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玻璃》 第1章 《海玻璃》作者:时升【cp完结】 简介: [冷血败类攻x睚眦必报受] [商沉釉x江沅声] 两年,江沅声形同木偶,任由商沉釉拨弄。 商沉釉貌若英邃君子,衣冠整束;实则秉性恶劣,宛如疯子。 江沅声被他摁死在初恋遗像前,沦为赝品,复刻初恋。 赝品反抗却无效,妥协求饶,遭受他冷声威胁: “下不为例。” 江沅声被碾断手骨,失望透顶,终于逃离。 后真相揭开,压在商沉釉脊梁,让他辨认清楚: 遗像是假,江沅声正是他初恋本人。 商沉釉惊骇不已,悔恨焚心,横跨西洋追回赝品。 地位翻转,江沅声睚眦必报。屈起被他踩毁的手指,狠力掰动他下颌,嘲他: “商先生好骨气,可惜我不缺劣等爱人,只缺一条忠心的狗。” 商沉釉眉眼惨淡,不肯置信,被掐着抬脸。 他受制仰头,看江沅声指向某位追求者,给他当范本: “学他摇尾乞怜,要我教你?” 标签:驯服疯批、白月光错当替身、半架空都市、斯文败类攻、病娇受、庸俗狗血文 第1章 1 判决书 判决书公布当天,沈尤澜决定跳海。 他逃离监视自驾到海滨,然后踩火飞车,开门后踏空,纵身往下坠。 四面八方的海水向他倾轧,钻进骨缝,胀大皮囊,他呼吸渐弱。 就要解脱了。 他微笑,衬衣似白月亮泛起柔光,飞速沉降。 可惜很快地,事与愿违。 濒死时分,沈尤澜被捕捞上岸,有人压出他呼吸道的积水,有人往他口鼻里扎进供氧软管,要他‘醒醒’。 他像搁浅的死鱼,被人声冲涮,两腮被冰凉的巴掌拍打,心生疲惫。 又是哪来的好心人,又何必白耗功夫,浪费善意。 确实算浪费,他并无求生意志:已经求死很多遍了,这是第七次。 功亏一篑,他放任意识消弭。直到躯体脱控,求生本能作祟,氧气大肆反抽进肺腑,裹挟若有若无的冷调柚子香。 柚子……会是那个人么? 沈尤澜仓皇睁开眼,蓦地挣扎惊醒。 他苏醒在抢救结束的第三天,柚子香也湮灭不见。醒来时身在一艘豪华邮轮的中层舱,躺在单人套房内。 海岸天际的红日磅礴喷涌,昭示此刻是初晨。身边空无一人,离他最近的圆桌上,摆着一台复古款收音机。 收音机的标识特殊,他涣散的视野尚不清晰,伸指胡乱摁了个按键,得到流畅熟悉的华语新闻广播: “现在是国际时间2032年12月5日8点45分,来自全球的听众朋友,早上好,感谢收听本华语频道,下面为您播报一则来自华国的实时热议榜新闻……” 一位来自华国某官媒的新闻播报员,正在收音广播里用华语快速地播报着提词: “……华国著名画家江沅声生前著作遭恶意侵权一案,历时半年已有初步定论,案件被告沈某因涉抄袭系列遗作,判赔300万元。该案一审判决书于三日前公开,公开当日发生意外……” 新闻里侵权案中的被告沈某,不巧,正是他沈尤澜。 播报员一直喋喋不休,聒噪。沈尤澜想关掉播放,但摸不准关窍。 乱摁几次适得其反,播报声量渐次提高扩散,填满周遭,宛如催命。 吵。好吵。沈尤澜又开始痛苦了,想着生不如死,不如去死。 他摔下地面,向上攀手,捉住一只半满的玻璃杯,抬头就自灌,水流沿着鼻口腔下淌,汹涌冲撞,塞得他窒息临头,即将活活溺毙。 然而,命运又不让他如愿。 彻底窒息时,播报声传到套房外的走廊上,走廊响起敲门声,白人服务生找上门,用华语朝着门内的人轻声道:“先生,打扰,请问您醒着么?” 门内,沈尤澜抵死抓着玻璃水杯,在忽而到来的敲门声里,手指剧烈颤抖——又一次求死失败。 算了。他倦怠地想。既然没法成功,先看下对方来意。 玻璃杯掉下去,磕在地面,顺着撒出的水痕骨碌碌滚过去,那只病态苍白的手伸出来,屈起纤长的指节,再次尝试。 这次,他终于摁灭了广播。 “咳。”沈尤澜勉力调动嘶痛的声带,只得轻哑地回应敲门声,“我醒着,您请进。” 生死关头被打扰,仍回复敬语,世上怕是没有比他更温良的罪犯。 服务生推门进来,道:“先生,如果您已洗漱完毕,请您跟我移步,船主人chio先生想见您。” 门内侧的不远处,传来一声“嗯”的应答。 落地玻璃窗外,红日如血汩汩滑入屋内,服务生走向窗前。 那里窗沿下的床边,暂居这里的沈尤澜跪地而坐,眼睫下沿是白而薄的眼睑,几乎透明。 沈尤澜似没什么力气,在服务生搀扶下踉跄站起,又抬眸,露出眉眼间浓郁的病态憔悴,向服务生轻轻道谢:“有劳。” 服务生答了不客气,见他浑身水渍,欲言又止:“您尚未完全恢复,需要休息片刻再去么?” “没关系,我没事。”沈尤澜答,“请问chio先生在哪里?” 他很清楚,世界上取名chio的异国男性不止一人,也明白大概率不会是他的那位初恋。 但时至今日,沈尤澜已在穷途末路,不怕继续失望。 何况……柚子香气,与他曾经那位chio关系匪浅。 问完,服务生答:“船主在邮轮顶层的专属套房,我带您过去。” 沈尤澜点头,他静站着定了定神。 服务生带领去向,他们往外走。抵达走廊,有不少船员往来。在沈尤澜经过时,船员窃窃私语,眉目间流露鄙夷。 一些人甚至刻意用的华语,看似议论实则当面嘲讽: “那人是三天前捞上来的华人通缉犯吧?居然还没被丢回海,命真大。” “你没听说?船主已经决定收留他了,我猜船主是图他那张漂亮的华人脸,啧啧,绝好的初恋替代品。” “啊,你是说让他替代那位华国小画家?不是吧,小画家虽然早逝,好歹也是华国顶级少年天才,这人……这不就是个通缉犯么?” “啧啧,广播新闻里还说就是他抄袭小画家遗作呢,这种人渣,哪里配当替代品?” 早逝画家,替代品。 关键词接连入耳,沈尤澜有所触动,又联想到那隐匿的柚子香,黯然垂眸。 服务生领他往前,穿过楼梯又走入私人通道,最终停步在顶舱套房外,在服务生敲门,接引他走进去。 套房内因隔着百叶窗,光线被割得凌乱。刚才那则被他掐断了的广播新闻,以轻微的时间延迟,恰巧接在末尾续播了下去: “……公开当日发生意外,当日早9点经监视员上报,沈某已擅离居处,疑似因拒绝上缴高额罚金而潜逃海外。截至当下,沈某已失踪72小时,正式进入通缉名单。目前针对沈某的海上搜寻暂无定论……” 一张照片从凌乱光线里掉落在桌面上,又被一只骨节舒展、白皙匀称的手拾起来。 沈尤澜随着那只手看过去,沙发座上,一位颀长高大、眉骨深邃的年轻男人与他对视。 男人有双漂亮的玻璃灰眼瞳,举止斯文有礼,隔着错杂的光束,朝他流露微末笑意。 “chio先生。”服务生以外语向男人致意,“我将他带来了,告辞。” “嗯。” 男人漫不经心地颔首,随即等服务生自觉地退出去并带上门,他勾着唇放下照片,抬眸望过来。 那双灰色的眼眸分明是坐着仰看的角度,却威压感骇人,男人的唇型淡而薄,客气却不容置喙地朝沈尤澜道:“过来。” 沈尤澜狠狠一颤。 他似如梦初醒,从男人眼瞳的熟悉灰色里惊醒,走向陌生的船主,也走向他曾经的初恋。 是的,黑发灰瞳,就是他的chio。 然而每走一步,他就更加确定对方没认出他,于是最终,他姿势拘谨地停在三步外,只能以被救者的身份,谨慎地欠身道谢: “您好,chio先生,三日前您救下并收留了我,十分感谢您。” “沈尤澜。”男人启唇念出他姓名,语调从异国外语悄然切换,转而以华语咬字,低沉舒缓,像是提琴琴弦拨动,“不必客气。” 被喊到名字的沈尤澜举止微滞,随即意识到,chio很清楚他的来历。 至少是调查过他明面上的来历。 广播继续播报来自华国的其他热点新闻,却忽而被摁下重播键,将刚才那则亡故画家遗作遭到侵权的案件回播几句。 “这则案件的被告沈某,是你。”男人屈起指骨,从收音机按键处撤走,那张照片被他从玻璃圆桌边缘,推到沈尤澜面前,“你也是位画家?” 第2章 “也”这个字,有点微妙。 沈尤澜垂眸,掩盖某些晦暗神色,望向那张照片: 那是他在新人画家拍卖展上,被举办方公布出的介绍照,现在,在他逃脱监视后,被改成了黑色线框的通缉照。 他将眸光从照片上移开,答:“曾经是。” 曾经是画家,现在的沈尤澜已经没有资格了。 如同新闻所说,他因侵权行为而触刑,又为逃离巨额罚金,成了一名跳海潜逃、失踪72小时的通缉犯。 微微顿了顿,他补充道,“如果先生介意我的身份,可以不必救我,我自愿离开。” 自愿离开,是指再次跳海。毕竟他已不愿存活,也无路可走。 通缉犯吐字的尾音带着细微的颤,却格外决绝。男人用灰眸打量他,眸光在他的眉与眼、鼻梁与下颌之间来回逡巡。 半晌后,男人微微勾唇,停止眸底的审视神色,掩盖语调里的漠然,近乎温柔地答道:“不介意。” 过于悦耳的嗓音,恍若敲在耳尾之上,沈尤澜仓促地敛眸,道:“那么出于感谢,请先生随意向我提要求,我会尽全力报答您。” 随着敛眸的动作,眼睫落下浅影,沈尤澜在试图换取对方好感。却又忽而听到男人低笑了声,像是提琴弦在微鸣。 “随意提要求。”对方语调柔和,像感到愉悦,“确定么?” “是。”沈尤澜答。 只能如此。沈尤澜想。主动提报恩,是唯一能让他接近对方的借口。 “那好,却之不恭。” 沙发座上的影子支起长腿,复古皮鞋踩着沈尤澜的漆黑影子,语调优雅从容,带着威利人矜慢自持的腔调,说出的内容却毫不客气。 “首先第一项,我想让你对我本人更改称呼——我来自迟厄斯岛,华文名是商沉釉,可以作为你取用新称呼的参照。” 影子之上,沈尤澜听到那三字的华文名之后,有一瞬的神色空白。 他那双漆黑眼珠凝固了,眸光落在chio的眉眼间,似是认定了什么,以至于眼瞳病态地颤抖起来。 ‘沉釉’这个名字,意味着十年后幡然变样的恋人,仍然深爱着曾经的他。 却偏偏辨认不出现在的他。 思及此,沈尤澜眼瞳上所有的光熄灭下去。 没关系的。他开始自我安慰。大不了想办法留在他身边,找寻机会,向他解释我的身份。 ……即便以失败告终,也无可损失。 顿了大概十几秒,沈尤澜从对方毫无波澜的眸色里回神,眸光空洞地顺应了要求,改口尊敬地称呼道:“商先生。” “嗯,也可以。”商沉釉毫无笑意地勾唇,灰眸黯淡深沉,似在试探玩味,“但太过生疏了,还有么?” “我……” 沈尤澜面色苍白地蹙起眉,他对如今的chio全然陌生,不知如何应对,因此微抿了下唇,“我不太了解您的意愿,先生。您可以直接向我指定称呼,无论怎样,我都可以满足您。” 这样的表述又出现了。商沉釉微眯起眼。 “随意提要求”、“尽全力报答”、“都可以满足”。 颇为真诚却也颇为刻板的感谢之词,传达出若有若无的示弱,配合那张苍白昳丽的脸,让人无法将他与“通缉犯”挂钩,格外想多加欺负。 确实和他死去的小画家太像了。 也就不枉费,他在拿到通缉照后,调动全部海上资源,锁定了被告的行踪,这才及时抓到了人。 商沉釉眸底里笑意真了些,恶劣本性撕开掩饰,他踩着对方的影子,以皮鞋底踮了踮,径直摊牌道: “沈先生,著作侵权案里,那位遭到你蓄意抄袭的画家江沅声,是我本人已经亡故多年的初恋。” 从婉转温和到锋芒毕见,期间不过两三句话,沈尤澜被这一句砸得发懵,似乎有一瞬间的眸色失神,焦点涣散。 无人知道这一秒,看似茫然无措的沈尤澜,其实心里在想,真是巧合。 柚子香、救命恩人、船主chio,三方重叠,全部是他少时的初恋。 可惜正因这种巧合,眼下辩解,必会让对方产生怀疑,他唯有沉默顺从,以换取信任。 眼前,让画家陌生至极的chio又说出了下一句,似笑非笑的嘲讽着,用词客观却残忍:“另外我看过你的抄袭作,沈尤澜。” 照片上chio的指尖敲在通缉犯的脸上,灰眸的眸光不含情绪地钉在沈尤澜的瞳孔里。 曾经冷淡寡言的年少恋人,在如今成为气质全然陌生的商先生,抬眸幽幽望着他,慢条斯理地道: “画作中你展现出的抄袭笔法精妙绝伦,起线构图、落笔走势,均令我满意,你的长相同样如此,你是天赋异禀的江沅声复刻者。” 所谓起线构图是指眉眼轮廓,落笔走势则是指鼻梁唇型,都和商沉釉记忆里的少年江沅声如出一辙,确实配得上船员所说“初恋替代品”评价。 所以,替代的意思,是他被要求复刻年少的自己。 讽刺么?在许多荒诞的巧合对照下,其实也不算讽刺了。 “当然,你也非常识趣地选择了顺从。那么我想要的报答,你应当有所领会,沈先生。” 商沉釉再次唤他,斯文礼貌的用词,语调却截然相反。 沙发座上的chio支腿迈步,从座位上走过来,欺身靠近并钳住沈尤澜的下颌,指腹重重压在他眸尾稍,狠力嵌进他脖颈喉间。 这里只有疤。 而他那位真正的小画家,在脖颈上,有两粒独特的红痣。 商沉釉进行了最终确认,失望至极地想,眼前人确实只是赝品。 他的小画家已经死了。 可真的太像了,以至于成功抓到后,男人高大的影子恨不能吞盖对方。 商沉釉那双黯沉的灰眸里,疯与执念似陡然涨潮,不再压抑掩埋。 字句掷地,他的语调裹挟骇人威压,是无法忤逆的命令口吻:“沈尤澜,华国人重诺重情,我救了你,你要报恩。” 沈尤澜眸色空洞,被他掐着命脉,像丢了魂的木偶在服从主人,在病态的剧痛里颤抖,呆滞应声:“是,我要报恩。” 很好。还算自觉。 商沉釉满意勾唇,宛如偏执患者饮鸩止渴: “我可以帮你抹掉行踪,免受通缉令追捕。但今后,你这张脸归我所有,我要你从神态里模仿死去的画家江沅声,尽力满足我,” “——直到我彻底厌倦。” 第2章 2 玻璃坟墓 “那现在,两年后的今天,他彻底厌倦了么?”咨询师放缓语气,询问。 “没有。” 光线昏暗的室内,沈尤澜在咨询师注视下轻微摇头。他瞳孔失焦黯淡,倒映出催眠单摆。 沉默片刻,他又补充答道:“两年以来,我看不懂他,他很陌生。” “为什么会这么想?”咨询师追问,一边拿静音键盘在打字。 “因为……”沈尤澜的声音开始飘忽,“因为他不认我,困住我,命令我为自己画遗像。” 听到末尾两字,咨询师嘴唇轻颤,表情有细微的恐惧式回避。但凭借专业素养,他维持镇定,继续引导: “那么对于遗像,你非常抗拒吗?” “嗯。”沈尤澜模糊地答:“每当看向遗像里的我,我会频繁回忆起从前。我感到恶心,非常恶心。” “所以我能否认为,你真正抗拒的并非遗像,而是回忆。” “不。”沈尤澜恍惚微笑,“我不抗拒回忆本身,只是抗拒它与现实的落差。” “落差?具体是指哪些方面?” “很多……”沈尤澜隐隐蹙眉,眼珠发出轻颤,“落差很多,要到极限了……” 敲键盘的手一顿,咨询师感到不对,皱眉问:“极限?什么意思?” 然而这一句问完,在作出答复前,沈尤澜睁眼,抬手,啪地摁开壁灯。 “抱歉。”他向咨询师礼貌地颔首,“催眠失效,我提前清醒了。” 咨询师被灯光一晃,有些愣怔。他看向病人,对方看似笑容真切,却透着客气疏离,话语里呈现出隐瞒,他只好自觉地随之站起。 “没关系。”咨询师回以微笑,尝试给予他积极暗示,“之后可以慢慢来,请你务必记得医嘱,按时服药。” “好。”沈尤澜颔首,“您慢走。” 咨询师应声,关闭笔记本电脑,快步离开。又在离开前一秒,遏制不住地回过头。 视线转回,视野所及的东西南北,遮光扇叶正在自动拉开,露出后面玻璃质地的大片窗面。 或许更确切来说,这一整栋楼,都是由水蓝色玻璃铸造。 玻璃楼所在之处,是一座海上私人岛屿,岛屿名叫迟厄斯。岛屿的主人和它同音译名,是chio先生。 而他的病人沈尤澜,正是被这位岛屿主人,囚困在这孤岛孤楼里,长达两年无法擅自离开。 第3章 至于病人具体患什么病,漫长又断续的治疗过程中,病情不断叠加变化,如今难以明晰:人格解离,重度抑郁,偶发性木僵症状,大致如此。 最近一周,咨询师又发现,病人新增了臆想症状,假如依照资料来看,似乎是在幻想自己‘侵权’过的画家,就是他本人。 不过又很奇怪,臆想的发作并不符合病理规律。经过多次探索,咨询师不禁怀疑,也许对方真是画家本人。 因为假如是赝品,在催眠时,绝不会这样主观地‘代入’正品。 真是十足诡异,病人沈尤澜明显是病入膏肓,却从外观表现看,他克制冷静,甚至异常地温和,爱笑。 此时此刻,咨询师兀自发觉,沈尤澜和这栋死寂的玻璃楼,早已融为一体。 就像是被长期关在八音盒里的木偶,最终失去灵魂,唯有发条能够驱动。 而沈尤澜,他被长期困在这玻璃楼内,人格日渐混乱,属于他的偶人发条,正是chio先生。 思索至此,咨询师瞬间不寒而栗。 他记得,chio作为他的雇主,曾经警告过他,让他尽快阻断病人的自i杀想法,其余方面少管闲事。 具体的原话是“he deserve it”,表明chio认为沈尤澜自作自受。 断绝人性的冷血说法,听得人毛骨悚然。 因此哪怕情况不详,‘极限’一词透着明显的消极暗示,咨询师有心探究,最后却只能压抑下来。 咨询师仓促地收敛目光,压抑恐惧感和好奇心,最后蹑手蹑脚,尽量静悄悄地离开了。 在咨询师离开之后,这座玻璃铸造的奢华牢笼,彻底沦为了荒芜空荡的坟墓。 沈尤澜笑容湮灭,他默然垂着头,枯坐在橡木质地的镀金四柱床上。 他的力气在催眠中已耗尽,很快,像是被抽走了骨骼支架,他整个人坍塌枯萎,栽倒在床上,恍惚地陷入昏睡。 一直从清晨睡到傍晚,日暮时分,沈尤澜才真正地醒来,在床尾恍惚睁开眼。 很快,因为一场噩梦,沈尤澜开始抱膝蜷缩,发抖,产生幻觉。 幻觉里,他重回到邮轮,船员大声讥笑:他抄袭小画家遗作,这种人渣,哪里配当替代品? 这些讥笑惹人厌倦,沈尤澜不再能做到无动于衷,而是逐渐感到难以忍受。 人渣?不……我不是人渣……我没有抄袭…… 痛苦仿佛溺海时灌进皮囊的水,只是进,无法出,灌得他神智消弭,竭尽力气不至于哭喊。 他的嘴唇枯涩无比,却故意噙齿咬住唇,几乎是要咬烂似的,拼命钉出无数细碎的破口。 痛得要命,但在当下,‘痛’的感觉对他有利无弊。 唇皮出血,沈尤澜的心脏倏地抽疼,泵起四肢百骸的力气回流,慢慢让他找回一些神智,暂且摆脱了幻觉。 终于不吵了。 他静静定了定神,勉力撑起手腕,抓着床沿坐起,努力凝聚视线焦点,摊开手拼命去摸索四下。 幻觉复发,我需要服药……可我的药在哪里? 他难得急切求生,但可惜,因为幻觉带来副作用,导致他此时视野浑浊,伴随躯体化发作,他的瞳孔无法正常聚焦,难以视物。 很快,药没被及时找到,反倒因为不断地挣扎,他摔滚到地面上,疼得膝盖痉挛。 于是重蹈覆辙,耳边又响起声讨,播报员称他‘通缉犯’,船员大声讽他‘人渣’,法院判定他‘有罪’,全世界都认为他‘死有余辜’。 病重之人逐渐被幻觉吞噬,奄奄一息。 最后疼到极点,他忍无可忍,赫然张口咬向自己的手腕,力度之狠像要将血管嚼碎。 见效极快。 猩红滴落下来,他在剧痛下挣脱幻觉。还没顾得上惊喜,他忽而听到药瓶的晃动声。 “真可怜。” 熟悉的男声低沉悦耳,男人的影子宽阔高大,欺近时笼罩了他。又摊开掌心,将一只药瓶递下来。 “摔倒前,是在找这瓶药么。” 沈尤澜呆了一瞬,盯着瓶子,意识到自己刚才之所以摸不到,是因为对方恶意地藏了起来。 可骇人的是,因为病发,他竟丝毫没察觉对方的存在。 活像是惊悚片里,从天而降的鬼怪。 喉咙一颤,被吓到哽塞痉挛。沈尤澜生理性地抽泣,他只敢温驯点头,嘶声答:“是的,谢谢商先生。” 头顶传来轻笑,沈尤澜瞳光卡顿,视野被局限眼前,聚焦到对方那只骨节匀称的手上。 拇指微动,摁动盒盖开关。开启后瓶身向右倾斜,倒出两颗白药片,落在那韧宽的掌心。 而后掌心下叩,凑近沈尤澜唇边,以并不方便的高度,示意他吃药。 饱含羞辱意味的动作,惹得沈尤澜心跳一颤,却无法反抗。 他垂睫,向上仰动脖颈,翕动两瓣犹带血色的唇,小心翼翼地衔起药片,逐粒吞下。 苦到反胃的药,化成干颜料,贴在服药之人的喉嗓中,难以下咽。 好难吃,可沈尤澜不敢讨水喝,只是快速嚼碎了,迫着自己生生咽下。 症状顷刻得到缓和,沈尤澜延长呼吸,缓和几秒后,他涩声说:“抱歉,劳烦先生了。” 他空洞的眸光开始聚焦,极力仰头,望向身前,一副可怜惨相。 所幸他终于看见了,商沉釉独特的灰色眼瞳,在月光下淡得像雪,浅而白,漂亮似银珠。 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的chio。 见他出了神,商沉釉勾起唇,随手放下药瓶,将掌心拍上他的脸颊:“没关系,你喊了我什么。” 他问得语气温和,却是在变相提醒,喊错了称呼的人,该履行赝品本分。 赝品察言观色,最后很听话地改变了称呼,低声应答:“是我说错话了,哥哥。” 商沉釉终于满意,勾唇轻笑,显得温和又斯文。 他皮相过分完美,英俊眉目深邃似刻,诱得沈尤澜又畏惧,又痴迷。 “下次发作时,别再乱咬。” 商沉釉摸着那双黯然乖顺的眼睛,轻柔地蹭起赝品的下颌,“称呼用错的后果,你很清楚。” 温柔至极的语气,残忍至极的威胁。 刹那间痴迷消散,沈尤澜接收到威胁,吓得一抖,笨拙调动记忆,应允道: “我明白了,以后会尽力改正。” 他早已明白什么是赝品本分,哪怕他厌恨被对方当作赝品,厌倦了玻璃楼里的一切,却没资格抗拒。 他也明白,商沉釉一旦耐心告罄,他不会有好下场。 满心畏惧之下,沈尤澜呼吸战栗,眼尾晕绯,顺从地让自己变成木偶,任由主人摆弄。 商沉釉屈指穿入他的发丛,叩压他的脑袋,逼他抬起下颌,露出脖子。 来回检查后,确认脖子没了伤疤,彻底清理干净。商沉釉满意地微微眯眼。 赝品今夜很自觉,还在咽喉处用红颜料点了两粒假痣痕,与商沉釉记忆里,少年江沅声的两粒红痣相重叠。 现在,两粒红痣像是蛇齿咬过的淬毒残伤,填补了赝品和曾经“正品”之间的唯一不同。 商沉釉灰眸沉黯,凝视他,唇尾的弧度似笑非笑。 见状,沈尤澜生涩地赔笑。因为不太懂得他的意思,又怕惹他生气,只好将嗓音压得温吞,改成更亲昵的称呼:“沉釉哥哥。” “嗯。” 商沉釉以指腹摩挲小痣,终于有了真实的愉悦。他垂眸亲吻赝品,来回蹭他的颈窝,低笑地称赞,“模仿得很好,声声。” 无药可救了。沈尤澜想。既然我无药可救,不如索性竭泽而渔。 下一秒,赝品抛开人格尊严,扯起虚假的笑容,顺势仰头凑近去,企盼对方赏给他亲吻。 很快,因为他表现良好,微凉的唇朝他咬了下来。 亲吻渐入绝境,愈发凶狠,卡进上颚,疯狂抵撞着喉。 沈尤澜的躯壳再次散落,骨架分崩离析。他不得已伸手借力,抓住了商沉釉的衣袖袖扣。 他将袖扣拽进掌心,手指被钻石扎痛,刻进钻石切面上的剪型斜纹,恨不能嵌进皮囊下,让他永远在痛苦里维持清醒。 对方的柚香气和他周身的腐朽颜料气混撞在一起,吻到尾声,沈尤澜整个人慢慢飘起来,予取予夺。 然而吻到尾声,却成为发条开关,启动了对木偶更为疯狂的厮磨。 他被捧向柔软的云毯里,节奏飞快,脆响接连。眼前恍惚有闪光浮现,而他不断掉回温度腾升的怀抱。 也许是太过疲惫,商沉釉正发着病态的低烧,动作间忽然吻得更凶,一次次念他“声声”。 窗边沙漏不知轮转过几下,痕迹交错的画笔笔刷狼狈地打着结,被画家填补上纯色浓郁的颜料,描画出新的色泽。 月光渐融,流水一样地弥漫。 一直到了夜半。商沉釉的吻渐渐停下,他埋进画家的肩,含着低笑哑声幽叹,“我困了,怎么办。” 第4章 “那就休息吧。” 沈尤澜嗓音轻哑,没了力气,只好努力去回抱,又将下巴蹭蹭商沉釉的眉弓,轻声说,“今夜很晚了,哥哥。” 商沉釉后仰,钳住下颌居高临下打量他,宛如狮子打量猎物,审视一番,无声地向他抬了抬下巴。 动作的意思简洁直白:吻我。 下颌被松开,沈尤澜被那双灰眸的色泽蛊惑,流露痴迷。他向上伸手,指尖抚动,像在落笔作画前的斟酌,细致抚过对方漂亮的眉线骨形。 片刻后,他垂下眼睫,避开血迹,依照对方的示意,将吻落在他的眉梢:“作为‘江沅声’,我会一直陪着您,晚安。” 得到真挚承诺,商沉釉淡笑了声,垂闭眼睫,呼吸变得轻长规律,餍足入睡。 沈尤澜不再乱动,也不再需要服药,任由自己继续发作躯体化症状,继续失眠——他既不敢也不愿,失去当下难得温柔的商沉釉。 夜渐更深了,月色愈发泠然,他在空洞的坟墓里,细数耳边唯一有生命的呼吸声。 直到天际破晓,远处岛边灯塔的光开始黯淡,失眠的画家终于走入浅眠之中,阖眸而睡。 混乱的梦境来回转换,起先,他回到了两年前的华国,在无尽无休的审讯里饱受折磨,渴求以死解脱。 再后来,他退回从前的自己,身边出现颀长的少年身影,俯身轻拍他的头顶,语调冷淡却纵容,安抚道:“我在这里。” 所以最终,一切躁动、惊惧,都在那掌心之下得到消解。噩梦沉寂,容许他短暂好眠。 不久后,海景楼外,一轮巨大红日,随破晓结束而飞速升起。 整个海景楼被红光点燃,泡进血一样的红里。燃烧的红光下,被“赝品”抱在怀里的年轻男人,醒来。 察觉到轻微声响,沈尤澜随之一颤,仓促睁眼。 糟了,他怎么敢睡这么久? 来不及将功补过,沈尤澜的躯体化仍在持续,濒死求生一般,他狠狠捉住了对方的袖扣。 必须向他求救,幻觉越来越严重,他厌倦到发疯,渴望解脱…… 可惜,在抬头的刹那,他与对方寒峭的灰眸对望,被冷漠表情瞬间浇灭了企图。 那是另一面的商沉釉。 不是夜里温柔的,喊他“声声”的chio,而是残忍陌生的商先生。 沈尤澜面色煞白,作为赝品,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自觉地从商先生身边退开。 可惜沈尤澜病得太重,接近溃散的临界点,渴望让对方施舍他仁慈,哪怕再畏惧也不得不求救。 颤抖之下,沈尤澜因彻夜失眠,脑中意识混乱。他不禁发出闷哼,用力抓着那枚钻石袖扣,想要努力哀求对方。 商沉釉眼瞳冷灰,居高临下俯视,赝品颈间的假红痣历经一夜蹭抹,已经消失,导致‘复刻’的表现也不再合格。 对着面色惨白的“次等赝品”,他面色一沉,流露厌恶。 “松开。”他寒声呵斥,猛地向后退,“别碰我。” 袖扣被狠力抽走,沈尤澜抓了空,掌心被尖棱划出破口,血淋淋地刮疼。他摔下床,剧烈i喘i息。 压抑一夜的躯体化症状,彻底爆发,辗转凌迟。 他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痛感如同雪崩,顺着喉一路冲撞进肺里,呼吸受阻,他溺水一样胡乱拽住对方的西裤下摆,呼吸不畅地哀求: “好疼、放过我、求您……” 赝品垂死挣扎,咬字混乱又嘶哑,狼狈到几近乞讨。但很快,哀求着的啜泣声忽然被惨叫打断。 “放过你?” 商沉釉睥睨他,鞋底已经踩上了他的手指,狠力撵过去,活生生踏弯了骨节: “很遗憾,沈尤澜,你求错人了。” 第3章 3 无自由 指骨断开的刹那,咔的响声连成一片,仿佛全身所有骨骼在共鸣。 沈尤澜仰着头目眦欲裂,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在皮鞋下彻底变形。 破骨绞筋的痛,撵进神经,连上心脏,沈尤澜痛到发懵。他甚至产生错觉,折了的不止手指骨节,他整个人的骨架都崩坏。 痛到极点,沈尤澜终于心生畏惧,放弃哀求。他倒在地面,眼眶成了两处窟洞,要很艰难地,才能聚焦瞳光。 片刻后,沈尤澜找回了知觉,从病症的漩涡里清醒过来。 可他再也不敢动了,不求饶也不哀叫,恍如僵死的破烂偶人。 商沉釉冷眼旁观,睥睨他的惨状。 地面上的人表情呆滞,面庞苍白似纸,整个人疼得蜷缩起来,成了个半死不活的哑巴。 商沉釉脸色发沉,蹙起眉,嫌恶地抬腿放过那只手。 沈尤澜很快有所觉察,他滞涩地仰头,嘴唇翕动,无声地说:抱歉…… 我不该向您求救的,很抱歉,商先生。 沈尤澜垂下眼,露出种卑下的可怜表情。然而偏偏,商沉釉最见不得这副情态。 他盯着沈尤澜那张脸,觉得对方白白浪费了这张相似的漂亮皮囊,他感到被冒犯,因此眼底的冷火愈烧愈汹,戾气骇人。 居高临下地来回打量几秒,商沉釉没了笑容,唇延展成平直线,表情冷得可怖。 恶心。商沉釉提膝,一下踢开了沈尤澜的手指。 “接受你的歉意。”商沉釉态度恶劣,讲话却像在施舍恩赐,“下不为例,记住了么?” 沈尤澜眼眸空洞,宛如被对方控制神智,温吞顺从地点头:嗯……记住了。 作为赝品,沈尤澜已经算得上驯顺听话,可他的样子却暮气沉沉,和那位生动爱笑的画家江沅声全然相反,复刻得南辕北辙。 所以,还是该罚。 思及此,商沉釉欠身逼近,伸手施力,狠狠掐死了沈尤澜的下颌。 “只是记住了,完全不够。” 商沉釉将指尖卡进沈尤澜的唇,摁破唇瓣,又滑动指腹,将那里的血迹蹭开,抹向唇角,抹起一道上扬的绯色。 商沉釉撑着沈尤澜的嘴巴,挤出他一张扭曲笑颜,又语气凝冰地提示: “沈尤澜,你亲口承诺过,要在神态间复刻江沅声,需要我教你么?” 自然不需要。沈尤澜木然地想。他的唇翕张着,无声答他道:不敢劳烦商先生。 沈尤澜转动眼珠,露出麻木的脸,很快,五官上浮起一层面具般的笑。 他再次开口,艰涩地发出几不可闻的沙哑笑声,轻轻地说:“对不起,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不会再犯错了。” 商沉釉眼眸眯起,几乎要掰开对方的骨头。 他打量片刻,看到掌心的木偶终于顺从了,可作为主人,他却更加不满意,更加不高兴。 商沉釉忽而发力,一把将沈尤澜从地面拽起,攥过他的领口,低喝:“起来。” 沈尤澜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被扯得猛然踉跄。砰一声,他被摁倒在墙边,摔跪下去,面朝一面巨大的画框。 画框占据了大半面墙,采用黑白色的祭奠风设计,内置彩绘画布——那是属于画家江沅声的遗像相框,只不过现在,相框仍然空白无物。 “告诉我。”商沉釉拉着他领口向后悬空,迫使他抬头直面遗像,微笑询问,“规定你画的遗像,在哪里?” 沈尤澜瞳光涣散,并不敢答话。 商沉釉神态幽幽晦暗,吐字声似鬼魅阴厉:“先画出他,再模仿他。毕竟侵权案那时,你不是复刻得很好么?” 听到‘侵权案’的字眼,沈尤澜忽的战栗,他眼眶睁大,拼命摇起头,再也发不出声音地否认:不…… “为什么不?”商沉釉微笑,“作为通缉犯沈某,难道你忘了,你的命是我给的。” 对方一句一句犹如利剑,兜头劈砍,沈尤澜终于崩溃,他被砍没了神智,眸光钉死在那空白画框上,皮囊几乎和白画布一般惨白。 片刻后,沈尤澜扯动整张脸,露出满脸支离破碎的泪痕,极力攒起灿烂笑容。 他畏惧了,他认输了。 他承认自己是罪犯,而罪犯是没有资格反抗的,唯有改过自新。于是他开始竭尽全力去复刻,从神态里,复刻曾经的小画家江沅声,复刻死去的自己。 沈尤澜缓缓仰起头,轻快地弯起眉,灿笑着说:“没有忘记,我会听话的,哥哥。” 尾音又轻又软,是种过分活泼的语气,配合他过分完美的笑脸,商沉釉瞳孔剧烈凝缩,一下脱了手。 沈尤澜没了力气支撑,滑倒在地面,跪姿变得歪斜可笑。 他那只折了的手指彻底作废,耷在一边,脸上的表情愈来愈空洞黯淡,却仍然勾唇歪头:“哥哥,这样可以么。” 商沉釉盯着那张表情虚假的脸,良久,他露出种挑剔的冷笑,轻蔑道:“态度尚可,再接再厉。” 抛下这句傲慢评价,商沉釉直起身,终于决定作罢。 他认为赝品笑得太刻意,而他日程繁忙,不耐烦再为赝品停留耽搁,迈步从沈尤澜头顶横跨过去,抽身离开。 第5章 皮鞋踩着玻璃的脚步声渐远,阳台外的风铃晃动过几下,沈尤澜的身边再度空无一人。 而四周,这座空旷巨大的、精美糜丽的巨大玻璃坟,再次沉入死寂。 沈尤澜面朝画框,仰倒在燃烧着的海景楼里,耗尽了今日伪作可怜赝品的力气,他毫无情绪地呛出血沫,猩红沾在下巴尖。 海景楼的外侧,海面之上,大片大片的血红日光似无边火场,烧得凶猛肆虐,他像是倒在火场之内。 然后所有的意识被燃烧殆尽,很快让他陷入昏迷。 * 不知多久后,沈尤澜被一道手电光束晃醒。 他疼得想睁眼,可惜力气耗空,眼球难以转动,唯有一些模糊的听觉。他听见两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似是一男一女,正在有来有回地进行交谈。 听内容,大致能辨认出是两名医生。离他较近的男医生叹息一声,说: “……已经是夜里十点了,还没清醒,今天大概是醒不来了。” 男医生一边说着,一边在尝试使用手电闪光唤醒他,闪动频率极有规律。 沈尤澜感到极为不适,却无法抵抗,被对方撑开眼眶,无意识地半睁开了眼睑。 什么也看不见。 另一位女医生接话了,语气平静:“没事,让他休息吧。你看过岛内通讯没?我似乎尚未收到商先生返岛的消息,你那边呢?” “稍等,我现在看下。” 男医生收走手电光,答完话,动作里发出按亮通讯器侧键的声音,片刻后,男医生语气诧异地道:“我也没收到——怎么回事?先生今日不打算回岛了么?” “嗯。”女医生稍顿了顿,语调却毫不意外,“也许,是今晚出海的搜捕船队有意外收获。” “啊,这倒是很有可能,我记得今夜是……” 男医生翻看通讯器,似乎查看了下时间,语速加快了些,“对,今夜是超级月亮之夜,月地距离达到史低,所以在大概半小时后,月对地的引力将会诱发涨潮,海底局部区域的沙土层也会松动。” 女医生停了动作,答:“没错,今夜chio先生带领船队出海,就是因为沙土层松动后,更方便搜寻。现在通讯频道没消息,说明船队已经有了收获——当年画家江沅声的遗骸,或许很快就能找到了。” 她叹了口气:“希望一切顺利,让这件延续了十年的灾难,完完全全落幕。” “是啊,搜寻成功确实是好事。”男医生又说,“只是可怜了这位沈先生,熬了两年,后面大概是要被chio先生彻底抛弃了。” 二人交流间,身侧的橡木床上,薄毯掀开一角,那始终不曾醒来的病人忽然剧咳,苍白手指缠在绷带里,微微动,似是要抓住什么,却最终抓了空。 “醒了?还是做梦?”男医生表情微妙,试探着凑近些。 没有明显的回应,男医生低头看,病人整张脸苍白孱薄,手也在战栗。 “还是没醒,真可怜。”男医生再次叹声摇了摇头,状若无意般伸出手,在病人那只手上敲了敲指,带着和手电光同种频率。 直到过了会,咳嗽缓和,男医生又将病人那只伤手小心塞回毯子之下,“不幸中的万幸,幸好这骨折是在左手,否则一旦复位不及时,日后连日常生活都受影响。” “想开点。”女医生冷静地劝慰她,“也许等今夜遗憾平息,商先生执念消解,反倒可以让他暂离监视,获得机会找回自由——只要他本人愿意去找。” 医生们收拾完,交谈声渐渐远去,唯有那些话语里的字句碎片,依旧萦绕在病人的耳边。 ……自由。 噩梦过后,沈尤澜睁开空洞的眼。 再也不会自由了。沈尤澜想。 依照两名医生刻意透露的信息,今夜船队正在搜寻沉船残骸,搜寻结果看似有两种:搜寻成功,或搜寻失败。 可现实是,搜寻成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就是江沅声,他还活着,那么“尸骸”自然也不在海底。 而商沉釉选择坚持搜寻,显然是因为那张伪造的死亡证明。 那张属于画家江沅声的死亡鉴定书里,给出了人为捏造的死因:江沅声死在十年前的一次海难中。 因此,今夜搜寻成功,只能说明那份证明太过周密,甚至埋了一道假的骸骨以应付追究。一旦如此,反倒会让商沉釉彻底不再相信沈尤澜; 可倘若搜寻失败,那么也可以说明,正是因为少年江沅声死了,且死去多年,所以才无人能找到他的尸骸。 错认尸骨或尸骨无存,无论怎样,“沈尤澜”此人作为赝品,都将会带着假名字,在世人唾骂下沉入海底,任凭病态丑陋的尸骨腐烂掉,真正地消亡。 生理性的抑郁情绪涌来,诱发他泪腺失控,泪珠大颗大颗地凝集,可却掉不下来,充斥在那双眼眶里,汇成了两处苦涩的汪洋。 海景楼沉寂如荒野,周围变成了比坟墓更加压抑的玻璃窄棺。 沈尤澜在绝望里睁大双眼,他渐渐感到无法呼吸,用力蹙着眉,挣扎,拍打,最终胡乱抓到一侧的床沿木,撑着手腕坐起来。 他想要走动,却狠狠摔下去,被痛苦大肆笼罩、淹没。 力气湮灭,他甚至支撑不住肩膀,肩骨往后倒,狠狠磕撞在床沿侧壁,他发起抖,被病症按死在地上,沦为囚徒。 已经十二年了。他凄声轻笑。 每一年,每一日,时时刻刻饱受病痛折磨,生不如死。 所以到现在,你还要固执地等他么?你还在妄想他会看清真相,再来爱你么? 简直是痴心妄想。 可是还能怎么办,如果不等他,作为‘沈尤澜’,作为罪人,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月亮光芒落在沈尤澜的眼底,他眉眼弯弯,笑容真切得像是发自灵魂深处,而那不断滑落的眼泪,却像是虚幻的碎光点缀。 别哭啊。 沈尤澜笑得颤抖。哭只会让你浪费力气,再等等,最后一次等等你的chio。 如果等不到……你再认命也不迟。 沈尤澜竭力平复下呼吸,而那微弱至极的呼吸声,浮动了一粒尘上折光,散在空中万千月色的间隙里,显得不足为道。 又很快,一轮巨大的、参天蔽穹的惨白月轮冉冉升起,笼罩了一切。 超级月亮升起来了,大片大片灿烂的月光烧穿了夜,恍惚成了白昼,却再也无人来拯救那即将燃烬的残月。 沈尤澜瞳孔逐渐涣散,呼吸渐渐衰减,而这一刻终于,他抵达‘极限’,徘徊到了死亡边缘。 第4章 4 月亮惨死 庞大惨白的月轮,充斥苍穹,照彻黑海。 迟厄斯岛一百海里外的海域下,浪涛汹涌翻卷,巨型月亮离海愈来愈近,月地潮汐作用似万千只无形的鬼手,疯狂搅动整个海洋。 海与天的交界线上,搜救船队成列出现,如一行过海的白鲸,从巨浪之尖飞跃而下,凿出参天雪浪,又剧烈晃摇着,拖着船体向前疾速游去。 船舱靠岸,船员们纷纷跳下来,一粒粒人影像是被暴雨劈落的花树种子。年轻高大的男人被身侧人披上燕尾服,又被人群迅速地围拢保护起来,将其搀扶护送进一辆沙地车里。 车轮发动,背朝巨浪往前,驶向岛中央的安全区域。 月光无处不在,岛上弥漫着的大雾也被穿透,岛中万物泛起刺白轮廓,似是夜里矗立的蜃景。 沙地车车厢里白灿如昼,搜寻船队领航船的船长摘掉帽子,一边驾驶车辆一边同后座的男人道:“chio先生,您还好么?您的伤口看起来很严重,是否需要联系医生?” 后座的商沉釉恍若未闻,他垂眸而坐,深刻眉骨遭浓影淹没,望不清神色,也并不回答。 车辆后方远处的海潮声和人声依稀可闻,船长仍是惊魂未定,片刻,他勉强找回镇静,急切地解释道: “我很抱歉,先生,不久前的海底涡旋杀伤力极大,因此为了保障您的安全,我们必须放弃捕捞残骸,强行带您返航,举止间多有冒犯,请您原谅。” “……先生,您在听么?” 船长心有余悸,硬着头皮劝说道,“您的伤口正在冒血,十分危险。我现在送您去岛南的医疗站,可以么?您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会有生命危险。” 船长的话并不夸张,那些伤口格外可怖,几乎不到半刻钟,冒出的血色向下蔓延,浸透了对方那件不久前才披上的燕尾服。 猩红,大片大片晕染,船长眼神一恍,脑海中的那些可怖而鲜活的记忆被一瞬唤醒。 一小时前,深海之下。 海水浓重似铅水,正在进行潜海搜寻任务的队伍经过又一次人员轮换,跟随商沉釉带着装备集中下潜,来到压强巨大的深海底部。 四下水色昏聩,浪潮疯涌,他们终于潜到残骸所在位置。夜视镜的视野里,不远处那艘沉船残骸已经难辨原貌,接近全损。 第6章 最初,某位搜寻队潜水员因为贪功,贸然独自游了过去,又不过三秒,海下涡旋狂卷而来,那队员还没来得及靠近残骸,就首当其冲地被整个卷走。 涡旋越卷越烈,像是怪物的血盆大口,嚼得残骸船舱轰然碎裂,散成万千碎片,而舱内的尸骨因为经历过长期的风化和海水腐蚀,当场化作灰烬。 今夜的搜寻行动,功亏一篑。 而更糟糕的是,就在那一瞬间,chio先生忽而失控,好似西方童话里遭到山洞藏金蛊惑的反派,被贪婪激得发了疯。他不顾一切地甩开其余潜水者,划行扑向那消逝的残骨,险些被漩涡吞没。 当时六七个潜水船员当机立断,选择违抗命令,合作拉拽商沉釉,才堪堪将其从生死一线救回来。 可自获救并乘船返航这一路,商先生好像已然被消解了魂魄,无声无息,再无半分属于活人的反应。 抽离记忆,回到此刻的车厢里,船长又几番询问,语调已接近恳求,却仍未得到chio的任何回答,心下愈发慌乱失措。 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探听对方的状态,却觉得车厢后座死寂无比,那身形高大颀修的男人连呼吸都没有,像是地狱里爬上来的鬼怪。 船长毛骨悚然,再不敢自作主张。他将车辆开往岛中央的白沙山丘,一路撵过月色,油门熄火,停靠在岛心的山丘顶端。 腥涩海风里,海景楼之上的贝壳风铃隐约敲响,像是一只显灵的夜间钟,将车厢后座的傀儡唤醒过来,落下一声若有若无的低沉轻笑。 船长惊疑错愕,无法辨认那声轻笑是否属于自己的幻听,抬头从后视镜里看去。 后视镜里,商沉釉的灰色眼瞳像是一双淬着凝浓月色的玻璃珠,柔淡漂亮,却尖锐地倒生出诡异冷刺。 极度温和斯文,也极度危险。 船长瞬时吓得一抖,眼睁睁看着商沉釉抬眸向他望来。年轻英俊的男人微勾唇尾,施然有礼地同船长一颔首,向他道谢:“今夜劳您辛苦了,实在惭愧。” 他明明在抱歉,语调也并无异常,可却轻易教船长毛骨悚然。那双灰眸弯笑着,斯文从容地,向船长下达指令: “但残骸我必须获取,所以稍后风浪停时,还需劳您带领船队返航,继续搜寻以将所有残骸打捞上岸。在此期间损耗的人员,我将追加三倍赔偿。” 轻飘飘的“损耗”一词,死亡的概念被他压成了某种无需在意的繁杂琐事,分明透出无心之人特有的冷漠。 一瞬间,船长被吓得头皮发麻,连忙讪笑着应:“……是、是,我明白,chio先生,今夜搜寻队必定全力以赴,请您放心。” 商沉釉毫无情绪地笑了笑,推门迈腿下车,颀长身形成了锋利的影,穿过车外白昼般的刺目月色,朝海景楼走去。 船长怔然凝眸,盯看远处商沉釉的手指间,那里,不久前被他拼死取得的某件物品依旧被他攥在掌心。 可那究竟是什么,在船长将其辨认清楚之前,已经消失在楼院另一侧。 那是…… 那是一只锈成了焦黑色的银铃骨镯。 骨镯从海底残骸间带上来,裹着一层腥腐气,镯上的银铃也无法再响。商沉釉带着它,走进海景楼主卧,又从床边俯身,斯文优慢地,伸出手指将镯子缓缓压下,死死圈住了沈尤澜的手腕。 很合适——即便这只骨镯,本该属于那位早已逝去的十七岁少年江沅声。 沈尤澜从病重昏迷中醒来,意识尚未清醒,抬眸时,露出一双湿黑的眼瞳,像淋透了水雾。 他看不清那只黑色圆环是什么,但是很开心,因为他又见到了商沉釉,属于意料之外的惊喜,即便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沈尤澜努力聚焦瞳光,确认般轻轻呼唤:“……哥哥。” 可惜,他猜错了,来人不再愿意扮演他的沉釉哥哥。商沉釉忽而偏头张口,狠狠咬进他的手腕。 好痛! 沈尤澜惊惧地睁大眼,望向自己的手腕,那里,顺着血管纹路,缓缓淌下艳丽的绯色。而始作俑者像是吸血鬼,商沉釉盯着他,笑容鬼魅地逼近来。 “真有趣,你居然还活着……”灰瞳的焦点死死钉着沈尤澜,眼眸阴侧侧地弯起来,像是已经彻底疯掉,“可作为赝品,你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他死了。”商沉釉薄唇在翕动,整张脸的五官线条扭曲,似乎在微笑,又藏着哭相,“他已经死了,我的声声。” 刹那之间,沈尤澜痛到痉挛,原本的惨叫戛然而止。 已经……死了? 所以、所以,所以这只黑色圆环…… 沈尤澜在愕然里睁大眼瞳,随即终于辨认清晰,这只被戴在他手腕上的黑色圆环,是他少年时母亲送给他的那只银白骨镯。 刺白的月光将焦黑的骨镯重新镀上了一层银色光,又编织出画家母亲温和的笑脸。记忆里的女人抱着幼年的江沅声,语调又柔又悦耳,唱起歌谣: 银骨镯、叮咚咚,祝我的声声安乐百岁、岁岁平安…… 庞大的月光造了梦,建成了梦中之梦。一瞬复现,又一瞬碎裂,像是画家被世人一字一句踩碎的本名,更像是在阴暗海底消散不见的陈年骸骨。 骸骨。 沈尤澜似被这简单二字彻底惊醒,长久以来抑郁病发而涣散无状的意识,似瞬间被冲刷至清明。那场浮生月下梦,就此惊醒。 他盯着骨镯,一瞬恍然大悟——看来他的推测是准确的,商沉釉找到了残骸,所以误会已经进一步发酵了。 然而,又远在他预料外的是,海底沉船的残骸里,竟会有这枚骨镯。 倘若说“尸骨无存”是对应少年画家的间接死亡证据,那么,这枚独一无二的骨镯,即是‘少年画家于海难中惨死’的完美物证。 因此,商沉釉终于彻底相信了死亡证明,他笃定江沅声早已在那场灾难中葬身在了海底,尸身腐烂,骸骨不存,唯剩下这只残破骨镯作为作证。 可是……不对……死亡证明才是错的…… 沈尤澜面色煞白,他逼迫自己恢复清醒,可是病得实在太重,力气缺失。他眼底有泪珠大颗滑落,却顾不上,只是吃力地张口,艰涩地解释: “不……不是……chio……” 十年前的江沅声从未遭遇海难,真正载着他的船只并未沉海,这只骨镯会出现,只是因为它早就他的母亲收走了。 可惜这些解释始终不被chio接收。因为就在今晚,死亡证明被骨镯严丝合缝地证实,宣判了chio永失挚爱。 ——这是一场持续了十余年的爱意,早在邮轮重逢之时,商沉釉一句“亡故恋人”的称呼,已显现出了冰山一角。直到今夜,他的爱意完全粉碎。 可是这一切所谓死亡证据都不是真的…… 江沅声没有死,chio,我一直在你身边,我就是江沅声啊。 沈尤澜遭汹涌的泪水覆盖了整张面庞,似在无声恸哭。 chio……你仔细看看我,我就是你的声声啊。 然而他的声带干哑,发不出半点人声,挣扎时,对方捏碎了他手腕间的那枚骨镯,不容反抗。 咔哒一声,镯子忽地断裂,沈尤澜没了最后的希望,他终于什么都顾不上,连尊严也不要了,抬头撕扯衣裳要给他看伤疤。 可惜太迟了。 他过分挣扎的动作被误会,一刹那,挑起了商沉釉长久扭曲的恨意。 属于江沅声的“沉釉哥哥”在今夜同样死去,近十年的岁月里,商沉釉被一张伪造死亡证明杀掉了本心。 如今的chio,什么辩解也不屑再听,也放弃了借用赝品的容貌来继续自我欺骗,任由自己被恨意操控。 最终,商沉釉掐死沈尤澜的动作,逼近他,狰狞地勾唇,低笑着打断了那些沙哑的哭声:“你哭什么?” 怒火点燃了雪白月色,商沉釉似悲似疯的一张脸终于显露出来。他眼瞳深灰,藏着幽暗的冷光,慢条斯理地说:“你现在终于是独一无二的‘江沅声’了,你不该觉得特别得意么,沈尤澜。” 骨镯断在相抵的两方手掌心,尖锐划下血痕,不知是谁更痛。商沉釉压过他的下颌,似恶鬼在狞笑: “你顶着一张与他万分相似的脸,作为赝品却从未合格。” 从未合格的赝品,凌晨时分还在说‘不敢’的赝品,其实藏着表里不一报复心,否则为何一直在同他撒谎?又为何明明画术精湛,却至今日也不肯给他画完那副少年遗像? 赝品此刻哭着说“不是”,到底在“不是”什么?又是两年来,那些偶尔被他撞见的,关于“江沅声没有死去,沈尤澜本来就是江沅声”的类似愚蠢谎话么? “太蠢了……”商沉釉的嗓音轻缓至极,几乎含着笑意,“你的谎太蠢了,身为赝品,你毫无自觉,不知廉耻。” “但是偏偏,你特别擅长说谎,你口中的每一句谎言,都用得格外高明。” 第7章 所谓高明的谎言,实则都是精准的刀,一次一次,反复亵渎商沉釉挚爱的少年画家,频频激怒他。 “所以恭喜你,沈尤澜,在你的苦心欺骗下,我终于疯了。” 商沉釉终于疯了,又或确切来说,他早就疯了:早在十二年前,在少年画家江沅声亡故后,他就已经彻底疯了。 而今晚,一小时前,他在海底抛弃生死、挣游向前,残骸内消散的骨骼灰烬与他穿指而过,最终他能够抓到的,唯有这只焦黑难辨的旧骨镯。 然而正是这枚骨镯,证实了少时挚爱已死的真相,而此刻它的大小又与赝品的手腕严丝合缝,混若物归原主,彻底将他击溃至发疯。 他的记忆里,少年江沅声爱笑的眉眼,正在被眼前这张惨白痛哭的面容无法逆转地遮盖、替换,再也回不来了。 江沅声死了,沈尤澜却活着。 ——凭什么? 商沉釉阴沉沉地咬着字句,却笑得愉悦,那些悲与恨交织在他英俊却扭曲的眉眼间,他与沈尤澜耳鬓厮磨,语调似情人耳语: “沈尤澜,既然你热衷于撒谎,我们换一种玩法吧。 “今夜以后,我来陪你圆谎,让你彻底变成我的声声,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沈尤澜彻底无法出声,他拼命摇头、挣扎,可是逃不掉。在他头顶之上,被盛大月光所照耀着的人,却无论怎么也看不见他挚爱的白月亮。 商沉釉神智全无,他抬起手,落在沈尤澜脖颈上,触不到红痣,只残留着凸起的丑陋疤痕。 那是赝品和画家,在外表上最大的不同。 他怀着恨意,屈指将那疤痕死死掐住,而后低下了头,张口即咬。 顷刻间,齿尖钉出血色,狠撞下来,几乎凿碎了动脉,像是要生咬出两颗血痣。 有谁在哭。 第5章 5 尖锐的 可无人关心谁在哭。 随即潮气漫上来,齿截死了唇,报复式的吻太狠厉,像在借爱宣恨、借吻杀人,呼与吸统统被恶劣地掐断、逼退,沈尤澜肺部剧痛,被窒闭到心跳也停。 沥下的涎,积成银的一缕,被通通掳走,好容易吞回氧气,又被咬在了下颌,辗转至耳梢,是比海底涡流还要凶的卷式,他在大口大口的空气里呛得面色愈发惨白:“商……” “嗯?” 商沉釉的灰眸压成了两簇冷火,盯得沈尤澜不住瑟缩,牙齿都在颤。 “错了。” 商沉釉与他额头相抵,恨不得碾进他的鼻梁。而月亮引力也像在欺负沈尤澜,从他的眼尾上引潮,绯的、深红的,到处晕染。 沈尤澜睁着眼底的醉光,被教唆着更改称呼。 “江沅声。”商沉釉一字一句,“你是江沅声,你应当称呼商沉釉什么?” “……哥哥。”沈尤澜战i栗不已,被对方的指甲刺得生疼,不住啜泣,“chio……” “聪明。”商沉釉低笑,抹掉那些来路不明的泪痕,“我的声声一点就通,想要什么奖励?” 狡猾的人看似在征求意愿,可实际上答案只有一个。沈尤澜神智昏聩,抓着那颗黑钻袖扣,颤声答:“要吻。” “嗯。”商沉釉居高临下施舍馈赠,燕尾服被月光染成雪白礼服,像是赐福神恩的牧师,却又矜持傲慢,“自己来拿。” 沈尤澜胆怯地凑近去,又被他反咬一口,吻得唇色糜丽,秾艳冶致。伤口因此被撕裂,沈尤澜更痛了,不禁哀哭出声,像是病了的猫。 “又哭什么。”商沉釉语调柔成了耳语,“哪怕这张脸再像他,我也会觉得恶心。” 他讲话恶劣,分明是在蓄意报复,可今夜的沈尤澜很怪异,闻言他真的不再哭了,泪水卡在眼眶中,他沉默地半阖上眸,垂落睫毛。 商沉釉当他学会了识趣,是在配合他的吻。 因此吻得愈发疯狂,直到沈尤澜几近窒息晕厥,这场疑似宣泄仇恨的虚假亲昵终于被打断。 几声嗡鸣,是岛屿的内线通讯在震响,商沉釉放着不管,等通讯自觉地停下。 他目光幽深,以指腹抵着沈尤澜,让沈尤澜被迫抬头看向他。 沈尤澜的眼瞳是彻底麻木的空洞,眼睑半遮,眼底照不进月光,任由商沉釉森然可怖地盯着他,来回审视。 “沈大画家。”商沉釉语调里落尽嘲讽,“你的抄袭模仿能力,在两年里退步幅度很大,实在配不上我的期待。” 可等待了数十秒,沈尤澜似乎已成了被抽走生气的木偶人,仅仅是被掐着微微仰头,露出乱糟糟的惨白面容,并未回话,也毫无反应。 又在装什么哑巴。 商沉釉眉心压低,正要发作,忽然通讯器的提示震动又响,吵得他不耐烦。 他瞥了眼来电人,接通,语调森寒地切换成外语,慢声道:“父亲,晚上好,您是急于找我报家丧?” 对面骤然被呛了下,重重地骂了几句混沌的外文脏词,最后又嫌语气不够,居然加了句华文的“不孝疯狗”。 “父亲需要孝敬,我可以允许您养一条真畜牲。”商沉釉配合对面切回成华语,唇角衔着斯文的微笑,“但今后您再来烦我,除非报丧,否则后果自负,毕竟华国古话曾说,‘疯狗咬人,六亲不认’。” 这话里是明晃晃的威胁,一下激得对方气急败坏地摔了什么东西,但不等出声反击,通讯就被商沉釉毫无情绪地挂断了。 商沉釉抬眸,视线落回到沈尤澜的眉眼间,看见沈尤澜的黑瞳里终于有了很淡的一点神采,却仍旧怏怏地,半死不活。 商沉釉冷笑,压着指尖掐他唇,逼他作出反应:“怎么,吓到我们的通缉犯了么?” 被掐疼了,木偶人终于有了反应。沈尤澜滞涩抬眸,缓慢地眨了下眼,翕动双唇很轻地回应他: “商沉釉。” 意料之外的称呼,商沉釉第一次听到有人连名带姓地唤他的华文名。因此在一刹那,商沉釉反倒怒气稍减。 他盯着沈尤澜,沈尤澜与他对视着,继续道: “华语里的四字词意义繁复,非母语者很难掌握,可如今看来,你已经成了精通者。” 那些压抑的泪,及至此刻终于凝成泪珠,大颗滚落而出。可沈尤澜的神色很平静,抑或说是彻底死寂。 “那么刚才,你既然提到了‘六亲不认’一词,想必也能理解,江沅声的死因还有一种可能,其实是他母亲施加给他的残忍手段,也算是一种六亲不认。” 商沉釉眉心微蹙,似要回应。 “商先生。” 沈尤澜并未给他回应的空隙,改回称呼,又难得地弯起眸,流露一点真实的笑意: “作为赝品,我虽无资格向您提要求,但我衷心建议您,亲自去一趟华国,调查当年那张已获得官方戳印的‘死亡证明’。” 尾字成了风,散在了沈尤澜的梦里,地面上的画家沉沉昏睡过去,无法追问他话里的某种隐约暗示。 “chio。”他最后的语调无法听清,几乎成了轻呓,“月亮不会每晚升起,但海浪一直都在。” 这些话太过隐晦,像是华语里那些诘屈聱牙的远古诗句,因此,商沉釉始终默然跪在他身边,敛眸良久,沉默不应。 直至最终,沈尤澜阖眸入眠,未再醒来,商沉釉才在月光下站起身,离开了海景楼。 漆黑死寂的海景楼,沈尤澜入了梦。 却并不是一直以来饱含诅咒谩骂的冗长噩梦,而是许久以前的漫长岁月,留下的一场匆促的短梦。 那是在一处小镇上,寂静美丽的沿海小镇,白鸥成群飞在的高高绿丘之上,少年江沅声坐在丘顶的一株樱树之下,他抱着素描稿绘本,以铅笔为比例尺取景。 他看似很专心,可没过多久,他忽而有所察觉地回过头。 身后不远处,一位高他许多的少年朝他走来,露出优美的眉骨轮廓,一双特别的眼瞳似灰又似流动的银,漂亮却冷漠,踏着绿丘之上的矮草,穿行过盘旋的白鸥,步调优雅。 那是年少时期的chio,气质斯文又冷淡寡言,确实就像是西方童话里的矜贵王子。 只可惜,王子似乎又被他那不识好歹的“国王”父亲给苛待了,且在他眉梢处留了淤青,破坏了那张杰作般的面庞。 因此在那一刻,那双灰眸里的神色虽漠然得一如平常,步子却懒散地停在了江沅声的一步之外。 “柚子哥哥!”少年江沅声扔掉素描本与铅笔,忽而跳起来,扑到他怀里,“声声好久不见你啦!” “嗯。”chio被他压得微仰,却站得很稳,神色依旧淡漠无澜,以声调平稳的华语纠正他,“是沉釉,不是柚子。” “就是柚子哥哥!” 江沅声理直气壮地反驳,忽而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瓣新鲜的红宝石柚子,比划在chio的眉梢伤痕处,凶巴巴命令道,“不准动!” 他的动作好幼稚,幸好礼貌自持的少年chio并不介意,也并不回避,只将眉梢微挑,以眼神无声询问江沅声:做什么? 第8章 “嗯,不做什么。”江沅声故作镇定,笑着摆出小画家的骄傲气,伸出指节比划了一下,“让我量一量比例,我要把小柚子和大柚子一起画下来。” 被擅自改名为大柚子的chio依旧矜淡漠然,又忽而压下对方正在恶作剧的指节,偏头,启唇咬下那瓣红宝石柚子。 “无聊。” 言毕,chio刻意微笑地稍稍歪头,垂眸盯他,直至小画家的耳朵尖尾泛起绯红,chio才面无表情地压着唇线,提步擦肩离去,却在心下默然倒数: 三、二、一…… “柚子哥哥等一下!” 脚步声与怀抱准时裹挟着草香扑过来,一双漂亮的、覆盖薄茧的手攀在肩膀,又弯起指急切地勾住他脖颈。 纤白手腕上的银骨镯有铃在晃响,为了阻止chio继续离开,小画家连最宝贵的画具都不要去管了,很在意地问chio道: “你是生气了吗?这里的伤口会不会很疼?” chio似乎不在意,神色依旧淡淡,漫不经心地应他:“嗯。” “嗯是什么意思呀?”江沅声不依不饶地追问,好像对他的柚子哥哥有很多疑惑,“哥哥,这次我们见面前,你有按照约定,在空暇时认真练习华语口语么?” “……嗯。” “好吧,用词单一,看来并不太认真。不过我知道你日常很忙的,所以就勉强原谅你啦。”江沅声得意洋洋地说完,从他颈间收回手,却又拽住了他的燕尾形衣角,“而且,我觉得这次见面时,柚子哥哥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呢,已经比我高好多啦。” “嗯。” “还有还有!我还有话要说的,柚子哥哥走慢点!” 银铃晃得欢快又活泼,像是天生为小画家笑声而生的悦耳伴奏,他迫切地说着话,迫切地和chio分享他的快乐: “这次我赢得了国际创作比赛的最高奖,妈妈夸赞‘声声很厉害’,允许我休短假,所以这次来可以待一整周呢!我的柚子哥哥会开心吗?” 听到这句,chio终于滞步,他垂眸抬手,沉默地摘掉了少年发梢上挂着的粉樱瓣。 “哎?怎么啦?” 江沅声对他的举止不解,傻气地眨巴漆黑的眼睛,凑得很近很近:“为什么哥哥这次没有回答声声‘嗯’呢?是不开心吗?可以陪着哥哥待一整周,也不开心吗?” chio不答,沉默片刻后,忽而转身离开。 少年江沅声随之怔住,他痴望着少年漠然远去的影子,长久立在原地,难以遏制地发起呆。 在他身后远处,白鸥成群掠过,在他周身洒下月光似的影子。 影子一片一片盘旋,摇曳不休。 十二年后的海景楼里,鸽影化作月影,撒得遍地都是。沈尤澜仰倒在地面,却再无少时那般天真笑意。 他支起手腕,借用膝盖辅助发力,缓慢地撑着自己从地面上站起,踉跄几步,跪倒在空白遗像之前。 商沉釉。他轻声呢喃。我大概可以离开了。 临行时分,我决定满足你的意愿,为你的‘声声’画一副完整的遗像。 沈尤澜微笑了下,伸手,摸索向身旁的画架,攥起半支残破的画笔,开始用笔刷细致调色。 调色盘被赋予了斑斓生机,沈尤澜蘸起一抹斑斓,不假思索地落笔,左右划动,来回涂抹起彩绘。 画笔扫过,画布上长出了人形,眉眼,鼻梁,唇瓣,绽开绮色。时空交叠扭曲,穿透生与死、虚假与现实,一瞬间,提笔之人与画中之人,不知谁才在人世间,谁才是真亡人。 沈尤澜兀自扯起唇角,露出病态空洞的笑,与画框里的青稚少年四目相对。 他们都在笑,笑容几乎无差,只可惜于商沉釉而言,‘江沅声’才是珍贵的月亮,沈尤澜却只是鞋底污渍。 思及此,沈尤澜豁然抬手,将手中颜料盘反手倒叩,整个朝着遗像泼洒上去。 遗像染上脏污,少年饱受冤罪,相隔十二年漫漫岁月,画家终于提起画笔,亲手刺穿了属于他的遗像。 他将笔尖下滑,断锋成了利刃,顺着遗像向下蜿蜒划开,将年少时自己的脸撕开破口,留下血泪一样的丑陋裂痕。 接着,整副作品被他揭下画框,撕碎,丢在了满地无人会看的废纸堆里。 画家抬头望月,嘴巴上的笑容消失,趋于平和。 良久,他垂下黯淡的黑眸,而他头顶上方,苍穹悬挂巨大月轮,飞絮状的月光洒落,落进玻璃楼,又飘飞向远方海面。 迟厄斯岛下雪了。 一双未着鞋袜的脚,踩在了沙滩之上。 沈尤澜在沙滩上眺望,望见远处的月影下,站着一男一女两道人影。 人影并不陌生,正是曾经来看过他、又刻意地通过交谈给他送来了岛外消息的两位医生。 此刻,医生们换了便装,在一艘小艇跟前等待沈尤澜走近。 “江先生。”女医生说,“华国的新身份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这几年在沈老师催促下,我们频繁为你传递信息,老师也一直在等你回国。” “好。”沈尤澜安静地笑了笑,“感谢二位,实在是辛苦。” 另一侧的男医生笑了笑,“你不必客气,我也是收到了你‘忽然伸手’的回应动作,才察觉你愿意离开了。” 末了,他又望见沈尤澜手指间似乎正攥着什么,有点好奇却并未直接问,只道,“我们要乘坐的小型渡轮在就停在两公里外,保险起见,渡轮没有靠岸,我们现在需要搭乘快艇过去。” “好的。”沈尤澜笑了笑,“有劳两位带路,我们走吧。” 医生们点头,随即领着未着鞋袜的沈尤澜,踩着满地雪色,走到小艇的线梯,在即将登上前,沈尤澜忽而停步。 男医生感到诧异,低头去看,发现沈尤澜的脚踝处正被一块玻璃石相抵着,玻璃石格外尖锐,刺棱处扎进了苍白的皮肤,很快见了血色。 可怪异的是,沈尤澜恍若不绝,仅仅是垂眸静立。 “奇怪。”男医生蹙眉,疑惑地出声:“不是说沙滩上的海玻璃,在被海沙打磨后,都会变成圆润的鹅卵石状么?怎么还会有像这种尖锐棱角?” 说着,男医生就准备帮对方处理扎伤,却忽而,他被女医生拦下来。 女医生示意一瞬,带他一齐上了快艇,隔着甲板高度,静静等着沈尤澜。 片刻后,沈尤澜回过神,俯身,拾起那块尖锐的玻璃,轻轻将灰色的玻璃攥了攥。 末了,他又转过身,独自立在浅水滩上。 无数柔白的雪花落在他眼睫上,他合上眼,将那块玻璃,以及掌心里的某个卡片状物品,一起捧了起来。 所谓的卡片,实则是从海景楼内的衣帽间里,被沈尤澜带出的一张可定位支付发生地的通用卡。 而这意味着,只要商沉釉肯调出卡的定位,可以借此随时找到他。 沈尤澜将卡与玻璃石头相抵,捧在两掌之间,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阖眸,双手合十。 画家头顶巨大圆月轮,踩着遍地沙与雪,像是天地间最后的一笔色彩。他神色虔诚,很轻地启唇,以唯有自己、玻璃与神明能够听见的低喃,向月轮许愿: “如世间真有月神,期盼您能听我祈求,我愿交付一切代价,向您许下两道愿望: “我与少时挚爱的chio分离十年,而重逢后,曾经深爱我的少年变成了陌生的疯子,可我却仍渴望再次得到他的爱。 “因此未来,我要亲手磨平他的傲慢,驯服他的疯意,最终由我来重塑他的灵魂,将他变成属于我的完美海玻璃。 “我要此后余生,商沉釉永远深爱我,温柔待我,无法离开。” ——如果月神肯应我所愿,那么我愿从此被收走绘画天赋,另走一条坑洼难行的人生路。 ——如果月神不肯应我所愿,我也必将拼尽全力,为达成愿望,绝不放弃,至死方休。 渡轮飞掠远去,消失在天际。 天际渐明,月华消散,一轮红日在海岸线升起,万丈光芒似火撒下,而那荒芜的玻璃坟墓里,夜夜等候的残月再也不见。 雪渐深,第十二年凛冬将至。 第6章 6 “抓到你了。” 三个月后,西半球南州地区走入暮春时节。 南州的沿海东区,有条长街,街道两侧的樱木之间开满粉色早樱,有轨列车从樱花间穿过,降速停靠在译名为“南州大学”的站点。 一群年轻的大学生走下有轨,最末尾的是位高年级华人男生,斜背着包,着装是常见的针织衫和黑裤,却衬得他身形颀长修直。他在绯色光影下露出薄而白的面庞皮肤,和压在长睫下的桃花眼。 “澜。”一位穿着黑卫衣的绿眼睛男生倒退几步,喊他,推了下他肩膀用语调古怪的华语问道,“你今天下午是不是有课?” “嗯。”华人男生面无情绪地淡淡答了,才掀起眼睑道,“有事?” 第9章 “当然是找你一起参加我的生日聚会,我昨天已经邀请过你吧?你怎么会忘了!” 绿眼睛男生夸张地笑起来,伸手去搭华人男生的肩膀,又勾起他脖子上那只由灰色玻璃状的吊坠,语气带着极度自信:“逃课吧,绘图课实在是无聊透顶,不如跟着我走!” “he's not available.”一道很沉的声音落下,绿眼睛男生的手臂被狠狠拍开,“get lost!” 绿眼睛男生呆了一下,回过头,对上了一位高个子青年的下巴——他甚至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对方的长相。 绿眼睛男生心有不悦,想反问这青年是谁,却在那过于高大的身影下不敢开口,随即不大情愿地走了。 “江澜。”帮助华人男生解除蓄意骚扰的高个子青年,很快地切换成华语和他道,“很久不见,您好么?” “嗯。”江澜笑了笑,“我很好,并且你对我不必使用敬词,松川。” 高个子男生名叫松川,全名松川智也,华日两国混血,祖上还有一点南州血统,目前在南州影城当演员。他的华语语调发音很地道,但偶尔用词不太地道。 松川属于英气的电影脸长相,眉与眼皆生得很浓,二人是在一次画展上偶然结识的,松川虽然相貌有点凶,但平日里很爱笑。闻言,他挠挠后脑,笑出一点很生涩的酒窝:“抱歉,我的华语口语不是很熟练,用敬称比较习惯。” “没关系。”江澜淡淡笑了下,“你是来找我‘学习’的么?” “是的!”松川点点头,浅褐色的眼睛雀跃地亮起来,在发光,“我这次带了很多拍摄道具过来,您下午真的有课么?” “嗯。”江澜一改适才面对骚扰时的冷漠,语调温和又镇定,说的话却很叛逆,“下午的绘图课我已经提前向教授提交了作业,所以旷课也没关系。” “哈哈哈。”这句不知为何戳中了松川的笑点,他笑得眉毛都在跳,“江澜,您是习惯于独自承担小组作业的勇士,您真的很厉害!以后一定能成为伟大的华人设计师!” “谢谢,只是不习惯迁就式合作。”江澜颔首,“我看你拿的道具有很多,需要帮忙么?” 松川摆摆手:“不用了,您的手不是受过伤么?” “左手是,但右手没问题。”江澜解释了下,却没继续强求帮忙,毕竟岛国人大多不喜欢麻烦别人,转而问,“这次我们去哪里?” “西海边。”松川道,“我发现那里有一家很棒的华人茶馆,老板人很和善,您觉得怎么样?” “可以。”江澜颔首,“走吧。” 于是二人打了出租车,到了西海岸边,那里果然有一家味道正宗的华人茶馆,老板娘是个很和善的华国女人,见到本国同胞江澜,特别高兴地赠送了一大壶太平猴魁。 海鸥鸣叫声里,江澜抬眸颔首,礼貌地道了谢,老板娘抱着茶托笑着问:“听你发音习惯,你也是华国南方人吧?来南州这边念书?” “嗯,建筑设计专业,在读研一。” “那很好的呀。”老板娘笑着,讲话带一点海市人的软甜调子,“建筑专业是南州大学的金招牌,你这么年轻,未来可期嘛。” 江澜温顺地笑笑:“承您吉言。” 另一侧有客人催促着要结账,老板娘笑道:“那就不叨扰啦,那边还有客人,店里忙的,二位小友在这里慢用哦。” “好的。”“您慢走。” 待老板娘离开,松川伸手向茶壶,却忽然又顿了下,迟疑地问:“江澜,我听说华国人喝茶有很多讲究,这壶茶……可以直接倒在杯子里来喝么?或者茶碗里?怎么做才不会失礼?” “其实都可以。”江澜轻轻点桌子,“华国人素来注重礼仪,但偶尔也会追求‘随意潇洒’,异国他乡的善意赠茶,你怎么舒心,即可怎么来。” “いただき!”松川选择倒在茶碗里,抬头猛地闷了半碗,而后他放下茶碗,双手举过头顶快速拍了下,“超级美味!” 江澜被逗得轻笑出声:“你这倒不像喝茶了,更像是在喝酒。” “您说得对。”松川眯起眼睛又倒了半碗,“我的华人演员父亲很喜欢喝酒,他是华国的北方人,但在我六岁时就去世了,所以我模仿他在影视片里喝酒的样子,因为我很想念他,并且……他的姓氏也叫做江。” 江澜举止微滞。 “江澜。”他转移了这个有些突兀的话题,转而说,“第一次在画展上见面时,我是为了学习如何演绎一名‘画家’的角色,您当时告诉了我很多绘画方面的知识,后来我因为太好奇,尝试查找您的作品,发现您和一位叫做‘江沅声’的画家长得很像,也和一位叫做‘沈尤澜’的通缉犯很像,为什么?” 话题从突兀变得更加突兀,江澜——沈尤澜安静地笑了笑:“你的人脸记忆能力很好。” “不是人脸。”松川道,“作为一名演员,我记忆人物靠的是人物的灵魂色彩,而您的灵魂色彩很特别,我不会认错。” “所以。”松川笑了笑,又一次露出酒窝,“我可以冒昧地询问一些关于您的经历么?” 沈尤澜在那“灵魂色彩”的奇妙比喻里回过神来,随即很快察觉到,松川刚才之所以突然提到自己的父亲,是为了向他换取人生故事所作的婉转铺垫。 确实是东方人擅长的九曲十弯的套路,但所问出的内容却并不怎么婉转。沈尤澜露出一点很淡的笑,心里有了点猜测,垂下眸轻声道:“好,你想问什么?” 果然,松川问:“我在一开始,就注意了您的那枚玻璃吊坠,我也一直都很好奇,所以想问问您,它是否和您的爱人有密切关联?” “是的。”沈尤澜答。 松川又问:“那现在呢?我觉得您似乎没有处在某一段亲密关系中,是和对方分手了么?” 沈尤澜勾了勾唇,心想,这位岛国友人作为演员很敏锐,但提问也是真的很失礼呢。 然而最终,他却选择如实地回答:“也不算分手,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我离开了他。” “原来如此。”松川用日语感叹了一句,又切回华语道,“虽然很像是废话,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您很爱您的恋人,对么?” “嗯。”沈尤澜抓着茶杯,垂眸,“是这样,我很爱他。” “但您却离开了他。”松川道,又轻轻地叹了口气,笑意散了下去,“东方人都是相似的,爱与恨纠缠着,就像我的父亲那样,因为爱与恨的纠缠过程太过痛苦,最后他选择永远地离开了我和我的母亲,而我的母亲因过度含恨,病重而死。” “是么。”沈尤澜微微露出黑瞳,瞳中的眸光很空洞,那些面具一般的笑容露出一点缝隙般的破绽,他喃喃,“那他们很可怜。” “是啊,可怜。”松川道,“所以江澜,依照您的角度,您觉得是爱比恨多,还是恨比爱多?” 沈尤澜攥紧了杯子,很久之后又松开,只是呓语般地轻声答:“我不知道。” “我其实也不知道。”松川勉强笑了笑,酒窝更像是醉酒后的微醺,他叹息道,“然而,作为某种祝福和个人信念,我还是更愿意选择相信前者,否则,我想我可能会找不到我本人在这世界上存在的意义,而我所拥有的一切也会失去意义,包括我对我现有恋人的爱。” “江澜。”松川喝完最后一碗茶,意味不明地说,“我也由衷地希望,这枚被您珍惜着留下的海玻璃,不要失去它原本的爱的意义。” 说完,他离开去继续点单,顺便询问附近有没有可以练习绘画的地方,老板娘笑着和他交谈起来。 沈尤澜静静坐在桌前,他从背包里取出一张面上印着“chios”字样的国际通用支付卡,卡面看起来虽然很新,但确实多出了一点被他使用过的痕迹。 从迟厄斯岛离开,三个月,近一百个日夜,沈尤澜抹去了姓名,为了顺利申请留学并通过考试,日月不休地学习建筑设计专业书籍。随后离国留学期间的一应交通费用,他都刻意用了这张可定位卡里的余额,留下了流水明细,他试图通过这种办法,来提醒商沉釉自己此时在哪里,也十分期待商沉釉来找他。 一开始,他甚至还会期待,商沉釉已经顺利地找出了那张死亡证明的漏洞,从而在重逢时,温柔地喊他声声,再次成为他熟悉的柚子哥哥。 但他的期待成了妄念,一直在落空,让他觉得或许离别前那一晚的超级月亮,并不愿意实现画家的自私愿望。 因此后来,沈尤澜甚至放弃了期待,认为即便没有找出真相,他也想要再见到商沉釉。 适才的松川一系列提问,更像是某种对他爱意的唤醒。更何况那一晚的沈尤澜愿望里其实并无恨意,许下那样关于“打磨”的残忍祈祷词,仅仅只是他对真正那位沉釉哥哥的渴求而已,并非是出于恨。 他真的、真的,很想念他的沉釉哥哥。 第10章 思及此,沈尤澜的眸光愈发空洞,他习惯性地迫使自己轻轻笑了笑,却并未打算放弃。 他从茶桌边走向前台,礼貌询问老板娘,是否可以选择用卡来支付茶钱,而后被老板娘爽快地允许了。 结账完毕,松川在老板娘的推荐下,打算先去几百米外的空租屋看看能否短租下来,用来当做绘画的地点。 出门前,松川看到茶馆外的沙滩上起了海风,风声极大,因此他请沈尤澜在茶馆内等待,而他自己单独走过去。 松川笑着道:“您的衣服不防风,所以请安心在这里等我吧,我很快就会回来啦。” 沈尤澜眉心微蹙,他准备同去,可在提步要跟随上去的刹那,他尚未来得及出声,忽而,一双宽大的、骨节分明的手,从背后幽幽地搂住了他。 他倏地僵住,后脊发直,仿佛一只被噩梦惊醒的猫。 呼啸的海风在四面卷啸起来,漆黑高大的影子迫近他肩膀,裹挟在海风里的柚子香气浓得像是在燃烧,飘落在他的耳梢,浸得他耳鼓膜都在发麻。 低沉微哑的嗓音像是提琴和弦在拨他的眼睑,指尖又钳住他下颌,又狠狠压在了他的唇上。 “沈尤澜。”熟悉却也愈发陌生的冷磁低笑,男人斯文柔慢的嗓音落在耳畔,“抓到你了。” 第7章 7 凋零的 密不透风的吻,似是那场超级月夜积压来的雪,沉甸甸地烧着唇齿,又融弥在眼眸里,洞穿了汹涌的血流。 “商……”沈尤澜病态地颤念,“商沉釉……” “嗯。”商沉釉的眼睫扫过他的肩窝,在他剧烈的哭抖里垂睫低笑,“看来沈先生还记得我,真是惊喜。” 沈尤澜的唇色成了深绯,翕动着,颤声啜泣,又被截了回去,仅仅发出很短促的一声呜咽,像是猫被噩梦惊醒后的哭声。 不远处,老板娘的茶托掉在柜台上,她看到沈尤澜被陌生人困住,尖叫起来:“who are u?” 好问题,你是谁?商沉釉放肆地揽着怀中人,掀起那双灰玻璃似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笑答她:“the kitten's master.” 老板娘无法理解,慌张地切换成华语,询问沈尤澜是否需要帮助报警,却见到他啜泣着摇了下头,答道:“不、不用了……” 他的嗓音哑到不可思议,老板娘欲言又止,正迟疑不定时,沈尤澜嘶哑地问道:“……阿姨,茶、茶馆二楼有包厢么?” 老板娘没立即理解,一旁的茶馆服务员小哥却会了意,眨眨眼坏笑,从柜子里取出钥匙扔给他们,夹英杂华地道:“二楼,216,room two one six.” 最末尾的几个单词被他刻意压了压,变成心照不宣的谐音暗示,商沉釉抬手稳准地接下钥匙,沉笑着说完“thanx”,又偏头附到沈尤澜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将他打横抱起,带他顺着楼梯大步上楼。 沈尤澜抓住他的袖子,在恍惚里仰头去看那双日思夜想的灰色眼睛,他太冷了,他很想在无人处狠狠亲吻那双眼睛。 哪怕他能看出来,商沉釉还是商沉釉,并未变回他想要的chio. 216包厢门被快速踢开,又砰地踢合,木屋和沈尤澜一起随之颤抖,他被商沉釉安置在提供给客人休憩的白色榻榻米上,又被扯掉了针织衫的装饰领扣。 “well done.”商沉釉以指蹭过他的脸颊,掐在他下颌,眯眼称赞,“勾结假医生逃跑,现在又勾结岛国情郎,通缉犯先生,你好厉害。” 岛国郎?是说松川么?沈尤澜咬住唇,哭着摇头:“不、不是……” “不是什么?”商沉釉的虎口卡住他的耳后浅渠,“何必急着否认?” “画展结识、海边约会,共享一壶太平猴魁,互诉旧事……”虎口逡巡压在他脖颈下的喉结,优雅似提琴般的嗓音在演绎乐曲前奏,“然后呢,是不是牵手、拥抱、亲吻、结婚生子?” “沈尤澜,romanticist.”他的唇齿叩在他的鼻梁,在鼻梁混乱的热气流里顺游下去,犬齿齿尖斯文残忍地来回蹉咬他唇珠,“你很会制造浪漫偶遇和幻爱,就像邮轮那次,因此你的天赋不该止步在艺术领域。” 沈尤澜哭到没力气,他抓住他的袖角,又松松地抖落手指,努力去看那双漂亮的灰眼睛,想喊柚子哥哥,可发出来的只有呜呜的轻泣。 “‘月亮不会每晚升起,但海浪一直都在。’”商沉釉重复他曾经的梦呓,柔笑着蹭刮他的眼尾,“可是我的月亮不见时,海浪也偷偷逃走了,我该怎么奖励它?” “别哭。”他在沈尤澜涣散漆黑的泪眼里,笑得眉梢舒展,似海风梳过长睫,在包厢昏暗的晦光里成了一只蛊惑人心的吸血鬼,在他耳鼓膜里刻下幽魅低语,“给你次机会,让你自行选择好么。” 骨节分明的手指拢团起他柔软的发丝,像是深海怪物的伪触在抓丝状藻类,藻类被怪物猛地抓起来,弹进又搅开。 “觉得这样赏赐给海浪,可以么?” 沈尤澜孱薄的脊狠狠晃起,又砸落回去,他不敢挣扎,只是在大颗大颗地落着泪,像是已经被弄坏了,后翻着眼睑,露出空洞失神的眼瞳,齿间也颤,又几缕饵涎。 商沉釉餍足而笑,他看起来并无怒意,唯有柔和的愉悦笑意,低过头,他慢条斯理地吻了吻怀里的人:“好乖,终于不乱跑了。” 哥哥…… 沈尤澜再发不出音了,却在凶狠的滚风里,很乖很认真地,终于以旧的称呼来唤他。 ……沉釉哥哥。 他在恍惚里睁露懵懂混沌的黑色眼瞳,想要再求哥哥给一次吻,可忽而间,一阵来电铃声打断了他的妄求。 商沉釉掀抬眼睑,望向地面那只属于江澜的手机,晦沉沉的银灰眸浮上一点笑,他温柔地抚他的脸颊眉梢:“来电备注是‘沈老师’,没关系,我来帮你接。” 笑声落下的刹那,怀里的猫咪倏地一僵,几乎连耳朵都要竖起来了,下意识就要开口拒绝。 可他阻止不了商沉釉那双骨长又劲韧有力的手,钳制着他时,手机被顺势接通,属于老人的慈和嗓音跨过海风,裹着善意关怀,猝不及防敲在沈尤澜的耳朵里:“小沅,近来还好么?还有没有发作躯体化?” 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老师……沈尤澜忽而在榻榻米上挣扎起来,尾音剧颤:“我、我很好,老师……” 可怎么逃得了、藏得住?接连遭到恶劣刻意啃i咬,就连喉结也会滚出闷响。 “嗓子怎么哑了?”老人有点担心,“是又感冒了么?南州近来有强降雨和骤降温,小沅是不是因为课业很忙,没有照顾好自己?” “我……” “lan.”商沉釉打断他挣扎间发出的回应声,忽而以英文询问道,“are u daydreaming, my student?” 他巧妙地扮演成了抓包学生开小差动作的南州教授,带着具有迷惑的笑意,说完又成生涩的华语,编造谎言来帮他在手机里的老人面前掩盖异样: “这是我的绘图课,打电话属于违反课堂纪律,你必须认真完成作业。” 太过精湛的演技,沉而慢的嗓音带上了一点年轻异国教授的严厉肃穆,并警告般地敲了敲榻榻米的木质面,最后轻而易举地骗过了手机里的老人。 “你在上课?”老人语气有点诧异,“抱歉小沅,我可能看错了你今日下午的课表,不知道会打扰到你,那就先挂断了。” “……好。” 长途通话被挂断,沈尤澜呛出病热的气流,又再一次被狠狠地吻上去,在窒息和灌气里来回被磋磨,无法抵抗。 “小、沅。”商沉釉切齿重复,长指捧起他脸颊,“是哪个沅?嗯?” 沈尤澜不答话,像是被彻底拆坏了的空心木偶人,眼眸成了两处空洞的黑窟窿。 木偶人被掐抬起下颌,受迫直视那双灰眸,商沉釉深刻英俊的眉骨里压着戾气,却笑得格外温柔深情:“回答哥哥,是哪个沅?” “遥远之远,还是沅江之沅?”他的疯色越来越可怖,酝酿海啸与风暴,“那张死亡证明里到底有什么秘密?你到底是谁?” 空心木偶人感觉不到痛了,所以很久后,泪混着某处的柚子润香,和浅淡血色一起,难堪地淌下去,沈尤澜轻声苦笑。 “商先生。”他的声音嘶哑平静,不再亲昵乖软,“我不该请求您救我的。” 原来那时,海景楼里的那一句“你求错人了”,不是什么残忍威胁,而是难得的忠告。 他确实求错人了,他不该对商先生有什么期待,也不该奢望对方在短时间内,精准找出死亡证明里的漏洞,又或许他一直都没去找过什么漏洞。 “很抱歉,是遥远之远。”沈尤澜扯起唇,“是我率先违反了邮轮上的约定,没有达到您的要求且私自逃跑了,我确实该付出代价。” 商沉釉猝然将眉心压低。 “……咳。” 沈尤澜忽而低咳起来,甜锈的血气涌过,惨白的唇角渗出一点猩红,他偏头过去,急剧咳嗽。 第11章 灰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眸色凝聚成霜似的寒,却忽而掐住了他的颈,感受出一点异常温度:“为什么在咳嗽?你在生病发烧?” 沈尤澜咳呛着摇摇头,他将那只掐着他的骨白手腕压下去,让掌心贴在他的心脏处。 不是生病。 沈尤澜苍白的脸在淡淡地笑着,他发不出声音,只能以无声唇语作答。 是它在疼,先生。 赝品落着泪在笑,很认真地在说,商先生,不是生病,是我的心脏在疼。 商沉釉在触碰到的刹那,指尖却倏地蜷缩,就想是被那一点心跳起伏给烫到了,他斜下眉心,情绪越压越低,脸色透出凶厉的冷煞。 “沈尤澜。”他阴沉地凝视对方,“你又在编什么谎话?” 可那双黑瞳里的光已经碎掉了,空洞洞的像是也成了两处坟墓,沈尤澜没再解释,他忽而说: 我爱您。 商沉釉刹那僵滞,灰眸狠狠一缩,正要发作不满,忽而又瞥见一点很浅的痣痕。 两粒红痣,正浮在沈尤澜的脖颈上。 商沉釉面色陡变,几乎是泛起了一点错愕,他伸手,缓缓去触碰,摩挲过那两粒红色小痣的痕迹。 ——颈部皮肤由于被划伤过,损伤了最表层细胞,但深层色素细胞仍在,因此现在,那两粒红痣重新在表皮上生长,在沈尤澜的颈部冒出淡痕,消掉了他与江沅声之间的最后一点不同。 可沈尤澜毫无所觉,以为是得到了对方的怜悯,因此笑得更加温驯,像是木偶被傀线驱动一般,再次以赝品的身份向他告白: 商先生,我爱您。 沈尤澜放弃了求救,却又可悲至极,依旧渴望着得到chio的爱,又没了其他办法,只能试着笨拙地表达情感。 “先生。”他吃力地呼唤着,“我爱您,我再也不会撒谎了。” 他抬起手,露出纤细的手腕——与那枚银骨镯异常吻合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勾在商沉釉的后颈,像是抓着唯一的浮木。 见对方没拒绝,沈尤澜更加可怜地扯唇微笑,几乎是在用那张漂亮的皮囊在讨好对方。 是啊,不讨好又怎么办,如今他一无所有,商沉釉也并不再爱他,可他真的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只可惜,他的眼睛太过空洞,又因为此刻抑郁躯体化发作,瞳孔聚光障碍,他完全看不清商沉釉的神色,渐渐被绝望笼罩。 沈尤澜没了力气,渐渐昏睡过去,手腕垂落在榻榻米的侧缘,整个人好似一株凋零的死藤。 商沉釉垂下眸看他,良久,终于望见了对方脖子下,那枚始终悬挂着的灰色玻璃吊坠。 未成形的海玻璃石,整体色泽偏灰,内里又泛着幽蓝,明显是来自于迟厄斯岛——十年前,迟厄斯岛曾经历过一场灾难型海啸,大量玻璃建筑被毁,导致这种独特的灰蓝海玻璃在岛上随地可寻。 此刻,海玻璃被磕断了一个棱角,裂角生出了一处茫然又痛苦的断口。 沅声……尤澜…… 意义与偏旁皆相似的名字,色泽与形状皆一致的断口,惹得商沉釉思绪混乱。 似乎有什么重要东西,明明呼之欲出,却又偏偏藏匿难辨。 商沉釉感到焦躁,他屈起手指,豁然扯下那枚玻璃石吊坠,咚一声猛砸向木质地面,提起鞋狠狠碾下。 粗暴举动里发泄出他的怒意,他神色冰冷,幽幽地审视怀里的人: 沈尤澜,你到底是谁? 第8章 8 “让他跳。” 榻榻米上陷入昏睡的人,不知在梦里到达何处。 茶馆里幽晦的暗光,散成混沌的梦,心底的旧事复演,纠缠成大片大片。 记忆里,少年画家跪在空荡荡的教堂内,教堂里的碎格窗延伸至圆型穹顶上,无数鸽子血一样的玻璃被切开成斑斑锈色光。 在画家的视野里,唯一清晰的是座无脸的残破雕像,母亲的嗓音在后方响。是年轻的女画家在苛责在斥骂,将他锁死在教堂里。 “江沅声。”女人语调冰冷,残暴地扯动他后背垂落的银锁,“你令我很失望。” “这座雕塑本来是无脸的,你为什么要在画作里将它补上人脸?” 女人的高跟鞋来回焦躁地踱步,像是在驱赶斯巴达战士的马蹄铁响,透着血气的肃杀和仇恨:“在你最近的画作里,我没有看到任何新意,你制造了一堆废品。” “你为什么要画下这双灰色眼睛?为什么要亵渎天堂神使的雕塑?为什么……”女人的高跟鞋哐地踢翻了他,近乎咆哮,“为什么偏要在那张脸上画下chio?!你到底在表达什么?” 崩塌的巨响,是提尔锋1之剑最终斩落下来,利刃洞穿了少年画家的心,他像是空心木偶人,流着泪在笑,他说:“……在表达爱。” 茶馆里的沈尤澜和少年画家交叠在一起,他们说:“我爱您,商先生。” 可怜的濒死之人在说着爱,仿佛如此就能逃避痛苦,放弃求救。 “恶心!恶心的同性孽缘!江沅声你无可救药!”女人怒不可遏,终于下了判词,“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是我的人生污点!你没资格再做我的孩子,我要抹杀你——你这一生永远不配成为真正的画家!” 江沅声双眼死气沉沉,在女人扯拽间,他被迫转过头去,对上了女人右侧空无眼珠的白眼眶。 眼眶里的血管与组织清晰可见,甚至随着心脏跳动,即将漫出来,他毛骨悚然地后退,而后一脚踏空! 一声惨叫,沈尤澜从噩梦里豁然惊醒,凌乱的发丝垂落在额前,挡住他阴翳密布的眉眼。 高跟鞋——是谁在踩着高跟鞋乱走? 他眼眶里的漆黑眼瞳毫无光彩,环视四周,四柱床上一张白色薄毯盖着他,纤白的手指抓在毯子边角处。盯着毯子很久以后,沈尤澜才渐渐有了听觉、视觉。 沈尤澜发僵的脖子微微仰起,他微抬下颌,像是重新苏醒后伸展枝桠的一棵树,树干畸形而古怪,树叶流动是他的发丝在蠢蠢欲动。 高跟鞋的响声吵醒了树的沉眠,是谁在那里? 沈尤澜滞木地抬起眸,视线缓缓聚焦。 他似乎来到了一间陌生的休息处,室内并无多余装饰物,一览无余。 这里……是商沉釉带他来的地方么? 沈尤澜环视这间休息室,猜测它是某处办公地点的隔间——毕竟很快,他听见了一些夹杂着各国语言的交流声。 隔间外另一侧,似乎是有人在开会。 沈尤澜静坐几秒,他的意识仍旧是混沌而不太清醒的,撑着手腕费尽力气,像是树杈间的枝蔓生长,他从床上悄然伸长去,光脚踩上羊毛毯,走起来呼吸紊乱,步子却异常的稳。 走了几步,他低头垂眸去看,发现他被换了衣服,纯白色的绸衫和宽大到几乎是他腿围三倍的白色真丝裤,他看起来不再像是树木,更像是白雪堆砌成的猫咪。 猫咪弯了弯眼睛,似乎觉得自己想通了什么,突兀地勾起微笑,露出空洞病态的眼睛。 片刻后,那双眼睛最终出现在隔间门后,悄悄地往外看。 隔间的门外,果然有高跟鞋。 一位讲话里有美式口音的年轻女人踩着高跟鞋,在会议桌前来回走动,身后的大展示屏上,是一份标注为‘南州西望角港口长期租赁协议’的初版模拟展示稿。 会议桌两边的参会人在快速地以外语进行交谈,流程推进方式属于讲解、质询与答疑的循环式:先由高跟鞋女人单方面做汇报,再由其他人针对性提问,当众整合意见。期间抵达关键节点,会议桌首席位置的年轻男人直截扼要地出声提点。 会议推进流畅,讲稿被一页一页往后翻,首席的嗓音带着冷调,逐一核对关键条款,连串单词被他咬得毫无情绪,绝对权威,不容置喙。 很快就顺利地进入了收尾阶段,首席的角色也从引导者变成裁决者,开始模拟正式交涉时的‘质问’,语气更冷,压迫感似冰霜四散。 就在这冷调嗓音里,沈尤澜找回了一点清醒的神智。 ……是属于海贸公司的内部会议么? 他的瞳光逐渐聚拢,刻意避开首席者的位置,瞳仁微微转动,在那冷淡斯文的声音里凝聚眸光,缓慢抬头望过去。 整体是一处配色与线条都十分单调冷肃的三隔室,分为办公、休息和会议三个功能区域,所有设施采用黑白配色,干净得像是售楼时展示出来的样板房。 直到几秒后,他的目光移到身侧离他最近的那处会议区靠窗角落,视野中才出现了一点除黑白以外的特别颜色。 高大的落地玻璃壁柜里,有一抹海蓝色错着月光白,古典优雅的样式,是一艘跨洋邮轮的模型,但并非普通邮轮,兼具部分下潜和防御功能,在船尾处还有一个小小的斜体单词:chio。 是属于chio的邮轮模型,制作者正是商沉釉本人。 沈尤澜微微歪头,雾蒙蒙的眼珠望着模型,有点发怔。 第12章 几点尘封许久的碎散记忆在这一瞬间串联起来:十余年前,居住在华国本宅的小画家江沅声,有时难以遏制对chio的想念,会在算好时差后,挑选彼岸的落日休息时间,给日程忙碌的chio拨打越洋电话。 期间偶尔因为不巧,chio仍未得空休息,通话视频被接通的刹那,这只模型从镜头画面里一闪而过。 那时,小画家的母亲还尚且保持着理智,并没有限制小画家的行动自由,仅仅是限制了小画家的认知范围,以留存他原始澄澈的绘画灵气。母亲令他终日专注在颜料与画布之间,致使他单纯活泼得像是豢养在城堡花笼里的夜莺。 因此,在见到模型时,小画家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他屡次出于好奇去询问chio,可少年时期的chio太过寡言,始终漠然不回应。小画家一声一声喊着“柚子哥哥”央求他,反复追问那究竟是什么之后,才得到了一个语焉不详的外语词——“moonship”。 有点奇怪的单词,译为月亮船,年少的小画家江沅声听不明白,直到十年后,沈尤澜望着它,少年、邮轮模型和柚子香,通通带着回忆穿过血管,落入心脏。 当年的那架邮轮模型已被造出了对应实物,正是曾经救下他的那艘迟厄斯号。 “moonship”,月亮船,象征月光下的浪漫,是少年chio藏在长久沉默里对白月亮的思念,也是他隐晦至极的浪漫告白。 月亮船静静摆在他的视野里,沈尤澜与它隔着时空对望。 小画家江沅声在那双眼睛之下活过来,哭泣地不断撞向心墙,执拗而迫切地想见他的柚子哥哥,青年沈尤澜找回了一点点清醒,他咬了下唇以尝试忍耐思念,却又在最终无法忍耐。 画家在这一瞬间忽而恍然惊觉,迟厄斯岛上的青年商先生其实并未与从前的少年chio全然割裂开,他的柚子哥哥,一直都投身在船舶制造和各地港口交易相关。 他没再看模型,终于鼓起勇气,悄悄将门缝推得开阔一点,抬眸望向会议桌的首席那侧。 会议桌上光线明亮,明光下的地板铺着质地高级的白纹墨底瓷砖,瓷砖冰冷锋利的光延伸到会议桌之下,又浅映在首席座椅上,衬出那里一双支搭交叠的长腿。 再往上看,商沉釉穿着一袭裁剪得当的黑西裤,搭配正挺修雅的黑西装和冷色调领带,端肃的工作状态,深刻眉骨陷在冷白光下,面无情绪地提出租赁用途部分和附加条款部分的后续待完善方向。 最后,那只骨长白皙的手握执钢笔,写字时崩起一点很淡的青筋,利落地划下线条凌厉的姓名字母,商沉釉斯文却格外冷淡地颔首,简短地道:“caught up.” 意思是那一沓协议初稿已经核算完毕,并且得到了他的许可,年轻女人暗自舒了口气,所有人开始鼓掌,与会成员纷纷起身,同商沉釉恭敬地道谢告辞,女人踩着高跟鞋,和其他人一起利落地离开了。 人声如退潮般消失了。 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商沉釉一人,沈尤澜抿唇迟疑很久,选择出一个最为适合此刻对于哥哥的称呼,才终于哑声轻唤他:“商先生。” 商沉釉眉眼似覆着冻霜,对这声呼唤无动于衷,修长的手指在笔记本的键盘上快速敲打。 哥哥仍不愿意理他么?又或者…… 沈尤澜再次露出一点茫然,西海边茶馆里的所有记忆,对发病状态的抑郁患者有种似梦非梦的模糊感,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直到数十秒后,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是一位南州的生活助理,面带怯色地快速瞥了眼沈尤澜,似在确认什么,末了才低声用外语道: “chio先生,晚餐时间到了,请问今夜的晚餐是否需要准备两人份?” 商沉釉的灰眸冷到冰凝,他像是毫无情绪的工作机器,漫不经心地腾出几秒空暇时间,以英文漠然道:“我本人应该快要死了,所以自然不必准备我的那份。” 低沉优雅的发音,内容却是恶劣的讽刺,与年少时期那漠然矜慢的小王子截然不同,他似乎已经长成了英俊却残忍的终极反派角色。 年轻的助理被吓得猛然抖了抖,闭上眼硬着头皮快速鞠躬,在退出去之前唯唯诺诺地道:“抱歉先生,打扰您了,我会让餐厅后厨准备两份,请您二位稍等。” 助理自觉地将自己给扔了出去,滑动门自动闭合,单向玻璃遮挡了多余的视线。 沈尤澜迟滞地定了神,他踩着没什么实感的步子,走到首席办公椅的三米外,又一次很轻地唤他:“商先生。” 商沉釉依旧不理他,灰眸隐在眼睫下。 沈尤澜微微发怔,视野里那只漂亮骨干的手清晰可见,指骨微弯,在悠慢地滑动触碰板。 手指翻覆间,沈尤澜微微走神,感到某些属于人类的正常情绪重新在空心木偶人的心腔里跳动起来。 他隐约察觉到很浅的某处有怪异的润感,像是某个失修的漏水阀,滑动滴落下来一点黏腻的旧液滴。 忽而间,绯红从耳尾后冒出来,沈尤澜呼吸骤然停滞。 门外传来员工们路过时匆促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似乎随时有人推门而入。沈尤澜慌乱地颤了下,他试图后退逃回休息间,却在慌乱里踉跄向前,撞上了身前会议桌的桌腿,膝盖猛地一磕。 “呵,怕我?” 会议桌对侧的终于商沉釉抬眸,低冷的嗓音以无法揣摩的语调落下,微扬的眉梢带着冰冷的讽笑:“三小时前在西海茶馆,不是还拉着我告白示爱么。” 沈尤澜痛到拧眉且无法发声应答,他在渐渐恢复的力气里艰难地站稳,抬眸望着对方那双终于看向他的灰眸,察觉到那双灰眸的眸色愈发森凉。 他蹙了下眉,忍耐一点微末的异样感,抿唇走过去。他光脚踩着冰冷的瓷砖,站到会议桌旁,哑着嗓音轻声转移话题:“商先生,这里是属于您的办公楼么,您是ceo?” 键盘上的手指顿住,商沉釉在那软调的问声里面无表情地伸手,笔记本盖被啪地合上,砸出一声脆响。 灰眸在白光下愈发富有玻璃质感,冷冷地倒映着他,商沉釉讥讽地微笑道:“怎么,想玩办公室游戏?” 沈尤澜咳了下,白而薄的眼睑垂下来,泛起樱瓣一样的淡粉。商沉釉盯着他,却忽而又见那双漂亮柔冶的桃花眼抬起来。 “是的,我很想玩。”沈尤澜认真地答,说出的话语有一点出乎意料的天真大胆,“但是大概率会被稍后来送餐的助理打断,所以您可以先工作,我会等您有空的。” “嗯?”商沉釉灰眸稍顿,随即泛起一点暗色的笑,“华国人竟也会白日宣淫,沈先生是不打算掩饰了么。” 沈尤澜要答话,却被那过分好看的手指勾住了白绸领口,他被商沉釉圈进怀里,又被商沉釉那双灰眸仰视,分明是居高临下的俯视,却忽而生出了身为猎物落入陷阱的可怕错觉。 那种怪异难堪的润意又来了。 商沉釉似有所觉,狮子般威压迫人的灰眸忽而间变得晦深,刻意将狮子毛抖了下,白丝绸被那润意渗开一片,沈尤澜鼻尖都泛起红来,软黑的睫毛在轻颤着,像是蝶翼扑簌。 幸好很快,一则来电解救了他,商沉釉的手机被搁在离他很近的会议桌边缘,沈尤澜随之望过去,屏幕上的来电人备注是“vincent”,右下侧标注了身份是二级助理。 商沉釉视线未变,指尖微微动了下,又忽而滑下去一把将沈尤澜揽近,漫不经心地支腿,将他安放在自己的膝上。 他盯紧沈尤澜,直到对方开始难以遏制地微微打战,他将下颌枕在沈尤澜的肩窝,用鼻尖来回蹭。 恶劣的动作下,沈尤澜无法抵抗,他在慌乱间伸手抓向对方的发丝——偏于黑棕色的发丝,很软,却霸道地缠在他纤长的手指上,因此很快被他慌张松开。 他被带着靠向办公椅的后背,商沉釉勾唇森然地笑,命令道:“接通来电。” 见沈尤澜微微睁大眼睛,商沉釉宽大薄韧的左手掌捧起来,蹭在他脸颊侧,神态矜贵傲慢又理所当然:“我现在双手都没空。” 很快,沈尤澜轻易地被那双灰眼睛诱惑,颤抖无力地顺从照做。 他成了一枝长在黑西装上的白树藤,厮磨间,黑西装已微微皱起,他便艰难地腾出右手,划开提示键,解通来电。 手机发出震动,沈尤澜的手指滑落到会议桌上,被商沉釉捉住。后者幽幽地发出语气词“hm”,示意手机里的对方讲话。 接通的刹那,安静的会议区里响起嘈杂人声,那位vincent先生快速地蹦出一长串外语句子,末尾是一句慌乱的感叹句:white经理被对家追上了,他现在要跳海了! 仓惶的惊叫冲出来电屏幕,被抱着的沈尤澜终于有了明显的活人气,黑眸里露出一点错愕神色。 vincent的慌乱大喊混合着背景人群的尖叫声,似乎那里的情况已是千钧一发,性命攸关的危机,随之引来了警笛声,vincent跟着焦急地大叫起来:“他要跳了啊啊啊啊——!” 第13章 “让他跳。” 商沉釉冷淡打断对方烦人的大叫声,他依旧盯着沈尤澜,眸光停在沈尤澜那双的漆黑眉眼里,如有实质般苛刻地忖度着什么。 他在说话时神态从容,带着威利本国人的优雅腔调,如果忽略他讲话的内容,他甚至看起来像在祝祷恩典。 他说:“跳海求死者的最高概率结局是脑死亡,不必担心。” 闻言,经历过溺海的沈尤澜呼吸一窒,被对方修长有力的手指掐住了脖颈。 这张象征身份的首席座椅上,年轻英俊的掌权者微微歪头,像在打衡量利益,他捏盘着对方的颈动脉,与电话里的助理不疾不徐地解释: “溺水六分钟,人类机体严重缺氧,期间脑细胞将大幅死亡,直至死亡。换言之,大脑会变成一滩废渣,而这位商业间谍的结局注定是非死即傻,守口如瓶。” 最后一个单词落下,良久,手机里的vincent忽然再次爆发出尖叫,像是快要被活活吓死了,又被商沉釉生生挂断。 wild dog barks. 第9章 9 商先生 助理野狗般的烦人吠叫被掐灭,那些混乱骚动声也消散,手机屏随即熄灭。 商务办公楼的最高层会议区,夕阳的光芒鲜亮饱满,好似血橙汁般,让人能嗅到空气里的甜味。 会议桌前,沈尤澜呼吸微促,他垂着眸,漆黑的眼瞳格外专注,眨也不眨,盯着对方那道格外漂亮优美的唇。 终于能够在清晰的日光下看见了。 是chio在成年后的唇,线条、色泽都很好看,完全是照画家的审美点长成。沈尤澜来回欣赏,像年少时那样,想要当即将它临画下来。 “lan,”唇的主人漫不经心地微歪头,衔着笑却毫无笑意,语调慢悠悠地问他,“在想什么?” 那双灰眸凑近了沈尤澜,沈尤澜眼睫微振,心底觉得真漂亮,他抓着对方的西装袖,流露出痴迷情态,嗓音轻柔地答:“在想您。” “嗯?”商沉釉低笑,好似被他难得的坦率取悦,就连讥讽都淡不可闻。 他懒散地靠回到皮质椅背上,以长指为勾,挑起沈尤澜的下颌,左右偏转着查看,像是上世纪那种考究的鉴宝商,在评估一件新瓷器的价值。他问:“想我什么?” “想您刚刚被助理打扰了,看起来不太愉悦。因此我在想,该怎样做才能让您高兴一些。” 沈尤澜的眸尾泛起粉色,说话是比茶馆里更加认真的语气:“商先生,您希望我怎么做呢?” 商沉釉的灰瞳倏地凝缩,不语。 沈尤澜微笑,轻一眨眼,尝试猜测道:“您允许我继续陪您玩办公室游戏么?那么无论怎样,我都愿意。” “不过在游戏前,我对您有一个请求。”他弯起眼睛,看起来很乖很天真,“我现在确实有些害怕,所以您能多给我一点耐心么?” 长达二十秒的对视。 对视末尾,商沉釉露出一点耐人寻味的淡笑。他忽而觉得,改名为江澜后的沈尤澜,似乎和海岛时期格外不同,有趣,且非常狡猾。 “你很真诚。”他启唇称赞沈尤澜,手指摸摸那道弯成月牙儿的桃花眼,“至于我是否耐心,取决于你的表现。” “嗯,我会努力表现。”他的嗓音有点甜,眼睫扫过对方的掌心,狡黠里甚至有了些佻挞的暗示意味,“我保证不再擅自逃走,也很愿意听您的话。” “是么?有多愿意?” 商沉釉的讽笑再度浮现于唇梢,意味危险地微微眯眼,他挑开手指,指尖压过江澜的下颌: “利用心理学中的瀑布效应,首先故意告白,对被试施加刺激,再不断施加暗示,从而巩固对被试的心理干扰——这就是你所谓的听话?” “lan,”商沉釉的灰眸凝成可怖的寒潭,“你其实是在尝试控制我,就如同打磨那枚灰色海玻璃石,对么?” 下颌上的手指忽而发力,沈尤澜吃痛,他整个人几乎被拎起来,像被拎猫一样,移坐到偌大空荡的会议桌上。 后侧腰骨被桌沿磕得闷响,沈尤澜的笑容被撞碎了,垂眸看他,而后又渐渐沉默下去,露出眼瞳深处的黯色,和一点病态空洞的浅笑。 “我感到很抱歉,商先生。”他在最后轻轻地说道,所述内容看似饱含歉疚,实则眉眼间却没有半分抱歉的意味。 好。商沉釉眯起眸。真是好回答,撒谎成性的骗子,亲口承认了他的恶劣手段。 认错的态度极度诚恳,也极度不知悔改,真不愧是两年前独自逃离监视、曾经轰动了整个华国的通缉犯——看似怯懦温驯得像只猫咪,实则是放肆疯狂的赌徒。 首席座椅上的影子忽而逼近,商沉釉眉目有了愠怒,他恢复了惯常的斯文从容,讲话愈发温柔低缓:“没关系,我接受你的歉意。” “如果说,这就是你所热衷的无聊游戏,我也十分乐意配合你。”几乎像是温柔主人在纵容一只养不熟的猫,商沉釉眼底寒气肆虐,嗓音却轻似暧昧的耳语,“但你利用声声的死亡证明作为游戏筹码,这一点,我不太喜欢。” “这样啊……” 沈尤澜的表情变得懵懂,专注地看他。不知是不是他演技太好,那些狡黠被藏起来,以至于让他看上去温驯得好似一只猫,很乖顺地问:“那我可以弥补您吗?” “当然可以。” 商沉釉微笑,灰眸漾起柔和的暖调色泽,又张开宽韧的手掌,缓慢蹭过沈尤澜的后颈:“只要你态度诚实,给我一个合理解释,就可算作对我的弥补。后续任何由你主导的游戏,我都乐意奉陪到底。” 揭开真相的时刻近在咫尺,沈尤澜战栗起来,轻易就被蛊惑。他咬了咬唇,迟疑几秒才轻声说:“所以,您有重新检察过那份死亡证明么?” “有。就在三周前。”商沉釉应声,他支起腿,并指撑在座椅扶手上,展露很耐心的神态。 这真是意外惊喜,险些陷入绝望的沈尤澜眨下眼,黑眼珠泛起一点浅光,他很认真地说:“好,如果您现在有空,我来为您作些解释。” 他垂着眸思索了一会儿,又从会议桌上撑着手腕轻飘飘地跳了下去,伸手就近拿起支触控笔。接着,他模仿不久前会议上的那位汇报者,开始在显示屏上画图。 属于专业绘画者的描绘笔法格外娴熟,很快就勾勒出了部分大陆和海洋的简洁轮廓。 随后,触控笔落在中太平洋的一处海域,画下一个圆圈标记,他嗓音轻柔,又不紧不慢地解释: “死亡证明里,画家的遇难原因是海洋夏季风暴导致的突发性船难,由于距离搜救队太远,所以无法及时救援。相应的死亡地点,在这里。” “这处海域的经纬度大致在20°n至30°n以及160°w至180°之间,经常遭遇风暴,由此往北大概400海里,靠近由南洲政府管辖的夏森群岛。但死亡地点具体所在处,位置暧昧且地形复杂,其归属国的划分并不明晰,因此其资料也很难翻找。” “直到……”沈尤澜垂睫微顿,“直到上个月末,我在南洲大学搭建人脉,顺着同学关系网找到了一位专攻海洋事故研究的博士生,我向她借阅了十年前这一区域对应的所有相关国的存档,才得以集齐数据。 “资料显示,十年前,太平洋风暴的主要成因是海洋蓝潮。蓝潮延伸体区域海表温度锋的强度变化显著,并与北太平洋风暴轴的强度有协同变化——简单概括而言,当时的风暴主要集中在冬季。 “而在遇难时间对应的夏季,海表温度锋强度极弱,大气斜压性、风暴轴强度均减弱,中心位偏向大洋中部,位置偏北。从发生地来看,蓝潮会与盘踞在此处的‘深海涡旋’相抵消,从而无法达到证明里的风浪强度等级。与此同时根据相关标准,海上遇难后,国际搜救黄金时间为72小时,然而……” 那只手中的触控笔尖滑动,在群岛南侧港口和遇难地之间连出一条长线,又作出几条辅助线,标注理论距离,沈尤澜回头继续解释: “然而经过换算,即便是当时搜救队已归陆并回到夏森群岛,搜救船从陆地港口赶到遇难地点,至多仅需40小时。即便又综合考虑其他多种因素,包括海面实时天气、搜救队装备及响应时间等,也不会超过50小时。” “综上来看,将近22小时的时间差,容留了近乎三分之一的黄金搜救时间,可最后的结果仍然无法及时展开搜救。”沈尤澜微微屈指,放回触控笔,“再结合概率极低的风浪发生状态,时间地点均存在异常,其中是否有伪造嫌疑,不言而喻。” “商先生。”沈尤澜眨了眨黑眼睛,凑近时发丝轻晃,“作为一名建筑系非专业学生,请问您对以上解释,有什么疑问么?” 浓郁的冷调柚子香逼近,首席座椅上的男人压近他半步之内,那双灰眸沉得可怖,斯文笑意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露出藏匿着的冷厉。 “推导过程逻辑合理。” 第14章 商沉釉盯着他,森寒眸光如有实质,重重碾过眉眼、下颌,最终钉死在那两粒红痣处。 在白色顶光之下,两粒血色仿佛渗出了蛇齿淬后的剧毒伤痕。商沉釉语调凝冰:“但并不符合常理。” “不符合哪种常理?”沈尤澜很淡地勾唇,“您是指所谓的‘虎毒不食子’的常理么?” “先生,我说过的,其实所谓‘六亲不认’,在华国也并不罕见。” 属于沈尤澜的懵懂温驯不见了,而属于建筑系学生江澜的锋芒却显露出来,在这一刻直面商沉釉: “因此我再次建议您,亲自去一趟华国,同亡故画家的母亲南望舒女士当面对峙,向她索要当年的全部真相。” “即便南女士素来自视甚高,抵死不肯告知您真相,也没关系。”江澜微微笑,“因为还有一份证据,被画家藏在了江氏本宅后山的旧教堂里,不如您抽空去翻找试试?” 商沉釉蓦地钳住他,灰眸浓色翻涌,他的眉心压着不亚于海洋黑潮导致的恐怖风暴,随时将会引发一场可怖的灾难级海啸。 偏巧,生活助理在这一瞬按下了门铃。 “chio先生,晚餐备好了。” 自动门外,生活助理给一旁的送餐员和餐车让路,语调恭慎地报告了来意,又继续以外语询问会议区内侧道,“请问您现在是否有空……” “beat it.” 门内豁然飞出一声低沉森寒的斥喝,一瞬间打断了助理的询问。 心惊肉跳的一声摔响,似乎是座椅被踢翻了。而后是凌迟酷刑般的莫名沉默,一片死寂里,生活助理和送餐员因为被勒令了闭嘴,只能在自动门外抿着嘴巴面面相觑,慌乱到不知所措。 良久,滑动门终于自动开启,肩宽腰窄、身形颀高的年轻ceo阔步越门而出,那一袭素来笔挺整洁的黑西装不知为何皱到有些可疑,甚至沾染了一点黏腻润意。 再仰头往上看,chio先生的眉骨依旧英俊深邃,脸色却像是古沙场战士要随时提剑砍人。那只骨感而紧绷的手攥着手机,正在给二级助理vincent拨电话,唇齿间咬着的英文词句间几乎冷得泛起了杀意: “vinecent,十分钟内滚回来,推掉我本周其余行程,从迟厄斯岛调取一架可直飞华国港市的飞机。” “o、ok……” vincent彻底被吓坏了,无意识地k了好几次,恍惚以为自己在做噩梦,有些突兀地用华文道,“……那么您还需要我继续跟踪white经理么?他已经被警方捞起来并带走了……” “当然需要。”商沉釉冷笑打断,“我建议你现在就将自己的髋关节到膝关节区域直接切除下来,留在南洲警局外继续等候跟踪,方便在不久的将来,我将你和那位白痴间谍合葬在同一处墓里。” vincent刹那惨叫一声:“ok fine!i got it!” 手机挂断,黑西装的背影裹挟冷香消失在特行电梯里。生活助理惊掉了下巴,他转过头,看到了身后会议区的自动门半开着,门内有人走出来,显然就那位是令chio先生产生了罕见怒意的罪魁祸首。 生活助理见过他,认出他就是今日下午被chio抱回来的年轻华国留学生。 他望上去约莫二十四五岁,容貌温润又生动爱笑,露出瞳珠漆黑的桃花眼,穿着原本属于chio先生的白绸睡衣,眉目被衬成浅色调。 他的眼底泛着浅笑,甚至有点无奈,望着匆匆离去的chio先生叹了口气,咕哝着抱怨了一句:“好凶。” 生活助理、送餐员、连同恰巧路过的几位员工,一起站在原处惊呆了。 “很抱歉,二位。” 沈尤澜眉眼柔和,温声道:“我替chio的无礼行为向二位道歉,不过晚餐既然送到了,介意我尝尝么?” ……无礼……道歉? 算得上暧昧的说法,惊得送餐员险些没扶稳餐车扶栏,他和生活助理对视一眼,满脸难以置信。 “……不介意。”送餐员声若蚊蚋地回答,将餐具推向他。 “谢谢。”江沅声礼貌地接过,又看向送餐员,流露遗憾表情,“看来您已经忘了我,我们在迟厄斯号邮轮上见过的,您是当时接引我去顶层的那位服务生。” 闻言,送餐员动作一顿,彻底呆掉。 “没关系,我来重新向您自我介绍。” 黑眼睛含笑眨了眨,江沅声颇为耐心地解释道: “我本名叫做江沅声,与chio结识在十二年前,也是两年前迟厄斯号上的华国通缉犯沈某。” 话声刚落,下一秒,送餐员和助理几乎当场裂开,纷纷露出一副活见鬼的愕然表情:“所以你……你是……” “所以我是活人,不是鬼魂。” 江沅声笑盈盈地道:“证据就在那边的壁柜,chios邮轮模型上有一处手绘月亮标记,其中的月面坑影,是由我当年在绘制原稿时用指腹拓出来的,与我的指纹契合,可供随时比对。” “另外,chio本人也应该记得,我与他早已订下‘婚约’。” 虽然就当下情况来看——江沅声心想——他的商先生并不是合格的未婚夫,因此他会继续打磨,至到对方足够驯顺。 “所以说……” 江沅声弯腰,那些色香味俱全的餐点前仔细挑选,锁定了其中一份红柚奶冻派。 他仰起头,眨眼,弯眸微微笑,露出曾经属于画家江沅声的狡黠气,却仍旧格外有礼貌地询问道: “……我感觉这份甜点的品相很好,可以吃掉它么?” 真是不好意思。江沅声幽幽地勾唇。 ——都怪商沉釉太凶,适才那场办公室游戏极费体力,他现在真的很饿,食欲疯长,恨不能立即吃掉这瓣诱人的柚子甜点。 美味的红柚瓣,两番人格面,无论是曾经的冷漠少年,还是如今的凶恶青年,各自都有好风味。 既然如此,就理应由他逐一享用,调融成满意的第三般风味。 第10章 10 提尔锋之剑 三日后。 华国港市春湾角的私人停机坪上,一架南州来的私人商务机,已停留近四十个小时。 飞机客舱里,座椅内,助理vincent捏着杯果茶,冒出一个困顿的哈欠,却一不留神洒了大半杯。茶水滋啦一声淋湿了身前收纳桌桌面,也浇透了正打开着的笔记本电脑。 大概有三秒钟的凝固,键盘缓缓冒了烟。 “该死!”vincent终于慌忙至极地叫嚷了一声,指尖绕开西服胸针链垂落下的蝴蝶饰品,手忙脚乱地扯出口袋巾,一边擦拭键盘上的水迹一边抱怨,“为什么会这么困?我真的要完蛋了!” 可罕见的是,直到键盘被擦净,这声抱怨并没有像平常那样得到对应的嘲讽,甚至无任何声音来回答他。 空旷寂静的客舱里灯光分明,左右摆了两张宽型皮质座椅,然而看上去好似只有他一个活人——即便在左侧靠窗的座椅上,分明倚着另一人的影子。 影子并无动作,甚至呼吸声也几不可察,仿佛丧失了生气。教人看过去时心脏怦跳,难以遏制地因为担忧而屏住了呼吸。 “chio先生……”vincent探头呼唤他,“您怎么了?您现在还好么?” 片刻后,那双灰眸冷冷地掀起眼睑,望过来,他薄唇毫无情绪地答:“暂时没死。” 好,终于得到反驳了。vincent舒畅地长舒了口气,看了眼笔电屏幕上的实时监控画面。 是某个密闭式审讯室里的,正对着受审者监视画面,高椅上铐着一位中年女人,她四十余岁,踩着褚红色的高跟鞋,穿一袭改良的仿古旗袍。高功率的强光顶灯下,旗袍绣纹的线条皱巴成一团,而她本人也是鬓发散乱,狼狈不堪。 此刻,她的右眼不大正常地闭合着,唯一还能视物的左眼被强光照着血丝通红,苍白嘴唇在飞快张合,正蹙眉不耐烦地和审讯员说着什么。 vincent押着蓝牙最后听了会儿审讯内容,顺便看了下时间,道:“这场审讯已经濒临极限,差不多可以开始收尾了。chio先生,您这三日一直都没有补充食水,需要找人送来些餐点吗?” “不必。” 影子动起来,商沉釉冷淡无波的眸子微微偏转,却无需起身,抬手伸出长指,即可径直拉开左上方的置物柜。 手指拨动,从其中取下一架眼镜盒,取出后佩戴。 下一秒手指落回,露出那双灰色玻璃般的眼瞳,被遮盖在了银丝边镜框下,眼瞳透出更加冷调的寒意。 旋即他毫无情绪地垂下眼睫,镜架两侧的细长银链在低头时垂落,银光森寒,将那张面庞上本就深刻的眉骨衬得分明,更似一座精致艺术雕像。 雕像冷冷地看过来。 “啧啧啧。” vincent咂摸着唇,坏笑起来。 ——他记得十分清楚,这副银质眼镜原本是一件西欧古董,曾作为chio收到的成年贺礼,被存放在迟厄斯岛玻璃楼的储物间里。 而它的赠送人叫做华森,是一名性格古怪的精神科医生,与chio的父亲是多年至交,却对chio本人心怀厌恶。 第15章 他至今记得,在chio的十八岁生日宴会上,华森医生将这副眼镜作为礼物送出,并在众宾客面前径直道:他已经从专业角度判定出chio本人存在严重的精神异常,而又正好,这副银质镜框的原主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智者,可作为理智锚点,对佩戴者进行精神约束。 更通俗地说,它等同于圈禁疯狗的镣铐。 当年的宴会上,chio的父亲闻言,当即愉悦大笑,并称赞这件礼物的功能十分实用,命令chio收下这件赠礼并试戴。 而chio则是面无表情地道了谢,然后提拳过去,一拳砸歪了华森医生的鼻梁。 vincent彼时“有幸”目睹了全程,暗中赞叹那副眼镜的做工实在奢贵漂亮,但因为预感到由于眼镜的寓意过分恶劣,可能永远不会被chio自愿佩戴。他暗自叹息一声,感到颇为遗憾。 然而就在三个月前,即那位名叫沈尤澜的华国人离开迟厄斯岛之后,他发现那副眼镜居然“重见天日”了,偶尔,甚至还会被它的主人chio主动戴上。 每次撞见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词…… vincent仿佛脑子进水般咧着嘴,脱口将那个词说了出来:“chaste prince.【注:禁欲王子】” 他看似玩笑,但确实说得很准,戴上镜框后的商沉釉与平常截然不同,不再斯文含笑,眉目是彻底冰封的漠然冷淡。此刻他扔下眼镜空盒,长指的指尖敲了敲,淡声问:“审讯进度如何。” “效果一般,但辅助调查得到的内容收获颇丰,”vincent答,“我来为您归纳汇报一下目前已确认的内容吧。” vincent似乎被那双过分沉冷的灰眸彻底迷惑,脑中神智依旧不太清醒,傻笑着道: “不过汇报过程可能有些乏味,不如我为chio殿下播放一段伴奏乐曲?李斯特可以么?冷血矜慢的狂想曲,和您现在的气质很搭。” 商沉釉似乎遭到了恶寒称呼的冒犯,终于有了些微属于人类的神色变化。他轻蹙了下眉,漠声道:“你试试。” “呜呜……” vincent听出了威胁意味,假装哭泣,也刻意展露出黯然失落的神色。当他那脸上不再夸张作色地挤弄着表情时,眉与眼即会压成斜直线,以至于从某些角度看过去,他的长相和chio几乎有些相似。 哭完,vincent佯装委屈道:“对不起,可我的建议十分真挚啊,殿下,您真的要这样对待您的舅舅么?” 意料之中,由于挑衅之人的认错态度极差且毫无悔意,对方不再理他。 “好吧。”仿佛热衷于装疯卖傻的大尾巴狼得了逞,vincent感到了某种欺负过自家晚辈的餍足,终于肯恢复一些正常。他皱了皱鼻子,抬手在笔电上敲了几下,加快语速道,“关于审讯的初步结果,可以概括为两方面。” “首先是涉及的几个主要人物。” vincent将屏幕上的监控画面切换成资料画面,将笔电整个转过来,用手写笔示意,给对方看屏幕上的人像资料,指向其中一对华人夫妻照和一张少年单人照: “南望舒,祖籍在华国海市,三十岁凭借其专业实力,被聘入华国21世纪新生代艺术家委员会,当选首席。次年,她与身为华国政客的江昭云公布结婚。后二人诞下一子,名为江沅声,生来即富有绘画天赋,于十三年前初露锋芒,被所有人称赞为华国十年来最顶级的天才画家。” “最后还有一个关键人物,也即您的父亲。” 笔尖从夫妻合照上转移,vincent点了点旁边另一张棕发男人的照片。 “chio老先生,威利国近现代首富家族的家主,曾被威利国王亲自授勋赐爵。十三年前,因威利国与南州政府交好,南州政府邀请chio老先生作为评委会会长,为国际画展挑选展出作品。老先生挑选出的作品中有相当一部分出自华人画家江沅声之手,致使他后来又主动地约见了画家,而这也是江家与您的家族之间产生联系的最初原因。” “至于伪造事件的具体由来……”他道,“根据审讯结果以及调查到的相关辅助资料,我做出了一些梳理。” vincent动作娴熟,飞快地在屏幕上调出各种资料,逐渐将当年往事拼凑出了大致轮廓: 十年前,江昭云因仕途沾染不明污点,选择受罚并退政从商,其妻南女士在华国界内的风评随之下滑。从彼时的一些专栏采访稿来看,这位南女士的个人思想发生了较大震荡,入教成为西方教徒,每周定时参加教会礼拜。 此后,由于该教会的核心教条迂腐古板,入会后的南女士受到了深重影响,日渐加重对儿子江沅声的人身约束,甚至趋于病态的控制。 然而再严密,也依旧难以填平南望舒内心那处日渐腐烂并加深的空洞。她终日歇斯底里,发疯般探寻着蛛丝马迹,调查出当时与江家交好的chio家族,看似金玉其外,实则在数个世纪里一直都存有‘同性i伴侣满屋爬’的丑闻。她当即怒不可遏,不惜施展各种极端手段,禁止丈夫和儿子继续与chio家族维持定期来往。 江昭云难以接受妻子的种种“病变”,这位生性温文儒雅的前政客无意对妻子施加报复,而是多次以柔和方式,尝试劝解软化妻子的态度,却屡屡以失败告终。后来他意识到,他或许永远无法劝服弥足深陷的教徒摒弃成见,更无法让她主动配合现代医学手段来化解掉内心的厄苦。 他彻底无计可施,却又不忍全然抛弃曾经的挚爱,选择与妻子分居两楼以避免互相加深伤害。 之后或是出于父亲对幼子的怜惜,江父多次私自带领江沅声逃离监视,出海登岛寻找少年恋人。 可谁知道呢,所有由命运馈赠来的礼物,皆早已被暗中标注了代价。少年画家的初恋美好又珍奇,最初与他的少年恋人结识,即是得益于他那与生俱来的绘画天赋,却仿佛也正是因为这种天赋,画家被强行赐予了无法脱手的重剑,从而失去了拥有其他任何一种幸福的权利。 当年,就在父子二人登岛的当日,迟厄斯海岛爆发了一场突如其来过岛海啸,导致江氏父子险些双双丧命,出海行踪也随之暴露。 南女士因此得知自己遭到了长期隐瞒,她对亲生儿子由爱转恨,选择伪造死亡证明,抹去了江沅声的真实身份,将他弃为“废子”。 其后数年时间,“江沅声”这一名字几乎销声匿迹,被悄然替换成“沈尤澜”一名,后来又以新人画家出现。然而在画展前夕,南望舒察觉那名该被碾死了的“废子”试图从死亡证明里重回人间,她恨意难平,又因负罪感而滋生出的惧怕与忌惮而杀心大起。 因此悲剧落幕之时,画家曾拥有过的种种天赋之馈赠皆被命运残忍收回。南望舒暗中买通了各大主流媒体,并操控社会主流舆论推波助澜,造成巨大的舆论影响,最终高额判罚达成,被她戕害至无路可走的通缉犯沈尤澜不得已选择逃跑,跳下深海,和真相一起被逐出人世间。 十年时间,稀世月光般的少年天才画家,终于被他疯狂的母亲彻底杀掉。 丑陋荒谬的真相像是陈年白骨,被滔天巨浪瞬息淹没,沉入死寂的深海。而又在一年又一年的挣扎里,残骸被扭曲成水底的怪物,病入膏肓发了狂,涨起万丈狂澜,终于被冲刷到沙滩上。 海声狂响揭开月下波澜,未葬之骸在日照下曝出本来的雪白面貌,丑陋的爱恨仿佛啖髓的蛆虫,填塞充斥在骨缝里。漫长岁月留下的生长纹路被提尔锋1之剑劈成了两半,前一半,后一半,因那巨大的断裂痕再无法拼接成原貌。 自始至终,画家得到过的所有荣光是痛,所有毁灭也是痛,尸骨上早已爬满了凄惨狰狞的创口。 第11章 11 黑白蝶 至此,三日以来的审讯及调查所得结果,已由vincent逐字逐句汇报完毕。 他停下来,视线对上屏幕中那张少年画家在弯眸灿笑的旧照片,仿佛目睹了一场盛大月光的凋谢全程。 看来太阳底下千万事,无一例外都太过脆弱,经不起任何恶行对其施加摧毁手段。其中最大的悲剧则莫过于,当旁观者不知前情,而初次认识那些美好绝伦的人事物之时,对方早已被庞大的恶行不可逆转地摧毁至殆尽。 画家灿烂燃烧的美好生命终至熄灭,沦落为十年后那位怯懦脆弱的青年通缉犯,苍白病态奄奄一息,再惋惜也无可挽救。 哪怕即便是置身事外历时久远,vincent也难免动容,眼底流露深深怜悯。 定了定神,他有心去看不远处的chio,探查一番,但并未察觉到对方有何明显的情绪反应。因此他舒了口气,退出资料展示页面,准备继续观看监控里的审讯过程。 却忽而,因为淋过的那杯果茶,笔记本接听键崩坏,自动切断了蓝牙连接。 猝不及防间,监控系统里审问员一连串振心发聩的质问声被外放出来,是华国警方审讯员在对嫌疑人做最后的心理施压: “——南望舒!正面回答提问!十年前你与丈夫江先生因感情不睦,夫妻二人已依照约定和平分居。但后来你却违反约定,甚至诱导丈夫在无意识状态下和你发生关系,又生下在长子江沅声之后的第二个孩子,这一系列行为已构成婚内强i奸,属于刑i事犯罪你知不知道?” 第16章 “——根据江家多名侍者所供证言,你的次子已被过继到管事赵某名下。而于十年前开始,你迫使次子继承其已故兄长遗物,长期采用非法手段限制其人身自由。次子受迫在教堂里长期练习绘画,你作为施暴者,在加害过程中频繁对神像祷告忏悔。你的两种行为极度矛盾,经过专业精神评估,医师已判定你存在严重的边缘型人格障碍,你到底还要掩饰到什么时候?” “——你在说谎!海难、死亡证明、舆论通稿,实则都是你构陷并害死长子的手段,因为你觉得长子辜负了‘天才’的赞誉,配不上你对他倾注的过分期待,所以你决定抛弃长子,用次子来‘取代’他,所以你就毁了他!” “——那好,南望舒,依照你所说,这所有的证据都来自栽赃、都是你丈夫对你的诬告,那你为什么又要给次子,同样取名为‘江沅声’?” 最后那三字名如一道尖棱,乍然刺入耳中,vincent在刹那之间彻底因愕然而僵住。 审讯监控画面猝然一黑,笔记本因淋过水而再度故障冒烟,又几秒后,电脑和他本人的大脑一起当场罢了工。 他呆呆地抬起报废的脑袋,视野中,忽而对上了一道森然勾扯而尾梢上扬的唇。 刹那间vincent毛骨悚然,而再往上看,是chio极轻极低地笑了声。 笑声里,那道红的唇压着冷色,咬字却柔和至极,说了声“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南望舒。”低磁嗓音和缓地压着沉笑,续接上古怪混乱的温声轻语,“原来我的声声,拥有如此厉害的‘母亲’。” 那笑声太过微渺了,叹息一样地落入空气,就仿佛chio的躯壳仍留在近处,灵魂却已飘至别处。 记忆倒带回溯,chio走回到那一年西洋侧的沿海小镇,回到白鸥之下的绿丘,那时并未看清的暗藏真相,此刻才展露出所谓的“原来”: 原来那枚银骨镯的轻灵铃响,实则为附骨难逃的枷锁;原来红宝石柚瓣浓甜,是小画家覆在他眉梢的鲜味慕恋;原来他少年时相见恨少的留岛七日,是小画家从母亲监视下尽力偷来的宝贵自由…… 原来他爱若珍宝的小画家,曾被这位名叫南望舒的“母亲”,反手弃作了一枚‘废子’。 无数真相在刹那间展露。 仅在顷刻之间,chio已经笑得难以和缓,他微红的喉结轻颤地滚动着,却仍是笑声难止,惹得棕黑鬓发侧的银链也随之微晃。他悠慢地抬起腕,宽阔肩膀微偏,慢条斯理地倚靠在椅柄侧,又微微歪头以手指撑住额。 vincent从未见过这样“愉悦”的他。 那些笑声很动人,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沉缓悦耳,chio像是彻底被什么给淹没了理智,近似于终夜酗酒后的酩酊大醉之态。 因长久压抑暴怒而过分浓的唇色,在惨白的顶灯下被照得猩红秾冶,与镜框的银链相衬,chio不再压抑病态的腥血腐骨。他苍白的面庞,深邃的骨相,寸寸皆透出惊心动魄的鬼魅气。 鬼魅气,恐怖瘆人,堪比最为可怖的僵白皮吸血鬼,嗜血凶残至极,世间一切材质的十字架都无法束缚它——包括那副银色镜框。 因此恍若吸血鬼般,他被血淋淋的真相醍醐灌顶,绯红薄唇分明在压声低笑,却似字字皆在渗血: “舅舅,您听……这位南女士,她不仅是手段高明的杀人真凶,还是世间最矛盾极端的母亲,原来她也是疯子呢……” 吸血鬼的沉笑似万分愉悦,唇齿吐字几近于在慢条斯理地品析血味,欣赏赞叹: “真是好一位顶级操盘高手……那双手翻覆生死、推波助澜,曾对我的声声赶尽杀绝,却并不知何为餍足,还要抢走声声的名字——所以,比起我这种生来即病入膏肓的疯子,南望舒,她是不是更加该死?” “您觉得呢,vincent,您认为我说得对么?”吸血鬼衔着笑凑近来,“南望舒,声声的亲生母亲,她是不是该死?” “亲爱的舅舅,您不答话,难道是不认同么?” 那双灰眸混沌一片,血丝蔓过瞳珠边缘,是某种异常疯病的发作征兆。以至于片刻后,那些笑声可怖到仿佛含着凄厉的鬼吟,而他仍在不断笑言: “vincent舅舅,您作为我血浓于水的继父,骨髓里同时还‘寄宿’着我的母亲,因此无论如何,您都该回答我的。” “my esteemed mother ”吸血鬼彻底疯了,笑容崩断在狰狞眉目间,“……您觉得呢,母亲?” 接连入耳的罕见亲切称呼,搭配那双与某人过分相似的灰瞳,古怪到可怖的称呼方法,无一不震得vincent一双眼眸剧烈发颤。而最后的那声荒诞至极的“母亲”,则令他在刹那间因遭到蛊惑而缓慢失神。 vincent睁着一双与咫尺外的灰眸形状相似的眼,唇在翕张着,无声地喃喃:眼睛……灰色的……流雪般的眼睛。 和他早逝姐姐如出一辙的、最为完美的眼睛…… 幻觉扭曲了感官,那双咫尺处的灰眸急剧熔融成万千流雪,雪花恍若死物复苏一般振翅而复活,又轰然四散,碎成数不清的破碎蝶翼。 刹那间,他生出清晰的错觉。 错觉让他感到,自己的大半颗头颅,自鼻梁骨尖到后脑下缘,裂开,破碎,化作千万只蝴蝶飞散流去,像是轻飘飘的流光飞星,四面八方都是他的色彩,没有呼吸的、死掉了、又腐烂了的艳俗色彩,最后熄灭成死寂的黑、灿烂的白。 然后黑与白的蝴蝶化作灰色骨,骨架腐化风蚀,他的所有感官全部消失……而某个新的灵魂在颅骨上生长,占据了皮囊。 姐姐……他的神色里流露出刻骨狰狞的痛,又被生生压回遏制,成了扭曲疯狂的愧疚和纵容。 不……姐姐……我到底是谁…… 我不是姐姐……我才是姐姐……我才是chio的……母亲。 姐姐…… 年轻的威利国女子在记忆的交错里向着他身前拾级而下,钻石冠与灰眸相衬,相似的灰色,宛若璀璨流雪。 她穿着一袭骨白色的雪绸蓬蓬长礼裙,肩下是格笼形泡泡袖,裙面饰有斜切贴花、润圆珠饰和鸽羽,两侧边缘交叉镶嵌雪纱。脊背部缠绕数只华丽庞大的繁复蝴蝶结,蝶须优雅络成曳地的衬带 。 她笑得完美优雅,蝴蝶蹁跹随步调而来,她居高临下地隔着咫尺斯文柔笑,假的蝴蝶穿透了真实的皮囊骨骼,她和vincent重叠在一起,说: vincent,既然“你”难以回答chio的问题,既然他喊了“我”,那就换成“我”来回答吧。 “vincent”在最终恍惚地颔首,胸针上的蝴蝶饰品随颤抖而簌簌飞扑。在他抬头时的刹那,在他那本该属于男士的眉眼间,悄然显露出女子般柔而雅致的笑颜,轻飘飘地答道:“是的,南望舒,该死。” chio的灰眸在这一刹那彻底浑浊,被“vincent”森森盯着,那张割裂的脸上,女子般温婉纵容地笑着,继续应和道:“南望舒是伪善的母亲,是杀人真凶,她不仅抢走了受害者的名字,还妄想再造一颗月亮,她太贪心了,她让我的chio这样难过,她确实该死啊……” 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被切换出来的刹那,惹得灰瞳里凝生出大颗剔透水珠,无声地从银色镜框下滑落下来,滚落到了森森然漏出面目的灵魂里。 润的一片泪珠沁入掌心,悄然引发了神智的崩裂。 “泪……怎么会是泪……” ‘vincent’愈发剧烈地颤抖起来,“怎么会哭……你为什么会哭……是谁在让你哭?” 灵魂里的某种活物醒过来,似是在由爱生怖里变得惶恐不已,“vincent”的语序颠倒混乱、饱含怜爱却不敢触碰对方:“chio,我最珍爱的小王子,别哭了……母亲在这里。” “……是因为南望舒么?她让你感到难过了,对么?” vincent,抑或准确来说是住在他骨髓里的第二张面具,温柔、病态,对着chio有着无限的纵容和怜爱,那是属于他本人的姐姐,也是属于chio死去的母亲,以至于那双和chio如此相似的眼眸流露痛楚,又死死地拧起长眉。 发病了的魂魄在顷刻间被替代,新的“黑蝴蝶”接管了旧魂魄里“白蝴蝶”的神智,“vincent”森然剧烈地扯起嘴唇,唇角几乎扯到了脸颊的两端,扯出齿骨的惨白颜色,恍若蝴蝶触角般向上伸长。 “别哭……” “她”轻喃着,来回端详起chio的一双眼瞳,痴然而恍惚地笑起来:“别哭……chio。” “眼泪,它们太脏了……太丑了。” 灰眸空洞洞地倒映着笑脸,“母亲”的笑脸扭曲成了某种写照,“她”的语速越来越快,癫若怪物,“她”说: “眼泪太丑了,又很难看,不是么?眼泪是上帝制造出的最为无用、最为低劣的产物,而我的chio是无与伦比的完美缪斯,是我最得意的孩子,所有那些胆敢诱发你落泪的脏手、胆敢企图染指你的杂碎……他们全都不得好死、死有余辜!” 第17章 那张脸扭曲起来,明与暗在转瞬间切换,男人的半张先说了“不准再哭”,女人的另半张又骂了句“不得好死”,而后很快二者再难以被清晰地辨认,两半幅面具缠绕混杂在一起。 左半脸在温柔地弯眸而笑:“chio,你想不想杀她?想不想报复南望舒?只要你点头,只要你愿意,母亲会亲手帮你惩罚她,无论是在哪里……vincent……我在哪里?我现在就为你发誓!” 右半脸在暴躁地目眦欲裂:“我已经发誓了!所以您听见了么?chio殿下,您看着我、回答我,只要您愿意!只要您愿意下达指令,舅舅随时可以为您报复她、碾碎她!” 蝴蝶的黑白交织成腐烂似的斑斓,癫狂振翅,引发一场剧烈风暴。 很久以后,疯子惹发了濒临疯狂之人的剧烈发作,又被“至亲之爱”困死在了病痛里。 那些泪珠落到了未知之处,银镜框后的灰眸彻底黯淡死寂,却又在“母亲”教唆般的逼问下,空洞、愉悦而又病态至极地笑了起来——他说:当然愿意,我的母亲。 第12章 12 脏东西 一小时后,商务机客舱尽头一侧的入口通道开启。 逆光处,不久前走完了取保候审流程的嫌疑人,南望舒被带离了警局审讯室,现在正站在那里。 她已四十余岁,略显老态,衣着配饰却样样考究,褚红色高跟鞋踩得咚响,一袭仿古式的典雅旗袍被她穿出了腾腾杀气,略有花白的鬓发挽起来,梳露出美人额骨。 即便经历过一场高强度审讯,她狼狈至极,却也仍然要傲视前方,神色跋扈。 噔,噔。鞋跟在重步下踩过来,逆光踩入绰绰昏暗的影里。南望舒皱着眉,抓住心口的十字架吊坠,压抑不适感,维持着最后一点耐心。 “南女士,您好。” 不远处,客舱内有人向她发出问候,南望舒顿住。身后的舱门关闭,她的左眼聚焦许久,终于看见一张年轻陌生的男人面孔。 什么人? ——那张脸眼眸淡蓝,让其五官的配色俗气丑陋,外国人? 南望舒的左眼凝神细看,看见一位男人的样貌,但不知为何,她却又有种怪异感,本能地回想起适才的问候声并暗自对比。 那声音和这男人的脸分外违和,更像来自女人嗓。 艺术家天生敏锐的直觉引发了她的警惕,高跟鞋钉在原地。她的脸被幽光照亮,姣好温婉的外貌尚且依稀可辨,神色却是截然相反的刻薄,像是在挑剔什么,又因为不明所以而愈发不耐烦。 眸光忖度良久,她终于在恍然大悟后勃然大怒,异样感被抛之脑后,她咬牙切齿地笃定道:“是你。” “——是你对不对?!” 她豁然大踏步前冲,骤然扭曲的唇不断蹦出嘲讽:“就是你!是你在幕后操作一切,是不是!?我那个该死的废物丈夫给了你什么好处?啊?你们轻而易举地欺辱了一个老女人,现在急着来耀武扬威是不是?是不是感觉很快意?” 闻言,vincent轻巧地躲开她的攻击,颇为“腼腆生涩”地答:“嗯,很快意。” “找死——!” 南望舒骂到一半,被vincent强摁到座椅上,高跟鞋重踏,展露恨声,左眼狰狞,如同疯狗。 啊,狗来咬人了。 vincent在眼里流露期待笑意,摁着她的后脑,将一沓纸质文件推过去: “南女士,初次见面,我为您备了件薄礼。” 南望舒反抗无效,纡尊降贵地垂眸,看着vincent翻过文件封面,向她展示总目录中的总概览: 死亡证明复印件及其分析对比文件、证明材料的真伪鉴定报告、相关证人证言及华国港南中心医院、港南卫生部门记录留档、殡葬部门的记录、非正常死亡相关报告…… 一行一行白纸黑字的证据汇总,如步步紧逼的利刃,推翻了那份死亡证明,又刺入真凶的心脏,右下角标注出“所属死者江沅声”几字,南望舒讥诮凶恶的面庞豁然崩塌。 “什么意思?”她语调拔高至尖锐,尾音却暴露出色厉内荏的震颤,“警方审问不出结果,你就来威胁我?” “不不!”vincent分外夸张地“仓皇”道,“不要冲动!请您冷静!” 行为诡异的外国佬,令人作呕的夸张表演,南望舒狂跳的心中又愤怒又悚然,心口重重起伏,她试图维持镇定并尽快后退,却又倏地停顿——因为眉心对上了一只黑洞洞的管口。 是枪。 大口径单动左轮hk-p7,搭配消音装置,威力绝佳的上等杀器,一旦被它击中后死在这里,绝对连一缕发丝都无法被留下。 南望舒盯着它,面色彻底发青。 “想要逃去哪里呢,南女士。” vincent凑近,盯着她,表现夸张的脸上终于不屑再掩饰,缓慢流露诡怖笑意:“您不愿意签字么?也可以,那您不妨猜猜,这份‘见面礼’,以及那些龌龊手段的物证人证,最后会在什么时候落入贵国的警方手里?” 南望舒双瞳骤缩,她再次怒骂,却见对方执枪拉动保险,不耐烦地敲了下文件:“别废话,签了它。” 话音稍落的刹那,高跟鞋要逃,而后是嘭地一声——南望舒反抗失败又豁然被重掼在收纳桌上,左眼眼珠刹那抖开,抽搐着。 她破口大骂,在挣扎间将眼珠转向另一侧,还要再威胁些什么,却在满脸狞色里豁然一僵。 因为她终于瞥见了另一道始终冷眼旁观的人影。 她忽而一顿。 那是位极年轻的异国男人,发丝偏黑、眼珠浅灰,深邃眉眼封在冷银色的丝边镜框下,耳骨侧银链垂落,衬得一片漠然冷色。 刹那间,她毛骨悚然,似活活吓丢了魂:“——你是谁?” 好,疯狗终于掉进陷阱了。vincent眉梢微扬,勉强流露愉悦,如实答出旁观者的全名:“shardpt chio.” 哐当!南望舒踉跄倒退,动作间一下挣开了那张半遮盲眼的面具。 “你……”她的脸色一下极其难看,整张脸的肌骨,甚至于眼底血丝,一齐在瞬间剧烈地扭曲起来,“……你说什么?” 南望舒急促地吞吸了一口气,高跟鞋似一脚踩空掉入地狱,她在战栗里开始反复地说“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他? shardpt chio,华文名为商沉釉,父亲是西欧顶级富商,母亲出身自威利世袭贵族的帕斯劳家族,堪比莎翁戏剧主角般的尊贵身份,像是某种奢华到荒谬的舞台剧设定写进了现实里。 她见到此人恍若平地遭了惊雷,无法接受,因为除却身份之外,这人同时还是她那长子少时痴恋着的异国情人。 十年了——南望舒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她的往昔杀招将遭到报应,余生注定要尽于囹圄之中时,却竟能亲眼见到这位迟厄斯岛“老国王”的继承人。 好极了……江沅声……我真是感到荣幸之至,你还真是我此生的福报,死了十年也能阴魂不散。 “原来是您……恕我有眼无珠。” 南望舒冷笑到眉梢都在颤抖,眼珠瞪大凸起,嗓音陡然尖锐起来,语气恻恻地一声比一声刺耳高亢,接连爆出:“原来是您啊,chio先生!?您居然肯不避前嫌、大驾光临?!怎么,万里迢迢越洋来送见面礼,您不会是为了那具死人尸骸来找亲家母下聘吧?那您他妈的还真是爱惨了!为什么在十年前不干脆为他殉情呢?哈哈哈——” 嗵!嗵!额头骇然被快速凿向桌面,眨眼间的两次撞响后,消音子弹穿过她的鬓角,飘落被硝烟烧断的发丝,女人恶毒的诅咒戛然而止。 “您既然明白,又在乱嚷什么?”vincent大幅度扯起唇角,古怪地流露轻蔑的笑容,“帕斯劳家族世袭政权,发出的婚前聘礼等同于顶级王令,无论受礼者为死人或活人,均无资格拒绝。” “说得好!我确实没资格!”南望舒垂死挣扎抬头,整个人如癫痫发作般抖动,“聘礼?威利贵族的婚前聘礼?哈,那还真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啊,我是不是该现在就跪地磕头,祝您和那个死人在地狱里再续孽缘、真爱永恒?!” “count of parsyra——是该这样称呼您么?” 她挣扎不开,干脆啐了口血沫,极尽嘲讽和挖苦地用了敬语,毫不掩饰恶寒眼色: “阁下莫非是忘了,十年里沧海桑田,我那孽种连尸骸都烂透了,您现在居然还要来送‘聘礼’?那您后续要办一场本国封建时代的‘冥婚’吗?婚礼上迎爱人棺椁的唢呐乐队,要不要亲家母免费帮您聘来啊?哈——” 再次响起凄厉难听的笑声,vincent的耐心彻底告罄。 他站起,豁然抬手摁下去,制止她的疯狂喊叫,又屈指敲了敲文件,当即重申了她仅有的一条明路:“闭嘴签字,你还剩三分钟。” “凭什么!?”南望舒恶狠狠地抬眸瞪他,“我凭什么签字再认一次罪?你们要泄恨那就大可以随时杀了我,反正——” 第18章 “反正您不怕死?是吗?” vincent幽幽打断她,怪腔怪调地叹息:“那还真是恭喜您,本人一向乐意为女士让步,并不介意临时再追加一份赠礼——听说另一位‘江沅声’今日离家在外,此刻正在港南看画展,是么?” 南望舒神色大变,左侧活瞳剧烈地震颤:“你用我儿子当筹码,威胁我?” “对,威胁您。”vincent摊开手,轻蔑地扯着唇,“那么请问,这枚被您牺牲长子换来的筹码,他的分量够格么?” 南望舒被枪口抵近,又被强行摁下头去看那一大沓文件,她疯狂挣扎却无法挣脱,不断地扭动着破口大骂。 忽而间,有影子逼近。 “你……你这疯狗……”她猛地抬头,整个人战栗起来,“你到底要……” 她唇齿张合,却始终因惊恐而无法发出完整且无用的句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可是这话何其可笑,既然已经是疯狗了,面对即将落败的仇敌和猎物,还会做些什么呢? vincent面无表情地偏头,摆出请的手势,接引那位旁观之人入局。 年轻的灰眸男人面色斯文有礼,慢条斯理地抬腕,单手摘掉了鼻梁上的银色镜架。 chio一双灰眸如浅弯的弦月,温柔噙笑,专注而礼貌地睥睨向她。 “实在抱歉。”他近乎绅士地欺身行礼,“初次见面,看来您对我并不甚了解,伯母。” 微妙的用词,令挣扎的猎物短暂地僵住,怔然见他笑得灰色眸弯如绅士,又斯文温柔地勾着薄唇: “十年缘悭一面,‘阁下’的称呼大可不必,‘疯狗’二字反倒骂得更精准,所以今天,我借疯行凶也是难免。既然江沅声在死后唯有我在乎,那么他生前的一切也该归我。这份聘礼假如您拒签,它会一直与您纠缠——您不妨猜一猜,我是否介意向您讨一场‘冥婚’?” 女人剧痛,嘶声尖锐大叫,污言秽语愈发不堪入耳。 “啧。” 商沉釉笑意稍淡,以指尖点了点被搁在“聘礼”上的银色镜框,似是晚辈在向家中长辈抱怨:“舅舅,她太吵了,劳动您解决一下。” vincent默然不答,却如执行主人命令的人形走狗,豁然抬手,将南望舒摁死在签字钢笔上。骨血洞穿的刹那,剧烈惨叫接连迸溅四散,猩红漫淌出来。 有什么圆形之物掉落,掉在褚红色高跟鞋下,又蹦跳到地面,发出弹落时的古怪声响—— 商沉釉因长眉末梢染了血迹而微微蹙眉,流露冰冷的嫌恶神色,又漫不经心地睥睨扫视 ——掉落在他鞋边的,是一枚从南望舒眼珠中脱落的瞳片。 脏东西。他厌倦地想。 除了干净无害的漂亮颜料,任何胆敢玷染画家的脏东西,包括我商沉釉本人,下场全该是不得好死。 第13章 13 “太过廉价。” 惨叫越来越疯。 vincent没有得到商沉釉的制止,很快,南望舒的手骨、肋骨接连断裂,断响和惨叫连成一片,似李斯特的乐曲狂躁奏响。 南望舒傲慢的脊骨从宁折不弯到被迫屈从,而再后来她甚至发不出惨叫。濒死之际,她伸出手,无声向商沉釉祈求饶恕。 可那只手被护主的狗截了下来,vincent猛力一掐,后钩状骨不可逆地剧烈扭曲过去,角度扭曲到可怖。 商沉釉俯瞰一切,旁观她的惨状,漫不经心地点评:“指骨屈曲变形,韧带中度损伤,但撕裂痛感还不够,继续。” “是,先生。”vincent面无表情地颔首,顺从应声,“那就直接断了它。” 手指癫狂地挣扎起来试图逃脱,而千钧力度重重击落,裂口蔓延四散,女人变作嘶哑的废物。 高跟鞋在挣扎间被踩折,女人的辱骂声成了呕哑难听的微弱气声: 放开、放开我!你这疯狗!疯狗!这里、这里他妈的可是华国!你、你们不敢杀人!你们绝对不敢—— “嗯,不劳您提醒。” 银色镜框再次被戴上,商沉釉面庞溅了血,一双灰眸弯成了恬淡的上弦月,疯色销声匿迹,洁白西装为他套上了庄重文雅的壳,温柔得像是神父在赐福信徒。 “但您都说我是疯狗了,我本性如何,您不是早就知道么?” 眼眶的银链似月白光束,摇晃垂落在他脸侧,成为衬映他的完美饰品。 许久过后,终于,像是病人发作完毕,又像是“疯狗”在进食之后恢复了常色,商沉釉失去了兴致。 他不再有耐心理会南望舒的骂声,面无表情地同他的舅舅道: “点到即止,vincent。这种货物太过廉价,哪怕打死也是桩赔本买卖。所以及时止损,别给我添一笔麻烦账。” 客观的评价无异于羞辱,逼得南望舒从齿缝里挤出咒骂,又在顷刻被敲碎。不过须臾,她的五官压得无比狰狞——她终于妥协,主动表示“自愿”签字,然而并未得到饶恕。 劣质的纸老虎,经不起半点拷打。chio漠然地想。 她的痛感承受阈值甚至不足以接近死亡边缘,脆弱残废成这样,vincent,你难道不觉得她无聊透顶么? 算了,再待下去,除了徒增恶心感,并不会有任何意义。 镜框两侧的银链晃动,商沉釉不再理会这场闹剧,只兀自俯身,取下了那枚悬挂在南望舒脖颈上的十字架。 根据“见面礼”文件里物证部分所提及的,这枚教徒祷告用的十字架,其实是一把属于某座旧教堂的特质磁感应钥匙。 长指微拢,他将吊坠银铰链拢入西装口袋,瞥了眼vincent,冷无起伏地一颔首。 他抬腿离开,皮鞋踩过女人认输的啜泣声,也越过那对早已狼狈断裂的褚红高跟鞋,消失在客舱出口的通道外。 * 港市的日夜飞速轮转,雾掠云翻,又过三日。 三日后天光昏聩,华南地区迎来强降雨。乌云笼罩下,暴雨终日不休,地处暴雨中央地带的港市,更是一派萧瑟的晦雨色。 雨水堪比豆大,争先恐后地砸向港市南部春湾角的错蓝山上。 江家一直是错蓝山的主人,作为江氏本宅的别墅群坐落在山顶一带,而后山则相对人迹罕至。在那后山山林里,立有一座半旧的复古式圆顶教堂。 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凶,在山林间汇成茫茫苦涩的一片汪洋。 某一瞬间,漆黑死寂如墓地的错蓝山,豁然被天际劈下一道惊雷劈开——砰!雪白的闪电光刹那亮起,照彻不远处的那座旧教堂。 四下瞬间亮如白昼,旧教堂高耸的圆形穹顶原本遮蔽了月色,又在刹那间被闪电撕出巨大裂痕,浑似一座爬满鬼怪的古遗迹城堡。 活见鬼! 雨中有人举着黑伞,伞下等待了许久的vincent——重新变为普通助理的vincent,在瞬间被吓得惊跳。 他倏然抬眸,扶起黑面伞沿往教堂那侧看,同时为自保,另一只手持着枪抬起,子弹在这一次真实地发出咔嗒上膛声,枪口被他对准某处。 紧接着,vincent听到了重底皮鞋的踩踏声,在刹那间几乎以为真的有鬼怪从地狱爬到了人间。 头皮瞬间发麻,却不得不定睛去仔细看。 雨幕里的教堂门扉下,出现一道浑身湿透的影子,自教堂门侧出现,提步,循着青石台阶走下来。 那并不是什么鬼怪,而是vincent在此等候了整整三日三夜的chio先生。 vincent的感知和记忆仍然残存有混沌感,他记不清为何chio会只身进入旧教堂,但他能分明地感觉到,眼下对方虽然从旧教堂内出来了,但又与进入前那位斯文漠然的商先生截然不同。 一袭高定西装的哑白面料变得脏而皱,成了一派皱巴巴乱糟糟的枯槁败叶状。棕偏黑的发丝被雨水浇得湿透了,似杂草丛般凌乱湿糟。 发丝在砭骨潮寒里发着抖,水珠一颗、一颗顺着发梢滴落时,似也在落井下石般悠然划向他的面庞,沿着苍白的额、低压的眉滚下,滑至鼻梁骨尖,英俊深邃的面庞挂满狼狈,染上肮脏污黑的尘土、抹过杂乱的水粉颜料。 而那双素来沉冷似冰的灰瞳也彻底涣散破碎,成了空洞黯然的窟窿,唇尾挂着数道脏污的血痕,唇色亦是惨白一片。 这位向来傲慢矜冷的chio先生,似是莫名被教堂里的不知名之物,给生生打碎了。 平日里生杀予夺、权财翻覆的一双手,此刻血迹斑驳地透出憔悴的无力,青筋泛灰,攥着一卷破败卷边的残画卷。 vincent怔然地望着那幅画。 画卷上的水粉色彩鲜艳饱满,因淋过雨水而混合交融着,几乎乱得无法辨认,却已经足够作为完美罪证,由此揭开生死冤案的终极内幕: 那是画家少年时的遗作,遗作笔迹显示出,江沅声曾违背过母亲的意愿,擅自画出了日后所谓“模仿版抄袭作”的初稿,并藏在了旧教堂暗匿处的画室里。 南望舒的十字项链作为特殊钥匙,开启了地下的画室,十年里不见天日的旧真相得以重现世间,在那画卷下方,少年的笔迹残存,斑驳血迹刻着一个“沉”字。 第19章 ……沉釉之沉。 原来江沅声系列遗作的题名,刻着恋人之名,以至于南望舒因此决定要对其赶尽杀绝,以至于画家在沦为“沈尤澜”后,仍按捺不住心中爱意,要在画展上捧出曾经未尽的“遗愿”——而最终,它成了“沈尤澜”被定下抄袭冤罪的元凶。 雨声愈疾。 泥泞里的灰眸被雨浇灭了光彩,抱画之人依稀见到了幻觉里含笑的影子,电闪雷鸣的眩光里浮现出少年画家的笑容,轻轻地唤他:柚子哥哥。 柚子哥哥,我等你好久啦。 少年画家笑容醇澈,稚气无邪,他疑惑地歪过头:我就是沈尤澜呀,你不认识我了么? 判词落下,一锤定罪。 受害者江沅声亲口宣判,他少时的爱人商沉釉即是加害者,而加害者终于依照月亮赐予的提示,找到了为自己定罪的铁证。 于这一瞬间,商沉釉被揭露了过往种种卑劣罪行,他失去一切力气,踉跄间掉入泥泞,挺拔的脊背倾折欲断,在最后的一瞬曲膝狠狠摔跪下去。 泥泞溅染。 天呐,发生了什么?! vincent面色大变地冲上去搀扶,一边失声嚎叫:“chio先生!您还好么?” 其他助手也匆匆扔了雨伞赶去,一同撑着那道失了力的肩膀。 可不知为何,明明vincent在适才并没有真的开枪,对方却像是早已被不知从何时何地、哪年哪月射来的子弹正正贯穿了心脏。 因此中“弹”之后,那副素来宽挺有力的肩膀在抖,两只骨感韧长的手也在抖,连眼底的灵魂色彩都在暴雨中震颤不休,惨淡一片。 矜贵傲慢的商先生,被一张残画执行了“枪决”,犹如灰玻璃生出无数破碎的裂痕,chio那双空洞洞的灰瞳散了生气,他几乎是茫然无措地,任由蜿蜒雨痕割碎了他的脸。 惨白的唇瓣翕张着,他在哑声唤:“江沅声……” 十年间,他日夜追逐的沅水潮声,尤已沦为死水无澜,而他是真正的罪魁元凶,三年前的判决书其实是在为他定罪,判定“罪犯商沉釉”无权辩驳,因此他痛领了罪状,垂敛下失焦灰瞳,吐字哑似忏悔,又似海底亡人的幽呓: “沈、尤、澜……” “……沈尤澜。” 万里之外的南州,海边短租屋的二楼,沈尤澜欠身,凑近一张脸。 在他咫尺之遥,男人的面庞上沾满了颜料,削薄而纤长的唇在恍惚吐字。 那是松川智也。 此刻,松川智也仿佛遭到蛊惑,换上了一袭黑色燕尾服,袖扣质地为黑钻石——与商沉釉的那副完全一致。 眼前这位年轻的混血儿,明显有种严重怪癖,平常就喜欢以敬称“您”来称呼画家,喜欢越界探听画家的过往,眼下更是满目痴迷,依照对方的“教学指令”跪在地上,整个人的兴奋度攀升到了极点。 膝盖不断传来的痛意里,他心脏狂跳,口鼻处的呼吸声重重喷洒,他战栗着,不断轻唤“沈尤澜”一名。 “沈尤澜……”松川智也眼角流泪,口边流涎,脸部涨得通红,活像是发了i情的兽类,“右边也要……” 江沅声微微笑,眼底冷静至极,轻声缓慢地说:“你确实和他长相类似,可惜瑕疵也多。chio的眼瞳天生色泽完美,你完全比不上。” 他的唇一张一合,松川智也盯着那道唇,看着月光洒落在他眉眼间,有种摄人心魄的绮丽瑰色。 最终,江沅声叹了口气:“再接再厉,你现在并不合格。” 不但长相不合格,演技也不合格。更重要的是,江沅声始终无法原谅,成年后的商沉釉,将他当做赝品还不够,甚至还频繁摧残他。 所以他决定报复,以牙还牙。 他想,既然他当了两年赝品,那么现在,松川智也就是他为商沉釉找来的学习范本,他要商沉釉懂得,什么才是‘下不为例’。 轻笑一声,他扔掉画笔,不再过多施舍半分眼神给松川智也,又踩着马丁靴踏步走向一侧的窗台,身形全然浸没入月色下。 月色如水淋满发稍,他仰起头,黑眸空洞如暗渊,看向月亮时也照不进光彩,只在嘴角噙着病态的笑,轻呓般地道: 愿望终于兑现,我的chio很快就要回来了。 真相作为第一刀落下,我要让他好好看清‘赝品’是谁,要让他被迫低头,为我愧疚到发疯。 但这些愧疚,只是开始,只是铺垫。 月夜窗下,沈尤澜的皮囊太过薄而白,他整个人似乎将要融化在那凄冷的月光里, 不多时,他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向他身后匆促逼近。 那是迟到了十二年的chio,越过十余年岁月,越过无数爱与恨,在察明真相后主动回到爱人的身边。 柚子香从未如此浓郁,铺天盖地烧了过来。当下明明是失而复得的时刻,但主导一切的人并未回首。江沅声无动于衷,垂下眼睫,眼底唯有冷漠的淡笑。 好久不见呀,柚子哥哥。 第14章 14 “我是谁?” 月光浓稠,柚子香氤入鬓角发梢,呼吸洒落在江沅声的后颈弯里。 江沅声低头,面庞隐匿在幽深的昏暗里。视线向下看,针织衫的垂摆处,围拢了一双手。 抱得太紧,那双手的背面崩起青筋,骨节突起处还有干涸氧化后的褐色血迹。 江沅声感到姿势不算舒服,因此偏过头,然而很快,右侧的肩膀处被对方搁上了下颌,气息更近,掠得皮肤麻而痒。 商沉釉将他困在怀里,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缓轻柔,唤他:“声声。” 江沅声终于仰头,抬眸,隔着月色回头看。 好可怜的一张脸。 面庞苍白憔悴,沾染了污泥点和颜料痕,棕黑碎发乱糟糟地散落,压在长眉上,白皙鼻梁上有几笔陈旧的褐血色,薄唇干涸成白线。 那双灰眸深晦黯淡,平日里那样傲慢的人,今夜望上去失魂落魄。 江沅声盯着他眉梢的血迹,推测那大概率是来自于南望舒。 怎么又发疯了,我的chio. 心底那些病态的想法愈演愈烈,短暂的怜惜消散,最终他温和地回应道: “我在,商先生。” 这一句很轻渺地入了耳,击破了某种失而复得的错觉。 商沉釉流露不悦,他不愿接受这一称呼,语气强硬地再次低唤:“声声。” 他满眼凝着戾气,盯着怀中的人,动作里的压迫感如有实质,翻涌着比兽类还要深浓的晦欲。 下一秒,对方无动于衷,商沉釉猛地迫近,张口,重重咬上江沅声。 狼吞虎咽地衔了几寸,又更加过分地欺近,他如愿以偿地咬住了失散多年的月亮,热流窜向齿根,烈酒一样烧入喉肺,是将死的魂魄被滚滚味觉砸回了经年空洞的胃里。 江沅声依旧顺从,似乎甘愿做一件接纳i他欲i望的偶人,语调很轻地询问:“商先生,请问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过于客气的称呼,第二次,惹发心底的寒意。 商沉釉抵死回避他的疏远,放任自己被掠夺本能所操控。 灰眸深得可怖,水渍滚湿了睫毛,眼瞳像一对湿漉混沌的深水玻璃珠。 迟迟得不到餍足,商沉釉焦躁无比,他像只被月光淋湿了的黑棕色大犬,饿得太久了,发丝纠缠在江沅声的鼻尖,更凶更狠地去啃,少时贪恋着的人几乎被他拆吃入腹。 四周宛如下起一场爆裂燃魂的大雨。 潮烫柚香里,商沉釉想,这就是他的月亮,他从少时未吻过的爱人,此刻终于找回。 他的小画家,唇珠很软,眼尾也是,粉色的鼻尖、下颌和脸颊,他没有不喜欢的,索性捧着他的声声,密不透风地吻过每一处。 “先生……”江沅声被咬得难以招架,伸出手指,在凌乱吐息里推开他湿漉漉的鬓角。 商沉釉稍稍后仰,他微微偏头,露出眸底雾蒙蒙一片可怜碎光。 直到这一瞬,他还是无法清晰地看见江沅声。 商沉釉蹙起眉,难掩失落和不悦。 “不是先生。”他语调轻柔,却带着命令式的口吻,向是对年轻恋人的引导,“换掉这种称呼,声声。” “好。”江沅声的唇张合,驯顺地答,“请您告知,我应当称呼您为什么。” 月光将画家的面庞切得半明半暗,晦暗在下半脸褪去,缓慢显露了一道樱粉色的唇。 商沉釉瞳珠暗深,瞳光聚焦在那道唇。心里的疯色在刹那间更沉得骇人,漫起大片凶火。 他察觉到了,今夜江沅声用词过分礼貌,分明是故意的。 所以,声声是在赌气么? 思及此,那些渴更烈了,他渴望看到江沅声的整张面庞,因此又近几厘。犬齿更狠地嵌进那道唇,指尖掐抬,极力令那张脸抬起,他差点活剥了他的月亮。 月亮因此不敢动了,怀里的江沅声抿直唇线,任由一切凶恶的摆弄,像只卡住了发条的木偶。 第20章 商沉釉察觉异样,常年居于上位的人习惯了施压,他伸指掰着江沅声的脸,语气像在审判囚徒:“不回应我,声声,你在生气。” 但他仍是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因此他一再撬开那道唇,直到二人的齿抵得生痛,终于看到了记忆里那双月色照水似的桃花眼。 可那双眼——商沉釉蓦然双瞳剧缩。 江沅声的那双眼漆黑,唯有死灰燃尽的空洞。他仿佛被悬丝操控的木偶,被迫应答来自操控者的质问,木然地说:“我没有生气,先生。” “我没有与您生气的资格。”漆深的瞳珠倒映他,却似空无一物,他解释,“因为我不是您的声声。” 商沉釉好似瞬间踩空,那颗滚跳的心一下坠落,掉到冰冷深渊下。 长达数秒的安静,痛意灌满整个胸腔。 江沅声却好像对那句话的杀伤力无所觉,平静地陈述事实:“商先生,作为江沅声的替代品,我只是来向您报恩的。” 他的语调很轻,可偏偏那样轻的语调,砸得商沉釉手足无措。 心底好似扎进了大簇大簇尖锐刺棱,在那一声“替代品”里痛到了极处。 不是。他的嗓音太哑,哑得第一句无法发声,哑得藏不住情绪,在眉眼间聚拢阴翳:“不是替代品。” 商沉釉以指重重擦过江沅声的脸,却并未得到真实的触感。手指下那张皮囊是冰凉的,近似于那枚来自海底的银骨镯。 “好,不是替代品。”江沅声毫无活人的情绪,顺从地垂落长睫,将空洞无神的眼半敛下,“那请您告诉我,我是谁?” “沉釉哥哥。” 江沅声脸孔惨白,仿佛又一次溺过海,他依照报恩对象的意愿,更改了称呼,却全无亲昵意味。 他陷在恍惚的病态幻念里,近乎机械地说:“您曾说过,江沅声死在了海底,沈尤澜失去存在意义——所以,我到底是谁?” 字句贯心,商沉釉被钉住了四i肢百骸。寒意像是蛇,毒液流窜到他的心脏,他的手指脱力,再也抓不住怀中孱薄到快要融化的人影。 月光在夜里伸长,那些情绪崎岖难辨,他听见他的声声嗓音更轻了,淡漠而虚渺地道: “又或许我谁也不是,早在十二年前,我就已经死了。” 江沅声的眼睛月色浸得冷透了,没什么情绪,唯有唇在翕动着吐字:“我一直铭记着商先生的恩情,因此我说过,无论如何,我都可以满足您。” 毫无重量的字散落着,却成了一颗又一颗精准穿心的子弹,顺着记忆呼啸飞来,命中眼前人,灼空了皮、烧断了骨。 商沉釉几乎被凿穿魂魄,再无勇气辩驳。 眼前人的灵魂里有裂口蜿蜒生长。江沅声心想。还不够,要继续。 “商先生。”江沅声依照赝品本分,从唇角扯起微笑,“如果您不喜欢沈尤澜,那么我现在就只是江澜。” “所以我很抱歉。”他笑容生疏,像是被划定了台词的木偶,“作为江澜,我病得很重,无法继续专注地爱您。” 商沉釉灵魂崩塌,被剧痛敲碎了神智。 他的心脏被江沅声的那些话凌迟,然而江沅声却又移走视线,眸光沿着月亮光束而变得涣散。 商沉釉好像被对方牵引了神智,追随着,同样望过去。 不远处,另一侧角落里,松川智也被牢牢地绑缚着双手,眼底却满是迷离,他活像是巴普洛夫的狗,江沅声是他的铃铛。 “松川。” 如同训狗铃响,江沅声喊他,声音在月光里腐烂出古怪味道,“上次告白时,你曾说过绝对爱我,是么?” “……是、是!” 松川嗓音焦急地答话,又低头急躁而野蛮地挣了下绳索,未果,他狠狠滚过喉结,抬眸急切而率直地表白:“我爱您,愿意为您奉献一切。” “好啊。”江沅声双眸如漆黑窟窿,漠然颔首,“那么现在,我接受你的告白,也接受你的奉献。” 接受什么?!商沉釉被怒意砸至惊醒,满脸腾升戾气,屈起手指狠攥上江沅声的颈:“声声,你接受他什么?!” 他的发疯动作却并未得到回应,商沉釉皱眉骂了句外文词,正要发作,江沅声却倏然伸出长指,亲昵地搭在他的眉上。 商沉釉一顿,感受到指尖近似温柔地蹭过他,刹那间,轻易破解了他的愤怒。 江沅声回头,重新看向他,那双眼睛极为空洞,看着他时空无一物,问他:“又生气了,所以是又想惩罚我么?” 瞬间,商沉釉面色煞白,他蹙起眉,脸色苍白地抿住唇,一言不发。 商沉釉僵住不动,见江沅声没再看他,而是再次望向角落里的松川智也,语调泛起腐朽的死寂感: “刚才实在是失礼,松川。” 他情绪淡漠,吐字也冰冷:“虽然我接受了你,但有个条件,我想要松川抛弃人格尊严,成为顺从我的一条狗——这样,松川愿意么?” 狗?松川闻言心神狂震,被那饱含欺辱的话激得呼吸加剧,浑身组织皆在刹那充血,他疯狂又激动地挣扎示爱:“愿意的!绝対!” “可是松川,你的那位现任男友,该怎么处理?”江沅声轻声追问。 “我、我会立即分手!现在就与他分手!请您相信!”松川急切地答,他明显是被彻底操纵了神智,迫切展现犬类般的卑微忠诚。 与其截然相反,身为操纵者的江沅声对此并无过多情绪。 他甚至还在触碰着商沉釉,指尖摩挲着,惹得商沉釉一双眼浑浊不堪,被嫉妒情绪渐渐填满至充斥。 商沉釉逐渐失控,同样被“铃铛”控制,接管了全部喜怒哀乐。 他望着江沅声,而江沅声深陷在恶念里,丧失了人类情绪,成了某种冷冰冰的……怪物。 商沉釉蹙眉,低头,要用亲吻收回他的注意力,可江沅声并不回应,继续在与松川说话,像意有所指: “既然答应当我的狗,那就说到做到,我最烦看见疯狗乱咬。” 索吻的人倏然停顿,远处的松川智也跟着僵在原地。江沅声语调如常,解释道: “因为我患有偏执障碍,疾病发作时我谁都不要,所以……” 他低敛眼睑,眼底有一闪而逝的浅笑: “所以请松川再接再厉,学着如何能表现得更加顺从一点。” 松川的痴迷至极,他听懂了命令,不再挣扎,且在被羞辱的畅快里战栗不休,那双眸的深处流露出肮脏颜色。 可江沅声却无法再看他。 江沅声遭到了钳制,视线转回。商沉釉逼进他,强行令他望向自己。 这张脸生得很白,江沅声比少年时期还要漂亮几分,可黑漆的眼瞳却并无曾经的笑意,瞳珠好像无机质死物,被陌生的病态感充斥。 “……江沅声,看着我。” 商沉釉将称呼换成全名,切齿质问他:“你在蓄意报复我——你要背叛我?” “背叛?”江沅声眼瞳空茫地微微歪过头,眼神无辜,像是无法理解词义。 商沉釉盯着他,再次沉声质问:“言语调i情、精神调i教,还不是背叛?” “江沅声。”商沉釉彻底没了理智,“你有胆再说一句野话,我会立刻打烂那只鬣狗的眼球,要他不得好死!” 商沉釉终于暴露本性,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子。疯子低头要去咬对方那道覆在他眉梢的手指,却被手指挣开。 而下一秒,于他彻底失控之际,江沅声的手狠狠扇向他的侧脸。 “啪”的重响,毫不留情的掌掴,商沉釉猝不及防,瞳光在刹那间涣散失焦。 第15章 15 锯分[1st] 耳光太狠,商沉釉踉跄后退。 退不过半步,又被狠力揪住了衬衣绸领,受钳抬头,直面江沅声那张脸。 月光如缎带游弋过灰眸,雾气般地扩散,他在顷刻间清晰地看见了江沅声长久隐藏着的真实面目。 少时天真热络的恋人,再也没了半点爱慕神色,因为他那句“不得好死”的威胁,突兀地在嘴角扯起了森冷漠然的笑。 江沅声竟是在笑。 那张熟悉面庞上的表情太过陌生,惹得商沉釉一瞬卡住,发疯也难以为继。 “‘不得好死’是指什么,商先生。” 江沅声的眸色冷淡黯然,勾着唇柔声道:“是指十年前的江沅声那样么?” 怯懦的外壳被撕破,江沅声揭开旧疤,多年痛苦成为快慰,心理疾病成为辅助,他任由恨意控制了自己。 他轻飘飘地说:“以及,什么是蓄意报复、什么是背叛呢?” “商先生,在江沅声被剥夺姓名、被伪证死亡的那十年,一无所有的沈尤澜是怎样活下来的,您了解过么?” 含笑的轻语像是温柔的梦呓,画家的手指从来都极稳,稳到可以忽略受过伤导致的颤抖,遽然用力屈指,再次钳住他的下颌,一句一句追问: 第21章 “您拿到旧教堂里的那幅画卷了么?看到画作上的题名了么?” “画卷的主色调是暗蓝色,与画家少年时惯用的低饱和色截然相反,您猜到其中原因了么?” 商沉釉的呼吸地撞痛肺部,咳呛一声,又被江沅声重重摁下唇角的掌掴红痕,听他轻笑着自问自答: “既然您不知情,那让我为您讲一讲。” 江沅声的语调很缓,很轻,像是置身事外的写生者,以铅笔线条简要描绘真相的轮廓: “失去合法身份,活在人间边缘,大半时间要为生计忙碌,剩下时间则要治病,药物脱敏后失去疗效,就只好提笔画雕塑补人像,十年,画了数以万张,期盼画中人能够活过来,给予片刻慰藉——您不妨猜一猜,那些画卷里的人像面庞,是来自于谁?” 又是一则真相被揭开,曝光在两人之间。 商沉釉痛苦到几乎无法站稳,片刻后,他的视线颤抖着聚焦在对方那张笑脸上。 江沅声又抵近他几分,他暧昧不明的语调轻飘若絮,似发病时难以压抑克制的呓语: “先生,十年前的江沅声是因谁而假死,两年前的沈尤澜是因谁而跳海,您不敢承认么?” 得不到认罪,江沅声充当法官,逐字逐句宣判道:“那都是为了您啊,商先生。” 江沅声的嗓音愈发柔和,字字藏着报复却语调绵软,他不依不饶,一句追着一句地温声道: “只可惜,您从来不给我机会,视我赝品,将我困在海岛里为自己画遗像,现在,您说我是背叛,是在报复您。” “这不对吧。”桃花眸缓慢眨了下,流露一点很淡的笑,“自始至终,真正背叛和报复的人是你啊,商沉釉。” 他第二次唤了他的全名,语调柔和,却全无亲昵:“就是因为您,我才会一次、一次地‘不得好死’啊。” 真相在字句中曝光,‘商沉釉’三字被判定为画家的根本死因,成为贯穿心脏的利刃。 须臾之间,商沉釉被痛苦攫走生气,彻底失去应答能力,仿佛同样化作了沉海的朽尸。可画家那些利刃不肯饶恕他,仍在杀他心脏。 “真可惜。” 薄唇抵近,在落满痛苦与死寂的灰眸之下,江沅声幽幽地笑着自白: “十二年了,商先生迟到太久,这里,已经没有爱您的人了。” 话落的刹那,商沉釉完全僵死,他感到眼前虚影顿生,迟厄斯号邮轮越洋而来,穿过他躯壳,邮轮上却空无一人,空荡如荒坟。 那轮失散的白月不在其中,因为江沅声早已惨死在了冤案里,如今他满眼扭曲狰狞的恨意,成为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存在。 “我不敢再爱你了,chio。” 江沅声嗓音颤抖,似笑到力竭,创口逐一被剖开,以致于最后讲话也要难以为继,磋磨钝刀似地缓慢咬着字音: “我的爱被你践踏到落满疮痍,我越来越病重,或许距离真正的死亡,只在朝夕。” 霎时间,商沉釉瞳孔扩散,表情出现了长达数秒的空白,似乎难以接受这些话。 这话太过残忍,扎穿肺腑又刺破五脏,商沉釉被他抚蹭着脸,却像是灵魂一寸一寸被剖解,被迫低头,矢口抗拒:“不……你不会死……” 他终于崩溃,然而江沅声的脸庞依旧麻木,并无情绪。 因为得不到回应,良久,江沅声察觉到,在他轻蹭着的手指下,chio那道从来吐字残忍的唇,竟是在他指尖的抚蹭下,微微地战栗着。 他果然畏惧了。 “打磨”终于发挥效用,江沅声流露真实的愉悦,心想: 真的在发抖呢,看来我的柚子被吓到了,眼尾和嘴唇都成了漂亮的绯红,眼睫也在颤抖。 好可爱,好想现在就一口气吃掉。 那股柚子香焚成了败落的灰烬,海玻璃已被顺利地斩去了锐利一角。 江沅声不无恶劣地想,任由他拨弄的chio,真的很漂亮啊。 ——漂亮到像是某种惊心动魄的诱饵,让江沅声决定加重力度,让对方的负面情绪完全曝光,以便在后续施以更深度的打磨。 盯着灰眸,唇齿里的“刀锋”继续狠狠刺去,江沅声继续他的‘打磨游戏’。 江沅声将手指下滑,曾经那双被商沉釉踩坏的左手,轻易就掰住了他的下颌,且迫使他抬头,望向自己: “为什么不会死,商先生,你不恨我了么?” 闻言,商沉釉脸色愈发惨白,五官颤抖得更狠,几乎有些可怜。 江沅声轻笑,心底觉得好玩,又道,“商先生还真是好骨气,但很可惜,我现在不缺劣等爱人,只缺一条忠心的狗。” 这是第一次,江沅声无比直白地羞辱他。 商沉釉似乎难以置信,被愕然砸懵了,一双灰眼睛彻底失神,他受迫抬脸,是摇摇欲坠的凄楚狼狈相,遭人驱动。 终于变乖了些。江沅声想。但不够,远远不够。 收紧手指,以虎口堵窒商沉釉的呼吸,令他转过脸看向松川智也,喉间窒闭,溢出痛苦的闷哼。 闷哼太过低哑,仿佛几声可怜的犬类呜咽。 “商沉釉。” 江沅声从容俯瞰,视线指向松川智也,笑盈盈地说,“介绍一下,他不是鬣狗,而是我的追求者,即将成为我的男友,他叫松川智也。” 下一瞬,商沉釉定住不动,江沅声不含踟蹰地收回手指,后退。 他居高临下,表情是种凌空一切且肆无忌惮的漠视,他说:“如果你想得到原谅,那就学他摇尾乞怜。商先生一向聪明,需要我教你么?” 二人交谈间,远处数步之外,松川智也跪坐于地面,满面痴迷地仰望着江沅声。 而他这样的痴迷,其实由来已久。 作为一名戏剧表演专业的学院派演员,松川智也曾定义过自己的“启蒙影片”,是一部惊悚类电影,被他逐帧反复观摩过上百次。 电影以中世纪西欧的某座古堡为背景,剧中的唯一主角,是一位与江沅声的灵魂色彩如出一辙的在逃通缉犯。 当然,是来自地狱的怪物通缉犯。 作为怪物,主角的人形状态是名乖巧精致的黑眸少年,而其真身则是一棵狰狞恐怖的吸血藤树。 影片以蒙太奇的穿梭手法进行拍摄,镜头中逐一展开的连环凶杀案里,可怖氛围从开场的片头曲蔓延到末尾,刺激度和诡异感一路急剧攀升。 最终,在诡异血色的掩映下,怪物少年以绝对残忍的手段,逐一杀掉了古堡里所有对他存有杀意的角色。 最后一幕里,少年面庞染尽猩血,晃荡一双雪白纤韧的腿,悠然端坐在富丽堂皇的赌桌之后。 赌桌左右侧各坐着一名吸血鬼赌徒,二者均因遭到少年的蛊惑,心甘情愿被钉死在雕饰奢靡的座椅上,交付自身生命作为换取救赎的筹码。 怪物少年居高临下睥睨着赌徒们的贪婪面容,他顶着一半人类的姣好皮囊,另一半则以血藤为手指,指尖捻着一张猩红抹就、红宝石花色的“方块q”。 ——方块花色的扑克牌,在欧洲牌桌游戏中象征着机遇,是属于怪物少年的专属宝石牌。 古堡里的吸血藤条漫天飞舞,那只素白的手执着鬼牌,渲染出糜丽又恐怖的视觉盛宴,放映胶片的最后几帧画面,怪物少年诡笑恻恻地说出了一句属于牌桌对赌游戏的经典台词: “we dealt the cards. 【对赌游戏,正式开始】” 而眼下,江沅声漫不经心地取下颈间作为针织衫配饰的吊坠,同样展示出了所谓对赌游戏里的第一张“宝石牌”: 那是一枚西海茶馆特配的钥匙,钥匙扣上赫然写着门牌号216,看似是暧昧的暗示,实则是不屑掩饰的直白挑衅。 月光下,江沅声与电影主角的可怖真身,堪堪重叠。 他成了一缕不可触碰的幽魂,眸底冷无情绪,皮囊是白瓷造的靡丽壳子,身后是高悬的银月轮,月光惨白黯然地沦为了他的陪衬。 幽魂般的人飘过来,江沅声再次俯首向商沉釉附耳,他咬字冷漠,语调却恍如少年般的雀跃,久违地以甜软语调唤着“柚子哥哥”。 “柚子哥哥,你生气了么?为什么又不理声声了呀。” 少年画家刹那回魂,他的笑吟里似有银铃轻响,纤白薄韧的手指轻轻抵擦商沉釉的唇,自唇珠滑开,又游走至下颌、颈间,恍似真的在逗弄一条棕黑色的大型犬: “虽然松川很乖,但哥哥的灰瞳更漂亮,如果你肯为我屈膝跪下,今夜的 to one sex 属于你,声声也可以暂时属于你,好不好?” 笑声入耳穿心,咫尺处,那双灰眸瞳光熄灭如死烬。 江沅声的手指宛如怪物血藤,掐着商沉釉的颈,摄走魂魄。指腹摩挲过颈动脉,其下的喉结发涩泛红,重重地滚了滚。 终于妥协,商沉釉垂下眼睫,答了哑到战栗的一声: “……好。” 第22章 第16章 16 恶犬反咬 夜半的西海茶馆,门开的刹那有迎客铜铃被晃响,华人老板娘愕然抬眸,服务生小哥制止她出声。 二人立正并眨眼,幅度一致转动眼珠,见那名叫江澜的华人青年走来,身后还拽着一位来路不明的灰眸男人。 江沅声弯眸,望上去依旧礼貌又无害。他将那张有chios标志的通用支付卡作为抵押放上柜台,简略解释:“是216的租金,请阿姨收下。” 商沉釉微微低头,黑棕色的发丝碎散在额前,望上去神色莫测。他此刻格外顺从,沉默地被江沅声抓着手腕,攀踏木梯拾级而上。 直至216厢间的榻榻米在月光下晃摇,撞出闷震声。 大团情绪纠缠在商沉釉的心脏,剧跳中不断生痛。那双灰色瞳珠晦暗又沉寂,长眉下压,被画家的指尖抓在手腕袖扣上,神色间落满死寂的空洞。 “哥哥。”江沅声弯眸凑近,轻轻笑道,“你看起来好难过,需要抱一抱么。” 商沉釉不答,眼睫轻颤,面色依旧苍白。闻言,他将鼻尖蹭落在江沅声的肩弯里,碎发摇曳,敛眸慢慢地调节呼吸。 江沅声在晃动里仰头,在心底感叹‘好可爱’,指尖摸摸他的耳缘,等红透了,又凑近吻一吻他的额头。 “怎么不说话。”江沅声摩挲指腹,力度很狡黠地划抹过去,“我想听你说话。” 商沉釉终于抬眼,灰瞳里藏着幽深的阴郁,恶狠狠地仰视他。同时抵死咬啃,榻榻米颤得更凶了。 江沅声渐渐被撞碎,时间推滑,他的瞳孔失去焦距,涣散失神。 月光影洼被斗硕的墨色乌云死死堵塞,银白的月华无法溢出也无法流淌而下,愈积愈浓。 画家失去了对水粉色泽的调配权,被调混成更稠的饱和色,他成为薄而雪白的纺织画布,染上糜美的漆状泼色。 肺叶加剧缩放,呼吸紊乱到不忍去听,画家的唇无法闭合,被对方的虎口卡住,承力时,牙齿在指骨拓印,留下月牙形坑影。 江沅声混乱地吐i息,接连撞入上颚,发出乱七八糟的啜泣,终于涩声哀唤:“不、不要了……” 商沉釉在月光迸溅的刹那间凑近,吻得月亮哭泣着从怀中滑下去,又遭迅速回捞。 商沉釉那种可怜的表情不见了,主动权翻转,他恢复了疯子神态。 “可怎么办,我偏要给你。”他附耳轻语,嗓音哑到骇人,唇齿间咬字像锈烂了的琴弦,“声声,乖一点,不准再哭。” “既然想听我说话。”他抓住对方薄长含茧的手指,语调显露掌控方的冷调,“是要听我说些什么。” 江沅声的啜泣被咬断,被溺死在他沉凶的眸光里,在追问里神智混乱,最终也答得不成章法:“呜……要、要你说想我、需要我、爱我、喜欢我……” 混乱至极,商沉釉却听懂了,他怀里的人实则是在展露不安。 他感到愉悦,开始施舍抚i慰。“想你”藏在亲吻里,“需要你”伴随下巴落在肩窝,“爱你”烫得连耳膜发i颤,“喜欢你”把喉结推上去又重抚下来。 江沅声好像被湿漉漉的潮钻透了血管,浸软了髓,彻底失去力气。 很久后,嘶声缓慢地停歇。 榻榻米静下不响了,桃花眸散漫地聚焦起眸光,微弯成上弦月牙,江沅声很轻很柔地笑道:“又在报复我么,商先生。” 他语气轻佻,带着羞辱意味。商沉釉倏地压下眉心,张口,咬破江沅声的唇瓣。 “啧,疼。”江沅声匆匆偏头又抬指推开他的眉梢,语调甜软地咕哝,“不愧是疯狗。” 疯狗一词惹怒了商沉釉,迫使他滞住动作,眸光阴鸷地盯着对方不言语。 “我说过了,商沉釉。”桃花眸的笑里藏匿冷色,赏度他的怒容,冷调嗓音微哑地淡声道,“我是病人,我厌恶遭到任何冒犯——需要找松川来为你提供示范么?” 温存时刻突兀地横入旁人姓名,‘松川’一词成为精准的点火索,商沉釉一刹那被激得面凝戾气。 江沅声欣赏他的怒容,心想,看来今夜,“海玻璃”遭受的切割次数已经够了。 商沉釉忍耐几秒,最终又忍无可忍,反唇相讥:“顺从?怎样算是顺从?” 这句质问发自肺腑,商沉釉的眉眼间显露恨意:“——那个该死的混血杂种觊觎你,难道我应当‘顺从’地无动于衷,由着你被他接近?” 江沅声冷淡蔑笑,勾唇:“你先试试。” “江沅声!”商沉釉语调狠厉到像要吃人,吐字又快又疯,“你敢再试一次,天亮后那只野狗一块都不会少,会成为你绘画的活i体素材。” “好啊。”江沅声轻笑,抵近他的眼睫,“那我就陪他一起死。” 尾音入耳,商沉釉的喉结猛地砸下去,愤怒的嗓音被顷刻吞没掉,凿痛了整个肺部和胸膛,他痛到呼吸都停窒不畅,拧眉失声。 十二年后爱人重逢,可恨意长在了爱的残骸上,遗留遍地的报复心。 曾经属于chio的小画家变了样,变成怪物,时时刻刻都要报复他。 “怎么,是怕我死么?”江沅声豁然伸指掰过他下颌,钳制着压指摩挲,笑容恶劣地逼视他,“商先生,您权财翻覆、手腕强悍,何必要在乎我这种赝品呢?” 他凑近去,说话间语气更加森冷:“别忘了,你答应过要奉陪我玩‘打磨游戏’,本就该容忍我的偏执症状。” “当然,如果你执意要发疯,那我建议你去南大交友论坛调查一番。” 笑得潋滟动人,江沅声稍稍歪头: “设计系学生‘江澜’的个人主页是公开状态,我的高清正装照被人下载过多少次,每天的消息列表里又要过滤多少条性i邀请——只要商先生愿意,大可以将他们一次性杀光,一次疯个够。” “但我提醒您。”他以食指逡巡过他的鬓角,轻佻地拍一拍他的下颌底端,“您多发疯一次,我就会更加厌恶您。” 厌恶……? 商沉釉的灰眸在霎时间结上暗霜,他压抑不能,自喉结里迸发嘶哑冷笑。 “非常好,江沅声。”猩色血丝自灰瞳边缘蔓延,生生狰狞至戾气逼人,“既然你注定要厌恶我,笃定了我是在发疯,那我就满足你。” 疯狗吞没月亮,商沉釉叩手重重扣住后颈弯,而后狠咬下去。 唇被绞破,血锈味翻涌,在胸腔膨胀。 一切气味都被强硬地堵回,商沉釉不留生机,吞动稠白的濡沫,攻陷喉结,霸占肺腑,要在血管脉络里肆意伐挞,在骨骼脊髓里开拓荒途。 月亮光芒几要熄灭,月弦弓起又弛软,喉口发出窒气声,抵死不肯被放过,江沅声崩溃不已,指间塞满棕黑发丝,逃无可逃。 终于,江沅声停止挣扎,被掐着眼睛空洞黯然地倒映着他,也被迫专注地望着他。 “江沅声。”商沉釉漠然地引导,“松齿,调整呼吸。” 呼吸灌肺,江沅声在涌入的空气里猛地咳呛,可呛过不过数下,又再次被掐住下颌吻住。 他疼得难以忍受,终于屈服,被迫拽着对方的袖扣求饶: “不……不要了……呜……” “这就不要了,那你的‘厌恶’在哪?”商沉釉眯起眸,反击他,又掐他唇,“既然声声恨我,不如让我割掉声带,让你永远无法再说恨我。” 他以指磨砺月亮边缘,月光通幽,又在浅洼里抹出润意:“在变成哑巴之后,你会不会更乖一点,嗯?” “唔、唔!”江沅声的双眸豁然睁大,瞳珠颤到僵死,卡住了呼吸和心跳,“不、救命……” “又撒谎,你明明是想要的。”灰瞳淬出幽沉的愠怒流火,“不过没关系,既然chios号找到了‘残骸’,无论残骸是人是鬼,此后永远属于我。” 榻榻米爆发一声剧烈晃响,江沅声猝然呛哑在倒灌的氧气流里,被他困入怀抱,薄睑上翻,口角蓄落涎缕。 月亮陷入失神,眼瞳无光地扩散开,被他揽着,也不再能作出半分挣扎,睫毛湿漉漉,像一对坠落的蝉翼,渲上浓墨重彩的丽影。 江沅声就此陷入昏睡,安静下去,再次成为可供随意摆弄的偶人。 商沉釉擦着指尖,低头吻了吻他,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带离茶馆。 天际海岸线处泛起鱼肚白。 二十七小时后,南州西部帕斯劳庄园,一家私人葡萄酒庄的地下储酒窖层,隔绝潮气、声音、光照,空旷的室内一片黏腻漆黑。 角落里摆着四柱床上,商沉釉懒散地倚坐着,抬手倒下半杯高烈度的信柚酒。 信柚酒的原料是红葡皮,经过橡木桶熟化,渗入醇涩的单宁感,酒液色调是偏深的宝石红。 闪着碎光的酒液浮动在这地下酒窖里,宛如夜下燃烧在荒原边缘的篝火,散发着漆黑里的唯一鲜活味。 雕纹繁复的床头柱微晃,上面牢固缠着锁链。锁链哗啦响动,银白链尾的一端被锁在墙壁的锁座上,另一端是江沅声纤长白皙的手腕。 第23章 四下充斥酒气混合后催化的浓郁柚香,恍惚成为神经致i幻剂,顺着唇没入齿隙,游至胃腔。 五脏六腑像被燎烧着的火油裹覆了,蛮横地撞进肺腑,惹人脑烫目眩,有谁被迫滚出生疏滞缓的窒哼声,而后是一声细哑的颤鸣。 直至高脚杯中红葡液降落至空杯底,口袋里的手机震响亮屏。 商沉釉抬腕,接通:“晚上好舅舅,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视野里倒映着江沅声的脸,因为灌过酒,整张脸成了粉红。商沉釉眸底泛起惯有的斯文微笑,语调堪称温柔。 另一侧的vincent被他的罕见语气给吓到,以为自己拨错了号,夸张地发出倒吸凉气的惊诧声,迟缓地确认好一会儿后,他才结巴地道: “打、打扰您了,先生,您今天查看过echat邮箱么?南州警方传话过来,white经理指控你曾恶意倒仓以操纵股市,逼迫他和……” “装疯打探我的行踪,这种戏码不宜过于频繁,您觉得呢,舅舅。” 商沉釉笑容温柔,底色却是冷漠的不耐烦,打断那些废话: “应付不了这种‘讹诈’手段,难道我高薪聘用了一群废物?更何况金山湾监狱里替罪羊无数,随便拉一批接盘转移筹码,酬劳让davin局长随便挑,他不是想拿威利的勋章么——除开这件事,还有其他问题么?” vincent十分确定,如果他现在回答‘没有’,下场必定是当即暴毙且死无全尸。 忐忑好一会儿,他才匆促接话:“有、有的,我只是不太确定怎么和davin局长沟通,他向来不怎么待见外商……如果chio先生没空亲自去,我只好斗胆借用您的名……” “我当然没空,麻烦舅舅为我代劳。” 灰眸弯着眯起,chio略略偏头,勾唇笑得愈发斯文温雅:“另外,请转告davin——我听闻上级研究所向警局投放了一批强效吐真剂,审讯效果绝佳,我愿以三倍市价,向他购买七十个液量盎司。” 闻言,vincent条件反射地接下了命令,他在屏幕另一端开始搜索查询,核报当下通用的吐真剂种类: “最新发行吐真剂编号为t920,属于巴比妥类神经传递素,可作用于人体中枢神经系统,降低警觉性和意志力,使用后遗症多为记忆丧失、认知功能障碍,当前预估市价……” 读到此处,vincent赫然遭到惊吓,他迅速调转话锋并拔高嗓音高呼道:“gosh!!难道又来了新间谍?您准备用t920对付?可这成本是否太过——” 商沉釉讽声打断:“落水狗有您处理就够了,我没空和废物怀柔周旋。” 对面传来受惊后的茶杯砸落声,兵荒马乱之后,vincent彻底被噎住并陷入沉默——他一时难以判断那声“废物”究竟指谁。 或许是玻璃碎响过于刺耳,商沉釉垂眸,望见身侧那双眼滞慢地颤了下。 江沅声有些卡顿地偏转过脸颊,露出耳尖处的一点樱粉色。 他看上去很乖,额角上的碎发随动作而微微晃曳,漆黑眼眸落满空茫的懵懂。 因为饮了酒,他陷入酩酊醉态,神态纯澈,像只闻过薄荷的猫。 商沉釉噙起笑,眉目柔了几分,他俯身欺近,低头欣赏他的醉态。 见他不反抗,商沉釉舒展长指,轻而慢地拨弄他的眼睑,过分薄而透白的眼睑,触感轻巧,让人得了几分恶趣。 商沉釉捻起指腹,在长睫上揉玩,惹其微微发颤,随之吐息错乱。 他正要再近些,通话对面却不识趣地传来干咳声,vincent说了句“pardon”,慌张地劝解道: “但、但是先生,t920有价无市,七十个液量盎司的订金能抵过半艘中型邮轮的造价,而且上级对它管控严苛,要么您再考虑……” 他没敢说完,似犹豫是否该自觉闭嘴并挂断通话,商沉釉却因心情极佳,沉笑地再度启唇。 “不必,”嗓音含笑,商沉釉难得按着耐心解释,“我与我的爱人分离多年,如今他自称罹患重病,t920的‘疗效’再好不过,还是说,你有比这更温和的疗法?” 通话终于被识趣地主动切断,四下陷入彻底的安宁。 那只手机的锁屏界面上,浮现起一轮幽暗的白月,像是一盏浅色圆灯,灯被镶嵌在以邮轮舷窗为背景框的界面里。 屏幕顶部,数字时间显示子夜零点,恰好将白月轮彻底囚困——这是属于迟厄斯岛的万船归港时刻,可惜moonship至今仍旧无法真正地返航。 因为十二年后,他的小画家没了天真,满口谎话。 思及此,商沉釉的眼睛被怒意所吞没,昏暗光芒里,他的唇被烈酒烧成绯色,让他看上去像是黑夜里的吸血鬼。 吸血鬼在屏光熄灭前压下额,将猩红薄唇附上画家的耳,咬字暧昧,森然笑语:“声声,红酒远比太平猴魁适合你,不是么?” 怀下的人晕醉到听不清楚讲话声,江沅声懵懂地抬头,缓缓一眨眼,呆呆地任由对方伸抓起他的发丝。 周遭柚香愈发浓郁,商沉釉盯着他,以指腹撵过唇,语调森凉: “既然说我是狗,那就尝尝被狗反咬一口的滋味,吐真剂专治骗子,非常适合你。” 江沅声没听懂,却缓缓启唇,咬向他的指尖,齿尖讨好一样蹭了蹭指节,恍惚地哼出软调的呓语:“甜的……” 甜?是在指什么? 商沉釉被成功取悦到,长眉舒展,灰眸里笑意却极冷淡,喉结滚动后溢出低声轻笑:“是么?” 他漫不经心地想,既然喜欢甜,那我满足你。 抬头灌入一口信柚酒,商沉釉手指崩起,江沅声被撑开了上颚,避无可避,迎接扑面而来疯狂咬吻。 第17章 17 吹哨[2nd] 唇齿渡入信柚酒,醇味好似倒悬的烟花,在喉咙里沿路纵火。 江沅声彻底被酒香惑住,等商沉釉从他唇边推开,他几乎醉得表情空白。 周围的一切景象都看不太清,江沅声连眨眼的本能都被大脑中枢过滤,要间隔许久,他才会落一落眼睫。 “……什么?”江沅声眯着失焦的眼瞳,讲话迟钝,“你说了什么?” 商沉釉压眉睥睨他,眸光无澜,不答。 “t920……巴比妥类。”江沅声喃喃,眼瞳越来越趋于病态空洞,“所以,是要用吐真剂对付我吗?” “是啊,你自找的。”商沉釉扯起唇,敷衍地笑了下。 江沅声无法聚焦瞳光,看不清表情,极力辨别出对方的回答内容后,他极慢地敛下眸,嗓音轻哑地吐字:“好……” 好?商沉釉蹙眉欲言,却见江沅声又启唇,慢慢地道:“……但每一次用药,要达到1.7以上。” 江沅声意识模糊,全凭身体本能在说着话,语序也有混乱感,缓慢解释道:“我吃了很多镇痛的药,我对巴比妥类有严重耐性,注药剂量达到1.7个液量盎司以上,否则……” 否则什么,他没能说完,商沉釉喉结发滞,冷冰冰地将原话奉还:“你先试试。” “嗯……”江沅声有了反应,缓滞地颔首,答,“我先试试,我愿意陪你……” 江沅声半阖着眼,不知为何就此不动了。商沉釉难掩焦躁,内心的怒火越烧越凶。 闭眸停了片刻,商沉釉忽而掐起他的下颌,反唇相讥:“愿意?可是据我所知,江沅声,你现在该在校园里上课。” 江沅声的动作卡顿到过分异常了,是发条严重生锈而快要罢工的木偶人:“嗯……上午有两节课堂测验……但是……” 顿了好几秒,他似乎感到被对方掐疼了,才终于缓缓地说完这句话:“但是也没关系……可以申请补考,哥哥……chio对我更重要。” 商沉釉的笑意渐淡,居高临下盯他许久,又在某一刹那瞳珠骤缩,忽而厉色道:“江沅声——” 听不清了。 已经彻底听不清了。江沅声迷蒙地想。他的眼睛彻底失焦,甚至辨认不了对方的五官轮廓。 这会尚处于春季,温度适宜,可他却像是遭到了寒冬飞雪的封冻。 但这种失温并非天气所导致,是他的感官在流逝。江沅声接连几日没能按时服药,他的抑郁木僵症,已经在发作了。 ……累,每一处都累。 五脏六腑被无力感蚕食,仿佛灵魂被抽离到半空,低头,望见自己的骨骼烂透,露出丑陋空洞。而病症很快又向着大脑灌涌,他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 病症决堤了,瓦解五官,剥夺声色光温,所有的感官都不再属他本人所有。 什么都感受不到了,病症暂时接管了他的一切。意识在湮灭,他放弃抵抗,放任“江沅声”暂时从世界上消失。 消失前一秒,他在最后企盼道:希望我的柚子不要生气。 很快,他感到自己的脉搏也停掉,额头如浸透了冰层,隔着厚重的麻木,他被对方的手掌触碰。 “……江沅声。”近乎嘶吼地声音传来,渺远又模糊,“江沅声!” 第24章 但江沅声无法回答,他成了真正的木偶,眼眶里是两处窟窿,瞳仁失焦、扩散——而散瞳正是某种不祥之兆。 “江沅声……” 商沉釉喊他喊到喉咙失声,跪在床边,掌心里的那轮月亮再也不动,不笑不哭,像是真正的……残骸。 江沅声化作孱薄的影子,脖颈肩脊无一不深陷在白丝绒毯里,几乎整个被雪色浸泡起来,随时都可能会融化,消失。 商沉釉像是被恐惧剥离,理智在操纵身躯,灵魂却在冷眼旁观,手指自主动作,翻开手机解锁,点入通讯录,拨打置顶号,他的唇翕动起来,与对面说明情况。 数十秒后,手机自动挂断,在颤抖间掉落,手指又暴力地拆卸掉了锁座插销,哗啦啦的一片链声落下来。 下一秒商沉釉彻底顿住,在爱人的“残骸”前茫然地跪着,成了一缕被丢在人间的幽魂。 四分钟,空白又死寂的四分钟。 沉默将四周抽成真空,五脏六腑停摆,整个世界都消失,心跳也听不见了。 商沉釉像是被十字架钉死的吸血鬼,被无形的力量拖拽起来,趔趄着大步朝着门侧走。 而幸运的是,就在第四分钟的末尾,在门即将开启的刹那—— 他听到身后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呛声。 商沉釉豁然一僵,疾步往回跑,俯身捧起他再次失而复得的月亮:“江沅声……声声。” 他颤抖不已,看到他的月亮睁开空洞的眼睛,望他又不像望他。 江沅声的意识很模糊。 他看到最近处,男人的眼睛是银灰色,是与柚子哥哥一样的眼瞳颜色,然而此刻,因为神态,眼睛变成了类似鬼怪的猩红。 ……太凶了,不像他的柚子哥哥。 可男人却狠狠将他楔入怀中,又将韧宽的掌重重叩上他的脊背,手腕像是枷锁,将他钳押在颈弯里,不断混乱地蹭他,像一只惶恐又狼狈的败犬。 过了许久,江沅声感到烦躁,桃花眼泛起黯淡的冷漠,他沙哑地道:“松开我。” 似是遭了当头棒喝,商沉釉猝然卡住,露出可怜的愣怔表情。 “江沅声。”商沉釉的嗓音已失调,艰涩嘶哑,“你说什么?” “松开我。”江沅声麻木地重复,扯起唇拼凑出笑容,“我很烦有人乱碰我。” 商沉釉彻底失声。 这一句话击垮了他的理智,他甚至比发作之人还要痛苦,以至于呼吸也在颤栗。 现在有点像了。江沅声想。沉默不语的样子,变得有点像他的柚子哥哥。 江沅声眼眸微弯,变成失去光芒的月牙儿,轻声说:“商先生,您之所以购买吐真剂,是想让我变得听话一点,对吗。” 商沉釉不应,抱住他的力度却愈来愈紧,似是害怕他随时死去。 因此江沅声不再挣扎,觉得被对方蹭得肩膀很痒,闷笑了声,低低地说:“所以,木僵症发作后,您认为我够不够听话?” “……江沅声。”耳边落入的低沉嗓音哑到失真,语调颓丧,“你在报复我。” 为了报复我,所以你故意配合灌酒,放任疾病发作。 动机被戳穿,可江沅声却无所畏惧,逗狗似的笑着说:“这就猜到啦,你好厉害呀。” 不。商沉釉闭眼。厉害的人是你,声声。 仿佛是在印证,在他闭眼这样想的同时,江沅声悄然凑近,将冰冷的唇珠贴来,开始亲吻他。 不过半分钟,商沉釉被吻到呼吸凌乱,愈发狼狈。 好乖。江沅声在心底叹息。小狗乖到有些可怜了,还是哄一哄吧。 因此江沅声凑近,摸摸商沉釉黑棕发缘下的耳廓,语调轻如催眠呓语:“哥哥,我好喜欢你啊。” 商沉釉的耳朵在他手指下泛起红,在磋磨下战栗不休。江沅声恶劣地轻笑,又道:“既然我喜欢你,又怎么会报复你呢。” 过了很久,商沉釉的呼吸终于平缓。 “难道不是么。”商沉釉一双眼睛半阖,语气颓然,“为了报复我,你甚至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控制我,所以你想得到什么?” “我早就说过了啊。 ”江沅声眸底流露恶劣的欣赏玩味,弱势者却凌驾着强势者的理智和感官,“我要将你驯i化成狗,得到你彻底的忠诚呀。” 刹那间,商沉釉的心脏冲撞出灭顶焦躁,他感到难以克制疯病,因此沉默着站起,欲要抬步离开。 三、二、一—— 三秒之后有急促的声响,江沅声摔下床边,吃力地飞扑向他,从身后勾住他:“为什么,你生气了吗?” 画家如少年时期那般,双手向上环过手腕勾住chio的颈弯,颤声似哽咽:“你又要离开,可我最害怕被你抛弃了。” 你真的会害怕么,江沅声。 商沉釉沉默着不动,眉目落在深黑绰影里。 瀑布效应已升级为吹哨效应,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操纵我的心理状态,所以现在,害怕被抛弃的一方,不应当是我才对么。 仿佛吸血鬼被钉死在血藤上,商沉釉失去抵抗的念头,真正沦为一只被口哨夺走行动力的狗。 “不要走,哥哥。”江沅声的哭腔越来越逼真,像是真的在哀求,“真的很难受,你救救我。” 挟着哭泣的告白一句句飘飞入耳,商沉釉已经无法辨别,哪一句是求救,哪一句又是刻意做出的“吹哨”手段。 商沉釉的思绪陷入混乱,渐渐被哭声瓦解。 不久前在西海茶馆,商沉釉曾冷眼旁观着一场“幽会”,彼时那该死的混血野狗松川心怀不轨,诱导江沅声在爱与恨里作出选择,令他嫌恶。 可才过数日,他竟也在某种无可逃避的潜移默化里,走向爱恨边缘,无法解脱。 商沉釉理智坍塌,唯有本能还在驱动躯壳,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疲惫的呼吸声,低哑地答道:“声声,不是抛弃。” 恶犬的反咬之举在这一瞬宣告投降落败,商沉釉转身回抱他的月亮,温柔地安抚道:“我去请医生,会在十分钟内返回,你的症状必须尽快诊治。” “好。”江沅声温顺地点头,语气很乖地回应他,“可是我现在很冷,你抱我一下,可以么。” 商沉釉静静地垂眸顿了一会,弯腰,打横将他抱至床沿,又抽出绸质的口袋巾,轻而仔细地将他的足腕以下轻轻擦净。 江沅声垂落双眸,俯视那双骨干韧长的手,手指上染了红酒液,像是遭到玷污的瓷器,精致易碎。 对方明显态度软化,江沅声满意地歪过头,轻飘飘地问:“chio,明天舅舅拿到吐真剂后,你真的会给我注入么?” “舅舅”是他刻意转换身份的诱饵,说完,果然,他见到商沉釉那双灰眸抬起,戾气散去,唯有一点倦色。 沉默须臾,商沉釉舒展长眉,温和地答他:“不会。” “这样啊。”——那还真是让人心生惋惜。 江沅声幽叹了声:“不过t920确实难得,我也很想知道,被药物控制后会变成什么状态。” “……哥哥,” 江沅声一张脸庞雪白冶丽,咬字却鬼魅森然:“要么你自我牺牲一次,注射t920给我看,好不好呀?” 话落,商沉釉的神态全盘溃败,几乎连跪也跪不稳。江沅声欣赏他的惨样,心想我也没办法,本来不想这样的。 可惜在两年前那场侵权案里,讨伐书中曾有人措辞激烈地唾骂过‘沈尤澜’,说他卑鄙无耻。 那群蠢货。江沅声微微笑。既然他已被定罪,卑鄙又算得了什么。 十余年的磨难告诉他,人格高低贵贱并无差别。而他如今在乎的唯有商沉釉,哪怕他的在乎,是来自于心底扭曲又卑劣的爱恨。 江沅声一双眼睛笑弯成月弦,他抬起脚尖拇指,以挑衅意味勾起商沉釉的下颌,极尽羞辱地说: “忘了吗哥哥,在茶馆里重逢那时,你说我是你的猫。 ” 一高一低的对视里,江沅声居高临下,像是披着面具的怪物,眼底含着两颗圆黑的眼瞳,露出一副天真神色: “现在我认了猫的身份,而你既然自认是我的主人,就应该予取予求地纵容我、满足我啊。” 第18章 18 dr. chio 报复性的疯话说完,江沅声刻意停顿,静静地睥睨对方。 顶灯依旧昏暗,照得身前人影轮廓不明,商沉釉那双灰眸敛在影里,整个人半跪着不动,像是一具被抽尽血肉的空壳。 又不理我了。江沅声心想,眨了眨眼,瞳底蓄起困意。 四处死寂,大概又过五分钟,江沅声放空了自己,他眯起眼,向后仰倒,枕回到绒毯上。 “……好困。”他闷闷地埋进枕中,手指指尖推了下商沉釉,“商沉釉,我想要休息了。” 这句话稀松平常,却让商沉釉微动,掀起眼睑,瞳光定怔地望他。 江沅声的眉眼半遮在枕头里,噙着懒漫的笑,唇被衬得色泽秾冶,几不可察地勾了个弧度。 第25章 原来chio是在发呆么?好乖的小狗。 江沅声轻轻眯眼,恶趣味地出声逗人:“不是说要请医生过来吗,你怎么还跪着不走,是想自己当我的医生么?” 闻言,商沉釉的眼睫迟钝一落,银灰瞳珠愈黯,在灯下笼上一层破镜般的剔透质感,易碎又可怜。 江沅声霎时玩心大动,再次凑近。 他的手指伸向灰眸,指尖滑蹭,在鼻梁上若即若离地掠动。 直至商沉釉的瞳孔聚焦,江沅声仍在悠悠划弄,勾唇幽笑:“难道是因为这样,你以前才会喂我吃药么,dr. chio. ” 这句调笑让灰眸凝神,瞳珠轻滞地看向他,商沉釉低声回应:“……没有。” 终于得到了回应,江沅声感到愈发有趣,他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抱怨道:“态度好冷淡啊,商医生,为什么不愿安抚一下病人呢?” 他刻意流露委屈,指尖却仍在撩拨,商沉釉喉结卡涩,下一秒,倏地伸手捉住指尖。 商沉釉攥住那只格外不安分的手,几道长指下滑着握到手腕间。他轻易制止了江沅声,将手也盖在绒毯下。 几秒后再抬头,商医生的态度不再冷淡,低声给予他所谓安抚:“声声,高烧状态很危险,你乖一点,留在原地休息可以么?” “当然可以,商医生。” 江沅声笑意加深,开始恣意地得寸进尺:“下次来见我时,你记得履行承诺,带上t920吐真剂。” 商沉釉汲取教训,当即满足他的索求,沉缓地答道:“好。” 江沅声得了逞,勾起微笑,歪过头又盯着他的‘商医生’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慢慢阖眸,不再动了。 呼吸放慢,他在迷蒙里入睡,柚子香拢近他,几道纤长的影落下来,手指的触感轻颤地覆在他耳缘边,感知他的脉搏。 “声声……”嗓音极哑极轻,压抑战栗。 江沅声的睡意瞬间消散,他想真是可爱,此刻商沉釉显然是在害怕。 ——害怕江沅声会死,真正地,因为病发而死去。 而这意味着,今晚江沅声已经成功了,‘死亡’作为一种烙印,未来的商沉釉会在这烙印下,终日陷在不安里,而后逐渐被驯i化。 大概停顿数十秒,江沅声察觉到,来自对方指腹的触感移走,商沉釉察觉到他高烧愈发严重,不敢再耽搁,随即响起脚步声,柚子香也远离。 对方走动着,灯被调成暗亮模式,门被悉心地关合。又过刹那,江沅声睁开眼。 特别好。他想。 商沉釉重新爱上他,爱到几乎发疯,因此打磨完成也指日可待——都是好事,他应该感到高兴不是么? 因此他勉力扯起唇角,逼迫自己换上笑容,却在半秒后,感到耳朵被刺痛,有哪里溢出了一阵嘶哑难听的恸哭声。 谁在哭?好吵。 大概过了整整一分钟,他发炎肿胀的喉口处遭到剧烈痛感的倾轧,又苦又胀。他忍无可忍,颇为不耐地伸指碾去,却倏然发觉,哭声竟源于他自己的颈间。 是我在哭——我在哭什么? 他蹙起眉,无法产生自我认同,只是漠然地想,我又在难过什么,商沉釉终于学会屈从,我明明该酣畅大笑的啊。 可这哭声太不识趣,他越是遏制,哭声就越发疯狂。他明明眼底一派空洞,却死死抓着绒毯边缘,哭到疼,哭到干呕,哭到眼泪呛入气管惹发窒息,哭到声嘶力竭。 好烦。 最终他忍无可忍,索性闭起眼,放任自己不顾。而躯体化症状却‘多管闲事’,发作时,将他拽入昏迷以暂时解脱。 * 江沅声终于顺利入睡。但很可惜,睡眠状态作为死亡的生前预演,却并不足以让人获得彻底安宁。 他不断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哭”,导致无数意识流在神经元里游窜,拼命拉扯他疲惫的灵魂,迫使他不断穿越零碎往事。而潜意识也自作主张,要帮他找出答案。 于是恍惚回到十二年前的冬天。 一声脆响,伴随莎莎流动声,是有积雪压折了松枝。 松枝落在雪地,白色辐照出光芒,与小画家的脸庞相映。 少年江沅声身形孱薄,呵气成雾,提一只手电筒,蹑手蹑脚爬上破败酸响的木梯,蜷缩进一处灰尘飞舞的阁楼里。 他的眉眼漂亮白皙,干净得像是童话主角。而某篇美好童话中恰有一座钟,在特定时间拨动,主角会等到奇迹发生。 但在实际上只是因为,华国港市的四点整对应迟厄斯岛的晚九点,属于餐后休息时间,江沅声要赶在最开始那一秒,给他的chio哥哥拨去一则越洋电话。 拨号音响了大概四十次,顺利被接通,颀长矜冷的少年身形显现,越过通话视频界面望向他,江沅声刹那雀跃地蹦起来:“哥哥!” 屏幕后方,chio坐在沙发椅上,那双灰眸笼罩着一层橙黄灯光,冷得不见波澜,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淡漠地以外文回答:“我在这里。” “我看见了!所以这次的时间准确么?”江沅声眨眨眼,嗓音是少时独有的天真乖软,“哥哥,我核对了世界时钟,现在应该是岛屿的九点钟,我有没有打扰到你呀?” “没有。”chio答,语调低凉,眸光幽静。 江沅声眼眸愈弯,凑近去看灯下chio的灰色眼瞳。画家的职业本能作祟,让他有点傻气地流露一点痴迷,怔怔地说:“灰色……好漂亮,我想一直一直看,哥哥,我可以截屏么?” “不可以。”chio微勾了下唇,却并无笑意。 “为什么?”江沅声困惑地微微皱起眉,“哥哥,你好像总是不愿给我留任何影像,就连录像带、磁卡之类的,你也不愿给我,而且我的妈妈……也是这样。” 说着,江沅声的心底因此产生了许多委屈,可对方那双灰眸却依旧无动于衷,淡无波澜。片刻后他抿了下唇,没再追问,却依旧感到有些难过,就连眼眸都敛了下去。 直到一声轻促的低笑入了耳。 “是你忘记了。”chio再吐字时语调沉缓悠慢,切换成了华文表达,“你不是一位画家么,江沅声。” 江沅声被他忽如其来的点名道姓给砸中,抬眸看他,表情发懵:“我……” “画家渴望什么,就该画什么。”chio神色愈发漠然,语调冷淡似在下达命令,却能精准地点人迷津,“任何影像都不准留,是因为画家应该习惯用画笔思考,这本就是属于你的人生练习,江沅声。” 灰眸冰冽,江沅声被chio盯着,心底的委屈却被融化掉。他像迷路很久的流浪猫,得到指引后拨云见日,他弯眸笑起:“对喔,我还可以画出哥哥!那我要画好多好多张,悄悄地藏起来!” chio瞳色剔透如银灰湖泊,倒映他的笑容,淡声问:“为什么要藏?” 可江沅声似乎过于兴奋,他忽略了这句问话,像是被从天而降的糖果砸晕了,甚至原地转起圈,又凑得更近:“哥哥,你刚才好像喊我的华文名了,我好开心!” “是么。”chio扬眉,眸底泛起极浅的笑意,“你的耳尖很红,江沅声。” 再一次获得‘糖果’,江沅声被那罕见笑容晃得目眩,他的理智在刹那间飘起来,神色有点醺然的模样,呆呆地不断轻唤:“哥哥,哥哥……柚子哥哥。” “嗯。”chio略扬眉梢,“很乖,声声。” 小画家的耳尖渐成深绯,眼眶也泛成粉色。他躲在灰扑扑的阁楼里,贪婪地盯着唯一的明亮处,要把灰眼眸的线条色彩刻进灵魂,逡巡着光影在灰尘里浮动心绪。 年轻的灵魂尚且难以承受过重的情绪,画家禁不住呢喃起一些胡言乱语:“其实不是故意藏的,哥哥。因为昨天,我的一位叔叔举行了婚礼。” 江沅声思绪飘忽,吐字也飘忽,整个人轻微地颤抖起来,“婚宴礼品是威利巧克力球,我趁妈妈不在场,偷尝了一颗信柚酒口味。” “但是巧克力的颜色好脏,污染了红宝石柚汁的颜色,味道很苦很苦……” 他的唇齿间在轻喃,却忽而,有道漆黑的影子罩向他头顶,投下可怖的灭顶阴霾。 某种危险正在逼近。 然而他甚至不愿眨眼,黑眸凝出大颗泪珠,瞳光怔凝。他想要一直一直看他的哥哥,可通话视频却残忍至极地陷入了卡顿。 屏幕显示出虚影,他不知道是否还有信号,然而情绪早已决堤,他竭尽全力才压抑下抽咽,哀声诉说:“真的很苦,柚子哥哥,我……” 啜泣的话音被掐断,泪珠簌簌滚跳着落下,通话屏幕晕染成了蓝屏,信号切断,少年chio的面庞在一刹那彻底消失不见。 女式高跟鞋的踩踏声又响,伴随着羞辱谩骂,凿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小画家在剧痛下扑倒在地,后颈在女人的手掌里被迫扭转过去。 回头的刹那,母亲的一张脸与他距离不过厘米,眉宇充斥凶恶的阴鸷气,右眼浑浊尸白,左眼正恻恻地填满怨恨。 第26章 下一瞬间,咒骂声在耳中爆跳,掺混了难以遏制的惨叫声。 掌心尚未息屏的手机成为‘同性i孽缘’的直接罪证,惊惧之下无处可供他躲藏,几秒后,电子屏幕被鞋尖重重踩碎,蔓出蛛丝一样的碎痕,重重摔在阁楼地板上。 滋啦。 地板划开一道少年被狠力拖拽过的痕迹,小画家被他的亲生母亲拉下可怖的深渊,那些眼泪通通蒸发不见,一声含着求救意味的“我很想你”,始终未能够传达到大洋彼岸。 惨叫声穿越记忆,似蛇行入肺腑,剧痛掐灭了一切梦境,青年江沅声从绒枕上惊醒,他踉跄着摔在地毯上,哭声消失在无人深处。 那双漆黑的眼眸空洞如死,他恍惚地心想道,原来如此。 ——十二年前的小画家曾攒下勇气,试图向他的恋人求救,却被万里蓝海掐断希望,又被红色鞋跟踩成了懦夫,消失在漫漫旧日。 所以说,今夜哭声的真正来源,不是疾病发作,而是当年困在阁楼里的那名‘江沅声’啊。 第19章 19 “不为什么” 号啕声、惨叫声、咒骂声、撕裂声。 所有一切因时间久远而显得模糊,融化在生病导致的高烧里。 江沅声枯坐在原处,漆黑的一双眼彻底失焦,脸庞的泪痕早已干涸。 他想,其实他对商沉釉一点也不恨。 他甚至理所当然地断定,历经十余年折磨,爱或不爱无关紧要,他更想要让商沉釉当他的狗。 但是可惜。他想。 作为我的狗,商沉釉如今实在不合格,吐真剂这类残忍的药物,却被当作威胁我的筹码。 甚至自始至终,商沉釉缺少反省,也没有一句正面的道歉。 我真的很失望,所以接下来,我该怎样教训你呢? 眼瞳微眯,江沅声含笑在心底条分缕析。可高烧作祟,病症不断绞杀神智。于某个瞬间开始,黑眼瞳彻底失焦,再也望不见外物轮廓。 江沅声感到不悦,他‘啧’了声,心想怎么又发作,双眼全盲,这下什么也看不见了。 所幸手指还能动作,他尽力攀了攀指尖,够到那只空了的酒杯,捏住杯柄打成碎棱,随后狠狠向黑暗掷去。 下一秒炸出刺耳摔响,碎酒杯砸破了几米外的酒龛,哗啦几声,玻璃碎片到处蹦跳。很快,安防系统发出提示音。 还差一点。 江沅声微微笑,猩红光束下,他的面庞白得森然,恍若枯骨。他静听声响来源,据此定位闸门的方向,随即踩着幽魂般的脚步走近去。 警示红光急促旋转,江沅声却完全看不到,他抬手摸索过闸门上的总控装置,指尖在各色键格上游弋。 很快,凭借触感,他确定了键格排布模式,再对应记忆中的总控设计。最终他毫不犹豫,精准摁下那枚标示紧急救火模式的“efa”按键。 刹那间,高亢的警报声轰鸣大作,响彻整个酒庄。 不过一分钟,酒庄地下窖层的全体安保员被惊动,数十人争先恐后地奔跑而来。 一片杂沓的脚步声里,安保员们与红光下的惨白人影打了个双目正视,地狱一样的猩红画面极富冲击力,人群瞬间爆发惊叫:“ooof!” 这场景和地狱撞鬼无差,不少安保员吓得肝胆俱震,浑身颤抖地尖声问:“how are u?” ‘鬼’踩在遍地猩红光点上,骷髅眼眶般的黑眼眸不眨不动,浑不似活物。江沅声面庞惨白,薄唇却猩红得可怖。他唇瓣翕动,嗓音嘶哑又礼貌含笑道: “不好意思,发生了一点意外。有人愿意帮我拨一则急救电话么,我必须尽快去医院。” 无人敢回应,江沅声在高烧里生出不愉,却仍浅笑着道:“没人么?那怎么办,如果我死在这里,会给各位带来不小的麻烦呢。” 他踉跄靠近半步,唇尖沁出血迹,色泽之浓触目惊心。安保员们看到他指尖也滴落红液,终于仓皇地回过神。 人群七嘴八舌地喧闹着,有人拨给911,有人则去联系庄园主人chio先生,还有几位跑上前,询问江沅声是否需要其他帮助。 “嗯,当然需要。”江沅声在嘈杂声里微末轻笑,苍白的笑容无辜又恬淡,“麻烦您打开语音拨号,我需要联系一位朋友。” 安保员照做,江沅声报出的号码被识别并拨出,很快有一道礼貌低沉的男声接听道:“您好,这里是松川,哪位?” 江沅声轻笑,切换为华语回应他:“晚上好呀松川,我是lan,我现在遇到了麻烦,你有空过来找我么?” 对面呼吸骤窒,停顿半秒后,颤声回答他:“有、有的!请问您……” “给你三十分钟。” 江沅声打断他,笑容礼貌温和,语气却不容置喙: “之后我大概率会被送去br医疗中心,你来时带上画具,笔刷选柔软质地,以及,记得佩戴那副黑钻袖扣。” * 一个半小时后,熹微天光泛白,步入当地凌晨五点。 位于南洲西部的brmc医疗中心内,靠近东门处设有全天候急诊部门,四楼尽头人声不绝,仪器室内白灯通明。 一位正在坐诊的眼科医生态度友好,金色的卷发梳成低马尾,含着礼貌的微笑询问症状,引导就诊者落座,配合她排查眼部是否发生病变。 江沅声格外乖巧听话,他面庞苍白憔悴,黑眸满是无辜。在等待诊断结果的间隙里,女医生递给他一杯温水,忍不住含笑夸赞他“good boy”,把他当成了年轻的外国小孩。 “谢谢。” 江沅声仰头,语调轻柔地回应,又将眼眶转向待在一旁的两名安保员,十分善解人意地道:“接下来我可以自己应对,很抱歉,耽搁几位先生的时间了。” 安保员如蒙大赦,敷衍地客套几句就一齐匆匆离开了。女医生似乎对此感到不解,询问:“你暂时失去了视觉,不需要留人陪着你么?” “没关系,医生,有劳您的关照。”江沅声眨了眨空洞的眼眸,黑瞳似是未抛光的曜石,雾蒙蒙的盈着混沌。 女医生叹了口气,她似乎十分怜悯心软,亲自协同他办理入住了一间单人病房。又因为察觉他有应激症状,额外给他开了瓶氨基酸,打针输液。 江沅声客气温和地道谢完毕,听着她的脚步声离开。很快,又有另一道略显急促的脚步赶了过来。 耳边落入熟悉的男声,对方踉跄着单膝摔地,却来不及站起,先慌忙问道:“lan,您还好么?” “松川,你来了。”江沅声弯起眼眸,语调柔缓却并无情绪,“我不太好,现在处于失明状态。” 松川卡顿了一瞬,说话更仓促了些:“您怎么、怎么会……” “嗯,别怕。我能适应。”江沅声低头垂睫,嗓音柔如呓语,“那副黑钻袖扣,松川有戴着它么?” 他抬起手指,似乎想要触碰,松川便缓和呼吸,顺从地将腕部伸到他手边,方便他动作。 触碰时,江沅声的手指白皙纤长,抓着那枚袖扣的菱形黑钻,轻轻摩挲了几瞬,指节像是伶仃漂亮的瓷竹。 这番动作太过暧昧,入眼后惹起许多糜美联想,撩得松川的整条手腕随之颤抖。 “您……”松川话音透着明显的犹豫,“您看起来非常虚弱,我冒昧地请问,昨夜您是否遭遇了什么不测?” “没有啊。”江沅声流露倦色,笑容苍白懒漫,“只是消耗了些体力,松川,你携带的软刷画笔在哪里呀?” 松川眼眸震颤,呼吸频率骤然加剧,机械笨拙地如实回答:“在我的背包里。我按照您的要求挑选过,并且尚未拆封。” “嗯,做得很好。” 江沅声松开袖扣,顺着他的腕部抬指,又举止轻佻地拍了拍他的下颌,对付宠物犬般下达指令:“来,你再靠近些,我给你布置‘作业’。” 画家笑得温和,眉眼秾丽太过惹眼,几能摄人心智。松川神魂颠倒,沦为走狗般,鬼使神差地听从命令凑近了过去。 江沅声附在他耳侧,像在轻声催眠:“画笔软刷的型号丰富,你挑选出最适尺寸,然后打开录音喊‘沈尤澜’三字,同时将笔刷放入……至少是三支哦。” 最后的词句落下,松川心脏狂跳,双耳泵出猎猎嗡鸣,大脑也彻底被冲散神智陷入茫茫空白。 三支……是他所想的那个意思么? 松川几乎是满脸胀紫,抬眸时,却见江沅声神色无辜,似并无任何恶意。 江沅声红唇翕动,笑问他:“可以做到么,智也先生。” 松川的声音战栗到完全变调,几乎吐不出完整字句:“您、您为什么会……” “啧。”江沅声嫌他问法太蠢,又觉得解释起来异常麻烦,表情冷了下去,“不为什么,但松川承诺过会服从我,怎么,已经不愿意听话了么?” “不、不是!”松川刹那慌神,语无伦次地急切表态,“我愿意的、我非常非常愿意!我什么都可以!我随时、随时都能向您发毒誓自证!” 第27章 得到顺从,江沅声终于满意。他直起身,抬起下颌示意对方噤声,又居高临下地微笑道: “那就好,给你一小时,结束后将录音备份并发送给我,到时我会检查你的表现是否合格。” 言毕,他睥睨对方,幽幽地勾唇轻笑。 特别好,他想,锯分完成后的下一步,自然是提刀剖开脓包,剜除那些早已坏死的人格烂疤。 而布置给松川的‘作业’算是一举两得,不但能够惩罚松川的怪癖,还能锻打加固另一只疯狗的项上枷锁。 还真是天生劣种啊,江沅声,不愧是南望舒所生——江沅声无声自嘲,又神色冰冷地敲敲指尖,催促对方。 在他望不见的地面上,松川屈膝而跪,眸底饱含不甘,随即却只是匆匆低头,掩盖掉那些病态的贪婪表情,顺从地应了声“是”。 最后盯了几秒,松川智也告辞后退,步履匆促地离开了。 [step 2] 切磨 第20章 20 坏脾气 一小时后,早五点整。 brmc的东侧门,车辆行人吞吐频繁。地下停车场的入口通道处,红灯监测仪升起杠栏,为一辆黑色私轿放行。 vincent打着方向盘泊车熄火,提起文件包,转而快步去副驾侧开门。期间他抬腕看了眼表针,快速道:“先生,华森医生在温克大道遇到了塞车,正在等待疏流,预计会迟到半小时。” 副驾窗后露出年轻男人的灰眸,在冷白光下森然泛寒。商沉釉眉目间冷漠凝冰,他阔步迈下车,启唇时语调低凉:“请他尽快。” “在电话里催促过了,医助解释说华森医生近来抱恙,出行多不便,请您谅解。”vincent察言观色,捕捉到对方的神色间流露倦意,欲言又止。 二人乘上行电梯到了急诊部休息四层,走向观察病房那一侧。走廊里有医患频繁来往,vincent的手机忽而被拨响,铃声突兀,惹来路人的侧目,吓得他手忙脚乱。 “抱歉,打扰打扰。”他掐着静音键,咧嘴干笑了下。又抬手为商沉釉拉开了左侧的一扇病房门,恭谨道,“您先请进,我在外等候华森医生。” 商沉釉面无表情地一颔首,迈步入内。不远处,病床上的青年听见了声响,转过一张苍白失血的面庞。 江沅声眨着空洞无光的黑眸,听见皮鞋踏地声停在近处。旋即他察觉到来人是谁,勾唇露出浅笑:“早上好呀。” 商沉釉蹙了下眉,盯着他的双眸,顿步问道:“你在输液?” “是的,医生说我情绪不稳,需要先依靠输液缓解应激症状。” 江沅声的那双桃花眸微弯着,吐字的嗓音很乖软:“现在液流的速度有些偏快了,我感到不太舒服,你可以帮忙调慢一点么?” 商沉釉沉默不答,却顺从地照办。他倾身弯腰,伸指缓慢拨了下输液调速器。再抬眸时,明显觉出对方眼瞳的异样来。 “有劳……”江沅声落了落睫毛,抱着他低头,嗅了下那阵若有若无的柚子香,“让我靠一下。” 埋进商沉釉的衣袖里,他睁大一双失焦的眼眸,微微出神地顿了会儿,轻问道:“哥哥,你还在生气么?” 商沉釉倏然一怔。 良久后,商沉釉垂眸,看江沅声正可怜地‘望’着他,手指抓在他的衬衣袖,示弱一样晃了晃他的袖角。 眼见对方越凑越近,商沉釉抬指覆在他的眉骨上,探知到原本发烫的额头已经退了温,涩声说:“没有。” “那就好。”江沅声浅笑,他凑得更近些,仿佛某种试探一般,将额前的柔软碎发埋进商沉釉的西装垂摆下。 西装的触感是凉的,江沅声在其上轻蹭了蹭,并未遭到对方排斥。于是他眯起眼,轻轻舒了口气。 他将笑容微敛,抵着鼻尖来回轻嗅手工缎面的西装下摆。片刻后他感到了几分餍足,喃喃抱怨起来:“哥哥,我现在好饿啊,骨头也饿扁了,没力气。” 商沉釉放任了他近似撒娇的动作,垂眸不语,沉默里藏着纵容的默许。 一片无声的亲昵里,门外间或有脚步声路过,传来窸窣轻响。 脚步声渐远,衬得病房内的氛围愈发宁和。二人面色都放松了些,呼吸渐渐趋于平缓,彼此起落交叠。 最终大概过了半刻钟,江沅声才勉强恢复了些力气。 再次得到验证,商沉釉的怀抱对他而言确实要比输液管用,疗效绝佳,以至于他再次抬起面庞,眼尾处也泛起了些鲜活的绯色。 他低头抬手,揉了揉空荡荡的胃部,轻声咕哝道:“今天是夏至,想要喝一碗野蔬什锦粥。可惜我现在双目全盲,没办法自己下厨。” 商沉釉忽地滞住,一动不动。 “啊,我想到了。”江沅声忽而又仰起面庞,露出黯淡失焦的黑瞳,“或许我可以找一位朋友帮忙,他很擅长这一类料理,厨艺特别好。” 商沉釉蹙起眉,语调沉冷下去:“松川智也?” “是的,您猜到了。”江沅声弯眸颔首。 顿了会,他抱住商沉釉那道韧纤有力的腰,小心翼翼地攥住西装,怀着一点期待地问:“哥哥,我真的想喝这个,你帮我联系下松川,好不好?” 大概停顿了半分钟,江沅声眨眼,听到对方从他头顶上丢下一句语气生硬的“不好”。 遭到拒绝了,这在江沅声的意料之中。他故作遗憾地轻叹了口气,心底却是了然地想:果然,作为坏脾气的狗,冷血才是他的底色。 试探出了态度后,那些的失落被他刻意流露在眉眼间,江沅声假装体力不支,低头抱着他阖眸休息。 又过了寂静的几分钟。 忽而间,病房的安宁氛围被打破,不远处传来重重的敲门声,接着有轮椅滑轮的滚动声自门外入内,伴随一道沙哑阴郁的老年男声。老人停在原地,朝着室内的商沉釉喊了声“shardpt”。 老人语气不善,透着股阴恻恻的寒意,吐着威利口音咒骂起来:“shardpt你诓我?满口胡言的疯子!这个病人明明意识清醒,狗屁的重症病号!你让我亲自到场,浪费了我的大把时间!我现在心情糟透了,要是还想治病就放下姿态,送我回诊室并向我忏悔道歉!” 重症病号?我么?——江沅声下意识地凝眸望去,隐约看见门那处有两道模糊的高大人影,轮椅上的那位明显是老人,手里还拿着一根长条拐杖。 另一人见状,连忙出声制止老人的粗鄙辱骂声,却适得其反。 老人提着那根拐杖,拼命敲打地面,烦躁不已地斥骂:“闭嘴vincent!你是不是有认知障碍?我再重复一次,立刻、马上停下来,给我退回到走廊外!再敢开口狗叫我就揍瘪你!” 轮椅声又滚出滑响,老人似乎在被vincent推着往外退。但对方的动作过分粗鲁,惹得老人愈发愤怒,他不断击打拐杖,敲得对方敢怨不敢言,断断续续地小声呼痛。 江沅声被这古怪的场面逗笑,也对老人的来历感到好奇。他伸手扯了扯商沉釉的袖角,悄声用华语问道:“商先生,我能看到影子轮廓了,舅舅也和您一起来了么?他旁边的那位医生是谁呀?” 商沉釉滞了一瞬,再开口时,语调有些微妙难察的变化,同样用华语答:“拉格尔·华森,本职是精神科医生,我请他过来负责你的治疗。” “喔……好吧。” 江沅声笑了笑,努力调取视觉继续看。因为动作间有点卡壳,他并未察觉商沉釉的影子倾身靠向了他。 直到片刻后,病床另一侧的输液监测仪器发出滴响,提示输液中断,他才意识到商沉釉亲自为他取了针。 紧接着不等反应,他整个人忽而一瞬腾空,落入一处柚香萦绕的怀抱里——他被商沉釉以手臂打横抱了起来。 啊,视野变高了! 江沅声笑盈盈地弯起眸,双腿轻巧地晃荡了几个来回,他抬腕环勾住商沉釉,抓住对方的西装领口。 商沉釉抬掌覆在他后背上,带着他往外走。他侧过耳去听不远处的声响,听到vincent被拐杖打得哀号不止,不断低声道歉向老人求饶。 江沅声觉得有趣,他欺身凑到商沉釉的鬓边,轻声耳语道:“舅舅好可怜喔,这位华森医生真的太凶了。” 说话间,江沅声笑意灿烂,仿佛变回了曾经的少年画家,在同年长他两岁的chio恶作剧。 商沉釉对其不置一词,眉梢却扬了扬,无声追问他:所以呢? 江沅声看不见他的神色,但指腹处却感受到了这种微妙回应,于是报之以微笑:“所以商医生,也许我更想要您的安抚。” “但我是名庸医。”商沉釉幽声道,并不拆穿他,甚至配合地偏头附耳道,“我没有责任心,也并不乐意提供额外服务。除非患者的诊金到位,或许我才会考虑帮你没收掉华森的拐杖。” “啊,原来我的dr. chio是坏人。”江沅声笑得眸如湾水,指尖抹了抹对方微扬着的眉梢,“那假如我超额支付,想请您将拐杖转赠给我,您会愿意么?” 第28章 在他看不见之处,商沉釉神色森寒地扯了下唇角,冷笑转瞬即逝。 江沅声恶作剧完毕,期待被对方要求兑现承诺。可等了好一会,商沉釉却好似看穿了他,就此沉默地不再理他了。 挑衅失败,江沅声并未感到丝毫不悦,只是因生病而显露出怏怏来,他倚靠回近处的胸膛上,被商沉釉抱着来到了地下负一楼。 路上,vincent和走上前来的医助交代了几句,等华森医生先行乘车离开后,江沅声被商沉釉安放进了一辆轿车的后座上。 此时不凑巧,停车场内正在进行早间的例行消杀,四下消毒水的味道浓郁过了头。以至于车辆驶离停车场之后,仍有种怪味缭绕不散。 江沅声因不适而蹙眉,等驾驶座上的vincent接听完蓝牙通讯,他礼貌地轻声道:“打扰您一下,vincent舅舅,可以麻烦您打开循环换风模式么?” “当然可以。” vincent条件反射地照做,在经过大概有三个红绿灯后,他终于意识到什么,当即瞪大双眼结巴道:“等、等下!你刚才那句喊了我什么?” “有问题吗?”江沅声眨眨眼,一副乖巧至极的天真无辜样,眉眼也漂亮得极具迷惑性,“chio是我未婚夫,我学着他喊您舅舅,不可以么?” “当然不是!” vincent一下子亢奋极了,他夸张地龇着牙咧出笑脸,追问:“所以你的意思是,chio已经向你求过婚了么?天,那chio他现在是……” 他兴致勃勃,可在下一秒,那张满含探究的笑脸被商沉釉乜了一记冷光,又被毫不留情地冷声打断—— “现在是你的上司,vincent,不想被撞死就闭嘴,专心开车。 ” 第21章 21 “别乱动” 话落,车内气氛急转直下。 vincent被吓得一抖,腿下瑟缩,险些踩歪了刹车板。 这种过度反应看上去很蠢,惹得商沉釉一双眼危险地眯起。vincent头皮发麻,他扭回脑袋,不敢再擅自出声。 抓着方向盘忐忑片刻,他才蹑手蹑脚地腾出右手,将换风档位调高了一度。 这时外面传来鸣笛声,道路上的车流整体往前挪了几米。 vincent像是只感恩节前夕待宰的火鸡,畏畏缩缩地瞄了几眼四周状况,也跟着向前挪了挪车。 最终车流再次卡住,vincent垂头丧气地耷拉下嘴角,没再回头。 片刻后,江沅声仰头后靠,感到四下空气终于通畅些了。他呼出口气,在熹微晨光里颇为惬意,撑着下巴微笑起来。 又想到什么,他笑盈盈地回头,轻喊了声“商沉釉”,却得不到应答。 又等了一分钟,他借着模糊的视野凑近商沉釉,伸手触向那道下颌线,戚戚地叹息:“真的不理我了,这可怎么办。” “这是第几次,江沅声。”商沉釉终于应了声,语气森冷,下颌线崩得凌厉笔峭,“你不顾场合乱用称呼,你是在故意……” 他的话音猝然消失,因为江沅声忽而伸颈,吻在了他的唇瓣上。 “哥哥,柚子哥哥。”江沅声换了叫法,以唇蹭着他的唇,笑得甜乖又摸摸他的眉梢,“你又生气啦——你为什么总在生气?” 他又吻了吻灰眸的侧梢下,视野里属于商沉釉的身影定住不动,彻底顿在了原地。 江沅声轻笑一声,心底觉得可爱:他的坏脾气小狗常常发疯,但只要给予些亲吻安抚,就能瞬间打断一切疯言疯语。 还真是有趣。他弯眸屈起指,捏了捏对方的耳骨缘,幽声继续道:“你说我乱用称呼,可是哥哥,我并不是故意的。” 趁着尚未被躲开,江沅声再次抬手上移,将指尖覆在对方脸颊,抚向眼睫:“只是因为两年以来,您始终都不愿认定我的身份。” 他的动作越来越放肆,商沉釉回神,赫然将江沅声的手腕攥住,力度狠得快要捏碎骨架。 对峙几秒,随即他冷冷地下定结论:“你又在说谎。” “没有说谎,我只是在向您解释。”江沅声无辜地轻一眨眸。 “解释?明明就在逃避话题。”商沉釉语调更冷,吐字加快且透出森森寒气,“通过更改称呼,你在试探我的底线。现在你已经越线了,江沅声,你还不打算坦白么。” “坦白?可我明明坦白过很多次了呀。”江沅声弯眸,喉咙里滚出清脆的笑声,以原话奉还,“are u daydreaming,my clever puppy?” “好。”商沉釉讥笑,咬字几乎泛起恨意,“所以你认为,我的地位等同于松川智也,也是任你操纵的玩具?” “当然不是,松川怎么会与您等同。”江沅声笑靥灿烂,桃花眸愈发漂亮夺目,不再掩饰玩味心思,“松川他很听话的,他比哥哥要乖好多。” 话毕,江沅声的手腕被抓得更疼,骨骼也发出脆响。视野在这一瞬间清晰几分,他抬眼望,正对上一双怀着愠色的灰眸。 此刻他的‘商先生’发丝微乱,深色衬衣大片皱起,领带则是拽得歪斜几度。 可有趣的是,即便商沉釉被他气得呼吸发沉,也始终顾忌他的病情,并未再次发疯。 甚至不出半刻钟,就连怒意也被收敛。商沉釉缓慢地松开了他的手腕,眉目冰封,一切情绪都被压抑。 好乖啊。江沅声在心底喟叹。不过才经历了一次教训而已,我的小狗却学会了克制。 可实际上,情况却反倒变得更糟了。江沅声又想。 毕竟‘训狗’这场心理战才开场不久,而受驯的狗却过早让了步,很难让人不怀疑。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商沉釉在忍耐,后续一旦情绪爆发,他会做出更为可怖的事——比囚他在孤岛,在酒庄,还要可怖。 看来情况正趋于危险,必须要适当升级打磨手段了。江沅声不动声色笑吟着望他,陷入思索。 几分钟后,导航提醒前方再次塞车,车辆又停了下来。 等待的间隙里,几乎像是某种巧合,江沅声口袋手机里传出消息提示音,提醒他有人向邮箱里发送了重要文件。 时机正好。 江沅声勾唇笑了笑,向着对方又凑近些:“哥哥,不要生气嘛,我向你道歉,你陪我听一段音频吧。” 说完不等回应,江沅声从锁屏页面点了点消息,而后划掉消息弹窗。 加载几秒后,那一段音频开始播放。车厢内响起粗重暧昧的男声喘i息,‘沈尤澜’三字被病态地颤念着,伴随水蛇吐信般的黏腻怪声,在漆黑车厢内倒灌向耳腔。 商沉釉重重蹙眉,在数秒之后察觉出了水声的由来,表情里生出浓郁的恶寒,沉声道:“什么意思?” 江沅声笑眯眯地眨眼:“怎么,电话play不好玩吗?茶馆那次,你不是很喜欢么?” 刹那间商沉釉忍无可忍,抬手抽出播放着的手机,狠狠扔开。嘭的摔响里,他伸指掐上江沅声的颈,阴鸷地切齿道:“江、沅、声!” 驾驶座上的vincent偷偷借着后视镜在旁观,闻言捂住了嘴巴,起哄般地小声‘wow’了一句。那部手机被甩过来时,恰好正砸在了他手边的控制台上。他拾起手机,生出期待好戏上演的恶趣来。 然而下一秒,vincent与商沉釉对视,吓得强行攒出夸张表情,佯装惊慌道:“冷、冷静二位!道路上方有摄像,不要吵……” 商沉釉气得五官战栗,咬牙切齿地打断那些废话:“关掉播放。” vincent咧嘴,装作吓了一跳,格外‘手足无措’地捧起那部手机,在华文标识的锁屏界面上胡乱摁了十几次,又仓皇地道: “呃……大概、也许,这部手机现在是后台播放状态,只有在解锁屏幕后才能关闭,并且无法调整音量……” 江沅声哼笑了声,抬起手指,划蹭过正掐着他的那只大手,从指尖滑到手腕上,笑眯眯地流露玩味:“为什么要关掉?茶馆那次接到老师来电时,我在榻榻米上发出的声音和这相似,难道哥哥不喜欢么?” 又是一次报复,商沉釉怒而不答,眼色却像要吃人。 江沅声唇上的笑意加深:“哥哥,这种录音不算稀奇事,但录音来源于谁,你想要知道么?” 脖颈上的指节忽而用力绷紧,江沅声感到疼,他呛了下却又被打断咳嗽,刹那间面色苍白,哽咽到无比可怜:“疼,哥哥,我好疼……” 剧痛之下,生理性的泪珠落下,配合他的示弱求饶,那张无辜的脸好像奄奄一息。商沉釉在骤然之间恍了神,手指缓缓松开,颓然垂在身侧。 江沅声咳嗽着调整呼吸,他面庞苍白地歪过头,微笑着道:“哥哥,你现在消气了么?” 或许是这次报复比之前更加恶劣,对方又一次不再回应他。江沅声模糊的视野里,chio落下眼睫,胸膛在愤怒下起伏,额角上青筋毕现,情绪濒临爆发。 看来效果不错。江沅声笑盈盈地偏过头,望向身侧,无声地眨了眨眼眸。 身侧的驾驶座那侧,vincent原本正望着后视镜看好戏,猝不及防和他视线相对,狠狠打了个激灵。 第29章 ——这一瞬间,他发现如今的江沅声早已不同往昔,外表柔弱却并非善类。可以说,江沅声与chio的疯狂程度不相上下。 他一时紧张起来,无意识地缩了下肩膀,颤声道:“你有事吗?” 江沅声歪头,笑容仍是纯澈,他缓缓凑近驾驶座,上身前倾,露出进攻姿态。 这样停顿了半秒,江沅声观察到vincent的肢体语言变得更为僵硬,他才幽幽道:“别紧张舅舅,我看到副驾下方有件冷藏箱,箱子里是t920针剂么?” vincent一惊,像是法庭对峙时被揭了纰漏。他觉得江沅声意有所指,因此一瞬间兴奋又慌乱,刻意朝斜后方的商沉釉求助:“呃……chio,我是否该如实回答他?” 商沉釉压抑着满面阴鸷,睁眼冷冷乜他,毫无笑意地扯起唇角:“何必问我,我又算什么。” 这句依旧寒气骇人,又隐约透着委屈,一时令vincent难以置信。而紧接着江沅声的屈指敲了敲座位,吸引他重新收回了视线。 “看这里,vincent。”江沅声的笑意减淡,追问他,“回答我,箱子里是不是t920。” 他的音调更冷了,是不容置疑的质问。vincent已经逃避了一个问题,潜意识里不愿再次逃避,四下气氛剑拔弩张,心中的亢奋诱导他如实地点了点头。 江沅声得了逞,眼底有笑意一闪而过。他将语调放冷,下达命令:“将箱子递给我,马上。” 人类在应激状态下,身体往往比理智抢先动作。六秒后,等vincent回神,那件冷藏箱已被他亲手交到江沅声手中。 于是在江沅声身侧,chio整个人看上去更阴沉了,神色冷得几近结冰三尺,明显就是在用脸骂人。 vincent骤感大难临头,这场好戏他是没胆继续看了。他决定识趣一点,伸手去摸控制台,很快,前后座隔板连同两侧的外层车窗一起,全部被快速地升了起来。 彻底隔开外部光线,轿车后座陷入暗影憧憧。商沉釉冷眼旁观,看着江沅声将装满t920注射i针剂的冷藏箱抱进怀里,不知垂着头在想什么。 昏暗视野里,对方许久不曾动作。商沉釉耐心告罄,见他无意再做些什么,于是收回视线阖眸休息。可却又在片刻后,耳边响起一阵清晰的弹响。 他豁然睁眼,见江沅声早已开箱取出了一支,并张口用牙咬掉封塞,又赫然仰起头,将一整管吐真剂径直灌入到了口中。 该死!商沉釉猝然回神,抬手打断他的疯狂举动,厉声呵止:“你又在发什么疯?!” 或许一切太过匆促,以至于商沉釉竟忘了,真正的疯子在发作时,是无法被轻易地阻拦的——除非是有意设置的陷阱。 几乎在同一瞬间,江沅声不再伪装眼盲。他挣开钳制,迅速跪直着弓起身,用力捧起商沉釉的下颌,不容推拒地咬在他的唇上。 商沉釉的低喝声就此中断,江沅声驱舌在他唇瓣间巡回征伐,强行渡入冰凉药剂,又压着颚腔以导流,使得药剂淌到喉下。 苦味汹涌弥散。 一吻终毕,江沅声退开向后,残留满口药气。 他像是一名隔岸观火的看客,望着商沉釉被吐真剂呛进肺腑,连续发出狼狈的咳嗽声,又在顷刻之间,那双灰色的眼睛变得涣散失焦。 三、二、一。 江沅声死死盯着他,三秒钟后吐真剂迅速起了药效,商沉釉额头上沁出涔涔冷汗,面色苍白,瞳光破碎,随后整个人歪倒向他,难以遏制地大肆战栗。 恶行得逞,江沅声终于恣意地笑出声来,狰狞的报复快意在他眉目间疯狂滋长。 他蓦然抬手,狠力屈指掐下去,卡死在商沉釉挣扎崩起的脖颈上,逼迫他低头屈服。 相隔毫厘,江沅声切齿警告:“别乱动,哥哥。反抗只会加剧药效,你逃不掉了。” 借着刚才的亲吻,江沅声喂给了他至少2个液量盎司的吐真剂,t920在口服后也有半成效果。至多再过六分钟,商沉釉的表层意识将彻底休眠。 这之后商沉釉的状态走向唯有一种,即是他被神经素侵入大脑额叶,任他操纵,字字坦诚。 第22章 22 “乖。” 数分钟后。 难以辨别具体是在哪一秒,江沅声察觉到,怀里的人再无动作,挣扎彻底停止。 特别好。江沅声自言自语。 他的手指轻叩在对方的后颈上,指节忽而痉挛,不受控地乱抖,指腹无意碰到了商沉釉剧烈搏动的颈动脉。 接触的刹那,江沅声手指被震得发酥,他迫使自己放慢喉中的呼吸。 缓和许久后,亢奋的冲动感仍像是浪潮起伏。 江沅声慢慢垂下眸,盯住被他抱在怀中的人,商沉釉的鼻梁嵌在他肩侧,贴近位置传来温烫的潮。 商沉釉正在不断冒汗,额上水渍凝结,向外沁出凉意,背部也在随呼吸而急剧起伏。 肩膀被呼吸扫得微痒,心头更痒,江沅声长呼一口气,想要回避。 谁知商沉釉已经被吐真剂操纵理智,本能地向上滑近,在江沅声的脖颈旁侧蹭了蹭。 发烧的病犬一样,商沉釉竟是在渴求安抚。 一时间感到怜悯,江沅声顿了顿,摊开掌心,摁在他的脑袋上。 得到回应,怀里名叫‘chio’的犬愈发呼吸急促,江沅声揉过他的鬓角,又抬起他下巴令他抬头。 商沉釉面容展露,正是完全符合江沅声预期的样子。 一向傲慢冷淡的人,此刻是沉默的,温驯的,眼睫低敛,投下两道淡色的影。两颗灰眼瞳卡滞不动,失去了聚焦光点。 好可爱。江沅声眯了眯眼。 他的表情逐渐变得柔和,抬手,将指腹贴落在商沉釉的唇上,细致地,逐寸抹掉唇上残存的针剂痕渍。 然而尚未抹净,猝不及防被反扑——商沉釉突然攥住他的手腕。 刹那,江沅声一惊,随即他却并不反抗,偏开头,看到对方修长的手指叩紧不动。 手指用力过度,可却因为无力,泛白的指节正微微战栗,紧接着,手背上也崩起青筋。 明显是在试图反抗,却无力反抗。 江沅声的心跳加剧,再次显出亢奋。他笑了下,先是轻声问“怎么啦哥哥”,又微笑着道“先松开好么,我有点疼”。 这些话咬字极软,惹得商沉釉的脉搏更急,却反应迟缓。 等了会儿,江沅声含笑凑近,耐心抚过他额头,像是引教犬类般低声道:“乖。” 这个字似乎有种魔力,商沉釉先是一顿,而后银灰色的瞳珠卡滞地偏转。 他抬眸看了江沅声一瞬,又极慢地低敛下眸光。 又过几秒,江沅声看到,原本死死抓在他手腕上那只手,很听话地卸了力,松开,垂下去。 真的很听话啊,我的柚子。 江沅声微笑,笑得眼睛也泛起红。 他欣赏几秒,抓住对方落下去的手,手指匀薄宽长,透着诱人的性感。 某个瞬间,江沅声记起一则心理学科普,谈及人类有种本能,在望见过分‘可爱’的生物时,容易被激发出强烈的破坏欲。 江沅声此刻就有那种破坏欲。 他盯着商沉釉,克制着将其狠狠揉弄一番的恶劣念头,最终只是轻轻地捏了捏其手指,拨玩了会。 眼见对方毫无反抗之意,江沅声愈发满意,他动作强硬地伸指,与商沉釉五指相扣。 无声凝视。 过了大概半小时后,药效稳固发挥,江沅声调整姿势,让商沉釉面庞向下枕在他怀里,姿势尽可能舒服。 随即他腾出另一只手,摁动开关打开了隔板。 隔板缓慢上升,清凌的光线如春涧泄崖,肆意流淌进来。 前侧的驾驶座上,vincent原本正用车载蓝牙接听电话,听到后座声响,他连忙挂断,抬眸从后视镜中朝着二人看了过来。 等看清状况后,vincent先是怔了怔,而后又露出讶异来,迟疑地询问道:“chio先生,您怎么了?” 并无回应。 vincent察觉异样,迅速回过头,却撞见江沅声正淡漠地勾着唇,眼瞳深沉得像是两颗死物,盯着他不动。 一刹那,vincent毛骨悚然。 他笃定chio已经遭遇了什么,恰巧道路正前方是一处环岛,他驱车加速,转过方向盘飞快地绕行驶入支路,打算将车辆开向支路右侧的露天停车场。 而正在这时,他忽而听到箱叩重新落锁的声音。 他豁然抬眸,见阴影已逼近,回头的瞬间,他看到江沅声正凑近了含笑望他:“vincent,我看见了,准备开车去哪里啊?” 这位曾经的通缉犯终于卸掉伪装,不再怪腔怪调地喊他‘舅舅’了,语调却更为瘆人。 vincent被那双黑眼睛盯着,像是被活活看穿了皮囊。 于是很快,vincent同样也不再掩饰,他瞪大两颗深色眼珠,五官蓦地扭曲,阴恻恻地质问道:“什么意思——你对chio用了t920?你打开了冷藏箱?密码锁被你破解了么?” 第30章 “你问题好多。”江沅声笑得眯眼,眉目弯成了一钩浅色,狡黠地道,“但现在机会难得,我不太有心闲谈。” 他眨眼,避重就轻地挑开话锋:“你也看到了,chio现在需要安静,麻烦你继续开车,载我们就近找一家酒店。” 见对方一动不动,江沅声抬了抬下颌,又道:“你不乐意?那就没办法了,chio现在很听我的话,我无法保证是否会伤害到他。” 二人双眸相望,对峙数十秒后,vincent被迫妥协。 他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重重踩下油门点火,车辆再次行驶向前。 江沅声对此并不意外,他低头吻了吻怀中人的发顶,无声地弯了弯眉毛。 * 十七分钟后, 车子停在一家名为yg酒店的迎宾大门前,vincent利落地扯开安全带,面色铁青地匆促下车,又快步绕后。 他抬手拉开门,俯身凑过去,扫视后看到了后座掉落的那支空针筒。 猜测被证实,vincent表情愈发难堪,紧接着伸手,想要强行拉chio下车。 可下一秒,江沅声狠狠拍开了他的手。 他猛然蹙起眉,见江沅声不再看他,却低头附到chio的耳边,手指亲昵地摸着他鬓角,轻轻含着笑在耳语。 ——这些动作别有用意,正如不久前诱骗吐真剂时一般,乍看起来并无异常,实能造成强烈的心理暗示。 vincent倏地僵了僵,随后,他眼睁睁望着chio抬起眸,隐约露出一只灰瞳。 平日里冷峭锐利的瞳,已全然涣散,空洞到几近无物。英俊面庞半遮,因神智恍惚而失去表情,彻底放空。 正是以这般状态,chio被画家拽着踉跄地下了车门,低眸不语,任凭摆弄。 看来江沅声并未说谎,商沉釉现在的状态岂止是“听话”,让他下车,他就顺从地下了车。让他抬头,他就温驯地抬头。 简直像被系上悬丝,沦为傀儡,受他支配。 见vincent发着愣,又想要提步走近,江沅声忽而笑了下。 他揽抱着chio,语调冰冷地说: “vincent,你上司这会没空工作,我建议你少管闲事,否则t920会不会成为罪证送你进监狱,我不敢保证。” 直白的一句威胁,vincent凝住脸色,不敢造次。江沅声乜他一眼,随即不再管他。 不远处,有迎宾员走近询问来意,江沅声随其一道进了大堂。他调取手机内的电子证件,快速办理了入住。 随即他带商沉釉乘电梯到达十楼,进了一间双人房。服务生退出去,周遭再也没了碍事扫兴的‘闲杂人等’。 咔哒一声门落锁,心脏落地。 江沅声勾起唇,漆黑眼瞳浮现碎芒,他立定后站了会,屏息转向身后。 半步之遥,映入眼帘的是张蓬软洁白的卧床。 此刻,商沉釉被安置在床沿边缘,肩膀抵放在床首的红楠木上。因姿势不佳,一双笔长的腿无法完全舒展,颇显委屈地交叠着。 江沅声心脏狂跳,过度亢奋的情绪在胸腔冲撞,瞬间让他耳热目眩。 原地缓和半晌,他上前半步,屈身单膝跪地,仰头去看商沉釉那双低敛的灰色眼睛。 然而江沅声仍在被躯体化影响,虽然已经可以勉强视物,但某些细节仍看不太清晰——类似于轻度近视视野。 于是自然而然地,他朝着眼前人更凑近了些,盯着灰眼眸,启唇,吐字轻柔地、又一次次地呼唤着‘哥哥’。 终于,在漫长的三分钟后,商沉釉似有所觉,眼睫微动,有了细微反应。 当下时间,神经素已进入到商沉釉的大脑额叶,以至于似乎就连眼睑都不会眨了。 他瞳光空洞地怔定不动,像是灵魂丢失。 鬼使神差,江沅声伸手去触碰他,触感鲜明,chio的血管动脉在疯狂搏动,隔着颈部皮肤,大肆辐射热量。 商沉釉被贴近,眉心蹙了下,他偏头贴近江沅声的手指,蹭了蹭,喉结滚动数下,哼了声。 很明显,商沉釉正在忍耐着不适,以至于有些可怜。 江沅声被逗笑,不禁悠叹了声,抵掌摸摸商沉釉的鬓角,笑盈盈地问: “哥哥,看这里,你还能认清我是谁么?” 问毕,对方迟迟不动。 江沅声不满地‘啧’了声,又弯起手指,划过指尖勾拢在商沉釉的下颌处。 指尖缓缓地来回摩挲,带着明显的逗弄。 片刻之后,商沉釉终于缓慢苏醒,极为沉哑地“嗯”了声。 他翕张唇瓣,恍惚地吐出一声发音模糊的单词:“cherry……” 一声入耳,江沅声刹那失神——你说什么? 几秒后意识回笼,江沅声意识到,在他问完自己是谁后,商沉釉答了他一声‘cherry’。 简单至极的cherry一词,属于威利语,发音拟作华语的‘切理’,词义上可直译为‘樱桃’。在另一方面,cherry也是江沅声的外文名。 而赐予他这一名字的,正是十四年前的商沉釉。 江沅声蓦地扭曲了笑容,表情瞬间难堪至极,心跳也随之大乱。 他好像一脚踏空,掉进深海,冰水灌入肺腑,灼痛感烧上骨髓,冷与热反向撕扯五脏六腑,引发撕裂一样的疼。 疼痛到了极点,江沅声的灵魂抽离了躯壳,却又被理智捉住,粗暴至极地被拽回了去。 ——可这又算得了什么,江沅声? 为什么你会产生这种过度反应?你在为此慌乱什么? 不过是听到了一声旧名字而已,难道你现在要为他心软了么? 不,绝对不准。 第23章 23 剖解[3rd] 旧时的记忆呼之欲出,江沅声抗拒无效。 时光倒涌,他两耳嗡鸣,顺着记忆回到十四年前的初春。 迟厄斯岛的西部,在那时新近搭建了一座温室花园。因为温控良好,许多嫁接樱木早早绽开了花苞,迎风盛放。 也正是在那年,华国新人画家江沅声获得国际认可,也受到了迟厄斯岛前任主人,也即老chio先生的青眼相待。 老chio先生彼时尚存风度,人前一副和善模样,人际往来遍布全球。 老先生托了人,专程越洋向画家送去两封漆印信柬,安排交通事宜。江沅声随其父江昭云共同应邀,从华国港市启程,登岛赴宴。 登岛后的第二晚,宴席在一艘大型豪华游轮上开场,江昭云牵起小画家的手,领他去向众多宾客问好。 主宴厅设置在主甲板层的餐厅舱室,三角塔形的铜质吊灯,光束璀璨,灯下上百位宾客来往碰杯,酒香四散。 端奉酒水的服务生走得快且稳,不敢行差踏错半步。一旦错步,哪怕只洒了半杯,被泼到的十个人里,至少有七八个活跃在官媒头条上。 要命,谁胆敢得罪这些上流人。 一时间,裙摆、燕尾来往络绎,香槟气、口红色晃得口干目眩,放眼望去,宴厅一派华贵体面。 人声不绝,然而初到异国的江沅声,却因语言不通,感到乏味。 小画家被父亲领着四处社交,一边偷偷开小差。 他以双手搭起小檐,抬眸将视线越过樱花装点的餐车,朝四处张望。 在又一次侧眸时,他的视野里,忽而映入某位高挑颀长的少年身形。 少年仅比画家年长少许,气质却已出众。雪绸质地的风琴领西装衬,搭配黑长的花苞裤,踩一双褐皮金帮的复古长靴。 周围觥筹交错,少年执香槟杯提步走动,灯光抚照他凌厉英俊的眉目,眉目上发缕棕黑。 那是少时的shardpt chio,他尚未与威利国的帕斯劳伯爵切割身份,是江沅声最初遇见的商沉釉。 宴席间频频有人与chio行绅士礼,chio礼貌回应,露出一双雪灰色眼瞳。 作为年轻的爵位继承者,chio气质斐然,行经立定,俱是在家族内长年严格规整过的优雅。周遭氛围浮躁,衬得他愈从容,礼节疏离,不容亵视。 一众克制的仰视里,小画家的目光过分热忱,chio有所觉察,抬眸望来。 对视的刹那,小画家轻易被蛊惑,隔着人群盯看chio,目不转睛。 chio被他看出了好奇心,随即不动声色地缓步走近来,勾唇朝江父微笑交谈。 可惜彼时江沅声不擅讲威利语,而chio也未学过华语,二人无法直接交流。 chio礼貌地寒暄几句,才自然而然地淡声询问,父子二人是否有外文名。 江昭云客气恭敬地答了自己的,又说小画家暂且没有外文名。 最后,得知对方身份,出于华国政客的友善交际习惯,江昭云从容行礼,笑道: “帕斯劳先生,我的孩子一直在看您,他虽不懂威利语,但似乎很仰慕您。因此,容我斗胆请您赐他一个威利名,不知……我们是否有幸享受这番殊荣?” 这几句貌似客套,实则格外真诚。即便在威利国内,向贵族求赐名,也无异于表明立场追随和政见赞成。 第31章 闻言,chio微颔首,措辞有度地应允。 二人在交谈,江沅声仰头旁听,仍在盯看那双漂亮的灰眸,思索起该选择何种矿石,才能调配出这般雪灰色。 可随即的场景如同画像人物被赋生,缪斯打破了塑身牢笼,从冰冷的‘绘画素材’化成了真人。 小画家眸光专注,几乎不敢眨眼,神色饱含钦慕。可忽而,那双灰眸竟是朝他望来,唇尾衔着笑意。 他在对我笑哎,好漂亮。 小画家霎时失了神,呆呆顿住,他忘了反应,再回神时,chio已屈膝半跪着,平视他,离他唯有咫尺。 忽然得到眷顾,小画家怔然,显然是被惊喜砸懵了。又见眼前的灰瞳少年笑容斯文,轻轻念出一个名字—— “cherry. ” “cherry……” 时空交叠,呼唤声横跨数亿秒光阴,凿进十四年后,江沅声耳膜震颤,刹那惊醒。 他抬眼去看,他的chio不再是曾经少年,那双含笑的灰瞳早已晦黯失色,一如破碎的玻璃釉石。 物是人非。 江沅声心中涩痛,险些站不稳。 然而商沉釉对此并无反应,他的表层意识已经沉睡,依旧轻声呢喃着“cherry”一名。 “cherry……”他喃喃,“不见了……” 唇齿里气流不稳,字词也模糊,仿佛某种对逝者的哀悼。 是的,哀悼。很明显,商沉釉又在对着他本人,哀悼‘cherry’。 江沅声眼底忽而冒火,觉得这个名字格外刺耳,几乎让他忍无可忍。 又很快,江沅声连一贯的礼貌也不管,彻底失控。 他豁然抬手,掐住商沉釉下颌,拧起眉毛很凶地喝止:“闭嘴!闭嘴!!” 商沉釉突然遭到怒吼,表情更为恍惚,眼睛空洞地倒映着他的影子。江沅声透过灰色瞳珠,看见一双血丝密布的通红眼睛。 那是江沅声自己的眼睛——不知何时,他早已泪流不止。 江沅声先是发怔,后又狠狠皱眉,不愿接受自己在哭的事实。 他想压下眼泪,却又失败。于是猛地站起身,向后退,硬生生扯起扭曲的笑容。 他心跳剧烈,焦躁地来回踱步,强迫自己戴回面具。 最后终于,他停下,重新走向chio,欺近去,俯身捧起chio的下颌,含笑开口: “商沉釉,我知道你现在对我很失望,可是怎么办,我回不去了。” 江沅声整个人都在发抖,但他对此毫无所觉,见商沉釉没反应,他逼近过去,笑道: “所有人都认定我是赝品,我恨透了他们,但我最想报复的是你。” 他语气恶劣,可商沉釉此刻过分驯顺,因为那两句‘闭嘴’,他竟真的不再开口,始终沉默。 二人一立一坐,对峙许久,最终江沅声整理好纠缠难辨的情绪,恢复镇定。 他握拳,粗鲁地在自己脸颊上乱擦一番,抹掉残留泪痕。 然后他弯起唇,笑吟吟地道:“所以,你现在只能喜欢我,不是么?” 商沉釉额前有散落的碎发,江沅声故意将其揉乱,看商沉釉定怔地看向他,露出失焦的灰瞳。 “好乖啊,chio。” 江沅声不再掩饰,袒露真实想法:“假如你真的这样乖,我就不再继续报复你。因为我最爱你了,chio,哪怕你疯了,我也永远爱你。” 说完,他耐心地停下来,默然等待着。 他想等恋人的灰眸再次聚焦,熄灭的灵魂复活新生。可经久创伤难计其数,商沉釉被嵌死在恶梦里,难以醒来。 此刻在神经素作用下,商沉釉意识模糊,仅能接受部分外界干扰。 意识游走片刻,商沉釉迟滞地接收到了片刻前的问话,恍惚吐字回应:“声声……不是疯子。” 江沅声猝然一滞。 他猛地惊神,将眸光钉死在商沉釉的脸上。 可chio那张脸的表情彻底空洞,灰眸似笑非笑,并无任何蓄意做伪。 chio低声咬字,嗓音轻柔到不可思议,他说:“……声声不是疯子……是我。” 遭到药物控制,商沉釉被迫坦诚。此刻他语序混乱地解释道,疯掉了的不是cherry,是他自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沅声恍然大悟,他想欢呼‘你终于承认了’,可泪水却在顷刻淌遍脸庞,让他哽咽失声。 是啊,这才是关键。 历经十年苦难,江沅声沦为通缉犯沈尤澜,在绝望下跳海自尽。可他真正的‘惨死’,实则发生在迟厄斯岛上。 曾经那个矜冷淡漠、却又本性温和理智的‘chio’,在十年后变成了陌生人,逐渐将江沅声的希冀耗空。 真相大白,吐真剂也不算白费,江沅声如愿以偿,却被泪潮浸透了面庞。 他咬紧牙不肯哭,也并不愿放过自己,甚至自嘲地想:江沅声,你又哭什么,你真令人失望啊。 婆娑的泪眼里,旧教堂里南望舒的影子重现,红色高跟鞋的踩踏声伴随斥责声,唾骂他: 江沅声,你令我很失望。 你觉得吐真剂的药效能持续多久?商沉釉很快就会变回原样,他会报复你,你在这里顾影自怜,有什么意义? 你没有资格哭,也没有资格过度宣泄情绪。 现在,立刻,离开这里——离开正在诱导你动摇的chio。 江沅声成功劝服了自我,他踉跄地撑起膝盖站直,逃一般地转身走远。 第24章 24 我的小狗 一直走到入门处的岛台前,江沅声依旧思绪凌乱。 静立后缓和片刻,他才勉力恢复正常呼吸。阖了下眸,他梦游一般伸出手去倒水,想要缓和焦躁感。 可惜因为视野迷糊,他错用了左手。 玻璃壶与保温座分离,稍后,壶底被上抬不过十几厘米,江沅声左手的指根处开始剧烈震颤,一刹那间,壶身脱手、下滑、猛砸在地。 嘭!玻璃壶碎裂崩散,簌簌洒了遍地。 江沅声一时定住,他愣了好久,终于意识到:不久前在车里他借亲吻以喂吐真剂给商沉釉,连带自己也吞了不少,所以现在受到药效影响的人,还有他自己。 另外此前,在迟厄斯岛上时,他的左手曾被‘商先生’踩伤过,导致肌腱受损且伤及了神经,半年来本该去康复科接受定期理疗,他却始终都没去管。 所以现在左手彻底作废,甚至无法提起重物,是必然结果。 眼前,零碎的玻璃渣像死掉的萤虫,躺了遍地。只是被摔碎了的,并不只是玻璃水壶。 江沅声呆立不动,油然地生出疲惫来。 疲惫,接着会是感知模糊,情绪麻木——这三步是抑郁发作的惯常流程,他对此十分清楚,但无力去抵抗,只能任着倦意从心脏处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为此感到烦躁,不再去想无关紧要的事,他僵硬地调动起自己,囫囵迈步踩过剔透的碎片,绕行去了洗浴间。 推门走到洗漱池边,天花板嵌着的长灯带随之亮起。 江沅声眯了眯眼,低头,将水温调到最低,摊开掌心去接,而后将一整捧水哗地浇到脸上。 唰啦!冰棱倒刺似的凉意扎入脸部,激起剧烈战栗。 江沅声在剧冷里退了半步,呛入满口寒气,他吃痛弓腰,抵腕撑住大理石台面,急剧地咳嗽起来。 这下抑郁‘进程’确实被成功地打断了,疲惫感暂时消褪,然而也付出了另一代价。 他呛得眼尾都泛了红,咳嗽声一秒都没法停下,以至于又咳伤了声带,口腔里泛起浓郁的血锈气。 好烦。 他生出不耐,轻轻皱起眉,滚动喉结强行压抑下翻涌的呕意。正要站直,抬头后忽而瞥见眼前的镜子中,悄然映入了一道高大颀长的影子。 “……声声。” 商沉釉的灰眸盈满柔光,即便瞳孔失焦无神,可光影交叠下,照得他骨相轮廓分明,五官色泽浓郁,像是道从油画里剥离下的魅影,俊美无俦。 魅影向他凑近,将一双薄韧修长的手环在他腰间,圈住江沅声无法动作,原本的咳嗽也停了。 见江沅声没了反应,商沉釉更俯近了些,将下巴嵌入到江沅声的肩窝里,来回蹭着,暧昧低语:“声声……cherry.” 吐字时的呼吸偏烫,热温周密地笼罩而来,江沅声被灼痛,刹那失神。 周遭有大股的水汽肆虐着,柚香愈发浓郁,烈酒一般侵蚀向肺腑。 温度攀升,视野模糊。 江沅声的眉蹙起,莫名慌了,下意识抬手推拒,想挣开怀抱。却反被商沉釉顺势掐住了手腕,力度极大,疼得他喉间溢出痛哼。 商沉釉偏转鼻梁,额上的棕黑发丝来回掠过他的肩窝,药效之下,他已彻底驯顺,幽然抬眸时,竟在这一瞬露出类似可怜的表情来。 江沅声一怔,停止挣扎。 随即,商沉釉屈身更紧地抱住他,斜压下长眉,眼睫失落地低敛着,唇在混乱无序地轻轻呢喃。 第32章 他又唤了次“声声”,低声说“原来在这里”。最后是呓语般的一句:“抓到你了。” 与茶馆里如出一辙的话,却是截然相反的温柔语调。江沅声从未见过他这样,以为是幻听,卡住动作,像只发条坏了的木偶人。 片刻后,商沉釉滚热的面庞逡巡往上,举止间愈发亲昵依近,又重复了那句话,江沅声回神,兀自笑了下。 原来不是幻听。 他忽然察觉,此刻的商沉釉格外真实且脆弱,至少是在他们经年重逢后,首次恳切直白地展露“想念”这一情绪。 所以是在撒娇吗,好可爱啊,我的小狗。 江沅声难自禁地叹息,心底的情绪争相冒出,怜惜,爱慕,甚至连带破坏欲也随之攀升。 他向后仰头,踮起脚,捧起chio那张赏心悦目的面庞,恶作剧似的凑近,咬他下颌,衔他唇瓣。 商沉釉黯然垂睫,静默地任由他动作,五官渐渐被揉成了绯色。 很漂亮,很乖。 江沅声心下感慨,像是在逗弄真的小狗般,摸摸毛绒绒的黑棕色碎发,语调柔和地道: “我也抓到你了哦,柚子,你一直在找我么?那你真的很爱我呢。所以这么多年,哥哥有想念过我吗?有多想念呢?” 在他动作下,商沉釉银灰色的眼瞳越来越黯淡,脉搏不断加快,衬衣领口的扣子被画家逐个拨开。因贝母扣手感极佳,被画家捏在指间玩。 思索一会,商沉釉顺从地回答:“……有……每一天,都在想念。” 他答得极诚恳,语调低又沉,虔诚得像在告白。 江沅声的黑瞳掠过笑意,继续对商沉釉‘得寸进尺’。他的表情像在困惑,开口语气里却别有深意:“既然想念我,chio,那又为什么要对我发疯呢?” 掌心里还捏着对方衬衣的绸面,他放肆地将衣领再往下扯,拉到对方锁骨处,连带露出一大片深色。 不出所料,那里有一道疤。 粗糙,色浅,创口边缘还残留缝合线的印迹。至于这疤的来源,也很好猜。 ——超级月夜时,商沉釉为捕捞残骸而冒险出海,为拿回骨镯而受过重伤。 江沅声盯了片刻,幽幽地勾唇笑:“哥哥,一只破旧的骨镯而已,你却甘心为它不顾生死,可为什么偏偏总在伤害我呢?” “让我来猜猜原因。” 江沅声微笑,自问自答:“是因为长大后,哥哥不再喜欢声声了,觉得我背叛你,不配被爱。所以想必,当年那场过岛海啸时,哥哥承诺过我的婚礼也不作数了……” 他话音未毕,“海啸”一词却精准地触到了chio的逆鳞。商沉釉忽然挣脱了药效控制,蓦然将他推向大理石台面。 江沅声猝不及防一惊,却在撞伤之前被对方以手背垫住了后脊,不及反应,接着颈部被往下摁,唇遭到凶狠的啃咬。 商沉釉掐住江沅声的下颌,吻得极凶极深,唇舌间黏起暧昧涎线,江沅声眯眼吃痛,却又因痛而恍惚入醉。 然而随即过了几秒,药效再度施加作用,商沉釉一瞬脱了力气,亲吻的动作骤然缓下去。 吻到一半,索吻一方的‘攻势’兀地中断了,被吻一方随之愣住。 江沅声怔怔回神,先是顿了瞬,随即挑起眉,有点好笑地伸指敲了下他的眉梢: “好笨啊柚子,难得主动吻我一次,怎么还能半途而废的?” 他力度很小,商沉釉却被敲得连站立都不稳,微微后仰,退了半步。线条凌厉的眉目间满是茫然,沉默地颓然不应。 他垂眸顿了会儿,因为受到吐真剂的误导,江沅声的笑嗔成了不容反抗的质问,于是他就哑声照实答道:“……因为疼。” 江沅声一下散了笑意,蹙起眉问他:“哪里疼?” 问完,江沅声流露担忧,伸手再次摸查那道疤,确认已完好愈合,又怀疑起是否还有其他创口。 画家的指腹有层薄茧,来回逡巡抚蹭时,触感鲜明。 于是慢慢地,商沉釉接受到了信号,他抬手摁到江沅声的指节处,将其向下拉。 他引导江沅声的指尖滑动,探向更隐蔽处的一处凸起痕迹,指示出此刻疼感传来的位置:“……here is.” 手指被捉到大约第三颗纽扣附近,停在包裹肋骨的胸膛皮肤上,那里有另一道疤痕。 疤痕的长度几乎可以横贯肋骨,江沅声呼吸一窒。 那一处肌肤微微凸起来,呈现出浅褐色,是陈年的旧痕。却不难以此想象出,曾经破开的伤口是如何致命,引发了何等剧痛。 “你……”江沅声黑瞳忽黯,在刹那间显出错愕,“为什么会留着这道疤?” 疤痕的位置与心脏相邻,在右肺的内侧缘,这个地方……是在十二年前的海啸时留下的。 为什么它还存在?难道迄今为止,你都没接受过创痕修复么? 他尚未问完,商沉釉卡顿地眨了下眼睫,敛下眸彻底失语。江沅声的眸色渐渐发沉,眉目间郁气滋长。 平复好错乱的思绪,江沅声再次捧起chio的下颌。 思索片刻,他像下定决心般换了语气,颇为严厉地说:“商沉釉,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 闻言,那双灰眸似是烧化的残血,再不含一星的光芒,商沉釉很听话地抬起眼睑,瞳光却愈发空洞。 灰瞳的视线飘散不定,落在江沅声眼底。他发现吐真剂的药效正在消减,商沉釉的意识似乎正在与神经素抗争,鬓角处因此漫起了一层薄汗。 江沅声蹙着眉,察觉t920的药效时长已临近极限,因此加重语气道:“回答我,你是否对我有所隐瞒?” 命令式的提问后,不过须臾,商沉釉的额发被冷汗浸透,他面色惨白,被药效控制着顺从地答:“……是。” “既然如此,那你专心听我的提问。”江沅声掐住他下颌,语气更沉更冷。 得到对方的安静配合,江沅声缓和语气,尝试去复述记忆里事件,对他进行逐步引导: “十二年前,迟厄斯岛突发海啸,我们一起被埋在了废墟下。救援队登岛前,你和我先后因虚脱而陷入昏迷。而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哥哥,你还记不记得?” 商沉釉沉默不语,眉心微澜,依旧拒绝回答。 “好,换个问法。” 江沅声吐息几秒,手指安抚着蹭他,又说:“我昏迷了整整七日,醒来后已被带到华国。后来,我多次尝试联系你,可你却像从此人间蒸发,音讯全断——所以那时,你去了哪里?” 连声问完后,江沅声再次耐心地停下,直到对方的瞳光开始混乱,额发汗透,似在尽力调动回忆。 可意志与药效相抵抗时,商沉釉的表情愈发空茫,状态也愈发痛苦。 江沅声感到焦虑,不禁将语气调低,更凶地向他施压:“chio,不准反抗药效,顺从本能向我坦白,你可以做到么?” 终于,商沉釉轻哑地答:“可以……做到。” 药效彻底接管神智,商沉釉的语调再无情绪起伏,机械吐字:“海啸停后,他将我关入禁i室,我向神忏悔……为死者赎罪……” 轻如气流的一句话,江沅声却敏锐地听出言外之音,一桩真相呼之欲出。 他不禁加快语速,追问:“他是谁?你为什么要‘忏悔’?所谓‘死者’又是谁,是否和你有关联?哥哥,你到底遭遇过什么?” 然而莫名地,一连串的问句被传达过去后,商沉釉竟然忽地滚过喉结,低哑地笑起来。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反应。 江沅声微顿了下,松开眉心,随即听出了对方笑声里的古怪。 这些笑声不含任何情绪,极度不自然,伴随生理性的尾声颤抖,更像是ptsd患者,在脱离创伤环境后,再次被触发时,作出的定式应激反应。 精神创伤,应激反应…… 江沅声盯他半晌,混乱间忽而想起,今天凌晨他在brmc输液时,chio曾向他介绍过一名医生。 拉格尔·华森,任职精神科,且与chio是熟识。 此刻,江沅声回忆当时情境,这位医生的表现十分暴躁,动辄发泄怒气,江沅声惊觉,医生本人与其职业有种很强的违和感。 半晌后,江沅声蓦地抬眸,得出一个荒谬至极的推论: 十余年间,chio始终没有消除疤痕,而这或许均非出于他本人意愿,实则是被人为诱导过的结果——无论是生理上的疤痕,还是精神上的创伤。 他定在那里,心底盘点出全部线索:精神科医生,精神创伤,灾难式海啸,灾后忏悔、死者。 最后,他的思绪聚焦在‘死者’上。 既然得以留下精神创伤,‘死者’必须与chio有密切联系,而当时在废墟下与chio一起的人…… 一瞬间线索收拢,似无数多米洛骨牌连串倾倒,露出藏在最后方的终点牌。 江沅声盯着那道推论,瞳孔震颤,面色煞白。 第33章 又很快,他强压下情绪,加重语气,挑出关键线索又问了一次: “chio,回答我,逼迫你忏悔的人,是不是华森?” “当年在忏悔室里,华森是不是利用‘死者’误导过你?他告诉你的死者就是cherry……就是我,对么?” 第25章 25 锁枷[4th] 推论过于荒谬,亟待验证,然而chio已濒临精神失控,无法再继续承受逼问。 江沅声怔然失神,好似灵魂抽离出窍。 就在他眼前咫尺处,chio的笑声愈发低磁悦耳,眉眼舒展,充斥着虚假的愉悦神色。 再后来笑声失控,chio索性抵拳掩在唇侧,任由漆长的眼睫扑簌着,鼻尖也随之微颤不休。 玻璃碎掉了……江沅声没由来地想。 不多时后,应激反应终止,chio的笑声骤然停下。可他并未清醒,反倒像被无形之手抽去了脊骨,失去力气,整个人晃了晃,歪倒过来。 江沅声及时地伸手过去,抱他入了怀里。 数分钟后,chio露出眉眼的上半边缘,灰瞳里浮现绝望下的空洞死寂,一张脸无波无澜,回应了那句关于死者的提问。他答: “……是。” 他定眸几秒,无力地垂眸,缓慢启唇咬字,以极轻、极轻,却又笃定到几近病态的语气道: “华森告诉我……就在废墟下,cherry已因我而死。” 吐真剂之下,chio不再反抗药效,驯顺地回答完,又断断续续地作出详细解释: “……十二年前七月十三日,突发灾难级海啸,摧毁整座迟厄斯岛。我昏迷七日,醒来,cherry消失不见,报纸照片上废墟夷平,我试图寻找,华森告知我……” 他嗓音愈发嘶哑,艰涩地顿了一下,唇颤得厉害: “他告知我,废墟上残存大量血痕,出自同一人,因为在获救之前,cherry为救下我……已失血而亡。” 荒谬推论此刻被确凿证实,江沅声瞬间悚然。 顿了快有半分钟,江沅声仓促地摊开掌心,轻抚过chio的后颈,想要在他失控前施以安抚。 可‘海啸’作为关键导火索已被点燃,记忆之火烧断了chio的理智,令他深陷在幻觉里,一如置身在忏悔室。 chio以唇咬字的力度越来越虚浮,话语却无法停下,持续吟诵起悔罪的祷词,向他陈明当年的一切。 商沉釉咬字模糊地说:“忏悔室里,神向我指示,我该去认我的罪。” 他已经感觉不到眼前的人了,逐字逐句地复述那些记忆。而记忆化作参天海潮,兜头灭顶地卷啸而下。 无名之火,狂烧起来。 轰隆倒流的岁月里,地狱门向着chio洞开。 shardpt chio,生而不详,在被诞下后的第四年,威利先知对他的命运预言,断定chio是身负枷锁的吸血鬼,终有一日,会被宿命的烈火烧断咽喉。 ——诅咒般的预言,大概是家族权争下的手段,借此剥夺他的继承资格。然而在十二年前,预言却应验。 那一年仲夏日,毫无征兆地,迟厄斯岛爆发了一场过岛海啸。 海啸过去的第十三日,年少的chio从冗长的噩梦中惊醒,额发汗得湿透,眉目凌乱苍白,浑身骨节都在剧烈作痛。 他吃力地撑手坐起,环顾四下。周遭过分漆黑,透出腐木霉菌的刺鼻气味,chio视野不明,发觉自己不在海岛废墟下,而是被关了起来。 ……anyone here? 他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撕裂般的痛楚之下,他失神一瞬,心想这是地狱么?莫非海啸过后,他已经死掉了? chio表情空白地枯坐,忽而有烛火摇曳着闪过光芒,有人推开了不远处的窄门。 烛火极其幽暗,chio的灰眼瞳色泽过浅,又因为许久未曾视物,此刻愈发脆弱,畏光似地眯起来。 他顺着幽光极力看向来人,眼白处渐渐蔓出了猩红血丝——来人是华森,他父亲的挚友,本职是精神科医生,同时也是新教教徒。 他见华森于不远处驻足,露出一身宽大纱纺质地的兜帽式黑袍。chio那双灰瞳缓缓聚焦,启唇嘶哑地问:“华森先生,我在哪里?” 华森的五官淹没在错乱的昏影里,黑色纹路一缕一缕地爬在他的周身,诡异森然。他漠然地说:“忏悔室。” “忏悔室……”chio呢喃重复,面色愈发惨白,怔然许久后,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一段光景。 是在一处形态畸怪的废墟下,遍地都是大块大块的断石。海啸巨浪在凶狠地撞击着断石,灰尘猛地迸溅,巨大震响如惊雷落地。 那是海啸时残留下的记忆,而彼时在漆黑之中,chio的身边还躺着一位面容透白的黑发少年,而少年的名字是…… chio一双通红的眼睛豁然睁大,他忽而急切地踉跄几步想要往前。 然而不出半步,他发现自己似乎被注入过肌肉松弛剂之类的药物,药效作用下,他连站姿都维持不了,滑跪下去,膝盖砰地凿向地面。 “cherry……”他在痛苦里痉挛,声音断续却仍在极力咬字,“华森先生……cherry他……他在哪里?他获救了么?他……” “您在问谁?”华森打断他,古怪地笑了声,“给您一句忠告,请您先思考清楚,您现在为何要在忏悔室。” “告诉我!”chio双眼猩红,颤抖着哀鸣,“告诉我华森,cherry……cherry还在废墟下,你们有没有去救他?他失温了……他快死了!” 华森轻蔑地啧了声:“白痴。” 可chio彻底失控,他滚在许久未清扫过的地面上,灰尘扑了他遍身,光与暗在灰尘里飘飞,将他的眉眼切割得凌乱,形容狼狈。 他什么也不顾,无力地、却又竭尽全力地向上伸手,指尖颤抖地去扯华森的袍角,悲恸地央求: “告诉我……他在哪里……cherry……” 过分卑下,让chio不再像是所谓‘贵族’,更像是臆症发作的重症病人,毫无理智可言,咬着舌头直到流血,以此勉励维持力气。 片刻后,华森大发慈悲似的,抬手扔下一张报纸,照着烛光展示给chio看。 报纸画面映入视野,其上有一则头条新闻,写着“迟厄斯岛无人生还”,chio清晰目睹,心跳刹那停止,那双灰眸一瞬间光彩全无。 那是属于威利政府的官方报文,报道中描述:整个岛屿被浪潮吞噬,所有生存者被掩埋在了废墟下,无水无食地煎熬了整整七日。 七日后,浪潮稍有缓势,救援队乘船登岛,却发现整个岛屿已成坟地,无一幸存。 chio盯着那几字,僵住不动,数秒过后,他崩溃地弓身低吼。 少年沦为了发疯的吸血鬼,被灾厄的十字架钉死,满面绝望,混乱地吐出威利语:“不可能、不可能,华森……骗子!你骗我!” 华森耐心告竭。 他居高临下地冷眼睥睨,微笑着说:“我何必要白费功夫,专门为您歪曲这件事实。” 顿了顿,华森紧盯着chio,加快语速:“登岛后救援队反复确认,整座岛仅剩您一位活人,为避免外界揣测,报道中隐去了您的存在。而离您最近的另一人在获救前夕,早已失去生命体征。” chio死死瞪他,翕张双唇声嘶力竭:“你说谎——你说谎!cherry不会死!他还活着!他……” “自欺欺人并无意义,您又何必。” 华森冷冷打断,扯起嘴角满脸讥讽,用鞋尖踩了踩报道一侧的配图,示意给他看: “您自行来看,照片里的迟厄斯岛已彻底被摧毁,唯有废墟。当时你们所在的岛西花园,早已完全坍塌。” “尊敬的帕斯劳伯爵,”华森无不讽刺地含笑凑近,嗓音压沉,“还记得那道预言么?所以,您不如想想,为什么会突发海啸?” “——是否是因您的存在而触怒了神,所以神在此地,对您降下了灾厄。” 他居高临下,chio徒劳地倒在地上,挣扎动作猝然而止。 残烛火光将报纸照得更清晰,很快,灰眸少年满目空洞,颀长身形萧瑟地蜷起,沦为了一座倒塌断裂的人形墓碑。 华森冷笑着端详他,将原本的问题又重复一次:“所以,您为何会在忏悔室,您知道原因么?” chio赫然眦目。 他像濒死的困兽,徒劳地吐出零碎的气音,泪珠冲破眼眶,簌簌砸在棕黑的发丛里,似凋零的雪粒。 “真可悲,孩子。” 华森形容诡怖地扭曲了五官,森然笑着,却刻意以慈爱的神父语气道:“时至今日,你却仍不省察自身罪过,真是可悲。” 他幽幽地念着威利语,缓声吟起一段指引罪徒忏悔的训词:“主曾告诉我门,凡遮掩自己罪过的,必不享通。承认离弃罪过的,必蒙怜恤。1” 话落,chio僵死不动了。 华森又换了口吻,他正在践踏着一位威利贵族的人格尊严,却偏偏刻意地以敬称开口道:“伯爵大人,您想知道他为何会死么?倘若您虔诚地认罪,我可以告诉您其中缘由。” 第34章 灰眸在跳动的烛光下定住,瞳光涣散,chio丧失了活人生气,眼睑也不眨,终于他翕动双唇,无声屈从道:we confess to the lord 【我向神忏悔2】 “表现尚可,再接再厉。”华森俯身,盯着他的眼睛,施舍般地道: “既然如此,我就如实告诉您吧——依照现场痕迹,您曾在废墟下一度重伤濒死。为了挽救您,另一人多次割脉放血喂给您,以减缓您的脱水症状。所以最终,他的下场当然是……失血而亡。” 不……chio无声颤抖,再一次剧烈战栗起来。 他发不出话音,满面透着苍白,牙齿与喉咙均在抽搐,活像是生命垂危却仍不肯瞑目的鬼,生性嗜血却被人捏住了致命弱点。 华森观察他的反应,似乎找到了趣味,他又说: “我可没有说谎,当时救援队为便于交代后事,施救途中特意留存了高清录像,而我亲眼看过那段录像。” “真令人扼腕,皮囊漂亮的东方男孩,死状却极其凄惨,尸体干瘪得像是……嗯,一具空壳。” 说完,华森悠然站直,翻转手指画下十字,微笑告礼道:“请主原谅,我无意悖逆仁慈指引的教条——因为关于‘失血而亡’的景象,于这名罪徒而言,并不陌生,所以也不算坏话。” 华森怪腔怪调地‘表演’完,脸上浮现毫不掩饰的厌憎,扭曲而刻薄地笑道: “神说,太阳底下无新事,这名罪徒亲眼目睹,当年他那位‘早逝’的母亲,也是如此受他牵连,流尽血液,枯竭惨死。” “shardpt.” 华森一袭神父袍,背后是高大的“主”之塑像,衬他矗立在灯影里高大到不可逾越,似就地化身为掌控惩罚的神使乌利尔,手执审判之轮,落下判决: “你的父亲已经将你交给我,故将由我洗涤你的灵魂,因此现在开始,你须在此禁闭七日。” “你该认罪受惩,诚心忏悔。” 话落的瞬间,幻觉顷刻坍塌。 十四年前,彼时的少年chio身形碎散,一双燃烧成烬的灰眸黯淡褪色,被践踏了尊严,失散在死寂的忏悔室里。 十四年后,商沉釉混乱地拼凑补全了海啸事件里的‘chio’视角,吐字越来越轻,句子已支离破碎。 曾是那样矜冷傲慢的人,此刻却颓败无比、可怜至极地在虔诚地自罪自责,不断低吟旧时的祷词,以向神忏悔: “此后,神说我于往昔持罪深重,罪无容恕,死后魂灵不可上天堂,而该堕地狱,永遭烈火炽烤。” “神说罪徒不可超脱,因此我皈依认罪,留存疤痕定心立志,请神准允我为死者安魂。” “神不肯应允,故我祷求失败……从此废墟是空的,海底是空的,邮轮航行速度太慢,世人证明cherry已死,他死了…… “……神由此降下罚,判处我永失所爱……再也无法寻回我的声声……声声。” 语毕,灵魂终于解脱,商沉釉再次发笑,喉中的哭腔压抑成了凄厉悲鸣。 他恍若骨血已烂,灵魂悬空,身躯腐朽多年,残损的唇舌徒留虚假知觉,正在徒劳抖落着笑声。 很快地,吐真剂挥发完毕,神智脱离了药效控制,商沉釉的大脑停摆,心悸怔忪很久,脉搏频率渐渐转为平缓。 从下一秒之后,他不再那样古怪地笑了,而是彻底沉默,好似被绝望倾轧,被埋葬在忏悔词下。 第26章 26 下次还敢 忏悔到此为止。 江沅声低头,拥紧他失而复得的爱人,看着商沉釉凋敝在他怀里。 画家再也触碰不到曾经的chio。 那柄叫作“谎言”的长剑,已从chio的疤痕里生劈过去,血淋淋地将灵魂绞杀殆尽。 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江沅声失语,哪怕现在是真相揭开的关键时刻,他本该追问chio的母亲遭遇过什么,进一步揭开过往。 可是够了,已经够了,他彻底心软了,因为当年过往的轮廓,已经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遭遇海啸被困,致使chio当即产生了自我防御机制,醒来后丧失了受困于废墟期间的记忆。 因此那时,华森借机欺骗他,以忏悔为名告知他‘江沅声已经失血而亡’,勾起chio在此前丧母时留下的精神创伤。 从此,chio落入自我割裂的深渊,反复产生‘不愿承认’和‘被迫承认’的两种矛盾心理。 不愿承认,是指chio不相信华森的说辞,宁愿去相信死亡证明,而证明中的那场海难设定在海啸三日后,后来正因如此,chio才会定期出海搜寻沉船残骸。 而被迫承认,则是指chio虽不信任华森,却因精神创伤逐步侵蚀他的理智,潜移默化地承认了‘画家已死’。所以在重逢后,他认定‘沈尤澜’只是赝品。 如此不断摇摆,导致chio印象里的画家在生与死之间不停徘徊,chio的灵魂也就一次次随之撕扯。 最终,谎言作为‘第一片雪花’,逐步引发了一场横亘十余年的雪崩,痛苦日渐倾轧,活活逼疯了那名叫chio的少年。 十年后,他彻底扭曲了原本人格,成为冷血傲慢的青年商先生。甚至于不久前在吐真剂作用下,他本人也承认疯了的不是cherry,而是他自己。 自始至终,真正的受害者实则有两人。当画家借神使塑像思念爱人时,他的爱人也在陪着他,在自我忏悔里,死过千万次。 终于,终于。江沅声终于厘清了一切。 他想倘若世上真有神,那么此神该何其恶劣,逼迫他们参演了一场跨越十余年的恶作剧。 此时此刻,记忆将chio的新伤旧疤一并撕开,露出血淋淋的豁口。 江沅声想问些什么,话语却哑到干涩,只好徒劳地想: 哥哥,南望舒迫害我,是因为她厌恶所谓‘同性i孽缘’,更是因为我辜负了她的期待。 可是华森他又凭什么? 十余年后的今天,在我生病时,你甚至还会请他出诊。他早已取得了你的信任,那他当年凭什么欺骗你? 未能出声的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 周遭死寂,痛苦撕扯心脏。江沅声将唇抿紧,将牙咬死,可最终他忍无可忍,恨声说: “chio,你说你疯了,可我觉得不对,实际而言你是傻透了。” 他脸色惨白,却偏要色厉内荏地凶狠低骂: “华森让你忏悔你就照做,所以关于你留下道疤的原因,你全都忘了……对么?” 他顿了几秒,得不到回应,尾音难压颤抖:“海啸时的废墟下,我们依靠彼此才得以存活,现在你却说忏悔,忏悔什么?难道我不是活人?” 他咄咄逼人,实则在拼命唤醒他的爱人。然而忏悔完毕的chio,依旧深陷痛苦难以挣脱。 商沉釉眼瞳涣散,抬眸,哑声低喃:“……可是忏悔……是唯一有效的……” “有效?才怪吧。” 江沅声打断他,压下哽咽,扯起难堪的笑,声音更颤得厉害: “华森作为精神科医师,利用你的精神创伤误导你,这算哪个层次的有效?欺骗手法的有效么?” 或许是他太凶,商沉釉不再答话,瞳光失焦,恍若真正已死。 笨死了。江沅声想。我的chio笨死了,世界上有谁比他更容易上当? 江沅声在心底暗骂,笑却渐成凄凉哀色。在崩溃的前一秒,他赫然欺近,凶狠咬上商沉釉的唇。 撬开唇瓣,肆意驱舌,商沉釉吃痛要瑟缩,被他以齿钉死上颚,逃无可逃接受啃吮。 “嗯!”chio吃痛闷哼,却无法回避。江沅声吻得更疯,将他呼吸与吞i咽的权利通通剥夺。 很快,痛意加剧,商沉釉的那双灰眸随之半睁,不含神采地望向他,又无波无澜地滞涩低敛,重归黯淡。 好可爱,chio,你最最可爱了。 江沅声痴迷地望他,眼中充斥爱到成瘾的病态,疯魔似的哑声说: “商沉釉,你毁了我那么多年,未来无论如何,你必须属于我。” 尾字笑声掺入哭腔,眼底喜哀难辨。 “你伤害过我,但没关系,我愿意接纳你,哪怕我并不想原谅。” 江沅声越过时空,吻了吻忏悔下的爱人,他说:“接纳的意思是,哪怕你再次伤害我,都无法令我动摇。” 他甚至狂妄地想,‘江沅声’的死过那么多次,海啸、冤案、跳海,哪次不够致命?而绕是如此,他仍存活至今。 由神到众生,至亲至爱,甚至连他本人在病重时,都曾狠狠伤害过他,却都不曾真正地打败过他。 “商沉釉,你看,你曾向神忏悔,而神却没有怜悯心,那今后你就不必再信神——你不如信我。” 江沅声一双黑瞳灼灼,话语字字猖獗,离经叛道: “既然误会我是死者,那除我以外谁都没资格赦免你,不如你皈依我,我教你重新学会爱,好不好?” 满口无谓的疯话,江沅声显然是疯到了极点,可偏偏眸中尽是清醒的笃定,他笑盈盈地说: 第35章 “你没回答,那就是默许了。以后除非我死,绝不会再放过你……” 泪珠大颗大颗地不停滚落,江沅声笑得愈发灿烂。 他想,作为cherry,我或许真的死了。 月亮不会每晚升起,海浪不会每晚上涨。爱意会因疯病而扭曲,真心易遭谎言蚕食,一切都能瞬间面目全非。 因为“时间”二字,是亿万众生不可抵抗的一场剧变海啸。 但在剧变过后,江沅声笃定地认为,终有一日,他可以找回曾经的chio。 话毕,他咬在爱人的唇上,像是要吻进那些经久的痛苦里。 迟到十余年的伤疤终被揭开第一道,久病之人终在爱意里涅槃,名为‘江沅声’的枉死者卸掉了仇恨。 直至此刻,他们才算是真正的生死重逢。 疯子也能学会爱人么?一定是会的吧。 因为即便世上真有神,可若遇见了真的疯子,神也会畏惧地绕道走。 而再后来,吐真剂t920的药效消散,江沅声抛弃了理智,罔顾爱恨,抵死与chio纠缠在一起。 呼吸震耳如狂澜,似有邮轮行经这对爱侣。 吻从浴室出港,啃咬声颤鸣过岛台下,战i栗的脚i趾屡次崩起抛锚,淌过遍地噼啪响的玻璃碎渣,水珠搁浅在肩窝,滴进床褥里。 “商沉釉。”江沅声病入膏肓似的呼唤,“商沉釉……” 名字是咒语,唤醒灵魂,商沉釉灰眸聚焦、聚光,缓慢醒了过来,从他怀中直立后退。 大概是被吐真剂屏蔽了记忆,商沉釉看清现状后,脸色几乎可以杀人。 他歪过头,端详江沅声,语调森寒地开了口:“我说过下不为例,江沅声。” 又变凶了啊,商沉釉,你真的很容易发脾气。 江沅声却再也不怕他凶了,反倒更迫切地去吻他,捧他的下颌,把他的衬衣领襟揉得凌乱。 江沅声放肆极了,他已经察明了chio深藏着的爱,没理由再顾虑什么。 不太走心地伪装出可怜神态,江沅声轻柔地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商沉釉冷冷地睥睨他。 江沅声直视他,瞳光不惧不避,抱着他的柚子又啃又咬,攒起一副可怜兮兮的哭相:“哥哥,你可以原谅我么?” 问完,他仰着头殷殷地看,桃花眼剔透柔美,像是月色静照下的湖泊。 商沉釉怒极反笑,微扯了扯唇角:“你还没玩够。” 他的唇淡而薄,勾起笑时格外好看,江沅声被迷惑,微动鼻尖又嗅了嗅柚香,被他掐着后脖颈往后拎远。 “别碰我。”商沉釉语调极冷,压着愠怒,“利用吐真剂反制我,江沅声,操控我好玩么。” “不好玩。” 江沅声从他怀里抬眸,眼眸是湿漉漉的漆黑色泽,将下巴搁在他的肋骨伤疤处,很乖地笑着:“哥哥,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简直毫无悔意。 商沉釉气结,一言不发蹙起眉,沉着眸瞪他。 “哥哥,柚子哥哥。”江沅声眨了眨眼睫,眼眸睁得很圆很大,“别生气啦,你对我笑一笑嘛,我好喜欢你的笑呀。” 不太诚恳地哀求完,江沅声动作愈发大胆,攀上去贴近,咬舐过商沉釉的唇。 “柚子味的,好甜。”他品尝完毕,笑眯了眼。 商沉釉猝然抬手,屈指掰住他下颌,眉眼涌现沉沉晦气: “我提醒你江沅声,吐真剂失效,我没兴趣继续当你的狗,如果你有兴致,大可以去找你的岛国郎。” “才不!”江沅声坚定地摇头,神色纯澈无邪,捧着他的下颌认真说,“我只喜欢柚子,以后也……” “撒谎成瘾。” 商沉釉一双灰瞳极厉,眼中浮动浓烈的愤怒。他以指尖掐下江沅声的唇珠,生刺出血痕。 “唔!”江沅声吃痛,无法闭起口唇,终于被迫露出点怯意,不禁松开了手。 商沉釉却得寸进尺,又恶劣地将指腹叩进舌i根,阴沉沉地道:“既然你这条舌i头少有真话,不如索性废了好。” 言毕不容反抗,他拧紧指尖,嵌在江沅声的唇齿间,无名指抵撑在上颚,逼迫江沅声不准收回舌。 “躲什么。” 他咬字慢条斯理,阴恻恻地开口:“从医院那时你就在设计我,真是厉害极了,声声。” 我当然厉害。 江沅声眨眨眼,心底有点得意地想:我可是强吻过你了,商沉釉。 可惜此刻江沅声被掐得正痛,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弯眸笑一笑。 商沉釉盯他的笑颜,忽然发现,哪怕是濒临窒息,江沅声依旧没什么畏惧心。 所以就是蓄意而为,该罚。 商沉釉微压眉梢,怒到极点,语气由怒转冷: “笑得好,声声,看来你确实乐在其中。既然如此,我帮你升级下玩法。” 盯他几秒后,商沉釉屈指加力,冷笑: “你对我的助理说与我有婚约,那‘婚内出轨’的新玩法,你应该会更喜欢。” “咳——!”江沅声以为自己幻听,呛了下,旋即又被对方咬断呼吸。 窒息感过肺,大脑开始缺氧,泪珠生理性地在眼眶内凝结、滑落。 商沉釉冷漠地挑眉,讥讽道:“哭什么,难道是喜极而泣?” 哭了的画家其实更加漂亮了。 白皙面庞染了粉色,黑眼珠勾在浅浅的樱色晕弯里,唇瓣满是湿漉漉的水彩质感。 又因为被他虎口处卡得狠又紧,阻断了呼吸,江沅声竟失控地呵气,自唇角垂下几缕涎线。 一时间,那张漂亮的脸庞仿佛被褪去皮衣的樱桃,玷染了湿润的汁渍,更为糜丽可口。 商沉釉垂睫,移开掌心,低头,以更野蛮的力度吻了下去。 牙齿撞响,江沅声被吻痛,痛感一路伐跶向下,柚香在指尖牵引战栗,撵开陌生之处。 他呼呵受阻,缺氧至愈发晕眩,意识被淹没进滚汤里,心底沸腾腾地想,所以商沉釉是在求婚么? 气到发疯还要求婚,看来给松川布置的作业,收效颇丰。 他瞳孔在瞬间放大,又促息地眯起,任由自己被来回地咬,被拽入急剧节奏,吃力仰头去看对方阴鸷的灰瞳,笑弯了眉眼。 商沉釉,这可不行,发疯式的求婚对我行不通。 江沅声吻了吻他的鬓发,心想没关系,来日方长,我等你变得再乖一点。 第27章 27 摇铃[5th] 吻得太凶导致缺氧,江沅声迷蒙睡去,很久后才醒来。 他平时眠浅,即便不失眠,也总容易被噩梦打扰。这夜他睡得太沉,醒来时抱着枕头发呆,几乎自己身在何处。 往外看,显然已是次日凌晨。周遭只开着一盏落地灯,环顾后发现,他依旧是在yg酒店的套间里。 不远处,传来很轻的键盘敲击声。 江沅声眨眼数次,才让瞳光顺利聚焦。循声看去,落地窗边的玻璃茶桌旁,商沉釉端坐在高椅上,笔电打开,正在开会议视频。 商沉釉此时单薄地穿了件西装衬,眉眼沉静地在查看文件,偶尔以威利语出声,与对方交流事项。 江沅声盯他片刻,目光从灰色的眸滑到他的唇上,唇很红,暗光下随着讲话而微微翕张,尤衬得他容貌秾冶。 好漂亮。 江沅声安静地弯了弯眸,手指在枕头上捏捏,又垂睫低头,很轻地笑了下。 思索几秒,江沅声轻踩落地,慢步走过去,停在会议视频的画面外。他跳上茶桌边缘,斜坐着,捧起下巴歪头看。 他眸色澄澄,心道工作中的商沉釉好专注啊,面色肃冷,惹人心动。 商沉釉对他的靠近并无所觉,言谈间在推进整合流程,咬字得宜,精准掌控着会议节奏。 直到收尾后,target卖方退出会议室,员工们大松一口气,纷纷在内部小窗发香槟图案,以示庆祝。 商沉釉摘掉蓝牙,会议自动跳转外放模式。 由于是跨境会议,屏幕里的参会人容貌各异。核对完后续工作,有位黑皮肤男经理误触了话筒,背景里有小女孩的声音出现,甜甜地喊“daddy”。 那名男经理连忙道歉,屏幕里其他人霎时开麦起哄,夸赞道:“sweet angel!” 男经理无奈地挠头笑笑,以威利语说:“谢谢,她是我的小女儿,今天是她的生日。” 于是一堆员工友善地笑起来,接连祝福小女孩生日快乐。商沉釉依照礼节极淡地勾唇,随氛围祝福道:“many returns.” 言毕挂断了镜头。 商沉釉笑容淡去,阖眸低头,很轻地捏了下眉心,隐隐露出疲惫倦意。 江沅声朝着他探头,伸手,屈指轻轻拉了下他的衬袖。 “哥哥。”他很轻地笑说,“你工作开始得好早,会不会很累呀?” 商沉釉终于察觉到他的存在,抬眸,瞥了眼袖扣上搭着的手指,神色漠然地蹙了下眉:“别碰我。” 第36章 啊,看来还在生气,只好哄一哄了。 江沅声心底失笑,表情却显着委屈,很认真地说:“可以原谅我吗?” 商沉釉凝视他,灰瞳镀着银冰,并不回应。 江沅声晃晃手里的袖角,弯眸笑起来:“怎么不理我,你之前答应过我的,要对我耐心一点。” 那双眸笑得无瑕,更像是又在装乖。商沉釉汲取此前教训,绕过问题,无波无澜地道:“我忘了。” “好吧。”江沅声咕哝着叹口气,“可是昨晚你还说,要带我去登记结婚的,所以你也不打算求婚了么。” “求婚?”可你看起来并无真心。 商沉釉抽开手,讥诮地扯起唇梢,反问:“难道我向你求婚,你就会答应?” 江沅声弯眸,觉得他的小狗正在赌气,特别特别可爱。 于是松回手指,却放肆地上抬指尖,戳了戳对方微蹙着的眉毛。 旋即不等对方发作,他笑着说:“如果我说不答应,哥哥就打算不求婚了么?” 果然,小狗为此应激。商沉釉拧起眉,狠力攥住那放肆的手,厉声质问:“那好,江沅声,我现在就请你与我结婚,你愿意答应么?” 江沅声轻笑出声,倾身凑近,吻了吻对方抓着他的手指。 吻毕,抬眸,他悠笑道:“当然愿意,商沉釉,你好凶啊。” 唇瓣偏凉的触感蹭过指节,稍纵即逝,商沉釉怒意未散,骤然意外被吻,眉眼神色罕见地滞了一瞬。 如同一场摇铃实验,小狗被钓尽了胃口而不耐烦,此时奖励突然兑现,小狗一时愣住了。 商沉釉快速回神,看到江沅声笑得肩也颤,双腿欢快地晃,整个人透着得意洋洋的骄傲。 某一瞬间,商沉釉仿佛能看见,对方背后长出了一道毛茸茸的猫尾巴,正在悠哉地摇动。 江沅声又得了逞,随即更大胆了,跳下桌站到商沉釉身前,抬手轻飘飘地摸了摸他的耳廓。 这些举动太过轻佻,让商沉釉错觉所谓婚约似是玩笑话。 心中不耐,商沉釉冷冰冰地偏头避开,正要低斥,可江沅声居然玩心大起,肆意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揉完,还要顺带附送评价:“发质好软呀。” 这是极其明显的戏弄,商沉釉气极后无可再气,掀起灰眸,幽森地注视他:“觉得很好玩?” “嗯嗯,”江沅声心跳怦怦,手指在棕色发丝里抚捏,“特别好玩。” 商沉釉看他一会,见他笑容难辨真伪,表情渐渐降温,毫无情绪地重复道:“松开我。” “喔……那好吧。” 江沅声颇为遗憾地撤回手,提步要后退。 一秒后他尚未回神,已经被商沉釉拽进了怀里,又被打横抱了起来。 商沉釉抱着他往前,重底皮鞋踩过满地碎玻璃,发出很痒耳的细脆响。 数步之后,他被商沉釉安置在卧床边缘。 江沅声坐稳,仰头,眼底浮掠起碎光,交腕勾过商沉釉的后颈,愉悦地笑道:“谢谢哥哥,你不生气了么?” 商沉釉不回答,沉着眸光看了他片刻,转而绕行几步,拿起木格上的内线电话,提着听筒拨给酒店前台。 对面的接待员接通,礼貌道:“您好,请问您有何需要?” “你好。”商沉釉用威利语应声,“帮我确认下,附近是否有成品男装在售。” 一阵鼠标滑动声后,接待员答道: “有的。两百米外有一处男装专卖商城全天候开放,各式价位齐全。请问先生,您是否需要代买服务?” 男装? 江沅声忽然意识到什么,他低头看向自己,原本的针织衫成了斑驳的一团,遍布可疑的暧昧痕迹。 哦——江沅声了然地眨眼,心想原来是给我买的,真是可喜可贺,某人终于学会照顾人了。 江沅声弯起眼,眼瞳闪动碎芒,蓦然有了恶作剧的坏主意。 商沉釉仍在与接待员讲话,丝毫没注意被靠近,等他回神,江沅声跪在他身后,额头凑在他鬓角,含笑喊了声“daddy”。 商沉釉的表情猝然空白。 暧昧的称呼,顺理成章地引人误会,听筒对面也传来哐当一声摔响,伴随接待员震惊式的吸气声。 商沉釉的眉心也随之狠跳了下,眸底升起愠怒,在无声斥责。 他乜盯着江沅声的笑容,可江沅声也学他不理人了。 江沅声与他对视,伸手,将他拿听筒的手拉下去,调成外接模式。 对面的、疑似大脑宕机、切换为人机模式的接待员卡了几秒,声调机械地询问情况。 江沅声礼貌回应,报出一套尺寸,说话时两道红唇开合,衬得面容冶丽。 完毕后,接待员‘转回人工’,支支吾吾地委婉询问他是否遭遇强迫。 江沅声微笑,语气温和地否认,道了谢并挂掉通话。 最后,他将话筒递还过去,向商沉釉无辜地眨眨眼,轻飘飘地问:“怎么了?” 商沉釉盯着他的唇,喉结滚动,语气阴沉地反问:“你觉得呢。” “daddy,”江沅声故意又喊了声,蹭蹭他的下颌,“刚才会议上我就想说了,你可以也对我说一句‘many returns’么?” 他伸手下滑,勾出商沉釉的衬衣,高等缎料的质感如银水,衬得江沅声手指更为白皙,指节上晕染柔光,惹人遐思。 顿了顿,江沅声有意挑兴,指尖揉进商沉釉的唇,撑起微笑的弧度,说: “你看,刚才你对下属的女儿就是这样笑的,唇型很好看。” 果然,商沉釉的眸中欲念翻腾,锐利瞳光刺透过他的表皮,寒声问:“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江沅声歪头,勾唇微笑。 二人对峙,商沉釉额角紧绷,切齿道:“江沅声,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看出来么?”江沅声及时撤回手,“我看你对女孩更有耐心,所以在试着模仿,借此讨好你。” “讨好?”——故意惹人误会也算讨好? 商沉釉眉心压低,随即忽而抬手,狠狠攥住那只肆意妄为的手腕。 谁料再次被乘胜追击,江沅声踮起脚尖吻上去,咬出唇瓣血痕,才飞也似地往后一退。 他眨眨眼,商沉釉气极反笑,某种情绪一触即发,而忽然间,一阵明显的震动提示响起来。 是江沅声的手机,从一旁的置物木格上亮起了屏幕,提示此刻有一则来电请求,催得格外急切。 江沅声笑容消散,心底骂了声‘好烦’,叹口气拿起手机,滑动接听。 默认的外放模式下,对面迎面抛来一连串的粗鲁恶声。 陌生男人的声音在大放厥词,唾骂道:“该死的表子!你对我的艺人做了什么?” 江沅声面无表情地沉默,没去搭理,果然不过两分钟后,对方扔出气急败坏的诅咒,狠狠挂断通话。 紧接着不胜其烦,手机屏上开始不断蹦出短信提示。 江沅声没什么反应,只有一点很微妙的冷淡,再抬头时,见商沉釉正皱眉盯着手机屏,脸色沉得骇人。 “抱歉,”江沅声微微笑了下,“应该是松川的经纪人。” 商沉釉皱了皱眉,用词刻薄地评价:“野狗姘头。” “嗯,算是吧。”江沅声无谓地笑了笑,勾唇的弧度极浅,“他大概误会我撬了他的墙角,在找我发泄。” 商沉釉面色泛青,笑容更冷了些。 因此下一秒,江沅声的表情也跟着空了空。 那些短信还在不断地跳出来,丝毫不知收敛,江沅声压低眉眼,渐渐没了耐心。 他低头乜了眼锁屏时间,又仰头抬眸,淡声道:“抱歉chio,我忽然想起来,今天上午有节seminar,我可能需要赶回学校。” 商沉釉眸光森然地瞪他,饱含不满的谴责。 唉,又要炸毛了,好难哄啊。 江沅声心下无奈,勉力微笑着上前半步,踮脚凑近,很亲昵地蹭蹭商沉釉的鼻梁,柔声安抚: “别生气嘛哥哥,过几天就到周末了,我会主动去找你的。” 言毕意料之中,因为明显被顺毛,商沉釉的眉线舒展开,却睨向他凌乱的上衣,冷冷地道:“没必要。” 江沅声很快会意,低头,翻动手指将针织衫的下摆攒成两束绑起来,改成类似休闲款的收束样式,借助衣褶遮盖痕迹。 “好了,这样就可以。” 随意地处理一番后,江沅声抬头,微微笑了笑,轻柔地道:“你还有工作要处理,新衣服之后再给我吧,我先走了。” 商沉釉原地站定,面色深陷阴霾,一动不动地凝视他。 江沅声仰着头与他对视,一边后退远离,及至临别前,江沅声将手搭在门感应锁上,蓦然回头喊他。 “商沉釉。”江沅声弯着眼睛,很柔和地浅笑,“婚约我会考虑的,但别忘了我说过的话,你要学会乖一点呀。” 第37章 咔嗒。 门被自外合上,商沉釉孤身立在落地窗前,窗外泛起无数象牙白色的晨光,切割凌乱的光束漫漫笼近。 暗影吞没他周遭的所有,世界宛如寂静的深潭。 第28章 28 “送你去死” 早六点一刻,商沉釉乘电梯下行。 yg酒店外,vincent在一辆黑色私轿旁,数着腕表等人。见商沉釉走近,他上前接过一只手提袋,小心打量上司的脸色,询问:“这是什么?” “衣服。”商沉釉眉眼含霜,语调极淡。 谁的衣服?vincent脱口要问,看到对方脸色,又飞快地转换话题:“呃……那现在需要我送您去公司么?” 商沉釉冷无情绪地乜他,如同看向一条胡言乱语的狗。 vincent一怔,这才意识到当下时间点去公司,不论何等职位,至少对于ceo而言,明显是过早了。 他只好自觉地闭嘴,为对方开启车门。然后绕步到驾驶座,打火上路,驱动车辆离开出口通道。 打方向盘的间隙,vincent瞥向副座的商沉釉,见到灰瞳里似有倦色。 商沉釉斜靠向座椅背,眼睫低垂,正打算临时短寐。 vincent左看右看,看不出具体情绪,只惴惴地感到对方情绪不佳。他打了个腹稿,犹豫着试探:“chio,我有个疑问。” 见对方并无反应,他加快语速说:“冷藏箱、chios通用卡、海景楼门禁……这些,都被江先生破解过密码,为什么?” 商沉釉姿态未动,淡声启唇:“因为设定有规律。” 果然!vincent骤然亮起眸,又瞥他一眼,好奇道:“是什么规律?” “固定密码。”商沉釉答,言毕掀抬眼眸目视前方,语调几乎平缓无澜,“chios cipher.” “……迟厄斯密码?” vincent开始思索,边驾车边调动回忆:“上世纪初chios岛作为威利的海上驿站,配有专属加密通讯,加密算法就是这个?具体是……” “首尾跳位式。” 商沉釉开始感到厌烦,冷声打断他的废话:“明文取威利名首单词,加密后对应字母表编号,位数多则截位,少则用回文法补位。” 啊……vincent张了张口,眼眸闪烁。 前方恰巧有红灯亮起,他顺势踩下刹车,将车停在交叉路口斑马线前。 他盯着路面,大脑急速展开验算——选用吐真剂的首词"truth"做明文,分组并首尾互换,对应到字母表位置编号,得到的密码是…… 81821120. 一串数字滚过心里,vincent将其和冷藏箱密码对应,发现纹丝不差。 “好神奇!”他感到惊喜,好奇地追问,“所以您还在使用这类已淘汰的加密方式?为什么,不怕泄密么?” 连声问毕,他一时忘了分寸,却转眼见对方长睫低垂,唇角掠起森寒的笑。 “vincent,”商沉釉阴恻恻地道,“你问题很多。” vincent吓得一呆,像短路的机器般,一格一格转回脑袋。 他试图冷静下来,复盘出对方骂他智i障的缘由——大概率是因为他用了‘泄密’一词。 “……抱歉。”他语气一顿,僵硬地说,“是我冒犯了,chio先生。” 他心惊胆战地斜眼去看,余光里,商沉釉毫无表情,灰瞳正在意味深长地注视他。 vincent头皮发麻。 又不过几秒后,商沉釉收走目光,恢复笑意,变回了一贯的斯文神色,语气温和地道: “不用道歉,其实我的坏情绪与你无关,只是因为有个人在十几年前性格乖顺,现在却沾了脏东西,谎话连篇。” vincent猛然瑟缩了下,瞪大眼睛——所以是因为江沅声?那脏东西是指…… “呃……”vincent有点结巴,“您、您是指先前那段录音么?我非常惭愧,当时、当时……” “你当时很亢奋,不是么。” 商沉釉微笑,语调幽慢:“你这些年对我控制欲渐涨,频繁打电话监控我,并随时准备进一步控制我。” “舅舅。”他乜过去,灰瞳掠起冷光,“你和他一样,也觉得我很适合被操纵,对么?” “还真是巧合……”商沉釉撑额偏头,目光幽幽,“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最让你们满意。” vincent惊恐加剧,大脑随之过载,宕机不动了。 他并不知道,商沉釉的耳边正有镯铃在叮咚响,曾经的小画家江沅声凑近,拉着衣袖撒娇: 哥哥,我保证!假如你教我使用迟厄斯密码,以后我们肯定更有默契,声声也会更听话的。 年少的画家好似布偶猫,笑容乖甜,黑眸中爱慕直白,与成年后的江沅声对比,在外表上几乎无差。 可商沉釉却清楚,二者之间在本质上截然不同,十年时光,承诺早已作废,爱意自然也随之过期。 他的cherry早就改了明文,比起现在更喜欢从前的他,所以才执意要控制他,不是么? 可是怎么办,声声。 我并不愿退回从前,更何况在重逢后,是你先背叛我的。 ……松川智也,呵。 数十秒之后,不远处切换成绿灯,vincent恍惚间听到一声稍纵即逝的冷笑。 他以为是幻听,没空理睬,踩动油门发车。又猝不及防间,一旁的商沉釉豁然抬手,快速推向换挡杆,车速猛地升档。 “osh!!”vincent惊恐大叫,来不及收神,油门被连带发动,车辆往前猛地一冲。 滋啦!一声尖锐刺响,车头即将追尾。濒死的瞬间心搏骤停,商沉釉伸手搭转方向盘,操纵偏航,双方车镜相隔毫厘擦划而过。 眨眼间,车辆顺利飞掠数里,所谓濒死危机不复存在,险象如幻觉般悄然逝去。 死里逃生,vincent惊魂未定,他五官抽搐,扭头去看始作俑者——商沉釉笑容完美,神态悠然。 “你……”vincent几次张口,最终声如蚊蚋,“抱歉……” “没关系。”商沉釉笑了笑,和颜悦色地温声说:“不是想进一步控制我吗,我满足你。” “……以后不会了。” vincent讪讪地咽了下口水,试探着道:“所以需要追查录音的来源么?” “有可能。” 对方微笑挑眉,以指尖在中控台上划出几笔数字,传递出特殊示意:“我现在听你的,后续该做什么,你可以自行决定。” vincent瞬间领悟,不敢继续废话,他匆匆调取出名为‘克顿侦探公司’的联系人,拨通车载电话后道: “你好,这里是vincent,请帮我紧急对接一名人物调查员。” “是的,我需要查一位手机尾号为3121的本地用户,用户是岛国人,大概率曾在今早进入过brmc医疗中心……” “相关预算充足,可随时加价,反馈结果需要详尽涵盖其个人信息,以及当前手机定位……” 快速交代完,双方约定好尾款,调查开始,通话连线保持中。 vincent状态紧绷,驱车岔进一条分路,车头在某个拐口掉了个方向,打着双闪临时停靠。 “chio先生。”vincent抽掉安全带,做出待命状态,“调查大概耗时一刻钟,我现在会离开一会,去为您配备防身工具。” “有劳。”商沉釉客气地回应,“不需要太麻烦,一柄便捷式短枪就可以。” “好的。”vincent恭谨颔首,眸光幽幽闪烁,“请问费罗格可以么?” 费罗格gx37,紧凑型枪身,分量偏重却胜在称手,血漆色套筒底座,搭配银灰枪管,纹路复古沉暗。 ——毫无疑问,它是属于枪支中的斯文暴徒,一袭正装,冷血凶残。 vincent忍不住心脏狂跳,心想这枪和chio本人的气质,实在很搭。 又优雅,又狠戾。 “嗯。”商沉釉长眉舒展,笑得一副谦和绅士模样:“当然可以。” 十七分钟后。 斯克提斯路的商城外,临时停车处,那辆黑色私轿打着双闪仍在停靠中。 不远处,商城轮岗员看了下腕表,打算上前提醒时限。 这时,有位高大的男人提着一件轻质皮箱出现,快步走近并向轮岗员示意,匆促挂断手机通话,进入驾驶室。 大概半分钟后,轿车发动,开进三向道后绕了个弯,一路压着限速往北走。 越往北,道路上车流越发稀疏,两侧的大型建筑随之减少,矮旧的居名楼则渐渐变多。再过数百英里,是南州温克城的科德尔街。 科德尔街,臭名昭著的三不管红灯i区。 此时正是上午,街道上景象萧瑟。只有零星几波挂着脏辫的青少年无所事事,在窄道里来回跑动吆喝,有的踢橄榄球,有的抽便宜纸烟。 二人下了车,穿过街口,阔步走进窄楼。 窄楼里,一架老旧的铁格箱式电梯在啷当作响,但二人没走电梯。有位穿着廉价制式衬衣的男人在迎客,领着他们径直上了三楼。 这一层刷了抛光漆,浆红色,显得脏腻庸俗。穿过人声嘈杂、气味混乱的廊道,男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前面已经到了。 第38章 vincent推开门,商沉釉提步走入,厚重怪味扑面而来。 昏暗的室内,有位年轻少年衣衫不整,原本正抱着腿在啜泣。见有人进来,少年吓得瑟缩,往后躲了躲。 眼看少年要开口惊叫,衬衣男人迅速上前捂住他嘴巴,几秒内将他拖了出去。 再往里走几步,暗处的矮床上,躺着个睡得人事不省的瘦长人影。 “……yeah,here is.” vincent的耳机里,侦探员确认了定位地点。他挂断通话,看向那道人影:半卷长发的青年男人,身材干瘪,像是摄取某物过量。 依照侦探公司的调查结果,这人就是松川智也的对接经纪,dylan. 此刻dylan的手心攥着部手机,仍在显示着短信发送界面。vincent正要出声喊人,却忽而感到,右边提着箱子的手瞬间一空。 他愕然抬头,箱子已被暴力打开,几乎只在半秒后,他眼前的商沉釉猝然提膝,猛向前踹了一脚。 矮床瞬间剧烈一晃,哐当巨响,dylan一下被惊醒,困倦还没散,吐着威利语破口大骂。 骂得不尽兴,dylan粗暴地抹了下鼻子,露出张东亚感浓郁的黄皮面孔,视线上移时满是烦躁,却又在咫尺外,撞见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dylan刹那僵住,污言秽语被打断,正要发作,被一柄枪抵上了面门。 咔嗒,子弹上膛。 四下是幽魅的红色昏光,照见男人的棕发灰瞳,眉眼戾气逼人,容貌英俊深邃,在乱影之下不似人类。 ——活像是地狱来的、浴血的恶鬼。 dylan悚然一抖,死亡的阴影化作毒蛇,从枪口疾速钻出,沿着他的头颅爬向脖下,惹得他五官抽动,惊恐道:“wh、who are u?im……” 话没说完,被执枪人冷声打断。 “half-minute limit,pick your poison.” 商沉釉一袭西装正挺,笑容绅士却手段蛮横,逼迫对方自选去路: “选择一,联系你的艺人松川,让他在半小时内来此处; ‘选择二,你继续乱吠,我会在十枪之内,送你去死。” 第29章 29 “凭什么?” 南州wk康复医院,理疗室外。 江沅声推门走向连廊,他的手指上敷着磁疗药贴,怀里抱着一大堆内服药。人群来往拥杂,他来回避让,行动不太方便。 “hey!hold on plz!” 一名关怀志愿者着装的男人喊他,快步上前,堆着满脸热情笑容,却并无伸手帮助的意思,口头询问他感觉如何。 “notbad.”江沅声礼貌答完,又见对方掏出了二维码胸牌,他倒退几步,抢先拒绝了对方的医保推销。 男人瞬间有点不悦,伸手要去抓人,失败了,又狠狠地瞪他。忽然,一只手扯住男人衣领,将他蛮力往后一拽。 男人踉跄数步,赫然受惊,准备破口就骂,却被高大的人影欺压凑近,撞见两颗虎视眈眈的褐瞳,和满脸煞气的亚洲人脸孔。 是松川智也。 男人并不认识他,只被那满脸凶相吓得一抖,条件反射要挣扎,被对方彻底钳制后颈,动弹不得,脸色渐渐惨白。 就在即将惹来更多路人注意时,江沅声走近松川智也,神色冷漠地启唇:“公共场合,别发疯。” 松川智也抬眸,盯了江沅声几秒,随即低头,满含愠怒地瞪了眼假志愿者:滚! 男人被松开,心有余悸地咳呛几下,随即带着悻悻然的神色来回打量,最后逃难似的跑了。 眼看杜绝了一桩麻烦事,江沅声并无触动,他掀眸望了眼松川,毫无情绪地微笑:“谢谢。” 松川智也瞬间没了怒意,显出点讪。他怔怔看着江沅声的笑容,开口正想说句“不必客气”,又被对方打断。 “也不是客气。”江沅声笑语藏冰,意味深长,“只是我发现,几次我遇到麻烦,你都出场得格外及时,简直像是跟踪。” 松川面色一白。 “智也先生。”画家弯眸,眼底流露危险的暗色,“你的经纪人说你被害惨了,而你本人却行动自如,解释一下?” 被三言两语揭开动机,松川很快面露难堪。他深吸一口气,扫了眼自己正穿着的病号服,和手背上的血褐色针孔。 原地迟疑了会,他上前半步,摆出长篇大论的口气,回答道: “对不起,澜。我的经纪人擅自骚扰您,我之后会让他道歉。但我确实受了伤,因为当时有支画笔的笔刷固定不牢,我没……” “啧。”江沅声察觉了他要说什么,刹那流露厌恶,错步离开。 松川一怔,随即慌忙抬腿要追赶,如同弃犬般想要挽留主人,他扯动了伤口,发出一声呜咽。痛得难忍,他只好强行跛步跟上去。 “澜……江澜!” 松川智也追他到医院外,赶在出口通道前拦下他,抓着他手腕急切地道:“请您原谅我!我不该亵渎您,我向您道歉,我……” “亵渎?”江沅声戛然止步,抽回手腕,微一勾唇,扯起古怪的冷笑,“原谅?” “好,我可以不介意。”江沅声抬眸看他,眼眸漆黑似洞,语气轻飘愉悦,“麻烦你把手机给我,我要验证一件事。” 松川智也昏了头,刹那脱口道:“不行!手机不能开!dylan监控了我的所有账号,他禁止我擅自……” “是么?”江沅声笑得弯眸,显得更无害柔和,“那你坦白,你究竟是怎样找到我的?” “因为有定位器!” 松川冲动地答道,又感到心虚,不由得结巴起来:“我、我之前听说你常遭到骚扰,就在你的手机里藏了定位,可以、可以随时……” 漏洞百出的话,他越说越没底气,慢慢抿着唇陷入沉默。然而在他意料之外的是,江沅声却竟夸赞起他来。 “非常好,你很诚实。”江沅声笑意加深,语气冷到凝冰,“现在,手机交给我。不要让我重复。” 松川错愕,又有些发怵,瞄他一眼,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启动开机后捧给他。动作间扯裂了伤口,他轻微地战栗起来,微妙地加剧呼吸。 江沅声垂眸睨了眼屏幕,没抬手去接,只讽笑道:“24个未接来电,却只顾着和我说话,你这算是喜新厌旧?” 松川眼眸痴痴,似乎对方嘲弄越狠,他的表情越是着迷黏腻。闻言,他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转而看向手机。 确实,手机开机后,锁屏界面跳出弹窗,提示有24个未接来电——不,屏幕再次跳转,现在拨来了第25个,来电备注是‘dylan’。 松川有些失措,犹豫地望向江沅声,不知是否该接听。 等到拨入自动挂断,松川抬眸。江沅声收敛笑容,歪头,毫无表情地盯住他:“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很惭愧。”松川嗫嚅着垂眸,掩盖眼底的幽光,悄然转换了话题,“或许您不如直接说,您想要我怎么做。只要您开口,我都愿意服从您,也很……” “够了吧松川。”江沅声打断他,语调淬寒,“从画展上你我结识至今,除开彼此利用,更因为我们‘灵魂色彩’一致,不是么。” 松川忽地一滞。 “直白来讲,”江沅声微微眯眼,“你对着我频频示弱,刺激我去羞辱你,是因为但凡遭到欺凌,你就会进入‘享受’状态。” “不过很可惜。”江沅声再露微笑,却冷淡刻骨,“在发病时我们是同类,我甚至能怜悯你。然而正常状态,我会反感你,非常、非常反感。” 大概僵立了足足半分钟,松川彻底扭曲了面孔。 他皱了下鼻,整张脸的线条悄然变化,露出绷紧的阴沉,凝目抬头,贪婪地注视起画家的眼睛,反问道:“为什么反感?凭什么?” 见江沅声不予回应,松川智也眸光跳动,心底生出莫大的不甘不平。 所以到底凭什么?他想。江澜,凭什么你所谓的‘海玻璃’前男友,轻易就能得到你的青睐?享受你的一切欺辱? 而对我——松川智也,难道自始至终,就只能作为你的报复工具? 剑拔弩张的对视里,扰人的电话却再次拨入。 依旧是dylan,只是这一次闪光灯也跳动,切换成了紧急联系模式,透出求救意味。 二人俱是一顿,松川拧眉,露出不耐烦的焦躁,低骂了声,准备不管不顾地准备拒接。忽而,江沅声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接通。 画家眉眼冷淡漂亮,这番傲慢下令的样子很少见,松川看得心底一凛,原本的负面情绪一秒散尽。 他顺从地照办,接通的刹那,对面平地起惊雷般,炸开哐的一声巨响。 又几下摔砸声后,终于传来急促沙哑的男声,经纪人dylan在乱叫,伴随接连惨嚎:“松川、松川!你过、过来,你快过来救我——啊啊!” 痛叫声过于高亢刺耳,松川神色剧变,一旁的江沅声却觉得厌烦,他皱眉要走开,却忽而,对面的惨叫被掐断,又换了道男声。 第39章 “安静,” 低沉悦耳的威利语,男声温和笑道:“松川先生,打扰了。你的前男友想见你一面,请问你现在愿意拨冗么?” 斯文悠慢的嗓音,经过通信电流后,透出熟悉的残忍,江沅声闻言,眸光一沉。 松川对此并无所觉,皱眉更紧,他看了眼手机屏,反问:“你是谁?他在哪里?” 问完,dylan的惨叫变成了哭腔求饶,持续地哀叫起来,明显在遭遇激i烈的折磨。 男声置若罔闻,挑选出松川的后一个问题,幽幽地答:“科德尔街303,你名下的娱乐所。” 刹那,松川双瞳骤缩。 对面惨叫又响,这次成了类似利器摩擦玻璃时的尖鸣,一声饱含绝望的‘help’被掐灭。 彻底安静的后一秒,‘咔哒’,清晰的换弹匣声入耳,松川毛骨悚然,手指随之脱力,手机唰地掉下去。 咔哒碎响,屏幕瞬间四分五裂,通话终止。 界面卡住不动,紧接着,又被一只重跟皮鞋踩碎,倒映出vincent的满面惊恐。 科德尔街303,经纪人dylan的脸上血肉模糊,好似被红果酱抹过的虎皮面包,眼泪、鼻涕如同面包渣,乱七八糟地往下掉落。 他哭无可哭,叫无可叫,彻底沦为一滩被打烂的废肉。 “vincent,” 商沉釉敲出空弹匣,在单手载弹时,他灰瞳偏转,如同某种高精度瞄准球体,盯得人心脏狂跳,“去一楼,客人很快就到。” 第30章 30 妥协[6th] 下午茶时分,科德尔街的无业游民开始新一天,街道逐渐嘈杂。 vincent面如土色地踉跄下楼,来到会所一楼门厅。 忽然,楼上又传来嘭一声枪响,vincent眼瞳一颤,屈膝跪地。 如蛆附骨,在他眼前浮现出几分钟前,那张来自dylan的可怖人脸,已经无法用‘血肉模糊’来形容: 五官挤成畸形,耳朵挪靠后颈,眼球躲下鼻梁,眉毛在癫痫病发似的抽搐,dylan已被剥夺了人形。 vincent胃液翻涌,哇的一声弯腰呕吐。 他身后是餐饮区,此刻流光通明,维持灰i色营生的会所被伪装成了台球吧,餐桌椅凳摆放错乱,都刷着伪劣品的假金漆。 假漆的气味刺鼻非常,灌过一阵又一阵呕意,vincent几乎吐到脱水,虚若无骨地贴到墙壁上。 缓和好半晌后,他又从口袋颤抖地摸出尼i古丁口香糖,当作安慰剂。 咀嚼大概几十分钟,他终于渐渐地找回了神智,回头的刹那,一双漆黑眼瞳正盯着他看。 不含情绪的,恍若幽灵般的眼瞳。 vincent吓得喉口痉挛,强行定睛去看,发现对方不是幽灵,也不是陌生人。 是那个人格古怪的华国画家,江沅声。 “vincent,”江沅声扯动唇角,歪头微笑,笑得他毛骨悚然,“你是在等我们吗?” “是的……”vincent生硬地答完,将眸光从对方身上挪下来,看向其身后的一名混血男士。 阴沉着脸,明显就是松川智也,与江沅声一块来的。 预感到即将发生什么,vincent的瞳孔微微放大。或许是亢奋,或许是恐惧,他开始有点失语,结巴地确认道:“是他么?” “嗯。”江沅声颔首,“你现在看起来不太舒服,还好么?” 不被提及还好,对方问毕,vincent又产生了强烈呕意,他咬舌忍耐几秒,勉强站稳走动一步,道:“没关系,我带你们上楼。” 对面的服务生见三人走近,与vincent鞠躬以问好。抵达303门外,vincent蓦然停下,面带犹豫回头看。 vincent还没来得及解释,忽而身侧的门后狂震,伴随几声类似蛰虫的惨叫。 刹那间松川智也意识到了什么,随即勃然大怒,抢先上前撞门入内。 “fuk!”高大的影子猛冲进去,看见屋内惨状后破口大骂,“put away your awful gun!” 松川智也抬腿就踹,直逼床侧站立那人的影子。风声拂面而过,顷刻间剧痛贯耳,松川智也错步趔趄,骂声戛然而止。 锵啷一声,弹壳落地,松川智也被击中了耳骨,颊边大肆淌血,夸张得像是血色的小型瀑布。 他疼得眼冒金星,视野中央映入硝烟,显现出烧红的枪口。 “松川智也。” 商沉釉抬眸,面庞上染了猩红稠液,瞳孔微妙眯起,“你的经纪人很擅长咬人,看来是耳濡目染。” 言毕,商沉釉修长手指间枪柄翻转,灰瞳转动,他乜看向不远处的门外,视线落在了另一人的影子上。 “啧,”他露出鄙夷神色,“又是哪里来的脏东西。” ——因为被血糊住了视线,商沉釉一时没认出江沅声。 问完,他似乎感到扫兴,不耐烦地抬起重跟皮鞋,暴力地踢了踢那滩模糊腐臭的‘人’。 得到dylan半死不活的几下乱抖,商沉釉微笑,谈判似地询问松川: “二选一,是你主动代他向江沅声道歉,还是让我解决?” 松川智也盯着他,面上落满阴郁。 对方羞辱他的前男友,他可以忍耐。而对方擅闯他的地盘,无意义切断财路,令他感受到了莫大的冒犯。 几秒过后气血上涌,松川恨声开口:“该死的威利人,我要送你去蹲监i狱!” “好。”商沉釉轻蔑冷哼,傲慢地一抬下颌,“你可以试试。” 狗屁的试试!难道你真敢杀人?! 松川牙齿打战,骂也来不及出口,一腔怒意直冲大脑,冲动下抢先提起拳头,唰地凿向对方臂膀。 可惜毫厘之差,他反被对方踹翻在地,又被瞄准,高温枪口抵上了他喉间动脉。 死神扼住了命门,松川在震撼之下找回理智,他忽然回神过来——费罗格gx37,全世界仅存一把,来自威利皇家博物馆,归属于某位世袭贵族。 皇家……贵族? 刹那之间,普通人的愤怒沦为笑柄,至高强权下,他只剩畏惧。 松川智也面色惨白,瞬间惊惧交加,狼狈地求饶:“抱、抱歉,先生,我不知道您是……” 商沉釉一双瞳仁泛着冷银光调,居高临下打量他,来回睥睨松川的怯懦神色,品味出点趣味来。 几秒后,商沉釉无厘头地病态轻笑道:“难怪。” 难怪?松川智也惊恐眨眼。难怪什么? 见他实在畏缩,商沉釉勾起唇:“难怪他总容易被你迷惑,智也先生,你还真是嗜好独特。” 当面揭穿,松川智也脸色胀红,恍惚望着那漂亮又危险的灰瞳,渐渐地,他眼底浮起些病态的畅快来。 对视半晌后,鬼使神差地,这位心思诡谲的岛国男人,竟挣扎偏头,咬住了向他施i暴者的西装裤脚。 典型斯德哥尔摩。 见状,商沉釉原本在端详他,随即露出厌恶表情,抬手将枪口一拧,抵进对方上颚。 “找死。”他冷声道。 扳机扣动,松川智也大难临头,突然这时,商沉釉听见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传来: “商沉釉。” 犹如踏空悬崖,商沉釉猛地一僵,手中的枪口随之卡住。 他整个人都滞了滞,缓慢地,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凝眸望过来。 “你在做什么。” 是江沅声的声音,一向对着他言笑晏晏的人,此刻惊恐万状地问他:“……你要杀人?” 视线相撞,商沉釉的表情骤然空白,几乎露出错愕。 他先是去看另一侧的vincent,对方同样满脸诧异,正在讪讪地后退。 而他这才敢相信,刚才确实是江沅声的声音,并且因为被他吓到,江沅声,在哭。 一时怔住,商沉釉原地不动,满眼血污下,他竟然不敢去直视江沅声。直到半分钟后,他被掰着下颌,抬起头。 “为什么……chio,”江沅声语气绝望,捧着他的下颌,嘶哑地问,“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悲恸至极,他哭得哽咽不已,“我以为……我们还可以回到从前。” 那张脸上第一次不再伪装笑容,呈现出真实的失望情绪,莫大的慌乱击中了商沉釉,心脏停搏,让他彻底无法动作。 平常江沅声发疯时,他会报以更疯。可现在江沅声难过,他却似遭绞刑。 “cherry……你在哭?”他感到自己的喉结在滚动,嗓子难以发声,“你不许哭。” 他下了命令,可对方那些眼泪还在掉,大颗大颗地滚落下。 终于,商沉釉的灰瞳崩起血丝,倒退一步挣脱他的手掌,重新换回疯色,恶狠狠地凶他:“我让你不许哭!” “你为什么哭?”他借着发怒掩盖慌乱,抓住他的手腕厉声质问:“是为了松川智也,是不是?” 妒意灭顶,他失去理智咄咄逼问: “为了这条野狗,你甘愿对我装可怜?江沅声,你一次一次为了他来激怒我,凭什么?!“ 江沅声愣了愣,眼眸通红,哽咽地用力否认:“不是,我没——” 第40章 “你撒谎!”商沉釉厉声打断,“你维护他却欺骗我,因为你在乎他,不在乎我。” 他愤怒到极点,然而这一句发泄后,对方却因此顿住,接着竟止了眼泪,如释重负般,江沅声忽地轻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江沅声哭腔仍在,鼻尖泛起粉色,笑得一脸湿漉漉的可怜样,“哥哥,你在嫉妒松川吗?” 那个名字再次出现,带着过分的亲昵:松川,甚至不带姓氏。 “嫉妒?”商沉釉灰瞳眯起,“对,我就是嫉妒。” 商沉釉再次发疯,抬高手腕,费洛格顺着口腔倾轧往下,撑得松川智也双眼翻白,不断发出闷叫。 可没过一眨眼,那持枪的手,赫然被江沅声捏住:“不行!” “商沉釉,不可以杀人。”江沅声眼泪婆娑地凑近,与他央求似地轻声谈条件,“如果你生气,我以后绝不会再见他。” 江沅声发现了,现在chio已被逼到丧失冷静,装可怜是无效的,于是他当即见好就收,施以安抚。 语调太软,一出即中,商沉釉瞥见他手上的绷带,很快停下。费洛格不再推进,江沅声故意用了负伤的左手,将商沉釉的手掰过去。 他没怎么用力气,因为这会,他的手指已经弯成了不正常角度,也因此十分轻易地攥住了对方—— 商沉釉被吸引注意,垂眸看他,语气森然地质问:“为什么会骨折。” 感觉到手段有效,江沅声轻声答:“你忘了吗,哥哥,我的左手被你踩断过。” 商沉釉眸色一黯。 “没关系。”江沅声更凑近些去,软下语调安抚道:“哥哥,我现在不需要拿画笔,左手也对我可有可无。” 见对方沉默垂睫,江沅声慢慢施力,将对方的手臂拽回,使得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 “真的没关系。”江沅声轻轻地说:“如果你还是生气,可以对我开枪。” 灰眸迅速聚焦,商沉釉豁然抽回枪口,嗓音更沉更冷:“你威胁我?” “没!”江沅声连忙辩解,又拢起眉,对越来越凶的chio感到无所适从,不禁沮丧道,“商沉釉,你为什么总是不信任我?” 信任?这人还敢说信任? 商沉釉流露一点古怪的讥笑,又迅速恢复那种惯有的漠然:“怎样才算信任?臣服顺从,继续忍受你的谎言?” 他语气太冷,江沅声急得眼泪直掉,否认道:“不是谎言……” 话音未落,商沉釉忽而冷笑打断:“没关系,我愿意满足你。” 江沅声蓦地一僵:愿意满足什么? “我愿意当你的狗。”商沉釉注视他,灰眸阴鸷,眼底血丝一览无遗,一字一顿疯态骇人,“但前提是,今后你的狗,仅限我一个。” “——狗会护主,既然松川智也觊觎你,现在我必须杀了他。” 曾经理智冷血的人,这一刻理智全无,商沉釉遽然提鞋,鞋跟撵向松川智也,他低头砰地扣动扳机。 “呜唔!!”松川智也窒声惨叫,枪响大作。 第31章 31 玛奇朵 惨叫过后,弹壳落地弹开。 松川智也倒在地上,僵死了足足一分钟,才反应过来自己与死神镰刀擦肩而过,侥幸活了下来。 ——刚才只是空枪。 然而因为恐惧严重过载,松川智也的眸光再次涣散,恍若已死。 见状,商沉釉抬起枪口,扔掉费洛格。 他偏过头,将指腹嵌进江沅声的眼眶边缘,逼他睁大眼,又沿着颧骨往下撵,迫使整张脸露出扭曲笑容。 “声声,我答应要当你的狗,你怎么不笑呢。” 得不到应答,商沉釉无波无澜地勾唇:“从现在起,你再去招惹谁,我就会咬死谁,不信你可以试试。” 说完,他迅速撤开手指,转身阔步离去。 门外廊道上,这会儿正围着一群服务生,原本正在偷偷看戏,忽而见到商沉釉走近,服务生们唰啦散开,避之唯恐不及。 一片瑟缩里,商沉釉漠然睥睨,斜乜了眼vincent,步履不停地消失在楼道转角。 vincent慌忙地喊了声,抬腿快步跟上。 眼见两人走远,服务生们面面相觑,惊慌失措地凑近彼此,压着声音讨论: “今天他们弄坏了好多物品,怎么办,我们可没钱垫付……” “啊,屋里不是还有一位么?黑发黑眼的华人,要么去找他要账?” “不不不,千万不要!你们知道的,我也是华人,我看他的长相很眼熟,有点像是几年前的华国通缉犯!” “天,你在开玩笑吗,太可怕了……” 讨论声渐渐消散,服务生们察觉到门另一侧气氛古怪,纷纷噤言,蹑手蹑脚地一齐走了。 嘈杂不再,303室内,江沅声艰缓地转动眼珠,慢慢低下头,看向松川。 地面上,血迹累累的重伤者并无所觉,松川智也眸光幽闪,染了猩气的手指不断蠕动,磨盘手边的一样东西。 是费洛格。 意识到对方本性龌龊,而这种动作意味着什么,江沅声神色微变。恰巧在这时,松川忽而抬头仰视他,露出红透的脸,满眼痴迷地问: “lan,开枪那人就是你的男友么?真是性i感极了。” 江沅声面色陡寒,狠力踢开那只手:“你问谁?” 滋啦一声划响,江沅声收腿将费洛格踩回,他整个人低俯逼近,一下抵指叩住对方眼眶,切齿道: “——松川智也,你找死。” 江沅声在瞬间发疯,然而松川智也早已看上了新目标,依旧贪婪盯着费洛格,反复回味。 直到无法实在忍受眼中疼楚,他才依依不舍地看回江沅声,笑嘻嘻地道:“你还真是爱他,连他丢掉的枪也不让人碰。” “你知道就好。”江沅声冷淡切齿:“再敢肖想他,我捣烂你的眼睛。” 松川被掐得两眼蓄水,额头爬满冷汗,却强装镇定,肆意笑道:“那我可不敢,你们二人是疯狗配疯狗,活该天长地久……” 说完他呛出黑血,无法再开口,明显已是强弩之末。见状,江沅声顺手拾起费洛格,直起身,抬腿踹了他一脚。 “闭上你的嘴,我嫌恶心。” 江沅声俯瞰他,语调肃冷:“我警告你,以后最好给我彻底消失,否则下次绝对不会是空枪。” 他张口想回答,江沅声却没再与他周旋,转身走远,往门的另一侧离去。 * 离开科德尔街后,大概有一个月之久,江沅声都没再遇见商沉釉。 或许因为是上次被气得太过,又或许是商沉釉最近确实忙碌——江沅声记得,那次在yg酒店的视频会,商沉釉在带着员工走合资收购流程,明显是未雨绸缪。 而所谓的“雨”,终于还是如约来了。 大概在五月中旬,年初掀起的填海造港、拓展海岸线等热潮,因为几家龙头公司的推波助澜,达到全球白热化。 这场辐射东西半球的大型资源战中,无数跨洋海贸公司竞相攀游,搭建全新航线布局,又须兼顾成控以巩固竞争力,激烈争夺各地航运交涉业务份额。 所以。江沅声想。作为ceo,商沉釉现在应该很辛苦吧。 可惜没办法抽空去约见,因为我也很辛苦。 江沅声轻叹了口气,低头将下巴搁在ipad上,看着满屏幕的散点图,有点疲惫地歪过头。 六月将到,期末周紧随其后,设计大作业、模拟课题项目、结课考试等等任务接连上阵,推着江沅声几乎24小时连轴转。 简直要烦透。 但这种烦不是来自情绪,而是因为具体事件: 这学期主带他绘图课的lyman教授,因他之前那次缺课,以及没能及时提交书面道歉,已经在处处针对他。 更不幸的是,lyman教授不但性格非常mean,同时还是江沅声专业口述考试的主考官。 主考官,打分占比高达40%,几乎是由他一人判定成绩红绿。 因此,江沅声频繁感到焦躁,即便他对自身能力有底气,也会担心在重要考试里遭到蓄意针对,拉低整体绩点。 可再烦躁,也不可停下前进——毕竟创作者强迫症作祟,但凡面临挑战,他哪次都要全力以赴。 明天又有场重要工程学考试,江沅声强打精神,抱着ipad扫完半本德语教材,满脑子机械齿轮,困得眼眸迷蒙却还剩有大半本,打算去楼下买杯咖啡。 他走到下学生公寓楼,路过缓冲道时,正穿过一处景观式绿化带。 时值初夏,许多花叶绽放,其中色彩最丰富的花种名为波斯黄油杯,盛放得最为热闹,黄、红、粉白的杯型花朵,香气浓郁招摇,格外惹人心动。 花团锦簇的好景色,很适合搭配一杯加满奶油的焦糖玛奇朵。 推门进入咖啡店,江沅声微笑地应答了店员的问候,点单又打包完,提袋离开。 半分钟后,再次走过波斯黄油杯花丛时,他刻意放慢了脚步——忙归忙吧,但实在不好辜负难得的漂亮景色。 第41章 江沅声走得轻巧,暧暧日光下,他一时起了玩心,在遇见数只绿尾蝴蝶时,他抬手要去扑。 可不过半秒,他才捉到一只,背后传来轮椅滚轮滑动的声音,蝴蝶受惊飞走,伴随一句很轻的男声呼唤: “小声。” 熟悉又陌生的音色,如同午夜梦回,刹那间,江沅声眼瞳骤缩。 他不再顾得上什么蝴蝶了,蓦然回头,循声去看人。 却见花色深处,一架自动轮椅上坐着个与风景相映衬的中年男子,衬衣黑裤,碎发下戴着副半框眼镜,与他同有一双如月照水的桃花眼。 ——那是江沅声的父亲,江昭云。 刹那间,江沅声心想,原来不是波斯黄油杯的花香勾心,而是十四年料峭岁月在搅他失神。 见他出神,对方正要出声再唤,江沅声却后退半步,语气生疏地回应道:“抱歉,您大概认错人了。” 江昭云闻言一滞,瞳光刹那黯下失色,声如蚊蚋地低喃:“认错人……” 说完,江昭云似觉无限凄楚悲凉,无奈扯起一点笑,又喊了句“小声”。 他话语未落,忽然又有脚步声快步跑来,抢先答:“im here!” 来了一位大约十岁的男孩,眉目稚嫩清隽,带着点婴儿肥,跑动的时候笑得眼眸弯弯。 听到那一句“小声”的称呼,男孩雀跃地回答:“爸爸,小声在这里,我买到咖啡啦!” “我全程都用威利语交流的,爸爸,我是不是很棒?” 男孩半蹲到轮椅跟前,将咖啡递给江昭云,撒娇般地抱怨:“不过有点可惜,店员说焦糖玛奇朵售罄了,只能改喝布蕾了。” 因为生性活泼,男孩叽叽喳喳地不停笑说着,夹杂了点华国港市腔调,絮絮地说了足有半分钟。 又喝了口咖啡,男孩这才发现,江昭云的目光正凝,明显是看向其他人。 他感到好奇,回过头,这才望见江沅声所在——对方正望着他失神,眸光透着意味不明的晦郁。 或许是江沅声的长相过分让他眼熟,男孩迟疑地打量好一会,犹豫地开口:“你好,请问你也是华人么?” 一声轻喊,江沅声如梦初醒。 他知道男孩是谁——那是另一个‘江沅声’,享受着母亲肯定、父亲爱护的‘江沅声’。是南望舒费尽心机抹去他身份后,悉心培养出的‘次子’。 “我是华人。”江沅声礼节周到地一点头,又礼貌地微笑起来:“我买到了玛奇朵,还没有拆封,如果不介意可以转送你。” 说完,他走近去微微俯身,将咖啡提袋递给男孩。 离得更近,男孩颇为愣怔地接过提袋,终于清晰望见这位华人青年的眉眼——眸尾弧浅而瞳珠深黑,薄而白的眼睑,是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漂亮容貌。 他疑惑地蹙起眉,又忽而瞪大双眼捂住嘴巴,看了眼面带哀伤的江昭云,‘啊’地发出小声惊呼。 “你……”他呆呆地仰着头,看向江沅声的眼瞳,“你是我的哥哥么?” 稚嫩清脆的问句,带着讶异飞入风里,听见的时候却如醍醐灌顶。 不。江沅声想。不是哥哥。 历经十四年,‘画家江沅声’已死,不是谁的哥哥、谁的‘小声’,‘江澜’与世界最后的牵绊,唯有他的chio. 江沅声神色平静看着轮椅上的人,纤长身形被氤氲香气淹没。三人离得极近,可他却仍像一人独立,影子寡淡萧索。 直到好久之后,男孩疑惑又问。江沅声站直退后半步,拉开社交距离,微微勾唇淡笑着答:“曾经是。” 就像在邮轮顶舱时,chio问他是否还算画家,他也如此作答。 ——曾经是,但遭人剥夺。所以现在不是,未来永远都不再是。 第32章 32 “你宽恕我” 结束了。 男孩不再说话,江沅声决定到此为止。他面无表情地敛下眸,从轮椅旁绕行离开。 回到公寓,关上门,江沅声原地不动,沉默站定。 大概七分钟后,疲倦感如潮来袭,让他险些站不稳。 怎么又发作。 心底无奈,他抬手撑墙,慢吞吞地走去壁柜那处拿药。 可惜才拧开药瓶,却因为发抖而脱手,药片哗啦掉落,他整个人滑落下去。 真狼狈,江沅声扯唇笑了下,指尖颤抖,他随便又抓了瓶药,倒出几粒囫囵吞下。 霎时间苦味作祟,从舌尖到喉咙苦得发疼,随即味觉麻木,他渐渐无感,一切感官飞速流散。 很明显,是木僵症再次加剧。 痛苦难忍,他蜷缩抱住腿,偏开头,不知轻重地张口咬上膝盖。 牙尖刺进皮肤,薄裤沁出猩红,几秒后,痛感比药物先一步见效。 力气沿着伤口回归,瞳孔也渐渐聚焦。 而后是听觉恢复,他在迷蒙间听到敲门声,又急又重,焦躁地催促着。 江沅声撑起手腕,晃动站起想去开门,又很快跌倒。 他条件反射地闭眼,而这时柚子香推门而入,焚烧流火般抱住他。 “江沅声!” 灰玻璃似的瞳珠,倒映江沅声惨白的脸庞。有人捧着他的下颌,撬开他牙关,语气很凶地命令,“别睡,看着我!” 江沅声被一双大手揽起,眯起眼眸露出恍惚神色,怔滞良久。 ……幻觉? 一切真假难辨,魂牵梦绕的人近在咫尺,眉眼生动,胸膛温热,江沅声微不可察地蹙眉:“你……” 你是真实存在的么? 等不及回答,江沅声急于验证真假。周身动不了,他咬住对方领口,半点不肯松懈。 直到下颌被拧松,手指抵开上颚,真实的触感传入神经,江沅声被放开唇舌,缓慢眨眼后笑了瞬:“chio.” 原来不是幻觉。 商沉釉西装革履,显然是离开工作场合不久,眉目凌厉得透着低压。此刻被他咬乱了领带,生冷地凝视他:“我带你去医院。” “不去医院……”江沅声半阖下双眸,喃喃拒绝,“我吃过药了。” 商沉釉抬高他下颌,不准他擅自闭眼,阴郁地逼问:“哪种药?” 江沅声被迫对视,思索须臾,他神色恹恹地答:“记不清楚。” 商沉釉狠狠蹙起眉,眉目间寒气料峭。 “哥哥。”江沅声忽而凑近,吻了吻他的眉,“我真的没事,你别害怕。” 说完,江沅声歪过头,定定地望着他,直到商沉釉眉眼间愠色淡去,恢复一贯的冷淡。 见他不动了,商沉釉垂下眼睫,手臂施力,打横将他抱到近处沙发椅上,而后俯身拾起散落的药瓶。 大概几分钟后,江沅声缓和过来,他勾起微笑晃了晃腿,坏心眼地踩住对方手指,笑问道:“在做什么,是又准备藏药么?” 商沉釉一下顿住,低头不动,眉眼隐没在碎发阴影里,神色晦暗。 “怎么不理人。”江沅声觉得有趣,愉悦追问,“是我说错话了么?” 沉默很久,商沉釉攥着药瓶抬头,眸色黯淡空茫,罕见地情绪低落。 江沅声眯眼去看,药瓶的名称朝上,标注‘度罗西汀胶囊’,下方小字是适用症:严重抑郁症、慢性疼痛及周围神经痛。 “抑郁复发。”商沉釉语调平缓,却分明在克制,“他们对你说了什么。” 没头没尾的问句,江沅声却听懂了,心底感叹对方好聪明。他短促轻笑,勾着唇反问:“他们?你说江昭云父子?” 商沉釉蹙眉要回答,忽被江沅声凑近。二人额头相抵,江沅声笑眼似月:“商沉釉,你跟踪我啊。” 离得太近,江沅声望见灰色的瞳珠微微颤动,流银似的眸光里情绪分明。 商沉釉眉眼更冷,垂眸避开视线,漠然否认:“没有。”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江沅声含笑抬手搭在他后颈,指尖的薄茧不断刮抹,“我以为你真的想当狗,准备替我报复他们。” 话题被江沅声故意转开,商沉釉一再遭到羞辱,忍无可忍,顺势咬上他的唇。 牙齿相衔,江沅声发出哼声,却被得寸进尺啃得更凶,窒息的前一秒,江沅声伸手推他。 距离拉开,呼吸彼此交洒,江沅声望向那张阴鸷的脸,来不及开口,惊觉对方的手指正在何处动作。 可惜阻止不及,商沉釉趁机反制江沅声,二人栽倒向沙发椅,江沅声的鞋子被扯掉,裤筒被卷起,衣摆边缘拉过膝盖。 眼底映入无数乱七八糟的疤痕,新旧错综,狰狞刺目。 江沅声先是挣扎一瞬,又被商沉釉死死掐上脚腕,索性放弃。 四下陷入沉默,商沉釉的手掌在嵌出青玉色的印记,他目光似刃,阴沉沉地逡巡,分辨那些自伤的痕迹。 他终于发现了,江沅声一直在以痛止痛,一如不久前,他推门而入撞见的姿态。 江沅声半撑在沙发椅抱枕上,居高临下,睥睨身前半跪的人。 第42章 半晌过去,对方一动不动,江沅声被撩起玩心,欣赏商沉釉的表情变化。 棕黑碎发掩映下,眉目沉郁凝重,江沅声猜测商沉釉即将发作。 可片刻后再抬头时,商沉釉却失魂落魄,声音哑得可怖:“疼不疼?” “还好。”江沅声感觉新奇,注视他,颇有兴味地答,“也不算疼,毕竟没被你踩断过。” 这句话无异于刀刃贯耳,商沉釉攥紧手,原本厉色迫人的眉目刹那收敛,抿唇失语。 “松开。”江沅声被捏疼了,从他掌心挣开钳制,“我说过了,我不喜欢被你乱碰。” 灰眸失去光彩,商沉釉面色惨白,一袭西装挺括修直,铸就他为冰冷的雕塑。 “江昭云算什么。”江沅声懒漫地往后靠,陷坐在沙发椅内,语调透着漫不经心的淡笑,“与南望舒相似,我对他早就没了期待。” 商沉釉迟迟不应,江沅声兀自坐起,踉跄站直。 实在难得,商沉釉又一次变得温驯,顺从得胜过西海茶馆对峙真相的那夜。 为此,江沅声感觉愉悦,放肆至极地扯过他领带,拉他靠近自己。 “看这里。” 江沅声换了姿势,用左手从他手中拿过药瓶,展示给他看: “因为画家的手需要握笔,哪怕发病我也从来不割手。而这两道疤,是江昭云和你先后留下的。你猜,伤到了哪种程度?” 商沉釉眸光涣散,视线落向那只手腕,才过了十几秒,药瓶倏然掉落,江沅声手指蜷缩,而他整个人也随之痉挛般地战栗起来。 “如你所见,差不多算残废。” 商沉釉终于崩溃,狼狈地阖起眸,满面苍白地试图逃避。江沅声却不肯放过他,继续向他解释道: “还记得么哥哥,十四年前的冬天,我在凌晨给你打过一次越洋电话。” 陈旧岁月再现眼前,十四年前,江沅声在一次比赛中发挥失常,克制不住地在私下频频给商沉釉打越洋电话。 直到阁楼的事情败露,南望舒被激怒,惩罚他在后山教堂禁i闭,长达整月。 小画家天性活泼,因此哪怕一向顺从母亲,终是不堪忍受。 某日错蓝山上起了浓雾,趁着深夜无人,江沅声决定反叛一次。 他支开看护的安保,打破窗户翻墙逃出,绕了半座山,怀着满心委屈去向父亲求救。 月光澄明淌在山中小径,荆棘划烂了他单薄的长袜,没法再穿便只能脱掉,到最后他光脚踩过无数碎石,脚尖淌血,脚踝肿胀。 小画家半步不歇,路过小石桥时,他忽地想起来,因为这个月是单月,依照惯例,父亲会接小狗回家。 小狗其实不小,取名‘cici’,从江沅声五六岁时就认识的玩伴。 cici很聪明,会抱尾巴,也会作揖,雪绒绒的脑袋毛发柔软,喜欢咬江沅声的骨镯,舔他的白颜料。 江沅声想念起cici湿漉的黑圆鼻子,原本那些委屈也就抛开,他怀着雀跃飞奔到父亲的别院,却在推开门后,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 他灰头土脸地抬眸,看见地面洒满了撕碎的港市杂志,正上方‘江昭云疑似出轨男友’的大字标题上,赫然横躺着半只断裂的犬类颈圈。 年少的江沅声尚不经世事,一瞬茫然,听到远处屋内传来接连摔响,夹杂母亲尖锐的诅骂声,他慌忙地抓起颈圈躲开。 南望舒又在发怒,来回说脏话,指责江昭云“与男人媾和”,骂他“畜牲”,又提及江沅声,说父子二人“同流合污”“一脉相承”,极尽羞辱。 父母的争吵终年不休,不知谁输谁赢,唯有小孩的结局是注定,沦为牺牲,千疮百孔。 好久后,嘈杂终止,江沅声听见高跟鞋铿锵走远,心有余悸。 直到蹲得太久,腿麻木酸痛,江沅声又想起cici,就不再顾得上畏惧。他快速擦掉眼泪,动作笨拙地拖动伤腿,就这么爬进去。 四肢百骸的伤口剧痛,江沅声却顾不得哭,摸到台阶时,属于成年男人高大的影子覆盖了他。 他仰头,撞见父亲高高在上的冷漠面孔,江昭云站姿歪斜,肩膀倒插着陶瓷碎片。 瓷片凝着血珠,衬衣裂开豁口,被血色污染至发黑,伤口深可见骨,江沅声茫然移开视线,刹那间毛骨悚然。 只见另外半只颈圈就攥在江昭云的掌心,属于cici的白色铃铛还在,甚至粘连着猩红淅沥的皮毛。 瞬间好似大脑宕机,江沅声彻底卡住不动。 江昭云却像不认识他,眼光幽幽地转向他,良久,江昭云扔掉颈圈,忽而俯身迫近,阴影彻底吞没了他。 “小声,她又发疯了。”江昭云吐字似梦呓,粗粝到可怖,“所以你为什么要画下来?明明我给你的那部手机,可以储存照片。” 距离拉得太近,江沅声瑟缩一瞬,声若蚊蚋地解释:“因为chio的家族管理森严,他不准我存图片,他说应该……” “‘chio’,是指shardpt?”江昭云打断他,突兀地扯起唇,“原来如此,那我们父子还真是爱人不善,同病相怜。” 父亲笑容森然,仿佛变成怪物,江沅声半懂不懂,感到害怕又无助,嘴唇翕动地喊“爸爸”。 可惜下一瞬间,哽咽声中断,江昭云扯出那片碎瓷,赫然扎进他的手腕。 或许是神志不清,江昭云扎穿了骨头,却仍觉得不够,又狠力将腕上表皮破开,划出蜈虫般的狰狞血痕。 直到瓷片拔出,江沅声却彻底痛极失声,他懵然抬眼,见到一向谦和温润的父亲像是被什么逼疯了,漠然冷笑着: “你画一张,南望舒就疯一场,索性我帮你割断手,就能解脱了。” 小画家没了反应,像是被吓断了魂,呆呆地倒在石阶前,猩红的斑斓溅在他下颌上。 十三年后血迹干涸,手腕处伤口愈合,凹痕却分明可见,江沅声回忆完毕,凝望商沉釉在战栗停止后彻底空洞的眼。 “听懂了吗,阁楼那次电话后,因为你,这只手就毁过一次。” 江沅声凑近,勾唇,笑容在对方灰眸里明灭,“你现在问我,是不是江昭云导致我抑郁复发,当然不是,我真正的病因是你啊。” “所以。”他以伤过的左手为环,锁扣在商沉釉的喉间,“你作为元凶,该不该在这里戴上颈圈,赔给我一只狗?” 字句淬着毒,刺人又刺己。 江沅声展露伤痕,一字一句如磋如磨,以至于尾字落后,商沉釉望着罪证无可辩驳,皮囊血色褪尽。 “……好,赔给你。” 情绪坍塌,商沉釉应他所求,向他忏悔,开口时嗓音哑极:“你宽恕我,声声。” “只是道歉?” 江沅声不为所动,他端详指间这张心仪的脸,额发碎散,浓影遮眸,可怜得让他眼中淬火,心脏快意疯跳。 “chio,你的悔改在哪里?” 话落,商沉釉被迫望向他,一双灰瞳光芒破碎,犹如被扼死命门的犬,等待主人审判。 太过惹人怜了,江沅声施舍般低头,吻过他眉梢,温柔问他:“以后还敢乱咬人么?” 怔忡良久,商沉釉偏头轻蹭,那只手曾被他践踏如泥,而今他竟不敢亵渎,只垂下睫,驯顺地轻声答:“不敢。” 第33章 33 度罗西汀 得到承诺,江沅声如愿以偿,不久前吞下的度罗西汀胶囊终于见效,困倦袭来,收走他的力气。 笑容渐淡,他松开商沉釉的颈喉,意兴阑珊地靠回沙发椅。 “我累了。”江沅声蜷缩着阖眸,嗓音低闷,“我现在要休息下,你自便。” 态度漫不经心,江沅声似乎并不信任那句‘不敢’的承诺,语气散漫地赶客。 商沉釉沉默低头,良久,等江沅声呼吸平缓,他才定怔地抬眸。 白绒毯簇拥人影,他的画家雪球似的抱成一团,轮廓晕光,衬得发丝柔软,眼睫柔软,两斑睫影下面庞安宁,像是冬日壁炉下的猫。 景象似经年的幻梦成真,曾是他可望不可即的企盼。 商沉釉注视画家微红的耳尖,又缓慢看向膝盖处干涸的血痕,随即失神地敛下眸,从跪姿踉跄站起。 立定许久,碎发下的那双灰色眼瞳泛起血丝,周遭乱影涌动,瞳孔里无数猩红脉络蔓延。 直到最后,商沉釉眼眶里唯有江沅声一道影,近似两簇残火,而他沦为枯烟,了无生气。 不知又过多久,江沅声辗转翻身,下巴埋进枕头,发出很轻的一声哼,将他惊醒。 他挪开视线,环顾这处公寓,布置偏空旷,除去基础家具外鲜有装饰,缺乏生气。唯一的生活痕迹集中在远处书桌。 桌上物品并不多,书本摊开,纸笔歪斜,角落的日历勾出手写笔迹。 注意到某处细节,商沉釉轻步走近,拾起日历记录簿。上面显示的课业日程排布紧凑,而在月末的那个日期框,换成了铅色的笔迹标注,写着‘去找他’。 第43章 商沉釉无法判断,所谓的‘他’具体是指谁,极大概率是指松川智也。 霎时间心生焦躁,商沉釉蹙起眉,灰眸阴郁地泛起戾色。 他遏制下愠意,拿起一支铅笔,落笔极快地在‘去找他’的右下方写了一句留言,又从西服口袋里取出手机,拍下日历笔迹,快速编辑发送了一条文字短讯: 录入这些日程,尽快同步给我。 屏幕震动,弹出来自秘书的回复,第一条是工作提醒,催促他返回公司处理事务。之后的第二条才礼貌地确认道: 好的,给我五分钟,请问是否需要额外备注? 商沉釉简略回复,垂眸思索几秒,转而又吩咐道:另外预填一份结婚许可证申请,会议结束后发给我。 交代完毕,随即他走近沙发椅,无声盯看江沅声片刻。 驻足几秒后,他眉目冷凝,像是某类大型侦查犬般,在四周徘徊几遍,将那散落一地的药瓶连拍数张照片,逐一录入药品名称。 忽然间,一只标注‘利多卡因’的药盒碰到他手边,因为盖子破碎,针剂玻璃瓶掉了出来,标注‘waso’的logo上布满裂痕。 商沉釉蹙眉,望着那道logo停顿片刻,无端冷了神色。 他不再继续耽搁,提步离开,门锁‘咔嗒’闭合,柚子香融失在空气里。 天色愈发晦沉,某个时间点过后,学生公寓楼热闹起来。 屋外传来路人的脚步声,江沅声从噩梦逃出,呼吸混乱地坐起,缓和很久。 度罗西汀带给他的副作用就是如此,噩梦,并伴随持续心悸。 “……商沉釉。” 他艰涩地哑声轻唤,无人回应,轻叹了口气:“算了,工作狂从小到大都这样。” 抿唇笑了笑,江沅声摇晃着站稳,走到桌沿,拾起明显被移动过的日历簿。 月历表的右下角,顿挫凌厉的笔迹,字句却很温和:我的私人号码,有需要打给我。 附上一串数字,末尾是勾划锋利的署名:chio。 看来那位工作狂不算全心全意,本人不见踪影,却还记得给他留言。另外,首字母‘c’的位置格外巧合,正覆盖在‘去找他’的‘他’字上。 江沅声愣了几秒,接着轻笑出声,心想好幼稚,这是又吃醋了,所以就用字迹宣示主权么? 但商沉釉大概是误会了,‘去找他’没有特殊意义,江沅声是准备学期结束后,趁着假期回趟华国,约见一下他的心理咨询师,方朝思。 机票早已订好,七月初又恰逢沈老师的七十岁寿辰,于情于理都该见面问候。 盯着那字迹,江沅声心满意足,过了会,他放下日历决定继续学习,先去应对即将到来的期末考。 他抬手摁开挂壁台灯,拉开座椅坐下,屈指勾起铅笔,翻开绘图册子的第一页。 * 纸张继续翻动,大概写到第三页,铅笔的碳芯忽地断开,江沅声一滞,笔滑脱了手。 桌面被笔杆刮过,响声几乎刺耳。幸好,因为考题难度过分,考场四处叹气声不断,也并未吸引巡考官的注意。 巡考官足有五名,对标这场地点设置在大型体育馆的考试。考生正前方,巨大屏幕上高悬数字时间,犹如某种真人逃生游戏。 气氛太过奇特,又不巧的是,江沅声昨晚通宵失眠,因此难免失控。 哪怕是提前吃过药,开考后还是发作,指节和手腕频频脱力。 江沅声抿唇看了看卷面,刚才笔断得突然,留了道十几厘米的长痕,边缘处甚至被划了破口,完全没法补救。 他霎时有点恼火,抬眸,面无表情地举手,示意巡考官帮他更换试卷,从第一道题重写。 后面手指又再次脱力,江沅声索性低头咬破虎口,皮肤刺疼,痛意压制病发,终于顺利地写完题目,按时上交答卷。 期末考到此结束,第一学期顺利‘渡劫’完成。 江沅声步行回到公寓,去地下一楼寄存不常用的大件杂物,拖着小行李箱离开。 他划开手机屏,给注名为‘梁印星’的联系人拨电话,对面很快接通:“小江,我现在在东门的停车场,你直接过来,我开车接你去机场。” “好的,麻烦梁师兄。” 再走一步,江沅声坐进靠里侧的座椅。他睨了眼飞机舷窗,旁边的位置传来锁扣声,梁印星拍向他肩膀,玩笑式地道: “哪里麻烦了,这是你第几次和我讲客气,嘲讽我?” “抱歉,我习惯了。”江沅声微笑,伸手,从梁印星手中接过一盒防噪耳塞。 拿走前一秒,梁印星却忽而攥紧了盒子,反而蹙眉正色问:“见面时我就想问,你说你病情不严重,手却一直在抖,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没关系。”江沅声垂下眸,“大概是因为期末事多,一时压力过大。” “鬼话,我什么时候见你有压力?”梁印星盯着他,“你照实交待,为什么突然要回国找方医生,是不是病情又加重了?” “嗯……”江沅声拿走耳塞,忽略他的怒视,慢吞吞地要塞住耳朵。 “嗯什么嗯!”梁印星瞬间气结,一把抢回耳塞,压低声音恼怒地威胁他,“你再继续敷衍我,信不信我现在就找沈老师告状?” “告状也行。”江沅声半阖起眸,勾了下唇,“正好我也告状,迟厄斯岛那次你拿手电晃我眼睛,加重了我病发,你猜沈老师站哪边?” “好啊好。”梁印星被气笑,“小江现在顶有本事,谁都管不住你。” “没呢,我一直都很敬重师兄。”江沅声抬手戴上外套兜帽,没睁眼打了个噤声手势,“我现在很困,需要休息,就不打扰你写报告了。” 梁印星恼得直咬牙,找空乘要了条薄毯扔给他,切齿道:“你最好是真休息,而不是借机糊弄我!” 薄毯盖了大半个人,江沅声轻一挑眉算作回应。随即不再动作,低头阖眸,竟然真的打算小憩。 见状,梁印星一怔,话音戛然而止。他低头,见兜帽的阴影盖过了江沅声的眉,衬得他下巴弧线偏尖,俯看去,竟透着脆弱病态的可怜。 但好歹是有了生气,不似见面时的生疏冷淡。梁印星微微舒了口气,打开手机,给某个三人临时会话界面报平安: @沈老师 @祝文师姐 顺利接到小江了,飞机大概十七小时后落地海市。他正在休息,到了之后我再报个平安。 很快就有两条回复。 祝文师姐:好,小江偶尔会轻微晕机,你留心照顾。 沈老师:路上平安。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突然回国,打算待多久? 消息提示带着震动,梁印星下意识侧目,瞥了眼薄毯下的人,见对方没醒,似已熟睡,这才蹑手蹑脚地打开静音模式。 思索片刻,他在群聊里回复: 问过了,但是小江躯体化发作,一直在逃避问话。而且…… 犹豫片刻,梁印星又补充道: 而且他手指变形很严重,我怀疑他又自伤过,这周末先带他去检查手伤,再去方医生那里做心理评估。 这条发出,群员‘沈老师’立刻道:可以,但不要勉强,否则他会抗拒。 梁印星回复: 这倒不会勉强,老师放心,预约心理评估是他自己主动提的。其实算是好事,小江虽然病情不见好转,但总算开始有自救意识了。 第34章 34 “江沅声” 四日后,夏季的一个普通周末。 华国海市,日照蒸腾,烧得苍穹万里无云。海东医院的咖啡厅,内部开放高功率制冷空调,咖啡豆香气浓郁,勉强冲淡暑气。 店员走向7号桌,递过来一杯温牛奶,询问是否需要其他。 “不用,谢谢。”江沅声端走咖啡,关闭付款界面时,通话被拨通。 对面是梁印星,开口语气很急:“抱歉师弟,江济路这边环线大堵车,大概一时半会过不去。本来说好陪你看病,是我失约了。” “没关系,那就不必麻烦。”江沅声定了定,又道,“贺寿宴就在明天,正好江济路有家手工酒坊,我订了一坛陈酿,劳烦你替我捎过去。” “行,听你的。”梁印星爽快应下,问了地址,便就挂了电话。 喝完半杯牛奶,江沅声懒散地眯眼,撑在桌沿捧起手机,划动界面,点开语音信箱的留言界面。 指尖从上往下滑动,留言差不多有五十多条,全部是回国四天来,他故意积攒下的未接来电,来电人名为‘chio’。 留言的时长愈来愈短,最新的一条仅有5秒,点开,蓝牙里传来压抑愠意的男声,商沉釉嗓音沉缓,低唤他的名字: “江沅声。” 嗯……态度平和,居然还可以忍耐脾气。 又听了一次,江沅声耳膜生热,弯眸笑了笑,他喝了口牛奶,慢悠悠将号码解除屏蔽,备注为“愤怒的柚子”,将对方换上卡通红柚子头像。 第44章 三分钟后,‘愤怒的柚子’再次拨号,红柚子头像上的颜表情蹙着眉,很凶地随着屏幕震动而闪烁,像极了某人生气的样子。 江沅声轻笑出声,划开接听选项。 “上午好啊,商先生。”江沅声语气愉悦,“现在是早上九点。” “……” 屏幕里的对方呼吸微促,伴随一阵皮鞋踏步声,从人声嘈杂处回避,商沉釉低声应他:“你在华国。” “是啊。”江沅声垂睫,拾起长匙悠悠搅拌,“就当作休短假吧,我第一学期结束了。” 顿了顿,江沅声勾唇,语气无辜地先发制人:“怎么啦,你有事找我?” 沉默数十秒,对方呼吸趋于平缓,商沉釉语气生涩:“以后不准失联,声声。” “为什么?”江沅声微笑眨眼,单手托起下巴,“我现在又不是小孩,为什么不可以随心所欲?” “好。”商沉釉语气骤冷,“所以关于婚约,你也准备随心所欲?” “当然,毕竟我还没答应你。”江沅声勾着笑容,松指扔掉匙柄,砸出当的脆响,“我今天还有其他事,先挂断了。” 愤怒的柚子被迫闭麦,跳转回信息页,头像上颜文字的眉毛低斜,气呼呼地瞪他,江沅声勾唇,端详着笑了笑。 真可爱,性格已经收敛了好多。 关掉手机,江沅声略微再等了等,直到临近预约的看诊时间,他起身,离开咖啡厅,手插口袋踱步过去,轻车熟路地乘电梯上了七楼。 电梯门开启,指示牌上显示‘精神卫生科’。 取号登记,再等一刻钟,他走向11号坐诊室,敲门数下后推门入内。 “……谢谢方医生,那下次复诊再约您。” 办公桌后,上一位患者离开。江沅声走近,向坐诊医生礼貌问好: “方医生。” 医生随之抬头,略显疲态的老人,面容和蔼,眼镜片后的眉毛花白,温声与江沅声道: “小江来了,先坐。” 江沅声道了声谢,依言坐下,抬头环视半圈,似是照着记忆在验证什么,随即微笑着问:“您今天单独坐诊,没带跟班?” “是啊,周末了,放他们摸个鱼。” 方朝思开玩笑似地点头,对着键盘快速敲完几行记录,转过来端详他:“听说你出国半年了,怎样,生活上习惯吗?” “嗯,已经习惯了。”江沅声颔首,将信息卡推进读卡槽,方便对方查阅电子就诊记录。 方朝思打开读卡页面,例行翻动时,叹声与他抱怨: “习惯就好,亏得你沈老师隔三差五提醒,要我督促你定期复诊,听得我耳朵起茧。” 这句话中提及的沈老师,本名沈秉文,闻名于上个世纪末,声名烜赫的老画家,江沅声少时有幸得过他亲自指教。 而十二年前,江沅声因为遭到南望舒驱赶,离家时尚未成年,落魄在外,也是全凭沈秉文收容,加以教导。 于江沅声而言,既是恩师,也是慈父。 至于方朝思,追溯起来,其实是沈秉文远亲。二人在千禧年间一同离港来沪,在同乡会结识,辈分接近,一下相见恨晚,做了多年至交。 从数年前那次,江沅声被发现有自伤倾向,又确诊中抑,方朝思作为首位主治医生,在沈秉文的嘱托下,一直对他招抚有叫。 总的来说,也算是位来往密切的长辈。 许久没听唠叨,江沅声弯眸,轻笑附和:“沈老师叨扰您,是我不懂事的惭愧。几天前老师还提起您,说您至今仍在一线教学,诲人不倦。” “诲人不倦?”方朝思眼尾处笑起横纹,调侃道,“但凡有你这样的出色门生,别说什么不倦,教上百年也是值的。” 闲聊几句,寒暄够了,方朝思查看到最后一页记录,直截了当地问起用药后的反应。 江沅声详细答复,谁料,最末尾那段记录越看越不详,方朝思忽而没了笑容,指着屏幕给他看,皱眉问:“这里说,你接受过十七次催眠?” 江沅声目光停滞,不置可否。 “小江,你坦白说。”方朝思忽而变得严厉,“是哪个医生敢这样乱来,不顾原则不记名,他这不是越线害人?” 江沅声垂眸沉吟,低声答:“南州温克城有家私人医疗所,我的住处离那里很近,对接我的主治是拉格尔·华森。” 闻言,方朝思蓦然一僵,刹那间脸上血色退了大半。 “你说什么。”他语气艰涩,“拉格尔什么……你再说一次?” 江沅声不动声色掀起眼眸,瞥向他攥起的手指,眼底掠过微末笑意:“华森,据说是威利人,您认识?” “或许……” 方朝思含糊地移开视线,无意识攥了下拳。他顿了几秒,接着仓促地摸上鼠标,快速写了一张纸质打印单,签字后递给江沅声: “这样吧,你先去候诊室,我找人换班,带你填一下量表。” 先是莫名转移话题,又提出要亲自领他填表,方朝思的行为明显透着异常。 江沅声微妙地一眯眼,意味不明地盯了他几秒,旋即温和地颔首:“好,麻烦您。” * 候诊室,病人不算多,江沅声却仍觉吵闹。趁着等候的间隙,他路过导诊台,朝走廊尽头的通风窗走去。 停步在窗前,恰巧,衬衣口袋里手机振动。他垂睫翻看,屏幕上提示有七个未接电话,外加一条来自echat的新好友申请。 点进去,默认头像,姓名栏标识是“c”,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江沅声缓慢眨眼,手指滑动通过申请。很快,对面不客气地连发两条信息: “江沅声,我很烦被你愚弄” “结婚申请有三周时限,你最好如期履约” 柚子生气了。江沅声无奈地垂眸,轻声低叹。 一直徘徊着的疑问再次浮现:到底是谁,诱发了商沉釉如今的恶劣人格? 江沅声神思飘散,缓慢踱步,走廊上脚步错杂,医护来往,无人注意时,他站在楼道处,望向精神科的专家展板。 展板位置论资排辈,方朝思的位置最为显眼,过往履历罗列了工作背景,夹着‘waso medical clinic’字样。 waso,位于南洲温克城的一家私人医疗所。 巧合之处就在这,拉格尔·华森,正是这家waso医疗所的一把手。 更重要的是,两年前在迟厄斯岛上,商沉釉聘请医生为江沅声治疗,医生开的药物,同样标注着‘waso’的商标。 线索汇聚到此,再根据那一日在吐真剂作用下,商沉釉袒露当年的真相,几乎可以推断,拉格尔·华森曾对他施加过心理干预。 华森,极有可能就是改变商沉釉的‘症结’。 所以实际上,江沅声这次回国复诊,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因为,他在上月中旬去医疗所取药时,就发现了华森与方朝思之间存在关联。 二人至少是同事关系,甚至也有可能,因为研究方向接近,或许交情匪浅。 所以今天他看病只是借口,当面试探方朝思的态度,才是他的目的。 刚才的交谈结果很明显,方朝思虽然下意识回避关系,但对江沅声的病情,他依旧十分负责。 那下个目标,即是获得方朝思的协助,找到明确指向华森的罪证。 消息页面陷入沉寂,江沅声收起手机,撑在窗台上打量外部风景,思考后一步的办法。 过了会,身后有人喊‘小江’,江沅声回头。对侧的诊室门外,方朝思戴着一架半框眼镜,神色肃然地冲他招手,示意道: “小江,久等了,到来这边。” 闻言,江沅声收敛思绪,应了声‘好’,将仍在振动的手机收进口袋,走向对方那侧。 走近几步,方朝思从他手中接过量表数据,余光瞥见他手机在响,随口问:“有电话,现在要接么?” 江沅声微笑,摇头道:“没关系,一位性格幼稚的朋友。” 准确来说,是性格幼稚的男朋友。 因为心有思绪,江沅声不知不觉略过视野盲区,忽视了某处不祥。 就他离开的那处楼道里,转角光影绰绰,赫然耸现一道高大人影,浑身落拓,胡茬凌乱。 那是松川智也。 不久前在科德尔街,他被商沉釉喂过几发子弹,险些与死神会面,以至于销声匿迹许久。可谁也不知,他竟跟踪江沅声,到了华国。 此刻,那双眼浑浊不堪,充斥可怖贪欲。 第35章 35 焚 南洲温克城,时值夜里一点钟。 机场大道的c入口,夜景萧瑟,路灯下停了辆法拉利,车窗半开。车内中控台上,一部手机屏幕常亮,聊天界面却始终无人回应。 暗光笼罩商沉釉的面庞,眉眼间浮过斜影,照得他神色森冷。偶尔有风飞拂,碎发微乱地被吹散,遮不过灰眸里深重的躁气。 静默片刻,商沉釉扯松了领带,不耐地沉声问:“……出差?” 第45章 一旁驾驶座,vincent闻言一凛,满脸紧绷地低头,再次确认了下笔电上的邮件,点头答:“是的,医助说华森先生近来病情好转,所以带队去了华国开交流会,场地在海市。” “……chio先生,虽然不知道是否存在关联,”vincent瞥向他阴沉的眉眼,低怯地嗫嚅,“其实还有个消息,没来得及告诉您。” 商沉釉漠然地睨他。 vincent挪开视线,心虚似的压低声音,简要概括道: “上上周我雇了几名职业侦探,全天跟踪监视松川智也,但他暗中洗了身份,如果消息准确,他现在应该……也在华国海市。” 说完,vincent忐忑地转过笔电屏幕,递过去,请商沉釉查看。 然而等了好一会,他并未得到任何回应。 vincent不敢抬头,就这样惴惴地等了片刻,直到路边有车灯划过,光束似流水一般滑过车内。 一派静默里,他听见头顶正上方,商沉釉喉中溢出冷笑,低声道:“不过是偶然而已,舅舅,您觉得呢?” vincen觉得自己快吓死了。 他忽然福至心灵,发现了某个规律:但凡涉及到那位‘江沅声’相关,chio即会收敛怒意的外露,但语气也会更加冷苛。 但他不敢坦白,讪讪地收回手机攥进掌心,应道:“您说得对,那两人素不相识,这次同时离开,极大概率是偶然。” 迟疑几秒,见对方并未反驳,vincent连忙又道:“最后还有,关于江昭云的行踪,已经向海关发了邮件,那边回复明天会将人遣送回国。” “做得很好。” 商沉釉侧头倚在窗下,屈指轻敲门壁:“下周的华国航运商会也在海市,你替我联系kim,我们凌晨动身,去海市‘出差’。” “是。” vincent依言答应,快速给备注‘秘书kim’的联系人发送短讯,顿了顿,他又迟疑道,“可是南洲这边也在关键期,明天周二,您需要会见几名上级,所以……” “所以你的意思是,”商沉釉讥讽地打断:“在我离开南洲后,我父亲就会暴毙?” “……”vincent哽住,“抱歉,我会转告董事长,请他代您会客。” 商沉釉面无表情地半阖眸,长睫遮下冷淡的灰瞳:“有劳。” * 夜色颠倒,转入正午。华国海市上空,飘来大片大片厚重的云层,似有暴雨正酝酿。 此刻临近十二点,海东医院七楼,窗外光照收敛,不再过分刺眼。 方朝思与同事对接,带江沅声去了心理活动室。 合上门,屋外的嘈杂瞬间隔绝。四下香薰味道柔和,江沅声靠坐在抱枕前,从方朝思手中接过一部pad。 屏幕上方是张合照,背景在机房,标注‘waso’logo的机器下,数十名研究员摆着pose,统一穿红白实验防护服,笑容灿烂,在庆祝节日。 方朝思解释道:“这张是我存的唯一数码照片,当年圣诞拍的,左1就是拉格尔,你再确认一下,是不是弄错人了。” 江沅声垂眸打量几秒,随即与他对视,轻声道:“是他。” 闻言,方朝思双肩猛地一塌,嘴唇战栗,几乎说不出话来。 “您怎么了,方老师。”江沅声语气柔和,仿佛医患之间身份对调,他暗中成了引导者,“这位华森医生,您当年和他有来往?” “来往……”方朝思神思恍惚地低吟,又猛地摇头,“不,没那么简单。” 定神片刻,方朝思径直问道:“小江,你见我是为了查他,为什么?” 终于进入正题,江沅声却并不急于解释,微笑反问道:“沈老师有没有和您提过,我作为通缉犯而失踪的那两年,具体去了哪里。” 这一句意有所指,暗藏试探。方朝思停顿了会,缓缓摇头: “没有。当时我问过秉文,他说你一切安好,还找了可靠律师为你翻案,让我不必忧心。直到今年我才得知,案子申诉顺利,你早已出国。” 江沅声不动声色,笑意不减地凝视他。对视几秒后,方朝思恍然领悟:“所以你的意思是,正是在‘失踪’的那两年,你接触到了华森?” “不。”江沅声否认,啪地将pad倒扣在圆桌边缘,“不是因失踪而遇见华森,因果错了,是由于华森,我才会失踪。” “什么意思?”方朝思瞪大双眼,语气匆促却又愈发艰涩,“不是说你当时被一艘邮轮救了么?那到底是……到底是……” “我确实是因邮轮而获救。更关键的是,救我的人,后来困住了我。” 江沅声往后微仰,舒展姿势,示意他看向自己苍白似骨的左手: “方老师,如果我告诉您,华森逼疯了一个人,导致那个人性情大变,整整伤害我两年。那么现在,您会怎么想?” 方朝思猝然僵住,久久给不出反应。 “没关系,您不必回答我。”江沅声收回手放在膝盖,十指相绞,神色平静,“十年前与您初见时,导致我发作的病因是什么,您应该记得。” “……因为shardpt,”方朝思语态混沌,梦呓般地答他,“是因为那位威利国伯爵,你才会创伤难愈。” “对。”江沅声语气微冷,“拉格尔·华森,正是shardpt的私人医生。” 话落,方朝思瞬间神色大变,哗地从座椅站起。 见他反应极大,江沅声眸光凝出锐利的一束,盯住他眼瞳,凑近逼问:“您还知道什么。” “不……”方朝思下意识倒退,险些踉跄,“小江,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劝你停手,别再继续问下去。” 他口气仓皇,江沅声却置若罔闻,更近一步:“我赌华森绝非善类,否则您为何会离开声誉煊赫的waso?他还有没有触过其他线?” “……别问了,真的别问了!”方朝思浑身一抖,双唇惨白,“小江,那人来历很邪,别再去惹麻烦,我怕你出事!” “如果您始终不明说,我才会出事。”江沅声蹙起眉,声音压沉,“您忘了,您曾经开导我,遇到困境无论除了全力以赴,还要直面情绪。” 方朝思姿态瑟缩,摇头不肯,再次拼命劝阻:“你何必自讨苦吃,小江?就算查到又怎样,螳臂当车,你根本无法与他对抗……” “您有所不知。” 江沅声搀住摇摇欲坠的老人,扶他重新坐下,“我决意要查,是因为shardpt虽然性格翻覆,但他仍是我认定的爱人,一如当年。” “求您帮帮我,就当是再救我一次。” 话落,方朝思倏然怔住,骇然抬头,直对上江沅声的眼。 阅人无数的老医生,在这一刻竟丢了专业判断力。对方那双眼太过炽烈,烧得他视线错乱,与记忆中濒死的小画家截然不同,震人神魂。 “……爱人?”方朝思咀嚼出其中分量,一时不敢置信,“小江你糊涂!你为了他不顾自己安危,要是秉文知道,我该怎么……” “您早就清楚。”江沅声轻促地打断,“我本性偏执,爱上shardpt后从未动摇,所以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再被华森控制。” 方朝思再次哑然。 对峙良久,见江沅声毫不动摇,他眉间泛起纵纹,认输般地颓然道:“好。” 他长叹一声,阖眸露出老人的倦色,缓慢道:“你应该听说过,十七年前因为舆论造势,威利国那桩惊动海外的纵火案。” 江沅声定在原地,顿了几秒,迟疑地点头。 又一次动摇,方朝思攥拳,松开,反复几次,仿佛在与自我挣扎: “威利官方报道中说,死者是名年尚二十的女性,死因是因疯病发作而自i焚。但在事实上,拉格尔才是案件真凶。” “他为夺取财富与权利,与死者的丈夫共谋,亲自去除了死者的脑部前额叶,活活逼疯了她。” 手指陡然痉挛,方朝思停止挣扎,一字一顿清晰道: “拉格尔曾堂而皇之地向我展示,那名死者的大脑,就摆在waso研究所的标本室中央,上面甚至还残留着烧过的焦痕。” ……纵火,疯子,女性? 忽然间,江沅声变了脸色,他似是猝然想起来什么,咬字艰难地问:“死者的名字,是什么?” “mara,”方朝思眼瞳浑浊,泪光隐现,“全名‘玛拉·帕斯劳’,如果并非巧合,她正是shardpt的母亲。” 第36章 36 综合症 刹那听见名字,江沅声似惊弓之鸟,毛骨悚然地大步后退。 “她是……” 话音突兀地停止,他喉咙窒闭,胸膛急剧颤栗,整个人原地僵住。 但其实,一切早有端倪。江沅声恍惚地想。 帕斯劳家族,威利国的世袭望门,声望财权堪比王室,哪怕近年来威利贵族式微,族中后辈也皆是天之骄子。 然而蹊跷的是,作为族中嫡系的姐弟,姐姐mara遭人荼毒,弟弟vincent泯然众人,至今流离在家族之外,甘当一名普通的二级助理。 第46章 甚至许多时刻,vincent表现出明显的神经质人格。野狗似的紧随chio,活像个没脑子的疯子…… 电光火石间,江沅声轻声问:“方老师,华森取走mara夫人的残缺大脑,除开炫耀外,是否有其他用意?” 方朝思怵然失神:“……什么?” 见他状态游离,江沅声上前攥紧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拾起pad,展示合照给他解释: “waso虽然承担了部分医疗站功能,但本身属于研究机构。所以我想问您,华森将大脑摆在研究所,是否曾用它进行过医学实验?” 方朝思手指一颤,竟不敢去看合照,嘶声答:“有。” “有多少?”江沅声又近半厘,欺身追问,“或者更具体些:有没有哪种实验,是遗传病相关?” 话音方落,方朝思挣脱双手,面色煞白如霜:“……有。” 江沅声直视他颤抖的唇,听他嗫嚅道:“pas,全称是‘帕斯劳综合症’,是由基因变异导致的家族遗传病。” “属于哪类疾病?”江沅声眉心压低。 “精神类……” 方朝思嘴角撇下,细纹密密麻麻爬遍那张苍老的脸,竭尽力气逐字说得清晰:“症状表现轻重不一,轻则认知混乱,重则易怒躁狂,甚至……人格分裂。” 锵当一声,江沅声手指剧震,指间pad反叩落地,屏幕砸出脆响,刹那间合照上被碎纹覆盖。 而摔碎它的罪魁祸首,则像是当即发作癔症。 江沅声恍惚抬头,眉眼间惨白似雪,眼瞳涣散,眼眶空洞,原本漂亮的五官被情绪搅乱,一时堆砌成‘难以置信’的扭曲样貌。 “您说什么?”江沅声重复呓语,“人格分裂……” 方朝思不明所以,见他已濒临失控,惶恐地向他伸手,可惜来不及,江沅声抿唇噤声,大步向后倒退数米,姿态警惕地避开。 “小江!” 一时情急,方朝思脱口喝止,又去扯他衣摆,可惜以毫厘之差擦了过去。心理活动室的门豁然推开,对方的影子消失在楼道。 眼看追不上,方朝思心急错步,意外撞翻矮桌。动静太响,走廊路过的医护被惊动,赶来查看情况,询问发生了什么。 方朝思放弃再追,喉咙发紧地摇头,哑到几乎发不出声:“……没事。” 他思忖片刻,反手拿起手机,给备注为‘印星’的联系人拨号。 * “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 提示音响起,玥嘉馆二楼包间内,梁印星摁灭了手机屏幕,蹙眉望了望手边摆着的青瓷酒坛。 “不会吧。”他苦恼地皱了皱鼻子,“老师怎么还不接电话,难道是睡过头了?” 才刚抱怨完,他被人狠敲了下头顶,龇牙咧嘴地一抬头,望见祝文正在他身后。 祝文脱下风衣,露出深咖色高领毛衣,半挽的鬓发衬出她眉眼冷淡,瞥他一眼,在他右侧落座:“是我让老师多休息,你在编排谁。” 梁印星委屈地闭了嘴,不敢再造次,转而望向右侧。他搁下手机,空出右手凑近江沅声,冲他晃了晃:“小江怎么在发呆,你也困了吗?” 江沅声双眸聚焦,定定地看向他,弯唇笑了笑:“有一点。” “唔。”梁印星屈指,对着他的眼眶比划了个圈,“我觉得不是一点吧,你这黑眼圈,昨晚必然是熬通宵了。” 江沅声微笑颔首:“嗯。” 梁印星颓然地收回手,长叹一声:“又敷衍我,昨天到底怎么回事?我在半路接到方老电话,让我关照你,赶到东院你却跑没影了。” “而且我好倒霉。”梁印星敲了敲桌沿,“昨天去你住的酒店送完酒,返程却被撞了侧视镜,我下车想索赔,结果对方是个一米九的岛国人。” 话音落,江沅声在那声“岛国人”里忽而抬头,眉心微澜:“是谁?” “我没敢问名字,看着很凶,而且对方直接付了钱就走人了。”梁印星幽怨地与他对视。 江沅声若有所思:“一米九,岛国人……青年男性?” “对啊。”梁印星托住下巴,“脸上还带伤,似个街头混混,讲起华语挺特别,有一点威利语混关西味。” 察觉江沅声神色微妙,梁印星随之一顿,问:“你认识他?” “也许。”江沅声垂下眼睫,“师兄,你和祝文师姐还在同居么?” 话题转得太意外,梁印星怔然,祝文替他反问道:“小江,我看你神色,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江沅声沉吟须臾,屈指扣了扣桌沿:“无论如何,你们近期外出时,注意留心四周。” 他这一句并未直接回答,意思却很明显,梁印星的玩笑神色散了大半,肃声问:“怎么回事,跟踪?谁在找你麻烦?” “普通学生很难惹麻烦。”祝文敏锐地听出端倪,“你和那位迟厄斯岛的chio先生,直到现在还有来往,是不是?” “不仅仅是来往。”江沅声抬眸对视,决定不再隐瞒,“chio与我在南洲重逢,他现在是我未婚夫。” “你疯了!”梁印星面色剧变,“江沅声,你忘了他对你做过什么?” “当然没忘。”江沅声微扬唇角,“携恩索报控制我,剥夺我自由长达两年,毁了我半只手,导致我症状加重,这些我都记得。” “梁师兄,您和师姐当年救过我,我很感激。”江沅声往后靠,姿态半倚,“但是很抱歉,我与chio渊源太深,这次确实是我刻意诱导他。” “你……”梁印星霎时气结,站在原地动作失措,转头望向祝文。 祝文思索片刻,问:“所以跟踪这件事,和chio有关么?” “有一半。”江沅声歪头,轻声解释,“那名岛国人多半是松川智也,他曾因纠缠我而被chio报复,现在追过来,猜测是在伺机反咬。” “报警。”梁印星蹙起眉,“我现在就报警,你绝不能再出事,否……” “哟,都到了啊。” 梁印星话音被掐断,门外传来一道苍老的男声,笑着问:“路上耽搁了好些时间,看见你们三个并肩坐,真是难得。” 屋内三人瞬间收敛神色,一齐站起来,循声望去。入门处映着灯景,年近古稀的老人拄着根黑木长杖,也不让经理搀扶,径直向里走。 “沈老师。”江沅声起身去迎,为来人拉开座椅,“您赶路辛苦,请坐。” “我们小沅好客气,莫非是太久不见生疏了。”沈秉文整理衣襟,示意三人落座,“怎么,你和印星在各自走极端啊。” “啊?又是我?”梁印星被移开了注意,脸上扯起委屈的假哭相,抱怨道,“老师好偏心,我哪有走极端,分明我对您也很礼貌。” 话题转移,三人心照不宣地没再聊原话,有意让沈秉文开心。 祝文从经理手中接过菜单,淡笑着道:“你礼貌?那可不算,差不多三分钟前,你还在偷偷说老师坏话。” “是么?”沈秉文挑起眉梢,朗声大笑:“不如让小沅来说,你师兄说了哪些坏话,我看着罚他。” 江沅声弯眸,温声答:“您让我来讲,岂不是便宜师兄?” “哎!”梁印星慌乱地否认,自证清白。 四人一时间说笑起来,不多时有服务生推车上菜,餐车上甜口菜居多,凤眼莲蓉酥的右边,摆着温烫过青瓷坛的高粱酒。 霎时如鱼见水,沈秉文兴致盎然,拂了旁人帮助,坚决要自斟自饮,一边喟赞道:“我就知道,小沅最有心,次次不忘带上酒。” 梁印星眨眼附和:“是啊,老师您让我沾些光,我也想尝尝呢。” “三个都该喝。”沈秉文笑得慈和,“长大了,小沅也长大了。” 于是那贺寿的佳酿分入瓷盅,借着多年分离的遗憾,各自喝空了几杯。因为度数偏高,寿宴结束后,都露出醉意。 撤了桌,祝文观察到沈秉文显露倦色,率先起身去找代驾。梁印星意犹未尽,嚷嚷着要去打台球,被江沅声拦下。 临行分别前,江沅声笑着恭贺沈秉文‘福寿’,沈秉文反拉住他的手,眸光醉得浑浊,笑眯眯地叮嘱:“小沅乖,老师也祝你安康,来日顺遂。” 语气太缓,听得江沅声微怔,片刻后,才垂眸闷闷地应了声‘好’。 走出玥嘉馆外,梁印星险些踉跄,下意识抓了江沅声的衣袖。江沅声无奈,开了车门退开半步,让梁印星先上车。 司机帮忙关上门,抬眼笑道:“唉,他怎么还拉着你,喝呆了吧?” “没关系,您先送他。”江沅声无奈地微笑,说着便抽离衣袖。 “不行!”梁印星忽然扭过头,凝目瞪他,“你上车,我先送你!” “……”江沅声轻叹了声,明白对方是担心他途中安全,唯有暂时向醉鬼妥协。 幸好,醉鬼还算懂事,路上只独自安分地发呆。到了酒店,二人临别,梁印星松手,咧嘴笑得有点傻气:“小江师弟,晚安呀。” 第47章 “……”江沅声勾了勾唇,“晚安。” 他维持着笑容,快步走入身后大堂,站在楼井处等待电梯。 夜已深,四周静谧,人声寥寥,唯有前台偶尔响动,衬得江沅声身边愈显空旷。 叮的提示音,电梯门两侧开,恰巧衬衣口袋内发出振动,江沅声眉目微滞,边走近电梯边抽出手机查看。 是实时来电,来自‘愤怒的柚子’。 江沅声怔然停步,指尖靠近接听键,然而猝不及防,一只修长劲韧的手自电梯内伸来,赫然掐住他脖颈,将他拽进电梯。 刹那间手机脱手摔地,巨响震得心脏骤停,江沅声呼吸窒闭,惊惧抬眸。 头顶灯光模糊,照得眼前男人身形颀高,面庞英俊鬼魅,鼻尖抵近他的肩窝细嗅,等发觉了浓郁的酒味,又掀起眼睑盯他。 商沉釉灰眸含戾,唇尾似笑非笑,幽声与他低语: “cherry,深夜去喝酒,这次又是哪只野狗?” 第37章 37 “我一直在” 电梯门并拢,轿厢缓缓上升,江沅声却好似一步踏空,急剧下坠。 他被困进墙角,柚子香强行涌入他口腔,焚痛肺腑,烧得五官染绯。 “商……” 江沅声发不出声,脸庞也变得糟糕。他急剧咳呛,缠在他颈上的手指似捕兽网收束,剥夺呼吸,骨骼都撵出响。 商沉釉附在他耳侧,睥睨他挣扎的狼狈相:“玩腻了就换新,那我算什么,淘汰品?” 江沅声咳得落泪,眼瞳湿润,难堪地蹙眉:“放、放开!你……” “好。”商沉釉居然听了话,顺从地松开指,却依旧搭在他喉间,来回逡巡,“我等你解释。” 空气倒灌,江沅声哑咳了整一分钟才勉强缓和,抿唇,不愿看他。 商沉釉眉目沉静,无声地凝起一层薄霜,淡然地封存了情绪,好似一分钟前发疯的是另一个他。 良久,二人视线在厢壁的镜面相撞,江沅声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挣离压制,侧首去看对方本人:“商沉釉,你掐人真的很疼。” “嗯,我很抱歉。”商沉釉将曾经的原话奉还,垂下手插进口袋,俯看他,眸色深静无底。 咔哒,电梯抵达十七楼,江沅声依旧面色冷凝。他兀自阔步走出厢门,径直往另一侧客房走。 走廊狭长幽暗,身后,高拔的影紧咬江沅声的影,看似亦步亦趋,实则在逐步紧咬。 江沅声对此视若无睹,停步在1707客房前,取卡开门,恢复平常那种游离的淡漠神色。 客房内被提前开过制冷,寒气拂面,扫除暑气。江沅声灌了口凉水,乜向门外驻足的人影,尽量平和地问:“你想听哪种解释?” 商沉釉立在门框边缘,站姿闲散,明显排斥走近天花板过低的空间,原地凝视他:“你准备何时返回,你的真实目的。” 不愧谈判桌常客,还真是一针见血。江沅声微微敛眸,心底轻笑。 “时间不确定。”他手指划过杯缘,似漫不经心的敷衍,“至于真实目的,你以后会知道。” “好。”商沉釉再次表露驯顺,纵容得像在商量,“所以婚约依然算数。” “也不一定。”江沅声模糊了态度,刻意挑衅地勾了下唇,“急着找我聊天,你不妨先进门,我又不会吃人。” 刹那间,商沉釉笑意全散,斯文不再,浓郁戾气从皮囊下渗出,灼融在那双灰瞳中,冷得砭骨。 影子阔步逼近,不过数秒,商沉釉攥牢那只叩在杯壁的手,相隔咫尺注视他:“江沅声,你想毁约。” 遭受压迫,江沅声却依旧垂睫不顾,收回笑容抽开手,抬指敲了敲身侧的座椅,示意道:“坐。” 商沉釉略略蹙眉,依稀表现不悦,却也依言落座。 视野随之下降,商沉釉抬眸仰视。江沅声倚在桌沿,居高临下望着他,却是罕见的表情寡淡。 心跳忽的一空。 四下静谧,商沉釉终于散了郁气,审视般地来回端详,这一刻,他发觉今夜的江沅声并不寻常,难得有些……真实。 真实的,麻木的,不加掩饰地将本相摊开,像只放弃应付人的猫。 思及此处,商沉釉眉目微滞。 “chio,”江沅声轻念他的名字,“vincent原本是家族继承人,现在却担任你的助理,为什么?” 问题来得莫名,商沉釉意外地挑动眉梢:“他自愿而已,不为什么。” “自愿……”江沅声语态轻柔,罕见真切地微笑,“所以他很在乎你。” “或许是。”商沉釉盯着他,有所警觉地端详,判断他是否又在打哑谜。 然而出乎意料,下一秒江沅声倾近,捧起他下颌,语态温柔好似呓语:“那么,他的在乎有带给过你困扰么?” 闻言,商沉釉眸色微妙地黯下,兼具茫然与迟疑,停顿片刻才反问:“哪种困扰?” “哥哥。”江沅声久违地如此唤他,轻似呢喃,“二十七岁了,你有没有得到过片刻自由?” 距离一近再近,额头彼此触及,商沉釉眉心压低。 从公寓楼分别到今日重逢,他们仅仅相隔半月未见。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商沉釉忽然无法看懂江沅声,更不理解那些问句。 因此,商沉釉无法给予答案,唯有沉默。 呼吸静谧到无声的那一秒,江沅声微抬下颌,亲吻了他的额头。 刹那软意降落心脏,商沉釉眼睫战栗,表情竟是近似错愕的空白。 “你……” 仿佛烟花从升空到落幕,不过转瞬,江沅声结束了短而浅的一吻,退远,歪头笑着道:“真奇怪,就是莫名想这样对你。” 商沉釉唇线绷直,轻蹙着眉,盯住他翕动的唇。 “又生气了吗?”江沅声倚回桌沿,低头时眼眸净澈,“没关系,你也可以报复我。” 句子有歧义,商沉釉眸光漆深似潭,倒映他,倒映压抑悲伤的他。 果然,难得展露的柔软,极易招来贪欲。商沉釉赫然逼近他,摁定他晃荡的双腕,施力欺压,倒向宽大的飘窗台面。 窗帘纱幔摇曳,掠过遍地的月光。 江沅声背倚满窗夜景,受制抬手,指尖淹没在对方的棕黑发丛中,被蹭着仰头,失神地眯起眼。 绚烂流光随呼吸激荡,散成满目的绚烂色块,惹起急促低唤。 “哥哥……” 少年江沅声的哭腔抖落,啜泣在高烧下哑到无声。海啸被掩埋的第三夜,周遭浸泡阴冷潮水,寒意钻透四肢百骸。 chio在错乱的梦里回神,手指轻动,触到怀下朦胧的影,额头滚烫。 “哥哥……醒过来……求你……” 江沅声觉得喊声太轻,又虚弱地张开唇,勉强去咬他的手。湿漉漉的指缝黏着流沙,落进齿缝里,血锈气无孔不入,喊声也变含糊。 重伤积压,chio痛得意识弥散,间隔很久,才能轻轻地动一动手指,给指边哭哑了的嘴巴一点回应。 “……是没法说话了么?”江沅声哭腔更重,鼻音重得吐字也变含混,“怎么办,不要死,哥哥不要死……” “声声。”chio竭尽力气,微微翕唇,发出轻不可闻的低语。 那样轻的一句,淹没在浪声里,却被江沅声的耳朵敏锐捕捉。哭声骤然停止,江沅声怔怔地没再咬。 无限漆黑里,潮声起落,掺杂吧嗒吧嗒的细微滴水声。 “……别哭。”chio发不出实音,唇间气流仓促,“我一直在。” 江沅声松开嘴巴,喉咙随之哽了哽,又一次哀求:“不要死……” “嗯。”chio像无数次那样,纵容地再次给了承诺,“我一直在。” 骗子。 江沅声颤抖着咬住唇,明显感受到涌来的血温,淌过膝下,一点点抽离护佑他的人。 骗子粉饰太平,用怀抱为他撑起狭小安全区,而自身那处被钢架贯穿的肋处,正在大量失血。 “月亮听见了,誓言就会生效。”江沅声拼命蓄起笑意,配合骗子一起圆谎,“哥哥喜欢我,从不对我说谎,对么。” “嗯……” “我也喜欢你。”江沅声牙齿乱撞,吐字也颠倒失序,“喜欢你,喜欢柚子。” “嗯……” “又不理我啊,是睡着了么?”江沅声轻弱地笑,吃力地,缓慢地,与他十指交扣,“没关系,我会等你。” 噩梦辗转过十四年,潮声消弭,手指逐渐触及真实。 江沅声从高烧中苏醒,倚在枕间,满额冷汗。 而曾经承诺‘一直在’的人,留下双红宝石袖扣,代替手指攥在他掌心,本人则在夜间独自离去。 大概是见他病重可怜,要么出于嫌弃抛下了他,要么是亲自去买退烧药了。 江沅声举起那颗宝石,弯着眼睛,重复起那一夜的轻呓:“没关系,我会等你。” 等你去掉棱角,等你填平疮疤,等你甘愿成为真实的chio。 第48章 “所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吧,商沉釉。” 江沅声微笑,捏一捏袖扣的边缘:“毕竟某些脏东西实在麻烦,需要存有耐心,才好彻底清理。” 言毕,他妥帖收下袖扣,起身落地,披着满肩凌凌幽光,轻悄走入昏暗的玄关处。 四下暗影憧憧,周遭一切难辨,而门上的圆形猫眼,无声泛着唯一的微弱光芒,像是隐匿的瞳珠。 某个时刻,猫眼微不可察地闪烁几下,似是即将苏醒的活物。 江沅声扯起唇边笑容,抬手叩在锁链处,屏息不动。 直到又一次,影猫眼再次闪烁,窥伺者有所警觉,门外传来急促响动。 同一瞬间,江沅声利落摁下锁,动作极快地伸长手指,攥住了门外蠢蠢欲动的手腕。 “松川智也。” 他对上男人高大的影子,面容里是刻骨的冷意:“我提醒你,这里不是科德尔街。” 猝不及防遭到反噬,松川智也面色难堪,抬腕就要反踢,而就在下一瞬,有人从背后猛踹他右臂,豁然将他踢倒在地。 “别动。” 墨蓝的警员证件被举到眼前,不远处,年轻女性马尾高束,正装修挺衬得面容肃冷,是协同警员埋伏许久的祝文。 “你涉嫌身份造假和非法尾随,麻烦和我们走一趟。” 第38章 38 沅澜 五点一刻,月轮寐在云间。 1707客房房门半开,原本的客人却不见影踪。商沉釉扔开退烧药物,屈指捋起稍乱的发丝,意味不明地冷笑了声。 又擅自消失了,江沅声。 顶灯下方笼起暗光,滑过那双浅色调的灰瞳,商沉釉垂下眼睫,抽出手机,拨号给联系人‘秘书’。 通话对侧是道年轻女声,声调沉稳地接起:“chio先生,您好。” 商沉釉径直道:“查我备注过的号主,实时行踪、消费明细、近期高频联系人三项,尽快。” “好的。” 对面反应迅速,保持通话后不过十分钟,新邮件弹出提示,反馈给他调查结果。 附录链接跳转页面,展示一张红点地图,标注‘jiang’的定位在朝海市北侧快速移动。 等他查看完毕后,对面审时度势,继而婉转地问:“请问您接下来是否有行程变更,我为您提前准备。” “不必。” 商沉釉语气沉冷:“盯紧他,让他自由行动,借机试探拉格尔。另外,告诉我南洲警局的审讯进度。” 对面顿了片刻,简要向他汇报:“那名医生是华裔,本名宋凯,曾在waso任研究员,辞职后多次变更国籍,自荐到chios岛任职心理医师。” 再一次出现关键点:waso研究所,导致商沉釉眉心压低。 他踱步走向飘窗,思索须臾道:“转告davin,waso研究所牵涉要案,建议他立即封锁调查。” “好的。” 商沉釉面无情绪地挂断电话,提步踢开身侧座椅,带翻了掉落在地的玻璃杯。 连串巨响后,他的皮鞋鞋跟、西裤下缘沾满水痕,似寒带乔木爬满露珠的根系,在酷夏时节透出凛冽森寒。 大概静立十分钟,客房内线电话响铃,商沉釉眼瞳偏移,踱步走近抬指接通,漠然斯文地询问:“你好,有事?” 前台将他认作1707原住客,客气地道:“您好江先生,打扰,有位‘方朝思’方先生来这边找您,请问您是否同意放行。” “方朝思?”商沉釉沉吟,片刻后眸中掠过碎茫,“请他上楼。” 挂断听筒,时间恰好在五点半。 前台接待员抬头,转向等在柜台另一侧的老人,微笑颔首:“方先生,住客同意了。房间号是1707,需要为您带路么?” “谢谢,不用。”方朝思颔首,独自撑开拐杖,往电梯井那侧走。 离去不过两三步,一位服务生与他擦肩,满脸倦意地拎着包,走向前台低声抱怨:“总算下班了,我听说刚才有警察来逮人,真的假的?” 前台压着嗓回答:“对,半小时前才走,没透露具体,张经理被叫过去例行问话了。” “我天,这是惹到了什么事……” 距离拉远,两人对话声逐渐辨不清晰。方朝思面色微沉,这时电梯门开启,他跟着上了17楼,大步穿过长廊。 停在1707房门前,安全锁没被叩牢,透着古怪。方朝思尚未抬手,虚掩的缝隙自行张大,他心下诧异,顿了顿才往里侧走。 室内光线晦涩,他望向远处窗边的倒影,迟疑地出声试探:“小江?” 啪!顶灯忽的开启,冷光刹那充斥周遭,晃得方朝思险些倒退。 “你……”方朝思眯起眼,对上陌生男人的灰色眼睛,神色几变,饱含警惕地又撤开一步,“你是谁?江沅声在哪?” “方先生,久仰。” 商沉釉敛直交叠的双腿,从座椅平步站起,面露斯文笑意,温声向他自我介绍: “shardpt,华文名商沉釉,是江沅声的未婚夫。” * 一小时后,日照初升。海市警局外,出口通道驶离一辆白色私轿。 祝文挂断蓝牙通话,转过方向盘开向东南区滨海路,目不斜视与副驾道:“警察说嫌犯不太配合,大概还有得审,我先带你去休息。” “嗯。”江沅声轻声应她,“这次麻烦师姐了。” 祝文瞥他一眼,顺势从余光望向后视镜,淡笑调侃道:“麻烦我的另有其人,纠缠了大半夜,送你到酒店还不放心,坚持跟着我折返。” 江沅声抬眸望向后座,‘麻烦’梁印星压着肘部遮眼,另一只手抓着手机随时等来电,这会已累到极点,倒在靠枕上昏睡不醒。 听见对方发出轻微呼噜声,江沅声勾唇笑了笑:“那也有劳师兄。” “另外有件事别忘了。” 祝文忽的刹停在信号灯前,冷下声侧视他:“寿宴时老师在场,我无法追问更多,只能私下报警求助。现在除了感谢,你还欠我句解释。” 江沅声慢慢垂眸,笑容消散,呓语般地说了声‘抱歉’。 “为什么道歉?”车辆再发动,祝文蹙眉追问,“你还要继续隐瞒?” 她语调偏冷,借着问话不断施压,而江沅声一言不发,不为所动。 车厢再次陷入静默,窗外景象疾速倒退,很快奔上跨江大桥。 路灯飞掠,江沅声点了点触控板,副驾座降窗。夏季热风倒灌而入,他抓着窗缘,黑瞳倒映窗外江面,映入水色。 他一时迷离,眸底浮光跃金,唇间喃喃低念:“沅澜……” 闻声,祝文不动声色地降了车速,应他道:“是,去年还是沅澜河,年初扩陆计划完成,已经改名沅澜江了。” 见他默然不语,祝文轻声又道:“记得九年前也是仲夏,老师领我们来游玩,看沅水东流,一看就是半日,其中你看得最专注。” “那时我出于好奇,暗自观察过你的眼睛。”祝文压着叹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那样小的孩子,会那样擅长忍耐。” “小江。”祝文再次开口,藏着罕见的无奈语气,“独自承担所有事,你到底是哪来的自负心?” 对方言浅意深,看似责怪实则关切,惹得江沅声随之一怔。 良久,他勾起平常的笑意,礼貌地温声答:“这次是我不对,之后必要时,我会向你和师兄求助。” “……算了。”祝文攥紧方向盘,颇为泄气地道,“就猜到劝不动你。” 江沅声眼底淡漠,面上却颇为愧疚地笑一笑。 片刻后,车辆停在交叉路口。红灯转绿的那一秒,梁印星恰好醒来,兀自转了转酸麻的脖颈。 “咦?”梁印星凑到副驾后侧,犹带迷糊地问,“小江怎么也在,已经投案了么?” “是的,投案了,小江被判去火星种树。”祝文声调平和地答,“我刚劫狱出来,正在计划栽赃给你。” “……啊?”梁印星以为自己听错,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江沅声当即失笑,倚着玻璃险些撞上额头。 “什么意思?”梁印星不明所以,呆愣几秒才回神,顿时恼羞成怒,“你们合伙诓我!还有没有道理啊!” “是你自己睡觉太沉。” “狡辩吧,我根本没睡多久,一觉醒来天都塌了……” 车辆汇入沿街灯火,路过外滩时,周遭车流霎时变得拥挤。直到再往前,两路交叉口右转,转入沿江支路。 期间梁印星‘批判’了祝文和江沅声八百回,单方面宣布中场休息。忽然,梁印星记起,自己今天尚未和沈秉文报平安。 他转过身拿起搭在一旁的外套,翻找口袋,摸索手机的位置。某个瞬间,他似乎错摁了什么按钮,被强光晃了眼睛。 “什么鬼。” 梁印星皱眉,翻过手掌正要关闭,却发觉手机自始至终都未开机。 刹那间汗毛倒立,灾厄就在他抬头的瞬间降临。 第49章 巨大车影直奔车窗撞来,轰然巨响炸进耳朵,无数尖锐碎片扎穿皮肤,视野失焦,他发出嘶哑惨叫,不知是先喊的‘祝文’,还是‘江沅声’。 车祸……怎么会突然…… 意识在剧痛下溃散,梁印星听见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高大的影子直奔目标,一前一后动作有序,就地拖走了重伤昏迷的人。 长袖衬衣……是小江……有谁在带他走……不……不准…… 梁印星在昏厥前伸手,尽力一挣抓住对方裤脚,下一秒他被利落踢开,意识随之湮灭。 * 江沅声再次醒来,已经在七个小时后。 四肢遭到束缚,视线被完全蒙蔽,四周气息陌生,夹杂水流声。 再等几秒,他察觉地面在规则晃动,推断大概率是在某艘轮船上。 先是车祸,再是昏迷,他显然是遭到了绑架。 霎时心下恼火,江沅声骂了句‘白痴’,轻蔑出声:“我以为在华国动手前,你会稍微考虑量刑,多少用点脑子。” 这一句有意放大羞辱,果然,不远处有影子逼近,粗粝男声朝他连声吐出诅咒,又狠踹过他肩膀:“cunt!” 江沅声被踢得蜷缩倒地,却仿佛对痛感免疫,笑容愈深地再次嘲道:“我知道你是谁,何必刻意说威利语,知名经纪人dylan先生。” 这一句果然彻底激怒对方,理智全无地掀了底牌。 咔哒声响后,枪口抵在江沅声额心,dylan咬牙切齿地恨声道:“你到底在得意什么,江澜,信不信我现在就开枪打死你?!” “彼此。”江沅声仰起下颌,在剧痛中调整呼吸,“你和松川智也里应外合劫走我,怎么,华森医术高超,能换你前男友浪子回头?” “闭嘴!”dylan怒不可遏,提枪猛地砸偏他鼻梁,“该死的方朝思,我早说该除掉他,他对你说了什么?” “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华森草木皆兵,间接认罪。” 江沅声呛了口血沫,用额头撞了撞枪口:“想杀我不如直接动手,涉及命案,死者还曾是名通缉犯,你猜松川多久后会被判刑?” dylan动作倏然一顿,当即勃然大怒地开了空枪,呵斥他“闭嘴”。 然而枪下的人巍然不动,语气镇定如初。 “还有一句提醒:华森未除掉方朝思,难道是他不愿意么?” 江沅声发出冷嗤,唇尾微微上扬:“错了,因为现在为时过晚,你和松川当替罪羊,而方朝思受我所托,已经将事情转告给了另一人。” “谁?”dylan蓦地僵住。 “你想知道?”江沅声抬了抬下颌,“那先放开我。” 第39章 39 边缘 “……不。”dylan神色紧绷,五官僵硬地皱起,“你想趁机逃走?别做梦了,你……” 这一句明显理解有误,江沅声眉眼间掠过不耐,冷声反问:“松川智也被捕,难道也属于你的计划环节?” dylan蓦然一僵。 “其实只是意外。”江沅声讽笑,“你与松川利益绑定,自认与他合作牢靠。但松川跟踪我多日却犹豫不决,因为他仍在觊觎我。” “觊觎你?”dylan额角青筋一跳,攥紧了枪托,“你说什么疯话。” “你不信?可这是事实。”江沅声轻笑,“当时我从医院离开,有人告诉我松川智也在跟踪我,但他始终没现身,甚至不曾靠近我。” “真不愧是专业演员。”江沅声懒洋洋地弯眸,“扮演‘追求者’入戏太深,最终因此失手被捕,再过几天,他就会死在牢狱里。” “闭嘴……”dylan终于失控,困兽般地低吼,“闭嘴!闭嘴!” 江沅声眸色骤冷,没兴致听他发疯,径直道:“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放下枪,我们联手脱困。要么你继续犯蠢,等着和松川一起枉死。” “不可能!我们不会死!” dylan表情错乱,声音颤抖:“华森交代过船手,只要……只要七天,货轮抵达东海,交易完成,松川一定会被无罪释放……” 东海?所以目的地是东南亚? 江沅声暗觉不妙,外表上却微微蹙眉,诧道:“松川智也入狱,而你即将和我葬身东海,都是陪葬品,难道华森还会出手善后?” dylan理智溃散,逐渐语无伦次:“不、不可能,他怎么敢骗我……” “当然可能,因为华森自顾不暇。”江沅声笑意阑珊,吐字更冷,“你们替华森卖命,华森有没有承诺支付报酬?” dylan猛地定住,狠狠瞪他,却是闭口不答。 “看来是有。”江沅声调整姿势,觑着他那张虚张声势的脸,“毕竟在上月中旬,chio毁了科德尔街会所,你们走投无路,只好攀附华森。” 江沅声漫不经心地歪过头:“至于报酬是什么也不难猜,无非是巨额钱款、‘营业许可’之类,帮助你们继续在南州生存。” “可惜松川智也迟疑太久,给了我契机提前安排,此刻方朝思已经与chio‘偶遇’,华森经营多年的骗局即将崩塌。” “你猜,一旦chio着手报复华森,松川智也会遭遇什么?” dylan刹那定住,陷入无尽恐惧,额头甚至被冷汗浸透,并未注意到江沅声的刻意误导:江沅声此刻身在异地,其实无法确定方朝思会对chio和盘托出。 不过没关系,chio作为当事人,自然有耐心与知情人‘谈判’,追过来也只是迟早。 更何况,早在玥嘉馆时,江沅声因梁印星而得知松川智也在跟踪,他已决心赌上自身安危,借机让chio看清华森的本来面目。 无论如何,目前是赢面较大。江沅声好整以暇望着对方,轻笑了笑:“没关系,时间充足,你可以慢慢斟酌。” dylan心下混乱,过了片刻才厘清思绪,他大步倒退,简短扔了句威胁,便兀自匆促地离开。 又过不知几个小时。 空阔巨大的甲板下储物间,门被撞出巨响,震得室内灰尘飞扬。 dylan架着个青年男人进门,那人浑身哆嗦。dylan从背后踹了他一脚,带着满脸血污,走到江沅声跟前。 “看好他,别乱动。”dylan冲那人扬了扬下巴,就这么转身走了。 男人转过身来,露出双排扣黑西装式的制服,看外貌像是名亚裔船员,满脸肿高,神色惊恐地望着江沅声,翕动嘴唇却不敢开口。 江沅声面色苍白,仰头靠向墙面,恹恹地微笑道:“你还好么?” “什、什么意思。”船员生疏地回答他华语。 “我是指,你右眼受伤很重,不处理可能会失明。”江沅声抬动下颌,示意着询问他,“需要帮忙么?” * 十天后,货轮摇晃幅度变小,终于临近靠岸。 dylan举着手机走进储物间,将视频通话的镜头对准室内角落的影子,与另一侧的人用威利语对话。 二人正在商量交接方法,对面的人突然问:“怎么没露脸,验过了?” dylan一顿,霎时沉了脸色,颇为不满地走近去,抬腿踢了踢白衬衣背影,喝道:“又在耍什么花招,江澜!” 然而意料之外的,对方转过来,却并不是江沅声的脸。 原先那名船员被对调了服装,换上长袖衬衫,浑身僵硬,嘴巴塞着布团,呜呜地痛哭摇头。 “sho*t!”dylan破口大骂,揪起船员衣领,切换成岛国语问他,“我让你看牢那个杂口,他现在人在哪?” 话音未落,刹那间身后掠过响动。dylan蓦然回头,对方已经消失在门框外侧。 dylan惶然一惊,船员趁机挣开他钳制,扑通摔坐在地面,吐掉布团求饶道:“放、放过我,我不知道他会——啊!” 船员惨叫,被子弹击穿膝盖。dylan阴鸷地瞪他:“该死的废物。” 话音落,外面接连爆发过枪响,dylan勃然大怒,揪起船员往外快步走。 甲板上方混乱无比,货轮在抛锚后被港口拦截。船上两人在试图与海关署交涉,另外十余人向右舷聚拢,往海面放下摩托艇。 烟尘四散,船员呛得连连咳嗽,吃力地向dylan伸手,从腰间抽出红外定位器,指着那侧道:“那个华人、咳、好像跳进海里了!” dylan骂了句,抽走定位器,将船员一把扔开,瞄准远处翻动的浪花,径直跳上摩托艇追人。 然而没追多远,岸边有卫船被惊动,几名当地人在盾墙后冒头,操着缅语恶狠狠地高声呵斥,鸣枪示警,禁止机车进一步靠近。 dylan回转摩托艇,耳边夹过手机,与对面恨声道:“货脱手了,找一队猎户在今晚前带回,死活不论。” 后面有枪声追来,dylan调动摩托艇打了个急漂。弹壳扎进海底,激得泡沫汩然作响。 哗啦。 一双手抚开那群泡沫,江沅声从水底仰头。他脸色惨白,耳边血珠颗颗沁出,眸光却冷静至极。 枪声几乎贴着头皮在响,四下水色朦胧似泥,此刻危急,视觉反倒不如听觉精准。江沅声闭眼,选了个方向快速划去。 第50章 大概十五分钟后,缺氧的窒息感渐渐无法控制,江沅声右手触碰到岸边杂草,他屈指攥紧,睁开眼破水而出。 往前眺望,不远处是渔村,大片大片由彩色毡布搭建的斜顶屋,围着几处集市街道,人声喧嚷无比,口音混杂。 因为位置偏僻,又有只小木船遮挡,江沅声的贸然出现并未惹人注意。他踉跄几步,走近草丛里查看伤口。 右肩有三处弹伤,所幸都不致命,且短时间内大概不会感染。 思及此,江沅声精疲力尽,跪坐到木船侧边,动作间一枚通讯器掉下来,倒砸在沙地上。 他勉强伸手,拾起通讯器拨号。接通的瞬间,他扯唇笑了下。 “祝师姐。”他半阖眼眸,轻声道,“是我。” “你现在在哪?!”对面传来焦急女声,祝文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慌乱,“江沅声!告诉我你的位置!” “应该是缅国吧,但具体地区不确定。”江沅声浅笑了下,“抱歉,让你和师兄遭到了牵连。” 祝文深吸一口气,快速调整呼吸后,回应了身边人关于‘地点’、‘紧急调用’的催促,又转回来追问江沅声:“你能不能……” “不能,通讯信号微弱,我无法发送定位。”江沅声预判了问题,率先打断她,“另外有条重要线索,请转告警方:松川智也与华森有资金来往,查出来,就能有正当追缉理由。” “师姐,对不起。” 他抿直唇线,语调愈来愈哑,甚至无力去维持笑容:“你上次说得对,是我太过自负,眼下算是遭了报应。” “不……”祝文终于禁不住颤抖,尾音带着哭腔,“怎么会到这种地步……华森到底是什么人,他凭什么……” “他的来历还不清楚,单从结局来看……是我输了。” 江沅声手指垂落,通讯器砸在肩窝。他斜过面庞,声音渐露疲态,尾字几乎淹没在风里: “没关系,因果难逃,或许我早就注定葬身海底……” “不、不会的!”祝文矢口否认,“小江,世界上没有所谓因果!你再坚持一下!救援很快就能到!” 通讯器另一侧传来脚步声,紧跟着祝文开始和警方讲话,偶尔有几句威利语混入耳边,伴随信号不稳定地发出噪响。 屡次欲言又止,江沅声的意识被最终烧热吞噬,他嘶声呛了几下,低头,才发觉自己唇边正在滴血。 原来不止受了外伤,这下真的糟糕了。 通讯器掉在膝上,来自祝文的呼喊声变得混沌不清,江沅声失去感知,脊背随之下滑,蜷倒在湿凉的沙地里。 最后的视野,他望见天际海鸥飞掠过浅影,万里晴空无云,唯有沉寂的灰白,像是缓缓坠下梦境边缘。 直到某一刻,梦境猝然崩塌,晴空熔成灰色眼眸,柚香灭顶笼罩他,噩梦尽头传来怆声呼唤: “……江沅声!” 第40章 40 “疯子。” 感官停摆,江沅声心跳失控,再次不得安息。 他被梦境囚住,偶尔才可勉强睁眼,入野的却唯有黑色。痛意辗转肺腑,恍若凌迟。 忍耐变得无效,江沅声开始不受控地战栗。某一秒后,有人在他眉心烙下点烫,散入安抚的柚香。 “江沅声……” 低唤声似烟云,飘融进耳,又被可怖的枪响震碎。躯壳被锁牢,随着急促的奔跑而剧烈颠簸。 江沅声无意识轻微呜咽,攀过双手,抓紧那双捧着他的掌。 于是额头得到一吻,珍惜的,温柔的,教人分不清真与幻。 商沉釉、商沉釉…… 他在煎熬中皱眉,明明声嘶力竭,实际却发不出半点字音,渐渐陷入绝望。 又过了好久好久,意识聚拢,终于得以醒来。 视线定焦,周遭昏暗难见,正值某个深夜。有那么一瞬,他恍惚以为时光倒流,自己回到十四年前海啸那日,回到废墟下。 但现实却远比回忆险恶,当下一切,对他而言全是未知。 “商……” 他撕开唇,在生涩的喉咙里压出字音,残缺不清。 一双手勉力试探,触碰到温度过高的皮囊。熟悉的人就在他身边,却不动不响,被烧热吞没了生息。 商沉釉……商沉釉! 江沅声尽力伸指,抓向对方胸膛,摸到极粗的束缚绑带。他狠狠一顿,意识到商沉釉行动受限。 他试图解开,然而很快,血浸透他的指尖,呼吸也微弱。 忽然间,远处刺来几道光束,有人打着探照灯巡逻。 他惊恐地顿住,睁大眼眺望,但视线无法穿透夜色,几近失明。 那些人……那些人又是谁? 商沉釉如何在短时间抵达缅国,又为什么会遭到绑缚,重伤昏迷? 种种疑问盘桓,催磨江沅声的意识。他痛到痉挛,四肢百骸动不得,只是徒劳的张口,无法呼唤。 更糟糕的是,近处响起走动声,有人发现他醒了,跑过来查看。 “here!” 那人先用威利语大喊,又叫了几句语义不明的缅语。接着一大圈影子围拢,人群居高临下地谩骂,口吻饱含凶恶。 领头的人一声令下,其余人开始动手。江沅声挣扎不过,被拖拽往前,伤口扯破,眼睁睁望着商沉釉被踢开。 无法挣扎,无法发声,江沅声像濒死的兽,呼吸乱撞口腔,血色渗下唇角,牙齿几乎咬碎。 “都停下。” 刹那,一道男声打断全场躁动,所有人噤若寒蝉,退开让道,露出位身形高大的威利人。 那是拉格尔·华森。 随即不过片刻,华森逼近过来,西装革履的绅士派头,表情却是万分刻毒地蔑笑: “耗时耗力找来的玩具,如果弄死了,谁来赔给我?” 江沅声嘶声咳呛,唇边猩红,被掐着下颌抬头,直面对方的嘲讽。他蹙起眉,翕动唇无声咬字:别碰我! “wow-wow.” 华森挑起眉角,倾身,五官儒雅的脸凑得更近,不无挑衅地道:“真是好奇,我碰了又会怎样?” 江沅声面庞愈发惨白,被掐得狰狞,喉咙战栗挤出气流:滚! “oh plz,江先生怎么成了哑巴,我可是最烦唱独角戏。” 华森摆出浮夸假笑,见他不为所动,当即猛地沉下脸,反手抽枪上膛,抬高枪管‘砰砰砰’连打三发。 血色溅涌,江沅声蓦然僵住,惊恐地侧过双目。不远处,商沉釉左肩中弹,被剧痛强行唤醒,眼眶涣散地眦开。 “唔!” 商沉釉生吞血沫,被近处的人扼住咽喉,抬脚踩死两侧肋骨。 本能作祟,商沉釉因吃痛而僵死,目光追向江沅声,无法聚焦,额角转瞬有青筋凸起。 肉眼可见的痛苦,飞快攫取着生命,很快枪声又响—— “别动他!”江沅声瞬间失控,切齿迸发嘶哑的低吼,“你再开枪,我会立刻杀了你!” “原来不是哑巴。”华森收起枪,提膝撵上他拧折的腿,面带阴鸷地凝视,“可惜开口的表情太难看,像是要吃人。” 见对方发怒,华森眸中多了些赏味,幽声道:“江先生,我原本以为,你的接连挑衅是出于某种计策,现在看,似乎是我高看了你。” 江沅声眸色沉厉,病态绯色染上唇,带血的齿间咬着疯狂杀意:“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的可不是我。” 华森将打空的短枪交给下属更换弹匣,接过打火机,咔的点燃,焰尖燎向江沅声耳下:“真是意外,chio为了救你,居然选择独自赴险。” “看来他父亲所言不假,帕斯劳家族全是蠢货,免了我另外周折。” 华森扯开嘴角,眼瞳自上往下转,仔细品味对方神态:“你猜猜看,我会先处理你,还是他?” 这句满是威胁,闻言,江沅声倏地勾起冷笑,眉宇泛寒:“那你务必尽快点火,否则……” 他话音未落,尾音瞬时断掉,华森换了手又开一枪,兴味盎然地追问:“否则什么?” 失去支撑的下一秒,江沅声摔回地面,眼瞳失焦地望向侧边,徒劳张口:“否则……杀了你……” 不远处,商沉釉发出闷响,他双眸半张,瞳孔扩散到极致,明显已被注入某种药物,意识模糊。 旁人出手钳制他,被他抬脚猛踢开,瞬间落败。 可惜力气只是暂存,商沉釉的西服上渗开大片血色,从来斯文镇定的人,此刻沦为呜咽病犬,嗓音浑浊: “江沅声……江沅声!” 江沅声回头,依稀看清商沉釉的现状,那张英俊的脸满是血迹,棕黑发丝凌乱,脏污与伤口难辨。 随即又很快,商沉釉被人追上,径直被狠踹中膝盖。 砰的连声闷响,身形倾塌,商沉釉摔跪,有人抬臂在他颈部扎进针剂,他颓然低头,再无动作。 而动手的那人回过头,露出容貌,竟是曾在迟厄斯岛上,负责过江沅声催眠治疗的男医师。 第51章 压制完毕,医师颇为慌张地抬头,避开江沅声视线,抿唇,朝华森露出胆怯的惧怕。 然而始终,华森头也不抬,兀自注视江沅声空洞的眼。一秒、一秒,直到江沅声厘清真相,那双黑瞳丧失最后的光彩。 良久,华森看够了,纡尊降贵地决定进入正题,屈膝半蹲,轻声道:“江先生,看清楚了么,chio非常在乎你。” “他甚至还提交了结婚申请,因此作为未婚夫,你完全有资格与我合作。” 华森眸光淬凉:“十分钟后,我会为chio做额叶切除手术,你作为家属替他签字。不久后事成,他的财产由你我共享。” “杀了你……”江沅声难掩失神,恍惚间说不清完整句子,“疯子……你不得好死……” “nope.”华森否认,扬了扬下巴,“你错了,我是名医生,chio才是疯子。” 直起身,华森抛了抛打火机,居高临下得意道:“毕竟身份匹配,才更方便掌控,不是么?” “所以你承认了……” 江沅声力竭,微微抬眸,眼底黯似窟窿:“十七年前的纵火案,是你杀害了mara夫人。后来也是你刻意误导,加重了chio的精神创伤。” “算是吧。看来你还没蠢到无可救药。” 华森冷嗤了声,盯他几秒,朝着不远处的医生打了个手势。 医生迟疑着点头,与身边人合作,左右架住商沉釉的两肩,快步他走近,安置在江沅声身边。 “……为什么?” 江沅声嗓音微弱,尾字轻不可闻,抬头,眸光混沌地望向昏迷着的chio,仿佛感到困惑。 “不为什么。”华森轻蔑至极,“争夺利益,生物的本能而已。” 本能? 江沅声眸光一定,慢慢敛下睫,抿唇低笑了瞬。 真是毫不掩饰的恶棍,坏得理所当然,甚至不屑于遮掩本性。 无声对峙半晌,华森耐心告罄,抬腕看了下表,转而阴恻恻地道: “给你个忠告,时间有限,你并没有其他选择。” “……好。”江沅声面无表情,竟就此为之妥协,“我愿意配合。” 华森微妙地一顿,审视几秒,又赞叹地大笑着,欣然鼓掌道:“非常明智的选择,那我们现在开始。” 话落,周围人应声而动,江沅声被搀扶着跪直,一沓同意书压在墨水笔下,旁边摆开印指纹专用的红泥盒。 身侧有人打开笔帽,递到他掌心,又牵起他的指,摆出执笔姿势。 江沅声眸光卡滞,停在那写满谎言的纸张末尾,如同任人摆布的傀儡,笔划生涩地写下姓名。 “对了,还有件事。” 华森低头躬身,彬彬有礼地翻掌示意道:“站在你左边的先生,是我请来的证人。一旦你反悔,我并不介意换人,再多走几道程序。” “另外。” 他并指点在红泥盒上,推着盒子到江沅声眼底,放缓了语调: “你的两名同门,此刻还在缅国境内四处搜寻,后续他们的返程航班是否安全,完全在你一念之间。” 第41章 41 朽烂梦 “一念之间……” 江沅声呢喃,指间签字笔滑落,眼底是噩梦初醒般的短暂恍惚。 “签字,别浪费时间。”华森向下睥睨,轻蔑地催促他。 远处隐约掠过风声,像是流浪的午夜魂。江沅声缓慢抬眸,眼底笑意稍纵即逝,眨眼又是苍白失神的模样。 “抱歉。”他吐字更轻,“既然是合作,我能否追加一项条件?” 华森轻嗤,叉手抱胸睨他,露出打量白痴般的讥诮:“当然不能。” “那真是可惜。” 江沅声稍稍歪过头:“看来您的能力配不上贪欲,只能靠强抢谋生。” “‘贪欲’?” 华森似有所动,皱起眉脸色下沉:“我贪他什么?shardpt的净资产甚至比不过他父亲的十分之一,他也配?” 打量几秒,华森豁然动作,抬腿猛踩向江沅声右肩,面露凶光地警告他:“我提醒过你,少废话,立刻签字。” “咳。”江沅声呛得低头,血迹沿唇侧淌落,浸透那一叠同意书。 片刻后他缓了咳嗽,慢慢仰脸,竟是弯着眼笑起来,语气轻柔地道:“您误会了,我怎么敢说废话呢。” “mr. watson,我还听说威利有句格言,”他极力伸手,指尖够及不远处滚落的笔,攥紧,艰涩地吐字,“‘grasp all,lose all.’” 华森动作稍顿,眯起眸审视他,眼光锐利地刮向他眉间,逼问:“什么意思?” 江沅声不答,对他抬起手腕,示意自己动作不便:“让我签字,先松开我。” “不行。”华森冷声拒绝,转动鞋尖抵住他咽喉,“你太过狡猾,我等你签完。” “好吧。” 江沅声遗憾地轻叹,勾唇道:“那我承认,我的确在拖延时间。” 他仰头挣开钳制,从领后口袋捏出枚棱状物,流彩闪烁。 那赫然是颗红宝石,不久前从袖扣摘下,内里嵌着瞳孔大小的定位器。 “该死!” 华森当即被激起杀意,狠力撵进他肩胛,提手要夺过那定位器。 重击兜头袭来,几乎是在同一刹那,江沅声肋骨断裂,却不退反进。他豁然抬手以笔尖为刀,一秒扎开对方咽喉筋脉。 血链喷溅,骇得全场哗然色变,纷纷戒备。华森皮开肉绽,惊愕之下目眦欲裂。江沅声那双黑瞳直视他,恨意砭骨: “要死一起死,谁都别想逃。” 剧痛遏住了声带,华森哑然大骂,几近野兽发狂。他拼力踹倒江沅声,合掌捂着颈部,摇晃地站稳。 指缝顷刻被猩红渗透,华森在剧痛下打了个手势,四下所有人蜂拥而上,江沅声被数只手钳制,一张脸血污染尽,宛如厉鬼附身。 濒死之际,江沅声禁不住战栗,却兀自勾起唇,笑盈盈地道:“很疼吧,您要么先清理伤口?” 那血越流越凶,华森痛到五官狰狞,他没料想自己会中招,这次赶来缅国,甚至没带止血绷带。 局势剧变,谁也不知江沅声是否在耍诈,人群爆发起不小的惊慌。 而近处的那位男医生见状,手忙脚乱地上前,招呼旁人压迫伤处,又急匆匆地转身去拿药箱。 男医生翻出几张的无菌棉布,又凑了瓶附带凝创功效的喷剂,他转身要走,忽然听见砰地一声,枪响骤起,裹挟疾风轰然掠近。 一切喧嚣,戛然而止。 所有人转过头,望向墙边。男医生怔怔垂下头,视野中央露出个窟窿,月复部已被子弹洞穿。 他不可置信地睁眼,仰头,身后颀长的人影悄然覆落。 一双冷色灰瞳凝视他,本该昏迷的人不知何时苏醒,商沉釉毫无情绪地念出一词: “叛徒。” 男医生——宋凯,微微张口,似是想和前任雇主辩解,却来不及说话,只抽搐着跪倒。 咔嗒,那只枪转匣上膛,商沉釉扬着手锁定人群,伤痕斑驳的双肩力气耗尽,靠回墙壁,语气漠然地下令:“江沅声,低头。” 话音落,子弹疾速飞出,一派连响,眨眼扫翻五人。 霎时有人惊恐惨叫,缅语、威利语、华语彼此相撞,震耳欲聋,亡命徒们想执枪反击,很快又被激起怯意,纷纷抱头鼠窜。 华森率先回神,仓皇地去抓人挡枪,却当即被贯穿胸膛,掀倒滚地,搅得尘埃四舞。 常年扮演重症患者,华森体能严重退化,子弹紧追他狂抖的腿,直到膝盖关节整个断开。 他再无法反抗,面容扭曲地瘫软,痛到昏厥。 商沉釉眯眼,虎口被后坐力震伤,枪随之掉落。他略顿了顿,继而卡滞地弓腰,拾起枪,死神审判般,重新对准人群。 惨叫连天。 周遭混乱无比,无人注意到,所谓‘死神’的眼瞳灰芒冷冽,瞳孔却并未聚焦。 商沉釉被打入过强效药物,此刻看似清醒,实则和疯子无异。 他专注于开枪,耐心瞄准那些人的四肢并打中,不远处车顶红光乍亮,国际警队携带狙i枪,在草丛后方现身。 高亢的警鸣从四面八方逼近包围,有位穿戴防护马甲的华人女性站出来,厉声喝止。 那是找到定位信号,跟随警方而来的祝文。 江沅声仰倒在地,眼前无数人影晃动,他逆过那些抬头眺望,看商沉釉朝他步步走近。 商沉釉分不清任何活物,他被药效完全操控,丧失情绪感知,甚至不再有活人特质。 灰瞳仿佛无机器物,空洞地搜寻目标,有任何色块在乱晃,不到两秒即会被他击中。 chio…… 江沅声尝试开口,却发不出半点字音,他没了力气,只能抬手勾过对方的西裤边缘。 经年海啸在耳畔回归,他和身边人等来曙光,低泣似地发出呓语: 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第52章 掉进昏迷的一秒,枪声终于消失。江沅声指尖垂落,望见那双灰色眼瞳黯然涣散,第无数次向他偏转。 视觉熄灭,江沅声坠入噩梦。 梦中他成为一缕野魂,出现在迟厄斯岛。整座岛屿沦为废墟,时间定格十四年前,那场海啸后的某日。 他回头望,浪潮连天翻涌,疯狂向他身侧席卷,万千颗水珠却无一颗能够沾湿他衣摆。 十米外的岛心山丘上,年少的chio孤身站立,灰眸充斥病态血色。 “江沅声。”chio看不见他,却向他轻喃,“我找不到你了。” 那声音足够震碎心脏,江沅声拧眉,恍惚应答‘我在这里’,提步向山丘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动作。 山丘开始皱缩坍塌,海水侵蚀chio的躯体,朽穿的皮囊化作白骨,膝盖下方顷刻散为灰烬。 chio对一切视若无睹,仰起头,伸手去触碰月光。 海浪从他心脏处穿过,五官依稀变成青年模样,血色散成斑驳的两道泪痕,割裂那张俊美苍白的脸。 “江沅声,”他微微地笑,语气枯槁疲惫,“我找不到你了。” 那是江沅声此生从未有过的、最漫长的噩梦。 海水掌控的凌迟酷刑,时刻磋磨,持续三日,烧烂一切意志,直到在抵死挣扎下结束。 醒来恍若隔世,江沅声从床褥间惊坐起来,被泪痕淋湿一张脸,胡乱捉住离他最近的影子: “商沉釉、商沉釉……” 他皱着眉,哑着嗓子声嘶力竭,努力睁大眼睛,可什么也看不见,处处漆黑。 忽然咚的一声,某个东西被扫落,近处传来闷响,吓得他心脏几乎停跳,手指抓得更紧。 对方明显顿住,迟疑一瞬用华语问:“江先生,您好些了么?” 音色陌生,华人,并不是他的商沉釉。 江沅声怔忡地滞住,缓慢抽回手,垂眸低声答:“我没事,商沉釉……他在哪里?” “抱歉,我是您的临时陪护,不太了解其他情况。”对方看出他的不安,缓和语气安慰他,“您不必担心,这里十分安全。” 安全?是指不在缅国了么? 江沅声想追问,后背却骤然作痛,惹他咳嗽起来。对方制止他动作,提醒道:“您的肋骨断了两根,请尽量保持不动。” “……抱歉。”江沅声嘶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wk医疗中心。”那人答,见江沅声面露不安,又补充解释,“您昏迷了整整十日,我先去喊医生过来……” 十日?江沅声忽地色变,匆促地扯断点滴针,撑住双腕摸索下床,拨开陪护员:“让开,我要找人。” 陪护员被吓得愣住,似是不知该作何反应。幸而凑巧,不远处响起开门声,一道斥责伴随脚步走近: “江沅声,刚醒就乱跑,你完全不怕死是么?” 闻言,江沅声面色惨白地哀声问:“梁师兄,chio在哪里,我必须去找他……” “人没死,还活着。”梁印星感到无奈,只能沉声命令,“你先坐下。” 江沅声动作顿住,被梁印星扶回病床坐好,一双黑瞳茫然地瞪圆,视线虚定在半空某处。 吩咐陪护去喊医生,梁印星回头,注意到他状态反常,担忧地问:“你眼睛怎么回事?也受伤了?” 江沅声姿势依然凝滞,抿唇,沉默着不答。 他恢复一贯的固执,又因此刻重伤未愈,脸庞苍白寡淡,比平常额外更显出些可怜。 “我没骗你。” 梁印星叹了口气,不再忍心凶人,低声告诉他:“商先生昨夜就脱离了危险,但因被注射过大量药物,脑前额叶受损,目前还没恢复清醒。” 江沅声一动不动,像在等他继续说。 “医生的意思是,”梁印星踟蹰一瞬,又道,“之后醒来,他有一定概率会表现为……精神异常。” 第42章 42 “谁在惹你哭” 幻觉?还是新的噩梦? 在听到‘精神异常’那句后,江沅声彻底丢了魂。 他视觉失灵,渐渐也意识不到自我的存在。躯体被本能接管,让他推开病房门,往那空旷的走廊去,只是惘然地走着。 梁印星跟在他身后,语气焦急不停劝说,内容他一概听不明白。 终于无可奈何,梁印星打电话求助,有陌生的医生现身,为他领路。 江沅声抿唇垂眸,沉默地跟着脚步走,乘坐电梯,穿越长廊,他来到一间术后监护室的隔离门前。 医生用威利语告诉他,他找的人就在门内侧,仍在昏迷中。 头顶白灯照得刺目,江沅声站在灿光下,一双眼失焦,视线定定地卡在半空,极度茫然。 梁印星不敢过分靠近,迟疑地试问:“你想在这里等他么?” 江沅声视线移动,似乎是要看向梁印星,却无法准确定位。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位置,低闷地应答:“嗯。” “那……”梁印星说不出劝阻的话,转而道,“那先找地方坐下,可以么?你还带着伤,可能会……” 可能会什么,梁印星欲言又止。江沅声怔然,颔首,任由对方拽住他手腕,到墙畔的长椅坐下。 得知被允许留在这里,江沅声不再过分惊恐。他手指笼在袖中,毛绒绒的发丝半遮眉眼,显得格外乖巧。 医生趁势走近,拿着掌心手电拨开眼睑,为江沅声检查眼部。排除外伤后,梁印星与医生交流几句,决定先去开单取药。 那名华人陪护赶过来,梁印星临走前叮嘱她,务必照看好病人。 很快,梁印星离开,乱七八糟的人声消失,医院里冷气十足,消毒水味带着清寒安静地弥漫。 “江先生。”陪护为他盖了条薄毯,在他跟前矮身道,“您还需要什么,随时告诉我。” 江沅声仰头,露出很浅的笑:“谢谢。” 见状,陪护顿了顿,有点怜悯地叹了口气,温声安慰道:“上帝保佑,一定会没事的。” 不会保佑的。江沅声心想。从那场海啸起,我与chio就已遭到神明抛弃。 陪护尽职地整理好薄毯,江沅声很礼貌地点头,随即不再讲话。 时间在周围缓慢移动,从夜半,到破晓,再到天明日升。 某个瞬间,院内照明系统转成低功率模式,光线柔和几分。那道隔离门刺啦一响,就在此刻忽然开启。 江沅声的薄毯掉落,他仓皇地站起,医护们的急促脚步声从门内出现,伴随滚轮向另一端滑去。 “any dependents here?”人群中某位医生询问道。 “me.” 江沅声走向他,认领病人的家属身份,询问治疗情况。 医生的表述很简洁,病人刚才已经清醒,但状态并不乐观。江沅声面色苍白地应答,问对方现在能否探视。 见他状态明显不对,医生面露犹豫,忽然对话被打断。 “探视没必要。” vincent从远处大步走来,身后跟着群安保和医生。他开口用了威利语,语气很沉:“我是病人名义上的父亲,现在要带他出院。” 话毕,在场的人为之一滞,周围静了半秒。 “抱歉江先生。” vincent停在江沅声身前,侧过脸,态度冷硬地道:“近几天舆论扩散,为了避免集团内部动荡,我必须随时确保他的安全,请您理解。” * 三小时后,飞机抵达南洲。血红的日轮升至正空,却渐渐被浓云吞噬光芒。 雨幕轰然倾倒,眨眼淹没整座城市,千百高楼消失在水雾后。气象台向南洲大陆各处发出红色警报,预测雷暴危险。 阴沉天光下,飞机在滑行跑道上降停。大雨中驶出一辆医疗车,直抵帕斯劳的度假庄园的住宅区,内部早已开启遮雨模式。 电梯将车辆带到三楼,车内滚床自动滑行,医生们在两侧跟随,患者被安然无恙地送进室内。 医疗车内跟着有另外两人下来,江沅声踉跄半步,在隆隆闪电下惊恐地咬了下唇。 他自小害怕打雷,面色一时愈发惨白。 身后,vincent表情凝重,丝毫不在意他的状态。见此刻周围无人,vincent攥住他的手腕,强行带着他疾步走出电梯,推他站到起居室里。 “江先生,给我一个交代。”vincent扶着他肩膀,语气焦急,“为什么chio会去缅国,又为什么会受重伤?” 江沅声抬头望他,哪怕全程并未淋雨,却依旧满脸湿痕。他瞪大眼睛,不答反问:“你是他的父亲,为什么?” vincent深吸了口气,努力维持理智,快速道:“因为丧母时chio尚且年幼,他的母亲死因特殊,我不得不采取手段,保全他们。” “回答我,求你。”vincent再次追问,吐字越来越急,“这次你们受伤,是不是和拉格尔有关?那该死的庸医对他做了什么?” “对。”江沅声径直承认,语调同样遏不住发颤,“拉格尔觊觎chio的资产,劫走我引导chio现身。随后他给chio注入大剂量药物,拿枪……” 第53章 最后一句没能讲完,被屋内传来的闷响震断。 vincent神色骤变,往声音来源处奔去。江沅声茫然地顿了顿,因为心因性失明,他无法看清周围环境,只能慢慢地往声音来源走。 前方又传来响动,有人高亢尖叫,紧跟着是阵凌乱的脚步声。一片喧闹里,熟悉的柚香裹着粘稠血腥气,韧长双手从后圈上他的腰。 “声声。”低沉男声带着轻笑,拂上颈后,烫得耳朵发痛,“原来你没死,嗯?” 天际闪电劈开视野,江沅声的视觉在顷刻生效,他抬头看向后侧,一双浅灰色眼瞳与他相隔咫尺,含着笑意,瞳孔淬起森冷的幽光。 那是商沉釉,是完全陌生的商沉釉。 江沅声睁大眼,想要将那张脸看得清楚。三米外有医生见状,拿着束缚带想靠近,被他带着哭腔呵退。 “别碰他!” 江沅声哽咽无比,咬字也艰难,任由对方厮磨他的脸颊:“商沉釉,你怎么了……” 灰眸盯紧他,商沉釉笑容愈深,似乎陷入极度的亢奋愉悦。见他落泪,商沉釉用鼻尖去蹭,又逐一舔净水珠,仿佛贪恋气味的犬类。 “谁在惹你哭,声声。” 商沉釉忽略他的问题,完全陷在病态里,伸手扳起他的脸颊,逼迫他仰望人群:“是他们,还是别的人?” 察觉他依旧在颤抖,且落泪不止,商沉釉舐了下唇,含笑柔声安抚:“别哭,告诉我,我帮你杀了他。” 言毕,那双灰眸掀起,饱含阴鸷望向人群。 人群受惊,不少人被那戾气吓得连连倒退。vincent却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无法接受当下情况。 “chio……”vincent语气生涩,“你怎么回事,先冷静些……” “vincent舅舅?”商沉釉打断他,戾气散了几分,语态却愈发惹人悚然,“原来是你,你也还活着?” 这一句古怪至极,透着无逻辑的疯狂。不等答复,商沉釉兀自低闷地笑起,垂眸更加凑近江沅声,几乎整个人压在江沅声肩上。 “声声,我找不到你了。”沉冷嗓音与梦里重叠,商沉釉亲昵地与他耳语,“再差一点,我就会陪你一起死。” 江沅声几乎站不稳,他面对人群,衬衣在身后人的怀抱中皱得没法看,领口被血色晕染,不知来自于谁。 vincent踟蹰地想要靠近,被江沅声摇头阻止,医生递过来一支安定针剂,小心翼翼朝江沅声示意。 江沅声接过,强迫自己跟着对方一起笑,弯起眉眼,很轻地低唤他的名字:“shardpt,你不会死的,没关系。” 商沉釉掐着他,埋进他的肩窝里,俊朗的长眉舒展,是从未表露过的迷恋:“声声,声声……” “我在这里。” 江沅声哑声回答,呼吸渐渐不畅。他腾出另一只手,捧起那颗紧贴他的脑袋,将针剂扎进耳后。 商沉釉自始至终很顺从,对痛感无所觉。江沅声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喉咙再也发不出声,只能很轻地拍一拍。 “没事了,没事了。” 怀抱隔绝暴雨雷鸣,江沅声不再害怕。他的脸被泪迹弄脏,和怀中人相抵,仿佛曾经葬于一处,又重新发芽,长在一起。 第43章 43 “你听话一点。” 夜半,暴雨不减。 水珠打得玻璃窗叩叩作响,拱形窗棂下,江沅声听了很久。也不算失眠,他在等身体恢复,也在等自己厘清现实。 雨幕过浓,窗外唯有暧暧天光,无数高大红乔木投下长影,阒然成林,依稀像华国港市的错蓝山。 可这里不是错蓝山。江沅声想。他和商沉釉不再相隔万千,商沉釉就在他身边。 然而现在的商沉釉,早已并非初见的商沉釉。 各种意义上,十年过后物是人非。江沅声找不到旧影,心怀不甘,下定决心报复,想将商沉釉套上枷锁。 从月夜那时起,商沉釉被他引入困局,枷锁打入心脏。以至于在南大学生公寓里,商沉釉丢下傲慢,亲口向他承诺“不敢”。 他以为曙光将近,实际是功亏一篑。 依照医生所说,目前商沉釉精神状态极不稳,又因大脑受损后自愈机制复杂,药物疗效因人而异,所以无法确定,他醒来后会是何面貌。 或许是恢复如初,或许是沦为疯子。 听见这番话,vincent当即崩溃,失态到无法站稳。江沅声听着他的恸哭声,听得过分失神,忘了自己有没有作出反应。 但哭又有什么意义? 江沅声不理解,也无空暇去理解。 他从窗沿下离开,走近商沉釉身前。监测仪发出很轻的红光闪动,数字串提示着病人的异常指标,像是冰冷的警告。 更像是初遇时,邮轮主人淡漠的眼睛。 江沅声为此停步,他垂着眸,狭长的影子落到躺着的人眉弓处,鼻梁弯处,若即若离。 “你会完全疯掉么?”他自言自语,眼底似有梦魇未散,“疯了也没关系,我永远不会放过你。” 枷锁早已铸造成型,从影子的起点,到影子的终点。 江沅声踩过影子,跪倒在床畔。他看着眼底的人,眉目苍白干净,长睫低垂,温驯得像冬眠的狮子。 他抬手去触碰,刹那,几声惊雷在天际滚沸,像记忆中的女人踩过高跟鞋,在不停怒斥他的行为。 但幸好江沅声已经病得够重,哪怕是恐惧着的,仍然弯腰吻了吻那张脸。 “晚安。” 唇与唇接触的刹那,江沅声被烫到战栗,恍惚以为吻到一簇火。他愣了几秒,站直,抬手摸向唇缘,才察觉是自己在高烧。 力气也被慢慢烧尽,江沅声无奈地弯了弯眼。趁着安定剂效用尚在,他靠向那昏眠之人,短暂取得安抚式的拥抱。 溃散的意识游走,像是有明火在烤,他忽而听见很重的咳嗽声。 商沉釉?他醒了么? 江沅声呼吸滞涩,第一直觉是对方伤情加重,于是他挣扎,迫切地想掀开眼睑。 但越是挣扎,痛苦越深切,烧热在脑海乱搅,令他不得自由。 耳边那咳嗽愈来愈凶,透出黏腻的血气,江沅声感到焦急,绝望,情绪压抑不住,在梦里惨叫。 后来惨叫也哑了,他才恍然大悟:咳嗽源自于他自己。 大概是枪伤引发炎症了。 窗外雨更加滂沱,江沅声的意识淹没在雨里。忽的,他被一双手捂住唇,指关节强塞到齿间,掐灭一切声响。 他再无法惨叫,彻底没了知觉。 * “wa……” “wake……” 断续的呼唤在响,江沅声从混沌的闷痛中挣脱。 睁开眼后,视觉依旧模糊,近处的脚步声如潮涌来,伴随空气夹杂的味道,消毒水、针剂、灭菌喷雾,令人作呕地纠成一团。 他忍不住挣扎,很快被隔着橡胶手套摁回,任人摆弄地注入止痛制品。 大概过了半小时之久,他才看得见外物。 视野是一间抢救室的天花板,左右看,医护们早已先行离开。不知是否为巧合,醒来不过三秒,门被自外推开了。 高大的影子走进来,临着床沿立定,脸庞覆上荫蔽,看不清面容。 江沅声感到几分熟悉,试探道:“vincent?” 一双眼睛从昏暗里浮出,透着灰调,又透着蓝调。vincent神色放空地看着他,露出点倦色:“你醒了。” “嗯。”江沅声抬眼,藏在保温毯下的喉咙微动,不太舒服地缩了缩,干哑地补充道,“谢谢您的照顾。” 从他仰视的角度看,vincent与商沉釉容貌相似,神色则相差很大。 “不客气。”vincent眼中含着明显的细血丝,望了他片刻,决定转身出门,留他独自休息。 “shardpt……” 江沅声听见自己突然念出名字,非常傻的语气,于是慌忙地捎带几分客气,“抱歉,我是想问,shardpt现在醒了么?” vincent犹疑地停下来,似乎在不自觉地考虑什么,以至于鞋跟都忘了落回地面,回头望他。 “他醒了,但……”vincent缓慢地答,“但他有一些后遗症,迫不得已,医生限制了他的行动。” 江沅声怔了怔。 “你要见他么?”vincent控制不住,声音漏了点颤,“如果想见他,你最好提前从心理上做足准备。” 这一句明显透着不详,江沅声回过神来,表情却不见波澜,似乎可以接受任何坏事。 vincent欲言又止,随即拨了则电话,呼叫医护过来。 不到半分钟,两名高大男子推门而入,摆放好一架可折叠轮椅,协助江沅声行动。 准备就绪,vincent替他推动轮椅。他们离开房间,乘坐电梯抵达上层。 电梯过分空旷,头顶镜面澄澈,高调地照出倒影,惹得vincent下意识靠墙望去。 镜面中,轮椅上的人肩脊孱薄,颈部苍白。江沅声露了颗脑袋,发丝显出毛绒绒的凌乱,低头咳嗽时,随着动作而小幅度振动。 第54章 这位华人画家,此刻更像是一名生病的孩子,无人管照。 vincent蹙起眉,逃避式地躲开视线,在电梯门开的下一秒,他操纵轮椅往前行使,自己却并未跟上。 所幸江沅声并不在意,轮椅滑动,带他穿过幽深的长廊,绕进起居空间。 周遭不见光明,活像某种远古洞穴。 滑轮停止,感应灯随之柔和地逐一泛起光,便于人眼的适应。而在看清景象的瞬间,江沅声定在那里。 偌大的空厅被改制,数只监控镜头匍匐在四侧角落,而正中央,钢体铸造一座“笼”。 但那其实不是笼,更准确形容,类似于精神病院的禁i室,其中立着一座束缚椅。 束缚椅上的人垂着头,衣衫布满褶皱,几乎看不出原貌。额下的棕黑碎发散开,半遮眉眼,双瞳在下隐约露出,含着笑意注视某处。 他露出商沉釉的五官,神态却不像商沉釉。 江沅声一动不动望着他,直到很久,商沉釉才回望他,微妙地扯起唇,扩大了笑意。 “声声。”商沉釉笑得斯文,弯起眉目,甚至格外温柔含情,“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么。” 江沅声唇瓣翕动,却最终哑然不语。 “我很不舒服,声声,”商沉釉轻笑出声,讲话的内容与表情完全割裂,“为什么要锁住我,是我犯错了么。” 又一次得不到回应,束缚椅发出闷响,是商沉釉在抬动臂膀挣扎。但很快,他察觉自己在做无用功,于是放弃,思索究竟该怎么办。 他重新掀起眸,歪过头注视江沅声,专注地端详着。 “抱歉。”商沉釉和颜悦色,语气很礼貌,“如果我犯了错,你告诉我,我会立刻改正的。” “声声,你可以靠近些么?” 他看上去很冷静,具有十分的欺骗性,但明显只是假象。 钢质环带绞紧了他的手腕和颈部,勒出无数狰狞凹痕,濒临极限,可他却丝毫不露痛色,像是不怕疼,更不怕死。 一如记忆里,沾染满手血腥的江昭云。 就在对视的一瞬间,江沅声感到了莫大的愤怒。 不喜欢。他想。我不喜欢失控的商沉釉,一点也不喜欢。 于是很快,江沅声从封闭状态清醒,完全不顾自我意愿,给了对方应答。 “不可以。” 不带情绪地说完,江沅声刻意仄眉,驱动轮椅,往后方退了些距离。 “商沉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足够冷漠,“你忘了么,我重复过很多次,我非常讨厌靠近你。” 商沉釉不说话了。 那张英俊的脸庞如覆假面,愉悦一点点崩塌,却堪堪保持着笑颜。 商沉釉滚了滚喉结,片刻后,他控制不住地低笑出声,沉缓得像是簌簌浪潮徘徊。 自始至终他没再开口,只是盯着他,笑声比病症更剧烈,比咳嗽更难以压抑,病态地惹起胸膛战栗。 “又在笑什么。”江沅声语气愈发森寒,“如果你继续发疯,那就永远别离开这里。” 笑声停止,商沉釉像被打乱了程序的机器人,失去表情和动作。 江沅声攥紧轮椅扶手,克制一切不合时宜的软弱情绪,将目光移开,看向不远处的监控镜头。 “让我进去。”江沅声抬起下巴,让监控另一侧的人放行。 片刻后指令被接受,门闸受到信号操纵,自行上滑开启,发出机器运行的滋滋声。 江沅声从轮椅上径直起身,他步履偏慢,尽可能平稳地站到束缚椅跟前。 “我知道,你其实非常清醒。” 接着他躬身,直视那双空洞的灰瞳,语气平和至极:“商沉釉,你听话一点。” 第44章 44 断裂[7th] 这几句像是在警告,但语气又太寡淡,意味不明。 话毕,江沅声随之低头,展开手指搭在商沉釉头顶,不轻不重地摸了摸他棕黑的发丝,笃定他不会反抗。 商沉釉果然变得顺从。 他目光凝滞,将眼瞳缓慢上移,仰视江沅声的脸。 那张脸上缺少表情,江沅声依旧是那样的江沅声,陌生,让他看不清晰。 或许本来就如此,他的小画家已经长大,不再爱他。 “声声,我会听话。” 商沉釉再次无法自控,又在笑,又在低语,“可你只猜对了一半,我的确还算清醒,但不是在故意发疯。” “大脑受损不可逆,另外你应该知道,我患有家族病。”商沉釉眉眼勾起弧,很温和的样子,“对不起,我已经坏掉了。” 江沅声沉默地弯着腰,眼底透着腐朽气,像是从木偶沦为一块陈旧的木头。 “我很痛苦,我想立刻去死。”商沉釉对着木头剖解内心,“声声,求你原谅我。” 道歉和祈求久违来临,无比诚恳,终于令木头动摇。可惜时间不对,木头根系已经烂透,化成汁液。 江沅声的眼泪卡在瞳边,明显是要哭,语气却反倒压得更平和无波:“不行。” “我不原谅你,商沉釉。”他站直回去,居高临下,直视那双灰眼睛,比置身事外还要冷漠几分。 商沉釉的笑容扭曲地拉大,观察江沅声的泪痕,追问他“为什么”。 江沅声耳边徘徊着那句‘立刻去死’,毫不留情地答:“因为我在报复你,没想要结束。” 只要我不喊停,你就没有解脱的资格。 “好。”商沉釉了然地颔首,“那你继续报复,我会配合。” 束缚椅又开始晃动,程度比之前更凶。商沉釉狠力挣动,故意让伤口被绑带撕裂开,扯出恐怖的血痕。 尝试了好几次,见对方没反应,商沉釉很谦和地征求意见:“这样似乎不够,你可以亲自动手么?” 他真的疯了。 江沅声被他的血色钉死了魂,不动不响,怔然地看着猩红越流越多,他越来越疯。 很快,因为检测数据变动,远处角落里,监控仪器快速升起镜头,似乎背后的人被吓到,连忙查看情况。 不过几秒,几道脚步声纷至沓来,vincent慌张下令阻止商沉釉,医护们拥挤过去,人群推动江沅声倒退。 江沅声垂着眼,让开一步,又一步。 伤口破裂,医护为便于处理,将束缚椅的局部装置暂时解开。各类仪器的‘嘀嘀’声连响,商沉釉被固定下颌,沦为困兽,撵断了尊严。 原来商沉釉没说谎。江沅声想。他真的好痛苦。 他伤害我时实在可恨,现在却又是那么的……可怜。 江沅声无法遏止地落泪,好像原先认为‘哭泣没必要’的不是他。他没了力气,却也并不愿意发出懦弱的哽咽声,又偏偏制止不了本能。 口腔里持续发出错乱的呼吸,十分可笑,像溺水者的垂死求救。 他猛地掐紧自己,指腹撞在牙齿尖,恨不能捂死自己的胆怯。接着又不知为何,在他窒息的那一瞬,痛苦瞬间湮灭。 生理上的颤抖还在,而同时一切情绪被顷刻抽空,像是有什么剥走了他的头颅,留下无思想无感知的躯壳。 他的手腕脱力,没骨头似的垂落。 躯壳有了自我功能,带领‘江沅声’离开这场混乱。他转身,迈步,跨进电梯的一秒,‘叮’的提示里,江沅声聚焦起视线。 他不再有心理波动,只是散漫地想:那块海玻璃终于破裂。 愧疚与痛苦斩断了傲慢,曾经踩断他手的人沦为败犬,那些人格棱角不复尖锐,商沉釉变成了他期待的模样。 因此现在,他或许应该松开枷锁,取得一颗忠诚的心。 * 又一次‘叮’的提示,电梯抵达顶楼,门缓缓开启。 梯厢内显现出一架餐车,送餐员站在餐车后,双手控制着扶架,必须先行让路。 临走前,送餐员回过头,向身后的人致歉。 对方神色温和,客气疏离地颔首回应。送餐员推动餐车,朝着那道安全栏走去。 漆黑室内,红外感应唤醒了照明系统,柔和的光束逐一亮起,映到安全栏内里的人影所在。 人影轮廓模糊,斜下方有件不明条状物体,偶尔会散发金属光泽。 送餐员并非第一次来这里,因此他知道,那光泽并非发自常见金属,而是捆兽用的定制索链。 究竟是何种程度的疯子,才会用得上捆兽工具? 送餐员没胆量去揣度,实际上,他受雇主的命令,从上上个月的中旬起,在这栋建筑里负责运送两人三餐,迄今无资格过问其他。 初次见面时,雇主确认了送餐员的背景,简单地向送餐员自我介绍:vincent,威利人,就职于一家国际海贸公司。 由于vincent近来工作繁忙,鲜少出现在这里。平日里送餐员接触最多的,除去那些医生,是这位姓氏为“江”的年轻华人。 但本着谨言慎行的要求,如无必要,送餐员从不去打扰这位华人,哪怕对方看起来涉世不深,秉性温和。 第55章 将餐车摆放在警戒线外,送餐员向身后走近的青年摆出‘请’的手势。 江沅声礼节式地道谢。 等送餐员离去,江沅声绕到左侧墙壁,踮着长靴踩了踩地面按钮,启动安全栏打开通道。 端详几秒,他踱步回去,接替了那辆餐车,推动着走近人影。 安全栏内部的地面上,铺着层厚重绵软的驼毛毯,即便穿着鞋子走上去,也听不见任何响动。 江沅声踢掉鞋,微微向下躬身。 “shardpt,是我。”他温和地道,“医生说你状态恢复,今天可以适当进食了,这很好。” 朦胧光线下,对方无任何回应,被暗影包裹着周身,如同死物。 江沅声习以为常,他颇有耐心地提唇笑了笑,从餐车上取了杯热羊奶,半蹲下去,柔和地重复低唤: “shardpt,怎么不回答我?” 等了半刻,人影才有了细微反应。一双灰色眼瞳卡顿地显形,商沉釉满面失神,不笑不哭,表情空洞地望向他。 他丧失活的生气,肩膀不复挺阔,显出完全的屈服。 江沅声顿住,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转而让自己的笑容愈发真实,仿佛愉悦发自于肺腑,轻声夸赞:“没关系,你的表现进步很大。” 说着,他伸出手,像对待爱宠般揉了揉棕黑发丝。 商沉釉并不抵触,灰瞳生涩地聚焦,机械地回应他:“江沅声。” “嗯。”江沅声,神态自若地点头,眼眸弯作月弦,“好乖。” 得到认可,商沉釉迟迟没有新的动作。江沅声撤开手,将温热的胖瓷杯往下放,另一只手搅动长勺,盛起半勺凑到他唇畔。 “我喂你喝一点吧,哥哥。” 乳制品的甜味弥漫,商沉釉像发条生锈的机器,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无知无觉地饮下半杯。 江沅声得到满足,觉得不必再勉强继续,便端着瓷杯放回餐车,拿起巾帕,轻轻擦拭那张苍白的脸庞。 “你别担心,昨晚入睡前,我和医生交流了很久。” 江沅声放慢语速,考虑到句子很长,他几乎慢出了些纵容小孩的意味,“巩固疗程即将结束,如果一切顺利,十天后你就能自由。” 商沉釉垂下眼睫,病态沉沉地应他:“嗯。” 江沅声闷笑,滚了下喉咙,凑近那道眼睫,亲昵地吻了吻他的眉梢。 “几小时不见,你的话怎么又变少了。”江沅声抵着他的鼻梁,全然依赖的神色,“要是恢复得多些,我会以为回到了小时候。” “哥哥,这次真的很幸运,我很开心。” 他蹭了蹭那双灰眼眸的下侧,微笑着喃喃:“威利研究院推出了新型药物,虽然有副作用,但疗效意外地不错,你已经在好转了。” “所以你一定按时吃药,否则之后会有麻烦,知道么?” “嗯。” 得到承诺,江沅声再次发笑,退开,直身转过去。 他轻车熟路地打开一台输液仪,取下葡萄糖维生瓶,换成标注带有利卡多因的药袋,拉起他的右手,消毒,将输液针管连入滞留针。 做完这一切,江沅声欺身坐下,将手掌绕到商沉釉后颈处,让他的额头自然枕在左肩。 “时间到了,你现在可以休息。”江沅声捏了捏他的鬓角,抚开那些散乱的发丝,“我会陪着你。” 药效发作,商沉釉更加地沉默。他的姿势不算舒适,接近于冬眠动物在树洞里的蜷缩。 商沉釉倦怠地眨眼,感到江沅声滑开了手指,心口处疤痕发痒,灰眸很细弱地颤了一瞬。 “声声。” 商沉釉呓语般地轻吟,语气变得困顿,神色空茫地陷入梦中。 等怀中人渐渐入睡,江沅声维持着依偎姿态,远处照明自动熄灭,他的笑容也随之溃散。 此时此刻,他们相距不过咫尺,似乎万分亲昵,江沅声也差一点就骗过了自己。 但差一点就是差一点,江沅声其实非常清楚,他彻底地失去了什么。 与新型药疗效对应,商沉釉不再发疯,也丢了魂灵。 哪怕是他刻意提及了‘自由’二字,他的商沉釉,自始至终都不曾有情绪波动。 就像是被挖空了心脏,不再怀有任何期待。 灰色眼瞳沉澈无澜,是崭新的,空白的,等待重塑的海玻璃。 [step 3] 抛光 第45章 45 死寂的 [第二治疗周期—阶段性报告] 一、基本信息 患者姓名:[shardpt chio parsyra] 性别/年龄:[男]/[28] 诊断:帕斯劳综合症;前额叶药物损伤 治疗周期:第3个月至第4个月 二、治疗回顾: …… 三、治疗效果评估 1. 精神症状 幻觉:频率显著降低,从每日多次发作减少至每周2-3次,且持续时间缩短。 情绪状态:情绪波动显著减少,焦虑和抑郁症状显著缓解。 2. 认知功能 …… 3. 行为 冲动行为:频率显著降低,行为自控能力增强。 四、问题 药物副作用:患者表现出情感反应减弱,对周围环境兴趣降低,社交互动减少。 幻觉残留:幻觉频率降低,但仍有残留,压力较大或睡眠不足时易发作。 …… …… 会客厅内的沙发椅前,一份治疗报告被放在楠木茶几边缘。 江沅声的表情兀自定了定,将目光从其上方移开,面向治疗团队的三名医生。 几秒过后,江沅声开始继续讲话,语速适中,语调柔和,眉眼间微笑得宜。 除却偶尔有轻微咳嗽,江沅声的态度十分配合,依例完成了必要的交流环节。 很快,门被从外部合上,偌大会客厅唯余江沅声一人。 周遭不再有旁人,他笑容崩散,面色苍白地敛下眸,手指陷进沙发的软面里,沉默枯坐。 二十分钟后,忽而响起定时提醒的嗡鸣,江沅声从浑噩状态惊醒。 眼瞳缓慢聚焦,调转方向,江沅声耗费了十秒之久,才锁定声响来自于茶几左侧的手机。 他伸手过去,指尖滑过屏幕大概四次,终于成功关掉了提醒。 四下寂然,江沅声扬起唇,恢复一贯笑容。他起身离开会客厅,步履平稳地走近电梯。 梯厢迅速上升,抵达三层。 江沅声走到里侧卧室,门后间或传出锁链撞声,伴随动作起落。 他推门入内,眼前环境空旷,室内昏暗光线,半弧岛台处走动着一道颀高人影。 闻声,人影稍显机械地停步,单手持着水杯,微微侧目望向他,一字一字与他问好:“早安,江沅声。” 语调平和,无波无澜,仿佛在严格遵照程序,执行着定式。 “早安。” 江沅声眨眼笑了笑,径直往飘窗走,拉开半面纱质窗帘,将窗格推开些许。 刹那,光与风一齐活泼地跃入室内,驱散了周遭凝涩着的氛围。 江沅声回身望去,人影的面容半明半晦,眉眼色泽典雅,轮廓明晰,似拓自上世纪北欧的油画作品。 商沉釉神色淡漠地静立,对他的举动并无异议,等确认他没有下一步回应,便收去注意力和目光。 锁链簌簌晃动,商沉釉走向另一侧木柜,取药,倒药,借助水杯有序服用。 这些举动十分流畅,随即他返回岛台,搁置好水杯。最后的瞬间,商沉釉原地敛下眸,终止所有动作。 “今日天气晴朗,温度也让人舒适。” 江沅声从窗下移步,踱到仍然静滞的人影身边,轻柔地征求意见:“shardpt,上午你陪我去湖边散步,好不好?” 此时此刻,商沉釉察觉,不知从何时起,江沅声对他的称呼从姓变成了名,态度也显出刻意的讨好和亲昵。 商沉釉半敛双眸,调动思绪,快速回顾治疗期间的记忆,却无法准确地判断出这一改变的契机。 或许是上月中旬,商沉釉频繁发作自伤行为,期间造成的破坏极其严重,超过了江沅声的承受范围。 又或许是上周周末,商沉釉在服药过量后轻度休克,引发药物副作用进一步加剧,使得治疗周期延长。 继续思索片刻,商沉釉仍未得出结论,因此也无法给予准确反应。 最后,他将头部微昂,向江沅声颔首答道:“好。” 江沅声浅略地弯眸笑了笑,拉过他垂在一侧的手腕,垂眸查看。 那道手腕上套了一道束缚链索,绞压在缎面的衬衣长袖处。 链索在前不久更换过,从原本的大型兽类用具变成了宠物锁,假如是寻常人被戴上,必然会产生遭受羞辱的不适。 但商沉釉没有抗拒的表现,袖口下露出一截苍白皮肤,附带褐色的电击印迹和针孔痕,显得斑驳病态。 “怎么又戴这个,shardpt.” 第56章 江沅声皱起眉轻轻叹息,像在责怪,更像在咕哝抱怨。言毕,见对方卡顿地不动,他继续道:“真想让医生把它取下来么,实在太吵了。” “不可以。”商沉釉答,语调不含起伏。 “为什么呢?”江沅声松开手腕,歪头看他。 商沉釉自然地低眸,与他对视,平铺直叙地解释原因:“因为我的病症存在复发可能,解除禁制后会增加风险。” “哦……那好吧。” 江沅声有点恹恹地点头,又若无其事地重新笑起来,轻快地道:“其实也没关系,我先去隔壁换衣服,之后我们一起下楼。” “我会等你。” 商沉釉顺从安排,简单地结束话题,转身自行走向洗漱间。 他始终不曾回头看,自然也不曾察觉,离去的瞬间,江沅声笑容再度不见踪影。 面无表情,剥离了假象一般。 * 上午九点一刻,户外光照渐渐强烈,雾气呈波浪状飘散。 他们来到湖边乔木林中,这里的温度相对偏低,在盛夏也显得森凉几分。 枝叶间有窸窣的声音,江沅声隐约看到松鼠闪过。他攥紧商沉釉的左手五指,缓步地并肩走,仰头闻了下空气里的阳光味。 像是烤焦又融化的布丁。 “夜晚的雨声好吵,现在总算放晴了。”江沅声稍眯了下眼,有点散漫地笑起来。 商沉釉回复以沉默,陪伴在身边,配合他的步调步幅。 江沅声神色微顿,侧过脸的下一秒,他望见对方两颗灰色眼瞳,正沉沉地注视他。 是走神了么? 心底失笑,江沅声觉得对方太过可爱,刻意地停步不前,原地等待须臾。果然很快,他望见商沉釉同样驻足,静望着他。 他们携手并立,倒影相距不逾咫尺。 江沅声眸光浅了些,勾唇柔声问:“shardpt,怎么一直看着我啊?” 这句属于调侃,商沉釉却不否认,淡淡地“嗯”了声。 答完,见江沅声笑盈盈地看他,表情有点探究的意思,商沉釉敛下眸色,平静地解释:“是我的习惯。” 这一句客观无比,江沅声并不意外,准备切换话题。但接着下句话,他听见预料外的内容。 “我本性偏执,一旦建立习惯,难以更改。”商沉釉咬字镇定清晰,似在念读预定台词,“基于这些,我向你道歉。” 江沅声猝然一滞。 此刻林间尘土恰好翻飞直上,万事万物折射碎芒,显得轮廓分明。商沉釉抬眸定在半空,灰瞳光影澄澈,却照不进任何外物。 空洞如死。 “我认识到了错误。”商沉釉语气偏寒,客观陈述内心,“如果你有意愿,我会尽力纠正习惯。” “你……”江沅声睁大眼睛,不由退了半步,松开指尖那只手掌。 手掌落到商沉釉的身侧,索环发出叮的震动,几乎勒进骨骼里,将那旧疤又变新伤。 商沉釉本该察觉痛感,却依旧无所情绪,眉眼寂然地表达完毕,最后问道:“需要继续散步么。” 忏悔着的人不再祈求原谅,不再期盼爱意回归,反倒挥刀向内,配合起曾令他屡屡发怒的打磨手段,甘愿抛弃自我。 那张脸一切如常,英俊,斯文,却又分外陌生而冰冷。 江沅声忽地笑了声。 “特别好。”他的牙齿在颤,吐字也在颤,“商沉釉,你终于表现合格了,我真的很高兴。” 他又改变了称呼,眼尾晕开大片绯红,好像在压抑那些呼之欲出的悲喜,一如他曾经压抑咳嗽,压抑自毁的渴望。 商沉釉静默地看着他,看不明白其中情绪,也就无法回应。 “继续散步吧。”江沅声刻意转换了话题,微微地扯起唇,露出笑容,“我想画下刚才那只松鼠,你陪我一起找找看。” 说完,江沅声沿林中小径走了半步,要往更深处里去,却又忽的改变了想法,蓦然回身。 不等商沉釉动作,江沅声张开怀抱,用力抓住商沉釉的两处衣袖角,越过索环抱住他,踮脚亲吻那道舒展的眉。 “我答应你了。” 江沅声笑着说,扬起含笑的桃花眼,薄眼睑在光下宛若鸽羽。 “等你再恢复一些,我们离开这里,去登记结婚。” * 江沅声没打算食言。 他近来性格有微妙的变化,似乎寻回了少时失散的天真,爱笑,喜欢突如其来地拥抱,常常伴随些惊喜或恶作剧。 最初察觉这种变化的,自然是商沉釉。 散步的当晚,商沉釉即将熄灯入睡,又见卧室门被轻飘飘地推开。 他在夜灯下抬眸,却见他年轻的准未婚夫站在门外,抱着蚕白色枕头团子,笑盈盈地敲敲壁柜,讨要一句晚安。 随即送餐员也有所察觉,江沅声主动与他交流,调整新食谱,甚至记住了他的名字。 后来治疗第二阶段结束,恰逢国际休息日,vincent抽出空暇亲自赶来,听到有人用华语轻快地称呼他‘舅舅’,讶异地怔了好久。 “ah……” vincent在餐厅长桌边抬头,满脸愕然,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或是撞见了时空倒流。 “好久不见。” 江沅声弯眸与他打招呼,取出几枚球冰,倒了两杯薄荷水,递给他一杯,温和地道: “不过您来得不凑巧,chio已经休息了,他下午经历了三小时的心理治疗,现在十分疲惫。” 见vincent仍旧怔住不动,未有伸手接过的意思,江沅声神态自若地躬身,将杯子放到他手边。 “不客气。”江沅声走到对面的客位,拉开长椅落座,表情介于礼貌和熟稔之间,“如果您还没有吃晚餐,我可以联系厨师。” vincent观察了他一会儿,顺势接下话题:“不必,谢谢你的招待,但我不常吃晚餐。” 江沅声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一阵无言,江沅声询问关于缅国绑架案的处理进度,vincent回答因为牵涉罪犯较多,警方推进困难,大概率要到年后才能尘埃落定。 话题中断,江沅声端起薄荷水可有可无地抿了些,以借此提神。 出于社交礼仪,vincent陪喝了半杯,正要开口,余光瞥见他握杯的手,突然拧起眉:“你戴的是订婚戒?” “是的。” 江沅声照实承认,屈起无名指叩了叩杯壁,露出很枚做工稍显粗糙、却不容忽视的银白素戒。 vincent眸中闪过异样,尽量客气地道:“恕我冒昧,订婚对象是不是chio?” “难道今天是愚人节?”江沅声反问他,眨了眨眼,有点狡黠地勾唇。 他神色无异,却让vincent莫名沉默下去,低头不语。 气氛变得有些古怪,半分钟后,vincent豁然抬手,一口气灌完剩余薄荷水。 下一瞬,他从长椅上站起,双眼在顷刻间血丝通红。 “真是惊喜。” vincent面色微狞,明显在压抑着什么:“祝您和chio订婚快乐,我还有事,先失陪。” 言毕他随手丢开玻璃杯,快步离去。 第46章 46 焦点中央 次日。早七点三刻。 南州温克城降了场太阳雨,像初秋赠送的吻面礼,雨丝金灿湿润,拂散暑热。 机场通道延向东方,行车途中仰望窗外,云上悬挂燃烧着的庞大朝阳。 车辆驾驶座,vincent手掐方向盘,占据观赏旭日的最佳位置。但他对漫天景色完全无感,眸底忧虑深重。 他摆出称职司机的姿态,实际却不算专注,频繁向后视镜瞥去。 镜中是他的上司,他名义上的继子。 视野狭长,限定在商沉釉的眉眼区域。额间棕黑发梳过侧背,眉骨压成峰棱,灰瞳呈现淡漠的哑调。 久违的,商沉釉恢复到工作状态。西裤上的笔记本张开,左侧随意放了部手机,在接听一则来电。 通话人备注是“secretary”,但声音却与备注不符,属于他那位年过半百的父亲。 此时此刻,老chio端着满口阴鸷的威利腔,以那场轰动不小的“缅国710绑架案”为由头,对儿子大骂特骂。 他每句话都在狂扣罪名,直指绑架案种种负面影响:chio故意涉险,导致名下企业信誉受损,市值缩水,上亿项目因决策停滞而搁浅。 管理真空,在以毫秒计价的南州商界,险些被竞方吸光骨血。 简单概括来讲,他觉得被儿子坑害,白白亏了一大笔钱。 老chio先生出身贵派,天赋在于扮演好人。因演技高超,曾有威利官媒称他为‘胡子绅士’,各慈善基金会争相邀他任形象大使。 胡子绅士一向面貌慈和,近来才算拔了胡子漏了獠牙。 那场绑架案发生不过四小时,即被某私媒曝光了内中龃龉: 老chio是本案vip,凶手是他的挚友,受害人则是他的独子。绑架犯窝点,甚至发现了几张‘遗嘱’,获利方包括老chio本人。 第57章 公关速度比不过阴谋论发酵速度,趁机抹黑诽谤的不算罕见,更何况那场绑架案的始作俑者,拉格尔·华森,确实与老chio交情匪浅。 更重要的,昨日警官davin在报道中公开作证,绑架案发生前,他曾收到检举电话,举报华森名下‘waso’研究所存在违法可能。 检举人正是年轻的chio先生。 哪怕是个傻子,刷牙时间琢磨一番,等擦掉泡沫,就能轻松发现其中暗藏龌龊。 无非是老套剧本,父亲迟暮,被儿子踩了权柄,以至杀心大起,联合挚友杀子夺权。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十足地令人恶寒。 此事发酵了足足半个月,证据链条日渐完善,接近水落石出。 而在今日凌晨,有骇客发掘出名人动态,预言受害人兼ceo即将回归。与此同时,拉格尔·华森被公开挂拷,坐实罪名。 这一新闻当即登上各媒头版,惹无数注目。 暗里敲诈、明面关怀的‘伙伴’纷纷问候,胡子绅士的虚假面具被当众扒开,险些在镜头下摔了拐杖。 老chio面临牢狱之灾,无可发泄,转头抢过秘书手机,对儿子倒扣罪名,虚张声势。 vincent可以听出,这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垂死挣扎。 换作数月前,被父亲的废话挤占时间,商沉釉大概率会心生不耐,反唇相讥。 但现今明显不同,疗养庄园为期数月的治疗,商沉釉好似被剥离人类特质,情绪寡淡,丧失喜怒起伏。 噪音源头在对面急得跳脚,最后狼狈扔了句咒骂,愤愤然挂断。而自始至终,商沉釉无半句回应。 他什么都不在乎,至少表面上完全如此。 除开这表面,vincent笃定,曝光人物关系的私媒、davin及时提供的证言、甚至及时抵达现场的警方,无一不是商沉釉本人的手笔。 这些手笔的合法合规,不复曾经那般激进强硬,几乎有些仁慈。 疯子变成了君子——为什么? 理论上,这番转变与新型药副作用有关。但vincent主观认为,江沅声才是首要原因。 江沅声…… 思及这里,vincent眸色沉了些。片刻后,车辆导台发出电子音播报,提醒驾驶者已抵达目的地。 车门自行展翼,迫使他抛开那些纷乱杂念,收拢领带,提步跨下去。 一秒后。 高耸的写字楼冲入视野,楼体睥睨长街。车辆划出分界线,往南是熙攘车流,往北是成群记者。 无数炙白的闪光灯疯狂轰炸,映照下面无数张嘴,呼声鼎沸: we want the truth! 镜头是人类探究的眼,无数目光借它张望。焦点下,劳斯莱斯旁,现身一位西装革履、气质凶悍的男人,抓走全体记者的注意。 不知真相的人们,误认他即是当事人:shardpt chio. 直到七秒后,有只骨骼修匀的手扣在男人左肩,镜头中出现更为颀高挺拔的一位。 刹那,记者们瞬间怔住又瞬间作出反应,闪光灯被全部攫走。年轻男人一袭褚赫西装,高眉深眼,两颗眼瞳沉积灰雪。 镜头定格,屏幕外,江沅声点击笔记本,五秒内截了十七次屏。 随即,他将图片放大到全屏,举高笔记本,笑盈盈地逐张欣赏,直到左手不能更酸痛,才勉强将笔记本放回。 轻轻舒了口气,他低头望了眼遍地废弃纸团,又抬头看向画架上的成品作,面露餍足。 明明是最普通的人物肖像,他耗费一整夜,到四点才完成。 直到在丢开画笔的那一瞬间,江沅声才后知后觉感到,自己似乎有点疲惫。 当然疲惫。 江沅声忘了,今天是他的返校日,白日里为补交各项材料,他忙到没力气吃晚餐,囫囵喝了杯低度红酒,想借着醉意入睡。 怎料那酒并不助眠,反令人失眠。 零点半,江沅声忽然有了绘画灵感,决定放弃休息,打开笔电作参照。最终一不留神,熬了通宵。 24小时不休不眠,但凡是地球人都会体力不支。 捧住下巴,江沅声席地休息了几分钟。 虽然累,但也尽兴。 等力气恢复些,江沅声随手揪了只抱枕,往废纸堆上躺倒。他蹭着抱枕,懒洋洋地抱着滚了半圈,抓起手机翻看聊天软件。 点开echat,界面唯一置顶联系人,备注‘柚子小狗’,最新消息在昨晚九点。 九点,柚子小狗的下班时间,商沉釉结束高强度工作,询问他是否愿意见面,准备婚姻登记的相关资料。 邀请的语气太过正式,又因为备注,显得有点乖。 江沅声忍不住逗人,胡乱丢了十个‘数星星’emoji,并要求对面发一张自拍照片。 间隔不到两分钟,对面给了回应。 :是在拒绝? :也许你需要休息。 :【图片】 :晚安,声声。 江沅声盯着那张照片,拍照人技术十分生疏,背景大概在办公区,眉眼显得模糊,轮廓却依旧英俊漂亮。 配合消息一起看,江沅声好似望见了某类垂着双耳的大型犬,忍不住勾唇,闷笑了下。 好可爱。 他再次想要恶作剧,于是趁着上班时间未到,戳了戳对方头像,停顿五秒,又戳了戳。 而意外的是,恶作剧被认真回应,新消息来得猝不及防。 :早安,声声。 江沅声怔住,大脑尚且没能立刻反应,再次出现消息。 :我在公寓楼外。我会等你。 砰一声,手机砸地。来不及回神,江沅声匆促扯过外套,连等电梯时间也不愿耽搁,大步绕到安全通道跑下去。 差不多半分钟后,他出现在公寓门下。 楼外铺着几级石阶,本该及时调整步态。然而周遭雨丝绵密,模糊视野,又因跑得太急,江沅声忽然踏空。 膝盖撞地,第一秒,他误以为是意外摔倒。勉力调整呼吸,又过三秒,他骤然发作耳鸣,头部剧痛。 不对。不是摔倒,是他的病在发作。 转瞬间,世界于眼前崩塌,仿若调色盘被子弹击碎。无数色块散作蹦跳的群魔,咆哮着震颤晃荡。 江沅声拧眉,在病症倾轧下低吟,再次摔滑在地,咬着牙蜷缩。 又是一次煎熬,比以往更加漫长,更加难忍。 直到骨骼作响,痛到力竭,江沅声才得以解脱,结束这场突然的发作。 下颌与手掌破口细密,被地面擦伤。冷汗浸透他的额发,灰白唇瓣黏作一处,血珠涟涟。 所幸力气残存,江沅声挣扎站起,抬头向远处眺望。 公寓楼的正对面,开着一家24小时便利店。店外路灯昏昧,光束泛着橘调。雨幕浮了层薄雾,笼在灯下人的肩头。 那是位年轻男人,身姿颀直,姿态静默,孤立在雨中。 光影在灯下更为崎岖,隐约只见那人穿了一袭单薄长风衣,领上搭着深色围巾,并未撑伞,显然是在等人。 在等谁? 江沅声茫然地恍惚数秒,终于极慢极慢地记起,那人是在等谁: 那是他的爱人,他的商沉釉。那场雨经年盘桓,商沉釉等了他好久好久,以至浑身湿透。 可我突然忘了……为什么我停在这里,不肯去他身边? 第47章 47 剥离了 莫名记忆混乱,仅持续了十秒,稍纵即逝。江沅声失神片刻,当它是神经末梢的错觉。 他眨了眨眼,从唇尾攒回自然的笑,往铁门另一侧大步跑。 不记得经历几步,江沅声飞扑入灯下人的怀里,抿着唇气息微促。 恰时,商沉釉正在查看手机,并未抬头,也并未回应他的靠近。 江沅声揽上他的腰,仰头,下巴垫在他风衣驳领处,露出有点苍白的笑。 “早上好。”江沅声尾音不稳,又被笑意掩盖,“你是在等我么?” 停顿一瞬,商沉釉垂睫,眸光漠然地从手机屏转过,转而回望他,瞳色极冷。 是被斩除棱角的,真正意义上的商沉釉。 江沅声微微睁大眼,见空中光丝洒落,覆在商沉釉睫羽下、脖颈间,又铺在他宽仞修挺的肩上。 他俯视江沅声,像一棵寡言的高大乔木,接纳向他降落的一切,又对一切无动于衷。 江沅声怔然,表情空白几秒,很快又勉力笑起来:“商沉釉,怎么不理人。” 这一句完,终于,商沉釉作出反应,似被精准调动的机械钟。 原本拿手机的左手,垂落到身侧。商沉釉低眸,视线落在江沅声的耳后。 江沅声眨眼,主动凑近几许。商沉釉却仅是俯视他,并无触碰的动作。 商沉釉经过确认,此刻不是幻觉,随即平声应了句“抱歉”,将瞳孔聚焦在江沅声颊边。 “这里很红。”商沉釉语气淡漠,冷肃地下判断,“声声,你喝酒了。” 得到了回应,江沅声觉得自己应该开心,一双眼弯作月牙儿,飘乎乎地撒谎:“没有啊。” 第58章 商沉釉凝眸,不复曾经那般易怒,只静默地俯望着他。 那双瞳离江沅声更近,可瞳色也更灰黯,好似封冻了冰层,江沅声感受到寒意,也被寒意惹得喉咙生涩。 好久不见,商沉釉,我终于剥开你的本相。 江沅声压下情绪,旋即又踮起脚,伸手捧起他的下颌,以指腹蹭了下,滑向喉结。 “这里很冰。”江沅声有样学样,笑容晏晏地逗人,“shardpt,你是在故意淋雨装可怜么?” 调侃被商沉釉误认作批评,他不抵触,不申辩,平直地答复:“不是。” ……然后呢?不给解释了么。 江沅声笑容微僵,蓦然间心脏钝痛,情绪几乎溢于言表。 但幸好,江沅声擅长不动声色,他继而将双手向上攀,勾得商沉釉低头弯腰,笑盈盈地说: “可我觉得是,你看起来特别可怜,像我的cici。” 他神态任性,商沉釉被迫伏低脊背,不得已展露屈服。而与重逢时的商沉釉相反,此刻,那双灰色的眼并无半分戾气。 垂眸时,略带湿漉的碎发自他额边垂下,其下眼窝愈显深邃,灰瞳似凝冰。 商沉釉任由拉扯,依旧格外纵容,开口咬字更轻更低,却依然缺失情绪:“你随意。” 啧,真是听话。 江沅声眯眼,意味不明地勾唇:“是误会么,我觉得无论我要求你什么,你都不会再拒绝。” 他有意试探,因此撤回手,向外虚推了下。 遭到抗拒,商沉釉驯顺地退开半步,立直,声调无波无澜地答他:“当然,这是你想得到的。” 江沅声瞬间笑容湮灭,盯着那张表情缺失的脸,稍稍仄眉:“原来如此,我想得到什么?” “绝对忠心的狗。”商沉釉复述曾经。 江沅声瞳孔轻颤。 许久,察觉到话中意义,江沅声复又勾起唇,眼底愉色浅薄:“是啊,原来你知道。那你顺带猜猜,我会不会原谅你?” “不会。”商沉釉瞳光沉寂,陈述事实,“我罪无可恕,你永远不会原谅我。” 江沅声直视他,漆黑眼底不见情绪,语调冷苛:“对,我不会原谅你,但你必须爱我。” 好虚伪啊。江沅声想。商沉釉成为我期待的商沉釉,是如愿以偿,为什么我还不满足呢。 如同预期那般,商沉釉面无表情地颔首,对他的话无异议。 真的很乖。 江沅声拉起唇梢笑容,抓住他的围巾,凑近耳侧与他说悄悄话:“我骗你的,我确实喝酒了,因为记者拍你很好看。” 逻辑混乱的醉话,比起夸赞,更像是漫不经心的玩笑。 闻言,商沉釉应了声“嗯”,反应寡淡。 江沅声不介意,轻快地道:“那就选今天好了,我们去正式登记结婚。” “另外我记得,在公司那次,你的下属提到了新的运货港。为了庆祝新婚,我想去看海。” 江沅声的下巴尖有颜料痕,沧蓝色,迫不及待踮起脚蹭近,分给他一抹:“我觉得chios邮轮是最佳观景台,同意么?” 被不客气地命令,商沉釉照例顺从,淡漠地应允:“同意。” 好乖,乖得有点过头了。 江沅声捧他的下颌,笑弯一双黑眸,心想没关系,我可以慢慢教你。 大概一小时后,抵达西海岸,天际泛白。 商沉釉开启自动泊车,停稳后下车。他绕步到另一侧,抬手挡车顶沿。 江沅声从副驾走出,踏入翻飞的海沙里。 海沙微咸,他站在车前,被飘沙惹得眼睫湿润。眯起眼远眺,西海岸以东一派繁华,是国际著名的赛文斯提港。 赛文斯提港属于大型海港,商、客两用,再往北,分布有南州军方辖区,管制严格。 商沉釉身涉多国海贸界,为满足航运需求,在其中获取了一处c形港的长期私用权。 常规情况下,chios号邮轮即停靠在这里,定期维修保养,每日凌晨离港,行程有长有短。 得知老板出现,舶代经理人前来接待。对方态度殷切,商沉釉依旧神色淡漠,颔首,简略地说明来意。 经理人恭敬地听完,引二人登上舷梯。简单交流后,经理人离开,给舱室拨打通讯,准备引航出港。 恰好日出时分,邮轮离岸。 周遭的海风变大,撩得人发丝乱飞,散着毛绒绒的微末光芒。 江沅声侧眸,听见商沉釉喊他‘声声’,向他暂时告别,要去准备早餐。 他答‘好’,弯眸对商沉釉笑了笑,独自留在甲板前舷,懒散地靠在舷栏上。 独自听了一会儿浪潮,江沅声抬眸,瞭望远处的海港。 分区严格的高低港台,一边,集装箱仓库整齐排列,另一边,钓岛那侧人群如蚁群,缓慢地在流动。 看了半晌,江沅声习惯性抬起右手,掐成圆圈,测量相对比例。 不多时,他听到身后脚步声,却并不属于商沉釉,而是女式的高跟鞋声。 江沅声回头,一只偏骨感的手伸来,递给他一杯中式燕麦粥。 “谢谢。” 他接下,勾过唇微笑,顺势看向高跟鞋的主人。 是位年轻女士,知性高挑,标准整肃的职业打扮。不久前的商务楼会议室里,正是这位女士在汇报,江沅声短暂地见过。 此刻离得更近,江沅声看清,对方是明显的华裔面孔。 果然,她与江沅声致意,是亲切温和的华语句子:“江先生您好,我姓金,是chio先生的秘书。” “您好。”江沅声微微凝目,礼貌地微笑颔首。 金秘书态度十分友善,继而又道:“很高兴见到您本人,我非常喜欢您的画。” 江沅声顿了半秒,出于社交礼节,他笑容不变:“原来如此,谢谢。” 察觉到对方态度疏离,金秘书弯眼笑了笑,不动声色地移开话题: “chio先生临时有场工作短会,大概半小时。期间您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 江沅声接过名片,温和地道谢。 “不客气。”金秘书点头,示意他不必客气,可以吃早餐。 得到回应,金秘书离开前舷,往另一侧远去。 江沅声目送对方离开,用半小时喝掉那杯燕麦,直到纸杯见底,唇边沾上几粒白巧克碎。 他没在意,将那方名片捻指旋了半圈,举高到额前,对准阳光端详,视线落到英文字符中的公司名称栏。 finance international navigation co., ltd.(fin.) 原来商沉釉的公司名是这个,缩写“fin”,是指猛挥鳍,还是尾翼? 眼睫在光下扑簌,江沅声舔掉巧克碎,眯眼笑了笑。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觉得有趣,因此不自禁微微出神。 熟悉的步声从身后走近,鞋跟叩地。江沅声知道是谁,却不想回头看,反倒玩心大起,抓着舷栏探出身。 忽然,感官在这刻变得古怪,意外发生了。 江沅声产生耳鸣,巨大的耳鸣,比海啸更嘈杂。生命察觉危险,本能使心脏狂跳,却与此同时,割裂的麻木感随之包裹他。 一层,一层,爬遍四肢百骸,大脑彻底失感。 自我的灵魂离体,浮到半空。他俯瞰向甲板上的‘江沅声’,卡片飞出指缝,‘江沅声’脱离舷栏,像随海风去的枯宇未岩叶,枯萎,凋零。 遥远的地带传来鼎沸狂响,人的尖叫,海水的尖叫,扎得他耳疼,眼珠也疼,却又丝毫无法回应那些疼。 柚子香擦过他的手指,却堪堪错过。江沅声没回头,因此也没能看见,商沉釉一张脸充斥恐惧,眼瞳急剧缩点,直面掉下大海的人影。 灵魂踏空,江沅声在半空疾坠下去,失去意识。 江沅声不知道,那一瞬间他跳海了,就在他的新婚丈夫眼前。 第48章 48 训斥[8th] 溺海之后,肺会烫,会痛。 江沅声在窒息中伸手,迷蒙地去抓水。可惜水化了蛇,好狡猾,向四面滑。他抓不住,反被别的什么纠缠。 是几道冰冷修长的手指,不知道源自谁,裹着巨大拉力往上,将他拖离水面,卷入一缕幽郁的柚香。 对方的动作颤得要命,却在尽力给予安抚。江沅声被捏疼,尝试挣开,对方刹那顿住。 “唔……” 江沅声蹙眉,渴得几乎哀叫。可是对方好不知趣,抱着他剧颤。 只有微弱的声音被听觉捕捉,搜救落水者的外文句子。离他最近的是道哭声,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哭声。 那人不断地喊“声声”,又哑着嗓子说“对不起”,一遍一遍哀求,低哑到极点,仿佛比他还痛。 江沅声听不懂,心底满是茫然,麻木地陷入昏睡。 又过了好久、好久。 夜里很轻微的一声风,惊动了人。江沅声忽地醒来,周遭漆黑,满地沉默的白月光。 他心底空了半瞬,直到侧过眼,看见有道影子半跪着,守着床沿蜷缩在身边。 第59章 影子沉寂如死,凑近去,才能看清影子的眼正死死盯着他。 江沅声兀自凝了一秒,又弯起眼睛笑了,轻声问:“商沉釉,你怎么了?” 影子僵然不动。 是幻觉么?江沅声心想,好奇地伸手,拨了拨影子的眉稍,那双钉死般的眼睛才倏地一眨。 “声……” 商沉釉开了口,第一句竟哑不成声,又很快,他眼瞳发红,同时似乎发作了某种痛症,浑身战栗。 他一脸怆色,不敢再看江沅声。踉跄地支身站起,动作居然是要逃走,梦呓般低语:“医、医生……医生在哪里……” 江沅声觉得莫名,抬手抓住了那道近在咫尺的衣袖。 “商沉釉。”江沅声有点着急,语气稍凶地喊人,“不许走!” 商沉釉顷刻滞在原地,仿佛被扯住悬线的偶。 “怎么了呀。”江沅声蹙眉,歪头去问,“你被什么给吓到了么?” 衣袖攥进掌心,皱得不像话,商沉釉却始终不肯回头。 “哦。”江沅声终于察觉了什么,“你是不是误会我跳海自……” 关键字没能说出,商沉釉蓦然踉跄歪倒。江沅声下意识去扶,却被那张脸蓦然凑近。 眉眼低斜,面色惨白,商沉釉恶狠狠地抱住了他,埋在他的肩窝里,吐出急剧喘息。 一下追着一下,像是混乱的风潮。 江沅声怔住片刻,终于确认了情况,原来商沉釉误以为他是故意坠海。 但怎么可能。江沅声心底失笑,伸手拍拍,安抚埋在肩上发抖的人。 商沉釉的西装卷了,扣子崩散,领口内无数划痕。整个人皱巴巴的,湿漉漉的,像是可怜狼狈的大型犬。 柚子香好沉,压得肩疼,江沅声很难忍受,勾唇说了声“乖”。 可气氛仍然压抑,江沅声无奈,又抚了下对方的后脊,想说句玩笑逗人,最终只能微微咳嗽几声。 商沉釉没动,抱着他,就这么跪在月光下,跪在漫长的窒息里。 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江沅声咳得疲倦,才终于听见他说:“声声,我会汲取教训。” 刹那间,咳嗽停了,江沅声睁大眼,懵然地想:什么教训? 得不到回应,商沉釉声音愈发低,又道:“你想要怎样的商沉釉,我会满足你。” 啊……江沅声张了张口,想说“为什么”,又想再碰一碰商沉釉,却被浓黑的黑影放开了。 商沉釉抬身,站直,往后退了一步。 混乱的呼吸压平,情绪克制了失控,商沉釉垂着灰色眼眸,眼眸空洞失焦,没什么表情地说:“抱歉,我去喊医生。” 言毕阔步离开,消失在月光另一侧。 江沅声错愕,抬头,这才看清远处景象,自己正在某处滨海的卧房中。 周围没了其他人,江沅声被遗弃在昏暗里。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悬停的手看了一会。 手指仍在细微地震颤,假如不细看,实在很难发现。江沅声极轻地笑了声。 自我厌恶般地,他放下手,垂眸靠到床柱上。 够了吧。他想。江沅声,你不是决定打磨到底么,何况柚子已经学乖了。 要有耐心一点,给对方更多的时间。 * 次日醒时,赛文斯提港起了浓雾。 江沅声仰头,远处隐约有渡轮鸣笛。他听着笛声,撑在床沿坐了片刻。 等睡意散去,他下床,慢吞吞地往卧室外走。 穿过连廊,才有了点响动。江沅声扶梯下楼,木梯拐角底部中空,正对着起居室。 抬眸的瞬间,江沅声定在原处。 高大的室顶开了滤光器,柔光从上延伸向下,错落挂着数十张嵌壁画,被玻璃质的防护层罩住。 那些是他的画,准确而言,是他曾经‘遇难’前的作品。 最中央、最大的那副,连带裱框长达二十五平尺,属于布面蛋彩。色彩是大面积的赭红、黑与乳黄,名为《交响之死》。 画面正中主体,三名无口、无鼻、无脚的演奏者肩并肩,持有破损的弹簧琴、萨克斯和长号,体位倒置歪斜,在疯狂地演奏乐器。 在主体下方,是彼此交融的人群,没有耳朵,眼部夸大,扭曲地挤轧了脸,手与头相互纠缠。 奇诡,且分外压抑。 江沅声盯看画面,呼吸慢了几秒,直到闭了闭眼,才得以回神。 这些画……原来依旧存在着。 他低过头,看向起居室,发现有位执事打扮的老先生从玄关出现。江沅声目光追随执事,这才望见,商沉釉正坐在会客区沙发椅上。 执事微微弯腰,与商沉釉请示几句,得到回应又离去。 偌大的起居室再无他人,商沉釉的影子被光影囚住,斜割开来,比那画面更要压抑。 江沅声俯视许久,眸光闪烁,像是在等待什么。末了,他提起唇角,踮脚前倾活泼地笑:“柚子!早上好!” 画彩被打破,沙发椅上的男人有了动作。可还来不及回头,江沅声噔噔几步飞跑下楼,张开双臂,扑到男人的怀里。 “这里是你的长居处么?”江沅声勾住商沉釉的肩,倚跪到西裤上,笑盈盈地歪头,“好漂亮,为什么不早点带我来?” 商沉釉垂眸望他,神色淡漠地答:“不算长居处,以后但凡你愿意,随时可以来。” 被弄皱了衬衣,商沉釉并不介意。他声音低缓,目光也沉,始终没有主动触碰江沅声。 见江沅声面色愉悦,病态消退,他克制询问:“现在还有不适么?” “没。”江沅声摇头,伸手放肆地扯了扯他的领带,“差不多应该九点了,你不去工作,是想陪我一起返校么?” “不完全是。”商沉釉答,“你错过了课程,我为你提交过解释邮件,在等你吃早餐。” “哦……”江沅声弯起眼睛,“谢谢。” “不客气。”商沉釉微一颔首。 气氛莫名严肃,像是双人会议。江沅声暗自感到好笑,觉得他的柚子又乖了好多,产生试探底线的兴趣。 “哥哥……”江沅声抬身凑近,猫抓爬架般,手指抚至他喉上,“老公。” 商沉釉狠狠一滞,灰瞳凝缩,素来从容有度的神态透出点生涩。 江沅声紧盯他的反应,愈发放肆,意味深长地咬耳轻语:“新婚第一日,我好饿呀。” 那喉结轻易被惹出淡粉色,颈线崩出漂亮韧长的弧度,很适合被锁住。 “怎么办,”江沅声越笑越坏,偏头,吻了吻那抹粉色,“你应该负全责的,对吧?” “嗯。”商沉釉敛下眼睫,灰瞳拢进疏影,嗓音低得发哑。 “好乖。”江沅声得寸进尺,沿他宽挺的肩膀蹭去,“真是我的乖小狗。” “声声。”商沉釉沉声回应,无半分抗拒意味,反而抬高下颌,靠向沙发,允许对方一切动作。 “只是可惜,小狗似乎有点笨。” 江沅声捧起那张英俊的脸,表情像在品鉴美味,说话却是在训斥责怪:“不正式求婚就算了,没有婚戒,还不说爱我。” “没关系,我原谅你。”江沅声语气耐心,“我现在来教你,说爱我。” “好……”商沉釉头颅高扬,瞳光涣散,失焦地虚落在《交响之死》的大片赭红里,气息战栗起来,“……我爱你。” “嗯,乖,再说。” “……我爱你,声声。”商沉釉喉结震颤,尾字呵出烫,近似使用过载的弦乐器。 江沅声半点不餍足,露齿更咬了咬,似要将柚子剥开:“还有呢,会不会举一反三?” “会。”商沉釉无比驯顺,自愿交付承诺,“我愿意永远忠诚,独属于你,愿意弥补我犯下的罪……” 所谓交响之死,是一场抵死奏歌却无人听懂的悲剧。而他活着,得以向爱人忏悔,即已可算作莫大幸运。 他想,原来他早该如此。 倘若从今起,越是爱,越是忏悔,便越是痛苦,那他也算是罪有应得,抑或终将死得其所。 第49章 49 “angio” 江沅声玩得太尽兴,不知不觉过了早餐时间。 偌大的起居厅,中途只有那位执事来敲过门,但未被允许进入,那之后再无人打扰。 结束后,商沉釉衣上扣子崩散,眼尾绯红,唇也浓得不可思议。可他神色却依旧平静,挑动手指,慢慢为江沅声整理领口。 等气息回缓,江沅声恹恹地仰靠下去,商沉釉自沙发上起身,绕步去餐厅取水。 两只玻璃杯,两杯温水。商沉釉端着水杯,原路返回,听到一声很轻松的笑。 “哥哥。”江沅声趴在沙发上,托腮仰头,懒洋洋地眯着眼睛喊人。 商沉釉停步,垂眸俯看他:“嗯。” 江沅声抬高下巴,随意点了点:“这些画,一直都在这里么?” 商沉釉顿了瞬,答:“是,一直。” 第60章 没去够杯子,江沅声等杯子凑近,才慢慢张唇,汲了半口水。唇染上暗光,他隔着杯壁观察人,露出狡黠的笑: “为什么,是有什么捡人遗物的癖好么?” 商沉釉沉默,不肯再有问必答了。 “又生气啦?”江沅声敲了敲杯,撞出‘叮’的脆响,惹得人眼睫细颤。 “……不是遗物。”商沉釉嗓音压低,英俊的长眉微蹙,显得沉郁又无可奈何。 江沅声见势得逞,笑弯着眸得寸进尺:“哦,看来确实生气了。” 商沉釉垂着头,分明在压抑不悦,最终却只收走了杯子。 “抱歉抱歉,别生气啦……”江沅声放肆地笑,态度毫无诚意。 可惜逗犬的效果并不长久,商沉釉很快克制了情绪,将水杯搁置在茶几边缘,极尽平和地道:“喝完,你现在缺水。” “哦。”江沅声捧起杯子,见好就收地快速喝完。 杯子见底,水珠落下几滴,他没顾上擦,哐当将杯放回,从沙发上翻跨下来,踩着光脚去扯商沉釉的领带。 “我困了,陪我走走。”江沅声不客气地命令。 商沉釉没反抗,他的小画家好像太累,又喝醉了水,醺醺然地微眯眼,梦游般拉他在起居室漫步。 “这张……”江沅声靠近《交响之死》,扶着画框说,“你可以看懂么?” 商沉釉被迫微弯着腰,眼中不见画中流彩,反倒映满画家那双眨着雾光的眸。 “唔。”江沅声等不到应答,却不在乎,又扯了扯他的领带,“没关系,本来也不算好。” 说完,江沅声歪了下脑袋,头顶翘起的发束卷起弧,随动作轻晃几次。 商沉釉默然地迟疑片刻,像树木一样,展开枝桠,被栖下的倦鸟倏然靠住。 “其实……”江沅声侧过脸,鼻尖蹭他臂弯,缓声呢喃,“其实做不到呀,不会每一幅画,全都完成好的……” “为什么。”安静的人终于开口,艰涩又沙哑。 “因为灵感是蝴蝶。”江沅声弯眸笑,瞳孔倒映无数碎影,“蝴蝶很珍贵,努力爬到高山,踮起脚伸手,才偶尔有机会捕捉一只。” “没办法,哥哥,”江沅声的尾音散漫,像是随时要落进梦,“我再也抓不到蝴蝶了……” 末字消失,江沅声软绵绵地睡去。商沉釉无法再追问为什么,被那无意一句压弯了脊梁,颓然低头。 他终于敢接住那只垂落的手。 浅疤斑驳的手掌,崎岖不平的指节,水杯的折光照得清楚,这是曾被他践踏过的那只手。 商沉釉半阖着眸,灰瞳死寂空洞,在痛苦淹没下失神。 许久,天光偏转,落到水杯上,杯壁折光忽的闪烁。 大教室采光澄明,江沅声的位置靠窗,抬头看幻灯片时,无意眯了眯眼。 午后醒来时,他出现在车内,被商沉釉从赛文斯提港送到南大。现在已经是傍晚,那种昏沉沉的感觉还在。 这节课属于学前通识,氛围轻松,教授也谈得随意。在讲到‘建筑爆破’时,教授提及今早州南部发生了一桩罪犯引爆劫狱的新闻。 又为了讲述形象,教授现场手绘了张监狱简图。笔触太抽象,惹得讲台下发出哄笑,江沅声喝了口水,弯腰和身边同学交谈几句。 一堂课终于结束。 下楼,应付完乱七八糟的小型聚会邀请,江沅声走向摆渡车停靠点,准备搭车回学生公寓。 路上行人稀落,江沅声翻看手机消息。经过草道时,恰好,锁屏界面弹出一条echat邮件,来自之前的绘图课教授lyman. 邮件是申请表的回复函,江沅声上学期的绘图成绩没拿到满意绩点,申请重修。lyman却屡次驳回,理由潦草,态度敷衍至极。 而且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好烦。江沅声微微蹙眉,忽而撞进一人怀里。 熟悉的冷调柚子香扑来,惹他怔了下,抬眸,商沉釉一袭复古哑红西服,内衬克拉巴特领,衣着偏正式,应该是从工作场合下来不久。 那副眉眼英俊得慑人,可本人并不自觉,唇抿成平直正肃的薄线。 “shardpt?”江沅声弯起眼,神色惊喜,“你怎么会在?” “接人。”商沉釉语气寡淡,瞳色深晦地垂下,观察他几秒后又道,“你不开心。” “嗯……”江沅声想了一下,“刚才是有一点点。” 商沉釉眉梢动了下,追问:“什么原因。” 这对话好正式,搭配着装,简直像上下级在谈工作。江沅声险些失笑,没直接答,抬手,将手机屏展示给他看。 大概七秒,商沉釉颔首:“如果你允许,我来解决。” “哦?”江沅声感到好奇,是要打算怎么解决。 半小时后,车内,两人各自坐在驾驶舱和副驾,江沅声的这种好奇心变成了讶异。 商沉釉挂断通话不过一分钟,江沅声收到了申请通过的提示。 某人办事效率超高,甚至紧随其后的,还有一封署名lyman的亲笔道歉信。 “你做了什么?威逼利诱?”江沅声将邮件划掉,压下安全带,半开玩笑地问。 将驾驶系统激活,商沉釉答他:“不是。低智人群缺少时局判断力,谈判无效,最佳方案是压缩备选,引进二选一陷阱。” 江沅声怔了怔,随即意识到那句‘低智人群’涵盖了谁,霎时有点哭笑不得:“shardpt,好刻毒啊,你曾经的修养在哪里?” 商沉釉直视路面,撑着方向盘沉默半刻,黯然地说了句‘抱歉’。 “没让你道歉。”江沅声调整坐姿,撑着车舷微笑,“只是以后不可以了,或者,不再让我知道也行。” 像是被狠训过了的犬,商沉釉温驯地听从一切:“……嗯。” 怎么有点委屈,是不是最近过分了些,应该适度奖励下。 “不过除开这个。”江沅声试着安抚,“谢谢你帮我解决麻烦,我现在心情好些了。” “嗯。” 话题到此结束,江沅声端详他一会,接着移开目光,看向窗外飞掠退后的街道,愉悦地问:“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餐厅。” “喔,那很难猜呢,你不会是准备了戒指吧?” “……” “你在默认,我猜对了么?是哪种戒指?” 是定制的钻石对戒。 戒圈设计灵巧,材质是经特质技法锻过的白金,线条起伏细微,谷与峰以细纹衔接,点缀碎的副钻,作为戒面底衬。 主宝石取自于同一块变石,近似著名的亚历山大变石,却又更加罕见:在日光下呈水白,白炽光下暗露绯色。 海底餐厅,它们被盛装在托盘的绒盒中,由自动机器人端送到观光区。 数百盏顶灯组成高瓦照明系统,周遭似白昼,将对戒外观映得既显轻盈,又奇异地沉。 商沉釉弯腰取出,与江沅声抵额,先后将钻戒推到彼此的指根。 江沅声眨眨眼,交握他的手,举高捧到鱼群下,专注地观赏起来,惊叹着夸赞:“颜色好特别,它们有名字么?” “‘angio’”,商沉釉温和地答,“双重意义,指‘血脉’与‘天使’。” 这是最适合的名字,救赎与生机并存,简直天赐。 江沅声想着,眼睫轻颤,一边不禁地开始出神,直到被落在耳畔的低语唤醒。 “声声……”商沉釉嗓音沉缓,显得失魂落魄,“怎么不理我?” 啊,竟然忘了。 江沅声笑弯眉,俯身,吻了吻那双灰眸的尾梢,语气比寻常更加轻柔些:“抱歉,都怪它太漂亮。” “shardpt,”江沅声蹭蹭他,猫一般埋怨道,“你应该更早一点。” 商沉釉张唇,似乎仍是想道歉,却被对方绞紧了指节,凶狠地咬住了齿关。 他仅停顿一瞬,随即抬手,掌心覆向怀中人柔软的颈窝。 四面的玻璃透出汩汩水声,唰啦响动。 庞大的鱼群汹涌而去,亿万颗水珠凝结又破碎,曳着尾光滑向远处。 第50章 50 “不准生气。” 晚秋来临,南洲沿海登陆一场寒流,气温骤降。 黄昏,阳光仍然浮凉。江沅声去了趟南大事务楼,递交论文定稿,顺带确认后续的任务。 如无意外,下周末,他要跟随教授去华国出差,参与一场联合设计项目,丰富履历经验。 走出事务楼时,室外凛风阵阵,江沅声用领口兜住下半张脸,将十根手指都笼进毛衣袖里,躲避冷气。 嗡一声,口袋里手机响,提示有新消息。他没心思去看,上轨道车后,才勉强动手。 列表置顶,是某位工作繁忙的柚子,一条简短的文字框:稍等。 江沅声轻笑,慢吞吞地抱怨:好。难。等。哦。 点击发送,可惜对方似乎不得空暇,并未及时回复。 退出echat界面,江沅声将手机倒扣,抓进掌心。这时,身后有人拍了下他的肩。 第61章 江沅声回头,是两名非常年轻的女孩,亚洲面孔。 其中一位率先腼腆地开口,讲的是华语,向他问好,先友善地确认他是不是华人,又问是不是单身。 江沅声抬手露出戒指,微笑地表示自己已婚。 “哦!”女孩失落地长叹一声,同伴晃了晃她的手,用岛国语催促女孩,让她‘愿赌服输’。 江沅声耐心地等待,见女孩从包里拿出一只小盒子,献宝般地殷切捧给他: “虽然有缘无分,但今天是七夕节,我们制作了一些手工饰品,送给你!” 心意不好辜负,江沅声试图婉拒。摆渡车却恰好靠站停下,女孩将盒子塞到他怀里,拉着同伴匆促跳下车。 他甚至来不及道谢。 列车再次启动,江沅声打开盒子,是只中式复古的流苏耳坠。 心生好奇,他从盒中取出来,胭红色的丝绺垂落,在沉香木珠下簌簌晃动,典雅漂亮。 江沅声眯眼,静看几秒,忽而想到什么,勾唇笑了笑。 半小时后。 fin总驻的商务楼,总秘kim现身,带领江沅声上电梯,提前吩咐生活助理准备茶咖,一边周到地解释: “实在抱歉,公司近来在推进多个大型cpo项目,chio先生大概很晚才能结束工作,麻烦您在休息区等候。” “好的,没关系。”江沅声颔首,又想了想,“他吃过晚餐了么?” kim摇头:“没有,会议是在十点开始,时间原因,不含中场休息。” 那就是说,连带午餐也错过了。江沅声眉心微澜,抿了抿唇,没再继续问什么。 电梯到达顶楼,二人绕步进入休息区。 温热的咖啡送到桌边,kim临走前,江沅声向她低声嘱咐了几句,挥挥手告别。 自动门合上。 kim抬步往会议区走,中途,恰巧遇到vincent从茶水间走出来。 vincent唇边衔着电子烟,外套搭在腕边,只穿了件宝蓝色的尖领衬,领口处微乱,眉眼间满是倦意。 注意到kim走来时的方向,vincent随口问:“有客人?” kim点点头:“是的,来找chio先生。” vincent很快猜出了什么,颇为诧异地挑眉:“今天结束要到很晚,和他解释过了么?” “已经解释过,但他表示不介意,愿意等。” “还真是执着啊。”vincent搓了下手指,表情有些意味不明,“你们华人都有这样的品质么?” kim抬眸,拂开耳畔碎发,弯唇对他笑了下:“或许。您也想试试?” vincent夸张地蹦出一串“no”,抗拒道:“我可不要,自从结婚后,我们的ceo就从workaholic变成over workaholic,这简直疯狂!” “怎么会呢,”kim忍俊不禁,“我记得温克日报的那篇采访中说,婚后的chio先生拥有‘husbandliness’气质,魅力大增。” vincent差点被吓掉眉毛,摆了个投降手势。二人结束话题,收敛笑容,一起进了会议区。 入夜。 长达十小时的会议结束,筋疲力尽的高管们从顶楼离开,商务楼灯光逐层熄灭。 首席位置旁,kim依照惯例,与上司核对明日行程。 逐条确认完毕,下属却并无离开的意思。商沉釉抬眸,眼底郁色极沉地睨她一眼,淡漠道:“还有事?” kim迟疑地顿住,余光瞥向休息区方向,欲言又止。 商沉釉耐心告罄,面无表情地伸指扶额,阖眸倚在办公椅上小憩。 见状,kim唯有识趣地作罢,踩着高跟鞋离开。片刻后,门自动合上,偌大的会议厅恢复寂静,再无嘈杂。 直到几分钟后,寂静被打破,后方传来一声很轻的笑。 “shardpt,”青年人嗓音柔和,带着天生的独特韵调,“既然累了,怎么不回家?” 商沉釉蓦然一滞,下意识抬首,却被双手覆上眼睑,压制了动作。 “乖。”江沅声俯近他,附耳低语,“抱一会。” 灰眸低敛下,睫毛微颤了颤。商沉釉被压着额发,圈进温软的怀抱里,呼吸加促,驯顺地不再反抗。 “嗯。”江沅声低低地笑,奖励般地道,“小狗真听话。” 得到安抚,怀里的人沉默下去,仿佛历经寒冬、重回洞穴的大型犬,克制又眷渴地抵眉蹭了下。 “抱歉……”商沉釉习惯了主动认错,“让你久等了么。” “没关系。”江沅声觉得他太可爱,忍不住揉了揉耳尾,“反正很快就会报复回来。” 手指随动作挪开,商沉釉失去约束,慢慢仰头。视线映入笑容,他的声声近在咫尺,一束流苏晃在下颌边缘,衬着那张漂亮的脸蛋。 “另外,今天正好是七夕。” 江沅声与他解释,桃花眼弯着,在夜色下更显潋滟:“简单来讲,是属于华国的情人节。” 那笑容太灿烂,重叠无数白日梦,商沉釉晃了神,灰瞳失焦,像是罕见发生卡顿的机器,无法接收信号。 “哎?”江沅声笑着歪过头,戳戳他,“怎么回事,没电了吗?” 将那惹人的手攥住,商沉釉不应那句玩笑。他轻一蹙眉,眼底阴霾更深,低声问:“你说‘报复’,是在指什么?” “啊……” 江沅声眨眨眼,有点意外他的敏锐,索性直接坦白:“我下周要出差,至少十天。” 闻言,钳在他腕上的手倏地绷紧,骨节也泛青。商沉釉仄眉,瞳中的光又黯了几分,面庞染上失意的苍白。 “不可以生气哦。”江沅声欺近,笑眯眯地及时警告道。 手腕被抽走,商沉釉颓然卸了力,垂下眸,面无表情地不再说话。 见他一副不堪欺负的压抑状态,江沅声愈发心生恶劣,得寸进尺地又道:“也不准不理人。” “江沅声。”商沉釉轻叹了口气,情绪濒临溃堤却不敢发作,忍得眼尾也晕开红,格外可怜。 “我听着呢,想说什么?” 江沅声笑着吻了下那处眼尾,哄骗小狗般抚过下巴:“时间已经很晚了,先回家吧。” * 一周后。 不知是否因七夕那天惹得太狠,等江沅声忙完一系列课业,才忽然惊觉,商沉釉已连续几日不见踪影。 直到登机,江沅声目睹前排一对夫妻乘客手挽手,终于感到心虚。 因为患上轻微感冒,他此刻戴了副黑色棉布口罩,又缠着几圈厚厚的围巾,导致讲话并不方便。 退而求其次,趁着信号未断,江沅声快速捧起手机打字,尽量言语诚恳:“我出发啦,落地后立刻给你打电话:)” 很可惜,消息框里静默如初,某柚子似乎并不在线。 江沅声悻然地吸了吸鼻子,垂下眼睫,百无聊赖地仰靠向座椅。 不久,飞机向东起飞,将他带往地球彼端的华国南方,降落在苏市。 这次设计展的地点,就定在苏市陵城。 由于规模浩大,又是南洲大学牵头筹办,因此其中大小项目千头万绪,无不需要团队成员们亲力亲为。 年过半百的老教授,带着十余名建筑系研究生,勘验、审图、定方案,接连忙碌了三天,几乎片刻不歇。 期间但凡得空,江沅声就会跑到角落里,给列表置顶拨电话。 体力透支到极限,意料之内地,江沅声感冒加重,嗓音几乎哑得没法听。 每段电话到了最后,都以长久的沉默告终。 熬到第四天,任务告一段落,江沅声已经病至发烧。晕倒之际,他被一位细心的研究生师姐发现,送去医院急诊挂点滴。 恢复意识是在七小时后,江沅声蜷坐在输液室里,手机显示出数十通未接来电,屏幕红到刺眼。 江沅声难得有点慌,咬了咬唇,却没力气及时打电话解释,于是尝试发文字消息,蒙混过关。 刚打出一句‘手机没电’,视野里,忽然映入熟悉的重跟皮鞋。 “骗子。” 来人风尘仆仆,居高临下,浑身冷冽寒气,一双灰眸充斥血丝,眸底盈满阴郁戾气,盯着他,恨不得生吞了他。 江沅声仰着张失去血色的脸,艰涩地一咽喉咙,万分愧疚地露出笑容,像是犯错时被抓包的孩子。 不过眨眼,他被对方的影子淹没了身形,狠狠抱住。 “江沅声。”商沉釉似比他还病重,呼与吸都烫得骇人,“再消失一次,不如直接杀了我。” 没办法讲话,江沅声伸手,拍拍埋在肩上的脑袋,安抚地揉几下。 输液室人声嘈杂,病患家属来来往往,混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按照过往,算得上商沉釉到过的最差环境。 可奇异的是,就在此处,他的心跳从极度狂躁的频率中,一点一点,趋于平和。 “柚子哥哥,”江沅声靠着他,用低弱的气流与他瓮声耳语,“对不起呀,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或许是在这一刻,烧热褪去,江沅声终于可以清晰感知,怀里的这个人,是真的很爱很爱他。 第62章 更胜曾经。 第51章 51 潮 输液室的后半夜,江沅声力竭睡去,全无记忆。 退烧剂压制了潜意识,让他难得无梦地长眠一次。再醒来时,竟已到次日傍晚。 那个瞬间,江沅声差点忘掉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 等待缓和后,他环顾四下,是处私人居所,空旷的卧室被改制成病房,手腕连着体征监测仪。 “唔……”他张口,想喊名字,却只发出断续的哑音。 不过半分钟,卧室门自外开启,商沉釉阔步入内,开口语气显得冷硬:“别动。” 江沅声怔了怔,眉眼弯起笑弧,仰脸比划渴了,想喝水。 几秒后,杯子递来,他满足地双手捧住,顶着凌乱的发丝慢慢地喝。商沉釉俯身,用掌心探他的额温。 厚绒被簇拥着的人,脸颊和耳垂都透起淡粉,不再显得苍白羸弱,露出柔软放松的惬意。 像是睡饱了的猫。 商沉釉盯他,灰瞳深黯晦涩,却始终沉默。直到水杯见底,他竟准备直身离开。 “等等!”江沅声捉住他袖角,笑容染了忧虑,眉微微蹙起。 怎么回事,难道还在生气? 他歪头端详对方,试探地攥紧指节,左右轻晃地拽了拽:“可以留下陪我么?” 沉默蔓延,监测仪规则闪烁,江沅声的心跳却在逐渐忐忑。等待良久,商沉釉终于妥协,垂睫应了声“嗯”。 江沅声轻笑着松口气,稍稍侧开身,抱起枕头,让出床沿的空白位置:“先坐下。” 绒毯凹陷一块,柚香氲开,暖融融地团笼上来。 “你怎么会到华国啊。”江沅声抬高下颌,去枕他宽仞的肩,双手缠到腰侧,“不是有工作么?” 商沉釉敛眸,语态淡漠地答:“抱歉,打扰你了。” 平铺直述的一句,因为不含表情,莫名像是冷嘲。江沅声先是哽了下,随即抵额失笑,颇为无奈地道: “chio先生,麻烦调整下表达方式。” “换种说法吧。”江沅声蹭了蹭他,“你是因为担心我,才会来的。” “嗯。”商沉釉声调没起伏,像机器读取词条,“我担心你。” 这可怎么办。江沅声心底叹气。现在虽然听话,明显是他训得太过分了。 “哥哥。”江沅声屈指,卡住他的下颌,迫使灰眸移视自己,“坦白讲,你是在难过么?” 浅色的瞳并未聚焦,英俊眉眼俱是沉寂森凉,病态阴郁,缺失活的生气。 麻木至极,商沉釉低声答:“不是。” 真可怜,江沅声想着,摸摸那张脸,触到一派冰冷,又被轻轻避开。 神色克制,明显在自我压抑。而上一句的否认,更像在表达他自认没资格难过。 可是江沅声记得,重逢那时,商沉釉常是含笑的,哪怕意味凉薄,也算恣意舒展。 对照当下,仿佛换了灵魂。 原来那句“永远不原谅”,至今于他仍是伤口,无法痊愈,长久地溃烂生疼。 没关系,江沅声认为,至少符合了一半预期,来日方长嘛。 末了,他眯起眼,决定再想其它办法,睨了眼窗外流云,趁势切换话题。 “已经入夜了。”江沅声勾住他脖颈,恢复笑盈盈的样子,“既然是在华国,我带你去小镇逛一逛吧。” * 晚间出门第一步,觅食。 陵城西的玥嘉馆,半空餐厅。一桌港式菜依序布好,侍应生将两道清炖小锅调火,微笑地快步离开。 江沅声支手托腮,看了眼餐品,勾唇,望向对坐的人。 “可以开动了。”他眨眨眼,眼底是轻飘飘的笑,“先尝哪一道呢?” 正中央的白瓷海碗,热腾腾地冒潮汽,盛着来路不明的乌黑汤汁。江沅声用搪勺取了些,推到他手边。 “就这个吧,算开胃菜。” 语气藏着狡黠,江沅声在故意逗人。那一碗是生地麦冬汤,口感偏苦,玥嘉馆做了增味,比寻常更浓稠,连许多华人也无法接受。 果然,商沉釉微微蹙眉,扫视那瓷盅几秒,表情流露抗拒。 江沅声敲敲玻璃,佯作正色地催促:“快试试,等下要凉了。” 无法,商沉釉拾起匙柄,略显生疏地偏头,嗅了嗅,眉心压得更低。 极古怪的气味,因此商沉釉只抿了半口,再难下咽,面色冷凝地沉声质问:“声声,你给我下毒?” 才一句,江沅声再难忍心,觉得这人可爱得要命,直笑得耳郭通红,丢开搪勺,险些歪撞到桌沿。 恶作剧大成功,顺带填饱了肚子,第二步是去集市散步。 中秋将至,街道两侧高悬了纸灯笼。纵眼望去,灯火缀照两面长河,水光粼粼,是与南洲截然不同的婉约景象。 江沅声生于港市,长在海市,人生第一次到华国水乡,有番别样的新鲜感。 然而南方偏潮,空气始终润泽,总让他疑心随时要下雨。 正好这时,他们路过拐角,种满白茉莉的巷道里,开了处兜售雨具的杂货铺。他拽着商沉釉入内,挑着买了把伞,才终于算放心。 可惜终究迟了一步。 几无征兆地,阴云轰然泼下,暴雨淹城,顷刻间就铺天盖地。杂货铺的阁窗被当当砸响,行人乱了步调,整条街都乱作一团。 一时水珠乱搅,四处嘈杂无比,茉莉朵儿很快全被浇透,叶片霎时蔫了去。 “喔哟老天爷!我的宝哦!”货铺老板哀叫了声,痛惜到跳脚,忙焦急地喊来店员,尽快将那堆花盆抢搬进屋。 情况急迫,老板的小儿子也被惊动,匆匆赶下楼帮忙。 慌乱间,来往的手脚推搡,男孩步子滑了下,陶盆脱手飞出去,人也猛地地往前栽。 老板脸色一变,来不及扶,眼看要狠磕到头,男孩急中生智地伸手一抓,就近扯了个人。 唰啦。 水花汹汹溅开,外面仍是狼狈,屋内危机却已解除。老板的心脏落回胸膛,再定睛一看,被男孩拉扯到的,竟是位褐发灰眸的外国男人。 那人身量颀高,容貌英俊。因为遭遇这变故,昂贵不菲的衣料上染了湿泥,碎发淋过雨散在额前,冷漠眉眼间难辨喜怒。 “呀……”老板回过神,慌张地踩着碎步跑近,惶恐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孩子毛手毛脚,您看这真是……” 手足无措时,男人身边现身一名青年,正是刚才买伞的那位,友善笑了笑:“没关系,他不介意。” 老板一愣,见那青年亲自躬身,将半撑在地的男孩扶起,询问是否受伤。 等男孩回神,呆呆摇头,江沅声直回身,面不改色地眨眼,温声解释:“我的上司不擅长华语,需要先处理衣服,可以借用下洗手间么?” 上司……? 老板看呆了,抱着盆茉莉陷入恍惚,梦游似的,瞟了眼面无表情的商沉釉,僵硬地抬手指向二楼: “上面有……有间空置的客房,门牌号216,二位需要带路么?” 客套话,带路自然是不需要的。 只是没想到,原来杂货铺不止开在一楼,楼上还设了私人民宿。216是其中一间,随时可供客人租住。 江沅声推门入内,径直走向洗手间,取了条毛巾递给商沉釉。 “擦一擦吧,小心受寒感冒。” 他说着,仰望身前的人,表情尽量展现忧虑,眼睛却藏不住笑,似在欣赏那张难得狼狈、湿漉漉的脸。 五官淋过雨,仿佛新上了一层水彩,颜色愈发浓得慑人。 商沉釉眸光森凉,没及时去接毛巾,原地注视他,语气淡漠地拆穿:“你心情很好。” “没。”江沅声拒绝承认,甚至反将一军,“难道你心情很差?” “或许。”商沉釉冷冷地敛下眸,任水珠滑向眉梢,“毕竟作为上司,被下属污蔑不擅长华语。” “我是新人员工,难免经验不足嘛。”江沅声弯起眉,“听说chio先生脾气很好,能宽容我一次么?” “扣薪水。”chio先生毫不留情,摆出资本客的傲慢相。 “啊?”江沅声故作惊讶,可怜巴巴地皱眉,“可我已经资不抵债,再被扣薪水,就该露宿街头了。” “怎么办啊……” 江沅声绞了绞毛巾,表情沮丧,是很逼真的委屈,一边不大老实地踮脚凑近:“有补偿机会么?只要您收留我,我愿意做任何事。” 闻言,商沉釉眸光一沉,盯紧那道唇,幽幽逼问:“任何事?” “对,但也不能太过分哦。”江沅声环过脖颈,圈住他脖颈,“我的丈夫性格很凶,他不准我接近其他男人,一旦发现就会咬人。” 商沉釉哼了声,凉森森地讥讽:“是么,那你丈夫简直该死。” 江沅声意犹未尽,胡乱点点头,还要再演上几句,却忽的双腿腾空,被对方打横抱了起来,提步往卧床一侧走。 第63章 “哎?”江沅声表情一空,终于开始生怯,紧急转回话题,“还有水没擦掉……” “不必。”商沉釉不为所动,“反正不止一处。” 两道长影交叠,隐入室内昏暗处,灯光再也照不分明。 窗纱不停地簌簌,掩盖了暧昧人声。雨声鼎沸地持续整夜,吵得耳朵也难耐。 * “结束了?结束了!” “yeah,教授说今晚有犒劳餐,专门招待大家。” “这次项目完成,可以顺利毕业了……” 设计展的场馆后台,南大项目组的成员们在收拾图稿,一边用口音各异的威利语低声交谈。 “lan.” 有位黑皮肤女生抱着材料,腾出手拍拍邻近座位上的人,用不大流畅的句子询问:“你的身体康复了么?” 江沅声合上笔电,礼貌客气地点头:“谢谢关心,我没事了。” “那是很好的。”女生爽朗地一笑,“听说华国是你的家乡,真的非常美丽,风景优美,可惜不能留在这里更多时间。” “没关系。”江沅声勾唇笑,“风景四季常在,来日方长,华国欢迎你随时再来。” “噢,提起这个,我差一点忘记。”女生瞪大眼,忽然想起什么,“昨天有一名华国的,陌生的男人,自称是你的父亲,来这里寻找你。” 话落,江沅声蓦然神色一变。 江昭云?他怎么会找来?有什么目的? 女生陷入回忆,并未察觉他的神色变化,努力地组织语言去描述:“他大概四十几岁,坐在轮椅上,看起来很有严重的病,情绪也非常激动……” 江沅声难得失礼,直白打断道:“然后呢,他去了哪里?” “他去了……”女生怔了瞬,微微卡壳,“我当时并不了解,后来,也许因为找不到你,他独自离开了,留给我一张个人名片。” 说着,女生翻找口袋,将名片递给他,颇为关切地问:“需要我帮助你么?还是说……” “抱歉,失陪。” 江沅声迅速抽走名片,起身去了后台另一侧,对照联系电话拨号。 接通后的刹那,对方似乎并不意外,擅自唤了他一句“声声”,莫名亲昵温和,甚至殷切地关心他是否在忙。 江沅声蹙眉,脸色极其难堪,露出罕见的厌恶情绪: “江先生,我记得我说过,我不是您的‘声声’,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语毕,对面稍微停顿了瞬,却似乎不怎么介意,兀自轻笑了笑: “真是抱歉,是我又打扰到你了吧,你别介意,以后不会了。” 一阵恶心,江沅声抬手要挂断,忽而听到急剧的几声咳嗽,江昭云阻止道: “声声,别挂,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联系,因为我很快……” “我很快就要死了。” 第52章 52 “抬头。” ……死? 江沅声恍惚一秒,表情里的厌恶崩塌,转成迷茫。 某种尖锐的疼痛炸开,既快又凶,决堤泄洪般的。又顷刻,身体率先铸起防御,将洪水抽空,瞄准心脏砸下去。 源头粉碎了,痛也不再。 视觉渐渐模糊,躯体发作起症状。江沅声攥着手机,突兀地笑了下:“是吗。” “可是江先生,我不算您的法定亲属。”他漫不经心地弯起眼,不乏善意地提醒着,“您要交代遗嘱,会不会找错人了?” 那一句“遗嘱”毫不留情,挑明了龃龉,激得对面再次剧烈咳嗽。江昭云哑唤了句“声声”,急促地抽气,破旧风箱似的拼命解释: “不、不是遗嘱!我想见你,声声,我想补偿你!就在三林公园,或者你来定地点,让爸爸看看你……最、最后一次了,求你……” “不。”江沅声的语气轻柔,却斩钉截铁,“没必要,谢谢。” 语毕,不等对方回复,他果断地掐灭屏幕,挂断,低过头,偏身靠向一侧的墙壁。 啧,有点烦。 江沅声眯起眼,捏紧手指,缓了会呼吸。再抬头时,他的神色恢复如初,平和地扫了眼名片,抬手,准备扔进废纸篓中。 不知为什么,意外陡发。废纸篓忽然逼近放大,他的脑子空了半秒,才发现看错了,是自己脱了力,在直直往前栽。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狼狈瞪着眼,耳边爆发嗡鸣,突如其来的酸气从胃底冲出,逼他弯腰、干呕,狠狠痉挛。 长达十余分钟,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胃在发疯,暴躁地翻跳,将五脏六腑往上挤,蛮力碾,大股大股搅出喉口,头颅也撑得胀开。 恶心、恶心、恶心! 强烈的厌恶感挤穿了骨头,理智无法压制,吼叫声钻满神经的缝隙。 直到停下时,他的手指还在乱抖,抓着不知是谁的衣袖,低头去看,却不戴宝石袖扣,也没染柚子香。 瞬间,江沅声有点失望,缩回指尖,跪在地上不动了。 对方更加惊慌,见他有所缓和,连声问:“你还好吗?刚才是怎么了?要不要打急救?” 听声音是年轻华人,应该是展馆的志愿者,江沅声摇摇头,弯起眼轻声答:“没事,谢谢关照,大概是低血糖。” 解释得敷衍,但实在找不到合适借口。为了增加真实性,江沅声又轻声问:“您有糖么,别的也可以。” “啊,有的有的……” 很幸运,对方递过来后,江沅声咬到一颗柚子味糖果,很甜,甜得牙关生涩,瞬间安抚仍在痉挛的胃部。 可惜眼睛看不清,江沅声只好循声抬头,怀着感激笑一笑,再次道谢:“我好些了,您不用担心,有问题我会去医院。” 等了等,他借着甜味找回力气,从濒死的状态复苏,摇晃地扶墙站起,站稳。 志愿者谨慎地观察,确认他已经恢复了正常,除了脸色惨白,举止已经算得上从容。 于是迟疑了会,志愿者点点头说:“好的,那先失陪了。我在过道对面值岗,您有需要随时喊我。” 言毕志愿者起身,临走前,贴心地又留下一颗糖。 江沅声静默地靠着墙,低头,捏了捏手心的糖纸,眉眼的笑意渐渐消失,显出冰凉惨白的底色。 是这次发烧的后遗症么? 江沅声判断不出,但他想,他至少该去买一盒退烧药,或者随便什么,压一压症状。 避免再麻烦旁人,也避免让那个人担心。 毕竟是他爽约在先。 今早在民宿216,江沅声慢吞吞进了盥洗室,迷糊间咬了支牙刷,被湿漉的柚子香从身后圈住。 一番厮磨后,牙刷快被咬断,他承诺将晚餐时间留给对方。 抽离思绪,江沅声抽出手机,娴熟地打开盲人模式,滑动屏幕,给列表置顶拨号。 “嗡——” 柚子头像跳出来,在屏幕中央规律震动,持续十五秒后,转入‘无人接听’的提示音。 自动挂断。 江沅声一怔,扯唇,似笑非笑地停了几秒,又耐心地继续拨号。 “嗡——“ 昏暗潮冷的浴室,隔着雾面玻璃,从另一侧响起来电提醒。 玻璃里侧,浴池内水光荡漾,晦涩的光束延伸向上,勾勒男人的眉骨。 那一处青筋崩起,冷渍涔涔,笼在惨白湿汽里。 来电铃声被水汽隔绝,商沉釉浑身淹没于暗色,灰瞳涣散,仿佛缺少灵魂的雕塑,与周遭隔着无形壁障,更听不见铃响。 十秒前,他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有场凶火,来路不明,极癫狂地烧着,烧到梦境的边缘海上,又涨着潮咆哮,顺着脚踝钻透他的皮囊。 他的骨头烧起来,血管却反倒冻住,让他在极冷与极烫里被撕裂。煎熬多时,才听到年轻的女人,他的母亲,在火中尖声喊‘chio’。 喊完,火海迸溅消弭,女人融成绿的骷髅,骷髅翘起细长的上肢,伶仃挂着一圈漆黒。 是那只骨镯,属于江沅声的骨镯。 商沉釉心脏骤颤,悚然睁眼,汗珠细密地爬满了肩脊,四肢不得动作,像是被活活钉死的水鬼。 是惊恐症状又发作了。 来华国前,商沉釉忙于工作,已经连续数日无暇休息。不久前又通宵处理完项目,他原本想借冷水浴调整,却效果不佳,愈发疲惫。 他厌恶这样的疲惫,更厌恶这样的自己,大脑被药物压制,无法高功率运作,形同废物。 片刻后,不远处的震动声再次响,商沉釉终被惊动,恍然回神。 他沉闷地低哼,抬腕抵上池壁,捏了捏无名指上的婚戒,起身跨出水面,迈腿踩下松石台阶。 步伐从缓到快,他随手扯来浴巾披上,湿漉漉的足迹一路延开,将玻璃杯放到置物台上,接听通话。 震动停了,江沅声的声音传来,含着轻哑的笑:“三次才接通,chio先生,您又在忙么?” 商沉釉眉心纵了下,低声答:“抱歉。” 第64章 “没关系。”江沅声温和的声音落入耳,宛如暖风,“打电话是想说,我今晚有其他事,你也不必继续留在华国,可以先离开。” 水珠滚落,滑到眼角处,商沉釉垂下眼睫,松开了戒面:“……嗯。” “怎么不问我原因。”通话里的人笑了笑,“是累了吗?” 商沉釉沉默。 周遭愈发昏黑,他无言地攥紧手机,攥紧唯一光源。那双失了焦的灰眸迟滞地偏转,落到同样黯淡的婚戒上。 “如果是累了,那就尽快去休息。”江沅声不再想主动解释,简单安抚道,“我保证会在三天内回家,你要有耐心。” 商沉釉喉结下压,闷声答“好”。 通话挂断。 长久的沉默里,戒钻的边缘渐渐蒙雾,像是生锈的锁环。商沉釉茫然地想,怎样算是有耐心。 锁环的另一端空了,被抛下的犬本能地恐惧,也不可以么? 耐心……是否也属于某种打磨? * 屏幕熄灭。 几个眨眼过后,又亮起来,再熄灭,反复循环。 出租车从展馆西侧离开,穿进短隧道。车窗外的暗影划开狭口,后座重新淌进天光。 江沅声垂眸,面无表情地瞥了眼手机,未接电话挂了满屏,还在不断弹出新的。 号码是同一个,来自不久前那所谓‘快要死了’的人。从间隔来看,这人愈来愈焦急,丢了曾经的‘儒雅’,似要将正常父子一生的通话补完。 这算什么? 人之将死,原形毕露? 江沅声觉得讽刺,车内空气窒闷,惹人不适。他扼住中途喊停的冲动,索性闭上眼忍耐。 大概十个街区过后,到了最近的一处诊所。 江沅声付费下车,眨了眨眼,仍然看不清晰。但由于这条街靠近市区,客流量大,身边总有行人来往,江沅声无瑕停留。 他侧身避开行人,往路边的门道走。 视野模糊,他走得慢,花了半分钟绕过街旁花坛,忽然背后传来阵惊呼: “快看上面!”“有人要跳桥!”“快跑——” 街道对侧的人行天桥,吸引上百名路人抬头。同一瞬间,江沅声的手机再次狂震。 刹那不等迟疑,通话被强制接听,江昭云的五官拧着笑容,抢占了整个屏幕,双唇开合: “声声,抬头。” 一切变得透明。 江沅声僵硬地抬头,失去视觉的瞳孔疯狂抽动。那个人的声音滑出屏幕,扎进耳,带几分温柔到诡怪的笑。 “我确实快死了,声声,爸爸只是想见你一面,你为什么不许?” 记忆里的很久前,错蓝山最高别墅的卧室,也是这道声音,来自于慈爱的父亲,给少年画家念一则睡前寓言。 寓言中,降世的神使低头,递给主角一枝含苞的橄榄枝,主角捧手去接,期待看到花开。 十多年后,那位父亲撕破面具,站到万众瞩目的天桥上,吊着一双残废丑陋的腿,如同抛下两条扭曲的枝。 “我猜一猜为什么。”江昭云笑着,“只是因为那条狗么?” “……如果是,那现在我赔给你,好不好?” 枝条枯死了,捅穿主角的掌心,荆棘淬了毒,漫入鲜活的心脏。 第53章 53 扭曲[9th] 意外惊动半座城市,警笛从远方冲近。 街道充斥尖叫,高亢,惊恐。摩肩接踵的洪流中,江沅声怔然睁眼,直到泪腺不堪忍受,生理性地淌水。 看不清,还是看不清,视网膜仿佛糊上了水彩。 通话伴随电流滋响,江昭云的笑声变调,不再掩饰心中病态。 听江沅声没应答,江昭云也没恼,只兀自叹了口气:“好孩子,是因为生了病,眼睛也坏了么?” 罪魁祸首低声感慨,仿佛他有多么惋惜似的。 天桥下警笛响不断逼近,有警察隔着人群向上呐喊。江昭云恍若未闻,将轮椅滚了几圈,亲自捉起了什么,并压制它的挣动。 “没关系,我来向你介绍。”江昭云笑着说,“这是我新找来的狗,和从前那只很像,可以算补偿。” 江沅声无法动作,听见细若蚊蚋的,来自小型犬的呜呜叫。 “现在选择权交给你,好不好?”江昭云摆出商量口气,如同长辈面对孩童,“声声,如果你不愿意帮我,我就带它走。” 小狗听懂了死亡将至,再次可怜颤哭。尖细的一声,江沅声心跳停止,来自少时的噩梦重演,终于逼他吐出字来:“疯子……” “终于肯理我了。” 江昭云笑吟吟地打断,拔高了语调:“声声,你说错了,疯子是那个女人才对。” 江沅声忽的窒住。 “她害了你,也害了爸爸。”江昭云推动轮椅,车轮急促地滚了半圈,“自始至终,我们都是受害者,我们立场相同,所以……” “所以十二年前在错蓝山,是我主动向她提出,培养新的‘江沅声’,彻底摆脱那些痛苦,让她放过你。” 他说,放过。 他说,是他主动向自己的妻子‘妥协’,既然第一个江沅声已经培养失败,他们可以再创造一个新的。 而那张写着花边新闻的杂志,曾被撕碎,故意让少年江沅声看到。 直到这一刻,碎片被重新拼凑完整,展露最后一角的丑态。 所谓‘婚内强i奸’,根本就是场骗局。受害者与施害者,在其中完全颠倒,又或者说难以分辨。 也很正常。 在无数久远的年代,男人总能优先握起笔,随心所欲地作弊,将那些丑行掩埋在笔锋下,改动时间河的流向,将自己勾勒成受害者模样。 可他们从不愧疚,从不心虚,哪怕站到制高点,还要追杀那死于笔下的冤魂。 江沅声像钉在了那里。 四面八方洪流般的人声中,混入陌生女人高跟鞋的步声。 那步声化作幽灵,追了江沅声二十余年,在这一刻,露出女人泣血的右眼下,痛苦的一张脸。 那张脸说,江沅声,我彻底疯掉,你正是凶手之一。 因为我的丈夫,我的儿子,全都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恨是从爱里来,原来骨镯也不是幻觉,他终究得以分辨出真与假。 曾经,他真的得到过母亲的爱。那时南望舒何其年轻,将骨镯环在他的右手腕,给他唱歌谣: 银骨镯、叮咚咚,祝我的声声安乐百岁、岁岁平安……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他,为什么现在要告诉他? 恶心与更恶心,又有什么区别? 记忆压下来,江沅声再也站不稳,脊背轰然倾塌,他弯下腰。 他的眼完全失焦,喉咙枯哑,发不出声音。胃彻底空掉,无法给出反应,只是在抽搐,从唇角溢出血味。 为什么…… “为什么,声声。” 江昭云的声音变得模糊,一如当年错蓝山的呼啸夜风,寒彻骨血:“你不愿意救我,也不愿意救你的cici了么?” ……救? 怎么救? 江沅声又听到小狗叫声,正渐渐地微弱,几乎濒死。他刹那被惊醒,哑声凝涩地问:“你希望,让我做什么。” 那个倒在台阶的小画家,此刻终于被掘出来,长久以来,面具般的疏离、冰冷的外壳裂开了缝,江沅声其实从未成功改变。 心软,单纯,可以被轻易踩在脚下,懦弱无比,任人拿捏。 江昭云知道,自己得逞了,笑容微狞,说:“很简单。” “真的很简单,我只要你一句话。”他病态地重复,“我信主,只要你亲口说,你原谅我,祝福我死后上天堂,和我的爱人重逢。” 原谅。祝福。 江沅声张开唇,猩红顺着齿缝滴落。他点点头,哪怕不知对方所谓的‘爱人’是什么,也只是傀儡般照做:“好。” “我原谅你,祝福你。” 尾音结束的瞬间,疯狂大笑从手机屏涌出,江昭云夙愿终了,他翻过身,从天桥纵身跃下。风声贴面,耳边冲入无数人的尖叫。 骨头碎掉、血管炸开,皮囊粉碎在巨大的撞响中,发出一记‘嘭’的闷鼓声,凿落万众瞩目的街道,殷红四溅。 手机弹到地面,屏幕熄灭,江沅声意识湮灭,耳朵被灭顶的噪音咬死。 结束了。 哪怕是这样的,也算结束了。 而至于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江沅声不再记得。 他被彻底抽空,眼睛死寂,表情麻木,跪在躯壳里,任由不知名的影子将他拉走。 灵魂在意识海里漂浮,他做起梦来。 他梦到错蓝山的月亮,山中的血色教堂,教堂里的女人脱掉高跟鞋,握紧他少时纤细的手,一笔一笔,教他填补色彩。 男人穿过名利场,走近来,牵起他的手,为他喝彩,夸赞他的天赋。 第65章 画上的人像飞出布面,向他走近来,女人和男人却走远,面容慢慢模糊,杂糅成斑驳的一团。 后来他的画笔断了,却摘不掉骨镯,走不出夜雾中的森林,直到精疲力尽,完全迷失。 又过多时,有谁喊他的名字,他听不懂别的,只觉得或许该回应。于是等找回点力气,他睁开眼,看到白森森的病房,和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商沉釉,他从未见过的商沉釉。 满面尘埃,眼眸通红,瞳边占满血丝,颓然跪在他的病床前,攥死他的手,一向挺立的双肩抖得不成样子,惶急地在哀求什么。 他说了什么? 也是在让他原谅、要他祝福么? 笨。江沅声扯动唇尾,没情绪地笑了笑,抬动指尖,他捧起那张脸。 真是好可怜啊,他想,那就原谅你吧。 我的chio,我原谅你了。 或许是做对了,在这一刻,命运高抬贵手,江沅声顺利得救,不再有那种剧烈的恶心感,四肢轻松,从未有过的轻松。 更重要的是,放弃掉情绪,江沅声连恨也不再恨了。 “哥哥。”他笑盈盈地说,“我醒了,这次又让你担心了么?” 江沅声眼前没有镜子,也就看不见,此时此刻,自己的笑容完全是空洞的、死寂的,仿佛装饰雕塑的完美假壳。 那不是正常的表现,是彻底熄灭的前兆。 商沉釉盯着他的五官,僵在原地,如同被吓得懵了的犬。 “怎么不回答。”江沅声笑着,拢指捏一捏那张脸,“哥哥,你应该知道吧,江昭云死了,因为我。” 商沉釉失了神,英俊的眉目一派惨白,平日那样强势决绝的人,竟不知作何反应,狼狈失措。 他的声声此刻病入膏肓,他是该否认,还是该顺从附和? 所幸无须他纠结。 “没关系。”江沅声弯起眸,歪头,“我还有你呀,你很爱我,会永远陪伴我,对么?” “……是。”商沉釉眸光涣散,垂下眼,浑然是忏悔者的姿态。 “那就好。”江沅声勾唇,“既然这么听话,你再答应我件事,我就放过你,好不好?” 爱人从病床伸手,用手指撵动他的下颌,将那张脸抬起,含笑与他对视,眸光直抵灵魂。 见他没有反抗,江沅声感到满意,眨着眼,轻轻摸他的鬓角:“我想去chios岛,最后画一副遗像。” 商沉釉瞳孔放大,倏然定住。 那瞬间,所有黑色的记忆倾轧来,曾经他施加的罪行,他讲过的恶语,回旋着通通向他砸下来,劈进耳中。 他几乎痛到失声,以至于不敢去问,所谓‘遗像’是为谁而画。 良久,没等到应允,江沅声凑得近些,笑一点一点消失,面无表情地端详他,轻声问: “不是承诺过,作为我的狗,你不会再拒绝我么?” 仿佛脖颈套上枷锁,商沉釉听见自己呼吸急促。他踉跄几步,起身后退,低哑地向对方妥协:“好。” 他想,是的,他应该做到的,就当是报应到此,一切一切不过是他罪有应得。 因为他,他的声声生了病,不再爱他,只想找回曾经的那个商沉釉。而他拼尽全力,总也无法让对方如愿。 自此开始,他的心向下扭曲,适应了那种痛苦。甚至在痛苦中,感受到丝缕的解脱。 “不准反悔哦。”江沅声面无波澜,仰头盯着他,语态天真,却再无任何情绪。 “是。”商沉釉垂着眸,露出完全失焦的瞳,“不会反悔。” 好乖。江沅声感到满意,重新微笑起来。 第54章 54 “愿意。” 从商沉釉彻底妥协,到重回chios岛,间隔了三日。 三日后登岛,恰逢月数变换。海岛上虽仍是秋季,气候却更接近早冬,显得萧索。 因此,到玻璃楼里,江沅声始终抱着薄绒毯,被安置在空调常开的画室,只在正午时开窗。 露台有扇落地玻璃门,他偶尔能隔着玻璃淋到阳光,垂睫时,眼睑笼在浅金色的光晕下,薄到几乎透明。 他没有骗人,他确实是来画遗像,为他所谓的父亲。 那一日在华国,新闻报道铺天盖地,大字标题挂满‘昔日政客江某坠亡’的字样,轩然大波聚拢无数的目光,商政警各界皆被惊动。 但无论舆论怎样轰炸,始终无人敢打扰死者生前的最后联系人。 问也不必问,其中有多少属于商沉釉的庇护。 这些天,江沅声执着画笔,以接近90%的时间投身于画布前。其余,他会在固定节点,任由驻岛医生为他检查。 除却定期的体检,医生专门为他开药单,各式针剂,片剂,甚至儿童患者多用的咀嚼片,他全都无瑕去配合。 他对医生感到抱歉,可没办法,他不在乎疾病之类,沉溺在忙碌里,手指不动的时间,脑中也交错着千万水彩的叠涂。 因此同样的,根本没有半分眼角余光,分给身后默然站着的人影。 商沉釉藏身漆黑下,望向明亮处。洒落的光粒染白发丝,他的小画家挑动画笔,一笔、一笔,划动伶仃的手腕,带动孱薄脊背的晃动。 好像随目光聚焦,笔锋凝着的,并非色彩,而是画者的魂。 画一笔,生命就枯萎一分。 商沉釉不喜欢这场景,他总疑心在下一秒,他的画家就会消失,让他再也找不见。 可他无法去阻止,没有立场,没有资格。 商沉釉变得更加沉默,也终于真正学会,怎样变得更加耐心。 他天生擅于学习,到后来举一反三,完全适应了自我压抑,不再流露不安或焦躁,一切负面情绪沉淀下去,灰瞳失去波澜。 直到意外发生。 那是在第七天,不见太阳,又有新的颜料盒子被用空,江沅声突然停笔,不再填色。 之后整整二十小时,江沅声不动不响。到入夜,他丢了笔,起身去浴室,更换染满水彩的衣物。 在他洗漱期间,商沉釉拒接了几个通讯,却不敢随意入内,独自站在门侧,等他到次日凌晨。 天亮的前夕,浴室里的水声未停,周遭幽凉漆黑,俱是死寂。 心跳猛地断了下。 商沉釉脸色骤白,仓促起身冲进浴室,撞进从天而降的巨大噩梦里。 江沅声没神采,抱膝蜷坐,后背倚靠着浴池壁。顶端落下的光束刺眼,他眯着眸,端详自己的手腕。 那里赫然挂着猩红斑驳,创口已经深可见骨。 他的画家在自戕,用牙齿,狠心咬在曾经最重视的右手处,全然不顾惜会造成何种后果。 “声声……” 商沉釉瞳孔剧震,听到灭顶的耳鸣。他感到眩晕,知觉轰然坍塌,倒闸似地绞进神经,在喉咙撵出噪音,胸腔随之疯狂撕扯。 他拼尽全力挣开梦魇,大步奔向前去。 “江沅声!” 被喊的人浑然不觉危险,只抬起眸,露出黯然空洞的眼,对他极淡地笑了笑,仿佛活在某种迷离幻觉里。 “哥哥。”江沅声翕动惨白的唇,抬腕,展示创伤给他看,“这个颜色,好像也不太正确,对吧。” 商沉釉答不出话,耐心空掉了,挤出狼狈的喘,再开口时几近哽咽:“不……” “不?”江沅声眨眨眼,像是听不懂,疑惑地微蹙起眉,“你说什么。” 下一秒,池面水波哗地晃动,商沉釉躬身抱起水中的人,仿佛云层揽起月亮。触感相交,却感觉不到彼此的温度。 他疾步转身,抱着江沅声离开浴室,去喊医生,清创,缝合,包扎,检查,输液,整宿整宿地大动干戈,直到朝阳冒顶。 江沅声被折腾累了,笑容变得有些恹。靠在他肩膀上,晃动双腿:“只是实验而已,我不会痛,你的反应好奇怪。” 商沉釉抵死圈着他,眼底凄创,语态低沉:“……对不起。” 江沅声笑笑,这样的对不起,他听了好多次,不理解其涵义,眼底情绪没动摇,始终是懒散的淡漠。 应该是病得太深了。他想。不知是在何时,他已经丧失了共情能力。 甚至在有的时候,他会莫名睡去,等再醒来,他需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回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何时。 “商沉釉,我的病很严重吗?”他靠近那个人,去嗅耳畔的柚子香。 可惜柚子香淡了,散入冷风,无法完全笼罩他。曾经修直的肩膀不复挺拔,细微地发着抖。 “怎么又不回答。”江沅声稍稍退开,用伤手凑近,捧起他的脸,“如果我病入膏肓,死在今晚,你会再找一个替代品么?” 灰瞳骤缩,商沉釉倏然惊醒,像是中了致命箭的兽类。 “不……”商沉釉唇色惨白,像是被那句话魇了神,陷入强烈恐慌,“绝对不会。” 江沅声弯起眼,蹭蹭他的鬓角:“这么乖啊,真是好狗狗。” 第66章 他眨了眨眼,笑盈盈地像是在逗人,得寸进尺捏了捏那张脸:“但是看起来过分严肃,你笑一笑,好不好。” 商沉釉失魂落魄,抬起失焦的眸,英俊脸庞刻上不恰当的面具,缓慢生涩地,扯起两侧唇角:“……好。” 真可爱。江沅声抬脸亲了亲他,欣赏片刻,又安静地拾起笔,走向月光下的画架。 那一吻稍纵即逝,却让商沉釉血液冰冻,化作木偶般,定在原处。 “哥哥。”江沅声回头,抬了抬下巴,“过来这边,请你帮我个忙。” “我的左手在发抖,没力气,你来帮我拿调色盘。”他说着,将画笔打横咬在唇边,腾出双手,在虎口上缠护腕。 话落,木偶系上了悬丝。商沉釉缓慢地站直,向他踱步,心甘情愿地,向那遍地的雪色月光走去。 月亮不停往东沉,淹入黑海中,不再照耀他了。 可他注定要走过去,永不停止地走去。 * 那幅遗像,在第十三日完成。 阴天,普通的一个傍晚,江沅声终于愿意吃药。 在医生离开后,他倚在飘窗台上,等药效来临,一边懒洋洋地支着下颌,眺望远处起落的鸽子。 相比之前,他的头发生得更长了些,像茶咖色的绒丝,垂在眉目的下缘,衬得五官轮廓柔软。 尤其不动作时,好似喜欢躲窝的猫科动物。 商沉釉从后走近,半跪蹲下,语调沉和地询问他:“完成这幅画后,声声想去哪里。” 江沅声眨眼,发梢抚过眼睫,随着动作侧目去乜他。歪头思索几秒后,答:“冬天。” 答案奇怪,几乎显得答非所问,可商沉釉听懂了。他神色不变,只轻轻地一颔首:“好,我们去北欧可以么?” “可以。”江沅声弯眸笑起来,“就去威利好了,我想去北原森林看雪。” 商沉釉再次点头,平声答“好”,似乎怎样都是愿意的,纵容的。 江沅声喜欢这样的商沉釉,哪怕已经很少会笑,但已足够爱他。他心满意足,笑盈盈地低下头,屈指点了点自己的唇瓣。 于是商沉釉听他的话,仰身凑近,亲吻他所指的地方。 触感偏凉,克制又短暂。 江沅声惬意地轻哼,向他索要更久一点的吻,借机欺负他。 直到唇咬出痕,呼吸发滞,江沅声终于放过这张可怜的脸,转而去捏玩泛着粉色的眼尾,绕指拨弄碎发,盯着他看。 商沉釉不反抗,温驯地垂睫,任由处置。 “两颗灰玻璃。”江沅声评价他的瞳色,指尖划过眉骨的轮廓,“哥哥,你有没有试过戴眼镜,银丝型镜框很适合你。” 商沉釉顿了一瞬。 眸光放空,又慢慢聚焦,他难得显出点茫然,最终仍是低声道:“如果你希望,会的。” “那我开始期待了。”江沅声笑意愈浓,面露几分狡黠,低头凑到他耳畔,轻声吐出几个音节。 “……的时候,一定会更有意思。” 果然,商沉釉睫羽微颤,眼尾处色泽加深,染上漂亮的浓绯,不再似之前那样惨白。 “好。”他放柔了声调,妥协地向对方允诺,“声声再给我一点时间。” 等你在未来痊愈,等你被我养得比现在好。 “一点是指多少?”江沅声却是不依不饶,自行反悔推翻了条件,“那算了,我不想等的,我很饿,我现在就想吃到柚子。” 不等回答,也不愿意继续讲理,江沅声轻巧地跳下飘窗,撞入他的怀里,压着他的肩膀,带他扑进驼绒地毯上。 绷带掩进绒羽里,商沉釉的脊背无声落地,微张双臂,环抱头顶逼近的影子。 呼吸落下深的浅的白,商沉釉失神抬起眸,仰望那张近在咫尺的笑脸。 “现在么?”他温和地问,完全没有因此生气,只在进行确认。 “是啊,现在,你不愿意么?” 江沅声凝着笑,膝盖借力跪到他下复,扯掉领扣,从颈弯吞入满唇柚子香。 “……愿意。” 第55章 55 snowflake 雾愈发浓湿,海鸥仰头钻入雾中,粘上稠的露渍。 偶尔钻进几缕热风,撩拨欧鸟,令那鸟的白羽膨开又崩回,不住冲刺,发出哑而闷的低鸣。 雾被不断急剧撞散,又凝聚,揉成轮廓难辨的惨状。 又一次忽然起飞,引发细颤与颠簸,一只缠了绷带的手攀上玻璃,绷紧,屈折,沦为可怜姿态。 另一只更宽长的从后覆来,温柔地压下去,在玻璃抓出蜿蜒痕迹。继而在雾里隐匿交错,反复泛起绯红。 慢慢地,雾晃动着飘曳,欧鸟随潮而退,淌落一声悠长喟叹。 江沅声翻了半个圈,慢吞吞地仰头,轻轻呵气望着眼底的人笑:“好开心。” 他探指落在商沉釉额前,将湿漉卷曲的碎发拨开:“辛苦你啦,柚子。” 商沉釉眸色深郁,幽幽地盯着他:“累么?” “嗯。”江沅声点点头,兴味盎然地与他对视,“怎么,如果我摇头,难道你还要继续?” “没有。”商沉釉捉住他的手指,抵在指腹摩挲,“你现在需要休息,声声。” 他一本正经,语气既温和又严肃,江沅声不禁笑了下:“真是进退有度啊,chio先生。” 商沉釉怔了瞬,默然垂眸。 “看着我。”江沅声贴紧额头,将他的脸庞蹭回来,“不喜欢我喊你chio先生,是不是?” “……嗯。”他眼睫低敛,“没关系。” 江沅声勾唇,再次逗他:“没关系?可是你看起来好委屈哦,倒像是被欺负了。” 闻言,商沉釉却是静了片刻,一言不发。 怎么了? 那双灰瞳唯有沉寂,江沅声应声看去,意识到对方竟有些失神。再仔细察看,眼尾薄红,甚至多了道浅淡的水痕。 “你……”江沅声感到疑惑,蹙起眉,“你为什么在哭?” 灰瞳渐渐地黯下去,商沉釉无言直视他,某种被长久压抑着的痛苦浮出表面,在眉宇间一点一点染上哀色。 哀色深重,却偏偏依旧在尽力压抑,不忍惊动外物。 “cherry,”商沉釉吐字的语气愈发地轻,几近嘶哑呓语,“……是你在哭。” 这滴泪不属于我,而属于你。可是你却感觉不到,仿佛真的在由衷笑着,无意责难我。 我难逃其咎,我罪无可恕。 * 不知是多久后,江沅声得以入睡。他沉沉地陷进梦里,依稀嗅到拂来的暖调柚香。 梦中长出柚枝般的纹,投下浅淡的影子,虚描他的唇,却不敢真的触碰,像画作中一处克制压抑的留白。 影子稍纵即逝,好似神经幻觉,唯有耳畔捕捉到零星低语,呢喃他的名字,一如曾经无数次重复忏悔词。 “声声……江沅声。” 字字藏着情绪,痛苦,或庆幸,江沅声分辨不清,并为此不满。他本能地侧翻过去,迷糊的抱住香气的源头,十指叩在那处的月要间。 对方倏然一滞。 抱住的地带,肩脊随之变得僵直,似是胆怯,却难以退开。直到很久后,江沅声得到一个迟疑的回抱,才放下心,完全埋进对方怀中。 他满意地蹭了蹭脸颊,再次安然深眠。 等彻底醒来,是在十七个小时后。 鲜少睡得这样久,江沅声仿佛经历一场宿醉,躯体绵软,额中传来阵阵闷痛。他抱着枕头环视周遭,只觉恍如隔世。 他此刻已不在chios岛,而在赛文斯提港的常居楼中。 双眼迷蒙,他向外走,窗中落下倒影,照出他凌乱散开的发丝,和久睡后的红眼尾。 离窗更近些,一道修直的人影与他的重合,沉默地凝望他。 “商沉釉?”江沅声揉了下眼,确认式地问。 “是我。” 商沉釉从窗沿侧身,露出哑黑色的高领毛衣,和下身质感偏软的西裤,裤摆隐没在柔光下。 西裤下的双腿交支叠放,一旁的圆桌上搁了只水杯,尚且冒着白汽。稍后商沉釉抬手,杯子推过去,示意:“温水,过来喝一点。” 江沅声迟缓地点头,看他一会,才提步走过去,问:“你在这里等我,不去工作了么?” 问完,他喝着水一边察觉到,自己似乎忘掉了什么。 “我申请了长期休假。”商沉釉望着他,直到水杯见底,他接过杯子,攥回掌中。 休假?江沅声抿了抿唇上水迹,歪头,示意他继续说。 杯壁被无声敲了敲,商沉釉垂眸,语调平缓地解释:“威利的冬季很长,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待到初春。” “啊……”江沅声睁大眼,“对,是我提出想去威利的,在昨晚。” 居然真的忘掉了。 “嗯。”商沉釉对此并不介意,神态如常地抬眸,目光在江沅声的唇间逡巡一次,水杯在他指间旋了半圈,“还要喝水么?” 第67章 江沅声摇头。 于是杯子再次回到圆桌上,他们说定了,继续休整半日。等第二日,从赛文斯提港出发,乘坐轻型机飞越北海。 威利确实在降雪,厚的白色涌向大地。 由于纬度较高,整个国度的冬日氛围是举世突出的浓郁。又偏偏,冬季有别于春夏秋,愈是酝酿浓郁,便愈是冷肃,像极了某个人。 所谓‘北原’,则是在威利北部。 帕斯劳家族有处弃用的旧庄园,庄园往西去,有大片大片的寒带森林,地图上的名字是“skadilocate”,意为‘冬日女神所在之地’。 因为读音偏复杂,少时的江沅声初学威利语,感到有点难办,习惯简称那里为“北原”。 对此,商沉釉并未忘记,至今在沿用他的习惯。 他们在北原外的石堡旁下机,落地时,积雪已足淹没膝盖。又上了一辆雪橇马车,被载着往北原的深处快速掠去。 入林途中,很快跟上几辆护送的卫车,和他们保持固定距离。 “那是什么,驯鹿?” 江沅声从围巾里抬头,向商沉釉询问。他的目光越过料峭风雪,示意远处移动着的黑影。 “是。”商沉釉乜了一瞬,又回望他,“想去那边看么?” “当然。”江沅声弯起眼,眸底碎光闪烁,“可是距离有点远,你可不可以喊那群鹿过来这边?” 商沉釉极浅地笑了下:“好。” “真的?”江沅声产生兴趣,“你要怎么做?” 话落,商沉釉随手拨了则通话,很快有辆卫车跟近,有男卫单独下了车,手上拿着狭长的革皮包裹。 包裹打开,竟是一支小型猎i枪。 “他怎么……”江沅声吃了一惊,下意识要阻止。可下一秒,扳机扣动,却并没有子弹响,而是划破空气的哨声。 很快,林中传来嘈杂的回应,驯鹿们被吸引,从远方飞奔来。 江沅声恍然回神,不过十几秒,庞大的鹿群由远及近,在雪地现形,又踢踏着腿疾行跑开,向四面八方去,不断发出交错如雷的啼鸣。 奔腾的鹿群犹如棕色海,忽有一抹白色混入其中,激得雪粒高溅。江沅声却忘了闭眼,讶异地发出低呼,被商沉釉揽入怀里挡雪。 “snowflake!”江沅声兴奋地拽住商沉釉,“shardpt,你看见了么?是snowflake!” snowflake,极其罕见的白色驯鹿,自然基因随机组合的偶然结晶。在野鹿成群的skadilocate仅此一只,象征冬日女神的稀有眷顾。 商沉釉勾唇,温和地低眸,看他的画家难得找回天真。 是啊,snowflake,指引命运庇护你。 他俯身低语,得到对方双眸晶莹的回视。风声刮得殷切,江沅声没听清那句呢喃,笑着问他:“你说什么?” 风声四处呼号,如孩童欢唱。雪橇马车飞驰,追着鹿群不断往前。 很久后,寒意渐渐被驱散,他们抵达森林的心脏地带,前方矗立一座极高的尖顶灰塔。 江沅声跳下车梯,踩着长靴踏上雪地,弯腰,垂下双手攒了一团雪球。 他攥紧雪球捏一捏,等开始融化沁水时,就踮脚抛出去,兀自追着雪球快步前行。 商沉釉跟随在后,棕黑发丝沾满霜白,宽大的风衣染了湿气,寒意侵蚀,然而眉眼间的冷冽却消失无踪。 也不知从何时起,再难从那双眸中窥见曾经戾气,哪怕戾气并未真正消失。 或许是在自寻痛苦,但这样才是对的,他想。 我做对了么,声声…… 并未宣之于口的呓语,江沅声莫名有所觉,步调蓦然慢下来,回头看身后的人。 有那么一刹,他错觉目睹少时的商沉釉,天性寡言的少年习惯独行,孤身穿越冗长的凛冬,仿佛离群的狮子。 不过倏忽,少年在步伐间长大,眉目染上倦色,积压,淀在灰眼瞳里,长久默然地,注视着他,仍被那漫漫雪色淹没。 江沅声怔了怔,某些复杂的、难以辨别的情绪悄然苏醒,又很快,情绪褪去,令他霎时惊醒,眉目弯弯地恢复笑容。 彼此对视一秒,江沅声再次攒起雪球,心血来潮似的喊话:“哥哥,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商沉釉应声驻足,立在他一步之遥处,眸光柔和地凝望他:“好。” 江沅声狡黠眯眼,轻巧地抛了抛雪球:“你闭上眼,我来向后扔小球,在它的落地方向躲藏。之后你来找我,找到后我就认输。” 征得了允许,游戏开始,商沉釉温驯地阖上眸,雪球飞出的轨迹却出乎意料。 抛球的人才不管规则,往回飞跑,跨越那一步之遥,扑落对方的怀里,仰头自愿认了输: “shardpt,你找到我了么?” 灰眸倏然睁开,雪停了。 第56章 56 “我生病了。” 再之后,冬季的威利依旧阴沉,难得一见晴日。 到第七个冷雨天,黄昏,江沅声搬离旧庄园暂居的小楼,随商沉釉乘坐长轿车,入住一处崭新的庭院式住宅。 是低调的三层别墅,装潢舒适典雅。车子驶入院门时,几名修理工在清理花园梯池下的冻层,偶尔彼此低语交流。 江沅声一向畏寒,进了玄关就飞快丢掉绒芯外套,跑到壁炉下,摊开双手感触温暖,呼出白白的雾。 商沉釉神情平淡,从后侧缓步走近,躬身为他摘掉围巾,整理鬓边被压乱的发丝。 “别动。”江沅声忽然出声,捉住他修长干燥的手。 指尖停滞,弯屈着向回蜷缩。商沉釉自认冒犯逾越,低声说一句‘抱歉’,却在下一秒,手指被摁下去。 江沅声将他的掌心抬高,笼罩在自己耳朵上:“就在这里停一分钟,让我取暖。” 商沉釉顿了半瞬,垂眸答“好”,纵容对方随意捏着指尖。 江沅声仰头,眨着黑眼睛回望他:“时间还早,今晚可以让我来安排么?” “嗯。”商沉釉颔首,一贯不拒绝他任何提议。 像是最听话的优等生。江沅声笑,放过对方被捏至浅粉的十指,弯着眼试探:“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呢,柚子同学。” “请声声提示我。”商沉釉虚心认错,眉目驯顺。 江沅声轻易就得逞,觉得满意,摆出师者姿态,眸底却笑意更深:“可是你过分聪明,给提示就算作弊了吧。” “我很抱歉。”商沉釉极浅地勾了下唇,灰瞳温柔注视,“怎样才不算作弊?” “态度真积极,是想拿满分么?”江沅声踮脚,揉了揉他的后颈。 “是。”商沉釉神色虔诚,眸底压抑极深的祈盼,“我求之不得。” “现在迟了。”江沅声踮脚,轻轻吻他额心,眉眼顾盼飞扬,“判97分,扣掉3分,1分是因为你没有主动吻我,剩余2分是因为……” “因为什么。”商沉釉格外在意,求知若渴似的低声追问。 “因为某人忘了,今天是谁的生日。”江沅声笑,“我的柚子29岁了。” 商沉釉倏然停下,灰瞳失去焦点,难得泛起情绪波澜。 29岁,更可爱了。江沅声想。 “忘了也没关系,‘时间还早’。”江沅声重复关键词,笑盈盈地屈指,攀过他的肩,“再给你次机会换取生日礼物,你要珍惜。” “好……” 商沉釉抵近,将鼻尖埋进他耳下细嗅,眉骨蹭上两粒红痣:“我会珍惜。” 珍惜。奇特的华语词,念得人喉头泛热。 随后唇齿相衔,生怯、压抑的情绪再翻汹流,丝藻般滑向八方,相纠缠、相杂糅,甘苦涩香爬遍舌根,彼此吞噬了,又吞噬呼吸。 “声声、江沅声……” 被喊的人先融化,惶惶呜咽。脸氤红,唇更是。触觉视觉紊乱,他攥起暖光,望见滚沸,来不及察觉其中荒谬,已沦为荒谬的二分之一。 他的丈夫是另外二分之一,是疯子,是嚼烂树根的坏狗。 江沅声不住下坠,坠向柔软的沙发软枕,掌陷进去,心脏却失重,变作难逃的无根浮木。木的枝向下伸,海在间隔里,潮不断来回倒溯。 “商、停下……唔!” 央求的哭颤然崩裂,潮声哗然,怦地卷高烟花似的亮线。天光悄然黑了,只留灰瞳猩红闪烁,仰望他,又倒映他,糊了一大层黏白晕光。 下坠的人终于落地,精疲力竭蜷在柔软里,伴着疲惫入眠。 “礼物很好。”商沉釉弯唇,露出猎饱后的眉目乖敛,“声声,晚安。” * 晚安,好简单的词,原来也可作安定剂。 旧记忆的无数帧,江沅声曾冷眼旁观,看自己服下药,再辗转,直到意识晕厥,躯壳停摆。 睡觉都艰难的人,无论如何也不算正常。 而今荏苒,在威利的时间足够久,久到睡眠障碍痊愈,久到创伤平复,久到失踪的‘当事人江某之子’被舆论遗忘,可以安全现身。 第68章 立春那日的凌晨,江沅声久违地听见铃响,接听到一则电话。 来电人也在意料之外,是他的师姐祝文,悲恸地告诉他,他们的老师沈秉文在上个月突发心衰,已到弥留之际。 背景声嘈杂一片,最清晰的那道男声,是梁印星在颤抖地哀哭,夹杂着虚弱的咳嗽。 噩耗突如其来,江沅声沉默短短几秒,随即他抽离了情绪,温声与祝文道‘节哀’,并承诺自己会尽快赶去华国。 祝文答他“好”,迟疑片刻,最后又提醒道:“大概在上周,老师他意外得知了你的手伤由来,至今难以释怀,不愿见那个人。” “咔哒”,手机挂断,那些话点到为止,明显是华国约定俗成的,对他人尊严的仁慈照顾。 江沅声攥着手机,抬头望向近处沉默的影子,斟酌着确认:“你听见了么,shardpt……” 话毕,影子如梦方醒,商沉釉迟缓地抬眸,向他颔首,轻缓地答了声“嗯”,尽力给予回应。 答完,灰瞳半阖,匿在暗影下,空洞黯然得失去光彩。 江沅声看得一瞬怔然,忽而忘了该说什么。 “我罪无可恕,沈先生的确该厌恶我。”商沉釉却垂下睫,轻声替他延续了话题,“为了避免打扰,我不会擅自靠近。” “声声,可我担心你,”他俯下去,眸露祈求地低喃,姿态无法更卑微,“你带上我,可以么?” 江沅声舒展眉心,注目他良久,最终向他颔首:“好。” * 从威利的约瑟港登机,历经十小时飞行,直达华国海市。 整个路途中,手机消息接连不停,难以有半句交流。 下机后,江沅声匆匆地与商沉釉告别,又独自乘车半小时,终于到达医院的住院部大楼。 电梯开启,几乎须臾不歇地,江沅声疾步到1721病房。 叩开门,雪色的屋内站着数余人影,团团地围着苍白病床。 听到人来,弥留之际的老人,终于苦等到他视若亲子的学生,静默睁开浑浊的眼。 眼的倒影里,心电波形徐徐流动,已经过分迟缓了。 江沅声调整呼吸,站定,与相距最近的祝文对视一瞬,彼此点头致意。 旋即他收回视线,想,此刻他该说话,无论什么,他该说一些话。 “老师,对不起,我……” 江沅声的忏悔难以为继,听到自己喉咙轻响,是极细弱的哽咽,藏着生理性的颤音。 沈秉文听见,皱起眉眦目看他,唇蠕了蠕,虚弱地漏出气流:“小……小沅。” 犹如指令驱动了傀儡,江沅声迟滞地踱近,屈膝跪下去。 “老师。” 江沅声重复旧词,再说不出更适宜的话来。 沈秉文全然没力气,更动不得臂膀,遑论动手触碰。就只好退而求其次,用朦胧目光抚他的额顶,一次一次,舍予最后的慈爱。 “小沅……”他断续地呢喃,“你总在生病……不要再难过。” 江沅声屏住颤抖,将脊背压低,以佝偻般的姿态,竭力去听清那些叮嘱。 沈秉文的呼吸洒进他耳中,连温热也接近于无: “你的生父……自私懦弱,你不该为他痛苦,如果你……如果你愿意放下过往,你还是我的……沈尤澜。” 沈尤澜。恍如隔世的名字。 第一次听到,是在少时。他在那年被赶出了家,逃离港城孤身北上,生了病倒在途中,发着高烧报膝蜷缩。 江滩的风裹着沙,比刀更锋利,快封冻他最后的知觉。沈秉文忽然出现,背着画架,关切地递给他一杯温水,像捡流浪猫般将他捡回家。 可流浪猫不够懂事,不知感恩,在被问到姓名时,因恐惧而一口咬住老师的手腕,却反被温柔地摸摸额头,说:“别怕,那就换个名字。” 所以不行啊,老师。江沅声似重回寒风中,冷彻四肢百骸,茫然地想:‘江沅声’已身败名裂,又何德何能,再配得上玷污您的姓氏。 病床上的人再发不出声来,干瘪的颈向左拧动,僵硬转动眼球,望向一旁的祝文,唇缓缓开合: 小文,将那样东西……交给他。 “是。”祝文麻木地一点头,转身,从柜屉里取出只檀木盒,弓腰递给江沅声。 盒盖向上滑开,其中俨然存着支传世的画笔,雕琢温雅古典,上镌繁体的“沈”字。 不。 江沅声悚然一惊,被那字灼到,眸眶通红,强忍浑身钝痛与战栗,决绝道:“不行,老师,我不要。” 不该要,不能要,他生了场重病,手已残废,天赋彻底泯灭,哪里配得上要这支笔? 他跪不稳,再难忍受,几乎要纵声大哭,却哽得无法泄出声,沉甸甸地垂下头,双手嵌在惨色的床沿。 见状,沈秉文蹙眉更深。那张苍老的脸皱起褶,焦躁悲郁难以分辨,似乎想说什么,终是半点也不能动作了。 最后很快,心电图嘀地长鸣,老人的双眼环视四面,缓缓合上。周遭死寂,唯留叹息一声。 死寂破开裂缝,轰地,医护从外迅速冲进,身边有谁嚎啕大哭,膝盖咚地跪到地上。 混乱里,有谁拽住江沅声的双手,拖到靠墙的一旁,江沅声昏沉沉地任由摆弄,抬头,衣领被攥得变形。 耳中渗入模糊的嘶吼,直到视觉晕染出一点亮光。 “……为什么不要!?”梁印星的脸逼近,放大了愤怒,“江沅声,你恩将仇报!你忍心拒绝一位将死之人,为什么不肯说半句谎?” 江沅声怔怔地,像是在质问下无从辩解,又像是无动于衷。 眼看矛盾激化,有旁人赶来劝解。祝文挤开人群,伸手试图将梁印星拉开,焦急劝阻: “别这样,阿星,你冷静点。小江生病了,他不是故意的,你别凶他……” 可梁印星悲愤难平,不顾一切地揪扯着他,歇斯底里: “你是哑巴吗,江沅声?直到去世老师还放不下你,是不是要他死不瞑目你才甘心?” 句句质问化成更尖锐的风沙,割碎人体的逃避防御,引发强烈耳鸣。 江沅声木偶般睁着眼,却已感知不到任何声色。 直到下一秒,质问声陡然中断,梁印星惊恐地顿住,踉跄步子连连倒退,瘫撞在病房门上。 门嘭地闷响,探视窗震动,窗玻璃照出人的影子。江沅声从中看见自己的脸,这才发现,眼尾处在淌血。 猩红丑陋的一缕,蜿蜒流淌,将脸庞切成陌生模样。 那是我吗? 江沅声疑惑地想,如果不是,那是谁? 思索好久,他总算是想清楚,笃定那双血眼不是他,不是江沅声,更不是沈尤澜,而是不知从何处来的恶鬼。 命运俯近恶鬼的头颅,不知厌倦地屡次凌迟,用火烫下窟窿,唾骂灵魂中的不堪。 我是谁?耳边是什么声音?是人吗?谁会愿意和一个恶鬼说话? 不可能的,不会有人愿意,除非那人瞎了眼,比他还疯。 是疯了吧。江沅声几乎顿悟,感到荒谬,突兀地弯唇,低低笑了笑。 他终是觉得烦了,想走,想彻底离开人群,又被什么攀住了手,动弹不了,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够了,难道还要继续留他吗?恶鬼丢就丢了,不那么必要活下去了。 “对不起。”他翕动喉咙,尽量咬字,对着一张张悚然的脸,柔笑着道歉,“对不起,我好像真的生病了。” 第57章 57 warning! 嗡…… 驾驶座内,中控台上手机震动,锁屏界面亮起,上方有连串未接的跨境来电。 而底部最新一条,则来自特别联系人。 惨白光束向外伸,照出四下散落的药片,又映上男人的额梢。墨棕碎发凌乱散落,半掩的瞳光不复冷峭,空洞黯淡。 商沉釉睨向屏幕,半秒后,确认了来电人不是同一人。 他屈指拨开屏上的药片,抬高手机接听。 霎时,一阵喧嚷涌出,电流声夹杂许多慌乱喊叫。拨号的却不是号主,而是位华国女人,对着这侧快速紧张地道: “是商先生么?请您尽快赶过来,小江出了状况!” 药片坠入车毯,车门嘭地大开。商沉釉阔步迈下车,仄眉沉声问:“第几层?” “17楼急救室。”祝文语气焦急,尾音压不住颤抖,吸气半秒补充,“您做好心理准备,医生说他情况危急,需要立刻做mect……” 电梯疾速爬升,商沉釉的瞳孔空了瞬,耳鸣轰然炸开。 十、十一、十二……厢顶数字飞快变幻。 层数在攀高,商沉釉的知觉却往下坠。那一夜浴室的噩梦从记忆迸溅,狰狞伤疤重现,唤醒四肢百骸的遗疮。 他的爱人浸没水中,弯着眼笑,创口触目惊心,分明已感觉不到疼痛。 从那时,商沉釉常常彻夜不眠,畏惧噩梦会猝然再来。 第69章 可噩梦还是降临,来势汹汹,谁也不可阻挡,一如无法逆转的那场海啸。 几秒后,跨出电梯门时,他险些错了步。 一等进入长廊,祝文就迎面赶近来,匆匆一点头,领先半身为他引路:“稍后您先签字,既往病历的调取涉及跨境,需要亲属同意。” “……嗯。” 落下极低的回应,二人刹停在等候区。 助理医生跑来,递上一沓病情告知书,明明白白地注明了患者病征类别——‘人格解离’。 不算意料之外,也并不算毫无征兆。 商沉釉低头浏览过概要,签完字搁笔,手指蜷紧垂到下侧,轻唤道:“祝小姐。” 祝文在一旁询问情况,闻言抬头,微微怔然地望向他。 他神色极淡,灰色的眸压在睫下,情绪望不分明。几乎有些突兀地,他提醒对方:“您的右手,需要及时清理。” “啊……”祝文一顿,低头望了眼指尖,那里依稀有道红痕,她犹豫着解释,“这些血……其实不是我的。” “嗯。”商沉釉颔首,了然地平铺直叙,“是他的。” 语气过分冷静,和刚才在电话里的截然相反,祝文察觉了他的怪异,皱眉问:“您还好么?” 她不知道算不算错觉,似乎有无形事物在悄然改变。 眨眼后,果然,古怪的事再次发生。 眼前的威利男人抬高灰眸,沉郁死气凝滞眉眼,却兀自勾起唇,答非所问:“治疗结束前,劳烦您继续关照他。” “您要离开?”祝文不自禁愕然。 “是。”商沉釉点头,定式地维持微笑,“我承诺过,不会擅自靠近。” 祝文眉心愈蹙,欲言又止地打量他:“那万一之后……” “之后有任何事,请您及时告知,我随时在。”商沉釉退开半步,作势告辞,“另外如您需要,沈秉文先生的后事,我会委托机构协助。” 祝文定了几秒,见对方态度异常诚恳,犹豫地点头:“……好的。” “非常感激。”商沉釉礼貌地道谢,旋即错步离开。 男人步伐极稳,一切显得正常,祝文慢慢抿紧了唇。 等对方背影消失,祝文去服务台打印了体检报告,低头刚要查看,腕表这时推出三条新的讯息,来自方朝思: ——急事,快接电话。 [通话失败,对方已取消] ——转告那位商先生,他的父亲失踪多日,疑似遭到劫持。 目光落到最后一句,祝文面色骤变。又不过刹那,触感冰凉的管口抵上她后颈。 “别动。”陌生声音凑近,幽如鬼魅,“告诉我,江沅声在哪。” * 搭乘电梯,进停车区,上车,点火。 商沉釉全程动作流畅,直到抬首时,灰眸空洞不聚焦,唇侧笑容终于似面具般卸下。 四面车灯骤亮,他将手机扔到副驾,面无表情抬腕,十指叩搭到方向盘,驱车驶离院区。 起初车速极稳,到通过市区出口,速度表的电子数字遽然狂跳,从低码值一路飙升,抵达城郊非限高速时,表盘蹦出红字警告—— speed warning!! 商沉釉视若无睹,目光愈来愈冷,眉骨压沉,变回曾经在会议桌上的shardpt chio. 漠视规则的运转机器。 真相明了,他的声声彻底失败。曾经施加的‘打磨’,至此完全失效,伪善面具轰然瓦解。 二十九岁的商沉釉,忏悔不足,缺少礼貌,耐心浅薄。 所以那一年的诅咒应验,命运苛待,爱人厌恶,一切得不到的终离去,他被遗弃在废墟,埋葬在孤岛,永不被拯救。 他自食恶果,罪有应得。 商沉釉俯瞰前路,城市的灯火飞速远去,车似离弦冲入黑夜,决绝得似是要撞向某处。 一个急转过后,有辆车跟上来。但显然并非当地警方,而是来路不明私车。 私车坠着他的尾巴,咬死了不放,跟随前车打了几个轮漂,仿佛追逐猎物。 商沉釉垂目乜向控屏,那里第无数次地,急促提示起一则跨境来电。 字母得意洋洋地闪烁,是本该销声匿迹的名姓:拉格尔·华森 附骨之蛆驱之不散,宛如诅咒本身。 连续响声后,通话强制接通,商沉釉讥诮地扯唇,在对方之前率先开口道:“神父先生,作为您唯一的信徒,我想与您打个赌。” 黄色路牌高举着指示:前方注意险崖距离一百米 一百米,足够他在逼近期间念出赌注:假如今晚他死去,就换他的声声从此不必痛苦。反之,他自愿认输,交付代价。 单方面下完赌注,剩三秒。 通话对面破口骂了句什么,信号猝然中断,后车更加癫狂地加速冲来,擦肩飞过几声枪响。 商沉釉罔顾一切,踩满油门,烈风轰然倒灌,车轮腾空,磨出尖锐急剧的嘶鸣,又哗地往下坠。 刺啦—— * 江沅声刹那惊醒。 四周漆黑,一切不可见,昭示他早已彻底目盲。近在咫尺的撕裂声响,是有人扯下布条,绑缚在他唇齿间。 那是谁? 江沅声意图挣脱布条,却驱动不了双腕。躯壳沉重无力,意识也昏沉至极。 “醒了。”忽然在另一侧,男人发出沙哑的嗤笑声,浮夸感慨道,“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惊喜。” 江沅声静了静,循声转动瞳仁,一动不动地‘直视’对方。 “松川智也,认出来了么?”呼吸声兀地靠近,男人贴上他额心,“你应该没忘,毕竟我经历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lan,我亲爱的lan,”呼吸往下,裹挟着黏腻扫进耳道,“好久不见,我一直都非常、非常想你……” 江沅声本能地瑟缩,侧脸避开他,表情流露出抗拒。 “啧。”松川智也不满,拧住他下颌,迫使他正对自己,“躲什么,之前不是最擅长调i情么?” 对方手指掐得紧,冷空气呛进口,江沅声咬着布条咳了声,唇间闷闷地响。 “劝你别再惹我生气,lan,”松川智也的指尖蠕动,“毕竟你现在的样子非常漂亮,我舍不得欺负你。” 他口中所谓的漂亮,是指江沅声那双毁了的、彻底空洞的黑眼眸。 过分茫然,也过分脆弱易碎。 松川智也心念膨胀,十指掐向颈动脉,勾出信子般,蹭过他眼尾,引发睫羽扑簌。 “拉格尔先生告诉我,你生病了,原来是真的。”松川智也鼻息流转,“多好的机会,我真想立刻就……” “松川。”另一人忽然开口,打断他愈发肆意的动作,“注意分寸,别忘了你的位置。” 话音落,颈间的手蓦然松开,氧气呛入,江沅声咳得更急,呼吸间耳朵绯红一片。 “知道了。”松川智也沉下声答话,明显为之不悦,却有所忌惮地不敢反驳,自觉退开半步。 “江沅声,眼睛看向这里。”另一人转而靠近,呼喊地上的人质,开始进行检查。 江沅声动作一滞,僵涩地转动双眼,察觉有尖锐物体迫近他眉睫,随时可刺破皮囊。 屏住呼吸,漫长的几秒后,那物体被收走。 “确实是看不见。”那人语气冰冷,“没关系,手能动作,足够你完成任务。” ……什么任务? 下一秒原因揭开,对方提来件半开着的盒子,推到他身侧:“七十二小时,用画复刻出当年那日的火场,我们放你离开。” 没有反抗余地,唇上布条松开,江沅声轻轻蹙眉:火场? “别装傻。”松川智也在一旁冷笑,“shardpt chio的母亲,在十八年前被帕斯劳家族判处火刑,这事难道你不知情?” 顿了瞬,江沅声微微怔住,黑眸浮起薄雾,是格外罕见的疑惑表情。 就在这一瞬,松川智也察觉出微妙的异常来,忽地瞳孔猛缩: “江澜,你还记不记得,现在,此时此刻,是什么时间?” 第58章 58 虫 问话透着怪诞,江沅声敛下眼,警惕地选择不答。 即便如此,松川智也从中擅自笃定了什么,忽然间情绪大振,亢奋地踱步起来。 身侧另一人观察片刻,与他低语。随即没多久,两人一起匆匆地离开。 临走,其中谁扔下一只塑料瓶子,丢到他侧边。 江沅声没立即动,原地等待。直到四下彻底寂静,才小心地用下巴蹭了蹭瓶子,拨得瓶子来回晃动。 听声响,瓶里装着水,但量并不多。说明不久还会有人来。 前提是对方希望他活着。 江沅声轻轻抿唇,暂时不去考虑瓶子,因为姿势被束缚并固定,他的上肢十分不舒服,僵硬又扭曲。 他犹豫须臾,抵着额头移动,将那只画具箱蹭得远些,才稍稍缓解一点。 随后他转过头仰平,习惯性地睁大眼眶,反应片刻,改为用触觉听觉向四处探查。 第70章 地面粗糙又平坦,像是未粉饰的水泥胚面。四周沉闷无风,空气流通不畅。自己大概是在某个封闭空间。 过分安静了,足够令一切动物毛骨悚然。 江沅声眼睫颤动,尽量迫使自己咳了声,却依旧发不出完整实音,只好默然地闭上眼。 会死掉吗? 潜意识藏着的问句此刻冒出,江沅声反倒平和几许。最坏的结局就是原地困死,或许他没必要在乎。 他明白,自己生了病,且病得很重,导致当下记忆错乱,眼睛也彻底毁坏。 除此之外,隐隐约约间,他感到自我的矛盾,周身伤口严重,感官却没觉察,空茫得厉害,让意识来回撕扯。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死,另外的时候,他又莫名地在拼命求生,固执地等待着谁。 矛盾撕扯太久,他渐入困顿。可当下有太多未知,无论如何并不适合睡眠。 江沅声愈发昏沉,也没其他可行的办法,就仰头凑近瓶子,用牙尖磨破塑料瓶身。 咬出了破口,水从破口漏出,他再尽力去汲取濡湿的布条。 然而水太稀疏,流束比发丝还细。往外渗淌着,以难以想象的缓慢进度,淌进喉,沁入肺,聊胜于无。 可惜即便这样的细流,不多时也耗空了。 瓶子见底,江沅声呼吸窒涩。空气更稀薄,脂油般一股一股卡进肺。他吐掉瓶子,偏头不住咳嗽,布条如附骨之蛆,绞得他吞气困难。 呼气。吸气。呼气…… 肺的起伏像垂死的哀鸣,是死寂环境中唯一活的声音,江沅声从耳畔翁然,到最终听得麻木。 思绪缠着混沌,梦与现实交融难分,他迷蒙地判断,那两人是真的没打算让他存活。 无可奈何,江沅声精疲力尽,大脑缺氧停摆,无法再去思考脱困的办法。 且就在这时,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江沅声刹那定住,等待对方逐步靠近。 那人停在他半米之遥外,蹲下,投落高壮的漆黑影子。 江沅声看不清来人,正紧张时,发觉手腕蓦的一凉。尖针扎在他的腕静脉里,内容物钻进血管,奔向躯壳各处,强行唤醒无数神经末梢。 “呃!” 他尚未回神,已经因剧痛而不自禁闷叫,本能想逃避,瞬间遭到钳制,无力挣脱半分,鱼肉般任人施加刀俎。 继而又顷刻,药效全然发挥,痛感猖獗地占满他知觉,似雷瀑灼向五脏六腑,烧得骨骼也疯狂痉挛。 痛、剧痛!他想撞下去,撞碎头颅、器官、骨血!将自我粉碎,好结束这啃食魂灵的煎熬。 “别乱动。”对方用威利语警告,音色完全陌生,是出现的第三个人。 死亡迫近,江沅声战栗难止,面庞惨白透明,涔涔冷汗凝成细密的水珠。水珠从脊骨往上攀,寸寸浸湿,眨眼间,他仿佛淋过一场暴雨。 “阿米妥钠。”空了的针筒拍在颊边,那人语气冰冷地告知,“每次注入,即可获得十二小时的清醒时间,直到你完成复刻火场的绘画。” “……咳。”江沅声喉间梗塞,溢出痛苦低弱的哑字,“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我到底是谁?为何病重濒死?又在为谁求生? “shardpt chio,”对方给出人名,残忍直率地向他揭开答案,“擅长咬人的疯狗,要勒死它,必先揪出套颈的绳索。” 影子逼近,俯瞰那双空洞的黑瞳:“你就是属于他的绳索,江沅声……” * “江沅声……” “……” 一道失血的唇半张,不断翕动,呵出白的雾。 嘭一声,几支染血的手指伸出,将雾打散。指尖叩到车门玻璃边缘,抓过狰狞崎岖的红迹。 玻璃上方,一半影子倒映四周,是位于断崖下方的郊野地带,空旷无垠。 另一半影子,则是张伤痕累累的脸。 脸的五官被血污切割破碎,眉骨青筋虬起,灰瞳蛰伏在碎发丛中,涣散不见生气。 商沉釉仰头,在眩晕中聚焦瞳光,思索自己是否还活着。 他想,他确实还活着,而非被焚火烧死了的恶鬼,那他应该——那他实在是愚蠢至极。 因为从跳崖开始,他就赌输了。肇事者猖獗地来追截他,最终却并不对他动手,虚张声势完毕,便兀自离去。 这昭示了更大的危机,他未能如期‘遇难’,反倒会波及他的声声。 手指关节崩到极点,商沉釉支撑双臂,从驾驶室内半跪,晃浮地站起,踉跄拖动步伐走。 夜风急啸,烈烈吹起他风衣的尾摆,又呼号飞远,抵达天际的郊野边缘。在那尽头处,是一片广阔浓密的乔木林。 无数伞状树冠随风飞动,涌动似墨绿火海。万千枝带向上伸,是数不清的、挣扎在火海中的骷髅手。 命运‘火海’从未熄灭,蠢蠢欲动,死灰复燃,让旧的诅咒一再应验。 他逃不脱诅咒,只可在诅咒中踯躅跋涉,好似弱小蝼蚁面对命定的灾洪,垂死挣扎于汹流中。 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出现一束车灯。 车灯从远方火海中钻出,照出雪粒构成的光束,在夜色里拉长、再拉长,不断地逼近他。 对方速度快得恐怖,甚至分辨不出车身轮廓。 光束刺透了瞳孔,导致商沉釉剧烈眩晕,被生理反射切断了知觉,躯体摇摇欲坠,狼狈地跪倒。 车停下,有人从车里跳下来,各自手持一柄配i枪走来,精准地反抵在他后颈。见他无力摆脱,就粗暴地反绑住他,将他拖入车里。 有人在车厢等他。 年过七旬的老人,满额银发向后梳拢,西装革履,悠闲地支着一把长手杖,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chio先生也在找人么?” 对方吐着威利语俯近,露出蛇一般的浑浊瞳仁:“很乐意为您效劳。” * 不,不是蛇。 那种感觉更像是虫,可分泌毒液的虫,密密麻麻地挤上他的脸,长满眼眶,掉近胃腔,逼着他作呕,渴望能彻底发疯。 江沅声想,如果那是幻觉,那他到极限了。 补完最后一笔,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虎口神经质地痉挛。画笔从指缝掉落,褚赫色颜料从笔尖飞溅,摔出啪的轻响。 水。他企图这样说,事实上完全发不出字音。 “完成了么?” 面前的男人无动于衷,忽略他的哀求,依照惯例询问他,一边从箱中取出新的一管阿米妥钠。 究竟是第四管,还是第七管,江沅声不能记得清楚。他的时间感知力完全失灵,大脑接近麻木。 但麻木无法抵过恐惧,针尖推出水的刹那,几滴液珠溅过来,激得江沅声如惊弓之鸟,惊惧倒退,祈求对方仁慈放过。 “我说过,别乱动。” 那人失去耐心,伸手揪住他领口,野蛮地一把将他拽回:“是哑巴就学会听话,否则我立刻扎进你嘴里。” “呃……呃……”江沅声吃痛蹙眉,在窒息中断续地哑咳。 咳得太厉害,猩血渗出喉口,顺着唇淌落下颌,染到手的背面。那人嫌恶地‘啧’了下,松开江沅声,恶狠狠甩到地上。 “脏东西。”他轻蔑地评价,抬腿拨给‘脏东西’一瓶水,“这一瓶算我赏你的,喝完就自觉滚远些。” 江沅声瑟缩着一抖,睁大空洞的黑眼睛,神态可怜又懦弱。 对方发泄够了,终于不再继续管他,转身在画架前停留片刻,撕下其上的画布,快步离开。 施i暴的凶手消失,与此同时,受害者存活的可能性也消失殆尽。 江沅声怔怔地蜷倒在地,眼空成两汪窟窿,慢慢落下几颗泪来,染上满面斑驳污痕,真正地沦为脏东西。 现在可以了么?他这样问自己,问那个姓名叫做‘江沅声’的人。 好痛啊,我真的忘了你是谁,也痛得没办法再忍耐,而你等的人肯定不会来,现在可以放我解脱了么? 我不可以坚持了。一点也不可以了。 江沅声不懂表达委屈,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放任自己坠进潜意识下游。 虫子般的麻木淹没到颅骨之上,密密麻麻地仍在啃食。他真的太累了。 第59章 59 生命里 车轮轧停,泊靠在偏僻隐秘的滨海沙滩。 司机走出驾驶舱,提腿踩进沙里,绕到后座去拖拽人质下车。 商沉釉此刻力气竭尽,行动难免滞缓。司机不满地叩枪上膛,指向他额边穴,恶狠狠地胁迫他跪下:“自觉点!” 商沉釉闷声折下脊背,重重地摔跪撞地,膝下的白沙粒霎时泅红。 近处抬高的车门下,老人倚在影中,好整以暇拿起手杖,轻点商沉釉的肋骨凸起,悠悠地微笑: “休息过一路,chio先生想必记起了我?” 硕大的拇指戒在老人手背显露,上刻有象征帕斯劳家族的纹印。戒钻随日光晃闪,像一颗活剜来的绿沙蛇的瞳珠,反射点点光斑。 第71章 光斑下方,商沉釉被掐住颌骨仰面,碎发凌乱地曳过眉梢,掩盖的双目半阖着,灰瞳一派空洞漠然。 “当然。”绿斑在瞳中凝聚,商沉釉极缓慢地眨眼,哑声回应: “外祖父苦心孤诣,亲自为我筹划死法,我的确应当记起您。” 平缓地道出对方身份,他的目光依旧死寂无波,对悚人的真相恍若未知,显然是早有预料。 即便一直以来,扮演罪魁祸首的是疯医生华森,而非这位面目慈蔼、清白无辜的老伯爵——mesus·parsyra. 威利举国皆知,mesus在六十年前承袭父辈爵位,彼时年龄不过二十岁,甚至未来得及成婚,是上世纪北欧最年轻的伯爵。 更让人惊叹的是,当时帕斯劳家族已声望衰微,而mesus在袭位后,只历经九年便重塑世族声望,展现出了非人的胆魄与才干。 从那时起,mesus被威利各界誉为‘传奇人物’之首。而让商沉釉最初察觉端倪的,也正是缘于这所谓的‘传奇人物’名号。 原因无其他,上一位享有‘传奇’赞誉的,正是他的父亲,当时同样名誉煊赫的chio男爵,在航海领域独占鳌头。 从古至今,世人总易被光环迷惑眼睛,草率交付崇拜,而只有被夺去光环的人,才在意光环后藏着怎样的污泥,竭力纠察一切蛛丝马迹。 传奇的名号太过惹眼,除知彼知己的对手老chio之外,鲜有人知道,mesus在成年前有个特别的中间名,与药物名‘度罗西汀’极其相似。 durossi,全名mesus·durossi·parsyra,隐匿贯穿了一切的灾祸,也是最明了的核心线索。 十九年前,mara抚养的长女mara,爱上意气风发的航海家chio,执意忤逆mesus的反对意见,不惜逃离家族,私奔结婚并诞下独子。 mesus勃然大怒,费尽十年精力,终于寻回mara并亲手将她送上火场,活活焚烤致死。 再后来,华森成为代替他的魔鬼镰刀,操纵失败者的扭曲心理,离间老chio与其独子的关系,将其整个家族连根毁灭。 南州温克城那家储存脑标本的医疗所,其真正所有人,正是标本主人的亲生父亲。 盘根错节的龌龊真相,至此终于彻底暴露,将丑陋面目大白人间。 “聪明!”mesus大笑起来,“真是聪明的好孩子,险些让我为你反悔。” “但可惜,非常非常可惜,你不该流着你父亲的血。” 苍老的绿眼睛含着笑,带起斑驳皱纹,睥睨着端详他的灰眼睛:“天生卑贱的下流血统,肮脏不堪,让人无法忍受。” 罪魁祸首极尽羞辱之词,要间接报复污染他长女的仇敌,可意料之外的是,受害者始终一言不发,全程维持置身事外般的麻木神态。 mesus的眸光冷了须臾,又自行转过话锋,笑着说: “对了,我记得拉格尔曾在信件中提及,你有位来自华国的爱人,名叫江沅声。” 话音落,几在刹那间,商沉釉面色狰狞,脱口怒喝:“找死——” 怒喝戛然而止,乍起的枪响打断他,径直洞穿跪地的膝盖。 剧痛袭来,猩红喷溅而出,开枪的帮凶一霎踢倒商沉釉,摁着他的脸凿进沙中,疯狂摔地十余次。 等到再抬起,那张脸几乎糊遍了血与泥,面目全非。 “bang-bang!”老人模拟枪响,笑眯眯地比划手指,对准那张不堪的脸,“终于控制不住,准备咬人了么?” “看来没错,jiang确实是最关键的狗绳。” “来,看看你的背后。”老人将指尖往下压,手背的戒钻闪光刺目,迫使所谓的‘狗’向后仰倒,“chio,shardpt chio,仔细看看那是什么……” 那是chio此生最恐怖的噩梦。 巨大的渡轮沉浮于海面,甲板中央放着一件数米高的集装箱。箱的四面由混凝土牢牢封存,而他的江沅声困死于其中。 又距离江沅声不到半米远,放了一只画具箱,箱中物被替换成遥控i炸i弹,只需按动引爆装置,随时会让整艘渡轮灰飞烟灭,坠入深海。 “不……” chio的双瞳在顷刻间放大,直到目眦欲裂,血色扭曲五官,四肢百骸无不癫狂战栗:“啊啊啊啊啊啊!!!!!” 理智全然崩溃,chio被绝望打下深渊,他嘶吼“江沅声”的名字,得不到回应,只沦为被激怒发狂的困兽。 杀了他!杀了mesus!他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乱喊什么?”mesus猛地掐上他咽喉,逼他立刻噤声,“再发疯,你的爱人马上就会死。” 彻底疯了的狗被迫哑然,却已是理智全无。两颗眼瞳凸起猩红,用瞳光钉死凶手,浑然丧失了人形,愈发面目丑陋。 “啧。”mesus收回手指,抛开他,嫌弃地朝他蹙起眉,“恶心。” 手指染了黑渍,mesus抽出口袋巾,细致地逐一擦去,一边冷声吩咐身侧的下属:“用通讯调人,将那件作品取过来。” 下属领命照办,快速打完一则电话,问他进一步的指示。 “你没发现么?”mesus扯起唇冷笑,“这人差不多成了废物,把他绑到甲板上,稍后和那名华人一起沉海。” “是。”下属服从地欠身,又谨慎地向他确认,“送画的具体地点也是甲板么?” 等了几秒,下属蓦然醒悟过,一脸惶恐地退开,召集助手继续拨打通讯,亲自带了剩余几人,走向倒地不起的人质。 * 地面在晃动,似有若无,也是错觉么? ……不,似乎是真实的。 集装箱的角落里,江沅声神智涣散,无意义地自问自答,敛着眼睫,虚弱地咳了声。 他想,大概他此生已到弥留之际,也算让他因祸得福。 原本模糊了的记忆渐渐现形,无数带有声与色的碎片掠去,连成裂隙间隔着的水彩画。 画面的第一个人物,是踩着红色高跟鞋的年轻女人,屈膝蹲在他身前,手中攥着枚银镯,含笑地唤他“声声”。 银镯上铃铛清脆作响,他伸手去抓铃铛,却忽见女人的笑颜散作缕云烟,他望呀望呀,再也望不见。 第二个人物,是戴着圆框眼镜的青年男人,站在夏日的窗台下,弯着腰,捧一碟野蔬什锦粥,温声哄他再喝一点,“喝完了病就会好”。 他想问男人是真是假,因为他太痛太累,再也承受不了一点点欺骗,可不等出声,窗台坍塌,倒成大片崎岖的旧废墟。 废墟扑散的灰尘飞溅,蒙上他的眼,他终于感觉眼前一切到了荒谬。 他自知分辨不了真假,无助又委屈,落下泪,不知不觉被一双手轻轻拂净。 最后一次睁眼看,是位眉目英俊的灰瞳少年,姿态斯文地垂着双目,沉静专注地端详他。 “cherry,别哭。”少年轻抚他的面颊,纤长的指动作温柔,“忘记我是谁了么?没关系的。” 不,有关系,告诉我你是谁,好不好? 江沅声停止哭泣,严肃地抿唇,努力地想啊,想啊,不久他恍然大悟,傻乎乎地眯眼笑起来:“柚子哥哥!” 他踮起脚尖,想索求一个拥抱。忽而起了雾,万千白鸥嘭地向上腾飞,少年向后退,淡漠的脸融进雾里。 他的柚子哥哥要走了。 一切都在离去,晃动地消失在雾中,他不再委屈,而被彻底惹怒,恨起这场雾,恨所有曾靠近他的、又或多或少被他得到过的爱。 想必那不是爱,是命运施加的骗局。 恨比爱深切,他从中汲取到力量,挣脱这场虚伪的大雾,朝着后退的灰眸少年一路狂奔。 不是说,他是最值得珍惜的生命么? 不是说,他再也不会生病、再也不会痛苦了么? 不是说,他一定会得到至死不渝的宽容和爱么? 骗子,如果不承认罪名,那就永远不准再说谎,不准丢下我,不准撕掉我一笔一笔画下的梦。 “江沅声。”他停步驻足,攒起张笑脸,更像在恸哭,胡言乱语起来,“原来你真的是我啊。” 原来这样痛苦的、不堪活的人生,一直是属于他的啊。 为什么呢?自始至终,他真的、真的,只是想要久一点拥抱而已。 第60章 60 “mara” 到黄昏时,沙滩上空云层聚拢,卷作黑沉的阴翳。 日照愈发昏暗,光照惨淡,处处弥漫糜烂血气。 集装箱监控画面中,角落里的人蜷缩,在梦魇中发作痉挛,最终彻底昏迷。 商沉釉目睹全程,疯狂的反抗停止,渐渐抽干活人的生机,颓然沉默,躯干僵硬,沦为任人摆布的傀儡。 mesus在一旁授意,令下属用镣拷反剪他的手腕,再调遣过来两名黑衣男子,拖拽人质穿过沙地,带他到渡轮甲板上。 如果商沉釉此刻意识清晰,即会察觉,其中一名男子容貌熟悉,是那名跳河潜逃的white经理,曾作为间谍潜到他身边。 可惜他状态极度异常,无瑕顾及旁枝末节。 第72章 到甲板后,集装箱正对海岸这侧,是唯一玻璃面。对着透明壁障,两人押着商沉釉跪地,锁死手铐,断绝他逃离的可能,随后一齐离开。 商沉釉仰起满面血污,姿态弯折几近伛偻,抵额紧贴住玻璃。 那双浑浊的灰瞳浑无光彩,不眨动,怔然注目距他一步之遥的箱中人。 江沅声、江沅声…… 他双唇战栗,下颌透出铅灰的病色,灭顶的绝望随海水吞没四面八方,闭塞他的口鼻,害他窒息,似乌血越涌越浓稠。 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命运何其可憎,让他一人遭难不算完,还要牵连他无辜的爱人。 他的小画家年轻、脆弱、漂亮,本该做蚌衔的珍珠,捧在掌心也怕亵渎,却被命运一再撬走庇护,磋磨到奄奄一息。 谁都可轻易伤害他,我是害他最深的那个。 声声…… 他喉咙淤肿,仅能发出幼犬般的细弱哀鸣,难以唤醒囚在病痛中的人。头颅在肩上形同负累,徒劳撞动坚固的玻璃。 一下一下的撞响里,有道脚步声混入,由远及近向他踱来。 那人似乎是愉悦非常,行走时节奏轻快,形成踢踏舞的步调,伴随走动哼唱一首古典歌谣。 是威利国的安眠曲,是帕斯劳伯爵的女儿,在火场上留过的遗言。 撞额的人因此倏地顿住,灰瞳剧烈一缩。不到顷刻,商沉釉愕然地挪动瞳光,望向来人。 甲板的尽头,迎面一道高大的影子,轮廓在闪烁的光晕里若隐若现。影的手臂从两侧垂下去,指尖流淌出一张长长画卷。 在走动之间,那画卷曳坠到甲板上,随风摆动蹁跹,恍若旧世纪女人的蝶丝裙摆。 可那影子分明不是女人。 那人模仿他母亲哼过的曲,嗓音却是属于青年男性的沙哑低沉,应该称他母亲为姐姐。 那是vincent,vincent·parsyra. mesus安排来送东西的人,竟然是他那叛逃多年的继承人,他的长子。 老伯爵秉性狡诈,俨然不愿亲自动手沾染麻烦,因此特意找了牵涉最多的人,来当替罪羊、刽子手。 商沉釉心中悚然,来不及思索‘为什么’,下一秒,vincent就从昏光里抵达他咫尺前,不再细细哼唱,露出上翘的唇弧线。 他在笑。 男人的笑靥糅进女人的柔色,五官表情套了虚伪的壳,向他俯下身来,瞳珠放大数倍,绚烂地割出散射状癍痕。 “怎么又弄脏了,我的chio,” ‘vincent’弯腰,吐字温声细语,轻柔地责备他:“上次不是得过教训了么?” 字字都显得诡怪,出口的刹那,无形揭晓了‘他’现身的真正缘由——是“她”出现了。 商沉釉幡然醒悟,失焦的瞳孔又聚焦,垂下眼,直视那画卷,望见画中是燃烧着的火海炼狱。 那里的落款签名,正是‘江沅声’的笔迹。 他几乎跪倒,堪堪维系理智,尽快厘出了这场‘劫持’的完整历程: 由于患有重度ptsd,多年来,vincent病态地视商沉釉为精神支柱,严密监测他的举动,导致他此次来华的行踪由此泄露。 mesus的人布置埋伏,伺机诱导商沉釉落单,再对他逼迫他坠崖,借机趁势绑走江沅声为人质,逼迫江沅声绘制画作。 此刻,那副画被‘她’持有,作为刺激病发的导火索。原本vincent的帕斯劳综合征就已是重度,继而顺利实现了‘人格轮换’,成为mara, 所以…… 思绪到此猝然中断,‘mara’向下欺得更近,指尖抚过跪地之人的眉梢,口吻亲昵又遗憾: “坏孩子,真是令人失望,或许该给一点惩罚。” 话音落下,商沉釉蓦地滞住。 推断有误。他想。情况远比他预计的要严重,vincent在切换次人格的同时,认知障碍也一并爆发,概括来讲,他现在彻底疯了。 证据就是末尾那句,真正的mara绝不会以‘惩罚’来威胁他——这显然是遭人刻意诱导过的结果。 简单归纳就是,mesus利用画作逼出了‘mara人格’,又激化了他的攻击性。 这样计划何其精妙,疯子杀人合乎情理,mesus正是要利用这一点来转移罪名,一举两得实现复仇并洗脱嫌疑。 换言之,集装箱炸i弹的遥控装置,现在必然就在vincent手中。 那么作为失去理智的疯子,vincent在想什么,稍后又会做什么? 答案是不确定。 唯一可确定的是,继续放任疯子发作,无异于引入第二枚‘炸i弹’。 渡轮随时会遭其引爆,到那时,渡轮上的江沅声,他,包括vincent三人,必定瞬间死无全尸。 不行。 商沉釉自认死不足惜,可他的声声绝不应葬身大海,因此他必须设法破局。 既是忏悔,也是他为过往罪孽交付的代价。 眸光沉冷一瞬,商沉釉偏头避开触碰,故意咳嗽数下,嘶声反问对方:“惩罚?” 眉眼波澜悄然变化,商沉釉流露极具欺骗性的脆弱与困惑,疲惫地向眼前人确认:“您会如何惩罚我,母亲。” 语毕,‘mara’果然顿了动作。 那双漆冷的绿瞳调转方向,注视膝下罕见的、并未抗拒‘她’的chio,目光显出游移不定,笑容无意识淡了几分。 安静片刻,‘她’轻轻道:“再喊我一次,chio.” 商沉釉任‘她’端详,温驯地服从指令,又唤了一声“母亲”,是疲惫到极点的温和语态。 “是我犯错在先,母亲。”青年人向来缺乏情绪的面庞,此刻弯起灰眸微笑着,显出柔无棱角的英俊,“我接受一切惩罚,取得您的原谅。” 砰!画卷脱手掉落,“mara”的呼吸骤然紊乱,‘她’后退半步,快速地徘徊数次,停下来,再次逼近chio,突兀地笑了下。 “很好,你的表现很好……” ‘mara’深吸一口气,夸张地拧了下脖子,神经质地加快吐字速度:“惩罚很简单,非常、非常的简单,只要——必须,你答应我……” “答应我,杀了这名画家,毁掉这卷恐怖的画作。” 语无伦次地说完这一句,‘mara’再次展现出攻击性,将目光越过chio,森然盯上玻璃内侧的江沅声。 ‘她’不再开口,四周静默须臾,响起一声极为轻缓的“好”。 ‘mara’收回视线,重新回望chio,见他没脾气地歉然低笑,说:“虽然惩罚简单,可我现在行动受限,该如何达成您的期望呢,母亲。” 灰瞳眨了一瞬,自下仰望着‘mara’,专注倒映出‘她’的影子,仿佛从始至终,他都是这样乖顺的儿子。 他谦和至极,朝他的‘母亲’祈求道:“请您帮助我恢复自由,再给我一件可用的工具,可以么?” “可以、当然!” ‘mara’的眼瞳涣散开,愈发疯得厉害,‘她’将原先抓过颈侧的手抬高,躬身,蛮力地推了下集装箱。 集装箱巍然不动,‘mara’恍惚地意识到,似乎‘她’解救不了chio。 病症当即发作,‘她’陷入一种接近焦虑的急躁中,摇头几次,咬了下拇指和食指,松开,胡乱地搜查起自身衣物。 西装领带,袖扣,内衬口袋,逐一被那双手迅速翻过,在某个动作后,从衣摆下方掉落一只银质的矩形按钮。 按钮不过拇指大小,‘mara’本人对它一无所觉,仍在埋头翻找。 chio不动声色地垂眸,挣脱方才已松动的镣铐,弯腰前倾,拾起那枚按钮,迅速拢入掌心。 又过片刻后,‘mara’已竭尽全力,蓦然发觉仍旧一无所获,因此‘她’愈发暴躁,不禁跺了跺脚,恼怒地动手去撕扯碍眼的画作。 碎了的画布四下飘落,‘mara’濒临崩溃,直到几秒过后,几支修长苍白的手指映入眼底。 是chio摆脱束缚,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袖角。 “可以了,母亲。” 商沉釉眸光浅淡,制止那些疯狂的动作,神色平和地道: “您已经解救我了,现在请您相信我,按照我说的去做……” 到此为止,遥控装置已顺利解锁关闭,可四下危机尚在,岸边潜伏的暴i徒在等待渡轮爆炸,等待见证这场‘意外’的落幕。 所以无论如何,他必须,且仅能赌一次。 不久前在岸边时,假如他的航海经验无误,此处海底有磁场存在,对电波信号形成了干扰,造成监控画面有十秒延迟。 十秒内,他会利用镣铐为利器,敲碎集装箱玻璃,解救江沅声。随后引爆炸弹,带领vincent退到舷栏处,翻身跳海。 十—— 第61章 61 灰的雪 “十次准备……血氧回升……心率……” “电压……脉冲下调……” 依稀有嘈杂人声形成海潮,断续地逡巡,来回涨退,漫入江沅声的耳。 睡眠自此中断,是爆炸过后的第二次中断,江沅声有一点点生气,无可奈何地委屈起来,沉默地蹙了蹙眉。 第73章 可他的生气也并没持续完整,很快,倦意层层袭接了情绪,睡眠因此得以继续。 是好累,又好长的一个梦啊。 醒来的时间,江沅声几乎睡得饱了,意识先从梦里抽离,他慢吞吞地睁开眼,周遭却依旧是纯然的漆黑。 可惜,为什么还是看不见呢。 江沅声抿唇,维持原姿势平躺着,自我安抚了会儿,才挪动手腕,小心地去探索四下环境。 可指尖才伸出半秒,忽然,有温热的、修长韧直的手捉住他的五指,合掌攥拢,紧随一道陌生男性的低缓嗓音: “声声。” 江沅声猝然一颤,惊惧地缩回手指,环抱住两侧肩并后退蜷缩。 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在……他也是凶犯之一么? 四下陷入突兀的死寂,对方似是没料到他如此的反应,沉默良久,极轻地笑了笑:“声声怎么了,是因为噩梦么?” 那笑音含点沉哑,藏着克制压抑过的疲惫,却十分悦耳,动人之余尤为温和,并无半分恶意。 江沅声稍松了口气,微微摇头,想回答不是噩梦。 由于声带功能尚未恢复,实际,他只发出点微弱的“唔”声。 “没关系。”对方再次轻笑,是愿意宽容他的音色,“没关系的,声声是暂时生病,才无法认出我是谁。” 江沅声咬唇,无意识微微歪过头,露出困惑犹豫的表情,并不完全理解那句话的涵义。 所以意思是指,按照常理,我应该是认识你的么? 可是又为什么,你并不详细解释给我听呢? 对方停顿须臾,似乎在等他不复起初惊惧,主动更换了话题,柔声问:“要喝水么?” “唔……”江沅声迟疑几秒,点点头,舔了舔干枯的唇缝。 “好,稍等。” 男人答完,窸窣地有衣料擦动,他从座椅起身绕行,到空间的另一侧取杯倒水,返回,递到他手中。 “慢一点喝,小心会呛水。” 对方举止友善,江沅声却没办法出言道谢。依照待人礼节,他捧起水杯喝掉了最顶上的一层水面,面容苍白地仰头,眨动眼睫。 当下环境太过安静,良久,一点热温贴近江沅声的唇,似是手指抬到他唇侧,试图替他擦掉水渍。 可当临到触碰,热温却消散,手指自行移开了,唯留半缕冷调的香气。 柚子的香气。 “不必道谢。”对方如此回应他,表明已看懂他动作里独特的意义。 江沅声因此放心些许,重新低头,慢慢喝完一整杯温水。 等水杯见底,他双手将原物归还去。手心抽空了,又原地歇了大概三分钟,江沅声得以发声,怯怯地询问:“你是谁呀。” 犹豫半秒,又补充道:“……可以请你告诉我吗,以及,我现在是哪里?” “shardpt. ”对方温和地道出姓名,安抚他残存的畏惧,给他索要的答案,“你现在很安全,这里是威利。” “是我们的家。” * 再后来的时间,江沅声没继续追问,而自称shardpt的男人也不言语,空出时间允许他思索,自行决定是否信任。 自始至终,shardpt十分善解人意,停在远近适宜的位置,默然静立,直到江沅声在困倦中再次入眠。 因此这一次,江沅声睡得稍稍沉了点。 发丝在枕头中卷翘几绺,脸颊掩在雪白绒毯下,唇角和鼻翼沾了水渍,泛着碎光,伴随呼吸微微起伏。 类似冬眠的猫科动物,柔软无害,轻易接纳他人的安抚。 然而历经过了长期病痛摧残,猫的身形如今太过孱薄,影子也浅淡异常。 shardpt呼吸更轻,缓缓俯近床沿,心绪漫漫地开始浮动。首先的念头里,他想,他的声声偏好什么口味,之后具体该准备哪种食物。 小画家天生嗜甜,喜爱脆的甜品,唯独讨厌黑巧。正餐不忌讳冷盘,偶尔吃得厌倦了,会换成华式做法的热汤羹。 除此以外,江沅声在大多时与少年期一致,体质畏寒,衣着常是针织衫或毛衣,搭配长款围巾,下雨下雪方便讨厌遮蔽,懒得去撑伞。 无数零星的琐事,他逐一耗费时间去考量。 从日落云褪,想到夜阑深寂,他整个人如同静止的飞鸥雕塑,曾跋涉万里,此刻终栖回到故土的枝桠,不动也不响。 直到连月华也消失,彻底融入漆黯,他如梦初醒地直身后退,终于肯缓步离开。 踱步至起居厅,管家从一侧为他推门,提醒夜间气温降低,抬手替他披戴上风衣。 颔首道过谢,shardpt温声吩咐:“有劳您费心照看,先生。” 这一句分外低柔,显露曾经截然不同的秉性。 管家几乎是瞬间晃了神,怔然停顿,望向早已性格翻覆的男主人,注视他步入庭院,独自朝雾中去。 绵密的浓白淹没一切,吞吃掉照明灯的轮廓,也吞没那道颀长的影子,踯躅地远远离去。 直到天际破晓。 * 漫长的全盲时期后,江沅声经过有效疗愈,恢复了些许微光感。 具体变化是,他的瞳光可短暂聚焦,凝起斑驳的点点神采。 此时已过去数月,威利步入仲夏时节。 夜间依旧湿润多雾,但不复沁凉,即便是畏寒的病人也可以披上毯子,出门去户外散步。 管家提前准备了一架定制轮椅,每到入暮时分,江沅声就坐到轮椅上,等shardpt推他到屋后的花园,沿小径路过。 花园无人来打扰,却常有飞鸟到访。 听到鸣叫时,江沅声出于好奇,就喊停推轮椅的人,分辨起鸟鸣的来源,判断究竟是三趾鸥还是斑鸠,或偶尔出现的雪鸮。 有时是不知名的小型雀,江沅声听很久也不明白,就抬头,和耐心等待他的shardpt道歉,请他来揭晓答案。 shardpt习惯地向他弯腰,轻轻整理毯子,附耳含笑说“好”,为他描述那鸟羽的绮丽颜色。 江沅声听得认真,专注且入迷。 而一位不速之客的突然现身,就是在第七次偶遇雪鸮的黄昏。 那日,园丁修剪完花园中草地,照例从后门下班离开,转过围栏后,意外看到有个人在试图闯进这处住宅。 由于狠吓了一跳,园丁误认对方是窃贼,就地制服了,拖进园内打报告,惊动了其余人。 管家闻言,为防止闹剧扩大,亲自去领人,带到花园里找shardpt,询问处理办法。 谁料,男孩背着的那只普通旅行背包,内里竟藏了只萨摩耶犬,此时挣脱了套索,跳出来乱吠一通,将雪鸮从树梢惊走。 翅膀扑簌声中,江沅声听到陌生的少年声音,说着不算标准的威利语: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男孩战战兢兢地道歉,为自己擅自打扰的冒昧,举止间慌乱无比,语无伦次地解释:“我只是……只是因为真的没有办法了……哥哥……” 哥哥?他是在说我么? 江沅声感觉莫名,不知怎样应对,怔怔地不动了。因此身后的shardpt代他给予对方回应,语气依旧低缓,却少了些温和。 “没关系,他不介意打扰,你先冷静些。” 简单地说明情况,shardpt继而转身,去吩咐管家招待男孩:“带客人去客厅稍等,给他一杯茶。” 管家照办,客气地将男孩领走了。 等他们离开,shardpt低头,唤了句“声声”,换回一贯的温和语气,向他介绍来人身份并征求意见: “那名男孩来自华国,是你曾经的亲人,依照你的意愿,可以决定是否留下他,和他对话。” 说完,良久却无人回应,江沅声似落入了恍惚状态。 直到又几分钟,一片圆叶落在肩头,shardpt伸手摘掉,江沅声才勉力聚焦眸光,从这闹剧中回神。 “谢谢,”他同shardpt点头,难得弯起眸笑了笑,“原来您的眼睛,是灰色。” 第62章 62 “停下” 状似闲聊的一句感叹,在shardpt听到时,并不感觉轻松。 江沅声说‘灰色的’,说明他视觉恢复,终于如愿捕捉到了色彩,这值得庆祝。 可从另一角度,江沅声还说了‘原来’,昭示‘灰色的眼睛’,依旧被他划定在陌生范畴。 直到此刻,shardpt才获取判决,他真的被爱人忘记,即便是看到时也无法被认出。 也直到此刻,shardpt才自觉真正地身陷断崖,或喜或悲,全遭江沅声纵指操纵,天堂与地狱可轻易翻覆。 唯一算幸运的是,历经反复磨砺,shardpt已获得完美面具,皮囊以上可以始终维持不动声色,不复曾经,变得温和、友善甚至是谦卑。 “嗯。确实是灰色。” shardpt向他颔首,弯眸轻笑,灰瞳外掠过流光的玻璃质地——那里是他曾经收到的成年日赠礼,一副代价不菲的眼镜。 第74章 银边细丝的复古式框镜,两侧垂着同材料打造的坠链,架在他鼻梁峰处,将眉眼的冷厉彻底封存。 明显分量不算轻,算是束缚,可他甘愿戴着,就仿佛他甘愿维系斯文面具。 他自知属于伪善之人,可爱人希望如此,那他不妨伪善一辈子。既不存在勉强,也不存在不值得。 他的声声永远值得,值得晴朗无雪的天气,烤暖了的毛毯,温烫牛奶,以及永远柔和且忠诚的爱。 这样多给予一点,会不会有几分可能,让他寻回当年鲜活的小画家,骄傲、活泼、纯澈到傻气,天生擅长抓住蓬勃i色彩。 至于现在,情况已有所好转,声声并不排斥他,甚至是笑着,且再次对他的眼睛产生了一点…… “好奇的话,等下让你慢慢看。” shardpt仰头,体贴地替对方考虑周全:“现在有客人在等,我先陪你去客厅见面,可以么?” 江沅声答‘可以’,语气有点怔怔然。又不知为什么,他抿掉笑意,动作变得慢吞吞,专心注视着灰眼睛,似乎移动视线对他而言十分艰难。 为此有所觉察,灰眼睛微弯了弯,温和地纵容他的注视。 莫名,江沅声心底兀地冒出一句‘好漂亮’的感叹,冒完,又心生胆怯,很快地自行藏了起来。 江沅声猜测自己耳朵红了,甚至是红透了。为了掩饰,他偏头咳了咳,拽一下对方的衣袖,催促:“那我们快一点去,那人看起来很焦急。” shardpt顺从地颔首,答“好”,推动轮椅带他去客室。 大概很长一段路,衣袖上的手指才缩了下,悄悄地松开。 “谢谢。”他垂着眸,听见江沅声很轻很轻地说。 * 到达客厅时,室内却不复平常的寂静冷肃,显得热闹,甚至过分热闹。 当然,‘罪魁祸首’是男孩带来的那只萨摩耶。 这狗太凶了。江沅声想。 才过去不及半小时,萨摩耶巡逻完客厅地毯,脚印已蔓延到落地玻璃上,最后瞪住了晃动的铜座吊顶灯,凶巴巴地跑着圈吠叫。 男孩作为狗主人,完全手足无措,追着萨摩耶连跑得气喘吁吁。又冷不丁地,见江沅声二人出现,牵引绳脱了手,萨摩耶径直冲过来。 活像一团失控的飞弹。 眼见飞弹即将撞上轮椅,大概率还将牵连轮椅后的shardpt,江沅声微微蹙眉,冷声斥它: “停下。” 按照常理,兴奋状态的宠物极难被人轻易喝止,遑论陌生人。却不知怎么,奇特现象出现,萨摩耶竟听从命令,原地刹停,就此定住了。 一旁的男孩忘了慌张,瞬间看得呆了。 见小狗服从,江沅声很浅地勾了勾唇,夸赞它‘表现很好’,又压下手势,示意它坐地别动。 萨摩耶完全照做,乖巧地跪趴在地,仿佛跟之前相比狗格大变。 “哇噻!好、好神奇……”结结巴巴地,男孩讶异地说,“是怎么做到的?它、它居然会听懂……” 江沅声抬眸,等男孩呼吸平缓,彼此气氛也不再凝重,适时点头说:“你好,请问是有什么事。” “啊……你好。”男孩回视他,不太自然地咬了下唇,“刚刚我不知道你失忆了,对不起,是我出现得太过冒昧。” “没关系。”江沅声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 对话一个来回,shardpt全程耐心地当陪同者,并不擅自参与。 见话题正式开始,管家收到shardpt授意,引三人到沙发区域,分别递上红茶。 江沅声安静地捏着茶匙,等待对方开口解释。 “虽然……虽然并不合适,也有其他办法……” 男孩不敢去碰茶杯,手抓在沙发边缘,试图减少迂回以弥补他的冒昧,“但时间紧迫,我非常,非常需要……医药费,一大笔医药费。” 闻言,江沅声抿了抿唇,却并不觉得意外。 “是有人生病了么?”他轻声问,用带点安抚的口吻。 或许是感受到了这份安抚,男孩忽地红了鼻头,险些当即落泪,无言地忍耐片刻,闷头“嗯”了句,才哽咽着回答: “是妈妈。医生说她病情严重,要尽快手术,否则就会……” 男孩没敢说出尾字,茶匙落进茶杯,发出很轻的一声脆响。 客厅里静了一瞬,气氛忽然微妙。江沅声呼吸微促,恍惚间慢慢垂眸,搁下茶杯,望见衣角边缘竟多了一处漆黑的洞。 寒意似蠕虫从洞中渗透,洞口向四面扩张,不过瞬息,拧成一只女人的眼,窟窿状,死死盯着他。 女人的名字本已被忘记,却自行化作实质,从那眼窟向外蔓延,诅咒似地爬近来,形同蛇类滑入耳。 南望舒,她是南望舒。 江沅声的眼瞳一空,才发现那并不是洞,是茶匙掉落时,溅上的红茶渍。 “是不是我太……”男孩没察觉,还要继续再说,又很快被轻声打断。 “是我的问题,抱歉。” 江沅声交叉双手十指,遮掉那处茶渍,摆正坐姿让话音显得平稳:“不必勉强解释,这是你的隐私。可以直接报数额,我会尽力解决。” 男孩愣了几秒,再次恢复慌乱,显得格外窘迫:“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请您帮我找借贷担保人,之后我会自己还款!” 他语无伦次,意识到因为自己的表达有误,导致被对方误会,一时间紧张得满脸通红。 缓和片刻,男孩又艰难地鼓起勇气,抬头望向江沅声这侧,忽然,却被轮椅背后的什么给吓到,强忍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 啜泣着低下头,男孩露出毛绒绒的发旋,终于显出与年龄相符的稚气——他看起来其实很小,大约不过十四五岁,却被迫承担人生负累。 气氛更加凝重了,shardpt终于选择参与其中,自觉认领调和者的角色。 他低头俯身,与江沅声说了句什么。等得到回应,随即又从轮椅背后绕步,上前走近,礼貌地递给男孩一只方帕,温和地笑了笑。 男孩没敢伸手接,眼泪仍在掉,甚至往后瑟缩几许,就听他安抚道:“既然事件急迫,我们应当稳定情绪,先解决问题,是不是?” shardpt语气极低缓,并不肃重,男孩却很畏惧他,胆怯地止住抽噎,接下手帕攥进掌心,小幅度点点头:“……是的,谢谢您。” “不客气。” shardpt侧眸直身,吩咐立在一旁的管家:“chal先生,带他去联系经理人拟一份书面担保,走紧急汇贷流程,联系华国院方立即手术。” “明白。”管家颔首,拍拍男孩的肩膀以示安抚,带人快步离开。 * 二人脚步声渐远,客厅终于重归寂静。 地毯角落,萨摩耶发现主人抛下它,并且独自走远,不禁疑惑地歪过头,‘呜’了一下,扭身去看轮椅上的人。 江沅声原本正半敛着眸,闻声,瞳光涣散地回望它,也无意识地歪了下头。 萨摩耶因此会错了意,以为是某种鼓励信号,欢快地跑过来,蹭江沅声的膝盖、裤脚,一副十分殷切的表现。 “shardpt,” 江沅声向萨摩耶伸手,摸了摸毛绒绒地白色脑袋,视线依旧低垂,问句却是说给身侧的人听:“他其实是我的弟弟,对么?” sharpdt静了静,轻声回答:“从血缘上,是的。” “哦。”江沅声了然地点头,将手指缓缓移开,语气平淡地说,“谢谢您刚才的帮助,他确实很可怜。” 忽然失去了人类安抚,萨摩耶有点着急,将圆黑鼻头凑了凑,祈求那些触碰更久一点。 “声声。”shardpt的影子离近他半步,语气更轻,几乎像哀求的耳语,“是我擅作主张,对不起。” 江沅声抬眸,瞳光黯然空茫,什么情绪也没有:“你没有做错什么,也不必道歉,只是我似乎记起了一个名字。” “南望舒,”他说出那个名字,“她和我很像,也一样失去过眼睛,或许,她是我的母亲。” 只差一点,他所谓的母亲,就要病死了。 第63章 63 磋磨[10th] 闻言,shardpt的瞳光黯了一瞬。 静默过半分钟,银链微微晃动,他屈膝半蹲到轮椅前,注视轮椅上的人,眼底流露极深的哀色: “声声是记起了一部分么?” 这句不算是疑问,而是等同于间接承认,shardpt本就知晓这一切,更清楚‘南望舒’名字背后的意义,是有意选择了隐瞒。 他似乎很难过,江沅声想。可其实本来不必要难过的。 shardpt选择隐瞒,不过是因对自己病情的顾虑。也能看出,即便隐瞒行为可能引发误会,shardpt也并未打算作任何辩解。 甚至,江沅声本该感谢他的思虑周全。 江沅声垂过眸,俯视膝下的人。心底莫名的想法忽然诱惑起他,让他很想很想勾过指节,轻拨一下灰眼睛外那道银链。 第75章 就像几分钟之前,他安抚不安的萨摩耶那样。 可是这动作过分亲昵,江沅声并不敢冒昧,最终只自己稍稍捻了捻指尖,反问对方:“所以您是在为我难过么?” “不是,”shardpt否认,嗓音低得更哑,愧疚压他到几乎窒息,“我是在想,应该怎样弥补过错。” 江沅声感觉到了疑惑,无意识眨眨眼:“既然是我母亲的错,为什么您要来弥补?” shardpt不答,眸心渐渐失神,神色显得愈发可怜。 “没关系。”江沅声低头,终于还是不自禁地抵近指尖,碰了那流银似的银链,“我可以暂时不要答案,继续等记忆恢复。” “好。”shardpt感受到了安抚,习惯性地弯起灰眼睛,仿佛不论真实心绪如何,未语先笑已成为他待人接物的本能。 灰瞳中的哀色悄然藏匿,他柔声说:“声声愿意宽容,我很感激。” 这样来看,shardpt甚至比萨摩耶还要乖很多,一点也不会得寸进尺,依旧很温驯地喊他‘声声’。 江沅声产生好奇心,这样一个人,是怎样成为了他的丈夫。 又说来古怪,因病症造成的认知紊乱,江沅声时常对自我的存在感到恍惚,却很少对他人如此。 大多人的存在,在他这里是固定的,单调的,行为秉性用一种颜色即可描述完全。 shardpt却是第二个例外。 他的存在始终让江沅声琢磨不透,外表是温和无害的灰,眸底却隐藏不见底的、难以分辨的暗海。 “我可以问问么……”江沅声有点迟疑,“您和我之间,至今结婚多久了?” 问题比较含蓄,shardpt听懂了其中的潜台词,是江沅声在疑惑这段婚姻的由来。他很淡地笑了笑,平静客观地答: “算上申请登记,是第291天。” 答完,见对方微怔,但并无抗拒的意思,shardpt又主动补充更多的事实:“虽然这段婚姻并不长,但你我真正初见面,是在十五年前。” “声声,我理解你在顾虑什么。”他说,“无论你是否恢复记忆,是否认可我的回答,在这段关系里,你始终是自由的。” 自由。这是直白的,却并不轻易的承诺。 意味着shardpt在彼此关系中,自愿让步,将决定权完全交给江沅声一人。江沅声可随时中断关系,来去自由,不必负累任何方面的代价。 江沅声沉默少时,似欲言又止,最终只很轻地点头,并及时道谢,尽量给出他最恰当的回应。 “不客气。”shardpt对他句句作回应,又温声询问道,“关于你母亲和弟弟的事,会得到妥善处理。现在时间很晚了,声声要去休息么?” “要的。”江沅声一颔首,勾唇,对他同样回以浅笑。 * 后来,从华国医院回传消息,南望舒被成功送上手术台,开始长达十二小时的抢救。 结束后又过五天,病人离开icu并初步脱离危险。恰巧也是那一天,江沅声弃用轮椅,久违地恢复到可以走动。 他原本在思考要去哪里走走,汇报人来时,他放弃了想法,主动从shardpt那里要来病情报告单,查看最终的治疗结果。 报告单显示:造成这次病发的罪魁,是南望舒坏死的右眼。眼周组织液破坏皮层,向周遭局部渗出,最终引发了致命的神经炎症。 原本最佳治疗方案是直接切除,但考虑到病人申明过的自我意愿,只在坏死组织植入隔断材料,作为保护屏障,维持病情短期不再致命。 简单概括来说,相当于在躯体报废前,最后打一次补丁。看似生效极快,实际从根源而言不过是亡羊补牢。 手术来得为时已晚,南望舒已经无法避免地,抵近人生末路。 江沅声望着那份报告单,沉默良久,最终蓦然弯下腰,低低地咳了声。 在这一瞬,他突然有点缺氧,感到自己很难站稳,仍需要轮椅之类。 shardpt霎时有所觉察,停下与汇报人的交流,快步向他走近,从后支撑住他的手腕,代替辅助站立的工具。 但这一次,shardpt并不拥有作为工具的冷静,甚至也没有平常那么温和。 “声声,看着我。”shardpt沉声问他,“是不是躯体化发作?不要忍耐病痛,直接告诉我好不好?” “……不是。”江沅声缓慢一摇头,无力地抬起苍白的脸,往后挣脱倒退,“您先放开,我真的没关系,别碰我。” shardpt的双手被推开,掌心骤然空荡,悬停在空中没了动作。 良久,他低声答“好”,不再擅自去动手触碰,反倒扯起唇角,回复一贯的微笑面具,双瞳失焦地定住,原地静默等待。 江沅声没能顾及他,缓和很久,终于慢慢找回点知觉。 平复了呼吸,江沅声低头看向手腕的检测仪,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旧病发作,只是一次轻微的呼吸过度。 但可能他脸色实在太差,才会导致shardpt刚才反应过度,第一次贸然越过了正常的社交距离。 江沅声倚靠到一旁壁柜上,低着头向对方说“抱歉”,又说“我好些了,谢谢您的关心”。 说完,他正要详细地去解释,抬头望向对方,却在顷刻间蓦然怔住。 shardpt的笑容已完全麻木,眼睛空洞,像被抽空灵魂的木偶。 见江沅声终于看向他,木偶转过瞳仁,弯着眼在笑,瞳心却一派黯淡。 “你好些了,那很好。”shardpt开口,吐字愈发地轻,接近梦中人的呓语,“抱歉,刚才是我擅自越了界。” 说完,他停顿一秒,主动向后远离:“稍等,我现在去联系医生。” * 那一晚之后的时间里,医生前来做检查,竟发现江沅声在遭受刺激后,意外找回了痛觉。 这感觉十分新奇,但医生却严肃地皱起眉,说,这或许并不是病情好转的迹象,甚至可能完全相反,意味着出现了新的病征。 但具体情况还须等待分析,才好调整之后的治疗方式。 江沅声久病成日常,对此并不怎样在乎。 他更在乎的是,从那时起,勉强重启的认知模块告诉他,shardpt似乎变得十分奇怪。 shardpt比之前更沉默,笑容虽然仍旧时时存在,灰瞳却难掩失神。眉眼压在冷色调的银框之下,显得脆弱易碎。 另外,因为那一晚所谓的‘越界’,shardpt自觉划定一条‘界’的边缘,不再靠近江沅声超过半步,动作间避免触碰,甚至有意放慢呼吸。 实在是情绪异常的行为。 可惜江沅声依旧认知不完全,即使他辨认出了情绪问题,也无法追溯到问题的缘由。 在又一次失眠时,江沅声按照之前那样,为了不麻烦打扰其他人,假装早已睡去,维持姿势静止不动。 等到夜深时,江沅声觉得窒闷,去卧室靠外一侧的露台透气,却意外看到沉默的影子。 在不远处,正对的有一间卧室,属于shardpt。那处的落地玻璃窗外,有层纱帘曳地,帘布颜色苍白干净,像一方被废弃的油画画布。 画布不算轻薄,遮蔽了室内的大部分景象,只依稀在灯光里隐约透出一些轮廓,像勾勒的素描线。 轮廓颀长修直,分明是shardpt本人的影子。一派黯然,静立投映在窗框边缘,做了自愿困囿于画布的孤魂,痛苦灭顶,却终日不肯逃脱。 谁才能够解救他? 江沅声的情绪陷入迷瘴,身体却率先下了决定,被本能驱动。他后退、转身、迈步,疾走到圆桌旁,向那‘画中人’拨出一则通讯。 “shardpt,”他下意识地呼唤对方,在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的前一秒,“是我。” 窗边影子微晃,画中人被铃声唤醒,低头去接通讯。随着动作,从他肩侧洒下浅浅几缕月光,和一点很淡的笑意,双双漫过听筒的这面: “是你,声声。”shardpt回答他,嗓音无法更加轻柔。 江沅声呼吸不稳,吐字带着微末的颤抖,也丢了几分疏离的客气:“我刚才做了一个决定,所以冒昧打给你……我有打扰到你么?” 问完,与江沅声料想中完全一致,shardpt笑着说“没有”,耐心等他继续说下去。 谁也不能解救他。江沅声想。而现在失忆着的、形同废物的江沅声,更是不能。 既然是如此,那至少,不可再用我的痛苦牵连他,害他继续遭难。 世间事向来如此,人与人的痛苦总是难分高低。所以互相拯救的可能极其稀少,互相磋磨才是常态。 而自他醒来,他与shardpt的痛苦,一直在因彼此的存在,不断延长加剧。 这一切的源头就藏在记忆中,江沅声想,或许唯有找回记忆,才可循路通往终止一切的窄门。 要从门中走出门去,要终结这场无休止的互相磋磨。 “shardpt,”他望向那道月下的人影,决心走到月亮下去,“我想立刻去华国,和南望舒见一面。” 第76章 “你可不可以答应,再等一等‘江沅声’?” 第64章 64 “所以什么?” 从威利首都到华国港市,飞行航程十四小时。 半日前,一场巨型台风从港南登陆,裹着冷空气高调路过,暴雨紧追其后,顷刻席卷整个城市。 等江沅声乘坐的航班落地,雨势已经大幅减弱,市内却仍是一派狼藉。 苍云压顶,路灯全亮,往常宽阔有余的街道,此刻异常拥堵,喧嚣不绝于耳。 灾难般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在当地引发不小的恐慌。市民们担心暴风会卷土重来,纷纷冒雨赶往各大商超,争相抢囤食水和日用品。 从机场到港南医院,车停在后方院区,院内行人流量只多不少,有些甚至还穿着蓝白病患服。 江沅声下了车撑伞步行,途中尽量避让人群,朝住院部大楼走。 穿过楼下绿化带时,他无意一瞥,人群里有对母子行色匆匆,一前一后抱着大包小包艰难穿梭。 场面混乱,母亲双手负重的同时,已在尽量管照儿子。可稍不留神,男孩被路人推搡,猛摔到地上,折了腿,吓得嚎啕大喊‘妈妈’。 母亲霎时慌神,眼看男孩倒地不起,又快要遭人踩踏,当即冲上前张开双臂,用己身死死护住男孩,一边惊恐地尖声喊叫。 意外迅速扩散发酵,哭声引发更多哭声,终于惊动了在附近执勤的警员。警员们忙赶来疏导,却左右支绌,难以立即终止混乱。 在江沅声半步外,一位身穿病患服的中年女人也遭到推搡,险些跟着就地滑倒。他抬手扶住女人,低声提示“小心”。 女人被拉稳站好,抱住满怀的袋装面包,心有余悸,先匆匆地去检查面包有无破损。 随后女人又反应过来,应该要和对方道谢,下意识就抬起头,却在彼此对视的刹那,蓦地顿住。 相隔不过咫尺,江沅声清晰无比地目睹,女人的脸透出僵灰色,右眼处缠绕大团绷带,绷带卷起的边角垂下杂丝,已被褐色的血痂黏满。 血眼与记忆碎片里重叠,所以她是…… 江沅声正思绪未定,女人却像活活撞鬼,盯住他的脸,目光沿五官重重刮过,顷刻就率先确认了什么,面色煞白。 随后像躲避灾厄,女人狠力甩掉那双撑着她的手,大步退离、转身,不顾一切钻入混乱中去,逃难般地跑远。 余热尚存的掌心空了,江沅声在原地怔了须臾,沉默地敛眸,退到绿化带栏杆旁。 站立等待许久,等到周围人流散开后,他继续向住院大楼去。 天空聚来新的阴云,雨丝更密许多,斜织着落下,压出遍地斑驳的潮凉。 他踏过那些斑驳,迈步走入上行电梯。 * 叮。电梯停稳,厢门向两侧开启。 一名挂牌注名‘lee’的咨询师在门后现身,让到旁侧,回望身边高大英俊的威利男人,友善地笑了笑: “chio先生,后续疗程的药品和医嘱单,稍后我的助理会邮寄给您。有任何事请您随时与我联系,下周末我们再见。” “有劳,再见。”shardpt颔首道谢,回以礼节式的微笑,便自行阔步离开。 他此刻正位于温克城西的心理治疗中心,属于当地的茶歇时间,道路上阳光正盛,行人寥寥。 泊车区内,秘书kim和一名司机正在等候。看到shardpt治疗结束,司机上前为他开启后座门,kim则抱着pad坐到副驾,转身询问上司: “chio先生,稍后是例行董会,您需要推迟到会并稍作休息么?” shardpt回答“不必”,吩咐司机直接开去公司本部。 车驶到路上,shardpt并不允许自己有片刻停滞,只短暂地定神一瞬,继而低头查看手机短讯。 数十道讯息提示框,最近一条来自五分钟前,备注是‘跨境安保’,内容简明扼要:“目的地已抵达,监护对象一切正常。” 灰瞳失焦几秒,shardpt将视线落到附在下方的照片上,很浅地弯了弯唇。 随即他打字回复过,存下照片,便切出‘跨境安保’的聊天界面。 退到列表里,恰好有来自kim的消息弹出,kim本人也开口提醒他,已将近期的邮件筛选整理并同步。 这项工作原本属于助理,现在助理岗位空缺,kim主动抽空代行。因此shardpt勾唇,温声与她道谢,并顺带提醒她: “有额外劳动,金小姐务必记得申报补薪。” “啊……我会的,谢谢您提醒。”kim点点头,表情轻松许多,暗中感慨上司如今的性格变化,顿了顿,便快速汇报起后续的分部规划。 十七分钟,车开进fin集团总部商务楼。 两侧车门展开,shardpt下车入楼,正式地以董事会director身份出面。本部的接待员列队成两行,在前厅站立,齐齐向他微笑致意。 cfo恰好在他稍后到,错开半步,跟随他进了同一班电梯。 “早上好,chio先生。”cfo抬手撩了下发丝,朝上司咧开两排大白牙,“您总算出现了,看来等明天商谈结束,项目组可以直接开香槟。” 说完,cfo非常识趣地闭上嘴,让这客套恭维的寒暄适可而止,更没报希望于上司能够搭理他。 可令cfo意料之外的是,shardpt侧目回望他,轻轻颔首,微勾起唇回答:“当然,希望谈判顺利。” “……?!”cfo闭上的嘴张大了,惊到说不出话,似意外中奖巨额彩票。眨眼间,电梯抵达11楼财务部,停靠开门时,cfo依呆愣在原地。 “会议在五分钟后,稍后见。”shardpt微笑不减,眉眼间并无厌烦与不耐,甚至肯温声提示对方,“您的楼层已经到了。” 闻言,cfo总算有了反应,像魂一样地恍惚点头,干巴巴地回复“再见”,又魂一样地飘出电梯门,离开了。 立在靠门角落的kim笑着回过头,忍不住打趣:“看来香槟也许并不适用,ben先生更需要一打镇定剂。” “也许。”shardpt礼貌地表示同意,程式化地轻笑了声。 十秒后,电梯终于到达顶楼,二人起步走向会议区。 依照内部惯例,会前十分钟,副助拿出存储盒递给kim,kim转身,与shardpt对调工作手机和私人手机。 shardpt说“稍等”,利用最后半分钟空暇,解开锁屏,查看‘跨境安保’是否有发来新消息。 巧合般,打开列表的刹那,弹出与上一条同样的内容:‘一切正常’。 镜框后的灰瞳含笑,浅淡地积了层柔光,shardpt抬步跨进会议区,同时递过手机,对kim强调: “劳烦代我查看消息,一旦发生情况,及时汇报。” 简单道过谢,得到kim‘是’的应答,他落座到会议桌首席。数十道目光聚焦而来,shardpt散去唇尾笑容,平稳抬眸。 * 江沅声垂下眼,眼睑在光下泛白,薄到几乎透明。 他到了住院部的十九楼,面前正对一处l型区域,是咨询台。 电脑屏后,值班护士得知他是来探病,就问他要了预约号码,说‘稍等’,扯过鼠标滑动,埋头翻查病房信息。 几秒后,护士疑惑地‘咦’了声,蹙眉:“您刚才报的这个号码,确定没记错吗?” 江沅声微顿:“是号码有问题?” “不是号码的问题。”护士犹豫,又瞟一眼他的长相,确认式地追问,“请问您和这位病人是什么关系?能不能提供下证明?” “好,”江沅声配合地点点头,简单答道,”我是病人亲属,至于证明,您可以直接核查。” 说着,他双手将证件递过去,由护士拿走放进扫描机器里,现场做人脸比对。 核对过身份信息,护士恍然说‘原来病人是您的母亲’,这才与他详细解释: “抱歉耽误您时间,您母亲在昨日上午已办理了出院。同天下午,她带着您的弟弟去骨科登记,预约过一场小手术,目前在留院观察期。” 小手术?为什么?江沅声心生忧虑,猜测是养萨摩耶的男孩出了意外,骨折伤或别的什么。 他带着这种忧虑问对方,护士告诉他,南望舒取出了住院存费,是因为昨天早上,男孩出门时出了场小车祸,被一辆电单车撞断了右臂。 又忽而,他记起刚才在楼下绿化带边偶遇的那名女人。终于察觉,女人右眼的绷带之所以凌乱地垂着丝,是因为没有定期换药包扎。 所以他当时的直觉没错,那名女人正是南望舒。她在病重情况下选择放弃治疗,又办理出院,或许是为了照顾男孩。 可为什么,南望舒在望见江沅声时,会立刻露出‘恐惧’的表情? 思虑无法补完真相,那大概只有当面询问,才能获取背后的原因。 “好的,麻烦您。”江沅声与导诊护士道谢,并问对方要来了二人在骨科的病房号,告别,离开去往下一楼层。 出电梯,从廊厅穿过人群,十八楼显得比十九楼还要嘈杂。 第77章 他走到1821病房,看到是一间普通的三人病房。靠近外侧的两个床位,旁边站着家属,在陪着病人看电视节目。 靠窗的那处床位,名叫‘南望舒’的女人在无声地忙碌着,将面包撕成小条,泡在热水里,等软化一些再喂给男孩。 母子之间氛围和谐,江沅声迟疑了一瞬,不敢贸然破坏氛围。恰好,有位护士来查看,拍了拍他肩膀:“不好意思,麻烦别在门口挡路。” 这一句提醒并不算大声,却让病房里的几人全部注意到这边,齐齐朝江沅声望过来,其余人的视线则包含着好奇与探究。 南望舒撕扯面包的动作一僵,抬起脸,再次露出那种难以置信的‘恐惧’表情。 江沅声错开这些视线,思索片刻,为了不打扰他人,侧身与护士说明来意,请她帮忙喊靠窗位置的家属出来,自己则先行退到沿廊外。 很快,护士走进门内,大概过去几句的时间,南望舒到病房外,朝着他走来。 二人面对面站到沿廊的转角,江沅声正欲开口,南望舒却先皱起眉,冷硬地瞪着他说: “……真是稀奇,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是来找我要债还是报仇?” 那是十余年来,‘母亲’给他的第一句话,毫无温情可言。 江沅声抿了抿唇,语气稍有些无措:“抱歉,我不是有意来打扰,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所以……” “所以什么?关我什么事?”南望舒脸色更加难堪,语气咄咄逼人,“是又要栽赃给我,然后送我进监狱?” “还是说,你在模仿江昭云。”她撤掉散乱的绷带,露出眼伤,阴沉沉地直视他,“来这里重温我的痛苦,羞辱我?” 第65章 65 “原谅” 单方面发生争吵,下一秒引来路人注意。近处一名医护皱眉往这侧走,肃声朝他们斥责: “那边两人,这里禁止喧哗。” 见状,江沅声短暂地移开注意,准备提议对方换个地方谈话,忽然下一瞬,他手腕剧痛。 低头看向痛处,却见南望舒正狠力拽他,满脸不耐烦,带着他大步往左转。 江沅声堪堪跟上去,踉跄几步才勉力站稳,又因不作反抗,被南望舒猛地推近门道,肩膀重重磕了下。 剧痛又来,江沅声止住闷哼,半靠墙壁,本就苍白的脸几近透明。 “滚。”南望舒脸色阴冷,伸手指向电梯口,“别让我再看见你。” 江沅声垂眸,沉默地看着她,看着那张脸,那张与记忆恍惚重合、又截然不同的脸。 某种情绪濒临爆发,又在刹那间全然溃散。 “……为什么?” 他终于开始反问,漆黑的眼转为沉黯,表情冷静,语气不带半分情绪:“您不想见我,是否因为我曾经做错了什么?” 血眼张大一圈,南望舒似乎对他这句猝不及防,以至于怒意也空了一瞬。 “你……”南望舒沉下脸,扯着唇怒极反笑,“你说什么?” 江沅声久违地进入抽离状态,整个人无波无澜,继续向她道:“您先冷静,我已经解释过,我来华国是为找回记忆,打扰您不是我的本意。” “或许您对我怀恨在心,但……”江沅声停顿一瞬,“但我残存的记忆里,您曾告诉我,情绪无法解决问题。何况您近来病重,也不宜动怒。” 空洞可怖的眼瞪大,南望舒僵在原地,目眦欲裂。 “南女士。”江沅声依照对方的意愿改换口吻,使用对陌生人的敬称,并递出一张卡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等您情绪恢复,我们再聊。” 言毕,他后退开,准备朝电梯口走,却听到意料之外的一句。 “你说你失忆了。” 南望舒不再激动地发泄,缓了语气,却依旧难掩病人特有的嘶哑颤抖:“你说你失忆了……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能认识我?” 江沅声持步原地,没有回过首去看她,却终于能够与她交流。听到这句问话,他淡声回答道: “因为不算是单纯的记忆丧失,医生告诉我,我患有重度抑郁,现阶段处于人格解离状态,记忆混乱属于症状之一。” 答完,身后的人默然,没有任何反应。 “或者换一种说法,”江沅声补充,“我现在并非真正的‘江沅声’,曾经的记忆偶尔会以第三视角呈现,但无法令我共情。” “……解离?为什么?” 南望舒低语,声音愈发嘶哑,吐字的呼吸也显得失真,险些让人错觉她听到了什么在乎的事: “为什么会……你为什么生病?什么时候?江昭云他对你做了什么?” 毫无逻辑的话戛然而止,南望舒难以为继,突兀地陷入沉默,等着那个被隐瞒多时、此刻终于呼之欲出的答案。 “不知道。”江沅声答,“他已经死了。” 南望舒重重地啜了一口气。 “他死了……”她再次重复,无意义地、病态地重复这一句事实,“他死了?” 江沅声颔首,打断她的重复:“是。” 答完,极其怪异莫名地,他听见身后传来,他所谓母亲的一声很轻很轻的抽噎。 是哭了么?江沅声无动于衷地想。或许是,但我无法安慰她。 “所以……”南望舒用仅剩的气音继续,“所以这些年,你……你为什么……你在哪里?” 哭声越来越明显,江沅声始终没再回头,他没说谎,如今他旁观一切,对南望舒有问必答,却不共情,只将自己所掌握的事实如数告知: “我看过一份卷宗,卷宗表明是您抹除了我的名字和身份,并……” “不可能!” 一声叩响,南望舒斩钉截铁地否认,向他身后迈近了一步,又很快驻足不前:“不可能、不可能!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害你?” 周遭的脚步声更乱了些,几名护士再次被喊叫声惊动,迅速赶过来查看情况。 南望舒焦躁地原地徘徊,语序混乱地不停既呢喃又尖叫:“我不会的!不是我……当年一定不是我……是谁告诉你——是不是他?” 她被护士们制止了走动,面容狰狞,在咫尺之遥悚然僵立:“是江昭云?他告诉你、他欺骗了你,是不是!?” “骗子!骗子!——他答应过会放过你!他骗我、他骗我啊!!” 他的母亲像是大梦方醒,又像是彻底疯了。江沅声想。 又忽而,他感到晕眩,有一柄无形利刃从天而降,猛凿进他的颅骨,撵成灵魂上的剧痛,让他无法再听清那些疯子的乱语。 “看来我们之间有误会,南女士。” 他听见自己漠然冰冷的声音,为自身的表现粉饰出与疯子的区别,“既然现在真相揭开,今后我不会再来打扰。” “不再见了。” 他对一切告了别,转身离开港南医院,离开华国,抬头眺望向脉脉的天光。 天光骤然大亮。 飞机尾翼穿入云层,明色从舷窗跃进。江沅声仰靠在座位,微微蹙眉,意识淹没在光雾里。 他倏然做了一个梦,光怪陆离。 梦里他在错蓝山,从旧教堂到阁楼下,有道银铃声叮铃铃地响,跑在他的视野模糊处,回头笑着喊他什么。 起先他听不清,也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谁,心底泛起柔软的色彩,说出口的第一句,是让对方慢一点,又低和地呼唤: 声声…… 哦。江沅声想,原来那跑动的影子是他自己呢。 又后来,他疑惑于‘我’是谁,迷思很久很久,约莫听到高跟鞋的踢踏响。视野里裙摆飘曳,边缘隐现两道红高跟,像两只彼此追赶的丹鸟。 看来‘我’不是他人,是南望舒,是十余年前尚且步履轻盈的母亲。 他站在南望舒的视角,看南望舒所看到的‘江沅声’,雀跃的影,天真、活泼,宛如朝着花原斜飞的雁。 那或许不是恨一个人的视角。江沅声猜测。 很快猜测得到证明,江沅声又听‘我’的絮絮轻吟,一首助眠歌谣,祝福的词句,由衷的愿景,祈祷那名为‘声声’的影健康长大、岁岁平安。 银铃从一旁伴奏,应同了旧教堂的传颂,是最好的承诺。 可在后来,这承诺不得以善终。 承诺太好了,梦和记忆也过分好,外观无一不粉饰得绮丽。而江沅声听着那织造幻觉的歌,却不肯再为这样的好心生动摇。 他此生遇过许多事物,妆成至真至善至美,揭开来去却尽是丑陋狰狞,一次一次,终于他索性不再揭开,在病症里蒙蔽自我,得到解脱。 不对。江沅声迷蒙地往梦里坠,飘忽地想,这也不算准确。 有一人于他而言,始终是例外…… “chio先生,” 高跟鞋声在会议散场后响起,kim停步,站到会议桌首席位置的斜前方,“纪要文件已经整合完毕,以及这是您的私人手机。” 第78章 “嗯。”首席座椅偏了个弧度,shardpt眉目微扬,轻轻向她一颔首,“有劳。” kim前倾着将那沓文件搁在会议桌沿,听到对方音色微哑,下意识抬眸去看他神色,迟疑地道:“您看起来似乎……您还好么?” 她的上司从今晨到现在入夜,已连续工作十四小时了。 掩在银丝镜框后的灰眼仰起几分,眸光沉黯,分明被倦意压到失焦。shardpt停顿须臾,眸底又缓缓聚起柔光,对她温和地弯了弯。 “没关系,我很好。” shardpt支腿起身,右手覆在西服尾部系扣,迈过半步,左手拢指拾起手机滑开,垂睫扫了眼屏幕:“会议期间接收消息正常么?” kim快步跟上他,与他一起绕行往办公区走:“正常,那边的汇报规律且无间断,您请放心。” 答完,shardpt的步调忽地慢了瞬。 怎么了?kim随之一滞,误以为是有什么问题,不由屏住了呼吸。 她站定抬头,却见对方拔直的肩脊微微松懈,停在转柜前,抬腕勾过风衣,覆身半披在肩后,语调平稳地道: “辛苦。通知员工下班,这周末照常休假。” 太好了。kim松了口气:“好的,chio先生再会。” 跟送他到下行电梯口,kim原地目送厢门合上。楼层的数字逐秒变小,直到归零时平稳落地,忽然,梯厢内,shardpt有刹那的眩晕。 不。有什么不对劲。 汇报消息的频率、内容一切正常,可从方才他拿回手机开始,频道里没再收到任何来自江沅声本人的讯号回传。 就好像遭遇意外…… 他眉心一动,四肢被无形的力量驱动,步子如常向前,头部却往下垂,并抬起手机屏查看。 所有动作发生的那一秒,目光聚焦,手机疯狂震动提示。红色弹窗赫然蹦出,来自‘跨境安保’的紧急消息提示: ——注意!注意!请雇主及时查看紧急通知! 受华国强台风天气,航班遭遇信号干扰,通讯信号即将断联! 眩晕感刹那引爆,恐惧灭顶上涨,shardpt毛骨悚然,又一霎,他看到注名“cherry”的聊天界面弹出,来自于万米之外的高空: “shardpt,我想我没必要再去找什么记忆,因为其余一切都无关紧要,我记起来你是谁了。” 电梯门开又合,灰色的眼瞳僵死了,映照又一条新的消息: “我原谅你了,哥哥。” 第66章 66 面具下 一小时前,万米高空上,机舱里黑暗蔓延,隐约可闻类似于昆虫的嗡嗡低鸣。 那昆虫织出密网,罗纳了机舱,更笼罩了尚在乱梦中的江沅声,将他的意识纠缠围困。 直到某个瞬间,剧烈的颠簸感袭来,舷窗外一道雷光劈下,将那网轰然绞碎。 江沅声从记忆碎片里挣出,有那么几秒,他兀地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分辨不出自己是哪一个时刻的江沅声。 他茫然枯坐原地,直到听觉恢复,耳中落入广播提示。轻柔的男声安抚乘客们不要惊慌,当下的颠簸是正常现象,很快就能平复。 颠簸?江沅声思索片刻,终于清醒,意识到此刻他在华国飞往南州的客机上。 思索片刻,江沅声屈起指节,轻轻攥了下手机,将飘忽的心脏也一并攥回,停靠到躯体的锚点。 他循着空隙低头,找到有微弱信号的时机,快速组织语言给列表置顶人发送消息。 点击下发送,昏光里,柚子头像静默地望着他,眉目严肃,像是眼底的一盏金色灯。 江沅声无意识地弯唇,笑了笑。 打完,信号便再次断开去。江沅声掐灭手机屏,在浓重困意的簇拥下阖眸睡去。 这一次,他幸运地不再遭乱梦打搅,平和地安眠到飞机降落时分。 迈过舱门,此刻的南州已过子夜。 夜里空气极度潮凉,仿佛伸手就可捻到露珠。江沅声随人群一同下机,斜背肩包穿越出口廊道。 往前走,四面的嘈杂连绵不休。江沅声以右手握住左腕,减小占据空间,途中尽量避开人流。 穿出大厅后,他望了望成群结队的行人,将手机拨号,抬到耳边等待‘柚子’接听,慢慢地朝着候车场去。 可直到穿出候车场,对面仍是无人接听状态。 是还在忙么?江沅声眉心微澜,略带疑惑地将动作放慢了几分。 之后他一再挂断,重拨,尝试过不下七次。有辆私车打着长灯,追在他身后,于转弯的前一秒逼近刹停。 江沅声正专注等通话,对此并不留神,到三秒后,屏幕再次转入忙音提示。他下意识抬头,一阵冷调柚子香圈近颈侧,送了声低唤入耳: “……声声。” 江沅声刹那顿步,回身向来人望去,尚来不及应答,逆光逼近一道杂沓急促的步声,眼中映入熟悉却又陌生的镜框流银链。 镜框主人的呼吸敛向耳畔,揽抱着他,睫毛压下他的肩窝,很低很低地重复呼唤: “声声,找到了。” 梦呓般的一句,轻哑至极。 “你……”江沅声目光微滞,须臾后,才舒展地露出笑意,“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啊,柚子。” 这句抱怨难得带着亲昵,代表着原原本本的江沅声,重新苏醒在灵魂里。 然而音毕,垂下的那道银链却倏然一晃,shardpt兀自松开手,退后半步,沉默地不作回答,更不再靠近他。 江沅声怔了瞬,再次追问:“你怎么了?” 是错觉吗?江沅声想,虽然看不清神色,他的柚子似乎有点奇怪。 可对方给的答案却相反,shardpt恢复了有问必答,告诉他:“我很好,声声,你完全记起来了。” 视线被光束晕染,斑驳不清,唯一可见对方那道弧度漂亮的薄唇,正微微弯着,带着贯有的温和笑意,仿佛再愉悦不过。 “现在很晚了,我来接你回家。” 江沅声眉心蹙起又压平,最终选择信任,顺从地点头:“好。” 一路无言,他们回到赛文斯提港的住处。 泊好车,shardpt从驾驶座绕出为江沅声开门,沉默地抵着车檐,请他下车。 江沅声随他朝庭院走,始终他落后半步。到室内玄关处,他借着顶灯光束仰头望,终于可以正面、清晰地看见那张脸庞。 是温和的、与那重逢时幡然不同的shardpt,彻底不见尖锐的棱角,渡了层柔软轮廓,时刻衔着或浅或明的几缕笑。 可那双灰眼瞳……却并无笑意,反透出一派空洞。 江沅声怔了瞬,尚未动作,又见shardpt弯着唇,嗓音平稳地先一步破冰,轻声道: “声声,你在客厅稍等,我去吩咐后厨准备晚餐。” 言毕不等答复,影子向侧边退开,偏身远离。再过几秒,空阔的玄关仅剩江沅声一人。 江沅声抿唇,判断出对方状态异常,是明显遭遇过什么,却选择对他隐瞒。他沉默须臾,决定自行调查清楚。 滑开手机,江沅声快速翻开历史通话,点进某个号码并拨通。 一刻钟后。 管家亲自推着餐车出现,并转告江沅声,shardpt临时接到电话,请他不必等,用完餐即可上楼休息。 江沅声不动声色地表示‘知道’,对管家嘱咐几句,吩咐对方撤了餐,独自去客厅等shardpt现身。 等到夜将尽,木楼梯终于被漆皮鞋叩响。 一声、一声,来人的步调节奏平稳,缓而沉地拾级而下,最终停在落地边缘,默立不动。 楼梯斜下方,灯光昏魅模糊,沙发区灰影绰绰,江沅声独自端坐在正中央。 “shardpt,”他朝楼梯上的人一点下巴,命令,“过来。” 漆皮鞋调转方向,西裤晃出流动的褶皱,shardpt停在他半步之遥,却不敢在未经允许时擅自更近一步。 走得太慢了。江沅声脸色沉了沉:“shardpt,你看着我。” 仿佛是指令驱动,shardpt驯顺地低头,敛眸不动。 “你看着我。”江沅声强调式地重复,声色愈发压得冷淡。 灰眼瞳随笑容抬动,瞳光失焦,虚定在半空的某一处,俨然已是失去灵魂的模样,再无法倒映什么。 江沅声不满地蹙了蹙眉,简短命令:“弯腰。” 西服裹着肩脊,乖顺地倾近几许,线条从流畅变得崎岖。黑色领带向下垂落,被坐着的人用白皙手指扯住,黑与白相映浓烈。 “shardpt,要我说几次?”江沅声音色冷冽,“我讨厌你对我藏匿情绪。” 灰瞳黯然半阖,唇间的话音低而压:“……抱歉。” “不准道歉,先坦白。”江沅声的目光几乎穿透灰瞳,“你照实告诉我,不久前在机场时,是不是故意拒接我电话?” “不是。” shardpt声调刻板,一如字音也负有枷锁,在质问下逐句告解:“不是故意” “那是为什么?”江沅声仄了仄唇梢,“shardpt,你当时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第79章 “是。”灰瞳彻底涣散,唇间吐字木然,“是有误会。” 毫无诚意的字句重复,周遭空气也滞了一瞬。 “所以……”江沅声呼吸加深,堪堪维系着耐心,“所以是什么误会?” 四下愈发死寂,对方一再回避提问,此刻甚至缄口不语,江沅声险些气极反笑。 “好,既然你不愿意讲,那就听听其他人怎么说。” 江沅声打开手机,播放一段语音消息,kim的声音从中飘出: “……是的江先生,昨日傍晚发生过意外,chio先生接到消息,误会您的航班失事,当时他在电梯里应激发作,因呼吸过度而无法动作…… “幸运的是,后来公司地库安保在例行查监控时,发现chio先生遇到危险,及时报警救出他,并联系医生为他治疗,这才避免了病情恶化……” “听见了么?”江沅声掐灭语音,提取关键词来质问对方:“‘航班失事’、‘应激发作’,shardpt,这些为什么都要隐瞒?” “你收到消息,看到我说原谅你,你却误会那是我的遗言,对么?” 问句无一不锋利,如同亲口向爱人宣读判词,最后二字落下,面具遮掩的一切再无从遁形,沉默也无异于认罪。 shardpt彻底丢了魂,灰瞳变作空坟一座,难有活的生气。 意料之外的,江沅声的质问停止时,怒意也散去,竟是兀自低声笑了下。 “好可怜啊。”江沅声仰首凑近,捧起那张脸,“我的shardpt,好可怜啊。” 他的shardpt,他的小狗,实在是太过可怜,将那句久违的原谅错认为抛弃,便以为要再次失去爱与枷锁。 “是连难过都不敢表达么?”指尖摩挲下颌,江沅声轻蹭着安抚,“shardpt,以前cici丢了糖是会哭一场的,可你为什么不哭呢?” shardpt低着眸,灰色的瞳底沉霭茫茫,很淡地泅起一点湿润的雾。 “……声声。”他终于翕动了唇,坦白一切心绪,咬字语调轻若呢喃,讲的内容同样似梦中呓语,“找到你了。” “嗯,是的,你找到我了。” 江沅声弯起眼,端详那双灰润的瞳:“然后呢,找到我了,你还要对我说什么?” “还要祈求你……”shardpt虔诚受引,向那笑容奉出心脏,“永远不要原谅我。” 第67章 67 赦罪词 “后来呢?您的爱人回应您了么?” “后来他说,等到日出时分,我们就穿越赛文斯提,在涨潮之际登上邮轮,离港往北去。” 看似答非所问的一句,实则已经算是某种程度的表态。咨询师摁动笔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所以,chio先生的意思是,虽对方未曾给予明确答复,但您已达成您所期望的结局。” “是。” shardpt微微弯唇:“我可以笃定,我对现在很满意。” “为什么这样说?”咨询师眼底闪过一缕担忧,又克制下去,“我从客观角度分析,迄今为止您一切的痛苦来源,正是您对他的爱。” shardpt思索须臾,给了咨询师意料之外的答案。 “因为他爱我。”shardpt轻声答,“从他恢复记忆后,我更清晰地看见,他对我的爱意,丝毫不输于我对他。” “看见?”咨询师追问,恰到好处地流露好奇。 “是的,看见。” shardpt微一颔首,又整理措辞,将心绪流动的真实原因向对方指明: “曾经我偏激,狭隘,带给他万般伤害,因此笃定他必不爱我,甚至恨我,宁肯折磨己身也须报复我,我是他永不能原谅的背叛者。 “可等他失忆之后,看我的眼中神色完全陌生时,我对比从前与今日,才恍然惊觉,他从来不是不爱我。” “这很难从旁观的角度理解,对么?” shardpt难得反问咨询师,笑容愈发和煦:“可我认为,一旦目睹过他含笑看我的神态,您也肯相信,他很爱我,再没有人比他更爱我。” “原来如此……”咨询师若有所思,将那最后的担忧解除,暗中松了口气,“那这很好,这样再好不过,说明您破解了最大的困境。” “chio先生,看来在今天的咨询结束后,我们可以进入下一疗程了。”说着,咨询师将笔插在上口袋,直起身来与他告辞。 “我想是的。”shardpt赞同他,眸光柔而沉,“下周再见,您慢走。” 对方推开门,将原本被拒之门外的光束放行。室内抖落一派潋滟流波,照亮那落地窗边的地毯,蔓延到沙发坐着的人影。 循着光影回望,年轻的威利男人衣冠整束,银镜框修饰过眉目,姿态舒展,温雅无量。 很难分辨旧时的创伤曾在何处。 咨询师终于确认,那正是灵魂即将愈合的征兆。 * 推开的门又悄悄半合,窸窸窣窣,一只圆滚的影子从缝隙里钻进。 “呜……”影子发出低哼,顶着两只毛绒绒的耳朵探头探脑,靠到床沿边,扰动从被褥中垂下的手腕。 察觉到响动,江沅声抱住枕头,迷蒙地半掀眼睑:“chiles?” “呜唔……汪!”萨摩耶骄傲地抬了抬脑袋,仿佛很喜欢这个华文意思为‘辣椒’的名字。 实际它也确实喜欢,江沅声想,昨天萨摩耶从宠物学校毕业,老师告诉他说,chiles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吃辣椒。 ——哪怕实际上,它只成功吃到过一次,就因为肠胃应激、不断咳嗽,而被医生禁止再接近辣椒了。 毕业的那时,chiles尚未被叫做chiles,缺少正式的登记用名字,是负责教习它的老师顺带建议: “正好,chio先生,狗狗每次听到‘chi’这个音节就有强烈反应,或许,‘chiles’就是最合适它的名字呢。” “嗯。”chio垂眸,微笑了笑,侧首去询问身边的人,“声声觉得呢?” 江沅声弯着唇,却顾不上抬头看他,依旧在专心抚摸chiles的下巴:“我赞成。” 说完,chiles蹭得更欢快了。 江沅声笑意愉悦,也就丝毫没察觉,这一与姓氏chio特别类似的名字,让身边人镜框后的灰瞳在盯他的同时,瞳光微妙地沉了一瞬。 就这样,名字被顺利定下,他们将chiles接回家,带它住进花园后的小屋里。 再之后的事情……江沅声不愿去回忆,又感受到某处的残余刺激,微微蹙了蹙眉。 罪魁祸首此刻就在他身后,温烫的手臂揽在他月要侧,呼吸暧昧地融流向颈弯里,吐字时语带低笑: “早,声声醒了?” 语气和昨晚一模一样。 那时,夜暮汹涌滚热,江沅声已无法忍受更多,可这样声音却纠缠不休,还谦虚至极地询问它的意见: “耳朵也好红,声声,或许我更适合吃chiles呢,是不是?” 耳朵染了潮,在指尖下晕开几句颤声,拼命拒绝道:“不、不要了,够了……” 指尖幽幽地滑开:“嗯,既然够了,怎么不说对我谢谢。” “唔唔,谢……” 得逞的人低笑了下,shardpt仰头亲吻耳梢:“听到了,乖,不客气。” 不客气的人将‘不客气’发挥到淋漓尽致,现在还敢假装无事发生。 江沅声不理,判定这个人得寸进尺,继续维持着和chiles说话的方向,顺势揉了揉狗狗脑袋: “早上好呀小狗,先去管家那里吃早餐吧,我等下带你散步。” 目的达成,chiles“嗷”地一蹦,心满意足踩着毛爪子跑开了。 “是生气了么?”shardpt的呼吸更近,衔着笑音与他柔声低呓,“声声的小狗明明不只有chiles,怎么可以偏心?” “谁偏心了?”江沅声转回身,瞪他,“要不要回忆下,昨晚到底是谁在莫名其妙吃醋?” “嗯,是我。”sharpdt垂下眸,容着他将自己推远,眸光却反倒愈发逼近,“可是声声教过我,不准藏匿情绪,要绝对坦诚。” “鬼才要这种坦诚!”江沅声恼得砸了下枕头,“鼻子又高又疼,下次再乱蹭试试看!” “好。”shardpt从善如流,攥住枕头,往后退远一些,“我不再碰了,并且会注意改正。” 这话意味深长,江沅声气得眼尾也红:“你最好是说到做到,否则等邮轮启程后,我会让chiles取代你。” “好。”shardpt的语气愈发纵容,融得笑意清润澄澈,“我发誓。” ……三分钟后。 江沅声气馁地往后倒,仰在床上,也不再客气地向对方抬了抬下巴。 “shardpt,你过来。” 那双灰色笑眼的注视着他,听着他面无表情地下命令:“我动不了,你帮我穿鞋。” “嗯。”shardpt弯着眸轻笑,歪头打量他:“誓言作废了么?” “shardpt,我说了。”江沅声冷飕飕地乜他,“再废话就滚出去。” * 第二天,无风的一个早晨。 第80章 海鸥趁着云尖盘旋,chios邮轮第七次离开赛文斯提,这一次的目标是朝东去,追赶日升的方向。 时间不过七点,抱着枕头的人蜷在顶舱客房,江沅声尚在安眠,。 海浪时刻悠然晃动,冷咸的盐香飘进梦境,是已经来过无数次的旧梦。 梦里,江沅声回到十五年前的chios岛,回到那场海啸下的濒死之际。 他的爱人灰瞳半阖,将他庇护在臂怀下,轻不可闻地哑声安抚他:“……会活下去的,我答应你。” 那声音太微弱,几乎消散在疯狂怕打的风里,却比长啸更惹人心惊。 “不……你又骗我!”少年江沅声止不住啜泣,“你受伤了,哥哥,你的衣服在淌血,你快松手啊……” “没关系。”灰瞳浮现淡笑,无力半敛,全然盛着咫尺外的人,“这次也给我信任好不好,声声,你相信我。” “你抬头看,声声……”shardpt的呼吸暗下去,“月亮正在降落,天要亮了。” 轰然间浪潮袭来,将那废墟轰然淹没,所谓的月亮迟迟不愿离去,使万物向着惨白中湮灭,奄奄一息。 站在时光之外,江沅声不记得自己在那一年说了什么,直到此刻,心底的小画家终能发出轻声应答,向着那濒死的灰瞳少年。 “我相信你。”江沅声说。 他擦掉满面地湿痕,从那废墟里苏醒,抬手拨开月亮光,推窗眺望,望见飞浪之上腾空的太阳。 目光所及处,甲板不再惨白,铺遍了金色的光砾,灿烂无比。 在甲板的尽头,曾经苦苦祈要承诺的人就站在桅帆下,静默地捧着一卷书,发丝随风翻飞,安然无恙。 “shardpt,”江沅声笑眼弯弯,“我们去哪里?” shardpt循声抬眸,微微回以微笑,给他想要的答案。 海鸥的羽翅带翻书页,翻到用斜体手写作的,一首长长的诗句: [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梦里的岛长出繁花,海啸在此刻彻底停息。从此,迟厄斯号一路向北,海色似玻璃,再不见恶浪。 他被赦免,他的月亮判他无罪释放。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