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贵公子与忠犬凶煞》 第1章 《民国贵公子与忠犬凶煞》作者:银雪鸭【完结+番外】 文案: 民俗灵异单元小甜饼,1v1 寡言疯狠忠犬的凶兽攻x又钓又诱的贵公子受 有谁见过,活人身上开出的尸花? 世人眼中的祁辞,是流连于浮华场中的贵公子,一个眼神就足以令人疯狂 但十八岁那年,他的身上却绽开了大片血红的尸花 为了活命,祁辞只能背井离乡开了间当铺 每到特定的夜晚,诡象频频发生,尸烛照亮阴路,白骨披上血皮,漫天飘起红色的纸钱 祁辞就要委身于凶兽邪煞,被祂用利齿疯狂又痴迷地嗜咬上脖颈…… 天亮后,一切又好似无事发生 就这样过了三年,直到最近,他的当铺里冒出了个自称从老家来的仆人 那男人生得魁梧高大,听话得很,却偏偏有些——不解风情 祁辞睁着迷蒙的醉眼,故意枕在男人宽厚的胸膛上,用滴着红酒的指尖抵住他隐忍紧闭的嘴唇,挑起暧昧的笑意,戳破了他的秘密: “你怎么不咬我了?” “昨晚不是咬得很兴奋吗?” 聂獜:睡了老婆三年,不敢承认怎么办? 画尸人肚中爬出焦尸,鬼婆夜半当街叫卖,伴着鼓声人头遍地滚 主仆两人如亡魂般,游走于岁月的诡事间,探寻散乱的民俗秘事,寻找隐藏在所有之后的答案 “我的主人,我愿终生臣服于您,跨越百年光阴,揭开一切阴谋与谜团” “而您也将永世独属于我,无论血肉还是灵魂” 1、架空民国,不要与现实时间线对应 2、攻受仅有彼此,感情剧情对半分,尽量想要感情多一点的灵异文 【划重点,灵异文,每次开文都有小可爱看到后面才发现,抱头痛哭】 3、民国系列第三部,没看过前文的完全不影响阅读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惊悚民国 甜文 忠犬 主角:祁辞 聂獜(lin) 一句话简介:贵公子被凶煞叼走了 立意:忠诚与爱,是每个人都应学会的美德 第1章 起先,只是两三点不起眼的红斑,点缀在白皙细窄的后腰。 就像是情人纵欢留下的爱痕。 后来那些红斑却如赤色莲花般,撕裂了他的皮肤,在血肉中绽开,蔓延向整个后背—— 祁辞擦去腰间渗出的血迹,换上身干净衣裳,指尖拨弄着玛瑙扣,青缎子长衫勾勒出极漂亮的身量。 他是云川祁家的大少爷,一手算盘打得精响,风流富贵叫人过目难忘。 可从十八岁起,他这副顶好的皮囊,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如眼前这般流血、腐烂,开出艳丽的尸花。 祁辞为了保住性命,只得按照族中表老爷的安排,来到秦城开了间名叫“琳琅斋”的当铺,等到每次尸花爬满后背时,就要去——以身饲煞。 “大少爷,东西准备好了。” 店伙计裴八站在门外,他手中端着只绛色的碗,里面是混合了犀角与尸油所制成的蜡烛。 “嗯,知道了。”祁辞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随手扶了下鼻梁上的水晶镜,遮住了那双惑人的鸳鸯眼,长长的细金链条垂到了脸侧,随着动作闪着碎光微微摇晃。 斯文,又精致。 裴八却只是低着头,避开与祁辞对视,像是怕自己的目光会亵渎什么,踮脚将黑帕盖头蒙到他头上。 祁辞视线立刻被黑暗覆盖,他的声音从黑帕盖头下闷闷传来:“行了,你出去吧。” 这样的流程,两人都已经十分熟悉,裴八也不敢多留,用洋火柴点燃了绛碗里的蜡烛后,就退出了祁辞的房间。 幽幽火光燃起来,尸油怪异的臭味弥漫开,化作浓重的雾气。 祁辞停留在雾气中,绛碗中的烛光几欲熄灭,但亮光所到之处,还是出现了一条并不存在的、黑石板铺成的小路。 从十八岁身体开出尸花,面前的这条路祁辞已走过太多次,他双手捧着绛碗尸烛,感受到周遭的温度越来越低。 这并不是寻常的冷,而是阴,渗透到骨头里的阴。 在他的黑色盖头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满了黑幢幢的影。 那些影子或许早已不能被称为人类,他们的肉身早已腐朽,只剩下了森森的白色枯骨,却还自欺欺人地在外披着层淋血的人皮,随着祁辞的走动,悄无声息地跟在他的身边。 一根,两根,三根……无数被黑狗血浸染的线,自他们指骨残缺的手中抽出,如血管脉络般纠缠着,蜿蜒爬到了祁辞的身上。 虚无的天空中也开始飘起红色的纸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将他青缎长衫染成红色。 “来得次数也不少了,还这么有仪式感。” 黑盖头下的祁辞,像是随口闲聊又像是故意挑衅般说道。 而似是为了惩罚他的轻佻,那环绕在他身外的无数血线,猛地收紧将他死死地缠绕。 祁辞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任何示弱的声音,血线却在他的脖颈、手臂、腰身上束缚得越来越紧,紧得祁辞几乎要窒息了。 血线却完全没有放松的意思,强行在满天的红色纸钱间,将祁辞拖向更深的黑暗。 可就在这时候,祁辞忽然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兽吼,像是在警示着什么的到来。 霎时间所有的血线都停止了拖拽,那些身披着人皮的白骨,摇曳着想要逃离,可是却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原地,只能发出尖锐刺耳的嚎叫,犹如深渊中的万鬼哀鸣。 祁辞无力地躺在地上,经过刚刚拖拽,他的后背再次渗出鲜血,痛得他没法爬起。 那蒙在他头上的黑帕子,也早早地就蹭掉了,只是如今眼前还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在向他步步逼近。 狮首龙角、虎背猿身,自头部至颈后覆盖着暗色的鬃毛,那是所有古籍志怪中,都不曾记载过的煞兽,就这样驱使着庞大的身躯,来到了祁辞的面前。 它已经足够近了,近到祁辞抬起手来,指尖就能顺着肌肉的纹理,滑向它布满黑色鳞片的下腹。 一双巨大的血红眼眸,在暗色的鬃毛间乍然睁开,霎时所有的血皮人骨剧烈的抖动着,可不等发挥任何作用,就被烈火炙烤至融化,最后烧成了灰烬。 灼烫又结实的兽臂,轻而易举地将祁辞禁锢,庞大的身躯压下来,露出森森兽齿,毫不留情地咬向他的脖颈。 只差最后一分,就能够尝到最为鲜美的血液,但是它并没有那么做。 祁辞那双看似细白无力的手,此刻深深地探入了凶煞的鬃毛中,借着它靠近撕咬的时机,环住了那粗壮的脖颈,死死地扣住了那枚隐藏在鬃毛之中,贯穿了煞兽后颈脊柱的铜环。 粘腻又滚烫的血液,顺着铜环淌下,沾满了祁辞的双手。 出人意料的是,凶煞竟并没有生气,反而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它巨大的身躯伏在地上,只剩下了粗重的喘息声,但那结实的手臂却没有放开祁辞的意思,还是将他死死地禁锢在自己的身下。 它像是真正的兽类般,闻嗅着祁辞的脸与脖颈,喉咙中发出咕噜咕噜的粗响,然后伸出粗糙的舌头,舔舐起祁辞手上沾染的血液。 这一次,祁辞没有再阻拦它,只是用双狭长的鸳鸯眼注视着它,然后稍稍抬身,靠近了它暗色鬃毛外露出的兽耳。 “我已经很累了……所以轻一些好吗?” 凶煞的动作顿住了,它睁着那双仍旧血色的圆目,抬首与祁辞对视着,像是要分辨他话中的意思。 祁辞却没有给它太久的时间,玛瑙扣子一颗颗解开,衫子下露出了大片肌肤,贴近了那暗色的鬃毛。 凶煞的呼吸声越发粗重,它像是还存着最后一丝克制,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仍是兽形的前臂却锢得更紧。 可祁辞却没有停下动作,终于将长衫尽然解开,展露在凶煞的臂弯与冰冷的青砖地上,然后抬手捧住了凶煞的下巴。 “那我们就算是说定了。” 他的话刚落音,野兽的低吼再次响起,凶猛却像是妥协地认同。 祁辞的手勾住了那鬃毛下的铜环,凶煞也渐渐化出人状的雏形,那庞大的身躯彻底覆盖上纤细的人身—— 等到祁辞第二天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琳琅斋的床上,窗外初冬的晨雾乍散,隔着木棂透进淡淡的阳光。 他的脸色比之前好多了,身上的青缎衫子完好无损,只有手腕处露出的鲜红兽齿痕迹,昭示着昨夜究竟发生过什么。 而那些绽开在背上的尸花,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墙上西洋自鸣钟的指针慢慢划过九点,祁辞才从床上起身,从檀木小橱中取出了副崭新的水晶镜,架在了鼻梁上。 他慵懒地走下满雕雀鸟纹的木楼梯,来到了摆着账册的柜台后,伸出细白的手指拨弄起那只如意形的青玉算盘。 第2章 琳琅斋并不如寻常当铺般,用高高的黑栅柜台将内外阻隔开,反而在店中安置着数个香木柜架,珐琅彩的花卉纹瓶,鎏金的云鹤衔烛台,精巧剔透外国玻璃器,南洋珍奇香薰料……一一雅致错落地摆在上面。 祁辞反正是不怕人来偷的,就看来偷的人究竟怕不怕了。 本就不厚的册子上也没几笔新账,他粗略地扫过后觉得无趣极了,就打算去躺在摇椅上再歇歇晌,可这时候祁辞忽然发觉有什么事不太对劲—— 他的店伙计裴八去哪了? 直到那天傍晚,警察署常与他打交道的警员贺桦才带来了消息。 裴八今日天亮前就死在了家中,现场颇为血腥,肉骨不知去向,只剩下了一张完整的血皮。 第2章 “把衣裳脱下来,让我瞧瞧。” 说这话时,祁辞正躺在菱花纹红酸枝摇椅上,裹着件黑貂大绒裘,旁边燃着只黄铜兽头香炉。 浓郁的白烟自铜兽的口中氲出,浓郁得有些呛人。 而他的面前,来了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黑压压地像堵墙似的立在那里。 “是。”那男人寡言得紧,听到祁辞这荒谬的要求,竟然也闷声应下,粗糙的大手一颗颗解开了袄上的布扣,随即露出了半身精装结实的肌肉。 祁辞眯起了那双鸳鸯眼,像是要看穿什么,指尖拨弄着青玉算盘上的珠子,瓷白的下巴蹭着墨绒微微上扬:“你走近些。” 男人十分听话地向他走来,甚至干脆俯身半跪在祁辞的躺椅前,旁边的金漆葫芦宫灯,照亮了他的眉目。 “倒是生得还算顺眼,”祁辞又靠回到摇椅上,枕着童子白瓷枕懒懒地问道:“再说一遍,谁叫你来的?” “是表老爷。” “听闻上个月大少爷身边的裴八没了,表老爷就派我来顶上他的缺。” “没了?”祁辞似笑非笑地支起身子,伸出手指勾住了男人的下巴,猛地凑到他面前,乳白的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唯有勾起的唇像是凝了血,故意吓唬他:“你知道他是怎么没得吗?” “他被我咬断了喉咙,剔光了筋肉,连骨头都敲碎吊起来当铃铛。” “你还敢来?” 男人自进屋后,头一次抬起头来望向祁辞,灯火下他的眼瞳微狭,有些像兽眸,表面的温厚之下藏着危险与野性:“敢。” “大少爷留下我吧。” 祁辞忽然嗤笑了声,他袖口露出的手腕还带着红色的兽齿咬痕,微凉的指尖落到了男人的肩膀上,又沿着那隆起的肌肉线条,探向男人的胸膛:“愿意留就留下吧。” “这么结实的皮肉,够我吃好几顿呢。” 男人喉结动了动,但是没有说任何话,可祁辞靠得更近了,清冷的松香扑洒在他的颈侧,红舌若有若无地舐着,当真像是食人血肉的妖:“你说……我从哪开始吃起?” 男人的胸膛像是被烤得灼烫的石头,托住祁辞倚上来的身子,眼眸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像是要藏起心底被挑弄起的欲望。 “祁老板,祁老板!” 就在这时候,当铺中却传来了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祁辞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见着人影已经闯到了他们眼前。 “祁老板,祁老板在吗?” “求您救我的命——” 来人显然没预料到,此刻屋里会是这样暧昧场景,喊到嘴边的话都生生咽了回去,泛浑的双眼瞪大了,无措地望着他们,气氛霎时间凝固了。 “哦,来活了,先放过你。”祁辞被扫了兴致,慵懒地从男人身上起来,又歪着身子倒在躺椅上,抬起鸳鸯眼看着来人:“说说吧,你的命怎么了?” 来人还有些回不过劲来,尴尬地抹了把脸,然后才哆哆嗦嗦地说道:“我的……我的肚子里有具焦尸!” “它要爬出来了!” “贺警员跟我说您能处理这种事,祁大少爷,求您救救我啊。” 那人边说边胡乱扒开了身前鼓鼓囊囊的旧棉袄,一股焦糊的尸臭随即传来。 他的肚皮鼓胀得苍白发灰,半只烧焦的手掌从肚脐处狰狞伸出,五根皮肉殆尽的手指,像枯枝般张开,一刻不停地抓着周围的皮肉,像是要挣扎爬出更多。 这样骇人的情形,却并没惊动祁辞,他只是被尸臭熏得皱皱眉。 原本半跪在躺椅边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身,他从柜上的黑陶罐里取来香丸,添到了祁辞身边的兽头熏炉中。 清冷香气传出,遮盖了焦糊的尸臭,祁辞这才浅浅地吸气,斜睨了那男人一眼,男人却只是低头又退去旁侧站着。 “祁老板,求您一定要救救我……我家中还有老父病母,实在不能出事啊!” 来人显然已经被肚皮上伸出的手指吓得精神恍惚,一个劲地哀求着,眼看就要跪倒在地。 “行了,”祁辞心中莫名生出股烦躁,将视线从男人身上移开,又看向哭喊着的人:“你先把事情说说清楚,我再掂量掂量能不能救。” “哎,哎!”那来人连连点着头,这才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 他自述名叫徐鹏,家住在城北五里外的小宁庄附近,那所谓的小宁庄就是义庄,或有客死他乡尸体来不及运回的,或有家贫一时间没钱安葬的,都会将棺木暂时停放在那里。 而徐鹏就是这小宁庄的看守。 除此之外,他还承继了徐家祖辈传下来的手艺,是个殓尸人,平时帮着死人整理整理仪容,收拾收拾棺材,活计倒清闲,可就是名声不太好。 旁人嫌他整天跟死人打交道,阳气轻阴气重,所以他如今快四十岁也没能娶上媳妇。 但徐鹏也并不在乎,这世道能让他有几个钱赚,侍奉老父老母就行了,跟死人打交道总比跟活人抢饭容易。 可几天前,却发生了一遭怪事,让他心里总不大舒服。 起因是城里县公署那边,临近半夜的时候,送来了一具焦尸,说是天冷躲在破庙里烤火的叫花子,不小心引燃了杂草,把自己烧死了。 死状有千百,但少有比焦尸更骇人的,公署那边的人也不愿多碰,只用二尺白布一盖,就抬到了小宁庄里。 好在徐鹏殓尸也有二十年了,早就不怕这些了,披上衣裳草草地收拾出来块地方,帮着公署的人安置好了尸体。 办完事后,徐鹏就回门房里又睡下了,也没把那焦尸放在心上。 谁知那天半夜,义庄里却莫名其妙烧了起来,因着地处偏远又没人发现,要不是徐老父恰好来送宵夜,把儿子叫了起来,只怕徐鹏也要葬身火海了。 这事着实邪门得很,小宁庄里平时停尸多,办丧事烧纸点蜡烛的也多,徐鹏对于用火这事管得严,这么多年都没出过岔子,怎么这晚偏偏那焦尸一来,就着火了呢? 可不管怎么说,作为看守,义庄烧了,他也要负责的。 于是徐鹏和老父,天亮后只能清点庄里被烧的尸体,暂时运到家里停放。 可这么一清点,却让他心里开始发毛,昨晚公署送来的那具焦尸,竟然不见了! 徐鹏向来是个胆大的,但经历了半晚上的折腾,实在有些受不了了,于是就跟老父说了焦尸的事。 他那老父也是干了一辈子殓尸守庄的事,听完后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说那焦尸来得晦气,丢了就丢了吧,反正是个叫花子也不会有人来寻。 徐鹏还是心有余悸,但老父这么说了,他也没法子,只好忙前忙后的,又是去雇车又是去运尸。 接下来几日,他接连被小宁庄的人问责,又要应付那些尸体的家人抱怨,徐鹏忙得脚跟不着地,也就把焦尸的事,抛到脑后了。 但也就是从那天起,他开始发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出了点毛病。 先是肚子有些发涨,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甚至会觉得有东西,在里面搅动,像是要——戳破他的肚皮出来。 这个念头不知怎么,忽然在徐鹏的头脑中划过,他赶紧晃晃头,告诉自己是忙糊涂了,拉起被子蒙头睡过去。 可就在第二天,他起床穿衣服时,却发现自己的肚脐中,探出了一截焦黑的手指,像大虫般微微弯曲,抠挖着周围的皮肤。 他害怕极了,瞒着老父老母去找了乡里的神婆,那情形把神婆都吓坏了,吆喝着叫家里人把他赶了出来。 徐鹏不敢再叫人知道,只能日夜难安地遮掩着,可是那手伸出得却越来越多,由一根变为两根、三根……直至到如今,竟露出了半个手掌。 只怕再过不了多久,那焦尸的身子都要探出来了。 “祁老板,求您救救我吧……” “起码让我活到给老父老母送了终,那也就什么都不挂念了。” 祁辞被他吵得有些头疼,在躺椅上换了个姿势,掂起兽头炉往他嘴边一怼:“好了,这事也没那么麻烦。” 徐鹏被熏炉里冒出的烟呛了一大口,忍不住猛地咳嗽起来,露出肚皮半截的手掌,也跟着颤啊颤。 第3章 “真,真的?您能帮我?” 祁辞的鸳鸯眼眯起,低头瞧着徐鹏肚皮外的焦手:“他想要出来,我帮他一把就是了。” “站着的那个,给我取把银刀来。” “是。”身形隐在灯影中的男人应了一声,不知从哪摸出了把银色的锋利小刀,递到了祁辞的手中。 徐鹏的脸都吓白了,身体打着哆嗦往后退:“祁,祁老板,您可别开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祁辞这么说着,嘴角却勾起了阴冷的笑意,他手指把弄银刀向着徐鹏比划:“你别怕,只是剖开肚子而已。” “等取出焦尸后,连带流出来的肠儿、肝儿的,我再给你放回去就是了——大约,也不会怎么疼的。” 徐鹏哪里还听得下去,牙关都抖得咯咯作响,撂下一句:“不,不麻烦祁老板了,我还是另想法子吧!” 然后就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当铺,连门都不曾关上。 祁辞的手里还挑着那把小银刀,看着外头街上映进来的雪光,摇摇头感叹道:“不过是跟他开个玩笑,怎么这就跑了?” 男人当然不会回答他的话,祁辞斜睨了他一眼,全当是自言自语: “罢了,祁老板今天心情好,就上门去瞧瞧吧。” 说着,他裹好了身上的黑貂大裘,从躺椅上站了起来,顺手还拎上那只青玉算盘,朝着门外走去。 而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就像是影子般,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 “对了,”祁辞忽然倚在门边转身,看向那个男人,薄唇微微开启:“你叫什么来着?” “聂獜。”男人的声音,回荡在当铺昏暗的房间中。 第3章 出了琳琅斋所在的破锣巷,没走几步就来到了秦城的主街上。 这一天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又正好赶上黄昏时候,城中处处都是热闹的人烟气。 街角搭起的棚子下,老师傅掀开的锅盖下,羊汤冒着滚滚热气。小报童抓紧这工夫,抱着仅剩的两三叠报纸,声音清脆地叫卖着。 电车沿着地轨呼啦啦地经过,乘客在售票员的吆喝里上上下下。 祁辞完全没有赶去处理正事的自觉,沿着长街一路看一路逛,随手向举着草棒子的老汉要根糖葫芦,转眼又走到了剧院前,饶有兴致地看着上面新贴的演出画报,顺道真买了两张票。 等到他转头时,才发现跟在旁边的聂獜不见了踪影,但很快身后就传来了黄包车的铃声。 “少爷,上来吧。” 祁辞眼眸一挑,就看到聂獜不知从哪弄了辆干净齐整的车子,此刻人站在车前,黑袄的袖子被利索地挽起,露出了他那线条结实的手臂。 “风这么大,坐这东西冷死了。”祁辞嘴上嫌弃地说着,身子却也实诚,一撩长衫就坐到了黄包车上。 聂獜沉默地看着祁辞坐好,并不说话讨他烦,只将那车篷放下来,为祁辞严严实实地挡住了风,这才提起车把沿长街向西跑去。 他的身高腿长又力气大,拉黄包车跑起来又稳又快,没多久就到了西边城门边,赶着太阳下山前出了城。 城外的景象与城里可就大不一样,越是往西走就越荒凉,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黑鸦如鬼影从空着飞过,留下几声不祥的啼叫。 又行了大约一刻钟的路,祁辞才看到徐鹏口中被烧毁的小宁庄。只可惜此刻,那里只剩下了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 聂獜在附近停了下来,想要扶祁辞下车。刚转身,就瞧见半支被吃过的糖葫芦,递到了他的眼前。 祁辞歪着身子用手支起下巴,嘴角微微地勾着,手腕上的齿痕又故意露了出来,语调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挑弄:“吃不下了,你要不要?” 聂獜垂下的眼眸中划过刹那的翻涌,但他很快就伸手就接过了那半支糖葫芦,恭顺地对祁辞说道:“谢大少爷的赏。” 祁辞见他接得这样干脆,顿时觉得没什么意思,短短地应了声“嗯”,就转身向着小宁庄的废墟走去。 这里确实烧得太过干净,又被昨夜的大雪掩埋,便是祁辞也寻不到什么蛛丝马迹,他手中晃弄着那只青玉如意算盘,看向了不远处雪野中,唯一一座看起来有人居住的院落。 那应当就是徐鹏的家。 “我们过去看看吧。”祁辞裹了裹着身上的大裘,像是在对聂獜,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 小院的门只是虚掩着,聂獜走在前头,轻轻一推就开了。 可门后却传来了浓重的焦尸腐臭味,熏得祁辞当即皱起眉头。 只见原本就不大的院墙之中,竟搭起了临时停尸的灵棚,白色的麻布草草遮盖着一具具尸体,行走其间活像是到了坟场。 聂獜取下了挂在棚架上的油灯,点燃后总算是有了点光亮,祁辞就借着那点灯光,用青玉扇挑开了离他最近的白布。 焦黑的尸体被徐家父子换上了新寿衣,躺在那白布之下,面部的皮肉早已糊烂,眼珠也烤干缩去,只剩下两个空空的窟窿。 聂獜也跟着看了一眼,低声说道:“确实是死后才被烧的。” “嗯。”祁辞点点头,然后又去掀开下一具,依旧是那副皮肉翻卷的惨状……主仆两人就这么一具一具地看过,没多久就来到了灵棚的最里侧。 可这时候,祁辞的脚步乍然停住了。因为那里,一个原本应当也停放着尸体的位置,此刻却是空的,旁边掉落的白布上,还残留着盖过尸体的黑印。 不仅如此,聂獜将手中的油灯放低,那空位边的雪地上,拖出了条长长的痕迹,有零星焦黑的皮肤碎渣,落在冷白的积雪中,一直朝着房屋的方向延伸去。 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两人没有说话,沿着那痕迹跟了上去,来到了那座破败得摇摇欲坠的二层小楼前。 祁辞抬手略敲了敲房门,里面许久都没有传出应答,他也不在意,就施施然走了进去,聂獜退半步跟在他身后。 屋子里面没有任何灯光,刺鼻的中药味与尸臭味混杂着,熏得人作呕。聂獜手中的灯光所及之处,堆满了各种丧葬用的东西。 纸人纸马被绳子吊在半空中,随白灵幡一起在暗中晃动。没有刷漆的牌位遍地都是,棺材板子摞压摞地靠在墙边,金银纸叠成的元宝堆得像坟堆,只剩下中间一条小道,通向屋子深处。 “徐鹏,你在吗?”祁辞的眉头越皱越紧,实在不愿意往里走了,站在原地出声喊道。 可是屋子里静寂得像是要死去,没有任何回音,纸人的红唇却好似在黑暗中笑了起来。 聂獜上前半步,胸膛抵住了祁辞的肩膀,那温热厚实的感觉,倒是带来了几分些许安心,他沉声提议道:“少爷,我进去找找吧。” 祁辞还没有说话,他们曾经路过的纸元宝坟堆中,忽然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是有什么,在阴暗中窃窃地爬行着。 聂獜立刻转身,举起手中的油灯照过去,可也就是在那个瞬间,一颗脏污的头颅猛地从纸元宝堆里冒出,瞪着双蒙了白翳地瞎眼,直勾勾地看向他们。 这般场景却并没有吓到祁辞,他很快就认出了这是个老妇而非鬼怪,袖中锋利的小银刀滑出,步步向着她逼近:“你是谁?” 可老妇却只是痴痴地笑着,也不回答祁辞的问题,反问道:“你们是来找我儿的吧?” 祁辞鸳鸯眼眸微转,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你儿子是徐鹏?我们确实是来找他的。” “是,是,”老妇身体僵硬地,从那纸元宝堆里颤巍巍站起,虽然眼睛完全看不见,但手却熟练地从旁边又抽出了金纸,“阿鹏在楼上,和他爹忙着呢。” 几个新叠好的元宝从她手里滑落,像是又为她的坟上添了把土,祁辞打量着她又问:“您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吗?” 老妇又笑了,可这次她却没有说话,只是边笑着,边机械似的叠着纸元宝,一枚又一枚、一枚又一枚、一枚又一枚…… 新叠的元宝很快就要将她再次活埋,祁辞见问不出什么,就向着聂獜使了个眼色,让聂獜把她从纸元宝坟堆里扒了出来,自己侧身避过杂物走上楼梯。 二楼终于有了微弱的亮光,祁辞眯眼向那光源处看去,就见一个男人的背影,站在油灯前在剥东西。 “吧嗒——” “吧嗒——” 被他剥落的东西掉到了地上,但看不清是什么。 “徐鹏?”祁辞试探着叫了声,可对方像是没听见似的,并不回应。 他察觉到异样,十分警惕地向着那男人靠近,可越是走近就越觉得不对劲,男人虽然是在剥东西,可他的手臂身形却始终一动不动。 祁辞不再发问,距离男人只剩下三两步时,身形灵敏地迅速上前,手中的小刀映着油灯的光一闪而过,准狠地抵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可男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仍旧站在原地,甚至连剥东西的声音都没有停。 第4章 “吧嗒——” 又是被剥落的碎片掉下,祁辞没了耐心干脆一把按住了男人的肩膀,可就是这时候,他发现手下的触感并不对。 男人的身子已经随着他的力道,被掰得转过来,昏暗的灯光下,祁辞看到的是半张被烧焦的尸脸。 灰白色的皮肤碎片,正从另外半张还算完好的脸上,一小片一小片地剥落,然后掉到地上—— “吧嗒——” “吧嗒——” 这正是祁辞听到的声音。 他忍着恶心想要将那男尸推回去,可这时却感觉到肩膀被人从身后按住了,沙哑的嗓音伴着死气沉沉的面孔,从黑暗中浮现:“他还没上完皮呢。” “可不能沾活人气。” 祁辞猛地转过身去,就看到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站在自己的身后。这时候聂獜也走到二楼,似兽般瞳孔狭长的眼眸,戒备地盯着那老汉。 “你是谁?”祁辞很快恢复了镇定,确定眼前这老汉还是活人。 老汉松开了搭在祁辞肩上的手,腿脚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那男尸边,伸出苍老的双手将他扶正:“我是徐鹏他爹,你们叫他,我就出来了。” 男尸的脸皮,随着他的动作又脱落下许多片,粘着细碎的焦肉,落到老汉的手上,老汉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唉,料子还是不行。” “什么料子?”祁辞也捡起了一块脸皮碎片,对着油灯仔细端详,才辨认出那并不是人类的皮肤,而是类似于白泥捏成的壳子:“……你是在修补这些尸体?” “是呀,”老汉点点头,“尸体好好地停在义庄里,却被烧成了这样,万一家里人不乐意,老汉只能尽量补补。” 这话听上去没什么问题,想来这就是院子灵棚里少了的那具男尸,被徐老汉搬上来修补残皮,但祁辞就觉得,这一家人处处透着怪异。 老汉又在发黑的陶碗里,搅和起新的白泥,用根竹扁子往那男尸脸上抹,祁辞就站在他旁边看着。 聂獜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也看了几眼那男尸后,却出乎意料说道:“这具不是死后烧焦的。” “他是被活活烧死的。” 第4章 “这不可能啊。” 徐鹏终于从某个昏暗的房间中走出,他裹着厚厚的棉衣,身形更加佝偻:“虽然尸体都被烧坏了,但身份还是能按在义庄里停放的位置分辨的。” “这具尸体我记得清楚,是城南米粮铺子的胡老板,说是因为肺心病死的,暂且在小宁庄里停放几天,就运回云川老家去。” “他绝对不可能是烧死的啊。” 祁辞听到云川那两个字愣了下,一时间竟有些拿不准是巧合还是其他。 徐鹏这样信誓旦旦地说着,可徐老汉却打断了他的话:“他的确是烧死的,而且胸骨也碎了。” “爹,你说什么?”徐鹏愣住了。 徐老汉没有回答他,扒开后来给男尸穿上的寿衣,老手粗暴地将他胸前修补好的皮肤,又生生撕扯下来,露出了焦黑的胸部。 祁辞抬眼看去,聂獜走到了尸体前,隔着糊烂的皮肉按压着胸肋的位置,果然十分不自然地塌陷下去。 “这,这不可能啊……我亲眼看着他们把尸体抬进来的,怎么可能是烧死的。”徐鹏越发混乱了,站在原地神经质般重复着:“这不可能……” “这没什么不可能,”听到这里,祁辞心中也大致理顺出来个猜想,他端详着那男尸的面容:“这尸体八成是在失火的时候,被人调包了。” “又或者……那场火,就是为了那具尸体而放的。” “那场火,怎,怎么又跟胡老板的尸体有关了?那叫花子的尸体呢?”徐鹏听得有些糊涂了,他满心都是自己肚子里焦尸的事,心中越想越觉得恐怖。 甚至感觉到肚子里伸出的那截手掌,正在更加用力地抓挠着自己的肚皮,像是想要生生撕开。 “你仔细想想,那晚除了公署的人来过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异样?”祁辞的视线从男尸上移开,斜眸看向徐鹏。 但徐鹏这会强忍着焦尸手掌抓挠的疼痛,已经是满头冷汗,哪里还有心思想这些,胡乱摇起头来。 祁辞手中的青玉如意算盘往他肩上一敲,徐鹏才乍然觉得疼痛消退些,脑子里也清明了。可他仔细回想着那晚发生的事,还是摇摇头。 “再没有旁人来了……不过就算有人来,我在外间的门房里睡觉,也不一定能听到的。” “那晚我验收了叫花子的尸体后,就又睡下了,发现着火后我才又冲了进去——可惜没多会就被烟呛晕了,幸亏我爹把我救了出来,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天都亮了。” 牵扯到肚子里焦尸的事,徐鹏倒是不可能隐瞒,那他只有可能是真的没注意到纵火的人。 正当二楼的气氛陷入僵持时,楼下忽然又传来了那老妇的声音:“老头子——阿鹏——” “饭做好了,下来吃吧——” “哎,来了。”徐老汉赶紧应了声,放下了手里的陶碗和竹扁子,瘸啊拐啊地走下了楼梯。 徐鹏却面色为难地看着祁辞他们,犹豫地问道:“祁老板,两位……不如也留下来吃个便饭?” 祁辞这就不太明白了,以往旁人来求他办事,不说是山珍海味,也总是好吃好喝地招待,怎么到了徐鹏这里,吃个便饭还这般为难。 不过这会天色已经晚了,事情还没查清楚,回城也麻烦,祁辞就将扇子在手里晃晃:“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说着,便向聂獜一抬下巴,在徐鹏纠结的神色中,向着一楼走去。 楼下依旧是那股混合着药味与尸臭的难闻气味,堆满棺材板的屋子深处,扒拉出来小块空地,放着张方桌并两条长板凳。 老妇人就坐在那里,睁着看不见的双眼,往桌子上摆了两只倒扣的粗瓷碗,徐老汉还在后头厨房里,不知捣鼓些什么。 “来来来,快来吃饭吧。”徐老妇蒙着白翳的眼睛“看”他们,招呼着将那倒扣的碗往两人面前推推。 不等祁辞动手,聂獜就掀开了其中的一只,可底下扣着的,却是卧着只死老鼠的半碗香灰。 祁辞见状,摇着扇子笑了出来,转身看向后面的徐鹏:“你家里要是不方便,这饭我也不是非吃不可的,不用弄出这些东西来吧?” “不不不,”徐鹏赶紧过来耐心地拦着他娘要去抓死老鼠的手,把两只饭碗端走,向着祁辞解释道:“我娘头上受过伤,人不大清醒,不是要故意赶你们走的。” 说完,他赶紧向厨房的方向大喊:“爹,饭做好了吗!” 徐老汉应了声,没过多久,就端着两盘子看不出颜色的菜梗,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好了好了,里头还有稀粥,你去端吧。” 徐鹏立马照他说的去做了,可端来的碗里说是粥,也只是略带了些颜色的清水,伴着撮沉底的米粒。 “祁老板,如今世道不好,家里余粮也不多了,您将就将就。” 听徐鹏这么说,祁辞也不好意思推辞了,坐到了桌边。 他刚要端起碗来,就见着聂獜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个油纸包,打开后竟是几枚肉烧饼,虽然已经捂塌了,但也比桌上的饭食好太多。 “你从哪弄来的?”祁辞瞧了他一眼,接过聂獜递来的烧饼,顺手分给了旁边的老妇人。 聂獜也不说什么,只是又递给他一枚,然后才回答道:“是下午跟少爷上街看到的,担心您晚饭吃不上,就买了些备着。” “你倒是有心。”祁辞咬了口烧饼,兴许是聂獜贴身放着的缘故,这么长时间过去,那烧饼也没有凉透,还带着些余温。 聂獜又将剩下的烧饼分给了徐家父子,徐鹏越发不好意思,明明是自己求着祁辞他们办事,反而吃起他们的东西。 “他给你,你就吃吧。”祁辞看出来这徐家实在艰难,也不真在意那些了,只是他也好奇:“我听人说,这小宁庄是城中做烟草生意的徐家老爷建的,每个月也有定时拨银钱,你们怎么还把日子过成这样。” “唉……”说起这事,徐鹏满脸无奈地叹气,“祁老板你是不知道,徐家的生意也不景气,拨给的款子越来越少了,小宁庄房子有所损坏了也来不及修。” “前几年本是我爹娘在那边守门房,可就因为暴雨冲垮了房顶,他两人被埋在了里头,一个伤着了头,一个伤着了腿……徐老爷知道后,打发了几个钱来,可也远不够给他们治病的。” “家里只好变卖了东西,这才落魄至此。” 祁辞做得是当铺买卖,家破人亡的事,也算见得多了,也不再戳他的伤心事。 这顿饭吃得也压抑,祁辞没了胃口,把肉烧饼全都给了徐家人。 但徐鹏和徐老汉也没有多吃,只是由着徐老妇吃够了后,才把剩下的都收了起来,父子俩继续喝稀粥。 第5章 可粥还没能喝多少,他们就听到外头灵棚里传来动静,是几个人上门的吆喝声。 徐老汉听了听,就跟徐鹏说道:“是王家人来搬尸首了,你出去搭把手,跟人家好好说话,挨些骂也受着吧。” 这些天,徐鹏因为没看好小宁庄的事,也挨了不少骂了,这会僵硬地点点头,就放下碗筷出去了。 祁辞听着院子里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就跟聂獜对视一眼,决定出去看看。 那王家着实来了不少人,虽然是为了搬运走尸首,但见着徐鹏后果真围着他骂起来。 “我家老爷子,好好的尸首,怎么就烧成这样了!” “你怎么守得庄子?” “这可怎么下葬,让人看见了,不都要戳我们子孙的脊梁骨!” 徐鹏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任由他们咒骂推搡,他家世代都是干殓尸的,当然知道这事对于亡者和他家里人的严重性,只能硬生生挨了。 当然,王家的人也不是每个都对他那般愤恨,也有些看徐鹏被骂得实在惨,上来劝和的。 “行了行了,那火也不是他放的,大半夜的谁也料不到。” “咱们先把老爷子尸首接走吧。” “是呀,他也不容易,都被呛得躺了两天才爬起来,差点人都没了……” 各方声音越来越杂乱,祁辞却抓住了这一句——躺了两天? 按照徐鹏的说法,他不是第二天一早就醒了过来,帮着徐老汉搬运尸首吗?怎么中间又多出来了两天? 祁辞心生疑惑,就上前略走了几步,打算寻个人问问明白。 可这时候,一个身穿长衫油头粉面的青年,忽然主动凑到了他的面前,满脸堆笑地伸出手:“这不是祁大少爷吗?幸会幸会。” “我是汇民银行的王俊才,咱们之前在云川见过面的,没想到您竟然来秦城这边了。” 祁辞以往在云川,流连于各种浮华交际场里,见得人多了去了,哪里还会记得这么号人。 他眉头轻轻颦起,青玉扇柄不耐烦地敲着手心,可那王俊才却凑得更近:“秦城这边我熟得很,今晚不如我做东,祁大少爷赏脸,咱们也叙叙旧。” “我与你,叙旧?”祁辞的嘴边勾起了一抹冷笑,心中的厌恶已经要溢出,可就是那抹笑落在男人眼里,却让他销了魂。 原本伸出等着与祁辞握手的手,不自觉地向着祁辞的手摸去,可还不等碰到哪怕一分一毫的皮肤,就传来一阵仿佛要捏碎他骨头的剧痛。 “哎!” 祁辞略一挑眉,就见着聂獜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前,高大的身形将王俊才轻佻的目光挡了个彻底,粗糙有力的大手钳着王俊才的手,让他顾不得体面,狼狈地发出阵阵惨叫。 “我家少爷与你没什么旧可叙,王先生请便吧。” “祁大少爷!”王俊才被痛得清醒了,顿时恼羞成怒,向祁辞大喊道:“你就是不去,也该管好底下人吧!” 祁辞抬眼瞧着聂獜,眉梢隐约带着笑意,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并两三枚大洋:“这不管得挺好,咬人凶得很。” “赏脸就算了,赏你几个钱去治治狗爪子吧。” 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那王俊才还想纠缠,可聂獜只往他面前站着,就把他吓得右手又疼痛难忍,再没有胆子上前,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第5章 祁辞回到徐家的屋子里,徐老妇坐在叠好的纸元宝堆边打起瞌睡。 徐老汉也没有叫醒她,只是默默地往她身上盖了条灰不溜秋的毯子,然后转身收拾好餐桌后,就又瘸着腿上楼,继续端起陶碗修补尸体。 竹扁搅弄着白泥,一点点地糊在焦黑烧烂的皮肤上,起初只是层壳子,但渐渐地在徐老汉的手下,雕琢出了眉眼,倒当真有几分像活人。 “老人家手艺不错。”祁辞倚在楼梯的墙边,手中拨弄着青玉算盘,留下微凉的触感。 “可惜没有好料子,只能练练手罢了,”徐老汉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还没停:“人死都死了,总要留个全尸,给家里人留个念想。” “留了也没用了,”祁辞走进了些,垂眸看着那逐渐有了人样的焦尸,话语却淡淡地:“用不了多久,就总归是要入土的。” 徐老汉的手顿了顿,苍老的双眼望着油灯,许久之后才说道:“能留一会是一会吧,活着的人——到底舍不得。” 祁辞没有再说话,这时候一楼却忽然传来动静,他转身往下看去,却是弓着身子,满脸痛苦的徐鹏,被聂獜半拎半扶着走了进来。 他立刻走了下去,抓住徐鹏的肩膀,就看到他身前棉衣怪异地耸动着,好似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祁辞立刻就明白过来,让聂獜一把扯开他的棉衣,原本从徐鹏肚脐里伸出的半个手掌,如今已经扯着他的肚皮,挣脱出了肘臂,只怕再晚一会半个肩膀都要出来了。 “怎么办!救救我,救救我啊!” “我还有爹娘要照顾,不能死啊——” 祁辞看着他,头一次有些沉默,但徐鹏肚子里的焦尸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还是那个法子,把他剖出来。” 徐鹏是真的已经恐惧到了极点,这会他只想要赶快结束这场噩梦,也不再抗拒祁辞剖腹的建议了:“那,那就剖吧。” “快剖吧,我真的受不了他在我肚子里了。” 徐鹏绝望地哭喊着,又哀求祁辞:“只要您能救我一命,怎么样都行!” 祁辞没再跟他说话,让聂獜先将睡着的徐老妇搬到了二楼,叮嘱徐老汉不要下楼,然后又回来按住徐鹏。 聂獜结实的手臂,从徐鹏腋下穿过,牢牢地将他固定在身前,他肚子里的焦尸似乎感觉到了危机,黑色的手臂如蛇般向外蜿蜒。 祁辞没有再用那把吓唬徐鹏的刀,而是不知怎么从他的算盘上,取下了一枚青玉算珠,抵在了徐鹏的肚皮上,沿着焦尸手臂周围轻轻滚动而过,竟像是割豆腐般划开了他的肚子。 可他们并没有看到血液肠脏淌出,那烧焦的肢体立刻占据了整个伤口,相互交缠着扭曲地想要扒爬出来。 “聂獜!”祁辞低喊一声,聂獜就松开了徐鹏,伸手探入了他肚子里那团焦尸中,死死钳住了他的后颈,毫不留情地拖扯。 先是光秃秃的头颅,然后是焦肉斑驳的脊背,最后是还在挣扎的四肢,几乎将徐鹏的肚皮全豁开了。 焦尸像是只脱皮的虫,终于摆脱了束缚的躯壳,张狂地扭动着,令人看了着实有些惊悚,被聂獜一把扔进了墙边的纸人堆里。 徐鹏则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地,虚虚地喘着气,祁辞俯身将棉衣盖在他的身上。 “我是不是……没事了……” 祁辞没有说话,而是看着被聂獜扔到墙角的焦尸,正用烧干的四肢,费力从地上爬起来,僵硬地抬起了头颅。 徐鹏顺着祁辞的目光,转头看过去,就在那个瞬间他的眼神中迸发出不可思议的恐惧! 焦尸的身体虽然已经被烧得斑驳,但他的脸却只被烧焦的大半,还有小半张脸是完好的—— 那是小半张,与徐鹏一模一样的脸! “怎么会这样……”徐鹏震惊地喃喃地,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摸自己的脸,可刚刚触碰到的瞬间,他的手指就布满了裂痕。 “我,我的手怎么了?!” 徐鹏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那些裂痕迅速蔓延着,紧接着开始从他的指尖崩碎。 他惊恐地向着祁辞求救:“祁老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是把焦尸剖出来就好了吗……怎么会这样啊!” 祁辞没法回答他的问题,他碎裂得越来越快,转眼整只左手就耸拉下来,掉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而与此同时,焦尸终于从墙角的纸人堆里爬了出来,他甚至还没有站稳,就向着正在碎裂的徐鹏扑来。 但聂獜早已来到他身边,再次将他整个锢住,高高地从地面提起。 那焦尸转头看向聂獜,几次挣脱不过,他那被烧成空洞的眼睛中,像是生出了阴狠的怨恨,就连半张还算是完好的脸,也变得扭曲。 就在这时候,那些原本杂乱地堆在墙角的纸扎人身上,忽然燃起了火焰,纸张与竹篾被烧得啪啪作响,顷刻间就吞噬了它们脆弱的身体。 它们像是受到了无声地感召,在烈火中摇晃着迈开了步子,向着祁辞与徐鹏扑来—— 祁辞略略皱眉,没有再管地上躺着的徐鹏,细瘦的身形自黑貂大裘中滑出,直冲入那燃烧着的纸扎人间。 火焰仍旧在蔓延,但并没有烧着屋子里其他的物品,只是不断地吞噬纸人,将它们召唤着逼近。 祁辞步子轻捷地在其中闪避,将手中的如意算盘向前一抛,于烈火之间现出了蕴着青光的虚影。 祁辞细白的手指就隔空拨弄着那虚影,一枚枚算珠便化为流光,向着那离他最近的二三纸扎人射去,死死地钉入那烈火中的残躯。 第6章 祁辞指尖于算盘上一拨,被定在原地的纸人,便随着算珠崩裂为明灭的碎芒,簌簌地落于烈火中。 虚光中的算珠被他的手指不断拨动,宛若在弹奏无弦的琴筝,动作流畅得没有丝毫迟疑,所过之处骇人的纸扎,也尽数化为碎屑散尽。 尽管焦尸所控制的纸扎人越来越多,祁辞根本不去分心,只是目标明确地清出一条路,穿过那烈火间的重重阻碍,纵身来到了被聂獜钳制住了焦尸前。 焦尸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垂死反抗着想要挣脱聂獜的双手,本就被烧脆的焦片更是大片大片脱落,但聂獜却始终没有放松一丝力道,死扣住他的骸骨,等待着祁辞的到来。 最后挡在他们之间的纸扎,被炸为带着微光的碎屑,祁辞的算珠已凝为实体,被夹于他的两指之间,抵至焦尸的面门前。 焦尸完好的那侧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哀求的神色。 “不要啊——” 楼梯上突然传来了徐老汉的喊叫声,霎时间所有的纸扎人都被烧成了灰烬,无力地飘落在地。 徐老汉拖着瘸腿,想要冲到祁辞的身边拦住他,可经过地上躺着的徐鹏时,却听到了对方的惊恐的呼声: “爹,爹!” “您怎么下来了,快上去啊!快上去——” 徐老汉听到他的声音,又不得不转身扑倒在徐鹏的身边,老眼里滚着浊泪,颤抖着握住徐鹏只剩一半的胳膊,塞回到他身上盖着的棉袄里:“没事,都没事了……” “儿啊,你再睡一觉,跟上次一样再睡一觉,睡醒就好了……” 焦尸此刻也停止了挣扎,祁辞半垂下眼眸,望着地上的父子两人,像是在叹息:“没用了,已经不能留了。” “再这样下去,你也撑不住了。” “可他是我儿子啊!”徐老汉伏在徐鹏的身边,放声痛哭起来:“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 祁辞用如意算盘挑起焦尸的下巴,那半张没有烧坏的脸顿时显露无遗:“他是你儿子,那这又是什么?”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徐鹏与焦尸的眼睛都看着父亲,等待他说出那个答案。 “我……我……”徐老汉终于崩溃了,老泪沿着他布满皱纹的脸滑下,落在徐鹏的身上,徐鹏的皮肤随即绽开一片片裂痕。 他在哭声中,哽咽地说出了真相。 “那晚我赶到的时候,阿鹏也已经被烧死在里面的……” 小宁庄地处偏僻又是半夜,根本没有人来救火,大火一直烧到第二天早上才渐渐熄灭,期间老人几次想要冲进去,却又被烈火逼了回来。 等到大火把小宁庄烧得差不多了,他好不容易能进去时,看到的却是儿子的倒在地上,已经被烧焦的尸体。 地上的徐鹏听到这里,已经呆愣住了,目光也开始涣散。 “我把阿鹏的尸体带了回来,可他……他被烧成那个样子,我实在不想让他就这么下葬,于是就想要修补一下他的尸体。” 祁辞两次在楼上看徐老汉补尸时,都听他在念叨“好料子”,而他给儿子补尸用的,就是所谓的好料子。 他那时已经因为儿子的死,悲痛得昏了头,就从义庄里又偷偷搬运了一具尸体来,没想到事后才知道,他偷走的是叫花子的尸体。 旧楼昏黄的油灯光下,徐老汉剥去尸体烧焦的皮肉,挑拣出了没有被熏黑的骨头,碾磨成了灰粉,掺入了他特制的白泥中,然后一点一点地糊到了徐鹏的尸体上,再亲手捏出了儿子的面容五官。 因为是被烧死的,徐鹏的身体有所蜷曲,徐老汉就把没法掰直的部分,裹进了白泥外壳的肚子里。 后来小宁庄发生火灾的事,也终于被人发现了,人们问起徐鹏怎么样了时,徐老汉或许是出于逃避的心理,只说他是被烟呛得下不了床,在家中休养。 就这样,徐老汉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用他们徐家祖辈传下来的手艺,修复出了个完整的徐鹏。 他看着儿子躺在床上,就像是还活着一样,好似下一刻就会从沉睡中醒来。 这时候,已经糊涂了的老妻,在楼下又喊到:“老头子——阿鹏——” “饭做好了,下来吃吧——” 徐老汉顿时泪流满面,正当他转身下楼给徐老妇做饭时,却忽然身后的床上,传来了儿子熟悉的声音:“娘,我这就来。” 第6章 “我儿又活了啊,又活了——” 徐老汉回想着当日的情形,又是哭又是笑,他用力锤着自己的胸口,哀嚎出声。 祁辞放缓了语调,说出的话却没能减少半分残忍,他松开了抵着焦尸面门的算珠,遥遥地指着地上碎裂得“徐鹏”:“可他并不是你的儿子。” “他只是你捏造出来的泥壳子。” 聂獜站在焦尸后,无声地抬头,眼眸望着祁辞的背影,沉默中藏着波澜,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听到了你的哀恸,在你手中成形时就生出了执念,代替你儿子活下去的执念。” “所以泥壳子活了,但他并不算是真正的人,我们通常称之为——执妖。” 徐老汉使劲摇着头,口中浑浑噩噩地说着:“我不管他是什么,只要他活着就行了。” 祁辞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既然是执妖又怎么能算是活着呢,他靠吸取你的生命而维系存在……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临亡之人了。” “执妖存在的越久,你就离死亡越近。” 徐老汉并不能完全听懂祁辞的话,他垂头看着地上,已经碎裂得越来越厉害的徐鹏,摇摇头说道:“可他是我儿子,我愿意的……” “只要再将他修补起来,他就能活下去,我愿意替他去死的。” 祁辞叹息着摇摇头,收起青玉算盘,让聂獜抓着焦尸来到徐老汉的身边,带着浅浅地怜悯:“可是他不愿意。” “他才是你儿子,自从你将他困在泥壳那天起,他就想要出来,不想被困在那里面,也不想被取代……” 所以焦尸徐鹏才要毁掉泥壳子“徐鹏”,他也想要活着,活着陪在自己的父母身边,为他们养老送终。 “执妖寄生于活人的生命,只要你死去,他也很快就会跟着消失。” 老头颤巍巍地转头,看向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儿子,终于捂脸痛哭着跪倒在地,口中着了魔似的反复喃喃着: “留不住……留不住……” 这些天来,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徐鹏”的异样,可只能想着维持这个样子,能过一日就过一日。 可到头来,无论是已经烧死的真儿子,还是完好的泥儿子,他都留不住,一个都留不住—— 祁辞稍稍避开目光,没有再看哀恸的老人,而是用尽量冷淡的声音,对那焦尸与泥壳子说道:“刚刚我说的话,你们也已经听到了。” “再留下去,你们非但不能为父母养老,反而会害了他们——是放下执念自己走,还是我送你们走?” 他再次拨弄起青玉算盘,每颗算珠都莹润得没有一丝瑕疵,在祁辞的手指间映出他们的模样,随时都有可能被碾为光芒碎屑。 焦尸与泥壳互相对望着,已经崩碎得快要看不出人形的“徐鹏”,艰难地开口,替自己也是替真正的徐鹏说道。 “我们……愿意……放下了……” “祁老板,求您……帮我们看顾老父老母……” 破旧的房屋中静了下来,只剩下徐老汉越来越低,像是苍老到枯竭的哭声。 “好,我答应。”祁辞暗暗松了口气,他转身向着仍旧站在暗影中的聂獜说道:“你去把窗户推开吧。” “嗯。”聂獜闷声点头,踩着满地的纸扎人烧成的灰烬,来到屋子破旧的窗边,伸手推开了它。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漫天的白色雪影中,却坠着轮明亮又清晰的月亮。 月光伴着飞雪,随风一起被吹入着狭窄凌乱的房间中,像是汇成了一条路,等待着将要踏上它的人。 地上的“徐鹏”不再继续破碎,烧焦的徐鹏也不再扭曲,他们从地上爬起来,蹒跚地向着那月光走去—— 徐老汉终于止住了哀嚎,极致的悲痛下他甚至有些麻木,怔怔地抬头望着祁辞,声音干哑地问道:“他们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祁辞摇摇头,又像是安慰般说道:“传说有个叫月城的地方,所有放下执念的执妖都可以去到那里,然后永远安宁。” “那就是登入极乐了……”徐老汉自言自语地说着,双手撑着地面站起来,“那是好事,我要送送他,送送我儿。” 他不断固执地喃喃着,从家中堆着的那些丧葬用品中,翻出了许多陈旧泛黄的纸钱,跟在两个“徐鹏”的身后,大把大把地洒向空中。 “儿啊,你走吧,走吧——” “爹送你——” 祁辞就站在那飞雪与纸钱中,任由它们落在自己的发间、肩上,看着越来越远去的两个“徐鹏”,还有徐老汉的背影。 第7章 直到聂獜走到了他的身边,抬手轻轻地为他拂去纸钱,他才开口说道: “泥壳子徐鹏是执妖,原本应该死去的焦尸徐鹏,也是执妖,他们的执念都是活下去,陪在老父老母身边。” “被执妖寄生的人我们称为临亡者,寻常一个临亡者身上,只能寄生一只执妖……泥壳子徐鹏寄生的是徐老汉,那焦尸寄生的又是谁呢?” 聂獜闻言转身,看向那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 尽管楼下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但已经糊涂了的徐老妇还在沉睡,她身上盖着旧毯子,梦中发出两三声不太清晰的呓语。 “老头子……阿鹏……” “饭做好了,下来吃吧……” 尽管那声音又低又轻,却还是落到了聂獜的耳朵里,许久之后祁辞才听到他的话语: “如果泥壳与焦尸之间,只有一个变成了执妖,这场美梦或许能持续得更久些吧。” 月光与飞雪都散去,开着的窗边只剩下了徐老汉孤零零的身影,无数的纸钱从他手中滑落,铺散了满地。 祁辞“哗”的一声,将青玉如意算盘收回到臂弯间:“你也说是美梦,既然是梦那就早晚都会醒的。” 说完,他又挑眸看向聂獜,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近得几乎要贴到他的胸口,呼出的气息扑在他的下巴上,像是带着浅浅的冷松香。 “话说回来,你身手不错,胆子倒是挺大。” “让你去抓那焦尸,你就真的敢去抓?” 聂獜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虽然恭顺地低着头,却避开了祁辞的目光回答道:“大少爷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哦?”祁辞抬起手,轻轻拍在他的脸侧,那双鸳鸯眼眸凑得更近,像是要把聂獜所有神情都收入眼中,一丝一毫都不放过:“这么听话?” “是。”聂獜的喉结上下滑动着,又隐忍地停在中央,恰恰能蹭到祁辞的指尖。 祁辞还想再继续戏弄他两句,却忽然感觉到后背传来了剧痛,紧接着他青衫上就晕染开了一团团鲜红的血迹,像是红莲绽放。 这样的痛意,让祁辞顷刻间便软了腰腿,闷闷一声后,身子就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而就在这时,聂獜温热至灼烫的手,及时托住了他的腰背,扣着祁辞伏在自己的胸前:“大少爷,你怎么了?” 祁辞想要继续看着他,可后背传来的痛楚却越来越重,让他紧紧咬住了自己逐渐泛白的唇,艰难地发出破碎的音节:“带我……回去……” “好。”聂獜应答着,从地上捡起了他刚刚脱下的大裘,严严实实地裹在祁辞的身上后,将整个人横抱起来,向着门外的风雪走去—— —————— 他们赶回琳琅斋时,已经是后半夜,聂獜抱着祁辞上了二楼,将他放在墨金屏风下的花枝小榻上。 转身就要去寻装着尸油的绛碗。 “你在找什么?”祁辞侧身伏在小榻上,鸳鸯眼眸映着聂獜的背影。 聂獜的神色有瞬间躲闪,但很快他就声音沉稳地回答道:“表老爷说了,如果大少爷身上的尸花又犯了,就要送您去那里。” “不必。”祁辞却声音冷冷的打断了他:“这才绽了几朵,还用不着那么折腾。” “但是少爷您——”聂獜下意识地转身,可下一刻声音却戛然卡在了喉咙中,他看见祁辞放下了他们之间薄薄的纱帘。 墨色的貂裘早已滑落在地,染着红血的指尖,一颗一颗地拨弄开颈边的玛瑙扣,露出腰背上大片白皙的肌肤,点缀着那三朵妖冶的尸花。 “你过来,帮我上药。” 聂獜的脚步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细碎的吱呀声,最终还是来到了祁辞的身边。 “少爷,这药未必有作用。” “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祁辞因为失血有些虚弱,声音中含着冷意,抬眸与聂獜对视:“还是说,你非要用那一种?” “不。”聂獜当即摇摇头,避开了祁辞的目光,接过了他递来的药瓶:“我听少爷的。” “嗯……”祁辞这才重新伏在小榻上,双眼慢慢地闭合,只留给他一个后背:“那就上药吧。” 聂獜没有再说话,铜盆打来冷水,但在用手浸入布巾时,已经氤氲出了热气。 殷红的血从尸花中洇出,沿着祁辞的肌肤滑落到浅浅的腰窝,又被聂獜用布巾一点点擦拭干净。 在祁辞看不见的地方,聂獜的瞳孔越发狭长,泛起血般的赤红,黑色的鳞片爬上了他的手背。 “快些处理好……”随着失血越来越多,祁辞只觉得困倦极了,话语都变得模糊:“我要睡了……” “好。”聂獜凝视着祁辞清瘦的侧脸,嘴唇已经被锋利兽齿刺破,他的声音依旧恭顺温柔,庞大的身躯却渐渐压下,凑近眼前那白皙的后背。 “少爷,一会就好了。” 尖锐的兽齿终于抑制不住诱惑,伴随着野兽的低吼,死死地咬住了祁辞的后颈—— 许久之后,尸花不再洇出鲜血,逐渐变得浅淡却并没有彻底消失。 聂獜也终于从小榻上起身,望着已经彻底陷入沉睡的祁辞,粗糙的手指划过他后颈上深深的齿痕,然后将他抱到了床上。 第7章 几个月后,祁辞出资重建的小宁庄,终于在原址上落成了。 他新雇了不少人来做事,恢复了这里原本的作用。除了原有的停尸房外,还设有敬老育儿堂,收留些无人看顾的老人孤儿,平日里也做点施粥助贫的事。 徐家的老夫妻搬出了破旧的小院,继续在这边守庄、做殓尸人。 祁辞其实并没有要求他们做什么,他答应了徐鹏要看顾他们,会给徐家两位老人送终。 但徐老汉说自己祖辈都做这个,自己也闲不下来,总是要找些事情做,不然心里也空落落的。 偶尔祁辞经过小宁庄时,也会进去看两眼,却发现徐老汉并不在停尸房中,而是去了育儿堂。 那双昔日里,只会装殓修补尸体的手,此刻却捏出了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小泥人,被糊涂的徐老妇笑着,分给周围那些孤儿们。 他们也许永远都走不出那个被烈火焚烧的雪夜,但在生命中最后的这段时光里,还是又感受到了春天的降临—— “大少爷,胡记那家铺子又开门了。”聂獜来到祁辞的背后,高大的身形挡住了三春的暖阳。 青玉算盘被拨弄得“哗哗”作响,这几个月以来,祁辞没有放弃追查小宁庄中被偷走的那具尸体。 就是因为有人要得到它,还不想被人发现,才费劲放了那把火,造成了徐鹏一家的悲剧。 尽管这事好似没头没尾,但冥冥之中,他就是觉得需要探个明白。 “那咱们就过去看看吧。” 带着花草香的风在两人间吹过,祁辞抬眸看向聂獜这样说道。 第8章 事情发生在祁辞处理完徐家的事,被聂獜抱回琳琅斋后的第三天。 那时候还没出腊月,天气一日比一日冷,祁辞素来受不住半点寒,每年冬天都会采买来大量的硬枫木,将琳琅斋里的壁炉烧得旺旺的。 只是今年因为裴八出事,那些运来的硬枫木都堆在后院,也没来得及处理。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自愿干活的苦力,祁辞当然是不用白不用。这一大早他便拥着貂裘,倚在二楼的灯笼锦窗棂边,瞧着聂獜在后院劈柴。 冬日的晨雾未散,天气又阴沉沉的,不见半点暖和的日光。但聂獜却半裸着上身,握着把大斧,一下又一下地挥动着。 “咔嚓——” “咔嚓——” 他好像完全不知道累,汗水顺着他深色的背肌滑下,手起斧落间碗口粗的木头被一劈到底。 祁辞饶有兴致地看着,因为刚刚起床,并没有戴那副水晶镜,鸳鸯眼微微眯起,修长的手指点着粗糙的窗框,触感有些像那煞兽的鳞片。 他看得正出神,却忽然听到琳琅斋店门口挂得铜铃响了起来。 知道这是有人来了,祁辞也不着急下楼,挑眉就看到聂獜扔下斧子,将深色的棉衣往身上一披,朝着前头堂子里走去。 “祁老板,今儿起得早呀。” 还未见着面,吊儿郎当的声音,就已经回荡在琳琅斋小店里。 来的人叫贺桦,秦城警察署署长的大外甥,从小游手好闲惯了,正事不干一件,但甭管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他都能跟人家称兄道弟掏心掏肺,算得上是秦城的交际草。 他有时遇到处理不了的异事怪事,就会送到祁辞这里来。 “哪里的话,不如贺小爷来得早。”祁辞转身看向屋里,摸出夹在上衣领子外的水晶镜,挂在脸侧,一边翻着账本一边拨弄算盘:“既然来了,就把上次徐鹏的账算算清楚吧。” “哎,祁老板这话说的,咱们之间还要谈钱吗?”贺桦张口打着哈哈,靠在身边的香木柜上,还随手摸下了只镂空壳子的金怀表玩。 第8章 可他这话刚说完,觉得自己被大片阴影笼罩了。浓浓的危机感涌上心头,贺桦缓缓地转过身子,就看到身形高大的男人,像一面黑墙般堵在自己的身后。 虽然他沉闷地一声不吭,但贺桦分明感觉到,如果自己再对祁辞说个“不”字,对方就能拎着他的领子,把他像丢垃圾一样丢出去。 “祁老板这是……又招了新伙计来呀。”贺桦牙关哆嗦着,从自己身上松松垮垮的警服中摸索出些零碎钱。 可还不他数明白到底有多少,就被聂獜的大手一把全薅走了。 “哎,别呀!”贺桦当即就要喊,可抬头对上聂獜那藏着兽性的双眼,顿时又哑了声:“您,您收着,收着吧……” 祁辞看得心情舒畅,手上的册子一扔,夹着算盘子就走下了楼梯,歪身躺到那把摇椅上:“那就多谢贺小爷惠顾了。” 聂獜几步走到他身边,将已经叠得齐整的钱票子,送到了祁辞的面前,又往他旁边的兽头香炉填了新的香丸进去。 没多久兽口中就流出了乳白色的烟雾,祁辞闻着那浓郁的味道,这才觉得畅快了,重新搭理起还僵站在柜子边的贺桦:“说吧,这次又遇见什么事了?” “哎!祁老板知道咱们这秦城里,有所利泽高等中学吧?”贺桦听到祁辞问他话,尽力避着聂獜,走到他跟前来:“里头学生都有钱有闲的,前天有两个去城外北迦山上玩,这不就遇到东西了。” “昨儿夜里去署里报案,今天一早我就给您送来了。” 贺桦虽然人不太靠谱,但是跟祁辞合作了这么久,眼光却是毒辣的,遇到事是不是跟执妖有关,经他手上一掂量就能猜准七八成。 “行了,把人叫进来吧。”祁辞也懒得听他废话,向着门外略一抬下巴,贺桦就赶紧去外头叫人了。 没多久,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面容白净清秀的男学生,就跟着贺桦走了进来。 他像是经历了不小的惊吓,这会看起来萎靡疲惫极了,只是垂着脑袋都不敢跟祁辞对视。 “这不是瞧着全手全脚的,遇到什么事了?”祁辞躺回到摇椅上,枕着那只白瓷童子枕,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青玉算盘。 “我……”男学生本就是内向的性子,这会经过那么多事,开口艰难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祁辞见得人多了,倒也不意外,声音透过浓郁得烟气传来,像是带着蛊惑的意味:“那就从你叫什么开始说吧。” “我叫江良,是利泽中学的学生……” 正如贺桦所说的那样,利泽的学生确实大多出身不错,但他大冬天的上山,却不是为了游玩,而是要找一座坟。 他的同学葛为建,在秦城出生后不久就死了母亲。家人带他移居去了别处,直到这两年才又回到秦城求学。 而葛为建的母亲当年就葬在了北迦山上,只是十几年过去,等到他们回来祭拜时,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前天又到了母亲的忌日,葛为建打算再去北迦山找一找,江良担心他冬天独自上山不安全,所以陪他一起去了。 北迦山的范围虽然大,但他们起先只是沿着山路寻找,一路上也没出什么事,甚至还遇到过几个隐居的道士。 直到那天傍晚,他们都没有找到。江良准备劝葛为建下山时,葛为建却怎么都不愿意走。 “他手上拿了根不知道从哪来的红布条,跟我说在山里约了人见面,要我快下山吧,别管他了。”江良越说声音越抖,像是不敢回想那天发生的事。 “我以为是他约了熟悉北迦山的人,看着天都黑了,山上都是林子……说不定还有野兽,哪有人会在那时候约他,就劝他改天再来吧。” “但葛为建就跟着了魔似的,怎么都不听我的。” 葛为建平时脾气也好得很,江良跟他相处这么久,从没见过他如此固执。 “我一定要去,不然等不到我,她会不高兴的。”葛为建满眼温柔地看着手中的红布条,不像是看思念已久的母亲,倒像是在深爱的情人。 江良更加觉得不对劲,于是就坚持跟他一起去,他本来以为葛为建会不愿意,没想到对方却答应了。 于是两个人就提了盏煤油灯,继续向着山林深处走去。 江良那时候害怕极了,夜间的山林里除了他们外,再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脚下踩到枯枝,才会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他忽然想到了幼时听过的,那些关于山中精怪的鬼故事。长着人面的长蛇,会学老妇哭嚎的熊怪……它们好像都潜伏在黑暗中,等待他们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候,身边的葛为建突然停下了脚步,黑暗中传来他几乎按捺不住喜悦的声音:“到了。” “到哪了?”江良奇怪地看着四周,只有黑漆漆的树林,根本不见一个人影,可葛为建却突然转过身去。 然后,江良就看到了,他这辈子都挥之不去的阴影。 就在他们的身后不到三步的地方,静静地伫立着一座半人高的小土龛。 两根暗红色的蜡烛,如同眼睛般,照亮了土龛斑驳的墙壁,也照亮了葛为建欣喜至疯狂的神情。 江良顿时毛骨悚然,他们明明不到一分钟前刚刚走过那里,根本没有看到过任何东西,土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下意识地想要拉住葛为建,但葛为建却一把将他推开,攥着手中的红布条,向那土龛扑去,口中胡乱地说着:“我来了……” “我找到你了。” “我会娶你的,我会娶你……” 江良当时已经快要吓傻了,他根本来不及想,葛为建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胡话,只是本能地挣扎着去拉葛为建。 但在靠近土龛的瞬间,他却觉得寒意爬上了脊背——那龛中,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那龛里供奉的是什么?”祁辞听着江良的叙述,拨弄着算盘的手指已经停了,直截了当地问道。 “当时我并没有看清,只想赶紧拖着葛为建走,本来我已经快要成了,但是……”江良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话来:“我感觉那龛里的东西,还在看着我们,然后就转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了在围着红烛的土龛前,站着个小小的人影。 那是一尊女子的绢像,它穿着颜色鲜艳的裙衫,雪白的脸上涂抹着鲜红的胭脂,用那双狭长柔美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江良。 它迈开步子,在林间的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诡异的小脚印,向着两人走来。 “葛为建突然发疯似的,甩开我要过去,我就抱着他的腿,跟他打了起来。” “幸亏……幸亏这时候,之前我们遇到的那几个道长,听见了这边的动静,赶了过来,才帮我把葛为建绑回了道观。” 说到这里,江良才终于敢喘了口气。 祁辞侧身让聂獜给他倒了盏热茶,自己继续盘问起细节:“那绢人和土龛呢?道士有没有说是怎么回事?” 江良尽管这会心有余悸,但他还是向着聂獜道谢后,才接过热茶来:“他们来了之后,绢人就不见了,道长们也没有多说,只把红蜡烛都吹灭,就带我们走了。” 祁辞听到这里,支起了头来,懒懒散散地问道:“那既然你们已经得救了,又来我这里做什么?” “不不不,没有得救……也不算是没有……”江良生怕祁辞不帮忙,赶紧解释道:“我们被带到道观后,葛为建还是疯疯癫癫的,非要再去山林里娶那个绢人。” “我也不敢松开他,就问道长们该怎么办。” “可……道长们说没办法,他已经被山精勾了魂,只能待在这道观里,一旦走出山门就必死无疑!” “哦?他们这么说?”听到这里,祁辞终于来了点兴趣,手中的算珠也拨得快了几分。 “是啊!葛为建他还不到二十岁,不能那么被困一辈子啊!”江良紧紧地端着手里的茶盏,向着祁辞哀求道:“贺先生说您是个有大本事的人,请您一定想办法救救他。” “这不是什么难事。”祁辞听到这里,心里已经大致有了底,多半是嫁娶之事不顺的女子,死后成了执妖,要在山中勾青年郎君。 这种事处理起来,确实并不复杂,只是他却有点在意江良口中,那几个突然出现的野道士。 “真的?”江良听他这么说,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只要您能救他,礼金报酬什么的都好说。” “我从不说假话,但还有个问题,”祁辞话语顿了顿,鸳鸯眼透过水晶镜,探究地望向江良:“你跟葛为建是什么关系?” “啊?”江良险些打翻了手中的茶盏,一个劲地摇头掩饰:“我们就是同学,同学而已……” “是吗?”祁辞可半个字都不信,伸手又在兽头香炉上重重敲了两下,示意聂獜再添些香。 “那你可是真仗义,陪着同学去祭拜母亲,遇到那种东西却不跑,还想尽办法救他。” 第9章 江良被戳中的心事,脸已经涨的通红,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我们……” 贺桦那样的人精,当然早就察觉到猫腻,这会倚在柜子后面看笑话。 “唉,”祁辞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你年纪还是小,把情分看得太重,还要费劲求到我这里来。” “要我说,他既然被勾了心,要死要活地娶个女绢人,你干脆就嫁个男塑像呗。” 说着,转头对身边添香的聂獜说道:“去年店里收批俊俏面相的男像,我挑了些中意的,都放在楼梯边柜顶上了,你替我搬下几个来,给他瞧瞧。” “不不不,不用了!”江良赶紧一个劲的摇头,但转眼聂獜已经一言不发地,向着楼梯边的柜子走去,不知怎么的,背影看上去好似分外骇人。 “没什么,让他拿下来看看,万一有喜欢的呢。”祁辞拨着算盘说道,可话刚落音,就听到后面瓷器掉地上摔碎的动静。 “砰——” “大少爷,我不小心手滑,摔碎了。”聂獜低沉的嗓音传来,十分恭顺地向祁辞认错。 祁辞一挑眉,像是不怎么在乎地说道:“没什么,不过摔了一个,不是还有好几个——” 可这句话还没等说完,随着一声木头的脆响,那楼梯边就接二连三传来瓷器落地的声响。 “砰——” “啪——” “哗啦——” 这下祁辞几乎是被气笑了,他咬着牙看向站在楼梯边,脸色如常毫不心虚的聂獜:“这又是怎么回事?” “大少爷,柜上的木板断了。” “架上的男塑像都碎了。” 第9章 于是那天,直到四人坐着贺桦的车子,来到了城外北迦山下,祁辞也没有跟聂獜说过一句话。 “再往上就没有车子能开的路了,你们要下去走了。”贺桦无奈地停下了车子,几人纷纷推开车门走下来。 祁辞还是裹着那件墨色的大裘,微微眯起眼睛向着山上望去,此刻四处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半山处笼罩着薄薄的雾气。 两尺来宽的石头小道,穿过早已落尽了叶子的枯树林,蜿蜒地向着山中而去。 江良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来到祁辞的面前,跟他解释道:“那个道观也不是很远,大约走两刻钟左右就到了。” “两刻钟,是不远。”祁辞点点头,然后悠悠地叹起气来:“那我也不想走……” 江良顿时为难了,手足无措地想着办法,可转眼就看到聂獜走到了祁辞的面前,背对着他微微弯下身子:“大少爷,我背你上去吧。” “你背?”祁辞分明扬起了唇角,可嘴上却故意说道:“你的手稳不稳?今早可是刚打碎了塑像,别等会再把我摔了。” “稳的。”聂獜的话一如既往的少,身形动也不动地停在祁辞前:“不会摔。” “是吗?”祁辞刚要继续说话,贺桦突然歪着身子,插过来一脚:“两位能不能挑挑时候,那江同学还等着上山救情郎呢,有什么话你们回去关上门慢慢说?” 可谁知刚刚还彼此僵持的两人,此刻动作一致地转过头,目光一个嫌弃,一个警告,分明就在说“要你管?” 贺桦立刻闭上嘴,几步退回到江良身边:“两位继续,我先走了。” 贺桦虽然经常帮祁辞传递消息,但他却另有自己的准则,这种事帮些小忙可以,但绝不深入掺和,这会又遭了嫌弃,于是赶紧开车跑路。 祁辞见贺桦溜了,也没心情拿乔了,往聂獜厚实的背上一趴,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行了,那就走吧。” 带着淡淡松香的呼吸,扑洒在聂獜的颈侧,他不由得顿了顿,克制地用手托在祁辞的腿后,然后向着山路上走去。 正如江良所说,其实道观距离山脚并不远,他们沿着山路走了十几分钟,就从黑色的枯树枝间,看到了道观的大门。 祁辞在聂獜的背上,微微皱起眉头,那道观看起来已经有不少年头了,外墙早已斑驳得看不出颜色,就连大门上的朱漆也脱落殆尽。 若是平时经过,他大概也只会把这里当作无人的荒庙。 “就是这里了!”江良看到道观后,语气中有一丝急切,他离开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葛为建情况怎么样了,快步上前拍响了大门。 许久之后,门的那边才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随着“吱呀——”声,道观的大门被拉开条缝,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道童探出头来。 他看到来的人是江良后,对他笑了笑:“小江哥,你回来了,快进来吧。” 江良也勉强对他笑笑,然后解释道:“我找了——” “找了几个朋友,”祁辞打断江良的话,替他说道:“我们听说了葛为建的情况,就跟着江良一起来看看他。” 江良也不是笨人,很快就明白了祁辞的意思,点点头说道:“对,就是这样。” 小道童天真单纯,并没有质疑他们说的话,仍旧是那副高高兴兴的模样,将三人迎了进去。 道观之中与外面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区别,所见之处都陈旧得厉害,前院中有座供奉着三清的正殿,殿前的铜炉已经生了锈,里面插着几支未燃尽的香。 殿中的三清像上也落了厚厚的灰,眉眼看起来狭长慈和,祁辞从聂獜的背上下来,走到了正中的元始天尊像前,淡淡地说道: “见者即拜,给我找根香来。” 聂獜望着那神像目光中却划过一丝轻慢,但既然祁辞说了,他便走到了旁边同样积灰的柜台边,留下几张零钱,取了三柱清香。 祁辞从聂獜的手中接过香,撩起青衫的下摆,恭敬地在拜垫上俯身叩首。 然而就在他稍稍抬起身子的瞬间,却骤然发觉,那供台上神圣的元始天尊像竟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脚。 一双自脏污的袍子中伸出,黑色带着点点瘢痕与腐烂气味的脚。 可当他猛地完全起身时,所看到的,仍旧是那尊肃穆的神像。祁辞祁辞的目光稍稍看向身侧,聂獜仍旧站在原处,但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于是祁辞不动声色,全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再次执着香叩拜。 这次他起身更为缓慢,鸳鸯眼眸透过水晶镜片,窃窃地向供台望去。 脏污的袍子又出现了,两侧的烂布合拢在一起,只剩条泛着臭味的缝隙,祁辞耐心地俯着身子,缓缓、缓缓地抬起,就在他的头与供台齐平的瞬间,烂袍缝中突然探出一颗青色的头颅,用铜铃般的眼睛看着他,歪斜的嘴边拖出条粘腻的舌。 祁辞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但再看时,那袍子与人头又消失了,供台上还是神像。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祁辞第三次叩拜,等他直起身子时,看到的却是从脏袍子中露出了一截,青色的腰腹。 他抓住着片刻的时机,将手中暗藏的青玉算珠,迅敏地向着那截腰腹抛出,可转眼间他眼前所见,又变成了普通的神像。 “大少爷,怎么了?”聂獜看到祁辞的动作,俯身到他耳侧问道。 祁辞彻底抬起身子,端详着供台上的三座神像,与刚刚他叩拜前别无二致,仍旧是那慈悲的模样。 “没什么,我腿跪得酸了,你扶我起来吧。”祁辞说着,决定装作什么异样都没发现,于是向聂獜伸出了那只没有拿香的手。 聂獜眼眸微动,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扶住了祁辞的手,祁辞顺势大半个身子都歪进了他的臂弯间。 聂獜不太明白祁辞为什么突然如此,他稍一低头,下巴就擦过祁辞微凉的额,那转瞬即逝的触感,却似在他心上落下枚火星,引得他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可火势刚要蔓延起来时,祁辞却又忽而从他的怀里脱出,走向供桌的香炉边,得意地晃着手中的三根香,顺手插了进去:“好了,我上完香了,咱们出去吧。” 聂獜的瞳孔又变得狭长,映出祁辞的背影,但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数个脚步声。 祁辞随即回头看去,就见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带着两个徒弟来到了殿门前,正与江良说着话。 两人对视一眼,向着他们走去。 “……葛为建还是没清醒吗?”江良忧心忡忡地问着老道士,老道士只是叹气摇头。 他们见着祁辞二人过来了,江良立刻引荐道:“祁老板,这就是旭平道长,那晚就是他和徒弟救了我们。” 祁辞勾起唇角露出并不走心的笑容,学着道家的样子,对着旭平道长行了一礼:“多谢道长帮忙,不然小江他们肯定要出事了。” “祁老板不必客气,”老道士捋着长须,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这山中精怪作祟,也合该由我们这些修道之人处理。” 祁辞打量着他,目光又落到了他后面两个徒弟身上。一个长得矮矮瘦瘦,头发没剩几根,脸色也极为不好。另一个却生得有些肥胖,眉眼间都是暴躁。 第10章 这小破道观里,当真藏着不少有意思的事。 江良听着祁辞与老道士,你一言我一语,心思却早已不在这里了,犹豫再三后打断了他们的话:“我,我们能去看看葛为建吗?” 旭平道长这才看过来,对着他点点头,但又无奈地说道:“去看看也没什么,但一定不要把他放出屋子,不然——还是会出事的。” 于是就又叫来了之前那个小道童,让他领着三人去看葛为建。 “那就麻烦道长了。” 祁辞仍旧不紧不慢地,跟着那老道长道了谢,然后才跟随小道童向着道观正殿后走去。 这道观外头看起来虽然破败,但里面结构却并不简单,三清正殿之侧两条回廊,通向后方药王、救苦两殿,又汇于中央的天师殿。 天师殿往后,才是道士们平时生活居住的地方,三四处隔开的小院落,偶尔能看到几个小道童在里面干活。 葛为建就被关在其中一处,原本用于接待修士的院子里。 那院子里荒草丛生,尽管因为到了冬日,已经都干枯发黄了,却还足足有半人高。只有靠近屋子前的一小片被清理出来,地上覆盖着新雪。 几人走到了关着葛为建的房间前,但是门上挂着黑色的铁锁,小道童也说师父不许他打开,于是他们只能从透过半开的木窗,向里面望去。 屋子里暗极了,四面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覆盖着朱砂写成的符咒,它们蜿蜒扭曲着好似要爬进人的血管中。 身上还穿着制服的青年,就浑身颤抖着蜷缩在墙角,一双被黑瞳占满的眼睛睁得极大,眼角都撕裂流出的血迹。 江良一看到他这模样,顿时心酸地捂住了嘴,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情绪,试探着向里面唤道:“葛为建,葛为建……你还认得我吗?” 葛为建听到他的声音,缓缓地扭过脑袋,然后突然咧开了干裂的嘴:“江良,你来了。” 江良见他认出了自己,立刻燃起希望,使劲点头:“对,我来看你了,你感觉怎么样?” 葛为建还是笑着,目光却空洞地移向窗外,然后喃喃着说道:“你快让他们把我放出去……” “她每晚都在门外哭,要我出去呢。” 第10章 这话一出,江良的脸色立刻变白了,他用求助的目光望向祁辞。 祁辞却只是若有所思地把玩着两枚算珠,然后对旁边的小道童说道:“我们实在不放心把葛为建自己留在这里,麻烦小道长安排一下,拨几间客房给我们。” 那小道童刚要说这事自己做不得主,聂獜就已经走上前来,将几块大洋放到了他的手中。小道童在山上清贫惯了,哪里见过那么多钱,立刻按着聂獜的手往回推拒:“我去跟师父他们说一下,用不了这么多钱的。” 祁辞却对他笑笑,伸手在小道童肩上拍了拍:“小道长就收下吧,贵观救了我们的朋友,这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小道童当即被他这一笑晃了眼,晕晕乎乎地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点着头:“好,好,我这就去跟师父说……” “不急,”祁辞拦住了小道童,趁着他劲头还没过,又抛出了问题:“之前听旭平道长那意思,我们这位朋友是被山中的精怪迷住了。” “小道长知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精怪?” 听到祁辞提起这个,那小道童的脸上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但他到底心思单纯,手上又收了人家的钱财,犹豫之后还是说了:“其实……告诉你们也没什么,观里的人都听过那件事,只不过于我观的名声有碍,当时才没有跟小江哥说。” “这事关乎我们朋友的性命,小道长还是告诉我们吧,祁某人在此保证不将事情宣扬出去。”祁辞见这小道童的口风并不严,就又劝说道。 小道童也见着葛为建可怜,于是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听师兄们说,这事也有个几十年了,那时候观中香火还十分兴旺。” “有位年轻的师叔,在山里救了个貌美的姑娘。” 类似的故事,祁辞听过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了,还不等小道童往下讲,就猜到八成这道士与姑娘间有了什么。 小道童估计也觉得不好意思,就略过了那部分,继续说道: “……后来师叔就跟当时的观主师父说要归俗,可是观主十分看好这位师叔,怎么都不同意,也不许他再跟那位姑娘见面。” 接下来的几天,那位姑娘就把自己关在房间中,也不再接受道观给她送来的食物,每天只喝些山中的露水。 而被关起来的那个道士,也坚决不松口,只希望师父能够同意。 这么一来二去,当时的观主到底不是铁石心肠,也担心再这样下去姑娘撑不住。于是一天夜里,老人家实在难眠,就散步去了关押弟子的地方,可谁知——他竟然听到,那房间中有细细的女子声。 老道长当即气了个仰倒,直接破门而入,看到的却是徒弟正捧着个与那姑娘八分相似的绢人,自言自语地说话。 老道长只当徒弟相思病笃,心也彻底软了,无奈地同意徒弟归俗,让他与那姑娘一同下山去吧。 但……等到他们来到姑娘的房中,竟发现她早已气绝多时,尸体都凉透了。 “那位师叔因此就彻底疯了,闯出道观不知去了哪里。”小道童说到这里,也有些沮丧,像是在为他们难过。 可后来没多久,观中就传出了风声,不少道士都说看到了那姑娘模样的绢人,穿着色彩艳丽的衣裳,有时出现在大殿的角落中,有时出现在参道的静室……总之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出现。 起初他们只是有些受惊,但并没有出什么事,但是从第二个月开始——就陆续有人死在自己的房间中,那死状还十分不堪入目。 至此,大家都在私底下说,是那姑娘死不瞑目,来观中寻仇了,道观也一天比一天衰败。 老观主心痛不已,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于是用自己的血画出能够抵御邪鬼的符咒,又在山林里建了供奉的小龛,然后就在当初那姑娘住过的地方自尽赎罪了。 “……后来观里就再也没有出过事,反而近些年来,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上山的人遇到绢人土龛。” “所以师父们才经常在夜里巡视山林,将中邪的人带回观中,但——那些人也大多活不了多久。” 小道童看着房间里蜷缩的葛为建,可怜地叹了口气。 江良听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本以为葛为建最坏的结果就是被困在这里,那自己也可以来陪着他。 可没想到即便如此,还是没法保住性命。 祁辞反而若有所思,装模作样地感叹几句后,就让那小道童去给他们准备房间了。 这会周围没了外人,聂獜站在祁辞的身后,微微俯身凑近:“大少爷似乎并不相信他说的。” 祁辞略一挑眉,转身用打量着他,嘴角的笑意若有若无:“这话可不能乱讲,那小道童哪里像是会撒谎的模样?” “可你就是不信。”聂獜仍旧是块大木头似的,没那么曲曲绕绕,只是十分笃定地说道。 祁辞被他看穿了,觉得没意思极了,两枚青玉算珠在手心里抛了抛:“小道童不会撒谎,但别人给他讲的故事却并不一定是真的。” “若仅是因为情事,当真值得如此而死,又非要全观人的性命来赔吗?” 聂獜的眼眸中映着祁辞的身影,喉结动动,但没有说什么。 祁辞忽然转身,与他对视着:“你这样看我干嘛?觉得我心硬不通情爱?” “不是。”聂獜摇头,声音低沉地说道:“人大约确实不会如此。” 祁辞愣了下,然后向前几步逼到了他的身前,仰头凝视着聂獜瞳仁狭长的眼眸:“那兽呢?” 聂獜的视线快速移开,不与祁辞对视,两人就这样僵持了片刻,祁辞才转身,又抛弄着手里的青玉算珠:“也是,你又不是兽,你怎么知道。” 这时候,小道童又跑了过来,对着祁辞说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请他们过去。 祁辞也不搭理聂獜,叫上还在隔着窗户看葛为建的江良,就这么跟着小道童走了。 —————— 冬日里天本就日落得早,再加上又是在山里,祁辞挑起鎏金怀表来瞧了眼,不过五点多钟,外头的天就已经全黑了。 晚饭时间,小道童给他们送来了斋饭,虽然都是素食,但也干净热乎,祁辞没什么不满意的。 可是到了临近入睡时,他看着床上冷硬的被褥,又皱起了眉头。索性又裹上了貂绒裘衣,来到了隔壁的房门前。 还不等他抬手,眼前的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了,聂獜高大的身形堵在那里,像是早就等了许久。 “你没事杵在这干嘛?”祁辞快速掩饰着自己,干脆抢先开口责问道。 聂獜也不戳穿他,反而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在等少爷。” 第11章 “算你赶眼色,”祁辞压着唇角,转身又往自己房间走去,只是口中还说着:“这里床板太冷了,你上来给我暖一暖。” 聂獜望着他的背影,眼瞳越发狭长,声音粗沉地应着:“好,我这就来。” 说着,就迈步跟在了祁辞的身后。 狭小简陋的房间中,好似只是因着聂獜的到来,温度就上升了不少。 祁辞拉了把椅子,靠在窗边坐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床铺:“你先脱了衣裳上去吧,等暖了再叫我。” 聂獜闷声无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当着祁辞的面就解开了身上的黑袄,烛光映着他那精壮的身体,在祁辞面前的墙壁上投落大片黑影。 祁辞也只是装作看不见,拨弄着算盘抬眸看向窗外。 杂草丛生的院落,此刻安静极了,月光疏淡晦暗,难得也没有北风疾吹,偶尔只有夜鸦啼叫。 于是就在这样的情景下,那暗夜中忽然响起的敲门声,尽管细微却分外突兀。 祁辞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循着那声音眯眼找寻,可因为荒草太多,遮挡住了大半的视线,只看到某处屋前的雪地上,印着一串小小的脚印。 聂獜也已经来到了祁辞的身边,他还未来得及穿上衣裳,裸露的肌肤将温度传递而来,引得祁辞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第二次敲门声,也在此时伴随着低低哀哀的哭泣声传来:“郎君……” “你不是说要娶我吗?” “怎么躲在房中,不肯出来?” 祁辞的手指抵在唇边,向聂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就动作迅敏地直接从开着的窗里翻出,聂獜也立刻跟了上去。 院中的杂草能够挡住对方,也恰好给祁辞和聂獜做了掩护,他们弓着身子尽量不弄出声音,在草丛中向着葛为建的屋子潜行。 “郎君……你好狠的心呐……” “莫不是忘了你我那般恩爱……” 女子哀怨的哭声还在继续,随着他们的靠近,越来越清晰,祁辞几乎屏住了呼吸,伸手就要去拨开挡在面前的最后一丛杂草。 可就在这时候,清脆却含着威严的铜铃声,却骤然从院门处传来,祁辞立刻从草丛里起身,但已经晚了,葛为建的房门前空空如也,只剩下了那排小小的脚印。 他压着心中的恼怒,向着院门处望去,就见着一个黑色的人影,正随着铜铃的阵阵低鸣,向他们走来。 第11章 “祁老板,这几日那精怪夜夜都来蛊惑葛先生,你们从房中出来,实在是太危险了!” 来的人竟然是白天见过的旭平道长,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好似是在为祁辞他们好,怕他们被精怪伤到。 可祁辞哪里肯信半分,他冷笑着说道:“那我们该多谢道长相救了。” 那旭平道长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出祁辞话中的讽刺,收起了铜铃,无奈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放不下那位葛先生……但他已经被精怪迷住了,要想救回实在是太难了。” “难?”祁辞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在这样的情形下,说出这样的话——这老道并不是在劝阻他们,反而是在引诱他们。 陷阱已经挖好了,祁辞却偏要去探探深浅,于是继续作出那情真意切的模样:“就算是再难,只要有办法救他,我们还是愿意去试一试的,道长还是告诉我们吧。” “唉,”老道长长长地叹了口气,还在故意拉扯推托:“这法子实在是险之又险,老道不愿看你们白白搭上性命。” 祁辞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语调也变得尖锐:“道长只管告诉我们法子,死与不死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保准不会找贵观的麻烦就是了。” “祁老板这么说……老道也没有办法了。”旭平道长的脸,在黯淡的月光下越发模糊,他的神情好似是凝重的,又好似带着笑,在黑暗中撕扯扭曲的笑。 阴森的,疯癫的,期待的—— “我那小徒儿已经告诉你们,这件事的起因了,都是观中前辈所犯下的冤孽。” “要想解开这冤孽,就要顺了那姑娘的心愿,完成那娶嫁之礼,或许能够博得一线生机。” “娶嫁之礼没什么难的,”祁辞手中的玉算珠分外冰冷,正如同他望向老道的目光:“可我们怎么知道,完成之后就能将葛为建救回,而不是将他永远留给那姑娘?” 旭平道长又是长叹一声:“老道也不能确定,但据先师遗言,这是唯一的法子了,只不过这么多年来,并没有人成功过。” 祁辞被气得几乎笑出声来,平时含昧的鸳鸯眸,此刻只剩下寒意:“这么说来,确实很难了。” “是啊,所以祁老板若是执意要试的话,我观中之人也愿竭力帮衬。”旭平道长收起了铜铃,臂弯间执着拂尘,好似有又回到了那仙风道骨的模样。 “试与不试,全看祁老板的想法。” “那就试。”祁辞将指间的玉算珠彻底抛出,被身后的聂獜全部接在了手里:“需要准备些什么,道长您直说吧。” “娶嫁之事,须得看个良辰吉日,距今最合适的时机,就在明晚的亥时。”老道长言语缓缓地说道:“至于办礼所用的喜服喜宴,你们可去我那两位徒弟那里取来。” “多谢道长安排。”祁辞向后略微躬身,算是行了个礼。 “那天色已晚,老道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说完,旭平道长就转身,伴着那一声又一声的铜铃响,离开了两人的视线。 —————— 回到房间后,祁辞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和时辰,脸上随即露出了然一笑:“原来真是这样。” 他没听到聂獜的附和声,一抬头却看到聂獜已经又脱下了衣裳,自觉躺到床上,继续他刚刚未完成的任务。 祁辞顿时歇了旁的心思,自己也走到床边,俯身掀开了聂獜的被子。 “大少爷,床还没有暖好。”聂獜闷沉的声音传来,像是不带什么情绪地在叙述这件事。 可祁辞就这么躺在了他的身边,舒舒服服地感受着被聂獜体温烘暖的被褥,半个身子贴到了他的胸膛上:“那是你暖得太慢了,今晚就这么睡吧。” 聂獜的身体有些僵,他就那么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动作,任由祁辞越靠越进,几乎整个人都窝在了他的怀里。 祁辞全然不顾聂獜的僵硬,没过多久就睡熟了。 聂獜听着他越来越平静、有规律的呼吸声,手臂终于落到了祁辞的腰间,然后无法克制地一点点,一点点收紧。 直到祁辞的薄唇间,泄出了细碎的轻哼,他才稍稍放开,但仍旧不满足地,在祁辞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落下了带有他兽味的痕印。 第二天醒来时,祁辞似乎完全没发觉什么,照常指挥着聂獜去给他打水洗漱,一切收拾停当后,两人来到了江良的房间里。 江良并不知道昨晚院子里发生的事,祁辞也暂时没有告诉他的意思。 “你就守在这里看好葛为建,在我们回来之前,没别的什么事不要轻易离开。” 江良直觉他们有什么事要去做,但也知道自己硬跟去只会添乱,只好点了点头:“我会看好他的,你们……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请一定要告诉我!” “行了,你就按我说的去做就是了。”祁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跟聂獜隔着窗户看了眼葛为建,然后两人就找来了昨天的小道童,让他带他们去找旭平道长的两个徒弟。 小道童今天仍旧是那单纯快活的模样,听说是旭平道长的安排,立刻在前领路。 “我们离二师兄住的地方更近些,就先去那里吧。” 祁辞并不觉得,先去哪处有什么区别,于是就和聂獜跟了上去。 这天的天气并不怎么好,仰头几乎看不到太阳,厚厚的云层遮挡着白空,那样阴沉压抑,可又迟迟没有降下雪来。 旭平道长的二徒弟,道号元质。 祁辞他们找来时,他正坐在自己的房间中悟道,原本就肥胖的身体,因为盘坐的姿势几乎成了一滩肉,十分局促地塞在狭窄的房间中。 “二师兄,二师兄,”小道童并不太敢进去,只站在门外呼唤他:“师父让我带他们来找你。” 那元质却像是睡着了一样,仍旧坐在那里,闭合的口唇间甚至发出了闷闷的呼噜声。 小道童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唤着:“二师兄,二师兄——” “行了!吵什么吵!”这时候,元质突然睁开了眼睛,十分烦躁地冲小道童骂道:“我又没有耳聋,早就听到了!” “人既然送到了,你走就是!” 小道童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然后冲着祁辞他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两位有什么事,跟二师兄慢慢说,我就先走了。” 祁辞没想要他为难,略挑了下眉毛,就又看向屋子里。 元质道长这会,正费力地从席子上起来,他看起来似乎比昨天初见时更胖了,明明只是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气喘吁吁,还是聂獜看不下去,上前抓住后领将他提了起来。 第12章 可那元质却丝毫没有道谢的意思,反而含怒瞪眼看着聂獜,只不过因为聂獜看起来实在不好惹,所以才愤愤地闭上嘴。 祁辞瞧着也好笑,走上前去跟他说道:“元质道长,尊师说喜宴之事交由您来安排,不知有什么我们可以出力的?” 元质费力地抬起脑袋,眼皮几乎垂挡住了大半眼睛:“有,当然有,要做喜宴就得去准备食材。” “哦?”祁辞继续问道:“那不知要准备什么食材,又要去哪里采买?” “采买就不用了,观中都有。”元质摆了摆肥胖的手,双眼中略略放着光:“做喜宴嘛,自然就需要——肉。” “肉?”祁辞笑了起来,他打量着眼前的元质,也是,只有吃肉才能胖成这样。 可元质见他这般反应,又掩饰般地摆摆手:“祁老板别误会了,我说的肉,可并不是什么牲畜肉。” “而是我们观中种的肉萝卜——虽是素菜,但味道可比外面那些荤物强多了。” “你们随我来挖一些就是了。” 说着,元质就挪动起自己笨重的身体,好不容易才从房门中迈出,然后带领祁辞与聂獜,向着居住的院落之后走去。 祁辞可没有听说过什么肉萝卜,但与聂獜对视一眼后,两人还是跟上了元质的步子。 天阴沉得更厉害了,虽然还是上午,但已经像是日落时分,冷风一阵阵地吹着,森森地划过裸露在外的皮肤。 元质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歇,这么冷的天气他却全身都在冒汗,喘气声像牛一样粗重。 就这样,并不长的一段路,他们三人走了许久,祁辞才看到了院后山林前,开垦出来的那片耕地。 本应是草木凋敝的时节,可地上生长的萝卜叶子却看起来十分旺盛,色泽绿得甚至都有些发黑。 元质算是彻底走不动了,从旁边抽出了根锄头,往两人面前一扔,自己就轰然坐倒在了土坡上。 “行了,你们挖吧,挖个……八十来根就行了。” 这种事祁辞当然不会动手,他弯腰仔细端详着那萝卜叶子,就外表看来与普通的萝卜没什么区别。 聂獜已经非常自觉地,拎起了锄头,在萝卜地里挑了个边缘,然后重重地刨了下去。 “吭——” 锄头砸进土地的瞬间,聂獜突然听到了声短促的惨叫,这让他不由得停了下来,警惕地盯着自己脚下的土地。 可瘫倒在一边的元质,却不耐烦地催促道:“你可别是白长得那么壮实吧?怎么才一下就刨不动了?快干活!” 聂獜抬眸看了他一眼,元质立刻闭紧了嘴巴,他感受到祁辞投来问询的目光,聂獜却只是摇了摇头,然后举起锄头又刨了第二下。 这次他直接把临近的几茬萝卜都从土里翻了出来,别看这地十分贫瘠,可种出来的萝卜却又白又胖。 聂獜将它们拔出,往旁边的土坡上一扔,然后就继续刨起来。 他力气大,动作又快,没多久土坡上就堆起了座小萝卜山,元质眯着眼睛,掰着指头一一数过:“一十、二十……五十……” 祁辞看着那些萝卜,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走到了小萝卜山边,弯腰想要捡起一根萝卜仔细查看。 可就当他的手,触及到萝卜的外皮时,却猛地愣住了。 手下的触感柔软又有温度,完全不像是从冰冷的泥土中刨出的萝卜,更像是——某种生物的肢体。 这样的想法让祁辞不由得向后退去,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扭曲变化,他眼前的不再是堆积的白色萝卜山,而是一条一条交错黏合的肉肢,白花花的挤压在那里。 第12章 这些肉肢并不是静止的,它们在土地上蠕动着,向祁辞缓慢爬行而来。 祁辞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元质,可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也变成了白色的肉滩,百十条断肢,从他的口中拥挤挣扎着爬出,撕裂了他的唇舌,混合着粘腻的油脂滴在地上。 他被这场景恶心得直想吐,想要向后退时,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陷入了土地之中,暗绿色的萝卜叶,正从他的膝盖处疯长而出。 祁辞不敢有片刻的犹豫,趁着双手还能动作,将数枚青玉算珠射向那堆肉肢。 可被打出的算珠,在接触到肉堆得瞬间,就如同陷入了淤泥中,被它们吞噬了。 祁辞的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细瘦的手腕上也出现了萝卜叶,那些叶子沿着他的血管蔓延,以他的身体为养料。 青玉算盘就在手上,他却几乎无力将它抛出,而蠕动着的肉肢堆已经近在眼前,仿佛有无数人声掺杂在其中,贪婪地想要吞噬他。 祁辞积蓄着力气,打算趁自己被同化前,最后用算盘挣扎一次。 可就在这时候,他却听到一声斩断皮肉的闷响,恶臭的汁液溅在脸上。 祁辞猛地抬头,就看到聂獜站在土坡之上,像是真的砍萝卜般,毫不留情地手起锄头落,将那蠕动的肉肢劈斩成了碎块。 那些肉肢掉落的瞬间,仍旧如白虫般在弯曲蠕动,但很快就又变得僵直,成了最初萝卜的模样。 祁辞这会满头的冷汗还没退去,手腕与膝盖间还生长着萝卜叶,但好歹是能动了,看着满地散落的“白萝卜”,再也抑制不住泛起的恶心,想要扑到旁边。 聂獜略微皱了皱眉头,一手握着锄头,一手扣住了祁辞的腰,将他揽到自己身上,借力让他没有倒下。 还不等他们找那元质道人的麻烦,元质先暴躁地骂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堆得好好的萝卜,非要弄成这样。” “还要不要继续挖了!” 祁辞靠在聂獜的身上,这会终于缓了几分力气,他眼中的元质也恢复了之前肥胖的人形。但祁辞可不打算放过他,轻轻喘了口气,然后冷笑着说道:“继续挖?那倒是不用了,已经挖够了。” 元质听后,不耐烦地用白胖的手指,点数着地上的萝卜:“一十、二十、三十……七十九!” “这明明只有七十九根,怎么就够了?你们该不会想要偷懒吧?” “我说够了,就是够了,”祁辞泛白的薄唇,凉凉地说道,用手生生撕下膝处的叶片,然后看了一眼聂獜:“你去,给我把最后的萝卜刨出来。” “好。”聂獜沉声应着,托着祁辞的腰背将他安放在土坡上,然后拖着那锋利的锄头,一步步向着元质走去。 “你,你想干什么?”元质道人察觉到不对劲,他用手指着聂獜,哆嗦着想要后退,但肥胖的身体实在太过笨重,没跑几步就滚落到了萝卜地里。 元质哼哧哼哧地爬起来,可刚抬起身子,聂獜就一脚将他踹了回去,然后抬手高高地举起了锄头—— 北风还在呼呼地吹着,将那一声砍碎萝卜的脆响,传到了祁辞的耳畔。 祁辞睁开眼睛时,聂獜已经抹去了他锄头上恶心的液体,脚边滚落了两截被劈开的萝卜。 聂獜将它们捡起来,拿到了祁辞的跟前,祁辞略有些疲惫地抬眸看着,有些好笑地哼了声:“怪不得叫肉萝卜,真是……又白又胖。” “也不知是吃了多少东西,才养成的这般模样。” “少爷,我背你回去。”聂獜知道祁辞嫌恶心,不愿意碰这东西,就自己裹在衣裳中收了起来,然后才扶着祁辞站起。 祁辞身上的萝卜叶子已经都都干枯凋落了,他的四肢也恢复了力气,但还是趴到了聂獜的背上,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走吧,直接去旭平老道的大徒弟那里,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聂獜本想背祁辞回房间休息,但听他这么说后,还是点了点头,双手托住祁辞的腿,向着另一处院落走去。 —————— 旭平道长的大徒弟道号元居,就住在元质那处院子的附近,两人从后面的肉萝卜田里出来,没走多久就到了地方。 这处的院子仍旧不大,四周的墙壁也是陈旧斑驳,但自从进入这里起,祁辞就明显感觉到,明显有什么不同。 墙角处摆的青石桌凳,精工镂刻着明八仙,桌上燃的熏香,闻着也是南洋的老檀,打眼往屋子里一瞧,墙上挂的、柜子摆的,都是各色不菲的宝器。 祁辞趴在聂獜背上算着,只怕这位元居道长的靡费程度,都要赶上自己了。 “两位来了?”元居倒是没有元质那么暴躁,他听到院里的响动后,就主动迎了出来:“师父要我等你们呢。” 他身形消瘦矮小,满是褶皱的脸上好似没有挂半点肉,可偏偏穿了件镶满金丝宝石的繁复道袍,感觉要将他那小身板生生压垮。 祁辞拍了拍聂獜的后背,让他把自己放下来,聂獜却还是不放心,手臂揽护在祁辞的腰间,扶着他向元居走去。 “旭平道长说,办那嫁娶之事的喜服要来元居道长这边娶,不知现在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祁辞虽然这么问着,但已经猜到那喜服九成九没有做好,果然下一刻就见元居露在道袍外的干瘪脑袋摇了摇:“这喜服做起来麻烦得很,不过两位来了,也可以搭手帮帮忙,想来很快就能做好了。” 第13章 祁辞也不跟他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那道长就说说,我们能做些什么吧。” 元居牵动着那满是皱纹的脸皮,不剩几颗牙齿的嘴露出了笑容:“那我们就从抽丝织布开始吧。” “抽丝织布?”祁辞再一次险些被气笑了,恨不得把元居头顶仅剩的几根黄毛拔下来织布:“道长说笑呢,怎么不从种桑养蚕开始?” 元居道人完全听不出祁辞的怒意,只是顺着祁辞的目光,才发觉自己并没有戴道冠,于是赶紧又从那累赘的衣袍里,摸出个紫金镶宝的冠子,扣在了自己头顶,然后才说道:“祁老板别着急,蚕我们早就养好了,昨夜已经结出了茧子,两位直接来抽丝就好。” 说着也不管祁辞是气是恼,率先向着院门外走去。 祁辞生气也没法,反而是聂獜伸手在他背后捋着,帮他顺了好半天气,然后两人才跟了上去。 元居道长这一路走着,身上挂着的各种法器也叮啷作响,这一次,他把两人带到了道观后,满是枯树的山林中。 原本就阴沉不见日光的天气,这林子里的枯树又生得高大,没有了叶子的枝干扭曲交错,彻底挡住了光线。 祁辞冷眼瞧着周围的环境,就像是忽然入了夜般昏暗。 元居道长也没有带油灯,就那么拖着厚重华丽的衣袍,穿梭在死气弥漫的林间,像是个闯入的异类,又无比的契合。 这里的路并不好走,幸亏聂獜身手好,无论元居往什么偏怪地方钻,总能背着祁辞赶上。 祁辞似乎听到了流水的声音,这里应当距离某条河流不远,难得这时候还没有结冰,四周的空气也变得更冷更湿。 元居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的面前是一只从高处树枝垂挂而下,跟西瓜差不多大的,灰色丝茧子。 而祁辞顺着他的身影看去,就在元居背后的山林间,几十个、几百个这般大的死茧,就这样像吊死鬼般,从枯树上垂挂下来。 他被聂獜背着,靠近了其中的某只茧,好消息是这茧的大小显然装不下一具尸体,但坏消息是——祁辞眯眼比照着元居的脑袋与茧的大小,脸色微微变了。 “好了,我已经带到地方了,两位可以开始抽丝剥茧了。”元居拨弄着面前的那只灰茧,脸上的笑容越来越重,好似要印刻进头骨中。 他手上的那只灰茧,则像是突然成熟了般,“噗通”一声落到了地上,沿着潮湿的泥地,咕噜咕噜地滚到了聂獜的脚边。 裹在外层的茧子因此裂开了,一张灰色的人脸从中露了出来,睁开毫无生机的双眼,对着二人露出了诡异又平静的笑容,然后更多更多的灰色粘丝,从他张开的口中吐出,转眼又重新裹成了茧子。 这好似是发起了某种讯号,那垂挂在林间的,几十上百的灰色茧,忽然向被吊死前的挣扎般,剧烈地晃动起来。 有了上次的教训,祁辞毫不犹豫地抛出了青玉算盘,在昏暗的林间悬空化出虚影。 随着他指尖拨弄,数枚蕴着青光的算珠,向着离他们最近的灰茧而去,“噗”的一声直接射断了它们连接枯树的丝线,接连几只纷纷坠落下来。 但那些坠落的灰茧,却并没有就此静止,反而向着他们二人滚滚而来,露出了一张张灰白得死人脸,吐出了更多灰色粘腻的丝线,缠绕在他们附近的树木间。 祁辞眉头略骤,于半空中拨弄算盘的虚影,这次他不在只是打断丝线,而是直接将算珠射入茧中,然后将它们崩裂成碎芒。 可这样一来,茧子虽然彻底破碎,人头也跟着炸开,但他们根本无法收集丝线。 而更多的灰茧从高处的枯树上坠降,它们在半空中就纷纷裂开,坠着无数死人脸飞荡在树林间。 它们如蜘蛛般吐出的灰线,飘落在两人的头上身上,只要被粘到就再难摆脱,反而会随着他们的挣扎越缠越紧,越缠越紧—— 眼看着就要将祁辞与聂獜也裹成巨大的茧子! 第13章 元居站在林间,看着越来越多人头飞荡在树林间,它们吐出的灰丝将祁辞与聂獜层层裹住,转眼就彻底吞没了两人。 “好呀,好呀,又多了两个吐丝的。” “多吐丝,就能多织袍,真是好呀。” 满是褶皱的脸上,笑容越来越重,两只干瘦的手从繁复的道袍中伸出,高兴地拍打着,浑浊的眼珠像是在放光。 可没过多久,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只见那被裹得密不透风的巨茧之中,忽然迸发出耀眼的火光,暗红色的烈火起先只是在茧上灼出几条裂痕,转眼间便疾速蔓延而起,巨大的灰茧都剧烈燃烧起来。 “不,不!”元居当即慌了神,他着急地向着那灰茧跑去,可又被身上累赘的道袍绊倒在地,只能遥遥地伸出双手,在几乎冲破山林的火光中,心痛地惨叫。 那些飞荡在林间的死人脸,本能地想要躲避大火,一窝乱蜂般四处逃窜,却又被身上的灰丝所困。 厚重的茧壁终于在大火中彻底裂开,上身赤裸的聂獜抱着祁辞,踩着未曾熄灭的灰烬,从燃烧的火焰中,一步一步走出。 祁辞一丝头发都没有被烧到,他倚在聂獜的胸前,手中拨弄着已经收回的青玉算盘,低头睨视着地上的元居。 元居这下顾不上心疼他的茧了,连滚带爬地就要逃走,却被祁辞指间射出的算珠,瞬间打穿了膝盖,死死地钉到地上。 “元居道长,你这是怎么了?”祁辞被聂獜放了下来,来到了元居的面前,微微俯下身子,漂亮的鸳鸯眼中闪动着火光,是夺人心魄的瑰丽。 “我,我……我想起师父还交代了别的事,就不陪着你们了。”元居忍着腿上的剧痛,还挣扎着想要逃跑,可又被祁辞踩住了肩膀。 “别走呀,喜服还没做好,我们还需要道长您帮忙呢。” 说完,他也不再离地上烂虫般的元居,而是重新抬眸,看向山林间因为大火,而四处乱飞乱荡的人脸灰茧。 “是我想差了,哪有从活茧上抽丝的,聂獜——” “给我烧热水。” 随着祁辞的话落音,聂獜已经循着水流声,找到了那条附近的河流,大火映着他背部流畅的肌肉线条。 他好似什么都没有做,可自脚下堆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枯叶,就那么突然燃烧起来,一路如火蛇般蜿蜒向河流。 河水顿时沸腾了。 祁辞抓住时机,再次抛出手中的青玉算盘,在燃烧的山林间现出蕴着光的虚影,一枚枚算珠随着他的手指,自那虚影中飞射而出,如流星飒踏准狠地击中了乱荡的人脸。 只不过这一次,他既没有击穿它们,也没有直接将它们碾碎,是只打在那些茧子的表面,借着冲劲将它们击落到河水中。 那些灰茧一进了煮沸的河水,就开始剧烈地翻腾,相互撕咬着、拥挤着想要从沸水中逃出。 可是一点用都没有,只是眨眼的工夫,它们就随着滚烫的河水上下起伏,林间开始弥漫着诡异的肉臭——它们全部被煮得熟透了。 表面的灰色茧子在河水中散开,露出了里面球状的人头,一张张仰着死白的人脸,浮满了半条河面。 聂獜就从林间捡了根粗些的树枝,探入河水中搅着那些灰丝,没多久就缠上来好多,被他甩到地上时,已经结成了灰色的布。 “布,布已经织好了,你们就放过我吧。”元居看着满河漂的人头,心中简直在滴血,但为了保住小命,还是趴在祁辞腿边哀求着。 祁辞却嫌弃地扬扬下巴,看着地上的布说道:“这可不行,布料还没做好呢,谁家娶嫁之事会用这般颜色的布料。” 元居瞪大了眼睛,害怕地望着祁辞:“那你……还想要怎样?” 祁辞垂眸看着他,只一眼就把元居吓得拼命后退,但很快又被走来的聂獜揪着领子抓住,扔进了已经不再沸腾的河水中。 祁辞冷眼看着元居在河水中扑腾,而那些原本已经煮熟不动的人脸,却因为他的到来,纷纷在水中聚集,张开了毫无血色的嘴巴,死死咬住了他的皮肉—— “这下倒是省了咱们自己动手。”祁辞本以为要亲自给元居放血,这会看着河中的情形,淡淡地感叹道。 聂獜将地上的灰布捡起,又丢进了被鲜血染红的河水中。 等到他再次取出时,那布料已经变成了无比艳丽的鲜红色。 喜宴与喜服所需准备的东西,这下都备齐了,两人也无心继续停留在山林里,聂獜收起布料后,就背着祁辞沿着来路走了回去。 —————— 等到两人回到居住的院子时,江良正守在葛为建的门口,一脸紧张地望着院门的方向。 看到他们回来了,才终于松了口气,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祁老板,你们怎么样?还顺利吗?” 祁辞拍拍聂獜的后背,让他把自己放下来:“放心吧,东西都已经拿到了,等会找来那小道童,让他给旭平老道送过去。” 第14章 这话正说着,就见那小道童拿着只竹篮,从外头走了过来。 “祁老板好,师父让我过来问问,东西有没有取到。” “来的正好。”祁辞转身看看他,一抬手让聂獜把东西拿了出来,两截肉萝卜,一块血红布。 “刚才提到你呢,把这些给你师父拿回去吧。” 小道童也没觉得那些东西有什么不对,就欢欢喜喜地装进了竹篮里,跟他们又聊了几句后,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江良又趴回到窗边,望着里面仍旧糊里糊涂的葛为建,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样就可以了吗?你们是要做什么法事?” “不是法事,是娶嫁之事。”眼看着已经到黄昏,祁辞也不打算继续跟江良瞒下去,就择轻避重地把今晚要做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尽管这样,江良听后还是震惊极了,他反复转头,一会看看葛为建,一会看看祁辞与聂獜:“这样真的可以吗?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就说不准了,”祁辞淡淡地说道:“有没有的,总要去试一试,不然别说他了,咱们都有可能被留在这里。” 江良一脸担忧地点点头,祁辞也不想再继续吓他,就和聂獜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可就在房间门关上的瞬间,祁辞的身子就失了力般,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倒下去,聂獜眼疾手快地揽住了他,然后就看到鲜血再次洇透了他身后的衣衫。 皮肉被生生撕开的感觉,实在是太痛了,祁辞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聂獜的臂膀,指尖留下道道红痕,那样灼烫的体温让他感觉到熟悉的舒适,身体本能地贴近,想要快些缓解着痛意。 聂獜皱皱眉,将祁辞抱到了床上,让他伏在自己的胸前,然后一把就扯开了祁辞的衣衫,露出了他白皙的,绽放着数朵艳丽尸花的后背。 “别用那么大的劲,”祁辞从痛意中勉强回神,泛白的唇还是微微勾起,在聂獜怀中说道:“你的衣裳没了,还要再扯坏我的吗?” 聂獜一如既往的沉闷,没有跟祁辞斗嘴,而是找来了帕子,一点点擦拭着他后背上的鲜血。 这样轻微的触碰,却又引来祁辞的轻声呜咽,失血让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他痛极了也恨极了,下意识地张口咬住了什么。 聂獜的手猛地锢住了祁辞的腰背,却没有让他松开,直到祁辞咬得没了力气,才轻轻地把他从自己的胸口扶起。 祁辞的额发被冷汗浸透了,软软地贴在分外苍白得脸上,唇齿间鲜红的血迹,沿着他消瘦的下巴缓缓淌下,直至滑落到细白的脖颈间,是破碎至极的妖冶。 他这会倒在聂獜的臂弯里,才看清了自己方才咬到哪里,虚弱地抬手抚上对方胸前的齿痕,轻轻吐出三个字:“对不住……” “无事,”聂獜并不在意这点小伤,揽着祁辞继续为他清理后背的尸花,将肩膀也送到祁辞口边:“少爷想咬,就再咬一口吧。” 祁辞蹭着他的肩膀摇摇头,他的眼皮已经有些重了,却还是撑着,声音低低有些无奈:“看来这次回去,真的要点那尸油了……见见那东西……” 聂獜的手顿住了,粗糙的手指停留在祁辞的肌肤上,同样被鲜血浸染着。 “也不知道它平时都在哪里,又做些什么……总不能……” “总不能天天就等着……睡我吧……” 说完,祁辞就再也支撑不住,枕着聂獜的肩膀,在那熟悉到令他恐惧又令他安心的体温中,陷入了深深地昏睡。 而直到这时候,聂獜才放下了手中的帕子,眼瞳瞬间拉至狭长,黑色的角冲破了头皮,墙壁上投落的身影也越来越庞大,大到将祁辞整个吞噬其中。 粗重的呼吸回荡在简陋的床榻间,兽类糙砺的舌头,代替柔软的棉帕,一点点舔舐上那绽放着尸花的白皙后背。 “它不想等,所以来找你了。” 第14章 等到祁辞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 他的后背还是传来撕扯的痛意,但已经可以忍受,身上的衣衫也被整齐的穿好了。 祁辞试探着起身,就见提着热茶壶的聂獜推门而入,坐到了床边,伸手揽着他的腰背,将他托起靠在自己的身上。 “外面怎么样了?”祁辞的嗓音还有些哑,正要说话时,聂獜已经将茶杯送到了他的唇边,温热的茶水随即浸润了他的喉咙。 聂獜垂眸看着祁辞喝完水后,才又从他的手里接过茶杯,对他说道:“喜服和喜宴都已经做好,旭平派了几个道童送来了。” “那就扶我起来吧,咱们总要去看看。”祁辞说着,已经习惯性地一手勾住聂獜的脖颈,靠在他的胸前。 聂獜愣了片刻,手臂伸出又收回,最后还是扣在了祁辞的腰上:“好。” 两人刚走出房间,就看到对面葛为建的房门外,整齐地站着六个小道童。他们身上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纯黑色道袍,一顶顶小道帽上,别着白色的纸花。 大约是因为灯光的照映,让他们的脸看起来分外的白,随着祁辞的推门声,齐刷刷地扭头向他们望来,脸上还都带着完全相同的笑容。 饶是祁辞,对上这六张相似到诡异的脸,脚下的步子也顿住了。 还是之前给他们领路的小道童,不知从哪又冒了出来,对他们笑着说道:“祁老板,小江哥在里面给葛先生换喜服呢,你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这会看着小道童,祁辞也皱皱眉,但还是点点头:“那我们就过去看看吧。” 说着,就跟聂獜绕开那六个小道童,走进了关着葛为建的房间里。 兴许是因为“娶嫁之礼”的临近,葛为建没有了之前的瑟缩,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任由江良为他擦干净脸,换上了那件鲜红的喜服。 江良听到他们进来,忙掩饰般地背过身去,用手擦了擦眼睛,然后才走过来:“衣服都换好了,是不是要开始了?” “不急,等外面的动静就好。”祁辞看着他还有些泛红的眼角,淡淡地说道:“有些东西如果是你的,就什么人都抢不走。” “若是被抢走了,那不要也罢。” 江良愣了下,然后低下头看着还无知无觉的葛为建,终是没有答话。 房间中就这样安静了下来,烛火映着满墙的朱砂符咒,仿佛要印刻到他们的身上。 终于,外头又响起了敲门声:“时辰到了,该动身了。” 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然后向着江良点点头:“扶葛为建出去吧。” “……好。” 等到四人出门时,门外原本站着的六个小道童,手上都已经拿好的东西,前后的四个打着白色的灯笼,中间的两个端着红色的漆盘,里面装的应该就是所谓的“喜宴”。 见到他们出来后,小道童们仍旧是笑着,却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只是将他们也归入到自己的队伍中,两两一排,向着黑夜中莽莽榛榛的山林行去。 黑暗无情地吞噬了他们,周边无数的树影仿佛都变作了人影,深山中传来似哭似笑的声音,呜呜咽咽地连绵着,最后汇成了唢呐般的凄响。 小道童们脸上的笑容更加肆意,他们张开了红色的嘴巴,开心地唱道: “姑娘,姑娘,你莫羞,如意嫁郎上门来——” 江良已经吓得面色惨白,他只能紧紧地抱着葛为建的手臂,尽管对方此刻看起来什么反应都没有。 祁辞却若有所思,瞥了一眼身边的聂獜。聂獜察觉到那个目光,沉默了一会后,还是询问道:“怎么了,少爷?”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流程我挺熟的。”祁辞淡淡地留下这么句话,就转过了头去,半点不等聂獜反应。 聂獜在黑暗中望着祁辞的侧脸,最终选择了沉默。 小道童们的声音还在继续,他们的动作却越来越僵硬,白色灯笼发出的光,映得他们的脸更白了,白到完全不像是活人的皮肤,更像是——白绢。 浓重的雾气开始在山林间蔓延,而在那朦胧的雾气之中,一座高大的土龛隐隐地现出了轮廓。 笑声,女人的笑声,像是含着血,又像是噙着泪,从那土龛中传来。 只是眨眼的工夫,祁辞分明觉得自己只是行走如常,但他们却已经被拖到了那土龛前,数条鲜红的绸缎如风帘般垂下,隐隐绰绰地映出背后女子的身影。 几个小道童倏地就消失了,一种说不出的旖旎,开始随着飘落的绸纱弥漫开,祁辞的心神仿佛也受到了瞬间的蛊惑,眼前的场景开始变得模糊。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强行稳住了心绪,可旁边的葛为建受到的影响更大,他本来就呆呆傻傻,这会已经满脸通红,露出迷乱的笑容,双手胡扒着身上的喜袍,就要向着那红绸后的影子而去。 江良同样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他竭力想要拉住葛为建,可手脚已经虚软无力,眼看着葛为建就要挣脱。 这时候,聂獜却从身后一把掐住了葛为建的脖子,把他猛地向后一拉,扔到江良的身上。 第15章 江良被这么冷不防的一撞,顿时与葛为建向后滚落,红绸被拉扯着落到他们的身上,转眼就纠缠得难分彼此。 “看好他。”祁辞知道不能再拖延,扔下这么一句话后,就执着手中的青玉算盘,向着神龛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垂落的红绸便越多,而女人的身影永远在前方的红绸之后,仿佛永远都触碰不到。 随之而来的,是那乱人心神的迷惑也越来越重,祁辞白皙的额头上,开始溢出点点汗水,两侧至脖颈也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他强忍着翻涌地感觉,看向仍旧在前方的影子,讽刺道:“不是要郎君成婚吗?这会你又躲什么?” 那影子似乎听到了他的话,随着红绸起落飘荡着,而祁辞也抓紧这时机,手中三枚青玉算珠猛地射出,向着那帘子而去。 “撕拉——” 红色的绸缎被算珠撕开,可后面的人影又飘忽而去,祁辞没有给她留下间隙,一枚枚算珠接连射出,太多的红绸就这样被他击落,而前方却永远有新的红绸涌出。 那些落下的红绸,犹如无数柔软至极的手,抚过祁辞的面容与身体,使他本就有些迷离的精神,越发混乱。 就连追赶上前的脚步,都已经软了下去—— 祁辞的气息开始变得凌乱,而就在这时候,一只灼烫有力的手,却贴到了他细窄的腰间,紧接着用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拉扯而去。 “唔……”祁辞因为这样的触碰,不可抑制地泻出低低的碎吟,然后就撞上了滚烫结实的胸膛。 他的鸳鸯眼已经微微发红,若有若无地氤氲着水汽,手中的青玉算珠滚落一地,双手本能地去攀上眼前人的后背。 聂獜狭长的兽某将这一切美景,他低头忍不住在祁辞的颈侧厮磨,那微微潮湿的汗水都带着松香,却好似最为猛烈的药物,让他张开了已经露出尖齿的嘴,无法抑制地嗜咬。 两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他们身在何方,又在经历什么,数条红绸被他们扯落,又有新的纠缠到他们的身上。 仿若没有尽头的迷乱中,时不时传来一二声女人的轻笑,可两人却已经都听不见这些了。 祁辞躺倒在那片红绸中,不仅不再推拒,反而勾着聂獜的脖颈,任由他欺身压下,他的双眼已经全部被情、、欲占满,完全看不到就在聂獜的身后,那条悄然垂落的红绸后,缓缓地探出了一张白娟做成的人脸。 那脸儿做得极为娇俏,乌色的眉眼,鲜红的小嘴,颊上还带着两团突兀的红。 她笑着看向下方纵欢的两人,目光却不带一点笑意,反而是幽幽的怨恨。 她伸出双手,又招来了两条红绸,不知不觉间已经缠住了祁辞与聂獜的脖颈。小巧的绢手一点点收紧,那红绸也在两人的脖颈上,一点点收紧。 可祁辞和聂獜,却像是毫无察觉般,只是沉溺在那情乱之中。 绢人终于看腻了这场戏,她彻底从红绸后走了出来,踩在聂獜的背上,鲜红的小嘴露出残忍的笑,然后双手猛地彻底攥住。 缠在祁辞与聂獜脖颈上的红绸,也随之再无一点空隙,死死地勒紧了。 绢人满心等待着两人痛苦的濒死挣扎,可没想到她看见的,却是从聂獜的肩头,露出的半张同样带着笑意的脸。 她猛地警觉,想要再躲回到红绸后,可已经太晚了。 祁辞连算珠都不曾用,直接抓着青玉算盘,整个朝着绢人的脸重重砸去—— “啊!”绢人的惨叫声,回荡在无数红绸之间,她的双手死死地捂住脸,跌跌撞撞地向着红绸中逃窜,但已经再没了之前的轻盈。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的哭声越发幽怨,仿若要泣出红血,带着无限的委屈与不甘。 “明明是他们,是他们要拆散我们。” “是他们害死了我——” “你到底还要装到什么时候?”祁辞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绢人的哭诉,他被聂獜抱着,撕裂了最后的红绸,向着早已无力逃窜的绢人逼近。 绢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可双手仍旧捂在被祁辞砸坏的脸上,怎么都不肯松开。 “为什么要捂住脸呢?” 祁辞的唇角扬起冷笑,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这一切:“是因为那张假脸终于被撕坏了,所以不敢用真面目见人吗?” 第15章 绢人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吼叫,像是最为无能的逃避,无数红绸再次落下,裹挟着“她”的身体向后退缩。 无名的火焰就在这刻燃起,火苗蹿上红绸边角,眨眼间就蔓延成了一片,所有的红绸都被点燃了,火光冲上了土龛的房顶。 绢人尖叫着,从红绸后摔落,“她”还想要跑,可身边的每一条、每一条红绸都烧着熊熊烈火,转眼就成了灰烬。 “她”已经彻底无处容身。 绢人终于松开了捂着脸的手,半伏在地上用怨毒的眼神看着祁辞。 祁辞却不甚在意,从聂獜的怀中脱出,然后穿过四处燃烧的红绸,来到“她”的面前。 聂獜则是毫不客气地,双手钳住了那绢人的臂膀,让“她”再无法做出反抗。 “让我来看看,有没有猜对。”祁辞冷笑着俯身,还带着余温的手指,撕开了绢人已经被砸得破损的面孔,露出了白绢之后,那张其实并不算苍老的面容。 “旭平道长,真的是你呀。” 旭平见状知道已经再不需伪装,只是愤恨地看着他。 祁辞手中拨弄起青玉算盘,每一颗算珠都随着他的指尖,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曾听闻,道家有‘三尸’一说,上尸于头,喜好华服,中尸于腹,贪恋滋味,下尸于足,沉溺情欲。” 祁辞最初在三清殿上,看到的就是它们的真身。 “什么元居、元质,什么绢人姑娘,从始至终,这里仅有你一人而已——哦不,你也早就不是人了。” “你住口!”旭平道长终于忍不住,大声向祁辞吼叫着,他想要扑过去,却又被聂獜大力按在地上。 祁辞却根本不管他如何狂怒,继续拨着算盘悠悠说道:“你能按着道家典籍,化出三重分身,这样的执妖,也是少见。” 当年旭平因着情人死去,万分悲愤之下冲动殉情,带着对这道观的恨死去。可没想到他竟然化成了执妖,于是就开始疯狂报复观里每一个人。 他通过寄生、恫吓的方式将道观众人害得死的死、逃的逃,等到道观空了后,他仍然需要活人来寄生,就把目光放到了进山的路人身上。 “你懂什么!”旭平挣扎得,全身的绢布都破碎了,露出他逐渐非人的身体:“是他们的错!” “是他们非要拆散我和绢娘!” “所以你就要了他们的命?”祁辞的声音越发冰冷,他用算盘抬起了旭平的下巴:“其实我并不喜欢拦着执妖复仇,若仅仅是复仇的话,我有时还愿意搭把手。” “可是你的仇人是谁?” “你想报复这个道观所有人,好,我当你能找到仇人,但是那些路人呢?”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想要活着,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活着,我有什么错!”旭平真正的假面,至此才算是被祁辞揭下。 “终于肯说实话了?” “所谓复仇,不过是你的借口而已,由情欲而始,让你开始贪求这世间凡俗的所有欲望。” 祁辞伸出修长的手指,一一数点着:“你想要宝器华服,于是就化出了元居。” “你想要尝美食佳肴,于是就化出的元质。” “你想要情欲贪欢——哦,还想要以此勾引路过的活人,于是就化出的绢娘。” 旭平也笑了起来,他被聂獜压得只能半张脸贴在地上,肮脏又扭曲地笑着:“什么三尸,什么欲望,那不过才是真正的人性罢了。” “这群可笑的道士,把自己困在深山里,以为每天念念经就能驱逐人性?” “你说得对,我是死了,不过我的执念不是对道观的恨!而是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凭什么我要修身养性,华服衣冠、美食佳肴、情欲美色……这些我都没有享受过,我才不要结束!” 他狂吼着,那些在火焰中燃烧的红绸,也因为他重新变得躁乱,在半空中重新挥动,发出烈烈的振响,冒着被焚烧而尽的风险,如数条火龙般向着地上的三人袭来。 可旭平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猛地瞪大了眼睛,所有的红绸火龙也戛然停在半空中。 一枚青玉做成的算珠,已经穿透了他的喉咙—— “像你这种至死不改的,我想也没必要给你什么机会了。”算盘在祁辞手中化为虚影,他望着垂死挣扎得旭平,摇了摇头:“人性有恶,可为人者就便是要拘束住这恶。” “你既然活了两次都没活明白,来世就不必再为人了。” 说完,他的指尖拨弄着算珠的虚影,随着那清脆的声音响起,旭平的整个身体都被青色的光芒所笼罩。 第16章 “啪——” 一声过去,旭平只能绝望又不甘地睁着双眼,看着自己的手臂、身躯、直至头颅,彻底被碾碎为散落的星芒,在红绸与大火间,如流沙般飘然吹去。 周边的场景也开始变换,如疾风过境吹散了所有。 红绸化为飞灰,土龛的砖瓦开始层层崩塌,就连山林与夜雾都隐去,一切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等到尘埃落定时,祁辞与聂獜已经站在道观中,他们最初拜过的三清殿里。 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这里已然真正变成了座荒废的道观,供台上的三清像早就被毁去,只剩下——一块木质的牌位。 是旭平口中绢娘的牌位。 祁辞慢慢走到了那牌位前,伸手为它拂去了上面的尘土,轻轻地叹息道:“明明是他道心生魔,却借着这女子的名声,害了那么多人性命。” 聂獜站在他身后,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见着祁辞背后的衣衫,再次被鲜红的血液浸透,大片大片的尸花妖冶绽放。 祁辞也再支撑不住身体,摇晃着向供台倒去。 “少爷!”聂獜赶紧上前接住他,祁辞靠在他肩上,面色苍白如纸,已经痛得说不出话,眼前也因为失血而蒙上黑雾。 “来不及回去了,”聂獜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抱住祁辞,他生怕会再弄疼他:“就在这里,好不好?” 祁辞的鸳鸯眼微微睁大,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聂獜已经从自己的衣服上,撕扯下来了一条黑色的布,蒙在了他的眼睛上。 什么都看不见了。 祁辞只能感觉到自己还在聂獜的怀抱中,尸油的味道开始蔓延,千百条红线缠住了他苍白的手腕,然后拖着他分外脆弱的身体,向着无尽的黑暗沉去。 “不……”祁辞虚弱地想要摇头,却被一双炙热的大手,禁锢了他的脖颈,让他只能如同羔羊般等到掠食者的光临。 他听到了兽类粗重的呼吸声,然后是肌肤与鳞片的触碰——他想要如同以前那样,抓住对方颈后的铜环。 可这一次,他的手腕却始终被红线紧紧地束缚着,无法挣脱,无法躲避。 祁辞恐惧着,慌乱着,也……渴求着。 直到那最后时刻的到来。 (≧?≦)/|灯 江良是在三天后,再次来到琳琅斋的,不过这次陪在他身边的人,不再是贺桦,而是葛为建。 祁辞还是躺在他那把花鸟红酸枝摇椅上,裹着黑色的貂绒裘,他穿了件领子格外高得青衫,却仍旧遮挡不住脖颈上的兽齿痕迹。 这会正拿了只敲核桃的小金锤,一下一下地敲着手边的兽头熏炉,见两人进来后才打了声招呼,嗓音还有些哑:“哟,来了。” 葛为建对过去几天发生的事,只残存着模糊的记忆,彻底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道观的三清殿外,与江良衣衫不整地缠在一起。 这下也不需要再回忆了,任谁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之后的这几天,他们回到了秦城的居所里,两人日日相对,将事情都说开了,也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这趟过来,葛为建既是要感谢祁辞的帮助,也是要—— “回到秦城后,我收到了前阵子家里寄来了一封信。”葛为建握着江良的手,有些懊悔又有些迷茫地说道:“他们大概也是怕我冬天上山出事,于是就告诉我了真相。” “我是他们从北迦山捡来的,家里人也不确定我的生母究竟是谁,是不是真的葬在山上……” 祁辞并不太意外这个真相,他敲着兽头的手顿了顿,然后才忽然说起了似乎完全不相关的话题:“那个害了你的旭平道长,他其实并没有那么老。” 葛为建和江良都有些疑惑地抬头,看着他。 “小道童讲的故事,时间上也许,我只是说也许……并没有几十年前那么久。” 祁辞说完,三个人就都沉默了。 许久之后,祁辞才又看向葛为建,开口问道:“所以,你还要继续去找吗?” 葛为建叹了口气,回答道:“大概还会去吧……不过肯定不会再那么鲁莽了。” “毕竟弄清过去的事是我的心结,但是过好以后的日子也很重要。” 说着,葛为建与江良对视一眼,两人的手紧紧交握。 “啧。”祁辞避开了视线,又躺回到了摇椅上,可越想还是越不顺气,又使劲敲了下兽头熏炉,向着堂后喊道:“我的胭脂梨汤怎么还没炖好?” 聂獜的身影随即从后面转出,他的手上还端着只极为精巧的小瓷盅,快步来到了祁辞的身边:“少爷,已经炖好了。” 祁辞瞄了一眼那盅子里的梨汤,却半分接过的意思都没有,继续拥着貂裘躺在摇椅上。 “怎么,还要我自己喝?” 聂獜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弯下腰用勺子轻轻拨弄着胭脂色的梨汤,吹到温凉后才送到祁辞的嘴边…… 第16章 三月初的时候,祁辞收到了胡记铺子重新开门的消息,但等到他跟聂獜赶去时,里面却只有两三个新雇来的伙计,不仅完全不知道这里之前发生过什么事,而且将店里残留的物品也打扫得七七八八。 唯有几摞子账本,还整齐地摆放在墙边,说是要留给新东家看的。 祁辞问起新东家是谁,他们也说不明白,他只能多砸了几块大洋进去,好歹把那堆账本拿到手了。 于是近来几天,祁辞也没干别的,闲下来就让聂獜给他读账本听,倒真有了意外的收获。 “去年五月初,裴八去买了十斤糯米,八斤黑豆。” “六月又买了二十斤小米,九斤赤豆。” “七月……” 祁辞将那一条条与裴八有关的信息,都勾画出来,誊抄在纸上。几乎每个月月初,裴八都会去一趟店里,买上十几二十斤米粮。 直到他被人发现,死在家里的那个月。 “奇了怪了,我有那么能吃吗?”祁辞用笔杆点着纸上的条目,一手支着下巴:“还是说这小子,背着我养了一大家子人?” 可惜,胡老板死了,裴八也死了,再没人能给他解释这笔糊涂账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件事并没有到此为止,几天后贺桦又跑了趟琳琅斋,给祁辞送来了新的消息。 “也不怪胡记铺子里的店伙计说不清楚,如今铺子归谁还没个定论呢。”贺桦最近喜欢上了遛鸟,笼里提了只画眉,就溜达到祁辞的店里,跟他讲起最近发生的事。 “那胡老板自己没有子嗣,但有个侄子尚在云川,本来也应该由他来处理后事,可偏偏遇到事耽搁了,这才暂时停尸在小宁庄。” 没想到后来,就遇到了火灾,尸体也被调包换走了。 “那铺子按理说也是这位侄子继承,但偏偏胡老板生前,还有位债主,他为了还债,把这铺子的一半抵押给了另一位姓王的朋友。” 祁辞听到这里,都忍不住感叹起来:“哟,又是一堆烂账。” “可不是嘛,”贺桦也跟着点头,“如今几家争那铺子争得紧,不过依我看——那胡老板的侄儿,倒是个不简单的人。” “怎么说?”祁辞又来了兴致,抬眸看向贺桦。 “他不知怎么的,跟我三伯搭上了关系,”贺桦逗着笼子里的鸟,跟祁辞说道:“五天后,老爷子六十大寿,听说他也要去。” 祁辞挑挑眉,他察觉到贺桦的话里有未尽之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而且不止是他自己去,听说他还说动了老爷子,把胡老板生前有牵扯的几个人,都请了去。” “那你家老爷子这大寿,过得怕是要热闹极了。”祁辞若有所思地感叹道,然后忽然向着贺桦伸出手:“拿来吧。” 贺桦一愣,随即笑了出来:“果然什么都逃不过祁老板的眼睛。” 说着,就将一封洒金印寿的请柬,放到了祁辞的手上:“那就请祁老板那天赏光吧。”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 “少爷,凡德纳制衣店的伙计刚刚过来送货了。” 聂獜手上抱着两三只包裹,敲响了祁辞的房门,他猜想着这应当是祁辞参加贺家老爷子寿宴,要穿的衣裳。 “进来吧。”门里传来祁辞的声音,聂獜顺手推门而入,然后就看到一向喜欢穿着旧式长衫的祁辞,此刻却换上了轻薄简便的白色衬衫,那干净的布料柔顺地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细窄的腰线,确实看上去漂亮极了。 “少爷……”聂獜的喉结上下滑动着,双眼一直没有从祁辞的身上离开:“您的新衣服送到了。” “放那里吧。”祁辞略略抬起下巴,水晶镜坠着的金链子,就扫过他精致的侧脸,被午后的阳光映得,留下一串碎金影。 聂獜依言照做,然后转身就要离开房间:“那少爷,我先出去了。” “急什么,停下。”祁辞的声音却在他的身后响起,紧接着聂獜又听到了包裹的撕裂声。 第17章 “转过身来。” 祁辞这样说着,聂獜不得不照做,可他刚转过身子,就看到祁辞已经贴到了他的面前,抬起手解着他胸前的扣子。 “少爷,您这是要做什么?”聂獜愣住了,双手下意识地扶在祁辞的腰间,尽管不明白祁辞的举动,但还是微微俯身方便他动作。 祁辞几下就解开了聂獜的扣子,露出他结实温热的胸膛,稍稍抬头就蹭到了对方的下巴,可聂獜的脸还是在缓缓地靠近,两人的呼吸交错着。 可正当聂獜就要触碰到,那近在咫尺的唇时,祁辞却忽然从他的怀里脱出,然后从包裹里抽出件深色的衬衫,扔到了聂獜的身上。 “别磨蹭了,快换上给我看看。” 聂獜怎么都想不到,祁辞解自己的衣裳是因为这个,抱着衬衫无奈地站在原地:“少爷,我不需要新衣服。” 祁辞却像是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继续拆着包裹,拽出套黑色的西装:“贺老爷子要图个新鲜,六十大寿在贺家洋馆里办,不穿这个你可进不去。” 聂獜没办法,只好按祁辞的意思,将衬衫、裤子与外套一一换上。 他本就身形魁梧,平时藏在宽大的黑袄里还多有遮掩,这会穿着洋人的衣裳,将他那轮廓完全勾勒出来。 祁辞靠在窗边瞧着,微微眯起了鸳鸯眼。 “少爷。”聂獜却感觉极为不适应,有些无措地看向祁辞:“我穿不了这个……” “胡说,我瞧着就挺好。”祁辞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了条黑色的丝带,抬手圈在了聂獜的脖颈上,手指翻动间便打好了个领结:“就这样吧,至少跟着我出去不算丢人。” 聂獜又是无奈地看着他,最终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身装扮。 于是等到贺家老爷子大寿那天,祁辞就这么带着聂獜,拿着请帖乘车来到贺公馆门前。 当他们在侍从的引导下,走入到灯火辉煌,宾朋满座宴会的大厅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们投来。 三年过去,祁辞依旧是那个无论走到哪里,都惹人瞩目的贵公子。他穿着纯白色的西装,一尘不染,却又在大厅水晶灯的照耀下,像是蒙上了薄薄的金纱。 所有人都在低声议论着他,从他的身份说到他的容貌,再说到他曾经在云川的种种风流韵事。 祁辞就那样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就足够惊艳。 可每当有人真的被他蛊惑,想要靠近哪怕一步时,又会被他身后那个高大却沉默的男人,用无声的眼神吓退。 “高调,真是太高调了。”贺桦站在二楼的扶手前,看着那对主仆无奈地晃动酒杯。 而这场宴会真正的主人,贺家三老爷贺承逊也终于现身,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祁辞面前:“祁家大少爷肯赏光前来,老头子我真是不胜荣幸。” “贺老爷说笑了,晚辈在秦城待了这么久,都没有上门拜访,是晚辈失礼了。”祁辞勾起嘴唇微微而笑,虽然是谦让的语气,可让人生不出半点怪罪。 “祁大少若是觉得失礼,今日不妨多喝几杯,与大家一起尽尽兴?”贺三老爷笑着,继续与祁辞寒暄。虽然这几年,不知是什么原因,让这位云川祁家的大少爷退居在此。 但在贺老爷看来,世事变化无常,谁都说不准这位祁大少爷,会不会改天又重新接管祁家,所以此时拉好关系,也是必要的。 “贺老爷既然这么说了,那晚辈自当领命。”祁辞笑笑,主动从旁边侍者端的托盘上,取下了一支香槟,向贺老爷举杯敬酒。 贺老爷立刻开怀大笑起来。 而这也像是发出了一个讯号,从这时候起,陆续有人上前与祁辞攀谈敬酒,祁辞也不许聂獜拦着,一杯一杯的红酒香槟喝下,无论来者是谁都不拒。 祁辞游走于衣香鬓影的人群中,像是又回到了三年前,他什么都不需要背负,只知道纵情享乐。 聂獜站在他的身后,目光隐忍地看着祁辞的一举一动,一次次克制着自己上前将来人吓退的欲望。 终于,祁辞还是醉了,他手中的酒杯开始摇晃,脚下的步子也变得凌乱,眼前的场景都笼上了一层虚影。 聂獜终于忍不住,上前扣住了祁辞的肩膀,将他扶到了墙边。 他本以为祁辞会反抗,可祁辞却像是忽然卸了力气般,倒在了他的胸前,虚虚地拽着聂獜的衣领:“屋子里……太闷了……” “扶我去小露台那里,透透气……” 这会虽然已经是初春,但聂獜还是怕外面风冷,祁辞会受凉。可无奈祁辞醉后更是半点道理都不讲,在他胸前抓扯着要出去,聂獜没办法只好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了祁辞的身上,然后才扶着他向小露台走去。 这时候宴厅中传来了华丽的乐声,那贺老爷子赶时髦就要赶全套,一大把年纪了,竟还学着洋人搞什么舞会。 祁辞本就醉意朦胧,这会被凉风一吹,也没缓解几分,反而靠在聂獜的身上,扒着他的肩膀闹着:“跳舞……我也会……” “你陪我一起跳……” “我以前在云川就是这样的……” 第17章 跳跃又明快的钢琴声,从宴会厅中传来,露台外还有二三春夜未眠的花枝。 聂獜看着趴在自己胸口的祁辞,还未及做出反应,就被他带着,随着那乐曲的节奏,跳出舞步。 他是完全生疏的、笨拙的,可祁辞却难得好脾气地没有嫌弃,反而故意放慢了动作,只是伏在他的肩上,握着他的手,于微凉的风中缓缓跳着圆步。 宴会厅里是那样的热闹,欢笑声、举杯声充斥在音乐间,但与露台像是隔开了一道无形的帘幕。 这里,只有他们,只有彼此。 凉风未能解开祁辞的酒气,反而让他彻底醉了,白皙的脸染上化不开的红晕,鸳鸯眸中似含上了水泽,在灯火的照映下尽是碎光。 聂獜望着他的脸庞,无奈又纵容地,任由祁辞摆弄着自己,他像是最为听话得巨大玩偶,又是最为坚实的依靠。 祁辞终于闹够了,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将整张脸都埋在聂獜的胸口,可他还在低声喃喃着:“其实跳舞也没什么意思……” “不如……” “你有意思。” 聂獜愣在了原地,他的双手还环着祁辞的腰身,有些不确定这只是醉酒的胡话,还是……祁辞心底的真话。 “大少爷?”聂獜声音沉哑地开口,祁辞也迷迷糊糊地抬起了头。 他身上的酒气还没散去,唇齿间甚至还残余着葡萄酒的酸甜,吸引着聂獜低下头来,慢慢地凑近,像是闻嗅那气息,又像是要品尝那滋味—— “虽然不太想打扰两位,但你们应该还记得,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吧?”贺桦不知什么时候,推开了露台的门,带着一脸找打的笑容倚在那里。 聂獜猛地抬起头来,狭长的兽瞳警告地看向他,贺桦连忙向门后缩缩,却还是冒出个头来看着他们:“胡家那侄子可是已经来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着刚刚还醉倒在聂獜怀里的祁辞,忽然站直了身子,虽然还带着点醉意,但眼神却一片清明。 “走吧,让我也瞧瞧胡家那侄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哎?你这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贺桦从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地看着祁辞。 不止是他,聂獜也有些惊讶地低头,可祁辞却半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伸手扶了扶水晶镜,然后就向着那热闹的宴会厅走去。 聂獜没办法,也只能跟上。 宴会厅里,仍旧是流光溢彩,觥筹交错。晚宴渐渐进入尾声,众人基本也醉得差不多了,熟识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 祁辞并没有直接去贺三老爷那边,而是跟贺桦走到了二楼,向着下方望去。 “那个,就是胡老板的侄子。”贺桦又顺来只酒杯,边晃着边引祁辞看过去:“听说是叫胡昌斌。” 只见贺三老爷身边,确实跟了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男人,他身上的衣服虽然不是什么名贵料子,但看起来十分得体。 贺桦在旁边抱怨着:“也不知道这小子给我三伯下了什么迷魂汤,我三伯现在待他比待亲儿子都好。” 祁辞盯着胡昌斌看了会,然后又问道:“你说他请了好几个跟胡老板有关系的人,这会都在哪里?” 提起这个,贺桦忽然凑近了点,像是要分享什么秘密,可很快又被聂獜的手抵着脑门推了回去。 “哎,你这——” “这又没别人,你装什么装。”祁辞挑眸瞥了他一眼,嫌弃地又补了一刀。 贺桦被这主仆二人弄得没脾气,只能自顾自地灌了一大口酒,然后说道: “要不我说这小子没打算干好事,他找来的那些人都分散在宴会厅里,却有意无意地尽量隔开他们,没让他们碰面。” “我起先以为他要搞事情,可到现在都安安静静的。” 第18章 “那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祁辞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冒出了两三枚玉算珠,轻轻地抛弄着。 “这会宴会就快要结束了,胡昌斌却还没有动作,他在等什么呢?” 祁辞这话算是给贺桦提了个醒,他本来以为胡昌斌是要在宴会上发难,可这半天他却一点动的意思都没有,那就很可能—— “他要办的事并不能让这么多人知道,他在等宴会结束,”祁辞淡淡地提醒道:“过不了多久,胡昌斌应该就会用什么法子,将这些人留下。” 贺桦皱皱眉头,就要向楼下走去:“我派人看着他们。” “不用了,他已经开始动手了。”祁辞叫住了贺桦,示意他往楼下看去。 只见又一批侍从,端着装满酒杯的托盘,从宴会厅的侧门鱼贯而入。 那酒水像是有什么特殊的魔力,每个经过的客人,都忍不住伸手取下一杯,然后几口饮尽。 “这是要做什么?”贺桦皱眉看着,声音难得正经带着严肃:“他不会想在酒里下毒吧?” 祁辞却半点没有紧张的意思,继续抛弄着手中的玉算珠:“放心,他没那么大胆子,你只管看着。” 贺桦听他这么说,只好耐下性子,忽然他看到舞池那边传来动静,竟然是有人醉倒了。 “那个,是胡昌斌请来的人吗?”祁辞略抬抬下巴,指向那个被侍从扶向客房的红裙女人。 “是,”贺桦愣了一下,他虽然整天看上去吊儿郎当的,但干起正事来也仔细,很快就跟名单上的人对号:“她是百乐门的歌女,花名叫丽槿,据说生前是胡老板的情人。” 祁辞点了点头,紧接着宴会厅中有多了几个醉倒的人,贺桦很快就一一认出: “酒柜前那个穿黑色西装的胖子姓冯,叫什么还没查到,是胡老板的合伙人。” “倒在女人堆里那个,就是我之前提起过的,胡老板的债主,叫魏承财,听说是个跑商的。” “那边两个隔着餐桌的,一个叫王靶子,在砖厂里做工的,另一个是宋铁匠。倒是难为胡昌斌想什么由头,把他们也弄进寿宴来。” “这俩人跟胡老板倒是关系没那么近,但是细细查起来,应该都去过胡记粮铺买过东西。” 祁辞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至少从外表看来,并没有发现明显的异样。 “这些人彼此间都认识吗?” 贺桦的眉头越皱越紧,这点他也不是很确信:“明面上没查到有直接联系,但……我觉得应该有的认识,不然胡昌斌也不会安排人分散他们。” “他到底是要干什么!”贺桦越来越烦躁,忍不住低骂出声。 “干什么,试试不就知道了。”祁辞说着,向聂獜使了个眼色。 聂獜立刻会意,走下楼梯从侍从手里取了两杯酒,用托盘端了上来。 祁辞的手指划过玻璃酒杯,然后随手挑了一只,向着贺桦微微前倾:“既然是你贺家的公馆,我若是在这里喝醉了酒,贺小爷总能安排我住一晚吧。” 贺桦很快就明白了祁辞的意思,也从聂獜手中接过了酒杯,按捺着心里的烦躁,与他轻轻一碰:“这是自然。” 两人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很快,聂獜就再次从楼上下来,抓过一个侍从说自家少爷与贺小爷喝醉了,要他们送到客房去。 那侍从起先还有些为难,可被聂獜那么一唬,在贺桦的胡搅蛮缠之下,只好将他们往二楼的客房送。 祁辞又成了那副醉意熏然的模样,却怎么都不许旁人碰,只往聂獜的怀里倒。 有了上次的教训,聂獜告诫自己不要被骗到,只是规规矩矩地扶着祁辞,按照侍从的指引,走入其中的一间客房,然后将人放到了床上。 “少爷,已经没人了。” 聂獜贴在祁辞的耳边说道,可祁辞却还是半睁着朦胧的醉眼,将他往身边拽:“没人就该睡了,上来给我暖床。” 不过他这么一拽,却并没有拽动,聂獜高大的身子还是站在床前:“大少爷,公馆里被褥厚实,应该不需要再暖了。” “这才来了几个月,就学会偷懒磨滑了。”祁辞见没什么意思,就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聂獜躺下了。 聂獜还站在床边,犹豫了片刻后,终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俯身帮祁辞仔细地盖好被子。 夜已经深了,在贺家公馆宴饮的人,也陆续散去,就连贺三老爷与侍从们,都不曾留下。 整座小洋楼变得如鬼屋般空寂,唯有二楼的几间客房中,还亮着昏暗的落地灯,照着昏睡在床上的客人。 这一夜是那样的长,仿佛日出永远不会到来。 祁辞确实有些醉了,躺在床上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在半梦半醒间,他好似听到了声尖锐的鸡叫—— 祁辞立刻睁开了双眼,看向站在窗边的聂獜,聂獜也正好转身看向他,两人对视几秒,然后祁辞才问道: “是真的有鸡叫?” “是。”聂獜点点头,走到祁辞的床边:“声音从一楼传来的,确实是鸡的叫声。” 祁辞皱了皱眉,他可不觉得贺家的公馆里,会养活公鸡。 刚刚的那声鸡叫,更像是在唤醒什么。 果然,几分钟后,他就听到了二楼的走廊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所有因为醉酒而沉睡的客人,都在同一时刻醒来了。 第18章 “出去看看。”祁辞从床上起身,披好西装外套,然后就和聂獜向着门外走去。 公馆的走廊同样布置得极为奢华,地面铺着厚厚的织花地毯,屋顶还悬挂着一排水晶灯,可惜无论怎么按墙上的开关,都无法打开它们。 之前祁辞看到的那几个人,正陆续从两侧的房门中走出,他们的脸上完全是麻木与僵硬,仿佛是被什么驱赶着的尸体,摇摆着身子向一楼的宴会厅走去。 那里早已褪去了繁华与热闹,再没有一人的身影,空洞得连走路都有回声。 唯有中央留下了一张孤零零的圆桌,桌上点着数根长长短短的白色蜡烛,像是简易的灵堂,蜡烛后则是黑白色的遗照。 不用说,遗照上的人,就是胡老板。 客人们直到围坐到圆桌边,才猛地清醒过来,而他们第一眼所看到的,就是摆在面前的黑白遗照,胡老板面带微笑的模样,顿时他们令他们感觉毛骨悚然,甚至有人低声咒骂、尖叫起来。 作为不请自留的客人,祁辞与聂獜当然没有座位,他们隐藏在圆桌之外的黑暗中,冷眼看着宴会厅中发生的事,而贺桦则是干脆没有现身。 几个小时前,刚刚播放过靡靡之音的留声机,忽然自动打开了,可这一次唱片转动间,放出的却是凄凄艾艾的丧曲。 客人们顿时更加慌乱,就在这时候,宴会厅深处烛光无法照到的地方,忽然传来了男人低沉的嗓音:“各位晚上好。” 祁辞抬眼看过去,就见一个身披麻布丧服的身影,缓缓地从暗中走来,而更诡异的是,那人的胸前竟抱着只被铜钱红绳紧紧缠住脖子的公鸡。 几乎所有人,都想到了他们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那声鸡叫,顿时又躁动起来。 王靶子是砖厂工人,身糙胆大,第一个站出来向着那人质问:“你,你是人是鬼?!” 男人白麻头披下露出的嘴忽然笑了,他来到了圆桌边,这才抬起头来:“大家别怕,我现在还是人。”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曾经跟胡老板的侄子打过照面,此刻见是他,都稍稍松口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老板的债主魏承财一条腿有些瘸,脾气却暴得很,当即撑着桌子站起来向他吼道:“你把我们留这里干嘛!?” “就是!这大半夜的要吓死人了!”丽槿也跟着抱怨道,可她一说话,就引来了姓冯的胖子恶狠狠的目光,顿时息声不敢再言语。 冯胖子眼神怨恨地看着丽槿,但还是先转向眼前的事,他是胡老板的合伙人,自然也是认识胡昌斌的:“贤侄呀,叔知道老胡没了你心里难受,可你弄出这么摊子事来就不对了。” “铺子的事咱们都好商量,听叔的话,今晚就别闹了。” 可胡昌斌听到这话,被白色蜡烛照亮的脸上,露出了平静却又疯癫的笑容:“冯叔,侄儿我可没有闹。” “实在是我大爷没得蹊跷,他近来夜夜给我托梦,跟我说在地下过不安稳。” 胡昌斌的声音空灵又怪异,他抱着那只被铜钱红线缠住的公鸡,围绕着圆桌,像是厉鬼般贴着每个人的身后走过:“大爷跟我说,自己的魂就附在这公鸡上。” “他要我今晚把所有人都请来,然后割开他的脖子,往每个人的酒杯里都掺了他的血……” 众人听到这里,脸色都变得煞白,一直缩在角落不太作声的宋铁匠更是忍不住想吐。 “大爷他挑中了你们几个留下来,就说明你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或多或少沾染人命,只不过有的成了有的没成。” 第19章 “只要你们都说出来,找到害死我大爷的那个人,天亮大家就能走了。” “无稽之谈!”魏承财狠狠拍了下桌子,震得白蜡烛火苗都跟着颤动,“你小子怕是疯了!有时间弄这些神神怪怪的,不如想想怎么替你大爷还钱!” 说完,他就一瘸一拐地向宴会厅大门走,口中还嘟囔着:“魏某人先走一步,你们也别在这里听他胡说了。” 其余人见有人打头要走,也纷纷起身要跟上去,可胡昌斌却不慌不忙地说道:“慢着,诸位天亮前是走不了了。” 魏承财脚下步子顿顿,听到胡昌斌继续说道:“我已经托贺三老爷派人将这里围住,天亮之前只要有人出去,就会被直接开枪打死。” 魏承财转身看着他,眼神轻蔑地说道:“我会信你这话?” “贺三老爷是被你喂了什么迷魂汤,能做出这种草菅人命的事来?” 胡昌斌仍旧站在桌边,抱着他的公鸡,头上的麻布披盖住他半张脸,只露出了微笑的嘴:“魏先生不信可以试一试。” “至于草菅人命——留下的诸位,都是手上沾染过人命的,应该比我熟才对。” 魏承财盯着胡昌斌,半晌后才继续向着门走去,但他谨慎地只试探着露出了半个身子。 “啪——” 子弹落在地面上的声音炸响,魏承财赶紧收回了身体,而宴会厅中其余的众人,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 胡昌斌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说动了贺三老爷,将他们这些人都困在了这里。 “现在你们都信了?”胡昌斌说着,将怀里的公鸡放到地上,然后摸出了一把生锈的剁肉刀。 公鸡的爪子落在宴会厅光滑的瓷砖上,擦出“唰唰”的声音,一步一步落在他们耳朵里,却像是催命符。 它却像是真的被魂灵附身了,依次走过每个人的面前,又黑又小的眼睛镶嵌在脑袋两侧,打量着在场所有人。 “我再说一遍,我只是想知道大爷究竟是谁害死的。” “大家都做过害人的事,今晚无论你们说了什么,都不会有人说出去——所以,请各位务必说实话。” “那么,谁先开始呢?” 胡昌斌的话音落下,整个宴会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愿意成为第一个忏悔者,将他们藏在心底最黑暗的罪孽剖出。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默契地想要拖延到第二天日出。 “没有人想要说吗?”胡昌斌看着他们,然后抓着公鸡的脖颈,将它拽了起来,可那公鸡硬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不如就让我这个局外人来替你们决定?” 悠然清朗的声音突然从角落传来,包括胡昌斌在内,所有人的齐刷刷地扭过头去,警惕地盯着那边的黑暗。 祁辞却丝毫不在意他们目光中的敌意,手中把弄着青玉算珠,白色的皮鞋踩在光洁的瓷砖上,带着背后高大威厉的聂獜,一步步从黑暗中走出。 “你是……祁老板?你怎么在这里?” “想不到胡先生还认得我。”祁辞弯了弯唇角,装作无辜的样子,向着胡昌斌满怀歉意地颔首:“实在不好意思,我今晚喝得有些多,就问贺小爷借了间客房想要歇歇。” “可没想到,一觉醒来就听到了这些——不该听的东西。” 胡昌斌自问计划周密,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个混入者,此刻也显得有些无措,白色头披遮挡下的眼睛中,甚至闪过一丝杀意。 可祁辞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继续玩弄着手中的算珠,脚下却稍退半步倚到聂獜的身侧。 聂獜也顺手揽住了祁辞的身体,他衬衫腕上的扣子已经松开,露出半截异常健硕的手臂,无声地告诫什么。 原本安静地在胡昌斌怀里的公鸡,突然像是感觉到了威胁,浑身的毛都炸立起来,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胡昌斌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鸡的异样,只得咬牙忍下气。 “我刚刚听闻几位遇到难处,也想到了个浅显的法子,”祁辞鸳鸯眼眯起,笑意显得更深,他伸出了手,掌心中躺着五枚光滑的玉算珠:“各位来抽签怎样?” 第19章 五个身份地位不同的人,站在原地,正如同刚刚的沉默那样,谁都不愿意第一个上来取算珠。 “既然大家都不抽——” “我来!”从出现就畏畏缩缩,几乎不说话的宋铁匠,竟然头一个站了出来,走到祁辞面前摸了枚算珠。 魏承财看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然后瘸拐着上前,也摸了枚算珠。剩下的人见状,知道拖不下去了,只能跟着去取算珠。 就这样祁辞手中的五枚算珠都分了出去,他也像是暂时谢幕般,向着他们微微躬身,又倚回到聂獜的身边,将事情的主动权让渡给了胡昌斌。 胡昌斌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祁老板”,仍旧心存警惕,但如今他确实帮上了忙,自己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于是就暂且把芥蒂压在心里,重新看向那五位客人。 “那么是谁摸到了第一个?” 王靶子攥紧了手里的算珠,在胡昌斌即将问出第二遍时,主动上前走出了半步:“……是我!” “我曾经……” “等一下。”胡昌斌打断了他的话,王靶子诧异地抬头看向他,却见着胡昌斌抱着公鸡,走到了他的面前。 “既然要说,就一定要说真话,对不对?” “你这话什么意思!”王靶子突然愤怒起来,想要以此掩饰自己的心虚:“我都还没说,你就开始怀疑我?” “那倒不是。”胡昌斌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从头到脚都没有展现出半点信任,他转身回到了放着胡老板遗照的圆桌边,然后将缠着铜钱红线的公鸡,也放了上去。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还需要做点小小的准备。” “你要做什么?”王靶子警惕地后退两步,却被胡昌斌抓住了胳膊,将一把生锈的剁肉刀,塞到他的手里。 “没什么,只要你说的是真话,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王靶子越是挣扎,就被抓得越紧,他就这样被胡昌斌拖回到了桌子边,握着剁肉刀的手,也被迫高高举起。 王靶子的呼吸,在那一刻突然凝住,他睁大了双眼,身体因为恐惧而变得僵硬。 那只公鸡,在看着他。 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而更加荒诞的是,这种恐惧仅仅来源于一只公鸡。 不,在看着他的,不是公鸡,而是—— 王靶子还没有想清楚,心中的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他那只被胡昌斌抓住的手,就毫无征兆地突然落下。 “喔——” 公鸡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啼叫,随之而来的,是它那被红线与铜钱缠绕的脖颈,就被剁肉刀猛地斩断。 滚烫的鸡血从截处喷射而出,洒了王靶子满满一脸,鸡头从刀边滚落下来,直滚到了他的脚边。 而那双至死不曾闭上的鸡眼,仍旧在看着他。 “啊!”王靶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拼命将手上的剁肉刀扔出,挣脱了胡昌斌的束缚,然后又瘫软着滑倒地上。 胡昌斌却并不在意,自顾自地捡起了刀,然后说道:“如果你说的是假话,这只鸡就是你的下场。” 在场所有的人,都因为这血腥的一幕而慌乱后退,祁辞也跟着皱起眉头。这时候他忽然感觉手背一热,身后倚着的聂獜就动了动。 祁辞下意识地低头,这才发现刚刚几滴鸡血也溅到了自己。 聂獜将祁辞的手托起来,取下了塞在西装口袋里的手帕,专心又仔细地,将祁辞手背上的血迹,擦拭到一干二净。 “疯子,你真是个疯子!”王靶子歇斯底里地喊着,胡昌斌却完全不受影响,冷静地说道:“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王靶子瘫坐在地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然后他狠狠抹了把脸,却让脸上的鸡血彻底糊住了他的五官,让他更像是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 许久之后,他才说道:“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年收成不好到处都闹饥荒……我有个儿子,可他偏偏又哑又傻,我实在是没法养活他了,想把他卖给有钱人家,可人牙子一看他那样子也不肯收。” “那时候胡老板就在做米粮生意了,我拿了家里最后两个破碗,想去跟他换口粮食吃,可谁知道等我回到家里,儿子大概是饿狠了,不知吃下去了什么东西,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我媳妇哭着求我送他去看大夫,可……可我真没钱啊,再加上那孩子呆呆傻傻的,就算能活下去也是受罪,所以我就把他抱到了坡里……” 之后的话,王靶子没有说下去,他痛苦地捂住了脸,像是真的懊悔极了。 宴会厅中的人也没有说话,任谁都猜到了那个孩子的结局,这也是王靶子手上沾染人命的缘故。 第20章 胡昌斌也久久地站在原地,没有继续恐吓王靶子,也没有继续催促其他人。 直到祁辞拨弄算珠的哗啦声,回荡在这安寂的房间中,他们才都转头看向他。 “真是可怜的孩子,”祁辞淡淡地说着,然后倚在聂獜的身上,忽然抬起头望着王靶子:“好不容易能有口饭吃了,却把自己毒死了。” 他的语调始终没有一丝起伏,却无端地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其中的两个字上。 “你,你什么意思!”王靶子突然睁开他被鸡血糊住的眼睛,愤怒地看着祁辞:“这种事,我难道还能说假话?!” “我可没说你说假话,”祁辞的指尖还在拨弄算盘,他明明不害怕,却还是故意往聂獜身后缩缩:“我只是在可怜那个孩子而已。” 王靶子还想再说什么,但又畏惧着高大壮实的聂獜,只好闭了嘴:“总之……就是这样,我说完了,你们下一个可以继续了……” 胡昌斌也像是突然回神,然后又握着那把剁肉刀,看向剩下的四个人:“对,该下一个了。” “下一个是谁?” “我……”胡老板的情人丽槿,犹豫着伸出了手,“第二个是我。” “呵,你害死了多少人,还数得过来吗?”姓冯的胖子忽然在旁边嘲讽道,丽槿却只是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没有反驳。 胡昌斌对她笑笑,然后将手中的剁肉刀递给了她。 “不用了吧,那只鸡不是已经死——”丽槿的话说道一半,就突然哽在了喉咙中,她美丽的双眼睁得极大极大,毛骨悚然的寒意爬上了她的后脊。 她看到,那只被王靶子砍掉脑袋的鸡,又活了。 它的脖颈上缠了更多的红线与铜钱,活生生地站在胡老板的遗照前,用黑色的小眼睛看着她。 “不,这不可能!” 她慌乱地后退,却被胡昌斌握住了手,她想要向周围的人求救,但他们也同样陷入震惊中,最后再多的挣扎都是无用。 那就那样被胡昌斌握着手,将剁肉刀挥向圆桌上的公鸡。 “喔——” 又是一声尖锐的惨叫,可也许是因为力气太小,公鸡的脑袋竟然没有被斩断,而是连着一层皮,耸拉在截断的脖子上,摇摇晃晃地向着丽槿走来。 就像是曾经,那一个个垂死也要向她走来的人。 “不,不!”丽槿惊恐地哭喊着,胡昌斌却根本不许她逃走,再次握住她的手,猛地砍向公鸡! 这一次,公鸡的脑袋终于被彻底剁了下来,血淌满了整张圆桌,染红了那些仍旧燃烧着的白色蜡烛。 “好了,你可以说了。”胡昌斌松开了手,丽槿随之狼狈地倒在地上,大声哭泣。 “这不怪我,都是胡为礼那个老东西逼我的!” 胡为礼,就是胡老板的名字。 “是他逼我,去引诱那些他带来的男人,骗他们的钱,骗他们给我花更多更多的钱,直到他们——” “直到他们一无所有!”冯胖子突然爆发,他一把抓起丽槿的长发,愤怒地撕扯着:“然后你就诱导他们去借钱,最后看他们因为还不上钱,被那些放款子的人活活打死!” “想不到吧?我居然还活着,可你到底骗了多少人,又有几个像我一样能活下来?” 丽槿在地上哭喊挣扎着,周围的人却都对她投去鄙夷的目光,直到冯胖子的双手掐住了她的脖颈,想要将这个险些害死自己的女人活活掐死时,却突然感觉到手上传来一阵剧痛。 “啊!” 是两枚青玉算珠,穿透了他的皮肤,嵌入到他的手骨中,让他疼得脸上的肉都变形了,愤怒地向着祁辞吼道:“你,你又多管什么闲事!” “没什么,”祁辞手中还掂着两枚算珠,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再打到他的手上:“就是想要提醒你一句,管不住自己那二两肉的人,也别指望能管住自己的钱财。” “这种事,怪别人也没用。” “你!”冯胖子又痛又气,脸涨红得都要发紫了,恨意让他几乎失去理智。 胡昌斌及时打断了他的愤怒,捡起了那把剁肉刀,看向剩下的人:“别耽误时间了,我们继续下一个吧。” “下一个就是我!”冯胖子仍旧在呼呼穿着粗气,他被冲得有些上头了,没有受伤的手主动接过胡昌斌的刀,一把剁向再次复活的公鸡,就像是再剁某个人。 这次公鸡都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他砍断了脖子,身首分离在两处,鲜血喷了冯胖子半张脸。 冯胖子还觉得不解气,又向还倒在地上的丽槿啐了一口唾沫:“都是因为她!” “她骗光了我的钱,我被追债追得狠了,只能逃回老家找我爹要钱。” “结果,结果我们父子俩喝了不少酒,就吵了起来……我爹追着我打,我就出手拦他,打着打着我们就摔进了门口的河里。” “等到被救上来的时候,他老人家早就没气了。” 第20章 冯胖子的供述暂告一段落,接下来轮到了第一个抽取算珠的宋铁匠。 尽管心中有畏惧,但宋铁匠却更像是想要寻求解脱,他不需要任何催促,从冯胖子手里拿到了刀,然后咬牙狠狠地向着鸡头剁去。 鸡头第四次滚落在地,甚至砸到了宋铁匠的脚上,留下带有死亡气息的温热触感。 “去年我爹娘生了病……需要钱,很多很多钱,”剁肉刀从宋铁匠的手中滑落,“咣当”一声砸在地上,他低着头说道:“我想去胡老板店里再赊些米粮出来,可胡老板说我欠的账太多了,不能再赊给我了。” “我就求他,求他看在我老爹老娘的份上,再施舍给我一些……他还是不同意,但是告诉我,要是能够帮他做一件事,就给我钱。” “他让你做什么事?”胡昌斌问道,宋铁匠飞快地偷看了眼魏承财,嘴唇都在抖动:“他借给我一辆车,教我怎么开它,然后要我腊月初二的晚上,开车去下河桥。” 魏承财的脸色骤变,他瘸着腿奋力走到宋铁匠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双眼几乎瞬间爆红:“他让你去下河桥做什么?” 宋铁匠根本不敢跟他对视,他愧疚、后悔却无法弥补任何:“去撞一辆车子……” 魏承财用拳头狠狠地打在宋铁匠的脸上,自己因为站不稳,也跟着摔倒在地,却继续在鸡血中扭打撕扯:“你爹妈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好啊,好一个胡为礼,就为了欠老子那点钱,送我全家人上路!” 他浑身沾满了鸡血,跪在地上痛苦地嘶吼着,一拳又一拳地打在宋铁匠的身上。 宋铁匠像是个死人,任由魏承财打骂都毫无反应,他其实早就想到会有这天了。 他不是傻子,胡老板将车子给他的时候,宋铁匠就明白了他要自己干什么,只是他本以为自己也会死在那场车祸里,可谁知将对方的车子撞下大桥后,他竟然活着逃走了。 第二天他在家中醒来,才听闻了“魏老板一家四口车祸,仅魏承财本人存活,落下了瘸腿残疾”的消息。 从此宋铁匠就日夜活在愧疚之中,直到今天将真相说出。 祁辞虽然觉得宋铁匠也算罪有应得,但还是想知道胡昌斌到底会做什么,于是对身侧的聂獜说了句:“别让他把人打死了。” “好。”聂獜沉沉地应了声,然后上前拎住了魏承财的后领,将人从宋铁匠身上拽起来,扔到了一边。 魏承财还想再去揍宋铁匠,但几次都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反而是胡昌斌将剁肉刀扔到他的面前:“省省力气吧,等你说完自己做过什么,再去打他也不迟。” 魏承财抬头狠狠地瞪着他,死死地抓住了剁肉刀:“我凭什么告诉你那些?” “胡为礼害死了我一家,他死得好!我还要帮忙给他找凶手吗?” “我看他就是做多了恶事,才遭得报应!” 胡昌斌的神情也露出了一丝裂痕,他无法容忍别人这样侮辱他的大爷,但如果宋铁匠说的是真的…… 他咬咬牙,将所有的想法都抛开,然后对魏承财说道:“那你手上就没人命了吗?” “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我?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魏承财倒在地上笑了起来,他泄愤般扒着圆桌,没有砍掉公鸡的脑袋,而是一刀又一刀,直接扎在了公鸡的身上。 公鸡因为剧痛而挣扎,魏承财却将它死死地压在桌子上,身上缠绕的铜钱都跟着发出声响,挥动的翅膀将胡老板的遗照打落,鸡毛与鲜血四处飞溅,魏承财却着魔般继续捅着。 直到把那鸡扎成了筛子,他才停了下来,疯子般阴阴地笑着: “好了,我把这鸡给杀了,你就不用担心我会说假话了吧?” “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我是杀过人,十几年前,我跟胡为礼做过一桩好买卖——我们去闹饥荒的乡下,用低价买了好些个十来岁的女孩,然后将她们带走打扮好,再高价卖到花楼酒楼里。” 第21章 祁辞闻言皱紧了眉头,手中的青玉算珠攥住,几乎想要往魏承财脖子上打。 魏承财则像是还说不够般,用他满是鸡毛与鲜血的手,拽住了胡昌斌的衣服,歇斯底里地说道:“还不止呢!” “途中有想要逃跑的女孩,都被我们用绳子捆了起来,关在箱子里,你猜到最后死了多少个?” 胡昌斌逃避般地后退,不小心撞到了他身后的丽槿,丽槿像是从某种震惊中骤醒,双手扶住了圆桌才没有倒下。 “七个,”魏承财瞪着通红的双眼,残忍又恐怖地对胡昌斌笑道:“我们一起将那七个女孩,从车上扔了下去。” “看着野狗跑向她们的尸体——” “不要说了!”丽槿发出一声尖叫,打断了魏承财的话,可魏承财根本不理她:“凭什么不说?”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胡为礼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到底值不值得他把我们困在这里,为他查什么凶手!” “够了!”胡昌斌从魏承财手下,抢过了那只鲜血淋淋的公鸡,他确实被魏承财刚刚的话撼动了,但他还是不相信,记忆里对自己那么好的大爷,会是这样一个人。 他站在原地缓了许久,然后才勉强说道:“好了,你们可以回房间了……” 所有人的有些惊讶地看向他,冯胖子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不是说我们讲完就能从这里走了吗?” 胡昌斌抱着公鸡,一滴一滴的鸡血顺着他的手,流淌到地上,积成了小片血泊:“既然你们都说自己说的是实话,又没人承认是谁害了我大爷……那就交给老天来评判吧。” “天亮之后,门外贺三老爷的人就会撤走,还活着的人也就可以走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王靶子抓住了胡昌斌的肩膀,胡昌斌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王靶子看到的,却并不是胡昌斌的眼睛,更像是鸡眼—— 不!也不是鸡眼,而是,而是! 他整个人怔愣在那里,抓着胡昌斌肩膀的手,也无力地耸拉下来。 胡昌斌这才重新转过身子,然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像来时那样抱着公鸡又离开了。 “无趣至极。”祁辞冷眼将手中剩余的几枚算珠一抛,收回到袖中,然后对聂獜说道:“这里没咱们的事了,回去补一觉吧。” 聂獜没有说话,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宴会厅,还是满身沾染了鸡血的众人,跟在祁辞的身后离开了。 漫长的夜晚还在继续,两人回到房间后,祁辞将身上的外套一脱,就歪着身子倒进了柔软的大床上,用一只手支着下巴看向聂獜: “你猜他们里面有几个说了真话?” 聂獜摇摇头,弯腰捡起了祁辞丢在地上的西装外套,搭在床头的小凳上。 祁辞翻了个身,仰头看着上方西式的床帐,自言自语道:“你不想猜这个,那就换个别的——你说他们五人里头,有几个能看到明早的太阳?” 这次聂獜来到床边,诚恳地给出了他的答案:“如果少爷不出手的话,一个都不会有。” 祁辞闻言笑了起来,他勾勾手,聂獜就躬身凑了过去,被他搂住了脖子。 晚宴残留在唇齿间的红酒味,终于渐渐散去,而肌肤间惯有的淡淡松香终于又出现了,聂獜下意识地将手撑在祁辞的身体两侧,却又因为床垫的松软,深深陷了下去。 这下他们离得更近了,祁辞的唇几乎蹭过聂獜的下巴,然后他就这样又略略抬起了身子,擦着聂獜的侧脸,来到他的耳畔:“那你不如再猜猜,是谁杀了胡老板?” “我不知道。”聂獜避开祁辞的视线,想要直起身子,可祁辞的双臂却还环着他的脖颈,让他无法离开,只能离得更近更近。 他的手指深陷在被褥中,是无法言说的克制,但祁辞偏就不想结束这些,反而继续在他的耳畔,幽幽地叹出一口气:“若是要我出手的话,说不定又要去见那凶东西了。” “可我不想去怎么办?” 聂獜的眼瞳开始变得狭长,他怕祁辞注意到,于是干脆闭上了双眼,可这样一来祁辞反而更大胆地在他身上作乱。 气息从他的耳边慢慢下滑,移到了那凸起的喉结,触碰变得更加若有若无:“总不能只让它咬我吧?” “我也想——咬他试试。” 说着,聂獜便觉得颈侧一痛,湿润的唇齿扣住了他的皮肉,极为磨人地撕咬辗转,仿佛要就此留下沾染松香的印记。 他的呼吸徒然粗重的,手下的床褥再也无法满足心底的翻涌,泛着赤红的兽瞳就此睁开,充满占有地就要欺压下去。 可就在这时候,隔壁不知是谁的房间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惊惧无比的惨叫,紧接着便是重物砸下的声音。 祁辞送开了聂獜的脖颈,用手抵在他灼烫的唇边,低声喃喃: “真正的血腥复仇夜这才算开始了。” 第21章 祁辞与聂獜走后,宴会厅中就剩了那五位客人。 王靶子与这些人都没什么恩怨,被吓唬了这大半夜着实受不了了,第一个起身躲回到二楼的客房里。 魏承财满心都是仇恨,他擦着脸上的鸡血,抓着宋铁匠的脚将人拖拉着,向楼上的房间走去。 他们之间的账,还远远没有算完。 丽槿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仿若被蛊惑般,跪在地上的鸡血之中,一根一根地捡起那散落的鸡毛。 冯胖子虽然被祁辞的算珠打伤手,但还有怒气要发泄,正准备趁着祁辞他们都不在,继续去折磨丽槿时,却看到她突然抓着一把鸡毛起身,向着楼上的走廊跑去。 冯胖子还想追,但碍于他的体型实在跑不动,只能骂骂咧咧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宴会厅重新恢复了寂静,圆桌上的高高矮矮的白色蜡烛还在染着,胡老板的黑白遗照躺在鸡血中,无神的双眼望着黑暗。 “你给我进来!”魏承财瘸着腿喘着气,将宋铁匠拖进屋里,他满头满脸都是鸡血,明明外貌没什么变化,却愣是没了人样。 宋铁匠被他打得进气少出气多,躺在地上完全不反抗,可他越是这样,魏承财心里的恨与怒便越重。 他一瘸一拐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口中不断喃喃着:“我要杀了你……” “我要你给我全家偿命。” “你撞死了他们,我也要让你尝尝那滋味。” 魏承财只想找辆车子来,将宋铁匠活活撞成肉泥,可这大半夜他又没法离开贺家公馆,去哪里找车子呢? 没有车子,也等不到明天了,他在房间中烦躁地走着,终于看向了立在墙边,那高高的欧式实木衣柜。 “撞死你,撞死你……”魏承财已经陷入了某种癫狂中,他又来到墙边,将宋铁匠生拉硬拽到了衣柜边。 宋铁匠费力的睁开了被打肿的眼睛,看到的就是魏承财扭曲的脸,还有他映在背后墙面上的影子—— 那影子渐渐由人形,长出了渐渐的鸡嘴,然后又浑身蓬发羽毛,头顶也冒出了鸡冠。 他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呛满血的喉咙却让他只能发出濒死的咕噜声。 魏承财完全沉浸在为家人报仇的恨意中,根本没有理会宋铁匠的反应,他将人安顿好后,就开始一下又一下地撞向那沉重高大的实木衣柜。 “砰——” “砰——” 衣柜随着魏承财的撞击,发出了令人心惊的声音,也几次摇晃着就要倒下。 宋铁匠麻木地看着立在自己面前的庞然大物,好似又回到了那个夜晚,他独自一人坐在车上,双手颤抖地握着方向盘,耳边回响着胡老板的话。 “只要你去撞那辆车,不管能不能回来,你爹娘我都养了。” 宋铁匠那时候并不知道车上坐了多少人,胡老板只说那是他的债主,只有车上的人消失了,他才能喘口气,才能帮他…… 那是宋铁匠这辈子,干过的唯一一件昧良心的事,他想老天果然是长着眼的,他做了错事早晚都来了报应。 “砰——” 又是一下剧烈的撞击,那高大的实木衣柜终于被魏承财撞倒了,阴影在瞬间笼罩了宋铁匠,而他眼中所看到的,仍旧是那一夜的桥、那一夜的车。 他再次撞了上去,木板砸下与骨骼碎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宋铁匠的眼前只剩下了黑暗,永恒的黑暗。 沉重的实木衣柜倒在地上,完全覆盖了宋铁匠的身体,没有人知道此刻下面有着怎样的惨状,只有大片黑红的血流淌出来,浸透了厚实的地毯。 魏承财突然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狂笑,然后又变成了嚎啕的哭声,回荡在这狼藉的房间中。 “我给你们报仇了——” 他呜咽着跪倒在地上,沾染了鸡血的衣裳,再次被宋铁匠的血覆盖,他在那些血中又哭又笑。 就这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魏承财才从地上爬起来,但这时候,他却忽然感觉到有血滴在自己的脸上。 第22章 魏承财起先并没有在意,他还以为是宋铁匠的血,可是没过多久,再一次有血滴落下来。 这次他才有些奇怪地抬起头,可看到的却是被红线吊着的鸡头,砸在了他的脸上。 魏承财懵了,他站在原地,鸡头上的眼睛也正好转到了他的面前,他们就那样对视着,他麻木的精神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了一丝恐惧。 他下意识地后退,但又是一只鸡头从上方掉下来,砸砸到了他的头顶。 魏承财再退,再退,再退,更多的鸡头被红线吊着,从屋顶上砸下来,无论他退到哪里都能砸到他。 没过多久,整个屋顶都被密密麻麻的红线所占据,而每一根红线的下方,都吊着一只被砍断脖子的鸡头。 魏承财是真的害怕了,满屋子的鸡头让他无处可藏,只能尽量瑟缩到屋子里的角落,可还是有鸡头落到他的头顶。 “我,我说实话了……你们不能把我怎样……” 他抖抖索索地重复道,像是在告诉对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但这一点用都没有,当屋子上方的每个角落都被鸡头占满后,那些鸡头脖子的截断处,却突然开始生长出血肉。 起先只是一团团不起眼的肉芽,然后飞速生长着,长出的却并不是鸡的身体,而是属于人的四肢与躯体。 红线开始摇曳,鸡头之下的身体却越来越完整,越来越丰满,终于塑造成了一个个女人的身躯。 屋子里吊满了长着鸡头的女人。 她们在红线上扭动挣扎着,直到所有的鸡头都转过来,所有的眼睛都望向魏承财,然后张开了尖尖的鸡嘴: “是你……” “是你卖了我们……” “是你害了我们……” 无数幽怨的声音,充斥在整个房间中,魏承财的精神终于彻底崩溃了,他大叫着伸手推开面前的鸡头女人。 可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她们质问着向魏承财涌来,仿佛就此将他淹没。 魏承财在人堆中拼命挣扎,无数的身体都挤向他,让他几乎都要无法呼吸了。那被那些曾经当作货物的女子,拥挤推倒然后踩在脚下。 魏承财却不肯就这样死去,他奋力地伸出双手,扒着地面一点点爬行,哪怕身上压着再多重量也绝不肯停留。 就这样,他终于摸到了房间的门缝,却已经不可能再直起身子拧动把手了。 他绝望地拍打、撞击着眼前的门,距离逃脱仅一门之隔,他怎么肯放弃。 可是没有办法了,那些鸡头女人就要将他压死了,他出不去了! “吱呀——” 是门被打开的声音!落在魏承财的耳中,如同天籁! 魏承财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推挤着身上的躯体,向着门外爬去。 手已经伸到了走廊上,他竭力抬起身子将头也顶了出去,可就在这时候,他却感觉到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脖颈。 魏承财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走廊上的女人,此刻他也变成了被红线吊住脖子的鸡,从房间中爬出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再也无法挣扎更无法挣脱。 只能感觉到红线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仿佛要勒断他的脖子。 强烈的窒息感让他扭动抽搐,脸已经憋成了紫红色,魏承财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她,可是对方却没有任何松手的意思。 “是你害了我,是你和胡为礼害了我!” “你们把我绑着装到车上,把我卖去了那种地方,都是你们害了我!” 丽槿满脸泪水与恨意,他终于下了死手,拉扯着手中的红线,直到魏承财彻底没了挣扎,失去了呼吸—— 结束了,她对自己说道。 魏承财的命没了,可是这些年来的痛苦,又哪里有尽头呢? 她狠狠抽打着魏承财的尸体,然后捂着脸痛哭起来,可那哭声甚至都来不及传到更远的地方,丽槿就感觉到自己被人抓住了头发。 她下意识地挣扎回头,看到的竟是满脸狞笑的冯胖子。 “他害了你,你杀他。” “那你害了我,我也要杀你。” 冯胖子说着,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高高地举起了从椅子上拆下的木棍,向着丽槿的脑袋砸去—— 生命的最后几秒,丽槿感觉自己变成了圆桌上待宰的公鸡,又好似看到了那些欠债的男人,他们也是这样被乱棍敲打着,直至死亡。 “砰!” 丽槿倒在了地上,她的红裙仍旧是那样艳丽,那样凄凉。 冯胖子将手中的棍子扔了出去,又狠狠地在丽槿身上踹了两脚,然后才拖着自己肥胖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回到房间里。 他的心里无比松快,感觉自己解决了一件大事,去洗手间匆匆冲掉了手上的血迹后,就一头倒在了床上。 这夜漫长极了,但冯胖子并不惧怕,他没有杀胡为礼,也没有害过公馆里其他人,现在只要等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他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他最好能快点睡着,等睡醒就一定能到第二天了。 冯胖子这样想着,可事实却偏不能如他所愿,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了洗手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是刚刚没有拧紧水龙头吗? 冯鹏子烦躁地皱皱眉,他并不想起身,可是那流水声却让他根本睡不着,于是在床上辗转了几轮后,他还是下床光着脚向洗手间走去。 果然,水龙头确实还开着,水已经溢出了洗手盆淌得到处都是。 冯胖子几下将水龙头拧紧,可低头时却意外地发现,洗手盆中满满的并不是清水,而是颜色很污浊的河水,而且底部的出水口好似被堵住了,水怎么都下不去。 他有些疑惑这是为什么,于是就伸手随意地掏弄了几下,可是掏出来的却是几根杂乱的水草。 冯胖子越发疑惑,他实在想不出水草是哪里来的,于是就又凑近了几分,想要把它们都掏出来,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却突然愣住了。 因为冯胖子看到,洗手盆中的污水里倒映出的影子,并不是他的脸,而是一个鸡头—— 第22章 “啊!”他惊慌地打向水面,水里的倒影一下子就被他打散了,他背靠在洗手间的门上大口喘着气。 过了好半天,他又鬼使神差地凑到了洗手台前,往水盆里看去。 好在这次,鸡头没有再出现,浑浊的水面上映出的是他自己的倒影。冯胖子这才放心了些,他仍旧不确定地看着,看着水盆里自己的影子,越看越是入迷,越开越觉得——那好像不是自己。 怎么会不是自己呢? 那眉眼,那脸型,那鼻子明明都跟他一样,只是好似老了些,就像是……他爹。 冯胖子顿时又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再次打向水面想要后退,可这次污浊的水中却伸出了两只被泡得发白的手,死死地抓住了他。 “儿啊……你为什么要害死我……” 冯胖子被吓破了胆,大叫着想要撕扯开那两只手,可它们却抓得死紧死紧,从他的手臂抓到了他的脖子。 “爹!爹!”冯鹏子吓得鼻涕眼泪挂了一脸,哑着嗓子哭喊着:“不怪我,不怪我啊!我不是故意的!” 可那双从水里伸出的手,却根本不听他辩解,就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水中的倒影神情越发哀怨:“到现在你还不肯承认……” 冯胖子感觉自己已经没法呼吸了,只能拼命摇着头:“是胡为礼……是胡为礼撺掇着我给你灌酒,骗出您的钱来做生意,我从来没想要淹死您啊!是他害的我啊!” 可任凭他怎么说,水中的那双手就是不肯放开他,反而拖着他肥胖的身子,向着污浊的水盆里拉去! “不,不!”冯胖子扭动挣扎着,他好似听到了撞门的声音,立刻精神大震,他以为自己就可以得救了,用手死扣着洗手台的边缘。 可他的脸已经扎进了水里,污浊的水与水草立刻往他的口鼻中钻去,灭顶地绝望彻底笼罩了他。 冯胖子扒着水盆的手越来也松,泥水不断溢出淌在洗手间的地面上,身后的撞门声也越来也响。 “砰——” 聂獜撞开了冯胖子的房门,祁辞立刻向着洗手间走去,手中的玉算珠崩穿了门锁。 但里面的声音已经停了,冯胖子肥硕的身躯以一种扭曲的角度趴在水盆里,整张脸都被泥水所淹没。 对于这个结果,祁辞并不意外,他也从未想过要阻止。 这时候,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了缓缓地脚步声,他转头透过房门向外看去,看到的就是胡昌斌的身影。 他还是抱着那只被砍过数次头的公鸡,看到房间里的场景后,有些遗憾地摇摇头: “他说了假话,所以就死了。” 祁辞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鸳鸯眸中不带温度:“说不说假话重要吗?他们都要死吧?” 说了假话的冯胖子被鸡惩罚死了,说了真话的魏承财、丽槿和宋铁匠,则死在了他们仇人的手里。 第23章 “可惜,他们都没有我想要的死法。”胡昌斌没有否认祁辞的话,只是语气中略带遗憾地说道。 是了,胡老板是死于心疾,而那些客人无论是说真话还是假话死的,都没有这种死法。 不过他突然想起来,又笑了笑:“不过,还有一个呢。” “这一个,我要亲眼看着他死。” —————— 王靶子躲在房间里,他不愿意去掺和外面那些人的恩怨,他只想要活着,活着走出这里。 他想这并不是件很难的事,他既没有杀胡为礼,也没有害别的什么人,至于过去的事……那实在过去太多太多年了,早该被所有人遗忘了。 王靶子这样想着,忽然有些困了,可是半梦半醒间他又觉得有些饿。 他这么个地位的人,被请到贺三老爷的寿宴上,也着实没敢放开了胆子吃东西,这会夜深了也感觉到饿了。 他不想吃什么山珍海味,只惦记着能踏踏实实地喝口白粥。 王靶子越睡越迷糊,他好似真的闻到了那热腾腾的粥米香,面前出现了口大锅,里面滚着莹白的软糯的米粒。 “喝粥了……” 是谁在说话?那声音他实在觉得熟悉,又怎么都想不出来是谁。 “爹,喝粥了……” 王靶子睁开眼,看到的不是贺家华丽的公馆房间,而是简陋透风的草棚,他明明不会说话的儿子,此刻却端着一碗热粥,在喊他“爹”。 王靶子立刻吓得后退,可眨眼间面前的儿子的头就变成了鸡头,张嘴发出的也是公鸡的啼叫。 “喔——” 就像是它的脑袋,被砍下时那垂死的叫声。 “不,我不喝!”王靶子伸手打翻了鸡头儿子端来的粥,可他又很快盛了一碗新的,端到了王靶子的面前。 “爹,喝粥了……” 王靶子又打翻了,儿子又盛,再打翻,再盛…… 如此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他终于筋疲力尽,崩溃地将鸡头儿子递来的粥碗,一把向远去扔去。 “我说了不喝,不喝!你听不到吗!” 鸡头儿子的动作顿了顿,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因为王靶子的举动而感到无措。 王靶子看着他那样子,又害怕又是难过,正想着说几句软话,把这鸡头儿子劝退时,却不料对方突然暴起,那极为瘦弱的胳膊,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将他的头直接摁进了滚烫的粥里。 “啊!”王靶子被烫的大叫,没防备就灌进了好几口热粥,他正以为自己会被烫死在这锅里时,却觉得压在他身上的力气消失了。 王靶子立刻从锅里挣扎起来,却发现鸡儿子、大锅、茅草屋都消失了,他又回到了公馆的房间里,只有嘴里还没有咽干净的热粥,提醒他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是梦。 王靶子被吓得魂不守舍,下意识地就向离开这间屋子,可是他刚跑到房门前,就突然感觉到肚子里传来一阵剧痛,眼前更是阵阵发黑! 他整个人因为痛苦而蜷缩起来,像是只虾子般佝偻着身子,向着门外拱去。他张开嘴想要呼救,可是白沫与黑血却一起涌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吐在地毯上。 门开了,门外站着的胡昌斌,明明只跟他有一面之缘,却让王靶子生出了一种怪异的熟悉感。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可能会这样—— 胡昌斌看着他,弯下腰来,他怀里公鸡的眼睛也在看着他:“爹,粥好不好喝?” 王靶子浑身一震,更为痛苦地吐着血,却根本无法回答他的话。 “当年你把下了药的粥喂给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难受的……幸亏大爷他救了我。” 王靶子的眼睛瞪得更大,他起先是惊恐,但是惊恐褪去后剩下的只有嘲讽的笑:“赫赫赫……” 胡昌斌看着他那模样,十分厌恶地皱皱眉:“你笑什么?” 王靶子使劲喘了几口气,不知又吐了多少黑血,才终于挤出了句话:“他……救了你……” “你以为……是谁给我出的主意?” “你什么意思?”胡昌斌察觉到了什么,他本能地想要逃避,又想要知道,一把拽着王靶子的衣领:“你这话什么意思!” “是他!”王靶子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涌出黑血,说出来的话同样带着剧毒:“是他给我出的主意!” “说你……又哑又傻,养大了也白白浪费粮食,不如一包耗子药送走!” “不可能!”胡昌斌将他用力推到地上,大声质问着:“那他又为什么把我从坟场捡回去?!” “这我就不知道了……”王靶子被这么一摔,眼睛鼻子里也流出黑血来,“或许是他那时候还年轻……良心发现了。” “……又或许……你对他有什么用……” “你又在说假话!”胡昌斌摇着头,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王靶子说的话,将怀里的公鸡使劲往他面前送:“你一定又在说假话,是你害死了大爷,这会还要骗我!” 王靶子大口大口地吐着黑血,眼神已经发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次我可……没有骗你……” “我没有害过他,他害了那么多人……分明就是被……厉鬼索命……” “你胡说,你胡说!”胡昌斌对王靶子又打又拽,可这次王靶子却再没了反应,死在了他当年害亲生儿子的那剂鼠药上。 最后一位可能害死胡为礼的人也死了,死法却并不是心疾,王靶子也不是害死胡为礼的人。 胡昌斌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他经受了巨大的打击,失神地靠在墙边,口中还喃喃自语着:“不可能,是他说谎……是大爷救了我,把我养大……” “一定有人害了他……一定是我没有找到对的人!” 说着他抱起怀里的公鸡,就要向着公馆的大门跑去,可却觉得腿上一痛,当即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祁辞手中把弄着两枚青玉算珠,与聂獜站在二楼的围栏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中除了冷淡外,还多了一丝怜悯。 “为了这么个人报仇,你让执妖寄生在自己身上,实在是不值。” 胡昌斌几次想要爬起,但又摔倒在地,手中仍旧不肯松开那只公鸡。 “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养大的我,我不能让他这么不明不白的就死了。” “他哪里算是死的不明不白?”祁辞叹了口气,带着聂獜从楼梯上一步一步走了下来:“今晚被你聚在这里的人,都害了人的性命,也都有可怜之处。” “可他胡为礼呢?” “他做了那么多恶事,害了那么多人,又是为了什么?” “要我说,王靶子死前那话也没什么错,若说胡为礼是被人害死的,倒不如说是因果报应罢了。” “因果报应?”胡昌斌抱着怀里的公鸡,挣扎着爬起来,仰望着高处的祁辞,忽然笑了:“祁家大少爷,你跟我说因果报应?” 祁辞皱皱眉,他察觉到胡昌斌的异样,走到他面前逼问道:“你想说些什么?” “我想说的可就多了,”胡昌斌歪倒在地,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了账本,扔到祁辞的面前:“祁大少爷,祁老板,你以为这上面记得都是什么?” “你以为,我身上的执妖是谁给的?” 第23章 聂獜弯腰将账本捡起来,送到了祁辞的手上,祁辞翻看几眼后眉头越皱越紧。 上面不仅有他曾经看过的,裴八跟胡老板的往来,还有贺三老爷等人,他们各个都在胡家的米粮店里每月购入大量货物。 “这些都是什么?” 祁辞拿着账本,俯身逼问着胡昌斌。 胡昌斌望着他,沙哑地说道:“我大爷九年前就被寄生成了临亡者,你猜他为什么能活这么久?” 祁辞眼瞳微微震动,他从不知竟然有人被执妖寄生后,能够活九年的。 胡昌斌压低了声音,每一句话却都敲震在祁辞的身上:“他们要取走什么东西,我不许破坏大爷的尸体,所以他们表面安抚住了我实际上却去调包,以为这样就能瞒过我。” “而这账本上的东西,就是——” “砰!” 聂獜一把拉开了祁辞,子弹击碎了玻璃窗,擦着祁辞的衣角,直直地打入了胡昌斌的脑袋,顿时血花飞溅。 他的身体噗通倒地,大公鸡执妖也从他的怀里逃脱,却被聂獜一把掐住了脖子,发出尖锐的啼叫。 祁辞顾不上那么多了,立刻趴到胡昌斌的身边,想要去听他最后的话:“你说的他们!还有给你执妖的人,究竟是谁?” 可胡昌斌的目光已经涣散,鲜血从他的脑侧流出,他张着嘴努力想要说出什么,最后却只是说出了三个字:“祁……祁……祁……” 然后就彻底没了气息。 祁辞怔怔地坐在地上,看着胡昌斌至死都没有闭上的眼睛,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指向已经足够明确了。 第24章 祁家与执妖的渊源无比复杂,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到如今祁家能与执妖打交道的人,就只剩了他与表老爷。 自从祁辞有记忆以来,那位表老爷就总是举止怪异,他常年将自己关在祁家西北角的小院子里,几乎不与外人交流,祁家的孩子们也都怕他,但祁家的现任家主——祁辞的父亲,却异常敬重他。 后来祁辞的身上开始出现尸花后,也是经由他的指点,来到了秦城用尸油引出煞兽,以此来续命。 眼前这些事会跟他有关系吗?祁辞一时间心乱如麻,良久后才勉强压下思绪,抬头对聂獜说道:“你……有办法留下那只鸡吗?” 聂獜点了点头,还在他手中挣扎得公鸡,不知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一地的鸡毛。 聂獜收好公鸡后,俯身揽着祁辞的腰,将他靠在自己怀里扶起来。 窗外的天空终于泛起了淡淡的白,然后倏忽如拉开了夜幕般,变得骤然明亮。 那个充满着血腥与复仇的夜晚,用这样一种令人不甘的方式戛然而止。 日出其实已经到来很久了,只是公馆中的大多数人,都没能看到。 —————— “我三伯最近身子不行了,家里忙得很。” 几天后,贺桦又来到了琳琅斋里,只不过没提着他那鸟,眉眼间难得真有了点疲惫。 祁辞拨弄着算盘,虽然是在跟他说话,却根本没有正眼看他的意思:“贺小爷当然忙了,借我的手弄死了胡昌斌,贺三老爷的家产可都归你了。” 贺桦愣了下,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上前凑到了祁辞的摇椅边:“胡昌斌那小子没安好心,我贺家的家财凭什么落他手里。” “这趟祁老板是帮了我大忙,账单子你随便开,一个子都不会欠你。” “哟,贺小爷继承了家产,果然财大气粗了。”祁辞说着当真从账本子上撕下一页,扔到了贺桦的面前:“那就快付账吧,别耽误我事。” 贺桦瞅了眼那账单上的数字,顿时感觉一阵心梗,可想想自己说出去的大话,只能咬咬牙签了支票:“祁老板,咱们好歹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可真不给我留情。” “少废话,”祁辞伸手将支票从贺桦手里勾走,又懒懒地躺回了摇椅上:“我这最近要准备回云川一趟,路上花钱的地方可多着呢。” 贺桦闻言一愣,又挤出笑脸来:“这不是年头不是年尾的,祁老板怎么就要回云川了?” “回去当然是有事了。”祁辞抬眸与他对视着,别有深意地停顿了片刻,然后才说道:“我那不争气的弟弟,在国外留洋待不下去就回来了,我也回祁家去看看他。” “哦,原来是这样。”贺桦这才点点头,然后又凑过来问道:“那祁老板要去多久?秦城这乱七八糟的事,可离不开你。” 祁辞脸上又露出几分嫌弃,像是不想再看到他,口中悠悠地说道:“放心吧,去不了多久……” 贺桦赖在琳琅斋里,叽叽喳喳地跟祁辞说了一堆废话后,才拍拍屁股离开了。 祁辞看着他的背影,又从刚刚翻动着的账册下面,拿出了胡昌斌临死前给他的账本。 上面除了裴八外,记录最多的人就是贺三老爷。 “虽然不知道这些所谓的米粮究竟是什么,但应该是某种能给临亡者续命的东西。” 胡为礼死后,胡昌斌继承了他的生意,继续给账本上的人供应“米粮”,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能够说动贺三老爷帮他。 而如今胡昌斌也死了,贺三老爷没有新的“米粮”,自然也就活不下去了。 “大少爷的意思是,贺桦表面上是借你的手,除掉胡昌斌,实际上是他要下手的人是贺三老爷?”聂獜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祁辞的身后,双手轻轻地扶住了摇椅。 “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会对钱财有那么大的贪念。”祁辞轻轻地叹了口气,随手将贺桦刚刚签给他的支票,塞进了兽头香炉里:“为了钱财,无缘无故的人可杀,血脉至亲也可杀。” 祁辞不明白的事,聂獜自然也不会明白。某些程度上来说,他虽然是世人畏惧的煞兽,可论起心狠来,却自认比不上这些人类。 “可既然贺三老爷是要胡昌斌续命,又为什么要杀了他?” 祁辞翻动着账本的手顿了顿,然后又抬头望向贺桦离开的方向:“你真的以为胡昌斌是贺三老爷的人杀的?” “那天贺三老爷的人都在公馆,根本听不到胡昌斌在说什么,而公馆里除了我们之外,唯一剩下的活人就只有——” 只有贺桦,只有他从始至终都躲在暗处,能够听到胡昌斌的话,也能够向外面发出射击的讯号。 “说到底,我来秦城的这三年,身边的人无论是裴八还是贺桦,都是别人安排好的眼线罢了。” “所以——”祁辞转头看向自己摇椅后的聂獜,微凉手轻轻拍拍他的侧脸,然后捏住了他的下巴:“你也是他派来监视我的吗?” 聂獜没有挣脱祁辞的手,反而顺着他的力道俯下了身子,灼烫得异于常人的气息,越过最后的间隙,落在祁辞的唇上:“如果大少爷信不过我,可以杀了我。” “就像我来的那天,你说过的那样——咬断我的喉咙,剔光我的筋肉,然后把我的骨头敲碎了当风铃。” 说着,他下巴微微上抬,更加不设防地露出了自己的脖颈。 “可我现在对你的喉咙没什么兴趣了,”祁辞说着指尖划至聂獜的领口,然后一颗一颗地解开他的布扣,露出了他结实的胸膛。 “我要你的心呢?” “把它挖给我看看,好不好?” 聂獜没有说话,他扶在摇椅上的手忽然抬起,不知从哪拿出了一把小银刀,然后眉头都不皱地就扎进了自己的胸口。 鲜红的血立刻涌了出来,沾湿了聂獜的衣领和祁辞的指尖,聂獜却并没有停止动作,而是继续握着那把银刀,转动着要剖开自己的胸膛—— “够了。”祁辞握住了聂獜的手,鲜血顺着他手臂流淌下来,滴落在青衫上,像是绘出了点点梅花。 他用力拔出银刀,远远地扔到地上,指尖还带着微微的颤抖,侧头避开聂獜的视线:“我信了,你不用挖了。” 聂獜却仍旧看着他,也不管自己胸前的伤口,沉声说道:“你想看,挖出来也没关系的。” “我说了不用挖了!”祁辞突然拔高声音,忍不住抬头对上了聂獜的眼睛,那双隐隐已经现出兽瞳的眼睛。 他撕开了自己的衣摆,按压到聂獜的伤口上,聂獜只安静地看着他的动作,幸亏没多久就真的止住了血。 祁辞的呼吸逐渐平复了,又重新垂下眼眸,有些疲惫对躺回到摇椅上对聂獜说道:“你去换件衣裳吧,血淋淋的难闻。” “好。”聂獜依旧是没有多说话,转身就要按照祁辞说的去做。可这时候身后的祁辞却又开了口。 “你……它……” “我是说那只煞兽,它现在能离开秦城吗?” 聂獜的脸上看起来仍旧不见任何神情,但狭长的兽瞳中却映着祁辞的影子:“能,大少爷去哪里,它就会去哪里。” “那就收拾东西,跟我回一趟云川吧。” “有些事,总要当面问清楚才是。” 第24章 从秦城回云川,说起来就是一句话的事,实际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两地之间没有直通的铁路,祁辞与聂獜需要坐上半日的火车,然后再转客车,最后甚至还要走一段水路。 当然,这趟旅途着实算不上顺利。 两人乘坐的客车,沿低缓的山路从早上一直行驶到傍晚,可还不等到地方,就停在半道上走不动了。 司机挠着头修了几回都没成功,只得告诉车上仅有的几位乘客,这车子今天是走不了了,临近山脚下有个小镇,今晚他们可以去那里过夜。 祁辞当即就黑了脸,他可不想在山村里过夜。 可是也没办法,聂獜看出他的不乐意,就双手提着行李,将祁辞背到了背上,终于赶在天黑前来到了司机口中说的那个镇子。 说是镇子,也着实算抬举这里了,实际上论起规模来,最多是个大点的村子,放眼望去大多都是平房矮墙。全镇只有镇长家开了个旅店,祁辞就是再挑剔,也不得不就在这里住下。 镇长见难得来了生意,十分热情地迎着他们这群倒霉的旅客,家里男女老少齐上阵,上头收拾着屋子,下头做着饭食,小小的旅店一时间也热闹起来。 祁辞坐了一天的车,感觉自己都要被颠簸得散架了,于是到了房间后,就没骨头似的往床上一歪,说什么都不肯再下楼去。 聂獜看着他的模样,只埋头为祁辞收拾好行李,然后来到床边对他说道:“大少爷,我下去给你找点吃的。” 祁辞趴在冷硬的被褥堆上,恹恹地对他点点头,好似就要这般睡过去。 第25章 聂獜将自己的外套盖在他的身上后,才转身离开房间。 旅店一楼,镇长正招待着吃晚饭的客人,看到聂獜下来后,堆着笑脸走过去:“客人需要什么?” “去盛些粥来,再做几个小菜,要清淡些的。”聂獜说着就从口袋中摸出些零钱,放到了镇长的手上。 镇长立刻应了,招呼自家十来岁的小女儿,去厨房里给聂獜取饭。 聂獜照着祁辞的口味,挑拣了一番后,才端着东西回到楼上。 祁辞身上盖着聂獜的暖烘烘的外套,没多久就真的泛起困意,几乎要睡过去,就连听到聂獜推门回来,都没能睁开眼睛。 “少爷,吃点东西再睡吧。” “不要……”一整天的舟车劳顿,祁辞实在没什么胃口,缩在聂獜的外套下面不想动。 可下一刻他就感觉到,自己更温暖的怀抱裹住了,聂獜将他揽了起来,让祁辞趴在自己的胸前,然后舀起了粥送到他的嘴边。 祁辞不得不开口含住,每当他吞咽下去时,聂獜就会喂给他新的一口,或是热粥或是小菜,不让他费一点力气。 “你也吃吧。”祁辞靠在聂獜的身上,吃了东西后终于觉得疲惫消散了些,然后才说道。 “嗯。”聂獜只应了声,又给祁辞喂了些,确定他吃不下了,然后自己才将剩余的菜随意拌进粥盆里,用祁辞的碗几口喝完了。 乡下的夜晚分外安静,聂獜收拾好碗筷后,就被祁辞叫到了床上。 两人挤在旅店狭窄的床上,听着外面春夜里复苏的虫鸣,这对于祁辞而言,倒是有几分新鲜的体验。 他枕着聂獜的肩膀,半个身子都躺在聂獜的身上,望着窗户外的星空,忽然起了聊天的兴致:“表老爷……告诉过你很多关于凶兽的事吧?” 聂獜明白祁辞的意思,默契地没有戳穿,只是点点头:“是。” “它是从哪来的?”祁辞听着身边人分外有力的心跳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不知道……”聂獜的声音低沉,他平静地望着怀中人的侧脸,如实地回答道:“它从诞生起,就在黑暗之中。” “那岂不是很无聊?”祁辞用手撑着聂獜的胸膛,稍稍翻了下身,这让他的视线可以看到聂獜的眼睛:“整天跟那些披着血皮的骨架子在一起吗?” 提到这个聂獜皱了皱眉,他的手扶住了祁辞的腰背,让他躺得更舒服些:“他不喜欢那些东西,冷冰冰的,很脏很讨厌。” “……直到它们带来了你。” 它喜欢你,从你第一次出现开始,就喜欢你。 祁辞怔了怔,三年前他第一次为了活命而点燃尸油,第一次见到了黑暗中,那诡异又巨大的凶煞。 那时的他只觉得恐惧又屈辱,他本能地去怨恨,可怨恨过后又觉得无趣。 自己身上的尸花不是对方造成的,反而是他要利用它才能苟活下去。于是这样的认知,让祁辞不再怨恨凶煞,反而更加厌恶自己,厌恶命运。 这三年来,他就这样在自我放逐中,去一次又一次地向凶煞打开身体,麻木又颓废地活着。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开始逐渐渴望、期待那丝黑暗中的灼烫。 但是今天,聂獜却告诉他,自己的出现同样带给了凶煞带去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们,在那片黑暗中依偎时,是在互相取暖。 祁辞深深地吸了口气,伸手搂住了聂獜的脖颈,将自己的脸埋入他的胸膛,许久之后才说道:“我也很高兴……能遇见他。” 聂獜揽在祁辞腰间的手收紧了,在这张窄小又简陋的床铺上,他们的身体仿佛再没有间隙,他低头循着祁辞那带着淡淡松香的气息,凑近他的唇。 可就在他即将吻上的那一刻,祁辞的手指却抵住了他的下巴,那双漂亮的鸳鸯眼注视着他,然后又缓缓地弯起弧度。 “但有些事,还是等他什么时候学会说实话了再办吧。” 说完,就又在聂獜的怀里翻了个身,严严实实地裹上了被子:“我困了,你也早点睡。” 聂獜望着祁辞露在外面的后脑勺,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 “娃娃,娃娃你莫哭,婆婆下山卖花馍……” 镇子漆黑的小道上,不知从哪来了个跛脚的老太太,胳臂上挎着只小筐,走起路来没声没息的。 已经是后半夜,所有人都睡熟了,只有后头某座破破烂烂的房子里,断续地传出童谣声。 老太太就跟着那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着,走到了漏风的门板前。 “娃娃的手儿白白,婆婆的花馍圆圆” 门板后的人,似乎也察觉了老太太的到来,声音都打起了颤儿,但还是坚持唱道: “娃娃的脚儿小小,婆婆的花馍香香” “娃娃的眼儿……” 童谣还没有唱完,门外的老太太忽然开了口,她的声音像是干枯的树枝刮擦着石板:“娃娃不用唱了,婆婆已经来了。” “你要买花馍吗?” 门板后的童谣声戛然而止,许久之后,才传来带着恐惧的回答:“是……我要买花馍……” 远方的山野中,传来了二三声不祥的鸦啼。 腐朽的门板开了又关,老太太的腰佝偻得更低了,重新将筐儿挎到手臂上,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又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长长的血迹从门板后,拖到了破烂的屋前,却再没有人补全那童谣的最后一句。 “花馍花馍卖完了,婆婆的筐儿满当当……” 第25章 兴许是因为拥着他的怀抱太过温暖, 简陋旅店中的夜晚也并没有那么难熬。 祁辞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了天亮,精神头比昨天好了不少。 早起时他靠在床边,看着已经换好衣裳的聂獜, 从楼下打来了热水。也不需要祁辞自己动手, 聂獜就如同在琳琅斋时那样, 给他递来拧好的热帕子。 睡前的谈话似乎只是场仲春夜的清梦,随着日出就消散而去, 但两人目光交汇间还是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祁辞将擦过脸的帕子扔回铜盆里,水面上倒映着他们两个的身影,聂獜在他的背后看着他,目光片刻不离。 “行了, 咱们下去吃饭吧。”祁辞转身对上了聂獜的双眼, 勾起的唇角藏着笑意。 “好。”聂獜这样应着,从身后揽过祁辞的肩膀, 为他披上了外套。 —————— 旅店一楼的饭堂里, 几个同车的乘客议论着车子的事, 听司机的意思,最早也要等到傍晚,才有同线路的车载他们离开。 祁辞坐在窗下的方桌边, 聂獜去厨房给他端了早点与粥水, 镇长的小女儿还热情地送来好些自家腌制的酱菜。 两人正要动筷子时,却忽然见个汉子,从旅店的门外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他生得粗犷壮实,可此刻脸色却白得跟纸一样,步子慌乱极了。 这汉子见了镇长的小女儿, 就一把拉着她的手,喘着气问道:“丫儿,你爹呢?你爹去哪了?” 丫儿被他这样子吓到了,向后躲着说道:“李二叔,我爹在后头厨房里忙活呢,我去叫他出来。” 可还不等丫儿去,镇长李存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那汉子立刻跑到他跟前:“镇长!出事了!我屋后里王家那大小子,今儿一大早被发现死在屋里了。” 镇长李存听他这么说,面上露出可惜的神色,却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慌:“王家那大小子身子骨一直不好,这会去了也少受些罪,只是他家剩下那俩孩子——” 还不等他说完,那汉子李二德就激动地打断了他:“不是!他不是病死的!” “他的……两条腿没了!” “什么叫没了?”镇长李存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可李二德就那么望着他,嘴唇哆嗦着说道:“就是没了,没有了……跟以前一样,跟那些人一样。” 李存脸色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瞪大了眼睛,也露出惊恐的神情,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是说,他……他请了花馍婆?” “花馍婆”那三个字刚说出口,他又后怕地看看周围,见着饭堂里所有外乡客人都望过来,立刻拉着李二德的胳膊往外走:“别乱猜,你先带我去看看再说。” 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口,祁辞喝光了碗底最后一点粥,支着下巴看向他们离去的方向,鸳鸯眼微微眯起:“你说,什么死法能丢了双腿?” 聂獜为他倒了杯清口的粗茶,热气氤氲而起,茶香却很寡淡:“可能是被重物砸到,也可能是被野兽撕咬,但——” 但怎么都不太可能跟卖花馍的婆子扯上关系。 “少爷觉得是跟执妖有关?” 祁辞略抬了抬下巴,反正一时半会也离不开这镇子,不介意去凑凑热闹,于是他向聂獜伸出右手:“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聂獜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小臂上,然后从身后虚虚地托揽着祁辞腰背,将他从方桌边扶了起来。 第26章 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又缓缓移开,就这样无言却又默契地,向着旅店的门外走去。 尽管不知道李二德和镇长李存究竟去了哪里,但他们口中王家大小子的死,似乎引起了整个小镇的慌乱。 一路上不断有镇子上的人向着某处走去,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既有新奇又有恐惧,绝不像是死了个半大的孩子那么简单。 明明是阳春三月,但镇子上却似乎笼罩着灰色的阴霾。 “婆婆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不知道从哪跑了出来,他像个幼童般拍着巴掌,笑声回荡在灰蒙的街巷中。 “婆婆来了——” 他的出现让镇民们的神色更加怪异,他们大多避开那疯子,也有脾气大的男人,从地上捡起砖块,大声吓唬着他:“周疯子,你乱喊什么!快滚!” 那疯子却完全不害怕他,仍旧拍着手又是笑又是叫:“婆婆给我吃花馍了,婆婆给我吃花馍——” 那男人见吓他不走,手中的砖头扔出,重重地砸到了疯子的头上,又啐了口“晦气”。 疯子被打得头破血流,可他没哭也没闹,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好一会,然后才突然跑走了。 疯子的出现,像是往那些村民本就悬着的心上,又加了块重石。他们的步伐更加匆忙,祁辞和聂獜都不需要问路,跟着那些人很快就找到了李二德口中出事的王家。 那里已经聚集了太多的镇民,幸亏聂獜身形高大,护着祁辞穿过人群,挤到了靠前的地方。 只见那是座十分破旧的民居,也堪堪能挡风避雨的程度,外面的院墙都塌了大半。此刻木质的院门被推开了,一具尸体就躺在后面的地上。 他似乎因为常年生病,瘦得如披了层皮的枯骨,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嘴唇都要包不住牙齿。 双腿自膝盖以下被齐齐截去,露出狰狞的骨茬,那是血腥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场面,大量的鲜血蔓延开,渗透进他身下的泥土中。 可经受如此残忍的死法后,他的脸上却残留着淡淡的笑容,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镇长李存一言不发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抽旱烟,两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孩子,蹲在尸体的身边哭泣。 聚集的镇民越来越多,惊恐如疾病般在人群里蔓延,不安的氛围越来越浓重。 镇长李存也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让李二德去劝他们离开,自己则重重叹了口气,拉过那两个孩子问道:“别哭了,跟伯伯说说,你大哥昨晚都干了些什么?” 两个孩子中的男孩哭得根本停不下来,女孩也是好不容易才抽噎着说道:“大哥拈了半个晚上灯芯,然后就哄我们睡觉。” “他说……他拈好了五捆灯芯,让阿圆记得送去铺子里卖钱。” “锅里有他蒸得野菜饼子,我们睡醒就能吃了……” 镇长越听神色越凝重,又问道:“阿芳,你大哥有没有说什么跟平常不一样的话?” 女孩阿芳想了想,又使劲抹了把眼泪才说道:“我问大哥怎么不睡,大哥就对我说,他今晚高兴得睡不着……爹娘的仇很快就能报了,害死爹娘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样稚嫩的女童声,却让聚集在这里所有的镇民都安静了一瞬,他们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寻找,最后将目光落到了同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个男人,就是祁辞他们路上看到的,用石头砸疯子的那个男人。 “你,你们看我干嘛!”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口中骂骂咧咧地,像是要以此掩饰自己的恐惧:“ 病秧子死了就死了,这关我什么事!” 镇长李存将旱烟往石头上敲了敲,然后对着他劝道:“王大余,你干了什么自己心里头清楚。” “你先回去吧,这两天没什么事就待在家里别出门了。” “我又没干亏心事,我怕什么!” “就你们整天信什么神神叨叨的东西,老子才不信呢!”王大余仍旧嘴硬,骂出来的话也越来越难听,可他虽然这么说着,脚下的步子却快起来,粗暴地挤开聚集的镇民,边骂边向着远处跑去。 李存见状,又重重地叹气,对李二德说道:“你去找几个小伙子来,把王阿旺的尸体收拾收拾,今天下午咱们就送去山上埋了吧。” 李二德虽然害怕,但毕竟是多年的邻里,他也是看着王阿旺长大的,于是就点点头照做了。 两个孩子还是趴在哥哥的尸体边哭,镇长李存将他们揽在身前:“阿芳阿圆乖,跟伯伯回家吧,伯伯让丫儿姐姐给你们煮白粥。” 两个孩子怎么都不肯离开,最后还是被镇长一手一个抱走了。 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如果说来之前他们只是推测这件事跟执妖有关,那么现在几乎是可以确定了。 他们并没有再上去过多查看王阿旺的尸体,而是又跟着镇长回到了旅店中。 镇长的老婆芬姐和丫儿将两个孩子接了过去,李存站在旁边看了会,然后才默默地离开,自己在角落里找了张桌子,闷头喝起酒来。 “那两个孩子真是可怜。” 镇长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就看到祁辞走了过来。他对这位昨天来投宿的客人印象很深,一来他的外貌实在过于好看,清贵的气质更是让人很难忽视。二来他身后跟着的高大男人,虽然沉默寡言,但往店里一站就很有压迫感。 “是啊……”镇长含糊地说着,他这会并不想跟这些外乡人多说话,只想应付他们离开。 可祁辞却偏偏没有如他所愿,聂獜弯腰为他擦了凳子上的灰尘后,他就在镇长李存的对面坐了下来。 “那两个孩子的父母是早就去世了吧?这又没了哥哥,以后怎么过得下去。” 提到这个,镇长更是连连叹气,他知道这些事不该对外乡人说,可心里又着实压得难受,索性借着酒劲打开了话匣子。 “可不就是说吗……” “镇上人都知道,王家夫妻俩命苦走得早,扔下仨孩子没人看管。王阿旺从小身子就差,干不了重活,但也好歹将阿芳和阿圆拉扯到这么大。” “三个孩子都过得难啊,可现在阿旺又没了——” 祁辞虽然有心探查执妖的事,但这会听得也有些于心不忍,向着身后的聂獜使了个眼色,聂獜就从口袋里取出了十来块大洋。 “一点小心意,您替孩子们收着吧。”祁辞将钱往镇长面前推了推,温言说道。 镇长早就看出祁辞气质不凡,可怎么都没想到他出手这般大方,连忙推拒道:“这,这太多了,我怎么能收您的钱。” 祁辞按住他的手摇摇头,耐心劝说道:“我说了,这钱是给两个孩子的,您先替他们收着罢了。” “他们年纪这样小,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呢。” “唉!”镇长垂头叹着气,如今世道艰难,他也知道这些钱对于两个孩子的重要性,只得再三向着祁辞道谢,收下了钱。 祁辞看着时机差不多了,才又开口问道:“刚刚在王家的时候,我听着那小女孩阿芳说什么爹娘的仇,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刚刚收了祁辞的钱,这会朴实的镇长也不跟两人见外了,眉头深深地皱着:“这事说起来真是作孽。” “那王大余打小就不是好东西,村里人也都不待见他,只有王家夫妻俩跟他沾亲,平时处得还不错。” “他们两家合作做蜡烛灯油生意,一开始几年也做得还行,可后来王家媳妇生了阿芳和阿圆,再加上阿旺身体不好,王家汉子就走不开了,于是就把钱交托给了王大余,让他自己去进货。” “谁知王大余私吞了钱,进给他们的全是最劣等的货,王家夫妻发现后跟他理论,可他就是个流氓贩子,带着钱直接跑外地去了。” “没法子,王家夫妻只能将孩子托给我们,去找王大余追债——可老天不长眼,他们两个路上驴车翻进了山沟里,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 提起旧事,镇长李存不住地叹气:“后来阿旺年纪大点了,就自己拉扯两个弟妹过日子,那没脸没皮的王大余几年后又回镇上了。” “阿芳和阿圆是不知道那些旧事,但阿旺知道啊,他恨极了王大余,又拿他没办法,最后……最后竟然做了那样的傻事。” 终于说到了祁辞真正想知道的地方,他又给镇长倒了杯酒,然后试探着问道:“您说的傻事是他们口中的花馍婆?” 听到“花馍婆”,镇长李存的脸上顿时露出了藏也藏不住的惊恐,他端着酒杯的手抖了抖:“什么,什么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祁辞并不意外镇长的回避,他指尖轻轻拨弄着手里的青玉算珠,忽然直起身子拉开距离,漂亮的鸳鸯眼微微眯起,端出疏离神秘的神情:“实不相瞒,我乃青云山封天台紫金观宁德圣恩仙师座下的俗家弟子,路过此地见厉鬼作祟怨气冲天,才故意停留探查。” 第27章 “事已至此,镇长您还要再继续隐瞒吗?” 镇长李存本就因为饮酒而略带醉意,这下直接被祁辞报出的那长串名头给砸懵了,当即又惊又怕地望着他:“您,您真是……什么仙师的弟子?” “那是当然,”祁辞面不改色地应着,转头看向身后的聂獜,眼尾微微上扬:“你且取我的法器来给镇长瞧瞧。” 法器,当然没有什么法器,总不能真的取来青玉算盘,那可配不上仙师弟子的名号。 可镇长如今正眼巴巴地看着,势必要拿出些东西来了。 聂獜脸上神情丝毫未变,神秘又缓慢地将手伸到了背后,然后再祁辞与镇长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捧出了只——铜制兽头香炉,“砰”地一下放在了两人面前。 炉子里被他塞满了各种香料,顿时冒出滚滚浓烟,漫过狰狞的兽头,朦朦胧胧地环绕在祁辞的周身,衬得他眉眼越发慈悲圣洁。 至少看起来,是个神棍的模样了。 “咳咳咳——”镇长被烟呛得忍不住咳嗽起来,但看向祁辞的眼神却多了不少恭敬。 香炉其实根本证明不了什么,但镇长此刻根本无心也无力去辨别祁辞话中的真假,他只是急切地想要寻求个制服神鬼的寄托。 “好,我说,我都说……镇子上的事,我可就交给您了!” 祁辞这会也被烟呛得不行,听到镇长李存这么说后,又恼又嗔地瞪了聂獜一眼,让他赶紧把香炉撤下去。 聂獜转手就把香炉里的料扣到了窗外,这会烟气渐渐散去,两人终于又能正常说话了,镇长就一五一十地跟祁辞讲起了花馍婆的故事。 花馍婆起初是这片山坳里的一个小供奉,有点类似当地的风俗土神,少有人说得清她的来历,只是每到逢年过节,也会办些庙会祭祀。 当然,那时候的镇民们也不会害怕她,直到——直到十来年前,镇子里开始流传起一首童谣。 娃娃,娃娃你莫哭,婆婆下山卖花馍 娃娃的手儿白白,婆婆的花馍圆圆 娃娃的脚儿小小,婆婆的花馍香香 娃娃的眼儿亮亮,婆婆的花馍甜甜 …… 花馍花馍卖完了,婆婆的筐儿满当当 那时候谁都没有把它当回事,更不会有人去追究是谁教会的这些孩子。 可是有一天,有人忽然听到镇上某个光棍,半夜在家门口也唱起这首童谣。 结果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时,就看到他躺在路边,虽然还活着,但人只剩下了一半——他被截掉了一只手、一条腿,鲜血浸漫了路面。 而他的怀里,还死死地抱着一块狗头金。 这光棍后来又硬撑了三天,可人还是死了,临死前他才说了实话,说是有人告诉他,只要半夜唱那首童谣,就能召来花馍婆婆。 花馍婆婆能给他所有想要的东西,可是要用他的身体来换。 他只是想要试一试,于是就许愿要了金子,却没想到花馍婆直接拿走了他一条胳膊,一条腿…… “后来这件事就在镇上传开了,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但大家都不再让孩子们唱这童谣了。” 不过仅仅是因为这光棍的经历,却并没有到让整个镇子惶恐的程度。后来又发生了第二件事,才坐实了所有人的恐惧。 “又过了两三年,镇上有两户积怨已久的人家,因为盖房占田的事吵了起来,被占田的那人是个暴脾气,当即撂下狠话要杀了对方全家。”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盖房的那家人也不信他会真动手,但还是在院子里养了两条大狗,防备他来。 可谁知第二天,盖房的那户连人带狗七八口,全部无端横死在了家里。 人们立刻想到了被占田的那人,于是赶紧来到他的家里—— “可是,他们只找到了他的身子……光秃秃的身子,没有头,没有胳膊,也没有腿。” 只剩下满屋子的鲜血,还有一截肉墩子一样的躯干。 不少镇上的人都看到了那骇人的场景,至此所有镇民都相信了花馍婆的传闻,镇长严令禁止再传唱那首童谣。 但仍旧有人会心存侥幸,每隔几年,就会出现失去肢体的人,他们大多都当场就死了,侥幸活下来的,也没能活过多久。 花馍婆也彻底从当地的土神,变成了不可说的禁语。 “我是真的没想到,王阿旺为了报仇,竟然会这么做。” 镇长粗糙的手捂住脸,愁闷地叹气:“仙师,我也不指望您能救王大余的命了,他怎么着都是罪应有得的。” “但您想想法子,彻底止了这花馍婆的事,别再让镇上的人提心吊胆了。” 祁辞口中说着些玄之又玄的话,算是把这件事答应了下来,但他心里却挑出了几个疑点。 既然花馍婆作为当地的风俗神,已经被供奉了那么多年,但为什么从十来年前,才开始发生那样的事? 这个时间点上,一定发生过什么。 还有,如果所谓的“花馍婆”实际是执妖的话,她能存在的时间超过了十年,要么她的临亡者像胡老板那样,有特殊的法子续命;要么就是在这十年间,她不断地更换寄生的临亡者。 祁辞思索着,大致确定了个方向,于是就问道:“镇长,当年那个光棍出事前,镇上有没有发生过其他不寻常的事。” 这一问,也算是把镇长问住了,他看着手里的酒杯,过了好半天才说道。 “仙师,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这事实在是不好说。” “咱们这地方,上去十来年正好碰到大旱,闹灾荒,那时候各家能活着保住命就不容易了,谁还有心思去管有没有什么怪事呢。” 旱灾、饥荒,祁辞又在心中默默地记了下来。 这时候李二德又走进了旅店,看到镇长李存在跟祁辞他们喝酒,脸上露出点惊讶,但还是过来说道:“镇长,阿旺的尸体收殓起来了,我看咱们还是趁着天色还早,抬去山上葬了吧。” 镇长李存听到后,立刻点点头,扶着桌子就站了起来:“是,是这么个理,我去叫着阿芳和阿圆,咱们这就去。” 祁辞与聂獜自然也要跟去,镇长还特地向李二德嘱咐,他们是青云山来的仙师,要李二德好好伺候。 因着王家本就不剩什么亲戚了,再加上王阿旺死的怪异,一共也没来几个送葬的人。 只有镇里头四个胆大的小伙子抬着棺材,李存和李二德带着两个孩子,再就是祁辞他们了。 一行人赶在晌午日头最高的时候,沿着羊肠小道,向山里的墓地走去。 这里虽然是山地,但鲜少见树林,多得是灌木矮草,镇上人的坟地也并不集中,就这样散落在山坡上,远远地还看不出来。 但风吹压低了草木后,随处都有可能冒出坟头,令人防不胜防。 他们走到半山腰上时,祁辞忽然看到那里孤零零地立着间房屋,与之前被烧毁的小宁庄差不多大,外墙斑驳脱落,屋顶也因年久失修而塌陷,但—— 但它四周所有的窗户,都被发黑的木板死死地封住了,像是个密不透风的巨大棺椁,伫立在矮小的坟包之间。 祁辞想要等走近些时,再仔细看看那屋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可就在这时候,空荡的山坳中却忽然传来了一阵笑声。 “花馍婆,花馍婆——” “婆婆来了,婆婆来了,哈哈哈——” “是之前那个疯子。”聂獜立刻就找到了声音的来处,低头凑到祁辞的耳边,抬手指向山野。 祁辞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就看到周疯子又笑又叫地踩在个坟包上,他的手里攥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白布条,迎着风胡乱挥动着,像是在跳着怪异的丧舞。 “别管他,快走吧。”镇长沉着声音指挥那四个抬棺的汉子,他们都加快了步子,想要离周疯子远些。 可无论他们走得多快,走得多远,过不了多久,周疯子就又从临近的坟包上冒出来,继续笑着、跳着,甚至白麻布条北风吹得,缠住了他的脖子,也不曾停下。 而为了躲避周疯子的靠近,送葬的队伍无形之中,竟然离那间封死的屋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镇长李存显然也发现了这件事,他的神情更为凝重,就在周疯子再一次冒出后,他突然叫住了抬棺的汉子们。 “行了,不用再往山里去了,就埋在这里吧。” 汉子们巴不得他这么说,赶紧将棺材放了下来,就地开始挖起墓坑。 镇长的反应让祁辞更为好奇,他压低声音问着李二德:“那疯子是怎么回事?” 李二德被叮嘱要侍奉仙师,听到他这么问后就说道:“他呀,谁知道呢,整天神出鬼没的,不知道又要搞什么鬼。” “他是一直住在镇上吗?也没有家里人管着?”祁辞继续试探着问道,谁知李二德听了这话,一个劲地摇头。 第28章 “没了,全家人都死干净了。” “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他们家是十多年前逃难来的,那时候饥荒还没传到咱们这里,镇上几个心肠好的老人家,东一口吃的,西一口的接济他们,这才活了下来。” “可惜这家人也是命不好,每一两年就莫名其妙死上一个,到现在全家死的,就剩这么个疯子了。” 祁辞听到这里,心头忽得微动,他与聂獜对视一眼,周家人的死法暗暗合上了祁辞的第二种猜测。 十多年里,镇子中的执妖,一直在更换寄生的临亡者。 只是为什么偏偏是周家人? 是因为执妖的执念或者怨气,跟他们家有关,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想到这里,祁辞的视线又有意无意地望向不远处,那伫立在坟包之间的怪异屋子。 周疯子又为什么要将他们往那里赶?而镇长却宁就地埋葬王阿旺,也不再继续走下去。 一时间,太多的疑问充斥在他的脑海中,祁辞手中抛弄着三枚莹润的青玉算珠,微凉的触感让他神志清明。 他着实想不到,这座小小的山间村镇里,竟然还能藏下这么多的秘密。 没多久,王阿旺的墓穴就挖好了,汉子们又在镇长的指挥下,合力将棺材放了进去。 直到开始埋土时,一路上不哭也不闹的两个孩子,突然扑在兄长的棺材上,号啕大哭起来。 他们年纪还太小太小,既不知道镇中的那些秘密,也不懂得父辈之间的仇恨。 他们只知道,就在今天那个会哄他们睡觉,会为他们蒸饼子,虽然多病却艰难地撑起整个家的兄长,就这么死去了。 哥哥将被黄土埋葬,再也不会出现,再也无法见面。 孩子们的哭泣声,让镇长和那几个汉子也不禁动容,那样纯粹又稚嫩的哀伤,终于暂时压过了他们的恐惧。 祁辞停止了与李二德的对话,只是望着两个孩子,许久之后才走上前去,他俯下身子想要将他们从墓坑里抱出,可惜这样的动作有些使不上力气,自己险些也歪进去。 幸亏聂獜的手,及时又有力地扶住了他的身子:“少爷,我来吧。” 祁辞愣了下,然后点点头,看着聂獜将两个孩子抱起,然后送到了他的身边。 阿圆和阿芳还在哭着,祁辞伸手将他们揽过来,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小孩子,更多的时候会嫌他们烦。 但是此时此刻,他透过这两个孩子,却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汉子们开始向着墓坑里填土,一铲子一铲子的黄土,覆盖上王阿旺的棺材,两个孩子哭闹得更厉害了,他们使劲挣扎着想要从祁辞怀里脱出,想要再次跳入墓坑,甚至在祁辞的手背上留下深深的指甲印。 但祁辞却始终没有放开手,任由那两个孩子哭闹着,直到黄土彻底掩埋了棺材,直到阿圆和阿芳都筋疲力尽。 他尽力为他们擦拭着哭花的小脸,然后哑声说道: “哥哥已经走了,去跟他好好地告个别吧。” 两个孩子又扑到了王阿旺的坟堆上,这一次祁辞没有再阻止他们,只是半坐在荒草之间默默地看着。 聂獜来到他的面前,温热的大手拉过祁辞的手,轻轻地擦去上面沾染的尘土,然后在孩子掐出的伤处,一点点涂抹上药膏。 两人的手就这样交错着,等到药膏都抹完后,仍旧无言地握在一起。 镇长李存不好意思地跺着脚,在旁边一个劲地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没看住那两个孩子,还让他们伤着您了。” 祁辞看着为认真为自己处理伤处的聂獜,轻轻地摇摇头:“没什么,小孩子经历生死分别,难免会这样。” 李存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又跟祁辞好说歹说的,直到李二德过来提醒他,王阿旺已经埋好了,这会趁着天还没黑,快些下山才好。 镇长这才止住话,又去让汉子们抱孩子往回走。 “要下山了。”祁辞望着远处,风吹草低间时隐时现的坟堆,轻声说着却没有动。 聂獜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在他的身前半蹲着转过身去,将宽阔又结实的后背留给了祁辞。 祁辞的嘴角终于又微微勾起,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了聂獜的脖颈,然后整个身体贴了上去:“走吧。” 聂獜听着祁辞的命令,稳稳地托着他的双腿,从地上站了起来,踏上了窄窄的山路。 “不问我为什么这样?”祁辞稍稍转头,侧脸就那样贴着聂獜的肩膀,低低地出声问道。 聂獜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继续步子稳健地向前走着,穿过大片的荒草与孤坟:“因为少爷你并不想说。” 祁辞被他说中了心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闷闷地“嗯”了声,继续趴在他的背上。 许久之后,他才又说道:“那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他本以为,按着聂獜寡言的性子,多半不会说些什么,但是很快他却听到了聂獜的声音。 “我不会走。” 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不会有离开的那天。 祁辞忽然笑了起来,像是终于将那些灰暗的回忆,重新压回到心底深处,他在聂獜的背上仰起了头,呼吸着山野间的味道。 然后用微凉的唇,既轻又缓地蹭过聂獜的耳侧,直到感觉到相贴处肌肤升温至灼烫,才留下一句低语。 “这可是你说的,自己要记好。” 第26章 等到一行人回到镇长家的旅店后, 下午来接他们客车已经开走了。 祁辞跟聂獜也没打算今天就走,索性就在这里再住一晚。 时间从黄昏慢慢滑向夜晚,旅店里没有通电,祁辞就让聂獜点了油灯来, 自己执着根旧笔, 在纸上将如今知道的线索, 一一罗列。 最上方他写的是:花馍婆。 但实际祁辞觉得,这件事与周围村镇最初供奉的花馍婆, 可能关系不大,只是借了这个名号而已。 时间线上,真正有关的线索,起始于十多年前——逃荒周家的到来。 然后接下来就是, 镇子上也发生了——大旱、饥荒。 祁辞觉得, 执妖应该就是在这个时间点上诞生的,它出现后不久, 就传出了——花馍婆童谣。 紧接着发生了——光棍与狗头金事件。 这是镇上的人, 第一次知道了童谣可以引来花馍婆, 用自己的肢体跟她换东西。 再往下,就是——两户争端,以及更多的与花馍婆交易的故事。但这些事目前看来比较零散, 彼此间的关联都不大, 更像是随即偶然发生的。 那么顺着这条线,后来是王大余坑害王家夫妇的事,这也直接导致了——王阿旺召花馍婆。 目前发生的所有事,都已经列在了纸上,但祁辞却觉得,中间还是缺少了最为重要的一环。 他伸手在饥荒与花馍婆童谣之间, 画了个小小的圈,祁辞直觉关键点就在这个圈中,镇长要么是真的不知道,要么就是故意有所隐瞒。 另外他思索了片刻,又在旁边空余的地方,写下了——半山腰的旧屋,这几个字。 它也一定与这条线索链有所关联,只是目前还不知道,究竟要填放在哪里。 祁辞的笔尖无意识地点着纸张,墨水将那几个字晕染开,他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聂獜说道:“我们还是要去那间屋子里看看。” “好。”聂獜正在床边铺着被褥,昨天来得太晚来不及准备,今天一早他就给了丫儿钱,让她买来了新棉花做得干净被褥,这会他赶着睡前给祁辞铺好。 “叩叩叩——” 房门忽然被敲响了,紧接着就是丫儿的声音:“仙师睡了吗?爹让我给你们送些热水来。” 聂獜过去将房门打开,就看到小姑娘抱着个大大的热水盆,站在门外。 祁辞让聂獜接过她手里的水盆,然后忽然想起来什么,冲着丫儿招招手:“你过来,我有事想要问问你。” 丫儿眨巴眨巴大眼睛,就跑到了祁辞的面前:“仙师,您有什么事吗?” 祁辞从行李箱中取出了几块糖,放到了丫儿的手上:“今天下午我们跟你爹上山,看到半山腰处有座小房子,你知不知道那里是做什么的?” 丫儿欢欢喜喜地手下糖,对着祁辞点点头:“哥哥小时候给我讲过,那里叫赡养堂,是以前饥荒的时候,一个大善人盖的。” 祁辞眼眸微动,继续不动声色地问道:“大善人?那是谁,他盖赡养堂做什么?” 提到这个,丫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大善人是谁,大家都那么叫他,听说饥荒没了后,他就走了。” “听哥哥说,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没粮食吃,镇上有好多老人家把吃的让给儿孙,自己却饿死了。” “后来大善人就来了,他在山上盖了赡养堂,让大家把家里老人送到那里去,由他来养。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骗子,他还给把老人送去的人家,分发米粮呢。” 第29章 祁辞手中的两枚青玉算珠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哦?还有这等好事?” “是呀是呀,”丫儿点点头,跟祁辞说道:“哥哥说,我家奶奶就被送去了呢。” “那她后来回来了吗?”祁辞心渐渐沉了下来,已经猜测到了什么,看着眼前天真可爱的小姑娘,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这确实把丫儿问住了,她想了想后摇头:“没有吧,丫儿从来没见过奶奶——不过奶奶应该是跟大善人一起走了吧。” 祁辞的鸳鸯眼微微垂下,没有打破小姑娘美好的幻想,只是点点头又往她的手里放了几颗糖:“好了,我知道了。” 丫儿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高兴地捧着糖一个劲地跟祁辞道谢:“我要把这些糖分给阿芳和阿圆吃!” 说着,就蹦蹦跳跳地向着门外跑去,只是临出门前忽然转身,指了指自己下巴一侧的位置:“忘了说,仙师你这里蹭上了墨哦。” 祁辞心中沉沉地思索着赡养堂的事,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可惜墨迹已经干掉了,什么都没有擦下来。 聂獜送走了丫儿,将房门关好,转身就看到祁辞正找了块帕子,往自己脸上擦拭,于是他就走过去接过祁辞手中的帕子:“我来吧。” “好。”祁辞记挂着事,顺势就坐到了刚刚铺好的床上,稍稍仰起脸来。因着出门在外不方便,他这段日子都没有戴水晶镜,那双好看的鸳鸯眸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望着聂獜。 聂獜弯下身子,略有些粗糙的手托起了祁辞的下巴,然后缓缓地向着白皙颈侧的那点墨迹靠近,将打湿的手帕敷了上去。 墨迹大约已经干了许久,并没有那么容易擦掉,聂獜就维持着动作,温热地气息一下又一下地打在祁辞的颈侧。 ——这样的姿势,与祁辞记忆中某些场景重合了,他终于从杂乱的思绪中回神,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可聂獜在他颈侧的手却阻止了他:“少爷,还没好。” “嗯。”祁辞目光躲闪地应了声,他拼命地想要转移注意力,不去往那方面想,可是聂獜的气息却又一次次地,将他拉扯回来。 三年来无数次黑夜中的欢愉,已经几乎让祁辞的身体形成了习惯,他的手尽力地抓住了身下松软的被褥,可怎么都压不下已经升起的某种渴求。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聂獜按着帕子的手忽然动了起来,反复摩挲擦拭着祁辞颈侧的肌肤,这终于将祁辞的忍耐彻底打破。 “唔……” 他的喉咙间发出低低的喘息,落入了聂獜的耳中,聂獜的手当即顿住了,有些惊讶地望向祁辞微微泛红的眼尾。 祁辞被聂獜这目光惹得更为羞愤,胡乱甩开他的手,就背身躺到了床上:“行了……不用擦了,我要睡了!” 聂獜起先还有些怔地站在原地,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后,转身吹灭了桌上的油灯。 黑暗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也笼罩了他逐渐狭长的兽眸。 祁辞侧身躺在床上,听着聂獜的脚步慢慢靠近,紧接着身侧的被褥就塌陷了下去,结实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缠环住了他的腰身。 “大少爷,我来……” 祁辞忽然转过身,在黑暗中咬住了对方的肩膀,随着聂獜对他的动作,齿尖反复研磨,直至最后彻底脱力才松开…… 许久之后,房间里才重新燃起油灯,祁辞伏在微微泛着湿意的被褥间,半披着聂獜的衣裳。 聂獜赤着胸膛在床边打开行李箱,为祁辞翻找着干净的衣衫,肩上印着泛红的齿痕。 “不要那件贡缎的,把薄绸的那件拿来。”祁辞的声音虚哑,却还是指挥着聂獜。 “薄绸的有些太薄了,少爷晚上若要出去,可能会着凉。”聂獜难得没有听从祁辞的命令,照旧取出了贡缎做的的衫子,拿到床前递给他。 “我的话你竟然也不听了,”祁辞口中虽然这么说着,但也没有拒绝,只是从聂獜的衣裳下伸出了光洁的手臂:“你给我穿。” 聂獜刚刚恢复人形的眼眸又暗了暗,但还是依言坐到了祁辞身畔,掀开了他身上自己的衣服,然后将长衫覆了上去,一颗一颗将白玉珠子扣至他的颈下。 这时候,门外忽然又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随后就听到镇长喊道:“仙师,仙师!” “王大余他死了!” 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意外,聂獜刚要起身去给镇长李存开门,就被祁辞拽住了手:“等等,穿上衣裳。” 说着,就把刚刚盖在身上的黑衫子扔给了聂獜,聂獜几下就穿好了,也彻底遮住了肩膀上的牙印,然后才来到门边。 他刚打开门,镇长就匆忙地闯了进来。 “仙师,您看这可怎么办才好?” 祁辞这会已经靠到了床头,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到了桌边坐下,聂獜随即给他倒上了热茶。 镇长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房间中的气氛有些不对,但他一时间又想不明白是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祁辞喝茶。 温热适中的茶水浸润了喉咙,祁辞才开口问道:“镇长莫慌,先来说说他是怎么死的?” “哦对,”镇长赶紧点头,对祁辞说道:“就是刚刚,王大余隔壁的人家听到他屋里有惨叫,本来大家都不想管他,结果没多久就看到他从院子里爬了出来!” “就跟王阿旺一样,两条腿全没了,邻居还不等叫来大夫,他就咽气了。” 祁辞听着,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之前那户盖房的人家,也是被砍了肢体死的吗?” 他这么一问,镇长愣了下,然后摇头:“不,不是啊,之前只有召来花馍婆的人,才会少了肢体。” 是了,王大余的死法似乎有些对不上。 “反正……他也是死了,”镇长对王大余厌恶极了,并不想追究他的死因了,“仙师,这次就这么过去了,您还是帮忙想想办法,让我们镇上以后别再出这样的事了。” “要想以后不再闹花馍婆,就要搞清楚她究竟是从哪来的,”祁辞端着茶杯,又喝了口茶水,然后用指尖点了点他刚刚写下的线索:“镇长不如先跟我说说,今天去给王阿旺送葬时,为什么不靠近赡养堂的屋子?” 李存听到“赡养堂”三个字,立刻唰地就站了起来,他嘴唇微微抖着:“仙师……仙师怎么又问起这个……” “这事跟赡养堂,没什么关系吧?” “这可说不准。”祁辞这样说着,向聂獜使了个眼色,聂獜立刻来到镇长的身后,挡住了他要出去的路。 “您不妨跟我说了,我再判断有没有关系。” 镇长的后路已经被聂獜挡住了,想走也走不了,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嘴巴几次张开,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楼下忽然传来了李二德的叫喊声,镇长李存才重重地吐了口气,像是终于有了离开的借口,他忙扑到窗边,向楼下喊到:“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可接下来李二德的话,却如同晴天霹雳,让镇长李存再次跌入谷底。 “镇长!南头卖酒的赵平两口子,被截掉了双手!” “这会也就剩了口气,您快过去看看吧!” 镇长李存险些歪倒在地,他惊慌又茫然地喃喃道:“赵平……赵平跟王家夫妻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他们怎么会出事?!” 第27章 王大余的死, 并不是中止,而是刚刚开始,噩耗接二连三不断地传到旅店中。 镇南头卖酒的赵平两口子,西北巷子开裁缝铺子的刘友, 走街串巷的小贩葫子…… 就像是有人在镇上洒了把死亡的种子, 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人, 没有任何征兆地一个接着一个出事。 镇长李存起先还想要去查看,可被那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 让他根本不知该先去哪一处好,只能呆坐在旅店门前,完全没了主意。 这时候,祁辞与聂獜才走到了他的面前, 看着镇长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的脸:“您还是不想说吗?” 镇长久久没有反应, 手中的旱烟都抽干了,然后才说道:“这事实在是让我没法开口……” 他抬头目光恳切地望着祁辞, 像是在乞求, 可下一刻他就感觉后脑勺剧痛, 然后两眼一闭就栽倒在地。 祁辞看了眼镇长身后的聂獜,手上两枚玉算珠抛抛接接:“他既然不想说,咱们就给他换个地方吧。” 聂獜十分干脆地, 将镇长李存直接扛了起来, 然后和祁辞一起走出旅店,向着镇外夜色中的矮山走去。 深夜的矮山死寂一片,散落的坟头被荒草所掩盖,但几点幽幽的鬼火,却像是亡者的眼眸,在暗处窥伺着他们。 不过这些都吓不到祁辞与聂獜, 他们沿着白天走过的羊肠小道,提着盏油灯,直向那山间的屋子而去。 “婆婆——” “花馍婆婆来了——” 就在这时候,山坳间又响起了周疯子的叫声,犹如怨鬼的嚎叫,回荡荒坟野草间。 第30章 “我去把他也抓过来?”聂獜扛着镇长,俯身到祁辞的耳畔问道。 祁辞却摇摇头:“不用了,先去看看那屋子再说。” 等到两人终于来到那密闭的房屋前时,已经临近午夜,正如祁辞白天所看到的那样,周围所有的窗户都已经被木板封死,只有一侧留有窄小的门,但也挂着黑乎乎的铁锁。 祁辞夹在指间的三枚算珠射出,直接将那锁头敲碎,然后推开了尘封已久的小门—— 怪异的臭味与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聂獜一手捂住了祁辞的口鼻,将煤油灯抛了进去,等到味道散去些后,才松开手。 煤油灯的光也照亮了屋子的角落,里面的东西几乎已经搬空了,只剩下些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大木架,还孤零零地伫立在地上,打眼看过去像是几副巨大的骨架。 祁辞捡起油灯,走到了架子边,就看到了上面斑驳的痕迹。 “是血。”聂獜也走了过来,拂去表面的灰尘,抠下了些许褐色的残渣:“很多年前留下的血。” 祁辞皱皱眉,用油灯沿着那些斑驳的血痕向下照去,就发现他们脚下积满尘土的地面上,同样覆盖着厚厚的血痂。 他的呼吸稍稍凝滞了,即便时隔多年,也能透过这残留的痕迹,想象到这间屋子曾经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他低头踩着那些血迹走动着,走过了每一个角落,最后停留在被木板封死的窗户边,从破裂的缝隙中取下撕碎的小布条。 “呃……”被打晕的镇长也悠悠转醒,他捂着后脑勺从地上爬起来,当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后,立刻惊恐地想要逃走,但很快又被聂獜制服在地。 “来都来了,还不想说实话吗?”祁辞走到了镇长李存的面前,再也没了之前的客气,用脚踢了踢他的身体。 “我……我真没什么可说的,”镇长李存怎么都挣脱不了,只能趴在地上说道:“当年镇上的人都活不下去了,好不容易有个大善人来,说是能帮我们养老人,还给我们粮食,大家当然就都把家里老人送来了。” “与其让他们在家挨饿,倒不如让他们来这里过好日子,这有什么错……” “他们来了这里,当真就过上好日子了吗?”祁辞的眼底泛着寒意,冷冷地问道。 李存的脸上沾满了灰尘,还有干涸的血渣,他嘴唇颤抖着还是咬牙说道:“是啊,他们也都愿意留在这里。” “那这又是什么?”祁辞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他将刚刚从窗框中找到的布条,扔到了李存的面前。 上面的字迹潦草而又狂乱,是人在极端痛苦下发出的垂死哀求。 “回家” “求你” “让我儿子来接我” “我要回家” “你们真的不知道,那些被送来的老人,在这里经历了些什么吗?”祁辞低下头,用脚踩着李存的肩膀逼问道。 李存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布条上的血字,他其实不是什么狠心的恶人,只是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去逃避那一切。 现在残酷的现实,终于击碎了他自欺欺人的谎言。 “周家……周家那几个人,来跟我们说过……” “说赡养堂的人在折磨他们……” “可是我们也没办法啊,家里老婆孩子都需要粮食,就算我们把老人接回来,他们也一样要饿死……” 祁辞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所有的借口:“所以,你们就把他们继续扔在那里受折磨,来换取自己的口粮?” 镇长李存张张嘴,再也无力辩解什么,只是对着那张布条,默默地流着眼泪。 “行了,那就不说这些了,”祁辞移开了目光,重新走到最近的木架前:“那个所谓的大善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折磨那些老人又是为了做什么?” 这下李存只能无奈地摇头:“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他就是在饥荒发生后,忽然有一天来到了镇上。” “这里原本是供奉花馍婆的小庙,他出钱让人改建成了这个样子,然后就挂上了赡养堂的招牌,让大家把老人们送去。” “后来也是,说不清是哪天,他又突然走了,什么都没留下。” 祁辞皱眉听着,他倒不觉得李存这种时候还会骗他,那么要弄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就只能问问“当事人”了。 于是他向着聂獜使了个眼色,聂獜便将镇长李存从地上拽了起来,不顾他的挣扎,直接将人绑到了祁辞面前的木架子上。 “你们,你们要干嘛!”李存实在是吓坏了,可他实在抵不上聂獜的力气,没几下就被绑结实了,只能不住地叫喊着。 祁辞不想再听他的声音了,索性对聂獜说道:“太吵了,把嘴也给我堵上吧。” 聂獜当然照做,从屋外挖了把野泥,塞进了李存的嘴里。 李存当即又呕又吐,但实在没什么作用,反而挣扎得没了力气,本来想要吊在木架上,随祁辞处置算了,谁知下一刻他却听祁辞念起了那首童谣。 “娃娃的手儿白白,婆婆的花馍圆圆 娃娃的脚儿小小……” 他立刻就明白了,祁辞是要将花馍婆招来,吓得瞪大了眼睛,使劲发出呜咽声。 可祁辞显然没有理他的意思,继续对着门外黑暗中满是坟包的荒野,念出剩下的童谣。 起初,他其实不太确定这样念出来究竟有没有用,但周疯子越来越兴奋的笑声,让祁辞知道,“花馍婆”就要来了。 “花馍花馍卖完了,婆婆的筐儿满当当。” 最后一句童谣念出,屋子狭窄的门口,也出现了那个佝偻的身影。 她走起路来颤巍巍地,手上的筐儿似乎装满了东西分外沉重,鲜血透过竹条淋淋的流下来,不难想象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镇长李存睁大了眼睛,他借着油灯的光终于看清了,那个让他惧怕了数年的花馍婆的面容,与他之前想象的不同。 她并不像他的母亲,也不像任何当年被送去赡养堂的老人,但她的眼睛、鼻子、嘴巴……每一部分,都能看出那些老人的影子。 “是你把我叫来的吧?”花馍婆看向祁辞,缓缓地提着筐子向他走来:“你要跟我换什么?” 聂獜已经站到了祁辞的身后,兽瞳警惕地看着她,祁辞却按住了聂獜的手,对他摇摇头示意没事。 “婆婆莫急,您今晚也算是收获颇丰呀。” “是呀,是拿到了好多好东西呢。”花馍婆听到祁辞这么说,满是褶皱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她将手中流着血的筐子放到地上,然后像是细数珍宝般,将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滴往外拿。 “这个呀,是王大余的腿。” “这个是刘友的胳膊。” “这个……” 没过多久,祁辞面前就摆满了各种被截下的肢体,它们流出的鲜血重新染红了地面,就像是十多年前那样。 “这些,都是当年把家里老人送来赡养堂的人吧。”祁辞的话打断了花馍婆的清点,她的手顿了顿,然后才继续往外掏着残肢。 “是呢。” “就是他们……” 花馍婆似乎也累了,她抬头看向这黑暗又封闭的屋子,回忆着当年的惨状:“那些孩子们,将我们这些老骨头送到了这里……任由他们口中的善人折磨。” 他们想尽办法向外求救,可那些消息不是没能传出去,就是即便传出去了,也被家人为了得到赡养堂的粮食,狠心忽视,任由他们在这里等死。 “我们死得越惨,怨气越重,就越有可能变成执妖。” 这就是那位“大善人”的目的。 “他在有意人为制造执妖?”祁辞的眉头皱紧了,他从未想过有人会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 “大约是吧,”花馍婆点点头,“他砍掉我们的手臂、双腿……用一切残忍的办法,让我们死去。” “我们之中有不少都转变为了执妖,那些能力强些的,都被他带走了。” “而我因为太过衰弱,才被留在了这里。” 祁辞算是听明白了些,他看着外面仍旧疯疯癫癫的周疯子:“所以这些年来,你寄生在了周家人身上,用换东西的办法,积蓄报仇的力量?” 提到周家,花馍婆默默地低下了头,长长地叹息后才说道:“周家的孩子……都太傻了。” “就因为当年来到镇上,我们给了他们几口饭,就愿意用他们的命来供养我们。” 作为许多惨死老人执念聚合的花馍婆,用了整整十年,几次诱惑镇民交换,才终于积蓄出了足够报复的力量。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祁辞望着站在房屋中,那个苍老至极的老人:“那位大善人是谁?他有没有什么特征?” 花馍婆听后摇了摇头:“他从来都没有在我们面前露出过脸,也没有透露过任何能表明身份的信息。” 这样的结果,虽然令人失望,但也是意料之中的。 第31章 花馍婆缓缓地转过身来,对祁辞说道:“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要召我来换什么,这次就算了吧。” “我要去做最后一件事了。” 说着,她就一步一步地向着被绑在木架子上的镇长李存走去。 出乎意料的,这一次李存没有反抗,他望着花馍婆双眼中含满了泪水,这么多年的担惊受怕、良心谴责后,他终于能够解脱了。 “你真的不想放下执念,去月城了吗?”祁辞其实并不想阻止花馍婆复仇,但还是忍不住开口劝说道:“只要还剩最后一步没有做,现在放下也还来得及。” “月城?”花馍婆回头看看他,忽然笑了:“你真的相信有月城存在吗?” 祁辞愣了,他确实并没有亲眼见过月城,关于一切都来自于传闻。 “那还有周疯子呢,你若是这样消散了,他也活不了多久了。”祁辞只好换了个方向,继续劝说着。 可是花馍婆却摇摇头:“这世间太苦了,我们苦,他也苦。” “就让我带那孩子,一块走吧……” 房屋外的荒野中,周疯子还在坟头间打滚,又笑又闹地叫着“婆婆”,花馍婆也终于走到了镇长李存的面前。 李存望着她那张与自己老母一模一样的嘴巴,含泪闭上了双眼—— 惨叫声回荡在这巨大棺椁般的房屋中,就如同十年前那无数个夜晚曾经发生过的那样…… —————— 第二天,镇长李存被发现扔在了旅店的门口,丫儿哭着叫醒了母亲,跟李二德一起将他抬了回去。 他其实和镇上大多数出事的人一样,并没有死去,只是被截去了一条手臂。 祁辞和聂獜走在清晨的小镇中,看着身背药箱子的老大夫,忙碌地赶去每一户出事的人家。 “这么说来,花馍婆截去王大余的双腿,并不是因为王阿旺跟她交换要报仇。” 祁辞细细梳理着昨晚发生的事,忽然发现有些了个漏洞,又联想到了王阿旺死去时脸上的笑容:“王阿旺睡前跟阿芳说那些话,恐怕也是想要故意吓王大余,让他余生都过不安稳吧?” 聂獜不会质疑祁辞的猜测,但他看向晨雾中王家那间破旧的房屋:“那王阿旺用自己的双腿换了些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重新走进了那座小院子。 “锅里有他蒸得野菜饼子,我们睡醒就能吃了……”阿芳带着哭腔的话,再次回荡在耳边。 聂獜伸手掀开了盖在大锅上的笼屉。 里面盘子上放着的,并不是野菜饼子,而是几块带着泥土的狗头金。 病弱将死的少年,为他年幼的弟妹,换来了以后能让他们活下去的财富。 “都是人,却又是那样的不同。” 祁辞将那几块狗头金捡了出来,与聂獜再次走向阿芳和阿圆暂住的镇长家旅店—— 第28章 等到祁辞和聂獜真正回到云川城时, 已经到了那一年的四月末。 春光如旧,云水之畔杨柳依依,晴空中还能见二三纸鸢,阔别三载, 一切仿若从未变过。 祁辞站在祁家老宅的门前, 望着那默然耸立的大门, 心中五味杂陈。 聂獜站在他的身后,手中提着行李箱, 俯身到他的耳边:“少爷,我去叫人吗” 祁辞点了点头,聂獜就来到了大门前,伸手叩响了上面的铜环。 苍凉沉重的声音响起, 没多久大门便从里面推开条缝, 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老头,探出了身子。 “谁啊?” 他起先这么问着, 转头就看到了聂獜身后的祁辞, 立刻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大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祁辞一手扶住了老管家的胳膊, 仰头望着这祁家的大门,喃喃道:“是啊,我回来了。” 老管家把他们往里头迎, 口中还念叨着:“没想到您回来得这么快, 前天才发的电报,今天就到了。” “电报?”祁辞愣了下,有些奇怪地看着老管家:“什么电报?” 他之前说什么留洋的弟弟回来了,只是诓骗贺桦的借口,祁辞回来之前,根本没有跟祁家任何人通过消息。 “表老爷的丧讯啊!”提到这个, 老管家的脸色也沉重了几分,“前日晚上向秦城发的电报,这么说大少爷您没收到?” “表老爷没了?!”这话一出,祁辞当即愣住了。秦城所出之事都指向了表老爷,指向了祁家,所以祁辞才特地赶回来,想要查个明白。 可谁知就在这个关口,表老爷却死了? 这真的是巧合,还是有人先他们一步? 祁辞攥着玉算珠的手越来越紧,他非常清楚表老爷身上绝对藏着许多秘密,但竟是死无对证了。 “尸体现在停在哪里?带我过去看看。” 老管家追在祁辞的身后,不住地劝说着:“哎,大少爷您这一路赶来累坏了吧?不如先去休息,回头见过老爷后——” “不必了。”祁辞打断了老管家的话,目光望向大门中那深深的院落:“我现在就去。” 虽然那位表老爷去世了,但祁家宅内的布置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仅他住的院落附近围上了丧仪所用的黑帐。 表老爷之所以称呼上带了个“表”字,就是因为他本不姓祁,是祁辞姑祖母的儿子,后来因着家道中落,才随母亲一起回到了祁家,这么一住就是几十年。 但他平时为人孤僻,几乎不与家中小辈们相处,只是偶尔才会与祁辞的父亲密谈。祁辞十八岁之前,跟他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在祁家家中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说对外了。 所以虽然是要办丧事,但一切都是从简来的,等到祁辞与聂獜来到表老爷所住的院子时,里面也并没有几个人。 白布坠挂在院门之外,棺木如今停在正房中,前头搁了张供桌,上头摆放着几碟果品,旁边两个日常侍奉他的小童,跪在火盆前烧着纸钱。 祁辞望着表老爷的牌位,三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背后生出尸花后不久。 那时候的祁辞心中惶恐,又觉难以启齿,暗中遍访了云川的名医,却都没有办法。直到表老爷遣人将他传唤到了着小院中,告诉他了有关执妖的事。 祁辞身上的尸花其实也是执妖,只不过没有独立的形态也说不出究竟想要什么,只是单纯依附在祁辞的身上,汲取他的生命。 这让表老爷也想不出驱逐它的法子。 所以祁辞要想活命,就只能选择想办法获得更多的生力,来弥补尸花寄生所带来的消耗。 表老爷思索几日后,给祁辞指明了去秦城的路…… 这些年来,随着祁辞与执妖打交道越来越多,他心中也生出了许多有关于此的迷惑,想要寻个机会来与表老爷探讨。 可没想到今日再见,对方却已经变成了棺木中的尸骨。 祁辞先是按照礼节,给表老爷上香叩拜,然后暗暗生着疑心来到了表老爷的棺木边。 可是棺材已经被钉死了,没法查看里头的情况,他也不好贸然叫人打开。 好在聂獜看懂了他的意思,伸手若无其事地在棺材上抚了一下,然后在祁辞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确实已经死了。” 祁辞皱了皱眉头,又看向那两个正在烧纸的小童。 “表老爷他怎么去的?可曾留下了什么话?” 那两个小童其实也并非是寻常的孩子,他们一个瞎了眼睛,一个不会说话,平时看上去都痴痴傻傻的,此刻更像是两只木偶被安放在棺前。 听到祁辞的问话后,瞎了眼睛的那个才语气缓慢又僵硬地说道:“表老爷大前天夜里,出去了一趟,回来不让我们伺候就歇下了。” 第二天晨起时,他们才发现了床上的枕巾都已经被血浸透了,而表老爷也早就没了气息。 “验尸先生说,表老爷是摔碎了脑后骨,失血太多才去了。” 祁辞听着这个说法,更觉得蹊跷:“那他那晚出去前,可曾跟你们说过要去干什么事,或者见什么人?” “老爷那边派人来查过这事吗?” 一连串几个问题,让那瞎眼小童有些懵,他想了半天才又摇头又点头地说道:“表老爷什么都没有说。” “老爷……老爷查过了,说是表老爷自己在水塘边摔倒了,不干别人的事。” 这样敷衍的说法,任谁都不会相信,可出事的偏偏是表老爷,一个在祁家根本没多少人在意的人。 但祁辞还是觉得,这件事祁老爷的态度并不正常。 “那在这之前呢?表老爷最近在忙些什么,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那小童想了想,脸上的神情越发呆滞,更加像是木头做成的:“表老爷做的事,我们都……不懂。” “不过他提到了大少爷您。” 祁辞眼眸微动,听到这里立刻问道:“他提到我什么?” “表老爷说……已经接连派了三个人去补裴八的差,可他们都还没到您身边,就都回来了,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邪。” 第32章 听到这里祁辞着实愣了下,然后鸳鸯眼眯起向后看了一眼,造成这件事的罪魁祸首。 聂獜则像堵墙似的站在那里,脸上神情不变,好似完全与他无关。 不过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祁辞就暂且在心中狠狠地记了一笔,然后又问道:“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 瞎眼小童想了又想,摇摇头,可这时候旁边的哑巴小童,却用手使劲比划起来,祁辞实在是看不懂,只能对他说:“你会写字吗?能不能写下来?” 哑巴小童这才点点头,然后也不去取纸笔,只是用手蘸着火盆里的纸灰,在地上写到: 表老爷 老爷 吵架 “他们吵架?”祁辞略有些惊讶,以前他确实听说,祁老爷有事常常与表老爷商量,但这两人怎么也不像是会吵架的样子:“他们都吵些什么?” 这次哑巴小童也只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线索又一次断了,但祁辞觉得这点十分重要,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这次吵架,才造成了后面祁老爷对表老爷的死那般敷衍。 不过现在既然表老爷已经死了,那就只能从祁老爷身上找寻答案了。 三柱清香在棺前的炉中冉冉飘起白烟,对于有些人而言死亡是一切的终结,但很可惜这句话并不适用在表老爷的身上。 “走吧,先回我那院子里安顿下来,再去给老爷请安。”祁辞又看了表老爷的棺木片刻,然后才对聂獜说道。 —————— 这祁家老宅,经几代人修葺扩建,也颇有一番规模。 正中正房是祁老爷的居所,祁辞的生母薛氏在时,也曾经同住在那里。 自正房向东西又分两大院落,如今东院里住着祁老爷后面续娶的两位夫人,还有一堆莺莺燕燕的姨娘。 西院则分给了祁老爷的七八个子女,祁辞原本的住处也在这边。 因着老管家之前用电报给祁辞发了丧讯,他估摸着大少爷这几日可能回来,所以也提前将祁辞的院子收拾好了。 这倒是省了祁辞的好些事,他也不用旁人伺候,只带着聂獜便住了进去。 到底是赶了这么多天的路,祁辞也疲乏得厉害,又因为表老爷的死,思绪越发混乱。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他刚一进门,就随意地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目光涣散地望着熟悉的花窗,与窗外已经开败凋零的梨花,低声喃喃自语。 聂獜放好了他们带来的行李箱,将帕子用热水浸了,送到祁辞的跟前,让他擦脸解乏。 祁辞却并不愿意动弹,只是微微仰起脸来,示意让聂獜帮他擦。 聂獜自然不会拒绝,他用温热的帕子覆盖到了祁辞白皙的脸上,伸手在他额侧一点点按揉,惹得手下人发出轻轻地喟叹。 “别以为这般讨好我,我就不审你了。” 忽然帕子下传来了祁辞闷闷的声音,他掀开一角,露出了那双虽然疲惫却仍旧漂亮的鸳鸯眼,望向停留在自己上方的聂獜: “说说吧,表老爷给我派去的人都回来了,那你又是哪来的野男人?” 第29章 聂獜一时间无话, 他也不知道事到如今,这个谎到底要不要继续编下去,或者说——再编还有用吗? 祁辞却坐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摸出根黑色的长丝带, 细长的手指就那样一圈一圈地挽着, 将它缠到了聂獜的手上。 “怎么, 你还不说?” “要我来审你吗?” 聂獜靠在祁辞的身边,任由他绑住了自己的双手, 又沉默了片刻才闷闷地开口:“大少爷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是吗?”祁辞已经将丝带的另一端,固定在了美人榻上,然后忽然起身跨坐到聂獜的腿上, 与他鼻尖相对, 两个人的气息瞬间纠缠不清。 祁辞心中一直记挂着小镇旅店的那夜,既然他的身体已经对某些触碰形成了习惯, 那么聂獜也会是一样的。 他缓缓地贴到了聂獜的胸前, 拨弄开他领前的扣子, 然后伸手沿着他紧绷的脖颈,滑向后方那被发丝遮盖住的“禁地”。 聂獜的呼吸一下子粗重了,眼瞳开始变得狭长, 束缚在手上的丝带对他而言是那样的脆弱, 但他却始终没有挣脱开。 “在哪里呢?”祁辞的手在那里摩挲着,像是在翻找什么,又像是在刻意作怪,他的身体也与聂獜贴合得越来越紧密。 直到他终于寻到了,那枚深深嵌入聂獜后脊中的铜环,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呼:“原来在这里。” 也就是祁辞的手指扣紧它的刹那, 绑敷着聂獜的丝带突然全部崩开,结实手臂死死地缠抱住了祁辞的腰身,灼烫的呼吸冲破了隐忍侵袭而来。 “哎,这可不行。”祁辞突然拽动铜环,强行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唇间含着淡淡的松香拂过聂獜的脸,鸳鸯眸中含着黠笑:“我还没审完呢” “快说,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即便颈后的疼痛所有牵动,聂獜还是抑制不住地在祁辞的耳鬓厮磨,他几次露出了兽齿又几次克制收起,在失控的边缘嘶哑说道:“是从……你去处而来。” 祁辞因着这样的回答,愣了一下,可就是这一下就给了聂獜机会,撕开了他青色的长衫,彻底禁锢了那细瘦的腰身。 …… …… “叩叩——”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房间中的旖旎,祁辞仍旧跨坐在聂獜的身上,将额头抵在他的颈窝中低低地喘息,听到敲门声后不满地颦眉。 聂獜的手更是肆意横抱在他的腰间,就如咬紧了自己的猎物,不允许他逃脱。 “大哥,你在里面吗?” 少年的询问声传进屋子里,祁辞的眉头皱得更紧,他认得出来,那是祁家老爷续弦的庞氏所生的儿子,在家中排行老三,名为祁纬。 既然他知道自己在屋里,那要装没人也装不下去了。 祁辞只好拍了拍聂獜的手,勉强清了清嗓子,对外面说道:“你且等上片刻,我换好衣裳就来。” 聂獜显然还是不愿意就此匆匆结束,大手仍旧在祁辞的腰间逡巡,祁辞被弄得腰软极了,只得在他肩上用力的咬了一口,才让聂獜清醒些,稍稍松开了手。 “先做正事,等……等晚上再说。” 聂獜目光晦暗地盯着他,忍了又忍,狭长的兽瞳才算收起。 祁辞趁着这工夫,想要起身去找件新衫子,可还未等起来就又跌坐到聂獜的腿上,两人又是一番纠缠,最后还是聂獜抱扶着他起身,为他换上了衣裳。 “吱呀——”一声,房门从里面打开了,祁辞终于走了出来,却又将身后的门关死,没叫外人瞧见半分屋里的情形。 “大哥。”祁纬见到他出来,立马堆起笑容,做足了兄弟恭顺的模样:“三年未见,大哥在秦城过得还好吧?” “自然,没什么不好的。”高高的衣领遮住了颈侧,可与肌肤摩擦间,却惹得那被聂獜咬过的牙印处生疼。 祁辞又在心中狠狠记了一笔,面上却还是很妥帖地跟祁纬寒暄:“你这消息够灵通的,我这才回来你就知道了。” “大哥可别这么说,”祁纬听后有些局促地笑笑,然后解释道:“不是我,是父亲……他听闻了大哥回来,就在文晖堂里等着。” “这不是一直没见你过去,才遣我来问问。” 提到祁家老爷,祁辞微微地皱了眉头,他心中有一万个理由不想去见他,可终究还是不得不去见他。 “行吧,那咱们现在就过去。”祁辞的话刚落音,背后的门就又开了。 祁纬有些好奇地看过去,就见着个身量分外高大的男人,沉着脸从里面走了出来,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可对方却是连看都没多看他一眼,便恭敬地垂着头,站到了祁辞的身后。 “大哥,这是?” 祁辞无心跟他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道:“是表老爷后来给我派的下人。” “这人生得可真高呀。”祁纬讪讪地笑着,眼睛还不断地偷偷打量聂獜。 聂獜自己不觉得如何,反而是祁辞有些不悦,清了清嗓子提醒道:“不是父亲找我吗,怎么还不走?” “哦哦,”祁纬赶紧收回了目光,在前引着祁辞向院外走去:“大哥随我来吧。” 三年的时光,若说别处还能用句风景如旧,那么祁家老宅正房之后的文晖堂中,便是与记忆里分毫不差了。 祁辞从小就不喜欢此处,不因其他,祁家老爷着实是个极为封建的大家长,他所住之处,从桌椅屏风到花草摆件,皆是死板固执地秩序俨然,只是走进去便让人觉得十分窒息,仿若连太阳都无法照进这四方院落的天空。 幼时他和弟弟们就常常被叫到这里来背书,若是背错了一个字,祁老爷就会罚他到院子里跪着,大多会从下午跪到傍晚,遇到祁老爷不高兴了,便是要直跪到半夜。 第33章 其他的弟弟有母亲求情,可他和胞弟祁缪的生母薛氏却早早地就去了,只能自己硬挺着,有时跪着跪着就睡着了…… 那样的记忆着实不算好,祁辞思绪迷迷地走着,冷不防被脚下的台阶绊了下,他以为自己的膝盖会重新落到那熟悉的石板上时,一只手却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身子。 “大少爷,小心。” 只是这么转瞬而逝的触碰,却像是打碎了那阴郁的旧梦,让祁辞有些贪恋那手上的温度。 不过,显然这并不是时候。 “大哥要仔细呀,”祁纬听到动静,转身关切地对祁辞说道:“大哥多年没有回来,对这路都有些生疏了吧,咱们小时候可是常来的。” 不想听什么便偏说什么,祁辞越发不想搭理这个三弟了。 正巧老管家也已经候在门外了,见着祁纬将祁辞带来了,忙上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跟祁辞嘱咐道:“大少爷,您快进去吧,老爷已经有些动怒了。” 祁辞对他点了点头,不再跟祁纬言语,就带着聂獜走进文晖堂中,只见正中所挂乃是一副工笔山水,虽笔力意境皆是上品,却通卷只有黑白二色。 挂画之下便是主人所坐的桌椅,只不过此刻那里空着,反而是两侧的交椅上依次坐着与祁辞同辈的几个弟妹。 他们与祁辞也是多年不见,个个刻板又规矩地起身向他问好,生疏有余亲切却没有多少。 祁辞知道这是祁家老爷的安排,皱眉回礼后,只叫他们照旧坐下。 年纪稍大些的妹妹祁缨,低声提醒他说道:“父亲在后面等你。” 聂獜还想再跟进去,祁辞却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留在原地,自己独身走到了堂后,祁家老爷的书房。 他略敲了几下门,里面就传来了中年男人的声音:“进来吧。” 祁辞深吸了一口气,才推门走进去,迎面看到了正中挂的“慎言敏行”四个字,他守着父子之礼唤了声:“父亲,您找我。” 祁家老爷就站在字下,手中拿着卷书,也不抬头看他:“从秦城回来了?” “是。”祁辞与他着实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应了句后就侍立在书桌前,他只觉得祁老爷就如同那文晖堂一样,没有不见半点变化。 祁家老爷这时候才从书上移开目光,看着自己三年未见的长子,沉吟片刻后才开口:“也好,表老爷的丧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祁辞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表老爷的事,儿子自当尽心去做,只是——我还有一事不太明白,想问问父亲。” 祁老爷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将手里的书卷扣在桌子上:“说吧。” 祁辞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那就请父亲告诉我,表老爷,究竟是怎么死的?” 祁老爷脸色沉了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祁辞索性又进了一步,他幼时从来不敢忤逆这个父亲,等到长大些时便干脆沉迷于灯红酒绿,以此来逃避。 但三年过去,他却忽然觉得眼前这位“父亲”,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干脆问出了今天,最为放肆的问题:“是您杀了他吗?” 第30章 祁老爷因着祁辞的问题, 神情终于有了丝裂痕:“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祁辞没有说话,只是双眼定定地望着他,父子二人间陷入了僵持的沉默。 许久之后,终究还是祁老爷打破了这沉默, 他坐回到了书案后的太师椅上, 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管你是怎么想的, 我都可以告诉你,不是。” “他与你是一样的人, 都是祁家所剩不多的……那种人。” 祁辞挑了挑眉,敏锐地捕捉到了祁老爷话中的字眼:“那种人是什么人?能够与执妖有联系的人?” 祁老爷听后摇摇头:“不止是这样。” “这些事我不知道该跟你怎么说,甚至连我自己都并不清楚。” “我只能告诉你,我没必要害他——而让你来处理他的丧事, 是讷文自己的要求。” 讷文, 即表老爷曾经的字。 “我知道了。”听到这里,祁辞终于确定, 虽然表老爷意外身亡, 但他应该是有留给自己线索的。 而这些线索, 不明直接言明,所以藏在了某处等待他自己去发现。 父子两人的谈话再次中止,祁辞满心都想去查表老爷的事, 也不想继续跟祁老爷待下去:“若父亲没有其他事的话, 儿子就先走了。” 祁老爷那双眼睛,又看了他片刻,然后重新拿起书卷,挡住了自己的脸:“行了,你去吧。” 祁辞听后也不再跟他废话,毫不留恋地转身, 向着书房外走去。 他前脚刚迈出门槛,就看到聂獜跟堵墙似的立在旁边,想来是能听到书房里刚刚所有的对话。 祁辞向着他使了个眼色,聂獜就默契地跟上来,两人重新穿过坐着许多弟妹的文晖堂小厅,避开了众人。 文晖堂虽然古板无趣,但旁侧却有一方水塘,玲珑奇石环绕在周,其间又植着数株垂柳,千百绿丝绦随风轻荡,拂过两人的身后。 “你都听到了?”祁辞边走边微微侧头,对身后的聂獜问道:“你觉得我爹说的‘那种人’是什么意思?” 聂獜上前几步,伸手撩开了挡在祁辞面前的柳条,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少爷与其他人的不同。” “不同?”祁辞停住脚步,转身看向他好奇地问:“有什么不同?” 聂獜皱皱眉思索着,他倒不是对祁辞有所隐瞒,而是想不出该如何用语言描述。 “……你是能够容纳我的人。” “他们都不行,只有你能容纳我。” 祁辞愣了下,虽然明知道聂獜表达的可能不是那个意思,但还是躲闪地避开目光:“还在外头呢,嘴里说什么混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聂獜立刻否认,辩解道:“不是谁的身体都能容纳我的,你的身体却可以……” 他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是越描越黑,索性闭上了嘴巴。 祁辞这会倒是来了点兴致,倾身凑到了他的身前,鸳鸯眼微微眯起:“哦,这么说来你还是挺挑的?” “不是挑,”聂獜担心这样的动作会让祁辞在石头上站不稳,伸手虚虚地环住了他的腰,神色认真地说道:“是只要大少爷。” 这话让祁辞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他抬手拍了拍聂獜的侧脸:“行了,不难为你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当年祁辞离开云川去秦城“饲兽”时,表老爷就曾经说起过,聂獜虽然看上去是凶煞异兽,但本质来说还是特殊的执妖。 旁的执妖汲取寄生着的生命,聂獜却恰恰相反,所以每次去“饲兽”的过程,就是祁辞从聂獜身上获得生机补充的过程。 那么将聂獜刚刚的话套用进去,也就是说……祁辞的身体,可以容纳执妖。 祁辞若有所思地抬起自己的手,定定地看着它,容纳?他的身体是什么容器吗?可以容纳执妖? 这样想是想不出答案的,祁辞还是决定再去一趟表老爷的院里,对方既然说要他处理丧事,就一定会将线索藏在处理丧事过程中会接触到的地方。 可表老爷那院子里三间小房子都翻遍了,他们也没找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还是把目光又落回到正房中摆着的棺木上。 “看样子,是非要开棺不可了。”祁辞手中缓缓地转动着三枚玉算珠,走到棺材边,看着盖子上嵌着的那大黑钉,低声与聂獜说道。 聂獜会意地走到棺前,寻了个借口将还在烧纸的两个小童打发了出去,然后将房间的门紧紧地关好。 “你能弄开吗?”祁辞看了他一眼,聂獜点点头,将袖子略往上一挽,露出手臂勾勒力量的轮廓,双手按在了棺材板上,随着声似人似兽的低吼,那原本被钉死的棺材板,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紧接着就整个被他猛地掀开了。 表老爷的尸体,就躺在下面的棺材里。 他身上穿着黑底子暗八仙纹的寿衣,胡子虽然被有心整理过,但还是乱糟糟地遮住了大半张脸,虽然只死了几天,但皮肤上已经显露出点点尸斑。 祁辞皱皱眉,稍微用手帕遮掩住口鼻,然后上前仔细查看。 按照小童子所说,他的伤应该在脑后,聂獜将表老爷尸体的上半身扶了起来,那粘着干凝血痂的伤处,就暴露在两人面前。 祁辞伸手小心翼翼地拨开遮挡的头发,聂獜看过后给出了答案:“不是摔的,是被重物击打出来的。” 祁辞听过后皱起眉头,那也就是说情况比他想的还要糟糕,是有人故意要杀表老爷。 那是为什么? 对表老爷下手的人,才是真正跟胡家那两位有关联的人? 一系列谜团非但没有因为他回到祁家而解开,反而如线球般越缠越紧,根本不知道从哪解开。 第34章 彻底翻找完表老爷的住处后,两人几乎是空着手无功而返地回到了祁辞的院子。 经过这么一阵折腾,等到祁辞再次躺回到那张美人榻上时,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精力再去撩拨聂獜,双眼半合着像是要睡去, 那句“等晚上回来再说”,注定是一句空话了。 不过聂獜倒也不觉得怎样,反而趁着这时间将行李箱打开,把里面衣裳一件件拿出来,重新叠好后放进衣柜里。 然后又来到祁辞的榻边,扶着睡得迷迷糊糊的他靠在自己的身上,然后解开他领间的扣子,为他换好了睡衣,抱去内间的床上。 这些日子以来,祁辞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聂獜的照顾,整个过程中都没有醒来,十分信任地沉睡在他的臂弯间。 聂獜也陪着他一同躺到了床上,他其实并不会觉得累,但是却十分贪恋与祁辞相拥而眠。 他维持着人类的眼瞳,目光沉静地望着祁辞的睡颜,许久后才俯身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亲吻,但又像是不够般,缓缓地下滑到他的唇边。 兽齿含住了人类柔嫩的唇瓣,耐心又耐心地厮磨着,最终还是没有把它们咬破,只是留下深深浅浅的齿痕,又被粗糙地舌头卷舔。 祁辞因为太过疲惫依旧没有醒来,但是他却本能地回应着,舌尖半推半就地抵着聂獜的兽齿。 他们就这样在一方床帐中,昏昏沉沉地缱绻纠缠,最后终归睡去…… 这一觉睡过了祁家的晚饭,直到日头西沉,天色转暗,房间中也再没传出动静。 祁辞醒来时,应当已经是夜半时分,他并不能准确地知晓现在的时间,只能隔着那层半透的床帐,看向外面的房间。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了屋子里,明明是四月暮春的夜,却无端显得有些阴冷。 聂獜还睡在他的身边,手臂甚至还扣在他的腰间,但祁辞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好像整个人都坠入了冰窟中。 这是怎么回事? 祁辞想要撑着身子从床上做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压住了,完全不能动弹。 与此同时,他忽然察觉到,房间中有什么不同了。 一个身穿白色长衫的人,背对着他,站在房间正中。 祁辞的呼吸微微停滞,双眼警惕地盯着那人,身体不断地用力想要活动,但一点用都没有。 而就在这时候,那个身影忽然动了一下,他像是僵尸般,保持着背对着祁辞的姿势,向着床榻跳近了一步。 “砰——” 祁辞还在尽力的尝试动弹,冷汗不知什么时候,浸透了他的后背。他想要推醒身边的聂獜,可是聂獜的躯体却冷硬得像石头,又像是尸体。 紧接着祁辞就又听到了双脚落地的声音。 “砰——” 那个背对着他的人,又向着他跳近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祁辞想尽了办法却无法阻止,只能硬挺地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背对着他的人。 “砰——” “砰——” “砰——” 近了,更近了,那个人已经贴到了他的床前,与他只剩下不到一掌的距离。 灰蒙蒙地床帐垂在两人之间,像是给那个后背覆上了黑影,仿若生与死的间隔。 “砰——” 那个背影终于再次跳起,紧紧地贴上了祁辞面前的床帐—— 第31章 “少爷, 怎么了?” 对于温度的感知,似乎在瞬间恢复了,祁辞感觉到聂獜胸膛的温热,还有他那略微有些粗糙的手, 抚过他额头的。 祁辞一把掀开了面前灰蒙蒙的床帐, 可是他的面前却什么都没有——那个背对着他的人, 消失了。 月光还是透过窗棂照进来,只是给屋子里的家具晕上饿了淡淡的光, 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阴冷恐怖。 聂獜察觉到祁辞的不对,主动下床将屋子里的灯点了起来,那暖黄色的火苗驱逐着令人不安的黑暗。 他坐到祁辞的身边,将衣裳披到了祁辞的肩上:“少爷是做噩梦了吗?” 祁辞还坐在床上, 他回忆着刚刚自己看到的情景, 这让他也有些不太确定,那是不是真的只是梦境。 “你……有没有觉得屋子里来过什么东西?” 聂獜皱眉摇摇头, 他是凶煞异兽, 对于任何侵入自己领地的东西, 都会第一时间有所察觉,更不用说是对祁辞有害的东西。 但这次他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那就是……真的只是一场噩梦了? 祁辞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但既然连聂獜都没觉得有东西, 那凭自己也不可能追查了。 这会恐惧渐渐散去, 疲惫重新翻涌上来,他舒了口气靠进了聂獜的怀里,让对方的身体重新温暖自己。 “少爷刚刚看到什么了?”聂獜并没有就此放心,他伸手抚顺着祁辞清瘦的后背,声音低沉地问道。 或许是因为聂獜的怀抱太过令他安心,祁辞又渐渐泛起了睡意, 他在趴在聂獜的胸口轻声说道:“一个背影。” “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背影。” 聂獜将祁辞身后披的衣裳又拉了拉,让他完全被自己的怀抱所包裹,继续问道:“那少爷曾经见过他吗?” 祁辞因为这个问题思索着,一时间竟也拿不定主意:“或许是……见过吧?” 睡意越来越浓,但他却因为刚刚发生的事撑着没有睡去,聂獜的手仍旧在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他的后背。 “少爷睡吧,今晚我在这里守着。” 祁辞想要说不用,但终究抵不过聂獜的安抚,没多久就真的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聂獜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双眸忽然拉长,一簇簇炙火游走于房间的各个角落,然后又回到他的身上。 可即便如此,那些火焰所带回的,却还是只有祁辞的气息,并没有其他什么。 聂獜这才放心地继续垂眸,看向怀里祁辞的睡颜。 —————— 第二天晨起时,祁辞才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他的腿脚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发木,就像是压麻了一样,但又不太严重,也并不影响走路。 他就只暗暗地记了下来,并没有跟聂獜提起。 因着有祁老爷这样一位家主,祁家的规矩其实大得很,昨天晚饭祁辞没有露面,就已经很踩祁老爷的底线了。 于是这天早上,尽管祁辞还是不愿意,但也让聂獜给自己取了件妥帖的衣裳,带着他往主院正房而去。 一路上所碰到的下人,无不停下手里的活计,向他行礼道早,这样的氛围让祁辞更为不适。 而当他终于走到了正房用饭的小厅时,里头却早已聚满了人。 祁家老爷与三位夫人坐在长辈的大桌上,其余子嗣分两桌坐在下首,旁侧仆人侍女端着碟盘而立,即便是走动间也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祁辞一进门,所有人的目光就都看了过来,显然他们是在等他。 这让祁辞忍不住皱皱眉,他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走到了祁老爷的桌边,生疏地行礼:“给父亲请安。” 然后又转向那些夫人:“给三位太太请安。” 祁老爷显然对他来迟十分不满,脸上带着隐隐地怒意:“既然来了就快去坐下吧,别让这么多人等你。” 反而是庞氏对他和气地笑着,劝说道:“大少爷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回家休息,早上起得晚些也没什么的。” “家中的弟弟妹妹们,也都会体谅。” 祁老爷“哼”了一声,也不接话,祁辞着实不想跟他做戏,就干脆来到下首的晚辈桌上坐了下来。 这一顿饭吃得沉闷无比,半点动静都不许有,祁老爷一搁下筷子,所有人不管吃没吃饱的,也都停了下来。 聂獜站在仆从堆里,看得直皱眉。 祁辞这三年里散漫惯了,还真是一点都不适应这刻板。之前还没出尸花的事时,他就因为从小被压制得太狠,不愿意回祁家的大门,报复式得在外面花天酒地。 这会板板正正地坐在饭厅里,再加上双腿还有些说不出的麻木,别提多难受了。 可祁老爷撂下筷子,下人们撤了饭食,这早上的苦难还没结束,紧接着又端上了茶盏来。 不过好在这喝茶的时候,总算准许众人说上几句话了。 祁辞略抿了口茶水,就听到夫人庞氏柔和带媚地说道:“老爷,上个月您说等到纬儿做成了绸缎庄那生意,就再交给他些新铺子练手,您看……” 她这话还未说完,府上的四少也祁缄就笑了起来:“太太急什么,之前是大哥不在,您才想着让三哥给父亲分忧。” “如今大哥既然回来了,咱们祁家还是要指着大哥不是?” 庞氏脸上的笑意僵了僵:“话不是这么说的,祁家当然还是要指望大少爷,但纬儿是弟弟,也该给兄长帮忙不是?” 祁辞听着他们的明里暗里的争执,也觉得无奈,他可不觉得祁缄是真的为了他说话。 第35章 说到底如今祁老爷年纪大了,这么一大家子人,都想着给自己寻个保障。 名义上,自己是长子,按照祁老爷那古板守旧的性子,祁家以后大约还是要给他的。其实自从祁辞离开云川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没想过要继承祁家了。 亲弟弟祁缪如今还留洋在外,他怎么想的祁辞控制不了,但最后回不回来还是两说,所以在众人眼里已经构不成威胁了。 所以如今三少爷祁纬,反而是最有可能继承祁家的人。 就在这时候,祁纬本人却站了起来,走到庞氏的身后说道:“母亲,既然大哥回来了,我说什么也不应越过大哥去。” “铺子的事,母亲还是不要再提了。” “可……”庞氏有些不满地看了眼儿子,还没等说什么,祁老爷已经将手里的茶盏重重地放到了桌子上:“行了。” “老三说得对,既然老大回来了,以后生意上的事,还是要他来做的。” 这一句话就彻底止住了所有人的争论,没人不想争,但也没人不怕祁老爷。 当然——除了祁辞。 “不必了,父亲。”祁辞又低头喝了口茶,才转身看向祁老爷他们,悠悠地说道:“表老爷丧事后,我还是要回秦城的,祁家的事……三弟做着就极好。” 祁老爷立刻投来极为不满的目光,语气也重了几分:“我既还在一日,祁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安排。” 祁辞略一挑眉,暗悔自己就不该多这个嘴,还要白听祁老爷发火。 果不其然,祁老爷开了这个口子,就彻底冷下脸来训斥家中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天天的,打什么小心思。” “要生意的,要家产的,全等我死了之后再说吧!” 说完,他便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扔下这一大家子人拂袖离去了。 祁家众人面对面地有些尴尬,祁辞也无心多留,向着聂獜使了个眼色,没多久就也走出了这小厅。 “几年没回来,老爷子的脾气倒是见长。”两人走在去往表老爷院子的路上,祁辞活动着还是麻木的腿脚,随口抱怨道。 聂獜还惦记着祁辞早饭的事,跟在他的身后凑近了问道:“少爷早饭没吃多少,要不要我去厨房里找点吃的,或者出府买些?” “没胃口了,”祁辞摇摇头,只要还在祁家老宅子里,便是让他吃他也吃不下的:“咱们先去那边烧纸,晌午时我带你上外头去转转,咱们在外面吃。” 聂獜当然无所谓府内还是府外,他只要祁辞过得顺意就好。 没多久,两人就又来到了表老爷的院子里,跟昨天一样,两个小童还跪在棺木边烧纸,其余几乎没有什么人来这边吊唁。 整座小院已经都翻遍了,祁辞也着实想不出,表老爷会将留给他的东西放在哪里。 如果不是在他住的院子里……那就只能是等下葬之日,去祁家的祖坟上找了。 大半个上午过去,祁辞又指挥着聂獜将小院翻了个底朝天,但确确实实没翻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早晨还顶好的日头,这时候也笼上了阴云,眼看着一场大雨将至,晌午出府的事也多半要泡汤了。 祁辞蹲在棺木前的火盆边,有一张没一张地烧着纸钱,心中继续盘算起整件事。 院子里却传来动静,虽然还没见着人影,但祁辞也分辨出似乎是祁纬、祁缨并其他二三弟妹来了。 他这会没什么心情见人,就让聂獜出去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将这些人打发走。 聂獜出去后没多久,外头的雨就落了下来,伴着那略带湿气的风吹进来,火盆中的纸钱都险些飞出去。 祁辞也不用那两个小童起身,自己来到了窗边,将开着通风的几扇窗户一一关好,屋子里的光线随即暗了下来。 可等到他转身要走回棺木前时,却愣住了。 就在他刚刚跪着的火盆前,再次出现了昨晚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 第32章 停棺的屋子里越来越暗, 唯有火盆中燃烧的纸钱,时不时崩出一二火星,蕴着深红色的光。 那人就侧对着祁辞跪在火盆旁,手中拿着摞黄色的纸钱, 一张一张地往火盆中放。可无论盆中的火是旺是熄, 都无法照亮他的脸。 祁辞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两个小童, 可他们却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棺材两侧,就像是两只待烧的纸人, 不会动也不会叫,煞白到没有血色的脸上,张着两只无神的黑眼睛,直直地望向前方。 他又想要叫聂獜, 外面祁纬和祁缨已经离开了, 却又不知什么人来绊住了聂獜的步子,此刻听到隐隐地交谈声传来。 可就如同昨晚一样, 祁辞的身体宛若被沉甸甸的石头压住了, 完全无法动弹, 只能僵直地站在原地,看那个人半背半侧着身子继续烧纸。 左手拿得小摞黄纸钱很快就被那人烧光了,可他却并没有停止动作, 而是继续用右手从左手上抽着。 一开始他什么都抽不出, 只是空空地往那火盆中放。 没有纸钱可烧,屋子里的光线也越来越暗,眼前的棺木似乎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沉重,像是要挤满整间屋子,要向他沉甸甸地碾压而来。 祁辞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 可他原本就麻木的腿脚,此刻却像是生了根般,死死地扎在原地无法移动。 而那跪在火盆边的人,右手的动作却还是没有停止,他起先什么都抽不到,可接下来他的右手指甲却撕下了左手的手皮,一块一块地如烧纸般扔进火盆中。 手皮撕完后,又扯下丝丝条条的红肉,如蚯蚓红虫般蜿蜒扭动着,被火舌所吞没。 直至抠挖出白色的手骨,也不曾停下。 祁辞看得直皱眉,他好似已经能够闻到那焦熟的肉味,惹得他几欲作呕,可身体仍旧完全动不了。 眼看着那人的左手已经软塌下去,只剩了最后的一层皮,祁辞也越来越着急,他不再尝试活动身体,而是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指尖,拼命地想要松开手心里常把玩的那二三枚玉算珠。 他的额上已经溢出了冷汗,而跪在火盆前的人,终于将整个左手撕扯下来,放入了火盆中,火盆里原本快要熄灭的火,突然诡异地熊熊燃烧。 祁辞心中一急,只听“吧嗒”两声轻响,竟是手中的玉算珠掉落到地上。 紧接着他就听到了推门而入的声音,伴着冷风与雨丝打到他的脸上,让祁辞顿时清醒过来。 也就是他眨眼再睁开的刹那,这屋子里的景象,也骤然变回了原状。 黑漆漆的棺木仍旧停在正中,两个小童还在勤勤恳恳地烧纸,聂獜手中提着食盒匆匆自门外而入,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就大步走到了祁辞的面前,一手扶住了他的腰身。 “少爷,怎么了?” 祁辞刚刚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这会骤然松懈下来,脱力般靠在了聂獜的身上,手中剩余的几枚玉算珠了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又……又是那个人。” 聂獜不顾房中还有旁人,双眼立刻现出兽瞳,带着煞气的火焰瞬间自他身上蔓延至整间屋子,倒是把那两个小童吓得惊叫起来。 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没有发现这屋子里,有其他生人的气息。 祁辞倚靠在聂獜的身上,周边烈焰燃烧非但没有觉得害怕,反而觉得身子暖和起来,渐渐又积蓄起力气,向着那两个小童问道:“你们别慌……只管先回我的话。” “刚刚这屋子里,可有别人来过?” 那两个小童在地上抱缩成一团,听到祁辞的发问,慌忙地一个劲摇头。 祁辞见状闭闭眼睛,连聂獜都发现不了的事,他自然也没法指望那两个小童。 如果说昨晚还能是巧合噩梦,今天所经历的事,就完全不可能了。 祁辞此刻心中已经明了,对方必定就是冲着他来的,所以才能藏得这般严实,任他和聂獜如何都找不出来。 聂獜低头看着祁辞的脸色,尽管心中怒急异常,面上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他揽着祁辞的身子说道:“我先送你回去歇息。” 祁辞点了点头,聂獜就将他整个人横抱起来,祁辞下意识地想要用手勾住对方的脖颈,可用力时却发现手臂竟也如腿上般麻木无力,几乎抬不起来了。 聂獜的眉头当即皱起,一手托抱着祁辞,一手撑起了伞,然后再不耽误什么抬脚就向着门外走去。 这一路上他们也没少碰到旁人,起初聂獜还想要避开,但祁辞却不在意,任凭那些人暗暗打量,只让聂獜照常走。 “少爷……” 祁辞靠在他胸前,鸳鸯眼半合着,将抬未抬地看着他:“我不怕他们议论,你怕不成?” 聂獜揽抱着祁辞的手又紧了紧,声音低沉却又坚定地应道:“不怕。” “那就是了,随那些人怎么样吧。”祁辞索性闭上眼睛,歪头枕在了聂獜的肩上,只听耳边雨声淅沥。 第36章 两人就这么回到了祁辞的院子里,聂獜将他放到床上,自己转身又去关好门窗,视线始终一刻都不曾从他的身上移开。 祁辞躺在床上,又歇了会后,才睁开眼睛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聂獜。 聂獜俯身扶他倚着自己,然后将茶盏抵到他的唇边,祁辞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后,也缓过了气来。 “这事多半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 聂獜皱皱眉,然后说道:“从现在开始,我再不离开少爷半步。” 祁辞听后却摇摇头,按住了他的手,将茶盏放到一边,眸子里藏着暗暗的光:“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时。” “且以我的性子,既然人家都把麻烦找到我头上了,哪里还有躲的道理。” 聂獜虽然不赞成,但也知道劝不住,于是只得问道:“那少爷你想怎么做?” 祁辞略略从他怀里直起身子,手中又拨弄着三枚青玉算珠,带着淡淡松香的气息随即扑到了聂獜的耳畔:“怎么做……还要你来帮我个忙才行。” —————— 不过半个下午的光景,大少爷被他身边的男仆抱着到处走动的事,就传遍了整个祁家。 祁老爷那边果不其然生了大气,一连派了好几次人来,叫祁辞过去问话。 祁辞料想祁老爷必拉不下脸亲自过来找他,于是就推托自己生病了,只关上门来跟聂獜在屋子里待着,直到第三日入了夜,他才回话说要过去。 兴许是怕祁老爷看着生气,祁辞这次也没带聂獜,只是自己提这个灯笼就出了门。沿着条素来没多少人走的小道,就往那主院的方向而去。 夜幕下高处祁家的房檐屋顶起起伏伏,如矮山般重叠着,路边每隔数步也有灯盏,随着祁辞的走动,照映着他的影子先是似怪物般拉长,又如侏儒般缩短。 祁辞的脚步声回荡在两侧的高高的院墙之间,明明只有他一人走路,却好似多了无数脚步声,无数看不见的人。 明明只需要不到一刻钟就能走完的路,如今却像是没有尽头,越走手中灯笼里的火苗便越暗,直至后来什么都照不清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祁辞隐约看到前方的路中央,再次出现了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 祁辞心中一动,知道这是要来了,表面上做出惊惶的神情,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跑去,暗中却将两枚玉算珠松松地夹在指间。 起先祁辞还能跑动,但是越跑他就越感觉到吃力,无论是双腿还是手臂,都麻木得厉害,好似已经不受他控制般,被无形的力量趋势着,僵硬地重复着跑步的动作。 而就在这时候,他却忽然感觉到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自长道尽头吹来。而那个穿着长衫的背影,也如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他前方的路中央,两侧的灯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部熄灭了。 祁辞尝试着去改变跑动的动作,但一点用都没有,反而是前方那个立在黑暗中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但……还不是时候。 祁辞咬咬牙,再次转身向着背后的方向跑,黑暗中他的脚步声越来越凌乱,周身的温度似乎也在悄然流失,冷得他几乎要打颤。 那个站在路中央的背影,果然又出现了。他像是只性格恶劣的鬼猫,伸出了森森的骨爪,在都弄着终究会送上门来的猎物。 祁辞的动作越来越吃力,双腿驱动着他的身体,向着那背影狂奔而去。 这一次他没有选择强行转身,而是微微眯起眼睛,就着这越来越近的距离,第一次尽可能冷静地,打量着那个背影,耳边又回响起那晚聂獜的问题:“少爷曾经见过他吗?” 究竟是见过,还是没见过呢? 第33章 转眼间祁辞的身体已经被驱使着, 距离那个背影越来越近,已经来不及让他再去想问题了,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指尖,想要移动开哪怕分毫。 身体的麻木已经让他感觉不到, 自己究竟没有没有成功, 只有最后那算珠落地的清脆响动, 告诉祁辞他做到了。 与此同时,隐藏在高墙之外的聂獜突然翻身而下, 尽管他仍旧看不见祁辞口中的背影,但还是用最快的速度一把揽住了祁辞的身体,然后掀起那两枚掉落在地的玉算珠,带着燃烧的煞火向他的前方掷射而去。 祁辞的身体被聂獜强行困住, 他勉强抬起头便看到两枚被火焰裹挟的玉算珠, 以快到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打中了那个背对着他的人影。 煞火瞬间在他的身上蔓延, 可与此同时, 祁辞震惊地发现, 自己的后背竟然传来了烧灼的疼痛。 “呃——” 聂獜的兽瞳陡然缩紧,震惊地看着怀中祁辞后背被煞火烧着,他喉咙间发出一声低吼, 迅速将火焰扑灭, 可煞火还是已经烧伤了祁辞的皮肤。 “大少爷!” “别急!我……还好。”祁辞一把按住了聂獜的手,后背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四肢的麻木感也越来越重。 但是此刻他的意识却无比的清醒,他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那个背影对他而言明明陌生却又熟悉。 因为,那就是他“自己”! 所以聂獜才始终没有察觉到其他人的气息, 所以玉算珠打到对方的身上受伤的却是自己。 聂獜已经要发狂了,他的手几次变为兽爪,又被强制压回人形,他无法接受自己的煞火会烧伤祁辞烧伤,兽瞳中都泛起血色:“我先带你回去。” 可就在这时候,原本偏僻空荡的小道间,却突然冒出好几个人来,带头的祁缄见着自己的大哥衣衫不整地被男仆抱着,立刻失声惊叫了起来。 “大哥你!你怎的如此糊涂!” “父亲之前已经因着你的事生了大气,你怎么还当街就这般啊?” 聂獜兽眸中的戾气已经压都压不住,尖锐的指甲刺穿人类的手指,阴影处的面容覆上片片黑鳞。 他因为误伤祁辞的事,已经接近癫狂,如今只想碾死这些扰人的苍蝇! 一切像是意外的巧合,又像是别人刻意诱导,祁辞刚忍着背部的疼痛,按住聂獜不要暴动,却不想前方又传来阵阵嘈杂,竟是满脸震怒的祁老爷,被众人簇拥着向他走来。 祁辞闭闭眼睛,也不知如今是恨是怒,压抑着翻滚的情绪对聂獜说道:“你扶我起来……” “少爷!”聂獜的声音也已如凶兽般沉浑,他敌视着所有围上来的人,脱下外衫罩住了祁辞裸露的后背:“我带你离开这里。” “不必。”祁辞四肢麻木得只有扶着聂獜的手臂,才勉强站起来,他尽可能平静地看向所有来人,特别是他的父亲祁老爷。 “孽子!”祁老爷原本就为人守旧古板,此刻看到自己的长子大庭广众之下这般,简直是奇耻大辱,这会气得整个人都颤抖:“先前你在外头花天酒地,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竟纵得你如此不要脸面!” “来人,快把这孽子给我压到祠堂去!” 聂獜听到后彻底压制不住,浑身肌肉青筋暴起,眼看着兽体就要撑破人皮,可是祁辞却死死地按着他的肩膀,咬牙忍痛说道:“别乱来。” “听我的。” 只是那短短的三个字,两人的眼眸在纷乱中对视着,最终让聂獜不得不卸去了力气,凶兽的特征也慢慢缩回。 数个男仆已经涌了上来,领头的低叫一声“大少爷得罪了”,然后就架着祁辞将他从聂獜怀里拖出。 而聂獜也被他们用绳子捆起来,压往柴房,等候发落。 —————— 祁老爷被气得仰倒,几个夫人好说歹说,让人将他扶回房中,又是喂茶又是请大夫。 祁老爷躺在榻上,看着满屋子呜呜泱泱的人,心中更是来气,挥手让他们各自散去,只留下几位夫人伺候。 祁缄也带着下人也回到自己的住处,想起刚刚自己无意间撞破的事,心中痛快得很。 自有记忆以来,他那大哥就是人人夸赞的祁家大少爷,明明都是一个爹一个姓,他却什么事都能办得比旁人漂亮。 这样永远闪闪发光的人,如今终于在众人面前露出了狼狈不堪的样子,这让祁缄怎能不高兴。 他往丫鬟怀里一躺,挥手招来几个小厮:“你们去,把今天这事传到外头去,说得越香艳越荒唐越好。” “我要明天一早,全云川都听到祁家大少爷的风流事。” …… 二夫人和三夫人还守在祁老爷房中伺候,庞氏步子轻巧地从里头退出,扶着小丫头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三少爷祁纬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见她回来忙迎上去:“母亲,父亲那边怎么说?” 庞氏用帕子擦了擦鼻翼,唇边是掩不住的笑意:“还能怎么说,谁不知道你父亲最好面子,你大哥当众做出那等事来,简直就是往他的脸上打巴掌。” “这半年他本就已经动心,所以才把生意渐渐往你手上放,就因为前两天老大回来了,才又有些动摇。” 第37章 “如今——儿啊,咱们可算是稳了。” “是吗?”祁纬脸上却不见一点喜色,靠在了廊上的柱子边,低声喃喃着:“母亲……你能不能去跟父亲说说,让他不要怪罪大哥。” 庞氏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既惊又怒地看着儿子:“你在说什么?” “你该不会真的想把祁家让给他吧!” “不是……”祁纬向母亲解释着,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 各房皆或明或暗地动起了心思,这一夜祁家注定无法平静。 —————— 若说祁辞从小不喜欢的地方,头一处是文晖堂,那第二处便是这祁家的祠堂了。 黑色的牌位如小山般,层层叠叠地摆在供桌上,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塌陷,将人沉沉地压在下面。 平时点着的长明灯此刻也已经熄灭,唯有两侧各一只白烛,夜风从糊着白纸的窗户缝隙中钻入,吹得火苗摇曳着几欲熄灭。 祁辞跪伏在冰冷的青砖上,被煞火烧伤的后背火辣辣地疼着,让他几乎直不起身子。 但他还是撑着完全麻木的四肢,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到了烛台前。 又一簇小小的火苗燃起,带着股难闻的味道,但很快就被祠堂湿霉的气味所掩盖…… 祁辞的身子越发撑不住了,他扶着供桌的手也失去了知觉,刚想向前再迈一步,腿脚却无力支撑,整个人歪倒下去,额头还重重地磕在桌角上。 多久没有落到这种境地过了? 祁辞泛白的唇边勾起一丝冷笑,他竟分不出究竟是煞火的烧伤更痛,还是尸花的绽裂更痛。 夜已过半,祠堂中的更漏一滴一滴地落着水,祁辞歪靠在供桌下,昏昏沉沉地发起了热。 他的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看不清自己手边小小的火光,也看不清——那个自祠堂外,背对着他,一下一下蹦跳而来的人影。 “砰——” “砰——” “砰——” 那双脚僵硬落地的声音,回荡在空旷黝黑的祠堂中,距离祁辞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一次,祁辞已经没什么力量去抵抗了,麻木在他的身上蔓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像木头,就连后背的疼痛都不那么明显了。 “砰——” “砰——” 那个背对着他的人,还在一步步向他跳来,祁辞忽然很想笑,他想要告诉对方,自己已经知道他的目的了,不需要再倒着蹦了。 是的,祁辞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他的身体在变僵硬,是因为对方正在一点点替代他。 他回到了祁家,所以有的人坐不住了,所以就也不知利用什么执妖,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想要直接替代他的存在。 在一切成功之前,外人哪怕是聂獜,都无法看到眼前这个东西的。 而等他们能够看到时,自己恐怕已经被他所取代了,任谁都无法发现他们之间的区别。 “砰——” 终于,那个背对着他的人,来到了祁辞的面前。 这一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阻隔,也再不会有人突然闯入,打断这个过程。 祁辞看着“自己”的背影,他能感觉到随着对方的靠近,自己的全身在迅速的僵化——也许,他真的要变成一块木头了。 但在此之前,祁辞打算先送他去个好地方。 绛红色的小碗歪倒在祁辞的手边,里面的尸油蜿蜒着淌出,一簇小小的火苗央在其间。 漆黑的祠堂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满了黑幢幢的人影,披着血皮环绕在祁辞与那个人周围,自森森指骨间抽出了血红的线,缠绕到了他们的身上。 背对着祁辞的人,意识到情况不对想要逃走,可是已经晚了——那些红线如蛇般束缚着他的手臂、脖颈与躯体,他越是挣扎便缠得越紧,深深地勒入他的皮肉,吸着他的鲜血。 祠堂那空洞得穹顶,开始飘散下红色的纸钱,大片大片地落到那层层叠叠的亡者牌位上,然后又忽然燃起煞火,带着愤怒焚烧一切。 祁辞就在那纷飞的纸钱与火焰中,任由红线将他和面前的人,一起拉入了无尽的深渊。 第34章 祁辞能够感觉到自己在下坠, 身边是凌乱散落的红线、黑暗中满天飞扬的纸钱,甚至还有一块块被无意间带下来的亡者牌位。 而被红线束缚的另一个身影,就在他上方不远的地方。 祁辞赌对了,既然对方想要彻底替代他, 那么这尸油引开的献祭阴路, 对他同样适用。 这样的坠落, 三年来他已经无比的熟悉,他不再惊恐, 不再慌张,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掉落底部的青砖上。 正当祁辞的思绪翻涌不定时,却忽然感觉到腰上一紧,却是只巨大的兽爪自半空中将他截住, 紧接着整个身体就被卷入了灼烫的怀抱。 “你倒是听话……”祁辞虚弱地睁开双眼, 可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聂獜的吻堵在喉间, 那尖锐的兽齿划过他的唇舌, 既像是凶吻又像是撕咬。 分开时太过仓促, 他也只来得及跟聂獜说“听我的”三个字,没想到对方却真的明白了他的意思。 祁辞的手撑在他布满黑色鳞片的肩头,下一刻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翻了过来, 原本就被煞火烧毁的衣衫, 在兽爪的尖甲间彻底化为碎片,露出了那带着大片烧伤的肌肤。 “唔!” 凶兽烫人的呼吸喷洒在他的后背,紧接着祁辞感觉到,他粗粝的舌头反复舔舐过他的伤口。尽管这样使得那些烧伤很快就呈现愈合之势,却让他痛痒得忍不住张口,咬住了聂獜的手臂。 他本以为自己会咬到那些坚硬的黑鳞, 可是没想到牙齿咬到了,却是属于人类的温热皮肤。 “很快就好了,不会再痛了……” 祁辞料想自己麻木得身体已经不会再有太多的触觉,但聂獜的触碰却好似唤醒了他,即便咬着聂獜的手臂,却还是不可抑制地颤抖。 直到眼前像是炸开了无数的星芒,他脱力地松开了聂獜的手臂,完全随着对方起伏,淹没在不可言说的情欲中…… …… 过去了太久太久,祁辞似乎蜷缩在一个无比温暖的地方,睡了长长的一觉。 身上所有的伤痛都消失了,麻木难受也不见了,结实的手臂环绕在他的腰间,带着沉稳心跳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让他舒服得甚至想要永远这么睡下去。 可是……他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解决? 祁辞缓缓地睁开了,那双还带着些许朦胧水雾的鸳鸯眼,只是稍稍挪动身体,就感觉到带着热气的吻落在他的额上。 “少爷,你醒了?” 祁辞望着聂獜凑上来的面容,他仍旧是那半人半兽的模样,脸颊上覆盖着黑鳞,头顶还露着兽角,狭长泛红的眼瞳中映出自己的身影。 “怎么,这会不装了?”他缓缓地伸出手,指尖触碰着聂獜脸上的鳞片,聂獜的兽首虽然看上去极凶,此刻却温驯地侧头蹭着他的手。 聂獜知道自己理亏,索性不再为自己辩解,只是环着祁辞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收着利齿去吻他的唇:“少爷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祁辞接受了这个讨好般的吻,双手抚摸着那鳞片向上,直至握住了聂獜的两只龙角,这样的动作却让聂獜像是快要失控般,吻得更深更凶。 许久之后,他们才稍稍分开,祁辞轻喘着枕到了聂獜的肩上,后知后觉地想起了——那个跟他一同掉下来的人。 “他呢?上哪去了?” 聂獜有些不太满意这种温存的时候,祁辞会想到别人,圈在他腰间的兽手又紧了紧,然后才抱着祁辞挪开巨大的身体,露出了刚刚被挡在后面的人。 他可没有祁辞的待遇,掉落下来时就重重地摔到了冰冷的地砖上,随后又被数个牌位砸中,这会已然是半死不活了。 “难为……大哥还能想起……我这么个人。” 听到祁辞的发问,他艰难地耸动着身体,却终究没能爬起来,只是露出了半张沾满血的脸。 祁辞一时无言,尽管那半张脸被摔得有些变形,但他还是认得出来。 那是他的三弟祁纬。 这个答案并没有太出乎意料,他早就想到了,既然是要替代他,那么始作俑者多半就是他的某个弟弟。 可事情还没有结束,已经到了这一步,总归还是要全部弄清楚的。 祁辞拍了拍聂獜的手臂,让他抱着自己,来到了祁纬的面前,目光淡漠中又有些怜悯:“我……应该不需要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但我还是想知道,你的执妖是从哪来的?” 祁纬含着血笑了,他的身体还被红线缠着,无法挣脱也没有力气去挣脱:“你知道……父亲跟表老爷……为什么吵架吗?” 祁辞皱眉,没想到这件事真的跟表老爷的死有关。 “人人都说祁老爷古板顽固,可真正守旧不知变通的人,却是表老爷。”祁纬还在笑着,血从他的嘴角一点点流出:“父亲他明明已经要将祁家交给我了……可是表老爷却不同意!” 第38章 “他说……祁家必须由你来继承,就因为……你和他是一类人,你们能够控制执妖!” “我的好大哥啊!你从小事事都压我们一头,那是你自己有本事,我认了,”祁纬说着,目光愤恨地看着抱着他的聂獜: “可凭什么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也要偏爱你。” 祁辞无言,他不知该如何对祁纬解释,除了聂獜之外,他口中那些执妖的“偏爱”究竟给自己带来了多少痛苦。 他确实拥有处理执妖的能力,可每次都会激化尸花的绽放,鲜血淋漓地撕裂他的皮肤。但又因着表老爷的嘱咐,下一次遇到执妖时,他仍旧要选择出手化解,然后重复无尽的痛苦。 执妖于他而言从不是什么命运的恩赐,而是无法摆脱的噩梦。 但是这些话……祁辞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即便说出来,祁纬又能听信几分呢? “我去找了表老爷,我只是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用执妖,凭什么我不能继承祁家!” 祁纬的神情越发扭曲,多年的嫉恨让他近乎疯狂,他的身体动不了,看向祁辞的目光却只剩下怨毒:“……等我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倒在了地上。” 祁纬只觉得一阵后怕,他不敢声张,也不敢去查看表老爷有没有事,只能借着夜色的遮掩,慌忙地逃走了。 直到第二天,他才听说了表老爷死在自己院子里的消息。 祁辞怔愣地靠在聂獜的怀里,他因着追查胡家伯侄的执妖与祁家的关系,回到云川,表老爷又在这个关口去世,他本以为这背后应该有什么阴谋隐秘。 却没想到,表老爷的死,竟然是这么一场猝不及防的意外。 或许连表老爷,都不曾料到自己会这么突然死去,所以才没有把与执妖相关的事,都告诉祁辞。 而将信息藏在丧事中,可能也只是表老爷之前以防万一,留下的一个准备,没想到最后却能用得上。 “后来,我就发现……自己身上有了执妖。” 祁纬说到这里,脸上的神情也不知是哭还是笑:“我也不知道它是从哪来的,但总归是有了。” “刚开始我不敢用它,可后来……” 后来祁辞回来了,祁纬心中原本因为恐惧而压制得恨意,攀升至了顶点。 祁辞无言,手中滑出了那只蕴着光的青玉算盘,指尖停留在算珠上:“你把它召出来吧,无论如何……不能让它在你身上久留。” “如果我不呢?”祁纬得笑容僵在脸上,他看着祁辞:“为什么你就能一直留着执妖,我却不行——” “是因为你身边那个怪物吗?” “你为了能留住执妖,所以才委身于它,被一个怪物猥亵玩弄?” 他的话刚出口,一枚青玉算珠就毫不留情地射进他的口中,打碎了他的门牙。聂獜没有环抱祁辞的那只兽爪,也勾住了祁纬身上的红线,将他高高吊起。 祁辞收起了对于血亲最后的怜悯,脸上只剩下冷漠:“我不想跟你多说什么,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让它出来。” 可祁纬却只是含血看着他,目光中是浓浓的挑衅:“我不……” “大哥要杀了我吗?” 祁辞的忍耐终于到了尽头,他微微闭合双眼,手指重重地按住了青玉算珠,然后在祁纬的注视下,再不犹豫地隔空打出。 四枚算珠蕴着青光,划过深渊下浓重的黑暗,如流星般冲入了祁纬的四肢关节中。 上一刻祁纬还面带挑衅,下一刻无法忍受的剧痛,就彻底打破了他强装出来的肆意,他整个人因为痛苦在半空中疯狂抽搐着,却又无法挣脱聂獜的兽爪,喉咙中爆发出非人的惨叫。 “啊——” 而随着那四枚算珠的钉入,一个虚虚的影子被打出了祁纬的身后,它拥有着类人的形体,但面容却是一片空白。 对于害了自己的东西,祁辞不再给它任何选择的余地,左手一翻就将青玉算盘抛向半空,化作盈盈虚影。 右手毫不犹豫地拨弄上面的算珠,霎时间那钉在祁纬身上的算珠便投落在人形执妖上 执妖因此而不断挣扎着,可那四枚算珠却死死地钉着它的身体,随着祁辞的拨弄,乍然崩碎化作了无数带着微光的屑片,在黑暗中簌簌落下—— 一切就这样,戛然而止。 —————— 第二天,祁老爷带领祁家众人,浩浩荡荡地来到祠堂,准备对祁辞施以家法时,看到的却是一片狼藉。 供桌上堆砌如小山的牌位,轰塌下来,伴着红色的纸钱散落得满地都是。 祁辞与聂獜就那样站在其中,目光淡然地看着他,脚边还躺着半死不活的祁纬。 庞氏看到儿子那般,当即哭喊着扑了上去,再不顾任何形象的嘶叫着,让人快找大夫来救救他儿子。 祁老爷定定地望着祁辞,什么都没有问,但又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 “那晚的事,你都看到了。”祁辞率先开口,扶着聂獜的手臂,缓缓地向着祁老爷走去。 这才是祁老爷不去追查表老爷死因的缘故。 祁辞也回望着自己的父亲,比以往任何时候感觉都要陌生,他确实无法理解对方那近乎机械的想法。 祁辞这个长子不在,那祁纬就要继承祁家,所以无论他做出什么事,都可以压下。 长子回来了,那他就必须继承祁家,之前费心袒护的祁纬就又可以撂到一旁。 何其冷漠,何其可笑。 祁老爷没有回答他,良久之后才因为庞氏的哭声太大,看了眼还躺在地上的祁纬:“他会死吗?” “现在不会,”祁辞用着最后的耐心,说完后又补充道:“但是活不了太久了。” 祁老爷又是一阵沉默,紧闭的嘴唇动了两下,然后说道:“那你——” “我会离开祁家。”祁辞打断了他的话,漂亮的鸳鸯眼像是含了冰,他毫不遮掩地在祁老爷面前握住了聂獜的手:“弄清楚表老爷留下的事后,就和他一起离开。” 说完,也不等祁老爷的反应,就被聂獜扶着快步走出了着肃穆压抑的祠堂,将祁家的众人全部远远的、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也就是在这时候,聂獜忽然俯身在祁辞的耳边低声说道:“少爷,昨晚祠堂里有件东西跟你们一块掉了下来——” 第35章 两人回到了祁辞的小院后, 聂獜才将他口中所说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卷许多不同规格的纸张拼凑而成的古书,现在想来应当是藏在祠堂的牌位后,昨晚那些牌位坍塌,才随着它们一起掉落下去。 “祠堂……”祁辞心中微动, 像是乍然灵光闪过, “是了, 虽然表老爷不姓祁,但因着身份特殊, 等到下葬后,他的牌位也是要由我上供到祠堂的。” 所以表老爷是想祁辞为他放牌位时,再发现这卷古书,却不想因为这桩意外, 提前被聂獜捡到了。 祁辞用了大约一天的时间, 才将里面的内容大致理清,直到那日晚间就寝时, 他仍旧拿着那古卷靠在床头翻看。 聂獜将门窗关好后, 又为床头的灯添了些油, 然后脱下外衫坐到了床上。 祁辞虽然双眼仍旧盯着手中的古卷,身体却极为娴熟地靠到了聂獜的身上,由着聂獜扣住了他的腰, 温热的气息随即贴到了他的颈侧。 “大少爷可看懂上面写了些什么?” 祁辞点点头, 贴着聂獜暖和的胸膛,向后枕上他的肩膀微微仰起头,刚想说什么却被聂獜含住了唇。 昨夜之后,祁辞能够察觉得出,尽管聂獜对他仍旧温驯顺从,可大约是因为不再需要掩藏凶兽的身份, 聂獜显露出对自己侵略与占有的欲望。 水晶镜后的鸳鸯眸开始泛起微红,祁辞的手半推半就地抵在聂獜肩上,却又被聂獜整个困在怀抱之中,仰头承受着他越来越深的吻。 直到祁辞的身体彻底软下,唇间泄出细碎的呜咽,聂獜才堪堪放松了些对他的禁锢,可祁辞的双手却环上了他的脖颈,若有若无地触及着他颈后隐藏的那枚铜环。 在这件事上,祁辞向来不肯示弱,他含着水光的鸳鸯眸微微眯起,淡淡的松香萦绕在两人鼻息间,发出了最无法令人拒绝的撩拨:“怎么……这样就够了吗?” ………… 直到那夜过半,祁辞与聂獜清洗过后,才重新回到床上。 经过这番折腾,祁辞虽然疲惫但却没了睡意,他半坐半躺在聂獜的怀中,重新拿起了刚刚被抛到床边的古卷,声音慵懒地说道:“这卷书起先一部分……讲了个故事。” “故事?”聂獜轻抚着祁辞还略微湿润的发丝,控制着自己手上的温度将它们仔细烘干。他倒是没想到,祁辞的那位长辈,会费尽心思在祠堂里藏一本故事书。 “是一个有些奇怪的故事。” 因着时间久远,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已不可考,开篇所呈现的信息也仅有一句:“大旱三年,饿殍满地。” 第39章 “岁夏,突降甘霖,又起蝗灾。” 大旱之后好不容易迎来降雨,却因为这降雨又引发了蝗灾,虽未亲身经历,祁辞也可以想象到当时的情况有多么危急。 粮谷皆毁,寸草不生,死者不计其数,更有许多孩童被家中抛弃,流落街头等死。幸好附近山上有个道观,观中的道长极为心善,将那些孩子收留了。 不过好景不长,等到那年秋天,这位道长也终是身染重疾,一病不起,观中的孩子们再次失去了依靠。 随着观中粮食的一点点耗尽,这些孩子们开始商量着,要下山去。 “时逢乱世,便是下山也未必能找到吃的,何况还是几个孩子。”聂獜听后皱皱眉,有些不赞成地说道。 祁辞笑着摇摇头,手指划弄着聂獜的掌心,那里一如既往的温热厚实:“倒是难为你一个煞兽,还能想到这些。” “可他们便是留在观中,终究也只是死路一条,下山闯荡说不定还能活下去呢。” “听我继续说——” 这八个孩子沿着山路走呀走,然后他们就遇到了一条小河,浑浊的河水中有座窄窄的石桥。 于是他们就纷纷走上了那座石桥。 起先他们走得还算顺利,可当他们来到石桥正中时,桥下的河水却突然变得汹涌,泥沙混杂间浮现出一张张淹死泡肿的人脸。 那些人脸张开了无数张嘴巴,用无数个声音纷乱地说着:“好饿啊——” “好饿啊——” “好饿啊——” 然后在河水中找不到食物的他们,就开始露出裹着泥浆的牙齿,啃食起石桥的桥墩。 孩子们见状都吓坏了,赶紧向桥对面跑,眼看着只剩最后几步路时,却已经来不及了。随着那些人脸啃食石头的声音,前方的石桥已经轰然塌陷了下去。 而他们身后的路,也很快就被河水淹没了。 孩子们挤在窄窄的石桥上,绝望又无助地哭泣着。 这时候他们之中有个身体壮实的男孩,告诉大家自己可以跳到对岸,然后再寻来石头木头去修补石桥。 祁辞看到这里,只觉得有些可笑又悲哀,且不说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够跳多远,他就是真的能够到达对岸,又怎么可能用那么短的时间,去修补好石桥呢? 但那确实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了。 “他跳过去了吗?”聂獜微微蜷曲手掌,将祁辞的手指包拢起来,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祁辞摇了摇头,轻声将古卷上晦涩难懂的话语,转述出来:“他从石桥上跳了出去,可是即将跳到对岸时,却被水中跃出的人脸咬住了腿脚,将他拖下了河。” 数不清的人脸,像是终于尝到了血肉的香气,纷纷在水中翻涌着向他扑来,他们边撕咬着那个孩子的身体,边高兴地说道:“有肉吃了,真好——” “是新鲜的人肉——” “终于能够吃饱了——” 没过多久,河里就再也看不见那个孩子的身影了。 站在石桥上的孩子们,哭得更伤心了,而分食完那个孩子的人脸们,又重新聚集到仅剩的石桥边,开始啃食桥墩。 正当他们以为,自己也会像那个壮实的孩子那样,被河水中的人脸吃掉时。 那浑浊的河水却忽然冒起了许多气泡,紧接着一只巨大的龟壳,浮出了水面。 那龟壳挤开了浮肿的人脸,向着石桥上的孩子们靠近,也是在这时候孩子们才看清,那大龟有着蛇的尾巴和脖颈,可却顶着一颗人类的脑袋——那正是刚刚掉下河的那个孩子。 大龟示意他们快些上来,孩子们虽然害怕,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于是纷纷爬上了龟背。当最后一个孩子也上来后,大龟才缓缓地承载着他们,挤开想要啃食的人脸,向着对岸游去。 孩子们就这样到达了河对岸,可当他们转身再看那顶着孩子头的大龟时,大龟却已经又缓缓地潜入了浑浊的河水中,再不见了踪影。 “这故事真是又残忍又诡异。”讲到这里,祁辞的话音顿了顿,然后又补充着说道:“但无论怎么说,那个孩子都是个好孩子。” 聂獜点点头,思索着故事中的描述:“龟背蛇尾,并不是普通的乌龟……指的是玄武吗?” 祁辞鸳鸯眸向着他微微一挑,没有说对也没有说错,而是就着古卷上的记载,继续讲了下去:“那些孩子过了河后,继续向着山下走去,这一次他们没走多远,就看到了一片稻田。” “稻田?”聂獜皱皱眉,直觉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不是大旱之后又蝗灾吗?怎么会有稻田?” “你也变得聪明了,那确实不是一片普通的稻田。”祁辞勾唇笑笑,抬手拍了拍聂獜的侧脸,聂獜随即转头去吻他的手,又小心地收起兽齿含咬着他的手指。 “别闹,我还没讲完呢。”祁辞从那兽口中抽出了手指,然后抵在聂獜的唇上,警告般地点点:“听我说下面的故事。” 那些孩子们看到稻田后,非常高兴地跑了过去,他们以为自己找到了食物,不用再继续下山了,可以带着这些稻谷回到道观里。 可是没想到,当他们稚嫩的手触及到那些金灿灿的稻穗时,原本饱满得异常诱人的稻谷,却突然变成了一只又一只极小的蝗虫,蹦跳到了他们的手上,看似不起眼的口器咬开了他们的皮肤。 孩子们纷纷发出痛苦的叫声,转身就要向着来时的方向逃跑,可他们的声音却像是惊醒了整片“稻田”,密密麻麻的小蝗虫从稻穗上飞起,在半空中仿佛汇集成了遮天蔽日的乌云,向着他们飞来。 孩子们跑啊跑,跑啊跑,那些蝗虫始终都跟在他们的身后,只要落到他们的皮肤上,就会吸咬他们的血肉。 没多久,这些孩子们就变得遍体鳞伤,他们逃跑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慢。 突然,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被脚下的石头绊住脚,摔倒在地怎么都爬不起来。 而那些追逐他们的蝗虫,显然也注意到了她,带着骇人的振翅声,纷纷向着小女孩扑来,眼看着就要落到她的身上。 而孩子们里,年纪最大的女孩也发现了这个情况,时间根本来不及纠结,就转身折返回来去拽那个小女孩。 可是蝗虫飞得实在太快了,还不等小女孩站起来,它们就已经铺天盖地地冲向她。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小女孩几乎已经要放弃时,却感觉到自己被温暖的怀抱所包裹,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孩将她护在了身下…… 数以千百计的蝗虫,那里是人的身躯能够挡住的,没多久小女孩就听到了皮肉被咬烂的声音,年纪最大的女孩的血,渗透下来淌得她满身都是。 小女孩哭着想要挣脱怀抱,想要去保护她,可她摸到的——却是被鲜血染红的羽毛。 那护在她身上的大女孩,被咬得血肉模糊的身体上,忽然生出了大片大片红色的羽毛,她苍白得面容也发生了变化,嘴巴变尖成了金色的喙,干枯的发丝间长出的漂亮的翎羽。 随着一声清越的长鸣,女孩彻底化为朱红色的巨鸟,扇动着翅膀飞翔而上。 蝗虫纷纷躲避四散逃飞,可朱红色的巨鸟却追逐着它们,随着一声声鸣叫,蝗虫身上开始燃起火焰。 大火迅速蔓延着,引燃了所有的蝗虫,它们被烧得焦黑,如下雨般噼里啪啦地从天上掉落。 孩子们再次逃过劫难,而朱红色的巨鸟也消失在天边。 故事讲到这里,已经讲完了一半,祁辞抚着古卷转头看向自己身侧的聂獜:“你听出什么来了吗?” 第36章 “南方有灵, 红羽金喙……加上刚刚的玄武,这故事与四方神有关。” “是也不是,”祁辞勾唇微微而笑,用古卷轻轻敲了一下聂獜的手:“虽名义上为神, 可更像是死后不愿归去的鬼。” 剩下的孩子们被蝗虫追逐着, 来不及分辨方向, 就仓惶地跑入了山林中。 山林中的树木也早已枯萎了,剩下的叶子被蝗虫啃食殆尽, 光秃秃地伸着毫无生命力的树干,像是一具具干尸被困在原地。 蝗虫被朱雀赶走了,孩子们却已经迷路了,天色渐渐暗下来, 经过这一天的奔波, 他们已经累到了极点,脚步越来越沉重。 终于有人受不了了, 提议大家坐下来先休息一下, 其他孩子们也纷纷赞同。 于是他们用火石点燃了树枝, 勉强凑起一个火堆,团团围在一起。 夜越来越深了,枯死的山林间只有寂静。一切好似都死去了, 这里的树, 这里的草,甚至包括……这里的人。 孩子们蜷缩在一起,相拥取暖,有些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哭声,说自己想要回道观里去。 好似只要回去,就能有温暖的屋子, 吃不完的食物,还有慈爱的老道长。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们忽然看到枯萎的山林深处,出现了一点飘忽不定的火光。 孩子们立刻都害怕起来,互相搀扶着想要逃跑。 第40章 可其中的一个孩子突然激动的站了起来,他指着山林间那仿若鬼火的光,告诉大家那是老道长来接他们回家了。 起先其他的孩子还不信,可是很快第二个孩子也站了起来,也说自己听到了老道长的声音。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越来越多的孩子,到最后所有的孩子,都站了起来,他们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向森森的山林。 他们的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只要回到老道长身边去,他一定会将他们带回温暖的道观,给他们大碗热气腾腾的粥。 完全没有人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他们只是向着那光的走着,脚步逐渐变得轻快。 他们终于看到了,老道长一手提着灯,一手拄着拐杖,站在枯林间,他的身形看起来瘦极了,破破烂烂的道袍挂在身上,好似被风一吹就会刮走。 老道长招呼着孩子们跟他走,告诉他们自己的病已经好了,在道观里给他们蒸了馍馍,下山来接他们回去。 孩子们终于彻底忍不住了,飞快地跑向他。 于是一行人就在山林中走啊走,可眼前的路像是永远没有尽头,只有越来越密集的枯树。 而这时候,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孩子突然发现,自己面前跟着道长的孩子好似比之前多了些,于是他掰着手指去数地上的孩子们的影子。 一、二、三……六、七……不对不对,怎么可能有七个人呢? 一、二、三……六、七、八……不对不对,怎么比刚才还要多了? 一、二、三…… 那孩子越数越是迷糊,越数孩子们的影子就越多,他不敢抬头去看,只能低着头挤到道长身后,拽住了道长的衣袖,小声提醒他周围的孩子变多了。 可是没想到道长仍旧慈爱地笑着,对那孩子说,没关系,那些也都是在山林里挨饿的孩子,要跟他们一起回道观去。 听到道长这么说,孩子稍稍松了口气,他大着胆子回头向后望望,可看到的孩子比之前更多了,黑压压地跟在他们的后面,根本数不清有多少。 于是他又担忧地问道长,这么多孩子,道观里的粮食够吃吗? 道长闻言,转头看向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牵动每一条皱纹都好像蚯蚓在蠕动。 “够的……当然够……” 那孩子突然有些害怕,他想要向后退,可是没退几步就撞到了身后其他的孩子。 可是老道长还在望着他,望着他身后黑暗中,那无数从山林中而来的孩子。昏暗的灯光下,老道长的脸忽然变长了——又或者根本不是脸变长了,而是黄褐色的脸皮像水一样,垂淌下来几乎要落到胸前。 同样变得松弛糜烂的嘴唇,也再也包不住他那尖锐的野兽般的牙齿,长长地露在外面,像是渴望着撕咬血肉。 孩子们顿时都吓哭了,他们不明白老道长为什么会变成了这样,而与此同时那些山林间而来的“孩子”,也在黑暗中亮起了一双双幽绿的眼睛,像是在看食物那样看向他们。 “不够……也没关系……” “他们可以……吃你们呀……” 老道长最后的话语已经完全不像是人声,而是野兽蹩脚的模仿,孩子们终于都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他们的老道长,于是再次开始逃跑。 可是已经累了一天的他们,怎么可能还跑得动,很快就被那些类人的野兽,撕咬着拖入了漆黑的枯树林里。 山路上频繁地响起孩子们的惨叫,利爪下飞溅的鲜血混在泥土中,最初发现问题的那个孩子,更是被已经彻底褪去人皮的“老道长”,撕得粉碎贪婪地吞入腹中。 “老道长”吃得足够饱了,它趴在枯树下,满意地看着那些人类的孩子被狩猎,听着那一声声悦耳的惨叫。 可没过多久,它忽然感觉到不太对劲,刚刚只是吃饱的肚子却变得越来越大,撑得他肚皮都开始发痛。 “老道长”费力地想要挪动身子,可是已经晚了,它的肚子变得如一个巨大的球,沉甸甸地坠在地上。 它开始痛苦的嚎叫,爪子难受地捂住肚子,可是一点用的都没有,它的肚子还是在变大、变大、变大…… 终于它听到了一声愤怒的兽吼,可那吼叫的来源并非是山林,而是在它的肚子里! 紧接着,虎爪就生生撕开了它的肚皮,搅乱着挤出了所有的脏器,鲜血流得满地都是,最后猛地连胸膛都撑破,才露出了一颗白虎的头颅。 白虎几下就吃光了“老道长”的尸体,然后向着那正追逐孩子们的野兽跑去,虎吼震得好似整片山林都在颤抖…… 所有的野兽都被它撕碎吓跑了,而遍体鳞伤的孩子们,也都气息奄奄地滚落到了山间。 —————— 天,还没有亮,反而下起了大雨。 仅剩的几个孩子是在滚滚闷雷声中,被吵醒的。 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下山了,挨挨挤挤地缩着彼此相拥取暖,天上暗紫色的闪电一下接着一下,好似要撕裂整片夜空。 而如瓢泼般落下的大雨,却冲毁了山间的泥土与石块,形成了滚滚泥流向着他们而来。 孩子们已经跑不动了,他们能做的唯有相互搀扶着,在大雨中寻找着生路,跌跌撞撞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可是他们最终还是选错了路,来到了一处断崖前,随着雨水的浇灌,两侧的崖壁上像是植物在生长般,冒出了无数只断手,挥动着等待他们自投罗网。 身后泥土滚滚冲来的轰隆声也迅速逼近,他们好似真的已经再也无路可逃。 是被泥土山石掩埋而死,还是掉下山崖摔死、被那些手撕碎?摆在他们面前的,似乎只有这两条路了。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其中的一个孩子,想到了前几次的经历,只要有人肯第一个主动死去,剩下的孩子就能得救。 闪电再次划过夜空,映亮了他满是伤痕的脸,闷雷声与山石崩塌的声音,已经几乎震裂了他们的耳膜。 最终这个孩子,甩开了同伴们相互拉住的小手,趁着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时,在大雨中冲向了断裂的山崖,然后纵身跳了下去—— 孩子们哭着跑到山崖边,看着他被那些断手撕扯着,身体不断下坠下坠,最后再也无法看到。 所有人都悲痛着,但也期望着奇迹能够再次降临。 那滚滚泥流即将淹没他们的脚踝,天上的闪电即将劈头而下,就在这最后千钧一发的时刻,深不见底的山崖间,一道青色的龙影突然腾飞而起。 它避开了闪电冲向漆黑的天幕,蜿蜒盘旋着将阴云与大雨驱逐殆尽。 山崖上的孩子们发出竭力的欢呼,倾盆大雨终于有了渐渐停歇的趋势,但滚滚而下的泥流还望向吞噬他们。 天空中的青龙突然猛冲而下,将那些孩子瞬间甩到了背上,呼啸着在天空中翻飞而过,最后稳稳地落到了断崖的另外一边。 雷电终于远走,大雨也终于停下,汹涌的泥土与山石都倾泻入断崖之下,而仅剩的四个孩子也终于平安了。 阴云褪去后,天上露出了一轮分外明亮的圆月,漫天的星芒也现出熠熠光辉。 磨难过后,他们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平静,孩子们为绝处逢生而喜悦,也为失去的同伴而痛哭…… 祁辞又将古卷翻到了新的一页,尽管上面的内容晦涩难懂,但细读之下却难免会收到影响,渐渐地感受到卷中人的痛苦与艰难。 他歪头靠在聂獜的肩上,低声说道:“前面的这部分,虽然恐怖血腥了点,但本质上来说其实像是用来教化幼儿的故事。” 聂獜的大手盖住了祁辞的眼睛,让他稍微休息片刻,却感受到祁辞的睫毛在他手心中眨了眨。 祁辞就微微仰头,隔着聂獜的大手对他“对视”着,然后抚着手中的古卷说道:“但是接下来的部分,才是真正与祁家、与我有关的……” 第37章 剩下的四个孩子, 带着悲痛继续相互搀扶着继续往山下走。 但是,他们却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飘渺极了,似乎来自于天上浩瀚的星空,在诱惑般地询问他们, 是否想让失去的同伴回来。 “失去的同伴, 他们已经死了——”聂獜听祁辞说到这里, 却忽然明白了之前祁辞说过的话,哪有什么四方神, 不过是死后不愿归去的鬼。 “他们不是成了四方神,而是成了执妖。” “我也是这么想的。”祁辞点点头头,古卷中的文字仅仅是最表层的记载,其中的暗示却要他们自己去推测。 聂獜托着祁辞的手臂, 低头与他一同看向那古卷:“那声音是想诱惑剩下的孩子成为临亡者?” “不, 不是临亡者,”祁辞转头望向他, 然后说道:“还记得你之前说过的吗?你觉得我是不同的, 是可以容纳执妖的存在。” “而他们——应该就是这种不同的源头。” 第41章 四个孩子尽管害怕, 但或许是因为那个声音太过温柔,也许是对逝去同伴的渴望最终抵过了恐惧。 已经消失不见得龙、虎、雀鸟与大龟,重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不过它们的身躯却变得那样的透明, 游弋在黑色的夜幕中,宛若变成了大片星星。 那个声音告诉他们,他们的同伴还有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怪物,都是死去的人所化成的执妖。 人间因为灾难而产生的执妖已经太多了,需要有人来处理管束它们。 而自己选中了这几个孩子,问他们愿不愿意承担起这个职责。 “他们……同意了。” 于是, 从此这个世上就多了一种特殊的人,古卷上称他们为“星监”。 这样的称呼并非是他们可以监管星星,而恰恰相反,他们是星空中那个声音,派来监管人间执妖的存在。 他们被赐予了特殊的能力,可以在被执妖寄生的同时,驱使它们为自己所用,却并不消耗自己的生命力。 最初的四个孩子,带着他们已经化为执妖的同伴,分别去了四方。 其中姓祁的那个孩子,便带着化为青龙的执妖,来到云川定居,从此安家繁衍,世代以血缘为纽带,每一辈的孩子中总有几个能继承星监能力的。 祁辞将古卷翻到了最后一页,那一页不再记载任何故事,而是用朱砂整齐地按照传代,一行一行、一脉一脉写满了祁家历代星监的名字。 他们大多出自本家,也有少数是外嫁小姐的后代,但无论男女也都记载了下来。 只是——一切停留在了表老爷那里。 表老爷同辈的星监,几乎在二十多年前全部死去,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而更为蹊跷的是,表老爷将祁辞补到了自己的身后,用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黑色墨迹。 这代表了什么? 祁辞的指尖划过自己的名字,聂獜微微皱眉,握住了他的手。 “把我的名字用黑色来写,一定是有缘由的,”祁辞又卸去了力气,软身躺在聂獜的怀里轻声说道:“表老爷他……大约是如你一般,察觉到了我的不同,但又发现我被执妖寄生后,却同样会受到伤害。” “也就是说——我没有完全继承星监的能力。” 祁辞身上的尸花,还有他如今所用的青玉算盘,都是执妖的化形,如果祁辞真的有星监的能力,那么那些尸花根本伤不了他,也不会每次用青玉算盘处理其他执妖的事后,就被尸花更强烈的反噬。 也正是因为这样,表老爷才费尽心思,找到了能够反为祁辞提供生命力的聂獜,以求在查明造成这些的原因前,保住祁辞的性命。 “问题并不是出在我的身上,”祁辞低声喃喃着,重新将目光落到与表老爷同辈的那些名字上:“二十多年前,一定发生过什么。” “所以才死了那么多的星监,也导致了后代星监无法传承。” 尽管到现在仍旧没有任何头绪,但祁辞却感觉,二十年前的那件事与他如今所查的事,冥冥之中也许有所关联。 可惜,现在表老爷死了,祁老爷……又实在没法沟通,线索就这样再次中断了。 祁辞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困意,他合上了古卷,闭眼稍稍将脸埋进了聂獜的肩窝,聂獜的手随即环上他的身体,搂着人重新躺了下来。 “还是要继续查下去……”被褥被聂獜的身体烘得暖暖的,祁辞没多久就困得厉害,口中还是低低念叨着。 “那就查吧,”聂獜望着祁辞的睡颜,凑近在他的唇上轻轻蹭吻,循着兽性留下自己的气味,“我陪少爷一起查。” 祁辞似乎已经睡熟了,可嘴角还是露出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 接下来几天,祁辞继续给表老爷的丧事收尾,祠堂估摸一时半会也修整不好,但好歹没有耽误棺木下葬。 而令祁辞意想不到的是,两天后,他却在院子里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大哥!我回来了!” 来人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模样,一手提着行礼箱,一手按着小礼帽,身上穿着洋气的西式学生制服,精神奕奕地站在院子里,满脸笑容地跟他打招呼。 “祁缪?”祁辞当即愣在了原地,因着不想让弟弟在家受祁老爷的管束,当年祁辞在离开云川前,反复斟酌下决定送祁缪去留洋。 祁辞本来以为他要去许多年头,又或者干脆留在异国,没想到才刚刚三年多就回来了,顿时又惊又喜: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祁缪将手里的箱子往地上一放,几步跑到大哥的面前,满身都是朝气,可说出的话却有些沮丧:“大哥你不知道,瑛吉利那边近来乱起来了,听他们说是要打仗呢。” “学校里的课也都停了,我想着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就提前回来了。” “打仗?”祁辞愣了下,这些日子来他专心去查执妖的事,倒是没有留意国外的时局,听到祁缪这么一说,他突然对弟弟有些愧疚:“是大哥最近太忙了,没顾上你那边的事……” “大哥你说什么呢。”祁缪爽朗地笑着拍拍祁辞的肩膀,凑到他身边去:“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什么事都要你操心?” “也是,确实看着是长大了。”祁辞看着自己的弟弟,想当初在祁家时,因为惧怕祁老爷的管束,祁缪一直有些阴郁少言,如今出去了这么几年,不仅人长得壮实了,性子也变好了。 这时候,在屋子里整理床铺的聂獜也走了出来,他乍看到一个男人离祁辞站得那么近,顿时危险地眯起了双眼,然后如即将狩猎的野兽般,不声不响地走到了他们身边。 “大哥——”祁缪刚想再说什么,就感觉到大片阴影笼罩了自己,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个身形异常高大的男人,正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吓得他顿时后退两步。 “怎么了?”祁辞察觉到祁缪脸色不对,有些奇怪地转头看看身后,就看到了阴沉着脸的聂獜站在那里。 他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漂亮的鸳鸯眼勾起弧度,转身拉住了聂獜的大手,让他来到自己的身边:“来认识一下,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弟弟,祁缪。” 聂獜的脸色比刚刚好了些,但野兽的占有欲并不会因此而减少太多,他将祁辞的手包拢在掌心,但仍旧站到了祁辞的身后,让祁辞的后背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前,然后尽量收敛着眼眸中的敌意,对着祁缪并不恭敬地叫了声:“二少爷。” “呃……你好,”祁缪被他看得着实有点心惊,求助般地看向自己的大哥:“这,这位是?” “他叫聂獜,”祁辞转头警告般看了眼那个在自己背后暗暗做着小动作的人,然后故意说道:“是表老爷派给我的下人,不过现在可不太一样了。” “不一样?”祁缪愣了下,然后突然想起了刚刚回家时,在路上听到的那样风言风语,当即脸色又变了变:“大哥,他们说的是真的?他就是那个——” “是。”祁辞没想着跟弟弟遮掩什么,坦然地点了点头:“就是他。” 祁缪怔怔地站在原地,即便他留洋了这几年,但这件事上思想却有些传统。他不着痕迹地皱皱眉,想劝祁辞些什么,但又实在惧怕聂獜,犹豫了半天才决定等日后私下再跟大哥谈谈。 于是只能生硬地移开话题:“对,对了,我还听说缨大妹妹订下婚事了,大哥见过那边的人了吗?” “什么,订下婚事了?”祁辞有些意外,他来家这几天也与祁缨碰过几次面,但也从没人跟自己提起过这事。 “是呀,”祁缪听他这么说,却分外有些奇怪地看着祁辞:“听说就这两天才订下的,大哥不知道吗?” 祁辞闻言当即皱起眉来,心也跟着沉了沉,就这两天? 表老爷的棺木才刚刚下葬,祁缨的亲兄长祁纬,就吊着一口气躺在床上,怕是没多少日子就要办丧事。 祁老爷却要赶在这时候,给祁缨订婚,且不说冷不冷血,便是连体面都不顾了。 可事情却远不止于此,祁缪接着说道:“而且不知怎么的,说是婚事办得特别急,怕是下个月就要送过门去呢。” “这么着急?”祁辞又愣了下,察觉到这其中似乎……藏着些古怪的意味。 第38章 兄弟两人正聊着, 就看到老管家又匆匆忙忙地过来,躬身帮祁缪提着箱子:“二少爷,您怎么先跑这里来了,老爷让您快过去呢。” 提起父亲, 祁缪也难免皱皱眉头, 倒是祁辞知道既然他回来了, 早晚也免不了这一遭,于是就劝道:“你且先去吧, 他说什么都不必往心里去。” “也好……”祁缪不情愿地点点头,又暗暗看了祁辞身后的聂獜一眼,然后才转身离开院子。 老管家倒是没有因为近来的传言,对祁辞的态度有所改变, 仍旧是那副恭敬的模样:“大少爷放心, 我就在外头守着,要是有事一定过来跟您说。” 第42章 等到老管家也走后, 小院中又只剩了祁辞与聂獜两人, 祁辞还若有所思地想着祁缨的事, 聂獜的手已经缠上了他的腰。 祁辞有些好笑地拍了下他的手背,转头看看那个在自己身后作怪的凶兽:“不是说了,那是我亲弟弟, 你还吓他干什么?” 聂獜却不肯松开环着祁辞的手, 反而低头凑到他颈侧,轻轻地吻咬着,用小心翼翼收起的牙尖蹭着那肌肤,没头没尾地说着:“大少爷心疼了?” “也是,表老爷派的仆人,自然比不过亲弟弟。” “这又是谁教你的?”祁辞被他咬弄得腰腿有些发软, 却还是抬手掐住了聂獜的下巴,挑着那鸳鸯眸装腔作势地审问道:“变成人才多久,就学会这么说话了。” 聂獜索性放松了力气,任由自己的下巴沉甸甸地压在祁辞的手心,兽眸中收敛着野性,作出温驯至极的模样:“没有人教,都是为了大少爷自己学的。” 祁辞当真被他气笑了,松开掐着他下巴的手,转身就要从聂獜的怀抱中脱出:“那你学得不好,还要再多下点功夫。” 可谁知聂獜却又将他捞到怀里,结实的手臂稍稍用力,就把祁辞整个人横抱起来:“做人说话太难,不如大少爷亲自来教我吧。” 祁辞被他这么乍然抱起,双手下意识地就搂住了聂獜的脖颈,全然不甘示弱地凑到他的耳边:“教你也没什么难的,可你总要交些好处给我吧?” 聂獜的眸色暗暗,扣着祁辞腰腿的手更紧了几分,带着热意的气息流连在他的唇间:“好处昨晚已经给过了,不知大少爷满不满意。” “若是不够,今晚再给些也是应该的。” “你想得倒美。”祁辞的手指使劲点了点聂獜的额头,“大白天的正事没干几件,就先想晚上的事了。” “走吧,先陪我去祠堂看看修整得如何了,早一日把表老爷的牌位供上去,咱们也早一日回秦城。” 祁家的祠堂,那日虽然只是因着祁辞与祁纬被聂獜扯下去时,不慎连带着摔下去些许东西,可到底是供桌全塌了,祖宗牌位砸坏了不少,修复时又有好些老规矩将就,所以才拖到现在。 祁辞这几天有事没事就过去瞧瞧,估摸着收拾好也就是这一两天了,他巴不得快些把表老爷的丧事办好,快些离开祁家。 哪怕今日祁缪回来了,他也不想再多留太久了。 就这样,主仆二人没多久就来到了祠堂外,可谁知祁辞往里头一看,非但没有看到往来做事的工匠仆人,反而看到了祠堂正中的天井里,停了架繁复华丽的红花轿。 祁辞皱皱眉,他知道这是家里为了祁缨的婚事而准备的,他始终想不明白,祁老爷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急把祁缨嫁出去。 “少爷,我们还进去看吗?”聂獜也看到了那花轿,肃穆阴暗的祠堂中,停放着那样颜色艳丽的东西,非但没有让人觉得喜庆,反而有些森森的意味。 “走吧,我看修得也差不多了,明天就把表老爷的牌位供上去就是。”祁辞也同样觉得有些不舒服,刚要转身离开,就听到祠堂里传来了祁老爷的声音。 “进来——” 祁辞脚步顿了顿,他本以为祁老爷这会应该在跟祁缪说话,没想到他竟然在祠堂里。虽然祁辞实在不想跟祁老爷多说话,但既然碰上了也没办法。 他向着聂獜使了个眼色,让他留在祠堂外等等,自己独自走了进去。 祠堂中,果然如祁辞之前推测的那样,供桌上的牌位已经全部修复,重新规规矩矩地摆了回去。 新刷的黑漆看起来带着微微的光泽,但大片牌位重重叠叠地摆放在一起,还是带来了沉重的压迫感。 而祁老爷就站在那小山般的牌位下,双手背在身后,仰头像是在细细地看着每一块牌位上的名字。 “父亲。”祁辞走到他身后,冷冷淡淡地唤了一声,然后就侍立到了旁侧。 “老二回来了,他去见过你了吧,”祁老爷没有正眼看他,仍旧在望着那些祖宗牌位:“你还是想走?” “是,”祁辞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父亲有那么多儿子,想要选出个能承继家业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实在不缺我这一个。” “继承家业,呵,哪有那么容易。”祁老爷终于转过身来,与祁辞面对面站着,供桌上的烛火照在他的脸上:“祁家这副担子,我自己担了这么多年,能交给谁不能交给谁,我心里还不清楚?” 祁辞没有说话,祁老爷反而继续说道:“我养了这么多儿子,供你们吃喝用度,无非就是想要个能继承家业的人,其余的安安稳稳留在家中度日就是了。” “老三原来也可凑合,但眼看着就不中用了,老四——实在不像个样子。” “你如今要走,那就只能是老二了。” 祁辞皱皱眉头,下意识地反驳道:“您怎么不问问他自己的意思?” “你又知道我没问?”祁老爷当即又将问题抛了回来,让祁辞有些怔愣,祁缪同意继承祁家了? 两人间顿时静了下来,祁辞想着这事还是要自己去问问祁缪,如果祁缪不是真的想要留下,他自然还有别的办法。 而祁老爷则是又转身,看向祁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许久之后才说道:“表老爷……祁家星监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祁辞没想到祁老爷会突然提起这个,立刻抬头看向他:“您知道星监的事?” “知道一些,但不多,”祁老爷的声音低沉下去,“祁家到你们这一辈……已经没有星监了。” “你可以不继承祁家,但你必须想办法,让祁家的星监延续下去。”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祁辞其实本来就在追查这件事,但此刻听着祁老爷那一惯大家主似的口吻,实在让他忍不住回嘴:“表老爷不在了,您知道那些事却不肯说。” “我自己能力有限,怕是摸索不到其中的门路。” 说完,他就再也不想继续与祁老爷说下去,转身就向着祠堂外走去。 祁老爷在祁辞走后,才缓缓地转过身子,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伫立。 “你们……是祁家的子孙,就都该为祁家而活,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 聂獜虽然没有跟着祁辞进去,却将祠堂里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祁辞的心情不会太好,所以等到他出来后也没有去问,只是安静地陪在他身后。 “他真是越老越顽固了。”祁辞心里闷着口气,走出去了好久,才终于愤愤地说道。 聂獜从身后揽扶住祁辞的肩膀,像是安抚又像是无言的支持:“那我们就尽快离开这里吧,继续留在祁家也查不到更多线索了。” 祁辞当然也想要走,但经过刚刚跟祁老爷的对话,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祁缪,于是就打算先去祁缪那边,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谁知,等到他与聂獜来到祁缪的院子时,却发现里面只留了两个小丫鬟,在收拾着祁缪带回来的行礼,至于祁缪他本人—— “老爷说,今日是外头几个大掌柜来家里报账的日子,就让二少爷前去主持了。” 祁辞想不到祁老爷的动作会这样得快,祁家在外仅云川城中,就有几十家铺子,这些铺子的掌柜每月按上中下三旬,轮流来老宅给家主报账。 祁辞出尸花的事前,也曾经替祁老爷理过一段时间这些事,知道其中的繁琐,祁缪又刚留洋回来,怕是没有大半日根本理不清。 所以再等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祁辞反而没什么事可做了,与聂獜去准备了些表老爷牌位进祠堂用的物件后,就又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这一日白天,整个祁家确实安安稳稳地,没有再发生任何事。 就连其他几房的人,听说祁缪回来理家业了,因着有祁纬的前例在,也只敢暗暗的生气,没有明显跳出来的。 随着临近夏日,太阳落山的时辰也越来越晚,直到西洋钟上的短指针走过了“7”,才算是慢慢悠悠地入了夜,天空终于暗下来。 祁辞本来以为祁老爷会给祁缪办接风的晚宴,自己虽然不想凑热闹,但毕竟是亲弟弟,还是要去的。 但左等右等,那边却传来消息,说是二少爷还在跟众位掌柜盘账,晚宴自然也就免了。 祁辞听后,倒是乐得不用再跟祁老爷同桌吃饭,于是干脆将手中的玉算珠一抛,带着聂獜去云川城中下馆子了。 虽然回到云川已经有小半个月了,但一直在处理表老爷的事,祁辞也没心思出来乱逛。 今天终于有了兴致,他与聂獜在云川最热闹的酒楼里,点了不少酒菜,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后,又在云水两岸的夜市上游玩了不少时候,等到夜深摊贩们都要散去时,两人才回到祁家。 可不想,刚进府门没多久,还不等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祁辞就看到祁缨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满脸恐惧慌张地跑出来,见到他后几乎是扑跪到了他面前,睁着大大的眼睛,声音颤抖地说道:“大少爷!” 第43章 “您,您快去看看,我们大小姐和二小姐,她们——” “她们怎么了?”祁辞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聂獜扶起了小丫鬟的身体,却不想那小丫鬟兴许是受惊太重,还不等把话说明白,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39章 初夏的夜晚虽然还没有到闷热的程度, 但也没有一丝凉风,院墙边的合欢树已经生出茂密绿叶,这挡住了檐下灯笼的光,留下片不祥的影子。 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 立刻意识到出事了, 他们将小丫鬟安置在附近的凉亭中, 然后就向着祁缨的院子赶去。 虽然只是订婚,但因着婚期催得急, 祁缨的院子里已经装点起来,红绸红花在夜色中恹恹无力地垂在门边,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落下。 屋子里还亮着灯,但从外面看去并不见什么人影, 祁辞与聂獜放轻了脚步, 来到了祁缨的房门外。 祁辞用眼神无声地询问着聂獜,聂獜对他点点头, 示意人确实还在屋子里, 然后祁辞才试探着敲了敲门:“祁缨, 大哥来看看你。” 过了一会,里面才传来了祁缨的声音:“大哥……你进来吧。” 祁辞的手中攥着三枚青玉算珠,聂獜小心地推开了房门, 却见房间里面竟也早早地布置上了大红的喜帐。 “祁缨, 你在哪里?”祁辞一边轻唤着,一边谨慎地向房间中走去,聂獜也护在他身侧。 祁缨没有再回答他的话,祁辞屏息凝神地听着,发现那内间放下的红帘后,似乎传来了嚼东西的声音。 她们……在吃饭? 祁辞直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更加警惕地靠近那帘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 帘子之后的妆台上,点着数根红色的喜烛,两个女孩的背对着祁辞他们坐在床边,正低头不知在做什么,而那咀嚼东西的声音,正是从她们那里传来的。 “祁缨,祁绫,你们在吃什么呢?”祁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但玉算珠已经夹在了指间,随时准备打射出去。 “大哥……”那是祁缨的声音,她仍旧低着头,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不想嫁……” “那个男人已经逼死了原配……就因为于咱们家的生意有利,父亲就要我嫁给他……” 祁辞闻言眉头紧皱,因着今日才听闻祁缨定亲之事,他还未来得及接触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祁缨说的是真的,那这亲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你先别急,这事我再去跟父亲谈。” 祁缨仍旧凄凄地哭着,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边哭着口中咀嚼东西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停止,那种声音说不出来究竟是在嚼什么,就是一直窸窸窣窣地,听着让人有些不安地心烦。 而这时候,旁边的祁绫夜哭着说道:“没有用的……我下午就去求父亲了,可父亲说……他也要把我嫁出去……” “他说冯家已经败落了,要把我嫁给别人……” 祁辞的眉头皱得更紧,冯家他是知道的,原本与祁家也算是世交,祁绫从小就跟冯家的大少爷冯益和口头上订了亲,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却不想祁老爷说悔婚就要悔婚。 “这事也交给我吧。” 祁辞此刻也拿不准祁老爷的想法,越发觉得自从传出祁缨订婚起,整件事就透露着古怪,他也只能先安抚她们:“好了,既然只是定亲那就还有回转的余地,大哥一定帮你们想办法。” 说着,他就试探着向那姊妹二人走去,想要看看她们究竟在嚼什么。 聂獜有些防备地挡在他面前,祁辞却对他摇摇头,然后悄悄地来到了她们的身后。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站在祁辞的角度,并没有看到她们的面前有什么食物,反而只有一件红得仿若要滴血的嫁衣,洋洋洒洒地铺在姊妹二人之间。 “我不想嫁——” “我不想嫁——” “我不想嫁——” 祁缨和祁绫还在继续哭诉,可她们的声音却越来越含糊,相反那不明的咀嚼声却越来越大,梳妆台上的红烛烧得也越来越旺。 祁辞深吸一气,然后伸手按住了祁缨的肩膀,克制地问道:“你们在吃什么?” 咀嚼声瞬间停止了,祁缨和祁绫仍旧低着头,祁辞看不清她们的脸,却能感觉到手下肩膀的触感,有些说不出来的异样。 就好似……衣衫之下裹着的,并非是人类的皮肤,而是一层皮毛? 梳妆台上的红烛“嗤”地一声全灭了,屋子里只剩下了聂獜手上的灯笼,发出昏暗的光。 也就是在这时候,祁缨和祁绫缓缓地抬起了头,然后又缓缓地将脸转向祁辞。 在灯笼暗暗的光下,祁辞的瞳孔骤然紧缩,因为他看到的,是两张长在妙龄女孩脖颈上的,覆盖着茂密白毛,她们的口鼻都被怪异地拉长,活像是两头丑陋的山羊。 “我……不想……嫁……” 两张山羊脸同时发出了女孩幽怨的哭声,它们的口中还一刻不停地,咀嚼着那红得仿若要滴血的嫁衣! 祁辞猛地向后退了几步,后背靠到聂獜的身上,他指间死死地夹着青玉算珠,但终究因为怕伤到那两姊妹,而没有射打出去。 “是执妖附到她们的身上了吗!” “不,”聂獜摇摇头,他手上的皮肤撕裂露出兽爪,护在祁辞的身边,肯定却又疑惑地说道:“她们并没有被寄生。” “那是怎么回事?!”祁辞只觉得心焦极了,如果没有执妖寄生,那就更不能直接对她们动手,处理起来只会更麻烦。 “我不想嫁——” “我不想嫁——” 正在这棘手的关头,那如泣如诉地幽怨哭声,却忽然又出现在祁辞与聂獜的身后。 他们立刻转身,却看到那飘荡在房间中的喜帘后,又陆续出现了三四个或高或矮的女孩的影子,尽管隔着红色的帘子,但影子的轮廓却仍旧昭示着——她们的头上,同样也顶着一张张山羊的脸。 她们,也都是祁辞的妹妹。 第40章 祁辞手中的玉算珠, 飞射到那红色的喜帘上,顷刻间便将它们纷纷打落,露出了后面长着羊脸的女孩们。 “我不想嫁——” 她们仍旧在说着,血色的眼泪打湿了脸上白色的长毛, 口中嚼着鲜红的喜帘, 向着祁辞他们步步逼近。 祁辞进退两难, 她们毕竟不是执妖,算珠打在她们身上也是会受伤的, 只能被聂獜护着向门外撤去。 可她们口中的红绸,却像是吐出的长长红舌,扭动着向他们缠来。 不止如此,就连地上刚刚被祁辞打落的帘子, 也翻腾着缠上他们的腿脚, 想要将他们拖向羊脸的女孩们。 祁辞手中的玉算珠频频射出,不断地撕裂那些红绸, 但缠来的帘子却越来越多, 羊脸女孩门的咀嚼声也越来越大, 好似要将他们也拖入口中嚼碎。 聂獜一把搂住祁辞的腰,锋利的兽爪瞬间将红绸撕得粉碎,但它们却又很快缠了上来, 他兽瞳陡然拉长, 煞火便骤然自周身燃起,很快就蔓延到那些红绸上。 转眼间,整间屋子都燃起了熊熊烈火,喜帘红绸在火中翻腾扭曲,羊脸的女孩们也惊叫着四下逃窜。 祁辞被聂獜抱着,从烈火中破窗而出, 却立刻就翻身而起要去救人:“她们怎么办!” 但聂獜却抱着他拦了下来,安抚地解释道:“放心,她们不会有事的。” “我不会让煞火烧到她们的。” 祁辞这才松了口气,果然没过多就看到那些羊脸女孩,都从火中跑了出来,没了红绸的搅乱,他们上前很快就用绳子将她们捆了起来。 “我不要嫁——” “我不要嫁——” 羊脸女孩们还在哭诉着,祁辞看着她们的样子,说不出的心焦,但也知道必须找到背后真正的执妖,才能解除这些。 “大少爷!这是怎么了!” 老管家看到火光,匆忙地带着府上值夜的下人们赶了过来,提着水桶就要去扑火。 可当他看见地上的羊脸女孩们,顿时被吓了一大跳,老头子险些背过气去。 祁辞见状,也不好跟他解释太多,只是叮嘱着:“她们不是妖怪……你让人看着她们,这事交给我来解决。” “可,可——”老管家虽然还是害怕,但他到底伺候祁家这么多年了,还是听从了祁辞的话,找人先将羊脸的小姐们看管起来。 祁辞见这边的事了了,他就想要带着聂獜去查执妖的事,虽然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执妖在作祟,但既然是与祁缨她们的婚事有关,祁老爷大约也脱不了干系,于是他就打算先从这里入手。 “大少爷,您要去哪?”老管家看着祁辞要带聂獜走,就追了上来,跟在他们的身后。 他是从小看着祁家的孩子们长大的,所以祁辞也并不把他当外人:“我要去跟父亲谈谈祁缨她们的婚事。” “哎,大少爷您可别去!”老管家一听这个,立刻拦了上去,对着祁辞好说歹说:“您是知道老爷的脾气的,这事他已经决定了,您劝了也没用啊。” 第44章 “那也不能就这么看着祁缨进火坑。”祁辞没听他的劝说,继续跟聂獜向前走着:“再说,今天的事说不定也跟这个有关。” “大少爷啊……”老管家还是跟在他身后,苦口婆心地说着:“您这会去了,说不定老爷更迁怒于你……” 祁辞满心挂念着祁缨她们和执妖的事,没心思再跟老管家争辩,只是和聂獜大步向着祠堂的方向走着。 老管家一路跟,一路劝,祁辞他们也始终没有回头,自然也就没有看到,那老管家的身形,越来越佝偻。 他灰白得发丝间,露出了一对竖立的尖耳,语调也变得怪异起来:“大少爷……不能去啊……” 祁辞起先还没有注意到,只是走着走着,聂獜却暗暗地拉了下他的手。 “怎么了?”祁辞下意识地微微侧头,然后就看到了他们映在墙上的三道黑影。 他与聂獜的影子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他们的身后的黑影,瘦小的身躯扭曲地向前倾倒,变成爪子的前肢摇晃着,硕大的脑袋被覆盖着乱糟糟的毛发,突出尖长的嘴巴与牙齿—— 祁辞的呼吸几乎一窒,他握紧了聂獜的手,猛地转过身去,看到的就是一双幽绿的眼睛,还有已经半人半犬的老管家。 “大少爷……你不能去……” 老管家的狗嘴中,流淌着腥臭的涎水,带着犬吠的声调呜呜地对他说着。 而在他的身后,数不清地幽绿眼睛,在黑暗中望着他们。那些原本赶来救火的下人们,也全部变成了那狼狗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祁缨她们,是因为不想嫁人而被执妖控制了,那老管家还有这些下人,又是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聂獜护着祁辞一步步地向后退走,而老管家带领的狗群,也紧紧地一步步逼近,时不时发出几声低低地犬吠。 “不能去……拦住大少爷……不能去……” 老管家的喉咙中发出呜叫,已经完全不能算是人话了,其余的狗人听到他这么说,立刻将前肢压得更低,眼看着就要向他们扑去。 聂獜当即也发出了一声震慑的兽吼,黑色的鬃毛迅速从他的颈下生出,双眼也变得狭长而血红。 那些狗人的气势立刻被镇压下来,但仍旧警惕地面对他们,像是随时都要找机会扑上来。 祁辞知道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于是向着聂獜使了个眼色,聂獜立刻一手搂住祁辞的腰,一手攀着旁边的墙壁,向着对面翻了过去。 墙外顿时响起狂乱的犬吠声,聂獜也没有停下脚步,抱着祁辞又接连翻过几座院墙,彻底将他们甩在身后,确定那些狗人一时半会追不上来后,才停了下来。 “他们跟祁缨也是一样的情况吗?”祁辞揽着聂獜的肩膀,虽然已经几乎听不到狗叫了,但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刚刚还只是祁家的小姐,现在已经连祁家的下人也受到波及了,那接下来会是谁? 他们不再停留,打算快些去查看其他人的情况,而这时祁辞才发现,他们落脚的地方,恰好是老四祁缄的院子。 明明已经时近半夜,可祁缄的房间里却还是灯火通明的,隔着门都能听到里面推杯换盏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没事。”祁辞将头凑到门边听了下,但经过之前祁缨的事,他也不敢掉以轻心,索性拽过聂獜还没有收起爪尖的手,在窗纱上戳了个洞。 聂獜挑挑眉,没有对祁辞这么顺手用他没发表什么意见,然后就躬身和他一起向着窗户里看去。 里面确实是祁缄,还有几个本家的兄弟,围在张杯盘狼藉的圆桌边,明明都已经喝得大醉,口中还在咒骂着:“本来以为,老大那个东西,他玩男人让老爷子丢了人。” “老三又病歪歪的,眼看就要去了,这祁家一定是我的了。” “结果!他大爷的,老二又回来了!” “这祁家……凭什么不能是我的……”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祁辞可是一点都不意外,只是眼瞧着祁缄趴在桌子上,他被青色绸衫包裹着的身体,怎么有些臃肿? “奇怪……几天不见,他就吃得这么胖?”祁辞低声与聂獜说着,说完自己也愣了下,然后立刻有趴到窗边,仔细向里面看去。 不止是祁缄! 其余几个趴在桌上,与他一起吃喝的祁家少爷,个个都面相浮肿,鼻子耳朵变得越来越大,就连端着酒杯的手,也肿成了大馒头。 他们这是要变成猪了! 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答案。 “王期子!给我再上菜来!”房间中的祁缄,突然又向外发出一声猪叫,聂獜趁着人来之前,抱着祁辞又翻到了房顶上。 利爪划过,瓦片就跟豆腐一样被他切开,露出了房中的情形。 菜确实是来了,但是上菜的并不是人,而是几条浑身长着黑毛的狗。 它们用前肢和嘴巴,把一盆盆看不出颜色的糜糊,拖进了房间里,因着桌子太高,它们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搬到桌面上。 祁缄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伸出已经肿成了猪蹄的脚,猛地踹了黑狗一脚。 只听“滋啦”一声,他身上的衣裳就崩开了,露出了层层油腻的肥肉,随着他的动作抖动着。而黑狗也发出阵阵惨叫,又再次尝试把食盆端上桌。 但祁家的少爷们已经等不及了,他们纷纷晃动着肥硕的身体,再也不顾什么体面,滚到了桌子下,争先恐后地将大脑袋扎进食盆里,呼哧呼哧地就开始吃起来。 溅出的糊糜沾在他们肥大的耳朵、撕开的衣裳上,他们却全然不顾,就那样埋头吃着吃着,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大,活像是一条条蠕动的肉蛆,拥挤在粘糊中打滚。 祁辞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忍着恶心对聂獜说道:“走吧,凭他们这几个没用的,就是变成了猪也闹不出什么事来。” 聂獜也是奇怪,怎么这同一家里生出的孩子,能有祁辞这般惹人心动的,也能有这几个那么令人恶心的。 他边想着,边抱起祁辞,直接从房顶上纵身跃入黑暗中的另一处庭院。 第41章 两人刚一落地, 祁辞就认出,好巧不巧他们竟然到了祁纬的院子里。 这几天祁辞没心情打听他的事,但也听到下人传来些只言片语,说是三少爷已经水米不进, 眼看就要不行了。 今夜整个祁家处处透着古怪, 谁也不知道在此加持下, 祁纬会不会再生出什么变化,所以祁辞当即就拍拍聂獜抱着自己的手臂, 刚想让他快些离开这里。 可还不等聂獜再次翻过院墙,就听到房间中传来庞夫人凄厉的哭喊:“纬儿!” “你莫要丢下娘啊——” 祁辞眼皮一跳,心道不好,果然转眼就看到披头散发的胖夫人, 哭喊着从房中跑出来, 恰好撞见了院子里的他们。 “是你!”庞夫人因着儿子的死,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异变也同样在她身上发生, 只见她原本保养得当的皮肤上, 突然出现密密麻麻的孔洞。 那些孔洞极快地蔓延着,一开始只有手背,然后又到胳膊, 再爬满了整张脸。 庞夫人自己却毫无察觉, 就顶着那样的面孔,发疯般地扑向祁辞他们:“都是你!都是你害了我儿的性命啊!” 聂獜抱着祁辞敏捷避让,擦肩而过时祁辞突然注意到,庞夫人满脸的孔洞之中也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挣扎蠕动。 紧接着,一根根灰色的羽管便撑破那些孔洞,从庞夫人的皮肤下钻出, 顷刻间便撑开了她浑身的衣裳。 庞夫人竟然化作了一只——母鸡! “大少爷,我们走不走?”聂獜也注意到了庞夫人的变化,她挥动的双手也变成了粗壮有力的翅膀,扑扇着就要再次向他们冲来。 祁辞是越来越想不通,祁家究竟在发生些什么,这样的思考甚至令他没有让聂獜带自己离开。 庞夫人的身躯越来越膨大,她浑身已经长满了杂乱的鸡毛,眼睛也被鸡毛所掩盖,唯有那张嘴巴,还在不停耸动着: “都是因为你!他才出事的!” “你还我的儿子!” 母鸡翅膀扇动着风,重重地向着二人挥来,聂獜抱着祁辞从地上翻滚而过,一次又一次惊险得躲避。 但祁辞还是没有开口,让他带自己离开,反而还在观察着庞夫人……他觉得一定还有什么,没来得及发生。 就在这时候,庞夫人化成的母鸡突然停止了动作,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开始变得痛苦,庞大的身体也蹲在了地上。 祁辞微微皱眉,他隐隐感觉到那个时间到了,但是自小很少接触家畜的他,并不能看懂这是在干什么。 庞夫人喉咙中的叫声,逐渐变成了母鸡“咯咯咯”的声音,而聂獜则适时在他耳边提醒道:“她……是要下蛋了。” “下蛋?!”祁辞愣住了,然后就如同聂獜所说,随着一声更为痛苦高昂的鸡叫,一枚巨大的从庞夫人的身后滚了出来。 第45章 庞夫人立刻不再针对他们,而是转身用翅膀护着了自己的蛋:“纬儿……” “我的纬儿又回来了!” 没说几句话,她的声音又变成了鸡叫,紧接着身体再次蹲在地上,发出那痛苦又尖锐的“咯咯咯”,又一枚蛋从她的身后滚落。 半人多高的蛋,很快就被庞夫人的翅膀聚拢成了一小堆,她似乎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仇恨与痛苦,而是异常慈爱亢奋地数着自己的蛋。 “一个,两个,三个……” 仿佛那些蛋,才是她的全世界,才是她存在的价值。 祁辞闭了闭眼睛,不想再看下去,之前那隐隐生出的猜想又一次被证实了。 “我们走吧,必须快点到祠堂去,找到父亲。” 聂獜听到祁辞的话,什么都没有多问,结实的手臂稳稳地圈揽住他的身体,兽爪穿透墙壁翻出院去。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越来越多变成狗的下人,那些狗人用狂乱的犬吠相互传递着消息,在每条道路上对他们围追堵截。 不仅仅是它们,之前变成羊的小姐,变成猪的少爷,还有其他也变成鸡的夫人,也陆续出现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 原本在祁老爷的威压下,秩序井然死气沉沉的祁家老宅,现场充斥着各种动物的叫声,整个夜晚变得荒诞又可怖。 “穿过前面的小厅,就是祠堂了!”祁辞靠在聂獜的怀中,为他在黑暗与混乱中指着路,但当他们来到小厅上方时,祁辞却让他停住了。 “祁缪现在应该还在里面跟掌柜们议事——” 祁家每个人都乱了套,祁辞怎么都放不下自己这个唯一的同胞弟弟,但为了节省时间,他就让聂獜如同刚刚在祁缄院子里那样,掀开了屋顶上的瓦片,低头向下看去。 房间中的情形却血腥得超乎祁辞想象。 他的弟弟祁缪正坐在小厅的上首,原本爽朗的青年,此刻却顶着一张马脸,用变得细长的前肢,埋头在账本上刨着什么。 而那些坐在下面桌案前的掌柜们,每个人都对着自己的账本,他们的脖颈上长出了沉甸甸的牛头,身体也变得壮实又笨重。 他们的手握着笔,不停地在账本上写画,可是每落下一笔账,身上便被守在旁边的狗,撕咬下一片血肉。 掌柜变成的牛痛苦嚎叫,但又被头上带着笼头枷锁禁锢,只能乖乖地继续记账,然后等账目落成,就再被狗撕咬下血肉。 牛的惨叫声不绝于耳,鲜血已经流淌满了整个小厅,血肉的碎片被堆积在祁缪的脚下,但祁缪脑袋上的笼头,却使他也无法触碰到那些。 显然,这些血肉收集起来,并不是给他的。 它们只属于祁家唯一的主人,也是造成今晚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走吧,送我到祠堂里去。”祁辞再不去看任何了,他紧紧地抓住聂獜的手臂,在他耳边沉重地说道。 “好。”聂獜丢掉了手中的瓦片,跑起祁辞,弯曲着兽化的后腿在房顶间再次起跳,直至落入那重重高墙环绕下的祠堂中。 这里,与几个小时前他们离开时,并没有什么变化。 红色的喜轿仍旧停在天井中,坠着流苏的顶盖下挂着两盏六角宫灯,每一个面上都绘制着精美的纹样。 牛、羊、鸡、狗、猪、马—— 它们合起来,有个颇为吉祥的寓意,就叫做“六畜兴旺”。 这本是乡下人家逢年过节时,挂在牲口圈前的玩意,此刻却随着这顶红轿,被安置在祁家一尘不染的肃穆祠堂中,着实并不搭调。 不过既然做这一切的人,都已经不在意了,那祁辞也觉得无所谓了。 他从聂獜的怀抱中脱出,自己站到了冰凉的地面上,然后一步步向着祠堂深处走去。 两侧的长明灯,入夜时已经点燃了,无数的灯火映着那些高高在上的牌位,好似祁家历代先祖都坐在那里,用亡者那淡漠的目光,看着他们。 而供着牌位的桌前,祁老爷躬身又续上了三柱清香,等待着祁辞的到来。 “这就是你想要的?”祁辞在祠堂中站定,目光陌生又冰冷地望向,那个自己称之为“父亲”的人。 祁老爷没有否认,平静地与他对视着,然后开口说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他们都是祁家人。” 祁辞几乎被他这固执又冷漠的态度气笑了,他在长明灯下踱着步,一一细数着自己猜到的所有:“人?你有把他们当人看吗?” “在你眼里,他们不过都是你的所有物罢了!” 女儿是乖顺的羊,用来给祁家交换利益。 儿子是没用的猪,只知道吃喝就行了。 妻妾是下蛋的鸡,不断为他繁衍子嗣。 仆人是忠诚的狗,无条件地听从命令。 打理生意的掌柜是牛,用血汗为他产出财富。 继承人是马,看似风光实际上也不过被他骑在身下…… “不管他们是什么,他们都属于祁家,都属于我。”祁老爷转身背对着所有祖宗的牌位,此时此刻他的影子甚至与那些牌位无异。 他的固执与腐朽,也许更甚于那些亡者。 “所以,我要他们是什么,他们就必须是什么!” 说完,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祁辞,然后缓缓地吐出了下一句话:“你,也是一样。” “你想都别想!”祁辞已经对祁老爷,对这祠堂厌烦到了极点,他现在确定那执妖就在祁老爷的身上,只想快些粗暴地解决完,然后就永远离开这里。 祁辞觉得也许前几日表老爷下葬时,自己就该把这位父亲也一块埋进土里,让他在里面尽情地腐烂发臭。 那才是他的归宿。 “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祁辞手中青光氲现,手指已经按上了玉算盘,随时准备向着祁老爷射出算珠:“你已经被执妖寄生了,如果不快些解决它,过不了多久祁家就该办你的丧事了。” “当然,我现在觉得,那大概也不错。” 可是祁老爷听到他的话后,非但没有惊恐着急,脸上却露出了更阴晦的笑意。 “我知道执妖在我的身上。” “这就是我想要的让你看见的——” 第42章 “你什么意思?” 祁辞警惕地执着青玉算盘, 聂獜也因为祁老爷这句话,而更加戒备地守在祁辞的身后,用泛红的兽眸盯着他。 “或者说,今晚的祁家, 才是我想要让你看见的。”祁老爷笑着, 背对着祖先的牌位突然扬起双臂, 黑色的雾气从他的身上涌出,。 祠堂中的安寂就这样被突然打碎了, 已经异化的祁家人——缠着红绸的羊、挥动着翅膀的鸡、浑身是血的牛…… 它们突然冲破了祠堂的门,撞翻了摆在两侧的桌椅,踩碎了地上的青砖,混乱地闯入到这里。 聂獜当即转身, 彻底蜕去人形化为煞兽, 他用仿若冲天的怒吼吓退了狗群与黄牛,兽爪猛地挥出将母鸡扫远。 肥硕的猪滚到他的脚下, 山羊口中吐出的红绸缠住他的双腿, 却又被他锋利的鳞片割得粉碎。 但那些牲畜却很快又冲了上来, 不胜其烦地想要进入到祠堂中,聂獜的兽眸中血气翻涌,恨不得把它们都撕碎。 可他又顾及着它们都是祁辞的亲人, 于是只能按捺着胸中的杀意, 与这些牲畜纠缠周旋,为祁辞拖延时间。 “这就是没有星监的后果,”祁老爷嫌恶地看着那些牲畜,周身浓浓的黑雾使他几乎与那重重叠叠的牌位融为一体:“讷文是祁家最后的星监,在他死后那些执妖就失去了控制,很快寄生到了我和老二的身上, 但这只是个开始——” “如果还是没有新的星监,那么今日的祁家,就是明日的云川,甚至整个东方都会陷入混乱。” “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祁辞终于忍不住,将最近所有的憋屈都发泄出来,手中三枚青玉算珠飞射向祁老爷身后的雾气,但可惜只是洞穿而过:“表老爷留下线索,我去找了,可也仅仅弄明白了星监的来历。”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究竟该怎么继承星监,你就是真把整个云川都搅成这鬼样子,我也什么都做不了!” “不!你能!”祁老爷突然打断了祁辞的话,他眼眸黑沉地看着自己的长子,正如同他对祁家其他人的安排那样,自从三年前祁辞的身上出现尸花起,他就已经决定了这个长子的用途。 祁辞被祁老爷看得,背后生出难以言说的寒意,面前这个人明明是他的生身父亲,却比他遇到了所有妖鬼都要可怖。 “那顶轿子,不是为祁缨准备的,而是为你——” “煞火焚轿,可冲天月。” 听到这里,祁辞已经彻底明白了,他已经分不出自己究竟是想要怒还是笑:“你,你是想要让我去献祭?” 祁老爷看着他,算是给出的无言的回答。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听你的话,坐上那顶轿子?”祁辞心中的愤恨更深,他抬手指着那顶红轿,“煞火焚轿?若我没能去到月城,而是被活活烧死了又如何!” 第46章 祁老爷面对他的质问,却只是长长地叹气,然后又看向身后的累累牌位:“那就是你的命,老天既然选中了你,这件事就必须由你去做。” “我要是不呢?”祁辞眼眸中只剩下了彻骨的冰冷,他遥遥望向仍旧在跟已经化为六畜的缠斗的聂獜,心中头一次生出了想法。 管他什么祁家,管他什么执妖,所有的他全都不要了也不管了,只要他肯开口,聂獜一定会带他走。 “那所有人都会死。”祁老爷周身的黑雾越来越浓,他说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家人,而是完全陌生的、他随时可以舍弃的东西。 而随着他的话说出口,那些化为家畜的祁家人突然停止了对聂獜的攻击,它们定定地站在原地,长明灯照着那些半人半畜的身体,在墙上投落片片诡异的影子。 突然,它们又动了起来—— 羊口中的红绸死死地缠住了脖子,狗群开始互相撕咬,猪肥硕的身体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吐出鲜红的糜糊,母鸡们相互啄着对方的蛋,黄牛身体上大片的血肉自己脱落直至露出白骨,唯有祁缪化成的马还僵直地站在原地。 聂獜察觉到事情不对,迅速回到祁辞的身边,用染血的锋利兽爪护在他的身前,凶狠地向祁老爷露出獠牙。 “你用这些威胁我,根本没用。”祁辞狠下心来,对祁老爷说道:“我离开祁家这些年,亲缘本就淡薄,今天大可以一走了之,你又能那我怎么办?” “亲缘淡薄?那他呢?”祁老爷说着,只是略一伸手,已经变成了马的祁缪就呆滞地,就毫无征兆地突然落到他的手中:“他是你亲弟弟,你真的能不管他的死活吗?” 祁辞看着一动不动的祁缪,心中的恨意升到了极点:“他不仅是我的亲弟弟,也是你的亲儿子!” “你说我不顾他的死活,那你呢!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我这是在做该做的事,”祁老爷对于手中的祁缪,完全没有半点父亲该有的不忍,“我是祁家的家主,就必须为了祁家的延续做这些!” 祁辞死死地咬住牙,旁人也就罢了,他是真的没法看着祁缪这样死去。 聂獜察觉到了祁辞的犹豫,粗壮的手臂死死地禁锢住他的腰,想要直接将祁辞劫走,以防他改变主意。 但就在这时候,祁老爷的目光却落到了他的身上,周身的黑气骤然凝滞,唇角露出恍然的笑:“是了,还有你。” 第43章 “这件事与他无关。”祁辞看着祁老爷的笑意, 心中顿时觉得不好,他生怕会再将聂獜牵扯进来。 可祁老爷脸上的笑却更重了,笼罩在他周身的黑雾,慢慢凝聚到他的手上, 等到黑雾稍稍散去时, 乍然现出一只巴掌大的铜环。 祁辞的眼眸猛地睁大, 他当然认得那是什么! 当初他前往秦城前,表老爷就曾经将一枚一模一样的铜环交到他的手上, 对他说煞兽难以掌控,如有机会可以将这东西扣入它颈后脊骨,以防万一遇险。 那时祁辞并未对聂獜生情,反而生怕那煞兽会发狂要了他的性命, 所以才寻得机会, 将它穿进了聂獜的颈后—— 但如今这铜环怎么会出现在祁老爷手上,他要用这东西对聂獜做什么!滔天的悔恨翻涌在祁辞心口, 他手中的青玉算珠如流星般射出, 想要毁掉祁老爷手中的铜环。 而聂獜却比他还要快, 庞大的兽躯咆哮着,穿过滚滚而来的黑雾,如山崩般向着祁老爷压下, 锋利的兽爪眼看着就要直接砍断他的手臂。 可就在这时候, 他却猛地停住了—— 祁老爷站在那重重牌位下,伸手的手死死握住了那铜环,与此同时聂獜颈后的铜环也发出嗡鸣,瞬间刺穿了聂獜的皮肉,如铁手般锁死了煞兽的脊柱与喉咙! 聂獜的身躯轰然倒下,他的利爪仍旧向着祁老爷挥去, 可仿若要碾碎他脊柱的剧痛,却让他只击碎了半张供桌。 “聂獜!”祁辞慌乱地跑到煞兽的身边,铜环已经深深地嵌入到他的骨肉中,渗出的鲜血浸透了颈间的鬃毛,流的祁辞满手都是。 他怕极了再伤到聂獜,用尽了法子却根本无法解开铜环,而祁老爷的手还在一点点收紧,几乎要勒断聂獜的喉管。 因为窒息与痛苦,煞兽的胸膛间发出骇人的巨响,他一次次地想要起身,却都被禁锢着跌倒,结实的躯体砸碎了身下的青砖。 祁辞看向祁老爷的目光中,只剩了仇恨,他手中的青玉算珠,失去理智般簌簌向着祁老爷打去,可是却都被黑雾所挡住,变为碎屑落到地上。 那些黑雾呼啸着冲向聂獜,如无数刀刃般割裂了他坚实的鳞片,流淌出的兽血顷刻间化为了熊熊燃烧的煞火,引燃了周围的家具梁柱,吞噬了整个祠堂。 所有化为牲畜的祁家人都在火光中挣扎,它们凭着本能想要逃走,但又被无形地压制拖回,只能痛苦地扭动着身躯。 祁老爷身边,已经化为马的祁缪,也似乎因为这痛苦而产生了片刻的颤动,可他却无法逃脱黑雾的束缚。 聂獜颈上的铜环太紧太紧,祁辞甚至都能听到挤压脊骨的裂响,煞兽巨大的身躯在烈火与血泊中垂死起伏,却还是用兽齿紧紧地咬着他的手,不允许祁辞离开。 “还不去吗?”祁老爷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手握着铜环,对这个被自己逼至绝境的长子,终于生出了一点怜悯。 “其实不用这么惨烈的,你自己坐上那轿子,一切就能结束了。” “祁家会有新的星监,我死去后他们都变回原来的样子,而他——也能恢复自由。” “你也不想看他死在你面前吧?” 祁辞伏在煞兽的头颅边,心中又是疼又是愧,他恨极了祁老爷,也恨极了当初的自己,竟然将这种东西用到聂獜的身上。 可聂獜还是在剧痛中用仅有的力气,咬住了他的手,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 祁辞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瞬的平静,染血的脸贴上了聂獜灼烫的鳞片,听着他一次比一次艰难的粗重喘息。 好似自从相遇起,这煞兽就是凶猛的、恐怖的、强大的,祁辞从未想过有一天,聂獜会倒在自己的面前。 他忽然不再想与祁老爷争执,更逃避去多想那铜环究竟是怎么落到祁老爷手上的,这个局对于他们而言,根本就是蓄谋已久的陷阱,他从开始就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好……我去。” 煞兽的眼眸陡然睁大,他的牙齿咬着祁辞的手,要拼死从地上爬起。 可祁辞却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望向自己的眼睛,然后俯身在他硕大的兽首上轻轻吻了下,像是他们之间最亲密时刻,留下的低低私语: “你看明白了吧,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用我把你从深渊里骗出来,就是为了你身上的煞火……” 说到这里,祁辞的唇角露出凄厉却又足够讽刺的笑:“不,不说他们,就连我当初都是为了活命,才找上的你。” “所以以后,你还是离人远远的吧,别再被其他什么人又骗得掏心掏肺……不值得。” 聂獜的身躯剧烈地起伏着,兽爪穿透了身下的青石板,他不管什么欺骗还是利用,他只知道祁辞是无尽深渊中,唯一向他而来的温暖与柔软。 即便是死,他也不会放开! 但祁老爷手中的铜环却再次收紧,彻底嵌入了他的骨中,划开了他的血脉,几乎搅断了他的喉咙。 滚烫的兽血从他的脖颈中喷涌而出,聂獜因此而无意识地松开牙齿,祁辞快速抽出了自己的手,慌乱地按在他的颈上想要帮他止血,转头向着祁老爷怒吼:“够了!我都说要去了,你还折磨他做什么!” 祁老爷却只是向他抬抬下巴,显然在祁辞真正登上红轿之前,不会松开对聂獜的禁锢。 兽血越流越多,祠堂中的煞火也越烧越旺,祁辞颤抖地扶着聂獜的身体,踉跄着站了起来,因着使用青玉算珠,他的背后已经又绽开了大片的尸花,流淌出的鲜血与聂獜的兽血混在一起,染红了他身上的长衫,在烈烈煞火中,倒当真有几分喜服的意思。 聂獜因为脊柱被铜环洞穿,他对四肢已经几乎失去了控制,但他还是拼命地咬住祁辞的衣服,狼狈地爬过祠堂冰冷的地面,身后拖出长长的血迹,想要拦住祁辞的脚步。 但祁辞的身影,却如同轻盈又脆弱的飞蛾,穿过了烈火,来到了那顶红轿前。 他知道聂獜就在身后,他应当回头哪怕是看上一眼,可他宁愿让聂獜从此恨上自己,宁愿让聂獜永远记得人类的心狠。 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也不要再爱上任何人—— 他决然地掀开了轿帘,可就在就在即将进入到红轿之中时,却忽然听到了祁老爷错愕的呼声。 祁辞下意识地转身,就发现竟是一直被祁老爷定在身侧,没有意识也无法动弹的祁缪,竟然低下马头一口咬住了祁老爷手中的铜环。 第47章 马齿虽然不够锋利,但他却拼着牙碎的大力,生生将那铜环从中咬断! 刹那之间,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聂獜高昂起兽首,发出巨大的咆哮声,他颈部碎裂的脊骨与血脉正在飞速愈合,眼看着就要从地上爬起。 祁辞下意识地想要离开红轿,但祁老爷见状周身黑雾倏然蹿起,牵连着煞火一并向他猛冲而来,祁辞直觉胸口剧痛,身体不受控制地跌入轿中。 煞火瞬时吞噬了红轿,祁辞被浓烟与烈火逼得无处可躲,他拼命地想要闯出去,可原本轻飘飘的轿帘此刻却好似有千钧之重,灼烫的温度令他根本无法触碰。 聂獜见着祁辞的轿子烧了起来,顿时兽目欲裂,不顾骨骼未曾愈合的疼痛,强行驱使着自己的四肢,向着那红轿跌跌撞撞地冲去。 可燃烧的煞火,却如同无数双鬼手缠绕着红轿,将它凌空托起扶摇直上,向着随着轿身不断被火焰吞噬,如御车般冲向漆黑的夜空,直往那轮昏黄的圆月而去! 祁辞在火轿之中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他被浓浓的烟气呛得无法呼吸,滚滚热浪灼烧着他每一寸皮肤,绝望的疼痛令他死死蜷缩着身体,却完全无法抵挡烈火的侵蚀,终于将他彻底吞没—— 聂獜兽首向着夜空纵声狂吼,几乎震碎了所有的青砖,他被鲜血浸湿鬃毛飞扬而起,四只锋利的兽爪之下也燃起熊熊烈火,火光映亮了他遍身的黑色鳞片。 他就这样踏着火焰狂奔而起,几步之下已然飞登入夜空,龙角划过呼啸的风声,如一颗黑星般直追向火轿! 祁辞似乎听到了煞兽的咆哮声,但此刻他的意识已经模糊,浑身被烧得卷曲焦裂,连流出的鲜血也被烤干,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凌迟般疼痛,他甚至只希望自己能快些死去,那才是唯一的解脱。 就在这时候,已经烧得摇摇欲坠的火轿,突然发出剧烈的震动,踏火的煞兽终于在圆月之下,追上了被燃烧殆尽的轿子,巨大的兽首不顾一切地猛冲而去,将那困住祁辞的火轿彻底撞散! 无数焦黑的碎片,伴着火焰纷纷坠落而下,仿佛在天幕之中降了场火雨。 踏火的煞兽发出撕裂夜空的哀嚎,他布满鳞片的巨大兽爪,终于在着漫天的火雨,与亘古不变的月光下,抱住了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祁辞…… 第44章 祁辞是在疼痛中醒来的, 他浑身的皮肤都烧焦了,双眼也被灼伤到无法看清事物,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半人半兽的聂獜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用兽爪无比珍重地将他托在怀里, 烦躁地踱步冲撞低吼。 “唔……”祁辞被灼伤的喉咙勉强发出低吟, 焦黑的手无力地划过煞兽胸前的鳞片。 意识到怀中人苏醒的聂獜, 立刻停止动作,低头小心翼翼地伸出粗粝的舌头, 舔舐着祁辞焦黑的皮肤。 这样的举动,竟渐渐生出了意想不到的作用,被聂獜舔舐过的皮肤,有了缓慢愈合的迹象。 聂獜见状立刻明白过来, 他用自己的利齿撕开了手臂上的鳞片, 将流出的淋淋鲜血涂抹到祁辞的身上。 果然如他所想,祁辞被烧焦的皮肤, 浸润在他的鲜血中, 飞快地长出了鲜红的嫩肉。 但这个过程并不轻松, 祁辞像是在经历无法承受的酷刑,痛得拼命想要挣脱,却又被聂獜死死地抱着怀里。 “很快就好了, 很快就好了——” 聂獜的喉咙中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声音, 心疼到无以复加的境地,却又不得不一次次撕开自己的皮肉,将鲜血涂抹到祁辞身上。 祁辞整个人如浴血中,凌迟般的疼痛终于耗尽他所有的力气,就连挣扎都变得微弱,无数次地昏厥又醒来。 而他的情况也确实在一点点好转, 皮肤渐渐愈合,能看到的事物变得越来越清晰,正常的感知也恢复了——祁辞能够感觉到,聂獜抱着自己的手,正在颤抖。 他虚弱地抬眸,看着那正在闷头撕扯自己鳞片的煞兽,缓缓地伸出手抚上他被鬃毛覆盖的脸:“已经……够了……” 聂獜猛地怔住了,但下一刻还是用兽齿又咬开了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将喷涌而出的血,洒在祁辞的身上。 他以为是祁辞怕疼,粗犷的声音无比小心地哄道:“少爷再坚持一下,伤好了就不会痛了。” 祁辞靠在他的臂弯间,轻轻摇摇头,然后用已经褪去了焦痂,却仍旧布满疤痕的手,盖在了聂獜的伤处:“不要……再咬了,已经够了……” “不够,还不够,”聂獜将巨大的兽头凑到祁辞面前,轻轻地舔嗅着他的脸:“等少爷好了,我就不咬了。” 祁辞疲惫地闭闭眼睛眼睛,好到什么程度算是好了呢?他现在都不敢想象,自己究竟变成了何等样子,只能靠着聂獜的血才能有几分人样…… 疼痛仍旧在继续,祁辞几次想要阻止聂獜,但虚弱的身体根本容不得他反抗,聂獜对他连哄带骗地,将更多的血洒下。 直到—— 直到他们感觉到,一团温和融融的光芒,从周边无尽的黑暗中降临。 仿若所有的痛苦,在那个瞬间消失了,祁辞尽力地睁开眼,却看不清那光芒中究竟有什么,也正因为如此,聂獜原本就紧绷的神经,再次警惕起来,露出锋利的牙齿,向着那光威胁低吼。 可对方却丝毫没有退缩,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近,然后发出了仿若幼童的空灵声音:“你是从哪来的?” “你……是人吗?” 这话问得奇怪,但祁辞没有感觉到什么恶意,又联想到祁老爷做出这一切的目的,猜想自己应当已经来到了“天上”,而面前这光虽然不知是何物,但也多半与此有关。 于是祁辞安抚地拍拍聂獜,双手环着他粗壮的脖颈,让聂獜将自己勉强扶起来,向着那团光芒说道:“是,我是云川祁家的人。” “祁家?”那团光倏忽闪闪,又像是好奇的孩子般,飘到了另外一边:“你真的是人呀。” 祁辞见它颇好说话的样子,于是就试探着问道:“不知我们现在身在何处?你又是……” “真奇怪,你自己来的这里,却问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光团继续在他们周围飘荡着,它所经过的黑暗,都现出了点点星芒。 “这里是降星台,是向人间降下星监的地方。” 祁辞攥紧了手,果然,祁老爷的做法虽然残忍,却是有用的,真的将他送到了能生出星监的地方。 他暗暗压住翻涌的情绪,观察着四周出现的星芒,之前他就好奇过,为什么能够控制执妖的人,要叫作星监。 现在终于有了一点头绪,那些环绕在降星台周围的星星,并非毫无规律的零散,而是少则一二相聚,多则七八成堆,细细数来四方各七,共形成了二十八组。 祁辞自幼也曾学过杂学典籍,知道这是暗合了二十八星宿的说法。 而这二十八组星芒之中,大多都十分明亮,但也有个别几组稍显黯淡,祁辞又有了些猜想,于是看向祁家所在的东方,果然那里的七组星宿全部都是亮的。 祁家的所有星监都已死去,全部收回天上,所以对应的星宿才会亮起。 那团飘忽不定的光,又回到了他们身边,轻轻晃着说道:“人间的执妖有二十八星监约束,而升入月城的执妖,则归天上紫微、太微与天市三星垣掌管。” “我就是天市。” 祁辞闻言又稍稍恍惚,没想到真的存在月城这个地方。 那里当真是世间,没有任何烦恼的极乐之地吗? 他的心中顿时生出了太多的疑问,但却被天市的询问打断:“所以……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提到这个,祁辞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不想帮祁老爷做任何事,甚至在聂獜被铜环锁住,他被迫走向红轿时,祁辞想要彻底地毁掉祁家。 他再也不想管有没有星监,也再不想关心执妖会不会闹翻天。 但—— 最后那刻,祁缪冲破祁老爷执妖的控制,为他们拼命咬碎铜环的模样,却深深地印在祁辞的脑海中。 祁老爷的死活,他可以不在意,祁家人的存亡,他也可以狠心当作不管。 可是祁缪,他血脉相连的同胞弟弟,还在云川祁家,也被牵连其中,这就让祁辞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件事。 祁辞靠在聂獜的胸前,沉默了片刻后,还是说道:“我是来求你们,为祁家降下新的星监——” “这不可能!”祁辞的话刚落音,一个近似中老年男人的声音,忽然自他们的背后响起,他下意识的转身,就见着刺眼的光芒骤然降临。 聂獜的兽爪立刻挡在了祁辞的眼前,为他遮住强光,然后发出警告的兽吼,周身燃起烈烈煞火。 “今日重重,都是你们自食恶果,天上绝不会再降下星监!” 兴许是生死之间走过一遭,祁辞反而豁达了不少,此刻被这般厉声痛斥,也并不觉害怕,反而拉了下聂獜的兽爪,让他稍安勿躁,然后向着那团强光的方向问道:“既然说是自食恶果,也该让我们死个明白。” 第48章 “您不如跟我这个无知后辈说说,我们究竟做过何等恶事?” “哼!”那团强光显然对人间的事十分厌烦,听到祁辞这么说后,怒气半分未减:“不降就是不降,尔等背信弃义在先,还不快滚回人间!” 这话让祁辞更是好奇,他见着这团强光不好说话,于是就又偷偷转向之前温和的天市光团:“你来告诉我,发生过什么事好不好?” 之前的天市从一开始,就对祁辞很感兴趣,这会还围着他打转,它也并不太怕那强光,反而用稚嫩的声音说起来:“我们做个交换,你告诉我有关人间的事,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 祁辞疤痕未退的唇角稍稍扬起,向着那光团伸出手:“那就一言为定了。” 天市不太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好奇地向他的手凑凑,紧接着祁辞就感觉天市的光,像是直接融入到了他的脑海中,眼前的画面不断变换,自幼年至今的记忆纷纷浮现,一瞬数年。 聂獜紧张地看着怀中的祁辞,虽然他并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但还是让他烦躁地刨着脚下的地面。 幸好片刻之后,天市便离开了祁辞的手,又高高地飘到了夜空中打着转,时不时发出祁辞所听不懂的声音,像是在回味什么。 “你们到底走不走!”那团强光越发愤怒,想要强行驱逐祁辞他们,但又被飘来的天市挡回:“你做什么,我已经答应跟他交换了。” 强光显然不想跟它多言,迸射出几颗极亮碎星,疾速向着祁辞与聂獜而去,聂獜抱起祁辞翻身躲避,但那些碎星还不等打到他们,就被天市吞噬了。 强光打出多少,天市就追着他出叽叽咕咕的吞掉多少,惹得那强光几乎都要爆红:“你给我让开!” “我不!”天市执拗地挡在了祁辞与聂獜的面前,凶凶地与强光对峙。 这时候,虚空的黑暗中传来了第三个声音,那是个似是柔美,又似是无情的女声:“太微,让天市说吧。” “人间不能一直没有新的星监。” 祁辞心思微动,这是天上三星垣都聚齐了,如今看来至少有两方是偏向他们的。 强光仍旧愤怒且烦躁,但因着那第三个星垣的劝说,只能闷闷地飘向了一旁,任由天市又围到了祁辞与聂獜的周围,跟他们讲了起来。 执妖究竟从何时何处而起,已经无从得知,最早只是天上三垣监管那些升入月城的执妖,但后来因为人间连年大灾,死者剧增执妖也变得多起来。 所以才不得不按照天地间的规律,降下星监去处置人间的执妖。 起初百余年,四方家族中的星监各司其职,每有亡者升空,降星台周围相应的星宿就会亮起,三垣便降下新的星监,以此轮回往复并未出问题。 可就在二十多年前,人间却闹出了一场大乱子。 第45章 “起初我们并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等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有人想要绕开降星台与三垣,私自将普通人引导成为星监,以此夺取天上的主动权, 并刻意造出了大量的执妖, 用来验证效果。 这件事进行的极为隐秘, 谁都不知道究竟是哪家的哪位星监所为。 但到最后被引导生成的那个“星监”却失控了,他的身上附着了数百执妖, 无差别地在人间进行屠戮,甚至反攻向天上三垣。 人间四家的星监们,自知这件事理亏,竭力想要将事情压下来, 可失去控制的“星监”与执妖, 力量实在太过恐怖。 最终四家合力,压上了所有的星监, 死伤无数, 才好不容易将那异化的“星监”杀死。 但此事之后, 天上三垣仍旧愤怒,认为他们本是为助人间安宁才降下星监,如今是人间的星监贪心不足, 妄图取代他们的地位, 才造成了这场大乱。 而且更为糟糕的是,因为那假星监的失控,所有人从始至终,都没能查出背后究竟是谁,造成了这场祸事。 太微本就因假星监的事而暴怒,又加之无法找到事情的罪魁祸首, 谁也无法保证幕后之人,究竟是在那场大乱中死去了,还是依旧隐藏在星监里,等待时机死灰复燃。 所以太微一气之下就彻底封锁了降星台,不再往人间降下星监,也就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祁辞听完天市的话后,沉默了,诚然站在天上三垣的立场来说,确实是为人间星监所背刺,不愿意再降星监也是情理之中。 但作为一个人,一个切切实实接触过执妖的人,他却必须去争取。 “我去查这件事。”祁辞从聂獜的怀中抬起头来,忍着刺目的疼痛,看向散发着强光的太微:“我去将这件事原原本本的查清楚,无论幕后之人是死是活,都给你们一个交代。” “你说查就能查?”太微显然并不把祁辞放在眼里,飘荡着向他们逼近:“要是查不出来呢?” “查不查得出来,也总要试试吧。”其实祁辞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事情走到了这一步,总不能白白挨场火烧,最后什么都不做。 太微显然不想跟他废话,扔下一句“那就等你查出来再说吧”,然后就忽而升高,向着漆黑的夜空而去,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祁辞倒是乐得看他离开,毕竟剩下的两位星垣都比他要好说话些,于是他就俯身向着最后而来的紫微星垣垂拜:“我可以去查当年的事,但祁家必须有新的星监,还望您通融一下。” “这事也该如此,”那女声遥遥地,自天际传来,似是叹息般对祁辞说道: “当年太微封锁降星台,本也是怒极冲动之举,如今也到了该解开的时候。” 说完,自它柔和的光团之中,忽而逸散出无数的细碎星芒,于黑暗的夜空中盘旋而上,若风又若水般流淌汇聚,似是凝成了无尽的银河,飞流直下冲向那些环绕着降星台的星宿。 原本凝固不动的星宿,忽而散发出熠熠闪闪的光,被星流牵动着向降星台中央坠去。 祁辞靠在聂獜怀里,看着这难得一见的盛景,自被献祭以来便愤郁的心思,竟也似被那星芒流河所冲散了。 他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疲惫地将脸贴在了聂獜胸前的鳞片上,聂獜也抬起兽爪揽住了他的身体。 “它们会很快就全部降到人间吗?”祁辞看着又飘到自己面前的天市小光团,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当然不会,”天市光团晃了晃,抖落下不少星屑:“何时下降,降到何人身上,自有一番天地规律,虽然解除了封锁,那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全都降下去。” 祁辞想着这二十年来,祁家单凭着表老爷一位星监,也并没有出太大乱子,这会总归有了就比没有好,于是多少放下心来。 只是不知道,祁家的星监又会落到谁的身上。 就在这时候,星流席卷着四颗如斗状排列的星宿,缓缓地落到了祁辞的上方,祁辞若有所感地抬起头,那星宿便带着轻柔的光,融入到他的身体中。 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并非增加了什么,更像是缺失了许久的一块,终于补足了。 “这是氐宿,有四颗星位,对应的你可以控制四只执妖。”天市适时地在一旁解释道,然后从他的身上引出了几团光,“你现在已经有了煞兽、青玉算盘,还有……尸花?” “前两个也就罢了,尸花留着做什么?”天市说着,晃动光团凑过去,叽咕一下就把困扰了祁辞三年的尸花,直接吞掉了。 祁辞看得哭笑不得,只能跟他道了声谢。 天市又重新打量起青玉算盘,晃动着似乎也不太满意:“它被你强行用了那么久,都快要碎掉了。” “是吗?”这下祁辞倒是有些意外,青玉算盘是他用起来最顺手的东西了,他私心想要留下:“那可曾还能修补?” “修补怕是不能了,但好歹珠子还能用,”天市晃了晃,像是在摇头,青玉算盘就在它的光芒下溶解,一颗颗算珠却被星光凝成的线串了起来:“就当作手串吧,应当也差不多。” 祁辞伸出手,那青玉算珠串成的串子,就落到了他满是疤痕的手上。 天市又飘到了聂獜身边,像是要打量打量这第三只执妖,聂獜见识到前面两位的下场,怕它也在自己身上动手脚,于是忍不住龇了龇兽齿。 天市被吓得一激灵,躲到了祁辞的面前:“这只……这只就先不用换了。” “我可以再送你一样。” 说着,它抖了抖自己的光团,从身上掉落下一团碎光,飞到了祁辞的手上。 祁辞托住那碎光细看,竟是只十分精致的小日晷,晷针的影子落在晷盘上,但晷盘上的刻度却并不是寻常时辰。 “这执妖名为寻晷,有关二十多年前那件事的线索,并不一定能够即刻找到,但是它可以把你们带到所寻线索最合适的出现时间点。” “竟有这等奇物,”祁辞听完,也对这寻晷生出了兴趣:“那是过去未来,什么时间都可以去吗?” 第49章 光团又晃晃,像是在摇头:“理论上去是可以去,但它并不是把你带到你想去的时间,它只会把你带到它认为合适的时间。” 这下祁辞听明白了,果然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事,寻晷将他们带到什么时间上,是他们自己无法选择的,一旦使用后就只能被动的接受,且不能反悔重来。 “即使是这样,也确实是件好东西了。” 不过祁辞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奇怪地看向天市:“你们既然有这样的东西,又为什么二十年来,没有查清楚幕后之人呢?” 提到这个,天市的语气也不再如之前那般灵动,反而有些失落地说道:“因为我们只能留在天上,不能去往人间。” “再加上太微封锁了降星台,我们与人间之间的联系,便几乎完全切断了,太微也不信任人,不愿意将这事交到他们手上,所以才拖了这么久。” “你们不能去人间?”祁辞敏锐地察觉到了天市沮丧的地方,怪不得自己刚刚出现时,它会那样好奇的追问他是不是人。 “是呀。”天市缓缓地飘向空中,沿着仍在向人间流淌的星河打转:“我从来没有去过人间,也没有见过没变成执妖的人。” “不过刚刚!我从你的记忆里,看到了人间的样子——那里可比月城有意思多了。” “是吗?可他们不是都说,月城是真正的极乐之地吗?”祁辞对这个一上来就帮了他们的小星垣,也颇有好感,跟它随意地聊着。 “那不一样……”天市晃动着,滑到了星河中,只冒出个光团尖尖:“人间看起来有意思多了,你的煞兽可以冲到天上来,这趟去后若是有空,你们也要常上来,让我再看看你的记忆。” 祁辞觉得这天市不像是神祇,反而更像是个寂寞的小孩子,忍不住摸摸它的光团尖尖:“你帮了我这么多,我也该回报你的。” “那我们就说定了,若是有空我会将人间的记忆带给你。” “好呀,”天市从星河中浮了起来,又围着祁辞与聂獜打着转,然后低头看向祁辞手中的寻晷:“不过现在,你们也该去做正事了,我来送你们一程吧——” 它的话刚落音,晷针的影就忽然沿着晷盘上的刻度,缓缓地移动起来,聂獜紧紧地抱住祁辞,转瞬之间他们感觉自己也随着那影,落到了晷盘之中,无数的刻度环绕在他们周围,迅速地变换着…… 第46章 等到寻晷完全停止时, 祁辞与聂獜已经离开了降星台,回到了人间。 那九重天上,夜幕与星云交织而成的一切,好似都是场瑰丽的梦境, 醒来时不过晨曦方至。 但他们身处之地, 却已经不是祁家, 寻晷将他们带到了不知何处的山野中,河水静静地自林间穿过, 周遭不见人迹,只能听见几声鸟叫。 身上的烧伤基本都愈合了,祁辞不再感觉到疼痛,只剩下无力与疲惫。聂獜变回了人形, 结实的手臂还是紧紧地搂在祁辞的腰间, 没有丝毫地放松。 两人倒在湿润的草地上,祁辞缓了好一会后, 才轻轻推了推聂獜的胸膛, 聂獜立刻低头询问他:“少爷, 怎么了?” 祁辞垂眸看着自己露出的手上,那凹凸不平的烧伤疤痕,然后说道:“……你抱我去河边看看吧。” 聂獜立刻就明白了祁辞的用意, 将他的手重新包入自己的掌心, 扣在祁辞腰间的手收得更紧:“我再给少爷涂些血,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祁辞却摇摇头,虚弱却坚持地说道:“你抱我去河边,我只是想要看看。” 聂獜知道自己拗不过他,于是只能沉默地起身, 抱着祁辞走到了河边。 祁辞扶着河畔的石块,缓缓俯下身子,尽管心中早已有所准备,但还是被水中的倒影吓到了。 重重叠叠的疤痕,布满了他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令他的面容变得狰狞又恐怖。 曾经风光无限的祁家大少爷,如今却变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祁辞摸着自己脸上的疤痕,莫说是别人,就是他自己都不敢再看下去。 聂獜察觉到祁辞情绪不对,立刻用手捂住了他的双眼,将人重新裹进怀里,迅速从河边走开。 “会好的,真的会好的……” 他不断地亲吻着祁辞的脸,在他的耳边一遍遍地低声承诺着,但没有听到祁辞的回答,聂獜的心里便越是心疼慌乱,当即就要用牙齿撕开自己的手腕。 但祁辞却按住了他的手,声音低哑地带着微微的颤抖:“不要再用你的血了。” 他已经变成了这般鬼样子,再继续用聂獜的血来换回自己的脸,那跟寄生在人身上的执妖有什么区别。 “我曾经跟你说过,不值得。” “是我想给的。”聂獜反握住祁辞的手,他全然不在意祁辞的疤痕,只是一如既往地缠绵厮磨:“你想要续命,我就给你命,你想要变好,我就给你血。” “没有什么是不能给你的。” “可我不想用你的血。”祁辞摇摇头,他一向在人前不想示弱,但此刻家族血亲、相貌仪表,他曾经所引以为傲的东西,都已经全部毁去,他不想再让现在唯一还拥有的聂獜,为他继续受伤了。 聂獜看着他,喉结滑动了一下,然后沉声说道:“如果,你是不想用我的血的话,那我还有另一个办法。” 祁辞刚想要问是什么,可很快就想到了,他愣了愣然后将脸埋进了聂獜的肩上,声音低低地说道:“你要不嫌我现在这副模样吓人……就来吧。” “不会,”聂獜珍之又重地环住祁辞的身体,然后试探着亲吻上他的唇,缓缓地向下咬开了祁辞的衣扣:“人类的美与丑,于我而言没有任何的意义。” “只要是你,无论是什么样子,我都会愿意——” 祁辞起先还有一丝推拒,但很快他就习惯性地陷入到聂獜所带给的缱绻中,双手死死地攀着聂獜的后背,抛下种种纠结失落,只随他沉浮辗转。 林间淡淡的雾气被朝阳所驱散,草地湿润的露水粘湿了他们的衣衫,却很快又被汗水相融…… —————— 三日后,西南某处偏僻的小镇。 虽然这里的冬日并没有冷得刺骨,但傍晚时天气就湿闷得厉害,入夜没多久,就落下了瓢泼大雨。 旅店的伙计坐在柜台后打着盹,老板不舍得通电灯,桌上摆了只破了玻璃罩的煤油灯,被窗户缝里透进来的风吹得,火苗忽明忽暗。 雨声连夜不断,时不时有暗紫色的闪电划过,然后就响起了仿若能将这间小店震塌的闷雷,一下子就把店伙计惊醒了。 “哎呦!”他被吓得心砰砰乱跳,使劲锤了几下胸口,才感觉缓过气来,口中骂骂咧咧地说着混话,可怨谁都怨不到老天打雷下雨,只得在柜台前换了个姿势,打算继续睡下去。 可窗外的雨声却越来越急,偶尔响起的雷声,不知怎么惹得他有些心慌,他抻着脖子环视着店铺,一切都安稳得不见半点异样,唯有他的影子随着油灯中火苗的跳动,被扭曲地拉长压短。 “轰隆!” 又是一声雷响,彻底打碎了店伙计的睡意,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听到旅店外那凌乱的雨声里,好似掺杂了沉重的脚步声,正在向着这风雨中孤零零的小店,慢慢地靠近。 这么晚了,又下着这样大的雨,怎么会有人来呢? 店伙计的心越跳越快,他反复告诫自己,一定是他听错了,明明外面只有雨声与雷声,不可能有脚步—— “叩叩叩——” 三声异常分明的敲门声,吓得店伙计狠狠打了个哆嗦,是真的有人在外面! 他根本不敢应声,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闭合的门板,希望外面的人快些走掉,可老天却偏不随他的愿,“叩叩叩”三声敲门声,再次回荡在雨中。 “谁,谁啊?”店伙计终于壮起胆子,向着门外喊了一声。 而隔着门板,他也只听到外面响起一个沉闷粗重的声音:“开门,来住店的。” 店伙计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破了罩子的煤油灯里,火苗摇晃得更为剧烈了,像是在昭示着不祥的降临。 店伙计忽然后悔,自己刚刚就不应该应声,可这会也没有办法了,他只能一步三挪地向着门板走进。 他与那个声音,只有一门之隔了,对方却又在他本就紧绷的神经上,重重地敲了下:“快些开门,我们要住店。” “好……”店伙计只能颤抖着,打开了门上的铁栓,他还没来得及避闪,门板就被粗暴地推开了,闪电与雷声恰在此刻同时降临,带着令人胆寒的巨响,瞬间照亮了门外那个异常高大的,穿着油布雨衣的黑影! 店伙计当即被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连惊呼声都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 对方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了柜台前,油布雨衣上滚落的雨水,淋淋地流淌了一路,像是恶鬼留下的脚印。 第50章 “住店!” “你,你!”店伙计坐在地上,几下都没能爬起来,雨衣帽子遮挡住了来人的面容,他生怕一抬头就看到张鬼脸扑过来。 可是偏偏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只见那人身前的油布忽然不自然地耸动几下,然后一只苍白细瘦的手,就忽然从缝隙中向他伸了出来。 “鬼啊!” “别,别抓我!” 店伙计连滚带爬地想要跑,撞到了好几张桌子,煤油灯也掉到了地上,玻璃灯罩发出一声脆响。 最后的火光也熄灭了,旅店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 “轰隆!” 又是雷声带着闪电划破天空,借着那一瞬的光亮,店伙计却看到一张蒙着白布的脸,从油布雨衣胸口的位置探了出来! 他两眼一翻,彻底昏了过去。 “胆子怎么这样小。”聂獜皱皱眉,扶着祁辞走到店伙计面前,伸手一碰那煤油灯,熄灭的火苗就又燃了起来,照亮了旅店的厅堂。 被他裹在身前雨衣里的祁辞,却不满地推推他的胸膛:“还不是都赖你,我就说打伞就是了,你偏要穿着黑乎乎的雨衣,大半夜可不是吓人。” 聂獜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仍旧用雨衣裹着祁辞,让自己的体温暖着祁辞的身子:“这雨下得大,我怕少爷淋到会冷。” “好好好,是我白费了你的心思,”祁辞虽然这么说着,却隔着面上蒙的白纱,亲了亲聂獜的下巴:“你去瞧瞧怎么把人弄醒,我可不想再去找别的旅店了。” 回到人间后,他们在山林中无人处,不分昼夜地相缠而欢了整整三天,饿了边吃花果野物,渴了便喝露水山泉。 仿佛抛却了所有的烦恼,只剩下彼此带来的快乐。 也就是这三天,祁辞身上的疤痕也随着聂獜的给予,慢慢地淡化,如今虽然还能看出痕迹,但也已经不再骇人。 不过那样纵欲而欢的日子,终究不能长久——或者说,在祁辞真正查清一切之前,他们不能就这样放纵下去,于是第四天两人终于决定离开山野,去看看寻晷究竟将他们带到了何时何地。 而当他们终于遇到了山野的猎户,询问之下才发现,他们竟是来到了几年后的南方边陲,两人用了好几天才走出山林,在夜雨中找到了这家旅店。 下巴上那样轻浅的触碰,显然让聂獜意犹未尽,但顾及着祁辞赶路的劳累,他还是暂且按捺下心思,蹲到了店伙计的面前,用沾着冰冷雨水的手拍了拍对方的脸。 “醒醒。” “不是鬼,是来住店的人。” 第47章 “两位, 两位先在这里住下,我去送热水来。”虽然已经确定了来的是人,店伙计看向他们的眼神里还是充满惊恐,哆哆嗦嗦地将他们带到了二楼的客房中, 然后一溜烟就跑没了人影。 房间中同样没有通电灯, 祁辞拽过聂獜的手来, 点燃了桌上的煤油灯,抬眼环顾着周围的环境。 几样简陋的家具, 生了霉斑的墙壁,还有床上半旧不新的被褥,着实算不上有多好,但向着毕竟是在边陲小镇, 能找到这样的住处已经不容易了——更何况他前几天跟聂獜几乎就是风餐露宿, 这会他十分想念躺在床上的感觉。 聂獜转身关上门时,就看到祁辞已经侧身躺到了被子上, 脸上蒙着的白纱稍稍滑下, 露出一片白皙却带着疤痕的皮肤。 他将油布雨衣瞬间烘干, 扔到了门边的衣架上,然后走到床边俯身探到祁辞的上方,轻轻地将那白纱完全掀了起来。 灼烫的呼吸洒在脸侧, 让祁辞微微有些发痒, 他的鸳鸯眼半眯着看向聂獜,却又被对方托住了下巴。 一个暖呼呼的吻就这样落了下来,自他的唇又流连到脸颊与额头,亲吻着祁辞脸上已经浅淡得像花纹的疤痕。 祁辞的手环住了聂獜结实的腰身,与他的胸膛紧紧相贴,聂獜的体温驱散了雨夜的潮湿, 他轻声喟叹着:“你身上好暖……” 聂獜因此压得更低,用自己高大的身体将祁辞整个笼罩,粗糙的手指抚祁辞新长出的,分外细软的发丝。 整整三天不分日夜的相拥而欢,让他们对彼此的身体更为依恋与渴求,祁辞抬起下巴回应着聂獜的吻,原本冰凉的床褥变得越来越温热—— “两位客人,我给您来送热水了。”店伙计的敲门声,突兀地打断了两人的温存,聂獜不耐烦地皱皱眉,祁辞的唇角却勾起笑容,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快去开门把水接过来,我想要擦擦脸。” 听到祁辞这么说,聂獜就是再不愿意也没法子,只得又重重地在他身上蹭了几下,然后才起身黑着脸打开房门。 “客人,您的水。”店伙计被他这黑脸又吓了一跳,撂下水盆就想跑,正巧这时候一楼又传来了敲门声。 深更半夜,又是雷电交加,这么短时间就又来了客人,也着实并不多见。 店伙计忙借着这个名头,调头就要去开门,还险些从楼梯上滚下去,别提跑得多快了。 也正是因此,聂獜转身放下水盆又回来关门时,恰好透过二楼的围栏,看到了店伙计又迎进来的那位客人。 那人比他们可狼狈多了,浑身都被雨水浇透,乌黑的发丝贴在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上,冻得连路都走不稳。 聂獜对除祁辞以外的人,向来没什么兴趣,也就是看了眼后就关好门,端着热水盆来到床边,将布巾打湿,敷到了祁辞的脸上。 窗外的大雨还在下着,阵阵雷声也不曾走远,屋子里却伴着那细碎不能传出的声响,变得越来越温暖…… 第二天一早,天已经放晴了,祁辞与聂獜简单洗漱后,就来到一楼打算向店伙计打探些消息。 寻晷不能说话,只是将他们传送到了,最有可能寻到线索的时间地点,至于具体线索在哪里,又是什么,则要他们自己去探究。 因着是晴日,店中的客人也多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聚一桌,或是吃着早点,或是喝茶谈天。 这样的场景倒是让祁辞想起,回到云川前落脚的那个小镇,明明只是几天前发生的事,可是在寻晷的作用下,他们却已经跨越了十年。 这些天来,祁辞常常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似他与聂獜已经在那冲上天月的火轿中被烧死了,如今的他们更像是两个游走在错乱时间中的亡魂。 好在,他们还有彼此。 “这位起得早,来点什么吃的?”经过那一夜的折腾,店伙计的脸上挂了俩大大的黑眼圈,不过这会他终于不用害怕自己接待的是鬼了,于是强打起精神凑过来。 祁辞带着白纱坐到了桌边,暴雨过后的阳光极为舒服,他在窗边仰起头来,手中盘着已经被串成串子的青玉算珠,颇有兴致地看着外面树上的新叶。 “我让店伙计去换了新的被褥,我们在这边多住上几天吧?”聂獜端着早点与粥食,走到了桌边,一一摆在祁辞的面前与他商量着。 他一个凶兽皮糙肉厚,便是天天在外风吹日晒也没什么,但他却舍不得祁辞吃半点苦头。 祁辞这会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他们对所有的线索都毫无头绪,也不知是要漫无目的地找下去,还是等待何时时机的降临。 就在这时候,他无意间看到了墙边的楼梯上,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正扶着木头围栏,有些吃力地走下来。 他的脸上挂着两个比店伙计还要夸张的黑眼圈,整个人看上去也虚浮得厉害,精神恍恍惚惚的样子。 聂獜注意到了祁辞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个年轻人,他稍一抬眉对着祁辞说道:“这就是昨天,在咱们之后来住店的那个人。” “是吗?”祁辞把玩着手里的算珠串子,冷不防地被聂獜掀起白纱,喂了口米粑,满满地粘住了嘴巴,他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聂獜。 “唔——” 聂獜成功夺回了祁辞的注意,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又舀了勺子粥水送到了祁辞的嘴边:“再喝点米汤,莫要噎到了。” 是谁害他被噎到啊? 祁辞眯起了鸳鸯眼,咬住了聂獜送来的勺子,却正好方便聂獜把米汤喂进他的嘴里。 于是两人就这么一个瞪,一个喂,倒是很快就让祁辞吃了个饱,聂獜这才把剩下的食物,快速扫荡干净。 而那个面色虚浮得青年,这会才从楼上下来,走到了他们两个附近的一张桌边做好,让店伙计上了些清淡的早点。 祁辞没有放弃对他的观察,心中正琢磨着要不要上去攀谈时,却忽然听到那年轻人趁着送饭,跟店伙计聊起来。 “这位大哥,我是外地人来寻祖的,想要跟您打听个地方。” 店伙计本来没什么耐心,可那年轻人出手却也大方,将一枚银元压到了桌角,这顿时让店伙计喜笑颜开:“好说,您问吧,这附近还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呢。” 可那个年轻人却并没有因为店伙计的这个回答,而露出轻松的神色,反而更为紧张,他的手握住勺子然后又松开,像是在纠结着什么。 第51章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佤朗的村子?” 那个村名一出口,店伙计的脸色就变了,他经过一晚上终于粘补起来的胆子,这会又吓碎了,使劲摇着头:“不,我不知道那是哪里。” “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去忙了。” “哎!”年轻人还想要挽留,可那店伙计宁可不要桌上的钱,也转身就跑了。 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尽管没有什么依据,但直觉就是告诉他们,线索已经送上门了。 “这位小兄弟,我刚刚听到你要去佤朗村?”祁辞被聂獜扶着,走到了那年轻人的面前,他的脸上仍旧戴着白纱,但是露出的眉眼却漂亮得让人无法拒绝。 那年轻人一时间看得有些呆了,直到聂獜重重地敲了下桌子,他才猛地回过神来点点头:“是,我是要去佤朗村。” “那正巧,我们也在找那个地方呢。”祁辞的谎话张口就来,却偏偏让人生不出一点怀疑。 年轻人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就激动起来,紧紧地抓住祁辞的手:“真的?你们也要去那里?” “可……为什么?你们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的。” 索性也不是头一次办这种事了,祁辞稍稍扬起下巴,脸上的白纱为他增添了几分缥缈神秘:“实不相瞒,我乃青云山封天台紫金观宁德圣恩仙师座下的俗家弟子,家师月前算得一卦,称西南有异,落到了处名为佤朗的村子里,他老人家不方便下山,所以才派我来探探。” 聂獜兽眸危险地看向年轻人抓着祁辞的手,他本已经准备好,若是对方不信自己就再点火放烟,可是没想到那年轻人竟然当即就相信了:“是……那里是不对……我,我也是……” 他语无伦次,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不自然地有节奏摇晃着头,怎么都说不清,反而神情越来越癫乱,双手使劲捂住自己的耳朵。 聂獜看出不对劲,从壶里倒了被凉水,浇到了他的脸上,才让那年轻人乍然清醒过来。 也就是在这时候,旁边桌上一个看起来六七十岁的老头,双眼贪婪地看着桌角那枚没有收起的银元,来到了三人的面前。 “佤朗村呀,也难怪那伙计不肯告诉你们,那确实是个邪气的地方。” “大概十几年前吧,整个村的人据说一夜之间都死绝了。” “要是你们不介意,老头子我倒是可以跟你们讲讲那里发生的事。” 第48章 “一夜之间死绝了?”祁辞转脸看向那老头, 见着对方的眼睛一直粘在银元上,就抬手将银元推到了他的面前。 老头立刻高兴地将银元按住,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说道:“是啊, 那佤朗村在山林深处, 平时离着别的村子也远, 本来若是发生什么,外村的人也不会知道。” “但偏偏那一晚, 隔着几里山路外的人,都听到了佤朗村里传出的鼓声。” “你是说……鼓声,是鼓声没错!”年轻人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前更白了,他的手又忍不住捂住耳朵, 但因为想要继续听下去, 才勉强放下。 祁辞与聂獜观察着他那种种异样的举动,但没有打扰, 而是示意老头继续说下去。 “是呢, 那鼓声整整响了一夜, 大火也整整烧了一夜,村里人的惨叫声更是听得让人根本不敢靠近。” “直到几天后,周围村里有个手脚不干净的汉子, 兴许是想着去那边看看, 说不定能捡漏些钱财,于是他就找了同村几个胆子大的,和他一起去探探。” “可他们一共去了六个人,却只回来他一个!” 祁辞皱皱眉,往下追问道:“那他有没有告诉别人,他们遇到了什么事情?” 老头闻言摇摇头, 叹了口气:“说了呀,可惜他那时候人也已经疯疯癫癫的,谁都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只是抱着一只,从佤朗村带回来的鼓,没日没夜,没日没夜地敲着,喊着,拼了命地爬也要爬回到佤朗村里去……可没出三天,人就也死在路上了。” 老头压低了声音,好似隔着那重重山林野瘴:“他们都说,他虽然人是逃出来了,但是魂却被拘在了村里,只要去了那边,永远都没法离开了……所以后来,也再没人敢去佤朗村了。” 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他们都心照不宣,老头所说的佤朗村灭村之事,还有后面那六个人的离奇死法,多半都是执妖作祟。 只是——祁辞转头看看那个年轻人,他的脸色越发难看,比死人好不了多少。 老头子也发现了这点,于是就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小伙子呀,我看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别去寻什么祖了,那地方还是不去的好。” 年轻人双眼发直,听到老头这么说后,许久才摇了摇头:“……不,我必须去。” “你这小伙子怎么就不听劝呢,”老头啧啧嘴巴,兴许是觉得收了人家的银元,怎么也要多说两句:“去了,你也有可能被留在那里,永远都走不了了。” 可谁知道年轻人却摇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没去过那里,也被留在那里了。” 老头子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唠叨,祁辞身后拍拍他的肩膀:“哎,大爷您也不用这么担心,不是还有我们嘛。” “我们是奉师命去镇邪的,陪着他一块保准什么事都不会有。” “你们?”老头子又砸吧几下嘴,眼睛在祁辞与聂獜之间来回瞄:“实在是年轻了点,说不定要请你们师父来才行。” 祁辞的面纱遮住笑意,继续跟那老头吹嘘着,自己那位并不存在的师父:“区区一个小村,还不值当的让我师父出手。” “您老不如给我们指指路,说道说道那佤朗村该怎么走?” 提起这个老头子的脸色也不太好,但那年轻人生怕他不说了,就又往他的手里塞了枚银元,老头顿时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唉,不瞒你们说,自从那事之后就再没人敢去佤朗村,到了后来连去那里的路,都寻不到了,老头子我就是想帮你们也只能指个进山的方向。” “不过——” “不过什么?”祁辞挑眸看着他,尽管老头子一直遮遮掩掩的,但他其实从一开始就别有所图,这会终于藏不住要说了。 “不过,我前些天听说,当初被那汉子从村里带出来的鼓,最近落到了个大胆的古董贩子手上,你们有没有兴趣去瞧瞧?”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们呢,祁辞勾了勾唇角。 旁边的年轻人明知是套,却还是一头栽了进去:“好,麻烦您带路吧。” 老头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搓着手站了起来,向着门外走去:“那咱们这就走着——” —————— 这镇子虽然地处边陲,但也是周围难得聚集杂居的地方,趁着这会大晴天,街道上各色商贩店铺都开了张。 且不说当地特产的香料山货,便是寻常的生活用具,也与东边云川大不相同,惹得祁辞也频频侧目。 索性有聂獜一路牵着他的手,也不用担心走散走偏,他便越发悠闲地逛逛看看。 可老头口中所说的古董贩子,显然不可能在这么光亮的地方,四人穿过镇上热闹的街道后,转头就进了处偏僻狭窄的巷子里。 西南本就潮湿,这里又常年见不到阳光,脚下的青石板上、两侧的墙面都爬满了暗色青苔,斑斑驳驳地像是患了某种怪异的皮病。 老头习惯在这种阴沟里穿行,那年轻人却一看就是斯文人家出身,他本就脚步虚浮,这会冷不防踩在那青苔上,整个人猛地晃了下就向后倒去。 祁辞一时不妨,被他撞了个正着,幸而身后的聂獜当即稳稳地接住了他,一手圈揽着祁辞的身子,一手嫌弃地将年轻人从他身上拎了起来。 “要小心。” 年轻人被他沉着脸这句嘱咐,吓得赶忙点头:“是是是,都怪我……” 祁辞则是好笑地拍了下聂獜揽在他腰间的手,仰头凑到他耳边埋怨的低语:“他怎么招惹你了?你总是对他这样?” 聂獜揽着他的手臂却突然一紧,让祁辞与他之间相贴得更为亲密,眼眸也在暗中微微狭长:“少爷少看他几眼,我就不这样了。” 祁辞又是气又是笑,干脆隔着面纱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然后灵活地从聂獜怀里脱出,却又被聂獜抓住了手。 巷子越来越深,周边的光线也越来越暗,祁辞甚至都猜想老头要直接将他们带到地底去,又走了好一会后,老头终于在一扇霉烂的木头门前停住了步子。 “马腿子,你在里头吗?来看货的了!” 他反复吆喝了好几声,里头也不见回应,老头嘴里骂骂咧咧地推开了木门,将三人往里头迎着:“你们先进来随便看看,那马腿子多半昨晚又喝多了,在后头院子里睡觉呢,我这就去把他找出来。” 说完,他就往那黑乎乎的铺子里一钻,转眼就没了踪影。 第52章 祁辞三人根本来不及拦他,只好打量起这间所谓的古董铺子。 同样都是铺子,这地方跟祁辞自己的琳琅斋,那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坑里。兴许是因为多日不曾通风,屋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霉臭味。 几个货架歪七扭八地摆着,上面的东西更是摞得毫无章法,把墙边仅有的窗户都挡得严严实实。 地上更是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箱子,聂獜稳稳地扶着祁辞的手臂,生怕他一个走不好就被绊倒——当然,还有可能被前头的年轻人再撞倒。 祁辞实在是嫌脏,就近略翻了翻架子上的东西,那所谓的古董文玩,也不见得有几样真品,大多都劣质得很。 可那年轻人好似一点都不嫌这里脏乱,自从走进了这屋子后,就一只手捂着耳朵,一只手扶着架子,摇摇晃晃地向铺子深处走去,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祁辞打量着他的背影,转头跟身侧的聂獜低声说道:“走,咱们也跟上他看看。” 前方货物堆成的甬道逐渐变得狭窄,一点光都透不进来,年轻人却还是摸黑向前走着,他的手开始有节奏地敲击着所有够得到的东西。 “咚——” “咚咚,咚咚咚——” 每一样被他敲击的东西,都发出不同的声音,或大或小,或轻或重,在这脏乱黑暗的空间中回荡着。 像是一首调子古怪的曲,又像是在传递着某种他们听不懂的讯号,永远得不到回应的讯号。 “咚,咚咚咚,咚咚——” 年轻人敲得越来越急,他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快,几次都被货物所绊倒,但他却像是根本不知道痛一样,立刻爬起然后继续疯癫地敲着周围。 他好像真的疯了,就像老头讲的那个去佤朗村偷东西的汉子,唯一还能做的事就是敲鼓、敲鼓,敲鼓—— “咚!” 但所有的声音,却在此刻戛然而止,因为祁辞听到了一声,真正敲击到鼓面上,才会发出的回响。 年轻人的动作,也在那一刻停止了,他僵硬又怪异地转身,转向了他最后敲击到的那个物体,然后双手用力地将它从杂物堆中刨出,死死地抱进了怀里。 “我……找到了。” “就是这个声音。” 第49章 那是一只鼓, 年轻人怀里抱了一只比碗口略粗,又形状偏长的鼓,暗红色的鼓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污垢,鼓面也已经发黄开裂, 看不清原本的成色。 “谁准你们乱碰我鼓的?!” 就在这时候, 一声愤怒的爆喝从他们的身后传来, 祁辞与聂獜下意识的回头看去,就见着刚刚的那个老头, 和一个身材短矮的中年男人,想来这就是他所说的马腿子。他们正站在货物堆里,神色慌张又生气的看向他们。 可那年轻人却充耳不闻,甚至死死地抱着手里的鼓, 一边敲着它, 一边转身就跑。 空洞的鼓声与他的脚步声一起,回荡在昏暗拥挤的店铺中。 “咚——” “咚咚咚——” “你别跑!”老头和马腿子分外着急, 想要追上去, 但聂獜的速度却比他们更快。 高大的身躯穿行在货架之间的窄道, 满地堆积的陈年旧物对他完全不是阻碍,眼看着就要扣住那年轻人的肩膀。 可这时候,原本就脚步虚浮的年轻人, 却因为紧张一个不稳, 就被绊倒摔了出去。 而他手中的鼓,也因为惯性被高高抛弃,然后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猛地撞倒了柜角上。 原本就脏污脆弱的鼓面,伴随着仿若皮肤撕裂的“嘶啦”声,被柜角划开了个巨大的口子, 紧接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鼓里面掉出来,咕噜咕噜滚出去了好远。 聂獜皱皱眉,松开了钳制着年轻人的手,转而手指引燃祁火焰,发出勉强可见的光亮,想着那鼓中滚出的东西探去。 粗糙如褐色砂纸般的皮肤,干瘪混浊的双眼,还有一张无论如何都不肯闭合的嘴巴。 那,是一颗人头。 一颗被藏在旧鼓中的人头。 古董贩子和老头,霎时间噤了声,他们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人头,谁都不敢上前靠近一步。 年轻人呆呆地趴在地上,他的双眼由癫狂迷茫渐渐转为清醒,却恰好与那滚到面前的人头相对。 “啊——啊——” 他惊恐地大叫着,拼命地后退爬着,又撞倒了许多堆积的货物,掉落的古董箱子险些将他活埋。 祁辞摇摇头,侧身穿过一片狼藉的地面,来到了那颗人头面前,将手中盘着的青玉串子收起,借着聂獜手上的光,细细地端详起地上的人头。 “已经死了有些年头了。”聂獜不想脏了祁辞的手,就自己将人头捡了起来,捧到他的面前翻看脖颈处的截断面。 “应该是死后,被大斧一类的利器,直接砍断的。” 祁辞点点头,然后若有所思地看向,那个蜷缩在货物堆里,浑身发抖的年轻人。 他俯身搬开了最上顶的一只箱子,露出年轻人惨白到没有血色的脸,鸳鸯眼微微在聂獜手上的火光中微微眯起,注视着对方的双眼:“你为什么要找这只鼓?” “我……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年轻人挣扎着伸出双手,拼命想要扯过周围的东西,将自己重新挡起来。 但祁辞却拉住了他的手,将两人之间的杂物全部推倒,让他再也无处可藏:“如果你不说的话,耳边的鼓声就永远不会停止。” 年轻人的双眼陡然睁大,然后缓缓地抬头看向面前的祁辞,声音颤抖得厉害:“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祁辞当然不知道,只是自从相遇以来,他就常看到年轻人用手捂着耳朵,再加上刚刚发生的事,所以他才做出了猜测。 他被白纱挡住的面孔,在聂獜手中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为缥缈神秘。 “我说过,我是宁德圣恩仙师的弟子,奉师命来这里驱邪的。” “所以这些事,当然瞒不过我。” “不,不是邪。”年轻人神情恍惚地摇摇头,极为小心地看了眼聂獜手中的人头,又立刻打了个哆嗦,声音越发微弱:“那是我的祖先……是族群的传承。” 祁辞挑挑眉,他忽然从这个年轻人身上,隐隐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俯下身子,半蹲到与年轻人齐平的高度,不再给他任何退缩的余地:“那就告诉我,有关你,还有你的祖先与族群的所有事。” 年轻人怔怔地张嘴,几次犹豫退缩,又几次鼓起勇气,最终还是向祁辞妥协了。 “我叫刀吉罗……” 正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他的族群世代居住在西南边陲的佤朗村中,但到了他祖父这一代,许多人开始向往深山外的生活。 于是他们这一支就离开了村子,逐渐迁徙到了黔州府定居,就此繁衍生息,也成了当地了名门。 起初他们还与佤朗村的同族保持着联系,每到大的年节就会回到山中参加祭祀,但后来因为战乱再加上路途遥远,渐渐地也就断绝了往来。 特别是刀吉罗这辈的年轻人,从出生以来就没有回过村子,更不知道那些有关族群的古老秘闻。 他如同城中所有寻常的孩子般长大,又因着要念中学离开了家宅,在学校附近的二层小楼上,租住了间屋子。 刀吉罗隔壁的租户,也是他同校的学弟,大约一个多月前,那位学弟不知报名了学校里的什么活动,带回来只红腰鼓,整天敲敲打打地,吵得刀吉罗脑瓜疼。 若只是白天空闲时练习也就罢了,随着活动日期的临近,学弟经常半夜都在练鼓。 “咚——” “咚咚咚——” 刀吉罗躺在床上,听着那鼓声穿透墙壁,传到自己的耳朵里,吵得他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他也曾经去找过学弟,可对方又是道歉又是诉苦说时间太紧,自己也没办法,几次之后只能不了了之,刀吉罗只好盼着活动快些结束。 兴许是因为接连多日没有睡好,终于还是病倒了,他躺在床上几天都没能去学校,但学弟的鼓声却没有放过他。 不分白天还是黑夜,好似只要想起来就敲上几声,敲出的节拍也越来越奇怪。 “咚——” “咚咚咚——” 刀吉罗烦得受不了,但又因为生病不愿上门与学弟纠缠,只能生生硬熬着,好不容易熬到了学校原定举行活动的那日。 他一个人躺在出租屋里,心中庆幸着只要过去今天,就再也不用听到敲鼓的声音了,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睡个好觉了。 就这样想着想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等到刀吉罗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他躺在床上看不清挂钟的指针,但令他心烦意乱的是,他竟然又听到了隔壁传来了一声声的鼓响! “咚——” “咚咚咚——” 刀吉罗彻底崩溃了,他强撑着生病的身体从床上起来,来到了隔壁的房门前,用力地敲着门板。 第53章 “咚咚咚——” 鼓声还是在他的耳边没有停止,这让他更为烦躁,敲门的力气也更大。 门终于开了,可是开门的人却并不是他的学弟,而是一个面容憔悴,眼圈红肿的妇人,她有些无措地看着面前的刀吉罗:“请问有什么事吗?” 面对这样一个妇人,刀吉罗不由得愣了下,烦躁的心情好似也平复了些,他向妇人解释到,自己是住在隔壁的学生,让她转告学弟不要再敲鼓了。 可那妇人听后,却惊讶且不解地看向他,随即眼睛里又含满泪水:“可……可小鹏他三天前彩排的时候,就不小心从台子上摔了下来……已经去世了。” 刀吉罗呆呆地站在原地,他艰难地消化着这个消息,随即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渐渐从他的心底翻起。 学弟三天前已经去世了,那他听到的鼓声是什么,是因为生病而产生的幻听吗? 也就是在这时候,仿佛藏在暗处的鬼怪,在故意捉弄他一般,他的耳边又传来了,那熟悉的、令他毛骨悚然的鼓声。 “咚——” “咚咚咚——” 刀吉罗彻底病倒了,鼓声开始没日没夜地在他耳边响起,一刻都不停歇,仿佛在催着他的命。 他终于挨不住了,向家中发电报,希望家中人能想办法,将他送去更大的医院治疗——他等来的,却是年迈的祖父。 祖父没有给他请来任何医生,也没能带来任何药物,只是告诉刀吉罗,他该上路了,他必须回到先祖曾经生活过的佤朗村去。 他将在那里,完成属于他的传承。 “传承什么?又为什么会与鼓声有关?”听到这里,祁辞其实已经猜到了,这或许是另一种星监延续的方式。 刀吉罗摇摇头,然后说道:“我也问过祖父这个问题,但是他却说不知道。” “他说只有我自己去到佤朗村中,才会有人告诉我一切的答案。” 于是刀吉罗就强拖着病体,踏上了前往边陲的路,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等到他终于按照祖父的指引,来到了佤朗村山林外的城镇时,却无论如何都打听不到关于村子的消息了。 他几次尝试进入山林,但都以迷路告终,只能在附近想办法,直到今天遇到了祁辞他们还有那个老头。 “我必须去到那里……不然鼓声就不会停止。” 第50章 “既然决定了, 不如就让我们随你去一趟吧。”祁辞向着那蜷缩在杂物堆中的年轻人伸出了手,青玉串珠自他的腕上滑下,盈盈地坠在半空。 刀吉罗晃了好久的神,然后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抬起了自己的手, 眼看着就要搭到祁辞的手上。 可没想到下一刻, 祁辞却被背后那个高大的身影,一把揽进了怀里, 而刀吉罗则被拎着领子,从杂物堆里揪了出来。 “一起走就一起走,手就不用牵了吧。”聂獜低头压在祁辞的脖颈后,半露的尖齿抵着那附着着薄薄疤痕的皮肤, 目光危险地看着刀吉罗。 祁辞被他咬的又痛又痒, 索性也不强撑,软腰跌进聂獜的怀里, 任由他拿捏自己的腰身。 刀吉罗还没有从刚刚的惊吓中缓过神来, 又被聂獜这么一瞪, 顿时满口都是聂獜说什么,就是什么,双手死死地背在身后, 再没了要去搭祁辞的想法:“都……都听两位的就是。” 解决完了刀吉罗这边的事, 祁辞靠在聂獜身上,鸳鸯眼似笑非笑地,又看向噤声站在旁侧的老头和马腿子:“对不住,敲坏了您家的鼓,多少钱您开个价就是。” 马腿子也在打量祁辞他们,且不说人头的事, 就聂獜那块头往他这小店里站着,也让他心生忌惮。这会听到祁辞这么说后,才又生出些胆气,开始摆出做生意的模样:“好说,好说。” “那鼓的来历,老头应该也跟你们说过了,这确实是个难得的玩意。” “所以——”他话音顿了顿,对着祁辞比了比手势:“我要这个数。” “哦,”祁辞会意地点点头,倚着聂獜的胸膛,蹭着他灼热的脖颈扬起脸来说道:“八十银元,倒是个公道的价钱。” 聂獜跟在祁辞身边这么久,对于银钱也有了概念,八十银元对于以前的祁辞而言,确实算不上什么。 可——他们被寻晷带到此时此地,身上可几乎什么都没带,能供得起这些天的日常花销已是不易。 当然,若真到了必要的时候,聂獜自会出去寻些赚钱的活计,必然不会缺了祁辞的用度。 但这可不包括,任由这马腿子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 聂獜正忖度着露出凶相,将这两个奸商吓得老实些,可谁知下一刻就听到他家少爷开口:“不如凑个整,我给你们一百银元如何?” 马腿子着实愣了下,他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笑得脸眼睛都看不到了,连忙点着头:“您出手大方,我当然……” 可这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祁辞打断了,他将青玉串子盘得发出清脆的细响,然后白皙的手指向着老头遥遥一指:“那些钱可不是只用来买鼓的,还有他的路费呢。” “你什么意思?”老头的脸色微变,强行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我明明只答应给你们指路,可没说过要带你们去佤朗村。” “是吗?”祁辞的鸳鸯眼眯起,目光慵懒却已经看透了一切:“你们处心积虑演了这场戏,不就是为了试探刀吉罗到底能不能听到鼓声,然后跟着我们进山吗?” “怎么到了这会,还不想承认?” 老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许久之后才点点头,声音褪去了那伪装出来的贪婪,只剩下苍老:“是,果然还是瞒不过你们。” “老头子我就是想要进山……而且除了我,你们也再找不到第二个肯带你们去佤朗村的人。” “为什么?”这时候,被聂獜拎到一边的刀吉罗,颤颤巍巍地向前走了几步,与老头对视着。 老头没有说话,但冥冥之中,刀吉罗却感觉到了答案。 他们的身上留着相同的血脉,尽管从未相见,却依旧能够认出同族的气息。 “十几年前那个夜晚,我恰好有事离开了村子,从此之后就再也没能回去过。” “老头子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但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回到那里……” 只有族群的故土,才是他的归宿。 —————— 于是去佤朗村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隔天一大早,四个人就从旅店出发,走向了那人迹罕至的山林。 尽管已经是秋冬,但这里的树木并没有脱叶,层层叠叠的树冠与山林黑压压地交错,祁辞他们行走在其间,有种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到了傍晚又弥漫起了大雾,潮湿的土地间泛起浓浓的腐殖质气味,阴冷的风像无数看不见的尸手,粘腻地抚过每个人裸露在外的皮肤。 四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攀爬过那自泥土中隆起的虬曲树根,淌过坑洼处浑浊的积水,十几年的时间足以吞噬所有通往佤朗村的痕迹,他们所能倚仗的,只有老头那不曾模糊的记忆。 第一个夜晚,他们在背靠山石的角落里,清理出来了一小片空地,聂獜手上的火点燃了潮湿的枯枝烂叶,带来了此处极为可贵的光与热。 在山中行进了一整天,他们都累极了,刀吉罗口中还含着干粮就睡了过去,老头坐在篝火边怔怔地出神,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祁辞靠在聂獜的怀里,聂獜伸出手将他整个环拢起来,他灼热的体温比燃起的火焰更为暖和,让祁辞昏昏欲睡。 “睡吧,我看着这里,不会有事的。”聂獜的手盖住了他的双眼,低沉的声音引得胸膛也微微震动。 祁辞枕着他的肩膀,无意识地蹭掉了脸上的白纱,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疤痕也没有那么明显了,聂獜忍不住轻轻抚上去,惹得祁辞低低的呓语。 黑夜似乎分外漫长,山林中的鸟兽,开始发出悠长凄凉的嚎叫,像是来自古久岁月间的民谣,诉说着被遗忘的族群旧事。 祁辞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到他醒来时,面前的篝火却已经熄灭了。 刀吉罗还歪在山石上没醒,老头却不见了踪影,他心中顿时生出了警惕,刚想要起来却被身边的聂獜捂住了嘴巴。 山林中弥漫的大雾遮挡了月光,尽管离得这样近,祁辞却几乎看不清聂獜的脸,只能看到对方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伸手指了指背后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林。 祁辞对他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说话,聂獜才松开了手,然后牵着他悄悄地走了过去。 深夜的山林比白天要难走万倍,到处都是扭曲的藤蔓与歪倒的树枝,祁辞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可聂獜却不知为什么越走越快,他几乎都要跟不上了。 但就在这时候,聂獜忽然拨开了挡在前方的一片密叶,随即露出了前方燃烧的火光,数个看不清模样的黑影,围绕在火前像是在举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又像是在跳着祭祀的舞蹈。 第54章 祁辞当即愣在了那里,他怎么都没想到,除了那传说中的佤朗村外,这深林中竟然还有其他人。 又或者——他们就是佤朗村的村民,当年的事并没有真的灭村? 祁辞的心中生出无数疑问,而这时候,在纵情跳舞的黑影中,忽然又出现了一个有些不同的影子。 那个人的头上像是戴了巨大的面具,顶着长长的犄角,身形分外高大,手中拖着把长长的斧。 祁辞定定地看着那个影子,忽然意识到什么,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身边,可原本牵着他的聂獜已经不见了,反而是老头出现在他身边。 这是怎么回事?! 祁辞的思绪顿时乱成了麻,他当然认得出来,那个拖着长斧的人影根本不是戴着面具,而是兽化的聂獜! 老头死死地拉着他,不让祁辞过去,祁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聂獜走向了那些跳跃着的黑影,然后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中,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斧—— 第一个人的脖颈,就那样被长斧所砍断,鲜血被火焰所吞噬,人头就那样骨碌碌地滚落在地,转眼就化作了一只红色的鼓。 可聂獜却并没有停下,他再次在火光中举起斧头,手起刀落间,第二颗人头也掉落下来,再次化作了红色的鼓。 紧接着,第三颗、第四颗……数不清的脑袋,化作了数不清的鼓,到后来鼓堆满了篝火边的土地,再落下的人头只能砸到鼓上,发出沉沉地闷响。 “咚——” “咚咚咚——” 熟悉的鼓声响了起来,仍旧是那怪异的调子,却比任何一次都要惊悚。 祁辞真的想不明白,聂獜为什么要杀掉这些人,又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他起先焦急、震惊,到后来麻木、混乱,现在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究竟想问聂獜些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完成这场荒谬的屠杀。 许久之后,聂獜终于缓缓转过身来,拖着手中的长斧,遥遥地看向躲在树丛中的祁辞。 祁辞的心中忽然生出了难以言说的恐惧,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那样惧怕聂獜,但身体却僵硬地像木头,一动都不能动,只能定定地看着聂獜拖着长斧,从火中走向他。 祁辞想要唤他的名字,可就连声音都堵在了喉咙中。 而终于走到他面前的聂獜,挡住了身后的大火,化成了他所看不清的浓重黑影,然后就像是之前做过无数次那样,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斧头。 祁辞不敢闭上双眼,但在斧头落下前,他就感觉到了来自脖颈的疼痛—— 第51章 “唔——” 祁辞的视线因为疼痛而骤然清晰, 但那疼痛的来源,并不是斧头砍下脖颈,而是兽齿刺穿皮肤。 “少爷,醒醒!” 祁辞终于看清了聂獜的脸, 可刹那间他就发现了眼前人的不同, 这才是真正的聂獜。 永远不会伤害他的的聂獜。 而不是刚刚那个, 会向他挥出斧子的屠夫。 他立刻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聂獜的身体, 将脸深埋入他的肩上,感受着那一如既往令他安心的体温。 “少爷终于醒了。”聂獜察觉到祁辞的恐惧,将他抱到自己的身前,用保护的姿态将他环拥着, 亲吻着他刚刚在祁辞颈侧咬出的伤口:“我察觉到你有些不对, 但又叫不醒你,所以只能这样。” 齿痕流出的血迹被聂獜粗糙的舌舔舐着, 伤口很快就只剩下浅浅的痕迹, 祁辞半眯着眼睛仰起头来, 感受着聂獜对他所做的事,喉咙间发出低低的碎音。 “少爷是做噩梦了吗?”聂獜吻咬着祁辞的脖颈向上,最后落到了他的唇上, 将那些细吟含入口中, 强势又温柔地侵进。 提到梦中的内容,祁辞的身子僵了下,血腥屠杀固然可怕,但聂獜那陌生又残忍的样子,才是他真正的噩梦。 还好,一切都是假的。 祁辞回应着聂獜的吻, 想要以此忘记那些恐怖的事,两人之间的气息越来越乱,聂獜的大手将他的腰压得生疼,跳跃的火焰似乎越来越灼烫—— “啊!” “不……救命!” 刀吉罗的声音,突然打断了逐渐迷乱的二人,聂獜的兽眸当即竖起,隔着火焰满是欲望被打断的杀意。 可祁辞却拼着最后的清醒,抵住了他的肩膀,咬着被聂獜舔痛的唇,压抑着错乱的呼吸。 “别……你,你去看看他的情况……” “我刚刚可能不是寻常做噩梦。” 若只有祁辞一人做了噩梦,尚且可以说是巧合,但若不止他一个人呢? 聂獜强压下躁乱,又怜又狠地在祁辞脖颈上咬了一口,然后才抱着他起身来到了刀吉罗的身边,烦躁地踢了他一脚。 睡梦中的刀吉罗,像是见到了极为恐怖的事,面容扭曲抽搐着,被聂獜这么踢了好几脚,却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祁辞心中一沉,继续靠在聂獜的肩上跟他说道:“再去看看那老头,是不是也这样!” 今夜注定无法继续了,祁辞哄慰般亲一口聂獜的脸,聂獜认命地叹了口气,抱着祁辞又转身去看那老头,果然老头也蜷缩在火堆边,浑身抽搐着,被双手死死地抱着脖颈。 他也被困在噩梦里了。 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他们三个都是人类,所以都受到了影响,但聂獜却不是,这些对他是没用的。 聂獜叹了口气,将祁辞重新抱到挡风的山石边,然后大步走向昏睡中的两人。 比起对待祁辞的耐心与缱绻,聂獜这会可谓简单粗暴到了极点,他大手一边一个拽着两人的脚腕,把他们拴上藤蔓倒吊在了树下。 两人梦中似乎有所感应,皱着眉拼命想要醒来,但还是无法睁开眼睛。 聂獜皱眉看看他们俩,一手拿着树藤,敲击着另一只手的手心,片刻后就如同祁辞梦中那样,高高举了起来—— “啪!” “啊——” 祁辞听到刀吉罗的惨叫,心里暗暗念了声罪过,还没等念完,紧接着又听到了老头的惨叫。 “别杀我!别杀我!” “不要砍我的头!” 老头和刀吉罗醒来后,看到的就是聂獜那张黑沉着的脸,顿时与梦中所见重合起来,吓得他们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但双脚又被树藤倒吊着,只能像两只蛹子般胡乱挣扎。 “好了,别叫了,那都是梦。”祁辞被他俩的声音吵得耳朵疼,无奈地走到他们面前,可两人都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话,那嚎叫声几乎要将这片沉睡的丛林惊醒。 聂獜原本被打断与祁辞的事,心中就烦躁得紧,这会最后的耐心耗尽,兽角与鬃毛骤然冒出,巨大的兽口对着那两人,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彻底压过了两人的叫声。 兽吼过后,霎时间所有的声音都停了,刀吉罗与老头几乎是浑身僵硬地,停留在树下,身体不受控制的打着哆嗦。 但好歹……不吵了吧。 祁辞暗暗觉得,这样也不错,安抚地抬手摸摸聂獜的兽头,但嘴上还是煞有其事地,再次跟两人解释起来:“你们刚刚看到的砍头,都是被执妖困住做的梦。” “聂獜没有砍别人的头,刚刚那么做也只是想帮你们醒过来。” “他……不杀人……只是帮我们……醒过来?”老头被吊得头晕眼花,虚虚地抬手,指了指还顶着煞兽脑袋、拿着粗树藤鞭的聂獜。 祁辞的鸳鸯眸眨了眨,忽然觉得自己刚刚说的话,似乎有些缺乏说服力。 他向着聂獜使了个眼色,聂獜这才不情愿的收起兽头,将两人从树上放了下来,扔到火堆边。 祁辞继续起刚刚的话题:“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我也做了同样的梦,不然我怎么能说出你们梦里的事。” 刀吉罗本就虚弱,这会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了,瘫软地靠在山石上,尽力摆摆手:“我……我信你。” “但以后还请这位聂仙师……千万手下留情,不要这样了。” 祁辞听到仙师那两个字,使劲压着嘴角,才没让自己笑出来,使劲清了清嗓子:“这次是事出紧急,所以才这样,以后肯定不会再这样了。” 刀吉罗点点头,几乎要昏厥过去吗,靠着山石艰难地喘气休息。 许久之后,老头才缓过劲来,叹着气跟他们说道:“这才是我这些年来,没法回到村子的原因。” “我认得去村子的路,但每次都会遇到类似这样古怪的事,阻止我继续走下去。” “甚至还有些不顾那个恐怖的传闻,偏要来这边寻宝的人,也都死在了半路上。” 祁辞静静地听着,知道这都是执妖在作乱,但他也有些奇怪,既然杀掉所有的人就能解决问题,那些执妖为什么还要费劲吓退老头? 怎么想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也许—— 祁辞眼眸微动,一个想法冒了出来,也许这并不是同一批人,或者同一批执妖干的。 第55章 但如今还没有什么能证明他的猜想,祁辞只能暂且放在心里。 噩梦的事解决了,老头和刀吉罗还心有余悸,有意无意地躲避着聂獜的目光,毕竟梦里的屠夫聂獜,确实给他们留下了可怕的阴影。 于是他们进入山林,寻找佤朗村旧址的第一夜,就在这惶恐与混乱中度过了。 第二天日出时,林中还弥漫着浓重的雾气,将原本就冰冷的日光都遮住了,潮湿腐烂的气味越来越重,好似他们脚下踩的不是腐化的草叶泥土,还是烂成泥的尸体。 那么需要多少尸体,才能堆满他们脚下的荒山呢? 四人之间的气氛比昨天还要沉闷,简单地吃过干粮后,就继续按照老头的指引,向着更深处的山林走去。 湿冷的风时不时吹过茂密的树枝,令它们摩擦晃动着,发出杂乱又细小的声音,让人无端生出错觉——好似有看不见的人,在那山林中跟随他们的脚步。 不会有人的,刀吉罗这样对自己说着,山里的人都已经死去十几年前的那场灭顶之灾,现在这些异样,不过是他自己在吓自己罢了。 可越来越难走的林间破路,不断重复地仿佛没有尽头的景象,让他的精神变得恍惚。 他麻木地驱使着自己的双腿,跟随着前面人的背影,但原本只是存在于臆想中的脚步声,却变得异常清晰。 “沙沙沙——” 刀吉罗能够听到那个人踩在腐土上的每一步,像是有无数的沙蚕在噬咬着树叶,也噬咬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刀吉罗原本就虚脱的身体,像是坠入了冰窟窿,他终于忍不住张开嘴,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根本发不出声音。 额头上生出大滴大滴的汗,铺天盖地的恐慌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竭力抠着自己的喉咙,高扬的脖子几乎要折断—— “有……人……” “我背后……有人……” 尽管刀吉罗发出的声音极为低哑,但逃不过聂獜的耳朵,他立刻转身,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前,来到了刀吉罗的身后。 祁辞也迅速射出三枚青玉算珠,带着寒光打入刀吉罗身后的树丛里。 一时间,四人警惕地在原地驻足,仿佛所有都在此刻凝固了。 可刀吉罗的身后,什么都没有,就连潮湿软烂的腐土上,也没有第五个人的脚印。 “你是不是太累了?”老头看着刀吉罗死人般灰白得脸色,试探着问道,“我们在这里歇一会吧?” 刀吉罗仍旧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中,没法回答老头的话,他陷入了深深地自我怀疑,真的是他听错了吗? 可他明明听到,明明听到了那脚步声,就跟在自己的身后,踩着烂泥与腐叶,发出—— “沙沙沙——” 刀吉罗陡然瞪大眼睛,又听到了! 他求助般地抬头看向聂獜,却没想到聂獜只剩下一道残影,手掌变成兽爪猛地劈开他们身侧低矮的树丛。 “咔!”巨响过后,树丛中间露出了巨大的缝隙,也露出了一张近乎干枯的人脸。 第52章 “别着急。”那张近乎干枯的人脸, 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动了起来,露出了烂得发黑的牙齿,眼珠木木地看向他们身后的老头。 “我只是想来见见老朋友。” 老头也呆愣地看向她, 随即神情越来越震惊, 像是看到了一个绝不该存在的人, 许久后他才声音颤抖地说道:“多来婆……是你吗?你还活着?!” 那张枯瘦的人脸上,露出了干巴巴的笑容, 她的脑袋在树丛中上下晃动着:“是啊,我还活着。” “不只是我,村子里还有人活了下来,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避着那些东西, 小心生活。” “真的吗?”老头的身体都哆嗦起来, 脸上老泪纵横,艰难地走过去抓住多来婆的手:“快带我去吧, 带我去你们那里!” “我找了你们这么多年, 终于找到了。” 多来婆闻言却没有当即答应, 目光有些警惕地看着祁辞他们三人,老头这才反应过来,拽过刀吉罗来跟她说道:“他, 他就是萨各麦, 能够听到鼓声的萨各麦。” 多来婆盯盯地看着刀吉□□瘪的脸上欣喜代替了警惕,她伸出黑乎乎的手,兴奋地抓着刀吉罗:“萨各麦,佤朗终于又有萨各麦了!” “走吧,你们跟我走,我带你们去村子里!见见其他活着的人!” 刀吉罗根本来不及反应, 那多来婆看起来骨瘦如柴,但力气却极大,硬拖着他就向树丛中走去。 老头则因为听说族群中还有人活着,高兴得头脑都发昏了,只知道追着多来婆他们的脚步。 祁辞与聂獜对视了一眼,面对这“灭村”了十几年后又突然冒出的幸存者,两人默契地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怀疑,但他们却什么都没说,跟在了老头的身后。 多来婆带领着四人,继续向着山林深处走去,祁辞偶尔抬头望望天空,明明还是下午,茂密的树枝却织成了斑驳的巨网,黑压压地遮挡住了阳光。 此刻恐怕连老头都无法分辨方向了,可多来婆却仍旧没有停下脚步,她似乎察觉到了几人的疑虑,边走边解释道:“我们只有躲得深深的,才能避开努巴。” “努巴?”被她一路死死抓在身边的刀吉罗听到那两个字,有些奇怪地问道:“那是什么?” 跟在他们身后的老头,重重地喘着气,跟他解释道:“努巴,不是妖怪也不是鬼神,它们是生前放不下的执,死后化不开的怨。” 祁辞略抬了下头,看着老头的背影,这是他头一次听说执妖其他的称呼,但根据老头所说,他们对于执妖的认识应当是一致的。 “努巴会寄生在活人的身上,吸食他们的生命,占有他们的灵魂……只有一种人能够免受它们的伤害。” “什么人?”刀吉罗直觉老头这话,离自己想要知道的真相越来越近,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老头深深地望着刀吉罗,多来婆替他给出了答案:“那就是萨各麦,在我们的佤朗的古语中,它的意思是能听到鼓声的人。” 刀吉罗猛地睁大了眼睛,他张开嘴巴久久地没能说出一句话,能听到鼓声的人,他就是萨各麦。 “什么样的鼓声?”他们身后的祁辞突然开口,插入了这段对话中:“之前在马腿子那里,我们都听到了刀吉罗敲出的鼓声。” “那不一样!”老头摇摇头,跟他们说道:“那鼓里……只有普通的人头,敲出的声音也只是普通的鼓声。” “萨各麦能听到的鼓声,是不一样的。” “走吧,走吧——我们就快要到了。”像是要阻止老头说下去,多来婆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祁辞识趣地没有继续追问,作为一个外乡人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和聂獜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他们整个下午,都在这片不见天日的山林中走着,就连领路的多来婆,都似乎因为行路的疲惫快要走不稳了,从地上捡了跟树枝拄着。 可饶是如此,她走得也越来越吃力,胸膛中传出仿若枯叶翻腾的呼吸声。 刀吉罗想要搀扶她,却都被她拒绝了,但是尽管如此,多来婆抓着他的那只手,却仍旧没有松开。 祁辞也已经快要走不动了,他大半个身子都挂在了聂獜的身上,聂獜干脆将他抱了起来。 祁大少爷这会也顾不上别的了,整个人瘫软在聂獜的怀里,搂着他的肩膀几乎要睡过去。 可就在这时候,聂獜却轻轻地按了下他的腰,祁辞下意识地睁开眼睛,看到聂獜无声地摇着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祁辞顺着聂獜的眼神向下看去,就见他的脚下正踩着什么东西—— 光线实在太暗了,祁辞几乎要以为那只是一块腐木,可当他眯起了眼睛尽力看去时,却感觉到阵说不出的凉意。 那是一只脚,一只穿着破旧的鞋子,自脚踝的骨头完整的脱落的,皮肉朽黑的脚。 祁辞沿着那脚的方向朝前看去,满是烂泥的地面上,留着三个人的脚印。 最左边是老头的,迈得步子要大一些,最右边是刀吉罗的,他原本走得很快,但为了迁就多来婆,所以不得不迈步小了。 至于中间,那是多来婆的脚印,小小的右脚边还多了一排她拄着的树枝戳出来的洞,可是左脚处——却只剩下杯口大的深印。 那并不是脚留下的,而是她失去了脚的左腿脚腕截面留下的。 聂獜确定祁辞已经看清了后,又不动声色地走了起来,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继续跟着多来婆走着,走着…… 多来婆的身形又晃了一下,刀吉罗以为她走不稳,想扶她却再次被拒绝了。 祁辞默默地看着,察觉到她的身形比刚刚又矮了一截,片刻后聂獜又在地上的烂泥中,发现了她的另一只脚。 多来婆还是没有停下脚步,聂獜在她的身后没走几步,就会看到掉落的残肢。 第56章 从中折断的腿骨、零零散散的手指、甚至还有干得如纸般的内脏。 多来婆的步子更不稳了,她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树枝,身形摇晃着就要倒下,刀吉罗实在担心她的情况,终于决定不顾多来婆的拒绝,强行扶住了她抓着自己的那只手臂。 可当他的手触及到对方的瞬间,刀吉罗并没有感觉到想象中的重量,他反而觉得手中一轻—— 多来婆的手臂整个从她肩上脱落了,如一截黑色的朽木般,被刀吉罗握在手中! 刀吉罗当即愣在了原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甚至都忘记了恐惧,他只是颤抖着抬头看向身边的多来婆。 多来婆正在对他笑着,口中黑烂的牙齿簌簌地落了一地,浑浊的眼球了融化成了黑色的水,沿着她干枯的脸流淌下来。 “没事。” “我……没事……” 刀吉罗还是僵硬地站在原地,反而是身后的老头及时发现了不对,一把猛地拽住他的肩膀,将人向后拖去。 多来婆虽然看不见了,但她还是向后转过脑袋,用流淌着黑水的空眼眶望着他们:“你们……怎么不走了……” “不是要回村子吗……大家都等着你们呢……” “你,你在骗我,你已经——”老头说到这里就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的眼神中不是害怕与震惊,而是希望落空后深深地绝望。 他早就看出了多来婆的异样,也知道她的话里充满了漏洞,但他仍旧愿意自欺欺人的去相信,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那是真的。 可现在,多来婆就在他们的面前,从皮肤、骨肉到脏器,都如风中秋叶般掉落得满地都是,他再也没法欺骗自己了。 “我怎么会骗你呢……”多来婆的嘴唇也开始脱落,说出的话都透着风,“大家就是在等你们啊,不信你听……他们都已经来了……” 祁辞从聂獜的怀中跳下,指间的青玉算珠已经蓄势待发,聂獜的手化为兽爪,揽护在祁辞的身前,勾住刀吉罗与老头的衣服,将两人拉了过来。 多来婆的身体已经再也支撑不住,在几人面前彻底散作一摊腐烂的碎物。与此同时,仿佛在印证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般,他们周围那暗深茂密的山林间,由远及近响起了无数的鼓声。 “咚——” “咚咚咚——” 刀吉罗再次被恐惧所吞噬,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可那鼓声实在太多太响了,毫无留情地侵入他的耳中。 祁辞一时间也无法确定目标,他只能就近向着树丛中射出三枚算珠,可这样的举动却犹如在油锅中甩如了水滴。 鼓声立刻变得更为高昂,铺天盖地环绕他们响起,别说是刀吉罗,就连祁辞与老头都被吵得头痛欲裂。 聂獜当即决定先带他们离开,他化为半兽将祁辞揽抱在怀中,老头与刀吉罗则拖在他的背后,利爪洞穿了覆盖着青苔的树干,兽身迅猛地穿行在林间。 可那些鼓声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无论聂獜跑得有多快,始终都被鼓声所包围着。 他虽然不会因此受伤,却也被烦躁得要发狂,紧紧地护着怀里的祁辞,沿着倾倒巨树疾奔而上,发出震天动地的一声兽吼。 这声音响彻云霄,回荡在这深山老林间久久不曾散去,除了被聂獜护着的祁辞外,刀吉罗与老头几乎当即就被震晕了过去。 无数的树枝树叶因此而纷纷脱落——聂獜狭长的兽眸充满杀意,那些藏在树丛之后的东西,也终于无所遁形。 第53章 数不清的暗红色旧鼓, 从枝叶脱落的树丛中冒了出来,它们一个个都连接在枯瘦的人类脖颈上,挥动着两只黑烂的手臂。一手拿着斧头,一手用诡异的节奏, 敲击着自己脖颈上的旧鼓。 没有了枝叶的阻隔, 那鼓声越发清晰, 无数声音重叠在一起,像是暗色的潮涌, 越来越令人心悸。 祁辞被聂獜护住了耳朵,但却无法阻隔那些诡异的鼓声,它们好似已经穿透了他的耳膜,每一下都敲击在他的骨头上, 要将他全身敲得粉碎。 “唔——”祁辞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声音, 这让聂獜更加狂躁,他的整个身体都化成了兽形, 漆黑的鳞片擦过丛林中的树枝, 擦出了点点煞火的碎星, 转眼间就引燃了鼓头人所栖身的山林。 煞火吞噬着它能触及的一切,燃烧的树木发出骇人的噼啪声,随着山风翻涌蔓延, 升起滚滚浓烟遮天蔽日。 那些鼓头人在火海中无处可逃, 它们的双臂不断地挥动着,热浪中扭曲的身体,跳着古老的舞,像是在欢庆丰收,在追逐狩猎,在大火中祈求一场永远不会到来的雨, 在死亡中欣喜着新生的降临。 祁辞被这些声音刺激得,将头紧紧地埋在煞兽的胸膛间,指尖痛苦地抠着他坚实的鳞片,渗出点点血渍。 聂獜的耐心终于耗尽,他踏着大火中倒塌的巨木,更为猛烈的熊熊煞火自爪下窜出,滔天的火光如同他愤怒地张开了巨口,将所有让祁辞难受的东西,都彻底抹杀—— 直至鼓面撕裂,手臂烧焦脱落,身体被烧成灰烬的那刻,鼓头人才终于停止了敲击,身影消失在跳跃的焰光中。 可大火却仍旧在山林中扩散着,煞兽的怒气还是没有平息,他于烈焰之上扬起头颅,向着那些藏匿在暗处的执妖,发出最后的警告。 煞火随着他的叫声,化作了火龙冲天而起,又重重落回到山林火海之中,灼烫的焰潮澎湃回荡。 祁辞就在这火光中睁开眼睛,令他头痛欲裂的鼓声消失了,但耳膜阵痛得听不见任何声音。 不过眼前滔天的大火,还是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抬手拍了拍聂獜结实的胸膛。尽管那样的触动对于煞兽而言太过微小,但聂獜却立刻安静下来,低下满是鬃毛的头颅,小心翼翼地查看着祁辞的情况。 “我没事了。”祁辞环着煞兽粗壮的脖颈,贴近了他的耳朵,轻轻蹭着鬃毛说道:“不要继续烧了。” 聂獜因为他的话,瞬间安静了下来,在大火中伫立着却没有收回煞火,这几天来他已经对这片山林厌恶极了,想要索性烧个干净算了。 祁辞察觉到了聂獜的想法,聂獜脱离了人形的限制,压抑的兽性越发肆意,他只好吻了煞兽头顶的长角,耐心地劝说道:“不能那么做,我们还没有弄明白佤朗村的事。” “停下来吧……” 祁辞的声音在聂獜的耳边,压过了山火的咆哮,巨大的煞兽终于愿意伏下身子,熊熊火光随着它的动作渐渐暗了下去。 漆黑蓬乱的鬃毛褪去,尖锐高昂的兽角收起,搂在祁辞腰间的利爪,也化为了结实有力的手臂。 聂獜终于又变回了人类的模样,抱着祁辞踩过地上的焦土。大火退去后,原本重重叠叠的茂密深林,现在也只剩下了厚厚的灰烬,藏着不曾熄灭的小小火点,如星星般明暗不定地闪烁。 祁辞往他们的身后看了一眼,幸好聂獜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刀吉罗与老头还好好的躺在地上,没有被烧成灰。 他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靠在聂獜的肩上。 聂獜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对他说着什么,可祁辞的耳膜还隐隐作痛,根本无法听到声音。 他只好摇摇头,表示自己听不到,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将自己的手放到了聂獜的唇上,好似想要通过这样去猜测聂獜说出的话。 可是没想到,聂獜并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依次吻过他刚刚被鳞片划伤的指尖,舔舐着残余的血渍。 祁辞被他舔得有些痒,要抽回手来,想不到聂獜虽然松开了他的手,却吻上了他的唇。 虽然已经化为了人形,但这个吻还带着兽性的放肆,在无数闪烁着明暗火星的焦黑山林中,纵情深吻纠缠不休。 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祁辞的耳朵就像是打开了封闭的门,外面的声音忽得就涌了进来,他惊讶地拍着聂獜的肩膀,想要告诉他自己恢复了,可换来的却是聂獜更为深入的占有…… —————— 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刀吉罗与老头也终于醒了过来,他们早早的就昏了过去,此刻看着面前大片被烧毁的山林,震惊得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一定是那些努巴做的……” 祁辞靠在聂獜的身上悠悠转醒,经过昨夜的那场“医治”,他的身体已经再没了任何不适。 不过这会听到老头与刀吉罗的对话,实在没好意思告诉他们纵火烧山的真相,至于聂獜——他丝毫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反而不知从这片焦山的哪里,取来了用大叶片盛着的清水,喂给祁辞喝。 祁辞略抿了几口清清嗓子,然后就对老头说道:“现在你还能认出去佤朗村的路吗?” 老头有些犯愁的皱皱眉,他们被那多来婆带的已经偏离正路好久了,老头也不能确定自己还找得回去吗,只能试探着带路。 第57章 不过幸好,聂獜烧掉了大片的山林,倒是清除了遮挡与阻碍,他们行进的速度反而比之前快了不少。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穿过了被聂獜焚烧的山头后,再次进入到树木茂密藤蔓蜿蜒的深林。 兴许是因为聂獜的震慑,他们并没有再遇到新的执妖,只是单调地重复着行进的步伐,就连老头自己都说不清,方向究竟对不对。 但刀吉罗却告诉他们,应该是对的,因为他耳畔能够听到的鼓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终于在又一天的下午,当老头拨开面前遮挡的密叶后,他们看到了几根伫立在山间空地上的长柱。 这些柱子似乎是木质的,每根都有大酒坛那么粗,一人多高,因为太久没有人打理,外表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完全看不出原有的颜色。 祁辞有些好奇的仰头望着那些长柱,正要让聂獜背着自己过去瞧瞧,走在最前面的老头,就突然发出一声哭嚎,然后驱使着颤巍巍的身体,不顾一切向着那长柱跑去。 刀吉罗的双眼也失神地望着它们,他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般,也一步步走到了那些长柱边。 祁辞与聂獜越发奇怪,他们走出这片密林,同时也发现了这些长柱并非孤立存在的,离它们大约几十尺的植被之下,露出了坍塌已久的断壁残垣。 直到这时候,祁辞才确定,他们终于来到了那个传闻中的佤朗村。 第54章 老头与刀吉罗仍旧在那几根长柱周围, 祁辞与聂獜则向着那片,被植被与青苔覆盖的断壁残垣走去。 村中大多数建筑都已经倒塌了,这会又被遮挡着,着实看不出什么, 聂獜附身帮祁辞扯下了一些藤蔓, 露出了片不大的墙壁。 祁辞凑近看去, 发现那并非是寻常用来盖屋子的砖块碎石,而是用某种坚实的花岗岩, 整块搬运到这里,然后再进行的切割堆砌。 这让祁辞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只是个村子的话,犯得着费这么大力气弄来这种石头吗?如果整个村子, 都用这种石头盖成, 那绝对是一项不可想象的工程。 所以,更大的可能是, 这面挨着那几根长柱最近的墙壁, 对于村子而言是处较为特殊的建筑, 所以才值得他们这般耗费功夫。 想到这里,祁辞不禁凑得更近,终于在那面大石堆砌成的墙壁上, 发现了一些明显是人为刻画上去的线条。 沿着它的脉络看去, 应当是片有内容的壁画。 看到这里,祁辞终于拿定了主意,他扶着那石墙直起身子,看向远处隐藏在茂密植被下,仍旧无法探究其真实面目的佤朗村,转头对聂獜说到:“放场火吧。” “把周围这片清理出来, 也让我们好好看看这佤朗村。” 聂獜当然不会拒绝祁辞的要求,他扶着祁辞向后退了几步,煞火就从他们原本站立的土地上燃起,跳跃的火苗很快就咬住了石墙上的藤蔓,然后如同织出火红的绸缎般,迅速笼罩到那片废墟之上。 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哭嚎,他抬起头来,看着重新被大火吞噬的村庄,却只是呆愣着,并没有上前来阻止。 而刀吉罗则仍旧跪坐在那几根长柱边,不远处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神越来越呆滞,口中喃喃地念着:“为什么……为什么不响了……” “鼓声呢……为什么不响了……” 祁辞没有管他们,只是靠在聂獜的身上,看着那片范围越来越大的火海。聂獜此刻十分清醒,所以对于煞火的掌控是极为精准的,煞火还在蔓延,说明它仍旧没有抵达村子的边缘。 佤朗村的规模,超出了祁辞的想象,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头与刀吉罗会提及“族群”这个词,他们所寻找的并不是一个小小的山村,而是一个隐匿在深山中的庞大部族。 煞火将所有触及的植物,都烧成了灰烬,等到那灼烫的暗红终于覆盖了半个山头时,火海才终于停止了吞侵。 大火之后,佤朗村终于露出了它的真面目,那是一片倚靠山势搭建的庞大村寨,房屋错综林立,虽然在经历过多年的风吹雨淋,又被大火焚烧,但仍旧可窥见它昔日的繁盛。 若不是亲眼所见,祁辞很难相信,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竟然曾经存在过一个如此规模的部族。 而正如他猜测的那样,稍远些的房屋更多的是由碎石搭建而成,根据样式来看,应该是村民们所居住的地方。 而他们面前、围绕着长柱的这一片,则都是由巨大的石块堆砌的,显然地位要比普通的民居要高得多,应当是族群中用来祭祀的场所。 没有了植被的遮挡,祁辞也终于能够看清,那石墙上的壁画了,虽然偶有残缺,但内容还算是连贯,向他们无声地讲述着,一个历史悠久的族群,繁荣、血腥又诡谲的过去。 佤朗最初是是什么时候迁移到这片深山中的,已经无法考证了,壁画上也仅仅是显示,他们是因为躲避外界的一场战争,才举族来到这里,并就此定居。 但那个时候,西南山林中并不是只有他们一个部族,大约又过了许多年后,随着佤朗的壮大,他们与原本生活在这片山林中的部族,也有了摩擦最终发生了战争。 这场战争以佤朗人的胜利结束,他们按照族中祭司的指示,将俘虏的头砍了下来,缝进了鼓中,再将血液与特殊的矿石混合,制成红色的颜料涂抹到鼓的表面,最后插回到俘虏的脖颈上—— 这就是祁辞在林中看到的,那些怪异的鼓头人。 佤朗人作为胜利者,自然会在壁画上大肆宣扬他们的行为。尽管祁辞知道,部落之间的战争,关乎到族群的存亡,山林中的所有资源都是有限而珍贵的,他们这样对待敌人,也是为得震慑对方,为自己的族群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 但这样野蛮又血腥的场面,还是让他感觉到不适。 后来周围能与他们为敌的部族越来越少,最终在一场战争后,佤朗人将他们彻底驱逐出了这片山林,他们成为了这里唯一的主人。 而与此同时,这场战争也产生了数量空前多的俘虏,佤朗人按照他们的习俗,将那些俘虏分批斩首,用头颅与鲜血制成的鼓,挂在了村中每一户人家的屋檐下,他们非但不觉得恐怖,反而觉得喜庆。 但也就是在这时候,壁画上出现了一种看不出形态的黑色墨迹,但自从它出现开始,佤朗人便陷入了灾难。 村中不断有人死去,死状都极为残忍,被山石压碎脑袋,被藤蔓勒断脖子,被猛虎剖开肚皮……一时间,佤朗人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中。 因为没有文字,祁辞并不知它究竟是什么,但根据前后所发生的事情猜测,这应当就是佤朗人所说的“努巴”,也就是那些俘虏死后,因为不甘与怨恨生成的执妖。 佤朗人聚集在一起,想要再次搬迁,于是他们派出了族群中最为强健的青年。 那几个年轻人翻阅山岭,经过重重困难,为族人寻找适宜居住的地方时,壁画上却出现了一只朱红色的大鸟。 大鸟落下的羽毛,被那些年轻人捡到了,于是等他们回到村子时,众人就发现他们竟然拥有了,可以控制那些黑色努巴的能力。 佤朗人就此欢腾庆祝,他们又敲起了那象征胜利的红色人头鼓。 那几个年轻人将朱红大鸟的羽毛制成冠,戴在了头上,星宿在他们的身后现形,从此之后他们就成为了佤朗的萨各麦,制服更多的努巴收为己用,带领佤朗继续繁荣…… 但头戴羽冠的青年们,到底不是真正的神明,他们也会有老去的一天。 佤朗人们都担心,在他们死后那些努巴会再次残害族人,于是就让祭司去询问萨各麦,他们以后该怎么办。 壁画并不能显示祭司与萨各麦究竟交谈了些什么,下一幅画中,苍老得快要死去的萨各麦,就被带到了祭祀的地方。 所有的人都围了上来,像是要见证他的死亡。 然后祁辞就看见,壁画中的祭司举起了,他曾经在梦中看到聂獜用的那把长斧,当着所有族人的面,砍向了还未死去的萨各麦。 萨各麦的头颅掉了下来,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族人们不知是在悲伤还是在欣喜。 祭司捧起了萨各麦的头颅,将它放入了长长的木制的柱子中——或许,应当称它为鼓才对。 然后把它树立在人群中央,所有人都走上前来,用手中的颜料、矿石、花果为长鼓献上祭品,再在周围点起篝火,跳起古老的舞。 而祭司就守在那长鼓边,随着族人的舞步,开始用斧柄用力敲击长鼓。 几乎所有人都毫无反应,继续在跳舞,但只有一个人停了下来,从人群中走出,走到了祭司与长鼓面前。 他,就是那个能听到鼓声的人。 也就是被选中的,新的萨各麦。 祭司将染着上一任萨各麦鲜血的羽冠,重新带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头上,象征的努巴的黑色墨迹,也在他的脚下臣服…… 第58章 祁辞看着那壁画,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尽管他也曾经想过,虽然都是依托血缘,但是不同的支脉挑选星监的方式,也许会各有差异。 但他没想到南方这一支,却会是用这样血腥的,让人难以接受的方式。 他转身看向那伫立在断壁残垣中的几根长鼓,想象着木质的外壳中,一颗又一颗累累叠放的,星监的头颅。 十几年前,佤朗村的灭顶之灾也有了解释。在天上不再降下星监后,佤朗最后的几个星监也在几年间死去。 失去了控制的执妖,屠杀了它们所怨恨的村子,祭司守在长鼓边,不眠不休地敲击了一整夜,祈求新的萨各麦听到鼓声,拯救他们的族群。 可惜,直到他死去,直到村中所有人死去,也再没有人能听到鼓声。 “不,不对。”祁辞忽然发觉了其中的问题,聂獜立刻低头看向他,低声询问:“少爷,这壁画有问题?” 作为煞兽,他并不能感觉到佤朗的野蛮残忍有什么不对,但既然祁辞那么说了,聂獜就只会认同。 祁辞转身看着聂獜,抓着他的手,皱眉说道:“不是佤朗的壁画,是鼓声。” “刀吉罗能成为新的星监,是因为降星台的禁制被解开了,但是——这里的人既然已经都死了,那他为什么能听到鼓声?” “是谁在这里,为他敲的鼓?” 第55章 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 祁辞再次听到了,那诡异的、仿佛每一下都溅着鲜血的鼓声。 “咚——” “咚咚咚——”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伫立在祭祀处中央的那几根长鼓,但看到的却只有呆立在鼓前的刀吉罗, 他并没有敲鼓。 被煞火焚烧过的村子分外荒凉, 空洞得像是一具庞大得骸骨, 散落在山坡上,已经死去了太多太多年。 那鼓声是从哪里来的呢? 聂獜忽然按住了祁辞得肩膀, 让他的后背贴上自己得胸膛,这样的举动无疑让祁辞心中生出无比得安稳,接着他听到聂獜附身凑到了他得耳畔。 “在地下。” 仅仅三个字,就让祁辞心领神会, 那些鼓声是从地下传来的! 可他还来不及去反应, 就感觉腰间被聂獜猛地一揽,紧接着就听到了脚下地面塌陷的声音, 他们原本站着的地方, 只剩下了黑洞洞的大窟窿。 “去刀吉罗那里!”此刻还不能确定来的究竟是哪方, 祁辞第一反应就是刀吉罗绝对不能出事,聂獜沉沉地应了一声后,便身形矫健地抱着祁辞, 自地洞塌陷的边缘, 向着长鼓的方向奔跃而去。 刀吉罗像是骤然被地陷的声音惊醒,他茫然又惊恐地看着四周,离他最近的老头首先扑了过来。 老头并不知道究竟哪里才安全,但双手还是死死地拖拽着他,想要将他脱离长鼓的范围,但刀吉罗的脚却像是扎了根, 无论老头怎么拖拽,都要留在长鼓边一步都不肯走。 幸亏这时候,聂獜与祁辞也赶到了他们这边,老头才算是松了口气。 祁辞虽然被聂獜抱着,离开了塌陷地区,但目光却依旧死死地锁定那里,接着冷清的月色,他分明看到了那地洞中,闪过了人的身影。 “闹出这么大动静,不出来见见面吗?” 又是片刻的寂静,然后像是在回应他的话般,那塌陷的地洞中,忽然又传出了规律的鼓声。 伴着鼓声一同出现的,是一个个佝偻扭曲的人影。 他们的腰弯得极低,留着长长指甲得双手下垂着,几乎能够触及地面,皮肤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应该是长久没有见过日光所致。 祁辞指间夹着青玉算珠,警惕地看着他们如甲虫般,一手敲着挂在腰间的鼓,一手挖扣着泥土,从地洞中一个接一个头尾相连地爬了出来。 “他们!他们也一定是被努巴控制的人!”经过上次多来婆的事后,老头再也无法相信那些曾经的族人,此刻他只知道死死地护住刀吉罗,护住佤朗最后的希望,向着祁辞他们大喊着。 这时候,地洞中爬出的队伍,终于到了尽头,在最末尾出现了一位看起来相对年轻的人。他的身份似乎分外特殊,前面所有的人都向两边散开,为他留出了道路。 他就穿过族人夹成的小道,向着祁辞他们四人走去,可实际眼眸中的目标,却只有被老头挡在身后的刀吉罗一人。 “刀拿孜,”那个年轻人忽然从弯曲的身体上抬起头来,口中发出了分外苍老的声音:“好久不见了让开吧,他可是我们等待已久的人,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他的。” 老头当即愣在了原地,他的眼眸中流露出了震惊,看着那年轻人,认出了他的声音,嘴唇颤抖地说道:“……你是,你是祭司大人……?” “不!这不可能,你不可能还活着!” 面对他的震惊,那个拥有苍老声音的年轻人,却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 “我想,他已经不算是活着了吧?”这时候,被聂獜护在身前的祁辞忽然开口,目光警惕地看向那人:“他,已经成为了你们口中的努巴。” “这会只不过是寄生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罢了。” 老头听后神情顿时更为惊恐且悲痛,他口中不断地喃喃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您可是祭司大人,怎么会变成努巴?” 可面对祁辞的质疑,那声音苍老的年轻人,却并没有着急否认,他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我早已经死去了,还因为心里的不甘与怨恨,化成了努巴。” “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活下去,停留在这人世间……等待他的到来。” 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随着最后一位萨各麦的去世,那些原本臣服于他们的努巴,终于抓住了时机,开始向着村子反扑。 村民一个个在他的面前死去,鲜血浸透了他们脚下的土壤,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死死地守在长鼓边,用尽全身力气,敲击着这长鼓。 可能听到长鼓声音的那个人,却始终都没有出现。 努巴杀死了足够多的佤朗人,正如佤朗人的先祖对他们所做的那样,他们将佤朗人的头也摘了下来,制成了红色的鼓,像是嘲讽般,跟随祭司的节奏敲打着。 就在那场单方面的复仇屠杀中,鼓声一直响到了天亮。 当日光透过密林的枝叶,照耀在佤朗村的废墟上时,祭司已经没有力气再敲鼓了,他望着那遍地没有脑袋的尸体,还有一只只崭新的、用鲜血染成的人头鼓,终于倒在地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可他至死都还睁着双眼。 “那你身边的这些人是怎么回事?”祁辞说着,向着那些佝偻着身体的佤朗人,略抬了抬下巴。 “努巴,并没有杀死所有的人。”说到这里,祭司重重地叹了口气,僵硬地转身看向那些已经都人不人,鬼不鬼的佤朗人:“它们需要寄生在活人的身上,于是当年就留下了部分人。” “努巴把他们当作猎物般,捕杀戏弄,于是当我也化为努巴后,就想办法带大家逃亡。” “我们被努巴们围追堵截,不能离开这片山林,但是我发现当藏在不见光的地下时,努巴就很少能够找到我们。所以我们的族人,平时就都躲在了地下。” “只有打猎、寻找食物时,我们才会出来,” 说完,他又转身看向老头刀拿孜:“有时候遇到像你这样,想要进入到山林中的人,我也会想办法驱逐。” 这一点倒是与祁辞的猜测吻合了,山林中一直存在两方势力,一方是想要捕捉活人,用来寄生的努巴。另一方则是,想要驱逐无辜路人离开的祭司与佤朗人。 “你已经是努巴了,那这些年又是怎么活下来的?”老头经过多来婆的事,尽管此刻已经相信了祭司说的话,可心中还是充满着警惕。 提到这个,祭司忽然沉默了,他低下头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忏悔。 祁辞已经知道了答案,想来他应当就跟当初那个小镇上,被虐杀的老人形成的执妖一样,都是靠着一代又一代,自愿被他们寄生的人而活着。 这也就是为什么,祭司的身体看起来是年轻的,发出的声音却是苍老的。 佤朗村幸存的这些村民,全部成为了祭司寄生的活人库,他们用生命供养着祭司,让他能够带领族人躲过努巴的屠杀,与此同时抓住所有可用的时机,去敲村口的长鼓。 祈求上天,祈求他们的神明,能够降下可以听到鼓声的萨各麦。 “今天,他终于来了!”祭司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晃地来到了被老头挡住的刀吉罗面前,两条垂向地面的手臂,挣扎着抬起勾住了刀吉罗的衣摆:“你能听到长鼓的声音对不对?” “你就是上天降给佤朗的萨各麦,对不对!” 刀吉罗看着几乎已经扭曲癫狂的祭司,还有那一双双长在苍白面孔上、满含期待地望着他的眼睛。 第59章 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 弓着腰的佤朗人们,突然爆发出无法压抑的欢呼声,他们像是大漠中濒临渴死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泉水,在一次次绝望的等待过后,终于迎来了希望。 他们用扭曲下垂的双手,拼命地敲击着腰间红色的人头鼓,即便身躯已经弯成了虾子,却仍旧环绕着长鼓,跳出古老的欢庆舞。 “咚——” “咚咚咚——” 佤朗村的废墟之中,再次被热闹与喜悦所笼罩。 “那就快来吧!快来吧!”祭司死死地抓住刀吉罗的衣服,拉着他向长鼓走去,边走边发出剧烈的喘息声,仿佛下一刻就要累断了气:“我来为你敲鼓!” “你将会是我们的萨各麦,佤朗的萨各麦!” “等等。”这时候,祁辞却忽然拦在了刀吉罗的面前,正处于兴奋之中的祭司,被这样突兀地打断,立刻露出怒容,敌视地看着他。 可祁辞身后的聂獜,却已经露出了兽齿,喉咙间威胁的低吼滚动着,压得祭司再不敢说半个字。 “你真的决定,要用这种方式继承萨各麦了吗?”祁辞看向刀吉罗,他仍旧是在旅店中初见时那样,一副斯文病弱的模样。 他生长在繁华的城市间,与这野蛮血腥的部族,完完全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却被天意所愚弄操纵,被鼓声控制着意志,来到了原本他这辈子都不会踏足的山林间。 “你应该知道那长鼓里是什么,如果你选择了继承,那也将会是你的结局。” “你真的决定要成为萨各麦了吗?” 第56章 刀吉罗确实因为祁辞的话而停住了脚步, 就在小半个月前,他还只是个学生,生活在遥远的城中,这里虽然是他祖辈的故土, 却是他这辈子都未必会踏足的地方。 可现在, 因为鼓声、因为命运, 让他完全脱离了原本的生活,来到了这里, 并将继承他们口中所谓的“萨各麦,为此付出一切。” 这真的是他的本意吗?真的是他想要的人生吗? 刀吉罗开始迷茫了,没有了鼓声的干扰,他终于能够安安静静地, 重新去思考这一切。 “不要犹豫了!你就是天神选择的萨各麦!只有你能拯救佤朗!”祭司看到刀吉罗不动了, 他咬牙顶着聂獜威胁的目光,用长长的沾满泥土的指甲, 死死地勾着刀吉罗的衣服, 想要将他往长鼓那里拉去。 就在这时候, 他们却忽然听到了,自周边丛林中传来的鼓声。 “咚——” “咚咚咚——” “是努巴!”村民之中,不知谁先喊出了那一声, 随即所有人都陷入到了恐慌之中, 他们有的立刻转身向着地洞中钻去,有的却向着长鼓的方向聚集过来,竭力抬高他们佝偻的身躯,用期待与恳求的目光,看着刀吉罗。 鼓声越来越近,从被黑暗笼罩的茂密深林中, 向着他们缓缓地逼近,无数的鼓声、无数的人影,如同杀戮的脚步即将到来。 “聂獜!放火!”之前鼓声留在耳膜上的阵痛还让祁辞心有余悸,这次祁辞可不再给对方任何机会,当即向着身边的聂獜喊道。 黑色的鳞片迅速覆盖了皮肤,聂獜转瞬间便化为了兽形,煞火自他的利爪之下猛窜而出,散成几十个火团,滚过早已被他烧空的村庄,向着鼓头人蛰伏的密林而去。 大火顷刻便熊熊燃烧起来,那些鼓头人在烈火中,仍旧奋力敲击着脖颈之上的旧鼓,但到底已经对祁辞他们构成不了多大的威胁。 祁辞被聂獜捂住耳朵,冷眼看着那些跳动的人影,在大火之中烧成灰烬。 但他心中的警惕却并未放松半分,果然随着火焰在山林间熊熊燃烧,冒出遮天蔽月的滚滚黑烟,而那黑烟竟渐渐地凝成了形态,仿佛千万只黑色的乌鸦,闪动着翅膀,自夜空中向他们俯冲而来! 祁辞翻身跳上了聂獜宽阔的脊背,疾风掀飞了他脸上的白纱,他抬起头来看着那乌鸦群,手中的青玉珠串应声而断,散落成满满的算珠,被他扬手一把抛向没有月光的夜空。 他的身后,渐渐隐现出四枚连贯成斗状的星芒,而抛出的算珠则在黑暗中划出数不清的光迹,向着那些乌鸦射去。 被打中的乌鸦立刻化为一团浓烟,消散至没有踪迹,可即便祁辞手中的青玉算珠像是永远用不完般,乌鸦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总会有漏网之鱼,逃过那流光的飞射,冲到佤朗村的废墟之中,用尖锐的鸟嘴撕咬着村民。 聂獜背着祁辞,踏着烈火起跳,直跃入高高的夜空,祁辞伏在他的背上,将越来越多的玉算珠抛撒出去,黑暗的天幕中宛若降下青色的流星雨,与山林间那火红的烈焰交织在一起。 不断有村民倒下,浑身被乌鸦捉得血肉模糊,在地上哀嚎惨叫。 但佤朗人却并没有逃走,他们已经在地下躲藏了太久太久,将自己变为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如今希望就在眼前,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躲避了。 “来吧!”祭司的脸上也被乌鸦啄出血痕,他站在长鼓边,用含泪的目光望着刀吉罗:“我们已经等你太久太久了!” “只有你——只有你,能够拯救我们——” 佤朗人的惨叫声不断回荡在耳中,这对于刀吉罗而言,是比鼓声更为难以撼动的操纵,鲜血、屠杀、哀嚎…… 他想要抱紧脑袋,远远地逃离这一切,可是命运却偏偏将他送到这里,而他能做的,只有走向它。 祁辞在混乱之中,若有所感地回头向着刀吉罗的方向看去,看到的便是他终于重新抬脚,向着长鼓走去的画面。 尽管知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但祁辞的心情还是变得沉重。 他们,都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些浓烟化成的乌鸦,似乎也察觉到了刀吉罗的动作,顿时发出凄厉又刺耳的啼叫,然后黑压压地向着半空聚集,化作了巨大的黑色阴影,就像是祁辞在壁画上看到的那样。 这才是“努巴”的本体,由战争中无数被做成人头鼓的俘虏怨气所化成的执妖,凝聚着那些虽然看不到,却无比压抑沉重的恨意,卷席着飓风向着长鼓猛扑而下。 “拦住它!”祁辞伏在聂獜的背上,双手抓着他的长角,声嘶力竭地喊道。 聂獜踏着火焰再次跃起,他脚下的煞火再次爆燃,随着狂风蔓延,一起被卷入了那团黑色的阴影中。 阴影开始在烈火中翻涌,与此同时,刀吉罗也终于站到了长鼓之下,祭司佝偻着身躯,举起手中世代相传的木杖,重重地敲向其中一根长鼓。 “咚——” “咚咚咚——” 长鼓的声音虽然只有刀吉罗一个人能听到,但幸存下来的佤朗人,却纷纷从地上爬起来,随着祭司手中木杖的起落,敲击着腰间的长鼓。 明明都是一样的鼓声,祁辞却并没有感觉到之前的刺耳难受,反而是那团巨大的阴影,因此而变得暴怒。 它无法摆脱烈焰的纠缠,又必须阻止萨各麦的传承,索性裹挟着那燃烧的火光,继续向着长鼓与刀吉罗冲去。 沉重又悠长的鼓声,在刀吉罗的耳边回荡,折磨了他小半个月后,此刻当他再听到这种鼓声,竟没有了之前的尖锐与催促,而是如源源不断的水流般,冲入他的脑海之中。 鼓声仿佛终于能够与他身体中的某些东西,结合在了一起,汇成了他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力量,充斥到他的四肢百骸。 黑色的阴影越逼越近,阴冷与灼烫同时向着佤朗人袭去,他们的身躯不断被冲倒吞噬,即便是祁辞与聂獜,也根本来不及拯救所有的人。 祭司仍旧在奋力敲击着长鼓,他的虎口被木杖震裂,鲜血流淌而下,随着他的动作飞溅到长鼓上,可他仍旧没有停下来,反而带着若疯若狂的大笑,继续挥动手中的木杖。 “咚——” “咚咚咚——” 那黑色的阴影,终于抵达了长鼓的上方,眼看着就要侵吞而下,可就在这时候,刀吉罗却忽然睁开了双眼。 只是这一眼,他周身的气势已经与之前大不相同。 他不再是那个苍白的、虚弱的斯文学生,来自于祖辈与山林的野性,从他的血脉中激发。 数百年来,萨各麦与努巴间的联系,再次牵制住了那团黑色的阴影,刀吉罗在继承了萨各麦身份的同时,也继承了他们之间那条看不见的锁链。 黑色的阴影在半空中发出不甘的巨大吼声,刀吉罗的身下如同祁辞那般,也隐现出了其形宛若朱鸟之颈般连贯的星芒。 星宿的光乍然大亮,黑色的阴影想要躲避却根本无法挪动,像是承受着莫大的痛苦般,被那星光所照亮。 聂獜背着祁辞来到了临近的空中,看着那团黑色的阴影在星光与煞火的压制下,不断地挣扎、不断地消减,最后萎缩成了水盆大的一团,悬浮于刀吉罗的面前。 所有的灾难似乎就此消退,聂獜也收回了煞火,原本燃烧着的山林,也暗了下来,唯有佤朗村的废墟间,还有零星不多的村民,坚持敲击着腰间的旧鼓。 第60章 无论佤朗人与努巴之间,这些年来的杀戮谁对谁错,无论刀吉罗最终的选择,究竟是出自自己的意愿还是命运的裹挟。 这都已经是结果了。 刀吉罗向着那团阴影伸出手,阴影便不情愿地缓缓向他靠近。 可就在他们即将相触的那一刻,聂獜的兽耳却乍然听到了,有什么穿过山林,向着他们破风而来! 一切就发生在刹那间,他猛地转身看到的,却唯有两支飞箭的残影,一支向着刀吉罗,另一支向着——祁辞。 已经来不及闪避了,聂獜翻转庞大的身躯将祁辞护在怀中,用后背将两支箭都挡了下来。 “聂獜!”等祁辞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时,已经太晚了,特制的羽箭穿透了聂獜的后背,甚至在他的胸膛前露出了箭尖…… 第57章 天亮时, 已经荒废了多年的佤朗村中,终于又升起了袅袅炊烟。 在经历了十几年颠沛流离,与一整夜的惊心动魄后,村民们终于可以重新站在阳光之下。但作为新任的萨各麦, 刀吉罗向他们传达的第一个命令, 却是要他们烧毁掉所有的人头鼓。 也许在多年前, 那个蛮荒时代的部族战争中,将俘虏制成人头鼓, 确实具有鼓舞士气、震慑对方的作用。 但在刀吉罗看来,那更像是一种血腥的印记,也是佤朗人劫难的根源。 所以尽管他现在已经能控制努巴了,但他知道那种怨恨一日不消失, 佤朗村就一日无法得到安宁。 既然已经选择了留下, 选择了成为萨各麦,那他就要承担起这份责任——需要做的事很多, 不如就从毁掉那些人头鼓开始吧。 暗红色的旧鼓, 被丢弃在燃烧的篝火中, 火焰吞噬了鼓面,也让里面尘封了多年的干瘪人头,重见天日。 人头鼓燃烧冒出的浓烟, 与清晨烹饪食物的炊烟混杂在一起, 飘向山林之上的万里晴空,最终消散无踪。 刀吉罗希望那些被仇恨禁锢的灵魂,终有一日,也能够得到安息。 昨夜的大火不曾波及的林间山溪边,两根染血的羽箭被丢弃在碎石隙里,聂獜化作兽行伏在河滩上, 那双凶戾的眼眸此刻半眯着,无比乖顺地任由祁辞为他处理伤处。 原本按照煞兽的生命力,祁辞当初被烧成那般,都能因为他的舔舐而快速愈合伤口,这两处箭伤应当也不会有时。 可祁辞却发现,那贯穿了聂獜后背与胸膛的伤处,经过一夜后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仍旧渗着鲜血。 “怎么会这样,是那箭有问题吗?”祁辞的神情自从昨夜聂獜中箭后,就一直没有放松过,这会用溪水冲洗着聂獜鳞片上的血迹,采来草药按压伤口上止血,眉头皱得更紧了。 聂獜却并不在意自己得伤处,转过头喉咙里滚动着低低得呼噜声,用粗糙得舌头去舔祁辞得脸。 “都伤成这样了,还不老实。”祁辞抬手敲了一下煞兽得大脑袋,刚想后退躲过他得骚扰,却不想腰间就被结实得手臂禁锢住了,转眼间聂獜便化为了人形,将他困在怀里。 “不过是小伤而已,放着它自己就好了。” 聂獜的头凑到祁辞的颈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声音低低地说着。 “哎,你别乱动。”化为人形后,那胸膛上的伤口显得更狰狞了,祁辞怕捧着它的伤处,可聂獜却将他抱得更紧。 两人拉扯之间,竟也倒向了清澈的山溪之中。 微凉的溪水高高溅起,自伤处溢出的鲜血,就那样顺着水流被冲散。祁辞看着越发心急,想要挣扎起来,却又被聂獜拉了回去,倒在他的胸膛上。 “少爷想要我好的快些吗?” “这还用说。”祁辞的鸳鸯眼似嗔似怒,指间抵着聂獜的下巴警告道:“你这会可别想做什么了,老老实实地养好伤再说吧。” “那可不行。”聂獜少有的没有顺从祁辞的命令,而是大手扣着他的后腰,让两人的身体在溪水中越发紧密相贴:“我这伤处,也要大少爷来治才能好。” 祁辞也不是傻的,当即觉得聂獜在糊弄自己,但他又想到,按理来说执妖的生力都是由星监所出的,聂獜平时虽然不用,但此刻受伤也难保确实需要。 他这般犹豫之时,聂獜的吻便已经压了过来,转眼间便强硬地夺走了他得心神,尖锐得兽齿若有若无地划过他得舌,留下仿佛带着腥甜的痛,却让他们纠缠得更紧。 祁辞感觉自己快要彻底浸入水中,他下意识地想要借力,却只能紧紧地攀着聂獜厚实的肩膀,那样的全身心的依赖让聂獜更为兴奋。 可就在这时候,他却听到了祁辞气息紊乱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你最好是没骗我……若是这般之后,还没好……你等着……” 聂獜狭长的兽眸猛地缩了下,随即撞散了祁辞那后半句威胁的话,又彻底封住了祁辞的唇—— 山溪的流水潺潺而过,直到那日晌午,水中的荡漾才渐渐休止。 祁辞半合着眼眸,被聂獜从水中抱到河滩上,目光划过他胸前的伤处。 聂獜面上仍旧是那副沉郁的模样,极好地掩饰过了他的心虚,不过……至少被溪水冲了这半日,伤口确实是不流血了,这也不算是欺骗。 祁辞这会身子疲乏得紧,也没心思跟他计较什么了,只是靠在聂獜身上,由着他将烘干得衣衫给自己穿上。 然后化为兽形,卷着自己去林间小憩。 就这么荒唐了大半日后,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日薄西山了,夕阳的光穿过密林落下来,祁辞趴在煞兽的手臂上,重新看起昨晚射来的那两支羽箭。 这两只箭来得蹊跷,又能伤到聂獜,绝不是那些所谓的努巴能弄出来的。 而且按照昨晚的情形,这两支箭,一支射向自己,一支射向刀吉罗——刀吉罗是佤朗人的希望,所以也不太可能是佤朗人做的。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昨晚在这片混乱的山林中,还有另外一个不属于已知任何一方势力的人存在。 而那个人下手的目的是什么? 是要阻止刀吉罗成为萨各麦,还是要阻止自己去追查那些事? 又或者将这两件事结合起来,刀吉罗成为萨各麦后,会不会对自己追查有利,所以对方才要在最后关头动手。 想到这里,祁辞觉得自己还是要去跟刀吉罗好好谈一谈,或许他真的能够提供什么线索。 拿定主意后,祁辞推了推聂獜紧挨着自己的那颗大脑袋,拽了把他的鬃毛:“你既然没事,就起来做正事了,我们回村子里去。” 聂獜的兽头又使劲蹭了几下,然后才化为人形。尽管他几次保证那伤不碍事,祁辞还是仔细地帮他包扎了一番,然后两人才往佤朗村的方向走去。 等到他们回答佤朗村时,已经又要入夜了,但是跟昨晚的荒凉恐怖不同,存活的村民们已经收拾出了几间勉强能住的屋子,他们在屋前搭起篝火,烤制着食物。 前几天还精神萎靡,疑神疑鬼的老头,这会完全变了个样子,他在族人中忙前忙后的,满脸都是笑容。 见着祁辞和聂獜来了,立刻迎上来招呼,听说他们要去找刀吉罗,也二话不说就给两人带路。 刀吉罗作为新任的萨各麦,被安置在了村中最好的屋子里,尽管简陋却到处都是精心收拾的痕迹。 他独自守着篝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却明显已经不见了之前的青涩。 他好似一夜之间,就增添了许多年岁。 听到了祁辞与聂獜的脚步声,他才从篝火前抬起头来,眼眸中是了然的神色:“我正想着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祁辞将刀吉罗的改变看在眼里,心中轻轻地叹息,但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也不想刻意去戳人心。 但刀吉罗却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对他说道:“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罢了,既然选了,我也不会后悔。” “佤朗……确实不是个很好的地方,我会尽力改变这里。” 刀吉罗说起这个时,脸上又露出了几分学生的天真,祁辞也对他笑笑:“那就做你想做的事吧,我希望有一天会看到成效的。” 刀吉罗点点头,犹豫了片刻后,终是忍不住试探道:“其实……你也是萨各麦吧?” 已经到了这时候,祁辞也不需要隐瞒什么了,他点点头承认道:“我确实也是萨各麦,但是按照我们那里的称呼,应该叫星监。” 接着祁辞将自己的经历、为什么这些年来没有新的“萨各麦”,以及现在追查的时,都跟刀吉罗说了出来。 刀吉罗听后眉头紧皱,也陷入了深深地思考中。 “你这么一说,我大约能猜到昨晚为什么会有人要杀我们了。” “长鼓向继承人所传递的,不仅仅是控制努巴的能力,还有……一些来自上一位萨各麦的记忆。” 祁辞听到后心头一动,立刻追问道:“那些记忆里有什么?有没有跟这件事相关的线索?” 第61章 “我不太确定,”刀吉罗像是在尽力回忆,然后说道:“是非常……零散的片段,好似有一封信。” “二十多年前,一封信,内容很模糊,大致是说……邀请‘我’去西北平漠城,商讨事情。” “可是商讨什么,却没有明说。” 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虽然信息残缺不全,但是对于他们而言,至少指明了新的方向。 “看样子,我们要去一趟那里了。” 他取出了寻晷,摆在了两人之间,晷针落在晷盘上的影子,随即开始缓缓移动,祁辞与聂獜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 “不管怎样,希望有朝一日,你们能够查明想要得到的真相。”兴许是连日来的经历太过奇异,此刻刀吉罗也没有太大惊讶寻晷的作用,他只是坐在篝火边望着祁辞,轻声祝愿道。 “也希望等我们查明这一切时,能够看到你建立起一个新的佤朗……” 祁辞的声音,随着他与聂獜的身影,一起渐渐消失了。 第58章 “骆驼, 骆驼,拉人拉货的骆驼。” 西北阳安城中,因着连年的大旱,这座昔日里商贩往来的繁华小城, 也变得萧索冷清。 烈日的照晒下, 干热的风吹起黄沙, 将那死而不倒的胡杨掩埋了半截,就连石莲台上的佛像都已模糊了面容, 空空对着面前的戈壁。 “卖骆驼,便宜卖喽——” 穿着灰卦的中年汉子,口中嚼着旱烟,用沙哑的嗓子对着长街叫卖两声, 可偶尔经过的人也都步履匆匆, 连看都不多看他一眼。 汉子觉得没什么意思,蹲在这里也不过是白吃沙子, 于是就拍了拍身上的土, 打算牵着骆驼回家去。 可就在这时, 他的背后却传来个清亮的声音:“老板,你这骆驼是要卖的?” 汉子下意识地转身,却见来的是个年轻男人, 他的身上披着防风的长袍, 白色的纱巾蒙着头面,却露出了双极为漂亮的鸳鸯眼。 只是那么一眼,便晃得他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张着嘴巴“嗯嗯啊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那年轻人却并不在意, 只是从长袍子下伸出手来,抚摸着骆驼的脖颈。阳光照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依稀可见上面淡淡的纹路,不像是疤痕,倒像是菩萨像上的吉祥纹。 “这里离平漠城近,我听说往来贩玉都靠骆驼,寻找人家都舍不得卖,你怎么要卖了它们?” 汉子的眼睛就没从祁辞身上离开,听他说起这个,吐掉了嘴里嚼得烟草,叹气道:“这能有什么法子,大旱了三四年,贩玉的人都跑光了,白白养着它们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卖了换口吃的。” 祁辞听了心中了然,他查看着骆驼的腿脚,正要与那汉子商议价钱,却不想对方越靠越近,脸上的笑也让人看了不舒服:“这位小哥,你来这边,是要去平漠买玉佛?” 祁辞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顺着他的话说道:“是呀,毕竟玉佛三年才能结缘一次,机会难得。” “那我劝你还是别白跑这趟了,那玉佛冯家规矩大得很,就是去了也未必能看看玉佛,更不用说结缘了。” “再说了,那冯家也只是名头响,骗骗外地人的,”那汉子眼珠溜溜地转了下,他看祁辞独身一人,不禁生出了歹念:“你要是真的想要玉佛,我带你去看更好的——” 可他这话还不等说完,就感觉自己猛地被人提了起来,衣领子狠狠卡着脖子,几乎要把他勒死:“呃……谁……放我下来……” “你这骆驼卖得,眼珠子要贴到人家身上去?”聂獜冷哼一声,将他大力甩到了旁边的黄土堆里,惊得那些骆驼都往两边挤。 汉子被摔得七荤八素,当即趴在地上不敢起来了,祁辞好笑得弯了眉眼,走到聂獜身边对他说道:“莫要把人摔死了,我还要跟他买骆驼呢。” 可不想这句话却惹得聂獜更为不快,他将热乎得羊肉饼子,掀起纱巾喂到祁辞得嘴边,轻视地看了眼那些骆驼:“骑着那些蔫货,能有我稳当?” 祁辞口中嚼着羊肉饼子,更是好笑地看着聂獜:“我向给你省些力气,你倒是不乐意了。” 聂獜却只是扣着他的腰身,将他按到自己身前,声音低沉又危险:“你只能骑我,其他的畜牲想都别想。” “你真是……”祁辞越发哭笑不得,抬手拍拍他的胸膛,别有意味地说道:“好好好,确实比那些骆驼结实些。” “可你若是白天驮我在戈壁上走一天,晚上没了力气可怎么办?” 聂獜的兽瞳隐现,按在祁辞腰间的手越发收紧,在他耳边吐洒着灼气:“大少爷只管试试就知道了。” 祁辞也毫不示弱,隔着脸上的白纱与聂獜的脖颈相贴,鸳鸯眸微微上扬:“有什么不敢试的?” 他这话刚落音,就被聂獜整个横抱了起来,丢下那骆驼队还有趴在沙堆里没起来的汉子,向着阳安城外的茫茫戈壁走去。 这是他们使用寻晷后的第三天,寻晷真的将他们带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封残缺不全的书信上提到的平漠城附近。 经过这几天的打听,祁辞也陆续掌握了些关于平漠的信息。 西北这一代,自古以来便是有名的玉石产地,加之史上佛教兴盛,所以生出了不少玉雕佛像买卖。 其中又以平漠的冯家最为出名,但因为向他们求购佛像的人太多,冯家便定下了许多规矩,每三年才办一次结缘会,只有被选中的客人才有机会在结缘会上请到冯家雕出的佛像。 要说那结缘会,与信上所提到的事究竟有什么关系,眼下还说不清楚,但凭空出现的巧合少之又少,所以祁辞当即决定,和聂獜去探探那冯家的结缘会。 阳安城距离平漠仍有几十里路,所经之处大多为戈壁沙漠,聂獜在阳安采购了足够的食物和水后,就化为兽形,背着祁辞踏上了那被太阳晒得滚烫的荒滩。 他们白天赶路,晚上气温骤降,便寻着一处避风的沙丘,点起篝火歇息。 祁辞搅动着小铁锅子里的肉汤,身上裹着厚厚的羊皮毯子,靠着兽形的聂獜,再没有比这更暖和舒适的时刻了。 他向后一仰,便陷入了聂獜颈边的鬃毛中,虽然粗糙却松软,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看向天边的星星。 西北戈壁滩上的星空,比他以往任何时候见过的都要辽阔、明亮,祁辞想要去寻那代表自己的星宿,可却又被群星晃乱了眼睛,只好又枕着聂獜的身体闭上眼睛。 聂獜粗重的呼吸声萦绕在他的耳畔,时不时侧头用鼻尖或是舌头,蹭过他的侧脸,那样温暖又惬意的触碰,让祁辞几乎都要忘记现在的处境,只是单纯地享受这一刻安宁的独处。 夜晚的时光悄然流逝,就在祁辞几乎要缩在聂獜怀里睡过去时,他们却突然听到了,遥远的沙丘外,传来几声惊恐的喊叫:“救命——” “不要再催我了,不要再催了——” “救命啊!” 祁辞的睡意顿时散去,聂獜用大脑袋拱压着他,示意他继续睡,但祁辞却躺不下去了,他知道在去往平漠城的路上,他们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带有线索。 聂獜见劝不了他,就小心地咬着祁辞的衣裳,将他驼到了自己的背上,然后踏着脚下的沙土,向那声音来源处跑去。 深夜的沙漠中实在寂静,比起丛林中那虫鸣鸟叫,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还有头顶的夜空与明月。 因此聂獜很快就锁定了方向,背着祁辞飞跃奔跑,没多久就看到了沙丘下,还亮着火光的营帐。 祁辞微微皱眉,指尖捏着青玉算珠,从聂獜身上跳了下去,然后来到了那拉着帘子的帐篷前,但他立刻发现,帐子里这会根本空无一人。 可篝火边的骆驼,却还停留在那里,没有离开。 里面的人去了哪里? 祁辞正推测着这里发生的事,却忽然又听到了那呼救声,这次显然离得很近了。两人对视一眼,聂獜又将祁辞往背上一甩,再次寻着声音奔去。 这次很快他们就看到了,一个在沙地中得人影。 奇怪得是,这片荒漠之中,除了他之外根本空无一人,周围连枯树枯草得影子都没有,只有起伏的沙土,可是那人却像是在躲藏什么。 他在沙堆里跌跌撞撞地跑着,一路呼救又一路惊恐地看向身边,好似那空旷之中藏着什么旁人看不到的鬼物,在追逐着他不断逃跑。 真的有什么存在吗?祁辞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定,想到之前刀吉罗的经历,这就更说不准究竟是有,还是没有了。 于是祁辞就决定先过去看看再说,可他刚翻下聂獜的脊背,聂獜就化为人形将他挡在身后,自己抢先来到了那人身边。 那人惊恐得已经接近癫狂状态,虽然口中在呼救,但见着有人过来后,神情却越发惶恐,在沙子里打着滚后退,甚至想要直接钻进沙坑里。 第62章 聂獜可没有那么多耐心,直接抓着他的腿一拽,把他跟拔萝卜似的直接从沙坑里倒拔了出来,那人立刻大叫着胡乱挥手蹬腿。 “别催了,别催了啊!” “菩萨,菩萨别催了——” “我去做,您说什么我都去做!” 祁辞被他吵得耳朵疼,聂獜也毫不手软地,使劲拽着他的腿,悬空抖了三四下,直到把人给抖得头晕眼花,叫都叫不出来了,才重新丢进沙堆里。 “这里没什么菩萨,你到底在躲什么?”祁辞走到了他的面前,皱眉看着他。 可那人刚被聂獜抖得精神恍惚,这会看着月光下,身披白纱白袍的祁辞俯身而来,满口又对着他喊:“菩萨……菩萨……” “别催我了,菩萨……” 祁辞顿时又没话说了,向聂獜使了个眼色,聂獜又将人按回到沙坑了醒醒脑,等再次拔出来的时候,总算是清醒了些。 那人满脸土灰,睁着失神的眼睛,看了祁辞和聂獜半天,才终于艰难地问了句:“你们……真的不是菩萨?” 第59章 “我叫沈无为, 是离这里不远的沙坝城人。” 祁辞与聂獜将那人带回到他的帐篷外,聂獜拿起整壶水浇在他的头上,才冲干净了他脸上的沙土,露出原本的模样。 他看上去四十岁出头, 不像是这一带贩玉的商人, 这会的眼神老实又迷茫, 祁辞问他什么,他就答什么。 “我这趟……是去平漠请玉佛的。” “为什么要去请玉佛?”祁辞想起他刚刚在沙子里打滚的模样, 试探着问:“可是因为中了邪,想要请佛像压制?” 谁知听到祁辞这么说,沈无为像是生怕亵渎了什么,赶紧摇着头说道:“不不不!” “我没有中邪, 只是请菩萨请迟了, 菩萨在催我。” “菩萨催你?”祁辞微微挑眉,他倒是没听说过, 还有菩萨催人的。 “是……”沈无为点点头, 眼神呆滞地看向燃烧的火堆, 然后说起他的经历来。 这沈无为确实不是商人,而是出身书香门第,祖上曾有过几个进士, 在沙坝城当地是名门。 他人生的前二十来年, 过得也算十分顺遂,自幼跟随父兄读书,不到弱冠就中了秀才,只不过等到按部就班地准备继续参加考试时,却忽然得到消息,清廷取消了科举。 这对沈无为而言, 无异于是天都塌了,但好在沈家家底殷实,也能支撑他的生活,重新再寻个别的营生。 可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年,沈无为的命数就像是走了个大转弯,做什么坏什么,不仅他自己不行,加之老天降下旱灾,周围这数座城池都遭了殃,沙坝家也渐渐没落。 沈无为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索性自暴自弃起来。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有天他忽然遇到个贩玉的商人,到他家门讨口水喝。沈无为没多想,给他灌满了水囊后,随口搭上了几句话。 谁知两人就这么聊了起来,而且聊得十分投缘。沈无为这些日子依赖,心中憋闷得难受,这会终于碰到个能说话的人,于是干脆留那商人在家喝酒。 当晚两人喝得大醉,商人拉着他的手,跟他说自己会些许看命的本事,要给沈无为看看命数。 沈无为本来觉得他是醉后胡言,也没放在心上,却不想那商人竟是说什么中什么,当真是神了。至此沈无为方才信了他真的会看相,于是就苦笑着问他,自己今后的命数又会如何? 那商人看后,迟疑了好一会,才告诉沈无为,他原本是一辈子富足无忧的好命,只可惜二十岁出头上,应当供个菩萨。 正是因为这些年里菩萨缺了供奉,所以才让他做什么都不顺。 沈无为自幼读得是那孔孟之书,虽然地处西北,却对佛家的事并不怎么相信,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打起鼓来。 那商人像是看出了他的犹豫,只笑着说道——“信与不信,全在沈兄自己,只是再不过了多久,菩萨就要来催了。” “那果真有菩萨来催你吗?”祁辞听着前半段,只觉得那哪里是商人,分明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但没想到,沈无为却猛地点点头:“您可别不信,后来没过多久……就真的有菩萨来催我了!” 饮酒后第二天,商人就辞别了沈无为,只是留下句话,告诉他若真要请菩萨,就要去请平漠最好的菩萨才行。 沈无为始终半信半疑,直到半个月后——他真的在家中看到了菩萨的影子。 “是什么样的菩萨?”祁辞疑心要么是这沈无为犯了癔症,要么是他沾染了执妖,于是继续追问道。 “我说不清楚……”沈无为抓紧了自己的衣裳,声音似乎因为恐惧而变得低沉:“祂……没有头,也没有脸……” “什么叫没有头也没有脸?”祁辞见多了奇形怪状的执妖,听到这里也不算惊讶,只是继续问道:“是单单缺了头吗?” “不!不是!”提起这个,沈无为的身体又瑟缩了下,看着篝火对面坐着的祁辞与聂獜,缓了好一会,才鼓起勇气说道:“祂,祂不是缺了头。” “只是该生着头的位置,长着许多条手臂,许多许多条手臂……” 祁辞听着沈无为的描述,着实有些不太舒服,他看了聂獜一眼,聂獜也对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从未见过沈无为说的那东西。 反正听起来,不像是菩萨。 “那祂本来应该生着手臂的地方呢?没有长出头来?” 沈无为愣了下,然后摇摇头:“没有,那原本生着手臂的地方,长了六七条腿……原本该生腿的地方,却被僧袍盖住了,我也看不出有什么。” “既然祂生得这样怪异,你怎么知道祂就是菩萨?”祁辞见外表上沈无为说不出更多,就换了个说法继续问道。 “我就是知道,那一定是菩萨!” “因为祂……无处不在……” 起初是在院门外,沈无为早晨一推门就能看到祂。 祂披着僧袍挥动着那数条手臂、数条腿脚,伴着不知从哪里传出的佛经声,从他面前的街巷中走过,只是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后来便是在家中,沈无为在抄书时,能看到祂站在桌边,沈无为在点灯时,能看到祂站在身后,沈无为在睡觉时,能看到祂站在床前。 祂似乎存在在每一个角落中,明明既没有头,也没有眼睛,可沈无为却感觉到,祂在时时刻刻看着自己。 用那数条从脖颈上长出的手,用那数条从肩膀上长出的腿,看着自己,催促着自己——快去供菩萨。 这种情况变得越来越严重,祂突破□□长出的手与腿也越来越多,在他一切目光所及之处,挥动着、催促着,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的精神开始变得恍惚错乱,再也无法正常的生活,满眼看到的都是“菩萨”、“菩萨”、“菩萨”…… 沈无为终于彻底相信了商人的话,是菩萨,是菩萨在催促他去供奉! 于是他便到处去打听,平漠城的佛像究竟有什么独特之处,得到的消息都是,平漠城冯家雕出的佛像,是最灵的佛像。 他若是要供菩萨,就一定要供他们家的。 “所以,你这趟就是去平漠城请佛像的?”听到这里,祁辞也算是听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却不想那沈无为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我是去请佛像的,但不止这一趟了。” “三年前,我就为着请佛像去过一次平漠城了,只是那次没请到……这三年里,菩萨催促我,催促得越发厉害,我才不得不再去请一次。” “那冯家得佛像就这么难请?”祁辞原本以为,那所谓得玉缘会只是个噱头,总不可能真的有生意不做。 可没想到沈无为肯定了这个说法:“是啊,我上次连走入冯家的资格都没抽到呢。” 两人说话时,聂獜只是一边听着,一边给祁辞温水热食物,这会终于看着沈无为忍不住说道:“买那冯家的东西还要抽资格?” “没错,因着每年求玉佛的人太多,所以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冯家的,需要在门前抽取佛祖的意思,得到允许的人才能进去。” “我看两位在此赶路,应当也是为着那玉缘会来的吧?” “唉,那说不准也可能白跑一趟。” 祁辞听到这里,几乎要笑了,同样是星监世家,他原本以为祁家就够摆排谱的了,没想到这冯家更胜一筹。 “是吗?那我倒是更想去试试了。” “且看那冯家能不能拦得住我们吧。” —————— 接下来的两天,沈无为就跟着祁辞与聂獜一起,向平漠城赶去。 聂獜不好当着外人化为兽形,又嫌弃沈无为打扰了他跟祁辞的独处,整天阴沉着张脸,把沈无为吓得话都不敢大声说。 祁辞明里暗里给他顺了好几次毛,可惜都没什么成效。 第63章 幸亏阳安城距离平漠城本就不远,三人最终在第三天的傍晚,顺利来到了平漠城中。 比起原本商贩往来的阳安,平漠大约是出了冯家的缘故,更以玉雕出名。这里街巷上,每走几步就能看到佛像作坊的招牌,只可惜因着这连年的大旱,大多也都关门了。 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唯有那冯家的宅邸了。 与祁辞之前所见的房屋不同,冯家依着背后的土山而建,一间间屋子仿佛是山坡上凿出的佛龛,只留了半截屋檐以及门窗露在外面,上面布满了巧夺天工的花纹。 正值落日时分,夕阳漫漫洒下,整片山坡都像是笼上了熠熠的佛光,让人望之忍不住生叹。 祁辞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暗道,冯家有这样的本事,也难怪雕出来的玉佛会被疯抢。 山坡之下的冯家大门前,还是聚满了来求玉佛的人。 但就像是沈无为说的那样,所有要请玉佛的人,都须先在宅邸前登记名号,然后再去签筒中摇晃求签。 能中签者,方有资格进入冯家。 “我们也快过去吧。”沈无为到底是来过一次的人,倒也熟门熟路,拉着两人就去那记名号的地方,轻声提醒道:“要赶快些,过了亥时就不能再进冯家了。” 祁辞在心中又暗笑了声,好大的排场,但这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要想去那冯家探查,也只好走走这流程。 只是——若真抽不中,又该如何呢? 祁辞琢磨着其他的法子,聂獜本想让他去歇着,自己在这里排队,也被他拒绝了。 这么一来二去,他们终于在天彻底黑下来前,排到了那登记名号的地方。 祁辞在后面看着,那沈无为先是给了那管事一块银元,然后说出自己的名字、籍贯,管事的在账簿上一一记好,就让他去了后面抽签的地方。 沈无为走后,就轮到了祁辞,祁老板如今穷得很,银元是没有了,不过玉算珠还是管够,他随意从串子上拨弄下两颗,压到了管事得账簿上,笑着商议道:“我们主仆二人久闻冯家玉佛大名,诚心来求……可惜路上遇到了悍匪,丢了行李银钱,就还剩这玉珠子,不知能不能抵一二?” 到底是平漠冯家,那管事也是识货的人,他对着油灯瞧了瞧玉算珠的成色,便对祁辞点点头:“也使得,贵客报上名号吧。” 虽然他们现在所处的时空是二十多年前,但为了保险起见,祁辞还是报了个假名:“鄙人姓薛名辞,秦城人士。” 管事的并不知真假,只是如实记载下来,然后让他们往后面去了。 祁辞与聂獜刚来到求签的地方,就听到沈无为祈求的声音:“我是诚心想要求玉佛的,价钱什么的都好商量,请你们通融一下好不好?” 可冯家的人早已遇到过不少这样的情况,语言依旧客气,却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几句话就回绝了沈无为的请求,让人把他送了出去。 “求你们了,我真的需要请一尊像……” 沈无为被冯家的伙计一路送着,口中还不断地哀求,祁辞刚想去看看他的情况,冯家另一个伙计就迎了上来,用托盘向他送了一只签筒。 祁辞知道,这是轮到他抽签了,不过……他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对身侧的聂獜说道:“你来吧。” 聂獜与他对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祁辞的意思,他将签筒掂在手中,看似随意的摇晃着,实则瞬间摒弃了所有的感官,只留下了属于兽类的听觉。 签筒摇动的每一下,所有木签子之间的撞击声,都无限放大地回荡在他的耳中,他必须寻找到其中不一样的那根—— “啪。” 一根木签从签筒中掉落到地上,冯家的伙计立刻弯腰去捡,待看清楚上面的字后,脸上露出了笑容,向着祁辞他们行礼:“贵客与佛有缘,可以随我进府了。” 祁辞的鸳鸯眸微微勾起,眼睛的余光看向仍旧拿着签筒的聂獜,白纱下传出他的声音:“做得不错,回去好好赏你。” 这句话在外人听来,只是寻常主家对仆从的夸奖,但落到聂獜耳朵里却变了味道,他的手看似自然地贴上了祁辞的后腰,嗓音低沉又别有意味地说道:“那我就先提前谢过大少爷的赏了。” —————— 两人跟随冯家的伙计,走入了冯家的大门中,正如之前在外面所看到的那样,这座宅邸之中并没有寻常的屋舍,前厅、正厅、厢房……所有的房间,都错落有致地沿山坡向上排布,洞窟与洞窟之间,由雕花木梯相连。 他们被引入了位于最下层的一处洞窟之中,这里虽然只有一面门窗向外,但其间每隔几步便摆放有玉树灯架,烛火摇曳生光,倒让人不觉黑暗。 祁辞与聂獜就这样,随着那伙计向洞窟深处走去,不多时转过一白璧屏风,就来到处待客的小厅,里面两排交椅上,已经坐了七八个人。 想来这些都是抽中签子的买主。 “请两位贵客在此稍候,待到所有有缘者到齐,家主必亲至招待。” 第60章 祁辞猜到这冯家的家主出场, 必定是更要讲派头的,也不为难那伙计,跟聂獜随便挑了对椅子坐了下来,开始打量起其他的买主。 他们的身份虽然没有明挂在脸上, 只是凭那衣着谈吐, 也能大致猜到一些。祁辞挑眸看去, 竟多半都是商人,最多能有一二人是真修佛的人。 玉算珠自细白的指间抛出, 又重新被接入到袖中,只留下略带讽刺的轻叹: “说什么佛缘玉缘,到底不过是财缘罢了。” 聂獜跟在祁辞身边这么久,起初便是再不通那人情之事, 这会也能听明白了:“少爷的意思是说, 那签筒有水分?” 祁辞发出一声轻哼,在他看来不止是签筒有水分, 只怕沈无为的事, 也跟冯家脱不了干系。 不过……祁辞看着伙计又带进了两三个人, 目光沉沉地带着点思量:“你说这里面有多少人,会跟那封信有关?” 聂獜闻言,半兽化的眼眸, 在暗中转向小厅中坐着的其他几个人。 是了, 若是写信人所要商议之事,不能声张的话,最好的法子就是接着这冯家的玉缘会,以买玉佛人的身份,进入到冯家。 所以此刻,所有进到这间屋子里的人, 都有可能与那信有关。 但究竟是谁——一会半会也是分辨不出的。 祁辞当然也没有那么心急,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些人,后来又靠在聂獜的身上小睡了片刻。 直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祁辞才在一声声清脆的玉器敲击声中醒来,他睁开眼睛,就看到周围又多了几个人。 聂獜揽着他的身子稍稍坐起,在祁辞的耳边低声提醒道:“应该已经到亥时了。” 按照沈无为说的,接下来应该没有人能够再进入冯家了,此刻小厅中所聚集的,就是这次参加玉缘会的所有人了。 那一声声玉器的敲击声还在继续,小厅深处的白玉屏风后,忽然亮起了烛光。 紧接着,几个颀长的身影,便从屏风后缓缓地走了出来。 为首的是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男人,他穿着纯白无垢的长衫,衬得气质越发儒雅温和。 而他的身后,则跟着两排同样穿着白色衫裙的侍女,离那男人最近的一个,手中捧着本册子,其余则有的提着灯,有的执着玉锣玉鼓,每走一步便轻轻敲击。 “众位贵客,承蒙赏光,冯家蓬荜生辉。” “如今所有与玉佛有缘者,已经聚齐。家主备下薄宴,特遣我来请诸位前去。” 被晾在这里一个下午,那些所谓求玉佛的人,难免也会有些脾气,但此刻冯家派出这么个人来,往他们面前一站,之前的抱怨也不禁跟着散了几分。 就这样,小厅之中的二三十人,低声议论着还是跟随那管家与侍女们的引领,沿着附着在土崖外的长长廊梯,走向了更高处的洞窟。 刚一踏入那里,明耀的火光便照亮了每个人的面孔,他们正面迎来的不是黝黑的洞窟,而是一面开凿了无数孔洞的山壁。 每一个孔洞中,都摆放着一只金莲灯,千百只莲灯燃着成片仿若金芒的火光,环绕着中央石窟中,那尊巨大的玉佛。 饶是祁辞这般,从不信佛道的人,此刻见此场景,也觉颇为震撼。 那管家像是早已知晓,众宾客会有这般反应,特地停了停步子,待到众人回过神来,才继续引着大家绕过那石壁,向着洞窟更深处走去。 那里果然如同管家所说的那样,已经摆好了宴席。尽管西北一带连年大旱,但此刻那饭桌之上虽不说是山珍海味,但也酒肉满满极为丰盛,看不出半点闹饥荒的样子。 祁辞见状忍不住皱了皱眉,目光不由地向那主座上移去。 传闻冯家的家主冯济光,今年已经六十有余,面容却并不见多苍老,和善之中透着端肃。 看到众人入席后,端着手中的酒杯,满面笑容地说着场面话:“诸位贵客远道而来,冯某人有失远迎,若有礼节不当之处,还望见谅。” 第64章 这会无论心中怎么想的,自然都是要给冯家家主面子的,众人自然都答无事,冯济光随即宣布开宴。 祁辞与聂獜倒是捡了个离那主位挺近的席位,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东西,目光却一直在打量冯家的几个人。 家主冯济光不必说了,坐在他右侧的是冯家的二老爷冯济慈,他人如其名,生得富态慈蔼,大肚圆圆挺在身前,倒有几分弥勒之态。 而冯济光左侧的位置却是空着的,听人说那是冯家三老爷冯济善的位子,却不知为什么人没有到场。 再往下看,坐着的便是冯济光的长子冯觉远,女儿冯觉慧,他二人都三十多岁了,一直在操持冯家的生意。 但冯济光最喜欢的,却是他的小儿子冯觉明,据说此子很有玉雕天分,才刚刚十二岁,就已经能独立雕佛。 瞧着瞧着,祁辞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冯家规模如此之大,排场如此之大,难不成嫡系就这么几个人? 不应该呀…… 宴会过半时,冯济光终于放下酒杯,再次开口:“我知众位贵客都是为求佛像而来,只是——” “只是因着平漠连年饥荒,采玉之事也受到影响,这几年来实在不曾出几块能用来雕佛的好玉。” 听他这么一说,宴席上为了求玉佛而来的人们,就都有些坐不住了,纷纷低声议论着。 祁辞本就没打算要什么玉佛,自然也没什么可着急的,何况——他觉得这冯家主,后面肯定还藏着话呢。 果然,冯济光只是略顿了顿后,就继续说道:“当然,也不能让贵客们白跑这一趟,三年来冯家多方求得了四块好玉,也雕出了四尊佛像,于本次玉缘会上,静待有缘之人。” 冯济光这话让人心安稳了些,但很快又有人反应过来,出声问道:“冯老爷子,刚刚我粗略数了数,这宴厅之中求玉佛的人足有二十八人,便是其中有随从同伴,真正为这玉佛来的,也有十来人。” “可只有四尊佛像,这让我们该如何求得?” 冯济光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他身旁得冯济慈说道:“大哥已经言明,佛像只会给有缘之人。” “那怎么算是有缘?家主和二老爷,也好歹给我们句准话吧?” “众位莫要心急,”冯济光又接过话柄,继续说起来:“冯家所雕玉佛,借是开光灵物,自会挑选有缘之人。” “贵客们远道而来,风尘仆仆,难免沾染俗气,恐会惊了佛像,如此反而不好。” “冯家已为各位备好住处,贵客们可先在此沐浴斋戒三日,等到玉缘会当日,一切自有分晓。” 说完,他像是完全不在意那些求玉佛的人会怎样般,起身离开了这宴厅。 这下宴席上的人,彻底忍不住了,都大声商讨起来,大多数人折腾了这么久,才终于能进入冯家,肯定是不愿意就这么离开的。 但正如之前那人所说,将近三十个人,只有四尊玉佛,能够求到佛像的概率实在不大,更何况冯家还不肯说出,究竟怎么算是“有缘之人”。 就在这议论声中,没多久主位上的冯家人就都走了,只剩下一开始那个引着他们来的管家,还站在高处。 他清了清嗓子,从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侍女手中取过了册子,然后说道:“冯家已经为大家准备好了房间,请各位随侍女前去即可。” 众人还在议论不停,少有人理会那管家,祁辞这个本来就没打算求玉佛的,反而带着聂獜第一个起身,来到了那管事面前。 “劳烦您派人,送我们去房间吧。” 那管家没想到有人这么好说话,立刻在册子上寻到了他们的名字,安排侍女将他们送去了。 直到离开了那宴会厅,嘈杂的声音才终于被甩在身后,落日后西北的风又冷了下来,聂獜半揽着祁辞的身体,帮他挡住了风口。 前面引路的侍女,正是之前在管家身后捧册子的那个,此刻手中提了只雕着莲花纹的玉灯,引着祁辞他们走上廊梯。 祁辞借着灯光,打量起那侍女的模样,一时间有些说不出的眼熟,但仔细想时,却也想不出来。 他索性开口,试探着搭起话来:“我们从南边,好不容易来到平漠,就是诚心想求一尊佛像,不知……”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侍女便冷冷地说道:“冯家的佛像只会给有缘之人,贵客便是问再多,我也是不能说的。” 祁辞的指尖拨弄着青玉串子,虽然被她的话挡了回来,但也没放心上,反而继续说道:“别误会,我没想为难你。” “只是……我实在是有顾虑,求得佛像的法子难些也没什么,但不知这次的佛像是出自冯家哪位师傅的手艺?可否真的灵验?” 提到这个,那侍女的话语中似乎多了几分冷意:“贵客放心,冯家的佛像只会由家主选定,有佛缘的人雕成。” “寻常冯家人,都是没有资格雕玉的。” “资格?”祁辞将这两个字放在舌尖,又细细琢磨了一番,然后似是无意地笑道:“你们冯家似乎格外偏爱资格。” “进入冯家要资格,雕玉也要资格。” 那侍女的脚步顿了下,但接下来的路上什么话都没再跟祁辞说,将两人送到客房洞窟外后,就转身离开了。 “看样子,冯家的人确实都很在意那两个字。”聂獜望着侍女离开的背影,对祁辞说道。 祁辞却只是勾唇一笑,然后就推开了房间的门,拉着聂獜的手走了进去。 —————— 虽然是土崖洞窟,但冯家显然早有准备,石壁上开凿出了特殊的烟道,烧着煤炭的炉子将整个房间都烘得温暖。 风餐露宿了几天的祁辞,终于脱下了裹在外面的袍子,可袍子之下细瘦的腰身刚刚露出,就被人从身后搂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祁辞明知故问,任由聂獜抽去了他脸上的白纱,指尖划过聂獜扣在他腰间的大手。 “冯济光可是说了,要沐浴斋戒三日嗯,你可莫要坏了我的佛缘。” “少爷还信这个?”聂獜低头蹭着祁辞的脖颈,粗糙的兽舌舔舐过他皮肤上,最后那淡淡的疤痕。 这几天因着沈无为的一路跟随,祁辞并不许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此刻见着那白袍落下,聂獜半刻都不想再等待,手上露出尖锐的爪,划破了祁辞那层贴身的衫子。 “信呀,”祁辞在聂獜的臂弯间转身,一面抵着他的胸膛,不许聂獜再进一步,可他的气息却若有若无地,拂过聂獜的下巴:“我还真想瞧瞧,这冯家的玉佛究竟有什么高明之处呢。” “你若是害我破了戒——” “我自然不会害少爷破戒,”聂獜微微低下头,将附着在祁辞身上最后的碎布扯下,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人抱起来,向着房间深处走去:“既然要沐浴斋戒,那我就先伺候少爷沐浴吧。” 第61章 冯家处处都要摆排场, 便是那洗浴之处,用的也不是浴桶,而是一方水池。 这西北大漠水比金贵,这么一池子温水, 当真是奢靡。 祁辞在那戈壁中走了这么多天, 早就想要好好洗个澡了, 聂獜抱着他踏入那池中,氤氲着白气的温水, 立刻没过了祁辞的腰窝。 祁辞随手拎起旁边的玉瓢,水沿着他裸、、露的肩背流淌而下,肌肤上那层淡淡的疤痕,因着受热而渐渐清晰, 却是比之前血淋淋绽开的尸花, 更多了几分半藏半露的诱惑。 聂獜的身体又贴了上来,他脖颈处蓬乱的鬃毛, 覆盖在祁辞的身上, 粗糙的兽舌舔舐着祁辞下巴滴落的水滴, 然后又向上想要吻住那微微开合的唇。 可祁辞却偏不随他的意,借着水流想要从聂獜的怀中逃脱,却不想转眼就被已经半兽化的聂獜, 抵在了水池与胸膛之间。 祁辞见已经逃不掉了, 就伸出两条细白的手臂,环住了聂獜分外粗壮的脖颈:“你说要伺候我沐浴,就是这么个伺候法?” 聂獜收起了锋利的爪尖,只是用那兽化的大手,摩挲着祁辞略带疤痕的脊背,那样的触感几乎立刻让祁辞软了腰身, 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对方禁锢。 “那少爷想要我怎么伺候,我听着就是。” 祁辞的唇贴在聂獜的耳畔,他的嘴上仍旧不想饶人,却因为聂獜的动作,只剩下了伴随着水声的,不成调的碎、、吟…… —————— 虽然说要斋戒三天,但冯家也并未限制他们的活动。 祁辞本以为赶了几天的路,昨晚又跟聂獜在池水中胡闹的半夜,第二天应会睡到中午去。 可不想他醒来时,却见着床帐外刚刚泛起白光。 祁辞这会子也不想起身,也不想再睡,只枕着聂獜的肩膀,用青玉算珠串子在聂獜闭着的眼前晃荡。 聂獜早就醒了,不曾睁眼也准确地,一手把玉串连同祁辞的手包住,一手又将祁辞紧紧地圈搂在怀里。 “少爷怎么不睡了?” 第65章 祁辞在聂獜的胸前蹭着换了个姿势,也没想着要挣脱,继续枕着他的肩膀说道:“在想事情,所以睡不着了。”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祁辞还在想那封信的事,刀吉罗的记忆残缺不全,能够提供的信息也仅此而已。 信,到底是不是冯家人寄出的? 姑且当是的话,那冯家又有多少人,知道那信的事? 他们如今已经来到了二十多年前这个节点上,那就很有可能会亲历执妖失控的那场劫难,如果不能在此之前查到足够多的线索—— 虽然,即便是那天上三垣,也没有给他限制过时间,但祁辞却总是觉得,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必须要赶在什么事发生之前,查清楚所有的真相…… 他的这种焦虑,自己都弄不清究竟是为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跟聂獜说,只好将脸深深地埋入聂獜的脖颈间。 聂獜虽然没有听到祁辞的心声,但是他却能感觉到祁辞的情绪,他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用自己的手,一下下抚拍着祁辞的后背…… 两人就这么又床帐中耳鬓厮磨了半日,直到午时来送饭的人敲响了房门,他们这才起身。 午饭过后,冯家依旧没什么事,祁辞便决定和聂獜去平漠城中转转,他总觉得沈无为不会就这样离开。 平漠城中的情况,还是跟昨天他们来时差不多,街道上的铺子十家里头也就能开着两三家。还有些昨天没能进冯家的商贩,散漫地走在街上,偶尔进路边的店里碰碰运气。 西风吹起黄沙,路边得招牌刮得砰砰作响,无论怎么看都荒凉得很,与昨晚在冯家所见得奢靡大相径庭。 两人沿着长街随意乱逛,又去铺子里用玉算珠换了些现钱,本以为找沈无为也是件麻烦事,可谁知没多久就看到他满脸喜气地,从一家钱庄里走出来。 “沈无为!”聂獜一口喊住了他,沈无为立刻转身,见到他们二人后,虽然有些惊讶,但脸上的笑意丝毫没有减退。 “你们不是进冯家了吗?怎么这会又出来了?” “玉缘会还要等三天,我们没什么事,就出来逛逛。”祁辞与聂獜走到了他的面前,挑眸打量着沈无为,总觉得他现在完全不见了之前的丧气模样,于是故意问道:“看样子你虽然没能进冯家,却遇到了喜事。” 提起这个,沈无为脸上的笑更是遮掩不住了,他有些夸张地左右看看,确定没有走近后,才压低了声音告诉祁辞:“是,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我请到菩萨了!” “哦?”祁辞鸳鸯眸微微而动,也凑近了与他议论道:“不是说非要请冯家的玉像吗?” “这也是——”沈无为张口就要说,但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把话咽了下去,生硬地转折道:“反正就是请到了,我跟你说……那菩萨,可是跟我看到得一模一样!” 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他们可都记得沈无为向他们描述的菩萨是什么样子,这世上还真有店家会把菩萨雕成那样? 若是真的一模一样的话……祁辞拨弄着手中的玉算珠,心中暗暗思索着,若是真的一模一样,反而坐实了沈无为的遭遇,就是被人下得套。 但看着沈无为这副痴迷得样子,祁辞当然不会直接将事情揭穿,而是顺着他说道:“既然如此,不知能否让我们也开开眼,看看那尊玉菩萨是何等模样?” “这……”沈无为听后却十分为难,他想了半天后才说道:“那请玉像得地方不许旁人进去,你们要是真的想看的话,就在外面等我一等,我将玉像请出来后,再给你们看。” “这样也好。”祁辞当然没什么意见,只要能摸清地方,等有了机会再偷偷进去探查也一样。 于是祁辞与聂獜,就跟着沈无为向前走去,三人穿过了大半座平漠城,进入到城西那拥挤狭窄的巷道中,又走了许久之后,才终于来到一家十分不起眼的玉器店前。 “就是这里了,”沈无为揣着怀里的银元,压低了声音对身后的祁辞与聂獜说道:“你们先在这里等等我,我请了玉菩萨就出来。” 沈无为说着,就上前敲响了铺子的木门,没多久里面就有人将门打开了条缝,他一侧身就迅速钻了进去。 门很快就又关死了,整个过程中祁辞没有看到任何门后的东西,聂獜无声地贴到了门边,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然后对着祁辞摇摇头。 祁辞是绝对相信聂獜的听力的,他听不见,就只能说明沈无为他们已经不在门附近了。 不过既然如此——祁辞走到了聂獜的身边,双手环上聂獜的腰,两人无需对话,聂獜就明白了祁辞的意思,一手揽着他翻身便跃上了房顶。 两人贴着房顶向院子里望去,却见那院子被黑色的网纱层层盖住,最多只能看到人影,却看不清在做什么。 他们沿着房顶,轻轻挪动身体,想要寻个合适的地方,破开网纱看看,却不想当他们摸到西北角一处矮房时,却忽然发现一个人,从那里十分隐蔽的小门中走了出来。 聂獜立刻揽着祁辞,在房顶上跟了过去,却见那人穿着大帽斗篷遮着面容,在街巷里七拐八拐地走着,像是要以此甩开可能跟踪的人。 直到快要走到外面的大街时,他最后一次向身后看去,确定没有人跟踪,才摘下了大帽,将那身装束都收了起来,露出了真面容。 那人祁辞却不曾见过,看上去大概也有四十多岁了,面瘦而白,眉形却有些尖锐,有种脾气不太好的感觉。 祁辞与聂獜跟着他来到大街上,这里人虽然不多,但也总比小巷子里强些,也更方便他们隐蔽。 就这样,他们始终没有被发现,跟着那人一路来到了——冯家。 这个结果祁辞并没有多意外,他早就猜到沈无为那件事背后,就是冯家在做手脚。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看上去面相凶巴巴的男人,竟然是昨晚冯家没有出现的冯济善。 祁辞与聂獜躲在洞窟外廊梯顶上,清清楚楚地听到开门的仆人唤他“三老爷”,这也确定了他的身份。 “所以说,这冯家敛财确实有一手。”祁辞贴在聂獜的身前,小声与他说着:“先是明面上办这玉缘会,赚个大头。” “私下又用菩萨唬人,将人骗到平漠,再赚个小头。” “以前在秦城的时候,贺桦说我是商人奸诈,如今跟冯家一比,当真是自愧不如。” 聂獜刚想说什么,却不想突然听到了冯济慈隔壁的洞窟中,传来了带着醉意的怒喝声。 “怎么?如今你二老爷我要块好料子都不成了?” “哪怕有一座玉山,也要全归他大房?!” 紧接着又是一串污言秽语,听得祁辞都有些发愣,想不到外表看起来如此慈和的二老爷,醉酒后竟是这般模样。 这冯家果然也是乱得很呐。 第62章 不只是祁辞与聂獜听到了, 往来的下人,还有一些买玉佛的客人,也都听到了二老爷这动静,纷纷向这边看过来。 冯家的管家低着头站在二老爷门前, 他的身后是几个手中捧着玉料的侍女, 祁辞只远远地瞧了眼, 那些料子却是算不上极好的玉。 按理说,冯家二老爷这身份, 确实不该被分到这种水头的玉料。 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但那管事却任凭冯二老爷怎么骂,都始终不回一句嘴,生生挨了下来。 但那冯济慈见他这闷葫芦样, 心中更是生气, 索性将怒火发泄到那些捧着玉料的侍女身上,推挤着打落她们手中的料子:“你们!你们这些捧高踩低的玩意, 一个个忘恩负义, 不记得我以前待你们的好!” 那管家这才皱起眉来, 赶紧上前去拦,可冯济慈那肥硕的身躯,又怎是他拦得住的, 他眼看着就要举起玉料, 砸在之前捧册子的那个侍女身上。 管家也只来得及推开她,自己被冯二老爷摔的玉石,重重地砸到了头—— “砰”的一声,祁辞都替他觉得疼,但管家却还是站在侍女们面前,拦住了冯二老爷, 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染红了他的白衫。 但冯二老爷却还是酒劲未散,手里抓着玉石就要再砸,幸亏这时候冯家大少爷从廊梯上赶来,一面呵斥管家丢人,一面让四五个小厮夺下二老爷手里的玉,好说歹说地将二老爷往屋里劝: “二叔别生气,别生气!” “定是那些下人乱传话,短了谁也不可能短了您用的料子。” “下人乱传话?”冯济慈那浑圆的身体,险些把大少爷撞倒,不依不饶地拽着他的领子:“谁不知道,那些好料子,都进了你冯大少爷的库里!” “有本事你拿出来啊!” 廊梯之下,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冯大少爷脸色差极了,像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这时候,冯家大小姐也来了,她像是生怕天下不乱,开口笑吟吟地说着:“大哥还不快遣人给二叔送料子来,有了料子,二叔不就不气了。” 第66章 “你又来添什么乱!”冯家大少爷愤愤地瞪了妹妹一眼,但又实在劝不住二老爷,转头看到了额头才刚刚止住血的管家,顿时眼神又凶又嫌弃地对他说道:“去!你带人去把库里……最外头的那块料子抬来!” 管家则像是已经习惯了大少爷的颐指气使,垂眸俯身应了一声,然后带着侍女们匆匆离去了。 没过多久,他就和侍女们就抬着一块被黄布盖着的料子,送到了冯二老爷的房门前。 “大少爷,二老爷,玉料——”管家因着爬廊梯还有些微微的气喘,他刚想跟两人说什么,却被喝醉的二老爷一把推到旁边,险些从廊梯上摔下去。 但冯二老爷却看都不看他,只摇摇晃晃地来到了玉料的面前,肥硕却带着茧子的手掀开了黄布,捧起那块玉料,几乎要抵到自己眼前。 “嘿嘿,是块好料子。”他醉得通红得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却再不见之前得弥勒神态,双手死死地抱着料子,也不管围观的人如何了,转身就往自己屋里走去:“我要……我要雕佛……” “雕一尊好玉佛……” 冯家大少爷望着二老爷闭合的房门,脸上除了不满外……好似还掺杂着什么别的情绪,但当他转身面向众人时,却又成了那谦谦君子的模样:“二叔醉后失态,让各位贵客见笑了。” “大家都回房休息吧。” 众人见没热闹可看了,于是也就纷纷散去,只有祁辞和聂獜还隐蔽在廊梯上方,将冯家众人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聂獜用眼神示意祁辞要不要走,祁辞却摇摇头,他总觉得……今天冯家大少爷的反应有点不太对劲,不像是单纯吝啬给二老爷料子。 他们一直等到所有的人都散去,冯家二老爷所住的洞窟外,再没有别人后,聂獜才揽着祁辞从廊梯上翻下来。 他靠近二老爷的房门,敏锐地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低声跟祁辞说道:“已经醉得睡过去了。” 祁辞闻言放心了几分,然后悄悄地将二老爷洞窟外侧得窗户,推开了一线缝隙。 浓重得酒气随即扑面而来,还有二老爷起伏得鼾声,兴许是因为冯济慈睡过去前,还在雕玉得缘故,洞窟中得灯没有熄灭。 祁辞微微眯起鸳鸯眸,然后就看到了遍地得玉料,在灯烛的映照下,泛着莹莹润润的光泽,它们依稀被雕刻出了轮廓,却——无一成佛。 他忽然就明白了,刚刚冯家大少爷的那个表情,不仅仅是交出玉料的不满,还有对玉料即将被糟蹋的心疼。 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两人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冯家不是玉雕世家吗?为什么二老爷雕不出玉佛? 是因为他只是徒有其名,压根没有雕玉佛的手艺吗?还是……另有其他关窍? 就在这时候,聂獜扣在祁辞腰间的手,忽然用力一紧,接着就要带他向下方翻去,可转身却对上了一张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是冯家的那位管家。 尽管聂獜已经听到了他的脚步,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来到了两人身后,祁辞警惕地看着那管家,三人一时间都不曾说话。 还是那管家打破了僵持的气氛,他稍稍向侧边退了半步,露出了身后跟着的侍女。 “冯家廊梯交错繁复,两位贵客怕是迷路了,阿帛,你送他们回去吧。” “是。”侍女低头应了声,然后就走到祁辞与聂獜的面前,同上次送他们去房间时那样,冷冰冰地为他们引路:“两位随我来吧。” 祁辞的目光一直都在管家的身上,没有移开半分,这会侍女来引路了,他才对管家说道:“那就多谢冯管家了。” —————— 接下来的两天,祁辞与聂獜继续在冯家与平漠城中摸索,但经过三老爷那事后,冯家上下似乎格外小心,再没有漏出半点风声。 而平漠城中,沈无为也失去了联系,祁辞与聂獜再次去到他请菩萨的铺子时,却发现那里已经人去院空,也不知沈无为究竟怎样了。 转眼时间就来到了玉缘会当日,白天里一切照旧,只是到了傍晚,那个叫阿帛的侍女才为两人送来了崭新的白袍子,告诉他们晚饭时分更衣后,自会有人来引他们前去。 祁辞越发觉得这冯家是在故弄玄虚,就是为了把玉佛卖上高价,跟聂獜依言照做换好衣袍后,就在洞窟中等待着外面的消息。 终于到了定昏初时,廊梯上却并没有如前几日那般点燃灯光,从房间中看过去依旧是漆黑一片。 又过了大约两刻钟,外面才有一团融融的亮光,沿着廊梯向他们走来,直至到门前后,“叩叩叩”三声,敲响了房门。 虽然知道这八成又是冯家的把戏,但聂獜还是将祁辞挡在了身后,自己动手打开了房门,就见着阿帛提着灯笼,站在门外对两人俯身说道:“玉缘会的时辰到了,两位贵客随我来吧。” 也就是在此刻,那暗暗的光照在她的脸上,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袭来,他忽地像是抓住了闪电划过夜幕的残光,却让祁辞心中生出难以言说的惊讶。 他终于想起来了,眼前这名唤作阿帛的侍女,面容竟与当初他们在秦城北迦山上,看到的那个女绢人有七八分相似! 一时间思绪在祁辞脑海中疯狂翻涌,怎么会这样?! 原本毫不相关的两个人,两件事,此刻却无端有了重叠,这是巧合吗? 不,他还记得当初那旭平道人,曾经说过,那名死去的女子就叫绢娘! 生丝织帛即为绢,这当真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两位贵客随我来吧。”阿帛见祁辞呆立在原地,又开口催促了一遍,聂獜也早就察觉到了祁辞的异样,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那温暖又有力的触碰,让祁辞瞬间冷静下来,他迅速调整好了神情,勉强对着阿帛一笑:“好,我们这就来。” 祁辞与聂獜跟随阿帛房门后,才发现不只是廊梯上,整个冯家所有的洞窟都灭了灯,唯有引导宾客的那些侍女,如同散落的萤火流光,游走于崖壁之间。 他死死地握住聂獜的手,目光一刻都不曾从那侍女的背影上移开,太多的问题反复折磨着他。 当初他曾经根据旭平面容与年纪,猜测过当年道观中出事的时间,也许并没有几十年前那么久,很有可能就是在十几二十年前。 那么如果阿帛真的就是绢娘,那究竟是什么促使她在不久之后,离开平漠冯家前往秦城,然后——因情死在北迦山道观之中。 想到这里,祁辞又是一愣,之前他就曾经觉得绢娘的死因十分蹊跷,现在看来恐怕其中真的大有文章。 “小心!”因着想得太过入神,再加上廊梯实在昏暗,祁辞一脚踩空了台阶,身子猛地向下坠去,幸亏有聂獜拉着他得手,将人一把搂回到怀中, 祁辞一时间惊魂未定,靠在聂獜怀里轻轻喘着气,聂獜皱皱眉,有些无奈地贴到他的耳边:“大少爷,到底怎么了?” 第63章 祁辞目光隐晦地看了眼前面提灯的侍女阿帛, 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于是对聂獜摇了摇头,扶着他的手臂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举行玉缘会的洞窟, 位于这面崖壁的最高处, 廊梯非直行而上, 蜿蜒曲折走了不知几千几百级台阶,才终于来到那处洞口。 整面崖壁上的灯已经都熄灭了, 唯有那里发出金光灿灿,仿若真是灵佛所居的福地。 祁辞与聂獜到时,那洞窟中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可与之前举办宴会的地方相比, 整个洞中可谓是空荡至极, 并无任何奢靡之物,甚至连桌椅摆设都不曾有。 只有东西两侧, 各垂下一条旧帘, 隔绝了后面的甬道。 没过多久, 所有想要请玉佛的宾客就到齐了,冯家那三位老爷——包括这些天来,一直不曾露面的冯济善, 都出现在了洞窟中。 “各位贵客久等, 今日福光普照,正是玉佛结缘之机。”冯家大老爷手中握着拐杖,在那位年轻的冯管家的搀扶下,走到了东侧旧帘前。 “沿此甬道前行,有四处洞窟,本次玉缘会的四尊玉佛, 就安置在那洞窟之中。” 冯大老爷声音徐徐缓缓地,听着难免让人心急,祁辞耐着性子总算听明白了个大概。 每个想要请玉佛的人,与他的随从必须一起进入甬道中,里面的四处洞窟谁进都可以,但只能进一次。 进去后也不是去拿玉佛的,而是只能“看”,将自己所看到的玉佛的样子记下来,告诉随行的冯家人,谁能看到玉佛的真像,谁就是与玉佛有缘之人。 这冯家当真是越玩越玄乎,祁辞把弄着手中的青玉算盘珠,心中忖度着,他们既然能够立下这规矩,便说明那玉佛的真像,必定是有所遮掩或者隐藏的。 这对于有星监,能控制执妖的冯家人而言,着实不算是什么难事。 但好在祁辞这趟也压根不是冲着玉佛来的,他与聂獜不过是走个过场,顺便见识见识冯家的手段罢了。 第67章 于是两人也不着急,寻了处清静的角落等着叫名号,祁辞顺便将阿帛与绢娘的事,跟聂獜说了。 “你觉得她们到底像不像一个人?” 聂獜隔着人群,远远地瞧着那阿帛的模样,他虽然感觉一向敏锐,但当时那女绢人出现的时候,他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厮杀上,说起来倒不如祁辞观察得仔细。 不过经祁辞这么一说……他眯起兽眸,点点头:“确实有些相似,但也不能完全确定。” 祁辞暗暗叹气,但他也知道,毕竟那绢人做得也没有十分写实,他们能看出相似来已经是不容易,究竟是不是的,还是要想办法进一步验证。 这时候,西侧的甬道中已经走出了三撮人,他们个个都神情不善,看样子是没能看到玉佛的真容。 “薛少爷,该您了。”冯管家苍白的脸,忽然出现在两人身边,他仍旧是那温润有礼的模样,但祁辞总感觉白得过分得皮肤下,像是隐隐藏着阴气。 “多谢提醒,我们这就去。”祁辞险些忘记自己用了化名,又多看了管家一眼,这才拉着聂獜的手,走进了东侧的旧帘中。 正如冯家大老爷所说的那样,帘子之后便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侧岩壁突兀,如那不成形的鬼怪,正挣扎而出。 这自然吓不到他们,祁辞与聂獜只是沿着甬道前行,每走出约二三十步,就能见一冯家的白衣侍女,提灯引路。 第一处洞窟就在不远处了,聂獜本想替祁辞进去,祁辞却摇摇头拒绝了他:“向来不会有什么大事,你在外头等等,我也想亲自去看看那玉佛的真容。” 聂獜无奈,再加上之前的宾客确实不见有出事的,只好退步让祁辞去了。 祁辞向着洞口执灯的侍女略一点头,然后就结果她手中的灯,独身向着那漆黑的洞窟而去。 起先四周都是漆黑一片,即便是提着灯,也只能看清脚下的路。 这倒是让祁辞想起,以前聂獜还是凶兽时,自己每次去献祭时的场景。 想不到如今,不过短短半年的光景,昔日里那令他又惧又恨的煞兽,这会已经成了与他缱绻的心上人。 祁辞的鸳鸯眸含笑微弯,倒真是世事难料。 也就是在他心思起伏之时,不过行过几步路,转眼所见之景便骤然有了变化,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一时间晃了祁辞的眼。 他抬手遮住眼睛,缓了好半天后,才终于看清周围的事物。 他竟然已经离开了洞窟,置身于青草茵茵的郊外山坡,一条小路通向坡顶,而路上有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孩子,正费力地推着辆装满货物的木车,眼看着就要翻车被压在底下。 祁辞稍一皱眉,他猜想这多半是冯家所弄出的幻境,不过也看不得那孩子被车压,于是就快步走过去,来到木车后方,与那孩子一起扶住了把手。 “谢,谢你了!” 那孩子气喘吁吁地,眼睛黑黑亮亮的完全不像是幻化出来的假人,不断地跟祁辞道谢。 祁辞也只是向他点点头,心里琢磨着,既然是要请玉佛,那多半还是要行善积德的,帮这孩子推木车,大概就是其中的考验? 这并不是多难的事,他就顺手帮孩子推起来,可是没想到那木车起初推起来,只是需要稍用些力气,可到后来却越来越沉重。 那车上所装的货物,也好似在生长般越堆越高,竟隐隐地……像是堆成了个人形。 祁辞推得艰难异常,山坡也变得更加陡峭,只要他一松手,木车与货物就会倒下来,重重地砸在他们的身上。 “你看得清我吗?” 那堆成人形的货物,忽然真的开口,可它发出的声音却是——祁辞的父亲,祁家老爷的声音! 祁辞顿时猛地抬起头,木车因为他的动作向后倾斜,差点就砸到了两人的身上,幸亏祁辞及时扶住。 “你看得清我吗?” 堆成人形的货物,再次发出声音,“你看不清,因为你心中有恨。” 祁辞当即冷笑起来,是啊,他的心中怎么可能没有恨? 他的父亲,将他利用了个彻底,害他被烧成了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怎么可能不恨! “你肯帮助这孩子是慈,用慈心去化了那恨心,货便轻了,你也就能看清我了。” “你愿不愿意?” 祁辞的手因为越来越沉的木车,而忍不住颤抖,那重压之下,身体的所有关节,每一块骨头,每一丝肌肉都在发出疼痛。 而正是这疼痛,将这些日子以来,压在他心底的恨意无限放大了。 被利用的人是他,被烧毁的人是他,凭什么要让他放下恨意?! “我若就是不放呢?”他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了这几个字,可随即就感觉到木车传来的压力剧增,旁边的孩子也忍不住发出叫声。 他们已经坚持不了! “放下吧,用慈心化恨心,是你唯一的生路。” “什么慈心,什么恨心,”祁辞咬紧了牙关,抬头看向木车之上那模糊的人影,“说不放,就不放——” 似乎是在惩罚他的冥顽不灵,木车上的货物陡然化成了巨石高山,祁辞再也支撑不住车子,在巨石即将压下的最后一刻,本能地一把拉过旁边的孩子,向着旁侧的山坡扑了过去—— “砰!” 他几乎已经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巨石压下的声音,还是自己摔到地上的声音,但他很快就感觉到,自己被一双结实有力的大手扶了起来。 “少爷!” 是聂獜,祁辞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聂獜近在咫尺的脸,“你伤到了哪里?!” 祁辞摇摇头,他这才发现自己最后那一扑,竟然扑到了洞窟之外,什么木车、巨石都统统消失了,他的身上也不曾有任何伤痕,最多只是因为用力过大,双手脱力微微的颤抖。 “我没事……” 聂獜却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将祁辞抱起来仔细检查他的四肢与身体,确定没有任何伤口后,还是不放心的问道:“真的没事吗?会不会有什么内伤?” 祁辞再次摇头,双手虚虚地握住了聂獜的手臂,将里面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聂獜听后眉头拧紧,将祁辞搂在臂弯间,沉声说道:“这个洞应该我去的。” “你去就不一定看到的是什么了。”祁辞仰头枕着聂獜的肩膀,他进去看到的是木车巨石,这对于聂獜而言,当然十分简单,但……祁辞隐隐觉得,那洞中的东西,应该是根据不同人的心境而变化的。 “总之下一个洞,我来去。”聂獜却并不在乎,他才不管洞中有什么,能看到什么,他就是不要祁辞受到半点伤害。 “好,我想去也没有力气了,”祁辞将额头贴到聂獜的颈侧,安抚似的轻轻蹭着他:“你去就你去……不过要小心。” “嗯。”聂獜沉沉地应了一声,抱起祁辞就沿着甬道,向下一处洞窟走去。 他将祁辞安放在洞窟外,反复确定他的安全后,连侍女手中的灯都没有接,像是要寻仇般,转身就大步走向洞窟。 起初还是黑暗,但这并非是寻常的黑暗,聂獜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生存,但他的兽眸却仍旧无法看清周围的一切。 随着他的前行,他开始看到了一丝火光,紧接着这火光便迅速蔓延开,伴着无数晃动的人影,与不绝于耳的惨叫。 聂獜几乎顷刻间,就认出了自己身处何处。 这是他们刚刚离开的佤朗村,正在燃烧着的,仿若炼狱般的佤朗村。 第64章 房屋在坍塌, 村民们在逃命,但无论他们跑出多远,下一刻都会被烈火所吞噬。 无形的黑影在空中呼啸,像是在指挥火海掀起狂潮, 扑向所有还活着的人, 它的目的只有毁灭, 彻底完成数年前那场屠杀。 聂獜皱眉站在原地,他也曾顺手救下一两个跑到他身边来的村民, 但很快他们却又被烧焦,化为了黑炭,根本没有存活的可能。 那哭喊声中的绝望,好似波流般冲向聂獜, 但他却始终没有移动脚步, 只是站在村子的边缘,看着那熊熊燃烧的大火。 “救救我们……” 这时候, 一只皮肤焦黑的手, 拽住了聂獜的裤脚,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看到的却是半身已经烧化的刀吉罗,艰难地爬到了他的脚边, 仰起血肉模糊的脸, 向他苦苦哀求。 “只有你……能救我们……” 转眼间,无数被烧焦的村民,都黑压压地匍匐在地上,从烈火中宛若恶鬼般爬出,爬到了聂獜的周围。 他们哭喊着,哀求着, 嘈杂的声音所喊出的,都只有同一句话:“救救我们——” 面对这样的垂死请求,就是聂獜也忍不住皱了皱眉:“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霎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半身焦骨的刀吉罗,被黑色的影子包裹着站起,逼近聂獜的面前:“悲众生所悲,苦众生所苦。” 第68章 “用你无尽的生命,就可以救活我们所有人。” 聂獜的兽瞳微微扩散,像是受到了某种迷惑,怔怔地望着他脚下那因为烧伤,痛苦翻滚哀嚎的村民。 “你的意思是,用我的命,来换你们所有人的命?” “是……”刀吉罗那半被烧成焦骨的脸,竟隐隐现出佛相,他像是已经超脱了痛苦,目光含悲却又带着期望。 “只有你能做到,只有你能救我们。” 聂獜的好似已经入了迷,他缓缓地抬起手,皮肤一寸寸褪去,露出的坚硬的鳞片与指爪,然后抵住了自己的胸膛。 那刀吉罗半侧脸的佛相越来越清晰,那在空中呼啸的黑影,翻涌着进入到他的体内,仿佛在等待最后的时机。 眼看着聂獜的利爪,就要划开胸膛,可下一刻刀吉罗却猛地瞪大了眼睛。 因为聂獜的兽爪划开的,是他的胸膛! “你的想法倒是不错,可是我的性命,只能给一个人。” “他不在这里,你们就谁都别想要。” 说着聂獜的整个身体突然兽化,黑色的鳞片在耀眼的火光中蔓延,他的巨爪毫不犹豫掏出了刀吉罗的心脏,然后将他无情地踩在脚下。 黑色的影如旋风般,裹挟着烈焰与村民的尸骸,向他席卷而来,但聂獜却张开了巨口,仰头向着夜幕发出咆哮。 那声音简直要震得山崩地裂,他周身也燃起滔天得煞火,与黑影烈火对冲着,一时间所有都被烧得虚化,树林、村庄、山野皆化为铺天盖地的齑粉。 聂獜猛地睁开双眼,他又回到了洞窟之中,这一次虽然仍旧是漆黑,但他却能够看清身边的所有景象了。 四周只是最为寻常的洞窟石壁,而正中却摆放着张供桌,供桌上……只剩了一层碾碎的玉石粉末。 聂獜挑眉看看四周,一向看不出什么神情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无措。他略想了想后,干脆将那供台上的玉粉,一把全拂到了地上。 这下,谁也看不清那玉佛的真容了。 —————— 祁辞感觉自己只是在外面等了没多久,就看到聂獜全头全尾地出来了,他有些惊讶聂獜的速度,还不等问什么,聂獜就走到了他的面前,将他抱了个满怀。 “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祁辞抬起还有些无力的手,环住了聂獜的脖颈,眨眨眼睛问道。 聂獜转头凑近祁辞的耳畔,跟他说了玉佛化为粉末的事。 祁辞乍然听闻了愣了下,然后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可真是……算了,反正也没人看到,这闷亏就让冯家自己吃下吧。” 不过听到聂獜说起事情的经过,祁辞却觉得越发不对劲,先前他们看到的那些从洞窟中走出来的人,有的生气有的郁闷,但完全不像是经受过什么磨难的模样。 冯家就是再有心为难,也不至于造出这样生生死死的幻境—— 祁辞看向前方,依旧黑暗蜿蜒的甬道,他忽然觉得这洞窟中的东西,怕是有人动过了手脚。 “下一个洞还是我来进。”聂獜这样说着,却并不是跟祁辞商量的语气,他甚至想要剩下的两个洞,都由他来进。 “不,我还是想要进去看看。”但祁辞却靠在他的肩上摇摇头,他的声音中像是带着一丝笑意:“虽然这对于你而言,好像更简单一些,不过——我还是想看看那玉佛,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下聂獜没法反驳了,将玉佛碾成碎粉容易,怎么见到完整的玉佛,那确实不是他能掌控的。 祁辞的唇贴过来,每一下开合都蹭在他的脸侧:“放心吧,这点小事我还应付得来。” 于是尽管聂獜不情愿,到达第三处洞窟时,他还是把怀中得祁辞放到了地上,看着他接过侍女手中的灯盏,走向黝黑的洞口。 比起第一次的茫然试探,这次祁辞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一手提着灯,一手把弄着青玉算珠串子,步子不急不缓地向洞窟深处走去。 果然,没过多久他的视野就再次被黑暗吞噬,耳边似乎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再次睁眼时,他所看到的竟是当初回云川路上,曾经落脚的那个小镇。 “这一次,我不想为难你。” 镇长,或者说是年轻了不知多少岁的镇长,忽然从他的身后走出,脸上带着的却是他完全不可能有的,极为宁静的笑意。 祁辞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转头看向小镇,他的脚下是干涸的河床,不远处能望见的田野,也尽是枯草。 显然,这并不是他和聂獜离开时的小镇,而是几十年前,因为干旱而闹灾荒的小镇。 但这里并没有祁辞想象中的死寂,反而有着一声声刺耳的铜锣响,回荡在狭窄的街巷间。 “大善人赠粮了!” “只要把家里老人送去赡养堂,就能分到粮食了——” “大家快去啊——” 整座镇子都因为这叫喊声而沸腾了,被饿得面黄肌肉的青年,纷纷扶着自家的老人,走上那寸草不生的山坡,去往那坐落在土坟墓碑间的孤屋。 与此同时,装满粮食的口袋,也被送去了小镇中。家家户户都开打了房门,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激动的笑容,进进出出搬运粮食。 小镇就这样活了起来,以那些老人们的离去为交换。 “真好啊,不是吗?”顶着年轻镇长脸的“人”,仿佛被小镇上人们的喜悦所感染,笑着对祁辞说道。 祁辞却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然后终于施舍给了他一个眼神:“这次你又想要我做什么?” “我说过了,这次不会为难你的。”祂走向那忙碌着的小镇,然后转身面对着祁辞,镇上所有的人也都停了下来,手中抱着满满的粮袋,脸上都带着一模一样的笑容。 “以众生之喜为喜——那些老人自愿为家人换来了粮食,全镇的年轻人都能活下来了!这是多么大的功德,我只要你为他们笑一下。” “为他们由衷地感到欢喜。” 祁辞确实想笑了,不过是冷笑,他的眼眸中只有一片凉意:“我笑不出来。” “为什么?”祂显得诧异极了,继续用言语徐徐地诱惑着:“这么多人能够活下来,难道不是件该欢喜的事吗?” “只要你为他们笑一下,就能看清我了。” 祁辞将手中的串子一抛,颗颗青玉算珠就落到了他的指间:“他们近日若是对着这些粮食跪地痛哭,我说不定还能高看他们一眼。” “欢喜?谁会在这时候欢喜?” 那顶着镇长脸的“人”满眼都是失望,像是在看一个冥顽不灵的叛逆者,祁辞已经做好了祂会突然暴起,向他袭来的准备了。 但这一次,正如祂之前所说的那样,祂没有做任何为难祁辞的事,只是望着祁辞缓缓地,缓缓地又摇了下头后,就转身向着那些欢喜的村民们走去了…… 强烈的日光渐渐暗了下去,镇子上的一切都化为泡影,于某个眨眼间就忽地消失了。 眼前仍旧是漆黑的洞窟,祁辞手中的灯盏还散发着昏暗的光,他最后举起灯来向着周围的石壁照了照,确定没有看到任何佛像的影子后,转身向着洞窟口走去。 聂獜站在原地,目光有些焦急地等待着,看到祁辞完好地出来后,才松了口气,然后大步迎了上去,揽住了祁辞的身体:“怎么样?这次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祁辞摇摇头,他没有着急告诉聂獜自己刚刚在洞窟中看到了什么,而是握着聂獜的手说道:“我知道冯家这次雕的佛像是借的什么佛语了。” “四无量心者,慈悲喜舍——” 他帮孩子推车时,那佛像一直在怂恿他用慈心化解恨意。聂獜看到的是佤朗村的惨状,佛像想要他悲众生所悲。自己刚刚又被诱导要因为小镇上的人用老人换得了粮食而欢喜。 那么第四处洞窟,所对应的就该是舍了。 祁辞虽然看闲书不少,但也只是粗略涉猎过佛经,对于这无量心究竟该怎么解,其实并不确定。 但他却知道,一定不会是他们在幻境中的那种解法,设下那幻境的人,简直这这佛家谒语扭曲到了极点。 而且——祁辞在心中反复念着那个“舍”字,总觉得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要舍弃什么? 他甚至想要干脆跟聂獜离开这里,反正他们也不是为了玉佛来的,可是……冥冥之中,祁辞却感觉到,这前面的三窟更像是某种试探。 而设下这一切的人,就在那最后一窟中等待着他们。 第65章 聂獜与上次一样, 没有去接侍女手中的灯盏,将祁辞安顿好后,就一个人走进了那洞窟之中。 起先周围所见之处,仍旧是只有一片黑暗, 但随着他向洞窟深处走去, 聂獜却感觉到了某种说不出的阴凉。 以他煞兽之身, 并不会畏惧这样的温度变化,但聂獜在意的却是, 这种阴凉于他而言,是无比的熟悉。 第69章 他已经猜到,自己会看到什么了。 洞窟的上方垂下了无数的血线,红色的纸钱在它们之间飘落, 落到聂獜的脚边。 聂獜抬起头来, 兽瞳微微眯起,那些自黑暗的虚空中垂落的血线上, 绑缚着几十、几百挣扎的人影。 他们被血线勒破了皮肤, 鲜血淋淋地滴落, 像是下了一场血雨。 聂獜有些嫌恶地抹去滴在自己身上的血,放出煞火将那些血雨蒸发,但那灼烫的温度, 却让血线上被吊着的人们, 更加痛苦。 “他们要死了。”声音自那无数血线之上传来,缓缓地带着引诱的意味,又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跟上次一样,只有你能就他们。” “那我跟上次的回答也一样,”聂獜不耐烦地皱皱眉,黑色的鳞片迅速在皮肤上蔓延, 准备随时将那个声音的来源撕碎:“我的性命只属于一个人。”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 “这一次,我把他也弄来了。” 像是在呼应那声音所说的话,一条血线骤然下落,聂獜的兽瞳猛地收缩,因为他看清了血线上捆绑的身影。 ——祁辞。 他全身都被血线刺破,仿佛连血都已经被放干了,整个人呈现出极致的苍白,胸口几乎已经看不见起伏。 “现在呢?” “你要不要救他?” “还是跟上次一样,用你的性命可以救他们所有人——” 那声音似乎在故意激怒聂獜,可没想到聂獜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他仰起了已经长满鬃毛的兽首,看着半空中悬挂的身影:“你为什么就这么想要我的命?” 那声音愣了下,像是故意扯开话题般说道:“怎么,你不想救他吗?” “那是假的,”聂獜不给他任何回旋的余地,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不是人,不会被自己的眼睛所欺骗。” “我永远都能认出他。” 又是一阵死寂,就连血液都停止了滴落,但聂獜却并不打算结束他的发问:“你这么想要我的命,如果我同意了,你打算用它去做什么?” 这样不加掩饰的质问,短暂的安静后,对方才终于再次发声:“别有那么大敌意,我其实并不想要你死,只是想要从你身上,借一点生命力。” “或许你并不相信,但是从你们进入冯家的那天起,我就注意到了你。” “因为你身上的气息,实在跟它太像了……” 所有的血线与人影都消失了,那无尽的黑暗中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刺眼的火光。 那是煞火,在它们出现的刹那,聂獜就认出了那种伴随自己而生的火焰,他皱皱眉谨慎地向着那里走去。 透过那熊熊燃烧的烈火,他看到了那条口子之后,显出了一团小小的蜷缩着的黑影。 它有着漆黑的鳞片,颈侧生长的稀疏柔软的毛发,头顶露出两个稚嫩的角尖。 “我本来以为它是独一无二的,只是生长得实在太慢了,我已经等不及了……却没想到又遇到了你。” “我想作为一个成体,你应该不介意向同族得幼体,贡献一些力量,帮助它快些成长起来吧?” 聂獜怔怔地站在原地,双眼死死地盯着那煞火中的小兽,混乱的思绪使他的胸膛剧烈起伏。 那个声音错了,他与它之间根本不是什么同族的成体与幼体,那只煞火中的小兽,就是二十多年前的聂獜自己! 聂獜有意识以来就身处深渊之中,无尽的黑暗抹去了他对时间的感知,在祁辞到来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存在了多久。 可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早,就被卷入了这些事情中。 “你是谁?” 聂獜的声音彻底冷了下去,这样的利用让他心生怒火,让他更为愤恨的是,他的存在很有可能导致了后来发生的种种,而对祁辞造成伤害。 如果是这样——聂獜的兽眸中泛着血色,看着那团还蜷缩在煞火中的脆弱身影。 他会选择杀掉还是幼体的自己。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聂獜的杀意,立刻将那道裂口闭合:“不要有这么大的敌意,即使你不想帮这个忙,也不用杀死它吧?” “我们可以再谈谈……” “我问你是谁?”滔天的煞火自聂獜身上释出,刹那间便将整个洞窟化为了火海,势要将一切化为灰烬:“不要让我问第三遍。” 那人的声音骤然消失了,聂獜却知道对方仍旧在洞窟之中,他绝不会放过对方,不会放过任何对祁辞潜在的威胁。 煞火更为剧烈地燃烧着,洞窟的石壁开始崩裂,聂獜不留余力地驱使着它们。 可就在这时候,他却听到了祁辞的声音—— “聂獜!” 他下意识地以为,那是对方再次放出的假象,但正如聂獜自己所说过的那样,他永远能够认出真正的祁辞。 此时此刻,是真的祁辞在叫他。 原本要毁灭一切的煞火,忽然分开了条道路,两侧煞火小心翼翼地翻涌着,生怕灼伤来人分毫。 但也就是在这个瞬间,一道黑影迅速穿过火海,向着洞外逃窜而去。 聂獜立刻控制着煞火去追,祁辞也看到了那黑影,手中三枚青玉算珠猛地射去,可惜击落得却只是一尊已经被煞火灼裂得玉佛。 祁辞知道自己中计了,但他来不及懊恼,就匆匆地穿过煞火,跑到了已经完全兽化的聂獜身边,不顾一切扑上去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兽爪。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尽快弄清楚。 “这是怎么回事?!我在洞外看到了……看到了你的幼体!” 聂獜巨大的兽身猛地僵住了,就像他能够认出祁辞一样,祁辞同样能够认出他,无论是什么时候的他。 对方显然也是利用了这一点,在洞口同样向祁辞放出了自己的幼体,引着祁辞闯入洞窟中。 煞火熄灭了,聂獜没有化为人形,而是继续保持着兽身,将祁辞护在怀中,撞破了洞窟的岩壁,冲出了冯家,向着平漠城外那好似无尽的戈壁狂奔而去。 祁辞尽可能地回抱着他的躯体,与那灼烫的黑色鳞片紧紧相贴,感受着聂獜每一次心跳与呼吸。 时间仿佛静止了,尽管聂獜仍旧在奔跑,但他们眼前的景象却还是不变的夜幕,不变的月光与不变的荒漠。 他们好像永远跑不出这一切,永远跑不出那张阴谋的大网。 当天边终于升起一丝日光时,聂獜才终于停了下来,抱着祁辞卧倒在柔软的沙窝里。 祁辞环着他粗壮的脖颈,仰头吻上了煞兽的头颅,将自己的身体埋入他的鬃毛之间。 随着一声低低的兽吼,聂獜将他拱倒在沙间,锋利的兽齿撕裂了祁辞的衣衫,祁辞默许了他的放纵,在他的耳畔轻声说着:“来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朝阳在祁辞的肌肤上,像是为他蒙了层薄薄的光纱,可很快又被聂獜搅乱,煞兽遵从了他的要求。 肆意,纵情,疯狂…… —————— 被日头晒得温暖的水,冲洗掉了祁辞身上沾的沙尘,他向着岸上的聂獜招招手,已经变回人形的聂獜便也走下这沙漠绿洲中的水潭,从后面拥住了祁辞的身体。 祁辞转过身去,仰头轻轻吻着他的下巴,聂獜也不似煞兽时那般粗犷,而是分外温柔地回吻着他…… 等到两人终于回到岸边,重新裹上聂獜从临近城镇买来的衣袍时,已经又到了傍晚时分了。 聂獜燃起篝火,烤炙着羊腿与馕饼,祁辞就缩在他的怀里,趴在他结实的手臂上看沙丘与夕阳。 整整一天,两人都没有提洞窟中发生的事,换取了那段安宁的时光。 但是现在,祁辞不想再逃避了。 “我已经猜到那个人是谁了。” 其实早在认出阿帛就是绢娘的时候,祁辞就已经想到了答案,但他更想通过“看玉佛”的这个过程,弄清楚对方究竟想要做什么。 “嗯。”聂獜毫不怀疑祁辞说的话,声音沉沉地应着,将烤好的羊腿用刀子割下来,送到祁辞的嘴边。 他们已经在这片西北的大漠中,耽误了太久的时间,久到祁辞已经心生厌烦了。如果说那错综的秘密与阴谋是网,之前他们试着小心翼翼地去解,但显然没什么成效。 既然如此,不如索性试试,能不能干脆冲出个窟窿。 “我们必须抓住他,或者说……必须抓他个正着,让他没法狡辩也不能逃脱。” 聂獜低头与祁辞对视着,然后听他说道:“为此,我们需要做一点小小的准备,然后再回冯家。” 第66章 两天后, 平漠城。 冯家的玉缘会虽然已经结束,但与此有关的流言却丝毫没有平息的意思。 其一是,此次玉缘会冯家原本说好售出四尊玉佛,本就数量极少, 可谁知到最后却告知众人, 有两尊玉佛意外损坏, 只售出了另外两尊。 第70章 这让特地为着冯家名声,远道而来请玉佛的人都大为不满, 冯家的信誉也因此受损。 其二是有人声称,在冯家玉缘会当夜,看到天际有异兽奔驰而过,向茫茫大漠而去。但此说法过于玄幻, 一时间有信者, 也有不信者,在平漠城中也掀起了议论。 但不管怎么说, 冯家今年的玉缘会, 就在这流言与不满声中结束了。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 来请玉佛的客人们还未送走,冯家便又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 “可都看清楚了?”冯家二老爷房中,冯济慈一把抓过替他打探消息的下人:“真的是好玉?” “是!小的亲眼所见, 不会有错的!”那下人一口咬定了, 跟冯济慈夸张地描述道:“那玉贩子带了一队骆驼,两边的筐子里装了十几块原石,开了窗后都是一顶一的好料子!” 冯济慈立刻在房中坐不住了,他来回踱着步子,搓手念叨着:“这年头好料子难求,大哥肯定是想都留下的。” “对方可曾出了价钱?” 提到这个那下人有些为难地点点头:“出是出了……但是那玉贩子不要现钱, 他要冯家给他雕一尊千手玉菩萨。” 冯济慈的脸色顿时黑沉了,他压低了声音问道:“大哥答应了?” “大老爷……也没说答不答应,只是先让人住了下来。” 冯济慈听过后,一言不发地将那下人打发走了,自己又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喝起闷酒来。 同一时刻,大老爷房中,冯济光正与长子神情沉重地看着面前,那十几块玉石。 “父亲……不若我去跟那玉贩子说说,就给他一尊咱们往年雕好的玉佛,想来他也不敢跟咱们硬碰硬。” 大少爷冯觉远这么说着,别看冯家此时在外还是风光,但这些年来他掌管冯家库房,冯家内里情况究竟如何,可没人再比他更清楚。 再加上近几年来因着灾荒,贩玉的人越来越少,这批玉哪怕没人能雕,冯家也必须先吞下来。 冯济光却摇摇头:“他是不敢跟咱们硬碰,但就凭他手上的货,出了这个门,也不愁找别的卖家。” 冯家大少爷终于忍不住,露出他一贯的傲气:“那就放出话去!我看谁敢跟咱们冯家抢生意。” “放出话去?放出什么话去!” 谁知大老爷冯济光当即动了怒,手中的拐杖就要往儿子身上敲:“你想让外头的人都知道,我们冯家现在连一尊玉菩萨都雕不出来吗!” “儿子不敢。”冯觉远被自己父亲敲了一下,强忍着没有发作,咬牙低头跟冯济光认错。 可冯济光像是没有看到他的脸色般,继续怒斥道:“就你整日里这样子,比不上还比不上冯若凡那个当管事的,若不是,若不是他——” “父亲!”提到冯管家,冯觉远当即打断了他,声音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来:“他就是再好,也雕不了玉,继承不了冯家。” 冯济光这才像是突然被提醒到了,浑浊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儿子,许久之后才疲惫地转过身子:“行了,你去吧。” “我自己瞧瞧这些玉……” 冯觉远还想再说什么,但看着自己老父的背影,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闷头转身离开了。 谁知他刚推开门,就看到冯管家站在门外,冯觉远想起刚刚父亲说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剜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下廊梯。 冯济光听着身后,儿子关门的声音,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了柜子前,取出了自己雕玉的工具匣子。 那匣子里的一把把大小不一的凿子,虽然仍旧保养得当,但实际连冯济光自己都记不清,上次用它们是什么时候了。 他将过去最常用的一把攥在手里,反复摩挲着那温润的柄,然后握着它颤巍巍地走向了摆放原石的桌子。 他用凿子在原石上比量着,尽管几年没有雕玉,但从小养成的习惯,让他几乎在捧起原石的瞬间,脑海中就已经勾勒出了那尊千手玉菩萨的轮廓。 只要把它雕出来……只要把它雕出来…… 他手中的凿子,终于忍不住落到了那原石的表面,随着第一刀的落下,一种久违的感觉充斥在冯济光的心头。 那是一种被封闭了太久的兴奋感,这让他抛却了所有的理智与顾虑,在玉石上雕刻出流畅的线条。 千手菩萨,他要雕出一千只手,一万只手,每一只从手掌到指尖,都是那样的灵动,那样的栩栩如生。 冯济光的脸上露出痴迷的笑容,他手中的凿子越来越快,不断有玉屑从他手间落下,不断有新的佛手在他手间生出。 他好似抛却了所有的烦恼,眼中只有手上玉石…… 一只手,一只手,一只手……冯济光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雕了多少只手,他完全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 直到——房间中的灯,因为灯油燃尽,突然熄灭了。 被忽视已久的,彻骨的寒意,突然爬上了冯济光的后背。 他的手上,是已经雕出了无数只手的玉像,每一只手的线条都是那样流畅,都是那样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如果,它们不是长在玉像的脖子上的话。 冯济光如梦初醒,眼眸中原本的兴奋,骤然被恐惧所取代。 借着屋外长廊上透进来的暗光,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所雕的东西,那脖子上生长着无数玉手的畸形菩萨,密密麻麻的手臂与手掌,仿佛都是从菩萨纤细的脖颈上挤出来的,只一眼便让他惊恐万分,多年逃避的噩梦再次降临了! 凿子划破了他苍老的手,冯济光猛地将手中那诡异的玉像扔了出去,整个人颤抖着,想要抓起身边的拐杖,赶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可他却分明看到,那昏暗的光影中,菩萨脖颈上挤出的那几百几千只手臂,全都活了起来,如一条条玉色的蛇,在地面上蠕动着,向他爬行而来。 冯济光慌忙之中,召唤出了属于他的执妖——那是一尊端坐在莲台上的玉佛,身上蕴着灿灿的佛光,仿若能够镇压世间一切妖魔邪物。 佛光映在冯济光的身上,让他稍稍镇定了几分,立刻向着地上脖颈处生出无数玉手的菩萨像挥手,想要让自己的执妖赶紧解决这东西。 可没想到的是,那莲台玉佛的脸上,却骤然崩开了一条裂痕,在冯济光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整张佛脸都碎裂了! “不,不!这怎么可能!”冯济光颤抖的双手,碰掉了手中的拐杖,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执妖碎裂,只能向着门外大喊着:“来人!快来人啊!” 可走廊上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声脚步。 与此同时,那几百几千只玉石,已经爬满了地面,带着彻骨的冰冷,爬到了冯济光的脚下,死死地握着了他的脚。 “不,不要……”冯济光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脸色呈现出憋气的青紫色,双手死死地按着心口,眼看着就要撅过去。 而那千百只玉手,也相互纠缠着从地面上叠起,像是玉色的大蛇,冲着冯济光张开了带着寒光的口—— 就在这时候,三枚燃着煞火的玉算珠,突然冲破了窗纸,直向那玉蛇口中射去! 玉蛇察觉到了危机,顿时想要向后退缩,但是已经晚了,青玉燃火的算珠已经滚入它的口中,刹那间只听到玉石崩碎之声,紧接着赤色的火焰便沿着蛇身,迅猛地蔓延开来,不过眨眼的功夫,如同狂兽般咆哮着,就将大老爷所在的整个洞窟,都吞入火光之中。 “反正都逃不掉了,不如出来见上一面。”祁辞细白的手指抛弄着玉串,从那煞火之中悠然闲步走出,却看都不看一眼地上进气少出气多的冯济光,而是对着屋子里那个看不见的人说道。 这些日子来,无论是冯济慈那天的反应,还是玉缘会最后,只能售出两尊佛像的结果,都在透漏着一个信息,那就是冯家已经雕不出玉佛了。 可是,一个玉雕世家为什么会雕不出玉佛呢,就算他们再坐吃山空、手艺退化,整个家族里总能剩一两个做事的吧?更遑论冯家那几位雕了几十年玉的老爷,手艺底子总归是还在的。 答案只能是,有人干扰了他们雕玉。 那人的目的,就是要冯家再雕不出任何一尊玉佛。 所以祁辞就干脆反其道而行,这几天与聂獜寻了处因为无人开采而荒废的玉矿,凭着煞兽横冲直撞的本事,硬生生挖了小半座石山,刨出了那些上好的原石。 紧接着他便雇人,装作贩玉的商人,重新混入了冯家,目的就是逼着冯家人雕玉。 而只要冯家人肯雕玉了,那个最不想让冯家雕玉的人,就一定会再次出手干预。 “我没有发现他的气息……”这时候,洞窟中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明明就在这房间中,却让人无法捕捉他的身影:“就凭你,也想捉住我?” 谁知,祁辞独自立于那煞火之中,唇角却勾起笑意,从袖中取出了一碗混合了尸油的蜡,借着身边的煞火引燃。 第71章 “谁说他不在的?” “我现在就送你去将他——” 第67章 脚下的石砖突然碎裂, 幻象中曾经出现的红线与骨手,在那一刻突然从煞火中伸出,将大老爷洞窟房间中的一切,全部拖向下方那无尽的深渊。 这也是祁辞回到平漠城前, 与聂獜所计划好的, 对方说从聂獜来到冯家的那一刻起, 就注意到了他的气息,那么就干脆让聂獜不要出现。 只要祁辞用尸油蜡烛, 那么无论聂獜在哪里,两人之间都能保持联系。 即便仍旧无法找到幕后之人究竟在哪,也可以干脆将这一切,都拉入那属于煞兽的深渊中, 任他是谁都无法逃脱。 熟悉的失重感与束缚感, 让祁辞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他就坠入了那最为熟悉的怀抱中。 深渊的冰冷随即被灼烫所取代。 煞兽粗壮的手臂紧紧地锢住了他的腰, 尽管知道此时此刻并非调情的良机, 但自从落入深渊的那刻起, 祁辞的思绪就忍不住回想起他们在这里的无数次纵情。 后背轻轻地落到冰冷的地面时,非但没有让祁辞觉得难受,反而稍稍的舒缓了此刻的尴尬, 他伸手拍了拍伏在自己身上的巨大煞兽, 细嫩的指尖按住他肩上的鳞片。 “先去招待招待咱们那位客人吧。” 煞兽不满地埋首在他的脖颈间低吼,然后转头看向遍地的红线与骸骨,他们刚刚将大老爷洞窟房间中死的活的所有东西,都拖了下来。 没有谁能够逃脱。 被红线裹成一团的大老爷已经彻底昏死过去了,而在他的附近,同样还有一团人形的红线, 想来就是他们要捉的那个“鬼”。 煞兽叼着祁辞的后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然后向那团红线迈步而去,但就在他的利爪踩到那红线团上的瞬间,眼前黑暗的深渊却倏尔发生了变化。 聂獜立刻将祁辞紧紧地护在身前,红线团不见了,眼前只剩下一面仰头望不到顶的石壁,石壁上被凿出了几百个,几千个洞窟,每个洞窟中都坐着一尊没有头的千手玉菩萨。 那何止千万只手,纷纷挥动着伸出洞窟,化作千万条玉色的长蛇,铺天盖地地向着两人而来。 祁辞爬到了聂獜的背上,身躯庞大的煞兽全然不见笨重,稳稳地背着祁辞,踏着那密密麻麻地向他们伸来的手臂,不断在缝隙间飞跃着。 他的利爪所踏之处,玉手随即裂成碎片,带着煞火向下坠去,又引燃了新的一片。 祁辞手中的青玉串子彻底扯断,星芒在他背后隐现,他抛出的玉算珠看似只有几十颗,但在空中便散作了几百几千的虚影,仿若一场青色的流星骤雨,穿过无数挥动的手臂,直向着那洞窟中的玉菩萨射去。 玉石碎裂的脆响不断传来,青玉射入玉像胸前的瞬间,玉像连同它伸出的千手,便都化为了齑粉。 黑红的烈火与青色的流光交织,洞窟中完整的玉菩萨越来越少,而那原本高得望不到头的石壁,也开始自顶端坍塌—— 绝大的石块与碎裂的玉手,从上方坠落,聂獜猛地耸身将原本坐在他背上的祁辞抖落,改用手臂护在身下。 碎石砸在他坚硬的鳞片上,几乎留不下任何痕迹,反而将这煞兽激怒,仰首长吼一声,猛地冲向面前的石壁! 石壁被他冲撞出深坑,整面剧烈抖动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自聂獜所撞之处向两侧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紧接着上半段石壁轰然倾斜,竟整个断裂塌下。 煞兽护着祁辞躲藏在那撞出的坑洞中,看着山一般的石壁在他们面前掉落而下,就像是天幕垮塌—— 无数的玉手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如长蛇般在半空中舞动着,但最后还是被垮塌的石壁,死死地压在下方。 碎石尘土弥漫升起,剩余的石壁也在自他们身侧、脚下继续崩碎塌陷,聂獜抱着祁辞不断地跳跃,更换着落脚的地方,始终没有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当煞兽的脚爪终于又落到地面上时,祁辞从他的怀中探出头来,眼前所见的只剩下一片废墟。 但那些废墟中的碎石,却也开始缓缓地消散,随着石壁与玉菩萨的消失,周围的景象也在迅速发生变化,幻象褪去又露出了深渊的无尽黑暗。 一切还是之前的样子,遍地的红线与骸骨,还有那些随着他们一起从大老爷房里掉落的东西。 而聂獜的爪边,仍旧倒着那被红线缠成人形的一大团,只不过这次——鲜血正缓缓地从那线团中流出,染红了冰凉的地面。 祁辞从聂獜的怀中走出,俯身来到了红线团前,又扯过聂獜那还没收起的锋利爪子,将红线团隔开了一道口子。 染血的红线散落,终于露出了里面那张惨白消瘦的面容。 因为已经过早地猜到了答案,所以祁辞既没有觉得惊讶,也没有感到欣喜,只是垂下了鸳鸯眸,淡然地看着他。 “如果你不反抗的话,不至于吃这些苦头。” 冯管家听到祁辞的话,脸上露出了苦涩却嘲讽的笑容:“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这些年来,我以为只要我拼了命的扛,就没有什么事扛不过去。” 祁辞听到他这话,若有所思地看着冯管家,然后索性坐到了他旁边的地上,向后一倚靠在聂獜的身上:“扛来扛去的,何必说得那么苦大仇深。” 冯管家有些艰难地抬眸看看他,嘴边的笑意渐渐淡去:“你不是我,自然不会知道我的苦处。” “在冯家,只有你们这种人,才有被当作人的资格。” 他虽然说得含糊,但祁辞却也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只有能成为星监的冯家人,才有被当作人的资格。 “像我这样的,即便也姓了冯,即便与他们流着同样的血,即便做了再多的事,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一条好狗。” “而那些废物!却能一个个养尊处优,踩在我的头上!” 冯管家的胸口因为愤恨而剧烈起伏,嘴角也又溢出了鲜血:“三十年……你可知道我这三十年是如何过来的!” 他这样声嘶力竭地说着,不顾身上的暗伤,强行在身边催生出几面玉镜,镜中纷纷显出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他其实也是冯济光的儿子,不过母亲只是外面的歌女,生下他后没多久,就在冯济光的漠视与虐待下,郁郁而死。 冯济光根本不想承认他这个儿子,但也不得不带回冯家,他就在冯家下人的欺辱中长大。没有人把他当少爷,吃剩饭狗食,被欺负取笑,一日日都是煎熬,但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都扛下来了。 他甚至开始暗暗学习玉雕的手艺,既然冯家把他当下人,那他就从下人做起,一步步往上爬,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做的。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觉醒成为星监,成为真正的“冯家人”。 但老天却不曾给予他半点施舍,他终究只是个普通人。 祁辞看着那玉镜中的幻想,听着冯管家那声声含血痛诉,又回想着冯济慈喝醉那次,他和冯觉远对冯管家的态度,轻轻地叹了口气:“所以你才要毁了冯家?” 这个问题已经不需要答案了,祁辞真正想知道的却是:“你既然不是星监,却为了报复冯家,让执妖寄生在自己身上,这样值得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冯管家闻言,又笑了起来:“你想说,用我的命去换一场报复,这样不值。” “但如果——不需要用我的命去换呢?” 祁辞闻言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声音有哀悯变得严肃:“所以,给佤朗村的那封信就是你发出的吧?” “你给多少人发了那信,把他们都叫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那只小煞兽在哪?” “你看呀,抓住了我又怎样?”冯管家的笑意更重了,他看着祁辞,又看看他身后那庞大凶猛的煞兽:“你想知道这些事的答案,还不是要求着我来回答?” “求你?”祁辞也勾起了唇角,手中仍旧握着聂獜锋利的爪,在冯管家的身上缠的红线上比划,他极美的面容中带了几分残忍的意味:“你现在落在我手里,还指望我求你?” “只要我想知道,有的是法子从你嘴里撬出话来。” 冯管家却也不怕他,与祁辞对视着,半真半假地说道:“是我失言了,不过这些问题的答案,与其从我口中说出来,你还不知道真假,不如你们亲自去看看。” “明晚亥时二刻,城西玉器铺子,你们应该去过那里——” 第68章 平漠城的夜晚, 从未像这夜那般黑暗。 辽阔的夜幕中,连月亮都隐去了踪迹,似有厚厚的云层,压在城池之上。 这是件极不寻常的事, 连年大旱, 西北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么多云了, 人们祈求着大雨的降临,可心中却又有着隐隐的不安。 谁都说不出, 这种不安究竟来自于何方,难不成这大雨还能把平漠城给淹了? 第72章 这等荒唐的猜测,只会换来众人哄堂大笑,然后就不了了之了, 于是直到那日城中人入睡时, 他们也没能明白,那种说不出的不安, 究竟来源于何处。 当然, 此时此刻, 就连祁辞与聂獜,都不曾彻底清楚。 城外的大漠上,篝火燃烧着, 时不时发出一二声木头的“噼啪”响, 祁辞靠在煞兽的身上,一边盘着手中的串子,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平漠城。 时间,就快要到了。 “走不走?”低沉的嗓音在祁辞的耳畔想起,聂獜化为了人形,从身后抱住了祁辞的腰, 说是凑近询问,实则在他的耳畔亲吻着。 “是该走了,”祁辞从怀里掏出只小怀表,对着火光看看时间,但却没有动身,“不过在走之前,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 聂獜没有问是什么事,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什么都听大少爷的……只要不是对你有害的事。” “放心,这件事肯定对我不会有坏处。”祁辞微微眯起了鸳鸯眸,然后毫无征兆地,一手扯过了聂獜的衣领。 聂獜随即顺从地俯下身子,任由祁辞扯着,下一刻祁辞就已经咬上了聂獜的下巴。 那样的力道并不算太重,牙齿在他的皮肤上,反复研磨着,留下重叠交错的齿痕。 那样似痛非痛的感觉,实在太过磨人,聂獜锢在祁辞腰间的手臂紧了又紧,终是忍不住想要低头去吻祁辞,却不想被祁辞的手指抵住了唇。 漆黑的眼眸隐隐转向兽类的狭长,聂獜定定地望着祁辞,目光中压抑着翻涌。 “上次在那洞窟中,你看到煞兽幼体的时候,是动了杀心吧?” 聂獜没有回答,但祁辞怎么会不知道他的答案,抬眸逼问道:“你以为杀了它,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事情了?” 聂獜还是没有说话,祁辞却一改刚刚的强势,双手环住了聂獜的脖颈,整个人柔软地贴了上去。 他像是在叹息:“可若是你杀了它,之后的一切还是发生了呢?” “那样二十年后,你要我去依靠谁?” 聂獜忽地想到了,当年祁辞第一次来到深渊之中,单薄的后背爬满血色的尸花,抛却尊严地求生。 若是那时候没有自己,若是那时候…… 他揽在祁辞腰畔的手再次猛地收紧,他不敢继续做那样的设想,再不顾祁辞的阻拦,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祁辞见目的已然达到,也不再刺激聂獜,只是攀着他结实的后背,似承受不住着激烈的□□般,轻轻地拍打着。 但这样的举动被,却让聂獜眸中的兽性越发浓重,直吻得祁辞气息混乱断续,才堪堪停下来,却仍旧将人死死地禁锢在怀中。 如此一耽误,眼看着月上中天,两人才按照上次路子,摸索进城西的小巷子中,依着跟冯管家的约定,轻轻地叩击了那玉器铺子的门板六次。 夜晚安静极了,祁辞与聂獜敲门过后,就在原地等候,隔着那薄薄的门板,他们都能听到里面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吱呀——”门开了,里面露出的却是他们熟悉的面容,侍女阿帛。 祁辞略一皱眉,阿帛见到他们倒是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只是如之前在冯家时那样,冷淡地侧身请他们进去:“两位随我来吧,时候快到了。” 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他们反正是不怕冯管家动什么手脚的,这趟也只为了真相而来。 于是他们就坦然地走了进去,却不想刚一进门,阿帛就又送上了两件带着兜帽的黑袍:“今日人多眼杂,请两位换上吧。” “人多?”祁辞听到这两个字眼,登时询问道:“已经来了多少人?” 阿帛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照旧捧着那黑袍,站在那里。 祁辞也不纠结这个,略一侧脸让聂獜接过袍子,帮自己披在身上,然后继续问道:“今晚所有来的人,都要穿这袍子吗?” 这次阿帛如实地回答道:“不想被人知道身份的,就会穿。” 祁辞没想为难她什么,阿帛见两人换好袍子后,就照旧在前头提着灯,引着两人向里面走去。 正如之前祁辞和聂獜在房顶上看到的那样,这一片宅子虽然从外头看十分不起眼,但实际却规模颇大。 只是之前他们见院子上蒙了网布,以为秘密藏在那里,却没想到阿帛带着他们绕过几间屋子后,竟沿着青石暗道,向地下走去。 这冯管家也当真是心思缜密,明面上推出个遮遮掩掩的院子叫人疑心,实则在地下另辟蹊径。 他们沿着那地下的甬道又走了大约半刻钟后,终于来到了间略宽敞些的石室,石室的尽头又设一暗门,站在此处,已经能够听到暗门背后传来人声。 “今日所来之人,都在那里了,两位请便吧。”阿帛将他们带到此处,也没有要停留的意思,转身就要离开。 祁辞看着她那昏暗的灯火中,与记忆绢人越来越相似的面容,忍不住还是出声提醒道:“阿帛姑娘。” “日后切记不要去秦城。” 阿帛的脚步顿了顿,转身有些疑惑地看向他,片刻之后说道:“秦城是哪里?” “若是无事,我自然不会去秦城的。” 祁辞听后,直觉这里有什么关窍,又试探着说道:“此事与性命相关,便是有什么事,你也一定要推托掉。” 阿帛被他这没由来的话,弄得越发疑惑,但见祁辞这样信誓旦旦的样子,也淡淡地点点头:“多谢提醒,只要管家不叫我去,我必然不会去的。” “你这话说的……”祁辞倒有些意外她这样顽固的回答,忍不住问道:“都说是性命相关了,若是那冯管家叫你去,你还要去?” “会的,”阿帛点了点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低低细细的,却异常坚定:“我们的命都是管家救回来的,无论他让我们去做什么,我们都会去做。” 祁辞听她这么说,一时间无言,阿帛也没有再耽误下去,转身离开了。 “我们也走吧。”聂獜的手按在了祁辞的肩上,祁辞轻轻叹了口气,他当然也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要走的路,自己与阿帛也并不熟悉,对方却是没什么道理,因为他这么个外人的三言两语,改变自己的选择。 更何况现在……他们自己,还有太多没有完成的事,实在顾不上那么多。 祁辞点了点头,就跟聂獜推开了石室尽头的那扇门—— 昏暗的火光从门缝中映了进来,门后的一切却让祁辞愣了愣,就像是他们在深渊中幻境里所看到的那样,迎面而来的是环绕在四周的高大石壁,每一面石壁上都开凿着佛窟,里面安放着各色佛像。 这几百几千尊佛像,却没有一尊是完整的,有如他们之前所见的,脖颈上生出千条手臂的,有无端多了数个头颅,沿着胸膛一直生长到双腿上的,有该雕腿处雕了手头,该雕手头处却雕了腿脚的…… 它们就这样在密密麻麻的佛窟中,被昏暗的油灯照映着,不见半分佛性,反而处处透露着诡异的气息。 石壁的下方,开凿出了层层台阶,此刻正如阿帛所说,台阶上分散坐着十几个身穿黑袍的人,他们都用兜帽遮住了面容。 而台阶的尽头则是一方石台,冯管家就那样毫无遮掩地站在石台之上,与他们商议着什么。距离他最近的那个黑袍人,祁辞恰能看到他大半个下巴,竟是与之前冯家那位三老爷颇为相似。 “那执妖吸取我生命的速度更快了,这次只坚持了八天。” 穿着黑袍的人们闻言,纷纷侧头议论着,冯管家就那么目光平静地看向他们,他的身后缓缓地浮出了尊多手无头的佛像。 那就是他的执妖,名为“着象”,虽然不知是因什么而生的,但它却能够根据冯管家自己,或是想要袭击之人的心绪,幻化出幻象。 这等执妖若是为人所用,自然颇有威力,但——冯管家并不是星监,他现在完全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在供养这个执妖。 祁辞眯眯眼睛,想到了自己看到的煞兽幼体……也许冯管家并不是单纯在用自己的命,供养这执妖。 “你还是莫要着急,反正如今一时间于你性命也无碍,我们再满满想办法就是。”一南方口音的老者,出声劝慰着冯管家。 那口音……竟是让祁辞想到了佤朗村的人。 看样子,他就是当初在佤朗村收到信的人了。 “不只是他,”聂獜适时地在祁辞耳边提醒道,他们两个为了避免被大多人关注,所以只坐在了上方偏僻的台阶上,离那些黑袍人还有一段距离,但聂獜却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跟那个老头一起的,四五个人都有佤朗的口音。” “都有?”祁辞的心跳几乎顿了一拍,那也就是说……各家星监跟这件事的牵扯,要比他想得多得多。 借着,又有个带着北方口音的中年男人,开口嘲讽道:“冯管家要是不那么贪心去坑货偏钱,这命耗得也没有那么块。” 第73章 是了,到这里祁辞哪里还会看不出,之前玉菩萨那事,九成九就是出自冯管家之手,他先利用执妖给人制造幻境,将人逼疯后,又上门暗示对方要请菩萨。 接着回到平漠,在抽签时动手脚,不让对方进冯家请菩萨。最后等到来人惶恐难安之时,再出现将玉菩萨高价卖给那些人。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赚钱得好办法,只不过就像那东北口音的人说的那样,冯管家这般利用执妖,更加速了执妖对他生命力的吸取。 冯管家被戳穿后,却不见半点心虚,反而坦然又嘲讽说道:“我若不去这般赚钱,如何能够供得起众位得开销?” 那些黑袍人顿时又议论纷纷,但却没有一个能出声反驳的。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晚餐,冯管家从这些人身上得到了执妖,还有续命的法子,就要还给他们钱财。 这时候,忽然又有一身穿黑袍的人开口了,只是在他发出声音的刹那,祁辞定定地愣住了,他甚至都几乎无法去注意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 那是云川的口音,而且即使因为年岁不同,而声线有些变化,但祁辞还是认出了——那人是表老爷。 无数的想法在他脑海中翻涌起伏,他像是怎么都抓不住一根浮木,只能任由那些杂乱的思绪,将他几乎溺死。 还好,聂獜及时发现了祁辞的异样,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这仿佛给了祁辞一丝喘息的机会,可紧接着他就听到,表老爷问道:“那只煞兽怎么样了?” 煞兽—— 这里的煞兽当然说的不是现在的聂獜,而是那只幼体煞兽,过去的聂獜。 “它还是老样子,生长的实在太慢了,我能从它身上抽取的生命力也很有限。”提到这个冯管家如实地回答着,却隐瞒了遇到成体煞兽聂獜的事。 “把它放出来看看吧,你也到了该续命的时候了。” 祁辞用力反握住聂獜的手,两人无声地对视着,而站在方台中央的冯管家,也只是无言地望着表老爷,神情中带着抗拒的意思:“我若是不想呢?”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表老爷从台阶上站了起来,他如今不过刚到中年,行走起来没有半点苍老的意思,几步走到了冯管家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是,”冯管家苍白的脸上,露出自嘲的笑意:“自从我被你蛊惑,就已经是你们手中的棋子了。” 表老爷声音镇定地反驳道:“当日是你自己选择的,如今又何必怨我蛊惑?” 冯管家看着他,许久没有再说话,然后转过身去,一步步走上台阶取下了一尊头颅分外膨大的玉佛像,双手高举过头顶,狠狠地砸了下去。 腥臭的尸油味顿时弥漫在整个石室中,然后冯管家又推倒了旁边的烛台,火苗接触到尸油的瞬间,就猛烈燃烧起来。 与祁辞召唤聂獜进入深渊不同,那些火焰如锁链般向下延伸着,直到互相交错束缚成网,然后生生将那小小一团还是幼体的煞兽,拖扯出来。 祁辞几乎已经坐不住了,青玉珠串死死地勒进他的掌心,但聂獜却还一直握着他的手,牵扯着他最后的理智。 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 他们好不容易才离当年的真相这样近,绝不能在这种时候去打断这一切。 幼体的煞兽完全没有聂獜后来的那般凶猛,兴许是因为被封锁太久,且每过一段时间就要被抽取生命力,它显得虚弱极了。 即使被火焰锁链这样拖拽着,也只是疲惫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冷漠地看向周围的人。 “还是没法长大吗?”表老爷走到了小煞兽身边,隔着火焰查看它的情况,像是叹息般摇摇头。 就当冯管家以为他失望放弃时,却不料表老爷突然又说道:“你来吸取它的生命吧,这一次我寻到了个新的法子,想要在你们身上试试。” “新的法子?”冯管家皱眉看着他,抗拒的意味越来越明显:“你确定会有用吗?前几次不也是这样。”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表老爷的声音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变化,却忽然充满了蛊惑感,祁辞的身体忍不住颤抖着—— 当初,他因为尸花的事,去寻求表老爷的帮助时,对方好似也是这样同他说话的。 冯管家的神情渐渐缓和了下来,他身后那悬浮的无头多手菩萨,也变得越来越大,几十只玉色的手,伸向那被火焰包裹着的小煞兽,开始通过火焰锁链强行吸取它的生命。 祁辞被聂獜死死地按在原地,他几次想要冲上去,却无法挣脱聂獜的束缚。 “我还好好的在这里,它不会有事的。”聂獜从黑袍之下伸出手,环抱住祁辞,他的手臂是那样结实又温暖,可看向台阶上黑袍人们的目光,却彻底冷了下去。 对于过去的事,他早已不曾记得。被祁辞吸取生命,他心甘情愿,但被这些人利用,可就不一样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表老爷从黑袍之下,不知取出了一瓶什么,然后他开始环绕着方台踱步,将手中的液体一点点围绕小煞兽与冯管家,倒了下去。 就在液体彻底闭环成圈的那一瞬,冯管家身后的执妖“着象”突然爆涨数倍,它的身躯挤压在满是佛窟的石壁上,原本应是虚体,此刻却几乎将石壁撞塌! 而被火焰束缚的小煞兽,也终于发出痛苦又愤怒的嚎叫,它睁开双眼怒视着所有的人。 “不能再等下去了,它……你会出事的!”祁辞不顾聂獜的阻拦,站了起来,眼看着就要冲下台阶。 可站在方台上的表老爷,却突然发出一声爆斥:“好了!已经足够了!不要继续吸下去了!” 可是冯管家却对他说的话置若罔闻,他身后的执妖着象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身躯不仅撞碎了石壁,眼看着就要撞到石壁的穹顶。 而它那无数只玉手也像是失去了控制般,开始肆意生长舞动着,甚至将好几个黑袍人从台阶上打了下去。 “快停下!”表老爷再次怒声吼叫着,这一次冯管家睁开了眼,可是他的眼眸却不再是人类的黑色,而是被执妖异化成了玉色。 “停下?” “为什么要停下?这不是你们想要的吗?” 那无数只玉手,开始缠裹住他的身体,像是要将他吞噬进执妖的体内。 “他们——他们在融合!” 又有黑袍人发出惊恐的声音:“快!快拦住他!” 这下所有的黑袍人都一边躲避着玉手的袭击,一边放出自己的执妖,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 祁辞与聂獜也趁乱向着方台靠近,想要救下那小煞兽。 眼看着他们就要跨上那方台,可冯管家的数条玉手臂却突然向他们伸来,聂獜顿时身形一晃,借着黑袍的遮掩,半化为兽形,利爪狠狠地将那玉手击碎,为祁辞扫荡道路。 祁辞顾不上许多,直冲向那仍旧被火焰锁链所束缚的小煞兽,因为冯管家的失控,它的生命力正飞速被对方吸取着,连怒吼的声音都变得微弱。 祁辞先是试探着,用青玉算珠去击碎那火焰锁链,却毫无作用,这时候已经有黑袍人注意到他的动作,而执妖着象也发现他要打断自己吸取生命,顿时又伸出无数新的玉手,向着祁辞他们袭来。 聂獜彻底化为了煞兽,浑身的煞火将玉手烧得寸寸崩裂,但也因此暴露了自己,引得黑袍人们发出惊呼。 “煞兽!是成体得煞兽!” “抓住他!” 原本向着冯管家与执妖着象而去的大半执妖,竟被那些黑袍人所驱使着,转向了聂獜! 已经来不及犹豫了,祁辞干脆脱下黑袍,将它猛地扑向被火焰包裹得小煞兽,冒着被灼伤得风险,将它死死地抱在怀里。 没想到这样粗暴的举动,竟然起了作用! 吸取生命得锁链被骤然打断,发出强烈的反噬力,祁辞抱着小煞兽滚下方台,浑身被火焰烧灼着。 “吼——”聂獜眼见着祁辞再次被火焰包裹,仰天发出一声暴怒的长吼,向着震碎了半边执妖的玉像,向着祁辞猛地奔去。 幸亏这次火焰并没有煞火那么厉害,很快就被聂獜所驱散了,祁辞忍着疼痛躺在聂獜的兽爪上,抱着小煞兽艰难说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可是已经晚了,被强行打断吸收生命力的冯管家与执妖着象,疯狂地想要寻找替代,无数只玉手开始伸向黑袍人们所驱使着的那些执妖。 “不!快控制住他们!” “我们会被吸干的!” 黑袍人们意识到情况不对,但根本无法阻止冯管家与着象的融合,执妖的身躯越涨越大,终于彻底撞破了石室的穹顶,碎石与沙尘铺天盖地的泻下。 但现在已经没有人还有精力顾及这些了。 “必须拦住他!绝不能让天上,让月城知道我们做的事!” 表老爷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声音响彻整片夜空,所有的黑袍人都意识到的事情的严重程度,尽管有着被捉住吸取生命的风险,但还是拼命地放出了自己的执妖。 第74章 绝不能,绝不能被天上,知道他们所做的事! 星芒组成的光阵在他们的脚下现出——他们每一个,每一个都是来自四方的星监。 祁辞被聂獜护在身躯下,紧紧地抱着小煞兽,看向已经完全失控的冯管家,爆涨的千手玉菩萨,还有那漫天飞逝的执妖与星阵。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无力与荒诞。 那三垣之中,最为不近人情的太微居然是对的,所谓的劫难,不过是他们这些贪心不足的人类,自己亲手塑造出来的。 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查不出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因为根本就是过半的星监,都参与了这件事,他们妄图利用煞兽,在冯管家身上实验,想要找到摆脱降星台的办法,制造出更多不受天上控制的,可以驾驭执妖的人。 “我带你离开这里。”聂獜自然能够感觉到祁辞的思绪,他叼起祁辞,四足踏着煞火,向着已经被着象冲开的穹顶而去,想要从那破口冲出去。 可是冯管家已经与着象彻底融合了,它不断地吞噬着执妖,力量变得越来越可怖,伸出的玉手已经不再惧怕聂獜的煞火。 相反,它能感觉到煞兽身上那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因此不顾一切地向着他们追来。 无数的玉手如巨山般压下,任凭聂獜如何灵活奔跃,都无法彻底躲开。 一个不慎,竟被数条玉手击中,煞兽坚硬的鳞片自然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但他的生命力却因此被强行吸取,而怀中的祁辞也不慎跌落下去! “吼——”聂獜再次发出爆吼,锋利的牙齿生生咬碎了附着的玉手,向着坠落的祁辞而去。 祁辞下落过程中,被无数的手臂抽打着,重重地落到了满是裂痕的石台上,怀里的小煞兽也滚了出去。 “不……”祁辞拼命地爬起来,想要去找回小煞兽,可却被玉手拦截着,转眼间便遍体鳞伤,无限的混乱之下,再找不到小煞兽去了哪里。 聂獜终于赶到他的身边,用自己的身躯为祁辞抵挡着所有的袭击。 吸收了太多执妖与生命力的着象,那无数玉手开始绽成一面面玉镜,映射出在场所有人污浊的心,将他们的贪婪、欲望、愚蠢赤裸裸地展现出来。 祁辞在聂獜的守护下,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面玉镜,上面却并没有映出任何自己与聂獜的影子。 反而现出了冯管家……就如同上次他们设置陷阱,将冯管家拖下深渊时,在那几面玉镜中看到的那样,上面映出的是他自小的屈辱与痛苦,还有心底的欲望,这让他最终接受了那些星监的蛊惑。 所有的画面混乱的扭曲在一起,像是永远无法走出的噩梦,可是在噩梦的尽头……祁辞却发现镜面中,如大雪般纷纷扬扬地落下了白色的信纸。 那些是什么? 祁辞竭力撑起身体,想要看得再清楚一下,可这时候却有什么东西却从他的身体中掉落到了地上——是寻晷。 寻晷的指针开始不受控制地转动起来,将祁辞与聂獜拉入其中。 这确实是眼下摆脱困境最好的办法了,他们可以借助寻晷彻底离开这个地方,反正这场劫难最终的结局已经注定,冯管家与着象会被星监们合力杀死,而星监们也会伤亡惨重,他们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但祁辞却还是想要看清楚,那面玉镜中究竟映出了什么。 但已经来不及了,聂獜的手臂紧紧地抱着他,两人一起被卷入了寻晷那闪着星光的刻度中,最后一刻——最后一刻,祁辞终于看清了,在那如大雪般落下的信纸背后,有一座破旧却亮着光的剧院…… 那是冯管家内心,唯一还存着光与温暖的地方。 寻晷终于将祁辞与聂獜,彻底吸入了流转的时光中。 第69章 “下车了, 下车了——” “怎么回事啊?” “说是前头去滨城那段铁轨坏了,火车跑不了。” “哎呦,这大冷天的,真是造孽……” 黑色的铁皮车头, 缓缓地驶入海屯子这座破旧的小火车站, 车头的蒸汽弥漫而上, 融化了半空中纷飞而下的大雪。 车厢中的人们纷纷搬运着行李,拥挤着往车下走去, 以往寂寥得没几个人会经过的站台,此刻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 站台上的老汉,裹着一身打着补丁的破袄,声嘶力竭地吆喝着, 将人流往车站外引去。就这么忙碌了小半天, 从车上下来的乘客才终于缓缓散去,他累得喘着起, 捡了块没积雪的地儿, 抽起了旱烟。 就在老汉以为火车上的人都已经离开时, 他却忽然听到旁边的车厢里又传来动静,这让他气不打一处来,刚想起身斥责几声, 可话还没出口, 就愣在了原地。 那男人穿着厚实的貂绒大衣,浑身被裹得颇为严实,就连面容都被一条围巾遮掩了大半,可唯独露出了那双鸳鸯眸,让人只是看了一眼,便再移不开目光。 老头手中得旱烟都掉到地上,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想要上去盘问几句,却见着那人得身后又下来个身形颇为高大的男人。 他好似完全不怕冷般,身上只是象征性地披了件外套,一手提着只巨大的行李箱,一手却搭在前面那人的腰间。 这样无言又亲密的动作,惹得老头忍不住侧目偷看,可不想却正对上那高大男人的目光,看似平静之中,却带着骇人之意,让老头硬生生止住了步子。 祁辞早已习惯了聂獜对外这般霸道,遮掩在围巾之下的唇角微弯,拍了拍他搂在自己腰间的手。 聂獜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搂得更紧,大半个肩膀从后面贴上祁辞的后背,像是要将他包在自己的胸膛与臂弯间。 祁辞也没有阻止他的举动,两人就这样走出了这座小小的站台。 平漠城那晚,他们被寻晷强行带离,等到一切平息后,祁辞发现他们已经被寻晷带到了两年后的北方。 祁辞望着车站外,白茫茫的雪野,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准,寻晷这次究竟要他们做什么。 平漠城的事,始终横亘在他心头,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当年之事的始作俑者,就是当年的四方星监。 他们有了上天降下的力量,成为了有财富、有地位的一方世家,却并没有因此而满足,不仅没有按照约定去管制执妖,反而在暗中勾结,最后弄出了那无法镇压的执妖,才知道害怕事情败露,会被追究罪责。 还有……祁辞更为在意的事,这件事竟然将当时还只是幼兽的聂獜牵扯其中。 当初在祁家祠堂,祁辞就怀疑过,自己与聂獜的相逢,不过是祁家人设下的陷阱,用他来引出聂獜身上的煞火,换来能升入天上索要星监的机会。 可现在……祁辞回想着那夜听到的表老爷的声音,他不得不怀疑,对方当年要他去找煞兽,想要得到并不是只有煞火…… 他想要通过自己,从聂獜身上拿走更多的东西。 “怎么了?”聂獜察觉到祁辞脚步停顿,从他的身后低下头来,打量着祁辞的神色。 “没什么。”祁辞眼眸中的黯淡一扫而去,拉着聂獜扣在他腰间的手,走出了车站:“我只是一时间也想不到,寻晷把我们弄来这个地方做什么。” 聂獜侧身为他挡着风雪,没有戳破祁辞的心思,只是伸手招来了旁边停着的黄包车:“雪越下越大了,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祁辞点点头,自己先坐上了车子,等聂獜放好行李后,坐到他的身边。 这车子着实不大,聂獜挤进来后就占了座位的大半,祁辞却并不觉得拥挤,反而十分熟练地靠在了聂獜的身前,由着他将自己纳入怀中抱着。 前面拉车的师傅跑起来,两人均是人生地不熟,只是要他挑处干净的旅店就好。 到底是北方,没多久外面的雪就下得更大了,祁辞透过黄包车的篷子,看着外面匆匆而过的街景。 这座北方的小城虽然并不繁华,但到底是能够通火车的地方,城中房屋林立,街上店铺也颇多,很有几分样子。 没过多久,黄包车师傅就将他们拉到了城中主道旁,一家看着门店整齐的旅舍。 祁辞也不挑拣,付过车钱后就走下来,可当他正要走进旅店时,却愣在了原地。 因为他看到距离旅店不远的街道上,纷飞的大雪中,一座二层的破旧剧院,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招牌上还闪着几枚红色的彩灯。 “大观剧院……”他轻轻地念出了招牌上的名字,一瞬间风雪袭来,几乎要将他厚重的大衣吹开,幸好提着行李的聂獜及时走来,为他压住了衣襟。 大观剧院,这就是祁辞最后一刻,在冯管家幻化出的玉镜中,看到的那座剧院。 “哟,你们外地人也知道这里呀?”黄包车师傅一边数着钱,一边随口说着。 祁辞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装作只是寻常聊天般问道:“来之前听说过一点,这里有什么名气很大的表演吗?” 第75章 “有啊,”黄包车师傅抬起带着厚皮子手套的手,指了指旁边墙上挂着的,已经被风雪糊得不成样的海报:“最近里头出了个话剧叫《怨魂记》,可出名了,别说是我们海屯子,就是周围滨城、吉城,都有人过来看呢。” “话剧?”祁辞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这样偏远的北方小城,剧院不用来演地方戏,居然会用来演话剧。他诧异地走到墙边,不等他抬手,聂獜就替他擦去了海报上覆盖的雪沫子,只见上面画着一对青年男女,神情极为哀怨,背后站着许多人,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们。 “那话剧讲得是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黄包车师傅底气没刚刚那么足了,“我就是个拉车的,能赚几毛钱养家糊口就不错了,哪有闲钱去看那个。” 祁辞听他这么说,倒也不意外,让聂獜又多给了他几个钱,自己则走向了剧院卖票的地方。 因着今日风雪不停,所以即使这话剧名气大,卖出去的票也不多,祁辞很快就买了两张当晚的票,然后才跟聂獜去了旅店。 这旅店虽然看着普通,但里面炭火却烧得很足,两人走进房间后,祁辞就迫不及待地将身上厚重得貂绒大衣脱了下来,站在生火的炉子边暖手。 聂獜放好行李,转身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他几步走到祁辞的身后,环拥着他的腰,伸手将他的手包裹住。 炉子里的火,也变成了颜色更深的煞火,房间顿时变得更暖和了。 “穿那么多手还是凉的……” 祁辞听到聂獜低沉的声音,向后往他的怀里靠了靠,嘴角边也带上了笑意:“不过在外头站了会才凉的,我并没有觉得多冷。” “再说……”他顿了顿,在聂獜的怀中转身与他四目相对,双手也探入了聂獜衣襟中,抚过他结实的胸膛:“有你给我暖着,一会就热了。” 聂獜眸色骤暗,环在祁辞腰间的手用了几分力,感受着祁辞在他胸前那深深浅浅的触碰,忍不住低头□□住了他的唇。 更为灼热的气息,顿时笼罩了祁辞,彻底驱散了他周身沾染的寒气,甚至连额间都隐隐现出汗意。 聂獜的手一寸寸摸过他的后背,原本祁辞肌肤上的疤痕已经淡得几不可见,但因为在平漠城中的意外,令他又添了些许新伤。 人类的脆弱让煞兽实在感觉无措,他是那么地想要保护好自己的珍宝,却无法阻止祁辞一次次受伤。 祁辞听到了聂獜的叹息声,但是对于此刻的他而言,这点小伤已经不算什么了。 那种若有若无的紧迫感,一只在暗暗地催促他,祁辞不想让聂獜在这样的事情上耗费心绪,于是便伸手环着他的胸膛,整个人毫无保留地贴了上去…… 晚上七点刚过,即使房中没有留任何的灯光,聂獜也准时地睁开了双眼。 他无声地侧头,看了看还枕着自己肩膀睡得正沉的祁辞,搂着对方腰腹的手没有动,一时间有些犹豫要不要叫醒他。 不过是一场话剧而已,今晚不看还有明晚,不如让祁辞多睡一会。 聂獜这样想着,几乎已经拿定了主意,却不想没过多久,祁辞勾着他发丝的手就动了动,垂落的睫毛也轻颤起来。 聂獜低头吻了吻祁辞的眉心,声音沉沉地仿若是在哄睡:“少爷困的话,就睡吧,我们明天再去看。” 祁辞微微开合的唇,吐出了几声含糊不清的呓语,气息时重时轻地洒在聂獜的颈间,许久之后才睁开了那双鸳鸯眸。 “……什么时候了?” “七点钟刚过。”聂獜如实地回答道,略微粗糙的大手按在祁辞光裸的后背上,暖着他的肌肤。 祁辞还是挣扎了一下,勉强撑着聂獜的胸膛,从他怀里坐了起来,却还是软若无骨地仰躺在聂獜的肩上:“还是今天就去看了吧。” “我总觉得那地方……说不准会发生些什么,迟则生变。” 聂獜环着祁辞的身体,有些眷恋地亲吻他的侧脸,但却没有改变祁辞的决定,于是起身从行李箱中,为祁辞取来了新的衣裳,亲手一件件帮他穿好。 祁辞配合着聂獜的动作,这会也终于清醒了不少,穿好衣服后走到窗边向外眺望。 大雪已经停了,小城中的灯火不算太多,月亮明晃晃地挂在上空,映照着重重屋檐上的积雪。 剧院门口却已经开始有人了,许多黄包车停在那里,敞开的大门中透出暖色的灯光。 “走吧……按那些新青年的说法,就当是一次约会吧。” “嗯。”聂獜望着祁辞的背影应了一声,然后为他重新披上了厚厚的貂绒大衣,两人这才离开了旅店。 剧院离着旅店那么近,两人不过沿着积雪的街道,走了没几步路就到了。 之前没留意还看不出来,这会走近后祁辞才发现,这剧院着实老旧,尽管里面的墙面上贴着许多海报,但仍旧遮挡不住已经斑驳掉落的墙漆。 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小伙,在门口给他们检了票,两人就随着人流往里走去。虽然剧院有两层楼,但这会也只开了一层的半块场地,其余的地方都是漆黑一片,连灯都不曾打开。 演出的小厅中,座椅也都是旧式木质的,虽然还算结实,但坐上去却并不舒服。 聂獜将自己的薄外套脱下,垫在了祁辞的座椅上,才扶着他坐下。 今晚卖出去的票确实不算多,等到话剧开场时,小厅中才坐了不到一半的人。祁辞从前在秦城时,偶尔也会去看看话剧,但看得不如电影多,兴趣也没有那么大。 聂獜就更不用说了,从开场起,他的目光就一直落在祁辞的身上,这会估计连台上演了什么都没看懂。 祁辞把弄着青玉算珠串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大致也弄明白了这话剧的情节。 差不多就是在说,有一对出身不错的青年男女,热热烈烈地自由恋爱了。可是没想到女方的父亲,却觊觎男方的家产,将男方害得父母双亡、倾家荡产。 于是男方便隐姓埋名,开始向女方的父亲复仇…… 要说这话剧的情节有多么高深,倒也不见得,但是其中曲折婉转又确实能牵动人的心肠,再者台词简洁明了,却比老戏容易看懂。 所以也难怪这《怨魂记》如此叫座,只可惜这会祁辞的心思也不在剧上,反倒中间跟聂獜溜出去了几次,想要摸清剧院的情况。 如此,等到两人再次回到座位上时,话剧也已经接近了尾声。男主向女主父亲复仇,却再次被女主父亲所害,当着女主的面落入江水中,生死不知。 这一幕吊足了观众的胃口,可话剧却就此戛然而止,所有的主演上台鞠躬,说欲知后事如何,欢迎改日再来大观剧院观看下半部。 这下倒让祁辞愣住了,他掏出了之前买的票,在注意到在“怨魂记”后,还跟着一个小小的“上”字,这顿时令他有些哭笑不得。 “白白浪费了一晚上的功夫,没瞧出这剧院有什么猫腻,就连话剧都只看了半部。” 聂獜原本觉得祁辞对这剧没什么兴趣,这会听他这么说,不禁有些奇怪地问道:“少爷想看结局?” “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再在这里坐两个钟头了,”祁辞摇摇头,从座椅上起身,将聂獜垫在他身下的外套捡起来:“只是觉得意外,这话剧名里带着‘怨魂’,整场下来却不见鬼魂。” “哦,我知道了……说不准是那男主角掉入江中死后,下半部就要变成鬼魂来复仇了。” 聂獜耐心听祁辞说着,两人也没着急离开这小厅,随着其他观众陆续离开,上头的电灯也熄灭了大半。 这时候,一个穿着破棉袄的老大爷,手中提着把稀稀拉拉的扫帚走了进来,弯腰开始打扫观众留下的果皮纸屑。 祁辞见状,与聂獜对视一眼,两人就向着那老大爷走去。 “大爷,这么大个厅,就你一个人打扫?”祁辞试探着搭话,聂獜那边顺手给老大爷递上了只烟卷。 这老大爷在剧院里干了不少年份,也跟各色人打过交道,看他二人的架势,就知道是想跟自己打听事情的。 于是也不扭捏什么,伸手就接过了聂獜递来的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哟,这烟不错……” “这么小个厅,我一个人打扫足够了。” 祁辞见他有说话的意思,于是就继续往下问道:“我们是外地来的,没想到你们这里竟然还时髦得很,居然还有专门演话剧得地方。” “这话说的,我们这大观剧院可是正经开了二十多年了,从前清的时候就有呢。” “那时候多风光啊,楼上楼下四个大厅,都能坐满人……” 老头越说越来劲,跟两人追忆着当年剧院的风光,末了叼着烟叹息一句:“可惜这些年不行喽……” “怎么就不行了呢?我听说这《怨魂记》名头可响了,周围城里的人都知道。”祁辞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顺着他的话问道。 第76章 “这比以前可差远了,”老头摇摇头,又吸了口烟,缓缓地吐出烟圈来说道:“剧院的东家倒了,这会就算话剧再好,也没什么用了。” 祁辞心中一动,向他打听道:“这剧院的东家又是哪家?怎么就不行了?” “这你都不知道?这剧院的东家,就是我们海屯子有名的闵家。” “要说怎么不行了……”老大爷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几分不可说的神色:“这事可邪乎了,只听说前几年因着世道不好,闵家生意就不大行了。” “可不知怎么,两年前闵家那几个当家的爷们儿,却忽然都出了事,死的死,病的病……这家里没人撑着,可不就倒了嘛。” 祁辞定定地听着老大爷的话,旁人只觉得邪门儿,他却明白这是为什么。 看来,这闵家就是驻守北方的星监世家了,估摸当初不少人都参与了平漠城的事,所以才落得如今的下场。 第70章 “那闵家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事跟闵家有关, 祁辞也不打算再绕什么弯子了,直接问那老大爷。 老大爷有些意外地抬眼看着他,然后问道:“你们找闵家干嘛?寻仇呀?” “当然不是,”祁辞温文地笑笑, 配上他那张脸, 就是十足的伪装:“我们听说了那《怨魂记》才从外地赶来的, 想跟闵家谈谈合作,把这戏买到别的地方去演。” 说着, 不等他向聂獜使眼色,聂獜就已经掏出了钱,放到老大爷衣兜里。 老大爷收了钱,虽然心里头还是狐疑, 但到底跟自个没大多关系, 于是他就笑弯了眼睛,抬手指了个方向:“这会闵家虽然不大行了, 但还对外撑着面子呢, 本家人都住在晚江巷的小公馆里, 你们去那里找他们吧。” 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又跟老大爷道了谢,然后才离开大观剧院。 一出剧院的门, 已经是深夜, 天空中却又飘起了大雪,祁辞本是生在东南,虽然秦城与云川冬天也有大雪,却并不能与这北方的雪相比。 他忍不住抬手去接,聂獜看到也并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为他披上了大衣。 祁辞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温度, 忍不住弯了眉眼,转头看向聂獜:“我们走着去那边吧。” 聂獜定定地望着他,摇了摇头,祁辞以为聂獜是要拒绝,却不想下一刻,聂獜就把自己的外套笼在祁辞的头上,然后将他背了起来。 “我背少爷过去。” 身上宽大的外套,与身下宽敞结实的后背,都带来了无尽的暖意,祁辞将下巴抵在聂獜的肩头,然后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最是亲密无间。 他的微凉的唇,贴到了聂獜的耳畔:“那你可要好好走路,别把我摔到了。” 回答他的,仅仅是聂獜低沉的一声“嗯”。但对于祁辞而言,却比任何的言语,都要让他安心。 就这样,他趴在聂獜的后背上,行走在这北方小城寂寥无人的街道上,仰头望着漆黑的天空,看着那万千万千的落雪。 长久以来,在他心头催促的紧迫感,似乎终于稍稍停息。 祁辞忽然想到,也许一切的最终结果,并不会像他想象的那样差。所有的事情结束后,他就可以心无旁骛地,跟聂獜去更多的地方,看更多的奇景…… 那夜的路并不算太长,但是已经足够让祁辞生出许多想法,他忍不住趴在聂獜的耳边,与他一一分说着。 无论他说什么,聂獜都会低沉又坚定地回答他“好”,虽然简单但没有一丝敷衍,甚至郑重地像是承诺。 一定会实现的承诺…… 没过多久,聂獜便按照老大爷指的方向,背着祁辞来到了晚江巷口。 起先祁辞听老大爷说,那里有小公馆,还以为那晚江巷怎么也要算是海屯子里繁华富贵的地段,可不想等到了地方后才发现,这里屋舍杂乱林立,歪七扭八地扯着棚子,连道路都被挤占得几乎无法通行。 显然非但不是什么繁华得地界,更像是各种三教九流之人聚集处。 他轻轻拍拍聂獜的后背,让对方把自己放下来,聂獜有些不放心地护在他身旁,两人谨慎地向巷子里走去。 已经是深夜,巷子里并不见人影,反而是两边破烂漏风的屋子里,时不时传出取暖的火光和嘈杂的人声。 他们好不容易寻到个出门取炭的老太太,跟她问清了去小公馆的路,等到两人真正来到闵家门前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即便那闵老爷再好面子,沦落到这种地方居住,也维持不了多少体面了。 所谓的小公馆,也不过是座两层半的小楼,周围勉强圈了个铁栏杆,被人砸得参差不齐,便是幸存得部分,也成了晾晒杂物的架子。 而闵家人……显然已经无力再去监管这些了。 祁辞站在围栏外,向着里面望去,出乎意料的是,这会虽然已经是后半夜了,但公馆里几间屋子却还亮着灯。 他向着聂獜打了个手势,聂獜便抱着他翻过公馆的围栏,轻声落到雪地上。 两人矮身来到了其中一间亮着灯的房间外,透过窗户向里望去,却意外发现并没有人。 反正来都来了,祁辞思索着自己与聂獜这情况,便是被人发现也没什么,于是就干脆让聂獜掰开了窗户,潜进了那房间中。 这似乎是一间书房,里面堆积着各种旧书,灯光下还安置着张颇宽敞的旧式书桌,只不过这会书桌上堆满了纸张。 祁辞随手拿起一页来查看,却不料上面写的竟然是那《怨魂记》的剧本。 他顿时明白了,这里就是那《怨魂记》创作者的房间。他又低头仔细观察,发现剧本边还摆着只墨水瓶,瓶盖并没有拧好,显然是人突然有事离开,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只不过……祁辞还是想不通,既然当年平漠城发生的事,他们都已经亲眼看到了,那寻晷又把他们送到两年后的北方,究竟是想要他们做什么呢? 难道当年的事还没有完? 冯管家又跟这位《怨魂记》的作者有什么关系……对了!祁辞心中灵光一现,当初在冯管家的玉镜中,他除了看到大观剧院外,还看到了像雪一样落下的书信。 如果两人真的互通书信,那冯管家那里有信,这里应该也有才是。 他把自己的想法简单地跟聂獜说了,这会也顾不上看别人信件道不道德了,两人迅速在房间里翻找起来。 但事情却顺利地有些不可思议,这位剧作家似乎根本就没有想要隐藏他与冯管家的信件,反而将它们非常仔细地保存在一只铁盒中,就放在书桌的抽屉里。 祁辞端着那只装满信件的盒子,忽然察觉到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但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是什么,默念了三声“对不住”后,就打开了盒子。 “云生表弟,见字如晤。” “表弟上月来信,说自己病情又有反复,我看后十分担心,随信附送药材,望你能用得上。” “你寄与我的剧本,我已经看过了,非常喜欢,想来要是能够演出,必能有极好的反响,你切莫妄自哀叹。” “近来我所做之事,也多有进展,若一切顺利,明年开春或可相见。” 祁辞看着信上的内容,微微有些发怔,他想不到冯管家与闵家之间,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他回忆之前在冯家时,冯管家虽然事事周到,但跟所有人都显得疏离。 便是跟那些被他救下,忠心于他的侍女,也是如此。 他没有想到,冯管家那样为着报复冯家,能极端地献祭自己的人,竟然也会有这样温情的一面。 就在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祁辞立刻将信盒子放回原处,聂獜抱着他又翻出了窗外。 祁辞侧身躲在窗外的阴影里,双眼却紧紧地注视着房间里,他十分迫切地想要知道,能让冯管家这样牵挂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就这样,在他的目光中,房间的门被人拉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为苍白、带着病色的面容。 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鼻梁上架着副茶色旧眼镜,为他增添了不少文气,五官细看之下也是清秀好看的,只可惜已经因为病痛瘦得脱了像,这会抱着剧本从漆黑的走廊中而来,倒像是不肯散去的鬼魂。 这应当就是那信上所说的闵云生了。 祁辞几乎一眼就可以确定,闵云生病得极重极重,甚至到了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的地步。 他的心中生出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从两人的书信上可知,闵云生病情反复已经有段日子了,但冯管家还活着的时候,闵云生就病到这种程度了吗,还是说……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心口沉甸甸的,有些不愿意再想下去。 闵云生虚弱得扶着墙,才勉强走回到房间里,正当他要坐到书桌边,又握起钢笔时,门外却忽然又传来了敲门声。 “四少爷,老爷听说你把下半部得剧本写完了,要你拿去给他看看呢。” 第77章 闵云生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在桌边坐了好一会,直到外面的人又催促了两遍,他才咳嗽着回答道:“好……我这就去……” 说完,他将桌子上的纸张一页一页的理顺好,想要起身时,却弯腰取出了放在抽屉里的那只信盒。 祁辞在窗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闵云生终究是没有打开那盒子,只是对着信盒又发了会呆后,就将它又放了回去,自己抱着剧本艰难地走出房间。 聂獜环着祁辞的身体,让他在风雪中也感觉不到太多的寒冷,轻轻地在祁辞耳畔问道:“少爷,我们跟过去吗?” 祁辞还在回想着刚刚闵云生的举动,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对着聂獜点了点头。 聂獜随即抱着他又翻了进去。 闵家已经破落到无力维持走廊上的灯光了,整个公馆中也不剩几个下人,这倒是方便了他们两个。 聂獜抱着祁辞,发挥他野兽的本能,潜伏在黑暗之中,跟踪了闵云生一路,都没有被对方察觉到异样。 闵云生步履蹒跚地,来到了一扇厚重的木门外,然后抬手敲了几下,声音恭顺又小心翼翼地说道:“父亲,我来了。” 里面随即传来闵家老爷不耐烦的声音:“还不快进来!让人去找你,你还这么磨蹭!” 这声音听上去,绝不算慈爱,甚至让人想不到是父亲对儿子的口气,反而像是对待一样非常厌烦的物件。 但闵云生却像是已经习惯了,半点没有还口的意思,只是按照闵家老爷的话,费力地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的灯光随即泄出,趁着闵云生开关的间隙,祁辞也看清楚了闵老爷房间中的情形。 就跟之前老大爷说得那样,闵老爷的情况看起来也糟糕极了,他穿着厚厚的睡衣,半靠着床头躺在那里,脸色极为不正常得发红发紫,整个人看起来也虚弱得厉害,像是一块正在腐烂得肥肉。 即便如此,闵云生看起来仍旧有些害怕他,口中低低地叫着父亲,然后走到了闵老爷得床边。 门彻底关上了,祁辞只能凑到门边,听着里面的对话,猜测两人之间的情形。 闵老爷应该是接过了剧本,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然后就是他的斥责:“这个月剧院那边的收入又少了,你还在这里拖拖拉拉地写不完!” “哪有那么多时间给你耗!” “剧本……是要好写的,不然写出来了,他们不满意……” “闭嘴!”闵老爷突然发出一声爆喝,紧接着他似乎是将闵云生的剧本狠狠地扔到了地上,“好好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写什么?” “骗骗外头那些傻子的眼泪也就算了,你可别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回答他的,却只有闵云生的沉默,许久之后才传来闵云生已久恭顺小心的声音:“我……我没那么想……” “父亲要是觉得剧本合适,我就交给剧院那边了……他们说新来的演员已经准备好了,再排练三天,就能演给您看了。” “新来的演员?我看原来那两个就挺好,干什么要换新的!”闵老爷继续愤怒地指责道。 “因为……下半部出来后,肯定还有人想要看上半部戏,所以到时候要排场次一起演,原本的演员肯定忙不过来,所以才又找了新人。” “父亲要是不放心的话,等他们排好了,您跟四叔他们去看看就是了。” 闵老爷似乎还是气不顺,狠狠地“嗯”了一声后,就让闵云生快走,别在他跟前碍眼了。 祁辞与聂獜又在暗中跟了闵云生一路,等到他回到房间后,确定再有其他动作,两人才离开了闵家。 回到旅店后,祁辞又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披着浴袍靠在聂獜热烘烘的胸膛上时,才重新梳理起今天所见的事。 “想不到冯家与闵家之间还有这层姻亲关系。” 这话说出口后,祁辞忽然也觉出几分不对来,按照冯管家的回忆,他的母亲是歌女,两人既然是表亲的话,他们的母亲就应该是姊妹了。 她们是怎么一西一北分开后,又恰好跟冯家、闵家的老爷生下孩子,然后还保持联系? 倒不是说不存在巧合,就是怎么想怎么觉得困难。 “他们……真的是表兄弟吗?” “少爷觉得不是?”聂獜想不出人类关系里的那些弯弯道道,信上说是,那便是了。可祁辞说不是,那他就认定不是。 “我也说不准,只觉得有些不对劲。”祁辞在他的胸膛上微微仰头,继续说道: “还有今晚闵老爷跟闵云生说得那句话,也有些意思——什么叫把自己也骗进去?” 祁辞想不通的事,聂獜自然也不会明白,他只是伸手抚摸了祁辞有些微长的发丝,帮他烘干水分。 祁辞不指望在这事上得到聂獜的回答,折腾了这一晚上,他也确实有些累了,在聂獜胸膛上翻了个身,又开始猜测道:“那剧本是闵云生写的,里头讲男主被女主的父亲所害……” “可见对于‘父亲’这两个字恨意颇多。”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聂獜终于开了口,他隔着薄衫托住祁辞的后背:“闵云生看起来对闵老爷恭顺,但我觉得……他可能并不是那样的平静。” “嗯?”祁辞的鸳鸯眸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聂獜,伸出细白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看人了。” 聂獜的兽眸眯起,看着祁辞伸来的手指,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吻咬的冲动,用收了尖的兽吃研磨着:“跟在少爷身边久了,自然就学会了。” “是吗?”祁辞稍稍抬起下巴,聂獜就放过了他的手指,转而贴到了他的唇上,辗转亲吻。 他虽然这么说着,其实也是早就有所猜想。 别的不说,闵云生若知道冯管家是死在了四方星监手下,那就不可能还这么平静。闵老爷很有可能就是从他剧本里看出了什么,所以才会故意那么说的。 亲吻的间隙,祁辞发出轻轻地叹息:“我现在倒是真的对闵云生在下半部剧本中写了些什么感兴趣了。” “那我们就去看看。”聂獜的手环着他的腰背,沿着那浅浅的起伏向下,惹得祁辞用牙尖咬了一下他的唇。 “看当然是要去看的……”祁辞的眼角泛起水意,终于忍不住将额头抵在聂獜的颈窝间,拼着沉沦前最后的清醒,低声喃喃道:“而且我总觉得……他可能并不只是写写那么简单……” —————— 闵家小公馆中,闵老爷赶走了闵云生,却依旧心绪烦躁。 他自年轻时便身形肥硕,这些年来躺在床上养病,更是让他的身体越发沉重,连翻个身都气喘吁吁的。 这会他又费劲捡起了地上了剧本,他虽然看不上这个儿子,但也知道如今闵家的钱财,都要靠他来赚。 闵老爷烦躁地翻看着剧本,盘算到底能赚几个钱,可是越想越看不下去,只能又将它扔到床头,吼来下人为他关灯,准备睡去。 已经是后半夜的两点,厚厚的窗帘遮挡了月光,闵老爷歪在发黄的枕头上,没多久就犯起了迷糊。 而他没有看到的是,就在他的背后,那被翻得凌乱的剧本中,一只惨白的、瘦到几乎皮包骨头的手,正挣扎着从纸张中爬出,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来到他的枕头边,爬向他的脖颈…… 之后的三天里,祁辞与聂獜留在海屯子里,详细打听了闵家的事。 就如他们之前所想的那样,闵家确实是北边的世家大族,但在平漠城出事之前,其实就已经有了落寞了趋势。 家中子弟大多都不争气,闵老爷又是个贪财好色的,生养了一堆儿女却并不怎么管教,包括那位四少爷闵云生,他的生母出身一般,并不怎么受闵老爷关注。他自己呢,又从小体弱多病,这就更让闵老爷厌烦…… 但令祁辞奇怪的是,闵家与冯家之间,确实曾有过姻亲关系,但那都是上一辈的事了。冯管家与闵云生之间,非要七拐八拐地论起来话,确实能算是表兄弟,但那只能归结为远房亲戚,完全没有血缘关系。 这就完全说不通了,冯管家对冯家至亲都厌恶至此,怎么会对冯家的远亲这么上心? 仅仅是因为,他们两个出身相似,经历相似的人,所以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感情? 这套说辞,连祁辞自己都糊弄不过去……可那是因为什么呢? 祁辞仔细回忆着那晚信上的内容,若是抛去所谓表兄表弟的亲缘假象,他忽然察觉到一丝别样得意味。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聂獜,聂獜有些不解地回望着他:“少爷,怎么了?” 祁辞仍旧看着聂獜,手中的玉算珠串子被他拨弄得发出脆响:“你说,冯管家跟那闵云生之间,会不会并非是亲情?” 这个问题实在没有根据,只能暂时搁置,就这样,他们两人留在海屯子的旅店中,耐心等到了闵云生口中的三天后。 第78章 他们一直在房间中,密切关注着剧院的情况,闵云生在下午三点钟时就来到了剧院,但闵家的车子,却是在晚上八点多,剧院里看话剧的人都散去后才出现。 祁辞站在窗边,眯着眼睛看向剧院的门口,闵家的车子上一共走下了三个人。 除了那晚他们见过的闵老爷外,还有个拄着拐杖的老头,看上去应该比闵老爷略年轻几岁,根据这几天打听到的消息,他应该是闵云生的四叔。 他们俩一个病,一个残,走几步路都摇摇晃晃的,也难怪会故意避开人多的时候才过来。 没多久路边又来了辆车子,这次下来的人,也不过三四十岁的样子,但比刚刚那两位却更为虚弱,一下车就被剧院里的伙计搀扶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撅过去。 这人祁辞之前也有所耳闻,是闵老爷的二儿子。两年前的事对闵家打击颇大,祁辞估摸着他们家中略有些地位的星监,应该去了个七七八八,但最后活着回来的,却只有他们三个,甚至连原本要继承家业的长子都没保住,比闵云生大的兄长,就剩下这个老二了。 至于闵云生当初有没有去平漠……祁辞看闵云生这病弱又不受闵老爷待见的样子,他多半是没有继承星监的,所以两年前跟闵老爷同去的可能性并不大。 三人都到齐了,祁辞与聂獜也不再耽误,借着夜色从后门偷偷地溜进了那剧院中。 第71章 这大观剧院本就有些年头了, 之前人多的时候,祁辞还只是觉得它有些老旧,这会观众散去,那种无法言喻的空寂便显露出来。 他与聂獜从后面的杂物间潜入进去, 推开门就看到黑暗的走廊空空荡荡地向前延伸着, 两侧还挂着几张褪色的画报。报上的人脸已经模糊不清了, 唯有眼、口处的深色分外明显,像是几个黑漆漆的窟窿, 在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祁辞与聂獜并不在意这些,他们之前就已经大致探过这剧院的地形,这会径直向着那唯一一处还亮着灯的剧场间走去。 祁辞透过窗户缝向里望去,说是要排演, 可里面却一个工作人员都不见, 连之前打扫卫生的老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闵家那三个又残又病的爷们儿, 歪歪地陷在椅子里, 时不时发出几声不耐烦的催促, 昏暗的灯光照在他们脸上,那脸色竟比之前走廊上褪色的画报,好看不了多少。 若是此刻有不知情的人误入, 只怕会将他们爷仨儿当成鬼吧。 闵家四老爷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了, 他扯着嗓子叫了几声人,都没听见回音,自己扶着座位就要起来。 但也是在这时候,抱着一摞剧本的闵云生推开了剧场后的门,边咳嗽着边向他们走来:“四叔别急,这会后台正忙着呢, 马上就好……” 闵家四老爷显然看不上他,但这会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面色不善地坐回到椅子上。 反而是闵二少爷,催促道:“要演就快点演,你当谁都跟你一样,整天无所事事。” 祁辞听了这话也觉得好笑,现在的闵家要说还在干正事的人,恐怕也只剩闵云生一个了。 闵云生在他们面前唯唯诺诺惯了,这会也并不敢反驳,只是低头应着,退到了一边。 就这样,剧院中又安静了下来,随着声音的离去,温度也在一点点流失,就连闵老爷这样身形肥硕的人,也不得不裹紧了身上的貂袄。 但他们面前,那块暗红色的幕布始终都闭合着,多年不曾清洗,上面沾染着一块块污渍,就像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就在这时候,幕布之后忽然爆发出一声刺耳的惨叫:“啊——” 那叫声响彻整个剧院,甚至在空旷的穹顶发出持续的回响,聂獜当即皱起了眉,低头询问祁辞的意见,祁辞却抓住他的手,对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闵老爷的耐心被这声惨叫彻底击退,他当即就要起身怒斥闵云生,却没想到面前的幕布却突然拉开了。 身形淡薄的女主,穿着一身洁白无瑕的睡裙,站在阳台的造景旁,守着男主的尸体,发出凄厉的哭声。 ——那是话剧的开场。 紧接着上一部的结尾,男主被女主的父亲害死。 闵老爷脸上的神情却并没有因此而缓和,他默默地又坐了回去,皱着眉头盯着舞台上的演出。 开始的情节并不能让人满意,无非是男主死后,女主又多么伤心,开始与她的父亲抗争。这样家长里短情节,别说是闵老爷,就是祁辞也不怎么看得下去。 “我就说他没这个本事把剧本写好,当初就该请别人来继续往下写,白白浪费了这段时间。”闵家四老爷已经忍不住,跟闵老爷抱怨了。 但就在这时候,幕后却忽然又传出一阵“轰隆”的雷响,与此同时剧院的顶灯突然熄灭,周围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有舞台上的女主手中,还提着一盏油灯,发出昏暗的光。 闵二少爷不由得出声咒骂,注意力也被最后的光亮所吸引,就见着那是男主下葬后,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女主提着灯赤脚来到坟场中,呼唤着男主的名字,在坟堆中穿梭。 无数面色灰白得鬼影,从坟堆中走出,他们沉默地林立在舞台后方,随着风雨摆动着身体,看着女主绝望的呼唤,发出了诡异的讥笑。 这一幕令在场的闵家人,都不由自主地盯着舞台,幕布前晃动的鬼影越来越多,身穿白裙的女主在鬼影中挣扎着,几乎要被淹没。 而他们所没有注意到的是,原本只坐了他们几个人的剧场,那些空荡的位置上,却不知什么时候陆续坐满了人影…… “轰隆——”又是一声惊雷,女主倒在了山间的野坟边,这时候突然阴风大作,一只灰白的手从坟间伸出,将女主也拖入了土中。 祁辞与聂獜站在窗外,从他们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剧场里的情形,祁辞已经将青玉算珠捏在手里,只等着里面的鬼影有异动,变回立刻射出。 但与此同时,他也在注意着舞台上的情况,祁辞一直有些奇怪,这场话剧真的只是闵云生为了把闵家这三位骗来才写的吗?话剧的内容究竟有没有什么意义? 暗红色的幕布短暂闭合后,再次被拉开,这次场景变成了女主家的别墅,女主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留声机里放着热恋时甜蜜的乐曲,可声调却被一阵阵地忽而拉长了。 这时候扮演女主父亲的人,拄着拐杖缓缓地从幕后走出。 祁辞以为闵云生又要再插一段家庭伦理戏呢,却不想这时候台上又突然阴风吹过,原本死去的男主,忽然出现在在女主父亲的身后。 怨魂记,就是要有怨魂的。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的父亲,你要跟这鬼一起害死我吗!”女主的父亲被怨魂抓住,挣扎之下冲着她喊道。 已经被悲痛与恐惧折磨得疯疯癫癫的女主,痴痴地说道:“是你……是你先害死他的。” “我害死他?” “要怪就怪他贪心!命里没有的东西,偏偏想要得到——” “轰!”舞台上又是一阵惊雷响起,却乍然将祁辞惊醒,刹那间他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冯管家与闵云生的关系,并不是信上含蓄互称的表兄弟,而是暧昧相恋的……情人! 这所谓的话剧,就是闵云生在借男女主的经历,控诉闵老爷……闵家,他觉得是这些人害死了冯管家。 所以这次,他把闵家这三位幸存的星监,引诱到剧院来的目的——是复仇。 祁辞并无意插手闵家的事,但他还是想知道,闵云生对于冯管家的事,究竟知道多少。 剧场中的闵家爷仨儿仍旧没有注意到危险降临,但他们却也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特别是闵老爷,他虽然庸碌,却不是个傻子。 他对闵云生与冯管家的事多少也有点数,也早就隐隐看出闵云生是想借这话剧,发泄对自己的怨气。 但今日实实在在听到那些话,从演员们口中说出,他还是气得肥脸紫红,刚想去骂闵云生几句,却见舞台上,已经“死去”的男主,忽然幽魂般从暗处飘然而出,掐住了女主父亲的脖子。 最先发觉不对劲的,是闵二少爷,他有些奇怪地说道:“这是从哪找来的演员,怎么看着身形太瘦薄了些……” 瘦薄? 闵老爷眯起眼睛,将视线落到那男演员身上,兴许是为了表明他厉鬼的身份,他的脸被涂成了死人的青灰,带着复仇笑意的嘴角,还流淌着红血。 但他的身形,就如闵二少爷说得那样,实在是……实在是太薄了。 薄得仿佛是一张纸片,完全不似活生生的人。 也就是在他们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台上其他的人,也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般,整个人变得单薄又扁平,如一张张立着的图画,继续演绎着剧本上的情节。 “不对,不对!”四老爷也发现了问题,他下意识地想要招出自己的执妖,可残破病弱的身躯,却让他有了瞬间的犹豫。 第79章 但很快,他又发现了一件令他毛骨悚然的事,他发现不只是舞台上的演员,就连他自己的身体,也在慢慢地变薄! “是你搞得鬼!”闵老爷愤怒地从座椅上起身,从手中的拐杖指着闵云生,可也就是这样的举动,让他骤然发现,他们的座位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满了薄如纸片的“人”。 那些人似乎是被他的动作干扰,齐齐地转头自四面八方看向他,让闵老爷的背后溢出了冷汗。 可闵云生却不躲不避,只是用那双平静的,终于不再隐藏恨意的眼眸,看向闵老爷:“父亲别急,这话剧还没有演完呢。” “演完?”闵老爷举起拐杖就要冲着闵云生的头砸下去,可舞台上却传来女主声嘶力竭的吼声:“我要报仇,我要为他报仇!” 就是这吼声,让闵老爷手中的拐杖顿了一下,当他回过神来时,眼前的闵云生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那坐满剧场的,薄如纸片的人影,却在瞬间全部化为了冯管家的脸,随着台上女主的那声嘶吼,纷纷向着闵家那爷仨儿扑来! “抓住他!去抓住他!”闵老爷几乎被气得仰倒,他的身躯随着喘息剧烈起伏着,尽管看起来依旧是那肥硕的模样,却也已经渐渐变薄。 四老爷与闵二少爷也立刻反应过来,面对扑来的那几十几百纸片人,他们不得不召唤出了自己的执妖。 可与他们自己病残的身体一样,那被召唤出的执妖,也几乎凝不成形,只能大致看出闵四老爷的执妖,是类鸟的样子,翅膀挥动之下,短暂地将周围纸片人扇垮,但很快它们就又聚了上来。 而闵二少爷的执妖就更为虚弱,勉勉强强聚起个人形,跟那些纸片人扭打在一起。 闵老爷冷眼看着他们,口中骂了一声“废物”,然后喊道:“别管那些东西,去找到那逆子,就什么都没了!” 闵四老爷立刻用拐杖狠狠敲了一下地面,他的执妖鸟更为用力地扇动着翅膀,清出了一条道路,三人分头去追寻闵云生的踪迹。 祁辞与聂獜站在外面,自然能看到里面发生的事,在闵老爷举起拐杖的瞬间,分明是那些顶着冯管家脸的纸片人,其中的一个,快速地将闵云生带走了。 祁辞虽然看不清他们去了哪里,但聂獜却看得清楚,他一把搂住祁辞的腰,半化为兽形的手爪穿透了墙壁,几下就翻上了剧院的屋顶。 夜空中又飘起了雪花,并不算很大,落在身上也感觉不到寒凉。 闵云生就坐在屋顶的边缘,顶着冯管家面容的纸片人站在他的身后,警惕地看着他们两人。 可闵云生却并不在乎,他将手中的剧本一页一页地撕下来,撕成碎片然后洒向空中,与纷飞的白雪混杂在一起,就像是祭奠亡者的纸钱。 “你们是来阻止我的吗?” 聂獜侧身为祁辞挡着风,祁辞望着屋顶边缘的闵云生摇了摇头,思索了片刻后说道:“我们曾经见过冯管家。” “有些关于他的事,想要问问你。” “你们见过他?”闵云生死水般的目光忽然泛起涟漪,他身后的“冯管家”低下头默默地注视着他。 祁辞抓住了闵云生情绪的波动,继续对他说道:“是……我们还看到了当年平漠城发生的事。” 但这次闵云生却沉默了,他又撕下了一页手中的剧本,将它撕碎后洒向空中。 “那就做个交换吧。” “你们告诉我平漠城的事,我也告诉你们我知道的事。” “不过,”他忽然回过头来与祁辞对视着,因为生病而瘦得下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残忍得笑容:“要等到我杀掉他们三个之后……” —————— 执妖情况最为虚弱的闵二少爷,说是去追闵云生,实际他刚刚脱离两人的视线,脚步就慢了下来,走不了几步就喘着气靠在了墙边。 “去抓他,当我是闲得没事做了吗?”他边咳边不屑地说着,瞥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执妖,恶狠狠地说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过来扶着我!” 那执妖自己本身已经都弱到只剩个虚影,但也不得不听闵二少爷的话,上前来扶住了他,就要向着剧院的大门走去。 可刚转身就被闵二少爷又抽了一巴掌:“你犯什么傻,这时候从正门走,不是碰到那小畜生,就是碰到那两个老头子!” “走后门!” 要去剧院的后门,自然就要经过祁辞与聂獜潜入时走的那条走廊,平漠城出事前,闵二少爷在闵家也曾风光过,没少来这大观剧院,这会走起来算是熟门熟路。 这漆黑又破旧的长廊上,风透过玻璃破碎的窗户吹进来,吹得那些本就摇摇欲坠的画报,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闵二少爷不愿显露出害怕,只能越发烦躁地斥责着自己的执妖,让他扶着自己走得更快些。 可将近一刻钟过去了,眼前的走廊却走了还不到一半,与此同时,闵二少爷也注意到,离开那间剧场后,他的身体仍旧在继续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薄——仿佛很快就也会变成那薄薄的一层纸。 这让闵二少爷的心中滋生的恐慌,瞬间蔓延开来。他停住了脚步,额头上的虚汗不断顺着脸侧流下,沾湿了他的衣领。 但他清楚,眼下自己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这个虚弱到无法凝形的执妖。 “你,你去!看看是谁在捣乱!” 执妖安静地站在他的身侧,顺从地松开了扶着闵二少爷的手,然后向着前方的走廊走去。 它行走起来没有任何的声音,但闵二少爷却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声响,随着它的远离,而缓缓地靠近—— “是谁!”闵二少爷猛地回头,向着自己的身后吼道,可他却只看到空荡的走廊。 冷风还在吹着,被风吹动的画报像一个个摇晃的人影,黑洞洞的眼睛,却都齐刷刷地看着闵二少爷。 那一刻,闵二少爷的头脑却出奇的清晰,他立刻就明白过来,纸片人影是纸,这些画报也是纸!自己从来都没有逃脱闵云生的监视! 说不出的怒意,在他心头积聚,他猛地咳嗽几声,然后指着那些仍旧在随风晃动的画报,破口大骂:“闵云生,你个小畜生!还敢算计我!” 而就在他骂出口的瞬间,所有画报上的人脸,也都变成了冯管家的脸。 他们从画报中伸出薄薄的双手,扒着纸张的边缘,竭力向外挪动着自己的身体。 “想……想抓我!有本事你就来!” 在极致的愤怒中,闵二少爷反而感觉不到恐惧,他甚至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张画报边,然后伸手猛地将它从墙上撕了下来。 这时候,画报中的“冯管家”似乎瞬间失去了生机,纸片双手无力的垂落,剩余的身体也扁平地困在画报中。 “你也不过如此!”闵二少爷还是觉得不解气,双手用力将画报“刺啦”一声撕开,上面的“冯管家”彻底成了两半。 但这幅画报上的冯管家被撕碎了,走廊两侧的墙壁上,却还有更多的“冯管家”正在向外爬。 撕碎一个冯管家让闵二少爷觉得痛快极了,就是这个人,害得他这两年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这会闵云生那小畜生,居然还敢顶着这个人的脸来害他! 都撕碎,都撕碎! 闵二少爷当即又扑到另一副画报前,将它猛地扯了下来,死了个粉碎,然后又是下一张—— 空荡的长廊中,回荡着他撕撕扯画报的声音,一同被撕碎的,还有他的理智。 但闵二少爷毕竟虚病得厉害,没撕几张就累得气喘吁吁,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的执妖,转身向它吼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过来帮忙!” “帮我撕,把这些纸全都撕碎!一张不留!” 那执妖幽幽地飘来,顺从地按照闵二少爷的意思,开始撕墙上的画报。 闵二少爷痛快地笑了起来,转身继续用力撕扯着,将那张他怨恨至极的脸,撕成一片一片! 刺啦—— 刺啦—— 刺啦—— 一声又一声的撕纸声,换来闵二少爷的大笑,他的眼眸中泛起血红。 都撕掉,都撕掉!这张脸,这个人,都撕掉! 刺啦—— 刺啦—— 闵二少爷的手伸向最后一张画报,眼看着就能将它也扯下来撕碎,可就在这时候,他却听到了另外一声“刺啦——” 是他的执妖在撕其他的画报吧? 可那声音却又离他那么那么的近,仿佛就在他的耳边,可刚刚他一路走来已经把近处的画报都撕碎了,还有离他这么近的吗? 闵二少爷刚想回头去看,却又听到一声清晰的撕纸响,紧接着他就看到一只薄薄的纸胳膊,落到了自己的脚下。 他的双眼猛地瞪大,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想要抬起自己的右手,可很快又是一声“刺啦——”,纸一样薄得左手臂,就也跟着落到了地上。 第80章 “不,不!” “这是怎么回事!” 他猛地转过身去,就看到他的执妖站在他的身后,双手捏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像纸一样薄的身体。 “你疯了!你竟然敢撕我!” 可那执妖却只是喃喃着:“所有的纸,都撕碎……都撕碎……” “你给我清醒点!”闵二少爷声嘶力竭的吼着,他想要像往常一样,狠狠抽这没用的执妖一巴掌,可他的双手已经被撕掉了,只能张着嘴恐惧的吼着:“停——” 最后的那个字还没有说出口,执妖的手就已经将他的半张脸,从嘴巴处撕掉了,上下两片嘴唇徒劳的开合着,鲜红的纸片舌头扭曲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都撕碎……都撕碎……” 那执妖重复着撕碎的动作,将闵二少爷的胸膛、腰腹、大腿……一点点都撕成了碎片。 可闵二少爷却不曾死去,所有的碎片都在地上挣扎着,蠕动着,想要重新拼合在一起,却只是散乱地堆叠。 手臂、脸颊、脚趾,所有肢体杂乱地拼接在一起,又很快被执妖再次撕碎,再次聚合,再次撕碎,仿佛地狱恶鬼道无尽的轮回。 直到窗外的冷风再次吹来,将它们与雪花一起席卷向剧院深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留在原地的执妖,也在那一声声“都撕碎”里,消散为了碎芒…… 第72章 闵家四老爷虽然也看不上闵云生, 但他向来是听闵老爷的话,加上刚刚看到了冯管家的那张脸,就算知道对方已死,但也勾起了他心中的火气。 于是他便拖着又残又病的身体, 向着剧院深处搜寻。 自从闵家败落后, 这剧院开放的演出厅是越来越少, 那些尘封的地方也没有人好好打扫,这会到处杂乱堆积着各种道具。 闵四老爷本就因为黑暗看不清楚, 又接连被脚下的杂物绊得踉跄,再抬头看看四周哪里有闵云生那小畜生的影子,他的心里也生出了退意。 正当他犹豫时,却忽然听到通往二楼的楼梯那里传出些动静, 闵四老爷立刻警惕起来, 召唤出自己的执妖鸟,向着楼梯飞去, 果然隐隐地看到有个人影掠过。 “你还想跑!”闵四老爷这会来了劲头, 拄着拐杖立刻向着那赶去, 等到他来到楼梯下方时,正巧看到对方走入二楼的背影。 他想都没想,立刻让执妖鸟去追那背影, 自己一手拄着拐杖, 一手紧紧地抓着旁边落满灰尘的扶手,向着二楼爬去。 他因为当年平漠城的事伤了根本,平日三十天里头有二十多天都下不了床,这会能爬上楼梯就已经是强弩之末,没走几步胸膛里就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 可楼梯还没走过一半呢。 闵四老爷喘着气,咬咬牙又向上爬了几步,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他却觉得身体没有之前那么沉重了,反而有了几分轻快的意思。 闵四老爷只以为自己是活动开了,正鼓足了劲继续向上爬时,一抬手却发现自己那苍老的手,竟然已经变得像纸片一样薄。 怪不得,怪不得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快了,原来他已经变成了纸片! 不,不只是他变成了纸片,到了这时候闵四老爷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爬了那么久的楼梯,可是前方到二楼的距离却并没有缩短分毫—— 他脚下的楼梯,不知什么时候起,也变成了纸做的。 一时间闵四老爷的愤怒攀升至顶点,也就是在这时候,仿佛是恶作剧终于被人发现般,一阵阵刺耳的笑声从上方传来。 闵四老爷单薄的脖颈托起硕大的头颅,双眼含着怒气看向二楼,看到的便是那一个个从黑暗中探出的,纸制的冯管家的头颅。 他们在上方的楼梯间拥挤着,有些已经挤得皱皱巴巴,从围栏的缝隙中钻出来,还有些扭曲地贴在天花板上。 但无论是什么姿势、什么状态,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模一样的讥笑。 这让闵四老爷在愤怒的同时,心中也生出了不愿承认的恐惧。 “你,你们——” 他只有用发火掩饰自己的恐惧,举起那细细扁扁的拐杖,向着上方垂下的无数颗脑袋怒吼。 嘲讽的讥笑声停了一瞬,但很快就如同海浪般再次涌来,它们根本不畏惧闵四老爷的任何恐吓。 闵四老爷立刻召回自己的执妖鸟,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消耗,他病残的身躯已经无法供给什么,执妖鸟也变得虚弱又模糊,挥动的翅膀只能象征性的扇开几个纸片人,并没有多大的威慑力。 闵四老爷当即决定,不再继续往上爬,他正要颤巍巍地转过身子,却听到上方那些人头又发出了激烈的笑声,他当即意识到不妙,下一刻就看到,那些纸片人竟合力将一只只铁桶,推到了楼梯口! 闵四老爷顿时慌乱异常,但那些纸片人却不会再给他时间了,转眼间那沉重的铁桶,就被它们从楼上推了下,滚动着向他碾压而来! “停下!不要!” 闵四老爷嘶哑地大吼着,拖动着身体去躲避那些滚滚而来的铁桶,尽管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像纸一样轻,但动作还是带着老年人的迟缓,再加上纸质的楼梯勉强承受着铁桶的重量,变得摇摇晃晃,让他更难以行动。 闵四老爷艰难地躲过两三只铁桶后,还是再无力继续躲闪下去。 纸质的眼眶几乎撕裂,却只能看着那巨大的铁桶冲自己而来,将他生生碾压在楼梯上。 想象中的重量碾过他的身体,但令闵四老爷没想到的是,铁桶滚过他的身体后,他竟然没有感觉到疼痛。 纸片般的闵四老爷躺在楼梯上,他的身体完全贴在地上,但也因为原本就已经成了纸,所以铁桶压过后并没有给他造成什么伤害。 “赫赫——” 闵四老爷颤抖着抬起自己薄薄的手,发出了疯子般的笑声:“压啊!你们有本事继续压啊!” “来压死我啊!” 聚集在二楼上的纸片人没了响动,闵四老爷却因为劫后余生,而变得分外得意,他从楼梯上爬起来,摇晃着自己薄薄的身体,向着上方咒骂:“小畜生,你给我等着!” “你既然弄不死我,我就一定要弄死你!” 说完他就要继续向二楼爬去,可刚一迈开步子,闵四老爷就发觉一丝不对劲。 他已经变成纸片的身体,却并不像刚刚那般活动自如,反而有些……软塌?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就发现大约是刚刚铁桶中漏出了什么液体,将他的身体沾湿了。 霎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从闵四老爷心中升起。 他僵硬地抬起了自己的手,放到了鼻子下面—— 那不是水,而是油。 “赫赫赫赫——” 二楼的纸片人们,学着闵四老爷刚刚的声音,也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闵四老爷再也无法掩饰他的惊恐,他不再犹豫调头就连滚带爬地向着楼梯下方冲去。 但是已经晚了,在他的背后,剧场黑暗的二楼上,不知那个纸片人擦燃了一根火柴,然后用冯管家的那张脸,带着笑容将火柴扔了下去。 沾染了铁桶漏油的楼梯,顷刻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闵四老爷就算跑得再快,也根本跑不过大火蔓延的速度。 他那单薄的身躯,顷刻间便被大火所吞噬,他在大火中怒吼着,哀求着,可连声音都不曾传出,转眼就被烧成了灰烬—— 但这大火却并没有就此熄灭,而是沿着刚刚铁桶滚下的轨迹,引燃了黑暗中堆积的杂物,越烧越大,越烧越大…… 闵老爷看到火光时,他正在搜寻剧院的后台。他知道这大火绝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烧起来,一定是闵四老爷或者二少爷那边出了问题。 他肥硕的身躯此刻也逐渐变薄,随着喘息颤抖晃动,正当闵老爷准备暂时离开,去看看着火的情况时,他的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声幽幽的:“父亲……” 那并不是闵云生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刚刚在台上那“女演员”的声音。 闵老爷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就见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是数个挂着剧院演出服的架子,上面挨挨挤挤地不知道挂了几十几百件落灰褪色的戏服。 闵老爷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他对于闵云生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之前是顾念着闵云生所写的剧本还能赚钱,这会他既然不安分,那这个儿子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闵老爷拄着拐杖,向着那衣架步步走去,而随着他的走进,衣架中那一声声“父亲”的呼唤,也越来越频繁。 纸人苍白的脸,透过衣服间的缝隙,含笑窥探着他,却在下一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闵老爷却并没有去触摸那衣架,他在衣架前几步远得地方,就停住了脚步,手中得拐杖重重地敲在地上,那闷闷得声响在空荡得后台回荡。 紧接着,就如他身体般肥胖得肉肢藤蔓,便裹着粘腻得汁液,从积满尘土得地上钻了出来,转眼间就分出了数根分肢,向着那挂满衣服的架子蠕动爬去。 第81章 作为北方传承的星监世家,闵家曾经也何其风光,可就是因为平漠城之事,家中星监死伤殆尽不说,即便是闵老爷这几个活下来的人,身上的执妖也几乎都消散了。 这几年来,闵老爷还是第一次重新召唤出自己的执妖,他心中积蓄的怒气驱使着,令那肥腻的藤蔓爬过地面,盘踞在衣架之下,粗暴地扯着衣架上的演出服。 “咕哝……” “咕哝……” 演出服像是软成了泥水,被肥腻的藤蔓吮吸着一点点吞噬,而隐藏在其中的纸人也无法逃脱,它们口中发出痛苦的尖叫,但仍旧还是喊着: “父亲——” “父亲——” “父亲——” 那声音逐渐由女声变为男声,就像是无数个闵云生,哀怨含恨的控诉,喋喋不休地如同最为恶心的蚊虫,在空旷的后台不断地回荡,回荡…… “闭嘴!”闵老爷抓着拐杖发出一声暴喝,原本只是盘踞在衣架上的肥腻藤蔓,随即疯狂暴长,一面大口大口地吞噬着演出服与纸人,一面拥挤笨拙地向四周蔓延。 闵老爷拄着拐杖,拖动着他虽然仍旧肥胖,侧面看去却已经如纸般单薄的身躯,走到了那衣架之间,愤怒地用拐杖戳穿了一个纸人的头颅,将它生扯下来喂给下方的藤蔓。 肥腻的藤蔓立刻咬住了纸人的身体,纸人用闵云生的声音发出惨叫,藤蔓咀嚼时溅出的汁液沾了闵老爷一手。 虽然极其恶心,却让闵老爷觉得分外痛快,他继续用拐杖戳着纸人的脑袋,戳碎纸人的身体,向着衣架之间走去…… 惨叫声起此彼伏,肥腻的藤蔓因为吞噬了纸人,而变得看上去更为粗壮,不断扭曲蠕动着蔓延爬去,挤满化妆台,攀附到窗帘与墙壁,直至占满大半屋顶。 纸人的叫声终于停了,它们所有所有都被藤蔓吞噬了,但闵老爷却仍旧不满意,因为他还是没有抓到那个逆子! 只是刚刚的愤怒消散后,他忽然感觉到异常的疲惫,长久躺在病床上的身体,显然无法支撑他今晚这样的剧烈活动。 闵老爷晃动着身体,扶着那些黏黏糊糊的藤蔓,找了把旧椅子坐了下来。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睛透过窗户,看向已经扩散到剧院外的火势。 他闵家衰败得实在太快,这剧院已经是为数不多的还能赚钱的产业了,闵云生那小畜生居然想要毁掉这里,等到自己抓住他—— 闵老爷想到这里,忽然又听到了一声来自闵云生的,摆脱不掉的幽鬼般的:“父亲……” 他立刻警觉起来,看向四周,整个后台已经几乎被肥腻的藤蔓所挤满,衣服架子被吃得空空如也,几个大衣柜也都清空了,根本不可能还有纸人藏匿。 可他就是,实实在在地听到了那声“父亲”。 而且那声音的来源似乎离他分外的近,就好像要贴到他的耳朵上…… “父亲。” 又是一声,让闵老爷挪动着身体从椅子上猛地站起,刚刚消散的愤怒又重新燃起,这时候他却感觉到脸上一阵湿凉。 是爬到屋顶上的藤蔓,滴下了恶心黏腻的液体。 闵老爷用了这执妖那么多年,本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但说不出是什么缘由,吸引着他缓缓地抬起头,向着上方的天花板望了一样。 泛着青紫色斑纹的肥硕肉肢藤蔓,在天花板上拥挤着,不断有肢体垂落下来,又重新扭动着攀附上去,可其中一条垂落的肉肢却不再动弹,原本光滑的外皮,却裂开了一条细细的口子,正对着闵老爷的头顶。 闵老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口子,一声幽幽的“父亲”真的再次响起,紧接着便是一张沾满粘液的,苍白的纸脸,从肉肢口子中钻了出来,带着哀怨的笑容看向他。 闵老爷下意识地退后几步,口中不敢置信地喃喃着:“不……这不可能……” 但没有什么不可能的,细细的裂口如同传染病般,在肉肢藤蔓间蔓延,很快它们每一条、每一条上,都裂开了数条细细的口子,一个个纸人的头颅,就从那细口间钻了出来,沾着恶心的粘液,唤着他:“父亲——” 转眼间,那些挤满了整个后台房间的藤蔓上,冒出了无数个纸片头颅,它们不仅叫着闵老爷,而且还拖动着那些藤蔓,向着闵老爷砸去。 闵老爷在震惊之中,费力地躲避着,他的身体本就疲惫极了,这会恐惧之下行动的速度更是跟不上,没走几步就被脚下黏软的藤蔓绊倒了,已经变成纸片的身躯,几乎整个翻折过去。 “啊!”闵老爷发出痛苦的声音,他只想要快些逃出这个房间,可是在整个房间里爬得到处都是的藤蔓,将房门遮挡得严严实实,闵老爷根本找不到房门在哪里。 越来越多的粘液从藤蔓的细口中流出,滴在闵老爷的身上,让他纸质的身体变得潮湿、软塌,行动的双脚在液体中逐渐糊化。 “小……畜生……” “别让我抓到你……” 闵老爷拖着越来越软的双腿,竭力向前挪动着,可很快他就再次被藤蔓绊倒,无数纸人的头颅都凑了过来,它们同样被粘液浸泡得开始变软,发出的声音潮湿又模糊。 “父亲……” “父亲……” “滚!”闵老爷一手撑着地面,一手狂乱地挥动着想要驱散那些头颅,可他已经湿透的纸手却软塌地黏在了藤蔓上,随着他用力整个脱落下来。 “啊——不——” 闵老爷惊恐地看着自己脱落的手,但这只是个开始,他已经变成纸糊的脚、发软无力的双腿、还有撑在地上的另一只手…… 甚至连他的脸,都湿软地塌陷了下去,他越是逃跑爬动,脱落的身体就越多,最后只剩下一滩看不出人形的软烂纸糊,还在地上艰难地挪动着。 他终于,终于寻到了门的方向! 可他烂糊的身体却无论如何都推不开面前的门,他一次次地撞击着门板,纸糊与粘液随着他的动作四溅,可面前的门板却纹丝不动。 被纸人头颅占据的肉肢藤蔓再次聚拢而来,那滩纸糊惊恐地瑟缩着,却没想到那些藤蔓并没有搭理他,而是涌向着紧闭的门板。 “砰!” 随着一声巨响,门板终于被它们撞开了,化为纸糊的闵老爷几乎狂喜着,拖动着烂泥身体向门外冲去—— 可房门之外,等待着他的,却只有熊熊燃烧的烈火。 ———————— “我把他们都烧给你了……” “你开不开心……” 大观剧院的房顶,闵云生看着脚下的火海,仿佛听到了闵家三人死前那惊恐又痛苦的惨叫,露出了空洞的笑容。火光映在他身后,那个顶着冯管家面容的纸人脸上。 闵云生手中的剧本已经撕光了,又取出了曾经无比珍视的信件盒子,将里面的信倒了出来,一封一封的扔向脚下的火海。 “好了,我要做的事已经都做完了。” “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可以说了。” 祁辞与聂獜全程旁观了闵云生的这场疯狂复仇,他没有立场去干预什么,但一时间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说道:“冯管家跟他们做的那些事,你都知道多少?” 闵云生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他,然后轻声说道:“大概什么都知道吧?” 他看着最后的信件被大火吞噬,想要站起来,但身体却虚弱地歪倒下去,身后的纸人立刻将他揽进怀里,用身体支撑着他。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才十二岁……” 那时闵家与冯家因为有姻亲关系,交往还算密切,有一年冯老爷来北方谈生意时,随行带了不少的奴仆,其中就有那时候刚被“认回”冯家的冯管家。 一次偶然的机会,两人就这样相识了,同样的出身,相似的遭遇,让两个小少年惺惺相惜,为了拉近彼此的距离,他们按照那并不存在的亲缘关系,用表兄表弟互相称呼。 这么一叫,就叫了二十多年。 冯管家一心想要通过承继星监,获得在冯家的地位,可闵云生却并没有那么看重这些——他从小身体就太差了,在遇到冯管家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活得久一些。 但在遇到冯管家后,他的心愿变成了,希望冯家表哥能够得偿所愿。 可偏偏天意弄人,冯管家一直到二十岁,都没能继承星监,彻底失去了希望。可一直病歪歪的闵云生,却成了星监。 在那之后,闵云生想尽办法,与冯管家又见了一面。 也就是在那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个人。 “他问表哥……想不想成为比星监更厉害的存在。” 大雪中,祁辞的声音几乎被呼啸的风声所淹没,只有他背后与聂獜依靠相贴的地方,能给他带来暖意:“那个人是谁?” 闵云生望着他,摇了摇头:“我没有见过他的脸。” 祁辞沉默了片刻,其实纠结这个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这件事根本不是某一个人发起的,是四家星监都共同参与的。 第82章 “那冯管家答应了?” “没有,”闵云生的声音低极了,他实在太虚弱了,也许很快就会像那些纸张般,被风吹起又被火烧毁:“表哥虽然渴望成为星监,但起初他并不相信这种事。” “我所知道的是,此后几年里他一直与那些人保持联系,但始终没有答应。” 直到几年后,闵云生的身体实在太差了,完全没有因为成为了星监而有所改善,更要命的是他无法收服自己的执妖。 闵老爷对此非常不满,几次逼闵云生涉险去直面执妖,结果反而导致闵云生病得更重,几乎要了他的命。 也就是这件事,最终将冯管家推向深渊。 “他是那时候才答应的……那些人之中有人给了他煞兽,他以非星监之身被执妖寄生,再从煞兽身上汲取生命力,以此维系下去。” “他得到煞兽后第一件事,就是用它救了我。” 闵云生闭上了眼睛,他无法说出口,却也心知肚明,冯管家固然本身就有野心与欲望,也许不管怎样,有一天他终会抵不住诱惑。 但那时候,他的的确确是为了救他,所以才答应了他们。 祁辞静静地听着闵云生的话,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可怜之处,被抛弃被逼迫被利用。 但是聂獜呢? 当初还仅仅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幼兽聂獜呢? 他们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将他当作拉扯的筹码,当作吸取生命的血库。祁辞甚至都不敢想象,如果当初他们真的成功了,聂獜会怎么样? 那只小小的幼兽,也许等不到自己,就早早地被吸干死在了几十年前。 “别多想。”聂獜对于祁辞的情绪,一直十分敏锐,他结实的手臂环在祁辞的腰际,然后再缓慢却有力的收紧。 用他灼热的力量,告诉祁辞,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好好地活了下来,等到了几十年后的那次相遇。 闵云生显然已经没有精力去关注他们的反应了,他只能用着最后的力气,将自己所知道的都说出来。 “后来表哥也发现,这一切都是他们疯狂的构想,他们是想要利用这种方法,摆脱月城的牵制。” “表哥只是他们众多实验品中,最有可能成功的那一个。” 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这些年来,闵家对于闵云生几乎也是放弃的状态,他们不认为闵云生算得上真正的星监,当初去平漠城也不曾带上他。 他就那样等待着冯管家的来信,最后等来的却是伤重逃回来的闵老爷他们,以及冯管家的死讯。 从此之后,仇恨完全占据了他所有的生活,可是他实在太过虚弱,无法收服任何强势的执妖,只能将恨意凝聚在笔下。 可就是因为这样,让他意外地收获了一只奇特的执妖,它可以短暂地将闵云生写在纸上的东西化为现实。 它同样是脆弱的,所有的行为都只能出自闵云生所写下的内容,这就需要闵云生要准备好所有的事情,预留所有的可能。但这就意味着,他需要更多更多的力量去供养,以至于闵云生用了两年的时间,才终于积蓄完成…… 闵云生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已经无法将事情说得更详细了,最终整个人在纸人的怀中陷入了昏迷。 雪仍旧在下,与剧院的大火交织成诡异而瑰丽的颜色。 那纸人抱着闵云生,准备从屋顶跳到其他地方离开,却被身后的祁辞叫住了:“等一下。”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还要继续装下去?” 顶着冯管家面容的纸人停住了脚步,久久地伫立在原地,伫立在这场因他而起的大火之上。 祁辞的双眼定定地望着他,如果说刚刚只是最为拙劣的试探,那么这一刻他终于确定了。 寻晷将他们带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见证闵云生的复仇,或是再听一遍当年的事。 而是那个本应死在平漠城中的冯管家,此刻就在这里。 第73章 闵家那所陈旧的小公馆中, 伪装成薄薄纸片的冯管家,弯腰将闵云生放到了床上,又仔细地为他盖好被子,才向着站在门外的祁辞与聂獜使了个眼色, 三人静静地来到了隔壁的房间中。 闵家主事的人, 如今已经可以算是死干净了, 他们也并不怕被人发现,就那么打开了电灯, 围坐在已经掉了漆的桌边。 闵家的公馆这个时间早已停了取暖,幸好有聂獜这个天然暖炉在,经过这大半个夜晚的折腾,祁辞有些疲惫地向后倚靠进聂獜的怀中。 聂獜一手环着他的身子, 一手将杯中冰冷的水加热后, 放到了祁辞的怀里。 祁辞低头浅浅地喝了口热水,然后才抬起头来, 鸳鸯眸微微眯起看着对面的冯管家:“说说吧, 你现在算是怎么回事?” 冯管家轻轻地叹了口气, 并没有被戳破的恐惧或尴尬,也再不复过去的仇怨,更多的是释然与平静:“我现在也很难说清自己的情况……本该死去, 但又确实还活着。” “不是人, 也不完全是执妖。” 祁辞继续看着他,冯管家原本纸片的伪装褪去,露出了泛着玉色的皮肤,变成了半石半人的模样。 “也可能是当初强行从煞兽身上汲取的力量没有耗尽,所以我还没有消散。” 听到“煞兽”两个字,祁辞当即皱了皱眉头, 还是身后的聂獜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继续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那只幼体煞兽还在你手上?” 冯管家坦然地摇摇头,跟他们说道:“没有,平漠城那晚实在太过混乱,它自己逃了出去,后来被阿帛她们捡到了。” “这些年来,一直有人暗中在追查我,反而没有人注意到她们,所以我也不敢跟她们碰面,只能藏在云生身边,每过一段时间想办法联络一次。” “还有人在追查你?”祁辞有些意外,按照后来的说法,那些幸存下来的人应该都以为冯管家在那时候就已经死了,“你是说还有人知道你活着?” 冯管家没有直接回答祁辞的话,而是看向他,点点头:“是,而且那个人你应当认识。” 祁辞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你们都有东南云川的口音,又都是星监,他是你家中的长辈吧?” 尽管这些日子以来,祁辞在心里已经接受了,表老爷参与谋划这件事的事实,但就这么被冯管家直接戳破,却还是让他心绪起伏。 聂獜没有说话,尽可能地握住祁辞的手,祁辞沉默了片刻后将问题又拉回到煞兽身上:“阿帛带着煞兽要去哪里?” “她没有固定的去处,前些日子得到消息,她南下去了。”冯管家没有任何隐瞒,如实地说道。 “南下?”祁辞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听到这个消息更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尽管他知道南方的范围很广,而且自己已经叮嘱过她不要去秦城,但—— 这几次的经历,却在告诉祁辞,命运是不会被随意更改的。 “怎么了?”冯管家察觉到祁辞的异样,开口询问道。 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将事情讲了出来:“以我们现在所能知道的,阿帛很有可能会在秦城出事,煞兽也会被留在那里。” “秦城?”冯管家有些意外地念着那两个字,他没有问祁辞为什么,这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事,“上次阿帛给我传来消息时,并没有说要去秦城,或许她……” 这时候,他们忽然听到了外面的玻璃窗下,传来五声带着某种特殊节奏的敲击声,冯管家立刻对着他们作出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变化着自己的样子,化为顶着闵云生样貌的纸片人,来到了窗边,低声与窗外的人交谈几句,然后又给了对方几枚银元。 等到他回来时,手中拿了个小小的纸卷。 “这算是天意还是巧合?”冯管家自嘲地笑笑,将纸卷展开对着两人说道:“阿帛发来了新的电报。” 而电报的内容,却让祁辞呼吸一窒—— “南下途中遇袭,煞兽逃脱,循其踪迹至秦城郊外。” “真的被你说中了。”冯管家将纸卷一点点撕碎,望着闵云生房间的方向叹了口气:“我本来想陪着他,直到我彻底消散……但现在,必须离开了。” 他与阿帛那些侍女,从不是什么男女之情,但这么多年来在冯家的扶持相处,让他绝不能明知对方会出事却袖手旁观。 可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却被人忽然从外面推开,是面色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闵云生,他站在那里看着房间中的冯管家,没有一丝意外的神情。 他早已知道对方的存在。 只不过两人都默契地不去揭开最后那层脆弱的伪装。 “云生……” 冯管家目光愧疚地望着他,他明白闵云生绝对不想让他在这个时候离开,但没想到闵云生在与他对视片刻后,声音干涩地说道: “我陪你一起去。” —————— 第83章 第二天清早,驶向南方的第一趟火车上,祁辞静静地坐在窗边,看着列车驶出积雪的站台。 他与聂獜的一切开始于秦城,现在又要去往秦城,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在他的心中蔓延。 “别担心。”聂獜拥住祁辞的身体,灼热的气息打在他耳后那片皮肤上,让祁辞下意识地有些眷恋,不得不更深地倚靠进聂獜的怀中。 “我怎么能不担心。”祁辞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抬手用指尖轻轻地划过聂獜下巴与喉结,“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他们都是在利用你。” “而且……”祁辞顿了顿,鸳鸯眸中泛起晦暗不明的意味,“我现在有些怀疑,表老爷真的已经死了吗?” 他的尸体虽然是祁辞亲自送去下葬的,但作为“人”的表老爷虽然死了,那么作为执妖呢? 他会不会也早有准备,利用所谓的死亡金蝉脱壳,成为了执妖? 还有当初在佤朗村,最后那支不知从何处射出的箭,尽管到现在他们没有查到任何线索,但冥冥之中,祁辞却预感那应该与表老爷脱不了关系。 “不管他是什么,”聂獜低头吻了吻祁辞的额头,他狭长的兽瞳中映着祁辞的面容:“少爷不要忘了,我是煞兽。” “平漠城时,他们都无法把我怎样,更不用说现在。” 祁辞自然是知道的,聂獜的存在实在太过特殊,即便他也无法确切感知到聂獜生命力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但这并不会消减他的担心,表老爷如果真的已经为此事谋划了几十年,那么谁也无法断定,现在他们所走向的,会不会是下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大少爷,睡一会吧。”聂獜温热又有些粗糙的手,覆盖住了祁辞的眼睛。从昨晚见证了那些事后,祁辞到现在都没有休息过。 祁辞在他的手掌中点了点头,低头埋入到聂獜结实的胸膛上,任由对方的身躯将他包裹起来,他怀着那么多心事,本想只是闭眼继续沉思,但没过多久,就在聂獜构建起的这方温暖与安宁中陷入了深眠。 火车沿着既定的轨道,在起伏不断的轰鸣声中前行着,逐渐驶离那积雪覆盖的北方,向着那座祁辞曾经无比熟悉的小城而去。 —————— 三人一“鬼”,辗转奔波了三天后,终于来到了秦城之中。 祁辞坐在聂獜租来的车子中,看着窗外的街景,这时的秦城远远没有数年后那般繁华,街道上还只有矮矮的房屋与零星的店铺。因着是深冬时节,尽管没有北方那么寒冷,但也少有人在这样的天气中出门,偶尔碰到二三路人,也是匆匆而过。 他不由自主地,在这座城中搜寻着后世的痕迹,但随即又因为自己的执着而摇头笑笑,不说别的,只怕这会贺桦都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孩。 现在的秦城,还不是那个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不是他与聂獜相遇的地方。 命运推着他们在时间中逆行,却又恰恰暂停在一切开始之前。 终于,车子来到了北迦山外,眼下这里还并没有修上山的路,车子根本开不进去,他们只能在这里下车,步行去往山上的道观。 闵云生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但他还是固执地要跟着冯管家,但是没有人再去阻拦他。 他们的心中已经都默认了一些事情即将到来,这已经是他跟冯管家最后的时间了。 虽然祁辞知道,冬天的北迦山上必然不会有多少人,但随着他们沿着山路深入,周围分外寂寥的环境,还是让他隐隐地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夏日里茂密的树林,现在只能下光秃秃的枝杈,仰头看去时,它们又像是阴沉天幕上的裂痕。 干枯堆积的落叶被他们踩在脚下,每走一步都会发出脆裂的声响。 自从发现异样后,聂獜就走在最前方,随时准备护住祁辞。 出乎祁辞意料的是,他们行至半山时,还没有到达那个道观,反而发现了一处隐匿在山间的小村子。 祁辞记得很清楚,数年后他们去道观的路上,并没有见过这个村子,也没有听江良他们说起过有这么个地方。 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眼下与未来两个时间点之间,有什么原因让这个村子彻底消失了。 这绝不是一件正常的事。 他们简单的商量过后,决定冯管家与闵云生继续向道观的方向走,祁辞与聂獜去探探那村子的情况。 说是个村子,其实从远处看也只能看到二三十座简陋的房舍,祁辞与聂獜警惕地走到村口,却始终不见任何村民的身影。 聂獜俯身烧去石牌上的落叶,露出了雕刻的“下麻村”三个字。 祁辞对他摇了摇头,自己在秦城三年,从未听说这个村名。 两人继续向村中走去,他们路过之处,所有的屋舍都房门紧闭,透过疏疏的篱笆可以看到院子里虽然还堆放着些农具,但也都倒落在地上,很久没有人收拾过的样子。 其中一座房舍外的柴门已经歪倒了,聂獜伸手轻轻一提,就将它整个拔了起来,依靠在旁边,给祁辞清出了一条路来。 尽管早已没有人生活的痕迹,祁辞还是象征性地喊了几声,确定没有回应后,才拉着聂獜的手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情况,跟祁辞他们之前隔着篱笆看到的差不多,一间堆放杂物的侧屋都塌了,聂獜弯腰翻找着其中的杂物,却也并没有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祁辞的鸳鸯眸微微眯起,看向房门紧闭的主屋,与聂獜交换了视线,也不等他动手,聂獜就已经走到了主屋前,推开了那扇刷着黑漆的木门。 “吱呀——” 那声音好似枯瘦的指尖直划在人耳膜上,回响在门后昏暗狭窄的房间中,带着发霉气味的灰尘扑面而来,聂獜的手却及时地挡住了祁辞的口鼻。 祁辞按住聂獜的手,对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关系,聂獜还是等到那尘土散去后,才松开手,率先走入房间里。 屋子中的情况与外面相似,看起来有日子没人打理了,生活所用的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祁辞继续向着屋子深处走去,可当他走到灶房的门口时,却愣在了原地。 不同于屋子中的凌乱,灶房之中虽然也积满了灰尘却被收拾得十分整齐,而最为诡异的是,房间正中突兀得摆了张旧木桌,木桌四角各放着一只装满了白米的碗,每只碗中都直直的插着两根筷子,像是引死人来吃饭的香火。 而木桌的正中,供奉着一尊青面吊眼的泥塑,但因为表面的彩漆脱落得太厉害,祁辞一时间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像。 阴风吹过残破的窗棂,发出的声响好似鬼哭。 聂獜来到了祁辞的身后,看到灶房中的景象后,忍不住皱了皱眉,两人对视一眼走了过去,想要查看更多的细节,却不想刚转过去就看到灶台之下,竟然蜷缩着一个干瘪的尸体。 祁辞脚步微顿,聂獜不许祁辞靠近,自己走了过去,将那人形的一团翻了过来,只看到风干成灰褐色的面容。 祁辞心中奇怪,以秦城的情况,又不是西北,就算有人死去尸体也该腐烂了才是,如何会变成这风干的模样? 他正想走上前去看看尸体的情况,却不料聂獜转身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窗外。 那是在告诉祁辞,外面有人来了。 屋子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聂獜发挥着兽类的优势,悄无声息的回到祁辞的身边,做出了保护的姿态。 祁辞手中掂着两枚青玉算珠,心中飞速盘算着眼下的情况,他们这一路上并没遇到过任何人,下麻村早已成了死村,来的人必不可能是这里的村民。 那么会是谁? 是那些追逼阿帛的人吗? 正当两人严阵以待时,却听到外面的人主动发出了声音:“里面有人在吗?” “快出来,不要在那些屋子里停留。” 祁辞与聂獜无声地对视着,外面的人显然并没有什么威胁,祁辞试探着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能在屋子里?” “我是这山里道观的道士,你们快出来吧,晚了会要命的。” 祁辞这下对那人放心了七八分,他按按聂獜的手,两人推开了灶房通往院子的门,果然看到一个年轻的小道士,焦急地站在院子里,看到他们后急忙挥手:“你们快出来啊!” 祁辞见他确实没有恶意,就跟聂獜走了出来,但那小道士却不敢靠近他们,引着他们走到了外面的路上,才停下脚步说道。 “你们互相检查一下身体,有没有出现皮肤干枯的情况。” “小道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祁辞很快就联想到了灶房里,那具异常风干的尸体,聂獜则是眉头皱起,立刻侧身挡住小道士的视线,挽起祁辞的袖子,查看他的身体。 果然,虽然祁辞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但他的手臂内侧,还是有一片铜钱大小的皮肉,隐隐呈现出枯朽状。 第84章 “那村子里有什么东西。”聂獜的双目死死地看着祁辞的皮肤,声音如同野兽低咆。 那小道士看不见他们这边的情况,跟他们解释道:“这北迦山上的村子都遭了疫病,凡是进过那些屋子里的人,都有可能染上病症。” “起先不过皮肤枯朽,很快整个人就会像是被吸干了一样,山上四个村子的人都快死光了。” “师父他怕再有人误入那些屋子,才让我们每日在山间走动查看,没想到今日还是晚了一步……” 聂獜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抚过祁辞那块干枯的皮肤,没想到只是这样轻轻的触及,那灰褐色的皮肉便有了回转的趋势。 祁辞有些惊讶地与他对视,聂獜兽眸微动,将祁辞的手臂托起,然后低头用粗糙的兽舌,舔舐过那枯朽的皮肤。 虽然只是这样舔舐那片小小的皮肤,祁辞却感觉到聂獜灼烫的气息,在自己身体的每一处游走着,让他不禁咬住了唇,可腰腿还是习惯性地软了。 还好聂獜及时地环住了他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片刻后,那游走的气息终于稍稍放缓,祁辞的额头抵在聂獜的肩上,轻轻松了口气,声音嘶哑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真的是疫病?” 聂獜松开了祁辞的手臂,那里的皮肤已经恢复了柔白,他托扶着祁辞的后背,摇摇头低声说道:“不是疫病,是被吸走了生命。” 祁辞心中立刻就明白了,有聂獜在他倒是不用担心自己会出事,但——他回头望望这村中的屋舍,究竟是什么人,能这样无声无息地就抽走他的生命? “你们检查得怎么样?有没有染上啊?” 那小道士见他们没动静,有些着急地问道。 聂獜确定祁辞已经完全恢复了,手还是圈着祁辞的腰,让开身子回答道:“没有事。” “真没事吗?”小道士还是有些不放心地看着他们,但因为他见过“染病”的人很快就会全身皮肤干枯,想瞒都瞒不住,这会见两人还算是正常,才信了他们的话。 “那你们别在这里多留了,快下山去吧!” 祁辞这会对村中发生的事越发起疑,他这会腿上还有些软,靠在聂獜的身上拨弄着手中的玉算珠,装出有些难过的样子说道:“小道长,我们二人本是来这村子里走亲戚的,没想到竟然出了这样的事,你能否将事情说得详细些,也让我们知道亲人究竟是怎么离世的。” “这样啊,”那小道士心思单纯得很,听他们这么说,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同情得意思:“这疫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 “只知道大约半年前,山里头一个村子出了事,好端端的人,突然就像是被吸干了血一样,变成了干尸。” “之后这病症很快就蔓延到了其他几个村子,大夫们也诊治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得病的人死得实在太快了,有的村民想要逃下山去,也多半死在了半路上。” “那山下的人,就没有得到消息上来救人吗?”祁辞稍稍颦眉,出声追问道。 “起先也有大夫冒险上山,但人没救成反而自己也死在了村子里,自然就没有人再敢上来了。”小道士连连唉声叹气,“也有村民把没有染病的孩子送走的,但那些孩子究竟怎样了,也都没了消息。” 祁辞听他这么说,倒是想到了葛为建,算算时间,他很有可能就是这时候被送出北迦山的孩子,如今这山上的村民都死光了,唯一还知道这事的道观又被旭平毁了,也难怪葛为建后来打听不到消息。 不过—— “既然这样,你们道观怎么还敢继续留在山上?” 小道士听完后,挠了挠头说道:“因为师父说,我们虽然得三清庇佑,暂时没有染病,但万一将这疫病带到山下去传染了别人,那就是我们得罪过了,所以他严命我们不准下山去。” 这话说得乍一听让人觉得深明大义,但细细想来却处处存疑。 最大的疑点就是,无论是疫病,还是有人用什么法子吸走了村民的生命,为什么道观中的人始终没有事。 再者寻常人便是再虔诚,整座山上的人都快死光了,那也该本能的想要逃命,那小道士的师父非但自己不逃,还阻止徒弟逃走…… 这背后怕是另有缘由。 之前祁辞猜测旭平因为绢娘的死,而用执妖害死了道观里所有的人。但现在看来,只怕这道观本身也有问题,他们必须去看看。 “小道长,我们同行的两位朋友,听说这边道观灵光,已经先行上山去贵观参拜了,我们寻到他们后,再一起离开吧。” 小道士并没怀疑祁辞的话,十分干脆地点点头:“那样也好,你们就先随我去道观吧。” 第74章 祁辞与聂獜跟随着那小道士, 又回到了通往深山的小道上。 天空似乎比他们刚进山时更为阴沉了,衬得那山路上的石块分外森白,倒像是一块又一块骸骨铺成的。 他们走得并不算慢,但也始终再追上冯管家和闵云生, 大约又过了一个钟头后, 才远远地看到了隐现在枯林间的道观。 这时候的道观还没有祁辞他们后来去时那般破败, 至少门前的紫金匾额上,还清晰可见“奉安观”三个大字。 只是兴许因着那山中“疫病”的事, 观门紧紧地闭合着,小道士转身跟祁辞他们说道:“两位稍等,我去叫门。” 随着小道士的叩门声,道观的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出来个年纪稍大的道士, 听小道士说了祁辞他们的来意后,有些无奈地说道:“刚刚是有两个游人来了道观里, 可他们上来就打听旭平师兄的事。” “师父跟他们说了, 已经把那位姑娘送去山间小屋暂居, 不许旭平师兄再见她的事,他们就着急去见那位姑娘,所以师父就亲自带他们去了。” 祁辞听后心中略惊, 没想到时间竟然已经推进到旭平和阿帛被老道长分开的节点, 那么阿帛显然随时都有可能出事,也难怪冯管家他们等不了了。 只是自从知道阿帛就是绢娘后,祁辞就对她真正的死因深有怀疑,无论怎么看,阿帛都不是个会因情而死的人,其中必有蹊跷。 所以这会听到道士这么说后, 立刻追问道:“那山间的屋子在哪里?小道长可否给我们指个路?” 那道士听他们这么说,有些纳闷怎么今天为这事来的人这么多,但还是伸手指了指道观前,一条通往后山的路:“你们沿着这条路走,穿过林子后再下山,就能瞧见那屋子了。” “只是途中还有两个村子,也因为疫病空了,你们可千万别进去。” 祁辞听完,与聂獜对视一眼,向着那两个小道士道谢后,就立刻又踏上了那山路。 这次因着事情紧急,他们在离开道观的范围后,聂獜立刻就化出了兽形,叼起祁辞往背上一甩,就在山林间飞奔起来。 祁辞的双手环着煞兽粗壮的脖颈,伏在他结实的后背上,随他一路狂奔。 树林的枯枝在他们脚下划过,像是冥河中伸出的骨手,却无法阻拦他们的脚步。 很快,祁辞就看到了那道士所说的第一座村庄,那里就如他们之前所经过的村子那样,荒废已久,不见半点人烟。 可就当煞兽即将离开村子的范围时,祁辞却不经意地发现,其中一间茅屋黑洞洞的窗口中,透出了些许暗红色的诡光。 “那是什么?”祁辞趴在煞兽的耳边,向他指了指茅屋的位置。 聂獜立刻调转兽身,自半空中向着那茅屋俯冲而去,但在落地的同时,却并没有把祁辞从背上放下来,而是身形一晃,将他横抱在怀中。 祁辞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双手自觉地环住了聂獜的肩膀,毕竟上次只是进村屋里转了一圈,他的身上就出现了生命被吸走的迹象。 这会聂獜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他离开自己的,这样亲密地姿势,即便祁辞再被吸走生命,聂獜的身体也可以及时地为他补给。 眼前的茅屋看起来与周围的村居并没有什么区别,仍旧是那破败的样子,甚至连大门都摇摇欲坠,完全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 可透过那破损的窗户,他们又确实看到屋子里渗出红色的光,本能地感觉到不祥,聂獜一手护着他的身体,一手推开了房门。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房门之后的屋子却是空荡异常,没有任何人影,甚至都不见一点灰尘。 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在祁辞的心头蔓延开,他好似被勾起了疑心症,只觉得眼前的屋子明明处处都寻常,但处处都不对劲。 屋子正前方的土墙前,摆着个四角木桌,桌上还供了尊青面吊眼的泥塑,就跟祁辞他们在上个村子里看到的差不多。 而他们从屋外看到的那诡光,则来自于泥塑前,那原本应当插着线香的白米饭碗。 只是此刻,里面插着的却并不是香烛,而是七八根已经干枯的手指。 第85章 它们笔直地树立在饭碗中,指尖上燃着一簇暗红色的火苗,手指明明已经成了灰褐色,可上面却不断流淌下蜡油般的鲜血。 是谁会在这里安放这样错乱的东西? 祁辞拍了拍聂獜的肩膀,让他抱着自己再向前走几步,离那供桌更近一些。 可是这场景虽然诡异,两人详细看过所有的物件后,却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这就像是场拙劣的恶作剧,只是摆出了令人惊骇的壳子,但里面却空空如也。 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了,反而阿帛那边的事情更紧急,两人简单商量后决定,暂时离开这里,如果以后有时间还可以再回来。 可就当祁辞和聂獜,刚刚走出茅屋的刹那,他们身后那扇无比破烂的木门,却毫无征兆地自己闭合了,随即窗中的红光也瞬间熄灭。 不对劲! 这绝对有问题! 祁辞与聂獜立刻回过头去,警惕地看着那木门,可它闭合后便一动不动,仿佛之前的事从未发生过。 聂獜一把推开了那木门,只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屋中的景象却已经大变。 供桌、泥塑、枯指蜡烛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空空荡荡得屋子正中,却突兀地摆了只黑色的棺材,就像是平地里生长出来的一样。 聂獜拦着祁辞,让他站在自己的身后,带着兽类的警惕缓缓地靠近那棺材,发丝露出竖直的兽耳。 但棺材中并没有发出声响。 它就那样安静地摆放在屋子正中,一个彻底的死物。 片刻之后,聂獜来到了棺材前,双手化为利爪,深深地插|||入到棺盖之下,然后手臂猛地用力,将那棺材盖子轰然掀开。 祁辞曾经设想过,在他们打开盖子的瞬间,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窜出,他指间的青玉算珠早已蓄势待发。 可还是什么都没有。 被聂獜掀去了头盖骨的棺材,还是那样安静地停放在原地。 这下祁辞可当真好奇了,棺材里头究竟放了什么? 确定没有危险后,他跟聂獜一起探头向着棺材里看去,看到的景象却让他们都愣住了。 里面并没有尸体,也不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只有一尊玉雕的菩萨像,没有头颅,却从脖颈处长出来的无数双玉手,像是扭动的蛇般铺满了整个棺材的底部。 他们当然认的,这是冯管家当初用执妖幻化出来的东西。 但……这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它与周遭所有的东西,都格格不入,甚至连之前的诡异都没了,就剩下单纯的奇怪。 聂獜着实看不惯这故弄玄虚的戏弄,将那玉菩萨整个从棺材里提了起来,自脖颈处伸出的玉手随之纷纷碎裂,稀里哗啦掉得到处都是。 可除此之外呢?又如同之前那样,再没有什么异样了,更别提什么线索。 祁辞都要被气笑了,他觉得这完全是对方藏在暗处捉弄他们,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折腾这些废物出来。 聂獜再次环绕棺材细细探查了一番后,对着祁辞摇摇头,祁辞的鸳鸯眸微微眯起,指尖一颗一颗地拨弄着算珠,片刻之后他将那青玉串子往掌心一拢,然后对聂獜说道:“走吧,这地方说不定是有人故意弄出来,拖延咱们时间的。” “还是去找阿帛他们要紧。” 聂獜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与祁辞对视一眼后,就垂首跟在了他的身后,眼看着两人真的要一步一步走出这里,他们身后的茅屋忽然回响起血肉沾粘蠕动的声响。 上钩了—— 祁辞背对着茅屋勾起了唇角,下一刻煞火骤然自聂獜身上燃起,眨眼间便蔓延至整间屋子。 这时候祁辞重新转身望去,就见在煞火之中出现了数具狰狞的尸体。 他们本已经是被吸干生命的枯尸状,但不知为什么,皮肉却像是被浸了血水般,湿淋淋披在了骸骨之外。 这场景祁辞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十分熟悉,在秦城的那几年里,每次他用尸油蜡烛去找煞兽时,途中遇到就是这些非人非鬼的东西。 没想到他们竟然与这里有渊源! 聂獜可丝毫都不念什么“旧情”,煞火转瞬便将他们的皮肉烤得焦糊干裂,露出下面森森骸骨,但他的目的却不止于此。 熊熊烈火将整间茅屋彻底吞噬,将所有生的、死的、生死不知的都死死困住,谁都无法逃离。 当然——这其中就包括了,那一团蜷缩在煞火之中的,小小幼兽。 祁辞原本看到那玉菩萨时,还只有三分的猜测,看到那些披着血皮的枯骨时,就已经成了九分。 虽然并不排除,真的有人在这里摆出那颠三倒四的东西,拖延他们的脚步。 但祁辞却隐隐感觉到,对方也许并不是“故意”的,只不过人类的东西对于它而言,实在难以理解,所以它就只弄出个吓人的壳子来,好把所有来到这里的人赶走。 香烛、玉菩萨、枯骨都是它之前见过的东西,只不过真的弄出来时,却又弄成了这般拙劣的模样。 小煞兽见自己被发现了,慌忙地想要再从煞火中逃走,但聂獜那里会给它这个机会,纵身化为兽形,踩着烈火就要去捉拿幼时的自己。 小煞兽更是慌乱,借着火海中挣扎的枯骨左右横跳,也勉强躲过了几次聂獜的扑咬,可整个身子也摇晃不稳,竟不知怎么一头撞进了祁辞的怀里。 祁辞下意识地抱住了那小兽,只是它周身烈火余热未退,生生烫红了祁辞的皮肉,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松开手。 巨大的煞兽自火中归来,锐利的目光落到了祁辞被烫伤的手臂上,当即一口咬住小煞兽的后颈,要把它从祁辞怀里叼出来。 可那小煞兽却抵死不从,反而更是一个劲地往祁辞怀里钻。 “好了好了,”祁辞一手抱着那小煞兽,一手按住了大煞兽的脑门,俯身半趴在它身上说道:“我没事,仔细别再让它跑了。” 聂獜兽眸怒张,仍是对幼时的自己甚是不满,但祁辞不撒手他也没什么办法,只能低头用粗糙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舐过祁辞手心的皮肤。 煞火渐渐熄灭,屋子里的东西彻底被烧光了,那些披着皮肉的枯骨也只留下几团灰烬。 小煞兽像是终于寻到个安稳的地方,就扎在祁辞的怀里不肯出来了,祁辞也拿它没办法,反倒是聂獜又变回了人形,从身后揽住了祁辞。 聂獜望着祁辞怀中的“自己”,他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在深渊之中初见,他就已经对祁辞迷恋不已。 交错的时空,当真是最为奇妙的循环。 自存在起就被人强行汲取生命力,一路狼狈逃窜的小煞兽,终于在此刻寻到了它心中最为安全的怀抱。 而多年后,冰冷的深渊中,尽管它早已忘却所有,却仍旧因为那丝熟悉的气息,拥抱了一生所爱。 尽管祁辞无法听到聂獜的心声,但他却已经从聂獜的目光中读懂了所有,他抱着小煞兽转身吻了吻聂獜的下巴,然后靠在他的的胸膛前说道:“好了,咱们也该走了,阿帛那边——” 谁知他的话还没说完,就隔着早已倒塌的房门,看到外面山雾弥漫间,跌跌撞撞地走来一个人影。 聂獜的警惕心顿起,将祁辞与小煞兽护在身后,刚刚恢复成人形的面庞,又露出了森森兽齿。 祁辞同样戒备地望向来人,他起先只是看到了对方身上似乎披着件松垮的道袍,疑心是道观中出来寻他们的道人。 果然很快就听到,对方遥遥地喊道:“两位是不是山下来的祁先生与聂先生——” 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随着那道人的走近,他们也看清了,此人大约七八十岁的模样,腿脚已经不太灵便,手中拄着根木拐,艰难地向他们靠近。 “同你们一起上山来的冯先生与闵先生出事了!他们让老道我赶紧来寻你们呐!” 第75章 “你们快随我去救人吧!” 老道士满脸焦急地催促着, 一边说一边向他们走来。 祁辞听到冯管家和闵云生出事了,当即想要与聂獜赶去,但是当他透过薄雾,朦朦胧胧地看到老道士的面容时, 脚下的步子却顿住了。 那老道士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 只是好似有些……太瘦了。 当然, 常年生活在山间的老人,清瘦些也是有的, 但他却是一直在变瘦。 老道士向着祁辞与聂獜每走一步,就会比刚刚更瘦一些,仿佛全身的血肉都在无形地流逝。 他的骨相越来越凸出,眼窝越来越深陷, 甚至隔着干瘪的嘴唇就能看到牙齿的轮廓, 这绝对不正常! “站在那里别动!”聂獜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那老道士的脚步顿了顿, 可也只是一瞬, 很快他就艰难地继续向他们走来。 “两位莫要再拖延了, 快随老道去救人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第86章 他的口中重复着这些话,声音却渐渐变了调子, 越来越怪异, 甚至像是带上了哀求的意味。 “我说了,你站在那里别动。”聂獜知道仅凭言语无法威胁他,便放出了煞火阻挡在他们之间。 那老道士似乎极为惧怕煞火,不得不停在了原地,可他仍旧哀求着:“你们别不信啊,求你们……快出来吧……” 煞火驱散了雾气, 老道士的面容也越发清晰,他身上的所有血肉都已经被抽走了,只剩下那层薄薄的老皮,还挂在骨头上,像极了刚刚小煞兽造出来的那些血皮人。 祁辞微微颦眉,按照之前的猜测,小煞兽并不会无端弄出什么来,必然是它曾经见过的,所以——应当真的有老道士这般的血皮人,就藏在这林子里。 “老道长,你既然说要我们跟你去救人,也好歹跟我们说句实话吧?” “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的。” 老道士闻言,张开了干枯的嘴巴,眼神中似有悔意,却久久没能说出什么:“我……我……” “总之你们快去吧……” 祁辞心中忽然生出几分疑惑,起初他以为这老道士纯粹是为了骗他们出去,但此刻他的反应却有点不对劲。 冯管家与闵云生很有可能是真的出了事,老道士也是真的心怀鬼胎。 “我们不要靠近他,直接去阿帛住的小屋。”祁辞抱着小煞兽,靠近聂獜的耳边说道。 “嗯。”聂獜应了一声,身体化成半兽的形态,兽爪将祁辞与小煞兽一起护在身前,踏着那未燃尽的煞火,向着半空跃起。 可就在他们跃出茅屋的瞬间,三支青色的箭矢,却从周围黑压压地深林中,向着祁辞射来! 祁辞当即认出了那是在佤朗村里,能伤到聂獜的箭,他抱住聂獜的脖颈,急急地喊了一声:“小心!”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箭若是冲着聂獜去的,他还能避开,但偏偏是向着祁辞而来的,聂獜下意识地就转过兽身,将祁辞与小煞兽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祁辞只听见“嗖——”的一声,一支利箭深深地穿透了煞兽的后背! “聂獜!”祁辞慌忙地想要去看聂獜的伤处,但聂獜却并没有放下警惕,仍旧死死地将他困在怀中,向着箭矢射来的方向追赶而去。 乌云浓聚,天光更暗,他么下方的枯林像是变成了黝黑的死水,虽然没有一丝波澜,却能噬人销骨。 这箭矢仿佛是专门为克制聂獜而生的,聂獜背后的伤口没有丝毫愈合的趋势,反而不断地渗出鲜血,沿着他的身体流淌滴落。 “让我看看你的伤!”祁辞简直心疼到了极点,但无论他怎么挣扎,聂獜就是不肯松开他,始终将他严严实实地护在怀里。 眼看着之前那小道士说的,阿帛住的屋子就在眼前了,聂獜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最终稳稳地落到地上。 祁辞根本顾不上去看屋里的情形,从聂獜的怀里挣脱后,就去看他的后背。 青色的箭矢深深扎入聂獜的皮肉,仿佛带着腐蚀性,溶噬着周围大片血肉。祁辞的手几乎不敢去碰触那箭,但又知道更不能继续拖延下去。 他万般焦急之下,聂獜却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过是小伤而已,少爷别着急。” 这话刚落音,祁辞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便被滚烫的鲜血溅到了衣襟—— 聂獜干脆利落地,自己拔出了箭矢,还未完成化成人形的他,仰起硕大的兽首,向着阴沉的天空发出一声爆吼。 祁辞胡乱拽开了聂獜的手,就看到血涌如泉,沿着他漆黑的鳞片蜿蜒流淌,甚至在脚下的土地上汇聚成了血泊。 “我们不要管这些了……现在就走,现在就走!”祁辞被聂獜的血刺红的双眼,他扯下自己的衣服,尽力地给聂獜止血,可渗出的血很快就浸透了布料,染红了他的手。 “我没事的。”聂獜的兽爪小心翼翼地拢住了祁辞的身体,虽然大量的失血,但他却并不在意背后的伤,而是用粗糙的舌头舔去祁辞的眼泪:“跟上次一样,很快就会好的。” 祁辞却用力抱着他的肩膀,血很快就沾染到他的脸上,可他却不肯松开。 自从坐上驶向秦城的火车起,他就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但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地看着聂獜受伤,他还是心如刀割。 祁辞是真的想要放弃了,自私也好,懦弱也罢,无论是冯管家还是阿帛,他们都已经是死在几十年前的人了,命运是他们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 天上三垣想要个真相,现在已经查明白了,他们是信守诺言,还是想降下新罚,都由着他们去做就是了。 他现在只想跟聂獜一起,随便寻晷将他们带到什么时空去,总之离这一切远远的,他再也不想看到聂獜因此受伤了。 “大少爷,我真的没事。”聂獜继续舔过祁辞的脸,血仍旧在流着,但好在终于没有之前那么急了。 祁辞的胸膛剧烈起伏,还是不肯松开聂獜,许久之后他才说道:“我也是真的想要离开了。” “那我们就走。”聂獜没有丝毫的犹豫,兽爪渐渐化为人手,终于能够将祁辞紧拥:“少爷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祁辞从聂獜的怀里抬起头来,他的怀里还抱着小煞兽,身下星芒满满散开,凝成了寻晷的形态。 可就在这时,他们背后的那扇门却突然被推开了,聂獜立刻做出防备的姿态,可他们看到的,却是失魂落魄的旭平。 相貌年轻的旭平,怀里抱着早已死去的阿帛,一步一步从那茅屋里走了出来,看到祁辞他们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是他们拆散了我们,是他们逼死了绢娘——” 祁辞看向旭平怀中阿帛的尸体,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里面有惊恐和不甘,但绝不是为情而死的模样。 恐怕也只有失去了理智的旭平会那么想。 祁辞甚至觉得,阿帛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旭平都难说,但现在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旭平疯疯癫癫地抱着阿帛的尸体,跑进了密林中,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最终他们还是没有赶上、没能阻止任何。 祁辞看向旭平消失的方向,自己的手上还沾着聂獜未干的血迹,这一刻他是真的不明白,寻晷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这里。 山林之间陷入了仿若恒久的静寂,祁辞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视线中有什么划过,下意识地去接时,却发现是几片细碎的雪屑。 大雪很快就纷纷扬扬地落下,落满了祁辞的头发,聂獜抬手想要为祁辞拂去发丝上的雪,却发现那落雪之下的发丝竟然也一寸寸变白了。 聂獜的兽眸骤缩,不仅是头发,祁辞的面容也在迅速衰老着,一道一道皱纹爬上如玉无瑕的肌肤,仿佛转眼便已是数年。 祁辞后知后觉地从聂獜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衰老的模样,他竟没有感觉到慌张与害怕,只是静静地看着。 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这是真的就好了。 他与聂獜真的平平安安地在一起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让聂獜陪着他老去,直至走向终点。 可聂獜却没有让这虚无满足持续下去,他趁着祁辞晃神的工夫,抬手用兽齿狠狠地豁开了自己的手腕,然后含着滚烫的鲜血,掐着祁辞的下巴,吻上了他的唇。 祁辞反应过来后立刻剧烈的挣扎起来,但聂獜的手却死死地扣着他的腰,粗糙的舌野蛮又不讲理地抵住他的舌根,将那带着兽性的血,强硬地灌入他的喉间。 祁辞当即无法抑制地呛咳着,眼泪顺着他逐渐恢复年轻的面容落下,连同嘴角溢出的血,滚滚滴落到他们脚下的白雪中。 聂獜终于稍稍松手,祁辞的身体却因为呛咳脱力地向下滑去,最终又被聂獜捞回到怀中,两人半伏在雪地上相拥。 小煞兽不解地被夹在他们之间,最终眷眷地缩在祁辞的腿边。 祁辞伸手掐住了聂獜的脖颈,鸳鸯眸赤红中泛着水光,压抑着哽咽说道:“你若是再敢喂我喝你的血,我就——” 可没想到一向听话的聂獜,却再次用吻堵住了祁辞的唇,这是他的回答,哪怕再有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会改变。 祁辞想要伸手拍打聂獜,却又怕碰到聂獜后背的伤处,只能眉目含怒地看着他,直到气息紊乱地倒在聂獜胸前。 但聂獜很快发现,尽管有鲜血的供养,祁辞还是在缓慢变老,他眉头紧皱,属于兽类的警惕让他感觉到,周围那阴暗的深林中,有什么正在向着他们靠近。 祁辞也发觉了聂獜的不对劲,强行压下混乱的心绪:“先走,先离开这里。” 聂獜抱起祁辞,转身就要化作兽形离开,可就在这时,深林之中再次传来利箭破空的声音——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聂獜迅速护着祁辞在雪地上翻身躲开,祁辞已经被这接连而来的暗算惹恼了。 他怒视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手中的青玉算珠溢出流光,向着那深林接连射出。 第87章 也就是在这时,聂獜终于听清了,那些来自阴暗山林的声音。 那是人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数十、数百,甚至更多…… 干枯的手拨开了挡在他们面前的树枝,露出一张张血皮覆盖的面容,他们早已死去,如今只像是从暗河中漂浮而起的幽魂,贪婪地汲取着所有的生命气息。 不止是祁辞,聂獜、小煞兽的生命,也同样在缓慢地流失着。 祁辞终于想明白了,在大山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根本不是什么疫病,而是贪婪者挖掘出的坟场。 幕后之人用疫病为幌子,抽走了山中数个村子村民的生命,看着他们一点点变得干枯,直至死亡。 而那些枯尸虽然死亡,却仍旧无比渴求生命,所以他们会无意识地汲取所有靠近的生命。 所以当时祁辞与聂獜,进入到第一个村庄时,祁辞并不是因为村子染病,而是被屋子里倒在地上的枯尸吸走了生命。 但尸体毕竟是尸体,吸走再多生命力也不会让他们复活,反而在聂獜和小煞兽这样,充足的生命源供养下,变成了那些披着血皮的骨人。 煞火自聂獜的身上愤怒燃起,祁辞却按住了他的手,让他抱着自己与小煞兽跃到了茅屋的屋顶上,看向下方如死水般涌动着的血皮骨人。 祁辞闭了闭眼睛,青玉算珠深深地勒在手心,然后向着深林喊道:“讷文先生,事到如今您还不露面吗?” 讷文,是祁辞从祁老爷口中听到的,表老爷曾经的字。表老爷在祁家多年,终是被人忘却了原本的姓名,就连最后的牌位上,也只留了这两个字。 祁辞想要回避的那个事实,终于从他自己的口中说了出来。 果然,片刻之后,一个身穿灰布长衫的身影,缓缓地穿过了涌动的血皮骨人,从深林中走了出来。 他生得面容和善,即使身处这尸山血海中,却让人看不出有半分的恶意,生来便带了张上好的假面。 尽管眼前人比记忆中年轻太多,全然不见日后那苍老的模样,但祁辞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当年指点自己去秦城找煞兽的表老爷。 此时此刻,两人之间再也没有了斗篷或是面纱的遮掩,祁辞知道讷文是谁,讷文虽然还不知祁辞的身份,但也能猜到七八分。 “小友也是祁家人吧。”讷文笑着,目光毫不掩饰地看向祁辞与聂獜,出声感叹道:“想不到鄙人此生还能有如此境遇,与后世之人相见。” 半兽化的聂獜就站在眼前,冯管家会以为聂獜是小煞兽的同族,但真正发现小煞兽的讷文却知道,那煞兽本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同族的成体。 所以他确定,眼前的聂獜就是那只小煞兽长大后的样子,那么眼前同样身负东方星宿的人,便只有可能是后世而来的祁家人。 祁辞知道,从当年平漠成那夜起,讷文就已经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所以此刻也不需要再否认什么了,只是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着。 讷文笑了起来,他说道:“既然都是自家人,那我就有话直说了,祁家能有你这么个后生,我心里也是高兴的。” “眼下的情况你也应当知晓了,我不想为难你,放下那小煞兽,你们就可以走了。” 听到讷文如此直白的话,祁辞恨怒之中,几乎都要笑出来,血皮骨人间的煞火直燃到了他的心口:“眼下的情况?不知您说的究竟是什么情况?” “是您为了一己私欲,想要绕过三垣,利用冯家反而酿成大祸的情况?” “还是事发之后,天上封锁降星台,惩罚人间断绝星监的情况?” 祁辞这一连串的问题,犹如他手中的青玉算珠般抛出,在煞火之中回荡有声。 讷文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良久后他摇了摇头:“小辈终究是小辈,你还不懂得这许多事……” “我等星监既然有□□人间,收服执妖的能力,又为何非要受制于天上三垣呢?” 他望着祁辞,望着他身边兽化的聂獜:“更何况有了这煞兽相助,便有了源源无尽的生命力,可以供养千百执妖——如此之能,你当真甘心被旁人驱使吗?” “所以这就是你的理由?”祁辞的鸳鸯眸中一片冰冷,他的生命仍旧在那些血皮骨人汲取着,全靠聂獜的支撑,才让他得以站在那里。 可他的声音,却没有丝毫的软弱,如箭如刃,去割破表老爷那冠冕堂皇的假面:“你也知道,身为星监要□□人间,收服执妖。” “没人非要你受制于三垣,你若是真的心有不服,有本事就堂堂正正地打上去!” “可是你都做了什么?” 祁辞伸手指向脚下,那些在煞火中挣扎的,早已死去却仍旧不断渴求生命,只剩下一张鲜血淋漓的人皮的村民:“你用他们的命,为你自己去铺那条通天的路!” 第76章 被祁辞戳穿心思后, 表老爷讷文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愿意这么想,就这么想吧。” “我既然已经这么做了,又何怕在后人眼中,自己究竟是圣人还是罪人!” 说完他的双手缓缓地合在身前, 脸上露出平静安逸到诡异的神情, 像是慈爱地看着芸芸众生。 祁辞与聂獜顿时警惕起来, 果然下一刻就见着,在那血皮骨人涌动的地面上, 忽然猛地伸出了无数双玉色的手臂—— 那是冯管家的执妖,或者说是冯管家与玉菩萨融合而成的执妖,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已经被讷文所收服,占据了他的星位, 完全被讷文所驱使。 表老爷讷文在失去了小煞兽后, 吸走了这些村民的生命,为的就是这一刻, 重新用来供养这失控杀死了半数星监的执妖, 为他所用! 聂獜迅速将祁辞与小煞兽甩到自己的背上, 彻底化为兽形矫健灵敏地躲避着那些玉手的袭击。 而这才只是个开始,整个北迦山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火海中的血皮骨人惨叫着滚落, 土地山石都裂开了, 自那裂缝中伸出了千百玉臂,它们撑着地面苦苦挣扎着,终于将困在地下的身体猛地剥出,霎时间无头玉菩萨的身子,仿若变成了一座数丈高的新山头,挥动着无数玉色手臂, 想着祁辞他们袭来。 也就是在这时候,祁辞却乍然发现,就在那玉菩萨杂乱挥舞的手臂之后,最为靠近他胸膛的那双手臂,却始终一动不动。 因为就在那双手臂之上,竟稳稳地托着一个生死不明的人身——那是闵云生。 但此时此刻,祁辞已经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冯管家和闵云生在与他们分别后,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被表老爷讷文所控制。 铺天盖地的玉手,像是布下了重重天罗地网,纷纷向着他与聂獜砸下。 “聂獜!”祁辞伏在聂獜的身上,声嘶力竭地喊着,聂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背着他凌空而起,踏着那向他们袭来的玉手,向着玉菩萨的胸前冲去。 不断有玉手向他们砸下,都被聂獜避开,然后再次踏着它跃起,所过之处烈火顺着玉手熊熊燃烧,只将它烧成碎片。 但那玉菩萨实在太过高大,伸出的玉手也越来越多,祁辞一手搂着煞兽的脖颈,在他的后背上迎风直起身子,身后连缀的四星逐一亮起,手中的玉算珠串彻底扯断,化作无数星芒流光四射地从他的手中飞出,在半空中引燃了聂獜的煞火,向着所有的玉手迸射而去—— 玉碎之声不绝于耳,仿若三千琉璃境裂,坠下万千如风如雨的玉片,划伤了祁辞的侧脸。 但这并不能阻碍他们,于这碎玉之中踏火而行,直冲向玉菩萨的胸口。 但也就是在那一刹,察觉到他们靠近闵云生的玉菩萨,被猛地激起了保护欲,万千玉手陡然生出万千玉镜,每一面镜子都对准了他们。 凡是被镜子所照到身影,就会被它们无休止地吸走生命,这样贪婪又可怖的索取,就连祁辞怀里的小煞兽都发出哀嚎,祁辞的容貌也在迅速变老。 聂獜这次不得不放弃冲撞,转身避开玉镜,重新落回到,已经裂痕累累的地面上。 煞火中的血皮骨人立刻四散逃窜,为他清出了一片空地,聂獜半变回人形,舔舐着祁辞的身体,不由祁辞反抗地将血渡到他口中。 而表老爷讷文,已经站到了玉菩萨生长着无数手臂的断颈上,手中拿着青色的弓箭,对准了他们。 “何必这般苦苦挣扎呢?” “我才是第一个发现煞兽的人,我才是最了解它的人。” “你们根本没有可能逃出我的手心。” 祁辞在聂獜的怀中喘息着,尽管有了聂獜血液的补充,但玉菩萨那千百面玉镜还是虽是有可能照到他,他的生命依旧在飞速流逝。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饶是聂獜,也有生命被抽走的感觉,他可以继续硬抗,但祁辞不行。 煞兽的眼睛彻底变为血红,他仰起巨大的头颅看向站在高处的讷文,忽然张开口露出森森的牙齿。 第88章 讷文见状皱起了眉,冷冷地笑了一声,然后将青色的箭矢搭在弓上:“既然你们这般执迷,我我也只能送你们一程了。” 可他的话刚说完,就听到那些在煞火之中,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的血皮骨人,忽然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得惨叫,他们得血皮生生被煞火烤化了,软塌塌地挂在那骨人上,渗出一滴滴带着血得尸油,沿着干瘪的人皮,流淌到地上。 等到讷文反应过来聂獜要做什么时,已经晚了,他们脚下的地面再次发出仿若天崩地裂的声响,紧接着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沿着尸油滴落的土地迅速蔓延,形成了巨大的陷坑,转眼间便将这山头的一切,生生拖入到无尽的深渊中—— 祁辞被聂獜紧紧地护着,可是天塌般的山石与泥土,尸体与血肉,还有数不清的玉臂玉手,都自他们的上方坠落砸下。 讷文控制着玉菩萨,想要用尽一切办法向上逃离,却仍旧被那不容抗拒的力量,扯向深渊。 而聂獜也没有停留,他用自己的身体为祁辞抵挡着所有坠落的物体,然后生生逆着那坠力,扒住了玉菩萨的手臂,以此借力跃起,在这一切崩塌的混乱中,向着讷文跃去。 讷文眼看着聂獜的靠近,可不断随着玉菩萨跌落的他,却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能尽力地拉开青色的弓箭,想要射向聂獜。 但已经被激怒到极限的煞兽,显然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张开了血红的兽口,拼尽全力地一跃死死咬住了讷文的脖颈。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几乎震碎祁辞脑袋的巨响,所有的人下意识地向上看去,就见玉菩萨之上深渊的边缘,一大片本就摇摇欲坠的山头,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塌陷下来。 岩层裹挟着泥土倾泻而下,沉重的石块在半空中彼此碰撞崩裂,无论他们有着怎样的力量,此刻在这山石之下都显得那样渺小。 聂獜用后背尽力护着祁辞,却被土石流冲击的不得不松开了咬着讷文喉咙的口,祁辞只觉得心脏都要被震碎了,尽管聂獜为他阻挡了大部分土石,但窒息感仍旧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抱着小煞兽的手,根本不知在什么时候彻底脱了力,他在弥漫的尘土中竭力睁开眼睛,却只能看着小煞兽被土石冲向更深的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被冲击得跌落到阴冷的渊底,聂獜用自己的身体撑起了一小片空间,没有让土石重重地压到祁辞的身上。 他沉重地呼吸着,背部被尖锐的石头划破,鲜血沿着鳞片滴落到祁辞的身上,然后又慢慢地愈合。 祁辞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撑着地面做起来,与聂獜一起爬出的土石堆。 玉菩萨同样被土石掩埋了,只露出数条长长的玉臂,像是青色的蜘蛛盘踞在黑暗中。 聂獜扶着祁辞向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着,忽然土堆中冒出了一个人头,是表老爷讷文。 他的整个喉咙都被聂獜豁开了,淋淋地流淌着鲜血,喉管与血管都暴露在外面,可即便这样仍能发出嘶哑的咆哮。 “你们……杀不死我的……” “只要……玉菩萨不死……我就不会死……” 仿佛是在印证他说的话般,那原本被土石掩埋的青色玉臂,又开始起伏挣扎,想要将它庞大的躯体拔出来。 祁辞皱皱眉,讷文其实说的没错,十几个星监当年都无法彻底杀死玉菩萨,更不用说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 眼看着玉菩萨真的要破土而出了,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手中的玉算珠燃着煞火,疾速飞射而出,打断了它露在外面的数条手臂,但是很快又有新的手臂从土中伸出,将讷文高高地托举向上空。 聂獜当然不会再让讷文有逃跑的可能,立刻踏着那阴冷的地面跃起,追逐着越来越高的讷文而去。 与此同时,祁辞也注意到那玉菩萨的身体猛地拔高了数丈,竟是又从土石中露出了大半身躯,同样露出了,还有始终被它护在心口处的闵云生。 祁辞的鸳鸯眸骤然睁大,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根本来不及跟聂獜说,就在闵云生的身体随着玉菩萨脱离泥土的那一刹,祁辞从聂獜的背上翻了下来,坠向玉菩萨的胸口。 聂獜当即就要停止对讷文的追逐,但很快他就发现,因为自己与讷文的对峙,玉菩萨大部分的手臂都击中在这里,反而给祁辞提供了靠近闵云生的机会。 于是他压制着心中的烦躁,停住了脚步,反而释放出更多的煞火,在半空中破坏玉臂,追逐讷文。 祁辞竭力凭着周围的玉臂,缓冲着自己的下坠,但最后还是重重地跌到了玉菩萨的躯体上,他本就因为被吸走生命而衰老的身体,完全承受不住这样得撞击,痛得他当即无法动弹,口中流出鲜血。 祁辞竭力睁着眼睛不让自己昏过去,而令他兴奋的是,闵云生已经近在咫尺了。 他死死地扒着身下的玉臂,拖动着自己已经摔得不知碎了多少骨头的身体,向着闵云生爬去,终于触及到了他的手。 祁辞的心当即凉了一半,闵云生的手几乎是冰凉的,完全感受不到活人的温度,他拼命挣扎着撑起身体,终于在闵云生的鼻间,感受到了微弱的气息。 太好了,他还没有死。 可是此时此刻该如何唤醒他? 祁辞忍着浑身的剧痛,逼迫自己思考着,终于费力地将自己的衣袖,向闵云生的口中塞去——那上面沾染了聂獜的血。 祁辞怕聂獜的血迹干涸,无法流入闵云生的口中,就用自己伤处渗出的鲜血当引子,染在衣袖上,一点点挤进闵云生的唇间。 他不知道这样究竟有没有效,只能焦急地望着闵云生,不过幸好,兴许是察觉到他并没有伤害闵云生的意思,玉菩萨的手臂始终没有攻击他。 就这样过了片刻,闵云生的眼睛动了动,祁辞赶紧将更多的血挤进他的唇间,终于看到闵云生睁开了双眼。 “表哥……”他的声音微弱极了,祁辞几乎贴到他的脸边,才勉强听清他在说什么:“你们……不要怪他……” “是那个人……用我要挟……表哥才答应做他的执妖……” 祁辞这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安慰他什么了,只是尽力点点头:“我,我已经猜到了。” “我们没有怪他,但必须阻止他。” 闵云生望着祁辞,他的目光已经散了,却还是抓住了祁辞的手:“我……能做什么?告诉我,该怎么帮他解脱……” 祁辞与他对视着,然后看向他们身下,那越来越庞大的玉菩萨躯体:“你的执妖虽然不是真正的落笔成真,但我想——他会愿意的。” 闵云生的瞳孔中,好似亮起了一点光,可是他已经没有笔,也没有纸了,只能沾着祁辞的血,在玉菩萨的胸口上,留下蜿蜒的字迹。 他的身上也散发出微弱的光,仿佛只要一口气就能吹灭,却随着他的手,凝聚在那些鲜血写成的字上。 “闵云生与……执妖玉菩萨……冯若凡……” 无数青色的玉臂,就环绕在祁辞与闵云生身边,它们随时都可以将这两个奄奄一息的生命,彻底掐死。 但它们始终都没有动。 闵云生的力量实在是太小了,可是总有人愿意帮他实现,让每一个字都变成真的。 “皆亡于煞火……神形俱灭,化为齑粉……再……不可分……”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原本还在煞火中抵抗的所有玉臂,转瞬间都被煞火所点燃,火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着,将玉手一寸寸烧裂,崩碎成白色的灰烬。 玉菩萨的身体轰然歪斜,闵云生无力地趴在它的胸口,祁辞却再也感受不到他的任何气息。 原本高举在深渊之上的玉手也燃起了煞火,如同罗织了一张火网,笼罩在半空中,不断地崩碎落下火球。 讷文显然没有料到这等剧变,他想要逃离即将燃到自己身上的煞火,可是却被坠落的玉臂砸中,随机落入煞兽的口中,被聂獜生生撕成了两半。 玉菩萨的身躯彻底崩塌了,祁辞也再也无所依靠,他身体无力地随着灰白的玉粉,坠向燃着煞火的深渊。 被火烧得发亮的煞兽,就那样自高处俯冲而下,在半空中化为人形,用分外结实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挚爱,吻上了祁辞苍老的面容。 鲜血与气息交融,烈火在尘埃中带来新生,祁辞脸上的皱纹渐渐褪去,白发也重新变得乌黑,绽开的伤口愈合如初,摔碎的骨骼也凝聚复位。 他主动仰起头吻着聂獜的唇,吻着无数次给予他生命的爱人。 等到他们终于落到阴冷的地面时,祁辞已经完全恢复了之前的模样,睁开鸳鸯眸望着聂獜。 两人许久都没有分开,劫后余生的激动,让他们只想拥抱彼此,感受彼此的存在。 祁辞的思绪还是乱乱的,他不知道现在究竟算是个什么情况,冯管家与闵云生都死了,甚至表老爷也死了。 第89章 那几十年后呢?几十年后的表老爷还会存在吗? 如果不存在了,自己又是怎么找到聂獜的呢? 太多的问题萦绕在他心头,但是祁辞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想再想了,这混乱的时间,混乱的真相,还有那些仍未解开的细枝末节……随它们怎样吧。 他现在只要还能和聂獜好好的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我们是不是该上去了?”他被聂獜吻得气息有些乱,虽然恢复了年轻,但身体还是虚弱的,于是就索性枕在了聂獜的肩上。 “还是说……你想在这里,重温一下旧梦?” 这显然是个随口的玩笑,但祁辞其实真的有几分想法,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想要与聂獜交合,用抵死的纵欢,抹去所有痛苦与混乱。 聂獜又低头吻了吻祁辞的额头,双手抱着怀中人的腰身,然后声音低沉地说道:“我先带大少爷上去,然后……想做什么都随你。” 祁辞还带着血迹的唇角勾了勾,他伸出手环住聂獜的脖颈,刚想再什么,可话语却戛然而止—— 聂獜的兽眸猛地竖起,他的手臂还环绕在祁辞的腰间,两人的姿势无比的亲密。也是因此,他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祁辞倒在他怀中的重量。 一支青色的箭矢,飞过了还未熄灭的煞火,射入了祁辞的后背,彻底穿透了他的心脏。 第77章 祁辞其实并没有感觉到多么痛, 他只是重重地撞进了聂獜的怀抱里,感觉到了他最为熟悉的温暖。 身体接受过太多煞兽的血,所以这青箭对他的伤害,同样是致命的。 他的心脏被腐蚀着, 鲜血大片大片浸透了衣襟, 也流淌到煞兽那未曾褪去的黑色鳞片上。 直到这时候, 祁辞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寒冷,那是一种随着生命流逝, 无法抵御的寒冷。 聂獜死死的抱住了他,兽爪抓破了祁辞的衣裳,拥抱得那样用力,喉咙中发出沉重又哀恸的长噑。 宛若掀起了凄风, 吹散了自深渊之上飘落的碎雪。 祁辞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但染血的双手已经失去了力气,鲜血不断地从他的口鼻间涌出。 他大约是真的要死了。 那些不知隐匿到何处的血皮骨人, 又纷纷在黑暗中现出身形, 抛洒着漫天的红色纸钱, 缓缓地落到他们的身上。 祁辞头一次这样清晰地认识到,死亡的降临。 可就在这时候,他却发现环抱着自己的煞兽, 正在渐渐化回半人的躯体, 那狰狞的兽首重重地压在他的肩上,鬃毛蹭过他的耳畔,带来嘶哑的声音。 “我不会让你死的——” 祁辞其实已经听不清聂獜的话了,只是他本能地预感到了什么,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 他陡然睁大了眼睛,锋利的兽爪划开了他的血骨, 穿入他的胸膛,触及到了那颗插着箭矢的脆弱心脏。 聂獜仍旧在吻着他,兽吼与人声交错,许下一句句他已经听不到的承诺。 然后就在刹那间,那颗濒临死去的心脏,就被兽爪整个剖出,滚落到深渊冰冷的地面上。 祁辞来不及恐惧,来不及疼痛,甚至来不及死亡——下一刻,更为灼烫的血液与心跳,在他的胸口复苏,划开的血肉开始慢慢愈合。 那是属于煞兽的心,拥有无尽生命力的心。 聂獜将它换给了祁辞,自己的胸膛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血洞。 “聂……獜!”祁辞身体的痛楚还没有散去,因为大量失血仍旧虚弱无力,但他还是在聂獜的怀里挣扎着,想要去看他胸前的伤口。 但聂獜的双手却仍旧死死地禁锢着他,不允许祁辞脱离自己的怀抱,直到两人就这样相拥着,倒入地上蓄起了血泊之中。 “聂獜……聂獜……”祁辞仍旧在不断唤着聂獜的名字,他能感觉身下的血越来越多,那都是从聂獜的胸口中流出的,几乎要将他淹没。 聂獜的身体终于无法维系人形,化为庞大而冰冷的煞兽,将自己的头颅埋入了祁辞的怀抱。 “大少爷……不要怕……” “只是一颗心而已……我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祁辞紧紧地抱着煞兽硕大的头颅,他徒劳地用手想要为聂獜捂住伤口,但鲜血还是从那生生挖开的胸膛中流出,仿佛永远都流不尽。 “不要死——” “我说过,我只有你了!”祁辞低头抵住兽首额上冰凉的鳞片,眼泪无意识地淌落,曾经何等骄矜的他,此刻却无比的卑微:“求求你,聂獜,不要死——” 煞兽睁开他的眼眸,定定地望着伏在自己眼前的人,然后费力地抬着头,伸出粗粝的舌,像以往那样舔舐着祁辞的泪水。 “我不会死的,只要那颗心……还在你的胸膛中跳动,我就不会死。” 祁辞怔怔地回望着他,让自己相信聂獜的话。 可就在这是,深渊无尽的黑暗中,却传来了一阵悠然惬意的脚步,伴随着几下浑浊的掌声,在空旷与冰冷中回荡。 “真是感人至深。” 祁辞猛地抬起头,煞兽也竭力支撑起身体,挡在他的面前,与他一同向着那声音的来源看去。 是表老爷,是数年后,那个祁辞所熟悉的,年老的表老爷,正从一道撕开的裂痕中走出,向着他们而来。 “你怎么还活着!” 在话语脱口而出的那一瞬,祁辞已经想明白了这一切。 表老爷并没有活着,在这个时空中,在数年前的秦城,他就已经死去了。 而这些年来一直活在祁家的,自己所接触的那位“表老爷”,是他死后所化为的执妖! 这样就都说得通了,为什么明明聂獜已经将表老爷咬死了,数年后的自己却仍能在祁家见到他。为什么当日看着表老爷的“尸体”,聂獜确定他已经死去。 因为他,确实已经死了。 只不过不是死在数年后的云川祁家,而是死在眼前的秦城深渊。 可他为什么能出现在这里? 祁辞握住了手心中的寻晷,他本想利用它带聂獜离开,但现在他望着表老爷身后撕开的裂痕,不得不怀疑对方也掌握了能够穿越时间的办法。 表老爷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所想,笑着对祁辞说道:“说起来,还是你们让我想到了这个好主意。” “既然你们可以回到过去来杀我,那我为什么不能呢?” “这几十年里,我造出了不知多少执妖,试了不知多少次,才终于寻到了这可以撕裂时间的执妖。” “虽然并没有你手上那东西好用,但是千百次之中,总有一次可以与你们的时间重合。” “佤朗村那几箭,也是你射的吧?”越是这样的关头,祁辞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抱着煞兽虚弱的头颅,鸳鸯眸中像是覆上了冰霜。 表老爷笑而不语,只是伸手握住了凭空出现的青弓,又向他们走进了几步,而那撕开的时空裂痕,如影随形地跟在他的身后。 祁辞顿时警惕起来,虽然双手仍旧脱力颤抖,手指却还是死死地夹住了算珠,聂獜张开含血的巨口,露出森森兽牙。 可祁辞心中知道,如今的两人宛若刀俎之下的鱼肉,若是对方出手,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他积蓄着力气,将一枚枚算珠向着表老爷飞射而出,但随着清脆的碎响,它们都被表老爷的箭矢击落,化作流星四坠。 刚刚换上的心脏,在他的胸口有力地跳动着,却因为伤口还未完全愈合,传来阵阵仿若要撕裂的疼痛,祁辞的嘴角再次溢出血,甚至连指尖的算珠都夹不稳了。 他无法阻拦表老爷的脚步,只能看着他步步逼近。 “别这么着急嘛。” 表老爷笑着,已经走到了他们的面前,俯身看向仍旧伏在祁辞怀中,呼吸粗重又虚弱的煞兽,像是在看一件已经唾手可得的货物:“我可不舍得杀了他,毕竟这世上再没有这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了——” 说着,他就身后抓起了煞兽的鬃毛,可霎时间便觉得手上剧痛,表老爷低头看去,却是祁辞双手攥着截不知从哪捡来的断骨茬,狠狠地刺入了他的手背。 “不许你碰他!” 那双眼眸中爆发出的恨意,让表老爷也愣了片刻,但随即他又愤怒地笑出声,松开了煞兽的鬃毛,用没有受伤的手,一把掐住了祁辞的脖颈。 那看似苍老的身体,却有着非人的力量,将他整个提了起来:“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话!” “没有我,你早就被那一身的尸花折磨死了!” 窒息感让祁辞说不出话,他只是握着那截断骨,再次死命刺向表老爷的后背,却被他一把夺下,扔到了黑暗的角落里。 “本来我念着你是祁家的后背,一直对你手下留情,现在——既然那煞兽把心给了你,也不能白白浪费。” 表老爷眯起浑浊的双眼,用枯瘦如骨的手伸向了祁辞还未完全愈合的胸口。 第90章 祁辞已经因为无法呼吸而几近昏厥,但他仍旧不肯闭上双眼,倔强地做着最后的反抗。 表老爷的手已经按压上他的伤口,但也就是在这时候,一直倒在地上的煞兽却骤然起身,从身后扑向表老爷,锋利的兽齿深深地贯穿了他的肩膀,疯狂地撕咬吞噬下表老爷的半边后背! 表老爷因为剧痛而嘶吼出身,将青色的箭矢狠狠地刺入煞兽的身体,可聂獜却死都不肯松口,咬断他的筋骨,吞下他的血肉。 被无暇顾及的祁辞脱力地倒在地上,他呛咳着大口喘息,眼前却仍旧像是蒙了黑纱,耳边是混乱的嗡鸣。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想要寻到他们究竟在哪里,可是摸到的却只有淋淋而下的鲜血,甚至根本无法分辨究竟是属于谁的。 “你这个畜生——松口!” 表老爷虽然是执妖之身,但也完全禁不住煞兽的这般吞噬,他在剧痛中一次次疯狂地将箭刺入到聂獜的后背。 箭矢宛若剧毒,击碎了聂獜的鳞片,成片地溶蚀着他的肉骨,血流如瀑而下。他还是不肯松开表老爷,兽眸之中只剩骇人的赤红,死死地拖着表老爷,向着远离祁辞的方向而去。 “聂獜!” 祁辞摸不到他们,只能在黑暗中嘶哑地喊着,渴望哪怕一点回应,他寻着表老爷的惨叫声跌跌撞撞地爬行,可是真正指引他的,却是地上那一路未凉的兽血。 灼烫的,痛苦的,却是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温度。 他颤抖得不愿去触摸,却生怕连这温度都失去,是能自虐般地去寻找更多,以此不断地向着他们靠近。 终于,祁辞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去,可他看到的,却是已经只剩下大半个残身的表老爷,与身上不知中了多少箭矢的聂獜。 他们相持着,在表老爷身后撕开的时间裂痕前,摇摇欲坠。 “聂獜……”祁辞的嗓子已经哑得喊不出声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可已经来不及了。 那两败俱伤的残躯,最后仍旧不肯放过对方,濒死地挣扎厮杀。 尽管祁辞的声音是那样的微弱,却还是传入了聂獜的耳中,泛红的兽眸自杀意中回转,深深、深深地望着他。 那眼带着离别的意味,他将自己近乎无尽的生命,全数给予了那深渊中降临的唯一温暖,不曾后悔,但—— 终究是不舍。 祁辞的视线仍旧是黑茫又模糊的,但冥冥之中,他却感觉到了聂獜的目光。 时间仿若在那一刻静止,煞兽的牙齿终于撕开了表老爷的喉咙,扯下他的头颅,而表老爷手中最后的箭矢,也贯穿了煞兽的脖颈。 生死之间最后的徘徊,让他们的身体都再无法抗争,只能徒劳地相互牵制着,倒入那撕开时间的裂痕。 “祁辞。” 祁辞分明地听到了,破碎的声音自聂獜伤损的喉咙中传来,那是他少有的听到聂獜这样唤他。 他知道,那是告别了。 可祁辞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不顾一切地向他们扑了过去。 他不要什么离别,不要这条聂獜留给他的活路,既然结局已经注定如此惨烈,那就索性同生同死! 聂獜看着祁辞的身影,兽眸几乎睁得撕裂,他想要阻止但已经没有可能了,只能看着祁辞纵身跳下即将闭合的裂痕,向着自己坠落而来。 他松开了口中已经彻底死去的表老爷,张开了自己的双臂,用残破不堪的兽体,在所有的尽头到来之前,牢牢地接住了他的挚爱。 第78章 祁辞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他仿若在什么流水中沉浮漂泊,但好在拥着他的那个怀抱,依旧是那样灼烫又有力,让他无比的安心。 他数次想要醒来, 却又感觉到聂獜的手, 在温柔地拍抚着他的后背, 终是抵挡不住睡意再次陷入沉眠。 仿佛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祁辞的意识终于从模糊中复苏, 他首先听到的,却是火车的轰鸣声。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火车上吗?是要去哪里? 祁辞终于睁开了双眼,柔光照亮了他的视野,让他在刹那间, 就看清了聂獜近在咫尺的脸。 于是, 什么都不重要了—— 然后他得到了一个绵长的吻,带着他最为熟悉的气息与温度, 在他的唇间辗转厮磨。 祁辞双手抱住了对方的脖颈, 微微仰头回应着他, 任由那带着兽性的侵袭,献上了自己的全部。 他们像是从未分开,又像是久别之后终于得到重逢, 迫切地相拥彼此的身体证明一切, 抵死地纠缠着,谁也无法脱身抽离。 火车的轰鸣还在继续,车窗因为升起的温度而氲上了薄薄的水雾,朦胧地映出他们的身形。 祁辞根本无法分辨究竟过去了多久,直到他脱力地倒在聂獜的怀中,贴着他结实的胸膛, 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没有听到聂獜的心跳。 纵情过后的慵懒,瞬间被恐慌所击溃,他挣扎着起身,紧紧地用手贴着聂獜的胸口,可无论怎么试探,都没有得到任何跳动的回应。 “别怕。”聂獜低沉的声音响起,将祁辞再次拥入怀中,拉着祁辞的手按在了他自己的胸口:“它在这里。” 一下一下的心跳,自两人交错的手掌下传来,那是属于聂獜的,煞兽的心。 可这没有换来祁辞丝毫的安心,他仰起头焦急地看着聂獜:“那你呢?” 你的心在我这里,你又该怎么办? 祁辞越想越是慌乱,他甚至觉得这只是一场太过美好的梦境,只要他醒来,聂獜就会消失。 可回应他的,却是聂獜再次低头,落在他唇上的深吻…… 祁辞推拒着想要问个明白,却终是无法抵抗聂獜,再次陷入了他的节奏,可他仍旧固执地问着那个问题。 “没有心……你会怎么样……” “唔……告诉我,聂獜……告诉我……” “不会怎么样。”聂獜粗粝的兽舌舔舐过祁辞眼尾的泪水,伏在他的身上,低头抵住了他的额头,两个人的身体毫无缝隙地紧贴着,感受着那唯一的心跳。 “我说过,只要它还在你的胸膛中跳动,我就不会死。” 祁辞的鸳鸯眸越发迷离,他尽量让自己凝视着聂獜,双手紧紧地攀着他的后背,声音沙哑地问道:“真的?” “嗯,”聂獜沉沉地回应着,拨开祁辞浸湿的发丝,吻过他那泛红又极美的眉眼:“少爷若是不信,可以——” 他的话还没有说话,就被祁辞捂住了嘴,祁辞微微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低声说道:“别叫我少爷了。” “像上次那样,叫我祁辞吧。” 聂獜愣了片刻,然后贴着祁辞的额,极轻又极为珍重地,唤出了他的名字:“祁辞。” “若是不信的话,你可以一直看着我。” “我不会离开,也不会死去。” 在剩余的,漫长到没有尽头的生命里,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共用这颗永远跳动的心脏。 祁辞的唇角终于勾起了浅笑,他将头深深地埋入聂獜的颈肩中,嗅着那带有野性的气息,在情欲过后的疲惫中睡去—— 又是一次醒来,祁辞眷眷地从聂獜的肩上抬起头,终于开始观察他们周边的情况。 正如他所听到的那样,他们如今身处在一节火车的车厢中,但车厢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 而车窗外,则是浓重的雾气,偶尔有什么景象一瞬划过,但始终看不清是什么。 “我们这是在哪里?”祁辞这会休息够了,但腰腿还是酸软的,靠在聂獜的身上问道。 “应该还在时间的裂缝里。”聂獜回答着,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祁辞很快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于是稍稍抬头与他对视着,鸳鸯眸含着丝丝笑意:“怎么,现在还有什么不肯告诉我的?” 聂獜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却将祁辞直接从座椅上横抱起来,向着火车行进的车头方向走去:“少……你看过后就知道了。” 祁辞越发有些疑惑,但只是任由聂獜抱着,随他离开了这节车厢。 在推开车厢前那扇门的瞬间,他总算明白了聂獜那古怪的神情,整个人也因眼前的景象而愣住了。 这火车的车头,并不是什么机械,而是表老爷那颗被聂獜扯断的头颅。他的白发蓬乱地飘荡着,浑浊的眼珠几乎爆裂突出,失去了血色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而他们身下奔驰的火车,也不是靠车轮推动,是表老爷那四根折断的手足,在拼命地不知疲倦地奔跑着。 “这是怎么回事?!”祁辞顾不上恶心了,眸中泛起一丝惊讶,转头问抱着他的聂獜:“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聂獜却摇摇头,他也不能完全弄清现在的情况,只能说出自己的猜想:“这大约也是一种反噬。” 祁辞听了他的话后,沉默地思索着,在最后那混乱的对峙中,表老爷曾经透露出的信息。 第91章 他造了许多的执妖,而且在得到这种撕裂时间的办法后,曾经试过无数次。 尽管还不能完全弄清,表老爷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但确实可以从这些话中窥探一二。 他为了自己心中的贪念,做下了太多逆天的事。 眼前的景象实在不能多看,祁辞伏在聂獜的肩上,让他把自己又抱回到了车厢里。 如今至少可以确定,表老爷是再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了,但他们面前还留着两个问题。 表老爷究竟做过什么?他们又该如何离开这里? 祁辞思索着看向窗外,那浓重的雾气中仍旧时不时地划过一些景象,他觉得这既然是表老爷撕开的裂缝,那前者的答案应该就在这些景象中。 他们是因为火车行驶太快,才无法看清那些景象,说到底还是时间的问题—— 但他们如今能够改变的,恰恰就是时间。 祁辞抬起手,那只小小的寻晷就幻化在他的掌心中,流动着光芒。 “也不知道这东西还有没有用,或者又会把我们带去哪里?” 但此刻祁辞却无比的放松,随意吧,随意去往哪个时空,什么地方,只要他还能跟聂獜在一起。 可是出乎意料的,这一次寻晷没有把他们带去任何地方,在如流星般四溢的碎光中,祁辞与聂獜只感觉到,他们身下的火车慢了下来,时间被无限地拉长的。 祁辞迅速反应过来,看向弥漫着大雾的窗外,那些曾经只能一闪而过,无法看清的景象,终于仿若一张张相片定格在每个窗框间——那都是记录着罪孽的凭证。 从平漠城蛊惑冯管家,执妖彻底失控后,他艰难逃回云川,却仍旧不肯放弃。 他凭借祁家的财力,在东南各地利用不同的人进行着实验,想要从他们身上找到汲取生命与控制执妖间的平衡。 而北迦山,不过就是他亲手制造出的又一个坟场。 他以“长生术”的说辞欺骗了那老道,在他的身上种下异化的执妖,用“瘟疫”为遮掩,一个接一个地吸走了山上村民的生命收归己用,来供养更多的执妖…… 再到后来,时间线上他的人身被聂獜杀死,但却趁乱化为执妖后逃走,自此之后更加疯狂地进行着他的计划。 他要有更多的执妖,更多的生命—— 这些年来,他酿成了多少惨案,祁辞与聂獜回云川时所路过的那个小镇,也不过浮光掠影。 表老爷通过最为残忍的手段,让人在死前产生强烈的不甘,以此引导他们成为执妖。 终于,他得到了那所谓能够克制煞兽和控制时间的执妖。 与此同时,他也在小煞兽最后消失的秦城,布下了重重罗网。包括贺家、胡家在内,都是他用来实验和敛财的途径。 只需要延年益寿的假象,或时某些谎言,就可以在那些人身上种下执妖,之后全靠他提供的“粮食”延续生命,成为他控制的傀儡。 然后耐心地等待着祁辞长大,在他的身上种下执妖尸花,指引他去往秦城。用当年的所见推测出的办法,让祁辞成为诱出煞兽的“贡品”…… 可惜正如祁辞所说,有野心本没有什么错,但用那么多鲜血与生命铺成的路,终将只会引导他走向地狱。 那一片片血腥残忍的景象,慢慢从车窗中划过,是他永远赎不清的罪孽。 也许化身为车头的表老爷,正是因为看清了浓雾的这一切,才会不停地向前奔跑,想要将它们甩在身后。 可惜在这时间的裂痕中,只有无尽的循环,他注定无法逃离。 寻晷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可祁辞与聂獜却分明感觉到了它的吸引,眼前的景象又开始变得扭曲,像是被卷入了无尽的漩涡,可眼前所见又是漫天的星芒。 聂獜的手臂始终紧紧地扣在祁辞的腰间,将他整个护在自己的怀中,任凭天翻地覆,时空流转,也从来不曾放开。 直到一切再次恢复了静止,祁辞的脸才从聂獜胸口抬起,他睁眼看到的,便是那一望无际的夜空,以及无数璀璨的繁星。 幼童的声音从那星云间传来,带着一丝小小的活泼:“我从你的记忆里都看到了……你们做得很不错。” “太微他虽然不太高兴,但已经不再阻拦降下星监的事了,以后星宿升落,也都会循天道而行。” 此时此刻,跨越了数年时光,历经几番生死后,祁辞再听到这个消息,没有高兴也没有感叹,只是一种说不出的松懈释然。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仰头枕在聂獜的怀里,抬起略显疲惫地鸳鸯眸,看向那团星光:“所以……对于我们而言,一切都结束了?” 那团星光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又飘到了祁辞的面前,然后说道:“确实是这样的,当年的是已经查清了,残余的杂事也不再需要你们再参与了。” 他说完,祁辞忽然觉得有什么从他的身上被缓缓的抽离了,那可以穿梭时间的寻晷,又重新回到了星光中,很快就被光芒所融噬。 “所以这件东西,你已经不再需要了。” 祁辞心绪微微起伏,有被利用的嗔怒,也有放下所有的轻松,可他很快又听到了星光的声音。 “太微说我将它取走就可以了,但我觉得——既然拿走了一件东西,就该还一件新的给你。”星光似乎掠过了祁辞身后的聂獜,像是第一次那样端详着他:“煞兽确实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所以讷文为了找到克制他的法子,也确实费了不少力气。” 这话说完,一道青色的光自星云中浮现,却让祁辞瞳孔骤缩,他几乎本能地挡在了聂獜的身前,却又被聂獜反身护在身后。 能让他们如此戒备地,正是表老爷用来射出青色箭矢的那把弓。 “别害怕,”那团名为天市的星光稍微晃了晃,然后将青色的长弓缓缓地推向祁辞,落入祁辞空缺的星位上:“我把它送给你了,从此这煞兽的生死,就可以掌握在你自己手中了。” 祁辞下意识地想说自己不要这东西,可转念一想,既然三垣能将这青弓从表老爷那里取来,若是它落到了别人的手上,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大的危险。 与其如此,反倒不如紧紧握在自己手里——祁辞与聂獜对视一眼,反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对聂獜弓箭相向,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收下吧。”聂獜扣着祁辞的后颈,轻轻地吻着他的额头,他愿意将自己的生死,交到祁辞的手上。 祁辞将脸埋入他的脖颈深深地呼吸着,最终接受了那青弓融入到自己的身体中…… 天市在夜空中飘浮着,萦绕着无数的星芒,他明明没有神情,可祁辞却能感觉到,他是在望着他们。 “等你们回到人间后,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常常来到这里。” “我想要更多的记忆,关于人间的记忆,我所看不到的那些东西……” 幼童的声音带着难掩的失落,就连星光都变得黯淡了,祁辞忽然感觉到了他的寂寞,或许对于天市而言——他需要的并不是属于别人的渺茫记忆,而是一个玩伴,一个人类的玩伴。 当然,这也只是祁辞一闪而过的想法。 至于现在,该是他们离开的时候了—— 巨大的煞兽在星空中舒展开身体,黑色的鳞片流溢着碎光,脚下踏着永不熄灭的煞火,奔腾在所谓的极乐月城之下。 祁辞伏在他宽阔的后背,双手紧紧地环抱着煞兽粗壮的脖颈,随他一切穿行于无边无际的夜幕,去往他们所终要归去的的人间。 第79章 祁辞其实并不确定, 寻晷最后将他们究竟送去了何时何地。 直到聂獜落到地上,化为人形将他抱入怀中时,祁辞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竟然又回到了秦城北迦山。 往日的无数纠葛, 如今已经皆化作那萦绕在山间的薄薄雾气, 再也无法触及。祁辞与聂獜询问了上山砍柴的樵夫, 才知距离祁辞当年来到秦城开铺子,竟又过去了三四十年。 这样漫长的年岁, 足以抹去太多他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祁辞无意再去回顾那些太多惨烈的回忆,于是只让聂獜背着自己,向山下的秦城走去。 这几十年来,秦城变得越发繁华, 夕阳照着街道两侧的新式洋楼, 却让人再难寻觅到旧日的影。 往来的车子、商贩络绎不绝,还未至夜晚, 各式招牌上便已亮起了彩色的霓虹灯, 闪闪烁烁比星光更加缭乱。 祁辞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像是个被抛弃在时光中的旧人,竟不知该去向何处,幸而聂獜的手臂一直稳稳地环着他, 让他能够心安在这方寸之间。 “我们去你的铺子那里看看吗?”聂獜察觉到祁辞的情绪, 微微侧过头,贴着他的脸侧问道。 祁辞趴在聂獜的肩上,鸳鸯眸微微扬起,看着一群穿着新式学生制服,从他们身边打闹着过去的年轻学生,点了点头:“去看看吧。” 第92章 聂獜背着祁辞, 穿过那热闹的街市与人群,他们游离于人间的幽魂,与周遭的事物格格不入,但又是那样的引人注目,令许多路人驻足望向他们的背影。 昔日偏僻的小巷,如今已经彻底变为了居民区,一个个小院落紧挨着如棋盘般排布,偶尔可见二层的小楼,伫立在最后的霞光中。 他的铺子没有了。 祁辞从聂獜的背上跳下来,走到曾经铺子的位置,仰头往往面前朱色掉漆的门楣,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只是有些可惜了,我那一屋子的东西。” 聂獜皱皱眉,从身后搂住了祁辞,让他的后背贴在自己怀里,像是在给予无言的安慰。 就在这时候,他们忽然眼前的院门竟然被打开了,一个头发灰白,身着倒还算是体面的老先生,正从里面走出来。 那老先生抬头看到两人的瞬间,立刻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你,你们是……祁老板?聂先生?” 祁辞闻言也愣了下,他仔细端详着眼前人的眉眼,只觉得确实有些熟悉,但还未想起究竟是谁,聂獜便低头贴在他耳侧提示道:“江良。” “江良……?”祁辞这下也终于认出了对方,想不到记忆中那年轻的学生,竟然已经成了这垂垂老者。 而比起祁辞的惊讶,江良则显得尤为激动,虽然北迦山的事让他相信祁老板确非常人,但如今亲眼看到他几十年过去,仍旧面容未变,哪里有不震惊的道理。 大半辈子儒雅稳重的他,难得有几分语无伦次,将二人往家里迎: “两位……两位快请,随我进去坐坐吧!” 祁辞与聂獜并没有拒绝,毕竟铺子已经没了,江良也算是难得的故人。像是再茫茫红尘之中,终于寻到了一丝牵连着自己的线,任谁都会将它握在手中。 两人刚进院子没走几步,就见着个五六岁的娃娃,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向着江良喊道:“爷爷,是有客人来了吗?” 祁辞看着那孩子,微微有些出神,而后便是生出了淡淡的遗憾。 看来江良和葛为建终究还是没有走到最后,年少愿意为彼此付出性命的爱意,到底没有抵过岁月的消磨。 可就在这时候,屋子里又响起了个老人的声音:“阿良,有客人来了?” 这次不经聂獜提醒,祁辞就认出了,那是葛为建。 茉莉香片被热水冲泡开,茶香随着如烟如雾的水汽升起,墙上的老挂钟嗒嗒地走着,那些被遗落在时光中的旧事,终于又有了被提起的一天。 “……后来我们也查到了,当年为建出生前后,北迦山上曾经发生过瘟疫的事,想来他的母亲应当就是在那时候去世的。” “为建这才渐渐放下了心结,只是每年都去山上祭拜。” “您与聂先生走后,我们也常去您出资的义庄,第三个年头上徐家老夫妇就去了。我们就张罗着捐钱捐物,可惜后来战乱起来……义庄到底没能维持下去。” “我们从那里收养了几个孩子,起先也有些艰难,但这二年世道总算安稳了,孩子们也都懂事了,我们也能松快不少。” 江良与葛为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两人脸上都已经泛起皱纹,发丝也花白得厉害,抬眸对视间,却是几十年相守才有的默契。 祁辞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直到聂獜将茶盏放到了他的手上,他才回过神来,略略点头后又问道:“那……贺桦呢?” 江良和葛为建的神情微变,不知谁先轻轻叹了口气。 “贺警探他……您走后不久,贺家老爷就过世了,再后来贺警探不知怎么得到了贺家的财产,可还没等过上几年好日子,人就突然没了……” 对于这样的结局,祁辞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心中不免沉重。 他知道贺家与表老爷的关系,知道贺家人必然没少接触执妖,甚至——甚至贺桦与自己的交好,很有可能也是表老爷的安排。 但无论如何,他算得上是祁辞在这秦城的旧友。 如今乍然听到,这位旧友在数年前已经离世,往日种种说得清的,说不清的,也都随他深埋入黄土之下,祁辞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聂獜无言地握住了祁辞的手,祁辞久久地垂眸望着茶盏中枯花,又过了半晌后才开口:“明日,陪我去拜拜他吧。” “好。” 两人又将当年北迦山之事的真相告诉了他们,葛为建听后连连叹息,感叹自己如今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总算是知道了身世,也算是了却一桩憾事。 入夜后祁辞与聂獜便起身道别,尽管江良与葛为建再三挽留,他们还是坚持离开。 江良与葛为建没法子,只得提着灯亲自将他们送出去,祁辞与聂獜在巷子里缓缓地行着,两侧的民居中都传来温暖的灯光,让人不由得想要靠近。 就在这时候,前方一座看见来有些简陋的院子里,却突兀地想起男人最后打骂孩子的声音。 祁辞不由得皱皱眉,提着灯的江良也叹了口气:“真是作孽,这家子姓汪,是城里富户汪家的下人,就连那孩子小小年纪,也要去那边不知做什么工。” “好不容易回家来团聚团聚,他爹却不是打,就是骂的。” 江良正说着,祁辞便看见一个男孩从那院子里跑了出来,灯火与月光的交织下,他匆匆瞥见了男孩的侧脸,虽然还未长开却已十分惊艳。 惹得他也不由得摇头:“这样好看的孩子,确实可怜。” 但毕竟只是素昧平生的过路人,这件事就那样看似无痕的揭过了,任谁都不会想到后来这孩子与他、与祁家会有怎样的缘分…… 第二天,祁辞与聂獜祭拜过贺桦后,便离开了秦城。 这里对于他们而言,既有过往的记忆,又有惨痛的经历。 也许有朝一日,祁辞还会想要回到这里,但现在他却只想离开了。 说是离开,但也没有什么目的,他与聂獜一路上随心而行着,遇到河便渡河,遇到山便翻山,好似真的实现了曾经的期许。 他们在一起,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这样漫无目的的走走停停,过了大约有小半年,终于在临近岁末时,祁辞与聂獜又来到了他的家乡云川城。 云川倒还是回忆中的老样子,云水川水静静地流淌过旧城,天空中不知何时,纷纷扬扬地飘落了初雪。 祁辞对于祁家的感情其实很复杂,他不喜欢父亲祁老爷,也不喜欢祁家那守旧压抑的家风。 但那又确确实实,是他曾经长大的地方,还有他的同胞兄弟祁缪—— 当年祠堂中那荒诞又混乱的夜晚过后,祁缪又如何了呢?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平安吗? 祁辞站在祁家的大门外,数次停下了脚步,最终还是聂獜揽住了他的肩膀,将人拥着走上前去:“祁辞,回去看看吧。” 回到祁家,到底还是经历了些许波折,毕竟老管家已经去世,如今家中还认得他的人少之又少。 但是当祁辞站到了,同样已经鬓发发白的祁缪面前时,所有的解释与说辞,也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 “大哥——”已经当家数十年,在众人面前向来不苟言笑的祁缪,难得失态的老泪纵横。 他屏退了所有人,与祁辞进行了一场长谈。 黑轿煞火那夜后,祁家确实陷入了混乱中,祁老爷轰然倒下,一病不起,但他坚持将祁家交到祁缪的手上。 于是还未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的祁缪,就那样接管了祁家,与此同时,因为祁辞在天上的经历,他竟成了降星台封锁后几十年来,第一个重新成为星监的祁家人。 “父亲将他知道的事,都告诉了我,他去世前还给了我一些……表老爷的遗物。”祁缪伸出已经有了皱纹的手,将一些卷册推到了祁辞的面前。 至此,祁辞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当年在表老爷“死后”,没能从他那里找到任何线索,因为这些东西,一直被祁老爷藏匿着。 另外,虽然已经无可再查,但祁辞却猜想着,成为执妖后的表老爷,通过各种阴毒法子汲取生命供养自己,但他应该仍旧是需要有寄生的临亡者的。 而这个临亡者,很有可能就是同样对祁家有执念的祁老爷。 祁辞接过了那些书卷,翻开那些已经泛黄的纸张,从墨字间窥探着当年那些辛秘。 “这些东西,最好不要继续留在世上。”祁辞将书页合上,里面所涉及的种种做法皆是残忍至极,让他难以看下去:“你没有把它们给别人看过吧?” 祁缪的目光似是闪躲了一下,但被他很好的掩饰了过去:“没有,这些年来我一直都仔细的收着,哪里敢再给旁人看。” “如此,是最好。”祁辞将那些书卷重新拿起,交到了聂獜的手上,没有丝毫的贪恋:“把它们都烧了吧,一张纸都不要留。” 聂獜自然只会听他的话,煞火霎时间自手上燃起,几十年来的处心积虑,成百数千条人命, 第93章 以鲜血著成的罪簿,就这样在耀目火焰中,被烧成了一捧最是无用的灰烬。 而在他们所未见之处,同样一双不再年轻的手,死死地攥住了偷来的几章残页,消失在祁家老宅深处…… 祁辞与祁缪两人沉默地看着脚下的灰烬,像是终于将压在心头的巨石,也烧成了飞灰。 至此,属于他们这一代的祁家,终于不会再被先辈的罪孽裹挟,他们会继续镇守世间执妖,是责任,也是赎罪。 孩童的嬉闹声自窗外传来,祁缪的身上的阴霾也终于散开些,他推开书房的窗户,指着庭院中几个玩耍的孙辈向祁辞说道: “我那三个儿子,都不怎么成器,一个比一个荒唐,反而是几个孙子还看得过去。” “默钧、沉笙,你们几个过来……” 几个看起来年纪差不多的孩子,闻言跑来过来,祁缪随即说道:“还不快给你们——” 说到这里,祁缪的言语停顿了下,按理说自己的孙子也该称呼祁辞爷爷,但看着如今祁辞这年轻的面容,又怕这般称呼来日再让人起疑,给祁辞添了事端。 反倒是祁辞很快反应过来,笑着对那些孩子说道:“就叫我小叔吧。” 孩子们并不知发生过什么,纷纷仰起头来,闹哄哄地对着这位漂亮的小叔见礼。 祁辞一一看过,听着他们稚嫩又喧闹的声音,无端想起了夜空中像孩子般孤独的天市。 祁缪并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指点着说道:“那个年纪最大的,就是默钧,家里孩子属他最稳重,我那三个儿子是指望不上了,以后祁家还是要交到这个孙子手里。” “后头那个是他弟弟沉笙,性子稍稍顽劣些,但也比他爹强多了。” “再往后数就是……” 祁辞看着眼前那群孩子,终于在这陈腐的祁家,闻到了一丝新生的气息。 或许是因为在那错乱的时空中穿行了太久,或许是因为造成过往伤痛的人都已离去,或许是确实厌倦了漂泊无定的日子。 祁辞忽然生出了想要留下来的想法。 那夜入睡前,他枕在聂獜结实的肩膀上,鸳鸯眸半睁半合着,闻嗅着那独属于煞兽的灼热气息,任凭对方的手臂禁锢着自己的腰身。 “自然也不是回祁家……人多了拘束就多。” “就在云川重新开一家铺子吧,我继续做我的祁老板,”祁辞说到这里故意停了停,扬起细长的脖颈,伸手抚过聂獜的下巴:“那你做什么呢?” 聂獜的兽眸变得狭长,尖锐的牙齿忍不住在那脖颈咬噬,留下烫人的痕迹,又故意换回了旧时的称呼:“大少爷想让我做什么?” 祁辞的双手紧紧地环着聂獜的肩,微微眯起双眼,却因难以抵御,而一阵又一阵的轻颤,只得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个字。 但这几个字却让煞兽变得更为强势,他圈揽着怀中的人,将他反复拖入自己身躯筑成的兽巢…… 月上中天,于夜空中流泻下分外澄澈的光华,微风吹起了薄薄的纱帐,让伏在聂獜胸膛上的祁辞睁开了眼眸。 他还未睡去,隔着敞开了窗,仍能看到那漫天的星。 这数年来的命运纠葛,皆是由这些那些看似渺茫的小小光点所赐予的,时至今日,祁辞也终于能够释然地与它们对望。 聂獜的手臂还环在他的腰间,按住那颇为酸软处,将人往怀里又扣了扣,惹得祁辞忍不住轻哼。 “该睡了。” 祁辞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们共同的心跳,声音略带嘶哑地说道:“睡什么,你还没有说,按我说的做?” 回答他的,是聂獜低沉的一声:“嗯。” “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 祁辞无声地勾起了唇角,他在透入帐中的月光下,握住了聂獜的手,聂獜随即也反握住他的,两人十指紧紧相扣。 “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了,无论越过多少岁月光阴,经历多少生死浮沉,都永远不会改变。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