夜心说话时透着温柔,道:“让付平带你出去,我放心一些。” “好。”萧夜心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杨广忽然在她颊上亲了一口,道:“我走了。” 第一四二章 祸起 柳述因要养伤,不得不在江南多留一段时日。在此期间,玉靖柔一直陪伴在侧,事事体贴周到,柳述的心情因此好转。但因考虑到杨勇的叮嘱,柳述送回大兴的公文里并未提及杨广半点差池,也未替杨广说项,中规中矩。 萧玚少不得因为之前冲动刺伤柳述一事被萧夜心责怪,杨广甚至直接将他外放去艰苦之地以作惩戒。 待柳述伤势无碍已又过了将近半月,期间有从大兴太子府送来扬州的密信,正是杨勇催促柳述抓紧时间“办正事”的内容。 有玉靖柔的陪伴,加之杨广精心的安排,柳述这段时间已有些乐不思蜀的意思,乍见杨勇信中的责问之意,他虽心中不悦,却也开始寻找打击杨广的机会。 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之后,柳述便要去其他地方巡查。这一次杨广因公务不再陪同,特命张衡前往,却不料此次送回大兴的公文中生出了事端。 柳述在公文中讲述江南在挖凿水渠,连通南北一事牵连到不少当地百姓的安置问题。杨广为了挖凿工程,强行迁走了一大批原本生活在渠道附近的百姓,致使不少人失去家园,流离失所,在江南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之下,掩藏着不为人知的惨状,但杨广从未向中朝回禀。 杨坚对柳述向来信任有加,见到这封公文后当即大发雷霆。 杨勇见龙颜大怒,俯身将被掷在脚下的公文拾起,拿在手中,并未立即交还,道:“父皇息怒。” 杨坚近来龙体抱恙,突然暴怒之下接连咳嗽了起来,道:“速将晋王诏回大兴,朕要亲自审问。” 是时宁远正来为杨坚送药,恰听见杨广的名字,她脚下一顿,命身边随侍暂且不要做声,继续在外头偷听。 杨勇此时才将公文放回案上,道:“父皇,龙体要紧,兴许事情没有那么严重。” “驸马在公文中写了‘流民遍地’这四个字,你知道这代表什么么?”杨坚责问道。 杨勇皱了皱眉头,显然知道这其中暗藏的玄机,却未点破,只垂首静听杨坚示下。 “你们都说阿摐的心在江南,必定会尽心营建江南,善待江南百姓,朕因此给了他扬州大总管的职务。却没料到,他仗着天高皇帝远,以兴修水利交通为由,大肆劳民伤财,隐瞒伤情不报,这‘流民遍地’之下,不就是民生疾苦而不治么?”杨坚怒道,“速去传旨,暂停晋王一切职务,立即回大兴接受审问。” 杨勇暗喜却不表,道:“遵旨。” 宁远但闻杨广遭难,立即离开文思殿,赶去向独孤求助。 独孤听宁远一番陈述之后随即去见杨坚,然而杨坚除了面色凝重之外丝毫不见方才盛怒的模样,独孤定了定神,又见宁远端着药入内。 待宁远服侍杨坚服完药,独孤才开口道:“陛下的身体好些了么?” 因着过去种种,独孤已经很少主动关心杨坚的情况,如今听结发妻子这样询问,杨坚少不得惊喜,便遣退了宁远,只和孤独单独说话。 “你已多时未曾关心朕了。”杨坚颇有感慨,看着在时光流逝中已不复当初青春年华的皇后,感叹起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峥嵘岁月,伸手牵住了独孤的置在膝上的手,道,“你今日来见朕,应该不是只为了说这句话吧?” 杨坚的温柔里满是无奈,独孤却始终无法真正放下彼此之间的心结。然而杨坚那双苍老的手依旧温暖,令她不由低头去看,也不禁想起年少时他们执手的情景。那样的琴瑟和鸣如今不复存在,唯有杨广身上还寄托着她对爱情的那一点憧憬。 “阿摐已经多时没有给大兴传消息了,我有些想念他。”独孤道。 杨坚神情微变,命人取来柳述送回大兴的公文,道:“你看看吧。” 独孤将公文内容仔细看过,问杨坚道:“陛下准备如何处置阿摐?” “朕已下令将他停职查办,立即回大兴接受审讯。” 独孤苦笑道:“陛下对阿摐似乎过于严苛,也不似过去那样信任了。” “朕的特使亲笔送回的公文,难道还有假?”杨坚眉头深锁,见独孤看着自己,那目光中有着他难以说清的情绪,他摇头道,“阿摐离开大兴这么多年,朕和你都未曾详细追究过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如果这都是不信任,那么你告诉朕,朕还要怎么做?此次驸马去江南,真是朕要为这些年来的信任做一次考查,结果居然是这样。伽罗,你让朕怎么办?” “陛下做事必然有理有据,可阿摐这些年做下的成绩也是有目共睹的。有些事要做,必定要有所牺牲,阿摐毕竟还年轻,或许考虑得不会十分周全。陛下就因为一道还未查明属实的公文贸然停了阿摐的职,让他从一方总管变成受怀疑的对象,这让阿摐如何自处?”独孤道,“陛下,驸马代天子出巡江南,送回巡查公文无可厚非,但仅凭他一双眼耳,或许还有没能详细了解的内情。就这样冒然停职,委实不妥,也伤人心。” “皇后以为如何是好?” “陛下立即追回先前的诏谕,不提停职一事,着阿摐在兴修水利之外,更关注当地百姓营生,再派人暗中察访,确定阿摐是否真的为求表功而不顾百姓,再下定断也不迟。” “你是以皇后的身份在跟朕说这些么?” “请陛下以父亲的身份去体谅阿摐作为一个儿子希望获得陛下认可的心情。” 或许当真是因为杨广久不在身边,又或者是这个儿子过去所表现的一切都太过刻意,杨坚有时当真会忽略掉他们之间依旧存在的父子之情,而只用一个帝王对待臣子的眼光去看待杨广,去要求晋王。 良久后,杨坚叹道:“伽罗,你太偏爱阿摐了。” “阿摐是我的希望。”那一抹笑容里包藏着对现实的失望,也是对杨坚的无望,独孤再次恳求道,“陛下,我只想阿摐能够自由一些,做他想做的事。身为大隋的晋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巩固陛下的江山,是尽忠。作为陛下的儿子,他也不过是在想将事情做得漂亮一些,让陛下高兴,这是尽孝。为此他远离父母,比起睍地伐和时常得诏回大兴的益钱,阿摐确实不易。” 文思殿内久寂无声,正如此时笼罩着皇城的阴霾,压抑得令人有些喘不过气。 大兴城中阴云已浓,而安渠附近已在那阴谋酝酿之时便出现了奇怪的现象。先有人暗中破坏挖凿河渠所用的器械,随后有不少工人突发疾病,不光拖慢了整个工程的进度,还因此影响了其他人的心情,致使现场的气氛一度沉闷压抑。 在一连几天被阴霾笼罩之后,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对挖凿安渠一事进行了反抗。随即就有数百人连成一片,集体罢工不说,还抨击杨广进行此项工程就是劳民伤财,好大喜功。 整个安渠挖凿工程因此被迫暂停,杨广不得已亲至当地了解情况,并安抚百姓情绪。然而那些哄闹的工人却不肯就此罢休,甚至公然袭击官员,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杨广不得不下令捉拿所有带头闹事的工人,其中不乏本就身犯重罪的罪犯。一旦受到官方打压,他们便以“迟早都是一死”的决心坚决抵抗,从而煽动其他人一起破坏整个安渠挖凿工程,给杨广等人造成极大困扰。 事件发生时,柳述已命人将写好的公文送回大兴,因此他始终抱着作壁上观的态度,甚至对杨广多番嘲讽,又以杨坚为挡箭牌,迫得杨广心有怨怒却无法发泄。 玉靖柔知道事情至此,杨广必定会迁怒到自己没有看紧柳述,她便主动向杨广请罪。 “你何罪之有?”杨广依旧谦和温润。 正是杨广这般与人为善的姿态令玉靖柔更加惶恐,她跪在地上不敢起身,道:“是我没有伺候好特使……” “风马牛不相及之事,怎可混为一谈?你多心了。”杨广居高临下地看着玉靖柔,道,“孤还有事要办,你先回去吧。” 玉靖柔正想说什么,却见萧夜心到来,杨广又命她退下,她只得离去。 “你怎么来了?”杨广看着萧夜心一派简装,问道,“还穿成这样?” “来向殿下辞行。”萧夜心道,“莒国公府送了家书过来,说母亲身体有恙,一直念着我的名字,想来是母亲太过思念我,当女儿的总得回去看看。” 如此非常时期,萧夜心却要返回大兴,杨广盯着她看了多时,最后竟将她揽入怀中,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笑意,眉目间却尽是不舍和感谢,道:“又要辛苦你了,阿柔。” 萧夜心愁容满面道:“其实我放心不下这里的情况。” “你不相信我?” “我信,但我也怕。”萧夜心靠在杨广胸口,忧虑道,“也不知现在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这里有我,你只管回去。如今一切尽人事,我不信大兴的邪风真能吹来这儿。”杨广道。 第一四三章 无险 萧夜心在匆忙之间赶回大兴,她本欲直接进宫,最终却选择先回莒国公府。 见萧夜心突然回来,张氏又惊又喜,可见着她风尘仆仆的模样,又想起杨坚并没有召见杨广夫妇的旨意,不禁担忧起来。 “我私自回来是有要事,但需借母亲的由头,还请母亲听我说完。将来若有人问起,照我说的作答便可。”萧夜心简单与张氏说了一通,便在莒国公府先住了一晚。 翌日,萧夜心再行进宫,在去往独孤寝宫的路上,和宁远不期而遇。 “晋王妃,你怎么回来了?”宁远将萧夜心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收到陛下发去扬州的旨意了么?” 萧夜心紧张道:“什么旨意?” 宁远若有所思,道:“不对,算一算时间,就算圣旨到了扬州,晋王妃也不会这么快赶回大兴。是晋王出事了么?” 看着宁远异常关切的模样,萧夜心将柳述在江南的情况大致相告。 宁远听后,柳眉深锁,道:“江南发生的事应该和之前驸马送回大兴的公文有关。” “当时殿下万万没想到,柳述会命人偷偷送走捏造不实事件的公文,继而在当地闹事。殿下忙于镇压,无暇分身,这才让我回来看看。”萧夜心暗恨道,“你方才说陛下有旨意发去扬州?什么旨意?” 宁远将那日在文思殿的情况告知萧夜心,也将独孤劝说杨坚之时一并说了,道:“具体陛下在圣旨中如何说的,我不清楚。只是从皇后的言辞间大约推断出,晋王殿下应该不至于因为这件事被下罪。” “如果是皇后亲自劝说,情况或许会好些。”萧夜心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感激道,“谢谢你出手相助,否则这一次,殿下怕又要遭难。” 宁远摇头道:“我困在这深宫之中,能力有限,帮不上晋王殿下什么,这次不过凑巧,晋王妃不用谢我。” 看着宁远此刻满足的神情,萧夜心不由想起远在江南的玉靖柔,她的心情一时间也变得颇为微妙,不由拉起宁远道:“殿下得你这样一个挚友,也是他的幸运。” 那些不再能够为外人道的心意终究只能隔着那些山长水远在午夜梦回时被悄悄地想起,那年在建康皇宫中发生的一幕幕到底只是国破山河间的一场幻想残梦。如今的宁远尚能怀念,却无法承认,听着萧夜心满是感激又或者是为了拉拢自己的话,她长长叹了一声,似是对自己的劝说,也是对现实的妥协。 “纵然没有殿下,我们也曾经是一起患过难的情分,我怎能不帮你?”宁远道,“你要去见皇后?” 萧夜心点头道:“我想我昨日回了大兴就已经被人盯上了,既要做戏,就做足全套。我私回大兴,昨天在莒国公府待了一整夜,今日进宫请罪,顺道为殿下伸冤。” 宁远始终羡慕萧夜心,她的奔波,她的辛苦,都是为了和杨广共同的未来。 这是曾经出现在宁远梦中的景象,当这些奢望落入现实,萧夜心便成了她的寄托,晋王夫妇所拥有的将来,便是她几多梦回里期望和杨广共赴的幸福。 萧夜心拉着宁远一面往独孤寝宫去,一面向她询问近来宫中的情况。 独孤未曾料到萧夜心会突然回大兴,猛然间见到那满面愁容的晋王妃,她颇为惊讶,问道:“阿柔?你怎么回来了?” 进门前还眉眼冷峻的萧夜心此时已换了一副神态,她低着头走去独孤身前,看似真诚地向那一国国母请罪道:“前些日子收到家书,说母亲身体抱恙又总是念着我,我因此想家之心愈盛,便私自回了大兴。昨夜陪伴母亲一整夜,见她情况还算稳定,所以今日特意进宫请罪。” 宁远未料到萧夜心变脸竟只在眨眼之间,不由佩服起这姿态转换自如的晋王妃。 独孤将萧夜心招至跟前,静静观察了她一些时候,才问道:“你回来的时候,江南情况如何?” 萧夜心此时抬头,双眼已现泪光,道:“请皇后降罪,虽是殿下知我思母心切所以催促我回来,但当时扬州发生了一些突发状况,殿下一直忙于应付,所以……我……我是抛下殿下回来的。” 独孤眸光一凛,莫说是萧夜心,哪怕是站在一旁的宁远都因这道忽然转变的目光心惊起来,不由上前道:“皇后息怒,晋王殿下既让晋王妃回来,应是他足以应付扬州的情况,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你懂什么?”独孤斥道。 宁远久未见独孤如此动怒,仅这四个字便让她浑身一震,如此再不敢多说。 独孤盯着萧夜心,冷冷道:“扬州怎么了?” 萧夜心诚惶诚恐,跪在独孤近身处,不敢抬头,道:“殿下本主持挖凿安渠一事,整个工程都进展顺利,先前驸马柳述前来巡查,也没有任何问题。但不知为何,安渠挖凿到一半,突然有人带头闹事,致使整项工程中途停工,还有不少人员伤亡。我离开扬州时,殿下正在极力平息这次的事件。”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前。” “在此之前,一切安然无恙?” “从未听殿下说过有任何问题,殿下还曾经亲自巡视过安渠的挖凿工程,一切正常。” 独孤想起柳述送回的那封公文,虽说确实是在扬州事件发生后才送到大兴,然而从时间上推断,柳述写那封公文的时候,应该还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如此一想,独孤心里便有了数,她又见萧夜心似是欲言又止,便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这件事本应该向陛下呈报,但我心想还会牵连到公主,所以想先跟皇后请示。” 独孤就此给了宁远一个眼色,见她离去,才道:“但说无妨。” “殿下昔日曾救下一名歌女,名唤玉靖柔。因其歌声犹如天籁,人也聪明伶俐,殿下想她能为我解闷,便将她收留在别苑中,请了师父悉心调教。我曾听过,她那副嗓子天生动人。”说到赞叹处,萧夜心做出歆羡喜爱的模样,见独孤冷眼看着,她立即收敛起来,继续道,“之前驸马到了扬州,殿下设宴为其接风,宴上便让玉靖柔献唱。结果……” 见萧夜心吞吞吐吐,独孤不悦道:“说下去。” “结果驸马许是被玉靖柔的歌声吸引,再加上那姑娘天生讨人喜欢,所以驸马便多次暗示殿下让玉靖柔暂作陪伴……” “胡闹!”独孤拍案斥责道,“柳述竟做出这种要求?阿摐还答应了?” “驸马代天子巡查,处处以天子龙威压制殿下。而且驿馆内在某夜有小贼进入,还刺伤了驸马。殿下唯恐引起驸马记恨,不得已才将玉靖柔送至驸马身边照顾服侍。至于其他……”萧夜心忧心道,“皇后,殿下当真不是想以玉靖柔拉拢驸马。这些年殿下远离大兴,虽偶有大兴来的赏赐,但毕竟疏远了陛下。而驸马如今深得隆宠,殿下也是无可奈何才只能听从驸马的要求。事实上,自从驸马到了扬州,殿下就一直处在不安忐忑之中,唯恐自己有一丝疏漏便引起驸马不悦。” 见独孤默不应声,萧夜心继续道:“当初殿下离开大兴,确实是心怀营建江南的雄心壮志。可这么久过去了,殿下在江南的功绩不过得到陛下寥寥数语的夸赞,赏赐虽有但比起过去陛下给太子和汉王的,不得不让殿下惶恐,是否因为不能陪伴在陛下身边,所以日渐冷落了。” “殿下平日不说,但作为他的妻子,我知道他内心的纠结。他只是想治理好江南,做出一点成绩,能让陛下以他为傲,不辜负皇后多年来的疼爱。但这一次驸马到了扬州,全然不提陛下对殿下的体恤慰问,反而处处以陛下之名打压殿下。我看着殿下越发深重的愁色,心里着急却也无计可施。”萧夜心泪眼盈盈地看着独孤,恳求道,“皇后,安渠的事殿下会彻查,他绝对不会隐瞒一丝一毫。也请皇后相信他,有些事做来确实有违规矩,可他也无可奈何,若不是驸马多次暗示,殿下又心中难安,他是绝对不会将玉靖柔送到驸马身边的。” “驸马一事,多少人知道?” “驸马代天子巡查,代表的即是天子颜面,殿下虽将玉靖柔送去,但严令保密。” “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与殿下夫妻同心,殿下没有瞒我。玉靖柔去驸马身边时,殿下还为此自责,说有负皇后从小的教导,做了不合情理之事。我见殿下实在难受,便陪了一整晚。” 独孤注视着双眼通红的萧夜心,从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感情不似作假,那副无奈又满是纠结的样子,向自己求情时的神态,俨然就是因为担心杨广才会有的反应。 如此一想,独孤便暂且将萧夜心抛下杨广独自回大兴的事放在一边,道:“陛下确实收到了柳述送来的公文,也确实因为公文的内容大发雷霆。不过念在阿摐为江南诸务兢兢业业的份上,陛下令他彻查此事,有了交代便不会有其他处罚。你放心吧。” 亲耳听独孤这样说,萧夜心才真正放了心,叩首谢恩之际,因那一国之母而产生的压迫感再度令她倍感窒息,那一口缓慢突出的气,真是她在独孤面前忍耐了多时的证明。 第一四四章 预谋 独孤留了萧夜心多时询问杨广在江南的情况,好在萧夜心早有准备,昨夜已打好了腹稿,如何在言辞间最大限度地引起孤独对杨广的怜惜之情,为将来杨广回大兴做准备,顺道加深这一次因为柳述之事连累杨勇在独孤心中本就不佳的印象。 如此一番谈话下来,已过去将近一个时辰,萧夜心离开独孤寝宫时发现宁远竟还在等她。 “有事?”萧夜心见宁远吞吞吐吐的样子,再联想到她对杨广的心意,问道,“你是想问玉靖柔的事?” 宁远被点穿了心思一时慌张起来,可内心着实难以按捺好奇之心,问道:“晋王是自己想留下她吧?” 萧夜心不置可否,只是朝宁远微微一笑,那笑容让人摸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让宁远越发着急起来。 须臾之后,萧夜心道:“你既然知道,何必要问呢?知道了结果,不是更伤心?” 深重的失落感让宁愿看来颓唐了不少,她总是温柔的眉眼在此刻变得黯淡无光,低垂的视线像是在哀悼什么,久久没有说话。 萧夜心主动按住宁远的手,道:“殿下喜欢她,所以将她留在身边,可她迟早有一天要离开的。” 宁远不解地抬头去看萧夜心,只见这晋王妃眼波深沉,而这看似平静的眸光下却仿佛有惊涛骇浪一般,触动着宁远牵挂杨广的心绪。她不由追问道:“什么意思?” “她不是个安分的人,只是因为她还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我也不想因为她和殿下生出罅隙,所以暂且留着她。如果她有什么别的想法,我是自然不会放过她的。”萧夜心稍稍握紧了宁远的手,她能感觉到宁远因此而有的惊吓,可她只是淡淡地笑着,眼神却是冷的,道,“宁远,谢谢你。” 便是在这一个瞬间,宁远以为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萧夜心,内心滋生出的庆幸让她明白自己当初的选择或许是正确的——和萧夜心成为朋友,要比成为敌人安全得多,这位晋王妃有着旁人不了解的冷冽和多面,若非她今日亲眼见到了,她也是不信的。 宁远有些仓皇地抽回手,道:“我只是不忍心见到晋王受人陷害,毕竟……他在江南也不容易。” 萧夜心此刻已换上和善之色,与宁远道:“正因为殿下在江南,所以大兴的很多事他无法第一时间了解。若是可以,还劳烦你做殿下的眼睛,代他看着这里,可好?” 事关杨广,宁远心里是不忍心拒绝的,然而萧夜心的表现虽不咄咄逼人,大约是神情转换得太快,让她从心底生出了畏惧感,她有些害怕,便低头没有立即作答。 见宁远犹豫,萧夜心没有强迫,道:“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宁远迟疑道:“什么事?” “殿下在江南日久,江南一带如今有了不小变化,殿下的意思是,光从送回大兴的公文里并不能好好体现,让陛下明白那里的改变。如果可以,殿下希望陛下能够亲自去一趟江南感受一番,这样陛下就更能理解殿下的不易。”萧夜心道,“如今在陛下面前你能说得上话,皇后那儿也不是完全拒绝你,想请你辛苦一些,力促陛下南下这件事,就当是为殿下这么久以来的辛苦做一次小结,如何?” “请陛下去江南?” “对,请陛下亲自去一趟江南,在殿下重回大兴之前。”萧夜心说得极为缓慢。 “晋王要回大兴?”内心的期盼在此刻接受着来自萧夜心的引诱,宁远一时间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完全将这一份惊喜传达给萧夜心,道,“他真的要回来?” “殿下必然要回来的,只是能不能顺利地回来,又什么时候能回来,还得请你从中帮忙。”言毕,萧夜心不作逗留,这便转身离去。 走出宫门时,萧夜心发现萧玚居然正在等候,她惊道:“你怎么回来了?” 萧玚笑道:“我想母亲了,就回来看看。” “你跟殿下告假了么?若是私自回来,将来我可不会在殿下面前为你求情。”萧夜心在萧玚引导下上了马车。 “殿下告诉我你回了大兴,我马上就告假追来了,谁知你动作太快,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天。”将要离开皇宫时,萧玚回头望了一眼,长长的宫道上并没有期待中的身影出现,他只将这一刻的落寞收在心底,问萧夜心道,“咱们这就回去了?” “不,去另一个地方。”萧夜心道。 萧夜心没有说明要去哪儿,只是一路指点着车夫前行,最终出了大兴城到达郊外一处人烟少至的地方,她便下了马车,道:“我一个人过去,你们在这儿等等吧。” 暂时告别了萧玚,萧夜心走入前头那一片竹林之中,林子深处建了一处墓,碑上无字,她却在碑前坐了下来。 一声深长的叹息仿佛放她紧张多时的身体随之放空,萧夜心垂眼看着落了稀疏竹叶的泥地,幽然道:“你倒好,一死百了,再也不管这些凡尘俗世,可见到张丽华和魏无采了?” 看向墓碑的眼眸带着苦楚,甚至有些责怪的意思:“今日去见了皇后,我对这个地方的厌恶又多了几分。过去还能跟你手谈闲聊,如今你就留下这座坟,我说十句你都不会回我一句,你这个朋友做得真是没意思。” 萧夜心伸手将碑上的尘土抹去一些,道:“我本不该再回来看你,你的存在便是提醒我,少年时的自己过得多么舒心幸福,我甚至还能任性地为了一个人不远千里,不顾生死,我也曾活得那样自我过。可是现在……在很多事上我不光不能任性,还……呵,算了,终究是自己选的路,我不后悔。” 萧夜心往墓碑边挪了挪,道:“弘宣,我遇见了一个人,他有些像过去的我,可能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依旧不肯放弃。而我,也像你从前那样,回避过,拒绝过。你说,这世间的事是不是总是这样莫名其妙?” 没有风吹过的竹林安静得没有一丝杂音,萧夜心又叹了一声,那声音仿佛能够渗透进此时的空气里,让周围的一切都感染上叹息声中的无奈和悲凉,如同她此时的神情,看来有些疲惫。 “我从扬州一路快马加鞭回来,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揣摩皇后会提出的所有问题,也想好了为殿下拉拢皇后的各种说辞……”垂下眼的那一刻,萧夜心不知怎的感觉到了颊上流过一道温热痕迹,“你会不会对我失望?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哪怕只是作为朋友,你也会觉得现在我有些……让人讨厌。” 或许是真的累了,萧夜心竟逐渐在墓碑前睡了过去。 周遭寂静得有些不真实,却正是因为这样的极至安宁,让哪怕一丝动响都无法逃过萧夜心的注意。 “什么人?”萧夜心在浅眠中骤然睁开双眼,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喝道。 一缕清风吹过,吹得竹叶轻颤,却无人现身。 萧夜心扶着墓碑站起身,又扬声道:“到底是谁?出来!” 短暂的等待之后,终有一道身影从竹影中出现。 萧夜心惊道:“付先生?” 付平站在距离萧夜心两丈开外的地方,道:“无意惊扰王妃,请王妃见谅。” “你怎么在这儿?”萧夜心瞬间想通了什么,问道,“你和萧玚一起来的?” “我和萧公子是来大兴的路上碰见的。”付平的眼神有些闪避。 “你怎么会来大兴?” “是……晋王殿下让我来的。” “殿下让你来的?”萧夜心狐疑道,“他让你来大兴做什么?” “殿下至在令南北通达,水路是一方面,陆路也需跟上。所以我奉殿下之命来大兴一带勘测地形,以便日后行事。”付平努力平复着内心的紧张,让自己不至于在萧夜心满是审视的注视下看来太心虚。 萧夜心转身面对墓碑,苦笑着低声道:“你看,他是不是跟我当年一样傻?” 碑上冰凉,无人应答。 付平看着萧夜心的背影,想着她方才在碑前的自言自语,当时心情依旧深刻,可他不知为何,异常羡慕这墓碑的主人,不由开口问道:“这应该是王妃的挚友吧?” “我曾经爱过他。”萧夜心扶着石碑道,“在我还没有来大兴之前,我的心里只有他。可他的心里却装着另一个人。后来他用他能做的所有行为告诉我,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喜欢我。” 付平的惊讶完全从那双眼眸中流露出来,他从未想过在杨广之外还会有一个牵动萧夜心感情的存在,而现在那个人正孤零零地躺在眼前这块墓碑之下。 “我爱过他,也恨过他,当初那些勾心斗角的最后却让我和他成了亦敌亦友的关系。他对我来说,很特殊,但这已经无关男女之情。”萧夜心转身,认真地看着付平道,“付先生,请你答应我,不要让你和我重蹈我和他的覆辙。” 在自己面前一向委婉的萧夜心竟突然直白起来,付平只觉得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应对此刻看来有些强势的萧夜心。 第一四五章 陌路 见付平始终不说话,萧夜心道:“付先生,你赶紧回扬州去吧。” 袖中的双手不知为何发出了轻颤,付平看着面色平静的萧夜心,许是她眉间始终未曾散去的愁绪令他内心的情绪翻涌得更加厉害,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样激动,可当他开口,那声音却还是带着轻微的颤抖,道:“我想留下来。” 萧夜心苦笑道:“真是跟我当年一样傻。” 分明是付平还虚长萧夜心几岁,可却是萧夜心更要老气横秋的模样,她看着欲言又止的付平,道:“就像当初我给弘宣带来的困扰一样,如果付先生你依旧坚持的话,也会成为我的困扰。” “我不会打扰你。” “可是你的心意已经成为了不容忽视的存在,哪怕我以平常心待你,你却不能,是不是?” “我……”付平深深呼吸,给出了连自己都没有把握的回答,“我可以。” 萧夜心嘴角浅淡的笑意并不是对付平的嘲讽,甚至多了几分怜惜,道:“我曾以为所爱不得的我已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如今见了先生,我才知道,当初的我至少敢于在弘宣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认对他的感情,而先生你……” 转过视线时,萧夜心的目光冷了下来,道:“你心里的晋王妃应该和真实的我有着极大的出入,你看见的不过是我试图接近你时所表现出来的友善,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你也不会知道,当有一天你阻碍到我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铲除你。” “那便是我自己认人不清。”无奈里似有三分自嘲,付平看着萧夜心站在竹下的侧影,道,“王妃有时说话不中听,说的却是事实。付平纵使心如刀割,也还是想感谢王妃一直以来的清醒,否则也不会给我这样的当头棒喝。” “我只是不想和先生之间产生再多的牵绊,这样对先生不好,也会令殿下不悦,而殿下是这世上我最大的依靠和牵挂,我不舍得他难受,见不得他不高兴。”萧夜心终将目光落在付平身上,却神情冰冷,道,“先生私来大兴必定会引起殿下猜疑,稍后我会找个说辞为先生开脱,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今日我与先生说的话,请务必牢记。” 萧夜心的每一个字都在告诉付平,她的一世深情都用在了杨广身上,再也不会有其他人能沾得她哪怕一丁点的喜爱。 这字字如针都扎在付平心上,绝情至极。 回莒国公府的路上,萧夜心将萧玚唤去马车内。 萧玚一见萧夜心板着的脸便不敢开口,低着头像是知道做了错事。 萧夜心瞥了萧玚一眼,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劝付先生回扬州?” “我劝过。”萧玚抬起头想要反驳,可见萧夜心目光严厉,他又低下头,道,“劝不动,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他绑了送回去。” 马车内一时安静,萧玚试探着问道:“姐,付先生是说了什么惹你生气的话?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他必定是私自来大兴的,这件事无论如何跟殿下解释,必然都不会得到圆满解决。依殿下的性子,将来付先生大约没有再留在扬州的机会了。” 萧玚舒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是付先生惹姐你生气了,原来你是在担心他?” “他能为殿下出不少力,我不想因为我的原因让殿下失去这样一个帮手。”萧夜心忧虑道,“我已经跟付先生将话都挑明了,希望他及时损止,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不想他有事,不想看见当初的事再发生。” “姐,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萧玚道,“除了殿下和家人,这世上还有旁人想要陪着你,照顾你……” “你也有我,有家里人,还有一个愿意照拂你的姐夫。” “我是说……”萧玚顿了顿,长叹之后恨恨道,“我是说阿五,我一想到柳述,我就……” 萧夜心按住萧玚的肩,道:“我知道你想念公主,可是萧玚,你要记得,她只可能存在在你的心里,而这件心事你再不能对别人吐露,哪怕只是远远地看她一眼,你都不能将目光停留得太久,知道么?” 马车在此时停下,萧玚掀帘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回道:“许是前头出了事,这会儿路堵住了,得等一会儿。” 萧玚这便跳下马车,道:“我去看看。” 得到萧夜心准许,萧玚走入人群之中。 嘈杂的人声里,传来了苍老的恳求声和年轻女子的哭声。伴随着接近那声音的过程中,萧玚见到了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以及几个狗仗人势的家奴打扮的人。 萧玚见不惯这群仗势欺人之徒,便在那些人要动手之际上前阻拦,直接将那几个家奴打倒在地,并厉声呵斥道:“哪家的狗在大兴城里放肆?” “打狗也得看主人,你是没长眼么?”从马车内走出一个严妆华服的女子,气势汹汹地看着萧玚,道,“你又是哪家的狗?看不出这是太子府的车么?” 萧玚一听是太子府的人,内心的鄙夷便又多了几分,只是他不想与这些人多纠缠,遂转身服气倒地的老汉和少女,又塞了些碎银子,道:“你们先走吧。” “这就想走?没这么容易。”那女子朝车转头,瞬间笑容和善,道,“公主稍等,我先将这些刁民处理了再送你回去。” 萧玚虽未将这句话听得真切,但公主二字确实清楚地传入他耳中,他立即向马车张望起来。 那女子似是在听车内那位公主的嘱咐,片刻后又道:“纵是那两个人能放,那方才出言不逊之人可不能放过。” “萧玚,你确实冲动了,还不快给云昭训道歉。”萧夜心出现道。 那出头的女子正是杨勇身边最得宠的云昭训,虽平日不太进宫走动,却也认得萧夜心。此时见这晋王妃在场,她不由脸色一变,一时间没了下文。 萧夜心走去那少女面前,道:“这些钱你们收着,前头就有医馆,带这位老翁去看看,若是有伤得太重,需要用钱的地方就去晋王府,就说是晋王妃的客人。” 关照过之后,萧夜心又催促萧玚道:“还不去向云昭训赔不是?” 云昭训素日凭着杨勇的宠爱在太子府内作威作福,甚至不将太子妃元氏放在眼里,却也听杨勇提起过这位晋王妃的厉害。今日二人在这般情况下撞见了,萧夜心那从容的神情,一举一动中的沉稳,以及眉目间地三分冷傲,顷刻间让她相形见绌。现在又听萧夜心这样说,她竟开始不知所措起来,扭头向车内人求助,道:“公主……” 又有一道身影从马车内现身,萧玚自见到那眉眼的第一刻便倍感惊喜,可如今兰陵那波澜不惊的神色,在他们这样仓促的重逢瞬间显得那样冷漠,仿佛他们从来都不认识。 “二嫂。”兰陵道,“只是一场误会,方才是下人们太鲁莽了,既然二嫂已经妥善处理,这件事便这样过去吧。” 比起萧玚的落寞,萧夜心嘴角的笑意带着赞叹与友善,她行至兰陵面前,道:“是我没有管教好弟弟,这才和他们起了冲突。公主既已发话,此事便了结了,不敢耽误公主。” 兰陵这便回去马车里。 云昭训正要跟去,却听萧夜心唤了自己一声。她定了定神,问道:“晋王妃有什么吩咐?” 萧夜心稍稍走近云昭训,在她面前轻声道:“家里的狗光会吠可不行,眼光要准,还得会咬人,一咬一个准。” 自萧夜心眼底迸出的冷光令云昭训一阵心颤,她明显感觉到对这位晋王妃的畏惧与想要闪躲的心情,因此顾不上与萧夜心多言,她立即钻进了马车内。 兰陵又挑帘道:“二嫂要在大兴留多久?” “公主有事?” “两日后,母后会带着女眷们去龙首原放风筝祈福,二嫂若还在大兴,我来接二嫂一起过去。” 萧夜心答得干脆,道:“好。” 马车这才离去,车内的兰陵此时才垂下眼睫,紧绷了多时的身体顿时放松下来,靠着车厢壁,幽幽地叹了一声。 云昭训见兰陵忽然颓靡的模样,不由关心起来,道:“公主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兰陵合上双眼道:“我想安静一会儿。” 云昭训努努嘴,只得待在一旁不说话。 萧夜心走去萧玚身边,道:“你没记住我的话。” 萧玚的视线依旧跟随在远去的马车上,道:“没人看得见的,她已经看不见了。” “那你一个人看着还有什么意思?”萧夜心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萧玚跟上,问道:“姐,你刚才和云昭训说了什么?我见她好像突然很害怕的样子。” 萧夜心冷哼一声,道:“她敢当众辱骂我萧家的人,还是我最疼的弟弟,我就不能吓唬吓唬她?” “她若是回去跟太子告状?” “告什么状?告太子府仗势欺人,凌霸百姓?” 本就是太子府理亏之事,萧玚顿觉自己多心,便不再多言。 第一四六章 风筝 两日后的龙首原上,彩衣斑斓,香车如云,一派盛况。往日居于闺中的皇城女眷,趁着此次以独孤名义举办的风筝祈福会出来游玩,算得上是近来大兴城内的一次盛会。 兰陵亲自去接了萧夜心,见她两手空空便问道:“二嫂不为晋王哥哥准备一只风筝么?” “往日总为殿下祈福诵经,今日我只当陪公主。”萧夜心道。 “说来还是因父皇前些日子染疾,好不容易痊愈了,太子哥哥便请母后出面举办这个风筝会,讨父皇开心。”兰陵道,“母后虽然答应了,实际却是太子府在操持,无奈太子哥哥以太子妃养病为由,让云昭训去办,她又总爱拉着我,两日前正是她找我确定最后的细节。” 兰陵解释这些是为向萧夜心示好,或许真是因为彼此间如今微妙的关系和立场,才会让她这样做,也或者还有其他的缘由。 二人这样一路闲聊,到达龙首原时稍稍晚了一刻钟。 如今龙首原的上空已飘上了不少各色风筝,一如那些牵线的深闺美人一般,彼此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独孤正在账下静坐,见萧夜心到来,她却只笑着对兰陵道:“阿五来迟了,快去放风筝吧。” 兰陵知道独孤要留萧夜心,便转身离去。 兰陵走后,独孤不发话,萧夜心便只能静默立侍,听着外头那些女眷发出的欢声笑语,她的内心却因为和独孤之间长久以来的沉默而越发忐忑。 “在担心阿摐?”独孤率先打破了和萧夜心的僵持,淡淡问道。 萧夜心垂首默认。 “陛下已经下旨让柳述回大兴了。” 萧夜心有些吃惊,但不敢在独孤面前造次,依旧静静听着。 “阿摐从小就贤孝上进,我知道他比起睍地伐,他要优秀得多,但有些事既是天命就必须认命。” 独孤在最后突然加重的口气如是一记响雷震在萧夜心心头,她明确感受到了来自这一国之母的怒气,正想跪下请罪,却见独孤朝自己伸出手。她眉头微蹙,不敢伸手回应,只往孤独身边挪了挪。 独孤的神情柔和几分,语调亦不似方才冷厉,道:“阿摐是我最疼爱的儿子,我自然了解他在想什么。睍地伐纵有千错万错,那也是他的兄长,是大隋的储君,非到万不得已,哪怕是陛下都不会愿意动他分毫。” 萧夜心满是狐疑的模样落在独孤眼中,在经历了萧夜心回大兴当日和杨坚发生过一番争执的大隋皇后看来,他的阿摐和阿摐的王妃依旧稚嫩。 独孤记得那时杨坚不被旁人理解的盛怒,那时一朝帝王在又一次感受到杨广夫妇强烈的自卫和别有用心之后的突然爆发。而作为最疼爱杨广的母亲,她不可能无视杨坚可能采取的任何对杨广不利的行为。 文思殿内,独孤真诚地请求杨坚不要因为萧夜心的突然回朝而激动,道:“阿柔因她母亲才回来的,也因为阿摐想我了,才捎带回简短的口讯。” 杨坚只是冷笑,道:“她回来得当真是时候。” 即便骨子里有着极为强势的性格,但当面对自己的丈夫,面对当朝天子,为了最爱的儿子,独孤还是表现出了柔和的一面,道:“陛下不用总是这样揣度阿摐,他毕竟是你的儿子,他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大隋,为了陛下。” “便是你这样的袒护,才会让阿摐肆无忌惮。” “肆无忌惮?阿摐从来循规蹈矩,何时肆无忌惮过?”独孤有些被激怒,却仍尽力克制道,“除了当年他一意孤行地要娶阿柔,阿摐何时何地狂放无礼过?满朝上下,可曾有过对阿摐的指摘和弹劾?陛下如此偏颇之论,在我面前说过便罢了,若是让阿摐听见了,让他如何自处?这些年他做的事,每一桩每一件,难道都不是在为大隋出力?” 当年尉迟氏一事之后,独孤对所有事都表现得冷冷淡淡,如今为了杨广和杨坚起了争执,这不得不让杨坚感叹他们之间的夫妻情淡,也更令他对杨广的用心产生忌惮。然而哪怕他执意要在这件事上追究,独孤哪怕无法阻止,势必会引起日后更多的罅隙,甚至他会因为对杨广突来的责罚而落下个喜怒无常的话柄。 “阿摐既有口讯带回,你也顺道替朕给他捎个信。”杨坚态度坚决道。 方才那些和萧夜心说的话,便是杨坚要独孤转达给杨广的内容。这是杨坚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做出这种的警告,即便杨勇作为嫡长子将来继承大统是理所应当之事,但杨坚这样说,便是真正要杨广断了夺位的念头,也不希望他再有多余的动作。 独孤对杨勇的不满并非一日之寒,她更愿意让谦逊识礼的杨广继任大隋的江山。但或许正如杨坚认为的那样,如今的杨勇比过去有了长进,至少在他们面前,在对待朝政的态度和手段上,杨坚给予了认可。因此在洞悉杨广有一丝异动时,他才会又那样强烈的反应,毕竟这或许是撼动国本的事。 看着萧夜心依旧不满疑云的眉眼,独孤只是不咸不淡道:“你将我的话转告阿摐,作为他的妻子,你要做的就是辅佐他当好这个晋王,明白么?” “明白。”萧夜心回道,她仍想从独孤身上寻找出今日被告知这番话的理由,然而独孤安稳冷漠的神情一如往昔那般没有任何破绽,自然也就不会透露出其他讯息。 二人又这样静静待了一会儿,独孤才放萧夜心去放风筝。 “二嫂。”兰陵似乎一直在等萧夜心,这会儿拿着准备好的风筝走来,“母后终于将你放了,跟我来吧。” 比起两日前偶遇时的冷漠,此时的兰陵看来热情许多。她拉着萧夜心的手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和萧夜心一起放飞了手中的风筝。 “父皇原本要宣召你,但被母后拦下了。”将风筝放高了一些,兰陵忽然道,“父皇知道你回来了,不知为何很生气,恰好当时我陪母后去看望父皇,便被母后拦住了召见你的旨意。” 萧夜心紧张道:“后来呢?” 兰陵摇头道:“他们独处了很久,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根据方才独孤的行为,萧夜心猜想帝后之间的谈话内容大约是杨坚表达了对杨广和自己的不满,而独孤力保他们二人,以至于又触发了更深入的交谈,比如关于杨勇和杨广之间的身份地位。 见萧夜心愁云满面,兰陵劝道:“如果晋王哥哥看见你这副样子,一定要心疼了。” 萧夜心苦笑道:“也只有在大兴的时候,我才会这样。” “既然留在这里不开心,为什么还要回来呢?”兰陵望着飞在空中的风筝,神情凄凉,道,“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却走不了,你和晋王哥哥能去江南,为什么不安安心心留在那儿?” 看着兰陵眼底的落寞,萧夜心将想要向她倾吐心事的欲望压制下去,岔开话题道:“公主今天的风筝是为谁放的?” “萧玚。”兰陵回答得干脆,眼底闪动的希冀那样微弱,抬头望着风筝,幽幽道,“愿他平安,只要这样就好。” 萧夜心转而望向龙首原高处的一处山丘,隔着老远的距离想象着此时那山丘上萧玚的神情,低低地叹了一声。 那如繁花一般艳丽锦绣的画面并不能引起山丘上身影的赞美,事实上除了已经看不清的人影,萧玚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依旧引颈眺望,仿佛这样便能望见期盼中的倩影。 “那里有萧公子想见的人?”付平同样望着那成片的风筝问道。 “有。”萧玚道,“可惜我不能去见她,她也不会来见我。” “那我是不是比萧公子幸运一些?”付平道,“你猜,哪一只风筝是她的?” 萧玚转过视线,看着付平眼底浓重的忧伤,一时无语应答。 “哪一只都不是她的。”付平肯定道,“她不会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 “怎么说?” “比起放风筝祈福,我宁愿相信她会去佛前静坐,至少颂念经文的时候,周遭安静,她的心情也平和一些,而不是处在这样喧闹的环境里。”付平哂笑道,“一只风筝,能代表什么呢?” “先生还是挺了解我姐的。” “王妃原本就不是那么难以让人了解,她想要什么,她喜欢什么,从来都直接干脆,不是么?” 萧玚着实被付平的话惊着了,他诧异地看着依旧望着远处风筝的付平,心情有些复杂。 “以及她不希望不喜欢的事,她也会拒绝得很干脆。”付平如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自言自语。 “我原以为这些年之后,我姐变了。现在听先生这样一说,她好像还是原来的那个她,从未变过。”萧玚感慨道。 未曾参与过萧夜心过去的人生,付平无法对萧玚的话感同身受,他只是想起那日在竹林中和自己坦诚相对的萧夜心——她不知,那样决然地拒绝自己的她,看来那样善良,那样惹人疼惜。 第一四七章 归途 那日在龙首原上吹了风,萧夜心因此受了凉。萧玚本劝她等养好了病再走,但萧夜心坚持回扬州,不愿意在大兴多留。 一路上萧夜心咳嗽不止,眼看着病情越来越严重,萧玚不顾萧夜心的坚持,硬是半道停下,非要萧夜心养好病再启程。 大夫给萧夜心请了脉,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开的方子倒是让萧夜心笑了,道:“我自己开的方子还比这靠得住一些。” “你能医不自医,还好意思说这个。”萧玚让人立刻去抓药煎药,见萧夜心依旧咳个不停,他心疼道,“姐,我看大兴这地方跟你犯冲,咱们干脆以后都别回来了,谁爱待谁待。将来找个理由,把母亲他们都接去江南,好么?” “到时候被人用刀架着脖子,你就只有挨刀的份。”萧夜心说话有些吃力,又咳了好几声,问道,“付先生回去了么?” “走了。”萧玚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你的话比我管用,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和他说了什么,但付先生已经回扬州了。” 萧夜心点头,又和萧玚说了几句便去休息了。 萧夜心因咳嗽夜里总是睡不好,因此房间内熏了有助宁神安睡的香,加上药剂里的助眠之物,因此今夜睡得还算安稳。 房里没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房外默默守候的人终于安了心。 萧玚问付平道:“先生了解我姐的脾气,我姐也确实为先生好,便如此算了吧。” “从不敢有奢望。”付平苦笑道,“等回去了,我会向晋王提亲调离扬州。” 萧玚惊讶道:“竟不是请辞么?” “她既有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怎能辜负?我能为她做的便只有这些。”付平道。 “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姐当初一定不会去找先生的。” “她会。”付平肯定道,却没有半分怨怪,甚至在这样坚定的回答里带着几分庆幸,将视线停驻在那扇关着的房门之上,“只要是她想做的,她一定会去做。她现在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她心里最终的那个目标。只是……她有时候并不够狠心。” 萧玚还想再说什么,却终究将时间留给了付平。 付平缓缓走去萧夜心的房门口,伸手抚上门框,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房中那个正在睡梦中的人,感受到她的呼吸,算作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接触。 光线暗淡的房间内,萧夜心压抑着每一声咳嗽,静静看着房外幽光中映照在门扇上的人影。 正是因为在某些事上的相似,让萧夜心对付平的坚持给予理解,只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便是让他的离去里少一些对她的牵挂——至少,让他知道她的身体正在康复。 时间在这样无声的对峙里变得格外漫长,当付平离开时,萧夜心才发现半边身子已经麻了。她有些困难地躺平,也终于抑制不住地咳了起来,就此打碎了维持多时的安宁,然而门扇上没有了那道身影,让她不由安心了一些。 之后萧夜心的病情好转,一行人继续赶回扬州。她没再问过关于付平的一个字,就好像那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在此期间,柳述应召回了大兴,在安渠发生的混乱虽然得到了平息,但杨广眉间的阴云始终未曾散去,致使所有人都因此小心谨慎起来。 晋王府的门房一见萧夜心回来,悬了好几日的心终于放下,命人立即去通知杨广,再殷勤地上前相迎,道:“王妃总算回来了。” 萧夜心一面朝里走,一面问道:“殿下近来如何?” “殿下就等着王妃回来。”将萧夜心送入门,门房停下脚步,长长舒了口气,“可算是能见着晋王府的太阳了。” 幼焉听说萧夜心回了晋王府立刻出来迎接,恰好和杨广身边的侍从撞见,这便一块“拦”了萧夜心的道。 萧夜心看着他俩,问侍从道:“殿下没去公署?” 侍从给萧夜心让道,跟在她身边回道:“殿下在府中休养好几日了,天天问着王妃什么时候回来。” 萧夜心问幼焉道:“这几日昭儿情况如何?” “殿下每天都和小世子在一起。” “安渠的事解决了?”萧夜心问侍从道。 “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 侍从突然噤声,将头垂得更低。 萧夜心没有追究只加快了脚步,道:“你们都退下吧,我自己去见殿下。” 如是萧夜心到了杨广书房外,并未直接进去,而是稍稍推开了门缝,悄悄去看杨广和杨昭在做什么。 此时杨广正抱着杨昭坐在自己怀里,双臂环着昏昏欲睡的孩子,自己则蹙着眉在看书,偶尔打个哈欠。 萧夜心没去打扰,轻声关上门。 不久后,杨昭在杨广怀里睡了一觉,睡醒的时候发现杨广仍在看书,他不安分地动了动,杨广闷咳了一声,他便再不敢动了。 此时有人叩门,杨昭仿佛感觉到了救星的到来,然而方才杨广略显严厉的模样令他印象深刻,他硬是忍住了想要抬头去看的冲动。 杨广双目不离书,道:“进来。” 书房的门被推开,幼焉端着一只瓷盅进来。 杨昭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刚才还满脸阴云的杨广立刻将自己丢下,像是见了什么宝贝似的冲出了书房,吓得他差点哭出来。 幼焉放下瓷盅,把已经哭丧着脸的杨昭抱起来,哄道:“小世子不哭,殿下很快就回来。” 那一头,杨广急不可耐地冲回卧房,却在门口停下,将衣衫整理了一番,这才推门进去,道:“阿柔?” 然而房中空无一人。 杨广找了一遭不见期待中的身影,正要去唤幼焉,不料身后蹿出个人来,搂住他的腰,连同熟悉的声音传入他耳畔:“殿下。” 杨广抓住萧夜心的手,快速转身将她逼退到墙角,手臂揽着她的后腰免得撞到她,问道:“回来多久了?” “也就是昭儿睡觉的功夫。”萧夜心委屈道。 “怕吵醒他?” 萧夜心点头。 “哼,你倒是心疼儿子。”杨广这就松开手,却未料到萧夜心一根手指已经扣住了他的腰带,他故作不满道,“干什么?” 萧夜心顺势靠去杨广怀里,道:“想殿下了。” 那一缸因杨昭而来的醋还没全撒干净,杨广便被萧夜心这短短的四个字弄得气势全无,紧紧搂着妻子,道:“辛苦你了。” 萧夜心柔声劝道:“殿下既知我辛苦,就别多计较了。” 杨广看着萧夜心殷切的眉眼,神情却冷了下来,只是双臂依旧舍不得松开,道:“你这是在为谁求情?” “殿下……”萧夜心撒起娇来,道,“有谁需要我求情?” “我不吃你这套。”多时不见萧夜心,杨广本就相思欲狂,如今见她如此乖巧又娇俏可人,他已是欣喜非常。虽知她是在为付平求情,但一想付平前几日回来便自请调任之事,他就明白了萧夜心的心意。如今,杨广只将萧夜心重新按回自己怀里,叹了一声,佯装不满道,“你一回来,先是顾着昭儿睡觉,再是想着法为某些人求情,存心气我?” 听杨广如此口气,萧夜心安心不少,抬头道:“我是回来认罚的。” 杨广挑眉,满脸写着不信,故意逗萧夜心道:“是么?” “当时因为萧玚的事,我说了等柳述离开之后,任由殿下处置。”萧夜心认真道。 杨广气得捏着萧夜心的下巴便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道:“我竟是连个第三都排不上?” “我进了王府大门第一个问的就是殿下,不信殿下出去问问。”萧夜心委屈道,手指轻轻抠着杨广的胸口,又咬了咬唇。 杨广捉住萧夜心的手,感受着自掌心传来的她身上的温度,终于感觉到连日来的低沉被驱散了一些,神情也随之松动不少,道:“回来就好。” 萧夜心的另一只手抚上杨广仍有淡淡皱着眉的眉心,道:“殿下只要这样?” “你还要怎样?”杨广轻咬住她的手,凝睇着萧夜心。 “我请陈贵人尽量说服陛下亲自来江南一趟。” 杨广神色一变,拉着萧夜心坐下,问道:“然后?” “皇后让我带个陛下的口信给殿下。”萧夜心将独孤的话转告杨广,看着杨广越发凝重的神情,她按住了已经杨广不由握紧了手,温柔道,“殿下,我们还有机会的,是不是?” “自然。”杨广道,“没到最后一刻,就永远都有机会。” 看着萧夜心脸上颇为欣慰的笑容,杨广问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我喜欢看殿下这样的神情。”萧夜心浅笑道,“刚认识殿下的时候,殿下脸上总是含笑,笑意三分,自信七分,不像现在愁眉苦脸的时候多,整个人看来都忧愁了。” “那时心事少,如今多你一个人,心事多了好几成。”杨广拽着萧夜心的手腕将她拉进怀里,道,“离你一刻,我便想你什么时候回来。离你一日,我便担心你是不是安全,又遇见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 萧夜心唇角的笑意因着杨广的一番叙述而开,搂着他的后颈,道:“还是我给殿下添麻烦了?” 杨广捏了捏萧夜心的鼻子,道:“你这麻烦添一辈子才好。” 第一四八章 远谋 杨广对安渠的善后事宜讳莫如深,但萧夜心总能想办法打听到真相。 原是柳述还在时,杨广只命人捉拿带头闹事的工人,不敢有其他动作。而其他受到煽动的人依旧没有停止对安渠工程的滋扰,不仅迫使挖凿工程停止,还导致许多人受伤。 待柳述接到杨坚的圣旨回了大兴,杨广一改先前看似温和的作风,率先处决了这次事件的带头者,对其余依旧不依不挠之人,也采取了颇为严厉的镇压手段,最终才算平息了表面的风波。 杨广在此事上的雷厉风行确实引来了不小的非议,尤其是这一次的作风和他以往大相径庭,导致有关于杨广生性暴戾、善于伪装的流言传出。但因在处置相关人员之后,杨广非但没有祸及其家眷,反而重金抚恤,算是对自己的形象稍作弥补。 萧夜心想起自己没能在当时陪在杨广身边便心有余悸,道:“以后,我再不一个人去大兴了,要去也跟殿下一起回去,否则咱们就都留在扬州。” 杨广躺在榻上,侧身刮了刮萧夜心的鼻子,道:“你说气话的时候别样可爱。” “若连气话都不让我说,当真憋死了。”萧夜心绕去榻后,为杨广按起了头,道,“殿下不惜以这种方式解决这件事,是在担心什么?” 杨广感受着在萧夜心按压下逐渐松弛的思绪,道:“父皇因母后之故诏回柳述,但只要他看了公文,必定会对江南的事上心,柳述回去了,难保父皇不会暗中派人再来江南。我不能让第二个人在父皇面前说同样的话,所以必须在下一个天子特使到来之前稳定局面。哪怕手段残酷一些,至少要给父皇一个看起来太平的样子。这样即便之前有些流言蜚语,父皇也抓不出其他错处,我依旧做自己该做的事。” 萧夜心默认杨广的话,没再支声。 “付平那里有新的消息送回来。”杨广道。 “我又不懂勘察地形的事。”萧夜心故意在杨广肩头掐了一把,听得他吃痛低呼,她不由笑了出来。 杨广不与她计较,道:“水利陆路的事你问得还少?” “那是因为殿下关心这些事,我才爱屋及乌。” “我如今同你说了,你怎么这般冷漠?不爱屋及乌了?”杨广反问道。 杨广有时心思细如针,萧夜心都吃不准他是故意拿付平来试探自己,还是单纯在跟她交代那些事,因此她多少有些不安。 萧夜心原本要坐去榻边,却被杨广拽到怀里,她推了几下未推开,道:“既是正事,殿下就好好说。” “抱着你不影响说正事。” 萧夜心便安安静静听杨广将最新的勘探计划说了一遍,并且这样一听就又听了数年,除却杨广一直关注的南北交通事宜,许多其他事务她也听杨广说起。除却伴随着年月越发深厚的夫妻感情之外,她感受到彼此间更加深厚的关联,是命运最终将他们融合到一起,再也无法分开的牵绊。 就在杨广努力营建江南的同时,大兴城中越发受到杨坚器重的杨谅和太子杨勇之间也逐渐展开了权位之争。 杨谅以藩王身份多次挑战杨勇这一国储君,以从杨坚手中获得的军权作为资本,一再与杨勇发生冲突。过去大兴城中,以杨广和杨勇为最尖锐矛盾的局势,如已经转换成了汉王与太子的竞争,加之偶尔还要横插一杠的蜀王杨秀,杨广这远离中朝的晋王已变得无声无息,纵是秦王杨秀都偶尔还有奢靡放浪的消息传入大兴皇宫之中。 被安插在大兴的眼线定期将情况送回扬州,杨广因此对中朝的局势还算了解,再得知杨勇和杨谅又一次因为政务发生冲突时,他问萧夜心道:“你觉得这一步如何?” 萧夜心看着棋盘上势成水火的黑白棋子,下了一子,道:“不到最后,是输是赢未可知。” 杨广跟着下了一子,吃了萧夜心一颗黑子,道:“阿柔你要当心了。” “我?”萧夜心犹豫了一阵,却始终没有落子,最后她将黑子放回棋盒中,道,“不下了,头疼。” 杨广吟吟笑道:“大兴里有人跟你一个感受。” 见杨广作势起身,萧夜心又拈起黑子落去棋盘上。 杨广回身一看,冲她微微一笑,落了字,又吃了萧夜心一子,得意道:“跟我使坏?” “殿下现在连半子都不让我了。”萧夜心开始收拾棋盘。 杨广笑看着分拣棋子的萧夜心,道:“让你半子,你就对我下狠手,可是不敢掉以轻心。” “殿下对外韬光养晦,在我面前却输个一局半局都不行。”萧夜心笑盈盈道,“又不跟大兴城里那样不可踏错半步。” 杨广开始帮萧夜心一起收拾棋盘,道:“父皇交了大半的军权给汉王,如今他手里握着重兵,太子顾忌着这份隆宠,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这几年汉王权势日涨,气焰更高,太子都顾不上殿下了。” “当初选择离开大兴,不正是希望如此?现今汉王和太子势成水火,我在江南落个清闲,倒也不错。” 萧夜心笑睨杨广,挖苦道:“那我就不把陈贵人差人送来的信给殿下看了。” 杨广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见萧夜心故意端着架子,他只道:“我不看,但可以请阿柔你念给我听,如何?” 萧夜心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杨广一人收拣棋子,道:“陈贵人说,陛下终于有意亲自南巡了。” 杨广脸上笑容更甚,寻思道:“虽是多等了一些时候,但若真能促成这个机会,也不错。” “也对。” “你知道?”杨广将最后几颗棋子放回棋盒中问道。 “汉王和太子的事,陛下必然是心知肚明的。只是他一向疼爱汉王,没有多加约束所以才造成如今的局面。汉王对太子步步紧逼,太子身为国储却基本处于被动劣势,如何让人不心急?一个是按祖制立下的太子,一个是自己最疼爱的汉王,陛下舍不得委屈了小儿子,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汉王动摇国本,如今大约内心煎熬,大兴城上的阴云一时半会散不开。”萧夜心道。 杨广此时已经侧卧榻上,一手支着额角,合上双眼,神情惬意,道:“继续。” 萧夜心坐下道:“口渴。” 杨广睁眼看着娇笑的萧夜心,起身将茶几上的杯盏递给她,道:“越发没了规矩。” 萧夜心接过茶盏,笑道:“殿下惯的。” 年岁渐长,可萧夜心在杨广面前却越来越“放肆”,有时便像个任性娇蛮的小姑娘,变着法得“闹”杨广。 杨广对此却甘之如饴,看着萧夜心喝了茶,道:“这下能继续说了吧?” “殿下渴么?” 杨广故作凶神恶煞之态,道:“别打岔。” 萧夜心放下茶盏,道:“陛下自然知道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切,可如今若要收回对汉王的恩典,必定会让汉王不满。至于太子……就像当初陛下告诉殿下的那样,他是一国之本,轻易不会被动摇。所以陛下心烦,是该有个地方去走一走,散散心。” 杨广顿了顿,寻思道:“南巡的旨意一日没下来,这件事就悬着。不能让父皇亲眼瞧见江南的变化,我这些年的功夫就都是白费了。” “陈贵人说了,皇后那儿近来也不甚安生。” 杨广紧张道:“母后怎么了?” “汉王带着家眷进了大兴,殿下知道的,汉王跋扈,汉王妃也不遑多让。恰好那日汉王妃去向皇后请安,遇上云昭训代太子妃进宫,汉王妃便讽了云昭训几句。云昭训一时气极,和汉王妃动了手,闹去了皇后跟前,结果云昭训失手把皇后弄伤了。”萧夜心见杨广变了脸色,她安抚道,“皇后没事。” 杨广的神情这才平和一些,道:“太子和汉王遭到如何处置?” “汉王有陛下护着,只是挨了几句训。云昭训动手人人皆看见了,太子护不住,最后是公主劝说才平息这件事,但太子和汉王之间谁更受陛下青睐,一目了然。”萧夜心道,“陈贵人说,皇后因此事生气,她已在尽力说动公主,在皇后那儿也出出力,尽量促成陛下南巡之事。” 事态向着自己预期的方向发展,杨广那颗被萧夜心揪起的心稍稍落了地。他朝萧夜心招招手,待她到自己跟前,他猛地将她抱住,看着她香雪桃腮的模样,笑责道:“是我平日太惯着你,现在都会在我身上找乐子了?看我方才那一惊,你高兴了是不是?” “殿下只说这个消息能不能让你高兴一些?” 杨广把玩起萧夜心的手指来,道:“三分吧。” 萧夜心含笑的眉眼里却有一丝认真,道:“虽然这件事一拖就是这么些时候,但宁远一直没忘记我当初的嘱托,有时想起她孤身留在大兴,我还是感到抱歉的。” “所以你请她千万保重。”杨广握住萧夜心的手,沉郁的目光中显露出多年来未曾改变的坚定,缓缓道,“将来我们回去了,她就不是一个人了。” “是么?” 萧夜心忽然变得怪异又带着俏色的眼神让杨广忍俊不禁,他在她颊上轻啄一口,道:“调皮。” 第一四九章 劝说 正如杨广和萧夜心得知的情况,因为云昭训和汉王妃的冲突,大兴皇宫内的局面陷入了更耐人寻味的地步。 太子府内,因来自杨坚和独孤的施压,杨勇对向来备受宠爱的云昭训进行了惩处,以至于整个太子府中的下人都开始了心惊胆战的日子——从来跋扈的云昭训这段时间心情极差,若是惹了她,必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元氏虽有太子妃的身份,却因为和杨勇之间已经彻底寡淡的夫妻情分而不再过问府中之事,哪怕是云昭训受了杨勇的责骂,她也是一日后才从下人那里听说的。 元氏居住的地方虽在太子府,却仿佛与外隔绝,素日除了必要事宜,在云昭训的授意下,不会有人轻易前往。而如今那一处地方,却成了太子府中人人羡慕的“仙境”。 元氏听说了整件事的大概,她却对此漠不关心,照旧深居简出,这一日正是从娘家回来,恰好撞见了云昭训。 当初元氏自请废去太子妃的名分,甚至在独孤面前求死,闹了一出大戏,云昭训本是暗自欢喜,以为太子妃之位将落入自己手中,岂料最后落了空,她依旧没能成为太子府真正的女主人。她因此对元氏更为不满,也更加记恨。 这些年借由元氏不争世事,太子府内务的实权都到了云昭训的手中,再加上杨勇对她一贯的纵容,所以在元氏面前,云昭训依旧不改趾高气昂的嚣张模样,仿佛她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正妃。 “太子妃又回家去了?”云昭训阴阳怪气道。 元氏只冷淡地瞥了云昭训一眼,并不予理会,绕过云昭训身侧便要离去。 “太子妃心里只记挂着娘家,想是根本不在乎太子府,也不关心太子滇西,既是如此何必回来呢。”云昭训已是沉下了脸,看着元氏的目光越发怨毒起来。 元氏忍着最后一口气未在云昭训面前发作,提步又要离去。 “太子妃既不愿支声,不如将内府金印交出来,免得有些事需要金印,又要打扰太子妃的清闲日子。”云昭训咄咄逼人道。 “你想要就去跟皇后和陛下说,他们若答应,我给你就是了。”元氏转身道。 云昭训未料元氏会做此反应,一时愣在了原处。 元氏走近云昭训,神色冷峻道:“你有本事就把我太子妃的头衔也拿去,我不稀罕,也没人拦着你。” 云昭训对太子妃之位的垂涎人尽皆知,而元氏却故意摆出不屑一顾的态度,显然深深刺激了这个对身份地位求之若渴之人。而云昭训素日欺负惯了元氏,只当她是个闷葫芦,没想到元氏这次会反抗。 彼此之间存在的身份差距一直都是云昭训心中的一道坎,面对此刻元氏以此作为对自己的挑衅,云昭训怒道:“太子妃这是在用身份压我?” “你说呢?”看着云昭训顿时气红的脸,元氏冷冷道,“你可以去太子面前告状,让他罚我,我自然也会去皇后面前哭诉,到时候咱们再大闹一场,你觉得如何?” 元氏的眉眼越发冷肃,语调也阴沉起来,道:“太子府的内务实权都在你手里,你没必要在这儿找我撒气。我不吭声不代表我任由你欺凌,别忘了,我才是太子正妃。你?好好服侍太子殿下,别再闹事了。” 云昭训寻衅不成反被元氏教训,如今在这她自以为能够一手遮天的太子府都无法随心所以,向来心高气傲的她便忍不住要动手,恰是兰陵到来,才免去了这一次的冲突。 “公主怎么有空过来?”云昭训立即收敛起那一身怒气,瞬间笑脸相迎。 兰陵向元氏见了礼,道:“太子妃要出去?” 元氏淡淡瞟了云昭训一眼,与兰陵道:“已是回来了,公主有事和云昭训谈,我就先走了。” 元氏如今性情大改,已不是当初日日在独孤面前哭诉的柔弱模样。兰陵想起当初那生死一线的场面,心中对元氏很是同情,也知她过得不易。因此比起面对云昭训时的孤高,在元氏面前,兰陵谦逊了不少,也多了几丝尊敬,这便目送元氏离去。 云昭训生气却只得忍着,嘴角抽动了几下,见兰陵转身,她即刻重拾笑容,道:“公主有话让人传讯便是,不用亲自过来。” “我听说你跟汉王妃的事了。”见云昭训满脸委屈的模样,兰陵劝慰道,“我想这件事并不能完全怪你。” 从杨坚到杨勇,无不在指责她的冲动不识大体,兰陵是第一个当面为她抱不平的人,云昭训因此心头一动,再不掩饰内心的委屈,道:“若不是汉王妃总摆出高人一等的样子,还处处借抬汉王的机会讽刺太子,我也不会动手。公主,我真的为太子不平。” 兰陵已是明白为何当初独孤愿意日日听着元氏的抱怨而不拒绝——这日子过得太安静便想要多听一些声音,即便是自己不愿意听的,总比周遭都太过冷清得强。如今兰陵对云昭训,便是这种心情。 微微皱了皱眉,兰陵继续道:“我知道你向着太子哥哥,他想必也是知道的。” “纵使太子再护我,我终究只是个不受人待见的昭训,多说一句都要受到非议教训。”云昭训眼里的不满化作利芒,刺向元氏离去的方向。 “太子哥哥毕竟拗不过父皇和母后,你心里明白她宠你就好。”兰陵面露愁色道,“只是你也知道,如今我汉王哥哥带着家眷来大兴,多少都会让太子哥哥心里不痛快。平日你和太子哥哥最亲近,有些事你不妨劝一劝,也让太子哥哥舒坦些。” 云昭训叹道:“我自然是劝过的,可有些事,我们这些女眷说不上话。” “政务要事自然不是女眷能干涉的,但能够疏松心情的乐事,提一提,或许就能办成了。”兰陵道。 云昭训疑惑道:“公主有办法?” “说不上办法,但可以试一试。”兰陵道,“我过去曾去江南,虽当时身在战火之中,却也领略了不同于大兴的江南风景,因此一直魂牵梦萦,想要再回去看看。这些年我晋王哥哥总管江南,听说那里百业俱兴,变化颇大。而且父皇一直心系江南发展,却总无暇分身亲自去看一看,所以才在当初让驸马前去巡查。” 兰陵牵着云昭训缓缓走着,继续道:“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总是容易生厌。更何况现今的局面,一伙人都挨在一处少不得发生误会。我先前听母后说,她有些想念我晋王哥哥了,却不便就此将人召回来。你看,我父皇对江南有意,我母后想来也是愿意过去的。你何不劝太子哥哥,让他顺水推舟,请父皇亲自南巡,只当是让大家都有个地方散散心。” “这倒是个办法,可……晋王在江南,太子殿下未必愿意去。”云昭训为难道。 “太子哥哥近来最头疼的是什么?” “公主冰雪聪明,怎的还问我?” “父皇若去江南,多半是会带着我汉王哥哥的,太子哥哥若不愿意,便留在大兴坐镇,岂不省得他心烦?若是太子哥哥也要去,正好和我晋王哥哥聚一聚,是不是?” 云昭训虽觉得终又不妥之处,但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是她拿不准如今杨勇对杨广的态度,并不敢在这个时候触了杨勇的逆鳞。 见云昭训依旧犹豫,兰陵又道:“我晋王哥哥去江南之前一直留在大兴,可以说我五位皇兄之间,当数太子哥哥和晋王哥哥之间的感情最深。况且这些年,我晋王哥哥留守江南,想来是看淡了许多事,加上他向来谦逊宽和的性子,到时候为太子哥哥和汉王哥哥调节一番,大事化小。亲兄弟之间,哪来的深仇大恨。说不定将来,太子哥哥还要谢你。” “谢我?” 兰陵没有就这件事继续说下去,岔开话题道:“太子府在你手里一切井然有序,你手中虽无内府金印,但都知道你才是太子府真正的女主人。太子妃是当初父皇和母后选的,你若对太子妃不敬,便是对父皇母后不敬,以后真闹出去,太子哥哥都未必能帮你说上话。” “可是公主方才也看见了,太子妃拿着身份欺压于我,我也难做。”云昭训已有声泪俱下的架势,在兰陵面前尽显委屈之态。 兰陵内心清明似镜,自然不会听信云昭训的话,只是表面上仍态度温和,道:“你不理会她,由着她进出,该安排的都安排给她,她挑不出错处,自然说不出你的不是。你尽心打理太子府,反倒成全了你的名声,也给太子哥哥挣了脸,不是么?” “可是……” “便是你我常在一处,相处了这么久,情分不比与旁人,我才这样告诉你。牢牢抓住太子哥哥才是,纵是有父皇和母后为靠山,你想想你和太子妃的处境,究竟谁更舒坦,更风光,还要我多说么?”兰陵道。 “公主说得是。”云昭训道。 见云昭训被说动,兰陵点头道:“驸马和太子哥哥亲近,所以我与你也亲近,只当是互相帮衬,不会害你。方才我说的事,你再想想,如何劝太子哥哥。若是南巡期间,父皇高兴了,自然少不得太子哥哥的功劳。” 云昭训连连称是,又与兰陵说了会儿话,才将人送走。 坐上回公主府的马车,兰陵未曾发现自己的眉头已经拧到了一处。她想着宁远对自己的劝说,想起和杨广以及那些和杨广相关的人,哪怕并不完全肯定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却依旧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她更愿意帮助杨广,便当是在帮萧玚。 第一五〇章 欲行 又一日兰陵进宫陪伴独孤,未坐多时便见杨勇前来请安。 因先前云昭训行为失当,独孤现今对杨勇的态度又疏远了几分,见他到来之淡淡应了一声。 杨勇和独孤本就不甚亲厚,见独孤对自己这般冷遇,他心底已是不满,只碍着身份和礼数才不得不强忍着,赔笑着说了不少好话,也终于将请杨坚南巡之事说了出来。 先前宁远提起过江南风致,独孤早已有所心动,再加上杨广久居江南,她便更想去那一带看看。现今听杨勇提及,她虽惊喜,却也有所按捺,道:“南巡?” “是啊,南巡。”杨勇道,“父皇当年一统天下,如今南北通治,但父皇这些年却未亲自去江南看上一看。且不说南方风情人俗有何特色,但是二弟在江南久居长治,一直都颇有成效,父皇若亲自去看看,也算是对二弟的肯定和重视。” 过去杨勇和杨广之间兄弟失和,独孤和杨坚为此不甚头疼,现今杨勇突然提起杨广,言辞间倒是有些冰释前嫌的诚意,独孤却知道事情必定不会简单,想来是因杨谅之故。 “既是请求你父皇南巡,你便应该当他的面去说。”独孤淡淡道。 “父皇南巡既是公事,也是家事。再者,母后是二圣之一,当真要南巡,问一问母后的意见不是更妥帖?”杨勇道,“母后应是很久没见过二弟了吧?” 杨广便是独孤最重的牵绊,若有可能,她当真想立刻见到那和自己离别日久的次子。 见独孤已是心动,杨勇趁胜追击道:“想来二弟也是十分想念母后的,只是碍于公务无法久伴母后身侧。如是这次南巡结果令人满意,那证明江南一带已经安稳,二弟或许不用再亲自留守。” 独孤自然是希望杨广能够尽快回到大兴的,只是杨勇这话说得太过直白,她便故作不悦道:“你是一国储君,说话做事需要三思谨慎,切不可只因眼前表象就有所疏忽。” 虽是一通教训,杨勇心里却多了几分把握,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儿臣知道了。” “你先回去吧。”独孤道,待杨勇退下,她才稍稍展露笑容。 兰陵道:“太子哥哥这一回说进母后心坎了吧。” 独孤笑睨了兰陵一眼,道:“我确实是想念阿摐了。” “那么母后就跟父皇说一说,去江南一趟。” 独孤却摇头道:“你五哥才来大兴,你父皇想是不见得愿意去。” “正好让父皇带着汉王哥哥一家一起去,父皇不是正想将汉王哥哥多在身边留一阵么?”兰陵道,“其实我知道,母后不愿意这个时候请父皇南巡,是怕万一父皇真的带汉王哥哥去了江南,被晋王哥哥看见了,他心里不好受,是不是?” 对杨广的偏爱让独孤对他的关注比对旁人细腻得多,兰陵一语道破她心底的另一个担忧,这让独孤对这个过去不谙世事的女儿在这一瞬间有了新的认识,她惊道:“你知道?” “母后多疼我,便有多疼晋王哥哥,或许还更多呢。”兰陵故作吃醋模样,却是眉眼含笑,道,“当初母后忍着不舍让晋王哥哥去江南,这些年汉王哥哥频繁受召回大兴,晋王哥哥却难得才回来一趟,谁都看得出来父皇的心思。” “母后不愿意这个时候请父皇南巡,出于为晋王哥哥考虑,自然是无可厚非的。可是母后,您不只有晋王哥哥一个儿子,太子哥哥和汉王哥哥也是您的儿子。”兰陵收敛笑意,缓缓道,“有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太子哥哥和汉王哥哥之间有了一些暂时解不开的误会,如今他们都在大兴,矛盾只会越来越严重。与其大家见面不愉快,为什么不将他们分开呢?” “母后这些天愁眉不展,也是因为他们的事吧?”兰陵道。 独孤默认。 “其实我觉得南巡之事对父皇和母后也是好事,离开大兴去散散心,总比一直留在宫里舒坦些。”兰陵往独孤身边挪了挪,眉间泛起几丝调皮神色,道,“若是母后要去,还请带上我,我也想出去玩。” 此时的兰陵仿佛还是当初那个纯真无邪的年少公主,没有经历过和萧玚的生死离别,没有经历过和王奉孝的无奈婚姻,没有变得沉默寡言,没有对这世间的怨恨责怪,眸光清澈充满期待,也似乎将独孤带回了多年前那般少些费心劳神的心境。 独孤轻抚着兰陵的发,颇为感慨道:“阿五,你真的长大了。” 兰陵扑入独孤怀中,在独孤看不见的地方换上了这些年来始终陪伴着自己的清愁神情,道:“不长大怎么明白这世上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不长大怎能明白母后的良苦用心?不长大怎能帮母后分忧?” 怀中的兰陵比过去多了温柔体贴,这令独孤无比欣慰,因此即便眉眼看来苦涩也还透着一分喜悦。 “母后,您觉得我方才说得对么?”兰陵问道。 独孤看着兰陵坦诚的目光,心底却是五味杂陈,道:“你们都长大了,反倒是我不知老了,有些事不知如何处理更妥当。” “晋王哥哥一向是和善大度的,他断不会因为汉王哥哥受到父皇器重就心有不满。何况他们都是亲兄弟,有晋王哥哥从中说解调和,也许太子哥哥和汉王哥哥之间的问题还能得到改善呢。” 如果兰陵之前的言行证明了她的改变,那现在这一番则显露了那一份依旧留存于她心底的过分的天真——如今夹杂在杨勇和杨谅之间的是关于整个王朝的权力和地位。 一想起过去杨勇和杨广之间因此而产生的矛盾,独孤对再一次重蹈的覆辙有着更深重的忧虑——杨谅外放不羁的性格和杨广的内敛稳重截然不同,那样过分的自信在杨坚过度的宠爱下已经生长成了不可一世的傲慢,将来也会因此而爆发出比现在更尖锐的矛盾,这才是最令独孤放心不下的地方。 无法排遣的情绪以及长久以来的孤独和对杨广的想念,让独孤做出了暂时逃避的决定,她终于再一次向杨坚提出了南巡的意见,并且主张将杨勇留在大兴监国,让杨谅随行。 恰逢杨广命人送来了最新的公文,杨坚对这些年来江南的变化颇为有意,南巡之事便仿佛有了更具体的轮廓。 消息传出的第一刻,便有各种流言蔓延,杨谅作为伴驾的藩王,自然备受瞩目,而留于大兴的杨勇似乎又成了众人口中不受隆宠的凄惨太子。 柳述前来太子府时,杨勇正在静坐,他不敢打扰,却听杨勇道:“这次你陪着父皇南巡,任务颇重。” 柳述当即听出了杨勇另有所指,即刻上前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杨勇却推脱道:“孤又不伴驾,如何轮得到孤置喙?驸马小心说话,当心隔墙有耳。” 柳述低头思忖片刻,豁然开朗道:“我明白了。” “当真?” 柳述点头道:“确实明白了。” “驸马果真玲珑心思,难怪父皇一直以来都器重于你,就连上回去江南巡查都是点名要你去。” “臣自不敢辜负陛下青,此次伴驾南巡必定周全行事,太子大可放心监国。” 杨勇皱眉道:“父皇和母后这一去便要数月,不能久伴在侧实在颇为遗憾。汉王倒是有这个福气,还能趁机跟晋王见见面。这些年他们几乎没怎么见过,汉王想来是不大清楚晋王的情况,兄弟之间正好借此叙叙旧。” 柳述点头应道:“等陛下最后定下南巡的细节,公文就会先行送去扬州通知晋王。晋王必定会好好款待,这一次能在江南重聚天伦,想来晋王也是十分高兴。” “孤这个二弟,在江南休养生息了这么久,早就盼着父皇过去,他好趁机邀功,再想个借口回大兴。”杨勇冷笑道,“只是他不知,现如今大兴来了个难缠之人,他想回来得跟那人过过招。” 杨勇这一番想要坐收渔利的言论一出,柳述更加明白了他的用意,想来此次这位国储不急于伴驾随行,便是想将在江南出风头的机会留给杨谅,也算是给杨广一个警醒,称得上是另一种方式的示好。 “驸马既去过江南,对江南便比旁人多了解一些,到时候父皇或是旁人若问起来,驸马可要知无不言。”杨勇道。 “太子殿下放心。”柳述道,“听闻太子殿下向皇后提请带莒国公府一同南巡,以便让晋王妃与家人团聚,真是棋高一招。” “晋王妃是孤的弟媳,她随晋王常年在外,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送她一个人情也当是送晋王一个人情,兄弟之间互相帮衬总是少不了的。”杨勇假笑道,“这次去江南,想来是故人重逢的大场面,只可惜孤在大兴,看不了好戏咯。” 杨勇颇为怪异的语调和看着柳述时那古怪的眼神让柳述似懂非懂,但确实让他不甚自在,只是碍于身份,他不便发作,遂只当没有察觉其中异样,默不作声。 第一五一章 酒宴 杨坚最终决定南巡的消息传入扬州时,已是一个月之后。 杨广送走特使之后,萧夜心才现身,道:“恭喜殿下,计划达成。” 为了杨坚的到来,杨广已辛苦筹备了数年之久,如今江南百业兴旺,一派向荣之象,正是杨广以此在杨坚面前邀功的大好机会。 然而身为多虑的扬州总管,杨广在短暂的欣喜之后又露出了颇为忧虑的神情,道:“父皇要来,但随行人员的名单还未下达,这其中变数太多,还是需要小心应付的。” 萧夜心点头,却又调侃道:“我与殿下打赌,汉王必定随驾。” 杨广轻轻刮了萧夜心的鼻子,道:“虽是必输之赌,我还要赌上一赌。” 萧夜心拉住杨广几欲垂下的手,道:“殿下可以与我押一边。” 杨广笑而不语,和萧夜心又说了几句便着手准备迎接杨坚南巡之事。 圣驾南巡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开,虽然一切都在杨广的计划之内,但面对帝国最高的主宰者,任何事都没有最好,只有追求更完善。 杨广本要亲自去建康接驾,但因突发事件未能前往,便准备派遣张衡先去请罪。又因此次杨坚带了萧家家眷一同南巡,萧玚闻言便主动提出跟去建康,杨广思虑之下让萧夜心同行,免得萧玚冲动行事。 “既是公务在身,朕自然不会怪罪,阿摐这是太过小心了。”杨坚近来心情不错,眼角眉梢可见笑意,对萧夜心等人和蔼不少。 “陛下南巡是大事,晋王不敢怠慢。”萧夜心道。 “二嫂都亲自前来请罪了,二哥确实太谨小慎微了。”杨谅笑道,“二嫂一路来建康已是辛苦。” “扬州与建康相距不远,过去我也曾和晋王来往其间。此次陛下南巡所过道路,大多是这些年晋王主持重新翻修或新建,不论是道路宽窄、还是路线安排,都比以前方便许多。稍后陛下与皇后还可以走水路游览江南其他地方。”萧夜心道。 “臣上一回受陛下之命下江南巡查时,便发现此处交通甚为便利,几条已经挖凿或正在开挖的河道当真是妙极。”柳述道,“昔日在江南,晋王勤于政务,晋王妃协理,夫妻同心之状,当真羡煞旁人。” 柳述吹捧之词自有弦外之音,登时便让有些人变了脸色。 萧夜心已感受到来自萧玚的不悦,她便往萧玚身前挪了挪,笑脸回应道:“晋王府比不得宫中事务繁琐,但府中也有一些家奴需要管教。身为晋王府的女主人,替晋王处理内务无可厚非,不敢居功。” “如此说来,驸马当初还去了我二哥府上作客?”杨谅笑里藏刀,将话锋直指柳述。 柳述此刻面露尴尬,心思回转之下即刻圆场道:“是臣听许多江南百姓说起,在江南,晋王与晋王妃琴瑟和鸣,是夫妻佳话。” “阿摐与阿柔一直夫妻恩爱,这让我与陛下都很是欣慰。”独孤道,“阿柔,这些年你照顾阿摐、料理晋王府有功,纵是陛下不赏,我赏。” 在外时,独孤对萧夜心总表现出喜爱之态,尤其如今在杨坚面前,这一份赏赐不仅仅是她对萧夜心的肯定,也是在提醒杨坚,杨广这些年所受的待遇并不令人满意。 “陛下,如今阿柔与萧玚都来了,想必是急着与家人见面,咱们就不要耽搁他们了。”独孤道。 如此,萧夜心和萧玚退下,只留下张衡应对杨坚。 走出众人济济的大堂,萧玚终于难耐不住开始张望,一直到引路的侍者退下,他忽然听萧夜心带着警告的口吻道:“不该看的就不要看,她既没有出现便是不想见你。” 萧玚自然明白萧夜心指的是谁,他还未来得及失落,便见萧夜心推开了门。 张氏因身体原因,未能随行来江南,只有萧琮和其他几个兄妹。萧夜心虽有些失望,但毕竟是血骨至亲,聚少离多,难免牵起萧夜心不少情绪,如此便相聚到了晚膳时分。 晚宴上,萧玚依旧不时四下张望,然而满堂华彩之中并没有出现他期待中的身影,柳述身边空空如也。 萧夜心为让萧玚安心,主动开口询问道:“听说兰陵公主也随陛下南巡,为何至今都未见?是公主身体抱恙?需不需要找大夫?” 柳述道:“公主久居大兴,经不起车马劳顿,甚感疲惫,已经让大夫看过,并无大碍,一直在房中休息。” 萧玚至此才放了心,然而眉宇间的愁云却未散去半分。 萧夜心知萧玚不喜欢这等场面,便道:“陛下体恤才免了你当值,但晋王嘱咐你协同负责行馆的安全,你还是出去看着吧。” 萧玚这便请辞,黯然离席。 宴会歌舞之外,兰陵独自一人在一处角落中静坐。 月缺之时,听着从不远处飘来的舞乐之声,更将周围的清冷衬得格外浓重。 回想起请求独孤带自己南巡时的坚持,此时的兰陵却开始嘲笑起自己的胆小。她深切地知道那一份执着是因谁而起,可当她真的能够再站在萧玚面前时,她却退缩了。 那一日在大兴街头偶遇,心底的震撼绝不亚于天崩地裂,在被现实的无奈压抑得即将失去最后一点热情的时候,那个被锁进记忆深处的身影再一次出现,提醒她,她的生命里并不只有惨淡的灰色,她曾经真真正正地活过。 “萧玚……” 即便是在睡梦中都不敢念出口的名字,在今夜这他们相逢的故地之上,在他听不见的这一出角落里,被兰陵轻声唤起,却像是又一次告别。 缓慢而苦涩的一声长叹之后,兰陵起身想要彻底离开来自大堂中正在进行的宴会乐音。只是在这样一个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飞速从身边略过。 “什么人?”兰陵警觉地向周围的虚空问道。 杨坚所在的行馆必定会有重兵把守,兰陵原本以为方才的动静或许只是自己一时多心。然而转身会,奇怪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快速地在她耳畔留下一记声响。 这一次,兰陵能够确定这不是幻觉。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传来声音的方向,即便暗影里的东西看不真切,她也逐渐能够断定那里必然藏着什么。 为了保证安全,兰陵停下了靠近的脚步,她甚至开始后退,一直到她觉得安全的距离,她才突然喊道:“来人。” 正在附近巡逻的侍卫闻声而来,而那个躲在暗处的身影在听见这一声喊叫之后立即逃窜了出来。 快速扑向自己的身影让兰陵有了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惊恐,她转头跑开,却因为太过慌乱的神绪而没有注意到脚下。 当身体失去控制地向前扑倒时,兰陵感觉到在背后涌动的强烈杀意,似有一把锋利无比的刀正要劈向自己。 极度慌张的情绪让兰陵本能地闭上了双眼,在耳边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人生时,身体跌入了一个极为熟悉的怀抱。未曾睁开眼去看,兰陵便下意识地抱紧了近在咫尺的人,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她得救了。 “不怕,阿五。” 温柔的安慰却仿佛是方才那把刀穿透了身体直接扎入心脏,在这个瞬间让兰陵更紧地抱住了声音的主人,而那双眼睛更用力地闭了起来,似在逃避什么。 兰陵能够感受到更多的人涌入这间院子,先前的恐惧消失了,危险必然解除了,可此时将自己环绕的温情将她这几年来已经如同虚壳的身体再度住满——她知道他是谁,可她不愿意睁开眼,因为当看见现实的那一刻,这一场短暂的梦就会即刻停止。 萧玚能够感受到怀里这具身体的颤抖,他以为兰陵在害怕,柔声道:“我就在你身边,不用害怕。” 嘈杂的声音最终还是制止了兰陵想要继续沉湎在梦境中的幻想,她强迫自己睁开眼回到现实,可当她想要从萧玚怀里退出的时候,她才发现萧玚拥抱住自己的手臂有多么用力,这种生怕她离开的慌张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萧玚,他们都来了。”兰陵埋首在萧玚胸口,听见他急速的心跳声。 “不要说话。”低头的瞬间,萧玚亲吻她的发。 兰陵顺从地缩在萧玚怀里,感受着他已经紊乱的呼吸,还有和她一样难以控制的颤抖。 “萧玚……” 就连声音都因为这一刻的相拥而激动得难以自持。 “阿五……” “萧玚……” “阿五……” 在众人听不见的地方,他们低声唤着对方的名字,争取着最后的时间。 “阿五……” “忘了我。”兰陵想将萧玚推开,可他抱得实在太紧。 又是一阵短暂的等待,兰陵想要再一次从萧玚怀里挣脱时,她听见他道:“我答应你。” 他松开双臂的时间太突然,兰陵猝不及防之下跌去了地上。 萧玚正要去扶,却见柳述已经站在一旁。他不知柳述是何时到来,也不知自己与兰陵方才的情境被柳述看去了多少,只是在他们都回归到现实之后,他即刻下跪道:“臣失职。” 第一五二章 野猫 为护杨坚安全,行馆内外早就安排了侍卫严密防守,却有刺客趁夜进入,负责行馆安全之人必定难辞其咎。 此次先行迎接杨坚的一切事务都由张衡主管,因此事发后,张衡主动向杨坚请罪。 “启禀陛下,张大人虽为主管,但因各项事务繁琐,加之张大人此行建康另有公务在身,因此行馆的安全都是由臣负责的。如今有刺客趁夜潜入行馆,是臣失职,与张大人无关。”萧玚道。 当初萧玚与兰陵私奔一事令杨坚记忆深刻,然而这些年萧玚随杨广留在江南,他便对萧家的这位七公子淡了印象。今夜因刺客而中断了宴会,萧玚又挺身为张衡辩解,杨坚便又关注起这个多年未见的年轻人。 “陛下与皇后的安全当是此次南巡的重中之重,如今虽未酿成大祸,却终究出了纰漏,惊扰了圣驾。”柳述义正言辞道,“萧大人既主动请责,还请陛下惩处。” “臣既是主管之人,受罚的便应是臣。今夜行馆内巡逻的守卫,都是由臣亲自指派的,萧大人只是按臣的吩咐定时检查,并无错处。请陛下降罪于臣一人。”张衡道。 柳述目露凶光,锋芒之处正直指萧玚,道:“行馆安全并非张大人一己之力可为,萧大人既也参与其中,现有刺客潜入,便同样难辞其罪,张大人如此庇护,怕是不甚妥当吧。” 在场众人都看得出柳述意欲针对萧玚,他受皇恩日久,难免会嚣张一些,此时杨坚未曾发话,他便以天子为名开始刁难,甚是尖锐。 “应该不是刺客。”兰陵一言既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柳述错愕地看向一度因为受到惊吓而安静坐在一边的妻子,听着兰陵那刻意压制着某种情绪的语调,方才那浑身隐形的利刺又尖锐了几分。 兰陵行至杨坚与独孤面前,道:“异动是我发现的,究竟是不是刺客,难道不应该问问我么?” 杨谅见此时气氛微妙又有趣,故意问道:“如果不是刺客,兰陵为何呼救?” 兰陵顿首,道,“光线暗淡,我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依稀还能辨认,那并不是人形。方才之所以呼救,只是因为那声音来得太突然,我未克制住便叫出了声音。” “不是人形?”杨谅的神情颇是耐人寻味,问道,“兰陵可看清楚了,当真不是人形?在父皇和母后面前可不能有任何欺瞒。” “应该不是。”兰陵从容道,“若真是刺客,以当时的情况,他必定逃脱不了,会与赶来的侍卫碰见。而当时我不过看见一个黑影闪过,形迹不大且很快,确实不像是刺客。” “那会是什么?”杨谅问道,却无人应答,他又问道,“行馆内外守卫森严,张大人与萧大人必定不会玩忽职守,巡逻与执勤的侍卫必定都是检查过的,既然无人可以轻易进入,那么进来的便可能不是人了。” “行馆的侍卫曾提起附近常有流浪的猫狗徘徊,过去常有野猫进入行馆内寻觅食物的情况。陛下驾临之前,他们已经清查过,将捕获的猫狗全部赶走,但难保不会有遵循旧迹的野猫。侍卫一时失察,令公主受到惊吓,也惊扰了陛下与皇后,仍是臣等失职,请陛下降罪。”萧玚面无表情地说完,向杨坚与独孤叩首谢罪。 “晋王殿下挑选出来负责陛下安全的侍卫会连一只猫都抓不住?”柳述依旧锲而不舍地专注于危难萧玚。 “既是晋王哥哥迎驾,必然会做最好的安排。这段时间应有不少美味送来行馆,那些野猫闻香而来,必然不会遵循时间。再者猫天性灵活,又善于在夜间出没,值夜的侍卫不见得能留意到他们。”兰陵道,“先不论出现的是否是野猫,至少现在大家都安然无事。父皇南巡本就是趁兴而来,不应该为这些是坏了兴致。责罚就免了,请张大人和萧大人加强行馆的巡守才是要务。” 沉默多时的萧夜心行至萧玚身边,向杨坚道:“请陛下和皇后恕罪,今夜之事另有缘由。” “有何缘由?”杨坚问道。 一时间,杨谅那带着古怪笑意的双眼,柳述那尖利怨毒的目光,以及其他人各色各样的眼神都聚到了萧夜心身上,等待着这位晋王妃如何解决这一次冲突。 “晋王自小受陛下与皇后教导,一切从简不入奢。此次二圣南巡目的是视察江南这些年的变化以及考察各地官员的政绩,是要事,也是江南幸事,晋王不敢怠慢,但也知道此事应从重不从奢,一切事务得体大方便好。”话至此,萧夜心跪下,道,“晋王日常也告诫我,应当简而行之,不必铺张。但江南风物每一处都不尽相同,二圣此次南巡并不会每一处都亲至,晋王便命人将二圣所到之处的附近风物都尽量搜罗,以便二圣视察。我以为江南各处名点便是其中一项,所以命人寻了不少。这段时间行馆内确实放置了许多食点,都由我挑选之后最终列入宴会菜品之中。” “寻常动物嗅觉最为灵敏,如今行馆内放着许多美食佳肴,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狗为了果脯,冒险进入行馆觅食只是出于本能,却没料到会引起今夜的风波。”萧夜心道,“我与张大人临行前,晋王再三叮嘱务必要注意二圣的安全,负责行馆安全的侍卫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巡逻或是驻防都不敢有丝毫怠慢。若真要怪罪,便该是我未妥善处置好那些美味才引得野猫进入,请陛下与皇后开恩。” 萧夜心虽是强词夺理,却已经给了众人台阶,只待杨坚一句话,如今这大堂中诡异的气氛便可以得到终结。 一时的鸦雀无声之后,独孤缓缓道:“如此说来,这罪责终究是要归结到那只不通人性的野猫身上了?” 一国之母眼中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略显冷漠地落在萧夜心身上,她看着晋王妃那貌似从容的脸上隐约闪动的忐忑与不安,问道:“是么,晋王妃?” 萧夜心只将头埋得更低,道:“觅食乃动物本能,是我未曾处置妥当,才引起今夜风波。” “二嫂一片心意,父皇和母后都知道的,今夜不过是个意外罢了。”兰陵看向独孤道,“母后方才都说了,其罪在猫,不是么?” 独孤原本略显紧绷的神情在兰陵充满期待的注视中缓和下来,口吻也温柔了几分,道:“陛下以为呢?” “虽说并非刺客潜入,也无人受伤,但诚如驸马所言,行馆的守卫仍需加强,张卿可要记得。”杨坚道。 “臣遵旨。”张衡道。 见此状,杨坚又道:“朕也乏了,今日到此为止,都会去休息吧。” 杨坚与独孤离去,杨谅随行,走前却看了一眼萧夜心,转过视线时,见柳述的视线始终在萧玚与兰陵之间逡巡,哪怕那对昔日的恋人并无任何越矩行为。 萧夜心抬眼时,恰见杨谅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不免一记哂笑,却不表露。 “多谢公主为我求情。”萧夜心虽在致谢,却已经拦在萧玚和兰陵之间。 “原本就没有那么严重,反倒是我冒失了,惹出这些事。”兰陵回头看了一眼柳述,眼底那一抹本就淡淡的笑意就此消失,同萧夜心道,“我先回去了。” 一直到彻底离开,兰陵都为曾多看萧玚一眼。 刺客风波暂且了结,安抚过萧家其余人之后,萧夜心单独与萧玚道:“你今夜太失礼了。” “那是阿五有危险……” “你就是承认那真是刺客,不是野猫了?” 萧夜心严厉并带着怒意的质问让萧玚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心虚反驳道:“是野猫,不是刺客。” “上一次你刺伤柳述,是殿下帮你遮掩下来的。这一次有公主帮你开脱,陛下和皇后才没有追究。那么下一次呢?谁还能救你?”萧夜心怒道,“你告诉我,那个刺客到底是什么人?” 萧玚转身回避萧夜心的目光,道:“真的是野猫,不是刺客,姐,你别问了。”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一直以来的处境?是不是在江南这些年没有人再管束你,你就忘了曾经答应过我的事?”萧夜心诘责道。 “我没忘,我全部都记得!”萧玚反驳道,“我只要一看到阿五,我就清楚地记得以前发生过什么。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完全在我意料之外。姐,你相信我,那真的不是刺客,他们只是……” “他们?不止一个人?还有谁?” 萧玚缄口不言。 “萧玚,今晚的事也许只是意外,但那些人既然敢在这种时候潜入行馆,就证明他们绝对有胆量做出第二次第三次这样的事,甚至更胆大的行为他们也做得出来。”萧夜心耐心劝道,“陛下南巡期间只要有一丝意外,殿下这些年来的苦心就白费了。别说是回大兴,也许我们连继续留在江南都不可以。这件事有多严重,你一定要明白。” “姐,现在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萧玚问道。 萧玚异常郑重的神情让萧夜心的心头为之一震,在如此认真的注视下,她同样坚定地告诉萧玚:“活着,不需要再战战兢兢地活着,不需要再看任何人的眼色活着,或者……我能够决定他人生死地活着。” 第一五三章 暗妒 杨广的缺席直接导致了杨坚一行人在建康时全由萧夜心和张衡作陪的局面。 萧夜心在杨广的授意下对江南的情况多有了解,但未免给杨坚造成女眷涉足政务的映象,在介绍健康一带的情况时,她特意避开了相关的部分,将主要介绍江南情况的任务交给张衡,自己只作一些民俗风情的补充,倒也颇为有趣。 柳述几年前作为特使来过江南,但毕竟不如久居此处的萧夜心对这里有更深的了解。此时看着在萧夜心和张衡的一唱一和下,杨坚脸上始终未曾消散的笑意,他颇为不悦。 扭头时,见身边的兰陵始终未曾解颐,柳述心思一动,低声提议道:“公主可有兴趣与我单独走走?” “单独?”兰陵似是听见了新奇之事,疑惑地看向柳述。 柳述含笑相对,道:“对,请公主与我单独走走,欣赏这江南风光。” 兰陵垂眼思忖片刻,忽地听见杨坚发出的小声,她抬头,见不止是杨坚,就连独孤都在萧夜心的解说下露出了笑容。 柳眉微蹙间,兰陵想出了拒绝柳述的理由,道:“听二嫂和张大人说话挺有意思的,不必单独走了。” 柳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二人之间的气氛也即刻沉闷起来。 柳述对已和兰陵成了几载夫妻,但兰陵对他始终疏远,日常极少有笑脸相对,多是表现得冷漠寡淡。任由他如何讨好,兰陵都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甚至有时会抵触和他接触,全然不似那一夜她在萧玚面前的模样。 柳述曾以为兰陵是因为难忘王奉孝才始终对自己冷淡如冰,然而那一夜的那一刻,当他循着声音冲到兰陵所在的小园时,当他见到萧玚抱着兰陵,而兰陵同样紧紧抱住那萧家公子时,他才突然间明白,那个一直住在兰陵心里的人原来不是前驸马王奉孝,而是这个远在江南的萧玚。 那时的兰陵和萧玚正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在时间的一个疏漏里贪婪地享受着仅有的相拥时光,全然不顾周围人的注视,兰陵更没有顾虑自己已经身为人妇的身份,依依不舍地留恋在萧玚的怀抱中,仿佛他柳述才是多余的。 一旦想起那一个旁若无人的拥抱,柳述便恨不能将萧玚千刀万剐。那一刻的嫉妒,那一刻因为从未在兰陵身上感受过那样炙热情绪的恼怒,让柳述忘记了在陪驾南巡之前和杨勇的对话,从而当场便直白地将对萧玚的敌意展现了出来,一丝一毫都不愿意忍耐——若是可以,他甚至会当场杀了萧玚。 内心因为兰陵的拒绝为再度膨胀的怒意让柳述的脸色极为难看,但他依旧讨好兰陵道:“晋王妃所言虽然有趣,但江南风景还需要亲自体会,我知道一些好玩的地方,公主可以……” “我在更早的时候就来过江南,更在建康待了一段时间,这里有什么,我全都知道。”兰陵淡淡回道,随后便去了独孤身边,不愿与柳述再作纠缠。 面对外人时尚且和颜悦色的兰陵,在对着自己时却表现出比对待陌生人更冷漠的态度,柳述已是恨极,而这恨意已经完全转嫁到了萧玚的身上,自然还包括正在杨坚面前谈笑风生的萧夜心。 如此想着,柳述便渐渐落到了队伍最后,当他回过神时,杨谅正和汉王妃有说有笑地走来。 “驸马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没去听晋王妃说说乐子?你看父皇和母后听得多高兴。”说着,杨谅又给晋王妃指了一处景致,看得汉王妃拍手称好。 柳述和兰陵空顶着夫妻之名,却情缘寡淡,如今杨谅故意带着汉王妃显摆,无疑更刺激了他已极其敏感的神经,只是碍于身份,他不便当场发作。 “驸马是不是不高兴?”汉王妃看着柳述已拉长了的脸明知故问道。 “王妃看错了。” “大概是我看错了吧,毕竟江南这地方,山水甚美,看着都令人心旷神怡,心情舒畅呢。”汉王妃笑道,“殿下说,驸马曾代陛下巡视过江南,我这是头一遭来,好多新奇的地方问了殿下,殿下却不知道。前头有陛下在,我也不敢多问,不如驸马给我说说。” “当初来江南皆因公事,并无游玩兴致,怕是要令汉王妃失望了。”柳述淡淡道。 “难道公主没有跟你说过么?” 柳述微愣,道:“汉王妃知道公主来过江南?” “殿下告诉我的。”汉王妃拉着杨谅的衣角,道,“殿下说,早年晋王南征的时候,公主来过江南,还在建康待了一段时间。听说晋王和晋王妃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都是兄弟姐妹间年少轻狂,我与你私下说说就算了,你怎的还告诉了驸马?”杨谅假意责怪道,“让驸马知道了兰陵那些荒唐事,可还了得?” “公主与我说过她曾来过江南,却没有细说当时发生了什么。汉王可知晓?”柳述问道。 杨谅眉头一皱,故作为难道:“当时兵荒马乱,兰陵是担心晋王才来的江南,其他的我确实不太了解。” 杨谅假意回避的举动显然引起了柳述更大的兴趣,他诚挚道:“许是公主不想我担心才不愿透露,但我倒是想知道细节,还请汉王成全。” 杨谅犹豫片刻,遣走了汉王妃后,才道:“这本是兰陵不外传之事,孤只看你是父皇亲定的驸马,孤又是兰陵的五哥,这才告诉你。但你切记,那都是浮烟往事,不值一提了。” “汉王请说。” “当年晋王妃为何从江陵到建康,孤不太清楚,但萧玚和她同行却是事实。晋王和晋王妃在建康相遇,之后还闹出了晋王当众抢婚一事,驸马应该是知道的。且不说晋王夫妇,那时候萧玚在建康,而兰陵追着晋王而去,他们就是在那时候遇见的。”杨谅观察着柳述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待他说到兰陵和萧玚相遇时,柳述的神情已是有趣得令他的嘴角不由上扬。 杨谅即刻收敛了笑意,继续道:“都是年少男女,又在当时那样混乱的环境之中,大约是共过患难,兰陵和萧玚之间似乎有了些不一样。后来回到大兴,因着晋王妃的关系,萧玚和兰陵应该是又见过几次面,听说……” 浓云笼罩在柳述眉间,杨谅却看得暗中发笑——当真往事如烟便算了,且看如今兰陵对萧玚的态度便知是往事未歇,柳述自然是忍不下这口气的。 杨谅不罢休,又道:“孤这个妹妹自小被父皇和母后宠坏了,日子过得安逸非常,头一回遭遇兵荒马乱,又有人愿意陪在身边,少不得年少冲动,错将过客当知己,如今他们已是没有关系了,驸马放心。” “汉王言重,我不敢怀疑公主。”柳述道。 “驸马言重了才是,孤可没有这个意思。兰陵一向重情,但也有分寸,什么人该亲近,什么人该疏远,她一清二楚。”杨谅叹道,“只是她虽有父皇和母后宠爱,但当初先驸马早逝对她而言还是个不小的打击,自那之后,她性情大变,如今跟谁都显得生分了。父皇有时与孤说起这事,还甚觉惋惜。现在你是她枕边人,便请好生照顾她,若有一日兰陵变得和过去一般活泼,父皇定会感谢驸马的。” “陛下抬爱,将公主下嫁于我,我必是要全心全意照顾公主的,请汉王放心。”柳述道。 杨谅点头道:“这一趟南巡至今,孤可是亲眼见到驸马对兰陵的关爱,可见平日驸马在兰陵身上确实花了不少心血。孤为兰陵能与驸马共结连理深感欣慰,自然也是相信驸马能善待兰陵的。” 说着,杨谅便要去寻汉王妃,只是走开几步又折了回来,道:“孤才想起来,萧玚倒是至今还未婚配,不知他醉心事业还是另有心事。那日孤见他形单影只的,再想想晋王妃与晋王总是琴瑟和鸣,倒是有些心疼他了。毕竟有训道,先成家而后立业。莒国公府的公子,总是孑然一身也说不过去。” 杨谅一番话除了暗示萧玚至今未娶妻是与兰陵有关之外,还讽刺了柳述能有如今的地位都是因为兰陵之故,言辞间的不屑与傲慢完全契合了他一贯的行事作风,令柳述惊觉自己在兰陵一事上暂时模糊了的立场。 看着杨谅那不可一世的神情,柳述自然欲怒难发,但今日他与杨谅的谈话多少让他心里有了数。 见柳述若有所思,杨谅道:“驸马?你在想什么?” 柳述回神之后谢杨谅道:“汉王今日所言,柳述记住了。汉王与公主兄妹之情深固,柳述必定谨记汉王叮嘱,善待公主。” 杨谅满意点头道:“父皇他们已经走远,我们要快些才能赶上了。” 柳述抬头,见前头那队伍确实走得远了,人影即将隐没在这江南山水之间。他躬身道:“汉王请。” 杨谅并不客气,提步先行。 第一五四章 家宴 杨谅所言一直萦绕在柳述心间,然而自从行馆事件后,萧玚即便身负南巡安全一责,也甚少在杨坚面前出现,虽是少了让柳述眼见则心烦的困扰,却也更让他不好抓萧玚的错处。加之萧夜心处处提防谨慎,一行人终于到了扬州,柳述也未能掀起风浪。 圣驾将临的消息一经送入扬州公署,久被公务缠身的杨广第一时间准备迎驾事宜,亲自郊迎杨坚与独孤,向二圣请罪。 一向淡然冷静的孤独乍见神情疲惫的杨广难免心生怜惜,然而让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得不将关切之情暂时隐藏,稍后再续母子之情。 洗尘宴上,隐忍多时的杨谅终于开口道:“孤日常向母后请安时,多是听母后提及二哥。今次父皇南巡,母后本以为可以早些见到二哥,却不想二哥竟繁忙至此,无暇抽身,当真是辛苦二哥了。” “父皇既将江南之地交给孤,孤必定不敢怠慢,这些年却未能尽善尽美,多有疏漏之处全赖公署诸位相助,也得父皇体恤。”杨广诚挚道。 杨广虽然在迎驾之事上有欠礼数,但考虑到南巡至今,自己所见江南百业俱兴的景象,杨坚对杨广的能力自然是颇为认可,却又道:“阿摐近些年忙于兴修江南水利交通,朕听说你手下有个得力干将,如今不少路线都是经他勘探,怎的至今未曾见到?” 付平是杨广不可外传的心结,突然听杨坚提及,他确实有些吃惊,而这短暂在他眉宇之间划过的神情,被杨谅捕捉到了。 “二哥舍不得让自己手底下的爱将出来露个脸?”说话间,杨谅又将目光转向萧夜心,见她垂眼仿佛置身之外的样子,他料定其中必有蹊跷。 “付先生前些日子离开扬州去勘探新的水路了,怕是无法面见父皇。”杨广道。 “这便是二哥的疏忽了。”杨谅道,“父皇一路南巡,直夸如今江南水陆便捷,驸马曾来过江南,便说付先生帮了二哥不少忙。二哥既知父皇要来,便当将这样的大功臣暂且留一留,好让父皇当面赏赐,以示天恩。二哥这样秉公办事,倒是显得咱们不近人情了。” “孤也想留付先生在扬州迎接父皇,但当地遭遇水患多年,若再不想办法挖渠引水,恐又是一年天灾成人祸。付先生有悲天悯人之心,只得失礼驾前。”杨广诚意拳拳道,虽是波澜不惊之态,袖中双手却是攥了拳。 手背上覆来几点温柔,杨广笑对杨谅为难,暗中反握住萧夜心的手。 这些年来在江南杨广便是天,如今杨谅一见面便笑里藏刀,委实令他不太爽快,此刻萧夜心这举动颇具安抚之效,至少方才涌上心头的怒意已经随着他越发从容的神情逐渐淡去。 萧夜心本只是凭借对杨广的了解暗中抚慰,哪知他面上正经严肃,私底下不光悄然抠了她的手心,还摸进了她的衣袖中,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腕小臂,偷偷调起了情。 杨广的大胆令萧夜心倒抽了口凉气,她却不敢在杨坚和独孤面前表露,只得忍着,再瞪了杨广一眼,见他转头时眸光含笑,她便不生气了,只由着他胡闹。 虽是夫妻二人私下玩闹,但杨谅所言他们都认真听着,这汉王无疑是在说柳述要用付平分杨广的功,杨谅虽直言说了杨广的不是,却更像是在提醒他当心小人。 杨坚对付平的缺席颇感遗憾,但对这个身具水利天赋之人颇有兴趣,当面问了杨广,道:“朕对这个付先生很是好奇,可驸马与晋王妃都不甚了解,你既是发掘这人才的伯乐,不如与朕说说一二。” 杨广实不愿多提付平,无奈杨坚亲自询问,他便只捡杨坚想听的说,诸如付平在勘测路线时如何辛苦,监督工程时几多尽责,为人品质亦堪大任等等,丝毫未有杨谅方才提及的“舍不得”,反而更希望付平得到杨坚赏识,再委重任。 如此一顿例行公事的询问,本是家宴的气氛开始严肃起来,待杨坚询问完毕之后,一阵天籁之音自堂外响起,令众人引颈相顾。 歌声渐近,伴有几名舞姬进入,瞬间驱散了方才略显沉闷的气氛。歌者声如黄莺出谷,曼妙非常。 因是选的江南小调,舞姬随乐而动又都是江南少女的打扮,便似上演了一幕幕江南画卷,清丽婉约,不仅杨坚沉醉其中,就连独孤亦舒展了眉头,嘴角浅笑。 柳述自然听出了是玉靖柔的声音,只是如今兰陵在侧,他不敢放肆,目光却一直循着歌声的来源寻找,只是未曾见到那昔日险些成就了一段露水姻缘的美人。 待歌声停止,众人似都未即刻回神,只杨谅赞叹道:“二哥这是从哪里找来的歌姬,如此歌喉,美煞人也。” “偶然救下的孤女,见她没有容身之所便留在别苑交由阿柔照顾。”杨广道。 杨谅语气古怪道:“二嫂果真体贴,今夜听这歌声醉人,二嫂可能将这歌姬唤出来让大家见见?” “我舍不得。”萧夜心笑道,故意揶揄了杨谅却似是与他玩笑以示亲近,看得一旁的柳述登时变了神色,她又道,“驸马当初来扬州,晋王殿下也曾命阿柔出来献曲,驸马忘了?” 柳述面色一白,神情尴尬,道:“这歌声美妙令人难忘。” “阿柔?”独孤将视线转向了座下的杨广夫妇,“这歌姬也叫阿柔?” “是啊,殿下救下的人居然也叫阿柔,皇后您说巧不巧?”萧夜心感觉到杨广捉住了自己的袖子,她便一路顺着摸去了杨广的掌心,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抠他的手心,还把玩起了他的手指,仍是笑吟吟地面对独孤,道,“阿柔天生一副好嗓子,我和殿下都如珠似宝地呵护着。这次二圣南巡,殿下特意命阿柔精心准备了这支歌舞。说来大约是龙恩浩荡,前些天阿柔感染的风寒竟是在二圣驾临扬州前又康复了,否则今晚就没法献艺了。” 杨广见萧夜心私下玩得开心,便趁她不备突然攥紧了她的手。萧夜心冷不防低吟一声,引起了独孤的注意。 “阿柔你怎么了?”独孤问道。 杨广趁机扶住萧夜心,却暗中钳着她的手,回独孤道:“是儿臣没将阿柔照顾好,她一向身子弱,其实去迎接父皇与母后前便身体不适。可她一要为儿臣分忧,二也不想扫了父皇和母后的兴,这才瞒着没说。” “既是阿柔身体不适,阿摐,你便先带阿柔回去照顾吧。”杨坚道。 独孤本欲将杨广留在驿馆以叙母子之情,不想杨坚先开了口,她只得暂且忍下。 但见独孤变了脸色,萧夜心当即推脱道:“殿下又言重了。” “孤看二嫂面色确实不大好,这些天也着实辛苦了,二嫂的一片心意,父皇和母后都晓得,你就跟二哥回去吧,否则二哥该心疼了。”杨谅帮腔道。 萧夜心若在减持便显得矫揉造作,这便同杨广齐齐退下,也就此略过了另一位“阿柔”露面见驾之事。 如此,杨广将具体事宜交给张衡处置,自己领着杨坚的“口谕”携美而归。 待上了回晋王府的马车,杨广当即欺身上前,将萧夜心迫到角落,“咄咄逼人”道:“胆子真是越发大了,竟敢在父皇和母后眼皮底下惹事?” 萧夜心却是一脸无辜道:“我不明白殿下说什么,难道我有一句话胡诌了?倒是殿下张口就来,我何时身体不适了?” 杨广捏着萧夜心的下巴,将她仔细看了一遍,道:“那得等我都看过了,才能知道。” 萧夜心轻轻打开杨广的手,却被他握住,拉到唇边摩挲,道:“一整日都绷着那根弦,便是只在你面前能轻松一些。” 两人随即换了姿势,杨广躺在萧夜心腿上,萧夜心为他轻轻压穴,道:“我也终于盼到了回扬州,不见殿下这几日……” “你想我了?”杨广抢先问道。 萧夜心笑道:“想昭儿。” 杨广抓着她的手,睁大了双眼问道:“再说一次?” “想昭儿。” 杨广随即坐起身,将萧夜心箍在自己与车厢壁之间,不给她分毫挪动的空间,缓缓道:“可是我想你,日思夜想。” 萧夜心的双臂缓上杨广腰际,笑容不似方才狡黠,看来温馨可人,道:“殿下可不能总想着我。” 深知萧夜心是在提醒自己这段时间需要小心应付杨谅和柳述,然而此时此刻,看着眼前的萧夜心,平素进退有度知分寸的杨广却突然明知故问,道:“那我还要想着谁?” “昭儿日渐长大……” “哎。”杨广重新躺回萧夜心腿上,合眼由她继续为自己压穴,故作不满道,“你的心里终究只剩下昭儿了。” 明知杨广佯装吃自己亲儿的醋,萧夜心还是俯身在他唇上轻啄一口以作安慰。哪知杨广身手敏捷,这便将她抱在怀里拥吻起来。 耳畔已经满是杨广越发急促的呼吸声,萧夜心知道杨广确实想她了,而她又何尝不是?不过是故意用杨昭逗逗他,却招来他这样强烈的反应。 那些还未说出口的叮嘱之词早已在彼此心间,既是小别重逢,杨广又如此“无赖”,萧夜心便遂了他的愿,也一解自己这些时日来的相思之苦。 第一五五章 利用 夫妻重聚,杨广自然不放萧夜心舒坦,一夜春宵帐暖,次日天还未大亮,却有付平受了重伤的消息传来。 杨广立即命人带上扬州城内名医前往探看,同时将此事报告给了杨坚。 负责行宫守卫的萧玚听到了风声,换班后去见了萧夜心,问道:“付先生当真伤得重么?” “说是不慎滑落山崖动了筋骨,如今还在昏迷中,不知何时会醒。”萧夜心面色忧忡道。 见萧夜心忧心不已,萧玚提议道:“不如我过去看看?” “不用了。”萧夜心道,“殿下已经派人过去,不会让付先生有事的。你只做好自己手里的事,切记不可越矩。” 萧夜心从对付平的担心转到对萧玚类似警告一般的叮嘱,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她已然完全适应了这种情绪转换,让人一时间捉摸不透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姐,你还是不相信我?”萧玚略显失落。 “我不想殿下对你有所怀疑,所以才没有跟殿下把实话说出来。你一日不告诉我实情,有些话我就会一直对你耳提面命。”萧夜心走近萧玚,语重心长起来,“萧玚,我们一步都不能错。我之所以没有反对让你继续负责陛下的安全,是因为我要看看,你维护的那些人会不会再拿你的安危开玩笑。” 没料到萧夜心还有这样的心思,萧玚一时语塞。 “你确实长大了,有更多自己的想法和心思,我无法干涉,但你要知道,安稳的现状对我来说比任何事都重要。这不仅关乎我,还有你,还有娘,还有大哥他们。这次陛下南巡也顺带让我们家人团聚,就是在告诉我们要安分,我们是有把柄在他们手里的,你知道么。”萧夜心道。 “可是姐你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 “那是因为反抗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我们可以……”萧玚欲言又止,看着萧夜心等待中夹杂着冷漠的神色,他还是选择闭嘴。 “我们或许并不会只有一个办法,但我选择的必定是对我们有最好结果的。” “你当真这样认为?” “是。” “那么距离你完成目标,还要多久,你想过么?” “这样看对手有多强。”逐渐拧结的眉头显示着萧夜心对目前局面的顾虑,她缓缓道,“柳述这一次陪驾南巡至今都没有什么动作,以我之前的观察看,他应该是被你和公主的事牵住了。” 萧夜心的内心有一丝庆幸,这至少代表她和杨广的一个敌人暂时不会有太大兴风作浪的能力。抬眼时,她见到萧玚在提及兰陵时依旧难掩的落寞神色,又转开话题道:“至于汉王……” “孤约了五弟饮茶,想带萧玚一块过去。”杨广突然出现。 “殿下和自己兄弟饮茶,拖着我家兄弟做什么?”萧夜心虽这样说,却笑脸相迎,道,“殿下有决定了?” 昨夜虽有巫山云雨,亦少不得共枕夜话。萧夜心将之前的情况都和杨广细细道来,自然也作了厉害分析,眼下听杨广此言,看来是已经选定了合作对象。 “你的兄弟不就是我大兄弟?”杨广半搂着萧夜心,对萧玚道,“先去准备准备,稍后就跟孤去见汉王。” 见萧玚退下,萧夜心问道:“殿下为什么非带萧玚去?” “你听见萧玚说不,而我又一定要带着他么?”杨广在萧夜心颊上啄了一口,道,“我带萧玚去,还不是帮你?这些年萧玚是长进了不少,但总在外头奔走,你最想让他学的东西可没学着多少。这次趁着五弟来了,我带他去见见,自己经历过才会真的明白。” 萧玚确实比过去进步良多,可要论心机城府,他断然是没有的。萧夜心曾希望他能够多少明白一些,将来当真要做些什么,萧玚也能帮上自己的忙。然而一想到萧玚为此可能失去的东西,萧夜心总是不太忍心,所以拖拖拉拉到今日,萧玚其实还是当初的萧玚。 见萧夜心为难,杨广道:“毕竟是自己亲弟弟,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来帮你。昨夜家宴上的情形你也都看见了,柳述对萧玚的敌意似乎很深。” “殿下……” 杨广作了噤声的手势,道:“我知道你不忍再拿萧玚和兰陵做文章,但我想了想,总得给五弟一些甜头,才能消除他的戒心。这件事你不用插手,恶人我来做,你好好陪母后,招呼好陈贵人。” 杨坚此次特意带了宁远回江南,以偿她思乡之情,杨广特意嘱咐,想来是另有目的。 “殿下要我如何招呼陈贵人?”萧夜心问道。 杨广略略板起了脸,道:“还不是因为付先生。” “付先生怎么了?”意识到自己有些情急,萧夜心顿了顿,道,“殿下不交代清楚,我如何知道怎么做?” “其实算算时间,付先生本该在这一两日内就回来复命的。”待萧夜心恍然大悟之后,杨广才继续道,“回来递消息的人说那处山崖付先生已经去过数次,对那里的地形已经熟悉,结果偏偏是在要回来的时候摔下去,还受了重伤,他这是根本不想回来。” 萧夜心沉思之后才想起她和付平初遇时,付平一心隐居的缘由,突然明白了什么,道:“既是付先生不愿意面圣,他又确实受了伤,就不要为难他了。” “可是父皇说了,既是江南的有功之臣又因公受伤,他要亲自去探望付先生。”杨广看着萧夜心,道,“所以你知道我要你怎么做了么?” “既是陛下的决定,陈贵人怎么劝得住?” “不是劝父皇。” “那……?”萧夜心有些吃惊道,“是要你说服陈贵人,先父皇一步去见付先生。” “以她昔日陈国公主的身份?” 杨广嘴角的三分笑意表示了对萧夜心这一颗玲珑心的赞许,道:“既是故国皇族,陈贵人说的话在付先生面前应当还是有些分量的。” 有些话萧夜心不便在杨广面前明说,但只要是他交代的事,她便会尽力去办。 第二日前去陪伴独孤时,萧夜心便找了机会与宁远密谈,将杨广的意思转达。 听闻付平乃是陈国遗民,并且心中仍不忘旧国山河,宁远不禁潸然泪下,道:“我竟不如陈国子民,说来我该愧见这位付先生的。” 站在杨广的立场上,未免付平拒见杨坚而惹怒圣驾再连累杨广,请宁远出面调停并无不妥。但这其中另有强人所难之处便是戳痛了宁远的心,那一颗被深深藏起的对陈国的怀念之心。 同时亡国之人,萧夜心想起已不复存在的西梁,内心也有所触动,只是她不似宁远这般青衣落泪,只耐心道:“付先生不惜自残以拒见陛下,这件事若被有心之人拿到了话柄,对晋王殿下而言必然不妙。其实付先生肯为殿下左右手,已没有反叛之心,只是太过执着,毕竟有些东西确实不是能轻易放下的。” “我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关系,也不希望付先生和晋王殿下遭遇危险,只是陛下前去看望付先生,我若以故国公主的身份作为理由请求同行,岂不是……” “所以这话得由皇后说。”萧夜心道,“皇后对晋王殿下思念日久,好不容易母子相聚,必然想要多多相处。殿下的意思便是他出面拖住皇后,他遣我来请你帮忙,是希望到时你跟陛下去了,能配合他的计划,先去见一见付先生。” “我是怕我的出现反而会令付先生反感。”宁远道,“毕竟是我做了令陈国人不齿之事。” “付先生若知道你过去在宫中的处境,加上这些年他亲眼所见的局势,我相信他至少会给当世明君一个面子。要知道,他所怀念的故国并没有受到践踏,反而蒸蒸日尝,只是他心里还过不了那道坎。”萧夜心道。 萧夜心满是惋惜和带着歉意的神情让宁远感受到什么,不知为何,她脱口而出道:“如果晋王妃亲自去和付先生说,是不是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萧夜心吃惊之后转头,没了下文。 宁远终是明白了,是杨广不让萧夜心去见付平,所以才用了这样曲折的法子。这其中的缘由,说到底不过是因为萧夜心是杨广心尖上的人,他不愿意让旁人有分享她的机会。因此即便萧夜心就是捷径,杨广也宁可放弃,却愿意让她去做——这大约就是被人在意的幸运。 “晋王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只要我能见到付先生,一定尽全力说服他,请晋王放心。”临走之前,宁远终是将忍在心底多年的话告诉了萧夜心,“我真羡慕你。” 这不是萧夜心头一遭听人这样说,却是第一次在听见这句话之后心怀无限愧疚。 只是因为当初在陈国皇宫中的救遇,宁远便将一颗心托在了杨广的身上,并且为此甘愿不求回报地,即便知道只是被利用也没有拒绝。最后却只能看着他牵着别人的手站在众人歆羡的注视之下,而她竟连一丝的表露都不可以有。 这一句话,是对这段不可为外人道的感情的叹息,是想要放手却无法放开的无奈,也是对萧夜心和杨广的祝福,即便那朵开在宁远心头的花已经枯萎。 宁远转身离去时,萧夜心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她没有勇气当面告诉宁远,因为哪怕知道自己内心有所愧疚,她依旧会这样做,当真说了只会让宁远更没有理由拒绝她的请求——有时候,她便是觉得自己竟如此卑劣。 第一五六章 质问 南巡一路各处周道,但行程之上少不得车马劳顿,独孤久居大兴皇宫,已受不住着长途之行,再加之杨广苦心规劝,她终是决定由宁远陪杨坚去探望付平,自己留在扬州休养。 萧夜心奉命陪伴独孤左右,独孤便问起关于玉靖柔之事。 萧夜心回答得体,独孤却道:“确实像是晋王妃的样子,只是你心里多少不痛快吧?” 低眉顺眼的萧夜心只是莞尔一笑,道:“殿下待我好,如今只是在别苑安置了阿柔,其实多是眼不见为净的。” 即便对萧夜心处处防备,可女人的心总是容易在遭遇类似处境之事变得格外柔软,想起当初的尉迟氏,想起此时跟在杨坚身边的宁远,独孤多少有些心疼萧夜心,神情遂柔和了一些,道:“辛苦你了。” “皇后说的哪里话,有些事我不能为殿下做,交给阿柔也挺好。她那副嗓子确实难得,那夜家宴之上在场之人都对她赞不绝口,就连驸马都未曾忘记呢。” 提起柳述,独孤便想到他与兰陵之间连表面功夫都做不足的夫妻情分,自然联想起兰陵曾位置抛弃一切的萧玚,再去看萧夜心时,目光冷了不少,道:“我看萧玚如今稳重了不少,这些年跟在阿摐身边应是很努力吧?” “努力倒是努力,不过始终不是身怀大才,能力有限,谢皇后关心。”萧夜心道。 “他还未成家?” “我不想他这么早娶妻。” “你都当了几年母亲了,竟还嫌自己弟弟成亲太早么?” “许是殿下太优秀了,我便将他作为萧玚的标杆,萧玚若达不到我的期许,我是不想他出去拖累别家姑娘的。”萧夜心道。 对杨广的夸赞以及对独孤内心的准确判断,让这些话说出口后得到了独孤的认同。萧夜心看着浮现在这当朝皇后脸上颇为满意的笑容,暗中庆幸自己成功瞒住了萧玚至今未曾婚配的缘由,也在某种程度上免去了独孤对萧玚的猜疑。 “阿摐是我最看重的儿子,这一路南巡,我也看出来你其实帮了他不少,望你们夫妻携手,珍惜这一世的情分。” 萧夜心却叹道:“殿下醉心公务,却也小心呵护着我们的夫妻之情。事实上,不光对我,殿下对陛下,对皇后,甚至对太子、汉王这些兄弟都是极为想念的,只是他必须为陛下治理好江南,忠孝二字还是忠字当先,所以他才不能经常陪在皇后身边。” 杨广无法陪伴自己左右一直是独孤的心病,如今听萧夜心提起,又想起杨坚身边的杨谅,她更加感慨。内心的孤独无法从杨坚处得到安慰,这世上留给她最大希望的便只有杨广了。 捕捉到独孤眼底闪动的波光,萧夜心又趁胜追击为杨广说了不少好话,从母子之情说到兄弟手足之义,听得独孤眼泛泪光,终于说出了会想办法让杨广回大兴的话。 当初杨坚夫妇为保杨勇而将杨广再度下放江南,独孤自然无奈,眼下时局的最大矛盾已经转嫁到了杨勇和杨谅身上,杨广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身份,见缝插针,再回大兴的机会便会大很多。 回到晋王府后,萧夜心立即命人将今日之事通知杨广,以作联络。 两日后,杨坚处送回消息,付平拒见杨坚,并以昔日陈国遗民身份自居。付平此行惹怒了杨坚,杨坚欲杀之,宁远哭求杨坚,一并遭到了怒斥。 萧夜心闻讯立即离开扬州,却在赶到当地的第一刻被杨广的线人请去了杨广所在的行管。 见到杨广的第一刻,萧夜心突然想通了什么,看着杨广蕴怒且冰冷的神情,她问道:“殿下原来是要置付先生于死地,是么?” “是他自己拒见父皇,甚至一心求死,阿柔你这话着实冤枉我了。”杨广冷淡道。 “我以为殿下让宁远去见付先生,当真是要宁远以情说服他认清现实。原来你是要宁远去刺激他,逼得他主动做出这些事。”萧夜心气愤道。 杨广不为所动,道:“你为何认定是我要这么做?” “从你一开始就安排了眼线盯着我是不是进了城,从我一进门看见你的眼神,从我这些年来对你的了解,你要付先生死,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就像我当初看着弘宣死一样,是不是?” “弘宣死有余辜,付先生的事当真不是我做的。我之所以让人盯着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会为了他过来,而我并不希望你这样做。”杨广走近萧夜心,道,“父皇因为付先生的事已经大发雷霆,陈贵人都因此被严厉责罚。这个时候你如果再为他求情,你考虑过我们的处境么?汉王和柳述可都在这儿。” 这是杨广对她的威胁,用他们共同的利益去牵制她想要救付平的心,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付平遭难,而这件事从表面上看来,跟他杨广没有一丝关系。 杨广按住萧夜心双肩,郑重道:“究竟是我不信你,还是你不相信我?我说这件事不是我教唆的,你信么?我现在的样子只是因为我知道你会为了一个付平不惜违背当时答应我会留在扬州好好陪伴母后的承诺。难道你要我笑脸相迎你为了另一个男人这样质问我么?” “根本不是你想的……” “但事实就是这样发生了。你现在就站在我面前,从你进门的那一刻起,你就在质疑我。阿柔,这么多年夫妻情分,你还在因为一个付平怀疑我?真要杀他,我何必等到现在?我难道会怕因为杀了一个付平就断了你我这一世夫妻缘分吗?”话至最后,杨广不由激动起来,紧紧扣着萧夜心的双肩,道,“不要为付平去顶撞父皇,现在的时刻,我们不能错一点。” 隐忍在杨广眼底的怒意与失望终是透过那层伪装一点点地渗透出来,像是有一只手探入萧夜心的内心,将她方才对杨广的质疑逐渐抽走,让她去相信这并非杨广有意安排,而是自己一时情急,错怪了他。 “看你这样在意付平,作为你的丈夫,我怎么可能没有一丝恼怒。可是阿柔,正因为我是你的丈夫,我了解你,你重情甚至觉得亏欠了付平,所以你才着急。就算我对此恼火,看在你们已经疏远的份上,我不会过多追究,毕竟你从来是知道分寸的人。”见萧夜心不再似方才那般尖锐,杨广将她拉进怀中,柔声道,“这件事真的不是我主使的,我的确让陈贵人好好去劝说付先生。谁都没想过付先生会在这件事上如此偏激。” “当时他拒见父皇,父皇在气头上才说了要杀他,但毕竟是有功之人,我也已经联名其他臣工为付先生求情。你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去见父皇,王府女眷和外臣有私交,你让旁人怎么想?”杨广将萧夜心搂得更紧了一些,道,“阿柔,我多希望你没有站在这个地方,那我便可以知道你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在意付先生。我向来不是个心胸宽广之人,你这样做,我确实伤心了。” 过去就算是服软,杨广也未曾说得这样直接。萧夜心听着他掩藏在话语中的叹息和无奈,内心的愧疚立即超越了先前质问杨广时的怒气,她道:“对不起殿下,确实是我情急了,我……” “下不为例。”杨广道。 萧夜心点头,道:“我现在能去看看宁远么?” 杨广皱眉道:“陈贵人在父皇面前为付先生求情,父皇虽不至于重罚她,可眼下她被禁足在行馆,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我既来了,不妨让我去求求陛下?” “你?” “对。我离开扬州的事必然会被知道,如今就当我是为了宁远来的。我去求陛下,让我看看宁远,毕竟我们曾在宫中相处过,不是晋王妃与陈贵人,而是阿柔和宁远。” 杨广寻思一阵,道:“那我现在带你去见父皇。” “既是姐妹相见,殿下还是不要出面了。”萧夜心拉着杨广道,“就当我们还没见过,我一个人去见陛下,免得陛下因为你而多想。” “父皇如今正在气头上……” “我也不是第一次冲撞陛下了。”萧夜心安抚道,“我不信,这一次陛下还会用剑指着我,要摘了我的脑袋,我只是想去看看宁远而已。” 虽然依旧顾虑重重,杨广还是答应了。 萧夜心要走,杨广仍将她拽道怀里,请抚着她带着些微风霜的脸,道:“你最初的这般模样是因为弘宣,后来是因为我,这一次……以后不能再为别人有了。” 萧夜心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愧疚不已,她贴在杨广心口,听着他的心跳声,道:“在我心上的人只有殿下一个,旁人比不上殿下,我也看不见他们。” 杨广终于露出三分笑意,道:“阿柔这话格外动听。” “肺腑之言。”萧夜心说完,从杨广怀中轻轻退出,道,“我该走了。” 杨广不多留,只叮嘱她道:“见了父皇千万沉住气,我不怕别的,就担心你一朝被打回原形,又倔起来。” “只在生死关头才不顾一切,我记得殿下在等我,一定不会再冲动了。”言毕,萧夜心转身离去,未让杨广发现瞬间消失在她眉眼间的温柔,也未曾看见迅速凝固在杨广脸上的阴鸷。 第一五七章 内情 与杨广告别后,萧夜心即刻前去拜见杨坚,却遭杨谅阻拦。 但见到风尘仆仆的晋王妃,杨谅嘴角牵起一丝得意之笑,眯起双眼道:“二嫂怎的来了?”说罢,杨谅又朝萧夜心身后看了一眼,再问道:“二哥没来?” 萧夜心不想与杨谅多费唇舌,正要绕过他去,却被杨谅横臂阻了去路。她心中记挂付平一事,当即蹙眉瞪了杨谅一眼。 杨谅被萧夜心眼底寒光震得心头一颤,拦在萧夜心身前的手微微蜷成了拳,道:“父皇正在歇息,二嫂还是等等吧。” 萧夜心抬手便推开杨谅,径直朝杨坚住处走去,听得杨谅在身后恨恨地哼了一声,她亦未曾理会,只在杨坚房外碰上了柳述。 柳述是知道杨谅方才离去的,此刻见了萧夜心也猜到他们必定交了锋,因如今萧夜心略显冷冽的神情与之前有过的交集,他摆出一副还算和善的态度,道:“陛下才歇息,晋王妃……” “汉王已经说过了,我若会听,这会儿也不会站在这儿。”萧夜心径直绕过柳述,扣响了杨坚的房门。 稍后杨坚身边的内侍前来开门,见是萧夜心求见,不得不去通报。 待得到杨坚宣召,萧夜心即刻入内。 付平一事本就气得杨坚怒火中烧,先前还有杨谅和柳述在他面前提及这是杨广驭下不严的后果,这会儿见了萧夜心,他眉头更是拧到了一处,问道:“为何只有你一人前来?阿摐呢?” 萧夜心跪在杨坚面前,垂首回道:“晋王不知我前来见驾,请陛下恕罪。” “你到此竟未通知阿摐?” “事出紧急,未及告知晋王。”萧夜心道,“陛下当真要处死付平付先生么?” 但闻付平之名,杨坚脸色更不好看,道:“你身为王府女眷,如何与付平有了关联?” “付先生是我请回扬州的,自然与我有关。”萧夜心道。 见萧夜心全无惧色,更有咄咄逼人之态,杨坚内心怒意更甚,不由扬声问道:“请这样一个人心怀不轨之人到阿摐身边,你可知会有何种后果?” “付先生出山只为江南百姓,无论他内心作何想法,只要能帮助晋王殿下重新营建江南,为陛下治理江南出力,他便是有功之臣,不是么?”萧夜心回道,“江南如今是何种局面,陛下一路南巡是都看在眼里的,不是么?付先生为江南水利不辞辛苦,确实是不可磨灭之功绩。” 杨坚却是冷笑一声,道:“他心心念念想着他的陈国,如今还拒朕不见,如此犯上之举,不当斩?” “若是一个轻易就忘本之人,想来是不会尽心尽力为江南百姓出力的。” “即便如此,对朕不敬,对我大隋不忠之人,不可留。”杨坚斩钉截铁道。 正是因为在江南的所见所闻,让一直以来远在大兴的杨坚认识到在江南这片土地上,存在着一个在当地百姓心中声望超越了自己的存在。作为帝国绝对的统治这,杨坚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即便那个受到百姓拥戴之人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正是要借付平一事煞煞杨广的威风,免得那久居江南的晋王忘了自己终究不过是他的臣子。 萧夜心不似方才强硬,而向杨坚叩首,缓缓挺直脊梁,道:“自陛下当初大军南下收服南陈至今,确实天下归心,但我敢说,陛下如今斩了付先生,晋王在江南的苦心经营,势必付之东流。” 杨坚拍案怒斥道:“大胆!” 内侍闻声上前,却早杨坚喝退,当室内重归于寂,堂堂一国之君在方才爆发的怒火才平息了几分,却是目光尖锐地钉在萧夜心身上,道:“你这是在威胁朕?” 萧夜心垂眼不语,看似被杨坚不可遏制的天子威严所震慑,却是一副傲骨不屈的姿态,着实令杨坚看得牙痒生恨。 “朕可以现在就斩了你。”杨坚切齿道。 “自西梁受陛下诏覆灭的那一天,我就不怕死了。”萧夜心缓慢却坚定地吐着每一个字,“可是我又怕死,因为我的家人还活着,他们没有跟随我的国家一同消失在这世上,我便要跟他们一起日夜忍受亡国之痛。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每一次向陛下屈膝便是满怀恨意的,正因为陛下的雄才大略,天下一统,百姓得意安居,西梁没了,但西梁的百姓生活得比过去安宁幸福。” “付先生与我同为亡国之人,当初他也是因此才肯见我,才与我多说了一些话。故国已亡,是昔日国君和朝廷无能,但百姓是无辜的。亡了国,但只要国内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谁来统治又有什么分别?”萧夜心道,“付先生真是为了江南的百姓才出山相助晋王殿下,他的所作所为确实让大隋的这一方土地得到了更好的发展,陛下治下的大隋,不再南北分裂,反而联系得更加密切,南北交通逐渐便捷,陛下难道要因为已经不可能再出现的问题白白要了一个对大隋有功之臣的性命?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如何评论我大隋的天子,是个是非不分的君主么?” 室内一片死寂,房外柳述同样等得焦急。他附耳门上想要探知其中情况,却听不见任何动静。他正想继续偷听,不防肩头被人拍了一记。 “驸马在听什么?”杨谅问道。 不待柳述回神,内侍便领着萧夜心出来,道:“奴婢这就去遣人通知晋王殿下来接王妃,王妃稍候。” 萧夜心颔首答谢便转身离去。 杨谅与柳述面面相觑,自然都对方才萧夜心与杨坚的谈话十分好奇,可看着那晋王妃决然而去的背影,只得将这个困惑留在心中了。 杨广到来之后只和萧夜心简短说了几句便匆匆去见杨坚,父子二人又谈了多时,稍后便由杨广带着萧夜心前去见了付平。 “你进去吧。”杨广站在关押付平的房门外道,“父皇旨意可免死罪,但不能再让付先生留下,此次就当告别吧。” 萧夜心苦笑,并未与杨广客套,推门便入了内。 看着门扇关起,杨广原本平静温柔的眸光随即冷了下来,唤了身边的侍从上前,交给他一张字条。 侍从拿了字条便匆匆退下,不久后,字条便到了宁远手中,看着纸上简单的“多谢”二字,已经禁足多时的她终是在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宁远本要将字条烧了,可烛火将要烧着字条时,她又不忍心起来,重新将字条攥在掌中,反复看着那两个字,眼眶发红,道:“我真羡慕你。” 那夜她与杨广相会,一切仿佛是当年在建康的模样。 夜深人静,房中点着蜡烛,光线并不明亮,那个在她心底想念了无数遍的人再一次单独出现在她的视线里,还跟过去一般俊朗温润,还和当初还一样令她心跳不止。 杨广与她对坐,温柔地询问这些年她在杨坚身边的情况,也吐露了一些他和萧夜心的事。她知道,他深深爱着他的晋王妃,一如她对他的感情。 她知道了在繁重的公务之外,杨广还要为萧夜心的事苦恼,知道了他因为付平的出现和萧夜心之间出现了一些感情上的矛盾,即便他们依旧夫妻情深。 杨广请她帮个忙,她惴惴不安,却又按捺着内心的激动道:“殿下请讲。” 杨广请她小小地刺激一下付平从而惹怒杨坚,借杨坚之手送走这个眼中钉。 她以为这样不妥,但杨广告诉她一切只要行事得宜,不会让付平有性命之忧。 看着杨广真挚的眼神,想起方才他因为萧夜心对付平的关注而苦闷的神情,她心软了,即便知道这样做不甚光彩,她还是答应了。 见到杨广展露笑容的那一刻,她像是很高兴,可同一时间弥漫在心头的苦楚险些让她落下泪。她快速背过身去,听杨广问道:“你怎么了?” 她擦去眼泪,道:“我只是太羡慕晋王妃了。” 她不知那一刻自她眼底流露的殷切期待被杨广捕捉到了,他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时语塞,终究是后退了一步,朝她致谢道:“多谢陈贵人。” 她同样向杨广施礼,道:“请晋王殿下善待晋王妃。” 此生无法实现的梦想,唯有寄托在萧夜心身上,愿她一世与杨广相依相伴。 被握皱了的字条重新铺平在宁远眼前,她长长地叹了一声——她一心倾许之人大概只有在面对萧夜心时才会有十二分的认真,面对他人,包括自己的时候,只有这寥寥的“多谢”二字。 可即便如此,于宁远而言,有这样两个字总是好的。 又一声叹息之后,宁远重将字条凑近烛台。 看着烛火一点点地烧上字条,那火便似烧在她心上,一阵一阵地发烫难耐,烧得肝肠寸断。 恰是一阵风从窗外吹入,又有抠门声传来,宁远情急之下将字条丢开,随意踩了一脚还着着火的字条便匆匆去开门,原是杨坚召见。 “陛下召我?”宁远疑惑道。 侍从点头道:“陛下召见陈贵人,贵人快随奴婢去吧。” 听着催促,宁远不敢怠慢,这便关上门,跟着侍从即刻去见了杨坚。 第一五八章 质疑 宁远甫至杨坚处未几,便有侍从前来禀告,说宁远住处突然起火,火情虽不严重,然杨坚却疑惑道:“无缘无故,为何起火?” 宁远想起自己离开前一刻正要烧毁的那张字条,不由紧张起来,道:“应是未闭窗,被吹入的风弄翻了烛台吧。” 宁远神情闪烁不定,被柳述看在眼中,正暗道其中必有蹊跷,又见杨谅入内,似是当真有些情况。 见杨谅神色凝重,杨坚问道:“何事?” 杨谅犹豫多时,在杨坚又一次的催促下才走近道:“方才有人说起,依稀瞧见二哥身边的侍从在陈贵人住所外徘徊。” 但闻杨广之名,宁远随即紧张起来,目光锁定在杨坚身上,深怕被察觉出端倪。 杨坚双眉一皱,问道:“阿摐现在何处?” “原在付平处,现正和二嫂一起在外头等候父皇宣召。”见杨坚眉头紧拧,杨谅压低声道,“儿臣有件事想向父皇禀告,请禀退左右。” 杨坚便命其余人退下,单独留下杨谅。 宁远从房中退出,果见杨广与萧夜心正在外头等候,念及周围人多眼杂,她并未上前支会一声,只匆匆看了杨广一眼,再与萧夜心交换过眼色,便快步离去。 不多时,杨谅出来了,说杨坚要单独召见柳述。 柳述入内,杨谅与杨广夫妇二人道:“父皇听了一些闲言碎语,二哥二嫂可要小心行事。” 言毕,杨谅朝屋内瞥了一眼,显然是让杨广当心柳述。 未及柳述出来,杨坚身旁的内侍又去将宁远召来,杨广与萧夜心就此在门外等候多时,未等来杨坚的宣召,反而见付平坐着木轮椅前来。 方才与萧夜心的一番恳谈,已松动了付平的心,他也从晋王妃的言辞间明白了萧夜心对他的请求,一番思量之后,他决定当面见一见杨坚,也算是给萧夜心一个交代。 然而不多时,房内竟传来了杨坚的怒斥声和柳述的惊呼声,杨广一时忍耐不住,夺门而入,竟见宁远倒在柱下,半面淌血。 “宁远!”萧夜心上前扶起宁远,怒向柳述道,“你说了什么?” 杨广已命人去宣太医,又见杨坚气得浑身发颤,他前去扶杨坚坐下,道:“父皇,发生何事?” 宁远躺在萧夜心怀中,信誓旦旦地看着杨坚,道:“妾说过自到陛下身边起,便一心一意服侍陛下,陛下不信,妾唯以死明志,免得陛下再听那些流言蜚语,既污了妾的清白,也辱了圣听。”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萧夜心用手帕轻捂着宁远额上的伤口,又对柳述怒目相对,道,“驸马又想出了什么招数来为难人吗?不,这一次是要人命!” 柳述入内时便见杨坚龙颜大怒,他不敢造次,直到听见杨坚问起杨广与宁远的传言,他才大约猜出了先前杨谅和杨坚谈了些什么。他暗道既是杨谅起的头,杨坚又盛怒至此,他便索性将当年杨广在江南的“风流艳闻”重提一次,倘若宁远当真与杨广有关,只当顺手除去个敌人。 然而出乎柳述的意料,杨坚对宁远颇为上心,竟还传宁远前来对质。而这位素来温婉柔弱的陈贵人居然在遭到杨坚质疑后选择撞柱自证清白,此时还给了萧夜心借题发挥的可能。 “晋王妃冤枉我了。”柳述委屈道,“可不是我逼的陈贵人这样做。” “多少年前的事还要拿来胡说,我虽是亡国之人,无依无靠,却也不是由人欺负。我陈漱玉问心无愧,一与晋王没有任何苟且之事,二对陛下从一而有损妇德之行,驸马说那一番所谓的陈年旧事,到底有何居心?”宁远推开萧夜心的手,扶着柱子艰难站起,看向杨坚,道,“陛下,今日驸马既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就证明圣听之外还有不少这样的无稽之谈。妾这一命无足轻重,但事关皇室声誉,陛下难道不追究吗?” 太医此事赶道,宁远却不愿随去就医,仍是扶柱站着,道:“晋王知道妾与晋王妃曾经相交,晋王妃另有要事,晋王派个侍从前去告知妾晋王妃的状况只是出于昔日姐妹之谊,却被人编排出了不堪之事。过去道听途说便罢了,今日我亲耳听见了,只求陛下还妾一个清白,严惩所有胡传是非之人。” “请陛下答应陈贵人的请求。”萧夜心沉声道,“自当年带军南下,晋王便饱受与南陈之间的是非,当初他便因此受到陛下的责怪。晋王向来洁身自好,但依旧受流言困扰,这些年身在江南,那些当年留下的谣言也多少入了王府,身为晋王妃,我自是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因为至今都没有人为晋王正名。既然今日旧事重提,我恳请陛下彻查这桩冤案。” 杨广跪在杨坚面前,诚挚道:“儿臣从不敢忘父皇教诲,往日流言既是捏造,儿臣本以为日久便见得人心,却未料到昔日不实之言竟流传至今,还再入父皇圣听。儿臣一万个不敢,不敢犹如皇室体面,不敢辜负父皇厚望,不敢辜负当年随儿臣南下的五十一万大军。” 眼见情势如此,柳述大呼道:“臣冤枉。” 萧夜心便瞪着柳述,掷地有声道:“昔日驸马代陛下南巡,晋王用心款待,驸马可曾记得当时被送去身边的玉靖柔?” 柳述闻言一惊,伏在地上不敢做声。 萧夜心冷哼一声,道:“今日我如果在陛下面前说些什么,驸马是说全无此事,还是就地承认?” 见柳述已然发颤,萧夜心又冷笑一声,道:“昔日晋王在江南与张丽华有过一面之缘,便被有心之人说成与其有染。晋王救下陈贵人,又传出所谓风流之事。那么驸马当初在酒宴上对玉靖柔假以辞色,又夜夜与她相对,该作何解释?” “阿柔,别说了。”杨广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杨坚怒道。 萧夜心却未有收敛之意,继续道:“当初晋王便似如今款待陛下一般为驸马接风洗尘,宴上请玉靖柔唱歌助兴,却未料到驸马另有兴趣,暗示晋王让玉靖柔多番相陪,甚至招至自己房中。晋王不敢惹恼天子特使,只得让玉靖柔前往,又派人小心伺候,不敢有差错。可驸马当年这一出强霸歌姬之行,随行服侍的人都知道。” 萧夜心转向柳述,问他道:“驸马,我可有多说一个虚假之词?” 柳述仍是伏地不起,不敢抬头作答。 “陛下,若不是今日驸马欺人,我本不会将当初的事说出来。晋王自从当年之后便一直受到非议,昔日才满大兴的晋王为何要躲到这江南之地?不过是为了图个清静,免得多生枝节,让陛下为难罢了。”萧夜心道,“陛下今日认为我为晋王出头也罢,或是挑拨离间也罢,这些年晋王府受的委屈不少,恳请陛下看在晋王也是皇室之子的份上,还他一个公道,别再由人抹黑诬陷,让他日渐心灰。” 宁远体力不支,跪坐下来,道:“陛下,今日本是解决付先生一事,缘何又牵连出来了晋王的往事?不是有心之人从中作梗还有什么?妾乃后宫女眷,插手不得朝中事,但事关妾自身清白,也事关妾与这世上唯一朋友的情谊,还请陛下彻查。” 不等宁远叩首,众人便见那纤弱的身影倒去了地上。 杨坚命人即将宁远抬下去,却听付平道:“我终是知道了所谓的圣君之治。” 杨坚终将视线落在最远处那个人影之上,道:“付平?” “正是。”付平不卑不亢道,“世传隋主圣明开阔,今日所见却非如此。亲子重臣受辱而不查,小人流言缠身而不治,反要一个弱女子以命自证。如此君王,如何服众?” “你说什么?”杨坚质问道。 “我只说我看到的,陈贵人自裁,晋王妃揭露驸马昔日恶行,晋王殿下屈膝陈情,而陛下依旧无动于衷,让人如何不心寒,不对隋主之治心存怀疑?心存不满?”付平道,“看来晋王妃劝我之词不实,晋王只殚精竭虑亦不值。” 杨坚拍案道:“大胆!” “我从未以隋民自居,只尊我陈国皇室。今日我眼见陈国公主受辱而无力为其伸冤以护,是我这个陈国子民不争。但此事若传扬出去……” “将付平即刻拖出去斩了!”杨坚气得拍案而起,又因急怒攻心而向后跌坐。 杨广立即扶住道:“父皇息怒。” 杨坚颤着手指着神情冷漠的付平,难以吐露一个字。 “将付先生带下去,即刻传太医。”杨广下令道。 柳述真想说什么,杨谅已闯了进来,虽不知方才在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见此情形,他立即上前,殷勤地照料起杨坚,再假意询问情况。然而杨广缄口不语,他又抽不开身,便只得暂且作罢。 萧夜心见房中一片混乱,付平又被带走,不愿留下,这便转身离开。 第一五九章 心意 萧夜心去看望宁远时,太医已为其清理过伤口并进行了包扎。 见萧夜心坐在床边,宁远欲言又止,几次抬眼去看萧夜心,却翕合着双唇久未发音。 萧夜心看似关切道:“何故如此赴险?倘若当真失了性命,谁又可怜你这可怜之人?” 宁远自然明白,即便是自己当真撞死了,在杨广心中也不会留下一丝涟漪。然而便是那一份隐藏在心底多年的感情,不论经过多长到底时间都未曾有半分熄灭,甚至让她愿意以飞蛾扑火的姿态去成全杨广的请求。如今面对萧夜心,她更因为和杨广之间的秘密而心怀愧疚。 “谁不是可怜之人?”宁远想要以此岔开话题,回避萧夜心在这件事上对自己的关心,“你这会儿应该在陛下和晋王身边……” “不值得。”萧夜心打断道,见宁远转过视线一副闪避的模样,她更显得心疼,道,“你为他做的一切,对你而言都不值得。” 宁远默然,又将头偏过一些,身子有些发颤。 萧夜心看着宁远,诚挚道:“但我却是要感谢你的,谢谢你为我的夫君几乎舍命,这让如今的我自惭形秽。” 萧夜心缓慢的叙述让宁远以为这位晋王妃已经知道了什么,她不由惊道:“你知道?” 萧夜心苦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宁远紧张地看着萧夜心,她深深地知道自己更在意萧夜心对她与杨广夜会之事的看法,是她当真动了情,但一切也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情而已。 “我这个丈夫便是这样不择手段,我愿意当他的刀,却没想到,他还会让你举着刀往自己身上扎。”萧夜心看着包裹在宁远伤口上的纱布,道,“你真傻。” 宁远握住萧夜心的手,恳求道:“是我甘愿为你和晋王做这些的,你不要怪他,好吗?” 萧夜心静静地观察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女子,回想着当初她们一起在大兴皇宫中度过的时光,点头道:“我没怪他,更不会怪你,我只是放心不下你的伤才过来看看,见你无碍,我便放心了。” 萧夜心将手从宁远掌中抽出,缓缓站起身离去,将要离开宁远视线时,她道:“宁远,你还是太善良了。” 宁远这才明白,方才竟是萧夜心对自己使诈,让她心甘情愿地“出卖”了杨广。 “阿柔……”宁远泣道,“阿柔,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反倒是我和晋王对不起你。”萧夜心道,“我以为我足够了解自己的丈夫,却还是低估了他为了达成目的的坚持和手段。宁远,性命是自己的,你既为了他已经豁了一次命,以后千万要为自己保重。” 或许是独自在大兴的时间太久,久到宁远忘记了被人关心的滋味,只记得想要为远在江南的杨广做些什么。如今被萧夜心这样叮嘱,她才恍然感觉到被人惦念的温柔,那一颗孤独多年的心突然得到了滋润,感谢与自怜便犹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来,冲得她泪眼模糊,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萧夜心听见宁远百感交集的哭声,然而此刻她却起身要走,将要踏出房门时,她道:“若你听不进我方才说的,便当是要为他做更多的事,才更要保全自己,好么?” 身后宁远的哭声更是凄凉,萧夜心却未在停留,一直到关押付平的房门外,才止住了脚步。 “为何不叩门?”杨广的声音自萧夜心身后传来,待近了一些,他又道,“他在等你。” 萧夜心沉默片刻后方才道:“殿下是准备拉拢汉王了?” 杨广神情一滞,看着萧夜心的背影,点头道:“是。” “原来这才是殿下的目的。”萧夜心转身,看着肃容的杨广,道,“付先生和宁远还有我,都是殿下用来拉拢汉王的棋子,你甚至不惜牺牲他们两条命,对么?” “是。”杨广镇定道,“今日的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让陈贵人以规劝之名去刺激付先生,以拒见之事激怒父皇。付先生如果出事,你必定不会袖手旁观。你来了,我让侍从去见陈贵人则有了说得过去的理由,但在一直监视我行动的汉王眼里,这正是他向父皇揭我短的好时机。汉王一动,柳述必然不会平白放过这个机会。陈贵人是当初江南事件的当事人,又是父皇的嫔妃,父皇不会坐视不理,借由她和你,加上当初玉靖柔的事,柳述这一次必遭难,也露了太子的短。柳述心胸狭窄,因汉王之故躺了这趟浑水,必定不会想与汉王结交,方才在父皇面前一番哭诉,已是暗中指责了汉王,接下去便是我主动接近汉王的机会了。” 萧夜心安静地听杨广说完,二人之间陷入长久的沉默,久到晚风吹得萧夜心觉得凉了,她往杨广身边挪了挪,见杨广伸手拉她入怀,她便靠着杨广,道:“殿下能放过付先生么?” “这要看父皇。”杨广摩挲着萧夜心的肩,目光柔和道,“你一路奔波至今都未歇息,父皇那里有人看着,我送你回去吧。” 杨广的回避便是拒绝,也正是这一刻,萧夜心明白在杨广内心深处对付平的敌意究竟有多深,与其说柳述是个心胸狭隘之人,不如说晋王杨广在感情之上同样睚眦必报,甚至更有过之。 杨广感觉到萧夜心原本轻按在自己胸口的手握紧了几分,他抬手将她的手裹在掌心,道:“我给过付平机会,是他自己不愿意离开。既如此,是能够为我所用之人,我何不好好利用,助你我成事?” 一切都说得那样云淡风轻,如闲话家常一般。 萧夜心深切地知道,不论是付平还是宁远,在杨广看来都只是计划中可以利用的棋子,就连她也是。不同的不过是杨广会在意她的生死,而旁人如何完全不可能惊动杨广的情绪。她的丈夫,一直是蛰伏的猛兽,用最冷酷的姿态面对着前进道路上的一切状况,从未有过半分松懈。 “那么之前殿下为何骗我?”萧夜心问道。 “你不去找陈贵人,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杨广握紧了萧夜心的手,“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少一些罅隙。牺牲付平这件事,我觉得不用告诉你完整的真相,不过你还是知道了。” 杨广在萧夜心额上轻轻一吻,他的妻子并没有因为知道了真相而对他有任何抗拒,如从前一般接受了这样亲昵的举动,他浅笑道:“我不会阻止你去看付平,正如我不会阻止父皇醒来之后要杀他一样。” 杨广松开萧夜心,道:“我知道你此时并不想面对我,我的人就在外头,你想回去随时都可以。” 萧夜心忽然扯住杨广的袖管,道:“殿下要去哪里?” 杨广将袖子缓缓抽出,道:“只有汉王守着父皇,我还是不太放心。” 言毕,杨广就此离去。 杨坚直到深夜才从昏迷中醒转,彼此杨广和杨谅都在侧服侍。 侍从遵从太医嘱咐在杨坚醒来之后送上汤药。 已经服侍杨坚几十年的内侍在去接汤药时抬眼看了看送药之人,顿时警觉起来,接过汤药便急忙入内,将杨广请至一旁,道:“晋王殿下,负责驿馆安全的侍卫可都还在?” 杨广闻言皱眉,道:“此话何意?” 内侍看着手中的汤药,道:“陛下的起居都由专人照料,奴婢方才发现送药之人并非……” 此时杨广眼中迸出一道冷光刺向内侍,内侍惊得打翻了手中的药碗,惊动了守在杨坚床边的杨谅。 “出了什么事?”杨谅大步而来到。 杨广神情凝重,看着洒在脚边的汤药,道:“不慎打翻了,中贵人亲自去看着吧。” 内侍即刻离去。 见杨广要走,杨谅拉住他道:“二哥,怎么了?” 杨广朝内室看了一眼,道:“照顾好父皇,孤出去看看看。” 杨谅心思玲珑,大致猜出了情况有异,这便即刻退去杨坚身边。 杨广走后即刻招来萧玚,问道:“阿柔走了?何事走的?” “半个时辰前走的。”见杨广目光严峻,萧玚不解道,“殿下有何吩咐?” “驿馆进了贼,萧玚你可知道?” 杨广语调听来和气,却听得萧玚脊背发凉,神情即刻不自然起来,道:“我时刻把着关,也命人按时巡逻,怎会进贼?” 杨广的视线长久地锁定在萧玚身上,越发阴鸷凌厉,看得萧玚额角沁出了冷汗,道:“驿馆守卫关乎陛下安危,也事关殿下,萧玚不敢造次。” “当真不敢?” 萧玚跪道:“当真不敢。” 杨广负手至萧玚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孤一直将你带在身边委以重任,望你能跟阿柔一般与孤共同进退,而不是在孤不留意之时另有心思,节外生枝。” “萧玚不敢忘殿下栽培之恩。” 杨广冷冷道:“已经有人发现了刺客潜入驿馆,孤没将这件事报给父皇,你最好在事发之前把这件事解决了,否则你即便是孤的小舅子,这一次孤也保不住你。” 萧玚领命退下,杨广仍在原处若有所思——萧玚的神情处处透着古怪,并非是被他恫吓所致,仿佛另有隐情。 未几,杨广忽然想起什么,即刻赶往付平处查看。推门入内时,他却未见付平身影。 第一六〇章 公主 杨广未将付平失踪一事告知杨坚,但杨谅安插在驿馆内的眼线已经察觉了先前守卫轮班时的异样,加之杨广与杨坚身边内侍反常的举动,杨谅便从那内侍开始下手。 内侍在杨坚身边多年,对杨坚忠心耿耿,而杨坚素来宠爱杨谅,经不住杨谅几句试探,他便将疑似有刺客潜入驿馆之事告知,并道出了杨广知情不报一事。 彼时杨广才要从付平处离去,杨谅已带人前来。他本是过来赌一赌刺客之事是否与付平有关,没想付平当真消失了。 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杨谅一派果然如此的模样,问道:“二哥作何解释?” 杨广一腔怒意不得不在杨谅面前压制住,沉声道:“将萧玚带来。” 然而稍后却未见萧玚现身,前去寻找的侍卫都说没有见到萧玚。 杨谅此时冷笑一声,看着杨广接下去要如何处置。 杨广正要派人继续去找,却听杨坚处的侍卫前来禀告,说是发现可疑之人夜闯驿馆。 杨谅嘴角随即露出一抹古怪笑容,道:“二哥以为如何?” 杨广不发一语,掷袖而去,又在前往杨坚住处时偶遇萧玚。 “拿下。” 杨谅一声令下,侍卫随即将萧玚反手扣住。 “五弟何意?”杨广不满问道。 “萧玚负责驿馆安全却玩忽职守,致使刺客潜入而不知,二哥说应不应当拿下?”杨谅一挥手,萧玚即被带走。 见杨广欲怒不发,杨谅走近道:“方才打翻的药,孤已经命人检查过了,其中有毒。” 杨广目光登时扎向杨谅,却还冷静,问道:“五弟要说什么?” 杨谅但笑不语,只看着萧玚被押走的方向,道:“孤自然是不希望二哥跟这件事扯上关系的,但有了人证,若是有人再告诉了父皇,萧玚的脑袋怕就保不住了,他和二哥又关系匪浅……” 杨广耐着性子问道:“五弟待如何?” “江南是二哥的地方,孤可不能如何。”杨谅朝杨广一拱手便转身离去。 翌日杨坚身体有所恢复,杨谅将昨夜之事“细说”了一番,特意隐去了毒药一事,给杨广留了回环的余地。 杨坚听后勃然大怒,将本要发泄在付平身上的怒意转移到了萧玚身上。 杨广因此遭受牵连,被杨坚狠狠训斥。杨谅为其求情说解,这才勉强压住了杨坚的怒意,且将萧玚关押大牢,待杨坚身体好转之后再行审问发落。 萧夜心闻讯赶来找杨广商议对策,但如今局势主动权正掌握在杨谅手中,他们轻易动不得。 杨坚病倒一事已传回扬州,独孤等人听后随即赶来。 兰陵见杨坚身边已有不少人围着,她便趁机找萧夜心了解情况。 萧夜心只说萧玚下狱却至今只承认放走付平一事,对刺客之事全然否认却无法证明自己暂离职守期间究竟身在何处。 “他必定有事隐瞒。”萧夜心忧心忡忡道,“我一直感觉萧玚藏着心事,但过去的情况不及今日严重,我便没有追问,可眼下事关他的生死,公主,只有你能帮他了。” “你要我亲自去劝他?”兰陵问道。 “我如今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 兰陵毫不犹豫道:“好,我去。” 萧夜心未料到兰陵如此果决,一声道谢之后便引她上车,即刻奔赴大牢去见萧玚。 狱中环境恶劣,兰陵见到那在阴影中静坐的身影时已万分心疼,她示意萧夜心和杨广不要出声,并请他们暂时回避。 待只剩下兰陵与萧玚二人,她才开口道:“萧玚……” 萧玚随即睁眼,透过小窗口处的光看见了光影中的半边身影,他想开口叫兰陵的名字,却喉头干涩,终是将那两个字咽了回去。 “父皇要杀你,你为什么不为自己申辩?”兰陵急道,“二嫂他们很担心你,我也是。” “昨日我无意听到我姐和殿下的谈话,我不想付先生就此丧命,所以偷偷安排,将付先生带走,这件事我姐不知情,请公主转告殿下,不要怪我姐。所有罪责,我萧玚一力承担便是。”萧玚斩钉截铁道。 “不光是这件事。”兰陵看着萧玚在阴影中的身形轮廓,道:“汉王哥哥说昨夜驿馆进了刺客要对父皇不利,父皇身边的内侍证实了这一点,汉王哥哥还借口说晋王哥哥知情不报,你以为这件事是你一力承担就能解决的吗?” 萧玚身形微动,却仍是忍耐住了。 “萧玚,有任何事你说出来,晋王哥哥和二嫂都会帮你想办法的,你这样憋着,只会让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兰陵道,“驸马将当初他在江南遇刺一事也告诉了父皇,当初负责守卫的也是你,你知道这代表什么么?” “公主不应该插手这些事……” “如果不是因为你牵涉其中,我会着急地出现在这个地方吗?”兰陵斥道,“原本我只是以为父皇突然病重,见了二嫂之后才知道另有蹊跷。我不知道这些年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但你应该照顾好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待在这里。我……” 她长久地注视着只是几步之遥的身影,说出了隐忍在内心多年的话,泪眼朦胧,道:“我会担心的,萧玚。” 任这世上沧海桑田,唯兰陵一句关切便能让萧玚无力抵抗。他径直冲向牢门,隔着栅栏注视着从未从他心头抹去的昔日恋人,小心翼翼地念起她的名字:“阿五……” 认真得仿佛是对待世间珍宝,声音却轻得不敢让旁人听见一分一毫。 千万人尊她为天之骄女,抵不过萧玚这一声“阿五”。早已盈满眼眶的泪水终是滑落,兰陵低声泣道:“不要再拒绝二嫂的帮助,好吗?我们都想救你出来,我真的很担心你。” 萧玚迟疑稍许,问道:“我姐在外面?” 兰陵点头,道:“我还有事要回去处理,稍后二嫂会过来,你和她之间不要再有隐瞒了。我想你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 萧玚心知兰陵本就是瞒着杨坚和独孤过来的,若被知道了萧夜心和杨广必然又要遭难,他便答应了兰陵。 萧夜心入内时,兰陵已拭去了脸上泪痕,萧玚亦不似方才情深意切,二人看来神情淡淡,不过进行了一次普通的见面。 离开大牢后,兰陵又去了驿馆,才从马车上下来便见到了行色匆匆的柳述。 “驸马这么着急是要去何处?”兰陵神情冰冷往驿馆内走去。 柳述随即跟在后头,道:“久不见公主,我便想去找寻。” “找我?”兰陵原本正向前缓缓走着,突然转身却在柳述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那声响震得柳述脑海一片空白,竟是脸上的疼痛都未来得及感受。 兰陵平日对柳述冷淡却总顾着夫妻情分,今日猛然一记掌掴犹如火山喷发一般着实令人震惊,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公主……” “是找我还是找那夜夜陪侍的歌姬?”兰陵瞪着柳述,全无昔日柔弱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像发怒的独孤,冷冽尖锐,“驸马寻常在我跟前不弄声色,原来都是假的?” 柳述捂着半边脸道:“公主是哪里听来的闲话,我没有……” “若有呢?”兰陵咄咄逼人道,“驸马是要拿命换方才那句话,还是如何?” 柳述哑口无言。 “父皇平日宠信你,只因为你是我的驸马,这叫爱屋及乌。若是这样便让你以为自己当真得了势,能够在父皇面前胡言乱语,陷害忠良,我可以马上让你当不成这个驸马。”兰陵道。 遭到兰陵如此羞辱,柳述内心虽然愤怒,但碍于身份,他不得不好言讨饶道:“公主误会了,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其中必有误会。” “误会?”兰陵冷笑道,“玉靖柔来了,要不要我亲自去问她?” 柳述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在兰陵面前求饶,道:“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兰陵正色道:“朝堂上的事,我不管。但驸马私下若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不会息事宁人。我的丈夫若做不到从一而终,那就不要也罢。” 柳述从未见过兰陵如此强势的模样,也是在此时才明白兰陵这外柔内刚的性格究竟和独孤有多么相似。然而他的妻子此时却为另一个如此煞自己威风,对自己如此严苛冷酷,身为男子确实感觉受到了侮辱。 “我与公主是陛下钦赐之婚……” “你也说了是赐婚,只要父皇想收回成命,你能如何?你敢如何?”兰陵转身,几不可见地叹了一声,仍是冷对柳述,道,“希望驸马以后能够在父皇面前谨言慎行,那些荒诞之词切莫轻信,我也以为眼见为实,没有真凭实据还是不要胡乱开口的好。” 柳述见兰陵就此离去,方才被掌掴的半边脸终是疼得他五官都皱到了一处。 此时柳述的侍从上前,道:“禀驸马,奴婢刚才打听道,公主的座驾是从大牢过来的。” 柳述双眼眯起,终是明白兰陵这一巴掌究竟是为谁打的,那默默,莫名其妙的一句“陷害忠良”又是为谁鸣的冤。 兰陵不知柳述此时正如何恶毒地咒骂萧玚,她去见杨坚时,独孤正伴在杨坚左右,不见其余人。 “阿五,你去了何处?”杨坚问道。 兰陵坐在杨坚身边,问道:“父皇感觉好些了么?” 杨坚再问:“你去了哪儿?” 兰陵淡然道:“去了趟大牢,见了萧玚。” 第一六一章 隐情 在杨坚开口之前,独孤已然怒极,然不等她开口,兰陵道:“是我要晋王哥哥带我去见萧玚的。” 杨广总是独孤心中的一份柔软,因此她忍下将要迸发的怒意,问道:“你去见他做什么?” “自然是问清楚来龙去脉。” “可有结果?” “晋王哥哥在问。”兰陵垂眼,似是等待着来自独孤和杨坚的责备,道,“外头的事与我无关,我也只是想帮晋王哥哥罢了。” “阿摐自然不会做出忤逆之事。”独孤看着兰陵,但这话显然是说给杨坚听的。 “萧玚也不会。”兰陵仍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道,“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益钱和驸马向朕说的话难道有假?”杨坚道。 “晋王哥哥难道会对父皇有二心?”兰陵反问道。 杨坚自然不满兰陵这般看似温顺,实则针锋相对的态度,正要训斥,却听独孤道:“阿摐自然是不会的,阿五,不可对你父皇无礼。” 兰陵将头垂得低了一些,道:“女儿无意顶撞父皇,只是实话实说。” “萧玚放走付平之事,不容置疑。” “外头的事,女儿无权置喙,自有人来说。女儿过来是看望父皇的。”兰陵道。 杨谅此时进来,说是昨夜的刺客有眉目了。 兰陵闻言担忧不已,却不得不安静听着。 杨谅根据昨夜内侍的描述,对潜入的刺客做了画像,侍卫们满城搜捕,已经找到了刺客,但其人自尽,就此断了线索。 其时杨广携萧夜心前来向杨坚请罪。 “萧玚曾与付先生结下知音之情,此次是一时冲动才私自救人。请父皇念在付先生为江南水利交通付出巨大,萧玚往日亦尽忠职守,对他二人从轻发落。”杨广道。 “是萧玚抗旨在先,也是我过去未曾严加管教,致使萧玚做出错事。我身为萧玚的姐姐难辞其咎,愿为萧玚领罚。”萧夜心道。 杨坚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这对夫妻,心中五味杂陈,道:“付平昔日有功,但对上不敬亦是事实,今免去其一些职务,贬为熟稔,永不得录用。萧玚行为乖张,玩忽职守,停职思过,罚俸一年。晋王驭下不严,着朕南巡之后静思己过,晋王妃亦如是。” 此时于是告一段落,但萧夜心却发觉萧玚始终心事重重。 杨广为表孝心,一直陪在杨坚和独孤身边,萧夜心原本想要去找萧玚,却发现他鬼鬼祟祟地趁夜离开了驿馆。 萧夜心一路尾随本欲一探究竟,但萧玚行动太快,夜间光线不甚明亮,没多久她便跟丢了人,正要回去时,却遭人暗算,后颈一阵钝痛便失去了知觉。 待萧夜心醒来,她已身在驿馆房内,萧玚正在身旁。 萧夜心一把抓住萧玚问道:“你去了哪儿?” “姐,这件事你别管了。”萧玚劝道。 萧夜心朝房外望了一眼,确定无人偷听,再凑近萧玚逼问道:“多次潜入我们身边的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头?跟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解释清楚,我自有我的打算,姐,你别问了,也别再跟踪我。刚才他们差一点就对你动手了。”萧玚道。 “兰陵都没办法让你坦白?”萧夜心恨恨道,“他们下一次动手再出了问题,你就准备用你这条命来掩盖真相?或者找谁替罪?这一次是汉王给了殿下一个台阶,把刺客的事压了下去,这对殿下来说便是将来一份人情,是受制于汉王的把柄,你知道吗?” “当时为了救付先生,我才让他们乔装进来,没想到他们居然……” “付先生跟他们在一起?” “应该已经把人送走了。” “你相信他们?” 萧玚看向萧夜心的目光有些难以置信,僵持片刻后,他点头道:“他们做的事并不是要害我,更不是要害你。” “那是为什么?” “因为……”萧玚欲言又止,转过视线,道,“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不想你卷进来。” “那么你看见了,因为他们,你险些丧命,我和殿下也受到了惩处,如果这就是你说的并非加害,我只能说你已经被他们迷惑了。”萧夜心怒道,“不许你再跟他们有任何来往,除非你要莒国公府和晋王府跟你一起陪葬。” “姐!”萧玚有些焦急,道,“当是我求你,我的事,你不要再管了,我有分寸。” 萧夜心正要发怒,杨广恰好回来,萧玚立即告退。 见萧夜心满脸怒容,杨广问道:“是问出了什么不便告诉我?” 内心的猜测确实让萧夜心不愿意向杨广透露一丝一毫,她只是皱眉坐在原处,默不吭声,直到杨广握住了她的手,她才问道:“殿下和汉王谈得怎么样?” 杨广叹了一声,坐去萧夜心身边,将她揽在怀中,道:“抓人的是他,帮人的也是他,不过是要在我面前摆个场面,让我知道父皇有多看重他,即便是要合作也想着处处占尽上风,便先让他吧。” “成了?”萧夜心问道? “东宫之位非他一人之力可以撼动,这次柳述随驾已然掀不起风浪,等他们回去了,再让汉王感受感受太子的气焰,他便会真的开口了。”杨广在萧夜心额角轻轻一吻,道,“距离我们回大兴的日子已是越来越近了。你也别想着将过去在江南发生的一切带回去。” “人都走了,殿下还要说这些扫兴的话?”萧夜心嗔道。 萧玚既说了付平已经安全离开,她便相信在将来漫长的岁月里,付平能够平安地度过余生,那些付平对她抱有的绮念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冲淡,一如她对弘宣曾经的执念,终究会在相隔的千里之间归于平淡。 “其实在这件事上,我是要感谢萧玚的。”杨广道,“我确实不在乎付平的生死,但你既然那样在意,让他活着总比死了能让你宽心些,你也不至于太怨我恨我,毕竟他到底还活着。” “当真要恨,也只能恨命运弄人。” “你不是不信命数,要跟天争么?” “该争的自然要争。”萧夜心凝望杨广,道,“不管怎么说,这次的错都在萧玚。即便是殿下早就有意拉拢汉王,但听殿下方才的意思,汉王没少在殿下面前耀武扬威,让殿下受气了。” 见萧夜心如此体贴温柔,在杨谅那头受的气已消了大半,杨广一臂揽住萧夜心后腰,将她拉近身前,感受着她如兰花一般大的吐息,浅笑道:“为了自家小舅子受点气,也没什么大不了。” 萧夜心嫣然一笑,伸手抱住杨广后颈,道:“殿下如此说,倒是我心中有愧,想要补偿殿下了。” 杨广右手尾指指腹在萧夜心唇上轻轻擦过,沾了她唇上的胭脂,眼底笑容更甚,问道:“你要如何补偿?” “殿下先把灯灭了吧。”萧夜心道。 如此烛火既灭,一夜春宵。 翌日杨广一早便去看望杨坚,随后带着张衡去处理公务。 萧夜心起身梳洗后去找兰陵,却见兰陵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公主?”萧夜心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兰陵摇头,道:“我没事。对了,萧玚还好么?” “他很好,这次多谢公主。”萧夜心对兰陵心神不定的样子总是关心,又问道,“公主当真没事吗?” 兰陵蹙眉沉思片刻,拉着萧夜心低声道:“我昨夜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公主何意?” “昨夜我发现驸马偷偷见了一个人,那不是驸马身边的侍从,之前我也从未见过。” “公主听到他们谈了什么?” “距离有些远,我没能都听清,但刺客,太子这些词,我还是听见了的。二嫂,你说这件事会不会真的另有蹊跷?”兰陵紧张道。 萧夜心已然有了盘算,却不便在兰陵面前表露,她道:“兴许只是驸马给大兴送消息回去,公主多虑了。” “他给大兴送什么消息?给谁送?”兰陵恍然道,“给太子哥哥?” 萧夜心立即示意兰陵不要声张,道:“公主没有真凭实据可不能这样说,如果被陛下听见了,少不得又是一番风雨,谁都安生不了。” “如果这是真的呢?驸马本就与太子哥哥交好,他如果只是暗中和太子哥哥传递消息也就罢了,我是担心……” “公主!”萧夜心制止道,“祸从口出,一个是当朝太子,是公主的亲哥哥,一个是公主的驸马,不可胡思乱想。” “亲哥哥?”兰陵惨笑一声,看着萧夜心道,“二嫂难道忘了,当初是谁命人对我和萧玚赶尽杀绝的。我的亲哥哥,我的亲哥哥啊……” 萧夜心将兰陵抱在怀中,安慰道:“事情没有查明便只当没有发生,公主不是冲动的性子,一定要稳住。” 往事一旦浮现眼前,兰陵只道悲哀,在萧夜心怀中默然垂泪,不再多说一个字。 萧夜心虽心疼兰陵,心里却暗暗有了个计划,只待她将兰陵安抚好了,便回去同杨广再作商议。 第一六二章 连环 萧夜心去向杨坚和独孤请安的路上恰遇见杨谅。 杨谅笑道:“二嫂这是从何处过来?” “才去见了公主。”萧夜心见杨谅春风满面的模样,不由问道,“汉王是有喜了?” 杨谅摇头道:“今早见父皇的时候碰上了二哥,我们兄弟二人许久没有好好说话了,便多说了几句,二哥还约了孤今夜小酌。” 杨谅那得意的神情便是在告诉萧夜心他在杨广面前出尽了风头。 萧夜心暗中冷笑,岔开话题道:“驸马今日可去见过陛下了?” 杨谅心思一动,走近萧夜心道:“二嫂何故问这个?” “方才我去看公主,听公主说昨夜驸马便忧心忡忡的,深夜才归,今日又早早地不见了人。她猜想是不是昨日驸马挨了陛下的训,心里不舒坦。”萧夜心看似担忧的神情里透露着别样的暗示。 杨谅心想自己光顾着拉拢杨广,一时未察柳述的举动,现今听萧夜心这样一说,那柳述仿佛确实有些奇怪。然而情况还未查明,杨谅不便在萧夜心面前有夺过表露,只道:“驸马平日受父皇宠信,难免心高气傲,如今被说了几句心里不舒坦也是正常。” 一面做着表面的客套,杨谅心里已然打起了算盘,匆匆与萧夜心道别之后遂快步离去。 与杨谅分手后,萧夜心去独孤,但侍从回禀说独孤与杨坚已经离开驿馆散心去了,她便作罢,回了住处。 午后独孤突然召见萧夜心,萧夜心只觉一头雾水,一面想着应对之法一面前往复命。 此时独孤正准备午休,服侍的侍从已被禀退,萧夜心入内时,只有她与独孤二人。 萧夜心站在帘外不敢上前,直到独孤示意,她才挑帘进入,垂首站在榻边,道:“皇后有何吩咐?” 独孤将晋王府里里外外的事都问了一遍,萧夜心不知其用意,只得一一作答,待到最后,她忽听独孤轻叹道:“就你一人操持整个晋王府着实辛苦了。” 萧夜心隐约猜出了独孤的意思,站在远处不发一语。 “我没有要让晋王府再多一个管事之人的意思,阿柔,你不用担心。”独孤道,语调平静得反而令萧夜心惴惴不安起来。 萧夜心只是再垂首,神情未动。 “倒是阿摐养了个好歌姬,不仅歌喉动人,那张嘴也是灵巧。”独孤微微抬眼去看萧夜心,道,“你就没有发觉么?” “皇后是说玉靖柔?”见独孤点头,萧夜心继续道,“阿柔久居郁南别苑,素日与我没有过多交往,她也不是晋王府的人,不归我管,所以谈不上十分了解。” “她不光心思玲珑,还耳聪目明,知道不少事,在我和陛下面前为阿摐说了很多好话,可比你这个晋王妃看来用心多了。”独孤身子动了动。 萧夜心随即为独孤捶腿,道:“殿下的好与坏,陛下和皇后心知肚明,我说再多也只是为自家夫君说话,做不得数。再者,阿柔向来受殿下优待,她又有心护主,我还是高兴的。” “高兴?”独孤睁开微眯着的双眼,注视着萧夜心,道,“你跟阿摐一般不见得会说实话,若当真高兴,她还会只是住在郁南别苑?只怕不止你心里不高兴,还怕我不高兴吧?” 萧夜心正要跪下请罪,却见独孤示意不必,她便继续为独孤捶腿,道:“殿下一直以陛下与皇后为效法之像,这些年除了我这个晋王妃未纳任何其他女子入王府,至于阿柔……正如先前我与皇后说的,有些事我办不到,权让她帮我去做。他们之间从未越矩,只是主仆而已,皇后千万别责怪殿下。” “阿摐确实不是耽于声色的性子,我自然知道。原本这是你和阿摐的家事,我不便过问,但既然玉靖柔敢亲自到我和陛下面前为阿摐说情,你这个晋王妃不想做点什么?”独孤问道。 “她是殿下的人,我动不得,但我身为晋王妃,也不会让她进晋王府。她若愿意,便一辈子留在郁南别苑,殿下愿意照顾她,我又说得上什么。”萧夜心嘴角露出一丝略显意外对的笑容,道,“我只是没想到,她竟如此大胆,看来是真的将殿下放在心上了。” “你还笑得出来?” “若非殿下优秀,如何会有女子将他放于心间?而殿下始终只有我一个晋王妃,旁人抢不得这位置,也抢不走殿下的人,我自然要笑。”萧夜心道,“皇后不觉得这样一想,便没有那些不高兴了么?” 在很多时候,独孤都认为杨广和萧夜心的夫妻关系像极了她和杨坚,不同的只是她素来以强硬的手段遏制着杨坚那颗偶尔不安分的心,如她当年处死尉迟氏那样,生生血祭了萌发自杨坚内心的有一段旖旎情丝。可杨广似乎不存在除开萧夜心以外的多情。 她最钟爱的儿子,应该完成她在杨坚身上没能完成的心愿,萧夜心是杨广当众从杨勇手中抢来的,险些葬送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那么他和萧夜心就应该用余下一生的时间让这段感情变得圆满,不掺一丝杂质——一直到今日玉靖柔出现之前,独孤都是这样认为的。 见独孤陷入沉思,萧夜心悄然退下。 待回到住处,萧夜心便在幼焉服侍下小憩,直到晚膳时分都未见杨广归来,此时又驿馆的侍从前来禀告,说是杨坚突然大发雷霆,杨广、杨谅等都在驿馆。 “王妃,您要立刻过去么?”幼焉问道。 “传晚膳。”萧夜心道。 “陛下龙颜大怒,王妃当真不去看看么?” “我是王府女眷,不能插手那些事,你只管传膳,让人盯着驿馆的情况就好。” 萧夜心今日虽未见到杨坚,但从午后和独孤的谈话中还是能大约知道杨坚的举动。她又将自己在白日的经历回想了一番,除了没来得及跟杨广传达柳述的事,她却已将此事透露给了杨谅,又和独孤有了一次看似和平却另有深意的谈话,倒是想不出杨坚为何突然动怒。 原本正是驿馆内守卫交接换班的时候,一道鬼祟的身影出现在驿馆里不起眼的角落中,并快速向柳述的住处移动。 突然落入驿馆内的飞鸟让那人受到了惊吓,恰好惊动了经过正要去换班的侍卫,很快,那人便被拿下,并且被搜出了一封书信。 书信来自大兴东宫,便是杨勇发来的,那人正是要送去给柳述。信中写道柳述多时未将消息送回大兴,杨勇等得急不可耐,催问江南情形,如此便成了柳述一直在替杨勇暗中监视杨坚的事实。 杨坚一见书信便恼羞成怒,即刻唤来柳述,将书信狠狠砸在柳述脸上。 柳述却是一幅全然不知情的模样,看过书信之后连连求饶道:“陛下,臣没有,这书信绝对不是太子送来的,臣也从未与太子串通窥探圣上。” 见柳述不认,杨坚又将那人带来当场对峙。柳述否认与其相识,但那人却一口咬定书信是杨勇命人送来的,还说了好些细节,诸如信上不留太子印鉴是为防止书信遗失造成麻烦,杨勇答应事成之后许给柳述高官等等。 “许官?”杨坚怒道,“他凭何许官?我大隋几时轮到他来做主?” 此时杨广与杨谅赶到,只在房外便已听见杨坚怒不可遏的声音,二人交换过眼色,杨广便立刻明白是杨谅搞的鬼。 两人入内时,柳述已是痛哭流涕,在杨坚面前又跪又拜,看来极为可怜。 杨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转过视线去看杨广时,只见他眉头微蹙,脸色不甚很好看。 杨谅先提步入内,道:“父皇息怒,这其中或许有……” “有误会?”杨坚打断道,见杨广随后进入,他指着柳述身边的送信人道,“在你辖地内发生之事,你来办。” 柳述一听由杨广查办,登时心凉了半截,再看杨谅那好整以暇的模样正看着杨广,他便知是这兄弟二人联手加害于他,更要拖杨勇下水。 杨谅虽与杨广有了亲近之意,但他显然是要将得罪杨勇的事推到杨广身上,让他们兄弟彻底撕破了脸,他才方便继续从中作梗。 柳述止住哭求声后,室内立即陷入死寂,都在等着杨广领旨。 杨广沉思稍许,拱手回道:“驸马在朝中任职,儿臣只管束江南之地,不敢羁押审讯驸马,只将此形迹可疑之人带回审问,待有结果即刻向父皇禀报。” 当即便有侍卫将那人拖出去,杨广不敢怠慢一同离去,走时听杨坚怒吼一声“滚”,他脚下不停,只想尽快这是非之地。 杨谅想是给柳述来个欲加之罪,便留在杨坚身边伴驾,名曰说解。 杨广命人将那人带走后直接去见了独孤。 众人只见杨广在独孤处留了多时,临走时神情悲伤,连声叹息,似是遇见了极其为难之事,不得已来向独孤请求破解之法。 杨广回到住处前,幼焉已将驿馆内的情况都禀告给了萧夜心。 萧夜心听后沉默不语,幼焉以为当真是杨广遇见了难事,连萧夜心都为之担心,便问道:“王妃如此担忧,是不是殿下……” “殿下好计谋。”萧夜心眉间隐有笑意。 幼焉却摸不着头脑,问道:“王妃这是何意?” 萧夜心笑得更是明显,道:“去准备些点心和热水,殿下在外奔波了一整日,回来必要用膳休息。” 听萧夜心如此吩咐,幼焉虽然心中不解,亦只能听命行事,这便去做迎接杨广回来的准备。 第一六三章 夜探 杨广回到住处后,萧夜心亲自服侍其用膳沐浴。 这段时间忙于迎接杨坚的各项事宜,杨广确实未曾好好休息,如今浸在汤浴之中,又有娇妻伺候,杨广只觉紧张多时的神经放松了不少,闭着双眼小小休息起来。 萧夜心又添热水之际,杨广问道:“阿柔可要共浴?” 萧夜心笑睨了他一眼未曾搭理,将水往浴盆中添完。 杨广湿漉漉的手轻抓了萧夜心一把,这才让她开了口,嗔道:“殿下休闹。” 杨广松开手,靠着浴桶壁再度合眼,道:“五弟方才让人在母后房外等我。” “汉王是怕殿下心软么?”萧夜心为杨广捏肩道。 杨广嘴角轻轻勾起,道:“这世上只有阿柔懂我,我是不是心软之人。” 萧夜心跟着笑了一声,道:“明日殿下送去给陛下的审讯记录将会关系到太子的命运,不管真假,殿下和太子的仇是当真结下了,汉王是想要殿下一鼓作气吧。” “先不说父皇究竟要如何处理这件事,倘若太子让柳述监视父皇的事被定论了,已然是重罪,汉王还想要将先前刺客的事往太子身上引。你说我这个五弟做事,是不是太斩尽杀绝了?”杨广感觉到萧夜心若有所思,问道,“你在担心萧玚?” 萧夜心停下手,坐在杨广身旁,道:“那些刺客究竟什么来头还未查清,我是担心……” “正是因为没有查清,才更不好往太子身上推。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当,后果堪忧。”水汽氤氲在杨广与萧夜心之间,却无法稀释此时他们之间颇为凝重的气氛,杨广道,“你我都知道一定事关萧玚,我至今没有插手便是相信你能处理好。眼下也确实不是完全和太子撕破脸的时候,汉王想坐收渔翁之利,我却是不会让他如愿的。” 见杨广要起身,萧夜心立即取来毛巾与衣裳为其更衣,却不料杨广顺势将她搂在怀里,二人便就着满室的水汽拥在一起。 “萧玚的事,你有把握查清楚么?”杨广低头看着萧夜心问道。 “暂时没办法让萧玚开口。”萧夜心冷不防被杨广捏住了下巴,抬起头与杨广满是水渍的唇吻在一处,许久后才得以退开,脸色微红,道,“殿下明日给陛下的审讯记录能让汉王满意么?” “不满意也是那样,除非汉王自己再拿出些什么证据来。”杨广埋首在萧夜心颈间,轻嗅着她身上的香气,道,“这件事虽是汉王栽赃,但柳述和太子之间确实有关联,这次挖出一些痕迹,足以让父皇对太子的不满再度爆发,汉王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若这一次就将太子扳倒了,将来谁为我说话,让我回大兴去?” 杨广在萧夜心颈上轻轻咬了一口,萧夜心猝不及防低呼一声之下,竟被杨广打横抱了起来,她便靠在杨广怀里,问道:“想来这次陛下南巡将近尾声,距离殿下回大兴的时间又近了一些。” 杨广将萧夜心放去床上,将她搂入怀中,一面缓缓解她的衣裳一面道:“这次的事就算不让汉王十分满意,他也奈我不得,毕竟是我从母后那讨来的法子,他只得怨母后去。再者,我办事办得不甚圆满,方才衬得他处处周道,他便高兴了,我的事也就好办了。” 二人虽说着正事,萧夜心却抵不过杨广对自己这番上下其手,不多时便被他再度吻住双唇,只能发出些模糊的音节来。 晋王处正是风月旖旎,被杨坚下令关入大牢的柳述终是等到了兰陵的到来。 一见兰陵,柳述便求饶道:“我知公主还念夫妻之情,请公主为我向陛下求情。” 兰陵冷眼看着如今一身狼狈的柳述,说心底没有一丝恻隐是假,但当真要她为了柳述得罪杨坚,她却不是那样情愿,尤其想到他陷害萧玚一事,她更是不想为柳述求半个字的情。 见兰陵冷漠处之,柳述只得奋力讨好:“我当真冤枉,那书信根本不是太子遣人送来的,我也不认识那人,公主救我。” “你是说有人诬陷于你?”兰陵问道。 “必是有人诬陷。” “谁要诬陷你堂堂驸马?又为何要诬陷你?” 柳述一时语塞,虽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他却无法在兰陵面前直言,反倒落了挑拨之嫌。 看柳述着实可怜,兰陵神情缓和了一些,道:“有物证有人证,待父皇身体康复一些,必定会彻查,到时候你是否真的和太子哥哥暗中联系,又是否有人栽赃陷害,都会查个水落石出,自然也就知道你是不是当真清白。” 柳述已能想到,将来回大兴,调查这件事的必然是杨谅的人,到时杨勇为自保必然与自己撇清关系,那他就当真死无葬身之地。 “公主救我,公主救我!”柳述伸手去拉兰陵的衣裙,道,“这些年我对公主未有半分不敬,只求公主看在夫妻情谊上,救我一回。” “那你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和太子哥哥暗中联系,这次江南之行,他可曾叮嘱过你什么。” 柳述欲言又止,没有回答兰陵的问题。 “要我救你却不肯与我从实招来,既然如此,你便在这里好生等着吧。”兰陵正欲扬长而去,裙角却被柳述扯住。 “公主……我说……” 兰陵这才停下脚步,听柳述继续解释。 柳述先将朝中局势与兰陵说了大概,自然承认了他与杨勇之间存在结党关系。继而说到此次江南之行,他便是要阻止杨谅结交杨广,以免造成对杨勇更大的威胁。 “只是我未料到,此行江南,汉王先与我说了公主与……”柳述自觉有失颜面,咬着牙才说出口,道,“公主与萧玚的过往。” 兰陵脸色随即一变,质问道:“所以先前你那般针对萧玚?” “我是公主的驸马,可一旦想起公主心中另有所爱,那人还在公主眼前反复出现,我……”柳述一脸愁苦无奈,竟是不愿再说下去了。 “这么说,是汉王哥哥挑唆在先,又利用你和太子哥哥的关系从中作梗?”兰陵问道。 兰陵过去与杨广私交甚笃一事,柳述是听杨勇说起过的,所以此时他将矛头指向杨谅,如此既推卸了责任,又可刺激兰陵为护杨广与杨谅不和,他的事或许就有了转机。 “汉王哥哥还说了什么?”兰陵问道。 “便是说了不少晋王的好处,又说将来晋王凭借在江南的功绩回了大兴,对太子威胁甚重。”柳述一面说一面盘算着如何继续打动兰陵,道,“公主,太子确实叮嘱我小心汉王,但绝对没有对陛下有任何窥伺之意。陛下南巡,命太子监国,如此重任,太子感恩尚且不及,如何能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见兰陵沉默不语,柳述继续道:“当初我代陛下南巡,与晋王有过薄交,先前公主因那玉靖柔大发雷霆,其实也是汉王命人散布谣言所致。晋王如何品行,公主比我清楚,我亦不敢有负公主。至于萧玚一事,确实是我心中嫉妒,才一时冲动,还请公主念在我是太重视公主的份上才做此错事。” “刺客一事与你可有关系?” “刺客?”柳述连连摇头道,“万不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公主信我,太子亦不敢。” 看柳述如此诚惶诚恐的模样,兰陵不免相信了他的话,念及夫妻之情,她的语调又柔和了一些,道:“这事我会想办法,但到了父皇面前,你切不可连累晋王哥哥。” “这是自然。”得见生机,柳述不由兴奋起来,道,“多谢公主。” “另有一事我要与你说清楚。” “公主请说。” “我与萧玚已是过往云烟,我既择你为驸马,你便是我的夫君。我与他不会再有瓜葛,旁人若是再拿我与他做文章,你当如何?” 柳述长跪在兰陵面前,指天发誓道:“若再有人以此时侮及公主,我必与之追究到底,绝不再有嫉妒之心,连累公主与旁人,若违誓言,天诛地灭。” 见柳述一片真挚,兰陵终是心软,道:“我夜间去看望母后,她说晋王哥哥正难于处置这件事,明日他审你,你要如何说,先告诉我知道,等去了父皇面前,我也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免得又有人发难。” “待我想想。”柳述思量之后,与兰陵串了口供,及她要走,他又拉着兰陵道,“多谢公主。” 兰陵满目同情,却慢慢抽回了手,道:“既不是你起的头,这罪责也不应都由你抗。若此事能够善了,将来你在太子哥哥面前便多劝他一劝,都是自家兄弟,何苦如此针对。晋王哥哥久居江南,难得才回一趟大兴。汉王哥哥也终是要回自己封地的。你劝太子哥哥做好本分,谁又动得了他的太子之位,反倒是这些手段用起来,被父皇知道了心寒也愤怒。” “公主说得极是,若能平安回大兴,我必定如此劝说太子。”柳述信誓旦旦道。 “今夜委屈你了,先在这里将就一晚吧。”言毕,兰陵转身离去,未留给柳述多少温情。 看着那很快便消失在视线中的背影,一如这些年来每一次疏离淡漠的告别,柳述的目光从未幽暗的大牢灯光中收回,手已摸上被兰陵狠狠扇过的半边脸。 仔细回味过兰陵方才的话,柳述才明白,今晚的见面,所谓的夫妻情分,不过是兰陵用来交换日后他不再与杨广和萧玚为难的筹码。说到底,他的妻子从来和他不是一条心,今夜说的话是交换,可当时为了萧玚抽在他脸上的那一巴掌却是因为她昔日的恋人而迸发到底真真实实的愤怒。 第一六四章 争执 翌日一早,兰陵便去杨坚面前为柳述求情,哪知杨谅更早他一些,已是和杨坚说上了话。 但见兰陵神情焦急,杨谅便猜出了她此行何意,又想她不过多了一些平日里独孤的喜爱,在这件事上不过说些无用的求情之词,便未将她放在心上,因此笑道:“兰陵来得早。” 兰陵上前行礼后便在杨坚面前低泣道:“父皇当真要重责驸马?” 见兰陵梨花带雨又神情憔悴,杨坚自是有些不忍心,道:“阿五不必如此。” “我夫君突然下狱,又被冠了重罪,我如何能不担心,昨夜一宿未眠,却是想不到办法,索性早些过来向父皇坦白,倒不知汉王哥哥起得早。”兰陵眼角瞥了杨谅一眼,见他面色一沉,她只继续向杨坚道,“父皇冤枉驸马了。” 杨坚皱眉道:“人证物证具在,何来冤枉一说?” “说来是我的过错,却不知怎么的被有些人发现,反倒生出这许多事来。”兰陵低头垂泪,直到杨坚追问,她才继续道,“驸马一直与太子哥哥暗中通信之事,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杨坚眸光一沉,已有怒色爬上眉梢。 “是我先让驸马捎信回去给太子哥哥的。”兰陵道,“父皇南巡之前,太子哥哥因未能伴驾左右,便叮嘱我要照料好父皇和母后。我念太子哥哥一片孝心,便让驸马遣人送信回去,好让太子哥哥放心,专心监国之责,并非太子哥哥有意窥伺父皇,至于其他阴谋险论,更是无稽之谈。” 见杨坚仍在耐心听着,兰陵定了定神,继续道:“前两日因付平付先生之事突发,父皇龙体抱恙,我便将消息送回大兴,昨日本应是送信之人送回太子哥哥的消息,却不料来了个我与驸马都不认识的陌生人,还带来了所谓太子哥哥是书信,这才东窗事发。” “兰陵且不可因与驸马之情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杨谅假意劝道。 “我与驸马的关系便是众人见到的那般,相敬如宾,我不用为了替他脱罪拖累自己。”兰陵正色,又瞪了杨谅一眼,道,“倒是自家的亲哥哥,不知在驸马面前搬弄些什么是非来挑拨我和驸马的关系。” 杨谅本就心虚,此时被兰陵一激,脸色瞬间煞白。 见二人之间陡然迸出的火药味,杨坚问道:“兰陵是何意?” 兰陵这才从杨谅处收回视线,道:“汉王哥哥先前同驸马说了些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事不光平白损了我的清誉,还可能影响我与晋王哥哥兄嫂的关系,汉王哥哥是安了什么心?” “兰陵冤枉孤了。”杨谅立即辩解道,“先前驸马向孤询问当初你来江南一事,孤本就知道得不多,便未尽其详。驸马兴许是太在意你了,便以为孤有所隐瞒,自己揣测了一些事……” “陈年旧事有什么值得揣测的?平白无故,驸马又为何询问起几年前的事?”兰陵质问道,“我没有不可对人言之事,汉王哥哥既然所知不详,又为何要多这个嘴?须知欲盖弥彰,如今又成了驸马疑心病重了?” 杨谅不想与兰陵多费唇舌,索性沉默。 见兰陵如此咄咄逼人之态,杨坚有所不悦,道:“兰陵,不可对你五哥无礼。” “究竟是我无礼在先,还是汉王哥哥不肯饶人?”兰陵反问道。 杨谅终是不耐,道:“此话何意?” “昨夜我忧心不安,本想先去向母后坦诚一切,求她救救驸马。当时恰好晋王哥哥满面愁容地从母后那里出来,随即便有人将他请走,不知道汉王哥哥知不知道这件事?” 杨谅面色一滞,故作镇定,道:“孤不知你是何意?” 兰陵眉目沉浸却显冷冽,道:“汉王哥哥要不要查一查身边有没有奸细,究竟是我看走了眼,错怪了你要晋王哥哥对驸马不利,还是有人要挑拨我们兄妹之间的关系,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休得胡说!”杨谅扬声道,“既是父皇让二哥处理驸马一事,孤又怎会插手其中?二哥办事向来公道,又怎会听孤的摆布?兰陵莫要因为救驸马心切便在此胡言乱语。” “我在父皇面前说实话是我胡言乱语,那汉王哥哥你在驸马面前搬弄是非又是什么?引得驸马因妒生恨处处针对萧玚,为难晋王哥哥,这又算什么?如今只凭一张来历不明的字条和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就要给驸马定罪,甚至还可能连累远在大兴的太子哥哥,这又怎么说?” “兰陵若觉得其中有蹊跷,大可去查。” “我自然要查,不光是那栽赃驸马的字条和人是谁派来的,还有之前所谓到的刺客,是谁的手下,这些统统都要查个水落石出。”兰陵道。 杨谅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兰陵,不由眯起眼观察起这向来柔弱的妹妹,讽道:“看来驸马确实对兰陵马首是瞻,往日和你说了不少事。你既说到了刺客,孤就一并说了。江南之地是二哥管辖,在他的地方出了事,自然应该由他负责。驸马之事同理,怎能说是为难二哥?” “汉王哥哥现在就把昨夜去找晋王哥哥的那人找出来!让他亲口告诉父皇,他和晋王哥哥说了什么,又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杨谅这要说兰陵胡搅蛮缠,却听杨坚一声怒喝道:“住口!” 二人才收了声,却见杨坚一手半抬,颤颤巍巍半晌,最终直接倒了下去。 杨坚病情突然加重,立即引来所有人关注。孤独忙于陪伴照顾,并未及顾上责问兰陵与杨谅两个当事人。 除了随行御医,杨广更是招拉附近一带的名医一同为杨坚诊治病情,但情况并不乐观。 兰陵因心中有愧,此时并不敢去看杨坚,又怕孤独责怪自己,便独自躲在住处,一为杨坚起伏,二是悔过。 萧夜心前来看望时,兰陵正跪在佛龛前诵经。 见兰陵双眼哭得通红,萧夜心怜心大起,只是不待她开口,兰陵便迫不及待问道:“父皇怎么样了?” “太医们正在会诊,暂时我也不清楚到底什么情况。”萧夜心拿出手帕亲自为兰陵拭去眼角泪痕,道,“陛下不会有事的,公主不用太担心。” 兰陵满腹愧疚,又被冷落多时,如今萧夜心这一句暖心关怀,她便泪涌不止,如同孩子那般扑在这晋王妃怀里,哭道:“二嫂,我真不是有意要刺激父皇的。” 萧夜心耐心安慰道:“我们都知道的,你晋王哥哥已在皇后面前说情了,眼下只等陛下醒来,公主亲自去向陛下道个歉,便没事了。” 兰陵又哭了片刻才重新擦干眼泪,哽咽道:“我没想到会这样。我只是想救驸马,想让这件事赶紧过去,想快些把萧玚救出来。” 萧夜心从未忘记兰陵对萧玚的情义,正如她相信萧玚一直将兰陵藏在心底深处那般,她感谢兰陵的长情,尤其在现今敌友不分,尔虞我诈的环境中,当真只对萧玚好的,或许只有兰陵一个了。 “萧玚失职,确实有他应该承担的责任。”萧夜心道,“今早在陛下面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公主可以告诉我么?眼下汉王只说是公主听信旁人之言恶意污蔑,公主若不肯发声,晋王只怕也不能完全安抚皇后。皇后的脾气,公主比我清楚。” 兰陵沉思片刻,才将早上和杨谅的争执连同昨夜去大牢见柳述的事都告诉了萧夜心。 如此,萧夜心终于明白了始作俑者便是柳述。杨坚若当真病重,他们势必要回大兴。只要回去了,杨勇便会想办法救柳述,甚至,杨坚因此一病不起,身为太子的杨勇就有了绝对的优势。 “其心可诛。”萧夜心低声道。 看萧夜心神色恨恨,兰陵困惑道:“二嫂,怎么了?” “陛下久病,这次急怒攻心,所以病情有些严重,也许要稍微耽搁一些时日。这段时间,皇后和晋王会照顾好陛下,公主只要安静等候,切不可再轻举妄动了。”萧夜心语重心长道,“公主善良,不希望身边任何人遭难,但有些事急不得,需要一桩桩一件件地去解决。公主相信我,相信晋王么?” 兰陵无助地看着萧夜心,她似是有些迷茫,但不久后点头道:“我自然是相信晋王哥哥和二嫂的。” “公主既相信我们,便将这些事都交给我和晋王吧。”萧夜心又为兰陵擦去了溢出眼角的眼泪,温柔笑道,“江南是晋王的辖地,陛下虽病了,还有皇后坐镇。这段时间驸马和萧玚都会是安全的。公主不用太过担心,只需静静等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兰陵抓着萧夜心的手,不安道:“可是汉王哥哥他……” “陛下昏迷不醒,汉王不敢动作的。这是在江南,不是汉王的封地。”萧夜心安抚道,“皇后已经下令,在陛下醒来之前,禁止汉王离开住处,他做不了什么的。” 兰陵这才稍稍放了心,但一想起杨坚昏迷前的模样,她又担心起来,道:“父皇真的没事吗?” “陛下是天子,有上天庇佑,更何况还有太医和晋王请来的江南名医,一定不会有事的。”萧夜心又说了不少好话才将兰陵说服,离开时候,已将近黄昏时分。 第一六五章 内心 杨坚一连昏睡了两日,兰陵为赎不孝之罪,绝食为其祈福祝告。 独孤得知之后立即命人带去膳食,要兰陵进食,可兰陵却以诚意孝心为理由直接拒绝。无奈之下,独孤招来萧夜心,然而萧夜心苦劝亦未果,着实令独孤在为杨坚担心的境地里平添了对兰陵的怒意。 独孤为此又急又气,一想起兰陵为救萧玚之故,她便迁怒到萧夜心身上,态度自是冷漠尖锐,看得杨广心疼不已,处处护着萧夜心。 “母后近来心情不好。”带着萧夜心离开时,杨广如此对她道,“便当是为了我,暂且忍下这份委屈吧。” 萧夜心早已习惯了独孤的性格,反而宽慰杨广道:“情急时的气话,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是陛下一日不醒,兰陵便一日不进食,这样下去怕真要出事。” 杨广点头,道:“连母后的意思都敢违抗,我看兰陵这次决心坚定,恐怕听不得劝了,除非……” “殿下是说萧玚 ?” 杨广默认,面色为难,道:“我终究不愿兰陵出事,这样吧,劳你辛苦,去见一见萧玚。他若答应,我想办法将他弄出来,让他去劝劝兰陵,如何?” 此计冒险,但眼下别无他法,萧夜心便立即赶往大牢去见萧玚,却未料到这一次萧玚并未答应。 “阿五外柔内刚,如果当真决定这样做,就算是我,都不可能说动的。”萧玚道。 他深知自己的出现只可能加剧兰陵内心的痛苦,即便他此时此刻担心着兰陵的身体,但他深切地了解他的心上人究竟有着怎么样的心性——这一次,他劝不了。 沉默多时,萧玚又道:“再说,你们将我带去见阿五,万一被人知道了怎么办?眼下皇后和汉王的人都盯着,你和殿下不能做错一步。” 萧玚的话虽让萧夜心倍感安慰,可一想起已经两日没有进食的兰陵,她亦是心疼,道:“如果不是柳述教唆公主去陛下面前说那一番话,不会是今日的局面。如今陛下不知何时醒来,情况对我们而言是非常不利的。” “姐。”萧玚走近萧夜心,压低声音道,“如果陛下就此一病不起?” 萧夜心目露警戒之色,瞪着萧玚道:“你在想什么?” 萧玚眼中似是闪着某种期待,注视着神情紧张的萧夜心,道:“你当真没有一丝想法?” 萧夜心似乎明白了萧玚的意思,可正在萧玚内心燃烧的那把火在她看来却是不值得去冒险为之的事。她断然拒绝道:“你最好立刻放弃这个想法,也不要再听任何人的蛊惑。” “姐,你难道甘愿每一次都唯唯诺诺地面对皇后?” “不许再说!”萧夜心色厉道,“萧玚,有些事你可以放在心底记一辈子,但有些事不可以。” “所以你已经习惯了给杨家的人下跪是么?” 见萧玚依旧执着,萧夜心怒上心头,抬手便要打下去。可举掌过顶,她终究没狠心落下,向来冷静的双眸里闪动着无奈且愤恨的光,想着萧玚方才那句尖锐刻薄的诘问,视线变得模糊起来,颤着声道:“你再说一遍?” 已经许久未见萧夜心这般受伤的模样,萧玚自知失言,随即致歉道:“对不起,姐,我不是有意那样说的,我不想伤你的心。” 发颤的手缓缓落下,萧夜心转过身背对萧玚,道:“我现在便是杨家的人,如今屈过的膝,将来自然都能讨回来。你那些毫无意义的妄想,趁着一切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赶紧忘了吧。” 萧夜心离开大牢的脚步露出少有的慌张,萧玚至此才明白那句话对她的刺激有多大。 回住处的马车上,萧夜心仍在回忆萧玚那个满是诘责和不甘的问题,过去那些在独孤和杨坚面前卑躬屈膝的画面由此在她的脑海浮现,每一幕都深深扎在她的心上,痛过当年接受杨坚的招降招数,前往大兴俯首称臣的时刻。 至亲之人的当面指责无疑是对萧夜心这些年来的否定,她为之付出的时间和努力,为之所经历的痛苦与生死劫难,在萧玚的那句问话里被完全否决,仿佛她活成了一个笑话。 听着马车外的人声,回忆着那些从未被遗忘的过往,连同被刻意隐瞒的疲惫一齐涌上心头,让萧夜心不由自主地叹了好几声。她忽然想念杨广,想念那个与自己共同进退的人,即便在达成目的的道路上,他们几多分歧,可她始终相信,唯有杨广才是自己最大的支柱。 思念起得突然却无法克制,萧夜心便命车夫快一些,即便她知道此刻的杨广应该正忙于照顾杨坚和独孤,但她就是想快点回去,如这些年来的习惯,等着她的夫君归来。 回到住处后的萧夜心在幼焉的照顾下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中她见到了过世的父亲,被问及了和萧玚如出一辙的问题。 “我没有忘。”从梦中醒来的萧夜心急促地说着这四个字,努力地为字辩解着。 幼焉见萧夜心醒了便来看望,问道:“王妃做噩梦了么?” 幼焉又等了片刻才渐渐萧夜心定了心神,问道:“王妃,你没事吧?” 萧夜心的颓然坐着,目光有些涣散,却问道:“殿下回来了么?” “回来了,但一直在书房。”见萧夜心要下床,幼焉立即去拿外衣,问道,“王妃要见殿下么?” 萧夜心一面更衣一面点头。 杨广书房外守门的侍从一见萧夜心过来,当即紧张起来,上前道:“见过王妃。” “殿下还在里头议事?”萧夜心问道。 “是。” 萧夜心朝紧闭的书房大门看了一眼,再去看将头垂低了的侍从,道:“我在外头等殿下议完事吧。” “殿下许是还要商议许久……” “跟哪位大人在里头谈话?” 侍从立即语塞。 萧夜心冷冷看了侍从一眼,又与幼焉道:“去叩门。” 侍从当即跪在萧夜心跟前,道:“王妃恕罪。” 萧夜心居高临下问道:“这是殿下的意思?” 侍从支支吾吾半晌,不敢作答。 萧夜心绕过侍从走向书房,幼焉上前叩门,房内立即传来脚步声。 玉靖柔开了门,一见是萧夜心,登时心头一紧,只得强作镇定。 玉靖柔正要行礼,萧夜心却已推开门走进了书房,环视之下,发现杨广正在审阅公文,一旁的桌上放了一壶不知有没有凉透的茶。 萧夜心只对玉靖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动作轻柔却神态冷冽,玉靖柔因此不敢出声,只得暗中咬牙退了出去。 待书房中只剩下她夫妻二人,萧夜心便站在帘下静静看着杨广,一看便看了小半柱香的时间。 杨广虽在处理公务,眉头却一刻未曾松动,萧夜心知道他是在担心杨坚的身体,如此心事重重的模样,确实是令她心疼的。 杨广沉思得太入神,便不由得松了手,手中的公文落在案上,一记声响将他拉回了现实,也终于让他发现身边的玉靖柔已换成了萧夜心。 “阿柔?”杨广有些吃惊,问道,“你几时来的?” “不记得了。”萧夜心坐在帘下,道,“萧玚不愿意去见兰陵。” “那便看兰陵自己的造化吧。”杨广将公文收起,走去萧夜心身边,道,“回来时听幼焉说你正睡着,如今我一看这时间……你怎么忽然这样贪睡,是不是不舒服?” “陛下还没醒么?”见杨广默认,萧夜心又问道,“太医们也拿不准陛下何时会醒?” 杨广愁容又重,坐在萧夜心身边,道:“柳述这招借刀杀人当真出乎意料,不过仔细想想,倘若成功了,便是釜底抽薪。” “旁人需要的都是时间,唯独太子如今最恨时间漫漫。若真的让柳述得逞,对我们,对汉王来说都不是好事。”萧夜心道。 杨广叹道:“万没料到这次兰陵会偷偷去见柳述。柳述也不愧是父皇身边的近臣,对父皇的脾气了解得一清二楚,知道从兰陵下手,去揭父皇最不乐意见到的东西。” “所以陛下能够醒来才是当务之急,殿下不是应该陪着皇后一直守着么?”萧夜心问道。 听出萧夜心另有他意,杨广挑眉,似是在回应她的挑衅一般,道:“我自有其他事务处理,你不想见我回来?” “盼着殿下回来却久不见人,不慎一觉睡醒,却发现殿下确实是回来找阿柔的。”萧夜心看着桌上那壶茶,道,“殿下都没尝一口?” “公文都送来了,我自然没时间做其他无关紧要的事,左右缺个研墨的,她既来了便留下了,这个解释可满意?” “我要殿下解释了?”萧夜心嘴角牵起一丝浅笑,旋即又消失,道,“如今这里都等着陛下醒转,大兴又被太子掌握,我以为不妨给越国公递个消息吧。” 杨广笑道:“已经让人送去了。” “倒是我让殿下取笑了。”萧夜心去倒茶,被杨广拦着,她硬是啜了口凉茶才罢休,道,“当真是放了许久了。” 杨广笑睨萧夜心道:“你可喝出其他味道了?” 萧夜心放下茶杯,道:“又凉又苦,唯独不酸。” 第一六六章 好转 杨坚的昏迷让所有人一度陷入焦虑之中,而兰陵也在绝食祈福的第四天终于病倒。 独孤闻讯又气又无奈,眼看着杨坚还未醒来,她无法抽身,只令萧夜心去照顾兰陵,谁料兰陵竟说杨坚不醒,她便不服药,急得萧夜心只能强行灌药,这才能给独孤复命。 萧夜心向独孤禀告时,忽闻内室的杨广惊呼,她与独孤立即进入查看,竟见杨坚睁大了双眼正在床上剧烈喘息,似是遇见了惊恐之事。 独孤随即传来太医为杨坚诊治,杨坚却执意要见杨谅。独孤不得已将杨谅招来,杨谅便在杨坚面前痛哭流涕一番,将这几日被软禁的心酸都告诉了杨坚。 一番父慈子孝之后,太医确定杨坚病情已有所缓和,众人才放下心来。 “陛下方才是做了噩梦么?”独孤关心道。 杨坚拉着杨谅的手登时一紧,将杨广、杨谅等人都环顾一番,又只留下独孤一人,禀退了其余所有。 虽未得独孤解禁的命令,但在杨坚面前的表现已然让铩羽多日的杨谅重新有了嚣张的资本,见杨广夫妇始终沉默,他问道:“这几日辛苦二哥了。” 杨广心知杨谅是在说自己做无用功,仍是镇定自若,道:“本就是应尽之责,不讲辛苦二字。” 杨谅又问了柳述、兰陵、独孤这几日的情况,杨广三言两语交代之后便携萧夜心离去,直到晚些时候听探子回禀从杨坚处得来的消息,才知杨坚单独留下独孤是在商议杨勇的事。 “看来陛下心里也是怀疑太子的。”杨广道,“否则不会病中还梦见有人斩龙一事,更不会只留下母后谈话。” “这件事要告诉汉王么?”萧夜心问道。 杨广眼中露出一丝赞许之色,道:“我这个五弟便是人前耀武扬威,被母后一禁足便没了什么办法,想来他身边的人未能帮他探查到什么,否则也不至于今天问那么多。” 见杨广迂回作答,萧夜心追问道:“说还是不说?” 杨广朝关着的房门看了一眼,道:“既要合作,这种消息怎能不告诉他?柳述这会儿还关在大牢里,太子那儿也不见丝毫动静,他被禁足这几日必定是心里憋着怨气的,怎会善罢甘休?” 萧夜心这才知道,那前来禀告消息的人应该已经去见杨谅了。 诚如杨广猜测,杨谅果真在得到消息之后便去杨坚面前搬弄起了是非,虽然说得隐晦,却还是让杨坚听得明明白白。 次日杨广去向独孤请安时,听说昨夜杨坚第一次当面狠狠斥责来了杨谅,让那些侍从看得目瞪口呆,最后还是独孤亲自安抚才将事情暂时压了下去。 见独孤为此愁眉不展的模样,杨广劝慰道:“看母后操心至此,儿臣内心深感愧疚,不能长久陪伴母后身边,是儿臣不孝。” 独孤一直想将杨广召回大兴,昨夜见杨坚怒斥杨谅的情形,她更是感叹杨广对自己的一片孝心,道:“我听着你父皇斥责益钱的话,说他其心不正,不顾手足,再想想过去睍地伐做的事,想想你的其他兄弟,当真心寒。” “哥哥弟弟们自然都有自己的立场,儿臣也有诸多无奈,此次江南之行生出这许多事端,是儿臣之过。”杨广谦卑道,“付平一事,是儿臣驭下不严,将人偷偷送走,也是感念付先生为江南百姓付出良多,儿臣不忍心见父皇错杀才干之人。萧玚守卫驿馆不利,归根究底,是儿臣有失监督之职,他必是不敢再犯了。恳请母后看在阿柔往日尽心照顾辅佐儿臣的份上,请父皇将人放了吧。” 独孤脸色一变,问道:“阿柔?哪个阿柔?” 杨广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晋王妃,还有哪个阿柔?” 独孤神情缓和一些,道:“关押萧玚也是给阿柔一个提醒,他们萧家始终是臣,务必做好当臣子的本分。你在这江南逍遥惯了,日常宠着她也不可忘了这点。至于你金屋藏娇一事,你准备作何打算?” “玉靖柔的事儿臣从未隐瞒过阿柔,如何安排也都由阿柔做主。晋王府的女主人只有一个,儿臣从未想过要伤阿柔的心,也时刻记着母后对我们的期许,断不敢令母后失望。”杨广诚惶诚恐道。 独孤点头道:“阿柔又去看阿五了?” “虽说是为兰陵好,但毕竟那日阿柔强行给她灌了药,说来也是得罪之事,她少不得在这几日给兰陵赔罪。再者兰陵因为驸马一事郁结于心,所以阿柔就多去看看,若有情况,她会立刻禀告,也能让母后专心照顾父皇。”杨广道。 杨广提及柳述便让独孤又想起了远在大兴的杨勇,她不由发出一声长叹,道:“你们兄弟几个除了阿祗散漫不争,都有自己的主张。看看你父皇责备益钱的样子,他虽是真怒了,也是当真把益钱的话听进心里去了。你千万不可重蹈益钱的覆辙,你跟他可不一样。” “儿臣不敢有非分之想,当真要说有,也是希望能在将来多陪伴在母后身边。”说着,杨广看似心酸,又要垂泪,道,“这些年儿臣在江南,时常梦到过去承欢母后膝下的情形。但当初是儿臣执意要来江南的,倘若不做出点成绩来,儿臣无颜面对母后,也对不起阿柔在儿臣身边的辛苦。母后,儿臣其实一直想念母后。” “我知道我的阿摐想来孝顺。眼下江南一片大好,等这次回了大兴,我会想办法让你父皇将你尽快召回去的。”独孤将杨广搂在怀里,心中自是万分感慨,又道:“并非我苛待阿柔,实在是你这个晋王妃好虽好,却也不好,其中滋味你自己琢磨。” “阿柔若有不好的地方,母后只管提,她必定会改的。”杨广讨好道。 独孤嘴角轻轻牵动,笑着指了指杨广,神情有三分无奈,道:“你的晋王妃,你自然最了解。她的秉性如何,你自己拿捏好,别到时候不慎伤了自己。” 听独孤这样说,杨广随之宽了心。 之后数日,杨坚在独孤的照料下日渐恢复。 期间,独孤释放了萧玚,而柳述仍在狱中等候发落。 兰陵身体有所康复后,向独孤请旨前去看望柳述。夫妻二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会儿话,待兰陵离开时,她忽然站在马车边道:“既然要见我,就不要躲躲藏藏的了。” 身着狱卒服的萧玚这才现身,与兰陵去了一旁说话。 “再过几日,我们就要起程回大兴了。”兰陵垂眼看着萧玚脚边的一片阳光,道,“将来你若有机会跟晋王哥哥回大兴,一定要把握好机会,出人头地,别给二嫂和晋王哥哥丢脸了。” 萧玚点头,道:“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以后就算去了大兴,你我之间应该没有机会再见了。” 本就注定的结果,可真当要面对依旧在兰陵心头狠狠扎了一刀。她的身体为之一颤,袖中的手收紧了几分,却依旧强迫自己维持冷静,看似波澜不惊道:“等父皇气消了,将驸马放出来,这件事便算完结,也当是你我之间的了结。” 萧玚豁然抬眼,微张的双唇证明了他想要挽回一些什么的想法,可当看着兰陵平静无波的眼眸,翻涌在他心间的巨浪瞬间平息,他只能无奈地点头,连一个答应兰陵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就像我跟驸马说的,我和你已是云烟过往,都不应该再对彼此有任何留恋。我已经成了婚,你也应该找一个能够照顾你的人,安安稳稳地生活。”兰陵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一些,将视线转向昔日恋人的时,她的眼里仿佛带着一丝笑意,试图掩盖内心的苦涩与酸楚,道,“你应该让二嫂放心,让所有人都放心,这才是你真正成熟的标志。” 掌心被指甲掐得生疼,萧玚就像兰陵那样保持着平静的姿态,不让她感受到他内心对如此命运的不满和愤怒——过去的兰陵不会跟他说这样的话,他们之间只会有对未来共同的期待,而是站在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上,向对方挥手,送上毫无用处的叮嘱和祝福。 长久的沉默没能结束彼此的对峙,直到萧玚缓缓地抬起手,向兰陵拱手。 “多谢公主教诲,萧玚……记住了。”萧玚偏过头,未将兰陵此时的模样印在脑海中。 兰陵却看着萧玚许久,仿佛是在等他的一个回眸,以此真正结束在外人看来,他们之间从未断绝过的感情。 然而直到兰陵离去,萧玚都没有正视过她的身影,他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内心按捺不住的情绪会让他失去最后的一点理智——他放不下他的阿五,他甚至宁可为此放弃如今拥有的一切。 可兰陵还是走了,快速地坐上马车,仿佛没有任何留恋地离开了他的视线,像她说的那样,让他们之间的过去彻底化作云烟消散,即便接下去的一生她都不会忘记那一年在混乱的建康街头,有个少年毫无预兆地闯进了自己的生命里,就此种下一世情思,相思入骨,不可剔除。 第一六七章 蓄力 杨坚养病期间,杨谅不敢造次,一直扮演贤臣孝子的模样,处处谦逊小心,看得杨坚有些心疼起来。 独孤倒是对杨谅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不甚欢喜,想起杨谅借柳述陷害杨勇一事仍有些气恼,加之兰陵又在她面前为柳述说情,她便主动向杨坚提起释放柳述之事。 杨坚本就宠信柳述,听独孤好言相劝,再想起兰陵为自己绝食祈福之事,便不想让这件事再恶化下去,遂以误会为由赦免了柳述。 柳述不敢在杨坚面前诉苦,只将兰陵对杨坚的关心加以修饰之后告知,一并牵连上杨勇,树立起太子孝父恭上的形象,听得一旁的杨谅咬牙切齿却怒不敢发。 其时侍从送上汤药,又说萧夜心在外求见,杨坚宣召。 “阿柔有事禀告?”杨坚服了药后问道。 虽有众人在场,萧夜心并不避讳,道:“有一事,还请陛下圣裁。” “说吧。” “我是来替陈贵人向陛下请罪的。” 一番折腾之下,众人都将宁远抛诸脑后,萧夜心此时提及不免让杨坚回想起种种流言蜚语,他却记得宁远当时撞柱的惨烈情景,顿时起了怜意,问道:“陈贵人的伤好了么?” “额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当日她一时意气冲撞了陛下,自知有罪在身,便不敢面圣。前些日子陛下龙体抱恙,陈贵人更不敢亲近,只每日亲自为陛下煎药准备,聊表心意,愿陛下早日康复。”萧夜心道。 “阿柔关心的事确实不少。”独孤仿佛话里有话。 “此时虽不在晋王府,但仍在江南之境,晋王主外务,女眷们便该由我照顾,不敢怠慢。”萧夜心垂首道,“陈贵人与我曾有薄交,我于心不忍,所以见陛下龙体恢复便想为她求个情。旁的事自有公论,我无从置喙,只陈贵人当日情急之举,请陛下宽恕。” 宁远和杨广的流言自然没能彻底从杨坚心底被磨灭,但不论事情真假,终究还是丑闻,宁远不惜以性命自证清白,杨坚更不能因此强行追究,反倒于皇室声誉不利。况且萧夜心也表示希望息事宁人,杨坚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道:“造谣生非之人可恶,朕必令人严加惩治。你转告陈贵人,不必担心此事,她亦无错。” 萧夜心见状,自知不便打扰杨家天伦,立即告退。 午后,独孤宣萧夜心,见她从容不迫之态,独孤问道:“为陈贵人请罪是你自己的主意吧?” “皇后明察,陈贵人确实不认同我那样做。” “你何故插手?” 萧夜心跪下道:“藩王之妻与后宫嫔妃不应关联,但宁远与我总是患难之交,况且事关晋王声誉,做妻子的,不应该为丈夫正名立身么?” 独孤眯起的双眼里写满了对萧夜心的探究,她仔细观察着此时这位晋王妃的神情,许久之后道:“不枉阿摐疼你爱你,你确实为他考虑良多。” “分内之事,不敢承皇后夸奖。” “我知你重情,否则不会亲自去向陛下说那些话,为陈贵人讨这份恩典。对昔日故友能够挺身而出,为你的丈夫可以百般考虑,那么对一个小小的王府歌姬何以不闻不问?”独孤问道。 “我与皇后说过,她不是晋王府的人,只是晋王的人。”萧夜心沉着应对,道,“晋王身边的人,我无权管束,不论她是深得晋王喜爱的歌姬,抑或只是一个普通侍从,不在王府,便由不得我插手。” 上一次的谈话已经让独孤感受到了萧夜心在杨广对待玉靖柔这件事上的不满,这一次接着宁远的由头,独孤又一次试探萧夜心的想法,得到的回应一如先前那般固执且无奈——因为玉靖柔是杨广的人,她动不得。 萧夜心如果强行对付杨广,杨广自然不至于因为一个歌姬与她闹翻,但这无益于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杨广在外从来都是谦逊温和的,他的晋王妃自然不能是个善妒之人,所以她不能动玉靖柔,但这并不表示她能够毫不介意地接受。 独孤深知,萧夜心为宁远求情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维护杨广的名声。在此之前,独孤已派人了解过玉靖柔在郁南别苑的情况,那些人私底下传播的杨广与玉靖柔暧昧不清的消息,她一清二楚。 身为一国之母,独孤显然是不满杨广和一个身份卑微的歌姬有如此艳闻的。 “我看你镇日忙碌,没多少时间陪阿摐吧?”独孤问道。 “殿下公务繁忙,白日里实也不与我多见。偶尔我去书房看看,倒是见过一些外人。”萧夜心道,“只是殿下对此不甚在意,只要是个服侍周道的便都算了,所以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独孤听后不做反应,留了萧夜心片刻便让她回去。 萧夜心回到住处,见幼焉并不高兴的样子,遂问道:“怎么了?” “奴婢听说,有些人又钻进殿下书房去了。”幼焉担忧道,“王妃一会儿出入兰陵公主那儿,一会儿又要去见皇后、陈贵人,如今的心思都不太放在殿下身上了。” 萧夜心倒是好整以暇地坐下,让幼焉为自己斟了茶,慢慢品了起来,道:“不是有人替我/操心了么?” “王妃这是说的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幼焉心急道,“某人什么样的心思,王妃难道不知?这些年她不敢明刀明枪地动手,便总是这一副偷偷摸摸的行径,万一真有一日……” 幼焉唯恐说恼了萧夜心,声音越发小了下去。 “真有那一日,拦都拦不住。”萧夜心道。 “王妃真的不介意?”幼焉盯着萧夜心,坚定道,“王妃不是这样的人。” “我是怎样的人?” 幼焉撇嘴道:“王妃不是小心眼之人,玉靖柔若是个好人,心思纯正,王妃不光不会为难她,还会善待于她。可她的那些小心思,郁南别苑里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王妃也知道的。她这般死缠烂打,不就是想要……” “想要什么?” 幼焉咬唇,心慌地看了萧夜心一眼,低声道:“想要进晋王府的大门。” 萧夜心莞尔,道:“继续说。” 幼焉被萧夜心波澜不惊的模样看得更是心急,道:“这几日玉靖柔想尽了办法往殿下身边钻,就是知道王妃忙于周旋其他事,管不到她头上。她这‘小夫人’的名头,可是已经从郁南别苑传到这儿来了。” “这不是以前就有的情形么?”萧夜心起身,刮了刮幼焉的鼻子,道,“究竟如何处置她始终都在殿下手里,由不得我。你看殿下都不着急,我急什么?” “请王妃恕奴婢不敬。殿下这是在陛下和皇后眼皮底下纵容玉靖柔,若是不担心皇后知道了心里不高兴,那殿下便是有那么心思了。”幼焉压低了声音道。 “什么心思?” “就是成全玉靖柔的心思。”幼焉焦急道,“王妃不知道,玉靖柔如今在那些下人面前气焰高得很,可不是在王妃面前那低三下四的模样,简直就是两幅面孔。” 萧夜心听得却是笑了出来,道:“晋王府的门槛不算高却也不低,玉靖柔这些年都没跨进来,你以为是为什么?” 幼焉百思不得其解,道:“还请王妃明示。” 萧夜心却卖起了关子,转身要去看萧玚。 萧玚如今被停职,加之和兰陵的一番话别,整个人有些消沉,可萧夜心见到他时,却觉得他略显慌乱。 将室内环顾一周,萧夜心道:“兰陵和驸马如今一切安好,你也该考虑自己的事了。” “既无事可做,我想向殿下申请离开一阵子。”萧玚道,“我原以为真的能放下,可是当……当公主亲口跟我说了那些话,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再考虑考虑将来的事。” “也好,你就趁这段时间彻底想清楚你和兰陵的关系,还有之前我跟你说过的话,你也一并考虑清楚。”萧夜心的视线仍在室内的各处角落逡巡,道,“有些事明知不可为就不要硬着头皮去做,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只会造成不能挽回的后果。” 感受到萧夜心满是警告的语气,萧玚似乎有些慌张,道:“姐,你什么意思?” 萧夜心抿嘴一笑,看似宽慰萧玚,道:“你既然想离开就给你一个机会,陛下南巡的事也近尾声,该受到教训的人几乎都有了教训,想来不会再节外生枝,你不用担心我这里。” 这话反而令萧玚不安起来,道:“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萧夜心轻轻掸去了萧玚肩头的碎发,道:“处理完了别人的事,我也该为自己打算了。这是我和你姐夫之间的事,你这个小舅子帮不上忙的。” “姐,你到底要干什么?”萧玚追问道。 萧夜心却答非所问道:“有没有想好去哪里散心?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姐,你究竟要做些什么?你这样我怎么可能走得了?” “我想要守护的东西从来不许有人破坏。我或许会因为天时地利不得不忍耐,但那终究是不让我高兴的事,时候到了我自然要算账。”萧夜心的笑容里包含着难以掩藏的阴鸷,但她看着萧玚的目光却是温柔的,道,“有本我记了几年的账正好趁着这次清算,是好事,你不用担心。” 萧玚思前想后,看着萧夜心道:“玉靖柔?” 萧夜心的沉默却成了此时最直接的回答,萧玚能感觉到来自眼前这个晋王妃心底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尽管并不激烈澎湃,却有着令人战栗的寒意。他仿佛从未认识过萧夜心,只觉得面前这个神情柔和的女子格外陌生。 第一六八章 死路 玉靖柔近来总是在杨广身边出入,已是引来不少闲言碎语,萧夜心对此不加干预,消息便很快传到独孤处,来自一国之母的召见便随之而来。 玉靖柔被召去独孤处的消息第一时间便在杨广住处传开,所有人一面猜测了这一次独孤宣召玉靖柔的目的,一面试图打探到晋王妃对此的看法,而萧夜心一早便去了兰陵处,迟迟未归。 玉靖柔才见了独孤,还未从国母威仪中回过神,晋王妃的身影便出现在眼前,她再抬头去看,独孤已然不见了踪迹。 一把短匕仍到脚下时,玉靖柔大吃一惊,注视着萧夜心道:“王妃这是何意?” 萧夜心站在帘下,面如冰霜地看着跪在不远处的纤细身影,道:“总不是让你断发那么简单。” 在过去和萧夜心的交锋中,玉靖柔一直以为这位晋王妃不过是仗着杨广的宠爱所以处处高人一等,哪怕所有人都说萧夜心和善温柔。 而此时此刻站在玉靖柔面前的萧夜心,眉眼如霜,看似平静的眼波却深远幽邃得让她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似死地上那把匕首自己活了过来,稳准狠地扎在她心口。 长久的静默让玉靖柔越发忐忑,她盯着犹如雕像一般安静站着的萧夜心,哪怕努力克制着颤抖的身体,依旧无法完全隐藏住在时间流逝中暴露的胆怯——她怕这样的萧夜心。 萧夜心裙角一动,玉靖柔便猛地向后退缩,看着逐渐靠近自己的身影,她的恐惧越来越深,竟是颤得连话都快没有勇气说了。 萧夜心站定在玉靖柔跟前,又丢下一只药瓶,道:“你若能安安静静的,倒也是好事。” 视线长久停留在那个药瓶上,玉靖柔犹如看着毒蛇猛兽一般畏惧着不敢有一丝动作。 “你在殿下面前也是这般畏畏缩缩的?”萧夜心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坐着的玉靖柔。 玉靖柔重新跪好,害怕道:“王妃,奴婢错了。” “服侍殿下,你何错之有?”萧夜心将匕首往玉靖柔身边踢了一些,道,“我倒不是因为这件事要来问你的责。” “奴婢愚钝,请王妃明示。” 萧夜心缓缓踱起步来,视线始终凝固在玉靖柔身上,语调阴沉,道:“当年小世子在郁南别苑的花园里玩耍,莫名就被毒虫咬了,你知道这件事吧?” 玉靖柔登时一个激灵,心虚之下不敢多说一个字,伏在地上不敢吭声 。 “你要在殿下身上动多少心思,我都可以当做不知道,但你居然将争宠的主意牵连到小世子身上,我这个当母亲的怎会饶你?”萧夜心道,“把匕首拿起来。” 玉靖柔身体一震,将匕首擦干净却握在手里没有低给萧夜心。 萧夜心矮下身,耐心地继续道:“为了让我分心去照顾小世子,你故意用毒虫咬伤我的昭儿,你应该想得到,他不光是我的儿子,也是晋王府的世子,殿下怎会对他坐视不理,你实在愚蠢。” 见萧夜心一直看着那把匕首,玉靖柔更是拽得死死的。 萧夜心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意,道:“这么多年我留着你,不过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想他平日忙于公务,闲暇时有人陪着消遣也算趣事,不想扫了他的兴。但是你的胆子似乎越来越大了,陛下和皇后南巡期间,你竟也想着钻空子。听说你还在陛下面前为殿下求了情?你知道这会让二圣怎么想殿下么?” “奴婢只是不想殿下受委屈……” “你知道什么才叫受委屈么?”萧夜心猛然厉色,怒斥玉靖柔道,“你的自作主张只会让陛下以为殿下在江南分心女色,一个连晋王府大门都没进的歌姬就敢在二圣面前造次,殿下连那些流言蜚语都忍不得要找人抱怨,还要你替他伸冤吗?” 玉靖柔已经完全谎了神,抱着怀中的短匕瑟瑟发抖,哭求道:“王妃恕罪,奴婢以后不敢了。” 盛怒之后的萧夜心逐渐平复下来,冷冷道:“你以为今天进了这间房,还会有出去的可能么?” 玉靖柔吓得抬眼去看萧夜心,已经哭红了的双眼让她看来处处可可怜。 萧夜心重拾笑容,然而这看似温柔的神情只让玉靖柔更加害怕。她试图避开萧夜心伸向自己的手,哽咽道:“王妃不是说留着我还能给殿下取乐么?我以后再也不敢有其他念想了。” “我留着你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可今天召你来的不是我,要处置你的,也不是我。”萧夜心按住了玉靖柔拽着短匕的手,感受着眼前这个歌姬浑身发出的颤抖,道,“或者你把这瓶药喝下去,安安静静地做人,自然也就少了是非,安全了不少。” 玉靖柔的视线逐渐转移到那只药瓶上,惊慌的神情更胜方才,摇头道:“奴婢如果不能唱歌,就再也不能服侍殿下了,离开了郁南别苑,便是生不如死。王妃,奴婢求你,饶了奴婢吧。” 萧夜心想要将匕首从玉靖柔怀里拿来,可玉靖柔抱得紧,她便多用了几分力,但仍不见效,她道:“我只要一喊,外头的侍卫就会冲进来,看你拿着匕首,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玉靖柔吓得立即将匕首丢了,萧夜心冷笑了一声,道:“你想用你的年轻和美貌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无可厚非,但要坐我的位置,你应该先问一问,殿下答不答应。” 萧夜心站起身,将匕首踩在脚下,目光冷绝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惊恐身影,宣誓着她身为晋王妃的尊贵身份,道:“知道为什么殿下会在这段时间将你留在身边么?” 玉靖柔摇头。 “不让你留着,怎么让你这个媚上的名头传到皇后这儿?” “不可能,殿下不会这样对我的。” 看着玉靖柔那难以置信的神情,萧夜心冷哼一声,道:“殿下最痛恨自作聪明的人,你险些破坏了他这些年好不容易在二圣面前塑造的好形象,你觉得殿下还会由着你胡来?今天的事,就是你自以为是造成的后果,殿下要我借着皇后的手,把你处置了。” “不可能!不可能!殿下不会忍心这样对我,殿下不会这样的!殿下说过要年年都听我唱曲,要留我在身边的。”玉靖柔哭道。 “你若安分,这确实是轻而易举的事,可你选择了死路,就怪不得别人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玉靖柔激动道,“我要见殿下!我要去找殿下!” “你以为这把匕首是谁给的?”萧夜心拿起匕首拔了出来,道,“你我都是女子,我明白你身为孤女的难处。殿下要你的命,我只要你的嗓子。你老老实实喝下这瓶药,我会念在你往日服侍殿下的份上好好安置你。你若不想喝药,便用这把匕首自裁吧。” 萧夜心将匕首丢给玉靖柔。 杨广过去的温柔还在玉靖柔脑海中浮现,甚至是这段时间留在杨广身边的时间里,她还总能听他轻唤自己“阿柔”,一切美好地让她以为只要再努力一下,她就可以像萧夜心那样名正言顺地站在杨广身边。可这样的绮念,硬生生被眼前这把冰冷的匕首割裂了。 “我不想死。”玉靖柔踢开了匕首,颤着手去拿那瓶药,问萧夜心道,“我如果喝下这瓶要,王妃真能答应护我周全吗?” “自然。”萧夜心波澜不惊道,“我以晋王妃的名义起誓,绝不会多动你分毫,必定为你安排好离开之后的一切事宜。” 内心的不甘和依旧存有的疑虑让玉靖柔迟迟没有喝下那瓶药,可摆在眼前的现实已是扼住她喉口的手,逼迫着她尽快做出决定,非生即死。 见玉靖柔犹豫不决,萧夜心道:“我还要去向皇后复命,你若不动手,我帮你选。” 萧夜心冷锐的目光犹如催命符一般促使玉靖柔仰头喝下了那瓶药,自喉咙迅速蔓延开的灼热和刺痛迅速袭遍全身,难以克制的痛苦令那个往日笑靥如花的少女露出了颇为狰狞的表情,随即整个人倒去地上。 萧夜心冷漠地看着蜷在地上的玉靖柔,用与她此时神情如出一辙的口吻,道:“药是皇后给的,里头究竟装了什么,我不太清楚。” 玉靖柔陡然间睁大了双眼瞪着犹如冰山一般的晋王妃,剧烈的痛苦让她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就连指向萧夜心的手都因为在疼痛中被抽走的力气而最终摔落在地。 “郁南别苑不是晋王府,我确实管束得没有那么多,但那毕竟是殿下的别院,都是殿下手底下的人,自然也是我的人,吟玉当年就是我送过去的。”萧夜心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在失去生机的玉靖柔,在玉靖柔注视下依旧毫无波澜的目光让她看来犹如来自地狱的修罗。 一直到玉靖柔的身体再也没有发出一丝动作,视线里死未瞑目的尸体终是令萧夜心皱了皱眉,道:“你的出现不可能影响我和殿下的关系,你的死自然也不会造成我们之间的隔阂。我已为你选好了落葬之处,你以后便唱给那里的孤魂野鬼听吧。” 此时紧闭的房门被推开,萧夜心看着独孤身边的侍从露了脸,她朝那人颔首,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仿佛她只是进错了门,并未见到想见之人,而方才并未有生命在这间房里消逝,一切都未曾发生。 第一六九章 归梦 萧夜心离开独孤处后去往兰陵处小坐了一会儿便回了自己住处,一切平静得如同过去每一个白天那样,下人们专注着自己手中的活计,只在见到萧夜心时停下片刻请安。 杨广在日暮时候回来,萧夜心正坐在回廊的美人靠上出神,手指却在栏杆上轻轻打着拍子,一派悠闲。 待杨广走近身边,萧夜心才幽幽开口道:“当年在大兴看着皇后处死尉迟氏,我只是旁观尚且觉得于心不忍,回来后大病了一场,殿下可记得?” 杨广自然是听说了独孤召见玉靖柔的事,再看这院子里的情境,究竟当时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了然于心。此时听萧夜心追忆过往,他神情一蹙,一手轻轻搭上萧夜心的肩上,道:“你累了。” 萧夜心的手此刻才停止了一切动作,视线仍旧落在已渐昏黄的夕阳余晖中,眉眼平静得仿佛看透了生死,淡淡道:“比起殿下,我哪里累呢?” “事情既然过去了,就不用再提了。” “殿下是说尉迟氏的事,还是玉靖柔的事?” “有区别么?”杨广渐渐握住萧夜心肩头,道,“既然都是母后的意思,我们照做就是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必放在心上。” “当初皇后处死尉迟氏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萧夜心歪过头,轻靠着杨广的手臂,道,“我以为我会在中途有哪怕一丝犹豫,可当我看着她在我眼前一点一点死去的时候,我甚至没有觉得她可怜。” “你真那么恨她?” “就像殿下说的,她根本就是一个不重要的人,她的死亡不过证明了以前的萧夜心又离我远了一点。”萧夜心垂下眼睫,目光空洞,道,“可能就是隔开了几辈子的距离吧。” 杨广抚摸着萧夜心的长发,他此时看不见她究竟是怎样的神情,但他的妻子表现得这样镇定,这样他也认识到在彼此漫长时间的陪伴中,他们的默契越来越深,他们的冷血便是随着越来越深刻的相互了解而变得如出一辙。 “那也只是因为你不在意她而已。”杨广道。 听来满是柔情的安慰里却带着几分感慨,或者是嘲讽。毕竟萧夜心可以漠视玉靖柔的死,却做不到对付平置之不理,否则那个藐视皇权的前朝遗民早就身首异处了。 萧夜心却无心应对杨广的含沙射影,她保持了原先的姿势,合上双眼道:“兰陵说会努力促成殿下返回大兴的事,倘若当真回去了,请殿下不要与太子为难,太子那里她也会请驸马多加劝解的。” “事到如今,兰陵还是这样天真。”杨广的手停留在萧夜心发间歪了的朱钗上,为她拨正之后,他道,“她和萧玚没有在一起,兴许不是坏事。” “殿下将主意打到萧玚身上了?”萧夜心才攀上杨广手背的手忽地抓紧。 这是萧夜心无声的请求,请求杨广放过他珍视的弟弟,不要再让已经在感情里被挫光了锐气的萧玚过多地被牵涉到他们的争斗里。 杨广凝睇着萧夜心的目光柔和了不少,他俯下身在她额角亲吻,凑在她耳边说:“我在你眼里就坏得这么彻底?” 萧夜心稍稍转过头,鼻尖划过杨广的脸颊,双唇几乎与杨广的唇贴着。她再靠近一些,在他唇上留下了淡淡的口脂,却未料到杨广将她拉了起来,手臂圈住了她的腰肢将她禁锢在怀里,不留任何余地地摄取着来自她的气息,直到餍足才放开。 萧夜心伸手擦去杨广嘴角的一抹口脂,道:“殿下怎的这么小心眼,我可什么都没说。” “真让你说出了口,我便是十恶不赦了。”杨广捉住萧夜心正要放下的手,道,“我有没有主意,萧玚都已经是我的手下,真回了大兴都不可能置身事外。你是怕他和兰陵的关系让他的立场不坚定?” 萧夜心回应着杨广探究的目光,看似坦然,却是回避了杨广的问题。 “我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杨广道。 “我的目的自始至终都很简单,只要殿下许我的东西。”萧夜心笑意浅浅,道,“方才试着哼首小调,却发现我确实没有这个天赋。” “找个会唱曲的唱给你听便是,何须自己来?”杨广牵着萧夜心在回廊下慢慢走了起来,“再过两天,父皇他们应该就要启程回大兴了。近身之处再无掣肘,你又能逍遥一阵子了。” 心知杨广是在拿独孤取笑自己,萧夜心嗔道:“殿下怕是并不希望我逍遥得太久吧?” “你不想早一点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人生苦短,我当然想尽快完成心愿,可是欲速则不达,这不是殿下一直都坚持的稳中求胜的道理么?” 杨广只是笑了一声,道:“萧玚要远行的事我已经批准了,父皇他们走后,萧玚应该也会离开,你若有什么要叮嘱的,早些去吧,趁着家人都还在,多聚一聚,免得日后思念却不得相见。” 对待至亲尚且冷漠功利的杨广,在面对萧夜心和莒国公府的时候反而显露出了无限温情。许是萧夜心每一次提及家眷时想念至深的模样令他动容,有些他无法从自己家人身上得到的慰藉便只能通过萧夜心去实现,即便只是爱屋及乌,多少也抚慰了他内心深处缺失的一点亲情。 杨坚一行人不日便返回大兴,杨广率众人恭送,场面虽然不及圣驾来时隆重,却也不失礼数,甚至因为彼此间尚算依依惜别的不舍气氛,场面颇为温馨。 兰陵与萧夜心简短说了几句后便第一个回了船舱,一直到大船起航,她才走去窗边,看着仍旧站在渡口的人群,目光不由自主地寻找了起来。 萧夜心站在杨广身边看着载着兰陵离去的船队在视线中越来越远,她道:“我看见兰陵在找萧玚。” “他一早就离开了,如今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杨广同样望着远去的船队,看着船上的桅杆,面无表情,道,“你我都知道,不论萧玚去了多远的地方,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他,兰陵依旧在他心里。” “如果说有一件抱憾终身的事,便是当初……” “你没有遗憾。”杨广打断道,“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此时此刻你会说这样的话,只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让你觉得有些疲倦了,人在累的时候是会变得脆弱一些。” 萧夜心苦笑,道:“庆幸我与殿下能错开时间觉得疲惫。” “阿柔,我的心中只有一处柔软,那便是一个你。可是你除却用来保护自己的铠甲,处处都是温柔。”杨广揽住萧夜心,道,“心墙千丈,里外三层,但那方寸温软便能折磨你一生一世。” “所以我自作自受。”萧夜心叹道,“殿下不用担心我,更不用可怜我,一切是我咎由自取,我从不怨旁人。在这世上,有殿下与我并肩,殿下心头的那一处温柔,已是我此生最值得拥有的庇护与安慰了。” “此事已了,你的这个庇护所尚有公务在身,此刻我们就启程回扬州。”杨广牵着萧夜心坐上了马车。 晋王府的马车一旦离开,方才还人群挤挤的渡口随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停在不远处树荫下的一辆马车迟迟未动,车夫道:“人都散了。” 马车内,萧玚问付平道:“先生准备去何处?” “萧公子呢?”付平问道。 “还没想好。”萧玚挑起车帘,望着波平如镜的渡口,眉眼忧伤,道,“先生既然坚持等到我姐离开,为什么最后连远远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呢?” “萧公子不也是么?”付平同样望向渡口,道,“有些事,我知道便可,不用亲眼看见。看着她身边站着别人,即便当真般配,却也是不好受的。” “我看着那人与她并不般配。”萧玚道,“却还是答应她天涯相忘,究竟是我太执着,还是她当真变了?” “她若曾为你疯狂过,哪怕真的变了,也只是时事所逼。”付平缓缓道,萧夜心的模样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依旧是那般彬彬有礼,永远保持着与他刚刚好的距离,从未失态。他苦笑道:“可是她从未变过。” 都是情场失意之人,萧玚对付平实有惺惺相惜之意,道:“先生还未回答我,准备去往何处。” 付平想了想,道:“既有来处,便当归处吧。” 那是他与萧夜心相遇之地,既无结局,便回到开始,等不来那个人,守着那时尚算美好的回忆似乎也不错。 “先生方便多收留一个人吗?”萧玚问道。 付平先是愣了愣,待他想明白了,随即点头道:“有人作伴好过一人孤独,我与萧公子也算投缘,如何不可?只是我那草庐怕已破败,要住人得先修上一修。” 萧玚正要招呼车夫启程,他最后朝渡口望了一眼。转过视线时,他发现付平的目光还停留在萧夜心离去的方向,不肯收回。 萧玚没有打断付平,只是静静地看着付平满是留恋的视线追随着早已远去的那辆马车,内心不由在想——倘若在弘宣之后,萧夜心遇见的是付平而不是杨广,那么他的姐姐是不是就能少背负一些责任,在付平身上得到多一些快乐。 被马蹄声拉回了神思的付平终究安静地坐了回去,不再期待与萧夜心的将来,他甚至只将这些年的经历当做了一场梦,梦里出现过那个令他神往的女子。 第一七〇章 将归 杨广再一次回大兴,已是开皇十七年的年末,临近下一年新春之时。 距离上一次杨坚南巡,与杨广相见已是隔了数载,自那一次回到大兴之后,杨坚与独孤的身体都有所抱恙。尤其独孤思念杨广愈甚,时常在杨坚面前提及将杨广调回大兴之事,加之兰陵从旁劝说,杨坚不忍独孤继续忧思,便答应趁这次杨广回大兴述职兼过年的机会,让他留下。 诏回杨广的圣旨送入扬州晋王府时,杨广还未公署未归,萧夜心便命人领传旨官去见杨广,自己照旧逗杨昭玩耍。 幼焉见萧夜心此时喜上眉梢,不禁好奇问道:“大兴传来的旨意竟能让王妃如此高兴,可圣旨里究竟写的什么,咱们看都不知道呢。” 萧夜心看着杨昭圆溜溜的一双眼睛,纯澈可爱,和杨广那总是思虑深沉的眼神大相径庭,答非所问道:“不知殿下小时候,可也是这般天真无邪的模样。” 杨昭方才还玩得起劲儿,这会儿已是觉得困了,扑在萧夜心怀里就要睡觉。 幼焉见状,唤来乳娘将杨昭带了下去,与萧夜心道:“奴婢是不是应该帮王妃收拾回去的行装了?” 萧夜心道:“等殿下回来再说吧。” 想起两日前兰陵派人送来的消息,萧夜心的眉眼总是透着喜色,然而转瞬又浮出忧虑来,道:“去找找萧玚,他若在,就让他即刻过来一趟。” 幼焉听命便去找人,不多时,萧玚便到了。 当年萧玚以远行之名在付平处隐居了一段时光,回来后又有了些过去潇洒干练的模样,似是对与兰陵之事看开了,这些年跟在杨广身边办事也几无错漏,算得上是得力臂膀。 然而知萧玚莫若萧夜心,有些话平日里不说是不愿意重提伤心事,可事当临头,她还是要做出必要的提醒的。 萧玚昨日才来见过萧夜心,姐弟间说了会儿家常,不想今日萧夜心又找他来,他只当是萧夜心有事吩咐,不敢怠慢,一进门便问道:“姐,你找我有事?” 江南之地不若北国飞雪连天,可毕竟仍未过冬,时不时会飘些雪花,今日萧玚正赶上了这一趟飘雪,他骑马过来,衣上眉发还有些湿润。 幼焉立即递上毛巾,为萧玚解下大氅。 萧夜心看萧玚收拾完后落了座,才道:“下着雪的日子你还骑马,就不怕路上打滑把自己摔伤了。” “这雪又积不起来,最多地面潮湿一些,跟下雨似的,兴许还不及下雨呢。”萧玚喝了口热茶,道,“姐,你找我来究竟什么事?” “咱们要回大兴去了。” 萧玚要喝第二口热茶的动作顿时停住,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一暗,敷衍点头道:“嗯,是有两年没回去了。” “回去之后,该收的心,就收收吧。”萧夜心道。 萧玚若有所思,没注意热茶烫口,这就被烫得险些把茶盏给丢了,强忍着唇上的痛,皱了会儿眉头,笑问道:“我这些年还不安分守己?” “回了大兴不比在江南,到处都是盯着我们的眼睛……” “我知道了。”萧玚打断道,“大兴城里恶人多,咱们需要小心忍耐一段时间,处处提防……” 不等萧玚说完,萧夜心已递给他一张字条。他狐疑着打开,一眼便认出了字条上的字迹,一时间心虚翻涌,连目光都无处安放,紧紧攥着那字条道:“你们果然一直都还有联系。” 萧夜心却是面无表情地重新坐下,道:“公主念着殿下与她的兄妹之情,所以没有少为殿下回大兴的事费心。你看了这上头写的内容,该知道我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萧玚仍有些不甘心地问道:“陛下真的打算将殿下留在大兴,不让他回江南来了?” 萧夜心眸光微凉地盯着萧玚道:“不止是殿下,晋王府该带走的人,一个都不会留下。” “姐,我不想去大兴。”萧玚有意回避萧夜心的目光,道,“如果你和殿下一定要回去,我就调请去江陵。” 萧夜心怒而拍案道:“你是要拉着所有人陪葬吗?” “我没有……” “这些年你私底下做的那些事,你以为我和殿下都不知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殿下不想为难我罢了。在江南,我们还好为你遮掩,如果回了大兴,但凡泄露了一星半点,就是万劫不复,晋王府和整个莒国公府都要陪葬!”萧夜心道。 “姐,你不用骗我,依着殿下的性子,他如果真的知道,早就动手了,怎么会有半分容忍?”萧玚的目光有些异样,带着深深的眷恋,看向萧夜心,道,“姐,我想江陵。” 萧夜心拂袖之下,桌上的茶盏便被打碎了。 幼焉听见动静从外头进来,却被萧夜心喝退了出去。 经此插曲,萧夜心眉间那汹涌的怒意稍有平复,眉目恢复沉静,道:“既然这样,我立刻捎信回去,让母亲做好为你收尸的准备。” 萧夜心曾数次劝说萧玚放弃那些无谓的念想,可萧玚一再坚持,阳奉阴违,萧夜心顾念血肉亲情便没有太过强硬地进行阻止,如今眼看着杨广就要返回大兴,她必须立刻切断萧玚的妄念,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见萧夜心如此决绝,萧玚内心不甘却是无奈,正不知应该如何应对,倒是杨广踏雪归来,面带喜色。 见萧夜心姐弟之间颇为沉闷的气氛,杨广与萧玚道:“今日孤有喜讯,但需先哄你姐,你跟着幼焉下去歇息,留下用晚膳吧。” 杨广随即唤进幼焉将萧玚带了下去,这才走去萧夜心面前,道:“你跟萧玚置什么气,不放心便一直锁着,直接绑回大兴,让莒国公府的人看着。” 萧夜心顿时明白了杨广已经命人监视起了萧玚,方才那和颜悦色不过是用来迷惑人的,她虽然知道杨广做得妥当,却还是有些吃惊。 见萧夜心仍又余愁萦绕眉间,杨广将她拉进怀中,低声道:“我高兴地骑马赶回来,这会儿身子凉得很,还需阿柔为我暖暖。” 话虽如此,杨广已将萧夜心的手裹在掌中,这一路策马归来,他的手反倒比萧夜心的手还要暖和一些。 萧夜心心知杨广是在宽慰自己,她却低叹道:“萧玚似是铁了心要做那事,只怕这次回大兴少不了生事了。” 杨广只轻轻搓着萧夜心的手,似是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一般,道:“我只问你的态度,你若说办,就即刻办了。若不办,将来吃苦的时候可不要怨怪任何人。” “当然要办。”萧夜心眉头皱紧,道,“我更盼着能在我们回大兴之前把事办了,以免夜长梦多,就算是萧玚因此恨我,我也不怕。” “我听你差遣就是了。”杨广朝萧夜心的双手呵了口气,又轻轻搓了几下,笑道,“可算是暖和一些,是你不让他们添炭,还是他们怠慢了?这种又湿又冷的天,竟不知要多加两盆炭进来熏的吗?” “方才只顾着和萧玚说话便忘了。” 杨广故作不满,道:“你为萧玚费心劳力,倒是想不起我这个做丈夫的随时会从公署回来,这冷冰冰的屋子哪里是人待的。” 萧夜心被杨广逗笑了,道:“便不是人待的,殿下也在这儿待了好几年,如今要走了,反倒嫌弃起来了。” 杨广打量起这生活了数年的江南大宅,颇是感慨,道:“若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我当真是不想走。” “只怕殿下刚回去那一阵,人是在大兴了,心还留在这烟花之地吧。” 杨广在萧夜心颊上轻啄了一口,道:“还有几处工程在进行中,交接也要时间,你又不是不知我想做什么,只是毕竟未及高位,有心无力,只能如今奠稳根基,再图大志了。” 萧夜心靠去杨广胸口,忧思更重,道:“连累殿下了。” “江山美人我都要,自是要辛苦一些。再者,自古福祸相依,谁又知道那些还未根除的隐患,将来会不会成为我们的助力。”阴毒之色自杨广眼中渗出,唯有他垂眼去看萧夜心时才变得温柔,道,“我会帮你尽量顾好萧玚,只是这一趟回去,不比过去斡旋拖延,很可能便是一定胜负了。” “前路本就不易,我本要为殿下助力,如今反倒成了累赘。”萧夜心抱愧道。 “那你就狠狠心,现在发话,我帮你除了这个心病?”杨广带着三分笑意调侃道。 萧夜心却是犹豫了。 杨广将萧夜心搂得更紧了一些,道:“父皇未登大宝时,我尚能感受几分骨肉情深,融后来成了皇家之子,纵有母后关照,这血骨之情已是淡薄了不少。你如此顾念家人之态,是我心中羡慕万分的,也是我恋你爱你的原因之一,便是帮你一些,也当圆我之梦。只是一切有度,若过了分寸……” “我知道的。”萧夜心抬头去看杨广,道,“到时候莫说殿下,我也是不答应的。” 见萧夜心眸光真诚,杨广自是满意,轻摄住她下颔便低头吻上了眼前的檀口朱唇,心境舒朗许多。 第一七一章 归路 萧玚因那不可与外人言说之事与萧夜心产生分歧本已有数年之久,只是萧夜心过去没有命令禁止他继续妄为,姐弟之间尚算相安无事。如今见萧夜心态度颇是坚决,萧玚遂另有打算,准备在新年之后便付诸行动动。 一行人收拾形状从扬州出发前往大兴,经过杨广这几年开展的多个交通项目,如今南北往来的道路已比过去通畅不少,队伍行进很是方便。 北归的队伍按照计划在日落时分于驿站歇息,萧玚因和萧夜心连日来的不痛快而显得格外生疏淡漠,一直驿站外待着,说是检查守卫,以防万一。 杨广与萧夜心早早便歇息下了,守卫也按部就班得执勤,不敢有丝毫松懈。 夜深之时,天寒地冻,驿站外忽有黑影闪过,惊动了正轮班的侍卫。 萧玚收到消息后命令侍卫严加防范,自己则第一时间去了萧夜心和杨广的房间外查看。 此时房内悄然无声,想是房中人并未被惊动。 萧玚稍有庆幸,随即便见一道人影快速闪过,他立刻追去,然而就在他将要追出驿站时,突然听见了杨广的惊呼声——有刺客。 萧玚闻声回头,一听杨广房中有动静,即刻破门而入,登时一束寒光自他眼前一闪而过,并伴随着萧夜心的低呼声。 “姐!”萧玚持刀而上,硬生生挡住了那道寒光将要劈下的去路。 此时杨广已将萧夜心护在怀中,见萧玚赶到便抱着萧夜心往门口跑去。 随后侍卫赶来,与萧玚一起围堵刺客,却还是被那身手矫健的黑衣人夺窗而逃。 萧玚带人追捕,一直追出驿站一段距离都没能追上,他不得不赶回驿站向杨广复命。 待回到驿站见到幼焉,萧玚立即问道:“我姐怎么样?” “王妃受了伤,大夫正在包扎。”幼焉脸色有些发白,拉住要进房的萧玚,叮嘱道,“殿下很是生气,萧公子当心。” 萧玚向幼焉匆匆道谢后便前去见杨广。 此时大夫已为萧夜心处理好伤口,杨广陪在她身边,见萧玚回来,他冷冷问道:“抓到刺客了么?” 杨广极少在外人面前发怒,此时这般冰冷的口吻已是他怒极的表现,萧玚只得小心回道:“跑了。” 杨广正要说什么,可被萧夜心轻轻拉了一把,他无奈地叹了一声,并未去看萧玚,道:“下去吧。” 萧玚却道:“我姐伤势如何?” “不碍事。”杨广替萧夜心拉了拉被子,显然是要萧玚出去。 床头的帷帐遮着萧夜心的身子,萧玚不放心,上前两步道:“殿下,我想看看我姐。” 杨广沉默片刻,和萧夜心做了眼神交流之后才不甘愿道:“过来吧。” 萧玚正要上前,视线在垂帘边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什么东西。未免惊动杨广,他暂作没有察觉,走近床边,见萧夜心看来情况尚可,这才彻底放了心。 “按规矩下去领罚吧。”杨广仍是冷若冰霜之态。 “殿下。”萧夜心急道,“刺客伸手敏捷,来去无踪,显然早有预谋……” “孤的亲卫队难道不应该时刻做好准备?”杨广此时才将目光移去萧玚身上,道,“你说呢,萧玚?” 萧玚垂首,道:“殿下说的是,确实是我疏忽了。” 言毕,萧玚转身正要离去,又听身后的杨广道:“顺道将这几年来的失察之罪一道领了。” 萧玚此时才明白,杨广是当真知道他私下做的那些事的,一时立在当场,不发一语。 萧夜心劝道:“如今将至新年,殿下当真要问罪,也等过了这个年吧。” “你看看你的好弟弟是不是让我们好好过这个年?”杨广的口气严厉许多。 室内寂静无声,萧玚只觉背后一道尖锐目光刺着自己的脊梁,令他一时间无地自容,他却不敢转身面对。 “萧玚你先下去吧。”萧夜心道,又对杨广好言相劝道,“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等过了年关再说吧。” “等回了大兴,莫说是你,我的面子都不好使。”杨广道。 萧玚左手一放,手中的长刀掉去地上,他忙俯身去捡,趁机将垂帘边的东西捡了起来,立即离去。 如此过了一夜,第二日清早,萧玚又去找萧夜心,面带愧色,道:“姐,对不起。” 不若昨夜在杨广面前为萧玚求情的模样,此时萧夜心倒是有着几分像极了杨广的冷漠,道:“如果不是当真知错,这声对不起还是免了吧。” “姐。”萧玚情急,又不敢惹怒萧夜心,道,“想来你在殿下面前也不好做,是我对不起你,我是真心实意地道歉。” “昨晚只要殿下动作慢一分,那剑划过的便不是我的手臂。”萧夜心心有余悸道,“殿下从未因为守卫疏忽之事责怪于你,便是不想和你撕破脸。昨夜他是心急了才那样说,你好自为之吧。” “我不想仰人鼻息。” “那你就是与我为敌。” 萧夜心的冷漠让大吃一惊,他惊讶地看着一向疼爱自己的家姐,一时语塞。 萧夜心神情平静地看着萧玚:“我一步步走到今日不是为了看你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的。你是我的弟弟,我希望你可以明白我并且协助我。我所做的一切,我要完成的目标,和你所思所想并没有两样。” “不,不一样。”萧玚摇头道,“你要的那个天下,姓杨。” “山河万里都在我手里,比起那一点姓萧的弹丸之地,自是令人向往许多。” “既然天下可以姓杨,为什么不能姓萧?难道就注定杨家是天子之姓?”萧玚不服道,“这姓杨的天下是如何得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杨坚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得到这天下,坐拥四海,你要如何?”萧夜心神情冷锐,道,“便是晋王这同样姓杨的子孙,要这天下也是辛苦。你凭什么?” “我有心系我西梁的忠贞勇士!” 猛的一记巴掌抽在萧玚脸上,不止是他的脸上火辣发烫,萧夜心的掌心亦感疼痛,她却忍着内心的愤怒低斥道:“愚蠢!” “姐,我们或许真的不用仰仗别人……” “你赌得起吗?”萧夜心责问道,“用整个萧家的命去赌你那荒唐可笑的梦。别说整个朝廷,你怕是连晋王手中的军队都还没打过,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更别说还有杨素、贺若弼那些人。我不管谁给你的勇气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从今往后,那些念想统统给我收起来,回了大兴就安分守己,我不想母亲早年没了丈夫,如今还要再看家破人亡。” 说到激动处,萧夜心似是牵动了伤口,萧玚见她变了脸色,立即关切道:“姐,你注意身体。” 萧夜心推开萧玚,道:“你若还是一意孤行,便盼着我就此一病不起,自然没人再拦你的千秋大业。” “我们是亲姐弟,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那你倒是猜猜,昨夜行刺的是谁?”萧夜心道。 昨夜捡到的那枚徽章已让萧玚知道了刺客的身份,此时萧夜心这般质问,似也是知情的,他却不能说破,只回避道:“或许是太子知道殿下要大兴,一时起了杀心,派人前来刺杀。” 萧夜心惨笑道:“这如是事实便好,你当我没看见你去捡那东西吗?” 萧玚无言以对。 “你若还当我是你姐,便趁早断了你那些痴心妄想,否则哪怕你我是骨肉至亲,我也不会因为你一个人而断送整个莒国公府和晋王府的前途。”萧夜心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是狠不下心的人。” 萧玚见萧夜心此时双目含泪,显然是悲愤交加,他正想劝说,却见萧夜心面色苍白,不似寻常,他急忙问道:“姐,你怎么了?” 见萧夜心身体不支,萧玚即刻将她抱起朝房间奔去。 杨广随后而至,大夫正为萧夜心疗伤,他命人将萧玚扣下,厉声质问道:“你跟阿柔说了什么致使她这样?你可知她体内还有余毒未清,若有三长两短,孤绝不放过你。” 萧玚闻言吃惊道:“我姐几时中了毒?” 杨广双眼一眯,寒光毕现,道:“你此时来问孤,倒不如去问问那伤了阿柔之人!” 萧玚惊讶过后便只剩下对萧夜心的担忧,问道:“殿下,我姐情况到底如何?” 此时幼焉领着大夫从房中出来,杨广立即问答:“王妃情况如何?” “王妃体内的毒已经都清理出来了,只是养伤期间不宜情绪起伏太大,需要平心静气。”大夫道。 杨广这便进房去看萧夜心。 萧玚正要跟进去,却被幼焉拦阻,他问道:“你拦我做什么?” 幼焉为难道:“是王妃吩咐的,说不想见萧公子。” 萧玚本就心慌,一听萧夜心拒见自己,他更加不安,本要硬闯,可幼焉偏偏拦着,道:“请萧公子体谅奴婢,若你进去了,奴婢少不得挨罚。” 见幼焉这般可怜模样,萧玚不好为难,只向房中又望了望,叮嘱幼焉道:“我姐若有吩咐,你即刻通知我。” 看幼焉点头答应,萧玚这才离去,走前仍不忘回顾,显然记挂着萧夜心的伤。 第一七二章 打探 在之后回大兴的路上,萧玚与萧夜心之间的相处显得颇为别扭。 杨广自然早就看出了这对姐弟之间的微妙,从外头进入房中后,问萧夜心道:“你和萧玚准备就这样冷战至回到大兴?” 下也行眉间拢着愁云,道:“他若不肯放弃,怕是回了大兴都无解。” “我看他这几日都是找幼焉询问你的状况,他心里是切实记挂着你的。”杨广将萧夜心拉到身前,一臂拦着她的腰,将她箍在怀中,道,“这些日子你冷着他,他的确安分,未有半分越矩之为,我想你不做没把握的事,这次竟也估不出多久能结束和自家弟弟这场冷战?” 萧夜心睨了杨广一眼,道:“这种时候殿下还拿我打趣,我是日日心里放不下,又不能在此时送酷,否则一心软,这些天不就让萧玚白犹豫,白为难了么?” 杨广自是认同萧夜心的所作所为,当下眉头微皱,道:“你最了解萧玚,自然知道如何对付,只是我看你这样一日愁似一日,心里到底不好过。将来回了大兴更有复杂危险要考虑,这后院都没法平定,怎不让我发愁?” 萧夜心双臂轻揽住杨广肩头,道:“若不是殿下体恤我与萧玚的姐弟之情,大可以放开手脚去做,眼下就为了收服他一人,这样耗着时光,也是我给殿下平添烦恼了。” 杨广说手臂稍稍用力,萧夜心便顺力坐去了他怀中,他抱着爱妻静默凝睇片刻,才道:“你我夫妻一体,再说这种话便是见外了。将来还有许多事要你替我办,如此我不得日日谢你?” 萧夜心被杨广这话逗笑了几分。 杨广眉间笑意倒是随即收敛起来,道:“若真的只能拖到回大兴,到时候借旁人的手或许也是个办法。” 萧夜心沉思片刻,问道:“殿下准备借谁的手?太子还是汉王?” “那就看谁先忍不住了。”杨广道。 一切如杨广所言,之后回去大兴的一路上,萧玚并未有任何异常,而在他的严密监视和防卫中,某些试图联络萧玚之人亦未能得逞,一行人就此平安抵达大兴,距离除夕还有五天。 与大兴城别离日久,再度望向那敞开的皇都城门,杨广内心自是思绪万千,一时间便望着那城楼出神良久,不觉寒风拂面,凛冬未过。 萧夜心放下车帘,命令队伍继续向前,握住杨广的手,道:“此后不知多久,殿下都要留在这大兴城中,想是比过去更加危险紧要……” 杨广反将萧夜心的手紧紧握于掌中,已是默认了她的话。 二人在车内都无声响,直至马车忽然停下,杨广才问道:“何事?” 萧玚驱马而至,朝车内的萧夜心看了看,才道:“我想先回去向母亲报个信。” 萧夜心只点头。 待萧玚离去,杨广一个眼色之下,便有便衣侍从随萧玚而去,他叹道:“憋了这么久,想是憋不住了。” “不要耽误进宫的时间了。”萧夜心满是不安的目光顺着萧玚离开的方向望去,又很快收回来。 杨广随后便带萧夜心进宫,他先面见杨坚,而萧夜心去见独孤。 萧夜心带着杨昭到独孤寝宫时,元氏和兰陵都在。见这久居江南的晋王妃回来,二人自是上去寒暄了一番。 独孤不见杨广前来,便先和杨昭玩了起来,元氏和兰陵都劝萧夜心一起去一旁吃茶,萧夜心却坚持立侍在外,随时听候独孤召见。 如此过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萧夜心才算正式拜见了独孤。 独孤询问的多是杨广的情况,萧夜心回答得清楚,态度如旧恭敬,令独孤很是满意。 问了几句,独孤便打发萧夜心下去,只留下杨昭在身边。 兰陵这才拉着萧夜心去了偏厅,道:“我看二嫂精神不太好,是不是一路过来累了?我让他们去收拾软榻,你躺着等晋王哥哥过来吧。” “皇后都没开口的事,我如何能在她的寝宫里做。公主与我多坐一会儿说说话,时间也就消磨过去了。”萧夜心拉着兰陵坐下,道,“太子妃何时回去的?” “才走。”兰陵面露怜色,道,“想是不愿意听见你跟晋王哥哥恩爱的话,她怕自己难过,就索性走了。” 萧夜心对元氏实是同情的,只是不便多加评论,怕隔墙有耳,又问兰陵道:“公主和驸马可好?” 兰陵眼底已没了过去那样强烈的无奈和反抗,似是完全接受了如今的一切,道:“无波无澜,已是最好的了。不过上次南巡之后,驸马倒是当真在太子哥哥面前为晋王哥哥说过话,不过太子哥哥他……” 兰陵的样子让萧夜心明白了杨勇的态度,转过话题问道:“陛下身体如何?公主可经常过去看望?” “父皇的身体时好时坏,母后吩咐我唱去探望,也是因此多见了太子哥哥。原本我还能同他说上几句话,自他训斥了驸马之后,便不与我说话了。等父皇诏回晋王哥哥的消息一传出去,他是连看都不愿多看我,若不是父皇在,他怕是当场就走了。”兰陵越说,越是情绪低落。 萧夜心内心估摸一阵,又道:“上回公主送去扬州的消息一到,我们本就要回来的。可叹是我自己不争气,路上因病拖了时间,如今眼看着新年将至,竟是最后到大兴的吧?” “说来,汉王哥哥还没到呢。”兰陵道,“秦王哥哥和蜀王哥哥倒是早就到了,只是父皇一心巴望着汉王哥哥早些回来,可至今都没见人。” “汉王还没回来?”萧夜心疑惑道。 兰陵点头道:“是啊,送来的书信上说,本应是五天前就到的,谁晓得至今连个影儿都未见,父皇都已经派人去催了,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 萧夜心先将此事记下,准备稍后告知杨广。 半个时辰后,杨广到达独孤寝宫,少不得与独孤闲话多时。 此时兰陵已经离去,萧夜心便独自一人待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去见了独孤,稍坐了一会儿终于得与杨广告退。 两人一同回晋王府的路上,杨广见萧夜心心事重重的模样,便问道:“你在担心汉王?” 萧夜心惊讶道:“殿下知道?” “父皇思子心切,身边却独缺了汉王,想来便是他人还未至。”杨广道。 此时马车停下,一串马蹄声亦在车前停止,来人回禀道:“萧公子半个时辰前回了莒国公府,见了三人,都是过去在扬州会过面的。另发现城中布有眼线监视,跟踪之下,不是太子府的人。请殿下示下如何处置?” “看紧萧玚。”杨广道。 那人领命即去,马车继续前行。 杨广嘴角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容,道:“看来不是人没到,是不愿意这么快见人。” “天子脚下都敢如此作为,汉王是当真胆子大。”萧夜心叹道,见杨广若有所思,她疑惑道,“殿下想好从谁手里借刀子了?” 杨广未答,看着萧夜心道:“我知道你想念老夫人,这就去吧。” 萧夜心见杨广跳下马车,她忙问道:“殿下要去哪里?” 杨广却趁机拉了萧夜心一把,趁她不留神,在她颊上轻轻啄了一口,道:“先好好享受天伦之乐,我另有要事,晚些时候同你说。” 萧夜心无奈,只得先去了莒国公府。 萧玚看来始终面色凝重,即便在与家人同席而食时也未曾彻底展颜。而萧夜心不似过去那般处处照顾萧玚,这显然是令所有人困惑且担心的事。 张氏为此亲自询问萧夜心,萧夜心却只道:“萧玚本就是有主见之人,他打定了主意,旁人劝不动,只请母亲与他说说吧。” 张氏为此忧心不已,即刻去找了萧玚。 看着年迈的张氏依旧为自己操心,萧玚万分愧疚,可他依旧不愿将心事与张氏说,又听见萧夜心要回晋王府,他便立即出门相送。 “姐。”萧玚欲言欲止,站在门口不敢上前一步。 萧夜心走去萧玚跟前,神情冷静,道:“你有自己的目标,我这个做姐姐的本应该高兴,可是你若走错一步就要陷全家于险境,我是万万不会答应的。如今回了家,你多陪陪母亲和兄弟姐妹们,旁的事不要插手,更不要随意离开国公府,否则将来不管你有没有真的参与,凭你有多少张嘴,都说不清。” “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才从皇宫出来,殿下与我才知道有人从我们进入大兴开始就一直盯着,你那时突然离开,是不是直接回了莒国公府,你自己心里清楚。如今就在天子脚下,真出了事,不会有半刻能够拖延缓和的余地,你且想清楚了,是不是要这个时候做些什么。”萧夜心抬头看着莒国公府的匾额,道,“若是连这片给母亲遮头的瓦都保全不了,我第一个不会饶过你。” 萧夜心坚决严厉的目光让萧玚心生寒意,他神情复杂地目送萧夜心坐上了回晋王府的马车,再看着那马车越走越远,脑海里回想着方才萧夜心的话,一时心绪不宁,混乱非常。 第一七三章 落毒 杨广回到大兴的第二日,杨谅便大张旗鼓地出现了,待他面见杨坚时,其余四位兄长都已到位,竟像是齐齐在迎接他的架势。 大家自然都知道这是杨谅故意摆的排面,只是碍于杨坚的面子,便遂了他的愿,至于各人心中的打算,便只有各人自己心里清楚了。 大兴城自郊外至城内,乃至于皇城以内都已为迎接新年做好了充足准备,此时人人面露喜色,一派祥和繁华。 今年的内卷宫宴由太子妃元氏操办,不同于外廷宴会的按部就班,女眷们聚在一起多是说些家常,自然少不得争奇斗艳。 萧夜心跟随杨广久居江南时间,所以与大兴城中这些官府女眷们都不熟悉,此时只和兰陵找了安静处坐着,随意聊着天。 倒是有几个内眷主动前来与萧夜心相识,兰陵一一介绍,都是曾与杨广颇有关系的官员女眷,目的已然明显。 萧夜心不嫌她们别有意图,很是友好地与她们交谈起来,像极了杨广素日在外温文尔雅的模样,真正称得上是夫妻之相。 正值女眷们相谈甚欢之际,幼焉突然形色匆匆地赶来,与萧夜心耳语了几句。 兰陵见萧夜心神色大变,关心问道:“怎么了?” 萧夜心只是摇头,并未有后续。 一直待宫宴将近尾声,萧夜心才以不胜酒力为接口库离席,在幼焉引路下,与早就等候的侍卫会合,先行登上了回晋王府的马车。 萧玚此时正坐在车中,一见萧夜心上来登时变得紧张,道:“姐。” 萧夜心沉着脸,道:“若不是我让人看着你,你想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 “宫宴上出了事,你知道么?”萧玚问道。 “外廷的宫宴出了事,我一个女眷怎会即刻知晓?”萧夜心盯着萧玚质问道,“你私自在宫里转悠什么?若是被其他人看见了,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萧玚自是满面忧忡,却答非所问道:“我看有人在宴上与殿下说了话,殿下脸色当场就变了,随后欧太子、汉王他们似乎也都知道了,我心里担心……所以想试着查看。” “皇宫大内真出了事,与你有什么相干?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萧夜心仍是那般冷冰冰的模样。 萧玚的样子便是知道什么,但他不愿同萧夜心说。 萧夜心见势并不逼迫,只将萧玚带回晋王府,直接将其软禁。 杨广直到天快亮才从皇宫回来,见萧夜心未宽衣带地等着自己,他问道:“真抓着了?” 萧夜心扶杨广坐下,为他按压揉穴,问道:“陛下那里怎么说?” “御膳房的东西出了问题,自然全都收押审问去了。”杨广合眼道,“个个都挨了训,最后交给汉王处置这事了。” “太子该恨死了吧。” 杨广冷笑,道:“父皇想着法留汉王在身边,太子怎能不恼?你没看见从父皇那出来时,太子的样子,怕是秦王、蜀王他们私底下都能拿来当笑料了。”杨广被萧夜心按得舒畅了不少,眉头松开几分,道,“萧玚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怕是打死他也不会说一个字,但看他的模样,是有些动摇的。”萧夜心道,“否则他不会乖乖地跟我回来。” “能找到他,便是他心中有鬼,纵使御膳房下毒一事与他没有关系,他定是知道其他人有其他安排的,否则不至于悄然离席。”杨广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引蛇出洞。” 杨广倏地睁开双眼,转身看着萧夜心,眼中竟是带着几分赞许之色:“还有呢?” “能引出蛇固然好,若引不出……”萧夜心顾虑重重。 杨广将她拉进怀中,道:“这件事我思前想后,必定不会是太子下的手,秦王和蜀王也没那个胆,也不是我,那除了汉王便可能只有萧玚他们了。” “萧玚与此事绝无关系!”萧夜心立即反驳道,随后恍然,“是汉王?” 杨广未置可否,只默然注视着萧夜心许久,道:“还是你觉得是我?” 萧夜心只是垂眼,并未作答。 “今夜宫宴菜肴被查出下毒竟是因为一只猫。”见萧夜心眼底瞬间迸出精光,杨广面带笑意,道,“是不是觉得很熟悉?” 当初杨坚南巡时,萧夜心便以野猫为理由替萧玚等人脱罪,今夜有猫误闯御膳房,惊吓了前去送菜侍者,并且当场吃了打翻在地的菜肴而当场毙命,这才让人发现了菜中有毒,这不免让萧夜心心生疑虑。 “可查到那只猫是哪个宫中养的?”萧夜心问道。 “自是无人敢认的,看着也不像是宫中人饲养,显然是从外头带进来,故意做这一出戏的。”杨广道,“要说对这皇宫最熟的,莫过于太子,但他无故掀起这风浪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反而容易让人借题发挥,所以……” “联系到那天跟踪我们的眼线,想来是有人跟踪到了萧玚,知道了什么,想借题发挥,真正的目标或许是……”萧夜心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杨广,艰难道,“殿下。” 比起萧夜心得到满脸愁绪,杨广看来镇定许多,他搂着萧夜心,似在哄她一般,道:“所以我一直说,这次回来险象环生,你看这就有人迫不及待开始动手了。” “殿下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先把萧玚看牢了,这段时间切不可出一丝纰漏。汉王办事不比太子那般按章法来,我也不见得能算出他究竟会如何行事,姑且兵来将挡吧。”杨广搂紧了萧夜心,道,“你那里可有什么收获?” “都是些无聊至极的话,我听着打发时间。幼焉一说有情况,我本想立刻走,又恐被人抓了把柄,才不得不又多待了许久,却没想到殿下回来得更晚。”萧夜心道。 “你是没瞧见父皇看见那只死猫时的样子,气得传了太医,连留汉王的话都说不出口,最后还是母后让我们先走的。”杨广道,“父皇的身体时好时坏,有些事的确不能太拖延,否则成了定局便无法更改了。” 向来稳扎稳打的杨广,极少流露出这样急切的神情,萧夜心至此也有了紧迫感。 见萧夜心忧虑非常,杨广抬手在她眉心轻轻抚摸,道:“现今你这眉头皱得比我都多,这个岁没有守好,如今只你我二人这样伴着到天明,权当过了年了。” 萧夜心关心道:“天亮了还得进宫给陛下和皇后请安,怎可这样坐到天明?” 杨广这便让萧夜心站起身,又突然打横将她抱起来,道:“是我疏忽了,这么长时间下来,你想必是累的。” 萧夜心这便靠在杨广肩头由他抱着去了床上,只是她心事重重,竟是一夜无眠。 翌日,萧夜心和杨广一起进宫看望杨坚与独孤,自然和其他几位亲王及家眷撞见了,只是杨谅一直未至。 独孤此时正服侍杨坚服药,兄弟几人便在暖阁内等候。 杨勇问杨广道:“孤看二弟气色不佳,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父皇龙体抱恙,孤很是担心,所以一夜未好好合过眼。”杨广从容应道,“太子与秦王、蜀王也该如此吧?” 杨俊与杨秀点头称是,只杨勇沉着脸并未作答。 兄弟几人又等了一会儿,杨谅才姗姗来迟,倒是不见急色,道:“几位兄弟还在等?” 正此时,内侍前来传话说是杨坚召见。 杨谅笑容更甚,道:“当真我是来得巧。” 说着,杨谅转身跟着内侍就走,丝毫没有顾及杨勇身为当朝太子的身份。 杨勇脸色自是难看到了极点,便是到了杨坚面前也拾不起半分笑意来,直到杨谅说起昨夜御膳房下毒一事,他才算提了神,却也只听见杨谅说了些没用的内容。 杨谅收起了方才的轻狂姿态,严肃道:“儿臣已亲自带人审讯所有相关人员,暂时还未有眉目,但审讯尚未结束,请父皇与母后给儿臣一些时间。” 虽然查无所获,但杨坚并未怪罪杨谅,只命他继续追查,便简单与几位王爷交代了些琐事,让他们退下,留下杨谅在身边服侍。 独孤自是要带走杨广的,余下那两王一太子便看来很是尴尬,尤其是杨勇,在送走独孤之后便拂袖离去,脚步快得要元氏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杨秀看着那负气而走的杨勇,笑得另有深意,问身旁的杨俊道:“三哥可看出名堂来了?” 杨/俊/生性散漫,当初便因为不愿意理会这些纷争而将统管江南的职责推给了杨广,如今听杨秀这话的弦外之音,他只讪讪地摇头,由身旁的秦王妃扶着,道:“孤这双眼睛患眼疾已久,总是看不大清楚,平日都是王妃告诉孤身边有什么,四弟这问题,孤是真答不上来。” 一面笑着,杨俊已一面加快了脚步携秦王妃离去。 杨秀只道杨俊胆小怕事,这便也要走,只是脚下又停,转身看了看杨坚的寝宫,再朝杨广随独孤离去的方向望了一会儿,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就此离了宫。 第一七四章 故臣 萧夜心未随杨广去独孤宫中,而是以上香祈福之名去了大兴城中香火最盛的慈恩寺。 世人信佛多是有求于佛祖,萧夜心也无外如是,因此即便在佛像面前,也无法做到内心彻底的祥和平静,仍旧思绪万千。 正在精舍内礼佛的萧夜心听见外头似有动静,她唤一声幼焉,却没有得到回应。她顿起警戒之心,牢牢盯着关紧的精舍大门。 “幼焉?”萧夜心又试探地叫了一声,依旧没人回答。 四下寂静,萧夜心甚至可以听见自己此刻因为紧张而加速的心跳声。 如此僵持了片刻,萧夜心不见外头有动静,她正思考接下去应该如何做,突然就有一道人影从外头蹿进精舍内,以极为迅速之势到她身边,捂住了她的嘴。 “公主。”来人低叫一声,并亮出一块令牌。 萧夜心认得这是西梁朝中信物,却因那人蒙着面,她不敢贸然相认,便没有给出回应。 那人揭下蒙面时,萧夜心终是知道了他的身份。 见萧夜心已然冷静,那人放下手,向萧夜心行礼道:“王煜参见公主。” 萧夜心先将精舍们关上,这才问道:“尚书令身体可还康健?” 萧夜心口中的尚书令,正是西梁旧部尚书令王操,王煜便是他的儿子。 “家父年前已经过世。”王煜面露哀痛之色。 萧夜心自然惋惜,只是一想到王煜的身份与他今日的行为,她不由后退了一步,问道:“王公找我何事?” “想带公主去个地方,见一些人。”王煜道。 萧夜心迟疑稍许时候,便答应跟随王煜前往。 为避人耳目,萧夜心上了王煜事先准备好的马车,上车之后,他问道:“王公在这里等了多时吧?” 王煜已在江南潜伏多年,知道萧夜心日常礼佛,常去寺庙进香,选择在慈恩寺等人,其实是无奈之举。他见萧夜心问得如此直白,便不隐瞒,道:“公主到大兴之前,我们就已经到了。” “我知道萧玚那天就是去见的你们。”萧夜心神情平静。 “公主切断了我们与七殿下的联系,从你们回大兴开始,我们几乎没有和七殿下联络的机会,迫不得已才……” “萧玚是我的弟弟,一直以来,我都尊重他的选择,但这一次,只有让王公失望了。”萧夜心面不改色,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正落在王煜手中而有感到害怕。 王煜对萧夜心尚算恭敬,见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仍称她一声“公主”,只是他不善言辞,只道:“等到了地方,请公主听听其他人的话吧。” 萧夜心耐心地等待马车驶至目的地,是城郊的一处宅子,非常普通。待她由王煜引入内,才发现宅中都是西梁过去的臣工,以李广将军之子李重光为首。 见萧夜心前来,众人即刻行礼,萧夜心却道:“故国不再,诸位不必对我行此大礼。” “臣等一日未敢忘记故国乡音,不忘西梁朝廷,公主身为皇室之女,如何能忘本?”李重光问道。 “在找我之前,你们找了萧玚,在萧玚之前,你们找过谁?”萧夜心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无一回答。 “你们必然找过我长兄,只可惜大哥无意参与你们的大业,所以你们才去找的萧玚,是不是?”萧夜心问道,见无人应答,她继续道,“西梁皇帝都无心复国,你们何必咄咄相逼?经营了这些年,你们有什么成果?” “我们已找到了不少西梁遗臣,他们都表示愿意为光复西梁出力。”李重光道。 “诸位准备怎么做?”萧夜心问,“毒杀大隋皇帝,引起朝廷混乱,趁机夺回西梁故土,自立为王?” “我们确实有计划,但因为一直无法和七殿下取得联系,所以还没动作。今日请公主前来,是希望公主即使不愿意参与光复行动,也不要阻止七殿下……” “我是萧玚的姐姐,怎么会允许他参加这种荒谬的事?”萧夜心勃然大怒道,“过去你们在江南与他联系,以为我不知道吗?看在你们都是西梁旧部,心里也都念着西梁的情分上,我让萧玚不时与你们见面相聚,只当成全了故国情义。如今你们撺掇着萧玚造反,我这个当姐姐的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公主如今嫁给杨广,当了王妃,日子优渥无虞,就这样忘了灭国之恨了吗?”李重光质问道。 西梁覆灭一直是萧夜心心底一道伤痕,她批评日不提便是不愿意像这班人一样只着眼于表面行动。此时被李重光戳中了内心,萧夜心沉默不语,一声不吭。 李重光以为说动了萧夜心,继续游说,道:“七殿下已经加入了我们,如果公主也愿意,那么我们的行动会更有保障,光复西梁的希望也就更大。一国公主的身份,难道不比当一个晋王妃尊贵么?” “自晋之后,天下分裂,好不容易南北一统,百姓得以获得安宁,休养生息,诸位这是又想回到那混乱的局面之中,然后偏安一隅?岂知不是重蹈覆辙?还是像杨坚以隋代周那样,直取天下?”萧夜心反问道。 “若能不动兵戈自然是好。” “又非太子继位,顺理成章,改朝换代的事,哪有可能兵不血刃?除非如杨坚那样,手握朝廷重权,又有令人畏惧的精锐军队,否则如何震慑旁人?请问诸位,如今你们有多少人马?”萧夜心又抛出了一个尖锐问题。 王煜见气氛如此紧张,正想缓和劝说,却听李重光不满道:“公主连发疑问,便是不愿意加入我们。公主与陛下愿意寄人篱下,我等不好强求,但请公主放了七殿下,让他与我们共谋大事。” “必死无疑的事,我无论如何不会让萧玚去做。”萧夜心掷地有声道,“诸位真要与朝廷作对,我自然拦不住,但不必打着西梁的名号。西梁已灭,家兄如今只是隋朝莒国公,萧玚亦为晋王办事,诸位若真还念昔日情义,便请放过萧家。” “先皇何以会有如此不肖子孙,竟甘愿仰人鼻息,屈辱过活!”李重光吼道,见萧夜心转身要走,他拔刀相阻,道,“公主若不放了七殿下,今日就别想离开这里。” 眼前是锋刀利刃,萧夜心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道:“那我只能在这里住下了,等到时候晋王寻来,萧玚知道你们私扣他亲姐,再看看他是否还会愿意与你们为伍。” 李重光被萧夜心激怒,道:“那就请公主在这儿多留些时日吧。” 至此,萧夜心一直没回晋王府,至杨广从宫中归来,早就从慈恩寺回来的幼焉才得以将这件事禀告。 此时不宜大肆派人出去寻找萧夜心的下落,考虑之后,杨广直接去见了萧玚。 一听萧夜心失踪,萧玚当即着急起来,问道:“殿下没有骗我?” 杨广蕴怒道:“孤何必在这种事上骗你?” “既如此,殿下快派人去找我姐才是。” “宫中才出来下毒之事,我晋王府的正妃便不知所踪,这事如果传出去,如何不让人浮想联翩?再者宫中之事还未查出结果,眼下城中也必定都是眼线,找阿柔一事必须秘密进行。孤来找你,便是要你说一说,她可能去了何处。”杨广道。 萧玚正想继续催促杨广去寻人,又突然明白了什么,道:“宫中下毒一事与我无关,也与我那帮朋友无关,我姐失踪可能是其他别有用心之人……” “你敢确定?”杨广打断道,冷锐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萧玚身上,“到大兴的当日你究竟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你好好想一想,也许还能想出阿柔的去处。” 萧玚显然心中存疑,却不愿意在杨广面前承认,仍旧嘴硬道:“殿下是认定此事与我有关?” “幼焉被打晕,阿柔无故失踪,显然是有人蓄意为之。在这大兴城中,孤不信有谁敢胆大到这样对待我晋王府的正妃,也不相信谁会这样明目张胆地针对晋王府。”杨广声色俱厉地盯着萧玚,“孤现在只要确定阿柔的行踪,其他的事等找到她再行定夺。你若不顾你家姐生死,那就别怪孤不留情面,没了阿柔,孤与你们萧家没有半点情分可言。” 萧玚被杨广这冷漠尖锐的言辞震得一时无言以对,只得眼看着杨广愤然离去。 幼焉早在门外便听见了杨广呵斥之词,此时见他出来,她即刻跟上去,听杨广问道:“是不是觉得孤太不讲情面了?” 幼焉垂首跟在杨广身后,道:“奴婢知道殿下担心王妃安危才会给萧公子这样的警醒。” “王妃回来之前,你负责照顾萧玚的饮食起居,有任何情况即刻带他来见孤。”杨广道。 此时有侍从前来,与杨广耳语几句。 幼焉不敢多言,只见杨广神情微变,正要提步离开却又顿住,她立即道:“奴婢记得殿下刚才的叮嘱,王妃失踪一事绝对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请殿下放心。” 杨广这才在那侍从引路之下离去。 第一七五章 暗涛 杨广外出归来已是夜色将浓之时,还未进门便见幼焉已在王府大门等候,随即给了身边侍从一个眼色,与幼焉道:“带萧玚过来。” 见幼焉匆匆返回府中,杨广直接转身上了马车。 不多时,萧玚便登上了杨广的车。一见杨广面色阴沉地看着自己,他满是愧色地坐下,听杨广干脆道:“方向。” 萧玚低着头道:“城南。” 马车随即从晋王府出发,很快没入大兴城的月夜之中。 此时的城南宅院中,一众西梁旧臣正聚在一处商讨接下去的计策。 萧夜心已经明确拒绝了他们的邀请,而这样的行动若不是师出有名必然不会得到响应,因此尽快营救萧玚便是当务之急。 李重光正要派人去晋王府打探萧玚的消息,却听门童前来禀报说,萧玚已经道了。 众人立即前去迎接,见当真是萧玚便都放了心。 “我姐可在此处?”萧玚问道。 大家面面相觑并未立即作答,最后还是李重光抢先道:“公主怎会在此处?” 若让萧玚知道他们劫持了萧夜心,只会增加彼此间的嫌隙。 “真的不在?”萧玚再次问道。 李重光点头道:“确实不在。” 萧玚似是放了心一般,面色比刚进门时轻松了不少,道:“那日我与王公相见时似乎是察觉到有人跟踪,这几日在府中休养未能及时通知诸位,为防被人探去了行踪,诸位还请尽快撤离此地,另寻他出安身为妙。” 众人闻言色变,当下还是对萧玚的话有所顾虑的。 “除夕当夜宫中御膳被下毒一事,可与诸位有关?”萧玚问道。 王煜摇头:“那日未与七殿下商讨出对策,我等不敢贸然行动,虽派了人进宫中查探情况,却是没有动手的。” “那……之前派人行刺晋王的可是诸位?”萧玚再问。 “我们何时行刺过晋王?”李重光略显怒意,道,“七殿下与我们一同谋事,如今一切仍在计划之中,我等怎会贸然动手?七殿下莫不是听了谁的蛊惑,开始疑心我等?”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玚解释,“今夜前来正是为了方才几件事,既都问清楚了,诸位还是听我一言,尽快离开,否则被查找到,后果不堪设想。” 见萧玚要走,李重光问道:“七殿下不留下共谋大事?” “我姐下落不明,不找到她,我无心他事。”言毕,萧玚离去。 萧玚回到马车上便与杨广一同回了城中。 杨广未再为难萧玚,只将他先送回了莒国公府,叮嘱他不要泄露萧夜心失踪之事遂回了晋王府。 天将亮时,有人叩响了杨广书房的门。 杨广正在沉思,听见声响,那本就蹙着的眉头又皱紧了一些,随即抬头望去,道:“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来人轻声走入,不待她关门,便已经听见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待她关上门,转身时,恰好落入了杨广怀中,听见杨广如释重负的一句“阿柔”。 萧夜心任由杨广抱着,眉目间虽有夫妻重聚的喜色,更多的却是深深愁绪,道:“李重光他们已经撤,我看见王煜和他都受了伤,还死了好几个他们的人。” 想起不久前发生在城南宅子里的那场刀光剑影,萧夜心只觉得内心一片沉重与惋惜。她并非惧怕当时充满杀戮的画面,而是一想到死伤的大都是曾经西梁的臣工,心底难免戚戚,此时唯有抱着杨广才觉得安定一些。 杨广将萧夜心紧紧抱住,如此静默地直到她终于发出了一声绵长低沉的叹息,他才垂眼去看她,道:“委屈你了。” “他们并未伤害我,倒是骗了萧玚。”萧夜心道,“没想到他们这么沉不住气,这么快就找上门来,殿下先礼后兵,成全了我和萧玚的姐弟之情。眼下他们伤了元气,应会选择休养生息,不至于……” “他们沉不住气才好。”杨广仍旧抱着萧夜心,目露寒光,道,“派去的护卫队是打着汉王的名义,他们应该都知道了。恰好汉王如今在等宫中那件事的后续,他们若沉不住气,才是送了我们一个方便。” 见萧夜心依旧不安,杨广宽慰道:“你不忍将他们铲除干净,将来势必遭受牵连。不如趁此机会与他们彻底划清界限,也免得被拖累。眼下需你安抚住萧玚,剩下的我会去办。” 萧夜心仔细回想了片刻,才知杨广之前说的借刀杀人,竟是借了她和萧玚的刀去对付杨谅。 杨广又将萧夜心拉去案边,拿出一本放在一旁的公文,道:“虽是新年中,但公事不可废。扬州那里送来了公文,张衡给出了新的挖渠方案,也催促着要调拨款项,这次得去父皇跟前要银两了。” “我们回大兴之前就已经有条正在挖凿的河渠和在修建中的陆路,殿下又要挖新渠?”萧夜心问道,“以往这些工程都是上报朝廷,由扬州府库直接掏银子,这一次怎会要向陛下申请拨款?况且殿下如今回了大兴,另有公职在身,不便再插手江南之事……” 萧夜心一面说,思绪一面飞速运转,终是想明白了杨广这假意心系江南而无心中朝事务的障眼法,不过是为了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杨谅和杨勇身上,继续由着他们争斗。 见萧夜心及时收口,杨广便知她明白了自己的意图,欣慰笑道:“知我者必是阿柔,一日一夜没有好好休息,让幼焉服侍着就寝吧。” “殿下不歇息吗?”萧夜心问道。 “还有点事需要厘清,不用管我。”杨广这便唤来幼焉带萧夜心下去。 幼焉见萧夜心平安归来自然高兴,萧夜心也知她忠心事主,内心感谢。 待回到房中,萧夜心问幼焉道:“我不在的时候,王府里可有什么情况?” “殿下从宫中回来便见了萧公子,随后就出门了,走时神色有些匆忙,不知究竟去了何处。”幼焉努力回想道,“等殿下再回来,萧公子便想通了,随殿下一道出去,大约就是一个时辰的事吧,之后殿下便一直留在书房里没有离开王府了。” “那时殿下是自己离开的,还是有人传讯?”萧夜心问道。 “就是殿下近身的侍从,同殿下耳语了几句话,殿下便走了,走前命奴婢照看萧公子。”幼焉回道。 萧夜心想起自己刚推开杨广书房门时,杨广身前的书案上收拾得很是干净,并不像是在处理公文的样子,而他后来打开的那本公文也是之前就审阅过放在一边的。由此可见,杨广之前应是在思虑其他事,并且这件事不见得能同她说,所以杨广那时提及张衡送来的公文应是故意岔开话题。 看萧夜心顾虑重重,幼焉关心道:“王妃,可有不妥之处?” 自从回了大兴,萧夜心便未有一刻觉得安宁,如今又折腾了一天一夜,她确实疲乏,便让幼焉服侍自己就寝休息。 杨广如他与萧夜心说的那般,将张衡送来的公文递去了杨坚跟前。 去见杨坚的路上,杨广遇上了杨谅,兄弟二人走在一处却没有说话。只是杨谅见杨广手中拿着公文,终是忍不住发问道:“二哥如此勤勉,这么快就有政务要向父皇禀报?” “事关民生,耽误不得。”杨广道,“五弟手中调查之事,进展如何?” 杨谅自不愿在杨广面前漏了底,只敷衍道:“已是有些眉目,不日就能水落石出,不劳二哥操心了。” 二人正一道向前走,见杨勇正在前头,杨谅忙喊道:“大哥。” 杨勇听见这一声已是不爽,却只得停下脚步,转身时已面带假笑,道:“二弟,五弟,早啊。” 杨谅快步到杨勇身边,也是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道:“不若大哥早,这不是孤和二哥还晚了几步。” “孤也不早,四弟这会儿已经在父皇面前伺候了。”杨勇见杨谅面色一黑,便知他记恨了杨秀这番殷勤之态,抬眼时,见杨俊缓步而来,他招呼道,“还有更晚的。” 杨秀一看这三兄弟的脸面便已了然,又见杨广手中拿着公文,更确定将有好戏可看,当下笑眯眯地与他们打了招呼,道:“外头天寒,咱们还是赶快去见看了父皇,蹭个炉暖手温吧。” 众人皆称是,杨谅想着杨秀已拿了“头功”,他便不再与杨勇争抢,反倒做出一副谦逊之姿,让杨勇先行。 杨勇不与杨谅推诿,阔步而去。 杨谅紧随其后。 杨俊与杨广道:“二哥请。” 杨广不似杨勇那般趾高气昂,与杨俊并肩而行,听杨俊道:“多时不见,二哥是比过去更雅逊了,想是江南风气所致吧?” 此时杨俊的目光正落在杨广手中的公文上,感慨道:“果真是灵秀之气育人。” 杨广客套道:“当初三弟举荐才得孤留任江南,如今这番作为也是怕辜负了三弟美意。” 杨俊暗叹自己无心涉足兄弟之争才觉得杨广虽是虚情假意但说话中听,当下做足了表面功夫,道:“二哥之才,朝野共睹,既是要务,便不耽搁了,二哥快请。” 杨广这才稍稍加快了脚步,却也知道杨秀今日所为不过是为自己留条后路,比起仍想着“单打独斗”的杨秀,杨俊这“与世无争”的性格算是好相与得多了。 第一七六章 浓云 萧夜心因挂念着西梁旧部和萧玚的事便总是心事重重,去见独孤时也不甚专心,自然便被那当朝皇后察觉了出来。 “有心事?”独孤问道。 萧夜心垂首,作担忧状,道:“是有一些。” 见独孤默应,萧夜心才继续道:“昨日殿下回到王府便愁眉不展,我遂问了缘由。殿下说太子不支持他再插手江南公务,也反对殿下向陛下申请拨款修造江南道路之事。这是朝堂事,不该我过问,但殿下与我说,我也只是听着,心里记挂的反而是另一桩。” “何事?”独孤问道。 “便是除夕宫宴,御膳被下毒之事。”一见独孤变色,萧夜心随即跪下道,“当夜殿下直至天快亮才回了晋王府,我实在放心不下才询问,殿下没有瞒我,与我说了实情,我却因此更害怕。一是殿下与诸王才回大兴不久便出了这样的事,下毒之人其意在何,令人不寒而栗。二便是我有私心,心想这一次四王归来,唯独殿下一人将留在大兴,是不是……” 独孤眯起双眼盯着萧夜心问道:“你是觉得有人在针对阿摐?” “我本不该做此揣测,但或许是在江南安宁得太久,乍一回来便遇见这样的事,实在是担心殿下。”萧夜心将头垂得更低了一些,道,“陛下将这件事交由汉王处理,如今过去这二三日却毫无线索,我……” “是阿摐平日待你太善,现今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独孤尾音冰冷。 此时兰陵匆匆过来,见萧夜心伏在独孤跟前,惊道:“这是怎么了?” 独孤答非所问,只蹙着眉头问兰陵道:“这般行色匆匆是为何?” “汉王哥哥受伤了。”兰陵道。 独孤立刻询问道:“怎么会受伤?” 原是杨谅要进宫,他平日惯骑马,今日亦如是,却不料那马在半道突然狂性大发,直接将杨谅甩去了地上,有撅了蹄子险些踩伤杨谅。与此同时,有蒙面刺客出现,趁着当时混乱向杨谅挥刀相向,真将他的右臂砍伤了。 所幸杨谅带着精锐护卫,当场杀了一名刺客,救了杨谅,但其余刺客都逃走了,现场只留下一个形状怪异的物件,没人知道那是什么。 先有人在御膳中下毒,再有刺客刺杀杨谅,短短几日,大兴城中便发生这等骇人听闻之事,着实令杨坚勃然大怒。 在此之前,杨勇正面见杨坚,说起西北边境与突厥之事,并有想要亲自前去的意思。 萧夜心离开皇宫之后去了莒国公府看望张氏和萧玚。 萧玚已经听说了杨谅遇刺之事,便私下问萧夜心道:“怎会突然有人要刺杀汉王?” 萧夜心如今还没能完全确定情况,但为了稳住萧玚,她只能故作镇定,道:“汉王平日就飞扬跋扈,兴许是得罪了什么人,才招此横祸吧。” “要杀汉王也就罢了,居然还在青天白日,也太过大胆了。”萧玚总觉得事有蹊跷,心里不甚安定,想要出门一趟。 萧夜心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拦阻道:“杨家这几个兄弟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在大兴城里,谁是主,谁是客,大家都清楚,敢这么做的,显然早有准备。” 萧玚思索片刻,道:“你是说太子?” 萧夜心不置可否,只当是引导萧玚的一个思路,以沉默应对。 见萧夜心如此,萧玚便顺着想下去,道:“如果真是太子,他何至于做得这么明显?难道是嫁祸?他又想嫁祸谁?” “你别忘了,汉王身上还系着一个案子,这么急着要除了他的人,或许是汉王查到了什么关键之处,真凶不想被揭发。”萧夜心说得慢,自己也在暗中盘算这件事。 “照你这样说,在宫中下毒之人是太子?”萧玚道,“那他当时是要毒害谁?陛下?还是……” 萧夜心的心思已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因着她知道杨广曾让侍卫假扮杨谅的部下和西梁旧部动手,二人他一直在等王煜等人行动,所以刺杀杨谅一事,究竟是王煜他们复仇还是杨广再次借刀杀人,她无法立刻判断。毕竟没有跟去行馆的她,并不知道刺客当时留下了证物这件事。 “这些事暂时说不清,但汉王遇刺必定会引起陛下的重视,大兴城中的局势也会因此发生变化,这段时间你最好安分守己,留在府里好好陪伴母亲。外头的事,我和殿下会处理,切不可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否则还不知会陷入怎样的险境。需知,不管是下毒还是刺杀汉王,都是大罪,要连累整个莒国公府的。”萧夜心郑重道。 萧玚仍想反驳,但见萧夜心如此认真,他只能答应。 安抚过萧玚之后,萧夜心在回到晋王府的路上发现了杨广的车驾,但从方向上看,既不是从皇宫过来的,也不是从行馆回来。命车夫跟在那辆马车后头,最后一起停在了晋王府的门外。 杨广下车时见萧夜心也到了,便拉着她一面入府一面问道:“去看萧玚了?” “算是暂时说定了他,但不好保证他完全听话。”萧夜心问道,“殿下是去看汉王了么?这会儿才回来。” “去过了,还遇见了秦王、蜀王他们,太子还是跟着父皇母后一块过去的。”杨广回答得煞有介事,“刺客留下了个东西,你跟我过来。” 杨广带萧夜心去了书房,将那东西画了下来,道:“这便是刺客留下的。” 萧夜心盯着画上的物件看了一会儿,确定不是西梁信物之后暗暗松了口气,却是狐疑地去看杨广,问道:“这要从何查起?” “这件事交到了太子手上,不用我们操心。”杨广缓声柔语,道,“父皇连同汉王在调查的那件事,都交给太子了。” 杨坚或许是听了兰陵的话要让杨勇向所有人证明他的能力,以及表现皇家这几个兄弟之间的坚深感情。但他不知,早已深种在这几兄弟之间的罅隙,除非拼到最后,决出胜负,否则是无法让他们彼此包容的。 通透如杨俊,懒得理会兄弟阋墙的局面,也图清静,以封地突发紧急要务便离开了大兴,走前同杨谅说了番话,算是表明自己无意涉足其中的立场,全了兄弟情义。 杨秀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大兴,又深知要达成自己的目的,现在最好是和杨谅联手,便在去探望时,“无意”多说了几句。 “孤听说,太子原本已经向父皇提了要去打突厥的事。”杨秀道。 “什么时候的事?”杨谅惊道。 “就是你遇刺那天,消息传到宫里,太子正跟父皇说这事呢。”杨秀观察着杨谅的神情,估摸了一阵,继续道,“你不觉得这事太巧了么?” 杨谅没有作答。 “先是宫里有人下毒,猫也不是宫中人所养,至今都没查出个源头,你不觉得蹊跷吗?”杨秀道,“咱们兄弟几个一回大兴就出了这样的事,还给你丢了一桩无头案,你不觉得奇怪?” 杨谅本做好了打算,想要查清下毒事件,但不论他怎么调查都毫无头绪,这让他感觉到了事情的微妙。原本,他想再拖一拖,看看能不能见缝插针,利用这件事掀起风浪,把杨勇拖下水,顺道让那因为独孤而得以留在大兴的杨广也惹上一身骚,却没料到,还没等他完全谋划好,就有了刺客事件。 “要说我们几个之前都在自己封地,饶是五弟你受诏回来陪伴父皇也不会待太久,对大兴最熟悉的只剩下太子了。”杨秀刻意压低了声音,凑近杨谅,道,“你就真的没往这方面想?” 杨谅明知故问,道:“四哥的意思?” “孤哪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反复推断,都想不出比太子更符合全部条件的人选。”杨秀道,“咱们姑且不论是谁下的毒,只说五弟你遇刺,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因为调查下毒事件所致,否则谁敢在天子脚下做这等断头之事?想是有人怕五弟你最终查出些什么。而可巧不巧,太子同时提出要去边境,不像极了要撇清这件事么?” “可太子如今留下来了。” “查毒之事和追查刺客之事都落到了他手里,将来他想怎样说都由着他。”杨秀道,“五弟还不明白吗?” “四哥这话万万不可与外人说半个字,这可有污蔑储君之嫌。”杨谅惺惺作态道。 “孤不过是心疼你这幺弟,好好地回来过个年却遭此横祸,必定是不能放过那个凶手的。”杨秀说得振振有词。 杨谅自然知道杨秀这撺掇着自己针对杨勇也是领有所图,等他和杨勇争得你死我活,杨坚必然愤怒于他们的手足相残,到时候杨秀便登场在杨坚面前大博好感,其心可诛。 眼下杨谅没有拆穿杨秀,只道:“四哥关切之心,孤记下了。父皇既让太子调查此事,必定是信得过太子。孤也相信这朗朗乾坤之下,歹人歹心必定无处躲藏,父皇会还孤一个公道的。” 杨秀暗道杨谅假惺惺,又说同他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离开了。 第一七七章 乱像 杨谅遇刺一事让尚在新年中的大兴城拢上了有一层阴云,众人都不由将御膳下毒时间与此次刺杀联系起来,由此关注的人多了,负责主理的杨勇便无形间压力倍增。 独孤虽然偏爱杨广,对杨谅也不是不闻不问,她不便经常出宫,便日日遣人去行馆探望杨谅。 这日独孤正听侍者回禀杨谅的情况,萧夜心到时,见兰陵没有进入内殿,她上前问道:“公主怎么不进去?” 兰陵将萧夜心拉去一旁,低声问道:“我想起一件事,却不敢同母后说。” “什么事?”萧夜心问道。 兰陵犹豫再三,正要开口,却听内侍来传她二人入内。 独孤见兰陵一脸忧忡之色便问道:“阿五,你怎么了?” 兰陵只是摇头,道:“没什么。” 独孤一眼就看穿了兰陵的掩饰,质问道:“当真没事?” 兰陵咬着唇,抬眼看了看身边的萧夜心,像是在求助。 不等萧夜心开口,独孤便道:“既是不方便说给旁人听的,阿柔便先退下吧。” “不是。”兰陵忙道,她仍是不想说,可见独孤已有怒色,她只能作答,“我听说刺客行刺汉王哥哥时留下了奇怪的物件,驸马此次协助太子哥哥调查,我便向他要了那东西的图样来看,然后……” 看兰陵支支吾吾的样子,独孤沉声道:“继续说。” 兰陵紧张得十根手指都绞在了一块儿,有挣扎了片刻,才道:“当年我与萧玚……一起离开皇宫后,太子哥哥派人追杀我们,便是因为那形状奇特的东西留下了痕迹才追查到的。我以为,太子哥哥既然全力调查此事,那东西的样子看来也挺古怪,应该不会很难找到来源,可是至今还没下落,是不是……” 独孤用力的拍案声惊得兰陵往后退了一步,室内随即鸦雀无声,气氛沉闷至极。 萧夜心暗中观察到独孤脸上十分微妙的表情,她猜想兰陵的这番话多少对独孤是有所触动的,即便如今杨勇看似规行矩步,但过去那些败露在外的太子劣迹,身为一国之母的独孤是绝对不忘记的。 萧夜心知道此时不宜出头,便安静站在兰陵身边,听后独孤示下。 “这种胡话说过就算了,别再多想,也不可说出去。”独孤警告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萧夜心身上。 萧夜心垂首,作明白之态。 被兰陵连累遭了独孤这顿无声训斥,萧夜心倒未恼火,毕竟现在的局面对杨广来说还算有利,不论杨勇和杨谅在这件事中谁获得了胜利,都不会危及到杨广的利益,而根据她对杨广的了解,事情或许远不会这么简单。 从宫中回晋王府的路上,一直负责跟踪萧玚的眼线突然出现,说萧玚今日离开莒国公府后使诈摆脱了监视,现在不知所踪。 “可通知殿下了?”萧夜心问道,“殿下现在何处?” 眼线一脸莫名,摇头以应。 这几天杨广的行踪不定,颇为神秘,萧夜心不知他意欲何为,眼下他与萧玚皆不见了,踪迹,她只能先回晋王府再观后续。 如此忧心忡忡地坐在马车中,萧夜心忽听正巧去看街景的幼焉道:“王妃,是殿下!” 萧夜心顺势看去,只见一道形似杨广的背影在人群中闪过,她即刻跳下车追踪而去,想要一探究竟。 此时街上人流如织,于萧夜心而言是最佳的掩护,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一路跟在乔装的杨广身后,最后停在了一处酒楼外。 萧夜心跟进酒楼,杨广已不知去向,她本不想多做停留,只是正要离去时,发现人群中似有另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她索性要了间厢房,与那暗处的眼线消磨时间,顺道等待杨广。 如此坐了一个多时辰,萧夜心终于发现杨广从一处厢房中出来。她立刻从二楼急匆匆地跑出去,有意弄了动静。 杨广乔装而来本就对周围的环境很是敏感,发现一点异常,他便循声去看,见是萧夜心匆忙离去,他立刻停下要离开的脚步,回到厢房中又待了一会儿。 稍后杨广回到晋王府,才踏进房门,他就被萧夜心拿着没有拔出鞘的匕首抵在咽喉处,背后贴着门扇,不好动作。 杨广见势却不恼,反而笑着问萧夜心:“这是你想出的新玩法?” 萧夜心拇指轻轻一顶,匕首便从鞘中划出三分,只是背面对着杨广,她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殿下去哪了?” “你不是都看见了么?”杨广稳若泰山,浅浅笑意自眼中淌出,“还提醒我附近有人,自己先跑了引开视线,不是么?” 萧夜心将匕首往杨广脖子前贴近了一分,道:“殿下这几日都打的什么哑谜?不能同我说吗?” “时候还未到。”杨广一副任由萧夜心宰割的模样,“其实从江南回来之前我便在处理这件事了,只是情况尚未稳定,不好同你说。如今也是,还需在耐心等一等,阿柔莫急。”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殿下。” “我尽量作答。” “御膳之事,与殿下可有关系?” “无关。” “汉王受伤一事呢?” 杨广不顾眼前匕首带来的危险,开始靠近萧夜心。而萧夜心未免当真伤了杨广,在杨广的逼近下不不退让。不料杨广猛地夺下她手中的匕首丢去地上,再欺身身前,直将萧夜心逼退到墙角,用双臂封住了她左右退路,再堵在她身前,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跟前,不过方寸的空间之中。 “接下来换我问你了。”杨广的语调如同此时两人之间的空气一般暧昧至极,他问道:“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没看到。” 萧夜心一语才毕,杨广便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口,笑道:“你若听信我之前跟你说的话,汉王遇刺一事便与我有关,若你只像旁人那样询问,这件事便与我无关。” “真是殿下诱导王煜他们……”萧夜心还没说玩,杨广又如方才那样亲了她,她看着杨广始终微笑的眉眼,一时竟思绪混乱起来。 “那帮西梁的旧臣根本不堪大用,被‘汉王’毁了据点却至今不敢有任何动作。”杨广面带不屑,摇头道,“我没有诱导他们。” “殿下知道他们现在何处?”萧夜心问道。 “怎么了?” “萧玚不见了。而且我发现有人跟踪我,难保不会有人一直跟着萧玚,我担心如果……” 杨广终于变了脸色,低叹道:“他到底还是感情用事。” 一面思索着,杨广一面牵起萧夜心的手坐下,道:“他真出了事再说吧,我总还有办法拉他一把。今日去母后那里,她跟你说了什么?” “皇后没说什么,倒是公主,因为刺客留下的东西想起了当初被太子追杀一事,还在皇后面前说了出来……” “这是好事。”杨广道,“有人记着太子干过的事,如果萧玚真的遇险,更好帮他脱身,也好让汉王出了这口气。” 萧夜心沉思片刻,猜测道:“所以刺杀汉王确实是殿下安排的?” 杨广轻轻捏着萧夜心下颔,又一次吻上了她的唇,这一次多了几分贪恋,吻得深了一些。 餍足后,杨广满意地看着萧夜心道:“想着你过去牙尖嘴利的样子,再看看你此刻这般温顺之态,我的阿柔,确实变了。” 杨广这反应便是不愿作答,也是一种默认。不光关于杨谅遇刺的事在心里有了底,也大概能确定王煜那帮人至少目前还算安全,只要他们别有出格的行动。 杨广搂着萧夜心道:“我知道你还是会在意那些西梁旧臣的安危,原本我也只是想借他们的手一用,用完了,会帮你安置好他们。岂知他们太胆小,根本不堪重用,至今都不敢露头,还扬言要为西梁复国?阿柔,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萧夜心虽然无心光复西梁,但那毕竟是心里的一道伤口,她不愿去触碰,就好像她当时拒绝王煜和李重光那样。 杨广轻抚上萧夜心的脸颊,指腹在她柔滑的肌肤上轻轻滑过,眼前的女子这样真实,就像他心中早有的那个目标一样,终究会真真正正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我不像汉王那般做事拖沓,用不上王煜他们,我自有后手,该做事的时候绝对不能犹豫。”杨广埋首在萧夜心颈间,嗅着她身上清淡的香气,鼻尖轻磨着萧夜心的颈,道,“阿柔,任何时候,只要你和我站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我可以违背对所有人的诺言,但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我本以为一切发展得不会这么快,却没想到殿下早在回来之前就开始准备了。”萧夜心靠着杨广,轻合双眼,似要睡去。 杨广抬起头,与萧夜心鼻额相抵着,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处,如同共生一般。他听着她平缓呼吸的声音,再一次吻上她已经不剩多少口脂的唇,将那最后一点装饰都吻去,依旧贴近着她,道:“我无时无刻不在准备,不是躲得快,怕是早被人要了命了,如何能与你从大兴逍遥到江南,如何看你为我改变?” 萧夜心还想说什么,杨广便再一次封住了她的双唇,连同被横抱而起的身体,将她暂时与外界那些纷扰隔绝开来,享受只有和杨广在一起时才拥有的快乐。 第一七八章 说辞 萧玚摆脱了杨广安插的眼线之后便去王煜等人之前在城南的据点查看,然而已经人去楼空,只在现场找到一枚形状古怪的东西,似是什么信物。 萧玚看着眼前景象,再联系到之前他曾带杨广来过,暗道中计,一时火上心头便要回晋王府找杨广问个明白。 大兴城中,一匹快马飞奔而过,正是向着晋王府的方向,却意外撞上了一辆马车,正是兰陵的车驾。 只见骏马扬蹄欲向车夫踩去。 一片混乱之中,萧玚紧紧勒住缰绳,迫使马儿调转方向,这才有惊无险地避过一难。 兰陵看着萧玚与骏马搏斗,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来,她忙喊道:“小心!” 但闻兰陵之声,萧玚回头去看,这一刻分了心,手中松了几分,当即被发狂的马甩去了地上。 曾有少年在建康街头为救自己而制服悍马,如今一切仿佛隔日重现,兰陵依旧毫发无伤,萧玚却因为剧烈的疼痛而躺倒在地,五官亦变得扭曲。 兰陵跳下马车扑到萧玚身边,还未待她定住身形,便听萧玚忍痛问道:“你没事吧。” 心跳在此刻停漏一拍,但兰陵很快从往事追忆中回过神,让人将萧玚抬上自己的马车,送去就近的医馆。 正要跟回车上的兰陵发现从萧玚身上落下了东西,她定睛一看,正是柳述给自己看过的,刺客留下的奇怪物件。她立即将东西收了起来,匆匆上了马车。 稍后兰陵命人去晋王府,萧夜心闻讯很快赶到,这才知萧玚这一摔伤筋动骨,险些把腿摔断了。 兰陵没有打扰他们姐弟说话,一直等到萧夜心从内堂出来,她才拉住萧夜心,道:“我有话要同二嫂说。” 萧夜心方才已经问清了萧玚这几个时辰内的去向,自然说起了王煜等人失踪之事,她为护杨广而是矢口否认这件事与自己丈夫有关。 萧玚当时还提到那枚奇怪的物件,但已经找不到了,便问起关于杨谅遇刺之事,萧夜心同样没有承认,并严厉训斥了萧玚几句,之后说的就都是要他安心静养的话。 如此一番不甚愉快的谈话已让萧夜心很是烦恼,兰陵又突然神神秘秘地拦住自己,她不得不提高警觉,问道:“公主何事?” 兰陵将那个物件递给萧夜心,道:“这是从萧玚身上落下的。” 萧夜心一眼认出了这是什么,也从兰陵的神情里看出了她对萧玚的怀疑,随即拿住那物件,道:“这不是萧玚的。” “那怎么会?” “我方才问过他了,他说是在外头捡到的,正要带回晋王府交给殿下,没想到冲撞了公主的车驾,是个误会。”萧夜心神色镇定道,见兰陵放松了不少,她趁机将那枚物件抓在自己手中,道,“这件事,还请公主保密。” “可是……” “公主是要将这东西交给太子?还是另作处理?”萧夜心打断道,看兰陵有些为难,她继续道,“今日公主在皇后面前说的那番话不正代表公主对此事也有怀疑么?现今这东西是调查要点,刺客遗落的那一枚已经到了太子手中,除了样式,它的材料、有没有其他可疑之处,我们一无所知,如果有人想隐瞒什么,简直易如反掌。现在我们有了这第二枚,正是用来做突破的机会,公主不可轻易放过。” “二嫂打算怎么办?” 萧夜心握着那枚物件,道:“四王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公主总是知道的,现在汉王遇刺,凶手是谁还没有定论,但调查大权在太子手中,真要有些小动作,其实是很容易的。公主,虽然往事如烟,但有些事总是令人后怕的。请公主体谅我这些年来战战兢兢的心情,这件事不要只托付在太子一人手中。” 兰陵不会忘记当初杨勇对自己和萧玚的迫害,也记得杨广和萧夜心的不易,她自己尚且怀疑杨勇是不是故技重施,现在听萧夜心这一番说辞,自然也是认同萧夜心的。 “东西是公主从萧玚身上找到的,即便公主不这样说,但你们在街上相遇之事人所共睹,我只怕有心之人栽赃,从萧玚开始针对整个晋王府。”萧夜心看来真诚恳切,注视着还有所犹豫的兰陵,道,“朝中局势复杂难料,公主心性单纯,从无害人之心,却也容易成为被利用的对象,还请公主三思。” “可是如今汉王哥哥遇刺之事陷入瓶颈,太子哥哥再查不出线索只怕是要受责的。纵使有过恩怨,但他也毕竟是我的亲哥哥,几位兄长之间有嫌隙,也还是血亲手足,不为汉王哥哥主持公道,不能让太子哥哥顺利查案,我真的过意不去。”兰陵道。 “汉王一事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想请公主瞒下这件事,确实是有私心的,我不忍心看着萧玚可能因此受难,也不想晋王府遭受非议。”萧夜心越说越无奈,将那物件重新交到兰陵手中,道,“公主说的亦是,陛下既将这件事交给太子处理,不管结局如何,太子都需要向陛下有个交代。” 虽与萧玚此生无缘,兰陵却是不愿意见他身陷险境的,尤其想到杨勇过去的所作所为,以及他一向与杨广不和的局面,她将那信物推回给萧夜心,承诺道:“二嫂将这东西收起来吧,我只当没有见过,不过是在街上与萧玚发生了一遭意外。如今二嫂来了,我便回去了。” 说着,兰陵起身离去。 送走了兰陵,萧夜心回到内堂,将那信物放在萧玚面前,沉色道:“这险些就成了晋王府刺杀汉王的证据。” 萧玚激动道:“这真是殿下的?” “不是。”萧夜心断然否决道,“我已说服公主将这件事瞒下,至于你去找王煜的事,暂时到此为止吧。” 萧玚却不依不挠道:“当日我只带殿下去过那里,结果现在他们却失踪了,我不能说服我自己这件事和殿下无关。” “确实无关。”萧夜心在萧玚诧异的注视下依旧神色平静,道,“当时王煜为了找你,将我带去城南宅中,李重光见我不肯答应他们便将我扣下。殿下跟你去了那里,只让你去和他们对峙,可李重光却否认我被扣在他们手中的消息。殿下无奈,只得派人夜探,终是找到了我,将我带了出来。” “如果只是这样,他们怎么会消失了?宅子里明显有过打斗的痕迹。”萧玚质问道。 “晋王府内外都是眼线,哪怕行动再私密,也有随时被发现的危险,也许那夜去救我的人就是被那些眼线发现了。”萧夜心道。 “谁的眼线?” “谁都有可能。”萧夜心回道,“有人能在御膳里下毒,有人敢当街行刺汉王,自然就有人能够将晋王府监视得如同透明一般。我一再要你小心谨慎,可你听过我的话么?” “如果是被其他人发现了,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倘若是太子或者其他人,有了这样对付晋王府的借口,不早就能够借题发挥了么?”萧玚问道。 “大概是没有抓到可靠的人证,空口无凭把晋王府推出来,没有任何胜算。”萧夜心看着那枚信物,道,“或许是有人在殿下面前吃亏吃多了,所以不敢贸然揭发。也可能是有人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想要一网打尽。” 萧玚不由将目光也落在了那枚信物上,仔细思索一番,道:“真的是太子?” 萧夜心却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有些谜底或许能从这个东西上得到答案。” 萧玚注意到萧夜心此时的神情格外异常,她像是在谋划什么,带着深重的顾虑和疑问,但又好像不太愿意去相信那些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的推测,就这样一面怀疑着,一面自我否定着。 “姐?”萧玚试探着叫了一声,问道,“你怎么了?” 萧夜心把信物再往萧玚身边推了推,道:“东西我交给你保管,你也帮我查一查。” “你要私下查这个东西的来历?”萧玚惊道,“不告诉殿下?” “殿下还有其他事要做,如何更好地把控大局已经很费心劳力,这件事就暂时不用惊动他了。”萧夜心道,“必要的时候,我不介意你让王煜他们介入。” 萧玚大吃一惊,道:“姐,你是答应……” “没有。”萧夜心道,“虽是故国故人,但如今我和他们的目标并不一致,我之所以像刚才那样说,也是希望你能明白,在这些事的发展过程中,可以调动的人和事都必须充分调动起来。我也希望你可以用更合理和更安全的方式收编他们,让他们为你所用,而不是你为了他们的意志去涉险。” 萧夜心这一番话和之前的态度有了很多大改变,萧玚为此担忧起来,关心道:“姐,是不是你和殿下?” “我并不怀疑殿下对我的情义,你也要相信我作为你的姐姐,是希望你平安的。公主都会因为顾念血肉之情对太子心存恻隐,我和你之间难道连这点信任和体谅都没有?”萧夜心语重心长地劝说着萧玚,道,“殿下是我们最大的依靠,但凡事要给自己留余地,过去我没有选择,现在既然王煜他们愿意服从你,你就要好好利用。诸如现在晋王府遭人监视,但王煜他们没有。我相信既然朝中没有动静,王煜他们必然是安全的,将来他们一定会再来找你。我希望你可以认清现在的局势,不要做无畏之举,让我们都可以平安度过这次风波。” 萧夜心的话很是触动萧玚的内心,他虽还不能完全认同萧夜心的观念,也还有着心底的那一份坚持,可面对时局,他不得不低头。于是他握住那枚信物,对萧夜心道:“我知道了。” “眼下你好好养伤,外面发生的任何事你都不要过问,杨家几个兄弟之间的博弈,我们没必要主动牵扯进去,只管做好我告诉你的事。”言毕,萧夜心便安排人将萧玚送回了莒国公府,自己亦回去向杨广复命。 第一七九章 眼线 杨勇从异形信物入手,追查刺杀杨谅一事却一直进展不顺。 杨谅则在杨坚面前适时诉苦,博得一国之君的怜惜,以便动摇杨坚对杨勇的信任。 一日杨秀进宫时带来了一个五花大绑的陌生人,那人着普通百姓衣衫,看来并无异样,杨坚也不知杨秀意欲何为,直到杨秀命人将那人的衣服扒开,那人身上露出一个和那信物上纹样如出一辙的刺青图案,终是引起了杨坚的注意。 杨秀说这是潜伏在他行馆外,监视自己多时的奸细,未防抓错,他留意了三日,确定之后才下手抓捕,没成想居然在此人身上发现这样的刺青,便立刻带来告知杨坚。 杨坚正要将此人交给杨勇处置,恰杨广前来请安,问道:“父皇,这是怎么了?” 杨秀将自己被监视一事又说了一遍,还把刺青给杨广看,杨广神情一变,没有立即接话,像是在考虑什么。 见杨广有所迟疑,杨坚问道:“阿摐,你怎么了?” 杨广这才缓缓道:“前几日阿柔曾与儿臣说,似乎发现有人暗中监视于她。儿臣本以为是错觉,如今见四弟这样抓了人,一时间有所感触,所以……” “看来二哥与孤一样,都是被人监视了,只是二哥还未发现而已。”杨秀对杨坚道,“父皇明察,儿臣想亲自审讯此人。” 杨秀凶残之名,杨坚是有所耳闻的,只是过去杨秀在自己封地处事,赏罚之间,杨坚不曾多加置评,现如今若将此人交给杨秀,只怕一条人命就此消失,而且这对杨勇而言,又将是一个打击。 “既是交给太子调查之事,就将此人带去给太子,由他处置发落吧。”杨坚道。 “这些人胆敢当街刺杀五弟,必是凶恶至极,太子仁善,恐无法迫其开口,父皇不如交给儿臣,早日协助太子破获此案,为五弟讨个公道。”杨秀道。 杨坚却坚持将人交给杨勇,杨秀悻悻,不做争取。 杨广冷眼看着杨秀行事,始终未发一语,直到杨坚唤他,他才上前道:“儿臣是为张衡张大人来向父皇请领筑路挖渠的钱款的。” 如今人人都在大兴城的疑云中步步小心,杨广却还有心思记挂江南之事,杨坚不知当夸他公事公办,还是斥责他面对至亲受伤依旧无动于衷的冷漠,一时未曾发言。 “儿臣只是觉得,父皇既将事情都安排了下去,便不由儿臣为进展操心。太子主理两桩案件,或迟或早,都会有个说法。此时儿臣置喙又不像四弟这样能够提供有力人证或者物证,反而不利于案件调查。”杨广道,“儿臣盼望早些拨云见日,还了五弟的公道,也令父皇与母后放心。” 杨广说话向来自留余地,不甚干脆,杨坚便是不爱听他迂回之词,素日才少与杨广交谈。杨广现在这番话,果真令杨坚生出不快来,他一皱眉,道:“既提起你母后,你便去看看她吧。” 杨广这就去了独孤处,母子说了些闲话,他就回了晋王府,但听府中侍者回报道,萧夜心去了莒国公府,还没回来,他又赶去了萧家。 萧夜心挂念着萧玚的伤,便一早过来照顾,稍后听说杨广来接自己,他并不多留,便随杨广上了马车。 杨广将杨秀在杨坚面前的那出戏告诉了萧夜心,萧夜心一直看着杨广,目光里充满困惑。 杨广只是摇头道:“不是我派出去的人,我也不知道蜀王抓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萧夜心相信现在的局势都在杨广的掌握之中,但万一其他人有了动作,她却无法断定那是杨广设计的,还是他们有意将如今的局面搅得更加混乱,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她也在不断地思考,杨广这样做的做的最终目的,并且不认为可以通过这次的事直接动摇杨勇的太子之位或者对杨谅造成致命的打击。可如果只是小打小闹,杨广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他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见萧夜心若有所思,杨广只拉住她的手,道:“蜀王这步棋应该是对准了太子的,至于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有其他人授意,就不得而知了。现在最烫手的山芋都在太子手里,他又无法抽身,这一次真是有些危险了。” 如果按照杨广的猜测,那么今天那个被杨秀带去杨坚面前的眼线只会有一种下场,并且这个结果引发的波澜会是非常迅速的。 萧夜心终于明白杨广急着找她回晋王府的原因,正是为了和她一起等待即将到来的一出好戏。 果不其然,那个被送去杨勇处接受审讯的眼线没多久就暴毙身亡,但死前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拥有这个刺青图案人都处于一个受人豢养的组织中,并且是跟随他们的主人来到大兴的,所有他们执行的命令,也都是这个组织的头目的要求。 如此一来,杨勇几乎摘除了与这个组织的关系,因为根据那眼线交代,他们不是杀手组织,只是听从主人的调遣,而杨勇一直居住在大兴城,不可能与这些外来人有关系。 眼线的暴毙让杨勇将调查的视线锁定在官宦群体之中,因为他目前采取的刑罚不可能致死,但眼线突然死亡,显然是被人暗杀,说明主使者一直在监视他们的举动,而且具有相当大的势力和根基,否则不会在杨勇眼皮子地下得手。 “据那人交代,宫宴下毒和刺杀汉王皆是他们所为,但并没有交代缘由。儿臣以为,是有心之人借此故布宜云,并借由行刺汉王一事挑拨生事。”杨勇如此回禀杨坚。 杨坚本就因为这兄弟几人之间不甚亲厚的关系而苦恼,现今又翻出这样的状况,暴怒之下,他令杨勇尽快查清此事。 君臣之间的谈话很快便传到了杨广耳中,他问萧夜心道:“你觉得太子这步棋走得如何?” “太子摘除了自己和刺客的关系,受伤的是汉王,人又是蜀王抓的,秦王已经离开大兴,剩下的便只有殿下了。”萧夜心面色沉沉地看着杨广道,“看来在太子心中,对殿下的不满还是胜过了汉王给他所带来的威胁。” “这是太子想要传达给父皇的意思,他也是想看看,汉王和蜀王在这种情况下是否会对我施以援手,毕竟在他依旧是太子的这段时间里,他只会是所有人的目标,区别只是他面对的就是一个已经结盟的团体,还是各自为政的几个藩王。”杨广冷笑一声,道,“太子这招不是不聪明,但蜀王敢送人进去,便不会允许让太子把控事件的走向。” “虽然是太子负责调查,但跟在他身边协同的大部分是大理寺的人。太子好歹久居大兴,真要在审讯时做手脚未尝不可,汉王或者是蜀王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在大理寺里也广布帮手?”萧夜心道。 “我一个久在江南的藩王,尚且和越公他们保持着联络,汉王他们怎么可能没有助手留在大兴?过去他们未有太多往来,我尚不能摸出多少他们的底细,趁着这次太子动了手,我正好试探试探,汉王手里拿了多少筹码,知己知彼嘛。”杨广冲萧夜心微笑,那笑容里竟带着一丝慵懒舒适,道,“事情总会出现令我们想象不到的惊喜,是不是觉得这局越来越有意思了?” 派人刺杀杨谅的是杨广,留下异形信物的也是杨广,如今却被杨勇用来做文章,这几个兄弟之间蓄势已久的暗箭终是在杨勇的手下射出了第一箭,之后杨谅和杨秀必定还有动作,萧夜心也不知杨广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免忧心更重。 “王煜他们既然无用,我便想办法把他们打发回江陵去了。”杨广走到萧夜心身后,双手按在她肩上,道,“免得你日夜顾虑,总是愁眉不展。” 萧夜心心里记挂着叮嘱萧玚之事,便敷衍道:“殿下待我如此,我真不知如何回报。” 杨广环住萧夜心的肩,在她耳鬓厮磨,道:“你只需要你相信我,旁的不用做什么。这些日子好好照顾萧玚,我看他的腿伤很是严重,别落下病根才是。” “府里有大夫一直看着,有情况会立刻诊治的。”萧夜心回答,她又想起什么,问杨广道,“那日跟踪我的人,殿下可查出线索了?是太子派来的,还是汉王?” “我原以为多半是太子的人,毕竟外镇藩王回了中朝,始终会让他这个太子心中不舒坦。也感叹他果真长进了,知道防患于未然。可如今看蜀王这先发制人的做派,这安插眼线之事,或许还是汉王的手笔。”杨广推测道。 “蜀王和汉王想来已是结盟,如殿下的推断,蜀王这次的行为应该是受汉王指使。”萧夜心道,“蜀王为人挡箭,却不知自己也是瓮中鳖。” “蜀王心中一直对太子不服,他有心夺储,奈何没有汉王的城府和父皇的宠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汉王这几年越来越得势,蜀王与他结盟正在情理之中。眼下汉王得了这样一个帮手,将来也是一个绝佳的替罪羊,太子的情况确实越来越不妙了。”杨广的表情可谓意味深长,他贴着萧夜心的脸颊,感受着传递在彼此肌肤间的温度,极是依恋道,“这世道冰冷,唯有和阿柔在一起才觉尚有温暖可寻。” 第一八〇章 疑心 任杨勇此时借助好不如容易在杨坚面前争取来的有利局面会有怎样的下招,杨广依旧会秘密离开晋王府,告诉萧夜心的缘由便是要避开广布在大兴城中的眼线。 只是杨广不知,萧夜心通过萧玚利用王煜等人也在监视杨广的一举一动。萧夜心不知萧玚许给了那帮西梁旧臣什么好处,总之王煜他们办事还算得力,很快就查出了杨广出去见面的是谁。 “不是中原人?”萧夜心惊道。 萧玚点头道:“王煜送回来的消息说,殿下见的那些人一个个长得都很奇怪,像是……突厥来的。” 萧夜心纵然知道杨广一直都有夺储之心,和杨勇他们势成水火,但他万万没料到杨广居然已经不满足于大隋内部的结党,已经将关系网延伸到了突厥。 见萧夜心又怒又疑,萧玚不放心道:“姐,殿下暗中勾结突厥,如果被太子和汉王他们知道,怕是根本翻不了身了。” “我怎会不知?”萧夜心思索道,“依照殿下先前所说,他在江南的时候就已经和突厥那边有了联系。先前太子曾因为边境防御突厥一事和殿下争执过是否要拨款给江南筑路修渠,太子甚至要亲自去西北带兵,如此看来,如果当时让太子顺利去了边境,突厥那里必定会有动作。” “突厥内部因为老可汗的死,已经争得不可开交,都蓝可汗刚继位,政权还未稳,我想太子之所以要这个时候发兵,也是想讨个便宜。”萧玚道,“老可汗的可敦,都蓝可汗的继母是北周赵王宇文招之女,大义公主,陛下曾赐以陈叔宝宫中屏风,但大义公主常常在屏风上提诗叙陈亡以自寄,似有意闪动突厥大举进犯边境,动摇大隋边防。这次都蓝可汗继位,如果他真的被大义公主说动,怕是边境不宁。” 萧夜心越想越觉得杨广手中这盘棋下得太大也太过凶险,问道:“王煜可查到殿下见的是不是都蓝可汗的人?” “这个倒是没有说明。”萧玚道,“对了,你让王煜他们查的那个东西,好像也是那帮突厥人带来的,就是说……刺杀汉王的不是太子?姐,那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些话?” “殿下自有主张,不会事事都同我说,所以我才让你帮我查。有时候不能事事坐以待毙,殿下有他要掌控的局面,我也有我要知道的真相,否则处处掣肘,心中不安。”萧夜心安抚萧玚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全萧家……” “既然你连殿下都不信任,为什么不干脆答应了王煜他们……” “我没有不相信殿下。”萧夜心强调,神情坚定地看着萧玚,道,“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我大可以不用这样步步小心,但我还要顾虑到你,顾虑到萧家的其他人。殿下固然不会舍弃我,但我不能够保证,为了他的大业,他不会舍弃除我以外的萧家人。你懂吗?” 萧玚知道这些年杨广对自己有诸多提携之处,虽有他自身能力所致,但萧夜心的存在才是根本原因,否则如他和兰陵的事,杨广根本不会想要从中维护他,归根到底不过是看在萧夜心的面子上罢了。 一想起这样憋屈的现实,萧玚心中难免愤愤不平,咬牙道:“便是如李重光他们说的那样,亡国之人只有仰人鼻息地活着。” 并非萧夜心甘愿这样寄人篱下,这么多年在独孤面前的小心翼翼何尝不让她倍感心酸,但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逆转对自己不利的局面,斗不过的时候就要学会隐忍,如杨广那样在非议与赞誉中艰难地前进,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心中感慨万千,这些话又不能同杨广说,萧夜心抱住萧玚,语调柔和了不少,道:“这么多年都挨过来了,切不可功亏一篑。王煜他们固然有光复西梁之心,但绝对不会成功的。我对这天下没有兴趣,不过是不想再受人欺凌,保全家人才想要这天下。你当真要与我为难,到时候心痛的只会是我和家人,王煜那些心里只有西梁的人,又会记得你多久?萧玚,你要记得,这天下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站在什么位置。” 萧夜心低叹了一声,继续道:“江陵那一片天,曾是我们的,可我们连那么一点地方都守不住,就算让你得了天下,你就一定能治理得好吗?完全掌控所有的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我的野心,也不过是守住我想要守住的东西,不至于让我和我的家人过得如现在这样艰难卑微,至少要把活下去的风险降到最低。” 姐弟之间已经多时没有过这样交心的谈话,这些年萧夜心专心经营着和杨广的感情,努力顾全着整个莒国公府,和萧玚也不似小时候那样亲密。今日这一通说项,倒是又让萧玚找回了一点昔日姐弟相依的感觉,也更能接受萧夜心如今所做的一切和她的立场。 “殿下对王煜他们虽然不甚上心,但终究还是介意的。我不想西梁的这些旧人因为做一些不可能成功的事而白白牺牲性命。你去劝说他们,就此安分守己也好,愿意跟随你做事也罢,将这个小小的隐患去除了,只当是帮我,好吗?”萧夜心道。 萧玚心底的那一颗火种还未完全被浇灭,他依旧抱着一丝可能会成功的希望,看着萧夜心,道:“现在朝中局势不明,如果突厥在边境生事再闹个大动静,不是有利于我们起事吗?” “你想想当初的高智慧、汪文进那些人,乱世之中尚无法撼动杨家大业,更何况南北一统已经这么多年,百姓安居日久,都不愿意再回到烽火连天的日子。就算我们集结到西梁的势力,又能做到什么地步?”萧夜心此时的反驳之词说得尚且温和,道,“杨坚得天下是天命,我们如果逆天而行,只可能自取灭亡。我已不在乎什么西梁皇室的身份,就算这天下姓杨,只要有人愿意和我一起走上最高之位,我就肯走这条路。” 见萧玚久未回应,萧夜心又道:“你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把腿上的伤养好,王煜他们,我暂且就交给你联络。虽然知道了殿下和突厥联络,但他究竟要做什么还不知,要麻烦他们了。” 至此,萧夜心又叮嘱了萧玚几句便离开了莒国公府。 回晋王府的路上,萧夜心一直在思考杨广暗通突厥的意图,她从萧玚那里知道了杨广和那些突厥人经常见面的地方就是上次她跟踪去的酒楼,料想那帮突厥人应该就住在酒楼附近,便想再去看一看。 萧夜心独自到了酒楼外,果真发现了杨广的身影。他应是已经谈完了事,正要离开。然而她才想再等一等,看个究竟,后颈一道力劈下,她眼前一黑便没有了知觉。 杨广回到晋王府后不见萧夜心的身影,又听车夫说她是在回晋王府的半道上自己离开的,他立即派人秘密出去寻找。 与此同时,宫中有消息传来,说杨坚雷霆大怒,杨勇长跪文思殿外,杨谅与杨秀已经进宫去了。 杨广虽心系萧夜心安危,但乍闻宫中生变,他还是选择立刻进宫。 原是一个时辰前有一封密报送到了杨坚手中,指出杨勇在审讯那名眼线的过程存在可疑之处,当时审讯堂内只有杨勇和其心腹,审讯的过程,大理寺的人无从插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眼线就暴毙而亡,所述内容无人可知真假,又是否与杨勇之前所说一致。 杨坚为此单独询问了杨勇,不久后便传出了杨坚盛怒之下要废储的消息。 这样的反转早在杨广意料之中,但他并未想到杨坚会做出如此大的反应,此时也并非他认为的最合适的废储时机。 匆匆赶到宫中时,杨广只见杨勇孤身跪在殿外,两边侍者立而不语。 杨广走上前,看了杨勇一眼,问侍者道:“谁在里头?” “皇后、蜀王、汉王、高大人。”侍者回道。 杨广眉头一皱,暗道高颎居然也在,随后便提步入内。 此时杨秀和杨谅在帘外听命,见杨广到来,杨秀上前道:“二哥怎么了?居然来得这样迟?” “已是尽快赶了过来。”杨广道,言下之意便是他不似杨谅等人一直在观望风声。 杨秀只道杨广逞口舌之快,目光朝殿外一瞟,道:“也不知太子要跪到什么时候。” 杨广此时不做声,安静在帘下等候。 如此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杨坚身边的内侍却出来道:“陛下让三位殿下都各自回府。” 这还是杨谅头一回入宫没有得到杨坚召见,心中难免不爽,却不便在外人面前失了面子,只与内侍道:“中贵人与父皇转告一句,就说孤伤势已恢复大半,明日再进宫请安,请父皇好生歇息,保重龙体。” 内侍点头答应。 见杨谅转身就走,杨秀自然跟了上去。 杨广隐约听见杨秀问杨谅道:“这是准备如何处置太子?” 见杨广还未离去,内侍道:“皇后让奴婢转告晋王殿下,陛下需要静养,这几日不用进宫探望了。” 杨广致谢后离去,心中明白这是独孤要他切勿在此时牵涉其中,明哲保身之言。 第一八一章 破局 独孤和高颎一直到深夜都未离开过文思殿,杨勇也长跪在殿外不敢离去。诸王在此时不敢轻举妄动,各自在府中等着宫中传话。 然而却有消息在夜深人静之时递入杨谅府上,说杨广自从离开皇宫之后便下落不明,至今都没回晋王府。 杨谅唯恐杨广暗中动作,立即命人去请杨秀在秘密处会面。 杨秀踏月而来时,杨谅已等待良久,兄弟二人心照不宣,他还未坐下,便问道:“还没找到晋王的下落?” 杨谅摇头道:“晋王夫妇都不在府中,不知是有什么谋划。” “管他什么谋划,至少眼下咱们需时刻盯着宫里的情况,适时下手才是。”杨秀目露凶光。 杨谅早就猜到今日是杨秀沉不住气,朝这不明朗的局势中下了一剂猛药,他虽不反对,但也不能完全把握住局面——独孤和高颎到现在还陪在杨坚身边,没有一丝消息传出来,凶吉未知。 见杨谅忧心忡忡的模样,杨秀不以为意道:“孤以往觉得五弟做事果断,如今你怎么这般扭捏起来。大兴里这趟风雨如晦,谁都脱不了干系,正好趁着咱们都在,把事情了了,拔了最要紧的那根刺,一了百了。” “四哥说的是,但也不尽然。”杨谅道,“你看如今就不知晋王在搞什么鬼,他们夫妻两个可是城府深得很。” “晋王府那里,孤一直派人盯着,一有动静就会马上通报,管他要动什么心思,只怕等晋王露面,局势已经由不得他了。”杨秀得意道,“太子至今还跪在文思殿外头,高颎老儿劝了这么久都没有动静,只怕是回天乏术了。” “孤只是觉得这一连串的事情处处都透着古怪。”杨谅道,“直到今日,晋王都不出手,这像极了他的风格,却又哪里不对。” “晋王就爱做写虚头巴脑的事,往日靠着母后的宠爱招摇,可如今母后的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杨秀欲言又止,看向杨谅的眼光中透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虽是亲兄弟,但杨谅却是在此时才真正看懂了杨秀的心性,向来等这一次成功打击杨勇之后,杨秀就会将目标转向杨广,而他已然将主意打去了独孤身上。 这样一想,杨谅不觉后背一凉,连看杨秀的目光都多了一丝戒备,只是不便在此时表露情绪,故意压制,道:“先将眼前这关过了吧。” 如此兄弟二人又合计了不多时,便要各自回府。 此时夜已深,纵使皇城也不免有沉寂萧瑟的时候,却有一辆马车在无人的长街上飞速疾驰,一路直奔晋王府。 晋王府守夜的门童听见急促的叩门声,正骂骂咧咧地出来开门,幽暗的烛火下,只听来人问道:“晋王呢?” “殿下还未回来,来人是谁?”门童问道。 “兰陵公主!” 门童登时清醒,可已有人抬着一副担架将他推开,周围灯光昏暗,门童看不清担架上的是谁,只喊道:“兰陵公主到。” 兰陵送回来的正是受了伤了萧夜心,幼焉闻讯赶来,乍见昏迷不醒的萧夜心,她吓得当场哭了出来,扑在床边道:“王妃,这是怎么了?” “晋王哥哥呢?”兰陵问道。 “王妃去了莒国公府后便没有回来,殿下从宫里回到王府,等了多时依旧不见王妃踪迹,便亲自带人出去找了,至今未归。”幼焉看着负伤的萧夜心担心至极,问兰陵道,“公主是在哪里找到王妃的?可抓住伤王妃的贼人了?” 兰陵只让幼焉立刻派人去把杨广找回来。 天快亮的时候,杨广风尘仆仆地赶回晋王府,一夜寻觅,他满脸尘霜,全然没了往日的从容,见到萧夜心时,他才舒了口气。 “晋王哥哥,你先去梳洗一下,我再跟你说事情经过。”兰陵道。 杨广却执意陪在萧夜心身旁,与兰陵道:“你说吧。” “原本我已睡下,但突然有人来公主府叩门,门童去看,只有一张字条。”兰陵将字条交给杨广,继续道,“我不敢耽搁,立刻根据字条的指示带人过去,就发现了二嫂。” 字条上只写了萧夜心的名字和一个在城西的地址,字迹歪歪扭扭,一开就是有人刻意隐藏。 杨广攥紧了字条,眉头紧拧,道:“还有其他发现吗?” 兰陵摇头,道:“我让人搜过了,没有发现异样。我想这个来报信的人,应该就在我们身边。” “他知道阿柔平素与你走得近,选择直接向你求助,应该不是陌生人。”杨广道。 兰陵注意到杨广注视着萧夜心的目光虽然充满忧虑,却无限温柔,若非用情至深,是不会有这种流露的。她再去看杨广一身狼狈的模样,心底生出羡慕来,却也只能将一并产生的苦涩之情安奈在心底。 室内正安静,萧夜心渐渐醒了过来,她一把抓住杨广的手,道:“蜀王!” 杨广将惊魂未定的萧夜心抱在怀里安抚了几句,又考虑到兰陵在场,有些话不便说,便道:“孤让人送你回公主府。” “我想听二嫂说完。”兰陵恳求道。 杨广不强求,依旧抱着萧夜心,柔声道:“阿柔,切不可信口开河。” 萧夜心盯着杨广,流动在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情绪看来颇为复杂,她死死抓着杨广胸口的衣裳,关注着他每一寸的神情变化,最后道:“我要进宫,面见陛下。” 杨广的脸色极不好看,他握住萧夜心用力得发白的手,道:“你还有伤,先歇息吧。” “我要进宫。”萧夜心坚定道。 杨广避开萧夜心的目光,道:“兰陵,劝劝你二嫂。” 兰陵此刻心乱如麻,只听杨广一声,眼下无计可施,只能听从,上前劝说萧夜心,道:“二嫂,你听晋王哥哥的吧。” 萧夜心渐渐垂眼,靠在杨广胸口,道:“你们杨家的事,确实轮不到我插手。但是殿下,千万保重自己。” 杨广紧紧抱着萧夜心,对她的话不置一词,只对兰陵道:“你回去吧,晋王府的家事,孤自己来处理。” 兰陵这才离开晋王府,却在大门口遇见了柳述。 “你怎么来了?”兰陵问道。 “公主接到字条就出了门,虽不让我跟着,但我到底放心不下。”柳述朝已经关上的晋王府大门看了一眼,问道,“晋王妃醒了吗?可有说了什么?” 兰陵没有回答柳述,而是上了马车,柳述骑马护在车架左右。 在回公主府的马车上,一直回想着萧夜心的话,那晋王妃醒来第一刻的紧张,声称要进宫时的坚持,以及杨广当时的隐忍,好似一张网将她捆住,无法挣脱。 兰陵突然挑开车帘,对柳述道:“马上进宫。” “这个时候,宫门不开……” “进宫。”兰陵道。 柳述不知方才在晋王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看兰陵执意如此,他只能护送前往。 兰陵到文思殿时,见杨勇正勉力跪着,她上前想要扶起杨勇,却听杨勇哭求道:“好妹妹,你快去向父皇求求情,孤当真没有构陷兄弟。” 这些时辰跪下来,杨勇的心神已接近崩溃,如今见了兰陵,他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极尽哀求,甚至顾不上一国储副的风度,毕竟比起地位,性命更是要紧。 兰陵见杨勇这般无助,更是心软,唤来侍从将杨勇扶起,再让內侍进去通报。 杨坚已经就寝,可独孤和高颎仍未离去,忽见兰陵求见,独孤暗道不妙,随即将人传去偏殿。 兰陵见了独孤便先为杨勇求情道:“母后,太子哥哥都跪了好几个时辰了,罚也该罚够了。” “早让人带他回去,他不愿意,既是他自己要跪,就跪着吧。”独孤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兰陵跪在独孤面前,道:“母后,太子哥哥是无辜的,何至于闹成这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今日二嫂忽然失踪了,晋王哥哥为了找她,深夜未归。后来有人给我送信,我才在城西找到了受伤昏迷的二嫂,把她送回了晋王府。二嫂醒了就要进宫,可是晋王哥哥顾念着手足之情,不让二嫂离开晋王府。我和晋王哥哥是一样的心情,不想再看见骨肉相残,所以请母后去劝劝父皇,让这一切就修至于此吧。”兰陵道。 “阿摐也掺和进来了?”见兰陵迟疑不答,独孤怒道,“你既来了,就把话都说清楚,否则,我把阿摐和阿柔都传进宫来。” “二嫂醒来后,第一个叫了蜀王哥哥的名字。”兰陵低着头道。 “你说什么?” “二嫂只叫了蜀王哥哥一声,晋王哥哥就不让她说下去了。她要进宫,晋王哥哥也不让,想来是不愿意让事态发展得不可收拾。” “胡闹!”独孤本就因为这接二连三的事倍感困顿辛苦,如今仿佛打开了缺口,却指向了自己的儿子,她难免一时失控,但还是很快恢复了过来,问兰陵道,“这件事,还有旁人知晓吗?” “除了晋王哥哥和二嫂,只有我了。”兰陵道。 独孤沉思片刻,道:“你先回去吧,我知道了。” “那太子哥哥?” “事情总要查,不可能因为一个人的片面之词就盖棺定论。”言毕,独孤会去杨坚身旁。 第一八二章 渔翁 天亮后,独孤将宁远招至文思殿,要她照顾杨坚,她则以彻夜未眠需要休息为由回了寝宫,实则悄悄出宫去了晋王府。 独孤不让晋王府的下人通报,只问了杨广所在便带人过去,最后停在了萧夜心房外。她微微推开门,透过门缝观察着屋子里的情况。 此时萧夜心正坐在床上,杨广陪在床边,因杨广背对独孤,所以她看不见杨广的表情,只见萧夜心愁眉不展,和杨广彼此牵着手。 “一个晚上了,殿下还是决定不把事情告诉陛下和皇后吗?”萧夜心问道。 “母后已经暗示我不要卷入这趟纷争,我不想拂了她的意思。”杨广道,“事态发展下去,情况只会更难控制,到时候母后必定会因为兄弟间的罅隙而伤心,我总要顾虑这个。” “也是。”萧夜心垂眼。 “如果不是王煜他们发现得及时,只怕蜀王就真的要对你痛下杀手了。”杨广叹道。 萧夜心闻言抬眼,看着杨广的神情有些意外,然而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她立刻按捺住心头突然涌起的冲动,转过头道:“殿下说的是,如果不是他们,我没办法从蜀王手里逃出来。” “你这些西梁的旧部下忠心耿耿,已是让人安慰。”杨广蓦地抓紧了萧夜心的手。 “就是都还有些固执,我知道殿下的意思。”萧夜心已经避开杨广的目光。 独孤在外头听了这几句,大约明白了情况,这才让人通报,佯装刚到。 见萧夜心要下床行礼,独孤道:“阿柔有伤在身,这些虚礼就免了,我还要回宫去照顾陛下,只来问你几句话。” 萧夜心这才给杨广递去了一个求助般的眼神,看来有些紧张,道:“阿柔一定如实回答。” “昨日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独孤问道。 “昨日我看完萧玚就要回晋王府,在路上看见一队行踪诡异之人。虽然他们都穿着大隋服饰,但模样不似中原人,我心中疑惑便暗中跟了上去,谁知被他们发现,就地打晕了。等我醒来时,身在一处宅院里,因发现身边有人,所以继续假装昏迷。当时他们正在谈话,隔得不太近,他们声音不大,我听着其中一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后来听见他们叫了一声‘蜀王’,我才惊觉那正是蜀王的声音。”萧夜心表现出在独孤面前一贯的谦卑,垂着头,道,“后来他们走近,我暗中观察,那人的身形也和蜀王极为相似,衣着也不似寻常人家,又听他们说了几句,几乎可以确定就是蜀王。” 杨广在一旁看着独孤的神情,此时已然有怒意蹿上了这一国之母的眉心。 “他们说了什么?”独孤问道。 “蜀王说前事办得得当,只等成功了,他和汉王必有重谢。” “成什么功?” “不知。”萧夜心回道,“蜀王外的那几个人口音都不是中原人,像是……” 见萧夜心支支吾吾,独孤沉声,道:“是什么?” “像是突厥人。” 室内登时响起一记拍案声,杨广箭步冲到萧夜心身边,将她护在怀里,又对独孤道:“母后息怒。” 独孤定了定神,继续问萧夜心,道:“你又是怎么出来的?” 萧夜心看了杨广一眼,跪在独孤面前恳求道:“皇后恕罪,当年萧氏一族从江陵到了大兴之后便不敢对大隋生有二心,皇后与陛下体恤我族,萧氏上下无不感激。只是尚有些西梁旧部,当初意气愤慨。现如今过去这些年,其实已经知道顺应天命,只是心思还没完全转过来,有些别扭。” “西梁旧部?”独孤将目光转向杨广,严厉问道,“你一直都知道?” “儿臣知道,但儿臣认为他们不足为患,而且他们对萧氏忠心不二,若能为阿柔说服收编所用,便也是我大隋的臣民了。”杨广仍旧护着萧夜心,道,“并非儿臣有二心,实在是阿柔心善,不忍见昔日同僚无辜送命,这才一直尽心劝说。如今已经有不少决定弃暗投明,否则这一次他们也不会救了阿柔。” “既知道阿柔是晋王妃,为何当时要送信去兰陵府上?”独孤问道。 “请皇后恕罪,都是当初萧玚不懂事,和公主那一番过往,让旧部们知道了他们的关系。萧玚如今有伤,不便出门,当时殿下也因为找我而不在府中。他们不便直接现身,这才去通知了公主。想着……”萧夜心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已是不敢继续下去了。 独孤暂且不追究前尘往事,耐着性子又问萧夜心道:“你是何时何地见的蜀王?可有印象?” “当时屋内亮着灯,该是天黑了。原本那帮突厥人要杀我,但或许他们知道我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这才请了蜀王过来。蜀王没有当场下令杀人,这才给了王煜他们救我的机会。”萧夜心看起来战战兢兢,道,“大约是蜀王另有谋划,所以才没有立刻动手。” “你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吗?”独孤质问道。 杨广示意萧夜心别再多言,可萧夜心却点头道:“知道。” 一向在自己面前恭顺的萧夜心少有这样坚定尖锐的神色,除了在为杨广辩护的时候。 独孤从萧夜心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她的坚持,也注意到她即便此刻被杨广抱着,一只手也是按着杨广的手臂的,多少带着些保卫的姿态。这证明她方才说的话,是基于想要保护杨广立场。 独孤见杨广与萧夜心伉俪情深,加上这些年萧夜心的表现确实还算令她满意,杨广又是她最钟爱的儿子,这件事到了这里,她心里已经有数了。 独孤这就回了宫,杨广发现萧夜心的手心都是冷汗,额角也都是细密的汗珠,他直接将她打横抱回床上,又取来帕子帮她擦去,小心翼翼的样子可谓温柔至极。 然而萧夜心却没有就此落入杨广的一举一动中,她观察着自己丈夫的眉眼,见他始终专注,并没有因为她的关注而分心,她轻轻叹了一声,道:“殿下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你不是轻易就被吓唬的人,除非事关萧家。”杨广不顾萧夜心身子一动,他依旧轻按着她的肩,另一只手将她额角的细汗擦去,道,“回头你去告诉萧玚,王煜他们的事,我已经告诉母后了。” 杨广这是在逼萧玚做了断,也是在帮萧夜心做选择。 “所以一切都在殿下的掌握之中?”萧夜心问道。 “圣意不可测,母后的心思我也不可能完全了解。”杨广看来还算轻松,道,“你没事就好。” “殿下,那些突厥人……” “我自然有我的用处。”杨广安抚萧夜心道,“如果不是我事先交代了,这次你擅作主张,就怕真的要命丧突厥人之手了。” 萧夜心低着头不说话,心情不可谓不低落。 “不过你这一招节外生枝也不是没有好处,原本我还想再等一段时间,现在借着你和兰陵,应该可以直接把蜀王赶出大兴。以后他想要再回来,就不那么容易了。”杨广道。 “皇后和陛下真的会相信我的话?” “你把西梁旧部都供出来了,这已经是很有利的证明。” 萧夜心沉思良久,暂时不再开口 “事实上,宫宴下毒的不是我,行刺汉王的也不是我,事情闹到现在这个份上,都是我那几个兄弟自己闹的。”杨广道。 萧夜心显然并不相信杨广的话。 杨广贴在萧夜心耳边道:“下毒的是王煜他们。” “他们怎么……”萧夜心顿时醒悟,知道萧玚一定在其中起了某方面的作用。 “宫宴下毒的事一直没有进展,就是因为下毒的人根本不在宫里。但是太子想借机对付我们这几个兄弟,所以接了这件事,不论真正下毒的是谁,案子在他手里,他觉得谁棘手就可以丢给谁。”杨广道,“但是他没想到,汉王突然受了伤……” “也是王煜他们做的?” 杨广盯着萧夜心看了一会儿,把玩起萧夜心的纤纤玉指,道:“你这帮西梁旧部当真不安分,我想来想去,你和萧玚应该是说动不了了,当真不行,就让朝廷出手吧,也给你去个心病。” 见萧夜心认真听着,杨广继续道:“有些细节我并不清楚,但大约可以这样想。太子正犹豫要借刀杀谁,汉王突然遇刺,又凭空蹦出个眼线,把宫宴下毒和刺杀归在了一个人身上,就是要让太子以为时机成熟,逼他动手。太子如果归罪到汉王,一定会惹父皇不高兴,他要想归罪到我,拿证据比抓汉王更难。就这烫手的山芋捧在手里不知道丢给谁的时候,有人一道密信送上去,直接揭了太子审讯不当的罪,意指他要栽赃,真正激怒了父皇。” “那封密信,是殿下送去的?” 杨广摇头,道:“蜀王送的。” “他和汉王暗中结盟,这样做没错。” “是没错,还递得好。只是他没想到,好好的计划,被你这个晋王妃节外生枝了。”杨广在萧夜心颈间轻轻一嗅,见萧夜心痒得躲开一些,他笑道,“我这个四弟下手倒是狠,知道针对太子之后,太子必定以为是汉王做的,奋力反扑,如此闹得两败俱伤,兄弟阋墙浮出水面,在父皇和母后那里都不好看,他就能藏在后头,渔翁得利。” 萧夜心快速将杨广的话回味一番,道:“所以殿下借我和兰陵的手,在皇后面前揭发蜀王暗通突厥的事。这比兄弟之争更恶劣,皇后和陛下就算顾念骨肉之情暂不追究,在这种时候发生这种事,他们也会对蜀王有所猜疑,蜀王将来想要翻身,都不太可能了。” “太子和汉王忙着互斗,父皇和母后已经知晓了蜀王的嘴脸,不论怎么样,结局都不会让人满意。从头至尾,我只是送了个死人给太子,再给兰陵递了张字条。”杨广道。 “原先我还担心殿下,原来殿下都是演给我看的。”萧夜心不光没有因为知道真相而放心,反而更加担忧。 杨广在萧夜心面前也故布疑阵,本是要她不要轻举妄动,没成想还是险些出了意外。若非他考虑周全,深知萧夜心的心性,也不会提前跟突厥人透露萧夜心的身份。 只是如今看萧夜心愁眉深锁,杨广抬手,轻轻抚平了她眉间的微皱,道:“你帮了我,我自然不会不管你。西梁旧部的事,我帮你周旋,但也要你自己下个决心,否则真的闹出了事,谁都保不住萧玚。” 杨广将依旧心事重重的萧夜心揽在怀中,前一刻还温柔的神情随即忧虑起来,他垂眼看了看萧夜心,低声唤道:“阿柔。” 第一八三章 抉择 萧夜心再度感觉到杨广比过去更加深沉的心思,他对局面的把控比当初离开大兴时候更为全面,这一次借刀杀人,不但让杨勇和杨谅之间彻底决裂,也拔出了杨秀这个潜在的危险,身在大兴暗涌之中却几乎毫发无伤,其人城府和手段已然长进了不少。 面对如此心机的杨广,萧夜心不禁产生了一丝忧虑和害怕,纵是稍后去了莒国公府看望萧玚,她也没能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 萧夜心失踪只是一日,事情没有传到萧玚耳中,他见萧夜心若有所思,问道:“姐,你怎么了?” “没事。” “没事?”萧玚看着萧夜心道,“你昨天才回来过,今日又来,应该不只是看我这么简单吧?” “我要你不惜一切代价,让王煜他们离开大兴,再也不要出现。” 萧玚惊道:“你怎么突然提这个?” “宫宴上下毒的事你有没有参与?” 萧玚脸色瞬间傻煞白,转过视线避开和萧夜心的眼神接触。 萧夜心确实因为萧玚的冲动而显现爆发,但她未免被旁人听去,按捺着怒火,盯着萧玚警告道:“这件事殿下已经知道了。” 萧玚故作镇定道:“那又如何,他不是顾念着你的面子,没有揭发吗?” 萧夜心的眼光瞬间冷了下来,道:“你以为殿下只是因为我?” “不是吗?” 萧夜心冰冷的神情在时间流逝中变得无力,唯有靠长长的一声叹息才能暂时舒缓她满腔的无奈,缓缓道:“如果真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你以为他真的不会舍弃我吗?” “所以你为什么还要依靠他?” “杨坚以隋易周的那一天起,杨家就是这天下最大的靠山,杨家诸王中,殿下是最值得投靠的。”萧夜心道,“你们的负隅顽抗不过是殿下眼中暂时不值一提的把戏,如果不是因为要乱大兴此时的局面,还有需要你们的地方,你以为殿下会隐忍至今?” “姐,我……”萧玚咬牙道,“我真的不服。” “如果不是王煜他们,你还会不服?如果不是他们鼓动你,你还会帮他们在宫宴下毒?如果不是那一点点你以为可以成功的希望,你会帮助他们去刺杀汉王?可结果你看见了,时至今日,也不过是他们杨家几个兄弟在内斗,对于这江山大局没有丝毫改变,甚至于殿下置身事外,看着你们闹事,再收渔利。”萧夜心苦口婆心劝道,“趁着殿下还没有将心思转到你们身上,你想办法让王煜他们彻底在大兴消失,我不想将来这些还记得西梁的人死在隋兵的刀下。” “我不能。”萧玚道,“姐,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们的西梁还在,我和阿五当初是不是就不会分开。我越想越不甘心,越想越不能咽下这口气。为什么我们的命运都要受杨家的摆布?” “殿下没有和我商量就在皇后面前说出了王煜他们,用意你还不明白?如果你不能劝说王煜,那么将来萧家一定会受到牵连,谋逆的罪名是什么下场,你不会不知道。”萧夜心道。 “我……我还是想试一试。”萧玚道。 萧夜心豁然起身,盯着面容坚定的萧玚,道:“那你最好先跟萧家断个干净,否则连累了家人,我不会原谅你。” 萧夜心愤而离去,萧玚却不敢多看一眼。 莒国公府中萧家姐弟不欢而散,皇宫文思殿内,杨坚与独孤亦相对无言。 才喝了药的杨坚脸上带着怒容,并没有将目光落在身旁的皇后身上,而此时的独孤面无表情,不知究竟在思考什么。 此时有侍者传来消息,说确实在大兴城中发现了突厥人的踪影,而且还在杨秀的住处附近徘徊了一阵。 “朕就养出了些这样的儿子。”杨坚捶床,痛心疾首道。 独孤屏退了侍者,道:“事态已然如此,该是陛下下决定的时候了。” 杨坚沉默,紧紧拧在一起的眉头预示着一国帝王此刻纠结复杂的内心,他缓慢地吐了口气,招来內侍,下了道命蜀王立刻返回封地的圣旨。 萧夜心的“供词”中还牵连到了杨谅,但此时杨坚只将杨秀遣返了封地,显然心里还是偏帮杨谅的。可作为皇后,独孤已经对近来发生的事情十分痛恨,再加上已经证实了城中的确有突厥人潜伏,她便不愿意再看杨坚这般溺爱杨谅。 “益钱同属藩王,眼下节庆已过,也该回自己的封地了。”独孤道。 “益钱的伤还没好,且让他多留一阵吧。” “陛下难道还没有看清本质吗?”独孤薄怒,道,“如何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他们兄弟之间怎么成了这副模样,陛下,难道还要犹豫吗?” “他们都是朕的儿子,朕当然希望他们兄弟和睦。”杨坚一时情急,连着咳嗽了几声。 独孤一面轻轻抚杨坚后背,一面放柔了口吻,劝道:“既然都是陛下的孩子,更应该一视同仁。眼下只把一个送回封地,这让其他人如何想?” “朕都说了,等益钱养好伤就让他回去。”杨坚微颤着手握住独孤扶着自己的手,彼此交换的温度里,是多年夫妻相伴的理解,他道,“年岁渐长,就不像过去那样果断干脆了,更想儿孙都在身边,你过去不也是总盼着阿摐从江南回来吗?” 想起杨广,独孤才觉得欣慰,尤其是和其他诸子一做对比,她便更喜欢这个次子,对杨坚道:“阿摐懂事,也素来干练,他是次子,一直以来恪守本分,如今又有阿柔帮她操持王府内务,他更能尽心尽力为大隋出力。这样的儿子,我自然盼着他能在身边多多陪着。” 杨坚不得不承认,杨广长久以来都善于经营自己的名誉与事业,朝野上下对他的赞誉从未消失,即便过去在江南长驻,也的确做出了实绩,确实可堪一用。 如此一想,杨坚不由想起了杨勇,这个他过去一度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却连翻令他失望,即便这次他是遭人构陷,但身为兄长,不能与其他兄弟团结一致,这已经让杨坚不满又失望。 见杨坚久未发言,独孤道:“陛下原就答应这次阿摐回来述职便将他留下……” “方才你还要朕一视同仁。” “这不是私情,阿摐之才,用在地方上未免浪费了。让他留在大兴,才好发挥他所有的能力,不至于错失人才。”独孤道。 “容朕再想想吧。”杨坚道。 独孤对杨坚的优柔寡断颇为不满,也对现实有诸多恼意。在得知杨秀暗通突厥那一刻就将要爆发的怒意在隐忍多时后,终于在杨坚面前发泄了出来,她狠声道:“既是一视同仁,陛下就将阿摐和益钱都遣出大兴吧。皇城之中,本就只留太子,也能省下其他麻烦。” 杨坚被一激,质问独孤道:“你这是在逼朕?” “不敢。”独孤只做了虚礼,道,“与陛下数十年的夫妻,我只是太过了解陛下的脾性。眼下局面,正是因为陛下一直以来对益钱的偏爱,想要将他留在身边才让他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来,这也是招致其他人别有心思的原由。睍地伐是长子嫡孙,是祖制规定留在陛下身边继任大统之人,但陛下心里其实有更中意的人选,不是吗?” “你现在说这些话,是要为谁鸣不平?”杨坚激动道。 “我只为这大隋江山稳固,不希望陛下再被拖累身子。”独孤道,“这些年孩儿们在外镇守封地或者任职,能力几何,声望几何,陛下心里该比我更清楚。谁可堪重用,谁不过是承了祖宗荫庇,不用我说,陛下一清二楚。便正是因为太清楚了,陛下又有私心,所以才酿成如今这种兄弟不睦,内外不合的局面。我是希望阿摐能留在我身边,但如果陛下认为这样对益钱、对睍地伐他们不公平,那么就请陛下将阿摐遣回江南去,也让其他藩王安安心心地回自己的封地,还大兴一个太平。” 杨坚始终不愿意承认,搅动这大兴不安的会是自己一直培养的儿子,不管是哪一个,违背了他最初的意愿,对他而言都是深重打击。现如今独孤这几乎不留余地的批判,更是将他身为九五之尊的威严彻底撕破了,作为帝国最高的统治者,他竟是连自己的儿子都管教不好。 杨坚忍着内心难以平复的心情,在独孤的注视下躺了回去,背对着与自己相处几十年的妻子,不再作声。他需要好好地考虑现在,也必须为帝国的将来做打算,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大隋的走向,他不敢让自己为之兢兢业业数十年的江山出现发生动摇。 独孤站在原处看着杨坚许久,她知道杨坚没有睡着,也知道杨坚用这个方式拒绝继续和自己交流已是最无可奈何的办法,可摆在眼前的现实不容他们无视,那些过去被刻意忽略的问题现在必须得到解决,否则没有一个人能够安心的继续走下去,他们共同建立的这个帝国也很可能因此而出现不可挽救的危机。 第一八四章 决裂 最终,杨坚还是命杨秀即日回封地,让杨谅养好伤再离开,同时,调杨广回大兴任职的旨意也一并送达了晋王府,帝国政治中心在开皇十八年的新春伊始发生了变化,已经习惯了以太子杨勇为中心的中朝局面已经被打破。 杨广自然不比去揣摩杨秀与杨谅离开大兴时的心情,他更在意此时杨坚和独孤之间的关系,因为自从调任的圣旨送到晋王府后,杨坚再没有踏足过独孤寝宫半步,往日从朝政到后宫生活都颇为和谐的一国帝后之间依然有了微妙的关系转变。 杨勇虽然因为杨秀的“挺身而出”最终免于惩处,但伴随着杨广在大兴的留任,他对自己的储君之位有了比过去更为深刻的危机感,他或许是比杨坚和独孤更了解杨广的人,因为他们不光是亲兄弟,更是政敌。 在经历过看似平静的短暂休整后,杨勇第一时间找了柳述,除了叮嘱日常要提防杨广的各处细节,更提出要他看紧兰陵的要求。 “臣虽是驸马,但公主要做什么,臣是当真拦不住。”柳述为难道。 “你若是再不拦着,孤只怕你这驸马之位都保不住。”杨勇威胁道。 柳述往日在兰陵面前就已是低声下气,现如今又要受杨勇的气,他心里纵然憋屈却也只能低头,此时不敢说话。 “孤也不是要你限制兰陵的行动,只要你派人盯着她,别让她再跟晋王府的人车上关系。”杨勇眼底浮现冷光,道,“晋王府从上至下没一个省油的灯,兰陵心思单纯,自己被利用了也不会察觉,孤要你这样做,也是要保护兰陵免受伤害。” 柳述眼下只能附和杨勇,又听杨勇问了兰陵今日的行程,他回道道:“公主去了天台寺进香。” 正如柳述所言,兰陵的确去了天台寺,只是因为今日身体不适,所以没在寺中逗留太久,早早就回了公主府。 兰陵原本在马车里昏昏欲睡,但前几日下了雪,路面结了冰,马车经过的时候打了滑,猛地一震让兰陵受到了惊吓。 “公主,你没事吧?”侍女挑开车帘询问。 兰陵正要回答,却见萧玚在前头的人群中经过。长街相遇再平常不过,可兰陵发现萧玚行色匆匆,像是遇见了什么事。她放心不下,立刻跳下车跟着萧玚离开的方向跟去。 兰陵尾随半路却突然不见了萧玚的踪迹,她正困惑,却不料萧玚出现在她身后,而萧玚显然也没有想到跟踪自己的居然会是兰陵,一脸错愕。 “你怎么在这?”萧玚问道。 “是出事了吗?”兰陵反问道。 “没有。”萧玚避开兰陵的目光,“你一个人出来不安全,还是快些回去吧。” 见萧玚要走,兰陵抓住他,道:“你不会说谎,看你这样子,一定是出事了。是你还是二嫂?” 萧玚狠了心,才道:“与你无关。” “你姐是我二嫂,如果与她有关,就是和杨家有关,你说与我有没有关系?”兰陵道。 “我没想到是你跟着我,眼下我有事要去处理,你别跟来。”萧玚想要甩开兰陵的手,不料兰陵反而抓得更紧,他恳求道,“有危险。” 兰陵表现得异常执着,盯着萧玚不作声,双眸中却尽是不愿萧玚赴险的担心。 萧玚想了想,扣住兰陵的手,道:“既如此,你跟我去做个见证,将来也好帮我姐当人证。” 兰陵没想到萧玚将自己带到一处宅院里,大厅中已经集结了十几个陌生人,而中间站着的正是萧夜心。 萧夜心本就是私下约见王煜他们,没想到萧玚会出现,而当见到兰陵时,她更是极为诧异的,立刻上前将兰陵拉到身后护着,质问萧玚道:“你带她来干什么?” 萧玚低着头不说话。 “公主,我等都是中心为主,一心盼着能光复西梁,七殿下已答应了我们起事,公主为何不敢一起反对隋室?”王煜问道。 “萧玚年轻,看不清局势,你们曾在西梁为官多年,难道比他还看不懂如今天下时局吗?”萧夜心一手拉着兰陵,一手拿出一枚印鉴,道,“西梁的传国玉玺早在当初就已经交给了杨坚,这是我大哥,也就是你们口中那位陛下的私印,如今最能是代表你们心中西梁的东西。” “公主这是何意?”王煜问道。 “我已经问过了我大哥的意思,他和我一样,不支持你们起事,也不希望你们再和萧玚有任何联系。”萧夜心举起那枚印鉴,道,“既是西梁臣子,就应该听主上的命令。你们当真想要起事反对隋室,大可以自己去干,不要打着西梁萧家的名义。西梁……早就没了。” 兰陵似在此刻从萧夜心眼中看到了一抹晶莹。 “姐……” 萧玚才叫了一声,众人只见萧夜心将那枚私印重重摔在地上,印鉴碎裂的同时,一记清脆的巴掌声在大厅中响起,萧玚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感觉到半边脸上火辣辣的疼。 兰陵震惊当场,和其他人一样都被萧夜心的这一举动镇住了。 “你还叫我一声姐,就应该听我的话!你明明知道跟他们在一起是什么行为,不管你是不是要离开萧家,一旦被定罪,那是要连累满门的,到时候别说是我,晋王都保不住你,你知道吗?”萧夜心从未这样严厉地斥责过萧玚,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可是我不想跟你一样寄人篱下,我明明有的选,为什么不能走另一条路?”萧玚问道。 “一条死路有什么可走的?你与其跟他们亡命天涯,不如劝他们马上收手。我早说过,活着总比死了强,我并非不感谢他们对西梁的一片赤诚,但这种以卵击石的事不能做。”萧夜心看着地上的印鉴碎片,转头对众人道,“我已经把萧家的意思传达给诸位了,今日是我和萧玚最后一次与诸位见面,将来你们要做什么,自便,但别再联系萧家的任何人。” 萧夜心拉起萧玚的手就要离开,却没想到王煜命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道:“公主与七殿下可以走,这位姑娘是谁?我们不能放她离开,免得泄露了身份。” 萧玚立刻将兰陵护在身边,紧张道:“你们若敢动她一根头发,我不会放过你们。” “七殿下,此事非同小可,我等不怕你与公主会泄露我等行踪,但这是外人,我们不能不防。”王煜道。 此时一支袖箭突然从厅外飞入,直刺入木柱中,看得王煜等人脸色煞白。 萧夜心站在萧玚与兰陵身前,对王煜道:“你可以扣人,但这座寨子里的其他人也将会马上丧命。我萧夜心说到做到,只看你们是要咄咄相逼,还是好聚好散。” “原来公主早就设好了埋伏。”王煜咬牙道,随即又凄声笑了出来,“枉我们这些人还一心想着要光复西梁,如今却被公主设计,是我们太蠢,将希望寄托在你们这些已经没有斗志的人身上。” “你们最好趁着隋室还没想追究这件事之前立刻离开大兴,从此隐姓埋名,否则将来兵戎相见,隋室的刀就再也不容情面了。”言毕,萧夜心带着萧玚和兰陵离开了大宅。 兰陵一时间还不能完全理解在宅中的所见所闻,她只是看着萧家姐弟间沉闷的气氛,不免关心起来,对萧夜心道:“二嫂,你没事吧。” “我没事,公主还是尽快回去吧,我还有话要和萧玚说,就不送你了。”萧夜心道。 兰陵看了萧玚一眼,不放心道:“二嫂,有话好好说,可别再打萧玚了。” 萧玚在一旁听见了兰陵叫了自己的名字,随即抬头去看,发现兰陵正在看自己,那眼里尽是担忧。一瞬间,萧玚倍感惭愧,这就背过身去。 “方才一时情急,我会再跟他好好说的。刚才让公主受惊了,我会改日亲自去公主府拜会道歉。”萧夜心顿了顿,拉着兰陵的手却欲言又止。 兰陵会意,道:“我知道,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其他人。我不想你们有危险。” 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一旁的男子身上,瑟瑟冷风中,他的背影和过去有了极大的变化,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人就是萧玚,她大概会认不出,这就是她至今都无法忘记的年少时的恋人。 兰陵走后,萧夜心带萧玚回莒国公府。 马车上,萧玚似是想通了什么,道:“你是故意让我知道你约了王煜他们,算准了时间让我知道,再让我跟你演这出戏?” “你不愿意断,我帮你断。我说过,我不能让萧家的人出事,我不能让自己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 “所以你不惜出卖王煜他们,和晋王联手?” “这是晋王能做的最后让步,也是我需要帮她扫除的障碍,这本就不应该是他回大兴需要处理的事。”萧夜心道,“这件事我已经跟大哥说过了,他也支持我的做法,你最好从今以后收收心,不想寄人篱下,不是只有跟着王煜他们谋反一条路。” 萧玚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还有,你以后最好别再跟公主接触。” “为什么?” “如果不是我早有准备,你今天就是害了她。”萧夜心责怪道,“再说,她毕竟是柳述的妻子,柳述又是太子的人,她知道得越多,对我们就越危险。而你在她面前,能守住什么秘密?” 萧玚自知理亏,索性再次沉默,只听萧夜心一声长叹,他再去看时,见萧夜心已靠着车厢壁合眼小憩,想是累了。 第一八五章 遇刺 杨广自然知道自己得以重新在中朝任职,这其中少不了独孤的相助,作为和独孤最亲近的儿子,他少不了前去谢恩。 翌日,杨广和萧夜心从独孤宫中离开,正在回晋王府的路上,突然冲出一队刺客。虽然杨广带了亲卫随行,但刺客来势汹汹,目的十分明显——萧夜心。 杨广本要车夫直接驾马车突出重围,但马的四肢被刺客砍断,剧烈颠簸之下,杨广护着萧夜心从车上跳下,还没来得及混入周围慌乱的人群中,已经被刺客追上。 刀光剑影将他们包围,萧夜心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生死一线的紧张,杨广那只紧紧拽着她的手让她感受到了身边人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将往日生在他们夫妻间不可避免的猜疑在这个瞬间抹去,只剩下生死与共。 杨广有些功夫却终究不是刺客的对手,加上他如今已经和亲卫队拉开了距离,几乎没有求援的可能,被几名刺客包围住,双方陷入僵持。 “殿下找机会脱身。”萧夜心在杨广身边道。 杨广戒备地盯着那些随时会发起攻击的刺客,道:“你是这样想我的?” 萧夜心被问得哑口无言,感受到杨广又抓紧了自己的手腕,放下还弥漫在心底的害怕随之消失了,她看着杨广,有一个信念比过去更要坚定。 刺客突然集体扑向了杨广和萧夜心,杨广将萧夜心护在身后,试图带着她找到可以逃命的空隙,然而就在刀光落下的刹那,萧夜心听见杨广口中发出一声闷哼,随后那个一直挡在自己身前的身影眼看倒下去。 萧夜心赶忙扶住杨广,这才看见他胸口洇开的一滩血迹,她惊慌地不知所措,完全没有感受到另一处正刺向自己的长刀。 杨广将萧夜心拉近自己怀里,抱着他转身,从后背刺入的利刃瞬间加剧了本就还在蔓延的疼痛,但他依旧将萧夜心护在怀中,用最后的力气告诉她:“跑。” 萧夜心反抱住杨广,两人一起跌去了地上,刀剑撞击的声响不绝于耳,这一次,她将杨广护在了自己身下。 后背感受到皮肉被划开的剧烈痛楚,萧夜心只咬牙忍着。然而她毕竟过了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猛然经受这样的痛苦很难撑住,就是眨眼的功夫,她的眼前已经一片漆黑,失去主角。 朦胧中醒来时,萧夜心只觉得后背一阵钝痛,忍不住哼了好几声。 幼焉听见声响立刻到床边,见萧夜心醒了,高兴道:“王妃终于醒了,殿下可以安心了。” 萧夜心终于想起她和杨广之前经历了什么,但后背的伤口又长又深,她实在不能动,便趴着问道:“殿下怎么样了?” “殿下胸口和后背都中了刀,虽然没有刺中要害,但也不好处理,太医们已经看过了,但殿下这会儿还昏迷着,不知何时醒来。”幼焉关心道,“王妃,你已经昏迷一天了,饿不饿,要不要奴婢去准备点吃的?” “宫里和莒国公府是什么情况?”萧夜心问道。 “陛下和皇后已经下令搜查刺客,眼下大兴城里都是巡逻的侍卫。老夫人知道王妃受了伤,直接吓晕了过去,莒国公府里都在等消息,奴婢这就让人去报信。”幼焉刚要走,又折回来,道,“公主也来看过殿下和王妃了,是不是也要送信过去?” “你送信回莒国公府报个平安,让他们不用过来,其他就不要通知了。再去殿下那里看看,回来告诉我情况。”萧夜心想了想,又道,“再去帮我弄点吃的。” 幼焉这就去办事,萧夜心却没想到独孤在稍后就过来。 萧夜心见独孤那严肃顾冷的神情便知道躲不过一顿训斥,此时她还受着伤,便更不愿意说话。 “刺客抓了几个,也问出了一些情况。”独孤眉眼冷漠地看着萧夜心,道,“阿柔,大隋待你们萧家如何?” “陛下体恤,保全萧家上下,还让我留在晋王身边,是天大的恩典。” “但你们萧家是如何回报大隋的?”独孤目光突然锐利起来,厉声斥责道,“联合叛党当街行刺,这就是你们报恩的行为?” 萧夜心顾不得身上的上,直接从床上爬了下来,忍着剧痛才能跪下,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皇后明察,萧家人不敢做这等忤逆之事。” “刺客自称西梁旧部,你说跟你有没有关系?” “西梁确实有一部分过去的旧部下进去了大兴,我也确实和他们接触过,但绝对不是要作乱。”萧夜心咬牙忍痛,只觉得背后再度皮开肉绽,却只能硬撑着,继续道,“我有劝说他们顺应天命,别再痴心妄想。但是他们固执,我已经代表萧家和他们划清了界限。” “既知有叛党,为何不上报?” 萧夜心叩首不起,道:“都是昔日故人,我原以为不过十数人,应该不会做出过分之事,但是没想到,他们居然当街行刺。皇后,这件事是我疏忽,我愿领罪,请皇后与陛下不要牵连萧家其他人。” 独孤冷眼看着伏在地上的身影,萧夜心中衣后背上那已经洇开的血迹很是刺眼,她沉默着没有接萧夜心的话,很久之后才对幼焉道:“还不扶晋王府回床上去。” 然而萧夜心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愿起身。 “你是在威胁我?”独孤质问道。 “不敢冒犯皇后,我只是不想因为自己连累了萧家其他人,他们自从到了大兴就一直恪守本分,不敢有半点异心,请皇后明察。”萧夜心因为强烈的疼痛感,说话已经开始发颤。 萧玚在此时破门而入,强行将萧夜心抱回床上。他本是听了晋王府去送信人的话,依旧不放心才赶来探看,没成想遇见独孤向萧夜心问罪,他气不过便闯了进来。 安置好萧夜心后,萧玚向独孤请罪道:“皇后明察,此事全因我而起,我姐也是被我牵连。她已经碎印明志,如果皇后不信,可以找兰陵公主对质。” “这事还和阿五有关?”独孤惊讶道。 “当日我姐约见西梁旧部,要劝说他们放弃空想,但没有成功。我姐无奈,当众砸了我大哥的印鉴,作为和他们划清界限的办法。当时阴差阳错,兰陵公主也在现场,皇后若不信,可以相问。”萧玚道。 萧玚和兰陵曾经的一段请以一直都是独孤的心病,是她认为皇室蒙羞的存在,如今萧玚说了这番话,更是激怒了独孤,她当即派人将萧玚扣住,见萧夜心想要求情,她怒喝道:“阿摐一日没有醒来,你就一日老实待在晋王府。反贼的事,我自然会去查清楚,真假虚实,不会让你们蒙蔽圣听。” 说罢,萧玚就被独孤带走了。 幼焉看着虚弱的萧夜心,道:“伤口都裂开了,奴婢先帮王妃换药吧。” 萧夜心没有反抗,让幼焉帮自己重新整理过后,便遣了侍女出去。 幼焉急在心头也无计可施,眼下晋王府没有一个能主事的人,她唯有在内心的焦灼中等待,等着杨广醒来,等着萧夜心告诉她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如此又过了两日,杨广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此时的萧夜心行动依旧不便,她只从幼焉口中打听杨广的情况,没有亲自过去。 杨广也通过幼焉了解萧夜心的伤情,因他伤得更重一些,所以最后还是萧夜心先来看他。 看着每走一步都要忍痛皱眉、缓好一阵的萧夜心,杨广叹道:“你不用急着过来的。” “殿下知道我急?” “幼焉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既然都忍了这些天,何不再忍忍?等伤口愈合得再好些。”眼光看着萧夜心的目光中,满是怜爱。 “我也是急着来看殿下。”目光落在杨广依旧苍白的脸上,萧夜心担忧地问,“萧玚会不会有事?” “只要兰陵愿意作证,萧玚应该不至于落得暗通反贼的下场。但也正是因为兰陵作证,母后一定会更不高兴。现在我们都没办法进宫,我不好说。”杨广缓缓伸出手,沿着床边摸索想要去拉萧夜心的手。 萧夜心也一点点地将手递给杨广,二人肌肤相触,便好似浩海孤舟找到了同伴,不再因为孑然一人而倍感不安。 “你已经很久没有像刚才那样问过我问题了。”杨广道,那一刻看来有些六神无主的萧夜心,全心全意地将自己交给了他,让他觉得,她是真的在依靠他,需要他。 杨广稍稍用力握住萧夜心的手,道:“这件事,我将来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眼下你只要好好养伤,方才看你一步一停的样子,太辛苦了。” “比起难防暗箭,这些明刀明枪反而没那么令人烦扰,左右不过受个伤,就算是真送了命,也干脆。”萧夜心与杨广十指交口,道,“我眼下只盼望殿下快点好起来,就算再让我多挨几刀也愿意。” 萧夜心夺眶而出的泪水恰好滴落在杨广手背上,他知道这眼泪不是假的,哪怕他们之间一直存有猜疑,萧夜心对他的情是真的,这眼泪自然也是真情实感的。 “阿柔,你还会在我面前哭。”杨广嘴角扯出一丝笑容,欣慰道,“我的阿柔原来一直都在。” 第一八六章 求情 萧玚被关进天牢的消息震动了整个莒国公府,张氏和萧琮第一时间进宫请罪,却没有得到杨坚和独孤的召见。 柳述将这一情报传达给了杨勇,道:“往日陛下与皇后对莒国公府的人还算礼遇,这次拒绝相见,看来圣意已定。” 杨勇寻思着眼下的情况,又想起了一些往事,道:“看来父皇和母后这么多年都还是有心结。” 柳述从杨勇的耐人寻味的表情里大约猜出了这当朝太子所指何事,他一时面上无光便没有接这茬话,岔开话题道:“太子殿下没有要趁胜追击的打算?” 杨勇眯起双眼,心思深沉,道:“确实是个打击晋王的好机会,但……” “殿下,所谓时不我待,既然有机会出现,就应该把握住。”柳述看来有些激动。 杨勇有些意外地看着情绪冲动的柳述,明知故问道:“你就这么急着处置了萧玚?” 柳述不作声,只叉手站在杨勇面前,似在请求什么。 “你放心,人既然抓了,就不会这么轻易放回去,你以为母后抓萧玚,只是因为那个心结?”杨勇冷笑道,“就凭母后对晋王一贯的宠爱,和晋王府有关的事她能放绝对不会抓,想来是父皇那边施了压,她得做点什么。” “还请太子明示。” “二圣之间的事,孤可猜不透,就跟孤摸不清晋王究竟在做什么局一样。”说到切齿出,杨勇恨不能将杨广生吞活剥了,道,“孤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再稍作忍耐,看看晋王那里有什么动作。” 然而晋王府却没有在杨勇的期待中有任何举动,杨广和萧夜心都在府中养伤,没有向独孤和杨坚求情,而萧玚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在天牢中无人问津。 这一日,杨勇带着柳述面见杨坚。 杨坚见柳述情急之态,便问他所谓何事,哪知柳述直接跪在杨坚面前,险些哭了出来,道:“求陛下救救公主吧。” “阿五怎么了?”杨坚问道。 “公主已经连着好几日精神恍惚,听见一点动静就惊叫不知,臣请了大夫为公主诊治,大夫说是因为公主受惊过度才精神失常。虽然吃了药,但公主睡着之后还会做噩梦,臣实在唯恐情况恶化,这才不得不前来禀告陛下。”柳述道。 兰陵病倒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独孤处,独孤亲自去公主府看望兰陵,见情况果然像柳述所说的那样,她便断定是当日兰陵被西梁旧部所吓,要杨坚立刻定罪,也要惩治萧玚。 萧夜心闻讯立刻进宫,但独孤殿外的侍从却道:“皇后正在午休,晋王妃此时不便打搅。” 看这侍从的冷言冷语的模样,萧夜心已经知道是独孤早就下了命令不愿意见自己。但她既然来了,不可能救这样无功而返,她便在门口大喊道:“皇后,阿柔求见。” 侍从赶紧拦住萧夜心,道:“请晋王妃不要为难奴婢们,若打扰了皇后午休,奴婢担不起罪责。” 萧夜心心下一横,用力推开阻拦自己的侍从,可她毕竟重伤未愈,如此推搡了几下,她后背的伤口已经裂开,疼得她几乎没了力气,直接倒在了地上。 侍从眼见萧夜心后背衣裳沁出了血,不敢再纠缠,吓得马上向独孤禀告,这才请来了当朝皇后。 略带怒容的独孤出现在萧夜心面前,看着此时正从地上爬起来跪下的晋王妃,动作艰难却也没有让她放弃。可饶是独孤佩服萧夜心的毅力,一旦想起兰陵那病中憔悴的模样,她便冷漠相对,道:“陛下会秉公处理这件事,你回去吧。” 见独孤要走,萧夜心情急之下扑了上去,顿时引起周围侍从一声惊呼。但她毕竟体力不支,只将将抓住了独孤的裙角。 众人眼中,堂堂晋王妃在当朝皇后面前这样完全不顾颜面,有失体统,传出去可谓丢人至极。 但萧夜心此时已经顾不上这许多,她努力拽住独孤的裙角,试图挽留那居高临下的一国之母。 独孤眉头紧皱,硬是将裙角从萧夜心手中扯了出来,扬声斥责道:“看看阿摐把你惯成了什么样?哪里还有一点王妃的样子!来人,把她送回晋王府去!” 萧夜心却固执地趴在独孤脚下,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独孤,恳求道:“萧玚固然有错,但我身为他的家姐,没有管束好他,没有教导好他,是我的过错。皇后若真要罚,就请罚我吧,我愿代萧玚领罪,只求皇后给萧玚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萧玚已不是年少不懂事的年纪,他自己做的事自然要自己承担责任。你身为他的姐姐,没有尽到督导之责,当然有错。念你还有伤在身,等你伤好了,我自然要惩罚你。”独孤道,“快把晋王妃抬下去。” 萧夜心喝退了想要再次围上来的侍从,她想要像刚才那样跪在独孤面前,但尝试了几次,实在力不从心,便只能就着这屈辱的姿势,继续同独孤说话。 “皇后也有兄弟姊妹,应该可以理解我的心情。再者……我真的怕。”萧夜心双眸晶莹,泪痕已经滑满那张未施粉黛的苍白脸颊,向独孤哭求道,“我知道是萧玚不自量力,我保证,从此以后他一定不会再靠近公主半步,若有越矩,皇后想怎样惩罚我都可以,甚至是要我这条命,我也绝无怨言。” 萧夜心坚定的目光让独孤有些惊讶,她万万没有想到萧夜心会许下这种承诺,她沉默地看着脚边的女子一字一句地对天起誓,看着她为了亲人如此卑微。那连接在萧夜心和萧玚之间的血脉亲情多少还是让独孤有所动容的——想当初,她也是生在世家的小姐,有要好的姊妹兄弟,她并非没有骨肉亲情。 萧夜心不依不饶地看着独孤,道:“萧玚虽然和西梁旧部有过联系,但他没有参与到他们的行动中,而且从那天的刺杀来看,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我,就证明萧家和他们已经不是一个阵营,否则他们为什么要杀我?如今他们落网,萧家也不会为他们求情,既是对大隋有二心,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可是萧玚,真的罪不至死。” “是么?”独孤睨着萧夜心,冷冷问道。 “萧家任何一人都不敢对大隋不臣。”萧夜心回应着独孤充满质疑的目光,试图用这种方法让独孤相信自己的话。 “你的那些西梁旧部,你就当真愿意看着他们去死?” “我一介女流,不敢对朝政置喙,一切听从皇后和陛下安排。”萧夜心此时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的疼痛让她能够保持冷静,后背上仿佛切入骨髓的痛苦已折磨得她快要没有体力。 独孤又问道:“你如何跟阿摐解释今天的事?” “殿下还在晋王府养伤,并不知道我进了宫,他如今也拦不住我。在皇后殿前放肆无礼是我不知规矩,有失体统,请皇后责罚。” “你这般失礼是需要好好管教,如此,便让你在我宫中住一段时间,我亲自教你,免得在晋王府无人管束你,你再失体面。”独孤道。 “谢皇后恩典。” “把晋王妃抬进来,宣太医。”言毕,独孤转身离开。 萧夜心就这样留在了宫中,消息传到杨勇处,他问:“晋王那里没有动静?” “晋王一直都在养伤,府中一切如常。”柳述回道。 “不正常。”杨勇寻思道,“他们不是向来夫妻一体,这次晋王居然会把萧夜心一个人留在母后身边?这是在打什么算盘?” “皇后要留人,晋王也拦不住。再说,确实是晋王妃失态在先,皇后要训斥教导,还是给了天大的恩典。”柳述道。 “是啊,要不是看在晋王面子上,萧夜心能进晋王府?”杨勇道,“兰陵怎么样了?” “公主情况已经有所恢复,谢太子关心。”柳述的神情却有些担忧。 早前为了在杨坚和独孤面前作戏,柳述听从了杨勇的安排给兰陵吃了药,这才导致兰陵情绪异常。现如今虽然已经在为兰陵治疗,柳述心里终究有些愧疚,但为了自己的前程和大局,他只能对不起兰陵。 “你别担心,孤已经问过了大夫,原先给兰陵吃的那些药对她的身体不会有什么影响,只要她接下去乖乖听你的,老老实实在公主府养病,迟早恢复。”杨勇道,“萧夜心这豁出命去的样子,跟当初还真是像。晋王有这么个对自己都下狠手的王妃,他的眼光确实毒。” 柳述在一旁听着杨勇说话,不置一词。 片刻后,杨勇又问道:“汉王那里有动静么?” “汉王还是在养伤,最近又感染了风寒,情况似乎挺严重的。” 杨勇不屑道:“这个汉王,是铁了心要在大兴赖着不走了,这种办法都用了出来。” “无奈陛下偏爱,便是这种法子,汉王也得了陛下的赏赐,说是用来调理身体。”才说完,柳述便见杨勇气得打翻了茶盏,他立刻低下头,不敢作声。 杨坚和独孤都不曾偏爱自己,杨勇自然为此愤怒委屈,此时他听见杨坚对杨谅如此关怀,自然怒火中烧,涨得脸通红,连呼吸都粗重了一些。 许久之后,杨勇稍稍平复了心情,才道:“时刻盯着天牢那边。” “太子是想?” “萧夜心想就这样平息了这场风波?孤就偏要这把火烧得再旺一些,看看晋王还有没有心思继续躺在床上装死。”杨勇目露凶光,提到杨广时他恨到极处,已是咬牙切齿。 第一八七章 活着 萧夜心被幽禁在宫中,虽然独孤对她依旧严厉,但依她对独孤的了解,独孤没有将她直接送回晋王府便不是完全拒绝她的请求,也就是说,在独孤的心里,如何处置萧玚还在犹豫之间。 室内没有点灯,幽暗一片,萧夜心独自坐在床上无声沉思。周围安静得足够她听见自己轻微的呼吸声,也就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房外传来的脚步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然而此时萧夜心行动不便,那脚步声也很快就消失了,她也知道哪怕自己此时询问也不会得到答案,便如此枯坐到天明。 天亮之后,有侍女进来服侍萧夜心换药梳洗。 萧夜心观察她们的神情,知道必定是独孤特意安排来的,她问了几句,那些侍女都推脱迂回,她便不再多问。 一直这样临近中午,萧夜心有些按捺不住,情急之下,她忍痛要去见独孤,却被侍女拦住。 萧夜心厉色斥道:“你此时拦我,要是误了我的事,你担当不起。” “奴婢也是按照皇后的吩咐,没有传召,不能让晋王妃离开这里一步。”侍女道。 萧夜心背部剧痛,身体并使不出多少力,但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她担心事态变化超过自己的预期,便不顾侍女阻拦,硬要闯出去。 “如此纠缠,成何体统?”独孤的斥责声传来。 侍女纷纷跪下,萧夜心动作迟缓地行礼。 独孤冷眼看着面色苍白的晋王妃,道:“我已经送了信去晋王府,阿摐说这几日你就留在我这里休养,不必回去了。” “多谢皇后垂怜。”萧夜心咬牙坚持道。 “正好有话同你说,你且跟着吧。”言毕,独孤转身离去。 侍女此时上来扶着萧夜心,一直将她扶到休憩处才退下。 独孤如今目光锐利,却半晌不发声。 萧夜心如坐针毡,知道杨广那样回独孤便是这次不准备对自己施以援手了。 “阿摐比你知道分寸。”独孤道。 “是我救弟心切,冲撞了皇后。”萧夜心低头道。 “晋王府里你们夫妻的事,我不应该多问,但阿摐是我最心爱的儿子,你既然是他的王妃,凡事就应当以他为先。”见萧夜心垂首不语,一副洗耳恭听的顺从模样,独孤这才消了几分气恼,继续道,“昨夜有刺客劫狱要救萧玚。” 萧夜心心头一震,第一反应是西梁旧部,可转念一想,他们的动作应该不会这么快。 眼见萧夜心隐忍不发,独孤继续道:“但是他们没有成功,萧玚还在天牢。这件事我今早已经和陛下商量过了,毕竟是反贼,留着对大隋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们又挟持过阿五,罪不容赦,今日便都斩了。” 萧夜心一看时辰,将近午时,而独孤说辞含糊,她立即道:“萧玚没有背叛朝廷,请陛下与皇后明察。” 独孤不作声,冷冷地盯着萧夜心,看着她神情焦急的模样,独孤便似一只即将成功狩猎的鹰,带着胜利者的桀骜,道:“萧玚既然为那些人求情,难保他没有反叛之心……” 萧夜心身体一沉,重重跪在独孤面前,道:“萧玚不会叛隋,正如我不会背叛晋王,不会背叛陛下与皇后。” 独孤依旧倨傲地看着萧夜心,道:“我相信你,却不能相信萧玚。” 当初因为兰陵而种下的心结至今未消,在独孤眼里,萧家这对姐弟始终都是心头刺,不同的只是杨广制得住萧夜心,但萧玚却可能成为一匹无法被驯服的野马,在有心人的鼓动下成为对抗大隋皇室的一把利剑。 “萧玚受晋王提携,蒙陛下与皇后恩恤,并不敢做忤逆之事……” “你不是萧玚,如何知道他的想法?保证他的行为?” “皇后让我去见萧玚,我必能让皇后相信。”萧夜心道。 独孤似乎就等着萧夜心这句话,道:“你跟我来。” 随即,萧夜心跟随独孤一起去了天牢,见到了萧玚。 姐弟重逢,见到萧玚只是受了些轻伤,没有大碍,萧夜心便放了心,但一想到独孤的话,她来不及与萧玚寒暄,怒道:“我早说你的心软救不了任何人,如今还把自己搭了进来,如果不是皇后仁慈,今日你就要和那些反贼一样身首异处了。” 萧玚虽想反驳,可萧夜心递来的眼神硬是让他欲言又止,他无奈问道:“你要怎么做?” “我要你在皇后面前,以整个萧家起誓,不再和西梁的人有任何瓜葛,一生终于大隋,如若违背诺言,萧家家破人亡。”萧夜心补充道,“你可以不按照我的做,今日你先死,萧家与反贼有染,同样要受到牵连,一样是死。” 萧玚没料到萧夜心的出现竟是逼自己做这样的决定,一时间哑口无言。 一记清脆的声响在天牢中响起,萧玚只觉得半边脸犹如火烧,错愕地看着萧夜心。 随即又一声巴掌声响起,这一次是萧夜心狠狠抽了自己。 “姐!”萧玚看着萧夜心无力倒下,立刻将她抱扶住,道,“姐,你何苦?” “是我没有教好你。”萧夜心痛哭道,又忍着伤口的剧烈疼痛,拉着萧玚低声道,“你要记住,我们受制于人……一旦走错了,只有牺牲,不是牺牲别人,就是牺牲自己。你真要给他们陪葬,那么先前的苦就都白受了,你真要死,我……我不拦你。” 内心的那一团火在萧夜心此刻的警告下犹如被大雨狠狠浇灌那样不得不熄灭,心底的不甘伴随着现实的无力让萧玚倍感痛哭和无奈,他不服气地向萧夜心低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这样?” “因为如今这天下姓杨。”萧夜心死死拽着萧玚的手,道,“这江山一日没有改姓的契机,旁人就一日都没有机会。” 已经葬送的西梁江山,早已断送的少年情感,还有迫于无奈被收敛的复国雄心,让萧玚的心里万分悲痛,他看着越发虚弱的萧夜心,开始蔓延的愧疚令他双目湿润,他哽咽道:“姐,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萧夜心不依不饶道:“即刻发誓,我只要你活着,我也只能尽力保护你活着。” 西梁亡国时,他年纪尚小,虽能看见事态变化,但对痛失江山的感受并不深刻,活着对他而言只是从江陵去到了大兴。后来,他与兰陵一见倾心却遭到阻挠,痛失年少真情才是对他人生第一次重大的打击,那时的他借酒浇愁,知道活着原来如此锥心。 如今,面对着对自己痛心疾首的萧夜心,回想着自己曾经的壮志雄心,再一次必须接受失败的人生让“活着”变成了更加深刻的折磨,那些忘不掉的痛苦将会伴随着继续延续的生命与自己纠缠,直到死亡来临,他也无法摆脱。 萧夜心轻抚上萧玚已经落下清泪的脸,像小时候那样安抚鼓励崩溃的亲人,道:“萧玚,你只有这一会儿的功夫难过,眨眼之后,你必须按照我说的做,有人在等你。” 萧玚咬牙,强行压抑着内心正在翻涌的种种情绪,在萧夜心面前跪下,也在独孤面前跪下,道:“是萧玚一时冲动,误信西梁反贼谗言,如今已经悬崖勒马,与反贼划清界限,恳请皇后陛下原谅萧玚无知,宽恕萧玚。” 萧玚向独孤郑重叩首之后起誓道:“萧玚今后必定谨记晋王妃教会,忠于大隋,不生二心,若违誓言,萧家满门家破人亡,断指为誓。” 便是在这电光火石间,萧玚折断了自己右手小指。 莫说萧夜心,纵是独孤亦被萧玚震惊,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断指未哼一声的青年。 萧夜心半晌没从惊讶的情绪中回神,看着萧玚因为忍痛已经沁满汗珠的脸,她深深地呼吸着,良久后才颤抖着身体,缓慢地转向独孤,哭求道:“请皇后准许萧玚回去疗伤。” 昨夜劫狱之事本就蹊跷,独孤一早和杨坚商量这件事时,对萧玚的处置就存在顾虑。虽然对当初萧玚和兰陵之事耿耿于怀,可孤独私心里更担心因为萧玚而和杨广之间生出罅隙。所以她劝说杨坚试探萧夜心和萧玚,这才有了刚才和萧夜心的说的话。但她没想到这对姐弟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举动,确实令她犹如当头棒喝,一时失神。 见独孤没有反应,萧夜心扬声,再次恳求道:“请皇后准许萧玚回去疗伤。” 独孤随即让人带萧玚离开,正要遣人送萧夜心回晋王府时,却听萧夜心道:“皇后说今日要对西梁旧部行刑,我想观刑。” 独孤诧异道:“你去观刑?” “是。”萧夜心坚定道,“原本应该我和萧玚一起去,可他如今受了伤,就由我去,以示莒国公府和西梁旧部绝义的决心。” 独孤看着依旧伏在自己脚下的萧夜心,有些不屑道:“你这样如何过去?” 萧夜心一如曾经那样,凭借着自己忍痛的毅力重新站了起来,在独孤充满审视的目光中以最好的姿态站在这一国之母面前,道:“我可以。” 萧夜心若能出现,自然也能为杨广在这件事中撇清关系。 独孤这样一想,便点头道:“时辰差不多了,你跟我去吧。” 第一八八章 事毕 萧夜心跟随独孤到达刑场时,已经有不少百姓在刑场周围围观斩首。 看着那些正在议论纷纷的百姓,萧夜心内心颇为感慨,或许她曾经她的国家在历史长河中陨落时,那些百姓也不过是像如今这样拿来当做谈资,而她一直在内心坚守的目标,同样不过是其他人将来茶余饭后的闲话。 正这样出神,萧夜心听见人群中的动静大了一些,她顺势望去,见囚车陆续而来,那些曾经为了西梁浴血或是一心重建家园的西梁旧部就这样被五花大绑着送上了行刑台。 萧夜心虽然知道他们这种以卵击石的做法并不明智,但他们用另一种方式做着和自己殊途同归的努力,只是他们的路途已经戛然而止,而她依旧还要面对漫长的斗争,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一面心生感慨,萧夜心一面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人群。她知道今日这场斩首示众的戏码,是隋朝皇室做给天下看的,是用来警告那些试图颠覆杨家政权的不臣之人。她更清楚,自己的出现也是在独孤期待中的,以降者的姿态告诉所有人,归顺隋室才可能好好地活着。 萧夜心发现在人群中确实有一些形迹可疑之人,但她无法判断那是谁派来的眼线,只能安静地陪在独孤身边,无声地看着昔日西梁的勇士在隋室的屠刀下身首异处。 刽子手挥刀的那一刻,萧夜心就闭上了眼。她本可疑睁开眼看着一切发生,但独孤在身边,她需要表现的坚强里必须带有冷血的成分,所以她要回避屠刀下最后的残忍。 萧夜心听着百姓们在刽子手手起刀落间的唏嘘声,不断压抑着内心积累的不忍和悲痛,一直到听见独孤叫她,她才睁开眼,长长地舒了口气,目光依旧不曾向行刑台移去半分。 “送晋王妃回去。”独孤冷漠地起身离去。 萧夜心由侍女扶着座上了回晋王府的马车,哪怕是独自坐着,她依旧强迫自己不要因为刚才发生的死亡表露太多情绪。 幼焉听说萧夜心回来了,立刻去迎,听萧夜心说想见杨广,她即刻引路。 杨广似是一整夜都没有休息好,面色有些憔悴,在看见萧夜心回来的那一刻,他悬了多时的心终于放下,拉着妻子冰凉的手,道:“都解决了?” “解决了。”萧夜心的齿缝中逸出一声轻吟,她便再也忍不住来自身体和内心的双重疼痛,直接扑在了杨广身上。 杨广听见萧夜心一声强忍的抽泣,却不敢触碰她的身体,怕动了伤口,道:“我让幼焉去叫大夫。” “我只想这样跟殿下待一会儿。”萧夜心合眼,终究还是有泪水落下,沁入杨广的衣衫里。 杨广耐心地等着萧夜心调节情绪,见她似乎好转了一些,才开口,语气里有些责怪的意思,却还是温柔的,道,“你还是不信我。” “我怕让殿下太为难了。”萧夜心知道杨广是在责怪她私自进宫一事,“萧家的事,有些只能我自己去处理,眼下处理完了,殿下可以放心了。” “在你心里,萧玚和萧家是比你自己更重要,所以你才可以为了他们连命都不要?”杨广看着萧夜心背后衣衫上渗出的血渍,道,“母后也是狠心,真的让你跟着去了刑场,杀人有什么好看的。” 杨广充满嫌弃的口吻让萧夜心轻轻笑了一声,有些事,夫妻之间心照不宣,就算节外生枝,他们至少还是向着同一个目标去的,所以这一次杨广这样埋怨她两句也就过去了。 “我在观刑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人。” “哦?”杨广随即抬头唤道,“幼焉,把大夫叫来。” 萧夜心知道杨广要自己先疗伤,她不推辞,趁着空档道:“殿下往里头挪挪吧,我不想换地方了。” 杨广依言照做,如此他便亲眼看着萧夜心疗伤上药,稍后他依旧小心坐着,萧夜心趴着,两人就这样继续说话。 “你知道那些是谁的人?”杨广问道。 “我哪知道?”萧夜心看起来比先前轻松一些,道,“左右不过是太子、汉王的耳目,也或者……” 萧夜心满是试探的目光转向杨广,杨广则看似坦然地回应着,两人视线高低错落之下,杨广玩笑道:“若不是身体不方便,此刻我便收拾了你。” 说着,杨广笑了出来,或许是动作大了些,牵动了伤口,他眉头一皱,忍住了笑意。 “殿下向来有苦中作乐的本事。”萧夜心拉住杨广的手,道,“不管殿下有什么计划,我都支持。眼下晋王府里剩下我们这两个伤号,还需尽快把身子养好才是。” “西梁旧部一事虽然解决得不甚圆满,但虽然解决得不甚圆满,但也算过了这一劫。虽然你没有主动提起萧玚,但我猜,他应是有所长进了吧?”杨广问道。 “说是我最在意这个弟弟,偏偏家中也是我最对不起他。如果当初不是我硬要去建康,他也不会追去,兴许这一生能顺遂快乐许多。” 虽然当初是萧夜心的一意孤行促成了他们的相逢,但那段求而未得的时光却不是杨广愿意想起的,哪怕时过境迁,他依旧心有不甘,不由抓紧了萧夜心的手以示惩罚。 萧夜心疼得低吟也不见杨广松手,她却笑道:“殿下如此小气,胸中如何装得天下?” 杨广指着自己心口道:“这里有两个天下,一个小如针尖,一个藏尽乾坤。” 二人如此说了会儿闲话,有杨广的侍从前来禀告,见萧夜心在场便支支吾吾。 萧夜心会意,唤来幼焉陪伴离去。 西梁旧部一事暂且告一段落,大兴城看似恢复了平静,但始终流动的暗涌未曾停歇,那些过去没有真正揭开的疑云也依旧笼罩着王朝权利的顶峰。 杨勇眼见无法从西梁旧部处开罪杨广,便想借针对突厥来寻找建功之法,维护自己身为太子在朝中的声威。 杨勇上疏的内容第一时间送进了晋王府,依旧在养伤的杨广听过之后面露忧色。 一旁的萧夜心不动声色,见杨广停了手里的棋,她便自己跟自己下了起来,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稍后杨广遣走了侍从,问萧夜心道:“你怎么看?” “殿下若是怕太子坏了计划,想办法堵着他就是了。”萧夜心看似随意回道。 “这事本不该瞒你,但又不同以往,万一出了纰漏,就没有翻身余地了。”杨广从萧夜心手里拿过自己的棋子,看了看棋盘,皱眉道,“你下得也太快了。” “我可不是汉王,一个风寒要养大半个月。”萧夜心催促道,“殿下,该你了。” “你把我思绪都打乱了。” “可以拨乱反正。” 杨广被萧夜心揶揄得一时没话作答,盯着棋盘看了片刻,道:“我得想想,怎么走才不至于太过凶险。” 萧夜心盯着棋盘耐心等待,又不禁将视线落去杨广脸上,看他认真思考的模样,便知如何处理这一次杨勇的谏议十分重要。 “你说要不要给太子这个功劳?”杨广问道。 萧夜心瞬间明白了什么,却不敢言明,惊讶地看着杨广,并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 “这个主意多半不是高颎给太子出的。”杨广道,“高颎向来力求太子稳中求胜,所以主张太子主理内政,这次太子突然把矛头对准了突厥,相比高颎也始料不及。没有高颎,太子的计划应该不甚完善,如果将他外派,变数可比在大兴城中多多了。” “眼下汉王还没走,太子会舍得离开?” “如果这是太子给汉王挖的坑呢?” 萧夜心想了想,道:“汉王虽然不傻,但他毕竟不能久留大兴,朝中有高颎坐镇,他无从插手内政,如此便只能从对外军务渗透,时间或长或短,就看功绩大小了,但这毕竟有风险。” “突厥虽一直对我朝虎视眈眈,但东西二部的态度稍有不同。东部都蓝可汗一向强硬,对我朝不甚恭敬,西部突利可汗倒是态度暧昧,有转圜余地。”杨广的口吻显得意味深长。 萧夜心如今算是真正确定了杨广暗中和突厥人勾结的事实,她不得不惊叹于杨广的大胆,自然也知道如此冒险而为正证明了杨广对大计的势在必行。 “太子这一颗石头丢进池子里只是试探,眼下还得等等,看他究竟是什么目的。”杨广道,“无论是太子想自己拿这个功,还是给汉王设了全套,事态的发展多少还是在我的把控之中。” “殿下虽然筹谋在先,但这其中顾虑……” “我知道你在担心我。”杨广打断道,神色却是温柔,“诚如方才所言,高颎坐镇大兴,要论内务始终难以施展拳脚,我兵行险着也是为了寻找时机,如今就有了,只是需要小心一些,我知道分寸。” 萧夜心苦笑道:“我了解殿下,也了解自己的对手,可在外情况变幻莫测,突厥人也十分狡猾,殿下与虎谋皮千万当心。” 杨广颔首,指着棋盘道:“你看看。” 萧夜心这才发现杨广趁她不备换了攻势,棋局中又是一片杀气腾腾。 此时,又有侍从传来消息,说高句丽起兵叛变,杨坚已经召集大臣紧急商议对策。 第一八九章 两出 西北突厥尚未解决,如今高句丽起兵便是让隋室面临腹背受敌的境地,杨坚因此震怒,整个中朝也因此阴云盖顶,很是消沉。 杨广因为养伤之故没有在此时参与到政务中,倒是杨素在一日后派人送了迷信到晋王府,说杨谅已经向杨坚提出领兵攻打高句丽,只是杨坚仍在犹豫中。 杨素只是寥寥数语,杨广却已经能够猜到当时当地在文思殿内的情景,必定是杨谅以抱病之躯向杨坚请缨。 “父皇,儿臣以为此次高句丽以下犯上之举必要严惩,一来显我大隋国威,二也能借此震慑突厥,令其不敢犯境,搅扰西北安宁。”杨谅道。 杨勇接话道:“五弟所言正是,高句丽不义必要镇压,儿臣以为……” “恳请父皇准许儿臣率军平乱。”杨谅打断杨勇,胸有成竹道,“儿臣有信心,一定能够狠狠教训高句丽,让他们知道我大隋雄师的厉害,彻底臣服于父皇的天子龙威之下。” 杨勇暗中冷笑,再开口时又假意关心道:“五弟久病,此时都未见好转,怕是不宜带兵出征。” “儿臣已经好了许多。”杨谅在杨坚面前打起精神,也不忘与杨勇来一番虚情假意,道,“多谢太子疼惜。” “五弟久未上阵,总是不及将军们老练,况且一个高句丽,何须五弟出马,我大隋将才辈出,都是能领兵的好手。”杨勇向杨坚叉手道,“父皇文治武功具备,只是对付高句丽,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太子此言差矣,高句丽在此时兴兵必定是见大隋与突厥拉锯日久,兵力多集中在西北,想趁机渔利,如果这次不能够狠狠惩治,势必如野草一般,春风一过再度兴盛。所以儿臣以为……”杨谅正色道,“此次攻打高句丽是重仗,关系到大隋日后长久的繁荣安定。” 兄弟二人在杨坚面前唇枪舌剑,都不愿就此次征讨高句丽一事妥协,而杨坚的犹豫不决里显然有着极为复杂的政治和私心考量。 杨广大约能猜到几分,却又不敢肯定,便想到去独孤处打探风声——虽然此次无缘军功,他却是要时刻洞悉二圣的想法以便应对。 独孤见杨广抱伤而来自然心疼,命人搬来长榻让他休息,问道:“何至于你受着伤还来请安?” “一是想念母后,便想来看看。二是儿臣想代阿柔向母后请罪,前几日讨饶了母后安宁。”杨广神情真挚,看着独孤时候目光关切,道,“是儿臣没有管束好阿柔,给母后平添忧愁了。” “与你无关。”独孤叹道,“你父皇为了高句丽的事犯愁,我也是,睍地伐和益钱为了主帅一事争论不休,你父皇左右难顾。” “儿臣是听说五弟想亲自领兵?” “益钱久居封地,如今有个机会,他想正个军功傍身,你父皇怎么会不知?可你也知道,你父皇平日最疼益钱,是舍不得就这样让他走。再者……睍地伐身为太子,有些事,你父皇不能不顾他的感受,这才两难。”独孤看着面色忧愁的杨广,内心一阵感慨,道,“还是我的阿摐好,虽外放多年,终究是回来了,如今能在我身边,我就高兴。” “这世上只有母后怜我,舍不得看我在外头受苦,我才有机会回来。”说话间,杨广又将垂泪,道,“若可以,我原长伴母后左右,那什么军功战绩,对我来说都不及母后一展笑颜来得重要。母后大可不必信我的话,但这却是肺腑之言。过去同阿柔说过,她说我这不是一般男儿的大志。” 独孤被杨广逗笑了,道:“是我短见了,你是大隋的晋王,哪有总养在安乐窝里的道理。现如今也是你正在养伤,否则这征讨高句丽的差事,还指不定会交给谁呢。要知道,我的阿摐当初可是带着大军收服了南陈的。” 杨广自哂,道:“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当初也是因为高仆射在旁督促,否则我一个毛头小将怎能顺利完成父皇和母后交给我的重任。” 独孤经此言顿时惊道:“怎么一时没有没有想到还有他?” “母后是说让高仆射带兵?” 独孤思索道:“此事还需与你父皇商议,你倒是给了我一个主意。” 稍后母子二人说了会儿闲话,杨广便回了晋王府。 第二日,杨坚下达诏书,命汉王杨谅领兵前往征讨高句丽,高颎随行督军,同时派遣杨勇前往西北代天子巡防。 如此两大集结大兴的势力都暂时离开,杨广的处境不可为不安适,却也不是他急于求成的良机。 杨广依旧以养伤为由在晋王府深居简出,萧夜心亦在伤势好转后开始侍花弄草,日子悠闲得仿佛当初还在江南之时。 然而每一次,总有密探秘密进出于晋王府,将两方消息传递给杨广。 萧夜心才给那盆自己养了多年的花浇完水,便感觉身后有人靠近,她道:“我背上的伤还没好,仔细弄疼了,我给殿下好看。” 杨广笑着,虚虚地从背后搂着萧夜心,看着那盆花,道:“这么多年,你还养着它。” “殿下送的东西,岂有随便扔了的道理。再说,它年年开花,花开得也好,放着多看几眼都赏心悦目。”往事历历在目,萧夜心总是感谢杨广对自己的温柔,便是她在这风雨沉浮中最大的信任和依靠。 “方才他们说了,太子在西北气焰嚣张,和突厥对峙气势浩大。”杨广贴在萧夜心耳边仿佛说着情话。 “还有呢?” “汉王就惨了,高句丽有备而来,他已经吃了败仗了。”杨广摸索着掌中萧夜心的手,眉间透着丝丝喜悦,道,“太子不让汉王去,就是想将他直接赶回封地去。汉王不抓住这个机会,他也无法在大兴留多久。汉王一走,他和太子的争端就会减弱,那么太子的矛头就又要对准我了。” “陛下不舍得让汉王上前线,可又不忍心打击汉王的斗志,所以犹豫不决。殿下就把高颎搬出来,借皇后的口让他随军。高颎和陛下是挚交,陛下信他,所以由他督军,陛下一定放心。而另一方面,成全了汉王,陛下又要顾及太子的面子,所以也会让太子心想事成。”萧夜心转身看着杨广,道,“陛下的心愿达成,可是太子和汉王却会因此有更深的罅隙。这次若有输赢,赢的那一方必定气焰更胜从前,若是双赢,那他们也会更加针锋相对,殿下就……” 杨广突然低头,在萧夜心唇上轻轻啄了一口,笑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所以殿下就这样不让我走了?”萧夜心道。 杨广怕弄伤萧夜心,值得将手臂放下一些搂着她,道:“我还嫌这样离你远了,应该再近两步。” 萧夜心特意避开杨广的伤患出,轻轻抵着他另一处肩头,道:“殿下让太子的人去监视汉王,汉王必定有气,这一次力求争功,打得势必激进,输……是殿下意料之中的事吧?”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同样是高颎随军,我能赢,汉王却不能。”杨广眼底显出一丝阴鸷之气,嘴角轻轻勾起,道,“我的兄弟,我自然了解。与高颎共事这么多年,我也多多少少知道他的秉性和办事风格。他虽是太子的人,但不至于在国家大事面前太过藏私,更不会故意和汉王在征讨高句丽的事上使绊子,都是从大局出发,偏偏汉王不会懂,他的肚量还比不上太子。” “高颎此次本不愿意随军,还是陛下再三托付,他才勉强答应的……” 杨广蓦地伸出手指封住了萧夜心的唇,道:“阿柔,你莫将我看得太透彻了。” 杨广越发阴沉的眉眼让他与萧夜心之间的气氛瞬间冰冷下来,前一刻还萦绕在两人之间的微甜暧昧已然烟消云散,那只不知何时轻轻捏住萧夜心下颔的手摩挲着她的肌肤,似在试探什么。 萧夜心那是抵在杨广肩头的手慢慢滑下,只是她才触到杨广那不安分手时,身体就被后腰的手臂带着贴向了杨广,一时间唇上一片温软,心头爱意缠绵,她如何也挣脱不开杨广的桎梏。 杨广此行霸道却巧妙地避开了萧夜心的伤口,将她牢牢搂在怀里,直到自己餍足了才稍稍退开,道:“刚才跟你闹着玩,没被吓到吧?” 萧夜心轻抚着杨广的唇,道:“殿下这唇都有些裂了,亲起起来好不过瘾。” 杨广作势又要去亲萧夜心挽回面子,哪知萧夜心低吟一声,他明知她使诈,却已经不敢再作“虎狼之行”,道:“今日就先放过你,等伤好了再治你。” “我这样算不算将殿下看得太透彻?” “牙尖嘴利,信不信我不再怜香惜玉?” “这香是谁,玉又是谁?殿下怜惜她们做什么?” 杨广故意沉声道:“阿柔。” 萧夜心娇笑不止,终于还是牵动了伤口,疼得她嘶了一声。 杨广忙唤来幼焉照顾,急色毕现。 第一九〇章 相继 比起杨谅在东北与高句丽苦战,杨勇在西北的巡防便是轻松许多,加之“代太子”之名,更是威风凛凛,人人尊敬。 期间突厥曾几次派兵在边境寻衅,都被隋朝边境军教训得铩羽而归。消息传到杨勇耳中,这当朝太子更是洋洋得意起来,扬言要率军逼近突厥军巢穴。 两方情况大相径庭,这令坐镇中朝的杨坚很是担忧,尤其听说杨谅已经因为贪功冒进中了高句丽几次埋伏,他便十分担心杨谅的安危,下令高颎时刻关注杨谅,给与帮助。 却也正是杨坚赋予高颎的这份职权,让杨谅的逆反心理达到了顶峰。再又一次面对高句丽军队的挑衅时,他全然不顾高颎的阻拦,亲自率军出城,试图以此大挫高句丽的士气,却没想到被高句丽主帅诱敌深入,落入围困之境,险些成了俘虏。 最后高颎派人带着精锐部队前去营救,才将已经所剩无几的大隋士兵和杨谅救出,彼时杨谅已经身负重伤,不省人事。 高颎派人快马急报将军情送回大兴,杨坚闻讯随即让高颎将杨谅送回大兴,再派人前往前线带兵。 杨谅被送回大兴的那日,杨广正和萧夜心在独孤处,三人说起东北和西北的战事都面色忧愁,听闻杨谅回来,便都赶去探望。 杨谅此时伤状明显,全然没有当日带军出征时的英武霸气,头上裹着纱布,脸上还有淤伤,在和高句丽军队交手时受伤的右手还帮着绷带,总之看来很是狼狈。 见独孤进来时,杨谅本想在她面前示弱讨怜,可意见独孤身后跟着杨广和萧夜心,他心头一阵鄙夷痛恨,只得故作坚强。 “益钱你怎么伤成这样?”面对亲子重伤,独孤到底心疼,道,“你父皇让你去前线,你也得保重自己。高颎不是从旁协助与你,怎还让你受了伤?” 杨广久未听独孤如此直白地责怪一个人,对象还是高颎,这令他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高句丽奸诈,儿臣一时不查才中了他们的奸计,让母后担心了。”杨谅的目光瞥向杨广,虚情假意道,“二哥的伤看来大好了。” “已经无碍。”杨广道,“五弟伤势不轻,既然回了大兴就好好休养,别再惦念战场上的事,父皇已经安排其他人接手了。” 心知这是杨广估计刺激自己,杨谅恨得瞪了那神情悠然的晋王一眼,却也只能吃下这个暗亏,面色紧绷,道:“是我让父皇失望了,比不得二哥当初的本事。” 独孤听出杨谅这弄弄的讽刺意味,心头不悦,却也不忍心再此时呵责杨谅,道:“胜败是兵家常事,阿摐说得对,你既然回来了,就安安心心养伤,别的不用多想,知道吗?” 杨谅到底和独孤不算亲厚,知道她这是在偏帮杨广,也就不再说话。 正是在同一日,杨勇巡防完毕已经启程回朝的消息送入大兴。 萧夜心见杨广眉眼含笑很是欣喜的样子,她道:“第一次见殿下要跟太子见面前这么高兴的。” “我若没猜错,这次要有好戏看了。”杨广牵着萧夜心的手走在回晋王府的路上。 斜阳铺就一片暖金橙红,周遭的烟火气融入这傍晚时分的街景中,一切看来安宁,让萧夜心有一种想要就这样和杨广一起走下去的错觉。 可她清楚地知道晋王府就在不远处,他们将要面对的风雨也在不远处,杨广这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势必代表着将有大事发生,她的丈夫从来最乐于不出手而屈人之兵。 看萧夜心若有所想,杨广将她往身边拉近了一些,问道:“在想什么?” “我有些想念在江南的日子了。”萧夜心感慨道,“我每天在家里等殿下回来,或早或晚,不用担心会横生枝节,不像现在这样……时刻提心吊胆。” “是我没有做好。”杨广面带歉意,道,“这条路走得太久,让你受了不少苦。惟愿将来能尽最大的努力补偿,让我的阿柔多过几天好日子。” 萧夜心暖在心头,笑道:“好日子是什么样的?” 杨广一时语塞,尤其在见到萧夜心同样苦楚的神情之后,他长叹一声,道:“身在其位总有身不由己,我答应你,如果我心愿达成,只要你开口,这天下我有的都会送到你面前,定不让你白做这一世我杨广的妻子。” 萧夜心指了指杨广心口,道:“对我来说,这才是天下最珍贵的东西,我已经有了,别的都不稀罕。” 杨广被萧夜心这一番表白说得心花怒放,情不自禁便将她拥抱入怀中。此刻夫妻相伴,又在风雨之外,确实让他倍感安心温暖。然而当抬头时,他见夕阳已沉,天色暗了下来,眉间随之聚拢了愁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萧夜心知道杨广必定另有筹谋,不敢耽误他的计划,这就与他一起返回晋王府。 杨广一直和突厥人暗中保持联络,所以对杨勇在西北的情况了如指掌。杨勇送回的边境布防情况并非捏造,但在大兴的这些人中只有杨广知道有几分真假。现今杨勇要回朝,突厥那里自然少不了给杨广同步传递消息。 杨勇在西北确实小胜了都蓝可汗的突厥军几次,但那都是因为图利可汗派人暗中推波助澜,帮助隋军制敌,所以给了杨勇一种突厥军不堪一击,自己屡战屡胜的错觉。 杨广看过突利可汗送来的密信就马上烧毁,他已经能够想象杨勇这次回大兴后膨胀的自信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尤其在东北高句丽进犯一事还没解决的当口,杨勇和杨谅之间的矛盾势必会因为如今的现状而更被激化,从而让杨坚更明确地认识到他的这两个儿子的争斗会给王朝造成可能是极为恶劣的后果。 高句丽对大隋边境的滋扰不断,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杨坚却不能在此时将兵力集中到东北,因为他并不十分相信杨勇送回的奏报,毕竟他深知他的这个长子报喜不报忧。 不日,杨勇回到大兴,见杨坚愁眉不展便知道这一国之尊是在忧愁高句丽的事。有杨谅站在在先,他又在西北长了脸面,所以他主动向杨坚请缨,要去和高句丽一决高下。 杨坚知道如果同意了杨勇的要求,势必打击了杨谅,又考虑到杨勇身份的特殊性,他道:“你身为太子,理应留在中朝,协助朕处理政务,边境军事自有人料理,你无须操心。” “正因为儿臣是国之储君,便有比其他人更多的责任。”杨勇义正言辞道,“如今高句丽的行为可以说藐视我大隋国威,无视父皇的天子之尊。先前五弟受挫,更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如果再不给他们重击,边境将士的士气大跌,更不利于作战。儿臣肯定父皇恩准,让儿臣出战,为我大隋好好打一仗。” 杨坚仍旧犹豫,倒是独孤开口道:“睍地伐所言也有道理,让他去前线也能鼓舞士气,有利于对付高句丽。只是战场凶险,睍地伐你是太子千金之躯,你父皇和我唯恐你有损伤……” “母后放心,儿臣虽然不是时刻舞刀弄枪,学过的本事都是记得的。再说,高仆射还在,有他从旁协助,父皇和母后可以千万放心。”杨勇道。 “他在是在,可益钱不也是受着伤回来了?”独孤瞥了杨坚一眼,似乎有责怪的意思,见杨坚没有做声,她问道,“陛下,你觉得睍地伐可当此任吗?” 杨坚确实可以拒绝杨勇的提议,可眼看着杨勇满富热情的模样,再有独孤急切等待的神情,权衡之下,他终究答应了杨勇的请求,将才从西北归朝的太子派去了东北作战。 杨广收到消息后不见大喜,依旧从容自得,问萧夜心道:“你猜猜此时汉王该是怎样一副面孔?” 听见杨广这样问,萧夜心便知他心里是极为高兴的,她却也学着杨广的样子,故作镇定,道:“我哪晓得?” “也是,汉王的事跟咱们晋王府没有关系。”杨广看着萧夜心小心翼翼走路的样子,以为她伤口又疼了,立即上前扶她,道,“要是疼就别动了,我扶你坐下歇会儿。” 萧夜心摇头,道:“背上那伤还不至于让我走不动道。” “那你这是怎么了?” 萧夜心故作神秘道:“倒是和这伤有些关系,多少有点疼。” “你这是在打什么哑谜?”杨广见幼焉端着药过来,他奇怪道,“你不是已经不用吃药了么?” 萧夜心没有作答,只将幼焉送来的药都喝了,假作可怜道:“我也不想吃。” 杨广索性唤幼焉回来,沉着脸问道:“这是什么药?” 见杨广脸色不好,幼焉看了看萧夜心,低头不敢做声。 杨广沉声道:“孤有的是办法让你说。” 幼焉吓得躲去萧夜心身后,道:“殿下饶命,是王妃不让奴婢说的。” 杨广去看萧夜心,看她浅笑盈盈更是困惑。随后见萧夜心朝自己勾勾手指,他便将信将疑地附耳上去,怎知听见了一个令他大为惊喜的秘密。 第一九一章 败军 隔日杨广陪萧夜心向独孤请安,独孤见这夫妻二人都面露喜色,不由追问原由。 杨广这才道:“回母后,是阿柔有喜了。” 听闻杨广又将有子嗣,独孤多日愁容随之好转,却又担心道:“前阵子你们还在养伤,总是吃药……” 萧夜心双颊微红,隐有羞态,笑看了一眼杨广,道:“其实刚受伤那会儿我便知道有了身孕,但当时的情况特殊,所以我没让大夫说出来。日常服药也都小心,已经问过大夫,胎儿目前一切正常。” 想起萧夜心当时几乎冒死来殿前哭求自己,独孤却略沉了脸色,虽萧夜心道:“胡闹。” 萧夜心刚要下跪请罪,杨广将她拦住,道:“母后也是气你冲动,如今可知道要当心了?” 萧夜心温顺点头,对独孤道:“请皇后原谅阿柔莽撞之举,今后再不敢胡作非为。” 看杨广如此袒护萧夜心,独孤自然不便再说重话,只叮嘱他们道:“就是再有要紧事,也需以孩子为重,你们都不是头一回当父母了,还要我多说?” “母后教训得是,我一定看着阿柔,不让她再乱来了。”杨广道。 独孤终究不放心又有气,对萧夜心说话不似与杨广时和善,道:“也是这孩子坚强,否则你当初那么闹腾一阵,早都出事了。将来必定要好好照顾他,否则他是白跟着你受苦了。” “阿柔记住了。”萧夜心又偷偷看了杨广一眼,是要向他求助的意思。 独孤看他两人前恩爱,心里多少有些安慰,一时间想起兰陵,又愁上心头,叹道:“我这么多子女,也就你们最让我放心,如今阿五在公主府闭门不出,我就是想见她都不太容易。” 萧夜心知道独孤和兰陵之间的心结今生怕是解不开了,兰陵不会再公然反抗独孤却也不会事事顺从,如今她多次被宣却借口推辞便是母女之间关系破裂的最好证明。而此时独孤会这样说,多少也传达出了要她和杨广想办法的意思,毕竟一直以来,兰陵和杨广的关系算得上是兄弟姊妹间最亲厚的了。 一旦接受到独孤的意思,萧夜心便尽快去了公主府看望兰陵,却也是吃了两次闭门羹,第三次才终于见到人。 多时不见,兰陵消瘦许多,萧夜心看在眼里,心疼在心头,拉着她的手道:“公主怎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要是皇后看见了,真要心疼了。” 兰陵只是苦涩一叹,道:“就是不想母后看见我这样,所以我才不进宫的。自从上次病了就一直没有好转,我想来想去,不必要再让多一个人为我担心,就干脆待在公主府不出去了。” “查不出是什么病因吗?”萧夜心关心问道。 兰陵摇头,道:“大夫也说不出原由,就这样天天喝着药,说好不好,说不好却也没有大病,就是身子虚,没问口,眼看着就成了废人了。” 萧夜心按住兰陵手腕搭了脉,道:“公主脉象没什么问题,天天吃的都是什么药?” 兰陵命人拿来药方,萧夜心看后同样没看出毛病,道:“确实只是补血补气的方子,如果照着吃不应该是这样。” “就当我命该如此吧。”兰陵似是有话想问萧夜心,可看了她多时还是欲言又止,只剩下一脸惆怅。 萧夜心知道兰陵是想询问萧玚的近况,可也明白如今不便再在兰陵面前提起萧玚,她便当做不知,和兰陵说了些其他闲话便告辞回了晋王府。 杨广见萧夜心心事重重地回来,问道:“怎么了?” “我不放心公主。”萧夜心回答,将在公主府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了杨广。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陷害兰陵?”杨广猜测道。 “眼下没有证据,我不敢这样说,可公主看着并没有什么问题,偏偏就是精神不济,形同枯槁,看着让人心疼,却帮不上忙。”萧夜心道,“公主心地善良,本不应该遭此对待,是我对不起她。” “所以你想帮她?” “她和萧玚都是因为我才落得如今的地步,昔日也是我多有对不住她的地方,现今看她蒙难,我不想坐视不理。殿下,能不能帮帮公主?” “如你所说,一切只是猜测没有证据,需要缓一缓,等查出真相再做下一步的打算。”杨广将萧夜心拉到身边,道,“你关心完了兰陵也得顾着你自己,现如今你是有身孕的人,好在大兴今日风平浪静,你更要好好休息,护着自己,也护着我们的孩子。” 听杨广这样柔声叮嘱,萧夜心不敢不答应,如此一面观察着公主府的情况,一面等着东北高句丽的战事军情,很快又过了两个多月。 隋军大败的消息送回中朝,杨勇也不日返回大兴请罪。当朝储副这一场败仗归来,可谓声威扫地,一时间又招致不少闲言碎语。 文思殿内,杨勇低着头站在杨坚身侧。他已经这样站了一炷香的时间,杨坚便也生了一炷香的气,父子二人无人出声,周围人人噤若寒蝉,殿内气氛一片死寂。 高颎未免杨坚重罚杨勇,也为了维护杨勇身为太子的尊严,主动前来向杨坚请罪。 杨坚深知高颎用心,本不想牵连他,谁知独孤偏在此时到来,拿着国母的威严,居高临下道:“高仆射身为督军却没有尽到督导辅佐太子的职责,此时我军已经大败,高仆射再来请罪是不是晚了些?” 高颎跪道:“确实是臣有负陛下重托,没能尽责,以致被高句丽有机可趁,臣罪该万死。” “朕知道昭玄你向来尽心国事,对大隋一片忠心,此次战败情有可原。”杨坚瞪了杨勇一眼,与高颎道,“起来说话。” “陛下,高仆射从一开始便在东北督战,益钱领兵时,他便是督军,却使得益钱险些落入贼人之手。如今睍地伐又在高仆射的辅佐下败北而归,究竟是高仆射几次三番不慎失察,还是当真失职,有待调查。”独孤咄咄逼人道。 杨勇虽然有心让高颎做自己的替罪羊,可眼见独孤如此凌厉的架势,他唯恐高颎因此受到太过严苛的处罚以至于对自己有所影响,便出面求情道:“儿臣身为统帅,未能率我军镇压敌军,是儿臣能力欠奉。” “睍地伐久居大兴,确实缺少领兵的经验,正因如此,陛下才让高仆射随军监督辅佐,可事实摆在眼前,的确是高仆射辜负了陛下的信任。”独孤道,“我看高仆射从前线归来,一身风霜,竟是不如从前风采依旧,这才发现高仆射这鬓边银丝是多了这许多。” “皇后娘娘慧眼如炬,臣确实是老了。”高颎道。 “高仆射多年来为大隋尽忠职守,往日辅佐太子也劳苦功高,如今岁月不饶人,太子业已成人,我与陛下不得不服老,何况是高仆射。”独孤道,“江山代有才人出,高仆射若真如方才所说所想,那便该有些行动。” 杨坚闻言一惊,道:“皇后,慎言。” 独孤却丝毫不畏杨坚此时已经难以掩饰的怒容,镇定自若,道:“不说陛下,妾身这些年也逐渐感到体力不胜从前,总要停下休养,更何况总是一直操心劳力的高仆射,是时候好好保重身体了。” 杨坚唯恐独孤这盛气凌人的架势一发不可收拾,便立刻遣走了高颎与杨勇,再屏退所有侍从,这才指责道:“你实在有失体统。” “高颎确实年纪已长,陛下难道看不出来,他除了力不从心,更有推拒之嫌?”独孤道,“当初陛下要高颎为益钱做督军,他便已经推辞不去,若不是陛下以多年君臣之义动之以情,他迫于无奈怎会随军出发?他既不是真心前去,就不会认真尽职。益钱无功而返,睍地伐败军而归,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 “朕知道昭玄不会意气用事。” “高颎不会意气用事,那现实就证明了他的确力不从心。既然年事已高,不如就告老还乡,将职权让出来,有能者居之,这样才能保证中朝顶梁之力不会松动,陛下处理起政务来也能得心应手。”独孤道。 杨坚自然不愿舍弃与自己同朝数十年的同伴,却也不得不接受时光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因此无力感慨道:“朝中还有谁比昭玄更懂得朕的意愿?有谁比昭玄更清楚真的想法?伽罗,你口口声声说的这些话,究竟是当真为了朕,为了大隋,还是另有私心?” 独孤微顿,道:“陛下心里总认为我偏袒阿摐,现如今也是认为我是因为阿摐在针对高颎吧?” 一声苦笑之后,独孤继续道:“高颎身在高位多年,其人心事早就不是当初与陛下一起夺天下的时候了。人心会变,陛下一定也是清楚的。听他在前线与主帅争执之事,陛下难道没有想法?睍地伐是高颎教导出来的,连他都没有事事遵从于高颎,可见睍地伐知道高颎其人不可尽信。如今陛下在位,高颎尚且能够压制自我,万一……” “不可能,昭玄绝对不会做出忤逆之事。” “那么就请陛下想一想睍地伐,他这个太子将来若是真的即位,朝中可有能够制衡高颎的势力。”独孤劝道,“防患于未然,陛下。” 第一九二章 旧怨 独孤当面讽刺高颎一事传开,杨谅首先捕捉到了这当朝皇后的意图。这次他和杨勇都从东北铩羽而归虽说是同病相怜的境况,却依旧无法消释兄弟间已经产生多年的敌意,尤其当杨谅感觉到能够通过这次机会给杨勇一击后,他立刻选定了时间进宫面见杨坚。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杨谅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虽然很想继续留在大兴,但显然没了理由,便以向杨坚告别为名,一叙父子离别愁绪。 看杨谅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杨坚更是不忍骨肉离别,赏赐一番之后,他竟忍不住在杨谅面前垂泪,道:“益钱又将离朕远去,朕这个当父亲的当真不舍得。” 杨谅安慰杨坚道:“儿臣已在大兴停留多时,封地上有不少事务还等儿臣回去处理。等将来到回大兴述职之期,儿臣定当早些来父皇面前尽孝。” 说着话,杨谅却似哭了出来。 杨坚看他越哭越伤心,又很是委屈的模样,关切问道:“益钱,你怎么了?” 杨谅擦去泪水,这才吞吞吐吐道:“父皇,儿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看杨谅如此为难,杨坚不由正色,道:“但说无妨。” 杨谅当即跪在杨坚面前,低着头哭诉道:“父皇,当时儿臣在与高句丽作战时,每每与高仆射商量破敌之法,高仆射都以各种理由不予支持采用,这才招致就攻高句丽不下。” 杨坚心中一沉,继续追问道:“你这是何意?” 杨谅叩首,道:“儿臣知道高仆射追随父皇多年,父皇也是因为信任高仆射才让他辅助儿臣。但是阵前欺帅这种事非儿臣所不能忍,而是事实证明了军机因此贻误,我军败于高句丽。” 见杨坚听得仔细,杨谅继续道:“儿臣数次与高仆射商量军务,或是提出破敌之法,但高仆射从来只说不够完备。儿臣向他请教,他却只字不说,还顾左右而言他。儿臣实在气不过,便与高仆射有过争执,其时情况紧急,说到激动出,高仆射居然……” “居然如何?” “高仆射居然拔剑相向,说……说他奉父皇之命督军,若有一意孤行者,斩立决。”杨谅声音渐小,一直观察着杨坚的神情,见这一国之君怒容避险,他立即伏在地上,道,“父皇息怒。” “高颎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父皇若不信,便是儿臣胡说了。”杨谅一咬牙,道,“如此这般针对高仆射,儿臣有罪,请父皇降罪。” 看杨谅说得煞有其事,杨坚纵使再相信高颎却也不得不另有所想。此时,独孤的话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因此沉默。 杨谅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便悄然退下,再吩咐旁人不得随意进入殿内打扰杨坚。 宫中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过杨广的耳目,知道了杨谅在这种时候对高颎火上浇油,他笑道:“汉王做事是急了点,这次却也不是没好处。” 见萧夜心要去浇花,杨广立刻从他手里接过花洒,道:“我来。” 萧夜心看着轻袍缓带的杨广,神情悠闲,随即笑道:“殿下连这种事都算得到?” “你是太高看我了。”杨广道,“我是万万想不到母后会先发制人,当众给高颎难堪。要知道,如今这朝野上下,就连父皇都要给高颎三分薄面,母后当日那话说得已然算是直白露骨,是一点情面都没给高颎留。” “皇后虽然看不惯太子,但应该不会因为一次败仗就牵连太子的人,我总觉得这次针对高颎另有原因。”萧夜心道。 “母后自然有她的道理,除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应该还有不可告于人前的。”杨广道,“母后做事向来公私分明,就算真是不满高颎此次督军,面对这公事,她应该也会先和父皇商量,毕竟父皇才是一国之君。她突然这样攻击高颎,更像是在泄愤,夹带私怨,当真是妇人之行。” “皇后再识大体毕竟是女人,可是记仇并不是女子的专利。”萧夜心道,“皇后和高颎一直以来并没有什么冲突,如果是因为教导太子不利,应该不至于今天才发泄,毕竟过去太子就做过不少混账事了。” 杨广沉思片刻,道:“若真要追究起来,母后和高颎之间是有一桩旧怨的。” “什么旧怨?” “你还记不记得尉迟氏?” 一想起当初那在自己眼前被杖毙的少女,萧夜心至今有些心头不适,她顿了顿,勉强点头道:“记得,陛下还因为她的死和皇后失和,还……” 毕竟是有损杨坚颜面的事,萧夜心并不敢就此说出口。 杨广却像是闲聊一般接茬道:“离宫出走。” 看萧夜心仍在听,杨广继续道,“后来是高颎把父皇劝回来的。当时高颎对父皇说,何须与一介妇人一般见识。如果我所料没错,就是这句话让母后记到了今天。” “母后自小生长在门阀大家,身份最贵,个性要强,和父皇成亲之后,也处处受到礼让。父皇登基后,还让母后以皇后之尊参与到国政大事中,风头无两,内心自然要骄傲一些。要说母后,也确实不是寻常妇道人家。可当初高颎那一句话,直接将她打回了原形。在母后看来,那就是对她的不屑和藐视,与她而言是奇耻大辱。”杨广不紧不慢道。 “你把皇后说得太小气了些。”萧夜心道。 “母后是女子中的翘楚,是大隋的二圣之一,是应该大方庄重。可她终究还是女子,不是我有意贬低母后,而是依照我对她的了解,她极有可能就是这样想的。”杨广道,“人无完人,我也并非十全十美之人。母后亦如是。” 萧夜心莞尔,道:“我是该顺着殿下的话说下去,还是反驳一下?” “夫妻之间说闲话,你怎么高兴怎么说。”杨广放下花洒,牵着萧夜心的手坐下,道,“如今母后和汉王都对高颎发了难,就看父皇如何决断了。倘若这次除了高颎,对太子来说便是少了最重要的一条臂膀,他将来的路会更加艰难,对我们来说便更有利。” “也会因此让太子以为殿下蛊惑皇后,针对高颎,其实是在对付他。” “眼下汉王就要离开大兴,也确实该是我和太子较量的时候了。”杨广搂着萧夜心,看着她还平摊的小腹,道,“这个孩子虽说是惊喜,可我也知道怀胎十月的艰辛,辛苦你了,阿柔。” “这还不是怪殿下?” 杨广起先没有听出萧夜心的弦外之音,当他回过神后,他只将萧夜心又抱紧了一些,道:“你这张嘴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是不是要我将它封上?” 见杨广凑近过来,萧夜心轻轻推开,道:“光天化日,殿下也不害臊。” “我早让吩咐了幼焉,不听传召任何人不得靠近。”杨广虽这样说,却没有强行之举,道,“你让我派人看着兰陵,今日倒是没什么发现。” 提起兰陵,萧夜心便愁上心头,道:“我如今也不知道,没有发现是不是比有发现更好。” “我知道你关心兰陵,一直想要弥补她,但凡事需要量力而行,如果兰陵命该如此,我们都无法逆天而行。”杨广摩挲着萧夜心的手背,道,“萧玚最近怎么样了?” “他倒是安分,留在莒国公府陪伴母亲,就是母亲身体似乎欠佳,也总是说着想念江陵。”萧夜心道,“殿下,如果可以,能求陛下让我娘回江陵去吗?哪怕只是小住一阵也好。” 他们已经在大兴做了多年的人质,萧夜心知道,萧家的每一个人都渴望早日逃离大兴这座牢笼。 “这件事,我暂时还不能答应你。”杨广道,“高颎的事悬而未决,他又和太子关系密切,一旦父皇有了决定,势必对局势产生影像。父皇最近的心情应该不会好,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惹怒他,你且等一等,好吗?” “我知道。”萧夜心靠在杨广肩头,道,“多年来承蒙殿下庇佑,萧家才能安稳度日。殿下对我几乎是有求必应,得夫如此,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又怎么能让殿下为难?” “是你我风雨同路。”杨广紧紧握住萧夜心的手,郑重其事道,“这世上真心难求,阿柔你为我几历生死,杨广全都铭记在心,不敢辜负。昔日你我之间善恶,都已成了云烟过往,只要我们夫妻同心,大事必定得成。” “殿下胸中有乾坤,这乾坤里还有一个我。”萧夜心笑道,“今日与殿下所说之事,殿下必然记得。我想,母亲回江陵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你也跟着回去?” “让萧玚陪着就好。”萧夜心抬头看着杨广,道,“大兴暗涌不休,我不敢离开殿下身旁,唯恐一朝错过,生出悔事来。” 萧夜心认真坚定的神情犹如春水一般注入杨广心间,朝中风雨如晦,却有萧夜心为他点了一盏灯,让他不至于时刻身在暗夜不见光亮,也让他知道这世上仍有一丝温情眷顾于他。 第一九三章 简叙 中朝关于杨坚要罢免高颎一事开始流传,追究其原由简直众说纷纭。杨坚对这件事的态度却十分暧昧,高颎亦表现得耐人寻味,所以众人议论之余都在静静观望,不敢贸然动作。 如此拉锯了一阵,杨勇已是憋了一腔怨气,他不便在外头发作便在太子府中大闹了一场。 元氏见杨勇气急败坏的样子,好心劝道:“陛下和皇后都让殿下稳重一些,如今殿下纵然有怨,也不该这样打骂下人。” 杨勇气得双眼通红,见元氏逆自己的意,他扬声道:“孤在外头受了气,连在自己府里发泄的权力都没有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再说,殿下是当朝太子,谁能给殿下气受。” “你出去看看,孤这个太子谁不来踢一脚?父皇母后也就算了,晋王汉王他们都不把孤放在眼里。好不容易把汉王盼走了,没想到晋王再撺掇着母后针对其高颎来。若高颎真的因此丢了官位,孤这太子的位置怕也就要拱手让人了!”说着,杨勇顺势砸碎了一个古董花瓶。 元氏被杨勇这话一语惊动,正要询问,那云昭训端着参茶进来。 看着地上的花瓶碎片,她快步到杨勇身边,递上参茶,柔声细语道:“太子妃也是想为殿下分忧,殿下要体谅她的一片苦心。” “孤体谅她?她何曾体谅孤?同样是正妃,萧夜心就知道巴着母后为晋王说尽好话,她呢?日日在太子府闭门不出,跟尊活菩萨似的,哪来什么用处。”杨勇数落道。 元氏气道:“晋王对晋王妃宠爱有加,晋王妃去拜见皇后,说的也都是他们夫妻间的恩爱佳话,我去皇后跟前说什么?难道说殿下在府里如何责打下人,如何宠妾灭妻?” 杨勇怒上心头,抢过云昭训手中的参茶茶盏便砸向元氏。 云昭训看着元氏仓皇躲避的样子只在心中暗笑,在杨勇面前假意哭道:“殿下,太子妃这是在说我媚惑殿下,可我只想好好服侍殿下,我真的冤枉。” 元氏看杨勇将云昭训搂在怀里安慰起来,她怒火中烧,道:“我这太子妃说什么都不得殿下的心,往日在这府里也不如一个妾室有地位。殿下是早就看腻了我,我在这里也没有容身之处,请殿下废了我的太子妃之位,你我都清静。” “你又跟在孤面前玩这套以退为进?孤这次就成全你,明日就进宫,孤看在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上,一定让你如愿以偿。”说吧,杨勇牵着云昭训大步离去。 元氏如此一人垂泪到第二日,果真和杨勇一起进了宫。 孤独一听杨勇要废了元氏当场拍案怒斥,道:“你堂堂一国太子,闹了口角就要休妻废妃,成何体统。是我和陛下对你太过放纵,才养出你这肆意妄为的性子。如此不知轻重,不懂礼教,如何配得上储君之位?如何为万民作表率?” 杨勇低着头辩解道:“元氏顶撞儿臣,说些大逆不道之词,她既然自己不想做这个太子妃,儿臣何必强留她在身边,与其两相看厌,不如……” “放肆!”独孤打断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你一心想着那个云昭训,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往日你在太子府里怎么闹,我管不得,如今你想废了太子妃,我便杀了你的云昭训,免得日后她媚主惑上,让你闯下大祸。” “儿臣要废太子妃,母后何故牵连其他人?” “她是其他人吗?”独孤诘问道,“你敢说你没存着要扶她为正的心思?我今日就告诉你,你要让云昭训当太子妃是不可能的,就算你今日真的废了太子妃,我和你父皇也会再觅人选,绝对不会让心术不正的女子入主东宫。” 此时有內侍前来禀告说萧夜心求见,杨勇和元氏立即归位坐好,重整仪容。 萧夜心入内时,见元氏脸上泪痕未干便知道杨勇夫妇又来独孤面前搅闹,她默不作声,上前向独孤请安道:“皇后安康,是我来得不凑巧了。” 独孤示意萧夜心入座,道:“你有了身孕便好好在晋王府休养,不用总是进宫。” 此时的独孤一改方才严厉姿态,对着萧夜心时和善了许多,不知是故意做给杨勇看的,还是顾念着萧夜心腹中的胎儿。 “晋王昨夜发梦,醒来就要同我一起来向皇后请安。可方才在路上遇到了杨素杨大人,就先去见了陛下,稍后再过来。”萧夜心道。 “阿摐做了什么梦?” “晋王说他梦见自己突然接了旨意要去外地公干,错过了皇后的生辰。”萧夜心假意惊道,“算算时间,确实要到皇后寿诞了。方才晋王这一走……该不会……” “梦寐之事不见得都是真的。”独孤瞟了杨勇一眼,又慈眉善目对萧夜心道:“我知道阿摐的孝心,他也是想多点时间留在我身边。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又有你从旁帮他,我对你们夫妻很是放心。” 杨勇在一边听着很是不爽,却又不敢在此时得罪独孤,只能耐着性子听这对婆媳继续说话。 “既是说到皇后寿辰,晋王让我问皇后,如今饮食口味可有改变。他在外多年,回了大兴之后也没能真正空闲,不知道皇后往日的习惯可有所改变。虽然內侍日常跟着,对皇后的起居很是清楚,可晋王唯恐皇后体恤下人,不愿总使唤他们,所以让我来问问皇后,对着自家儿媳不必客气。”萧夜心道。 独孤闻言发笑,道:“阿摐有心了,我一切如旧。你回去告诉他,今年不是整岁生辰,不必要大费周章。我也确实年岁上来了,体力比不得从前,到时候一家人一起吃个饭便好。” “我不敢擅作主张,皇后的话,我都记下了,等回了晋王府便一一告知晋王。”萧夜心道。 独孤沉思片刻,道:“我还有话要跟太子说,你们先出去吧。” 于是萧夜心便和元氏退了出去。 走出殿门后,萧夜心递上手绢给元氏,元氏摇头推拒道:“多谢晋王妃。” 萧夜心收起手绢,道:“我知道我来的不是时候,可作为人妻,夫君交代的事,我不能不做。” 元氏红着眼眶,无奈叹息道:“多少人羡慕晋王和晋王妃鹣鲽情深,我从过去就看在眼里,现如今更是感触良多,同是杨家的儿媳,命却是不同的。” “夫妻相处之道本就因人而异,但做妻子的必定是希望夫婿能够安稳顺利。且不说太子和晋王关系如何,只说我们都是当妻子的,帮助自己的夫婿,辅佐他,辛苦一些也无妨。”萧夜心道。 “话是这样说,可他当你当做眼中钉、肉中刺,听不得你半句话,纵使想帮也无能为力。”说着,元氏哽咽起来。 “日久见人心,只要不放弃便有守的云开的一日。太子妃若对太子还存有情义便不应该轻言放弃,更何况太子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夫婿,他的一言一行被所有人关注着,尤其是陛下和皇后,事事都是对他的考量,还请太子妃谨记。” 元氏如被萧夜心点醒,惊讶地看着她,道:“你这是在帮我?” 萧夜心微笑道:“我说都是一家人这话或许要被嘲笑虚情假意,但像刚才说的,你我同是女子,都是杨家妇,很多时候是同病相怜的。我要帮助我的丈夫,可我也不忍心见到你身陷一段痛苦的婚姻关系中。既然无法脱身,就试着去改善,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自己。” 元氏从萧夜心真挚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友善和鼓励,仿佛有一道光照亮了她前行的道路,虽然她也不知继续走下去还会经历怎样令人悲伤或是愤怒的事,但不放弃自己,努力地去改变一些什么,也许真的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谢谢你。”元氏感激道。 “谢我?我可不是好人。” 元氏起初一惊,与萧夜心对视之后却笑了出来,道:“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萧夜心心中苦涩却不能向元氏诉说,她勉强笑道:“我说这么多其实也是因为临近皇后寿辰,她打理后宫,又要照顾陛下,还要关注儿女们的事,十分辛苦。虽说平日里,皇后是待人严格了一些,但我们总要体谅她的难处,所以想好好帮皇后庆生,别再给她添愁。” 元氏这才意识到自己和杨勇的做法确实不妥,不由点头,道:“晋王妃这一席话确实让我惭愧,不怪皇后素日最疼晋王和你,你们夫妻二人确实贤孝。” “太子妃过奖,这无非就是我和晋王彼此沟通,互相体谅。所以,太子妃也可以尝试着去多体贴太子,我想你们这么多年夫妻,没有情也有恩义在。”萧夜心道。 元氏答应道:“我再试试吧。” 看着元氏重拾信心的模样,萧夜心却无法用她用来说服元氏的笑容减轻自己内心的愧疚,以至于她回到晋王府后都闷闷不乐。 第一九四章 解气 元氏被萧夜心的话所感,回到太子府后对杨勇多番忍让,为了挽回杨勇在独孤面前的形象,她便想趁独孤寿诞的机会,好好替杨勇准备贺礼。 然而元氏的殷勤并没有打动杨勇,反而引来杨勇更深的厌恶。杨勇因为不厌其烦,当众责骂元氏多管闲事,云昭训更在一盘煽风点火,彻底让元氏颜面扫地。 元氏不堪受辱,一怒之下用烛台刺伤了云昭训,杨勇怒火中烧,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打了元氏。元氏因此直接闹去了杨坚处,再无法收场。 杨坚一怒之下将杨勇禁足,严令禁止任何人出入太子府,要杨勇静思己过。独孤借机处罚云昭训,将她逐出太子府。至此,杨勇和杨坚、独孤之间的芥蒂更深,关系更加恶劣。 杨广听闻太子府这一出闹剧,第一时间便去找了萧夜心,见她一人在廊下坐着出神,他悄然走近,问道:“是在担心太子妃?” 萧夜心默认,愁眉深锁道:“是我自找烦恼,既然决定那么做,就不应该给自己找借口。” “你和元氏说的那些话并没有错,但凡太子有心,都不会辜负元氏一片心意。”杨广坐在萧夜心身旁,道,“你做不了真正的恶人。” 萧夜心看着杨广,月光照在他身上显得清冷,纵使此刻他眉眼柔和也难消多年来深埋心中那些对于政务、争斗的坚冰,她问道:“殿下难道是恶人?” “难道你觉得我是好人?”杨广道,神情看来随和,“我从不觉得我应该以善意对所有人,有人阻我,我就以牙还牙,如果必要加倍奉还也无不可。再说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自认至今走得还算认真努力,就算坎坷一些,有你在身边也就心满意足了。” “殿下所说是我所想,只是我与元氏毕竟有些交情,看她终日受太子所累,同为女子,又都是杨家的媳妇,难免有些同情。”萧夜心轻轻拨弄着杨广的手指,低头道,“我和她说那些话是别有用心,殿下方才的劝道也不无道理,可眼看着闹成这样,我到底觉得对不起她,她也是个可怜人。” “你想想你的夫婿可不可怜?当初不顾生死从江南赶回来抢婚,被关进天牢的时候可不可怜?被父皇用剑指着的时候可不可怜?” 萧夜心忍俊不禁,道:“现在算不算苦尽甘来?” “还差一点。”杨广道,“明日我去见母后,你在府里歇息。” “殿下又要去做坏事?”萧夜心玩笑道。 杨广忽然抓住萧夜心的手,动作之快吓了她一跳,他道:“让你拿我打趣。” “殿下这个时候去见皇后,无外乎请安和为太子求情,旁人看着是好事,在太子看来不就是坏事?” 杨广的手顺着萧夜心的手背一直摸近了她的袖管里,道:“你再多说一些,我就要对你做坏事了。” 萧夜心抬起下巴,道:“殿下这会儿就是在做好事?” 杨广轻轻摸了摸萧夜心的手腕,旋即松开道:“不扰你了,我还有事,让幼焉服侍你先去休息吧。” 萧夜心拉着杨广衣角,叮嘱道:“殿下也要早些歇息。” 杨广快速弯下身,趁萧夜心不备时在她颊上啄了一口,道:“不会很晚,你一个人要保两个人的身子,千万当心。” 萧夜心就这样看着杨广离开,那万千愁绪因杨广几句宽慰仿佛减淡了不少。 翌日,杨广进宫,见过杨坚后再去向独孤请安。 见杨广一脸沮丧,独孤问道:“阿摐,怎么了?” “方才儿臣向父皇禀完政事后便提了太子之事。儿臣本想,既然临近母后寿诞,都是一家人,太子经过这几日闭门思过应该知错了,想请父皇解除禁令,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给母后贺寿。谁知父皇将儿臣痛骂一顿。”杨广委屈道,“母后,不然您去劝劝父皇吧。” 想起杨勇当时那桀骜不驯的模样,独孤便欲怒难发,道:“睍地伐这是屡教不改,你父皇也是伤透了心。阿摐,我知道你为了我,但这件事你还是别插手了。” “母后吩咐,儿臣应该遵从,只是这样僵持,于太子,于父皇和母后都没有益处。再者,大哥毕竟是太子,是我大隋的体面,如此被成天禁足,外界议论纷纷,于皇室无光。”杨广诚恳道,“母后,于公于私,这件事就这样了了吧。” “睍地伐身为太子却不知轻重,若有阿摐你一半的大局为重,也不至于让他三番两次地出丑于人前。”独孤感慨道,“可惜阿摐你只是次子。” 杨广诚惶诚恐,在独孤面前叩拜道:“请母后慎言,儿臣担当不起。” 独孤将杨广扶起,道:“现实总是不能尽如人意,我知道一直以来委屈阿摐你了。你说的话我会向陛下转达,睍地伐虽然办事冲动,但总是我大隋的太子,祖宗的规矩摆在那儿,我和你父皇也要遵从。” 杨广这才看来安心一些,道:“儿臣今日前来,还有一件事想请母后做主。” “什么事?” “萧老夫人进来染病,她又离开江陵多年,儿臣想向母后讨个恩典,让萧老夫人回江陵养病。” “这是阿柔的主意?” “阿柔也是一片孝心。”杨广走近独孤,表现得极为恭顺,低声细语道,“阿柔自从嫁给儿臣便一直尽心尽力照顾,当时儿臣还在大兴时,她还能时常去莒国公府探望家人。后来她跟着儿臣去江南,一去数年,若非父皇南巡,她便是一直没能同家人团聚。现今她回来了,可萧老夫人染病,她体谅母亲,这才跟儿臣开了口。这么多年夫妻情分,儿臣以为总该让阿柔了个心愿。” 见独孤犹豫,杨广继续道:“阿柔不走,莒国公府的其他人也都留在大兴,只让萧玚陪萧老夫人回江陵。母后以为如何?” “这也是阿柔说的?” “是。”杨广点头道,“阿柔心里清楚留下萧家人是为了什么,上次西梁旧部的事的确让母后不高兴。阿柔也是想着让萧玚暂时离开大兴,免得再闹出不愉快。她用心良苦,请母后体恤。” “你一口一个阿柔,眼里是只有这个晋王妃了。” “儿臣不敢。”杨广卖起乖来,道,“阿柔是儿臣发妻,本应该疼惜。可儿臣记得,自小,便是母后关心疼爱儿臣,儿臣和阿柔得结鸳盟也是母后恩准,儿臣可做不出得妻忘母之事。” 独孤见杨广如此真诚,心想这也不是大事,便同意了。 杨广回到晋王府便将这件事告知萧夜心,萧夜心感激道:“多谢殿下。” “谢就不必,你记得多笑笑就好。”杨广轻轻捏了捏萧夜心的脸,心疼道,“我记得你怀昭儿没多久就丰腴了一些,怎如今反倒消瘦了?” 萧夜心紧张道:“当时哪有丰腴?殿下记错了。” “不管当初,那现在呢?是有多少愁思?还是下人照顾不周?” 见杨广要去问责,萧夜心赶忙拦住他,道:“不管别人的事,是我自己忧思多虑。” “我正是知道你有心事,所以干脆向母后请了恩典。如今你至少了了一桩心事,可以笑笑了?”杨广一手拦着萧夜心的后腰,一手轻抚上她的脸颊,道,“兰陵那里,我时刻都让人看着,一旦有情况,他们会立刻回来通报。我今日去见母后,也疏通了太子的事,如果顺利,明天太子府的禁令就能解除,元氏不用禁足。我能做的,只是这么多了。” “我知道才关了太子没几天,殿下还不解气。” “难道你以为,关太子几天就解气了?”杨广摇头道,“等太子知道他是受了我的恩惠才能被放出来,他的脸色必定不好看。况且母后寿诞在即,他这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到时候你就等着跟我一起看好戏。” “我不管殿下有几分为我,总之还是要多谢殿下。” “光嘴上说谢,是不是太没诚意了?” “殿下要如何?” “你需答应我两件事。” “什么事?” “第一,从此刻开始,你不可对我隐瞒心事。你我夫妻一体,但凡有任何问题,你都要告诉我知晓,只要我能办到的,都会去办。” “殿下此诺,倒是让我不敢承受了。” “你不敢受,这天下还有谁能受?你是我死里逃生才娶回的妻,过往前尘就算有重重误会,如今也该都烟消云散了。我以诚待你,也愿你托付一颗真心才好。” 杨广柔声慢语,目光如水,听得萧夜心心头暖流涌动,再有他均匀的呼吸扑在她眉间发梢,有种心情呼之欲出,不觉脸红心跳。 萧夜心不知自己此时又添娇俏之色,杨广却已看得心驰神往,他轻捏起她的下颔,凑近道:“这第二件事,便是美人留香。” 他说得虽轻,可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却销魂蚀骨,萧夜心身子一软便彻底倒在杨广怀里,道:“此时不便。” “上回有人嫌弃我的口干唇裂,亲起来好不过瘾。怎的此时却又不便了?”杨广低头,便是吻上了萧夜心莹润的双唇,口脂香气随即弥漫,他也将怀中佳人抱得更紧了一些,直到心满意足才放过萧夜心,挑眉道,“今日可过瘾了?” 萧夜心粉面含春,笑而不语。 第一九五章 顺水 萧夜心将独孤恩准张氏回江陵一事传达后,萧玚便即刻准备送母归乡的事宜。 城门外,萧夜心叮嘱萧玚道:“路上一定千万当心,母亲身子不好,你需比以往更加小心才是。” “我知道,大哥大嫂他们都交代我了。”萧玚点头道,“送了母亲回江陵就回来。” “你是陪母亲回去养病的,自然要等到她康复了再回来。大兴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在江陵待着,知道吗?” 萧玚激动地看着萧夜心,道:“姐,谢谢你。” “都是自己人,说什么谢不谢的。”萧夜心看着萧玚那根断指,道,“你千万记得教训,如今好好侍奉母亲,记得替我尽孝,我……我对不住母亲。” “我们都懂你的难处。”萧玚道,“我再不任意妄为,以后都听姐的。” 如此,姐弟话别之后,萧夜心坐马车回晋王府,却在半途听见女子哭声,她命幼焉去查看才知是云昭训当街哭闹。 萧夜心对此置之不理,只去皇宫接杨广回府,没料到在宫门口遇上了杨勇和元氏。 杨勇原本不欲理会萧夜心,却见幼焉头上别着云昭训的珠钗,他当即冲上去夺下珠钗,质问道:“你怎么有云儿的东西?” “回太子,这是晋王妃方才赏赐给奴婢的。”幼焉道,见杨勇怒气冲冲地走向萧夜心,她立刻拦住,意欲护主。 杨勇怒目相向,道:“让开!” “晋王妃如今有着身孕,晋王殿下千叮万嘱要奴婢照顾好晋王妃,不得有一丝差池,请太子恕罪。”幼焉道。 杨勇只得暂且忍耐,问萧夜心道:“你从哪里拿到这珠钗的?” 幼焉抢先解释道:“方才晋王妃送别家人,在来的路上听见有人当街哭闹,便让奴婢去查看。奴婢见一年轻妇人在当铺外哭闹,询问之下才知道是她高价当货不被收买,和当铺掌柜起了冲突。奴婢不知那妇人是谁,只觉得或许是哪家家道中落的夫人,无奈来当货,见这珠钗做工精致,便禀明了晋王妃。王妃仁厚,收了这支钗救妇人所急,又顺手将珠钗赏赐给奴婢。” “一派胡言!”杨勇扬声质问萧夜心道,“你会不认得云儿?” 萧夜心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元氏,见她神情无奈又隐忍不甘,便冷眼对杨勇道:“我只远远见过云昭训几次,算不上认得,况且当时距离远,都是幼焉从中周旋。我不过是顺道帮人一把,并不知道竟遇上了太子的心上人。” 萧夜心最后那句话把杨勇讽得登时满脸胀红,也让元氏为之一惊,生怕杨勇怒极动手,立刻到杨勇身边试图阻止,道:“殿下,别冲动。” 杨勇方才在杨坚和独孤面前一惊遭了一顿教训,与自己脸上无光,他此时正在气头上,偏偏被萧夜心刺激,元氏这吃里扒外的模样更让他很是不爽,他便一抬手,将元氏重重推开,骂道:“这里有你什么事?” 幼焉立即去扶元氏起来,杨勇趁机大步跨到萧夜心面前,质问道:“云儿在哪里?” “皇后要赶的人,我可不敢过问。”萧夜心看着杨勇手中的珠钗,嘴角轻扬,道,“今日便算是物归原主,太子若放心不下确实可以去把人找回来。要说昔日云昭训有太子庇佑,风光无限,如今落魄得要去典当首饰,确实凄凉。” 杨勇死死拽着珠钗,目光凶狠得仿佛要将萧夜心就地凌迟,咬牙狠声道:“你别以为我真的不敢动你。” 萧夜心垂眼,看似柔弱,嘴上却不输杨勇半分,道:“我只是晋王妃,自然拦不住太子想做什么。可看着这珠钗,想想云昭训当时的模样的确心疼。毕竟是被太子放在心尖上的人,如今穷困潦倒,又没人敢出手相助,真的可怜。” “贱人!”杨勇再也压制不住心头怒火,抬手就要对萧夜心施暴。 萧夜心立刻闪身躲避,杨勇却紧追而来。他身形高大,动作敏捷,硬是一把抓住了萧夜心的衣袖,强行将她拉到身边,用力掐着她的肩膀,目露凶光,道:“你这贱人,快告诉我云儿在哪里?” 幼焉和元氏见状立刻上前劝阻,可她们两个弱质女流并不是杨勇的对手,四人纠缠在一起只使得情况更加混乱。 萧夜心原本只想从杨勇手中脱身,可杨勇像是要将她置于死地的样子,她只得趁机从杨勇手中抢下那支珠钗,趁乱将珠钗扎在杨勇手背上。 杨勇疼得当场大叫,幼焉趁机拉着萧夜心推开,元氏拽着杨勇,两人扭打到了地上。 “王妃,你没事吧?”幼焉问道。 萧夜心看着扭在地上的杨勇和元氏,道:“去叫人!” 杨勇很快将元氏推开,见萧夜心要跑,他又扑了上来,发了狂似的将萧夜心按在地上,双手掐着她的脖子,瞪大了双眼,道:“贱人!去死吧!贱人!” 萧夜心被钳制得毫无抵抗能力,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在杨勇的压制下一点一点地流失,她听着杨勇充满怨毒的诅咒,视线却开始变得模糊。 幼焉带人赶来时,杨勇已将萧夜心掐得奄奄一息。侍卫赶忙将杨勇拉开,再将萧夜心送回宫中。 杨广闻讯赶到太医院,只见面色惨白,神志不清的萧夜心躺在床上。他见幼焉衣衫不整地站在一旁,顾不得其他,厉声质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幼焉本就六神无主,经杨广这凶神恶煞地一问,她扑通一声跪在杨广面前,哭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幼焉这才将方才在宫门口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杨广,杨广越听越气,却强忍着不在此时发作,等太医为萧夜心诊治过出来,他问道:“怎么样?” 太医道:“晋王妃腹中胎儿本就不稳,仅此一役,胎气大动,怕是……保不住胎儿了。” “你说什么?” 太医跪在杨广跟前,道:“晋王妃玉体损伤巨大,此次流产怕是将来想要再有身孕是难上加难。” 杨广再不理会太医,大步冲入内室,见萧夜心已经醒来,他又急又怒,一时不知应该先是关心萧夜心的身子还是责怪她不懂得保重自己的身体。 “太医都与我说了。”萧夜心的声音很轻,眼角有隐约的泪光,缓缓道,“我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是没想到太子的反应会那么大……” “当年你狠心放弃了我们第一个孩子,后来好不容易才有了昭儿。如今这孩子被百般照顾,却依旧没有保住,阿柔,你说这是为什么?”杨广并非不怪萧夜心这次的不知轻重,可眼看着她此时如此虚弱,他又说不出狠话,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以后绝对不许这样以身犯险。” “想来也是我应有此报,怎么能让我占尽世间好处?”萧夜心道,“事已至此,殿下请千万好好把握。” 杨广心头一凛,道:“阿柔,你对自己当真狠心。” “就当将功补过吧。”萧夜心唤来幼焉,将从遇到云昭训至和杨勇大打出手的经过向杨广一一细说。 随后,杨广直接直接去了文思殿,一进门便在杨坚和独孤面前跪哭,道:“请父皇和母后为阿柔做主。” 见杨广伤心欲绝,独孤亟亟问道:“阿柔怎么了?” 杨广将太医所言告知独孤,在场众人都大惊失色,元氏更是闻讯垂泪,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杨勇听着这哭声已经五脏俱焚,可杨坚和独孤在场,他有怒难发,只得攥紧了袖中的双手,强忍那将要喷薄而出的满腔怒气。 “你看你做的好事。”独孤指着杨勇怒斥道,“前错未改,就又犯下大错,还得你亲弟弟痛失骨肉,肝肠寸断,当初我就不该只是将云昭训逐出太子府。” “云儿是无辜的!”杨勇辩驳道。 “还敢顶嘴!”独孤浑身战栗,眼看杨勇不知悔改,她对杨坚道,“太子一错再错,我已是不知应该如何教导,陛下,你说吧,如此德行有亏之人,可是能够继续姑息的?” 杨坚眼看着杨广和元氏痛哭而杨勇一派宁死不从的模样,他和独孤一样怒极、恨极,但考虑到杨勇毕竟是当朝太子,对这件事的处理稍有不当便是打了整个皇室的脸。他思索片刻,指着杨勇道:“你……即刻给朕滚回太子府,不得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太子府一步,任何人不得探视。” “父皇,这对儿臣不公!”杨勇不满道,“萧夜心挑衅儿臣在先,若不是她用云儿要挟,儿臣不至于……” “你还有脸推脱?沉迷女色,宠妾灭妻是你!不顾手足情义,动手伤人是你。现如今阿柔还躺在太医院,你还念着你的云儿,朕如果不加以严惩,这皇室的脸面就要被你都丢尽了!”杨坚怒道,“即刻捉拿云氏。” 杨勇此时当真急了,连连叩首求饶道:“父皇开恩,都是儿臣一人之过,与云儿无关,请父皇饶恕云儿。” 杨坚厌烦道:“还不快把太子带回太子府!” 左右侍从上前,杨勇却之意为云昭训求情,最后听得杨坚实在不耐,直接命人将杨勇架了出去。 情势虽对杨广有利,他却知道此时不宜在杨坚面前大做文章,便止了哭声,垂首跪在原地等候杨坚发话。 第一九六章 情恸 见一贯内敛持重的杨广如今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低着头看来失魂落魄的样子,杨坚问道:“阿柔情况如何?” 不等杨广作答,已经有人从太医院的人送来消息,说萧夜心大失血,现下已经昏迷不醒。 杨广立刻赶去太医院,却被幼焉拦在房外。 “让开。”杨广亟亟道。 “殿下恕罪,王妃交代过,倘若情况不妙,请殿下务必保持冷静。”幼焉满脸忧色道,“奴婢知道殿下此刻关心王妃,但无论如何,请殿下等太医确定了王妃的伤情再相见。” 杨广正要强行闯入,却听杨坚和独孤到来,他知道此时不宜过分暴露情绪,便强迫自己忍耐,故作镇定,道:“幼焉说,太医正为阿柔看诊,请父皇母后稍候。” 杨广此刻隐忍,神情却已经焦灼,独孤安慰道:“阿摐不用过分担心,阿柔不会有事的。” 杨广心中焦急已有些六神无主,此时见独孤对自己情真意切,他终是感激,点头道:“多谢母后。” 三人在外等了一会儿,太医终于出来,杨广第一个上前询问道:“阿柔怎么样?” “血止住了,但毕竟伤了元气,晋王妃原本就有伤在身,如今依旧在危险关头,需时刻注意。”太医答道。 杨广当机立断,向杨坚和独孤请示道:“儿臣恳请父皇母后准许阿柔在宫中休养,她此时情况,要是送回晋王府,怕路上颠簸,出了意外。” 人命关天,杨坚自然答应,并将萧夜心交给独孤,准许杨广在宫中照顾。 如此,萧夜心被安排到独孤宫中,幼焉随身伺候,杨广进出之间也方便许多,夜间更能留在宫中。 夜间,幼焉见杨广仍旧陪在床边,好心劝道:“殿下,还是去休息吧,王妃由奴婢看着。” “不必。”杨广忧心忡忡地看着仍在昏迷中的萧夜心,想起那些血淋淋的床褥,仍旧心有余悸,道,“你下去吧,孤再待一会儿。” 幼焉却不依不饶,道:“王妃就算在行将昏迷时,依旧叮嘱奴婢一定要转告殿下,不可因王妃伤神。王妃说,生死是天命,但活着的人必要坚持。殿下千万不可因为王妃而忧思过度,此时尚未有许多事等着殿下去做,殿下一定要保重自己。” 杨广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几乎隐匿在周围的烛光中,眸光苦涩又仿佛是在自嘲,停留在萧夜心没有表情的脸上,道:“是你认为我真的薄情,还是你以为你不够那个天下在我心里来得重要?” 幼焉又道:“王妃还交代,今日之事殿下千万不要告诉莒国公府的人,她不想家人担心。” “她倒是有精力交代那么多事。” “王妃虽然一直待在晋王府,但每日行事都在她的规划之中。一直以来,王妃都极为自律,奴婢们有时都会失手失神,王妃却绝对不会。奴婢跟在王妃身边多年,有时候确实心疼王妃,清醒一时容易,可要一直保持清醒就非常人能够办到了。”幼焉道,“王妃心中最牵挂的,就是殿下和莒国公府,如今王妃昏迷,殿下就在身边,所以她最怕的就是萧家人为她担心。” 杨广的沉默让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幼焉不敢继续打扰杨广,只默默看着烛光中正在沉思的身影。她不知道杨广还会这样坐多久,也掐不准什么时候再开口更合适,只听一声烛花爆裂的声响,杨广的身形动了动,她立即打起精神。 杨广这就起身离去,幼焉送到门口,再见杨广已是第二日清晨。 一夜的时间,杨广看来憔悴了不少,虽然已经梳洗过,但显然精神不大好,在杨坚面前禀告政务时也不过强打精神,只是好在没有出什么纰漏。 回到独孤跟前时,杨广便似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有些萎靡,看得独孤好不心疼,关心道:“看你是一夜没有好好休息过,何至于此?” “父皇染病时,母后不也是一直在旁照顾。如今还有幼焉看着阿柔,我只看着,帮不上什么忙。”杨广说着,发出一声长且吃力的叹息,道,“回想阿柔自从跟我在一起之后,已经经历几次大劫。我曾答应过她,会一生保护她,可每一次在她身处险境时,我却都无能为力。母后,我是不是真的无用?” “你是晋王,除却照顾妻儿,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办……” “儿臣知道,必定不会耽误父皇交给儿臣的政务。”杨广道,“母后要告诫儿臣的话,阿柔时常都说的,儿臣必定不会因情误事,只是阿柔到底是我挚爱,此时尚未度过危险,我实在放心不下。” 独孤微顿,问道:“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杨广惊得抬头,看着独孤认真的模样,他眼光顿时发红,双唇微颤着久未做声。 “昨日我和你父皇商量过,睍地伐出手伤人酿成大错是该好好惩罚,但阿柔如今昏迷不醒,睍地伐又是当朝太子,此事不宜拖延,你是阿柔的丈夫,你代她哪个主意,想怎样处置。”独孤道。 杨广跪在独孤面前,住不住哽咽道:“儿臣只想为还没有出世的孩子讨个公道,只想为还在昏迷的阿柔讨个公道。太子身份尊贵,可儿臣的妻儿也不该白白蒙难。母后,我和阿柔以后都不能有孩子了……” 说到痛处,杨广再按捺不住内心悲伤,在独孤面前大哭起来:“母后,那竟是我和阿柔最后的孩子……” 杨广素来进退有度,风度翩翩,如今这样不顾仪态,可见悲痛至极,独孤看在眼里已是十分不忍,立刻将他扶起,抱在怀中,极力安抚道:“我知道你和阿柔夫妻情深,这件事会是一生之痛,但眼下你确实得拿个主意,你要怎样的公道?若是可以,我帮你去讨。” 杨广在独孤怀中哭了一阵,有将泪水擦去,重整了衣冠,向独孤行大礼,道:“儿臣谢母后恩恤,这件事……儿臣……儿臣……儿臣不想追究。” 那最后四个字几乎是颤抖着从杨广口中说出来,说完,他便重重叩首,神情绝然。 独孤惊讶道:“不追究?” “太子乃一国储君,又是一时失手,儿臣不敢追究。”杨广的忍耐让他的神情看来极为痛苦,他近乎咬牙将这句话说完,“也请母后向父皇求个情,这件事我和阿柔都不再追究。” 杨广的退让令独孤倍感欣慰,自然也更疼惜如此顾全大局的次子,她信誓旦旦道:“该给你和阿柔的公道,我和你父皇必定给你们。你进去看着阿柔吧,有任何需要直接吩咐他们去做就是。” 之后,独孤直接去见了杨坚,二人交谈过后,虽未对杨勇有直接的惩罚,可处死云昭训的命令很快下达。 消息传到太子府时,杨勇震惊得失了神,整个人跌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吓得侍从们都以为杨勇中了邪。 杨勇就这样呆坐了多时,然后突然开始发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得越来越癫狂,笑到最后便开始哭,哭声凄惨,捶胸顿足,口口声声喊着云昭训的名字,仿佛疯了一样。 元氏看着那已经失态至此的当朝太子,不让任何人靠近,听着他一声一声叫着云昭训,自己只觉心如刀割,一下连着一下,疼到最后没了知觉,只看着杨勇依旧在为云昭训悲伤,像是再也没法清醒过来似的。 比起太子府里惊天动地,杨广在宫中便是安分守己。他努力维持着日常波澜不惊的样子,依旧将所有事都安排得仅仅有条,除了眉间始终挥之不去的担忧和牵挂,他依然是稳重温润的晋王,让人抓不出错处,找不到缺口。 这一日杨广下了朝回独孤宫中,却在宫外遇见了宁远。 乍然相逢,宁远亦有些意外,毕竟她之前去看望萧夜心,都是找杨广不在的时候,今日却这样不凑巧。 看着杨广对自己疏漠的举止,宁远心中失落,却也不能当做没有看见,便主动上前,道:“晋王下朝了?” 杨广点头,道:“幼焉说过陈贵人去看过阿柔,只是先前孤都错过了,应该当面感谢的。” “我只是过来看看,晋王殿下还是快些进去吧。” 听宁远这样催促,杨广起初有些不明所以,又很快明白其中玄机。他来不及向宁远告辞,这就错开身边的女子,大步流星地往独孤宫中赶去。 宁远看着杨广匆忙离开的背影,心中更是惆怅。 一旁的宫女不悦道:“都说晋王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怎的如今都不跟贵人说一声谢谢?如果不是贵人拿出那支百年人参给晋王妃吊那一口气,说不定……” “住口。”宁远打断道,“那本就是陛下赐的东西,拿来救陛下的儿媳也是应当。既是帮人,就不用想着回报。再说,晋王方才那惊喜的样子,不也让人看了高兴吗?” 宫女却只见宁远一脸愁苦悲伤,不满道:“可贵人得一句感谢也是应该的。” “他方才已经谢过我了。”宁远收起愁绪,叮嘱道,“这件事不要传出去,至少我不想听见是从你们口中传开的,知道么?” “知道了,贵人。” 宁远再看了一眼杨广离去的方向,宫道上早没了杨广的身影,她嘴角浮出一丝苦笑,便如来时那样,安静地离开了。 第一九七章 有情 萧夜心虽然醒来却不代表她已经脱离了危险,杨广因此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旁,却意外等来了元氏。 不过一天的时间,元氏仿佛苍老憔悴了许多,她起初站在垂帘下不敢入内,直到听见杨广叫她,她才挪着步子进去。看着半梦半醒的萧夜心,元氏满心抱歉,见杨广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知道此时来打扰晋王并不合适,可我如今确实没有办法。” “太子妃有话直说吧。”杨广的声音有些沙哑,态度也甚为勉强。 元氏迟疑片刻,拿出了最后的尊严,跪在杨广面前道:“请晋王和晋王妃原谅太子莽撞。” 杨广巍然不动地坐着,看着此时迷迷糊糊的萧夜心,道:“太子妃轻些,阿柔刚刚入睡。” 元氏已经双眼通红,道:“太子此次创下大祸,已经受到了陛下和皇后的责罚。如今他深受打击,已经十分凄惨,请晋王看在骨肉兄弟的份上,别再追究太子的过失了。” 元氏的话代表着杨坚和独孤在行使完君长权力之后,给杨广留了一个定夺的机会,而杨广深知,这个机会是独孤坚持为他争取的,是要在这种时候对杨勇穷追猛打,还是化干戈为玉帛,全在他一念之间。 “太子妃会为太子来求情,孤应该如何让阿柔不受委屈,太子妃,你教孤吧。”杨广并非是在讽刺元氏,更像是无奈的妥协。 元氏惭愧道:“一直以来,晋王妃对我都十分友善,我内心是感激的。可太子毕竟是我的丈夫,哪怕我知道是太子对不起晋王妃,我也只能厚着脸来求晋王和晋王妃原谅太子。” 杨广蹙眉沉思良久,道:“太子是孤的大哥,孤必然不会不念骨肉之情。可孤怕,孤做下的决定不被太子接受,反而招致他的猜疑……” “不会的。”元氏激动道,“晋王若能原谅太子,太子必定感谢。晋王,求求你……” 元氏说到此时已经泣不成声。 萧夜心在此时醒来,见眼前情景,她道:“太子妃,是殿下欺负你了?” 杨广脸色更不好看,道:“这个时候你还在开玩笑?” 萧夜心反驳道:“这件事和太子妃无关,殿下何必让一个弱质女流哭成这样。殿下……” 杨广伸手回应萧夜心的摸索,道:“你只管说,我听着。” “请殿下代我向陛下和皇后转达,这件事全由他们做主。” “我已和母后说了,但是看样子,父皇还是给了你做主的权力。” 元氏战战兢兢地看着萧夜心,盛满泪水的双眸中尽是期待与惶恐。 萧夜心想了想,道:“我没那么多大义讲,就请陛下和皇后做个见证,将来若是太子有亏待太子妃的地方,今日的帐一并算。” 元氏惊讶于萧夜心对自己的爱护,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便又哭了出来:“晋王妃……” “我还没有恢复,不便招呼太子妃,就让殿下陪你去向皇后禀明。”萧夜心道。 杨广这便带元氏离去,不多时便回来,道:“你是料定了太子不会循规蹈矩才这样说。” “我有点难受。”萧夜心不像刚才那样忍耐身体不适,脸色亦苍白了不少。 杨广立刻传来太医,如此便折腾到深夜。 皇宫中有杨广对萧夜心忧心忡忡,太子府中,杨勇因为云昭训被处死一事而郁郁寡欢,大有自暴自弃之态。 柳述见杨勇如此颓废,说尽了好话也无法挽回杨勇的斗志,他便只有去请高颎,希望这杨勇如今最大的靠山能让杨勇重新振作。 杨广一时身在宫中,消息不如在晋王府时灵通,便不知道太子府中有如此一番密谋,还是兰陵因为进宫看望萧夜心时说了这件事。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萧夜心的身体有所恢复,这一日见到兰陵时,她发现兰陵的气色比过去好了很多,不由欣慰道:“公主的身体是恢复过来了,看着比之前精神许多。” 兰陵的目光从杨广身上一扫而过,笑着对萧夜心道:“重新找了个大夫看,用了新的方子,确实有效果,否则我也不敢进宫,让人看着我病恹恹的样子更不好。” 见杨广要走,兰陵却叫住他,道:“晋王哥哥请留步。” “怎么了?”杨广问道。 “我今日是来看二嫂,也是来和你说件事的。”兰陵将从柳述那里听来的消息转告给杨广,道,“别的我做不了,就是希望晋王哥哥以后更加小心。” 兰陵说得机密,杨广却淡然依旧,道:“知道了,你也要多保重自己。孤去看看给阿柔的药,你们聊。” 萧夜心心思敏锐,一早便察觉出兰陵的异样,见杨广离开,她拉着兰陵问道:“公主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方便告诉别人?” 兰陵摇头,微微扯动的嘴角渗着苦楚与无奈,她拉着萧夜心的手,道:“如今想来,我宁愿一直叫你作萧姐姐,也不想你成我二嫂。进了天家门,便是生和死都不一定在自己手里了。” “公主何出此言?”萧夜心有些紧张起来,道,“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兰陵却只是默默垂泪,道:“二嫂,若是可以能不能替我给萧玚带句话,但别让他知道是我说的。” “公主请说。” “既然离开了大兴,就永远别再回来,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兰陵一声深重且长的叹息将这些年来的悲欢离合都叹尽了,再去看萧夜心时倒有几分释然,道,“二嫂,我一直都好羡慕你,也羡慕晋王哥哥,可惜,我没这样的福气。” “公主,你要做什么?” “你以为我要做傻事?”兰陵摇头道,“我只是看得越多,明白得就越透彻。有时候一味的忍让,并不能带来想象中的安宁。我听说了太子妃的事,她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兰陵垂落的视线犹如枯萎的花一般颓靡衰败,轻声道:“我也是。” 萧夜心心头的不安越来越浓重,她紧紧拉住兰陵的手,问道:“公主,你别吓我。” “我的好二嫂,我只是有感而发。这些话,我平日里也没人可以说,难得我今日来看你,就想和你讲一讲,没有别的意思。”兰陵看着萧夜心,眸光中充满祝福,道,“除了父皇和母后,晋王哥哥和二嫂一直都是最照顾我的人,我愿你们夫妻恩爱,一生顺遂,就当是将我无法拥有的东西都寄托在你们身上了。” “二嫂,我们都要为自己在乎的人努力地活下去。”兰陵一时难以忍耐内心的酸楚,扑到萧夜心怀里哭了起来。 萧夜心轻轻搂着兰陵,抬眼时,见到站在垂帘外的杨广,她大概猜到了兰陵这番话和杨广有关,可听着兰陵如此悲凉的哭声,她又不敢去追问,深怕就算是从杨广口中得到的答案,都会增加她长久以来对兰陵的愧疚,让她更厌恶自己一点。 兰陵在独孤面前都未曾这样放纵自己的情绪,此时在萧夜心怀中哭得快要不能自已,许久后才终于冷静下来,道:“我一个人在公主府待得太久了,也很久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么多话了,二嫂就当是我高兴吧。” 回想起昔日笑容明媚的娇俏少女,萧夜心已经无法将那时的兰陵和如今眉眼间写满愁绪的悲伤妇人联系在一起,她只能尽力去宽慰兰陵的哀伤,道:“公主如果以后相见我,就来晋王府,或是让人传个信儿,我亲自去公主府。要是有人拦我,我就硬闯。” 兰陵破涕为笑,道:“谁敢拦着我见二嫂,我就摘了他的脑袋。” 如此二人之间的气氛才算轻松一些,兰陵又小坐了一会儿才离开。 杨广坐去床边,道:“如兰陵所说,需为重要的人好好活着,你如今身子还虚,就好好养病,别的事不要多问了。” “我想写封家书去江陵,殿下愿意为我代笔吗?” 杨广命人取来笔墨,听着萧夜心逐字逐句地说,他一笔一划地写,写完了,他再念给萧夜心听。 方才幼焉已经进来点灯,此时烛火将杨广和萧夜心围绕,萧夜心注视着认真读信的杨广,想起杨广重复兰陵说的那句话,心底对于二人未来的规划更是坚定。 杨广见萧夜心出了神,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我知道真到愿望成真的时候必定物是人非……” 杨广坐去萧夜心身边,将她搂在怀中,道:“是人物皆非。” 萧夜心有些困惑地看着杨广。 杨广耐心解释道:“既是走过荆棘险阻,那便是脱胎换骨,我的阿柔必定比最初更加坚强。” “不是冷漠无情?” “有情方生感慨,你还有怜悯之心,可是比我多多了。” 萧夜心终究是感谢杨广这看似针锋相对却尽是温柔的安慰,她靠着杨广的胸膛,听着他稳健如昔的心跳声,知道这声音一日存在在这世上,她便一日都还是有心有情之人。 第一九八章 猜疑 杨勇虽然因为高颎的劝说勉强振作,可云昭训的死给了他太大的打击,尤其让他对杨坚和独孤的管教产生了极为强烈的逆反心理,哪怕他没有很明显地表现出来,可对于帝后的疏远以及在政务上的漫不经心已经让所有人都有所感觉。 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大半年,大兴城中看似风平浪静,但那笼罩在帝国都城上空的阴云已经有了山雨欲来之势,仿佛只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能为这个王朝带来一场声势浩大的风雨。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在杨广和杨勇的斗争又一次陷入暧昧不明的阶段时,高颎府上出了件大事——高颎的妻子突发疾病过世。 高颎身为朝中重臣,又和杨坚有着极为深厚的君臣情谊,此次他万年丧妻,自然引来了杨坚的关心。 兰陵身体恢复之后便时常进宫看望杨坚和独孤,这一日她正去向独孤请安,见杨坚正愁眉不展地在与独孤商量什么,她问道:“父皇是在为什么事忧愁?” “高仆射的发妻离世,你父皇担心高仆射太过伤心,正问我有没有办法。”独孤道。 杨坚轻责独孤道:“你与阿五说什么,她一个孩子懂什么。” “我都已经成亲好几年了,父皇怎么还当我是孩子?”兰陵道,“不过高仆射的事,我确实不好置喙。可见父皇如此忧虑,我是担心父皇,才多此一问的。” “该给的赏赐也给了,宽慰的话也说了,你父皇却觉得还差些什么,就是想不出来。”独孤此时的目光却不甚欢喜,甚至有些埋怨杨坚的意思,道,“也没见陛下对自家人这样上心。” “昭玄为朕,为大隋兢兢业业数十年,如此朕若对他敷衍,岂不是太薄情了?”杨坚左思右想依旧不得其解,最后死马当活马医,问兰陵道,“阿五,你可有什么想法?” “我?”兰陵沉思片刻,目光又在杨坚和独孤之间逡巡,灵光乍现,道:“父皇看看母后,或许就有答案了。” 杨坚困惑地看着独孤,道:“这跟你母后有什么关系?” “高仆射和父皇年纪相若,可如今高仆射成了孤家寡人,父皇身边仍有母后陪伴,嘘寒问暖,体贴关怀。”兰陵道,“父皇不缺,所以不甚在意,可高夫人辞世,便只有高仆射孤独一人了。” 独孤回味着兰陵的话中之意,提议道:“高仆射能为大隋尽忠多年,能够没有后顾之忧,这其中少不了高夫人平日里关怀照顾。如今高夫人仙游,高仆射身边少了个知冷知热的人,想来确实不幸。” 杨坚思索一阵,道:“你说得不无道理。” “陛下关心高仆射,为何不帮他将这一处缺漏找补了?再替他找个贴心人,也免得高仆射晚年孤独,有个人陪着总是好过一个人。”独孤道。 杨坚心中一番推己及人之后,觉得独孤的提议未尝不可,便在来日告诉了高颎,要为他纳妻。 高颎闻言,老泪纵横,不知是依旧没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还是感激杨坚这番对自己的关怀,道:“老臣年事已高,日常除了处理公务,退朝后惟有吃斋念佛而已。陛下对臣垂爱至深,但这再娶之事却是万万不可。臣,谢陛下隆恩。” 看高颎说得真挚,杨坚只以为是他难舍对已故高夫人的眷恋,便将纳妻一事作罢。 然而未过过久,高颎府上又传来一件喜讯——高颎的爱妾产子,即高颎老来得子。 这一悲一喜的两件事错开没有多少时候,一时间便成了众人闲话的谈资,就连杨广听闻之后都不免问萧夜心道:“你以为这件事如何?” 此时二人正在去独孤宫中的路上,萧夜心远远就看见独孤身边的侍女朝他们过来,她便没有接杨广的话。 原来独孤去了杨坚处,特意吩咐侍女来接他们二人一同过去。 杨广牵着萧夜心的手到了文思殿时才发现兰陵居然也在,他笑道:“兰陵果然还是最记挂父皇和母后,身子好了便时常往宫里跑。” “晋王哥哥拿我取笑,说得好像你不常来看望父皇母后一样。”兰陵拉着萧夜心坐到自己身边,道,“二嫂千万别跟晋王哥哥学坏了。” “殿下这是想着公主,往常他进宫却不多见你,如今总见着,他高兴。”萧夜心笑道。 “我看他是看见父皇和母后才高兴吧。”兰陵道。 “殿下过去在江南待了好几年,错过了好些侍奉陛下和皇后的机会,现在当然要抓紧一些。”萧夜心笑意温柔地看着杨广。 杨广自然接了萧夜心这满目柔情,又对杨坚道:“儿臣只怕打扰了父皇和母后休息。” 杨广如今的安分和顺从让不禁令杨坚想起杨勇对自己无声的反抗和抵触,他颇是无奈道:“你有这份孝心,朕深感安慰。” “我和陛下都老了,如今倒是更希望孩子们时常进宫来看看我们。”独孤看着杨广欣慰道,“阿摐孝心至诚,如今也越发稳重,确实让人放心。” “做父母的谁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我进宫路上路过高仆射府上,看着门童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想来是高仆射老来得子,阖府上下都在庆祝。”兰陵说得高兴,并没有察觉到此时殿内已经发生的微妙变化。 萧夜心见势,拉着兰陵道:“公主,我有件事想同你说,咱们借一步说话。” 见萧夜心和兰陵告退,杨坚和独孤各怀心事,杨广识趣,也借口离开。到殿外时,他只见萧夜心。 “兰陵呢?”杨广问道,扶着萧夜心慢慢离开文思殿。 “才和我出来就走了,说是想起公主府里还有事就不多留了。”萧夜心心中有顾虑,与杨广道,“公主无故将话头引去高颎身上,是故意要惹陛下和皇后不高兴?” 杨广没有回应萧夜心满是猜疑的目光,看着前头的宫道,和萧夜心一起缓缓走着,道:“事情是高颎自己做出来的,不怪父皇开始怀疑他。” “当时陛下要为高颎纳妻,高颎拒绝,我们都还以为他是不舍高夫人,可转眼……”萧夜心的声音低了下去,看着杨广的眼神也不同方才。 杨广忽然抬手轻轻刮了萧夜心的鼻子,道:“我可不是高颎教出来的。” 萧夜心忍俊不禁,道:“我是想说,皇后因为这件事向陛下进言,说高颎心存爱妾,所以欺骗陛下。殿下以为,是否有用?” “你的一双眼睛那么灵光,会看不出来有没有用?”杨广道,“兰陵刚才一提高颎,父皇脸色都变了,可见他是信了母后所言。我万万没想到,因为高颎当初一句好心劝父皇的话,会招致母后记恨这么多年,现如今,还帮了我们的忙。” “皇后提议为高颎纳妻,便是要他做个薄情人,谁想高颎拒绝了。又有谁想得到,那一番在陛下面前的慷慨之词却都是只因为高颎心存爱妾才不愿意接纳新人。皇后向来厌恶用情不专之人,对夫妻身份更是看得极重,高颎如此宠爱妾室,必定为皇后所不耻。他老来得子是喜事,却也是逃不掉这欺君的事实了。”萧夜心神情沉重,道,“疑虑一生,信任就岌岌可危,尤其还是陛下这一国之君对他心存忌惮,多年的君臣情谊,只怕要毁于一旦了。” “怎么你倒像是担心起他来了?”杨广故作不满,道,“既是高颎自己失算,就不能怪母后借题发挥。需知如果太子不是因为身份摆在那儿,就他平日宠妾灭妻的样子,母后早能狠狠教训他了。偏偏太子又是高颎教出来了,母后这是顺带着把在太子那儿积攒的不满都转移到了高颎身上,或许还有后招也未可知。” 萧夜心和杨广的夫妻之情虽不是作假,可这些年二人也是几经风雨才维持至今,她此时不免感慨这一路走来的不易,却又想起一桩事,便与杨广道:“高颎哪里需要我关心,倒是我要提醒殿下,汉王应该又快到大兴了。” 一听见杨谅的名字,杨广顾虑慎重,眉头一下子皱起,道:“确实像母后说的,他们年岁越大,就越希望儿女承欢膝下。父皇舍不得总把汉王放在外头,看来已经忍不住要想办法把他留在身边了。” 萧夜心抬手在杨广眉心轻轻扫了扫,道:“应该头疼的人是太子,看来高颎并不能为他的小公子高兴多久了。” 杨广握住萧夜心的手,道:“最让我头疼的还是你,上回伤了元气,至今都没完全恢复,就怕以后真的落了病根……” “那也有殿下愿意照顾我。”萧夜心不由笑道,“殿下不是高颎教出来,不会对我虚情假意,说了要相伴一生就是一刻都不会少。” 杨广此时顾不得还在宫中,见萧夜心笑意温柔,如有羽毛撩拨着他的心头,他便想要贴近一些与她说些私密之语。然而眼角里有身影快速过来,他顺势望去,见来人行色匆匆朝文思殿的方向跑去,他道:“可能出事了。” 第一九九章 旁观 事实不出杨广所料,西北有加急军报送进大兴——西突厥达头可汗率军在大隋边境滋扰生事。 上次杨勇代天子巡视西北边防时,因隋军气焰滔天引来突厥军队不满,东西突厥均有排遣军队和隋军交锋,但都无功而返。 后杨勇返回大兴,西突厥又在达头可汗的带领下侵占了几个部落,兵马粮草得到很大程度的扩充,西突厥的军队便趁机在西北之地再次寻衅滋事,一连进攻了好几座大隋的边境城池,烧杀掳掠,嚣张的气势更胜过从前。 杨坚看过军报之后龙颜大怒,本意排遣杨素前往西北痛击达头可汗的部队,又适逢杨谅受召回到大兴,这西北军权究竟鹿死谁手便未可知了。 杨谅一听是西突厥挑衅大隋,义愤填膺道:“父皇,西突厥犯我边境,扰我西北安宁依旧,儿臣恳请父皇恩准儿臣前往御敌。” 杨坚显然舍不得让才回到自己身边的杨谅就这样离开,所以没有立即作答。 杨谅锲而不舍道:“当初父皇委儿臣以重任,儿臣却未能完成父皇希冀,是儿臣之过。且不论当初在对战高句丽时因高仆射与儿臣意见相左,争执不下,这才贻误了军机,儿臣恳请父皇给儿臣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也让儿臣告诉所有人,杨家的儿郎不是只会指点江山,坐享其成。” 想起高颎接连辅佐两员隋军主帅依旧百战而归的现实,加之进来君臣之间生出的猜疑,杨坚以为这次让杨谅去前线,不受高颎掣肘,或许能让杨谅更有发挥的余地,若是这件事做好了,也有利于杨谅自己的声威。 杨勇听杨谅这是在公然诋毁高颎,立即辩驳道:“高仆射将才,对行军之事经验老到,五弟沙场新兵,如此说话,怕是有欠妥当。” “是我失言了。”杨谅虚情假意了一番,又与杨坚道,“儿臣只是想为父皇分忧,太子身份尊贵,应坐镇中朝,协助父皇处理内政,儿臣既受君之禄,就应该担君之忧。” 看杨谅说得冠冕堂皇,杨勇又因事实在前无法辩驳,一口闷气憋在心口,脸色已是十分难看。 杨广见状,道:“儿臣以为五弟所言不无道理,太子位居东宫,已代天子巡视过西北边防,如今留在大兴更为妥当。五弟深谙兵法,过去也曾有过军阵经验,堪当此任。若是父皇担心,可派一老将从旁协助。” 杨坚思索道:“让朕在考虑考虑。” 如此众人不欢而散,杨广离开皇宫后并没有直接回晋王府,而是去了一间雅舍,直到日落时分才离开。 萧夜心久等杨广不归,正要让人出去寻找,杨广的马车适时出现,车上人还带了些精致的糕点回来,说是给萧夜心赔罪的。 “殿下总不会是为了这些吃的才这么晚回来吧?”萧夜心坐下,顺手捻了一块糕点吃了起来。 “去见了见越公。” 萧夜心顿时停止了所有动作,在她的印象里,杨广虽然一直和杨素保持着联系,但他们之间是很少亲自见面商谈的,如今杨广和杨素不光见了面,还谈了这么久,看来是有事要发生。 见萧夜心满脸写着忧虑二字,杨广宽慰道:“只是许久没有跟越公聊聊了,又正好遇上汉王想去西北打突厥的事,所以待得久了一点。” 杨广又将今日发生在文思殿的事告诉了萧夜心。 “云昭训死后,太子对任何事都表现得不太有兴趣,如今居然会为了高颎在陛下面前辩护,看来他是真的怕失去高颎这个支柱。”萧夜心重新拿起糕点吃了起来。 看着萧夜心在片刻之间又转换出的一派悠然自若,杨广浅笑着坐在她身边,道:“你这变脸的速度也是太快了些。” “我早该想到的,殿下还有心思去买糕点,证明和越公谈得八九不离十了,不用我/操心。”萧夜心品评起糕点来,“确实不错,等会儿让幼焉送点给昭儿去。” 杨广阻止道:“没买他的份,就是给你的。” “别人都是心疼自家儿女,偏偏殿下连买点吃的都不记得昭儿。”萧夜心笑嗔道,“殿下不疼我的儿子,我自己疼。” 杨广看着萧夜心马上唤来幼焉把剩下的高点给杨昭送去,等幼焉走了,他拉着萧夜心坐到自己腿上,搂着她,道:“你就这么放心我办事?” “因为殿下不打没把握的仗。”萧夜心搂着杨广肩头,道,“殿下既然提议给汉王配个督军,合适的人选无外乎那么几个,不是殿下的人就是和陛下的人,总不会把汉王放在头一个,就算汉王去了也不见得可以施展拳脚。如果陛下让越公随军,对殿下而言更是大好事。” “怎么个好法?” 萧夜心稍稍凑近杨广,与他四目相对,两人都没说话,就这样静默地看着对方,似要读懂对方的所思所想。 忽然,萧夜心低低笑了一声,道:“我记得有人说过,让我别把殿下说尽了。” 杨广捉住萧夜心那根若有所指的手指,神情微妙地看着她,道:“我又改主意了,你说说也无妨。” “殿下是想支走汉王,又希望有个人看着他,如果是越公最好,可以省去很多麻烦。至于支走了汉王要干什么,就看大兴还有谁留着了。”萧夜心直言不讳道。 杨广突然朗声笑了出来,在萧夜心颊上重重亲了一口,道:“我是再不能放你出去了,否则你这嘴如果被人撬开,我就无所遁形了。” 萧夜心虽也笑了,又忧上心头,问杨广道:“殿下是真的准备对太子动手了?” “我确实没想到太子的死穴竟是区区一个云昭训,既然如今他已经不比从前,快刀斩乱麻不比拉锯耗费时间来得痛快?”杨广反问道。 萧夜心能感受到这一刻从杨广眼底迸发的某种热情,那是等待了太久之后终于将要喷发的激烈和雄心壮志,仿佛是这世上最烈的酒,激发出杨广蛰伏多年却从未放弃过的斗志,让她也不由为之一振,竟有种快要脱胎换骨的感受。 杨广同样感觉到了萧夜心对此的期待,如此同步的感受让他有些难以自制,可还未大定的局面促使他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道:“阿柔,还要再等一等,不过不需要太久。” 杨谅对西北战事的执着和热忱以及杨坚身边近臣的一致推荐,让杨坚最终还是将抵御突厥的将旗教导了杨谅手中,并安排了杨素协同。 杨谅离开大兴的当日,杨坚便不甚欢喜,杨勇本想宽慰杨坚,却只是被屏退了下去,这一道闭门羹着实令本就情绪低落的杨勇更加消沉。 除却在外人面前少了过往的意气风发,杨勇如今在夜间更是频频发梦,梦中不是云昭训惨死的模样就是杨广、杨谅等人虐杀自己的情景。此次杨谅率军前往西北便是对他的又一个打击,梦中的杨谅比从前更加嚣张跋扈,身后数十万大军看得杨勇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躲避。 柳述发现了杨勇的异常,私下时总是一惊一乍或者失魂落魄的当朝太子让他不免担心起来,问道:“太子殿下近来总是精神恍惚,是不是身体不适,有没有找太医看过?” 面如菜色的杨勇只是了无生趣地摇头,道:“太医都看过了,查不出病症,只让孤喝那些宁神定心的药,根本毫无作用。” “下官知道太子殿下如今记挂着西北事,担心汉王凯旋归来,但是下官是想请殿下不比如此担忧,汉王身边还有好多双眼睛盯着呢。”柳述道。 杨勇如今一提起这些明争暗斗便蹙紧了眉头,心中无比厌烦,却也无奈于这对他而言步步紧逼的现实,道:“一个个都是豺狼恶豹,让孤如何放得下心?” “其实汉王离开大兴是件好事,至少如今太子殿下只需要专心对付晋王。”柳述目光冷锐,道,“否则有汉王在,太子哪怕想要下手都要留着后招,防着汉王。现今他被打发走了,正是殿下处置晋王的时候。” 杨勇有些激动,问道:“你有办法?” “下官以为如今只靠太子殿下一人,不管是对付晋王还是汉王都不容易,毕竟他们一个仗着皇后宠爱,一个有陛下撑腰,太子动谁都会引来二圣不满。” “说重点!”杨勇不耐烦道。 “太子殿下别忘了,陛下还有两个儿子在外头呢。”柳述道。 “秦王和蜀王?”杨勇迟疑,随即不屑道,“便是那蜀王,上回和汉王狼狈为奸,当孤不知他那些心思?秦王更没用,连墙头草都算不上,找他们做什么?” “孤军作战总是要承担更多的风险,如太子殿下长久以来不与诸王联合,反倒让蜀王和汉王有机会勾结在一起,好在没让他们成事,否则殿下恐怕所伤甚重。”柳述正色道,“蜀王和汉王其实各怀心思,太子殿下只要切中要害,要将蜀王收到麾下并不是难事。至于那秦王也不难,殿下毕竟是国储,又和秦王是亲兄弟,说些好话,许些好处就成。如此殿下有了二王支持,晋王和汉王势成水火,只要殿下把持住,纵然只是以守为攻,安然等到将来继位,也无不可。” 杨勇细想柳述的建议,虽然尚有未知,但确实有可行之处。眼见杨广和杨谅正在坐大,他深感自己这太子之位已经岌岌可危,再不想办法就真要无力回天了。 一想到如果让杨广或是杨谅得势,梦中那深重的恐惧感就铺天盖地地涌来,让杨勇瞬间浑身冰冷,如被掐住七寸的蛇,再无还手之力。 如此一想,杨勇即刻修书给杨俊和杨秀,期盼着能与二王修好,为自己再添羽翼。 第二〇〇章 惊哭 联合杨俊与杨秀之事重大,所以杨勇让作为亲信的柳述亲去发送两封秘密书函。 柳述因此耽搁了一些时辰回公主府,却不见兰陵在府中,他询问之下才知是兰陵进了宫。原本他想在公主府等兰陵回来,可不知为何忐忑起来,尤其想到近来兰陵身体日渐康复,心中的不安骤然升起,随即唤来下人,直接说亲自去接兰陵。 此时兰陵正在独孤处,听见柳述亲自来接,她忽然拉着独孤道:“母后救我。” 独孤不明所以道:“阿五,你这是怎么了?” 兰陵神色慌张,在独孤面前又是大哭又是拼命摇头,道:“母后救我!母后救我!” 独孤见兰陵突然失常,传来侍女一起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此时恰好柳述进入,兰陵大叫一声,躲到独孤身后高喊道:“母后救我!” “公主?”柳述试图上前制服兰陵,不想兰陵却像疯了一样从他手中逃脱。 兰陵死死抓着独孤的衣袖,妆面都哭花了,依旧苦苦哀求道:“母后救我!” 独孤无奈,只能让侍女先将兰陵扶入内殿,暂且不管这一突变是为何,她总知道必定是柳述不合兰陵的意,所以不满地瞪了柳述一眼。 柳述不敢在独孤面前造次,被如此凶狠对待,他只能低头站着。 独孤进入内殿时,兰陵的情绪依旧不稳定,几个宫女也只能勉强将她制住。 命侍女去传了太医,独孤走去兰陵身边,将她抱在怀中安抚道:“阿五,别怕,母后就在你身边。” 兰陵此时才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除“母后救我”外的其他言辞,道:“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喝药!母后,我不要回去。” “你还没有康复,总是要喝药调理身子的。” 兰陵睁大了双眼,眼神中写满恐惧,像是再和独孤分享什么秘密,小声道:“驸马要害我。” 独孤大惊道:“你说什么?” 兰陵随即又成了刚才那无助害怕的样子,瑟缩在独孤怀里哭道:“那是毒药啊母后!那真的是毒药!” 独孤诧异地看着形似疯癫的兰陵,问道:“毒药?驸马给你的是毒药?” “不光是驸马,还有太子哥哥。”兰陵已经泣不成声,身体因为哭得太过剧烈而不停颤抖。 独孤随即命人拿下柳述,消息也立刻传至杨坚处。 兰陵许久后方才镇定下来,此时杨坚已经赶来,她看着神情严肃的一国之君,躲在独孤身边不敢开口。 杨坚对杨勇已是失望透顶,如今还闹出了兰陵这样的事,他一面恨毒了杨勇的冷血,一面也痛心疾首,质问兰陵道:“阿五,你和你母后说的都是真的?” 兰陵此时又哭了起来,道:“不敢欺骗父皇,是真的。” “证据?” “我已派人去公主府取了。”独孤道。 去公主府的侍卫很快赶回,带回来一直笼子,笼中有一只小碟和两只白鼠。 兰陵躲在独孤身后,指着笼子道:“它们就是证据。” 杨坚观察过后,发现笼中的碟子有淡淡的药味,而那两只白鼠并不活泼,看来奄奄一息,行将死去。 “母后知道,我向来无病无灾,身子不说十分硬朗康健,却也不至于缠绵病榻。先前我突然病了就已经蹊跷,之后多时都不见好转,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只剩半口气。我不想惹人担心,所以哪怕母后传召,我都不太进宫,整日待在公主府中,与等死无异。”兰陵垂泪,道,“我日常服药都是驸马负责,我病了多久,驸马就照顾了我多久,原本我不该怀疑,可……” 说到痛处,兰陵哭声渐大,伏在独孤肩头哭得止不住。 杨坚随即传来柳述,柳述见杨坚和独孤面露厉色,兰陵又哭啼不止,他心中本就有鬼,不免内心慌乱起来。然而面对杨坚的审问,柳述始终矢口否认。 “公主,你我夫妻多年,何至于如此构陷于我?”柳述反问兰陵道。 兰陵泪水未去的双眸陡然间怒火大盛,将那只笼子打翻到柳述脚下,道:“那你说,这药是谁给我的?” 铁证在前,柳述仍旧砌词狡辩道:“是有人别有用心,我万万不敢加害公主。” “我本念在你我夫妻多年的情分上,不愿意将这件事说出来。可你眼看我前阵子身体有所康复,就继续在药中做了手脚。上一回我不拆穿你,这次你依旧存了歹心,究竟是我不顾夫妻情义,还是你不念这份情?”兰陵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柳述道,“你敢不敢对天起誓,就拿你河东柳氏一门的命,拿你祖上的声望,向天保证,这药不是你给我的,你从来没有对我下过手?你如今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真的。” 看柳述低头不语,兰陵惨笑,一步一步后退道:“我万万想不到,我的亲大哥和我的丈夫会一起联手这样对我?原因只是因为我一向和晋王哥哥交好。驸马,你现在在就当着我的父皇和母后的面,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你和太子哥哥究竟在密谋什么?” 谋害当朝公主已经是重罪,若是被杨坚知道自己教唆杨勇暗中结党那就更难逃一死,柳述纵然慌乱,却也不敢就这样出卖杨勇,就此道:“陛下恕罪,臣最该万死。” “到底怎么回事?”杨坚怒问道。 “我和晋王哥哥走得近,驸马便以为我事事都会偏帮晋王哥哥,可驸马是太子哥哥的左膀右臂,太子哥哥不喜欢我和晋王哥哥结交,也知道驸马劝不住我,所以就让驸马用这个办法将我困在公主府里。我的好哥哥,当初派人追杀我,如今让我同床共枕的人给我下药,这就是我的好哥哥。”兰陵跪在杨坚和独孤面前痛哭,道,“请父皇母后为我做主,还我一个公道。” 柳述仍想辩驳,却听杨坚喝道:“传太子!” 杨勇听到传召不敢耽误,即刻进宫见驾。才由侍从挑了帘子入内,他就看见柳述和兰陵跪在二圣面前的情景。本就不安的心情在此时更添紧张,他定了定神,这才慢慢走上前。 杨坚的怒气已经从那双目光似剑的眼眸中毫无保留地流出出来,他将在杨勇进宫前一刻送来的一封密信重重砸向杨勇。 那信纸轻飘飘地落在杨勇脚下,杨勇忧心忡忡地捡起,看过才知这正是他写个杨秀的亲笔信,上头还有他的印信,居然出现在了杨坚手里。 杨勇随即跪在杨坚跟前,低着头不敢说话。 “既然敢做,为何如今不敢说?”杨坚指着杨勇的手不停发颤,“你的亲妹妹,你的亲弟弟,你是一个都不想放过?” “儿臣没有……”杨勇想要反驳,可他甫一抬头,看着怒火中烧的杨坚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不说,朕就亲自问,你最好如实回答,否则别怪朕不念父子之情。”杨坚道,“是你让柳述给阿五下药的?” “是儿臣授意的。” “为何?” “兰陵时公主,只要做好公主该做的事,其余的,儿臣不想她插手。” “这封信确实是你写的?” “千真万确。” “你已经是当朝太子,还要对你的其他兄弟赶尽杀绝?” “父皇以为,儿臣这太子之位还稳固吗?” 杨坚眼光一暗,问道:“你是何意?” 杨勇别过头去,道:“父皇难道不清楚吗?” 杨勇这看似赌气的样子落在杨坚眼中即是对他身为大隋天子的不满和指责,一瞬间,压制多时的怒火终于爆发,杨坚猛然站起,大步到杨勇面前一脚揣在杨勇肩头,将他踹到在地,大声诘责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如今是在冤朕?” 杨勇重新跪在杨坚面前,低着头道:“儿臣不敢。” “你不敢?你这怨气都冲了天了?毒害皇妹,勾结蜀王另有图谋,朕看你这不是要对付别人,是要对付朕!”杨坚怒道,“是你这个太子之位坐得太久了?心急了?迫不及待想要坐朕的龙椅了,是不是?” “儿臣不敢。” “朕……朕能立你,就能废你!” 杨坚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错愕震惊。 独孤立即拦住杨坚道:“陛下,这件事还有待查证,切不可意气用事。” “查!朕自然要查!要彻彻底底地查!把这畜生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查清楚,看看他到底敢是不敢!”说着,杨坚又是一脚狠狠踹在了杨勇身上。 面对暴跳如雷的杨坚,杨勇的内心仿佛被点着了一把火,将他仅剩下的冷静烧得一干二净。他不似方才那样逆来顺受,抬头回应着杨坚怒极的目光,道:“儿臣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每一日都胆战心惊,生怕哪里做得不让父皇满意。平日里也因为这太子的身份,和所谓的手足兄弟生了嫌隙。儿臣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最后却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护不住。这个太子做来,真真没有意思。” “睍地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独孤怒斥道。 “母后,你的眼里只有晋王,但凡他有一点事,你都时刻挂在心上,哪怕他当初抢了我的新妇,你也成全了他。如今他和萧夜心琴瑟和鸣,我的云儿却不在了,我是太子,可我却连一个晋王都比不上。”杨勇自嘲地笑了出来,目光移到杨坚身上,道,“汉王一个藩王,却因为父皇的宠爱,可以随时受召入大兴,如今还去西北带兵抵抗突厥。父皇给他如此大的恩宠,有否想过我的感受?我是大隋的太子,可我这个太子竟还不如一个藩王,何其可笑?何其窝囊?” 第二〇一章 巨变 杨勇的一番话令杨坚怒不可遏,他随即下令将柳述收押天牢,将杨勇禁足于太子府,再对杨勇进行彻查。 宫中惊变传入晋王府时,已经等候在府中的萧玚闻之色变,却被萧夜心拦住了去路。 “姐……”萧玚请求道,“我不会冲动乱来的。” “现在不适合我们出面。”萧夜心拉住萧玚,道,“我当初让你去江陵,就是不想有人时刻盯着你,这才方便让你前阵子暗中回来监视太子,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怎么能第一时间截住柳述替太子送去的信?” “我只是担心阿五……” “她是公主,是陛下和皇后的亲女儿,只要不是不可挽回的局面,她都不会有性命之危。反倒是你,私自回大兴的事不能被外人知道,所以你最好留在府里,看看殿下有没有下一步的安排。”萧夜心心系宫中情况,可杨广独自进了宫,此时她也不知那道宫墙内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姐弟之间沉默了片刻,萧夜心又道:“其实别说是你,我都不知道公主已经彻底成了殿下的人。” “这件事本不该把阿五牵连进来……” “公主既是杨家女,杨家有事发生,她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萧玚一时无言,坐在萧夜心身边道:“我会听你的话留在晋王府,但是如果阿五有事,也请姐你马上通知我。” 二人便这样一直等到天黑才将杨广等回来。 萧玚急不可耐道:“殿下,宫里情况如何?” “父皇被太子一番话气得急怒攻心,已经倒下了。”杨广愁眉深锁,看萧玚依旧紧张担心,他宽慰道,“兰陵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今夜宿在母后宫中。” 即便如此,萧玚仍旧不甚放心,追问道:“她真的没事?” 杨广不悦道:“孤还骗你不成?” 萧夜心劝说萧玚道:“公主和殿下兄妹情深,公主如果有事,殿下一定不会不管。现在等陛下醒来才能知道如何进行下一步,你先回去休息吧。” 萧玚拗不过,只能作罢告辞。 杨广见萧玚离去,将萧夜心拉到身边,搂着她,久未言语。 萧夜心耐心等了一会儿才问道:“殿下在宫中受了气?” “父皇一通火没发完,逮着我撒了通气才倒下。”杨广神情有些疲倦,想起杨坚方才因为杨勇而迁怒自己的样子,他很是不高兴,道,“这次太子是真的触怒了父皇,兰陵这把火烧得又狠又准。” “殿下还没有告诉我,公主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萧夜心见杨广执意继续抱着自己,她便随了杨广,道,“之前公主就和我说过一些奇怪的话,当时我想不通,殿下没不让我多问,现在可能告诉我了?” “我是一早就知道柳述对兰陵下药的。” “但是殿下没有马上告诉公主。” “人只有在有了切肤之痛后才会知道其时多苦,其后多痛。如果我一早就拉兰陵出来,她怎会知道被设计陷害滞留公主府那半人半鬼的日子多么难熬,又怎么会那么痛恨柳述和太子?”杨广说得轻描淡写,道,“我不过是在合适的时间告诉她真相,这样才能让她知道谁真的在帮她,谁又在害她。加上过去太子不是没有加害过兰陵,新仇旧怨加在一起,不怪兰陵这次做得这么坚决。” 杨广对人心的洞悉一直都让萧夜心叹服,真是因为这一份冷静和敏锐,让萧夜心都不得不感叹杨广内心的冰冷,也更让她庆幸自己是杨广心中那一点温柔所在。 “这次萧玚办事得力,说起来也是你先前做好了准备,否则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唯你命是从。”杨广赞许地看着萧夜心,“虽然被父皇狠狠说了一通,我带着一腔怒火回来,不过此时看见你,火气怒气就都消了,阿柔,如果没你在身边,我这条路走得才叫生不如死。” “殿下是我的夫君,做妻子的当然要处处为夫君考虑……” “兰陵可不是,太子妃……似乎也不是……” 听出了杨广的弦外之音,萧夜心轻推了杨广一把,道:“柳述对公主是真心的,只是各自立场不同,利益当前,他选择放弃公主,就不能怪公主对他狠心,就像殿下说的,这是切肤之痛。至于太子妃……她只是个可怜人,但凡太子对她多几分耐心,也不至于让她病急乱投医,居然找上了我。” 杨广将萧夜心的手握在掌中把玩起来,道:“眼下汉王被越公盯着,无暇分身,我们应该趁此机会再将这把火烧得旺一些。” 萧夜心想了想,瞬间明白了杨广的用意。 不日,杨勇送出的另一封书信就递交到了秦王杨俊的手中,同时大兴城中杨坚下令幽禁杨勇的消息也传至杨俊封地。 又几日,杨俊快马加鞭终于赶到大兴,踏月进宫,见杨坚还在病重,他便直接面见独孤,跪倒在这当朝国母面前,道:“儿臣得父皇母后垂爱,得享藩王恩典,听闻父皇龙体抱恙,大兴生变,故不敢拖延,请母后保重身体。” 杨俊素日只在自己封地做安乐王爷,独孤因此对他还算放心,现今想着其他兄弟间的矛盾纠结,再看看杨俊,心里倒还算有几分安慰。 因宫中发生巨变,一时间便有杨坚要废太子的消息传出,哪怕是禁闭森严的太子府也隐隐约约接受到了这样的讯息。 元氏看杨勇一味消沉已经完全自暴自弃,她却还是不忍心看着结发多年的丈夫遭此大难而没有作为,便趁着给杨勇送膳食的时候劝说道:“殿下这样放任自流,只会让亲者痛。” “亲者?”杨勇不屑地抬眼瞟了元氏一眼,冷笑道,“在这世上,哪里还有孤的亲者?孤唯一的亲者都被他们陷害致死,孤现在就是孤家寡人,谁还会为孤心痛?你吗?孤若不是太子,你若不是太子妃,你至于这么忍气吞声?罢了罢了,这世上孤已经没有亲者了。” 元氏痛心道,“就算殿下从不将我视为亲人,也不必如此出口伤人。我只是不想殿下再这样自暴自弃下去,那些顶撞陛下的话,还有那些不光明磊落的事,是不是不是殿下的本意?殿下是不是听信了谁的谗言才会一时误入歧途?” “谗言?误入歧途?”杨勇神情微妙地盯着元氏,问道,“你是要孤拉谁出来做替死鬼?你是觉得孤如今落得这副下场还不够,还要孤继续众叛亲离才高兴?你是什么居心?” “我只希望殿下可以好好的。殿下和陛下毕竟是亲父子,殿下只要愿意,去陛下 面前认个错,陛下不会真的要置殿下于死地的。”元氏苦口婆心道,“殿下,你清醒一点,这些年的辛苦不能白费,你始终是太子,将来是要继任大统的,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你还盼着孤能登上皇位?你还想着当皇后?可笑,当真可笑。”杨勇仰天大笑道,“父皇对孤不满已久,如果不是孤这长子嫡孙的身份,你以为你能做太子妃做到现在?如今父皇让汉王出去拿军功,只把孤困死在这大兴城里,用意是什么,你还看不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个理由能对付孤,父皇会就这么放过?” “不对。”杨勇转念间,再看向元氏的目光随即凶狠起来,他一个踉跄到了元氏跟前,死死扣着她的手腕,道,“你平日里跟萧夜心那个贱人有来往,你是不是早就被她收买了?她许了你什么好处,你现在还要来孤的面前落井下石?” “我没有。”元氏解释道,“我没有投靠晋王妃,我始终是向着殿下的。” “你向着孤?孤的心里只有云儿,对你再三冷落,你还会向着孤?你过去常去母后面前说孤的不是,难道也是想着孤?”杨勇咄咄逼人的样子像极了一条毒蛇,对元氏吐着最狠毒的信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杀死,道,“孤算是明白了,你恨孤,所以你要报复孤。现在在孤面前这样假惺惺的,也许还有其他手段来折磨孤。这都是萧夜心教你的吧?” “殿下,你胡说什么?我是太子府的人,既然离不开,我就认了命。殿下待我不好,可我依旧希望殿下能够重新振作……” “满口胡言!”杨勇打断道,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极为固执的思绪里,看着元氏楚楚可怜的模样反而越发憎恨起来,表情也变得狰狞,原本扣着元氏的手松开又很快移去了她的颈间,一只手觉得不够就加上另一只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元氏压到地上,掐住她的脖子。 元氏奋力想要挣脱,可杨勇的力气实在太大,她的所有反抗都成了徒劳,视线里只有杨勇越来越乖戾的神情,仿佛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她的生命。 “早知如此,孤就应该提前解决了你,免得你跟萧夜心勾结,在杨广面前出卖孤!是你!都是你!贱人!孤现在就杀了你!杀了你!”杨勇咬牙切齿道。 杨勇的双手因为太用力已经暴起了青筋,他能感觉到元氏的挣扎越来越弱。这种完全由自己掌控别人生死的感觉让此刻的杨勇感受到了久违的畅快,仿佛是一场盛大的狂欢,释放了长久以来的压抑和苦闷,在逐渐消逝的元氏的生命中得到了释放。 第二〇二章 蓄势 从太子府中传出了太子妃元氏被杀的消息,本就正在养病的杨坚闻讯惊得直接打翻了宁远送来的药,指着殿门,用尚且残留的一丝的理智,颤着声音低喊道:“朕……朕要废了这个畜生!” 说罢,杨坚随即昏死过去,宁愿随即去通知独孤,整个文思殿乱做了一团。 本就已经流传开杨坚要废杨勇太子之位的消息因此甚嚣尘上,杨勇嗜血杀妻的不仁形象随之广为流传,朝中对废除太子的呼声日渐高涨,可因为杨坚因为那冲上心头的一怒加重了病情,一直卧床不起,所以这件事不得以暂时拖延,也让笼罩在大兴上空的阴云更加骇人。 杨俊因为放心不下杨坚的身体所以暂时留在大兴。 这一日,他看过杨坚后正要回驿馆,在文思殿外和杨广夫妇不期而遇。回来大兴这几日,杨俊不是在宫中照顾杨坚,便是留在驿馆歇息,并未与外人有过太多交谈,哪怕偶尔遇见杨广,兄弟之间也只是点头寒暄两句,不见亲近。 此时两人面对而过,彼此虽然未曾言语,但杨俊在滞留大兴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所以暗中递了个眼神给杨广。 杨广自然接受到了来自杨俊的讯息,于是在文思殿稍作逗留便离了宫。 马车在宫门外遇见了一个人,那人自称是杨俊的是从,请见杨广。 杨广单独赴会,到见面的小筑时,见杨俊已经备好了酒菜。 杨俊将杨广引入席,亲自为杨广斟酒,道:“我回大兴,本应该早些和二哥正式见个面,无奈父皇龙体抱恙,耽误到今日,二哥莫怪。” “眼下照顾父皇为重,这次你一回来便担此重任,还是孤要说一句,辛苦三弟了。”杨广假意致谢,道:“至于你说我们之间迟见一事,你我兄弟之间用不上这些虚礼。只是不知三弟今日找孤,是为何事?” 杨俊拿出那封杨勇写给自己的亲笔信,道:“多谢二哥,手下留情。” 杨勇暗中联络其他藩王的事已经坐实,而只有送给杨秀的那封信被交到了杨坚手中,杨俊知道,是有人故意放了自己的这一封,就是要试探自己的态度。 杨广见信,目光微变,却仍保持着那看似和善的笑容,只是这神情下暗藏危机,不易察觉。 “四哥因为这封信,至今不敢进大兴面见父皇,想来这也在二哥的计划之内。”杨俊看着那封密信,心情复杂道,“不瞒二哥,兄弟们的心事,我多少是知道的,如今二哥放我一条生路也是念着往日手足之情。这封信我交给二哥,便是任由二哥处置。” 杨广只将密信推还给杨俊,道:“孤听不懂三弟在说什么,事实便是众人所见,太子私联藩王却遭告密,顶撞了父皇还杀了太子妃。如此行径应该如何处置,都由父皇定夺,至于如何会造成如今这种局面,也不该是孤或者三弟去追究的事,父皇已经下令彻查了,我们只要等着结果就好。” “这里就我们兄弟二人,二哥大可以坦白一些,我亦如是。”杨俊主动饮尽杯中酒以示诚意。 杨广慢悠悠地喝下了杨俊斟的酒,道:“孤还是不太明白,三弟此言何意。” 杨俊心知,杨广愿意喝酒就代表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成衣,随即道,“我今日找二哥就是想提醒一句,大业未成,二哥仍需小心。” 杨广重重放下酒杯,神色冰冷,道:“三弟慎言。” 杨俊摇头,道:“我一向不愿意掺和这些事,却也不能不为自己有所筹谋。归根究底,父皇和母后才是我最大的靠山。但眼看如今的情况,这山终有一日要倒,我只想守着自己的一方安宁,避于风雨外。二哥既然已经搭了我一把,我必然回报,只想请二哥将来得偿所愿时,放我一条生路。” 虽然只“截获”了一封杨勇暗通杨秀的密信,但有心人真要做些“证据”出来绝对不是难事,杨秀便是因此才不敢贸然进大兴,唯恐在这本就情况不明的当口将自己牵连进这杨坚一向最深恶痛绝的结党纷争之中,为此不惜称病而背上不孝畏事之名。 杨俊正是了解这其中的曲折,才会在今日向杨广表态,他深知,此时的诚实比迂回来得有效,所以现在在杨广面前,他索性直言不讳,也好过两人话中藏话,浪费时间。 “三弟言重了。”杨广道,“孤向来只做分内事,昔日在江南是这样,如今回了大兴同样如是。三弟不如听我这个做二哥的一句话,安守本分最佳。” 杨俊实则对杨广这种虚情假意十分不屑,可眼下情势由不得他清高依旧,只能顺势而下。他察言观色,看杨广有意饮酒,他便立刻倒上,道:“二哥说的是,我记住了。” 兄弟二人如此一番话后,杨广便告辞回了晋王府。 萧夜心等候已久,见杨广归来,她询问道:“殿下探得秦王的意向了?” “他倒是坦白,话说得比太子更是露骨。”杨广道,“也是安宁地方待惯了,见不得风雨,唯恐自己跟着被拖下水,看看蜀王至今还不敢进大兴,他可不愿意过这种日子。” “今日看过陛下,情况似乎不乐观,蜀王难不成要拖到……” 杨广摇头道:“这还不至于,他不过是想再看看情况,究竟这个太子是废得还是废不得,这才好决定见了父皇之后说什么。” “陛下终日浑浑噩噩,这件事如果拖久了,等汉王回来,就可能另有说法了。” “高颎和一部分太子的党羽劝过父皇要慎重考虑此事,也为太子做过辩解,竟然还说太子中了风邪,一时冲动才做了错事。”杨广笑叹一声,“如果真是太子患病,这事倒是好解决,偏偏事实并非如此。而且照现在的情况看来,父皇不像是会听高颎所言的样子。” “可见陛下确实很介意之前高颎推辞陛下帮他纳妻之事。”萧夜心叹道,“这么多年君臣之情,就因为这样生了嫌隙。” “可不止。”杨广道,“太子一直由高颎负责教导,但太子的言行所有人有目共睹。别说是父皇,母后早就不满,偏偏一直顾念着祖宗的规矩,再有高颎从旁劝说才拖到今时今日。父皇虽然没有真的对太子做过什么,可一国储君的行为毕竟有关皇室颜面,太子屡教不改,父皇对太子失望,也是对高颎失望,如今积重难返,除非父皇即刻驾崩,否则他们谁都无力回天。” 说到杨坚时,萧夜心感觉到杨广对这件事的势在必得,她甚至在这一刻生出一个念头——杨广或许会有超出她意料的可怕举动。 见萧夜心若有所思,杨广以为她担心事迟生变,浅笑着安抚她道,“眼下情况对我们总算有利,你不用太担心,只要适时地再添一把火,大约也就成了。” 萧夜心低头沉思,像是没有听见杨广的话,忽然又问道,“对了,越公那里没有传消息回来吗?” “刚才回来的路上有人送信过来了。”杨广冷笑一声,道,“这个汉王终究是沉不住气,一听见大兴出了事,赶不及要回来,连仗都不愿打了。越公说原本可以趁胜追击的局面,因为汉王急于收兵归朝,硬是让人给逃了,眼看是抓不住了。就因为这件事,军营里对汉王有了非议。” “这倒是好事。” “因为汉王先前急于求成,折损了不少兵力,如今只拿平手当站捷,军功又都被汉王霸着,除了萧摩诃,不服汉王者甚众。”杨广上扬的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情绪,他看着萧夜心道,“你觉得是他从西北赶回来的动作快,还是我放火的速度快?” 萧夜心思索道:“这要看今日殿下和秦王谈得怎么样了。” “我这个三弟知道量力而为,独善其身,这就证明他比汉王、蜀王聪明,我没有拿回那封密信,就是相信他知道怎么做。”杨广笑容神秘,一派稳操胜券的模样。 果真,将入夜十分,杨俊急匆匆地赶进宫去面见了才醒转的杨坚。 此时独孤正在亲自照顾杨坚,见杨俊情急,她替杨坚道:“有话慢慢说,你父皇都听得到。” 杨俊屈膝便在杨坚面前跪了下来,双手奉上杨勇的那封密信,悔恨道:“儿臣日夜难寐,再不敢隐瞒父皇母后,儿臣当真惶恐。” 独孤拆了密信一看怒上心头,斥责杨俊道:“你此时拿出这东西,又是何意?” “儿臣一向自安于封地,不敢与旁人勾连,不知太子竟会写下如此书信。书信送交到儿臣手中时,儿臣便已惶惶不安,又听闻父皇抱恙便连日赶回大兴。未免加重父皇病情,又顾念与太子手足之情,儿臣才没有立即将书信拿出来。可这几日看着父皇因为太子之事而卧床不起,母后日日忧心多虑,儿臣深感自己如果隐瞒不报,便是欺君不忠,骗父不孝,心中煎熬至极,所以才迟将这封信拿出来,请父皇定夺。”杨俊伏地叩首,不敢再动。 杨坚靠着独孤,颤着手要去拿那封密信,道:“给……给朕……” 独孤却攥紧了密信,道:“陛下如今应该安心养病才是。” 纵使身体没有多少力气,杨坚依旧坚持,加重语气道:“给朕……” 独孤无奈将密信交给杨坚。 密信拿在杨坚手中发出剧烈颤抖,杨坚也因为信中的内容再度爆发了难以抑制的怒气,他用尽了此时所有的力气将密信撕碎,狠狠扔在了地上,拼命喊道:“朕……朕要废了他!朕要废了这个……无情无义的畜生!” 第二〇三章 废储 杨坚在说完要废杨勇太子之位后随即口吐鲜血昏死过去,很快,文思殿外便集结了文武大臣,有些是来劝杨坚暂缓废储之事的,有些则是来听候杨坚圣意的。 杨广听闻杨坚昏迷便即刻带着萧夜心进宫,还和兰陵在宫门口相遇,遂一起赶去了文思殿。 此时太医正在内殿会诊,杨俊在外殿等候传召,见杨广等人到来,他只是示意地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 萧夜心见状对杨广道:“殿下和公主先进去吧,我在这里等着,免得进去打扰了陛下。” 杨广这就带着兰陵进入内殿。 独孤见杨广到来,心中仿佛有了依傍,伸手将他拉到自己身前,道:“阿摐,你可算来了。” 兰陵已去了床边看望杨坚,杨广则安慰独孤道:“父皇有苍天庇佑,母后不用太过担心。” “太医们都已经看过了,说你父皇是急怒攻心……”往日纵然对杨坚有再多的怨怼,可毕竟几十年的夫妻情义在心头,看着杨坚如今昏迷不醒,独孤向来坚韧的内心也开始有了动摇,看来十分脆弱。 “父皇只是近来受多了刺激,让他缓一缓就没事了。”杨广道。 一想起杨勇的所作所为,独孤便恨道:“不怪你父皇龙颜大怒,确实是睍地伐做得不对。方才阿祗送了封密信过来,我们这才知道,睍地伐是要……” 想起那冷血无情的杨勇,独孤便又恨又无奈,拉着杨广时,她又觉得一阵心疼,道:“阿摐,这些年当真辛苦你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时候,如今高仆射领着一班大臣跪在殿外,父皇又还没醒,母后以为应当如何?”杨广道。 独孤沉下脸来,道:“朝中事自然由你父皇决断。” “那家中事,母后总能说上话吧?” “怎么了?” “阿柔怕打扰父皇休息,所以只敢在外殿等候。母后念她一片孝心,是不是可以让她进来看看父皇?” 独孤这就让人传了萧夜心进来,而杨坚也在此时醒转。 杨俊闻声进来,跟着众人一起聚拢去床边。 杨坚需独孤扶着才能勉强做起,半边身子还靠着独孤,视线迟缓地在床边的人身上转了一圈,气若游丝道:“朕……要见昭玄……” 不料杨坚醒来第一件事是这个,众人面面相觑,却还是只能照做。 高颎入内后,杨广和杨俊送独孤回宫休息,萧夜心则和兰陵一道,还遇上了在文思殿外等候多时的宁远。 “陈贵人既然来了,怎么刚才不进去看父皇?”兰陵问道。 “陛下卧床,有皇后照顾,我就不必过去了,如今知道陛下醒来,我就放心了。”宁远见萧夜心心事重重地看着文思殿的方向,问道,“晋王妃在担心什么?” 萧夜心摇头,岔开话题道:“上次对亏陈贵人的人参续命,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好好谢谢陈贵人。” 兰陵闻言,这就找了借口离开。 宁远看着兰陵离去的背影,道:“驸马如今还在天牢,虽是做了对不起公主的事,可想来毕竟夫妻多年,公主心里应该不甚好过。” “我和晋王都知道亏欠了公主,将来如果有机会,必定好好补偿。”萧夜心看着宁远道,“这些日子你和皇后都守着陛下,可听过陛下说了什么?” 宁远摇头,道:“我不过是在皇后与秦王都去休息的时候才能在陛下身边待一会儿,陛下多是在休息,偶尔开口也只是问一些我宫中的琐事,并没有说过晋王妃想知道的事。” “我……”宁远的直白让萧夜心哑口无言,她苦笑道,“我知道有些事无法说出口,这也是多年来你内心矛盾所在,你对陛下的感激让你有意远离了很多事,但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你。” “确实是我力有不逮,哪怕我想做也做不到,你这一声感谢,我受不起。”宁远感慨道,“我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得到想要的,所以面对如今既得的,我分外珍惜,尤其是陛下这些年对我的关心和照顾,已是他能够最大的恩宠。有些话确实不能说出口,有些人也应该一辈子被埋在心底,只要我知道,这世上尚有人在做着我希望的事,就足够了。” “事情没有尘埃落定,我始终无法完全放心,方才是我失言了。” 宁远从容微笑,笑容里满是羡慕,道:“能将这份关心和紧张表达出来,也是好事,我真的好羡慕你。” 多年来深埋在心底的感受只有在萧夜心面前才敢吐露,宁远甚至情不自禁地落了泪,泪水划过脸庞时,依旧保持着笑容,道:“我盼着有朝一日你们能够达成心愿,但是请不要伤害陛下。” 萧夜心看着宁远绝然离去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她不由再望向文思殿,想象着此时正发生的君臣密议,喃喃道:“达成心愿?真的到时候了吗?” 杨坚和高炯的密谈一直持续到日落时分,没人知道文思殿里究竟发生了怎么样的交谈,杨坚是怒是悲,高炯是求是理,总之所有被那道门拒之在外的人都焦灼地等待着结果,那可能影响着整个大隋朝的未来。 文思殿的大门缓缓打开,等候在殿外的臣工个个引颈相忘,待高炯现身,他们便围了上去,询问杨坚做出了怎样的决定。 高炯面无表情,拖着那副已经支撑了大隋国政数十年的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入众人的视线,又在身边叽叽喳喳的询问声中默然离去,让等候多时的人们无从知晓答案。 不久后,杨坚传召独孤,杨广和杨俊本来陪同进去,却被內侍阻止,道:“两位殿下,陛下只传召了皇后,请两位殿下在外候旨。” 风雨欲来的窒息感让杨俊不由顿住了呼吸,他不禁转头去看身旁的杨广,见兄长和他一样面露紧张之色,他却只默默退到了一旁。 杨广同样静默,站在文思殿外,站在臣工的最前头,等候着杨坚做下最后的决定。 身后寂静一片,杨广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漫长,虽然眼前的一切都是悬而未决的未知,但他内心却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感,在时间的流逝中让他走向自己期待已久的那个结果。 夜色中,宫灯下,杨广颀长清俊的背影看来并不像杨俊那样沉重,只是因为四周太过安静,才让他看来比以往多了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沉默。 半个时辰后,文思殿的门再度打开,独孤在众人的翘首期待下,拿出了杨坚写下的圣旨——太子杨勇不敬天子,视为不忠,不睦兄弟,视为不孝,毒手杀妻,视为不亲,德行败坏,今废其太子之位,贬为庶人。 废储诏书下达的当时,在场众人各怀心事,神情各异,唯独杨广始终默不作声,面无表情。 看众人散去,独孤走到杨广面前,道:“阿摐,回去吧。” 杨广定了定神,叮嘱独孤道:“母后照顾父皇,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儿臣无法时刻陪伴左右。” 身心疲惫的独孤在此刻听见杨广的关心语句顿时暖流涌上心头,原本紧绷的神情也随之松懈下来,道:“我知道,你也快些回去吧。” 余光中,独孤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萧夜心,那瘦削的身影几乎隐匿在夜色里,显然是一直在等杨广,又不愿意影响他。独孤甚感欣慰,道:“阿柔在等你,快去吧。” 杨广这才向独孤告辞,独孤看着他缓缓离去,萧夜心又迎向他,两人就这样并肩远去,仿佛这一切的变数纠结在此时都化作了烟云消散,唯有彼此的陪伴才最真实。 一声连自己都没有感觉到的叹息从独孤口中发出,她想起还在文思殿里等着自己的杨坚,立即进入殿内。 大兴发生如此变故,有人欢喜,自然有人忧愁。 从西北加急赶回的杨谅在废储的次日清晨终于到达大兴城门外,他策马疾驰向皇宫奔去,好不容易进了宫,却因为独孤的阻止没能立刻见到杨坚。 杨秀在确认了杨勇被废之后便从大兴城外入城,和杨谅前后脚进了宫。 还没近文思殿,他远远就望见了独孤和杨谅,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装腔作势道:“母后,儿臣晚至,请母后责罚。” 独孤对杨秀这惺惺作态的模样不屑一顾,责问杨谅道:“你一个人提前回大兴,置三军于不顾,可还有军规约束?” “听闻父皇抱恙,儿臣实在……” “你既拿着将印,就是我大隋的将军,如此枉顾军纪,怎配得上你父皇对你的信任?再者,你父皇的身体还没到要你们千里奔……”独孤知道自己失言所以停下,整理过情绪后道,“你现在立刻回去,像模像样地回大兴,也好让你父皇看着舒坦一些。” 杨谅理亏,独孤又如此强势,他便只能不甘心地从命,立即离宫。 杨秀还来不及暗嘲杨谅这灰头土脸的样子便遭到独孤冷遇。 “你的病好了?”独孤问道。 杨秀恭敬道:“不敢耽搁时日,还未痊愈。” “既然抱恙,就回去好好歇着,你父皇龙体未愈,此时你也不方便见驾。”说罢,独孤转身进了文思殿。 第二〇四章 将出 废储之事既定,整个大隋朝野上下为此也展开了新一轮的力量角逐,除却杨勇,其余四王瞬间便进入到朝臣的视线之中,尤以杨广和杨谅最为耀眼,是人多人眼中下一任储君的热门人选。 杨勇从太子府迁居之后,那座象征着王朝未来统治权利的大宅随即吸引了众多目光,所有人在此时都按兵不动,伺机观察着谁将是下一个入主青宫之人。 杨坚虽有太医诊治,又得独孤等人精心照料,但杨勇一事对他打击颇大,是以他依旧久卧病床,日常朝政之事交给了底下的臣工,独孤监督,只有重大事项才需要进行通报。 四王齐集大兴,都尽着为人子嗣的孝道,在外人看来一切如常,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是为自己争取将来的最佳时机,毕竟那已经悬空的储君之位具有太大的吸引力。 杨谅自然凭借着杨坚对自己的喜爱极尽表现,平素得了空便留在文思殿里陪伴杨坚,一派父慈子孝的祥和画面。 杨秀虽也殷勤,究竟不如杨谅深得杨坚偏爱,父子相聚虽也叙了骨肉之情,却到底还有君臣之义摆在前头,两人算不上亲近。 杨俊与杨秀处境相似,却也不甚相同,他对杨坚的关心是真,往宫中跑得也勤快,却不似杨秀那般舌灿莲花,倒是显得平淡朴实,情真意切。 杨广多是陪着独孤看望杨坚,或是带着萧夜心见驾,他的话同样不多,每每只等杨坚问了,他才如实作答,政务、家事样样不落,显然是四王中内外之事料理得最为稳妥的。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大家相安无事,反倒令人不安起来。 杨广见萧夜心心事重重,便问道:“怎么了?是莒国公府里出事了?还是江陵那里有了难处?” “家中一切安好,也许是这几日太过平静,我反倒有些不适应了。”萧夜心道。 杨广将萧夜心抱到自己腿上,一手搂着她,一手轻点着她的心口,道:“你这根弦绷得太紧容易断。” “过去知道成事还远所以没有那么紧张,如今看着事态发展,我哪里还能轻松?”萧夜心反驳道,“陛下虽然废了太子,可并没有继续追究,甚至连柳述都放了。如今公主和柳述同在屋檐下……” “你是在担心兰陵。”杨广恍然,道,“还是萧玚不放心?” 被杨广看穿心事,萧夜心坦言道:“兼而有之。” “当时父皇和高炯在文思殿里究竟说了什么,无人知晓。虽然太子是废了,但从父皇的处理方式来看,他确实还是手下留情了,而且放了柳述这件事,的确委屈了兰陵。”杨广思索道,“我试探过母后,但母后也猜不透父皇究竟在想什么,所以现在父皇不动,没有人敢动。甚至汉王那么殷勤,也不敢在父皇面前提一个和太子有关的字。” “陛下和高炯虽然失和,但共事这么多年,陛下终究不会全盘否定高炯,而高炯又一直都在扶持太子,我担心的是……” “你怕父皇这通火气过了,复立太子?” “殿下不担心吗?” “留下废太子的心腹依旧当驸马,的确可以当做父皇有复立的想法,但这中间难度颇大,毕竟废太子的诏书写得实实在在,想要复立除非废太子做出惊天功绩。”杨广抱紧了萧夜心,道,“比起担心复立一事,我倒有另一件事挂在心头。” “什么事?” 杨广却卖起了关子,问道:“今时今日,我的这些兄弟里,你对谁的疑问最多?” “废太子不论,殿下和汉王交手最多,他实力如何,殿下应该已经清楚。秦王偏安一隅,又已经向殿下投诚,应该不至于作假。那么……就剩下蜀王了。”萧夜心道。 杨广赞同道:“一直以来,我和太子、汉王明争暗斗,没顾得上蜀王。当初他和汉王暗中结盟,虽然没有成事,但其心可诛。如今太子之位空缺,他显然不会坐视不理,所以我觉得是时候探一探蜀王的底了。” “殿下要怎么做?” “江陵最近可有需要萧玚的地方?” “将萧玚找回大兴时,就已经都向母亲通知过了,殿下又派人过去照顾,应是没有问题。” “既如此,我要劳烦萧玚帮我走一趟。” “去蜀地?” 杨广点头,见萧夜心犹豫,问道:“你不放心?” 萧夜心默认,道:“我知道殿下是担心萧玚一直留在大兴会忍不住去公主府,但是去蜀地或是大事,我确实不放心让萧玚一个人过去。” “我自会派人一起帮他……”杨广感受到萧夜心有所求的目光,道,“你要跟他一起去?” 萧夜心低下头,道:“萧玚虽然机警,但若遇到突发状况,他也有失措的时候,况且有些事他并不清楚,如果让我跟去……” “不行。”杨广断然回绝道,“先不说来去时日多少,这一路上就不知有多少危险。往常你在我身边,我都时刻担心着,更遑论让你离开大兴,不可以。” “殿下才说我心里的弦绷得紧,久留大兴,这根线是松不了的。” 杨广忍俊不禁,道:“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小别胜新婚。” 杨广笑声朗朗,将萧夜心抱得更紧了一些,埋在她颈间,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调侃道:“原来是夫人觉得咱们之间少了新婚时的热烈。” 萧夜心被杨广的气息呼得发痒,缩在杨广怀里讨饶道:“是我说错话了。” 杨广好整以暇地看着萧夜心,道:“那你重说,我听着。” 萧夜心满脸委屈道:“我和殿下讲道理,殿下不听。我想耍个赖,殿下又呛我,我可不知说什么才对了。” “我不是不讲理,只是你既然说了,我总要想个办法让你满意。”杨广注视萧夜心的眸光里闪动着异常浓烈的情愫。 “殿下只要……”萧夜心忽然明白了杨广的弦外之音,娇嗔起来,“我不是说这个。” 杨广忽然就将萧夜心打横抱了起来,笑道:“既然都说出了口,不是也是了。” 如此一番夫妻间的耳鬓厮磨之后,杨广终究还是答应了萧夜心,甚至同意萧夜心和萧玚连夜启程的提议。 夜色正浓,萧夜心跨坐马上,却频频向大兴城的方向回望。 萧玚道:“我原以为,可以离开大兴,对你来说是件再高兴不过的事。” “殿下答应我的那一刻,我确实是高兴的。”萧夜心这才将视线收回,却未见喜悦之色,道,“可现在真的出来了,才知道有牵挂尚在城中,竟是对这座城都多了留恋之意。” “姐,如今在你心里,究竟是萧家重要,还是殿下重要?” “有区别吗?”萧夜心问道,“殿下在,萧家在。” “可萧家若是没了,殿下依旧能在。”萧玚道,话语中满是苦涩,“只要这天下还姓杨,他们杨家的人就如论如何都保得住。” 萧夜心苦笑道:“你心里还是不服气。” “不服气是一会事,现实又是一回事。” “你是真的长大了,以前的你可不会说出这种话。” “都是用命换来的教训。”萧玚回头看着已经隐匿在夜色中的大兴城,已是连城廓的轮廓都看不见了,然而他的目光却仿佛能够穿透那厚重的城墙,落在兰陵的身上,尽管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心中的那个人究竟在做什么,“姐,为什么总是你比我先懂那么多道理?我这一回头,才明白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也是用命换来的。”萧夜心道,“其实我倒宁愿你不要懂那么多……” “那你可要被我气得够呛。”萧玚自嘲起来,听萧夜心笑出了声,他的心情也随之好了一些,道,“既然可以暂时离开是非之地,不如好好享受?” “享受?”萧夜心笑意不减,道,“如果我告诉你,和殿下分开得太久,我反倒高兴不起来,你会怎么想?” 萧玚一脸嫌弃地看着萧夜心,道:“我万万想不到,姐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萧夜心看着眼前苍茫的夜色,抓紧了手中的缰绳,道:“我做这所有的事一是为了保全萧家,二是为了跟殿下长相厮守。一生一世的时间说起来很长,可真正要两个人在一起,却又觉得根本不够,所以我们还是要快去快回。” “既然觉得相守的时间太短,你何必出来呢?我看殿下,也不想你出来冒险。” “如果不是分身乏术,殿下会亲自出来。现如今我充当他的眼,帮他看看大兴城外的情况,也能让他专心应对身边人。”萧夜心道,“况且这次殿下因为我先斩后奏,说是因为江陵出了事我们才连夜赶回去。所以我们必须尽快办完事,免得夜长梦多。” 萧玚点头道:“确实,现在是关键时期,千万不能出差错。” “此去蜀地路途遥远,不抓紧时间可不行。”萧夜心道。 萧玚只听一声马鼻响,萧夜心就驾马从自己身边一溜小跑了出去,他忙道:“姐,你慢点,夜里赶路危险!” 第二〇五章 被绑 萧夜心和萧玚日夜兼程赶往蜀地,在临近川城时遇上大雨,他们不得已去就近的客栈投宿。 距离客栈不远的地方,突然有个少年从路边的杂草丛里蹿了出来,当下惊了萧玚的马。 萧玚赶紧勒紧缰绳,但因为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马儿在猝不及防之下抬起前蹄几乎直立起来。萧玚稳不住,随即从马上摔落。 “萧玚!”萧夜心从马上跳下去查看萧玚的伤势,亟亟问道,“你怎么样?” “我没事,你呢?”萧玚道。 萧夜心摇头道:“我没事。” 萧夜心将萧玚扶起,见地上还趴着一道身影,他们靠近过去。 萧玚用脚踢了踢那一动不动的人影,大声问道:“你还好吗?” 那人缓缓地动了动,在滂沱大雨中艰难地坐起,像是站不起来的样子。 隔着厚重的雨幕,萧夜心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从身形判断应该是个瘦弱的少年,她一时好心,上前想要将少年人扶起来,却没料到鼻底传来一股浓郁的香味,她随之失去了知觉。 不等萧玚动作,那香气也已经将他包围,他同样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萧玚已经身在一间陌生的房间中。他警觉起来,可身体依旧没有多少力气,只能勉强坐起来。 房门此时被打开,走进来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女童,手里还拿着吃的。见萧玚醒了,她将食物拿给他,道:“你醒了就好。” 递给萧玚的东西里,一并还有一张字条,很明显,萧夜心被人绑架了。 “你只要按照字条上的时间和地点,把钱交了,他们就会放人的。”人命有关的事从女童口中说出来好像再寻常不过。 萧玚一把抓住女童,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人抓了我姐?” “这里距离川城三十里,是附近的山贼抓了人。不过你不要想着去报官,因为官府根本不会搭理你,除非你能给他们好多好多的银子,应该比山贼要的还要多很多,他们才可能派人出来找一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女童试图从萧玚手里挣脱,道,“你弄疼我了。” 萧玚却没有松手,问道:“你知道得这么清楚,跟他们是一伙的?” “不是不是,我们家是正经开客栈的,只是你这种经历我看得多了,山贼的路数都是一样的,你只要交了钱,他们一定会放人的。”女童道。 “讲信用的也不会落草为寇。” 女童瞪圆了双眼看着萧玚,不服气道:“你一个外乡人,不知道就不要说话,闭嘴吃饭吧。” 为了萧夜心的安危,萧玚顾不得其他,依旧制约着女童,问道:“那伙山贼在哪里?总有个落脚的地方吧。” 女童摇头道:“川城周围那么多山,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在哪座山头。我劝你还是听话,交了赎金救人,别跟他们对着干。他们虽然不坏,但你要是不听话,他们也会生气的。” 萧玚确实不明白,眼前这样一个毛丫头嘴上说着山贼却又处处在为那些贼寇说话,她看着不过也就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应该不至于说谎。 “我不骗你,你还是他们送来我们客栈门口的,不然他们棒了人,直接把你丢在大雨里不就是了?”女童伸出另一只手,道,“对了,住客栈的钱还没付呢。” 萧玚一抹,身上的财物早都被拿走了,他讪讪道:“被抢光了。” 女童笑了出来,道:“早知道会这样,他们已经帮你付了钱了,不过就三个晚上,你要是到时候没钱付账,我爹娘就要把你赶出去了。” 看萧玚依旧没有要放了自己的样子,女童干脆咬了他一口,趁机跑到门口,朝萧玚做了个鬼脸:“记得按时交赎金,不然他们真的会杀人的。” 眼前的经历实在让萧玚觉得诡异,可他身上的迷药药效还没有完全消失,他只能耐心等一等。 依照女童说的,川城的官府对这里的山贼置若罔闻,而且萧玚身上的信物也被山贼偷走,就算他想去找官府帮忙也未必有用。那张山贼送来的字条又要萧玚三天内交赎金,时间实在紧迫。 此刻,萧玚发现有人在门外,他问道:“谁?” 推门进来的是个陌生男子,身形健硕,一看就是习武之人。他向萧玚拱手道:“小人裴元通是晋王殿下派在王妃和萧公子身边保护的暗卫,但没想到遭到暗算,方才找到萧公子。” 说着,裴元通将手臂上的刺青给萧玚看:“小人一直跟在王妃和萧公子身后,但没想到那帮山贼的迷药十分凶猛,当时小人只是沾了一点就体力不支,醒来时身上的信物被他们拿走,此时唯有刺青能够证明身份。” “你可查探过周围的情况?”萧玚问道。 “方才那女童所说已经十之八九。”裴元通道,“这伙山贼依靠周围群山密林做掩护,打劫往来商旅路人,但只要对方按时交付钱财,他们不会伤及人命,也没有做过骚扰附近穷苦百姓的事。” “如此说来,还是义匪?” “这不好说。毕竟我们对蜀地的情况并不了解,信物被盗,王妃的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这里是蜀王的地方,还是需要尽快营救王妃。”裴元通道。 “可是现在连他们在哪都不知道。”萧玚恨道。 “小人已经飞鸽传书通知晋王殿下了。” “你已经把消息传回去了?” “事关王妃安危,小人不敢有一丝迟疑,如今最重要的是拖延时间,一方面,我们要尽快找到王妃营救,另一方面也要等晋王殿下的指示。”裴元通道。 萧玚深以为然。 就在萧玚和裴元通正在寻找营救之法时,萧夜心已经被囚禁在一座地牢里。 萧夜心环顾四周,地牢里的光线很是昏暗,空气里还弥漫着因为潮湿而散发的腐霉的味道,环境非常糟糕。 “你醒了?”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然后响起了开锁声。 萧夜心看着站在牢房门口的身影,认出那就是在大雨中冲出来的少年,她问道:“看样子,我的马应该没怎么伤到你。” 少年一面将食物拿给萧夜心,一面道:“熟门熟路,我都晓得从哪里窜出去最安全,伤不到我。” 看着少年闲散从容的样子,萧夜心试探道:“你们只劫了我一个?” “都劫了,谁会去拿赎金?”少年道,“这次我们还真是劫对了,你是外地的富商吧?我们从你的包袱里找到好多值钱的东西。” 萧夜心顺势接口道:“做的都是小生意,听说蜀地富庶,就想来看看这里有没有发财的门道,谁知道川城还没进,就遇到你们了。” “是挺富庶的,不过跟我们可没关系。”少年悻悻,语气中满是不屑,甚至带着怨恨,道,“等你的家人交了赎金,你们就走吧,没必要来这里做生意。城里头,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狗。” “这怎么说?” 少年顿了顿,打量了萧夜心一番,想起她在雨中对自己的关心,好心提醒道:“要是日子过得下去,谁愿意出来出来当山贼?都是官府逼得太紧,我们饭都快吃不上了,才做的这些营生。” “你说的,和我知道完全不一样。” “能让你们这些外乡人知道的,自然都是这里的好。那些不好的,都是我们本地人自己受着。”少年有些咬牙切齿,道,“官府收的赋税一年比一年高,不管收成好坏,他们要多少,我们就要交多少。交不上,就直接抢人抢地。你从外头来,应该也知道进来的路不好走,就算我们想逃,也不见得能逃掉。这里的人都巴不得逃走,就你们这些傻乎乎的外乡人还想进来做生意,当心被官府吸得一滴血都没有。” “官府这样做事,蜀王不管吗?” “蜀王?”少年嗤笑道,“你说老鼠的那个鼠吗?” 萧夜心忍俊不禁,道:“你们都是这样称呼蜀王的?” 少年啐了一口,道:“什么狗屁的蜀王,官府收缴的银子都是他下令要的。我们的粮食、钱财都被他拿去盖宫殿,去享乐了。就这还不算呢,川城算是偏僻的了,要是在蜀州,你走在路上都可能被抓去开膛破肚。听说蜀王最喜欢把人的肚子剖开,然后把人身体里的东西掏出来。” 想起杨秀昔日在宫中以射宫女为乐的情景,萧夜心以为这少年说的或许并不夸张。 见萧夜心若有所思,少年道:“我是看你不像坏人才告诉你,乖乖等着你的家人来赎人,别想着逃跑,我们这里守卫很森严的。要是时候到了,我们没有拿到赎金,那就证明他们也不在乎你的死活,到时候怎么处置你,大当家自然会说。” “你们还有大当家?” “那当然。”少年顿时自豪起来,“我们大当家可厉害了,否则我们也不会愿意跟着他。” “我有机会见一见大当家吗?” “你?”少年不屑地看着萧夜心,“我们大当家可不是说见就能见的。你还是好好吃东西吧,要是不够告诉我,我再帮你去要点。” 少年的好心让如今处境不明的萧夜心感到一丝安慰,她看着少年离去的身影,回想着两人方才的交谈,感觉到此次蜀地之行或许会大有收获。 第二〇六章 受困 被关押在地牢的时间里,萧夜心一方面耐心等待着萧玚的救援,一方面思考着怎样从这些山贼身上找到更多自己想要的讯息。 如此又过了几个时辰,那少年再度出现在牢房外,道:“我们大当家要见你。” 萧夜心被蒙上双眼,在少年的引领下,见到一个独眼的中年男子。 比起少年的友好,眼前这个壮硕高大的陌生人透着一股凶恶的气息,萧夜心已经观察过,此时站在大厅里的那些拿着刀的人全都如是。 “大兴来的?”独眼男子问道。 “是。” “姓杨?” “夫家姓杨。” 眨眼间,就有一把长刀架上了萧夜心的颈间,她本就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被另一只手用力一掰,强迫着她只能顺着那股力道摆出一个颇为怪异的站姿,否则实在疼痛难忍。 独眼男子走近萧夜心,恶狠狠地盯着她,问道:“认识蜀王杨秀吗?” “他该叫我一声二嫂。”说罢,萧夜心感觉到脖子传来一道细碎的疼痛——刀刃已经划开了她颈上的肌肤。 “那就没有留你的理由了……” “蜀王恨不得我死,你不该留下我吗?” “你刚才都说了你是他二嫂,你们都是杨家的人,他恨你?你骗谁?”独眼男子瞪着萧夜心道。 “我和我丈夫拦了他的路,他自然恨死我们夫妇了。我保证,如果你把我交给他,你就可以飞黄腾达,不用再做强盗头子了。” 独眼男子大声笑了出来,随即掐住萧夜心的脖子,凶狠道:“那个杀千刀的王/八/蛋,老子给他卖命,他还贪图我夫人的美色,害得老子家破人亡,弄瞎了一只眼睛,老子还要靠他飞黄腾达?” “既然这样,我们可以合作。” “合作?”独眼男子再次大笑,笑声中充满了鄙夷和嘲讽,道,“你们听,杨家的人居然要跟我合作?这帮丧尽天良的狗东西,为了活命,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哈哈哈。” 少年在一旁看着,萧夜心在独眼男子的掣肘下已经面容发白,神情痛苦,他上前劝道:“大当家,你再用力,就要把她掐死了。” “滚开。”独眼男子一把推开少年,道,“杨家的人都该死,你们说是不是!” 周围一片附和声。 “你既然落到老子手里,要怪就怪你跟谁不好,要跟杨家的人,下了阴曹地府做了鬼,你就去找蜀王杨秀报仇吧。”说着,中年男子加重了手里的力道。 “如果我死了……你不光报不了仇……晋王也不会放过你……” 独眼男子对萧夜心的威胁满不在乎,道:“在你断气前就尽情地说吧,杨家的人都得死!” 少年看着萧夜心因为痛苦已经扭曲到一起的木管,忍不住上前救下萧夜心,道:“大当家,害咱们的是蜀王,跟她没关系。咱们要是杀了她,不跟蜀王一样滥杀无辜了嘛。” “你小子懂什么!”独眼男子把凶萧夜心身上搜来的东西丢在少年脚下,道,“这都是皇家的信物,咱们绑的是天子家的人,你以为能活命?既然活不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杀不了蜀王,杀他们一个两个杨家人也不亏。” “杨家人也分阵营,不然我来蜀地干什么?”萧夜心缓了口气,道,“我就是听说蜀王欺骗陛下,所报之事和事实不符,所以才暗中前来查看。谁知道还没进川城就被你们绑了来,根本没时间收集蜀王的罪证。” 少年惊道:“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 “你又不是大当家,哪能跟你兜底?”萧夜心道。 少年气不过,道:“早知道你骗人,我就不救你了。” 萧夜心莞尔,对独眼男子道:“我已经把来蜀地的目的告诉大当家了,愿不愿意跟我合作,大当家可以再考虑考虑。”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相信你?” “信物都在你手里,你如果不信,可以带着信物去大兴晋王府。”萧夜心道,“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晋王有多看重我,如果我真的出了事,他不会不管,到时候别说晋王会捉拿你们,你们所痛恨的蜀王必定也会派人围剿,你们这里没有一个人可以逃掉。” “我们兄弟都是从蜀王手里逃出生天的,脑袋早就拴在裤腰带上了,会怕你这种威胁?”独眼男子反问。 “这不是威胁,是希望大当家认真考虑合作的问题。”萧夜心继续游说道,“为匪为盗的日子究竟是苦是甜,你们应该都心知肚明。既然都是有冤屈的人,为何不想办法伸冤?过去你们是没门路,如今我可以帮你们,而你们却拒绝,我不太懂这其中的道理。” “我们不会相信杨家的人。” 萧夜心看着身边的少年,道:“他还小,将来的路还很长,现在却要跟着你们过刀头舔血的日子。不说你们这里人人都为人父母,心疼自己的孩子,就是当朋友,你们也人心看着这么小的孩子没个安稳的日子,天天担心着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萧夜心一席话多少还是戳到了在场众人的痛楚,独眼男子想起已经亡故的妻儿也是心有感触。然而因为杨秀而种在心底的仇恨无法让他在此刻就同意萧夜心所言,犹豫之际,他让少年将萧夜心先带回地牢看管。 “想不到你居然是蜀王的亲戚,还敢骗我。”少年看来比最初刻薄一些,但对萧夜心并没有越轨的行为,“早知道就不给你饭吃了,让你也尝尝挨饿的滋味。” “蜀王是蜀王,我是我,他做的事不必算在我头上。” “大当家说的没错,你们杨家的人果然都冷血无情。” “我都说了,我是来找蜀王的罪证的。”萧夜心正色道,“你们既然都受了蜀王的迫害,就应该趁这个机会为自己平反。做山贼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再说,你们这样打家劫舍,不也是在残害无辜吗?如果能惩治蜀王,也能还蜀地一个太平,不是吗?” “虽然你说的有点道理,但你毕竟是蜀王的亲戚。大当家没有下命令前,你就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吧。”说着话,少年把牢房的门锁了起来。 萧夜心就这样在山寨里等了两天,除了少年每天定时过来送饭,她没有见到其他人。第三天夜里,她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 “喂,醒醒。”少年用手里的木棍敲着地牢的门。 萧夜心起身看去,见少年身边站着一个人。虽然光线昏暗,但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人在自己身上来回打量的目光,她问少年道:“他是谁?” 少年却没有理会萧夜心,只问身旁那人,道:“看清楚了吗?” “没错。” “那走吧。” 说完,两人离去,只留下一头雾水的萧夜心。 不多时,少年回来,又将萧夜心带去了大厅,刚才那个人就站在独眼男子身边。 “三天过去了,并没有人拿钱来赎你。”独眼男子道。 萧夜心却盯着那个人看了又看,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人上前,道:“在下王俊,王煜是我的堂叔父。” 萧夜心惊喜道:“你是西……” 王俊却面容冷峻地看着萧夜心,道:“晋王妃竟然记得我,那是否记得当日在刑场上被斩杀的那些西梁英魂?” 西梁旧部是萧夜心心底不愿意面对的伤痛,那代表着她至今没办法以一人之力对抗现实的无能为力,那些为了她的目的而不得不被舍弃的生命,是她一直以来的愧疚。 但此时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萧夜心更想尽快脱困和萧玚取得联系,便问独眼男子,道:“所以大当家可以确定我的身份了?我之前说的话,是不是也可以考虑考虑?” 王俊代独眼男子道:“晋王妃诡计多端,和晋王妃谈条件,无异于与虎谋皮,这笔交易,不值当。” “我和西梁旧部的恩怨不应该和这件事有关。”萧夜心道。 “王家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西梁旧部也所剩无几,如今在这蜀地边缘苟延残喘,全拜晋王妃所赐。”王俊冷冷道,“我们与蜀王的恩怨,我们自会清算,不劳晋王妃出手,免得最后尸骨无存的反而是我们。” 王俊对独眼男子道:“大当家,晋王妃擅长蛊惑人心,如果这次你们被他说动,帮她对付蜀王。等将来事成,她也会对你们下手,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如果当初不是她贪慕富贵,忘恩负义,我王家不至于沦落至此,我们一干共谋大事的兄弟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既然王兄弟这样说,我就明白了。”独眼男子大刀一挥,刀刃又一次抵在了萧夜心的颈间,锋利的刀口挨着三天前那条还没有恢复的血痕,他咒骂道,“杨家都是吃人的饿狼,一个个都死不足惜。” 萧夜心并不想对西梁旧部的事做任何辩解,眼见独眼男子也没有要放过自己的意识,她正快速思考着拖延之策,忽然听见大厅外有匆忙进来的脚步声,大喊道:“大当家!银子送来了!” 来人抱着一只包袱兴冲冲地跑了进来,道:“大当家,你看!是他们送来的赎金!可比咱们要的多了一倍!这回赚大了!” 王俊看着包袱里的真金白银,忽然道:“大事不好!” 第二〇七章 重逢 王俊看着那些实实在在的金银正要继续说,又有岗哨进来通报,道:“大当家,山寨外有三个人求见,说是来赎人的。” “大当家,还是先将她带下去吧。”王俊指的自然是萧夜心。 萧夜心被少年强行带回了地牢,又听那少年说:“王爷出手就是阔绰,居然给了那么多宝贝,早知道连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也绑了,就能换到更多钱。”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萧夜心问道。 少年向萧夜心伸出手,显然是讨要银子。 “我连首饰都被你们拿去了,先赊账行不行?” “没门。”说完,少年扭头就走。 萧夜心不放弃道:“你帮我记着来人的样貌,回头告诉我。” 然而萧夜心最后等来的不光是那个少年,还有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杨广。 待少年走后,萧夜心才低声问道:“殿下,你怎么……” “裴元通送了书信回大兴,我就马上过来了。” “那大兴那里……” “我总能找借口脱身,大兴有秦王帮我看着,暂时应该出不了问题。”杨广拉着萧夜心,些微的贼被里还有心疼,道,“早说了不让你出来,现如今可好。” “你留下做什么?” “做人质。” 杨广全然不在乎的样子令萧夜心焦急起来,她私下张望道:“裴元通是不是在暗中保护?” “他还有事要办。” “什么?”萧夜心的惊讶里带着对杨广轻敌的责怪,道,“这次真是太胡闹了。” 杨广却悠游自在,笑着将萧夜心拉到身边,见她跟自己闹别扭,他哄道:“看你如此紧张我,我在这儿关上两天又何妨?” 萧夜心却完全听不进杨广这话,只是当她还想说杨广几句,却因为他的温柔有说不出口,只能赌气地别过头去不予理会。 杨广搂着萧夜心的后腰,见她执拗着不动,他索性再用力一些,将萧夜心直接拉到自己怀里,在他耳边道:“王俊不卖你的面子,也看萧玚的面子。说好了再给我们两天时间,不要担心。” 萧夜心忍不住问杨广道:“你们要做什么?” 杨广笑道:“肯跟我说话了?” 萧夜心懒得和杨广计较,追问道:“你们究竟说了什么?” “你先笑笑,我再告诉你。”杨广仍在逗萧夜心。 萧夜心气得抓住杨广那只正在挑自己下巴的手就想咬一口,可又忽然想起什么,看着杨广道:“殿下大兴赶来这里,很辛苦吧?” “知道我辛苦还不给我个笑脸?” 杨广以身涉险的做法确实让萧夜心生气,可转念一想,身边人为了自己不惜长途跋涉,日夜兼程地赶来相救,心头暖流涌动之下,她浅浅笑了出来,却又很快收敛,嗔道:“以后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你乖乖待在我身边,不就不需要我这样做了?” “那……非必要我都不会离开殿下身侧。” “那我只能想办法让所有的必要都变成非必要了。” “咳咳。”少年的声音传来,随即打开牢门,放下一盆水,再丢了个药瓶给杨广,道,“你们现在是被绑架了,还有心思在这里卿卿我我,真让人受不了。” “多谢小兄弟。”杨广拉着萧夜心坐下,轻轻推了推她的脑袋,查看起她颈上的伤,刚才还显露着笑容的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阴翳。 少年感觉到从杨广眉宇间透出的不悦,他立刻往门口退,道:“东西我给你拿来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少年关上了牢房门。 “伤口至今都没清理,你还好意思生我的气。”杨广责怪道,一面用清水轻擦了萧夜心的伤口,“要不是我有心问了一句,我还不知道你被人拿刀架过脖子。” “人家都说,咱们被绑架……疼!”萧夜心倒抽了口气。 杨广下手轻了一些,道:“下回不管你说什么,休想离开我身边超过十步。” “只是小伤……” 杨广帮萧夜心上完药,抚着她的后背道:“非要都跟这伤一样才叫受伤?” 萧夜心知道说不过杨广,干脆岔开话题,道:“虽然发生了意外,但也不是没有收获。” “而且还有很大的意外收获。”杨广意味深长地看着萧夜心,又安慰道,“再委屈两天,等裴元通和萧玚把事情处理好了,我们就能回去了。” 在之后的两天里,少年依旧天天定时给萧夜心和杨广送饭,原本一切都很正常,可第二天临近晚膳的时候,少年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兴冲冲地打开牢房门,道:“大当家要见你们。” 萧夜心一头雾水,杨广倒是镇定自若,牵着她的手,跟在少年身后。 少年一蹦一跳地在前头走,萧夜心好奇问道:“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我爹来了,我当然高兴。”少年回头看了杨广一眼,道,“你和蜀王真的不一样,你是好人。” 少年欢呼雀跃的样子让萧夜心看到了整件事的转机,这才让她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等见到大当家,萧夜心察觉到他不同以往的态度,仿佛已经和杨广成了朋友,殷勤地招呼起他们来。 “你们救了小童的父亲,诚意我已经看到了。”大当家道。 “先前给大当家的财物也是诚意之一。”杨广道问萧玚道,“裴元通呢?” “他还有事要办,应该稍后才会回来。”萧玚回道。 说话间,裴元通来了山寨,还带来了一只大木箱,向杨广道:“请殿下查验。” 杨广对大当家道:“大当家看看?” 大当家狐疑地看着杨广,稍后才让手下打开了木箱。 木箱中放置了几件造型精美的器物,一看就价值不菲。 大当家见到箱中宝物后先是惊讶当场,随后小心翼翼得捧出其中一只白釉花瓶,激动道:“你怎找到这只花瓶的?” “自是想办法才招来的。”裴元通面无表情地回答。 大当家顾不上理会裴元通这冷冰冰的态度,将箱内的其他几件器物一一看过之后,向杨广真诚致谢道:“这些都是我祖父亲手做的,是他几十年来的心血。当初蜀王夺我妻子,抢我家中宝物,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它们了,晋王殿下这大恩,我无以为报。” “孤说了要给大当家诚意,就不会食言。只是两日时间紧迫了些,只能先寻回这么多,再给孤一些时间,应该能找回更多流落的宝器。”杨广道,“孤虽然不是事事都能办到,但能力所及之处必定全力以赴,不知大当家觉得孤这个诚意是否令你满意?” 大当家连连点头道:“满意!非常满意!其实我们只是想要个公道,无奈有冤无处诉,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这蜀地都是蜀王的,我们……” “孤可以帮你们,但也要你们配合。” “不可。”王俊打断道,他又将大当家拉到一边,道,“大当家,晋王佛口蛇心,千万不能受他蛊惑,否则将来追悔莫及。” “兄弟们忍了这么多年的冤仇,现在有机会,难道要放弃吗?”大当家断然回绝道,“你和晋王府有过节,但我们没有,只要他能帮我们对付蜀王,出了这口恶气,我一定不会拒绝。” 王俊看大当家态度坚决,气得掷袖而去,可他经过杨广身边时,忽然从袖中掏出匕首刺去。 萧玚见状,立刻将王俊推开,裴元通也即刻出手,将王俊制服。 “别伤他!”萧玚情急道。 王俊愤恨地看着萧玚,道:“你怎么配做萧家的子孙?怎么配受西梁百姓尊敬?” 杨广一抬手,裴元通便松开了王俊,他走上前,淡然道:“百姓尚存,西梁便在心中。这天下不见得一定要姓萧才太平,执意挑起争端者才应该受诛。孤看在萧家的面子上饶你不死,你们最好也珍惜保全下来的性命,否则王煜他们就白死了。” 王俊苦于自己此刻没有对抗杨广的能力,而萧玚和萧夜心又早就倒戈,他除了留下那道充满恨意的目光,便只能负气而去。 杨广这才转身对大当家道:“寨中所有人受到的不公对待,孤都会替你们讨回来。” “真的吗?”大厅中的其他山贼兴奋地问道。 “我们殿下从来说一不二,这些就是最好的证明。”裴元通指着那只木箱道。 “可是你要怎么帮我?又要我们帮你什么?”大当家问道。 杨广对萧玚道:“萧玚,阿柔在这里待了几日都没好好休息,你先带她回客栈收拾收拾,孤和大当家谈完就去跟你们会和。” 萧夜心不知杨广在卖什么关子,又不便在此时拂了他的意,便只能与萧玚一起先离开山寨。 回走出山寨的那一刻,萧夜心问萧玚道:“殿下究竟要做什么?” 萧玚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一切都是听殿下的安排,我去救了小童被关在川城牢中的父亲,裴元通去调查了大当家的事。至于之后殿下要怎么做,我确实不知道。” 萧夜心惴惴不安道:“自从知道这里还有西梁旧部的人,我就一直不放心,总觉得将来要出事。” “殿下知道你在意他们,而且他们现在还算安分,殿下应该不至于赶尽杀绝。”萧玚安抚道,“我们还是听殿下的话,先回客栈等着吧。” 对周遭事情的未知让萧夜心始终忐忑,可她目前参与不到杨广的计划中,也只能等待机会,适时而动了。 杨广很快就处理好了山寨的事,却没有要和萧夜心一起回大兴的样子。 “我是托了江南水利的幌子才出来的,如今这里的事完成,需尽快赶去扬州。”杨广道,“原本我想带你一起过去,但想到大兴或许需要你看着,所以让裴元通护送你和萧玚回去。” 此言一出,萧夜心就知道不久后的大兴即将迎来有一场血雨腥风,而他此时抽身去江南正是要明哲保身的意思。 如此,萧夜心跟萧玚离开了蜀地,很快返回大兴。 然而萧夜心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返回大兴之后,有一支秘密队伍进入了蜀地。 第二〇八章 御状 伴随着杨坚身体的日益恢复,杨俊和杨秀留在大兴的日子也将近尾声。 杨俊对回自己封地一事看得很开,倒是杨秀颇有不满,却又没有借口留下,心情烦闷之际,便找杨俊一起小酌,也算是叙了兄弟之情,毕竟过往他们都各自在封地,一年到头见不上几次。 看着杨秀很是烦恼困苦的样子,杨俊劝道:“大兴虽好,可哪有自己的封地逍遥自在。我看这些天,四弟其实也憋得慌。” 杨秀喝了杯酒,看着一脸闲适的杨俊,道:“三哥你就一点不想留下来?这里可是大兴。” 杨俊已经听出了杨秀话语中的诱导之意,他却充耳不闻,道:“在封地待久了,来了大兴连这里的气候都有些不适应了。” 杨秀哼了一声,道:“你这样子像极了晋王,真是难看。” “四弟慎言。”杨俊提醒道。 “像咱们这样的人才要慎言,你看汉王,可曾有需要谨言慎行的时候?听说那会儿太子还在,他都气焰嚣张,如今那储位空着,你瞧瞧,巴着父皇都不带松手的。”杨秀抱怨道,“都是父皇的儿子,同人不同命,真不公平。” “四弟是喝醉了。” “才几杯酒就能醉?”杨秀回想着今日独孤示意他们回封地时的样子,越想越是心中不忿,道,“平白因为废太子挨了母后一顿训斥,在大兴这段时间孤何事不是恭恭敬敬,临了却只是一句回封地。孤眼巴巴看着汉王拿着军功回来,那一向喜欢装孝扮贤的晋王一句话就去了江南,同是藩王,他们志得意满,来去潇洒,我们呢?” 杨俊不知杨秀是真醉假醉,又是不是在套自己的话,所以安静地坐着,没有接茬。 “如今太子被废,那位置空了出来,都说要能者居之。可你看看,父皇给咱们机会了吗?”杨秀道,“孤得回封地带着,晋王、汉王就能出入大兴,晋王多年没回并州了吧?汉王是不是也该在大兴开府了?” 杨秀说完一通,见杨俊仍是不为所动,他凑近一些,低声道:“三哥,这里没有别人,孤就问你一句,对那太子之位,你是否当真无意?” 要说对那代表着王朝未来至高权利的宝座丝毫不动心是假的,可杨俊深知并没有能力靠近,且不说杨广和杨谅各自有独孤和杨坚才偏爱,哪怕是和杨秀比,杨俊手中也没有能够足够匹敌的兵力军权。试问这样一个文智武功都差强人的藩王,如何去争抢那人人稀罕的太子之位。 杨俊正是这样告诫自己才不至于让他酒过三巡之后和杨秀样说出这些野心勃勃之词,他神情不变,问道:“四弟想要争一争?” “为什么不?”杨秀有些充血的双眸里写满了对权力的渴望,他盯着杨俊,道,“虽然眼下晋王和汉王之一是热门的太子之选,但谁说孤不可以坐上那个位置?汉王自视甚高,仗着有父皇宠爱而目中无人,其实朝中早有许多人对他不满,只要联合了他们,再找准时机,要拉汉王下马简直易如反掌。” “那如何对付晋王?”杨俊问道。 “昔日就有晋王在江南自立为王的传闻,你看他如今又去了江南,便知他根基之深,要拔出他的羽翼不易,但有个火苗,再趁机煽风点火,直接烧到晋王身上,让他无法脱身,那么他的下场很可能比汉王还要惨。”杨秀的目光逐渐浑浊,或许是酒劲的催化,他不似方才那样压制,开始无所顾忌,道,“太子之位一日没有定,孤就还有机会。三哥,那两个都是不是好相与的主,将来他们得了势,必定会对付你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我们联手,先发制人,如何?” 看杨秀摇晃着身子,杨俊扶他坐下,道:“酒后吐真言,四弟的话,孤记下了。” 杨秀拉着杨俊道:“三哥是答应了?” 杨俊轻轻拂开杨秀的手,唤来侍从,道:“扶蜀王下去休息。” 将要离去时,杨俊问身边的侍从道:“方才蜀王说的话,你们可听见了?” 侍从低着头回答道:“小的没有听见。” “孤身边从不留眼瞎耳聋之人……” 侍从立即接道:“禀秦王,小的们都听见了,蜀王方才说的话,小的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杨俊满意点头,这就离开了会馆。 不日,萧夜心回到大兴,独孤正因杨坚身体康复,准备去慈恩寺进香还原,她便和兰陵一起陪同前往。 “老夫人身体如何?”独孤问萧夜心道。 “谢皇后记挂,母亲身子一向欠佳,这次虽然可以回江陵休养,但又离开家人太久,心中想念,所以才让我过去一趟。”萧夜心道,“我去看过,见母亲没有大碍,便即刻赶回来了。” “阿摐在你回来之前就去了江南,我本不想他去,可他坚持,我总不能拦着他办公,却没想到跟你错过了。”独孤道,“你们夫妻二人总是形影不离,如今分别,是会不习惯吧?” 萧夜心点头,道:“殿下已经飞鸽传书告诉我了,虽然心中总是思念,但江南在殿下心里地位特殊,再说当初的营建计划还在进行,他放心不下,想回去看看,也是正常。” 虽说独孤对萧夜心总有防备,可看着她和杨广夫妻相伴多年,甚至比自己跟杨坚看起来更要恩爱,独孤总算觉得欣慰。尤其是经历过杨勇那些事后,这一国之母的心里,对杨广和萧夜心更是多了几分肯定。 婆媳如此说着话,前行的车舆却忽然停了下来。 见独孤神色不悦,萧夜心挑开帘子问道:“怎么回事?” 听见队伍前头传来吵闹声,萧夜心干脆直接跳下车前去查看,这才发现是小童和几个山寨中人来了大兴,并且当街拦了独孤的车架,说要状告蜀王杨秀。 独孤闻讯,脸色大变,立即将人带回去审问,进香还愿一事也因此被搁置。 萧夜心无法参与其中,便只能让裴元通打探消息。她这才知道,杨广当初让山寨中所有受过杨秀迫害之人写下各自经历,制成御状状词。 “殿下说,这还只是第一步。”裴元通道。 “那第二步是什么?” “殿下已经命人去搜罗更多蜀王的罪证,以便陛下将来彻查,能够提供更多证据。” 萧夜心沉思片刻,道:“殿下是不是还有第三步、第四步?” 裴元通没有立即作答,低着头停顿片刻才道:“殿下说如果大兴情况混乱,王妃务必好好留在晋王府。此事虽然关乎民生,但也是杨家家事,殿下不希望王妃牵涉其中,免得伤及自身。请王妃,为了殿下,保护好自己。” 萧夜心知道此时不能轻举妄动,再加上裴元通名为保护实则监视,她便只能旁观整件事的发展。 小童他们将准备的杨秀罪状递交给杨坚,杨坚看后勃然大怒,立即召见了杨秀。 杨秀一直以来都欺上瞒下,隐瞒了蜀地的真实情况,但饶是如此,面对如山铁证,他依旧矢口否认,甚至说是有人栽赃陷害。杨坚问他何人陷害,他却没了下文。 杨坚因此下令将杨秀禁足,又派人前往蜀地调查情况。 杨谅见杨秀受难,为铲除与自己争夺太子之位的对手,他便在杨坚面前落井下石。不想一向疼爱杨谅的杨坚却在此时怒斥杨谅,说得杨谅满腔怨气却无处发泄。 经此一事,杨坚旧病复发,独孤忧心如焚。 杨俊趁此机会向独孤进言,道:“儿臣有一事想与母后说。” “都是自己人,你说吧。” 杨俊长跪在独孤面前,道:“昔日废太子在时,虽说兄弟之间不见得万分亲厚,至少长幼有序,从未有过彼此相残的局面。可如今太子之位悬空,先不说我们几个兄弟如何想,外头那些人早已经议论纷纷。诸事皆因不觉所累,如今有五弟忌惮四弟,再这样拖下去,情况只怕更糟。” “你是在要我去跟你父皇说,早立太子?” “儿臣本不该说这些,但前些日子,四弟曾与儿臣小酌,席间大约是酒意浓重,所以四弟不顾是从在场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儿臣听着胆寒。原本不想禀告母后,但如今看着五弟,实在是担心因这太子之位导致兄弟阋墙,无法收场。”杨俊叩首,恳求道,“这本该是父皇决断之事,但自从废太子之后,父皇龙体未和,重新立储之事久未决断,实在不是长久之计。今日儿臣僭越,只希望能够还朝野太平,堵住悠悠众口,也免得兄弟们自相残杀。” “阿祗,你觉得你父皇当初废了太子,是否正确?” “儿臣不敢评说父皇的决定,父皇也自然有他的道理。儿臣不愿事态恶化,只希望母后能够劝父皇早下决断,挑选一位无论是品性、能力都能够匹配太子之位的皇嗣继任青宫,如此才能还政安宁,稳定人心。”杨俊道。 “品性、能力皆得当……”独孤若有所思起来。 杨俊以为此时不便多说,便悄然退下。 第二〇九章 秘事 杨坚派去蜀地调查杨秀的人很快就送回了消息,出乎意料的是,在传回大兴的奏报中,出现了一个和萧夜心有关的名字——萧璟。 派出出队伍回到大兴,萧璟也在其中,杨坚一同召见。 “你怎会无故出现在蜀地?”杨坚问道。 “不敢欺瞒陛下,是莒国公府收到了一封自称是西梁旧部的秘密书信,兄长未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让我前去探查,这件事阿柔不知道。”萧璟道。 “你可探查到了什么?” “确实在蜀地发现了西梁的人,他们混在当地百姓中,有些和官府还有着联系。” 杨坚警觉起来,问道:“他们想干什么?” “图谋一件在他们看来仍有希望,却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 “什么事?”杨坚目光如炬地盯着萧璟。 “反隋。”萧璟的回答不卑不亢。 杨坚闻言拍案怒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他们仍在坚持着一件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这件事与西梁有关,但和萧家无关。” 杨坚耐人寻味道地看着萧璟,问道:“和西梁有关的事怎会和萧家无关?” “自从进入大兴,这世上就只有大隋的莒国公府萧家,再无西梁皇室。”萧璟向杨坚叉手,恭敬道,“自从阿柔嫁入晋王府,萧家上下承蒙晋王照顾,陛下和皇后对萧家也十分礼遇,萧家感激不尽,不敢有二心,萧家与所谓的西梁旧部,早就已经划清了界限。” “是吗?” “不敢欺骗陛下,这次意外收到王俊的密信,我们都十分惶恐,之所以没有即刻上报是因为担心打草惊蛇,所以大哥让我带人暗中前往蜀地先安抚他们,待有了时机再一举剿灭。”萧璟低着头,似乎不愿让杨坚看见自己此刻紧绷的表情。 “现在贼人拿住了吗?” “我已经与陛下派去蜀地的人联络,目前已知的潜伏人员悉数抓获,正在押回大兴的路上。”萧璟见杨坚迟迟不发话,他恳求道,“那些人如何处置听由陛下发落,但恳请陛下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阿柔。” “为何?” “阿柔对大隋、对陛下忠心耿耿,但西梁故人中有一些是她自小就认识的叔伯。阿柔重情,即便知道大义所在,可要她再一次面对昔日故友就此送命,她仍会于心不忍。请陛下体恤,这绝对不是萧家存有二心,而是人心终有舍不得这三个字。”萧璟道。 萧璟所言不无道理,他自然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儿媳是个冷血无情之人,况且之前萧夜心的表现已经证明了她对大隋的忠心,也就不必在这件事上对她增加不必要的伤害。 所以杨坚秘密处置了抓获王俊等人,自然也要惩处杨秀过往在蜀地的胡作非为。 杨秀为被揭发罪行而大发雷霆,情急之下,他大喊着有人要陷害自己而冲进皇宫,幸好被侍卫拦住。 而杨谅恰好在场,看着愤怒到近乎疯狂的兄长,他轻描淡写道:“四哥这是怎么了?” 杨秀恼羞成怒,只这杨谅破口大骂道:“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别以为孤不知道你背地里使坏。你想做太子的位子,做梦!在你前头还有三个哥哥,长幼有序也轮不到你!” 除了杨坚怒极的时候劈头盖脸地训斥过自己之外,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挑衅过自己,杨谅心中的怒火顿时蹿了上来,大步上前,一把拽住杨秀胸前的衣裳,恶狠狠道:“四哥,孤劝你说话注意着点,否则以后被打了脸,说多少好话都没有用。” “孤还怕你不成?不过仗着父皇的宠爱耀武扬威,想当太子,你还不够格!” 一向被众星拱月的杨谅受面对这种对自己的否定根本无法冷静,他甚至觉得杨秀是在以此辱骂自己,便在冲动之下和他动起了手。 杨秀和杨谅在宫门口大打出手的事传入杨坚耳中,两人当即被传到文思殿狠狠训斥了一番。 此等“趣事”自然很快传开,萧夜心去莒国公府的时候,萧璟也难耐心中的好奇询问过。 “你怎么忽然对这种事感兴趣了?”萧夜心问道。 “就是问问,毕竟现在情况特殊,你是知道的。” 萧夜心眉间愁色渐浓,道:“不知殿下何时回来。” “想必是江南的事牵绊住了,一处理完,他必定马上回来,你不要太担心。” “怎么好像你知道殿下在做什么似的。” 萧璟立即用笑容掩盖此时的忐忑,道:“我要是知道,就告诉你他几时能回来了。”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大门口,萧夜心叮嘱道:“既然是特殊时期就更要稳住,我不便总是回来,你和大哥可要把家里看住了。” 萧璟点头,这就送走了萧夜心。 回到后院时,萧璟见到了萧琮,还有萧琮身边已经悄然返回大兴的杨广。 “这次有劳两位兄长了。”杨广客气道。 “殿下的筹谋,我们都知道,既是为了萧家,自当尽力。”萧琮道,情绪有些低落。 “那些女眷都已经安排妥当,孤既然答应了兄长不为难她们就一定会妥善安置。”杨广又向萧璟致谢,道,“辛苦。” “殿下只要善待阿柔,我们都听候差遣。”萧琮道。 杨广对此颇为满意,想来事情进展都在他的计划中,便离开了莒国公府。 萧璟看着杨广离去的背影,忧心不减地问萧琮:“大哥,我们真的可以相信晋王吗?” “信或不信,我们都照着他说的做了。他若守约,便当是我们为西梁做的最后一件事,也不枉费阿柔这些年在他身边。他若是违背了约定,也是命该如此,我们早就应该认清现实。”萧琮叹道,“如果不是王俊暴露了身份,大家都可以逃过一劫,也不必用命去为晋王铺路。” “阿柔至今不知我们和晋王的约定,如果她知道了……” “不能让阿柔知道,死都不能说。”萧琮面露怜惜之色,道,“阿柔为了我们已经牺牲太多,我不想时至今日还要消磨她心底最后的温柔和善意。晋王瞒着她是对的,否则她会更加责怪自己,也可能和晋王的关系恶化。我不想看见她再受苦,我们欠阿柔的太多了。” “如果不是确信晋王不会伤害阿柔,我真的宁可阿柔马上离开晋王。大哥,你说阿柔究竟是有幸遇见了晋王,还是不幸?” “我们不是阿柔,不会知道她的想法,但只要她依旧坚持,我们当哥哥的自然要支持她。”萧琮拍了拍萧璟的肩,道,“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以后都不要再提了,西梁已经没了,我们如今活着的意义,就是守护好手边的人。” 现实让人必须学会忘记,正如那些昔日曾经光芒万丈的荣耀、旁人难以企及的地位,都在现实的发展中化作了尘烟,而他们还未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想要活得不那么痛苦,便是学会遗忘。 杨广适时回到大兴,佯装不知近来发生的一切,只向杨坚禀告在扬州的公职,随后再去面见独孤,一叙母子之情。 见杨广归来,连日因为杨秀和杨谅造成的烦愁瞬间消散了许多,他拉着杨广在身边看了多时,感叹道:“这么多年,还是我的阿摐一如最初。” “母后此言差矣。” “何解?” “我已不是年少的时候,事事总要母后维护关心。如今我已成家立室,有了阿柔这样一个贤内助,还有昭儿,妻贤子孝,都是母后慧眼,选了这样一位晋王妃。”杨广道。 萧夜心随即跪在独孤面前,诚心感谢道:“年少时有诸多过错,所幸皇后耐心教导,也愿意接纳,这才让我得以留在晋王身边。如今生活安定,夫妻恩爱,已是这世上少有的幸福女子。” 杨广和萧夜心这一唱一和正中独孤心事,也让她想起之前杨俊的提示,可她并不方便在杨广面前透露,便只和他们说些闲话,不乏对其他几个藩王的评价。 这样从独孤宫中出来,杨广问萧夜心道:“刚才母后的话,你听出了多少?” “看样子,皇后对其余三王都有所失望,尤其是汉王和蜀王当众斗殴,是在有损皇室颜面,让皇后很是无奈。至于秦王,皇后说得很简单,似乎没有特别属意。”萧夜心说完见杨广若有所思,便好奇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我在想,母后的那番话是她自己的想法,还是包括了父皇的意思。”杨广道,“如果只是母后的意思,大事未定之前,我还需想想办法,倘若父皇也是那么想,并且通过母后传达,那么就是十拿九稳了。” “废太子如今悄无声息,蜀王和汉王都还未曾解禁,秦王已经在准备回封地的事,唯有殿下出入自由,我想明眼人应该都看得出来吧。” “你倒是有信心。” “事实让我有这样的信心,我就不想再自寻烦恼了。”萧夜心注视着杨广,道,“我一直都相信殿下有能力做到任何想做的事,现实也证明这不是我在盲目自信。我的晋王,有足够的本事坐上那个位置。” 杨广被萧夜心盛意拳拳的目光所牵动,却又想要逗她,便问道:“哪个位置?” 萧夜心环顾四周,信心满满道:“这座皇城里,最高的位置。” 第二一〇章 伺机 杨勇被废之后,关于太子人选的确立就一直存在争议,整个大隋朝廷也因此多时未曾真正太平,直到杨坚的那一道立储诏书颁布,不同党派之间的拉锯才算在表面上告一段落。 开皇二十年,杨坚下旨册立次子晋王杨广为大隋太子。 杨广一跃成为朝廷上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一时间,太子府门庭若市,代表着隋廷即将出现的一轮崭新的风貌。 杨广在这场夺嫡之战中脱颖而出,势必引起其他诸王的反感,其中最为光火的就是杨谅。 萧摩诃见杨谅为现实而愤愤不平,提议道:“殿下此时不宜表露太多情绪,否则容易招致祸事。” “过去大家都是藩王,平起平坐时,晋王尚且装腔作势。现如今他趁着孤和蜀王不合而渔翁得利,居然真的当了太子,你让孤如何稳得住?一想到日后要对他叩拜行礼,孤这口气真是……真是难以咽下!”说着,杨谅直接掀翻面前的桌子。 “殿下还没看清?晋王就是看准了殿下如此冲动的性格,才留殿下在大兴和蜀王相残。殿下如果不谨记教训,日后便是晋王俎上的鱼肉,任他宰割。”萧摩诃亟亟道。 杨谅满腔怒气还没发泄完,看着一旁的花瓶物件便都狠狠砸了,这才稍微消了气,有所冷静道:“萧将军可有对付那晋王的办法?” 萧摩诃走近杨谅,道:“晋王虽做了太子,但朝中以高颎为首的一众官员依旧有想要复立废太子的想法,这对晋王来说就是一大威胁。况且,晋王坐了这个位置,他的一言一行势必受到更多人的关注,一旦有了错处,必定要接受口诛笔伐。” “晋王城府极深,既然能够等这么多年,让他小心一点护着这太子之位也是正常,要抓他的错处,何其困难。”杨谅痛恨道,“眼看着就要到手的太子之位落入晋王之手,孤实在不甘心。” “此时便要忍。晋王既然可以蛰伏多年,一点点抓着废太子的错处,殿下为何不可以?就算殿下不耻晋王所为,但如今木已成舟,殿下如果只是怨天尤人,下场或许比废太子更惨。既不甘心,就要仔细谋划。晋王能成功,殿下何不效仿一二,或许能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萧摩诃继续劝说道,“殿下如今认了晋王这个太子是事实所迫,但可以暗中观察,记录罪证。另一面,殿下可以暗中积蓄兵力,伺机而动。将来如果晋王有德亏之处,殿下拿着他的罪证也算师出有名,那晋王就是无力回天了。” 杨谅细想之后,以为萧摩诃此计可行,心情随即好转许多,道:“萧将军所言甚是,是孤考虑欠佳,此时急不得,还需等待时机才是。” “而且晋王继任青宫,大兴的局面表面上已经定了,实则依旧暗涛汹涌。晋王歹毒,为了防止他暗中施计加害殿下,末将提议殿下应尽快离开大兴,回到封地。只要回了封地,晋王的势力进不来,殿下行事也会方便许多。”萧摩诃道。 杨谅若有所思,问道:“其他诸王可走了?” “蜀王还未有动作,秦王倒是已经收拾了行装,应该明日一早就走。” “既然要走便不多留,明日孤就与秦王一道离开大兴。”杨谅的目光冷了下来,阴毒犹如蛇蝎一般,道,“孤要看看,晋王这个太子能做多久。” 大局初定之下,各藩王即刻返回各自封地。 杨谅听从萧摩诃的建议,在封地囤积兵力,随时准备对抗杨广。 与此同时,大隋朝廷和突厥在西北的局面再度陷入僵持。杨坚派遣杨素前往西北抵御突厥,这一场拉锯之战旷日持久。 杨谅为了重回大兴做着多番准备,也时刻关注着边境的情况。在萧摩诃的提议下,他向杨坚上谏道“突厥正强大,太原即为重镇,应加强防备”。 杨坚以为杨谅所言在理,随即大发民工劳役,招纳亡命之徒与无户籍之人,大肆修缮兵器,贮存并州。 “除此之外,陛下还任命了王僧辩的儿子王頍为咨议参军。”萧玚向杨广汇报道。 “王頍……”杨广在记忆中搜寻着王頍的相关资料,道,“是个人才,看来这次汉王是想大干一场。” “越公在西北坐镇,直面突厥,汉王在并州屯兵,如果他从中作梗,很可能对前线的战事有影响。”萧夜心担忧道,“到时候很可能连累越公。” “汉王应该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杨广已深思道,“有王頍在汉王身边辅佐是得小心一些。萧玚,你去把裴元通找来,孤有事要他去办。” 萧夜心见杨广随即提笔写了一封密信,待裴元通到来,他亲自交付,郑重道:“一定要亲手交到突利手中。” 待裴元通离去,萧夜心才问道:“殿下认为,汉王会从突厥内部下手?” “不好说。”杨广顾虑深重,道,“王頍有奇谋,总是要预防万一。” “如今殿下身为太子,行动不比过去自由,反倒是落了下风了。”萧夜心担忧道。 “确实有所不便,但也尚可弥补。”杨广将萧夜心拉到身前,柔声道,“之前还对这个位置满是憧憬,如今我真的当了太子,你怎么反而愁眉不展?” “殿下不也是终日忧虑,还说我?”萧夜心叹了一声,道,“朝廷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高颎他们又总想着复立废太子,我是为殿下担心,这日子过得比过去艰难多了。” “旁人如何作为,我都还能对付,就是得提防着父皇。虽然前有废太子,但我看他仍旧放不下。如今只能小心一些,不被抓到错处,父皇也就没有理由废……” 萧夜心用手指抵住杨广的唇,不让他继续说下去,道:“没有后头的事,殿下必然不可能重蹈覆辙。” 杨广轻握柔荑,道:“必不会让你失望的。” 事实正如杨广所料,王頍果然向杨谅进言,欲破西北僵局,需从突厥内部着手。 多年来,突厥内部争斗不休,杨谅因此派人暗中两方游说,想要找到突破口。但突利可汗早就与杨广达成共识,所以直接拒绝了杨谅的合作。但另一方,阿勿思力俟斤却觉得可以从杨谅出获得利益,所以答应与杨谅合作。 随即,杨谅派人给阿勿思力俟斤提供消息,帮助其南渡黄河,进攻突利可汗的部落。 突利可汗虽然已经接到了杨广的预警密信,但没想到阿勿思力俟斤竟然能够如此快速地渡过黄河,并且在夜间发动突袭。 阿勿思力俟斤的队伍来势汹汹,又早有计划,很快就让突利可汗的队伍败走。 最后,突利可汗部下男女六千余人和牲畜二十多万头都成了阿勿思力俟斤的囊中之物。 阿勿思力俟斤因此十分高兴,派人给杨谅送去了礼物作为感谢,但杨谅却婉拒了这份谢礼。 使臣因此不解道:“是汉王觉得礼物不够多?” “非也,而是孤觉得这些礼物你们拿回去用来作为战事的补给更能发挥其作用。”杨谅道。 “我们已经有了足够的牛羊和战马。”使臣拍着胸脯,非常自豪,道,“这一次把突利打得落花流水,全靠汉王的提供的帮助,我们可汗说了,这些是汉王应得的,请汉王不要推辞。” 杨谅故作停顿,再开口时,话语间满是诱导的以为,道:“难道你们只打一个突利就满足了?” 杨谅此言一出,使臣觉察到事情绝不是这么简单,问道:“汉王的意思是?” “听说西北隋军最近给了你们不少压力,你们可汗应该很苦恼吧?” 一提到西北的隋朝军队,使臣又烦躁又无奈,道:“杨素用兵如神,我们和隋军有过好几次交锋,但都没有占到便宜,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去抢夺突利的牛羊和战马,否则情况对我们太不利了。” “所以孤让你把这些东西带回去,用来对付西北的隋军。”杨谅看来很是慷慨。 使臣大吃一惊道:“你真的是隋朝的汉王?” “孤的意思主要还是希望你们能够挫一挫越国公也就是如今的隋云州道行军元帅杨素的锐气。”杨谅道,“如果可以打赢杨素,也能鼓舞你们的士气,让突利对你们更加敬而远之,是不是?” 使臣被杨谅的说辞说得有些心动,便答应将礼物带回去,并且尽快制定对付杨素的计划。 “虽然阿勿思力俟斤兵强马壮,但杨素手下也有不少精兵,正要打起来,胜负未可知。”萧摩诃道。 “殿下当然不会希望隋军大败,那帮突厥人可不是善类。”王頍道,“太子才继任不久,眼下正是最风光的时候,而杨素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如今若能一挫杨素的锐气,便是挫了太子的锐气。” “而且杨素压制了突厥人这么久,他们对杨素肯定恨之入骨,如果有机会,一定会想办法除掉杨素。如此不用我们动手,就削了太子一臂,何乐不为?”杨谅冷笑道,“孤尚且不能在大兴动他分毫,可这里是西北,任他的手臂再长,也伸不到这儿来。” 第二一一章 兄弟 在杨谅的怂恿下,阿勿思力俟斤的队伍很快便对西北的隋军发动了进攻。 因为在不久前刚刚打赢了突利可汗的部队,如今正是阿勿思力俟斤手下士气最高昂的时候,因此对准了隋军的进攻显得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杨素深谙兵法之道,之道此时如果正面应对阿勿思力俟斤必定不会善终,所以下令全体隋军守城不出,不论阿勿思力俟斤如何挑衅叫嚣,统统不得应战。 见隋军如此龟缩城内,阿勿思力俟斤以为是杨素内心惧怕,便天天在城门外叫阵,气焰十分嚣张。但又杨素一道军令在前,隋军始终保持沉默,日子一长,这种单方面的挑战很快就变得索然无味,从突利可汗那儿得来的高涨士气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散。 杨素一直派人暗中监视阿勿思力俟斤部队的情况,在发现他们的士气已经大不如前,甚至军队中出现了消极怠战的情况,他果断下令出兵攻击。 一时间,隋军犹如泄洪一般从城门内涌出,伴随着铿锵有力的军鼓,快速冲向了阿勿思力俟斤军队所在驻扎营地。 阿勿思力俟斤没有料到杨素会在这个时候发起攻击,匆忙之间集合士兵应战。但杨素有备而来,带的又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要攻打阿勿思力俟斤这散漫的部队很是容易,所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胜利。 一站告捷,杨素决定乘胜追击,率领大军继续痛击落荒而逃的阿勿思力俟斤部队,一直将他们赶出了隋朝边境百里才收兵回城,并且夺回了阿勿思力俟斤从突利可汗处掠夺的畜群和俘虏。 西北的捷报传入大兴,杨坚龙颜大悦,要召回杨素大大封赏。 “请父皇听儿臣一言。”杨广进言道。 杨坚此时心情大好,笑道:“何事?” “此次越公大胜阿勿思力俟斤是大喜,也是一个契机。” “此话何解?” “西北长久以来不堪突厥所扰,其根本原因是有一部分突厥人不服我大隋管教才滋扰生事。儿臣以为,要平定突厥非一日之功,但眼下有个可以缓和的办法。” “什么办法?” “越公从阿勿思力俟斤缴获了不少牲畜俘虏,其中有有一部分是阿勿思力俟斤从突利可汗处抢来的。倘若我们将这部分物资归还给突利可汗,作为和突厥何解的开端,也就抓住了一部分突厥的势力。将来再有其他突厥部落进犯我朝边境,便可以请突利可汗出手相助,所谓以夷制夷,大隋便可以减免战事。”杨广道。 杨坚以为杨广所言或有可行之处,便下令杨素归还突利可汗被抢的牛羊俘虏。 突利可汗得到大隋礼遇感激之至,表示愿意与大隋建立友好关系,不日将进入大兴当面致谢杨坚。 杨谅借刀杀人的计划不但没有成功,反而促成了大隋和东/突厥的结盟,这无疑令他怒上心头,便在府邸借酒浇愁。 王頍见状想要劝说杨谅,却被杨谅狠狠训斥了一番。他看出杨谅此时已经醉了七八分,便不浪费时间,想再寻机会劝说,于是退下。 杨谅郁郁不得志,酒喝得更猛,喝道酩酊大醉,开始指天骂道:“孤哪里比不上杨广,何以他事事称心如意,孤却要在这苦寒之地苟且偷生!你何其不公!” 见杨谅此时形如封魔,又说出如此忤逆之词,左右侍者唯恐将来惹祸上身,互相使过眼色之后便悄然退下。 杨谅一身酒气浑然不觉,依旧深陷在壮志未酬的苦闷中,喝得两眼昏花,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像是要跌倒一样。 便是如此踉踉跄跄,杨谅不甚打翻了身边的烛台,烛火顺着洒落的酒水开始蔓延,起初只是零星火光,并没能引起杨谅的注意。 杨谅抱着酒坛自怨自艾,发现周围起火后,他立刻大叫:“来人!救驾!救驾!” 神志不清的杨谅在惊慌中丢掉了怀中的半坛酒,也正是这半坛酒使得火势瞬间猛烈起来,很快将杨谅围困其中。 周围烈火炙烤,杨谅却寸步难行,迷糊的神智在炙烤中有所恢复,他努力从火光中站起来,循着外头传来的人声走去,最终不知抓住了谁,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逃离火场的那一刻,杨谅闻到了不同于刚才的清新空气,他大口地喘息着,听见身后一声巨响,那是屋子的横梁被烧断了砸了下来。 眼前的大火正如他内心的愤懑,他渴望着有朝一日突破杨广带来的压制,像这窜天而上的火舌一样到最高处,那个时候他就是主宰,不用在受任何人的前置,尤其不用看杨广的脸色。 西北军士们回归大兴的时间里,杨广在大兴陪伴着近来缠绵病榻的独孤。 服侍独孤喝完药,杨广照旧叮嘱道:“母后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否则不管是儿臣还是父皇,都放不下心的。” 杨广的陪伴总是能给独孤更多的宽慰,尤其当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时,她更加渴望杨广能够日日伴在自己身侧,这样才能够让她安心一些。 但独孤发现杨广如今愁色增多,面对自己的时候也只是强颜欢笑,心中关切,便问道:“阿摐,是有烦心事?我看你最近总是愁眉不展。” “究竟还是母后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母后。”杨广这才吐露心声,道,“儿臣知道,父皇和母后让儿臣做这个太子,是信任儿臣。儿臣其实诚惶诚恐,生怕有一点行差踏错的地方就辜负了二圣的期望。可是……” 杨广无奈的叹息激发了独孤内心的母爱,她也因此对杨广充满理解,道:“既然知道我和父皇因为相信你才将国储之位交到你手里,你更不可懈怠才是。” “儿臣不敢懈怠。”杨广急忙解释道,“但是儿臣始终不是眼耳鼻塞,有些话,儿臣还是能听到的。” 独孤脸色微变,略略怒道:“那些流言蜚语,你管它们作甚?” “儿臣不是长子嫡孙,继任这太子之位不合祖制,有违天道,将来要生出祸端……” “住口。”独孤打断道,“你是陛下立的太子,就是天道所向。睍地伐虽是长子嫡孙,但德不配位,废除他也是无奈之举,否则才会给大隋招来更大的祸事。阿摐,相信你自己,也相信你父皇和母后的眼光判断。” 杨广被独孤打动,点头称是。 此时,有侍从前来禀告,说杨勇求见。 独孤本不想宣见,但念及骨肉亲情,便将杨勇召了进来。 杨勇虽被废为庶人,却始终是杨坚长子,先前被下令禁足思过,如今期限已满,他正是前来谢恩的。 看着清减了不少的杨勇,曾经那一身贵气傲骨如今已都不见了,从进门到走近独孤,他始终低着头,看来很是谦卑。 独孤自然还是心疼的,道:“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做下错事?” “儿臣已经知道错了,也决心痛改前非。今日前来面见母后,是想请母后为儿臣向父皇求情……父皇至今都不肯见儿臣。”杨勇向独孤叩首道。 昔日从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落半分下风的杨勇如今这般卑躬屈膝的样子,倒是令杨广有些意外。他冷眼在一旁看着,也静静听着,想要看看杨勇是有什么打算。 “你实在做得过分,不怪你父皇不肯原谅你。”独孤看向杨广,道,“你要是有阿摐一半沉稳,一半知道轻重,也不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 “太子大德,是儿臣不能企及。儿臣也已经听过,决定痛改前非,可眼下这路因父皇闭门不见而被堵死了。母后,救救儿臣吧。”杨勇恳求道。 “父皇也是痛心至极才会余怒未消,大哥不妨再等等?”杨广假意道。 让杨勇等,就是消磨杨坚对他的印象,自然也是在降低他们父子见面重燃骨肉亲情的可能。 杨勇表现得很是迫切,对独孤道:“儿臣知道自己错了,日日夜夜都盼着能当面向父皇请罪,请求父皇的宽恕。求母后给儿臣一个机会,儿臣必不敢再令二圣失望,必定恪守本分,不敢再做错事了。” 说到动情处,杨勇甚至双眼发红。 “大哥昔日最对不住的是兰陵,父皇又很是疼爱兰陵,想求父皇宽恕,不如请兰陵出面?”杨广特意到。 杨勇知道,这是杨广在设计羞辱自己,要他亲自去向兰陵请罪,卸除他最后一点身为杨家长子的尊严。可他明知杨广的用意,此时却无法反驳,尤其在捕捉到独孤似乎被杨广说动了的神情之后,他一面在心里咒骂杨广,一面假惺惺道:“就怕兰陵不肯见儿臣。” “兰陵虽是女子,心胸却比男儿,大哥与她又是亲兄妹,若真是诚挚道歉,兰陵不至于如此绝情。”杨广转头问独孤道,“母后以为如何?” 独孤点头道:“确实可以一试。睍地伐,你身为兄长,该有这样的度量。” 杨勇已是恨透了杨广,可独孤在场,他却依旧要表现出杨广这一番“帮助”而感恩戴德,道:“多谢太子提点,我这就去向兰陵请罪。” 杨勇看似真心实意改过的样子,让独孤感到欣慰,道:“希望睍地伐是真的知错而改,也就不枉费陛下对他的一片苦心了。” “看大哥的样子确实是诚心悔过的,母后可以放心。”杨广看着杨勇匆匆离去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嘴角亦是几不可见的上扬,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意。 第二一二章 天意 杨谅回到大兴后,杨坚发现他镇日魂不守舍,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关心问道:“益钱,你是怎么了?怎么回来之后整个人都精神不振?” 杨谅起初还强打精神,道:“儿臣没事,多谢父皇关心。” 杨坚最是了解杨谅,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必定没有说实话,道:“在父皇面前还要遮遮掩掩,信不信朕治你个欺君之罪?” 杨谅随即跪在杨坚面前,诚惶诚恐道:“儿臣不敢,请父皇恕罪。” 杨坚让杨谅起身,眉目慈祥了几分,道:“你与朕虽是君臣,但也是父子,有话但说无妨。” 杨谅还是迟疑了一阵,这才很是为难地与杨坚道:“启禀父皇,就在儿臣要启程回大兴之前,儿臣在并州的住处突然被天火给烧了。” 帝王本就多疑,加上杨谅看来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杨坚的疑心顿时重了不少,盯着杨谅闻到:“此话何解?” 杨谅叉手,道:“儿臣本该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可回到大兴见了父皇,再想想接连发生的事,还是觉得不得不说。” 杨坚的敏锐已经让他猜到了杨谅接下去要说的必定不是什么中听的话,但他依旧耐着性子,道:“继续说。” 杨谅上前一步,走近杨坚后才道:“西北战捷本是好事,但天火居然突临并州,还将儿臣住处及附近的屋舍烧得一干二净,这就委实令人匪夷所思。儿臣心中惶恐,所以事后特意找了一味擅长天相的大师占卜测算,结果没想到……” 杨坚被杨谅吊足了胃口,道:“不必故弄玄虚,照实说。” “大师说……大兴妖星作乱,将有……大祸,西北天火只是预示。”说完,杨谅就低下头不敢面对杨坚陡然间怒气满满的目光。 “妖星?” 杨谅此时并不敢继续往下说,却正是他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引起了杨坚内心深重的猜疑。 不久后,江南送来公文,说是正在开展的几项水利工程出现了问题,致使部分工人受伤,所以原定的工期需要延后,也需要再向中朝申请拨款,以便项目继续进行。 杨广原本准备亲自去江南查看,却被杨谅捷足先登,要了差事去。 江南一直都是杨广心之所系,他虽然人在大兴,却也一直关注着营建江南的计划。原本是想趁这次机会回去看看,到底还是试了算。 见杨广有心事,萧夜心问道:“殿下如今是为哪件事烦心?” 杨广强颜欢笑,将萧夜心拉到身边,道:“你猜猜?” “其实不能去江南视察不算大事,大不了过阵子再找个理由去,殿下也不至于被汉王抢了了分头就这么愁眉紧锁。” “自从当了这个太子,日子可比过去艰难多了。”杨广叹道,“如今想出个大兴都困难。” “当初可是殿下自己要回来的。” 萧夜心开玩笑,杨广不生气,逗她道:“现在都会挖苦我了?” “好歹殿下笑了,不想刚才那样愁眉苦脸的。” 杨广随即又笑了笑,问道:“最近可在母后那见过兰陵?” 萧夜心回想一番,道:“有些日子没见过公主了,怎么了?” “废太子去公主府请罪的事,你听说了吗?” 萧夜心点头,道:“这事不还是殿下促成的?” “也难为废太子肯拉下这个脸,只是经过这么多事,兰陵肯不肯妥协就未知了。”杨广不但没有惋惜之意,更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玩味地看着萧夜心,道,“你几时有空,去看看兰陵吧。” 萧夜心于是在第二天就去了公主府,切好碰上了杨勇。 杨勇见是萧夜心,本就不大好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冷哼了一声就让侍从去通报。 萧夜心不慌不忙,门房出来迎接,和杨勇的侍从像是很熟悉似的,都没有进去通传就将杨勇迎了进去。 门房正要进去,这才发现了站在一旁的萧夜心,快步出来,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夫人?” “你几时来公主府当的值?以前没见过你。”萧夜心问道。 “小的十天前才接了公主府门房的差事,夫人还没报府上……” “太子府。” 门房顿时慌了神,想了想,道:“太子妃稍等,小的这就……” “不必了。”萧夜心直接往公主府内走去。 门房暗道不妙,立刻去通知了柳述。 杨勇还没来得及告诉柳述,萧夜心来了,门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来通知,柳述随即出去迎接,做出一副恭敬之态,道:“太子妃驾临,怎么不让人通传一声?” “若是没人通传,驸马怎么过来了?”萧夜心还算客气,道,“想来驸马正在会客,我来看看公主,她在府上吗?” “公主出去了。” “去了哪儿?” “我从不过问公主的行动,现今更是不敢。”柳述故作谦卑。 这样的托词显然不能让萧夜心信服,可她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硬闯公主府,便只能暂且回去。 “柳述明显是在推脱,故意不让我见公主。”萧夜心感觉到事情不妙,担心道,“原以为经过上次的事,柳述至少会忌公主三分,但是现在看来情况或许更糟糕。” “阿五怎么了?”萧玚突然从房外冲了进来,一脸情急的样子显然偷听到了萧夜心和杨广的所有谈话。 萧夜心和杨广交换过眼神后,上前安抚萧玚道:“我也只是推测,一切还有待查证。” “怎么查?”萧玚紧张道,“兰陵一介弱质女流,如果柳述和上次一样将她软禁起来……” “情况或许会更糟。”杨广道,“上一次他们功败垂成,如果再有机会,一定不会再失手。” 在场的三个人几乎都料想到了如果对兰陵袖手旁观,那么那个因为皇室巩固权利而一生痛苦的大隋公主很可能落得十分凄凉的下场。 杨广不忍心,萧夜心不忍心,萧玚更是不忍心。 “姐……我想去公主府看看。”萧玚请求道,“我想确定阿……公主的安危,除非迫不得已,我保证一定不会暴露自己。” “不行。”萧夜心拒绝道,“我知道你担心公主,但潜入公主府风险太大,万一被抓到,我们全都百口莫辩。如今正是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盯着我们的时候,我们不能有一丝差池,否则就是万劫不复。” “我可以答应你们不见她,但是我不能在这种明知她有危险的境地里还眼睁睁看着不管。姐,我真的只是想知道她的安危,如果她是安全的,我依旧会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萧玚郑重其事。 “阿柔说得对,这件事你不适合去办,让裴元通去吧。”杨广道,“他去公主府走一趟比你安全得多,孤保证,一定让他如实告诉你兰陵的情况。” 见萧玚仍就坚持的样子,萧夜心劝道:“你真的要去,我们谁都阻止不了,但每件事都有万一,我不想等出了事再去弥补。朝中已经有关于殿下以次代正,不见天怜的流言,等汉王从江南回来,还不知会有什么招数打过来。萧玚,当是我求你,为了大局考虑,忍这一次吧。” 若是曾经的萧玚,在知道兰陵很可能身陷险境之后必定会义无反顾地赶到她身边,可如今哪怕内心有着极为强烈的渴望,他终究还是选择妥协,艰难地答应了萧夜心的要求。 但是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公主府在当天夜里就突然走水,火势一度蔓延到临近的其他府邸,如果不是当时裴元通在场,兰陵只怕就要葬身火海了。 可即便如此,兰陵依旧因为在火场里待得太久,吸入了大量浓烟而昏迷不醒。 独孤因此将兰陵接入宫中诊治,柳述也无法推辞,只能在宫外等待结果。 而太子府中,萧夜心也无法从裴元通那里得知起火的真正原因。 “属下到达公主府时就已经起火,没看见究竟是谁放的火。”裴元通道,“属下观察过,火势最旺的地方是在公主的住所附近,连同周围被波及的其他宅院,也都是因为距离公主住处近,受了风向影响才起火的。” 话到这里,萧夜心和杨广已经大约知道了起火的原因,但如果连裴元通都没有证据,这场火就不简单了。 裴元通退下后,萧夜心眉间的忧愁又重了几分,道:“同样的招数再来一遍,这次还险些搭上公主的性命,真狠。” “废太子对我恨之入骨,被他抓到了能够打压我的地方,如今的他必定是全力以赴了。”杨广道,“这多事之秋,逃不过了。” “殿下想好应对之策了吗?” “所谓天意难违,有些事一旦在人心里扎了根,想要消除就不那么容易。不过眼下的情势还控制得住,也许等兰陵醒过来,还会有转机。” “殿下的意思是公主可能知道纵火真凶?” 杨广摇头道:“未必知道,但兰陵作为受害者,她如果说了什么那就是证据。” 萧夜心似乎明白了杨广的意思,又见他眸光一暗,便听他在自己耳边低语道,“天意不可违,人意总是可以周旋周旋的。” 第二一三章 彻谈 兰陵一连昏迷了好几日,独孤为此也病倒了,萧夜心于是日日进宫看望独孤再帮忙照顾兰陵,日出去,入夜归,任劳任怨,独孤看在眼里,总算欣慰。 看着迟迟没有醒来的兰陵,她苍白的面容和哪怕在昏迷时依旧无法解开的眉头,让萧夜心每每在床边守着时都涌出一阵深重的愧疚——她记得当初那个古灵精怪的兰陵公主,笑靥如花,娇俏可人,可自从和萧玚分开后,她的生命便似逐渐枯萎的花,一日一日地凋零,到如今只剩下令人唏嘘的遗憾。 萧夜心的目光长久停留在兰陵身上,她想说些什么鼓励兰陵快点醒过来,可转念一想,现实只会让兰陵的内心更加千疮百孔,干脆不提也罢。 将要回太子府的时候,萧夜心却意外发现兰陵有了苏醒的迹象,她即刻通知独孤,也因此推迟了回去见杨广的时辰。 兰陵虽然有些虚弱,但看起来情况尚可,加上太医也说没有太大的问题,独孤这才放了心。 可兰陵却在之后拉着独孤哭了出来,道:“母后,如果活着要受剜心之痛,我宁愿就这样死了。” 独孤不明所以,道:“阿五,你怎么了?是不是有话要对母后说?” 兰陵哭得更加厉害,连话都说不清楚,这样激动的情绪持续了一会儿,她才哽咽道:“血亲骨肉一次又一次地害我,母后,你和父皇到底为不为我做主?” 独孤惊道:“你说什么?” “大哥他想烧死我……”兰陵哭得几乎晕厥。 萧夜心赶忙施救才让兰陵在将要昏迷之际清醒过来。 兰陵缓了口气,哭红了双眼看着独孤道:“母后为什么还要让我和驸马共处一室?他和大哥沆瀣一气,我差点就再也见不到母后了。” 独孤心疼地抱着兰陵,尽力安抚道:“阿五不哭,你若是真的受了委屈,告诉母后,母后一定还你公道。” 兰陵摇头,哭道:“我和大哥是亲兄妹,驸马曾经也待我很好,可不知何时起,大哥便看我不顺眼,想要除掉我。之前他们给我下药,母后都是知道的。后来父皇和母后顾念着河东柳氏和皇室颜面,所以饶了驸马。可是他和大哥都因此怀恨在心,之前我没能进宫见母后,都是驸马将我软禁在驸马府中。” 独孤怒上心头,道:“我还以为睍地伐是诚心悔过,原来都是假的。” “大哥常去公主府和驸马密谋,具体在商量什么我不太清楚。但当日我特意去书房偷听,听见他们在……” “在什么?” 兰陵迟疑着,目光移向萧夜心,欲言又止。 萧夜心会意正要转身离去,兰陵又唤住她,道:“二嫂不必回避,事关太子哥哥,你听着也好。” 萧夜心在请示过独孤之后继续留下。 兰陵继续道:“大哥他一直记恨着太子哥哥,如今他被废,更是想对太子哥哥除之而后快。可是他又没有计策,所以找驸马商量。之后……他们想到用天向之说栽赃,还说……” “说什么?” “还说汉王哥哥也是这么做的。” 独孤的怒意已经完全暴露,她只能暂时保持之后一丝冷静,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兰陵扑在独孤怀里哭道:“母后和父皇素来疼我,如果我莫名其妙被火烧死了,大哥他们就可以以此做文章。母后,流言蜚语最是伤人。” 一想到杨勇居然要用这样歹毒的方法对待杨广,独孤便怒火中烧,这就要去找杨坚为杨广讨个公道。 萧夜心随即追了出去,阻止独孤道:“皇后息怒,请听我一言。” “你要说什么?” “我不敢质疑公主所说的话,但废太子虽然已经成了庶人,到底是陛下和皇后的亲骨肉。如今陛下 已经因为废太子的事伤心过度,如果此时再加上这条谋害公主的罪名,废太子是罪有应得,可陛下的心未必承受得住。”萧夜心说得真挚。 想起杨坚如今每况愈下的身体和总是郁郁寡欢的情绪,独孤确实不忍心再打击他,道:“你要替睍地伐瞒下来?” “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阿摐?” “殿下知道,废太子一直以来都对他有所忌惮,如今殿下还继任了青宫,势必会引来怨恨。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兄弟。陛下和皇后从来都是希望他们兄弟之间能够和睦相处。所以殿下再三叮嘱,无论/公主醒来之后说什么,让我务必请皇后三思,殿下不希望手足之间非要你死我活的地步。” 独孤此时稍稍冷静了些许,确实被萧夜心所言打动,她问道:“阿摐准备怎么办?” “殿下说,若真要找个凶手出来,也该多为公主考虑。此次遭逢大难,对公主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总该安抚才是。” 独孤沉思片刻,叹道:“我是真的老了,如今已没有阿摐考虑得周到。” “皇后是关心则乱,毕竟公主确实受了太大委屈了。” “我知道如何办了。” “公主既然已经醒来,我就先回去告知殿下。”说罢,萧夜心告退。 萧夜心正要走,又有侍女快步出来,说是兰陵还想留她一会儿。 于是,萧夜心进了内殿去见兰陵,发现兰陵居然能够自己坐起来,脸色也比刚才好了很多。她站在垂帘下却一阵心惊,一直没有上前。 “二嫂,我还有些话想要跟你说,怕迟了就说不了了。”比起刚才哭哭啼啼的样子,此时的兰陵温柔了许多。 萧夜心按捺着内心的担忧走去床边坐下,盯着兰陵看了一会儿才问道:“公主找我什么事?” “说来奇怪,虽然这几天你们看我都昏迷不醒,其实我好像什么都知道,比如二嫂你天天在这里照顾我。”兰陵感激地看着萧夜心,道,“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的,虽然可能有时候会做一些迫不得已的事。” 萧夜心被戳到了痛处,有些不安地看着兰陵。 兰陵倒是从容,继续浅笑道:“这几天我不能说话,可脑子还清醒,刚才我和母后说的有真话,也有一些我自己揣摩出来的意思,我想我能帮你和太子哥哥的只有这么多了。” 萧夜心沉默。 “我现在想想,大哥厌恶我也不是没道理,至少我确实在帮太子哥哥。”兰陵此时才流露出一直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担忧和关心,道,“也是希望他能好好的。” 萧夜心却仍旧不愿意在兰陵面前提及萧玚。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遗憾没办法和他共度这一生的时光,如果有来世,我希望可以把我们没来得及把握住的时间都弥补回来。”兰陵道,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我还记得他当初练习向父皇请旨赐婚的样子。我多希望他可以成功,就没有后头那么多事了。” “二嫂,你说,如果我能嫁给萧玚,该是多好的事。”泪水不自觉地夺眶而出,将兰陵嘴角的笑容浸得满是苦涩酸楚,她继续道,“可是我不敢想了,尤其当我每一天都那么清醒的时候,我根本不敢想关于他的事,一想……我就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公主……” “二嫂,这些话我也只能跟你说说,我知道你也不会告诉萧玚的。”兰陵将眼泪擦去,道,“事实无法改变,此生不见才是对彼此最好的。我原本以为,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会想要见他,可是如今却好像并不这么想了。我不想他难过,也不想有那么大的遗憾和不甘……” 萧夜心拉住兰陵的手,道:“别胡思乱想。” 兰陵的嘴角扯出笑容,像是在安慰萧夜心,道:“如果真的是胡思乱想,二嫂你就更不能告诉别人了。” “我不会说出去的,跟谁都不说。” “虽然我知道不用我说,二嫂也会把萧玚照顾好,可我还是想请二嫂替我好好地看着他。他想做的事,只要可以,请二嫂务必帮他。他不愿意做的事,也请二嫂不要逼他。”说着话,兰陵又开始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低声哭了出来,“二嫂,我……我想他了。” 萧夜心不敢面对兰陵,所以将她搂在怀里,不去看此刻委屈又伤心的女子,甚至也没能说出一句安慰她的话来——她不敢,也不配。 兰陵在萧夜心怀中哭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道:“你和太子哥哥也要好好的。” “这份安好里若是缺了公主就不算完整了。” 兰陵摇头,道:“命中注定的事,谁都没办法违背。但是你们让我看到了可能,当初太子哥哥在元仪殿抢亲的样子,我至今都记得,这才是你们能够在一起的原因吧。” 想起当初为自己奋不顾身的杨广,萧夜心心头也是五味杂陈,道:“像公主说的,就不是命中注定了,也许就是多了一点点幸运,才让我和殿下能够一起走到今时今日。” 两个命运看似不同,又在某些地方存在关联的人就这样谈了一整夜。 萧夜心知道,这是她现在能为兰陵做的唯一一件事——免除她此刻的孤独,至少还能将这世间留存的温柔带到兰陵身边。 兰陵看了一眼台上快要烧光的蜡烛,莫名说了一句:“真想看一看明天日出,今晚都不想睡了。” “我陪公主等。” “已经打扰了你到现在,怎么好再让你彻夜不眠?”兰陵轻轻推了萧夜心一把,道,“你不困,我可困了。我还是病人呢,该休息了。” 萧夜心却拉着兰陵的手迟迟不肯松开。 “我真的……”说着,兰陵打了个哈欠,道,“我真的想睡了。” “好,那以后有机会,我陪公主看日出。”萧夜心缓缓站起身,每一个动作都做得非常慢,可她一旦转过身去就再也不敢回头,一直借着微弱的烛火走出那道垂帘,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好似用光了全身的力气。 第二一四章 身后 翌日一早,宫女去服侍兰陵时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冷了。 独孤知道兰陵过了身,伤心得当场晕了过去,现场一片混乱。 好不容易等独孤醒来,当朝国母第一句就是要见萧夜心。 萧夜心在杨广的陪伴下火速进宫,看着已经坐不起身的独孤,她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你是最后见过阿五的人,昨夜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悲痛之外,独孤还带着质问的口气。 “公主说,唯恐陛下和皇后伤心,所以只想默默地走。” 独孤用尽力气拍着床,道:“胡说!” 萧夜心叩首,道:“不敢欺骗皇后,公主确实是这样说的。” “母后,阿柔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杨广求情道。 独孤何尝不知昨日兰陵那突然恢复的身体正是接近死亡最后一刻的回光返照,她这样质问萧夜心只是因为不愿意面对兰陵就这样死去的事实,那毕竟是她最疼爱的女儿。 看独孤痛苦的神情,杨广立即上前将她扶住,道:“母后,兰陵泉下有知不会希望您这样。” “公主希望皇后不要因为她的死而沉浸在悲痛中,公主说,命中注定的事谁都改不了。”萧夜心尽量说些安慰的话。 有杨广在场,独孤的情绪总算得到了稳定,萧夜心适时退下,留他们母子说话,在外殿等候。 许久之后,杨广才出来,发现萧夜心一个人坐着出神,他坐去她身边,拉住她的手,道:“别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 萧夜心左右看了看,拉着杨广离开了独孤的寝宫,问道:“殿下还有其他事吗?” “怎么了?” “就想跟殿下待一会儿。” 杨广看得出兰陵的死对萧夜心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他也理解这些年来萧夜心对兰陵始终未曾磨灭的愧疚,所以柔声回应道:“我陪你。” 二人一直到上了回太子府的马车,萧夜心才主动靠进杨广怀里,长长地叹了一声,道:“公主一生的遗憾都是因我造成的,昨夜她跟我说的那些话,我怕是……” “若真有报应,我替你担着。”杨广轻抚着萧夜心肩头,道,“你做的那些事是因为我,总不能什么都让你一个人扛?你我夫妻一体,既能同富贵,也能共患难。” “公主昨夜看我的眼神里满是羡慕,我知道,她一直都想嫁给萧玚,只可惜天意弄人,最后她也没有一句话让我带给萧玚。”说着,萧夜心将整张脸埋进杨广胸口,“她看得太明白了。” 萧夜心的声音闷闷的,但杨广从她轻微颤抖的身体就知道她哭了。原本她从宫里回太子府没多久,人才刚刚躺下就接到了独孤的召见,忍耐了多时的情绪其实在独孤诘问她那会儿就已经开始崩溃了,若非她意志够坚定,应该早就落泪了。 杨广搂着萧夜心没再说话,就这样一路回了太子府,又在大门口看见了萧玚。 萧玚已经从太子府家奴口中知道了兰陵过世的消息,但他不愿意相信所以一直等着萧夜心回来,此时见到她的样子,他才相信那个自己牵挂了多年的女子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杨广将他们姐弟带到偏厅后离开,走前叮嘱萧玚道:“任何话好好说,阿柔心里也不好过。” 等杨广离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萧玚才开口问道:“姐,她最后说了什么吗?” 萧夜心此时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不少,面无表情道:“公主说了很多事,唯独没有一件是关于你的。” “不可能。”萧玚激动道,“她没有提过我?” “你希望她提起你什么?”萧夜心眉眼冷峻地看着萧玚问道,“是回忆你们那些已经回不去的从前?还是说她想跟你约定下辈子再相见?萧玚,你别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看不清,公主已经看清了。你们的曾经已经过去,也不会再有以后,你该放下执念了。” “不可能!阿五不会这样对我。” “她就是这样对你的。”萧夜心肯定道,“公主昨夜跟我说了她对陛下和皇后的不舍,说了她觉得对不起先驸马,说了她和柳述之间的夫妻恩义和过结,说了她对我和殿下的希望,一直到我走,她都没有提起过你。” 一直以来被视若珍宝的感情,哪怕只是年少时那短暂的一点时光,也是萧玚心底从未褪色的记忆,他以为此生与兰陵无缘,但彼此都是记挂着对方的,可萧夜心这样平淡认真的叙述突然就让他怀疑自己这么多年来对兰陵的念念不忘,究竟有没有意义。 “不会的,姐,你一定在骗我。” “且不说柳述,王奉孝虽然和公主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他对公主礼敬,公主对他也照顾,夫妻之间恩爱和睦,难道比不上你们当初那点感情?”萧夜心语重心长地劝说道,“萧玚,公主已经走了,你也该从这段感情里走出来了。” 萧玚的情绪看来很是低落,像是无助的孩子那样看着萧夜心,惨笑道:“姐,你让我怎么走出来?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想要守着她。她好或者不好,只要她还活着,我就以为我们还会有希望。可是现在她走了,我还要等什么?” 萧夜心开始担心起来,道:“萧玚,除了公主,你还有我,还有家人。我知道公主一直支撑着你,但既然这已经是事实,就不要再固执地不肯放下。我以后都不会逼你,只要你愿意好好调整自己,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重新振作,家里还有娘,还有大哥他们,他们也都关心你。” 萧玚愣愣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失魂落魄的样子才有所好转,迟钝地向萧夜心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姐,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可以。” 萧夜心一直将萧玚送到了大门外,看着他骑上马朝莒国公府的方向去,却依旧担心着。 杨广在萧夜心身边道:“我已经让裴元通跟着他,不会有事的。” “也许是我话说得太狠了,真怕萧玚一时接受不了。” “他是你弟弟,你应该相信他。”杨广道,“兰陵的事我们并非毫无责任,该给她的公道,我们得还给她。” 后来萧夜心才明白杨广说的是什么意思。 兰陵作为杨坚和独孤最宠爱的女儿,身后事必然不会潦草,但因为独孤抱恙,所以葬礼的大部分事宜都交给了萧夜心打理。 原本就不甚热闹的皇宫,如今因为兰陵的死更显得萧条,尤其是病情越来越严重的独孤,宫中的气氛低沉得总是让人感到压抑,宫女侍从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在此期间,杨广日日都去看望独孤,两人一起回忆曾经和兰陵的点点滴滴,说到痛心处,独孤哭到几乎要昏死过去。 杨广除了安慰独孤,也会提醒她处置加害兰陵的罪魁祸首——柳述和杨勇。 独孤虽然对杨勇已经恨之入骨,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又需看在杨坚的面子上,她便只是拒绝杨勇的每一次探望。至于柳述,他是直接放火的元凶,加上之前已经有过前科,独孤自然不会再放过她,态度强硬地要求杨坚处死柳述。 虽然素日里,杨坚对柳述也算宠爱,但抵不过丧女之痛和独孤的一再恳求,加上兰陵曾经亲口说过是柳述放的火,所以在兰陵的葬礼完毕之后,他即刻下令处死柳述,以正视听。 被关押在天牢的柳述依旧不肯伏法,口口声声喊着自己冤枉,当杨坚赐的毒酒被送到面前时,他仍然拼命想要逃脱,然而这一次他逃无可逃。 萧玚乔装成狱卒跟随杨坚派来的人见到了柳述,看着还在垂死挣扎的柳述,萧玚直接上前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一踢他的膝盖让他跪着。 前来行刑的太监一个眼神之下,另一个侍卫便钳住柳述的嘴,强迫他张开,再往他口中灌下毒酒。 萧玚将柳述重重地推到地上送走了行刑太监,自己则站在牢房外看着柳述在地上痛苦地挣扎。 柳述因为毒药的作用内脏剧痛,蜷缩着十分痛苦,而他此时才看清牢房外站着的是萧玚。他费了好大力气才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外头那个面无表情的男子,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萧玚冷眼看着柳述的生命在毒酒的摧残下一点点消失,当柳述抬起的手垂下,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任何生机,他依旧没有任何神情上的变化,冷漠得仿佛眼前不是一条生命的陨落。 走出牢房的一路上,萧玚回忆着关于兰陵的所有过往,那始终的在记忆中明艳的人终究还是离他而去,他不能在牵她的手,无法再听她叫他的名字,也再见不到她的样子,一切只能存在在他的脑海中,连同他们年少时的感情一起被埋藏在心底的最深处。 “阿五,你且等等我。”看着天牢外的有些刺眼的阳光,萧玚眯起眼,这样自言自语。 第二一五章 厌胜 兰陵之死给帝国两位最高统治者带来的打击超过所有人的预计,也因此在兰陵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未免触怒杨坚和独孤,包括杨广在内的满朝上下都处处小心翼翼,不敢懈怠。 杨勇更是在此之后日日跪在杨坚寝宫外请求原谅,却每日都不得宣召。他又开始抄写佛经送去独孤处,说是想以此向兰陵的亡灵赎罪,又怕兰陵不收,请独孤先行首肯,起初这行为自然也是碰壁的。但杨勇毕竟是皇室长子,天天在二圣宫外罚跪认错,难免找来闲言碎语,尤其引得高颎心中不平,为杨勇向杨坚求情。 虽然对高颎有所猜疑,但杨坚不得不承认高颎对大隋一向忠心耿耿,再加上杨勇深切悔过的表现确实不像作假,他便开始心软,可始终无法说通独孤。 得到了杨坚的原谅,杨勇便算是成功了一大半,他一方面开始学着当初杨广的样子,谨小慎微地在杨坚身边活动,重新参与到朝廷政务之中,另一方面,他开始暗中寻找可以反击的机会。 自从杨广成为太子之后,杨谅对他的敌意便空前膨胀,两人过去或许还只是暗中较量,真有争吵也多是为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可如今横亘在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也日趋明显,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汉王杨谅处处都在针对太子杨广。 杨勇私下邀约杨谅的事虽然做得隐秘,但杨广身边有个裴元通,打探消息想来又快又精准,因此杨谅前脚才见上杨勇,消息后脚已经送到了杨广手里。 杨广在之后听完裴元通的禀告后神色微变,手指轻扣着桌沿,正在思考什么。 萧夜心恰好送点心过来,见此情景放下东西就要离开。 “你先退下吧。”杨广对裴元通道。 待裴元通离去,杨广向萧夜心伸出手,道:“咱们聊聊。” 萧夜心回应杨广,与他牵了手再顺势坐去他推上,任由他搂着自己,问道:“殿下想聊皇后还是汉王?” 杨广打量着萧夜心,故作严肃道:“我以前是不是说过,凡事别把我说得太透?” 萧夜心莞尔一笑,道:“聊天总得有个主题,否则鸡同鸭讲哪里有意思?” 杨广点了点萧夜心的鼻子,笑道:“那咱们说说汉王?” “他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仗着陛下的宠爱,处处给殿下使绊子,应该不至于伤筋动骨。” “要是一个汉王加上一个废太子呢?” “殿下过去不也是一直在应对这种局面?”萧夜心低头想了想,道,“殿下应该志不在此吧?” “你啊。”杨广的笑意里带着对萧夜心的赞许,道,“裴元通说了,废太子这次不光要联合汉王,还想着等蜀王回来述职一并拉拢了。” “废太子和汉王的底细,殿下一向很清楚。蜀王不常在大兴,威胁没有他们两个大,但也正是因此把不准他的脉。哪怕是上一次我们给了他教训,但应该没有伤到他的元气。” “他们每一个单独拉出来,我都有把握对付,但如果他们联手,不管是内政还是在外兵权,都还是颇为令我头疼。”杨广按了按太阳穴,道,“上回去蜀地只看见了冰山一角,蜀王私底下究竟还有多少实力,确实说不准。” “所以殿下是想对付蜀王?” “你觉得呢?” “大兴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让蜀王在封地当个闲散藩王正是殿下对兄弟的关心。” 杨广朗声笑了出来,将萧夜心搂紧了几分,在她颊上亲了一口,道:“阿柔,你如今说话越发可爱了。” “夫妻闲话,还要一板一眼的?”萧夜心看了一眼台上的点心,道,“说完事儿吃点东西,我特意让他们做的。” 杨广这便欣然接受了萧夜心的好意。 所谓谋定而后动,在杨勇没有进一步举动之前,杨广也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着。面对杨谅的日常针对,他兵来将挡,甚至在“迫于无奈”的情况下将许多扬州的事务让给了杨谅和杨勇手下的人。在外人看来,杨广这个太子当得,比起当初的杨勇情况更要如履薄冰一些。 兄弟之间的拉锯一直持续到杨秀回大兴述职,裴元通一直在暗中监视,终于等到了他们兄弟三人秘密见面的时候。 就在同时,有人在杨秀休息的驿馆内找到了一只人偶,上面写着不知谁的生辰八字,一看便知是厌胜之术。 驿馆的侍从不敢私藏这种邪物,立刻将东西上交给驿馆的侍卫队长,人偶随即被送入宫中,呈送到杨坚面前。 杨坚一看人偶上的生辰八字龙颜大怒,下令立刻捉拿杨秀。 带队捉拿杨秀的侍卫自然是杨广早就安排好的,都是他这些年来放在宫中的眼线,用来观测杨坚和独孤的一举一动,如今也派上了用场。 原本杨秀正和杨勇、杨谅相谈甚欢,商量着如何一起对付杨广,没想到一队禁卫突然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带走了杨秀,让杨谅和杨勇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杨秀很快被押送道杨坚面前,杨坚将那只人偶仍到杨秀脚下,厉色质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你给朕解释清楚?” 一头雾水的杨秀在看过人偶上的字后顿时吓得冒了一身冷汗,像是见了鬼一样一把丢掉了人偶,在杨坚面前磕头解释道:“父皇,这不是儿臣的东西,儿臣冤枉。” “从你驿馆找出来的东西,你说冤枉,难不成是谁要害你?”杨坚气得有些发抖,但看着杨秀这副讨饶畏惧的样子,他更是来气,扬声道,“你说不是你的,那你倒是说说看,是谁的?朕还你清白!” 厌胜之术向来为王侯君主所厌恶,如今杨坚这盛怒的样子前所未有,杨秀自知并不受宠,不敢再造次,就算心里已经有了盘算猜测到是谁陷害自己,却不敢在此刻说出对方的名字,唯恐更加惹怒杨坚。 看杨秀不说话,杨坚刚要继续发话,却见大理寺来了人,说是有人向大理寺举报蜀王杨秀图谋不轨,有不臣之心。 杨秀一听,急得指着来人怒骂道:“信口雌黄!” “住嘴!”杨坚问道,“是什么人?” “说是从蜀地来的。” 杨秀虽然阳奉阴违,在蜀地时骄奢,但自从上次被杨坚痛斥而灰溜溜离开大兴之后,他还算安分守己,但也只是比起之前大肆放纵稍有收敛,在百姓看来,蜀王依旧是过去那个横征暴敛,劳民伤财的蜀王。 此时听说来人是自己封地的,杨秀身上的冷汗又密了一层,他忐忑地擦去额角滴下的汗,已经开始在心里咒骂杨广。 前来揭发杨秀的正是小童和原先在山寨里的几个人,他们在杨坚面前将杨秀的罪行再一次复数,指出他并未会改,蜀地百姓依旧过着水生火热的生活。 “而且蜀王召集了不少巫师道士,经常在当地做法,说是驱邪求得神灵庇佑,但那些人一看就是邪门歪道。”小童道,“陛下,我们都是大隋的子民,自然有陛下护佑我们,哪里需要那些邪灵之术。蜀地的百姓都说,蜀王这是想通过这些旁门左道,另有图谋。” “一派胡言!都是胡说八道!”杨秀跳脚,道,“孤确有着急江湖术士,但那是想为父皇和母后炼制仙丹灵药,根本不是你口中说的图谋不轨。孤是大隋的蜀王,孤对大隋,对父皇一片赤胆忠心,究竟是谁指使你到御前污蔑孤!” “谁能指使你封地的百姓?”杨坚看着那只人偶已经怒极,再看看杨秀此时依旧砌词狡辩的模样,更是对这个儿子心灰意冷,道,“将蜀王禁足驿馆,任何人不许探视。这件事,朕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杨秀被禁足的消息一经传出,杨勇和杨谅免不了担心,毕竟杨秀被抓时和他们在一起,如果厌胜之术真的被扣在了杨秀头上,他们或多或少也会遭到牵连。 为此,杨谅一早就向杨坚申请亲自去江南督查工程以避开风头,杨勇也噤若寒蝉,除了处理公务,他都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府邸中不敢轻易出门。 三人还未真正对杨广做什么,就被杨广先发制人一击击破,不免让杨广和萧夜心笑他们确实不堪一击。 “殿下准备如何安置小童他们?”萧夜心问道。 “他们立了大功,我自然不会亏待他们。”杨广看着萧夜心,想起之前两人在蜀地的遭遇,还有那些他瞒着萧夜心而处决了的西梁旧部。 “殿下在想什么?” “在想这一次要怎么处置汉王才好。” “殿下不是早就安排好了?” “安排是都安排好了,蜀王逃不掉这一劫,就看父皇对他留有几分父子之情了。” “这种事向来是大忌,就算是汉王做了,陛下也一定不会轻饶。殿下既然决定让蜀王来担这个罪名,便是不想他有翻身的机会。”虽说已经非常了解杨广,可看着杨家这几个兄弟为了皇位斗成这样,萧夜心还是有些唏嘘,道,“蜀王不比废太子,况且又是殿下铁了心要治他,应该好不了了。” 杨广将萧夜心的手裹在掌心,感受着传递在彼此间的温度,这才觉得冰冷的心还能感觉到温暖,道:“他但凡存着一丝犹豫迟疑,也不至于让我这么快下手。需知道,他才从宫里出来就去见了废太子和汉王,可见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有了勾结。既然如此,就不能怪我动作太快,否则被他们拿了先机,对我们才不利。” “裴元通都差点没发现的事,可见他们的确部署得严密,但是殿下棋高一着,这次有惊无险。”萧夜心安慰杨广道。 “等速速把蜀王的事了了,就要解决剩下的麻烦。”杨广的眸光瞬间变得冷锐起来,道,“所有阻挡我坐上那把龙椅的障碍都会被扫除,当初欠你的那份聘礼,我一定会交到你手中。” 第二一六章 难处 杨广先发制人,直接打了杨秀一个措手不及,以至于杨坚的人在又一次前往蜀地调查之后所找到的证据几乎都是杨广事先安排好的,也就更加落实了杨秀使用厌胜之术图谋不轨的用心。 杨坚为此大为震怒,直接褫夺了杨秀的王爵,贬为庶人,囚禁于内侍省。 在杨勇之后,又一个被废除爵位的杨氏子弟出现,这不免让人猜度本就岌岌可危的皇室关系是否已经对大隋朝的政局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 独孤虽然平日和杨秀的母子之情寡淡,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眼看着亲儿子诅咒自己的丈夫,一向以孝义为道的她难免痛心疾首,病情因此开始恶化起来。 杨广虽然贵为太子,但一直以来独孤都是他在杨坚面前最强大的后盾,因此但凡独孤出了状况,他必定第一时间赶到,尽心侍奉。 接连遭受打击的独孤已经不复年轻时的坚强,年月流逝带来的脆弱让她在如今病痛纠缠的时间了需要更多的安慰和温暖,而杨广的陪伴就成了她现在最留恋的依靠。 可饶是有了杨广,因为兰陵之死和杨秀不孝而引发的重重心病始终无法让独孤从阴影中走出来,久病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日常陷入昏迷的时间也比过去多了许多,很多人都开始默认某个事实,只是不敢说出口而已。 就在杨广侍奉独孤期间,杨勇负责的江南项目一直进展不顺,甚至出现了河道决堤死伤百姓的事。 消息传回大兴,杨坚看着公文上的内容,老眉紧皱。 高颎见杨坚忧心忡忡,道:“陛下,老臣有话,恳请陛下听一听。” 杨坚放下公文,颇是疲惫的样子,道:“有话直说。” “自从陛下废长立幼,朝内便事件频发,连累到的不光是各部官员,还有皇室男女,难道陛下当真无动于衷吗?”高颎道。 杨坚知道高颎又要老生常谈,此时他无心与之周旋,便不作辩驳。 高颎见状,继续抓住时机向杨坚进言,道:“自古长幼有序,万物循道而生,倘若不遵从天道,必定秩序错乱,祸事频生。陛下可以想一想,废长立幼之前,可曾如此多事?” 杨坚虽然不愿承认,但高颎所言却是事实,从他废杨勇改立杨广之后,大隋朝从内至外都仿佛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甚至还有杨秀对自己使用厌胜之术,种种一切都脱离了原本和顺的局面,他也一直陷入忧虑、愤怒等各种消极情绪中,仿佛这大兴的天一日复一日都是阴沉沉的。 这些无法解释的事如果归于天道,便是给了杨坚一个安慰自己的理由,都是上天的安排,是对他不遵循祖制的惩罚,那么他是否需要及时止损? 陷入沉思的杨坚在屏退了高颎之后没再见过任何人,甚至赶走了所有服侍的侍从,一个人坐在文思殿里思考着自己的“过错”和帝国的将来。 杨广得到消息后不免有所担忧,独孤看出了他的不安,问道:“阿摐,你怎么了?” 杨广一脸愁苦,却不敢直面独孤,在听见这一句询问之后,他竟是直接落了泪。 独孤见状更加担心起来,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母后,母后如今还是能为你做主的。” 杨广假惺惺地擦去了眼泪,委屈道:“儿臣只是想起近来发生的这许多事,不免心中感慨,也十分忐忑。” “为何忐忑?” 杨广故作为难,独孤道:“你我母子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杨广定了定神才道:“近来家中朝中连出事端,儿臣以为都是儿臣的错。” “这与你何干?” “大哥原居太子之位,朝中一切顺遂,兄弟骨肉之间也和睦友爱,可是自从父皇立了儿臣为太子……” “莫听外头那些闲言碎语。”一想起那些无稽之谈,独孤心中也有几分生气,道,“睍地伐本就资质平庸,倘若他安守本分,这个太子做得应该很是稳固。偏偏他心术不正,做出那种大逆不道之事,德不配位,被废太子是无可厚非。而阿摐你一向才德兼备,你父皇也是经过慎重考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你切莫因为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就妄自菲薄,你可是大隋的太子,是你父皇亲自下旨昭告天下的。” 杨广虽然点头答应,又道:“有母后在,儿臣总是能安心一些。” 看出杨广对自己的依赖,独孤倍感欣慰,道:“母后知道你的好,但凡我在一日都会护着你,那些人想要为难你,母后替你拦着。你只要不辜负你父皇对你的信任和期待,好好做这个太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儿臣知道高仆射一直都希望父皇复立大哥,他是朝中重臣,又深得父皇信任,儿臣只怕父皇最后还是会听信他的话。”说着,杨广又惴惴不安起来,道,“母后,儿臣如何是好?” 独孤搂着杨广道:“凭那高颎多有能耐,你只要处处小心,别被他借题发挥,纵然他说得天花乱坠,你父皇抓不到你的错处也没办法。再说,还有母后在,我看不允许有谁欺负我的阿摐。” 独孤稍有的温和慈祥让杨广颇为动容,他并非对独孤没有母子感情,只是这些年来为了筹谋大事,他已经许久没有真正和独孤做过交流。此时这向来专断威严的一国之母向他展露了这份不为外人知的温柔,着实让他心头一热,仿佛重拾了失去已久的温暖——这份温度有别于和萧夜心的心心相印,而是融入骨血的血脉温情。 另一头,萧夜心因为大局未定,心中有所顾虑,所以特意趁杨广进宫陪伴独孤的空档去慈恩寺进香祈福。 离开慈恩寺时,萧夜心发现了萧玚的身影,但此时那满脸阴沉的萧玚着实让萧夜心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怎么来了?”萧夜心按捺着内心的顾虑问道。 “有件事我想问你,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萧玚说话的语调都十分僵硬。 萧夜心迟疑了片刻,点头道:“你说。” “当年我和阿五离开大兴,是不是你设计的?” 多年前的往事被重提,萧夜心也如被当头棒喝,一时间失去方寸,好在她足够冷静,没有表现得太过慌乱,反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从让我和阿五离开,到我们收到母亲抱恙而回来,路上遭到刺客追杀,是不是都是你设计的?”萧玚的质问里满是被压制的愤怒。 萧夜心曾经为了获得独孤的信任和原谅而设计了自己的亲弟弟,她因为这件事愧疚至今,原本以为不会被人提起,却没料到萧玚还是知道。她不得不开始担心从这一刻起自己和萧玚的关系,所以紧张道:“你听我解释。” “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萧玚咄咄逼人的神情让萧夜心不愿意面对,但她更清楚即便自己否认了,萧玚也不会相信,所以她还是选择坦白,点头道:“是。” 内心瞬间的崩溃让萧玚的视线立即模糊起来,他质问道:“为什么?” “我要留在殿下身边,我需要一个能够保护我,保护萧家的人,所以你和公主必须分开。” “为了你的目的,你就欺骗我和阿五,利用我们,你知不知道我和阿五用了多大的勇气才做出要回去的决定?我们不忍心对不起萧家、对不起杨家,所以我们自愿放弃了一起远走天涯,却没想到,这一切居然都是被我的亲姐姐设计好的。”萧玚低吼道,“我以为你是真的关心我,可原来你不过是在利用所有你可以利用的人去达到你自己的目的。”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们……” “可是还是这样做了!”萧玚打断道,“原本我和阿五可以相守一生,就是因为你要攀附权贵,害得我们没办法在一起,甚至到死,我都没见上阿五最后一面。那是我想要一辈子守护的人,我却只能看着她一次次地被迫出嫁,一次次地遭受不幸,我却不能保护她。姐,你是我的亲姐姐,这么多年来,你看着我,看着阿五,难道就不觉得于心有愧吗?” “是我对不起你们,不光是你和公主,我还做了太多足够诛心的事,我也不敢求你原谅我,但是事已至此,你怪我怨我怨我,我都接受,只要你别冲动,只要你急着,我们都是萧家的人,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会做出这种事?”萧玚的怒火几乎达到的顶峰,双眼通红地盯着萧夜心,责骂道,“我早该知道,不是一家人怎么能进一家门?你和太子才是一路人,他们杨家的人互相残杀,你和他在一起,自然也学会了这些,为了一自私欲不择手段,甚至对最亲的人下手。” “你告诉我,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萧玚冷笑道:“怎么,你怕了?谁告诉我的重要吗?我迟了这么多年才知道真相,一直都在为伤害我和阿五的人办事,我真是傻,阿五要是知道了,一定和我是一样的感受。我们被骗了这么多年,我们被你骗了这么多年。” 萧玚的指责虽然激进却没有说错的地方,萧夜心无法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驳,她确实做了那些事,确实对不起萧玚和兰陵这两个一直都信任自己的人。 看着萧夜心默认的样子,萧玚的目光冷却下来,道:“既是你先对不起我和阿五,以后就不要怪我讨回这些年我失去的东西,这是你欠我的。” 说完,萧玚决然而去,丝毫没有理会萧夜心的挽留。 第二一七章 隐状 因为萧玚离去时的样子委实让萧夜心难以放心,所以夜来发梦,她都梦见萧玚对自己的责怪,那怨毒的眼神令她从梦中惊醒,自然也惊动了杨广。 “阿柔,你怎么了?”杨广将萧夜心抱在怀里,发现她在发抖,双手都是冷汗,“做噩梦了?” 萧夜心没有回答,耳边是杨广平稳的心跳声,这样默默听了一会儿,她才安心一些,长舒一口气道:“没事。” 杨广仍旧抱着她,掌心在她肩头摩挲,温柔地安抚她,道:“你这几天都魂不守舍的,是母后又跟你说了什么?” “不是。”萧夜心整个人瘫软在杨广怀中,唯有感受到杨广的气息,她才没有那么惶惶,道,“我只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想起一些自己对不起的人……” “都说人老了才会回忆过去,你这会儿就开始回想当年了?”杨广柔声道,“我们还没到这个年纪呢,前头的路还很长,我们依旧需要向前看,过去的事,等将来老了,我陪你一起想。” 虽然杨广如此温柔,可依旧无法化解萧夜心内心关于萧玚的顾虑,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有些事正在向她预料之外的发展。 “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杨广在萧夜心耳边低语,“作为大隋的太子妃,你稍后要跟我一起接见突利可汗。” “他来做什么?” “不是他来,是他带着结盟的诚意和礼物,来大兴看望父皇和母后。”杨广道。 “他要和大隋结盟?” “是啊,虽说上次在西北挫伤了都蓝可汗,也帮着突利夺回了被抢走的人畜,但东西突厥之间的斗争一直都没有停止,所以这一次突利想借大隋的手平定都蓝。” “殿下觉得现在是结盟的好时机?” “未尝不可。”杨广道,“我答应过突利会助他平定都蓝,这次是个好机会,如果事成,将来突利也会更忠心地助我完成大业。” “殿下和突利接触这么久应该对他了解颇深,看来他是值得信任的伙伴了。” 杨广浅笑道:“信任倒是谈不上,内心惧怕才能让他不敢有其他想法。” 萧夜心自然知道杨广就算帮突利,也一定留有后招,以防突利将来食言而肥。 夫妻二人这样说了会儿话,便又睡下。 不久后,突利可汗果真带着礼物来到大兴,受到了杨坚的接待。 宴会上,突利可汗道:“上一次若不是有大隋出手相助,帮我夺回被抢走的牲畜和部下,我就真的损失惨重,请陛下接受我部上下全体子民的感谢。” “西北边境战事多年,朕也希望可以早日靖边,让大隋和突厥和平共处,免去战火。”杨坚道。 突利可汗随即站起身,向杨坚行礼道:“我此次前来大兴,一是为了感谢陛下当初相助之恩,二是想恳请陛下借兵给我。” “可汗借兵是为何?” “说来惭愧,都蓝今日又打起了我部的主意,已经数次寻衅滋事。我部虽有反抗,但兵力比起都蓝还是略逊一筹,我部子民深受其扰,苦不堪言。所以我想趁这次面见陛下的机会,请陛下派兵助我,驱逐都蓝,最好能够将其痛击。”突利道。 突利说的委婉,其实就是要杨坚借兵帮助他打败都蓝可汗,收服都蓝的部下,早日统一东西突厥。 杨坚深知,如果突利一统突厥,必定比向来敌对大隋的都蓝可汗要有好处得多,但除了西北的突厥之扰,高句丽也从未放弃过对大隋边境的骚扰,如果贸然调派大批兵力驻扎西北,那么大隋东北暂时稳定的局面也许会被打破,到时候情况就不甚乐观了。 杨谅自从回了大兴,手头一直没有实际的差事,此时听见突利可汗所言,他便有了心思。 见杨坚有所迟疑,突利可汗又道:“听闻皇后进来凤体抱恙,此次我特意带来部中最厉害的巫师为皇后祝告。” 突利可汗一番盛情之下,杨坚不便回绝,便同意让巫师等人在独孤宫中进行祭祀。 宴会之后,杨广照旧去独孤身边照顾,听着外头传来的祭祀声响,他安慰独孤道:“突利可汗知道母后身体欠佳,特意带来了部中的巫医为母后祝告,相信母后很快就会康复的。” 独孤满脸病容,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听着那些奇奇怪怪的动静,她皱了皱眉,道:“突厥人的东西有什么顶用的?你父皇也是糊涂,让一群外人在我宫里吵吵闹闹,要不是我真的不方便动弹,定要找他理论去。” 杨广笑道:“将来机会多得是,母后只要把身体养好了,想要天天找父皇理论都不是问题。” “就你这张嘴会说话安慰人,我听着心里都舒坦了不少。”说着,独孤脸上的愁色却又深了一些。 “母后怎么了?” “虽说你这几个兄弟都各有各的错处,但看着现今这局面,我到底觉得难受了。”独孤眼角湿润,看着杨广的目光很是不舍,也满怀期待,道,“阿摐,答应母后一件事,好吗?” “母后请讲,只要儿臣能做到的,一定会去做。” “将来要是能保,就处处多护着你那些兄弟一点,到底是亲生骨肉,不必赶尽杀绝。”独孤道。 “母后放心,都是自家兄弟,儿臣知道怎么做。”杨广心底一阵冷笑,也多少有些不甘,但在独孤面前依旧表现得体贴温顺,道,“母后是不是想大哥了?自从兰陵走后,母后还没见过他,要不要儿臣去叫他过来?” “不必了,想他也未必真的想见我。”独孤感慨道,“我知道他怨我,怨我让他娶太子妃,委屈了他的云昭训,怨我没有帮着留下云昭训的命,怨我没有护着他,抱住他的太子之位,我都知道。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别说是我,就是你父皇面对千万人的目光,也保不下他。” “大哥会明白母后的苦心和无奈的。” 独孤摇头道:“不,他不明白,阿祗、益钱他们都不明白。他们只知道我从小宠着你,怪我这个做母亲的不能一碗水端平,怪我平日里对他们严苛,对他们冷淡,可是这几个兄弟里,只有你素日里常来看我,跟我说话,这母子的情义,也是你和我最深。” “母后对儿臣的好,儿臣心里都知道,所以想要回报母后,想要经常侍奉在母后身边。”说到心酸处,杨广跟着独孤一起垂泪,道,“母后放心,我们毕竟是亲兄弟,骨肉血亲,一定谨记母后的教诲。” “我的阿摐确实懂事,这些年唯有看着你,我才觉得欣慰。”独孤道,“你和阿柔也要好好的。” “这点母后放心,阿柔待儿臣多年如一,儿臣有幸能跟她结为夫妻,都是母后当初宽容,儿臣感激母后。” “我自是知道她会对你好,这些年来我对她严苛,也是要她明白,这世上你是她最大的依靠,她需要试试向着,刻刻帮着你,这样你们才是真的夫妻一体。”独孤道,“我也是喜欢阿柔的,但她过去太尖锐了,我怕她会伤到你。好在如今,你们夫妻和睦,琴瑟和鸣,看着让我也放心,你们可是要比我跟你父皇更好才行。” 独孤的心里,始终放不下杨坚当初重新尉迟氏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耿耿于怀——她固执地要杨坚坚守曾经许给她的诺言,却忽略了人是会变的这样一个事实,所以她的怨念至今,而那些关于情爱誓言的美好愿景只能寄托在杨广和萧夜心的身上了。 “父皇和母后才是我们学习的楷模,我和阿柔时刻都记着。”杨广看独孤已有倦意,便服侍她休息,稍后悄然离去。 萧夜心在殿外等候多时,见杨广出来了,她立刻迎上去,发现杨广的双眼微红,她问道:“皇后怎么样了?” 杨广只是摇头,牵着萧夜心的手一路走到了宫门口,上了回太子府的马车。 杨广的沉默已经给了萧夜心答案,她想说些什么去安慰杨广,可话到嘴边,她却还是停住了,看着被杨广握住的手,她将另一只手覆上去,轻轻压着杨广的手背以示安慰。 杨广抬眼,双眸比刚才更要湿润一些,嘴角却还扯出一丝笑意,勉强支撑道:“我没事。” “不管有没有事,我都在殿下身边。” 杨广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萧夜心坐过去,杨广随即埋首在她颈间,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肌肤上,她听见一声缓慢而沉重的吐息。 萧夜心抱着杨广,温柔道:“没事的,殿下只管跟我回家,其他的事,等时候到了,自然都会迎刃而解的。” “阿柔,我好像真的很伤心,人生至此时,才有这种深刻的感受,甚至想到那个即将到来的结果,我……有些怕了。”杨广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萧夜心抱紧了杨广,深切的同情和关心让她在此时此刻不忍心看着杨广表现得这样不堪一击,她便闭上眼睛,道:“人生百年,总还有我陪着殿下。” 第二一八章 争吵 独孤的身体每况愈下,杨广因此总要花费比过去更多的时间陪伴在侧,萧夜心因此有了独处的时间,便多往莒国公府走动,也提醒着家人们在这段时间要小心一些。 这一日,送走了进宫的杨广,萧夜心正要去莒国公府,但她还未到国公府的大门就发现萧玚一个人出去了,步态匆忙不说,神情还非常警惕。 萧夜心本就对萧玚知道往事一事颇有顾虑,因此悄然跟在萧玚后头,没想到他去的事突利可汗居住的驿馆,显然就是去找突利的。 萧夜心把这件事和萧玚之前的行为联系在一起,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不免担忧起来。可因为她不便此时现身,所以她在驿馆外等了一会儿,不见萧玚出来,就只能先去莒国公府,又很快回了太子府。 萧夜心不想在这个时候直接惊动杨广,所以私下找了裴元通。 裴元通没想到萧夜心会主动联系自己,又深怕被套了话,所以回答起萧夜心的问题时都格外小心。 “今日的事,你可以告诉殿下知道,我之后问你的问题,你也可以选择答或者不答。”萧夜心开门减山道。 裴元通意外于萧夜心这样的“宽容”,但他更知道坚守杨广的吩咐是何等重要,所以此时他点头,当是感谢萧夜心的理解。 “最近废太子可有什么异动?”萧夜心问道。 “废太子想趁着突厥借兵的事夺得西北的兵权,但因为汉王也对这件事有图谋,两人在陛下那里有着较量。”裴元通回答道,“现在陛下还没有决定让谁带兵去西北。” “除此之外呢?” “太子妃的意思是?” “废太子最近见过什么人,你一直盯着他,应该一清二楚。” 裴元通眉头皱紧,没有答话。 裴元通的这个反应已经说明了所有问题,萧夜心也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倒是不起杨广隐瞒杨勇见过萧玚这件事,毕竟现在摆在她面前更严峻的问题,是如何让萧玚悬崖勒马。 见萧夜心若有所思,裴元通道:“万事有殿下安排,太子妃不用太过忧虑。” “不是你的家人,你当然不会着急。”萧夜心说完才觉得自己刻薄了,又觉得没有继续留裴元通的必要,便让他离开。 一个人在房中坐了一会儿,萧夜心越发难以安心,思前想后,她又去了一趟莒国公府。 萧琮见萧夜心去而复返,不由好奇问道:“阿柔你怎么又回来了?” 萧夜心坐下,道:“几日没见过萧玚了,我还是想见见他,就回来等他。” “他这几出去得勤,回来得也晚,有时候入了夜才归,你就这样等他,怕是不知等到何时了。”萧琮好心提醒道。 “我有的是时间,他要是回来得晚了,就烦大哥添副碗筷,让我在这里用个晚膳。” “这话说得太见外了,到时候我吩咐他们去做就是了。”看萧夜心一脸愁色,萧琮终是抵不住心里的好奇,问道,“看你如此忧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萧玚又惹祸了?” 此时,萧玚从外头回来,原本平静的脸色在见到萧夜心之后瞬间冰冷下来,只和萧琮打了招呼就要离开。 萧夜心立刻唤住萧玚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有点累了,想回去休息。” 萧夜心同样板着脸,朝偏厅走去,道:“你可以去休息,但是之后会发生什么,你也最好心理准备。” 萧玚知道萧夜心时说得出且做得到的性子,这才无奈跟了去。 “有什么话就说吧。”萧玚道。 萧夜心一字未出口,抬手就是一巴掌甩在了萧玚脸上,神色之严厉可说是前所未有。 萧玚那半张脸瞬间变得火辣辣的,他却好似无动于衷,面不改色道:“还有事吗?” “你去找突利干什么?” “这是我的事。” “你可以因为公主的事报复我,但绝对不能跟废太子混到一起。”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当年的事,是废太子告诉你。” 萧玚神情闪烁,道:“不是。” “你敢用公主的名义起誓,你没有听信废太子的话?” “你有什么资格提阿五?” “我知道我这一生都亏欠你和公主,但这不是你将刀口刺向自己亲人的理由。废太子安的什么心,你不会不知道。你这样帮着他,将来但凡出了事,你一样要受牵连。”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话音未落,萧玚的脸上就又挨了萧夜心一巴掌。 “你知道就不会挨我的打。”萧夜心痛心道,“我不说我做这么多事都是为了萧家,但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我是萧家的女儿,我走的每一步都为萧家考虑过。你呢?现在因为公主,因为那件陈年旧事,就帮着废太子,你考虑过后果吗?” “所以萧家有你就够了。”萧玚道,“我们从江陵来到大兴,从皇室跌落为阶下囚,而今还能过得风光体面,都是因为你这个太子妃一路扶持,萧家上下都应该感激你,包括你为了这个家做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是不是?” 萧玚苦笑道:“我和阿五的事,西梁旧部的事,全都因为你的顾全大局被牺牲了,我们所有人的痛苦,在你的面前都只是为你成为晋王妃,成为太子妃的垫脚石,为了你口中的萧家,你已经牺牲了多少人,你自己考虑过吗?” “我是有罪难恕,将来会有什么样的报应我都不在乎,我只想我的家人可以不用再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那么你看看,这么多年来,我们是不是依旧活得卑微?”萧玚质问道,“杨家的人只要一句话,我们就诚惶诚恐,你在皇后面前的样子多少年来都没有改变过,你贵为太子妃又如何,任何事不还是他们杨家说了算?哪怕以后你当了皇后,你的面前也还有一个天子!” 第三记巴掌扇在萧玚脸上,萧夜心看着他脸上的指印,怒道:“那你要我怎么办?你以为我愿意过这样的日子?我也曾经跟你一样,为了心爱的人离开家,不远千里去寻他,最后呢?我还不是像个玩具一样,任由他们杨家人高兴了许给废太子。要不是殿下对我上心,你以为今天这莒国公府的日子还会这样舒坦?你还能站在这里质问我当年对你和公主做了什么?” “既然这么屈辱,为什么我们还要活着?” “死是一了百了的事,但是我们的家人呢?你问过他们是想死还是想活吗?”萧夜心走近萧玚,道,“如果不想活,他们怎么会来大兴?怎么会跪在杨坚面前?怎么会安安心心地住在这莒国公府里头?” 萧玚恍然,错愕地看着萧夜心。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心里苦?我们每一个看着西梁消失的人,都不会好过。我每一次向独孤下跪,每一次听着她的训斥,我都在想,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样的日子,我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这样看人脸色。”萧夜心惨笑道,“可是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抵抗她,就连殿下也还要倚靠她的关系,我除了低声下气,还能做什么?我的身后还有萧家,牺牲你,总比拿萧家所有人去赌来得风险小。” “所以你可以完全不顾我的感受,也不顾我和阿五的生死,自导自演了一出戏,把我当傻子一样骗了这多年?”萧玚问道,“你那么做到底是真的为了萧家,还是为了你心心念念的地位和权力,为了能庇佑你的殿下?” “无论你怎么看当初我做的一切,事实既定,我无法反驳。你想要做什么,只要能让你做的,我都不会阻止你……” “你不想受制于人,我也是。”萧玚态度坚决道,“既然在你的心里我这个弟弟比不得那些荣华富贵重要,那么你这个姐姐在我的心里,也就不会再跟过去那样重要。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如果非要拦着我,我们的姐弟情义也就到底为止,你和殿下过去所做事,但凡是我知道的,我都会公之于众,到时候再看看,你这太子妃的位置还能不能保住。” “你就这样威胁我?” “是条件。”萧玚冷漠地看着萧夜心。 萧玚坚决的态度让萧夜心怒极,她也知道自己无法在此时此刻说服萧玚回头是岸,值得就此离去。 回到太子府的萧夜心发现裴元通正在等候,她问道:“殿下回来了?” 裴元通摇头道:“还没有。” “你不是应该去盯着废太子吗?” “属下方才去了一趟驿馆,发现了一些情况,本想回来禀告殿下,但是殿下仍在宫中未归,所以在此等候。”裴元通道。 因为和萧玚发生了争吵,萧夜心此时无心去管裴元通究竟探查到了什么,道:“近来皇后抱恙,殿下多半不会早回来,你愿意等就继续等吧。” 萧夜心刚要回房,幼焉就行色匆忙地跑了过来,人还没停下脚步就道:“太子妃,皇后殁了。” 第二一九章 离世 萧夜心即刻进宫,还未进独孤寝宫,就已经听见里头传来连天的哭声。她分不清这哭声里有多少真情假意,此刻的心情也复杂得难以描述。 过去独孤对自己的压制历历在目,每一次在那一国之母面前卑躬屈膝的心情也都让萧夜心记忆犹新,她曾无数次地想要摆脱来自独孤的威慑,脱离至高皇权所带来的压抑。而当她如今面对独孤的死讯,面对那深重枷锁的解开,她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走近内殿后,萧夜心第一刻就看见伏在独孤床边痛哭的杨广,一直以来都镇定自若的身影在这样的噩耗中变得脆弱痛苦,她有些不敢相信这是内心坚韧冰冷的杨广,可事实上,她似乎也从未真正了解过杨广对独孤的心意。 萧夜心在人群后头站了一会儿,见杨坚回头时冲自己使了个眼色,她这才慢慢走去杨广身边,轻声道:“殿下?” 杨广正伏在床边痛哭流涕,此时已经满脸泪痕,听见萧夜心的声音,他勉强止住哭声,抬头去看她,但最后也只是摇头,随后依旧伏在独孤尸体边哀嚎:“母后!母后!” 杨广自认,在对独孤的感情里少不了依附的虚伪,他也曾经以为所谓的母子亲情,不过是用来巩固自己地位的方式,甚至在独孤病中的日子里,他思考得最多的还是如何尽量延续独孤的生命,以便让自己的太子之位可以更长久得稳固一些——独孤就是他面前的一座大山,能够为他带来他力不能及的安稳。 然而就在方才,他亲眼看着独孤咽了气,那一刻的悲伤远远超过了对失去靠山的惶恐,他都不知自己为什么哭得这么悲痛,但眼泪就是止不住。不同于以往那些另有图谋的眼泪,这一次,他是真的难过了——像他对萧夜心说的,发自内心的悲伤,如同洪流猛兽一般,迅速占据了他所有的情绪和思想。 杨坚听着周遭不停的哭声,看着独孤至死都不太安详的面容,知道这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妻子即便离去也不曾真正放心,因为他们共同养育的这些子女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矛盾,这基于皇权、关乎国运的问题一直将持续到下一任皇位的继承者尘埃落定,才算有个了结。 “父皇……”杨广涕泗横流,完全没有往日的沉静内敛,对杨坚哭道,“请父皇恩准,让儿臣陪伴母后,直到母后葬入皇陵。” 杨勇同样哭道:“父皇,儿臣也想陪着母后。” 杨谅只在杨坚膝下哭了几声,见杨勇如此虚假,他道:“父皇……” “就让阿摐陪着你们母后吧。”独孤生前最宠爱杨广,想来死后也是希望杨广能够多陪伴自己的,所以杨坚同意了杨广的请求,“你们的孝心,你们的母后都知道。该做的做了,她不会怪你们什么的。给秦王的送信去了吗?” “已经派人快马加急送去了。”內侍回道。 杨谅心思一动,道:“父皇,四哥还在内侍省,是不是也让他过来送送母后?” 杨坚坐着沉思,久未言语。 杨广转而向杨坚叩首道:“母后最后叮嘱儿臣的话,就是希望我们兄弟和睦友爱,儿臣恳请父皇,让四弟来见见母后吧。” 杨坚这才下旨将杨秀从内侍省放出来。 稍后杨秀一道,殿内哭丧的声音更大,不像是在吊唁跟像是以哭声的大小在杨坚面前表明自己的悲痛。 萧夜心冷眼看着这一切,竟有些同情独孤。 因为杨广要一直留在宫中陪伴独孤,所以萧夜心得以留下。 夜深时,其他人都已经离去,只有杨广仍旧跪在独孤身边,一整天了,他除了哭就是沉默,自从杨秀来了之后,他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目光也没从独孤身上离开过。 萧夜心没有打扰他,哪怕是送吃的,也只是轻声放在一边,随后就退了出去。 到外殿的时候,萧夜心发现宁远在外头,她迎上去,道:“你怎么来了?” “陛下因为皇后的事受了打击,太医让他好好休息。我才服侍陛下睡了,可刚才他发了梦,说梦见皇后醒了,坚持着要过来看看,但才下床,陛下就晕了就晕了。我赶紧又传了太医,给陛下熬了药,等一切都收拾完了,这才过来看一看,马上就走,陛下还等着我去复命呢。”宁远朝内殿看了一眼,眸光中满是关切,低声问道,“太子怎么样了?” “他最是受皇后优待,如今皇后走了,自然是极难过的。”萧夜心道,“一天了,什么东西都没吃,我想哭也该哭累了,可他依旧跪着。” “他连你的话都不听?” 萧夜心摇头,道:“我没劝他,也知道劝不住。殿下这脾气,其实跟皇后一样,固执得很,若非他自己愿意,是绝对不会起来的。” 宁远眉间的忧色更重了一些,道:“太子重孝,皇后殁了,他的心情必定不好,要辛苦你了。” “我倒是没什么,只是皇后这一走,以后的境遇就不比过去了。我担心着殿下的将来,眼前的事倒是还算能接受。”萧夜心的目光里满是担忧,道,“从未见过殿下哭得这么伤心,什么面子身份都不要了。” 萧夜心这样说,宁远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可叹这种时候,她还在为杨广筹谋,确实是她比不上的。 宁远想要多问几句关于杨广的事,却终究不便发问,只得在走前叮嘱萧夜心道:“我得回去了,若是陛下那里有什么情况,我一定立刻通知你。” 宁远这样一说便是给了萧夜心一颗定心丸,她点头道:“多谢陈贵人了。” 宁远转身时,还不忘朝内殿看一眼,期盼着哪怕瞧见杨广的一个衣角也好,可终究她什么都没看到。 萧夜心一直在外殿等着,天快亮的时候涌上来一些睡意,她用手支着额头小小休息了一会儿,浅眠中感觉到有人走近自己,便立刻醒了。 “殿下?”萧夜心站起身,看着满脸倦容的杨广,道,“天还早,殿下去歇一会儿,我替殿下陪皇后。” “我就是出来看看你,你去歇着吧。”杨广道,“我既说了要陪母后到入陵,怎么都要做到底。” 已经冷静下来的杨广因着那依旧红肿的眼睛看来还算真诚,可这样的语调里并没有多少温情,更像是在履行责任一样,不禁让萧夜心开始疑惑,杨广的那些眼泪和那些为人所见的悲伤究竟是不是真的。 看出了萧夜心的疑问,杨广解释道:“亲生母亲离世,我怎么会不悲痛?那毕竟是生我育我的亲人。” 萧夜心低下头,没有说话。 杨广拉着萧夜心坐下,道:“我亲眼看着母后咽了气,那一刻他还拉着我的手。” 说到痛心处,杨广用手捂住了双眼,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道:“阿柔,没有了母后,将来的日子更加难过了。” 原来他不是一味沉浸在失去独孤的悲痛中,原来他在陪伴独孤最后一程的时间里,也考虑着以后的处境。失去了独孤的支持,他再面对杨坚的时候就少了底气,再有高颎那帮人所谓的义正言辞,他这个太子之位犹如被抛掷在高山之巅那样,随时都有被推落下来的可能。 萧夜心楼主杨广,道:“将来的事将来再想吧,殿下趁着这几天好好陪一陪皇后,别的事就无须多理会了。” “正是因为母后走了,要考虑的事才更多。”杨广靠在萧夜心怀里,目光逐渐冷了下来,道,“我想了很久,这次无论谁带兵去西北,都必须给突利带个话。” 一说到突利,萧夜心就想起萧玚,她担心道:“殿下要说什么?” “我不方便离宫,你给裴元通带个口讯,让他去找突利,就说这一仗突厥要赢得漂亮,大隋必须输。”杨广的目光犹如正在捕食的鹰隼一般锐利冰冷。 天亮后,萧夜心找了个理由离开皇宫,马上找到了裴元通,将杨广的话转达,她还不放心,又去了趟莒国公府。 萧琮见萧夜心回来,问道:“皇后殁了,你和太子还好吧?” “暂时来说一切安好,但是大哥,我今天回来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萧夜心郑重的样子让萧琮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他点头道:“你说。” “这几天别让萧玚出门了。” “什么意思?” “皇后走了,眼下殿下最大的靠山就没了,高颎他们必定借题发挥,继续用那些荒谬之词蛊惑陛下,要陛下复立杨勇。”萧夜心分析道,“突厥那边等着陛下派兵,不管是杨勇还是杨谅带兵,对殿下来说都不会是好事,所以殿下和我的处境真的不好过。” “这和萧玚又有什么关系?” “说来话长,总之大哥,我不会害萧玚,更不会害萧家,这段时间你一定要看着萧玚,必要的时候,直接把他锁起来。” 萧玚惊讶道:“这……这合适吗?” “大哥,我也是没办法。宫里因为皇后的事已经乱了,我要陪着殿下,没时间顾及萧玚。她对我有些误会,现在也不愿意听我解释。为了防止他做错事,我只能求你帮我。无论如何,一定不能他在这段时间里闯祸。”萧夜心恳求道,“大哥,眼看着事情一步一步都在朝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你千万要帮我。” 萧琮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我这就派人去把萧玚找回来。” 第二二〇章 算计 独孤的离世让本就阴云密布的大隋朝听更显得沉闷悲伤,杨坚在昏迷后醒来,由宁远服侍着吃药,就见杨谅过来探望。 杨谅的目的很简单,他想去西北带兵。 “儿臣知道这种时候本应该留在大兴陪伴母后最后一程,但儿臣既是母后的儿子,也是大隋的臣子,突利可汗既然亲自前来,就是代表突厥和大隋将来会有和平的一天。儿臣自不量力,想代父皇,代大隋去打这一仗。”杨谅说得情真意切。 失去独孤的悲痛还没来得及消解,就又要面对和杨谅分别的思念,杨坚感觉到自己是并不愿意让杨谅远赴西北的,但杨谅的坚持又让他动容,他为有这样一个儿子而骄傲。 “可是……”杨坚犹豫道,“朕觉得应该也给睍地伐一个机会。” 杨谅暗道不好,立刻阻止道:“大哥如今身为庶人,如何领兵?再者,绝非儿臣有意诋毁大哥,当初大哥被废了太子之位,便已经失了人心,此次事关大隋与突厥将来的关系,请父皇一定慎重。” 若真要派杨勇去西北,也不是不可以,但事实正如杨谅所言,即便让杨勇去了,也是个不得人心的将帅,也同样是丢了大隋朝的面子。 “再让朕想一想。”杨坚道。 杨谅不敢表现得太激进,只能暂且搁置下这个话题,又陪杨坚说了些安慰的话才退下。 最终,杨坚还是下旨,让杨谅去西北领兵。虽说这个结果十有八九,但真当确定之后,杨勇还是气得跳脚。 “一个个口口声声说着兄弟手足之情,实际上为了抢攻,什么法子都用得出手。”杨勇咒骂起来。 一旁的萧玚倒是冷静得很,道:“陛下疼汉王,次次有功都让他去,殿下想翻身确实困难极了。” “你这是什么话?”杨勇气得砸了手里的茶盏,道,“孤现在不想听风凉话。” “去不成西北,殿下还是在大兴当好孝子,兴许在汉王回来之前,可以有些作为,这样等到时候也有和汉王分庭抗礼的实力。”萧玚道。 杨勇眼珠一转,问萧玚道:“上回孤听了你的话去给突利送好处,你确定,突利会照做?” 提起上次和突利会面,萧玚就想起萧夜心的质问,他皱了皱眉头,心情看来很不好,但还是尽力克制着,道:“突厥人重利,殿下那么多钱财送过去,他也不傻,自然会办事的。” 想到那些损失的财物,杨勇又是心疼又是气恼,道:“这个突利胃口也是大,他要是不能在西北好好整治汉王,等孤得了势,一定要他好看。” “西北这次如果打得不漂亮,汉王以后还想掌兵权就没那么容易了。等战事一了,殿下再将太子勾结突厥的证据交给陛下,如此一来,他们之间的矛盾必定爆发,到时候殿下就坐收渔翁之利了。”萧玚道。 “若不是等着这个时机,孤现在就想把杨广的老底都掀了,让所有看清楚他那副伪君子的样子。”多年交锋至今,杨勇对杨广已是恨之入骨,此时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凶狠如豺狼,只想将杨广置于死地。 萧玚对此无动于衷,见杨勇不知何时看向自己,他问道:“殿下看我做什么?该说的,我已经都告诉殿下了。” “孤只是庆幸,你没被杨广和萧夜心蛊惑,最终还是弃暗投明了。” “我只是有一笔帐要跟他们清算,算完了,也就了了。”萧玚道。 杨勇也是兵行险着,趁着兰陵的死,想起了当初的那一桩旧事,也想到了当初被自己忽略的细节,便想着在萧玚身上压一次宝,看能不能诈出点什么,就把当初萧玚和兰陵私奔失败的事推到了萧夜心和杨广身上去诈萧玚,没想到还真让他赌赢了。 杨勇向想要示好道:“杨广那厮向来奸诈,还极会做表面功夫,否则你也不至于被他欺骗,你和兰陵更不至于遗憾终身。现如今真相大白,你替兰陵报了这个仇,把杨广那丑陋的嘴脸揭发出来,便是皆大欢喜,也免得他以后再来害人。” 看着杨勇小人得志的样子,萧玚内心实是厌恶的,他不愿多留,这就告辞离去。 回到莒国公府时,萧玚就觉得有些异常,可为时已晚,萧琮直接让侍卫将他双手钳住,不让他反抗。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萧玚努力挣扎着,却已经难逃升天。 萧琮顾虑深深,道:“我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总之这段时间你就在府里待着吧。” “是不是姐让你这样做的?” “自家人不应该这样,但既然她说了,我照做就是,你也别怪她,她总是为我们考虑。” “大哥,你不能这样对我,她更不行!”萧玚怒吼道。 萧琮叹了一声,让侍卫把萧玚带下去关了起来。 正意气风发准备去西北大展拳脚的杨谅想不到,杨勇和杨广都和突利可汗暗中达成了交易,不会让他顺利拿下这一次的功劳。 杨勇也想不到,他让萧玚送去突利可汗那儿的财物,已经悄然被送去了太子府。 萧夜心回到府中才知道这件事,稍后进宫见到杨广后,她也将这件事说了。 “看来废太子的条件没有说动突利。”杨广意味深长道,“也是,他那样的人给不出什么好条件,自然没办法让人心动。” “突利会把废太子的东西送到殿下手上,就证明他还是想跟殿下合作。”萧夜心多少放了心。 “自然,我许给他的可不是一个都蓝。”杨广道,“上回归还的那些牛羊和俘虏,真的是小气了。” 萧夜心虽然一直都知道杨广和突利之间存在交易,但没有具体询问过他们究竟用了什么条件做交换。而依照她对杨广的了解,为了稳固突利,杨广必定许下重诺,这代价或许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 不日,杨谅便和突利一起奔赴西北,而大兴城里依旧举行着独孤的丧事。 杨广几乎时刻都守在独孤身边,所有人都看见了这当朝储君对皇后的深重孝心,却也有说杨广这是在惺惺作态,做的不过是表面功夫。 杨广只当没有听见,依旧做他的孝子贤储,关于独孤的后事基本亲力亲为,一直到独孤被送入皇陵的当日,他哭灵的样子依旧看来悲痛至极。 也就是在正是送走了独孤之后,杨广在众目睽睽之下倒了下去,萧夜心吓得手足无措。 杨坚命太医为杨广诊治,但一直到入了夜,杨广都没有醒转的迹象。萧夜心坚持了多日的情绪,终究是在杨坚这昏迷的时候崩溃了,在他床边不停地抹眼泪。 杨坚看着萧夜心哭哭啼啼的样子,想起他们的夫妻之情也联想到他和独孤这么多年来的风风雨雨,不免心中悲戚,起了怜悯之心,道:“阿柔,你且放宽心,阿摐不会有事的。” 萧夜心吸了吸鼻子,道:“陛下说的是,是我失态了。” 宁远看看时辰,提醒杨坚道:“陛下,该喝药了。” “朕回去再喝。”说着,杨坚已经缓缓站了起来,临走前,嘱咐萧夜心道,“要是阿摐醒了,就派人去告诉朕,让朕安个心。” “知道了,恭送陛下。”萧夜心行礼道。 直等杨坚走了,杨广才醒过来,萧夜心诧异道:“殿下什么时候醒的?” 杨广坐起来,将萧夜心拉到身边,道:“刚醒就听见你在哭,我又懒得跟父皇说那些客套话,索性就接着装睡,这会儿才能好好跟你说话。吓着你了。” 萧夜心摇头,道:“装睡也好,省得跟旁人说话费神。” 看着萧夜心善解人意的样子,杨广很是欣慰。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太医过来看看。”萧夜心道。 “心里不舒服,别的没什么。”杨广拉着萧夜心不松手,道,“你陪我坐一会儿就好。” 两人沉默了片刻,萧夜心先开口道:“如今皇后的事办完了,汉王也去了西北,殿下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虽说时局不容人有半分松懈,可这些天殿下确实辛苦了,趁着这段日子,可得好好休息了。”萧夜心垂眼,看着和杨广交叠的手,后怕着叹了一身,道,“当时殿下突然昏了过去,我真不知怎么办了。” “原来你这样依赖我?” 萧夜心抬眼去看杨广,二人目光交汇处便有丝丝缕缕的爱意涌动,她回想着当时的心情,才发现杨广说得这样准确,所以她点头,道:“殿下护了我这么多年,算是把我养废了。” 萧夜心这话便是对杨广而言最大的肯定,他只觉心头一热,抱着萧夜心道:“我还是让你担惊受怕了,这次是为了母后,将来必定不会了。你说要我好好休息,我听你的。日后的仗更难打,我确实得好好将养着,否则就对不住你了。” “那说好了,殿下身子恢复之前,就别想那些烦心事了。国丧未过,想来那些人应该不至于有大动作,殿下赶紧好起来,也好应对接下去的局面。”萧夜心忽然想起什么, 问道,“一天没吃东西,我让他们去准备点点心。” 杨广搂着萧夜心不放,道:“你叫他们进来,我想一直看着你。” 萧夜心拿杨广没办法,只得把侍女叫进来。 第二二一章 抢功 杨广虽说答应了萧夜心会好好休养,但一直以来如履薄冰的太子生涯让他不敢有一丝懈怠,但凡身子好了一些,他便又开始接手公务,始终维持着他勤勉克己的名声。 这一日张衡送来了西北的战报,杨广看过之后颇为欣喜,问道:“父皇知道了吗?” “西北大捷,已经把消息送到陛下跟前了。”张衡道。 杨广笑着点头道:“如此甚好,这样一来,我大隋和突厥的边境,该是有和平共处的一日了。” 然而只等张衡一走,杨广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他就像是看着那班龌龊兄弟一般心生厌恶,心情更是因此差了不少。 此次隋朝援助突厥,可以说是大获全胜。突利可汗除了成功对抗了西突厥外,还分道前往北方赵旉铁勒诸部。铁勒的思结、伏利具、浑、斛萨、阿拔、仆骨等十多部在长孙晟的策反下背叛了步迦可汗,全部归顺了突利可汗,同时奚、霫等5部也答应内迁。 杨谅更是趁机追赶都蓝可汗,虽有小范围的隋军伤亡,但都蓝可汗大势已去,带着部下西奔吐谷浑,很快就没了踪影。 突利可汗趁机将都蓝可汗留下的部众收归自己统率,可以说,突利因为这次大隋的帮助实力大增,俨然成了突厥区域内,实力最强盛的一股力量。 西北捷报传来,杨勇第一个便发了怒,大骂突利可汗背信弃义,拿了自己的钱财不办事。 太子府里,杨广也因为这次杨谅全胜而归心有不满。 萧夜心见杨广闷闷不乐,好心劝慰道:“这次汉王去西北,陛下也是挑尽了朝中良将跟着,就是为了保汉王万一。再说,汉王身边又有王頍,殿下不是说他有奇谋,突利没成功,也情有可原。” “也是怪这取西北的时机不对,我当时只顾着母后的事,确实没有精力去顾及其他,这一次是失算了。”杨广强打精神,道,“我这就进宫去,这种好事总不能晚了,佛足额惹得父皇不高兴,又要多出闲话来。” 萧夜心关心道:“趁着汉王还没回来,殿下多陪陛下说会儿话吧,不必急着回来。” 杨广叹道:“不是我不想多留,是父皇赶人,他巴不得汉王即刻飞回来,哪有心思应酬我。” 听着杨广的牢骚,萧夜心却只是淡淡一笑,将内心的顾虑都隐瞒了下来,这就送杨广进宫了。 稍后萧夜心去了莒国公府,见了萧琮,她问道:“萧玚情况如何?” “能吃能睡,就是被关了这么多天,心情不好。”萧琮琢磨了一会儿,道,“什么时候才能放他出来?算来算去都好几个月,日日待在这宅子里,还总被人盯着,不怪他有怨气。” “那就放了吧。”萧夜心道,“不过有些话,我说了他听不进去,还请大哥帮忙说一说。” “什么话?” “他再怨我恨我都好,只请他忍一忍,将来大事成了,我一定亲自向他谢罪,只盼他此时别冲动,反倒遭人利用。我是他亲姐姐,总不至于要害得他送命。” 萧琮听得云里雾里,但也知道萧夜心不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再想想萧玚如今一提起萧夜心就反感,他也是希望这对过去感情最好的姐弟能够尽早化干戈为玉帛,于是点头道:“我会跟他说,希望他真的能听进我的话。” “长兄如父,萧玚一向敬重大哥,会听进去的。” 萧琮叹了一声,见萧夜心精神不太好,问道:“你和太子怎么样了?我看你气色不好,是不是最近太子府的日子不好过?” 说起这些事,萧夜心便觉得心累,道:“皇后走了之后,殿下向陛下进言的路就更难了。眼下汉王还没回来,等他回来了,怕是要见一见陛下,都得寻个公务的理由。做太子说是风光,可被多少人盯着,陛下又素来宠爱汉王,前路怎么走,都不好说呢。” 萧琮点头道:“杨家人的事,确实不好说,但你若是有什么难处,跟外人说不得可以回来跟家里人说。虽然或许帮不上什么忙,我们总不至于袖手旁观,听你说一说,给你分忧也好。” “知道了,我就是回来看看萧玚。”萧夜心不放心,叮嘱萧琮道,“大哥还得派人暗中跟着他,若有消息马上去太子府通知我。” 虽说萧琮并不认同监视萧玚这件事,可顾念着萧夜心确实不容易,他也只好答应了。 不久后,杨谅就率军凯旋而归,还带着启民可汗进献的礼物,可以说汉王之名在此时的大隋朝野中正是风头无两。 杨坚乐得杨谅回来,加上是大胜,便准备了豪华的仪仗迎接,众人都看见那汉王得意风光的样子,在目光簇拥下跨马而行,人人都仰望,人人都羡慕。 杨谅将都蓝可汗驱逐去了吐谷浑是这次战斗的最后一步,确实可见其将才,但之前两君对战,破开战局的是长孙晟,帮助突利可汗策反铁勒多部的也是长孙晟,甚至于让突利可汗答应岁岁向大隋进贡的还是长孙晟,照理说头功该归他,可杨谅硬是将功劳抢了过来,见到杨坚后夸夸其谈,并没有提过长孙晟之名。 众人听着杨谅的讲述,除了对自己的夸耀,就是对杨坚的恭维,实在乏味。 杨勇如今虽说在高颎的极力推荐下,终于得到杨坚的首肯,在朝中有了些职位,但毕竟不受宠,说话做事不比过去,听杨谅自夸,他不敢呛一句,只把牢骚和不屑都放在了肚子里,是连冷笑都不敢有一点的。 杨广倒是面色和善了许多,嘴角始终噙着浅浅的笑意,听杨谅说完后,他附和着杨坚说了一句:“五弟确实年轻有为。” 杨谅纵然知道杨广说的并非真心话,但到底是在面子上赢了,他冲杨广一抬下巴,眼神轻蔑地看着当朝太子,道:“孤比不得太子,只能靠这一身骁勇为大隋出力,为父皇分忧。” 杨广心情已经差到了极点,面上仍旧维持着笑容,恭维杨谅道:“五弟过谦了。” 杨坚听了半天,已经有些精神不济,可看着杨谅回来了,他又不愿意就这样去休息,便找了个借口打发了旁人,留下杨谅一叙父子之情。 杨勇早不想留在文思殿,一听杨坚发话,他请了安就大步流星地离去。 杨广不紧不慢地走着,见到前头的长孙晟,他便上去搭话,道:“长孙将军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长孙晟摇头,道:“多谢太子关心,末将没事。” 杨广笑着与长孙晟并肩走,试探道:“孤看将军应是有话要对父皇说?为何又按捺住了?” 长孙晟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该说的都被汉王说了,末将已经无话可说。” “孤这个五弟天生就是这脾性,将军末要记恨。”杨广假意道,“其实父皇和孤心里都清楚,此次西北战捷,多亏有长孙将军,出谋出力,还力促突厥归顺大隋,这如今送来大兴的突厥贡品,都是将军的功劳。” 被杨坚冷落至今,忽然听见杨广这话,长孙晟终于有了被认同的感受,加之杨广这亲善友好的态度,比起杨谅那般桀骜不驯,更是让他心生好感,不免感激道:“太子懂我。” 杨广制止长孙晟行礼,道:“将军是大隋的功臣,要行礼也是对着父皇,孤未立寸功,受不起将军这一拜。” “太子当初率军平陈,是天大的功劳,如何这样自谦。” 杨广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道:“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身为太子,做事不比从前,其实孤也想再回军营看看,体会一番与将士们同吃同睡的感受,只可惜,都只能是云烟往事了。” 杨广这一通感慨即刻拉近了和身为军人的长孙晟的距离,甚至让长孙晟有一种与杨广相见恨晚的感受。如此一来,他稍稍走近杨广,低声提醒道:“末将有一句话,想告诉太子。” “将军请说。” “汉王志不在此,请殿下小心。” 杨广面露惊色,忙劝长孙晟道:“将军慎言。” 长孙晟有谋略,为人却忠信,认为杨广宅心仁厚,所以不免多说了几句,道:“末将无意听过汉王和部下所言,此次大捷归来,意在中朝,太子殿下长居大兴,近在天子身侧,万事当心。” 杨广感激万分,向长孙晟揖道:“多谢将军提醒,孤记住了。” “末将不才,但也知道忠君忠国,君臣有分。太子殿下是国朝储君,天子之下便是太子,孰君孰臣,末将心里清楚。”长孙晟言尽于此,便与杨广告别。 突利可汗虽然没有完成和杨广之间的约定,但送回来的消息确实可靠,否则杨广也不会知道杨谅抢了长孙晟这么多功劳,也就没有亲近这位边将的理由。此番两人的谈话可以说正是杨广期待中的顺利,日后只要稍加走动,那么长孙晟成为他麾下一将便是指日可待的事,到时候他便有了在边境隋军中的支持。 杨谅虽然得了眼前的便宜,却因为这好大喜功的性子树了敌,失了人心,将来但凡杨广有动作,除了那些心腹,应该不会有什么支持杨谅的声音,好对付得多。 如此一想,杨广的心情瞬间好了一些,就连离宫的脚步,也比来时轻盈了不少。 第二二二章 计划 杨谅高调的回归博得了大兴不少人的关注,其中不乏那些想要攀附之人,都开始借着这次西北大胜的名头,前去拜会了杨谅。 一时间,杨谅在大兴的住处门庭若市,汉王俨然成了整个大兴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再加上这一次杨坚对他的大肆奖赏,众人对杨谅的推崇热潮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比起杨谅,杨勇府上就门可罗雀。 一想到那向来不用正眼看人的杨谅如今风光无限,杨勇内心的嫉妒和不满就越发厉害,向他当初也是万众关注的大隋太子,如今失了国储的位置,心爱的云昭训也死了,还不招杨坚待见,境遇之凄凉,是他叹多少声都无济于事的。 正当杨勇伤怀之际,下人禀告说,萧玚求见。他颇为意外,虽然不想见,但还是命人将萧玚带了过来。 “数月不见,萧公子可比之前看来气色好多了。”杨勇讥道。 “殿下不比说这种酸话,我也是被禁足至今,好不容易才出来,第一个就来见殿下了。” 杨勇却不信,道:“你那好姐姐舍得禁你的足?” “事关生死利益,她有什么做不出来?”萧玚冷笑道,“殿下是在烦汉王,还是愁太子?” 杨勇见他明知故问,心里更是窝火,冷哼了一声,没有接茬。 萧玚继续道:“我以为,殿下这样就很好。” 杨勇扭头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听说了汉王凯旋而归的事,眼下整个大兴没有不想去攀附巴结的人,殿下看着这景象难免生气,实在是正常。我有看殿下还能冷静在府里待着,没去找那汉王的茬,其实是对的。” “别说是孤,就算是杨广那小子,此时此刻也不敢跟老五叫板。”虽说心里有气,可一想到杨广那比自己更难过的日子,杨勇反倒宽心了一些。 “说起太子,我倒是有一计,不知殿下听不听?” “有话快说。”杨勇有些不耐烦。 “太子之所以能成为太子,便是因为他能忍,殿下之所以失去太子之位,便是因为殿下不能忍。” 杨勇一听萧玚这一夸一贬的话随即气得拍案道:“你这话说来什么意思?孤没时间听这种废话。” “我的意思很简单,既然明面上不能跟汉王有冲突,何不忍一忍?学着太子的样子,在暗处下手?”萧玚道。 杨勇似是有些明白了萧玚的意思,提起精神问道:“你说孤应该怎么做?” “太子向来善于做表面功夫,拉拢人的手段也是一绝,正是如此,他才能够抓着先皇后,还笼络了诸如越公、张衡等一干朝廷干将能臣为他左右。殿下想一想,如今除了高仆射,朝中还有多少支持殿下的人?” 杨勇眯起双眼仔细一想,点头道:“孤确实是失了人心。” “知道失了人心,赶紧抓回来,也为时未晚。” “你这话说得轻巧,如今正是汉王风光的时候,那些个势利眼不都上赶着巴结他吗?孤一个失势的废太子,谁会愿意跟孤结交?”杨勇心底终究是不甘的,可现实里两个强劲的对手让他的这种不甘化作了无奈和无力。 “汉王是风光,可他向来桀骜不驯,待人接物不够圆滑,如果不是有陛下一直护着,他怕到底也只是个小小的藩王。这种人的身边,一般是不会有什么绝对忠心的手下的。”萧玚分析道,“虽说朝中大部分官员都想着巴结汉王,但他毕竟还只是个藩王,加上太子还在位,又不是个容易抓错处的人,陛下真想要扶持他,一来要顾及太子,二来还有那些坚持立嫡立长的大臣,高仆射不就一直主张让陛下复立殿下?殿下何必趁此机会,主动跟这班大臣结交,再去寻一寻那些对汉王不满的大臣,也算是一拍即合了。” 杨勇仔细琢磨着这个计划,似乎确实有可行之处,他高兴道:“说的不错,这确实可以试一试。” “要说在大兴的时间,殿下可比太子、太子他们久得多,根基总是有的,只是殿下过去都没有注意,也没有好好去维护,此时去修补修补,应该不算晚。”萧玚说着又露难色,道,“不过……” 杨勇急切问道:“不过什么?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要藏着掖着干什么?有话照实说。” “我是提殿下的家底担心。” 这个实际的问题,确实有点棘手,杨勇脸上也涌起了阵阵愁云,道:“当初为了拉拢突利,孤可是掏了不少家底,谁想那不守承诺的突厥人居然拿了孤的钱不办事,如今人财两空,还真有些难办了。” “结交官员之事急不得,殿下若真是为难,先找几个要紧的开开路,稳住了他们,才好往下走。再说,有高仆射在,这件事对殿下来说,并不算特别难办。” “这事儿倒不见得能让他知道。” “为何?” “高颎虽说是向着孤的,但毕竟思想太过顽固,有些话不方便同他说。在他眼里,帮助孤只是因为祖宗规矩,孤若不是嫡长子,你看那老顽固还会看孤一眼吗?”杨勇说着气话,心底又是一阵悲凉。 “那就慢慢来吧。” “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杨勇道。 萧玚去见了杨勇的事,自然逃不过裴元通的监视,他将消息送回太子府,并且在杨广的默许下,当着萧夜心的面一五一十地汇报了情况。 萧夜心的脸色随着裴元通的讲述越来越难看,直到裴元通走了,她都没说过一句话。 杨广感叹道:“你这个弟弟,确实长进了不少,还知道依样画葫芦了。” “殿下就别拿他取笑了。”萧夜心道,“我没想到因为公主的关系,萧玚会变成这样,如今他一意孤行要帮着废太子,我却是想不出办法阻止他。” “很多时候,人只有在吃了大亏之后,才知道回头。”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萧玚是你的亲弟弟,你们姐弟的关系一样深厚,如今弄成这样,你也是下不了狠手对他的。”戳中了萧夜心的心事,杨广耐心劝导,道,“他如果真的做了选择,你便由他去吧。” “由着他?”萧夜心惊讶于杨广的宽容,毕竟在他认知里,杨广是绝对不会允许有人威胁到他的计划,尤其还是萧玚这种知道不少他的秘密的人。 “否则?”杨广也是很无可奈何的样子,拍了拍萧夜心放在茶几上的手,道,“自己的小舅子要倒戈相向,就算不看在莒国公府这些年一直安安分分的面子上,我也要给你一个面子。他是你最疼爱的弟弟,过去又是我们对不住他,他真的要投靠废太子,我不拦。” “不过,我也要跟你打好招呼。”杨广无比认真地看着萧夜心,道,“小事上,他要打闹便算了,无关痛痒的事,让他出出气也好,但如果事情要紧了,该做的,我不会因为他是你的弟弟而得过且过,毕竟是事关生死的事,哪怕我不在乎自己的命,也要护着你。” 杨广能做到这样的让步已经大出萧夜心的预料,她甚至不敢相信这是从杨广口中说出的话,所以心情复杂地看了他很久。 杨广就这样任由萧夜心观察自己,待他觉得差不多了,便抬手轻轻刮了萧夜心的鼻子,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脸上还有什么值得你看这么久?” “殿下这双眼睛深沉如海,便是看一辈子都看不尽的。” “一辈子不够,那就下辈子接着看。”见萧夜心低头浅笑,杨广认真地问她道:“阿柔,若真有来生,你还想遇见我吗?” “你别再当什么晋王太子的,我就还想再遇见你。” “你是嫌弃我?” “是这一生已经足够费力,我想下辈子能和殿下开开心心,简简单单地过。不要什么江山为聘,也不要什么至高权位,山川草木皆为盟,天高地阔处处是情。” “此生和我在一起,确实辛苦你了。”杨广握紧了萧夜心的手,目光温柔地睇着她。 “总比跟着废太子好吧?” 杨广没想到萧夜心会拿这陈年旧事开玩笑,一时有些错愕,可看着眼前这妇人巧笑倩兮的眉眼,他又深感庆幸,不由笑道:“是,当初这婚抢得好,也是我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当初年少,仍有那一股不怕天、不畏地的勇气,仍敢跟命运搏一搏,追赶着生死去努力拼一个自己想要的人、一段自己想要的感情。 杨广内心感慨万千,所幸当年还有萧夜心能激发他那剩下的一点冲动,否则换做现在的他,早没了那份热切和果敢。 笑着笑着,杨广却板起了脸,“警告”萧夜心道:“这话说过就算了,以后不许再提了。” 她一生只穿过一次嫁衣,却不是为了杨广。他们甚至没有真正办过婚礼,就这样将彼此的命运紧紧捆在了一起。这是杨广内心的遗憾,也是她的遗憾。 萧夜心丝毫不怕杨广这故作严肃的样子,仍旧笑着道:“知道了,以后不敢提了。” 看萧夜心笑得开心,杨广终于也绷不住了,跟着她一起笑了出来。 第二二三章 愁苦 虽然杨坚和独孤几十年夫妻,情意深重,但这也代表了杨坚忍受了同样几十年来自独孤的管束和限制,如今那根弦断了,杨坚在逐渐从悲伤中走出来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 这一点,首先提现在杨坚对杨谅的宠爱上。 原本,杨谅作为藩王,在完成了西北战事的述职交接之后,就应该即刻返回封地。若是独孤还在,必定也会督促杨坚尽早让杨谅离开大兴。可如今那么总是耳提面命的人已经不在了,杨坚作为帝国最高统治者,没有了最后一点牵绊,他觉得杨谅可以留下,那么这个他最喜欢的儿子就能够留在自己身边。 为此,杨坚让杨谅从驿馆搬出来,特意为他找了一处方便进出皇宫的府邸,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杨谅身上所获得得荣宠已经超过了他本身地位所该有的最高限度。 可即便如此,除了高颎这样和杨坚有着非比寻常情义的老臣,没人敢在杨坚面前说一句“这样不妥”的话,因为怕触怒龙威,怕遭到杨谅日后的报复。 正是在这种笼罩着杨谅光环的时局下,不管是杨广还是杨勇都选择了韬光养晦,避开杨谅的锋芒,也就减少了杨坚对自己产生厌恶的可能。 每一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杨广现在的处境,比当初的杨勇更加艰难。 正是怀着这种如履薄冰、不得不小心谨慎的心情,萧夜心没有一日真正宽过心,哪怕是面对杨昭也总是心事重重。 “母妃,你为什么总是皱着眉头?”杨昭问道。 萧夜心还来不及回答,杨广身边的侍从就从宫里回来给她带信,道:“陛下今日要留太子殿下用午膳,殿下让奴才来给太子妃捎个信儿,说是不用等了。” 侍从刚要告退,萧夜心却叫住他,又让幼焉领了杨昭下去,这才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侍从低着头,没有作答。 “我也不怕你骗我,是真是假,我进宫一看便知。”萧夜心说着就要起身。 “太子妃恕罪,并非奴才刻意隐瞒,是太子殿下这样吩咐的。” 萧夜心不及坐下便追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方才殿下正在文思殿向陛下禀告公务,后来汉王进去了,没一会儿的功夫,里头就传来陛下的斥责声,随后太子殿下就被罚……” “罚什么?” “陛下罚太子殿下去给皇后守陵。” “人就走了?” “太子殿下不敢怠慢,什么都没收拾,上了马车就往皇陵去了。” “当时还有谁在场?” “奴才记得,刚好陈贵人去给陛下送药,人还没出来,陛下就已经大发雷霆了。” 萧夜心虽然心中忐忑,但听见宁远在场,多少还能放心一些,她又对侍从道:“马上备车,我去接殿下。” “殿下就是不想太子妃担心,才让奴才回来传讯的。” “你不去备车,我就靠双腿走着去。”看侍从要走,萧夜心又唤道,“不用车了,直接备马。” 见侍从离去,萧夜心又去传了幼焉,交代完太子府的事,就立刻骑马去追杨广了。 萧夜心追上杨广时,杨广的马车已经出了大兴城,她风驰电掣地赶到,直接栏在了杨广的马车前,道:“殿下倒是跑得快,让我一路追得辛苦。” 杨广见是萧夜心,并不生气,倒是多了几分关心,扬声道:“先上车来。” 萧夜心才上马车就听杨广责备道:“你跟来做什么?又不是去什么好地方。” “殿下也知道不是好地方,那还去了做什么?” “父皇让我去的,我能说不?” “平白无故的,陛下怎么让殿下去守陵?” 两人这样大眼瞪小眼,最后竟都破了功,杨广苦笑着把萧夜心搂进怀里,道:“原本父皇给我的就是一件难办的差事,我也不想得罪人,所以做得圆滑了一些。本来都快说完了,谁想汉王过来了,三两句话就给父皇把火挑起来了,我总不能当面跟父皇抬杠,干脆认了错,就说这几天还没从母后那事里缓过神,办差的时候疏忽了,父皇就又说了我几句。汉王看着不过瘾,火上浇把油,这就让父皇给我打发去陪母后了。” 杨广有意说得轻松一些,好让萧夜心不那么担心。 可萧夜心一清二楚,如果不是杨坚对杨谅足够信任,如果不是那么宠爱杨谅,他是绝对不会因为三两句话就开罪杨广的。事实已经证明,在脱离了独孤的制约之后,杨坚开始肆无忌惮地行驶他作为皇帝的权力,这对杨广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信号。 看萧夜心眉头皱得紧,杨广抬手在她眉心轻抚了几下,道:“不过几天,没事的。” “真没事才好。” “眼下汉王风头太盛,我出去避一避也好,留下废太子在宫里应付汉王,也是一出好戏。” 一提起杨勇,萧夜心就想起萧玚,这心情更是落到了谷底。 另一头,宁远在宫里照顾杨坚。 自从独孤离世,杨坚的日常起居基本都交给了宁远负责,她看着杨坚在这段时间里迅速衰老,哪怕他再也没有束缚,却也只是壮士暮年最后的一点余晖。 虽有灭国之仇,可这些里,宁远确实受到了杨坚不少的照顾,她的生活在这个曾经的北朝主宰者手中出现了转机,即便这令她此生都无法触及到心中最想接近的那个人。但她终究还是感谢杨坚的,所以她愿意尽心尽力地照顾这个已经步入晚年时光的帝王,回报她给与自己的优渥生活。 看宁远若有所思,杨坚问道:“漱玉,你怎么了?” 宁远摇头,保持一贯温婉的笑容,道:“没什么。” “朕分明看你在想事情,还特别入神,跟朕说说,想到了什么?” 宁远一垂眼,就有泪珠滚落,她立即擦去,道:“说出来,怕陛下生气。” “朕不生气,你只管说就是了。” 宁远即刻跪在杨坚面前,可怜道:“妾身只是想起一切在南陈的往事,和今时今日比起来,竟不知应该如何描述这心情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昔日太子殿下奉命南下,只因下手仁慈一些,没有对南陈皇室赶尽杀绝,还对我们礼待有加,便成了他人口中觊觎南陈女色的桃色艳闻。可如今,有人在陛下眼皮底下做了些孟浪的事,却无人敢说,妾身心里委屈。” 杨坚瞬间变了脸色,问道:“何人大胆?” 宁远弱弱哭了一阵才回答道:“就是汉王殿下。” 杨坚大惊,因为内心对杨谅的宠爱所以果断否定了宁远的指认,道:“不可能!益钱不可能做这种事。” “妾身正是知道说出来,陛下也不会信,所以一直憋在心里。可这一日复一日,遇见了一次又一次,妾身真的……”宁远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杨坚听着宁远的哭声简直心烦意乱,怒道:“你把话说清楚,益钱究竟做了什么?” “早在汉王之前几次回大兴时候,妾身就跟汉王匆匆见过几面,当时汉王并未有言语表示,只是偶尔看着妾身的目光,有些奇怪。妾身当时以为只是看错了,所以没有多想。这一次汉王从西北凯旋而归,还得陛下恩准在大兴开了府,日日进宫觐见陛下,妾身因在陛下身边的时间比过去长,所以见到汉王的机会也过了一些。” “三日前,妾身给陛下送完药正要走,在路上遇见了汉王。他将妾身拦住,说了些戏言,妾身当时已经惊慌,又不敢惊动陛下,所以匆匆就走了。前一日,妾身又跟汉王遇上了,他借口问了妾身几句陛下的身体,随后便跟妾身动了手脚,妾身吓得把药碗都砸了。昨日……” “够了!”杨坚打断道,他虽不愿意相信杨谅会做出这种有违伦常之事,可宁远的样子也不想会说谎,再者,他也找不出宁远诬陷杨谅的理由,所以这股气,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气杨谅,还是在气宁远。 “妾身只是后宫女眷,对外朝事务并不清楚,和陛下所说的,也都是妾身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陛下若是不信,妾身愿意以死明志。只求陛下,怜我孤身一人,让我能够落叶归根,回到故乡去。”宁远哭道。 看着面前这个和独孤截然不同的柔弱女子,杨坚少了曾经的固执,的确生出了几分柔软和怜惜,可他却不愿意因此去相信杨谅竟然调戏他的宠妃,他相信他的儿子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杨坚转过头,道:“想是近来你照顾朕也累了,就去清风殿住一阵,清静清静吧。朕会派人好好守着那里,没人能够打扰。等你想通了,再回来见朕。” 清风殿是什么地方,宫里没人不知道,杨坚这是要将宁远送去冷宫。 宁远却像如释重负一般,像杨坚叩首谢恩道:“妾身谢陛下,请陛下保重龙体。” 杨坚看着宁远离去的背影,想着方才她说的那些话,忽然很是想念那个专断独行却和自己心心相印的结发妻子。 独孤的帝王坐在龙床上,看着空旷的大殿,期盼着那道帘子被挑起的时候,能够出现那个和自己一起走过几十年风雨的人。 “伽罗,你可真狠心呐。”一声带着怨怪的言语之后,杨坚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第二二四章 解救 日益深重的愁绪让本就病痛缠身的杨坚很快就陷入了疾病带来的恶性循环中,围绕着大兴城的阴云也在这样的时间里越来越浓密,有一个所有人早就在思考却不敢说出口的问题重新盘踞在大隋朝廷的上空,只等着某一刻时机到来,便把长久埋在帝国深处的这个隐患彻底暴露出来。 杨广一听说杨坚的病情急转直下,便立刻带着萧夜心赶回大兴皇宫,但得到的却是杨坚拒绝见他,包括杨勇和杨谅。 杨谅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对自己宠爱有加的杨坚会在这种时候对自己闭门不见,恰好见杨广赶回来,他满腔的疑惑和不满便随即发泄到了杨广身上。 “太子此时才回来,可是和母后聊得太投机了?”杨谅态度倨傲地问道。 杨广对那扇大门后正在发生的事太过关心,所以他并没有要理会杨谅的挑衅。 受尽追捧的汉王难以容忍杨广对自己的无视,阻拦道:“父皇已经说了,谁都不见。” 杨广脸色阴沉,并没有给杨谅一个正眼,道:“让开。” 向来在外表现得谦和温的杨广第一次用这种态度和口吻和杨谅说话,杨谅明显感觉到来自这位大隋储君的怒意,他有些怯了,尤其是不希望让里头的杨坚认为自己不懂礼数,所以悻悻地让开了。 杨广正要进文思殿,杨坚身边的內侍将他拦了下来,恭顺道:“太子殿下见谅,陛下的旨意,说谁都不见。” 杨广收敛起方才的阴鸷,对內侍客气道:“并非孤要抗旨,只是孤想知道,谁在里头照顾?” “陈贵人触怒龙颜,已经被送去了清风殿,陛下不愿意见其他人,都是奴婢在伺候。”內侍道。 杨广不敢在此时触怒杨坚,只能带着萧夜心打道回府。 裴元通已经将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一禀告过,却没人能猜得出杨坚究竟在想什么。 “除了皇后之外,陛下对宁远一向恩宠,突然将她打入冷宫,必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萧夜心道,“早知如此,我应该去见一见宁远的。” “现在也不晚。”杨广道,“父皇一反常态地连汉王都拒之门外,看来这次的事应该和汉王有关,你去见宁远的时候务必问清楚了。” 于是在杨广的安排下,萧夜心连夜进宫,和宁远见了一面。 宁远把和杨坚的对话都告诉了萧夜心,愧疚道:“是我听说太子殿下被遣去了皇陵,心里着急,所以才和陛下说了那些话,本以为可以让陛下对汉王多一分戒心,没成想却是这样。” “陛下龙心难测,你说的又是他最喜欢的小儿子,难免要生气。”萧夜心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眼下的情况并不算坏。” “对了,陛下的身体怎么样了?”见萧夜心摇头,宁远已经从她的神情里知道了情况,不由担心道,“陛下会不会有事?” “太医说要陛下好好静养,可是如今他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內侍纵然小心谨慎,到底不够贴心。”萧夜心见宁远又担心又着急,拉着她的手,安慰道,“知道你关心陛下,我会想办法尽快让你出去。” “陛下待我宽厚,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回报他的方式,请太子妃成全。” 萧夜心赶忙拉住要跪求自己的宁远,道:“不必这样,我和殿下也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待在这冷冷清清的地方,总之,我会尽快让你回到陛下身边的。”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萧夜心这就离开了清风殿。 回去的路上,萧夜心一直在思考如何破了这个局,毕竟现在没人能够探知道杨坚究竟在想什么,在这种三王汇集大兴,朝中局势微妙的情况下,杨坚每一刻不同的想法几乎都能对现状造成根本性的改变。她不愿意陷入这种难以控制的境地里,至少他们需要提前知道接下去可能会发生什么。 这样想了一路,萧夜心回到太子府时已是深夜。杨广此时还没休息,点着香在等她回来。 闻到那股提神醒脑的熏香,萧夜心顿时精神了,她却责怪杨广道:“夜都深了,殿下不好好休息,还点这种香做什么。” 说着,萧夜心让幼焉把香炉拿了出去。 杨广拉着萧夜心坐下,道:“往日我夜里办公,你怕自己睡着又不肯去休息,不就是点着这种香在一旁陪着我?今日你去做大事,我点着香等你回来,也安心一些。” 一向镇定的杨广在面对杨坚如今这一反常态的举动面前也开始慌了,内心的猜测和惶恐让他需要靠这种方式才能获得短暂的安稳。 萧夜心忽然想到了什么,灵光一闪,道:“或许有办法了。” 清晨杨坚醒来时,闻到殿内弥漫的香气,那股淡雅悠然的味道混着隐约的檀香,让人感受到一丝庄严,对他来说更是熟悉。 “伽罗。”杨坚对着虚空轻轻叫了一声。 內侍听见声响立即上前,道:“陛下有何吩咐。” 杨坚左顾右盼了一阵,才想起来他的皇后已经过世,这里不过熏着她曾经喜欢的香料。 刚才还看来欣喜的神情瞬间在杨坚脸上消失,他神情落寞地坐着,没有说话。 內侍等了一会儿,大着胆子问道:“陛下是不是饿了?是否需要奴婢去传早膳?” 杨坚愣愣的,仿佛没有听见內侍的询问。 这样又过来一会儿,外头传来了声响,杨坚有些期盼地抬头去看,问道:“是谁来了?是伽罗吗?” 內侍立即去查看,稍后回来禀告道:“陛下,是太子殿下来向陛下请安了。” 杨坚的失望显而易见,但內侍察觉到,他显然没有像昨天那样,听见是杨广就立刻暴露出烦躁,因此他又问道:“是否要传召太子殿下?” 杨坚仍是坐着,耷拉着脑袋没有马上回话,之后才道:“去清风殿把陈贵人接出来,再让太子进来。” 內侍依言照办。 杨广进来给杨坚请安,面对杨坚依旧不甚高兴的眉眼,他比过去更加小心翼翼,道:“儿臣知道父皇是为了儿臣好,儿臣以后必定恪守本分,尽心公务,不敢再辜负父皇的期望。” “朕知道你这太子当得辛苦,又要理整,如今还要思念你的母后,心里对朕也是怨怼,是不是?” 杨广跪下道:“儿臣不敢。” “究竟敢不敢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这套虚的说给别人听或许还有人信,说给朕听……”这香气让杨坚想起了独孤,也让他想起杨广是独孤最喜爱的儿子,所以接下去那些显得生份的话,杨坚咽了回去,稍稍温和了一些,道,“既然让你当这个太子,你就好好地当下去。你母后临终时叮嘱你的那些话,你也都记着,若是违背了,将来朕看你有何面目去见你母后。” 杨广叩首道:“儿臣不敢忘记母后嘱托,更不敢辜负父皇的信任,儿臣终日惶惶,便是担心自己力有不逮,让父皇失望。” 杨坚冷笑一声,这就打发了杨广离开。 不久后,宁远到来,杨坚看着她,这柔柔弱弱的模样当真和独孤大相径庭,正是他无法从独孤身上获得的感受。或许是病着,人就格外脆弱,也或者是真的老了,内心不再如过去坚硬,杨坚终究还是朝宁远招了招手,道:“过来。” 宁远坐去杨坚身边,始终低着头。 杨坚见宁远可怜,心里到底怜爱她,提醒道:“你在朕身边的时候不短,应该知道朕的喜好。” 宁远点头道:“妾身明白。” “朕自己也明白。”杨坚自嘲了一句,拉着宁远的手,道,“朕是真的老了,人也变了,如今皇后走了,朕身边还能留下的人也不多了。往后你就照顾朕,也算是给朕做个伴。” “妾身不敢妄想,只想尽心服侍陛下,待陛下龙日早日康复。” 杨广发现宁远说着就哭了起来,他心疼道:“你怎么哭了?” 宁远擦去眼泪,道:“妾身愚笨,唯恐日后再惹怒了陛下。” “朕知道你不是乱说是非的人,当日的话说出来也是情有可原。不过事情既然过去了,以后断不可再提,你是朕的妃子,没人敢欺负你的。”杨坚温柔道。 宁远点头,一双尚且湿润的眸子看着杨坚,道:“陛下对妾身关爱至此,妾身无以为报,愿日日为陛下诵经祈福。” 说到这经书佛法,杨坚便又想起了独孤,一旦想起逝者,内心的空虚和除了独孤无人可以替代的孤独便占据了杨坚的内心,他有些烦躁,道:“诵经就不必了,你好生留在朕的身边就是。” 宁远跪在杨坚面前谢恩道:“妾身知道了,从今往后必定专心侍奉陛下,以报答陛下多年垂爱之情。” 他心心念念的独孤从来不会说这样服软的话,数十年来未曾从结发妻子身上得到的该属于男子的满足总是只能从别人身上获得。杨坚的心情因此复杂起来,对独孤的想念里,也就因此夹杂了一丝怨怼,倘若他的妻子有过偶尔的服软,那么他们的婚姻必定比现实要幸福许多。 第二二五章 朝会 杨坚这病一养便是大半年,虽然他已将大部分政务交给杨广处理,但作为大隋朝的最高统治者,他依旧掌控着所有事情的决定权,也就是说,但凡杨广呈交的政务处置办法有不合他心意的,除了驳回之外,他还可能依照当时的心情给与杨广一通训斥。 杨广的小心翼翼和讨好并没有改善他和杨坚之间的君臣矛盾,更因为两人在政务上的接触越来越多,他更深地体会到在摆脱了独孤制约后,来自杨坚身上那股急于爆发的专制气息,以至于他这个太子做得远没有杨谅那样的藩王来得舒坦。 如今每一次离开太子府去皇宫见杨坚,杨广的脸色从来没有好过,写在他脸上那清清楚楚的“不愿意”三个字,让萧夜心心疼不已,可她终究还是要送杨广出门的。 有时候萧夜心担心杨广的心情太差,就一直从太子府送他到皇宫门口,临下车的时候,杨广还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殿下,早些去可以早些回来。”萧夜心就像是在哄小孩那样哄着杨广,道,“我就在这里等殿下,好不好?” 失去了独孤的杨广,在私下里很多时候确实暴露出过于孩子气的一面,那是曾经在独孤的压制下不得不强迫自己成长从而被刻意隐藏的特质,如今在痛失母爱之后,那一份杨广失之长久的心情再度出现,他也知道要被萧夜心见笑了。 杨广的手松松紧紧了好几次,终究还是放开了萧夜心,叹了一声,道:“你回去吧,昭儿还在等你呢。” “我看着殿下进去了再走。”萧夜心道。 杨广这就下了车,在萧夜心看不见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已是足够阴沉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杨坚把江南的事务移交给杨谅管理,但杨谅因为讨厌杨广,所以对江南之事也十分厌烦,极其不上心。加上曾经杨广的江南营造书上虽然规划了各项事务,但都只是大概,如今一件件做下来,详细之处又很多繁琐的地方,导致杨谅每次听说江南来公文了,都一阵头疼。他还怕在这样下去,杨坚会让他直接去江南,所以最后干脆找了个由头,把这些事都辞了,他跑六部里待着。 地方事务不比中朝来得受人重视,所以杨谅撂了挑子,杨勇也不愿意管。毕竟像杨谅那样跟着杨坚去过江南南巡的人都不愿意管理,他一个一直待在大兴的前太子,更不可能乐意因为这些事去江南,依照现在的局势,这等同于自愿放弃最后的机会,直接外放。 杨广不能放弃太子之位,也不希望总看着营造江南的事磕磕绊绊,所以之前已经向杨坚拟定了几名信得过的官员去主持江南事务,并且得到了杨坚的同意。 但杨坚曾告捷过杨广,道:“你是中朝太子,更应该关注中朝机要,地方上的事既然安排给了当地官员,就应该让他们去做,各地都有监察,你不可本末倒置。” 杨广当时是诚心应下的,可今日他又因为江南的事去见杨坚了。 起因是之前因为杨谅的决策失误,导致某一段原本将开开渠的大运河河段被迫停工,如今江南那里请求再度开启工程,但因为杨谅才卸了任,杨坚又没有即刻安排上主理,需要重新来的工程手续无法进行,这才递了公文进大兴,让杨广递交给杨坚。 杨广心想,他在朝会上提出这件事,杨坚就算有不满,也不会挡着文武百官的面给自己下狠手,至于私下里,他已经挨了杨坚不少责骂,也不在乎这一次两次,杨坚也不会因为这些公务说要废他的太子之位。总之,为了江南,他愿意搏一搏。 于是,杨广果真在朝会上提了这件事,他也发现杨坚的脸色确实瞬间就变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干脆硬着头皮把事情说完。 杨谅自己不想接手江南的事,但更不希望杨广去做,尤其不愿意看见江南在杨广的庇佑下欣欣向荣,所以当杨广说完之后,他第一时间站了出来,反驳道:“每日送来的各地公文堆积成山,太子却每每只牵挂江南事务,一会儿这里要开路,一会儿那里要挖河,我大隋的国库就跟要搬去江南似的,如此不妥吧。” 杨谅目中无人的轻蔑态度让杨广当场气白了脸,可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要沉得住气,于是他缓缓解释道:“中朝投到江南的银子,每年都能从江南的税务上收回来。再者,江南水利工程所用的欠款,大部分还是当地官府自行出资,实在是支不开的,才会给中朝递交文书,况且每一项工程都有提前报备请示,汉王言过其实,要慎言。” 杨谅被激得来了情绪,哼了一声,道:“江南一共才多大的地方,天天挖河,日日修路,这是要修到哪里去?送的又是什么人?” “自是由南向北修,不止江南,还有其他地方,但凡我大隋疆土,交通方便之后,东西南北自由驰行,不论百姓还是官员,都不用再绕路费时。父皇想起来要去哪里巡查,也是十分便捷的。”杨广道。 “怕是太子自己放不下江南旧梦,便借了挖什么运河的名头,方便去那些烟花之地吧。” 杨谅恃宠而骄是人尽皆知的事,但谁都没想到他居然在大殿上对着杨广放出这等狂言,殿内已经闻到了浓重火药味的大臣,一个个都低下了头,却不忘彼此交换着眼光,等着看杨广要如何应对。 从西北调回大兴的长孙晟已经在过往的时间里和杨广建立了颇为密切的联系,他也确实欣赏杨广,所以在见到杨谅出言不逊之后,出列发言道:“汉王如此说话,臣以为是对太子的大不敬。” 杨谅过去抢了长孙晟的功,长孙晟没有发言,他便以为这是个软柿子,从来不将他放在眼里,谁知今日长孙晟竟公然回护杨广,大出他意料之余,他瞬间又明白了什么,随即转头去看杨广,那目光尖锐得恨不得立刻在杨广身上扎个窟窿。 杨广此时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副任由杨谅指责的样子,可就是这挺直了的身板,倒给人一种并非屈服而是对杨谅不屑一顾的感受。 “陛下,末将才调回大兴不久,对中朝局势、党羽之分并不熟悉,但纵使只是这短短的时日,末将也听说了不少汉王的‘英勇’事迹,原以为只是误传,今日一见倒觉得那些说汉王目无兄长、盛气凌人的话都是真的了。”说着,长孙晟已经跪在杨坚面前,道,“末将知罪。” 杨坚平日最厌兄弟阋墙这种事,杨谅一看那龙椅上的一国之君脸色差到了极点,他立刻抽身为自己辩解道:“长孙将军慎言,孤如今只是就事论事,并非对太子不敬。倒是将军急着出来维护太子,太过冲动了吧。” 杨谅那意味深长的尾音就是在说杨广私下结党,这也是杨坚厌恶的事情之一,他显然是要将矛头推给杨广。 一旁的杨勇听着总是心虚,他摸了摸鼻子,余光瞥了一眼沉默的杨广,在心里偷笑道:“你也有今天。” “既是就事论事,汉王这话锋一转便不是了。”长孙晟道,“末将虽常年身在边境,但也听不少江南来的客商说过,经过这些年的营建,江南民丰物富,尤其是大修水利交通之后,商贸比起过去更加便利,尤其是南北买卖货物,比过去快了不少。事实上,现如今到边境南方商旅确实多了很多,这足以证明,兴修南北水利,对我大隋确有大利。” 杨谅本就是凭空抬杠,现今被长孙晟说得已是哑口无言,便一甩袖子不作声了。 杨广此时才上前,对杨坚道:“确实是儿臣办事不够仔细,营建江南固然重要,忽略了再营建之外,还需加强其他各地的管理。父皇昔日教诲得是,这开凿大运河的事确实不宜现在就办。” 杨坚见杨广已经给了台阶,便暂且将这件事压了过去,道:“既如此,太子定夺就是。” “是。”杨坚叉手,又道,“儿臣还有一事要向父皇禀告。” “何事?” “长孙将军常年驻扎西北,在边境立下个过赫赫战功,如今调回中朝没多久,就遭到质疑责问,儿臣以为这有失中朝风度。”杨广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不带任何个人情绪,道,“在这,儿臣与长孙将军绝无结党之嫌,汉王说话确实需要谨慎一些。” 杨谅瞪着杨广,却因为杨坚在上而不敢造次,只得不情不愿地“感谢”杨广道:“多谢天子提醒,孤以后会多加注意。” 杨谅硬生生吃了这个长幼尊卑的亏,让杨勇觉得着实好笑,尤其是杨谅那气得脸都鼓起的样子,让他第一次觉得,杨广确实厉害。 杨广似是满意了,这才退回了臣工队伍中,也没有要去扶长孙晟的意思。 杨坚见此,亲自让长孙晟起身,这才开始了朝会的下一个议题。 第二二六章 迟疑 下朝后,杨坚把杨广和杨谅叫去了文思殿。 殿内气氛一度低沉,杨坚虽然在查阅公文,但谁都知道在朝会上被压着的那股气这会儿已经在殿内盘桓了很久,就差一个契机能好好地发泄出来。 杨谅自然不会愿意主动去顶这个锅,他向来被杨坚宠得心高气傲,也断定即便杨坚要痛骂自己,也必定会把杨广骂得更凶。更何况,杨广是太子,也是他的兄长,总是杨广先开口才显得比较有风度。 杨广不是没想过自己去接了这一茬,可杨谅心气高,他的内心又何尝不孤高冷傲?不过是从来戴惯了了假面具,看起来和善亲厚罢了。况且这一次的确是杨谅当朝折辱他在先,如今要挨杨坚的骂,他又想起这些年来自己谨小慎微地当着这个太子,不免心中不忿,这才迟迟没有动作。 突然,一份公文被杨坚丢了出来,直接砸在了杨广脚下——这是杨坚要他先低头。 杨广不由皱了皱眉,唯有忍气吞声,弯腰将公文捡起来,双手奉还给杨坚,道:“父皇息怒。” “朕有什么可怒的?”杨坚冷言冷语道。 那份公文还被举过头顶,杨广弯着腰,没有杨坚的应允,他不敢换姿势,就这样回道:“是儿臣失了分寸,失了风度,不该在朝会上做出失礼之举。” 杨坚仍不能消气,但又不能只盯着杨广一人责骂,一个眼刀甩去了杨谅身上,杨谅随即站正了身子,神情一滞,底下了头。 杨坚到底还是护着杨谅,满是责备的目光转移到杨广身上,道:“你大可拿出你身为太子的身份,做得再强硬一些。” 杨广的腰弯得更低,又将公文往杨坚面前递了一些,道:“儿臣不敢。” “你们一个是当朝太子,一个是堂堂汉王,居然就这样在中朝朝会上跟市井泼妇一样吵了起来,成何体统?皇家的面子是不是都不要了?” “儿臣不敢。”杨广谦卑得连说话都有些微微颤抖。 杨坚再去看杨谅,杨谅这才佯装惶恐道:“儿臣不敢。” “朕平素跟你说的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地方上的事自有地方官员管,就算真的通知到中朝,还有各部官员,几时要你这个太子亲力亲为?你难道就是成天挖河修路的吗?”杨坚严厉道。 杨广这就跪了下来,道:“江南主理尚未到任,诸事行动不便,儿臣也是心急,担心工期才擅作主张想父皇提请。儿臣以后必定记得父皇的教诲,请父皇息怒。” 看杨广如此窘迫,杨谅心里高兴,跟着装腔作势道:“儿臣不该在朝会上顶撞太子,父皇今日教训得是,儿臣也都记住了。” “当太子便要有当太子的样子,你和益钱在朝堂上公然争执,那是丢了自己的风度,也丢了皇家的颜面。”杨坚看着杨广继续道,“既然太子知错,便罚俸半年,回去思过。” “谢父皇。”杨广把公文放在台案上,低着头退了出去。 此时宁远恰给杨坚送药,迎面和杨广遇上了,她本想打个招呼,但看杨广脸上有阴云密布,完全没有往日温润的样子,神情阴鸷得让她觉得陌生,因此不敢靠近,就这样目送他走了。 进入文思殿前,宁远停了脚步,见杨坚身边的內侍也在外殿候着,她上前问道:“里头还有旁人?” “回贵人的话,汉王还在里头。” 宁远瞬间明白了杨广那难看的脸色是因为什么,她又不想和杨谅打照面,所以干脆在外殿等了一会儿。 不久后,杨谅出来,丝毫没有悔过的样子,昂首阔步地离开了文思殿。 宁远这才端着药进去,见杨坚正扶着座椅把手,满脸疲惫之态。 “陛下,该喝药了。”宁远照旧服侍杨坚用了药,关心道,“要不要妾身扶陛下去躺着歇一会儿?” 杨坚摇头道:“坐着人还清醒些,能想些事,一躺下就彻底迷糊了。” 宁远站着不说话。 室内安静了一阵,杨坚慢慢睁开双眼,问宁远道:“你说,朕是不是真的太偏袒汉王了?” 宁远身子一震,却只是把头低得更下面一些,不敢作答。 这副样子就是宁远默认了,杨坚随即一声长叹,道:“毕竟是朕最舍不得的儿子,如今皇后不在身边,朕就想多看看他,所以才舍不得他离开。” 没有了独孤的杨坚,几乎丧失了可以诉说心事的对象,即便是善解人意如宁远,到底不是和他同甘共苦一路走来的结发妻子。可一日复一日地沉默,心情总有胀满的一天,杨坚想要找个人说一说,如今好像只剩下宁远了。 “你随朕过来。”杨坚伸出手。 宁远立刻扶着他,两人慢慢地去了床边,坐下。她本不敢坐,但杨坚坚持,她才依言照做,问道:“陛下可是有想跟漱玉说的话?” 杨坚好似还在犹豫,终究沉重而缓慢的叹了一声,看着殿内虚空处,问宁远道:“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宁远知道杨坚内心是挣扎的,这份纠结来自于他无法平衡自己对几个儿子的爱,就好像独孤永远钟爱杨广一样,他珍视着杨谅,想要把好的都给这个小儿子。但有很多事并不是他想做,就能做的,比如他无法把太子之位传给杨谅,好让他有个名正言顺可以留在自己身边的理由。因此而生的烦恼让他对杨广更加严苛,到了几乎挑剔的地步,也就造成了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日益恶劣。 “陛下曾经是舍得割爱的。”宁远不知是想帮杨广说话,还是真的想为杨坚排忧解难,总之她知道杨坚纠结的根源是杨谅,那么就应该尽快处置杨谅。 杨坚听出了宁远的言外之意,仍旧犹豫道:“那是朕的儿子。” “太子、秦王、蜀王包都是陛下的儿子。”宁远不敢面对杨坚的目光,她怕自己心里的那一点私欲会被看穿,所以避开,继续道,“妾身没有记错的话,着啊有那个让陛下为难的局面,曾经也是出现过的。当时陛下应该和皇后有过商量做出了认为最合适的决定。既然如此,这个问题如今重来,陛下为什么不能再做一次当初的决定呢?” 杨坚看着宁远,终是说出了那句从未对旁人说过的话:“因为皇后不在了。” 他怨独孤的专制,怨她的强势,怨她曾经杀死了尉迟氏,怨她限制了他身为帝王该有的许多权力,可他终究是爱着独孤的。那个美丽而坚韧的女子,从和他走向命运共同体的那一刻起,就是他从精神到生活上最大的支撑,有独孤在,他就知道他不是孤独的,有任何问题,他能够和她商讨,寻求她的帮助。可如今,他的皇后走了,他自由了,却也真正陷入了孤独,尤其在迷茫和犹豫的时候,他分外想念独孤。 宁远羡慕杨广和萧夜心之间的义无反顾和彼此信任,也敬重着杨坚和独孤这份在岁月流逝下沉淀下来的感情,她沉默着,唯恐自己多说一个字,都会触痛杨坚思念独孤的心情。 “漱玉,真的要朕让益钱走吗?”杨坚无助问道。 “全凭陛下定夺。”宁远说不出像刚才那样残忍的话,她不忍心在这种时候还要剥夺一个年迈的老者享受儿女承欢膝下的权力。 “让朕想一想,让朕好好地想一想。” 宁远随即退下。 宫外,杨谅被传召进宫陪杨坚用晚膳的消息第一时间被送去了太子府。 萧夜心看见杨广好不容易才宽和下来的脸色瞬间又犹如冰川雪原一般冷了下来,她随即屏退了所有人,柔声道:“殿下,有什么事,用完膳再说吧。” 杨广忍着心头的气,勉强吃了口菜却味同嚼蜡,索性不吃了。 萧夜心知道他憋着多少委屈,能安慰的法子都用过了,她也有些无可奈何,便只是扯了扯杨广的袖子。 这种办法只有在萧夜心没有后招的情况下才会用,杨广自然知道她为了自己已经煞费苦心,将她拉到身边,道:“刚才吓着你了?” “不至于吓着,就是有些担心。” “只是有些?” “殿下还会开玩笑,我就不担心了。” 这天下也就萧夜心能用几句话让他落到谷底的心情好起来,杨广道:“我并不是气晚上这件事。” “再忍一忍吧。”萧夜心劝道,“不是我对陛下不敬,而是殿下难道看不出来,陛下的身子确实大不如前了吗?” 杨广对杨坚是有诸多不满,但那终究是他的父亲,他们就算父子亲情淡薄,可就像他对独孤那样,真到了生命尽头,他总是还有一丝因着血缘而存在的恻隐之心。所以当萧夜心这样说了之后,杨广的眉眼里不禁流露出悲伤来,道:“我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是我失言了。”萧夜心道,“总之殿下可以记仇,但不能伤了自己的身子,这是我的底线。” 萧夜心温柔的神情让杨广的心情又有了些许好转,他道:“好,听你的,我不为难自己,咱们先把晚膳用了。” 第二二七章 送别 杨谅以为,在白日里被杨坚训斥之后,这顿晚膳会是修复他们父子关系的存在,所以他没有理会王頍的提醒,大模大样地受召进了宫,在文思殿见到了杨坚。 “父皇。”杨谅大步走向杨坚,看着一桌子的美味珍馐,他赞道,“看来父皇胃口不错,想是龙体也恢复了。” 杨坚笑着让杨谅坐下,道:“朕特意让御厨做了你爱吃的菜,尝尝。” 杨谅拿起筷子刚要动手,又觉得不妥,放下筷子道:“儿臣失礼了,父皇先请。” 杨坚这才动筷,开始和杨谅说起了闲话,道:“在大兴这些时日,可曾学到了什么?” “有父皇的悉心教导,还有诸位大人们的提点,儿臣确实学了不少东西。”杨谅得意道,“只要父皇龙体康健,儿臣陪伴在父皇身边的日子还长,父皇可以一一检阅,看看儿臣是不是学有所用,学以致用。” 排除掉那些利益争斗和在政治上的心浮气躁,杨谅确实是令杨坚喜欢的性子,比杨广那事事藏在心里的城府要纯净,比杨勇那办事欠缺思考的冲动要冷静,更别说比起杨秀的残暴和杨俊对一切袖手旁观的冷漠,杨谅在杨坚的心里就像是一轮小太阳。 看着杨谅吃得高兴,杨坚脸上的笑容却逐渐消逝,他叹道:“怕是我儿没有多少时间再陪在朕的身边了。” 杨谅才夹了一块鱼肉,听杨坚这样一说,他手里一松,鱼肉掉在桌上,他也紧张起来,忙问道:“父皇,你别吓唬儿臣,要不要立刻去传太医?” “不是太医的事。”杨坚道,“是朕觉得,你留在大兴学习的时日也够了,是时候回封地去了。” 这一回,杨谅吓得连手里的筷子都丢了,惊慌地跪在杨坚面前,道:“是不是儿臣有哪里做得不对的地方?父皇告诉儿臣,儿臣一定改。是不是今日儿臣在朝会上冲撞了太子,儿臣可以去向太子请罪的。” 杨坚将杨谅扶起来,道:“你到底是个藩王,有自己的封地,妻儿也都在那儿。朕留了你这么些时日,你家中的妻小该是十分想念你,你也确实该回去了。” “母后走了,儿臣实在不忍心看着父皇孤单寂寞,所以想在父皇身边多留些时日。家中妻小也都可以理解,她们也十分想来看看父皇。” “益钱,朕知道你的孝心,但身在其位,才谋其政。你是受了册封的藩王,封地上的有成堆的事务需要你去处理。朕让你留在大兴,一是陪伴朕,二也是让你多学习。既然你已经学有所成,就该回去,好好做汉王,替父皇管理好封地。”杨坚语重心长道。 “儿臣还有好多要学的东西,此时回去的话,不就是半途而废?” 杨坚自然知道杨谅如此推三阻四就是不想离开大兴,虽然内心不舍,可为了中朝稳固,他终究还是狠了心,沉下脸,道:“朕觉得你已经学成,是时候回封地去,你还如此推脱,是要抗旨不成?” 杨谅心头一凉,可怜兮兮地看着杨坚,道:“父皇当真要赶儿臣走?” “不是赶,是你本就应尽身为藩王的职责,早日回到封地去,好好治理封地上的百姓。”杨坚犹如下达命令。 事实既定,杨谅也无可奈何,来时的喜悦在此刻全化作了失落,却不好在杨坚面前表现出任何不满,只能将一腔不甘硬生生吞回肚子里。 翌日,杨坚便在朝会上宣布杨谅返回封地之事,并借此给与嘉奖赏赐,当做补偿。 杨勇一听杨谅即将离开大兴,心中大喜,连朝会内容都没心思听了,只等一切结束,他迫不及待去杨谅面前耀武扬威一番。 “五弟怎的走得如此匆忙?”杨勇假惺惺道,“午后就走,竟是来不及和五弟一叙话别了。” 杨谅恨恨地盯着杨勇,又见杨广从容地从大殿出来,他冷笑一声,道:“大哥别高兴得太早,孤回了封地是自在逍遥,往后这大兴就剩下大哥与太子,谁的日子不好过,还说不定呢。” 杨谅走了,没有了横亘在杨广和杨勇之间的其他问题,所以接下来,杨广或许就会集中精力对付杨勇,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却又完全不一样了。 杨勇顿时变了脸,看着正和一班大臣边走边说话的杨广,心里是恨到极点,却不想在杨谅面前落了下风,嘴硬道:“这就不劳五弟费心了,往后这大兴的风风雨雨,和你无关,你便是望穿了天,也没有用了。还是想想,下一次用什么理由回来,能待多久,会不会又被父皇给下令送回去。” “话别说得太早,将来的事如何发展,都是未知数。”杨谅不屑地瞟了杨勇一眼吗,嘲讽道,“大哥此时无爵无位,孤好歹还是汉王,若不是看着是自家哥哥,你还得称孤一声王爷。” 看着杨勇脸色铁青,杨谅虽笑着,却也是当场甩了袖子,阔步离去。 杨勇看杨谅那故作坚强的样子就一阵鄙夷,虽说往后大兴就剩他和杨广,他们之间的矛盾必定会再次凸显,可眼下杨谅这个讨人嫌的主儿走了,还是值得他高兴一番的。 自从坐上回府的马车,杨勇就一路笑个不停,因着他心情好,顺手就给一路上见到的侍从家奴都打了商。 萧玚求见的时候,杨勇正美滋滋地喝着茶。 见萧玚过来,杨勇招呼他坐下,道:“今日总算来了件好事,你过来,尝尝这茶怎么样?” “只是走了个汉王,就值得殿下如此高兴?” 被萧玚这句话搅了兴致,杨勇板着脸,把茶盏一推,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识趣,难得有件让孤高兴的事,就不能缓一缓再来败兴致。” “殿下高兴偷闲这一刻,太子府里可不见得愿意给殿下这样的机会。” 杨勇顿时认真起来,问道:“你什么意思?” “前阵子,越公被调去了西北,殿下知道吧?” 杨勇点头。 “越公一直以来都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他去西北,必定会为太子筹谋。如今看着太子已经搭上了长孙晟这条线,越公又去了西北,看来太子是想染指边境的兵权了。”萧玚道。 杨勇倒抽一口凉气,道:“他胃口这么大?” “否则,他如何敢争国储的位置?” 杨勇觉得萧玚这是在嘲讽他,脸色更绿了,拍了桌子道:“那是他心机太重,城府太深。” 萧玚没理会杨勇这口舌之快,继续道:“越公在外,太子必定会和他取得联系,大兴到西北的路途上,有很多机会可以下手。” “你的意思是?” “陛下向来厌恶结党之举,昨日在朝会上,太子不就因为被汉王暗指勾结长孙晟而即刻澄清吗?朝会所言,不过是缺乏证据,所以陛下拿太子没辙。但如果切实拿到了太子和越公私下的书信往来……”萧玚说得慢,道,“当朝太子和边境大将私相授受,陛下会坐视不理?” 杨勇回味着这各种奥妙,拍手呼道:“确实好计!到时候把他们的书信交给父皇,你这个小舅子再将杨广过去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都说出来,到时候就算杨广他有一百张嘴,一千张面孔,在如山铁证面前也是百口莫辩。” “所以殿下只要派人时刻盯着太子府,一旦发现太子有异动,即刻下手就是。” “好!好!好!”杨勇拍着萧玚的肩膀,道:“若是此事能成,等孤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必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我只是不耻太子所为,并不是想要从殿下身上图谋什么。” 杨勇正为自己的计划高兴,根本没去管萧玚究竟在说什么,自言自语道:“汉王走了,孤也是时候常去看望父皇,总得挣个表现,也好让父皇早点回心转意。” “殿下还要小心一个人。” “谁?” “陛下身边的的陈贵人。” “她?”杨勇不屑道,“她一个亡国孤女,在宫中无权无势,能掀得起什么风浪来。” “陛下本就后宫凋零,皇后死后,就是陈贵人一直在陛下身边伺候,如今最亲近的陛下的就是她,殿下如果不小心着陛下的枕边人,这可比轻视汉王还要致命。” 杨勇琢磨一阵,点头道:“确实是孤疏忽了,看来是得跟这个陈贵人走动走动。可是,她和萧夜心的关心很近,会不会……糟了……竟是忘了这一茬,让杨广那厮占了先机。” “殿下能够尽早认识到疏漏,及时补救,也为时未晚。陈贵人一介孤女,在宫中的生活都靠陛下,如果殿下能够戳中她的心事,给与适当的帮助,想要说服陈贵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能有什么心事?无非是博得父皇的宠爱,她已经有了。” “陈叔宝已经死了,她一个人在宫中多年,无依无靠很是可怜。一个南朝人,背井离乡,殿下以为,这样的身世,她最需要的会是什么?” 杨勇恍然,笑道:“孤知道了,萧玚,你在杨广待了几年,这洞悉人心的本事确实厉害,孤也是不得不佩服杨广了。” 萧玚冷笑,心底却是一句“不过同病相怜”罢了。 第二二八章 威胁 在伺机抓取杨广和杨素暗中通讯的证据时,杨勇依照萧玚的提醒,开始关注宁远。 宁远在宫中生活轨迹一直很简单,过去独孤还在时候,她除了去向独孤请安和等候杨坚传召,几乎都是留在自己的住处,如今日常做得最多的就是照顾杨坚。 除此之外,杨勇也打听了宁远的其他消息,知道宁远和萧夜心的关系向来不错。其实依照他的性格,他本想直接除了宁远,一了百了,可考虑到杨坚如今的身体状况,贸然处置了宁远,万一刺激到杨坚的身体,对如今有太子之位加身的杨广而言反而更有利。 如此暗中观察了宁远一段时间,杨勇给宁远送去了一些过去南陈的点心和小玩意儿。 宁远起初不知是谁送来的,但看着有关故国的东西,多年来的思乡之情总算是得到了补偿,也因此,她将这些东西都收藏起来,闲暇的时候把玩,缓解了因为担心杨坚而带来的苦闷。 这日宁远服侍完杨坚回住处,发现有个小太监鬼鬼祟祟的。她没立刻叫人,而是跟在他后头,看他想要干什么。 在发现小太监潜入自己住处放置那些小玩意儿后,宁远才现身,问道:“你是什么人?” 小太监哆哆嗦嗦地跪在宁远跟前,求饶道:“陈贵人饶命。” 宁远看他年纪不算大,除了放东西也没有做别的,便将他扶起来:“你是谁?来我这儿做什么?那些东西你又是从哪得来的?” “回陈贵人,奴婢是从建康来的。” 建康,昔日南陈的国都,也是宁远从小生长的地方,是她多年思念的故乡。 有了这样一层故乡人的关系,宁远的戒心稍稍放下了,坐下问道:“你何时进的宫?” “开皇十年。” 那就是南陈破国的第二年,比宁远晚一年。 “你怎么会来大兴的?” “家里过不下去,奴婢就跟随家人来大兴谋生。可惜北朝的人一听说我们是南边来的就从来不给好脸色,没多久,家里人出了事就都死了,奴婢走投无路,只能进宫。” “那会儿,你应该还小吧?” “九岁。”小太监哽咽了一声,跪在宁远面前,“奴婢原先一直在宫里做些粗活,最近才调了进来。宫里人都说,南朝来的陈贵人最是心善,所以奴婢就想,能不能请陈贵人救奴婢一把。” “怎么了?” 小太监把衣袖撩开,手臂上居然是密密麻麻的伤痕和淤青,这是遭了毒打。 “奴婢在宫里没人,所以成了下等人中的下等人,大太监大宫女有时不高兴了,就拿奴婢出气。原以为调进了清华宫日子会好过些,但还是一样。奴婢真的走投无路,否则绝对不敢打扰陈贵人。”小太监给宁远连连磕头。 原来这些家乡的小玩意儿,如今都成了别人攀附的工具,宁远更想不到,一向深居简出的自己,竟然也有被人求助的一天。 “你想调来我身边?”宁远问。 “奴婢不敢有这种妄想,只盼着陈贵人看在同病相怜的份上,将奴婢调到贵人宫里做个打杂的粗使太监就好。陈贵人,救救奴婢。”说着,小太监又开始不停扣头。 宁远看他实在可怜,也的确于心不忍,便真的将他要他调到了自己身边,知道他叫连阳。 连阳办事很勤快,也懂得讨人欢心,跟在宁远身边身边没多久,确实很得宁远喜欢。往常两人说话,宁远也会告诉他一些过去自己在南陈听过见过的事,相处下来,在外头他们是主仆,私底下就是姐弟一般。 杨坚发现宁远近来心情像是开朗了一些,问她道:“近日是有喜事?看你脸有红光。” “眼看着陛下的身体一日日康健起来,妾身心里高兴,这就是喜事。”宁远把药碗递给內侍,“如今只要陛下身体硬朗,妾身就心满意足了。” “旁人说这话,朕不信,从你口中说出来,倒是听得真切。”杨坚道,“确实辛苦你了。” “陛下抬爱,让妾身免于漂泊流离,不光保住了性命,还衣食无忧,如今服侍陛下,哪里能说辛苦,倒是妾身的福气了。”宁远道。 就这样和杨坚说了会儿话,高颎带着一班大臣来向杨坚商讨政务,她便退下了。 往常离开了文思殿,宁远基本都是回住处,或是带着连阳在宫里走走,可今日她却发现连阳忽然不见了,等了一会儿也不见踪影。 不想惊动其他人,所以宁远便只和近身的几个侍从去找。 在文思殿附近找了一会儿,宁远没找到连阳,却遇上了杨勇。 因着杨广的关系,宁远对杨勇一直没有好感,过去那些骨肉相残的事,不论杨勇做了多少,在他心里,这个隋朝的废太子终究不是可以相交的人。 宁远心里担心着连阳,便只和杨勇匆匆打了招呼就要走。 “陈贵人在找连阳那个小太监吗?”杨勇问道。 宁远立刻停下脚步,转身问杨勇道:“殿下知道连阳在哪儿?” 下一刻,宁远反应过来,是杨勇抓了连阳。 “连阳年纪还小,请殿下高抬贵手。”宁远请求道。 “孤没有要为难连阳的意思,只是有件事想跟陈贵人打个商量。” 宁远知道杨勇图谋不轨,却不忍心对连阳见死不救,只得咬牙问道:“殿下言重了,不知殿下有什么要我做的。” “陈贵人自谦了。”杨勇此时脸上的笑意里透着几分阴险,看着宁远的眼光却是轻佻,道,“如今父皇跟前一直都是陈贵人在照顾,父皇对陈贵人也是十分信任,陈贵人说一句,抵得上旁人千言万语,所以孤想托陈贵人给父皇转个口讯。” “殿下与陛下是父子,骨肉血亲所在,宁远不过是个下人,殿下高看我了。” “陈贵人说得是,既如此,孤便让人将连阳抬回来?” 如此明显的威胁让宁远心头一震,她怒极,盯着杨勇,恨不能立刻处置她。可连阳的命在杨勇手里,宁远也知道杨勇的手段,所以只好忍耐道:“殿下何必为难一个小太监。” “那陈贵人也别跟孤为难了。” 宁远不忍心见连阳丧命,道:“殿下有什么话要我转达给陛下。” 杨勇附耳上去,宁远听后震惊道:“这是污蔑!” “不过一句闲言碎语,做不得数,怎能说是污蔑?”杨勇道,“陈贵人动一动嘴,就能救连阳一条性命,孰轻孰重,陈贵人自己想清楚。孤还要去见父皇,先走了。” 杨勇说得轻巧,那可是污蔑当朝太子的事,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一句话就可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更何况是关乎杨广,她怎么说得出口。 宁远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才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一截断了的衣袖,正是连阳的。 至此,宁远内心开始纠结,如果听杨勇的,会引起杨坚对杨广的猜疑,现在高颎联合一部分大臣提出复立杨勇的呼声越来越高,杨广本就处于困境中,她此时火上浇油,只可能让杨广的处境更加艰难。可如果她不停杨勇所言,连阳必定没命,那不过是个无辜的人,和皇室斗争没有半点关系,不应该白白成了牺牲品。 这样思考了一整夜,宁远依旧没有做出决定,第二天去见杨坚时,满脸倦容,精神不太好。 杨坚显然看出了她有心事,问道:“你怎么了?昨日不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心事重重的?” “昨夜发梦,梦见回了家乡,醒来就有些伤感。”宁远跪在杨坚面前,“请陛下恕罪。” 杨坚让宁远起来,拉着她坐在身边,道:“思乡之情可以理解,再者,如今南北交通比起过去便捷了不少,等朕身子好了,或是将来有机会,朕带你去南巡,可好?” 宁远惊喜地看着杨坚问道:“陛下当真?” “当初南巡没带上你,朕也知道你想念家乡,再有机会就去。朕是天子,君无戏言。” 宁远听了这番话,潸然泪下,道:“妾身谢陛下。” 杨坚原以为宁远哭过便算了,哪知她的眼泪跟流不尽似的,一直在哭,他又问道:“你是还有心事未解?” 宁远摇头,却还是没有止住哭泣。 杨坚沉下脸道:“真有事就直说,朕最不喜欢这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宁远哽咽道:“妾身不知应该从开皇九年开始说,还是就捡最近的说。” “不用绕弯,捡要紧的说。” 宁远努力平复了心情,一双泪眼通红,脸上泪痕也没有擦干净,却是看着杨坚,神情郑重道:“废太子用无辜之人的性命与我谈条件。” 杨坚惊道:“你说什么?” “昨日,废太子请了妾身身边的小太监去,还送了妾身一截那小太监的衣袖回来,要妾身帮他做件事。” 宁远的神情让杨坚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他追问道:“什么事?” “他要妾身给陛下下药。” “不可能。” 宁远再次跪在杨坚面前,低着头,却毫无怯意,不卑不亢道:“妾身污蔑皇子,请陛下就赐死妾身吧。” 第二二九章 指认 在杨坚的认知里,杨勇虽然品行有缺,却终究不是大逆不道之人,宁远也不是说长道短,随意污蔑他人的性格,此时这样的两个人以这样的立场出现在他面前,他终究是千头万绪,有些难以自处。 就这样在文思殿里做了半晌,內侍禀告杨勇求见。 杨坚顿时觉得大事不好,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宣召杨勇觐见。 杨勇快步而来,神情焦急,匆忙给杨坚请过安后,立即交了一封密信给杨坚。 杨坚才看了信封就当场震怒,直接将密信拍在了身前的御案上,怒斥杨勇道:“你这是何意?” 杨勇此时已经跪下,诚惶诚恐道:“儿臣只是想请父皇看清楚朝中有人居心叵测。” 信封上的字迹是杨广的,信是写给杨素的,杨坚就算不看,也大约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他的儿子们究竟存的什么心,他这个做父亲的,做皇帝的,会不知道? “这就是你做大哥的该做的事!”杨坚将密信狠狠砸在了杨勇脸上。 此时杨勇已经没有了退路,将密信捡起举过头顶,恳求杨坚道:“请父皇看完这封密信再做定夺。” 杨广其人,私心重、城府深,善于伪装,这些杨坚都知道,当初废杨勇后立了杨广,一是因为杨勇确实做了错事,二是杨广在兄弟几个中能力出众,当时他尚且能将功夫做足,杨坚一时不查就这样改立了太子。 而自从独孤死后,因为害怕失去支持而亦步亦趋的杨广,在日常行为中已经有所暴露,杨坚心里有过后悔,但所有在面上的事,杨广让人抓不到错处,太子之位才没有变更。 如今这封杨广私通杨素的书信落在了杨坚手里,便是坐实了杨广与朝臣结党,其用意不言自明。 见杨坚若有所思,杨勇道:“儿臣有个人,想请父皇见一见。” “谁?” “他就在殿外。” 杨坚宣召,进来的居然是萧玚。 萧玚行礼之后,听杨坚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殿下让我来的。”萧玚面无表情回答道。 “你来做什么?” “揭发太子的罪行。” 杨坚的手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问道:“太子和太子妃的有什么罪行?” “昔日太子还是晋王时,在江南一带大兴水利,因此致死百姓万人,从中克扣工程款项,中饱私囊;不顾骨肉手足之情,对兄弟姊妹施计加害,以致大殿下被废、蜀王被幽禁。教唆皇后针对大殿下,以致母子失和,太子借机上位,勾结大臣,结交党羽,另有所图。太子妃为满足一己私欲,设计陷害已故兰陵公主,致公主抱憾终身,抑郁而终。”这些事,有些萧玚亲身经历过,但此时说来却心情平静,仿佛只是在复数别人的故事。 杨勇见杨坚听得已是脸色发青,身体发抖,便知萧玚的话很有说服力,杨坚大体上是相信的,因此心中暗喜。 “你可有证据?”杨坚质问。 萧玚看了一眼杨勇,道:“陛下要证据,问大殿下要,要什么样的证据,他都能造出来。” 杨勇登时一个激灵,盯着萧玚道:“萧玚,你胡说什么?” “大殿下知道我与兰陵公主曾有一段情缘,也确实是因为太子妃献计,所以不得不分开,公主因此抱憾终身,我也心中悲痛,大殿下就想以往事说服我,构陷太子。”萧玚道。 “胡说!一派胡言!”杨勇开始慌了,“父皇,莫听萧玚胡说八道,他是想陷害儿臣。” “我确实痛恨当初破坏我和兰陵公主之人,但这人,不光是太子和太子妃,也是陛下和皇后。”萧玚一声冷笑,转向杨坚的目光无奈又含着恨,道,“如果不是陛下和皇后授意,太子不敢伤害公主金枝玉叶。” “杨广心狠,看他将四弟陷害至此,父皇明察。”杨勇不放弃拖杨广下水。 “太子有件事没告诉陛下,蜀王封地上,还有西梁旧部的余孽,蜀王是知道的,但是并未剿灭,其中原因陛下何不亲自问一问蜀王?”萧玚道冷眼看着杨勇,“兰陵公主过世,我悲痛欲绝,大殿下趁机找我,将所谓的当年密闻告知于我,就是要我因此生恨,和太子、太子妃反目成仇。” “我去问过太子妃,太子妃一力将当初的事情扛下。我确实不能接受自己的亲姐姐为了所谓的晋王妃身份陷害我,可再回头想一想,萧家至今安然无恙,都是太子妃在保护。再者,若是报效无门,太子妃陷害我和兰陵公主做什么?她不过是投其所好,力求自保而已。”萧玚狠声道,“可是大殿下却以此为理由,挑拨我与太子府的关系,还要我说出他以为的太子罪行,试图让陛下相信太子绝非善类,不可为一国储君。” “我没有!父皇!儿臣真的没有!”杨勇连连道,“是太子!是太子要害我!所以假装让萧玚到儿臣身边,蛊惑儿臣。儿臣是一时糊涂,父皇,真的是儿臣一时糊涂。” “给兰陵公主下药的是你吧?命柳述软禁公主的也是你,那把要了公主命的火,也是你让柳述放的。因为公主和太子一向关系亲厚,你怕将来树敌太多不好对付,所以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放过!” 面对萧玚的指控,杨勇已经冷汗涔涔,毕竟杀兰陵的确是他的主意,但他不能承认,所以一再矢口否认道:“没有!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原本我的确听了你的话,和太子妃不和,但你要我编纂那些陷害太子的事,我确做不到。你们兄弟相残,与我有何关系?为什么要杀我的阿五!为什么!”萧玚拽住杨勇的衣领将他提起,愤怒至极地问,“为什么连活下去的机会都不给她?她做错了什么?一直以来,她不过是你们骨肉相残的牺牲品,看着你们一个个为了心中的欲望向至亲挥刀相向,这么卑微地活着都不被允许,都还要被剥夺生存的权力吗?” “我知道了,都是杨广!都是杨广在害我!”杨勇恼羞成怒,“父皇,这都是杨广设计好的!他是铁了心要把我们这几个兄弟都赶尽杀绝!四弟已经被幽禁,如今他让萧玚来陷害儿臣!下一个……下一个就是五弟!是你最疼的五弟!” 一听杨勇这样说,杨坚的怒火又蹿高了几分,怒道:“放肆!” 杨勇推开萧玚,跪下,膝行到杨坚面前,哭道:“父皇,真的是杨广害我。” 杨坚冷冷看着杨勇,缓慢地问道:“陈贵人身边的小太监,是你带走的?” 杨勇浑身一震,顿住了没说话。 杨坚知道了答案,沉着声骂了一句:“畜生!” 杨勇蓦地跌坐在地上,愣了会儿神,又大喊道:“好个杨广!竟是狠毒至此!好个杨广!好个杨广啊!” 杨坚不再理会杨似疯癫的杨勇,问萧玚道:“你还有什么说的?” “太子绝不清白,但他足够能力坐这个位置。” 杨坚拍案,看了杨勇一眼,质问萧玚:“这就是你说的能力?” “否则此时失礼的就是太子。”萧玚冷冷道。 杨坚不得不承认,在这场持续了多年的兄弟之争中,如果不是真的有手段,杨广绝对不会从晋王变成大隋朝的太子。可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残忍,为了上位而枉顾亲情的狠毒手段,却是杨坚不愿意看见的,哪怕他从阿里无力阻止皇权给人带来的诱惑。 “就算是陛下最疼爱的汉王,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大兴城里,有谁真的两手干净?陛下,你说是吗?”萧玚问道。 他和独孤最痛恨的事一直在发生,也最终爆发了,他不知将来去了九泉之下要如何跟独孤诉说今日种种,他们共同抚育的孩子,将彼此视作仇敌一般拼命地厮杀,忘记了他们的教诲——在皇家说什么骨肉亲情,比在贫寒之家说餐餐大鱼大肉更要讽刺。 “你恨朕?这是在为你自己讨债,还是在为阿五报仇?” “阿五是我这一生最珍惜的人,却因为你们的反对而一生不得幸福。若是王奉孝还在,她也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偏偏你们将她许给了柳述,她这一生悲苦,就是你和皇后造成的。”萧玚直言不讳,道,“当年,我已将求娶阿五的说辞都想好了,反反复复练了好多遍,唯恐有一点纰漏,就是怠慢了她。我将之放在心尖上的人,就被你们这样糟蹋,我能不恨吗?” 杨坚不会把责任都推到已故的独孤身上,兰陵的悲剧他也是有责任的,可他是一国之君,就算有错也不能被一个无名之辈当面指责,他道:“来人,将萧玚压下去,召太子和太子妃进宫。” 萧玚被押了下去,杨勇仍坐在地上,口口声声说着是杨广在陷害自己,那样子落魄得哪里还有半点皇室子弟的风度。 杨坚看着眼前这一切,看着那封落在地上的密信,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伽罗,你看见了吗?” 第二三〇章 逼宫 杨坚接到传召后立即进宫面见杨坚,走近文思殿时,他一直低着头,步履看来有些匆忙。 杨坚见到跟在杨广身后萧夜心,冷笑一声:“你们当真是夫妻同心。” 二人跪在杨坚面前,都没有说话。 殿内安静至极,就连已经跪了许久的杨勇都感受到了极其压抑的气氛,他却不敢在此时抬头,也是想看看杨广今日会有什么表演。 “你又什么要跟朕说的?”杨坚问道。 “父皇想知道什么,儿臣就回答什么。”杨广道。 杨坚怒道:“你母后临终前,要你做什么?” “母后放心不下儿臣,要儿臣保护好自己。” “可让你为了自保,残害手足?” “未曾。” “那你是怎么做的?” “兄弟们是如何做的,儿臣就是如何做的。” 杨坚指着地上的密信问道:“你写的?” 杨广看都没看便点头道:“是儿臣亲笔写的。” “写来作甚?” “是儿臣写给大哥看的。” “父皇,你听见了!就是杨广他要加害儿臣。”杨勇亟亟道。 “若非大哥不仁,当弟弟的也不会不义。”虽是这样说,杨广却不带任何情绪,“阿柔已经因为这件事忧伤多时,儿臣不为自己,也要为自己的妻子讨个公道。你我兄弟不合,拉着我妻的娘家兄弟作甚?” “事到如今你还在这儿砌词狡辩,萧玚就是你派来引诱孤做出错事的!”杨勇恨不得立刻杀了这蛇蝎心肠的虚伪兄弟。 “当初让大哥追杀萧玚和兰陵的不是孤,最后放那把火的也不是孤,要拿孤与朝臣结党证据的也不是孤,大哥自己要做的事,为何要怪在孤头上?”杨广向杨坚叉手,“父皇,儿臣不无辜,但绝对不敢无事生非。过往艰难不易,父皇也不是完全不知。请父皇明察。” “父皇莫要相信杨广,他一向奸诈狡猾,已经设计害了四弟,父皇千万不要被他蒙蔽。”杨勇哭道。 杨坚看着眼前这对多年来一直势成水火的兄弟,心情很是复杂,他道:“带出来。” 随之,垂帘后慢慢走出一道身影,正是宁远。 杨勇见宁远现身,指着她道:“父皇,她和萧夜心交往甚密,很可能也是杨广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父皇明鉴。” 杨广始终没有抬头,宁远便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萧夜心如是,她想了想,跪在杨坚面前道:“如果今日妾身有一句假话,便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杨勇此时去看杨广的目光已是十分怨毒,低吼道:“果然不仁不义,冷血无情。” “妾身回想过,连阳到妾身身边不久,妾身因为同乡之故没有多加防备,将连阳留在身边。他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必定是受人指使。加上大殿下与妾身说的那些话,妾身以为,连阳或许就是大殿下故意送到妾身身边的。”宁远道。 这点猜测,杨勇无法反驳,这确实是他原本的计划,可他绝对不能在此时承认,所以虚张声势道:“好啊,你们这是早都串通好了要来陷害孤!父皇,你看见了,这都是杨广早有预谋!” “大殿下早就看我夫妻不顺眼,要除之而后快,可惜太子殿下并非没有防备。有些事虽说结果令人扼腕,可如果一味听天由命,此时冤枉的就是太子。”萧夜心道,“萧玚是我亲弟弟,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固然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也不用大殿下来替我管教,如今闹得我们姐弟反目,太子怜我,加上大殿下几次三番陷害,我们这才设了计。陛下,太子只为自保,绝对没有其他不臣之心。” 杨坚似是已经看穿了一切,指着杨广道:“现在你只管告诉朕一句话,是不是真要腐肉血亲血刃相见才满意?” 杨广跪在地上,半晌都没有发话,许久后,才幽幽道:“儿臣要自保,也要保护想保护的人,若是真要见血,儿臣……愿意拼死一试。” “来人!”杨勇忽然大叫起来,“来人!抓住这个逆臣贼子!” 然而无论杨勇怎么叫,文思殿内动没有丝毫其他动静,他们就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无法跟外界取得联系。 杨勇此时才感觉到不对,刚要往外头冲,就听见杨广缓慢而低沉地开了口。 “你所看见的,只是孤想让你看见的,那些孤不愿意让你知道的事,你一丝一毫都不会知晓。”杨广抬起头,用平静得近乎冷血的眼眸看着杨坚,“父皇,儿臣不想母后难过,请父皇不要为难儿臣,也请父皇劝劝大哥。” 血缘的联系不过是杨广此时用来修饰自己行为的借口,比起这份本就淡泊的亲情关系,他更不愿意被外头的人拿住把柄,他要这个属于大隋的最高统治位置,要名正言顺地拿,要所有人都没有理由反驳他,就如同他曾经做了那么久让旁人拿不出错处的晋王一样。 杨坚没料到杨广的动作居然这么快,怒道:“你这逆臣贼子!” “凭父皇如何骂,儿臣都受得,但这一声逆臣贼子,却不该是儿臣的。” “你看看你现今做的这些事,还想狡辩?” “父皇心里清楚,这几个兄弟里,谁最适合做父皇的继任者。不是大哥,不是五弟,也不是三弟、四弟,是儿臣。” “纵有治国之才,其心不正,也不得这把龙椅。” “父皇的皇位也是抢来的,既如此,儿臣为什么不能效法父皇?再说,儿臣只是想延续父皇和母后的心血,儿臣会好好做这个皇帝,就跟儿臣做太子、当晋王时一样,不敢有一丝懈怠。”杨广说得认真,视线始终凝固在杨坚身上,像是在做着重要承诺。 “外头有多少人?” “人不多,但都听话,动作也干脆。” “你为这一天谋划多时了吧?” 杨广再次低下头:“出生至今,却并不希望真的有这一天。” “朕要你答应一件。” “若都是三弟那般性情,儿臣必定以礼相待。” “你这是不肯答应朕了?” “儿臣不敢拿自己,拿身边人开一丝玩笑。” 杨坚看萧夜心,问道:“你自是觉得你的夫君做得没错了?” “有错也是我这个做妻子的没有及时规劝,陛下若真的觉得痛心,就怪我没有做好这个杨家媳妇,任由太子肆意妄为。”萧夜心叩首。 杨坚笑了,笑声里满是对自己的嘲讽和对现实的感慨,他指着眼前的这些人,道:“是朕错了,朕的错。” 宁远走去杨坚身边,关心道:“陛下保重龙体。” 杨坚惨笑着摇头,问宁远道:“所以你是一早就跟他们合计好了?” “妾身如今,只想在陛下身边侍奉,盼望着陛下龙体康健,也让妾身能多陪陪陛下。” “罢了罢了,一时不查,悔之晚矣。”杨坚再去看杨广,“朕会让你如愿,但你必须答应朕的条件,立字为据。” “儿臣要让父皇失望了。”杨广道,“等五弟得到消息,他必定有所动作。儿臣,不可能不防,也不可能像父皇一样由他随心所欲。既是儿臣辛苦得来的东西,谁要动一下,儿臣必定不会放过。” 杨坚怒将御案上的东西全都扫去了地上,指着杨广大声怒骂道:“这就是朕养出来的好儿子!这就是伽罗一直疼爱的好儿子!” “儿臣愧对母后,将来百年之后,儿臣必定会亲自向母后请罪。父皇息怒。” “你不肯答应朕放了你的兄弟,朕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顺顺利利坐上这把龙椅!” 说着,杨坚发了疯似的往外头冲,宁远奋力抱着他的腿,哭求道:“陛下,何至于此?” 杨坚一脚踹开了宁远,杨勇趁机去扶杨杨坚,想一起冲出文思殿。 然而两人还未等他们跑到门口,杨素就已经带着侍卫进来,直接把杨勇绑起来。 杨坚气得浑身发抖,大喝道:“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一个,都将朕的命令当做空话!确实是底气十足,确实是一个塞一个的忤逆犯上!” 杨坚情绪太过激动,导致他忽然头晕目眩,身体不适。 宁远立即冲出来,扶着杨坚倒去地上,回头看着慢慢走出来的杨广,哭求道:“陛下到底是你的父亲,求太子殿下快传太医。” “父皇!”杨勇看杨坚将要不省人事,知道已经无人能护着自己,随心里一横,大骂道,“杨广你个弑父杀君的乱臣贼子!老天终究会给你报应的!” 杨广听得一阵心烦,皱眉道:“带下去。” 杨勇纵是被侍卫架着,无法动弹,依旧不遗余力地怒骂着。 宁远抱着杨坚痛哭不止,见杨广无动于衷,便恳求萧夜心道:“太子妃,你劝劝太子,传太医吧。” 杨坚此时的样子确实令人同情,可萧夜心也知道促进孰轻孰重,便知站在杨广身边不发一言。 杨广对杨素道:“多谢越公。” “事关重大,臣必须回来,一切听从太子吩咐。”杨素道。 杨广听着宁远的哭声,却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扶父皇进去休息,辛苦陈贵人继续照顾父皇了。” 已经被吓坏了的文思殿侍从不得不听命于杨广,将杨坚抬进了内殿。 众人散去,杨广站在文思殿大门口,看着外头万里无云的天,伸出手,喃喃道:“阿柔,还差一点点,我就能触到这天了。” 第二三一章 平叛 杨坚龙体抱恙,在文思殿静养,政务一律交由杨广处理。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大兴是真的要变天了。 同时,杨广以杨坚之名,派车骑将军屈突通带着诏书去见杨谅,是要召他回大兴陪伴病中的杨坚。 然而大兴的情况已经在诏书到达之前送到了杨谅手中,他知道杨勇已经被杨广幽禁,杨坚如今也等同于被软禁在文思殿中,如果他回去,下场不会比杨勇好到哪里去,甚至因为他和杨广一向交恶,情形会更大糟糕。 王頍知道杨谅在顾忌什么,于是建议道:“这诏书本就不是陛下的意思,太子做的伪诏,殿下如果遵从,便是将自己推入火坑之中。” 杨谅深以为然,于是决定不从诏书,更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要进大兴秦王,诛杀逆贼。 在王頍的提议下,杨谅快速集结了兵马,并且兵分各路,声势浩大。 杨谅起兵的消息第一时间送到了杨广手中。 没多久,杨谅的叛军队伍就得到了壮大。 “汉王派遣大将军余公理带兵,从太谷出发前往河阳;綦良由滏口前往黎阳;刘建从井陉出发,夺取燕赵之地;柱国乔钟葵兵出雁门;柱国裴文安和纥单贵、王聃等率军直指大兴。如今,已有十九州响应汉王。” 听着又一次递送而来的军情,杨广没有说话。他没有想到杨谅能在短时间内集结这么多兵力,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响应杨谅的号召。且不管那些人究竟抱着何种心思投靠了杨谅,杨广都必须尽快将他们剿灭,免得将来情况越闹越大,不好收场。 杨广的沉默让室内的气氛更加沉闷,萧玚主动请缨:“殿下,我想去会一会汉王。” “不可。”杨广回绝得毫不犹豫,“孤还要考虑考虑,去把越公找来。” 萧玚知道杨广拒绝自己的理由,但他不想放弃这次的机会,所以转头去找了萧夜心。 “你想去?”萧夜心担心起来,“可是前线太危险了。” “我不是没有经验,以前我跟着越公在江南也是打过仗,收服过叛军的。”萧玚道,“我知道,殿下因为你的原因所以不想我涉险,可是如今我孑然一身,留在大兴不过是虚度年华。” 曾经的萧玚为了能配得上兰陵付出过太多努力,然而现实却将他的一片心意碎成了齑粉。 萧夜心安慰萧玚道:“汉王来势汹汹,殿下也是不放心你的安危,如果有机会,他不会让你明珠蒙尘的。” “要是阿五在,她一定会支持我的。” 萧夜心沉默。 “姐,我想去,阿五也想我去,我为了她,也为了你。逝者已矣,我唯有守护好活着的人。阿五叫了你那么多年的二嫂,她也是希望你平平安安,能和殿下好好地度过此生。” 兰陵至死都在为杨广说话,这也是他当时能够获得杨坚和独孤信任的至关重要的原因,而临终前和兰陵的那番谈话,也让萧夜心深切感受到了她对萧玚这一生未曾改变却无可奈何的感情。 哪怕萧夜心在萧玚面前百般否认,萧玚对这段感情的坚定还是让她倍感欣慰,因为就算没能和兰陵共结连理,至少他们的心意是彼此相通的。 萧玚的真诚让萧夜心绝对去杨广面前说一说情。 “你确定?”杨广迟疑,“这次汉王决心很大,萧玚又这么坚持,我怕到时候真的两军对阵,萧玚一时冲动,后果会不堪设想。” “我又怎么忍心让他亲赴险地,但我看他的样子,是真的想做些什么。” “为了兰陵?” 萧夜心点头:“他一直在坚持,不都是因为心里还有一份希望没有破灭。公主离世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可他知道公主在想什么,我……真是心疼我这个弟弟,却也敬佩他。” 杨广将萧夜心搂在怀里,道:“你既然答应了,我也就不反对,依旧让他跟着越公,如何?” “当真?” “当真。”杨广点头,“如今汉王来势汹汹,放萧玚去,也的确是个磨炼他的机会。他若成了,你也可以不用再为他担惊受怕,若是不成,是战死沙场也好,失意而归也罢,你也了了一桩心事,再和他从长计议。” 于是,杨广命萧玚随杨素前往蒲州,与杨谅大军对阵。 但军情在杨谅距离蒲津一百里的地方发生了变化。 杨谅听从军中谋士建议,突然改变了不熟,命令纥单贵切断河桥,驻守蒲州。 杨素也随即制定策略,让萧玚带领五千骑兵,直接在蒲州对王耳冉、纥单贵的军队发起进攻。 萧玚也算师从杨素,有过行军打仗的实战经验,也懂得排兵布阵,这一次的蒲州之战虽然并非一帆风顺,但隋军最后还是攻入了蒲州,获得了胜利。 战捷的消息送入大兴,萧夜心高兴不已。 杨广随即下达指令,让杨素带兵直奔太原。 于是隋军中步兵、骑兵共四万,在杨素的带领下本想太远。 太远守城赵子开奉杨谅之命再此驻守,得知隋军是由杨素领兵,惧于其声威和实力,多是闭门不应,很是保守。 杨素假意在太原城外驻扎不前,萧玚则暗中潜入城中窥探情报。一旦打听到虚实,他即刻回军中汇报给杨素。 杨素马上悄然调动兵马,趁着夜色四合之际,偷袭太原城。 赵子开本就惧怕杨素,如今见隋军如潮水一般涌向太原城,他更是慌乱不已,竟连夜带人逃出太原。 攻占太原的消息送入大兴,杨广高兴得连连称好。 萧夜心见他开怀至此,笑道:“看来情况比预想得要顺利。” 杨广因着胜仗而自信起来,道:“老天都帮我,汉王再挣扎,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萧夜心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见杨广眉间又添愁色,她知道他的心思,道:“陛下那里有宁远照顾,殿下不用担心的。” “父皇不肯见我。”杨广叹了一声,“宁远怎么说?” 萧夜心摇头,道:“陛下的身子怕是……” “太医没看?” “看过了,但是没用,想来是陛下郁结于心,无法纾解。” “父子骨肉,他恨我至此,我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对我那些兄弟束手就擒?我要是心软了,如今汉王就该杀进大兴,举着刀要了我这颗项上人头了。” 杨广尾音里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冲散了因为捷报而带来的喜悦,萧夜心看着他愁眉不展,再看看外头的晴空万里,心情也是复杂难说。 赵子开出逃后,杨谅感觉到隋军的勇猛,而杨素又很快带兵而来,两军至此在蒿择相遇。 此时天下大雨,杨素不得不暂时扎营休憩,也就给了杨谅喘息的机会。 如今杨谅军中有不少人都畏惧杨素,士气因此很是低迷。杨谅也因为近来接二连三的败仗而忧心如焚,甚至想要趁着大雨,杨素追赶不及的机会,立刻撤兵。 王頍此时却道:“杨素一路长途奔袭,此时兵马已经劳累,否则按照杨素的脾气,就算是下雨,他也会发动进攻。” “你的意思是?” “殿下如今亲自坐镇,何不率领精兵突袭杨素,趁着他们疲惫无力招架,杀个措手不及。一来可以借此鼓舞我军士气,而来头也可以煞杨素的威风。否则见底而退,反倒让杨素以为殿下不能战,他追得更猛,所以殿下千万不可以退兵。” 王頍所言在理,但杨谅此时没了最初的冲劲儿,只想保存实力,所以依旧坚持退兵,直接退到了清源。 杨素听闻杨谅退兵,随即带兵追击,最后两军在清源大战,光是战死的将士就有一万八千人之多。 杨谅眼看自己溃不成军,不得已退兵去了并州,然而杨素紧追而来,隋军将并州团团围住。 杨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杨坚,杨坚听闻即刻放了杨广进来,一见面,他就怒骂道:“畜生!” 杨广面无表情地面对着杨坚的责骂,道:“若是五弟早些人情现实,儿臣也不至于逼他至此。” “你是等不及了,要用这种消息来刺激朕吗?” “父皇不肯见儿臣,儿臣只能用这个办法。”杨广坐在床边,看着杨坚,“并非儿臣不想孝顺父皇,而是一直以来,父皇不给儿臣这个机会。前有大哥仗着嫡长子的身份,处处为难儿臣,再有五弟仗着父皇的恩宠,与儿臣百般交恶,兄弟如此不顾年情分,儿臣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你此时来见朕,究竟意欲何为?” “儿臣也不想弄得无法收场,此时五弟死守并州,越公不用强攻,围着一段时间,等城里弹尽粮绝可以不费吹之力就拿下五弟。儿臣是想,既然父皇那么疼爱五弟,必定不忍心看他受苦,不如父皇亲自下道诏书,让五弟别再负隅顽抗,我们依旧是兄弟。” “你这是在威胁朕?” “儿臣不敢。” “如今这情形,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伽罗当真是错信了你这个乱臣贼子!” “母后对儿臣的好,儿臣从来不敢忘,儿臣对母后是真心的敬重,对父皇亦是,但是父皇对儿臣,究竟有多少骨肉之情?” 杨广的问题让杨坚陷入了沉默,他看着眼前这个眉目冰冷的儿子,心情很是复杂。 第二三二章 至高 文思殿内寂静了一整夜,殿外却是风雨交加。 天快亮的时候,萧夜心进来,看着沉默多时的这对父子,向杨坚行礼:“启禀陛下,汉王在并州投向了。” 杨广的眼底闪过一丝兴奋,他即刻去看杨坚,那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却依旧只是紧紧锁着眉头,没有说话。 杨广缓缓站起身,看着若有所思的杨坚,道:“如今的一切,都是儿臣自己赢回来的,也是阿柔陪着儿臣,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今天。父皇,你的决定没有错,儿臣这个太子终究是赢了。” 杨坚笑了,带着悔恨却也仿佛释然了,看着杨广道:“伽罗曾经说,你是最像朕的,朕当初不以为然,今时今日才真的信了。” 杨广却在此时“谦虚”起来,道:“没有父皇日夜督促,让儿臣这个太子做得如履薄冰,时刻都在提醒自己,不可松懈,不可怠慢,否则也不会有儿臣今日的成绩。儿臣,多谢父皇。” 杨广向杨坚叉手,郑重行礼。 “去把陈贵人召来,朕有话同她说。” 杨坚和宁远究竟说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唯一知道的,就是宁远请求将来为杨坚殉葬一事,遭到了杨坚的拒绝,也就是在见过宁远之后,杨坚下了传位诏书,将皇位正式传给太子杨广。 大兴的这场雨接连下了好几日,像是要将在这里发生的过往统统冲刷干净一般。 虽然有了传位诏书,杨广却没有立即公告天下,萧夜心知道,他在等,等杨素把杨谅带回大兴,等他的最后一个敌人回来,亲眼看着他走上权力的最高处。 萧夜心去了慈恩寺,说是还愿也好,或者是乞求这段时间以来的心安也罢,她在佛前跪了多时,听着一直没有间断的雨声,想起了很多事。 脚步声从雨幕中传来,最后停在萧夜心的身后。 “姐,我回来了。”萧玚看着萧夜心道。 “平安回来就好。” “你怎么跑来这里?” “我忽然想一个人静一静。”萧夜心道,“这么多年,我向着心里的那个目标不停地走,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放弃,如今终于要到终点,忽然有些感慨罢了。” 萧玚静静地听着萧夜心讲述心事。 “我第一次遇见殿下,也是在这样的雨天。那时,我只想着进建康,去找弘宣。” 年少时的那段感情已不再是萧夜心心底的伤痛,可如今回来起来,当年种种或许真是注定。她为了弘宣千里奔走,最后居然到了杨广身边。那个深藏野心、步步为营的晋王,居然为了她敢在元仪殿上公然抢婚。此后与杨广几番纠缠,两人分分合合、生生死死,最后还是被捆在了一起,如此一过,就是至今的十几年。 年少时他们都曾热烈过,可到最后有人开花结果,有人孤单至今,命运如此捉摸不定,怎能不让人感慨? 萧玚道:“姐,我以后可能不能再继续在你身边了。” 萧夜心起身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曾经答应过阿五,要带着她去天涯海角。如今,你和殿下已经完成了心愿,我也时候去完成当初答应阿五的承诺了。”萧玚道,“阿五被这座皇城困了一辈子,我想带她出去走走,看看更大的天地。” “好,你去吧。”萧夜心道,她已经连累了萧玚的前半生,往后余生是该还他自由了。 萧玚的归来,代表着杨谅也被押送到了大兴。 杨广给了杨谅面子,让他体体面面地去见了已在弥留之际的杨坚。 看着已经人事不知的杨坚,杨谅在龙床前痛哭,可无论他如何喊,杨坚始终双眼无神,衣服行将朽木的样子。 “父皇撑着这一口气,就是等你回来。现如今你人到了,父皇的心愿算是了了。”杨广冷冷道。 杨谅此时怒上心头,恶狠狠地冲向杨广,将他压在地上:“就是死,孤都要拖着你一起!既然是兄弟,咱们不如一起下去见等着父皇!” 杨素见状立刻将杨谅拉开,让其他侍卫反剪着他的双手,让他跪在杨广面前。 杨谅就跟发了疯一样想要起来,双眼通红地瞪着杨广,大喊道:“杨广!你这个弑父夺位的乱臣贼子!” 杨素随即将加盖了杨坚玉玺的传位昭书拿出来,当着杨谅的面,一字一句地宣读。 杨谅仍在负隅顽抗,而龙床上的杨坚在此时也有了这些日子来最强烈的反应,尽管在旁人看来依旧微弱。 杨广走去龙床边,看着杨坚道:“儿臣知道父皇想保五弟,儿臣答应父皇,绝对不杀五弟,请父皇放心。” 杨坚用力捶着床,似乎想要说话,可是在场的除了杨谅全都对此无动于衷。 最终,大隋的开国皇帝,就这样咽了气,死时双眼睁开,未曾瞑目。 杨坚死后,杨广没有立刻处置杨谅,而是去见了一趟杨勇。 在此之前,杨勇已被杨广软禁多时,他如今见了杨广,便知是宫里出了事。他知道自己无力回天,便一不做二不休,见了杨广全无礼数,自顾自坐着。 杨广指道:“汉王方才回来了,去见了父皇,父皇驾崩了。” 杨勇大吃一惊,当即指着杨广怒骂道:“你居然就这样逼死了父皇!” “孤把汉王带去见父皇,了了父皇最后的心愿,如何说是孤逼死了父皇?” “杨广,你真是猪狗不如!”骂道怒极处,杨勇却突然明白了什么,大笑起来,“孤知道了,如今父皇殡了天,你再没有顾忌,你是来对付孤的!” “大哥此时说话越发没有道理,看来真如外头说的那样,已经疯了。” 杨勇仰天大笑:“孤疯了?孤就算疯了,也知道留你不得!” 侍卫见杨勇冲上来,立刻将他擒住。 杨广看着这个昔日在朝堂上处处针对的自己兄弟,心里自是百般怨毒,如今看着他根本无法反抗自己的样子,他就像面对杨坚死时那样,冷漠地看着,最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送大殿下上路。” 白绫绞上了杨勇的脖子,他仿佛毫无所觉,依旧疯疯癫癫地叫着杨坚和独孤,只有在白绫收紧的那一刻,他睁大了双眼瞪着杨广,颤抖着抬起手指着眼前这个跟自己斗了一辈子的人,却是一个骂杨广的字都说不出来了。 杨勇最终断了气,在杨广面前底下了多年来都不肯低的头,再也没了呼吸。 处理完杨勇,杨广去了昔日的太子府,发现萧夜心就站在大门外头。 “阿柔。”杨广走去萧夜心身边,问道,“你怎么这儿了?” “虽说比不上江南的宅子,可究竟也是住了四年。”萧夜心感慨道。 杨广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你即将贵为大隋皇后,这座宅子不配你了。” “殿下,我……不喜欢大兴。” 这里有太多苦痛的记忆,不论是最开始的晋王府,还是眼前的太子府,亦或者是皇宫大内,都有太多的不得已,太多的眼泪和惶恐,这座大兴城留给萧夜心的,大部分都是她不愿意再回想起的记忆。 其实何止萧夜心,杨广也是这样觉得的。 从他懂事起,关于皇位的争斗就在他心底埋下了种子,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兄弟相残,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可却是的骨肉亲情始终也是他心底不为人知的悲痛。尤其是想起和独孤的母子之情,他更是觉得心中有所缺失,而杨坚死前对他的怨恨,他仍有锥心之痛。 “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不然,我们走吧。”杨广道。 “走?”萧夜心惊道,“走去什么地方?” “离开大兴,去东都。”杨广道,“我们一起去东都,重新开始。” 一路浴血而来,如今已经走上皇权最高峰的他们,是时候开启另一段人生了。从今往后,萧夜心不用在任何人面前卑躬屈膝,杨广也不用再面对手足相残的局面,他们是大隋的新一任帝后,将会给大隋带来一番全新的面貌。 大兴是属于杨坚和独孤,东都才是属于杨广和萧夜心的。 “好,我与陛下一起去东都。” 杨广履行了答应杨坚的话,没有杀了杨谅。 在杨坚死后的第八天,太子杨广正式登基。 登基大典上,杨谅被绑着,在群众之首,看着杨广成为大隋新一任的帝王,而后,他被下令幽禁,了此一生。 同时,杨广颁布《营东都诏》,正式营建东都,一个属于大隋的新的政治中心。 浩浩荡荡的仪仗走出了龙首原,萧夜心回头看着大兴那高高耸立的城墙,那坚固的模样仿佛无论遭受多少风雨侵蚀,它都不会倒下。 杨广见萧夜心看得出神,替她把车帘放下,道:“既是决定离开了,就别再看了。我不想你总是想起过去往事,我的皇后今后不能再总是愁眉苦脸了。” 萧夜心靠在杨广怀里,问道:“我可以叫陛下一声夫君吗?这么多年来,陛下曾经晋王,我曾是晋王妃,陛下曾是太子,我曾是太子妃,如今陛下是皇帝,我是皇后,唯独没有好好叫一声夫君。” 杨广紧紧抱着萧夜心,心头百味杂陈,声音有些发颤:“夫人,这么多年,辛苦了。” “生与夫君同甘苦,是妾身所幸。”那一声落在杨广心口的长叹,便是萧夜心最后的一丝坚强。 杨广如约以天下江山为聘,她自然也会将往后余生都献给他,与他风雨同路,一生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