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了那个高岭之花》 第1章 [古装迷情] 《渣了那个高岭之花》作者:小睡狸奴【完结】 本书简介:娇俏谎话精&阴湿偏执狂 阮窈第一次在山寺里见到裴璋的时候,正被一场大雪困于林中。 眼前人清贵温文,神姿高彻,是全洛阳最负盛名的世家公子。 她连睫羽上都落着雪,眼眸也湿漉漉的:“小女……小女鞋袜湿透了。” 神佛在上,而她用心不纯、满身欲念。 —— 裴璋少时便名满天下,人生理应白璧无瑕。 与这般身份不明的女子纠缠,本非他所愿。 直至那日天光正好,红梅树下,她笑盈盈哄着另一名男子,二人轻偎低傍,近乎快要拥上。 他在暗处看了许久。 世人所说的情爱究竟为何物? 他不知。 但他想要撕开这柔媚秾丽的皮毛,看一看她的五脏六腑,到底是哪一处能勾得他魂不附体。 —— 被囚于佛塔中时,阮窈也曾忍无可忍地质问他。 “我不懂得情爱,谢家郎便懂吗?”裴璋极轻地笑了笑。 他垂眸轻抚她足上锁链,眸光骤然变得阴鸷,嗓音却仍旧温而淡。 “若是我,一年找不到你,我便再找上两年、五年、十年。若你死了,也要见到血肉才算休止。” 落花无意,流水难离。 1、sc,he; 2、强取豪夺梗,偏慢热; 3、男主巨瑕,非完美人设; 4、主角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正剧 古早 高岭之花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阮窈裴璋 一句话简介:错撩高岭之花后跑不掉了 立意:绝不屈服于自己不想要的命运 第1章 山寺与其笃信虚无缥缈的神佛,倒不如…… 正值早春,雨丝如织,尤带着几分料峭春寒。山间水雾弥漫,行人一不留神便沾湿了衣裳。 少女头梳妙常髻,身着水田衣,步履匆匆,怀里抱着的梅枝亦轻轻颤动。 眼见着就要登上庙门,一双手遽然横在她身前。男人眼珠滴溜溜转着,伸手便来扯她。 阮窈蹙着眉连忙侧身躲开,“郎君这又是做什么?” 王生手摸了个空,也并不恼,只笑得愈发暧昧。“不过是来瞧瞧你——几日不见,窈娘怎的与我生分了?” 她目光微垂,落在怀里的梅瓣上,“小女一心侍奉佛陀,还请郎君慎言。” 王生闻言,嗤的一笑:“我可是为了你好呀。你年纪尚小,初来乍到,哪里懂得庙中清苦。若跟了我……”他眼含笑意扫过梅枝,“自不必再冒雨去林中折花制香,这统共才能赚几个银钱?” 阮窈向庙内投去一瞥,法堂外有几名女尼在奉香。为首之人一身青灰色佛衣,正是住持疼爱的徒儿妙静。 于是她抬手挽了挽被雨濡湿的鬓发,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低柔嗓音说道:“‘相鼠无皮,人而无仪’,郎君虽蠢笨如猪,但到底是名门之后,这句约莫还是能听懂的。” “你!”王生错愕过后,一张细白面皮涨得通红。 阮窈朱唇微启,笑得轻柔,“郎君所言不错,制香是赚不了几个银钱——可若嫁了你,兴许不出三月便要守寡。” 王生喜服五石散,人尽皆知。 女子眉眼低垂,长长的眼睫轻颤,掩住了眸中的讥诮。 王生气得嘴角扭曲,暴怒之下抬手便欲打下去:“好个歹毒的娼妇!你还当自己是个什么稀罕货色不成……谁知在外面究竟勾搭了多少男人!我愿意纳你,那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份……” 阮窈惊呼,不等他手掌挥下,早已向后闪避开。 她眼下微红,神色楚楚可怜,带着哭腔说道:“郎君身份尊贵,可也没有强逼人做妾的道理,又何必数次威胁于我……” 这般含泪分辩了几句,又刻意扬高了声音。法堂外的几名女尼如她所料,闻声赶上前,制止住王生。 “佛门清净地,是何人在此放肆?”妙静眉心紧蹙,一张素白面孔染上怒色。 他这才知晓自己被耍了,咬牙切齿大骂了阮窈几句,可到底也不敢青天白日闯进庙里来。 阮窈咬着下唇往后躲,眼见王生恶狠狠剜了自己几眼,这才拂袖而去。 谢过一众人的相护之恩,她随妙静向庙中走。 “这人仗着有个当官的爹,见着貌美的娘子就是一顿缠扰,实在下作……”妙静怒容未消。 阮窈犹如受了惊的鸟雀,被雨水打湿的发丝贴在颊边,连鼻尖都微微泛着红,哽咽着不言语。 妙静捏紧手中念珠,愤愤说着,“窈娘你莫哭,此事我会告诉师父,让她老人家找时机说与裴公子听。王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难道还能不怕裴公子么……” 阮窈唇角情不自禁弯起,忙又将笑意压了下去,感激地望着妙静,“多谢姐姐……” 她如今寄人篱下,若非无法,实不愿主动生事端。但若是妙静亲眼所见,再去同住持说,她便可脱去惹事之嫌,住持也只会愈发怜她柔弱无依。 妙静还待说些什么,阮窈却微一愣神,扯了扯她的衣袖。 廊庑之下,一道清瘦如鹤的身影正缓步而来。 来人披了件宽大的霜色羽缎大氅,袍角则是更浅淡的青,像是覆了薄雪的修竹,清贵而温文。 妙静立时噤了声。 二人退了一步,避让至廊边,以免冲撞。 待他走近了,阮窈向来人柔柔欠身,“见过裴公子。” 竟这般巧……幸好妙静平日里说话声音并不大。 她低着眉,目光恰巧落在眼前人的袍角上。 春雨缠绵,他衣袍上却瞧不见一滴水痕,恍如风尘之外的人。 “不必多礼。”清泠泠的嗓音响起,裴璋温和的令她们起身。他步子并未停留,两名侍从跟随其后离开。 妙静悄然望了好一会儿,仍有两分发怔,“裴公子生得真好看,像仙人似的……” 阮窈不吭声,想起了自己头一回见裴璋时的情景。 他在茫茫雪色中撑着把竹骨伞,见她淋了一身的雪,冻得发抖,竟收留她进屋内取暖,还令侍从倒来热茶给她。 阮窈后来再去打听,才知晓他就是洛阳裴氏的长公子。 她生于琅琊郡,也曾听过不少裴大公子的美名。 “辨察仁爱,与性俱生,容貌姿美,有殊於众,”这是当今陛下对裴璋金口玉言的盛赞。民间则传他温其如玉,机巧若神,近乎把他捧若神明。 山上的僧尼都道裴璋是从洛阳来此清修的世家公子,身份高贵,万不可冒犯。 可阮窈却知晓他是位谦谦君子,与旁的高门子弟并不相同。 “呀!”阮窈一声轻呼,“我的帕子呢……”她为难地看向妙静,“不如姐姐先行一步,窈娘回去寻到了帕子便过去。” 妙静见她黛眉微蹙,十分焦急的模样,忙点了点头,“你快去吧。” 眼见妙静径直向藏经阁去了,阮窈回身,快步朝廊庑中走,直至远远能望见那道清隽身影后,才逐渐放缓了脚步。 侍从很快便注意 到她,低声同裴璋说了句什么,三人的步子也停顿了下来。 阮窈小心翼翼抱着花枝,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停住,似是十分犹豫。 “娘子可是有事?”侍从打量了她几眼。 她轻轻点头,抬眸望向裴璋,面颊微有些发红,小声说,“前次蒙公子收留,小女一直想要当面谢过公子。” 眼前人长眉如柳,生了双形似桃花瓣的眸子,眼尾细而微挑。 这样的眼本该有几分多情,可他眸光沉静如寒潭,面色又十分苍白,便只显出清冷来。 “举手之劳,娘子言重了。” 阮窈择出怀中仅有的两枝绿萼梅,朝裴璋递出,细白的指尖微颤,“这是小女今晨费力所折,绿萼不俗,公子亦是极清雅的人,兴许会喜欢此花……” 她的声音细细的,每个字都像润过水般,淙淙动听。 裴璋神色沉静,眸光在绿萼梅的花瓣上略停了停,侧目看向身后跟随的侍从。 侍从很快接下花枝。 “多谢。”他温声道。 三人走出廊庑,穿过连绵雨幕,山门下不远处便停着皂轮车。 有春风缓缓拂来,绿萼冷香幽微,在裴璋鼻尖萦绕不去。 临上车前,他回身瞥了眼花,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扔了。” * 灵山寺的藏经阁前,有一株树龄逾百年的菩提。四季常青,脆影摇风,照见如来意。 阮窈绕过菩提树,将花枝倚着墙放好,这才走入殿内。 妙静正坐在桌案后,见她来了,一双眼弯成了月牙,将案上物件递给她。 “让姐姐久等了。”阮窈忙接过经文与纸笔。 说是经文,实则就是寺中所藏的古籍残页。 第2章 她得一笔一笔重新誊抄好,以便裴璋通览、编缮。 这桩功德无量的重任原不该落到阮窈身上,可能文善墨的女尼实在太少,住持便让妙静带着她。 经文晦涩,阮窈耐着性子逐字辨认,不多时,连衣袖都染上了沉郁的檀香。 妙静瞧见她神色专注,头也不抬,忽而轻声说道,“长夜安隐,多所饶益——窈娘可曾想过就此留在这儿?等有了度牒庇护,王生哪还敢再这般放肆。” 度牒是朝廷颁给僧尼的文书。 可莫要说她不愿绞去这三千青丝,即便她情愿,此事也是断断不能成的。 祠部制度牒前,会查证僧尼的身世来历,绝非儿戏,而阮窈却连姓氏都说的是谎话。 她作出一副黯然神色,“多谢姐姐关心,可我亲人兴许还在洛阳,不论如何我也要去一趟。” 妙静明亮的眼眸略显暗淡,“原来如此……” 阮窈轻揉持笔的手腕,一双眼仍盯着书册,思绪却随跃动的烛火摇曳散开。 一年之前,胡人进犯鲁郡,她父兄随军出征。 其后三月,卫军主将骤然投敌,举国皆惊,父兄至此生死不明。 她与阿娘正惶惶无措时,富商周氏领人闯入阮府,一阵翻箱倒笼后,扬言搜到了阮窈阿爹通敌的密信。 众目睽睽下,周氏得意洋洋展开密信。 阮窈乍眼看过去,密信上的字迹,竟与阿爹的亲笔有九分相像。 可也仅仅是九分而已。 她与阿娘自是万般不认,却只能眼睁睁望着周氏把密信作为罪证呈交给督邮。 从官家娘子沦为叛臣之女,不过朝夕之间。 阮窈忌惮周氏,与其留在府里束手待毙,不如当断即断,趁夜往洛阳逃,还可投奔亲眷,求得几分庇护。 怎料一行人半路又被伙流民盯上,她拼死逃出,却也同阿娘至此失散。 想及过往噩梦,她眼皮蓦地狠跳了几下。 思来想去,与其笃信虚无缥缈的神佛,倒不如……信裴璋。 倘若能想法子接近他,再博得几丝庇护疼惜,他肯稍稍抬一抬手,便足够自己如愿以偿。 可二人身份如云泥,她又如何能徒手攀上这高山,也只能徐徐图之…… “一到下雨,我这腿就酸软得厉害。”妙静轻轻地叹气,令阮窈猛然回过神来。 “明日只怕还会下雨呢,姐姐既然身子不爽,倒不如歇息两日,这儿的事交给我便是。”她平复下心绪,语含关切。 “既如此,就多谢你了。”妙静想了想,又轻声叮嘱,“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我允你独自进藏经阁的。” 阮窈从经文里抬起头来,笑盈盈的点头,似是半分不觉劳倦,“姐姐放心,我知道的。” * 江南的早春仿佛被细雨腌渍过,连日缠绵不休。 出门时还是晴日,尚未走到藏经阁,就见天上乌云翻转,雨滴砸落在石阶上,飞溅如珠。 阮窈绕了条近路,匆匆推门而入。 藏经阁年头久远,也不知究竟建成了多久,门窗早已古旧,壁面镶嵌的碑刻也显得斑驳。 据住持说,阁楼共有三层,二层和三层为阅经藏典之室,所放的都是晦涩冷僻之书,久未有人上去过。 她抬手拂开被雨打湿的额发,视线扫过殿内,不由一愣。 藏经阁二层隐有幽微的烛火,沿着木梯洒下几丝光亮,竟有旁人也在阁中。 她在案几后坐下,侧耳听了听,只听到书页被人翻动的轻微“沙沙”声。 藏经阁僻静,邻近的法堂中又住有看守的比丘尼,并不许常人入内…… 阮窈垂眸望向案几上的油灯,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第2章 讲经可她分明也是有意为之,发心不纯…… “呀——” 一声短促的惊叫后,楼下人步子仓惶,随即“噔噔蹬“踩着木梯向二楼跑来。 木梯古旧,踩踏时“吱呀”作响,引得案上的烛光也微微摇晃着,映出一道玲珑身影。 少女提着裙角奔上来,一双澄清的眸中尽是惶遽。 裴璋手中的羊毫笔一滞。 阮窈见到他,面色愈发苍白,惊愕过后,无措地说道:“裴公子怎会在此……” “我来阁中查阅古籍。”裴璋扫过阮窈微微发抖的手。 她指尖绞着自己的衣袖,不安地同他解释说,“小女并非有意要叨扰公子,是楼下有耗、耗子,我实在害怕,才一时情急跑上来……” 裴璋将笔缓缓搁在架上,瞥了眼案上还差最后几笔便可完写的一页蚕茧纸,沉默了片刻。“鼠不食人,季娘子何必害怕。” 阮窈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怖之事,咬着下唇摇了摇头,“不是的,裴公子,我在战时的梁郡见到过……食人的鼠,前几日还又梦见了。”她眸中蒙着一层水光,小心翼翼问:“我可以在这儿待一会吗?我绝不会吵闹到公子,晚些便下去。” 裴璋漆黑的眼眸望向她,眉目间并无不耐,而是从身后的经柜中抽出一本《圆觉经》,轻置于案角。 “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他伸手在经书上轻叩了叩,“梦魇因心魔而生,娘子若有闲暇,此经或可一读。” 阮窈依言取过经书,自己寻了个蒲团,安安静静在桌案另一端坐好。 裴璋待她仍如前次,得体而疏离,重又低头翻看起手旁的书卷来。 二人一同待在这阁中,他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曾,仿佛身前坐的并非是妙龄女郎,而与一摞古书无异。 阮窈只能耐着性子捧起书,心神却总被鼻尖若有若无的清苦药味儿所牵引,再逐渐涣散开。 当今世家中人多爱用香,郎君们亦将仪容香薰看得极重。裴璋这样的出身,却是一身药味儿,好生奇怪。 窗外春雨潇潇如帘,阁楼中泛着落雨的潮气,无端令人心中发闷。 阮窈出神地想了会儿,眼波悄悄转过去,裴璋仍端坐在书桌后,一身淡青色长衫上覆了层朦胧的烛光,更衬其神清骨秀,一派松风水月。 她蹙眉,装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趁他合上手中书册时,极小声的唤他,“公子……公子若得了空,可否略略指点小女二句。” 裴璋抬眸看她,温和道:“娘子若想深研,日后可随住持修读,不必急于一时。” 被拒绝后,阮窈有几分无措,好似下一刻便要哭出来,“公子说的是。只是……我怕夜里又会做噩梦,总忍不住翻来覆去想着公子方才所念的那几句。可惜小女愚笨,读了好些遍,仍是悟不透。” 二人四目而对,裴璋眉间掠过一抹无奈,终是看向阮窈手中的书,“娘子是何处不明白?” 裴璋性情清冷,却是个极好的老师。 他不喜嚼字咬文,引经据典时亦不冗赘,寥寥几句,便将文意讲授的精简而通彻。 且他声线沉澈,吐词不急不缓,伴着窗外的雨声,竟令从来不信神佛的阮窈也嚼出几丝受用,一颗心随之平定。 经文讲完后,雨势仍未见小。 二人对坐片刻,裴璋起身从壁上取下一盏提灯,抬步向着三层走。 阮窈见状,也随他登梯而上。 三层并无任何桌椅,满目密密麻麻的经柜和书简,因为常年密闭,陈旧的纸墨味很是冲鼻。 裴璋侧过头,屈指抵在唇下连咳了好几声,肩胛随着咳声不断颤动。 “公子还好吗?”阮窈关切地望着他。 “无妨。”他止住咳声,视线转而落在经架高处,似在搜寻着何物。 阮窈问了书名,自告奋勇帮裴璋一同找。 只是她身量娇小,高处的书册瞧不清楚,便悄悄攀上了墙侧用来取书的竹梯。 清静经、南华经、颜氏家训、游仙…… 阮窈蓦地愣住。 佛门重地,怎会有这种书? 莫不是她想错了……阮窈犹豫着,心中却着实好奇,伸手取下夹在众多经文中的《游仙窟》。 她略略扫了两眼,满纸香艳。 阮窈已算是极大胆的,一时间仍是面颊发热,红着脸“啪”的一声将书迅速合上。 裴璋听闻响动,回眸看向阮窈:“是出了何事吗?” 她低头,对上裴璋黑沉沉的眸,一如既往地波澜不兴。 阮窈心中莫名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二人几次交集下来,裴璋实在像一尊寒凉的玉佛,温和自矜到令她困惑。 可他到底是个青年男子,若见了此书,又会作何反应…… “无事……”阮窈摇摇头,作势要将手中的书册放回经架上,手指却暗暗一松,假装不慎,让书“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裴璋颇为惜书,下意识便想俯身去拾。 然而他指尖还未触及到书,便先一步看到了散开的书页上的字句,停住了手。 裴璋一声不发地移开眼,薄唇紧抿,开口唤道:“重风。” 第3章 侍卫步子极轻,应声现出身来。 他面色平静:“烧掉。” 重风低头应下,取来地上落着的书,拿去了阁外。 “佛门重地,如何会有这种书?实在、实在是有辱清净……” 阮窈小声说着,脸颊的飞红仍未散去,直至裴璋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她。 她莫名生出两分心虚,只好若无其事又扭过头去继续找书。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阮窈欢喜地轻呼了一声,“找着了!”她拿起陈旧的书卷想要下梯,却踩到了垂在踏板上的裙角,半边身子被绊得向旁斜去。 裴璋反应迅速,长臂一伸,立时轻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吓得面色都白了几分,“幸好有公子在……” 隔着衣衫,裴璋的手掌仍旧比她的肌肤要凉上几分,待她一站好,便立时松开了手,更是往后退了半步,与她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他微蹙了蹙眉,“攀高是危险之事,季娘子下回莫再如此。” 阮窈乖巧点头。 二人缓缓踏下木梯时,她一步一步跟在裴璋身后,鞋尖恰好踩在他的影子上。 “公子是极好的人,我虽然拙手笨脚的,却也总想着回报公子一二。“她软声说着,“今日能帮公子找书,即使真要摔上几跤,也算不得什么……” “有昨日的绿萼,已经足矣。”裴璋轻轻抬手,将提灯往左斜了斜,昏暗的木梯间立时又被多照亮了两寸。 回到二层,阮窈将书卷小心放于书桌上,犹豫了片刻,抬起一双眸子盈盈望着他,大着胆子问:“窈娘下回若还有不懂之处,可以再来问公子吗?” 裴璋垂下眸看她,烛火映得他瞳仁愈发漆黑,宛如一池幽沉的寒潭。 阮窈一颗心跳得微有些快,见他并不言语,只好不无失落地低下脸去,“是小女失分寸了……” 她话音刚落,却听见裴璋温声应允了她。 “可以。” * 阮窈告辞时,阁外仍飘着蒙蒙烟雨。 裴璋令侍从取来伞,见她脸颊无意中沾染上了墨点,便温声提醒她。 阮窈微红了脸,略擦了擦,这才离去。 他取出巾帕拭净手指,眸光沉沉扫过通往三楼的木梯—— 方才寻书时,少女高坐在竹梯上,蜜黄色的裙裾柔柔垂下,隐约可见穿着杏白绣鞋的双足在悠然晃动。 他视线无意滑过,才发觉她衫裙犹带着湿痕,已然勾勒出圆臀、双腿的形状来。半干的发尾柔柔垂在腰侧,纤弱的仿佛伸手一折,便断了。 那本秽书本应是不足为道之物,可她分明也是有意为之,发心不纯。 裴璋面色微微沉着,轻敲了敲桌案。 重风从暗处走出,颇为心虚地低下头,“属下知错,请公子恕罪。季娘子应当是绕了小路过来的,属下……” 裴璋看了他一眼,重风立时噤声,不再解释下去。 “回存竹楼。”裴璋拾整好墨具,示意重风带走。” 他顿了顿,“三日后,启程去建康。” * 此后两日,阮窈早早守在阁中,可惜裴璋不曾再来。 可见此人性情便是如此,虽不会当面言词推拒,可行止上却也半分不越矩。 而她故意落到地上的书,也并未令他有半分异样,反倒引得自己莫名心虚。 阮窈颇为烦躁地揪了揪裙裾上的补丁。 她自小随阿娘,生得一副好颜色。从前在琅琊郡时,恋慕她的郎君比比皆是,从未像这般碰过壁。 若非鲁郡之乱,她此时应当已和谢郎完婚,又何至于此。 至于裴璋……阮窈从前被阿爹逼读《论语》,连孔夫子都云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任他再如何自持,难道还真能摈弃七情六欲…… 她才不相信。 正想的入神,妙静推开门,来藏经阁寻她,“窈娘——这经书日后再不必抄了!裴公子已将编缮好的完本交给了师父呢。” 阮窈愣了好一会儿,才将笔放下,又堆了个笑出来,“姐姐的腿脚可好些了吗?” 妙静微微笑着点头,“自然是好了。走吧,师父有话要同你说,让我带你过去一趟。” 阮窈听闻住持寻自己,不敢耽误,立时随她起身而出。 沿路上,妙静颇感遗憾,“不愧是裴氏的长公子,经书剩下的残页不过十之五六,也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只可惜天妒英才,这般人物,竟拖着副病体。” 阮窈有意想要打探裴璋的事,附和完以后,又顺着她的话问下去,“姐姐,裴公子既是高门子弟,又怎会擅于佛学?” 妙静眼中亦浮起几分疑惑,“许是因为裴公子的娘亲笃信佛学,仙去前也是在寺里落的发。我听师父说,他幼时还曾随裴夫人在山上小住过许久。” “裴夫人居然出了家?”阮窈错愕不已。 近年来,上及高门,下至庶人,虽不再以儒为尊,皆好佛道,可身份尊贵之人自请落发,仍实属少见。 妙静仅比她年长两岁,削发为尼,想来也是有着什么不得已的缘由。 “旁的我也不清楚了。”妙静的声音有些轻飘,“富贵人家,所思所想定然与我们不同,兴许当真勘破了红尘——” 住持所居的寮房在灵山寺最东侧。绕过斋堂,再沿着廊庑向前,便是东院。 甫一入内,阮窈立即瞧见石阶高处的小亭里正有二人相对而坐。 她和妙静同时止了步。 连日来春意渐浓,日光也晴暖了三分。亭旁的娑罗树萌了新芽,映着红墙,枝叶微摇。 天光之下,男子一身苍青色宽袍,春风拂得他衣袂飘动,身形如松如竹,直将周遭的绿意都衬作了无物。 阮窈眯了眯眼,裴璋似有所察,亦微微侧目朝她们看来。 第3章 凶案公子的行踪与她何干 正是春光如练的时节,亭外茂林修竹,莺鸟啁啾。有轻碎的步子夹杂其中,逐渐靠近。 女子一身布裙,跟随着寺中比丘尼而来,安静地停驻在阶下。 她生得细弱,站在旁人身后,只愈发显得娇小。 裴璋的眸光略略 停留,很快便收了回去。 “十日后便是寒食,先母的祭扫一事,届时还要劳烦住持。“裴璋声音温和。 住持已近知天命之年,神色蔼然。“裴公子不必劳神,这本就是贫尼分内事。” 裴璋轻轻颔首,不再多留。重风和重云见他起身,也连忙跟随而下。 途经石阶下方时,二人目光不经意间对上。女子望向裴璋,眼角眉梢霎时间浮上了抑不住的欢喜,继而又像是骤然意识到还有人在旁,又怯怯低下头去。 他神情平定,只作未察,轻飘移开了眼。 三人走远些后,重风忍不住低声道:“公子走得突然,可要下属去知会季娘子一声?不然她怕是还会再去找公子。” 裴璋闻言,微一蹙眉,“你喜欢她?” 重风愣了愣,急忙摇头,“公子误会了,属下并无此意……” “那好端端的知会她做什么?”重云小声接话,面色有几分古怪。 他与重风自小跟随公子,这些年见过的游丝飞絮何其多。“这娘子身份不明,公子的行踪与她何干。” 裴璋不置可否。 临出院子前,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终是寥寥向身后投去一瞥。 女子正拾阶而上,素白的衫裙被风吹得微微扬起。 分明春色一片晴好,佛殿檐边的暗影却恰投于裴璋眉间,只衬得他容色疏冷,恍如一层挥之不去的厚重阴云。 * 院内,阮窈十分乖巧地伏身向住持行了一礼,再三道过谢,才转身离开。 在寺里住的这些时日,她自知寄人篱下,佛寺也没有养闲人的道理,是以烧香、换水、擦洗,什么都干。 方才在小亭里,住持问过她日后的打算,说是寺里有相熟的商队,往年会在中秋前后途经广陵,她若愿意,届时便可随商队同去洛阳城。 住持所说并不出阮窈意料。 若是在商队来时,裴璋那儿仍无进展,她便听从住持的话,随商队去洛阳寻未婚夫谢应星。 只是去岁齐军投敌的变故令天子勃然大怒,余波至今未散。凭谢氏如今的门第,即便想要为她阿爹昭雪,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犹豫过后,阮窈仍是拿起裴璋借她的伞,推门而出。 山路难行,待她登上东高峰时,额上早出了层薄汗,连发丝都濡湿了。 不等走到存竹楼,林间忽起了凉风,枝叶被吹得瑟瑟作响,继而有雨珠淅淅沥沥地落下,四周泛起潮湿的雾气。 阮窈撑起伞,鞋袜上不知何时沾上些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又一时不慎,被断枝在小腿上狠狠划出道血淋淋的伤口。 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掉下泪来,心中生出懊悔。 兴许是她生就与这存竹楼相克,这两回来此,不是下雪,便是下雨,实在是令人恼火。 第4章 她躲到树下,撕扯下裙裾上的布料,草草将伤处包住,忍着痛站起身。 天色愈发蒙黯,须臾间,一只大手猝不及防自她身后伸出,紧紧箍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猛地推抵在树桩上。 阮窈被逼得一个踉跄,额角狠狠磕撞在树干上,嘴里溢出一声惊恐的痛呼。 “窈娘。”男人附在她的耳畔唤她,阴凉的像是吐着信子的蛇。 阮窈僵在原地,凉意沿着脊柱蔓延至四肢。“是你?” 王生并不急着答话,只伸手在她胸脯上急不可耐揉搓了几下,呼吸愈发粗沉,喘息道:“我险些被你骗了,还真以为你要绞了头发当姑子。今日才知晓,原来你是想攀裴璋这根高枝……” 她几欲作呕,死命挣扎起来,双脚狠踢了他几下。 恼火中,王生把她翻过身来,抬手便是一记暴怒的耳光。 阮窈被打得几乎跌坐在地上,耳中一阵接一阵的轰鸣。 王生骂骂咧咧嘟囔了几句,揪住她的头发,欺身压住她,摸索着就想去撕扯她的裙带,冷笑着说,“你究竟是谁?满嘴谎话,竟将所有人都骗了,分明姓阮,非要谎称自己姓季,可见心里有鬼!” 眼见难以脱身,阮窈死死咬牙,放软了声音,哽咽着求他,“好痛……郎君何出此言……” 她不再挣扎后,王生似是对这份顺从颇为满意,低低笑了声,“早该如此。”他凑上阮窈的脸颊,“你如今落在我手里了,我也不怕让你知道。镇上有人拿着画像在找你——似乎……是姓谢?那画惟妙惟肖……” 听得这番话,阮窈双眼骤然瞪大,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狂跳起来。紧接着她腿间一凉,显是裙子已被王生扯掉了。 他尤在絮叨着什么,仿佛拾到了宝贝一般,一只手又去摸她的亵裤。 阮窈默不作声,微微仰起脸,柔顺地迎向他,莹白的胳膊作势要往他脖颈上勾缠,玉色肌肤下却夹带着一丝古怪的黑影。 王生抱得满怀玉软花柔,正快意地闷哼着,下一秒,那抹黑影便狠狠没入他的脖颈之中。 他猝然瞪圆了眼,面庞扭曲,喉间发出怪异的“嗬嗬”声,汩汩鲜血顺着脖颈喷出,腥甜逼人。 阮窈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双眸中犹如燃起了两簇炽灼火焰,一眨不眨。 * 夜风沉沉,风声刮过耳畔,像是鬼魅在低语。 被惊起的鸟雀怪鸣了一声,几乎是擦着阮窈的发顶飞了过去。 她犹如惊弓之鸟,一瘸一拐地往山下逃,双手仍微微颤着,眼前不时浮现出王生死前青筋凸起的脸。 沿路粗硬的树枝和荆棘绊得她苦不堪言,身上也被划破了好几处。 这一年来,对她心怀不轨的人又何止是王生,她不曾有一日敢放松警惕,连发上平平无奇的木簪,亦在夜里用石子磨得极尽尖利。 王生看着瘦弱,却出乎意料的沉。阮窈拼力将尸身推到坡下,血迹斑斑的外裳也被她另寻暗处扔掉。 她沿路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逃到这儿,岂能甘心委身于王生这种无耻之人…… 他死不足惜。 只是此处也不可再待下去了。 王家陡然失了儿子,定不会善罢甘休。尸骨即使被她掩藏了起来,终究还是个祸患。一旦被人搜出,继而怀疑到自己身上,凭她一人之力,又如何能脱身。 从广陵到洛阳,山长水远,千里迢迢。 她在三个月前变卖了身上最后的珠钗,托行脚商人将亲笔信捎带去洛阳谢府。 那时裴璋还未来此,她只能一心指望着谢应星。 父兄被指为叛臣,阮窈忧心路上会出纰漏,不敢在信件中言明自己藏于灵山寺,而是另外胡诌了一座远在琅琊郡的花神庙。 若是谢应星见信,应当能猜到她的用意才是……却不知为何,竟用绘像来寻她。 阮窈想得头痛欲裂,顾不得腿上烧心的刺痛,趁着夜色慌忙往镇子上逃。 她拖着腿脚跌跌撞撞来到镇上时,周身精疲力尽,体力已是到了极限。 天还未亮,淅淅沥沥的阴雨却总算是停了。 阮窈自知浑身衣裙破烂不堪,发髻凌乱,唯恐会引起旁人注目,一刻也不敢歇息,脚下步伐匆匆,朝着镇上卖香的铺子赶。 她与香铺的女掌柜来往过几次,她性子爽利,二人也算有几分熟识。且自己身上还带着些细碎的银钱,若能请她相助,引得谢郎来寻她…… 阮窈双手紧紧攥住裙角,连指尖嵌入掌心亦分毫不觉痛。 谢应星是她从前细细择选的夫婿,又极是疼惜她。 即便不能再嫁于他为妻子,他也定然不会抛下自己不顾。 天光乍亮,眼见香铺的门牌就在巷子尽处,阮窈提起裙角正要跑过去,后颈便是一阵剧痛,就此失去了意识。 * 一夜春雨霏霏,翌日总算放了晴,碧空澄明如洗。 馆驿楼前,一行人策马疾驰而来,长街上扬起阵阵飞尘。 为首之人身着玄色窄袖骑装,身姿颀长挺拔,待行至门前,他勒马一跃而下,扬手将马鞭扔给仆从,“人在何处?”男子挑了挑眉。 “在二……”不等话音落,他便大步流星上了楼。 推开房门,少女人事不省地横在地上,纤瘦的身量无意识蜷缩成一团,裙衫发辫狼狈不堪,连鞋都只剩下一只。 “世子料事如神,属下依照世子所言,天还没亮就守在香铺外,果真逮到了她。”仆从兴高采烈地跟在后面,“世子曾说此 女刁滑,下属便话都不曾叫她说一句,径直绑到了房里……” 男子长眉紧皱,也不嫌脏,弯身一把将她抱到床榻上,沉下脸冷声斥道:“自行去领罚。” 仆从闻言呆如木鸡,愣愣应了声,正欲退下,男子又说了句,“让珠玑过来,再去请名女医。” 侍女珠玑引女医进屋后,男子亦无半分回避的意思。待从医者口中听闻阮窈只受了皮肉之伤后,才冷着脸出去。 他回到卧房,自桌案上拈出一封残破信笺,凝眸望向信上字迹娟秀的“谢郎”二字,嗤了一声,将信随手撕成碎片。 * 腿上一阵刺痛,阮窈蹙了蹙眉,睁开眼来。 惺忪间,榻边人影身形高大,一身玄衣,墨发高束为马尾,激得她眼底渗出两滴泪水来,抬手便想去抓他衣袖,“谢郎……” 他身形仿似未动,可阮窈却抓了个空。 再定睛望过去,眼前人生得俊美,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眸如寒星,眉目间却一丝柔情也无,神色冷冽。 阮窈愕然不已,随即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嘴唇颤了颤,“霍逸?” 他眸光锐利,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阮窈默不作声,脸色愈发苍白。 精疲力尽奔了一整夜,昏睡之中,她又恍惚梦见了自己挥簪刺下的那一瞬。此刻大梦初醒,脑中仍是一片晕沉沉的混沌。 且她千盼万盼的谢应星竟陡然变成了霍逸,着实是万分荒谬。 阮窈唯恐犹在梦中,又闭了闭眼,泪珠先一步滚落了下来。 她知晓自己身无长物,唯剩这副皮相而已。总之如何说都是错,可哭得泪光楚楚如花娇弱,却是她驾轻就熟的。 霍逸眉目间尽是讥讽,凉凉嘲笑她,“我还道是你有了何好去处,费尽心思偷迷药也要逃走。可今日看来,竟过得比当初在兖州时还要惨,真叫人开眼。” 他嘴上刻薄,见阮窈哭得梨花带雨,到底还是拿巾帕给她拭泪。 只是他下手并不轻柔,耐心极浅,擦得阮窈眼下略微感到疼痛,下意识想要往后缩,却又强忍住了。 待她停住哭声后,霍逸面无表情将巾帕扔在一旁,“说说看。” 他语气不善,“为何逃婚。” 第4章 燕照一帘之隔,帘外便是另一重天地…… 阮窈哭过之后,心绪反倒清明了几分,硬着头皮快速思忖对策。 她与霍逸曾短暂相处过两月,彼时她正在被一群流民追逐不休,慌不择路撞进了他领兵的营地。 只是这位长平王世子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纯善君子……他处置了那些流民,却也将她看入了眼,丝毫不觉得挟恩图报有何不对。 “小女的阿娘……是妾室。”阮窈细眉微蹙,并未急着回答他的话,反倒小声述说起旁的事来。 “阿娘生得一副好颜色,可出身低微,连傍身之物也无。大难当头,我与阿娘是被阿爹扔下的,否则又如何会与世子相遇……” 她神色愈加黯然,楚楚可怜地望着他,“霍世子出身显贵,风气英秀,自与小女判若云泥。小女绝非有意要诓骗世子,实在是害怕步阿娘的后尘……” 一番哭诉下来,两分真,八分假。 阮窈指尖拂过肤上轻软的衣料。 霍逸赠给她的衣物,质地上佳。且她身上的划伤亦细细包扎过,足见他待自己还算上心。 第5章 他把玩了会儿手中茶盏,耐着性子听完,才缓缓问她:“那你是如何从兖州逃到广陵来的?又为何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阮窈专挑细枝末节同他说,因着王生的事,少不得又要撒谎。 与其说霍逸信了她的话,他更像是没有再同她计较,只寥寥勾了勾唇角。 “士庶不婚,我无法娶你为妻。”霍逸俯身,伸手摩挲了两下她微红的眼尾,语气十分坦然,“但你既成了我的人,从此后,不会再有人能欺辱你——倘若你乖巧的话。” 他又略想了想,“我明日启程去建康,你就留在此处养伤,待我回来后,你再随我回雁门。”他话中又带上了冷厉的警告之意,“若你还想逃,我不会再留情。” 阮窈一愣,心尖都颤了颤,缩紧了手指,面上却伪作出若无其事之色,二话不说便点头应下。 霍逸沉默着不言语,眉间闪过一抹狐疑,双目沉沉地盯着她,像是透亮的黑玉。 她眨了眨眼,柔柔说道:“那……愿世子一路……” 霍逸眉峰微微皱起,很快打断了她,“罢了,你与我同去建康。” “小女还有伤在身呢,怎经得起舟车劳顿。”阮窈委屈地小声嘀咕。 他意味不明地凉凉一笑,收回抚在她脸颊上的手。“还是将你带在身边更安心。” * 阮窈太久不曾乘过马车,不到半日就被颠得晕头转向,胃里翻腾着犯恶心。 珠玑端上汤药时,一股子苦味直往鼻腔里窜,她抬手掩住嘴,急急想往车下跳。 侍卫比她更为紧张,如临大敌般堵在车门处,“娘子这是做什么?” 阮窈一下没忍住,回身冲着马车里呕了出来。 吐过后,她站在车下用茶水漱口,眼睁睁望着珠玑去给霍逸回话,暗暗含了两丝期翼。 兴许他会嫌麻烦,半路遣她回广陵?总之,都比被关在馆驿内要好。 怎知他听闻马车被吐脏后,反命人把阮窈带去与他同乘。 她怏怏不乐倚坐在软垫上,倒是不想再吐了,又出神地发起愁来。 霍逸上下打量她,皱了皱眉,“人以食为养,你倒好,便是叫胡人捉去了,都要嫌你瘦。” “世子真会说笑。”阮窈十分烦躁,却又不能对他甩脸子,只能闷闷道:“我也不想如此。” 霍逸忽而伸手拔弄了一下她耳畔的发丝,“你平日里爱吃什么?” 阮窈双眸一亮,“枇杷。” 她并非克己之人,从前被阿娘拘着,总不许多食。 如今霍逸见她欢喜,便命人沿路采买新鲜枇杷给她。 只是这份心满意足并未持续太久,翌日醒来,阮窈喉间便像是被人硬塞了两块刀片,灼痛不已,连话都说不出。 请来医者看过后,霍逸的脸沉了一整天,还让人将剩下的枇杷全扔了。 阮窈昏沉沉睡下前,尤在腹诽他暴殄天物。 因着她的缘故,原本两日的车程被生生延至四日,一行人才总算抵达建康。 车驾并未入城,反向着城郊驶去。 霍逸闲而无事,取出佩剑细细擦拭,“你可知我们将要去何处吗?” 沿路他与侍从交谈,阮窈逐字逐句侧耳听,早已猜出霍逸此行是要去建康远郊的燕照园。 她捧着杯盏,乖乖摇头。 “身子还是不爽快么?”霍逸放下剑,正欲伸臂来抱她,马车却突兀地停了下来。 他皱眉掀开帷帘,“怎么回事?” 侍从打探过后,躬身前来回话,“回世子,裴大公子的车驾正在前方。”他犹豫片刻,“游人争相围望,故而造成街巷阻塞。” 阮窈惊诧地转眸望向车门处,脑中一瞬便冒出无数个纷繁念头,却又捉不住确切的头绪。 她那日正是为了寻裴璋才撞上王生,若非如此,也不会又被霍逸捉住。 兜兜转转一整圈,最后二人竟同来了这燕照园。 霍逸冷笑两声,“他竟也来了?” “裴公子既来,那陛下……”侍从嗓音压的极低,阮窈并未听清后半句。 “未必。”霍逸睨了侍从一眼,挥手遣他退下。 许是裴璋极少来建康,人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 阮窈惊愕过后,轻轻合着眼,打算在霍逸面前再装几日病。 她不知他是如何找到自己的,却也不打算去问。言多必失,何必自触霉头。 所幸霍逸暂无半分强迫她的意思,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寻到脱身之法才是。 马车驶入园后,霍逸要去谒见燕照园的园主崔氏一族。 他盯着阮窈披上斗篷,又再三叮嘱旁人必要好生看管她,才命车夫驱车径直送她去客楼。 眼见霍逸起身下车,自己却要被带去客楼,阮窈一贯柔婉的笑近乎要维持不住。 “面色怎的这般差?”他略微迟疑,脚步一顿,抬手来抚她的脸颊。 “见过裴公子。”车外的两名侍从忽而出声行礼。 霍逸立即打下 车帘,车内顿时黯淡无光。 “你竟也会远赴建康参宴,实在希罕。听闻你堂姐近日喜得贵子——”他话里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不痛快,“恭喜了。” “多谢。” 车外之人的声线冷而沉澈,像是玉石在静夜里相触而碎。 阮窈自是望不见裴璋的神情,却大抵能料想出来。 她悄然抬起手,指尖触在略显粗糙的车帘之上,稍一用力,便能将帘子扯起来。 一帘之隔,帘外便是另一重天地。 阮窈咬紧下唇,心砰砰的跳。 昏暗中,珠玑很快察觉,轻巧而有力的拂下她的手。 阮窈的手垂落在膝上,没有再抬起。 ……还不是时候。 * 建康崔氏如今虽不及裴氏受天子信重,却也是百年望族。 前一任家主前朝时深沐皇恩,故而尚了先帝的长阳公主。 崔氏此次在燕照园中设下盛宴,正是为了长阳公主的寿诞。恰巧现任家主崔临与其妻裴岚喜获一双麟儿,便连园中侍女都人人脸带笑颜。 珠玑扶着阮窈下了马车,旁人见她头顶帷帽,衣饰精巧,半分容貌也不露,便知是赴宴尊客的姬妾,言辞间十分恭敬。 “呀——” 临进门前,传来女子慌乱的惊呼声。 引路的侍女名唤月露,见状忙上去驱赶,压低嗓子连声道,“姑娘也忒不当心了,仔细撞着贵客!” 阮窈掀起帷帽角,见方才惊呼的女子一身桃粉裙衫,正低着头脸往外走,发丝都散了几缕在耳旁。 她还待多瞧瞧周围景致,帷帽却被珠玑伸手拂下,“娘子若有何事,吩咐奴便是。” 阮窈暗暗气恼,只得暂且忍下来,“那姑娘是怎么了?” 月露笑答,“娘子有所不知,楼中贵客有时闲来无事,便会召园子里的乐姬前去陪侍,她方才是走快滑了脚。” 阮窈便不吭声了。 待进了房,珠玑才为她摘下帏帽。 房内暖香袭人,正中置了座竹绘屏风,满堂富丽。 阮窈踏入内室,见仙鹤花窗下挂着铜丝梅笼,内豢有香鸟二只,正于春光花影下梳理翎毛。 珠玑端来汤药时,她刚好在兴致盎然地屈指逗弄鸟儿,便随意空出只手去接。 不想那碗汤药略有些烫,阮窈一时未拿稳,瓷碗“啪”一声砸在地上,褐色药汁也泼在珠玑抬起的手臂上。 阮窈眼中满是担忧,忙取了帕子作势要为她擦,哑声道:“真对不住……你还好吧?” 珠玑闷哼一声,露着的手背立时红了起来,“奴没事。” “那这药,要不今日就不喝了。”阮窈为难地看向地上的碎碗。 珠玑衣袖也被药汁所污,深吸了一口气,又强忍着痛说,“请娘子稍候,容珠玑另行准备一份。” “如此……那便辛苦你了。”阮窈小声道。 待珠玑的足步声消失,她快步奔至房门前,正想伸手推门,却先行透过门上的格扇望见一抹熟悉身影。 “月露?”她愣了愣。 侍女立在门外,含着笑应下,“娘子是有什么吩咐吗?珠玑姑娘不在此处,让奴留下服侍娘子。” 阮窈用力拧了拧手里的帕子,指尖掐得泛白,也朝着她微微一笑,“不是什么大事——方才你引我进来的时候,那位姑娘身上所穿的桃粉衣衫很是好看,你可以为我取一套送来吗?” 月露一怔,犹豫着说,“可那衣裙是乐姬的服制,娘子身份贵重,又怎好……” “霍世子他……”阮窈微微红了脸,声如蚊吶,“有此喜好。” 月露闻言顿悟,见她羞得低下了头,笑着应下了,倒反过来宽慰她,“世子英武,娘子想要讨世子欢心也是正常。” “这到底是件羞赧之事,还请姑娘莫要告诉旁人。”阮窈细声细气地同她说道。 第6章 月露很快令人取来一套桃粉裙衫交给她。 阮窈小心翼翼将衣衫在床榻下藏好,重又走回仙鹤花窗前。 * “世子回了吗?” 阮窈听见廊上有动静,探头往外看。 珠玑被她问了好几次,只得解释说,“兰池边正有游宴,长阳公主的寿筵又在黄昏之时,世子要到夜里才会回来。” 阮窈收回盯着窗外柳枝的目光,百无聊赖地躺下,“那我歇会儿。” “是。”珠玑闻言,抬手放下绮帐。 躺在柔软的榻上,阮窈一眨不眨望着帐顶。 寿筵过后,兴许霍逸明日就会启程离开建康。 一旦随他北上,自己便自此成为笼中鸟。而北地战火绵连,她又如何能寄希望于自己还能侥幸再逃一次。 可说到底,她怕是疯了才会愿意给霍逸当妾。 他出身不低,却是名远离洛阳的武将,且行事强势冷硬,将来莫要说是替她父兄昭雪,连会不会护着自己都未可知。 更何况为人妾者,既无妻子的名分,又无确切的钱权,终生倚仗夫君的宠爱过活,阮窈的阿娘从前便是如此。 即便嫁不了谢应星,她也能凭本事再觅得下一位如意郎君,绝不愿就此认命。 阮窈翻了个身,手指渐渐攥紧。 直等到暮色四合,她才透过纱帐隐约瞧见了溶溶月色,如水一般,淌在窗棂的雕花上。 “珠玑……珠玑!”阮窈的呼声迷蒙而急切,像是才从噩梦中惊醒。 珠玑疾步而来,一面应声,一面俯身去掀绮帐,“娘子这是怎……” 不待她掀开床帐,阮窈一把抄起藏在榻下的三足小圆鼎,猛地砸在她头上。 第5章 仰慕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珠玑连呼声都来不及发出,就此倒在榻旁。 阮窈手心全是湿漉漉的冷汗,十指微微颤抖着,探了探珠玑的鼻息。 珠玑不是王生,她不会下死手,却又惧怕不能一击将她打晕。 感知到温热的鼻息后,阮窈翻出披帛,绑了珠玑的手脚,又塞住她的嘴,将人扶进被褥里,做出人仍在榻上睡着的假象。 随后她匆匆换上原先藏好的桃粉裙衫,又戴上面纱,才踩着案几想从花窗爬出去。 窗下铜丝梅花笼中的两只香鸟啁啾叫了两声,阮窈顿了顿,伸手解开笼锁。 鸟儿乘风而起,身姿轻盈,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还好她所在的居室只有二层高。 阮窈小心翼翼沿着穿廊往下爬,额上渗出细密的薄汗。 月上中天,华灯初燃,有丝竹之声随缠绵的夜风徐徐飘来。 廊下处处悬着连绵灯火,玉宇琼楼被映成一片影绰轮廓,盈盈闪闪,不啻琉璃世界。 她想起自己尚且年幼时,在琅琊郡的老宅子里,莫要说是爬楼,便连树也爬过。 阿爹很少留意她,阿娘倒是会愤愤揪住自己,她挨过几次责打,后来也就学乖了。 带着几分苦涩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继而又被她强行甩开。 阮窈轻手蹑脚避过客院外的侍女,待绕出了院子,一颗心才稍松。 沿路侍女伶人汲汲忙忙,兀自忙于奔送酒食,并无人注意到她。 可她要如何寻到裴璋呢…… 阮窈咬住下唇,仰头望向燕照园正中灯火最盛的高楼,择了一条幽静些的路,决定先去近前找人打听一下他的行迹。 谁知才走到楼阁外的小道上,一名管事侍女恰在檐下瞧见了她,扬声道:“站住!” 阮窈浑身一僵,正想着要如何对付,就被侍女一把抓起手腕,推着她向楼阁的侧门内走。“原定的筝娘刚刚冲撞了端容公主,这会儿被罚得连身子都直不起来!你赶紧去替一替,客人都已入席了,哪还能耽误……” 阮窈顾忌颇多,不敢与她当众起冲突,三步两步就被推进了更衣房。 见房内只有两三名梳妆的女子,阮窈低声哀求那管事的侍女,推说自己不善于筝,“姐姐,我若这般上去,恐会坏了贵客们的兴致。” 侍女望着她直拧眉,怒声道:“莫非《南山有台》你都不会奏?你姓甚名甚?又是如何在园中伺候的?” 她语调高,旁人纷纷侧目而视。阮窈心焦如焚,鼻尖都渗出些细汗,只得随那妆娘在镜台前坐下。 所幸她虽然对乐器无甚兴趣,从前却被阿娘逼着学了不少,蒙混过关应当不算太难。 妆娘取下阮窈脸上的面纱,“啪”的打开梳妆匣,一双巧手起落 几回,就在她脸上抹了好些颜色,又急急给她重换衣裙,再另挽发髻。 匆忙间,阮窈头发丝都被妆娘扯下几根,刚在心里愠怒地腹诽了一句,就被侍女催赶着起身去往贵客所在的得月厅。 到底是为着公主寿诞而献曲,讲求雅致,乐姬都以轻纱覆面。那妆娘又急呼了声,追出来将面纱戴在阮窈脸上。 她随众乐姬进入得月厅,饶是沿路低眉垂目,仍被这泼天的金碧辉煌晃得迷了眼。 原来整座厅堂地砖以白玉铺就,缀明珠为灯,荧荧辉光,映如白昼。 行过礼后,阮窈小心学着身前乐姬的动作,在瑶筝前坐下,抚了抚筝弦。 数双素手轻拢慢捻,筝声自高台上徐徐飘下,如珠玉渐落,银瓶乍破。 慢弹回断雁,急奏转飞蓬。 众人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赏曲间隙,偶有轻声喧笑,一派祥和谐美。 阮窈一颗心却跳如擂鼓,再如何也静不下来。 她已有一年多不曾碰过筝,十指比预想中更为艰涩,脖颈后爬满了细细的汗珠。 一曲过半,阮窈指尖颤了颤,慌乱中不由看向座下。 弹错了! 万幸只是一个轻快的短音,兴许身侧有乐姬能够察觉,可座下的贵客们应当是听不出的…… 她正竭力令自己平静下来,下一刻便对上了双清泠泠的眼。 裴璋坐在上首,一张俊美面孔上并无什么表情,正缓缓抬起眼,向她望来。 阮窈胆战心惊弹完曲,犹在想着方才的对视。 裴璋显然听出了错漏,也认出了她。 只是她不知晓霍逸在哪里,再不敢随意乱看。 出得月厅时,阮窈又大着胆子悄悄瞧了眼裴璋的坐席,可席上已不见他的身影。 趁着旁的乐姬忙于梳妆,阮窈头也不回跑出更衣所,不想又在侧门前路遇一名女郎。 那女郎抱着把秦琴,见阮窈脚步匆忙,反朝她微微一笑,退避了半步,示意她先行。 阮窈目光从她面容上掠过,微愣了愣神。 女郎年纪不过二十,红裙翠袖,婷婷袅袅,生得国色之姿,占尽风流。 “多谢。”阮窈刚致过谢,余光便瞥到楼阁阶下的一抹熟悉身影。 见裴璋正要离开,她急忙提着裙角追上去。 * 长夜漫漫,花影随春风遥遥而坠。亭内灯烛飘曳,光晕洋洋洒洒落在棋桌上。 裴璋罩了件影青色的鹤氅,正与对首一身檀色长衫的男子对弈。 棋子黑沉,映得他拈棋的手指修长如玉,似春水梨花,优雅匀净。 重云手中抱有焦尾琴,冷眼望着重风去亭外,不动声色将想要借故走近的女郎拦下。 “清泉茂树,众果竹柏,药草蔽翳……”陆九叙抿了口茶水,一双凤眼笑得微弯,“燕照园不愧出自崔氏之手,堪称人间极乐地。” 裴璋垂眸看着棋子,神色淡淡,“鼎铛玉石,游宴无节。” “伯玉未在席上吃酒,不曾与我同去更衣。”陆九叙语带惋惜,“房内鲛纱高悬,侍婢甚丽,我还当是进错房间,唯恐唐突了崔大人。” “所以你随后两次离席,皆是为了更衣?”裴璋慢条斯理落下一子。 陆九叙并不否认,“今夜过后……岂不可惜?” 他面上笑吟吟,眸光却微不可见地转冷。 裴璋望了眼树梢上清清淡淡的斜月,站起身,“时辰不早了。” “棋局才下了一半——”陆九叙略有不满地叹了口气,话音还未落,忽地听见一阵仓惶的脚步声,还伴着女子带哭腔的呼救。 正疑惑间,一名女子自树丛后奔出,藕荷色裙衫随风鼓动,踉踉跄跄朝着八角亭跑来,像一只受了伤的鸟雀。 重云未曾料到竟有女子如此大胆,手里又抱着公子的琴,急切中,只得将佩剑横于亭前阻下她。 “何人擅闯——”他出声喝问,就见到女子仿佛被剑吓得身子一颤,直直跪坐在亭下石阶上。 她抬起脸来,一张娇美的面孔上血色全无,鼻尖却哭得发红,湿漉漉的眼欲说还休望向裴璋,噙着的几滴泪簌簌而落,“裴公子……” 相比旁人的惊愕,裴璋只是微微蹙眉,沉默着并未出声,反看向树丛后紧随而至的华服女子。 “公主请当心脚下石阶……”数名侍女心急火燎追在她身后。 第7章 “区区石阶,本宫还能摔着不成?你们一个个的又有何用处,连名乐姬都抓不住!”端容公主怒气冲冲挥开碍事的花枝,这才瞧见小亭中的一众人。 陆九叙颇有几分疑惑地起身,“公主怎在此?” 端容公主怔了一怔,眉眼间的愠色却分毫不退,也不多说,只咬牙道:“给我把她绑下去!” 阮窈一声不吭,颤着身子就往裴璋身边躲。 重云看得直拧眉,正想上前拉住她,反逼得阮窈情急之下伸手攥住了裴璋的袍角,生怕自己被推出去。 裴璋扫了眼自己被攥出轻微褶皱的衣角,很快便不动声色地将阮窈的手拂了下去,这才发声,“公主何以这般动气?” “这乐姬胆大包天,竟蓄意勾引砚郎。我不过才问了两句,她就哭成这幅模样求你,我倒成了恶人了!”端容公主怒声说着,云鬓间那支凤凰衔珠的金步摇随之颤晃不已。 阮窈苍白着脸,急急辩道:“小女无意冲撞到贵人,还请公主恕罪,但我绝无半丝攀附之意——” 她咬着下唇,似是下定决心,眸中覆上一抹水色,颤声说:“小女仰慕裴公子已久,且公子于我有恩,小女本就是来寻裴公子的,又怎会蓄意引诱旁的郎君……” 话一出口,众人神色各异,惊诧过后,氛围继而古怪起来。 端容公主微扬起下巴,神色间是毫不掩饰的惊异与骄矜,仿佛此刻才借着烛火正眼细看面前狼狈跪坐在地的女子。 她盯着阮窈身上所穿的乐姬裙衫,不怒反笑。 “你……仰慕裴伯玉?” 第6章 遇刺“公子是恼我给你惹麻烦了吗?…… 阮窈真的想不到,这件事会将公主扯进来。 她远远跟着裴璋到这儿,沿路都在绞尽脑汁。 那时在灵山寺中,裴璋对她一名避雪的孤女犹有仁爱之心,足见行事温文。 故而她有意换上了这身衣衫,而裴璋也最为清楚,她本不是伶人。 这样的端方君子,自不会冷眼望着她掉入火坑。说到底,他们二人的确也算相识不是吗? 她要冒着风险,赌一回。 若实在没法子了,再去求霍逸便是。 直至瞧见一位左拥右抱的五陵年少嬉笑着进了花厅更衣,阮窈才悄悄在外头等。 好不容易他更好衣出来,她软软撞在这郎君怀里,抬眼一看,才发觉自己等错了人。 夜里烛火昏暗,这二人同样一身华服,身量又相近,当真是……时运不济。 幸而这位郎君十分斯文,反倒问她可有受伤。 恰逢端容公主来寻他,知晓缘由后一眼便认定阮窈用心不纯,当即要将她扭送给崔氏好生管教。 可她如何能去见崔氏的人,兴许霍逸此时已然发现她逃了出来,正在着人搜她…… “凭你的身份,即使是去裴府做婢女,恐怕他也不会收。”端容公主一本正经地说道。 她身后的一众侍女随之轻笑,望向阮窈的各色目光中,有怜悯,更有鄙弃,好似她是全天下最为痴心妄想的人。 就因为她穿着乐姬的衣衫吗?阮窈在心中连连冷笑。 自己也是名美人,不过是当众向裴璋表了表景慕之情,又不曾轻薄他半分,难道他还会掉块肉不成,又何至于这般奚落她…… 她用余光极快地扫了眼裴璋,见他眼帘微垂,漆黑的眸中映出一丝火光,不知在想什么。 少顷,他终于开了口,“既是一场误会,公主又何必动怒。” 裴璋的声音在静夜中听来,犹如一池清冷的山泉,霎时间便显得这场闹剧纷杂不堪。 “这女子心术不正,你这竟像是要维护她的意思?”端容公主不可置信,“她分明……” “来仪——“方才那斯文郎君分花拂柳踏出,向公主微微摇头。 走近之后,他又语意柔和地劝哄她,“夜路难辨,这位娘子的确不是有意为之。且她既然与伯玉是旧识,又何须再计较此等微末之事。” 话音落下,裴璋 身后亦响起一个慵懒含笑的声音,“公主与何公子佳偶天成,婚期在即,哪有人会这般不识好歹。” 何砚温言细语同端容公主又说了句什么,一双多情的眸却若有若无地从阮窈身上扫过。 她微蹙眉,轻轻避开他的视线。 一番软语下来,也不知何砚究竟说了什么,端容公主眼见着便转怒为喜。阮窈又再三向她赔罪,这才跪在地上送这位公主离开。 整夜都高悬着的心,至此才稍稍落下些许。 见她仍跪坐在石砖上,裴璋话中有一抹极轻的无奈,“起来吧。” 阮窈扶着亭柱站起身,望了眼他,登时又红了眼,忍着泪道:“多谢公子相护之恩……” “娘子不谢我吗?”檀色长衫的男子眉眼弯弯地笑。 阮窈闻言,怯生生看了他一眼:“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郎君……” “陆九叙。”他眸光在阮窈与裴璋之间辗转,笑得有几分戏谑,“娘子的筝弹得甚是不错,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阮窈愣了愣,刚想否认,就见到裴璋正垂眸望着她,深浓的眼睫颤了颤。 原来他们竟以为她是有意弹错…… 她索性将错就错,状似羞赧地别开脸。 陆九叙饶有兴味,还欲继续说下去,裴璋瞥他一眼,屈指轻敲了敲棋桌,“戌时了。” 他只得罢了,闲闲朝裴璋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见人群就此散去,重云和重风也暂退至亭外。 更长烛明,好风良夜。 月华之下,有伶人的唱曲声自墙外传来,咿咿呀呀,缠绵影绰。 裴璋略一斟酌,并未问阮窈为何会在此,“明日一早,我差人送你回广陵。” 她闻言,眼睫颤了几颤,黑亮的瞳仁像晕了一汪春池,“公子是恼我给你惹麻烦了吗?” “何出此言?” “公子不曾问一句旁的事,只说要送我走,可见是恼了我。” 二人身量差距颇大,她只能仰起脸,眼含委屈地望向他。 裴璋并未露出不耐,神色也还算温和。只是阮窈自下而上看过去时,他黑沉沉的眼眸幽暗不明,寻不见半点笑意。 被这样一双眼注视着,她心中渐而浮起一丝微妙的不安。细细想来,自己同他遇上的这几回,竟好似从未见他笑过。 “我并无此意。”裴璋温声说,“燕照园并非久留之地。” 他话音刚落,阮窈便失落万分地摇头,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泪来,“我并不是想要留在此处……只是窈娘如今是没有家的人,旁人都欺我无依无靠,唯有公子数次相助……” “住持待你很好。”裴璋神色平静,“是有旁人为难你吗?” 听他提起灵山寺的人事,阮窈指尖不由自主攥紧,脊背亦微微一僵。 裴璋既如此问,意味着至少在他走的时候,寺里仍是风平浪静,他理应并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 可她仍有些心神不宁,便蹙了蹙眉,思忖着该说些什么。 裴璋见阮窈不答,目光缓缓落于她紧攥着的手指上,并未再追问下去。 下一瞬,几声凄厉惊惶的哭喊猝不及防从墙外传来。 阮窈这才察觉到,伶人咿呀的曲声早已消失不闻了。 “这是……什么声音?”她眼皮跳了跳,极为不安。 裴璋神色平淡,不疾不徐回身向凉亭外走,身上宽大的青色外袍因风而鼓动。 “随我来。” * 园中原本灯火最盛的高楼处一片熊熊火光,遥望过去,几近映红了小半片夜空。 阮窈紧紧跟在裴璋身侧,由重云引着,从凉亭外的小道穿出,继而登上了燕照园最南侧的高处山道。 不久之前,园中仍是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一派花团锦簇,好似这是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深春。 而她眼下却置身于无边火宅中,身后是惊慌失措的行人,个个无头苍蝇般哭嚎逃窜,混乱不堪。 阮窈面色发白,身子不觉间更向裴璋靠近了些。 沉寂的夜色中忽而传来一阵阵混杂的响动。 除去脚步声,甚至还有兵器在山路上拖动,时不时磕碰到树桩和石头的声响。 重风二话不说,拔刀迎上前去,刀光剑影霎时间混乱交错,削得林间碎叶簌簌直落。 眼前手持刀剑的黑影愈发多,重云无法再袖手,急切中只得抽剑去把人引开。 裴璋毫不犹豫,另辟一条小道,径直往山上走。 这山算不得很高,淆乱的脚步声很快被他们抛在身后,耳边渐渐只剩下鸟鸣和风声。 透过沿路林丛,阮窈犹能望见山下园子里的火光。 走得急了,身侧的人微微喘息,面容在月华下如同冷玉,愈发苍白。 “公子这是要去哪儿……”她忍不住问裴璋,而后便听见身前竹径里清脆的铛铛声。 第8章 阮窈立时警惕地望过去,隐隐瞧见竹枝上正悬了些什么,随着夜风悠悠荡荡。 “是占风的碎玉。”裴璋似是看出她的恐惧,出言提醒道:“就快到山间的别苑了。” 他从始至终都不曾流露讶然,显而易见是对今夜的事早就知情。阮窈早前便听阿爹说过,裴璋颇受当今圣上重用,园里这般大的阵仗,想必与皇室也脱不开干系。 不等走出竹径,裴璋的步子忽而停了下来。 阮窈正疑惑,就见他敛眉盯向十步外的几株古树,沉声道:“出来吧。” 树后有黑影微动,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来。 这男子身上原也是件银白锦袍,只是被血迹浸染了好些处,令人望而心惊。 他仿佛看不见阮窈般,一双惨然的眼直勾勾望着裴璋,哑声问道:“账簿在你手上?” “是。”裴璋点了点头。 男子面如死灰,双目血红,“原来参宴是假,要拔除崔氏才是真。皇帝处心积虑,你也半分风声也不曾透……” 裴璋盯着他,缓缓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崔氏的手伸得太长,早该想到会有今日。” 阮窈听着二人交谈,这才得知眼前形容凄惨的男子便是崔氏家主崔临。 崔临沉默许久,继而发出几声嘶哑的笑,喃喃说着,“我幼时在洛阳,同你和裴岚一块长大。阿岚嫁于我不过三年,上月才诞下一双麟儿……裴璋,你当真半分情面也不留,竟亲自下手算计我!” 他神色癫狂,笑得泪水横流,裴璋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反倒微微抬了抬手腕。 阮窈离得近,余光瞥见他袖中一闪而过的寒芒,似乎……是袖箭。 她呼吸一滞,抬头扫过崔临,惊慌之下连忙提醒裴璋,“林子里还有旁人!” 崔临身后不知何时冒出好几名黑影,持着刀就朝他们砍杀过来。竹枝上悬挂的玉片亦被搅乱,发出阵阵凌乱而兀突的哐当声,像是催命之铃。 “你父亲冷血,你更是连半丝人味也无,怨不得你阿娘会发疯削发为尼!当真可笑……”崔临咬牙切齿,“有你给我陪葬,我也算不得冤!” 阮窈被骤然杀出的暗卫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细听崔临的嘶吼。 袖箭疾射而出,夹杂着破风声刺入为首之人的心口,暗卫应声而倒。 寒光闪动,逼近的刺客又是一刀劈下,阮窈吓得失声惊呼,跟着裴璋急急向后闪避。 被袖箭一击毙命的暗卫手持有剑,裴璋很快夺过,抬手斜斜一划,男人当即肉绽皮开,腥臭的血和肚肠淌了一地。 阮窈惊慌中踉跄了一下,身子狠狠摔跌在地上,疼得倒吸了口凉气。 裴璋的身影瞧不出半分慌乱,剑尖沉稳而果断,可握着剑的手已然因脱力而开始发颤。 她应该跑的。 刺客的目标是他,只要他还未死,这些人便无暇来追自己。 阮窈飞快的权衡着,想要抛下裴璋,自己往相反的林深处跑。 只是天不遂人意,她刚站直,便察觉到身后也正有一名暗卫迅速冲他们包过来。 身前身后都是追兵,阮窈魂不附体,只得拼命跑向裴璋以求庇护,“公子……公子当心!” 她吓得几乎猛地撞到了裴璋身上。 可那暗卫手中的长剑更快,利刃穿破夜风,直直刺入皮肉之中。 裴璋侧目时,少女柔软的身躯恰好将他抱住,剧痛下的一声闷哼近乎是贴着他的耳畔响起。 她疼得颤抖不已,话都说 不出,手却仍攥着他的衣角,直至暗卫又把刀刃拔出。 裴璋瞳孔骤缩,一贯水波不兴的眸中浮起惊愕与不解,下意识抬手扶住她软绵绵的身子,指尖继而摸了一手粘稠而温热的液体。 是血。 第7章 有罪举心动念,无不是罪 裴璋的失神仅在须臾之间,极快便回过神来,侧身的同时手中长剑刺下,身后人顷刻血流如注。 余下三人一齐砍过来时,他弃掉手中长剑,揽着怀中女子毫不迟疑地翻身向坡地一跃而下。 二人从林间直滚到坡下,天旋地转间,他感到她整个身子紧紧瑟缩在他怀里,唇里溢出一声细弱的痛吟。 裴璋衣袍被树枝挂出好些破口,双臂和颈侧也新添了血痕,手腕抖颤得厉害。 旧疾始终未愈,他已太久不曾持过剑,今日原本也不应再拿。 听着上方传下的砍斗声,想来是寻他的侍卫已至,崔氏不过是强弩之末,难挽大势。 裴璋这才低头看向身侧人。 林下月光如残雪,她面色惨淡,衣衫上鲜血淋漓,呼吸极轻,似乎下一刻便要化作青烟消散了。 他神色平静地查看过阮窈的伤口,撕下一段她裙角上本就被断枝划破的布料用来止血。 指尖绕过她纤瘦的身躯时,少女手臂细弱得可怜,仿佛手下稍稍用力即可将这骨肉折断。浓郁血腥气像是一张幽暗的网,连同女子肌肤的触感一齐笼罩住他,令裴璋心中陡然升出几分不悦。 若非在亭中被阮窈绊住,他理应早在起兵前便到了山间别苑,又怎会生出这诸多事端。 万事皆有因果,对于他而言,每当有旁人蓄意引诱亲近,无一不是在提醒,他手中正掌有令人眼热的权力。 她自以为不可言说的心思,在裴璋看来,也早已昭然若揭。 举心动念,无不是罪,以至于最终引火烧身,祸及性命。 只是不知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竟连自身性命亦不顾惜。 阮窈仍蜷缩在他怀里,指尖攥了片他的衣角不肯松,细密的眼睫不断颤动,一张素白脸孔上满是痛楚。 裴璋眸中终是浮起一抹不解。 “值得吗。” * 不久,星星点点的火把涌现,快速朝着他们移动。 “裴公子在这!”有眼尖的兵卫高声呼喊。 重风循声急急上前,“属下来迟……” 众人手忙脚乱围上前,火光瞬时驱散了昏暗。 裴璋面色苍白如雪,少女一动不动地偎着他,二人衣衫上俱是点点殷红血花,令人望而生畏。 旁人大多不识得眼前的女子,又见他们离得极近,连影子都交织在一处,不由愕然地多看了几眼。 重风知晓自家公子素来不喜有女子近身,更莫要说是这般姿态。 令人将阮窈抱去治伤时,他眸中闪过一丝不忍,继而躬身扶起裴璋,颤声问,“公子可有受伤……” 裴璋面无表情,“不是我的血。” 他从山坡滑下时伤到了腿,右手也因握剑而脱力无法抬起,却仍轻推开重风的手,缓慢地向前走。 原应狼狈的脚步,在他身上依旧从容不迫,并不显得慌乱。 “崔临在何处?”裴璋低声问。 重风如实答道:“他本想往山下逃,结果撞上了四殿下。他不愿就擒……认罪后举剑自刎了。” 裴璋回到别苑,由医者诊治过后,又更了衣,才见陆九叙。 陆九叙匆匆忙忙入内,檀色长衫上沾的酒气早散了个干净,脸色十分难看。 “崔氏当真胆大妄为,朝中明令停息的赋税他们竟仍在收捐,还在南雁楼中私藏贡品!” 他忿怒说着,原想将手中账册重重搁在桌上,又见裴璋面色苍白,隐隐透出病态的疲乏,只得又收了手。 “此次你特意为长阳公主寿宴而来,陛下又赐下重赏,崔氏只当他们犯下的过错已被轻轻揭过,早失了警惕心,行事放肆,竟丝毫不懂黄雀在后的道理。”陆九叙连连冷笑。 他本也是出身官家的郎君,只是父亲因耿直忠勇得罪了崔氏,而后被崔家人凌虐调遣,病死在漠北。 他少时与裴璋曾是同窗,索性投奔裴府做了门客,也好一抒胸中志向,为父亲报仇。 “陛下一旦动了心念,又怎会轻易消弭,更何况崔氏还与鲁郡之役中的叛军有所勾结。”裴璋淡淡说了句。 陆九叙听得直摇头,又凝神望向他,“此次师出有名,但终究失之仁善,崔氏又与太后交好,往后怕是会积下嫌隙。” 裴璋沉默了片刻,似乎并不介怀此事,只若无其事地说道:“园中的伶人,待查问清楚后,尽数遣返原籍。至于来赴宴的士族中人,明日一应请离,不得滞留,以免再生事端。” “是。”陆九叙应下后,颇有几分犹豫:“只是裴岚……她是你堂姐,又带着婴孩,便不曾关去别处,仍在原先的住房中。兵卫说裴娘子一直在门后哭骂,吵闹着要见你。” 裴璋闻言,轻蹙了蹙眉,“请二名女医前去同住,好生看顾。” * 阮窈病得昏昏沉沉,忽梦起少年事。 彼时春望山楹,开得正盛的海棠犹若簇簇三月雪。 她松指,一支羽箭“嗖”地飞射而出,钉在树旁的靶圈上。 阮窈仰脸冲着身侧人盈盈一笑,心中洋洋自得,不枉她缠着大哥偷偷练了这么些日子…… 第9章 谢应星剑眉一扬,回身看向她,墨黑的眸里满是惊喜赞许之意:“何时还学了一手箭术?” 她面颊微微发红:“郎君善骑射,我自然是……爱屋及乌。” 话语间,翩然东风拂下一瓣花,恰落于她的发上。 谢应星伸手替她摘下落花,眸光热烈而专注,眼底的情意昭然。 “敛尽春山羞不语……”他低低念着,俯身而下,温热的鼻息将她裹住。 阮窈下意识闭上眼,心跳如擂鼓。 可预想中的轻吻,却久久未至。 她等了又等,只得睁眼看去—— 眼前却是绣着如意纹的红罗帐顶。 阮窈整个人像是在沸水里浸了好几日,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呼吸湍急而细弱。 她顾不得为方才的黄粱一梦怅然,刚想要动弹,背后却疼得钻心,实在难忍,不禁低低痛吟出声。 房中的侍女听见她干涩嘶哑的声音,连忙俯下身查看,“娘子醒了?先莫要动,奴去唤大夫过来。” 阮窈有气无力看了她一眼,从她衣饰便知晓自己仍在燕照园。 女医小心翼翼检视过伤口,重又替她换了药,同她说道:“娘子伤在肩胛骨下,万幸未曾损及心肺,这阵子切莫轻易行动。” 许是见阮窈泪眼愁眉,她还连声安慰了几句,“俗话说祸为福先,娘子这回受伤,裴公子都是命人用最好的伤药,娘子只管好生休养就是……” 阮窈胸中本就憋了一口恶气,又听女医絮叨起裴璋,干脆把脑袋缩回被子里,却偏巧又擦碰到伤口,痛得抖了一抖。 她的确有意攀附他,即使在遭遇刺客后,也仍在动着借险情与裴璋拉拉扯扯的心思。 可她却从未想过,会因他而伤及自己的发肤! 即便这伤势并不致命,可她也痛得近乎丢了半条命。 阮窈泪眼婆娑躺着,又怨愤想了一圈,只觉自己懊恨的人实在太多,以至于在心里暗骂了好久仍没骂完。 她又何尝想像笼中惊鸟一般兢兢度日,费尽心思与这些男子纠缠,委实不值…… 病中心志脆弱,她昏睡的这几日接连梦魇,又想起诸多儿时旧事。 阮窈的爹待她算不得很好,可阿娘和阿兄到底是疼她的。 只是不知他们此刻身处何方,兴许还活着,兴许…… 阮窈五脏六腑内像是被人撒了一把黄连,抽抽搭搭在被子里哭了起来。 侍女端着膳食走到榻旁,见她仍蒙头睡着,再三犹豫,还是轻唤了一声,“娘子——” 阮窈过了一会儿才露出脸来,一头乌发压的乱蓬蓬的,鼻尖和眼角泛着红,一看就刚哭过。 侍女正想劝她进膳,阮窈却吸了吸鼻子,声音小小的,“我想吃醍醐。” * 一盏醍醐下肚,阮窈又强撑着吃了碗莼菜鸡丝粥。 她 这一病,唇齿间都泛着苦,自然没什么食欲。 过往一年疲于奔命,饮食草草了事,能不饿肚子便已知足。而后在庙里住下来,亦是多食素斋,她比从前消减了不少。 如今有伤在身,短期想必不会被裴璋送走,更要努力加餐饭才是。 照顾阮窈的侍女名唤品姜,见她用了不少膳食,神色也变得欢快起来。 “裴公子那日可有受伤?”阮窈强打着精神,尝试探问园里情形。 品姜点了点头,“公子受了轻伤,至今仍在玉泉院里休养。” 阮窈将不曾动过的小食赠给品姜吃,继而顺其自然地同她攀谈起来。 原来自己昏睡的这几日,裴璋联同四皇子萧寄执掌了燕照园。 当夜兵变,萧寄早带了人马,与裴璋内外相合。 赴宴的士族中人个个酩酊大醉,不知今夕何夕,骤然被兵卫控制起来,三魂七魄险些被吓掉了一半。 先小人后君子,待到再放出他们时,陆九叙又滴水不漏地安抚一番。而崔氏大势已去,这些士族心里再愤懑,也说不了什么。 只是崔氏到底是百年世家,若真要连根拔除,文人的笔杆怕是要戳到帝王的脊骨上去。此次这样费周折,想必也是为了惩一儆百。 品姜告诉她,崔临是畏罪自裁而死,除此之外,死伤极少,裴璋只将崔氏全族收押,青壮男子则大多押送回洛阳,再交由圣上裁断。 “……品兰被人推搡伤了腿,裴公子便派了医者为她医治……园中所有侍女乐姬皆是如此,大家都很感激。”说到这儿,品姜俏脸微红,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阮窈躺下听她说,眼前映出的却是那日淌了一地的肚肠。 生死攸关之际,自是要以命相搏的。 只是裴璋望上去并不像习过刀剑的人,君子六艺,那双手似乎也不该拿剑……她实难将那夜的裴璋与当日神色温和,递予自己经书的他相联在一起。 “娘子好生勇敢,”品姜双眼亮晶晶的,“娘子舍命救裴公子,不怪公子待你这样好,送了许多补养之物和上好的伤药来。” 阮窈不禁心中冷笑,面上还不能流露出来。 他的举止在旁人看来,兴许是无可指摘,毕竟自己身份低微,合该如其他侍女一般感恩戴德才是。 可裴璋倘若有一分关心她,又怎会来看她一眼都不曾,当真是个目高于顶的贵人。 “等等。”阮窈陡然回过神来,面色不由有些古怪,“你说……我舍命救他?” 品姜不解地点头称是,小声说,“崔大……崔大人服罪前,说是裴公子命大,皆因有娘子舍身相护。” 阮窈好一会儿不曾说话,干巴巴挤了个笑出来。 她反复同自己说,这当然也算是件好事。 事已至此,她应当抓住这些筹码为自己规划一番,才不算白流了这样多的血。 可她肩胛下此刻仍泛着痛,实在是……憋屈至极。 “这件事旁人也都知道吗,可有说些什么?” 品姜嘴快,十分自然地接着说道:“他们说娘子一心恋慕裴公子,如痴如狂……”她说到一半,瞧见阮窈面色实在算不得好看,又犹豫着停了嘴,“娘子怎么了?” 阮窈凉凉一笑,说话声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没事。” 第8章 瑟如寡廉鲜耻 清明过后,窗下一树垂丝海棠开得花叶灼灼,密若彤云,收尽春光。 阮窈斜斜倚着,手里话本子翻得噼里啪啦作响,随后神色郁郁盯着栏下花影,幽幽叹了口气,小声嘀咕,“怎么尽是这种结尾……” 品姜闻言凑上来,好奇问她:“娘子在说什么?” “你要看吗?”阮窈随手将书册递给她。 “奴哪儿识字呀……”品姜忙摆摆手。 二人无所事事,阮窈便同她说起书来。 这话本里讲,吴地有一冯姓书生,于某年夏月薄晚在斋中乘凉,忽见窗外现出一位身着绿衣翠裙的女郎,自称姓焦。 冯生见其貌美宛如天仙,起身拉住她衣袖想要亲近。女郎连忙挣脱,仅留下一片裙角。 次日冯生再细看,哪里是裙角,分明是芭蕉叶。随后他见庭院中所栽的芭蕉树恰有一片叶子断裂,形状同他手中的“裙角”分毫不差,当即便将树根砍断,竟有血从中流出。 “直、直接砍了?“品姜听得一愣。 “后面还来了个秃——”阮窈一时嘴快,连忙又把驴字咽了回去,“来了个和尚,说焦氏女子为精怪所化,引诱过不少僧人。” “可那焦氏女连话都未说一句,反倒是冯生冒犯在先拽她衣袖呢。”品姜面露疑惑,见她神色不悦,转而又笑道:“不过是本闲书,娘子若不爱看,奴便拿回藏书阁再换几本来。” 阮窈默不吭声想了想,忽地柔声说了句,“取支笔来吧。” 她病中百无聊赖,这才要品姜去园里的藏书阁取些闲书,无事时翻阅,也好消磨光阴。 只是这崔氏的藏书不大对头,她左看右看,净是此类迂拙可笑的话本,好没意思。 书中男子大多心术不正,自身做不到修身立节,反要先罪责精怪误人,想来都是些穷酸书生的臆想,实则怕是毕生也遇不到这般貌美的女子,更莫说是一亲芳泽。 且这燕照园金迷纸醉,还养了这样多的美婢伶人,也不知崔氏藏这种书做甚。 著者甚至在文后描有绘图,笔墨致密,书中之人栩栩欲活,书生眉清目秀,焦氏女反倒一副轻狂狐媚之态。 沾花惹草、寡廉鲜耻、招蜂引蝶…… 阮窈提起笔,撒气式的洋洋洒洒写下如上批注,末了还把那冯生的绘像涂成了王八头。 左右崔氏族人如今自身难保,燕照园更是换了主人,除了她自己,还有谁会知晓此事,省得将来再被他人借阅,平白误人子弟。 她乱写一气后,左右一看,颇为满意,又叫了品姜过来。 “娘子这些全都不要了吗?”品姜小心捧起书册。 第10章 “不看了,乏味的很……你去将这些书直接还到书阁中去。” * 品姜抱着书册来到藏书阁时,没见着往日看门的侍女。 不等她入门,一名男子快步而出拦住了她,“品姜姑娘是来还书?” “是!”品姜被吓了一跳,“见过重大人……” 重风见她怀里的书几乎快要摞到下颚,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接过去,“公子正在阁中,这些书给我吧。” 他身量高大,臂膀也生得长,取书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品姜自然不能说什么,只得福身谢过他,“那就有劳大人了。” 重风抱着书走进阁里,裴璋正从书架上取下一贯卷轴。 见他手上忽而多出一大摞书册,裴璋目光落在为首的书封上。 “这是品姜方才送还的书。”重风向他解释道:“大抵是季娘子病中无事,看得也太快了……” 听见他嘴中提及的名字,裴璋动作略微一顿,用手指拈起一本重风手里的书,轻飘飘扫了两眼。 崔氏藏书自是有其讲究之处,即便是杂书,亦都是精巧难寻的孤本、善本。 重风也好奇地低头看去,念了遍书名,“焦、氏、女……” 话音方落,裴璋又翻了两页书,望着绘图上的鬼画符,蓦地冷冷一笑。 * 除去肩胛下的伤,阮窈的日子可称得上是惬意。 燕照园的厨子一手羊羹和截饼烹得很是味美,园里又专为畜牧辟出了单独的草场,故而常有新鲜的牛乳酥酪可供食用。 这般细细将养着,又不似前段时日那样吃苦,阮窈本身底子极好,皮肤眼见着细润白腻起来,面若芍药照水,娇美而怜人。 而她为裴璋舍身挡剑一事,也早在头几天便传遍了整个园子,偶尔会有好奇的侍女途经屋外时偷偷张望,想要见一见阮窈究竟生得是何相貌。 不觉间,春尽夏渐生,院里的垂丝海棠也谢了大半。 待到女医总算准许她下床走动,裴璋也差人送来上好的祛疤伤药时,阮窈已然快在屋子里憋闷的发霉。 她现下住在燕照园南山脚下一处院落里,周遭花木繁茂,颇为幽静。 阮窈与品姜沿扶疏小道而出,随意慢走,直至又瞧见一片悬着玉片的竹林,才自然而然忆起崔临那日咒骂裴璋的话。 妙静那时候告诉她,裴璋曾随母亲在灵山寺住过 许久,而后裴夫人才出了家。可崔临却说裴璋母亲发了疯,如今再细细想来,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至于崔临的妻子裴岚,据说伤心的患上了癔症,被裴璋请了好些女医仔细照料着。 对此阮窈并不讶异,到底崔裴曾也是秦晋之好,裴岚骤然没了丈夫,夫家还被母家堂弟亲手查抄,任凭换做谁都无法接受。 崔氏的罪名她有所耳闻,只是崔临到底是裴璋的姐夫,二人幼时又一同长大,裴璋那夜从头至尾面色波澜不兴,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莫从这儿走。”阮窈见着竹径里高悬的碎玉,便不禁联想起满目血与火,遂拉着品姜绕开,换了条路。 不等走出多远,女子哀柔的嗓音从前方岔口飘来,“那支珠钗是阿娘的遗物,对于妾身而言万分珍贵,求求小哥……” 阮窈下意识望过去,见重风面色为难,正同一名身着淡粉衫裙的女郎说着什么。 认出来人是她,重风双目微微一亮,隐含了丝关切。 女郎也停了声,回身望向阮窈。 “重大哥……”她盈盈欲笑,一眼便认出这淡粉衣裙的女郎来。 兵变当夜,阮窈急于去追裴璋,险些在侧门撞上她。 重风对着她微微一颔首,又无奈同那女郎说道:“并非是我不放你过去,只是公子正在上面,不喜人打搅,姑娘还请晚些时候再来。” 女子杏眸微湿,投过来的眼神也带着润泽的水汽,当真是我见犹怜,便是阮窈见了她,也不由有几分心旌摇荡。 许是见有人来了,她并未再多言,轻咬了咬唇瓣,哀哀凄凄点下头。 二人眸光短暂交汇了一瞬,阮窈朝她浅浅的笑。 那女子微微低下纤弱的脖颈,福身柔柔一礼,转身离开了。 “娘子气色不错,”重风又细看了阮窈一眼,“伤处还痛吗?” “四分痛,六分痒……”阮窈愁着脸。 便是好全了,她也是要接着装下去的,省得裴璋又要把她送走。 阮窈答着话,眸光不经意瞥向方才那女郎袅袅婷婷的背影,“重大哥方才在同这姑娘说什么呀?我瞧她都快哭了……” 重风欲言又止,神色略微有些异样,同阮窈说道:“她的珠钗落在了山上的小亭里,想要回去找。” 阮窈若无其事点了点头,“如此……山间人少,她晚些再来找,必然也是能找着的。” 二人闲闲谈了几句,阮窈很快向他告辞。 走出一段路后,她问品姜,“你识得方才那姑娘吗?” 品姜想也不想地答,“自然认得,那是瑟如姑娘,是崔大人去岁用十斛南珠从外郡买回来的琴娘。” “可园里的乐姬不是都被遣散了吗?” “瑟如姑娘那夜受了伤,所以还在园子里。”品姜道。 果不其然…… 阮窈适才细看瑟如一颦一笑,简直就像揽镜自照一般,怎能不知她的所思所想。 她自己几年前为了与谢应星搭话,可丢了不止一支珠钗。 只是这手段实不算高明,哄骗年纪小见识浅的郎君兴许还有些用,而对于裴璋这种世家公子,全看男子是否心甘情愿入瓮。 实际上,阮窈也很好奇,裴璋会不会为此等国色而意动。 可现下看来,似乎远不足够。 她不由感到泄气。 可如今人人都嘲笑自己痴恋裴璋,她又阴错阳差挨了这一剑,却一丝好处都没有捞到。 若让她就此罢手认输,怎么能甘心,许是每每揽镜自照见到背后的疤痕都要气得呕血。 他们无论如何也算共患难过一回,哪怕裴璋此刻对她仍无半分意动,至少也牢牢记住了自己。 任凭他出身再高,说到底,也是一名有七情六欲的凡人不是吗,难道还真能成佛不成。 总归她如今连活着都吃力,更无所谓什么名声。旁人越瞧不上她,她越要与他纠缠一番,否则怎么对得起自己吃的这番苦头。 * 肩胛下的伤口逐渐愈合,痒得阮窈连日以来心浮气躁,连在睡梦中都忍不住抓挠。 她自园中侍女那儿探听得知,裴璋偶而会在清晨去往积云阁处理政务,便也时常去往积云阁外头的花圃,也好借机与他偶遇。 这日雾浓,花枝上沾着昨夜露水,晃晃悠悠,悬垂欲滴。 咔嚓—— 阮窈剪下一枝刺玫,在竹篮里放好。 她一连剪了十来枝,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抱着花篮折返。 积云阁与花圃间隔着一段逶迤的爬山廊,弯弯绕绕,每每走过,都绵长的令阮窈心生不耐。 好在这一回,她总算不是白来。 远远瞧见裴璋一袭白袍,自长廊另一头而来,步履轻缓。 阮窈从前常觉白色寡淡,只是他长得高瘦,身姿又笔挺,她也不得不承认,裴璋这身皮相算得上白玉无瑕,挑剔不出什么。 一步一步走至转角,她伸手压了压耳旁被风挽起的鬓发。 眼见着下一刻就要与裴璋遇上,阮窈猝不及防被人猛推了一把,脚下一个踉跄,原本抱着的竹篮也脱手而飞,花枝甩出,砸了来人满怀。 第9章 刺玫不过是他不中意我罢了 裴璋转过廊角之前,早已听见了迎面而来的足步声,却不想紧接着就被花枝砸了满身。 跟随其后的重风甚至下意识以为有暗器伤人,手中长刀“嗡”的一声出鞘。 双手平稳接住险些摔下的女子后,裴璋面沉如水,心下颇觉荒谬,却终究没有说出怪责的话。 阮窈秀眉紧皱,脸上痛色不似作伪,对上他的目光后,张了张嘴,显见得十分愕然,继而眸中又浮上一抹羞恼,回过头怒目而视,“你推我做甚?” 身后的侍女见状,“扑通”跪了下来,急急解释道:“裴公子,奴冤枉——奴怎敢推娘子!” 阮窈一张脸气得涨红,胸口起伏了两下,一双晶莹的瞳仁中满是怒气。 侍女匍匐在地,颤颤巍巍地不住请罪。裴璋不禁觉得吵闹,便先让她退了下去,继而敛眉拈下一枝挂在衣袖上的花。 他素来畏寒,初夏时分仍穿了件大氅,身量又比阮窈高出许多,否则肤上定要被这多刺的花枝划伤。 只是花上沾有露水,他着的又是白衣,这身衣袍是不可再穿了。 竹篮里的刺玫散了一地,娇红的花瓣也碎落开,在日光下糜丽的惹眼。 阮窈仰起脸,抬手想要接过裴璋手里的花枝,他却恰好低头。 第11章 两人目光相接,裴璋可以闻见她发上幽微的甜香,像是沾着露水的花瓣,勾勾绕绕。 他不动声色退了一步,却并未把手中花枝交给阮窈,而是抬手轻置于篮里。 她手接了个空,不禁怔了怔,似是以为他在生气,委屈地解释道:“并非是我有意,的确是被人推了一下,现在伤口还痛着。”说完后,她话里又微微含上了两分撒娇的意味,“公子莫要生我气……” “玫瑰多刺,为何摘折了这么多?”裴璋听完,只淡淡问道。 阮窈闻言,颇为可惜望向这一地落红,“文人多嫌它花色艳丽,不甚雅观,可我瞧着很好……这时节摘来做花饼,再味美不过。” “公子也不喜此花吗?”阮窈瞧着裴璋神情,停住了话,略微失落地低下头。 “并非是不喜。”裴璋简单答道,却并没有再多说的意思,转身想要去更衣。 裴府多植四君子,便连桃杏都少有,更何况是刺玫这种香气过于浓郁的靡靡之花。 初夏时节,游廊下有藤萝花缘木而上,缠挂在廊边,花影袅娜。 阮窈小跑着跟在他身旁,衣角拂得烟紫花瓣簌簌而坠。 裴璋看向她,温言问道:“可是还有事?” “那公子吃过玫瑰花饼吗?”她仰着脸问。 两人一月多未再碰面,裴璋本以为阮窈会泪眼盈盈地埋怨诉苦,也好借着剑伤博他怜悯,就像她那日不肯离开燕照园一般。 如今连他也不由感到几分好奇,只因眼前人看着娇怯,实则却并非如此。 裴璋让重云查过阮窈的身世,虽还未全然查清,但也获悉了数件令人出乎意料之事。 “并未吃过。”裴璋想了想,回答道。 “那待我重新摘了,做好后再来送给公 子。公子到时尝一尝,好不好?“阮窈眉眼弯弯,眸中波光潋滟,发上簪的蝴蝶小钗随之轻轻颤动。 “玫瑰可做花酱、花露,我幼时最爱玫瑰花露,只是此物珍稀不易得,还因此被阿娘教训过……” 阮窈小声又说了些自己的事。 裴璋漫不经心地听着,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被露水沾湿的裙裾,微微一顿,几乎瞬时间便想起灵山寺藏经阁里的绵绵春雨,及那本令人不悦的书。 他抿了抿唇,继而沉默地移开眼。 两人分开后,重风追上阮窈,喊住了她,递予她一件簇新的羽白斗篷。 “还请重大哥为我谢过裴公子。”阮窈接过新衣,摸了摸自己被露水沾湿的裙裾,胸中郁气略微散去一分。 他倒是还算细心。 再一抬眼,她这才见到重风手里还另抓着件女子的裙衫,犹豫了会儿,又问道:“这件不是给我的吗?” 重风闻言脸色都沉了几分,摇头道:“娘子请回吧,我还有事要办。” 阮窈若无其事应了,装模作样离开,不多时,又提起裙子悄悄跑回去。 出游廊后,不出十步便是绘月轩。 到的时候,绘月轩外围了好几名侍女,头凑得极近,正窃窃私语说着什么。 她心中愈发疑惑,将自己身影隐于树后,一眨不眨望着绘月轩的廊门处。 不多时,重风大步从屋内走出,手上原本的裙衫已然不见踪影,回身又对门内说了句,“瑟如姑娘,请吧!” 他嘴上虽说着请,语气却十分冷肃,大有她若不走,便要动手将人扔出来的意思。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名裹着月白斗篷的女子低头匆匆而出。围在外头的一群侍女见了,有人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嗤笑,喁喁声越发的大。 重风喝止了句,一群人连忙又散开。 * 瑟如被一名侍女在池畔边拦下,听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冷言冷语又开始往耳里钻。 “若不是为你,家主怎会得罪孙修那小人,以至众叛亲离,这才惨死!你不愿自投保全名节也罢了,竟转身又去勾引家主的仇人,当真是个全无心肝的东西——”侍女满目鄙夷不屑,一双眼愤恨瞪她。 瑟如只觉得她可笑,凉凉打断道:“姑娘的意思,恕我听不明白,告辞了。” “你!”侍女被激怒,气得上前一把就要拽住她。 “瑟如姑娘——” 两人正对峙着,蓦地听见这声细软的轻呼,一时间都愣在原地。 瑟如循声望去,见一名女郎站在不远处,肤白如瓷,发似云堆,妙目里正盈盈含笑,好似浑然不见她们二人正在揪扯。 “你先下去吧,我同瑟如姑娘有些话要讲。”阮窈若无其事,轻声对这侍女说。 侍女面上犹带着不屑,又冷眼看了看瑟如,转身退下。 “季娘子有何事?”瑟如神色略微有些不安,但仍是抬头望向她,问道。 阮窈走上前去,抬手轻扶她发间松散的发簪,嗓音轻柔,语调却冒着凉气,“姑娘为何要害我?” “娘子何出此言?还请莫要冤枉人……”瑟如长睫微颤,一双眼中浮上柔弱无辜。 阮窈与她四目而对盯着彼此,仿佛在照镜子似的,先前那股古怪便又涌到心上来。 她近日时常去游廊和花圃,许多人都知晓。若非莫名被那侍女推了一下,裴璋好端端的缘何会去绘月轩,继而撞上正在屋中更衣的瑟如。 阮窈一想到自己日日大清早往游廊跑,眼巴巴想寻着机会引诱裴璋,好不容易就遇上了这一回,反倒被眼前这女子当作攀云梯用来算计裴璋,心里便止不住的恼火。 她眨了眨眼,幸灾乐祸笑了好几声,“姑娘先莫伤心,裴郎是君子,即便你跑去绘月轩再更三百次衣,定然还是要被他叫人扔出来的。” 瑟如微咬了下唇瓣,娇柔的嘴角却勾起抹笑,“那娘子是否知晓,裴公子最是不喜花,何况是玫瑰这种俗物……他来绘月轩时,一身白衣像打翻了染料碟。此回过后,也不知他更厌憎谁……” “姑娘莫不是个豆渣脑筋?若没有你,他的确会以为我是有意为之。可绘月轩冷僻,他难得去一回,就撞上这般凑巧的事,究竟是谁在暗处耍拙劣手段,一目即了。” 瑟如樱唇紧抿,终是透出一股恼怒来,也不再伪装,反唇相讥道:“那又如何,不过是他不中意我罢了。纵使被旁人笑上几句,又如何能与你相较,好好的美人,竟甘心用那不入流的苦肉计,也未见他肯多对你施舍几分颜色。” 这话刻薄,又戳到了阮窈的肺管子。她当即攥住瑟如的手腕,拉着她便往外头走,“这园里人人都知晓我为公子挡了一剑,重伤才愈,在你嘴里倒成了不入流的苦肉计。公子是仁善,不同你计较,但我偏要你随我去重大哥面前说说理,非得向我赔罪不可。” 瑟如哪里肯去,脸色都涨红了,直着身子连连往后退。 阮窈正拉着她不放,头上绾发的一支簪子就被瑟如在急怒中不小心打落,长发松散开来。 她气性上涌,立刻也抬手去扯瑟如的发钗。二人本就临池而立,怒气冲冲一番扭打,阮窈失手推了瑟如一把,她身子晃了晃,脚下失了衡。 向水中倾去前,瑟如的手像铁一般抓着阮窈不肯放,耳边只听得“扑通”一声,二人双双跌入兰池中。 阮窈在海边长大,自小就会凫水,掉进池子里也不太慌,只有些忧心背后的伤口。 瑟如却吓得花容失色,挣扎得厉害,一会儿功夫就呛了两口水。 落水终究是意外,她总不能望着瑟如溺死,伸手拽着她就拼力往岸边游。 瑟如在慌乱中紧紧拖抱着她,再如何说也不肯松,阮窈到底才受过伤不久,并无多远的一段水路仍觉得十分吃力,几近要被勒得换不过气。 正心急火燎,一道身影也跳入池中,快速向着她们游来。 阮窈不认得这跳水救人的少年,但她实在没力气了,只能将瑟如推给他,又自行择了一处岸边的花坞爬上,躲到了花丛里。 那少年叫人取来宽松的外袍让她们披上,这才出声询问,“怎么回事?” 不过问句话的功夫,早有侍从一溜烟跑上来为他披衣。 这少年望上去十七、八岁,一身秋香色长衫,眉眼俊俏,周身贵气逼人。 瑟如裹紧外袍,身子发着颤,阮窈略微犹豫了一会儿,便听那侍从冷声道:“殿下发问,谁敢不答话?” 原是四皇子萧寄。 阮窈不由看了眼瑟如,她却也不约而同望过来,彼此眸中都含着警告之意。 私仇是两人间的事,可若是在皇子面前闹大了,势必要身不由己,生出事端来。 阮窈只好垂眸答道:“回四殿下的话,小女与瑟如在兰池旁闲谈,一时嬉笑,这才不慎摔下了水去,万幸得殿下出手相助。” 瑟如一张俏脸被池水泡得白生生,噙着泪点头,“是……小女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萧寄这才侧脸望向瑟如,目光落在她脸上,继而定定凝住,嗓音微不可见地柔和了一分,“可有受伤?” 第12章 * 二人披着湿袍子,又折返回最近的绘月轩更衣。 旁人离开后,阮窈不禁恨恨盯了眼瑟如,她立时也像乌眼鸡般的瞪回来。 这番扯打当真是不值,连发上的蝴蝶簪子也不知掉到了哪里去。 阮窈正悻悻抬手摸着发顶,就听瑟如冷不丁说了句,“你可知晓,我与你是同乡,也是从琅琊郡而来。” 见她微微愣住,一时未应声,瑟如附耳过来,声音极轻地笑道:“阮娘子,是有未婚夫的吧?” 第10章 公主这人半点风情也不解 夏雨飘飞,潇潇落了一夜。 庭中绿意苍翠如洗,青石板上积了大大小小的水洼,连风都带着凉意。 玉泉院内,重云将黑棕色的汤药端到桌案前,轻叩了叩书房门:“公子。” 裴氏家风严苛,凡是水食,皆不可入书房等地。即便常离洛阳,依旧如此。 裴璋从书房而出,待用了汤药,含漱过后,忽地侧过脸去,屈指抵在唇畔咳了起来。 “公子这几日过于操劳,还是多歇息为好。”重云低声劝道。 “无妨。”裴璋咳了好一会儿才停,面色苍白如纸,唇色也极浅,脸上的神情却十分平淡。 他 正拭手时,重风提着一方食盒走进来,“公子,这是季娘子方才送来的花饼。” 裴璋扫了一眼,竹编的四方提篮上甚至还簪着朵玫花,好似生怕他认不出是谁所赠。 他眼前骤然浮现起紫藤花下的那一幕,她盈盈欲笑,自顾自同他说着那些不值一哂的事,尾音拖得长而绵软。 裴璋过去从不曾关注花草,前两日偶而途经一丛玫瑰时,脑中竟也回想起她的话。 “公子几时用过这类糕点,”重云不禁嘀咕了句,“这季娘子才落了水,也不消停,跟个没事人似的……” 重风不睬他,把食盒放在桌案上,“那总不能直接扔了。” 裴璋面色平静,仿佛并没有听见二人的小声议论。 “不必打开,拿下去吧。” * 阮窈把玫瑰花饼送去玉泉院的第二日,重风就将空食盒送还了回来。 她正在整理下次做吃食所用的花,走出屋子时,衣袖上还粘了片花瓣,经由重风提醒才摘下。 对上阮窈笑盈盈的脸,重风神色犹豫地欲言又止。 她不由疑惑,“重大哥有话但说无妨。” 他这才开口说道:“公子下月便要回洛阳,料想娘子的伤势到时也已痊愈,是以让我过来询问一下娘子的意思,看娘子到时是愿回灵山寺,还是愿去梁郡。” 听了他的话,阮窈用力眨了下眼,眸中继而凝起晶莹水色,“敢问重大哥,这是裴公子的原话吗?” 重风有些无奈地点头。 她鼻尖也很快红了起来,一言不发。 等重风走了,阮窈抬手拭掉眼下泪水,转身就回了屋。 坐下来后,她手指不禁发颤,再顾不得一桌的花和食材,连品姜小心翼翼的问话也并没答。 裴璋分明知晓她不肯回寺里,还要让重风这般说,与逼她去梁郡有何两样。 他赠她新衣,又收了送去的花饼,阮窈还真以为他待自己稍有不同,却不想隔日便又要赶她走。 原来她从头至尾都在白费功夫。 一想到此,焦躁和不安便翻涌而上,近乎满的快要溢出她的口鼻。 出身梁郡不过是阮窈为了掩饰身份而说的谎话,可灵山寺她也决计不能再回去了。 她将自己的唇瓣咬了又咬,陡然站起身,“品姜,为我取一把筝来……” * 燕照园易主后,裴璋曾下令让原本赴宴的士族尽数离开。 崔氏出了这样的事,实则即便他不说,大多数人也不愿再留下。 而至今仍在此处的人,除去陆九叙和四皇子萧寄,还有端容公主。 公主在兵变那夜扭伤了手臂,她身份特殊,又是千金之体,自然无人会说什么。 这位公主是出了名的好音律,在洛阳时也是日日听戏哼曲,公主府里还养着不少从江南而来的伶人。 偏生园内的乐姬除去有伤之人,其余人等都被遣散,端容公主又在养伤之中,时常憋闷地埋天怨地,园中无人不知。 阮窈与她结过梁子,但今时不同往日,公主必然也知晓她给裴璋挡剑的事,当初觊觎驸马何砚的嫌疑自然迎刃而解。 事已至此,总不能坐以待毙等着被裴璋送去梁郡…… 阮窈并未让品姜跟随,独自抱着筝来到端容公主所住的携芳榭外。 初夏的天气令她出了些薄汗,手臂也累得近乎要抬不起来。 午后时分,水榭中并无人影,兴许公主正在小憩。 阮窈只得在外寻了座小亭,将瑶筝小心置于石桌上,继而疲惫地在亭里坐下,低头望着筝弦出神。 瑟如那日告诉她,她曾见过一名姓谢的郎君,在琅琊郡拿着绘卷悄悄寻人。 阮家出事后,谢应星或许是遍寻她不得,竟去到乐坊和酒肆中打探,想来是抱着一丝侥幸之心不肯放弃,害怕阮窈是被人拐了去。 她平日里刻意不太去想他,只因想了也没有任何用处,反容易受情绪所制,于事无补。 而眼下她亦不知该如何是好,无助中只能病急乱投医,反倒心不由主地牵念起他,继而忆起二人间诸多缱绻过往…… 阮窈正想得入神,鼻尖忽而闻到一股馥郁甜浓的香风。 她下意识抬起头,金簪黄裙的女子身姿慵懒,正带着两名侍女站在小亭外头,眼风自上而下扫过她。 “民女见过公主。”阮窈连忙起身,十分恭敬地向端容公主行了一礼。 “你在这里做什么?”端容公主百无聊赖地坐下,伸手抚过筝弦,嘴角微微翘了翘,一双杏眼里浮上些许好奇。 不待阮窈回答,她忍不住又问道:“你当真为裴伯玉挡了一剑?” “是。”阮窈干脆应下。 公主闻言十分鄙夷,小巧的鼻尖微微皱了皱,“值得吗?我早同你说过,你与他判若云泥,何必要痴心妄想。” 阮窈蹙起一双眉,低低垂下眼去,一副黯然神伤地模样,“公主说的是,多谢公主好言相劝。裴公子身份高贵,而我是个极微末之人,自然是不敢有奢望的,只要公子安好,我便也心满意足了……” 不出所料,端容公主见到阮窈自贬,许是看她可怜,竟又反过来劝她,“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他既不喜欢你,你换个别的男子就是。” 端容不知想起了何事,忽而冷冷笑了两声:“要说起来,他从前是皇兄的伴读,我最是了解他。你莫要听那些虚言,这人看着温文有礼,实则漠然得很,远远看看便罢了。” 阮窈连忙忍住想要大声称是的冲动,顺着她的话小声问,“公主此话怎讲?” 她有些郁郁,托着下巴道:“本宫……那时也心许于他。母后与父皇多次劝阻,说裴氏的长公子怎会尚公主,可我偏不信。只是这人半点风情也不解,简直像块难雕的朽木。” 端容睨了阮窈一眼,忽而笑道:“既如此,那便算了。虽说有几分不甘心,但他既对我无意,我又何必要为了他而让自己不愉快。” “男女之事……与旁的不同,并非勉强便有好结果。”阮窈若有所思地点头,话语里含着笑,“何况公主金枝玉叶,在民女看来,这世间并无男子能配得上公主。” 端容闻言,扬了扬下巴,发髻里斜插的金制步摇随之乱颤,娇艳的面孔像只得意洋洋的小凤凰。 准驸马何砚走后,公主身边除了侍婢没有旁的人,许是在园里待得憋闷极了,催着阮窈弹了两曲。 她本就是个极温顺的聆听者,又有意迎合公主,引得端容同她说了好一番埋怨的话。 “……其实父皇并不愿意我嫁给砚郎,但我求了皇祖母好久,父皇也拗不过皇祖母的意思。” 一旦提起何砚,阮窈便要多几分小心,浅笑着问道:“公主与何公子瞧着很是相配,陛下怎会不同意呢?” “你也见过他,”端容公主颇为苦恼地拧眉,“砚郎生得好,身边总有些浮花浪蕊缠着他不放,这才引得父皇不喜。” 阮窈眸光微动,心底里不禁有些不以为然。那何砚生就一副多情模样,目如春水,圣上所言应当不虚。 但她自然不会傻到要去触霉头,便一如既往捡好听的话说,哄得公主又露出笑颜。 阮窈附和着她,暗自感慨这位公主必是受尽娇宠,虽则言辞颇有些跋扈,心性却仍有几丝孩提的天真,比裴璋要容易取悦得多。 倘若公主喜欢女子该有多好,她也不是不可…… “你可知道,裴伯玉岁数多大?”公主笑道,“二十有五!便是放眼整个洛阳,也难寻到这岁数身边连一名姬妾都没有的郎君!” 她略微压低了嗓音,又接着同阮窈说了两句,继而笑得花枝乱颤。 第13章 阮窈愣了愣,才听明白公主的意思,蓦然红了耳根,好一会儿没吭声。 * 玉泉院内,裴璋着了一袭洁净的玉色长衫,手执青玉羊毫笔,正于桌案上批点文书。 重云侍奉在书房外,除去纸张的翻动声,屋中再无声息。 见暗卫回来,重云听他低声复命,不多时便皱起了眉。 “公子……”重云铁青着脸回到房内,愈想愈气愤。再思及方才暗卫的话,他着实觉得难以启齿,便只当未曾听过,不打算转述给公子。 裴璋听完后,看了重云一眼,将他眉间细微的异样尽收眼底,“还有何事?” 重云犹豫片 刻,不敢再瞒,咬着牙低声说了一遍,途中还绞尽脑汁加以润色。 “端容公主实在荒谬,竟胡乱揣度公子,又说公子兴许是断袖之癖,还毁谤公子身体……”重云简直说不下去。 裴璋沉默许久,垂在书案上握着笔的手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轻捏了捏眉心。 本以为说出要送阮窈去梁郡后,她会按耐不住来求他,却不想转头就抱着筝去了携芳榭。 裴璋自然不至于要令人去壁下偷听女子间的闲话,他只是始终对阮窈的真实身分存疑,以至于未能猜度出她的居心。 他不喜有任何人或事超于自身的掌控外,且再三出格,便显出某种令人不悦的混乱来。 如同今日端容浅浮轻佻的无稽之语。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公子,暗卫那边明日……”重云见他不语,硬着头皮又问了句。 “不必再探。”裴璋垂眸又翻了一页书,冷声道。 第11章 夏雨这岂是君子所为 裴璋从积云阁出来的时候,雨已然下了快两个时辰。 湿气氤氲,廊中正有名月白衣衫的女子临池而坐,玲珑身影如同蒙着层轻雾,好似雨丝里的盈盈水莲花。 两名侍女立在阁外,并未察觉到他,嘁嘁喳喳说着什么。 “听闻她勾搭裴公子不成,昨日又大老远去找公主,这会儿也带着筝,怕不是又想转而讨好公主……” 另一侍女嗤的笑了声,“她先前就因为何驸马得罪过公主呢……可见也没什么廉耻心……” “她那剑伤在肩下,必然要留疤的——往后……” “胡说什么?”重风开口斥责侍女。 二人这才回身看到裴璋,低头连连告罪。 雨珠淅淅沥沥,连绵不断,打得沿路花叶噼啪作响。 阮窈为了讨公主欢心,又抱着筝再去携芳榭,却被骤雨阻在了这儿。 不知是什么花的香味,此时被雨水一浸,愈发馥郁。她坐在亭子里望着雨幕出神,不自觉轻叹了口气。 裴璋是块难以取悦的朽木,公主却是天之骄女,离龙威更近。 为今之计,若能随公主回洛阳,便已是再好不过。 只是她不敢过于心急,唯恐得罪了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 端容公主吃软不吃硬,阮窈在她面前全然一副为裴璋昏了头的模样,届时再哭诉要被送走,也更易博得公主的怜惜。 正思忖着,身后便有脚步声传来。 阮窈回头,见重云神色冷淡,手中拿了把伞,“公子命我送伞于你。” 重云性情与重风截然不同,总是一副比裴璋更为漠然的模样,令她生出些许不快。 “多谢公子的美意。”阮窈眼中毫无笑意,连起身都不曾,更不去接那伞,“我还有筝,等雨停后再走。” 重云也不多说,闻言便拿着伞转身离开了。 * 立夏后,绵绵雨水再无穷尽,整座吴郡都被笼在雨中,湖泊涨溢,逐渐成涝。 水患一起,乡间稼穑多毁,平民为求生存而被迫流亡,更有贼寇三五成群集结闹事。 一来二去,素来还算安定的江南竟也生出不少动乱。 待得雨停,裴璋很快同陆九叙去往建康与城中佐官议事。 园中的南山本就少人,他再一走,便更沉寂了。 阮窈有意把品姜支开,取出事先就备好的小包囊,快步绕出小院,麻溜地往山腰上跑。 前次是借夜色奔逃,这回拾阶而上,又是另一番心境。 山腰上的别苑是崔氏族人从前自住的居所,待临近玉泉院,松林间别有洞天,果如品姜闲谈时所说,山上引了好几池汤泉,正缓缓往外冒出氤氲缭绕的湿气。 汤泉前后设有山水花卉屏,林深处依稀可见墨瓦白墙的小楼,以便更衣休憩。 阮窈推门而入,四处瞧了好一会儿,玉泉院连同汤泉附近连半个侍女的影子都见不着。 也不怪端容公主忖度,实在是裴璋此人性情古怪,不喜外人近身侍奉。偌大一座院落,冷冷清清,万分谧静。 她寻了一处最为隐僻的池子,褪掉鞋袜,小心翼翼伸脚下去,试了试水温。 再三确认山中无人后,阮窈宽衣解带,将外裙叠落在池边的竹架子上,穿着中衣下了水。 双足踩到池底略显滑腻的岩石后,她用手拨了拨飘在水面的几片枝叶,不多时,便适应了汤泉的热劲儿,舒适地轻轻喟叹。 自遭难后,就再未好生沐浴过。 好容易在园里住下养伤,女医又再三叮嘱,不可泡浴。 前几日同瑟如扭打落了水,回去后再如何洗,仍觉着发肤上有股子泥腥味,这才动了汤泉的心思。 左右裴璋不在,这崔氏旧宅说到底也是民脂民膏,又凭何只许他一人住。且林间这样多的池子,他用得过来吗。 阮窈在心里嘀咕两句,又洗了会儿,裹上预先备着的外衫,跑回更衣的小楼。 她脚步轻快,顺手闩上门,先把绣鞋踢掉了,又赤足走到更衣屏风之后,一面褪去湿衣,一面擦去发上和肤上的水痕。 才泡过汤,阮窈舒服得连换衣间隙都在轻哼不知名的小曲。 刚穿好烟紫罗裙,屋外一阵雷声轰隆,雨水霎时间又淅沥而下。 她抬眼瞥见屏风外的木架高处恰放了把油纸伞,便匆忙间将衣带系好,走上前垫着脚去够伞。 偏生这木架有些高,阮窈伸手够了几下仍未够着,不由烦躁起来,又低头张望身旁可有能用作踩脚的物件。 然而下一刻,她望见了一片天青色的衣角。 高大的人影正立于她的身后,继而抬手取下阮窈够了好一会儿的伞。 楼中光影因阴雨而略显幽暗,眼前人面如美玉,疏秀的眉下是一双乌黑如漆的眼。 裴璋神色一如既往地平淡,阮窈却不知怎么,瞧出了几分似笑非笑来。 “前日不是还不要我的伞吗?” 她瞳孔骤缩,三魂几乎被吓掉了一缕,颤着声音问,“你、你怎么会在这……” 阮窈说话间慌乱看了眼仍闩着的门,立时明白裴璋早在她进屋之前便来了此处。 可那更衣的屏风只有单面,如何能全然遮住春光…… 裴璋眼看着少女莹白的肌肤因羞恼而迅速泛起桃红,便连耳根都透出绯色,眸子里也涌出一汪水,随后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他随即就明白了阮窈所想,轻声淡道:“我不曾看。” 只是垂下眸后,裴璋恰好对上了她光裸的足。花瓣似的脚趾微微蜷着,同样泛着一层粉光。 他不由略有几分哑然。 阮窈循着他的目光,立时将脚缩到裙裾之下,嗓音里含着怒,“公子既在屋中,为何不出声,这岂是君子所为?” 她说话的同时,裴璋也早移开了眼,语气平静地提醒她,“季娘子,这是我的住所。” 他午后才回,本是为取上次遗留的书而来。阮窈推门跑进来时,裴璋正欲提醒,她已匆匆踢了鞋,像只灵活的鸟雀。 她眸中本含着愠色,听见裴璋微凉的语气后,忽而蹙眉盯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我的错……”阮窈沉默了一会儿,眉心仍紧拧着,“还请公子莫要与我计较,我马上就走。” 裴璋不禁有几分好奇,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不久前连剑都情愿挡的人,却并未借此时机黏糊着向自己撒娇,眼中的恼怒也并非作伪,这回竟好似真心动气。 是因为他要送她去梁郡吗? 阮窈对上裴璋的目光,心中更觉得不痛快。 湿漉漉的发辫垂在颈侧,像是他漆黑的眸,无端令她感到一阵冷意。 窗外雨声哗啦,二人离得近,她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 而裴璋仍是一副波澜不兴的神情,又哪有半分被色所动的样子。 兴许端容公主说的不错,他真是断袖也未可知。 事已至此,权当是她自找的。 阮窈匆匆忙忙就想离开,裴璋却微一蹙眉,仿佛瞧见了什么异样,继而转开眼,“娘子衣衫乱了。” 她一怔,低头望去,这才察觉自己衣带已然松散,瞬时间更是羞恼,连忙抬手掩住,弯身拎起绣鞋便夺门而出,连伞都不曾拿。 第14章 裴璋在木架前站着,眼前仍是方才居高临下望着她时,不经意间看见的画面。 透过略微松散的衣襟, 可以见得她纤弱的后背,及顺着肩胛骨延伸而出的狰狞疤痕。 裴璋神色淡淡地垂下眸,过了好一会儿,缓缓将伞又放回到了架上。 * 阮窈不想再同裴璋待在一处,但她也不是傻子。 她冒雨跑到另一间别苑檐下坐着,直等到雨差不多停了,才回去住处。 “娘子发髻怎的散了……”品姜疑惑不已。 阮窈便细声细气地哄她,重又坐在镜台前,任品姜为她梳了个垂髻。 又过了一日,阮窈去往携芳榭,却从侍女嘴中得知端容公主一大早便离了建康的消息。 她始料未及,不禁僵在原地,连脑子都有些发木。 阮窈追着侍女问了许久,才知晓似乎是驸马何砚在洛阳又传出些风流韵事,公主收到信笺,不顾水患也要回洛阳。 “竟如此突然……”她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侍女不敢随意多说驸马的事,唯恐惹火上身,却在听闻阮窈这话之后连连点头。 “是呀,公主原是打算再住一阵子的……” 她扯了个勉强的笑,手却在衣袖里紧紧攥成拳。 不断事与愿违,她整个人都被拉来扯去,任由命运捏圆捏扁…… 真是时运不济。 * 连日闹水患,官吏在建康城内设了好几处粥铺和药坊,赈济灾荒。 与此同时,又有专人召集灾民修筑城墙与河道。 正当建康城的灾情有所减缓时,一伙灾民不知怎的,竟哭求到了燕照园外,苦苦哀求着要见裴氏的长公子。 为首之人鸠形鹄面,自称是丹徒人,说是家乡水患十分严重,当地县令与乡绅串通一气谎报灾情,更私吞赈灾银。 他们求救无门,这才沿路从丹徒流亡至此,壮着胆子来上告。 这伙灾民中不乏老弱病残,更有几人病得奄奄一息。 裴璋知晓此事后,先行差人传讯回洛阳,又修书告知吴郡太守,着人在园外寻空地临时设下营帐,暂且收容了伤病之人。 不想消息传得极快,短短几日,又有别处的灾民闻讯而来,园外的粥铺愈发忙碌,连品姜都要隔日便去铺里帮忙。 裴璋被水患所牵绊,仍未动身回洛阳。 听闻陆九叙奉命负责此事,时时会去营地查视,阮窈便自发随品姜同去,也好见机看看能否从他嘴里探听消息。 望着脸黄肌瘦的灾民,她嘴里不禁发苦,心中也称不上好受。 时逢乱世,即便她并无资格同情旁人,可怜悯之心到底是人之常情。 阮窈待在粥铺里和品姜一同施粥,她生得貌美,言行也亲善,所在的铺位很快便被人围了起来。 施粥间隙,她正揉着酸胀的手腕,忽地听闻外围有人惊声大叫:“不好了——走水了!” 营帐的方向很快燃起火光,众人霎时间乱成一团,淆乱不堪。 阮窈目力好,一眼见到远处有伙股匪气势汹汹冲着粥铺所在的方向而来,立马去拽品姜。 “跑!” 第12章 谎言“话至此处,公子可还要怪窈娘说…… 火光渐灼,攀着营帐寸寸旋腾而起,橙红一片。 犊车边停着的牛陡然受此惊吓,狂乱地连连低叫,随即抬蹄四处奔窜。 品姜身子抖抖瑟瑟,汗津津的手紧贴着阮窈。 二人方才手慌脚乱,只得躲进存放物资的车厢,心惊胆战地细听外头的动静。 男人粗哑的嗓音夹杂着风声,断断续续传进厢内,“……脚印都在这!定是往林子里跑了!” “不然别追了……”同伙乡音浓重,阮窈听辨得十分费力,“把东西搬走……” 她指尖都几乎嵌进掌心的肉里,品姜闻言也猛地一激灵。 “急什么?!”男人斥道:“这离园子远……等抓着那两个小娘子……”急促地马蹄声渐行渐远,两人似乎还笑了两句,余话再不可闻。 阮窈凑近车缝,确认外头再无人后,把心一横,立时手脚并用往车下爬,又低声催促品姜,“他们走了,快逃!” “我们逃去哪儿?”品姜惊惶无措,连忙跟上。 她毫不迟疑,“走另外的路进林子!” 才爬下车,后方粥铺的位置便有女子惊恐的尖叫声隐隐传来,近乎刺破耳膜。 品姜眼里含着两汪泪水,可谁也不敢回头,飞快朝着深林中跑。 阮窈跑丢了鞋,眼下碎石隔着罗袜,硌得她足心生疼。 “娘子……“品姜极小声啜泣,”裴公子会来救我们吗?” 阮窈不答,只焦躁不安地望着前路,死死咬住唇瓣。 * 两人跑过一段斜坡,品姜脚下一滑,整个人摔扑出去,痛呼出了声。 阮窈下意识想扶她起来,就低头对上了品姜因剧痛而煞白的脸。 “我脚好像走不了了……”她眸中闪烁着惊恐。 方才的呼声在深林中显得极为刺耳,凌乱的脚步声渐渐围过来,伴随着男人的低声叫骂。 “娘子你快走,”品姜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我在这儿绊住他们……” “说什么傻话……”阮窈语气急躁,在心里暗骂了好几句,还是咬牙硬生生拽起她。 “活捉她们!”循声追来的男人高声招呼同伙,甚至还愉悦地吹了声口哨,“莫要伤着,免得折损卖价——” 到了这一步,阮窈不敢回头,也万不敢停下,一双眼急急扫视四周,绞尽脑汁苦思脱身之法。 然而品姜身形比她高,慌乱中更是大半边身子都靠着她,拖得阮窈也迈不动步子,继而两个人一起摔在了草地上。 沉重的步伐声愈发逼近,她狼狈地爬起来,一支箭就伴着尖锐的破风之声射来。 血肉被穿透的声音令人胆寒,男人应声跪倒,痛得鬼哭神嚎。 阮窈不禁后退了两步,直至望见重风领着一队人马将流匪擒下,才腿软发软地瘫坐在地上。 * 回到营帐边时,天色已然暗下。 作乱的股匪尽数被擒获,抢去的物资大多也被追了回来,只是有好几人死于乱贼刀下,无端枉送了性命。 营帐邻近原也是有兵卫的,可这群亡命之徒仗着手中有马和兵械,又耍阴招放火,这才杀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万幸营帐邻近还有裴璋手下的暗卫在巡弋,阮窈和品姜方能获救,否则后果光是想想便让她寒毛倒竖。 品姜扭伤了脚,足踝处红肿得吓人,连行走都需旁人搀扶。 犊车数量有限,又被股匪毁去了大半,一趟载不完因获救而留在此处的人。阮窈见其他人多有伤,品姜也十分痛苦,便让她先回燕照园,自己则寻了块平滑的石头坐下出神。 明月寂寥地高挂在夜空中,她伸手拂去沾在裙裾上的泥土,远远望着几名仍在营帐旁收整物件的侍卫,又想起白日的事,不觉间便皱紧了眉。 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在建康城外竟也能遇上纠集成队的股匪,见了女子便想活捉去卖银钱。 倘若她今日运气再坏些……阮窈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她是想要为父兄洗清冤名,也不愿被人指为罪臣之女,更想寻得阿娘的下落。 可这一切谈何容易。 琅琊郡分明是她的故土,如今不能再回去。 前路昏昏不明,究竟要如何才能为自己争得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阮窈极力不想哭,可心里乱成一团麻,五脏六腑都被苦涩填满。 身侧无人,她垂下脖颈,泪水还是细细碎碎落了一裙。 不知又过了多久,有车轮的辘辘声自前方来,逐渐靠近。昏黄的车灯随之穿过暮色,遥遥映在她身前。 阮窈擦干泪,料想是来接她回去的犊车驶回来了。 然而她抬起头,不远处停的,分明是一辆悬有朱丝绳珞的皂轮车。 下一刻,遮覆住车窗的帷帘被一只手从内拉开,露出一张俊雅而苍白的脸来。 居然是裴璋。 他目光在她身上略微一顿,对在车下行礼的兵卫说了一句什么,那兵卫便回身请阮窈过去,兴许是想询问她白日里的事。 阮窈在石头上坐久了,双腿有些发僵,且她未穿鞋,短短的十步路也显得行动缓慢。 “裴公子。”她站在车门之下,略低着脸,唤了他一声。 “季娘子是在等那辆犊车?”裴璋不疾不徐地问她,语气就像是当日他们 第一次在雪里遇上一般。 有幽微的烛光从车厢内透出,映在他瞧不出一丝情绪的面容上。 那日从松林小楼回去后,她仔细想了想,一时间又觉着裴璋若当真厌憎自己,何不自始至终都不现身,如此一来就可免去所有麻烦,只当此事不存在就是。 第15章 可今日这样凶险,倘若差之毫厘,她便再也回不来。 便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兵卫,尚且会先行安慰她两句,更莫要说是从前那些对她有几分心意的郎君。 兴许裴璋那日,当真只是出于君子风范,单纯为她取下伞而已,再无其他一分一毫的旖旎心意,否则又怎会几次三番要送她走。 “是。”阮窈点头回答他,话里带着微不可见地疏离。 她低头看向自己裙裾上的泥污,又将双脚往裙子里缩了缩。 “上车吧。” 裴璋忽而说了句,又解释道:“天色已晚,犊车一时半刻无法驶回来。” 阮窈不禁一愣,心里颇为疑惑裴璋竟愿捎带她。 不过乘他的车怎么也比坐在石头上继续等要好,她也不忸怩,提起裙角便登上了车。 车中并未焚香,萦绕着一股子清苦的药味,间或还掺杂着书墨味。 “……多谢裴公子。”阮窈道了谢,自行在挨着车门的位子上坐下。 裴璋微一颔首,算作应答,继而微垂下眼,翻看手旁的书卷。 因着是夜里,马车行驶的并不算快,不知要多久才能回燕照园。 二人都不再出声,阮窈听着车轮碾过泥土的辘辘声,眼皮有些晕晕发沉。 正犯着困,马车猛不丁一个颠簸,她坐在门侧,整个人遽然被耸地向后一磕。 不等阮窈扶住车壁,她的腰先被一双微凉的手臂揽住,近乎坐到了裴璋的身边去。 两人距离陡然拉近,隔着初夏轻薄的衣衫,他的指尖紧了紧,而后若无其事地又松开。 阮窈身子微微一颤,心头忽而涌出一个奇异的念头。 于是她蹙起眉,唇间有意溢出声难耐的痛吟。 “可是伤着何处了?”裴璋目光落在她眉间。 阮窈犹豫地咬住下唇,摇了摇头不肯说。 裴璋早先便留意到她行走时姿势有异,温声猜道:“是腿脚吗?” 她并不否认,索性噙着泪点头,“逃命的时候扭伤了脚,这会儿越来越痛了……我若是走不了路,可怎么办好……” 裴璋眸中闪过一丝无奈,极轻地叹了口气,“冒犯了——”他紧接着微弯下身,伸手轻搭上阮窈的足踝,以指腹缓缓摩挲,“是此处吗?” 阮窈不料他竟会亲自替她诊察,下意识便想将脚往后缩。 然而脚踝被他捏在手里,再想及自己方才所说的谎话,只得又强忍下了。 裴璋示意她微微将腿抬起来些,沿着踝骨摸索。 尽管他面色沉静如画,十分专注,阮窈的脸颊依然迅速蹿红。 不多时,裴璋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他一番触压下来,若是真崴伤了脚,凭她的性子,怕是早已娇滴滴地抹泪。 裴璋捏紧掌中纤细脚踝,不动声色加了几分气力。 “好痛……“阮窈低呼出声,对上了他似笑非笑的脸。 她好似瞬时间明白过来,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望着他,眸中浮上求饶之色,“公子,我错了……” 裴璋恍若不觉,又是一捏,“可是这儿痛?” 她委屈地应着,大着胆子软软向他怀中倚,嗓音像是某种娇气的小兽,“公子饶过我吧……” 几缕长发落在他颈间,微凉而滑腻,引得肤上一阵颤栗,令他忽而感到几分不适,像是湿濡的雨线,缠夹如丝。 于是裴璋很快松开手,继而坐直了身子,“娘子为何要托病?” 他自然知晓原因,可还是想要听一听她会如何说。 阮窈蹙起眉,不知在想什么,随后仰起脸来,微红着眼,“在旁人心中,窈娘微末之身,原是不配坐在公子身边的。公子待我好,也全是出自仁善之心,我本不该……生出贪心来。所以那日心绪消沉,才拒了公子的伞。” 她一面说着,眼下又噙了泪珠,睫羽不断颤动,“可今日我拼了命地逃,方才知晓,原来除了怕死,我也害怕极了再也不能见到公子。若受了伤,便能令公子多看我几眼,就像方才那样……话至此处,公子可还要怪窈娘说谎吗……” 裴璋十分耐心地听着她的一字一句,神色平静如初。 在他看来,阮窈或许自恃美貌,还带了几分浅薄的心机,像只自以为娇憨实则拙劣的猫儿一样胆大妄为。 长平王府的霍三郎兴许便是这般被耍弄了两回,以至于兵变过了好几日仍不愿走,暗中四处寻她。 正如书阁中被她胡乱批注的那些闲书,书中往往有这样一种精怪,专为诱引男子而来,随后再发生一段风月情事。 世人都道精怪误人,可在他看来,不过是书生意志不坚才为色所迷。 而他不是书生,也不会喜欢话本里的精怪。 阮窈见他若有所思,似是等得有些焦心,又大着胆子伸手轻牵他的衣角。 二人四目相视,裴璋分明看到她黑亮的瞳仁里有狡黠闪过,眼角沾着的水痕在摇曳的烛火下发亮。 “公子……不要送窈娘走,好不好?” 他端详着她。 让端容走后,她倒是……较之从前更乖。 若留在身边,兴许也可再添几分妙趣。 裴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引得阮窈茫然不解地望向他。 “好。” 第13章 卧病轻而易举便被色相所迷 民间逐渐有流言四起,甚嚣尘上。 圣上近年来龙体衰弱,又与胡太后素不甚睦,储君之争更是闹得满宫风雨。 有好事的术士放言水患与阴阳五行相关,水属阴,阴气盛,则淫雨不霁。 谣言大肆流传,逐渐演变为朝中妇人干政,才令卫国阴盛阳衰。 陆九叙将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话说给裴璋听,“端容公主的婚事并非陛下所愿,太后专断独行,此后以何氏为首的世家更会勾连一气,迟早要把手伸到皇位上去。”他语气愤然,直言道:“陛下当年真是糊涂,倘若先太子还在朝中,又怎会闹出这番风雨……” “子绩,此话要慎言。”裴璋看了他一眼,嗓音平淡。 陆九叙只好不再说下去,神色却仍是闷沉沉的,“不日便要去钱塘,水患一事,你又待如何?孙太守这回连番被告御状,陛下是真动了肝火。” 自丹徒的流民上告后,接连又牵扯出丹徒县令身后的吴郡太守。 加之建康事毕,而钱塘水害仍旧肆虐,天子这才下了敕书,令裴璋前往钱塘清查此事。 裴璋斟酌了片刻,“你先行启程去钱塘,乔装为商人后,再搜寻情报。届时与我互为证验,方可让陛下宽心。” 陆九叙唉声叹气,小声抱怨了句什么。裴璋置若罔闻,眼皮都不抬。 他正欲出书房,就恰好遇上了提着花饼走上前的重风,“公子,季娘子又送了点心……” 裴璋抬眸扫了眼,轻描淡写道:“拿下去吧。” 陆九叙轻啧一声,笑得有几分促狭,“桃花债啊这是——”他挑一挑眉,“你既不吃这类小食,不如转赠与我,省得枉费小娘子一番美意。” “随你。”裴璋微一颔首。 他接过食盒,才走了几步,又回身提醒裴璋。 “四殿下入夜后有请,可莫要忘了。” * 萧寄住在燕照园西侧的流华居。 陆九叙路过兰池时,正有一名女郎坐于廊下,百无聊赖地望着池中早荷。 他认出阮窈,饶有兴致地上前同她打招呼。 “陆郎君。”阮窈朝他浅浅一笑。 “娘子怎的独自在这儿坐着?”陆九叙笑吟吟问她。 “屋子里待得有些闷。”阮窈拂了拂耳侧被风撩起的几缕发丝,柔柔说道。 陆九叙闻言,眼睛都亮了亮,“娘子若无事,不如随我一同去流华居,四殿下今日生辰,恰好明日又要回洛阳,便在园里设了宴。”: 阮窈暗暗欢喜,又不能表露,只小声问他,“我也可以去吗?可是我先前不知此事,不曾备寿礼……” “要说起来,娘子还是伯玉的救命恩人。”陆九叙笑笑,“自然能去。”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裴璋刚到流华居,就见着一抹莺色身影朝自己小跑而来,裙裾像是盛开的木芙蓉。 二人对视上的时候,女子眼角眉梢都是欢喜之色,鲜灵而活泼。 “公子来了……” 裴璋不曾想她也会在此,继而便看到了不远处正望向他们的陆九叙,一双凤眼笑得弯起。 他面色温和地颔首,算是应答。 阮窈跟随着裴璋和陆九叙去见萧寄,他一眼便认出她来。萧寄也听闻过有女子为裴璋挡剑一事,只是今日才将名字与她对上。 而当阮窈见到瑟如娉娉袅袅入席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 “如娘,”萧寄嘴角带着笑意,“你看谁来了——” 二人目光相接,都怔了怔,随后又心照不宣地微笑问候。 第16章 倒是瑟如向裴璋行礼时,神色总有些许不自在,微微低着脸。 裴璋淡淡应了一声,并无二话。 初夏时节,厅堂的轩窗便都敞开了来。 桌上流杯曲沼,酒好花浓,酒气远远被晚风送的萦满了全屋,如醉如梦。 阮窈本以为陆九叙同裴璋交情甚好,谁料几杯酒入肠,他很快便同萧寄弄盏传杯,连说带笑。 而裴璋神色沉静,半滴酒也不沾,好似连飘忽的酒气都会自行绕过他。 饮至痛快处,陆九叙举杯,曼声低吟,“一酌千忧散,三杯万事空……” 阮窈瞧见萧寄向裴璋把盏祝酒,而他以茶回敬。 算不得失礼,只是……有些无趣。 酒过三巡,瑟如似是不胜酒力,中途离席更衣,萧寄颇为留意她,随之也出了屋。 陆九叙脸色薄红,眉眼都染上了醉意,拉着裴璋硬要同他去院里对弈。 他让重云将人扶下去,又低眉抚去衣袖上的折痕,才起身离开。 酒阑宾散,阮窈亦随他而出。 流华居本是座小园子,入夜稀稀疏疏点了数盏剔墨纱灯,灯火昏黄柔和。 烛影婆娑,花枝轻摇,使得这份夜色格外迷离,不似人间。 “公子从不喝酒吗……”连阮窈都酌了两杯,此刻脸泛红霞,微带着酒晕,轻笑着问他:“这又是何故?” “酒失觉知相,与狂药无异。”裴璋看了她一眼,淡声道。 阮窈酒后那份飘飘然便被他剥去了两分兴致。 “古有遗谚,尧舜千钟,孔子百觚,古之圣贤无不能饮也,公子又何不尝试一番……”她不禁有些好笑。 卫国从宗室到庶民,无有不爱饮酒者,竟也有像他这般古板的人。 裴璋见她一本正经地劝酒,眸中闪着亮光望向他,好似觉着自己这番话十分有道理,不由微微失笑,“这不过是戏言,非实然也。” “当真是假的吗?公子莫不是诓我……”阮窈狐疑道。 裴璋点到即止,并不与她多辩。 二人沿着纱灯往外走,沿路行过一座轩堂,轩内明灯恰照出一对男女的身影来。 四下幽静,轩堂中旖旎的交谈声也隐隐可闻。 “殿下当真不怪罪我……”女声分外娇柔。 “痴儿。”男子轻轻喟叹,又有几分无奈,“当日之举,你也是不得已,往后再不许如此。” 这声音十分耳熟,阮窈立时听出堂中人是瑟如和萧寄。 裴璋微蹙了眉,瞬时间转身便走。 她心里很有些稀奇,却不能当着裴璋的面听墙角,只好也随着他迈步。 “那殿下莫要负我……去洛阳后……”瑟如一句话未说完,便难耐地嘤咛了声,在夜色里听起来极为暧昧。 阮窈不由自主悄悄回望了一眼,见二人已是交缠在一处,连忙又转回目光。 本朝民风开化,男女间交往并无诸多束缚,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再去瞧裴璋的神色,见他目光很静,轮廓在柔和的纱灯下更显清冷,恍然间像是一尊玉佛。 阮窈不合时宜地想起端容公主曾评断他的话,唇角便不禁翘起。 直至走远,再不闻方才轩堂中的风月之声后,裴璋才微不可见缓下步伐。 若要断酒法,醒眼看醉人。 萧寄太过年少,轻而易举便被色相所迷,故而行事失了分寸。 且他尚未成婚,倘若从江南携一名乐籍女子回洛阳,更于自身并无益处。 所谓男女爱欲,不过是因肉身而生出的累赘,百无一用。 裴璋很快察觉到阮窈在笑,薄唇紧抿,继而心中莫名生出几分许久不曾有的烦躁。 若是寻常女郎与男子撞上此事,合该有些许羞赧,而她却不知在想什么。 总归不会是好事。 * 次日,陆九叙来玉泉院议事后,本都走了出去,却忽然折返回来,问重云取阮窈早上送来的花饼。 陆九叙笑吟吟揣起食盒,继而看到裴璋手里端着的药碗,又立刻换上一副目不忍视的神情。 “量腹而食。”裴璋轻飘扫了他一眼,凉凉说了句,“糕点多吃无益。” “季娘子做的点心适口罢了,”陆九叙不在意地笑,“总归我也快走了。” 裴璋眸光微微动了动,再未多说。 陆九叙启程前又来了玉泉院一回,得知今日并无花饼可取。 “季娘子不送了么?”他纳罕道。 重云看了眼书房,闷声闷气地点头。 * 阮窈得知裴璋病倒,连玉泉院都出不了的消息后,第一时间便跑去院子外头想要看望他。 马车上的那晚,她隐隐约约觉察到裴璋似乎对她的确略有几分不同。 可也仅仅是几分,远远不足够。 而人之所以为人,不论再冷硬强大,总会有脆弱的时刻。 阮窈自己在受伤不能下榻的那段日子,便时常胡思乱想,感物伤怀,裴璋又如何能免俗。 重云瞧见她,面色冷然中带着怒气,一个字也不和她说,只是不许她进去。 阮窈便去同重风说好话。 他倒是勉强帮她传了话,出来时目光颇为无奈,“公子病中不愿见客,娘子还是回去吧。” “那公子是什么病,他有没有事?”阮窈语气紧张,追着二人又问了几句,话中都带上了哭腔。 重云几乎冷哼出声,忽然转身拂袖离开。 这火气来得莫名其妙,阮窈一脸云里雾里,最后只好听了重风的劝,先行回去自己的住处。 * 因在病中,裴璋披着件宽大的外袍,面色苍白的倚坐在榻上,并未束发。 一头墨发披散而下,衬得他眉目比之平时多出几分冷倦之意,风骨峭峻。 门外的声音再耳熟不过,细细软软,像是鸟雀嘤嘤,又带上了哭腔,求个不停。 重风进屋才说了个口头,裴璋就冷冷打断他,“不见。” 短短两个字,他也费力低咳了好几声,额上又渗出细密的汗珠,连眼角都微微泛红。 “任何人都不许再进来。”裴璋哑声说。 他病得厉害,这具身子骨像是被霜雪所压覆的枝梢,再无一丝可待来年春光的气力,很快便会消融在这场雪里。 而病弱的身躯总能轻而易举将他带回多年前的梦魇中,再逼迫他苟延残喘着再爬出来。 他无比厌憎这样衰萎而无力的时刻。 昏昏沉沉睡到夜里,裴璋被瓢泼的雨声所扰醒。 支摘窗紧紧闭着,仍像有潮湿的水汽丝丝缕缕扑进来,凉意初透。 他头痛欲裂,不禁皱紧了眉。 屋中没有点灯,入目处一片昏黑。 嘀嗒嘀嗒的雨声中,忽而多出几声细碎的脚步,又像是在被人追赶般,有些许慌乱。 屋门随后被人推开,一道身影摸着黑进来,走到床榻旁,紧接着试图俯身靠近他。 裴璋几乎是依循本能猛然掐上来人的脖颈,浑身最后的气力都涌上指尖,十指越收越紧。 第14章 花癣此举于理不合,有悖于礼教 阮窈趁着夜雨悄悄跑进来,本想瞧瞧裴璋究竟生了何病,才引得重云气性那般大。 却不想什么都还没看清,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脖颈,窒息感逐渐弥漫开,脸色憋胀的通红。 她眼角渗出泪水,拼命去扯自己颈子上的手,嗓中竭力发出细碎不清的呼声。 “裴璋……不……不要……” 所幸那只手的主人似是听到她 的祈求,很快便卸去了力道。 阮窈张嘴喘着气,心惊胆战抚上自己的脖颈,好一会儿都不曾缓过神来。 眼睛适应屋中的黑暗后,她借着窗外漏入的几丝暗淡月光,勉强看清楚了裴璋的脸。 他面色惨白,隐隐透出一抹病态的青,长眉纠结着紧皱在一起,幽黑的眸像是警惕的某种兽类,再不复一贯的平静温和。 待看清楚来人后,他眼中又浮起错愕。 即使阮窈知晓裴璋并非是要杀自己,可被这样一双眼盯着,她心底里还是莫名生出几分悚然,不知他为何会如此。 自己又未动他一根手指头,怎的一声不响就要取人性命,与往常大相径庭,竟像是换了个人般。 裴璋僵了良久,艰难地撑着手坐起,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才开口问她:“你为何在此?” 他眸光疏冷,又含着微不可见的锐利,好似正望向毫不相识的陌生人。 阮窈心口一滞,喉咙不知为何也有些发紧。她动了动嘴唇,小声说道:“听闻公子病了,我……好生担心。” 裴璋侧过脸,连咳了好几声,嗓音带着病中的沙哑,“是重风放你进来的?” 她刚想摇头,可颈间的掐痕犹在隐约作痛,便出声否认了。随后手指攥紧了衣袖,心中难免一阵惶惑。 面前之人,与往常很不一样。他方才是魇着了?还是将自己当成了刺客…… 第17章 今夜果然是她操之过急,早知如此,便不该来。 二人在昏暗中四目而对,几乎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闻见。 阮窈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愈发有些无措,秀眉紧紧蹙着。 “季娘子,”裴璋目光冷而淡,“你越矩了。” 他侧目又看了眼窗外瓢泼的大雨,而后声音微沉地开了口,“回去吧。” 阮窈心下恍如绷起了一根弦,裴璋的语气则冷冷拨动着这张弦,打得她耳朵一个激灵。 她说不出所以然,后颈却下意识一凉,隐隐有种难以言说的不妙预感升腾而起。 她无暇去细想来由,嘴唇微动,轻颤的话语几乎瞬时间脱口而出:“公子莫要赶我走——” “男女有别,此举于理不合,有悖于礼教。”裴璋听了她的话,面上仍无一丝多余的表情。 阮窈紧紧咬着下唇,竭力压下畏惧,使自己的嗓音听上去娇弱而可怜,“我自是不会同旁人说,若公子也不说说,又怎会无关的人知晓。且这屋里这般黑,外头又下着大雨……就让我陪陪公子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抬手轻触脖颈上的掐痕,有意细细抽了口气,泪盈于睫。 裴璋沉默着看了她好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他目光在她颈间略微一顿,眉间有极轻的无奈。 “对不住了。” 这句致歉轻飘飘的,却总算散去了几分一直萦绕着她的寒气。 心跳缓缓平稳后,阮窈才嘴上小声问道:“公子方才是不是做噩梦了……” 裴璋面色苍白,闻言抬手,揉了揉眉心。 阮窈回身点起桌案上的烛灯,昏暗的房舍内,忽然亮起一点通明的灯火,驱散了几分雨夜里的阴湿。 她想倒盏茶,继而发现茶水早已冷涩,哪里还能入口。 玉泉院内并无侍女,往常应当是重风和重云服侍裴璋,可今日不知为何,这两人竟不在房外。 阮窈执着烛灯从廊下走到灶间,俯身摸索着翻出火石。 再回去的时候,她手上多了一碗温热的梨汤。 裴璋仍倚坐在榻上,见到阮窈手里的瓷碗,微怔了一下。 “他们人去哪儿了……”她话里有几丝奇怪,端着碗在榻旁坐下,“公子渴不渴?” “这是什么?”裴璋问她。 阮窈指尖捏着羹匙,轻搅了两搅,小声同他说道:“梨汤。”她唇角微微翘着,“我幼时生病发热,阿娘都是煮这个喂我。你嗓音都哑了,唇上也干裂,定是十分难受,喝了会好受一点。” 她作势要喂他,双眼澄澈而明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大有裴璋不喝便不收手的意思。 他抿着唇,没有立即言语。 少顷,裴璋终究再未拒绝她的好意,抬手接过瓷碗。 阮窈自然知晓他不会真让自己喂,愿意吃已是十分不易,很快乖乖放下手。 她早都打听过,裴璋素来不吃甜水糖食,又不知究竟有何旧疾,时常服药。若换作是她日日这般,怕是早要疯掉。 只是人非草木,口腹之欲与生俱来,怎能全然戒除,何况还是在病中。 阮窈直到现在,仍记得自己发热病时,阿娘一勺一勺喂给她蜂蜜梨汤的味道。 而他从今日往后,或许也会记下这个味道。 梨汁的醇甜令裴璋感到生疏与不适,继而滑过口舌,变作一道温热的暖流,却的确让他略微好受了一些。 他用过梨汤,目光落在阮窈微含着笑意的唇边,静默了一瞬,“你的母亲现今在何处?” 阮窈的神色情不自禁落寞了几分,“兴许在洛阳,兴许不在,我也不知道。” “是以你不愿回梁郡。”裴璋若有所思,又淡声问她:“为何不直言想去洛阳?” 她轻轻摇头,楚楚可怜垂下眼,“我知晓自己的身份,有自知之明,并不敢得寸进尺。” 阮窈忧心自己在灵山寺的那些谎言被拆穿,到底心虚,并不想和他说太多自身的事,便装模作样哄着他。 不知裴璋是否听出了她话中搪塞,便也不再多问,“夜已深,娘子也该回去了。” 阮窈默不作声,见他已然恢复从前一贯的神情,好似与不久前掐自己脖子的人毫无半点干系。 她壮起胆子,撒娇似的轻牵了牵他的衣袖,不肯罢休,软声同他说:“我知道的,我至多再留半个时辰。公子若累了,便先歇着……” 裴璋只得无奈微蹙了蹙眉。 “这次便罢了,只是娘子下回莫要再如此。” * 窗外云收雨散,幽微的烛灯又落了一滴泪。 裴璋垂着眼,眸光寥寥落在榻边。 说着至多半个时辰便要走的人,到头来竟比他睡得还要快。 阮窈伏在榻上,腰身如弯折的袅袅弱柳,满头青丝披散在脑后,露出一张安睡的白嫩面孔。 偶而有风透过支摘窗上拂进来,烛影摇曳,她的影子也随之轻晃。 裴璋盯着飘忽不定的光影,在这浓重的夜色中徐徐想起一位故人。 他自小不喜有人近身侍奉,身边更无一名侍婢。十七岁时,裴璋的父亲裴筠举办生辰宴,邀来诸多权门贵族。 姚氏长房的六郎是出名的浪荡子,他身边一名女奴不堪凌虐,在宴会上豁出性命求裴璋相救。 那女子名唤萦娘,她生得昳丽,鼻尖旁有颗妩媚的小痣,眉眼间竟有几分神似他的母亲。 于是裴璋救了她。 此后,萦娘成了裴府书房的侍女。 她性情柔婉而小意,会为他亲手做吃食,会在夜里柔声劝说他要留意身体,也会在他病时,焦急得恨不得以己代之。 裴璋每次望见她鼻尖上的痣,便会想起自己早早离世的母亲。 若母亲还在,兴许便也是如此。 故而他待她很好。 直至萦娘宽衣解带在榻上使计引诱他,那张肖像母亲的脸与情/欲混同在一起,忽然令裴璋作呕。 他竟渴望从这样一个女人那里得到舐犊之爱,渴望如此脆弱可笑,又令他鄙薄的东西。 萦娘被他送到一座偏远的佛寺当了姑子,自此后,他身边也不曾有过女子近身,直至遇见阮窈。 她未免也太大胆。 不久前,裴璋看清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恐惧时,几乎想令这双眼永远不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然而她很快便又迎上来,仿佛浑然不知人事的猫儿,一如往常地试图取悦他。 阮窈同萦娘不一样,可终究也是带着满身浑浊欲望而来。 他可以给她想要的,也可以全然收回。 生杀予夺,总归都在自己的股掌之上。 * 翌日晨光熹微,重风和重云才敢小心翼翼叩门。 得到准许后,二人推门而入,继而见到阮窈仍伏身睡在榻边,顿时惊愕得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阮窈醒来时,只觉后颈僵痛得要命,忍着睡意伸手揉了好几下。 见裴璋早已醒了,她便也睡眼惺忪地起身,跟在重风身后出去洗漱。 “季娘子为何…… 娘子还好吗?“重风面色惊疑不定,从头至尾打量了她好一会儿。 “睡得脖子痛……”阮窈小声嘀咕,“还做了一夜没头没脑的梦。” 她逐渐醒过神,很快联想到裴璋夜里惊悸,掐她脖颈的事,“重大哥这般问是何意思?” 重风眸光闪了闪,却不愿多说了。 难不成裴璋一到夜里就发疯?阮窈狐疑地揣度,琢磨着非得想法子去问问他究竟害了什么病不可。 洗漱好后,她正欲回去找裴璋,刚巧就在廊下遇上了拿着药囊的医士。 二人迎面对上,阮窈十分客气地同他见礼。 她衣衫并非侍女,又独自在玉泉院中走动,那医士兴许猜度她身份不同寻常,连忙也回了一礼。 阮窈出言关心裴璋的病情,兜兜绕绕说了好大一圈,直将这医士头都绕得有些晕。 他并不知情,自然也不觉得这病有何不可说,便告诉了她,“裴公子此回的热病,是因花斑癣而起。” “花斑癣?”阮窈疑惑道。 “听闻公子服食了从前未曾吃过的花饼,应当是因此物而脾胃相斥,故而内热上蕴,肤上起了数片红疹……”医士压低了嗓音。 阮窈微微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 第15章 玉笄不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 洛阳什么好东西没有,何况裴璋出身高贵,阮窈也算有自知之明,送吃食不过是怕他会忘了自己,所以借机时常去他面前露下脸,从不觉得裴璋真的会吃。 故而知晓此事后她总忍不住要发笑,心中又隐隐有几分自得。 世人口中的裴长公子高高在上,不但吃了她亲手做的小食,且还一不小心吃出了花斑癣来。 这事说到底与她并无干系,阮窈自小身强力壮百无禁忌,是裴璋自己弱不禁风罢了。 第18章 过了几日,待裴璋的病好转,重风便来告知阮窈,不日即要动身去往钱塘。 他那晚在马车上答允了她,而后又曾问起她去洛阳之事,显见不会食言,而是真心肯带她走。 她自是欣喜,当下连同对裴璋那夜狂悖的芥蒂都淡去了几分。 时气渐热,阮窈抱着书走到玉泉院时,额上出了好些细汗,面庞上也覆着层淡粉。 她心情颇好,和重云说话时也是笑盈盈的,“我来还书给公子,有劳你为我通传一声。” 重云对上她的笑脸,反倒略微有些不自在,别扭地回身去院内告知裴璋。 不多时,她被重云引去主院。 阮窈走进屋,裴璋坐在支摘窗下的檀木桌案后,正手持豪笔书写着什么。 他绾了发,穿着身影青色的大袖长衫,肤色仍显得有几分苍白。 “此书艰涩不易读,为何才三日便还了回来。”裴璋垂着眼,用手指略略翻查了几页。 阮窈那日原本就是为了寻个借口再来找他,才想方设法向裴璋借书。 且裴璋不知为何,借书时面色微微有些冷,难不成书在她手上还能有个三长两短不成,当真是小气。 “这书中内容多与《灵枢》相通,我虽看得懂,但难以区分,便罢了……”阮窈摇了摇头,又解释道:“且这书珍贵,若让我带往钱塘,路上兴许会有折损,是以思来想去,还是拿来还给公子比较好。” 裴璋将《难经》放好,看了她一眼,继而同重云说了句什么。 阮窈仍觉得有些热,便在跪垫上跪坐下来,低头用手指拨了拨小桌上的棋子。 梅子汤被端到她面前时,她不禁一怔,下意识想要蹙眉。 她讨厌酸口,可这是裴璋让人端来的,阮窈终究没有表现出不喜,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 “是不喜欢喝吗?”裴璋细致入微,很快看出她的磨蹭。 阮窈犹豫片刻,“我从小就怕酸。” 他闻言,只轻飘飘说了句,“酸主收敛,夏日里要适度食用才好。” 她乖巧点头,双手捧着杯盏,假装研究棋桌上未解开的棋局,实则琢磨着如何能把这梅子汤给悄不作声倒了。 裴璋也再未多说,房中只剩下风声与他手指翻书的轻响。 阮窈偷偷看了他一眼,原本欢喜的心情忽而就沉下去几分。 从前谢应星知晓她怕酸,虽笑了她两句,自那以后便牢牢记住了,二人若在一处进食,当真半点酸的都不叫她碰。 裴璋不过比他们大上几岁,言辞有时却不似同辈人似的,就和上回喝酒一般,好生没趣。 阮窈正出神,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蓦地传进耳中。 喧杂的人声猛然炸开,惊得她手中梅子汤都险些洒出来。 “裴璋!你出来!”女人声嘶力竭地哭喊,紧接着趔趔趄趄闯了进来。 她衣饰华贵,发髻却散乱不堪,面容消瘦憔悴,手中匕首不顾死活地抵在自己脖子上。 重风追着她也冲了进来,眉头紧皱,脸色极为难看,“裴娘子!” 女子把匕首攥得更紧,毫不理睬旁人,只是直勾勾盯着裴璋,双眼通红。 裴璋神色平静地起身,“堂姐。” “你为何不救我夫君!”裴岚咬牙切齿,流着泪诘问他,“陛下素来器重你,你若肯从中斡旋,崔氏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阮窈被她凄厉的喊声震得心骤然一缩,眼见这对姐弟僵持,下意识便想回避。可裴岚持着匕首在门下,她只得有些不安地眼睁睁望着。 相比裴岚的一触即溃,裴璋语气并无什么情绪,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耐心:“堂姐应当明白,崔氏气数已尽,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崔临认罪自戕,崔氏余下族人皆可留得一命,已算是好事。” “好事?”裴岚胸口剧烈起伏着,字字椎心泣血,“他是我的丈夫!是我一双孩儿的父亲!我与他结发为夫妻,可他却被我的母族中人生生逼死,我身为他的妻子,又有何颜面再活下去!” 裴璋微蹙了蹙眉,“堂姐何必自苦?你出身裴氏,自当将你的孩儿带回裴府,长居于洛阳。”他顿了顿,又道:“日后倘若再有心仪的男子,也可另行婚嫁。” 阮窈听得一呆,几乎要以为裴璋是有意羞辱她。偏偏他神色毫无戏谑之意,反而隐隐有几分不解,竟像是真心解劝。 事已至此,裴璋的话兴许并无什么不对,裴岚若不是裴氏女,兴许更要受磋磨。 可……崔临到底才刚死不久,哪有这样劝慰人的道理…… 裴岚口中发出一声哀鸣,忽地冲上前想要撕打他。 重云身形未动,只挥了挥手,裴岚便不知被何物打中了腿,连裴璋的一片衣角都不曾碰到,“咚”一声摔在棋桌旁,匕首也脱手落在地上。 裴岚挣了两下,却站都站不起来,散乱着头发号啕大哭,极尽哀恸。 而裴璋仍立在书桌后,只是垂眼看着她,身形不见一丝动摇,愈发衬得裴岚形同疯癫。 阮窈张了张嘴,心中惊骇无比。 若是换作自己与阿兄,阿兄此时怕是会将她抱在怀中温言宽解,定然也会为她而难过心疼。 即便裴璋性情清冷克己,可不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 望着正摔在棋桌前的裴岚,阮窈犹豫再三,还是俯身去搀扶她。 陡然对上裴岚满是血丝的双眼,她不由有几分无措。 裴璋很快让重云带了侍女过来,将裴岚送了回去。 阮窈早已不觉得热,面色反而微微发白,更喝不下杯盏里的梅子汤了。 “方才之事,让你受惊了。”裴璋嗓音微沉,对她说道。 “没有的事,”阮窈挤了个笑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对裴璋说道:“裴娘子她终归才丧夫不久,一时伤心欲绝,也是人之常情,未必是有意要伤害你。” 她多少有些同情裴岚,也不明白既然如此,当初何必要让她嫁到崔氏去。只是掌家之权听起来显然是在裴璋手中,裴岚又怎么能讨到好处,不过是平添痛苦罢了。 裴璋坐下,似乎并不因裴岚的举动而有所不悦,话里只添了几分漫不经心,“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都不过是一时蒙昧。” 阮窈不再说什么,只微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 裴璋动身去钱塘之前,派人将裴岚及一对双生子送回洛阳。 重风来找阮窈传达裴璋的意思,说是若她愿意,可与裴岚的车驾一同去洛阳。 她在心底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摇头。 燕照园如今形同空置,宾客星离雨散,她与裴璋是最后离开的人。 初来此地时,正值深春,转眼之间已到夏令。 流水落花春去也,崔氏百年荣华,也不过大梦一场。 “娘子……”品姜追到了马车之下,眼圈泛红,“把我也带上吧,路上也好照顾娘子。” “公子不是准了你们归家吗?且还赠了银钱。”阮窈拨开帷帘,不禁笑道:“快回去吧,我不需要人照顾。” 品姜只当她此行是以侍妾的身份随裴璋而去,故而一心想陪着她。 可阮窈自身前路都未明,自不会好端端再多带一人。 从建康到钱塘比之广陵,要远上许多。 驿马每两个时辰一歇,入夜前再去馆驿或是客舍下榻。 她吐过几天后,逐渐适应了些,大多数时候都昏沉沉的睡着。许是神色太过怏怏,每回下车用膳时,便连裴璋都忍不住多瞥她一眼。 离钱塘愈近,沿路受灾的百姓也愈多。 仲夏暑热,阮窈常常能闻见流民身上的酸臭味道,有时会难以自抑地感到恶心作呕。 有衣衫褴褛的流民见着昂贵的马车驶过,便立时扑上前来讨求食物银钱。 她并非不食烟火的娇娇女,心知肚明即使有食物也不能随意分发,否则只会引得这些流民相互之间斗殴抢夺。 因着快到钱塘,这半日便并未再小歇。谁料车夫忽然跑肚,马车只得暂且在路旁停下。 阮窈在车里待得气闷,索性也下车略微走动两圈。 她连日来粉黛不施,乌发仅用玉笄挽起,着了身玉白色衣裙。 才走了两步,不远处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瞧见她,颤巍巍上前向她乞讨。 她说得不是官话,乡音浓重难辨,两颊瘦得凹了下去。 阮窈皱着眉听了片刻,只注意到这妇人年纪似乎同她阿娘差不多,发丝却过早斑白,神情惶急。 去岁同阿娘风尘仆仆赶赴洛阳的回忆时隐时现,阮窈犹豫了一会儿,伸手取下耳上的珠坠给她。 总归是从燕照园带出来的,并不是她的物件,便是扔了也不心疼。 妇人忙接下,口中含糊称谢。 片刻的功夫,不远处就有其他流民看到此幕,趿着鞋争先恐后地涌向她。 阮窈看势不妙,立即回身往马车上爬。 第19章 一名男子见状,仗着身形高大竟伸手想来抢她发上的玉笄。 她连忙狼狈地向后缩,随即耳边听见一声长刀出鞘的嗡鸣。 “退下!”重风大步流星而来,出言呵斥道。 寻常人多是怕硬欺软,流民忙不迭又作鸟兽散。 阮窈白着脸坐回到马车上,再无半点想要下去透气的心思。 流民不敢再上前,却仍在后头东张西觑不肯走。 “公子,不如我去把他们赶走?”重云瞧见裴璋的神色,低声问了句。 “不必,”他放下车帘,微一敛眉,“让重风跟着她。” 第16章 窈娘我喜欢公子这般唤我 抵达钱塘时,夜幕微垂,明月正当空。 歇宿的馆驿粉墙黛瓦,檐下点了几盏错落的灯火,轻微的虫鸣声不知疲倦地响着。 馆驿里的侍者伫候已久,垂首引着他们去往院中,“孙大人仍在阳羡统领引渠一事,钱塘赈灾等事务暂时是由主簿沈大人在批办。” “沈介之?”裴璋凝思一瞬,问道。 侍者恭敬称是,“公子连日奔劳,今夜还请安心歇下,沈大人明日便会前来谒见。” 裴璋点了点头。 阮窈低眉跟在最后面,听见“沈介之”三字后,心间不由微微一动。 这名字实在有几分耳熟…… 第二日她早早起身,梳洗过后有侍女送来膳食。 阮窈想了想,劳烦她为自己取一套侍女的衣衫来。 钱塘并非是燕照园,她初来乍到,实不想哪日走在街上再被流民讨要财物。 换好衣裙,阮窈刚走出宝瓶门,便听见小院外头有两名脸生的侍从正在交谈。 “水患如今可是个顶棘手的差事……孙太守要是遭了惩办,我们大人也讨不到好……”出声之人语气愤愤然。 “成天说些晦气话,沈大人可是上过战场的——鲁郡一役多少人遭殃!大人还不是好好的……” 侍从察觉到了阮窈的脚步声,然而见来人是个侍女,并不以为然。 阮窈望着青石板砖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如梦方醒。 原来是他…… * 三日后,裴璋差人向当地士族及富商秉公筹募银钱,随后将钱塘原本的八座粥场扩建为十二座。 世庶有别,大多士族实则并不关心庶民的死活,更莫要说是为此主动施以援手。 只是裴氏如今势大,又与四皇子萧寄不久前刚剪除了崔氏,谁也不愿为了区区银钱加以得罪。 “钱塘共有多少座寺庙?”裴璋望着桌案上摊开的舆图,问道。 沈介之沉吟片刻,“约有八十座。” 他指节屈起,一下一下地轻敲着桌面,“坐吃山空非长久之计,可择其中香火隆盛之地,劝导僧尼雇佣流民修缮或新建寺中殿堂,以工代赈。” “公子妙算,”沈介之称许,“端午将至,西子湖畔的竞渡是否循旧例照办?” 裴璋颔首,“照办,且比从前再多延四日。” 议完事,二人从书房而出。 裴璋推开门后,有轻快的脚步声迎上来。 眼前人穿着女使的装扮,裙衫素淡,午后天光落在她脸上,映出一双盈盈动人的眼。 见到阮窈在外等候,裴璋并不觉得意外。 接连三日,她都是如此。若自己外出,她便要在院外守着他回来。 沈介之见状一愣,微低下头告退。 只是快要走出院门前,他又侧目回望了一眼。 女子跟随在裴璋身后,本在轻声说着什么,随即好似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丝毫不回避,反倒眸光微动,笑意盈盈地与他对视。 见沈介之走了,阮窈这才收回心神,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 “端午要到了,”她眉眼弯弯,“这个辟瘟的香囊是我制的,送给公子。” 裴璋垂下眼,见香囊上绣了只形态颇为怪异的壁虎。 他未曾见过这般拙劣的绣工,竟将五毒都显出几分滑稽来。 裴璋极轻地笑了一声,“娘子的壁虎绣得不错。” 阮窈唇角笑意一滞,略有些不满,“这是蝎子……” “如此,是我眼拙了。”他若无其事说了句,神色却无半丝歉意。 “这香囊要贴身戴着,才能驱邪除病。”阮窈似是并未介怀绣品被错认的事。 裴璋又瞥了眼香囊,“好,”他淡声说。 “公子忙于政事,我独自在这儿待得十分气闷,也想要出去走走。”见他收下,阮窈又换上了一副撒娇的语气。 裴璋本也不会拘着她,“同车夫说便是。” * 仲夏时分,绿叶阴浓。 日光透过车帘映在人脸上,带着燥热的暑意。 阮窈乘着车去西市逛了一阵,瞧见街边有卖冰酪的铺子。 还不等她说,随行的车夫便十分自然地掏出银钱。 车夫是裴璋的人,他既愿付钱,阮窈索性又买了些吃食与珠钗。 回到车上,她想了想,同车夫说:“去普济院。” “那儿人多手杂,娘子不如先回馆驿……”车夫劝道。 阮窈轻轻笑,“无妨,听闻重大哥今日去了那儿,我去看看他。” 普济院离城西粥场不远,本就是为放赈而建。流民中偶而会有恶徒混杂其中闹事,昨日便出了不小的乱子,重风和沈介之这会儿应当都在那。 马车驶到的时候,重风正在院外指挥兵卫。 “重大哥……”阮窈掀开车帘,一面同他说话,一面四处望了望,心中略微有些失望。 “季娘子来这儿做什么?”他疑惑地问道。 阮窈顺手将方才买的吃食递了一包给他,正待答话,就见着一名穿星蓝官服的男子从院中走出。 她心中暗喜,放下帷帘下了车。 “我去西市买了些东西,顺路过来瞧瞧。”阮窈取出两枚香囊,柔柔说着,“端午快到了,蚊虫渐多,你们整日在外实在 辛苦,故而我制了这些香囊,多少能用得上。” 重风道过谢后便接了过去,阮窈又走到沈介之身边,自然而然地给他也递了一个,“还请沈郎君莫要嫌弃。” 沈介之微微一怔,向她笑了笑,清逸的面容显出几分柔和,“多谢娘子美意。” 见阮窈并无立刻要走的意思,他便引着她来到墙下一株桂树后坐下,又让人倒了凉茶给她。 桂树枝叶繁茂,树下倒有几分荫凉。 阮窈咽了口清凉的茶水,见沈介之在小桌另一侧坐下,便眨了眨眼,冲他浅浅地笑,“沈郎君官话说得极好,想必也是从洛阳远道而来的吧?” 沈介之闻言,十分耐心地回答她,“其实不然,我是琅琊郡人士。” 听见故土,她眸光动了动,不经意地问了句,“我未曾去过琅琊郡,不过听闻那儿同钱塘离得很是远,郎君怎的来了这儿。” 沈介之笑了笑,温声同她说:“我原在军中当值,从前一直在鲁郡。不过去岁腿脚受了伤,孙太守是我恩师,这才来了钱塘。” 阮窈双手捧着杯盏,闻言后,一颗心咚咚直跳。 他的名字极为耳熟,她却一直想不起究竟在哪儿听过。 直至几日之前,那两名侍从将沈介之与鲁郡一役相提并论。 在她的回忆里,阿兄随阿爹去军中历练之后,确实识得了这么一位姓沈的友人。 沈介之言行温和,虽则从前在军中,却可称得上是位谦谦君子。且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于阮窈隐隐的试探几乎算是有问必答。 “我在军中有一名与我年纪相仿的挚友。”他眸光稍稍黯淡了下去。 阮窈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握着杯盏的手情不自禁捏紧,总觉得沈介之的话意有所指。 他默然了片刻,缓缓说:“他家中遭……” “窈娘。” 陡然听见裴璋微沉的嗓音在身后唤她,阮窈愣了愣神,心底没来由咯噔一下。 二人谈话陡然被打断,她只得起身,若无其事地迎向他。 正值午后,裴璋一身竹月色的长衫,面孔上不见半丝燥郁,眉目清冷,见到她走上前来,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她。 “公子怎的来了这里,”阮窈疑惑出声。 裴璋神色平淡,并未问起她为何在院外,只简略说道:“我来普济院有事。” “裴公子。”沈介之随后而来,向他行了一礼。 阮窈见他们进了院内,乖巧地并未多问,寻了荫凉处等着裴璋。 二人议事并未花费太久,裴璋离开时,她也跟随在他身侧。 走出十步外后,阮窈悄悄侧目看了眼院门,见沈介之仍在定定望着她。 她想及那句未讲完的话,心尖一颤,几乎急不可待想要问个痛快,却又难免情怯,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凶信。 沈介之遥遥朝她笑了笑,阮窈却瞧出几分安抚的柔和意味,一时间心乱如麻。 第20章 再回过神时,她发现裴璋正垂下眼看着自己。 “可是发生了何事吗?”他问了句。 阮窈平复好情绪,“无事,不过……”她回想着他方才的称呼,见四下暂无人,大着胆子勾上他的手臂,柔声道:“公子既唤我窈娘,往后便莫要再叫回娘子。” “我喜欢公子这般唤我。”她笑盈盈地仰起脸。 话音还未落,裴璋已然轻拂下她的手,“娘子还是矜重些为好。” 见他仍是这幅玉佛般的模样,阮窈也没了撩拨他的兴致,叹口气作罢。 * 过了两日,阮窈又去了一次普济院,得知沈介之出城办差去了,并不在这儿。 她毕竟是裴璋身边的人,短时间也寻不到什么由头再找他,只得暂时按捺住。 那车夫好似得了裴璋授意,专程只载她,不论她是在城中游玩还是买东买西,也都不多加干涉。 只是因着水患之故,裴璋并不许她出城或是去冷僻的地方。 阮窈喜爱城西的冰酪,去的路上途经一家成衣铺子,索性闲来无事,便下车去挑看衣裙。 她试了好一会儿,选定下来想要付银钱时,才发觉那车夫人竟不见了。 阮窈有些烦躁地四处找了一圈,随后看见了正站在门外的沈介之。 “季娘子——”他目光温和含笑,“好巧。” 第17章 无意你若当真有意…… 阮窈回馆驿时,月华如练,楼前散落着明明暗暗的烛火。 琴声随着夜风起伏四溢,像是山间冷泉,寂寂淙淙。 她的步子扰乱了琴音,乐声随即戛然而止。 院中坐了个人,身形清疏如竹,眉目却在月光下显得模糊。 待走近了,再对上他乌黑如漆的眼,阮窈不由有些心虚,哑然了片刻。 “车夫同我说,寻了半日也未找到你。”裴璋的语气十分平淡。 “是我找不着他才是。”阮窈定了定神,露出几分委屈之色,“我在铺子里看成衣看的好好的,他忽然便不见了踪影,我只能离开。若不是路上遇到沈大人,怕是这会儿还回不来……” 裴璋听了她的话,深浓的眼睫颤了一颤,目光很静,“你入夜才回,是去了何处?” “西子湖。”阮窈很快回答他,“湖边有人在斗草,我从前未见过,便多看了会儿。” 裴璋默然了一会儿,垂眼将琴收好,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原来如此。” 阮窈看向自己的衣袖和裙角,蹙起眉来,“湖边水汽重,一不小心便沾脏了衣衫……” 言下之意,便是要去更衣洗漱了。 见裴璋再未开口,她朝他挤了个笑,“公子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好。” 听见应允,阮窈匆忙离开。 她心事重重,今夜并没有应付他的心情。 * 陆九叙回来后,向裴璋禀报搜寻得来的情报。 “何方当真是发了疯……”他烦躁不已,“好个灾民告御状,这伙人连去洛阳的路费都是何方掏的!可孙太守不是他岳丈吗?这般暗害,与他有何好处?” “你看看这个。”裴璋屈指在文书上叩了叩。 陆九叙皱着眉翻了几页,脸色更是难看,“他这是雇人冒领赈灾银?怪不得每回放赈,十次里有九次都有人闹事。” 裴璋也垂眼看着册页,若有所思,“倘若仅是些许银钱,也不足以大买人心。近日有道人讹言惑众,致使百姓怨声载道,认定水患是因当地命官失责而起,未免太过巧合。” 何氏依附着胡太后,行事张狂。钱塘水患固然为真,可指向孙太守的状告却多是些无稽之言。 “又是妖道,”陆九叙闻言一惊,“难道此事竟与当年废太子案一般……” 裴璋倒没太惊讶,只点了点头,“查。” * 五月初五,浴兰之月。 人人皆道因水患之故,节庆不免一切从简。不曾想竞渡非但未受波及,反而延至七日,且来钱塘赈灾的裴氏长公子亦会观赛。 当日万里无云,祭拜过后,湖畔有龙舟追逐竞渡,旗鼓喧颠。 两岸歌舞不休,观者如云,近乎要令人忘却水患一事。 阮窈独自倚在水榭中,凭栏而坐,散开的裙裾仿佛一株清艳的水莲花。 她黛眉微微蹙起,一双明眸如水洗,弱态生姿,落入旁人眼里,便是令人无法移开眼的美景。 不远处的小亭中,一名郎君怔怔望着她,随即因为未看前路而一头撞在亭外榴花上。 树枝颤动不已,引起旁人阵阵哄笑。 裴璋正立于阁上,陆九叙在他身侧,笑着伸手引他看,“好个呆子。” 他自然也望见了,只淡淡收回眼,面上并无笑意。 陆九叙止住笑,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喟叹了两句,话中意有所指,“自古佳人多薄命,乱世中更甚。季娘子孤苦伶仃,又颇受漂泊无定之苦,你若当真有意……” 裴璋不咸不淡瞥了他一眼,“我并无此意。” 陆九叙却是一副了然神色,振振有词道:“你若无意,自不会将她带在身边。”他顿了顿,“话说回来,她总归与旁人不同,又在危难时刻护着你,且是个难得的美人……” 裴璋无动于衷,漆黑眼眸中一片平静,轻飘飘说了句,“巧言令色,难安于室。” 陆九叙听得眉头紧皱,神色古怪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不明白裴璋话语中的不悦是从何而来。 “那你当日便该将她送回洛阳。如今旁人都说你与一名貌美女郎缠夹不清,此等传言于你无益,于她一名女子更无益。”他直言道:“她总该还有旁的亲眷,应当择一门 户相当的人家婚配才是,否则蹉跎了年华,反而不美。” 裴璋目光下敛,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陆九叙兀自说了许多话,见裴璋不理睬,只好百无聊赖地摸出一枚香囊拿在手里端详。 他细细看了会儿,忍不住笑出声,又喊裴璋来看,“季娘子今早赠我的,这绣工实在是……” 裴璋紧抿着唇,转身便走。 “不好笑吗?”陆九叙怔了征,不明所以。 裴璋独自拾级而下,行走间手臂触及到袖中香囊,手指不由一紧。 不久之前,他在沈介之腰上也见到了阮窈所绣的香囊。 他几日前也曾因这香囊而不禁失笑,可如今想来只觉得可笑。 这般绣工滑稽的绣品,他合该为自己收下它而感到羞愤。 * 翌日清早,阮窈才得知裴璋去往城郊法净寺的消息。 “公子夜里也不回来吗?”她蹙着眉问。 陆九叙“嗯”了一声,“法净寺离得远。” 阮窈更疑惑了,“那为何好端端去了那儿?” “如今流民多,赈银总有用完的时候,法净寺香火繁盛,他去找方丈商讨雇流民做工之事……”陆九叙一心二用翻着手里的文牍。 “我要去寻他。”阮窈迟疑了片刻,起身往外走。 “这又是为何?”陆九叙莫名其妙地叫住她。 相比数之不尽远远仰视着裴璋的众生,他更知晓这位裴氏下一任家主究竟是怎样的人。 裴璋既然并未告知阮窈,便是不欲她去,也不欲她知晓。 阮窈若硬跟了去,他明面上不会多加苛责,可转身便会叫人把她送走。 “陆郎君莫要拦我,”她轻声求陆九叙,“公子原先出城都会同我说一声,这回径自走了,想必是发生了何事,我定是要去问一问他的。” 她嗓音哀柔,仰起脸看他,眸中随即蒙上一层雾气。 陆九叙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好再多说。 去城郊的马车上,阮窈出神地望着窗外。 那日晴云轻漾,她被沈介之邀去西子湖边一处雅轩用膳。 坐下不久,就落了一场雨。 二人坐在庭院里,对着漫天雨幕吃了点酒。 沈介之待她十分温柔,而阮窈时隔一年,总算从他嘴里间接得知了阿兄的音讯。 主将投敌的前夜,阿兄与沈介之得到风声,同数名军士连夜赶去城中传信。 二人原也想回琅琊郡,然而半路知晓阮府出事,阿兄自不能回去送死,只得就此与有伤在身的沈介之分别。 沈介之说,阿兄是向着洛阳的方向去的。 阮窈听后怔愣了好久,悄悄红了眼,喉头就像被什么东西哽着了。 沈介轻笑着问她是不是喝醉了,继而取出巾帕,轻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 只是他话中半句未曾提到过阿爹,至今为止唯一能够确认的是,阿兄并未战死,且同她一样,想要去往洛阳寻得亲眷庇护。 总比死讯要好上许多,阮窈在心中拼命劝慰着自己。 她出生的时候,阿娘还是妾室。 阿兄与她并非同胞,是嫡母所生,又得阿爹的爱重,相比起来,自己实在不算重要。 第21章 阿爹是一届武夫,鲜少留在府里。阿娘在她的记忆中总是满腹抱怨不忿,最常在她面前说的一句话便是“人生莫做他人妾”。 阮窈幼时不明白,待长大些便学会了如何哄慰阿娘,和如何讨好阿爹和阿兄。 好在他们一同长大,一切就像阮窈预想的那般,她是阿兄最为疼惜的小妹。 嫡母病逝后,阿娘由妾室变为了正室,她也如愿攀上了谢应星这根高枝,本该有美满而顺遂的一生。 然而事到如今,她近乎失去了一切。 阮窈曾有吐不尽的怨怪和咒骂,可这些和眼泪一样,毫无用处。 虽然裴璋性子有些古怪,令阮窈弄不明白,而她也并不喜爱他,可说到底,至少她眼下的生活要比在灵山寺的时候好的多。 即便只是为了她自己,阮窈也要紧紧攀住他。 更何况,等回了洛阳,她若能依附裴氏,必定也能为阿娘和阿兄再做些什么。 依照卫国律令,官员审案的卷宗皆藏于御史台内的兰察宫,当初那份假造的密信不外如是。 只是常人如何能进入,更莫要说是调用。 若是裴璋…… “娘子,法净寺到了——” 马车缓缓停住,车夫的声音打断了阮窈的思绪。 “总算到了……果真是好远。” 她下了车,抬眸向山门里望过去。 * 日落西山,暮色温柔的笼下。 裴璋此时才缓步而出,向着下榻的厢房走。 “公子……”重风跟在他身后,面色十分无奈,“季娘子来了,这会儿正在西厢等着要见你。” 裴璋神色平淡,连步子都未顿一下,“明日一早送她回去。” “娘子似是有些不对劲……”重风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又说:“那西厢原是不住外客的,寺中僧侣想请娘子离开,她却不论如何也不开门,只说是要求公子去一趟。” 裴璋几乎可以想见重风所描述的这一幕,女子娇柔又含着哭腔的嗓音也在他耳边浮出,细细弱弱,却挥之不去。 他微蹙了眉。 佛门重地,如何能这般行事,未免过于失分寸。 陆九叙那日的话言犹在耳,虽则多数都是些空言,可有一句却说得不算错。 倘若追根究底,当初将她留在燕照园中,又带来钱塘,到底也是他一时纵容。 欲心犹如火焰,飞虫痴故,入中即死。愚痴凡夫亦复如是,欲、嗔、痴,则堕地狱。 这因果既自佛寺而结,若要离欲,便合该今日在此断绝。 第18章 云心她如今是越发大胆了 法净寺位于山中,夜里起了凉风,经幡随风而动,同烛影交缠在一处,摇摇曳曳地映在鹅黄色的庙墙上。 重风引着裴璋到了阮窈所在的西厢,先行上前轻轻叩门,“季娘子,公子来了。” 一阵轻细的响动过后,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裴璋缓步而入,却并未看到女子如往常一般迎向他。 房内一片静谧,连烛火都不曾点,唯见疏帘铺淡月,映出屏风后一道隐隐绰绰的窈窕身影。 “公子……”她嗓音里含着急切,身子却纹丝不动。 裴璋的声音冷而淡,“季娘子,你不该在此处。” 阮窈语带恳求,“我知道,你再走近些……” 裴璋停住步伐,不再靠近,只静静看着屏风后的影子。 而她见他站定不动,忽而忍无可忍地自屏风后探出半张脸,咬牙直呼他的名字:“裴璋……” 她白净的脸一片涨红,连耳朵尖都是红的。 裴璋微微蹙眉,不解其意,却也不欲再与阮窈在这扭扯,转身便要离开。 “去把她带……”话还未说完,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他的手臂便被一只柔若无骨的手牢牢抱住。 她仰起头来,眸子里像是含了一池春水,面色红的几乎滴下水来,“求你……” “娘子有话不妨直说。”裴璋垂眸看她,眉梢带着几分疏冷。 阮窈用力咬住唇瓣,继而踮起脚尖,小声说了句什么。 温热的鼻息拂过他的耳廓,裴璋下意识想要远离,然而却在听清她的话以后怔了怔,素来波澜不兴的面容上也浮起一丝错愕。 好在山中有座离法净寺不算太远的庵堂,重风奔走了一趟,不多时便带着包囊回来了。 阮窈在裴璋所住禅院的侧房中拾整了一番,随后又去找他。 “我想要沐浴。”她声音细细的,身上似是不大好受,一双眼楚楚可怜地望着裴璋,话中隐含着哀求。 “不可。”他语气不算冷,却推拒的十分简截。 寺庙不比馆驿,住了许多僧人,她留宿在此,本已算越矩。 “那如何能睡得着……”阮窈神色怏怏,闷闷不乐地绞着自己的发辫。见裴璋不言语,她便又伸出手来去攥他的衣角,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摇着。 裴璋拂下她的手,继而见到她眼下很快泛起朦胧的水意。 他心底里蓦地生出一股烦躁,又无法说清究竟是为何。 只因 她像极了荏弱而缠人的枝蔓,却总能痴痴撩撩地将人勾扯住。 裴璋垂下眼,看了看她比之平日里苍白些的脸,最终仍是揉了揉眉心。 “仅此一次。” * 即便是上房,这客舍也算不得很大。 入夜后十分安静,裴璋坐于书案前,仍能隐约听见外头细微的水声。 时断时续,哗啦响个不停。 他在灯下提笔写完一页文书,继而发觉水声忽地停下了。 许久后,屋外仍无半丝动静。 裴璋并不通晓妇人之事,但也知晓女子会在此时较之往常虚弱些。 他指节一下一下地在书册上敲着,又默数了一刻,最终仍是面无表情地起身推门而出。 因为阮窈在侧房沐浴,重风和重云都已先行回避。 房内无声无息,从外头只能望见昏黄的烛火。 “季娘子?”裴璋沉声道。 房内人仍无回应,于是他抬起手,正欲叩门时,房门却忽然被打开。 阮窈逆着光烛而立,轻薄的夏衫难掩玲珑身段,微湿的发丝还未来得及梳起,柔顺地披在肩上。 “公子这是做什么?“她神色狐疑地看向他,面上哪里还有半丝方才的可怜,反倒笼了一层薄粉,连微张的唇瓣都带着莹润的水色,娇艳欲滴。 倒像是他的不是了。 裴璋对上阮窈如同望登徒子一般的眼神,心中忽而升出一股不悦。 不久之前,她还柔柔抱住他的手臂直求饶,此刻达成了心愿,这会儿便不需要再哄着他了。 可从始至今,分明都是她有意引诱在先,数次行止轻佻。然而却又云心水性,惯会用谎话欺瞒人。 裴璋凉凉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便要回屋。 阮窈望着他的背影,怔愣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提起裙角追上他。 “公子莫要生气,我并非是那个意思……”她略有些心虚地说道。 “我并未生气,你回去吧。”裴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阮窈自是不愿走,又伸手想去拉他的衣袖,嘴里委屈道:“那公子为何说都未曾与我说一声,便忽然来了这里?你若是再不回钱塘,窈娘又该去何处寻你?” “季娘子到底是女眷,还是莫要这般的好。”裴璋淡淡看了她一眼。 “公子就这般厌烦我吗?”她垂下手,幽幽地问道,心中也不由一阵气苦。 裴璋待她的特殊,就像是混杂在苦涩汤药里的一丁点糖屑,还不待尝到甜头,便尽数消融。 若是长此以往,还何谈为她所用,自己不过是在痴人说梦而已。 难不成此人当真是块顽石,竟连丝毫意动都不曾有。 她想要令眼前人对自己生出情意,可她真的可以做得到吗? 或是说,事到如今,她还有其他选择吗? 阮窈睁大眼看着他,眼里酝酿出了泪水,紧接着簌簌而落。 她哭得很是伤心,裴璋却神色不动,伸指叩了叩书案上的一封信函,“沈介之昨日亲笔写了信函,请求娶你为妻。” 她闻言愣在原地,一时间惊得连眼泪都停住了。 裴璋漆黑眼瞳里瞧不出喜怒,语气却算得上是温和,不紧不慢地同她说道:“沈介之年少有为,在朝中声名也好,不失为一段良缘。” 阮窈好一会儿没出声,又不可置信地回想了两遍他方才说的话。 她自然不会自大到认为沈介之是在同她见过几面后,便为她神魂颠倒。更何况阮窈到钱塘后,名义上还是以侍女的身份出入,沈介之再如何也是个有品级的命官,怎会愿意娶她这样毫无身份的女子。 再联想到他对自己的温柔和知无不言,只怕他与阿兄交情匪浅……早就认出了她来。 阮窈心中一时间千头万绪,惊愕褪去后,继而涌上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恼怒。 第22章 裴璋的话,非但有几分劝导之意,更好似还是她高攀了似的。 可说到底,他们又凭何这般轻巧就决定她的命运,即便她当真是一名无亲无故的孤女,也并不代表她就该任人搓揉。 难道沈介之愿意娶她,她就应当欣喜若狂地接纳吗? 阮窈很快想清楚,仰起脸望向他,“我不愿意。” 她目光中是少见的倔强,裴璋眸色微微一沉,正欲开口,阮窈就伸手将那信函攥在手里,继而双手用力,顷刻间就把纸张撕的粉碎。 纸屑如纷飞的雪片,洋洋洒洒落在书案上。 裴璋薄唇近乎抿成直线,抬眸看她时,漆黑的眸中隐隐带上了寒意。 还不等他发火,阮窈擦去脸上泪痕,转身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裴璋坐在书案后,久久未动,鼻端仍萦绕着她沐浴过后发肤上的幽香,若有若无,扰人心智。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被撕碎的书信,不觉间,心底里连日沉积的郁气却渐渐消弭了几分。 只是……她如今是越发大胆了。 * 阮窈怒气冲冲回到自己的卧房,半晌都无法入睡,烦躁地在榻上翻来覆去。 这沈介之不知在想什么……如今她身无长物,身份不祥,他还莫名其妙就想娶她,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难不成这世上的男子个个都热衷于当那救风尘的英雄,见美人落难从而心生不忍。 可这世上有这样好的事吗?阮窈细细想来,只觉得十分可笑。 所幸自己不是裴府的女奴,虽说裴璋把她带到了钱塘,可两人到底非亲非故,他即便当真厌弃她,左不过是把她撇下罢了,又有何资格干涉她的终身大事。 阮窈直直躺在榻上,睁眼望着黑漆漆的帐顶,愤愤然骂了一声。 直至第二日睡醒,她再度回忆起自己昨夜一气之下撕碎信笺,还扔了裴璋一桌子的事,心中又隐隐浮上几丝悔意。 他最后望向她的目光喜怒难辨,不用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兆头。 阮窈咬着下唇,焦躁地扯了几下被角。 重风来屋外喊她时,她虚弱地哼了两声,推说自己身子不适,一直到申时都未踏出过房门,也不曾用膳。 总归阮窈在过来的路上便悄悄带了些吃食,何必出去触霉头。 且她一时半刻还未想好要如何应对裴璋,嫁人自是不愿,可若他不肯再把自己带在身边,兴许她最后还是得去探一探沈介之究竟是何用意。 法净寺在山中,也不知重风是从何处请到的女医,说是要为她诊治。 阮窈有癸水在身上,一口咬定自己腹痛难受,即使是医士也不能说什么。 叩门声再度响起时,已近黄昏时分。 阮窈手上恰好拈着块酥点,闻声蹙了蹙眉,把酥点置于榻旁的小桌下。 门外人不急不缓又叩了几下,阮窈料想是女医为送药而来,便说道:“进来吧……” 片刻后,门被人轻推开,吱呀一声响。 她侧目望过去,来人一身白衣,柔暖的夕阳洒落在他身上,为袍角笼上一层清淡的光晕。 阮窈嘴唇微动,顿时哑了声。 第19章 香囊这些眼泪都是为了他而流 裴璋踏入内室,缓步走至她榻旁。 这所屋宅不算宽敞,他生得颀长,原该是有几分逼仄的。只是他仪态温文,一举一动都将世家公子的修养镌刻到了骨子里,反倒将屋子衬出些许风雅来。 阮窈一头发丝自昨夜起就不曾梳起,此刻颇为凌乱的披散着,未簪任何珠钗。 她没有料想到裴璋会来,不由有些不自在地微低下脸,一缕乌发继而垂落在颊边。 倘若此刻换个寻常男子站在她榻前,大抵还会惜玉怜香一番。可若是裴璋,约莫只会说一句“披发左衽”吧? “可好些了?”他垂眸看她。 阮窈蹙起眉,还是点了点头。 “明日也该动身回去了。”裴璋缓声告知她。 她闻言一愣,又小声说道,“我不走。” 裴璋嗓音微沉,并非是同她商榷的意思,“寺院并非儿戏之地,明日我会让重风送你。” 见他说完话便起身欲走,阮窈强忍着火气,无可奈何地仰起脸望着裴璋,“那公子呢?是与我一道离开吗?” “我还有事在身,暂且不急。”他不疾不徐地说道。 “那为何让我先走?”阮窈声音 缥缈起来,话里又带上了细软的哭腔。 裴璋见她很快又要落泪,眉心不禁跳了跳。 她本就生了双黑白分明的鹿眼,连着细弯的柳眉,噙起泪来,也如海棠含露,诱人爱怜。 “何故要哭?”他仍旧十分耐心地问。 阮窈泪光莹然,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反问他道:“那公子又何故要这样?”她顿了顿,哽咽着说,“车夫不见的那日,我与沈大人偶然遇到,原想着他时常跟随公子办差,便向他问了好些公子的事。我不敢揣度沈大人是何心意,可公子为何张口就劝我同他结亲?” “如此说来,你并不情愿。”裴璋将她的眼泪尽收眼底,垂在袖中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阮窈不答,眼睫上都挂着泪珠,低低说道:“我是否情愿,公子当真不明白吗?” 她声音发颤,却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倘若如此,便将我送走吧——也好过再令我像昨日那样伤心。” 裴璋抿了抿唇,目光带上几丝探究,细细端详着她。 眼前人面颊哭得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红,肩胛好似垂下的花枝。 他居高临下看去,隐隐可以见到她衣襟之下一片绵软的白腻。 “我不怨你。”她浑然不觉,又抽泣了一声,细声说着,“本就是我自己……黄粱一梦。” 阮窈哭了好一会儿,迟迟未等到他的劝哄,眼泪最终自行止住了。 像极了跌跤以后,双亲并不在旁,只能自顾自爬起来的稚童。 她鼻尖通红,语气中的幽怨压也压不住,“我哭了这样久,公子既不回避,也不劝慰半句,当真是……有失君子风范。” 裴璋不禁有些失笑。 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着不怨的人,此刻话里却尽数是埋怨。 只是她的眼泪好似绵绵的雨,这两日接连不断地落入他心中,逐渐将心底的沉郁之气洗刷干净。 倘若他想,任她佯装也好,乞怜也罢,总之桩桩件件,这些眼泪都是为了他而流。 只是为他,而非旁人。 想及此处,他极轻地笑了一声,嗓音算得上有几分低柔。 “当真不怨?” 她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几乎想也不想便答:“那是自然。我本就是一介孤女,无靠无依,全赖公子眷顾,眼下才得以有一处安身之所,何来怨怪。” 这嗓音轻柔如水,每个字都好似江南沾了湿气的垂柳,软软拂过他的发肤,继而又化为丝缕的雾气,渗入他的心神之中。 阮窈眼角仍噙着泪,裴璋缓缓伸手,抚在她眼下的水渍上,只觉她的肌肤温热而滑腻,将他的指尖亦染上些许热度,令他的手微微发起烫。 她身子轻颤了颤,很快仰起脖颈,像一只急于祈食的猫儿,带着讨好之意,温顺地蹭了几下他冰凉的掌心。 “我不愿嫁于旁人,也不求任何名分,此生只想听从自己的心意。若能常伴公子身边,便是为奴为婢,我也不怨。” 几缕不听话的发丝随着她说话而落下,顺着襟口滑进了衣中。 裴璋抬指,为她将那缕发丝捻出,发丝冰凉而柔软,像是会动一般,在他手指上轻勾了勾。 他眸光微动,嗓音温和如故,唇间溢出的话语轻的像是一声微叹,“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千真万确。”阮窈面色不禁露出几分羞赧,目光却并未躲闪,“但求……公子怜惜。” 话音落后,她试探着勾上他的另一只手,纤柔手指轻轻晃了晃,试图用她的温热牵缠住他。 尽管裴璋并不想承认,可事到如今,因她而生出的种种触动,倒也不算太差。 就像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莺鸟,本该轻轻飞过这池平湖,却偏生不肯罢休,悄无声息地漾开一圈又一圈的细密涟漪。 她既无怨无悔,又这般想要诱他,他便该将她摘折下来,再注视着她用全副身心来奉行诺言。 * 回钱塘的路上,阮窈并未再坐来时的马车,而是听从裴璋的话,与他共乘一车。 沿路无所事事,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中折扇,见裴璋又在看书,便问他:“公子在看什么书?可有我能看的吗?” 裴璋侧目看了她一眼,说道:“眩疾不宜用眼,你若觉得无趣,也可躺下歇息。” 她神色郁郁地摇了摇头,“睡不着了,可实在无事可做。不如……”阮窈蹙着眉,“公子给我讲讲书?” 她本是随口一说,不指望裴璋会应下。 第23章 谁想他默然了片刻,将手中书往前翻了些页数,竟当真语气和缓地开了口。 “……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 阮窈安静听了一会儿,大抵能猜到是与玄门道家有关的书,很快又再度感到无味起来。 天光从帘缝透入,又被筛成斑驳的金色光圈,洒落在她的裙裾上,明亮的近乎刺眼。 裴璋的话语也逐渐变得模糊,她目光不自觉飘向车窗,只觉这日光像极了她与谢应星定亲的那日。 倘若眼下是他在身边,必定会将自己揽入怀中好生安抚逗哄。便是念书,也会择些别有风趣的话本子,而非这类晦涩道藏。 阮窈心中不由生出怅然。 为了能够留在他身边,她又说了好些连自己都鄙夷不已的假话,而他似乎真的相信了。 她与裴璋的权位太过于不对等,兴许他将她看做一只柔顺的猎物,也兴许是为皮相所动,可有一件事却不会更改。 他不会娶她。 待她随裴璋回洛阳,旁人只怕都会把她当成笑话来看,就如端容公主所说的那样。 总归他也吃不了什么亏,且凭着裴氏的门第,洛阳自有数不尽的贵女可与他相配。 既然如此,她也丝毫不必为自己的谎话和欺瞒而感到于心不安。 只盼望在此之前,她能多哄得几分裴璋的欢心,继而借着他的眷顾得偿所愿,莫要白费这番如履春冰的功夫。 * 沈介之得知裴璋和阮窈自法净寺而回,很快便去了馆驿。 议完事后,他并未离开,斟酌着该如何问询书信之事。 “可是还有事?”裴璋温声问道。 沈介之凝眸看他,坦言说:“是关于前日信中之事——”他略顿了顿,“下官对季娘子一见倾心,绝不会有负于她。” 裴璋神色不变,轻描淡写答道:“窈娘已另有婚配。” 沈介之闻言一怔。 阮窈与谢家郎君的结亲他自是听说过,可谢氏如今…… 只是这些话不论如何也只能在心中思忖,并不可付诸于口。 裴璋寥寥几字,便为此事下了定论,语气不紧不慢:“沈大人双亲远在外郡,婚娶之事,我会令孙太守为你另行留意。” 沈介之沉默片刻,手在官服袖中缓缓攥紧,“不敢劳烦公子。” 裴璋慢条斯理地轻笑。 “沈大人此次水患功不可没,算不得劳烦。” 沈介之从裴璋所住的院楼出来,径直往着另一侧的宝瓶门而去。 “大人请留步——”重云拦住他的去路,“季娘子去城外游玩了,并不在院中。” 沈介之眸光微沉,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转过身离开了。 上马车时,在外等候的贴身侍从愣了一愣,“大人佩的香囊怎的没了?” 兴许是绣工太差,连侍从都印象深刻,总要格外注意些。 沈介之眉头紧锁,扫了眼腰间,坐下之后,良久都一动未动。 他虽生于琅琊郡,却是个怕水之人。少时独自去往湖边拾翠踏青,不知怎的滑了脚,摔进了水里去。 直到握着旁人的手爬上岸来,沈介之喘息着正想向对方道谢,便撞上了一张娇美的脸。 少女轻软的笑声洋洋盈耳,“郎君这般怕水,可要小心些才是。” 沈介之闻言涨红了脸,下意识低头不敢看她,目光却恰好落在少女一双白腻纤细的手上,霎时间,顿觉自己方才被她握过的手心也发烫不已。 此后数年间,一身黄裙的少女时时入梦来。 直至他同阮淮一道回城,遥遥见到阮窈盈盈立于墙下,沈介之这才知晓,原来梦中人并非全无踪迹可寻。 只是……彼时的阮窈,已与谢家郎好事将近。 沈介之从漫长而久远的回忆里抽出身来,想及竞渡那日,他在阁中偶然听见的那句“巧言令色,难安于室”。 裴璋说这八个字的时候,语气平淡而轻飘,却灼得他心神不宁,回去后才有了那封求娶的书信。 洛阳人人皆知,裴璋无意于风月之事。 温氏女曾与他有过 婚约,而后又被裴氏以家主裴筠重病为由而推拒,温氏女至今痴心难解,云英未嫁。 阮窈生得貌美,可裴璋也并非贪声逐色之辈,不论她是因何故而跟随在他身侧,都无异于是在引火自焚。 沈介之自认素来细心,绝无可能将香囊落在馆驿中。 只能是……他太阳穴凸凸地跳。 * 重云微微拧着眉,手握香囊回到屋中复命,“公子。” 裴璋扫了一眼,面色沉静,温和的嗓音无端带了一分凉意,“烧了。” 重云低声应了,正要退下时,却又被他唤住。 “命人去琅琊郡查一查沈介之从前的亲眷、同僚。”裴璋缓声说道。 沈介之行事并非是急躁之人,求亲一事,兴许另有因由。 倘若是这样,这因由自然也与阮窈有所关联才是。 第20章 重遇你不愿嫁给我,竟甘愿去为他做外…… 竞渡接连七日,湖边游宴渐多,商铺与游船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总算扫去水患所带来的颓丧。 与此同时,阳羡的水渠也初见成效,朝野内外都松了一口气。 此地事毕,裴璋也总算要启程回洛阳。 临行之前,吴郡太守孙邦特意在湖畔游舫上设宴,为他与陆九叙饯行。 阮窈自上回竞渡后,再不曾来过西子湖,现下掀起车帘朝外看了一眼,不由一怔。 浓夏时分,水光潋滟晴方好,湖中画船星罗云布,当真是一番盛景,全然与当初钱塘城外的惨状割裂开来。 孙太守所雇的游舫,与湖上其他名士富商的船相较起来,反倒显得有几分朴素了。 裴璋知晓阮窈畏热,便让执着凉扇的女使跟随服侍,“我同子绩去上层议事,你若有事寻我,同侍者说便是。” 裴璋面色沉静,与她不同,再热的时气也总不见他出汗,一身苍青色长衫立于画舫上,显得和这放歌纵酒之地不太相衬。 阮窈点头,柔声说道:“我就在此处等公子回来。” 裴璋走后,她让女使拿来瓜果,挑挑拣拣吃了一些。 有端着冰镇茶饮的侍者从她身侧走过,忽然弯身拾起个物件,“娘子是否掉了香囊?” 她下意识想要摇头否认,抬头的一瞬却瞧见那女使眉目沉凝,无声地动了动唇。 “有劳你了。”阮窈若无其事地道了谢,伸手接过女使递来的香囊,握在手里。 又过了半刻,她有意打翻茶盏,借故跟随服侍她的侍女去往游舫二层更衣。 船舱内设有饮扇与凉帐,一出去便是扑面而来的暑意。 阮窈扶着栏杆扫了眼湖景,已近申时,日光仍旧照眼,她正想抬袖掩一掩,一道高大的黑影却陡然逼近,将日光都遮去了大半。 她疑惑地抬起眼,看清身前男子的面容后,霎时间僵在了原地。 “季娘子,”霍逸的嗓音冷而沉,黝黑的眼眸直直盯着她,嘴角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别来无恙。” 阮窈生生从他一字一句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尤其是那个“季”字。 眼见避无可避,她苍白着脸,悄悄向后退了半步,“世子竟也来了钱塘,好生凑巧……” “人生何处不相逢,”霍逸面上浮起一抹讥讽的笑,“娘子气色看上去似乎不大好。” 阮窈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望了眼身后的女使,“我方才打翻了酒水,此刻正要离开,便不打扰世子雅兴了。” “是吗?”他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沉沉盯着她。 阮窈低头绕过他,慌忙离开。 直到上了船舱二层,那道冷然的目光才堪堪从她背后移开。 她独自进了更衣室,焦躁不安地在软榻旁坐下。 霍逸出现在这儿只怕并非偶然,至少……他已然知晓自己所说的谎话,否则何至于有意唤她假名。 阮窈咬着唇瓣,不禁急得又站起身,踱了好几步。 她对裴璋与霍逸所撒的谎各有不同,过去种种不光彩的事她也不愿再提,可眼看就要随裴璋回洛阳,倘若她身份被戳破,他还会护着她吗? 阮窈不敢赌,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信心来。 而方才奉茶女使送来的香囊,不出她所料,果然是出自沈介之的授意。 他在信中告知她,裴璋并非良配,还留了一枚小巧玉佩,说她若遇见难事,可以此为信物,交由任意孙氏族人。孙太守是沈介之的恩师,且为人正直,自会设法照料她一名孤女。 而沈介之……则在好几日前便接到了调令,此刻已不在钱塘。 读过信,阮窈头皮更为发麻。 “我身子不适,想在房内多歇息一会儿。” 同女使交代了两句,她重又满腹心事地坐下,懊悔今日为何要跟着裴璋过来。 第24章 霍逸既也在这船上,酒宴如何能去得……倘若当众闹出什么事来,任她巧舌如簧也不能两全。 * 阮窈一直等到夜幕低垂,料想舫中已添酒开宴,才起身想要推门出去,也好先行回住处。 屋子里并未点灯,略显的有些昏暗。身后的窗子忽地一声响,一个黑影瞬时间便攀了进来。 她猝不及防地惊叫了一声,抬手便想推门逃出去,下一刻就被这闯进屋的人抱了个满怀。 “救——”阮窈才喊出半个字,嘴便被他捂住。 来人的衣上有极淡的酒气,及熟悉的清冽松木香。她鼻子很灵,瞬时间就意识到了抱着她的人是谁。 霍逸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被认了出来,于是微俯下身,贴在她的耳旁,低低说了句,“不许出声。” 阮窈无奈点头,含糊着向他求饶,“郎君,我知错了……” “我问你。”他将她的身子扳正,双手揽住她的腰肢,像是要把她嵌进怀里,“你如今同裴璋是什么关系?” 二人身体相互贴合,四周一片昏暗,阮窈能望见霍逸亮得惊人的眼瞳,正目光灼灼地盯住她。 “他救过我一命……”过于亲密的触碰令她不禁蹙眉。 阮窈小声答着话,伸出手想要推开他。 霍逸冷笑连连,手掌上的力道更加重了几分,丝毫不肯松,“那我呢?我于你就不曾有过救命之恩吗?你若是知恩图报之人,也该先报我才是!” “痛、好痛……”她有意细细吸了口气,把三分的痛喊成八分。 他闻声卸去力道,双手继而软了几分,嘴上却恶狠狠说道:“你知不知道,裴氏家风严明,他不但无法娶你,便连妾室都不会纳。你不愿嫁给我,竟甘愿去为他做外室?你当真是疯了不成?” “我……我有我自己的原因,你莫要管我了……”阮窈蹙着眉,语气中带上了恳求,这一回并未再说谎话。 霍逸扯了下唇,看上去全然不信,也并无耐心和她辩下去,沉声道:“你先跟我走。” 阮窈如何肯,眼见服软无用,二话不说便抬手推打他。 可霍逸是武将出身,二人力气太过悬殊,他简直像座巍峨的山,被她打到仿佛也不觉痛,反倒冷笑出声。 扭扯中,屋外廊道的另一端忽而响起了脚步声,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 来人不止一个,为首之人的步伐声犹为沉稳,阮窈最是熟悉不过。 她心跳得一下比一下重,慌乱之中忙不迭攥住霍逸的衣袖扯他,“你、你快走!” 他却轻嗤了一声,长眉微挑,仿佛遇见了什么极有兴味之事,身量一动不动。 不轻不重地叩门声很快响起。 “窈娘。”裴璋在外温声唤她,隔着道门,仍打得她的耳朵一个激灵。 阮窈死死咬着唇瓣,心中恼怒至极,暗恨霍逸此人当真脸面都不要,更丝毫不顾及她的名节。 裴璋虽则性情清冷,却到底有着君子的做派和修养,哪会这般死缠硬磨,就是不肯放过她。 既如此…… 她猛然挣开原先攥扯霍逸的手,扭身欲往房门处跑,急声向裴璋呼救:“公——” 可霍逸的反应远比她料想更快,长臂一伸便将她揽了回去,从身后环住她的腰,甚至还低下脸来,在她发间嗅了嗅。 他的话语低沉,带着一股子似笑非笑的意味,嗓音不大也不小,恰好足够令门外之人听见。 “窈窈,你要去哪?” 下一刻,木门被人推开。 门外站着道人影,身形笔直如竹,画舫上流光溢彩的灯影映了他一身,只显得这双黑漆漆的眼如同一池死寂寒潭,深不见底。 重云与一名医师模样的人则跟在裴璋身后,察觉到气氛有异,二人都默默低头回避。 “你松手——”阮窈慌里慌张地胡乱推了霍逸几把。 她挣扎剧烈,他总算松开了些,却又有意无意地勾扯着她的衣袖。 “我若不松,你又待如何?”霍逸置若罔闻,语气颇有几分散漫,却并非望向她而说,反倒朝裴璋勾了勾唇角。 裴璋并不理会他,眸光转而落在二人交缠着的衣袖上,神色很静,嗓音凉而淡,“窈娘,过来。” 阮窈硬着头皮去掰霍逸抓着她衣袖的手,料想先前那些事是瞒不住了,心中实在恼怒,可当着裴璋的面,又不得不作出楚楚可怜的无辜之态,强压着火气小声道:“世子一表人才,自有诸多女郎心仪于你,又何必这般行事……” “旁人心仪我,与我心仪你又有何干系,何况你本就该属于我。”似是被她的话激出了气性,他脸色也阴沉下来,话里带着浓厚的火气,“这是你欠我的。” 可她分明是个人……而不是物件。 她不明白霍逸的执念从何而来。兴许他是天之骄子,不能忍受数次被她蒙骗,可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从无害人之心。 若只是为了皮相,那他又能有几分真心。 见阮窈沉默不语,霍逸忽而又底下头来,话里带上了几分促狭,在她耳边低语:“你与他可曾有过……”他低笑了声,“不过此人瞧着便一副体弱之相,你当真喜爱他?”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很快脸颊就发起烫来,羞愤地抬头望向他。 正在此时,一支羽箭自门边急急射来,几乎是擦着霍逸的耳边而过,狠狠钉入窗槛之中。 箭尾犹在震颤不已,随即阮窈眼睁睁望见重云再次抽箭搭弓。 裴璋面上并无什么表情,黑沉沉的眼里也没有一丝温度。 而这一次,箭尖对准的,正是霍逸攥住她的手臂。 第21章 分手世人口中的情爱,果然只会令人智…… 霍逸眉头紧拧,眸光霎时间凌厉起来,怒声道:“裴伯玉,你是疯了不成?” “原来是霍世子。”裴璋神色淡淡说了句,仿佛此刻才认出他。 阮窈趁着霍逸向他发怒的间隙,一把甩开他握住自己的手,飞快地往裴璋怀里扑去。 他并没有躲开,而是任由她抱着。 鼻尖闻着裴璋身上熟悉的清苦药味,她装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扯住他衣袖的手还刻意颤了两颤。 霍逸站着未动,面容大半隐在了昏暗之中,眸光却晶亮得吓人,沉沉向她逼视而来。 四周的空气仿若凝固成冰,阮窈连呼吸都情不自禁地滞了一滞,将裴璋的衣袖揪得更紧。 “原来霍世子在这——”一身绛紫官服的陆九叙快步走来,一双凤眼笑得微弯,浑然不以为意,若无其事地请霍逸回酒宴,“孙大人正四处寻世子……” 裴璋侧目看了重云一眼,他这才缓缓收起手中箭。 霍逸脸色铁青,视线总算从阮窈身上移开,目光阴沉地扫过裴璋,不再停留,大步流星走出舱室。 走过重云身侧时,他步伐顿了顿,话中含了几许意味不明的讥讽,“裴大公子竟也有为色所迷的一日,行事全然不顾分寸,当真可笑。” “光线朦暗,一时看走了眼,”裴璋语气并无什么起伏,只慢条斯理地说道:“对不住了。” 霍逸闻言后,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劲瘦的手臂向旁一挥,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重云手中的弓弦猛然断裂。 眼看着一把好弓遭受折损,重云眉目间的痛惜压都压不下去。 见霍逸走了,阮窈仍揪着裴璋的衣角,有些不安地抬起头,悄然打量他的面色。 他脸上瞧不出多少喜怒,正垂眸看着她的发顶,随后淡声提醒她:“可以松开了。” 阮窈下意识向着他目光凝落之处摸去,手顿时僵了僵。 她今日分明簪了一对垂珠钗,其中一支却不翼而飞,也不知是掉在了何处。 且她以身子不适的名义躲在舱中,偏偏裴璋推开门的那一刻,霍逸正从身后抱着她,而她此刻发鬓凌乱,着实是有口难辩…… 阮窈越想越有几丝莫名发慌,便如往常那般拽住他的衣角不放,咬了一下唇瓣,楚楚可怜地看向他,低声喃喃道:“他方才吓坏我了……幸好公子来得快……” 裴璋神色平静地望着她,却并未出言安抚,只是说道:“他与你似乎是旧识。” “只是当初在燕照园时说过几句话,”阮窈委屈不已地向他解释,“我对此人向来避之不及,不曾想都到了钱塘,竟还会被他缠上……” 说话间,旁人早已识趣的退下了。 入夜后的风略带了一丝清凉,湖上的丝竹之声也忽远忽近。画舫檐下悬挂的灯火流淌于湖水中,映了二人满身朦胧灯影。 裴璋神色莫辨,点漆般的眸幽深而黑沉,直直地望着她。 “言而无实,罪也。” 他的话像是一盆浮着碎冰的雪水,猝不及防从头泼下,倾了她一身。 阮窈眼皮蓦地一跳,瞬时间便联想到许多不祥的预感,一股凉气继而从心口窜出。 第25章 她只能伪作听不懂,眸中顷刻间便浮起一丝泪意,颤声道:“公子这般说是什么意思?方才的事实在非我所愿,若早知会这样,我不如就在住处等着公子,也免了这番担惊受怕……” 裴璋看着她的眼泪,忽而沉声道:“霍逸与何砚不是易与之辈,更非是你能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人。你行事不顾及后果,未必回回都能走运,迟早要惹火烧身。” “可我从未想过要招惹他们,”阮窈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仍旧噙着泪辩解,“不过是怀璧其罪。我真心想要跟随的人,只有公子而已。” 他只是望着她,并没有反驳,而是淡漠地抿起薄唇,“那沈介之呢?若非你有意接近,他本无任何求娶你的因由。” 裴璋话语不疾不徐,眉目间却有微不可见的锐利一闪而过,她近乎可以从他眸中望见自己苍白的脸。 “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阮窈用力掐着掌心,另一只手仍攥着他的衣角,低低说了句。 话音才落,她的手就被他轻飘而不容拒绝地拂了下去。 “倘若问心无愧,又何必再以眼泪做出矫揉之态。”裴璋语气平淡如常,话中也并无鄙薄苛责之意,只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灯影明暗不定,只衬得他面容愈发疏冷,就像是一尊无情无欲的佛像,垂眼看她煎熬流泪,自己却静穆而淡漠,仿佛只是望着神台下某个罪业加身的愚人。 而阮窈忽然如梦方醒。 裴璋是出身于世家大族的高门公子,更是纤尘不染的贵人。他从出生起便受数不尽的圣贤书濡染,诸多美名加身,兴许在他的人生中,见都不曾见过像自己这般的人。 少时在爹娘阿兄面前,她要为了宠爱和怜悯而做个乖巧柔顺的女儿。 后来她为了保全自身不受欺辱,并堂堂正正活着,只得用自己这身皮囊作为微弱的赌注,以求这世上能有为她而留的小小一隅。 细细想来,裴璋从未张口问过她的过去。相较于在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他似乎更在意围绕着她的这几个男人。 阮窈不是未曾见过男子动情,而倘若他真有一丝情意,大抵也不会是这幅模样。 他并不会怜惜她,且早已勘破了自己撒过的那些谎,却还要冷眼看着她拼命讨好、逢迎他。 她虽然是个极微末的人,却并不是毫无尊严的鸟雀,傻到被他逗弄、轻视还要笑脸相迎。 想及数月以来所费的功夫尽数付与东流,阮窈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喘不过气。 她抬手将眼泪擦去,继而有一股无名之火陡然从心中升腾而起,连带着肩胛下早已愈合的旧伤口也灼热不已,好 似一块滚烫的炭火,烧得她只想口出恶言。 而这一回,她没有忍下去的必要了。 阮窈手指紧紧攥住沈介之给她的玉坠,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冷声说了句:“裴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却满口训诫,又比我好到哪里。” 她仰起头时,面上再无半丝往日一贯的柔顺娇怯,晶莹的眸中含着不屑和怒气。 裴璋薄唇紧抿,眉目间笼上了一层冷意,黑沉沉的眼中浮起一抹极淡的嘲讽,“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是吗?” 听闻阮窈身体不适,正在舱室内小歇,裴璋原本以为,在他推开门后,会迎上她娇滴滴抹泪的脸。 可二人亲密相贴,甚至于连衣袖都纠葛在一处。霍逸低头附在她耳旁说了什么,继而令她满面羞红,像是枝上颤巍巍的芍药。 他本就知道,她居心不净,从来都不是纯善娇弱之人。既然可以为了讳莫如深的缘由引诱于他,自然也不介怀对旁人假以辞色。 可那应当是在他接纳她之前。 但事到如今,她仍在用这张红润娇艳的唇舌说着拙劣的谎言。 他撕下了她娇美的假面,本该如愿以偿才是。然而此刻,他心底隐隐有阴晦的暗流涌动,愈发郁郁不得疏解。 “公子高高在上,如何愿意纡尊降贵俯瞰凡俗。”阮窈忍不住语带讥讽,“蝼蚁尚且贪生,人又岂能不爱惜性命,空谈真假对错,有何意义?” 裴璋目光更为阴冷,眸色深沉如墨,仿佛风雨欲来。 二人四目相对,阮窈继而向后退了半步,毫不犹豫地说道:“裴公子既然看不起我,我也并非是胡搅蛮缠之人。从此刻起,我们便就此分手。” 她语速很快,甚至带着几分微不可见的挑衅与快意。 花费在他身上的心思固然可惜,但话已至此,便再没有了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何必还要做低伏小地迎合他。 他对自己而言,若有利用价值,才要称他一句公子。否则不就是个比常人俊美几分的普通男子,又有何稀奇。 还不等裴璋说话,她当即便要转身离开,手臂却陡然反被他一把攥住。 阮窈挣了两下,发现挣脱不开的时候,索性扬起下巴,眼里满是嘲弄地望向他:“裴公子此举未免于理不合……还是自重些为好。” 这是从前他训喻她的话,今日一并以牙还牙。 裴璋紧攥住她的手腕,鲜见地动了怒,贯来温和斯文的脸上甚至于浮现出了几丝戾气,眉眼间的神色冷而锐利,阴沉盯视着她。 他几乎想要冷笑了,“凡事皆有代价,并非任由你戏耍。” “我不过是一名孤女,裴公子何必要与我为难。” 阮窈轻飘飘说了句,眸中并无一丝畏惧与慌乱,仿佛这几个月来数次抹着眼泪娇声求饶的另有其人,而与她毫无干系。 前几日羞红着脸表明心意的是她,此刻出言不逊冷嘲热讽的也是她,好似自己才成了那个不可理喻的蠢人,再任她冷眼打量着他的失态。 裴璋骤然松开了掌中滑腻而纤细的手腕,如同甩脱一条毒蛇,眼神却继而转冷。 他胸膛中有陌生的暗流横冲直撞,所到之处尽是一片森寒,令他生出想要做些什么的欲望,好驱散这股阴湿的冷意。 他应当杀了她。 她便不能再巧舌如簧地四处哄骗人,也无法再与旁人…… 裴璋顿了顿,忽而敏锐地觉察到,自己正被某种激烈而难以忍受的心潮所裹挟。 自亲眼目睹阮窈与霍逸行止含糊不清之后,他便如同被心魔所惑,近乎失掉了多年以来的自持。 世人口中的情爱,果然只会令人智昏。 裴璋冷眼看了看她,再不发一言,转身便要离开。 不想才走出两步,身后蓦地传来一声惊呼,随后阮窈急切地唤他:“小心!” 他步伐下意识一顿。 与此同时,一支箭羽嗖的一声疾射而来,堪堪钉在距离他不过半步之遥的地上。 第22章 坠湖他需要她,她也不该离开他的掌心…… 裴璋神色一凛,目光极快地掠过画舫上方。 下一秒,不等阮窈反应过来,她整个人便已被他拉到身后。 他面色冷沉,蹙了下眉,“走。” 与此同时,脚下的船毫无征兆地猛然晃荡起来。她尚且来不及迈步,就险些因为失衡而摔倒,幸而被他手臂扶了一把。 生死关头,阮窈再顾不上纠扯方才争执的事,心急如焚随着裴璋往船下跑。 沿路上,她看见数名持着兵械的人从画舫侧边的小船上冲出,同侍卫砍杀成一团。 重云面色严峻,一面护住裴璋,一面引着他们去往画舫另一侧,“前面有预先备好的船,公子先走……” 他刚说完,船身陡然向另一侧剧烈翻斜。 画舫的栏杆本就不高,阮窈恰好靠在栏边借此稳固身形,整个人顿因巨大的冲击力而摔了下去。 她一阵昏头转向,本以为会就此时落水,可右手小臂却被裴璋拉住,堪堪悬在栏杆下。 湖上的刺客越来越多,他所带的暗卫四散迎敌,重云也被牵绊住,一时间无法抽身。 裴璋神色不见慌乱,手上发力想将她拉起,另一只手也试图来抱她。 阮窈心跳的飞快,额上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双手拼命往上攀。 就在此时,画舫再次震颤不已,她一声惊呼,不禁没能爬上去,反倒离湖中的水腥气更近。 “公子快走!”重云以一敌多,话语里满是急切,“他们还有弓箭手在上面,此处危险!” 裴璋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五指骨节用力得泛白,“抓住我,”他声音由沉转急。 阮窈望了他一眼。 裴璋眸色乌黑,像是此时漫长无垠的夜。凌乱的火光在他眸中碎裂,令他看上去不再似往日那般波澜不兴。 又是一支羽箭自上方急急射下,钉入船板中。 “你……走吧,”她微一摇头,开始挣脱他的手。 画舫又是一阵晃荡,裴璋站在最为倾斜的栏杆边,维持自身站立已是不易。 混乱中,阮窈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连摔入湖中的水声也被震耳欲聋的砍杀声所掩盖,悄无声息,再寻不见半分踪影。 第26章 肌肤相贴的触感犹存于他的五指之间,仿佛伸手仍可握到那片温热滑腻。 可他却连一方袖角都未曾留住,眼见着她如同一股青烟,消散于湖水中。 * 湖上因这骤然的变故而搅得支离破碎,漫天月色也被火光所污,顷刻间乱为一团。 船上游人不断尖叫啼哭,遥遥看去,像是被惊起的鸦雀,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 接连有人坠入水中,湖面上逐渐浮起零碎的残肢与溺毙的尸首,血花一圈一圈地泛开。 裴璋在侍从的护送下乘小船离开湖心,他右臂被暗箭所伤,伤口正往外渗着鲜血,很快便染污了衣料。 几人匆匆登上湖岸,借着夜色掩映身形,暂且甩脱了追兵,在山林中寻到一处较为隐蔽的山洞。 裴璋垂眸看了眼血迹斑驳的衣袖,沉声对重云说道:“去寻她。” 听他这样说,重云身形却未动,咬牙犹豫片刻,低低说了句:“刺客人数众多,又尚未脱险,就让属下守着公子吧。” 他继而拧眉望向裴璋受伤的手臂,神色愈发难看,“这句话属下本不该说,只是湖中情势混乱,她这般摔下去,只怕……” “莫要多言,”裴璋眸光微沉,侧目扫了他一眼,“去吧。” 阮窈擅于凫水,他是知晓的。 且她方才的神情……绝非是等死之意。 倘若是要赴死,她绝不会,也不该放开他的手。 即便是死,她也合该死在他的掌中,而非就此坠于阴冷的湖底。 裴璋冷静地想着,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愈发显得苍白。 * 落入湖中的那一刻,阮窈的耳旁彻底安静了,只听得见自己响如擂鼓的心跳声。 她划动双臂,使劲蹬着腿,依循直觉游出一段后,才小心翼翼将头浮出水面换气。 湖面上乱作一团,画舫的罗帐被火舌所吞噬,继而轰然倒塌,她鼻尖近乎闻见了焦枯的浓烟味。 她不再多看,匆忙辨了辨方向,重又俯身朝着相反的湖岸游去。 夜色中的湖面一片暗沉,岸边肉眼瞧着不算太远,真靠双腿游起来却好似远在天边。 察觉到身后有巡船在追她时,阮窈下意识便要往水中潜,直至听见一声熟悉的 叫喊,她才迟疑地停下。 划船的侍从伸手拉她上船,而重云竟也在船上。 “你怎么在这儿?”阮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样声势浩大的刺杀,总不可能是为了她,重云此时应当守在裴璋身边才对。 他脸色一贯的冷,言简意赅说道:“公子让我来寻你。” 阮窈心中从迷茫到恍然,随后低头掩饰住唇畔略带嘲讽的笑。 若说裴璋先前的言行尚不足够令她确认某些事,那么今夜自己坠下湖前的那一瞬,他不复沉静的眼,分明在无声地昭示着他的确对她上了心。 若换作平时,她自当窃喜,只因这本就是她一直期盼的事。 任她再微末,总归也有着女儿家的虚荣心,诱得像裴璋这样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对自己起意,怎能不令人雀跃。 只是两人闹成这番模样,她眼下又筋疲力尽,脚也不知在水下踢到了什么,一时半会实在高兴不起来,神色怏怏地在船上蜷缩成一团。 下船之后,重云瞧出阮窈脚上的伤,低声说了句得罪,便抱起她赶路。 不多时,二人就来到了林间的山洞。 重云将她送到,又向裴璋小声复命后,转身去了外头守着。 裴璋倚着山壁而坐,面色沉着自若,唯有臂上染着几朵深红色的血花,脸上也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眼眸正沉沉看向她。 阮窈并不太想承认,然而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她便不由自主略松口气,一直紧悬的心也落下了些许。 她的身体几乎习惯性地就想向他示弱撒娇,可下一秒便想到两人不久前的相持不下,顿觉氛围有几分不自在。 于是她自顾自坐下,刚摸了摸缠在腕上的玉佩,便觉身上一暖。 是裴璋将他的外袍披在了她的湿衣外面。 “痛吗?”他缓声问道,表情瞧不出喜怒,目光落在她的双足上。 许是因为伤后勉强行走,已经有血迹渗到了罗袜之外。 还不待她回答,裴璋抿了抿唇,低声道:“过来。” 阮窈不解其意,随后看他自怀中取出一方白净的巾帕。 她反应过来,便也顺从地往他身旁挪了挪。 裴璋低下头,神色平淡地将巾帕覆在她受伤的足踝上。 他的手很轻,柔软的巾帕擦过她的肤时,阮窈缓缓眨了下眼睛,不禁感到几丝温热的微痒,却又不能抓挠。 她叹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问道:“这回又是谁想杀你?” 他微一敛眉,眼中也有一丝无奈闪过,“是何氏的人。” 那便只能是驸马何砚的那个何了。 阮窈烦躁地盯着自己踝上的伤口,还是痛得皱起了眉。直至裴璋又开了口,才使得她的注意力不知不觉从痛觉上引开了几分。 “乌程县令何方借鬼神之事煽动民意,收买平民诬告吴郡太守。而那群方士——”他顿了顿,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曾涉足废太子一案。” 阮窈闷不做声地听着,旁的事她未必清楚,但他们还在钱塘的时候,陆九叙恨恨咒骂了何方好些回,连她都知晓何氏的这位何方乃孙太守的快婿。 此人莫不是五石散嗑过了头,煞费苦心诬害自己的岳丈不说,还被裴璋抓个正着,继而抽丝剥茧,连家族的老底都被翻了出来。 她忍不住满腹狐疑,愤愤说道:“孙太守若被惩办,于他又有何好处。” “何方迎娶孙氏女并非出于自愿。“裴璋缓声告诉她,“孙太守为人刚直,又以礼法相迫,故而促成了这桩姻缘。” 他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何方因此遭受其他士族的冷遇和排挤,若非此事,也不会离开洛阳任县令一职。” 官有清浊以为升降,从浊得清则胜于迁。 如今高门中人个个素餐尸位,只当清官,绝不屑于去做那浊官。且士庶天隔,这何方娶了他们平日里瞧不起的寒庶武官之女,便仿佛高贵的身份被生生剥去一般…… 君权旁落,朝野中的不同政派整日相互倾轧,可首当其冲遭难的,终归还是寻常百姓。 阮窈越想越是满腹牢骚,且这是她和裴璋在一起的第二次受伤了。可说到底,一直以来都是她想尽法子要跟随他,且他这回又受了伤,她也不好埋怨什么。 在她说完那些丝毫不留情面的话之后,本打算避开裴璋,依沈介之所言去寻孙太守,待到洛阳后再做打算。 不想事与愿违,偏偏这样快就又与他共处一处,怕是夜里都要在这山洞里同眠。 阮窈神色郁郁,将脑袋搁在膝上望着自己的鞋尖。 慢慢的,她湿凉的发丝寒浸浸地贴在后背上,整个脑袋朦朦发热,愈来愈重。 她下意识拢紧了披着的外袍,沉沉睡去。 * 察觉到阮窈有些不对劲的时候,裴璋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手掌下的皮肤一片滚烫,热得吓人。 他拨开她脸颊上濡湿的发丝,见她面色潮红,连鼻息都带着热意。 裴璋微一蹙眉,吩咐重云:“设法弄些水来。” 湖上火光仍未散,重风也迟迟不曾寻来,足见此次事端确有几分棘手。 水是盛在芭蕉叶里送来的。 裴璋把阮窈的身子扶了扶,令她靠着自己,一点一点地喂她喝水。 她软得像一团棉花,许是身上不舒服,口里也模糊不清地嘤咛了两声。 他低下脸时,两人便离得极近。 怀中人殷红的唇瓣轻启,牙齿像是莹润的贝壳,舌尖上尤带着亮晶晶的水痕,带着某种不明所以的诱引。 他定定看了片刻,很快便让自己移开眼,目光落于她乌黑的发顶上。 阮窈没有睁眼,而是呜呜咽咽了几声,仿佛又含糊唤了句“阿兄”,整个人都依循本能贴了上来。 她烫得好似燃得正旺的火,而他却冰凉。 阮窈像是久逢甘霖般抱住他,鼻息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颈间。 裴璋僵了僵,脖颈上的皮肤不禁一阵微微颤栗,伸手欲把她身子扶正。 她却先一步用脑袋在他掌心里蹭了蹭,像是某种受伤的幼兽,发出委屈而又舒适的喟叹,将他缠得更紧。 二人肌肤严丝合缝地相贴,仿佛与生俱来便该是如此。 裴璋抬起手,想把她放下去,可掌心濡湿而柔软的触感却让他一顿。 手再往下滑上一寸,便是她圆润的后脑,及细嫩的颈子。 他不禁轻轻抚摸着她的颈侧,引得她轻哼了两声。 这份乖顺与依赖,莫名令他心口生出一股温热的饱胀感。 良久后,裴璋还是妥协了。 第27章 此次下江南,两回临难,她都因种种差错而留在他身边。 他不是没有给过她选择,而她一次又一次的迎了上来。 他需要她,她也不该离开他的掌心。 灼热的体温顺着发肤,沁透进他的喉头、心口,终究也令他一贯寒凉的身躯逐渐沾染上热意。 * 裴璋仿若是被热醒的。 眼前的一切都泛着迷蒙的水汽,裙衫衣带层层堆叠。 耳边的嘤咛声像是痛苦,又像是欢愉。 而他头一回自下而上地仰视这张娇美脸孔,竟是在卧榻之间。 他合该为这犹如禽兽的行径感到耻辱。 然而梦中的他却蓦然吻了下去。 花心轻拆,牡丹滴露。 第23章 潮梦如醉如梦 梦醒的一刻,天色还昏黑着。 裴璋下意识就想把睡在怀里的人一把推开,仿佛手上抱着的是个碰都不能碰的烫手之物。 然而她整张脸都贴着他的衣襟,只露出毛茸茸的发顶,呼吸声低缓而均匀,一动也不曾动。 ……梦里的放浪,不过是他自己心中所生出的妄念而已。 察觉到衣料内的脏污,裴璋坐着未动,极为不适地闭了闭眼。 烦躁感如同附骨之疽,连同梦中人痴缠而娇弱的嗓音,久久挥之不去。 他在梦里与她放浪形骸的交缠,甚至任由她在他之上……像一对不知天地为何物的野兽。 都道巫山云雨是为极乐,又与子嗣相关,可于他而言,这本身却是桩极其丑陋之事。 为了追寻快慰而互相撞击,发出某种古怪的叫声,再如何为之附上 美名也无法掩盖其本质。 从他少时起,不论是旁人成婚,还是眼见身怀六甲的女子,都只会令他下意识联想到某些算不得美好的回忆。 故而他从不曾有过这般鄙弃的梦境。 他本不会,也不该做这样的梦才是。 怀中人的发热已经退去了,再不像先前那般滚烫。可他身下的躁热却迟迟未散,灼得他有几分坐立不安。 于是裴璋抑制住脑中的浮想联翩,默然估了估时辰,抬起手将阮窈的身子扶起,让她倚靠着石壁。 挪动间,一块玉坠贴着她的袖口滑了半边出来,挂着玉坠的绳络还着意在腕上缠了两圈。 他借着月光垂眸看了片刻。 身体的灼热总算逐渐消散,他慢条斯理地抬手,缓缓将那绳络一圈一圈地解了开来。 * “……这位娘子身子骨强健,就是受了惊吓,又沾了生水,这才发起热来,并无大碍的……” 陌生的嗓音时断时续,不断往阮窈的耳中飘,似乎有人正在她的床边叮嘱着什么。 她半梦半醒地睡着,下意识想翻个身,这才察觉到自己身上竟盖着一床沉重的被子,顿时想也不想伸腿就踢。 “好热……”阮窈不禁烦躁地抱怨,迷迷糊糊睁开眼。 原先说话的人听见动静,顿了顿,“醒了!” 从她的方向,只能看到一名女使匆忙走上前来,俯身替她将被子掖好。 “这是……哪儿?”阮窈看着眼前陌生的人,许是睡久了,嗓音连说起话来都是止不住的粗哑。 女使不慌不忙扶她坐起来,又端来温水,“此处是馆舍,这会儿已近午时了。” 阮窈慢慢咽了两口水,嗓子里的干痛逐渐缓和了大半。 低眼扫过衣袖,发觉连衣裙也被换过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抬起手,可腕上哪里还有沈介之所赠玉佩的影子。 “你可曾见过我身上有一枚玉佩?”她立即问这女使,双手犹不死心地在身上摸索。 女使目光茫然,“娘子被送过来的时候,身上并没有东西……” 她又想了一会儿,蹙眉问女使:“裴公子呢?” 昨夜她刚到山洞时,还特意缠紧了腕上的玉佩,倘若女使未曾见到…… 女使闻言,迟疑地望向屏风之外。 随后,一道温和的嗓音响起:“你们先下去吧。” 阮窈瞪大眼睛看过去,一抹素白衣影正徐徐绕过屏风而来。 她怔了一会儿,脑中仍有些晕乎,不曾想到裴璋竟就在一屏之隔的外厅,只好悄眼去瞧他的神情。 眼前人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因着更过衣的缘故,手臂上的伤口也半点都看不出了。 他既然在屋中,自然也听见了她的问话。 阮窈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我方才说的玉佩,公子可有见过吗?” 裴璋并无隐瞒之意,面不改色地颔首。 阮窈便很快想好了说辞。 那玉佩的形制与绳络是男子所佩之物,但她可以同他说,是她阿兄或阿爹赠给她的。 然而正欲开口,她就对上了眼前人颇有几分似笑非笑的眼,仿佛正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继续往下编。 话都到嘴边了,她却只得咽了下去,无奈道:“那还请公子告知我,玉佩现下在何处。” 裴璋温声道:“那玉佩不是你的东西。” 她一脸莫名,只觉得此人好生不讲理。偏偏他语气还不紧不慢,仿佛本就该是这样。 “公子为何这样说?”阮窈病后脑子昏涨涨的,心里也憋着一股子气,闻言不禁蹙起眉来,越发忍不住埋怨,“公子也不曾送过我什么,如今反倒拿起我的东西来了……” 裴璋坐在床榻旁,修长的指替她掖了掖被角,话语听起来并无不耐,“窈娘,你应当要知足。凡事倘若太贪心,只会适得其反。” 她闻言直直盯着他,好一会儿没吭声。 这人可以说是……敏锐的有些过分了。 沈介之连同玉佩一齐送来的信笺被她撕碎了,他绝不可能看到,那他现在说的话又是何意? 还是说,那玉佩上有什么独特的标识,令他如此笃定自己又会出言哄骗他。 阮窈略想了一想,心上就仿佛被他的话堵了一块,更为气闷。 不论如何,她总要想法子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的。能利用他是最好,可倘若不能,这玉佩不失为一个差强人意的庇护,不是吗? 她一声不吭地咬紧唇瓣,忽而伸手去摸索裴璋的衣袖和胸口,恼怒道:“公子既不当君子,那我也不客气了。玉佩在哪儿?快还我——” 阮窈陡然发疯的行径,连他也未曾料到。顷刻之间,素来妥帖而整洁的衣衫便被她一通乱揉,现出好几处突兀的皱褶。 裴璋脸色微沉,迅速抓住她的手腕,随即把她推开。 她胸膛起伏了两下,原本略显苍白的面颊也浮上几丝红晕,却没有罢休的意思,“公子不曾把玉佩带在身上吗?” 裴璋起身抚着自己衣袖上的折痕,看了她一眼,幽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沉声道:“我劝你适可而止。” 说完后,他再不多言,径直转身离开。 即便瞧不见他的脸,阮窈也能想象出他的表情。 看似温文得体不同她计较,实则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淡漠。 也不知那夜是谁因为霍逸而动怒攥她的手腕……她不禁在心中冷笑了两声。 既已惹了他,目的又尚未达到,如何能让他走。 阮窈咬咬牙,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便想去追他。 她脚上伤口仍在作痛,一腔气性愈发翻涌而上,“欺负完人就走,算什么君子!” 贯来娇柔的嗓音中含着怒气,声量也不觉提高了,外头守着的侍者便是想装耳聋也不能,只得将头垂得更低。 只是阮窈脚上有伤,又猛一下跳下床,步伐踉踉跄跄,身子才晃了晃,就被裴璋回身扯住。 他垂眸看了她片刻,黑沉沉的眼睛毫无笑意。 下一刻,他忽然弯身,微凉的手臂勾起她的腰肢和膝弯,紧接着她身子离地,整个人都被裴璋打横抱了起来。 一头青丝如水倾泻,垂落在他一尘不染的衣衫上,像是绽了数朵墨染的花,带着缠绵的凉意。 阮窈下意识缩在他怀里,双臂攀住他的颈项,惊呼了一声。 裴璋的脸离她不过咫尺间,他唇线抿得平直,此刻闭口不言,更显得矜贵而凉薄。 眼看着就要被抱回床上,她费力挣了几下,脸色涨红,可扶在身上的双掌纹丝不动,仿佛自己成了一个引颈待戮的猎物。 她不由想起还在钱塘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望着裴岚的。好似世间难有什么人事能打破他的自持,竟显得画舫上的那一幕像是她自作多情的梦一般。 可……倘若她偏要打破呢? 否则今日他能不置一词便取走她的东西,明日还不知会如何。 阮窈不禁感到越发烦躁,事态的发展似乎如她所愿,却又远不如她所愿。 可她不能,也不愿就此退让。 阮窈双臂将他勾的更紧,紧接着,鬼使神差地凑近了他的脖颈。 裴璋见状微一敛眉,她却张开嘴,一口咬在他的颈子上。 第28章 柔软的唇瓣紧贴着他微凉的肤,如同情人在缱绻低语。细密的牙却嵌进了皮肉中,带出一股腥甜之气。 他全无防备,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手瞬时间扣上了她的后颈,想要将她推开。 阮窈被他捏住脖颈,不得不松了口,双手却仍勾缠着他的脖子,就是不肯如他所愿躺回床上。 两个人衣袖都纠缠在一处,姿态仿似亲密之极,实则各自都沉着一股火气。 还不待她再说话,落在耳旁的呼吸声就变得有几分急促起来。裴璋深浓的眼睫颤了几颤,眸底划过一抹意味不明的暗芒。 下一瞬,两人几乎在同时间察觉到了什么。 她猛然瞪大了眼,却又不敢确定,只能不可置信地望了望他,又望了望他的身下。 裴璋脸色显得有几分僵硬,退了一步,面容发白地扫过自己,薄唇紧紧抿着,眼底的愕然却遮也掩不住。 “你……”阮窈把他的反应看得一清二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顿时又是震惊,又是羞恼。 第24章 咬痕总会织出一双羽翼 任阮窈平日里再大胆,终究是个未出阁的女子。 隐隐确认了心中猜测后,她脸色腾的一下迅速蹿红,不自然地侧过身子,没有再看他。 看来裴璋根本不是什么断袖,更不是什么阳虚…… 而在她胡思乱想的这会儿,裴璋已经先行冷静了下来,沉声说道:“玉佩不能给你。” 再次对上他平静如初的眼,阮窈话里含了几分压也压不住的羞恼,“既如此,公子就拿别的物件赔给我。” 裴璋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觉得讶异,只不疾不徐地问了句:“你想要什么?” 她便装模作样地想了一番。 “再过三个月,就是我的生辰。”阮窈捋了捋耳边的碎发,眉眼微动,“我想要金玉的头面。” “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她绝口不再提方才的那个玉佩,目光仍有几分不自在,刻意别开了他的颈间。 只因裴璋本就生得肤白,颈上零星的血迹实在显眼,令她难以自制地又想起刚才那一幕,继而脸颊上又开始发烫。 好生……不知羞。 裴璋细细将颈间的血痕擦拭干净,脸上看不出喜怒来,随后便神色如常地离开了。 阮窈原先满肚子的火气被搅合地变了味,随后凝神思忖起他方才说的话。 裴璋不仅不肯将玉还给她,还出言点明她太过贪心。 且如今再想来,沈介之的调令也实在来的突兀,不早也不晚,恰好自她从法净寺回来后便再见不到他的人。 想到此处,她不由侧目,向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透过屏风,只能望见裴璋的一抹雪白衣角。 白衣清简,衬得他神姿高彻,端的是芝兰玉树,绝不有负传闻中种种与他相关的美谈。 这样一个人,难道会仅仅因为她的缘故,就设法将沈介之调离钱塘吗? 阮窈心跳得更快了,却得不出答案。 但有一件事总归可以确认,裴璋如今的确对她动了情。 无论这份心意价值几何,哪怕……仅仅只是出于色欲,至少也足够她安然无恙地随他去洛阳。 她也该是时候设法为自己筹谋了,不必再把一腔心思都扑在他身上。玉佩既要不回来,她就另行为自己多攒些傍身之物,日后若有需要用银钱的地方,大可私下当了便是。 但凡有银钱在手,处境怎么也算不得太差,至少不像当初,只能迫不得已寄住在寺庙里。 她总会想到办法,织出一双羽翼,庇护自己,再尽她所能,寻到爹娘、阿兄。 然后……飞出去。 至于谢应星……阮窈琢磨了一会儿,又咽了两口微苦的茶水,忽然觉得心上堵涩得厉害。 任凭过往再沉重,时间也推着她不知不觉走了这般远。好似只是出了会儿神,一切便物走星移。 初春的时候,她还被困在山寺,从王生嘴里得知谢应星来寻她的那一刻,几乎惊喜交加地要落下眼泪来。 他们曾有婚约,他本该是除去血缘以外,自己在这世间最为亲近的人。 然而如今再想起他,她心底竟然冒出几分迷茫和不安。 自己本该由谢氏迎入洛阳,而不是像如今这样,不明不白地跟在裴璋身边。 按照瑟如所说,谢应星在琅琊郡四处寻她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他们……实在是太久不见了。 她并不知晓他身在何处,在做些什么,对自己的心意又会否仍旧如初。 只差一步就要结发为夫妻的人,此刻想来,竟已经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身影。 阮窈捧着凉透的茶水,怅然地叹了口气,陡然生出一种什么也抓不住的无力感。 * 饯别宴被搅得一塌糊涂,不止裴璋,就连东道主孙太守都在混乱中受了不轻的伤。 湖里画舫上的游人多为来此游玩的名士豪富,凭白被牵扯进这样的祸事里,又如何肯善罢甘休,连续闹腾了好些时日。 重风那夜听从裴璋的授意,好生不易才抓了名活口。何氏的人见势不妙,果断将何方作为弃子推出,一应罪责都让他担了,试图就此了结这桩祸事。 陆九叙侥幸未曾受伤,却也受了不小的惊吓,闹得十分狼狈,同裴璋商议这些事时仍是止不住一脸愤然。 “朝野上下真是烂透了,哪怕是天大的罪状,被这些士族出身的清官挨个审一遍,最后也要轻省三分。”陆九叙烦躁地痛斥,“何氏的人连你也敢动,可见猖獗成了什么样。” 裴璋神色淡淡,嗓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朝中现今无人可用,鲁郡平乱的担子最终还是落到了长平王身上。何氏身后有太后和霍氏相保,此次暂且动不得了。” 提及霍氏,他眸光微不可见地沉了沉。 陆九叙看了他一眼,继而又提起废太子的旧案来。 “那道观里的道士全被灭了口,虽说死无对证,可任谁都能瞧出不对劲。此次回洛阳,不如先禀报给陛下。” “还不是时候,”裴璋提醒他,“潜龙勿用。” 既无证据,便等同于要冒风险。且君权旁落,帝王便是相信,也是力不能支,反会徒劳生出心魔。 陛下这十年来重用裴氏,想以此约束太后与何家。裴氏手头权势愈发滔天,却也就此成为以何氏为首的世家中人拔不掉的眼中钉。 世道浑浊,若要自保,便无人能够独善其身。可他们手伸得未免太远,更不该妄图制约他。 且储君之位空悬,太后一心扶持的三皇子荒谬无道,不堪大用,裴氏也迟早要堕入泥污中,身不由主。 本弊不除,则其末难止。 除非他有一举翦草除根的把握,否则……不如待时而动。 裴璋眉头微蹙,凝神权衡着破局之法。 “我午后便要启程先行赶回洛阳。”陆九叙忽然说道。 “再不走就赶不上就任了,”他有几分漫不经心,“说不准还能遇得上端容公主与何砚那小子的大婚……” 陆九叙忽的收了声,一下子凑近了些,面色古怪地盯着裴璋的颈间。 “这仿佛是——”他双眼一亮,“咬痕?” 裴璋微一敛眉,没有否认,也不欲与他探讨此事。 他正要出言,陆九叙笑得极为促狭,已经一字一句的复述出了他当时所说的话。 “巧言令色、难安于室、并无此意……” “你若无所事事,我可以让人送你一程。”裴璋嗓音温和,话中却分明有几分隐约的警告。 陆九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起身本要走,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步子一顿。 “季娘子孤身流落在外,定然吃了不少苦头,若不想方设法保全自己,又如何能活得下来。”他说着,难得也有几分认真,“她要是有意于旁人,何必非要无名无分地跟着你,至少霍家那郎君还肯娶她……” 陆九叙的一番话,似乎为阮窈先前那些令他不悦的言行找到了颇为合宜的借口。 正如她辩解的那样,她待霍逸并无男女之情,也无意同他纠缠,否则当初又何必假扮为伶人也要逃出来。而后的一系列欺瞒,也算得上是事出有因。 至于那玉佩,她虽说同他取闹了一番,最后却变成了求讨节礼。 裴璋心上的折痕逐渐平复,却不喜听到霍逸的名字,便朝重风微抬了抬脸,示意他把陆九叙请出去。 “陆郎君、陆郎君——” 听见轻呼的时候,陆九叙正站在檐下,用手抚着衣袖上的折痕。 “季娘子是来找伯玉吗?”他同她打招呼。 阮窈乖巧地点头,“听闻陆郎君加了官,好生厉害——我先在此恭喜郎君了。” “多谢美意,”陆九叙笑了笑,“我的加官比起来伯玉算不得什么,他这次回到洛阳,便会履任御史长一职。” “如此……”她也笑盈盈地抬眼望他,粉面上出了些细薄的汗,忽而语带关切地问,“郎君那晚在画舫上不曾受伤吧?” 第29章 提及此事,陆九叙的笑容敛了敛,“我并无什么事,反倒是听闻娘子受了伤。” “不过是些皮外伤,歇上一阵子便好了。”阮窈仿佛想起了什么,颇为低落地蹙起眉来,“听闻买凶之人出身于何氏,也不知那夜枉死的无辜游人可否求得一个公道……” 陆九叙不能将内情说与她听,只安慰道:“那是自然,刺客已然画押,铁证如山,御史台不会徇私枉法。” 她神色仍是犹豫不安,“可是何氏势大,倘若他们要毁证……” “季娘子把御史台想成什么地方了?”陆九叙不禁失笑,“证书存放于兰察宫中,非专人的文书刻印,不得调用。何况如今的信官也是裴家人,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被贿买的。” “原来如此,那 是我蒙昧无知了,“阮窈有些不好意思,“还请郎君莫要笑我。” “娘子说笑了。” 二人闲谈了几句,就此话别。 阮窈走起路来,步子仍然有些慢。 她若有所思地略低着头,甫一进屋子,便感到周身一阵微凉,热燥尽散。 碧纱窗下水沉烟,日光照过来,又隐约映出几抹窗外芭蕉的婆娑绿影,疏疏落落。 裴璋坐在窗下的书案后,一身玉色长衫,头发以竹簪束起,姿态闲雅。 她压下心上的几分不自在,正要唤他,他却先开了口。 “窈娘,“裴璋温声道:“过来坐。” 第25章 泸州情牵 见到阮窈来找他,裴璋并未露出意外之色。 从那日失态过后,他就不曾再去见她。倘若她再乖觉点,本该更早一些就来寻自己。 “是在屋中待得无趣吗?”他让她在案前坐下,注意到她的腿脚走动起来仍有几分不便。 裴璋的嗓音和神情若无其事,仿佛他们不曾有过争执。 阮窈目光在他的颈间顿了顿,又很快移开眼。她点点头,略有两分心虚,还是问了一句,“公子……不生气吗?” “我若不生气,你下回便还要如此吗?” “绝不会了。”阮窈信誓旦旦地表态,目光继而落在案上的文书上,眸光微微动着,不知在想什么。 “公子不如送我几张手书吧……我字写得不好,若能照着公子的字迹临帖,也多少能学几分风骨。”她抬头望着他,一双眼莹莹发亮。 还不待裴璋说话,她又补充道:“只要公子的,不要旁人的。” “这又是为何?”他问道。 阮窈一本正经地说:“书云‘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既要学,自然是择全天下最好的范本来学。” 裴璋握笔的手一顿,抬眸看了她一眼。 这话谄媚的太过直白,不知她想打什么主意。不过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见她坚持,他还是让人取了纸笔来给她。 两人便在同一张案上坐下,各自做各自的事。 见阮窈全神贯注地埋头苦写,裴璋伸手拿起一张被她写满的纸张看了看,纸上密密麻麻,通篇写的都是他的姓氏。 然而他只瞧了一眼,就忍不住蹙起了眉。 她的字能看出一丁点底子,但不多。 好好一个裴字,在她笔下也显得横七竖八,笔划软绵。 他想起家中尚在垂髫之年的堂妹,落笔比之阮窈,约莫也要稳上三分。 “公子这是什么表情……”她立刻有些不高兴地嘀咕,“实在是打击人。” 裴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纸张轻飘飘放回去。 阮窈沮丧地以为他不会吭声了,谁想过了好一会儿,耳边响起极为平淡的两个字。 “尚可。” 到了午后时分,暑意更盛。 明晃晃的日光被窗纱筛成斑驳光影,倾泻了一地。 阮窈许是写累了,顺势俯在书案上小歇,满头发丝用玉簪挽起,只露出一截纤细的后颈。 裴璋在外间服了药漱洗过后回来,所见的就是这一幕。 山洞中的那一夜,他曾用手掌缓缓抚摸她的脖颈,感觉像是某种白腻的暖玉,触手生温。 他指腹微微一动,随后下意识在袖中紧了紧。 案上又多了一摞纸张,裴璋低垂着眼拾起,慢条斯理地依次看她都写了些什么。 一张他的姓氏,一张她的名字,再就是…… 他扫了几眼下面压着的两张纸,通篇唯有二字—— 启明。 他拿给她的手书,分明是《礼记》,她却胡写一通。 裴璋瞥了眼仍睡着的人,将手中纸张放回了原处。 * 五日之后,阮窈脚伤好了大半,一大清早随着裴璋乘车来到渡口。 钱塘水路通达,他们到的时候,约有十数只船泊在渡口外,或装卸货运,或泊岸待客,好不热闹。 登上客船后,阮窈实在忍不住心底的欣喜,这会儿也不嫌晒,有点傻气地在船头杵了许久。她努力在日头下睁大眼,遥遥望着远处几乎要和天连成一片的江面。 而后还是裴璋让重风带她进去,淡声说了句:“暑气太盛,不宜在外久晒。” 她冲他盈盈一笑,心里却不以为意,寻了一个能望见水色的位置坐下来。 起初在船上还有几分新鲜,时日一久,连她这样懒散的人都不禁生出一种蹉跎光阴的虚无感。好在每过一日,便离洛阳更近一些,倘若她实在无趣,便会缠着裴璋同她说话。 可惜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寡言且无趣的人。 即便是在船上,寝食也一切如旧,规律得令人叹服。偶而他会弹少刻的琴,剩余时间则多在看书。 待到入夜,他卧房的舱门一旦合上,只要不是十万火急的事,重风也绝不会再去打搅他。 船程过半时,阮窈才忽然发觉,自从画舫遇刺一事了结后,便不曾再见过重云。她好奇问过一句,得知他有其他事务在身,这回并不同他们一起走水路。 待抵达泸州时,已然是七月过半。 一路风尘仆仆下来,惟有阮窈人逢喜事精神爽,还算得上有几分神彩。 得知他们要在泸州先行下船休息,艄公也需另行采买补给,她虽十分不情愿,却也没有法子,只能跟着乖乖下船。 泸州当地有裴氏的一脉分支常居于此,裴璋少年时也曾在泸州住过,从前的宅子如今还空置着。 叔父裴策得知他要来的消息,当日差了家仆相迎。裴璋不能失了礼数,翌日也前去府上拜访。 裴策生得与他父亲裴筠足有六分像,连整肃的神态气度都一脉相承,脸上甚少现出笑意。 裴璋的父亲在他弱冠那年意外得了风瘫,此后连张嘴说话都再不能,更遑论是处理政务。 倘若是二房或三房的父老遭此横祸,任裴氏治家再严苛,恐怕也要手忙脚乱一阵子,少不得会出些错漏。 然而裴璋自少时起,便是洛阳最为人所称道的世家公子。 不论是行止学识,亦或是品性,都近乎像是一块无暇的美玉。 他肩上担着裴氏的担子,这些年来,也一向做得很好。 “听闻你此次回来,身边还带了一名女子?我虽不知你父亲当初为何要与温氏退亲,但总归也是想为你另择一名端雅的女郎为妻,而非像眼下这般。” 裴策话语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之意,却又无法将话说得太难听,只得端着长辈的架子试图劝诫他。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至今仍未娶妻,本就多被那些小人暗地里揣度置喙。倘若携她回洛阳,迟早要被人传言养了个外室在身边,届时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裴璋默然不语地听着。 实则叔父说的并无不对之处,且措辞已然算得上是含蓄。 即使抛开品性,她的身份也恐怕埋有诸多隐忧。他既然不能,也不该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合该尽早斩断与她丝丝缕缕的纠缠,以免误人误己。 只是……裴璋也不知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他三岁读圣贤书,孔圣人的三戒早该刻骨,却不止一次因她而情牵意动,想来也实在可笑。 他低垂下眼,盯着杯盏里飘忽起落的茶尖。 房中萦绕着浅淡的檀香,若有若无的青烟令他略微有些走神,继而忆起船上的那一场微雨。 阮窈坐在他身旁,手里拿了本经书在看,忽然吃吃地笑起来。 见他不解,她便同他说起书中的这则故事。 深山中有一名掌管降雨的独角仙,因为厌恶雨水,作法引来大旱。为破去仙人的神通,一名叫做扇陀的貌美女子前去山中寻他。后来二人两情缱绻,于是仙人因破戒而失去法术,还随着扇陀下山。扇陀沿路走累了,便坐到仙人的肩头,架肩而还。 这则故事本是为了劝诫凡人,非遣除六欲,不能得圆满。 可她却笑意盈然地道,永不行差踏错固然好,可便是仙人也无法做到。在为扇陀破戒的那一刻,兴许也是仙人最为欢喜的一刻。 第30章 若无难得欢喜,又何来架肩而还。 约莫只有她会这般想,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 而他那时也没有再出言辩驳。 见裴策仍在兀自说着,裴璋终于开了口,温声道:“ 她和旁人不同,在建康时,曾于侄儿有救命之恩。” 不论如何,阮窈同他之间的纠葛,本就是他的私事,他自然要一力掌控。即便是父母,也未必能够干涉得了,旁人更没有过问的资格。 裴策闻言直皱眉,嘴唇动了动,脸色也越发难看。 又不是出身于高门的贵女,就是有救命之恩又如何,二人身份如云泥之别,自有上百种法子可轻易打发了她,何需多交代什么。 他到底是裴璋的叔父,合该担起管束之责。 总归是个身如草芥的女人,日后真碍了事……寻个机会除去便是。 裴璋从府中出来时,看见了正守在马车下的人。 重云满面风尘碌碌,上前将手中纸稿呈交给他,“属下不负公子所托。” “辛苦你了。”裴璋嗓音温和,接过纸稿。 于车上坐下后,他缓缓展开重云带回的纸张。 他此行沿路奔劳,纸上沾了好些脏污,字迹也潦草而斜乱,裴璋却看得十分专注。 少顷,他捏着纸张的手指用力到近乎泛白,蓦地发出一声冷笑,额角也隐隐有青筋在跳动。 * 黄昏时分,阮窈才带着女使从街市回到宅子。 她从前不曾来过泸州,裴璋既办事去了,她闲着也无事,便出去好一番逛游,还买了些花与小食回来。 连日乘船的辛苦被她抛之脑后,步伐更要比平日里轻快几分。 阮窈才进门,许久不见的重云正在院中,上前同她说道:“季娘子,公子有事要见你。” 她微微一愣,“公子回来了吗?他人在何处?” “在禅房。”重云看了她一眼,神情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第26章 情动蛇头如美人,下半身却是滑凉的蛇…… 沿路曲径通幽,仆从在廊下点上了疏疏落落的灯火,映得墙角几株修竹如浮翠流金。 阮窈走到小径的尽头,禅房四周花木深深,清幽而静僻。 她掌心里却浸出了一层绵密的薄汗,总有种算不上好的预感。 裴璋今日不是去拜见长辈了吗?怎的回来以后一言不发便让重云喊她来。 且重云神色古怪,阮窈问了两句,他一如既往地嘴严,一个字也不肯说。 她一面琢磨着,一面推开禅房的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端坐在案后的身影,像是尊无声无息的神像。只是他半边身子都隐入了暗影中,显得有些冥冥不清。 他手旁还堆放着几本经书,却并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公子这是怎么了……”她挤了个笑,出声问了句。 他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眸光淡淡从她脸上扫过,令她骤然生出种难以言说的怪异感。 仿佛自己成了一粒微渺的浮尘,虽说正被他看着,却又不曾真正入眼。 阮窈只得压下心底的不自在,硬着头皮在裴璋身边坐下。 他薄唇微抿,嗓音里听不出喜怒。 “我今日听闻了一些事。”他顿了顿,又继续道:“与你有关。” 她的手垂在膝上,不自觉间便将裙裾攥出了褶皱,语气里颇带了几分小心,“我……能有何事,莫不是认错了人。” 裴璋并未否认,而是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窈娘是梁郡人……待到了洛阳,可有何打算?” “自然是陪伴着公子。”她一如既往地小声说,心中的古怪却挥之不去,忍不住又问了句,“公子怎的忽然问起这些事了?” 阮窈觉得有哪儿不对,几乎是下意识便伸手轻轻扯了扯裴璋的衣袖,像往常那般换上了略带撒娇的语气,“莫非是公子不喜欢我了,还未曾到洛阳,便开始想这些……窈娘举目无亲,倘若公子赶我走,那我只能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了……” 阮窈的嗓音自小随阿娘,原就娇柔绵软,再有意拖长些尾音,总能让听的人心肠瞬时间软下一大半。 见裴璋一直不语,她疑惑地仰起脸看他。 天色渐晚,禅房中唯有供台上点着长明不熄的烛火,他的面孔蒙在暗影中,瞧不清楚神色。 阮窈感到裴璋今日较之平时,似是心绪不佳,便想像从前一般再柔声哄他几句。 然而还不等她张嘴,一只寒凉的手就猝不及防地扼上了她的脖颈。 她骇然睁大眼。 他的眸里倒映着明暗不定的烛火,含着几分阴鸷地紧盯着她,随后极轻地勾了勾唇,不紧不慢吐出两个字。 “阮……窈?” 她脑中仿佛有根弦,伴随着这轻飘飘的这两个字瞬间崩裂开,震得她浑身都颤了颤,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 颈间的五指逐渐收紧,阮窈脸色很快变得涨红。 裴璋知晓了她不可言说的隐秘,且……真的想要杀了她。 意识到这一点,阮窈竭力想要发声,语调却碎不成句,只能拼命地向他摇头。 “沈介之除去为数不多的家人,只在军中有一位阮姓友人。”他的嗓音斯文而冷静,“阮淮与他本是同乡,后因通敌之罪而逃窜,家中同父异母的小妹也不知所踪。” 裴璋极轻地笑了一声,冰凉的目光却像要刺穿她,“旧故重逢,酒暖情热?” 他当然知晓,阮窈从始至终心术不端,本就是带着欲念而有意接近他。可他不曾料到,她竟这般胆大,且这般野心勃勃。 是他低估了她。 倘若仅仅是为了安身立命与荣华富贵,兴许她早就随霍逸或是沈介之而去。可她偏生愿意无名无分跟随在自己身边,便是为奴为婢都甘愿。 他竟也真的相信了她会有几分浅薄的真心。 恋慕他的女子如同过江之鲫,换作任何一人,若受了他的眷顾,合该欢喜,也合该臣服。 而非继续满口谎言自作聪明地愚弄他。 阮窈眸中的惊恐近乎满得快要溢出,泪珠像骤雨一样扑簌簌往下坠,细细碎碎地砸落在他的手背和衣袖上。 像是无声又竭尽全力的哀求。 “广陵王生,是否死于你手?”裴璋面不改色,沉沉问了句。 眼前人身子僵了僵,继而更为猛烈地挣扎起来。 于是他卸去几分力道,想听一听她会说什么。 阮窈抓住他的手,艰难地咳了一阵,哀声说道:“是……我是骗了你……但我阿爹和阿兄是被旁人所构陷的,自然不能就此认罪。而我孤身一人,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更不曾有过害人之心。” 她又流下泪来,睫羽止不住的颤抖,“我也当真不曾认出沈介之,他和阿兄常在军中,又何来故交情热……” “而王、王生……”她眸中掠过一抹恨意,张开嘴急急喘着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他分明是个畜生。” 阮窈浑身都在发颤,却仍像他们在燕照园的那一夜,带着讨好努力想要贴近他。 裴璋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继而又想起自己尚在灵山寺时,王家人所刨找出来的那具尸首。 颈间的木簪入肉三分,痛痛快快,利落无比。 她绝非柔弱可欺,反而恰恰擅长于用这具温软的**将仇敌缠绕至死,像是志怪话本上某种类似美人蛇的精怪。 蛇头如美人,下半身却是滑凉的蛇尾,使人为其皮囊所悦,而忘却其皮下的剧毒。 见他久久不语,眼前人更为惊慌无措。 她的红唇不断开合,又沾上了眼泪,泛着濡湿且莹润的水泽,“不要杀我……” 裴璋喉间忽然生出一股热意,灼得他心神不宁,须得做些什么。 而他的身体在这一刻,已然先行做出了决定。 他用手扣住她的后脑,俯身对着这惑人的唇舌重重吻了下去,令她无法再口出诱言。 他早就说过,这世间凡事皆有代价。她敢对自己撒下这般荒诞的谎言和承诺,就合该承担相应的后果。 阮窈猝不及防地承接他的唇,可与其说是缠绵悱恻的吻,倒更像是某种掠夺与刻记。 扼在她脖间的手,改为了掌住她的后脑。而裴璋的五指深深拢入她发丝的缝隙中,仿佛她的头颅与颈子都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他的唇舌泛着潮湿的凉意,侵入她的牙关后,随之略显生涩地在她口腔中交缠。她舌尖无处 可避,只能被迫回应着他的啃啮或舔吮。 二人的唇齿缠绵很快引出阵阵羞人的水声,裴璋贯来寒凉的呼吸也逐渐升温,仿佛并不打算停下,更不会止于此。 阮窈脑中一片空白,浑身僵硬不已,半点亲吻的柔情蜜意都不曾有,反倒觉得他的舌像一条阴湿的蛇信子。 她前一刻近乎以为自己会死在他的掌下,此刻却又被吻得险些快要窒息。 第31章 直到她忍无可忍地去推打他的肩,裴璋这才松开了唇舌的禁锢,缓缓收回了一直扣住她的手。 她尚且顾不得羞愤,只觉得口舌发麻,胸口因为喘息而快速起伏着,惊疑不定地看向他。 裴璋很快便平复了呼吸,神色比之她要从容许多,惟一双漆黑的眼正盯着她的唇。 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因为被他掐了脖子,这才产生了不可言说的幻觉。 可他唇畔的水渍未干,自己的口腔被他唇舌掠夺的窒息感也仍没有完全褪去。像是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潮水,濯得她脑子发木。 还不等阮窈完全冷静下来,裴璋忽然将手搭上了她的腰,继而扶抱着她跪坐到了书案上。 这桌案不算太高,而他身量颀长,她跪在上头,要微微仰起脸,才能与他对视。 裴璋薄唇轻抿,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随后若有所思地来牵她的手。 烛火的映照下,眼前人仍是那张神清骨秀的脸,只是眸中多了几许意味不明的晦暗。他毫无羞臊地把她的手往下带,神态自若的仿佛是在教她读书习字一般。 阮窈张了张嘴,呆愣了好一会儿,才陡然察觉出裴璋想教她做什么。 她指尖发烫,犹如被火舌所灼到,下一刻便挣起来。而羞愤和方才的畏惧令她不敢叫喊,只是伸手去推拒他,颇有几分僵硬地说道:“这、这样于理不合……” “你不情愿吗?”裴璋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缓声问了句。 他的语气并不重,好似是在真心问询她,一双点漆般的眼浓黑如寒潭。 阮窈的后颈很快升起一股凉意。 她含着泪,不再言语。 夜色四合,禅房中烛光昏暗。她的裙裾与裴璋的袍角堆叠在一处,丝丝缕缕,难分彼此。 她瞧不清楚下方的情景,也羞于去看,可不论如何也无法忽略手中灼热的触感。 无措地抬起眼时,阮窈恰好望见了书案对面的供桌。 供桌上的佛龛里奉着一具神像,面目模糊,像是哑口不言的看客。 她从不信鬼神,也自认不是什么高尚之人,这一刻仍然心口一紧,手指也不自觉攥了攥。 裴璋却好似难耐地发出一声低吟,眸中水色更重。 他呼吸沉沉,嗓音略有两分哑。 “莫要分心。” 第27章 温颂可他又是什么正人君子吗 事毕,裴璋让侍者送了清水进来。 宅子里的使女都是在此服侍已久的人,脸上恭敬如常,也自然不会流露任何异色。可阮窈还是觉得如坐针毡,掌心里止不住地发烫。 身上的细汗冷却后,留下了一层黏糊糊的湿腻。她皱眉将手指浸在凉水里,借此舒缓手腕过度用力后的酸胀感。 颈间的掐痕还在阴恻恻地作痛,她望着水盆,心绪像是一丛理不清的乱麻。 裴璋竟把她的过往查得一干二净……事到如今,再想隐瞒什么,也都没有意义了。 她的确掉以轻心了,可他又是什么正人君子吗?他高高在上地审视她、揭穿她,眼中分明带着怒气与鄙夷,然后又对她行这般没羞没臊的轻薄之举。 当真可笑。 阮窈磨蹭得太久,等到再被裴璋叫过去的时候,她连指腹都被水泡得皱巴巴的。 他神态温雅如旧,半点狼狈都不显,目光落在她攥起的手指上,丝毫瞧不出一丝方才情动难抑的样子。 虚伪的小人。 她忍不住又在心里暗骂。 好个芝兰玉树的裴长公子,明面上无妻无妾修身自好,却能迫她在禅房里对着神像做亵渎之事。 更莫说他前一刻还像是要把她生生掐死,后一刻却又是好一番索求无度的亲吻,即使说出去又有何人会相信…… “窈娘。” 许是瞧出了她的走神,裴璋唤了她一声。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自有一股无形的威压凉凉迫向她:“往后在我身边的时候,须得专心。” 阮窈闻言,心下微颤,两只手也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她也不记得曾在哪里的话本子上看过,说男子餍足过后……便要比平日里更好取悦。 想及方才二人交缠在一处的呼吸,而眼前人也似乎再没有要取她性命的意思,她犹豫再三,心脏跳得一下比一下重。 阮窈最终仍是顾不得心中还未散去的屈辱感,扑通一声跪在裴璋的袍边,眼眶情不自禁地一阵酸胀。 “是窈娘的错……”她喉中像是哽着些什么,眼里也浮上了泪意,“我不该骗你,也并非有意要愚弄你,我只是太过于害怕。” “我身份微贱,任谁都能欺辱,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活下来,不得不想尽法子保护自己。我不愿公子同旁人一样,将我视作叛臣之女。倘若这样,对我而言怕是比死都难受。” 她跪在带着凉意的地上,微微低垂着头,泪眼迷蒙中,只望得见裴璋一尘不染的衣角。 “窈娘是有罪,公子若要因为我的欺瞒而怪我,我任凭公子处置,绝无一字怨言。只是……求公子救救我的爹娘和阿兄。”她娇软的嗓音不断颤抖。 “我父兄所谓的罪状,分明就是被人有心伪造的。公子倘若不信,叫人调取文书一对比便知,这种大事,我绝不敢妄语……” “此事事关重大,并非由你一面之辞便可做决断。”裴璋嗓音冰凉,没有一丝温度,更无半点要出言安抚她的意思。 阮窈心尖都颤了颤,随后猛然生出一股怨愤,像是野火一般,从心口连绵着蔓延到她的喉间。 这话说得好生持正,分明却是不愿帮她的意思。 这禅房中近乎还留有某种令她感到古怪且羞恼的味道,他才借她的手快活过,不出半个时辰又变回了原先公平无私的样子。 可她眼下又能有什么法子,她的身份见不得光,只有暂且依附于他。若裴璋觉得她新鲜,也不过是当个玩意养着占着。 至少自己眼下还能够引起他的欲念,便是咬碎了牙,她也得为自己再争上一把。 倘若他答应,那么她所做的,及往后可能要做的,才不算白费,否则岂非连妓子都不如。 阮窈强忍着委屈,近乎是哀求地拽住他的衣角,手上甚至不敢过于用力。“求公子怜惜怜惜我吧……” “只要……只要公子愿意相助,我、我——”她不得不说着种种违心的话,脸颊因为羞耻而滚烫,故而连抬头看他都不曾。 然而话音未落,她蓦地听见一声极低的冷笑,随后下巴遽然被他扣住,被迫抬起脸与他对视。 裴璋眼眸阴晦,斯文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唇畔含了一丝讥诮,“这才是你费尽心思想要达成的事。从始至终,一言一行,皆是为此而来,却还要巧言令色。” 他手上的气力陡然加重,捏得阮窈吸了口凉气,痛得紧紧蹙起眉。 “方才之事,你可有与旁人做过吗?”他声音很轻。 阮窈听得心里发凉,急急想要否认,他却并没有等她回答,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眸中漆黑如墨。“倘若有旁人能够帮你,你也会将这些话话说与旁人听,继而心甘情愿侍奉一番,是吗?” 她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像是整个人都被狠撞了一下。 裴璋目光沉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就像在打量一只卑贱而不驯的猎物。 意识到自己好似惹恼了他,阮窈瞬时间又想起了不久前刚刚死里逃生的惊惧,面色继而变得发白。 可这人动手想杀她在前,又轻薄迫她在后,最后还要羞辱 她云心水性。 可这是她情愿的吗?是她能够选的吗? “你不该向我提要求。”裴璋陡然松开捏住她下巴的手,继而平淡地垂下眸,抚平衣袖上的折痕。“也没有资格提。” 她眼下还挂着泪,气性更是翻涌而上,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只恨不得想抄起地上的水盆浇到他脸上去。 裴璋眸光冷而淡,很快让人进屋将阮窈带下去。 她发丝凌乱,满面都是泪痕,狼狈不已。宅子里的侍者却一眼也不多看,只是依照他的意思带她走。 阮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被拖着离开。 * 她哭久了,待到回卧房,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脑袋隐隐作痛,像是被人拿了把小锤,在太阳穴上一下一下地敲。 好不容易睡下,阮窈又做了噩梦,在梦里见到了自己将死的阿娘与阿兄,吓得夜半惊醒,分明十分疲惫,却再如何都无法重新入睡。 次日天明,还不等她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就被昨夜把她带回来的那名侍者揪了起来。 随后阮窈在继钱塘那段时日之后,又一回换上了侍女的衣衫。 只是区别在于,这一次并非是她自愿的。 “从今后,你便改名为阿禾。”侍者望着她的目光略微有些古怪,却又很快恢复肃然,“记好了。” 第32章 阮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身,却也不曾为奴为婢过,即使那时寄住在山寺,住持和妙静也并非将她当做婢女使唤。 什么阿禾更不必说,分明是裴璋在用她当初乱编的假姓嘲讽她。 她唇角的冷笑压都压不住,在心里咒骂了他好些遍,可次日再见到裴璋,仍然不得不挤出笑脸,尝试着去试探和讨好他。 只是那夜过后,他仿佛又变回了早前温和而又冷淡的模样,待她也好似当真与待这宅子里的其他侍女没有什么分别。 可终归只是阮窈的错觉而已。 她渐渐发现,自己越是放低身段,他便愈发好整以暇。漆黑的眼扫过她,随即眸中有极淡的嘲讽一闪而过,快得近乎让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 他根本就是在有意羞辱她,想要看看自己究竟肯做到哪一步。 阮窈越发觉得自己像个玩意,几乎要无法忍受裴璋这样面上温文实则轻视的姿态。 可她全然受制于他,身不由己,说不准哪日连性命都不保。一旦想起颈间那只冷冰冰的手,她在大夏天也像是被迎头泼了一盆子雪水,滚烫的怒火和焦躁就此被浇熄。 裴氏故宅中的侍者本也不待见阮窈,只因她是个身份不明的孤女,没有人会觉得是高高在上的裴大公子意欲待她如何,左不过是她仗着美貌行狐媚之事,才能够死乞白赖留在裴璋身边。 侍者之间偶尔也会私下闲谈,话里话外都曾说起过一名叫做温颂的女子。 温颂是泸州刺史之女,又与裴璋的伯父沾着些亲故。实则对于贵女而言,旁人反而不会大肆谈论她的容貌,而更为热衷于夸赞她的才情与美名。 但更为让人津津乐道的事,则是裴璋少时在这儿住的时候,他父亲曾相中了温颂,还一度为二人定下姻亲。 这门亲事后来因为裴父重病而打消,但留在泸州的侍者也都因此而识得温颂,一旦提起来便忍不住要面露惋惜。 这位传闻中的温娘子来寻裴璋的时候,阮窈恰巧在宅前的花苑中侍弄着墙角长势衰萎的凌霄花。 “温娘子请稍坐。”侍女笑吟吟迎了温颂进来,“公子这会儿正在书房内,奴婢晚些便去通传。” 亭中芭蕉浓绿,几株苍翠的修竹下置有可供休憩的茶桌,一片郁郁苍苍。 绿荫之下,来人一身面料矜贵的春纱襦裙,发髻上簪的珠花微微摇颤。 即便只是坐在石凳上,她的脊背仍旧纤薄而笔直,自有一股温婉沉静的风流态度。 阮窈不禁多看了两眼。 当真是个气质如兰的佳人,且上天待她也不薄,不必嫁于裴璋这个伪君子,自然是件好事。 只可惜温颂与端容公主不同,似乎并无半点要移情的意思,仍要一门心思恋慕他。 宅中最为年长的侍女叫绿茗,她眼尖,使唤着阮窈去取茶点送来,自己则在温颂身旁同她说话。 还不等阮窈端着茶盘走近,就先在茶桌外被一只不曾见过的狗给拦了下来。 这狗中等体格,浑身雪白,正露着一排参差的犬齿,朝着她手中的吃食狂吠不止。 阮窈生来就害怕猫狗,瞬时间头皮发麻,脚下步伐也不由自主僵住了。 温颂听见响动,侧目朝着这边望来。绿茗瞧得直皱眉,只得走上前来,好言好语去哄那白狗,又压低嗓音斥了阮窈一句,“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把茶点送去桌上。” “我……我怕狗,”她面色都有些发白,“有劳绿茗姐姐搭把手,我就先回去整花了。” 绿茗闻言,不满地瞪向她,“这狗是公子还在泸州住时赠于温娘子的,身份比你金贵的多。你如今既做了侍婢,又哪来挑挑拣拣的道理,莫要在温娘子面前失礼……” 一番话还未说完,温颂那只狗似是失去了耐心,竟扑到阮窈的裙上试图去扒拉她手上的托盘。 她一颗心跳得飞快,再顾不得绿茗的训话,急急退了几步想把狗甩开。谁想那狗的脚爪竟勾住了她裙上的布料,不仅没有如愿甩开,反倒激得狗愈发贴着她扑腾,嘴里乱吠不止。 “这位姑娘,雪团是不咬人的……”温颂似乎起了身,嗓音温婉,不紧不慢地劝了她一句。 阮窈又如何听得进去,情急中踢了这狗一脚,托盘里的热茶也洒到了狗的毛上。 白狗被烫得一声哀嚎,绿茗在旁也吓坏了,见狗受了伤,这才伸手想来拦。可狗痛得发了狂性,嚎完立马又去扑咬阮窈。 她慌不择路,也早顾不上茶盘了,转头正要跑,小腿肚上就被狗狠狠咬了一口,瞬时间便痛得她眼泪往外涌。 第28章 雪团狗都比你金贵 阮窈腿上痛得钻心,冷汗一瞬间就冒了出来。 而令她惊恐的是,这只白狗咬住她不肯松口,吓得她忍不住要哭喊出声。 直到温颂的侍女想办法将狗抱开,她跌坐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 温颂细细看着白狗肚皮上的踢痕,显见得有几分心疼。 她让侍女抱着狗一番安抚,这才轻蹙双眉,望着阮窈问了句,“伤的可重吗?” 万幸这白狗算不上大,可犬齿到底结结实实扎进了皮肉,阮窈狼狈地刚爬起来,就被绿茗扯了一把,忍着痛跪在温颂脚旁。 “重。”她眼下还噙着泪,如实答道。 温颂默然片刻,语气有几分不解,“方才你若是不跑,雪团自然也不会咬你。”她似是这时才打量了阮窈两眼,继而问道:“我不曾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绿茗面色也十分难看,小声对着温颂解释了两句,“温娘子,阿禾是公子此次从江南带回来的侍女,不懂得规矩。” “便是再不懂规矩,也不该踢我们娘子的狗儿。雪团原就是公子回洛阳时赠予娘子的爱宠,还未来得及见公子,倒是先被……” 说话的女使抱着白狗不断安抚,眸中含着几分愠色。 温颂很快轻声制止了她,“不得失礼。” 阮窈觉得自己腿上在流血,她想起从前听闻过一种叫做恐水症的病,人在被狗咬了之后,不出七日便会疯疯癫癫而死。 她面色惨白,越想越觉得惧 怕,再不愿听温颂与绿茗的话,只想着起身去清理伤口,却又被温颂那侍女给拦下。 “我们娘子在问你话,你听不见吗?”她似是动了怒,“裴府如何会有这般不懂规——” 侍女话音未落,一道清冷的男声淡淡传来。 “何事喧哗?” 在场的人瞬时间都住了嘴,朝着花苑外看去。 翠竹下,他一袭青衫,身形笔直如松,正蹙眉望向阮窈所跪的位置。 “表哥,”温颂唇角情不自禁扬起,越发显得眉目娟秀。 她行止端庄,纵是欢喜,仍依照规矩盈盈向着裴璋行了一礼,这才迎上前去答了他的话:“雪团贪玩,一时追逐起送茶点的侍女,这才起了些磕碰。” 温颂的话语里转而又含上极淡的委屈,“本是想将雪团带来给表哥看看,离家前还着意给它擦了澡,不成想闹出了这番动静。” 她伸手轻抚侍女手上抱着的雪团,继而望着白狗肚皮上的脏污微微拧眉。 阮窈眼眶渐渐发红,将喉头的酸涩重重咽了下去。 她活了十八年,在此之前,还从未遇到过比人还要金贵的牲畜。 就因为雪团……是裴璋曾经养过的狗。而温颂不但是他的表妹,二人还曾有过婚许。 绿茗斥她的话像是蚊蝇一样在她耳边反复地转,“身份比你金贵的多。” 她脑子里正嗡嗡作响,便察觉到有道目光凉凉落在她身上。阮窈不想去看他,眼泪顺势砸落进泥土中。 说来可笑,她这会儿居然止不住的害怕,怕自己真的会因为踢了狗而被责罚。 若不是因为裴璋,她又怎么会像眼下这般狼狈。费尽心思与他相识一场,当真半点好处没捞着,如今还成了供人差遣的仆奴,连温颂的一条狗都不如。 当下所有的疼痛和委屈都转而化作无名的毒火,不间断地燎烤着她。她几乎再忍不住愤然,想要大声为自己辩解,也想要大声咒骂他。 可他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却并未回应温颂的话。 “绿茗。” 再开口的时候,裴璋的嗓音听不出喜怒,只显得有几分沉:“带她下去处理伤口。” 阮窈一直悬在心口的那股气这才顺了半点,她匆忙擦掉眼泪,走前抬头扫了他一眼。 裴璋正看着侍女手上的白狗,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 “表哥?” 眼见绿茗扶着阮窈下去了,温颂不由怔了怔,眼中也露出了一丝茫然。 裴璋眸光黑沉沉的,带着些许她看不懂的情绪。 “犬本该畏主,可倘若你惯纵,便会惹出祸事来。” 他低头看她,语气并不重,温颂心上却陡然一跳,面色也不禁有些发白,没有再试图解释。 第33章 “是我疏漏了……” 雪团被她养得娇惯,在温府也近乎是横着走的。即使扑了哪个下人,也无人敢跑,更遑论是踢狗,都是赔着笑脸便过去了。 也不知今日是怎的……那名叫阿禾的侍女竟被一只小狗吓成这样,还这般大胆踢了雪团,这才激出了狗的狂性。 而表哥素来行事持正,对待旁人也温和守礼,并不会因为受伤者是下人就加以宽纵。 温颂试图在心底安抚了自己两句,可仍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冒了出来,莫名觉得有哪儿不太对。 “此犬往后就留在我这里,”裴璋对重云微微颔首,他立刻会意,迅速从侍女手中将狗抱走,“以免再伤人。” 这毕竟是她养了快八年的狗,任温颂性情再怎么端静,眼眶也不由得发酸,不住地去看重云手上的雪团。 她强忍着委屈说道:“表哥,我并非是有意为之,只是雪团它……” “我知道。”他语气算得上是温和,话语却不容她置喙,让重云将狗抱了下去。 “今日之事,我不会怪你。”裴璋点漆般的眼波澜不兴,也瞧不出任何怒意。“只是下回莫要再如此。” 温颂嘴唇颤了颤,有些无措地望向他。 不该……是这样的。 温颂想起自己初次见到裴璋的那年,他才只有十七岁。 彼时她住在姨母那儿,遇到了随着父亲来到泸州裴府拜谒的裴璋。 穿着青衣的少年身段清瘦而风雅,虽说生得俊美,眸光却清冷如寒潭,整张面容无半分女气,将那仲夏时节正值浓绿的草树都映成了点缀。 温颂是世家女出身,从小便清楚自己未来的夫君门楣不会低。可当她得知裴璋的父亲有意叫他们结亲的时候,仍是情不自禁地心头撞鹿,眼底的笑意又甜又浓。 女儿家柔肠如诗,裴氏的确门第高贵,但于她而言,更为仰慕的,还是裴璋恰巧能够满足所有她对于男子的幻想和期待。 “沉雅而有器识,仪望甚伟”,可见古文上并非胡诌,世间确有这般神姿高彻之人。 温氏也算是名闻遐迩的望族,家风自不会差,可她阿兄仍不免沾染了些世家子的坏毛病,喜好熏香傅粉,又四处游宴清谈,时常被父亲斥责不堪大用。 故而温颂不爱与阿兄亲近,反倒时常带些书卷去寻裴璋。他品性温和,从无不耐,也将她当小妹一般,多有照顾。 实则裴璋之父比之温颂的父亲,更要严苛沉肃得多,可她却从未见过裴璋因行止不妥而被其父所怪责。 他像是一座高山,令她仰之弥高。 姻亲作罢,并非是温颂所愿。可她既然与裴璋相识,见识过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又怎愿明珠暗投。 更何况……他当初对自己也算体贴入微,怎能说是全无情意。 而在退亲之后,裴璋总归并未另娶,听闻身边也从无亲近的女子。 胡太后即将大寿,温颂本应随母亲同去洛阳为太后祝寿,可在她听说裴璋途经泸州后,便想法子多留了几日,想要届时与他同去洛阳。 然而二人这样久未见,此时对着他平淡的眼,温颂的喉间好似哽住了,再说不出原先预想中的话。 * 阮窈换下摔脏的衣衫后,很快有侍者带了临近的医师过来。 医师先让她仔细清洗创口,随后又打开药匣子施行艾灸。 她望着腿上的咬伤忍不住直皱眉,胆战心惊地问那医师:“听闻有一种病症会因被犬咬伤所得,我这伤势算得上严重吗?” “凡被犬咬者,七日一发,三七日不发则脱也。”医师如实答道。 阮窈眼泪刚要涌上来,那医师连忙补充道:“若是被瘈狗所伤,才有患病的风险,听闻伤人的狗并非疯瘈,娘子还是宽心些为好。” 她双眉仍紧蹙着,只能闷声点头。 腿上的伤虽有些痛,但也不至于走不了路。 医师走后,阮窈歇息了一会儿,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不得不起身去往书房收拾。 成了侍女之后,她就同旁人一样,每日都有固定的差事要做。 裴璋起居固定,她依照绿茗所说,从未在书房撞到过他。更何况温娘子今日还在此,谁知道二人晚些还会干什么。 兴许会互诉重逢后的衷肠,兴许要共赏夏荷夜萤,总归他们才是一类人,看着文雅,实则漠然得很。 阮窈阴沉着脸走过书案,余光忽而扫到案上置着张收整了一半的画卷,似是他离开时颇为匆忙,还未来得及收好。 她心中一阵奇怪,只因裴璋此人喜洁,经手的书册笔砚总会妥善放好,桌案上难得摊放什么东西。 她不由有些好奇,并未犹豫多久,伸手将那画卷徐徐展开,竟还是一副人物画。 宣纸上的女子粉衫罗裙,乌发似云,柳如眉,眼如星,正以跪坐之姿堪堪伏在桌案上,腰肢仿佛被折成了一把杨柳,曼妙而柔软。 绘者笔底生花,连画中人面上的绯红也跃然纸上,也不知究竟是羞还是恼,无端生出一种妩媚的风情。 阮窈几乎是瞬时间就认出了这画上 究竟画的是什么。 她脸颊顿时烧了起来,恼怒地把那画卷啪一下拍到书案上。 “好生不要……”阮窈愤愤不已,骂了一句。 然而她话音还未落,余光就扫到房门处正有一道颀长的影子正要入内,立即又吓得闭了嘴。 “不要什么?”门外的人步子似乎顿了顿,继而缓声道。 “怎么不说了?” 第29章 唇齿非得驯一驯她不可 阮窈僵了僵,像是被裴璋的话打了一闷棍似的。且他的喜怒实在是难以辨别,最后的“脸”字她到底不敢再说完了。 可这幅画实在让人震惊不已,她甚至于想要揉眼再看一遍。 又有谁人能想得到,表面最是温文寡欲的裴大公子竟会关起门来,绘制这种令人羞耻、又上不得台面的画。 且他记性未免也太好……那夜烛火昏昏,他不是很快活么?笔触又怎能做到丝丝缕缕、分毫不差,竟像是端着画架在她面前画的一般。 随着裴璋缓步走近,阮窈愈发想得心惊。 倘若是旁人,兴许是没有这个胆子敢去毛手毛脚翻动他的东西的。但她一时没有忍住,如今看也看了,后悔也晚了,谁知道裴璋会不会因此而发怒怪责她…… 且她才被狗咬了一口,至今还满肚子的气,让她再对他赔笑脸,只怕是要憋屈得吐血。可若要让她使性子……自那晚之后,她也再不敢了。 “我并不曾说什么……”阮窈低下头,硬着头皮解释了句,“公子既要用书房,那我晚些再来清扫。” 她匆匆说完,抬脚就欲走。 然而腿上到底刚包扎过不久,这会儿走得急了,她身子不由微微一晃,伸手就想去撑书案。 实则远不至于摔倒,但裴璋下意识便长臂一伸,扶住了她。 阮窈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他拢在怀里,鼻尖又嗅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清苦药味。 他的手扶在她的腰肢上,轻柔地像是擦过肌肤的薄雪,却又分明如同禁锢,令她无法挣开。 阮窈偷偷瞄了他一眼,见裴璋的目光正落于她的裙裾上,似乎在看向腿后被雪团所咬的位置。 “从前倒不曾发觉你这般勤恳。”他薄唇轻抿,问道:“可还能走吗?” 她沉默了一瞬,强忍住心里的抵触,亲昵的贴近了他的身体,像是示弱的小兽般,用脑袋在他肩膀处蹭了蹭,随即摇了摇头,委屈地轻哼:“痛……” 他的双臂将她往怀里带了带,随后把她打横抱起,带到了内室的小榻上。 内室有别于外间,四周光线逐渐昏暗。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眉心,带来若有若无的浅淡痒意。 阮窈不觉间连呼吸都加快了,却并非是羞赧,而是为着他的捉摸不定。 前两日她百般讨好献媚,裴璋只当作耳旁风,冷眼看看便作罢了。可倘若她稍有退意,他又会瞬时间钳住她。 “为何不来求我?”裴璋静静地看着她,眸中带着一丝探究。 她无暇细想这句话,下意识觉得是在说今日之事,只好郁郁不乐地道:“温娘子身份非同寻常,是公子都青眼有加的人。雪团更是公子赠予她的爱宠,便是咬了我,我也合该懂事些,不能为公子添麻烦。” 她忍住呼之欲出的怨怼,只作出一副低落的模样,可怜兮兮的。 “这些话,是谁说与你听的?”裴璋并不表态,只是温声又问了句。 阮窈并非圣人,她私心里有些记恨着绿茗。 人就是人,狗就是狗,非要说狗比她金贵,实在有些刻薄,她最是厌憎被人这般奚落。 且她也求过绿茗的,只要她将茶盘接过去就好,今日便不会发生这样多的事。可她偏要扬威,不肯退让。 只是她也不好演太过,毕竟小辫子早就被裴璋揪得差不多了。听见他这样问,阮窈便不吭声了,只是低下脸,用手反复绞着袖口的衣料。 第34章 这幅模样落在裴璋眼里,只令他觉得熟稔。 收敛了几分的扭捏作态,终究也还是扭捏作态。 可不知为何,他却并不觉得那般厌烦。 且罚她做侍婢也好,令她改名也好,这都不意味着,旁人便可以折辱她。 不论她是何身份,是何名姓,这世间也总归唯有他才能让她掉泪。 除他以外,旁人都不行。 狗也不行。 “雪团……当真是公子送给温娘子的吗?”阮窈咬紧唇瓣,忽而问了句。 “不错。”他微一颔首,随即眼见着她怔了怔,不无失落地垂下眸,眼睫颤了几下。 “既是如此……”阮窈又装模作样地抹泪,“公子不必管我,以免温娘子久候。” 裴璋并未出言安抚,反而低下眼,仔细端详着她。 人心……真是奇怪之物。 美恶既殊,情貌不一,相形不如论心。故而他往日并不以皮相的美丑而区分人,少女或是老妪,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别。 可自他吻过这张唇舌,便就此牢记下了她唇瓣的轮廓。 红润,濡湿,除去抹泪时,唇角惯常的微微翘着。倘若旁人的唇仅仅是两块皮肉,那她的唇便是娇美的花瓣,一揉即碎,继而溢出露水。 见他沉默不语,眼前人眸中更露出几丝嗔恼之意,几乎快要将下唇咬破。 裴璋再想及她方才转述的那些无稽之言,分明是委屈至极,却又敢怒而不敢言。 他目光中不由多了两分温和,心上连日笼罩的烟霭渐而消散了些许,也再不似那夜般沉郁。 “这狗我不会再留。”他告知阮窈道。 她闻言顿时一愣,忍不住直直地望着裴璋,眸中浮上一抹惊讶,“是要杀了它吗?” “有何不妥?”直至他略微不解地蹙了蹙眉,她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这般看他。 “狗并不通晓人性,”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我阿兄从前也养过狗……” 陡然回忆起亲人,她神色难以掩饰的低落了片刻。 但裴璋那夜所说的话,她记的一清二楚,只得很快平复了心绪,又接着说:“狗若犯错,实则是主人之过。不如从温娘子那儿将狗接回来,好生管教一番。” 裴璋面上并无不耐,只是平静地听她说完,又看了她一眼,“你若想要养狗,另抱一只来便是。” “并非是我要养……”她见他误会,连忙摆手否认,“雪团也算不得是疯狗,到底公子又曾养过一段时日,只要教它往后不能再咬人就是。” “既已伤过人,再留也是禀性难移,又何必要多此一举。” 阮窈心里咯噔一下,后背都莫名凉了凉。 这便是裴璋的处世之道吗?与其着手解决问题,不若从源头起便将问题所在的土壤毁去。 故而……那时在建康,他行事也未曾考虑过裴岚。 可人不是物件,即便是牲畜,也同样有感情与爱欲。少年时曾养过的狗,倘若换作常人,难道不该对其留有怜爱之心吗? 虽说阮窈怕狗,也不喜狗,却当真未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因一条狗而感到唇亡齿寒。毕竟说到底,她对裴璋而言,与雪团又有多大的区别…… “禀性难移”这四个字,不论如何,都无法不令她转而联想到自身。 于是她忍不住干巴巴地说道:“雪团既是公子从前赠给温娘子的,自然就有非同一般的意义。一时宰杀是小事,可倘若日后再想起来,难保不会于心不忍。” “那便另养一只。”他缓声道。 阮窈不禁向着他摇头,“那怎么能一样?” 许是她在此事上反复揪扯,裴璋眉目中掠过一抹不解,漆黑的眸望着她。 她愈发感到有些许不安,小心翼翼地将嗓音放得更轻、更柔。 “公子……我之所以害怕雪团,是因为雪团于我而言,同这世上其他的狗并无分别。可任凭世上有再多只小狗,公子曾经照料过的,惟有雪团这一只。这便是独此一份,它自然也同其他狗不一样了。” 阮窈盯着他沉静如玉的面容,心跳得一下比一下重,唇角却漾出一个分外甜蜜的弧度,声音也愈发柔怯。 “我 与公子也是如此。” 见裴璋眸光微动,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讨好地牵了牵他的袖口。“窈娘是个身无所长之人,依附公子才得以活下去。而像我这般寻常的女子,倘若公子喜欢,洛阳没有上千,也有成百个。幸而公子怜惜我,我才与公子相伴至今……” 说到此处,她很有几分羞赧,眸中满盈着潋滟春水。 “故而窈娘对公子而言,自然也与旁人不同了……” 阮窈指尖灵巧,像是菟丝子一般缠绵而上,在他的掌心依赖地轻勾。 实则她弄不明白裴璋待她究竟是何心意,兴许是将自己看作了他的所有物,兴许是恼她数次欺瞒,非得驯一驯她不可。 总归而言,倘若当真爱惜,又怎会舍得磋磨她,更不会视她族人的苦难而不顾。 她或许并非良善之人,也的确用心不纯,可他因此而失去什么了吗?反倒是自己,三番两次受皮肉之苦,兴许连身子都要被他占去。 即便裴璋当真被她骗了感情,又能有几分,分明他才是那个占尽便宜的人,还敢高高在上地指责她。 他目光久久落在她唇上,过了许久,才若有所思地道:“是吗……” “自然。”阮窈担心他会因自己的话而不悦,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公子对我而言的意义,也与旁的郎君都不相同。” 裴璋眸光扫过她的脸,唇间溢出一声低低的笑。 当他微凉的五指再次抚上她的脖颈时,阮窈的脊骨一个激灵,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眼睛也下意识睁大了。 然而他这回只是用指尖摩挲着她的肌肤,像是在抚摸着某种易碎的瓷器。 “公子——”绿茗有些惴惴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裴璋松开手,温声道:“拿进来吧。” 绿茗端了碗红棕色的汤药进来,神色恭谨地放下,随后便退下了。 “这是什么?”阮窈瞟了一眼,又嗅了嗅,舌尖已然开始泛苦,蹙着眉问他。 “下淤血汤。”裴璋告诉她,示意她把药喝了,“可治愈你腿上的伤。” 非万不得已,她当真不愿喝药,但到底保命重要,阮窈也并未多说,毫不犹豫便喝了。 苦药艰涩地滑过唇舌,她苦得眉头紧锁,连泪花都浮了上来,小声向裴璋央求,“拿些蜜饯……” 而他瞧着她的神情,只抿了抿唇角。 下一刻,阮窈的后脑就被一只手掌所扶住,裴璋随即倾身覆上了她的唇。 她下意识地一僵,唇舌显得有些笨拙,牙齿也不自觉紧咬着。 然而今日的吻比之那夜,少了几分掠夺与躁郁,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耐心。 牙关被他微凉的舌不紧不慢地撬开,继而在她口唇中细细求索。 直至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裴璋才退了出去,却又转而含住她的唇瓣,令阮窈浑身泛起一阵不自主的酥麻。 一吻毕后,她脸颊滚烫,羞恼地说不出话来。 世上怎有这般自大的人,自己要的是蜜饯,他却二话不说便来吻她,难不成他以为自己的唇舌上有琼浆玉液吗? “还苦吗?”裴璋若无其事地拭去唇畔上晶亮的水泽。 阮窈哪里还敢叫苦,只得强忍着恼怒摇头。 他黑沉的眸里浮上一点浅淡的笑意,毫无半丝羞涩地看着她。 她想到书案上的那副画,面颊一时之间更为发红,实在忍不住,还是小声埋怨了一句。 “公子画什么不好,为何非要……倘若被别人瞧见该如何是好?” 裴璋话中有几分安慰之意,“除你之外,应当无人会这般大胆。” 他语气十分平淡,并不像是在隐喻什么,黑润如玉的眸仍看着她,一刻也不曾移开过。 阮窈心中羞臊,顾不上旁的,抬手便捂住了他的眼。 “你不许再看了……” 兴许禅房的那夜他也是如此,方能将她的头发丝都毫厘不差地画下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裴璋并未挣开她的手,而是朝着她微低下脸。 “窈娘。” 他似乎意有所指,往日清冷的嗓音含着微微哑意。 面前人肤白如玉,双眸仍被她的手所覆住,墨发垂在肩后,愈发显得唇上略略发红,却无半点餍足之意。 见阮窈不动,裴璋甚至伸手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她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阮窈涨红着脸,无奈之下,只得仰起头,有些费力地再度吻上他的唇。 * 裴璋尚且年少时,父亲的同僚曾往府上送过一双白鹤。 鹤为羽族之长,素来多被文人冠以高洁之名,在浊世中更为士族所喜,故而被家仆豢养在后园中。 第35章 “空林野墅,白石青松,惟此君最宜……”他曾听到父亲对鹤低吟。 实则年幼的他并不明白,为何人人要争先以禽鸟而咏物喻情。 但他注意到了白鹤的双翅。 长羽如雪,一举千里,仿佛自己亦可借之飞入云空。 白鹤的到来,为他味同嚼蜡的儿时岁月添上了几分意趣。 故而听学和放课后的间隙,裴璋偶而会悄悄将书册带上,去后园内避人而坐,与白鹤为伴。 直至那年入冬后,北风凛冽,就连园林在他记忆中都变为一片苍凉的灰白色。白鹤不知患了什么病,开始终日嗜睡,连呼吸声也变得粗沉,再也不曾展过翅。 而后又下了场大雪,裴璋头一回缺了府中学堂的课,去后园中寻奄奄一息的鹤。 负责照料白鹤的仆人也无可奈何,见了他,只是连声请他回去。 不多时,父亲阴沉着脸出现在他身后,诘问他为何要擅作主张缺课。 还不等裴璋认错,父亲已然遣退了所有下人,命最亲近的侍从在园中将濒死的白鹤生生打死。 许是时气太过严寒,便连血都涌得要比往日慢。一滴一滴,缓缓砸落在雪上,继而将白鹤凌乱的白羽染上沉郁的猩红。 “不过是一只牲畜,有何特殊?”身前人面色铁青,盯着他的目光近乎冷如冰霜,“君子志存高远,又岂可玩物丧志,悖逆家主之命。” 父亲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自称家主。 他被罚在卧房外跪了一夜,四下只有泛着森寒的寂静。凉气穿透骨髓,再渗入心肺中,连周身的血液都近乎要被冰冷所冻住。 幼时太过久远的记忆本该为人所忘却,可他生就早慧,便是想忘也不能。 他为了那只鹤而缺课,其后险些要冻死在离卧房只有几步之遥的雪水里。 不该出格,不该引得那人不悦。 更不该试图寻觅些对自身而言较为特殊之物。 否则……会死。 帘幕重重,轩窗外,月色清淡如水。 裴璋自梦魇中醒,面色有一瞬的发白,却又逐渐平静如初。 许是受白狗之事所影响,旧事时隔经年,竟又入梦来。他原不该再忆,更不该因此而牵动心神。 如今有另一个女子,笑语盈盈告诉他,他们彼此互为对方的独一无二之人。 她分明曾见过他的失常,不仅一次。他曾想要杀了她,也不止一次。 然而事到如今,他身受的种种爱欲、妒意,全然拜她所赐,是过往二十余年里不曾有过的。 倘若真要抽丝剥茧地细辨,比之怒意,愉悦怕也未必少得了多少。 将阮窈带回洛阳,常伴于自己身边,势必会引来一些烦琐。可只要她知了错,自此乖巧和顺,他便也没有理由再驱赶她。 至于旁人……倘若他们能予她三分,他能给的,则是十倍、百倍。 他既然喜爱她,对过往之事,兴许也应当多些包容。 毕竟他并非像当年般弱小,早可全然执掌自身命运,无惧亦无畏。 他合该允许,有这样一个特殊之人存在。 第30章 水 灯属狗的吗? 次日一早,宅院里原本的侍者忽然被遣散了大半,连绿茗也在其中。 偌大的府宅,一夜间只剩下寥寥几人,不免显得有些许冷清。 阮窈忍不住问了一句,裴璋只是简洁地告诉她:“宅中常年空置,早就该如此。” 而后两日,他们很快便也离开泸州,再度乘船前往洛阳。 阮窈沿路上隐隐察觉到,裴璋待她好似有了些不同,至少不再像先前那般阴晴不定。 她小心翼翼地应对他,举止间无不柔顺讨好,两人倒真有几分像是情人,便连乘车登船,他都会十分自然地伸臂来扶她。 重风和重云待她也与从前是两般模样,但凡与她目光相触,都会谨慎地微低下脸,加以回避。 阮窈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然而族亲与王生这两桩事,一直以来都像是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寻了个时机,壮着胆子向裴璋试探地提及王生。 虽说她心中并无一丝后悔,也仍要装出一副忐忑神色,说自己时常做噩梦,饱受折磨云云。 直至她逐渐察觉到裴璋似乎并不相信,只是十分耐心地一直望着自己故作姿态,阮窈才真的有些惶恐了。 他很快捕捉到她眉间的不安,不禁失笑。 “人为刀俎,你便要当鱼肉吗?”裴璋抬手为她拨开鬓发,嗓音不疾不徐,“他死在你手上,是他太过无用而已。” 她闻言怔了怔,好一会儿才有些无措地问他:“公子……不怪我吗?” “有罪的是他。”许是见她面色发白,裴璋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平淡的话语里含着安抚,“窈娘,过去之事,若过于执着,便会着相。” 他吐词平缓,话中的禅意仿佛与身处山寺时并无二样。 然而阮窈却再也不能像当日那般,从他的话里感知到平定。 裴璋既无追究的意思,又并无一字怪责,她理应感到如释重负。可她始终有些难以舒怀,反而不由自主地觉得此人实在是淡漠的近乎古怪了。 倘若换作谢郎…… 她蹙眉想了想,似乎也说不好他究竟会作何反应。但总归不会在她被迫认下杀人罪后,还有兴致同自己好一番亲吻缠绵。 更莫要说,是在禅房神像之下。 “那时在山寺中,我听闻公子与裴夫人一样,笃信佛法……”阮窈垂下眸,恰好能望见裴璋一双修长如玉的手。 仿若生而高贵,不该染上纤尘,更不该与任何杀孽所沾边。 她不曾认真习悟过佛法,但礼佛之人合该宽仁而慈惠,可他的所思所为,大抵可以称得上是背道而驰。 这种矛盾令她蓦然生出些好奇,忍不住想要探寻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窈娘认为,何为佛?”裴璋却温声问道。 “佛?”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阮窈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小声说道:“世人所跪拜的神佛……兴许是某种百灵百验的化身?人人对其倾注愿想,期盼着能够心愿得偿。” 他专注地倾听着,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她便只得斟酌着说道:“可这世上何来鬼神……神佛的存在,大抵是某种意志与神思的象征,寥以排解人生之苦。” 见她坦诚,裴璋也并无隐瞒之意,微一颔首:“天道本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人倘若遇上自身无法化解的困苦,自然而然便会四下寻求支撑。” “故而有怒目金刚,降服四魔。亦有低眉菩萨,慈悲六道。神也好,佛也好,无非是收放施为,因时制宜罢了。” 窗外雨声潺潺,他嗓音和缓,语气亦十分坦然。 阮窈半晌都没有吭声,只慢慢叹了口气,低低说道:“这也未必算得上是支撑。经书上还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可人活一世,若当真这么想,那便也没有乐趣可言了。若遇上困苦,终究是求神不如求己,要想办法尽人事才是。” 裴璋极轻地笑了一声,继而略带赞许地吻了吻她的唇角。 客船沿着洛水,一日比一日更为接近洛阳城。 而当阮窈的双脚再度踏上土地时,她一颗心在胸腔中怦怦跳个不停,手也不自觉地攥成拳头,指甲近乎要陷进肉里。 她几乎无数次以为,自己兴许会孤零零的陨命于某处,连真实名姓都并不为人所知,终生也难以再来到洛阳。 即便前路仍旧晦暗不明,她如今也并非是自由之身,可她总算没有白费力气,迈过诸多波折苦难,向着原定的方向进了一大步。 从渡口换乘马车以后,为免犯晕症,她乖巧地伏在裴璋怀里,却半丝睡意也没有,脑中接连不断地闪着许多零碎的旧日回忆。 在此之前,阮窈也只随阿娘来过洛阳一次而已。 她的姨母和姨父长居于此,阿娘携着她来探望姊妹,便就此在姨母府上住了阵子。 谢氏恰好也从琅琊郡迁至洛阳不久,她与谢应星既定了亲,双方长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阮窈便常跟着他四处游玩。 那是她头一回在长街上目睹满城花灯高悬,流光溢彩。城中河道亦被游人浮了数百盏水灯,犹如九霄银河。 而她的未婚夫出身将门,正是少年意气的年纪。他在马背上向着她笑,伸臂欲拉她上马同骑,眉眼比初晨的天光还要耀眼几分。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阮窈的身体仿若无骨地倚靠着裴璋,心绪却像是一池隐秘的春水,蓦然被风吹皱,泛起一圈又一圈恼人的涟漪。 世间男子千千万,皆有不同的用处,她向来是分得清楚的。 王生之流,她瞥一眼也嫌脏污。霍逸有几分意趣,皮相也生得不赖,可惜无法娶她,为妾总归不太值当。 而裴璋……他就该做一尊佛龛里被人用香烛供奉着的神明。她甘愿为自身欲求而虔诚地跪拜他,只要能从他手中求得几分恩赏便好。 第36章 在这数人中,唯有谢郎体贴风趣,待她又疼惜,是最适合做夫君的人选。 阮窈正想得入神,一双微凉的手掌抚了抚她的额头。 “可好些了?”裴璋温声问道。 思绪骤然被打断,她心中有些不耐烦搭理他,便只轻哼了几声,又更向他怀中钻了钻,作出一副困顿的模样。 二人肌肤相贴,她的唇无意拂过裴璋的颈窝,继而感到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一紧,他的鼻息也变得略有些粗重。 他们沿路多在船上,卧房也是分室而居,即便偶尔会有亲密之举,最多便是拥抱或轻吻,再不曾出格过。 可他这样的呼吸声,阮窈却是不久前曾听过的。 她下意识便有些慌乱,伸手就想去推开他。 可裴璋的手掌却将她揽得更紧。 “莫要乱动。”他喉结动了动,还是沉声在她耳畔低低说道。 见他再无多余的动作,阮窈这才顺从地不吭声了,轻轻点了点头。 终归是在马车之上,想来他也不至于这般轻佻狂浪。 * 马车约莫驶了两个时辰,最终在一座邸宅前停下。 也不知这儿是洛阳城中的哪一处,四下幽静无声,墙外的翠竹倒是疏落有致,却绝非是世家豪族的正门。 阮窈当然知晓裴璋不会将她带回去,只能强忍着心急小声问他道:“这是哪儿?” 裴璋神态自若地拉着她的手,缓步将她带进了院中,“往后你便在此处住下。” 她只得顺从着他,匆匆扫视了一圈四周。 入目处除去黑白二色,唯有院角植了些兰、竹,十分素雅。踏入主居后,内中则置着书架、画案、琴桌,仿佛连桌椅都浸染了墨香。 此处的侍女显见得也与泸州宅院里的不同,眼瞧裴璋带了一名女子回来,神色仍是恭谨而郑重,毫无半丝要窥探的意思。 这儿……想必是裴璋的私宅了,却不会是她要一直待下去的地方。 故而阮窈没有太多观览的兴致,只是有些不安地去扯裴璋的衣袖,“那公子也会住在这儿吗?” “若是无事,我便会来此。”见她这般依赖的模样,他面上并无不耐烦,而是略微沉吟了片刻,“府中尚有事务需要处理,你有何需要,同使女说即可。” “那我能够去城中游逛吗?”阮窈心念急转,作出一副撒娇的情状,摇了摇他的袖子。 裴璋任由她黏糊,并不阻止,只是用漆黑的眼眸看着她,“待我闲暇,便会陪同你外出。” 这便是不允她自由出入的意思了。 阮窈呼吸一滞,不由得攥紧了手,暗暗咬牙,在心底里愤愤咒骂了他两句。 谁想他忽然微微俯下身,气息陡然间与她拉得很近。 她余光仍能扫见屋外明丽的天光,不由愣了愣,这才发觉二人说话的间隙,外围的侍女早就退下了。 阮窈立即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只能万般无奈地如往常一样踮起脚,仰着脸去吻他。 可她当下颇有几分气愤,唇齿间又如何会有温柔缠绵之意,而是像蜻蜓点水一般,在他唇角啄了啄,便想草草结束这个吻。 裴璋却不许。 他抬手揽住她的腰肢,再次低头吻了下来。 阮窈唇齿被他撬开,被动感受着他慢条斯理地侵入。他舌尖轻勾着她的水润,乐此不疲地来回探索。 她被吻得身体发软,呼吸也变得急促,却仍迷迷糊糊间想着其他更为重要的事。 得找个机会,尝试去寻一寻谢应星。 倘若阿娘与阿兄当真身在洛阳,他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且除此之外……阮窈也很是想念他。即便只是见上一见,也是好的。 至于裴璋…… 他就这样把她安置在宅院里,与养只雀鸟又有何分别。自己从前也是官家女,凭何能甘心被他这样不清不白地对待,更莫要说她向他苦苦哀求的东西,他连给也不愿给。 假如裴璋哪日起了兴致,非要与她同床共枕,失贞便罢了,万一不幸有了身孕,那往后怕是再想另嫁都难。 算计他不成,反把自己赔成了外室,真不如一开始便去给霍逸当妾算了。 虽说她实在是不甘,可心中的惧怕到底逐渐盖过了从前的不服输。 阮窈惧怕自己会就此成为一个无名无姓之人,终身都一无所获被留在裴璋身边。 庭院深深,楼台高锁。 “……嗯” 唇瓣上猛然传来一阵刺痛,阮窈不由哼出声来,恼怒地睁眼看向面前人。 属狗的吗? 谁料裴璋好似根本不曾闭眼,而是微一蹙眉,黑沉沉的眸望着她,一丝笑意也没有,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窈娘,”他的唇舌退了出去,话语中含了几分不悦,“为何分神?” 这样近的距离,乍然对上这双深如寒潭的眼,阮窈心底里浮起的并非羞涩,反而觉得自己像是某种陷入罗网的猎物。 二人唇齿相贴,倘若他动情,她便止不住地羞恼,唯恐他要对自己做什么。可他不动情,她却也会感到焦躁不安,生怕自己何处未曾做好,会再次惹恼了他。 阮窈打了个寒战,眼睫也颤了好几下,强忍着古怪再度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 而这一回,她极尽讨好。 室内逐渐又响起令人耳热的水声,直至她唇瓣被吻得发红,裴璋才饶过她。 * 一夜秋雨霏霏,微凉的晚风吹拂起落。翌日清晨,落叶便坠满了庭院。 裴府例规森严,天刚蒙蒙亮,众多家仆就默不作声扫尽了秋叶。偶尔风过再卷起几片,很快便又被人拾走了。 “等伯玉此次归家,定亲一事,再拖不得了。”裴老夫人一头银白的发丝,精神却矍铄,“父母教,须敬听。你总归是他的母亲,须得想着法子多规劝他。” 坐于下首的女子闷不吭声听着,姣好的眉目中继而浮上一抹愁色,只得无奈道:“母亲属意于温二娘,可伯玉似是并无此意,妾身也不知该如何办。” “此言差矣——”老夫人语气微沉,面色更透出几分不怒自威的冷厉。 “伯玉既是家主,合该要娶一名品性才情拔尖的世家女为妻,否则便是违天悖人、有忝祖德,如何能够向全族交代,外人又该如何看待裴氏?” 这番话说得极重,下首原本坐得好好的美妇陡然一颤,面色微微发白,竟是话都不敢接了。 裴老夫人瞧见她仍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愈发忍不住皱眉,只觉再多看一眼都是徒添火气。 说来也实在荒谬—— 伯玉幼时便像极了他父亲,处处无可指摘,却偏生也与他父亲一般,姻缘难全。 当年裴筠及冠,着了魔似的非那女子不娶,虽说是如了愿,种种内因却不足为外人道,最终还不是落得个连理分枝的下场。 而后所娶的续弦,相貌更是有几分相似裴璋的生母,她每每见之,心中都古怪得很。且这继室性子生就怯懦,比之从前那个有过之而不及,更遑论是撑起门楣。 她这长孙倒不似父亲那般胡来,却是连娶都不肯娶了…… 老夫人无声地连连叹气。 室内刚静下一会儿,外头的侍女进了房,轻声通传道:“老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裴璋离开洛阳时,尚且是冬日。如今一转眼都入了秋,族人如何能不惦念着。 满目秋光中,一道清瘦如鹤的身影抬步而来,面容因着车马劳顿而略显苍白,慢条斯理向着二人行了礼。 建康崔氏的变故,在洛阳早早就传了个遍,无人不知。外人兴许不懂得内情,裴岚却在回府后哭了好些日,直到前不久才渐渐平定下来。 裴老夫人因此而斥他行事失之仁善,随后话锋又逐渐转到了当年与温氏女退婚一事上。 只是不论她如何说,裴璋都温和而安静地听着,眉目间一丝不耐都没有,“祖母教训的是。” 裴老夫人自觉无趣,饮下茶水顺了顺气,也不愿再白白多费力气。 她这长孙与他父亲裴筠看似性情是一温一冷,实则骨子都里是一脉相承的孤行己意。 为今之计,唯有她来日入宫去求一求陛下,给裴璋金口玉言指一门婚事才是。 * 裴璋自祖母房中出来,神色自若地向父亲所住的楼阁走去。 行至半路,他远远便望见了裴岚。 两名乳娘抱着一双孩儿跟随在她身后,大抵是要去向老夫人问安。 “堂姐。”裴璋向她颔首,嗓音温和,仿佛当初在建康时,二人从不曾有过龃龉。 裴岚怔怔看了他好一会儿,本就消瘦的脸愈发显得毫无血色。她不知在想什么,随即强笑了一下,伸出手来,作势要将孩儿抱到裴璋面前。 谁想还不等靠近,原先在乳娘手中乖顺的幼儿忽地嚎啕大哭起来,小脸皱巴成一团,瞬时间涨得通红。 第37章 “小公子许是有些认生,还请大公子勿怪……”两名乳娘颇为尴尬,裴岚神色也是一僵。 裴璋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温声道:“无妨,堂姐且去吧。” 裴岚应了一声,低下脸去,匆匆抬脚离开了。 他垂眸缓缓抚平衣袖上的折痕,并不奇怪于裴岚的转变。 她失了夫君,却终归是裴家的人。倘若想要庇护一双稚子,自然而然便会依附于这府邸里有能有权之人。 倘若她一开始便能了悟,在建康时也就不必吃苦。 至于她的一双孩儿,裴璋丝毫不关心,更不欲加以亲近。实则他并不明白,为何有人生就喜爱稚童。 孩童吵闹而呱噪,生来就带着不加掩饰的难驯,像是以吸人心血为生的某种小兽,令人日夜不得清净。 他不需要所谓血脉相承的子嗣。 倘若确有其用,届时从族里过继一个便是。 裴璋到平湖阁时,侍女迎了他入内,沿路轻声说道:“二公子也在阁中。” 裴琛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于母亲死后的第三年出生,如今才不过十四岁。 平湖阁本是父亲的居所,在他儿时的回忆里,阁内最是端严肃穆,便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可以听见。 主人而 今病得久了,人人嘴上不敢说,却心知肚明他难以再痊愈,更无法再站起来,过往那些过于严苛的律令也很快随之烟消云散。 裴璋缓步入内,沿路光影昏昏沉沉,一室了无生机的浓郁药味。窗外暖阳好似被无端隔绝在外,任凭衰败一日又一日地浸染着这栋楼阁。 裴琛见到他,又惊又喜,蓦地从床榻旁站起,“兄长总算回来了!” 他温和颔首,而病榻上的人在见到他的一瞬间,浑浊的眼骤然圆睁,眼白里是数之不尽的殷红血丝。 “见过父亲。”裴璋恭敬行过礼,理了理衣袍后,在榻旁坐了下来。 一别数月,榻上之人愈发骨瘦如柴,青筋暴起的手犹如鹰爪,徒劳地想要抓握住什么,喉间却只能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古怪嘶叫。 裴琛急忙又俯下身,试图去安抚焦躁不安的病人。 “现下该是用午膳的时辰,还不去吗?”裴璋温声问他。 “这便去,”裴琛近乎忘了这事,临走前又问了句:“近日课上所习的书我有几处不懂,待放课后,可以去寻兄长吗?” 裴琛目光钦仰,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自然并无不可。”裴璋十分耐心。 待他离开后,裴璋默然了一会儿,一如既往地将他此去江南的几则见闻缓声说于父亲听。 裴筠早就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听着,不时从喉中溢出“嗬嗬”声。 裴璋习以为常,待说完后,才面不改色地喊人进来,为裴筠擦拭嘴边斜流而下的口涎。 * 八月十五,三秋恰半,故谓之为中秋。 夜风微拂,月色悄然叩开轩窗,映出流泻了一地的沉寂竹影。 裴璋接连几日不曾再来此,只叫人送了许多华美的珠钗衣裙过来。 阮窈无所事事,让侍女给自己梳了繁复的发髻,又择了好些首饰戴上,在镜前转了两圈,继而提着裙角,不断在空荡荡的房中走来走去。 裙上的禁步伴随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叩击之声,如珠沉玉碎。 她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鞋尖,继续将脚下月华踩得稀碎。 宅院里的侍女都是裴璋挑的人,即便阮窈行为古怪,却没有一个人笑她,他们面容上甚至于连一丝波澜都不曾有。 这反倒更显得她有几分滑稽了。 于是阮窈转身去了琴房,让侍女取下置得最高的那把琴。 那侍女犹豫着,没有立刻动手。 她心底火气渐盛,语气刻薄地催促她,“难不成公子还特意下过令,说我不配碰他的琴?” 侍女有几分不安,最终还是依言照办了。 阮窈坐下后,胡乱拨动琴弦,一把名贵的古琴在她指下便只发出呱噪而嘈杂的琴音。 任凭侍奉的侍女如何沉默温驯,此刻眸中的惋惜也再忍不住了,仿佛她神智失常,正在暴殄天物一般。 裴璋的琴自然价值不菲,正如他随随便便送来的衣衫首饰一般。可她偏要折一折,权当是散散心口的憋闷也好。 直至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刺耳了,刚想停手时,有一道黑影忽而沉沉地投落在琴上。 阮窈迟疑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漆黑如玉似的眼。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眸中浮起一抹失笑,随即微微俯下身,牵住她搁在琴上的手。 “这是怎么了?” 阮窈实在觉得自己快要被憋疯了,此刻看到裴璋,她立即想要急急站起身,身上的钗环霎时间一阵叮当作响,听得他不禁略微敛眉。 “为何这样久才来看我?”她仰起脸望着他,眼眶有些红了,却并非是出自伤悲。 倘若裴璋再要像他们相识时那般去外郡,那她岂非要被在这宅子里关上大半年? 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咽下心中的愤然和惶恐。 “不过四日而已。” 对于她所有黏糊依恋的举止,他似乎总有着用之不尽的耐心,并为之感到愉悦。 阮窈状似失落地摇头,一桩桩数给他听。 “窗外的树叶晃动了二千七百二十三次,鸟雀鸣了一百四十八声,烛灯流了七十四滴……” 裴璋看了她一眼,唇角抿了抿,一声低低的轻笑从喉间溢出,形如桃花瓣的眼也就此敛去两分冷意。 “今日是中秋,你可想出去吗?”他很快止了笑意,温声问她。 “原来已经是中秋了吗……”阮窈低低呢喃了一句,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一年月色最明夜,灯火可亲,本该与家人闲坐。 然而下一刻,她察觉到裴璋正望着自己,再来不及多想,只连忙故作欢喜地点点头,立时便要朝屋外走,手臂却又被他握住。 她疑惑地抬头,见他凝眸打量着自己的发髻,很快又不紧不慢地牵着她重新坐下。 裴璋为她除下满头珠翠,继而甚至还细致地编起发辫来。 阮窈愣了一会儿,想不到他还会为女子编发,“公子难不成还学过梳发?”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话语里有几分失笑,“自是不曾学过。” 似是看出她的不解,裴璋又同她说道:“儿时常看侍女为母亲编发,大抵知晓该如何做。” 他的十指初时仍有些生涩,可很快便流畅起来,好似当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阮窈自小就最是不擅长这些,实在不明白怎会有像裴璋这样好似一点即通的人。 可这世上哪有事事尽如人意的道理,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会有何苦寻不得的东西吗?倘若让他也感受一番受制于人、力屈计穷的滋味,他又会作何反应…… “可是感到痛吗?”见她忽然不吭声了,裴璋又问了句。 阮窈迅速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否认了。 他将她发上的发钗卸去了大半,连臂上的镯环也是。 “窈娘生得妙丽,本不需脂粉污颜色。” 这兴许该是旖旎的情话,可从裴璋嘴里说出,却显得平淡而古板,好似只是在真心置评某种花开得正娇灼。 而在阮窈听来,更觉得有几分不愉快,仿佛自身的梳妆打扮都仅仅是为了他一人而已。 倘若自己就是喜欢珠光宝气呢? 她在心里嘀咕了两句,脸上笑了笑,随着他出屋。 夜风阵阵吹拂,卷开了马车的帷帘。馥郁的丹桂气味不绝于缕,暗香随着月色而浮动。 能够暂时离开那处沉寂的宅院,阮窈心中总归是欢喜的。只是不知裴璋再来看她会要隔多久,她今夜必要好生哄他一番,若是有机可循,能再为自己多争取些什么,也是好的。 街上游人如织,马车无法再行驶,很快便得下车步行,阮窈便将帷帽细细戴好。 她本还诧异于裴璋如何肯带自己上街,而后见了街道上的景致,这才了然。 已是夜里,满城花灯高悬,流光溢彩。男男女女各自结伴游玩赏灯,若是到了桥下或是略窄些的小巷,人潮更是拥堵。 阮窈本就戴着帷帽,在这样的夜色中与他并肩而行,就如一对寻常夫妻,倒也算不得很显眼。 一路行到河边,水面上浮有水灯上百盏,灯火氤氲,将河道点缀得如同九霄银河,景色甚美。 她掀开帷帽的一角,正偷眼瞧着,就被裴璋往另一条路上引。 “此处太过拥挤,随我来。” “公子,我们不放水灯吗?”阮窈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句。 卫国每逢中秋,人人皆要拜月神、燃水灯,倘若不曾外出那便也罢了,可既然已经来了此处,又是何故不做。 裴璋看了她一眼,耐心地问道:“窈娘不是不相信许愿之说吗?” 第38章 她怔了怔,心中瞬时间感到一阵古怪。 她的确不信,可生而为人,倘若只做自己笃信的事,岂非无趣至极?更何况如此良辰美景,常人便是为了应景,也大半不会像他这么想。 只是阮窈也不会为了这等事与他起 争执,毕竟他们又不是真的夫妻,她很明白自己应当做什么。 “公子说的是,我不过是随口一言,那我们走吧。”她很快收拾好心底杂乱的思绪,讨好地摇了摇裴璋的衣袖,嗓音娇柔。 隔着帷帽,他应当望不见她的神情才是。 然而裴璋却沉默了片刻,似乎又带着她向河边走去,淡声说道:“你若想放,倒也无妨。” 他竟真的领她买了两盏灯,随后来到一处略偏点儿的河岸。 阮窈索性卷起帷帽,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半蹲在岸边,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灯。 灯上的荷花刚好九瓣,将开未开,呈现出一种吉祥讨喜的圆润形状。灯下系着一条活灵活现的红色锦鲤,若将灯放入水中,红鲤恰好顶着荷灯,匠心巧妙。 灯火水月俱为一色,于夜色中汇成了一片温柔的影绰。 “我自小便喜欢凑热闹,每逢节庆,定要溜上街玩耍一番。水灯花灯天灯,不知放了多少个,却不曾见过做得这般细巧的灯。”阮窈忍不住感慨了两句,“洛阳当真是富贵。” 可怜她的故土,至今仍在战乱之中,再好的月,怕是也无人能赏了。 阮窈一面摆弄着灯,一面絮絮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这才注意到裴璋拿着灯的手总像有几分不自在似的,看得她不由好笑。 高高在上的裴长公子,兴许是第1回 放灯? 她不禁猜测着,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神色委屈地向他撒娇,“哪儿有人站着呀?快——” 他薄唇轻抿,整理了一下衣袍,竟当真再未站着。 只是此人行止间无不斯文,一身白衣在夜风中也像是一只优雅的鹤,丝毫不显得局促。 阮窈不无失望地多看了他两眼,起身向不远处同样正在放灯的两名女郎借来了小笔,继而将笔递给裴璋。 “公子有何心愿,不如写下图个彩头。”她笑意盈盈地眨了眨眼。 说完她又作势住捂自己的眼,“人人都说看了便不灵了,我定然不偷看。” 阮窈语气娇俏,实则是当真不感兴趣。兴许他根本不会写,又或者会写下什么一板一眼的字。有何看头。 故而在裴璋写完,将笔递给她之后,她才十分乖巧地仰起脸看他。 “窈娘,你会许什么愿?”他黑润润的眸子映出几点暖黄的星光,似是含着一分幽微笑意。 “这如何能问得?问了就不灵了。”阮窈略想了想,神神秘秘地写下几个字,“公子也莫要偷看,否则便是小人了。” 裴璋不置可否,只是垂下眸,耐心地看着他们身下的河面。 她嘴上说得热闹,实则有意未曾将花笺折好,慢吞吞将灯送入水中的时候,又刻意并未推远。 笺上八个算不得太娟秀的小字在光亮下一清二楚。 见月之光,长毋相忘。 阮窈这才仿佛发现了不对,连忙又去捂裴璋的眼,嗔了一句:“非礼勿视……” 直至听闻他极低的笑,她也几乎想要在心里冷笑了。 或许凭裴璋的性情,便是她不做这么刻意,他也是要想法子看一看的。即使是假模假样,也是她花费的心思不是吗? 这样一番娇柔作态,天下间的男子又有几个会无动于衷,能哄得他有几分愉悦,总归是好的。 归还小笔的时候,阮窈听那两名女郎说起晚些时候河对岸会有焰火,又拉着裴璋向长桥而去。 还不等走到桥上,耳边只听“簌簌”几声,焰火直冲空中,万千星光如雨,自天而落,将前路映得一片通明。 阮窈目光不经意扫过桥下,却瞧见了一个极为眼熟的身影。 恰好有数名稚子笑闹成一团,擦过他们向着焰火处疯跑。 她心跳如擂鼓,耳旁仿佛连喧闹的焰火声也再听不见,下意识便陡然松开了裴璋的手,低身像条游鱼一般钻进了涌动的人潮里。 第31章 情根折腰 四周人头攒动,天上的焰火也震得人耳朵发麻。 阮窈仗着身量娇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了一会儿,被众多游人挡了个严实,很快便望不到裴璋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此举未免太过冲动,然而既是这般巧的遇上了,若要让她视若无睹眼睁睁与之擦肩而过,她又怎么能甘心。 且街上人潮如海,她大不了就推说是被人撞了才与他走失,非得追上一追不可。 方才那人穿着晴山色的衣袍,宽肩窄腰,便连走起路来袍角的弧度都与故人一致。 阮窈不再犹豫,提着裙角就往那眼熟身影所去的方向追,沿路心急如焚地四处张望。 直至她追到一处不知名的河堤旁,天上的焰火已然停了,身侧的游人也不觉间愈来愈少。 河中停着两艘游船,好似有人正在堤下登船而上。 眼见怕是跟丢了,阮窈不禁手足无措,却仍抱有一丝幻想,不死心地还想往前走几步,试图去看清游船上的人影。 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臂忽而扯住了她。手臂的主人用力之大,直令她步伐踉跄了一下,身子也被迫倒向他。 “你不要命了吗?” 裴璋神色冰冷,黑眸深处涌动着几丝怒意,将她手腕攥得很紧,痛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却还是止不住地用眼去瞟堤下的游船。 见她神思仍在九霄云外,他忽地冷笑了一声,猛然将她扯至自己身前,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后颈就往下压,迫着阮窈看清楚前方是何地形。 “此路本就不通,夜里又无灯火,倘若你再往前走,不出三步便会跌下去。届时也不必再伸长脖子朝下看,安心埋骨于此就是……” 他显见得动了怒,寒凉的目光像是足够刺穿她的利刃,连胸膛都起伏了几下。 阮窈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他的手,却被拽得更紧。 她这才看清自己脚前当真是一段高坡,此时距离她的鞋尖不过两步之遥,摔下去怕是不死也要重伤。 阮窈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起来,瑟缩着想要退回去,可她半边身子都被裴璋死死压着,动弹不得。 若是他松手,只怕她立刻就会摔下去。 “放开我……”她心中恼怒,不由喊了起来。见裴璋置之不理,只好又低声不住地求他,“我知错了,你莫要生气……” 然而身后的人仍按着她,冰冷的手掌就像是某种寒铁。直至忽有一阵凉风吹过,阮窈猛地打了个激灵,才被裴璋半拖半扯着退到了堤外。 她追丢了人,又被他按在坡旁许久,所有的委屈和无措都一瞬间涌了上来,连同这些日子沉甸甸的心事,眼中立时就积蓄起了两团水光。 裴璋不为所动,漆黑的眸子像是能够穿透她的心。 “你方才看见了什么?”他嗓音平缓下来,又带了十足的压迫,迫得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阮窈忍着眼泪,却也被他刚才吓唬自己的举动逼出了气性来,就是倔强着不答话。 “是你自己说,还是我去查。”裴璋盯着她,面上淡漠地几乎看不出表情,唯有眸色愈发幽深。 她气不打一处来,眼泪顿时簌簌而落,一滴又一滴,接连不断地打在他的衣袖上。 “我看见了我阿兄!”阮窈哭喊起来,恼火地用力挣脱他的手,“公子可满意了吗?你要查便尽管去查,倘若能查到我阿兄身在何处,也免了我成日担忧受怕之苦!” 她少有言辞这般激烈的时候,似是当真委屈伤心到了极点,竟也顾不得怕他了。 阮窈一说完,也不去管他作何反应,只怒气冲冲提着裙角往回走。 而裴璋并没有再阻拦她,只是冷声交代了重云一句,“把她带回去。” 她胡乱擦了擦眼泪,心里随之浮起几分悻悻。 自己瞧见的根本不是阿兄……只是她不说,裴璋又怎么能知道,难不成他还会读心术吗。 旁的事便也算了,白字黑字她无法抵赖。可今晚的事他又如何查?不就和方才在坡边吓唬她一样,算什么君子,简直是个小人。 阮窈愤愤腹诽了一通,心中愈发烦躁。直至走出一段路后,她才察觉到街道上的不对劲。 不知从何处来了许多兵卫,竟将原本喧闹的长街围守了起来,使得游人再无法穿过河堤前的这段路。 重风站在最外围,正沉着脸与兵卫说着什么。游人则神色各异,吵闹不堪,有的人一脸惊异,有的人则愤然不已,正扯着兵卫大肆理论。 阮窈在路旁不明所以地多看了两眼,继而扫到了一位眼熟的人。 月华之下,面前的女子穿了一件烟紫软罗裙,身姿纤细如弱柳,秀而不媚。 是温颂…… 第39章 她迎上前来,似乎本是想同重云说些什么,却下一刻便认出来了阮窈的脸。再等看清楚她的梳妆穿着后,温颂面色更是一白,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 阮窈不欲搭理她,径直想要绕过人潮,回到马车上去。 “娘子请留步——”温颂叫住她,脚下步伐略微放快了些,发上坠着的珠钗却丝毫不乱。 “有何贵干?”阮窈没好气道。 “表哥他……是在找你?”她娟秀的眉间蕴着茫然,似乎当真是十分不解。 阮窈不由又望了眼满街的兵卫,逐渐缓过神来,也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裴璋竟是为了寻她,才调了这般多的人来,甚至于将街道都封住了? 见到她恍然的神情,温颂自然明白了过来,向她走近了两步,面上出乎意料地并非是妒恨之色,只是有些无奈与苦恼。 “你与表哥并非是同路人,他的身份必定是无法娶你的,其他士族……也容不下你。我们同为女子,我不愿见你到头来误了自己,也会误了表哥的名声与前程。”温颂嗓音压得很低,唯有阮窈一人能够听得清,话语也说得有些匆忙。 阮窈漫不经心听着,丝毫不以为意。 这些话她早不知听了多少回,且这些人总说的仿佛全天下的女子都一门心思想要嫁给裴璋一样。 “温娘子有所不知,裴公子对我情根深种、难舍难离,这件事并非是我一人便可决定。”阮窈装模作样地蹙起眉来。 “你——”温颂到底是世家贵女出身,自不比她口无遮掩,一张白皙的脸瞬时间涨红了几分,没有接上话来。 阮窈也不想同她再多说,径自便回了马车。 * 中秋当夜,裴氏长公子为寻一名女子而不惜调派手下私卫拦街的事,不出几日便传得沸沸扬扬,好不轰烈。 然而阮窈与他在河堤边的场景终究未被人亲眼所见,故而传闻虽盛,很快却又出现了并不相信的另一派,并指责传谣的人空口无凭,大公子定然是为了办差才会如此。 任凭城中流言如何喧嚣,裴府上下的整饬却一如往日,在旁人看来,似乎天塌下来也打不破。 裴老夫人恰在此时,收到了自泸州寄来的信笺。 裴策在信中,将裴璋为了阮窈而整肃家宅的事说得一清二白,她这才不得不相信,裴璋果真是带了一名乡野女子在身边。 族中长老将他叫来责问,面色惊疑且愕然,措辞起初还算得上是含蓄。 谁想裴璋并无一字解释之意,甚至在裴老夫人问及他是否当真待那女子有情时,他也近乎是温驯地认可了。 除此之外,任由裴氏族老再如何咬牙切齿地斥责他,裴璋都默然听着。 族中长老不得不罚他,却也不能不为裴氏留几分对外的颜面,故而鲜少有人知晓他受罚的事。 人道之始,莫先于孝悌。 身为人子,不论在外官拜几何,倘若德行有亏,便合该敬受家中族老的责罚与申斥。 恰逢夏秋之交,裴璋的旧疾往年也是在这个时候加重,且祠堂阴冷,受了几日罚后,又显得消瘦了几分。 此事便是圣上亦有所耳闻,待召见裴璋时,也忍不住向他问起。 比起裴氏族人的惊怒,圣上更多的,却是好奇。好奇究竟是何种美人,令向来对儿女之情避而不及的人也为之折腰。 “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微末之事,恐会污了陛下圣听。”裴璋只淡声答道。 “如此说来,此事便是真的了。”萧衡盯着他,鬓发因病容而更显得灰白,“告诉朕,是什么样的女子?” 裴璋微一蹙眉,心里也隐隐牵起一丝烦躁,实不欲多谈这些事。“道亏而爱成,实则与她是何人并无干系,而是我自身之过。” 与其说是什么样的女子,倒不如说……是什么样的骗子。 从中秋那夜过后,他听闻侍奉的人说,阮窈次日眼睛仍红着,接连几日都神色郁郁,再在宅中见到他,更是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卧房。 她越是这般行止,裴璋便越感知到当日的事别有内情。 他甚至还曾仔细思虑过,要如何才能叫她不再对自己扯谎。直至察觉到自身心绪的烦扰,他不禁自嘲,自己也会有冥顽不灵的这一日,竟忘了禀性难移的道理。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萧衡嗓音微微沙哑着,“且有过而不改,才谓真过。” 裴璋紧抿着唇,沉默不语。 出紫宸殿时,外面正淅淅沥沥落着小雨,天色蒙蒙晦暗。 他撑着一柄纸伞,沿白玉梯拾阶而下,一路而来的宫灯也早早便被宫人点起。 待行至宫墙转角,裴璋迎面遇上了一位身着玉白色圆领袍的儿郎。 来人乌发如缎,不曾撑伞,许是一路匆忙,发带都来不及仔细束好,脸庞轮廓分明,一双晶亮的眼眸含着黯色,却不损半丝俊俏。 少年认出他,拱手一礼,随即很快便欲离开。 裴璋侧目瞥了他一眼,执着伞柄的修长手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步子继而停下。 “谢公子。”他温声道。 谢应星脚步一顿,似是不曾料到裴璋会与他搭话,只得停下。 “听闻谢公子与汤氏的娘子将要定亲,”他唇畔浮起一丝淡笑,“恭喜了。” 眼前人的面色却陡然一白,眸中急躁再压不住,一刻也不愿再多留,微低着脸匆匆道:“我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裴璋盯着他大步而去的身影,眼瞧着地上的泥水溅上了他的袍角和鞋靴。 第32章 故人魂魄不曾来入梦 谢应星想不明白,事情怎的就到了这一步。 自从母亲和父亲严令禁止他再去琅琊郡寻人,他所能去到最远的地方,唯有城郊的马场。 马蹄飞踏的时候,会有扬尘和风穿过他的身体,仿佛一切焦灼也暂且远去,耳畔只剩痛快的呼啸声。 西郊的人素来不多,而汤氏这位年龄最小的娘子,他却见过好些回了。 她总是微红着脸,偷偷瞟他两眼,然后像模像样地也提着马鞭去选马,还会装作不经意地骑着马跟在他身后,不近也不远。 谢应星偶有一次问起,她反倒先恼红了脸嗔他,“这马场这般大,怎的就成我跟着你了,郎君可莫要胡说。” 那日午后,汤妧的马不知何故,骤然发了狂,沿着山路撒蹄狂奔,而后还摆头想要将背上的人甩下去。 他策马追在后面,好不容易才堪堪接住了她的身子,随后二人一同摔在地上,天旋地转地滚了好些圈。 这原算不得大事,他也并未怎么放在心上。 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他也不会眼睁睁见死不救。虽说男女有别,他为救人而与汤妧有了些肌肤之触,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谁料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他的预想。 三日后,汤氏竟主动请了人,来府上向他父母说媒。 汤氏也算得上望族,门第比起谢氏只高不低,且两人又有这样一桩缘分,女方既毫不扭捏,本该是桩欢喜之事。 可谢应星知晓后,毫不犹豫地大步流星追出去,同那媒人直言道:“在下已有未婚妻,恐要辜负这番美意了。” 媒人被他直截了当的言行吓得呆了呆,而随后追上来的父亲招手叫来人,硬生生把他拖了回去,好是一番劈头盖脸的严厉呵骂。 谢应星倔强地不肯退让,更是几度开口驳斥回去,气得父亲脸色铁青,暴跳如雷地几乎把桌子都掀翻了,只好让家丁拖他去院里挨板子。 母亲见状急得只抹眼泪,既肉疼又气恼,哭哭啼啼去求父亲为他说好话,又来苦口婆心劝他认错。 实则谢应星心里明白,父母的意思并非是让他非得娶汤妧不可,而是不愿再眼见他困囿在往事里。 阮氏出事至今,阿窈便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再无半点踪迹可寻,好似世上从不曾存在过这样一个人。除去他以外,也再没有人会提起她。 谢应星没有对父亲说过,可母亲却劝过他好些回。乱世红颜多薄命,这道理是颠不破的。她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便是活下来,兴许还不如干脆的死。 可他却总不肯相信。即使全天下的人都忘掉了她,他也不会忘,毕竟只差一分一毫,她就会成为他的妻。 悠悠生死别经年,倘若她真的已经不在人世,魂魄又为何不曾入过他的梦。 “逆子!”谢父声色俱厉,气得眼睛都红了,指着他的手指直发颤,“你同阮氏从前的婚约早都不做数了——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怎容得你一意孤行!” 他跪在地上,也红了眼,仰起头直直地看向父亲。“父亲,若阿窈还活着,婚约便仍作数。若她死了——” 谢应星死死咽下喉间的哽咽,话语里浓重的鼻音却挥之不去,“那孩儿便该为她守丧三年!” 谢父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一脚就朝他背上踹了过去,咬着后槽牙吐出一句话:“这亲事成也得成,不成也……” 第40章 他咬牙忍住痛,身子刚晃了晃,忽听得“咚”的一声,父亲气急攻心,竟就此一头栽在地上。 周遭的人炸了锅似的哭嚎起来。 谢应星面色惨白,一个字也说不出。 * 裴璋连着好几日都不见人,再来的时候,脸上又苍白了几分,眉目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疲色。 阮窈彼时正在楼阁二层的栏边出神,见到他走进宅院,也还是站着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如从前一般小跑着迎向他的意思。 中秋那夜回来以后,她有意无意地把这座宅子摸了个遍,继而察觉到,院里的侍女虽说不会限制她四处走动,可也绝不会留她一个人待着,更莫说是准许她走出大门。 只有裴璋在时,这些侍女才会真正地退下。 阮窈如今已经生出了想要脱离他的心思,一时却寻不到什么好的法子,姑且只能暂且按捺。 他显然也看到了她,二人目光对视了片刻,裴璋面色也算不得好,只是淡淡移开眼,走进了书房。 其后又有名男子进了宅院,一身绛紫色的官服,步态比之裴璋要闲意许多。 阮窈见了他,噔噔噔就跑下阶梯,追上前去唤他,“陆郎君!” 近两个月不见,陆九叙的气色倒是比在江南时好多了,官袍的制式瞧着也比从前更为贵重。 自从她知晓他回洛阳后在门下省出任谏议大夫一职,心中便有了别的计较。 陆九叙见到阮窈,并不显得讶异,嘴唇动了动,却迟疑了片刻,并未再如从前那般笑眯眯唤她“季娘子。” 她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意味,心念便是一转,试探着问道:“郎君……可是知晓了?” 陆九叙抬头望天,一脸不知其然。 “陆郎君……”阮窈清楚他并非是说话吞吞吐吐之人,愈发确信他定是清楚些什么,当即便心急如焚地仰起脸看着他,压低嗓音苦苦哀求,“郎君如今在门下省就职,可知道些与我阿爹阿兄有关的消息?哪怕是……” 见她顷刻间就急红了眼,陆九叙目光也微微沉了几分,正色问了她一句,“你为何不去问伯玉?” 阮窈几乎下意识又想要去摸自己的脖颈,却忍住了。 只是她不能说实话,当下也冷静不下来,情急之中一把捉住陆九叙的袖角,“郎君就告诉我吧……” “子绩。” 熟悉的清冷嗓音令她脊背莫名一僵,连忙松开了陆九叙的袖子,侧目悄悄看了看发声的方位。 裴璋正站在檐下,口中虽唤的是陆九叙,黑沉沉的眸子却注视着她,辨不出喜怒。 他这一病,愈发清减了,霜白色的大氅更显宽大,过分俊美的面容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 阮窈心中万分焦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陆九叙被他喊进书房。 * “你什么都不曾告诉过她吗?” 陆九叙摸了摸鼻尖,实在是不懂裴璋与阮窈之间算是怎么一回事。 按理说两人也算是住在一块了,可见裴璋并不因她的身份而怨怪厌恶她,心意便也不言而喻。可阮窈为何又二话不说来求自己一名外人,岂非于理不合。 裴璋凉凉瞥了他一眼,目光继而落在方才他被阮窈扯过的衣袖上。 “她不是来求你了吗?你未曾同她说?” 陆九叙闻言心生古怪,不禁连连打量了他好几眼,眉头也不自觉拧了起来。 “你该不是……”他话说到一半,又给裴璋清冷的面色给噎了回去,继而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有几分荒谬,许是想岔了。 “你不许说,我如何敢抢功……”陆九叙语气闲散,却又意有所指。“虽说阮淮还没有寻到,可她阿娘倒是一直在城西徐府藏得好好的。如今翻案眼看着也不远了……你何不让她们母女见上一面?” 裴璋侧过脸咳了几声,才缓声道:“不急,待我从司州回来后再做安排。” 她既然已经属于他,那她族中之事,他自当为她依次妥善处理。 然而阮窈三番四次愚弄哄骗,他如何能轻纵,非得令她磨一磨性子,知晓凡事皆有相应代价。唯有得之不易,辗转反侧,才足以刻骨铭心。 他会如她所愿。 他也会给予她所祈盼的一切,然后将这些馈赠化为绵密的蛛网,由身到心,将她裹在自己身边,再也不会忤逆和背弃他。 只是…… 泸州的那夜,他是真心起了杀意的。从那之后,她顺服于他,却也时常畏惧于他,他自然有所察觉。 方才在廊下,阮窈的神色迷茫无助,目光更是黯淡无光。 他指节屈起,无声地敲了敲书册,在心中默数出了一个数。 这是她不曾再在他面前露出笑容的第六日。 裴璋若有所思地低下眼,眸光转而落在自己苍白而指节分明的手掌上。 * 阮窈背靠着软枕坐在马车里,仍在寻思裴璋怎就忽地转了性。 那日陆九叙走后,他把她喊进书房,破天荒地递给她一封信笺,继而询问起她的意思来。 她看了眼书信,竟是端容公主萧来仪所书。 公主不知何故,知晓了自己随裴璋回到洛阳的事,说是后百无聊赖,想要邀她去府上赏花一叙。 但凡能够出门,对阮窈而言都是欢喜的事。且公主身份尊贵,与之亲近只有好处,又怎会不情愿。 裴璋没有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竟当真安排好人,送她去往公主府上散心游玩。 端容公主的府邸院墙高大,连牌匾都是用金丝楠木所制成。她随着侍者入内,沿路行来,满目楼阁层叠,分外富丽。 还不等阮窈走进内院厅堂,不远处便有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喊声传来。 “公主……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这哭嚎实在凄惨,她连步子都不由一滞,下意识循声望过去。 只见一名侍女装扮的年轻女子正跪在院中,双颊被打得高高肿起,细密的血珠不断浸出,又被眼泪冲开,疼得她连连抽气。 阮窈撞见这一幕,心中蓦地一跳,面色也有些发白,不再多看了。 这挨罚的婢女又哭了几声,穿着秋香色纱衫裙的端容公主走了出来,俏脸上满是怒容,“给我滚!” 她只得暂且止了步,总不好这当口上前去问礼。 有眼尖的侍女看到阮窈,同端容公主说了,公主这才抬手示意她进去。 两人坐下后,阮窈离得近了看她,不由一愣。 公主一双凤眼肿得像是熟透了的桃子,憔悴了不少,从前的娇艳风姿 也折损过半。 “数月不见,公主怎的清减了?”阮窈没有问及方才那侍女,只颇为小心地关切道。 端容面色铁青地倚在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团扇,先是没吭声,忽然不知想到什么,猛地将扇子砸在地砖上。 “我真是瞎了眼……”她咬牙切齿。 阮窈被吓了一跳,眼见精美的扇面摔得裂开,连忙出言去安抚她:“公主何出此言?” 端容发过怒气后,本就红肿的眼眸骤然又浮起一层水色,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神色转为惶然。 “我竟不知,我的贴身侍女是几时与何砚有了首尾,如今连孩子都怀上了!” 她兴许是伤心得糊涂了,竟也顾不得脸面,一股脑都同阮窈说了。 方才那名侍女叫作听夏,随着公主一同长大,腹中的孩儿如今已经落掉了,往后却不知该作何安排。 “公主何故要伤心?”阮窈听得也不禁心中愤愤,出言劝解她道:“公主永远是金枝玉叶,但何驸马不是。倘若公主喜欢,人尽夫也,大不了休了他便是。” 今时不同往日,总归她有裴璋护着,不必像那时在建康,唯恐说了什么惹得公主不快,故而阮窈说得都是肺腑之言。 端容眉目间仍是郁郁不乐的,“我从前时常笑话皇姐,他们夫妻二人貌合神离,各自风流。却原来我连皇姐都不如,自以为寻得了位有情郎……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如何能甘心!” 阮窈不会像旁人一样劝她大度,也并不反驳她,甚至还随她骂了几句何砚。 只是中途她望着公主流泪的脸,也不由略微哑然。 倘若自己有公主这般的荣华地位,又何必非要择其一人而终老,凡事只求尽兴就好。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男子自古以来多薄幸,不忠不贞实在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待端容情绪平静了一些后,她才怏怏问起来阮窈的事,“倒是我小看你了……” 阮窈很快便意识到她话中之意,心底难免会生出一股微妙的虚荣。 她当然知晓自己同这些世家贵女的差距,尤其是在与温颂打过交道之后。人人都将她视作微贱,可时至今日,倘若她想……她便能折下裴璋。 高高在上的裴氏长公子,也不过如此。 第41章 可惜这份自满并未维持多久,下一刻便被苦恼所取代。 毕竟她几乎没有得到切实的好处,仍是身不由己地依附于他,实在不该为此欢喜。 阮窈神色几变,没有答话。 端容却凑近了些,蹙了蹙眉,直言道:“你们之间……房事可还顺遂吗?” 她未曾想到公主的问话如此直白,一时间愣住了,连思维都变得有些迟缓。 许是自己陡然涨红脸的模样颇为滑稽,公主反倒有了几分破涕为笑的意思。 阮窈羞恼过后,也神神秘秘地凑近她,附在她耳旁说了句什么,逗得公主惊讶过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总归殿内没有旁人,任她如何胡言乱语,公主也不可能用她的一时戏言去与裴璋对峙。 她正慢悠悠想着,端容公主此时却正了正色,“邀你过来,实则并非是我的意思,而是另有旁人相求。” 阮窈疑惑地问:“旁人?” “他搅了我好些天……”公主颇为烦躁地站起身。 第33章 保重那你倾心于我吗? 阮窈被端容公主带到了一处花厅前。 她狐疑地停了步,心里打起鼓来,扭头犹豫地看向公主。 “人我已经带到了。”公主显然耐心不多,转身便要离开。 而阮窈一眼就瞧清楚了此时正从厅中阔步而出的人,连忙扭身就想去留住她。 “霍逸不会伤害你,你们既有误会,不如早些说清。”端容公主见她慌了神,又皱着眉说了句,“你若在我府上出事,送你来的人岂能同我善罢甘休?” 公主都这般说了,阮窈也只好沉默地留了下来,手指紧紧攥住袖口。 府中庭院的景致极好,廊外植着几株深碧色的桂树,花朵到了这个时节,像是疏疏落落的细雪,甜香馥郁。 他的鞋靴踏过地上淡黄的落花,一步步向她靠近,高大的身形将原本和暖的秋阳都遮去了大半。 阮窈下意识便要朝后退,一脸警惕地问道:“世子有何话……”只是她话还未说完,腰身就被抱住,下一刻便重重落在他怀里。 霍逸身子弯下,下颌几乎抵在了她的颈窝,手臂炙热而有力。 “真是个没有心肝的女人……”他的嗓音闷闷的,又带着几分细微的咬牙切齿。“你可知道,那日你们在钱塘遇刺,我寻了你多久?” 就着鼻尖萦绕的清冽松香,阮窈这才回想起了他说的这件事,她似乎的确从某位侍者的口中听闻过。 或许她那时若是先被霍逸寻到,便会顺水推舟与裴璋了断……可落子无悔,即使现状并非尽如她意,此时才后悔种种往日抉择,实在是毫无意义。 “多谢世子一番用心。”阮窈道过谢,伸手去推他,他初时还不肯松,待她又推了几下,最终还是怕她痛,便妥协了。 她仰起脸望着眼前人神采英拔的脸,心里也止不住的怅然。 实则他与裴璋可称得上是恰恰相反,虽说嘴上偶而刻薄,行为上却似乎并不愿吓到她。倘若是裴璋,兴许会更用力,或者用其他法子迫她服软,凡事并无商榷的余地,也不容她置辩。 只是…… 阮窈眸中含着不解,“你为何执着于我?” 他闻言长眉一挑,双手抱臂,反而对她发出疑问:“那你又为何不愿?是我有哪儿不好吗?说到底你并没有安身之处,而我救了你,你不该跟随我吗?” “挟恩图报,又怎是君子所为。”说来说去还是这些话,她嘀咕了一句,不耐烦再听了。 “谁说我是君子了?”霍逸似笑非笑,“真要说起来,裴璋就算君子了?我看他倒是比我都不如。” 话到此处,他甚至还颇为不屑地掸了掸衣袖上本就不存在的浮尘。 “世子同他是有仇吗?”阮窈想到他们去建康时,隔着一重车帘,霍逸向裴璋说着道喜的话,语气里仍带着微妙的不悦。 他紧抿着唇,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更是阴沉。 阮窈愈发起了好奇心,缠着他问了又问,霍逸拗不过她,这才没好气地说了一段陈年旧事。 原来他数年前曾恋慕过裴璋的小妹裴曼,又仗着年少轻狂,在春猎上骑着马去拔裴娘子的发簪。谁想裴璋一声不吭,一箭射在马蹄前,逼停了他的马不说,还害他摔了个狗啃泥。 “世子当真是……”阮窈连连看了霍逸好几眼,眼前人的面容很快就与当年拔女子发簪的轻狂少年郎逐渐重合。她不禁好笑,咬着嘴唇忍了会儿,却还是很快笑出了声。 “不许再笑,”霍逸话里有一丝警告之意,随后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那我倒也要问问你,他又究竟是何处好?我小妹及笈的那一年,花费百金托人买来他的书稿,还成日写些酸诗……” 阮窈张了张嘴,咂舌道:“世子莫不是诓我?当真要百金?” “算了,此事不提也罢,”他低下脸盯着她,“你还是不肯随我走吗?” 她没有答话,只是回身走了几步,坐上了庭院里的秋千,小声说:“世子这是与裴公子杠上了,未必是真心喜欢我呢。先是裴娘子,如今又是我……” 阮窈嘴上应付着他,心里却轻轻叹了口气。洛阳且不说有谢氏与姨母,至少太平无事,可家乡唯余连绵的战火了。 霍逸听到此话,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发怒,反倒凝神思忖了片刻,手掌缓缓扶上了秋千。 阮窈还在等着他的答话,不想下一刻就忽地飞了出去,抱了满满一怀怡人的风。 秋千被他一下一下地推着,她粉色的裙裾在空中划出如花瓣一 般的弧度,心脏砰砰直跳。还不等阮窈摸到几乎触手可及的秋日晴云,下一瞬便又朝着后方坠落,她只得下意识攥住秋千的绳索。 这种美妙又带着悬乎的陌生感让她忍不住一直在笑,而霍逸原本不知在想什么,见她难得展颜,亦含了抹笑意。 “我后日便要走了。”他说道。 “世子要去哪儿?”阮窈下意识问。 霍逸眉宇间沉肃了几分,轮廓便显得沉静。可低头盯着她的时候,眸中却又波光熠熠,很是生动。“战乱未平,我要随父亲北上,兴许要数年才会再回来。” 秋千随着他的话语,也慢了下来,轻轻地荡着。 想起故地的战事,阮窈逐渐敛去笑意,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战场刀剑无眼,你要好好保重。” 霍逸目光远远望出院墙之外,脸上也隐隐浮起一丝动摇,很快却又变得坚定。 “我不会再勉强你,但是……他……”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他并不适合你。倘若你往后无处可去,可以来寻端容公主。” 阮窈没有想到他对自己确有几分真心,霎时间心念一动,连眼睛都亮了起来,毫不犹疑地仰起脸问他:“世子可否帮我一个忙?” 对上他不解的目光,她定了定神,压低嗓音匆匆解释了几句。 “此案……近日仿佛是在重审,只是涉案人员较多,还不曾定下。”霍逸的双眸像是黑亮的润玉,紧紧盯着她,继而闪过几丝恍然了悟。 阮窈实在弄不清裴璋究竟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下回再离开那宅院又会是在什么时候,故而不愿错失机会,连忙说道:“还请世子相帮,倘若此事有变动,告知我一声也好……” “这并不难。”他笑了笑,“只是……” 霍逸掌中略一用力,微摇着的秋千立时一动不再动了。 她身子不由晃了晃,正抬手想借绳索稳住身形,他已经俯下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轻柔的像是一掠而过的羽毛,却又万分炙热。 霍逸的语气难得有几分松软,略显粗糙的手抚了抚她的脸,眸光流转。 “你也要保重。” * 回去的马车上,阮窈面色沉凝,仍在回想着霍逸及陆九叙的话。 她琢磨了一路,总觉得陆九叙当日的神情还算轻松。而翻案这件事,从霍逸的意思来看,也是十成九稳,只不过还需要一些时日。 实则阮窈的阿爹不过一届小小武官,否则这天大的冤屈本也不该这般轻易就压下,连辩驳都不配。且这事本已经尘埃落定,好端端的又怎会忽然重审,她可不觉得这是上天眷顾,亦或是阮氏撞了某种大运。 是裴璋吗……她眸光微动,不由自主地蜷了蜷手指,随后又忍不住自嘲。 便连陆九叙都一眼瞧出她的彷徨不安,可他这样长的时日里,连劝慰她半句都不曾有。好似她被他这样锦衣玉食地养着,便能忘掉自己的身份与族人一样。 可说到底,阮窈还是因为裴璋才得以平安来到洛阳,她如今不愿追根究底,也不想去怨怪他,只一心思索着自己往后该如何过。 倘若恢复了清白之身,先不说能否寻到爹娘和阿兄,至少她不必再提心吊胆,也能去谢府寻谢应星。 第42章 不论如何,一定要想个法子早日抽身,以免再彼此纠缠不清。 倘若能撮合温颂与裴璋在一起…… 车夫出声请阮窈下车的时候,她仍在苦思。早有侍女等在宅院外面,上前来迎了她进去。 天色有些晚了,阮窈洗漱了一番,还是觉得心神不宁,索性百无聊赖来到书房,随意寻了两本字帖,才执起笔,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道颀长而清瘦的身影立在门槛下,继而被烛火拉出冗长的黑影。 裴璋一身月白长衫,似是才洗漱过,墨发披散在肩后,发尾犹带着湿痕,神色喜怒不辨。 阮窈不禁偷偷嘀咕自己有些倒霉,方才回来的时候他还不在呢,也不知道是何时来的。 “公子有事务要处理吗?”她出声问了句,随即放下笔,“那我便先回房歇息了。” 谁料还不等阮窈走离桌案,裴璋却缓缓抬起手,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就此合上了。 她心弦一颤,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就此生出。 “今日游玩可开心吗?”裴璋抬步走近她,嗓音里听不出来什么起伏。 “尚可。”阮窈硬着头皮答了句。 他低下眼看她,眸色却比夜色还浓稠,仿佛是一团化不开的墨,“再无其他要同我说的吗?” 阮窈呼吸一滞,心惊胆战地瞟了一眼他的脸色,难掩震惊。 裴璋定是知道了下午在公主府的事!端容公主并无任何理由要告知他,兴许是他暗中派了什么潜卫,甚至有可能就是重云或重风亲眼所见。 她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捏紧了手指,并未多犹豫,半真半假地说道:“不知为何,霍世子也在公主府,因为他很快便要离开洛阳,故而来向我道别……” 阮窈竭力抑制住心底的紧张不安,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越是回想,越是心慌。她与霍逸之间说的话倒也罢了,离得远未必能听得见,可那一吻…… “仅是如此?”他温声道。 裴璋的瞳孔忽明忽暗,眼底不断映出跳跃的烛火,她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却又不敢心虚地挪开眼,掌心都渗出了汗来。 “是。”阮窈干巴巴地说。 他极轻地笑了笑,忽然伸手扶住她的腰,欺身而下,半抱半迫着她向后坐倒在书案上。 阮窈的脖颈被迫向后仰去,可腰被他的手掌锢住,喉咙有些发紧,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她手肘费力地顶在桌边,借此让自己上半身不会直接躺倒,足尖也因此而绷紧,却恰巧拂过了他的腿。 裴璋面色苍白如玉,黑眸盯着她的脸,鸦青色的睫羽颤了颤,唇角微微勾起。 “倘若你有意于他,便会随他走。” “这是没有的事……公子想多了。”见他并未质问那个吻,阮窈心里踏实了一些,答话也多了两分底气,很快便否认了。 “那你倾心于我吗?”裴璋轻声问着。 他们离得很近,他声线偏冷,语速不急不缓,仿佛是缠绵的情人正在她耳畔低低呓语。 还不待阮窈回答,他微凉的手掌缓缓向下滑了一寸,掀起了她的裙裾。 第34章 玉簪无名无分的存在 他呼吸沉沉,眸中墨色翻涌,鼻息拂在她的脸上,也不再是寒凉一片。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欲念。 阮窈下意识地猛然往后一缩,谁想后脑恰好磕到案上的书架,连带着发上珠翠也发出一阵杂乱的脆响。 她痛得倒吸口凉气,眼泛泪花。 裴璋指尖顿了顿,抬手扶住她的后脑,另一只手则慢条斯理地将她发上的珠钗依次除了下来。 他眉间没有一丝不耐,手指轻巧而灵敏,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曾拉扯到,可她的面色仍然逐渐苍白了下去。 阮窈僵硬地坐着,满头青丝就此披散在脸颊旁。 她不由自主地侧目,看向被他逐一置于案上的簪钗,一颗心却如同坠入冰窟之中。 裴璋究竟想做什么? 方才他的指尖只差一毫便要触到她的肌肤,却转而一言不发地将她发髻拆散了。 这人实在喜怒不定,难不成是又起了杀心……阮窈惊魂未定地暗暗打量他的神色。 即便是兔子,逼急了也是要咬人的,倘若他要杀她,她再不能就此坐以待毙…… 她紧紧咬住下唇,眼盯着桌边的发钗,正在绞尽脑汁时,裴璋却淡淡看了她一眼,继而抬袖一扫。 案上所有的珠钗猛地摔下,发出轻重不一的金玉撞击声,仿佛哗啦啦碎了一地。 “专心。”他嗓音含着不悦,出声提醒道。 他欺身吻她的时候,阮窈艰难地仰起脸,纤细 的脖颈像是不堪承受风雨的娇嫩花枝,被动迎着他的吻,很快连舌尖都感到阵阵发麻。 他转而放开了她的唇,又去细细吮/吻她的颈子。 感觉到裴璋的异样及越来越过份的吻,她愈发慌作一团,眼角因为长吻的窒息而渗出泪来 “这、这里是书房……况且公子近日身体欠佳,不该……”阮窈喘息着,使劲推了他两下。 “如此说来,你是为我好?”他微低下头,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声线有几分沙哑。 她张开嘴,刚快速喘了几口气,裴璋又伸出手指摩挲她的唇。 阮窈正想张口说些什么,他的拇指却蓦地从开合的唇瓣中按了进来,在她濡湿的舌上用力搅按。 她再也忍无可忍,含糊骂了几个字,费力地去咬他的手指,直到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腥甜也不肯松。 裴璋蹙了蹙眉,仿佛在思忖着什么。 不多时,阮窈再说不出完整的语句,吐出的每个字都变得破碎而急促。 她迫不得已松了口。 * 书房内室,阮窈满面涨红接过裴璋的帕子,强忍着羞愤为他逐一擦拭手指。 她几乎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眸,手上抖了抖,素帕便失手落下,又覆到了他的手上。 “好了……”阮窈干巴巴说了一句,起身就想走,又被他叫住。 “窈娘,”裴璋打量着他那双清瘦而修长的手,淡声道:“此处还有。” 她恼怒地又将帕子一把抓起来,继而看见了他指尖内侧一丝晶亮的水痕,只得咬紧牙关又去擦。 裴璋颇有兴味地低下眼望着她,显见得有几分愉悦,不久前的冷意似乎也渐渐消散了。 看来他并不知晓全貌,兴许自己说了与霍逸交谈的事,在他那儿也算是难得坦白了一回。 阮窈正心不在焉地琢磨着,便听见他温声在她耳边问道:“你方才可欢喜吗?” 她像是欢喜的模样吗? 阮窈简直敢怒不敢言,只装作未曾听到,也不作声。可方才被他轻薄的画面像是在脑海里扎了根,半晌都挥之不去。 面前人的五指像是某种微凉而滑腻的游鱼,在初时的生涩过后,很快便如鱼得水,令她情不自禁地颤栗。 初秋的时节,她散着头发,浑身都沁出细细的汗,连裙子也脏污了。 再反观裴璋,不过是沾湿了手,连叫她替他擦拭时,仍是一脸温文尔雅,更显得自己狼狈的像是一团泥泞。 见她沉默不答,他轻轻抽走阮窈手里的素帕,将她抱到自己腿上,话语里有几分若有所思,“为何不悦?你既属于我,这本就是寻常之事,况且我今日并不曾……” 裴璋薄唇微抿,想了想,嗓音一如往日般清润,“并不曾……” 阮窈忍无可忍,实在不欲听他再用斯文平淡的语气说这些令人脸热的话,急急用掌心去掩他的唇,“我并没有不高兴,你不要说了……” 她坐在裴璋的膝上,微低下脸,任由发丝垂在颊边,遮住了眸中的怅然与不情愿。 唇舌被人用拇指抵住的滋味怎会好受,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辱感堆在她的胸口,事毕之后还要被裴璋逗弄。 阮窈甚至于希望看到他也同样狼狈失态,而非仍是眼下风恬月朗的模样,可又忍不住庆幸二人并未真正欢好,否则实在太不值当。 她是个无名无分的存在,倘若他们真有了夫妻之实,虽说自己不想因他而有孕,可真要说起来,恐怕也是裴璋比她更为不愿才对。 想到此处,阮窈不禁抬起脸,蹙着眉望向他,目光中含着几丝疑惑。 裴璋待自己,偶尔似乎也有着几分浅淡的心意,也会护着她,譬如钱塘那夜他的不肯放手,又譬如温颂养得雪团。 可每每到了这种时候,他待她又犹如玩物,只凭他自身的喜好,从未问过她又是否情愿。 或许这些事在裴璋看来,就如同她不应为了族人而主动求他一般,自己只要像一只被他豢养的鸟雀一样,全然属于他,并令他开怀便好。 “为何这样看我?”他垂下眸,深浓的眼睫颤了颤。 阮窈缓缓咬了咬唇,“公子方才问我是否倾心于你,那你可又喜爱我吗?” 第43章 “倘若你乖顺,我自然会喜爱你。”他答的十分坦然,语气甚至称得上是温柔。 她闻言没有吭声,垂落着的手指却在袖中紧紧攥成一团。 说到底,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情爱,更不懂因情而生出的种种怜惜与成全。 就像是不讲道理的野兽,只是想要得到自己的猎物而已。 裴璋再度低头吻下来的时候,她面颊发烫,唇也被他含得发红,眸中却只有一片清明和冷静。 被折腾了许久,阮窈早就感到困倦,任由他将自己抱到床榻上,继而寻了个较为舒适的体态。 她也懒得梳头,三千青丝像是柔软的藤蔓,婉转垂落在裴璋的膝上。 烛火幽幽地跳动了一下,阮窈察觉到他又在编自己的头发,随后发中被他轻柔地插进了某物,似是一支发钗。 “这是什么?”她疑惑地伸手摸了摸,只觉发中的玉质簪子触手生温,雕工好似也十分精细。 裴璋神态温和,同她说道:“我明日便要去往司州,你生辰时,也并不在洛阳,故而先行将寿礼赠你。” 阮窈听闻他要离开洛阳,一颗心在胸腔里陡然跳得飞快。她花费了很大的力气,连指尖都掐进了掌心的肉里,才勉力强压下雀跃的神情,若无其事地道:“多谢公子。” 她很快又蹙了蹙眉,细声细气地道:“公子要去多久?你若走了,我一个人岂非无趣至极,兴许非闷出病来不可。” 裴璋点漆般的眸注视着她,淡声道:“我在城郊有一处汤泉别苑,倘若你觉得无趣,待我回来洛阳后,便带你去别苑住一阵子。” 阮窈不由感到一阵失望,可对上他的眼,她又莫名心虚,仿佛自己心中一点侥幸的念头早已被他洞穿了。 于是她讪讪摸了几下发上的玉簪,借此转开了话头,“我本以为公子事忙,早就忘记了我的生辰。” “言必行之,自不会忘。”裴璋缓声道。 阮窈说着话,余光扫过略显幽暗的烛火,忽而想到了从前的往事。 二人相伴的日子已经不算很短,她知晓裴璋就寝时不许任何人在身边,只是她从前不懂,趁着雨夜偷跑去看他,险些被他掐死。 说来可笑,虽说都是掐,可雨夜的那一回,她却能感觉到裴璋是因为梦魇而将她误认作了旁人。 然而常人又怎会有这般沉重的梦境…… “公子那时在燕照,可是雨夜魇着了吗?”阮窈放下手,撑着手坐了起来,略微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 “是。”裴璋没有否认,答得十分简洁。 她还想再问,他伸臂环住了她的腰肢,将她的身子带向他。 阮窈下意识以为他会吻她,可裴璋这一回却仅仅只是拥她入怀。 她鼻尖重又充盈着浅淡的苦药味道,两人连发丝都状若亲密地缠在一处,像是整个人都被他紧密地裹住了。 “倘若你想知道,那么我不在洛阳的这些时日,便要乖顺些。”他不知在想什么,嗓音似乎比往日要温和几分。 “待我回来,再说于你听。” * 裴璋走后,宅院里的日子便显得更为沉静。 秋意一日比一日浓重,院中落叶沉沉,侍女们时常执帚扫叶,除去轻微的沙沙声及鸟鸣,好似连光阴都暂时冻住了。 端容公主着人送过来一些吃食,阮窈面色如常地接过,回房后四处翻找,继而在食盒的底部发现一封简短的书信。 这信是霍逸亲笔所书,他果然不曾忘记那日曾应答她的话。 阮窈读信的时候,手指将纸张攥得很紧,连指尖都因为用力而泛着白,随后她出了许久的神,烧掉了信笺。 她尝试过许多法子,可这些侍女依照裴璋的意思,从不 肯离她的身。 有一回夜里,她好不容易翻窗爬出来,第一眼见到的,居然是面无表情的重云。 他一身玄色衣衫,沉默不语地立于落叶堆旁,竟有那么几分裴璋的影子。 阮窈实在吓了一跳,继而联想到她那日去公主府,倘若跟着她的人是重云,那么他若不愿现身,自己便再如何也察觉不了。 她心中好是一番暗恨,只能咬着牙,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重又回去。 时气逐渐有些微凉了,阮窈成日被困在这院子里,加之心事重重,夜里也时常睡不安生。 只是这一日不同,她仿佛做了个极黑极沉的梦,身子不断往下坠,连在梦境中都摸到了自己手心的湿滑冷汗。 “阮……阮娘子……阮窈!” 急促而低沉的呼喊声挤入她的耳中,阮窈猛地睁开眼,出窍的魂魄仿佛这才回到身子里,渐渐醒过神来。 房中阴冷冷的,烛火早已是熄了。 她望向蹲在床边的黑影,不禁一个激灵,险些尖叫出声。 第35章 愿赌交吻 黑影动作很快,阮窈尚未来得及喊出口,就先被他捂住嘴,并伸手示意她噤声。 借着几缕清幽的月光,她睁大眼看去,重云神色急切地蹲在她的床榻前,面上苍白如纸,唇侧沾着猩红的血迹。 瞧见血,阮窈立即清醒了大半,下意识便想起身,这才惊觉自己四肢绵软得像摊水,凝不起气力。 他抬手将什么东西喂给她,然后动了动唇,嗓音压得极低,“走。” 她借着他的手勉力爬起来,喘了两口气,又被他拽到了卧房另一侧的窗下。 重云手臂微微发抖,连托举她的身子都显得费力,二人颇为狼狈地翻下窗,所幸没有发出什么较大的动静。 夜已三更,唯有宅院东侧的厢房内时不时闪过凌乱的火光和脚步声。 值夜的两名侍女正倚靠着门廊而睡,浑然不觉庭中变故,一动也不动。 月光照出几个黑衣人的半截身影,似是正穿梭在房中搜寻着什么,间或还低声交谈了两句。 阮窈脚步踉跄,见了这一幕面色更是发白,当下却不敢张嘴多问,只是跟着重云往宅院侧门处逃。 正小心翼翼跨过门槛,她后脊骨忽地一凉,紧接着眼前闪过一丝青色的寒芒。 重云一声不吭猛把她往身后拉,森凉的利刃几乎是擦着皮肉从她颈间而过,令她周身的汗毛霎时间倒竖。 眼见重云应对吃力,阮窈心急如焚地退后了些,扶住廊柱支撑身体,心中满是惊疑。 据她所知,这座宅院有暗卫日夜看守,此时却一片衣角都见不到,连侍女都极为反常的一睡不醒。 方才那剑刃带着凛冽的杀意,直直朝着她脖颈刺来,分明就是要取她性命。可她在洛阳哪儿有这般手眼通天的仇敌,能越过裴璋的人来杀她…… 重云手中长刀狠戾一劈,护住阮窈又往后退了几步。 行刺的杀手人数不少,二人身前渐渐堆起了半圈尸首。重云低沉的闷哼了声,鲜红的血液从他腰腹上的伤口处猛然迸出,又新添了处刀痕。 眼见同伴大多被斩于此,刺客越发咬牙切齿,数次想要越过他来刺阮窈。 重云一下一下地喘着粗气,玄衣在夜里看不出颜色,但地上滴的血却像是蜿蜒的蛇,令人心惊。 “我拦住他……”他哑声道:“你走。” 阮窈面色苍白,闻言咬住牙,缓缓向后退了几步,回身跑开了。 “宁可牺牲你,也要护她性命?”杀手冷笑一声,长剑如疾风骤雨般刺向他的面门。 重云被逼得闪身向后顿,嘴唇边还挂着已经干涸的血,面无表情说道:“不过是各为其主,何必废话。” “那便先了结你,”他恨声再次提剑,“再去取她性……” 他忽然无法再出声,只有一双眼睛瞪得像是铜铃,眼白里布满了血丝。 被利匕从后背刺入心肺,起初是一阵凉意,紧接着,剧痛才席卷而上,令他再拿不住剑,轰的一声栽倒在地。 阮窈的双手发着颤,面色也并不比身受重伤的重云好到哪儿去,她顾不得擦去指尖上腥臭的血,伸手去扶他,“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 重云沉默地看着她脚边刚倒下不久的尸首,神情十分复杂,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她生得娇小,搀扶着他尤为吃力,好几次险些被绊倒,二人喘息着往城镇上走,都不曾再张口说话。 这次的无妄之灾只怕是因裴璋而起,阮窈当然也想过要就此逃走,不必管重云的死活,她只要能寻到姨母或是谢应星,便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重云既是裴璋留下看守她的人,也是宁可自己身死也要护住她的人。她此番毫发无损,又眼见他浑身是伤,倘若真快死了那也罢了,偏生又还能执刀,顽强的很。 阮窈扶住他的那半边身子酸软不已,胳膊更是因为用力而发颤,却也能感觉到他身上一直有血涌出来。 “朝哪个方向走?”她额头满是细汗,低声问他,“哪儿有医馆?” 重云呼吸微弱,面色泛出一抹青灰,有些艰难地说:“北……有温氏的济世……堂……” 第44章 阮窈的手心全是湿滑的冷汗。 她的力气也快到了极限。 * 医馆派人来报的时候,温颂不禁蹙起了眉。待细细思量过片刻,更是愈想愈心惊。 裴璋去外郡的事她也有听闻,可不出几日便有杀手上门去取阮窈的性命,此事初一听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他的私宅本就无多少人知晓,连温颂都是这会儿才听说,更何况那女子身份低微,哪里值得人这般大动干戈。 温颂面色不禁凝重了几分,带着侍女亲自去了一趟医馆。 温氏的仁善济民为当世少有,早年就在洛阳和泸州开了数处医铺,其中一家恰好在离私宅不远的街边。 铺子里的伙计告诉温颂,那位娘子衣着华美,裙上却沾着大片大片的血,与她同行的男子更是受了重伤,一身玄衫近乎被血浸成暗红色。 他担忧会惹上祸端,本还在犹豫不决是否该要报官,可那粉衣女郎口口声声说她识得自家娘子,硬要他将男子扶进去救治,他这才跑来知会温颂。 “务必让医师尽力救治,”温颂指尖发凉,竭力压下缠绕而上的诸多思绪,勉强定了定神。 重云和阮窈,都算得上是……表哥的人。既来向温氏求救,且她也知晓了这件事,于情于理都不能冷眼旁观。 温颂见到阮窈的时候,她已经换下了那身染血的粉色罗裙,发上还挽着一支洁白如雪的温润玉簪,雕工精细得犹如镂月裁云,便是她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医馆自然没有什么华贵的裙衫,只是阮窈颜色生得太好,布裙越素淡,越显出绝好的容色来。 “听医师说,你并无大碍。”温颂淡声说了句。 她并不喜阮窈,若说当初在泸州时还懵懂不知,后来也总归能明白,雪团到底是咬到了不该咬的人。 不仅如此,表哥还为着她,将老宅中侍奉已久的仆奴一一遣散,随后又在中秋生了事端。裴氏何等门第,绝不会允许他为了这般低微的女子而失了分寸。 她不知究竟是何人下的手,可温颂总是隐隐觉得不安,不断回想着当日她将雪团的事告诉姨父之后,他瞬时间便阴沉了几分的脸。 阮窈面色苍白,微微垂着脸,眼睫不断颤动,瞧着仍有几分惊魂未定。 “有重云在,我并没有受伤。”她低声道。 “他伤得极重,若是再晚些,性命兴许就保不住了。”温颂神色有些复杂。 重风和重云本是一对孤儿,许多年前就跟随表哥,原不应离他的身,可如今为了她却…… 委实不值。 “我会差一些人手过来看守,以免你们再出事。在表哥回来前,你也莫再离开医馆。”温颂心中虽觉得不悦,可既然沾上了这件事,她便是为着表 哥,也不能再袖手旁观,须得妥善处理好。 若是阮窈和重云当真丢了性命,她也无法确信表哥是否会怪责自己。 阮窈对上她的眸子,几乎瞬时间便猜出了温颂正在想什么。 她本想着待晚些时候,寻个不起眼的法子悄然离开,却不想温颂行事这般有条不紊,一时间也有些着急。 重云伤势是重,可这事必定是瞒不住的,待裴璋知晓了,即使一时半刻回不来,只怕也会对她另作安排。 可自由几乎近在眼前,她不能不为自己搏一搏,愈早离开便愈稳妥。 她怔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起初只是细弱的芽,顷刻间便长成参天大树,牢牢扎根在她的心底,令她必须要这么做。 “重云武功高强,本该是公子的左膀右臂……他若回了洛阳,必定也是要为此伤神的。”阮窈神色忐忑不安,幽幽地叹了口气。 “只是我也不清楚是何人想要杀我,兴许是从前的仇敌也说不定,到底是我惹来麻烦,险些害了旁人的性命……”她的嗓音几乎是哽咽了,哪儿还有那日的跋扈,显见得是被今日之事吓得六神无主。 温颂听到她话中提到仇敌,指尖在袖中紧了紧,不动声色地又打量了阮窈一眼,心里却将信将疑。 只不过有一句她并未说错,不论动手的人是谁,的确是她的存在才为表哥惹来诸多烦碎。倘若某天阮窈的事被有心人大肆传扬,岂非荒诞…… “温姐姐可知,我并非是洛阳人。”阮窈眼眶发红,泪水将坠欲坠,连称呼都换成了姐姐。 “娘子有话不如直说。”温颂神色平淡,不喜与她这般兜圈子。 她闻言垂下眼,缓缓说道:“上回温姐姐同我说的话,我原就想了许久。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又因我而生出这样的事,怕是想不惹公子厌烦都难……与其这般,倒不如我自行离开,也省得继续误人误己。” 温颂怔了怔,眸中闪过一抹惊讶,定定注视了她好一会儿,“你的意思是……” “公子是何等人物,将来必定是要另择名门贵女为妻的,而我却……说来不怕温姐姐笑话,我本生于琅琊郡,离家许久,也该是时候离开洛阳了。” “此事等表哥回来,你同他说便是。”温颂略微迟疑了片刻,仍是说道:“你既然来了我温氏的医馆,我便须得给表哥一个交代。” “等到那时,不知又会生出多少事端。”阮窈状似担忧地轻声说着,“这事若一直闹下去,总有些好事之徒会以讹传讹。且我如今在洛阳实在待得害怕……” 温颂随着她的话语,不禁也想到中秋以后坊间那些难听的谣传,蹙了蹙柳眉,“那依你之意……” “医馆内的那位先生并不识得我,重云也因伤重早就失去了意识,还要多亏那先生相帮才将他扶进去。若是温姐姐同他知会一声,说是从不曾见过我,便什么麻烦都省去了……” 她的嗓音低低的,像是某种蛊惑人心的轻烟。 自己不过是一名再娇弱不过的女子,趁着夜色出逃,若是沿路出了些事,怎样找都找不回来,也是再寻常不过。 见温颂神色明暗不定,不知在想什么,阮窈又轻声添了把柴火,“同为女子,我自然知晓姐姐对公子痴心一片,是我所不能及的。公子之所以留我在身边,不过是我尚有几处还算瞧得过眼的地方,又恰巧入了公子的眼。” 她一面打量着温颂的神情,一面不急不缓地娓娓道来,“倘若姐姐想要嫁于公子……” “表哥是否娶我,这不是最紧要的。”温颂红润的唇紧紧抿着,似是终于被她说动了几分,“我只是不愿见到他行差踏错,也怕他日后会后悔……” 阮窈听了她的话,只觉着十分可笑,连忙垂下眼加以掩饰,“正因如此,姐姐才该嫁给公子。这世间除了你之外,怕是再没有旁人能为他这般设身处地地着想。” 她牢牢压下嘴角的嘲弄,竭力令自己的嗓音听上去有几分自愧不如。 温颂听了她直白的话语,微微有些赧然,白净的肌肤也泛起一丝红晕。她继而沉思了许久,缓声道:“既如此,今夜我便着人送你回琅琊郡?” 阮窈蓦地怔住,暗暗咬了咬牙。 倘若她并未离开洛阳,又被裴璋找到了,那么温颂与她撒的谎便会立时被戳破。可她若真坐上了向北的船只,一来足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并未欺骗她;二来,裴璋即使当真四处找她,天大地大,他全无线索,也难以寻得她的下落。 然而温颂想要的太多,人心贪欲作祟,故而可以被她骗一次,便定然能骗第二次。 不论是对自己的不喜,亦或是对裴璋的恋慕,甚至于还真心实意地担忧他的声誉,期盼着这个男子始终白璧无瑕。 阮窈并非畏赌之人,且她此次并非全无筹码。 她定然能够赌赢。 “多谢温姐姐。”阮窈没有半分犹豫,注视着温颂,点头应下。 温颂面上的红晕并未褪去,眉间反倒掠过一抹犹豫,有些欲言又止。 “温姐姐于我有这样大的恩情,若有何吩咐,直说便是。”阮窈露出一个十分感激的笑。 “你方才说……表哥之所以留你在身边,是因为……”她性情端庄,言辞也素来沉稳,不过短短一句话,竟说得颇为艰难。 阮窈略一思忖,几乎并未犹豫,便凑近了些,细声告知了她一些事。 “公子他喜好女子着粉衫……”阮窈语气有几分认真,并无诓骗温颂之意。 实则若是裴璋日后当真有意于温颂,她倒也会为二人道一声般配,总归他们从前本就有过一段青梅之情。 “公子不喜女子发上戴式样繁复的珠钗,及……喜爱女子对着他一人撒娇撒痴。” 温颂瞪大了眼,面颊上的绯红愈发娇艳,只因她着实想象不出来。 撒娇撒痴?表哥怕是只会淡声说一句“有伤风化”…… 阮窈被她的惊诧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于是附耳过去,柔柔说了句。 “倘若机缘巧合……温姐姐何不亲吻他,公子喜爱交吻……” 第45章 温颂这下连耳朵尖都泛起了红霞。 第36章 初逃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与裴璋过往的回忆像是一波波漫延的潮水,短暂地淹没她,继而又四散着沉下。 她的心湖仍旧平静如初,无法被这潮汐所打动。 温颂没有再问下去,也不知在浮想联翩些什么,面上红晕未褪,望向她的眸光中却忍不住夹杂上了轻视与复杂。 阮窈仿佛并未察觉到,只是安静地垂着眼。 倘若她再往下说,兴许在温颂心中,自己便与话本子里所说的某种哄骗男子元阳的精怪无异。 可这着实是冤枉她了,温颂心心念念的表哥,可是能在书房与禅房……阮窈忍不住有些耳热,却又很快便释怀。 彼此相识至今,他曾照拂过她,而她也陪伴了他这样久,种种因缘对错难辨,若能就此断绝,自然是件好事。 二人说到底,不论出身亦或性情都有着天壤之别,裴璋离了她,便还是温颂心中那个纤尘不染的端方君子。 过了今夜,他们大抵也不会再相见。 她断不会思量裴璋,而他也不必再思量自己。 大道如青天,她如今恢复了清白之身,怎还甘愿重入樊笼,自该义无反顾地去奔寻属于自己的去处。 * 司州的风比洛阳更大些,夜凉如水,西窗下的烛火时明时暗,几度欲要扑灭。 裴璋合紧窗扉,俯身剪去一截烛芯,光影绰约,室内又亮堂了几分。 书案上置着一封从洛阳被送至此处的信笺,他垂下眸,抬手展开,目光缓缓落于纸张上。 “阮娘子安好……发间簪钗未换……” 他离开不过十日,便叫人送了五封信笺。信中最末行的字句也一式一样,不曾变更过,可见她当真喜爱那支玉簪,连旁的珠钗也不再用了。 如 此,倒也不枉费他亲身雕镌所耗的诸多心力。 她喜爱钗环,可用银钱便能买到的俗物又有何稀罕,他既要赠,自当赠予她这世间最为上佳之物。 裴璋将信笺一一收整好,继而瞥了眼窗外。已近就寝的时辰,整个院落除去他此时所在的屋子,再不见另外的灯火。 他想起还在钱塘的时候,她房中的灯烛接连几日燃到很晚,才依依不舍地熄灭。他状似不经意地问过侍者,得知她见庭院芍药开得分外好,竟搬了几株放在屋中,夜里睡前总要多贪看一会儿。 只是土植的花容易生虫,而后阮窈在花底发现了虫子,忙不迭又让人把花搬了回去。 回到洛阳之后,阮窈起初实在无事可做,也在花圃前蹲了一阵子,栽种的花卉至今一枝也未成活。故而她很快弃之,又寻了些书坐在他对面看,却每每不出一个时辰便睡着了。 除此之外,她也总会时不时琢磨着做些什么,忙活一阵子下来,热闹有余,长性不足,实在是有悖于他自小所受“终始惟一”的训诲。 分明是个与女子本该有的美好品行所不相干的人,然而与她相伴久了,偶而竟也会令裴璋生出自己好似一潭古井的错觉。而她则像一池阳春三月落满桃瓣的水潭,轻而易举便能被春风吹皱。 正如独角仙人与扇女一般,他沉寂了二十余载,如今透过她再去看这世间万物,不免也多觉出几分鲜活和真切来。 虽说他不愿成婚,更不想拥有所谓血脉相连的子嗣,但这也并不影响他妥善安置阮窈,任凭是谁都并无资格置喙。 待他回到洛阳,便要亲自携她去见她的娘亲,再将这些时日以来他所查实到的事情,以最为柔和的法子告诉她。 夜色渐浓,清冷的月华为地砖覆上一层轻纱。 裴璋低下眼,眸光凝落在地上,贯来清冷的眉眼也显出几分温和。 * 为了避人,阮窈白日连房门都未曾走出一步,便是合上眼也辗转难眠。 她心中记挂着出逃的事,心神始终静不下来,只觉得每一刻都漫长无比,又唯恐沿路找不到机会,会真的被温颂送上北上的船只。 这般焦躁不安地等到入夜,她才在温颂的安排下戴好帷帽,被侍女暗自从医馆的偏门带出,扶着她登上一辆不起眼的半旧马车。 守在阮窈身边的人名唤池兰,正是那日在泸州因雪团而斥责她的侍女。池兰显见也还记着从前的事,待她的姿态也颇为倨傲不耐,一刻也不离身。 阮窈沿路坐立难安,面上又不敢表露分毫,手指在袖中死死绞着衣料,下唇也被她咬出痕迹来。 医馆去往渡口的路上有一条集市,到了夜里仍是十分喧闹,满街的叫卖声隔着马车都不绝于耳。 “池兰姐姐……”阮窈掀开帷帽,忽然出声轻声喊了她一句。 “阮娘子这是做什么,奴婢可担不起。”池兰似是不曾想她会这般唤自己,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立马冷声说道。 阮窈嗓音怯怯的,小心翼翼地说:“我犹豫了一会儿,本不该说,但思来想去,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还请池兰姐姐帮我一把。” 她眼神立时浮上一抹警惕,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她:“我只听我们娘子的吩咐。” “若是温娘子在这儿,定然也会应下的……”阮窈只好向她赔笑脸,好声好气地解释道:“船上吃食太过寡淡,池兰姐姐可否叫车夫稍停一会儿,陪我去街边的铺子买些糕点带上船用。” 池兰愣了愣神,随后忍不住语带奚落,“你也算大难临头了,竟还惦念着吃食……” 她闻言,郁郁不乐地低下眼,“水路虽说不比陆路颠簸,可船上的日子实在难挨,也只能带些干……” “不可。”阮窈的话都未说完,便被池兰一口回绝。 见池兰不许自己下车,阮窈极为无奈,可也没有法子,只好转而再去求她,“既如此,可否劳烦池兰姐姐跑一趟,为我随意挑买一些。” 眼见着她双眼一翻就瞪向自己,还不等被拒绝,阮窈便拔下了发上的玉簪,作势要递给她,“我知晓姐姐服侍温娘子,并非像我这样的人可以驱使,只是我如今孤身在外,本就身无长物,也用不上这样贵重的发簪,不如赠给姐姐更为合宜,还请姐姐多照料些。” 她这话也并非胡说,泸州本就富庶,温氏又是望族,温颂身边的贴身侍女打扮自是俏丽,倒是比自己从前在琅琊郡时都要精细几分。 可裴璋赠她的这支玉簪似乎十分珍贵,连温颂白日里都要多看几眼,又何况是她的侍女。 池兰听了这番话,望了好一会儿簪子,眸光也动了动,却仍是冷着脸不吭声。 “姐姐就当是可怜我吧……”阮窈瞧出她的意动,将玉簪捧起,几乎有些低声下气了,细细的眉蹙着,好生可怜。 “我可以勉为其难帮你这一回,”池兰皱着眉,嘴上仍说得十分不耐,眼睛却又瞟了一眼那发簪,“不过邻近有什么我便买什么,你可莫要再生事。” 阮窈笑得很是乖巧,连连点头,双手将玉簪奉上。 “有劳姐姐。” 池兰接过后,许是看在发簪的份上,连对她的态度都略好了一些,很快便叫停了马车,拨开车帘下去了。 巷道旁人来人往,马车乍然停在路边,车夫也自然而然地起身去牵马,又与路过的行人说了句什么。 阮窈自是听见了,心脏咚咚直跳,喉咙也不由发紧。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然后深吸了口气,一把拉开前方的车帘,想也不想便直直跳了下去,拔腿就跑。 那车夫兴许只是被温颂交代过几句,也未曾像池兰那般小心,竟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然而他手中还牵着缰绳,顿时心急火燎地在阮窈身后大喊大叫。 她头也不回,权当听不到,步子却迈得越来越快,猛地弯腰朝人流最密集处钻,借此掩盖自己的身形,很快便再听不到车夫的叫骂。 阮窈呼吸急促,额上急出一层细密的汗,也不知究竟跑了多远,直至腿肚子都开始打颤,四周的景致也与方才停车的位置全然不同了,她才终于敢停下。 这样一顿疯跑,嗓子里烫得烟熏火燎,几乎快背过气,她只能蹲坐在街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等到喘息逐渐平缓了些许,她才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转眸缓缓望向四周。 阮窈自然不识得洛阳的路,只能瞧出自己似乎是在某处市集的转角边。 街坊两侧立了些竹架,架上又零零落落挂着几盏街灯,此时烛火昏黄,映出不远处紧挨着的商铺、茶楼。 铺子的伙计本在收拾打烊,见到一名年轻女郎呆呆地蹲坐在墙边,好一会儿都一动未动,也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 而阮窈闭了闭眼,仿佛此刻才真正回过神来,心也就此落下了一大半。 她低下头,望着自己仍在忍不住发颤的双腿,只觉这一年以来的诸多遭遇就像是大梦一场。 而她好歹算是挣扎着醒过来了,并未被留在某一场本就不该久留的梦中。 第46章 见那伙计眼含疑惑地打量她,阮窈拖着酸软的腿脚,向他走了几步,嗓音因为方才拼了命的跑而显得有些嘶哑。 “敢问这位小哥,”她嘴里发干,陡然一张嘴,上唇都好似粘在了牙上。 “城东谢府该怎么走……” 第37章 重逢近君情怯,何以能言…… 从街市到城东,阮窈几乎走了大半个夜。 她四肢沉重得像是灌了铅,面色被秋后的凉风吹得一片惨白,冻得实在受不住了,就用手去揉搓僵硬的双臂。 等她循着记忆好不容易找到谢府的大门,天边已是蒙蒙亮了。 夜里值守的家仆提着灯打量她,神色颇为疑惑。 阮窈唯一带出来的玉簪给了池兰,此刻发髻蓬乱着,穿的衣衫也是粗布裙。当她说自己是来寻谢二郎君时,家仆便更显得有几分警惕。 “求大哥为我通传一声。”她急得嗓音发哑,嘴唇也干裂地起了皮,“就说是有一位……阮姓故人在等他。” 家仆听得清清楚楚,怔愣过后,也似是想起了什么,将信将疑地犹豫着。 阮窈抬头望了一眼谢府大 门,和她记忆中仿佛并无哪儿不同,可分明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一想到他与自己仅隔着几道门墙,当下却偏偏就是见不到,她眼眶不禁发酸,生怕又要再出什么变故,几乎急得想要屈膝相求。 家仆刚想开口问询什么,陡然被一道清朗的嗓音所截下。 “刘叔,这是怎么了?” 出声之人话中带着疑问,而语调既熟悉又陌生,让阮窈眸中瞬时就浮上泪花,喉头也连带着发哽。 这声音是由侧方传来,她戴着帷帽,他瞧不清她的脸。 “这……这娘子说是郎君的故人……”看守的家仆只好说道。 谢应星没有再出声,下一刻,却好似有所感应一般,猛然向她大步而来,步伐愈走愈快,甚至中途还被石子绊得趔趄了一下,也全然不顾。 阮窈隔着层纱,见到他抬起了手,似乎想要掀开帷帽,可紧接着手指一颤,竟又退缩了。 “阿窈?”他胸膛急速地起伏了两下,话音焦灼,“是你吗?” 她浑身都涌出一股暖流,仿佛吹了一夜的秋风也并不那么寒凉了,继而一把掀开帽檐,泪眼迷蒙就朝他怀里钻。 “谢哥哥……”她哽咽着唤他。 短暂的手足无措之后,他一再收紧双臂,像是惧怕阮窈会再度消散一般,几乎抱得她浑身发疼。 “我是在梦中吗……”他如同恍惚地呢喃了一声,将脸都深深埋入她的颈窝。随即有湿热的液体沾染上她的颈侧,一时间也分不出究竟是谁的眼泪。 阮窈的耳边只剩他一下比一下急促的心跳声,而她自己则像是被寒风冷雨所冻僵的人,此刻终于依偎着炉火,任凭过往缓慢地复苏。 这一幕她曾幻想过许多次,也有数之不尽的埋怨与悲戚渴望寻得他的慰藉,可往日的伶牙俐齿却在此时全然消失不见,只剩沉默和眼泪。 近君情怯,何以能言……幸好他也不曾忘记她。 “……我有愧于你。”谢应星哑着嗓子,似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嘴唇都在发颤。 阮窈听出他语带哽咽,心里也是一阵苦涩,低声道:“你也没有法子,我知晓你在琅琊郡寻过我,只是我很早前便不在那里了……” 他喟叹了一声,眼眶通红地抬起头,伸手疼惜地抚着她的脸。 曾经只差一步便要成为她夫君的人,如今又站在了自己面前,隐约与记忆里尚有几分青涩的少年渐渐重合在一起。他高了些,也更清瘦了,俊朗的眉目倒是一如当年,又平添了些英气。 阮窈惦念着自己的父母,旁的事暂且都顾不上,正要开口询问,一道略微苍老的呵斥如同惊雷劈下。 “启明!” 谢母正扶着谢父站在阶上,原本守门的家仆则跟在他们身后,显见得是方才去叫的人。 谢父在阮窈的记忆里,是个身子骨极硬朗的武将。而今却像是衰老了十岁都不止,满面病容,连行走都需要人在旁搀扶。 陡然认清她的脸,二人也都震惊不已,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目中却也不见一丝喜色。谢母更是愁眉紧锁,打量过阮窈后,只是红着眼叹气。 她心里蓦地一沉,心知定是发生了何事。 谢母转头对家仆交代了句,他随之快步上前,嘴里说道:“夫人请娘子过府一叙。” “不必了。”谢应星语气生硬,想也不想便出言阻拦,拉着阮窈就要离开。 气氛霎时间颇有几分剑拔弩张,谢父脸色铁青地颤颤抬指,还不等说话便先咳了起来。 谢应星眼尾仍是通红的,他回身看了一眼,终究还是说了句:“秋风冷冽,母亲还是快扶父亲回屋吧。” 阮窈近乎是被他小心翼翼地抱上马,仿佛自己是个失而复得的珍稀瓷器。 “伯父和伯母这是怎么了?”她心底十分不安,终究没有忍住,坐在马上问他。 谢应星只是解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嗓音温柔:“阿窈,你饿不饿?我先带你去用些吃食,再缓缓说与你听,好不好?” 她裹紧犹带着他身体热度的外衫,只得点了点头。 清晨的街道逐渐有了零星人影,他的马策得也不快。阮窈被谢应星揽在怀里,却依稀认出了这条路,似是从前他也带着自己走过。 见她有些出神地望着街景,谢应星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很快就到了。” 要去的地方距离谢府并不远,是一座建在巷子里清雅避世的茶苑。他与友人偶尔会来此一聚,苑中的掌柜侍者见了他也很是熟稔。 谢应星拉着阮窈的手把她带进内间,又吩咐茶苑中的人送上热茶与吃食,这才为她把帷帽摘下来。 她连着几日不曾睡好,夜里都在逃命,眼下挂着两抹疲惫的暗青色,连一贯娇柔的嗓音也显得嘶哑。 他忍不住俯身轻吻她的眉眼,却又像是害怕吓到她,每个吻都温柔而小心,“阿窈,你的阿娘也平安无事,且一直待在你姨母府上。” 阮窈闻言,嘴唇微微张开了,一时间欢喜的眼泪都流了下来,“阿娘是不是以为我死了……” “伯母未曾放弃过找你,如今分明是苦尽甘来,你莫要哭——”谢应星捧着她的脸颊为她擦泪,忙不迭地温声劝哄她。 “那我的阿爹和阿兄可有消息吗?”阮窈鼻尖通红,眼睫上都凝着水,只能用力眨了眨眼。 其实谢应星没有主动告知她,大抵便不会有好事,可她总还是要问清楚的。 他擦泪的手顿了顿,果不其然沉默了片刻,斟酌着告诉她:“前些时日,御史台重审了与鲁郡一役相关联的讼案,你父兄已得昭雪,我又另行托了人去北地寻。且你阿兄身手不凡,为人又机警,定然很快便会有音讯的。” 谢应星说这些话的时候,唇边的笑意略显得有些生硬,却又很快便被他掩过去了。 她看在眼里,久久没有出声,而是蹙眉凝思起来。 御史台重审……果然是与裴璋脱不开关系了。他从不曾和自己提过这些,可如今看来,私下到底也是为她做过些什么的。只是她既已不顾后果地跑了出来,只能寄希望于温颂有法子骗过他了。 为今之计,她还是要早些为自己做打算,断不能再四处流离,任由旁人欺凌。 “怎么了?”谢应星细细瞧着她的神色,很快就抱住她安抚:“阿窈……你瘦了许多。从前的事都已过去了,如今你既回到我身边,我定会好生护住你。” 她想着方才谢应星父母望向她的神情,深吸了一口气,嗓音有些缥缈,红着眼问他:“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他不知在想什么,眼底晶亮的欢喜笑意也随之散去,继而浮上一抹挥之不去的苦涩。“我……” 还不等话出口,廊中轻快的脚步声大步而来,门下一刻就被人大咧咧推开。 阮窈背对着门廊而坐,又隔了道屏风,只听见推门进来的人默然了片刻,随即又揶揄地笑:“你该不会是把汤娘子……” 她连日来草木皆兵,见到有人直直推门而入,尚且来不及反应,下意识便往谢应星身边靠,连脸色都吓得有几分发白。 “胡言乱语——”谢应星对旁人自不是轻言细语,见阮窈这般,一面安抚她,一面愠怒地出言驱赶误入的友人。 阮窈安静地倚坐在他怀中,闭了闭眼,待那人走了,才缓缓坐起来。 她的眼泪此刻早已停了,一双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汤娘子是谁?” * 司州和洛阳相距百余里,暗卫快马加鞭,将宅中出事一讯报给裴璋。 他缓缓抬起眼,漆黑的眸中墨色翻滚,较之窗外浓重的夜色更为寒凉。 山雨欲来风满楼。 暗卫噤若寒蝉,惨白着脸不敢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第47章 见裴璋一言不发便朝外走,重风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吩咐人去让车夫收拾准备。 “不必。”他沉声道:“牵马来。” 嗓音仍是波澜不兴的,可他幽黑 如潭的眼中却像是凝结了两团冰霜,冷戾的瘆人。 旁人都不敢作声,唯有重风硬着头皮想要劝。到底是深秋了,策马虽快,可公子的身体怎能受得住夜风。 只是他刚想开口,就被裴璋冷冷扫了一眼,最终也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秋雨萧瑟,漆黑的夜里愈发阴冷,摇落的草木像是张牙舞爪的鬼影。 裴璋的衣袍灌满了风,却并不似以往一般温雅,仿佛有什么在暗中滋长,连白衣也显得色泽暗沉。 他在来司州之前,早将洛阳的事一应安排妥当,却不过十日便出了这般大的纰漏。 守在宅院中的侍卫都只听命于他,却同其他侍女一样整夜昏睡不醒,天亮后唯独少了阮窈与重云二人,其他人都毫发无损。 阴鸷犹如寒沉的潮水,瞬时便没过了他的心肺,在他胸中接连不断地翻腾。 他手指将缰绳握得更紧,瓷白的肤下隐隐透出青筋。 次日天不亮就回到洛阳,只是宅中侍者夜里都昏睡得人事不知,裴璋只能依循杀手的尸首及足印来派人四处搜寻阮窈及重云的下落,说是掘地三尺也不为过。 与此同时,他让重云去查了掌管宅中饭食的伙夫。 能令一宅子的人都陷入昏睡,只能是饭食中出了差错。 伙夫是一名中年男子,虽说被吓得面色青白,眼神不断躲闪,却坚称自己什么也不知情。直至暗卫从他家中搜出为数不少的金银,他也仍不改口。 裴璋沉默不语,面容像是一池沉寂的古井,只是令人把他带下去。 伙夫用过刑后便一五一十地招了。 前些时日城中温氏医馆的掌柜来寻他,好是一番威迫利诱,只说是要带一名女子离开,绝无加害人之意。 而他一时起了贪欲,也信了那人的话,便依他所言在饭食中添了些药。却不想翌日不止阮窈不见了,宅院里的死尸更是堆了一地。伙夫几乎被吓得魂不附体,还来不及收整银钱逃出洛阳城,就被抓了回去。 重风听着伙夫奄奄一息地招供,目光没有办法避开他的下身。 此人双腿都被打断了,瘫在地上的样子像是一堆没有骨头的烂泥,每说上几个字,便会痛苦至极地呕出腥臭的血沫,即便不动手杀他,也定是活不成了。 * 得知裴璋已然从司州回到洛阳,并来寻自己的时候,温颂眼皮都跳了两跳。 倘若阮窈顺遂上了去往琅琊郡的船,那此事便可称得上是两全其美,表哥也没有法子说什么。 可阮窈半路跑了,温颂虽然不明白她究竟想要做什么,又为何要这般欺骗人,可她也猜到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本还想派人加紧把阮窈找回来,不想人跑丢了才不过一夜,表哥就好巧不巧回了洛阳。 不过重云至今还住在医馆里,自己再怎么说也还是帮到了表哥。 为今之计,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辩称自己的确不曾见过阮窈就是。 听着门外不紧不慢的叩门声,温颂定了定神,伸手扶了扶发髻,亲自去为裴璋开门。 她今日穿了件桃粉色裙衫,是往日从未穿过的颜色。温颂从前有些嫌弃粉色媚俗,不及白紫等颜色清雅。 可昨日她乘马车途经成衣铺子,想起阮窈轻轻柔柔的话语,竟像是鬼使神差一般,新购了数件粉色裙衫。 她的心事千回百转,故而并未留意到侍女池兰刚从小厨房端着早膳回来,正在屋中擦拭小桌。 池兰自小随温颂长大,素来爱俏,若换作平日,她定会察觉到异常,可今日她实在是无暇,就连池兰发中新戴了一支玉簪也未曾瞧进眼里。 “表哥……”温颂开了门,含着笑仰起脸望向裴璋。 他的目光落在她桃粉色的裙上,眼眸漆黑而幽深,一丝涟漪也没有。 第38章 芍药断情 待温颂看清他的脸,不由愣了愣。 眼前人面色青白,披着件霜色的大氅,神色瞧不出喜怒,俊美的眉目也因消瘦而显出几分病态。 “正逢秋冬时节交替,最难将息,表哥可还好吗?”她知晓裴璋身体比寻常人要病弱几分,话语中是毫不作伪的关切。 “无妨。”他低下眼,似是看着她的袖缘。 桃粉色娇艳无匹,再搭着衣料上细细绣绘的蝶纹,乍一看,倒是与阮窈那日所扔的裙衫有几分相似。 温颂被他瞧得轻垂下脖颈,心中浮起一丝微妙的赧然。 裴璋往日好似从未留意过她穿的衣衫,此刻见他如此,她竟感到微微脸红。只不过说到底,她也知晓这一身粉裙是与阮窈有关,自己虽说不喜她,却忍不住模效她…… 然而温颂不愿自贬,很快便转而想着,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全天下喜穿粉色的女郎何其多,她实在不必为此感到心虚。 “表哥今日专程过来,可是为了重云吗?我原本还想着,过几日就差人去裴府通传此事……”她抿了抿唇,轻声道。 话音还未落,温颂便看见裴璋轻掀眼皮,薄唇含着几分讥诮地扬了扬,漆黑的眼底直直望着她。 “阮窈在何处?” 温颂脸上温婉的笑容僵了僵,随即露出一副愕然的神态,“表哥这是何意?” 她敛起眉,“我并不曾见过阮娘子。医馆内的人发现重云时,他身边也并无旁人。” 裴璋不置可否,唤了重风进来。 重风手里拽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副药工打扮,神色仓惶,一见温颂就跪了下来,颤颤巍巍地头也不敢抬。 “来此处之前,我已经审过了医馆内所有的人。”他仍是温和地看着她,黑沉沉的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没有。 温颂陡然瞪大了眼,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脸色也涨得通红。 温氏与裴氏本就沾着亲故,更不论他们从前还是一齐长大的。可他怎能越过她这般行事,等同于是在掌她的脸。 “济世堂是温氏在洛阳的颜面……表哥为何要这样,连知会我一声都不曾。”她忍不住红了眼,仰起脸问他。 见她不答话,反倒纠缠些旁的事,裴璋并无耐心理睬,只是面无表情地移开眼,让重风去审温颂的侍女。 任她再如何稳重,此刻听着他毫无一丝情面的冷语,温颂眼睫颤了颤,泪水还是落了下来。 池兰原在屋中守着,见自家娘子落泪,一时再忍不住,快步走到温颂身边去扶她。 “娘子本就是被那女子骗了,她满口谎言,心术不正,就是告诉裴公子又如何。”池兰神色激愤,因着说话的缘故,发间的玉簪也颤动着。 裴璋淡淡扫了她一眼,紧接着眉目间闪过一抹愕然,墨黑的瞳仁急剧紧缩。 谎话这般快就被自己的侍女所揭穿,温颂脸上有些挂不住,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无可再置辩。 然而她循着裴璋的目光看过去后,也怔愣住了,沉下脸诘问她:“这簪子为何会在你这里?” 裴璋来得突然,池兰这才猛然想起发簪之事,咬了咬牙,索性也不再瞒。 她一五一十说完,愈发愤懑。总归自己并非是窃贼,更未害过阮窈,反倒是被她好一通诳骗。 裴璋十分安静地听着,许久都不出一声,眼底如无波的古井,直直盯着那支簪。 温颂又看了一眼池兰发上芍药花形的玉簪,嘴唇颤了颤,“这并非是你之物,脱下来。” 她随后接过玉簪,想要递还给裴璋。 他没有去接,却终于开了口。 “她可还有说别的?”裴璋嗓音低哑,一字一句地缓缓道。 温颂被他幽冷的眼盯得脊骨发凉,事到如今再隐瞒也没有意义,只得咬着牙将阮窈同她说的话大略告知于他,唯独隐去了女儿家的私房 话不表。 裴璋眉头一皱,便费力地咳了起来。墨发也因此有些凌乱地落在他脸旁,更显得脸色青白交加。 问清楚后,他抬步就要离开,出声命令重风着人去把阮窈找回来。 温颂听见了,抬手擦掉泪,忍无可忍地喊住了他:“表哥如今可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表哥身为裴氏的少主,理应要做天下人心中的典范,而不该为了这样的人失了分寸沾上瑕玷。我阿兄虽不成器,在婚姻大事上却也听从父母之命,难道表哥竟比我阿兄还要糊涂吗?” 温颂同阮窈说的话并非为假,裴璋不娶她也没什么,可她不愿看到表哥为这样的女子扰乱心智,甚至于是一错再错,误了自身的大好前程。 “你可知道,此事也算是因你而起。”裴璋脚步顿了顿,回身缓步而来,微微俯下身,冰凉的话语一字一字地敲过她的耳畔。 “贿买宅中伙夫投药之人,正是你们温氏医馆的掌柜。我已让人将相同的药方熬煮了上十锅,一罐一罐地叫他全喝下去。” 第48章 他神色平静,幽黑的眼里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似笑非笑,“此人是我叔父的亲信,待他赎完罪,我会专程命人把他送回泸州。” 温颂实则已经猜到是姨父裴策找人动的手,然而当下亲耳听到裴璋的话,仍是脸色惨白,猛地抬起头盯着他:“姨父是为了你好。你被她的轻浪迷了心窍,她却根本不曾有半丝真心……” 她指尖快要掐入肉里,一时间被激得气性上涌,不管不顾地把二人之间所有的对话一字一句都复述了一遍,泪水也啪嗒啪嗒滴在自己的粉色衣裙上。 “倘若她对你有一丝情意,又怎会将这些事都向我和盘托出……” 温颂还想要说下去,裴璋却蓦地抬起眸,连眼尾都泛了红,周身的戾气再压制不住,阴鸷的神色让她忽然哑了声,仿佛自己正被条毒蛇所凝视。 周身肃冷之气压迫更甚,温颂陡然生出悔意,又莫名地腿脚发软,竟不由自主跌坐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闻得裴璋的脚步颇有些凌乱地离开了,她才泪流满面地被侍女扶起来。 温颂恍惚地去更衣净面,又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换下来的桃粉衣裙,别开了眼。 “全拿去烧了。” *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裴璋过往从不觉得,这句诗会与他有何关联。总归是俗不可耐,且又无趣至极。 他亲手雕镌这支玉簪时,并非是仲春三月,更非是在溱水与洧水边。 那时身边唯有一帘清疏的淡月为伴,便是指上无意被凿出细微的破口,他的心脏反因疼痛而跳动得又鲜活了两分。 实则他早非是绮纨之岁的少年,本也无需这般行事来取悦某个女子。独独这一回,心意却被人弃如敝履,成了任她抛却利用的可笑之物。 他自甘让自己沦为蠢人,任由二十余年来的清静自持化为泡影,还不得不耐着性子去剖释那张红唇中溢出的种种荒诞之语。 阮窈本性难移,从不肯有一句真话,竟还诱得温颂也效仿,争相在他面前胡说乱道,仿佛他是什么极易愚弄之人。 然而在温颂一身粉色裙衫,泪眼盈盈同他分辩的时候,他脑海里所浮现的,却是另一张美艳而狡黠的面孔。 流连忘返,挥之不去。 他曾经恨她骗自己,可如今她连继续骗他都不情愿了,千方百计要离开,还留下一摊花言巧语让他不得安宁。 分明从初识起她便千方百计想要与他共沉沦,而后从唇齿缠绵到肌肤相贴,她的身体甚至于也会情不自已地迎向他,她分明也该是快活的,又怎会对他连半丝情意都不曾有。 裴璋不知世人所说的情爱应当是何种模样,可他不懂,她也同样不懂,否则不会这般践踏轻弄,更不会万分可笑的想要将他推去别处。 他为了这样一个荒唐之人自苦,再被她拽入泥沼中,在周身留下濯也濯不去的耻辱。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高处固然寒凉,可也能免去诸多忧苦,再不似今日这般狼狈。 正如他过往的二十余年。 裴璋神色淡淡地拿起玉簪,置在书案上,而又用手旁的端砚重重砸下。 直至原本柔绰的花瓣再瞧不出形状,唯剩下一桌支离破碎的玉块。 他在书房里待了许久。 重风一直候在外头,见裴璋推开门,才迎上去,低声道:“属下依照公子的吩咐去查……阮娘子的确去了城东谢府,而后被谢府二郎君带走了。下属去将她带回来?” “不必了。” 裴璋侧过脸咳了一阵子,再望向他时,神色甚至于算得上是温和,唯有一双眼眸像是黑沉的死水。 “我记得,段家的独子段修至今仍未娶妻。”他唇角微扬了扬,“明日你去打听一下。” “是……”重风低头应下,掩住了眼中的惊疑。 在洛阳城,段家这位嫡公子可说是家喻户晓。只因段氏这一脉子嗣单薄,偏生这段修还以好男色而闻名,更有一次荒唐到与数名男宠聚群服食五石散,在府中散发宽衣,裸身而饮。 荒淫至此,但凡是有名有姓的女郎,远远见着他都是退避三尺,更遑论是结亲。 可公子好端端的,为何要打听此人的亲事? 裴璋也并不多说,很快便如往常一般开始交代别的事。 而重风对上他平静如初的眼,心头仍是一凛。 第39章 两难可你的心早晚都会被分为两半…… 阮窈被谢应星送到徐府,沿路一滴泪也没有再流。 她只觉得疲惫,一颗心像是被人按在了寒潭中,止不住地发冷。 至今为止的种种事端,并非是她一人就能左右的。 即使等来了云消雾散的这一日,有些失掉的东西,却永不再复现。 眼见着姨母的住宅就在前面,阮窈被他抱下马,低声说了句,“谢哥哥,你回去吧。” “我陪你去见云姨。”谢应星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她。 二人久别重逢,他便是眨眼,也总担心阮窈又要不见了。 阮窈却摇了摇头。 他只得到她的沉默,一时之间有些急躁了,“我会向云姨解释。” “阿娘若知晓这些事,只会怪责于你,又何必要再相见。” 谢应星听出她话中止也止不住的怨怪,万分无奈地皱紧了眉头。 “那日的事情我总觉着有些古怪,汤妧回回都是骑同一匹马,从不曾出过事。而且那马的蹄下似有血痕,兴许是马掌中进了什么锐物……”他嗓音低哑,说未说完,神色也透出一丝茫然。 阮窈好一会儿没有吭声。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说旁的也没有意义了。 去岁冬天,谢应星的兄长因公差而意外殉难,谢父身体就此一落千丈,行事也比从前专横许多,丝毫不能忍受如今唯一的儿子再有忤逆不驯。 且汤妧与他的这一场因缘,不知为何,甚至传入了远在深宫的圣上耳中,竟还指派了官媒相商。 木已成舟,哪里还轮得到她心有不甘。 阮窈从前想要嫁给他,本就是喜爱他秉直洒脱的少年意气,如今又怎能出言责怪他当日不该出手相救。 汤妧或许倾心于他有一段日子了,可再怎么久,总归也没有她久。眼前的人明明应该属于自己才对,她却只能眼睁睁望着他另娶。 阮窈眼睫颤了颤,只是说了句:“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娶她实在非我所愿,”谢应星语气焦躁,“我心意并不曾变过,倘若你……” 他语气变得有些艰涩,最终欲言又止,可阮窈还是听懂了。 憋闷压得她一颗心沉沉往下坠,她眼眶微微红着,不自觉抬高了嗓音,“你是想说,待你与汤娘子完婚之后,再娶我做妾室吗?” 对上她的泪眸,谢应星眉心紧拧,目光也黯淡下来,露出一丝苦笑。 “是,”他顿了顿,“我会竭尽全力照顾好你。倘若你往后不愿住在谢府,我便另行为你找住处,不会让你受旁人的委屈。” “可你的心早晚都会被分为两半,”阮窈流下泪来,“我虽是活着回来了,落在旁人眼里,却是不清不白地消失了一年多,即使汤娘子容得下我,你父母也不会愿意接纳我。” 实则她早该料想到会如此,只是这一路太过艰难,倘若不想法子为自己寻些支撑,兴许她无法走到今天。 谢应星遍寻她而不能得,如今好不容易重逢,眼下自然会待她如珠如宝。可岁月漫漫,光有冲动与怜惜的炽热爱意又能维系多久。 他们彼此间曾有数不完的浓情盛意,她当然也舍不得。她也并非不信他的真心,只是人心本就变化莫测。 汤妧出身好,想必也得他父母喜爱,她永远都会是他的妻儿。而自己如今反成了第三个人,由妻变妾,又能为自身讨得什么好处。 阮窈实在不愿将自己的余生全然寄托在他孤零零的爱上,更遑论是为之放弃她一直想要的东西。 见她都哽咽了,谢应星眸中黯然无光,眉间也漫上了痛苦,有些艰难地为她拭去眼泪。 阮窈只觉得疲乏,最终没有再答他的话,而是费力先劝了他回去。 她现下只想立刻就见到阿娘,而没有心思再为别的事烦忧。 * 可惜天不遂人愿,等阮窈进了门,才得知阿娘恰好去了城南的寺院上香,并不在府中。 进门处只有一个半老的仆妇,几乎是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随后才起身领了她入内。 踏过地上的青砖,阮窈瞧见了砖缝里潮湿的苔藓。墙下的花木也生出几丛杂草,实有几分衰败之象。 她记得,姨父徐柏从前也在朝中有个一官半职,徐府也并非是如今这般景象。 “我姨母可在府中吗?”阮窈四处望了一圈,心中有些不安,便出声问那仆妇。 “夫人这些日子病得严重,见不了外客,这会儿只有郎君在。”仆妇看了她一眼。 第49章 正说着,二人便在垂花门下遇见了迎面而来的男子。 阮窈从前住在这儿的时候,表哥徐越常在塾中读书,并不太回府,故而她与这位表哥不过是略见过两回的泛泛之交,甚至于连他的长相都不太记得清了。 “是窈娘吗?”徐越看到她,怔愣了片刻,而后颇为热切地抬手想来扶她,“表妹不必多礼……” 阮窈不动声色地避开,“多谢表哥。”她温婉地笑,“听闻姨母卧病在床,窈娘该去看望才是,否则未免失了礼数。” 徐越眉眼原本生得清秀,只是过于削瘦了,一层皮肉薄薄贴在脸上,像是没骨头似的,浑身还染着股酒气。 “表妹如今远道而来,不如先行去更衣,不必急这一时,”他笑了笑,“若是有事,可以去寻丽娘。” 阮窈因这熏人的酒气而皱了皱鼻子,忙又微低下脸掩饰,继而应了他的话。 进了客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髻,却总是坐立不安,几乎急躁地想要直接跑去寺院里寻阿娘。 直至她听见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阿窈——阿窈!”房外的女声发着颤,又带着浓郁的哭腔,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在喊她。 阮窈连鞋都来不及穿好,立刻便起身推门而出,一把就将来人抱住,双手紧紧地抓着阿娘的衣袖。 祁云喜极而泣,半分仪态也顾不得,摸了又摸她的头发和脸颊,哭得连说话都是含含糊糊的:“我的女儿……我原以为这辈子都再见不到你了……” 阮窈也哭得抽噎,中途泪眼迷蒙地去看她,见阿娘虽比从前瘦了些许,但也不像是吃了什么苦头的样子,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迟迟落定。 母女二人哭了许久,最后还是阮窈先止住了泪,连脑仁都哭得有些疼。 祁云擦过泪后,拉着她的手坐下,只不住地打量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阮窈最是了解自己的阿娘,强打着精神道:“阿娘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你径直来这儿寻我,定是先去过谢府。谢应星与汤家女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她脸上浮起几丝愤然,随后冷笑了一声。 阮窈低垂下眼,轻声说:“是。” 祁云话语里难掩疼惜,却仍止不住地咬牙斥责她:“我早就说了此人不宜当夫婿……你当初偏要一意孤行,你爹也是个拎不清的。男子倘若生得好,便是想专情也难,否则那汤家女怎会偏偏瞧上他……如今可好,你这亲事也是打了水漂,往后可怎么办好……” 阿娘的话无异于往阮窈心窝里递刀子,若是从前,她定然是要与阿娘辩一辩的。可二人分别太久,她如今悲喜交加,心绪乱的很,一时没有开口。 “世间男子总归都是一种德性,你阿爹当年那个外室倘若愿意随他回来,阮府又哪儿还有我们母女俩的容身之处……”祁云说到一半,又哭了起来,脂粉被泪水都泡花了,只在眼下留了好几处白痕。 “阿娘,阿爹与阿兄如今生死都不知,你还记恨着那女子又有何用……”阮窈听得不禁有些烦躁,阿爹那外室再如何也隔了八九年,耿耿于怀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她止住了泪,神色忽而变得有几分肃然,“阿窈,你如实告诉我,你一名孤女,是如何平安无事到洛阳的?” 阮窈自然清楚阿娘的话中的深意,她只得含糊着说道:“有一位好心人见女儿孤苦无依,这才施了援手。” “好心人——那想必是个男人了。”祁云不知在想什么,面色更是颓丧。 她很快想到裴璋,心意更是烦乱,焦躁地低声说:“阿娘,我没得选。” 祁云定定地看着她,手指几乎快要点上她的额头,恨声道:“既是个男人,又一路带着你,我瞧你这模样也不像在外头受了多少磋磨的,想必他也并非穷苦人,你为何不叫他对你负责?” 阿娘唯有她这一个女儿,如今阿爹和阿兄也不知道是否活着,约莫是将盼头都放在了自己身上。倘若将裴氏长公子的大名告知阿娘,阿娘怕是嘴都要合不上,兴许还真会允了她去给裴璋做外室这件事。 阮窈只得扯了一堆漫无边际的由头去应付她。 祁云听得无望,转念又想到曾经与谢府的亲事,愤慨不平地说道:“我听你姨母说,谢应星原是不应这门亲事的。谁想宫里那位裴昭仪在圣上面前说合,这才引得圣上出言指了官媒下来……”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阿娘的絮叨,继而猛地怔愣了一下。 “裴昭仪?”阮窈面色发白,“是裴氏的人?” 祁云幽幽地叹气,“裴昭仪是如今裴氏少主的姑姑,向来最得帝宠,可我瞧她也真是多事的很……” 她压低了嗓音,语气好不愤慨。 阮窈却久久不曾吭声,垂在膝上的手指微微颤抖。 第40章 相逼除他以外,她又还有何人可求…… 某种似曾相识的古怪感沿着她的后脊骨缓缓攀爬,直至将她整个人都浸透。 若说起沈介之,或许她还可以含糊自欺几分,可这一回,任她再愚钝也无法听而不闻。 “深宫之中的事平民怎会知晓,阿娘可莫要胡乱说话……”阮窈的指尖紧紧掐着衣袖上粗糙的花样,有意问了句。 祁云闻言瞪了她一眼,“你倒还教训起我了?且你姨母怎会乱说……“她压低了嗓音,“这话正是从谢夫人那儿得知的,何来作假。” 阮窈闻言面色发白,再无了安抚她的心思,一动也不动地僵坐着。 此事因惊马而起,少说也有大半个月,绝非是一朝一夕的事。裴璋将她 的过往全查了个一清二楚,也不知是从多久前便着手要断了她的缘分。 如今她与谢应星不能成眷属不说,反倒还连累了他,莫名被人强许了一段本不愿要的姻缘。 再想到自身如今的境况,阮窈喉间就像是卡了根刺,灼得她坐立难安,却又偏偏无法启齿。然而裴璋心思阴沉,实在是个卑鄙的小人,她这会儿才猛然回过神来,也不知道他究竟还算计了自己多少。 简直好似蔓延的藤蔓,不知不觉便被他缠了个紧…… 阮窈从前心心念念,只想回到洛阳,再去寻自己心上的人。眼下千辛万苦才达成所愿,新的烦忧又立刻扑了上来,甩也甩不脱。她还来不及觉得欢喜,紧接着又生出绵绵不断的懊悔之意。 那时瞧着裴璋人如清风霁月,又有着令她眼热的权势,却忽略了他的手眼通天不止是对旁人,亦可以用来对付自己。 “阿娘……”阮窈坐直了身子,忍不住说道:“我们离开洛阳吧。” 祁云闻言吃了一惊,随后神色古怪地看着她,“你说什么糊涂话?离了洛阳再去哪儿?” “我们可以去弘农郡投奔伯父,”阮窈心念急转,硬着头皮想要劝说祁云。可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番话十分唐突,只好绞尽脑汁东扯西拉。 祁云听得云里雾里,直摆手,“你那伯父素来瞧不上我们母女,我们又岂有上杆子自取其辱的道理,便是去了,怕还不如就待在这儿舒坦。我且问你,事到如今,你和谢家那小子是作何打算……” 阮窈再焦急,也只能悻悻住了嘴,蹙起的眉却没有半分舒展。 如今她们母女无处可去,想哄得阿娘就这样离开洛阳,只怕是痴人说梦。 所幸温颂信了她的话,眼下即使只是为了摘干净自己,也该尽力瞒住裴璋,不能让他知晓二人合谋之事。 而她也要想个法子,再为自己寻些别的倚仗。 谢应星不能娶她为妻,更无法做主自己的婚事。倘若事情真到了最坏的一步……他护不住她。 阮窈觉着嘴里发苦,像是误吞了一大口苦胆,却吐不出,只能硬生生地咽下肚。 * 徐府门前冷落,姨母也病了有段日子了,阮窈却连姨父的影子都不曾见到过。 阿娘私下同她说,姨父徐柏人到中年,反而春心大动,不管不顾地硬要与一名女子厮混,早在别处又置了处居所。 而表哥徐越仕途也颇为不顺,后来又不知从何处沾染了一堆世家子的毛病,整日饮酒赋诗,不愿再受朝堂的拘束,府中事务也多是嫂嫂丽娘在操持。 阮窈最是瞧不上这种空有满腹诗书,却半点实事都不干的男子,他自己倒是自在了,琐碎的柴米油盐却一应甩给妻儿,令人鄙夷。 她心有余悸,起先也极少出门,总是烦忧自己会被裴璋给寻回去,故而谢应星来寻了她几次,她也不曾见。 这般静悄悄地过了些时日,阮窈才逐渐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谢氏与汤氏的婚期愈发近,她虽说想得极为通透,却到底有着几丝伤怀,还时常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安抚阿娘。 她一腔心思全然都在自己身上,却不想表哥徐越先一步出了事。 他夜里与那些纨绔痛饮,醉得昏昏沉沉,五更天才酒醒,便被原本做东的主人家扭去见官,硬说他偷了财物,人赃并获。 第50章 姨母和丽娘的眼泪几乎快要流干了,又唯恐他在狱里受苦头,像无头苍蝇般四处寻门路求人。 依照大卫的律令,偷盗罪虽不至死,但人要想出来,怎么也得脱层皮,若是罪状重者,配去外郡也是有的。 祁云十分震惊,阮窈却眼皮直跳,只感到一阵心慌意乱。 怎的太平日子在她这儿就是长久不了,好端端遇上这种变故,她们母女俩的处境也只会愈发艰难。 这日,她正瞧着母亲出言安慰嫂嫂丽娘,守门的仆妇忽地匆匆忙忙跑进来,“夫人,城南段府请了媒人上门来,还携了好些朱漆木箱……” 阮窈并未听说段氏,愣了愣神。 “媒、媒人?”祁云张着嘴,很快回过神来,面色瞬时大变,再顾不上丽娘,急步就朝外走。 阮窈跟在阿娘身后,心中也隐隐浮起一股颇为不妙的预想。 * 洛阳的冬来得要比江南早,而今霜降已过,时气也越发冷冽了。 裴璋去岁正是此时去的广陵,今年的旧疾却来势汹汹,连宅院都再出不得。 医士如往常一般为他诊脉,随后微不可见地摇头,迟疑着说:“公子患此症已近六年,以往用施针与汤药予以遏抑,尚可延缓病情。可若再无解药……” 见他闭口不敢再言,裴璋只神色如常地道:“但说无妨。” “小人无能,怕是……仅可再保公子两载。”医士声音很低,头也不曾再抬。 “如此,便有劳你了。”裴璋没有多说什么,微微颔首,让人送了他离开。 重风在旁听着,面色也不由发白,继而出了神。 公子病了快六年,这治症的方子便也寻了六年,却仍无一丝音讯。 若是老爷当年…… “祁氏可松口了吗。”裴璋忽而淡声问了句。 “还不曾松口,”重风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如实报道:“狱卒倒是说,徐越的妻子昨日去狱中探视,徐越得知阮娘子拒亲的事后,痛骂了数句辱人之语。” 徐氏自徐柏离开,便只剩了个无甚用处的徐越。 而段氏不论家中独子多么荒唐,门楣总是打不破的,不论是银钱亦或是权势,都远非徐氏可比肩。 如今府中唯剩几名妇孺,且被逼得走投无路,即便明知段氏求亲十分古怪也并不愿深思,反而寄希望于将阮窈推出去便能消解祸事。 并不出他所料,却也比他料想的更为滑稽。 裴璋缓缓饮下苦药,眉头也未曾皱一下,捏着碗沿的手指却不自觉紧了紧。 阮窈为何会遇此劫难,她自当心知肚明。 她用花言巧语欺耍过他之后,便又毫不迟疑地背弃他,自己如今留得她一条命在,已算是留情。 且她贯来最会温言软语求人,而如今除他以外,她又还有何人可求。 “公子已有一段时日不曾回过府中,老夫人方才又打发人来问了几次,公子明日可要回府吗?” 裴璋侧目望了一眼窗外,缓缓道:“不必回去,在此处即可。” “医馆掌柜那三十锅汤药可喝完了?”他又咳了两声。 提起此事,重风不禁皱眉,“他未曾喝完便受不住,骤然爆死了。” “既是叔父的人,合该叶落归根。”裴璋苍白的面色因咳嗽而泛上一分潮红,“将尸首送回泸州。” 他话说得有些多了,略喘了喘,语气却仍旧没有什么起伏。 “至于徐越,”裴璋想起重风方才说他在牢狱中出言辱骂的事,唇角有几分讥诮地轻牵,“让他此后再不能说话便是。” 第41章 苦果我们不要再相见了 祁云早就来了洛阳,自是听闻过段修此人。 为人父母者,无不期盼儿女能有一门富贵的好姻亲。可段家的这位恶少丑名四溢,她断不至于要推女儿入火坑,更何况她自身也同样会被旁人所耻笑。 而后两日,她反复想来想去,惊疑不定地追问阮窈,“带你回洛阳的人,难不成就是他?” 阮窈的唇旁因为连日焦躁难眠,新长了一连串火燎似的红疹,哑声说道:“阿娘莫要乱想,我并不识得他,也不要嫁给他。”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祁云脸色急得涨红,只觉大祸临头,“那恶少都不曾见过你,又是如何起得心思?” 阮窈被阿娘逼问得急了,只能闷不吭声地流眼泪。 她心知肚明这事为何落到自己头上,却没法子对旁人言说,说出去又有何人会相信。 自己实在是太过高看旁人,也太过低看裴璋了。 温颂只怕一分一毫都没有瞒住,他如今知晓了自己的行迹,不仅未曾叫人把她带回去,反而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迫得段家来逼娶 ,显见得也是要与她断了过往的纠葛,还要羞辱她以泄恨。 可说到底她又有什么错,裴璋像豢养鸟雀一般不许她出门,也无半分娶妻的意思,更遑论还险些杀了她。换作旁的女子,难不成就愿意心甘情愿这般陪他度日,他未免也太自大。 无力和恨意反复交织,像是心上疯长的毒草,她偏偏铲除不得,眼眶也愈发通红。 见阮窈神色几度变幻,却始终像是锯了嘴的葫芦,祁云强忍着火气咬牙追问,可说到一半自己也哭了起来。 段氏的人那日见祁云不答应,反倒朝着嫂嫂丽娘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至于那些装着纳礼的朱漆木箱,他们也并未再带走,至今仍搁在院子里。 好不容易应付完阿娘,阮窈疲惫地坐下,屋外紧接着又闹腾了起来,像是一锅猛然炸开的沸油,吵得她耳朵生疼。 “丽娘,这银钱你如何能动得!”祁云并非是什么好脾性的人,铁青着脸就去阻拦她。 丽娘起初还声如蚊呐,说是徐越在狱里遭了大罪,怕是案子还未审完,就连命都保不住了。 二人争执到后来,她也愈发激愤,话语逐渐尖锐,“若不是窈表妹,家中怎会横遭这样的祸事!云姨,你当初无处可去,是娘冒着风险收留你住下,我也未曾有过二话!我夫君到底也是你的侄儿,他眼下性命都要不保,你就当真眼睁睁看着吗?窈表妹若是嫁过去——” 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响。 阮窈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丽娘。 她为着表哥徐越的事连日奔波,面容憔悴惶急,此时与阮窈四目相对,眼中又浮起一丝慌促,低下头便匆匆走了。 阮窈心底本也有几分歉疚,可亲耳听了这番话,原有的歉意也消散得不剩多少了。 裴璋心思阴沉,而段家人行事也狠厉,可自己这位表哥也委实有些蠢,连饮酒都能醉得人事不知,轻而易举便被人扣上罪状。 想要迫她为救人而嫁给段修那样的人,绝无可能。 她绝不屈从。 * 如今朝堂和边关风波迭起,阮氏的冤案原算不得什么大事,也并未激起多大的水花。 然而段家莫名与徐府扯上干系后,难免有多嘴长舌之人传扬,很快,阮窈本该是谢氏未婚妻的事也被人广知。多数人只觉得唏嘘,偶有些好事者,也会暗里调笑几句。 段修的马车被谢应星拦下来的时候,他怀里正搂着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倌。 “谢公子不去筹备亲事,还有闲心来我这儿逞英雄。”他抚着自己的袖角,衣上浓郁的熏香隔了几步远也冲鼻而来。 “你与她素不相识,何必要这样相逼一名女子。”谢应星紧绷着脸,嗓音里透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段修看了他一眼,也像是想起了什么,火气并不比他少,阴阳怪气地冷笑了声,“与你又何干?且她身份微贱,能嫁入段府大门,也算得上是三生有幸了,我若是她,合该叩头捧手相迎。你若无事倒不如去奉劝奉劝她,莫要不知好歹,否则苦头还在后……” 他话说得尖酸刻薄,激得谢应星胸腔中的怒火蹭蹭往脑子里涌,一把就扯着段修的衣襟将他生拽了下来。 段修瞧着一身褒衣博带,好不飘逸,实则身子早被酒色掏空了,皮肉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还未来得及反应,脸上就吃了一拳,几乎听到了自己牙齿碎裂的咔嚓声。 谢应星本就是将门出身,少时又是在北地长大的,他眉间含着戾气,这会儿下手根本不留情,力道极重。 家仆们震惊过后,这才一窝蜂涌上去想要扯开他们。谢应星并非独身一人而来,同行的友人与侍从也不能就此束手看着,最终竟成了两方人手的混战,直至一群人最终被兵卫所拉开。 谢应星受伤不轻,却恍如不觉痛,不屑地看向被打得站都站不起身的段修。 友人脸色沉了下来,猛然扯了一把他,压低嗓音急道:“下这么重的手,你疯了?” 他却满不在乎,只是抬手拭去唇畔的血迹。 自己少时便学了一身武艺,方才的每一拳每一脚,也都是有意为之。段修如今被他打得怕是几个月都下不来床榻,还如何求亲娶妻,岂非成了笑话。 第51章 而他却可以在这之后找人护送着阮窈离开,照料她去别处安顿下来,又何必还要待在洛阳。 至于汤妧……自己如今有意惹祸上身,倘若汤氏不愿再将女儿嫁于他,那便再好不过。 * 再见到谢应星的时候,阮窈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也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她颤着手轻抚他额上的红肿,不可置信地说:“你都多大了?怎的还像从前一般与人打架,还被打成这样!” “不过是些皮肉伤,”他甚至朝她笑了笑,“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旁人欺负你。” 阮窈一颗心猛地一跳,双眉紧蹙,“你是说……” 得知事情的原委,她并未松一口气,反而愈发焦虑不安,手指死死攥住袖口,眼中也透出仓惶无措来。 她的神色落入谢应星的眼,他这才察觉到了什么,“阿窈,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事情瞒了我?” 倘若是段氏,她如今怎么也不该是这幅模样,反倒像是比先前更要惧怕几分。 阮窈与他四目相对,瞧见他一双长眉紧紧的拧在一起,明净的眸中满是疑惑与担忧,眼眶便酸涩起来。 对于谢应星,她自然喜爱他,却也在不久前恼过他,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疚,心尖也不断地一下又一下地抽痛。 阮窈的声音变得有些发颤,却忽然不想再对他说谎。 “谢哥哥……”她眼睛和鼻头都是红红的,“我骗了一个人……” 她声音很小,也是头一回对着另一个人,将自己心中的隐秘之事和盘托出。 可她眼下全然没了法子,即使段氏的人都死光了,裴璋若不放过她,也不知道要再用什么法子来折腾自己。谢应星一时冲动,为了她惹下这样的祸事,只怕不论是谢氏还是段氏,甚至是裴璋,都未必会放过他。 而她不想要他出事,他就必须同自己一般,知晓二人如今究竟是何处境。 谢应星听完阮窈的话,愣怔了很久。 实则他知晓,她一名女子,能够这般安然无恙地回到洛阳,沿路必不会是一帆风顺。故而她未曾说,他也不欲去问。然而此刻二人相对,他听着她含泪吐出与裴氏那少主的种种纠葛,胸口仍像是被她的话压上了一块巨石,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震惊与怜惜此起彼伏,在他的心底纠缠不休,最后竟还生出了一丝隐隐的妒意。谢应星动了动唇,瞬时间哑口无言。 阮窈被他沉郁而迷茫的目光看得心中一颤,眼泪也早都停住了。兴许在旁人看来,她这一年多的过往实在可以算得上是不知廉耻,可她有得选吗。 她不过是想要活着,并倾其所能想要活得更好一些。纵使人人都瞧不起她,她也绝不会有一分一毫的瞧不起自己。 “不要这样看我,”阮窈低声对她说。 他的目光令她觉得自己像是条陡然被寡去一块鳞片的鱼,最薄弱的位置被展于人前,即使这个人曾经是她生命中最为亲近的人。 “如此说来……汤妧与我的事,也并非是偶然,而是被人有意设计。”谢应星并非蠢人,几乎是顷刻间便彻悟了。 阮窈哽咽着点了点头。 而他似是也彻底冷静了下来,本该明亮见底的眼瞳却头一回让她看不透,他此刻究竟是何种情绪。 “这些事,你当初为何不告知我?”谢应星直直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再开口的时候,他眉眼中唯有疲惫不堪,“若早知如此,当日你一回来,我便该带你回谢府,纵使并非名正理顺,至少你不会再有被旁人逼嫁之患,事情也不会到 眼下这一步。” 阮窈苍白着脸,同他说道:“并非是我有意要欺瞒你,而是我自己也并未想好往后该如何做,故而没有向你开口。且我当日刚知道你要与汤妧结亲,你父母也显见得不喜我,我怎么能就这样跟随你回去。” “阿窈,”听到她的解释,他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唇瓣抿得紧紧地,嗓音有些嘶哑:“你并不信任我。你觉得我没法子护住你,是吗?” “谢哥哥所说的护住我,便是让我做你的妾室吗。”阮窈声音并不大,轻轻地问了他一句。 她何尝会听不出他话语中的不解,更听出了他无法抑制的怨怪,身上止也止不住地发冷。“我阿娘的事你是知道的,我若愿意做旁人的妾室,兴许我从一开始便不会回到洛阳。” “那么事到如今,即使是要与我分开,你也不愿吗?比之我而言,虚名对你来说更为重要吗?”谢应星沉默了许久,眼底也变得通红一片,话语中是忍也忍不住的悲切和怒气,“你知不知道,我想尽法子找了你很久,旁人都说你死了,父亲也不知为此事责骂了我多少回。可只要你能够回来,我什么都不在乎……” “谢哥哥,我从来都没有选择,只是沿路上不得不被推着向前走。”阮窈含着泪望向他,“你对我而言与旁人是不同的,正因为你曾经属于我,我才更没有法子与其他人分享你的爱。且你如今对我已然生出了怨怪之心,那是否对过往之事也有了悔意?倘若日后祸事不断,你会不会恼我、怨我?” 二人连日以来都怀着满腹心事,五脏六腑也被高高地吊着,一时都涌上了气性,再止不住喉头的话语。 然而陡然见到她的眼泪,谢应星紧紧攥着拳,深深吸了几口气,忽地苦笑了一声,重重咽下了没有说完的话。 “我与汤妧之间不过是一场差错,我无意娶她,可我也无法抗旨。” “你随我回谢府”,他停顿了许久,眼眸微微泛红,最后仍是艰难地抬起手,想来牵住她,嗓音也显得嘶哑:“不论你有多少担忧,我都不会扔下你。” 阮窈擦了擦眼泪,却像是被烫到了似的,蓦地向后退了半步。不待手放下,她的泪珠就像骤雨,一串串从眼里涌出。“谢哥哥,多谢你为了我做了这么多,可我不能随你回去。” 裴璋的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将他们分开。段修便是死了又如何,兴许下月又要冒出来第二个、第三个。 倘若她真随着谢应星回去,会惹恼裴璋吗?他会杀了自己吗?会再对旁人下手吗?又或是…… 阮窈恍惚的想着,谢应星到底与她是不一样的。 他有父母与年幼的弟妹,有出身高贵的未婚妻,有属于自己的府宅。不论有她亦或是没有她,他都理应有着很好的一生。 她家族遭难,并非是他之过,他本就是无辜的,不该和她分食这颗硕大的苦果。 他既救不了她,她便不该像个快要溺死的人一般,拼命地拽住他,将他也拉到自己已然无法脱身的这块泥淖之中。 阮窈的眼泪渐渐停了,心中却是明镜似的,寒凉一片。 没人能救得了她。 对上谢应星愕然的眼,阮窈又退了两步,向他摇了摇头,低声说:“你说得不错,即便那个人是你,我也不愿委身做妾。人之所以为人,也并非只是为情爱而活,虚名是多少人的心之所向,而我也不能免俗。” 她强忍着眼泪,有意将嗓音放的冷而淡。 “等过些日子,我会和阿娘离开洛阳,去弘农郡投奔伯父,你不必再挂念我。我与你如今各有祸事在身,即便再在一起也不过是互相拖累,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阮窈说完这番话,几乎连浑身的力气都要失掉了。 她最后抬头看了一眼谢应星惨白的脸,额上与唇上还挂着干涸的血,令她更是痛心。 还不待他出声,阮窈便别过了脸,回身向着府门内跑去。 只是才跑出三五步,阮窈又忽地停了下来。 谢应星原本灰败的面色猛地一亮,大步上前还想要去拉住她,只是手臂刚抬起,便听见她说:“这件事段氏的人不会轻易揭过,你……要小心……” 随后她推开了他的手,五指冰凉的像是初冬的雪片,一触即化,再无踪迹可寻。 “我们不要再相见了。” * 深秋寂凉,连月色也隐在了云里。夜风萧萧瑟瑟,吹在人身上已然带上了初冬的寒意。 阮窈裹紧了身上算不得厚的斗篷,循着记忆朝集市上走,想要雇一辆牛车。 她的双眼还有些红肿,步伐也很慢。 那时候她离开了,而谢应星也没有再追上来。 他自己如今也沾了一身甩不开的泥水,自然明白她身份微妙,只会招致祸事。 即使如此,要他因此就先行抛下自己,他定然也是做不到的。 可若他们注定无法再成为爱侣,又何必要藕断丝缠,将彼此都置于危墙之下。 不如由她来亲手斩断这段缘分。 阮窈与阿娘无处可去,谢应星也不知会因段修的事受何惩戒,兴许便是下狱都有可能。 可今时不同往日,裴璋既然想要逼她嫁给旁人,对她怕是连几分欲念都不剩了,更莫要说是情意。 第52章 然而她处处受制于人,不得解脱,任凭她再如何不情愿,再如何怨恨于他,也不得不去向他低头,求他放过自己。 阮窈身上的银钱不多,待寻到牛车之后,又忽地顿住了。她并不知晓裴璋那所私宅所在的街巷在哪儿,只能费力地又向车夫解释了许久。 再登上车的时候,她抬头望了眼街边朦朦胧胧的灯影,只觉得这份明亮与自己毫无干系。 她的脚像是踩在一座冰山之上,摇摇欲坠,顷刻间便会跌进寒潭里。 第42章 抉择想要追悔,也早已来不及了…… 夜色朦暗,房中唯有一盏孤灯如豆,映出满室冷寂。 裴璋咳了几声,眉目间缠绵的病色愈重,墙上照出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咚咚——”有人在外轻轻叩门,“公子。” 得到准许后,重云推门而入,低声对他说了句什么。 裴璋手指蓦地一紧,随后又缓缓松开。 他只是垂眸,目光落在手中的书卷上,鸦羽似的长睫投落下一层暗影。 重云见他不言语,也不敢催促什么,静静在旁站着。 可院外的人却并非像他们这般安静。 脚步声细碎而匆忙,一如往常的许许多多个日子,仿佛她从不曾离开过这所宅院。 眼见着阮窈径直向卧房而来,重云先行将她拦在了外面,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可擅闯。 门外那道纤纤身影就此停住,不再近一步,继而身子一晃,在阶上跪了下来。 烛火摇曳着,裴璋倚坐在软榻上,抬眼望过去,恰巧能见着她映在隔扇之上的身影。 似乎正微微发着抖。 他缓缓收回眸光,手中仍执着书卷,仿佛浑不在意,又翻过一页。 孤灯向晓,抱影无眠。 除去他偶而的咳嗽声,门外那道身影悄然无声,纤细的脖颈像是凋萎的花枝,一动也不动地垂着。 直至夜已三更,北风刮得一阵紧过一阵,外头忽然哗哗落起雨来,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一道细弱的哭声如泣如诉,在凄凄风雨中轻颤不已,缠蜷而上,紧紧贴着他的心神。 回首过往某些铭肌镂骨的时刻,此幕近乎恍如一场似是而非的梦寐。 门外的纤细剪影紧接着瑟缩了一下,看上去摇摇欲倒。 裴璋终究还是缓缓起了身。 拉开房门的一瞬,黏腻而潮湿的雨雾朝着他涌来,顷刻间便浸润了他。 跪在阶下雨帘中的人像一瓣倾颓的花,将尽未尽,素白的脸孔好似要被雨珠所揉碎,令他分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 “为何要跪?”连日以来,这具肉身缠绵病榻,他的嗓音也含着几分低哑。 阮窈浑身湿透,冷得像是被浸在了一坛雪水里,无法抑制地发抖。 她眼睫和发丝上全坠着水,连抬脸看他都显得费力。裴璋的面容在雨水里影影绰绰,瞧不清楚。 于是她只好微低下脸,用力眨了眨泛红的眼,想要去拉裴璋垂在阶上的素白袍角。 “我有话要同公子说……” 细白的指尖轻颤着伸出,还不及触到那块衣角,他已然先行向旁避开,并不愿意让她碰到自己。 阮窈抬起的手僵硬地停住,片刻后,抽咽声却更大了。 他只是垂下眸,目光在她身上略微一顿,唤来侍从交代了一句,便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房中。 她愣了愣,忙也撑着手站起来,只是跪得久了,腿脚又痛又僵,还不待站直便向前绊去。 裴璋伸臂扶扯了她一把,继而很快又轻飘飘抽回手,竟较当初在山寺时更要疏离几分。 很快有侍女带了她下去。 换下湿衣时,阮窈才恍然发觉,房内她原本的衣裙首饰一应消失不见了,所有与自己有所关联的物件也全被清了个干净。 再折返时,裴璋的卧房内正燃着薰炉,与门外的寒风冷雨恍如两重天地。 他披了件厚重的氅衣,火光摇曳着映在青白的脸上,神色像是死水一般平静。 阮窈的指尖有些发抖,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畏惧。 裴璋略有察觉,倒了一盏热茶递于她。只是这样一件并不费力的事,他也侧过脸去咳了几声。 她沉默地接过茶水,不仅想到他们头一回的偶遇。天地白茫一片,那盏热茶的暖意,她至今仍能忆得起。 只是……若早知今日会被他相逼至此,她定不会仗着美貌与几分小聪明便数次招惹此人。 当真是作茧自缚,可即使她想要追悔,也早已来不及了。 “公子的身体……可还好吗?”阮窈很快拾整好零碎的思绪,强打起精神,竭力让自己的话语听上去似是关切,而非厌憎。 “无碍。”裴璋的声音冷而淡,点漆般的眼却直直盯着她,“倘若有话,直说便是。” 她缓缓放下杯盏,嘴唇也颤了颤,眼眶红红地望着他,“我知错了,求公子饶过我……我不想……不想嫁给……” 阮窈一想起段修此人放浪形骸,喜好狎玩男童,便忍不住地面色发白。 这样的人,怕是一身花柳病,寿数也长不到哪儿去。他既不喜欢女子,却被裴璋这般逼着强娶,她又岂能落得好处,定然要被他日日折辱,兴许不等他死,自己就先没了命。 “我给过你选择。”裴璋并不为她的楚楚可怜而动,语气仍然不紧不慢,“你既不愿在我身边,我自会成全你。” “不是的……”阮窈心底一颤,连呼吸都滞了滞,泪盈盈道:“公子……譬如芝兰玉树,而我却只是一颗野草,并非是不愿,而是不配罢了。所以那夜……他们只想取我的命,皆因我并不配留在公子身边。” “我又骗了公子一次,也自知如今公子厌弃我。旁的也算了,只求公子不要令我嫁给他……”她没了任何法子,只能放低身态,近乎是在哀求。 “如此……”裴璋神态温文地望着她,嗓音却微微哑着,“那么,谢家郎呢?” 阮窈面容略僵了僵,几乎是下意识的,便畏惧于他面前提起谢应星。故而她嘴唇动了动,迟疑着他究竟是何意,并未立刻接上话。 他眉目间那一抹浅浅挂着的温和,继而也消融了。 裴璋又想起了那一日。 温颂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数九寒天的雪籽,打得他面颊生疼。 他本有着卓越天资,这世间于他而言,除去某些人力不可及之事,便不该再有何愁苦。 女子的恋慕更无甚稀奇,他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 这缕情丝生而不易,却让他因此承受从不曾有过的羞辱。既注定求不得,他便要悉数奉还。 然而此刻亲眼见到她如蹈汤火、如履春冰,他却并无一丝快意。 犹如某种荒诞的咒术,他施加给她的苦难,又如返潮的苦水,加诸己身。 可是眼下提起谢家郎,他一眼就能看出阮窈神色的变幻。 对她而言最为信手拈来的楚楚可怜,竟会仅仅因为一个名姓而瓦解,唯余无措与惶然。 裴璋心中像是被千万只虫蚁所啃噬,淬着毒的暗潮透过他的骨骼,随着血液流淌四溢。 他应当杀了他。 他们彼此间所携有的回忆过于隽永,即便是各自嫁娶也无法消磨。非得其中一人至此消逝,血肉化为泥土,方不能再遥相呼应。 “我与他缘分太浅,”阮窈微低着脸,看不清楚神情,可眼泪根本止不住,甚至于还砸到了杯盏里,“早就是陌路人了。” 缘分太浅。 裴璋低着眼,手指若有若无地拂过茶盏下的纹刻,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眸光却浓黑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他太过年少,也未经得多少人事。”他淡声说着,“故而无力拼争,反被意气所误。” 阮窈闻言,身形僵直了一瞬,拳头暗暗攥紧了,只低声说道:“他与公子……是不同的人。” “不必拿我与旁人相较。”裴璋话语里有一丝浅淡的不悦,却很快一闪而过,几乎令她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她身不由主地想起白日与谢应星的断情,眼泪愈发收不住。 不仅仅是为了他,更是为了自己原应安逸顺遂的一生。 这些眼泪落入裴璋眼中,他仍旧温温地看着她,火光却在幽深的眸底不断跳跃。 他见过太多她的眼泪,本身没有什么稀奇。然而如今这般冷眼看着,也觉着她往日从未曾哭得像此刻这样悲切,比窗外的雨都要绵密上几分。 “他既惹得你落泪,又是个无用之人……”裴璋忽地缓声道:“我便为你杀了他。” 阮窈瞬时骇得连眼泪都停住了,只是不可置信地仰头望着他,继而面上的所有血色都褪去,眉目间浮上一抹无法抑制的惊怒。 好生无耻! 分明是他将自己逼到如此境况,竟还要说是谢应星惹她流泪。 她脑子起初发木,震怒过后,很快又涌上惊惶。 第53章 裴璋似乎极少口出诳语,甚至于言辞上颇为克己。尽管如此,他却能轻飘飘就逼迫自己嫁给段修那样的人,足见行事狠毒。 不论是杀掉自己,还是杀掉谢应星,对他而言,都是轻而易举之事,无关痛痒。 阮窈意识到这一点后,脑袋嗡的一声炸开,慌慌忙忙就伸手扯住他的袖子求他。 “不要!”她陡然着了慌,又匆匆擦掉眼泪,唯恐是自己哭才惹得裴璋不悦。 “是我的错,我再也不哭了……还请你高抬贵手……”阮窈嗓音发颤,祈求地拽住他,全然没了章法。 裴璋的眸光看似温柔,深处却隐隐藏着近乎残忍的恶意。他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指间抽了出来,嗓音可以称得上有几分温和。 “窈娘,我不逼你。” “你自己做选择吧。你是情愿嫁给段修……”他脸上一片漠然,“还是情愿让他死。” 第43章 再逃恨到将她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她睁大了眼。 四目相对间,眼前人仍是那张神清骨秀的面容,似乎与初见时并无什么不同。 然而隔着幽微的火光,阮窈又分明见到他黑沉的眸底深处正蕴着浓郁的阴戾,哪还有半分往日清冷。 她愣愣地僵坐了片刻,猛一下站起身,“你不能……” 烛火被她衣袖牵起的风带得颤动不已。 裴璋柔声截断了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能。” 阮窈心中悲愤交织,眼里噙满了泪,还不待落下,就见到他盯着自己的目光微不可见地沉了沉。 她不敢再当着他的面哭,下一刻便背过了身去,低下头抽咽着。双肩不断轻耸,却再无声息。 裴璋没有安抚她,而是紧抿着唇,手指一下一下地缓缓轻敲着桌面,强压下心底里浓重的不悦。 男女情爱,多是渺若烟云,觉来不过一梦,她难道 不明白吗?且蝼蚁尚且贪生,人又岂能不爱惜性命,这也是她曾经亲口所言。 在这世上,他不信有人会以身饲虎,心甘情愿成全即将另娶的昔日情人。 她理应知晓,该如何选。 夜深人静,旁人早被他摈退了下去。窗下的身影寂然不动,仿若融进了浓沉的夜色中。她消瘦了许多,腰身尤为薄,原先养出的那几分肉,又全偿了回去。 他目光凝滞在阮窈背上,想起了她肩胛下的伤。他曾无意瞥过一眼,疤痕狰狞不平,倒正如他此刻繁杂的心绪。 同肌肤一样,一旦生出褶皱,便再难以舒展开。 裴璋抬手,轻轻揉着眉心,愈发觉得头痛欲裂,额角像是凝起了一团沉重的阴云。 他忍着不适,终究仍是勉力站起身,走至阮窈身后,缓缓伸出臂膀,揽抱住她。 怀里的人细细瘦瘦,身子僵了一僵,却并未推拒开。 鼻端萦绕着她发上的幽幽冷香,他心底方才那股弥天怒意也如潮水,悄悄然便冷褪了大半。 实则阮窈若是选择让谢应星死,他并不应当,也不会杀他。 非是不忍,而是……生者永远也无法与死者相争。 他会成为她至死也难忘的一缕相思,错处和疵点亦会在漫漫流光中消弭,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谢应星应当好好活着,与他不日便要娶的新婚妻子在一处,永结百年之好。 察觉到阮窈身子在颤,裴璋耐心地轻抚她的发顶。还不待他开口,怀中原本柔柔倚靠着他的人,却回身转了过来,直勾勾地望着他。 下一刻,她猛地高抬手,指间攥着什么便向他刺下来。 裴璋蓦地反应过来,立时便向旁侧身并去捉她的手。然而他病得久了,身子较之往日钝重得多,虽躲闪了一下,腹下却仍是一痛,再低头看去,皮肉已被一支发簪所穿透。 血渐渐涌了出来,继而在素白衣料上扩散开。 阮窈嘴唇发颤,向后退了半步,眸中像是燃起了两团炽烈的火,紧接着又涌上泪水。 她眉目间有惊,有怒,但并无悔愧之意。 “择来择去,总归是想让我生不如死……”她流着泪,双手都在发颤,恨声道:“可我偏要活。” 裴璋整个人瞬时间静了下来,只是直直地看着她,然后胸口一窒,喉间阵阵发紧,腥膻的血气翻腾而上,咳出一摊血来。 伤处寒凉难忍,所剩不多的气力仿佛也在顷刻间全然消没,他退了两步,伸手想去撑住身后的桌案。 然而眸中像是涌入了一团湿冷的浓雾,无边无际地蔓延开,万物很快也变作一团模糊。 眼见着裴璋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继而呕出许多血,摇摇欲坠地向后倒去,阮窈额上止不住地生出冷汗,一颗心也像是被人拿了把重锤,狠命地敲着。 他死了吗? 阮窈心中升腾起了一股浓郁的惶然和惧怕,她忍着泪,拖着发软的腿脚转身跑出屋。 不知夜已几更,裴璋就寝时惯常不许人近身侍奉,又刻意摈退了人,她熟识这座宅院,沿路不曾遇到过其他人,更不曾回头。 夜风沉沉,而她落荒而逃,身后宅院的暗影像是某种吞人的巨兽,无声无息地凝视着她。 * “阿娘……随我走……”阮窈回到徐宅,哪里还顾得上旁的,心急如焚就去扯了祁云起身。 “好你个死丫头……”祁云本也未熟睡,见到她便是一顿咬牙切齿地责问。“你说,你上哪儿去了?当真是……” 阮窈面色惶急,眼皮连连直跳,“阿娘,我犯了大过!这洛阳决计待不得了,否则定要比死还惨!” 她方才是抱了玉石俱焚之心,裴璋逼她至此,分明就是想让她活不得。那既然她活不得,又凭何要让他好受。 此刻离天亮尚且有些时候,她怕是傻了才不跑,难不成裴氏权势滔天,她就该束手就擒。大错已经铸成,她如今什么也不要了,索性隐姓埋名逃去别处,便是在山间度日也比嫁给那段修好。 见阮窈当真是急得眼眶泛红,祁云也被吓到了,只得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谢家郎午后着人送来许多银钱,”她又急又怒,从竹柜里摔出一个匣子,只恨不能揪住阮窈,像幼时那般狠打一顿。 匣中除去银钱,还有一封书信,二人顾不上多说什么,匆忙分置好。 离开徐宅的时候,祁云回望了一眼,原本心急火燎的脸上浮起一抹怅然。 阮窈却什么也没有想,她连谢应星的信笺也无暇看,只是贴身放着。 “阿娘快走……”她急声催促道。 事到如今,唯有在事发之前乘水路离开才最好。 祁云当初先她来到洛阳,本就还有些压箱底的银钱,如今又恰好得了谢应星的馈赠,二人手头也更为宽裕。 只要能离开此处…… 阮窈遥遥望着记忆中渡口的方位,一双眼中唯有一往无前,比夜里星星点点的灯火还要明亮三分。 与阿娘商议过后,等到天色蒙亮时,二人登上了去往弘农郡的船只。 虽说阮窈并不打算去投奔伯父,可她和祁云到底是两名女子,若能离得略微近一些,倘若有了何事,届时还能求个照应。 她与阿娘沿路买了两件粗制斗篷,可将容貌都掩起来,因着深秋风凉,也并不显得出挑。 客船内并不安静,坐了许多天南海北的船客,人声嘈杂,好些交谈的腔调她也听不太明白,却让阮窈莫名的感到心定。 她举目向外看,昨夜的雨早已歇散,云隙中透出几丝浅淡的金芒,渐渐冲破云霞。 旭日映着水波涟涟的江面,映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阮窈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在对祁云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都会过去的……” * 卧房里的火烛燃了一整夜,直至灯花爆开,才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见花则喜,本该是个吉兆。 裴璋却猛然惊醒,意识随之回笼,伤处的锐痛像是砸入湖面的滚水,激起一圈又一圈痛苦的涟漪。 他胸膛重重起伏了几下,又缓慢地平静下来,脸色白得发青,唯有眼尾因急剧的呼吸而微微发红。 扎入腹下的发簪已被医师取了出来,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 是一支铜制花鸟簪。 尖端同要了王生性命的那支木簪一样,有意被主人磨得削尖。 对于阮窈,裴璋的确动过杀心。可到了最后,每每总是不忍,也并不愿伤她。 连日来,他因怒气和妒意而相逼于她,除去起初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剩余的日子,他留在这座本不该再待的宅院中,也仅仅是想要等到她回头。 倘若她肯向自己服软,他便不会再迫她。 在夜里让她做选择的时候,裴璋的确不觉得她会甘愿为旁人牺牲。却不想她几乎是在顷刻之间,便做出了第三种抉择。 她不愿嫁,也不愿谢应星有事。故而她毫不犹疑地向自己下手,正如当初在山寺中一般。 第54章 自己与王生,对她而言,兴许根本不曾有过差别。 从身后环抱住她时,裴璋曾想试着笨拙地抚慰她。他并不擅长于此,可见她这般肝肠寸断,他终究是生出了一丝心软,也全然不曾有所防备。 从前他冷眼旁观,只觉着王生此人实在过于蠢钝。一名男子,该要为色所迷到何种模样,才会被这般娇弱的女子所伤。 然而就 是这样一个毫无章法,手段拙劣的人,却能轻而易举便伤他至此。 着实可笑,也着实可恨。 恨到将她千刀万剐,也并不为过。 侍者与医师噤若寒蝉,望着伤人的锐器,不敢多问什么。唯有重风和重云对视一眼,脸上的神情无比复杂。 重风见裴璋直直盯着那支发簪,一言也不发,只好壮着胆子上前,低声道:“暗卫传讯回来,说是……阮娘子天未亮便乘了渡船离开。” 他漠然地听着,眼底像是染上了一层凛冽的雪色,却一个字也未曾说。 直至医师与侍者将要退下去,裴璋才嗓音微哑地开了口。 他过于虚弱,连说话也有些费力。 “此事不得向任何人声言。” 倘若让族人知晓,她便是不死,也要被脱层皮。 可这件事不该交由旁人。 他要亲自去索她的命。 第44章 难逃情爱并非是可以仰赖的东西…… 祁云沿路都在长吁短叹,时时愁眉不展。 阮窈无暇安抚她,一颗心自始至终地高高吊起,从不敢松怠片刻。 正值深秋,水面上常蒙着一层稀薄的雾气,使得水天朦胧相连,辨不出浓淡。 直至客船已过数重山,她凝视着这片烟波江,才缓缓回过神来。 纵使自己身侧有裴璋所派的暗卫,又如何能在这样宽阔的江面上追索她。 而祁云不明前因后果,见她仍在看江景,已然要被气得七窍生烟。 “阿娘……”阮窈不得不低声向她解释,“我当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祁云铁青着脸,恨恨地瞪着她:“你自小便是如此,嘴里没有一句实话,眼下定是惹了天大的祸事,竟还不肯同我直说。” “有个登徒子想要轻薄于我,我便刺伤了他。”阮窈闷声说道,“可那人非富即贵,民不与官斗,难不成阿娘愿意看着女儿被人捉去吗?再者我也不愿嫁去段家,何必还留在洛阳受人欺辱。” “那你阿爹与阿兄呢?”祁云紧紧皱着眉,面色阴沉不定,“且你表哥如今还在牢狱之中……” 阮窈好一会儿没吭声,最后摇了摇头,干巴巴地劝她:“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们顾不得旁人了……” 话才说到一半,她就被祁云气冲冲瞪了一眼。“圣人的话是这么用的吗?” 她便讪讪住嘴。 “若去了那穷乡僻壤之地,你的亲事再该如何是好……”祁云喃喃说着。 这话倒是点醒了阮窈,她从袖中取出谢应星的信,低下头快速扫了几眼,指尖微微发抖。 他在信中说,段氏那边他自有法子解决,待事态平息些,会再来弘农郡寻她。 阮窈眼眶有些红,却一滴眼泪也没有,而是最后看了几眼信笺,继而伸出手,任由纸张被江风拂起,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很快便消失在目光中。 别时容易,见时难。 此后锦书再难寄,又何必还执着于旧日欢情。 他们大约不会再重逢。倘若某日当真再遇,他也该是另一名女子的夫君,兴许会像许久之前哄她一般,哄另一人开心。 过往的种种幻梦,她想要细细敛藏起来,不会忘,但也不愿含着眼泪再去反复咀嚼。 她曾拥有过他,纵然未能携手走至最后,但她仍会长记他的好,也盼着他能好。 软弱与伤怀不过转瞬即逝,阮窈很快拾整好心绪,仍旧还是那个不可动摇的自己。 “阿娘,”她看了祁云一眼,“男子根本就靠不住。”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阮窈此回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已然明白情爱并非是可以仰赖的东西,世上男子也并非像多数女子那般,甘愿被情之一字所控。 裴璋对她有情吗?她不得而知。 但此人行事自有他的一套准则与条理,一旦有何事物超出他的掌控,迫他偏离惯常的思维,他便显得如此易怒,如此矛盾,便是有情又如何。 祁云出乎意料地并未反驳她,而是有些无奈地压低了嗓音,“话虽如此,可既为女子,倘若不能够以美貌寻得庇护,那美貌便只会招致灾难。” 她知晓阿娘说得不错,可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是见机而行了。 * 一路风尘苦旅,种种辛劳也只能硬生生吞下。 好在她不再是孤身一人,虽说阿娘总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可阮窈孤单了太久,除去偶尔的烦乱,更多时候还是因为阿娘在身边而感到心安。 她们母女辗转来到宜阳县,又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寻得一所算是安稳的住处。 只是阮窈与阿娘都并非是强干之人,在一块朝夕相对时日久了,免不了磕磕绊绊地吵嘴,最后不得已雇了名烧饭的女工,祁云的面色才好看些。 阮窈起初心有余悸,总是惧怕自己哪日会被裴璋派的人捉去,故而连门也不愿出。 而后又过了一月有余,她的日子始终称得上是平静,这才缓缓把心放下了些许。 她上过两次集市,又刻意去探听旁人的闲谈,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阮窈不禁猜测裴璋并没有死,倘若裴氏长公子有丧,理应天下皆知才是。 然而宜阳县也算是人流颇为繁杂之地,她与阿娘藏身在此,每每出行,自己也从不曾露出过真容,天大地大,他又该如何找她。 总归裴璋身子本就病弱,便是死了才最好……阮窈紧咬住下唇,面色发白地想着。 谢应星赠的银钱不是笔小数目,可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她思来想去,唯一可供倚仗的,还是自身的那么一丁点技艺。 故而再去镇子上的时候,阮窈细细考量了街道上售卖笔墨的摊档,随后笑意盈然地尝试去同其中一位女掌柜搭话,婉转提出想借她的摊铺寄卖物件一事。 掌柜名唤丹娘,性情颇为爽利,且这事本就有利无弊,阮窈的字画若能售出,她只管抽分成就是,便答应了下来。 阮窈本也不做很大的指望,谁曾想过了几日再去,丹娘告诉她,自己寄放过去的画卷,翌日便被一位郎君所买下。 她不禁喜盈盈的。 靠这法子挣钱,虽则微薄,却总是个好的开头。 而后她寄放过去多少,不出三日,定会被同一人买走,使得阮窈微微有些自得,暗暗称赞此人实乃慧眼识珠也。 冬寒逐渐料峭,新梅也发出嫩芽,转眼便是冬至。 她如往常一般携着画卷,才走到丹娘的摊档前,便听见丹娘正与名一身白衣的郎君说着些什么,以至于连她的足步声都不曾发觉。 阮窈卷起半帘帷帽,不好加以打搅,原想着在侧面等候一会儿,谁想丹娘眼尖望到了她,瞬时满面笑容地上前来招呼。 “窈娘,”她莞尔一笑,悄悄瞥了眼那位白衣男子,压低嗓音道:“这便是那名日日买你字画的齐郎君。你这回隔了十日才来,他还以为你出了何事,正向我打听呢。” 不必丹娘说,阮窈也察觉到了。 这男子生得俊秀,肤色也白,气韵沉雅,此刻望着她,耳垂上浮起了一抹红,随即蔓延至耳根。他很快又像是察觉到自己目光的冒昧,强作镇定地偏过头去。 “前几日家母身体有恙,故而不便来此。”阮窈答了丹娘的话,随后笑盈盈望了他一眼,柔声说道:“有劳郎君挂念。” 男子不仅耳根红了,这会儿连脸也红了。 他轻咳一声,忙道:“娘子不怪在下唐突便好。” 而后丹娘拉过阮窈,悄然同她说了好些话。 丹娘笑意愈浓,她不吭声了,耳垂却也微微开始发烫。 * 齐慎出身商贾,祖上是靠售茶发的家。 若放在过去,不论商人再如何富裕,祁云也是瞧不上的。 但阮窈并不这么觉得。 她们母女俩能够留得性命在,已是十分幸运的事。且齐府殷富,齐慎待她又处处体恤,齐父齐母更是丝毫不计较她的身世,倘若成为他的妻子,她心中并无什么不情愿。 虽说想起来谢应星,她心底仍有一分若有若无的怅然,但她并不会因此就推却这份温柔的新爱意。 自身能够比从前过得更好,才是最最要紧的事。 之后齐慎来拜访过祁云数次,他性情温和有礼,又十分耐心,祁云便也 逐渐改观,颇为放心了。 订亲的事如顺水推舟,温馨而甘甜。 两家交换过庚帖之后,依循弘农郡的旧俗,祁云便时不时催促二人去镇子外的花神庙系红绸。 第55章 齐慎倒是没什么,可阮窈从来不信此类鬼神之说,又嫌时气太冷,最后被祁云念叨得没了法子,只得乘车去往花神庙。 庙宇年岁悠久,前朝时便已坐落在这条街上,庙里奉有十二位花神的塑像,用以祈求吐艳芬芳,四时不绝。 如今并非是花朝节,游人亦不算少,可以想见春日里的盛况。 齐慎牵着阮窈的手来到百花林,又取来红绸和笔,微笑着递于她,神色温柔,“窈娘有何心愿?” 她略想了想,认真写了几个字,继而微微踮起脚,想将红绸系在新芽初发的红梅枝上。 “慢些——”齐慎连忙轻柔地拦下她,随后自然而然地接过阮窈手里的红绸。 待系好红绸,他微俯下身,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 阮窈面颊发红,含着笑意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闭上了眼。 齐慎小心翼翼,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温柔的像是含苞欲放的花蕊,扑扑簌簌地绽开。 * 百花林外,一辆棕黑的皂轮车一动不动地停了许久。 车内人缓缓拉开覆住车窗的帘,露出一只削瘦而修长的手。他稍一用力,一层浅浅的青筋便从苍白的肤色下浮出。 今日天光算得上明丽,却无法透过沉郁的车帘而映入车内。 他面色清冷,脸上瞧不出半分喜怒,漆黑的眼眸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目光遥遥落于不远处的梅树下。 二人亲吻过后,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少女顿时笑得花枝乱颤,一双盈盈的眼眯得像是弯弯的月牙。 这笑声过于娇俏,洋洋盈耳,近乎快要被风拂入一片沉寂的车厢中。 随后少女闭上眼,双手合十,将花下的红绸敬若神明,一张脸孔上神态端严,似是低声祷念着什么。 裴璋一言不发,眸光如同凝滞的黑墨,沉默地看了许久。 第45章 苦寒又落到他手上了 裴璋又做了梦。 梦境里光怪陆离,殊形诡色,有她的盈盈笑声,也有她的纤柔腰肢。 却都是对着另一个男人。 他始终淡漠地高坐于神台上,垂眸冷冷注视着他们。 直到初醒的那一瞬,他僵硬地起身,胸膛起伏了两下,无法遏制地嫌恶扫向被褥。 她的欢笑与娇嗔像是惑人的毒药,即便不是对他,却仍旧能让他的身体一塌糊涂。 裴璋哑声让人送了净水来,却无法再安然躺下。 他回忆起他的儿时,母亲嘴里常常念祷的诸多经书。 那些字句或许也曾给予他短暂的宁静,可不知从何时起,已然尽数废止,药石无医。 而今见她行坐处,便如火烧身,又还能诵哪一段经文。 裴璋的手背渐渐攥出青筋来,腹下愈合了大半的伤口又像是再次被洞穿,泛着阴寒的痛意。 他们不过才分别了两个月。 他日夜缠绵于病榻,她却要与旁人百年。他理应怨恨她,可偏生还时时在各色梦境中情不由己地见到她。 她莹润的唇舌,弯折的腰肢,细弱娇柔的哭声,眼眸中猝然燃起的火,甚至是她刺他的那一簪。 他在梦中因她而神魂颠倒,醒后却只有一室冷寂。 回首去司州前的那一夜,她青丝披散在自己的膝上,他却什么都没有抓住,连一根发丝也不再留于他手。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她既然轻而易举便能琵琶别抱,为何就不能如她曾经许诺的那样,与他互为彼此在这世上最独一无二之人? 亦或她当初并未想方设法地哄骗他、讨好他,自己便也不必像今日这般溺于苦海中,未渡而先搁浅。 而她只是在岸边悠然旁观,红唇中溢出的每一个字句,无一不是想要与他两清,再去蛊骗下一个男子落水。 而他不是旁人,绝不能,也不必忍受她施加于自己的疼痛和狼狈。 他偏要渡过去,再将她也扯入这苦海中翻沉,休想就此轻飘飘地抽身。 命里有时终须有,裴璋当然明白。 可命里无时,他便更要强求。 * 暮色温柔地降临了。 漫天云霞酡红如醉,晕染着遍布喜妆的府宅。 屋外喜乐震耳,宾客的喧笑声却更为欢闹,便是素不相识的行人,也被这动静引得在墙下伸头探脑地看。 黄昏时分,阮窈手持镂花团扇,被数名使女牵引簇拥着踏入礼厅,沿途还须得掩住面容,待礼成入了洞房,才可在夫君面前揭开。 祁云总觉得她莽撞,婚仪前耳提面命了好些回。 虽是正冬日,阮窈也半丝不觉得冷。且浮荡的酒气实在醇浓,她还未曾饮酒,便已觉得自己将要醉了。 待到夫妻交拜,俯身的那一刻,她笑吟吟将脸探出团扇的边沿,想去偷瞧一眼齐慎。却见他面色郑重,半分嬉笑之意也没有,拜得比自己要肃然得多。 她的脸颊微微发热,继而乖巧垂下眼。 喜房偌大,入目处尽牵着欢喜的红绸。除去外间守着的两名女使,房中唯剩一对红烛,火光轻摇,盈盈泣泪。 一旦身旁无人,笙箫声也显得有些渺远了。 阮窈悄悄松了手,将团扇搁到榻旁,又揉了揉酸胀的手腕,心绪也像湖水般荡漾开来,泛起一池涟漪。 实则她并不需要阿娘含含糊糊地教,不论是从话本里,亦或是从裴璋身上,她早就大抵了明白男女之事。 只是在他身旁,实在也品味不到快活。 然而齐慎温柔,所以她也辨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羞赧更多,还是期盼更多。 但总归……是没有惧意的。 绸缎被面上铺了好些红枣桂圆,阮窈随意伸手扒拉几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房内的暖炉洒了香料,气味幽甜,甚是好闻。她深深吸了口气,也不知等了多久,困意渐而从四肢百骸涌上来,双眼像灌了铅似的睁不开。 ……自己连着几夜都不曾睡好,这会儿小眠片刻,想必齐慎不会多说些什么…… 阮窈浑身好似一团轻软的棉,眉目一松,便入了梦。 …… 这一觉仿佛极为冗长。 她身子不断往下沉,沿途风声凄切,白昼与静夜糅为一团,整个人如堕五里雾中。 半梦半醒之间,有一只冰凉的手掌,接连不断地抚摸着她。 从发顶至发尾,再从后脑至脊背,绞缠不休,又与她的发肤严丝合缝。 像是湖底终年不见天日的水草,湿冷而滑腻,令她止不住地微微颤栗。 然而她再如何拼力,都无法睁开眼。 * 齐府迎娶的新妇在洞房当夜不翼而飞,再无半丝踪影。 守在外间的两名女使什么动静也不曾听到,只是再推门进去,房中哪儿还有新娘,倒是那柄镂花团扇,仍被人随意搁在榻旁。 风言风语越传越邪性,有说齐府闹了邪祟的,有说新娘并非人身的,也有说齐慎与旁人结了什么仇,这才使得妻子被掳走。 祁云当夜乍然听闻这桩噩耗,急得五内俱焚,一时间险些昏厥过去。 她自然是不信这些鬼话,可如今阮窈不见了,她忍不住恼恨齐府连个人也守不住,又不得不依靠着他们想法子寻人。 祁云见着齐慎就忍不住要啼哭,齐慎也只好惨白着脸强作镇定地安慰她。 她心底实在是慌急得厉害,却又像个无头苍蝇一般,连想要求救都不知晓该从何道来。阮窈只说自己得罪了权贵,却从不曾说过那人姓甚名甚,如今全无线索,又上哪儿去大海捞针。 齐家连夜就报了官,齐慎又暗地里花费银钱,四处寻门路打听。 他日日见着祁云的泪水,再想起阮窈的笑眼,内心也如同被刀割,连日无法安枕。 然而这样活生生一个人,竟像是化作青烟消散了似的,就连头发丝都没有寻到一根。 他们最后没了法子,齐父齐母竟从道观里请回道士,在新 房好一番开坛做法,以求用法术一窥阮窈身在何处。 其中一名白发老道问得了阮窈的八字,掐指算过后,连声道此女危矣,旁的却什么也说不出了。 祁云本就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又因女儿的失踪连日憔悴不已,一听此话又是恼恨又是悲切,几乎跳起来便去扯骂那道士是骗人的妖道。 齐慎又去拉劝她,最后几人与这群道士吵得翻天覆地,连做法的坛子都被祁云给扔出了府门。 齐慎的父母心力交瘁,虽说人是在自己宅中不见的,可他们也算尽了全力,且一直寻不到人,阮窈还活着的可能性便十分渺茫了。 这道理谁都懂,故而齐慎的父母再劝他的时候,他也只能沉默地听着。 而祁云不过是一名无依无靠的妇人,齐家心善,且本就对阮窈有愧,也情愿想方设法安抚她,往后也不会将她赶走。 祁云并非寻死觅活的人,流了不知多少眼泪以后,只得接受了齐家的照拂,又自行雇了车,去阮窈伯父的府上求他们帮忙寻人。 第56章 * 夜色沉郁,白日才下过雨,月华清清冷冷地流泻而下,映得江面波光粼粼。 远处遥遥可望见浅淡的渔火,明暗不定,隔着雾气,却又看不真切。 船舱内点了明亮的避风烛。 案前人一身玄色交领宽袍,外披着件墨狐大氅,发带时不时被透入舱室的江风所拂起,他却不以为意。 裴璋不疾不徐执起茶壶,白线缓缓落入杯壁之中,茶香随之氤氲开。 玄色本沉肃,然而由他着来,只衬得人如雪中冷松,清贵而端朗。 他再微低下头品茗时,轻烟则在眉眼边缭缭绕绕,久久未散。 直至船尾的舱室猛地传来扑通一声,似是有什么人跳入了水中。 侍女紧接着惊声尖叫了起来,踉跄着跑出来求救,“不好了——娘子跳下水了!” 裴璋沉沉扫了她一眼,放下手中杯盏,薄唇吐出冷而淡的三个字:“抓回来。” 重云很快也跳了下去,不出一会儿就捞了个水淋淋的人上来。 她被人所制,发丝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一双眼通红不已,嘴唇却被冻得不住发颤,连话也说不利索。 阮窈又被带回了原本关着她的那间舱室。 她不知晓自己是如何到的船上,更不知晓她究竟昏睡了多少日。 方才大梦初醒,她只能装睡,随后隐隐听得了外头熟悉的人声。 似乎……是重风。 阮窈瞳孔骤缩,脑中瞬时一片空白,思绪完全停滞,整个人像是被冰所封住。 她又落到裴璋手上了! 直至侍女转身出门去端水,她顾不得自己绵软无力的身体,拼命爬出舱船,没有半分犹豫地便往江水中跳。 江水严寒,阮窈整个人几乎要被冻僵,紧咬着的牙关不断发抖,身上仿佛背了块死沉的巨石,再不复从前在水中的轻灵。 然而她心中惊惧万分,硬生生逼着自己拼命划动双臂,竭尽全力地朝着相反的方向游。 她既然刺伤了他,又与旁人成了亲,如今被他抓住,他怎还会放过自己。 倘若逃不开……她会死。 察觉到身后同样有人在追她的时候,阮窈更咬紧了牙,却极快地就被那人在水中给抱住。 “你不要命了?”重云也冻得面色发白,手掌像是无法挣开的铁一般箍住她。 “放开我……”阮窈含着泪,却根本无力挣脱。“求求你,放我走吧……” 他没有说话,径直捞了她上去,又取来厚重的氅衣裹住她。 阮窈濡湿的发丝黏在脸颊旁,像惊弓之鸟一般缩在炉火旁,不住地瑟瑟发抖。 侍女正想要为她将湿衣换下来,舱门却被人推开了。 高大清瘦的身影立于门外,透过月光,在地上拖拉出长而阴鸷的影子。 “你先下去吧。” 裴璋淡声对侍女说道。 第46章 强取他不是锁,可她逃不掉 舱室内很昏暗。 烛火燃得久了,无人去剪除灯芯,烛光此时还不如窗外隐隐约约的月色明净。 侍女垂首退下,并合上了门。 裴璋缓步向她走近,脚步声一如既往地沉稳。 可此时听在她耳中,却像是催命的鼓点,迫得她手慌脚乱只想要向后退。 然而阮窈不知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仅剩的一丝力气也被方才那通闹腾所消耗殆尽,腿脚软绵绵的,无论如何也站不起身了。 他蹲下身,唇角轻轻掀了掀,并无半分温和,只带着几分讥诮。 “你中有软筋散,倘若不管你,你也无法游出去。” 阮窈眼眶泛红,直愣愣地盯了他好一会儿,还是颤着手去拉他的衣袖:“是我对不住公子……但我当时真是被逼得没法子,实在怕极了要嫁给段修……这才一时犯下大错。求求公子……哪怕是看在我们从前共患难过的情分上,放过我,好不好?” “情分……”裴璋若有所思地轻声复述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随即他神色陡然变得阴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猛地将她扯至他面前,才一字一句地道:“我与你之间既有情分,那么窈娘今日大婚,为何不曾告知我?” 裴璋眸中戾气翻涌,死死地盯着她。 阮窈的手被他五指攥得生疼,然而听闻他提起婚事,心中愈发恐惧。无数纷杂的念头像是阴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她,接连不断地爬来爬去。 “你把他们怎么了?”她发起抖来,嗓音有些嘶哑,“阿娘和慎郎什么都不知情……我和阿娘才重聚不过几个月,我这般不见了,阿娘怕是也要活不下去了……” 她话才说到一半,便觉得裴璋攥着她的手收得更紧。 “……慎郎?”他声音平静,顿了一顿,话语中随即含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恶毒:“杀了。” 阮窈四肢发冷,被他抓着的手僵直不已,眼泪很快就砸了下来,“……你疯了……” 他极轻的笑了一声,语气称得上有几分温柔,说得话却阴鸷至极。 “究竟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你早就该想到会有今天,又为何要牵连上旁人?自始至终你都是如此,行事毫不顾忌后果,只图一时松快……” 她听见裴璋的笑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体内炸开,心中生出一股无与伦比的悲愤,一直以来积攒的种种怨恨也尽数喷涌而出。 他不过是个罔顾理法的疯子,又有何资格高高在上的评断她! “你疯了!你这个疯子!”阮窈大哭起来,声嘶力竭地尖叫。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是,我是骗了你,可那又如何!我阿爹原就是被冤枉的!你出身高门又有官职,本就该明断理冤,是你失职在前!还敢拿此事威胁于我!” 她哭得有些口齿不清了,却仍是不管不顾地骂道:“枉你出身权贵世家,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要去告御状!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狗官……你怎么配……” 裴璋平生头一回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听得直皱眉。 再见她面色涨红,满脸眼泪,仿佛浑身都冒出了尖利的刺,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咬他,竟是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 上一回如此,是因为谢应星。而这一回,又是为了齐慎。 裴璋目光无比阴冷,沉沉盯着她裹在氅衣里的喜服。 衣缘上绣有鸳鸯与石榴的图样,绯红色艳丽无匹,在这暗沉的船舱中,鲜妍的近乎令他感到刺目。 倘若他一直病下去,兴许她真会成为旁人的妻,再由另一只手为她解开这式样繁复的喜服…… “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阮窈见他沉默,流着泪咬牙切齿地问,忽然拔下发中一支珠钗,“是不是要以牙还牙,才能两清?” “两清?” 他咀嚼了片刻这两个字,额角的青筋一阵跳动,幽黑的眸中也浮上血丝。 裴璋不答话,而是一把将仍在哭骂的 阮窈按住。 她无法挣开他的手。 二人的衣带很快就杂乱的交缠在一处,她用尽一切恶毒的语言咒骂他,却很快便无法再发出完整的声音,而是痛得浑身一个激灵,不断倒吸凉气。 透过一点稀薄的烛光,他看到她眼中盈满了泪水,像是盛着两池弯弯的月。 紧接着,这池月亮又被撞碎为花瓣,扑簌簌从眼中落了下来。 阮窈竭力试图推开他,于是裴璋抱着她转过身子,手紧紧握住她的脚踝,继而又去摸索着按抚她的肩胛。 那里有与他相关联的伤疤。 “窈娘,”他喘息着,像是不讲道理的野兽,只想啃噬她的血肉。 “你若对我半分情意也无,当初又怎会甘心挡那一剑……”他咬着牙,指尖不断在那片伤疤上摩挲,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旁重复。 阮窈哭得呜呜咽咽,只觉得自己的脊骨被不断往下摁压,视线也一片模糊,只望得见舱窗外的一抹江景。 裴璋当真是疯了……事到如今难道他还不明白,既一意孤行要自欺,又要这般折辱她。 她总有一日要杀了他,总有一日要将此刻所受的侮辱加以十倍百倍的奉还。 阮窈手里仍攥着方才拔下来的那支珠钗不肯松,然而下一刻,这支珠钗就被裴璋抽走。 他随意向屋子的另一角抛去,玉石砸到地上,发出阵阵珠玉碎裂之声。 她面色发白,浑身都僵住了,身后的人却发出一声令她羞愤的轻吟。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雨。 模糊的月光落在水面上,又被雨滴晕染开。 湿冷的雾气逼向她,阮窈几乎有些恍惚了,一时觉着是江船在荡,一时又觉着自己也成了一摊晃悠悠的水。 而她的身体,一半在受烈焰的炙烤,另一半则如坠冰窟。 他显见得正因为此事而感到愉悦,反而愈发不紧不慢,时而会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第57章 阮窈从未觉得他这般滚烫过,这种热意最终也使得她起了某些可耻的变化。 他不是锁。 可她就是逃不掉。 第47章 樊笼饶了我吧…… 听着耳畔愈发粗沉而难耐的喘息声,阮窈心中逐渐警铃大作。 他还剩几分清醒? 她无法猜测。 二人紧密地相贴,直至最后一刻,阮窈的不安随着他的异样而愈攀愈高。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心中鬼使神差,忽然重重推了裴璋一下。 他嘴唇仍贴在她的耳廓旁,随后猝不及防地闷哼了一声。很快,某种古怪的味道飘进了阮窈的鼻间。 她面红耳赤地扫过衣衫上的脏污,只觉再多看一眼,自己整个人便要烧起来,登时僵硬不已地又去推他。 然而裴璋不肯松手,且用了极大的力气,不容置疑地又把她拽回怀里。 待到呼吸渐渐平定,他嗓音微哑,沉声问她:“……为何要躲?” 躲? 阮窈愣愣听着,只觉着她从前定然是瞎了眼。 恐怕在这世上,不论是何种事,此人都可一本正经地问出口,丝毫不羞不臊。 她挣了挣,手脚却软绵绵的,只能被迫倚靠着他。 “我不想生孩子,”她疲惫不已地闭了闭眼,原本沸腾的怒火也被迫因这番磋磨而浇熄。“我怕痛……” 许是浑身都疼,虽说她知晓裴璋掌控欲极强,却顾不得这么多了,此刻连与他虚与委蛇也觉着万分倦怠。 谁想他听得此话竟一言不发,只拿那双幽沉的眼直勾勾地望着她。 他眸中欲色并未全然褪去,眼尾还泛着微红的水光,可眸底仍像是一池深潭,似乎能随时将她吞没。 阮窈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却总觉得他又要发疯。 如今自己犹如这江上风雨飘摇的孤舟,摇摇欲坠,找不到丝毫能够停脚的地方,说不准哪日便要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她竭尽全力也难以压下心底的恐慌与不安,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眼泪砸落在他的肩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饶了我吧……” 倘若泪水可以灭火,她宁可一直哭下去。 裴璋目光更沉,他不是头一回见到她的狼狈,此次却终究不同。 眼前人的脸孔像是被暴雨打过的梨花,一片湿漉漉的白,眼睛和鼻尖红红的,发丝还沾着水,凌乱地贴在脸颊上。 惹人怜爱,却也难以抑制地令他感到几分烦躁,似乎自己正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责。 然而在此之前的那刻,他分明在她眸中捕捉到了一丝嫌恶。 她万分不愿接纳他。 裴璋的确从未想过要为人父,可眼见着她较之自己更为抗拒,他心上那抹刚生出的爱怜忽然便淡散了。 即使算得上是殊途同归,他仍隐隐感到几分不悦。 好在她如今只属于他,彼此尚有些许时间,她此刻纵是心不甘,情不愿,他也总归能寻得令她服服帖帖、甘之如饴的法子。 他也知晓自己算不得什么良善之人,明知旧疾加身,月寒日暖于他而言,都不过是煎寿罢了。若能如愿寻得解药自然是好,可若只有两年可活,她就更该陪伴在自己身侧。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此为死别,本不该有惧。 可他既还活着,就绝无生离这一说。 “我不会伤害你。”裴璋薄唇微抿,垂下眼来,指尖缓缓拂开她颊边沾着的湿发,又转而为她拭去眼泪。 “你也不必再想着要离开。” 阮窈闻言,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慢慢低下脸去。 * 虽然是在船上,裴璋还是让人用龙眼炭烧煮了热水送进来。 屋中有燃着的薰炉,本不应那么冷,只是她跳江染了一身湿淋淋的水渍,而后又与细汗黏腻在一处,形容可算得上是凄惨。 阮窈见他压根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又想来解她的衣,下意识便觉得惧怕,慌慌忙忙朝后躲。 她费了好些力气才能挪动身子,然而下一刻就被裴璋伸臂捞了回去。 即便瞧清他的意图并非是要轻薄自己,她却仍然又是愤怒又是委屈,颤声说道:“我不要你……你换侍女来。” 她脸很快就红了,连拳头也握了起来。 裴璋并不气恼,只当她是刚长出乳牙的某种小兽似的,伸指轻抚她微微泛红的眼尾,甚至像哄孩子似的抚了抚她的后背。 湿衣尽褪,滑落在地上。 她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最终别开脸去,紧紧闭着眼,浑身都打着颤。 裴璋没有说话,眼眸却渐沉。 他或许想通过肉/体的纠葛来将她拖入泥沼中,然而此时此刻被情/欲所绑住的,却是他自己。 犹如食髓知味,丝丝入扣。 他从前自是不曾服侍过旁人,像眼下这般放柔嗓音哄着她,竟也嚼出几分细密的愉悦。 “腿。”他轻拍了拍她。 阮窈装聋,又哪里愿意照他说的做。 直至他慢条斯理地低头,又贴着她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她陡然气急,要不是被他揽在怀里,兴许是要跳起来的。 分明是轻柔的擦洗,可阮窈只觉得万分难熬,尤其是在她感知到裴璋黑沉沉的眼正凝视着她的时候。 她耳朵尖红的快要滴出血来,实不能再忍受,用自己的手心捂住了这双可恨的眼。 他也并不拦着,唇角微翘,极轻地笑了一声。 * 连日折腾,阮窈身心俱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又是什么药散这般厉害,令她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舱室内的薰炉烧得暖意融融,她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两日,连下船也是被裴璋用氅衣裹着抱出,很快就换上了马车。 她在他怀里,模糊中动了动身子,披散的黑发乱蓬蓬的。 他似乎还吻了吻自己的发。 …… 再醒来时,阮窈第一眼望见的,是绣有海棠花样的帐顶。 她睡至浑身酥软,满足而疲乏。 有隐隐的天光从窗子透入,正洒在蓬松的被褥上。 然而下一刻,不久前的种种回忆铺天盖地朝她涌来,阮窈身子立时僵了僵,半晌没有出声,只是一言不发 地呆呆坐着。 她是又回到洛阳来了吗…… 阮窈打量了几眼房中陈设,却并非是原先那所私宅。 她心中愈发怅然。 曾经那般想要回去,却千辛万苦也不能得偿所愿。如今她想要离开了,又生生被人拽回,总归是从一个樊笼,又跳入另一个。 一步错,步步错。 有轻巧的脚步声推门而入,她立时抬头,见是一位素衣侍女,“阮娘子醒了。” 阮窈沉默着不说话,洗漱过后,任由那侍女用玉笄将一头乌发挽好。 侍女笑意盈盈地赞道:“娘子颜色生得好,便是不上妆也极美。” 她恍如未闻,却透过铜镜,盯着自己发中的玉笄。 圆润得有些刻意,不得不令她想起来某些算不上美妙的过往。 “这儿……是哪里?”阮窈睡了许久,只觉得嗓子里干涩不已,连带的声音也止不住地发哑。 侍女微微一笑,眉目愈发清秀,柔声说道:“此处是灵山寺。” 阮窈怔愣了一刻,愕然地睁大眼。 第48章 习字当真无耻 阮窈愣在原地好一会儿,猛地站起了身。 她几乎下意识便想去寻裴璋理论,可这股冲动不过转瞬即散,很快的,她又冷静了下来。 既然心知肚明他是个疯子,自己又能讨得什么好处,躲都躲不及,哪还有主动去找他的道理。 阮窈绕着支摘窗,缓缓走了几步,沉思不语。 目光沿着窗棂望出去,她见着了满山白茫茫的堆雪。 原来并非是天光明亮,而是因着积雪,才映得人眼前一片亮堂。 她神色沉郁,遥遥望着雪,心中的焦躁不安令她根本无法好好坐着,只能不断地在窗子下来回走动,指尖紧紧攥着袖口旁柔软的毛边。 连日来被他折腾得神志恍惚,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事都没法子细想。 可她连自己究竟被掳走了多少天都数不清,额角更是隐隐作痛,便是再愚钝,也该知晓有哪儿不对劲。 阮窈快步走到房中正燃着的铜制博山炉旁,伸手就掀了盖。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凝神去瞧那橙红色的炭火。 侍女见状唬了一跳,唯恐她要做什么自讨苦吃的事,连忙伸手来拉扶她,“娘子!娘子莫要这样——” “我才不会做傻事……”阮窈轻嗤一声,甩开她的手,转身又去寻火钳,非得拨一拨这炭火不可。 那股幽异的香,从洞房那夜起,便一直缠绕着她,痴痴缭缭,难以挥去。 新房中是,船舱内也是。 裴璋当真手段下作……无所不用其极。她不过是一名弱女子,如今又落到了他的掌中,还能翻了天去不成。他掳了自己还嫌不够,竟连清醒的神智也不肯留给她。 第58章 侍女不明所以,但见着她面色阴沉得像要滴下水来,下意识便伸手去劝阻,嘴里急着:“娘子这是怎么了?” “让开。” 阮窈丝毫不理睬她,也不顾燃得正旺的火,手里握着火钳便去砸搅炉底的炭。 “到底在哪里……”她眉心紧蹙,身子也不由自主越俯越低。 除了火盆,她想不出别的不对劲。 许是太过全神贯注,脚步声直至近前她才陡然察觉。 来人步伐有几分急,还不待阮窈看清楚,便被他一把扯了过去,手里的火钳也瞬时被夺下,“咚”的砸落在地。 鼻端闻见熟悉的苦药味,她身子立刻有些发僵,几日前那段不堪的记忆也即刻复苏。 阮窈别过头去,心中的恼恨未曾消减几分,反而愈发浓重,像是淬了毒的枝蔓,遮天蔽日般疯长。 “这个薰炉里并未添药。”裴璋语气坦然,嗓音沉静的仿佛带着一丝窗外的雪气。 那便是在旁的薰炉里添过了。 她指尖发颤,猛然攥紧了拳,忍不住仰起脸盯着他:“为何要对我用这种手段?” “不过是不愿见你伤着自己罢了。”他长睫下敛,扫了她一眼。 当真是冠冕堂皇,她如何会伤到自己,便是要伤,也该是伤他才对。 许是见她神情极为愤然,裴璋微一敛眉,“方才你的头发就险些快要垂到炉里。” 阮窈皱着眉,没有说话,挣开他的手便自顾自朝房里走。 她心上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层浓厚的阴云,说不出的烦闷。 不仅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了旁人。 齐慎被裴璋杀了,那阿娘呢?阿娘又可还安好? 她们母女千辛万苦才得以重聚,不出三月便又被迫离散,连彼此的生死都不得而知…… 裴璋并不恼怒,反而令人传了膳,又拉着她的手在桌前坐下。 她满腹心事,味同嚼蜡,筷子一番挑挑拣拣下来,入口的菜色寥寥无几。 而裴璋为她布的菜,更是被泄愤似的堆在桌上。 一颗,两颗,三颗…… 眼见得他目光微微沉下,抿着唇不言语,阮窈又突如其来地感到一阵心慌。 裴璋不是齐慎,更不是谢应星。 他虽说着不会伤害她,可她却是一个字也不敢信的。 “我饱了,”阮窈闷声说了句,匆匆忙忙便要离开。 “窈娘。”裴璋喊住了她,慢条斯理地轻拭唇角,“随我去书房。” * 她只觉着裴璋又要折腾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一点法子也没有,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还是不得已跟着他进了书房。 书房内更为温暖如春,阮窈沉默地坐在软垫上,手指则缩在衣袖里,不断绞着袖缘上所绣的花样。 裴璋眸色沉沉,目光落在她身上,又出门对侍者说了些什么。 盛着糕点的食盒与牛乳被送进来的时候,他手指贴上杯壁,试了试热意,随后指节轻轻在茶桌上敲了敲,示意她过去。 “睡了这样久,不饿吗?”裴璋缓声问了句。 阮窈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书案前,依他所言匆忙咽下两口热牛乳,忍不住低声问他道:“我阿娘……如今怎么样了?” “自是安好。” 裴璋伸手,轻柔地拢了拢她鬓边几缕散乱的发丝。“齐家给了她一笔银钱,也为她安置了住处。” 她鼻尖又酸又涩,望了一圈这书房古朴雅致的陈设,竭力忍下心中的怒火,“这儿究竟是哪里?” 存竹楼她曾去过的,内里分明不是这个样子。 “严灵院。”他默了默,淡声道:“我幼时随母亲来清修,便是住在此处。” 阮窈闻言面色更白,不吭声了,更无半分兴致用糕点,只是低下脸,不愿看他。 随后她听见裴璋似是极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抱着她在书案前坐下。 他的手臂和怀抱分明很轻,可又像是烙铁,令她全然挣不得。 “你既不肯用膳,便习字静心罢。”裴璋嗓音清冷,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着她的耳朵。 阮窈盯着他,一张脸紧紧地绷着。 “你可知我表字为何吗?”他柔声问道。 “……伯玉。”她咬了咬下唇,看着书案上的纸张。 裴璋笑了笑,提笔蘸墨,缓缓写下对应的两个字。 他笔法隽古端方,亦不失筋骨,字是极好的字,她挑不出什么毛病。 只是当裴璋让阮窈临摹他的表字时,她愣了愣,神情茫然了片刻。 所谓的习字……就是写他的字? 阮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只觉得此人当真自大至极。 她实在忍无可忍,话语便隐约显得有几分刻薄了,“公子这表字,有何好习?何况我并不想习字。” 伯仲叔季,不过是以长幼排行的次第。璋则本就为瑞玉,伯玉这表字未免太过寻常,便连她阿兄的表字都不如。 裴氏虽是百年望族,他父亲为长子所取的表字,倒无趣的很。 裴璋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眸子里瞧不出喜怒。 “你从前不是向我寻过手书,说‘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吗?” 他细数过往点滴,的确是她曾说过的话,一字一句也不曾差。 阮窈起初有几分心虚,紧接着又恼怒起来。 事过境迁,他怎能一直揪着旧事不放,且她越是回首往事,越发觉着自己着实是个蠢人,以至于吐丝自缚,才落得今日的这番境况。 故而她再不愿提,而裴璋却偏偏总要提。 阮窈硬着头皮蘸墨,可心绪不宁,又怎能写好字,便连她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一时间更为焦躁不安。 裴璋看得微微摇头,忽而伸出手,将她抱到了他的腿上。 温热的鼻息拂过耳畔,二人离得这般亲密无间,她却立时浑身僵硬,连执着笔的手指也抖了抖。 他握住她的手,十分耐心地引着她,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随后示意她再自己另行重写。 阮窈紧紧捏着笔,不敢乱动。 然而这书案的座椅本就是男子所用,颇有些高,且她坐在他膝上,足尖无法触及到地,只能悬在空中,颇为不适。 她难耐地在他腿上动了两下,很快便被裴璋轻轻按住。 “莫要乱动。”他话语里带着若有若无的警告。 “那你让我下去……”阮窈愤愤然扭头,刚说完就想往地上滑。 紧接着,他的掌心便覆上了她的腰肢。 “何时写好,便何时下去。”裴璋扫了一眼宣纸上略显得歪斜的字,嗓音微哑地道。 感受着衣裙下的起伏,他微凉的手像是某种藤蔓,要将她缠至天荒地老。 阮窈眼眶发热,轻轻喘着气,眼角很快浸出眼泪,目光所及之处,都变得一片濡湿。 他知晓该如何令她愉悦,也似乎轻而易举便能勾动她。 她手中还捏着笔,一股难以言说的羞耻却缓缓从心底生出,与身体上的感知南辕北辙,如同一水一火,无法相融。 度秒如年。 阮窈实不能再忍受,忽然将手里的毫笔摔在书案上,笔尖上的墨水四溢,有几滴甚至还溅到了裴璋淡青色的衣袖上。 “你无耻……”她咬牙切齿。 一番磋磨下来,她面颊滚烫,连唇瓣也被自己咬得轻微红肿。 “你放开我!”阮窈眼角还挂着眼泪,伸腿就去踢他,鞋底在他袍角上瞬时留下好几块尘土。 裴璋许是才来了兴致,未曾料到她会反应这般激烈,怔愣了一下,竟也真的松开了手。 第49章 山雪樊笼 阮窈亦愣了愣,随后身子一扭,忙不迭地溜下去,手慌脚乱就向着门外跑。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臂又被人攥住了。 她下意识把手向回扯,他却不容她挣开。 裴璋紧紧抿着唇,眼底的欲色被冷意所覆,目光落于她的胸口,缓声道:“衣带。” 对上他的眼,阮窈心中莫名一颤,嗓子也不禁发干。 再循着他话中所指看去,才瞧见自己衣襟松散,系带不知何时,也被他解去了大半。 一想及自己险些就这般衣衫不整地跑出去,她愈发羞愤。 而阮窈的腰肢被他紧揽着,眼见裴璋另一只手还想来拉裙带,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湍急而短促,整个人都被恐慌控制,下意识便用力推打他。 他长眉蹙起,漆黑的眸锁住她,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骤然松开了手。 她却收不住力道,不由自主向后跌去,狼狈地摔坐在裴璋腿旁。 书房内铺有绒毯,可她挣得太用力,这一下摔得不轻,鼻尖顿时发酸,眼泪也涌了上来。 竭尽全力压抑着的愤恨像是淬了毒的火,顷刻间便将她本就不多的理智烧得灰飞烟灭,只在肺腑中留下怨毒的沉渣。 一旦想到自己往后余生兴许都要像牲畜一般被绑在此人身侧,阮窈没有办法就此冷静。 第59章 “不要这样对我……我不是你的玩物!”她失声哭道。 阮窈近乎有些想自暴自弃了,方才因他的撩拨而生出的异样,则更让她脑袋嗡嗡地响。 这座山寺于她而言,实算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 当初费了莫大的力气才得以攀附着眼前人回洛阳,谁料一夕之间又被带了回来,便连抗争都不能。 那她从头到尾所做的一切,岂不都是个笑话吗?如今沉冤虽解,父兄却下落不明,任谁都知道凶多吉少。而她又不得不与阿娘生生分离,兴许还要困死在这个华美的樊笼中。 “你出身高门,又手握权柄,想要什么都是易如反掌,为什么非要勉强我不可?这般勉强,又有何意趣可言?我和你不同,我什么都不剩了……” 阮窈哭得面颊涨红,吐出的每个字都在颤抖:“我连家都没有了,如今只有阿娘……求你放我走,放过我。” 泪眼迷蒙之中,裴璋也缓缓蹲下身来,沉默了许久。 “可你已是我的人……”他看着她,再开口时,嗓音沉而静,却话语中并无恼怒。 阮窈见他并不生气,抽噎了两下,手指紧紧地攥在一起,指尖掐得发白,低声道:“我会忘掉这段日子以来的所有的事,也不需要你对我负责。” 他用黑沉沉的眼盯了她许久,随后一言不发地起身。 很快有微低着脸的侍女进了书房,俯身将手中端着的漆盘轻置于阮窈身前。 她茫然地抬眸望过去,随后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嘴唇颤抖得厉害。 漆盘中是短匕、白绫,及暗棕色的小瓷瓶。 “我一生极少有后悔之时。”裴璋的嗓音很淡,话语近乎像是某种温和的叹息,从他的唇中溢出。 “去司州时,我将你独自留于洛阳,险些让你因我而身死,而后每每想来,总是追悔。觉今是而昨非,你既已经属于我,自不该再与我长别。可倘若你当真痛苦至此,不论如何也不肯留在我身边,我亦会成全你。” 他一席话说得极为缓慢,吐词也如玉石坠地,一如既往的沉澈。 然而阮窈心头唯有恐惧,仿佛浑身的骨头都在瑟瑟发抖,后颈的汗毛也根根倒竖。 “窈娘,我不逼你。”他极轻地笑了笑。 “你自行取舍便是。” 他似是有用之不竭的耐心,也并不催促一字,只是静静地盯着她。 阮窈的泪水堆积在眼中,却被裴璋的话吓得生生无法坠下,额角也渐渐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书房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重如擂鼓。 阮窈极缓慢地眨了眨眼,视线反倒更为模糊不清。 她想要站起身,腿脚却像是一摊烂泥,使不上气力。 裴璋察觉后,默了默,继而俯下身,温柔地抱起她。 阮窈哽咽着将脸埋入他的颈间,“我知错了……” 几串眼泪扑簌簌落下,打湿了这片淡青色的衣料。 他耐心地为她系好衣带,又用巾帕拭净眼泪,才温声道:“既想好好活着,就莫要再使性子。” 侍女端上新的牛乳时,阮窈眼睛仍微微红着,却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在裴璋的注视之下,一口又一口地慢慢咽下。 * 阮窈从前并不知晓,灵山上还有这般幽雅而宽大的宅舍。 她并不被允许踏出大门,就如同在洛阳时一样。 裴璋喜静,宅院里总是安静的过分。阮窈有时坐在窗下,耳边惟有簌簌落雪之声,仿佛这座宅子也被天地所遗忘在外,静得几乎快要让她发疯。 她甚至并不知晓如今是何节气,然而深山中覆满大雪,从窗子望出去,满目尽是琼枝玉树,分明是个冷寂的数九寒天。 寂寞和惶惑如丝如缕,日复一日的浸染着她。阮窈有时觉着,自己似乎连发丝都沾染了裴璋身上的苦涩药味,正如同二人之间绵绵难断的牵缠。 她找不到任何能够抽身的法子。 阮窈起先还惧怕裴璋夜里要与她同眠,所幸他似乎并无此意,两人也并未住在一处,而是分别睡在两间不同的居室。 而她一旦显露 出乖巧温驯的模样,不再对他伸出爪牙,他便也变回了很久之前那个温文尔雅的端方公子,仿佛过往种种阴鸷沉郁,都不过是自己的黄粱一梦。 裴璋待她,称得上是体贴入微。不论她在衣食住所上提出何等要求,他都会温柔的应允。 她曾有一回午夜梦醒,因为荒诞的噩梦而无法入睡,索性起了身,坐于窗下望着烛火出神了很久。 他许是瞧见光亮,深夜踏雪披衣而来,手掌因夜风而冻得冰凉,却不顾自己苍白的面色,而是问清原委后温声抚慰她了许久。 那夜暮色低垂,白炉子的火光映着他分外清俊的面孔,直至她再度沉沉睡去。 他也会唤她去书房对弈,阮窈自认棋品算不得好,棋艺还尚可,往往苦想一番,也能下出颇为亮眼的一步。然而每每到了后半段,却总被他春风化雨的棋势逐渐逼杀得退避三舍。 她想起阿兄过往所说,正如善战者无名,善弈之人亦是如此,对手若毫无还手之力,就根本无需所谓的妙手。 想到这里,阮窈便不愿再下了。 严灵院很大,后院最深处甚至还建有一座佛塔,只是看起来荒废了许久,门上还落了把大锁。 其余的宅院,则多多少少能瞧出曾有女子长居过的痕迹,她有时实在无趣,也曾抽丝剥茧地细细探寻,好奇裴璋的母亲是一位怎样的人。 她似乎笃信佛学,在许多经书上都留有字迹娟秀的注解。且**花草,宅院里甚至还建有一座带温室的花房,只是曾经栽育的种种花草早已枯败得不成样子。 阮窈常常在花房中待着,继而又发现了花架上的许多花种。她整日闲来无事,沉默着捣鼓一番,大多数花种竟也并未腐坏,便为花而忙起来。 裴璋并不拦着她,无事时还曾来过花房,见她正为一盆香橼的枯败所苦恼,遂也多看了几眼,随后又淡声点拨了几句。 她依照他说的法子来办,果真医好了花。 裴璋就像是一个生而就被上天眷顾的人,想要做的大多事,往往轻而易举就能习得。 种花如此,为她编发如此,床笫之事如此,而困住她……亦是如此。 * 雪停之后,别院有侍女下山采买物件。 她次日午后再回严灵院时,手上还携着数种供花。 “是庙里办水陆法会吗?”阮窈恰好遇上了她,不经意问了句。 “娘子好眼力,”这侍女笑答。 阮窈也浅浅一笑,再未多说什么。 回到卧房中,侍女便忙着去拾掇薰炉旁正烘着的衣裙。 山上冷潮,一应衣衫都要用火炉细细烘薰。这薰炉中还添了某种幽微的香料,虽说味道浅淡,可日复一日地熏着,阮窈件件裙衫都蕴上了这股袭人的暗香。 她一声不吭,由着侍女为自己换好衣裙。 今日是裴璋的生辰,他早前便告知了她,会携她去山尖上的小亭烤肉。 阮窈神色如常,心里却觉着有几分可笑。 像他这样的人,定然不会喜爱烤肉此举,许是因着她曾与他讲过自己少时随阿兄烤肉之事,故而想要哄一哄她罢了。 这便像是,将一条本该活于江河湖海中的游鱼,捕至自己的掌心中,再想着法子堆砌上假山、假石。 待发髻梳好,阮窈忽地想起一事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我的竹镯呢……”她蹙起眉,低声说道。 侍女也愣了愣,迟疑着道:“似乎昨日便不曾见过了,娘子是将镯子落到何处了吗?” 阮窈细细思忖过后,咬了咬唇瓣,“似乎是落在花房了……劳你托人去寻一寻,这竹镯是公子所赠,万不能丢。” “是。”侍女连忙应了。 见她转身出去寻人了,阮窈才提起裙角,快步走至床榻旁墙上的挂画前。 她踮着脚,抬手掀开挂画的一角,画后那面墙上赫然有一个形状怪异的小洞,像是被人用什么物件给全无章法地凿空了一块。 阮窈摸索了一会儿,再放下画卷时,掌中正攥着什么。 她小心地将物什藏于袖中,这才理了理鬓边发丝,若无其事地又走了出去。 第50章 欢心他是在尝试着讨得她的欢心吗?…… 时气严寒,大雪纷纷扬扬落了几日方止,天地间一片昏暗。 祁云一下马车便裹紧了外衣,本想要咒骂两句天气,话刚到嘴边,就被呼啸的北风给缩了回去,化作一声幽幽长叹。 阮窈的伯父阮旭从前官拜校尉,在洛阳本该有一份好前途,谁想几年前因公职而伤了腿,而后才被调任到了弘农郡。 她是商户女出身,在阮旭眼中,本是不配为弟妻的。只是从前的夫人性情良善,病逝之前曾为此出言相托,而那外室也始终不肯随着自己夫君回府,正妻之位,这才不情不愿地落到了祁云身上。 第60章 她曾万分芥蒂于此,连午夜梦回都耿耿于怀。可如今历经种种变故,时也命也,只觉着能留得一条命在就极好,旁的早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事实上,她也丝毫不觉得阮窈的父兄会还活着。便连阮窈,她当初也并不敢抱有任何希望。 然而她活生生地回来了,与从前并无二样,爱哭又爱笑。眼瞧着二人总算能够就此安定下来,一夜之间,她却似是化作了青烟,再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祁云如何能甘心。 她加快了脚步,还不等走近阮宅大门,余光便扫到角门外正有一人牵马而出,身影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 来人发丝高束,身披着石青氅衣,行色匆促。 二人目光遥遥交汇了一瞬,继而都怔愣在原地。 祁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眨了两下,定定地瞪着眼前人。 “母亲?”阮淮面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随即浮上狂喜,大步向她而来。 他们虽非亲生母子,却终归是骨血相连的亲眷。 祁云原以为他死了,如今乍然得见,眼眶霎时间酸涩不已,眼泪才一涌出,脸颊就被寒风刮得生疼。 阮淮原要冒着雪去泸州,不想阴错阳差与她碰上,忙又引着祁云一道折返,回屋去寻伯父。 过往的种种苦难,绝非轻而易举便能被冲淡,如今再想来仍如一场天翻地覆的浩劫。二人相对哽咽,纵使阮淮是个男儿,也忍不住也红了眼。 阮旭贯来是个言笑不苟的做派,此时见到祁云一个妇人风尘仆仆而来,哭诉两年以来的诸多遭遇,也甚是唏嘘不忍,良久都沉默不语。 孀妇二字对祁云而言,早就不是什么生疏之词。然而陡然从阮淮口中得知夫君的凶讯,她仍是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眼前一片模糊。 “胡人蛮悍,边地被铁骑肆虐地惨不忍睹,孩儿虽侥幸逃脱,却是个大不孝之人。”阮淮眼眶通红,拳头握得死紧。 “我本也想去洛阳,谁想时运不济,又在沿路遇上了强征的军队。不问名姓,不问来历,但凡是青壮男子便要带走。”他哑声说着,“我那时带着伤,行至半路,所幸得遇贵人救助,后来又被人送到洛阳,才从姨母那儿得知母亲和小妹仍活着。” 祁云听闻他的话,愈发泪水涟涟,扯住阮淮哭道:“你小妹是被人绑走的……我昨夜在梦里见到她,阿窈一见我便不停地流泪,我觉着她还活着,定是惹到了什么仇敌,才横遭这般祸事……” 见她说得笃定,二人面色皆是一沉。 阮淮眉心紧拧,迟疑了片刻,道:“不瞒母亲说,我日前收到了故交所寄的信笺,信中言明曾在钱塘见过小妹,且她那时正与洛阳裴氏的长公子在一处。” “裴氏?”祁云闻言一愣,不由变了脸色,喃喃道:“阿窈同我说,她是受了旁人庇护,这才能平安回到洛阳,可她却不肯说那人是谁……后来祸事不断,这才……” 她蹙眉苦思,脑中仿佛有根弦,猛地被人拨动了一下。 这般门第的士族,本不该与他们有所牵扯。然而这却 是她近段时日以来,第三次听闻裴氏的名头了…… 谢家郎与汤氏的亲事,亦是经由裴昭仪的说合方才定下。 而后阮窈在喜房中不翼而飞,鬼神之说自是荒谬绝伦,可倘若始作俑者是个手眼通天之人…… 祁云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她觉着自己是发了疯,可越是琢磨,她心中便越是焦灼。这猜想一旦生出,就像是有颗种子落到了嗓子里,不可抑制地发芽、壮大,令她如鲠在喉。 祁云沉默许久,还是低声说了些什么。 阮淮惊疑不定,神色错愕不已。而阮旭犹如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连双眼也瞪大了,皱着眉斥道:“这揣度实在荒唐,裴长公子声名显赫,品性又最是端方温良,且他不近女色,怎会这般行事?更莫说阿窈……” 他摇摇头,没有说完,可话中之意已十分明确。 阮窈身世低微,堂堂裴大公子何至于要不择手段对付一名女子。若当真有意,便是要纳她为妾,阮家也该感恩戴德了。 祁云听着,心里不大痛快,却生生忍下了,只是拿泪眼望着阮淮。 他紧皱着眉,思索过后,出言安抚她道:“书信三言两语,总归是难以说清的。我那故交如今在泸州任职,他既见过小妹,兴许也还知晓些别的事情,我不论如何都要去一趟,也好寻得他的相助,再想法子打听打听裴氏公子的事。” 祁云知晓阮淮定是要快马而去的,而她一名妇人,若要跟着,反倒是添乱。 她唯能含着泪点头。 “阿淮,务必要当心。” * 这是阮窈头一回踏出严灵院的大门。 她缓缓地深吸了口气,凛冽而冰凉的气息充盈着她的肺腑,脑中也愈发清醒。 雪后天光大亮,一扫前些时日的阴沉。 去往小亭的山道上,积雪一早便被人给铲净了,并不太妨碍行走。 山亭的顶上堆砌着白茫茫的落雪,栏外则长有两株野梅。 花枝被雪积得沉沉下坠,风一拂过,便颤颤飘落些许,如点点红泪偷垂。 阮窈着了件丁香色夹裙,外面罩着荷白色对襟棉袄,袖口与领口俱镶有雪白毛边,柔软而蓬松。 服侍她的几名侍女嘴巴很严,平日里并不会多说什么,更不会多问什么。她们对待阮窈也十分尽心,尤其是在她每回要见裴璋之前。 像是某种可人讨喜的宠物,因着要去见主人,须得好生装扮一番。 阮窈多看了几眼野梅,刚缩了缩手,肩上便是一沉,却是裴璋给她披了一件厚暖的狐毛披风。 她本就穿得不少,这会儿半张脸都隐入了毛边里,唯剩一双明净的眼露在外面。 望向他的时候,黑白分明的瞳仁像是晕了一汪桃花池的水,盈盈动人。 裴璋摸了摸她的头发,不禁又想到二人仍在泸州时的那一夜。即便那时候他的掌正掐在她脖颈上,这双妙目仍秀美得令他心生感喟。 侍者将食材与食具备好后,便垂首退了下去。 “还冷吗?”他见着阮窈神色雀跃,甚至抬头细细打量了几眼亭顶,而后又探着脑袋去瞧亭下的雪,不禁笑了笑。 她听见裴璋唤她,唇角勾起一个笑涡来,摇了摇头,抬手便要去取置于碟子里的铁钎子。 他却阻下阮窈的手,慢条斯理地拿了穿肉的钎子放在火上。 “公子素来喜洁,今日又是生辰,怎好亲自动手做这些事……”她愣了一下,“还是让我来……” “不必。”裴璋看了一眼炭火,温声道。 他往日的确不曾如此,也不需要如此。肉食以火炙烤,油污更甚,且伴着熏燎之气,并非算得上是让人愉悦的味道。 然而那日夜里,阮窈伏在他怀中,低着脸小声说了一些过往之事,其中一则,便是她幼时曾随阿兄去山上烤肉。 她一面回忆,一面笑出了声,身子在他怀里震动,连眼睛变得格外晶亮。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她仍记得分外深刻。 裴璋将她的手握住,又缓缓地与她十指相扣,忽而思索起某些细究起来仿佛并无意义,可他却无法疏略的问题。 阮窈以某种轻佻的姿态挤入了他的心,随之为他带来充斥着妒意与欲念的诸多烦忧。而他也并未放过她,如今如愿使得她只为他一人所有。 可倘若她也会在若干年后回忆起他,兴许会含着眼泪,也兴许会沉默,却大约不会是笑得双眼亮晶晶的模样。 他在那短暂的一刻,心跳渐而缓慢,并随之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微痛,使得他不禁蹙起了眉。 若他与常人一般,有着长长久久的寿数,这数月的磋磨或许算不得什么。可他也不知自己还余下多少时间,再回首细数彼此过往点滴,多是眼泪与欺瞒,竟鲜少有过欢喜宁静的时刻。 这并非是她的本意,也并非是自己的本意。 然而二人之间总像是隔了一堵墙,各自怀有相距甚远的心执,想要收回余恨、解去痴嗔,恐怕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 但他既窥见了她的一角心事,自然也能够学着旁人的样子,缓缓地,隐秘地,讨得她的欢心。 昔日横波目,便只该是横波目,而不必变作流泪泉。 山中静谧,炭火兀自烧着,裴璋看了眼身旁之人,见她虽乖乖坐着,却又忍不住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便道:“倘若待着无趣,便与我说说你从前在琅琊郡时的事吧。” 阮窈托着下巴,闻言想了想,目光缓缓投落在亭外堆积的雪上,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我所住的那座小院子,阿芝曾经为我植了两树丹桂。”她笑了笑,“我喜欢桂花……” “阿芝?”裴璋问道。 “嗯,阿芝自小便是同我一块长大的。”阮窈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阿芝,而是讲起那两株树来。 第61章 “有一年丹桂初开,夜里就下了瓢泼大雨。翌日一醒,我来不及穿衣,便让阿芝去瞧一眼那两颗桂树……后来我流落到了山寺里,因为害怕被赶出去,故而什么事情都做,日复一日,只觉着满眼都是做不完的活计,如何还有闲情看花呢……” 她说着,嘴角牵了牵,话语里却分明是数不尽的怅然,“阿芝那时要服侍我晨起、用膳,匆匆去瞧了一眼花,说是花枝仍如故。待我起来再去一看,树上叶多花少,尽被雨水打落了,我那会儿还闹了脾气,斥了她几句。” 阮窈低着头,手拢在杯盏上,杯子里是温过的牛乳茶,裴璋让人加了蔗糖,甜丝丝的。 她细细碎碎、漫无目的地说了许多,而他安静地听着,有时也会温声安抚她一句,然而在她听来,却总觉着有几分违和。 他是在尝试着讨得她的欢心吗? 阮窈悄悄去瞟了一眼他的神情,睫羽低垂,分外专注,然而手中的铁钎子总归显得有些怪异,连一贯的苦药味也被这油气给掩住了。 她很快接过他递来的肉,小口地吃着,随即见到他抿了抿唇,点漆般的眼里闪过一点隐约的期许。 阮窈便笑盈盈的,“多谢公子。” 他也眼含笑意,回身将茶水温在炉火之上。 见裴璋的茶水温着火,她轻轻将自己的牛乳茶向着他的位置推了推,“公子渴不渴?那茶水太苦了,牛乳……” 话未说完,阮窈才留意到了杯盏边缘沾着的绯红口脂。 她有些赧然,正想抬手擦去,便见到他眸光微微一动,竟真的接过她的杯子,缓缓饮了两口甜腻的牛乳。 随后喉结动了动,咽了下去。 阮窈直直地瞧着,心在胸腔里,跳得一下比一下快。 第51章 漫漫在他怀抱里入梦 随着喉间的吞咽,许是牛乳茶于他而言太过甜腻,裴璋不禁蹙了蹙眉,但很快便又舒展开。 他将杯盏放 回至阮窈面前,凝神想了想,神色温和地注视着她。 “窈娘可有何想要去的地方吗?” 阮窈嗓子有些发紧,像是绷着一根不安的弦。 她没有去看他的眼,而是垂眸盯着杯盏里微微打着旋儿的牛乳,脑袋空空,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胡说道:“我……我要去月亮上。” 若换作以往,她这般荒诞的话,裴璋估摸着只会看她一眼,抿唇不语。 可他今日显然颇为愉悦,眸中的浅淡笑意,像是雨过天清后的一小池碧湖。 “不可。”他嗓音一如既往地平淡,可阮窈莫名听出了几分认真。 “月宫冷寂,传闻中的奔月灵药也仅有一枚,若你得了,便要舍而我去吗?” 她心脏怦怦乱跳,可闻言仍是怔愣了一下。 世上怎有这样的人呢?肉体凡胎如何能乘风而去,明知她在乱说,却一本正经地驳了她,还将话头又绕回他们二人身上,温温地反问她。 严灵院不是月宫,可冷寂却半分也不少。 裴璋来此,似乎是为着他母亲的寒食祭扫,可她冷眼瞧着,他分明也爱极了这山间静谧。 若再遇上雨雪天,他甚至可以连房门也不出半步,只在南窗下披卷,间或再看两眼堆雪。 可她与他不同。 山雪过于萧疏清冷,阮窈遥遥看上一眼,便忍不住想要缩起脖子,再跺上两脚。 她日复一日地被困在这里,偶而也在深夜被雪落声所惊醒,只觉长夜漫漫,越发疯了似的想念那一年初到洛阳,十里长街花灯迢。 更何况裴璋绝不会永远住在这儿。 那么到了那时……她该如何自处?若他开春回了洛阳,自己是否会独身一人被留在山院里?若他另行娶了妻子,亦或是对她不再有情爱和欲念,那她的这条性命于他而言,还有留存的意义吗? 山中冰雪严寒,屋中却有春水煎茶,红泥炉火,她亦想过,要就此在他怀抱里入梦。 可每每昏昏默默的刹那,这些诘问无时不刻不在敲打她,且他们之间……还承负着齐慎一条血淋淋的人命。 他是被自己无辜牵连,才招致杀身的祸事。 想至此处,阮窈心口像是被人捂上了一团泠泠冰雪,澄心涤虑。 纵想沉湎……如何沉湎? 她不想去答他的话,便堆了个笑出来,小声道:“我不过是一时胡言乱语……你还当真了。” 裴璋默了默,未再追问,而是凝思了一瞬,缓声道:“朝中出了些事,我不日便会返回洛阳。我想……较之山中,你兴许会更想随我回去。” “何事竟这般着急……”阮窈有意想要令他多说些话,并悄悄然观察着他的神色。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颇为苦恼的事,也并无隐瞒之意,微一敛眉,道:“太后想让端容公主与何砚和离。然而边地战乱久久难平,何氏……何氏……” 话还未说完,裴璋忽地抬手去揉眉心,鸦羽似的长睫覆下来,颤动了几下。 “窈……” 他口齿显得有几分含糊起来,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想来抱她,但很快就沉沉伏在桌上,再未动一下。 阮窈屏住呼吸,心里蓦地涌上一阵狂喜。 她幼时曾随阿娘在舅舅的药铺子里待过一段时日,识得些生僻的草药。而有一味形似水仙的花草,名唤马醉木。 再烈的马,一旦服食了花蕊中的汁液,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四肢僵硬、形同深醉。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裴璋母亲的花房中会有大量马醉木的种子。她偷偷拆取了袖珍的花壶,又费尽心思将花液滴进去保存好。 这汁液必定是有异味的,故而她添在了牛乳之中,却不想事情这般顺利,裴璋轻而易举就咽了下去。 唯恐惊动了旁人,阮窈走得匆急,衣袖拂到了石桌,酱料和茶水应声而倒,又缓缓在他素白的衣袖上晕开。 * 阮窈知晓,佛寺中的水陆法会一办就是七天七夜,如此才称得上是功德圆满。 佛门法事繁冗,法会期间,寺里香客也会比平日要多上数倍,人多手乱。 裴璋对她做出这般无耻之事,可也只是于她而言,他在旁人面前仍是个谦谦君子,且又与住持是旧识,终归要顾忌几分。 她要赶在裴璋醒之前寻到妙静和住持,再想法子避过他的耳目,跟随某个香客一同下山离开,再也不回来。 山顶的雪积得厚重,可愈往山下走,沿路的雪便愈发稀薄了。雪在缓慢地消融,却比前几日正下雪时更为严寒,鞋袜也很快就被雪水浸湿。 阮窈片刻也不敢停留,身子冻得发颤,面颊上却因激动而浮起红晕,踏在雪上的每一步都令她感到欢喜。 脚下终于不再是严灵院冷冰冰的地砖,而是松软的雪,跺一跺,便飞起细密的雪沫子。 只是雪路并不好走,她顾着去辨远处的路,脚下忽地被石子绊了一下,摔扑到了雪地中。 所幸衣裳穿得厚,阮窈很快又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渣,毫不犹豫地继续朝着山下跑。 冬日里昼短夜长,离开这儿久了,她的记忆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待她好不容易找到路,跌跌撞撞跑到山门前,暮色已然垂落了大半。 零星的香客正从门内走出来,她望着身前昏黄的光,恍如从阿鼻地狱倏忽回到了人世间。 阮窈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向寺里走,像是一名来此敬香的富家娘子。 她将面容掩在厚实的斗篷里,特意寻窄路而行,循着月光摸去了寮房。 “咚咚——”阮窈颤着手,叩响房门。 不多时,柴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穿着青灰色佛衣的女尼面色疑惑,正站在门后。 “妙静姐姐……”阮窈的声音干涩发哑。 女尼第一眼似是并未认出她,闻声却瞪大了眼,随后呆呆地张着嘴。 “……窈娘?”妙静有些迟疑。 不过一年光阴,于她而言却漫长得很,寄居在山寺里的日子如今再回想,当真是犹如隔世。 然而妙静却不曾有什么变化,唤她的声音也与从前并无两样,更衬得这数月来的记忆像是一场梦。 “求姐姐帮我……”阮窈眼眶发酸,伸手便去拉她的衣袖,哀哀求道。 * 裴璋生辰携着阮窈去山亭,又在亭中烤肉,早就知会了身边的人,非传召不得打扰。 深山少人,且他极少有这样的兴致,重风和重云自然也回避开了,并未像往常一般跟随在旁。 直至黄昏时分,重云才隐隐感到不对劲。 他隔着山石眺了一眼,瞬时变了脸色,再顾不得避讳什么,疾步来到亭中。 炭火早就熄了,裴璋伏在石桌上昏睡不醒,面色冻得一片青白,衣衫上还沾染了几片棕黄色的污渍,尤为醒目。 而阮窈哪里还有半个影子,只怕早都跑了半日了。 重风紧随其后而来,见此情形也是惊愕地说不出话。 第62章 二人暂且顾不上旁的,先急急送了裴璋回屋,又召来医士看诊。 马醉木不常见,脉象诊上去也更像是某种微毒,医士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唯恐本就身子孱弱的裴璋会当真有个三长两短。 喂下些解毒的汤药后,医士又施了火针,睡在榻上面色苍白的人这才有了动静。 裴璋刚一苏醒,眼尾就咳得泛红,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他双肩微微颤着,扫了一眼侍从,眸底冷得瘆人,问都不问自己,先从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去找。”这声音阴沉至极,像是一把能把人刺穿的剑。 “先命人将离山的道路锁住,再去山寺女尼的住处找。” 他嗓子里火烧火燎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肺里焚烧了起来,飞灰呛了满喉。 不愧是她。 他竟然真的近乎要以为,书房里的漆盘让她就此认了命。 可她总能寻到胆大包天的办法,他对她也从来生不出一丝防备。 这两月来,他们彼此缱绻相守,像极了一双有情人。而他也甚至于开始思量,要将阮窈带回洛阳,再讨得她欢心,想法子令她对他生出情意来。 然后予她自由,也不再关着她。 朝野动荡难安,虽说令他感到倦怠,可同时也是极好的良机。若能铲除将裴氏视作眼中钉的太后与何氏,阮窈的存在便不再是他的软肋,任何人都不能置喙什么。 他也情愿为了她而惜命,不论付出何种代价,也要寻到能根治旧疾的解药。 可惜以上种种,都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发觉自己除去强权,似乎再无法子能留住她,他应 当怒不可遏,也应当感到心有不甘。 然而与此同时,他的心脏忽地重重一跳,竟有几丝尖锐的疼痛传来,无比真切。 重云和重风领了命,刚要走出去,裴璋却不顾旁人的阻拦,撑着手起身,五指用力地几乎鼓起青筋来。 “去把狗牵出来。” 他不是全然没有想过会有这天,早就让侍女在她的衣裙上熏了某种香料。 “夜深风寒,请公子交给属下便是。”重云低声劝阻他。 裴璋却恍若不闻,身子晃了晃,一手紧紧扶住廊柱,另一手则用力在心口处压了压。 第52章 情爱地狱门,灵山道 “窈娘……你怎会在这里?”妙静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她。 阮窈呼吸急促,匆匆扫了眼昏暗的来路,急声道:“有人在追我!姐姐救救我,我得换身衣裳再想法子离开……” 她仍披着一身狐毛氅衣,发上珠钗在夜色中流光溢彩,远非旧日的落魄模样。 妙静显见得也留意到了,一把就扯了阮窈进屋,又谨慎将柴门合上,这才定定望向她,眉头紧紧皱起。 “我且问你,你这一年去了哪儿?你说有人追你,那人又是谁?” 暮色浓稠,寮房内一盏油灯如豆,却幽幽暗暗,丝毫无法使得她心安。 阮窈眼皮不断地跳着,满腔的话涌到唇齿边,终又咽了回去。 她当然想要在旁人面前揭穿裴璋的罪行,也想狠狠将他踩在脚下。 倘若此时她的面前人是端容公主,她必定没有半分迟疑,非得声嘶力竭地控诉他。可她这会儿一想到齐慎,心中便隐隐生出几丝惧意。 “并非是我不肯说,而是我若说了,恐怕会害了姐姐。”阮窈哑声道:“还请姐姐信我这一回,若我日后能够脱险,定会坦诚相告。” 妙静沉默了,眼中充斥着困惑与不解。 二人对视片刻,她最终仍是问了句:“那你要我如何帮你?” 阮窈定了定神,低声同她说了一番话。 能在这种雪天还来山中奉香的,皆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且信佛之人多以慈悲为怀,若有寺中女尼帮助说合,阮窈换身衣裳,便可伪作是一名与亲眷走失的敬香女郎,混在香客里下山。 她这簪钗臂环皆可换作银钱,再雇得车船离开此处,并非是难事。 然而她沿路所费的时间远超预想,此刻夜幕已降,寺中虽有留宿于客院的香客,却绝不会再在这个时辰下山了。 妙静告诉她,前些日子,山寺中又收留了几名女子,年岁尚轻,也未曾剃度。她何不藏于寺里,若实在不行,待明早再由自己送阮窈离山。 她闻言眉头紧锁,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先把原本所穿的一身华服换了下来。 妙静给她的佛衣洗得泛白,泛着淡淡的皂荚味。她连鞋袜也换了,又将发上珠钗收好,再散下发髻时,却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那抹熟悉的幽香挥而不去,像是一张罗网,浅而淡,无孔不入,与她的发肤紧密相融。 阮窈心下微颤,手指亦不自主将发丝攥得更紧。 正当她将发辫重新编好的时候,柴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妙静愣了愣,不禁与阮窈对视了一眼。 见无人应门,叩门声顿了顿,又响了起来。 “谁?” 妙静一面问着,一面拉开了门。 夜色中站着一个面容英挺的玄衣侍卫,盯着她的目光明亮如镜。 “敢问师傅,可有一位白紫衣衫的娘子来过此处?”他的嗓音冷而沉着。 “我并不曾见过。”妙静强忍着紧张,状若无事地答了话。 寮房中点着烛火,她身后也分明是空无一人,可男子的眸光落于地上,如同凝住了一般,压得她呼吸都一滞。 妙静迟疑不定,也下意识低头看去。 地上坠了零星的雪沫子,尚未来得及消融,却分明有着两个不同的鞋印。 她脸色未变,袖子里的手却陡然缩了缩。 * 叩门的人是重云。 阮窈从后屋翻出窗子的刹那,就辩出来了他的声音。 她的足尖踩在冷硬的地上,心念也随之急转。 重云来得比她预料中更快,可她也不是没有想到。毕竟裴璋就算当真昏睡个三日三夜,待到入夜前,总还是会被侍从所发现的。 一旦事情败露,出山的路程必定也会有人看守。她穿着那身衣裳,想要靠这双腿离开,被抓回去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眼下最稳妥的法子,仍然是暂且藏身于寺庙之中,再设法乘其他香客的马车下山,混淆视听。 可寮房是不能再待了…… 阮窈思索着去处,很快又听见身后响起了更多的脚步声。 意识到来人不止重云一个,她面色很快变得苍白,毫不犹疑转头就拼命朝相反的方向跑。 谁想才不过跑出数十步,前方也有隐隐约约的火光出现。 夜里瞧不清楚人影,可阮窈不敢赌,咬着牙就摸黑跑进了一座冷僻的佛堂。 堂内没有点灯烛,一尊神像高高坐于供台之上,面目晦暗不清,身上的彩绘却有些凋落了,在月色下闪着阴冷冷的光。 闻得外面的脚步声,她连忙弯腰爬进佛龛下面,小心翼翼将柜门合好。 佛龛下逼仄狭小,阮窈身量瘦,不得已缩成一小团,双臂紧抱住自己的膝。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惧怕,她浑身都颤了颤,手指僵硬地捏住衣角,才过了一会儿,手臂和腿就开始麻木了。 殿堂的屋角下悬着铃铎,刚巧有北风吹过,铃声猛然响起,庄严沉肃,阮窈也忍不住一惊一乍,额上缓缓渗出冷汗。 她周围都是一片黑沉,什么也瞧不见,脑子里的思绪却像是泛滥的潮水,无法止息。 阮窈过往从未相信过神佛,可在这一刻,她竟然十分可笑地开始在心底里念祷。 菩萨低眉,慈悲六道。倘若九天之上真有神明,那这兴许就是她离神佛最近的一次,也请神佛开眼垂怜,能保佑她这一回,一回就好。 她并不贪心,只不过是想要甩脱樊笼,能够活着回去阿娘身边而已。 也许真是她的祷告起了作用,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那些人并未进来。而天上仿佛又下起小雪,雪落在瓦顶上,有些像是碎玉声,沙沙簌簌的。 阮窈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佛堂内始终寂静无声。 她冻得浑身发僵,又等了好一会儿,只觉着自己要是继续缩在这狭小的佛龛里,明日怕是腿脚都不能再跑动了。 缓缓推开紧闭的门,她小心翼翼撑着手爬出来,眼睛早已适应了这片黑暗。 然后甫一抬头,她忽然对上了一双黑幽幽的眼。 阮窈呆了呆,极慢地眨了眨眼睛。 一抹白色的人影坐在殿内,一声不响,沉冷的眸悄无声息地盯着她,比这夜色还要漫长无垠。 而她脊背陡然发寒,像是整个人都坠入了深水中,几欲窒息。 原来……自己从未触到过神佛的庇佑,而是早已身处地狱门之外。 阮窈简直要被吓疯了,一颗心在胸口疯狂地跳动,似乎下一刻就要炸开。 她脑袋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就头也不回地朝后殿跑,甚至被门槛绊得险些摔了一跤。 第63章 后殿 的门没有上锁,她一把推开,刚跑了几步,蓦地听闻身后传来一阵突兀的动静,顷刻间就逼近了她。 阮窈呼吸一滞,极快地回身看去,几只通体洁白的狼狗正撒蹄向她狂奔,吠叫之声也高亢如钟,直冲云霄。 而下一刻,她腿一软,整个人扑摔在雪上,任她如何用力,也没有办法再站起身。 她几乎以为裴璋要放狗要咬死自己,极大的恐惧驱使着她,即使无法站起来,阮窈也仍在拼命向前爬。 明明暗暗的火光逐渐围拢过来,狼狗的哈气声也愈发近了。 她跌坐在地上,见着青灰色佛衣的女尼奋力拨开几名侍卫,朝着自己跑过来。 “窈娘!” 阮窈一直没有哭,然而此刻看到妙静,眼眶立时就模糊了。 即使明白妙静不可能救得了她,她嘴里仍不自主地喊道:“姐姐——” 眼看着就要拉到妙静的手,她却身子陡然一轻,从身后被人给捞起来,就此陷入了一个冷冰冰的怀抱。 而刚才还在不断吠叫着的狗,这会儿也全都噤了声,无比讨好地在裴璋身旁摇着尾巴。 妙静的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但她还是开了口,哆哆嗦嗦挤出来一句话:“裴公子,窈、窈娘她……是寺里的人……” 裴璋闻言,并没有去看妙静,反倒垂下眼来,看向正被他抱在臂弯里的阮窈。 二人目光相接,他神色很静,唇边似乎还勾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却更令她感到浑身发冷。 阮窈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可她惧怕裴璋会伤害妙静,还是哀求地去扯他的袖子。 这时,她才发觉他连衣衫都没有换,袖上仍带着一大片油污。 他漆黑的眼仿佛刹那间便洞穿了她的心,也了然她的意思。 裴璋眉间闪过一丝不屑,嗓音冷淡,却压迫十足。 “这是我的人。” 他说完,很快便带着阮窈转身走了。 火光也渐渐四散开,山寺里重又变得冷寂安静,似乎方才那场揪扯不过是妙静的一场梦。 可她面色禁不住地发白,良久后,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 回到严灵院,阮窈很安静。 同前两回不同,她甚至于也没有再哭,而是疲惫不堪地缩成一团。 她觉得累极了,四肢发冷,一颗心也像是溺进了寒潭中,胃里甚至有些犯恶心。 阮窈以为,裴璋会和之前一般暴怒,再来折腾她,或者是欺辱她。 可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看了她许久,手指搭在膝上,一下又一下地叩着。 衣袖上的污渍无比突兀,出现在他的身上,几乎令人感到滑稽。 但阮窈丝毫也笑不出来。 直至他蹙眉望向她身上的佛衣,随后终于起了身,作势要来解她的衣衫。 而裴璋抱她的姿势,也像是在抱一个不懂事的稚子。 阮窈却陡然竖起了浑身的尖刺,抬手便去推打他,指甲继而划过他的脖子,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眸中戾气隐隐翻涌,手指蜷紧了,却还是温声问了句:“在我身边……当真这般不好吗?” 她咬着牙关,嗓音嘶哑,“有何之好?” 裴璋抬起眼,深而浓的睫羽也随之颤动。他缓缓说道:“我会喜爱你……” “你哪里懂得情爱。”阮窈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情爱理应是成全,是恩慈,是爱惜。倘若你当真喜爱我,又怎会非将我困在你身边不可?” 夜里所遭受的一切催化了她的怒气,阮窈话语尖刻,丝毫也不曾留情。 裴璋却忽地笑了。 “我不懂,那谢家郎便懂吗?你不过才失踪了一年多,他就与旁人定了亲,这也可算作情爱吗?” “他是受了人算计,与你又不同。”阮窈蹙起眉。 “自然不同,他无用,而我则永不会落入像他那般境地。”裴璋乌沉沉的眸子紧盯着她,眼里随之又浮上了一抹轻蔑:“我若一年找不到你,便再找上两年、五年、十年。若你死了,也定要见到血肉才好,绝不会任你流落在外不知去向。” 他欺身逼近,吐息落在她耳畔,带着某种蛊惑的意味。 “窈娘,我与你,才是这世上最为般配的一对。” 裴璋的声音很轻,她却听得浑身一颤。 第53章 佛塔我并不是头一个被关在此处的人…… “为什么?”阮窈忽然喃喃地问了句。 她一双眉慢慢蹙起,仿佛想要穿透皮囊和骨骼,窥得几分他的魂魄。 “公子本该是谢庭兰玉,因我而变成如今这幅模样,值得吗?恋慕你的女郎并不少,又为何偏偏是我……” 裴璋拭去颈侧渗出的血,眸中有浓郁的阴鸷之色一闪而过。 他缓缓闭了闭眼,再抬眸看向她时,面上又只剩下波澜不兴的冷寂,仿佛方才的一切失控都被他重敛入了不为人所知的暗处。 “此话,该是我问你。” 他沉默半晌,又轻声道:“是窈娘先说爱慕我的,怎的这样快便后悔了?” “……过去之事,若过于执着,便会着相。” 阮窈声音很低,一个字一个字地复述了一遍他从前所说的话。 “我与你之间,本不该有这一段缘分,不过是因缘际会,萍水相逢,如何能强求……” 她绝非有意要激怒他,而是说的实话。 裴长公子声名远播,他所拥有的东西也曾令她眼热过,这是人之常情,是人人都有的虚荣之心。 可她并非是白日做梦的蠢人,从始至终都未做过要嫁入裴氏的梦。倘若不是为战乱所逼,自己绝不可能流落到江南,更遑论是为了安身立命而引诱他。 就算裴璋从未欺辱过她,直至今日仍是传闻中那个光风霁月的端方君子,她亦无贪嗔之心,只会觉着与自身并不相干罢了。 更何况他们之间如今还隔着人命,又怎能善终,如何善终? “强求?”裴璋轻声咀嚼着她的话,眉间浮起一抹似笑非笑。 “因缘一说,不过是无能之人自欺欺人的借口。人力的确有穷尽时,可这是对于生老病死而言,并非任何事都能以此牵强附会。” “谢家郎放你走,你也甘愿成全他,是因为你们无能为力,不得不如此。” 他眸底幽暗不明,嗓音却可以称得上是温柔。“而我——不必这么做。我本就可以拥有你,何谈因缘,何谈强求?” 裴璋顿了顿,随后极轻地笑了一声:“窈娘,你的道理,在我这儿是说不通的。” 随着他的话语,阮窈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得一干二净。 天涯何处无芳草,倘若是旁人,在情爱一事上受到挫折,伤怀几日便也过去了,再换另一个人重头开始便是。 可他手中偏生握了这般大的权柄,行事又冷硬偏执,寻常人怎有能够制衡他的法子。 且裴璋的话语简直像是某种诛心的毒,在她肺腑内榨出一股又一股的苦水。 是因为无能吗…… 是她与谢应星无能,故而只能接受离散。而他能,所以不论如何也要把她缚住。 疯子。 阮窈有些绝望地盯着这张神清骨秀的脸,久久都未再发一言。 她像是话本子里某个愚蠢至极的方士,胡乱用咒术从而招来了一只恶煞。 且无法再驱散他。 * 阮窈不愿让裴璋碰她,最后他定定看着她身上的佛衣,不再勉强,却让人将她关进了后院那座废弃的佛塔里。 兴许是为了惩戒,也或许是怕她再跑,这一回,她脚腕上还多了一双打磨精细的锁链。 侍女每日会在某个差不多的时辰送来饭食,也会打水供她洗漱,可也仅仅只是如此了。 塔内很冷,且没有任何灯烛。 白日里,尚有几丝从缝隙里漏进来的天光。阮窈会追着光亮过去,想方设法令自己晒一晒日头,这时才感到一丝微末的暖意。 可一旦到了夜晚,入目便只有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山里的夜静的可怕,湿冷的潮气随着暮色缓缓降下,像是附骨之疽,浸得她四肢隐隐作痛。 阮窈起先还会因为害怕而大喊,可这佛塔除了她的声音以外,什么也没有。呼声随着风声扬出去,好似某种恶毒的咒术,很快又被夜色剪碎,阴魂不散地飘荡回她的耳中。 走动的时 候,她脚上的锁链会因为相互碰撞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沉闷而压抑,又伴着阵阵肌肤被硬物反复摩擦的钝痛。 为了保持神智清醒,阮窈会忍着痛在佛塔里四处走上几步。 可惜塔里空空如也,唯中央有个八角莲台,台上坐着一座残旧的佛像,面目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约莫这般过了六七日,阮窈没有任何事可以做,只好待在阳光之下,望着佛像出神。 外头许是放了晴,天光格外亮堂,映出佛像斑驳的法衣。她怔怔地瞧着,忽然皱起眉来,伸手抚向佛像的底部。 第64章 “这是什么……”她疑惑不已,随即凑近了些。 花花绿绿的油彩上,嵌着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划痕。 痕迹不算重,却很整齐。 阮窈越发奇怪,用手指细细摩挲了一会儿,忽地僵住了。 这痕迹竟像是……指甲所刻。 有某种猜想在心头缠绕,她脑海中随之掠过许许多多光怪陆离的片段,整个人都俯下身来,脸几乎贴在了佛像上。 忽然之间,她在佛像与底座的隙缝里窥见了一抹极不显眼的淡黄,似乎佛像脚下正压着什么。 阮窈尝试着伸手去摸索,只觉得这触感像是纸张,却残破的厉害,怕是一扯便要碎了。 她犹豫片刻,又起身绕着莲台转了几步,脚腕上的锁链也随之发出声响。 佛像不算大,阮窈伸出手,奋力一推,耳边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破败的佛像应声碎成几块,堆在地上,像是血肉模糊的贡品。 而底座上压着的一摞纸张,也终于现出原貌。 她将这些纸一张一张地在日光下展开,墨迹虽然褪了色,却也依稀能辨认个四五分。 阮窈安静地逐一看过去,然后听见了自己心跳缓缓加速的声音。 很快,她连胃里也翻涌了起来。 * 侍女再来送饭食的时候,阮窈叫住了她。 她依稀记得,这名侍女唤作长青。 长青并不年轻了,许是在这严灵院里待了许久,而裴璋也较为信任她,这才让她负责每日送膳食与水。 阮窈没有说旁的话,而是直接问了她一句:“长青,我并不是头一个被关在此处的人,是吗?” 长青本不该理会自己的,然而她的眼睛突然瞪大,当场愣在了原地。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是不是?”阮窈直直地盯着她。 实则并不需要长青开口,她的神色已然给出了确凿的答案。 那些纸张上所写的字句,果真是另一个女子的血泪之诉。 她或许一直到死,也未能从这场暴戾而阴郁的大梦中醒过来。时隔十数年,同样的命运,如今也几乎快要轮到自己身上。 阮窈不能就这样等死,更不能就这样一直被裴璋关下去。 人不是畜生,怎能被这般豢养着,连天日都不可见。 倘若他再回了洛阳,又一直把她锁在这冷寂的佛塔里,她迟早有一日会疯掉。 可她绝不能寻死,也绝不会自暴自弃。 她必须要活着,且要活得比他更好、比他更久,直至能重获自由的那一日。 “娘子的话,奴婢听不懂。”长青很快回过神来,脸上强做镇定,却几乎像是逃一般地离开了。 阮窈已经得到了答案,也不去管她,而是拖着锁链,自行去进食。 * 白日尚是一片晴好,入夜后却忽然下了雨。 暮色深浓,外头电闪雷鸣,连她脚上锁链撞击的声音,也被隐在这倾盆暴雨中。 阮窈没有办法安睡,翻来覆去直至夜半,才模模糊糊地合上眼。 她睡得不好,梦境也是一片诡形怪状,几乎令她无法分辨终究是真实还是虚幻。 直到她被一阵阴冷的风所吹醒,睁开眼的一刹那,阮窈模模糊糊看见,自己身前正站着一个颀长的玉色身影。 她猛地坐起身,腿脚因为刚从睡梦中醒来而发软,踉跄着就往裴璋怀里扑。 阮窈心里害怕极了他会推开她。 她当然厌憎他对自己的爱欲。可她如今已然明白了,既然逃不掉,若失了他的欢心,自己的下场,恐怕要比上一个被关在此处的女子更为悲惨。 所幸,裴璋并没有推开她。 她的身子很凉,她不禁渴望着一个温热的怀抱,然而他竟比自己更要冷上几分,衣袍上犹带着涉雨而来的湿气。 “公子抱抱我。” 阮窈的声音忍不住发颤,可她仍旧想让自己保持一贯的娇柔,便愈发显得惊惧细弱,像是某种惶惶不安的小兽。 裴璋面色青白,发丝还沾着雨水,略微凌乱的披散着。他一双长眉纠结着紧皱,似乎也是才从某个噩梦中挣扎出来。 见他只是盯着自己,却毫无一丝温情的动作,阮窈将他抱得更紧,踮起脚想去勾他的脖颈,引得足上锁链瞬时叮当作响。 “我以为你已经去了洛阳,要将我一个人丢在此处……”她这句话并非作假,而是当真这么想过无数回。 锁链的声响十分突兀,阮窈抱着他,继而察觉到裴璋的身子僵了一僵。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地恍如一声遥遥的叹息。 “我方才做了一个噩梦。” 阮窈指尖掐着自己的掌心,伏在他怀里说道:“我方才也做了一个噩梦,可醒来见到你,忽然便不再害怕那个梦了。” 她觉得此时的眼前人,与过往大多数时候的他不太一样。 而这样下着暴雨的日子,令她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一个潮湿的夜。裴璋曾说,会告诉她梦魇的起因,只是后来诸多变故,她始终不得而知。 许是自己太久不曾说过这般柔软的话,他竟怔愣了一下,随后极轻地笑了笑。 “我不会将你一个人丢在此处。”他的手掌微凉,终是缓缓揽住了她的腰。 “不论你是想离开,亦或是想留下,你都会永远长伴于我。” 裴璋缓声说着,同时微俯下身,抚了抚她足踝上的锁链。 第54章 诱引十年幽梦 阮窈任他牵着自己的手,才要迈步,裴璋却又停住了步子。 他垂眸看向她的双脚,随后神色平静地俯下身,缓缓解下了链子。 “痛吗?” 她没有吭声,只是用盈盈泪眼仰头望他,极尽示弱。 裴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直至被他背起来,阮窈紧攥住衣袖的手才慢慢松开。 雨珠细密如线,不似前半夜那般大,却始终不停歇。 裴璋是独身来的,一柄伞也遮不住两个人。她伏在他的背上,眼睁睁瞧着他的发丝、衣袍沾上点点雨渍,譬若一卷上好的画卷,忽然有墨色坠于其上,再渐次沁染开。 阮窈紧贴着他,很快便有些恐惧地发现,较之阴森而湿冷的佛塔,自己此时非但不似从前那般抗拒,反倒从心底里生出些艰涩的倚赖,如丝如缕,却分毫忽略不得。 他这人四肢寒凉,背心却是温热的一团,徐徐充盈着她。 “公子……可有背过别的女子吗?”鬼使神差般的,她忽然问了句。 “为何要背?”裴璋缓声道:“此举于理不合。” 时至今日,竟还能从他口中闻得这几个字……阮窈趴在他的背上,不由哑然。 裴璋约莫也知晓她所思所想,“可与你在一处罔顾礼法,我并不觉得悔。” “便如你所说的独角仙人一般,”他顿了顿,又道:“难得欢喜。” 阮窈从前同他 胡诌过的话太多,许多都是说过之后,转头便忘了。 她也不明白世上怎有人记性这样好。 只是,传闻中的独角仙人是为扇女所降服,以至于失去神通。而她与他之间……被驯服的人,分明是自己才对。 雨丝如烟如雾,又被风吹得微斜,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额上。 阮窈含含糊糊应了,脊背却绷得很直。 待走到了住所,她轻轻地扯裴璋的袖子,示意他让自己下来。 他便将她放下,随后轻抿着唇,没有说话。 二人相处得久了,这神色落入阮窈眼里,她便很快反应过来。 “窈娘想要和公子在一起。”她低低说着:“这雨一直不停,晚些兴许还要打雷……公子莫要留我一个人。” 彼此对视了片刻,裴璋眉间原本含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犹豫,却在她的话语中很快便消融。 他盯着她,低声笑了。 “好。” 阮窈却心下一颤,缓缓咬紧了唇。 * 她极少来裴璋的寝房,沿路连一个侍女都未瞧见。 室内一片幽静,榻上的床帐也是沉肃的暗色,布置古雅是古雅,却有些过于冷清了。 各自更过衣后,阮窈有些僵硬地爬上床榻,一时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她这会儿刚被裴璋带出来,自然明白他对自己不放心,故而不得不去揣度他的心意,再试图取悦他。 雷暴也好,雨露也罢,她如今都只能受着。许多事既然注定无法逃避,倒不如早些直面,还能使他对自己多放心几分。 说来也十分古怪,除去船上那夜,到了这座宅院后,他却甚少亲近她,似乎并非是什么贪欲之人。 而那时的荒唐,在如今想来,更像是某种惩戒,某种印刻,而非男女间寻常的燕好。 想到此处,阮窈轻轻闭了闭眼。说到底,这也算是桩幸事,否则要是日日夜夜都被他折腾,又如何能捱得下去。 第65章 裴璋本已躺下了,不知为何,忽地又撑手坐起身,二人的距离顷刻间便拉得很近。 他在黑暗中望着她,那股熟悉的气息压了下来,落在她的鼻尖上。 他这是要…… 阮窈的心跳蓦地一滞,千百种胡七八糟的想法瞬时涌入脑子里,浑身也立即僵硬起来。 下一刻,他微凉的唇吻了吻她的额头,像是一片轻且柔的落雪。 瞬息即逝,并无过多的流连。 她仍紧紧闭着眼,又等了一会儿。 意识到裴璋仅仅是要予她一个安寝前的吻,阮窈慢慢眨了眨眼,眉间也露出一丝茫然。 这副模样落在他眼中,便有几分哑然失笑起来。 “窈娘在想什么?” 眼前人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不看他了。 裴璋瞧她浑身僵硬,半分闲散都无,便伸臂想要将她搂进怀里安抚,然而阮窈却忽地将脑袋都蒙进了被子里。 “我没想什么。” 她声音闷闷的,被子下也瞬时鼓出一大片轮廓,只剩下两支细白的手指仍攥着被角。 他瞧了一会儿,见阮窈仍不动,便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肩。 “不憋闷吗?”裴璋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等到她总算忍无可忍,自己又从被子里冒出头的时候,一张白净的脸已是涨得通红,垂下的眼睫不断轻颤着,娇艳而生动。 他呼吸就此沉了几分,喉结也轻滑了一下。 与此同时,一道雷电猛然划破沉寂的夜空,雨势也恍惚又变大了。 闻得雷声,裴璋浑身一僵,然后身不由主地闭上眼。 须臾之间,他脑中的画面越拉越远,越来越远,继而又看见了多年之前的那个雷雨夜。 …… 他那时很年幼,甚至还未到入学的年岁。 随着母亲住在此处,并非是他所愿。此后再在漫漫人生中回首这段过往,也无法说清究竟是何感受。 那日夜半被雷雨所吓醒,服侍的人仍睡着,他便自行去另一间屋子寻母亲。 还不待走近,他听见了某种古怪的声音正从门内传出。 母亲是个很娇柔的女子,嗓音自然也是如此。 然而在这一刻,母亲的呻/吟听上去好似正强忍着某种痛苦,却仍有些碎不成句的语调不断溢出,又恍惚像是快意。 裴璋并未进屋,他的身量恰好可以瞧见地上被烛灯映出来的身影。 床榻上似乎正有什么东西不断地耸动,陌生男人的喘息低语连同几乎震耳的雷声,终于使得他生出极其怪异之感。 他很快便跑掉了。 母亲在多数时候,都待他很温柔。 可也在某些时候,会几近歇斯底里地流泪,再发狂地与父亲大吵。 可相较冷冰冰的父亲,他终究更为依恋母亲。年幼的他最为亲近的人,也只能是母亲。 在那之后,父亲很快也从洛阳来到这里,不论如何也要把清修的母亲带回去。 父亲面色扭曲,浑身都散发着森冷的杀气,令他感到不寒而栗。 母亲却不肯跟他走。 后来,裴璋由下人陪着,被独自先送回了洛阳的府中。 再后来,他听闻母亲将自己的头发全都剪掉,就此出了家。直至她去世,他都没有再见过她一眼。 他生就早慧,即使旁人再怎么守口如瓶,他也大抵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待再长大一些后,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也全然不言而喻。 起先,裴璋以为父亲是在迁怒于他。可他很快他就知晓了,这并非迁怒,而是基于血缘的质疑、厌憎。 从父母身上所折射出的情感,本就寥寥无几。 且于他而言,最终都不过是一场虚妄。 裴璋的母亲与他分别的太早,而相比起旁的回忆,最令他挥之不去的,也是那夜雷雨中,痛苦和快意交织不清的呻/吟。 他难以自制地陷入这团像是淤泥一般的回忆中,难以抽身,难以断离。 原本的那丝欲念瞬时如潮水,顷刻就退去了。 裴璋没有束发,墨般的发丝披散在肩下,衬得苍白的额角上隐隐能望见青筋。 阮窈见他久久不语,黑沉沉的眸里夜色浓稠,只显得阴沉。 虽则容颜俊美如铸,却忽地有些形同鬼魅。 她不明所以,脊背却仍是莫名一寒。 是自己方才使性子的举动惹得他不悦了吗? 阮窈再想到她在佛塔神像下无意发现的字句,头皮一时间更是麻了起来。 于是她咽了咽喉咙,强忍着惧意,小心翼翼地去讨好他。 她身子早都温热了起来,裴璋的手臂却仍带着微凉。阮窈轻轻钻到他怀抱里,又用脸缓缓蹭了蹭他的脖颈。 “公子莫要不高兴……”她低声说着:“我在这儿呢。” 轻言细语带出温暖的呼吸,洒在他的脖颈处,有几分痒,像是有某种细软的羽毛给挠了一下。 而唇瓣所拂过的地方则生出一股酥麻感,然后燎起了带着热度的火。 裴璋望着怀中人亮盈盈的眼睛,好似最为剔透的琉璃珠,几乎可以倒映出他的脸。 而她微微蹙着眉,神色似是忧愁,又似是关切,眸底深处,更含了一丝惧怕之意。 她什么也不知晓,却显然是被他给吓到了。 裴璋心中莫名有几丝躁动,更有轻微的痒意,由心尖上蔓延至四肢百骸,无法被阻截,更无法轻而易举消融。 他试图做些什么,以遏制这种令自己感到杂乱无章的心绪。 于是他抬起手,用手指缓缓描绘着她嘴唇的轮廓,一遍遍地细细摩挲。 指尖的触感丰盈而润泽,似是春日里的某种花瓣。 “窈娘,”裴璋俯下身,贴着她的耳朵,嗓音听上去,像是某种低哑的诱引。 “……可以吗?” 阮窈听清了他的话,呼吸顿时变得急促,手指把自己的掌心都掐得生疼。 第55章 痴缠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她的面颊腾的迅速蹿红。 可她不能说可以,也无法说不可以。 见阮窈不吭声,裴璋甚至伸手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下意识地,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只能配合地贴上去,双唇相触的时候,他的气息有几分凉,令她不由地想朝后缩,却又忍 住了。 阮窈硬着头皮,回忆着往日他亲吻自己的模样,可由她做来,总显得得分外笨拙、生疏。 裴璋便微微退开了些许,似是想了想。 “并非是如此。”他嗓音低低的,却含有十足的耐心:“……舌尖。” 阮窈敢怒不敢言,只得强忍住羞愤,柔软的舌尖朝他的唇瓣探过去,继而滑入他的口中。 黑暗之中,彼此气息吞吐,发丝也绕了又绕,渐而牵缠难分。 她几近像被他抱到了一叶小舟上,海上狂风骤雨,她只能紧紧抓住他,或是就此随波逐流。 阮窈咬住唇,竭力不去发出声音。 然而他的呼吸越来越乱,继而伸手按在她的腰上,薄唇含住了她的耳垂。 她不禁难耐地张开嘴呼吸,终是忍不住轻哼出声。 听闻她的低吟,裴璋陡然变得有几分粗狂。 阮窈愈发难忍,被他的力道抵得脑袋都在床沿上轻磕了一下,更是羞恼万分,下意识便想去推他。 他却有些歉然地抬手,以手掌护住她的后脑:“痛吗?” 原本清冷的嗓音带着些暗哑,她蹙眉,再睁开眼时,仰起的细颈恰好令彼此四目而视。 裴璋眸中泛着水光,幽黑的眼湿漉漉地看着她,染上了情/欲,眼梢也晕着抹薄红。 暧昧蔓延开来,继而将二人紧紧缠住。 阮窈不想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又闭上了眼。 雨下了一整夜。 而这一晚,他脑中却并未再不断闪回某些幼时的零碎梦魇。 即使只是轻拥着这具温热的玲珑身躯,也令他胸口生出一种莫名的饱胀感,然后荡向四肢百骸。 她曾为他带来过许多烦愁,甚至是耻辱、不屑。种种觉知,难以忘却,即便是到了这一刻,也不能说是全然释怀。 可她越是不甘愿、脊骨越硬,他反而愈想占有她。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即使阮窈今夜未曾再对他竖起尖刺,已然足够乖顺,可他也并不觉得餍足,仍觉不够。 这份贪恋不曾减少,且她理应予他更多,再也不能往回抽一分一毫。 情/欲或许不是罪,却是真切的洪水猛兽,万般欲念,此时像是潮水一般汹涌而上。若要说他全无苦恼,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可这一夜的愉悦……总归不是作伪。 裴璋抚着她的发尾,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 阮窈次日睡至很晚,窗外已然雨过天晴。 她迷茫地睁着眼,没有起身,而是一时弄不明白今夕何夕,自己究竟身在哪里。 第66章 昨夜的梦过于凌乱,她似乎快到天明才睡过去,此时身旁早已经没有人了。 有侍女等在外间,听闻响动之后才进来服侍阮窈更衣洗漱。 对于她一夜之间忽然出现在公子卧房的这件事,侍女并未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仍是一副温驯模样。 阮窈神思却萎靡得很,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自己费尽全力扑腾了这样久,最终不还是落在他的掌中了吗?既然早知如此,又何必要吃些本不该吃的苦头呢? 她几乎是有些麻木地想着。 这更像是某种被逼无奈的自欺,连日所受的苦难驱使着她,让她避凶趋吉,甚至生出某种屈辱的屈服感。 阮窈想着想着,一声不吭地咬紧下唇,又重重甩了甩脑袋。 不对。 最为可恨的人,分明就是裴璋。 他怎么不去北地平乱呢?听闻如今外戚与世家祸乱皇权,他也不管吗?非得用手中的天罗地网来网她。 夜里的温柔痴缠都不过是假象,是高高在上的他对于自己的掠夺。她一日不得自由,就一日不得忘却种种苦痛无奈。 阮窈定了定神,扭头望着侍女,轻声问道:“有避子汤吗?” 侍女闻言,眼中浮起犹豫,似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却忍不住紧蹙起眉,在心底迅速思索着对策。 裴璋该不会当真想让自己生下子嗣……孩子可与旁的事不一样,绝非玩笑。 孩子一旦出世,便无法再缩回去,为人父母者须得尽心尽责,更莫说还干系到传承。 他既然不会娶她,那自己倘若有了孩子,岂非一出世便是个生父不明的私生子,又该如何好好长大,随自己一同被裴璋关着吗? 种种念头纷至沓来,阮窈想得心急,几乎瞬时间就想跳起来去责问他,可很快又忍住了。 她不能与他硬着来,这人掌控欲强盛,自己越是不愿的事,他兴许越要磋磨她。 阮窈深深吸了口气,正要起身,身后便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嗓音。 “侍女说,你向她询问避子汤之事?” 裴璋语气很淡,她竟还听出几分若有所思的意味。 阮窈无法否认,只得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点了点头。 二人昨夜里折腾了许久,也不知他是什么时辰起身的,气色瞧着,竟难得比她还要好上一些,神色也还算温和。 见她坦然应了,裴璋也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汤药苦寒,待用过膳食后再喝。” 阮窈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向平日里用膳的屋子走,心中不禁有一分疑惑,悄悄瞟了瞟他。 “可是有话想要说吗?” 裴璋很快察觉到她的目光,也看了她一眼。 “公子……不迫我生孩子吗?”阮窈仰起脸望着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他好似听见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继而被她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我为何要迫你生孩子?” 阮窈的脸都不由自主绷紧了,却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若是从前的他,那自然是不会。可如今他又有何事干不出来,兴许真能让自己生上三胎,成日被关在宅院里带孩子。 裴璋敛下眼眸,瞳孔黑黑沉沉的,似乎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 他将她的手包裹在掌中,缓缓十指相扣,才问她道:“窈娘想要孩子吗?” 阮窈几乎瞬时就想否认,可她还是暂且将着急的话都咽了下去,而是用平时的语气答了句,“……我怕痛。” 他也沉思默想了片刻,轻轻抿唇。 “我继母当初生下裴琛,险些母子俱亡。” 裴璋眸光落在她身上,斟酌着,又道:“孩子本就是吸取母体的血肉而生,瓜熟蒂落时,母亲却要饱尝四分五裂之痛。”他顿了顿,“你若不想要,便罢了。” “我也不愿让你痛。”他十分坦然地说着,似乎这并非是某种显露爱意的情话,而只是在与她商讨晚膳该吃些什么。 阮窈听得怔愣了一会儿。 他说的话倒是不为错,但世间男子似乎少有这般想之人。娶妻纳妾,不仅要操持家事,更关乎繁衍,便是妻子今日因生产不顺而身死,往往少则数月,多则数年,都是要另娶新妇的。 许是见她一直沉默出神,裴璋便略微显得有一丝不悦。 “心有不专。”他低下眼看她,微微敛眉。 阮窈连忙挤出个盈盈笑脸,又挽上他的手臂。 * 弘农郡连日落雪,水路竟也结了冰,道路实在是难行。 待阮淮风尘碌碌赶赴至泸州时,他竟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路上耽搁了多久。 沈介之如今在泸州任从事一职,相比钱塘那时,反倒算是升迁了。阮淮本也该真心恭贺他几句,然而树欲静风却不止,他记挂着唯一的妹妹阮窈,眉目间尽是疲惫之色,旁的什么心思也没有。 他依照信笺中所说的住址寻过去,沈介之却并不在宅中。看守宅院的家仆说,城西的登仙楼里似是出了什么大事,故而他一早便赶过去了。 阮淮心急如焚,不愿在宅中坐侯,问明路后,也策马奔去。 登仙楼建于河畔,修筑得画栋飞云,本该人声鼎沸,待他离得近了,才发觉酒楼内的食客似乎全被遣散了。 他自行拴了马,还不待进门,便听得有女子在厅堂内指斥着什么,嗓音虽柔雅,言辞却铿锵有力,如金声掷地。 “……大哥可还记得起温氏家训?”女子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念道:“‘忧民之溺,由己之溺;忧民之饥,由己之饥’。如今战乱四起,大哥却日日沉溺于饮 酒清谈,又如何能做半分实事……” 阮淮大步流星踏入,守在门外的侍从正待要拦,他却抬头望见了酒厅内神色无奈的沈介之。 与此同时,楼内情形也尽收眼底。 身着雪青色衣衫的女郎立于厅堂内,细眉紧蹙,正同一名锦衣男子理论着什么,半丝也不肯让。 “酒不过是痴蠢之人借以逃避事实之物。”女郎嗓音沉静,紧紧盯住她称为大哥的男子:“若大哥不听劝诫,执意如此,便先同我回去,待与嫂嫂和离之后,温氏任随你去!” 侍从也听得直皱眉,在话语声中去喊了沈介之过来。 二人本就是挚友,一别两年未见,旧日默契却仍在。 阮淮来不及久叙别的事,而是强压着焦急,同沈介之说道:“阮窈失踪了!” 另一边也恰好话音刚落,紫色女子怔愣了片刻,仿佛听见了什么极为古怪的话,一时间侧目向他们看来。 第56章 多虑春闺梦里人 阮淮的声调并不高,温颂怔愣过后,又不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可这些事如今与她再无干系,她只是循声看了一眼,紧接着,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温辞自知理亏,原还忍着,直至她连和离的话都说了出来,不禁忍无可忍地冷笑了一下:“小妹此话着实难听,即便是我愿意和离,难道慧娘就肯吗?” 温颂听了,却只是淡声道:“兄长只要愿意,便一切好说。总归母亲也不忍见嫂嫂明珠蒙尘,倒不如就此一别两宽,她也可另择良人,何苦要为你耽搁大好年华?” “你……”温辞面色气得铁青,连拳头都攥紧了,盛怒之中竟对她抬起了手。 沈介之离得稍近些,眼明手快,立时上前拦下了他的手。 “温公子,”他嗓音也沉了两分,低声道:“对女子动手,实非君子所为。” “你放开我——你好大的胆子!”温辞气急败坏地骂了两句,却挣不开沈介之的手。 温颂面露痛色,眸中闪过几丝失望,却仍是半步也不退,紧紧盯着他。 温辞被她这般看着,最终还是泄了气,颓丧不已地别过脸。 “我回去便是。” 沈介之这才不慌不忙放开他的手,道:“得罪了。” 温辞愤愤不平地拂着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颂娘,你到底是我妹妹,又身为女子,今日这番大闹能落得什么好处?落入旁人耳中,人人都要谤议你行事强横,反倒坏了名声。” “都不过是些虚名罢了。”温颂神色平静,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轻声说道:“大哥不再继续荒唐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温辞盯了她片刻,脸色更为难看,转身就拂袖离开了。 眼见着自家兄长总算被劝了回去,温颂舒了口气,眉间掠过一丝歉意,紧攥着衣袖的手指也慢慢松开。 “多谢沈郎君。我今日带着人来此,原是想使计震慑兄长,却不想阴错阳差闹了番乌龙,倒连累你白费了功夫。” “不过是误会一场,娘子不必言谢。” 沈介之说完,侧目看向回避在旁的阮淮,再想着方才他说的话,心念一动,低声道:“还请温娘子留步……” 他比旁人更为清楚阮窈曾经的处境,及她与裴长公子之间欲说还休的瓜葛。温颂既是裴璋表妹,又与裴氏沾着些亲故,说不准也知晓些什么。 第67章 “郎君还有何事?”温颂微微一怔。 沈介之问得还算是委婉,可她眨眼间便听懂了。温颂不屑于说谎,却也丝毫不想掺和进去。 “郎君此话问错了人。”她没有回答,只是抚了抚衣袖上的折痕,轻声道:“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阮淮在旁听得清楚,眼见衣衫华贵的女郎语焉不详,急得一言不发便走上前,欲向她行大礼。 “这又是何意?”温颂蹙起了眉,侧身避让开。 “敢问娘子,是否见过阿窈?”阮淮连日奔波,嘴唇都被风刮得起了皮,眼下也挂着乌青,面容憔悴。 “我自知此话问得十分冒犯,可我们如今已是无计可施了。阿窈是我唯一的妹妹……” 隔着数月,温颂的思绪再度被带回了某段过往,面色也忍不住冷下几分。 她沉默不语,只是绕过阮淮,朝着登仙楼的大门走去。 沈介之眸光微动,也迈步跟在温颂身后,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温娘子……” 温颂的步子不由一滞。 她回身又看了一眼阮淮,随后缓缓想起了自己的小妹。 他身旁的沈介之则眉心紧拧,眸光里含着一丝恳请。 默然半晌后,温颂叹气,终是开了口。 “此事说来话长……” 也更是一言难尽。 * 虽说知晓内情的人是温颂,可先开口的人却是阮淮。 如今时过境迁,他们的身世也不再是某种不可说的秘密。 温颂眸光停驻在阮淮脸上,眉目之中满是错愕。 在她眼里,阮窈空有美貌,举止却轻佻不善,绝非清白女儿家的做派,合该受人鄙夷。却原来……她曾经也与自己并无二样,本该有着顺遂的姻缘。 温颂并不清楚裴璋对此知晓几分,此时回过味来,愈发觉着二人之间透着一抹古怪。 不论是中秋之夜,亦或是遇刺的那一回,似乎都是她想要挣脱。 而追逼不舍的人,分明是他才对。 “表哥对阮娘子……并非是无情。” 温颂坦然谈起洛阳之事,继而蹙了蹙眉,又补充道:“可阮娘子看起来,是不肯留在他身边的。” 现今再说起这些,她才蓦地察觉到,不知从何时起,表哥对她而言竟已不再是从前那般仰之弥高的存在。 少女时期的春闺梦里人,并非是自己所以为的模样。 那日对上他泛红的眼尾,及周身无法压制的阴戾之气,她被吓得腿脚都有些发软,而后再想起雪团,便愈发恍惚了。 过往种种恋慕,当真是一场镜花水月,合该摧之烧之,再当风扬其灰。 她神色几度变幻,沈介之显然也留意到了,抬手为温颂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时,目光中也含着安抚之意。 而阮淮仍觉着不可置信。 “我从前随父亲去洛阳述职,也曾见过裴大公子一面。他……和阿窈……”他皱着眉摇头。 妹妹是何品性积习,他自是了解。这样的两个人,如何能两相爱悦,更莫要说是裴璋单相思。 至于阮窈的失踪,若按母亲所说是被他所掳,则更像是无稽之谈了。 然而三人眸光交汇,任阮淮再怎么惊诧不解,却也顷刻间就读懂了沈介之的神情。 他并不觉得荒诞,反而颇为肃然。 待温颂走后,沈介之说道:“倘若只是寻仇,何必要大费周章将人从洞房带走。可若是为了银钱,那抢匪也早该知会齐家,哪有消失的无影无踪的道理。” 阮淮沉思不语,渐渐平静了下来。 “从前在梁郡时,我与四殿下也算得上有几分交情……我得去洛阳想法子寻一寻他。” 沈介之眉眼微敛,提醒他道:“四殿下与裴公子从前在建康联手拔除过崔氏,也早已是旧识。而窈娘的事说到底全无凭据,你切莫以卵击石。” “我自然明白——只要她人还活着,又当真是在裴……璋身边,就总能有蛛丝马迹可寻。”阮淮语气沉肃。 沈介之无声地叹了口气,令人取来笔墨纸砚。 “这是引荐信。”他细细折好,交于阮淮。 若在洛阳能顺利谋得一官半职,行事也自然会容易些。 * 流光容易把人抛。 几场冬雪过后,严灵院前的几株玉兰长势极好,待春来,又是一院淡香。 水路并未完全化冻,这次再回洛阳,怕是暂且不能行船了。 阮窈披了件宽大的白狐裘,乌云似的发用玉簪挽起,垂在软绒绒的衣领后,愈显得肤色素白,宛若枝头薄薄的雪。 二人本该上马车了,宅院里的侍女却快步而来,又向裴璋通报了些什么。 他这会儿不在身边,阮窈亦不想早早坐到车上。 于是她无所事事地站在阶下,四处看了看,眸光很快就被山坡旁正盛放着的一株绿萼梅所黏住。 这一株梅只有两尺来高,枝上花蕊繁密,清极生艳,被风拂得颤颤巍巍。 四下无人,阮窈提着裙角,小心地走过去,不料才迈了十几步,就猛地被人给一把拽了回去。 她还什么都未瞧清楚,很快就浑身一轻,身不由己地被裴璋抱起,继而扔进了马车中。 眼前人于她而言太过高大,又披了身墨色氅衣,霎时就把所有的天光挡得一干二净。 阮窈脑袋有些发昏了,整个人都被笼在裴璋背着光的身影里,只能望见他一双黑沉沉的眼,喜怒难辨地盯着她。 “要去哪儿?” 她一时没有说话,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只是看到坡下绿萼开得正好,想走近瞧瞧……” 裴璋向来记性很好,听她说完,也微怔了一下,约莫是想起来了外面确有一株绿萼梅。 他的眉缓缓展开,也听出了她的委屈和郁郁,继而伸手想来安抚,却被阮窈缩了缩身子,躲开了。 自己又不是个傻子,从前把他药倒了都跑不掉,难不成这会儿就能靠着腿跑。说到底,她身上又没有长羽翼,何至于让他这般敏感,当真吓人。 裴璋并未强求,伸出来的手顿了顿,又收回去了,随后没有上车,而是侧脸向重云交代了句什么。 少顷,他携着几枝刚折下来的绿萼梅在阮窈身边坐下。 裴璋想了想,将花枝递给她,淡声说着:“绿萼不俗……” 阮窈闭了闭眼,只得接过花,捏着花枝的手指却发起烫来,脑子里嗡嗡地响。 这不是自己当初在廊下送他的花吗? 什么“绿萼不俗,公子是极清雅的人”,如今再想来,她竟不知是该感到心虚,还是该怨怼。 阮窈愈发闷闷的,也不看他,伸手抚了抚背后的软枕,刚想寻个舒适些的姿势,又被裴璋给圈在了怀里。 “对不住了。” 他轻声道:“我方才以为……” 绿萼梅香气幽微,在二人鼻端萦绕不去。 阮窈慢慢深吸了一口气,指甲紧紧掐着裘衣上蓬软的毛,嘴里却柔声说着:“你多想了。我不会离开公子……” 他轻嗅着她的发,缓声说道:“这回离开,短期怕是不会再有空闲来此。窈娘可想见一见故人吗?” “故人?”她愣了一下,仰起脸望着他。 裴璋笑了笑,“是庙里的比丘尼。”他又解释道:“她来严灵院寻过你两回。” 几乎是瞬时之间,阮窈便想起了她躲在佛龛里,然后被狗追的那一夜。 妙静待她有几分真心,这世上也当真有人还在一直记挂着自己,即使她一直被困于这座深冷的宅院中。 可……裴璋会有这般好心吗? 她有片刻的出神,很快又垂下眸,下意识便想要拒绝。 然而不待阮窈开口,他就像是能够洞悉人心一般,嗓音温温的说道:“我并无他意。” “倘若你想要见她,不必多虑。” 第57章 裴府那我便同你一起死 皂轮车缓慢地停在山门之下。 裴璋垂眸望着阮窈跳下车,并无要跟随的意思,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去吧。” 阮窈走出一会儿了,又不禁回头瞟了一眼。 而车内之人竟也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抬手撩起了车帘,眼瞳漆黑如墨,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直至不在裴璋的视线里了,才仰起脸,四处看了几圈。 兴许重云正在某处,暗中跟随着她。便是与旁人低声交谈,也未见得安全,须得谨言慎行才是。 水陆法会早已结束了,山寺内的香客这会儿并不算多,也确如妙静所说,寺内又多了几名正值芳年的女子。 她们瞧见阮窈,愣了一下,只当她是某个非富即贵的富家娘子,都想不到她会出言问起妙静。 妙静得到消息出来时,连双眸都瞪圆了,很快便快步走上前来。 她原是想拉着阮窈进屋的,然而眼前人披着一身华贵无匹的雪白狐裘,她伸出的手又不由一滞,竟不知该碰哪里好。 第68章 阮窈任她从上至下地打量着自己,朝她牵出一个笑来,“听闻姐姐去山尖寻过我几回……” “窈娘,你还好吗?”妙静蹙着眉,低声问道。 那夜眼睁睁望着阮窈被裴璋牵着狗给抓回去,她无法停下脑子里的种种可怖浮想。只觉着她会受人欺辱,兴许连性命都要不保。 可她也束手无策。 妙静甚至扯了些由头,大着胆子去过两回严灵院,却都是无功而返。 她原本也差不多放弃了,眼下陡然再见到阮窈,惊喜中又掺杂着浓浓的疑虑。 “有劳姐姐牵挂……”阮窈瞧出妙静心中所想,轻声说道:“我一切安好。” 妙静神色不安,嗓音也压得更低,迟疑着问:“那你与裴公子究竟是……” 阮窈指尖攥紧柔软的皮毛,若无其事道:“那日我与他起了些争执,如今已经没事了。” 她显然无法相信,一双秀致的眉仍紧紧蹙着,像是要透过阮窈的脸再瞧出些什么来。 “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知为何,阮窈嗓子有些发干。 她缓缓眨了眨眼,还是对妙静露出一个带着安抚的微笑:“姐姐,我要随他回洛阳了,下回再见不知是何时,你要好好保重。” 妙静沉默片刻,忽然说道:“回去也好。你兴许还不知道……如今胡人猖獗不说,民间更是叛乱不断,便是江南一带也有不少叛贼纠集生事。寺里虽说能够收留些无家可归的女子,却终究能耐有限。” “洛阳总归是要比别处安全的。”她喃喃地说着,愁眉却半丝也不曾舒展开,不知是在安慰阮窈,还是在安慰自己。 阮窈的确不知晓妙静说的这些。 她像一只被裴璋护得极好的鸟雀,不论是身体还是发肤,都被滋养得日渐盈润,且眸中只能有他。 山中虽避世,却不是长久之计。他这次回去,想必也是洛阳出了什么事。 阮窈想了想,伸手褪下臂上的一对镂空花卉镯。“姐姐日后若去镇子上……可将这对金镯换成银钱来用。” 如今金银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住持和妙静都是心善之人,她能给的也只有这些。 妙静显得有几分手足无措,下意识便想推拒:“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怎能收?” “无妨的,”阮窈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 只要不是想要逃离,其他的事,裴璋似乎不太干涉她,银钱便更是了。 妙静收下镯子,阮窈又轻轻抱住她,心中忽地生出几丝不舍。 满眼春风百事非。 回首过往点点滴滴,寄居在这儿的日子恍如是上辈子的事,实在遥远,可这座山寺却实实在在地渡过她一程。 “窈娘,你也好生保重。” 妙静任她抱着,话语里有一丝哽咽。 * 从寺里走出来以后,天上忽然飘起了雨。雨丝如线,顷刻间便下得又急又密。 因着正要赶路回洛阳,阮窈不愿头发被雨水沾湿,连忙加快步伐向着山门下跑。 早春的风犹带着几缕寒意,听到脚步声,她隔着连绵雨幕抬眸望去,一道穿着白衣的身影正执伞向着她走来。 裴璋往日举步总不紧不慢的,最是温文不过。然而这会儿骤然下雨,他来接她回去,步子也放得比平时匆 忙许多。 阮窈愣了一下,提着裙角走得更快。 虽是为了躲雨,可落入裴璋眼里,却显得慌慌忙忙的,和急于扑向他没有分别。 她几乎是在小跑,身上暖绒绒的狐裘毛也一颤一颤,白花花一团,像是只轻妙的小狐狸。 裴璋快步上前扶住她,嗓音听着略有一丝沉:“仔细摔着。” 然而当阮窈下意识仰起脸看他,分明瞧见他眉眼微翘,瞳仁里的笑意像是枝头的一丁点春光,愈显得面容温泽如玉。 从前那尊寒凉的玉佛,如今竟随着这场冬雪也消融了几分。 她心里莫名一颤,低声说了句,“下雨了……” 就着裴璋的手臂跳上车后,阮窈由着他为自己将厚重的狐裘脱去,随后,他看了一眼她的手臂,似乎是察觉到原本戴着的镯子不见了。 阮窈犹豫了片刻,如实告诉他说:“那对花鸟镯……我送给了妙静。” 裴璋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巾帕将她发上的雨渍擦去。 那对花鸟镯是御赐之物,她不识得,故而赠了人。可便是想要拿去外面当掉,恐怕也没有商铺敢收。 然而她既想要送,倒也无妨,再贵重也不过是死物罢了。 回洛阳的沿路上,雨水渐渐变多,拂面的风仍有几分森寒。 人间三月,本该春回大地,路上却十分不太平。即使马车多驶在官道上,竟也路遇了几回纠合在一处的匪盗。 越是恶人,往往越是欺软怕硬,不见得敢招惹权贵,可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半点不手软。也有少许亡命之徒,分明见着了马车的制式,仍贼心不死。 阮窈在裴璋身边,自然无需担心自身安危,却也瞧得心惊肉跳。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战乱仿佛永不休止,人命在这乱世中贱如草芥,轻而易举便能被碾碎。 她如今身如浮萍,即便有法子能脱离桎梏,也难以寻到栖身之地。 马车颠簸不已,阮窈被裴璋抱在怀里,多是昏昏沉沉地睡着,甚至还吐过两回。 直至睡够了,她便靠坐着软垫,神魂飘荡,不多时又晕乎起来。 他安抚似的抚着她的后背,温声道:“昏眩之症须得分散心神,倘若你睡不着,便同我说话罢。” 阮窈连发丝都在他怀里滚得乱糟糟的,既难受又烦躁,语气也变得不耐起来。 “有什么好说的……” 裴璋仍是十分耐心地引着她想旁的事:“那窈娘可有何事想要问我吗?” 她伸手捂着自己的脑袋,皱着眉问道:“你说……端容公主与何驸马要和离,这是为何?” “何砚并非专情之人。”裴璋嗓音不疾不徐,“二人数次吵至大打出手,太后悔不当初,否则如何会应允和离之事。” “和离不好吗?”阮窈忍不住问了句。 大卫本就并无贞洁一说,何况她是公主,换个男人就是了。 裴璋又缓声同她解释:“边地战患已久,若依循前朝旧例,公主多是嫁于军中将领,借以稳固军心,而非是嫁给士族中人。” 近年来皇权越发旁落,圣上虽然龙体欠安,对以何氏为首的世家却早有忌惮之心,若非太后强横,又怎能愿意将公主嫁给本就势大的何家,岂不是火上浇油。 阮窈闻言,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哑然了好一会儿。 “……这与和亲有何区别?公主性情刚烈,如何能愿意。” 裴璋没有否认,沉吟了片刻,又道:“眼下还未到这个地步。太后如今联合诸多士族上奏,欲割城贿胡……” 阮窈此时真的震惊了。 她扯住他的衣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割城?难道割几座城,胡人便肯乖乖打道回府了?” 阮窈几乎觉得不可思议。 秦之所以能灭六国,并非是六国兵不利、战不善。而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起视四境,秦兵又至矣。 这样简单的道理,这些士族中人不懂吗?还是生怕惹火上身,宁可求一夕安寝。 裴璋看了她一眼,唇线抿得笔直,微一颔首:“此举与抱薪救火无异。” “那我的故土岂非也要被割让出去?这些人是疯了还是傻了?在其位不谋其政,当真是尸位素餐……” 阮窈愤愤难平,这会儿也不觉得头昏了,连珠炮似的连骂带说。 裴璋也不出言阻止,而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轻抿了抿唇角。 “王侯将相,宁有……”她窝火地说到一半,忽然对上了他的眼。 裴璋神色仍是温和的,漆黑如墨的眸中还含着一丝兴味和笑意,似乎正在品赏着什么难得一见的东西。 阮窈蓦地将剩下两个字咽了回去。 他见她一口气说了这样多,倒了一杯热茶递过来,“头还昏吗?” 接过茶水,阮窈却喝不下,摇了摇头,又去追着他问:“倘若真要割城,那边关将领连日以来的死伤岂不是成了笑话?” “霍世子那时候和我说……”她想起当日霍逸与自己告别的样子,一时嘴快说了出来,眉目间含了一丝低落。 然而一句话还未说完,一直面色温文的裴璋忽地蹙起眉来,眸光也骤然沉下几分。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阮窈立刻闭嘴,颇有些心虚地开始喝茶水,随后又扭头去看车帘外头的树。 咽了两口茶,还不等她擦拭唇角的水渍,便被裴璋按住,直接就吻了上来。 这一吻由浅入深,像是一场狂暴的风雨。她被他吻得浑身发麻,继而身体开始无意识地回应着他,裴璋才好似满意,松开了唇。 第69章 阮窈暗暗咬牙,往日再怎么敢怒不敢言,这一回还是忍不住出言抗议他的行径。 “早晚有一天我会被你亲吻得窒息而死。”她嗓音羞愤。 裴璋若无其事拭去唇上水泽,看了她一眼。 “那我便同你一起死。” * 越是靠近洛阳,阮窈精神也越发萎靡不振。 她并不知道这次回来,裴璋会将她安置到何处,也没有再问。 当她被马车外连续不断地呼喊声所吵醒的时候,裴璋也刚好轻拍她的背。 “窈娘,我们到了。” 阮窈揉了揉眼睛,正想开口问他这里是何处,便有急促的脚步声向着他们所在的马车走来。 然而不待那人走近,就似乎被重云拦了一拦。 “六娘子……” 她听见重云这么称呼外面的人。 “兄长!”车外的女子强忍着哭声,嗓音惶惶不安,“兄长总算回来了!府里出了事……” 阮窈怔怔地听着,然后缓缓坐直了身子。 裴璋这是……把她带回裴府了? 第58章 因果这是他的业力 北地兵祸连连,战火像是肆虐的野火,将城池和田野都烧作一片片的残壁断垣。 纵使焦臭暂且蔓延不到洛阳,朝中却也并未好上多少。 与胡人的征战日费千金,并非如今的卫国能够承担。战意很快就像是热锅里的雪,随意熬一熬,就化得烟都不剩了。 民间渐渐也有种种谣言甚嚣尘上,各方流民纠集为匪,叛乱的烈火越烧越旺。 留在北地的高门士家原本就少,以何氏为首的数个士族萌生出退意,宁可主张壮士断腕交割土地,也不赞成再勉强应战。 可与此同时,却也有以裴氏居首的另一政派,向圣上奏请以地赂敌乃破国之道。 “卫国之地有限,而外敌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 各地的名门望族手中无不握有私兵与屯粮,若能以此养战,远征的长平王父子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然而朝中势力多年来彼此倾轧,各怀着鬼胎,彼此都想除之而后快,携手又谈何容易。 时局变幻,天子又病弱,裴氏也因此更成为太后与何氏众人眼中棘手的尖刺。 裴府礼法森明,长房的人更是以身作则,裴璋也年少老成,少有错处可让人抓。 但三房却并非如此。 独子裴琪尚未及冠,正是年少 气盛,不知怎的,竟在狩猎场与何家四郎君何尧起了冲突。 即便只是嘴上的纠纷,裴琪回来也定是要领家法的。可二人动了手,而何尧车上又偏偏奉着圣上重赏的玉璧,御赐之物受损,这事也就此变了味。 不敬圣物之罪沉重如山,何氏千方百计相迫不说,又有太后暗中推波助澜,绝不肯善罢甘休。一来二去,金尊玉贵的裴家郎君竟荒诞无比地被收了监。 裴璋回来后,当日便入宫斡旋,费了番周折才把人领回府。 裴琪此次苦头吃得不小,又被带到各个族老面前依次问责,最终被裴璋以家主之名作出定夺。 依照族规,他要受竹板责打,再于祠堂罚跪,彻夜念诵家训。 “何尧当真是个阴险小人,分明是有意暗算我!”裴琪打小从未有过这般狼狈之时,脸面丢得一干二净。 方才母亲想要为自己向兄长说情,然而兄长神色平静,言辞也还算温和,随后做出的决断却未轻纵一丝一毫,反倒比族规上所书写的还要重。 “我的确有错,可祸首却并非是我,归根究底还不是因着朝堂上割地一事!兄长对我也未免太过严苛……”裴琪才受过刑,此时脸色铁青,痛得龇牙咧嘴的。 “阿兄少说几句吧!”裴昭柳眉紧蹙,劝他道:“若非我白日里去寻兄长相帮,阿兄这会儿怕是还回不来。再说兄长不过是依照族规行事,总归是为了裴氏好——” “好?”裴琪冷笑连连,“裴氏如今成了旁人的眼中钉,可我倒想问问他,若不割地,陛下还能如何……” 他神思激愤,裴昭却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她听到了颇为熟悉的脚步声,忙不迭示意裴琪闭嘴。 裴琪仍跪着,见裴昭神色慌慌忙忙的,也赶忙重又背起家训来。 谁想他过于紧张,一时间舌头也打了结,竟连打小就吟诵过无数回的家训都想不起来。 “夫言行可覆,信之至也;推美引过,德之至也……德、德……” 身着竹青长衫的颀长身影缓步而入,嗓音淡而沉。 “……扬名显亲,孝之至也;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也;临财莫过乎让。此五者,立身之本。” 裴琪脸涨得通红,更接不上来后半段。 “裴琪,你仍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吗?” 裴璋神色平静,语气也算不得重,却听得另外二人心中一颤。 祠堂的地砖冰凉透骨,裴琪面色惨然,双腿跪得一阵阵发僵。 他嘴唇动了动,“性不可纵,怒不可留,我自然明白。但何砚两次三番寻衅闹事,士可杀而不可辱……” “那我且问你。”裴璋并无怒意,只是垂眸看着他:“身为裴氏子孙,为何要自幼习背方才的家训?” “为了……整齐门内,以免行差踏错,致使族人蒙羞。”裴琪暗暗咬牙。 裴璋面无表情地听着,再开口时,嗓音仍是淡淡的。 “你若不服他,便该沉思熟虑后再设法应对,而非逞一时之勇,再让旁人来为你善后。倘若做不到,就该铭记礼法循规蹈矩,也自不会招来今日祸患。这道理,便是稚子也该通晓。” 月光清冷,裴璋身形如松,面容则更显疏淡。一双眼幽沉得像是寒潭,眸中唯有波澜不兴。 裴琪胸腔中原燃着一团不服气的火,此时被他这样瞧着,忽然就泄了气,然后颓丧地低下头,脊骨也不再僵硬地绷着。 “阿兄知道错了,”裴昭年纪更小一些,身为妹妹,反倒比裴琪更为崇敬这位堂兄。 “今日的事,还要多谢兄长……”她神色恳切,心底则轻轻舒了口气。 兄长返回洛阳,整个裴氏才算得上有了主心骨。圣上信赖他,他也总能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这样快便能把裴琪给领出来。 “祠堂是府中重地,六妹不该久留。”裴璋微微颔首:“回吧。” “是。”裴昭行过一礼,才转身离开。 裴璋低垂着眼,眸中的不耐一闪而过,也无意再多说,径自走出了祠堂。 在他看来,规矩与礼法的设立,本就是用以约束庸碌之辈,而非有能之人。常人多是碌碌终身,若事事都循规蹈矩,通常便不会出大的差错。 而进门之前,裴琪说得那些怨怼之语,他也听清了。 只是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倘若国将不国,士族并无政权可以依附,迟早也要随胡人的铁骑共同陷入泥沼之中。 不论是顽抗,亦或是与敌寇结为同盟,都无异于与虎谋皮,谁又能独善其身。 这般道理,他的窈娘懂得,同为裴氏后人的裴琪却不懂。 若非他身为自己的堂弟,裴璋定当惜字如金,不会平白耗费时辰在此人身上。 * 在阮窈眼中,严灵院已算得上是很大了。 然而来了洛阳裴府,她才发觉自己从前不过是坐井观天。 裴氏是百年望族,而裴璋因着少主的身份,更在这偌大的府邸中占着得天独厚的一片宅舍。 九曲斋外头有整片翠绿修竹,外人来此,要穿过竹林才能进门。而斋内的一石、一池、一树、一瓦,也无不风雅考究。 斋内原是没有侍婢的,因为她的缘故,裴璋竟把严灵院里原本侍奉阮窈的人也带了回来,以免她起居不便。 而他则无暇多留,只是交代了侍者两句,又抱了抱她,便为着府中的事进宫去了。 服侍的人紧紧跟在一旁,阮窈只当他们不存在,缓缓绕着九曲斋走了两圈。 所有她能够去到的屋子,她都或近或远地看了看。 裴璋喜静,斋内侍奉的人不算多,所有人见到自家公子忽然带回来一个女人,也都未流露出分毫惊异,而是恭敬无比地对待她。 直到走累了,阮窈才站在廊下,望着不远处人为辟出的一方水池。 塘中栽了莲花,只是时气还未到,荷叶仍枯败着。 侍者见她一直怔愣出神,兴许是怕她想要轻生,又上前来,恭恭谨谨地请她回屋更衣。 沿路风尘仆仆,阮窈无事可做,很快就在床榻上躺下了。 只是她一闭上眼睛,脑中仍是止不住地回想当日所见。 若自己没有猜错,被锁在佛塔里的女子不是旁人,而是……裴璋的母亲。 冯荑。 她被锁的时间,比自己要久上许多许多。而那些纸张上所写的字累累如珠,却又零碎不已,近乎变成了某种诅咒,遮天蔽日地扑向她。 第70章 冯荑日思夜想的男人名唤萧郎,自然,不是裴璋的父亲。 纸张上除去对漫天神佛的哀祷,更有着对自身命运的血泪之诉。甚至……偶尔也有对自己孩子的厌恶。 冯荑不喜这个她本不欲生下来的孩子。 这孩子于她而言,更像是痛苦和不甘的见证,且深深缚住了她。 妙静很早就同她说过,裴夫人曾在山寺里断发出家。后来在建康,崔氏的家主又说是裴璋的父亲逼疯了冯荑。 过往种种所见所闻,不知不觉间,就仿佛推着她站到了春冰之上。且阮窈足下的冰块并不大,所以她寸步难移。可她透过这块冰,分明窥见了极大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裴璋此人,远不如外人看起来那般白璧无瑕。 他的父母也并非是正常的夫妻,他父亲既然能对妻子如此,也不难想见对待儿子的方式。 也兴许是因为这样,裴璋才显得有些缺乏感情,行事也格外强硬。 可人非木石,七情六欲贪嗔痴,都是自出生起便要伴随人一生的东西。他似乎缺失情爱带给人的恩慈之心,却又并非真的无情无欲。 她的神魂不由愈发飘散开,忍不住胡思乱想。 倘若……他从始至终都不曾强迫她、轻薄她,自己又会否也喜爱他? 阮窈在床榻上翻来翻去,心绪乱如麻。 可最终她还是缓缓睁开眼,眸子里只剩一片清明。 说到底,这些都是他的因果,他的业力,是他自身应当跨过去的东西,又哪里轮得到自 己来大言不惭地怜悯他。 在这乱世之中,他早早失去了母亲,可她也失去了阿爹和阿兄,不是吗? 虽说人的痛苦无法度量,更不能做比较,可相比起来重权在握、锦衣玉食的裴大公子,阮窈还是觉着,她自己才比较可怜。 她不能忘了自己姓甚名甚,不能忘了阿娘,更不能忘了齐慎的枉死。 第59章 梦话是极好看的人,可惜却不是个好人…… 连日车马劳顿,阮窈本也不会去等裴璋回,而是早早就歇下了。 约莫是因着又回到这片故地,她辗转入睡,夜深却忽梦起少年之事。 阮窈睡得不算沉,被身旁的人揽进怀里的时候,纵使那人动作十分轻柔,她却仍是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梦中模模糊糊的一切便如浸过水的墨画,晕染、消散。 而她在梦寐中,似是呢喃了句什么,原本抱住她的那双手臂,也瞬时收紧了几分。 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 实则她已经很少想起谢应星,总归他已另娶他人,而自己也绝不会沉湎于过去。 只是梦并不为她的心智所控,也许二人本该有着更深厚的缘分,如今虽然断绝了,却通过梦境再一次流泻出来。 睡眼惺忪之中,阮窈很快又跌入另一个梦。 不同于刚才的模糊,这一次,肌肤与口鼻的触觉都无比真切。直至她连腿都被抵开,才猛地睁开眼,彻底清醒了过来。 “我不要……”她嗓音还带着初醒的含混,这几个字也像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 二人目光相接,裴璋眸底黝黯不明,一双眼珠好似蒙着层水色,又像是燃着暗火。 他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唇贴着她的耳畔,嗓音微微哑着。 “方才……可是做梦了?” 阮窈努力克制住愈发凌乱的呼吸,心中不由得警铃大作。 “没、没有。”她咬紧了下唇,忍下几乎快要溢出口的喘息,低声否认了。 他顿了一顿,手下却更不依不饶了,似是一条灵动的游鱼,千方百计地挑动着她。 “大半夜你发什么疯……”阮窈眼尾浸出水光,连说话的声音都走了调。 她发丝全被他揽在臂膀里,乱蓬蓬的一团。又见裴璋丝毫不理睬自己,她伸腿就要去踢他,嘴里含含糊糊骂了他两句。 而他却不与她多分辩,反倒抵得更深。 翌日睡醒,枕旁哪里还有人。 阮窈不禁觉着,他像是个趁夜来吸人阳气的精魅,日头一出,人便不见了。 裴璋本就身子不好,还每日睡得比她晚,起得比她早,这般操劳下来,寿数少说也要比常人短个五年。 她起身后,直至用完早膳好一会儿,往常的避子汤药仍未被端上来。 “琼琚,莫要忘了药。”阮窈也没有什么羞赧的,直截了当便去催身边的侍女。 “汤药……被公子叫停了。”琼琚为难道。 阮窈气不打一处来,面色瞬间就阴沉沉的。 此事他们不是达成过共识吗?裴璋如今真是愈发小人了,出尔反尔,连自己曾经说过的话都不认。 她想去寻他,却被告知他又进了宫,这会儿根本就不在九曲斋。 阮窈怒气冲冲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决意睡前要寻些重物将门给堵上。 可很快她又觉着,此人如今怕是翻窗户也全无所谓,实在是半点礼义廉耻都不讲了。 * 裴璋回九曲斋之后,听侍者在一旁禀报白日里的事。 这回离开洛阳太久,事务堆积如山,只令他感到心神有些止不住地困倦。 虽说还未见到她,裴璋也大抵能想象出来阮窈气呼呼的模样。 更过衣后,他伸手捏了捏眉心,随即让人把医师传唤进来,问询阮窈的脉案。 她身体的底子很好,唯一不足之处,就是有些心火旺盛、湿热内蕴,但不是什么大碍。 裴璋想了想,同医师道:“那便开一副调理的方子,药性不必过于急重,每日让人煎好之后送过去。” 医师应下,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还是说道:“公子请恕属下直言。阮娘子玉体康健,按日饮用避子的汤药并不会过于损害身体。可公子正是需要调治的时候,本不应服用其它的药物。且避子自古都是女子……” 说到一半,裴璋看了他一眼。 他下意识就住了嘴。 阮窈发了一通脾气后,她自己也没有想到,汤药当晚又被琼琚端了上来。 其实这世上哪有爱喝药的人,她自然也怕苦,可在这件事上却从来都认真的很,一点娇气都没有。 裴璋坐在一旁,神色淡然地看着她喝下药,不知怎的,漆黑的眸子里有抹似笑非笑的意味。 她狐疑地瞧了他一眼,又往嘴里多放了颗蜜饯。 * 自从回到洛阳,裴璋一直都很忙碌。 他的气色也比不上那时在深山中,眉间总是拢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病色。 阮窈与他不同,只能被困在九曲斋之内,能够做的事看似很多,实际上却寥寥无几。她也会忍不住好奇他究竟是什么病,可裴璋只是摸摸她的头发,不言语。 他既不说实话,也不骗她。 她没有在九曲斋里见过外人,或许是她所住的屋子太过僻静,便是有人来拜访,也不会碰到被当作金丝雀一般豢养的自己。 阮窈被闷得快要发疯了,裴璋自然也能察觉到。 “再过几日便是上巳节,届时我要随陛下去城郊为战事而祭祀,会有三日不在府里。” 水刚烧开,淡色的烟霭缓缓而上,他微垂下眸,不疾不徐地煮着茶,嘴里温声同她说道。 阮窈则提不起多少兴致,手托着下巴,丝毫不像他那样端坐,而是斜斜倚着。 煮茶这种事,在她看来纯属耗费光阴。且裴璋喜爱的茶具里,每一幅的杯盏都颇为小,装的茶水她半口就喝完了,丝毫解不了渴。 然而他行止温文,煮起茶则更是。 抬手投足之间无不写意,一袭白袍像是风雅的羽鹤,如初春时节的远山一般清微淡远。 “公子真是极好看的人……”阮窈看着看着,忽然鬼使神差地呢喃了一句,声音放得很低。 剩下半句,她则没有说完。 是极好看的人,可惜却不是个好人。 这句轻叹本没有什么稀奇的,可既然出自于阮窈嘴里,便能轻而易举地取悦他。 裴璋轻笑了一声,才继续道:“明日我得了空闲,倘若是个晴天,便携你去汤泉别苑住上一日。” “你怎的有这么多屋子呢?”阮窈没吭声,忽地问他。 这问题问得有些跳脱,裴璋也愣了一下,竟也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大多是我几年前置办的,也有几座是府中的资财。” 阮窈盯了他一会儿,心中蓦地有一丝不悦。 这人当真是什么都有了! 可自己还是什么都没有,反要被他困就在这里。 她嘴上没有说什么,可忽然便显得沉郁起来,一张小脸绷紧了,也不再看他。 裴璋微微侧目,似是有几分疑惑,不明白她怎么一下子就变了脸。 他思忖了片刻,道:“是因着房产一事?” 阮窈闷闷地小声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公子难不成还能把房产赠我吗?” 第71章 “为何不能?”裴璋微微敛眉,好似她才是那个奇怪的人。 她心不在焉地咽下茶水,暗暗叹了一口气,再不想同他说下去了。 自己是真敢想,他也是真敢说。 身陷樊笼之人,就像是笼中鸟,何谈这些…… 裴璋则温着茶,轻压手腕,又给她续了一杯水。 茶汤随着温热的雾气倾落,他的目光流连在阮窈随意披散的发上,也凝思着往后之事。 他的前半生里,唯有裴氏长公子这一重身份而已。在父亲年复一年的审视下,他不可松怠、不可下落,诸事皆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可如今有了她,不论是肉/体上的爱欲纠葛,亦或是像此刻这般对坐煮茶,原本寡味而枯寂的人生便也觉出些旁的乐趣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情再如何至真至纯,也无法令生者死,令死者生。 裴璋自是希望此生能与她联结到老,可即便是他,如今也须得仰赖着天意。 财帛不过是死物、外物,她既情愿留在自己身边,他也没有什么是不能给的。 只不过…… 裴璋又想起那夜阮窈被他揽在怀里,迷迷糊糊间所说的梦话,眸光微不可见地沉下了几分。 * 入春以后,日光渐渐变得浓而暖。 城内的道旁种了些杏树,这阵子正开得灿若云霞,一片明晃晃的白。 南街最是熙攘喧嚣,沿路有许多售货铺子,也是去外城的必经之路。 阮窈坐于马车里,抬手掀起帷幔向外看,与之相连的回忆就像是春风里的柳枝,悠悠然被吹拂起。 南街西侧有座长生观,东侧有书肆,再往前些的小巷,便是她从前来过最多的地方。 巷子店肆林立,有卖饼的商铺,也有卖冰酪的店家,游人络绎不绝,在整个洛阳城都是出了名的。 她瞧得出神,眼睛一眨也不眨。 裴璋此次带着她出来散心,难得也并未在车上看书。重云忽然在外叩了叩车壁,他顿了顿,转而轻轻一拍阮窈。 “可想下去买些吃食吗?”他温温地问。 阮窈听他这么说,愣了一下,“我可以下去?” “有何不可?”裴璋笑了笑,柔声道:“需要我陪你吗?” 她瞥了一眼外头人潮涌动的街道,只觉着这一幕与裴璋十分不相称。且他不在身边,怎么都自在几分。 “不用了,公子让旁人陪着我便好。”阮窈也若无其事地笑道:“街上人多,你一身白衣,省得挤脏了。” 他也不勉强,点点头。 “重云陪你去。” 阮窈自是愿意,很快便戴好帷帽,欢欢喜喜下了车。 眼见她走了,裴璋仍看着帘外,目光仿佛遥遥落于巷道中的某一处,随后轻抿起唇,眸光也动了动。 第60章 算计小骗子和伪君子 阮窈的脚甫一踩到地上,就几乎欣喜地想要跳起来。 鼻尖的食物香气一阵浓过一阵,耳边人声嘈杂如浪,她连街边灶炉里噼里啪啦的炭火声也能听得见。 众人熙熙,如登春台。 连日以来,于她而言,九曲斋……实在太过僻静了。 那些侍者绝大多数时候都缄默不言,更不会同她多说些什么。裴璋又时常不在屋中,即便是在,也是抱着她读书、对弈,亦或煮茶。 她像是一株照不到光的小草,失去自由太久,萎靡得快要发霉、枯萎。 而此刻头顶的天,并非是在四四方方的白墙之下,光这一点,就足够令阮窈生出久违的雀跃。 随着涌动的人潮向前走,她想起自己头一回来这儿,还是与谢应星初订亲时。 洛阳城似乎与数年前无甚变化,两旁的店面也恍如旧日,铺内座无虚席,热闹得很。 这条巷道不算宽,阮窈将帷帽掀起一角,一面走,一面探头去瞧沿路的铺子。 忽然,她浑身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站在路中间,不动了。 午后春光正好,前方路口下,一对璧人正迎面而来。 男子手上提着一袋酥点,包装看着有几分眼熟,兴许她从前也曾收到过。 他步子迈得有点儿快,身侧的小娘子追着他,伸手想要去扯他的衣袖,一张娇憨的面孔上满是嗔恼,生动而鲜灵。 阮窈神情茫然,一时间晃了神,站着一动也不动。 重云一直跟在她身后,见状眼明手快拉开她,又将帷帽给扯了下来。 巷子里人声鼎沸,人人都是兴高采烈的。阮窈则被他拉着,安安静静站在暗处,直至谢应星和他的新婚妻子走过去。 二人走出十数步后,谢应星步子忽地一滞,双眉不自觉收紧。 按说巷道里四处都是人,且多是年轻女郎,可他方才随意一瞥……却总觉得转角处那道身影颇为眼熟。 “怎么不走了?”汤妧正微微喘着气,见他停下来了,登时疑惑地问了句。 “妧娘——”谢应星陡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一把将手里的糕点塞给她:“你先回去!” 汤妧满脸错愕,而他已经回身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远了。 * 阮窈是被重云给带回马车的。 车内的人原本微低着头,正在翻看手旁的宗卷。见她回来了,裴璋神色沉静地放下书,温声唤道:“窈娘,坐过来。” 她一声也不吭地坐下,连发上的帷帽也未摘掉。 裴璋也不恼,长臂一揽,将阮窈抱到自己怀里,又为她除下帷帽,细细打量着她的神情。 令他有几分意外的是,怀中人虽说面色有些苍白,眼里却一滴湿意也没有,而是同样直直地盯着他。 一双眼瞳剔透如洗,连眨也不曾眨一下。 二人眸光紧紧相交,阮窈不禁在想,这世上怎有这般偏狭黝暗的伪君子呢?不早也不晚,他偏偏在这个时辰放她下去。 跟随她的重云目光沉沉,毫不意外,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幕。 裴璋带她散心是假,故意让自己撞见谢氏夫妇才是真。 就因为她前些日子的那句梦话吗? “公子是从何时开始算计我的?”阮窈低声问。 裴璋没有表现出惊讶,垂眸淡声道:“窈娘指的是哪一次?” “第一次。” 他并无要隐瞒之意,坦然道:“建康燕照,自你抱着筝去寻公主后。” 阮窈暗暗咬牙。 她怎么早先未曾起过疑心?那时自己想舍去裴璋而依附端容公主,谁想公主几日后便猝不及防地离开了。 而后桩桩件件,不论是沈介之被调离钱塘,还是谢应星的婚事,再到自己被他从齐慎身边劫走,无一不是在步步迫她入樊笼。 双丝网,千千结。 自以为是的猎手,原来早就被他视作掌中之物。 裴璋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她,仿佛能读出她心中所想。 “这不是你那时的心中所念吗?想要留在我身边,不肯被我送走。”再开口时,他的嗓音很温和。 “你当初向我求的,我都给你了。” “假仁假义的伪君子……”阮窈咬牙,血液直往脑袋上涌,一张脸紧紧地绷着。 “而你……是个小骗子。”裴璋低头,啄吻了一下她的唇角,轻笑着说道:“所以我与你,才是最相称的。” “你胡说……”她脸涨得通红,浑身都仿佛竖起了尖刺。“我的缘分,分明是被你用奸计斩断的!” “能被人斩断的缘分,便不叫缘分。”他慢条理斯地在阮窈耳旁道:“否则我与你的缘分,怎未见被你所斩断呢?” “在这世上,除却巫山不是云之人又有几何。他如今娇妻在侧,忘掉与你的情缘不过是早晚的事,而你便甘愿独自溺毙在过往中吗?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阮窈不禁冷笑一声,心中忽地生出几许不耐烦。 “你根本就不明白。” 裴璋未免太过低看她。 昔日情郎琵琶别抱,无可否认,任凭是谁都会或多或少地生出不悦。可她早已决定断情,今日这幕也自然在她的意料之中,又有何稀奇。 她绝非为情所绊,而是拜他所赐不得见天日,才愈发会因为过往怅然。 谢应星与他的妻子并肩而立,任谁见了都要夸赞壁人二字。而自己则形同禁脔,如此对比,怎能不令她意冷神伤。 然而时至今日,难道要她去向裴璋祈求,赐予她名分,或是娶她吗? 阮窈当然有自知之明。他不会说,而她也不会问。 她目露抵触,梗着脖子别开眼,半个字也不愿意听。 裴璋见状,终于住了嘴。 然而下一刻,他居然双臂一揽,不容置疑地将她抱至自己腿上。 阮窈不禁吓得低呼出声,紧接着又将后续的惊叫给咽了回去。 马车正停在距离南街不远的巷道中,四周行人不算多,可到底是有人的。 第72章 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从裙下探进来,她呼吸一滞,怕他乱来,姿态也不得不放软,慌乱道:“我们……回去吧,我不散心了……我……啊!” 她忍不住叫出声,霎时连耳朵尖都红得快要滴下血,整个身躯也颤栗起来。 “不要……”阮窈哀哀求他。 她被裴璋圈在怀里,高大的身形严丝合缝地覆住她。彼此呼吸清晰可闻,不容许她逃离半分。 阮窈眼眶发热,身不由主地仰起脖子,脊背也因为他的动作而绷得笔直。 她嗓音带着一丝细微的哽咽,继而对上了他的眼。 裴璋低着头,深浓的眼睫不断颤着,墨黑色的眸底一片乌沉。 “我方才所说的话,可记住了吗?”他附在她耳旁,嗓音微哑。 “……记、记住了……”阮窈喘息着答话,再没有比此刻更乖顺的时候。 然而他却并不打算就此收手。 裴璋呼吸很重,并不掩饰眸中的欲色,而是意犹未尽地用双手握住她的腰,往下压。 她羞愤万分,拼命地挣扎,正待出言骂他不知廉耻,唇舌就被他堵上了。 这个吻来势汹汹,丝毫没有半分忌惮,抵死一般地缠着她。 疯子……当真是个疯子!连在马车上都…… 阮窈狠狠咬着他的唇予以还击,他闷哼一声,蹙起眉来,却仍不退。 很快,一丝腥甜自二人的唇齿之间弥漫开,像是张巨大的罗网,沉沉地将她拢入其中。 衣料的摩擦声不断响起,碍于是在车厢中,他终归要比往日收敛,可这研磨比之往日,却更令人发疯。 二人与外界仅仅隔着一道车帘,车厢内的濡湿使得喘息与心跳都响如擂鼓,令阮窈脑中只剩下空白。 有急促的脚步声径直向着马车而来的时候,她猛地朝后缩了一下,身躯颤抖不已。 裴璋也终于松开了她的唇,嘴角尽是润泽的水光,及几丝猩红的血。 他缓缓抬手,却并未清理自己,而是用指尖将她唇上的痕迹不轻不重地拭掉。 她发丝全散了,眼下什么也顾不得,只是紧紧咬住自己的唇,以免向外泻出细碎的低吟。 来人不知是谁,还未走到近前,步伐声便戛然而止,约莫是被守在车外的重云给拦了下来。 “谢公子请止步——” 闻言,阮窈瞳孔骤缩,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响,浑身都僵住了。 裴璋也顿了顿,随后看了她一眼,丝毫没有要退出去的意思,反倒安抚似的吻了吻她的脸颊。 “不必害怕。” 他嗓音放的极低,一个一个字的,砸在她的耳朵上。 “这是……裴府的车座?”谢应星大抵见过重云,认出来了他。他不知在想什么,嗓音顿时也变得有几分肃然。 “我有一事想要问裴公子,有劳你通传。” 重云的语气听起来很平淡,“公子有些不适,正在车内小歇,眼下无法见客。” 阮窈害怕会发出什么声音,不敢乱动。她不得不倚靠着他的肩,张着双唇,无声地喘息着,连想要与他分开也不能。 谢应星不语,却仿佛又向车下走了一步。 “谢公子有何事?”裴璋忽然出声问道。 他嗓音略微有些哑,语调却还算得上平静,可仍将阮窈吓得呆住。 她嘴唇发颤,艰难地屏住呼吸,脸上的血色更褪得一干二净。 车外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我方才瞧见了一位故人,似乎正是朝着此处而来。” 他话语中含着一抹低落与迷茫,可吐词却丝毫不犹豫。 裴璋漆黑的双眸紧紧盯着阮窈,眼底情绪晦暗不明,默了默,才缓声问道:“故人是谁?” 然而不等他答话,帘外又传来另一名女子的呼声。 “谢郎——” 这女声不同于阮窈一贯的娇怯,而是十分脆爽,尾音半点也不拖拉。 “你在这儿做什么?母亲还在那头等着我们呢!” 谢应星仿佛低声与她说了这什么,可阮窈听不清楚了。 她只觉得外面乱哄哄的一团,而她仍被裴璋攥于股掌之间,无法挣脱,无法抽离。 他不许有任何一个人窥探她,也没有人能够窥探到她。 喧闹声逐渐平息,他眼尾微红,似乎还出了一些细汗。随后,裴璋慢慢伸出手,替她将濡湿的碎发挽到耳后。 而阮窈连泪珠子都浸了出来,一颗心仍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出去……”她咬牙道。 他眸色微暗,极轻地笑了笑,缓缓低下脸,在她耳旁说道:“窈娘的嘴……总是各说各的。” 她扯着他的衣袖,闭了闭眼,忽然狠咬住他的肩,像是在发泄所有的恼恨与难耐。 “你要记好了……”裴璋的话语轻得像是一声喟叹,令她无法分清究竟是痛,还是快意。 “你属于我,也只能属于我。” 第61章 郊祀闻君有两意 从南街到城郊汤泉别苑的路上,阮窈脑子里一直在嗡嗡作响。 裴璋此人,实在是恶劣至极,太过于可恨。 她这回被他折腾得厉害,只怕从今往后一旦想起谢应星,今日这般羞愤的觉知也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再也洗刷不掉。 阮窈紧紧绷着唇,眼中余红未褪,半点好脸色也没有,连话都不肯与他说。 裴璋此行的目的到底是达成了,他也知晓自己做得过分,任她使性子,半点怒意都没有,仍是一路若无其事地哄抱着她。 然而不想理他归不想理,难得能出九曲斋一次,阮窈也不会亏待自己,用膳泡汤都没有落下,只是一见到裴璋便跑,自个玩自个的。 重云跟在他身后,见到那抹身影一瞧到他们,就跑得跟兔子似的,头也不回,还是忍不住暗中看了自家公子一眼。 裴璋眉间也带了一丝无奈,顿了顿,且由她去了。 阮窈特意将门闩好了,早早收拾一番躺下。谁想半个时辰不到,裴璋又莫名其妙地坐在了她的榻前。 她心里本就憋着一股子气,这会儿忍无可忍,正要发怒,他忽地轻声唤了她一句。 “窈娘,府里出了些事,我眼下便要回去。” 裴璋的声音淡而清沉,倒也听不出着急来。 “我刚躺下……”阮窈忍不住埋怨道:“这不是折腾人吗?外面天色也早黑了。” 她嘴上这般说着,心中万般无奈,却还是坐了起来,烦躁地准备掀开被子起身。 裴璋说话从来都是不容商榷的,他既然告知自己现在便要走,兴许下一刻就会让侍女来替她更衣。 谁想她的手很快便被他轻轻按住了。 阮窈狐疑地抬头看他。 眼前人刚洗漱过不久,墨黑的发丝还带着少许湿痕。一张面孔苍白如玉,眸似深潭,正微抿着唇。 灯下看美人,更要比之平日再添几分清隽。只可惜……这美人表里不一,今日在车厢里又哪有半分谪仙的样子? 裴璋止住她要起身的动作,继而伸手掖了掖被子,语气温温的。 “父亲……病情告危,便是夜半我也须得回去。”他顿了顿,又道:“我瞧你喜爱此处,且时辰已晚,不必随我奔波,就留在别苑即可。” 阮窈闻言,没有再起身,而是缓缓坐直了身子。 他父亲重疾在身,如同瘫痪,她也是知晓的,只是未曾想到病情这样快就恶化了。 “我还有宫祭这件要事要办,待此事毕,我再来接你回九曲斋。” 裴璋沉静的眼映着夜里的一丁点烛火,缓声道。 “我知道了。”阮窈低声应了他的话,再未说别的。 一旦提起裴璋的父亲,她就会想到被锁在佛塔里的那个女人,心中继而生出几丝古怪…… 且在别苑待着,怎样都比在九曲斋好,自然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见他仍坐着不动,她偷偷抬起眼瞟他,心里犯嘀咕。 不是很着急吗?为何还不走? 而裴璋似乎还在等着她说什么,又见她并无多余的反应,他睫羽颤了颤,紧接着,眉间掠过一抹若有若无的不悦。 他一言不发俯身,手臂搂住她的腰,将她半抱住。 温热的鼻息拂过耳廓,他把下颚都抵在她的颈间,柔声道:“你会有四日见不到我。” 阮窈被他唇角出溢的气息拂得有些痒痒,整个人都忍不住扭了又扭,静不下来。 然而再一抬眼,她就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 二人相处久了,阮窈一眼就能知晓他的意思。她怔愣了一下,不明白这人怎的父亲都病重了,还仿佛像个没事人似的,话里话外都在向她索吻…… 她微蹙着眉,匆匆忙忙亲了亲他的唇角。 “不早了,公子快些动身吧。” 裴璋沉默不语,继而又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第73章 * 裴筠得风瘫已有六年了。 这病口不能言,更无法起身,只能日日夜夜都躺在平湖阁的那间卧房里,连翻身也要依靠着旁人才能完成。 常人患了这种病,怕是不出两载便要熬不下去。唯有像裴府这样的望族,什么补药食疗都是像流水一般送进去,裴璋还特意请了名医,平日就住在平湖阁旁,便于悉心照料父亲。 前段时日,侍奉的下人中,有一名侍女得了咳症。人算不如天算,许是因着裴筠体弱,竟也染上了此病。 病来如山,风瘫多年的人身子又孱弱,甚至连稚子都不如,一夜之间就不大好了。 裴璋赶回去的时候,继母李卉与裴琛正守在平湖阁里。 李卉在听到侍女通传后,立时就起了身,又扯了扯因为久坐而发皱的裙裾,颇有几分拘谨地站在稍暗处。 裴琛倒是等久了,十四五岁的少年,闻言一下子也待不住,大步出门去迎人。李卉目光追着自己的儿子,然后在裴璋进门前复又安静地低下脸。 裴筠仰面朝天地躺在榻上,身躯僵直,嘴唇微微翕动,正艰难万分地喘息着,眉眼间一股死灰之色。 裴璋进门后,见着父亲衰弱的模样,沉默了好一会儿,召来下人细细问了事情的经过。 李卉则在旁候着,一个字也没有吭。 她名义上是裴璋的母亲,却相当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会真以母亲自居而去做什么。 虽说时不时总要被老太太敲打几句,旁人也不太瞧得上她,但裴家在外有裴璋,在内又有三房的人,加之裴琛性情良顺,日子也能凑合过下去。 得知裴璋不日必须因为郊祀而出城,无法抽开身,李卉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父亲这儿,这几日便有劳母亲了。”他温声说着,礼数一如既往地周全,并无半丝轻慢。 “……言重了。”李卉嘴里应了一声,却仍低着头。 她有意不去看眼前人黑沉沉的眼,轻声道:“这本就是我分内的事。” * 帝王之事,莫大乎承天之序。而承天之序,又莫重于郊祀。 近年来战乱不断,民间哀鸿遍野,朝中也无一日安宁,皇室反而愈发偏重鬼神之事。便是为了显扬王室威仪,也绝不能在祭礼上囫囵半分。 南郊的祧庙已逾百年,祭礼之前,礼乐百官皆要斋戒沐浴、盛服奉承,故而祧庙外围亦设有宫室,以便于下榻。 不待马车驶入宫室外围,沿路透进车厢的风就略微含上了腥气。裴璋向来嗅觉敏锐,几乎是瞬时间便察觉到了。 他伸手撩开车帘一角,见城门和里门都悬着被宰杀的牲畜,用以祭祀四方神灵。 头顶的苍穹一片灰蒙,天色这会儿愈发显得昏沉,凉风刮得残肢时不时晃一下。 他长眉微皱,很快收回了目光。 明天是祭礼的正日,陛下夜里于宫室内设斋宴,百官须得与会。 斋宴非寻常节庆可比,气氛威仪严整,入目处并无任何酒水荤腥。 开宴之前,殿外轻巧走入数名素服宫婢,人人手上都托着古雅的玉杯,杯内呈有表征持斋的净饮一盏。 待人人都饮下这盏净水,斋宴才算开席。 礼文冗长,且不得接耳。 裴璋的坐席就在天子之下。他目光中途扫过下首,多数人的眼底都露出几丝索然。 四皇子萧寄坐于右席之首,二人视线相交,彼此略一颔首,算是见礼。 萧寄眉目明亮,气度比之去岁在建康时又沉稳了两分。 裴璋身体较为病弱这件事,在朝野不是什么秘密。故而斋宴一散,好些素日里与裴氏有往来的官吏都上前来施礼问候。 他自然也不能轻慢,待逐一回礼过后,外头暮色早已黑沉欲压,连宫灯也显得有些昏暗难明。 走出设宴的宫室,裴璋择了条僻静之路回寝居,谁想不等他走出多远,竟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女子黄裙金钗,裙角以五彩丝线绣着朵朵怒放的牡丹,被灯烛一照,便泛着淡淡金光,雍容贵重。 她显然走得有些急,一手正扶在自己的小腹上,见着他也是一愣。 端容公主步子滞了滞,似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走了上来:“裴伯玉!” 裴璋目光在她腹部微微一凝,继而又很快就转开眼。 “公主有何事?” 端容公主唇线紧绷着,目露狐疑地看着他,压低嗓音问道:“我且问你,阮窈可是被你藏了起来?我派人去过她原先住的那宅子,得知她早不在了……” “此话是公主想问,亦或另有其人?”裴璋看她一眼,没有否认,而是淡淡问了句。 她眉目中透出一股不赞同的怒气,紧接着,音量也拔高了几分。“便是旁人想问上一句又如何?且我与她也算有些缘分……” “你好歹也是裴氏的少主,虽说她身份低微,可你若当真在意她,总该给人家一个名分。否则天下之大,自有旁人也喜爱她,又为何非要与你在一处……” 裴璋不至于因为这番话就动怒,可想起霍逸,仍是不由一敛眉。 他眼神微暗,默然了片刻,却并未回答她的话,只是缓声问了句:“公主可是为了寻何驸马而来?” 端容公主闻言,眸中躁意更浓,瞬时拧紧了眉心,看了他一眼,抬步便要走。 裴璋嗓音沉静,话语里带着一丝温和的劝解之意:“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公主出身高贵,倘若愿意,自是人尽夫也,不必屈就。” “人尽夫也……”她愣了愣,意味不明地睨向他,竟出乎意料地并未恼怒,而是喃喃自语:“这话我倒不是第一次听了……” 然而嘴里这般说,端容公主步子却半分不停,很快便朝着墙后的寝居去了。 裴璋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再未多看,径直回住处。 夜风仍带着几分寒凉春意,而他却忽地感到不对劲。 他心上像是起了一把火,整个人也渐渐燥热起来。 走到寝居外,还不待推开门,裴璋袖中的手指猛地颤了颤,步伐也滞住,身子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重云藏于暗处,察觉到不对,很快现出身来,低声问道:“……公子?” 他努力克制着骤然不稳的鼻息,喉间一阵阵地发紧,唇舌随之也涌上沸热。 “方才……斋宴上的净水,怕是有问题。”裴璋连音色都被烧得沙哑,却霎时间就反应了过来。 宴上菜式简明,皆是由宫人从大盘中分切布下,难以动手脚,可玉盏里的水却不是。 紧接着,重云见到他的面色,也愣了一愣,继而明白过来。 他呼吸很重,似是忍了又忍,抬手一把推开门。 寝居内并无任何侍女,只点了一盏幽微不明的烛火。 裴璋手扶着额,才走了两步,直至看清房中景象,又猝然停下。 宽大的床帐之中,正柔柔伏着一具春衫半褪的玲珑身躯。 女子满头浓密的青丝散落于肩下,纤细肩头白腻如瓷, 恰好露出一抹浑圆。 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床榻上的人缓缓抬起脸来。一张如花美人面,秋水般的眸正望向他。 柔情绰态,粉泪盈盈。 第62章 春情你吃错药了! 看清进房之人的面容后,女子脸颊泛起浅淡的红晕。 她轻轻撑起藕臂,光裸的足踩着地砖,含着羞向裴璋迈了两步。 隔着层层纱帐,他眼皮颤了一下,漆黑的眸子里蕴着潮涌,直直地盯着她。 重云立于门下,将这幕看得一清二楚。 见裴璋一动也不动,他暗暗咬牙,最终还是壮着胆子想要上前劝阻。 女子这才惊觉门外竟还有旁人,连忙娇呼一声,身躯颤了颤,便软软朝着裴璋怀里偎去。 然而下一刻,一直没有出声过的人却蓦地向后退去,闪身避开了她,两人连衣袖都未曾触到分毫。 她登时怔愣住,一对杏眸陡然瞪大。 裴璋紧紧按住身后的桌沿,手背浮起几条狰狞的青筋,手臂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着抖。 他呼吸粗而重,继而重重闭了闭眼。 身体的欲念如火如炽,汹汹灼烤着他。然而不论是女子发上浓郁的暖香,亦或是这具莹白如雪的身躯,都让他胃里一阵高过一阵的翻江倒海。 这两种感受判若水火,互不相容,却拼命啮噬着他,几欲让他恶心地呕出来。 “把她带下去。” “宫室周遭有耳目,”他嗓音哑得厉害,“找出来。” 此等下作昏招,羞辱他尚在其次,更为败坏裴氏的声名。如今因着战前割城之事,朝内愈发剑拔弩张,自己的言行举止,除去本就从属裴氏的数个清流世家,更有各方政权紧紧盯着。 郊祀前须得清简节欲,倘若他在这时候辱身败名,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连带着整个裴氏族人都要遭人耻笑,牵一发而动全身。 第74章 裴璋呼吸剧烈地起伏着,额上也渗出一层细汗来。旁人想以此折辱他,想要看他失了一贯的沉静,可他绝不会使之得逞,更不会放之任之。 滴水之仇,自当涌泉相报,何况是今日这般卑劣之举。 此事不宜声张,重云很快领了命,将女子给悄然带了下去。 * 自裴璋走后,别苑中再无他事。 阮窈闲得发慌,情绪却怎么也要比在裴府时松快几分。 别苑的院子里栽植了几株杏树,正是花叶灼灼时,映得人满目明丽。不像是在九曲斋中,除去松竹,便是嶙峋的山石,连屋舍都建得严整不已。 简直像是一座方方正正,且毫无人气的……宗庙。 她让侍者将膳食挪到树下的石桌上,正要动筷,又想起一事。 “重大哥——”阮窈一面举目四望,一面扬声喊重风。 虽说这会儿未瞧见人,但裴璋把他留在了别苑里守着自己,他定然是能够听见的。 阮窈起初在山寺时,重风待她素来有几分照拂。只是自裴璋上了她的床榻以后,他反倒避嫌避得比重云还要远。 “娘子有何事?”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重风站到了她身后的廊下。 “你可用过膳了吗?”阮窈仰起脸,神色自若地同他说道:“这样多的菜色……你也坐下,与我一起吃些吧。” 她说得坦然,重风却愣了愣,很快就拒绝道:“这样于理不合,我守着娘子就好。” 阮窈盯着他,然后叹了一口气,手里的筷子又放回了桌上。 “为何与我生分了?于理不合……又是不合哪条理?” 她又不是裴璋,且无名分,并非是他们的主子。说到底,与在钱塘那时候又有多大分别呢? “重大哥是仍在记恨我那时……还是如今愈发瞧不上我了?”阮窈微微蹙起眉,满目失落之色,幽幽说了句。 “并非是如此。”重风答得很快。 许是她郁郁不乐的模样着实与当初一般可怜,他看了她几眼,最终还是带着无奈在石桌前坐下。 阮窈很快便敛去愁色,朝他笑了一下,复又拿起筷子。 “公子的父亲忽然病重,他那日嘴上虽不说,心里必定也是难受极了的……” 与重风随意扯了两句后,她忽地轻声说道。 他闻言沉默片刻,轻喟一声:“公子并非情绪外露之人,但终归是血浓于水。” 阮窈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心里直犯嘀咕。 重风所说,当然并没有错。可自己相较他,却无意多窥得了一重天机。 这些事说到底,与她并无任何干系。 可她打从佛塔里出来,哪怕眼下已经到了洛阳,偶尔还是会无法抑制地想起那些写满了字迹的纸,欲忘而忘不掉。 血浓于水是真,囚禁且逼死冯荑……大抵也是真。 阮窈丝毫不相信所谓的因果报应,可裴璋父亲如今瘫在床上苟活,怕是比死都难受。 “他们父子,从前可亲近吗?”她不由地问了句。 重风却皱眉,又思虑了一会儿,只道:“家主……是位严父。”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裴璋如今是没有孩子,可阮窈觉着,他日后若当了爹,必定也是个极严格的父亲。 她本还想再打探两句裴璋的旧疾,但重风也不是个傻子,很快察觉出来她的意图,说话也愈发谨慎了。 见什么都没有问出来,阮窈也懒得再说,很快用完了膳。 春意尚浅,白昼也仍旧显得短暂。日落前,她慢慢散着步,绕着小院走了四、五圈。 春眠不觉晓,她动得少,吃得多,似乎连腰肢都比从前丰盈了几分。阮窈最是惜命,将自身康健看得十分重要。她从前太瘦了,如今稍稍丰满些,也是好事。 她步子挪到靠近出口的地方时,侧目瞥了眼站在廊下的侍女。 侍女的视线正透过花枝,紧紧地盯着她。 阮窈恍若不觉,只是又垂下眼去,径自回了房。 * 她夜里睡得不算安稳,已然是这两年以来的常事。 从前流落在外,自不必说。后来自身虽得以暂时保全,但又不能不为亲人而挂心伤神。 阮窈也并不习惯与裴璋同被而眠,可他这两日不在了,她却不知怎的,仍旧是不习惯。 半梦半醒间,她刚想翻个身,便感到有只手隔着薄被扶在自己腰上。 这只手的掌心热得过分,吓得阮窈一个激灵,就此被惊醒。 她骤然睁开眼,迷糊中见到一道熟悉的人影坐在榻旁,不是裴璋又是谁。 阮窈心中立时生出一股火,话里的怨气和怒气都满的快要溢了出来:“公子总吓唬人做什么?前两日也是这样,得亏是我胆大,不然早晚是要被你给吓疯的……且我到底是个女子,卧房怎能由你任意出入……实在是……” 她恼怒得很,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嘴上连珠炮似的谴责他。 然而话音还未落,阮窈就被他一言不发抱了个满怀。 裴璋抱得太紧了,炽热的体温透过衣料,灼得她也忽而感到莫名的不安,下意识便想要挣脱。 紧接着,她耳边传来他暗哑的声音。 “窈娘……” 任她再愚钝,也感到了几分不对劲。 他呼吸很沉,嗓音也哑得不行,浑身都发着热。 像是在竭尽全力忍耐着什么。 察觉到裴璋又想来吻她,阮窈立刻蹙眉避开,这才离得极近去看他。 眼前人深深地盯着她,漆黑的眸里蕴着情潮,眼底有些发红,眼下更含着层湿润水色。 见她躲开了,他竟还像是有一分委屈,恳求似的不断轻唤她的名字。 “窈娘……我……” 裴璋说至一半,仿佛又不知 如何开口,眉目间竟极为罕见地浮起一丝苦恼。 “……你是不是病了?”阮窈狐疑地打量着他,想要用手背去触他的额头。 可下一刻,她的胳膊在挥动间就无意碰到了什么,顿时整张脸都发起烫来。 “你、你吃错药了?”阮窈呆了呆,甚至惊得结巴了一下。 然后这句话一说出口,她很快就意识到,裴璋怕是真的吃错药了。 从前他再疯,大多数时候也仿佛是在故意逗弄自己,而非眼前这幅神魂颠倒、全然不能自持的模样。 他没有否认,眼睫轻轻颤着,往日清沉的嗓音愈发沙哑:“我们两日未曾见过了…… 阮窈挡开她的手,掀开薄被就要下床,“到底怎么回事?我去让他们寻医师过来……” “我很想你。”裴璋按住她,声音低而哑,又含着浓浓的潮气,湿湿软软,与从前大相径庭:“我们……” 她听得面色愈发泛红,仿佛浑身都被人粘上了如胶如漆的糖丝。 然而阮窈很快便一板正经地推开了他,声音小小的:“我来癸水了。” 她很快又皱起眉,也不知脑袋里是何处打了结,压低嗓音问道:“你不愿让我去找医师,那要不然……你自己出去想法子?” 话一出口,阮窈就有些后悔了,只觉着自己在说废话。 虽说不明前因后果,但她也下意识晓得这事不宜声张。他分明是要去郊祀,结果弄成这样,若让旁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可即使她没有癸水在身,难道就该……阮窈咬紧下唇。 听见她叫他出去,裴璋眸光沉了两分,反倒倾身愈发向她压过来。随后,他若有所思地伸出手,用指腹意味不明地摩挲着她的唇瓣。 “……可以吗?”他嗓音微哑。 阮窈愣了愣,啪的一声拍下他的手,语含怒意:“你要不要脸的?” 她越想越恼,强忍着羞愤小声说道:“你若实在受不了,便……自己动手就是,有何区别?且我这会儿小腹还痛着……” 裴璋重重闭眼,喉结再度滑动了一下。 良久后,再睁眼时,他眼下发红,眸底像是起了两团火,低声说了几个字。 阮窈脸又烧了起来,不吭声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走至竹柜前。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仍能察觉到裴璋的目光紧紧粘着她。 阮窈紧抿着唇,在柜子底下摸了半天,平日里好好的衣物此刻也陡然变得烫手。 她匆匆摸出一件给了他,然后通红着脸背过身去。 第63章 劝解倘若我死了,窈娘也会落泪吗? 房中未燃灯烛,入目处一片昏暗。 听得身后接连不断的窸窸窣窣声,阮窈面红耳赤,继而又忍不住生出几分莫名的好奇。 他平日衣着多是清简沉肃,许是因着郊祀,此刻连朝服也未来得及换下。 谁又能想得到,眼前人一身宽袍广袖,又是在祭礼之前,本该斋戒节欲的,却夜半三更躲在自己屋子里…… 阮窈偷偷扭头,暗中拿眼睛去瞟他。 第75章 她虽然不知前因是何,却着实觉得有几分滑稽。这法子卑劣且不入流,可也的确有用,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许是她窥探太过,裴璋忽地停了下来。 她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便听到他低声唤了她一句:“过来。” ……傻子才过去。 阮窈磨磨蹭蹭,就是不动。身后的人却仿佛失了以往的耐性,忽地起身,大步向她走来,施施然坐在她身侧。 她看得呆了一呆,赶紧别开眼,恼怒地出声抗议:“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裴璋轻轻抿唇,黑眸里的水色愈发显得浓重而透亮。 “你既想看……” “谁想看了?”阮窈涨红着脸打断他,“这本就是我的卧房……” 他也不与她争,而是来牵她的手,又俯身在她耳旁说了些什么。 “不要……”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他的话语也像是沾染了春夜里的潮气,低哑而多情。 阮窈被他缠得没有法子,烦躁不已,咬着牙重重抬起手。 屋角的烛灯再亮起时,月上三更,夜色仍旧沉沉地笼着。 她任由裴璋为她把指缝都擦干净,然后刚咽了口茶水,就见他正望着自己那件小衣若有所思。 “我会让人洗净后……” “大可不必……”阮窈立刻说了句,然后羞恼地瞪着他。 “你还不回去吗?”见他似是要安抚自己入睡,她又狐疑地问。 裴璋听出话里的驱赶之意,没有出声,看了她一眼。 对上这双微微一沉的黑眸,阮窈咬了咬下唇,敢怒不敢言地扭过头。 被他这样一搅合,她好一会儿都睡不着,不断地辗转翻身。 好不容易合上眼,阮窈又莫名其妙做了个梦。 这梦并非是个好梦,她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就下意识就朝裴璋怀里缩了缩,像是一只受了惊的鸟雀,眼睫不安地连连颤动。 “可是做了噩梦?”裴璋温声道。 他与她共枕,自然也未曾睡沉,此刻虚虚地环住她,伸手轻拍着她的背心安抚。 回想方才的梦境,阮窈胸口沉甸甸的,目光也显得暗淡。 “我梦见了阿爹和阿兄……”她低声道。 自从被他掳走,自己便好似硬生生地与这个世间所分割开了。她迫不得已,只能被困于眼前人的鼓掌之中。 前些时日,不过是夜里的半句梦话,转头就被他折腾了一通,千方百计也要迫她乖顺听话不可。 一日复一日,她似乎成了他的珍玩。 不必惊苦,不必颠沛。可代价……是她眼里也只能容纳他,再不能容纳旁人。即便那旁人,是自己的家人。 阮窈很清楚这一点。 从广陵的冬,到洛阳的春,她也再没有去触及他的逆鳞,好似当真甘愿于此,再不做半丝他想。 然而此时此刻,或许是枕边人的温柔太过真切,也或许是彼此间爱欲缠绵久了,她竟生出几分本不该有的幻觉,下意识便说了真话。 裴璋闻言,出乎意料地没有出声,随后又起身,将烛火燃了起来。 见他眉目间难得露出一丝犹豫,阮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手指也不觉间攥紧了。 她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而是屏住呼吸等着。 “此事本该早些便告知于你。” 二人眼神交汇,裴璋似是顷刻间就读懂了她的意思。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缓声道:“你兄长……平安无事。我去岁着人将他送到了洛阳,而他则自行去了弘农郡。” 阮窈的心本就提到了嗓子眼,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下一刻,她也猛然意识到,裴璋并没有提及阿爹。 浓郁的喜悦才刚涌上来,紧接着又与悲伤紧紧交织在一起。像是某种不断奔波交替的潮水,时而涨起,又时而退敛,激得她浑身都在发颤。 裴璋揽过她,手掌抚着她的头发。 阮窈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那我阿爹……” 他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你父亲,是为国殉身。” 她眸中随之蒙上一层水雾,手不自觉把他的衣襟揪得更紧。 阮窈呆了一会儿,只觉得面颊上一阵发凉,仿佛人还在梦里似的,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裴璋用指腹为她揩去眼泪,一点一滴地擦,可这泪却像是擦不干净似的。 安慰人并非是他所擅长之事,裴璋顿了顿,微一蹙眉,竟然感到有几分无措。 “……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 他嗓音沉而缓,手臂抱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低低念诵:“死者已然解脱,生者不必悲切,也不该悲切。” 阮窈睫羽上还凝着泪,也丝毫听不进去他的这些话,愈发心口闷疼:“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你这般冷……静,”她抽噎了一下,又道:“我不是傻子,心中早有猜想和准备,但他不是别人,是我阿爹呀……” 见她哭得都有点抽了,裴璋不再劝,而是轻拍她的背心,助其顺气。 在他沉默以后,阮窈的眼泪反而慢慢停住了。她眼睛仍有些红,可没有再哭。 她正怅然地出着神,裴璋已经给她拭去泪痕,漆黑的眸光盯着她的眼,忽然问道:“倘若我死了,窈娘也会落泪吗?” 这话乍一听显得荒谬,可从他嘴里说出,语意似乎还颇有几分郑重,并不像胡诌。 阮窈垂下睫,声音闷闷的:“好端端,你为何会死……”她低声说着,蓦地想起了他身上的旧疾。 、 “是因为你的病吗?”她愣了愣,许是因为心绪颇为感伤,也未曾像往日一般敷衍他。 他的瞳孔里映着一丁点烛光,神色仍旧是沉静的,眸色却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是。” “你身世贵重,又有什么病这般难治?”阮窈缓缓说道。 她也不喜承认,可人与人之间,生来就是分成三六九等的。就如他的父亲一样,倘若是贫苦人家,兴许都熬不过三个月。便是自身还活着,家人也未见得肯好生照料。 裴璋温和地看着她,道:“并非是病,而是毒。” “毒?”阮窈惊诧万分,不由复述着他的话,错愕道:“谁能给你下毒?是……何氏的人?” 他微微摇头,嗓音平淡,语气仿佛就像在说着什么极寻常的话:“是……我父亲。” 阮窈愣了许久,像是被人施了某种咒术一般,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吐词清沉,又绝无可能会听错。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其中是否有何误会?”她下意识说道。 然而对上裴璋微带着冷意的眼,阮窈不禁也有些哑了声。 “那……为什么?你们不是父子吗?”她迟疑着,问了一句。 他唇角牵了牵,笑意却并不达眼底。 “父子……所谓父母之爱,归根究底,亦不过是为自身喜恶利益而生出的情绪。可为利而爱之深,也可为利而恨之切。” 阮窈看着他不说话,神情变得有些飘忽。 过了一会儿,她才拧起眉来,却并没有驳斥他。 裴璋揽着她的手指紧了紧,低声问询她道:“怎么不接着问了?你不该劝我‘血浓于水’吗?” 她却低低叹了口气,继而又扭过头去,闷声道:“你出身高贵,父子之间反目,是否为了掌权之事?” 话音一落,他深浓的眼睫颤了颤,没有否认。 阮窈一面同他说着,一面想起许多旧日的过往,不知为何,忽地生出一股倾诉欲来。 “我……与你不同,是个普通人。身为女子,我阿爹待我也谈不上多欢喜,打小便颇为忽视。阿兄他……很像阿爹,又是从前的嫡母所生,而我一个妾室的女儿,实在无法引来阿爹的重视。” 她用手指紧紧绞着自己袖缘上的刺绣,一遍又一遍,低低地说道:“阿娘则一直想再要一个孩子,却至今也未如愿……也幸好未如愿。如果阿娘再生个弟弟,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找我,等我。毕竟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儿总归是要嫁给旁人的,又怎能当作终生倚赖。” 裴璋沉默不语地听,眸里有幽暗的光微微动着,像是两块上好的黑玉石。 阮窈说了这样多,心里那股无奈反而更深,仰起脸注视着他。 这一家子,父不像父,以至于母不像母,人子也自然不像是人子了。 “……你所说的道理并没有错,这世间事就是如此,人也就是如此,即便是血缘之爱,也并不全然美好温暖。可人非木石,人心也总会有动摇和模糊的时候,不是除了黑就是白。我阿娘嫌我是个女儿,从前对我也并非时时刻刻都好,但这不能说明,她不爱我。” 第76章 “窈娘这是在劝解我吗?”裴璋语气含着几分柔,温温地看着她。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自顾自说了这样多的话,一时也有些懊恼起来,只觉着自己像个蠢人。 于是她避而不答,很快将话题扯了回去:“毒既能下,便不可解吗?” 阮窈眼下红痕未褪,眼尾仍沾着一丝泪渍,鼻尖也微微发着红,却显得一双眸子更为明澈了。 裴璋被她这样望着,又咀嚼着方才的那番话,原本沉寂的心湖像是被什么东西所拂了一下,泛起重重涟漪,引得心跳都仿佛骤然快了几下。 他须得做些什么,来消弭这股微妙的感觉。 于是他倾身去吻她的额头,又吻了吻她的鬓角。 “眼下还不可……但我会寻到法子的。” * 端容公主走入何砚所住的寝居时,被门外的侍者给拦了下来。 “公主怎的来了?”他脸色都不由发白,却还是强挤了一个笑,“驸马眼下……” “让开!”她紧绷着脸,胸口快速地起伏:“凭你也敢拦我?” 何砚不久前因家事而去了外郡,可回来洛阳以后竟连知会都没有知会她一声。 她腹中如今怀着他的骨肉,他们终究还是夫妻不是吗? 这侍者端容自然也识得,是何砚自小到大的贴身书童之一。可他好端端的为何要守在外头,可见有鬼。 眼见拦不住,书童眼珠一转,便想要提高嗓音呼喊,却被公主一把推开,随即又被她带来的下人而制住。 端容公主面色铁青,抚了抚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腹,三步并做二步地朝着卧房走去。 第64章 阿兄香消 屋内浓郁的暖香扑鼻涌来,熏得她不禁咳了几声,胃液也似是被这香气勾动着开始翻滚。 自有身孕以后,她就时常寝食不宁,莫要说是用膳了,便是嗅到味道都易恶心作呕。 端容公主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脚下步子更快。刚走到屏风前,便有一人也快步绕了出来。 何砚面颊微红,发髻还散着,外袍略显潦草地披在身上,神色却不慌不忙的。 “来仪?你——” “你什么时候回的洛阳?为何不告诉我就直接来了这里?”她脸色铁青,紧盯着他颈间那抹隐约红痕,声音冷如冰霜。 何砚见她连眼睛都微微泛着红,笑了笑,上前来揽她。“这不是忙于郊祀一事吗?原打算过两日就回去。倒是你,既有着身子,怎还来了这里?” 说话间,他暗暗扫了眼屏风后,伸手想将公主往外带。 然而端容并不言语,也不动。 曾几何时,何砚也常常这么温声哄她,自己本该是听惯了的。 去岁,二人自从因为他养外室的事动起手来,她便很久都不曾再听闻过他这般说话。或许她应当感到高兴,可眼下,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愈发冷沉,不断地往下坠。 端容一言不发,猛然挥开他的手,快步冲到榻前,想也不想就去掀床榻内侧略鼓起的被褥。 何砚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举,更想不到她早已察觉到不对,想要去阻拦,却已然迟了。 被褥之下,正藏着一个人。 眉目清秀的少年衣襟半落,墨发披散如瀑,神色惊惶而恐惧,眼角眉梢的春意却明晃晃的,仍未来得及褪去。 “滚下来。” 她一张苍白的脸陡然透出被激怒的红,胸口不断地起伏,连嘴唇都在发抖。 这人是跟随何砚多年的书童,她不会认错。 话音一落,他慌忙爬下来,跪在地砖上头也不敢抬。 眼见好事被撞破,何砚脸上挂不住,原本温和的笑也碎成了粉末,一丝一毫都不剩,面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去外面跪着。”不过区区几个字,她尾音也在竟发颤。 端容此刻直犯恶心,可又吐不出东西。她干呕了几声,难掩嫌恶,看也不愿看一眼跪着的人。 何砚盯着自己的书童,眉紧紧拧着,阴着脸正想要说什么,端容又咬牙切齿地道:“你不要忘了,明日是大祭之日!这里也不是何府,是祧庙外!” 她说着,连眼眶都气得通红。 自成婚以来,她不是不知他荒唐。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驸马竟能荒淫至此,连与书童都能行苟且之事! 如今断袖之好并非罕见,可她不是寻常女子,她本就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嫁了何砚,他凭什么能不知足,又凭什么能这般羞辱她? 自己的侍女……他的书童……他分明已经有了她,可一个不够,他偏要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是第十个! 端容浑身的血液都朝脑中涌去,很快连腹中也一阵一阵地抽痛。 侍从忌惮她处于盛怒中,原本不敢上前。直至见到公主死死扶住身后的桌边,几乎要站不住,才急急冲上来扶住她。 何砚刚受了她几句斥责,此刻见到这一幕,只是冷冷地瞧着,继而拂袖离去。 端容被扶着坐下,面颊褪去了所有血色,惨白一片,唯有眼眸里燃着两团怨毒的火。 “你去……” 她咬着牙交代下去了一句什么。 侍从听清楚她的话,神色一凛。 * 何砚大步走进来的时候,端容刚刚躺下。 他面色阴沉可怖,太阳穴上的青筋都鼓了出来。 “毒妇!” 这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凶恶与唾弃,却激得她猛地坐了起来,面庞陡然涨得通红。 “何砚!你好大的胆……” 他蓦地逼近了她,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说:“墨书四岁起便伴随我,他是我何府的人!我从前只当你娇纵蛮横,不曾想你竟能做出这样心如蛇蝎的事!” 端容脑中嗡的一声,气血翻滚,再开口时几乎破了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要说只是一个低贱的下人,即便是你何氏的人,也不过是萧氏的臣子!你在郊祀前行此等苟且之事,我杀了他已是留……啊!” 她话没有说完,就被何砚一把揪住了头发。她痛得失声大叫,连抽了几口凉气:“你放开……我明日必定要去向皇祖母告状!你放开!” 何砚胸中滚烫欲裂,太阳穴也凸凸地跳。 尚公主从来都并非是他所愿,倘若他有旁的嫡出兄弟,这骑虎难下的差事又怎会落到自己头上。 公主徒有美貌,却一味娇纵善妒,又仗着金枝玉叶的身份处处管制他。墨书一个时辰前还在他身边,不过是跪了半刻,死前连脸被被人划得稀烂。 何其毒也…… 他紧抓住指尖的长发,将床榻上的人生生扯到地上,狂怒中更是抬脚就踹上去。 “……啊!”端容摔得发蒙,头皮疼痛欲裂,紧接着又被何砚一脚踢中了腹部。 剧痛中她望见了眼前人猩红的眼,下意识开始哭喊求饶:“夫君……夫君!” …… 很快,似乎有许多人涌了进来,又围住了她。 可她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冷,痛得眼皮发颤,却睁不开。 端容想起了陪自己长大的宫女阿玫。当初迫她落胎后,自己又将她送到了乡下的庄子里。 她无意杀人,可过不了多久,阿玫还是病死了。 须臾之间,端容脑子里涌入无数回忆的碎屑,纷飞如雪点,将她的心带回了某个遥远的过去。 母妃死得早,许许多多个睡不着的夜,是阿玫伏在床榻旁唱歌给自己听,笑盈盈地连声唤着“公主”。 当真悔不当初。 为何要为了腹中的孩儿委曲求全,要是和离就好了……有冰凉凉的东西沿着面颊滑落,一颗又一颗。 与何砚之间的种种纠缠,真像是一场愚不可及的大梦,她如今想要追悔,怕是也来不及了。 * 阮窈悠悠转醒,天早已亮了多时。枕边人早就不在了,被褥用手摸上去,也只剩凉意。 “昼伏夜出……”她不禁嘀咕了一句。 侍者很快前来告知她,裴璋离开前的意思,是让阮窈白日便先行乘车回裴府。 她坐上马车后,还是忍不住去问车外的重风,疑惑道:“公子不是说,让我就在别苑等他回来吗?” 重风看起来,倒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告诉她说:“如今时局不算太平,想来公子还是不放心娘子一人在外……” 阮窈只能幽幽地叹气。 裴璋曾说过,他后悔当初去雍州未曾将自己带上,以至于她与重云遇险。而昨夜又发生了那样的事,能太平才是稀奇。 这些王公贵族手握重权,却未见得做多少好事,整日就知晓尸位素餐,行事当真腌臜卑劣,又哪有半分名门风骨。 别苑位于城外,虽说离洛阳城不算太远,马车行来还是难免颠簸。 阮窈睡不着,只是闭眼琢磨着昨夜与裴璋的谈话。 原来他并非先天不足,而是因为他父亲之故,才中了某种较为罕见的毒。她也实在忍不住去揣度,对于他母亲冯荑的际遇,裴璋又知晓多少? 第77章 他没有见过那些陈旧的纸张,可她却总觉着,裴璋知道的,并不会比自己少。 愈靠近城门,官道也愈发平坦。 忽然之间,车外猛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不断有人开始失声尖叫。 阮窈本在沉思着,蓦地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掀开车帘去看。 然而城门下的景象惊得她面色发白,手指也不自觉一颤。 一个浑身都燃着烈火的人,正在门下扭曲地晃动。许是被烧得万分痛苦,他一时并未倒下,反而在风中手舞足蹈,像是某种邪咒加身的血肉祭品。 惊骇不已的不止是行人,连守城的兵卫也呆住了。 等到他们用木桶装来水想要灭火的时候,那人已然快被烧作焦躯,早都倒在了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阮窈看得毛骨悚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去问重风。 他站在车下,面色也带着几分肃然,低声同她解释了两句。 原来连年战乱,民间逐渐兴起了某种信奉烈火的诡秘教派,认为借由火焰灼烧便可永登极乐。 只是白焱教的势力从前多是在北地活跃,如今不知怎的,竟也渗到了洛阳,愈发耸人听闻了。 阮窈沉默不语,缓缓又放下帘子。 数百年来,所有民间起义都与邪教脱不开干系。平民多数未曾读过书,倘若受人煽动,便成了白送性命的乌合之众。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因着出了这样的事,城门的防守陡然严密起来,进出的行人、马车,都须得经由兵卫细细查探,方可入内。 裴氏的马车却是例外,自是不需查的。 阮窈听着重风出示玉牌给守门的兵卫,又表明了自己身份特殊,兵卫也没有说什么,料想很快就会放行。 然而就在此时,忽地有脚步声大步靠近,直至停在车前。 “且慢……” 这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却又比从前多了几分整肃:“为防再出事,所有车驾都需查验,不得有例外!” 而阮窈从车外人开口说话的刹那间,便呆愣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她头顶像是炸了个惊雷,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不断地重重跳动着。 这声音是…… 阿兄! 第65章 冷情长记海棠开后 此话一出,旁人都听得一愣。 道理是这般说,但又有哪个不长眼的会真去查验裴家的马车。且这些高门世家怎会与人人喊杀的民间教派有干系,岂非是没事找事,平白得罪人。 “……这是裴氏的车驾……”方才接过玉牌的兵卫低声提醒他。 可阮淮丝毫不为所动。 他目光灼灼,紧盯住坠着的车帘,似是欲穿透沉黑布匹而看清车内景象。 马车还未驶近时,阮淮便在城楼上注意到了马车的制式。方才城下火起,他也分明瞧见车内坐着一抹玲珑身影。 若是寻常的裴家娘子,车下所随理应是女使才对。可这车架竟是由一名身手不凡的侍卫所护,且言止无不慎重冷凝,他无法不多留几分心。 “除去圣驾,其余人等不论身份几何,皆不可漏检。且难保会否有逮人混迹于平民中,倘若出现疏漏,谁又能为之负责……” 阮淮缓缓道来,语气不重,话里却含着若有若无的警告,一丝退意也不曾有。 重风面色渐渐沉下,紧抿起唇,冷眼盯着他。 “……无妨。” 车内人忽地出了声。 女子嗓音柔怯,仿佛还带着细微的笑意,瞬时便搅化了城门下冷凝如霜的氛围。 阮淮瞳孔急剧缩震,袖中的拳也猛然攥得死紧。 下一刻,阮窈抬手拉开车帘,目光随之与他对上。 她眼睫连连颤动,几乎都有些恍惚了。随后鼻尖无法自抑地发酸,嗓子里也像是哽了些什么,吐不出,可也咽不下。 眼见自己阿兄满面不可置信,神色接连变幻着,最终眼底很快就微微发红,阮窈却用指甲将自己的手掌掐得生疼,朝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她恨不得能立刻就跳下去,像幼时一般紧紧拥抱他,再嚎啕大哭一顿,向阿兄倾吐自己一直以来种种难以启齿的心事。 ……可她不能。 裴璋而今待她近乎温柔得溺人,可对她的看护却只比以往更为严密、谨慎。 那时他因着身处雍州,才将重云留在自己身边。可眼下她分明就在洛阳,他仍旧无法放心,连自小随身的侍卫也长留于她身边不说,还非得将她送回九曲斋不可。 阮窈从前逃了几回,又吃了这样多的苦头,当初指望略施小计便能脱身的念头,早就破灭了。 “重大哥,若换作是公子在这儿,想必亦不会多说些什么,我又何必自恃身份呢?”心念转动之间,她很快就竭力定住心神,唇边甚至还勾出了一抹温婉的笑意。 重风紧拧着眉,闻言只能无奈地道:“娘子说的是。” 阮窈这话看似是对着重风在说,实则字字句句皆是想要提醒阿兄,勿要轻言妄动。 她如今身陷樊笼,看似宠爱加身、身份贵重,实则一切都是裴璋所赐。他可伸手赐予,自然也可全然收回。 便像是此刻案几之上,被她插在瓶中的几枝海棠花。不论是开还是落,总要仰赖着东君主。 阮窈不明白阿兄为何会在这儿,更不知晓裴璋可否清楚、又可否察觉。 可她绝不会再冲动,更不会再去激怒他。 兵卫依例查视的时候,她轻轻放下车帘,衣袖却不慎扫过小几上的插花,瓷瓶就此摔得粉碎,瓶中插的海棠也散了一地。 “好生可惜……”阮窈叹惋,却并非是为了名贵的瓷瓶:“这复色海棠难得,好不容易才让人从杜氏那儿买到几株……” 重风知晓她素来喜爱花草,但凡是此类喜好,裴璋也从无不准的,便劝慰道:“娘子莫要伤心,届时再买就是。” 几名兵卫也听到了,继而对望一眼,目中隐约露出几分不以为意。 当真是个金尊玉贵的闲人,不久前才有人活生生自焚惨死,这娘子却一身闲情,在此为几枝花而烦忙…… 唯有阮淮眸光不断闪动,背脊像是绷紧的弓弦,直挺挺的。 乃至马车已然驶远了,逐渐变为再不可见的黑点,他仍是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 * 又过了两日,郊祀事毕,裴璋从祧庙回到九曲斋。 阮窈满心满脑都是自己的兄长,一见到他,眼皮就止不住地跳。 然而裴璋一切如常,且待她比从前更体贴入微了几分,似是什么异常也没有察觉到。 忐忑不安的同时,她也忍不住感到庆幸。 至少在他的掌控之下,她仍然为自己藏住了这一丁点秘密。就像是被深埋的花茎,却仍有一丝细弱的阳光穿透层层湿土而照进来。 她唯一能做的,是耐心的等。等待一个合适的因由,足够她将这丝稀薄的阳光变作万丈日光。 然后拨诸九幽,披云见日。 阮窈过往从不觉得,裴璋是一个喜爱叙谈之人。而这些曾经的认知,逐渐在二人愈发紧密长久的厮磨中逐渐消散。 他会抱着她,在春光下亲手陪她修剪花枝,再一束一束的插在瓷瓶里。有些时候,他也会同她说起自己的过往。 不论是母亲的早亡,还是他少时喜爱过的那只鹤,亦或是许多于他而言,不得不去肩负的责任,及不得不去做的事。 裴璋性情孤高,即使是在他的族人看来,也只觉得他令人无法亲近,敬畏多于爱是常事。然而朝野上下动荡不安,他深受陛下信重,又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学识才力,他们又不得不依赖着他,正如裴琪那次惹上祸事一般。 而裴璋与他父亲的关系,则更令阮窈感到莫名的不安。 她知道的越多,忍不住也开始后悔那夜与他的深谈。许是得知阿爹的死讯,她那时也不知为何,居然下意识地就出言劝解她。 如此不可对外人道的隐秘,愈发像是无形的绳索,使得他对自己更为亲近。 阮窈的唇瓣在与他亲吻,手指却在衣袖里攥得死紧。 两个人的发丝纠缠在一处,似乎此生就这样注定着要紧密相连,互相沉沦。 裴璋的书房很大。他有时在府中,白日就会让侍者将她送过去,陪伴他处理公务。 阮窈午膳后有着小睡的习惯,裴璋见她犯困,就抱着她去内间小睡。 久而久之,这间放着床榻的小暖阁像是成了阮窈专有的屋子。若她困了,便会自顾自爬上那张小榻。时日久了,裴璋偶尔不那么忙,竟也会破天荒地上床抱着她,陪她一同歇息。 重风无意间见到了一次,惊得愣在原地。 兴许像裴璋这样的人,大白日陪她午睡实在怪异,可阮窈却没有任何表情。总归他连白日宣淫都驾轻就熟,午歇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 第78章 陆九叙来拜访的时候,她正睡在书房的内间里。 裴璋与旁人谈话,并不会避讳于她。二人声音低缓,可书房安静,阮窈揉了揉眼,翻过身望着帐顶,仍是听得颇为清楚。 他们议着朝政之事,她则兴趣缺缺,撑着手坐起身。 这会儿是午后,内室窗帷坠着,有几丝光晕从缝隙中照入,映在白瓷瓶里插的几枝琼花上。 阮窈拿起杯盏,才咽了一口茶水,便听到陆九叙声音沉沉地道:“……端容公主怀着身孕,何砚居然能下此重手,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袖手旁观。” “不必着急,”裴璋语气平静:“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太后从前偏疼公主,却未必肯为此相逼令何氏偿命,且让他们多争……” 话音才落,只听“啪嚓”一声,似是瓷做的茶盏被人摔下,碎了一地。 二人谈话忽然被中断,陆九叙愣怔过后,意识到书房内还有旁人,顿时脸色难看起来。 裴璋则瞬时就明白过来,淡声对他说道:“无碍。” 他起身走入内间时,阮窈正蹲着身子,低头拾捡杯盏。 “仔细伤到手,”他温声说着,随后将她扶抱到榻旁坐下:“晚些让旁人来收拾就是。” 阮窈没有推开他,却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察觉到裴璋正细细凝视着自己,她眼睫颤了几颤,低低地垂着,仍是安静不语。 “窈娘,”他略显无奈地唤了她一声,“为何不理睬我?” 她一时失手摔了杯盏,料想是都听见了。 “陆郎君说得是真的吗?”阮窈仰起脸来,眸光愈发显得暗淡,“公主……是因为何驸马而死?” 裴璋点了点头,并没有要瞒她的意思,而是放缓了语气:“何砚与书童有染,公主盛怒之中处死书童,随后与何砚起了争执。” 他顿了顿,还是说道:“公主是因为流产而重伤不治。” 阮窈嘴唇动了动,面色不禁有些发白。 那时在建康,她瞧着何砚的样子,对公主也算是体贴依顺,谁想二人竟会结 出如今日这般惨烈的苦果。 端容公主与她交情并不深,虽说性子骄横了些,却算不上是坏人。她处死书童在先,可到底还怀着何砚的孩子,实在不该就这般死在自己丈夫的手下。 且书童一事倘若追根究底,何砚就无错吗?书童是个男子,依照公主的气性,怎么能忍下这口气。 阮窈目露不忍地望着裴璋。可他眸光微沉,漆黑的眼里仍旧瞧不出一丝喜怒。 不见怜悯,也不见愤慨,只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兴。 阮窈心里莫名一紧,低声问了句:“何砚……会死吗?” 裴璋打量着她的神色,也变得安静极了,慢慢说道:“眼下不会,但不久之后……”他略顿了顿,“会。” 她点点头,状似乖巧地任他抱着。裴璋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安抚她片刻后,便又出去处理事务了。 阮窈复又躺下,可这一回,却不论如何也无法再入睡。 “人死不能复生”,反反覆覆,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耳边回响、缭绕。 裴璋是废太子从前的伴读,自然也与公主是少时旧识。换作常人,怎么也该有两分扼腕。 可他平静无波的面孔就像是覆了一层坚硬的冷冰,丝毫无法为人所打破。 裴璋的冷情冷性,她当然知晓。然而阮窈呆呆地盯着窗下几枝洁白的琼花,还是渐渐攥紧了身上的薄被。 从崔临到裴岚,再到端容公主,乃至是他少时养过的狗,此人当真有半分作为人的感情和怜悯心吗…… 她与公主同为女子,但公主生就高贵,与自己并不能同日相语。可这般高贵的公主,却连惨死,都将要变为朝中党派相争的筹码。 而她自己身如浮萍,恐是哪日真死在这九曲斋中,也不会为人所知晓。 阮窈出神得久了,琼花的花瓣连同光晕混在一处,白得晃眼,莫名让她连眼睛都开始发涩。 * 复色海棠难得,上回买来的,除去回府那日被阮窈摔到地上的几枝,剩余的花也渐渐枯败了。 她同裴璋提了两句,过了一日,侍者便又从杜氏的花铺里端了整整十盆不同品类的海棠回来。 阮窈见了喜盈盈的,提着裙角上前依次摸了摸,又让人好生放去她存花的小院里,才跑回屋黏糊糊地贴着他道谢。 待裴璋走了,她便来到小院中,蹲下身子,直直盯着这一地的海棠。 暮春时节,正是海棠的盛花期。盆中叶片苍翠欲滴,粉花却开得层层叠叠,花瓣薄如轻纱。 很快,阮窈若无其事地取来花铲,一盆一盆的松土,同时暗中用手摸索着什么。 侍女只当她是爱极了花,也不去管她。 直至她这般查验到第九盆,仍是任何不同寻常的东西都没有发现。 阮窈的手都颤了颤,深吸一口气,又来到最后一盆海棠花前。 手指缓缓探入略显湿冷的泥土中,这一次,她终于摸到了像是布帛般的东西,极小一块。 她紧捏在掌中,一直到回了卧房,才避着人展开。 布帛上只写了六个字—— 杜氏花女,城楼。 第66章 嗔意“是在怪我这几夜未曾过来吗?…… 公主的薨逝,像是往本就混乱不堪的朝堂里泼了几罐滚烫的热油,轰隆一声炸开来。 在皇帝的授意下,门下省的官吏上奏,控诉驸马何砚残害皇家骨肉,罪同谋逆。且公主身怀有孕,此举更是罪加一等,绝不可轻纵。 然而素来与何氏亲厚的另一政党则据理抗辩,同样言之凿凿。 端容公主虽是皇族中人,可出嫁从夫,腹中胎儿理应先是何砚之子,再是皇族后裔。 即便是公主,也该以夫为尊,若是判处何砚谋逆,未免有悖于纲常。可在卫国,谋害子孙之罪仅需服劳役即可。 胡太后气急攻心,头风都被激得连发了好几日。可是公主已然没了,即便非逼得何砚偿命也是无济于事,反会与士族生出嫌隙来,一时也没有妄动。 就在此时,御史台却有官吏旧事重提,一言激起千重浪,直指当年废太子一案与何氏脱不开干系。 萧衡年过四十,废太子萧定本是他的长子。 萧定的母妃黎婕妤身子不好,因病故去的那一年,萧定亲自为母妃择办丧仪。 谁想他挑的陵寝竟被宫人告发风水有异,太子分明是借丧葬行巫蛊之事,诅咒萧衡。 太子因此事遭到废弃,萧衡为着黎婕妤,并未取他性命,而是任由废太子落发为僧,不知所踪。 太极殿内,帝王鬓发灰白,像是一夜间苍老了十岁,一动不动地坐着。 “当年……是朕错了吗?” 萧衡膝下唯有三子二女,如今尚在身边的,不过寥寥三人。 御史台此次奏告何氏,自然不是无凭无据,便连当年涉事的证人都送来了洛阳。 整座道观本有数十人,却于太子被废后悉数遭到灭口,独留下这一人。他当年因故归家,反而逃过一劫。 “陛下是九五之尊,秉政并无对错,皆是为公。”裴璋垂下眼,声音沉而清晰:“可陛下若有悔,如今欲补其过,犹未晚也。” 宫室华美而幽深,明丽的春光却无法透入半分,皆数被隔绝在殿外。 萧衡一言不发,目下挂着疲顿的青黑色。 再开口时,他声音轻的不再像是帝王,话中只透出几分萧索:“来仪……自出生起,便没了母妃。她是被母后养得娇纵了些,可朕对她的纵容也并不少。当日不舍令她嫁去边地,竟就此误了她的性命……” 话至此处,他神色陡然变得凌厉,目光寒意逼人:“朕若不能以血偿血,又何以告慰爱女芳魂。” “愿担陛下之忧。” 裴璋穿着朝服,沉肃的玄色削去了几分往日清雅,越显得他气质如华,像是一株风骨峭拔的松竹。 出宫路上,陆九叙正等在宫墙下,眉间隐约透着几分急躁。 “你这招未免太险,当初那道观无一人逃生,何来什么因故归家才逃过一劫之人。” 待二人一同出了宫,陆九叙嗓音压得极低,忍不住说道。 “那又如何。”裴璋侧目看了看他,并不恼怒,也毫无惧色。 太子被废已过去七年之久,所谓证人,自然是假的。可正因如此,无人能够证明何氏当年犯下的血案为真,就也同样不能证明他所寻来的道士为假。 陆九叙神色几度变幻,最后定定盯住他。 “你可想清楚了?当初太子被废,太后必定也曾插手。你就不怕被她寻到什么蛛丝马迹……” 裴璋闻言,只是寥寥一笑,却只显出几分漫不经心来。 “无妨。太后与何氏相互依存,本为一体。如今太后因公主之死生出心魔,何氏愈心焦,两方龃龉只会更重。” 第79章 他没有说的是,两方政派越为何砚的罪状争持不下,陛下就越无法忍受。纵使何氏在朝中盘根错节,令人不得不顾忌,可如今因着公主,陛下恐是宁可断腕,也定要治何砚一个死罪不可。 废太子之案,是一把分量沉重的尖刀。刀尖看似斩向何氏,却也同时斩在帝王的心上。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的确在赌,可他不会输。 * 裴璋回到九曲斋时,廊庑旁所植的修竹正被日光照得苍翠欲滴。 连着几日为朝事忙碌,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在去见阮窈之前,还是将一身肃色朝服给换了下来。 小院里,她斜倚在小榻上,眉眼安宁,呼吸轻浅,连裴璋俯身掖了下被子,她也没有发觉。 阮窈素来是鲜灵喜动的,在他看来,好似时时刻刻都在动着什么心思。到了睡着的时候,闭上眼反倒多了几分恬静,却仍像个没有完全长大的小姑娘。 见她睡得酣沉,他便也让人搬了座椅,坐在一旁,又取来文书,安安静静地翻看。 春末夏初是一年里难得不冷也不热的时节,日光轻暖,偶有几阵风,竹林便被吹得沙沙作响。 阮窈睁开眼,浑身都暖融融的。睡意未褪,她懒洋洋地伸懒腰,正想伸手拨一拨脑后微乱的发,就发现裴璋居然坐在不远处。 “来了怎的不喊我……”她愣了愣,撑着手坐起来。才睡醒不久,连嗓音都还带着迷蒙,语气竟莫名显得有些娇嗔的意思。 裴璋见了她的样子,眸里浮上一点黑幽笑意,“窈娘春睡在侧,秀色堪餐,我便连批点文书都要比往日快些,为何要去唤醒。” 察觉到他今日心情不错,阮窈顾不得因为这情话而羞赧,只是用沮丧的语气和他说起旁的事来:“海棠全被我养坏了……” 她当真十分委屈的模样,说完以后,又眼巴巴瞧着裴璋。 花草本该是最微末的事,然而他听了,竟将手中书册放下,又牵过她的手,把她带至放花的后院。 十盆海棠果然都有衰败之兆,裴璋见阮窈垂头丧气的,伸手给她把碎发绾到耳后,温声道:“不必低落,事恒则成,我陪你看看是何原因。” “那怎么好。”她的手被他牵着,还是不赞同地摇头:“公子一日万机,这几日忙得连夜里都没有闲暇,且我前些时都瞧见了,你如今服得药比从前还要多,若有这时间奉花,倒不如多养养身子才是……” 她弯弯绕绕说了一堆,脑子里在转着别的心思。 可裴璋听了,却微微敛眉,牵着她的手也紧了紧,低下眼看着她:“窈娘这是话有所指吗?” 阮窈被他漆黑的眼看得心里一颤,几乎觉着此人当真习过读心术之类的邪术。 可她不知晓自己哪里说错了,也无法回避他的眸光以免显得心虚,只能强忍紧张也望着裴璋。 正欲出声,他却忽地轻俯下身子,附着她的耳,低声问道:“是在怪我这几夜未曾过来吗?” 阮窈不由哑然。 她面色很快变得有些古怪,且实在弄不明白,他是从哪个字里面得出这个结论的。 裴璋见她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极轻地笑了一声,将她往屋子里带。 直到被他放在床榻上,阮窈恼怒地锤了一下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笑了笑,不说话,只是倾身去吻她。 她很快就被裴璋吻得呼吸大乱,身子也渐渐发起热来。 莲红裙裾层层叠叠堆下,像是院外积落的海棠花。慢慢的,她连罗袜也悄然松脱,却又将褪未褪,颤颤巍巍。 “方才想要说什么?”他微微抬头,用手指拂下她眼角的湿意,另一只手仍扶握着她的腰。 裴璋眸色湿润,眼底含着欲色。 她身体落不到实处,这浪潮也似乎永远都望不到尽头。 可对上这双眼,阮窈如何能再说下去,反倒想要求饶了。 * 裴琪自打破玉璧被责罚后,因着身上有伤,祠堂地砖又过于寒凉,卧床歇了好一阵子才逐渐恢复。 他是少不经事,可三夫人却并非不懂事的稚童,知晓裴琪能够平安归来与裴璋脱不开干系。 虽说都是裴氏的公子,可长房这位嫡长子自然与裴琪不同,于情于理,裴琪也该去九曲斋,亲自向兄长郑重致谢。 隔了将近一月,裴琪想起自己当日跪在地上,连族训都诵得结结巴巴,便止不住地羞恼万分。 裴氏如今的美名,皆在兄长身上,旁人便都显得暗淡。可他们分明有着相同的姓氏,骨子里也流着同一脉的血,若要让他自认不如兄长,岂不荒谬,他也是不可能服气的。 兄长不过是比他年长了几岁,且二人出身不同,自小所受的礼教也不同。 自己若有他的机缘,未必就会做得比他差。 那时他受了罚,兄长并未轻纵一分一毫,而后说得那番话,他语气越是平淡,裴琪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受辱。 只因兄长并非是像父亲与其他哥哥一般,爱之深,责之切。而是……觉得此事愚蠢、无趣,甚至还有几丝隐隐的不耐。 这些念头在心上回转,却无法对旁人言说,裴琪还是被母亲催促着来到九曲斋。 九曲斋很大,可侍者并不多,远远望去,只能看到院前的一大片修竹。 裴琪脸色阴沉,脚步也放得很慢。 不待他走近,忽地见到一名女使从九曲斋中走出来。她怀抱着一盆颜色鲜嫩的花,却并未走至竹林前,而是向着裴府侧门的方向而去。 裴璋不喜花,他们这些弟妹都是知晓的,九曲斋内以往也从不曾植花。 且从衣着来看,这女使所穿的并非是裴府下人的服制,反倒更像是……民间侍弄花草的匠人。 裴琪十分奇怪,不禁又侧目看了好几眼。 第67章 腿疾公子须得克制些…… 阮窈翻出布帛后,琢磨了一夜。 她小心翼翼和裴璋说,杜氏所栽的海棠与寻常花不同,可否将花行中的匠人请过来。天地万物皆有灵,也省得自己总是害性命。 他被她的话逗得笑了笑,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发。 匠人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子,有些怯生生的,话也不多。她在检查过海棠之后,施了些药,又告知阮窈应当如何养护。 她哪儿听得进去,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女子,随后又想方设法问了几句闲话,借以试探她。 许是阮窈目光过于灼灼,这花女越发手足无措,唯恐是自己得罪了居于裴府的贵人,连眼泪都快要落下来。 她无计可施,只能放了这女子回去。 布帛早被她烧了,可当她低眸凝视自己的手掌,似乎仍可以透过这片素白肌肤,得见那几个小小的字。 十日后,匠人还会再来一次。 而她也会继续等下去。 时气逐渐变热,裴璋父亲的病情却一直没有好转。 裴璋每日都会去平湖阁问安,然后再回九曲斋。 阮窈自从那夜知晓内情后,对于他的事,大多时都是缄默不言。父子反目至此,且裴璋面色和心情一直平静如常,本也不需要她去开解劝慰什么。 九曲斋的书房连接着庭院,几步之遥便可从游廊走到院子里。 午后微风骀荡,落雨如珠,雨滴将荷叶打得翻转,惊起一双绕荷的锦鲤。 阮窈被他抱着坐在廊下,本是在学琴的。可外头这会儿起了雨雾,使她忽地有些犯困,刚想喝两口茶水,才发觉杯子里已然空了。 她揉了揉眼,裴璋瞧见了,就将杯盏接了过去,想要起身去倒茶。 他原本端坐着,洁白的袍角直直垂下,掩住了双腿。然而杯盏握在手里,他却迟迟没有动,身子微不可见地颤了颤,脊背也绷得僵直。 “怎么了?”阮窈疑惑地看向他。 裴璋面色逐渐苍白如纸,他低下眼,望着自己的腿,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窈娘,去将重云和重风叫来。” 二人独处的时候,他素来不喜有旁人搅扰,不论是谁,都会被遣散去屋外。 她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不禁有些紧张地起身,下意识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必慌张。” 裴璋抬眸看着她,神色平静,话语里甚至还带着几丝安抚之意。 可他黑沉沉的眼却像是一池冷寂的古井,无端看得阮窈眼皮一跳。 “我的腿失去知觉了。”他轻声道。 * 裴璋身患顽疾多年,身边并不缺行医用药之人。而这一位徐姓医师也已跟随了他许久,常年都居于府旁侍奉。 回到卧房后,很快有人把徐医师请来,诊治他的腿。 医师听说了此事,面色也是十分难看,诊视一番后,紧皱着眉头说道:“公子此乃余毒未清,脉搏软滑无力,以至湿邪外侵,血凝畏寒,故而滞于下肢……” 第80章 他越说越晦涩,阮窈听得也有些云里雾里。她迷茫地抬起眼,刚好对上了重云同样露出几分迷茫的眼神。 裴璋却是听懂了,他垂下眸,淡声问道:“可还能恢复?” “属下不敢托大……”徐医师抹了把额上细汗:“若是以重药调服两个月,约有六成把握。若是施针……约莫要再高上两分,但处治过程极为痛苦。” “既如此,”他毫不犹疑地道:“施针即可。” 阮窈并不奇怪裴璋的选择,可紧攥着帕子的手还是抖了一下。 他当真是病得厉害,忽然便连行走都不能了。她掌中沁着层薄汗,心尖上有错愕,有不安,但更多的,却还是焦虑。 裴璋父亲给他所下的毒,倘若是等闲之物,凭他的手腕,又如何会这么多年都解不掉。今日是腿,若明日是手呢? 又或者是……阮窈克制不住脑子里的种种猜想。 时至今日,她也没有办法说,自己是真心诚意想要裴璋去死,可她更没有办法不为自身所担忧。 若他真死了,亦或是像他父亲那般无法自主,那自己……又会如何? 裴璋那继母到底有着名 分,即便丈夫故去,她仍是这座宅邸的女主人。可她形同禁脔,一旦被旁人揪出来,又哪里会落得到好处。 她被这些念头惹得焦心如焚,又听到医师说道:“还有一事,属下不得不说。” 见裴璋颔首,他又止了声,面上更是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察觉到徐医师暗暗看了她一眼以后,阮窈正犹豫着是否应当回避,裴璋却淡声道:“有话直说便可。” 他是不喜旁人言谈吞吞吐吐的,这话语气不重,医师却立刻就老实了,沉默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除此之外,公子脉象……略有肾精亏损之兆,因着公子身有旧疾,还须得细细补益才好,于房事上也需克制些,莫要恣欲……” 卧房实在安静,阮窈听得一清二楚,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脸色也迅速涨得通红。 裴璋待听清后,贯来深如寒潭的黑眸里也不禁闪过一丝错愕。 “……我知道了。”他嗓音平淡,也听不出什么起伏。 阮窈看过去的时候,他神色还算平静无波,可耳尖分明稍稍发着红。 二人视线相触,她立刻低下头去,只把乌黑的发顶留给他。 * 裴璋无法行走,连日常活动也需要人搀扶,自然耽误不得,医师当日便开始准备施针。 他想要人送阮窈回去,可她犹豫了一下,也想要知晓他究竟会怎么样。 裴璋倚着卧榻,发髻也散开来了,身上披着件霜白色的外袍,肤色透着不寻常的苍白,更显眉目清冷。 “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他温温然地道:“你若不愿回去,便去屋外等着就是。” 阮窈只好点点头:“好……”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沉,从午后到黄昏,再到暮色四合。整座九曲斋都静悄悄的,针落在地上也清晰可闻。 隔着扇门,卧房里有一些细微的响动,可她竖着耳朵去听,却连半句痛吟也没有听到。 起先是浓郁的药味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药味里又掺杂上了甜腥的血气,随着火针的青烟,被缓缓送至阮窈的鼻端。 徐医师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才从水里捞上来,轻薄的衣衫甚至被汗湿得黏在背上。 他擦去了汗,又长出一口气,从神色来看,似乎还算得上是较为顺利。 医师同重云重风二人交代了几句,又忙着开药方去了。 阮窈的腿脚坐得久了,有些麻。她正锤着腿,见重云走了过来,便小声问他:“公子还好吗?” 只见重云略犹豫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声道:“娘子……进去吧。” 她闻言有些疑惑,动了动唇:“是他让我进屋吗?” 连医师都这般疲惫,阮窈可以大略想见裴璋的模样。且施针过后,病人自然是需要静养的,兴许他如今神智都不清醒,为何会喊她入内…… “不是。”重云皱了皱眉,低下眼望着她,最终还是说了句:“若是你进去陪着,公子会好受一些。” 阮窈将信将疑地起身,放轻步子推开门。 房内已经被人拾整过,她没有瞧见血,可空气里还弥漫着腥味。 出乎她的意料,裴璋并未昏睡着,反倒仍倚坐在榻上。 他面色白的近乎透明,几缕墨发湿漉漉地黏着脸,嘴唇毫无血色。 走得近了,阮窈才看到他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眉目间沉着一股浓重的阴郁,像是夜里被雷雨所打湿的松竹,只显出沉甸甸的冷厉来。 “公子……”她小声唤他,顿了顿,又问了句:“痛不痛?” 这一次,裴璋也没有再像往常那般说无碍。 只是在阮窈出声之后,他眸光微微动了动,眉间的郁色也就此化去两分。 他没有出声,但阮窈能读懂他的神情。 她在榻旁坐下,刚过一会儿,就有侍者端了碗黑浓浓的汤药进来。 阮窈想要接过药喂他喝,裴璋却轻轻摇头,道:“不必。” 他嗓音嘶哑得厉害,再无往日半分清越。兴许手臂有些脱力了,他端起盛着药的碗时,手指颤了两下,可仍是没有半分犹豫,很快便咽下汤药。 瞧见他的发梢都黏在额上,阮窈下意识伸手,用帕子为他擦了两下,便听见裴璋低声道:“……梨汤。” 她怔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喝下药后,裴璋眉间含着浓重的倦乏,可仍用那双幽黑的眸子望着她。 阮窈忽地想明白了,心里却陡然一颤。 那时他们尚在建康,同样是他卧病,自己为了讨好他,像个傻子一般,大晚上去伙房寻食材和打火石烹制热梨汤。 自己在那个夜里,希望他能够记住她。 时移事迁,这陈旧而愚蠢的心愿穿透重重时光,在此时此刻对她做出了回应。 可如今的她,分明早已不需要了…… * 裴璋卧床歇息三日过后,双腿勉强恢复了觉知。虽说还没能复原如初,可到底也能缓些走动了。 他所中的毒并非出自卫国,而是与胡人有关。然而搜寻至今,也不过是查出几丝头绪,药方仍旧不知所踪。 因着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重云很快离开洛阳,亲自去边地寻访。 阮窈原以为,他从前连处理公文也喜爱让自己陪着,如今病得厉害,更该日日都让她过去才对。却不想裴璋这回病重,反倒并未再见她。 杜氏再来人的时候,阮窈看了一眼,显然不再是上回那名怯生生的小娘子。 外头正下着雨,这匠人戴了个兜帽,瞧不清楚面容,身形轮廓也显得有几分壮硕,可偏生一头黑发如云,更有几缕被雨水打湿,黏在外衣上。 阮窈只不过看了一眼,心跳就莫名变快,扑通扑通,不断地跳着。 她侧目看向身侧的侍女,柔声道:“这会儿在下雨,院子里潮得很,你去替我把海棠搬到屋子里吧……” 侍女应声下去了。 阮窈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攥住自己的裙边,然后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 就在此时,身前的匠人抬袖,将头上兜帽扯开了来,露出一张令她朝思暮想的面容。 “阿窈……” 第68章 又逃她承载不了这些 阮窈眼睛陡然瞪大,视线也很快变得模糊一片。 她用力眨了下眼,知晓自己不该哭,可眼泪仍是忍不住。 伸臂扑进兄长怀里的时候,她手指紧紧抓住阮淮的衣襟,像是一旦眨眼,眼前人便会消失不见似的。 二人来不及叙旧,他取出衣物披在她身上,又把门牌塞给她,低声道:“阿窈,你伪装成花匠,离开裴府!” 阮窈捏着门牌,抬手一把抹去泪水:“那你呢?” 阮淮身量在男子中不算高,为了扮作女子,甚至梳了个环髻,还敷了粉。 眼望着阿兄这幅滑稽模样,她眼眶却止不住地发酸。 “我自有法子能离开。”他略顿了顿,语速也更快了:“莫要担心。” 她并不矫情,迅速换好布料粗糙的青灰长衫,又重梳了辫子,脸蛋也有意抹上些灰土,打眼一看,便成了个不起眼的匠人。 阮窈想了想,又把兜帽戴好,在墙下抱了盆花,有意没有从正门离开,而是想从侧门出去。 后院里守着个侍女,原本持着笤帚正在洒扫,陡然见到有人走出,不免多看了几眼。 阮窈生得身量娇小,宽大的匠人长衫穿在身上,似是让那侍女觉着有几分眼熟,皱了皱眉。 “等——”侍女出声想要喊住她。 然而话还没说完,阮淮已经绕至她身后,接着抬手击在她后颈,侍女很快就软绵绵倒地。 阮窈一颗心跳得飞快,咽了咽喉咙,不禁暗自庆幸裴璋这病来得正是时候。若非重云离开洛阳,他身边抽不开人,重风兴许还会守在自己这院子里。 第81章 “我在城楼暗处等阿兄……”她不敢耽搁,手指将冷硬的门牌捏得很紧。 阮淮也深深看了她一眼。 “务必小心。” * 离日落还有许久,可天色阴霾得厉害,乌云沉沉压下,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潮湿的腥气。 平湖阁内烛火昏摇,因着二公子裴琛正在卧房内,旁的下人便退了下去,只守在外间。 裴琛如往常一般,亲手用篦子给父亲梳发。 裴筠尚未到天命之年,可因着久病,常年见不到日头,一头银发上像是结了层灰败的霜,前额和眼角布满皱纹。 梳完发后,有下人端上汤药,裴琛自然而然接过,试过温后,如往常一般用勺子喂给他。 可裴筠今日不知是怎么了,一直用那双凹陷的眼死死盯着他,嘴唇也不断颤着。 他眼珠瞪得很大,眼白里全是血丝,似乎竭力想要说什么,可最终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嘶嘶”声。 裴琛被父亲的眼神莫名瞪得有几分发毛。 与此同时,暗室骤然被窗外刺眼的光芒所照亮,雷声滚滚而下,仿佛劈得天地都为之震颤。 病榻上的人也像是被这雷声所震,本该瘫软无力的手臂居然猛地挥打了一下。 他全无防备,端的瓷碗脱手而落,“啪嚓”一声摔成好几块,黑色汤药也滴溅在裴筠手上。 裴琛起身想要喊人来擦洗,可紧接着,他望见父亲的动作,蓦地怔愣住。 榻上病得形容枯槁之人,正艰难万分地抬指,在被褥上一笔一笔地写着什么。 他手指不断颤抖,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急促,面色也愈发青紫可怖。 意识到父亲有话想要说,裴琛眉心紧拧,俯下身去,细细辨认被褥上歪歪斜斜的几个字。 一笔一划,皆是用手指蘸着汤药而写,像是一条条扭曲丑陋的长虫。 裴琛辨得十分费力,“毒为……伯……玉……仇?” 他疑惑不已,目光反复在这几个字中游移。 而裴筠见他不明白,眼珠几乎快要瞪得脱出眼眶,竭尽全力发出一连串声嘶力竭的咿咿呀呀。 裴琛眉头越皱越紧,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忽然之间,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 他想起这几年中,不论是自己还是母亲,来此探望,父亲神色都只显得木然。 唯有兄长来的时候,父亲每每极为躁动,纵使口不能言,也总是瞪大眼试图说什么,嘴唇接连不断地蠕动。 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兄长不论是对父亲而言,亦或是对整个裴氏来说,皆是被期许着厚望,自然与旁人不同。 可此时此刻,裴琛直直盯着这几个扭曲不清的字,喉间一阵发紧。 “父亲想说……”他嗓音有些嘶哑,但还是艰难地吐出后半句来:“你是被兄长所害?” 裴筠浑身都抖了一下,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声,目光死死盯着他,继而涌出两股浑浊的眼泪。 “不可能……”裴琛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拳头却逐渐攥得死紧。 他呆立了半晌,忽地伸手撕下那片被药汁浸透的布料,转身就大步向外跑。 李卉也正走到门口,险些被他撞着,不禁有些恼:“这般冒冒失失,规矩都不记得了?” 可裴琛处于极度的惊怒中,根本听不进去母亲的话,他手指掐着那片布帛,几乎快将布料攥进自己的掌心内。 跑出平湖阁,有几人正绕过花苑而来,与他恰巧迎面对上。 是裴璋,及才从泸州来到洛阳的叔父裴策。 裴璋的腿尚未完全恢复,走起来有着细微的跛。然而他面色平静如常,只是步子放得缓慢,半丝狼狈也不曾显出来,更不愿叫人搀扶。 见裴琛神色有异,举止也失了态,裴策不禁皱起眉,肃声问道:“何事如此惶急?”话音落后,他也注意到了这布帛,又说:“这是什么?” 他甚至未向二人行礼,只是握着拳,连眼眶都微微发红。 裴琛直直盯着自己素日最为景仰的兄长,忽然展开手里的布帛:“兄长,这是父亲方才亲手写的。” 杏仁色的底布上,横着一排七歪八扭的字,乍一看,像是出自某个不太识得字的乡野之人,滑稽得有些可笑。 裴璋看了裴琛一眼,然后垂眸,目光淡淡落在他手中展着的布上。 一旁的裴策比他们辈分都要高,见裴琛敢这般对自己不敬,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他看了侍从一眼,裴琛这时才回过神来,布帛却已经脱了手。 裴策阴着脸看向布上歪斜的字,先是紧皱眉头,随后瞳孔猛然缩了缩,面容登时一片铁青。 不同于裴琛,他不到十岁时,裴筠便病得再不能下床。而裴策与裴筠是亲生兄弟,未成婚前二人一同长大,自然熟悉极了这布上的字。 “这……”裴策面色乍青乍白,猛然抬眼直直盯住裴璋,话语里有着冰山欲碎般的寒意:“这是怎么回事?” 裴琛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从叔父的表情便得知他与自己想的一样。他顿时悲愤交加,嘶声道:“我不信!兄长平日最是讲求孝道……旁人都瞧不起我母亲,可兄长对我母亲从无半丝轻慢,又怎会害父亲?” 他也不知晓究竟是想为了裴璋辩解,还是想要出言慰藉自己,可到底年纪还小,说到一半又哭了起来,“可这些字的确是父亲用手指蘸着药写下来的……” 裴璋面色微沉,冷眼扫过这布帛,没有一丝慌乱,而是皱了皱眉。 还不待他开口,一名女子脚步急促地走上前,二话不说,抬手就是狠狠一耳光,用力之大,直把裴琛扇得偏过头去。 “你父亲卧病这么多年,神智早糊涂了!”李卉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一张姣好的面孔涨得通红:“你兄长是何人,难道你不清楚?你用这般荒诞的言论揣度你兄长,可对得起他多年来的照拂?” 裴琛被这耳光打得一愣,面颊眼见着就红肿起来。可他咬了咬牙,红着眼眶道:“母亲教训得是,可我是兄长的弟弟,更是父亲的儿……” “啪!” 李卉紧接着又是一掌,颤声喝止他:“给我住口!” “母亲何必如此,”裴璋劝阻了一声,漆黑的眸望着她,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然后微不可见地侧目看了重风一眼。 重风目光一凛,向他略一点头,身形一晃,人影便很快不见了。 裴策眼神如冷刀子般扫过这对母子,好一会儿都没有言语。 天色暗沉欲压,四周的空气也仿若凝滞了,像是一大摊化不开的浓墨。 不多时,又是一道惊雷劈下,预示着浓烈的风雨欲来。 裴策深思过后,沉声道:“此字若是误会,未免会使得伯玉身受谣言。兹事体大,你去将其他族老请过……” 话音还未落,平湖阁中蓦地响起一声惶然无措的哭喊—— “老爷薨了!” * 裴氏府规森严,为了对不同院落的下人加以分别,就连出入府的门牌制式都有所不同。 而九曲斋的门牌,府中自然无人不识。 阮窈心尖上总绷着一根急切的弦,可步子也不敢放得太快,以免显得自己与旁人不同。 除去坐马车出入府门的那几回,她的双脚也从未踏及过九曲斋以外的地。故而她并不识得 路,只能暗中随着两名看上去正要出府办事的女使,一同来到了府门前。 门前有把门的家仆,会细细查看门牌后,再予以放行。 阮窈递出门牌,指节情不自禁地蜷了蜷。 掌中一空的同时,她的心也莫名一揪,空空落落起来,仿佛失去了某些极度重要之物,继而蒙上淡淡的不祥之感。 家仆见此牌出于九曲斋,依例去查早些时的记档。 正在此时,一辆马车自府外驶来。 车夫亦是裴府中人,他向把门的家仆通报了一声:“四公子和三娘子回来了。” 见四周的下人一应俯身行礼,阮窈反应很快,连忙轻退了两步,也如他们一般,低眉顺眼地福下身去。 马车下的侍从侍奉着两人下车,听声音似乎总共有七八个人,脚步却分毫不乱。 直至听着他们过了门,把门的家仆才查到了记档,挥了挥手:“去吧。” 阮窈掌心满是湿滑的冷汗,高悬着的一颗心却渐渐松了开来。 她低声道过谢,脚下步履不停,眼看着就要跨过裴府的大门。 不远处的街景似乎近在咫尺,而自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洛阳城高耸的城楼。 不论是裴璋,还是谢应星,亦或是齐慎,这些过往于她而言已经太过沉重。她承载不了这些,更不愿承载这些,她只想好好的、像个寻常人一样,有所尊严的活着。 想至此处,阮窈眼中不由渗出热泪来。 她抬起脚,身后却忽地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慢着。” 第82章 第69章 发誓“我兄长不会娶你” 阮窈心里猛地一颤。 这是在叫她吗?可自己并不识得这个声音。 于是她没有回头,只拿眼睛紧紧盯着大门外,几乎快要忍不住想要拔足狂奔的冲动。 然而很快,她就被两名家仆拦下,斥她道:“你耳聋吗?四公子让你慢着……” 阮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头仍然萦绕上一股不祥之感。她只恨自己不能生出一双羽翼,身体却不得不转回去,继而把头压得更低,掩饰住眸中的惶急。 裴四公子走到她面前,随后,一道意味不明的凉凉目光由上至下,似乎在打量着她。 “你是花行的匠人?”他嗓音清润,听上去年岁并不算大。 “是。”阮窈低声应道。 她从未见过这裴四公子,甚至连此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晓。其实除去九曲斋中的人,旁人理应都不识得她的脸才对。 可即便如此,阮窈还是下意识地感到不安。 只听面前人忽地说道:“你把脸抬起来。” “是……”阮窈面色有些发白,但还是缓缓抬起头。 飘忽的雨丝逐渐变密,她望见一张眉目俊逸的面容,轮廓隐约与裴璋有两分相似,正皱眉望着她。 而令阮窈呆愣在原地的,却是此刻正立于四公子身侧的另一名华服贵女。 裴岚目露惊疑,显然也认出了阮窈,不由呼道:“是你……” “阿姐认识她?”裴琪听了,更觉得狐疑,紧盯着她,又问道:“你好大的胆子!莫要再想诓骗我,你究竟是谁?” 阮窈心里激灵了一下,察觉到他目光下敛,也下意识低头望去。 她方才换了外衣,但里衣仍是自己的。只是这外袍宽大,又因为走动而被积水沾湿,竟隐隐透出内里刺绣华巧的衣缘来。 花行匠人自不会身穿这样的里衣,这裴四也太过眼尖了! 他语气骤然变得严厉起来,四周仆从也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兄长如今正病着,若是有歹人蒙混进府……” 阮窈手心里出了一层冷汗,湿滑滑的。 她极为害怕九曲斋的人会追过来,若自己这回跑不掉,又被裴璋抓回去,兴许会像在山寺那时一样被关起来,再不得见天日。 “裴琪,这女子应当是九曲斋的人……”裴岚见他话语凌厉如刀,不由开口解释了一句。 “九曲斋怎会有女子?”裴琪一愣,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很快,他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一面打量阮窈的面孔,眸光也随之变得古怪起来。 她急得眼珠子直转,可她却没有任何法子,一但想到自己可能会被重新送回去,阮窈一咬牙,低声哀求裴岚:“裴娘子,我们曾见过的,你知晓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人,绝非是四公子所说的歹人。求你发发慈悲,让我走吧……” 她神态十分楚楚可怜,眉眼也低低垂着,哀切不已地望着裴氏姐弟。 裴岚没有说话,二人目光交汇了一下,裴琪渐渐醒过神来,眸中闪过一抹诡异的光亮,“去岁中秋,兄长因为一名女子而受了家法……是你?” 阮窈眼睁睁看着他目光忽然变得灼人,心猛地一紧。 紧接着,裴琪却笑了,唇角勾起一个极尽嘲讽的弧度。 “带她过来。”他话语里是掩不住的笑意。 裴岚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紧接着,阮窈两只手臂就被人给制住,大力迫着她重又往裴府里面走。 她仍未死心,一边竭力挣扎,一边不断向着裴琪和裴岚说好话。 裴岚看了她两眼,蹙起眉来。而裴琪恍若未闻,步伐更快了些。 眼见自己最后的希望都破灭了,而阮淮也不知道能不能脱险,阮窈心中生出一股悲愤,忍不住尖声哭骂起来。 她很快被堵了嘴,继而发现裴琪并未将她带往九曲斋。 有守在廊下的家仆上前向他报了什么,裴琪一挑眉,又半路转了道。 不多时,经过一片花苑后,阮窈浑身一僵,额上随之冒出冷汗。 她看到了裴璋。 他穿着一袭浅淡的青色长衫,正面容冷淡地立于廊下。 而他身侧围着许许多多的人,众人神色各异,似乎正在激烈地争执着什么,周围侍者则垂着头跪在地上,低低地哭着。 与此同时,裴璋也紧接着就望见了她。 他微微抬眼,眉目间随即闪过一抹错愕,目光牢牢凝滞在她身上。 阮窈与他四目相触的刹那,嘴唇就颤抖得厉害,一连打了好几个寒战。 裴璋黑沉沉的眸一点一点的冷下去,化为一柄森寒的剑,几乎是顷刻之间,就看透了她,也刺穿了她。 他们的到来搅扰了这场纷争,很快,所有人都止了声。形形色色的目光向她直直投过来,落在她的脸上、衣上、及被堵住的嘴上。 “这是何意……”在场之人面色本就十分难看,再瞧见裴琪忽然押了一名女子入内宅,个个眉头都紧皱了起来。 裴琪若有若无地看了裴璋一眼,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楚:“这便要问问九曲斋的人了……” 他抬高了嗓音,朗声说道:“这女子身份不明,又伪装为九曲斋送花的匠人,身上还带着门牌,正想从九曲斋离开裴府……如今朝堂正值多事之秋,焉知不是仇敌派来的细作?兄长,你可识得她吗?” 阮窈听得浑身的血都蹭蹭往脑子里涌。 这裴琪好生无耻! 裴岚既已出言,且她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何来细作之说,分明就是将她故意带到人前,好借她羞辱裴璋! 自己在九曲斋是个见不得光的人,本就没有任何身份。裴璋若出言维护她,便会名誉扫地,明日人人都知晓他在宅中囚了一名女子。 可若裴璋弃掉她……那她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阮窈眼睛变得通红,浓重的惧怕与不安像是没顶的潮水,将她整个人都浸透,令她几乎快要窒息。 “……送花?九曲斋中何时种花了?”一名年岁颇长的男子面色严肃,扫了她一眼,很快就冷声诘问裴璋:“这又是何缘故?” 很快,又有另一名族老紧蹙着眉打量她,转而也去问裴璋:“你可认识她?” 所有人都紧盯着他,而阮窈的嘴仍被堵着。 她甚至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不曾有。 裴璋却并未看向任何人,只是望着她。 朦暗的天色下,他宽大的青色外袍因风而鼓动,不似凡尘中人。然而因为这场雨,他袍上亦不可避免地沾上雨渍与泥点,污了贯来纤尘不染的衣。 他眸底晦暗不明,眉上有一片阴鸷的云沉沉压下。 阮窈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愤怒,有的只是深入骨髓的冷然。 眼泪无声无息地一滴滴滑下,她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四肢百骸无法承受这股寒意,甚至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她想要为自己尖声分辩,可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几声模糊难辨的呜咽。 “这等低微之人,怎会与伯玉扯上干系?定然是有霄小之辈混入,欲行不轨之事,恰好被抓了个正着。先将这女子拉下去就是,届时受了审自然一清二楚,也省得污了伯玉的名声。” 此话出自一名发丝银白的老妇人,她瞥了阮窈一眼,神色镇定自若,话语中的果决却不容人质疑。 阮窈不是傻子,自己若就此被带到人下,哪里又还有活路可言,这老妇眸中闪动的,分明是……雷霆般的杀意! 裴璋此人向来冷情,行事只以利益与理智为考量,相比起来自身白璧无瑕的名誉,她能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一场做不得数的男女欢情,就如浮云朝露,瞬息即逝,连一丝痕迹也不会留下。 阮窈恨得几乎快将自己的舌尖咬破。 她这一生,当真是不值极了。她若死了,裴璋仍旧是目无下尘、霁月光风的裴大公子,可自己却不得好死,连阿娘和阿兄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她挣得愈发剧烈,却眼看着就要被旁人往下拖。 “母亲且慢——”年岁颇长的男子面色阴冷,沉声道:“这女子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也该就在此地审问清楚,否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流言自古以来三人成虎,绝非是只字片语便可洗清。” 这对母子争执了两句,一直沉默不言的裴璋却开了口。 “不必审了。” 他垂下眼帘,嗓音沉而清晰,道:“她并非是混入府中的人,而是……我的人。” 裴璋话语声并不高,可对于在场的所有人来说,却与惊雷无异。 人人先是被惊到说不出话来,那名发丝银白的老妇更是愣愣地张开嘴,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阮窈此刻仍被两名家仆紧抓着,她发辫凌乱,穿着的外衫更是粗陋的使人不忍细看,便连在场的下人都不如。 第83章 而裴璋立于廊庑的石阶上,身影颀长而清瘦,端的是芝兰玉树,像是庭间挺拔的青松。 “请祖母和叔父放了她。” 说完后,他向着数位亲族俯身行了一礼,腿看着仍不太好,行动间总有几分缓慢。 无人再出声,四下安静的令她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地不断跳着。 一下比一下响,也一下比一下重。 阮窈愣在原地,甚至是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裴琪站得与她很近,忽然压低嗓音对她说道:“你不是想离开吗?” 他的话语里有着遮掩不住的恶意:“我兄长不会娶你,你知道的吧?你既然不愿留在这里,想必是被他看管强迫,才会出此下策想要逃。那么——你说实话就是。” 阮窈睫羽上还沾着湿润的泪,她扭头看去,只觉得这张与裴璋有两分神似的脸瞧着格外模糊。 “你去同我叔父说,说他胁迫于你、强逼于你。”裴琪的脸忽地有些涨红了,目光中更浮上一抹癫狂。 “我便放你走。”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发誓。” 第70章 分寸祸水 天色蒙着一层灰,檐下滴滴答答地响着,恍惚之间听来,像是珠玉碎了一地。 阮窈深吸一口气,湿凉的雨雾从鼻端向着五脏六腑弥散,令她神智愈发清凛。 她不再哭骂,甚至不再挣扎了,而是直直地盯着裴琪,一眨不眨。 接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裴琪扫了一眼仍在争议的众人,示意家仆放开她,并拿下了那团堵住她唇舌的织布。 重得了自由,阮窈想也不想,突然就跌跌撞撞朝着裴璋跑,似是一只受了惊吓的雀鸟,垂下的发丝飘散在脑后。 “拦住她!”旁人不曾想到这一幕,好几人都同时呼出声。 瞧见迅速围向自己的人影,阮窈下意识就往后瑟缩。很快,重风挺身挡在她面前,并未再让旁人碰到她。 她提着裙角,抬头对上裴璋黑幽幽的、毫无笑意的眼,背脊便是一凉。 可阮窈别无他选。 “公子!”她扑到他身前,伸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衫,竭力让自己显得楚楚可怜,湿漉漉的眼直直望着他。 那老妇人应当是裴璋的祖母,她连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见裴璋并未推开她,老妇人显是怒极气极,厉声呵斥他道:“你可明白你正在做什么?” 裴琪见阮窈直往裴璋怀里缩,立马知晓自己被骗了,脸上气得微微扭曲,眼神恨不得要剜了她,扬声说道:“祖母!这女子方才告诉我,她是身不由己,被兄长幽禁在九曲斋的……” 裴老夫人面色阴沉可怖,急声斥他道:“裴琪,慎言!” 可已经晚了。 他的话像是一颗巨石,猛然被人砸到水里,瞬时激起千重浪。 纵使形容狼狈,可只要不是目盲之人,任谁都瞧出阮窈生了张极貌美的脸。若要说她是贼人细作,又怎会这般容易就被府里下人压制得无法动弹,多数人实则是不相信的。 再者她本就是在逃出府之前才被裴琪抓回来,众人想及此处,俱是神色一变,再望向阮窈的时候,目光在窥察的同时,又带上了几分说不出的凝重。 裴璋一言不发地低下眼看她,疏秀的长眉皱起。 怀中人颤着身子,忍着惧怕,拼命想要贴紧他,一如过往的许多个曾经。他也早就将她这幅极为柔弱可怜的模样刻入了骨血里,即使合上眸,也仍在眼前挥之不去地接连浮现。 这幅身躯也曾多次诱得他沉湎,分明娇嫩如花茎,仿佛能轻而易举被碾碎,却又柔韧若丝,任凭他如何都不能折下她的脊骨。 或许再来千千万万次,她仍旧是要绞尽脑汁从他身边逃开的。 既如此…… “我从未这般说过!” 这个时候,阮窈忽地开口,嗓音娇怯而发颤:“我的性命当初是公子所救,自然也是公子的人,何来幽禁?我自知身份低微,也绝无他想,只要能留于公子身边侍奉便已心满意足……” 她这会儿并未再哭了,眼尾和鼻尖仍红红的,一张苍白的面孔像是沾着雨的梨花,只令人觉得万分柔弱。 话音未落,她又仰起脸去看裴璋,原本还带着警惕的目光很快转为祈求和依赖。 她才不会傻到相信裴琪! 事已至此,裴氏家主到底是裴璋,即便他并非是在哄骗她,可裴璋或是这裴老夫人若要杀自己,她哪里有活路! 何况裴琪显然心术不正,换作旁人兴许会将她送回九曲斋,但他分明是与自己兄长不对付,不过是想利用自己让裴璋颜面扫地罢了…… 阮窈抽噎了一下,将手中衣衫攥得更紧。 世家中人,最是看重所谓礼法与名誉,今日的事不论是何下场,她的存在都会就此变为裴璋的污点。自己这条命对于其他裴家人来说,也实在算不得什么,裴老夫人方才便想要人将她带下去。 然而她真的没有想到,她与裴璋彼此间是肉/欲之欢也好,是浮云朝露也罢,总归他宁可自毁这二十余年来省身克己的美名,也不愿看着她死。 他是她的锁,可她也不得不仰赖着他的庇护。 只要能活着……她总还能寻到旁的机会,也总还能拥有旁的可能。 一直冷眼旁观的裴策忽地冷笑出声:“伯玉,这位娘子,可是姓阮名窈?你那时从江南带回来的人,想必也就是她了。” 阮窈苍白着脸看了他一眼。 微沉的嗓音自她头顶响起:“是。” “你从泸州离开后,我便派人去查了她的来历。”裴策神色阴冷,“你为色相所迷,又如何能看清此女的真面目!她从前寄居于山寺,又和广陵王氏的嫡长子有一番纠葛,可这王生最后却被人用一支发簪害去性命!王生死后,这阮姓女子也在同时间失去踪迹,可见另有隐情……” 阮窈听得一个激灵,脸上所剩不多的血色更是褪得一干二净。 裴家人当真个个手眼通天,她那些见不得光的过往岂能瞒得住他们! 裴老夫人闻言,面色更是难看至极,盯着她的眸光渗出逼人寒意。 “此事与窈娘并无干系。”裴璋面容平静,缓声说道:“女子于乱世中本就艰难,还请叔父不要再为她加诸罪责。” 他顿了顿,又淡然说道:“今日事本是我之过,才致使诸位长辈为此烦忧。伯玉言行有愧于族训,自会去领罚。” 裴策闻言,没有说话,而是皱眉看向裴老夫人,意有所指地道:“即便如此,可布帛一事仍未 查明,兄长又薨逝得这般突然……” 提起不久前刚刚故去的裴筠,他话里有一丝哽咽。 裴筠病得太久,实则裴府每个人都早有预期,只是未曾想到会这样凑巧,更是为这张最后所留的布帛染上无法濯去的诡异血色。 裴老夫人面容疲惫,眼眶也红了,不无失望地看着裴璋。 阮窈心里一颤,这才知晓裴璋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却并不清楚众人所说的布帛是什么。 她下意识去瞧他的神色,可他眼底唯有一片沉黑,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 几名望上去皆是族老模样的人低声商议了半刻,其中也包含裴策。随后,他沉声将议出的决策公之于众:“布帛一事,终究是与伯玉相关。故而在未查清缘由前,家主之责将由我暂代。伯玉,你可有异议?” 裴璋仍是静静站在原处,任由风吹起他的外袍。 “伯玉领命。” * 阮窈再一次被带回九曲斋。 那名被阮淮打昏的侍女已醒,而阮淮却不见了踪迹。 直至她被锁进一个狭小的暗室,心里仍觉着一阵恍惚。 不久以前阿兄还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当真不是自己的幻觉吗? 日头许是已经西沉了,暗室里没有灯烛,四下皆是无穷无尽的黑,什么也看不到。 阮窈伸出手,五指动了动,沉浓的光影在她眼前略微起伏着,像是走进了一个昏黯的梦。 这只手……曾在今日握过阮淮,更握过那张冷硬的出入门牌。 而裴府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天上又一直在下雨,凭借阿兄的身手,脱身应当不是难事…… 她的目光在这片深浅不一的黑暗中无法凝聚,只能任由神思涣散。 这间暗室过往不知是作何用处,兴许就是堆放杂物,并没有可供她多走动几步的地方。她手脚都被锁上了链子,也不被允许再踏出去,任何需求都是在此完成。 起先她断断续续哭了一夜,只觉着自己很难再有法子可以逃出去了。而后伤心够了,阮窈只能呆呆坐着,回想许许多多自己的过往。 过了两日,忽然有人把她引上马车,接着,马车似是驶离了裴府。 手足上的锁链就像她的心脏一般,沉沉地下坠,无休无止,臆想也随之变得漫无边际。 第84章 自己的存在被裴氏中人所知晓了,而裴璋也被褫夺了权柄,她兴许没有办法再在九曲斋待下去。 前路漫漫,阮窈却并不知晓她会被带向何方。 * 裴筠早就是个废人,忽然能靠手指写下这些字,不得不令裴氏的每一个人都深觉心惊胆战。 不论是裴老夫人,亦或是二房与三房的人,自是都想要查清这件事。可裴筠忽来的气力如今想来,不过是回光反照。那日裴琛离开,下人再进屋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已然断了气。 医师道是窒息而亡,因着裴筠在此之前一直身染痨病,便是病发时身侧有人,也难以能救得他的性命。 人虽是去了,身后这些恩怨是非却无法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消散。 众人渐渐回过神,实则除去年少不经事且与裴筠最是亲近的裴琛,旁人大多觉得难以置信。 身为儿孙,倘若去弑杀父母,那何止能用罪责来论处,岂不是罔顾人伦、连禽兽也不如。何况裴璋自小到大行事从无错漏,便是对府中下人亦是宽仁有礼,是整个卫国当世无双的温文君子,不论如何也无法将其与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相连。 可这些字也着实古怪至极,知晓此事的人心头难免蒙上一层阴影,纵使无法给他定罪,更说不分明,却到底白壁有瑕,再与从前不同了。 裴琛一时冲动,将本该是宗族私隐的秘事不慎传扬出去,险些闹得人尽皆知,为此也遭受了严峻的家法。 而当日在场的人中,所有下人一应被裴策下令处理掉,至于宗族之内的人,则下了极其严密的告书,绝不可将此事泄露一分一毫。 然而阮窈的事,却不知究竟是何人说漏了嘴,很快便在整个洛阳城传得沸沸扬扬。 去岁中秋那会儿,坊间便有与裴大公子相关的风言风语,而后再无后续,时日久了,旁人自然觉着不过是谣传。而这一回又与上次不同,竟连这女子的名姓都为人所知,容貌更是恍如有人亲身见过一般,说得言之凿凿。 裴璋二十有六了,一直未曾婚娶,更不热衷于清谈宴饮等事,言行内敛,却并不缺少倾心于他的女子。如今这样的人竟在宅中藏娇,再不是从前不沾风月的清冷公子,引得许多文人鄙夷不屑,何氏甚至有郎君以不合礼法之名大做文章,以此来嗤笑他。 可这一切却更令人好奇,这名身世低微的美人究竟是什么模样的祸水。 裴璋因为在府中私藏女子这件事,于祠堂受了三日的跪刑。 他身子不好,腿疾更是尚未痊愈,这回族中人已然算是轻纵了些,否则哪是跪上几天便能了事的。 裴琛从前就曾对阮窈下过手,如今执掌着府中的权柄,很快又想了法子来逼劝着他除掉她。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族人,此生休戚与共。不论在内如何,对外都不能失了宗族的颜面。且裴璋对这样卑贱的女子动了真心,二人纠缠许久,他宁可不要自身的名声,也要护着她,足见此人已成了他的软肋。 而裴璋为她失去分寸,有一次便有二次,难免哪日会为美色晕了头,从而连累整个裴氏。 他理应尽早成婚,也理应另娶贤良淑德、足以与门第相匹配的贵女。 第71章 逃离“你可愿与我结百年之好?”…… 裴璋手中的权柄固然无法与裴氏分割开,但仍有不少人是仅听令于他。 如今他腿脚不好,不能不顾忌族人对她生起的杀意,故而也费了些心思,即使回不得九曲斋,也暗中安排好人,将阮窈先行送离了裴府。 吊唁之日,前来府中送殡的王孙士族不可枚数,大小车驾不下百余乘,浩浩荡荡,远看如蜿蜒的长蛇。 而裴璋受过罚后,这两日走动起来,就愈发艰难了。 如今正是初夏,他的双腿却与医师所说一般,不论何时用手触及,肤下皆是一片寒凉,仿佛与这具血肉割裂了开来,并不全然遵从他的意志。 庭院中的青石砖并非一片平整,裴璋步履从容地缓慢踏过,绝不肯显露半分狼狈。 然而砖缝间有着洼陷,他虽是留意到了,腿在屈伸时却忽地剧烈刺痛,步子便踉跄了一下,侍从跟在后面,眼明手快暗扶了扶。 这一幕恰被几名同样途经庭院的士族郎君所瞧见,其中不乏与裴氏政见相左之人,当即就与同行的友人低声说了些什么。 旁人不知晓旧疾之故,只当他是因女色而受到规训,连腿都被罚得走不利索,险些在父亲的奠礼当日失仪,当真有失风范。 他听见了这些闲言与轻嗤,却连眼帘也未掀,好似方才的事不曾发生过,只是神色平静地照 常离开。 恶意自人心暗处而起,并终生如影随形。世人往往热衷见到居高之人身败名裂,再嗤笑旁人原来与自身并无二样,仿佛如此一来,便不显得自身懦弱、卑劣。 故而美名自然为人所称羡,可倘若有了瑕玷,便也须得承受更多毁谤,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重风依例将搜寻得来的情报告知于他。 除去朝堂的事,他话语里颇有几分愠色,说是有女眷聚在一处,揪着帕子彼此探究阮姓女子究竟是何人,实在贻笑大方。 裴璋闻言只是略一颔首,便让他退下了。 宾客名义上是为吊唁而来,实则又有谁会真正关心无关之人的死活,都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着实是无趣至极,令人厌倦。 府内的治丧之礼结束后,道观中另外还要做渡化的法事。裴璋也依照叔父与祖母的意思,去到观中。 名为守孝,实则也是暗罚,令他在观里誊抄经书、反躬自省。 夜风徐来,到了灯深漏静之时,裴璋才将毫笔搁在木架上。 “去将她带过来。”他神色温和,语气也是平静的,好似半分怒意都没有。 重风却不知为何,心上莫名一紧。 * 阮窈被从裴府带来这座道观里,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总之都是关在狭小的暗室里,且此处还有她最为不喜的降真香,不仅不能使人心静,反而总令她生出一股想要纵火烧了此处的怒气。 然而这股心急火燎的躁怒,却在她见到裴璋之后,很快就像是被浇了盆雪水,熄得只剩几缕烟。 他只着了一袭素白的直身丧服,正温温然望着她,甚至笑了笑。 “窈娘,你过来。” 阮窈好些天没有见他了,在此之前,也预想过许多二人再见,他会如何训诫自己的景象,几乎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然而她没有想到,经过这样多的事,裴璋待她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温柔。 事出反常必有妖。 阮窈咬紧下唇,动作很慢,一步步走到他身前。 这间房似乎位于观里最深处,也不算大,有书案、也有供人歇息的床榻。而她走近了,才发觉裴璋腿上覆着厚实的绒毯,想来是腿疾仍未康复。 主子在服丧中,照看阮窈的那名侍女早给她换了衣衫,害怕惹得裴璋不悦。 她同样是一身素白的裙,发上几乎未戴簪钗,面孔在烛下如同蒙了层玲珑轻辉。 原是娇美无匹,只可惜眉眼间却噙着惶惑不安,额上也随之浸出细薄的汗。 裴璋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随后修长的手指动了几下,便轻巧解开了她手上的锁链。 他又凝思想了会儿:“窈娘,”他略微一顿,柔声道:“同我说一说,你脑海里与我有所关联的事。” 阮窈显见得一愣。 她本以为他会问询自己那日逃跑的事,可他为何只字不提? “公子……不曾生气吗?”她实在忍不住,问了句。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再怪你。”裴璋无声地笑了一下,目光里甚至有一丝无可奈何。 阮窈看了他一会儿,只好绞尽脑汁去思考他想要听些什么,然后编造出答案交给他。 烛火映着他如同黑玉的眼,她被盯得心里一颤,下意识避开视线,看向另一侧的墙。 墙下正燃着一座陶制百花灯。 这灯捏得像是一座仙山,有山海灵兽环抱于底。羽人则伸张双翼,骑坐在灯枝上,本是取自引渡亡魂羽化登仙之意。可羽人模糊不清的脸此时被烛火照着,分明像是一个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阮窈愈发感到莫名不安,嘴里干巴巴地说道:“……琅琊郡的中秋自是比不上洛阳热闹,满河的水灯……我们那时一同在水里放灯……” 裴璋薄唇轻抿,垂下眸,望着自己腿上的绒毯,忽然温声问了句:“你当时在灯里许的愿的是?” 她一时接不上话来,不由哑然了一下。到底是随意写的,如今隔了这样久,又怎能还记得…… 这幅神态落入裴璋眼里,他下一刻便反应过来,阮窈早已不再记得了。 记得的人唯有他一个。 裴璋本想开口告知她,可转念想想,时至今日,也再无所谓了。 第85章 “口渴吗?”他若无其事地将桌旁杯盏递给她。 阮窈心事重重,顺手接过了杯子。 他不再出声,而是颇为耐心地等着。 她低下眼,又坐了一会儿,下意识地便想捧起杯盏喝两口。然而还不等她张嘴,一股奇异的药香就随着牛乳的味道钻进鼻端里。 阮窈鼻子很灵,紧接着,她停了手,疑惑地去瞧杯子里的牛乳。 乳白的液体,与从前并无不同。 “怎么不喝了?”裴璋双眼漆黑如潭,长眉也微微一敛,缓声问她。 “这牛乳好似……”阮窈蹙起眉,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话语戛然而止。 见她这般灵敏,裴璋也轻轻一笑。 阮窈握住杯子的手不断发抖,温热的牛乳莫名烫灼得她十指都生疼,脸上顷刻间失了所有的血色。 她总算知晓为何裴璋似乎并不怪她,也不恼她,还温声细语要听她说二人间的过往。 这哪里是柔情,分明是某种祭奠! 阮窈惊惧交加,张了张嘴,死死盯着他,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不必害怕。”裴璋参透她心中所想,温温地说道:“我曾说过不会伤害你,自当信守诺言。这也并非是你想的毒药。” “那这是什么?”她并不相信,惊疑不定地脱口问道。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侧目望向窗下那座华美的陶灯,嗓音很平静:“……原本是会让你无法再行走的药。” 短短几个字,阮窈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可我如今腿脚不好,知晓这感觉极不好受,思来想去,并不舍得你也如此。”裴璋收回目光,慢慢凝视着她:“此药不过是会令人失去记忆而已。你将它喝下,从此后也不必再为往事痛苦。” “窈娘,”他的声音低柔,近乎像是情事时的诱引:“我会待你很好,你不相信我吗?” “没有记忆……便不再有心性可言,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又如何还是我?”阮窈血气快速上涌,悲愤地猛然站起身,杯盏里的牛乳也溅荡出来,沾到她的衣衫上。 她一气之下,原想将这杯子摔了。然而对上裴璋毫无半丝心软、淡漠的眼,她的头皮瞬时间麻了半边。 说她贪生怕死也好,没有出息也罢,自己眼下根本没有法子能与他对抗。裴璋说是不会杀她,可男人的话难道是什么免死金牌吗?更何况眼前这个男子根本与常人不同,他父亲去世不过十日,竟还有心思弄来这种邪性的药! 正如她所说,倘若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她又哪里还会是自己。且裴璋这样会惺惺作态,自己兴许到时候还会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阮窈红着眼睛,片刻间便想了许许多多光怪陆离的画面。 她绝不愿意去死,可若当真要那样活着,又比死要好上多少。 “公子……”阮窈强忍着心底的怨恨,伸出一双雪藕般的臂,颤抖着想去抱他。 “不要这样对我……”她有些无措,见裴璋并未推开自己,便用唇瓣试探地去吻他的脖颈,随后又去亲他的唇。 他太清楚该如何取悦她,可她却从未尝试去做过这些。 温热的气息很快蹭得他脖颈间到处都是,有些痒,又带着几分慌乱。 阮窈拼命地想要讨好他,双手却不知晓要往哪儿放,犹豫片刻后,又将小舌悄悄然往他口中送。 他们相伴数月,她不曾有过主动的时候。如今的求欢也显得生疏,很快便将自己忙出了一额头的细汗,面颊也愈发绯红。 裴璋理应感到讽刺。 二人身着孝衣,她脚上还带着锁链,窗下燃得是寓意往生的灯,书案则置了一摞经文。 而本该属于他的雀鸟,却笨拙而大胆地跨坐在他腿上,试图以欢情来引诱他,使他心软,使他动摇。 他闭了闭眼,没有回应她。一直乱动的柔软身躯,这时也蓦地安静了下来。 阮窈下颌尖尖,长睫不断地颤着。她双颊晕红,眼眸也湿漉 漉的,委屈至极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否则为什么……” 她嗓音柔婉可怜,心中却万分紧张地盯着他。 自己身上这幅锁链,约莫是特意寻人做的,磨制得十分精巧,且并无锁匙,易锁难解。她一定得找到法子,哄骗他将脚上这副也卸下来。 此刻已是夜半了,裴璋腿不好,这座道观的门墙算不得很高,只要她能离开这间屋子…… 阮窈一面说着,眸中很快氤氲起水雾,轻轻咬着下唇,大胆地伸出手。 衣袍交叠,她脸骤然发起烫。 不过是……面上正经罢了! 裴璋目光锁住她,眼中原本所含的警告之意在这只柔夷的摸索下,逐渐染上一层湿润的水色。 挑起欲念这件事,于她而言,似乎总是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 他眸中像是燃烧着一层暗火,手掌摩挲着她的腰,想要将她翻过身。 阮窈察觉到他的意图,声若蚊呐:“你不是有伤吗……不如让我……” 她眼眸亮盈盈的,甚至含着几分跃跃欲试。 “……好。”裴璋嗓音暗哑。 两个人呼吸急促,喘息清晰可闻。 她双臂撑在床榻上,细细的颈子朝后仰,可脚上的锁链却冰冰凉凉,不断轻擦着他,也令彼此无法酣畅。 “痛吗?”裴璋目光落在她脚踝上,伸手摩挲她莹白的足。 阮窈紧咬着下唇,不作声,一副受了许多欺负的样子。 他微微仰起头,眉头蹙着,面庞上是不掩饰的欲念。随后,裴璋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为她解下锁链。 阮窈眼眶发热,继而俯下身去亲他,也用披散的发丝掩住他的视线。 身体在激烈的相连,她的心也恍如快要跳出嗓子,手指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尝试着将散落在脚旁的锁链勾在自己手里。 她耳下所坠的一对细珠子,则随着腰肢的摇摆不断在烛光下晃动。 裴璋唇中溢出一声难耐的低吟,他望着这张离自己极近的美人面,忽地哑声说道:“窈娘可愿……与我结百年之好?” 母亲死得很早,而如今,父亲也离开了。 像是一场可笑的稽戏,连日以来的丧仪则更是。他并不后悔当年的举动,可心底也终究为此起了波澜。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凡人寿数实在短暂,谁又能留得住什么,不过是流光瞬息弹指间。而这一瞬间似痛又似快意的觉知,却并非是幻梦。 他不久前仔细考虑过,朝中之事也早已筹划好,只待一场东风,便可将何氏除掉。待这些琐事了结,二人未必要久居于洛阳。他可以带着阮窈离开,或可在江南新买一座宅子,再将自由交还于她。 能够安心与她齐眉相守,不必再两相离散,总归好过日复一日地在这场嘈杂混乱的修罗场中周旋下去。 假如何氏与太后不再是威胁,他也可安心卸下裴氏的担子,不再困桎于那些过往之中。 至于名分和婚事,他从前的确是万般不愿,可如今也悄然起了意。彼此若结发为夫妻,自该生死两不离,她也永远为他所有,只为他而盛放。 过往只觉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可与她在一处,长命百岁也是极好。 阮窈满心念着逃离,丝毫没有想过裴璋会冷不丁问起这句话。 嫁给他?她咀嚼着这三个字,连身体的欢愉都仿佛如潮水般褪去了。 人心并非木石,她不想承认,但心驰神摇也总是有的。此人皮囊生得极好,与他在一处,也不必再为生计所发愁,衣食住行皆是最上乘。 彼此朝夕相对这样久,在点点滴滴的眼泪和羞恼中,似乎也能揪出那么一丁点的甜。 她要为此留下来吗? 阮窈眼下微红,余光紧接着扫到了桌上的杯盏。 久久未等到她的回应,裴璋也不再追问,而是伸手扶着她的腰,更深地抵入。 何必要问,反倒是他着相了。 她若愿意当然很好,她若不愿,也逃不掉。 总归生杀予夺,皆在自己鼓掌之中。他不愿离散,他们就永不会离散。 除非……他死了。 裴璋眼底的水色越来越重,轮廓也逐渐紧绷。 感受到汹涌而来的热意,阮窈毫不犹豫,猛地抬手,将锁链套在他的右手腕上。 第72章 夜奔明月已经西沉,而她心自有一轮明…… 肉/身难舍难离,仍在缠绵无隙,彼此的神魂却相去甚远,如隔天渊。 紧接着,她又极快地将他左手也锁上。 然后阮窈撑着手,毫不留恋地爬起来。 裴璋几乎是猛地坐起身,面孔逐渐僵硬。这具躯体前一刻仍处于极乐中,转瞬又像是被人推入冰冷的深潭,周身的血也一寸一寸被冻住。 他缓慢抬起眼,直直盯着站在榻旁穿戴衣物的阮窈,眼神森寒。 第86章 “你还不明白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休想逃掉。只要你还活着,无论是天涯亦或海角,我都会把你带回来。若你死了,我就将你的尸骨从墓中挖出,交由方士。” “即便只是一缕残魂,也该被招回到我身侧。”他嗓音犹带着欲念退潮后的沙哑,却更令人不寒而栗。 裴璋双手被锁住了,腿也屈伸艰难。他不禁皱起眉,忍着痛楚正要下榻,方才还在系衣带的人却蓦地俯身,“咔嚓”一声轻响,他的足踝就此与床架锁在一处。 “不明白的人是你。”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腿侧缓缓往下淌,阮窈心中窝火,低声道:“难道就因为你出身高贵,我就活该低贱,活该被你搓捏……男欢女爱本是讲求彼此甘愿,是你自己没本事让我爱上,反倒还要为此幽禁我!” 她眼睛都气得有些发红,扭头看了一眼,又拿起那杯牛乳,反手端起逼他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换成是你,你愿意吗?该喝的人,分明是你!” 裴璋紧抿着唇,话语讥诮而阴冷:“窈娘如今是觉得我双腿废了,又罚守在此处,所以对你无计可施吗?” 他冷不丁抬袖一拂,二人争执之中,阮窈手里的杯盏一时没有拿稳,“啪嚓”一声摔得粉碎。 瓷器的碎裂在静夜里听来格外刺耳。 片刻后,居室的门被人轻轻叩动。 “公子?”重风犹疑的声音很快随之响起。 阮窈心跳得飞快,情急之下想也不想,倾身附上他的唇,拼命地吻他,以使他无法出声呼救。 下一刻,唇瓣上传来阵阵刺痛,继而有腥甜的味道滑入唇舌里,她不由痛得闷哼出声。 这亲吻带着肃杀与血气,而屋子里还弥漫着男女欢好过后的味道,着实古怪到了极点。 二人都未曾闭眼,阮窈几乎能够从裴璋眼里望见自己的脸。 黑沉沉的瞳仁近在咫尺,像是一坛死寂古井,而自己却在不知死活地搅动它。 叩门声仍在响着,她心念一转,一面恶狠狠地亲吻他,一面有意从唇中发出某些令人耳热的暧昧呻/吟。 果不其然,门外的叩门声戛然而止,很快就重归寂静。 她与他分开,抬袖擦去唇畔血渍,视线随之落在碎了一地的瓷块上。 要……杀了他吗? 阮窈飞快地在心里权衡,目露迟疑之色。 然而彼此目光相触,她对上眼前人疏秀的眉眼,无数过去便随 之被扯出来。 裴璋实在可恨…… 倘若那日在众人面前,他不肯认自己,不肯护自己……她一定会杀了他。 “不动手吗?”他顷刻间就读懂了她的犹豫,唇边掠过一丝冷冷的笑。 “寻不到解药,你早晚要死。”阮窈不知是在恼他还是恼自己,话音一落,就扭身吹灭烛灯,小心翼翼攀上另一侧墙上的窗。 道馆位于城中,不同于守卫重重的裴府,且重云早就离了洛阳,方才的声音也足够重风避退三舍。 再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不能不为之赌上性命。 阮窈浑身都是细汗,衣衫贴着脊骨,腿间更是一片黏湿。 跳下木窗的刹那,她依稀听见房里的人在唤她。 “窈娘……” 她恍若未闻,头也不回,一双眼眸光微动,比远处城楼上的灯火还要明亮三分。 深更半夜的道观并无人烟,这回兴许真是上天庇护,她翻下窗后还未走多远,就瞧见墙下堆着些柴火。 阮窈踩上柴堆,手脚并用爬上墙头,深吸一口气,就咬着牙朝下跳。 这院墙不算很高,她摔得闷哼一声,顾不得腿上的疼痛,爬起来就往城楼的方向狂奔。 那日出了事情,阿兄定然知道自己未能跑掉,且他在城中当值,只要人没有出事,就一定还在城楼附近…… 阮窈跑得呼吸急促,腿肚子上的筋一抽一抽地痛,时不时还要四处张望一下,唯恐裴璋的人会顷刻间就追上来。 她就像是一缕游魂,好几次都被他派来的黑白无常给强行拘回去。 眼见离城楼的灯火越来越近,猛然有一只手臂从暗巷里探出,紧紧锢住她的身子。 阮窈本就悬着一颗心,这下陡然被吓得魂不附体,下意识就死命挣扎起来,直至听见一声再熟悉不过的低呼。 “阿窈!” 她的心还在砰砰狂跳,身子已先一步软了下来:“阿兄……” 两双手紧紧相握,阮淮眼里有泪,而阮窈却没有再哭。 “阿兄为何会在这里?”她随他向着暗处走,嗓音压得很低,又因为喘息而急促。 阮淮拉着她,沉声道:“你与他的传闻如今洛阳城内人人皆知,他既去了道观为裴筠守灵,我猜测你也会随他出来……这才想趁夜潜进去查探一番。” “我们得离开了。” “阿娘尚在弘农郡——”阮淮说道。 阮窈早从裴璋那儿知晓阿娘平安无事,然而此刻再听阿兄亲口提起,仍觉得安慰。 “我不能去那儿,”她小声说:“裴璋很快就会去阿娘那里找我。” 阮淮眉头紧皱着,显然也想到了这件事。 “为今之计,只有先离开洛阳。”阮窈没有一丝犹豫,“阿兄可有马吗?” “随我来。” * 近年来战乱频繁,马匹损耗极重,连世家贵族出行也多以牛车为主。倘若没有阮淮,阮窈怕是连匹马都弄不到手。 他们都是北地长大的孩子,阮窈马术说不上多么精妙,总归是会骑的。 素白衣裙过于显眼,她披了件石绿色斗篷,二人牵马出城时,才发觉洛阳如今的守卫比之从前又要森严许多。 阮淮告诉她,因着端容公主之死,朝中党派之争也愈发尖锐。天子如今一心想要铲除何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偏生中间又隔着胡太后,怕是不久后,朝堂还会生出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民间又还有白焱教四处生事,整个卫国满目疮痍,如大厦将倾,摇摇欲坠。 洛阳城守备严苛不是一天两天了,阮淮也早有预料,提前备好了通牒。 时辰还这样早,他们却半刻也等不下去,即刻就想离开洛阳。 阮窈到底是名女子,按常理来说,本该是要叫人起疑的。好在阮淮与城楼的兵卫相熟,这才没人怀疑她的身份。 如常盘查过后,他们终于得以牵马出了城。 天色将明未明,空中仍能瞧见模糊的星月轮廓。 耿耿星河欲曙天。 她翻身上马,手指紧握住粗糙的缰绳,衫裙堆叠而落,素白如雪,像是散开的芙蓉花瓣。 随着马匹奔驰,城楼灯火的倒影在她身后不断流动着,时深时浅。夜风将她散落的鬓发绾起,并不凉,只带着城外草木与露水的湿气。 待马儿奔出几里外,阮窈不禁回首望向洛阳城。护城河微波粼粼,往事则在河中静静流淌,一重又一重。 “你可愿……与我结百年之好?” 这句话轻如梦呓,恍如是在叹息,随着夜风,飘曳着拂过她的耳。 他的真心,兴许比之自己所揣度的,的确要多上几分,可那又如何。 裴璋不知还能活多久,裴氏的人也容不得她。自己历经千难万苦,难道仅仅只是为了这样一颗不知何时就会变的心。 她的命运,理应握在她自己的掌中。往者不可鉴,来者犹可追。 明月已经西沉,而她心自有一轮明月。 * 阮窈离开得匆忙,窗子并未全然合上。 溶溶月华如水,透过窗缝,洒在地砖上。随着夜色不断流淌,月光也接连变幻着。 一室冷寂。 裴璋无法动弹,只能微低下眼,盯着这片恍如梦寐的光。 太白,白得几乎晃痛了他的眼。 他想要起身驱赶这片月光,然而回应他的,是一串近乎于欢快的锁链撞击声。 回首过往被她愚弄诓骗的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绝不会再犯。最终却是一再二,再而三,循环往复,以至于覆水难收。 今日她向自己求欢,是过往从不曾有过的。他在她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原来也并非是因为情好,而是一早就想要骗他解除锁链,再锁住他。 方才陷落在她的身体里,裴璋忽然觉得她说得也并没有错。她是由往日的一切所织造而成,倘若失了记忆,便只剩一身空皮囊而已。 所以他想到了成婚。他所拥有的一切,皆可拱手奉上,与她共享。那么即便他死了,有名分及自己给予的倚仗,任谁也无法将她怎么样。 可她头也不回,素白的身影也像是化作了月光,一瞬间便消融在他的眼前。 她曾同他说,这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事情。那他倒也想要问一问她,难道从始至终,她待自己就全然只有虚与委蛇,半丝真心也不曾生出过。 第87章 裴璋的指尖,忽然开始剧烈地发颤。左边胸膛的血肉中,有什么东西在狠狠地剜他,以至于心跳一下比一下沉,渐渐重如擂鼓。他面无表情,肺腑内却有灼热的潮水翻涌不息,紧紧拖着他不断往下坠。 耳旁除了心跳声,便什么也不再剩下了。而这股浓烈得令他几乎作呕的心潮,应当是恨意。 可他也更清楚—— 爱恨本是一体。 * 重风知晓阮窈与公子在一处,又不慎听见了本不该听的声音,吓得夜里再未靠近过那间小房。 直至天光大亮,他听见公子出声唤自己。推门进屋时,重风再一次被眼前这幕惊得脑袋发木。 裴璋衣衫不整,依靠着床榻而坐,墨发散乱地披在箭头,凌乱不堪。他面色惨白,隐隐透出一抹铁青,唇上还沾着惨淡的血迹。 重风没有办法将视线从他手足的锁链上移开。自己曾见过这对链子,分明应当在…… 他怔愣了一下,连忙蹲下身,伸手去将锁链除下来。 裴璋下榻的时候,因为腿脚僵痛,赤足踩到了地上的杯盏碎块,很快便有深红的血渗出来。 他恍若不觉,而是执笔写下亲笔信,然后封好递给重风。 “宅院里仅留三人即可,剩余之人,一应去搜捕她的行迹。” 第73章 疾苦梦中也是他的清冷声音 阮窈并非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娇娇女。 恰恰相反,对于流亡的艰辛,她早就品味过了。刻骨铭心,永不能忘。 出逃之前她心中当然也有所准备,然而跟随在裴璋身边这样久,自己已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日日都有人服侍,不必操心于生计琐事。如今日夜兼程,在驿站换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些苦头她只能死死咬牙忍下,身体却到底吃不消。 若是冬日倒还好一些,可现今时气渐热,她沿路伪装成男子,身上柔嫩的肌肤被粗布衣裳捂出好些痱子。 人在马上坐着,浑身都得用力,她双手双脚紧绷,连日下来,腰背和臀尤为痛,连双膝也因为颠簸而发红、肿胀。 阮淮从前一直在军中,比起阮窈自然要适应些。见到妹妹这样辛苦,他便提议去镇上想法子弄一辆车架,再简陋也不要紧,总好过叫她一直骑马。 阮窈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 今时不同往日了,犊车是舒适些,可车速太慢,远比不上骑马。如今不是贪图安逸的时候,他们离洛阳城尚不够远,也没有任何依仗,倘若再被抓回去,怕是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身体犹如火炙,她情绪也时常会难以抑制地大起大落,便是 林间的鸟叫和风声,也会使得她草木皆兵,警惕地四处张望。 逃出樊笼是她心之所向,可来路究竟在何处,她也没有办法说清楚。洛阳与弘农郡是决计不能再回去了,听闻霍逸如今驻守在雁门,无奈之下,她便生出想要去寻他的念头。 北域离洛阳较远,霍逸从前待她又有着些情意,然而时过境迁,这情分眼下还算不算数,阮窈也不知晓。 阮淮得知了她的想法,倒是颇为跃跃欲试。他本是军官出身,若是去了雁门,也能靠自身谋得一官半职,自然便能庇护妹妹。 有阿兄守在身边,多多少少令阮窈感到几分安心。二人互为依靠,她心里不好受的时候,就会同他说话,喋喋不休,且毫无顾忌。阮淮也会告诉她好些事,有时说起阿爹,彼此也是相对无言,只能强打起精神相互安慰几句。 他那时能留在洛阳,原也是受了四皇子萧寄的帮扶。兴许也是如此,才避开了裴氏的耳目,得以暗中打探到阮窈的消息。 得知阮淮与萧寄竟早就相识,阮窈愣了一下,想到了燕照园中曾打过交道的一位故人。 她随意问了一句,本也不作指望。 谁想阮淮很快答道:“是那位如娘子吗?四殿下待她很是爱护……贵嫔似乎曾想要为殿下另行赐婚,他也想法子拒绝了。” “是吗……”阮窈自言自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暮色苍茫,火堆熊熊烧着,她借着光亮蹲身在清溪旁净手。 溪水里倒映出一张灰扑扑的脸,发丝也蓬乱,瞧着竟有几分陌生,本该亮盈盈的眼也显得暗淡。于是她抬起手,慢慢揉了揉眼睛。 原来……当初裴璋不为瑟如所动,分明是她命好才对。萧寄怎么也是龙子凤孙,年纪还比裴璋小,又比他容易糊弄,哪像自己,真真是挤破头也要往火坑里跳。 阮窈对瑟如说不上嫉妒,只是她如今过得实在有些惨,懊恼之下总觉得旁人都是好的,想来想去,她也不愿再怪自己,只能把裴璋归作罪魁祸首。 “衣冠禽兽、有辱斯文、寡廉鲜耻……”她一面恨声骂,一面捡了颗石子,扑通一声扔进溪水里。 眼瞧着满池波光与回忆一齐被搅得稀碎,仿佛这样就可以将他从自己脑海里驱逐出去似的。 阮淮默默听着,也皱眉说道:“此人分明是名门世家的公子,行事竟这般阴毒。” 她听了只是冷笑:“阿兄不必对他们抱有任何幻想,裴璋并非是个例,连他父亲裴筠都是如此。裴璋母亲原是另有未婚夫的,裴筠强娶不说,后来还逼死了自己妻子,这对父子行为如出一辙,焉知不是血脉传承?” 此等隐秘,只怕裴家都没有几个人知晓,阮淮更是听得呆住了。 “他妻子因他而死,他倒仍好好地做着这家主,未过几年又娶了个继室……”阮窈嗤道:“当初既要强娶,就该随妻子一同去死才是,实在令人不齿。” 她又往溪水里砸了几颗石子,嘴上刻薄骂了好一会儿,心里才觉得舒坦些。 这些事放在从前,阮淮定是分毫不信,如今却一个字也不怀疑了。 “你失踪以后,齐家那郎君也再未定亲,还在暗中帮着母亲一起找你……” 阮窈怔愣了一下。 “……齐慎?”她嘴唇微张,眸中是不可置信的困惑。 阮淮也疑惑地看着她,点了点头,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震惊:“是他。” “我以为……”阮窈喃喃说着:“我以为他死了……”紧接着,她又咬牙切齿起来,怒声道:“骗子……不只是伪君子,还是个大骗子!” 阮淮实在不明白,又问了两句。阮窈向他解释着,眼眶却莫名有些发热。 她一直以为齐慎是因为自己才枉死,也因此恨上了裴璋。 恨他不将旁人的命当命,也恨他为了占有自己不择手段。 这股恨意长久以来,像是凝成了某种实质性的死结,缠在她的心口,令她如鲠在喉,吐不出,咽不下。 然后一朝知晓真相,她的心陡然变得有些空落。曾经的悲切化作烟尘消散了,随之而来的却并不是欢喜,而是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恼怒。 他总是这样,用各种法子吓唬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要么闭口不言,要么便诱哄她,总归就是想方设法要让自己顺服,要折了自己的脊骨。 他分明长着嘴,可这嘴真不如别要了。 阮窈红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一颗心最终还是沉沉落了回去。 “人没事就好。” 二人相识不算久,可齐慎一直待她很好,自己也曾是心甘情愿想要嫁给他,还一同商议过府宅的花苑应当如何修整。 想到此处,她又幽幽叹了口气。 篝火噼里啪啦地烧着,火光被风吹得摇摆明灭,映照出她眸中一抹莹亮水色,又极快地被她抬手擦去。 * 从洛阳到雁门,水远山长,中间还隔着邺城和晋阳等诸多城郡。 前路茫茫,颠沛之人又何止是他们,整个卫国远比她想象中更要支离破碎。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因为近年的战乱,愈是靠近北域,平民百姓反倒渐渐变少了。有法子的人早都举家南下,想要朝着洛阳迁移。 然而这样做的人并非少数,山匪流寇同样如此,甚至会集结在没有兵守的暗路上,借机杀人劫财。寻常人死在半途上再正常不过,又哪里有道理可言。 倘若家中有老弱病残,亦或是十分穷苦的人家,便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祈祷着边关将士能够早日退敌,好叫他们不必被迫离家、再遭磨难。 阮窈一直是男子打扮,不敢轻易露出真容。即便如此,她还是害怕会有探子,所以即使阮淮有银钱,他们也极少去寻正经住处,多是餐风宿雨,夜里也难有睡踏实时。 好不容易过了晋阳,他们来到距离雁门已经不太远的一个镇子上。阮淮想去采买些补给,阮窈便在不远处的官道旁等他。 谁想他再回来的时候,面色青白交加,难看得很。 “商铺冷冷清清,大多都关了……当铺倒还开着两家。”想起方才打听到的事,阮淮嗓子都有些发干。 阮窈敏锐地瞧出他的异样,小声问道:“怎么会这样?此处距离卫军不远,应当比晋阳繁盛些才对……” 第88章 阮淮拉着她想要离开,低声同她说:“旁人讲,镇子上原本有一户富庶人家,家中娘子常在镇子口施粥行善。然而……前几日涌入了一群穷凶极恶的难民……” 讲到此处,他也沉默了一下,连嗓音都微微作哑:“他们没有赶上施粥,又见那娘子衣饰上佳,便结伙去抢。混乱之中,那娘子……被人推倒在地,待官兵来得时候,已经被踩死了……” 阮窈沉默地听着,不知在想什么,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她身上的宽大衣袍无法掩住瘦弱身形,被风一吹,衣袖猎猎作响,像是某种古怪的哀鸣。 * 纵使连日赶路,身心俱疲,阮窈最为担心的事情却没有发生。 有一次午夜梦回,她睡得迷迷糊糊,却蓦地听见裴璋在唤她。 她不是什么贵女出身,名字是阿娘起的,取自窈妙之意,期望着她生得美好窈丽。可这样一个字,从他唇中说出,也莫名染上几分清冷,反倒削去了窈字本身的旖旎。 睡梦中听到这一声“窈娘”,语调像是霜雪初化,又似珠落玉盘,敲得她脑子都震了一下,嗡嗡直响。阮窈连忙爬起来,这才发觉不过是一场梦。 她再睡不着了,而阮淮也被她惊醒,二人索性简单拾整了一下,继续向着雁门赶。 卫国疆域辽阔,雁门并非是最北之地,却是南下最为重要的关隘。眼前的城楼自不比洛阳高大,青灰色的砖石大小不一,只显得古旧而厚重。 不久之前,刚有一队胡人进犯过临近的小城,雁门也因此军备森严。守在城下的兵卫神色冷肃,告知他们二人,如今想要过雁门,须得有晋阳所出的某种文牒,否则 绝不能通行。 战云弥漫,常人多是南下避难,又哪有自洛阳千里迢迢赶赴雁门的道理。若是本身就住在雁门的百姓,手中则另有能证明身份之物,也不会如他们一般被拦在外面。 眼见着已经到了城下却不能入内,阮窈急得双眉紧蹙,小声同兵卫说道:“这位大哥……我与霍小将军是旧识。你若不能放我进去,可否帮忙通传一声……” 可惜眼下她身上没有任何信物,眼见着天又快黑了,也不知霍逸什么时候才可能出入城楼,他们总不能就此等在这儿。 求人办事,总没有白得的道理,阮窈向着阮淮使了使眼色,他很快明白,随之掏出银钱,暗中想要递给这守门的兵卫。 “你们这是做什么?万万不可!”那兵卫想也不想就用手挡开,怒声斥道:“大敌当前,怎能行贿赂之事!若再如此就休怪我不留情!” 阮窈险些被他的怒斥吓到,只能先行退开。她的眼神与阮淮对上,他眉间也满是无奈:“早就听闻霍家两位将军治下极严,恐怕这些法子是行不通的。” 二人愁眉不解,才说了两句话,阮窈又被那兵卫给瞪着,便恼火地拉着阮淮再站远了些,直至望不见守门的人了,才开始小声商议后续要如何办。 雁门的夏夜比洛阳更为清爽,也不似江南,即便日头落了山,空气仍是湿黏黏的。 阮窈顺着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岭望出去,然后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们好不容易才从晋阳过来,难不成又要原路再回去?可她觉着自己的身体实在是到了极限,万分不愿再奔波了。 时辰已然不早,可这城门不知为何,灯火仍旧一片通明,似乎没有要关上的意思。 二人无计可施,正欲离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喊他们。 “小郎君、小郎君——” 这声音略显沙哑,音调压得很低,且带着浓重的乡音,听起来有些难以听辨,可阮窈还是听懂了。 她循声望过去,这才见着树下站着一个男子,正在向他们招手。 这一路奔波,她与阮淮都会有意避开旁人。一来是自己身份特殊,二来身处乱世,陌生人往往是最不能相信的。 阮淮显然与她想的一样,虽然瞧见这男子了,二人却都未曾回应,连脚步都没有向前迈一下。 男子看他们十分警惕,似乎也有些紧张了,小声说道:“我瞧见你们似是要进城——我这有多的文牒,”他颤颤巍巍向着他们走了两步,又摸出一卷文书一样的东西:“不贵的……” 阮窈仰起头,与阮淮快速对视了一眼。 阮淮对她微一点头,低声道:“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去瞧瞧。 “阿兄小心。” 倘若用银钱能够买到,那是再好不过,否则二人兴许真要掉头又回晋阳。阮窈清楚自己阿兄的身手,且这男子身量瘦小,瞧上去面黄肌瘦的,即便存了什么旁的心思,也不可能在阿兄手上讨到便宜。 眼见阮淮愈走愈远,阮窈紧紧盯着树下那男子手里的文书。 下一刻,她的头发猛然被人狠狠一扯,几乎被拽了个趔趄。随后,一只臭烘烘的手捂住她的口鼻,二话不说就把她往暗处拖。 第74章 花谢“世子何故会梦我……”…… 变故突如其来,阮窈只盯着阮淮,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后的异状。 阮淮紧接着发现她出事,立刻想来追,却被暗处跳出的两个男人拦住,几人很快动起手来。他不欲与他们缠斗,可来人持着匕首,下手凶残全无一丝顾忌。阮淮急于脱身去救阮窈,险些被刺伤。 阮窈被死命往后拖拽,头皮痛得几乎快要裂开。剧痛的撕扯下,她双腿疯了般地踢踏挣扎,手不断在袖袋里摸索,然后不管不顾就朝身后扎。 她下手又急又狠,慌乱中,更有两根手指握在刀上,皮肤随之被划出深深的破口。 拽着她的人毫无防备,根本没有料到她手中会有锐器。他猛一下被胡乱挥刺的匕首刺到右眼,随即痛得鬼哭狼嚎,哪里还顾得上去拖人。 阮窈一直被拖行,那人陡然松手,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蓦地摔坐在地上。 “这娘们……手上有刀!”男人捂着眼,声调已经痛得变了形,额上青筋不断抽搐着,另一只眼则紧紧盯住她,眼珠里全是怨毒和恨意。 他声嘶力竭地哭骂,本是想向同伴呼救,谁料另一头的两个人刚好被阮淮撂倒,匕首也被踢飞。 阮窈怕是连头发都被扯掉了一把,痛得直抽凉气。见这男人瞎了只眼,还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她想也不想,抬手对准他的腿根又是一刀。 猩红的血喷涌而出,眼前人叫得像是某种濒死的牲畜。 他们这一路也就弄到了这一把匕首,阮淮是个男子,身手也好,匕首自然由阮窈收着,平日就藏于袖口的暗袋里,危急时用来防身。 “阿窈!”阮淮慌促不已地冲上来,伸手扶起她:“你没事吧?” “我没事……” 重伤的男人跌坐在地,脸上涕泪直流,捂住眼睛的指缝里全是猩红的血,嘴里却还在口齿模糊地骂着什么。 方才一顿揪扯,他衣襟里滑出半根不知是簪还是钗的东西。阮窈一眼就瞧出是女子首饰,尖端还凝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她冷冷看了他一眼,手臂高高举起。 可这一次,短匕却被阮淮给阻住。 他浓眉紧皱,目光闪动了几下,然后缓缓摇头:“我去将他们绑起来,押送去城门下。” “我们哪儿有绳子?”阮窈很快就说道。 这几个人里应外合,显然早就盯上了她,才以卖文牒为诱饵骗他们。 男子大约就是杀了了事,而女人却可以卖去别处,所以二话不说就要把自己往暗处拖。她怀疑这群人在这附近还有接应的同伙,若非自己有锐器,只怕已经着了道。 阮淮把瞎了一只眼的男人拖到后面,与另外两个同伙扔在一处。而最初那个身形瘦弱的男子却早就不见了,许是趁乱跑去了别处。 那两人见到同伴浑身是血的惨状,霎时间面色惨白,连声求饶。 “我与你并非好欺负的人,可差一点就吃了大亏,若是寻常百姓,哪有还手之力……他们定然不是头一回这样害人,即便杀了也是为民除害。”方才被撕扯的头皮火辣辣地痛,阮窈把匕首捏得很紧,心中仍想着那支染了血的发簪。 阮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他小妹幼时曾因爬树被母亲责罚过好些次,凡事都有自己的想法,就连夫婿也要自己挑,从来就不是个胆小的女子。 然而此时此刻,她纤细的手指紧攥着染血的匕首,话里满是浓浓肃杀之气,仍是令他感到几分陌生。 这几个人虽是亡命之徒,该不该死,却并不应当由他们来裁决。 阮窈迎上阿兄的目光,心里不由一颤。 他眼眸流露着不赞同,这一瞬间,仿佛是在看向一个陌生的人。 头皮和手指上尖锐的疼痛让她止不住的焦躁,心里的委屈也骤然被放大了。 她怎会不明白,阿兄这是诧异她太过狠心。 阮窈没有再出声。她垂下眼,眼前缓缓浮起一双黑沉的眸。这双眼睛里还带着一抹幽幽笑意,与其说是愉悦,更像是某种称许。 第89章 倘若在这里的人换作是裴璋,兴许…… 她被这莫名其妙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带着又生出几分恼怒来。好不容易逃出来了,难道自己脑子是有哪根筋搭错了不成,好端端地想他做什么。 阮淮俯身,扯下这几人身上的衣带,再依次捆缚双手。 阮窈嫌弃他们太脏,正想往后退,离她最近的男人忽然暴起,猛地扑向她,手里不知藏了多久的尖石死死逼抵在她的颈上。 “放我们走!”男人恶狠狠道:“否则就同归于尽!我杀不了她也要毁了她的脸!” 男女力 量悬殊过大,这些人又瞧出二人关系匪浅,逮着机会便捡软柿子捏,哪里肯束手就擒。 脖子被这石块抵住,阮窈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你先松开……我们放了你们就是。” 阮淮脸上说不清是懊恼还是愤怒,咬着牙又将那两人手上的缚带解开。 瞎眼男人瘫坐在地,另一人则神色警惕地朝后退,却并不急着离开。 阮窈颈间的尖石块没有半分要放下的样子,身后人反倒又迫着她朝另一侧的暗路走。 阮淮几次想要接近,那男人手下就发了狠,在她肤上划出一道血印。 眼见自己阿兄眼眶都急得发红,她咬紧牙关,脑中飞速思索脱身之法。 “你废了我一个兄弟,我本该杀了你……”男人的手臂把她拽得生疼,狞笑时,臭烘烘的热气就喷在她脸颊上:“看在你长得美,我——” 他低声恫吓阮窈。 与此同时,她忽觉眼前有寒光闪过,随后是一声“噗嗤”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穿透了。 温热的血溅射在阮窈的脖颈上,抵着她的石块也滚落在地,身后之人轰然倒下,再无声息。 她腿脚一软,也瘫坐在地上。 马蹄声由远及近,踏过尘土奔腾而来。紧接着,一道人影一跃而下,转瞬就站在她面前。 马速远比人腿快,不等阮淮赶上前去,就见到阮窈已经被来人打横抱起。 “放下我妹妹!”他脸色铁青,拳头也握紧了。 阮窈仰起脸望着来人,却忽然笑了出来:“阿兄,没事的……” 许是自己瞧上去过于凄惨,霍逸长眉紧皱,沉着脸端详过她的伤口,又确认她无事后,眸里才慢慢溢出一抹笑意。 “窈窈……”他低声唤她的名字,眼眸像是透亮的黑玉,一丝藏不住的欢喜从中掠过:“是我又在做梦吗?” 他们许久未曾见过了。 霍逸一袭玄色骑装,星眸深目,许是比从前更削瘦了,外在的锋芒也逐渐敛去,眉宇间更添了股因征战而堆积起来的凌厉。 “又?”她反应过来,只觉得好笑,眼眶不知怎的,却微微发着热:“世子何故会梦我……” 他沉默了片刻,忽地低下头,深浓的目光盯住她:“你怎么会来雁门?是来寻我……” 话还未说完,霍逸仿佛已经有了答案,也不需要她回答,而是忽地笑了起来。 “随我回去再慢慢说吧。” 她闻言便想要下去,又将阮淮引见给他:“世子,那是我阿兄……” “回府仍有些距离,我带了多的马。”霍逸朝他微一颔首,算是招呼。 而阮淮瞧见阮窈与眼前的男子行迹亲密,不免目露惊疑,并不知晓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刚投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便听到霍逸低声问道:“还能走吗?不如与我一骑……可以吗?” 阮窈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本就是为了投奔于他。眼下瞧着他仍然牵挂着自己,她心底也涌起一股股暖流,遂点了点头。 她被霍逸抱上他的马。 马匹很快向城门的方向奔去,阮窈这才发现他手下的兵马都等在半里外,且有人正要去抓捕方才挟持她的人。 好在她整个人都被披风裹着,霍逸也并未停留,而是直接驾马带着她穿过城楼。 阮窈仰头望着楼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忽然感到一阵困倦,身子也缩了缩。 他察觉到了,臂膀将她环得更紧。 * 海棠花的时节早已过了。 九曲斋中只剩下苍翠的修竹,每有凉风拂过,窗外绿影摇曳,簌簌沙沙,愈发显得这座宅院寂若无人。 重风等在书房外,目光随之滑向从前阮窈所住的那间屋子。 自从她离开后,公子便不许任何人再入内了。房中与院子里的所有陈设,也还与往常一般,不曾动过。 公子如今腿脚不好,父亲也故去得突然,身上还缠着不少流言,重风最初以为,他会因为阮窈的事而受到重挫。 可除去那日清晨,他将所有人马都派出去搜寻消息以外,便不再有什么异常。所有情绪都被沉沉敛进任谁也无法触及的深处,像是一潭无波无澜的死水。 重云的归来,算是唯一的好消息。 为了探求解药,府里一直有人手安插在胡夏的都城。如今有了些音信,重云也总算亲自带回了一方汤剂。 可惜徐医师察验过后,说这方剂并不完全,总还是缺失了几味药,眼下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先将就着。 这般连日调养下来,裴璋的腿也勉强恢复了几分,不似先前连行走也困难。 重风直等到徐医师出来,才走进房中。 裴璋在书案后提笔写着什么,见他进来,面色仍是十分平静。 “是寻到人了吗?” 重风便如实答道:“晋阳的驿站有消息传回,说是阮娘子与另外一名男子曾在站内换马。只是书信往来需要时日,此刻人恐怕已经过了雁门。” 他闻言,手中的笔杆微不可见地一顿。 “我知晓了。” 重风又等了一会儿,见裴璋并无其他要吩咐的,便行礼退下了。 这封讨伐何氏的呈折,直写到暮色四合方才完成。他将书案上的物件拾整好,又细细封好折子,才起身出了书房。 月色幽微,裴璋走过最南侧的那间小院时,耳旁总是依稀听见有什么声音传来。可他脚步顿了顿,又发现只是风声,不过须臾,便再不闻了。 走入院落里,地上疏疏落落摆着数个花盆,原本栽植的是海棠花。如今没有人侍弄,已经枯黄地瞧不出原样。 裴璋凝视了一会儿这些花,又缓步走入屋里。 熟悉的某种气味随着夜风扑面而来,沾了他满身。房间里四处都摆着些小玩意,没有什么章法可言。仍是令他看一眼,就止不住地想要皱眉。 窗下本该有一只轻巧的插花瓶,过了这样久,水也干了,花枝也枯缩成轻飘飘的一丁点。许是窗子没有关,这插花瓶正碎在地上,无人收拾。 裴璋俯身去拾捡碎片,夜里没有燃灯烛,不经意间,手指就被碎瓷片划出一道破口。 细细的血渍从伤口里渗出,他垂眸看着,眼前浮出的,却是那日她唇瓣上的殷红。 晋阳……雁门…… 他当然知道在那里的人是谁。 裴璋心中忽地生出密密麻麻的钝痛,又泛着苦涩,呼啸着要将他撕碎。他忍不住想要抬手,去紧紧按下这股汹涌的暗流,却使得指尖上的伤口又多渗出几丝血。 他缓缓闭了闭眼,安静地望着一地零碎的瓷片,手指在袖中紧握成拳。 第75章 战乱“还请陛下允我北上平叛。”…… 盛夏时节,皇宫御池里的芙蕖荷盘叠翠,开得正好。阳光洒在叶片上,每有风过,便是满池碎金摇曳。 “你叔父前日专程进宫,乃是为着你与魏氏女结亲一事。”萧衡目光盯着棋盘,缓缓将手中白子落下:“这魏氏女朕曾见过几回,才貌品性不失为良配。” 坐于帝王对面之人着了身黛绿长衫,指中正拈着一枚黑子。 裴璋闻言略一皱眉,落棋之后才答道:“臣多病之躯,亦不知寿数几何,不敢误了魏娘子。” 见他答得毫不犹疑,萧衡也失笑道:“亲事本该听从父母之言,你若当真不近任何女子,倒也罢了。可如今你与阮氏女的逸闻人尽皆知,不论是你叔父还是祖母,都未见得肯罢休。” 过去是暗违,可有了阮窈后,裴璋的不愿便愈发成了忤逆。眼下她又不知所踪,于裴氏而言,最好的法子就是为他另择一名贵女为妻。 纵使还需丁忧三年,可若先行换了庚帖,过往的流言自能不攻而破,众人的视线也会转而落在魏氏女身上。 “是伯玉之过。”裴璋低眸盯着错综复杂的棋局,眉间也掠过一丝无奈。 萧衡摇了摇头,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有宫人匆匆上前,急急跪伏于阶下: “陛下!冀州……” 当着裴璋的面,宫人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萧衡看了他一眼,示意宫人不需顾忌,直说便是。 “冀州军情有变,当地刺史与何启联手兴兵造反,还预先让信使呈了檄文……”宫人是萧衡信重的内侍,然而说起谋反一事,仍是面色煞白,声音里难掩慌乱。 第90章 萧衡闻言,蓦地冷笑起来,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会有今日:“狼子野心,终究是藏不住了!” 何氏这代子息不多,何方当初因着水患和刺杀一事栽在裴璋手里,这也罢了。可何砚本是长房颇受重视的嫡子,这才叫他娶了公主。谁想未能使得何氏权柄更重不说,反倒成了活生生的靶子,连累整个家庭都担上了谋逆之嫌。 御史台得了授意,咬着公主与废太子之事不放,又有以裴氏为首的政派处处倾轧,这样连番镇压,终是迫得太后与他们生出异心,何砚也因为公主之死而被问斩。 光是死了何砚一个,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何砚的父亲何启深知家族如今的处境,与其等着某一日再被扣上罪名一一分解诛杀,还不如趁着卫国忙于对付胡人,拼杀出一条生路来。 “过去是潜龙勿用,而今机缘已至……”裴璋起身,极为端正地向着萧衡行了一礼:“还请陛下允我北上平叛。” 倘若没有确切谋逆之证,反倒是树大根深,难以翦草除根。眼下帝王宁可冒着断腕之险逼反,不仅是为了切下这毒瘤,更是为着削去在朝中盘踞多年的外戚之权。 萧衡敛眉沉思,沉默许久,才站起身盯着他。 “此去路远,你身子向来不好,不必勉力随兵出征。至于平叛的人选……朕……” 他嗓音略带沙哑,以至于这番话也说得很慢。 裴璋听清了,也将帝王眉间的郁结和犹豫尽收眼底。 他望着萧衡,身形笔直,衣袍上被日光及亭下枝叶筛出沉沉的暗影:“何启并非易于之辈,且冀州离胡人颇近,倘若有所差错,后果便非同小可。” 裴璋声音不大,如冰玉相击,清晰而微冷:“我心意已定,陛下不必顾虑。” 萧衡好一会儿没说话,亭中便安静到了极点。半晌后,他才面色凝重地点头。 “既如此——”他顿了顿:“除去薛将军,朕会让谢家次子与你同去。” 闻言,裴璋微怔了一下,便听萧衡又道:“他虽说年轻,却已显出几分将相之器。此次平叛权当是历练,若是可堪大用,日后也好扶持一番。” 裴璋低垂下眼,安静听着。 “是。” * 阮窈许久没有好生沐浴过了。 连日风尘碌碌,她手掌因为缰绳而被磨出茧子,大腿内侧的擦伤就连她自己都不忍多看。 随着霍逸回到他在雁门的府宅,洗漱过后,无穷无尽的倦意便随之涌上来,令她这一觉睡得无比香沉。 翌日再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泛着酥麻又酸软的微疼。 府里侍奉的人并不多,且个个乡音浓重,阮窈与他们说话,几乎半数都要靠猜。唯有一名年纪不大的阿念,官话说得略好些,告知她将军早就带着阮淮去了城外的军营。 她又多问了几句,得知霍逸在雁门这里驻守的时日还不算很长,平日里也不常回来。 或许因为靠近边陲,这所府邸陈设很是质朴,光秃秃的,没有栽植什么花,更不像是九曲斋,有随处可见的修竹与松柏。 阮窈不知道他们要多久才能回来,一个人也待得无事可做,就坐在阴凉的地方,托着下巴发呆。 “娘子、娘子……”少女稚嫩的嗓音在小声唤她。 她侧目看去,对上一双亮盈盈的眼,黑眼珠里浮着好奇:“娘子是将军的侍妾吗?你不是雁门人,又千里迢迢来这儿寻将军……” 阿念说话直率,语气也很是自然,并不觉得侍妾这两个字有何不好。 阮窈望着她,不禁想到那座没什么人气的九曲斋。每个仆奴都恪守着几乎严苛的礼法,她从来没有在裴璋身边遇到过这样向自己问话的人。 “我不是,”她笑了笑,朝阿念摇头。 并非是侍妾,自己也不愿当妾,故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才走到了今天的地步。 “那将军定是十分喜欢娘子,”阿念见阮窈笑得柔善,又忍不住小声和她讲:“他往日从未带过女子回来。” “既然是将军,定当是极为忙碌了,”阮窈说道:“战事未平,又怎的会有心思放在女子身上。” 阿念听了,似是觉着她说得很对,又点点头。 阮窈让阿念带着自己转转,从而知道离宅邸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座医馆。这里并没有什么严格的门禁,得知她想在邻近走走,守门的人便也不多说,只是叮嘱阿念莫要将她带远了,免得不安全。 医馆简陋得很,住了些受伤的士兵,也偶有平民会来看诊。阮窈随意翻了一下木柜上的医书,眉头就慢慢皱了起来。 书卷在乱世中,是尤为宝贵的东西。寻常百姓没有识字的机会,大多书卷也是被士族权贵所收藏起来,治病看诊的医书更是。 兴许是雁门地处偏远,这些医书大多残缺不全,更有不少誊抄错漏的地方。若是医师按照这样的方剂来为病人诊治,未见得能有多好的疗效。 阮窈问过医馆里的人,可否带些书回去,让她试着重新编整。 得知她是从将军府里出来的人,药女连连点头,又向她道谢。 * 霍逸带着阮淮不知道去了哪里,连续七日都没有见到影子。 直至第八日,夕阳都已落下了,他们一行人才风尘仆仆地策马回来。 每个人面上都带着倦色,却又难掩兴奋。 霍逸被人簇拥着,阮窈则去另一边找阮淮。 瞧见阿兄连脸上都挂着干涸的血,她用帕子替他轻轻地擦,蹙眉问他:“阿兄随世子出去,怎的都不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害我担心了这些日子……” 阮淮也有些赧然,安慰了她两句,又解释道:“将军本是依例带我去巡视,谁想这回这样凑巧,竟遇上了一队胡人正在运输粮草。我们人手不如他们多,便埋伏了两日,又费了番功夫,才迂回将那些粮草截断,又抢运回来。” 他说的十分容易似的,可阮窈听来,却是好一番心惊动魄。好在这回众人受伤极轻,又算得上是大获全胜,不怪一行人如此意气风发。 眼见阮淮去更衣了,阮窈一转过身,才发觉人都走了个干净,唯有霍逸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站在门廊下望着她。 为了行动方便,他们都换了玄色劲装。而这样的衣衫穿在他身上,只愈显得肩宽腰窄腿长,身姿像是俊俏的松。 他发上沾着些尘土,额上也有擦伤,却似乎全然不在乎,眸中光芒闪动,神飞气扬。 “世子伤得重吗?”他手臂的衣料上沾着暗色的血,瞧上去便是黑沉的一块。阮窈看得很清楚,不禁问了句。 听见她的话,霍逸似是下意识便想要走过来,然而却又停住了。 他笑了笑,眉间那抹隐约的凌厉便淡去了些:“并非是我的血。不过我身上这会儿难闻得很,待洗漱更衣后再来寻你。” 阮窈知晓他必定是有话要问自己,于是点了点头。 * 到了夜里,阮窈早早就点了灯。 她总觉着雁门连灯烛都与洛阳的不同,纵使燃着,光亮却也昏沉沉的。 桌案上摆着一摞医书,她这会儿却不想看下去了,坐在椅子上揉眼睛。 叩门声响起的时 候,她眼下还含着打哈欠带出的湿意。听见霍逸的声音,阮窈便出声让他进来。 然而他推开门,却并不急着走近,只是双手抱臂,倚在门廊下看她。一双黑玉般的眼十分专注,一刻也不曾转开。 阮窈眨了眨眼,疑惑地问:“你在看什么?” 烛光昏黄而幽暗,覆在她身上,就像是蒙了层轻纱,更显得身影窈窕。 霍逸又看了一会儿,才笑道:“看你——” 他言简意赅,这才放下手臂大步走进来,自行在她对面坐下。 “我总觉得你出现在这儿像是一场梦。”他盯着她,思忖了一会儿:“雁门离洛阳山长水远,要过来并非是件容易的事。是洛阳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问至此处,他眉目便沉凝了几分。 阮窈见他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她和裴璋的事有损女子清誉,即使是阿兄,也不会随意对任何一人透露。 事已至此,她为了逃出来,根本没有在裴璋那儿为自己留后路。眼下既然受着眼前人的庇护,这些秘密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然而话虽如此,可阮窈细细回想当初的诸多往事,竟不知道应当从何处讲起。回忆的越多,她心中就越是五味杂陈。 上天就像是在有意耍笑她……她当初想尽法子从霍逸身边逃去寻裴璋,如今竟又反过来了。好在有阿兄在身边,霍逸也总归与那个人不同,这一路的艰辛到底是值得的。 阮窈犹豫了一会儿,指尖紧攥住衣袖,低低地说道:“洛阳没有发生什么事,是我不能待在洛阳了……” 霍逸眉心渐渐皱起,嗓音低沉。 “是裴璋?” 第91章 第76章 乞巧“世子的心意重比千金,我愿意相…… “他锁着我……不许我出去,连阿娘都不让我见。我寻了法子想跑,结果又被裴琪抓了回去,还险些被他们杀了……” 这些事隔得日子也不算太久,可阮窈回忆起来仍是一阵恍惚,止不住地想要蹙眉,声音也随之越来越低。 霍逸眸色倏紧,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凝固。他眼里满是愕然,动了动唇,才问她:“……这是为何?” “我的身世,世子如今也都知道了。”阮窈幽幽地说道:“我那时想要寻一处安身之所,再依靠着他去想法子找我的族人。” 她说得还算委婉,可霍逸立刻便懂了。他眉头却皱得更紧,眼底闪过浓浓的不解:“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不直接同我说?” 她有些委屈地望着他,道:“世子一直抓我,又非让我做妾不可。我那时候瞧上去,只觉得你比他要凶……” “如今又不这么觉着了?”他挑了挑眉,眼底眸光微转,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阮窈莫名有些心虚了,转开眼不与他对视。 “他那时为了你,竟让手下的人动手用箭,我便觉得古怪。”霍逸眸色极深,缓缓说道:“然而他会做到这个地步,却是我不曾料到的。想来……你对他的戏耍,不比当初对我要少。” 她咬紧下唇,下意识绞着自己的头发,又不小心刮到了手指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顿时更是烦躁,却又无法去否认。 “后悔吗?”霍逸忽地问了句。 阮窈原以为他所问的,是许久前的事。可他目光却落在自己受了伤的手指上。 这沿路的艰辛,若要与困在九曲斋中的那些日子相比较,兴许她当真没有办法区分究竟哪个更痛苦。**华富贵再好,倘若连性命与自由都全然身不由己,那又怎可称之为人,与鸟雀并无二样。 “落子无悔。”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回答他。 霍逸低声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你便在这儿安心住下吧。” 阮窈勉强扯了个笑,但心底始终无法开怀,神色也难掩不安:“可裴璋不是什么良善君子,我已经逃过好些次,都被他用各种法子捉了回去。即便此刻离着洛阳这样远,我也没有办法安心,仍觉得他不会放过我。” “有我在这儿,你不必担心。雁门并非是他们裴氏的地盘,且他身子不好,很快怕是连自己也顾不上了。” 霍逸眼神微暗,也不知在想什么,话语中有股说不出来的意味。 想到裴璋的腿,阮窈迟疑着,点了点头。 “这些医书……”他起身的时候,扫了一眼桌案:“你若想看,白天看便是。夜里昏暗,不怕熬坏了眼睛吗?” “多谢世子。” 见他要走,阮窈也站起身,望着他走出去了,正要合上门,却又被霍逸用手拦下。 他唇边含了一抹笑,低声说道:“你既真心要谢我,便仅仅只是说上几个字吗?” 眼前人双眸漆黑,眼底又蕴着灼热神采,正低头看着她。 阮窈一下子就读懂了他的意思,继而脚尖微踮,在他脸颊上落下轻柔一吻。 鼻端是沐浴过后的皂荚味,不再有过往的酒气了。而他衣袍上又带着淡淡的沙尘味道,像是被北地的风刮了许久,却并不令她觉得不安。 见自己微微红了脸,他瞳中笑意愈发深浓。 * 霍逸所率的这支卫军原本并非驻扎在雁门外,而是与他父亲长平王一齐坐守于盛乐。卫胡交锋已久,两个月前,父子联手发起突袭,一直焦灼难化的战局才稍显胜势。 卫军伤亡也不小,确凿得知胡人暂且退兵之后,霍逸才带兵退守雁门,休养生息的同时,还要再度寻求时机北上。 相比起阮窈当初沿路所见的惨状,雁门城中已然算得上是太平。霍逸与阮淮都十分忙碌,她一名女子也并不方便出于军营,多是留在城中,继续编整那些残缺的医书。 这里的饮食民俗都与她过往待过的地方差异不小,阮窈吃不惯当地的吃食,食欲就一直不太好,偶尔清早睡醒,还会感到头晕目眩。 兴许是流亡路上辛劳太过,如今又水土不服,她有时穿衣系带,也觉着自己越发瘦了。 夜里无事,阮窈通常都睡得很早。霍逸突然回来的时候,她正洗漱完。 “世子怎的有空回来?”她愣了愣,下意识便问道。 他衣着比往日不同,竟穿着身便袍,眼睛亮亮的:“今日是七月七,你可想要出府吗?” * 他们出来得晚,城中的小街上已经十分拥挤了。 从前在琅琊郡,到了乞巧节这天,邻家的娘子们都要比赛穿七孔针,再抓来小蜘蛛置于盒子里。待第二日清晨再打开,依据蛛网的稀密来辨得巧多巧少。 阮窈手算是笨的,也打小就不爱针线女红,七月七这天于她而言,是难得能四处溜达的女儿节,没有多少闲心去瞧蜘蛛结丝。 雁门这儿另有一番风土人情,虽说是在战乱中,不及洛阳热闹,但放水灯倒是并无二样,还未走到河边,就遥遥能望见少女祈愿的花灯,一盏连着一盏。 仿佛是凡人用灯火铺就出一条银河,要一路渡到九天娘娘那儿去。 她随霍逸沿路随意逛着,目光不觉就落到街边的白色布幕上。幕后似是打着灯,布上有桌椅、灯笼等置景,还有几个平面偶人,灯影不断摇移,影子倒映于地,栩栩如生。 见她瞧得十分好奇,霍逸在一旁说道:“这是皮影戏,你若喜欢,我们走近些看。” 然而布幕外围了不少人,走近以后,阮窈使劲踮脚抬下巴,总有好些个脑袋挡在前面。 他们身旁恰好有一对夫妇,稚子则骑坐在父亲的肩上,手里还拿着串糖画在舔吃。 “要我将你抱高些看吗?”他看了眼近处的孩童,忍着笑,压低嗓音问她。 阮窈连忙摇头,不高兴地瞪他:“怎么抱?我又不是稚子……” 话还未落,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啪”一声落在自己发髻上。 “糖、糖——”骑在男子肩上的幼童哇哇大哭,手还指着阮窈的脑袋。 “呀!”她惊呼了声,忙不迭用手去摘黏在自己发上的糖。霍逸见状也取出帕子帮她 擦,可这糖画黏腻得很,扯下来的时候留了好些碎块,眼见是难以弄干净了。 “实在是对不住娘子。”幼童的父母连声致歉,见他还在哭,他母亲一面把他抱下来,嘴里一面斥着父子二人:“吃糖画就好好吃,哪儿有坐肩膀上吃的道理,再不许这样了……” 到底是个年幼的孩子,阮窈虽然觉得头皮上很不舒服,也没有说什么。 二人离了皮影戏的铺子,不远处恰有一条人流不多的河岸。她索性在水边蹲下身子,又将发辫散了,用帕子沾着水,细细去擦洗头发上黏着的糖。 夜影朦胧如烟,对面水岸上一阵光影闪动,几只水灯甫一入水,似乎就被主人有意伸手去拨,想要灯即刻便行得更远些。 阮窈望着灯影,没有说话。 “想要放灯吗?”霍逸心细如发,很快就问她:“后面那条街就有。” “不放了,”她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朝着他摇摇头。 回首过往某些还很年少的时候,她也随幼时的闺中好友一同放过许多灯,可那也是很早前的事了。最近的一回,便是与裴璋去岁初到洛阳不久。 不过是随口一语,才放了两盏貌合神离的水灯。 倘若世上真有菩萨,这莲灯逐水,一路飘到了菩萨座下,恐怕菩萨也要嗔怪自己心意不诚。如今她也不晓得往后会如何,可仔细想想,却也似乎没有什么心愿可供寄托了。 阮窈才把头发洗净,河里忽地传来“汩嘟汩嘟”的水声,并非是莲灯。 借着光亮,她眯着眼看了会儿,新奇不已地去拽霍逸的衣袖:“是只乌龟——这河里还有乌龟呢!” 他也顺着她的手去看,挑眉道:“还真是,兴许是被满河花灯所惊起了。” “世子从前可养过乌龟吗?”阮窈想起少时的事,轻声说道:“旁人都说乌龟痴痴傻傻,可我养得那只却不是呢!它就识得我,每每我凑上去,小南便摇头摆尾从盆子里浮上来……” 她本来蹲着身子,这会儿又伸脖子凑近些去看:“这只倒是和小南长得有些像。” 阮窈正自顾自说着,霍逸起身便开始捋袖。 她怔了一下,就见到他踏进了河里。 这河水应当不算浅,天上的星子映落在水面上,像是闪动的碎金。他十分轻易地穿过这河水及光影,然后又重回到她面前。 掌中还托着这只瞧上去不太聪明的龟。 霍逸用自己的荷包装了这只龟,才低下脸来看她。 粼粼波光被月色轻折,映在他眼中,溢出几丝生动笑意。 惊讶过后,阮窈接过小龟,分明感到自己的心颤了一下,指尖也有些微微发烫。 第92章 见他还在笑,她嘴唇也动了动,不由小声说道:“你衣衫湿了,冷不冷?” 他浑不在意,再眨眼的时候,又仿佛有了一点温柔的味道。 阮窈想要向他致谢,霍逸却低眸笑道:“不必谢——”他语气忽地有几分松软:“你笑一笑。” 她听了,眨了眨眼,仰起脸露出一个莹莹笑意:“多谢你……” 眼前人挑了挑眉,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继而加大了这个笑容。 “狼烟四起,人人皆不快乐,人人皆要为了活着而拼尽全力。愁眉、泪眼,与血,是我这一年中,所见最多的东西。” 霍逸凝神望向城楼之外的方向,眉间有着几丝无奈,可很快又被坚定所覆去:“你从洛阳而来,自然也见到这一路是何景象。我和父亲征战艰难,可即使如此,上回大战过后,如今也总算见着了一丝曙光,不是吗?至少在这一刻,城里百姓人人皆是安乐平定,而并非被战火和恐惧所笼罩。” “昨日之日不可留,伤痛更不值得被反复咀嚼回味。我会尽我全力将这群匪寇赶回去,也会尽我全力护住你。”他望着她,黑玉一般的瞳仁湿润润的:“你不相信吗?” 他像是在许下某种承诺,声音不高,却显得极为郑重。 阮窈心头莫名跳了一下,脸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发红。她并未回避他的视线,而是仰起脸回望着他。 “世子的心意重比千金,我愿意相信。”她轻声说道。 * 卫国上下天运艰难,兴许当真是流年不利,在这暑气最盛之时,几个城郡陆陆续续爆发了疫病。 临近随兵出征的前两日,重云收到了来自弘农郡的传信,说是阮窈的娘亲和叔父都染上了时疫。 当地医馆早就人满为患,非大富大贵之人,恐怕连治疗的机会也没有,唯一能做的,便是有什么药吃什么药,能否活下来,全看听天由命。 他没有犹豫,还是将此事如往常一般,一五一十地向裴璋禀报。 裴璋正在看书,听了这些话,面色仍是无波无澜,脸上瞧不出一丝端倪。 重云说完后,原以为公子不会出声了,便如往常般想要退下。 不想人还未走出屋,他又听见一句语气极淡的话。 “着人将他们接来洛阳,好生照料。” 第77章 曙光“我与她缘分深重” 何氏连同冀州刺史谋反,虽说在萧衡的预料中,却并非是一件轻而易举就能化解的祸事,本身也是险招。 冀州刺史掌有兵权,却同样秉持着割地的心思,数次阳奉阴违,自知早成了帝王眼中钉,索性就此与世家联手。 而从前本就与何氏水火不容的士族,便不得不顺服于萧氏,也要为平叛尽心尽力。这江山万一易了主,他们又哪里还有今日这样尊崇的地位。 北地混乱,平叛自是难上加难,即便随军的人是裴璋,也没有几个人真正看好。人人都不愿担罪责,倘若不慎出了差错,便是千刀万剐也不能谢罪。 他成了最处于风口浪尖之上的人,言行却仍是一丝错漏也没有,平静的仿佛并非是要赶赴沙场,而只是要去山上清修罢了。 兵马跋山涉水,尘土飞扬。到了夜里扎营,连绵数里皆亮着帐灯,如星罗棋布。 裴璋回营帐的时候,帐外正等着个人。 “有桩军务,想要与公子相商。”谢应星坦然道。 裴璋侧目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营帐的案上置着详尽的舆图,二人商讨完接下来的行军路径后,谢应星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有话不妨直说。”裴璋垂眸看着舆图,扶在桌沿上的手指削瘦而苍白。 “那日街市上,阿窈是否在你的马车中?”谢应星眉心紧皱,开门见山地道:“她如今身在何处?” 裴璋面不改色,淡声道:“大敌当前,你与其关心旁人,倒不如尽早想好诱敌之策。” “她究竟怎么样了?”他并不理会,而是咬了咬牙,又顾忌着帐外有人,压低嗓音道:“你当初利用段氏以亲事相逼,为了避祸,她连洛阳都不敢再待,你这哪里又是君子所为?” 这些话让裴璋莫名感到耳熟,却并非是出自那人之口。他冷眼瞧着这张脸,腹下那处早已愈合的伤口里仿佛钻入了一条细蛇,又开始泛着湿冷的隐痛。 “窈娘自然安好无事。”他心中不耐,声音冷而淡:“我与她缘分深重,无需旁人多费唇舌。” 谢应星冷笑,似是想起了些什么:“缘分?你与她何来缘分可言?她那时流落在外,原是没有选择……事到如今,你若喜欢她,为何连个名分也不肯给。还是真如旁人所说,是你们裴氏瞧不上她出身低微……” 他说得正恼火,忽而对上了裴璋的眼。 与这张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孔相比,他眼眸黑的瘆人,带着冷沉的警告之意。不言不语,便透出无与伦比的压迫。 谢应星被重云请出去的时候,裴璋仍站在舆图前,一动也没有动。 凉风拂过他的衣衫,他只是用指尖不断在雁门附近摩挲,力度愈来愈重,连指尖都压得泛白。 阮窈是个骗子,却将他们之间的因果起始都告诉了另一个人。 他原以为她会极力隐瞒,毕竟对于女子而言,那些过往终究算不上光彩。 若是她想要骗过谢应星,自然也有着许多由头,且她向来最擅长说谎,不是吗? 可她却偏生没有。 被骗的人唯有自己,似乎从始至终,他都无法从她嘴里听见真心,哪怕只是一个字。 她如今到了霍逸身边,最好不要一时糊涂,再做出什么令他愠怒难堪的事情来。 否则他也不能保证,会用何种办法让这些男人死无全尸。 * 何砚的死讯很快就从洛阳传到了北地。随之而来的,还有冀州刺史反叛的消息。 霍逸刚从线人那儿获悉胡人不日便要攻取广武的密信,闻言眉头紧皱,然后脸色铁青地将纸卷捻碎。 “外有戎狄,内有乱兵。”他蓦地冷笑:“这些人整日在洛阳养尊处优,只知玩弄权术,若真上了沙场,都不过是一群废物。卫国即便要亡,只怕也并非是亡于外敌……” 阮窈在他身边,得知裴璋竟然得了御令北上平叛,一张脸顿时煞白。 雁门和冀州刺史所守的城郡原本并不在一处,可何氏的何启不知道为何,竟带了些兵马暗中来到雁门寻霍逸。 长平王妃本是何氏女,可如今一方还在为萧氏抵御外敌,另一方却成了反贼。霍逸正因广武一战焦头烂额,不论是出于避嫌,还是为了战事着想,都没有去见何氏的人。 何启出现在这儿不能不让阮窈感到心惊,在此之前,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裴璋会这样快就离了洛阳。 平叛一事自然做不得伪,可为何是他领兵前来?当真与自己的逃亡没有一丝关系吗? 她不愿意仍像此前一样独身待在雁门,遂白着脸说道:“我想随世子一起去广武。” 见阮窈神色有些不安,霍逸伸臂揽住她,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你若想去广武,也并无不可,到时候莫要乱走便是。我还听阿念说,你近来食欲一直不太好?” “不过是吃食不太习惯,没有什么大事。”她想到干巴巴的馍饼,忍不住蹙了蹙眉。 “北地寒冷,但平城也有种枇杷的农户。待此战结束,我让人去带些回来。” 话音一落,又有下属在屋外出声通报了些什么。 霍逸本就还要赶着去布置兵防,与她不过说了几句话,便不得不匆忙离开了。 * 抵达广武的第三日,夜幕苍茫,阮窈站在距离城楼有段距离的屋子下,晚风拂过她的衣裳,簌簌作响。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这片天穹现出时而明亮、时而暗淡的红色星象,连日不退。人人仰起头,都能望见这片古怪的红。 荧荧火光,离离乱惑。荧惑星的现世,自古以来都象征着血腥的战事。 城楼没有燃灯烛,似乎所有兵卫都已睡去,万籁俱寂。可她抬眼扫过去,城楼中藏着数十座弓弩,被甲持兵的士兵藏于楼后,墙壁上更是不久前才泼洒过桐油。 密信中说胡人将于夜里攻取广武,可接连三日了,派出去的探兵一直没有发觉他们的踪迹。 霍逸一身戎装,正俯身在城楼后拨动弓弩和羽箭。 阮窈看了他几眼,拢紧了外衫。 北地的夏,到了夜里仍是清凉如水,夜风不断回旋,吹得沙尘和草木唰唰直响。 她等得久了,不禁生出几丝困意。 正要迈步回卧房,忽然之间,不知道是谁高呼了一声,引得阮窈猛然回身,眼前原本昏暗不明的城楼接连燃起通明灯火,照得她眼睛发酸,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渗出一点泪水来。 紧接着,她耳旁听到“轰”地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重物骤然坠地,整片大地都为之哀鸣。 第93章 “这是什么声音?”阮窈睡意半点也不剩了,惊疑不定地去问守在她身边的兵卫。 卫晖是受霍逸信任的人,故而被他下令陪在自己身边,以防止有什么意外发生。 “是吊桥。”卫晖神色凝重地仰头望向城楼处:“城门外放有阻挡马匹的铁菱,将这吊桥销毁,胡人的兵马便没有办法靠近。” 他们站于城中,并不能清楚瞧见城楼下的景象。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喊杀声也很快从四面八方响起,像是凶戾的狂风暴雨,向着这座不算大的城池席卷而来。 战马不断嘶鸣,耳边不知是刀剑相击,还是箭弩重重穿透皮肉,这声浪刺得阮窈想要捂住耳朵,哭喊与嚎叫也如潮水一般冲破耳膜。 卫晖将她往屋子里面拉,阮窈进去前匆匆一眼,看向城楼上原先霍逸所在的位置。 他仍立于城楼之上,双臂正挽弓搭箭,箭尖凛然向前。 * 晨光破晓,喊杀声早已止息,取而代之的,是卫军振奋激昂的呼声。 阮窈同样一夜难眠,很早就从卫晖口中得知城外的大略战况。 胡人这回来势汹汹,誓要破了这座城池,以便继续朝南下驻兵。然而卫军早就做了万全的防备,反守为攻,不论是预先刷好的桐油,亦或铁菱、弓弩,都逼得他们无法施展战马的长处,还未开战,阵脚便大乱。 吊桥被骤然销毁,胡人也并不熟悉水性,此时再想要退兵,可城池外的草沟里也早埋有火药。带着火弹的箭急射而下,今夜又是大风天,野火烧之不尽,几乎映红了半片夜空。 胜负已分。 霍逸来寻她的时候,已经换下了染血的戎装。他手臂上负了伤,可眉梢与嘴角都含着笑,眸光比初晓的第一缕晨光还要熠熠生辉。 阮窈眨了眨眼,明知他没有什么大事,可一夜金戈铁马,陡然见到他神采奕奕的笑,不由也笑了起来:“恭喜世子……” 话还未说完,眼前人大步上前,一把便将她托抱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开心大笑:“我赢了!” 她下意识惊呼了一声,只能用手去扶住他以稳住身子。 “这回他们的大将被我斩于城下,我父亲也可乘时再收复一座城池!” 阮窈自然盼着此战能大捷,若是败了,她也只能引颈自刭。落到胡人手里的女子,都是夜晚先行奸/淫,翌日再蒸煮成食物,以免浪费粮食。 可如今胡乱未平,冀州叛乱又起,人间的战争当真是漫无止境,平民百姓的生命在马蹄下也渺如尘埃。 “真希望战乱早点平息。”她任由霍逸抱着,轻声说道。 阮窈夜里还稍微歇了会儿,可他是一整夜都未曾合眼,却半分也不觉得疲累,兴致盎然非要带她骑马出城不可。 广武城内一片欢声,甚至连街边一座小庙里都挤满了还愿的人,再不复几日前那般惶恐不安。几个稚子且歌且笑,拍着掌彼此追逐嬉游。 他们共乘一骑,刻意避开人多的街道,马匹策得也不算快。 路过一小片农田的时候,一名农夫早早便在耕作。他似是见过霍逸,一眼就认出了他,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又让家中稚子去取来新鲜的蔬果想要赠给他们。 阮窈看了他一眼,原以为他不会停留,谁想霍逸止了马,让她握好缰绳,又自行下马,十分爽快地从一篮蔬果中取了一样,剩下的则又推还给农夫。 农夫乡音太重,阮窈听不懂,只能听见霍逸与他似乎在说着关于时令与耕种的事。 “立秋后播种玉蜀黍最为好,绿豆则是芒种为佳……” 阮窈坐在马上望他们,不禁想着,或许霍逸并非是在洛阳长大,而是本就生于这片土地,以至于连农务都捻熟于心。 若能把洛阳那些尸位素餐的士族中人发配来此,每日多干些农活,兴许关于政权的争斗也可消去十之八九。 二人接着骑马出城,城楼对面是一片峰峦叠嶂的山脉。这会儿时辰还早,日头没有全然升起,山间仍蒙着白茫茫的雾。 不多时,红日冉冉上升,万丈光辉随之倾洒而下,这山间的雾气也被映照得一片分明。 晨起风大,阮窈的眼睛被日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缩着身子往他怀里躲,然后被他用披风裹住,只剩下一张脸露在外面。 她睁着眼看了好一会儿,笑道:“这儿景色很美,是我在洛阳和江南都不曾见过的。” “我就知晓你会喜欢。”霍逸抱着她,又吻了吻她的发顶,声音从胸腔里 透出来,显得有几分嗡嗡响:“倘若战乱结束,这美景便有更多的人可以来观赏。” 想起昨夜不绝于耳的厮杀声,阮窈的笑略微一僵。 “怎么了?”他很快察觉到,低头说道:“可是觉得昨夜太过血腥残忍?” 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却又随之摇头:“以战去战,虽战可恃也……战争并非因我们而起,若能以雷霆手段结束,也是……件善事。” 说到这儿,阮窈笑盈盈看着他:“世子往后可要一鼓作气、无往不克才行……” 瞧见她的神情,霍逸也放下心来。他知晓战争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被吓破胆的男人也并不少,因此才担心阮窈心智消沉,故而将她带出来听欢笑、观日出。 她远不似他想得那么脆弱。 “说得很好。”他轻笑了一声,紧接着又说道:“今夜城里的豪族要办犒军宴,众人难得松快一晚,我想要你陪在我身边。” 第78章 侍妾“走” 阮窈幼时看过一本书,那书中说,妇人阴气重,一旦进了军营便会带来不祥。 霍逸闻言,不过一笑置之,只说兵者事关国之存亡,而非为享乐而来。从前有兵士倚仗军功呷妓,更悄然将女子掳来军营里,他知晓后罚得极重,以儆效尤。 阮窈本身就对军营兴致索然,再想到营内都是男人,又有哪个女子会闲的没事非要跑去。故而这回宴席,她也是头一次在那些将士眼前露面。 他们这回住的地方连梳头油都没有,她就连正儿八经的发髻也不梳了,只是用发带将头发编成辫子。 到了赴宴的宅邸,府上的夫人望见她便是一脸亲热的笑,又殷勤请她去重新梳妆更衣。 “芙蓉不及美人妆……”妇人笑吟吟赞道:“怕是放眼整个冀州,都再没有比娘子更好的颜色。不怪将军疼你,当真是一双璧人。” 这妇人将她看作霍逸的爱妾,为了在他面前买好,待自己便颇为热络,阮窈当然是明白的。 这种恭维的话她并不会当真,却也没有否认。她笑着向妇人道过谢,转眸望向铜镜中映出的面孔,瞧着侍女为她挽发。 妇人含笑看着那侍女,侍女心领神会,没有再给她梳未出阁女子的发式。 新换上的衣裙是榴红色,阮窈走了两步,裙摆随着步履轻轻晃动,荡起几圈娇艳的涟漪,愈发衬得身姿纤柔。 她又摸了摸发髻,心中忽而生出几丝怅然。 红裙莫名令她想起了嫁衣。自己也曾穿过一次,最终却并非是被那个想嫁的人所解去。 一两年算不得太久,可眼下回想倒真如隔世一般,分明不断在拔足狂奔,可还是离曾经的祈愿愈来愈远了,她却半点法子也没有。 如今待在这儿,吃住说不上很好,至少不必再担心被人锁住。霍逸的性情比起裴璋也终究要平稳一些,并不像他那样难以捉摸。 只是……他眼下立了军功,往后兴许风光不可限量,某日被天子亲口赐婚也大有可能。霍逸是喜爱她,可这世上当真会有爱美人胜过爱江山的男子吗? 故剑情深是百年难遇,左拥右抱才是人之常情。即便他当真一往情深到要娶她为妻,这仗也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打完,更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有重回故土的那一日。 又或者还不等战乱结束,她就会先一步从旁人口中得知裴璋的死讯。 这念头没头没脑地冒出来,阮窈眸中很快闪过一丝怨愤,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心又抑制不住地发颤。 总归但凡想起来这个人,就止不住想要皱眉。 听着门外侍女叩门相催的声音,她幽幽叹了口气,推门走出去。 * 不同于洛阳与江南讲求风雅,北地这儿的酒宴粗豪上许多。成坛的酒水搁在长桌上,连饮酒所用的杯盏都要大上两圈。 房门本来敞着,满屋子的人正在高声谈笑,直至门外现出一道窈窕身影。 红衣女郎被侍女引着向霍逸身边去,行步轻盈,双髻高高挽起,发上簪的珠钗颤颤巍巍,灵动极了。 云鬓下是一张小巧的娇丽面容,眉拂远山,妙目含露,像是冬日将尽时的头一抹春色。 今日这身装扮算得上是招摇,几乎所有人都无法在第一时间移开眼。阮窈颇为乖巧地在霍逸身旁坐下,不知怎的,心底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一丝不安。 “崔夫人眼光不错。”霍逸定睛打量了她一会儿,挑眉道:“很少见你穿艳色,甚好……” 第94章 “穿浅色就不好了?”阮窈看着他,眨了眨眼。 霍逸闲闲坐着,闻言勾了勾唇,含笑把玩着手里空置的杯盏。 见他并未饮酒,阮窈也不觉得奇怪。 战乱中边地多是浊酒,喝不惯还是其次,而是身为将领,恐怕不论何时都不该醉,也不能醉。 她则没有什么顾忌,又好奇这里的酒是什么风味,自行向侍者讨要。 咽下一口后,舌尖微微有些甜,与想象中的味道并不相同,阮窈便又捧着杯子小啜了两口。 霍逸在旁看着,只觉得相比起来饮酒,眼前人更像是小鸡啄米,不由瞧得笑了笑。 侍者呈上牛肉的时候,席间氛围更是热烈。本朝出行多用牛车,牛不得随意宰杀,牛肉是十分珍贵的吃食。 而他也从坐席上站起,扬声说道:“广武一役的捷报不日就会传回洛阳,我也会向陛下奏请——早日联合驻守于盛乐的兵马,北下乘胜追击!” 人人士气高昂,房中酒气愈发浓郁,随着他的话纷纷举戢呼应。 阮窈手持木箸,可一见着肉,又感到胃里阵阵翻涌,很快停了筷。 似乎并非是头一回了……她蓦地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手指有些发颤,随即把手覆上自己平坦的腹。 还不待她细想,耳边只听“喀嚓”一声响,瓷杯忽然在她脚旁摔得粉碎。 阮窈一愣,下意识抬起头,半刻前还含着笑的人此刻身子僵直,面色白中泛青,唇畔还有猩红的血丝徐徐淌下。 变故让人措手不及,与此同时,霍逸身边一名将士猛然拔剑,将长剑横于他颈侧,一双眼几乎瞪得快要鼓出来。 “家主并非要害世子性命!请世子随家主去盛乐……” “……休想。”他的声音都在发颤,眸中随之燃起两团怒火,哑声道:“我父亲……绝不会受威胁。” 席下兵卫纷纷欲拔剑上来护他,然而同样中毒的人并不少。且见他受制,剩下的人也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你是疯了不成!”霍逸的侍从在震怒之下厉声直骂:“何氏眼下已经反了,这群人只知争权夺利,你不与他们划清界限,反倒要为虎作伥!将军要是出了任何事,你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抵偿罪过!” 厅中霎时剑拔弩张,又有数个穿着官员服的人持剑从宾客中跳出,二话不说便砍杀起来。 阮窈亲眼见到不知是谁的半只手臂被削得几乎飞起,鲜血喷洒进酒坛中,腥气四溢。 霍逸中了毒,又为人所制,五指却仍在竭尽全力挣扎着想要去拔剑。 身后用剑胁迫着他的男人双目通红,手虽在发颤,却半丝也不退让。 阮窈眼睁睁看着他命在旦夕,胸口快速起伏了几下,眼睛很快移向自己手旁的碗碟。 这时,不知是谁在混乱中大喊一声:“这女人和裴璋有关系!一起抓回去!” 卫晖本在混战中,闻言立即抽身,飞速护在她身前。 霍逸眸光闪了闪,然后缓缓闭了闭眼,继而十分艰难地对那将士说:“此事……与女子无干……放她走。” 将士牙关紧咬,冷声道:“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偏偏来平叛的人是裴——” 话音未落,看上去一直奄奄一息的霍逸猛然向一侧倾身,几乎快要俯到地上,脖颈却就此脱出长剑的围困。 他的贴身侍从也反应极快,即刻逼身上前护住他。 下一刻,阮窈身子被卫晖重重向后扯。 霍逸抬目四顾,似乎想要抬手拭去唇边血渍,却没有力气抬起手。紧接着,他眸光遥遥落在阮窈的脸上,嘴唇动了动。 喊杀和刀剑碰撞的声音震耳欲聋,她却从口型看出,他说的是“走”。 方才那些话她听得明明白白,这些叛军设法乔装成官员混入酒宴,甚至还在餐食中下毒,再去威胁驻守在盛乐的长平王。而胡人昨夜大败退走,此刻军营中必然也在庆祝,他们被围困在这府邸,只怕一时半刻间连消息都传不出去! 他会……死在这里吗?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即刻就像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阮窈眼前一片模糊,很快就再望不到屋子里的景象。她被卫晖抱上一匹马,紧要时刻,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他急急上马,马鞭落如惊雷。 城楼下仍有兵守,此刻却也不知究竟是友是敌,卫晖马速极快,直直冲出。 夜风沉沉刮着,天穹黑云欲压,护城河里还浮着昨夜大战后的血水。她鬓边的发丝被高高吹起,眼睛也被刮得几乎难以睁开。 马匹向着军营的方位飞驰,谁料跑出城楼还不出数里,他们就被一支军伍所逼拦下。 夜色浓郁,阮窈瞧不清楚来人,顿时吓得脸色苍白,生怕撞上叛军,即使火把的光亮渐渐覆上她,她也不敢抬头,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卫晖同样也浑身都紧紧绷着,却还是死守霍逸之令,抬起手将她护在身后。 直至透过亮光看清彼此所穿甲胄的制式并无二样,他怔愣了一下,继而在兵马中央望见一个人。 “在下是霍将军麾下的将士……”卫晖立刻下拜,语气急促,很快就解释清楚来龙去脉:“请大人出手救应!” 话音落后,马上的人没有出声,而是略一点头。很快,身后的兵马听令于佐官,迅速向着城池赶去。 尘埃被马蹄高高扬起,迎面扑来的夜风忽地让阮窈感到瑟缩,不知是因为今夜连番变故,还是她心底此时越来越浓重的不祥预感,一股凉意从足心升腾而起,渐渐淹没了她。 四周骤然安静无声,空气也仿佛沉凝住了,像是即将要落下一场狂风骤雨。 眼前人着了一身暗色的衣袍,高高坐于马上,墨色的发丝也被狂风吹起,一言不发。 卫晖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犹豫过后,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这……是将军的侍妾。在下奉命要将她送去军营。” 裴璋沉默已久,忽而极轻地笑了一声,却只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侍妾?” 与此同时,一直紧紧倚靠着卫晖的阮窈忽然一把拽过缰绳,猛地翻身上马,良驹像是离了弦的箭,顷刻就狂奔而出。 第79章 久别“可见连孩子也不喜你……”…… 阮窈并不觉得,裴璋会再一次放过她。 自己那时候假意求欢,还把他衣衫不整地锁在灵堂后面,然后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他怎能不视此为奇耻大辱,心里必定也恨极了她,再也不会听信她的任何一个字。 就算她当真身怀有孕又如何,难道他会是什么怜爱孩童的人吗? 军营就在城外的西南方,她必须要寻到阿兄,绝不能就这样被他抓走。 阮窈不自觉屏住呼吸,握着缰绳的手直发颤。她双腿不断挤压马腹催促,方才胃里还翻涌着想要作呕,这会儿腹中又一阵一阵地发紧。 然而不等跑出多远,忽然有什么声音从她背后响起。她下意识就低伏下身,紧接着,一支锐利的羽箭夹着疾风射来,随后是一声锐物刺穿皮肉的闷响。 手心里全是绵密的细汗,她心脏陡然缩紧,继而愈发疯狂地跳动起来。 想象中的痛楚并未来临,可身下的马却因为吃痛而仰头嘶鸣,猛然一抬蹄,狂躁地要将背上人甩下。 阮窈惊慌中再握不住缰绳,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狠狠向后栽去。她抬手就想要护住头,可很快却被另外两只手给接住。 重云扶着她的手也有点发颤,而她红着眼,动了动唇,还来不及说什么,身子就被一股力量给猛扯了过去,随后一阵晕头转向,强硬无比地被人抱到了马上。 连续的簸荡中,她对上了裴璋的眼。 他颈侧有两根青筋正在隐隐跳动,漆黑的眸底掺杂着几欲把她拆吃入腹的怒意。熟悉的苦药味也疯狂涌入她的鼻端,让她腹中的抽痛更为猛烈。 “我说过了,”裴璋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落在她耳旁,阴沉的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你不必逃。” “不逃,等着被你继续抓回去锁着吗?”阮窈紧紧咬着牙。 她这一整夜都害怕极了,恐惧和变故在她心底催生出莫大的哀恸。然而此刻再一次被他紧紧缚住,她忽然觉得疲倦不已,竟也不像之前那样怕了。 “窈娘……我们分离才不过三月。”说到此处,他声音甚至变得有几分柔和:“方才那人说的侍妾,你可想好要如何解释了吗?” 马匹疾驰,夜风吹得他衣袍鼓动,裴璋声音低哑而清晰,在这荒芜寂寥的夜色里,更让人觉得遍体生寒。 是针刺一般的杀意。 阮窈面色隐隐泛白,她想要说什么,可刚张开嘴,话语就变成了一身痛吟。不知是愤怒还是惧意,她身子渐渐紧绷,额上渗出一层密密的细汗。 她下意识就紧抓住衣袖,二人身子紧贴,裴璋顷刻间就察觉到怀中人的异状,继而敏锐地嗅到一股淡淡的腥甜。 第95章 他紧紧抱着她,心头的盛怒像是陡然被泼了一盆数九寒天里的雪水,不断往下坠。 “窈娘?” 裴璋迅速勒马,一面沉声唤她,一面低头查看她的情形。 他方才是射了一箭,却是朝着马而去,绝不曾伤着她。且他怕她摔着,一早便让旁人去接住她。 如何会有伤,伤又从何来。 种种猜测使他面色苍白,紧接着,裴璋就在这片榴红色的裙下摸到一手温热的湿滑。 * 他设想过无数彼此重遇的情景,可有朝一日,他居然也会厌憎自己过于好的目力。 借着火把的光,他见到一个发髻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女人,正缩成一团倚靠在马上,使人看不清楚眉目。然而她唇上的口脂鲜红发亮,榴红衣裙更是让他眼前陡然闪过那夜的嫁衣。 与红裙同等刺眼的,还有她头上梳的妇人发髻。 一想到这身装扮背后的意味,裴璋僵坐在马上,五脏六腑都轰然燃起炽灼的火,叫嚣着要把他往深渊里拽。 永远都是赶跑一个还有下一个,好似人人都可以,唯独只有他不可以。当他的妻子,只属于他一个人,莫非比不过如今这般东漂西荡、委身为妾? 城中出了这样的事,焉知军营就一切如旧,何况她身为女子,又与自己有纠葛,一个阮淮就足够护住她吗? 她分明不傻,可为何到了这件事上,就非要做这世上最蠢钝的愚人。 裴璋不声不响,在等着阮窈主动说些什么。求他也好,流泪也罢,他会带她回去,再给她把这身衣裳换下来。可她一如既往地又竖起浑身的刺,为了从他身边逃开竟是连命都不要的去策马。 他有许多咬牙切齿的话想要问她,竭尽全力才让自己不至于失态。然而当她轻飘飘软在他的怀里,他忽然发觉,原来自己最不愿见到的,并非是她的撒谎和不驯服。 而是此刻面无血色,连骂都不再骂他的样子。 * 临时营地铺设还没有多久,裴璋的营帐离旁人更隔着一段间距。 随军的徐医师大晚上被重云急急带过来,还以为是公子出了什么事。可他一进去,见到躺在帐内的女子,几乎怀疑是自己眼睛出了差错。 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他额上都出了汗,如实说道:“属下并不擅于此道,且……” 救死扶伤固然不错,可自古女病难医,更何况眼前人是公子的姬妾,他不能不顾忌着。 “事急从权,我就在 这儿,无需忌讳什么。“裴璋紧紧盯着榻上的人,面色像是覆了一层冰冷的霜雪,沉声点破他的顾虑。 听见这话,徐医师不再说什么,这才去为阮窈诊脉。 她腹中一抽一抽地痛,有些像是癸水,却又并不完全一样,黏腻的热流也让她知晓应当是流了不少血。 阮窈这会儿仍抱着一丝侥幸,不愿也不想去相信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娘子前次癸水大约是在何时?” 她动了动唇,根本就回答不出来。 从前就不准,这几个月又一直变故不断,她还当是自己操劳太过,从未往身孕上想过。 裴璋就坐在一旁,见她一脸迷茫,手指上的骨节都攥得凸起来。 阮窈被他盯得心里发虚,可一想到过往那些事,她也止不住地恼恨,猜测着答道:“一两个月之前吧。” 这答与不答,并无二样。医师正皱眉,裴璋就冷声开了口:“不必听她说。前次应当是在五月初八前后。” 徐医师不便检查血迹,本想让人去找个女子过来,谁想裴璋一言不发就坐上床榻,用被褥将她裹住抱在自己怀里,再背过身去解她衣带,查看亵裤上的血渍。 阮窈挣扎了几下,可也知晓如今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恹恹任他摆弄。 医师听完后,看了裴璋一眼,低声道:“娘子这是小产了,”他犹豫着说道:“娘子脉象细弱,恐怕连日来吃得过少,又肝郁气滞,忧思过甚,以至于母体羸弱……” 两个人顿时都呆愣住。 “我一直在服用汤药……”阮窈先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喃喃说着:“徐医师,我从前还问过你,你说我用的那种避子汤即使几日没喝,也不会立刻就失效。” 为何这样久都没有,偏偏那一回就有了身孕。 听见她的问话,徐医师却避开了眼,没有看着她,很快又干巴巴地解释道:“汤药也未必百灵百验,又或者是娘子那时候吃了些旁的吃食,故而影响药效……” 覆水难收,他很快转开话头,又说了些什么,大抵是这胎月份尚小,她身体的底子也算康健,服药排出淤血再慢慢调养就是。 裴璋一直沉默不语,徐医师见他没说什么,便急急退下去配药了。 腹中仍在隐隐作痛,阮窈不断想着这些事,心中忽然对自己过往的行为生出某种后悔来。 倘若这孩子没有自行离开,再过上一段日子她兴许不得不生下来,在这乱世中,一个女人带着没有名分的稚子,更要比眼下艰难数倍。 可腹中的小生命已经不在了,且算得上是懂事,并没有害她历经性命之忧。 “放开。”她心情十分不好,伸手去推身后的人,手像是触到了一块寒凉的冰,一动也不动。 阮窈还要挣扎,手腕却紧紧被裴璋攥住。他死死地盯着她,漆黑的眼里甚至带着几丝癫狂,胸膛也急剧起伏着,嗓音里是从未有过的嘶哑。 “你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裴璋满目都是那片猩红的血,盯得久了,他眼前也只剩浓郁的血色,脑子里一阵阵的发黑。 “你三个月未来癸水,连自己怀着身孕都无知无觉,只想着避我如避猛兽,可有一刻曾在意过你自己的性命?”盛怒之下他将阮窈环得更紧,只觉着掌下这具身躯愈发细瘦,也不知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女子有身孕本就十分凶险,你从洛阳骑马到雁门,若是半路上出事,连医师都寻不到,你又待如何?” 他少有这般凌厉失态的时候,一字一句都化作冰冷的利刃,不容阮窈回避地劈向她。 阮窈也知晓是自己过于大意了,可她心里的委屈及身上的疼痛本就折磨着她,如今更因裴璋的话而生出后怕与几丝隐隐的自责。 她的确没有想过要生子,更没有想过生下他的孩子,可这到底是她的骨血,痛在她身,她又怎能无动于衷,全然不在乎。 “你又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指责我,”她脸颊因为种种情绪而涨得通红,很快又想到方才医师回避的眼神,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她又说不清,这会儿因为激愤,便脱口而出:“是不是你又骗了我?方才我问他汤药的事,他连看都不敢看我!” 言下之意,她没有办法不怀疑这是裴璋的有意设计,或许就是因为自己要逃,他便叫人在汤药里动了手脚。 阮窈本是不想哭的,可眼中酸涩全然无法自抑,很快连嗓音也发哑,泪花在眼睛里不断地打转。 望见她眼泪簌簌而落,鼻尖哭得通红,裴璋心脏忽地发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攥紧了,方才的怒意也随之被驱散了大半,墨色眼瞳覆上一层水色。 他自然也听懂了,沉默了很久,才闭了闭眼,攥着阮窈的手慢慢改为轻拥。 裴璋声音很低,缓缓说道:“我还不至于要用这种法子来算计你。你往日所服汤药的确只是寻常补药,可避子的汤药是我一直在用。后来我腿出事……才不得已停了药。道观那夜,我本未曾想过会与你……” “为什么要换药?”阮窈怔了一下,浑身的血液蹭蹭往脑子里面涌,颤声问。 “避子汤寒凉,总归对女子不好,我那时停了你的药,又见你反应剧烈……”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换上了补益身体的药,也不告诉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日日当作避子的汤药来喝……”她咬牙切齿地死死瞪着他。 裴璋所谓的对她好,不过是刚愎自用,一切皆由他说了算,甚至连知会她都不必,还要害她心甘情愿自找苦吃,白白喝了这么久的苦药! 被人愚弄的愤恨从四肢百骸涌上心头,连着长久以来的委屈不安,令阮窈在盛怒之下反手就去抓打他:“若不是你数次相逼,事情怎么会到今天这一步?这孩子一直好好的,偏偏你今日一来她就出了事,可见连孩子也不喜你……” 她话语极尽刻薄,可裴璋这回却没有闪躲,右眉上被抓出一道血印,然后将暴怒的她紧紧揽住,像是要将她嵌进身体里。 阮窈原本还在骂他,许是过于激动,身上又发起痛来,骂到一半的话骤然变作一声痛吟。 她伏在裴璋怀里,喘着气,直至忽然有一点冰凉,轻轻砸到她的脸上。 像是极轻极薄的雪片,一落到肌肤上,便立刻消融了。 她愣了愣,很快,又是一滴。 第80章 罗网“三番两次缠着我妹妹不放”…… 第96章 这回忆漫长而久远,他再一次被拖了进去。 天色昏昏欲暗,支摘窗没有关严,潮湿的雨丝时不时被风拂进屋子。 母亲忽而流泪,忽而又在笑,嘴里也不知在念叨什么。他还太过年幼,并不能听懂。 然后眼前的女人猛地俯身,凑近他,盯了好一会儿,冰冷的手像是一条毒蛇,慢慢缠上他的脖子。 稚子的脖颈很细弱,青色的血管随脉搏轻轻颤动。她抚摸着,手忽地收紧,想要活活掐死他。 于是他本能想要嚎哭,然而喉头发不出声,脸蛋很快就憋得发紫。同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一颗一颗地坠到他脸上,又细又密。 直至他眼前几乎开始发黑了,脖子上的手最终松了下去,而母亲抱起他,无措地大哭。 她也许以为他那时候还不知事,可这二十余年里,裴璋不曾有一日忘记过那只手的触觉。 他无法和人共寝。夜里入睡之后,也无法允许有人在他的卧房里。 而后逐渐长大,他意识到自己与旁人好似不太一样,他无需妻妾在侧,更无心于子嗣这件事。 倘若世间所谓的情爱,就是将人变作自己至亲这样的疯子,独身便可少去诸多烦扰苦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阮窈则是他从未想过的例外。 大多时候,她实在是一个荒谬的人,行事也时常脱出他一贯的思维。起初他想要撕开这副秾丽的皮囊,看一看她的五脏六腑,究竟是哪一处能勾得他魂不附体。 可后来他喜爱上了她,就再不许她离开。同样的,他也绝不会有放手的那一刻。 不须长结风波愿,锁向金笼始两全。 他以强权为网,温柔为丝,想要给予她始终若一的情意,来捕获这颗不肯驯服的心。可他亲手织造的罗网,最终却将彼此紧密相融的骨血化为温热湿滑的血肉,再还赠到他手中。 裴璋缓慢地闭了闭眼,在听见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连眼尾也红了起来,然后将脸埋入她的颈窝。 阮窈原本仍在流泪,然而脸上陡然落了他的泪,一时怔愣住,竟也忘了推开他。 “你哭什么……”她好一会儿才闷声说道:“该哭的人是我才对。” 他沉默良久,又过了半刻,才用手掌抚她的脸颊,想要安抚她。 “对不住。”他声音低的像是一声轻叹:“让你受痛了。” 这回沉默的人换作了阮窈。 她对这幅模样的眼前人感到有些许陌生,没有去答他的话,而是低声道:“我累了。” 折腾了一夜,她这会儿手脚都是凉的,当真觉着十分疲惫。 “再忍一会儿。”裴璋嗓音很温和。 随后,很快有人送热水来。阮窈由着他仔细擦洗,又套了一件他的干净衣袍,喝过药后,眼一闭便睡了过去。 这一晚的梦境光怪陆离,她睡不安稳,迷迷糊糊中不断在翻身,睡到一半还被梦中看不清脸的刺客给一刀劈醒,浑身激灵了一下,将自己给抖醒了。 裴璋一直抱着她,也没有睡实,几乎是下意识就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又轻柔地拍她的背,直至她再度睡去。 因为事务没有处理完,天才刚蒙蒙亮,他便起身去另一面的营地,召见佐官了解昨夜城中动乱的情状。随后又有着军务要商榷,直到好不容易空闲出半盏茶的时间,裴璋很快回到营帐外。 他身上还沾着些清晨的秋露,便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外面向帐中看了一眼。 榻上的被子里窝着一团小小的鼓包,瞧不到脸,黑发散在枕旁,微微地起伏。 他看了一会儿,重风就寻了过来,想要上前向他禀报什么。裴璋略一摇头,阻住了他的话语,继而又看了一眼帐中睡着的人,才转身和重风一同离开。 阮窈醒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瞧着天色应当已经不早。裴璋不在身边,枕旁是空落落的。 她有些口渴,撑着手坐起来,又自行下床去倒茶水。执壶里的水早凉了,可想到这会儿是在军中,她没有喊人,还是就着冷茶咽了两口。 阮窈渐渐缓过神来,眼下肚子倒不怎么痛了,腰却莫名发酸。然而她记挂着阮淮和霍逸,自行又披了一件裴璋的大氅,便朝帐外走。 营帐外守着一个方字脸的将士,见到她顿时大惊:“娘子要去哪儿?” 见他是军中人,阮窈便向他打听城内的事,可这人却并不知晓。 “裴璋人呢?”她只好问了句。 “主公在主帐中议事。” 阮窈四处望了两圈,又想去找旁人问。 那将士伸手来拦,她眼皮紧跟着就是一跳,很快涌起一股火气。 裴璋这是又要将自己关起来吗? 阮窈咬了咬牙,不管不顾就朝外走,将士有些慌神,不敢真的碰到她,可也更不敢违逆主令让她就这般走出去。 怒气冲冲之下,她越走越快,一面扭头瞪了眼那将士,随后就撞入一个微凉的怀抱中。 “既醒了,为何不让旁人去叫我?”裴璋面色还算得上温和,先是打量了两眼她的气色,才淡声道。 阮窈被他拉着手往回走,没有急着挣开,而是有些着急地问他:“城中怎么样了?” “并未出大事。” 他领着她又回到帐中,这才将她身上披着的大氅取下来。 裴璋原打算挂回去,却一眼就扫到衣料下沾染的灰土。约莫是阮窈身量不高,自己的氅衣便在地上拖了一路。 他从前最是无法忍受衣袍被人弄脏,然而此时侧目看了看身后坐着的人,一声不发取出素帕,俯身将尘土拭掉。 很快有人送来肉羹和羊乳,甚至还有一碟鱼鲊。 阮窈被裴璋抱回床上的时候,她仍在连声问:“我阿兄在哪儿?”说着,她又去扯他的袖子,声音不觉间有点发颤:“霍逸他还好吗?” 陡然听见这个名字,他持着汤匙的手顿了顿,眸光也紧接着微微一沉,然后看了她一眼。 阮窈被他黑沉沉的眼眸望着,几乎像是某种惯性,下意识便感到心虚。然而她想着昨夜霍逸唇畔猩红的血,及最后看她的那一眼,心中忽地生出勇气来,再未像以前那般移开眼,反而毫不退缩地回视他。 “你兄长毫发无损,此刻应当正在城中。”裴璋缓声说着,随后也不叫她动手,亲手以羹匙将膳食喂到她嘴旁。 阮窈倔强地不张嘴,大有倘若他不回答,她便不肯用膳的意思。 “窈娘,你逃了三个月,胆子见长不少……”裴璋薄唇紧抿,心中的确为着那个人的名姓而感到不悦。 然而见她苍白着脸看他,连嘴唇都比以往失了气色,眸里露出几分惶惶不安,他沉默了一下,神色仍是淡淡的,却终究没有再对她的话置之不理。 “叛军想以他为饵胁迫长平王,故而没有下死手。” 阮窈眨了眨眼,本还在等他继续说下去,谁想裴璋才说了一半,又忽然道:“张嘴。” 她也的确有些饿了,见他到底退了步,也见好就收,依言张开嘴,咽了两口,又继续望着他。 她没有吭声,只有一双眼珠黑润润的,专注无比,显然是在等他继续说。 裴璋面色微顿,眉峰微不可见地凝了一下。 “不必担心他。”他冷声道。 阮窈瞧出他的不悦,心忽地一颤。她想到裴璋从前暗中算计自己与谢应星的事来,一时间更是不安。 这些兵马都听令于他,或许明面上他没有法子,可昨日城中混乱,倘若他记恨着霍逸,当真不会乘人之危做些什么吗? 用过羹后,裴璋在杯壁外试过羊乳的温度,见她仍在出神想着什么,便敲了敲小桌:“趁热喝了。” 阮窈没有动,而是缓缓坐直了身子,手指不自觉攥着袖口,低声道:“公子……应当不会伤害他吧?” 裴璋几乎想要冷笑了,顷刻间就看穿了她在想什么。 自她醒来以后,倒是愿意同他好好说话了,可十句话中倒有八句都在问那个人…… 他一言不发,暂将手中杯盏放下,低头便吻了上去。 这一吻凶而长,直至她被他吻烦了,气急败坏地去啃咬他,裴璋才略退了些,脸颊紧紧贴着她,嗓音微哑:“他眼下的确无事,我还不屑于要借叛军之手营私。可你若要再问他……” 阮窈听出他话中若有若无的警告,方才因为亲吻而发红的脸便更红了,并非是为害羞,而是气恼。 “我问他也是人之常情,你未免太过小肚鸡……” 他不与她多说,托着她的下巴,将这些骂声都吻了回去。 * 卫晖没有护得住人,眼睁睁看着阮窈被带走,万般无奈下,只好又折返回去。 叛军人数有限,不过是使了阴毒手段在前,援军一至便势如破竹。 阮淮得知消息赶到的时候,霍逸刚醒片刻,正青白着脸呕出一大摊褐色汤汁,神色十分难看,像是马上就要提剑杀人。 第97章 这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却会令人四肢发僵,也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她人呢?”霍逸嗓音嘶哑,胸口快速起伏,只觉得再没有比此刻火气更大的时候。 卫晖赶紧请罪,咬着牙说清了前后因果。 “当真是厚颜无耻,三番两次缠着我妹妹不放。他这般行径又哪里有王法可言,难不成这江山不姓萧而要改姓裴了。” 阮淮面色铁青地听完,连太阳穴都气得跳了几跳,然后忍无可忍站起身,眼看着就要去外面牵马。 霍逸抬手重重按着额角,身子晃了晃,还是撑着手臂站了起来。 “我与你一同去。”他哑声说道。 第81章 挨打“这位娘子的夫君是谁?” 虽说徐医师讲得十分肯定,阮窈此回小产并不会有大碍,可裴璋素来谨慎,况且事关她的康健,便还是让人大老远去城中请了一名擅于此道的医女过来。 重云进帐寻他的时候,裴璋正在提笔书写呈送回洛阳的告书,闻言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赶远些。” “阮娘子的兄长也来了。”重云犹豫片刻,低声道。 他的笔尖这才滞了滞,又想及她缠着自己东问西问的样子,沉默片刻,最终仍是将笔缓缓搁下。 “罢了,先令他们等着。”裴璋想了想,又道:“待女医走后再带过来。” 她到底是女子,未必愿意将此等私密事告知旁的男子。便是想说,也等医女离开后,由她自行选择就是。 等重云退下,他猜度请来的医女应当快要到营中,也起身出了帐,想去瞧一眼方才还在午歇的阮窈可否醒了。 裴璋到了账外,才听守在此处的兵卫说,女医已然到了,正在里面诊治,便并未着急进去。 暮夏已然快要过去,秋风肃肃,天上间或可以望见南飞的雁。他扫了一眼道旁的枯苇,这时,身后猛地响起又急又快的脚步声。 “我妹妹在哪?” 阮淮铁青着脸,来时的武器被外面的将士扣下了,惟有拳头攥得死紧,恨不得拿刀砍了面前的人。霍逸因着昨夜变故,醒来又吐了许久,眼下还浮着两片乌青,面色同样阴沉无比。 裴璋目光一沉,扫向正心急火燎跟在二人身后的兵卫。那人自知没有拦住人,被他这般看了一眼,顿时连头都不敢抬了。 “窈娘有些微恙,此刻正在帐中歇息。”他示意此处守着的兵卫先将二人引去另外的营帐:“晚些我带她过来。” 二人愣了愣,霍逸不知想到些什么,咬牙切齿地问:“你伤着她了?” 话音方落,那医女就恰好撩开帐子走出来,见到外面这几个男人,开口问道:“这位娘子的夫君是谁?” 这医女乡音重得很,但声量不低,三个人都听明白了。 紧接着,却有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是我。” “是我!” 一个微沉,另一个则嘶哑,却都答得毫不犹豫。 医女听了,几欲惊掉下巴,左边看看,再右边看看,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裴璋面无表情,看了霍逸一眼,并不屑于纠缠,一言不发便回身要往帐内走。 “胡言乱语!”阮淮脸色这会儿比锅底还要黑,连带着对霍逸也不理睬了,快步上前急声问这医女:“我是她的兄长,我妹妹是哪里不好?” 急切中,他眉头都皱成川字形,又因常年行军,自有种凌厉迫人的威压。 医女不由发憷,顿时腿都有些发软,下意识就结结巴巴地交代道:“这、这娘子昨夜里小、小产……” 霍逸耳力极好,当场就愣在原地,错愕不已。 而阮淮在震惊过后,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再见裴璋只是蹙眉,他还有何不明白。 他理智都被这句话击碎了,所有人都还在沉默时,阮淮却朝前跨出一大步,猛然抬拳,狠狠抡在裴璋脸上。 裴璋与他离得不远,未曾料到阮淮会有此举,且他身形极快,想要闪避已是晚了,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拳。 医女吓得连忙朝一旁躲,其余在场的兵卫则又惊又怒,像是炸了锅似的呼喝起来,局面一片混乱。 阮窈正坐于帐内榻上,原本郁郁不乐地在出神。她听见了自己阿兄与霍逸的说话声,知晓他们平安无事,悬着的心也骤然松落。 然而小产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倘若是自己姐妹好友倒还罢了,换成男子,不论是兄长还是霍逸,她都不情愿叫他们知晓,当真是光想想就古怪得很。 不料她就出神了这么一会儿,外头便出了事。 听着乱哄哄的人声,阮窈再躲不下去,匆忙将鞋穿了,掀开帐帘就欲往外走。 “你还有没有礼义廉耻!我小妹如何会是你的妻,未有媒妁之言更无父母之命,你们连天地都不曾拜过……” 她午歇才醒不久,眼睛陡然被亮光刺到,不自禁有些发酸,然而看清楚帐外景象后,又很快瞪圆了眼。 她阿兄平日里不是个坏脾性的人,如今却是真发了恼,字字句句都难听得很。 相比起来阮淮的愤怒,裴璋只是静静说了句:“那又如何。” 随着阮窈走出,许许多多双眼睛都望向她,而她第一眼对上的,仍是那双熟悉的、黑沉沉的眸。 裴璋脸上辨不出喜怒,可唇角的血丝却无法不令人注目,连带着面颊也红肿起一块,甚至发髻都略微松散了,两缕墨发凌乱地垂在耳侧。 重云手正扶在腰间佩刀上,目光冷肃地盯着阮淮,二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氛围几近凝成实质。 阮窈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无暇回应霍逸的呼声,想也不想,快速跑到自己阿兄面前,将他护在身后。 裴璋的衣袍对她而言过于大了,衣带还是他早晨细心为她系的。霜白衣料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一双纤细手臂分明像是柔嫩易折的花茎,却并不为风所动,连晃都不曾晃一下。 阮窈紧绷着脸,咬了咬下唇,一眨不眨地盯着裴璋和重云,神色警惕而戒备。 二人目光相触,他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面孔不再像是一方冰冷的寒玉。 裴璋眼眸漆黑,嘴唇动了动,继而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极轻极淡,仿佛是笑意,却又仿佛是在竭力克制着什么,快得几乎令阮窈觉着是她一时眼花。 他垂下眼,再抬眸时,竟又恢复成了平日里的样子,平静到极处,恍如一池死水。 裴璋冷眼扫过他们,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重云缓缓收回放在佩刀上的手,眸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阮窈,很快也追随他而去。 阮窈望着那道背影,衣袍鼓风,好似比从前又清瘦了些,腿脚仍能看得出受过伤,走得不算快。 她这会儿慢慢冷静下来,也不禁觉着自己的反应许是有些过激了……然而以裴璋的身份,又有何人敢动手打他的脸,她方才是当真害怕他会一怒之下对阮淮做什么。 毕竟她十分清楚……他并非是传闻中那个温雅君子。 “他可有欺辱你……”阮淮动手打了人,可脸上愠怒半点都未消,一想到方才那医女说的话,就恨不得想要拿刀剜了裴璋。 阮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这次……没有。” 言下之意,便是从前曾有了。 阮淮仍在咬牙,而当她再转过眼,从霍逸脸上所望见的,唯有无边无际的阴沉。他仍盯着裴璋离开时所去的方向,眼神像是冷冰冰的刀。 “世子……” 直至她唤了他一声,霍逸原本冷沉的面色才转为无奈。他动了动嘴唇,竟难得有几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了句:“身子可还好吗?” 一提起这件事,阮窈便觉着十分不自在。 怀有身孕和小产,无法不令她回想起诸多难以磨灭的过往。她会如此,旁人自然更会不由自主生出联想和揣度。 且眼前人与自己终究算得上旧识,又有着几分情意,如今却被搅得有些古怪了,那夜曾有过的旖旎也陡然变得略微陌生起来。 阮窈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随后又问询起他的伤势。 怎么说二人都算是逃过一劫,只是可惜了那一晚平白丧命的将士,谁又能料到犒军宴上竟会混入叛军的人,手段未免过于下作。 三人匆忙说了几句,霍逸便要带阮窈回广武。 他们从抓到的活口嘴里得知,叛军如今行事暴戾,更有一部分兵马要前去盛乐生事。恰好胡人伤亡颇多正欲退兵,他便决意即刻挥师北上,与父亲合力去截杀胡军,留裴璋在此处追剿善后。 阮窈自然并无不可,说完话之后,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看远处的营帐,微微蹙起眉来。 裴璋似乎是当真离开了……而这一回,他也没有再要囚着她的意思,竟连重风或是重云也未曾留下来看管她。 只是她身上穿着的还是裴璋的衣袍,在帐中便罢了,如何能这样出去。军营里没有女子,阮窈只能去寻自己那夜所穿的外衫,却发觉并不在帐中。 第98章 她正有些烦躁地想着法子,方才那女医便又进来了。 外面两个男人见着裴璋就满脸怒火,可对北地少 见的女医师还是客气得很。 医师方才不知去了何处,此刻重又回来,说是还有与服药有关的须知要向阮窈交待。阮淮听了,目露忧心,低声向她道了谢。 阮窈见到医师进帐,疑惑地看着她。 “有一件事方才未来得及和娘子说,”医女犹豫了一会儿,低下眼道:“女子小产后多有淤血在腹中堆积,若不以艾灸及推拿疗养上一月,一旦留有旧症,恐会误了日后的生养。” “一个月?”阮窈闻言,皱着眉回想自己过往看过的那些医书。她的确曾见过此类言论,若是为着自己的康健,自然该要遵医嘱的。 只是……且不说这医女是裴璋所请,自己很快也要随军队北上,如何能够日日艾灸。 “在你之前曾有另外一名医师为我诊治过,他说我身子康健,此次小产只需服药调养便可……”阮窈又想了想徐医师说的话,复述给这医女听:“我并非在这里长住,今日便要走了,可有别的法子吗?” 医女闻言,嘴唇动了动,小声说:“既然如此,我眼下便为娘子艾灸一回,娘子的腰痛也会缓解些许。” “那便有劳你。” 阮窈正欲坐下,医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还请娘子移步去西侧的营帐。” “这又是为何?”她狐疑地抬起脸。 “我自己原来的器具破损了大半……医女忽然结巴了一下:“西帐中的医具较为周全,也干净一些。” 阮窈想了想,在她记忆中,裴璋的确时常以火针或艾灸调养旧疾。除了他,还有谁会将这种东西带到军营中。 于是她点了点头,随着医女起身出帐。 第82章 泪吻“为什么怀孕的人不是你!”…… 医女引着她出去,霍逸听了始末,一声不吭就要把医女也一起带回广武。 直至解释过缘由以后,阮窈见他面色实在是颓靡难看,想着很快又要行军,便忍不住劝他先行回去歇着。身子再硬朗的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倘若他真病倒了,眼下这局面还不知该如何收拾。 霍逸看了眼阮淮,不住地用手去按揉眉心,最终还是紧皱着眉,勉强点了头。 离开的时候,霍逸在半路遇上了裴璋。他重新更了衣,正与几个将士说着些什么,脸上的伤也愈发显眼,与周身的气度实在是违和。 旁人自是不敢笑,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去问。霍逸却无任何避讳,多看了几眼,继而留意到裴璋右眉上还有一道浅淡的抓痕。 他本当哂笑几句的,然而一想到不久前才刚刚拜此人所救,这笑未等出口,又哑了声。 “且慢。” 见裴璋议完事便要走,霍逸喊住了他。 他步子一顿,神色平静地侧目看他:“有何事?” 霍逸眸光动了动,盯着裴璋的脸,忽然冷声说道:“我若是你,便当早早回到洛阳温养,或许还能多活几年,而非拖着这具身子在北地随军受风。” 他嗓音压得低沉,吐字却十分清晰。 裴璋并不讶然霍逸知晓此事,闻言也只是抬眼看了看他,淡然道:“我有我必须要做之事。” “那便随你。”霍逸寥寥一勾唇角,眸里却半丝笑意也无。 “只是有一件事——窈窈并不心悦于你,你自己也心知肚明。她如今想随我一同离开,我也奉劝你一句,切莫再横加阻拦,省得自取其辱。” 他目光灼灼,裴璋却并不恼火,慢条斯理地道:“说起窈娘……在建康时倒是还要谢过你。若非如此,我与她之间恐怕也会少上一段错筝之缘。” 提及燕照园中的这则往事,霍逸几乎要咬牙切齿了:“裴伯玉!” 她分明从一开始便该属于自己,偏生阴错阳差不断,像条滑鱼一般溜走了。而他不知晓内情,反倒间接害得她被眼前这伪君子逼成如今的模样。 然而见裴璋面不改色,他想了想,也慢慢冷静下来,缓声说道:“那又怎样?她如今是心甘情愿来寻我的……我在城外见到她的时候,她只差几步便被要盗匪拖走,连头发都被扯下来一块,而你那时又身在何处?我与她七夕携手去赏夜灯,又在大退胡军后策马带她看日出……方才知晓两厢情愿、互不勉强是何滋味。” 他嗓音低沉,话里丝丝缕缕的温柔并非是作伪,甚至可称得上是温和。 只是落入裴璋耳里,这些和缓的字句像是陡然刮起一阵狂风骤雨,吹得他一颗心骤然缩起,眼睫随之颤了几颤,指尖也在衣袖里不自觉攥紧。 赏灯有何稀罕,骑马及看日出又如何,自己连骨血都几近要在她腹中诞育,这世上再没有比此更为至亲之事。她不过是被那些阿谀奉承之人安了个侍妾的名头,分明与霍逸什么干系也不曾有。 自己不屑对此生出妒意,更不屑于因为旁人寥寥几句话便动怒,这未免失了他的修养,只会沦为一个可笑的蠢人。 他面无表情,盯着眼前人分外明亮的眸,一遍又一遍地想着。 可与此同时,不知是从何处爬来千万只虫蚁,密密麻麻如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他,令他无法再保持平静。 于是他微低下脸,目光继而落在霍逸的双手上。 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凸显,蕴含着蓬勃的力量。 便是这样一双手,携着阮窈去看灯骑马看日出,兴许也曾抚过她的发,她的唇…… 裴璋沉默下来,一言不发,视线缓缓又从双手移回至他的脸上。 见他不语,霍逸皱了皱眉,本要离开,然而抬步之前,又低声说了句:“她对你无意,你便另择旁人吧,何必要闹得如此难堪,白白失了身份。” 语毕,他再不停留,径自离开了。 凉风吹起裴璋的衣衫,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落叶,也被风卷着落在他身前,显得有些萧索。 重云一直跟随着他,二人的谈话也都听见了。 “公子救了他,为何不以他性命相胁,让长平王将下半阙药方交出来……”他话中难掩不忿。 裴璋仍旧安静地立在原地,声音很轻:“他们父子皆非甘愿受人胁迫的脾性,若过于刻意,只会适得其反。” 重云紧抿唇,又沉默着退下。 裴氏和霍氏于朝堂上并非是同一政派,长平王更是娶了何氏女,故而少有人知晓裴筠与他少时也曾互引为挚交。 长平王领兵驻守北地多年,自是通晓胡人诸多风土民情。裴筠给裴璋所下的毒来自胡地,几年之前,裴璋便顺着某些蛛丝马迹查到了长平王这条脉络上。 然而此事没有凭据,且无法挑明,他手中又掌有重兵,并非是易于之辈。裴璋派出寻药的人手如今仍在胡地,倘若能够有所收获,总要比与长平王兵戎相见来得 好。 * 阮窈真的想不到,兵营里居然也有可供她沐浴的地方。 西帐中置有沐桶,裴璋甚至叫人备好了热水,还不知从何处买来一套簇新的裙衫,供她浴后换下旧衣。 这营帐内还有意设了围帘,故而光线昏暗,外头的光亮透不进来。医女等在一旁,见她身上所穿的衣袍过于宽大,脱去时还伸手帮了她一把。 沐浴过后,阮窈扭头看了眼桶里的水,总依稀觉着有几丝红,约莫是身下还在出血。 她瞧得有些犯恶心,连忙伸直脖子,不再看。 裴璋让人送来的衣裙,恐怕已经是北地最为柔软的料子。更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套裙子终于不再是粉色了。 他是当真喜欢粉色,从前自己随他住在别苑里,一打开柜门,入目出总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粉,艳若云霞。 哪怕她腻味得想吐,他仍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阮窈换上藤萝紫的裙衫,又蹙眉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腰。方才许是洗得久了,这会儿竟觉着身上有些使不上力气,到底是刚小产不久,比不得以往。 忽然,等在围帘外的医女低低惊呼出声:“啊——” “怎么了?”她强打起精神,绕出围帘。 只见医女手上抓着她沐浴前换下的衣袍,衣料本是霜白色,可袍下却染了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远远望过去,像是某种颓靡的花,格外刺眼。 阮窈愣了一下,想着方才浴桶里的血,脸色微微有点发白,又去找她换下来的亵裤。 然而她再见到亵裤上同样也是血迹斑斑,强烈的不安随之涌上心头,甚至让她连腿都有些发软。 “娘子这下红不止,气血重亏,赶紧躺下才是,绝不可颠簸受累,否则日后轻则月事衰竭,重则子嗣艰难……” 医女神情严肃,而阮窈怔怔听着,手下意识揪住自己的裙子,声音都情不自禁地发起颤来:“这……要如何治?” 她话音才落,又有一人进了账。 来人一身青黛色衣袍,日光随着他掀起帐帘的刹那映进来几缕,很快帐中重又变得暗淡。 第99章 “窈娘。” 阮窈下意识就要把染血的衣裤藏起来,直至听见裴璋唤她,原本慌慌忙忙的手陡然一顿。 “这是怎么了?”他嗓音温和,吐词一如既往的平缓。 她一颗心一直怦怦跳个不停,此刻见到他半丝不慌的样子,也极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裴璋将那些被血脏污的衣裤从她手中拿开,然后抚上她的背,轻拍着她的背心安抚她。 “先止血要紧,旁的调养可以容后再议。”他让女医随手下的人去配药,待帐中没有旁人了,才低下眼,细细去瞧阮窈的神色。 她当真是被衣裤上的血吓坏了。 这回意外小产,她吃的苦头不算大,除去当夜出了血,隐隐有些腰痛以外,还远不至于要卧病在床的程度。她依仗着自己素日身体健壮,又听徐医师说她并无大恙,更是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这些血阮窈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流的,似乎连痛觉都没有,难不成真是血崩了……医女说什么子嗣艰难,可相比起自己的性命,子嗣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儿,阮窈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紧张地抓住裴璋的衣袖:“医师说我要躺着……” 她正想推开他扶着自己的手掌,身子就是一轻,整个人已然被他打横抱起。 裴璋走了数步,随后将她稳稳地放到帐中小榻上。 阮窈连声都不出了,只是怏怏地垂着脑袋,沾着湿气的乌发还有几缕黏在颊旁,一张脸孔白腻得几近透明。 “不必害怕。”他眼眸微动,轻柔地将几缕碎发为她拨到耳后:“我不会让你有事。” 说是不害怕,可她又怎么能不怕…… 这会儿再细想方才医师说的话,阮窈心神都乱作一团,无法冷静下来,胸口一阵阵地发闷。 她打小就不喜欢孩子,更未曾想过要为裴璋生孩子,可她终究对往后仍有许多期许,亦会想着待到战乱结束的那一日,自己的霉运也好转些,一旦摆脱眼前的困境,她若遇到心仪的男子,自然还是要婚嫁的。 自己心里不愿意生,与被迫没法子生,究根结底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傻子也知晓该怎么选。 再一想到时至今日的种种身不由己,阮窈的眼泪就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脸颊也因为哭而涨得通红。 “你当然不害怕了,”她这会儿见着裴璋的脸便又气愤又委屈,泪珠滑落得愈发快,像是又细又急的骤雨:“明明是你的错……怎么痛的人不是你……怀孕的人也不是你!” 他低下眼看着她,而后蹙起了眉。 见裴璋没有出声,黑沉沉的眼眸里也不知究竟是喜还是怒,阮窈愈发觉着自己命苦,与这样一个脾性古怪的男人纠缠至今,连嫁也嫁不出去,两段姻缘全都毁在了他手上…… 直至裴璋取出巾帕给她擦泪,她的眼泪仍是停不下来。 他无奈叹气,温热的指腹拂过她的眼尾,又俯身吻掉正缓缓下落的那一滴泪。 像是某种致歉,又像是在为她舔舐伤口。 “窈娘,不可再哭了。”裴璋顿了顿,又道:“我听闻女子若在小产后流泪过多,会落下一见风便要红眼睛的毛病。” “胡说八道……”阮窈抽噎了一下:“哪有这种病……” 嘴上这般说着,可她也算是哭够了,渐渐停下泪来。 她当然知晓眼泪无用,不过是发泄情绪罢了。然而心底的怒气不论如何也散不去,怪来怪去,唯一能怪的人还是眼前这一个。 任裴璋怎么安抚,阮窈都不肯理睬他,还将脸也别了过去,不愿看他。 直至她手中被轻轻放入一个坚硬而冰凉的东西。 阮窈下意识低头看过去,先是一愣,随后猛地抬起头看他,一刹那连寒毛都竖了起来。 是匕首! 是她哭得太久,又出言辱骂他,以至于裴璋彻底失了耐性,要逼迫她自刎吗? 种种杂乱的想法猛然涌上心头,像是令人窒息的潮水。阮窈盯着他漆黑的眼,嘴唇颤了颤,就听到他缓声开了口。 “身孕只怕此生是不能够了。” 裴璋垂眸望着她手上的匕首。 “若你实在是气恼,便……刺我一刀罢。” 第83章 抽刀不愿见他去死……可也不想他活着…… 彼此两两相望,裴璋直直凝视着她。 若明若暗的一双眸,像是点了水的墨,浓得化不开。他唇上还沾着些许湿痕,是方才吻落的泪。 阮窈茫然了片刻,而后神色很快就变得恼火起来:“公子何必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当真以为我不敢吗?” 裴璋听了,默不作声,只是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指,再一根一根地慢慢扶到刀柄上。 指尖陡然触到这块冰凉寒铁,她下意识就想往后缩。然而他却不许她松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阮窈被他逼得不得不反握住匕首,手心逐渐渗出些许细滑的冷汗。 “你疯了……”她嗓音发哑。 裴璋沉默了一下,深浓的睫羽颤了颤,目光随后落于她的腰腹上。 “我知你心中怨我憎我,如今又因丧子再添一重心结。这孩子是我与你的骨血——” 他停顿了许久,然后缓慢地闭了闭眼,仍旧能在手掌上见到那一夜猩红的血。腥甜而温热,仿佛怎么也流不尽,最终化为某种湿黏的暗伤。 “你的痛楚,我无法以身代之,却也不该只由你一人承受。窈娘,倘若日后你想要为人母,我们……” “我不想。” 阮窈下意识便打断了他。 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她回想起那些往事,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 自己那时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从他身旁逃走不是吗?谁料会因此种下一个苦 涩的果实,还一日日的在她腹中生长、壮大。 “我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当母亲,更不会生下这个孩子。” 阮窈很少露出眼下这样认真的神色。 裴璋被打断,怔怔地盯着她,脸上骤然褪去了所有血色。 她说着,继而有眼泪落下,轻轻滴在他的手背上。湿润的水珠微带着凉意,却灼得他那块皮肤猛然发烫,犹如火炙。 他被这滴泪拉回那场湿冷的雨帘中,恍惚间,也有着另一个女人曾这样对他流过泪。 阮窈的声音很轻,接着说道:“你身边人人都说我与你是云泥之别,你族人更不会接纳我,我……连外室也算不上。这孩子来得不正,即使出生也不会得到世人的赞许与喜爱,倒不如不要来这世上走一遭。” 她停顿了一下,眼睫不停地颤动。 “你为何觉得我不会娶你?”裴璋直勾勾盯着她,眼尾浮起一抹微红的水光:“道观那夜我曾问过你。” 阮窈只觉得嗓子发苦:“……你逼我嫁给断袖、欺辱我、用锁链锁我、还想给我灌药,转头却说要娶我?那我问你,这样长的时日里,你何曾将我看作同你一样的人?我不被允许走出大门,不能忤逆你半分,与养个猫儿狗儿又有何区别?你现在说想要娶我,岂非可笑吗?” 她忽然感到十分疲惫,连流泪的力气也不再有了:“公子就不能放过我吗?过往种种恩怨纠葛难断,我不恨你了,我们……一笔勾销。” 裴璋握住她的手蓦然一颤,眸中水色更重,眼底又像是燃起了两团幽暗的火,分明冰冷,却灼得她心上一抖。 他慢慢俯身,一言不发地环抱住她,双臂越收越紧,二人连发丝都交缠在一处。然后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问道:“窈娘……你心中当真没有我吗?那时在道观里,你为何不动手……” 阮窈的脑袋伏在他肩上,鼻端、唇齿中皆熏染着他身上那股药味。她安静地任由他抱着,低垂下眼,继而抬起手,将那柄匕首朝他胸口送。 利刃削铁如泥,不需费多大力,刀尖瞬时便刺入皮肉中。 裴璋闷哼了声,手臂猛然一僵,身子随之颤了颤,却并不躲。 见他寂然不动,阮窈握住刀柄的手忽而有些发抖,却不论如何也无法再往深处刺。 血沿着他的衣袍缓缓渗出,晕染开来,像是一片暗色的深影。 直至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裴璋疼得几乎再抱不住她,苍白的手指死死按在榻上,手背上青筋凸起。 “你心里果真是有我的。”他嗓音虚哑,如同清晨即将消散的雾,眸底却涌动着近乎癫狂的暗芒。 阮窈下意识回抱住他发软的身躯,眼中忽地缀满了泪。 * 医女从西帐走出来的时候,一直忍不住低头去瞧自己藏在衣袖下的手。 指缝里还黏着两滴鸡血,是方才往衣袍上淋血时不慎沾到的。 再想着那女子被吓得发白的脸,医女不停地叹气。 她实在后悔今日随着那冷脸侍卫过来,以至于惹上这样的麻烦事。然而不论是为着高的吓人的诊金,亦或是为着自身安危着想,她都不得不撒下弥天大谎。 第100章 所用药草不过是些消去淤血的寻常药材,医女正比着火候,身后忽地现出一个影子。 “药可添好了?”重云提醒道。 医女见到他便止不住有些紧张,小声道:“添了安神助眠的方子,都是依照大人所说来办的。” 重云低下眼,眸光沉沉地看着罐里蒸煮的药,不知在想什么。 还不等他回到帐外,就在半路撞上了神色慌忙的阮窈,她正抓着个将士,不知急急忙忙在说些什么。 “阮娘子?” “你快去叫徐医师来……”见着重云,她急得去抓他衣袖。 二人目光相对,他眼皮蓦地一跳,一抹不好的预感随之涌上心头。 待得重云快步领着人进入营帐,面色瞬时变得铁青无比。 裴璋倚坐于榻上,一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他捂着伤处,血自指缝间渗出,听闻动静,才慢慢睁开眼。 惊愕过后,重云扫过那柄还染着血的匕首,猛地回身逼视着阮窈,疾言厉色道:“是你?” 医师同样大惊失色,顾不得理会别的,忙不迭上前为他检查伤势。 “我……无碍。”裴璋语声低微,止住重云对她的责问。 阮窈盯着他袍上、手上的血,沉默着一动不动。 “别怕。”他想要出言安抚她,然而过于虚弱,声音低的近乎像是两声蚊呐。 “万幸,万幸……”徐医师额上很快布满细汗,颤颤巍巍放下手:“伤人的刀具仅差一指便要刺进心肺,亏得入肉不深,持刀之人半途收了力……” 话至此处,他也不晓得为何,公子竟还极轻地低笑了一声。医师几乎被笑得寒毛都竖起来几根,只能当作未曾听见,紧绷着脸匆匆忙忙去取药散。 包扎的时候,阮窈难得一回听从裴璋的话,安静坐在他身边。 她面前只剩下泛着腥气的水、染血的纬纱,及他与之相反,全然失了血色的脸。 裴璋毫不避讳她,亦不再如以往般像块无喜无怒的玉石,而是令她窥得自己的创痛与虚弱。 他因为疼而不断皱眉,唇中偶而溢出几声压抑不住的低哑痛吟。 阮窈慢慢移开眼。 “……窈娘。” 她只好又看向他。 “你若执意……要走,我不会勉强你。”裴璋漆黑的眸盯着她,声音十分轻细,可不知怎的,她却仍是听出了一丝温和与安抚。 “你且……暂留下养病,待你好了……我送你走。” 阮窈的手无意识绞着自己的袖口,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咽下医女递来的汤药,她更觉着这药汁尤为苦。不像是药,反倒像是一大口苦胆,苦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发颤。 药喝完后,阮窈看了眼已然昏睡的裴璋,还是起身随着医女离开。 她远远望见阮淮,下意识加快了步子,四肢和后腰却陡然感到一阵酸软。 “阿兄……” 阮淮已经等了她许久,几乎以为她又出了什么事,连忙大步迎上去:“没事吧?” 她忽然觉得委屈,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只是像幼时一样扑抱进兄长的怀里,摇头摇到一半,又开始点头。 “我带你回去。”阮淮抱着她,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想要带她出营地去牵马。 可还不待应声,阮窈的身子忽而软了下去。 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手臂却慢慢松了力,整个人都像是没有骨头般的靠在他怀里。 阮淮的手不易察觉地发起颤来,猛然看向跟随阮窈而来的医女。 将人扶进营帐后,医女同他说道:“娘子这是体虚脱力了……她如今绝不可再颠簸受累,需要好生静养才是,否则……” 他望着阮窈连昏睡中仍然微微蹙起的眉,颓然在榻边坐下。 * 霍逸折返回广武,还有堆积如山的军务在等着他。 军中将士需要安抚和差使,再全力整备接下来军队北上一事。他亲笔写下信笺,本想让人快马送去盛乐,谁料还不等他稍微喘口气,又有万分焦灼的军情从边地传来。 驻守在盛乐城外的兵马会被胡人伏击,谁都没有料想到。 他们这回进犯恐怕是倾巢而出,卫军派出的探子也出了些差错,胡人广武一战虽然大败,却在盛乐讨得了甜头,连他父亲也受了不轻的伤。 霍逸几乎没有半刻空歇,服过药后又吐了一回,眼白里满是红血丝。 再见到他留在裴璋那儿的人马两手空空地回来,不见阮窈,也不见阮淮,他脸色更是难看,一股郁气直冲心头:“怎么回事?” 卫晖如实说道:“阮娘子病情不大好,如今还昏睡着,不能赶路受累,阮郎君留在营中守着她,让属下先行回来告知将军。” 霍逸听得难免忧心,转念一想却又烦躁不已,一时胃里翻涌,忍不住又开始作呕。 “我走的时候她还好端端的,怎就凑巧成这样,区区几个时辰人就昏睡不醒了!若说与他无关,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卫晖不敢随意置评,低着头不说话。 他陡然生出想要提刀去砍死裴璋的冲动,也当真起身朝外走。 卫晖下意识就想要劝说,然而又眼见着他步子蓦地一顿,攥紧拳头闷声砸了下墙。 “你不必随我去盛乐,就在营地那儿守着她。” 霍逸阴沉着脸:“就他知道使阴招?若她醒了,你 寻个法子将她带出来。” 卫晖应下,随后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问了句:“若是娘子不情愿离开……” 话还未说完,他对上霍逸眼中那抹几乎暴戾的火药味,又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霍逸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眉心突突直跳。 * 秋意渐浓,八九月的江南正值秋高气爽,北地却已是草木摇落,凝露为霜。 阮窈当日到底是没有走成,夜里又做了些零零碎碎的梦,可睡醒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霍逸指派卫晖来守着她,阿兄也一直陪在她身边,虽说与裴璋同在这片营地里,可过往种种被他幽禁、不得自由的窒闷心绪终归淡了许多,她整个人也渐渐沉静下来。 汤药一碗接一碗地服下去,有裴璋照料着的吃食也都是极精细的,阮窈果真觉着自己一日日在好转。 她听闻霍逸因为两军交战不得不领兵去了盛乐,心中生出一丝犹豫。 如今可还有要随他北上的必要?从前是为着躲避裴璋,可他如今已不再关着她,阮窈便想要回去弘农郡寻阿娘,而非在这战乱之地四处漂泊。 她同阮淮商量过这件事,可战事未平,他仍一心想要去军中,也从未忘记过他们阿爹的死。这一路流亡,阮窈同样见着数之不尽因为战乱流离失所的人,如今倒也能够真心理解自己的兄长的决定。 只是她从前独身一人寄居在山寺里,又大着胆子与裴璋周旋,此刻再想来,似乎已是一些很遥远的事。然而再要她与阿兄分离独自回去,莫说是阮淮放心不下,就连阮窈自己也犹犹豫豫,无法下定决心。 昨夜秋雨霏霏,第二日便有兵卫悄悄搬来炉火,小心安置于她的帐中,又似是怕她不会用,细细叮嘱了好些句。 炉子里的火暖绒绒的,将她的面颊也烤得微微发红,浑身上下再无一丝凉飕飕的冷意,温暖如春。 他们离得不远,可裴璋没有再出现过,也从未来打扰她。 阮窈从重风口中得知,他这回伤得不算轻,起初几日,就连军务都处理得极为艰难。倘若有要紧的事务,便是侍从转告于他,再由裴璋口述传令下去,交由佐官来办。 她听了,没有说话,重风便也跟着沉默了。重云则是彻底恼了她,即便当真碰上了,那道身影晃一晃,便立时又不见了。 用过午膳后,阮淮因为军务要暂时回去广武,只剩卫晖守着她。阮窈拿着本书,胡乱翻了几页,本都站起身了,走至门口复又坐下。 直至有人送进来一盏醍醐,什么都未说又走了。 她望着这碗吃食,挣扎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又起了身,慢慢朝着裴璋所住的地方走。 医师说,倘若她那日再多用两分力,或许世上从此再无裴璋此人。 阮窈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 裴璋可能是疯了,可她没有疯。 握紧刀柄的那一刻,她也许是当真盼着他死。然而刀尖轻而易举地刺入血肉之中,她看着血涌出来,又噙着眼泪奔出去四处寻人救他。 不愿见他去死……可也不想他活着。 抽刀断水,未能斩断爱憎,反在她的心尖上留下一道细小切口,令她时不时地晃神。 阮窈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他住的营帐外。 她远远看上一眼,忽然又再度犹豫起来。 他当真不怪自己吗?世上当真有人会不怨怪捅了自己一刀的人吗?她也是糊涂了,如今裴璋未曾再来磋磨她,她又何苦节外生枝。 第101章 想到此处,阮窈转身便想离开,却被不知从何处现身的重风所拦下。 “娘子是来看望公子的吗?”他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随我来。” 阮窈不禁猜测,自己许是刚到这附近便被人给看见了。恐怕裴璋早就在等她,此刻见她转身要走,这才让重风来喊她。 她沉默了一下,愈发有些后悔,只得硬着头皮跟随他进去。 帐中燃着暖炉,在这样萧索的深秋里,与帐外恍如两重天地。裴璋倚坐于榻上,墨发流泻而下,双腿上还覆着一条厚重的绒毯。融融火光映着他的脸,驱散了些许往日清冷,反令他沾染上几分烟火气。 二人两两相望,阮窈还不知该说什么,便瞧见他漆黑眼眸里溢出的一丝幽幽笑意。 “窈娘。” 裴璋将手里的书卷搁下,眉眼微翘:“过来坐。” 第84章 旧欢那么他就来赌她的怜悯 裴璋瞧着有几丝病色,然而此刻眸底浮起点点笑意,像是几瓣桃花轻坠入春日潭水,面容也随之清润起来。 被困在帐中养伤、哪儿都去不了的人,看上去竟好似比她还要愉悦几分。 阮窈走上前去,犹豫了片刻,还是在榻旁坐下,又看了他两眼,斟酌该要说些什么。 他却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似的,若无其事来拉她的手,轻声问道:“为何今日才来看我?我等了你许久。” 她将手往后缩,可他看着并不用力,她却就是挣不回来。 阮窈只好闷声说道:“如今战局不明,若让外面的将士见到女子出入你的营帐,胜仗倒好说……倘若行军有何不顺,必要有人弹劾你。” 裴璋笑了笑,知晓她定是想着旁的心事,才随意扯这些由头来应付,便温声道:“窈娘是觉得,我会输吗?” 实则不论是阮淮亦或卫晖,对于战事都分外挂心,她问起时,也并不会隐瞒。 冀州刺史与何氏兵分两路,起初的确连攻下周遭几座城池,还想在出豫州后的伊水河下伏击卫军。 然而此举早被裴璋料想到,并不急于北下,反就近安营,又能依靠城中的补给,远不似叛军那样心急火燎。 两军僵持数日,待到叛军按捺不住,欲要先行撤退时,他才与薛将军夜里陡然分兵合围,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连储存的物资都被一应焚毁。 这一战叛军损失不小,反叫裴璋声名远播,军中士气越发高涨。而后叛军且战且退,被逼无奈才想出胁迫长平王夫子的毒计,却又折在了裴璋手里。如今这邻近的几支叛军大多被夷灭,怕是很快便要起兵继续向北讨伐。 他自是不会输,反倒做得比所有人预料中都要好,可为何领兵的人会是他?阮窈仍旧记得他那时腿脚不便的样子,更莫要说他父亲身故不久,身为人子,丁忧之期远远还未结束。 “你又并非是武官出身,为何会突然领兵来这里。”阮窈心中有一个猜想,然而又觉着也许是她也疯了。 裴璋没有急着答话,而是握住她柔夷般的手指,细细用指腹摩挲着,再穿过指缝,勾勾缠缠地攥紧她。 这种亲密,甚至隐隐越过从前床榻上的口口相缠,令她生出几分不自在。 阮窈手腕上加了力道,将手直直往回抽,接着就见到他身子一晃,蹙起眉来,还低低闷哼了声,似是伤处不大好。 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有些羞恼地瞪着他。 见阮窈不挣扎了,裴璋才轻笑一声,低头啄吻她的手背,同她说道:“平叛不是件容易差事,我的确费了番心思,然而如今看来,却是再值得不过。” 她当真是听得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说:“你疯了!若只是为了我……何必…” 裴璋却面不改色:“我也算尽心竭力,并不曾愧对手下兵士。” 起初仅仅是想让人将她再捉回来。可后来分别的久了,他心底那团顽固暴戾的怒意,也好似随着九曲斋中海棠的凋枯而逐渐消融了。 他会想起幼时母亲神智癫狂的模样,那张流泪的脸不断闪回,最终幻变成另一个女子。 若强权与柔情都不可以捕获她,那么他就来赌她的怜悯。即便毒药终不可解,他也要能护住她,理所应当地留她在身边…… 直至身死魂消的前一刻。 “等再过两日,我便不必再做针灸了。”阮窈低声说道:“你答应过我,会让我走的。” “那是自然。”他即刻便应下。 阮窈还来不及高兴,又听他淡声道:“我会同你一道去盛乐。” 她一愣,忽然有些烦躁了:“你去那里做什么?” 裴璋漆黑的眼盯着她:“何启率两万兵马支援冀州残军,恰要途经沛水。”他顿了一顿:“我不能让他如愿。” 只说是许她走,却原来是同她一起走。 见阮窈面色不好,他想了想,又同她解释道:“如今官道不太平,即便你们是三人同行,我也放心不下你。” 随着裴璋的话,她很快回忆起在雁门外被人拖着头发的那一幕。 阮窈沉默片刻,没有再拒绝。 * 阮窈走后,徐医师匆匆进来,手中还拿着不久前刚从胡地寻回的几纸方子。 裴璋见着他的神色,便知晓他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徐医师神色颓然地摇摇头:“都不是,药性与公子之前所服的那半方相悖。” 领着医师进来的重云实在忍不住了,咬牙道:“既然已经有了上半方,为何不能推制出剩下的方子?若一直这样等下去,谁又能保证剩下的时间足够寻到解药。” 转瞬之间又是一年,眼看着快要入冬,他们这些知晓内情的人无不心如火燎,半刻也不得安生。 徐医师下意识又想擦汗,然而这件事关系到裴璋的性命,他也不禁冷下脸来,肃然道:“胡药最是凶险,若无确凿的方子,绝不可侥幸试药,否则便是吃出个痴傻残废也未可知。” 裴璋没有说话,似乎也在权衡着该如何取舍,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还有多久?” 医师垂着头,声音极低:“约莫……四个月上下。” 他闻言,只是盯着那几纸药方出神,手指屈起,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手中书卷,似乎思忖着什么。 “来信中还说胡地出现一名神医,通晓天下药理,我已让他们想法子将此人加紧送来卫国。”重云紧皱着眉。 然而两地山长水远,他们自身也无法在同一个地方久待,不论通信亦或是绑人来此都不是件容易事。 裴璋沉默不语,忽然看到自己腿上所覆的绒毯上落了一根长发。 他将这根长发拾起,放在自己掌中。乌黑的发丝,泛着莹润的光,像是会动一般勾缠住了他的指尖。 那两人原本还在争些什么,见裴璋垂眸望着自己的手掌出神,二人对视一眼,一声不吭都退了下去。 * 得知谢应星居然也来了北地,阮窈听得一愣。 他另行领了队兵马,且在几日前折下叛军一名大将,此回来营地也是为了将斩获的重要军物交送给裴璋,很快又要分兵去其他城池援助。 阮淮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告诉她,相比起军功,他身上另有一件逸闻,惹得军中将士暗中揶揄。 北地这仗并不好打,谢应星的妻子汤妧与他成婚不到一年,许是不舍得离开他,竟另行雇佣人手暗暗相随,一路跟到了北地来。 世上怎有这样胆大的女郎,放着洛阳城中富贵安稳的日子不过,夫君上了前线也要追随。 阮窈扪心自问,她是个自私贪乐之人,换作是她,想来是做不到的。 天色稍暗下来之后,她披了个斗篷,悄悄在营地外围寻了棵大树,藏身在树后。 她或许早已经不再喜爱他了,也很久没有想起过二人从前的婚约。可领兵打仗并非儿戏,莫说断臂断腿,就连殉国也是常有的事。此次一别,也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 物是人非事事休,可他到底曾是自己从前最喜欢的人,即使说不上话,她也想要再看他一眼。 营地外燃着幽微的灯火,阮窈被风吹得不断用手揉搓双臂,不知等了多久,直至有一队将士牵着马而出。 她赶忙踮起脚去看,为首之人一身轻甲,正与旁人说着什么,身影在昏暗的灯下显得模糊,却仍有一种挥不去的熟悉感。 阮窈眼睁睁望着他牵马离开,愈走愈远,影子也愈发拉得长。 谢应星的背影慢慢变作一个黑点,然后完全消失在夜色里。 她又站了一会儿,再转身往回走的时候,背上忽然一凉。 又急又密的雨哗哗落下,将这片天地都淋得湿漉漉的,过往的回忆也在这雨声中变得遥远。 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阮窈走得很快,近乎是在跑,直到险些撞上一个人。 裴璋撑着把竹骨伞,伞面继而就倾向她,将她整个身子都拢在他手臂中,也隔绝开这片凄风冷雨。 第102章 他用帕子给她拭去脸上的雨水,随后发现刚一擦干,她眼下很快又涌出湿痕。 裴璋的手微微一滞。 然而见到阮窈沉默不语地流泪,他的语气也不自觉放软:“窈娘,这些事都过去了。” 她细细地呜咽,说的话有些口齿不清:“我也不是忘不掉他……只是他总让我想起好久以前的我自己。” 那时候最大的烦恼,是该嫁给谁比较好。而最大的委屈,是被爹娘因为某些琐事训斥了几句。 裴璋沉默地听着,似是有永远也用不完的耐性。她落一滴泪,他便拭去一滴。 直到阮窈不再哭了,他才缓声说道:“偶尔想起也无妨……你还会有许多个往后,还会拥有许多美好的事情。今日会覆盖昨日,明日会覆盖今日……” 她仰起脸看他,眼睫不断地颤动:“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我想回家……” 裴璋用指腹轻轻揉着她发红的眼尾,嗓音又低又柔。 “很快。” 第85章 缠绵“每一夜我都很想你” 裴璋所说并非是危言耸听,她随着军队沿路北下,这片土地早在外族的连年侵扰下满目疮痍,宛如人间炼狱。 他们路过一处门户大开的农舍,甚至有几具腐烂过半的遗骨陈尸于院中,无人收敛。 阮淮起初是万般不愿阮窈与裴璋一道乘车,而后见此情景,也不得不沉默了下来。 待马车驶离那片村寨,阮窈伸手卷起车帘,举目眺望着远处苍茫壮阔的重重山峦,心头那股窒息的感觉才略微好受一些。 沿路有过几场小型战事,纵使裴璋身子不好,有时还是会强撑着去到兵前指挥。他并不放心卫晖,即便自己人不在,也要重云留在阮窈身边,以免她出了何事。 午后交战结束后,斥候寻到一处好地方,军队便就地扎好营垒歇息。 营地比邻着一片湖泊,湖里正游着两只小鸭子。 野鸭子憨态可掬,互相追逐着嬉戏,搅得湖面泛出几道活泼波纹,然后穿梭进了水草,再瞧不见了。 阮窈蹲下身子在湖边看,刚想伸手去拨那藏了鸭子的水草,身后蓦地现出一个人影,吓得她险些一脚踩进湖里。 “你怎么鬼鬼祟祟的……”见到是重云,她拍了两下自己的胸口顺气,忍不住抱怨道。 重云冷着脸,一声不吭从背后掏出一捧花来:“公子让我给你的。” 他手中是一簇刚摘折下来的玉簪花,花苞似簪,莹白如玉,正随着他的动作颤颤巍巍。 清甜的香味随之伴着风向她袭来,闻着有些像是茉莉。 阮窈下意识瞟向裴璋站的位置,他正被好几个将士围住,脸却好似也微微朝向她所在的方位。 她接过这捧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花,又嗅了两下,早些时那股郁气也悄无声息淡去了些。 白日里打了胜仗,军营当夜也要庆贺,所俘获的牛羊都宰杀了,用来犒劳军士。 篝火燃得正旺,架子上还烤着两条鱼,是阮淮给她抓的。鱼肉烤得焦黄酥嫩,再洒上点粗盐,也算是难得的美味了。 火光与帐灯星罗棋布,为这片广阔无垠的夜色带来融融暖意,好似秋风也不再那么寒凉。 将士们大多喝了酒,围着篝火且歌且笑,也有些人坐在火旁,说了几句竟开始抹泪。 阮窈先是和阮淮、卫晖坐在一处,许是受了这氛围的感染,她也饮了些军中的酒,脸蛋再被火一烤,就像是扑上了两片红云,笑吟吟招手叫重风过来一起划拳。 重风和重云虽是侍从,可换作旁人是叫也不敢叫的。重风听见了,并不敢动,只是悄然去看裴璋的脸色。 他贯来不饮酒,任凭旁人怎么闹腾,仍旧是坐在另一处稍远的位子,与这喧闹到几近有些放纵的氛围并不相容。 夜风吹起他的衣裳,火光映在脸上,裴璋一双漆黑的眸看着眉眼带笑的阮窈,沉默片刻,居然同意了:“无妨,你去吧。” 阮窈喝过酒后情绪高涨,听见有军士唱了首语调苍凉的曲谣,也很快便能学会,而后在旁人的起哄下大大方方唱了几句。 军营里没有梳头油,她的头发只是随意挽成双髻,扎着一朵红色的绢花,连珠钗也没有戴。此时唱起歌来,脸颊微红,发上绢花不断颤动,看着便让人觉得十分欢喜。 她今日才晓得,卫晖居然与他们是同乡。听着阮淮跟他在说琅琊郡的风土事,鱼还没吃完的阮窈忍不住也想要说话,谁想竟卡了一根小刺在嗓子里,吞了好些下才咽下去。 她未长教训,手里串着鱼还想说话,重云却得了裴璋的示意,上前给她递茶水,阻住她的话头。 阮窈愣了愣,扭头见裴璋正盯着自己。她有些不满地小声嘀咕一句,却也忘了方才本想要说什么。 阮淮也瞧见了这一幕,他记恨裴璋欺辱阮窈的事,素日里便是碰见,也绝不会多说一个字。裴璋性情清冷,对谁都是那副样子,可他本是个脾性好的人,一旦冷脸便尤为明显,人人也都知晓他们彼此不对付。 可这会儿,他也不由说了阮窈一句:“仔细卡着,你忘了那年除夕的事吗?” 阮窈被他一提醒,回想了一下,顿时心有余悸地摸摸脖子,不做声了。 重风好奇凑上来:“除夕何事?” 阮淮含着笑意看她,也没有答话。 直至又被问了两句,阮窈有些问烦了,羞恼地说:“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有一年年夜饭我被鱼刺卡了,夜里没有法子,只得乘车去镇上寻医师给我取刺。” 他们说起些许久前的过往,语笑喧哗。 裴璋安静坐在一旁,并没有参与他们几乎有些胡言乱语的说笑。然而每当阮窈说起自己的什么事,他都会逐字逐句认真听着,偶尔眸中也掠过一抹极淡的笑意。 直至阮淮又说起自己妹妹十分害怕老鼠的事,阮窈眼睫颤了几下,忽然想起些什么,不禁侧目看向坐在另一边的人。 二人之间隔着夜色与火光,还隔着浅浅淡淡的酒气,裴璋的目光却也落在她脸上,仿佛从未移开过。 仍是那张神清骨秀的脸,好似与当年在藏经阁中没什么分别。只是眸光明明暗暗,像盛了漫天星辰,专注得过分。 阮窈心中一跳,很快别回脸,又咽了一口酒水。 * 酒阑人散之后,除去在营地四周巡防的哨兵,将士们都各自回帐中歇息,连卫晖和阮淮也多喝了几杯,送阮窈回去后便自行睡下了。 然而她却没有睡着,翻来覆去一阵子,又忽然觉着想吐,索性披衣起身,想去帐子外吹一吹凉风。 她所住的营帐离裴璋、阮淮都不远,又与其他兵士隔着些距离,帐外很是安静。 阮窈不敢走远,寻了个暗处蹲着,这会儿却又吐不出来了。直至她再想站起来,许是蹲得太久,眼前有些发晕。 她脚下一个踉跄,紧接着手臂便被人一扶,随后被拥入这人的怀里面。 尖叫声本都到嗓子眼了,又被熟悉的清苦药味儿给吞了回去。 “你怎么还没睡……”阮窈晕乎乎地问。 裴璋低下眼看着她,闻见了她身上的酒气,不禁微一蹙眉,有些后悔晚上没有拦着她。 “我听闻帐外有动静,还以为是出了何事。”他低声说道。 阮窈这才瞧见他墨发散着,外袍上还披着夜露,亦是与她一般,睡下后复又起身。 她摇了摇头,刚想要说什么,只觉喉头一阵翻涌,扶着他的手也是一紧,猛然俯身呕了出来。 裴璋抱着她,自然是来不及躲闪,虽说阮窈并未朝着他吐,可还是有异物沾到了他的发尾和衣袖上。 她只觉着难受,吐起来的时候顾不得这些,连自己的头发丝也被吐脏了。 裴璋取出素帕来为她擦,又拍了拍她的背心。 “好些了吗?” 阮窈吐得眼底都涌出泪水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盯着他衣衫上的脏污,小声道:“对不住……” 裴璋略显无奈地笑了笑,没有说怪责的话,然而就这样回去继续睡,他也实在做不到,二人只好一道去那湖泊旁稍稍清洗一下。 衣袖还好说,发丝只能用帕子浸湿,再一点一点的擦。阮窈擦得慢慢有些不耐烦了,更是连自己也觉得恶心。 裴璋看出她眼中的不高兴,安抚地拍拍她的肩,接过帕子细心替她擦洗。 夜里风凉,不好在外面耽搁太久,匆匆洗漱后,阮窈回到营帐内,半截头发都还湿着。然而没有巾帕可以用了,大晚上她也懒得再折腾,凑合着躺下来。 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听见裴璋在外边唤她。 “窈娘。” 阮窈睡眼惺忪地探出头去,见他等在外边,手中还拿着巾帕。 看她就这样预备着湿头发睡觉,裴璋目光微微一沉,俯身便进了帐。 她很快被他扶抱着坐起来,掩唇打了个呵欠,低声道:“我自己擦。” 第103章 裴璋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地把手指插入她的发根,又将仍带着湿意的青丝披落下来,缓缓地抖散,一点一点地擦干。 他双手轻柔,几乎连一根头发丝也不曾扯到她。 几缕浅淡月色透进来,不断投落在他的眼底,又被折射为澹澹水波,专注而温和,再瞧不出从前半丝令她惧怕的样子了。 阮窈微微仰着头,正想开口,便撞进这双乌墨般的眸。 她或许也真是喝醉了,在他俯身吻下来的那一刻,竟像是被迷了心窍似的,没有再去闪避。 这亲吻起初是细碎落下的,连带着几丝他披散的发,湿湿柔柔地拂过她的脸颊,泛起细微的痒意。意识到裴璋自己的头发还湿着,她张嘴想要问他,唇齿便被他的舌尖缠住,再不能发声。 温柔的吻渐而转为激烈的痴缠,她的身子也愈来愈热,耳畔只剩羞人的某种水声。 阮窈的衣衫被他的手撑出旖旎形状,在她忍耐不住低吟出声的时候,外面的篝火也轻微爆响。 她一下子醒过神来,通红着脸去推他。 “……每一夜我都很想你……”裴璋落在她耳边的话恍如叹息,似是于他而言仍有些难以启齿,故而每个字都说得极轻。 阮窈眼眶发热,兴许是因为那酒水,才浑身都烧得烫极了。然而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轻喘着气说道:“不行……” 对上她朦胧的眼,他眸底也同样覆着一层水色,央求似的低声唤她:“窈娘……” “我们不必……”裴璋唇贴着她的耳廓,慢慢诱哄着她:“试一次……” 恼人的水声停了半刻,又再度响起来,轻细而窸窣。 她脚趾难耐地蜷起,低下头时,便能瞧见他墨色的发、含欲的眼,及唇边莹亮欲滴的水光。 到了夜半,外面忽地刮起风来,继而卷起细细密密的雨水。 如丝如织,夜雨缠绵。 * 天色才刚蒙蒙黑,阮窈便醒了。 她被裴璋抱在怀里,一只手还无意识攥着他的衣衫,脑袋则埋在他的肩上。 他向来是睡眠浅的,她一醒,他便也跟着醒了。 对上这双仍然含着笑的眼,阮窈忽地觉得心慌,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再回想昨晚的荒唐,她连忙挣脱裴璋坐起来,用手托住自己的脸,沉默半天,叹了一口气,心底说不 出的懊恼。 “天还没亮,你快走……莫要让别人知道了……”她不断去扯他的衣衫,语气真是有些急了。 闻得此话,裴璋也坐直身,黑沉沉的一双眼盯着她,缓缓道:“知道了又如何?” 阮窈听出他的不悦,然而见他不动,她又是懊悔,又是恼怒,急道:“如何能让旁人知道?我阿兄定要恼恨你欺辱我,再拿刀砍了你……” 不止是他,连她自己也觉得此事有些可笑,更无法想象阮淮会是何表情。 裴璋不以为意,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沉默了一下,并不理睬她旁的话,而是轻声道:“昨夜……算是我欺辱你吗?” “你……你要不要脸!” 见阮窈羞恼得脸色涨红,他忍不住皱眉,终究还是让了步,缓缓起身。 离开营帐的时候,裴璋侧目瞥了一眼仍然坐在床榻上的人。 阮窈咬着下唇,也瞪了他一眼。 瞧见她眼中的懊恼,裴璋心里忽地生出一股烦躁,连袖口里的攥着的手指也不由紧了紧。 * 天亮后军队又要预备启程,用早膳时,阮淮忽然皱了皱眉,问阮窈道:“阿窈昨夜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她呼吸都停了一拍,也不知道自己阿兄在指什么,下意识就匆匆瞟了眼另一边的裴璋,很快又若无其事道:“昨夜下了雨,阿兄怕是夜里睡得不沉,听到了帐外的雨声。” 裴璋闻言,只是垂着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昨夜的确未曾睡好。”阮淮揉了揉额角,也不知在想什么。 阮窈说起些旁的事,将话题岔了过去。之后也不知怎的,她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裴璋。 阮淮这回注意到了,眸光接着便是一沉。 牵马的时候,他把阮窈叫过来,低声同她说道:“阿窈,你到底是名女子,待到了盛乐,便莫要再随军,我会为你在城中找一处住宅安置下来。” “自然是好。”阮窈点头,她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阮淮犹豫了一下,又劝说道:“我瞧你似乎并不中意霍将军,可裴璋此人也并不可托付。你相信兄长,这世上好男儿千千万,你千万莫要犯傻。” “阿兄的意思,我都明白。”阮窈知晓他是担心自己,连忙说道:“如今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对他绝不可能有心思……” 话音未落,她便好似听到一声短促的冷笑,可四处望了一圈,又未曾见着人。 直至阮窈瞧见停在树后的马车,立即住了嘴。 第86章 热病“就当是我喝醉了” 想及方才那声冷笑,阮窈几乎开始犹豫着是否也骑马算了。 然而还不等她上马,光是瞧见缰绳,便觉得腰臀隐约又痛了起来。更莫说一夜冷雨初停,迎面而来的风里尤带着湿寒的水汽。 阮窈踟蹰不定,直到阮淮疑惑地问她出了何事,她才只好硬着头皮像以往一般上车。 换作往日,裴璋早就等在车门旁,自然而然伸出手臂扶她,今日却没动静。 她也不吭声,一手提着裙子,另一手紧紧扶住车壁就往车厢里面爬。 裴璋坐在车里,似是正在低头翻看与战事相关的公函。听见动静,他掀起眼帘,一双漆黑的眸向她看来,薄唇微抿着,瞧不出情绪。 阮窈知晓他因着昨夜与方才的事不悦,不禁心里犯嘀咕,也不肯开口先说什么。 许是自己爬得手脚实在有些像壁虎,他沉默片刻,长臂一伸,想要捞她上来。 阮窈却不理睬他,自行跳上去,拍了拍手掌。还不等她就在车门旁坐下,腰便先被一双手臂揽住,紧接着就又被抱到他身边。 “我不同你置气,你倒还与我置起气来了。”裴璋嗓音微沉,温热鼻息拂过她的耳廓,有几丝痒意。 “嘴上说得大方……”阮窈别过脸,嘀咕道:“还不是看我爬了半天才伸手。” 听得这含着几分埋怨的话,他心里反倒舒坦了些,低下眼注视她,又温声道:“我知错了。” 阮窈几近以为是自己听岔了,愣了一愣,下意识仰起脸看他。二人目光相对,她方知并非是自己耳误,而是裴璋当真在道歉。 她莫名觉着有些不自在,又移开眼,去瞧被风卷起的车帘。 “窈娘。”然而裴璋紧接着又问她:“那你可知错了?” 阮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没好气问道:“我有什么错?” 他伸手轻轻揉捏她的耳珠,提醒道:“晨起天还未亮,你便急着与我撇清干系,难道昨夜只是——” 不等裴璋说完,她便抬手去掩他的唇,耳尖也蓦然红了一片,不知是羞还是恼。 将他后半截话堵住以后,阮窈不许他再揉了,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恼声道:“就当是我醉了不成吗?不然你还想如何?” 这句话不过是赌气的反问,然而裴璋神色颇为认真,似是沉思了片刻,眸里随之含上一丝笑意,低声道:“今夜不可再赶我。且你早就属于我,倘若你兄长再问起……” 阮窈想也不想便拒绝他:“你休要得寸进尺!” 她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觉着自己实在惹了桩麻烦事,昨夜就不该许他进来,这会儿愈想愈是耳朵发烫,忍不住说道:“昨夜又不是我拖你进帐的,怎的就这般缠人……公子未免太古板,昨夜不如就当成是做了场大梦。” 裴璋听得皱起眉来:“古板?” 他竟重复起她的话,话语里带了一丝显而易见的不悦:“窈娘,你再说一次。” 阮窈听出他分明又是在警告自己,顿时心中烦躁不耐,别开脸去看也不想看他:“食色性也,人之常情,圣人亦如此,何况本朝并不拘束于这些,我与你共枕过便属于你吗?不是你古板又是什么。” 裴璋先是怔愣了一下,继而因为气极,反倒连连冷笑出声:“既如此……” 她陡然被他捉住腰,很快想到还在洛阳时被逼与他在马车里荒唐,顿时不禁后悔方才不该口无遮拦。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眼下可不是一个人了,阿兄与卫晖就在外头不远处,裴璋若是敢胡来,她必要让他颜面扫地。 阮窈双手揪着他的衣衫,又捶打了他几下,直到将他衣袍揪得全是褶皱,嘴里恼怒着说道:“好你个轻浪的世家子,外头都是兵士,你这番作态可有半分将领的样子?” 裴璋又冷笑了一声,一字一句在她耳旁道:“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她脸都气红了,扭打中,后腰随之碰到一个不可言说之物,隔着衣衫都在发热。 第104章 “登徒子、淫贼、宵小之徒……”阮窈当真以为他要发疯,骂人的话像是连珠炮,噼里啪啦越说声量越大。 直至她的后颈被裴璋捏住。 他方才本是有意吓唬她,然而她骂的过火,又不断地乱扭,令他止不住要皱眉。 知晓阮窈这一块最是敏感怕痛,裴璋这才哑着嗓子警告她:“莫要再乱动。” 阮窈望见他漆黑眼眸里涌动着怒意,脸也沉了下来,似乎当真是被她方才的话给气坏了。 “知道了。” 她紧绷着脸,然后抬手推开他,挪到另一边去坐。 * 未时刚过,军队寻到了扎营的位置。 马车很快也停下,阮窈不理睬裴璋,自顾自跳下马车。 适合扎营的地段通常邻近都有活水, 她走了一会儿,果不其然,就见着一条曲曲弯弯的河流。 水面上浮着些许落叶,风一吹过,河水随之泛起细碎的波纹,参差不齐地映出河边几株稀疏树影。 阮窈蹲下身子,在河里洗净了手,又对着水面理了理头发。 与此同时,远处的河对岸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似是有数人正奔过来,嘴里还喊着些什么她听不懂的话。 阮窈立刻警醒地站起来,极快朝后退了两步,继而发现这声音并非是冲她而来。 对岸那几个人衣衫褴褛,面如菜色,几乎瘦得皮包骨,此刻正争先恐后地在河里面俯身捞捕着什么。 一路北下,如他们一般挨饿受苦的贫民并不少,阮窈也不陌生他们的行为。河里会有鱼,亦或是河蚌,人若饿到了极处,便是生的也没有什么不可吃,总比树皮草根要好。 她没有吭声,正要转身回去时,接下来所见到的一幕却让她僵在了原地,连瞳孔都骤然紧缩。 这几个人俯身从河里合力抬出来了个什么东西,瞧上去白生生的,顶部又似是拖着一截长长的黑色水草,肿胀而古怪。 这东西哪里是鱼,分明就是…… 顺着河水漂流至此处的尸体! 他们如获至宝,根本没有留意到河对面的阮窈,抱着便跑了。 阮窈站在原处,无法挪动步子,忽然感到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激得她不断恶心作呕,差点就俯身吐出来。 跑回营地的时候,分明没有多远的路,此刻却变得如此漫长。 卫晖本来在帮兵士搭遮挡风雨的篷子,见到阮窈面色不对劲,皱眉说道:“娘子怎么了?” 阮窈面色惨白如纸,问他道:“我们的水在哪儿?我想洗手。”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闻言又要把她往那河边带。 她决计是不肯再回去了,转头又想去找阮淮。 还不等阮窈问到阿兄在哪儿,便先看到了正站在路旁的裴璋。 他让重云把她带过来,仔细瞧着她的神情,语气不觉间就放软了些:“窈娘,发生何事了?” 听着他不急不缓的话,阮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也不发颤,低声同他说道:“有人在河里,捞捕……尸体,带回去。” 裴璋见她手指不断蜷缩,又松开,好似有什么虫蚁在爬,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很快引着她来到自己帐中,将方才煮过的茶水倒在盆子里,又取来皂荚,帮她清洗双手。 阮窈忽然眼前发酸,却无法抑制住自己脑子里无穷无尽的可怖念头。 裴璋拉着她坐下,又用素帕为她把手指一根一根依次擦净,直至她再也感觉不到手上的湿滑。 “窈娘,莫要害怕。”他放柔语气宽慰她,又安抚似的拍着她的背心。“秋冬时节水本就凉,你往后来我这儿洗漱便是。” “阿窈!”阮淮的声音忽然在帐外响起。 听见是阿兄在外头,阮窈站起身,低声向裴璋道了声谢,转身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你不是有事寻我,怎的又来了这里……我方才去给你抓鱼去了。”阮淮沉声问道。 而她没有吭声,似乎拉着他就离开了。 裴璋的目光透出帘隙,那角素色裙裾很快便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 这条河的上游毗邻着两座村寨,和盛乐也离得不算太远了。 裴璋得到消息,霍逸前两日刚领着兵马,与试图在邻近抢夺食粮的一队胡人交战,两边人马损失皆不轻。 上游有兵士打仗,自然就会有死人。 这些饥民饿到了极处,聚众在水边等着,一旦有尸首顺流而下,便可饱餐一顿。 阮窈实在不走运,恰巧撞见了这一幕。 许是前不久喝酒受了风,也或许是白日被这人间惨剧吓到,当夜她就发起热来,烧得迷迷糊糊,连人也不认识了。 第87章 吻痕“我不会让你嫁给他” 裴璋身边有徐医师一直跟随,军中也并不缺药,虽说是没什么生命危险,可这一病仍是十分难受。 军队要前行,并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留。阮窈只好睡在马车里面,由裴璋亲自照料她。 高热在第二日便消退了下去,然而随军到底是吃不消,她白日受颠簸,夜里也总睡不安稳,病情虽是渐渐好了起来,人却还有几分怏怏的。 与此同时,持续数月的平叛总算稍显平稳,战局也逐渐向着卫军倾斜。 北地不同于南方,一直以来都离政权较远,比起洛阳亦或是地处江南的诸多清流权贵,此处的豪族相较所谓的风骨、皇令,更为在意自身利益得失。 裴璋沿路镇压下好几场动乱,又软硬兼施派人多方游说,如今名声大噪,亦有半数原本游移不定的士族愿意与他联手,逼得叛军如坐针毡,不得不腾出手去另行对付多方的围剿。 然而严冬眼看着已然不远,军士的粮草与冬衣都需要大量供给,若是一直这样且战且退,兵败不过是迟早的事。 这两日战事不断,直至黄昏落雾,裴璋仍旧没有回来。 反倒是卫晖忽然前来告诉阮窈,霍逸恰巧在临近城池刚结束一场战事,这会儿带了人马过来寻她。 粗略算来,二人已经有接近两个月不曾经见过了。 阮窈正无所事事在帐内待着,心里到底有着几分挂念,便也起身去迎他。 夜里瞧不清楚脸,然而不远处的人身姿挺拔高大,见着她后,步子便更急了,即便只是一道黑影,她也立即认出霍逸来。 离得近了,阮窈才发觉他身上甲胄未卸,好在似乎并未沾血,她也没有闻见腥味。 “世子……” 对上他润如黑玉似的一双眼,她刚唤了他一声,话都不曾说完,便觉身上忽然一轻,整个人都被霍逸轻而易举拉进他怀里。 “为何不肯随卫晖来寻我?”此刻见着她,他嗓音起初含着一丝忍不住的笑意,然而说起此事,语气又很快转为不善。 霍逸伸出手,原想要抬起她的下颌,令她望着他的眼睛作答,不许她再撒谎。 可阮窈才病过一场,连脑袋都仿佛比以往迟钝些。她的惊呼声低而短促,随后第一眼瞧见的,是他嘴唇上面新长出的胡茬。 她仰起脸看他,又带着几分傻气地抬手去摸他的胡子,忍俊不禁道:“世子又活蹦乱跳了,再不似那时候病殃殃的……”阮窈顿了顿,细细打量他眉目间的风尘:“也不似从前那般爱俏了。” 当初在建康,瞧他分明还是个俊逸傲岸的郎君呢,如今倒当真再瞧不出他策马拔裴家女郎发簪的轻狂样。 随着她的笑语,这双粗糙的手掌渐渐变柔,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在她鬓角一遍遍摩挲着。 阮窈被他摸得有些痒,往后缩了缩脖子,难掩笑意。 她披了件红色的披风,头发用发带梳成辫子,病后又瘦了几分,可一双眼仍是水盈盈的,像是这昏暗夜色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说说看。”霍逸摸了摸她的脸,语气不禁软了两分,却没有被她岔开话:“为何不走?” “听闻路上不太平,我害怕会又遇上在雁门时的事……”阮窈不知怎的,总有些心虚。 “当真是你自愿留下?”霍逸听到这话,根本就不信,沉着脸道:“我怕你是被他诓骗了也不知道,你那时若肯随卫晖走,我自然也做了万全的准备,怎会让你出事。” 阮窈闻言蹙起眉,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这回又是被裴璋给算计了,一时没有出声。 “你兄长呢?”他拉着她的手,又问了句。 “阿兄随兵士一同去追缴叛军,还没有回来。”她如实回答。 霍逸忽然想起什么,挑了挑眉:“你的龟还在我帐中……这回你随我回去,也该交还于你。” 提起乞巧节那时抓的乌龟,阮窈有些不好意思:“小龟我才养了几天,以为你早将它给扔了,没成想你竟还记着。” “那一日的事,我自然 不会忘。” 他话中似有所指,瞳孔映着远处被风吹动的篝火,目光灼灼,随即低头想来亲吻她。 第105章 四下无人,阮窈正在犹豫是否要闪避,营地另一边忽地传来一阵喧嚣,卫晖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急声道:“将军的马被人惊跑了!” 扶在她后脑上的手蓦地一僵,阮窈也下意识退开半步,脸颊略微有点发烫。 “一群人眼睛都白长了不成?连马也看不住。”霍逸嗓音陡然变得冷沉,眸光霎时间凌厉起来。 他的马是御赐之物,并非是寻常马,若是丢了,又是一桩麻烦事。 “你先等等我,待你兄长回来便一道走。”霍逸向她交代了一句,又俯身在她脸颊落下一吻,这才匆匆离开。 阮窈转身往回走,心里思忖着他方才的话,步子放得很慢。 于她而言,最想回的地方自然是弘农郡,那儿有阿娘在,且没有纷飞的战火。可如今她身处的地方与阿娘相去万余里,短期怕是很难回去了。 或许还是应当像最初一样跟随着霍逸离开,可一想到裴璋,她眼前就会闪过那柄利刃的寒光,刀尖划开血肉的感觉也久久挥之不去,令她忍不住想要皱眉。 他当真会心甘情愿放她走,再看着她与旁人双宿双栖吗? 阮窈必然是不信的。 她掀开帐帘,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抹苍色的衣角。 裴璋就这样坐在她的卧榻旁,燃着的柴火照得他面容明暗不清,漆黑的眸近乎比这夜色还要浓沉。 阮窈看得心里一跳,莫名有些心虚,却只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公子是刚刚才回来的吗?我阿兄可是也回了?” 裴璋抿唇不语,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右边脸颊上。 “是。”再开口时,阮窈从他语气里什么也听不出来,只觉得仿佛还有几分温和:“我更过衣,便想来看看你。” “那如今你看也看过了……我还有事要去寻我阿兄。” 阮窈不欲多说,刚说完便想着要走,却先一步被裴璋拉住了手腕,紧接着又就被拉到案几旁。 案上不知何时被放了盆水,然后他取出帕子,蘸着水一点一点地为她擦脸。 方才被霍逸亲吻过的位置被裴璋细细擦洗,那一块皮肤也随之越来越热。 阮窈不可能老实,她不断地扭,却挣不开来,最后索性一把夺过帕子扔在地上,又踩了几脚,抬起头瞪着他。 眼见着是擦干净了,裴璋没有阻拦。 “你前两日怎么不擦擦你自己的嘴?”阮窈恼怒不已。 他脸上却不见恼色,也不理睬她的胡言乱语,而是直直盯住她,缓声道:“胡人在次年春夏前不会退兵。你若要随他而去,你的身子吃不消时日如此久的行军。而我不出意外,冬至前便能够剿除叛军……” 阮窈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的话,随后心里一动,当真是悄悄然犹豫了一下。 然而想着过往那些事,她实不愿再以身犯险,遂沉默半天,还是慢慢地摇头。 她也并无什么行装要收,总归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裴璋的。 阮窈没有去看他的神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句:“北地风寒,你多多保重自己。” 话音未落,裴璋已经俯身而下,手指紧紧攥住她的手臂,没有半点要放她走的意思。 他的手掌冰凉,透过不算单薄的衣衫,指尖似乎在发着颤。仿佛想要抓住她,想要用力,却又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裴璋嘴唇覆在她的耳旁,接着一字一顿地问:“……倘若我不再约束你,亦不迫你做任何事呢?叛军剿除后,薛将军会留在此处支援长平王。留在我身边,我便能够将你带回你阿娘面前。” 他的语气乍一听,几乎有些幽怨了。分明是在哀求她,可又与情事全然不同,阮窈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话里带着一股隐约的阴狠,莫名使她后脊一凉。 “你从前不是最厌憎被我利用吗……”她本是想推开他的,然而望见身后人一双剔透乌黑的眸,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裴璋原本在思忖着该如何把霍逸杀掉,以免时不时跑出来碍他的眼。 陡然听见阮窈所问的话,他睫羽颤了颤,嗓音轻而淡:“倘若你愿意……只是日后莫要再想着亲近旁人便是。” “出尔反尔。”她闷闷地去推他:“你方才刚说,再不要求我做任何事,难道这便不算是要求吗?” 裴璋盯了她一会儿,气到了极处,反而笑了出来:“窈娘,我有时候真想看看你的脑袋,成日里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他的指腹又一次落在她的颊边,有意无意地拂过先前被霍逸亲吻过的地方:“我不会让你嫁给他。” “阿窈——” 蓦然听见阮淮声音在帐外响起的时候,阮窈腰肢仍被裴璋亲昵地揽抱着。 他不禁皱起眉来,没有松手,只觉得吵闹。 阮窈紧接着挣了两下,恨恨道:“松手呀,你刚刚不是说再不勉强我吗?怎的这样快就不认了……” 裴璋想了想,低头亲吻了一下她的脸颊,随后不紧不慢拉起帐帘,望着她几步就跑出去,便也缓步跟在后面出了帐。 阮窈的脸还微微有些发红,接着看见帐外站着的两个人,不禁愣了一愣。 霍逸没有料到裴璋也会从这营帐内走出,神色瞬间冷了下来,大步上前便想把阮窈拉到他身后去。 下一刻,裴璋面无表情往前一步,挡在了她面前。 第88章 蛛网“你不能对一个这样的人动心动情…… “让开。”霍逸握紧拳,声音里透着如同山雨欲来的怒意:“我来接她走,你有何资格阻拦?” 裴璋过去不是会与人起口舌之争的人,可令阮窈意想不到的是,他似乎扫了眼面前人紧握的拳,继而淡淡开口:“你护不住她。” 此话一出,他眼中怒火更甚,冷笑连连:“你肯离她远一点,她自然处处都好,何须人护?” 阮淮铁青着脸站在霍逸身后,再望向阮窈的时候,目光中又带上了一丝无奈。 这两人剑拔弩张,阮窈却听得头皮都有些发麻。她不想像个傻子一般被他们扯来扯去,一声不吭便往阮淮那边跑。 然而裴璋在她身前,却像是身后也长了眼似的,伸手就拉住她,随后微一侧身,低低地唤了她一声:“窈娘……” 好几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在盯着,阮窈没有想到他会陡然来拉自己的手,唤她的语气也透着说不出的轻昵。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就去挣。 霍逸见自己就在这儿站着,裴璋还有意与她拉拉扯扯,几乎气得脸色发青:“你把她害成这样,还敢在此处大言不惭,简直无耻……放手!” 他的震怒愈发显出裴璋的淡然。 裴璋不慌不忙看他一眼,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与你何干?” 阮窈听着他们两个语气都不对劲,裴璋更似是有意要激怒他似的,也随之沉下脸来:“你先放开我……” 与此同时,一声刀刃嗡鸣响起,霍逸盛怒中竟猛然抽出剑,二话不说就朝裴璋正拉住她的那只手臂斩来。 众人都惊呆了,卫晖离他最近,见霍逸似是没了理智,也吓得面色发白:“将军不可冲动……” 裴璋立即闪避,可即便如此也没有放开阮窈的手,而是拉着她一同向后退,反令她与霍逸离得更远。 阮淮眉头紧皱,眼见这两个男人越闹越不像样,他再看不下去,大步上前就要把阮窈带走。 裴璋侧目扫过他,竟也当真松了手,将阮窈顺水推舟交给阮淮。 她惊魂未定地退开,再定睛一看,他两手空空,这半年双腿也不如从前,只能不断闪避。苍色衣袍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片刻后便开始急促地喘息,面容也被月光映得愈发苍白。 “阿兄——”阮窈下意识便望向阮淮:“你快去拦住世子!” 话音未落,她这才瞧见阮淮包扎过的右臂,缚布上还渗着浅浅淡淡的血。 在场的人中,卫晖听令于霍逸,而重风重云这会儿根本连半个影子都没有看见。 阮窈焦急地四处望了一圈,紧接着,裴璋连袖角都被长剑割下一块,布料软绵绵地落到地上,却仿佛有着千斤重,让她的心也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莫名惊惶起来。 “你强占她在先,又害她失子在后,杀你或许是不能,可断你一只手并无不可!”霍逸冷笑。 裴璋被他的剑刃逼到退无可退,本该狼狈至极,然而他唇角似乎还勾着抹极淡的笑。 篝火的光在他眸中摇曳跃动,愈发显得眼如深潭,望不到底。 霍逸憎极了这双眼。 他紧握长剑,正欲抬起手,衣袖却忽地被人给扯住。 “世子莫要如此……” 阮窈抓着他的手,脸色发白,秀致的细眉紧紧蹙起。她手指颤了颤,可没有后退,反而顺势挡在裴璋面前。 “世子的刀,刃尖原本只该对着外敌,而非是旁人。”她压低了嗓音:“若为了我担上这样的罪责,于你而言犹如白璧有瑕,实在是不值得,还请世子三思……” 第106章 阮窈绞尽脑汁地劝解,肺腑里也像是燃了一把无名野火,不断炙烤着她。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声音,时而在嘲笑她,时而又在拼命劝说着她。 毕竟她曾经的确希望他去死,不是吗? 绑在他身边的日日夜夜,像是堕入了一张巨大的湿黏蛛网。从里到外都被他捏在手心里掰折,或是揉圆,或是揉扁。 她恨他毁了自己的婚事,也当真是厌憎极了他的强权。倘若他遇难,她分明应当叫好不迭,再追过去踩上两脚。 然而如今眼睁睁瞧着他千般狼狈,她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窍,竟又想起那些耳鬓相磨、唇齿相依来。 想起深山中的绿萼梅、随意赠于侍女的白玉簪,及那柄闪着寒光的锐利短匕。 想起她发热病时,他微泛着凉意的手掌和唇,不断落在她滚烫的额头上、脸颊上。 想起他的泪,冰凉凉地砸在她脸上。轻得如同一阵潮湿的水雾,却令她眼前陡然模糊一片,渺渺茫茫。 “你是在为了他,求我?” 霍逸的声音并不重,却令她感到一股冷冽的寒意。 阮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仍然抓着他的手,也使得这把剑不论如何都无法斩下。 他太阳穴凸凸直跳,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透过她纤弱的身量,他刚好望见被她挡在身后的那个人。 面色虽苍白,他神情却丝毫不见慌乱,乌黑瞳孔里正若有若无地溢出一丝幽幽笑意。裴璋垂眸注视着挡在他面前的阮窈,神色专注而温柔。 霍逸只不过晃了晃神,很快就被随之上前的卫晖与阮淮劝阻下。 他目光再度落到阮窈脸上,她眼睫不断地颤,没有落泪,可眼里湿漉漉的,发辫也一团蓬乱。 那年初次见她,她也是这幅模样。 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上像是被人蓦地打了一拳,闷痛之余,还泛着某种苦涩,只令他觉得再难以忍受。 阮淮见霍逸手中剑都松了,阮窈仍同裴璋站在一起,便皱起眉唤她:“阿窈,到兄长这里来。” 她没有犹豫,也再未回头去看裴璋,径直走到阮淮身边。 霍逸面色冷寒,一言不发。 阮窈看了他两眼,正犹豫着该要说些什么安抚他才好,冷沉的声音就先一步传来:“窈窈,随我回去。” 她咬住下唇,没有立即应答。 四周的氛围仿佛一瞬间静止,空气也恍如凝滞。 “我不想随军了,”阮窈深吸一口气,闷声音有些闷闷的:“女子待在军营本就诸多不便,既如此,我为何不可去盛乐?城中总归要安全上许多,你们往后也不必再处处为我担忧。” 听见她的话,阮淮眉头逐渐舒展,显见得是颇为赞同:“你若愿意,自然是好,只是今日时辰已晚,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动身。” 霍逸沉默片刻,闻言后,握着的拳也松开了些。然而他冷冷扫过不远处站着的裴璋,很快又再次握紧了拳。 “那便明日动身。”阮窈见霍逸也并无异议,转而看着阮淮,不由地叹了口气:“阿兄手臂为何受伤了……” * 当夜,阮窈将要回去营帐的时候,裴璋在身后唤她:“窈娘。” 她步子一顿,收在身侧的五指随之用力得泛白。 他还未来得及换下衣袍,因着方才的争斗,袍角上沾了些尘土。然而步履仍是沉稳如故,即使衣袖被剑削去一块,也丝毫不折损一贯的从容。 阮窈越瞧他这幅模样越是窝火,眼见裴璋似乎又想要伸手抱她,顿时想也不想,恶狠狠地打掉他的手。 “啪”地一声脆响过后,他皮肤白皙,手背乍然被拍起一大片红痕。 “你发上有尘土……”裴璋被她打得怔了怔,微微一敛眉,望着阮窈发辫上的一小块灰土。 “与你何干。”她唇线紧绷,眸子里满含愠色。 裴璋安静站在原地,眼眸漆黑,看不出情绪,也沉默着没有出声。 “你休要把我当傻子!”阮窈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面颊也因为怒气而涨红:“非你授意,他们俩从不会离你的身,倘若不是你自己愿意,怎么可能会这般被霍逸持剑追砍?你分明就是在故意激怒他!” 裴璋没有否认。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温温然说道:“窈娘,多谢你……护着我。” 她心里一颤,紧接着更为恼怒起来。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在恼什么。 兴许是恼他这个人,用尽心机也要不断逼探问询她的心。宁可冒着当真受伤的风险,也要横在她与霍逸之间,简直是个疯子。 可她也更恼她自己,从前几乎巴望着他去死,如今为何就对他一再软了心肠。 阮窈紧绷着脸,半点颜色都不给他,冷声道:“我明日便要去盛乐。”她话语里满是烦躁:“你若再动什么心思不许我走,这辈子我就再也不见你了!” 说完之后,她也不等裴璋出声,就掀开帘子进了帐。 透过一丝微末的烛光,阮窈隐约见到投在地上的影子。 黑黑沉沉,一动也不动。 过了半晌,外面的人才沉默地离开了。 * 在这两个男人中二选一,当真能算是个好法子吗? 阮窈不知道。 她才不信裴璋会安安分分,微笑着成全她与别人的美满姻缘,必定要多生事端。可若让她回头选择他,一来心里憋屈不说,二来又要彻底弃了与霍逸的这丝情分,她也实在不太愿意。 战况未明,弘农郡暂时回去不得,她总要为自己留条后路才是,再不能立于危墙之下。 盛乐并不能算多繁华,却是胡人想要南下极为重要的关口,至今还从未失守过。长平王的驻兵离此不远,百姓有了依仗,也能够在城中继续生活下去,免受异族铁蹄践踏之苦。 能去城中住着,总比跟随军队长征,日日望着道路上无人收敛的尸骨要好。 许是阮窈的警告起了作用,裴璋当真未曾再阻挠她。 盛乐距离军营约莫有一日半的路程,沿路都有卫国的守军,且二人又各自派了些兵马,裴璋更是让人不知从何处牵来一驾犊车。 阮淮手臂受伤不轻,阮窈劝了他许久,如今兄长在军中也担有要职,照料她的人又有这样多,实不必他再白费周折往返。 临行前,有人在外面轻叩车壁。 “窈娘。” 她听见了,却一动不动,不想要与裴璋说话。 见她毫无反应,那不急不缓的叩击声便渐渐停下了。 谁想过了半刻,叩击声竟又响了起来。 阮窈仍旧不理,可外头的人这回像是吃错药了,愈发敲得重。 她气冲冲一把拉开帘子,继而愣住。此时车外的人竟不是裴璋,而是霍逸。 他面色仍有些阴沉,直直地盯着她。 阮窈想到昨晚的事,依旧感到几分心虚,却不能表露出来,便对着他挤出一个笑。 “城中诸事我已为你安排好。”霍逸开了口:“我妹妹亦在盛乐,你若有何事,可以去寻她。” “多谢世子。”她嘴上说着,心里忽然有一丝歉疚,手指也不觉间攥了攥自己的衣裙。 霍逸沉默了一下,黑玉般的眼盯着她,话语里却意有所指:“你的道谢,我已经听得太多。可眼下你要走了,我却不知何时才能回盛乐,我不得不问你一句,你如今对他,是否已经不再怨恨了?” “不是。”阮窈答得毫不犹豫。 他也许应该松口气,可只是如此,胸腔中那股灼热的妒火却再如何也不能消散,更不能被她三言两语 就浇熄。 说到底,他也并非是什么好脾性之人,更非是所谓宽怀大度的人。从前阮窈是受裴璋所迫,他可以说服自己不去计较,而是怜惜她,也不再耿耿于怀她过去接二连三的哄骗。 他也当然知晓,阮窈当初在洛阳是被逼得没法子才来雁门寻他,想要以他为倚仗,未必是有几分真心。 可在裴璋没有出现以前,她在他身边分明也是快乐的,不是吗?然而昨夜,她却为了这个害她至此的人,转而拦下自己的剑。 想到此处,霍逸喉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令他整个人都憋闷得厉害。 “你可知道,他父亲裴筠病故之事?”霍逸紧抿着唇,强行令自己收回这番杂乱心神,沉声问她。 阮窈疑惑地看向他。 霍逸紧紧盯着她的脸,嗓音低哑,可每个字都说的清晰无比。 “他父亲的风瘫,是拜他所赐。” 他紧皱眉头,眼神幽暗:“阮窈,你不能对一个这样的人动心动情。” 第89章 毁玉这世上没有尽善尽美的事,更没有…… 阮窈愣了愣,眼睛直直盯着霍逸,没有吭声。 见她神色不似他所预料的那般震惊,霍逸眉头拧得更紧,几乎是在逼视她了。 “世子是想说……他害了自己的父亲?”阮窈沉默了片刻,缓缓问道。 第107章 “正是。”霍逸寥寥一勾唇角,笑意讥讽,却不达眼底。“人之所行,莫大于孝。若对身生父母都能下毒手,便是连禽兽都不如,又如何还能称之为人。” 阮窈垂在膝上的指尖慢慢攥紧了,却并未应声,而是移开了眼,低声道:“许多事眼见未必为实,耳听则更易出错,事情全貌往往不为众人所知,未见得就能轻易下断言。” 霍逸答得毫不犹豫:“此事是我从父亲口中偶然得知,绝非作伪。” 他说得斩钉截铁,目光灼灼盯住她,似是要逼着她做出回应。然而阮窈眼前掠过的,却是佛塔里的血泪之诉,及裴璋忽然无法行走的双腿。 霍逸见她沉默不语,为数不多的耐心也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事本就骇人听闻,任凭换了谁,都会将裴璋视为怪物,又如何能再生出半丝情爱。他原以为阮窈会同他当初一般惊愕,可她却连半句恶语都不曾有,倒还要为了那人讲话。 想到此处,他心中蓦然一沉,犹如被千斤巨石所压,愈发烦闷,再不想同阮窈打哑谜。 他眸光微冷,直勾勾盯着她:“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要在我和他之间犹疑不定吗?” “世子误会了……”听出他话语里的愠怒,阮窈连忙去否认,软声安抚他道:“我并无此意,也绝非是不愿随你走。前些时日我无意撞见了……饥民,而后大病一场,反成了拖累。即便旁人不说,我自己也实在歉疚,这才早想好了要寻机去城中。” 想着饥民在河边捞尸的那一幕,她神色止不住的黯然,声音也愈来愈低。 霍逸仍是静静地看着她,黑眸幽深如潭,不见半丝动容。 “既无犹疑,那便嫁给我。” 阮窈不由一愣,手指也陡然收紧,攥得裙裾都挤出一团皱褶。 嫁与他…… 从前不是没有做过这个打算,可如今不知怎的,她终究无法像乞巧节那日,想也不想就笑吟吟应下。 她动了动唇,眸中犹豫一闪而过,却逃不过霍逸的眼,顷刻间就被他所洞察。 阮窈没有立即回答,可他却看明白了。 霍逸脸上表情一僵,有怒意,更有恼恨,可更多的却还是失望。 他身边没有别的女人,也不曾这般温柔用心地去对待一个女子。尽管从一开始便被她数次耍弄,也恼过她好几回,可如今千帆过尽,在雁门城外见着她的那一刻,他仍然喉头发热,心上涌起一阵欢喜。 他早该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可事至如今,还是被她的自私寡情所伤。 阮窈看见了他的神情,忽而也有些难过。 然而很快,霍逸便敛去了眉目间的怒意,只剩下愈发沉郁的眼神。 “既然如此,”他目光远远望向兵营所驻扎的方位,话语里再听不出什么起伏:“你启程吧。” 见他转身就要走,阮窈心里一阵酸软,忍不住起身唤他:“行军辛苦万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多加餐饭。” 他步子一顿,却没有回头,而是站在原地。 阮窈几乎以为他不会再理睬自己了。可片刻之后,霍逸略一点头,再不做停留,大步离开。 时气越发冷了,车帘不断被风卷起,阮窈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车驶得不快,也不似马车那般颠簸,鬼使神差一般,她又探出身子往回看。 来时的道路旁,正立着一道身形清瘦的影子。她瞧不清楚面容,只见到他的衣袍被风吹得鼓起,像是一只孤高的羽鹤。 她看了一会儿,又将头缩回了车里。可不知怎么,眼睛却被风沙吹得有些发涩。 * 启程的时候刚过辰时,大半天下来,阮窈坐车倒没什么,可护送她的兵士却需要歇息。 入冬后天又黑得早,恰好途经一处卫军临时修筑的驿站,他们便在此歇夜。 阮窈身份特殊,跟随她的兵卫里既有霍逸的人,亦有裴璋的人,双方都极为慎重,也都不敢对她有丝毫冒犯。就连此时坐下来烤火,也是她独身一人坐在这片篝火前。 再见到重云,阮窈眨了眨眼,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她错愕地仰头:“你怎么在这里?” 重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公子不放心娘子,令我跟随而来。” 阮窈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也没有再说什么。裴璋让人跟着她,其实她也料到了,却没有想到会是最得力的重云跟过来。 见他在篝火另一侧坐下,不苟言笑,脸孔仍像以往那样紧绷着,阮窈蓦地有些想笑。 重云立时察觉到了,皱了皱眉。 “你还在同我置气吗?”她无所事事,索性随意与他搭话。 重云沉默不语,就在阮窈以为他压根不会理睬自己时,他却忽然开了口:“公子本就身体不好,娘子当日为何要下狠手。” “并非是我……”她盯着眼前火星四溅的亮光,小声说道:“是你们公子非让我刺他不可,不刺不许我走。” 她话语里甚至有几分委屈,听得重云面色一僵,转而狐疑地盯着她。 “你爱信不信。”阮窈任他瞧着自己,低头去拍裙裾上沾的尘土。 篝火烧得正旺,外头有冷风渗进来,她也不觉得冷,手和脸都暖融融的。 另一边军士的谈话声越来越小,阮窈也渐渐有些犯困。 直至重云冷而沉的嗓音响起:“你为何不愿意待在公子身边?” 她这会儿正抱着腿,脑袋枕在膝盖上,闻言抬起脸看了看他,没好气道:“换成是你,你情愿留在一个锁着你、强迫你的人身边吗?” 重云眼眸中映着火光,静静看着她:“公子是有错,你可以恼他,亦可以怨他。但你也莫要忘了,起初是你先说的倾心于他。” 阮窈忽然哑了火,望着火堆出神:“我有我的原因,那也是无奈之举。” “不论是何原因,世上万事皆如此,没有只拿好处,而不付出代价的道理。你既想要公子身上的好处,却又半点不肯接纳他,岂非荒谬吗?” 他向来沉默寡言,极少说这样多的话。兴许也正因如此,阮窈并没有反驳,而是皱眉想了想,随后狐疑地打量他:“好端端的,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替他来当说客的?” 重云默不作声,微微垂下眼:“不是。” “那你未免也对裴璋太好,替他四处奔命不说,还要帮他……”阮窈摇摇头,又看向他:“你……本名叫什么?” 许是这话问得有些突兀,重云愣了愣,然而对上眼前人明净专注的眸子,他还是开了口:“……梁时。” “梁时……”阮窈轻声又念了一遍,唇角不自觉扬起,笑道:“这样 好听的名姓,他为何要改你们的名?” “我与重风性命皆是公子所救,再由公子重新取字,并无不可。”他淡声道。 “裴璋为何会救你们……”阮窈更好奇了。 重风答得十分平静,仿佛是在说另一个人的过去,而非自己。 “我与重风父母逝世得早,一直流落于街头。公子那年才六岁,所乘马车机缘巧合被我们拦下,便随他回了裴府。” 阮窈听得眨了眨眼:“他倒还真有发善心的时候……” “同我说说他年少时的事吧。”她很快想起今早霍逸的话,唇边的笑又慢慢淡了。 “娘子想听什么?” 篝火忽然爆响了一下,愈显四下安静无声。 阮窈盯着重云的脸,轻声说道:“裴璋的父亲……对他好吗?” 他沉默了一下,俊逸眉目随之覆上一层淡淡冷意。 然而重云皱了皱眉,并没有隐瞒,嗓音低而沉:“公子的父亲……并不喜爱他。” 他看了阮窈一眼,缓声说道:“公子自幼便是前太子的伴读,且师从文士名儒,君子六艺无一不是洛阳城世家郎君之最。要不是身患病症,昨日即使空手亦不会被霍世子碰到一片衣角……” “这与我问的问题有何干系?”阮窈忍不住问他。 有关于此人的种种传闻,她过去已然听得太多。兴许在大多事上,裴璋的确得了天地眷顾,轻而易举便能够做得好。 可若将他比作玉,任凭这块玉看上去再如何温润通透,玉底却生就带着黑色裂纹。且随着时间推移,这裂纹愈发深浓,渐渐变得像是一块森寒阴冷的玄铁,再瞧不出白玉的模样。 这世上没有尽善尽美的事,更没有白玉无瑕之人。 “若非公子事事都能做到最好,家主就不会让他长大。”重云轻声说道。 阮窈起初觉着是自己听错了。然而他声音无比清晰,脸上也没有半丝同她玩笑的意思。 她坐在火堆旁,嘴唇动了动,然后莫名打了个寒战。 * 阮窈夜里裹着绒毯入睡,迷迷糊糊中甚至感到有些热。 她素来多梦,这一夜有重云守在旁边,可还是做了几个光怪陆离的梦。 第108章 将士连日辛劳,与她不同,睡着了亦有此起彼伏的鼾声。即使她与重云在驿站另一侧,这声音仍是隐隐可闻。 阮窈到了夜半才沉沉睡着,也不知睡了多久,身上暖乎乎的绒毯忽然被人一把掀开。 她冻得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正要发恼,就先听到了驿站另一头传来的哀嚎声。 重云一把就把她捞了起来,动作因为急促而显得粗暴。 “上马!” 第90章 难寻“我凿瞎了她一只眼…” 被窝陡然被人掀开,阮窈不由自主打寒噤,意识却立时就被冻清醒了。 四下都是嘈乱的喊杀声,刀剑相击的动静也愈发逼近他们,她还什么都没有看清,就被重云用斗篷胡乱一裹,眨眼的功夫又被丢上马。 不等坐稳,他手中马鞭如雷,良驹随之风驰电掣奔出。 阮窈回头望了眼来时所乘的犊车,忍不住想叹气。然而才刚一启唇,就被灌了满嘴冷风。 “这次又是怎么了?”她把脸埋到斗篷里,声音也被颠得断断续续。 “军里有奸细,这邻近兵守恐怕都出了事。”重云面色冷沉,手臂克制地扶抱住她,阮窈仍能感到他臂上肌肉正紧紧绷着。 她烦躁不已:“怎就这样巧?还能不能过几天太平日子了?叛军不是都被打得北退了吗?” 重云低头看她一眼,眸中意味深长:“许是冲你而来。” 阮窈愣了愣,明白他话中之意后,眉头皱得更紧。 大多数兵卫在后截断追兵,也有几人策马紧随她。 惨淡月光流泻在地,身后杂乱的马蹄声与喝杀声如影随形,像是无法甩脱的鬼影。 数支长箭猛然急射而来,如狂风骤雨。阮窈只听得一声锐物穿刺血肉的声音,自己右侧之人身形一晃,重重从马背上跌下。 她手心里满是冷汗,却一动也未动。 这不是头一次命悬一线了,更莫说她又在军营里待了好些日子,并非不慌,可也远不像从前那样魂不附体,连腿都发软。 渐渐的,他们身侧只剩下一匹马,叛军却仍是穷追不舍。 重云扶在阮窈腰侧的手忽而松开,嗓音极轻,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在低语:“……闭眼。” 她毫不犹疑,下一刻就闭上眼。 长剑一声嗡鸣,有什么东西被猛地削开,声如破瓜,随之有重物沉沉坠地。 鼻尖腥甜的血气令阮窈有些反胃,她慢慢睁开眼,恰巧望进重云漆黑的眸。 他冷冷扫过剑上的血,重又扶抱住她。 “抓紧了。” * 军中出了反贼,盛乐城外也随之陷入内乱中。 征战至今,两军像是绷得死紧的弦,即使是胜方也难免会有伤亡,何况是几乎到了绝境的叛军。 何启从前立于高堂之上,便口口声声要割地贿胡。如今被逼红了眼,为求自身苟活,更是做出与外敌狼狈为奸的丑事,注定此后千百年都要被人辱骂唾弃,再无丝毫士族风骨可言。 几日后,肃州被合围。 信兵快马加鞭赶来求援,只因城中惟有一名太守,如今领着少量兵马苦苦据守,半步也退不了。盛乐的情况同样好不到哪儿去,沿路驿站都出了事,通信受阻不说,胡军更是派遣当今三王子亲自率兵压境。 战火焦灼,纵使裴璋与霍逸再不对付,这几日也不得不抛却私怨,沉下性子商议战事。 霍逸在北地已久,麾下轻骑兵较多,故此由他先去解肃州围城之困,届时再回盛乐支援。裴璋原本并非是去盛乐,如今却无法袖手,只得转而改向。 临行前,他们派去的人仍旧没能寻到阮窈,连她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 收到敌信的时候正是夜半,箭矢力透纸背,恶狠狠钉在营地之外的树上。 霍逸最为厌憎此类事,见了只是抱臂冷笑:“果真是鼠雀之辈,战场上见分晓便是,何必要耍这种不入流的招数。” 卫晖从兵士手里接过纸张,信上除去寥寥两行字,还缠着一枚红色绢花。 望见这绢花,几人都愣在原地。 裴璋直勾勾盯着这团娇艳颜色,忽然上前两步接过信。 他只扫了一眼,捏着纸张的手指就用力到泛白,手背青筋凸显。 旁人退下后,裴璋没有要与霍逸交谈的意思,直接交代重风去安排车驾与人马。 他与阮窈的关系早是人尽皆知,这些人抓她,自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若能要挟他是最好,若不能,也要在战前令他神魂不定,再拿她犒军,以泄兵败之愤。 “你是疯了不成?”霍逸面色同样发白,然而想也不想就去阻拦他。“我们派出去的人手根本没有查到相关信报,她究竟在不在他们手中还不好说,可你若真去了,又和送死有何区别,不过是平白惹天下人耻笑!” 裴璋闻言,也只是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语气不耐:“与你有何干系?” 霍逸死死盯着他,嘶哑着声音道:“你要去送死,我自是管不着,可你莫要忘了你肩负的责任。我与你手中的兵马,只能去援助肃州和盛乐,绝无第二条路可选。” “薛将军会领兵去盛乐,应敌之策亦会另做安排。”裴璋嗓音冷而沉,却答得毫不犹豫:“我会去寻她。” “疯子……”霍逸紧握着拳,眼尾也隐隐发红。 裴璋置若罔闻。 若早知会如此……即便她会恨他,他也绝不放她先走。 他从前骗了她那样多次,也总是不肯遂她心意来。那日眼见她当真动了怒,他才暂且放了一回手。 然而就这么一回,却让他追悔得仿佛连咽喉都被人扼紧,肺腑内不断发苦。 如今阮窈失踪是事实,即便他明知道这敌信是个诱饵,也无法视若无睹。 裴璋冷静交代着军务,指尖隐在宽大的衣袖里,时不时发 颤。 连带着他的心脏也沉沉下坠,一张脸苍白得近乎病态。 * 远未到到下雪的时候,时气却比往年严寒得多。北风吹到人脸上,森冷得像是刀子在划,却吹不散天上厚重的阴云。 不等驶至信件中所说的废弃村寨,马车半路就被迫停下。 叛军前两日守在此处伏击,恶战刚过不久,地上肢体零落一地,呈现出某种僵硬的灰白。血液已然干涸了,变为一团团黑而斑驳的脏污颜色。 见到裴璋当真来此,且仅携了寥寥几名侍从,带兵的将领喉咙里发出一阵讽刺的笑,随后越笑越大声,几乎要笑得弯了腰。 此人瞎了只眼,盔甲上尽是陈旧的血渍,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旁人的血。与其说是兵将,倒更像是一只许久不曾见光的蛇虫鼠蚁。 “公子,此地不曾见到何启,只怕是中了他的毒计。”重风神色沉重,低声对裴璋说道:“他以阮娘子做饵,恐怕就是想骗你来……” 裴璋静静立于残肢断臂旁,衣摆不断被风鼓起,簌簌作响。他身姿笔挺如松,眸底唯有一片淡漠,冷眼盯着不远处发笑的人。 “她在哪?” “她?”将领恶劣地勾唇,可这回表情像是僵住了似的,讥讽的笑逐渐转为狰狞:“你当日用箭射穿我一目,我自然要回敬给你——” 他轻蔑道:“我凿瞎了她一只眼……当真是可惜,原该是个美人,如今倒是同我没有分别了!只是她哭叫起来像只黄鹂鸟,即便瞎了眼,滋味也是极好……” 污言秽语不断,身后的士兵也大声哄笑,像是有几百张嘴在同时间肆言詈辱。 他们中有的是真心效忠,多数却是逼不得已。不能退,也不能逃,可偏偏步步皆输、伤亡惨重,自是恨极了他。而此刻见裴璋蠢到为一个女人以身饲虎,又都觉得万分荒谬可笑,更要借着羞辱女人的名头往死里泄愤。 重风无法再听下去,铁青着脸去看自家公子的神色。 裴璋眸色幽深,一丝光亮也透不出,仿佛其间正酝酿涌动着什么,像是山雨沉沉欲来。 重风以为他会动怒,然而裴璋却忽然闭了闭眼,手指因为攥得太紧,这会儿仍在抽搐。 ……窈娘不在这里。 他们并非是像信中所说,要用阮窈同他做交易。而只是骗他来此,再妄图激怒他,让他永远背负着被人耻笑之名—— 埋骨于此。 像是为了证实什么,甚至有人当真拖了个人出来,甩破布似的推在地上。 女人衣不蔽体,脸上也脏污得看不清容貌,细瘦的脚踝仿佛一折就断。 裴璋几乎已经确信阮窈并不在此,然而仍是心跳都停了一拍,胸口随之涌上一种近乎麻痹的痛觉。 他目光遥遥落在那女人披散的头发上。 重风连牙齿都咬得咯咯作响,裴璋却低声道:“……不是她。” 阮窈在军中抱怨沐浴不便,不久前才偷偷剪过头发。 只要是与她相关联的事,裴璋便样样都要知晓、样样都要记得,绝不会出错。 第109章 “你既这么爱她,就和她一块去死吧!”瞎了眼的将领狞笑。 裴璋神色一凛,在身侧侍从的遮护下迅速后撤。 他自然不会就这样送死,来之前便竭力做了筹备,也有人手隐伏在后。然而想要毫发无伤而退,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两方打斗激起沙尘无数,临近入夜,北风也愈发凛冽,呵出的气转瞬就化作冷雾。 月华泠泠照下,裴璋捂住手臂上外渗的血,低头瞧见这月色,眸中微颤。 所有的喊杀声与刀鸣声仿佛都离他远去了。 在这一片令人厌烦不已的嘈杂里,他脑中唯有一句话。 她究竟在哪里? 第91章 生离“我自然是来接你。” 阮窈抱着栗子在啃,实有点儿费牙。 他们在这荒败城隍庙中藏了三天,能找着的吃食不多。重云昨日弄了条鱼,又用石头取火凑合着烤熟,其余时候,则只有松果可以吃。 经此一遭,她发辫乱蓬蓬的,脸颊也沾着两块尘土,擦了几次也擦不干净。 “这些叛军几时才会走?”她不停地叹气:“如若卫军不来,我们岂非要一直躲下去。” 重云不似她那般苦恼,抬眼看一看她,嗓音平静:“公子必然会设法找你。此刻还无消息,兴许是暂且遇上了什么事。” “他或许会以为我死了。”阮窈眉头紧蹙:“那一晚的情形……死个人真就像切西瓜般容易。” “不必多想。”重云言简意赅:“除非是见到了你的尸首,否则他不会放弃。” 听着倒像是某种安慰,可阮窈简直想要揪头发了:“你不是会轻功吗?真的不能带我走吗?” 此话一出,重云脸上的表情几乎可称之为无奈。他沉默了一瞬,才说道:“并非是你想的那种……轻功。终归是要落地的,若是遇上邻近株守的叛军,又无外应,未必能轻易脱身。” 语罢,他眸光微沉,注视着她。 一旦落入敌手……必定是欲死也不能得,绝不可妄动。 见她闷闷不说话了,重云只好拾起一颗被她拢在裙上的栗子,用手磕开了,复又递给她。 重云去外头探听动静的时候,阮窈就缩到暗处那座破败神像下,合着眼歇息。 她知晓他并不会走远,倘若出了什么变故,立时就会回来唤她。 入夜后,北风尤为冷冽。凉嗖嗖的风夹着沙土,不断扑打庙宇破败的窗。 阮窈睡醒了,拿眼盯着面前这座日游神的泥塑像。像前散着几支腐化得几乎瞧不出原样的香,也不知奉了有多久。 步伐声响起的时候,她下意识坐直身子。 重云沉稳轻巧的步伐声她是听惯了的,可这一回,他显是急切不少—— “公子来了!” 她闻言揉一揉眼,确信并非是自己听岔,连忙爬起来,话语里难掩雀跃:“他在哪儿?” 然而透过这几丝昏淡月光,阮窈却瞧见他脸上并无欣喜。 重云眉目沉郁,没有答话。 他似是在犹豫什么,可最终咬了咬牙,还是紧抓住她手腕:“随我走。” * 寒气透过厚重的衣衫,直往人骨头缝里钻。阮窈坐在马上,仍裹着来时那件斗篷,双臂和两条腿却冻成了冰柱,直打哆嗦。 他们原先那马早寻不着了,这匹是方才从半路撞见的叛军那儿夺来的。亏得他们走运,不过是几名传送军信的寻常兵卒,而非全副武装的大军。 重云告诉她,他在外围草木上察觉到信标,沿路总算寻得裴璋安插在邻近的人手,方知他自身也陷入围剿中,尚且未能脱身。 他自然要去护住公子,却也罕见地犹豫了一瞬,不知是否该将阮窈带去。然而如今没有人手,倘若将她孤身一人留下,倒还不如与公子在一处。 跟随他们未必不能甩脱追兵,可若被撇在此处,她绝无可能活命。 “这怎么可能找得到他?”阮窈望着茫茫夜色,实在是忍不住:“这片山郊大得很,怕是还未碰见他们,便先撞到叛军了!” 她话语才落下,重云忽然低声道:“到了!” 阮窈愣了愣,下意识仰起头—— 远处正有几团火光涌动,在风里胡乱蹿跃,几道模糊人影随之被映照出,似乎 还有一辆车驾。 重云神色凛然,握住缰绳的手指蓦地一紧,不断催压马,逼得马匹四蹄犹如离弦之箭,径自朝火光处狂奔。很快,阮窈耳畔只剩呼啸的风声,五脏都仿佛颠移了位。 就在他们策马赶上马车的一瞬,她好似听到了重风的声音,不知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周遭火把蓦地熄灭。 阮窈眼前冷不丁一黑,心中也下意识觉得不安。还不待她出声询问,重云长臂一揽,她整个人瞬时被抛进了马车里。 一路本就被颠得七荤八素,阮窈这会儿心更是跳得飞快,连脊背也绷直了,僵着手就想去攀抓车壁。 直至鼻尖飘入熟稔的药味—— 紧接着,细碎的亲吻小心翼翼落下,不断啄着她的额头与鼻尖。 仿若是为着确信什么,而后又转为视若珍宝的欢喜,却无任何情/欲的味道。 车帘被风卷起,借着洒入车厢的月华,阮窈看清这张咫尺之间的脸孔。 面颊如玉,眼眸里闪着一点亮光,黑润润的,像是一片落满星辰的湖。 她的心脏先是猛然一缩,而后渐渐平定,慢慢落回原处。 阮窈嘴唇动了动,四肢仍处于僵硬中。裴璋察觉到了,伸手抚摸着她的脊背,温声道:“窈娘,莫怕。” 她后背被一下一下地轻拍着,这安抚也好似落在她的心上,令她连话语都不禁在颤,眼睛也有些发酸:“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裴璋只是笑了笑,仿佛是说着什么极寻常的事:“我自然是来接你。” “你的手受伤了。”阮窈很快留意到他臂上简略包扎过的痕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句。 “并无大碍。”他说完,抬手扶着她的鬓发:“你可有哪里不好?” 阮窈很快摇头,忽地想起来什么,忍不住抬起袖子,又去擦面颊上的灰土。 可她衣袖本身也带着泥,这样胡乱擦了几下,反倒将脸擦得更花。 裴璋沉默了一会儿,本是想提醒,然而见她鼻尖上都沾了灰,盯了她许久,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 他肩膀和胸膛都在微微发颤,阮窈也看见了他略弯的眼角,及眸底一抹隐隐水光。 “你笑什么?”她不明所以,面露疑惑。 裴璋含笑不语,抬袖想要替她擦,可他自己衣衫也是同样狼狈。 见阮窈盯着他手臂上的伤发怔,他低下头,又吻了吻她乱糟糟的头发。 * 阮窈心里害怕被抛弃,也同样有些害怕会被裴璋怪责。 要先行去盛乐是她自己提的,可不想随军更像是个幌子,她不过是不愿被逼着在他与霍逸之间立刻做选择。 霍逸那日送别她,分明就看穿了她,知晓她的心仍在游移不定,也因此而不悦,几乎就快要发怒。 可他能看得出,难道裴璋就看不出吗? 她的私心自私而浅薄,那些护送她的兵士固然是为战争而死,却也可以说是为她而死…… 想到此处,阮窈心绪有些低沉,不安感令她紧紧抓住裴璋的衣袖,竟连往日乘车时常发作的晕症也不药而愈。 车驾在静寂无声的山林间向前奔驰,马鞭如惊雷般抽下,引得马蹄急如骤雨。 就在她几乎要以为他们已经脱险的时候,数支锐利的羽箭却忽然夹着疾风钉在车壁上,更兼有锐物刺穿皮肉的闷响,吓得她浑身一僵。 与此同时,车外也骚乱一片,冲杀像是陡然就到了近前,甚至有腥热的液体溅上车帘,哀嚎声和拼杀声令她耳朵都在生疼。 马匹猛地嘶鸣起来,随后有什么重物沉沉坠地,车驾霎时间失去了方向,如无头苍蝇一般胡乱奔窜。 混乱中,阮窈脑袋险些磕上车壁,幸而被裴璋扯了一下。而他似是早就有防备,眼见马车已然失控,他毫不犹豫,揽抱着她翻身向车外跃下。 下一刻,车厢就被数支乱箭所穿透。 裴璋身量高大,阮窈被他护在怀中,随后是一阵天旋地转,她恍惚感到他身躯一颤,低低闷哼了一声。 摔下地后,她一睁开眼,裴璋面色苍白,正在喘息着撑起身,另一只手臂仍在护着她。 不远处有两方人马正在拼杀,重风则持剑挡在他们身前。 阮窈顾不得小腿上火辣辣的痛,连忙爬起来,见裴璋皱着眉按住手臂,她又手忙脚乱去扶他。 裴璋所带的人并不多,可叛军人数要碾压数倍,只得由侍从拼死拦住兵马,阮窈则被他抓着往邻近的山林中跑。 夜间的野路并不好走,阮窈险些就被荆棘和石头绊倒。二人起先是拉着手,然而她渐渐感到裴璋喘息声愈发重,途中踉跄了一下,面色白得吓人。 第110章 彼此都心知肚明不能停在此处,可他步子越来越重,甚至于要伸臂扶着树。 寒风吹过脸颊,冷硬得像是有刀子在割。月光凄凄冷冷,透过光秃秃的树杈照在地上,形状犹如张牙舞爪的恶鬼。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快些……”阮窈急切催促他。 谁也不知叛军会不会从别路绕行过来,且他们有马,纵使此处是树林,可冬日万物凋零,她与裴璋定是万分显眼。如今要么只能另寻藏身之处,要么就索性绕离出去,换旁的路走。 裴璋又跟着她走了数步,忽然停住步伐。 阮窈几乎急得快要跳起来,就见到他喘息着低下头,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她,毫不犹豫地说:“……不必管我了。” “你怎么了?”她意识到有哪儿不好,心里猛地一颤。 见她茫然无措,裴璋似乎想要安抚她,可阮窈只听出了无可奈何:“窈娘……我的腿不太好。” “听话,不必再管我。”他轻声说着,不过区区几个字,胸膛仍在剧烈起伏:“……找位子躲起来。” “重云会去找你。”他嗓音愈发显得哑。 阮窈看着他苍白的脸,眼前忽然一片模糊。 第92章 山洞“你不能死在这里……”…… 他们身后是一片熊熊烈火,被风吹得四处乱窜。 血腥味不断扑进阮窈的鼻尖和嘴里,浓得化不开。似乎正有一具残尸悬停在她发上,几欲令她作呕。 远处的追兵密密麻麻,在夜色里像是一大团蛇虫,不知何时就会猛然向她扑来。 他们身侧连一个护卫也没有了,此时停下脚步,不过是在等死。 她眼眶泛红,双脚仿佛站在滚烫的铁板上,愣愣盯着他。 裴璋扶着树,肺好似在被火焰炙烤,每一次呼吸都灼热而痛苦。 见阮窈杵着不动,他哑着嗓子正想开口,眼前人却抬手抹了把眼泪,一声不吭就转身跑了。 前方不远处是条岔路,很快,裴璋就望着那方裙摆掠过地上的月光,匆匆从他视野里消失。 头也不曾回。 他心脏剧烈地跳动,一下比一下沉,手臂上伤口也早撕裂了,可已经感受不到痛。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体温随着渗出的血不断流逝。 裴璋说不出来是何滋味。 如今狼狈至此,实在是不好受。然而比起这具羸弱肉/身,心底暗处的苦涩像是不可遏制的暗流,将他神魂活生生地剥离开。 “暗中跟上她。” 裴璋的嗓音哑而疲乏。 他的确未曾带多少人手,可也不至于蠢到连半张底牌也不留。这仅剩的两人一路暗随,除非有他的指令,否则绝不会轻易现身或是离开。 随着他的话语,道旁连绵的枯树后迅速现出两道黑影。 然而还不等暗卫动身,紧接着,急切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慌促地向他们跑来。 暗卫竖起耳朵,手指下意识抚上腰间佩刀。 听闻这个声音,裴璋闭了闭眼,忽然极低地笑了一声。方才的钝痛尤未散去,可心中这会儿又变得绵软……软得几乎要跳不动。 “……不必去了。” 很快,阮窈怒气冲冲跑上前,眼里有点湿,但没有流泪。她脸脏兮兮的,下巴也绷得很紧,眸光却明亮得像是秋日湖水。 见到裴璋真还在原地,她拳头都握紧了,二话不说就去拽他,怒声道:“就算走不动,你爬也要给我爬着走!” 她开口时还是凶巴巴的,然而说到一半,鼻尖不知怎的有些发酸,连带着嗓子也哑了:“你不能死在这里……不该死在这里……” 裴璋安静地听着,而后,一双温热的手扶住了他的臂。 柔软,微颤,却扶得很紧。 阮窈实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她已经急得像是热锅里的蚂蚁。 就在她忍不住要骂人时,裴璋终于开了口,嗓音很低,又带着几分柔:“……好。” 她个子不过才到他肩下,搀扶着他总归有些吃力。二人喘息着往林深处去,这般艰难走了大约一里,他们寻到一处隐蔽的低矮山洞。 幸好最令阮窈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她毫不犹豫扶着裴璋藏进洞,又让他倚靠于山壁暗处坐下。 山洞内一片漆黑,他们躲在深处,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阮窈也累得双腿发软,这会儿暂且脱了险,总算能够略松口气,一 身热汗随之冷下来,中衣黏糊糊地贴在背上。 “疼吗?”裴璋嗓音很低,手掌虚虚抚上她的腿。 “不过是磕了一下……”阮窈想要摇头,忽然想到此处太黑,他并不能看到,便伸手想去握住他的手掌。 然而先前隔着衣衫尚不觉得,直至此刻碰到裴璋,她才陡然察觉到了异样。 他掌心很热,热得有些古怪。 阮窈摸索着用手指去探他的额、他的唇,然后摸到了一层细细的汗,接着是他温热的嘴唇,唇上燥得起了干皮。 她的手忽然有些发颤:“你发烧了……” 这一夜她的心神都紧紧绷着,此刻又似是闻着了淡淡血腥味,心中顿时一慌。 裴璋周身都在发烫,却又时不时打着寒噤。冷热交替间,人愈发晕晕沉沉,只得靠咬舌尖来维持神志。 见阮窈惊慌,他想要出言安抚她,可还不待说话,眼前蓦然一片昏黑,耳边只听得见嗡鸣声,随即沉沉栽下,就此晕厥了过去。 * 这一连串的变故让阮窈没了法子,她不敢出去,只能守在裴璋身边。他臂上伤口还在朝外渗血,衣衫也脏破得没个样子,看着比她还要凄惨上许多。 阮窈扯下裙裾上的布料,草草包扎了一番。 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她的双目几乎已然习惯,能够稍稍看到些近处的事物。裴璋气息微弱地闭着眼,长眉紧锁,可额头热度迟迟不退,没有半丝将要醒来的模样。 山洞外久无声息,她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这半夜漫长得像是半辈子,她心中既有些害怕天亮,却也害怕天久久不亮。 手掌覆着他滚烫的面颊,阮窈咬了咬牙,站起身来,试图在这山洞四周寻找水源,哪怕是结了冻的积水也好。 这一回与以往不同,何时才能获救还不好说。如若裴璋一直这样发高热,即便死不了,怕是也要烧成傻子。 她围着这洞穴转了半圈,再往深处去时,耳边忽然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水声。阮窈几乎怀疑是自己听岔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安静倚靠石壁昏睡的人,又费力把他往暗处藏了些,才又循着声音走过去。 愈往下方走,这水声便愈清晰。山穴内别有洞天,似是某种天然生就的石隙,曲曲折折。 直至滴答滴答的水声几近触手可及,阮窈探出脑袋看去,眼睛陡然睁大。 * 再爬上来的时候,阮窈裙角被扯得七零八落,布料都浸满了水,令她连步伐也不禁变慢了。 然而到底是挂心裴璋,她半路险些被绊倒,幸而堪堪扶住山壁,摔倒是没有摔,可手掌却被蹭掉一层皮,痛得她险些低呼出声。 好不容易匆匆跑回原处,阮窈却陡然愣住,呆呆望着山壁那块凹处,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成了冰。 原先依靠在这里的人,不见了。 她脑袋轰地一下炸开,心都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颤着声音去唤他。 “裴璋……” 她忍住眼泪,嘴里低呼他的名姓,却又丝毫不敢扬高声音,生怕引来什么不该引来的人。 阮窈下意识觉得他是被人抓走了,甚至是被人杀了。如若是获救,裴璋绝不会扔下她,绝不会一言不发就留她一个人在这个漆黑的山洞里。 冬日昼短夜长,她顾不得掌心火辣辣的痛,只想要哭骂为何天色还不亮。然而心里越是慌张,就越是走得磕磕绊绊,几次都险些摔着。 直至快要接近出口处,前面忽然传来些动静,似是有什么人急急也朝她走来。可这步子凌乱,半分不似他往日的沉稳和缓,阮窈下意识便感到陌生,继而害怕起来,想也不想就又往后面退。 那道身影高大而消瘦,见她要跑,似乎更是加快了脚步,随即踉跄一下,整个人恍如玉山将颓,猛然摔在地上。 阮窈迟疑了一会儿,大着胆子多看了两眼,这才蓦地回过神来,连忙上前蹲身去扶他。 “你去哪里了?”她被吓着了,话语里难免有怨气:“怎的不出声,我还当是谁……” 裴璋自知狼狈,仍在费力地撑着手,双臂微微发抖。直至一双温热的手臂再度扶抱上来,他动了动唇,嗓子被烧得沙哑极了,几乎要发不出声音来:“我醒来见你不在……” “你以为我又跑了?”阮窈盯着他的脸,有濡湿的发贴在他额前。她忍不住替他拨开,低声道:“我只不过是去找水。” 她说着,想要扶他起身。而裴璋像是某种小兽,慢慢用脸颊在她掌心蹭了蹭。 第111章 阮窈的手掌被他鼻息一烫,下意识想要回缩,可又生生停住了,转而将手心轻轻贴在他的额上。 一热一凉,却严丝合缝。 下一刻,她听见一句极轻的话,低哑得像是呓语一般。 “并非是……跑。我害怕……你被人抓走。” 阮窈想着方才自己所感知到的恐惧慌张,眼里忽然一热,连视物都变得有些模糊。 这一番折腾下来,她费劲浸过水的布料丢了大半,连找也没法子找。 裴璋由她扶着,勉强倒还能走。阮窈与他说了下方的情形,二人便缓缓下到石隙中。 分明是在寒冬,这山洞底处却并不算冷。一泉池水正缓缓氤氲着白气,池中偶有气泡,噗噜噜往水面上冒。 口鼻间呼着湿润润的水汽,让人连四肢的酸痛也不觉缓和上几分。 她取来水,令裴璋饮下,又打湿衣料帮他敷额。 二人略略擦洗一番后,阮窈从袖袋里翻出在城隍庙时未吃完的松果,互相分吃,以补充体力。 山洞下连天光也不得见,更不知时辰是几何。 汤泉边本就温暖,她被裴璋抱在怀里,二人肌肤相贴,更觉着热,忍不住推了推他。 他病中正睡着,只皱眉哼了一声,将她揽得更紧,甚至将脸埋到了她的颈窝里。 阮窈渐渐也困得睁不开眼,睡意朦朦胧胧涌上来,最后迷糊睡去。 第93章 情动“你今日是不是吃什么药了?”…… 再醒来的时候,她四肢隐隐作着痛,又酸又涨,周身身松软得像快棉。 一丝天光入洞,汤泉白雾氤氲,深深浅浅的光线在眼里糅杂着,令她有一瞬的迷茫,不知今夕是何夕。 坐在水边的人影略显模糊,墨发倾泻而下,似是只着了件白色里衣,正微微低着头。 她揉着眼爬起来,裴璋很快便察觉到,侧过脸看着她。 “醒了?”他话语里有一丝浅淡笑意,嗓音仍带着沙哑。 待阮窈走近了,一眼便瞧到放在石头上的吃食。松子、鸟蛋,还有她并不识得的果子。 “是重云吗?”她极快就反应过来,这些东西只能是从外头送进来的。 裴璋点头,轻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坐下。而阮窈下意识就探过身子,去用手背轻触他的额—— 热退了。 然而他瞧着仍是虚弱,轻咳几声,眼角便微泛着红,发丝也披散在肩头,湿漉漉的。 阮窈迟疑了一下,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仍有叛军尚未除尽。”裴璋顿了顿,仿佛寻常也说话也须得费力气:“不出意外……再过几日便可离开。” 她有意令自己不去回想昨夜的血腥与火光,低声问:“你为何会将自己搞成这样?其他兵士呢?” 裴璋低下眼看她,平静道;“大军要去驻守盛乐,我能够带在身边的人不多。” 阮窈听了愈发不解,皱起眉来:“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眸光缓缓落下,在她发辫上凝了凝。她下意识抬手去摸,脑袋上除去头发,只剩下一条脏兮兮的发带。 阮窈不明白他的意思,盯了他一会儿,目光里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狐疑。 若非她亲眼瞧见两军交战,几乎又要以为是裴璋在算计着什么,否则他这样的人,怎会以身犯险,使自己如此狼狈。 他似乎猜出她在想什么,没有出声,而是从衣中取出什么,缓缓向着她摊开手掌—— 肤色苍白,而 绢花娇红。 只是花瓣早变了形,甚至连花蕊也被压扁了,不复往日被簪于她发上时的鲜妍。 阮窈下意识疑惑道:“怎么……”说到一半,她蓦地愣住,剩下的话语也戛然而止。 裴璋并没有要瞒住她的理由,轻声道:“这绢花被叛军送到营中,我以为……你出了事。” 她顺着他的话想下去,不由得哑了口,目光却无法从他手掌上移开。 绢花的红成了这片暗色里唯一的鲜亮,令她眼眶都有些发酸。“你是个傻子不成?他们行事不正并非是一次两次,若我真落在他们手里,你这样涉险也……” 也未必有用。 然而望着裴璋乌黑的眼睛,她声音不由自主地愈来愈低。 他睫羽颤了颤,轻声道:“从伪君子变成傻子……也未尝不可。” 阮窈忽然觉得有些后悔,可一颗心还是被他的话沉沉拉扯着,犹如浸在一坛子浓醋中。她张了张嘴,想要努力将这股酸涩咽下去。 有人如此爱自己,她应当感到欢喜才是。然而裴璋当真是偏执得像个疯子,可也偏偏是这样一个疯子,才会不论生死,都不肯放开她的手。 阮窈眨了眨眼,似乎眸中也进了雾气,他的面孔随之变得朦胧。 彼此纠葛至今,爱与恨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了。 像是二人同在山寺所度过的那场春天,雨水如丝如缕,绵绵不绝。她越用手去拂,雨线便落得越密,将她浑身淋得湿漉漉。 裴璋眸中映着一池波光,并不催促她,可又分明在等待着什么。 她忽然为自己无可回避的心软而感到烦闷,不禁恼声道:“这都是你的错……” 而后对上他苍白的面色,阮窈又说不下去了。 紧接着,她便听见裴璋缓声接过话:“……是。若非是我,你便不会在驿站受袭。若非是我,你也不必设法躲去盛乐,是我迫你在我与他之间做选择。” 听着他的话,她也不知为何,泪珠渐渐在眼里打转。 裴璋顿了顿,漆黑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语气里含着安抚,轻声道:“窈娘,是我的错。” 满腹心绪都被他全然看透,眼前的人,却再不似从前那般居高临下问询自己。 意识到他当真在向着自己认错,阮窈手指忽地攥紧了,然后微红着眼,别开脸去。 * 凭借透入石隙的几丝天光,他们勉强分辨日升月落。 重云不知从何处寻了点烛火来,总算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勉强可以辨物。 阮窈问过两回军营的事,在确信兵士不得不北上预先战备后,神色难掩失落。 在这洞穴下待了两日,说不上多苦,只是夜里睡得不好,连带着一颗心也怎么都定不下来。 裴璋告诉她,此番来寻她之前,他便着人递送书信给有所交情的望族求援,且薛将军所率的兵马亦会途经此道回盛乐。叛军早是强弩末矢,否则何须以她的名头装神弄鬼。 他们藏身于此,快则三五日,慢则半月,必定会有接应。 阮窈从他的话里听出抚慰之意,然而即便是这样,她却若有若无地察觉到,裴璋虽则对她极尽安抚,可也并非真如表面上那般平静。 她素来要比他性急,而他常像是一潭沉寂无波的池水,如今却也隐隐添了好几道暗流。 她猜测着,裴璋兴许是因战事而焦心。他到底是将领,如今兵马远在盛乐城外,而他们不得不被困在这儿,他较之自己,必然要心切得多,便也乖巧地不再问。 无趣到几乎要发疯的时候,她就唧唧咕咕不断同他说话。 自然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多是些琐碎的絮叨,她用这种方式来疏解情绪。可裴璋暗暗藏好的急躁,仿佛也会在这时反过来被她所慰藉,继而抱住她,轻吻她的额头、鬓角。 他退了热,手臂上的伤口也总算没有再渗血。阮窈也悄悄为自己鼓劲,毕竟二人此刻的处境还不算太差,一切应当都会好起来。 手掌与小腿的伤口渐渐不再那么痛了,她便生出想要沐浴的心思。 可泉旁就这么大位置,如今又与他朝夕相对,她没法子驱赶裴璋,但也不愿让他端坐在一旁看。 直至等到夜里,他入了眠,阮窈才悄悄然爬起来,轻手轻脚褪了衣衫下水。 破口染了水仍有些刺痛,所幸只是皮外伤,冬日里也不必担忧感染。 她抬手解去发带,满头青丝散落而下,还带着几丝凉意,激得她缩了缩肩膀。 下一刻,阮窈忽然听到些动静。 意识到是脚步声的时候,她赶紧回过头,连忙把身子缩在水里。 “你怎么醒了?”她实在郁闷得很,这会儿只露了个脑袋,盯着前方熟悉的身影。 烛火自然是熄了,阮窈瞧不清楚裴璋的神情,也不知晓他要做什么。 随后,他默不作声便开始宽衣,很快也举步踏进泉里。 阮窈想要别开脸时,已是晚了。她的目光要远远快于此时脑袋里的反应,脸颊很快就涨得通红。 裴璋身上寸丝不挂,却仍是神态自若的。他从侧面贴上她,墨发散落在肩后。 “为何不喊我?”他似乎还略有不悦。 水面上不断荡着涟漪,阮窈看了他一眼,有些恼,可也无奈得很:“你不是洗过了吗?你洗的时候,我可没有吵扰你。” 不知是因着水温,亦或是别的,裴璋耳尖微微泛着红,闻言,慢条斯理地道:“我担心你出事,自然要陪伴你。” 第112章 这分明是胡说,可又用着如以往一般和缓温文的语气,顿时让她哑然了一下。 阮窈而后瞧见他黑眸里那点笑意,好似当真颇为愉悦。 许是二人铅华洗尽,裴璋披散着头发,除下连日以来的肃色衣袍,身体赤/裸,竟显出几分天真的意味来,不似往日持重。 她不再挣了,而是缓缓仰起眼,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脸颊,低声说道:“我有一事要问你。” 裴璋随之将脸贴于她的掌心,发丝拂过她的肩,有微微的痒意。他没有出声,而是低下眼来盯着她,在等待她发问。 “我问你……”阮窈眼睛一眨不眨看他,嗓音放得很轻:“你……父亲的病,与你可有干系?” 他眉间并无讶色,静静回视她。黑沉沉的瞳仁望不到底,二人离得近了,反因为光线昏暗而愈发瞧着幽深。 裴璋唇边仍浮着一丝极浅的笑,可那笑意不达眼底,便只显得空洞。 他沉默下来,却并没有否认,也没有要哄瞒她的意思。 “是因为你父亲当初先对你下手吗?”阮窈忽然觉得不安,连呼吸也不觉间变快了。 裴璋垂下眼睑,嘴角含着笑,可目光渐而变了意味,逐渐有几分说不出的阴冷。 “父亲让我娶温颂。”他语气轻飘飘的:“我并不愿意,而后……便中了毒。” 她听得皱起眉来,几乎难以置信:“仅仅是为此?他可是你父亲,怎会因为婚事就要杀你?” 裴璋神色平淡:“自然不止是这一件事,我尚且年幼时,他便疑心我的血脉。” 阮窈想到冯荑被他父亲逼死的事,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可她想不明白,既然如此,裴筠又为何还会允许他长大,允许他掌权,且将他教养得光华夺目。 士族中人之所以数百年来一荣俱荣、生生不息,血脉自是重中之重,绝不可忍受有一丝混淆。 对上她惊愕的眼神,裴璋又笑了笑:“起初他想杀了我。可后来……我做的足够好。不论是于家族,亦或是为人子,从无一丝错漏可供人指摘。”他顿了一下,眼睫颤了几颤:“裴氏需要有继承大任的少主,他也需要一个孝悌忠信的长子。” 他似乎在回忆着某些久远的事,唇边的笑也转为冷寂,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火焰烧为了灰烬:“二十年来最为温驯的孩子,羽翼渐丰,不肯再温驯下去。这对父亲而言,是一件极难忍受的事情。” 阮窈被他的这些话炸得脑子有些发木。“可……可他并没能杀死你。”她后背微微僵直,在水中扶着他的手臂。 裴璋温声 道:“本是为了控扼我,而非是杀,所以才用了罕见的毒。若我肯低头,他便会赐予我解药。” 重逢至今,阮窈都没有再过问这件事,只因他的腿又好起来了,且从洛阳来到北地寻她,自然是没有大碍。然而此刻见着他的神情,她又觉着自己兴许是猜错了,这解药恐怕仍旧没下落。 见她沉默不言语,裴璋直直地盯着她,幽黑瞳孔上覆了一层朦胧的白雾。“若我未曾猜错,此事是霍逸告知于你。” 他说着,唇角勾起一抹幽微的笑:“在你心里,我也是一个不为天地所容的怪物吗?” 裴璋似乎并非是在讥讽,可这笑容泛着一丝说不出的僵冷。他手掌也仍揽着她的腰,即便身在水中,阮窈也察觉到他正微微发着抖。 二人呼吸离得很近,她低下头,许久都没有吭声。 裴璋盯着她,可阮窈一直未曾抬头。一张娇小脸孔几乎要与这片暗淡水波融在一处,眉目如月色般朦胧,竟令他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他的心脏忽然收紧了,且能无比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沉而缓,几乎慢得快要停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她慢慢说了两个字。 “……傻子。” 阮窈停了一下,才又哑声道:“我若是你,纵是低头又如何?性命与康健才是最最重要的东西……总好过让自己数年苦受病痛折磨。” 她眼眶发红,可看向裴璋的眼神,却并非是厌憎与嫌恶。 他愣了一下,定定望着她,忽然有一股热流从心口上涌出,令他紧绷的身体渐渐舒展开。 裴璋闷闷笑了一声,低声道:“是吗?” 阮窈正想要点头,他却低下脸来,与她额头相抵,嗓音淡而清晰:“你不会。倘若你当真如你所说,那时便不会忤逆我,亦不会拼死要逃开。” 他去吻她的唇瓣:“窈娘……你与我,是同样的人。” 阮窈承接着他的吻,也忽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心尖上酥酥麻麻,又在轻微地发颤。 细密的吻随之落到她的耳垂上、脖颈上,连带着水下诱哄一般的触碰,她浑身肌肤都泛起粉红色,分明并未溺水,却越发喘不过气来,只能难耐地用手臂勾缠住他。 直至被抱离出温热的水,阮窈被略凉的空气激得缩了缩,又被他放到堆叠起的衣袍上。 她双腿分折如蝶翅,随着他的唇舌,很快便不再觉得凉,连眼角渗出的泪也仿佛滚烫。 阮窈朦胧着眼低头望下去,像是有一团明明灭灭的火,正变着花样炙烤她。 裴璋退开些许,他唇边还染着莹亮的水色,见有泪珠挂在她眼下,便倾身去吻她。 阮窈神魂极快地回来了,见状连忙避开,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你……” “窈娘……”他极低地笑了一声:“为何要嫌恶自己?” “我明明是嫌弃你……”她望着面前人微红的眼,声音极小地抗议。 裴璋听了也丝毫不恼,只是将她腿抵开。 雾气缭缭绕绕,落在阮窈含泪的眼里,竟也觉得轻浮恼人。她颤颤地缠住他,不肯松开,咬着唇,可仍有零碎的哭吟溢出来。 从前多觉他温柔斯文……必定是自己一直以来都迷糊了。 她有些恍惚地想着,直至又被扶坐起来,望入他幽黑的眸,似是一双上等黑玉,波光流转。 裴璋发出的情动声令阮窈耳热不已,身子也不由自主紧缩,便更让他低低喟叹,似是难耐,又似是愉悦。 事毕之后,她浑身都覆着一层薄汗,发丝湿黏,连嗓子也哑了。 裴璋比她先平复下来,又俯身安抚地轻吻她。 阮窈腰肢和双腿都被磋磨得酸软,想要起身与他分开,却又被他拉住。 她身上没有什么气力,闷声闷气地道:“你今日是不是吃什么药了?以往也不是这样……” 然而他几乎被这句话气笑了,似笑非笑地又揽住她:“窈娘是在意有所指吗?” 阮窈看着他的脸色不好,连忙起身想要解释,裴璋一言不发地按住她。 这一回被抛起得更厉害,她眼里满是迷离的水光,五感独剩下湿濡与炙热,忍得泪珠子不断往外浸。 直至她像是被浪潮推至最高处的小舟,只能茫然地紧抓住他。 可这一回再落回去的人,不仅仅是她。 裴璋似是晃了晃,继而卸去了所有力道,身子也软下来。 阮窈陡然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回事,下意识就去推他。 可他一动也不动。 第94章 伏诛不必再做个温文君子 “……裴璋?”阮窈哑着嗓子唤了他两声。 毫无回应。 她心上一沉,连忙咬牙推开他,接着撑起身,探向他鼻息的手指忍不住发颤。 指尖感知到低缓的气息,她又俯身,附耳去听他的心跳。 意识到裴璋只是晕厥过去了,她面色陡然变得古怪,简直忍不住想要抬脚踹他。 阮窈匆匆穿好衣衫,皱眉看了他一眼,实在觉得有辱斯文,只得扭过身子,恨恨去寻他的衣裳。 她原先还犹豫着,是否该去外面找人。只是这事实在难以启齿,她只好蹲下身,摇着他的肩,又低头在他耳畔唤他。 裴璋转醒的时候,清冷脸颊上没有半分血色。然而阮窈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他脸上现出这种可称之为是懊恼的神色。 他闭了闭眼,用手不断揉着眉心,散发垂落在脸侧,她仍能瞧到他蹙起的眉。 阮窈眨了眨眼,有些想笑。 她红光满面地蹲在一旁,身上衣裙虽说破破烂烂,却穿戴得很齐整,发辫也匆匆忙忙编了个大半。 裴璋则衣衫凌乱,撑臂躬身坐着。他本低着头,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抬眸看向她,很快便瞧出她正在忍笑。 他目光微微一沉,阮窈却半丝也不再怕,反倒笑得连眉眼都弯起,浑身都在发颤。 裴璋沉默着,并未起身,而后将额头抵在她不断抖动的肩上,慢慢叹了一口气。 “并非是我有意要笑你……”她眼下挂着笑出的泪花:“是这件事实在……哪有人听了能不笑的?” 直至她终于笑够了,裴璋才面无表情地皱皱眉。 阮窈忽然意识到,那个听了并不想笑的人,此刻就在自己面前。 第113章 他脸色瞧着实在有些差,她又想了一下,伸出手拍拍他的肩,好声好气安慰他:“无妨,你不过是连日以来太过操劳,是我不该笑你,日后也绝不会再笑了。只是,你下回莫要再如此……” 裴璋不紧不慢地看了看她,继而也不知在想什么,面色到底和缓了几分,又问道:“下回?”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脸上随即微微发烫,别开脸去,不吭声了。 * 离开此处的这一日,远要比她预想中来得早。 不见天日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洞穴里又过于昏暗,阮窈不知晓裴璋的性子能不能熬得住,可倘若这回是她独自一人被困在这儿,恐怕再待上几日,离发疯也不远了。 再一次见到重云,她心中难免欢喜,凑近了些,问他可有受伤。 然而才迈出去两步,阮窈就被裴璋给拉住。他手上拿着旁人刚递上来的斗篷,紧接着,就用冬衣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重云仍是一身玄色衣衫,面色还有些苍白。他眸光略微在她脸上一凝,极快又低 垂下眼:“不过是些皮外伤。” 来得人马不少,阮窈很快被带到车上。 经此一难,她如今真心觉着马车也很好,再不像从前那样东挑西拣了。 在要离开之前,阮窈用手掀起车帘一角,望着这片萧索的山林。她甚至在地上瞟到疑似血迹的暗色,下意识便要沿着血迹望出去。 裴璋一直留意着她,见状抬手将车帘放下,又把她抱在怀里,淡声道:“没事了。” 阮窈大约也能猜着,远处会是什么。她没有吭声,心神缓缓松懈了下来,转而又想到自己的阿兄。 他那时受伤不轻,若按照原先的打算,伤好之后本是要随着霍逸行军的。可眼下连裴璋也不知晓阮淮人在哪里,二人断了联系,兴许又要分道扬镳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她低低叹了口气。 * 前来接应的人,是安邑周氏的少主周彦。 周氏祖上算不得什么望族,过往与裴家也谈不上交情,然而数月前他与裴璋曾联手剿围叛军,如今收到求援,也甘愿为他所用,未曾多犹豫便领着驻军赶过来。 周彦沿路与谢应星所带的人马相遇,很快合围住一支正在搜剿他们的叛军,而后又被裴璋的暗卫所察觉,几方人手这才会合。 周彦和谢应星瞧见裴璋气色不好,也知晓他素有旧疾,原是做好了他只在后方谋划的准备。 可不知为何,他却执意要领兵亲自截杀,最终逼得这伙叛军无处可逃,还斩获何启最后一子的头颅。 当时被叛军扔出来的女子早不见了踪影,至于这些满嘴污言秽语、在裴璋面前侮辱过阮窈的人,若是死了倒还算命好,但凡有口气在的,全被挖去舌头,嘴成了血淋淋的黑洞,再不能出诳语。 如今父亲已死,裴璋也不再依托裴氏而活,不必再像过往那样,处处非做个温文君子不可。这样阴狠的毒计险些就伤到她,倘若不是他放心不下,让重云暗中跟随,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他多年来自诩自持,可每每想及此处,心底的恨意就难以消除。 裴璋手下的人将残尸弃于山崖下,却不知是被哪个兵卫无意察觉了,最后此事也没有瞒过周彦。 二人再议事的时候,周彦望向他的眼神都与从前不同,目光里染上一丝惊疑。 裴璋面容苍白,神态却若无其事,仍是不疾不徐地向他交待军务。 * 阮窈昏昏沉沉卧在马车里面,半梦半醒间,下意识往自己身侧摸。 可惜她只抓了一手微凉的空气,紧接着就清醒过来。 裴璋已经有好几日都不在这儿,她心中难免不安,又无人能够诉说一二。重云虽守着她,却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极少露面。 阮窈也不禁会想,他身子当真还经得起这般折腾吗?那夜骤然晕过去固然让人发笑,可如今他不在身边了,她又忽地烦躁起来,再也笑不出。 思来想去更是坐不住,阮窈索性掀起车帘,探出脑袋想去瞧瞧外面的动静,就听重云在车外说道:“公子回来了。” 她很快跳下马车,重云似是本想要拦,然而见她着急,最后还是退了回去。 时气越来越冷了,沿路四野寥阔,入目处多是凋枯的树,脸也被这风刮得生疼。 阮窈快步朝外走,险些撞上一大群刚回营地的兵士。 他们牵着马,马上驮着一具血糊糊的东西,面目不清的头颅则挂在马鞍下,她只看了一眼,胃里就翻腾着犯恶心。 听闻前朝征战,兵将多以人头论功行赏,甚至用骨骸来修筑楼台。当今天子性情温厚,不至于如此,可倘若是敌军中颇为重要的主将谋士,尸首必然会被争相抢夺,甚至有兵士不惜为此大打出手。 阮窈立刻藏身于树后,低下脸去,不愿再看那残尸。 有路过的将士瞧到那抹裙摆,愣了一下,探着头就去张望。身旁人扯住他,粗声粗气道:“看什么?” “有女人……” “与你我无关,这是裴先生的爱妾,刚从外头被救回来,不可冒犯。” 听见裴璋的名字,起初探出头的那将士加快步子,也不再乱看了。 裴璋更过衣,才被身边将士簇拥着走回来。他扫到树后藏着的影子,停下步伐,眸光渐而变得柔软。 旁人也留意到了,有相熟些的低声哄笑两句,他也不恼。 见旁人陆陆续续走了,阮窈探头瞧了又瞧,才提着裙摆跑向他。 暮色昏黄,光线乍明乍暗,映照着她的面容,亮盈盈的眼好似夜风中的芙蓉,独为他而盛放。 见多了她见着自己便要逃,像此刻这样奔向他而来的样子,实在是少,故而裴璋难得没有上前,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走近。 阮窈有些不高兴了,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我来此处接你,怎的你瞧见我了,仍是一动不动?” 裴璋拉起她的手,温声道:“正因如此,才想着多看你一会儿。” 她被他手上的凉意激得一缩,裴璋意识到了,正欲松开,可阮窈所并没有抽出手,反是下意识回握住了他。 “将士们似乎很尊崇你。”她方才听见了外头的对话,那几人很快便离开了,果真连多看一眼都不曾。 裴璋并非武官,战事也与朝堂不同,出身高贵放在军营里,反倒更易招致偏见与愤懑,更莫说他性情淡漠,理应为武士所不喜才是。 他听见阮窈纳闷的话,看了她一眼,便猜到她的意思。 “算不得是尊崇我。”裴璋同她解释道:“将士们并不在意将领是何人,只期盼能够攻无不克、加官进爵,且伤亡愈少愈好。沿路来多是如此,其他小事便无足轻重。” 他语气平淡,说得却是极傲岸的话。 阮窈不由听得皱眉:“战无不胜……即便是神仙也未必能做到。” 说完之后,她又不禁后悔了。虽是实话,但也着实有些不吉。 然而裴璋却点了点头:“不错,胜败为兵家常事。” 直至回到马车上,阮窈忽然发觉他的手掌仍是凉的。她的温热并未能覆上去,反使得自己的手也有些冷。 她摸了摸裴璋的脸颊,只觉着他又消减了。 “既然叛军已是强弩末矢,你还不回洛阳吗?”阮窈忍不住问道:“你身上的毒不是还没有解吗?” 裴璋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揽抱住她,脸埋入她颈窝里,鼻尖还嗅了嗅。 忽然压下的重量让她身子向后一晃,他再开口时,嗓音轻得像是一声喟叹:“窈娘是在关心我吗?” 他话里倦意浓重,使得阮窈心里一软,用手臂撑住身子,没有去推开他。 “还未到回洛阳的时候。” 见他并未明确答话,阮窈没有吭声,思绪却渐而飘散开。如今性命暂且无虞,可一直待在军中,又怎是长久之计…… 兴许是察觉到她的走神,裴璋有意用脸颊贴着她,轻轻蹭她的颈侧,又像小猫小狗一样嗅来嗅去。 鼻息拂过,肌肤略泛着痒意,阮窈怕痒,便向一旁躲,脸也莫名有些发红:“这是车上……你好不知羞。” 他笑了笑,与她额头相抵,眼珠黑润润的,眸底也漾着波光,却半分冷意也没有了。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 …” 他嗓音清润,字字都好似浸着春雨,低低拂下来,缠得她耳尖发烫。 见她脸红,裴璋更是眼含笑意:“……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阮窈原是因为他的肉麻而不自在,忽然听到这一句,忍不住小声嘀咕:“哪有人要做旁人的鞋呀?这真是……” “有何不可?”他神色坦然,继而探手要去握她的脚。 阮窈不肯,一面躲,一面笑着要去踢他。 二人笑闹片刻,直至她脚尖不小心踢到车壁,差点疼得眼泪都涌出来。 第114章 绣鞋最终还是被裴璋脱去,踢疼的那只脚由他握在掌中轻揉着。 “你为何要躲?不然我怎会踢到车壁……”她不满道。 他语气略显无奈:“我并未躲。” 阮窈哑然了一下,又恼道:“破诗以后再不许念了。” 他笑了笑,低声哄劝道:“那便换一首好诗念。” “不许再念诗……” “那便不念。” 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很快又被裴璋俯身吻住。 * 肃州之围已解的好消息,在他们抵达盛乐前便传到了军中。 霍逸带着三万兵马前去增援,半路就先行派出几队轻骑暗中截下粮草,想方设法断了敌军的重要补给。 这场鏖战终结于八日之后,残余胡人仗着快马得以脱身,而何启却彻底成了弃子,再无任何倚仗,连同冀州刺史俱被射杀于城楼下。 这场反叛的结果像是一个笑话,可戍守于肃州的兵马同样伤亡惨重,百姓更不必说。 江山不论是否易主,首当其冲被碾为泥土的只有平民百姓。纵使反贼伏诛,千千万万条枉死的冤魂也永远回不来了。 还不等他们与驻守在盛乐城外的大军会合,重云先快马加鞭迎了徐医师过来。 而徐医师身后,还跟了一名高鼻深目的异族人。他头发是卷曲的棕色,身形颇为高大,且满面愤愤不平,对着重云则更是敢怒不敢言。 阮窈看到了,扭头疑惑地问裴璋:“他不是胡人吗?怎么会在这里?” 裴璋若无其事地道:“请他过来为我诊脉而已。” 见这胡人显是受了逼迫,阮窈忍不住摇头:“他并非自愿,又怎会尽心竭力?” “无妨。”裴璋嗓音平静,纤长睫羽掩住了眸色,她瞧不出他到底是什么表情。 阮窈本想随他一同进帐,重云却忽然上前来:“阮娘子,你的兄长也来了。” 她闻言眼睛一亮,下意识就想着要去见阮淮。 裴璋看了一眼等在外头的两名医士,转而摸了摸她的头发:“去吧。” “只是莫要走得太远,若是想我了,便回来寻我。”他笑了笑,神色温和。 阮窈记挂着自己兄长,应了一声,匆匆忙忙跟着兵士离开了。 第95章 难断并非是爱,也并非是恨 阮淮伤得不轻,那时卧病在床,只能留在营地里。后来知晓裴璋带着人手去寻阮窈,他恢复一些后又四处打听,才与徐医师一同来寻她。 二人各自经历一番磨难,好在都没出什么大事。 阮淮从前厌憎裴璋,然而如今说起来,至少没有再一上来就骂他。 “明知是陷阱,且兵马也无法带走,他还是按信上所说的位置连夜去寻你。”阮淮神色复杂地盯着阮窈:“何启阴错阳差死在了霍世子手里,而裴璋因为你以身涉险的事也到底瞒不住,这平叛的军功多半是要拱手让人了。” 阮窈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问了句:“世子可知道这件事吗?” 阮淮颔首,如实道:“世子也万分焦心,战前仍在找人四处搜寻。只是那时军情告急,他必须要领兵去解肃州之困,抽不出手来。” 阮窈缓缓点了点头,这道理她自是明白的。 当初霍逸带她骑马出城,连与农夫谈起耕种之事都是十分熟稔。他比任何人都更为渴望结束战乱,边关百姓才可安居乐业。 “世子是最为关心战事和民生的人,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肃州城破……” 也只有像裴璋这样的疯子,才会为了留住她,亲手将匕首放入她掌中。也只有他,才会在大战前夕不顾性命,背离军队来救她。 提及到战事,阮淮皱紧了眉:“肃州之围虽解……盛乐却是难办了。长平王重伤卧病,手下兵马折损也不少,如今竟是原本平叛的大军在城外牵制胡人。” 阮窈也听说了敌军意欲攻打盛乐的事,只好安慰他道:“阿兄不必过于忧心,世子想来很快就会带兵回盛乐驰援。且胡人数月来败仗不少,气焰早不似从前那般嚣张,未必敢轻举妄动。” 他神色凝重地点头:“但愿如此。” * 营帐内,裴璋神色平静,缓缓将绒毯重又搭在双腿上。 多罗摩沉着脸收回手,胡人汉语说得不好,咬字生硬,可任谁也能听出他的没好气:“没得救了,等死……” 话音未落,重云一言不发抽出佩剑,多罗摩只听耳边嗡的一声响,惊吓之下险些咬破舌头。 “照实说便是。” 重云听见裴璋发话,才冷着脸松开剑。 多罗摩愤愤然看了他一眼,小声道:“这毒没药,寻常人撑不到三年。你这六年用各种法子吊着命,可气神早是耗尽了,神仙也难救。” “有解药则另说。不过……”多罗摩冷笑,“七年前那一战,高定城池几乎被你们那位长平王捣毁,药方自此绝迹,杀了我我也变不出。” 他被带下去之后,重风慢慢在榻前蹲下,还未开口,眼睛已是有点红了。 “这胡人的话真假难辨,可不论如何,公子应当回到洛阳去。北地过于冷寒,不适宜养病,且回了洛阳,总还能找着未曾请过的良医…… 亲耳听闻医士对自身不久于世的判词,于裴璋而言,并非是头一回了。他示意重云起身,却没有应答他的话,而是若有所思地望向帐帘之外。 已是小雪时节,今岁却迟迟未落雪。如今再想要回洛阳,时间也早是不够了。 “我不会回去。”裴璋低垂下眸,因着消瘦,下颌的棱角也愈发分明了。 贯来的风雅随之消减,且唇边毫无笑意,清隽的眉眼便透出几分凌厉之色。 相较于留在此处,回洛阳才当真是安然等死。然而此回只能以命相搏,是输是赢,他也不得不仰仗着天意。 裴璋不顾自己身边脸色苍白的两个侍卫,而是留下徐医师在帐中。 他沉默了许久,徐医师越发忐忑,手心已然湿透了,才听见他缓声道:“可有何种汤药,一旦咽下,便会使人尽可能不痛苦地快速毙命?” 裴璋往日出言,总是简明的,并不容人质疑。如今语气温文,竟是带了几分少见的犹豫,似是有何心事,正犹疑不决。 徐医师心里一惊,几乎以为裴璋是要自戕,猛地仰起头看他。 榻旁帐幔的暗影投下,恰落于他眉眼间,像是覆了一层阴云。 被他目光锁住,徐医师忽然又感到几分不寒而栗,不敢再多言,而是深吸口气,低声道:“禀公子……卫胡边境生有一种草,名唤落回,效用便是如此。” 裴璋漆黑的眼望着他,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道:“是吗……” * 叛军一事平息之后,裴璋便很少再出现于人前了。 军队有条不紊地向盛乐进发,除去某些必须由他裁断的军务,剩下的时间,阮窈哪怕只是一刻不在,他也要打发了人来寻她。 阮淮同样在军中,阮窈时常会去同阿兄待在一处,然后就会见着裴璋的人也跟过来,像木头桩子般杵着等,却也不敢出声催问什么,就眼巴巴瞧着她。 阮淮见此面色便是不好看,低声拉过她问道:“他可有强迫你?” “并不曾有。”阮窈如实说道。 “我从前随阿爹去洛阳,倒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瞧着还是仰之弥高,可如今只觉得此人过于阴冷,与你实在是万分不般配。”阮淮摇了摇头,即使知晓裴璋对阮窈有相救之恩,仍是忍不住去劝妹妹。 阮窈听完,眨了眨眼,也不禁回忆起头一回见着裴璋的时候。 那时摘折花枝辛苦制香,想要以此攒些银钱,她时常是忍着怨言在做。后来因为折花而遇上漫天大雪,冻得四肢发麻,便只好缩在存竹楼的檐下避雪。 天地间一片静谧,他随着茫茫雪色执伞而来,神姿高彻,犹如风尘之外的人。 她当真没有想过,自己会与他纠缠至深,以至于单单用爱或是恨都无法再说清。 想及此处,阮窈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她回去营帐看他的时候,还隔着有段距离,便瞧见裴璋竟也出了帐, 似是正在道旁等她。 入冬后的风一日寒过一日,若无必要,他是极少站在外头的。此刻身上披了件深青色的厚重氅衣,一张脸因为寒冷,远远瞧上去也是苍白如玉。 这半月来,裴璋的身子实在不大好。她依稀记得,去岁冬天他也是病了一大场,然而眼下并非是在洛阳,他整日病恹恹的,自己跟在他身边,自然也欢喜不起来。 裴璋也望见了她的身影,随后向她走来。阮窈不由加快了步子,待跑到近前,才有些埋怨地说道:“你怎的出来了?” 裴璋像是并没听出来阮窈话里的怨怪似的,拿黑润润的眼睛望着她,轻声道:“窈娘说好陪我午歇,可醒来之后你便不见了,我自然要来寻你的。” 第115章 他如今总是好声好气与她说话,再不像从前那般不容商榷。可阮窈却时常觉着,他这是捏住了自己的命脉呢,就像生病的稚子,总要比调皮时招人怜。 二人一同进了帐,裴璋在榻上坐下,微仰着头,又伸手扯她衣袖。 他眸中映着情动,阮窈面颊随之发热,顺着他的手俯下身。 今日有洛阳而来的信笺被送到营地,是陆九叙所寄。阮窈十分好奇,裴璋便将信交由她来拆读。 她接过信简,正要打开封泥,重云先送了汤药进帐。 “这苦药每日灌下去,怕是没病的人也要喝出病了……当真有用吗?”阮窈闻见这药味便忍不住皱眉,抬手在口鼻旁扇了扇:“那胡人大夫我瞧着总是不大靠谱,前不久还偶然撞见徐医师与他闹口角,也不知道叽里呱啦在吵些什么……” 裴璋若无其事咽下药,连眉头也不曾拧一下,闻言笑了笑:“他们师从不同,用药手法也差异颇大,有争执再寻常不过。” 阮窈已经知道他体内的毒与胡人有关系,心中多少也寄着些希望,便不再多说,展开手中纸张。 叛乱如今已算是平息,然而胡军像是烧不尽的野草,时气愈严寒,他们愈会为了抢夺冬衣粮草而疯狂暴戾。 边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洛阳也实在没有什么好消息。 两个月前,年仅七岁的八皇子因病夭折。陛下为幼子哀恸,亦为战事而焦心,入冬后染上了风寒,龙体至今仍不大好。 三皇子死了幼弟,却恍如无事人一般,甚至还偷偷新纳了侍妾,因此惹得陛下大发雷霆,自此更是重用起四皇子。 阮窈念至此处,亦觉着这位三殿下十分荒唐,眉头随之蹙起。 裴璋瞧出她的不悦,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却凉得阮窈又是下意识朝后一缩。 他手指缓缓收紧,眼睫颤了颤,没有再碰她。 “裴琪……”阮窈双眉越皱越紧,一目十行地扫过余下字句,忽然冷笑道:“你这堂弟当真是心术不正,恨极了你。” “发生何事?” 她看了一眼裴璋苍白如纸的面色,又有些犹豫起来,不知要如何开口,便将信递到他手上。 洛阳忽然有传闻不胫而走,说的正是裴璋弑父一事。不论是裴筠临死前留的那布条,还是裴璋那时在道观里禁足,都被人大肆添油加醋,连同他与阮窈的诸多旧事也一应被重提。 陆九叙设法调查过,得知流言皆是由裴琪让人传出,显见得是要毁了裴璋的名声,连家族颜面也不顾了。 阮窈盯着裴璋身边还未来得及被收走的药碗,心中忽然为他感到不平。 倘若父母生来便是如此,难不成就要为了所谓孝道而千依百顺。是他父亲对他出手在前,非要说,也不过是棋差一着罢了。 裴璋面色如常,慢条斯理又将信折好,显见得并不在意这些,反倒又来安抚她。 帐中点着火盆,烤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二人又小声说了许多话,阮窈渐渐有些犯困,眼睛也睁不开了,不出一会儿,便伏在榻旁,手臂枕在脸颊下面,睡得呼吸均匀而轻柔。 裴璋本想抱她上来,然而见她睡得香甜,索性取出纸张,提笔描画她的睡颜。 他心神专注,故而画得很慢。 直至有血嘀嗒一声,落在纸张上。 裴璋顿了顿,眼睁睁便看着猩红的血渐而扩散开。 不多时,又是一滴。 第96章 骗子“你爱我……只爱我,也只能爱我…… 阮窈正在睡着,几滴液体乍然溅到手背上,还微微发着热。 她皱了皱眉,睡意惺忪睁开眼,猛地望见一片刺目的血红。 画卷垂落在榻上,笔墨被血污得什么也瞧不清了。裴璋竭力想要转过身去,然而他撑在卧榻上的手臂发着抖,仍有血不断从口鼻中涌出,将指缝和手背也染上殷红。 阮窈愣愣看着,脑袋里一阵发空。她下意识想要给他擦,手指却止不住地发颤。 “怎么回事……” 裴璋有些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要如往常一般来安抚她。可不待碰到阮窈,他上身便脱力似的朝她栽去。 她紧紧抱住他,衣裳和发丝上也很快沾上腥热的血。 重云带着徐医师赶过来救治,阮窈苍白着脸,成了此处最为茫然无措的人。 只是不论自己怎么问,他们都是守口如瓶。她站在榻旁,眼底忍不住变得模糊一片,也分明瞧见重风重云与她一样,同样红了眼。 不好的预感一点点被放大,几乎瞬时就淹没了她。 阮窈当夜便在暗处拦下徐医师,见他不说,她也顾不得那么多,掏出防身的匕首就逼问他。 徐医师与她也算是熟识了,谈不上害怕,又瞧见阮窈泛红的眼,就止不住叹气,还是对她说了实情。 “原先指望那胡人大夫,可没有解药,他也是束手无策。如今想法子用各种药吊着命,大概是药性过于凶急了,才引得公子吐血……” 阮窈十分安静地听着,忽然问了句:“他早就知道了?” 然而不待话音落,她又觉着自己所问不过是一句废话。 徐医师也被她问得一愣,不明白是何意。 阮窈嗓子发涩,喉间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还有多久?”她哑声问道。 “……不出一月。”徐医师低声答道。 * 裴璋早前便决意要去军中,如今病中昏迷,旁人也不敢不按他的话来办。 直至抵达盛乐,他中途被人灌药,才恍惚醒过来。发觉守在身边的人并非是阮窈,裴璋头一句话便是哑着嗓子问她。 阮窈得知裴璋醒了,也还是缩在阮淮身边出神。她面色发白,手指紧攥住衣袖,不知是在想什么。 重云如今守在裴璋身边寸步不离,而重风性情温厚,见她连去也不肯去,只得憋住满腔怒火离开。 阮窈心中憋闷,谁也没有说,就独自出了门。 正值数九寒天,地上结了许多霜冻,连河面也浮着薄冰。 她裹紧斗篷遥遥望向远处,入目所及,天地皆是一片灰白。 城中氛围不算安定,百姓们也都知晓大战将临,人人脸上都是惶惶之色。 按说盛乐位于大卫最北边,城内居民见多了交战,不至于如此惊慌才是。可多年镇守在此的长平王病重,无法再指挥军士,更莫提霍逸还带了兵马支援肃州,如今仍未回来。 百姓们犹如失了主心骨,这样冷的天气里,仍有不少人聚集在庙宇中。 庙里烟熏火燎,人人虔诚跪在拜垫上,垂着头不断低声祷念。阮窈只不过待了一会儿,便满耳都是如是我闻,仿佛连衣袖也跟着沾染上佛门香火。 高台之上的佛像镀了金身,低眉垂眼,正微笑着俯瞰人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生无一不是在烈火中受种种锤炼,兴许未能等到百炼成钢的那一日,苦难就会先一步降下。 周遭念诵经文的声音像是不断浮沉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淹过她,拍打着她的双耳。 阮窈立于周遭俯身跪拜的人群中,忽然想起徐医师的话——他说裴璋已然时日无多,或许再过上几天,便药石无医了。 她见过太多回他病弱的样子,却从不觉得他当真会死。像他这样机关算尽,又目空一切的人,怎么会容许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 她那时颤着手指,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纸张。画上所描之人被血污得模糊不清,却一眼便知他是在画自己。 这抹浸染而开的猩红无法再从她脑中抹去,都在梦中都要缠绕着她。 裴璋当真是个可恶至极的骗子,连死到临头也不对她讲实话,从前竟还好意思大言不惭地指斥她…… 阮窈咬牙切齿,不断在心里咒骂他。直至一阵冷风刮过,还未燃尽的香灰随着风吹到她脸上。 她鼻尖通红,眼睛也被这风熏得发酸。 “骗人精。”阮窈抬袖去抹眼睛,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 说不清是了为什么,她在这庙里 待了许久,直到天色有些昏黄了,才转身想要回去。 刚出庙门,她就一眼瞧见了街边停驻的马车。阮窈步子顿了顿,没有停下,只当自己未曾看到。 重云快步追上她,低声道:“上车。” 她低头加快脚步,不理也不睬,重云却不与她多说,一声不吭就拦腰把她抱起来,迫着阮窈上去。 “放开——”她自然是不肯,恼怒地去挣,紧接着便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窈娘……”往日最熟悉不过的两个字,如今听着却十分虚弱,央求似的低低唤她。 她挣扎的动作不由一滞,紧接着就被抱进车里。 裴璋发丝披散,连梳都未曾梳,身上的衣袍愈显宽松,就这般斜斜靠在马车中。他面上透着股苍白的病色,正勉强朝她撑出一缕笑意来。 第116章 车帘随之合上,这一片狭小空间,唯剩下她与他彼此相对。 “窈娘……”裴璋俯身欲来拉她的手,阮窈下意识向后避让,他身子随之晃了晃,便往一旁倾去。 她终究没能眼睁睁看着,只得伸手去扶住他的臂。然而阮窈指尖不断发颤,纵使隔着衣衫也无法掩饰。 见她如此,裴璋缓缓靠在她肩上,虚弱嗓音里能听出几丝哀怨:“纵是同我置气,也莫要离我这般远……” 阮窈胸口起伏了几下,红着眼问他:“那我且问你——你为何要瞒着我?” 他沉默片刻,话语里带着无奈:“……我自知本就未必能留得住你,若再时日无多……恐怕你兄长亦不会许你待在我身边。” 阮窈愣愣地听完,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世上怎会有像你这般自私至极的人……”她心里生出一股悲愤,可吐出的字却渐而转为哽咽:“你不是曾说过,定然会寻到解药吗?若你寿数将尽,为何还要想方设法令我……令我对你……” 裴璋直直盯着她,漆黑瞳仁里覆上雾蒙蒙的水气,毫无气血的嘴唇也动了动。 随着话语,她眼底渐渐氤氲出泪花。 “对你……动情……”眼泪顷刻间滚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任凭过往再如何神姿高彻,他这回病下来,也折损得只剩憔悴了。 裴璋分明不是个好人,可她却如此真切地为他感到哀恸。他的生命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渐渐消逝,而阮窈的心尖上,也像是被什么凿出空落落的洞,冷风呼呼往里刮,疼得她连肺腑都在颤抖。 她不想再哭,因为过去已然为他哭得太多。于是她默不作声抹去眼泪,可紧接着又有泪珠往下落,温度近乎于滚烫,更令她收不住泪意。 听闻动情二字,裴璋瞳孔微微一震,所有的动作都顿住了。他抬起眸,笑意从眼中溢出,连睫羽都似乎颤动得有几分欢欣。 “你爱我……”他嗓音轻柔,近乎像是某种满足的喟叹。 “那又如何?”阮窈抹着泪,怨愤无比地盯着他:“我是对你有了情意,可情意是世上最不要紧的东西。” “等你死了,又怎还能管得到我……恋慕我的郎君从来都不少,我会忘了你,再嫁给旁人。我会与别的男子生儿育女,还要携着他去给你祭扫……” 阮窈终于忍不住了,嘴上说着刻薄的话语,可眼泪却不断往下落,最后喉头哽得再发不出声来。 她是到了这样的时候,才恍恍惚惚明了过来,原来自己也是喜爱着他的。可她不该喜爱他,也不想喜爱他。 于是她尝试去追溯这丝让她感到羞耻的情意,最终却是徒劳无果。似乎是由记忆而生,却又不知所起,就这样隐晦而坚实地扎根在心中。 纵使他根本就不是彼此初见时那个端方君子,纵使他手上甚至沾有自己父亲的血腥,纵使他的算计让她一度恨不得他去死…… 可往事不可追,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她的确希望他好好活着,而不是死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冬日里。 裴璋的指尖发颤,冰凉的指腹不断拂去她的泪:“你不会。” “窈娘……你不会另嫁他人,也不会与旁人生儿育女……”他嗓音低哑,一遍又一遍地缓声复述着。 裴璋的眼尾也随之发红:“你爱我……只爱我,也只能爱我。” 阮窈眼泪渐渐停了,听见他不断自语,抽噎了一下:“……疯子。” 他没有否认,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一生短短二十余年,实在没有多少愉快可言。他过去从不觉尘世有何值得眷顾,可如今却也贪恋起眼前这温暖来。 如今见她伤心至此,这不舍更是浓烈了数倍,永不愿与她分离。 若能活下去长相厮守,自然是他心之所向。可倘若不能…… 裴璋轻抚着阮窈的发丝,极缓慢地闭了闭眼。 而搁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正微不可见地发着抖。 第97章 不舍唯有她……才肯怜惜他 两日之后,城中忽然下起罕见的大雪。雪势纷乱宛如鹅毛,风霜也像刀剑一般逼人。 不到三日,连河水也全然冻住,天地间唯余一片惨白。 这场白灾来得猝不及防,又急又快,信兵也恐是死在了外头。 霍逸早就领兵想要从肃州折返,沿路却多番不顺,一直遭受异族兵士伏击。如今雪路难行,就此与城中断了联系。 援兵久久不至,北下的胡人与其他异族兵马本就倚靠帐篷而活,可帐顶承受不住这样的积雪,渐渐有人被陆续冻死。 他们原先还忌讳着长平王父子,而今一个重伤,一个被雪拦截在外无法增援,很快就在这场大雪的催逼下举兵攻打盛乐。 守在城内的兵士尚有容身之处,可外头苦寒之至,没有柴火与冬衣,他们战败是死,不战也是死。这一腔怨气与恐惧都化为滔天战意,疯了一样地要攻下这座城。 大雪约莫是在裴璋预料之中,他早前便让人备下草木灰与池盐,如今用来化雪,以免影响军士走动。 粮食他也在战前就下过令,让百姓设法囤积,连庄稼也迅速覆上了落叶干草,以免被这酷寒霜雪所冻坏。 在这兵荒马乱之中,除去缥缈的神佛,人人都会试图去寻找一个可以仰赖的人。 从前是长平王,如今又自然而然变为了裴璋。不论是因着他的出身才能,亦或是以上从容不迫的种种举措,仿佛只要他仍留在城中,援兵就一定会到,这座城池也不可能被轻易攻破。 即使裴璋北下……本是为了平去冀州之乱,而非是抵御外族。 长平王是霍逸之父,他年岁不轻了,去岁遭遇伏击,一条腿都被马匹生生踏断。他知晓霍逸因为驰援肃州而带走大半兵马,眼见着是赶不回来,纵使无法站立,仍是穿起戎装让人扶着去城楼。 不待登上去,长平王就见到了同样不能行走,被迫坐在轮椅上调兵的裴璋。 二人目光相触,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蓦地发青,连嘴唇也颤了几颤。 裴璋消减得几乎是形销骨立,脸色苍白如雪,神色却仍是平静的。 长平王紧紧盯着他,以为他会与自己说些什么。可他良久都沉默不语,只是垂下眸,望向远处如同黑云般的异族兵马。 在裴璋的谋划之下,卫军以寡敌多,击退异族两万兵马。可经此一役,卫军同样是伤亡不小,若援军无法赶到,形势只会变得愈发艰难。 城楼下冷硬的积雪被鲜血所浸透,远远望过去,赤红一片。军士的残肢无法收敛,先是被冻成青白色,渐而变成泛着紫红斑纹的冰尸,密密麻麻堆积着。 裴璋连续两夜都没有回来,阮窈不敢去城楼附近,甚至开始害怕出门。 一旦想到他本就没有多少天好活,仍要为了战事不断抽离自己的生息,她的心肺就犹如插进一把刀,胸中随之被搅得血肉模糊。 阮窈再一次见到裴璋时,他身躯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郁的倦意,似是想要对她笑一笑,可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便昏睡过去。 他们并没有放弃,徐医师和多罗摩如今就住在隔壁屋子里,一旦裴璋有什么事,便可以立即照应到。 种种汤药仍像流水一般送进来,她心底里也总还抱着一丝希望,想着也许哪日睡醒,他的病就好了。她也绝不会承认,昨夜梦中,也是这样一个寂静的雪夜,而他就靠在她怀里,悄无声息地死去。 阮窈没有法子睡安稳。夜半时分,她听见裴璋在低低呓语,立时就醒了过来。 “是哪儿痛吗……”她轻摸了一下他的脸颊,想要如他以往安抚自己那般安抚他。 可裴璋似乎只是说梦话了。他蹙着眉,嘴唇微动了动,嗓音沙哑而模糊。 “窈……” 她听清楚了,眼眶微微发热,嗓子里好像堵了什么东西,又涩又苦。 翌日再醒过来时,阮窈下意识就朝身侧摸,可卧榻边竟是空落落的,哪里还有他。她心里一惊,连忙爬起来,连鞋袜也没穿好,便跳下床去寻他。 匆匆推门跑出去,她正欲出声呼喊裴璋的名姓,就在廊下望着了两个人影。 院外风摇庭树、雪下帘隙,碎雪在石阶上凝住了,像是落了一地细白的花。 重云一身玄衣,正蹲在轮椅前,仰脸与轮椅上的人说着什么。 裴璋静静地坐着,薄雪映着他一袭淡色衣袍,浅浅淡淡的白,仿佛轻呵口气,这身影便也要随着细雪消融了。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裴璋侧目,漆黑眼眸里浮出一抹笑意,示意重云推他过去。 阮窈见他动,下意识便迎上去。然而她许是才醒不久,不知怎的,刚跑下阶梯,便感到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 徐医师说,阮窈只是寻常发热,恐怕前两日受了冻,加之心神不宁,夜里又没有歇息好,这才一时间昏了过去。 第117章 她睡着的时候尤为安静,身子在被褥里窝成一团鼓包,满头青丝贴着侧脸,柔柔倾泻而下。 裴璋脸上那抹慌乱逐渐褪去,心跳也渐而沉下来。 他有些费力地俯身,想要抬手去抚她的脸颊。然而想及自己手指素来冰凉,她却还发着热,裴璋指尖一顿,又向回缩去。 “公子……”徐医师嗓音压得极低,告知他道:“前些时日公子所需的毒药,已经制好。” 裴璋垂下眼,缓缓接过他所递来的小巧瓷瓶。 “此药……可苦吗?” 徐医师怔愣住了:“这……属下、属下也不知。” 话音落后,他亦失笑自嘲,只觉着自己如今也是糊涂了。 阮窈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不断在旁轻声交谈。她蹙了蹙眉,想要凝神去听,然而又实在困倦得很,只得把脑袋埋进被窝里。 说话声停了,而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终是没有在睡着。 察觉到阮窈醒来,裴璋轻声唤她:“可觉得好些了?” 她没有立即出声,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我梦见阿娘了。” 阮窈撑着手坐起来,面颊因病而泛着一抹红。 “是美梦吗?” 她抬起眼望着裴璋,眸中像是覆着一层雾气,水盈盈的:“嗯……我与阿娘在琅琊郡那座老宅子里,我爬去树上摘果子,不小心摔着了手。可那果子酸涩极了……最后只好全扔掉。” 阮窈说到一半就笑了起来,眉眼微微弯着,脸颊上的红晕也仿佛更深了。 裴璋盯着她的笑容,沉默了一会儿,柔声道:“窈娘……可有什么心愿吗?” 她病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闻言只是晃了晃头:“……故土难离……等战事结束了,我要回家。我要回琅琊郡。” 他手指忽地蜷在一起,还不待开口,又听阮窈闷声道:“那日我在寺庙里……旁人都在挂祈愿绸,我便也去挂了。本来想多挂几条,那僧人却不许……” 提起心愿,阮窈似是有些不乐意,小声向着他嘀嘀咕咕。 她还病着,服过药后,很快又裹着被褥,沉沉睡去。 裴璋低声向重云交代了两句,他闻言一愣,几乎要以为是自己耳误。 临出门前,重云面色实在不好看。出屋对着满眼的雪,他慢慢摇了摇头。 ……公子真是疯了。 重云依照吩咐的话,去了那座寺庙,将所有许愿绸都摘了下来。他并不识得阮窈的字,只得带回去交予他。 天光既黯,房里的白炉子火光映照,天地间一片静谧,仿佛焦灼的战事也暂且远离了。 裴璋细细看着这些红绸布,不知翻了多久,才挑择出写有阮窈字迹的那一张。 他低下眼,专注地去细辨她所写下的每一个字。 然而这红绸上最先所写的……竟是他的名姓。 随后还跟着一排小小的字—— “长命百岁,无疾无痛。” 炉子里传来轻微爆响,火光映入他的眸,明暗起伏。 裴璋手指慢慢收紧,几乎要把这红绸捏出褶皱来。然而他直勾勾盯着这两行字,忽然又小心翼翼,抬手重又展平。 好似这并非只是绸布,而是某种如珠如宝的珍稀之物。 他心中像是多了一根瞧不见的丝线,紧紧缠住心脏,微微有些麻,却很酸涩。 裴璋仍记得初回见她时,女子淋了满身的细雪,正从檐下探出头瞧他。一双小鹿似的眼,黑白分明,并无羞涩,反倒透着几分古灵精怪。 她说自己鞋袜湿了,他那时眸光微微一凝,便极快地移开。 那座山上有许许多多座佛像,千百年来高坐神台,却并未给予他的母亲一丝垂怜。 也未曾给予他。 唯有她……才肯怜惜他。 裴璋在火炉旁坐了半晌,直至听见阮窈在唤他。 他轻轻抬手,将徐医师给的瓷瓶掷入火中。 * 这场大雪漫无边境,似乎不会再停了。 敌军暂时还未攻进来,可城中伤兵愈发多,严寒使得万物萧条,甚至有兵士在失血后活活被冻死。 整座盛乐仍在苦苦等着援兵,但四下除了寒冷的冰雪,就只剩敌方乌压压的兵马。死在城楼下的人越来越多,尸体冻久了,肌肉比冰还要脆,甚至稍一触碰便会折断、破碎。 剩余不多的将士人人面带冻伤,手指冻得红肿溃烂。无望与苦战使人心变得脆弱,一触即溃,再没了剿灭叛军时势如破竹的锐气。 薛将军一路跟随裴璋,即便从前不知他有重病,如今却人人都能看得出来。 “援兵不至……这座城池只怕是守不住了。”他神色惨淡:“裴先生本就是为平叛而来,若是……实不值得。如今可还有留在城中的必要?” 裴璋没有说话。 这兵士是由他从洛阳领出,如若他退……兴许不出三日,城池必破。 “将阮淮带到此处来。” 薛将军离开后,裴璋低声告诉重云。 鏖战多日,阮淮的模样也好不到哪儿去,整个人筋疲力尽,额上不知是被何物所伤,血渍有些吓人。 见着裴璋,他脸色仍是不好:“找我过来所为何事?” 裴璋嗓音微弱,似是连发声都显得费力了。 “我会让重云将阮窈送回洛阳。”说完这句话,他停了一下,侧过脸咳了几声:“你……可要与她一起离开?” 第98章 死别以 情入道 他当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毒药本也是为她而备。 在他死后,凭着她的性子,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渐渐忘了他,再与旁人恩爱结发。 他曾爱怜无数回的红唇,会向另一个人索要温柔。水盈盈的眼,也无法再望向他。 万般情绪侵袭着他的灵台,令他几乎嫉妒得发狂,眼底也随之猩红一片。 若他注定埋骨于此,她又何必要离开?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她既属于他,彼此就应当血肉相依、永不离散。 只是……当真走到这绝路前,裴璋又忽然觉得不舍。 黑夜与白昼不断交替,他却没有一刻不在被这副身躯所折磨。无法好好活着,更不甘心就此等死。 一切皆是虚妄,他更是不信什么九天神佛,可笑至极。 然而如今却有一个同样不信神佛的人,为了他而傻乎乎执笔跪拜,许下近乎荒诞的祈愿。 长命百岁,无疾无痛。 漫天神佛恐怕无法降下这样的垂怜,更不会回应她分毫。 可他的胸膛内一片温热,这毒——大抵是已经解了。 她便是他唯一的药。 世人有以身入道,也有以死入道,他或许……是以情入道。才甘愿成全她,将她所求的一切都拱手奉上。 * 阮淮不肯离开,自愿要留在城中与百姓共进退。 裴璋神色平静写完手札,将从不离身的私章、佩玉等物交予重云。 他须得为她安置好余生。 面对数万胡军也未露一丝难色的裴璋,此刻却紧皱着眉:“若江南叛乱已平,便离开洛阳。” 倘若他所料不错,洛阳也未必会太平……她无法掌握政权,能够远离那些士族,未尝不是好事。 “遇上棘手的事,就去寻陆九叙。”他虚弱极了,可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只是不断哑声将所有安排告知重云。 阮窈服了安神药,正被裹在斗篷里,安然睡着。 重云将她抱到裴璋面前,他垂下眸凝视着她,轻轻摩挲她的发丝,想要铭记这乌发从指缝间穿过的触觉。 她羽睫轻覆,秀气的眉微微蹙起,脸孔还透着几分粉红,是难得的恬静。 裴璋不由笑了笑,极轻地,在她发上落下一吻。 窗外的雪仍在下着,阮淮慢慢红了眼。 重云抱起阮窈离开。她所穿衣裙和斗篷皆是浅云色,裙裾松松散落开,轻微晃荡着。 裴璋安静地注视她,直至他们渐行渐远,再望不到。 他别过脸去咳了几声,然后拭去唇角的血,缓缓闭了闭眼。 * 如今城池被围,城外有不少敌军的营寨,想要再乘马车出城是不可能了。 苦战多日,城墙都被破坏了不少,要绕开最为关键的城楼,也唯有毗邻冰河的南门可冒险一试。 重云择出最为精良的马匹,深夜见机出城,一小支守卫随后掩护。 阮窈昏睡中也被马颠簸得不住皱眉,而后低吟几声,更往他怀里缩。 骏马疾驰,重云终是忍不住回头,极快看了眼渐渐远去的城池。 紧接着,他手指紧握缰绳,眼中浮起一抹若隐若现的水光。 阮窈再醒来时,已是三日后。 冷风吹在脸上,仍像是锈钝的刀子在割,可雪却停了。 马匹沿路奔离盛乐,途中换过一次马,他们已然快要抵达平城。 第118章 重云的面颊被冷风吹出冻伤,嘴唇上也全是干裂的皮。他没有要瞒着她的意思,寥寥几句便将前因告知。 阮窈愣愣听着,脑子里好似被人塞了一团乱麻,连口齿都不利索了:“就……就我和你?” 他没有说话。 阮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恍恍惚惚回过身,目力所及之处,厚重的阴云低低坠下,山峦也一片死寂,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了。 慢慢有眼泪掉出来,砸到重云的手背上。 他默不作声给她抹去,低声道:“天气太冷,你在外面哭,脸会冻坏的。” 她呜咽着,将他抱得更紧。 * 连绵战火使得这片土地无法喘息,曾有的秩序被毁去大半,盛乐始终没有消息。 阮窈每日都在默默祷祝。 祷祝风雪会停歇,增援也会如约而至,救这座城池于水火中,也救她最亲近的人……于水火中。 直至积雪融尽,他们终于在晋阳听闻到军报。 盛乐历围二十日,裴璋领着一万不到的残兵抗敌,最后无计可施,只能呼召城中老少男子皆以农具御敌,两军死伤无数。兴许是上天眷顾,雨雪在城破前终于止息。而后因为风雪延误的援兵自肃州赶来,最终大败胡军。 不计其数的人在这个冬天死去。 洛阳裴氏的长公子本就身患重疾,加之连日操劳战事、油尽灯枯,殒命之时,仍身处城楼上。 “当真是让人扼腕,这般举世无双的人物竟死在盛乐……朝中是无人可用了,陛下明知这裴公子是病弱之躯……” “你说话可要仔细着,人死不能复生,战事眼见也是要平息了,还说这有何用?何况这些世家中人尸位素餐已久,本就该担起重责……” 重云眼眶泛红,听着这二人似乎知晓得不少,起身就追上去想要再问。 阮窈呆呆地坐着,总觉得是自己耳朵听岔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瞧见重云追出去,她也精神恍惚地跟着,却在下阶梯时脚下一空,右边膝盖狠狠磕在地上。 她整个人都摔麻了,木然着无法站起来。 重云扶她时,阮窈四肢发僵,整个身子都靠在他怀里。 “我不相信……”她嗓音嘶哑。 察觉到她手臂在发抖,重云只当阮窈是伤心过度,也垂下头去抱住她,说不出话来。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让自己等死。不论是谁要杀他,他都绝不会甘愿赴死……他总会有办法的。我不相信……” 她鼻音很重,声音几乎哽咽了,似乎在强忍着什么。然而说完之后,重云感到阮窈连肩膀都在抖,温热的湿意缓缓在他衣襟上晕开。 可他此时喉间发涩,也无法张口去安慰她。 他红着眼,脊背弯下,扶住她的手掌不由自主发颤。 * 人道洛阳花似锦……偏她来时不遇春。 重返洛阳城,阮窈的心境天翻地覆,再与过往不同。 她从重云口中得知,阿娘曾在弘农郡染上疫病,这才被裴璋接至洛阳。而阿娘养病的那阵子,也正是自己不顾一切逃往北地的时候。 好似是某种轮回。 他再也不会来抓她,她也不必再逃,这不是自己曾经求之不得的吗? 她想起那时在燕照,自己阴错阳差为他挡过一剑,裴璋起初约莫也是不在意的。 后来她对他只剩畏惧和厌恶,他却又总是揪着此事不放,无数回在床榻上摩挲、亲吻那道疤痕。 如今,她才忽然有些明白了。 原来于人心而言,最珍贵之物——是已失去。 她绞尽脑汁去回忆他的坏,可却只想得起些好时候。 譬如雨天里永远斜向她的那柄伞,譬如坠下马车时,护住她的那只手臂。 又譬如她发热的那几日,帘外是静谧的雪,屋中红泥小火炉,裴璋执着她的话本,坐在榻旁轻声念给她听,眼眸里含着幽幽笑意。 种种只道是寻常的过往碎片,如今都成了吉光片羽,只极偶尔的入梦来。 然后……永不复现。 阮窈膝上摔出两道破口,流了许多血,连里衣也浸湿了一块。赶路多有不便,她便闷不吭声地忍着,直至那条腿没法子弯曲了,才被重云察觉到。 重云为她处理伤口,见到高高肿起的患处也是心里一紧:“为何不说?” “没有伤着骨头……并无大碍。”阮窈脸色苍白,鼻尖又透出微微的红,话语坚毅。 重云从未见过阮窈如今的样子。 伴随着裴璋身死,他们同样 无从得知阮淮的下落。过去那个时常撒娇使性的小姑娘,好似一夜间失了踪影,怎样都不觉着苦,只一心想要回洛阳。 从犹如炼狱的北地回到洛阳,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中是风沙与浓腥的血,而洛阳城中冬雪渐消,道旁杏树发出尤带几分娇怯的新芽。待到春来,枝梢杏花如雪,定是极美的景致。 回去曾住过数月的宅院,侍者告知阮窈,她的阿娘去了西街听戏。 她筋疲力尽坐下,相较起阿娘的闲情,她与重云一路多是餐风露宿,此刻与野人无异。 沐浴更衣后,侍者将她膝上伤口另行包扎好,便退下去了。 竹帘错落着垂下,日光映过来,筛出一地虎纹形状的光斑。 木柜上放有玉白色的小瓷盆,其间植着四季海棠,花蕊摇曳。 阮窈一动不动坐着,盯着这盆花。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裴璋……竟也在他屋宅中放花了? 她眼眶发涩,慢慢地眨了眨眼。 祁云很快被人请回来,一见着她便嚎啕大哭,比上回还要伤心。 阮窈眼睛也发红,却到底没有随她一道哭得天荒地暗,而是拍着背心安抚她。 “阿娘,没事了。” 重云没能安心歇息,很快就按照裴璋指示将一切都办好。 得知裴璋所留给她的远不止是重云,阮窈茫然了片刻。 他们许久前的确谈论过屋宅,可……那不是笑谈吗? 除去少数属于裴氏的宅院,剩余权属归为她所有的宅子,约有八座。 五座在洛阳及洛阳四郊,江南亦有几座,住下十个她也是绰绰有余。 而裴璋从前置办的商铺良田,如今也已办妥,尽数交予给她。 也许琅琊郡的老宅她是回不去了,可从此以后,她也不必再寄人篱下、四处流离。 阮窈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有些无措:“可我……我不懂商铺该如何经营。” “这些事宜多年来是由公子心腹在负责,往后他会效忠于你。”重云静静看着她:“只是……”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公子还说,若你愿意花心思研习,凡事都握在自己手心里,那便更好不过。” 阮窈紧紧咬着下唇,眼中忽地缀满了泪。 第99章 狼心至今也无法相信他死了 春寒料峭的时节,裴璋的死讯也被传回洛阳,一石激起千层浪。 过往那些荒诞且骇人听闻的传闻,在绝对的生死面前,渐渐鲜少再被人提及。 他的离世,除去裴氏之外最哀恸的人,恐怕就是深为信重他的圣上了。 自从端容公主薨逝,陛下龙体便一直欠安,如今更是难以起身,不得不暂时辍朝。 陛下年事已高,这一病又病了许久,很快,民间也流言四起,就连平民百姓也会窃语私议,揣度着太子之位究竟会落在哪位皇子头上。 阮窈知晓裴璋的意思,也明白久留于洛阳未见得好。 然而叛军与胡兵虽是退了,民间大小起义却未平息,白焱教也时不时四下寻衅作乱。 洛阳到底是天子脚下,如今也愈发与其他城郡割裂开了,仿佛蒙着层花天锦地的幕布。 商铺之事说不上容易,亏得铺子内多年营运,早有整套严明章程,否则她这样的外行陡然来翻看簿籍,必定一头雾水,更遑论是掌事了。 夜里乘车回到宅子,明月正当空。 檐下点起数盏昏黄灯火,正随风微微摇曳着。 沿路花圃还能瞧出从前被人捣腾的痕迹,她曾胡乱播撒过种子,也不知是其中哪一株,如今竟又发出细嫩的枝芽来。 阮窈那时候被迫住在这儿,心里不痛快,又不敢真张嘴同他叫嚷什么。 明知他喜欢整洁,她偏拿把铲子,将这花苑从里到外挖得乱七八糟。 裴璋不会因为这种事同她恼,多是好整以暇地随她去。 有一回暑热未褪,他见她折腾出一额头细汗,才让人带自己过去,慢条斯理为她净了手,还破天荒端来冰食给她吃。 只是不许多食,阮窈三两下吃完,再怎么说也没有第二碗。 她缓慢蹲下身,盯着这枝新芽,看出了神。 * 陪阿娘去法云寺上香这件事,阮窈是十分不情愿。 然而祁云不住地说,她这回能平安归来,非得去庙里还愿不可。而后又哭天抹地,指斥她不知心疼自己一片慈母心。 第119章 阮窈被阿娘哭得头疼,最后万分无奈,只得老老实实随她出门。 法云寺比邻着一条繁华街道,守有不少专为香客摸骨看相的算卦先生。 阮窈穿戴考究,又是一身待字闺中的富家娘子模样,立刻便有眼尖的围上来招揽生意,捡着好话说。 “娘子这是大喜之相呀!不得了……” 她步子更快了,身旁的祁云却悄悄然回头,看了一眼那人,竟问了句:“何喜之有?” 算命先生眼睛一亮,连忙说道:“这位小娘子额心红鸾之气萦动,眉梢云霞之光环绕,不出百日必有天赐良缘……” 阮窈听得无语凝噎,再见祁云当真有几分相信似的,连忙拉她走:“阿娘从前不是不信这些吗?如今怎的还迷信了……仔细被人骗。” 她不悦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喜庆的话听听又有何妨?你那时候失踪,我实在没有法子,也来此处找人算过一卦,如今不也应验了。” 阮窈想到自己那时从洞房凭空消失,也不由哑然。 见她没吭声,祁云又幽幽叹口气:“事到如今,你跟他一场,也还算他有点良心……只是你与他到底无名无分的,你也别犯傻,倘若有合适的男子,还要早做打算才是。” 她被裴璋接来洛阳,可对此人仍没什么好感。总归人也不在了,自此后恩怨一笔勾销,向前看才是正事。 “齐慎就不错……出身差是差了些,对你却是真心的,至今还未婚配呢。”祁云小声嘀咕。 阮窈难得沉默了下去。 这名字如今再听来,实在是陌生。 上过香后,她随祁云去后街采买物件。 正在道旁走着,四周忽然响起轻微的沙沙声。毫无预兆地,这骤雨转瞬就下大了,打在石板路上,溅起恼人的水花。 马车停得远,二人也都没有带伞,只好狼狈地躲到旁边檐下。 祁云连连叹气,幽怨极了:“出门时分明是个晴天,怎的说下就下了,洛阳这天气当真是不好……” 雨势好一会儿都不见小,冷风吹得阮窈直缩肩,却也无可奈何。 她今日原本该要去铺子里,谁知临时改了主意,重云只好替她跑一趟,否则也不至于被雨困在这儿。 正在此时,对面楼阁里走出一名瞧着像是小厮的人,竟是前来为她们赠伞的。 “阮娘子。”他恭敬地微低下头。 “你是何人?”阮窈疑惑地问他:“我并不认得你。” “我们公子是娘子的故人。” 见他并不直说,阮窈心中不喜。 然而祁云冻得都在打寒颤,眼睛一直盯着这伞,她犹豫过后,还是收下了:“……多谢。” 执着伞离开的时候,阮窈忍不住回头,恰好在楼阁上望见一个男子,顿时怔住。 这人立于檐下,穿了身玉白色的衣衫,一张秀逸面孔,说不出的熟悉。 二人目光相触,他勾唇一笑,灼灼盯着她,只令她感到一股强势的侵略感。 阮窈面色不禁微微发白。 ……竟然是裴琪。 一到马车,她先让车夫将伞还回去。 半刻后,车夫人是回来了,可手里仍拿着那两把伞:“娘子说的那栋楼阁,上头已经没有人了。” * 彼时在裴府,阮窈栽在裴琪手里,而后又骗了他。 这怎么能算是故人……仇人还差不多。 她身边如今有重云相护,还有裴璋留下的其余人手,可仍是忍不住担心起来。 陆九叙也曾在书信里提到过,种种流言皆是由这裴 琪让人刻意传扬。 “这人显而易见是不安好心。”回去见到重云,阮窈紧皱着眉头:“他那时抓到我,说什么若我肯指认……公子,他就放我走。” 说起这些与裴璋相关的旧事,她心中涩然,音调也随之变低了。 重云冷笑了一声:“四郎君自小就嫉恨公子才学,不愿屈于人下。可他本身是个庸人,从前出事还不是指着公子替他摆平。二房的人本住在泸州,终究不会在洛阳久待。若公子名声尽毁,裴氏迟早是会落到他手上。” 他顿了顿,紧接着更是目露不屑:“从前陛下赐下文书墨宝,四郎君也是要抢的。” 阮窈默不作声听着,忽然缓缓说了句:“……还有人能从裴璋手上抢东西?” 他闻言哽了一下,又看她一眼:“公子本也不想要罢了。” * 未过几日,城中夜来风雨,淅淅沥沥的,几乎将马车竹帘也打湿了。 阮窈正伏在车窗下出神,有幽咽的哭声从车外传来,时断时续。 她拨开车帘,下意识循声望去,见到三三两两的百姓,此刻聚在河堤旁烧黄纸。 “是自发祭拜公子的平民。”重云在车外低声告诉她。 这几人中,甚至还有身穿孝服者,不断低语着什么,哭声让她心里一颤,连带着胸口也发闷。 他们虽未成婚……但她或许也该为他服孝。 然而阮窈心底至今也无法相信裴璋死了,总觉着他不过是先将她送回来,而他则一定还会有别的法子…… 她撑了伞下去,眼望着那黄纸在雨棚下悄无声息燃尽。 直至这些百姓都走了,阮窈才转身要回车上。 “窈娘。” 这声音在雨中听来,甚至隐约有几分像梦里的人。 ……可并不是。 她没有理睬,而是自顾自上了车。 裴琪一身白衣跟上来,途中还踉跄了一下,脸色薄红,乌黑的眸中浮着染着水雾,在车下望着她。 盯着这张与裴璋有几分神似的脸孔,阮窈紧紧攥住衣袖。 他似乎醉了,浑身都是浓浓的酒味,继而朝她笑了一下,居然就也往车上登。 重云在车驾前,见状冷着脸拦下他:“四郎君请自重。” 裴琪回头看了一眼,他所带的数名护卫便围了上来。 “……四公子请上车吧。”阮窈盯着外头的人,忽然开了口,嗓音分外娇柔。 她向重云微不可见地略一点头,他立时会意,缓缓退开两步,复又去驾车。 裴琪在车中坐下,马车很快便开始驶动。 他声音还带着微哑的醉意,目光却直勾勾的,不断在她脸颊、脖颈之上流连:“看来我兄长死前……将你照顾得很好。” “有话不妨直说。”阮窈透过微湿的竹帘,暗中留意外头的动静。 裴琪似乎极轻地笑了笑,温润而微醉的声音忽然含上一丝恶意。 “……他如今不在了……你一个女人家,又要怎样度日呢?” 阮窈指尖猛地攥紧了,嗓音也变得有一丝冷:“四公子言下之意是?” 他蓦地凑近了,温热且带着酒气的鼻息喷在她颊旁。 “裴氏族人终生都不会接纳你,而我可以……替兄长好生照料你。兄长从前再得陛下重用,也半点名分都不能给你。但你若跟了我,往后便不一样了……远要比同他在一起时好。” 阮窈听得呼吸都滞了滞,肌肤随之泛起密密麻麻的小疹。 而裴琪的目光中有种近乎狂热的亢奋,简直像是中了邪一般。 她几乎下一刻就想呼喊重云过来将他扔出去。 然而见到裴琪状似癫狂的模样,再咀嚼着他的话,阮窈还是强忍下恶心,试探着问他:“……大公子不能给我名分,难不成你就可以吗?你与他皆是裴氏郎君,家规也自然是一样的……” 他迫切想要证明什么似的,又笑了一下:“让你知晓也无妨,我如今并未住在裴府了。” 许是见她神色毫无波动,裴琪又说了句:“待得三皇子……” 他醉眸微醺,然而说到一半又似是清醒了几分,猝然停了嘴,不再往下说了。 裴琪含着笑打量她,眉梢缓缓浮起一丝促狭,语气里是十足的恶劣:“兄长素来病弱……你与他在一处又怎能尽兴?不如让我和你……” 马车已经驶出一段距离了,夜晚的街道寂静无声。 阮窈无法再忍受,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不等他话说完,抬手就是一耳光甩在他脸上。 她用了十成十的手劲,裴琪的脸颊也立即红肿起来。 他被这啪的一声脆响打蒙,片刻后脸庞扭曲,整张脸都涨红了。 还不等裴琪开口,阮窈就尖声道:“重云,给我把这个畜生绑起来!” 第100章 相逢“……我是四皇子的侍妾”…… 戌时已过,陆府中仍燃着明烛。月华沿着长廊幽幽洒落,透出几丝冷寂。 案上文书堆叠如小山,陆九叙撑着一只手,不住地揉按额角。 “太后以宫中混入刺客之名,暗中换下羽林卫十四名将领,又调西军入宫换防……如今洛阳瞧着还算风平浪静,可宫中早是风声鹤唳了。” 萧寄指尖掐入掌心,沉声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第120章 父皇于三日前骤然晕厥,可太医院诊来诊去,还是只诊出一句风寒侵体。 “只是我细查过御前侍奉的人,并未被调换,私下也不曾查出异状。就连张院判近身侍奉至今,也没能找出什么不对劲来。” 陆九叙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从前他们倒还忌惮裴氏几分,可如今……伯玉不在了。” 他盯住盏中了早已冷涩的茶水,神情沉郁:“万一陛下有何不测……殿下不可不防,且要早做整备才是。” 萧寄提起笔,在舆图上圈点出两处,眉头紧皱:“霍逸此番奉旨回朝,兵至之前,宫中必要有大变……可我惟有祧庙两千精兵可供调用。” “西郊皇陵尚有八百人在戍卫。”陆九叙提醒他。 话音才落,忽然有侍卫在外叩门。 二人下意识噤声,陆九叙问道:“何事?” “一名女子在府外求见……她自称是大人的故交,姓阮。” 陆九叙一愣,坐直了身子。 * 阮窈被侍者带进来时,发髻乱糟糟的,连衣襟都似是被人扯破了,一见着陆九叙便泪眼汪汪。 屋中两个男人皱眉起身,不省人事的裴琪也随之被带进来,而后被重云扔到地上。 阮窈没有料到四皇子也在,心中略定,面上却愈发楚楚可怜,作势便要下拜。 果不其然,她被迎上前的陆九叙拦下。 “这是怎么了?”他盯着裴琪,难掩惊疑之色。 她很快就泪盈于睫,哽咽着说道:“恳请四殿下和陆郎君救我!若非公子将重云留在我身边,今日恐怕就……” 虽说裴琪未曾碰她一根头发,却不妨碍阮窈好一番添枝加叶。 这人行事阴毒,她若是忍气吞声,日后还不知道会被怎样揉搓。陆九叙与萧寄皆是中正之人,又掌有权柄,自不会看她受人羞辱。 且裴琪那些言语也实在下流……二人面色铁青地听完,命人取披风过来,让 她掩住外衫。 “他还说什么,待三皇子日后……他便也能扶摇而上,让我委身于他,总比从前跟着大公子好。” 阮窈声音发颤,鼻尖都红了。 而萧寄听了她的话,面沉如水,与陆九叙对视了一眼。 “谎话连篇的下作毒妇……” 没人知晓裴琪是何时转醒的,他四肢仍被缚着,一张脸一阵青一阵白,显见是惊怒至极。 “裴四公子请慎言!”萧寄厉声呵斥他:“难道是阮娘子平白无故将你从府邸绑来此处?你兄长尸骨未寒,她既为伯玉爱妾,你又怎能做出这种秽行?” 裴琪眼睛赤红,目光泛着凛人寒意,死死瞪着阮窈。 迎上这道怨毒的目光,她似是被吓着了,默不作声往重云身后躲,引得陆九叙都挡在她身前安慰她。 萧寄见着她惧怕的模样,摇了摇头。 连日来风波不断,可如今不论因公因私,都是无法就此放裴琪回去的。 眼瞧他连绑都没能松,就又被陆九叙叫人带下去,阮窈低垂下眸,掩住眼底快意。 时局正是动荡,且裴琪那些侍卫又见过阮窈,如今牵扯到朝政,陆九叙也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只是叫她近段日子先莫要回城郊那宅院住。 萧寄记得她与瑟如是故交,二人商议了一下,问她是否愿意暂住王府,也好同瑟如作伴。 阮窈敏锐地察觉出什么,正犹豫着,便见到重云悄然对她微一点头。 于是她没有拒绝萧寄的好意,又叮嘱重云去将祁云也接过去。 阿娘独自住在那儿,她总是放不下心的。 * 与瑟如自建康一别,已近两年未见。 二人原也算不上朋友,如今时过境迁,再想来昔日为裴璋而争执落水,旧事当真漫随流水,觉来恍若一梦。 瑟如怀着身孕,且月份不小,见到阮窈,连眼睛也瞪大了。 王府内再没有旁的姬妾,她眉梢眼角都被滋养出芙蓉色,身姿丰润如春。 阮窈望着她与萧寄,便会克制不住地想起裴璋。祁云见她神色落寞,也不再抱怨为何大半夜换住所,而是叹了口气。 王府内戒备森严,到了深夜也点着通明灯火。廊下护卫听闻任何动静,下意识就会去扶佩刀,身上鳞甲随之发出沉闷的声响。 阮窈有一回夜里睡不着,出来廊下透透气,险些被吓了一跳。 祁云是到了哪儿都能吃好睡好,而瑟如肚子大了,近来愈发少眠,二人便偶尔聚在一处夜话。 瑟如不太瞒她:“若那把龙椅换了三皇子坐,萧郎定是难得善终……” 见她面色一片苍白,阮窈也只好宽慰她:“四殿下如今才是民之所向,他不会有事。” “可要是他当了皇帝……”瑟如嘴唇动了动,喃喃道:“我不过是一届伶人出身,任他再喜爱我,也定是要另封官家女为皇后。” 女子在孕中和生产后最是容易郁郁不乐,阮窈是听说过的。 然而瑟如说的话也并非是错……她努力不被拉入情绪的低谷,眨了眨眼:“未来会如何你又怎知道?可这孩子到了十月,却定然是要出生的。所以你只管把自己身子养好,莫要胡思乱想,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些话不过是安慰人罢了,阮窈嘴上说得平常,眼皮却蓦地狠跳了一下。 * 待到墙下杏花如雪,她们已在萧寄这儿住了快一个月。 悬着的心渐而沉下去,阮窈琢磨着想寻个时间,去陆九叙那儿打听打听裴琪怎么样了。 夜里下了点雨,她看了会儿书,正欲熄灯,屋外猛地传来一阵杂乱声响,紧接着便是伴随喊杀的刀剑声。 联想到萧寄接连几日都没有回来,阮窈立即反应过来出了事,慌忙穿上鞋去找阿娘,就在门外撞上重云。 几个女眷都住得很近,祁云和瑟如也是脸色发白,一行人不知所措地跟随亲卫朝后院退。 “发生什么事了?四殿下呢?”阮窈忍不住去问瑟如身边亲卫。 “宫中发生叛乱,殿下去城外领兵了!”亲卫急声:“几位娘子莫慌,前方有早就备好的密道可通往安全处。” 阮窈极快回头看了眼,府门方向多出无数火把,几乎映红了半片夜空。 铁器与哀嚎声让人心惊肉跳,为了不叫人追过来,兵卫将灯笼都熄了,四下顿时一片黑沉。 王府实在不小,没了灯火,瑟如又大着肚子,不论如何也走不快。阮窈紧紧拉着祁云的手,两人手心里全是滑腻冷汗。 忽然间,一队人马似是从别路穿出,继而发现了他们,扬声大叫:“在这里!” 他们不得已一分为二,数个亲卫去迎击追兵,女眷则继续往另一条路奔逃。 黑暗中,不知是哪儿射来的暗箭,狠狠钉在祁云脚旁,吓得她魂不附体。 阮窈拉着阿娘跑得更快,意识到有什么东西破空朝她而来的时候,她背脊忽地一寒,脚上像是灌了铅。 可想象中的痛楚并未到来,反倒是重云闷哼一声,然后身躯剧烈一抖,用自己覆着她的后背。 阮窈下意识扶住他,手上随之摸到温热的湿意。 “你怎么样?”她声音都在发颤。 二人不得已停下,可重云并不回答,反倒是颤着手去推开她,示意她走。 祁云在旁连声催促,阮窈眼眶发红,却不论如何也不肯松开手,扶着他就跌跌撞撞向前跑,哽咽着说道:“你怎么这样傻?他让你护我,你就真不管自己的命了?” 夜色浓尘如墨,她只能瞧见他一双乌黑眼眸。 “这次并非是为了公子。” 重云的话语低得像是一声叹息。 阮窈愣了一下,眼泪继而夺眶而出。 察觉到身后出了事,原本守着瑟如的两名亲卫没有法子,迅速过来接应,从她手中接过重云。 她掌中沾了不少血,一颗心狂跳不已。 正在此时,阮窈身侧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她浑身都僵住了。 寒芒闪过,她颈间被人横上一把森凉利刃,刀尖在月光下泛着青色的冷光。 大批人马由后追来,萧寄的亲卫见她被制住,咬了咬牙,毫不犹疑地迅速退开,头也不回跑了。 阿娘的哭叫声似乎还在耳边,很快,她就被火把重重围住。 兵卫皱眉打量她。 阮窈脸色惨白,拳头在衣袖里握得死紧。 * 这些人举止粗鲁,却没有杀她。 她被蛮横地拖进马车,手臂猛地撞到车壁,疼得半边身子都在发抖,却生生把痛呼咬牙吞了回去。 马车在黑夜中疾驰,直至兵卫将阮窈押到皇城一处废殿,她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误认作了萧寄的妃妾。 废殿里还有另外一对主仆,女子衣着华贵,发上和裙上却沾满污泥,妆容也哭花了,正缩在屋角瑟瑟发抖。 阮窈被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 第121章 殿门下一刻便重重合上,随即传来沉闷的落锁声。 殿内没有点烛火,她用肩膀摸索着去触碰墙壁,然后缓缓坐下。 地砖冰凉刺骨,阮窈手臂撞伤处也是一阵湿凉,不断往外渗着血。 女子哭哭啼啼的,问她身份时,连声音都在发抖。 她沉默了一下,涩声道:“……我是四皇子的侍妾。” 阮窈自然也不情愿这么说,这会儿更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三皇子的人马把她们关在这里,显然不会是好心,恐怕是想用家眷来挟制萧寄。 然而不论萧寄成败与否,她们只怕都逃不过一死。 想及重云为她挡得那一箭,阮窈眼眶发热,心中随之涌出一股酸麻的热流。她强打起精神,重又爬起身,四处查探这间屋子。 支摘窗紧紧闭着,她尝试撞了撞,可也是被锁住了。透过细密的缝隙,阮窈隐隐望见了一大片流动的波光。 这废殿之外……似是有座湖泊。 女子一直在啜泣,哀凄声被夜风推得很远。 阮窈被哭得头疼,正想说她,忽然间,门锁咯嗒一声,进来了一名兵卫。 黑暗使得她瞧不清此人面目,晦暗的脸 上唯有眼睛燃着灼灼亮光,不断在三人身上游移。 阮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脏一阵狂跳。 这男人笑了两声,上前一把拽住那侍婢,拖着就朝外走。 侍婢声嘶力竭的尖叫声愈来愈远,最后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女子再哭不出来,而是浑身如筛糠般瘫在地上。 阮窈也惊出了一后背的冷汗,手脚阵阵发软。 * 月落日升,而后又是一夜。 她们被关在此处,全然不晓得殿外是何状况。 其间有宫女送过一次简陋饭食,阮窈提出要行方便,她就一声不吭端来恭桶。 用过之后,她低声下气同那宫女说好话:“还请姐姐留个恭桶在屋中吧,晚些入了夜,若我们有哪儿不舒服,也省得闹得难看,还搅扰旁人……” 阮窈话说的婉转,宫女愣了一下,她也不知想到些什么,目中忍不住露出一丝嫌恶,却没有拒绝。 这时节乍暖还寒,总还有些凉,夜里她们只能蜷缩在屋角。 阮窈就在窗边,到了夜半,忽然隐约听到些动静。 夜风呜咽地吹,落在地砖上的月华被窗棂筛成古怪的光斑,黑暗中望过去,几乎像是狰狞的鬼爪。 她心里正发毛,就听见了急促如催命的脚步声。 那名宫女打开门锁跑了进来,急声催促她们起身。 与此同时,杂乱的步子在殿外响起,是兵士鞋靴踏在砖石上的响声。 阮窈呼吸一滞,直勾勾盯着宫女手里的灯。 还不等另外一个女子起身,她就猛地朝那宫女扑上去,疯了似的去抢那烛灯。 阮窈下手又急又狠,攥着宫女头发就把她往地砖上死命一磕,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将烛灯掷向帷幔。 纱布沾了灯油,一点即燃,她毫不犹豫扯下这纱幔丢到门旁,火舌很快就顺着檀木门往上窜。 见阮窈要点火烧了这废殿,那女子在一旁看呆了。 “走水了!走水了!”几个兵卫惊慌失措,嘴里不干不净地怒骂着,连忙去叫人手。 可这火势蔓延得极快,帐幔轰然爆开,一时竟无人敢迎着火冲进来。 阮窈顾不得手臂上撕裂的伤口,转身就朝窗子爬。 “你这个蠢人!你是要害死我们吗?”那女子尖声叫道:“这窗子是上了锁的!我们——” 话未说完,阮窈抓起恭桶,费尽全力朝支摘窗砸了下去。 哗啦一声,木窗棂应声而碎。 “不想死还不快跑?”她恼怒不已,见那女人还在地上坐着,忍无可忍地骂了句。 阮窈说完再不管她,迅速翻出窗,脚尖刚落在墙角下,眸光便映出前方不远处的熊熊火把。 她早就想好了要如何应对,头也不回就朝那片湖狂奔。 此刻暮色正浓,宫中本该鸦雀无声。然而凄厉的惨叫与兵器碰撞的轰鸣交织在一起,霎时就从四面八方朝向她涌来。 阮窈喉咙发紧,不再犹豫,一头就扎进了湖水里。 夜里光线昏暗,她又善于凫水,岸上随后包过来的追兵根本无从再抓她。 阮窈不敢多停留,拼了命地朝远处游。 如今仍是春季,湖水寒凉侵骨自不必说,可她也是被逼到了极处,硬生生咬牙强忍。 她们被关了两日了,这会儿深夜忽然要被带走,外头又嘈杂响声不断,定是宫中又生出什么变故。 不论是被迫沦为人质挟制萧寄,亦或是要去赴死,她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总得为自己争上一争,断断没有束手就擒的道理。 然而她接连两日都未曾好好寝食,如今游得久了,实在是吃不消,不禁开始害怕自己会腿脚抽筋淹死在这里。 湖面一片黑沉,仿佛茫茫无尽。 阮窈心中焦急不已,直至瞧到湖中心静静停泊的一艘小船。 游得近了,才见这船上施栏循,采绘华焕,约莫是宫中贵人平日游湖所用。 她紧紧咬着牙,伸臂抓住船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去,整个人都瘫软在船舱中,缓了好一会儿,才渐而平定下呼吸。 阮窈实在疲累极了,却不能歇息,更不敢歇息。她发丝和衣衫湿得能够拧出水来,寒森森地贴着肌肤。 岸上有火光不断闪烁着,她隐隐见到数名兵士正在殊死相搏。 血腥气仿佛顺着夜风被吹了过来,只听扑通一声,断断续续有人落在水中,随后再无动静。 阮窈不愿再看下去,缩到了船舱最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的声响终于停住,有些听不清了。 忽然之间,她听见一阵细微的水波声,像是正有另一艘小船,正向着她所在的方位划来。 阮窈浑身都绷紧了,她摸索着,悄悄砸碎舱中插花用的瓷瓶,拾起一块,死死攥在指缝间。 那船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至挨着她所在的船停下。 她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而后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 阮窈藏在一片黑暗里,同样瞧不清外头,只隐约在舱口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 她僵着背,捏住瓷片的手有些发抖。 在这男人靠近她的那一刹那,阮窈默不作声,猛地便抬手往他头颈处刺。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腕就被这人抓住了。 “我……我是四皇子的侍妾。”她手被人抓着,心里惧怕到了极点,只得颤着声音说道:“不要伤害我,否则……” 对面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叹息了一声,可又分明充满了无奈。 在这片漫无边际的夜色里,他嗓音很轻,却令阮窈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手里的瓷片忽地落了下去,啪嚓一声,碎裂开来。 “……窈娘。” 裴璋唤了她一声,而后俯身,双臂紧紧拥住了她。 第101章 春来“不是我非他不可”…… 彼此所分离的这两个月,裴璋曾想过千万次,待得再重逢时,她会是何种情态。 怀中人此刻湿漉漉的,发上还带着几丝湖水的腥冷。舱内幽暗,他离得近了,才见她一双眼陡然变得通红,像是含了层朦胧的雾气,唇颤了几下,说不出话。 裴璋料想她是吓得狠了,便慢慢用自己的氅衣裹住她,而后俯下腰,隔着湿冷的衣衫,用温热的手掌抚着她的身体。 “可有哪儿受伤?” 阮窈眨了眨眼,声音有些像是含混不清的呜咽:“你怎么才来……” 他微怔了怔,确信她并无大碍,才弯身将她打横抱起,轻声道:“是我的错……”裴璋顿了一下,无奈地笑了:“让你又做了一回旁人的侍妾。” 二人乘船上岸,她才恍觉天色已近破晓。 星月仍悬于半空中,映得河水波光粼粼。光影随着他们而缓慢移动,如梦似幻。 “你若真死了……”阮窈攀着他的肩,眼底浮上点点水色:“也未尝不可。” 眼泪使她视线变得模糊。 裴璋低下眼,注视着她,一张清隽脸孔更笼上几分柔和的暖意:““没事了……我回来了……” 她心跳渐而缓下来,然后用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恼声说:“你快点交代,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事?”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裴璋低下头,吻了吻她湿濡的鬓发,含笑道:“不过……窈娘为何不信我身死?” 阮窈眼下仍嗪着泪,可望向他的眸光坚定无匹:“你在赌,是不是?” 她睫羽颤了几颤:“你怎么会放任自己等死,更不会千里迢迢去盛乐等死,你分明是有备而来。” 裴璋抱着她,原本沉稳的步伐忽而顿了一顿。 他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而是微沉下嗓音:“窈娘,我留在洛阳的护卫,是为了守着你。而不是让你遣他们……再去北地寻我。” 第122章 阮窈将脑袋贴在他胸口前,一下一下听着裴璋的心跳,小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自然是要找的,你休想骗我……” 这话听着有几分熟悉,裴璋沉默了片刻,忽地将额头抵住她的额,低低笑出声来。 “我阿兄可好?阿娘可好?”阮窈眼皮似有千斤重,困意渐渐袭上来。 然而她猛地想起重云,又是一个激灵:“重云呢?” 裴璋安抚似的,将她抱得更紧了,轻声道:“他们都无事,你不必挂心。” 他低缓的话语仿佛是某种咒术,她倦得打了个呵欠,又缩了缩,不知不觉便睡过去了。 * 肆无忌惮的火,在皇城中烧灼至夜半方才止熄。断垣残壁散落了一地,冷风拂过,黑灰便打着旋儿飘来飘去,凄凉而诡异。 三日前,昏厥多日的天子猝然宾天,离世前嘴角溢血,十指因为痛苦而痉挛至扭曲。 萧衡是毒发而亡,遗容狰狞,面上呈出青灰之色,不论如何都不再是一句风寒便可揭过。 太后与三皇子秘不发丧,原想商议对策加以掩饰,密报却被张院判冒死着人捎带出宫。 眼见是瞒不住了,又得知萧寄即刻出城整兵做战备,三皇子忌惮他,这才派出人马去王府抓捕女眷当作挟制。 谁想人抓来还不到一日,早该殒命在北地的裴璋竟与霍逸携兵攻城,打着清君侧之名目长驱直入。 相比起阴晴不定且性情暴戾的三皇子,兵士与宫人本就多偏向萧寄,更莫说是被三方合围。 起初尚有顽抗之人,直至霍逸喊出降者不杀,残军这才稀里哗啦抛下手中兵器。 而三皇子见情势不妙,早就先一步携亲信弃城而逃,霍逸带着人手想去截杀,却在夜色里 中了埋伏,功亏一篑。 陆九叙得了消息,第一时间便想去寻裴璋。 宫人告知他,裴璋正身处于御苑旁的暖阁中。 他随宫人来此,阁外果然点上了一盏光线细弱的羊角灯。 只是不待踏进去,重风身影一闪,拦下他,摇了摇头。 陆九叙伸长脖子朝阁内瞅,他本就焦头烂额了,当即烦躁地大喊:“裴伯玉!” 宫阁静谧,这一声尤为刺耳,阮窈在榻上睡着,无意识地缩了下,愈发把脑袋往被子里埋。 裴璋手上执着干燥的巾帕,正在慢慢为她拭干发尾。他微一蹙眉,看了眼榻上人的睡颜,侧目示意重风走近。 “让他用纸笔写了,再递过来。”裴璋嗓音压得极低。 重风出去传过话,陆九叙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继而冷笑连连:“这人莫不是疯了?政事堆积如……” 然而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就被重风请了出去。 陆九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咬牙切齿着说:“……拿纸笔来……” * 阮窈翌日醒得很早,发觉裴璋不在身边了,她心尖儿像是踩空了般,下意识就不安起来。 匆匆下床穿上鞋袜,她这才发觉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已然被包扎妥当。 “裴璋在哪儿?”阮窈一面朝殿外走,一面去问追着她的宫女。 宫女连忙答道:“回娘子的话,裴公子正于紫宸殿与几位大人议事。请娘子先回去侯着,奴服侍娘子用早膳……” 阮窈步履不停,蹙眉问道:“宫中如今怎么样?” “陛下……”小宫女神色一黯:“陛下驾崩了。” 她愣了愣,脚步一滞。 与此同时,阮窈脚下似乎踩踏到了什么东西,半硬不软。 她退了半步,疑惑地低下头—— 只见砖缝间正卡着一根白生生的手指,指甲上还染有干涸的暗血。 这指头被她无意间踩烂了一半,吓得阮窈面色蓦然发白,几乎要呕出来。 * 紫宸殿内,气氛凝重得近乎黏滞。 十数名官吏与士族中人相对而坐,人人神色各异,脸色却都称不上好。 裴璋神色平静,并没有出声,手指正微微曲起,一下一下地在膝上轻敲着。 重风低头入内,轻声对他说道:“阮娘子闹着要回王府……不肯在宫里待了。” 他微皱起眉,犹豫了片刻,正欲站起身来,就听陆九叙忽然说道:“先皇骤然驾崩,可如今除去国丧,当务之急便是新君即位一事,须得及早商定下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诸多杂事在他那儿堆成了山,怕是日后更是有得忙。 尚书令深以为然,如实说道:“先皇共有三子,废太子与三皇子自不必提,而今有资格继承大统者,唯有四殿下一人。” 此言一出,人人目光皆是投向萧寄。 萧寄背脊一僵,缓缓起身,声音哑得厉害:“恐怕是要辜负大人错爱了。父皇骤然离世,我身为人子……难辞其咎,实是无颜嗣位。” 尚书令愣了好一会儿,只好又仰头望向裴璋,显见得是在等他出言:“这……” 显见得并非是一时半刻便能离宫了。 裴璋薄唇微抿,侧目看了重风一眼,有几分无奈地压低嗓音:“……那便送她回去。” * 阮窈并非是在闹脾气,而是当真不愿再在这皇城中待。 她心中总归记挂着亲人,再者也着实是恶心极了。 前一夜兵荒马乱,宫中处处皆是还未来得及扫清的血迹,甚至有碎肉黏糊在暗处,与人间炼狱并无二样。 直至阮窈乘车回到王府,顺遂见到活生生的阮淮和毫发无损的祁云,吊着的心才彻底松懈下来。 而后,她去看望仍在昏睡着的重云。 他那一箭正中肩胛,却幸甚至哉,并未伤及到重要脏器。此刻患处已然处治过,脸色瞧上去尤为苍白。 阮窈原是想多陪他一会儿,然而又被祁云给拉出去。 “你与那裴长公子的事,阿淮都告诉我了。”祁云眉头紧皱地打量她:“我且问你,往后你打算如何办?” 她被阿娘这般盯着,忽然感到一丝心虚。 可事至如今,阮窈的确已经明了自己的心意,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答。 “阿窈——”祁云似是一眼就看穿她的犹豫,语气也愈发显得肃然了:“纵使不提那些往事,他这回领兵回洛阳,当真是好大的能耐,兴许日后连朝政都要被此人握在掌中……男子有权势自然不是坏事,可你与他身份差池过大,他愈是如此,便愈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你为妻,你可明白?” 阮窈听清了阿娘的话,有些失笑地说道:“阿娘说错了。我与他之间……分明是裴璋离不得我,再如何驱赶,他也断断不肯走,而不是我非他不可。” “女儿家家的,说话口无遮拦……”祁云瞪大眼,伸指去点她的额心。 阮窈被她狠戳了两下,捂着脑门就寻由头跑开了。 * 明月当空,疏落的竹帘下铺着浅淡如水的月华,似是某种潋滟的波光。 阮窈盯着这抹月色,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仍是无法安睡。 她一大清早便从皇城中离开,裴璋虽是叫人送她回来,而后却没有再出现。 他说好要将所有事情都告知自己,可彼此又是一日一夜未曾再见了…… 今日听王府中的仆从谈起昨夜,说是五兵尚书魏大人立下大功,而这魏大人的长女,从前曾与裴璋说过亲。 她心中微微一沉,随后有些烦躁地闭上眼。 约莫是胡思乱想了太久,困意渐而浮了上来。 阮窈调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睡姿,正在此时,木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她警觉地立即睁眼坐起身,窗下正站着一道人影,衣袍是浅淡的青色。 他似乎是想要推窗而入,然而见到阮窈几乎是怒气冲冲地盯着他,身子便又停住了。 裴璋站在夜露中,长衫外覆了层朦胧的光,肩上竟还落了几瓣如雪杏花。 他目光微一偏转,略带着疑惑。 二人就这般两两相望了片刻,阮窈赤足跳下床,走到窗子旁盯着他,小声问道:“你半夜来吓人做什么?” 然而裴璋极敏锐地从这话听出一丝不悦。 他无奈地一敛眉:“窈娘……” 像是在央求似的,裴璋低低唤她:“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阮窈被他黑润润的眼眸盯着,脸颊忽而微微发烫。 第102章 夜会“我若是鬼……那你便是我的招魂…… 阮窈蹑手蹑脚绕去另一边,轻轻打开房门,小声道:“王府内戒备森严,你怎还能溜进来的?当真成登徒子了……” “的确是费了番周折。”裴璋面色自若进了屋:“可你既不愿住在宫里,我也一时半刻抽不开身,便只能……” 不待说完,他低眸扫到她光裸的足,忽地皱眉:“不凉吗?” 阮窈下意识缩了缩脚趾,继而浑身一轻,被他抱着又放到床上。 她没有再躺回去,而是坐在床沿,抬手想要拂去他肩上那几瓣落花。 第123章 裴璋注视她,眸光微微流转着,幽幽笑意从唇角晕染至眉梢。 阮窈伸出的手被握住了,随后他倾身来吻她。 在 漫长的告别后,彼此唇齿交缠,她鼻尖能嗅到露水的清气,这绵长一吻也被氤氲得愈发湿暖。 他吻得仿佛不知疲累,直至她嘴唇都被吮含得有些发麻,抬手推了两下,才将他推开。 清辉覆了裴璋一身,连墨发都散着微微莹光,衬得他眸如点漆,隽雅犹如云端之外的人。 “昼伏夜出……你到底是人是鬼?”阮窈摸着唇角嘟囔道。 裴璋低笑一声:“我若是鬼……那你便是我的招魂幡。” 她噎了一下,被他说得哑口。 * 裴璋将来因去果细细告知她,以此安抚阮窈长久以来的焦躁心绪。 他确实已被逼入绝境,此番孤注一掷,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长平王是裴筠生前唯一知交,早就看透这对父子间血肉相残的倾轧。也正因如此,他几乎确信裴筠的暴病与裴璋脱不掉干系,又怎情愿赠予解药。 数月前,裴璋于广武救下霍逸,而后又在援军未至的情形下,拖着病体死守盛乐,分毫不退。 长平王在此驻兵多年,妻女同样在城中,不论是于大卫,亦或是于私,最后一刻,终究还是命人将解毒之法送至裴璋帐中。 “你疯了……你又怎知援军不会至?”阮窈面色发白,一双眼睛随之瞪大。 裴璋被她脸上生动的表情逗笑了:“我少时曾随先生习过天象,加之星辰、霜露……推测出大雪将至,并非难事。” 阮窈沉下脸来,不知不觉攥紧了衣袖:“既然如此,这些事情你为何早先不告诉我?” 她唇角紧绷,怒气冲冲瞪着他。 瞧她真是恼火了,裴璋无奈地低声道:“算无遗策,只存在于书本里。我自身亦不知能否留得一命,自是……不舍得你等下去。” “你休在我面前装大度。”阮窈心中怒火稍减,仍是没好气道:“若我当真不等你且转嫁他人,只怕你死了,都要夜夜来入我的梦。” 裴璋笑而不语,又低下脸想要来亲她。 她抬手阻下,仍是疑惑不已:“宫变之夜,你怎会知晓我躲在船上?” 提及此事,裴璋沉默片刻,目光微不可见地冷了冷,没有立即出声。 阮窈藏身在萧寄府上,他原本还算安心。萧衡既死,且他们手中掌得了三皇子鸩毒的罪证,本可兵不血刃便解掉困局。 可猝然得知她被捉进宫,裴璋被逼得连夜让人抓来太后及三皇子所有亲信,预备以这些人来换她。 而他没有料到的是,阮窈竟自己从禁军的眼皮子下逃了出去。宫中交不出人,他反倒没了顾忌,自然也不必再留情。 虽说筹谋多日的棋局被搅乱,且终究难以免去伤亡,可此刻怀中人安然无恙,其他的,便也无关紧要了。 “废殿后窗临湖,你既放火,自然会跳湖逃。”裴璋细细嗅着她的发香,语带赞许,仿佛她做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阮窈被他夸赞的语气说得脸都红了一下,又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问道:“为何要假死?” “若太后知晓我还活着,定然会起疑心,恐不会轻易放兵马入城……”他倾身而下,手掌意味不明地摩挲她的腰肢。 “可问完了?”裴璋嗓音逐渐变得低哑。 得之易则失之易,得之难……则失之难。 离开她并非是他本意,可若非离开不可,那他偏要她也尝一尝求不得的滋味,往后才肯对他多动几分情。 衣衫很快就被褪下,堆叠在腿旁。凉意攀上肌肤,转眼又变得滚烫。 裴璋耐着性子,无所不尽其极地爱抚她,手指与唇舌像是灵巧游鱼,反复穿梭辗转。 雪白绵软不断轻颤,阮窈湿漉漉蜷在他身下,像被雨露浸湿的花枝,扑簌簌地垂颤。 最后她连呼吸都不顺畅了,脸也涨得通红,哭吟着朝后推他:“不要了……” 裴璋低头吮吻她的后颈,灼热的呼吸烫得她一缩:“窈娘……小些声。”他哑声安抚她,“再忍忍。” 意识到自己方才声音有些大了,她浑身僵了僵,随后听见他喉间泻出发颤的喘息。 “那你好了没有……”阮窈眼睫上挂着濡湿的泪。 他沙哑着应了声,却也抵得更深,随后将她的话语撞成零碎的呻/吟。 二人荒唐了许久,事毕后,她倦怠得不愿动弹,由着他为她擦洗穿衣,再轻言细语安抚她。 直至重又躺在床榻上,睡了一会儿,阮窈忽地感到口渴,就抬腿踢裴璋,含糊道:“水……” 他素来是睡得浅,便重又起身,倒来茶水给她。 阮窈咽了两口茶,慢慢眨了眨眼,忽然扭头看他,迟疑着问:“你……会当皇帝吗?” 他微微一怔,温声道:“你想当皇后吗?” 见阮窈摇头,裴璋也若有所思:“相较起被这万里河山所裹挟,当个忠臣未尝不是好事。” “……忠臣?”她总觉着这词安在他身上透着古怪。 “那你如今留在宫中,是想要什么?”阮窈抬起眼,疑惑地看着他。 裴璋吻去她唇角的水渍,低笑了一声。 “我只想要你。” * 翌日天色尚早,阮窈还蜷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裴璋便披衣起身了。 萧衡死得荒唐,萧寄作为守在洛阳城的皇子,如今只觉得愧疚,铁了心要去为先皇守陵。 先皇子嗣凋零,连公主也没剩下几个,从前的废太子重又被人所提及,却并无人知晓他的踪迹。 如今何氏虽伏诛,可大卫远远说不上太平。外郡仍有流寇作乱,白焱教余孽未清,更遑论三皇子又逃了出去。 山河百姓都需抚恤与休养,总要有一位新君站出来安定人心。 裴璋记得与萧衡最后几次深谈,并非不曾看出老皇帝眼中悔意。当年一怒之下废黜的太子,本该是位仁厚的储君。 若非孝心过重,又何至于会在为亡母选陵地一事上受人暗算。 今日起了大雾,偌大的皇城浸在浓雾中,殿阁旁早早便点起宫灯。 裴璋刚踏下马车,便有宫人踉跄着急急上前来:“城外有急报!” “何事?” 宫人颤声答道:“三皇子逃去雍州的途中……被白焱教所截住,架在柴堆上……祭了火神。” 裴璋面色平静,低眸抚平衣袖上的折痕:“将三殿下的死讯去冷宫告知给太后。” “是。” * 政务理毕已近申时,裴璋回去寻阮窈,侍女却说她在重云房里。 清晨的雾气早散了,今日天气晴暖,春色酿得正是稠浓。 窗棂与房门敞着,他侧目扫到屋中情景,步子随之一顿。 重云重伤未愈,仍是倚坐在榻上。而阮窈坐在一旁,手里还端着一碗冰食在吃,笑得眉眼弯弯,正同他说着些什么。 “窈娘。” 裴璋缓步而入,温声唤她。 阮窈正与重云说得高兴,连碗里的冰酪也忘了吃,陡然听见裴璋唤她,疑惑地扭过头去:“今日这么早?” 他温温然笑了一下,目光移至重云身上:“听闻医士说,你的箭伤恢复得很好。” “劳公子挂心。”重云本是想起身迎他的,却被阮窈摁住手腕,又按回枕上。 裴璋与他目光交汇,一触即分。 重云随后低下头,盯着被角。 阮窈随裴璋走出院子的时候,这碗冰酪仍是没吃完。 “不知为何……总觉着有些苦。”她蹙眉,而后将剩下半碗给扔了。 裴璋侧目扫了一眼,嗓音微沉:“窈娘,如今尚未到夏令,贪凉会伤了身子。” “我肠胃好着呢。”阮窈并不在意,很快又想起了什么,抬手扯他衣袖:“午后买冰酪遇着你堂姐裴岚了。” 至于裴琪之事,昨夜她已与裴璋说了。 如今他回到自己身边,阮窈便懒得再管这种无耻之人。 “阿窈!” 二人转过花门,正撞上迎面而来的祁云。 春来花木扶疏,祁云也是走到跟前,才看清阮窈身边的男子是裴璋,面色随之僵了僵。 裴璋则 是面色如常,甚至于向祁云行了一礼,温声道:“祁夫人安好。” “裴、裴公子有礼了。”她语气干巴巴的,却暗中朝阮窈使了个眼色。 “阿娘寻我何事?”阮窈也莫名有些不自在,她知晓阿娘是不喜欢裴璋的,可若真要成婚了,她也不能不管祁云。 祁云拽着她的手就走:“我从铺子里买了好些料子,准备寻人裁春衫,你随我去挑挑。” 原不是什么要紧事,可当着裴璋的面,阮窈也不好推拒了,便对裴璋说道:“那我随阿娘去择衣料。” 谁料她话音才落,裴璋便慢条斯理地道:“那我在外等你。” 第124章 祁云拉着她的手都紧了紧,唇角绷得紧紧的,将阮窈往花厅带。 她走了几步,又悄悄回头去看,花木中现出一抹霜色衣角,裴璋竟当真在她身后跟着。 刚进花厅,祁云立时面色紧张地问她:“他逼你没有?” 阮窈一脸莫名,摇头道:“没有呀……” 见阿娘神色狐疑,她只好解释道:“阿娘,女儿如今……是真心喜爱他。” 话音一落,她又想起昨夜缠绵,脸颊微微发烫。 祁云将她眉梢眼角那抹春意瞧得一清二楚,急声道:“知女莫若娘,你从前还喜爱谢家郎、喜爱齐慎呢……你十二岁那年还喜爱隔壁张——” 她音量不自觉提高了,阮窈不愿被裴璋听到,顿时神色也不好看,不满道:“陈年旧事还提它作甚?阿娘不说,我都要忘了。” 祁云摸着绸缎叹气,幽幽说道:“我总觉着他的模样有些……令人感到冷,也辨不出来喜怒。我还是喜爱齐慎。” 阮窈怔愣了一下,眼前也浮现起裴璋那双黑沉沉的眼。 实则阿娘说得并不错……裴璋并非是个好人。 她从前也是怕的,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不怕他了,甚至也想不起从前为何会怕他。 “你可有他八字?”祁云嘀咕道:“这总要先合一合。” 阮窈皱着眉摇头。 “你寻个机会问问他就是。 “阿娘又要信算命瞎子!”她不悦道:“这般迷信,早晚要被骗的……” 祁云瞪她;“如今究竟是我被骗还是你被骗?” 阮窈不吭声了,闷着头去翻捡桌上布匹。 第103章 离毒“若窈娘活不了……他们便要陪葬…… 对于八字这事,阮窈原以为裴璋定会觉着荒谬,必然不想搭理的。 然而他竟当真分毫不差写了下来,寥寥几字力透纸背,笔法遒劲如旧。 她琢磨一番,捏着这纸去了一趟法云寺外。 再折返时,瞧到卖冰酪的铺子,阮窈步履下意识停了停,还没说话,就被跟着她的侍者拦下,一本正经道:“公子说了,为着娘子脾胃着想,未到夏至不可吃冷食。” 她看了这侍女一眼,并非是前几日的熟面孔,定是裴璋又换了人。 回到王府里,阮窈本想去瞧一瞧几日未见的重云。然而侍女却道:“重云伤势痊愈了大半,已回公子身侧当差去了。” 她忙活一早上,晌午有困意袭来,便随手抽了本杂书,歪在榻上翻着。 裴璋再来寻她的时候,阮窈见着重云,忍不住问道:“你是当真好了,不再多养几日伤吗?” 重云垂首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已无大碍,谢娘子。” 说完后,他便退下了。 阮窈盯了一会儿他的背影,裴璋视线则落在她衣衫上,淡声说道:“从前未见你穿晴山色。” 她回过神来,抬手轻牵他衣袖,盈盈笑道:“好看吗?不久前新裁的。我还做了淡青、鹅黄、藤紫……” 见他沉默未语,阮窈摇摇头,忍不住嘀咕道:“总归你是只喜爱粉色……” 话音未落,她手腕忽地被反扣住,裴璋将她抵在书案前,倾下身就去吻她。 阮窈唇舌被撬开,紧接着整个人都被抱至桌案上,衣袖险些将砚台都带倒。 她有些费力地承受他的吻,裙带也很快被他挑开。 帘外春光正浓,花影微微摇颤。 阮窈指尖掐入他背脊,心中恼怒。 裴璋深谙她,手掌游移间,唇舌衔住她耳珠,低低道:“独爱粉色……又有何不好?” 她鬓角很快沁出一层细汗,喘息道:“……我看你不是有何不好……你、你是有病。” 他的吻接连下落,眸中墨色翻涌:“窈娘……嫁我。” 阮窈大抵明白他是又捻酸了,可重云自小与他一同长大,又于她有救命之恩,也值得他这般…… 她呼吸急促,紧紧咬着唇瓣,偏不肯应声。 裴璋反而放慢了,细致而缓慢地研磨,而后垂眸,慢条斯理地瞧着她的表情。 藕节似的手臂虚虚吊着,白得晃眼,她难以忍耐地呜咽出声:“……你出去……” “当真是……要赶我走吗?”他低低地喘,手掌覆住她的手,缓缓往下滑。 她成了一尾被拖上岸的鱼,只能徒劳张着嘴,鼻尖的空气还是愈来愈稀薄。 见她仍是紧咬着唇瓣不答,裴璋也并不恼火,只是换了从前不曾用过的法子去迫她求饶,半寸也不肯离。 怀中人蜷缩起脚趾,朦胧着眼望他。 “我要溺毙了……”水声浓重,他极低地笑。 话音未落,阮窈脊背猛地弓起,口中语不成调,衣衫都被她指尖掐出层层褶皱。 裴璋闷哼一声,将她更深地按向自己。 然而紧接着,怀中人却猝然不动了…… 原本环绕住他脖颈的小臂也无力吊下,似一摊无骨的泥,软在他身上。 “窈娘?”他愣了一愣,停下身试图唤她。 可阮窈没有动静,睫羽一动不动地覆着,手臂晃了两晃,也慢慢朝下滑去。 裴璋喉间发紧,唤声越来越急促,扯过衣袍就将她裹起来。 * 阮窈昏至夜半,仍是未醒。 先前的狼藉早被裴璋清理干净,他枯坐于榻旁守着她,一夜不曾起身。 徐医师反复搭过脉后,倒吸一口凉气,舌头都在发颤:“这……娘子脉象竟与公子从前……别无二致。” 祁云目露惶然,她听不明白徐医师的意思,只是听闻与裴璋一般,顿时惊慌失措地追问他:“什么意思?” 话还没说两句,眼瞧着就要哭起来。 裴璋隐于宽袖中的指尖陡然蜷紧,面色平静地起身:“窈娘不会有事,晚些医师会为她施针。”他侧目看了一眼侍者:“夜已深,先送夫人回去安歇。” 待屋中重又归于静默,他才沉声问徐医师:“解药最快需多久?” “药方中有一味胡地雪莲,至冬至前才会开花入药,并非是当季之物。如今唯有寻人以重金采买……” 徐医师话音还未落,重云毫不犹豫道:“她如今只能乘车,不若让我快马北上,必定会将药带回洛阳。” 榻上人忽地蹙起眉头,额上满是冷汗,脊背随之抽搐了一下。 裴璋知晓她痛。 噬骨之痛他太过熟悉,只因这感受他亦曾有过,且刻骨铭心,永不能忘。 或许一时半刻尚无性命之忧,可却令人日夜皆难安。 重云离开后,他沉默许久,忽然说了句:“最末一剂解药我服下不出十日,若是以血入药,可否消融毒性?” 徐医师闻言惊得几乎踉跄:“万万不可!公子万金之躯,怎可割血入药?且公子自身同样余毒未清,如若大量失血,轻则影响日后行动,重则……” 他说得耸人听闻,裴璋却恍如未曾听到一般:“解药多久能寻到,还未可知。她如今中毒不深,倘若短期无法寻到解药,我的血也可解去大半毒素。” 徐医师无法驳回他的话。 裴璋缓缓坐下,抚摸着她汗湿的头发,俯身于她额上落下一吻,轻声道:“莫怕……很快就不疼了。” 他令侍者呈来瓷碗与利匕,没有半分犹豫便将广袖拂上。 刀刃没入毫无血色的肌肤,轻轻一划,便是一道细长破口。裴璋连眉也不曾蹙,只是冷静抬起手臂,任由血线蜿蜒坠至瓷碗中。 这血量显然是不够,他反手又划开右腕。 人人都看得心惊肉跳,徐医师颤着声音,还想要劝阻:“公、公子……” “我自有分寸。” 血珠砸落的“啪嗒”声不断响起,在寂静的屋中犹如重锤。 他以素帕草草包覆住伤口,侍女上前将阮窈扶起身,使她倚靠在榻上。 待药呈上,裴璋轻托起她后颈。 侍女上前想要接瓷碗,他微一侧身避过,亲手将碗中血药倾喂入她口中。 即便仍在昏睡,她依旧觉得腥苦,眉心紧皱着,唇中继而溢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字。 裴璋苍白着脸,柔声哄劝她,手指却紧扣住她下颌不放。 “窈娘,咽下去。” 直至下半夜,她呼吸才渐而平稳几分,双眉也舒展开。 裴璋仍守在一旁,重风被他唤上前时,隐约见得他额角正有青筋在跳动。 此毒罕见,且自胡地而来,常人本就无从得手。长平王重伤未愈,又远在盛乐,更与阮窈素昧平生,又怎会无端想要害她性命。 可除他以外,这毒也唯有在裴府曾现过身。 裴璋命人彻查阮窈近三日所有入口之物,萧寄府上与她有过接触的仆从皆被审查。 可她素日膳食皆是与祁云一处,所用杯盏器具也未曾发觉不妥。唯有那日街上买的一盏冰酪……是无法再查证食材了。 裴璋记得她曾说苦,而后扔了一大半。 第125章 他嗓音发冷,眼里密布的血丝几乎连为蛛网,无端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去查。” * 始作俑者并不算难找。 那摊主被审了两日,只吐得出一句话,道是月前招过名劳工,可他不等领工钱便辞掉了活计,销声匿迹了。 再问下去,那劳工辞活之日——也恰巧是阮窈最后一次踏足冰酪铺。 裴岚被捆至暗室时,正是三更。 她连日辗转难眠,右眼狂跳不已。 朦胧中再一睁眼,只见身前一盏青灯摇曳,而自己手足被缚,身下是湿冷的地砖。 “堂姐。”裴璋直直盯着她,幽黑的眼眸深如寒潭,嗓音却轻飘飘的。 她喉间骤然一紧,嘴唇颤了颤。 见裴岚面上霎时褪去所有血色,裴璋似笑非笑:“毒从何来?”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既还唤我堂姐,掳我来此又是何用意?”她额上渐渐有冷汗渗出。 裴璋缓缓蹲下身,面孔在烛光下只显得温润。可她猝然之间,竟恍惚生出正在被毒蛇所凝视的错觉。 “你不该留那帮工一条命。” 她指尖几乎要掐入掌中软肉,一颗心死死坠了下去。 ——那日整理裴筠遗物,她在机缘巧合之下,竟于秘库偶然搜出一方暗格。 格中藏有……药。 裴岚不识得此物,便暗中拿去给医士瞧。辗转得知这是十分罕见的胡毒,解药也几乎绝迹。 “是为崔临?”面前人唇角颇为讥诮地勾了勾。 裴岚意识到他并非是在等她承认,而是早已……洞幽烛微。 不知为何,她一直僵直的脊背缓缓松下。 裴岚仰起脸,同样直勾勾回望他,忽地低笑起来。 “挚爱饱受痛苦……而你却束手无策。这滋味可好?” 两滴浊泪随之砸在青砖石上:“你可知道……我不惧怕死。从我夫君被你逼死后,我便再也不惧怕死了。你真当人人都会臣服于强权,真当我在这裴府过惯奢华日子,便忘了我曾是崔家妇吗?那年同样是个暮春……我夫君本不必赴死!” 裴璋沉默许久,道:“堂姐,我不会杀你。” 他面无表情,眸中透出一丝癫狂,一字一顿地道:“若窈娘能活,你一双幼子便可活。若窈娘活不了……他们便要陪葬。” 第104章 正文完结花光月影宜相照 阮窈浑浑噩噩睡着,神魂浸入一片光怪陆离的梦境,时而浮,时而沉。 她偶然也会费力地睁开眼,凑巧看到过阿娘在垂泪。泪珠子接连往下坠,啪嗒啪嗒地砸在锦被上头。 而更多的时候,还是裴璋在榻旁枯守着她。 阮窈嗓子眼里翻涌着一股锈味,像是被强灌过什么:“我怎么了……” 见她嘴唇翕动,裴璋俯下身,面颊几乎紧贴着她的颈窝,这才勉强听清她在说什么。 “窈娘……”他缓缓握住了她的手,五指克制不住地发颤。 他沉默片刻,嗓音透着几分滞涩:“……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 * 先皇崩逝,崔、何两大士族相继倾覆,朝中暗流涌动,新君之争愈演愈烈。 萧寄不肯嗣位,众人自然而然又将目光转至宗族之中。 正是三月,江南连月阴雨,旧堤又需另行修固。然而时局未明,朝中如今尚存的官吏多数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人人只求明哲保身,唯恐行差踏错,政令更是难以推行下去。 六部奏疏积压成山,陆九叙接连三日不得抽身,连回府也不能,眼下挂着两抹浓郁青黑,像是下一刻便要昏厥在书案旁。 得知裴璋差人来请霍逸去一趟王府,陆九叙气得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切齿道:“岂有此理!他是自在了,整日美人在怀闭门不出,独留我一人对付这些臭脸老匹夫!” 霍逸恰从城外领兵回宫,闻言剑眉皱起,对侍者道:“告诉他,我不得闲。” 侍者听了,却并未退下,而是低声说道:“……阮娘子病重。” 二人同时愣住。 * 霍逸赶到王府,天上正落着细密的雨线,缠夹如丝。 一道清癯人影立于檐下,霜色衣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袍角沾了雨渍,似是已经在此等了许久。 他早从重风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待走到近前,才死死盯着裴璋,脸色铁青。 “这便是你的护人之道?”霍逸寒声质问道:“大言不惭。” 裴璋并未反驳半个字,只是沉默地听着,瘦削的五指在袖中攥紧,用力之大,以至于连指节都在泛白:“是我照料不周。” 他旧疾初愈不久,嘴唇连一丝血色都没有,眉宇间任从前有多少孤高清冷,如今也全然化为憔悴。 “窈娘体内毒素未清,病势却比我当年更要凶险。重云已快马北上去寻药,然而北地疆域辽阔,战事又才结束不久,我想请你你麾下暗桩在北地相助他,及早将药带回来。” 霍逸目光如刀刃一般扫过他:“我的人的确有把握可寻到。只不过——” 他话锋一转:“这无妄之灾皆是因你而起,此事不得瞒她一分一毫。待她病愈,我自会劝她离开洛阳,以免待在你身旁,迟早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璋眼帘一颤,半晌都没有出声。 “若她要走……我不会再横加阻拦。” 霍逸漠然绕过他,大步朝屋内走,裴璋则沉默不语地跟在后面。 房中内室以一架花鸟屏风所隔开,透过屏画,可隐隐见得躺在架子床上的人影。 走得近了,女子一动不动卧在榻上,身量无意识蜷缩着。她眉目在梦中也并不舒展,下颌尖尖,人比黄花都要瘦上三分。 霍逸紧绷着脸,目光一刻也不曾从阮窈脸上移开。 见她睡得不安稳,云鬓散乱地贴着脸颊,他探出手,想要将这几缕碎发给拨开。 然而指尖才刚触到她,榻上之人眉心微蹙,嘴唇不断翕动,含含糊糊说着些什么。 她面颊是凉的,这会儿似醒非醒,很快脸上又浮起一抹病态的红,像是梦到了什么般,眼帘颤动,可又没有睁开。 霍逸心底一阵发软。 他为她拨开碎发,而后袖角就被阮窈无意识揪住了。 霍逸愣了一下,榻上女子已经口齿不清地唤他:“裴……裴璋……” 这两声沙哑极了,像是某种幼兽在呜咽撒娇。然而房内静得针落可闻,二人仍是听得再清楚不过。 霍逸手指僵在半空中,一时 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裴璋却是习以为常,早在听见她哼唧的时候,便亲手倒了温水过来。 而后又添上小半勺蜂蜜,侧身将阮窈扶抱在他肩上,这才细细喂入她口中。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揪住他的衣衫,一头青丝倾泻而下,乖顺地倚靠着他。 裴璋照料她时顾不得旁的,袖口被阮窈扯乱了,右手隐隐露出一截手腕。 自手掌下方起,他肤上遍布着数条细密刀印,旧的包扎过,可新的伤口又一直向上延去,直至没入外袍,才见不到了。 霍逸也是在此时才察觉,裴璋右臂虚虚垂着,似是不太使得上力气。揽抱她时也微发着颤,连喂水亦是用的左手。 他害怕阮窈会呛着,从头至尾都垂下眸看着她,神色专注而慎重。 霍逸忽然感到如坐针毡。 他肺腑内原是燃着股怨妒之火,说不清、道不明。 可眨眼之间,这火像是被人泼了盆冰水,变作呛人的烟,让他喉头直发涩。 他蓦地起身,步子放得极快,推门就离开了这间房。 * 阮窈醒来的时候,窗下一树杏花绽得正盛。 时有凉风拂过,花瓣如同堆雪,簌簌往下落。 她脑子昏沉沉的,嗓子里也干哑得厉害。张口想要喊人,却发不出声音来。 桌上摆着茶水,阮窈费力地支起身子下床,才站起身就猛地跌坐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响。 她又急又痛,连眼眶也憋红了。 急促的脚步声陡然从外头响起,她眼前闪过一抹素白衣袂,紧接着,整个身子都被来人揽入臂弯里。 阮窈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手揪住他的衣襟,这会儿才渐渐冷静下来,又将脑袋埋进他怀中。 裴璋半跪在地上抱着她,手指不断发颤。 阮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挣了一下,正抬头想去看他,便察觉到几滴微热的水痕,接连落在她的额头、面颊上。 她颇为无措地瞧着他,抬手想要去拭他的泪,喉间不断发出艰难的嘶哑气声。 “窈娘……”裴璋眼尾通红,似乎惧怕这只是一场梦,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哑声唤她。 彼此仿佛在这一刻调换了身份,阮窈一下一下地擦着,耳畔心跳如擂鼓,却分不出究竟是谁的。 他双臂死死抱着她,似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眼泪也落得愈发密集。 第126章 * 徐医师诊察过后,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 这毒如今是无恙了,嗓子虽说还发不了声,可往后细细将养着,总有一日会恢复。 得知是裴岚害她,阮窈怔愣了好半天。她不能讲话,便提笔抓过纸张,可最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些士族与皇权彼此倾轧多年,谁都不能一身清白。 彼此同为女子,她当然也怜悯裴岚的遭遇,可说到底,自己又有何辜……这些苦楚凭何转由她来吞。 裴璋接过她用完药的碗,略微犹豫了片刻:“裴岚已于前夜自缢了。” 阮窈迟迟不见醒,她许是怕落得同裴筠一般下场,夜里悄无声息悬了梁。 裴岚死前留了一封密信,道是人死罪消,只求裴氏能够庇护那一双刚学会走路的幼子。 阮窈抓着纸笔的手缓缓松了力道,而后将脸埋入他肩胛下,无声地叹了口气。 裴璋轻拍着她背心,温声安抚她,眸底却是一片晦暗不明。 他这堂姐倒还算是识时务,不似裴琪愚蠢。他如今既与族中割裂开,又同叛贼勾结为奸,恐怕裴氏早在暗中筹谋清理门户,唯恐此人会污了全族百年来的清誉。 不需他出手未尝不是好事,否则只怕会令他死得过于难看,反倒招致些无谓的烦扰。 待到能够下地走动了,阮窈很快便揣上致谢信,亲自去谢过重云。 兵变时他曾舍命护住她,那句剖白之语而今想来也犹如梦呓,早就随着那夜潮湿的露水而消散了。 见到阮窈安然无恙地站在廊下,重云眸光微微闪动,沉默许久,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信笺。 听闻药被带回的第二日,霍逸便回了北地,并未再留在洛阳。 半月后却有侍者送来两箱名贵补药,车底还载着一个瓷盆。 阮窈蹲身看去,只见半盆水晃晃悠悠,正中趴着一只呆头呆脑的绿毛龟,瞧上去着实不太聪明。 她出神望了一会儿,才招手叫侍女过来,提笔写给她看—— “养在莲池中去……要是公子问起,便说是从后院河里抓的。” 裴璋如今待她愈发无微不至,衣食住行无不上心留意,但凡有所求,他也没有不应的。 可阮窈并没有忘记自己那日被他按在书案上的事。 她也忍不住疑心,他是否暗地里研读了什么书图,才习得这些折腾人的花样……总之还是不让他知晓为妙。 瑟如生产那夜下了大雨,这女婴的诞育却十分顺遂,并未让她阿娘吃什么苦。 她随着祁云一同去探望,婴孩胎发浓密,脸蛋像粉团似的,正被乳娘抱着裹在襁褓中。 祁云喜爱幼童,连眼睛都亮了起来,晃着长命锁逗弄她。 瑟如在床上怏怏地睡着,见到阮窈过来才坐起身,沉默了半天,幽幽说道:“萧郎执意要去皇陵守孝三载。窈娘,你可否让裴公子去……劝他回来?” 此事她亦知情,瑟如自是不愿随萧寄去皇陵吃苦,可萧寄也不像是能听得进劝的人。 阮窈对上她焦躁的目光,做口型同她说话,可瑟如却听不明白。 无奈之下,阮窈只好拿来纸笔,提笔写道:“你若不肯去,留在洛阳等他便是。” 瑟如看清了纸上字句,眉间惆怅仍是难解。 * 当夜裴璋迟迟未归,虽是特意遣了人回去同阮窈知会一声,可她久等他未等到,总是觉着坐卧不安,索性去府门迎他。 天色全然暗下了,灯笼在檐角摇晃,朦胧光晕映着阶下花枝,娇艳中又透出几分冷意。 阮窈提着盏灯,站在夜风中,探着脑袋朝官道上望。 等裴璋下了马车,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贯来沉稳的步子也不由快了几分,而阮窈几乎是提着裙角朝他奔过来的,提灯所映出的光晕摇摇曳曳,将这浓夜瞬时就给破开。 随后她整个人都扑入他怀里,手臂也紧紧环住他的腰,再抬头瞧他时,一双眼眸被烛光照得光华流转,好似漫天星子都落入了她瞳底。 裴璋朝服还来不及换下,衣袍上还染着宫中龙涎香的味道,然而所有疲倦和烦琐都在这一刻消融。 他接过提灯,而后又用掌心掩住灯火,俯下身去吻她。 阮窈也微微踮起足尖,好回应他这一吻。 二人藏身于没有点灯的暗处亲吻,直至有仆从执灯走近,她心跳都加快了,连忙红着脸推开他。 裴璋若无其事地抬手,为她揩去唇角水痕之后,又将她手握在掌中,指腹轻轻揉着她的指尖:“窈娘,待我从广陵回来……我们便成婚。” 阮窈步子一顿,耳尖微微也发烫,可她想了想,还是用口型说道:“我也要去。” 他极快就明了她的意思,含笑道:“好。” * 仲夏时节沿水路南下,两岸花如锦,叶成帷。 裴璋原本料想,阮窈定是不愿再回到这里,纵然他十分不舍,也并无要勉强她的念头。然而见她要与自己相伴同行,他反倒刻意放慢了行程,以免惹得她身体不适。 山中古刹仍如旧时,只是因着盛夏,草色愈发浓绿了,石阶上新生出些许青绿色的苔藓。 暮色温柔地落下,寺里也恰巧敲响晚钟。 悠远钟声一圈圈地回荡开,而妙静也是在这一刻,瞧见两道身影正拾阶而上。 男子身形高大清癯,肃肃如松竹,衬得身侧女郎窈窕妙丽,娇娇小小的一只,正微微仰起脸,由着他用巾帕轻拭额上细汗。 阮窈瞧见妙静,提着裙裾急急走上前去。裴璋见她步伐匆匆,担心她摔着,下意识伸出手去虚扶。 久别重逢自是感慨万千,偏生她眼下口不能言,只好扭头对着裴璋做嘴型比划。 他垂眸细细辨出,再代为转述给妙静。 而后,妙静带着他们绕去经阁内。 年轻的僧人削瘦而清俊,一袭僧袍洗得发白,眸光却有如一泓清泉,沉静中透着温和。 待看清来人面容,他脸上说不出是什么神情,似是有些无奈,可眼眶随即又泛红。 裴璋则稳步上前,对他端正行了一礼。 “二殿下。” * 妙静救下萧定,原是个例外。 冬至时山上下了场大雪,她不过是看着这瘦弱男子几乎要被雪所埋住,才拼力将人给拖回去。 后来他连日高热不退,为了救治这条人命,妙静只好下山去典当阮窈曾赠予她的金镯。 这对金镯是陛下赐于裴氏的御 宝,典当行的掌柜识货,一来二去,消息辗转传至洛阳,裴璋也随之被惊动。 阮窈始终难以置信,那僧人居然会是卫国曾经的皇太子。而裴璋也早就知晓萧定藏在此处,原该两个月前便来寻访,谁料阮窈忽然病倒,才拖延至今。 他邀萧定去严灵院中一叙,萧定面露苦笑,最终仍是垂眸应下。 两个人在禅房中秉烛谈了一整夜,裴璋踏过晨露回去,还未推门,便先行听见屋内衾被翻来覆去的细响。 阮窈一夜都没有睡好,许是因为他不在身边,也或许是因为……这座宅子里充满了种种不善的回忆,使得她心中久违升起一股怨气,变得有些焦躁。 熟悉的脚步声停在榻前,她闭着眼没有动,裴璋却俯下身,掌心抚了抚她的额角,温声道:“睡不着吗?” 阮窈叹了一口气,撑着手坐起身,用口型说道:“这儿气闷得很。” 裴璋见她一脸郁郁,便拿起阮窈的外衫要帮她穿好:“那我们此刻便走。” 她由着他摆弄,却不由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来时马车还停在山门下,此刻天色还昏黑着,更何况他彻夜未眠…… 裴璋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淡声道:“无妨。” * 山路朦暗,鼻端萦绕着微凉的水气,使人心神为之清明,残存的困意也消散了。 阮窈的手被他握住,由他引着往山下走。 东方既白,天穹现出一道细细的亮线,照出路旁几株枝干古怪的松柏。她眼尖瞧到,忽然想起了什么,步子随之一滞。 裴璋敏锐地察觉到,指尖轻捏她的耳珠:“在想什么?” 他不问还好,一问阮窈就更是闷闷不乐,同他比划道:“你放狗追我的那一夜……我就是在这里摔了一跤。”她努力用唇语说道,而后又去指那些柏树及林地:“鞋袜都湿了,摔得满头满脸的雪。” “从前皆是我不对,以后都不会再叫你摔着。若你觉着心中不快,我便在此也摔一跤就是。” 阮窈看了他一眼,推开他捏自己耳垂的手,谁想这人像成了泥塑的,借着她这推拒的力道往后仰,而后闷声摔坐在地。 她愣了愣,眼睁睁瞧着裴璋一袭苍色直裾沾得全是泥土。 正值盛夏,那时还积着厚雪的地,眼下却是一片翠绿了。而她曾狼狈摔过的这条路,如今竟零零散散开着许多小花,像是洒了满地五颜六色的星子。 第127章 “那你为什么要在佛龛外头吓我?”阮窈用手去戳他肩膀,气声在他耳边嗡嗡嗡,尤带着恼意。 裴璋低叹了一声,有些无奈地说道:“并非是想要吓唬你,只是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所以才在佛殿内……坐了半夜。” 他仰起脸时,幽黑的眸子光华流转,又蒙着一层湿润雾气,无端端地令她看出了几分央求之意。 阮窈蹲下身,眼睛微微发热。她嘴唇动了动,目光落在裴璋的右臂上。 这些时日,他的右臂多是虚虚垂在身侧,甚至连书写亦是交由旁人代笔,也许久未曾再画过画了。 裴璋面上仍是若无其事的,在她面前也极力去掩饰,然而不久前她午睡醒来,分明见到他正独坐于书案后,微微低着脸,盯着自己的右手,半晌都未动分毫。 阮窈醒后,嗓子眼里的血腥味萦绕多日不散,她早就猜出几分端倪。然而裴璋惯是会对她装可怜的,如今忽地不再拿伤势示弱,倒使她忍不住留意起他的一举一动了。 直至侍女不小心说漏嘴,阮窈才知晓了完整始末。 裴璋没有出声,只是任凭右臂垂着,仿若并未察觉到阮窈的目光。 直至她眼底现出一抹亮亮的水色,继而伸手去拽他左袖,裴璋才不紧不慢地起身,慢条斯理拂去衣上的落叶、尘土。 后半截路,阮窈伏在裴璋背上,由着他背自己,手臂则环住他的脖颈。 “二殿下会继位。”他俯身,掂了掂背上的人,怕她往下滑:“我向他求了恩旨,新君会以天子之名,为我与你赐婚。” 他深知旁人是如何议论她。纵使他再嗤之以鼻,却也不愿她因此而生出半点心结。 九天皇权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大股敲骨吸髓的枯藤。可于庸碌凡夫而言,却比千万条驳斥都来得痛快,自能封尽这些悠悠之口。 此时天色渐晓,晨曦穿透层层夜色,劈云破月而来。天地间不再是一片影绰朦胧,四下明亮可辨,再不必担忧会被沿路荆棘所绊倒。 许是她久未应声,裴璋微微偏了偏头,用面颊轻蹭她的额。 几缕微凉的发丝拂过她的脸,倒似是一只讨好人的狗儿,在向她倾吐着爱意。 微痒的触感在肌肤上漫开,阮窈也蹭了蹭他。 前路是一片霞光万丈,那些前尘旧梦则被夜风所卷碎,遥遥散落在这片山色之中,再不能侵扰她。 * 阮窈悄悄让裴璋去劝说住持,终于如愿让妙静下定决心还俗。 她与自己年纪相仿,从前落发不过是为了生计的无奈之举,如今又何必还要枯守于青灯古佛前,不若随她回洛阳,择间商铺留下来学着管账,也合了她识字算数的本事。 阮窈携着妙静,先去最近的一家认铺面。 她正眯起眸子去打量架上那座青玉壁,只听珠帘响动,两名客人被侍者迎着走进店。 彼此目光无意间撞上,不由都愣住了。 温颂梳着妇人发髻,仍是一张盈盈芙蓉面,原本正与身侧郎君细声谈笑着什么。这会儿瞧到她,眸光微微一动,连步子也顿住了。 而她身侧的男子,正是沈介之。 阮窈不知他们何时成的婚,转念一想,也不禁觉着这两人的确般配。 实则她与温颂本称不上有何仇怨,沈介之对她的善意她也记着,阮窈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便笑着向二人点了点头,彼此间也算是打了招呼。 离开的时候,见温颂相中了铺内玉器,她取过纸笔,而后比划给伙计看,让他们到时为这夫妻俩折个价便是。 回到王府,仆从都在忙碌着收整箱柜。 瑟如嘴上说是不肯随萧寄去守陵,谁想他们从广陵回来后,才听闻她又反悔了,追着萧寄去了皇陵,将女儿托付给萧寄的母妃代为照看。 王府主人相继离开,阮窈和裴璋的婚期很快也要定下来,自是预备着搬离此处。 他们婚后并非住在裴府,裴璋另行购置了一大座府宅,近期才开始修缮。 阮窈提醒侍女莫要忘了莲池里的那只龟,侍女的神色却变得有些古怪。 待她来到后院莲池一瞧……瞬时呆在了原地。 只见池中居然多了七八只乌龟,且每一只都是呆头呆脑的绿毛龟,她哪里还能分辨得出哪只才是霍逸所送。 “娘子……是带哪一只回府?”侍女小声问她。 阮窈咬着牙,双手比划一番:“全带走!” * 裴璋连日忙于萧定登基之事,不得已又是入夜后才回来。 阮窈因着乌龟的事恼他,有意不肯去门外迎,反倒令人备了水,自顾自躲着沐浴。 门外传来沉稳步伐声时,侍女轻声禀报:“娘子正在房中。” “你先退下吧。”裴璋嗓音温和。 阮窈如何愿意让他进来,可又偏巧说不出话,急匆匆就要起身擦拭,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 裴璋 缓步而入,扶着她的肩又将她稳稳按回热水里,笑了笑:“这样快便洗好了?” 他换下朝服,难得穿了身圆领袍,玉白色衬得眉目更是清隽,目光却沉沉落在浴桶之中,而后慢条斯理地撩起衣袖。 阮窈拍掉他的手,恼火地瞪着他,动唇质问乌龟之事。 裴璋神色坦然,一本正经同她解释道:“龟主长寿,流水聚财,确有此说法,故而才多养了几只。” 她竟不知裴璋何时相信这些,顿时气得又要去打他的手,手臂挥动间溅起好些水花,让他衣袖也被打湿了。 不多时,他将自己的衣袍褪下,顺手搭在身后木架上。 湿热将她肌肤都染成浅粉色,连浴桶里的水也变得轻浮起来,连同着裴璋一同撩惹她。 自从那次书案上后……他便总怕阮窈体弱,多是在克制着。此刻也只是轻轻摩挲,眸中映出一池情动的水色,呼吸愈发粗重。 她在水下也感受到了什么,浑身都开始发烫。 腿侧被研磨得一片炽热,仅仅如此,他唇中也接连泄出几声喟叹,听得她面红耳赤。 裴璋用手指轻轻探下,她在水下想去抓他的手,匆忙间却蹭过了旁的东西,令他难耐地闷哼出声,嗓音像是扯不断的藕丝:“窈娘……” “许久未亲热过了……”他动作未停,几乎每个字都含着颤音:“我会很轻……” 他喘息着求她,阮窈微微张开嘴,脖颈不断向后仰,咬着唇瓣点了点头。 水花暧昧地溅出浴桶,连屏风上也染上不少湿漉漉的水渍。 可他当真是过于小心了,情至深处,阮窈环住他的脖颈,难以抑制地开始自行摆动身子。 裴璋立刻便察觉到,低笑了一声,将她从浴桶里抱出,扯过衣袍盖住她,而后把她抵在墙上厮磨。 “喜欢这样吗?”他哑声问道,没有等她回答,又低下头想要吻她。 阮窈眼下挂着朦朦胧胧的水色,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下意识就张嘴回答他:“你不许再说话了……”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愣。 意识到自己终于又能够说话了,她眸中微微发热。 而裴璋欣喜地低叹了一声,愈发不肯放过她。 * 找回声音的缘由实在羞于启齿,祁云再问起的时候,阮窈脸颊泛红,只好岔开话头。 祁云并非是个认死理的人,如今连圣旨都下了,而阮窈也的确与裴璋如胶如漆,终是点了头。 阮窈起初担心祁云会与裴璋相处不好,而后发觉裴璋待她的阿娘,远比待自己族人都要温和妥帖,才渐渐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即使如此,祁云仍是择了个日子,捏着二人的生辰,去法云寺外悄悄寻算命先生合八字。 她自然也怕受骗,所以一连问了六家,得出的结果却都是十分般配,实乃天造地设的金玉良缘。 祁云轻叹了口气。 或许当真是命中注定,回去之后,她便将此事说与阮窈听。 阮窈神色自若地听着,眸光动了动,笑意盈盈道:“既如此,阿娘也可安心了。” * 在此之前,裴璋便差人暗访过邻近所有的道观庙宇。 他既然写下了自己的生辰,便不会允许此事存在一丝八字不合的可能。 然而他的人手在去过法云寺后,和他禀报道:“这条街上的摊子……不久前才被塞过银钱。” 命理之说,本就该为人所用。裴璋略一颔首,并未在意。 得知祁云恰巧去的是法云寺,裴璋怔了怔,不觉间加快了步伐。 新筑的府邸后苑辟出了一方小湖,其间栽有不少芙蕖。得知阮窈正在湖畔看书,他便径自去寻她。 远远瞧见亭中一道玲珑身姿,正伏于小桌上打盹,手旁还散落着两本书。 裴璋抬手制止住正欲向他行礼的侍女,放轻脚步,挨着她坐下。见阮窈睡得额上沁了层细汗,他拾起石凳上的团扇,轻摇出徐徐凉风。 第128章 直至黄昏时分,夕阳无限好,她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回来了?”阮窈掩嘴打了个呵欠,又揉了揉眼。 裴璋将她两缕蓬乱鬓发拨到耳后,温声道:“窈娘,上回你问我要去八字,可是合婚有结果了?” 她下意识有点心虚,可很快又暗暗挺起腰板,若无其事地说道:“阿娘去找人合了,说一切都相宜,并无甚不妥。” 裴璋低下眸,扫过她悄悄然蜷起的手指,像是终于确定了些什么。 沉默片刻之后,他眸中的笑意几乎快要溢出,忽然发出一声闷笑。 阮窈不明所以,狐疑地盯着他。 裴璋伸臂将她揽到怀里,更是笑得连肩膀和胸膛都在微微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