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 第1章 《留白》作者:桂花儿黄【cp完结】 简介: 白切黑攻x风流受 母亲再嫁的饭局上,封燃第一次见到沈执,只花费三秒,确定了三件事情。 他一见钟情了。 他要把他追到手。 他要得到他,彻底地。 封燃做到了。 他的沈执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爱人,多金、温柔、体贴、专一……他抱着他说: “你是我谈过的所有男朋友里,最好的一个。” 沈执毫不介意他的过往,微笑:“那很好。” 直到某天,隔着细细的门缝,沈执用他从未听过的口气说: “我每次碰过他,都恶心得一整天吃不下饭。” 从天堂直坠地狱,只需要一瞬间。 哪有什么爱人,一切都是幻想,是他一厢情愿。 沈执,冷酷、薄情、虚伪……是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骗子。 封燃大闹一场,落荒而逃。 变故在不久之后发生。 先是常光顾的酒吧一家家倒闭,朋友人间蒸发。 回过神来,他的社交已经完全被切断。 幽暗不见天日的画室里,沈执一笔一笔,在他身体上描画。 “封燃,你是不是还没弄清现状?” “在所有人眼中,你,封燃,已经死于一场爆炸案,享年二十七岁。从今天起,你只能活在我这里……再也没有人,能抢走你了。” 标签:狗血、he、年下、比较虐 第1章 勾引 飞机刚落地,封燃打开手机,一水儿的信息弹出来。 十几个小时的行程,他几乎睡了一路,醒来后,浑身散架一样酸痛,没什么精神,恹恹地划动屏幕。 同事们的、妹妹的、情敌的。 最多的还是任河的。 任河既是他发小,也是同事。 他回国,是自作主张回来,并没有提前告诉任河,一定气坏他了。 封燃在海一般的60秒语音条中随便点开一条。 “你他娘的自己潇潇洒洒走了留下一堆烂摊子让你爷爷我……” 暂停。 再点开另一条。 “你知不知道他们抓着我问你的时候就像审犯人一样,老子活这么大……” 封燃关掉屏幕。 表面上,是母亲要结婚,他回来参加饭局。他妹三天前联系他,说妈好像要结婚,你回来吗。 但事实上,他早就做好了回的打算,东西在一个月前就收拾好了,机票,在那时候也看了。 理由不算复杂。外面的人啊事啊,他腻了。 两年前,他为了一个喜欢的人,远走他乡,但那人心里容不下别人,他输得一无所有。 情场失意,着实憋屈。 离别的伤感一般属于被抛在原地的那个,走的人,即使有再多的情绪,也在路上的奔波里消耗完毕。 所以封燃此刻并不伤感和后悔,只觉得,这两年,钱没挣多少,男人也没泡到,简直是浪费生命。 如今败将似的逃回来,又要从头开始。 「我和沈执哥就在t2这里,你一出来就能看到」妹妹发。 「知道了」他回。 他行李极少,只有一个包。其余东西,留在了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 所以根本没必要接机。 他这样和妹妹说了,妹妹说沈叔叔说不行,大老远回来,必须得接。 妹妹口中的“沈执”,大概就是“沈叔叔”的儿子。 回国的基调沉闷,封燃散步似的,一会儿去趟厕所,一会儿呆站着看飞机起落,一会儿又进昂贵的铺子里吃吃喝喝,足足磨蹭了一个多小时。 接机的人不少,人群中,他一眼看到了个年轻男人。 好一枝临风玉树。穿着清爽,白衬衫,西裤,头发不长不短,修得整齐。面容皎白,阳光一打,像画中人。 最引他关注的,是那种干净而温文尔雅的气质。像低饱和度的冷色,温柔深邃,但是泠冽。 很独特,也很迷人。 封燃微微眯了眯眼。 忽然妹妹的声音传来:“封燃!” 封燃定睛一看,妹妹正站在那个男人的身边。 此刻男人顺着妹妹的呼声,看过来,笑了。 他的心荡起来。一路上的疲惫扫空一半,精神焕发,上去打招呼。 妹妹埋怨:“你怎么这么慢呀?” “让你们等了好久,不好意思呀。”封燃说这话时,看着沈执。 嘴唇很薄,淡粉色,往上,是高挺的鼻梁,如画的眉眼。瞳孔极黑极深,眼角向下垂,目光清澈温柔。 近距离看,更生动些。 “没事。”沈执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封燃上了副驾,一路上和二人聊些家常,心飘到十万里外。 沈执多大了,有没有对象,喜欢男的女的等问题萦绕在心头。等红灯,沈执靠近他去接妹妹手里的水。太近了……柔软的发梢扫过脸颊,特殊的啫喱水香飘进鼻子里,封燃闭上眼睛。 一夜情也行,这个人,他要定了。 双方孩子都到了成家的年纪,又是二婚,因此宴席并不隆重,更像亲友聚餐。沈家的人来了三桌,而封母这边,只有他们娘儿仨。 封燃和他妈八年没见了,却无话可说,客套几句,眼睛盯着斜前方的位置挪不开。 那白衬衫,太晃眼。 筷子在指头缝没捂热便被搁置。他走过去,拍拍妹妹的肩:“你去我那儿坐。” “嗯?怎么啦?妈专门换的位,说想问问你这几年什么情况呢。” “问完了。这桌都是男的,抽烟喝酒,呛人。” 妹妹走了,封燃大剌剌坐下。 身边的人半个眼神都没给他。 他状似无意地一扫:“你不喝酒?” “嗯,我酒量不好。” “你几岁了,上学还是上班?” 沈执这才正眼瞧他。 “二十三了,上班。你呢?” “我大你三岁。”封燃眼睛一弯,“看来你得管我叫哥。” 沈执倏然一笑,几不可察。 在封燃以为他默认而洋洋得意时,沈执凑近了他,呼吸吐在他耳边:“好啊,哥。” 他手一颤,酒洒出来。 再回头,沈执已移开身,目光也不在他身上,若无其事。注意到他在看,唇角勾得更深一些,反将一军似的狡黠。 棋逢对手。 他的神经兴奋起来,抽了张纸慢慢擦手,说:“下午有没有空?” “要加班的。” “那……” “但晚上有空。” 天花板的白色射灯把一双黑眸照得透亮,黑曜石似的,直看进封燃的心底。意味不明的笑意,渲染在漂亮的眼角眉梢。 封燃的心被这笑容挠了一下。 “好啊,”他晃晃酒杯,“那我预定了。” 他时差没倒过来,开钟点房睡了一下午,傍晚收到一条陌生号的信息,是一个餐厅地址,附“沈执”二字。 沈执订了一家高级餐厅,封燃穿着冲锋衣,背着巨大的包,有些不入流。 沈执一看着他便笑,他后知后觉,也笑了,如实说:“我就这么一身衣服,下午顾着休息,没来得及换。” “没关系,这样就很好。” 虽然刚认识几小时,气氛却融洽异常,二人都没半点不自在,像许久未见的老友。 沈执问他之前做些什么,之后什么打算,他一一说了,当然略去感情生活。 开了瓶干红,酒过三巡,沈执的眼神黏着他,有些混沌,嘴唇红得要滴血。 封燃忍住触碰的欲望,抬手在他眼前一晃:“醉了?” “好像有点。” “头一次见喝葡萄酒醉的。”封燃笑他。 沈执打个呵欠说热,扣子解开两颗,扯了扯领口,一片黑色的纹身若隐若现,从锁骨下方延伸至肩膀。 ——一只极美的蝴蝶,振翅欲飞。 封燃慢慢眨了下眼睛。 忽然一串铃声响起,蝴蝶消失在白衫下。 “你的手机。”沈执坐直了,说。 封燃回神,拿着手机,走到足够远的地方。眼前还飞着那只蝴蝶。 “好你个孙子,终于接电话了!消息也不回,你奶奶的要闹哪样?”任河的声音怒气冲冲。 “就这样。” “你说啥?!” “就这样吧,我东西都放出租屋了,有空你看看有什么需要的,直接拿。房子年底到期。” 沈执的身影反射在落地窗上,他靠着椅背发呆,头微微垂下,似乎倦了。 许是见他坚定,任河口气软了些:“我操,因为个男人,真是没必要……你确定不回来了?你能不能再想想,这边人手不足,何况工作室一开始就是你的,确定就这么放弃?” “我确定。” “行行行。你们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固执,你知道吗,你走了之后,宋……” 第2章 “任河,”封燃打断,“我不太想听他的事。对不起啊。” 对面沉默一秒钟:“好吧,老子闭嘴行吧。你一个人,多保重。有事打电话,不回消息当心我揍你。” “没问题。” 挂了这通电话,他站在原地,平复被重新挑起的情绪。沈执不知何时走过来,眼睛蒙了层雾,嗓音微哑:“怎么了?” 封燃恢复笑容:“没事儿,朋友打电话。” 二人都喝了酒,沈执的司机来接,提议封燃一起上车。 他婉拒了,江市人生地不熟,他不知道该和司机说去哪。 沈执降下车窗:“晚上住哪?酒店?” “住大街,桥洞或者公园。”他开玩笑。 “上车吧,和我回家。” “不了,改天去做客,”他晃晃手机,无奈地笑,“一会儿还有事呢,夜生活不才刚开始么。” 这么晚,还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酒没喝够。 宿醉,是疗愈情伤的好药。 但沈执并不了解他,稍微一想,夜生活与什么相关,便因触碰到一些暧昧隐私而窘迫起来。 “……等等。”他说。接着低下头,按着荧屏。 封燃只看到他乌黑的发旋、泛红的耳廓。几秒后,手机叮咚响,收到一条信息。 一个详细地址。 沈执看着他:“如果没地方去,就来我家。”又补充,“只有我一个人。” 暗示太多、太明显,便不该叫暗示。 这是勾引,赤裸裸的勾引。 封燃抓手机的指头紧了些,勾引他的人很多,但这么短的时间内,让他情难自禁的,沈执是头一个。 目光当即顺着那双深邃眉眼向下移,放肆地扫过锁骨、前胸。继续缓缓地往下,不经意却浪荡地,在胯下停留几秒。 抬眼,沈执的脸庞罩在阴影里,看不出喜怒。 封燃把手机揣进兜,笑了下:“好啊,那……记得给我留门。” 第2章 猎物 汽车发动,那个黑色的影子被甩在后面,越来越远,逐渐缩成一个黑点。 拐了弯,视野彻底消失,沈执才坐正身子。 “老板,回家?”司机说。 “先停车,一会儿跟上他。” “是。”司机想了想,“老板,你明天早上有会。” “那怎么办,总不能真让他睡大街。”沈执随口应了。 其实他不在意封燃到底睡哪儿,他只想瞧瞧他所谓“夜生活”,究竟是怎样的生活。 他有洁癖,他要睡的人,必须得保证在关系存续期间,干干净净。 五分钟之后,封燃慢吞吞走出来,在路口打了通电话,挥手拦下出租。 晚上十点,如非应酬,沈执很少出门。但封燃说得没错,江市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他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跟着封燃,在熟悉的城市,竟到了不熟悉的地段。司机适时地介绍,这是酒吧一条街。 人影喧闹,灯光缭乱,沈执本就有些头晕,嘈杂的氛围里,胃也开始作乱,酒液和胃酸搅动着未消化的食物,他咬着唇,冷汗涔涔地下。 车终于停下来。 “他进了前头那家……‘清晨冷’,是一家清吧。” 抵在痛处的拳缓缓地松开,几个紫印嵌进手心,痛觉终于没那么明显,沈执微微直起腰:“再等等。” 封燃挑了个角落坐下,开始喝酒。他今天的目标很单纯——刷酒单,到醉为止。一两家店不行,就三家、四家。 清晨冷的老板兼调酒师,是个很漂亮的男人,留着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卷曲的辫子。见他这架势,说:“你是头一个来我这里刷单的,这边度数不低,你再考虑一下。喝酒嘛,点到为止是最舒服的。” 封燃说:“这头发是真的假的?给我摸摸。” “是真的,当然不行!” 封燃“哦”了声:“那能编中国结吗,放你头顶,当个招牌。” 老板瞪他一眼,走了。 各样的酒摆到面前,慢慢地开始加度数,封燃没有一点醉意,时不时地有人找他搭讪,他客套地敷衍了,并不回应。 店里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倒数第二杯下肚的时候,食道和胃,像有把火烧起来。 老板又走过来。 “喂,这是烈酒伏特加,你喝太快,要出问题的……留个联系方式,等你不省人事了,我找人接你。” “不会不省人事的。”封燃扯出一个笑,“也不会给你添麻烦。” 江市……他能留谁的联系方式? 亲人? 他没了父亲,成年后母亲从未管他,而妹妹……通常是被照顾的那个。 朋友? 出国这两年,他和这边的朋友都断了联系。 他像一片孤舟,没有哪片海域属于他,他也不会为哪座灯塔停留。 封燃开始喝最后一杯。 上头是一层厚厚的云朵,像奶油,下面的酒很清澈。很漂亮的一杯酒。 封燃歪着头打量,他今晚第一次仔细地看一杯酒。 老板在他对面坐下,点着一支烟。 火星和烟雾里,他端着酒杯,神色自若,迷离的目光里,带着颓废的美感。 半杯酒下肚,老板灭了烟,说:“你手机有密码吗?” “没。” 说完这话,他把最后一点酒送进肚子里,身体飘了起来,像油浮在水面。 他眨了眨眼,一切开始疯狂地扭曲晃动,仿佛拥有绝对力量的浪,能轻而易举吞噬他。迷朦中出现一束光亮,他伸手去抓,然而太过遥远,又变化多端,总不能如意。他突然心潮起伏,很想落泪。 身体猛然落入一个怀抱,温暖,有力,他挣扎着,想索取更多,像溺水人抓岸边草。 无意识间,两个音节带着浓重的酒气,在唇边溢出:“沈……执。” “是我。” 凌晨三点,酒吧大多都打烊了,街道不再那么喧闹,司机调低靠背,窝在座椅上,鼾声如雷。 沈执仍在等。每有人出入清晨冷,便在心中记下一笔。从封燃进去到现在,已过去四个小时,所有的客人,都离开了。 一个好的猎人,要有耐心,等最合适的时机出手。 他看了看手机,这期间,没有人给他打电话、发信息。 他下车走进‘清晨冷’。 门口立着小黑板,写着三条无厘头的“本吧规定”: 一、禁止歧视无业游民。 二、禁止调戏老板。 三、禁止调戏老板的猫。 他的目光越过小黑板,一眼看到了倒在沙发上的封燃。 以及蹲在一边,行为鬼祟的长发男。 沈执走过去:“封燃?” 封燃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儿,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 “你怎么样?能站起来么?” “他喝多了,”长发男说,“还没结账呢。” 沈执架着封燃离开,老板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一副看戏的样子。 “今天有二十六个人找他搭讪,他都没怎么理,只顾着喝酒。大概心情很差,而且意有所属。” “嗯,多谢你照顾。” “小事,”见他搭腔,老板顺势告状,“但是他很过分的,他竟然想拽我的头发,还要用头发编中国结,太过分了。” 封燃醉酒,不仅不闹,反而失去锋芒,安静又温和。偶尔睁开眼睛看着沈执,目光柔软。 沈执嘱咐他别在车上睡,他点点头,靠回沈执肩膀。 带他下车、开门、上楼,也不怎么费力。 好几次,他都在怀疑:“你真醉了?” 封燃一直否认,直到进屋,他最后一次回答问题,摊开手来,慢条斯理:“都说了多少次,真没醉!酒单,我要刷酒单。” 沈执扯下他的外套,说:“你要是吐这儿,明天可以刷被单。” 人安顿下来,沈执把穿过的衣服丢进洗衣机,进淋浴间,水流开到最大。他不喜欢和陌生人有身体的接触——才认识几小时,当然算陌生人。 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同性恋。 一个风流成性、约炮当饭吃的同性恋。 那种震惊且恶心的感觉,在察觉到他对自己的特殊态度时,达到巅峰。 但这份情绪很快过去,他想到绝佳妙计,让这份不该存在的感情,效益最大化。 封燃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陌生的房间。身上盖着棉线织毯,视野昏暗,窗帘的缝隙透出微弱的光。孤独和不安袭来,他撑着身子坐起,不待眩晕感消失,胡乱摸索着手机,触过光滑之处,荧屏亮起,久违的光线刺痛眼睛。 泪水模糊中,几个数字渐渐清晰。 下午五点。 酒精在身上残留一天,气味不太好闻。他猜出这是沈执的家,但他断片了,呆坐一会,没想清楚前因后果,莫名不自在起来。 下了床,他轻轻转动门把手,入眼是极长的走廊,被栏杆包围。巨大的水晶灯悬挂于顶,下面有沙发、茶几。一切都很安静,不像有其他人。 第3章 他走出房间,又下楼,拿出手机,找到号码,拨过去。 “醒了?”对面很快接通。 “嗯,是你接的我?怎么回事?” “你找的我。” 封燃长长地“噢”了声:“我不记得了……真是麻烦你啦,我确实没有什么朋友在江市。” “厨房有醒酒茶、蜂蜜水。我在路上,一会儿回去。” “好,你快些。” “怎么?” “家太大,我一个人心慌。” 封燃躺在贵妃榻上,无精打采,有些困,却睡不着。依沈执指示,喝下醒酒茶,又打开综艺,听主持人哇哇地吵,好半天,沈执才回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 沈执走过来瞧他,他在装睡。 沈执信了,绕过他去,轻手轻脚,发出窸窣的声音。 封燃耐心等待,许久,对方都没过来。 就在他按捺不住时,一层薄物覆上来。 他睁开眼,沈执正揪着薄毯两端。 目光在空中交汇,沈执手一松,毯子落在封燃的脸上。 封燃露出一双眼睛,笑看着他。 “你好慢,我等了好久,差点睡着。” “路上有事耽搁了。”沈执说。 “什么事?” 沈执沉吟不语,封燃以为他不想说,便道:“饿不饿?先吃饭吧,我煮了糯米丸子红豆粥,还可以炒个小青菜。” “爸爸让我送封晴去机场,碰上晚高峰,有点堵。”沈执解释。 妹妹之前还说趁假期,要在江市多待几天,今天要走,怎么没和他说? 封燃尚在奇怪,沈执突然发话:“只吃粥能行吗?你今天一整天没吃饭。” “有茶和蜂蜜水,还有盒子里的小饼干。” “太少了,”沈执蹙眉,“我带你出去吃。” “去哪儿?你胃不好,还在吃药,尽量少吃外面的饭。” “你怎么知道?” “我不是故意的,窗户没关,下午刮风,你的病历本刮到了我脸上,”封燃无辜地指着沙发,“从窗台到这儿,千真万确。” 沈执哭笑不得:“说瞎话眼睛都不眨。”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做八十一种养胃的粥,不重样的,今天是第一种,来尝尝?” “八十一种,”沈执惊讶,“你自学的?” “嗯,每一种我都研究过。有机会都做给你尝尝,如果你想的话。” 沈执一时间没应。他陷入沉思,考虑起这话实现的可能性。 他吃饭都是自己解决,做饭的阿姨偶尔会来,她是父亲的厨子,并不为他精打细算,考虑胃的问题。 八十一种粥,或许要很久很久,才能全部尝过。 好像,也还不错。 封燃踢着拖鞋去厨房盛粥,端上来的时候,只有一碗。 沈执说:“你的呢?” “有点来不及了,”封燃双臂撑在后脑,伸了个懒腰,“我买了回家的火车票,还有半小时发车。” 捏着瓷勺的手僵住,沈执抬头:“什么意思?” 刚刚,不是还在计划做粥的事么? 怎么突然要回家? “在这儿没地方可去,也没事可做。” “回去之后,准备做什么?” “没想好,做什么都行吧。修车、陪玩、开网吧、摄影、驻唱、模特……或者什么都不做,反正手头还有一两万块,花光还要很久呢。” 沈执一口一口地喝粥,像没听见。 粥很清甜,除了糯米丸子和红豆,还有黄米、红枣、枸杞,红枣去皮去核,很好入口。家里居然有这么多食材,整锅粥加得满满当当,稠度刚好,温度也合适。 沈执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粥。他不知道简单一个粥,居然有这么多花样,还能做得这么好。 可是,他要走了。 封燃继续说:“老家那边我熟,怎么来也行,”他站起来,走向那个巨大的书包,“那你先吃,锅里还有,一次性不要吃太多,也不要连续几顿吃,放进冰箱,等——” “非走不可?”沈执打断了他,声音有些急,“我的意思是,那些事,也不是必须回家做。你在江市也……” 沈执有点说不下去。 他没想到封燃要回家,一时乱了方寸。他不该说这些来挽留,他们的关系,远达不到这一层。 这进展快得出乎他意料。 封燃怎么会这时候想回家,这到底是…… 他促狭地闪躲目光时,封燃正凝视着他,眼神玩味。 没有什么是比看猎物一步步踏入精心捏造的陷阱更有趣的了。 第3章 烂活 封燃也忘记了,俩人是怎么滚到床上去的。 他只记得沈执挽留他,那瓣漂亮的唇上沾了一点米粒,他伸手捻去时,沈执抓着他的腕,将他整个人带下来。 椅子摩擦地面,发出一大声响。 他们顺势接吻。 封燃的手从沈执后脖颈向下游走,实实在在触碰到这具身体,即使隔着衣服,他浑身的细胞也兴奋起来。他屈起腿,探到沈执双膝之间,如愿触到了他想要的反应。 沈执的耳朵在瞬间就热起来,不知是羞赧还是难堪,用力分开两人。 一条暧昧的银丝在空中拉开。 沈执这小子早就计划这档子事了,封燃看他从衣柜的保险箱里拿出润滑液和避孕套,费劲儿地拆包装,忍不住笑。 沈执以为被嘲笑了,解释说自己第一次,网上说要用到的,都买了。 封燃看出来了:“要不要我教你怎么用。” 沈执摇头:“不要,我会的。” 封燃可算体验到沈执的“会”是什么。 沈执压根没把自己当下面那个。 又没经验、技术又生硬、工具又用不好,要不是顶着那张脸,封燃早该爆粗口了,就你这样还当什么1,做梦吧。 总之不良好的体验持续三个小时,最终结束于一个晚安吻,封燃力竭,很快睡着了。 醒来时是早上七点,沈执不在。封燃腰部往下如散架一样痛,肚子里空空如也。周围没有活物,也没有沈执的痕迹。 ……哪怕留张字条叮嘱些什么呢?操蛋的处男,真让人闷气。 他有苦说不出,跑到阳台上抽烟发泄,脑子里混混沌沌,漫无边际地遐想。 沈执技术实在是太差了……要不然,算了吧。 想得最多的,就是这句。 昨晚他根本没买火车票,现在真买一张也不迟。 正想着,手机屏幕亮起来。 任河:「你在江市还是老家?」 封燃回:「江市」 「什么打算?」 封燃叼着烟,什么打算呢,除了和沈执说的那些,他实在也没什么可做的。 「没打算」 「回老家开你那网吧去呗,反正有门面,我联系几个兄弟,叫他们多照顾你生意」 封燃犹豫:「我再考虑吧」 任河还是懂他,几秒后,回复:「咋的,你有情况?」 封燃不知该不该坦白,他和沈执,很可能只是一夜-情,不会有第二次了。 虽然沈执的确挺对他口味,一天就断开也太草率,可…… 任河的消息又过来了:「哪个啊,给你迷的,家都不想回了」 又说:「也好,不是都说,想忘了上一段感情,最好就是来段新的。哥们真是行动派,够速度/大拇指/」 封燃直接发语音过去:“怎么着了,我没偷没抢,双方也自愿。我孤独寂寞了再找个伴有问题?” 「哥也没说有问题啊?到底是个什么人?」 封燃:「跟家里有点关系」 想了想,补充:「比我小,是个处」 任河大概被惊到了,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你真行啊,”任河痛斥,“来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是不是来真的?” “我看他挺顺眼。”封燃歪着头重新点了根烟,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之后嘛难说,他活儿烂到家了。” “废话他是处。” “我又不是没见过处。我以前还是处呢。” “你悠着点,别搞出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不是长性的人,别硬上,”任河苦口婆心起来,“处男动心很可怕的,你甩不掉。” 封燃突然想起,任河头一次恋爱,对方也是刚受过情伤,也是不甘寂寞,便跟他在一起了,给他迷得五迷三道的。但后来说走就走,分开得很不体面,任河一直耿耿于怀。 他明白了这通电话的目的。 他想说沈执情况和他不一样,但一时也想不出哪儿不一样,只得接受了这劝说:“行啦,你放心,我一定会在他喜欢我之前走人的。” 这通刚挂,沈执就拨过来了。 老实说封燃现在不是很想接,一看这两个字,就联想起昨晚生不如死的体验。 第4章 但毕竟炮都打了,现在还在人家里,几秒后还是接了起来。 沈执语气和之前别无二致,只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封燃心不在焉的,胡乱答应一气,挂了电话坐在原地发呆,竟忘了沈执订了哪儿的餐厅。 再拨过去,已是一串忙音。 询问的消息在几分钟后得到回复。 「在家等着,我去接你。」 沈执订的是家西餐厅,氛围极佳,红木桌椅尽显财力。今天似乎有双人活动,很多年轻的情侣来这里排队,他们进入的时候却畅通无阻。 封燃一眼瞧见别桌上的红酒,犯了馋,入座后服务生说可以自助调酒,跃跃欲试,随着去了。 为照顾沈执,他特意调了杯胃友好的饮料,回来之后,却见沈执脸色不大好看。 但他强装无事,笑着夸封燃好手艺。 封燃没戳穿,敌不动我不动,沈执道行浅,左右憋不住了,说:“刚才你不在,手机响了,有消息说车票候补成功。” 封燃“哦”了一声,拿起手机。 沈执说:“几点的票?我送你。” “后天的,不麻烦你,我自己去。” 饭桌上沉默了一会儿,沈执忽然开始倒酒喝。 封燃没阻拦,直到一大杯下肚后,他说:“沈执,这酒和昨晚那酒,哪个更好?” “我尝不出。” “你不适合喝酒。你身体不好,而且你不喜欢。喝酒对你是负担,不是享受。” “可是我喜欢——”沈执有点失控,低声说,“你。” “我也挺喜欢你的。”封燃温柔地笑笑。 “我有什么做得不好?” “这个……” 见他不答,沈执垂着的眼抬起来,坚定的眼神里带着温柔,脸颊微红,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缘故。他说:“如果你一定不打算留在江市的话,我和你一起回家。” 封燃的呼吸一滞。 不得不承认,饶是他这种老油条,听了这话,也难免不动心。 他尚不确定沈执是如何想的,为什么会从刚开始见面便暗示他、勾引他,是像他这样一见钟情,消磨时间和感情,还是另有所图? 但—— 他十五岁第一次恋爱,十七岁开荤,到现在已经十年,这十年里他遇见过太多人,没有一个像沈执一样,什么都不做,光是往那儿一站,就勾起他所有的欲望,挑动他所有的心弦。 即使经历过不太好的情事,这份情感,也没有消减。 封燃几乎在瞬间就做出决定。 他拿起高脚杯,和沈执放在桌上的那只相碰。 “候补票是我随便点到的,真没想到会抢成功……现在你要买,估计没有了。” 沈执说:“没关系,我看过,机票还有。” “我家太远了,冬天也很冷,去哪都不方便。江市就挺好的。明天,陪我去看看房子吧。” 封燃就这么在江市留下来。 不过这并不完全因为沈执。任河的话提醒了他,他之前追了很久的人是个有点花边新闻的小明星,不少老朋友知道他们的瓜葛。一旦回家,所有人都知道他失败了。搭上时间和精力,灰头土脸地回来,显得他像条丧家犬。 虽然他不是多要面子的人,但他暂时还不想和他人谈论这段失败的感情。 他找房子那几天,沈执也在忙,静悄悄的没有一条消息。他找到房子,邀请沈执来做客的时候,沈执一再推辞。 双方的关系极速降温,仿佛沈执突然对他失去了兴趣。 封燃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也不会停在原地等,沈执摆出若即若离的态度,他懒得思考原因,也不打算纠缠。 他的确挺喜欢沈执,但还没到那份上。 但酒是要喝的,情伤是要治的,欲望还是要发泄的。 一切安顿好的时候,他又跑到酒吧去碰运气。酒精、音乐、尖叫,都是神经亢奋的催化剂,两杯酒下肚,搭讪他的一伙儿人簇拥他至舞池边的卡座,几轮游戏几轮酒后,他将上衣甩下来,人群中爆发出热烈尖叫。 挨着他的估计是常客,衬衫掖到胸口,禁欲的长裤下黑丝若隐若现,腰白而细,在封燃跟前扭动。 这家伙动作极其不干净,要不是有无数眼睛盯着,封燃觉着他能立刻跪下来上嘴。 他还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像动物似的交-配,用劲掐着那截腰,对方痛一哆嗦,假嗔地锤了一下他胸口。在他人眼中,更像打情骂俏,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封燃笑了笑,贴在他耳边说:“别发骚,这么多人呢。” 对方说:“你不喜欢?” “我喜欢纯的。”封燃说,“走啦。” 他从台阶上跳下来离开,那人紧黏着他,到人没那么多的地方,一把推他在墙上,裹着脂粉气的脸就这样贴了上来。 他按着那人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直到对方的身子都开始颤抖,才从身上撕下来,搂在怀里,跌跌撞撞地往出走。 酒吧门口停着辆眼熟的车,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车门开了。脚瞬间钉在原地,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清醒了。 沈执从驾驶位下来,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扫视着他,和他身旁的人。 他穿着朴素的白衫黑裤,眉宇间泛着疲态,被周遭吵嚷的红男绿女一衬托,如同一个误入红灯区的高中生。 封燃搂着腰的手肌无力似的垂下来。 沈执的眼神,并没有责怪之意,但他久违地有种被捉奸般的难堪。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张了张口,沈执率先发话了:“上车吧。” 沈执似乎厌烦烟花柳巷,封燃一关门,他就发动汽车,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绕过两条街封燃找话题说:“好久不见啊,你怎么在那儿?” “去找你。我堂弟说看到了你。” “啊,真巧。他走了吗?” “大概一小时之前走的。他只是路过。” “嗯?一小时前?那你什么时候到那儿的?” “一个半小时之前。” 一个半小时,也就是九十分钟,五千四百秒。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在酒吧寻欢作乐,而沈执在外面干等。 封燃汗流浃背。 “这……我没看见你堂弟……对了,我住的地方搞定了,一居室,离这儿不远。”觉得气氛略尴尬,又补充,“离你家也不太远。” “租金贵么?” “不便宜,两千呢。有空来喝茶。”他想了想,“打游戏、看电影、办公,都行。宽带啥的都弄好了,很方便。” 红灯,沈执趴在方向盘上,半晌没说话。 他的声音闷在衣物和臂膀里,略显寂寥,像隔着半座城市,遥遥地传来:“封燃,你说,你和我,现在是什么关系?” 第4章 上下 夜晚的霓虹光经过玻璃折射,在沈执脸上蒙上一层变幻的纱,封燃看着他,说:“你觉得呢?” “对你来说,我和刚才那个人,差不多吧。” “怎么会,”见沈执失落,他忍不住辩白,“你当然是不一样的,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可是,你需要很多个我这样的人。” “我……” 封燃的安慰和解释还未说出口,一串液体在沈执白皙的颊上快速滑落。 什么情况?他慌了神。 完了,这次好像真是他玩脱了。 “沈执,你别这样,我就是以为你没看上我,想着好聚好散。都是我不好,我想得太简单了,你别难过……” “你别哭啊,我最见不得人哭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啊……” “沈执,沈执,我真是喜欢你的,我认真的。你好好的,算我求你了行吗……” “……” 好话重复一遍又一遍,沈执始终一言不发,停下车,用袖口沾了沾脸颊,好一会儿,苦笑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我的错,我的错。” “我想我可能给你带来了困扰,抱歉。总之,谢谢你给我煮粥、关心我。那个晚上,我真的很幸福。”沈执慢慢地说,“上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粥,被这么悉心地照顾,还是在我妈妈没过世的时候。可是她最后,也是一声不吭地抛弃了我……” 他低下头,似乎不忍再说下去。 封燃哪见过这场面,一时心扭成麻花,肠子也悔青了。 “沈执,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我就是脑子一热,以为你……哎呀,无论如何都是我的不对,我补偿你好不好?以后你什么时候想吃粥,我都给你做,好不好?” “这样太麻烦你了,不合适。” 封燃解开安全带,俯身拥住沈执。相靠拢的一刻,他明显感觉到沈执的身体一僵。但他只是搂他更紧,低声地安抚道:“没有什么麻烦的,也没有哪里不合适。我喜欢你,我自愿的。” 沈执说:“你和多少人说过喜欢?” 封燃的手指在他发间摩挲,说:“不管我和多少人说过,在我这里,你永远是唯一的,空前绝后的那种。沈执,你在吃醋。但没必要。” 第5章 “没有,以我们的关系,我还……”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封燃忽然说。 “刚认识一星期的关系。” “不对。” 在沈执的注视下,封燃再也无法平静,拉起他的手,嘴唇贴着指尖,说: “让我做你男朋友吧,沈执。” 话毕,这吻细密地延绵下去,从指尖、指骨,一直吻到手心。 他的嘴唇柔软温热,随着呼吸说话,气体凝成微小的水雾,附在肌肤上,像某种烙印。做着这般象征臣服的动作,眼神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执,攻城略地的侵略性。 这目光仿佛生出无数触手,从眼球探入,摁死他的灵魂。外皮覆盖的伪装被层层地剥去,直到一丝不挂,让一切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沈执心脏狂跳不止,喉咙发紧,酥麻的电流从手心蔓到全身。 他有种被看穿一切的心慌。 但一想到这唇刚刚吻过什么人,喉咙深处,升起一丝干呕的欲望。 他屈起手指,从封燃的唇边抽离,快速地转过头。那道灼灼视线却没如愿躲过,擦过他的脸颊,燃起一片热浪。 耳朵后知后觉地烫起来。 “答应我,沈执。” 他听见这句有些嘶哑的恳求,又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嗯。” 关系,就这样潦草而冲动地确定了。 封燃没有考虑太多,似乎仅仅是那时那刻,他需要说出那句话,确定这样的关系,才能证明什么。 做沈执的男朋友,他是喜悦的,但不欣喜若狂。最多,也只是任河在电话里骂他禽兽的时候,一边抽烟一边笑,很受用,仿佛自己真是个禽兽。 彼时他们刚做过第二次。 沈执说有事,依依不舍地缠了一会儿,离开了,他一个人趴在狭小的出租屋,依沈执要求,一个个删掉通讯录里刚刚加上,名字还发烫的漂亮男人。 封燃一个接一个,删得很快,毫不犹豫。 沈执很好,他值得。 任河叹息道:“我看沈执这家伙是昏了头了,也不看看和他告白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封燃心情好,不计较。 “啥玩意儿不重要,”他说,“这玩意儿对他好,最重要。” 任河见过他热情褪色有多快,他也记得。但他不担心,因为沈执和过去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他对我怎么样……不重要,”沈执头发湿漉漉的,水滴在脸上和赤裸的上身走出一条条痕迹,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要关系能保持下去,就足够了。” “那你管他去不去酒吧夜店?” 沈执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鸷。这恰恰是他最厌恶封燃的一点:毫无节操和下限,像发-情的动物一样,控制不住下半身。 “你飞机杯会跟人共用么?” 对方哈哈大笑:“我才不用那玩意呢。所以你和他接触后赖在我这里洗三小时澡的理由是?你就这么嫌弃你这位飞机杯男朋友?” 沈执偏过头去:“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还有,他不是我男朋友。” “为什么不在他那里洗?” “我有洁癖。” 对方无所谓地笑:“上都上了,洗个澡算什么?” 沈执被那笑容蜇了一下,强压心中莫名的耻辱,说:“沈渊,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再清楚不过,我牺牲这么多,到底为了什么?” “我知道呀,我就随便一说,逗你玩的。对不起嘛哥。”沈渊正了脸色,坐直了,上下打量他,“我说,男的跟男的……那滋味怎么样啊?我那天在酒吧门口看见他,身材好像很有料呢。” 沈执不多言,沈渊脑子里想什么,很容易猜到。 沈渊说:“你打算和他谈多久?” “不知道。” “不怕分不开,惹一身腥?” “怎么可能。” “结束后能不能借我试试。” 沈执无可忍受,外衣甩在身上,拿起手提包。发梢仍在滴水,划过线条冷硬的侧脸。 “这就要走?”沈渊腿一蹬,歪在沙发上,“哥,你生气啦?不是不当回事吗,怎么占有欲这么强?” “你当务之急是考大学。”沈执说,“再让我发现你在酒吧附近鬼混,我会劝姑姑收回你这套房子。” 沈渊的哀嚎在身后传来。 沈执坐在车上,封燃发来一些信息,展示自己干净的通讯录,求夸。 沈执不知回什么,看着封燃给他的备注,叫小执。 小执。好土。 他的食指在这二字上触了触,像隔着屏幕,触到封燃的指尖。 许多年,没人这样叫他。 他没谈过恋爱,在遇见封燃之前,从没想过,初恋,会这样发生,对方,是这么一个男人。 即使一切都在他掌控中,却还是难以接受。 没错,这样的感情,这样心怀鬼胎地开始、结局注定无望的感情,不作数的。 沈执把手机放到一边,靠在椅背,闭上眼睛。 封燃窝在沙发里吃杨梅,沈执开门进来,他张着一圈儿乌黑发紫的嘴,说:“沈执,你怎么不回消息?” 电视声音开到最大,恐怖片里的小孩扯着嗓子尖叫,沈执只看见他嘴张合,听不清声音:“什么?” 遥控器在沙发末端悬空,岌岌可危,封燃探出脚去够,果然踢到地上。沈执拾起按下暂停,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叹息:“懒死你。” 语气温柔得不像话。封燃笑道:“这不是有你嘛。” “吃饭了么?” “还没。”封燃指了指桌上碗,“杨梅吃不吃?” “该吃饭了。” 封燃懒得做饭,也不大想出门:“谁规定杨梅不能当饭吃?” “我带你出去吃。” “我不舒服。” “怎么?” 封燃摆了摆腰,挑眉:“你问我?” “……我来做。” 正合他意。封燃窃笑:“辛苦你。冰箱有菜,米面在柜子里,食材不多,但调料和工具很全。有房东买的,我看了看,都新的。” 沈执才不知道自己被小小算计,他只觉得,他们折腾那么久,封燃难受,不出就不出吧。踏入厨房,没做心理准备,早知道狭窄,却还是惊了,这么小的地盘,他连转身都费劲呢。 冰箱老旧发黄,嵌在柜内,开合很困难,封燃倚着厨房的门,看着他忙:“要抬一下才能关上。” 沈执照着做,弯腰去检查是否关住,一眼瞧见垃圾桶里隐蔽的烟头,鼻子顿时不舒服起来。 “你又抽烟?” “啊,一点点。” “二、三、四……六根。” “六根?六根清静。”封燃一脚勾回垃圾桶,“这是昨天的。” 沈执责备地看着他。 “好吧我错了,”封燃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我在戒了。一开始有点难嘛。” 他床上答应沈执戒烟,事后很快忘了,记起来的时候,家里已经烟熏雾绕,开窗通风好一会儿,沈执才来。 本以为能瞒天过海的。 沈执没再说什么,扭身处理食材。 封燃站他身后,用眼神描摹这具身体。沈执生得笔直,今天穿了身运动套装,脊背凸起有力的线条,流畅地延伸下去,在腰消失,往下,随着幅度有限的动作,浑圆的屁股绷紧运动裤,无一丝褶皱。 真他妈翘。也不知是不是禁欲太久了,一想起那腰那屁股以及**有多带劲,即使技术差到放在过去他绝无忍受的可能,此刻还是口干舌燥,幻想着将之扒光,只系一条围裙,该是怎样旖旎的风景。 “沈执。” 沈执没回头:“怎么了?” “今天晚上,你在下头试试呗。” 沈执确认自己没听错,刀落在案板上的声登时止了。 “什么?” “你放心,我肯定弄不疼你。” 沈执心中翻江倒海。 “试试嘛。”封燃说,“说不准你会更喜欢……” “不行。” 这么犟。 这种事强求不来,封燃忍了忍,没有再继续劝说。只是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沈执仿佛陷入某种思考,开始时不时地沉默,叫他几次,才能听到。 封燃猜测自己的话给他带来了些许压力,不禁后悔起来。 这晚他们干净利索地交融,封燃几乎快要习惯了这种不适,耐着性子在里头找乐趣,沈执突然说话,声音很轻。 “你怎么了?不舒服?” 沈执是头一次在这时候说话。之前他不仅自己不说,也不允许封燃说。当封燃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时,他都会红着脸去捂他的嘴。 封燃诧异了一瞬,想说什么,嗓子哑了下,没发出声。便舔舔嘴唇,不再说话,眯着眼睛看沈执。 沈执伸手拨他额前的发,他伸出一根手指,点点自己的嘴唇。 第6章 沈执没动,封燃不轻不重地按着他的后脑勺,蜻蜓点水,印上一个吻。 能像现在这样,挺好的。 多忍耐几分,也不算什么。 第5章 磨合 沈执虽然头一次恋爱,但已是非常优秀的男朋友。 他细心到极致,时刻关心封燃的情绪和想法,凡事都要和他商量。知道封燃戒烟不易,甚至委屈自己,同意他循序渐进,按周逐次递减地抽烟。 一段时间下来,沈执将他习性摸得更清,封燃享受着周到的服务,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接到沈执电话,不紧不慢起床,一起出去吃顿饭,下午回到出租屋打游戏,到了饭点,沈执下班过来,一块做晚饭,晚上有没有性生活看状态,不过沈执从不在他这里过夜。 封燃过往二十六年里,从来没有如此少社交地生活,更没有这么舒心过。 遇见这样事事都周到、不辞辛苦对他好的人,他欢喜得不得了。 但,偶尔也有不顺心的时候。 封燃爱热闹,沈执陪他一起去酒吧,人太多,他转头就不见了,封燃东张西望地寻找,下一秒,沈执出现在自己身边,面色不太好看。 “你在这儿呢。”封燃去拉他的手。 “你在看谁?” “在找你。” 沈执显然不信:“你又想干什么?我人还在这。” 封燃意识到他误会了,他通常不屑于解释,可沈执吃醋的模样又可爱,又让他心疼。 他耐心地说:“人太多了,我刚刚没拉住你,一下子没找到。” 一向通情达理的沈执这次没买单。 “这个时间,这种地方,人怎么会少。” 音乐声突然大起来,封燃半个字也没听到,胡乱答应着,扭头又看到眼熟的人,双方招呼了下,一颗心瞬间飘到了酒桌。转头看沈执,眼神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沈执哭笑不得,点了头。 他凑上去亲沈执的脸颊,说自己很快就好。 开始的时候他隔几秒就看沈执,周围的人都开起了玩笑,怕沈执不舒服,封燃只好收敛。 可没多久,他再看过去,熟悉的位置空空如也。 他涌起一丝慌乱,推开眼前递过来的酒杯,借故离开。 飞快地挤出人潮,又跑了几步,终于看见停车场里的背影。 他喊了一声,沈执回头。 “走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吓我一跳。”他急急忙忙奔过去。 “不好意思打搅你。” “怎么会是打搅,你才是最重要的。你要是想回,我随时都能走。” 沈执说:“上车吧。” 无论封燃怎么说,沈执始终吝于发言,最多“嗯”一声,好像所解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封燃有些憋屈,他没喝多少酒,也没发生什么,给足了沈执安全感。 他自认做得不错,也违心道歉了,沈执缄口不言,着实伤他。 于是他也闭了嘴。二人沉默一路。 封燃领教了沈执冷战的好耐性。沈执直接把车开回家,下车后,又自顾自地开门,封燃再慢一步,就得被关外面去。 封燃站在玄关,看着他冷漠的背影,说:“沈执,我到底哪点没做好?” “什么?” “我做错什么了,值得你这样?” “你想多了。” 沈执换上睡衣,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去厨房热了杯牛奶,在沙发上盘着腿坐下,打开电视机。 封燃的声音在热闹的电影音乐中苍白无力。 “你要休息了?我回家还是留下?” “随你。” “……” 他心中的郁气随沈执每个动作言语,无限地扩大,整个人被撑得发胀,神经都在发痛:“今天是我这段时间头一次去酒吧,你一直在我身边,我认为我做的一切都没问题,你呢?你这态度是什么意思?要分手?” 沈执怔了下,大概没想到他说得这么严重:“不是,我没想分手。” 封燃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我走了。” 他快速穿上鞋,疾步走出大门和院落,十几步出去,背后传来呼喊。 沈执追上来了。 封燃立在原地,低着头,脚尖碾着路边细碎的石子。 沈执匆忙换过衣服,从头到脚透露着凌乱,到了跟前,也不说话,气息有点急。 “怎么,有什么事?”封燃说。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封燃感到无趣,扯了扯嘴角:“我又不是小孩,丢不了。” 沈执默默陪他走出一段路,忽然说:“我不想分手。” “说什么呢?莫名其妙的。” “你是不是想分手?” “我,”封燃卡了一下,“不是。” “你犹豫了。” 封燃没有哄人的心情,但本着恋爱的道德,还是说:“没有。” 沈执沉着地说:“你有你的顾虑,我也有,我们是平等的,所以我应该有不高兴的权利。” “所以你就不理人?” “我……的本意不是。”他软了语气,“我想,你能不能降低去酒吧的频率?” “可是我什么都没做,也没打算做,你也在我旁边,看得一清二楚。” 谈判陷入僵局。 沉默着草草分别的这个晚上,封燃倒霉到家了,一开始怎么都打不到车,之后骑的公共单车刹车失灵,高速转弯时,人仰车翻。他推着破车在陌生的街道走到凌晨两点,精疲力尽地回去,直觉告诉他,这段恋情恐怕将进入尾声了。 之后的三天,他们几乎断开了联系。 处处充满沈执回忆的出租屋里,封燃闲得心底发慌,第四天,他订上去妹妹大学城市的机票。他反复刷新着沈执聊天的界面,但直到出发前一刻,还是空空荡荡。 封晴见到他,十分惊讶,他含含糊糊,只说要在江市待一段时间。 他在江市租的房子还在合约日内,没必要为了沈执赔付巨额违约金。 妹妹说:“那你有什么事,可以和沈执哥说,也算有个照应。” 可不照应吗?都照应到床上去了。 封燃敷衍:“我跟他不熟。” “一回生二回熟。” 这时封燃的手机响起,是他给沈执设置的特殊铃声。 没来得及收起,妹妹眼睛瞥过去,手机上赫然“小执”二字。 把手机静音了,他塞回兜里,眼神四处晃:“你要个平板不?我看你们学校好多人都有。” “你们,这叫不熟?” “是另一个朋友,名字里也有这个字。” “你朋友和沈执哥不仅名字一样,头像也一样?” “嗯,差不多。” “随你,”妹妹无所谓地摊手,“你刚才说我缺个平板是吗?” 妹妹抱着最新款的电子产品,兴高采烈地挥手道别,走远了,封燃站在校门口,给沈执回电话。 “去哪儿了。”对面的声音平静如常。 “你有啥事?” “找不到你。” “找我?” “嗯,找你。” “干什么?” “问你去哪儿了。” 不咸不淡地将一个问题抛来抛去,封燃干脆赌气闭嘴。 他久久不答,沈执说:“我正在开车去你那里的路上。” “别费事了,我不在家。” “我等你回来。” 封燃心火消了一大半,嘴上还是说:“谁让你擅自去的,把钥匙放下,给我走人。” “封燃,我有点想你。” 落寞的,叹息般轻柔的声音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封燃的喉结上下滚动,心脏和握着手机的手一起攥紧:“想什么。” “想你。也想我是不是太苛刻。但最多还是想你,晚上也梦到你了。” “……在家等我。”他伸手拦下出租车。 三小时后,他出现在在家门口,看着地上蹲着睡着的沈执,有些吃惊。 “你怎么在门口窝着,钥匙没带?” 沈执撑着门,慢慢站起来,眼神仿佛在说:“是你不让我擅自进去。” 封燃知道自己中了苦肉计,但止不住心疼,把人邀进了家,忙前忙后,做饭、按摩,折腾到深夜,沈执睡熟了,他力竭地躺在床上睡不着,仿佛被抽干灵魂。 明明是沈执惹了他,怎么反倒是他大费周章。 沈执第二天一早就走,封燃睡得不踏实,旁边一动就醒了,跟着爬起来,却被按住了。 “才六点,休息吧。” 困倦中的他下意识说:“才六点,你怎么要走。” 沈执说了句什么,抚摸封燃的头发,动作轻柔,节奏舒缓,他舒服地闭上眼睛,不久均匀的呼吸传来,沈执放心了,小心地离开。 沈执每一次从这里回去,都要尽力清洗,封燃并不知情,但次数多了,难免有疑惑,因为他走之后,常常许久不回信息。几次问沈执离开后去做什么,他都说得含糊。 第7章 封燃在健身房跑步,接到任河的电话,闲聊时说起这事,任河向来不站他这方,这次也认为他多虑了,让他别满脑子都是谈恋爱,该找点事做。 封燃听从建议,按原来计划,白天修车,晚上陪玩或驻唱,沈执不在身边时,每隔一小时便查一次岗,没几天,就连修车的小学徒都知道他有个管他很严的对象。 他被折腾得没脾气,但又不好发作,挑个良辰吉日,跑到麻将馆打了一下午麻将。 那边环境嘈杂,沈执给他发消息,他毫无察觉,吆喝声中时间过得飞快,一桌人散去时,太阳早已落山了。 封燃打开手机,有数条信息和未接来电,都来自沈执。 他回拨过去,对方迟迟不接。 发泄一下午,情绪早就散了,他忐忑起来,饭也没吃,飞快地回家去,一开门,沈执果然在。狭窄破烂的沙发,他蜷缩身体,一身考究的西装和磨白的沙发布格格不入,两条长腿无处安放,悬空在外。整个人可怜兮兮的,像个没地方睡的小孩。 窗帘没拉,路边路灯橘黄色的光落在他身上。封燃轻轻将钥匙往桌上一磕,他睁开眼。 “你回来了。”他撑坐起来,声音沙哑。 “嗯,吃饭没有?” 沈执摇头。 “我煮粥给你。” 沈执再次摇头:“不用麻烦,我走了。” “很快,等等我吧,这个点,在外面还能吃什么?” “怎么现在突然考虑我这个点能不能吃东西?之前呢,忙什么去了?”沈执的语气锋利起来。 “和你说了,在打麻将。” “打整整六个小时?” 封燃自知理亏,声音小了些:“你管我实在太多了……不过今天的确是我的错,我本来只打算打三个小时,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对不起宝贝,我下次一定注意时间。” 沈执的眼睛在他身上停留一会儿,又离开了。封燃一向伶牙俐齿,此刻尴尬地站在一边。 想了半天,又干巴巴地补充:“那麻将馆窗帘一直拉着,表也是坏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头突然天黑了,中间连厕所都没去。” 他该怎么说,沈执对他拘束太多,他实在很不自在?沈执时常想着他,他是很窝心的,过去的恋爱,他完全自由,那些男人只要他不和他人发生关系足矣。现在他为沈执打破了许多底线,可他这么说了,沈执一定会伤心。 他不乐意被管着,但他也不想让沈执不高兴。 封燃沉浸在这些思绪中,沈执开口了: “如果你没做好恋爱的准备,就不该对我告白。你现在有一次收回的权力。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就现在,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 第6章 告密 沈执这一次落泪速度极快,眼泪滚落的瞬间,封燃就后悔了,自由什么的,暂时都见鬼去吧。 这招简直是必杀技,他着实扛不住。 他几乎没过脑子:“不,没有,我不想和你分开。” 他紧握沈执的手,生怕他逃走似的。又拂去那行泪水,沈执别开脸,说:“机会就一次,错过了,下次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不用,以后也不需要有这种机会。” “我们……也许不合适。” “没有谁和谁生来合适。” 沈执叹息:“你会后悔的。” 见他情绪平稳了,封燃长舒一口气,亲昵地揽过他的肩,说:“我只会后悔没有早点遇到你。” 情话又吹到天上了,沈执哑然失笑。气氛缓和了,封燃去厨房做粥,沈执伸长脖子观察,灶台和厨具擦得锃亮,抹布整齐地挂了一排,地面和墙壁除了前租客留下的划痕,没有任何污渍。 他说:“比上次过来干净。” “我每天都打扫。其他地方无所谓,厨房一定要干净。不过我家其他地方也不乱,是吧?”被夸一句,封燃很兴奋,其实他卫生习惯一般,发现沈执颇爱干净,逼着自己清理的。 “嗯,什么时候能不抽烟最好。” “你好像总是对我不满意。”封燃歪了歪头,“不过也挺好,这样,我反倒更有动力。” “什么动力?” “拿到你标准的满分。” “我哪有什么标准。” “我要做你最完美的男人,让你永远忘不掉我。就算分开,你也得被我惯得谁都受不了。” 他靠近过来,用耳语的声音,漫不经心地立下誓言:“那时候,我就赢了。你最好别想随便离开我。” 沈执后退一步:“你以前也是这样?” “你小心。我从来没输过。”封燃笑了笑,转身关火乘粥。 香甜的热腾腾的粥香飘满了厨房,在他的孔雀开屏般的自夸声里,沈执攥紧了拳,不久前蒙着泪水的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瞬间冰冷如霜。不知何时起,思绪总被轻挑地牵扯,松或紧,明或暗,绳的另一头,系着这个不被他承认的男朋友。 这感觉太糟糕。 恋爱需要妥协。封燃这么劝解自己的时候,已经答应沈执,以后不去酒吧。而沈执也同意,不再时刻查岗。 他们刚结束几次,交缠到深夜,还没温存,沈执就离开了他家。 他心里不满,但没说什么。 处男有一点好,调教起来容易。这些天沈执进步神速,饶是封燃这般挑剔,也几乎挑不出他什么毛病。 沈执已经很好,他不能奢求太多。 封燃开始正常工作,也逐渐摸处二人的相处方式。恋爱的乐趣明晰起来,他是调情的高手,喜欢沈执因他一言两语而脸红的模样,在街头巷尾,在偶尔的家庭聚餐,营造二人的世界,没有人发现端倪。 “有多喜欢?”在他不知第几次告白后,沈执这么问。 “很喜欢的。” 沈执深深看他一眼:“别说谎。” 封燃难得一滞:“嗯,没说谎。” 他转而提起其他事,沈执从容接腔,不知是否是故意迎合。从此他心上留了个疙瘩,不痛不痒,但时常似有虫蠕蠕爬动,让人难耐。 是啊,他有多么喜欢沈执,真是难题。 好像依然没那么喜欢,毕竟在一起的时间太短,还来不及多么深刻;毕竟连在一起的缘由,都不那么纯粹。 江市的冬天来得很迟,年底时下了几场雨,封燃再穿短袖上街,都冷得打颤,沈执说,冬天来了。 冬至日,恰好撞上双休,封晴买了票来江市,封母提议大家一起吃个饭。 饭局选在一家中式餐厅,沈执父亲没来,说是身体不舒服,又住院了。封燃问沈执要不要去看望,他说不需要,母亲也不说话,封燃哦了声,没多问。 饭中,妹妹在厕所门口逮着他问:“你跟他啥情况?” “我记得上回给你买过平板了呀。” “老实交代,是不是有不正当关系?” 封燃眼神乱晃:“瞎想什么呢,没有的事。我们都正正常常的。嗯,正正常常。” “你悄悄给他剥了一盘子虾,哪儿正常?” “我也给你剥了。” 妹妹直摇头:“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虽然封晴知道他的取向,但他不想这么快坦白。他和沈执注定长不了,说得太多,难免生事端。 “我有对象的,你可别给人家造谣。” “你刚回国哪来的对象?我看没这么简单。” 正说着,封燃眼尖,一眼看到母亲过来了,和封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妹妹转头喊:“妈。” 封燃问:“沈执呢?他一个人在里头?” 封母点头说:“是啊,晴晴先回去吧,封燃你出来帮妈看看这车的天窗怎么开。” “司机没来?” “司机一会儿来。” “那让司机看呗,我也不一定会。”封燃说完就走了,没瞧他妈脸色,大概是不太好看的。 他直觉他妈古怪得很,还有沈执的爹,看他的眼神总莫名其妙的,每次和这俩人说话,心上如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不过一瞧见沈执,一切都不重要了。 沈执还在吃盘里的虾,见他进来,不好意思地笑:“吃饱了吗?看你都没怎么吃,一直给我剥。” “这有什么。”他坐旁边,手指拨动沈执的衣角,“晚上去我那儿还是你那儿?” 沈执说:“我明天出差,今天算了。” “出差?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 母亲和妹妹进来,封燃不得不止住话头。饭局结束后,封晴又说想去封燃住的地方看看,三个人同坐一车,封燃也不好说什么。就这么耐心等着,直到目的地到了,妹妹下车,封燃坐在副驾位不动,问:“你出差什么情况?走几天?” 沈执报了个地名:“五六天。” “怎么不提前说?” 沈执催促道:“别让你妹妹等太久了。” 封燃盯了他几秒钟:“行。” 第8章 他拉开车门走下去,头也没回,背后沈执突然喊他名字。 他和妹妹一齐回过头去,沈执望着他们,笑着说:“你要是没什么事,要不要请个假,和我一起去?” 妹妹瞬间八卦起来:“要去哪儿?” “出差。”沈执答。 封燃心里暗骂了句,没有第一时间得喂,于小衍知的不悦都散去了,维持着矜持,说:“那我考虑一下。” “别太久。” 回家后妹妹果然迫不及待,说:“你看你,还跟我装。” “说什么呢……没大没小的。” “你一点都不坦诚,你这样,以后我的事也不会告诉你半个字。” 封燃没脾气了:“不是,我们就是最近关系好些,以后怎么样,还不一定呢。” 封晴连连摇头:“算了算了,你们胆子真够大的,万一被妈妈和沈叔叔发现怎么办?” “不会发现的。” “你怎么敢肯定?” “谁都不说,他们怎么发现?” “……我看不一定。你怎么就确定没人发现、没人告密?”封晴说,“而且以后分手了,逢年过节见了面多尴尬呀。” “这有什么尴尬的。”封燃能和每个分开的男友成为朋友,沈执也不会是例外。 封晴无话可说了,等封燃给她铺了新床单和被子,才溜进卧室,忽然想起一事,转过身扒在门框上:“你这儿只有一个卧室。” “是啊,我睡沙发。” “你打算什么时候找沈执?” “没想好,明天吧。” 妹妹看着他,眼神奇异:“你不如一会儿……” 他一掌拍上门:“行了!睡你的吧。” 他妹知道他的性向,是在他二十一、她十五时。 他记得很清楚,因为第二天是她十五岁生日。 那会儿他妈已经离开他们好几年了,家里负债累累,他为了学杂费、生活费和债款日夜奔波,一个月只给自己放一晚上假期,每月最后一个晚上,混迹在音乐和酒精里,寻求激烈的感官刺激,短暂地忘却生活的压力。 某夜回到家,妹妹不见踪影,他吓得酒都醒了,买来的宵夜和蛋糕往桌上一扔,绕家找了一圈儿,最后在桌上发现几张照片,只看两眼,立时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照片的主角都是他,不同时间,他神色惬意,靠在沙发上,怀里搂着男人——不同的男人。有的是咫尺间他和男人推杯换盏,有的是他们头挨着头,窃窃私语,越往后越不堪入眼,最后一张是他掰过对方的下巴,脸贴上去…… 他有种无所遁形般的难堪。 呆了一秒,便直奔夜色而去。 找到封晴,已经是后半夜。奶奶家门口,封晴脚抵着门,不让他进。 封燃硬着头皮说:“那都是p的图。” “你回去吧,当心吵醒奶奶。”她眼睛看着地板。 “你明天还要上课,奶奶这儿,离学校太远了。” “你今天过生日呢,我买了蛋糕,有你喜欢的芒果夹心。” “想要礼物不想?有想买的,出来找任河跟他说,他刚挣了钱。” 无论他怎么说,她就是不松口,无奈只好在门外等着。 任河在电话听他描述,又开车带他过来的,现下也走不得了,嘱咐他别担心,跑过去当外交官游说。任河心细,以往封晴有些事不愿和封燃说,但会和他讲。 封燃放心了些,干等了俩小时,天都快亮了。 “她没同性恋这概念。”任河回来时说,“我的情况也和她说了,你的压力我也告诉她了,等她慢慢接受呗,还能咋的。” 送封晴上学的时候仨人同车,不像以往叽叽喳喳,也睡不着,闷得人心慌。 最终任河戏谑:“就一晚上,我俩都先后被踢开柜门了。我以为我出柜,至少要等脱单之后呢。” 兄妹二人都没说话。 又过了好一阵,封晴轻轻地开口了:“你们以后,会不会变成……一对……” 封燃和任河同时开口,飞快地打断了她: “那倒也不至于。” “这怎么可能嘛。” 说完任河笑起来,封燃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他微微偏头,瞥到妹妹的一角校服:“照片,谁给你的?” “同学。” “什么同学?” “同学说见你好几回了,我不信,他就给我拍了照片。” 不仅拍,还打印出来,可真够闲的啊!封燃暗骂。 任河捕捉到什么:“你同学未成年去酒吧?” “呃,他成年了……留级很多年的那种。” 任河说:“少和这种人打交道。” “不熟的,就说过这么一次话。” 又沉默了许久,封晴说:“哥,那个同学……可能对你有意思。” 任河哈哈哈笑了。 封燃直冒火:“让他滚!” 这家伙要是被他逮着了,揍一顿都不解气。 临下车,封晴又说话了:“哥,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他天生的,”任河替他答了,“他十年前就知道自己这样儿。”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还小,怕你接受不了。” “我不小了,我已经知道很多家里的事,靠猜、靠自己发现、靠别人说。你从不跟我讲。爸爸妈妈都没有了,家里只剩我跟你,为什么你要瞒着我,一个人扛。今天是我生日,我只有一个愿望……我希望,这是最后一件这样的事,”封晴跳下车,站在他的窗前,“可以吗,封燃?” “……行。” 第7章 为什么 封燃早早地候在车边,沈执推门出来,脸色不太好看。 对惯于三点睡十点起的人来说,六点半的闹钟是一种折磨。 封燃伸手拉开车门,弯腰弓身,作迎接状:“少爷请上车。” 沈执递给他一个包严实的盒。 “早餐,有三明治、烤肠、豆浆。快些吃。” 封燃又一鞠躬:“谢谢少爷恩赐。” 沈执终于露出笑颜,捏了捏他的脸,说:“少贫嘴。” 封燃来劲了:“少爷好久没这么笑过了!” 这样调笑几句,沈执的困意和不适消散干净,心里暖烘烘的。 车里的热风开得足,并且已吹了一阵儿,上来并不觉得冷。 这个男人总是面面俱到,找不出半点瑕疵。 封燃关了车门,先对着饭盒又夸又赞——上头有沈执无聊时的涂鸦——又将三明治嚼得啧啧有声,吸溜吸溜喝了豆浆,大加表扬,说这是二十几年来最好的早餐,简直吹上了天。 看他略显浮夸的模样,沈执笑意盈盈,他没选错,有这么个人陪他出差,又会办事又能解闷,百利无害。 “车程四个小时左右,你能再睡会儿。”瞧他心情好了,封燃也放了心,把空餐盒放后面,系上安全带。 “不睡了,帮你看路。” 封燃没有拒绝。他心里有事,昨晚睡得迟,早起开车,还是有人看着好些。 冬天的太阳出得迟,泛着朦胧的灰,温吞地,缓慢地浮出来,像漂在水面。 沈执敌不过睡意,车窗开了个缝儿,冷气扑到脸上,清醒了点。 “今天去了住下,明后天都要见客户,这家企业口碑不错,谈妥的话最好。” “以后会很忙么?” “大概会。” 沈执是美术生,从美院毕业后一直做职业画师,除了偶尔处理父亲交代的工作,其他的时间和精力都在画画。 关于他的画,封燃只知道个大概,那是极富创造力的脑力劳作,灵感乍现时,画个通宵都不在话下。 他顶着黑眼圈出门,封燃开始担心过,后来发现他觉少得可怕,该担心的是跟不上沈执节奏的自己。 他有一个独立的画室,就在家里二楼,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门的颜色与墙壁相同,非常隐蔽,也不许任何人进入。 封燃当然也包括在内。 “为什么?” 封燃无数次想这么问,但沈执的眼睛告诉他,不要问,他不会回答。 他第一次知道画室的存在,也是知道沈执的职业时。 在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之后。 “那我们之前勉强算半个同行啊,我以前在摄影工作室。很多年。做风光摄影的后期,会搞一点创作。”他说。 沈执很意外地说:“没看出来。” “怎么?不像吗?” “不像。” “但你很像画画的。” 那种不知与生俱来,还是后天习得的富有艺术的气质,是如此的夺目,令他着迷。 所以他得知沈执画画,一点也不意外。 沈执由衷地笑:“谢谢你,很多人都这么说。” “这个,也是你画的吧。” 隔着一层布料,他的手指抚过沈执的锁骨,睡衣的料子薄,指肚压下去,蝴蝶的轮廓显现出来。他没有抗拒,但身体僵硬了。 第9章 封燃察觉到,手垂下来,安抚地摸摸他的手:“不好意思,是我冒昧。它很漂亮,我很喜欢。” “没什么。我……很久之前画的。” “可不可以看看你的作品?画集之类的有吗?” “可以啊。” 封燃不想谈蝴蝶,可沈执画面里的蝴蝶元素实在太多,他翻了一本,又放下。 见他兴致勃勃望着自己,不想扫兴,说:“这是大学期间的?很棒,能感觉到一些个人风格开始形成了。” 接着他的目光投向一本相册。 “这些是老照片,”沈执解释,“是一些很重要的时刻,所以我都洗出来了。” 封燃接过相册,扉页是他的笔迹:明天,祝你好运。 向后翻,相册的时间跨度很大,第一张,是五六岁拿着画笔,颜料糊了一脸的小沈执,最后一张,是穿着学士服,站在一幅画前腼腆笑着的沈执…… 看完了,他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 “是吗,拍这些照片可花了十几年。” 封燃手指抚摸着这一张张照片,思潮涌动,目光停滞在最后一张照片上。 “这幅画,是你的毕业作品?” “是。” 那是一副冲击力十足的画,画面上方覆满了大片的蝴蝶,不同的品种、不同的颜色,美艳绝伦,而它们的下方,是熊熊燃烧的火焰,那些蝴蝶拼尽全力地翻动翅膀,却逃不出小小的画框,它们相互挤压,挣扎在画面边缘,有的已经支离破碎。看着照片,封燃仿佛听见灼烧蝴蝶翅膀的声音,不禁毛骨悚然。 而这幅画最诡异处,便是那画面下方,火焰的中心,有一位女子环坐其中,表情安宁,睡着了一样。 他看了几眼就不大想看了,那成千上万只蝴蝶好像陡然拥有生命,在他耳边挣扎尖叫。 “这画……”他舌头有些打结。画的背后一定有故事,但…… “得过奖的,全省只有一个名额。”沈执微笑着说。 “实至名归。” “你对艺术家了解多少?” “知道一些。” “有喜欢的么?” “我没有,你应该会有吧。” “嗯。” 封燃有些好奇,又怕触及到什么往事。见沈执不言语,便不再追问,但不由自主望着他的眼睛,试图透过它们,窥见他的灵魂。 那双眼睛透亮清澈,水一般流淌下来,却躲闪着淌向远方。封燃心中求知欲炙热地发酵、升腾,如星火燎原,几乎按捺不住,要将彼此融合。 那一刻、那之后的千千万万刻,他隐秘地、热切地盼望他们所能达到的未来,这双眼睛不避不退,给予他机会,多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 “什么为什么。” “沈叔叔的钱不够花?为什么还要自己上班?” 沈执沉默了。封燃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不会冒犯到他吧,瞧了一眼,所幸,表情没什么波澜。 “我成年后,没花过他一分钱。”他说得坚决,不容一点质疑。 “真的假的啊?为什么?” “我画画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 封燃不理解,听起来纯属自找苦吃。他的混蛋爹当年要是有沈执爹这么有钱,那他犯的一切罪孽都可以原谅。当然他不会这样说。又看沈执,那双柔和的眼睛里满是坚毅,心头一阵乱跳。 真是的,怎么这么孩子气。 “专心开车,不要老看我。”沈执提醒。 “……我看后视镜。” 三四小时不长也不短,到了地方,合作方已订下餐厅,三人一桌,沈执和对方寒暄,封燃在一旁风卷残云般扫空餐桌。结束后准备去酒店时,沈执拉着脸不怎么理他。 “怎么啦,是不是没吃饱?” “亏你吃那么香。” “到底怎么了宝贝儿,我有什么没做好的?今天太饿了,真没注意到。你快告诉我嘛。” “他问我们关系,你说了什么?” 封燃挠了下头:“助理,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我助理吗?” “不是。那应该说什么,男朋友,还是你哥?” 沈执松开他缠上来的手,声音低了几分,没什么底气:“实话实说就好了……说男朋友又怎样。” “不太好吧。” 封燃是真觉得不太好。 昨晚妹妹的话他听进去了,他和沈执有家庭的牵扯,知道这段关系的人越少,越保险。 沈执没再说什么。 晚上,沈执一如既往地向他索取,他罕见地回绝:“今天算了吧,早些睡,明天要谈事情呢。” 房间是双床,沈执慢吞吞回到另一张,封燃嘱咐他别玩手机早些睡,他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封燃几乎开了一天的车,沾枕头便睡着了。 第二天谈事儿,封燃自觉回避,在附近的网吧待着,沈执出来时他游戏还没结束,发了个地址过去。 这种生存在城市夹缝中的小网吧生命力顽强,无论是键盘缝隙中的烟灰,还是泡面与香烟混合的气味、砰砰敲键盘和时不时的叫骂声,都让封燃极有归属感,他的魂瞬间被勾进虚拟的世界,去而不返。 沈执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走路静悄悄也没出声,他对局结束了,意犹未尽地在战队中开麦嘲讽几句,拿起手机一看,离沈执的最后回复已有四十分钟。 “我操!”一脚踢开椅子弹起来,紧接着有人拍他肩膀。 “这儿呢。”沈执说着,手里变出一瓶冰红茶,“喝不喝?” “啊,喝,喝,”封燃眨巴眼睛,他打游戏时口出狂言,不会都被听去了吧,“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 封燃脸都在发烫:“怎么不告诉我。” 沈执含笑瞥他一眼,扬了扬下巴,向门外走去。封燃亦步亦趋,忽然意识到外面这么冷,车钥匙他拿着,而网吧里到处都是抽烟的人。 集齐了沈执讨厌的环境。 “沈执,你怎么不回酒店等我。” “我想陪你,和你一起回去。” “谢谢你……” “不客气。”他似有所感,补充,“我还是头一次看你打游戏,挺有趣的。” “不是,我这人其实很成熟的……算了,还是先别说这个了。” 他说不聊,沈执便不提,说起工作的事情,双方谈得很顺利,彼此介绍了基本的情况,明天主编要来,会和他谈些具体的要求,以及薪资的问题。 “因为我情况特殊,合同和其他的画师不一样,以后还是异地办公居多,”沈执说,“对接流程和交稿都会在网上进行,可能偶尔要来开个会什么的。” 封燃这才了解到,他这次谈的合作方是个较大的公司,刚毕业时,就有负责人联系过他,简单地做过一些项目,前段时间对方又来找他,还提出了翻番的薪酬。 封燃被他的说法逗得笑:“怎么突然这么在意钱的事儿?真缺钱啦?” “嗯,是啊。”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我能帮你点什么吗?” “没事,只是想攒攒钱。” 沈执没有多说。不久之后封燃就看到了他攒钱的决心,他开始昼夜不分地待在画室,虽身处同个城市,却谈成有八小时时差的异国恋。 稿期将至,几乎到了癫狂的地步,封燃连着两天都联系不到,气势汹汹冲进家里找人,迎上来的是一张憔悴的脸,穿着睡衣,蓬头垢面。 “是你啊……怎么天没亮就过来了?” “现在是他妈的晚上。” 封燃干脆住进他家,照顾起他的饮食起居。 “今天状态好,多熬一会儿没事。”被劝按时休息的时候,沈执总这么说。说这话时,他头发蓬乱,黑眼圈挂在眼下,红血丝像网一样布满眼球。 “差不多得了。”封燃很心疼,“你这架势都赶上我网瘾最大的时候了。” 沈执嘴上答应,但依然我行我素,封燃实在拿他没办法,责令他把毛毯拿进画室,休息的时候自己盖好,然后每隔十个小时猛敲房门,看着他把饭吃下去。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快过年,沈执终于在约定期前一周交付稿子,然后昏睡了三天。 封燃接到他的电话,打趣道:“醒啦?难得啊,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怎么打电话。” “早点回家,有个东西要给你。” 沈执精神恢复了,封燃心情也跟着振奋起来,跟老师傅打了个招呼,到路口拦下出租车去沈执的家。 沈执正在客厅看一本画册,看上去已经洗过了澡,胡子也刮了,头发虽然长,但还算整齐地梳着,封燃回来,他放下画册,温柔地笑:“你来了。” “嗯,”封燃一边进门一边跺脚,把庭院蓄在鞋底的积雪踏在吸水软垫上,“今天不下雪,但好冷。屋里开着空调,应该不冷吧?” 第10章 “不冷。” “叫我回家,有什么急事?” 沈执向茶几示意,封燃看到一个黑色的包装袋,说:“嗯?这是?” “生日礼物,提前送你了。” “啊……生日。”封燃有点恍惚,是,他生日,好像是在……明天?还是后天? 沈执有点不好意思:“小玩意儿,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封燃的心脏扑通跳动,礼物的包装用了些心思,从外表猜不出是什么东西,这一定是沈执亲手包的,蝴蝶结的系法和他的鞋带一个路数。 揭开盖子的时候,呼吸都停止了。 一块精致的iwc腕表。 他有些艰难地说:“你才刚挣到钱……” “挣钱就是为了花。”沈执胳膊支在膝盖上,歪着头看他,“喜欢吗?” “当然,很喜欢、特别喜欢。” “怎么你表情这么严肃。”他依然温和地笑着,从那只白铁皮盒子里取出腕表,又牵过他的手,“看,很适合你。我一个月前挑好的。” 封燃有些说不出话。这份奢侈的礼物拿在手里小而轻,却像一把重锤,凿开他尘封已久的心。 沈执昨天刚收到工资,而这块表,足以花去那些工资的一大半。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记得他的生日,更没人给他送生日礼物,就连他自己,也渐渐地忘了。 曾经妹妹打趣说他生日离过年很近,不如把年当作生日来过,他一想,反正没人记得,这样正好,到万家灯火团聚的时候,仿佛全世界都在为他庆生。 “一会儿,陪我去个地方吧。”沈执低着头拉他的手,这双手修长、漂亮、有力,有一两道浅浅的、陈旧的疤痕。 沈执这时候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会答应,更别说区区“去一个地方”。 他一口应下,开车前去,到了后有些傻眼。 沈执带他来的地方,是他母亲的坟墓。 第8章 除夕 沈执在十岁的时候,就永远地离开了他的母亲。 关于他母亲的事情,封燃从没有问过。他相信沈执不会愿意回答,就像自己面对有关父亲的问题,总报以沉默。 有些事情,无法靠问答求解。 沈执走在前面,他后面跟着。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他每到这时候眼神都不太好使,匆匆忙忙地随着沈执,简单地清理打扫,都没有看清墓碑上的名字和照片。 沈执放了些花,起身便走,很利索。封燃问:“要走了?” “嗯,走吧,不早了。” 封燃一直不明就里。 上了车,沈执低声说:“好冷。” “是很冷,回家就好了。” “你不问我什么。” “嗯……怎么突然要来?” “昨天梦到她了。我最近总在画室里睡着,可能被她发现了。醒来之后,家里只有我在,突然很想她。” 封燃伸手掰过沈执的脸,浓密的睫下眼波流转,映着月色、雪色、霓虹的光影,流进他的心里。 “你好好的,别想太多。” “我不。她走了后,再没有谁关心我、说喜欢我。你是第一个。” “我会好好关心你,所以你也要好好的。” “你觉得我们不长久。可能不久之后,你就会厌烦我。” 温柔的刺没有征兆地扎进封燃心里。 “不会的,我……是,我以前是这么一个人,但我们,不止有这一种关系。” “你说继兄弟?”不知是否是错觉,今夜的沈执,总比平日咄咄逼人些,“那也算吗?真分手之后,你还能把我当弟弟?我们的事,你妹妹都……” “我懂你的意思,沈执,”封燃垂下眼睛,“我不会再刻意隐瞒我们的关系。但在家里的长辈面前不行,这是底线。” 沈执的语气软下来:“好。我什么都可以做,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买。我现在没什么钱,但以后会有的……我只是,我只想名正言顺。” “别这样,别这样。”他叹息着,抱住沈执,“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领口有液体流进来,冰凉的,浸湿他。他搂得更紧,一下下抚摸他的头发,五味杂陈。 为什么,他没有早些遇见沈执? 他消磨在他人身上的那些激情、时间和爱,全部给予沈执,才是最正确的。 那时的他更纯粹,或许比起现在,更会好好珍惜一个人。 或许,真的是他错了,他不该一见钟情,也不该放手追求,这样的他,注定会伤害别人。他从一开始,就对不起沈执。 大年三十晚上,封燃和任河通了个电话。 任河一眼看到他背景,说:“好小子,这真皮的沙发不像你能消受起的吧?” “我在沈执家呢。”封燃大大方方的。 沈执从厨房探出身子:“叫我?” “我和任河打个电话,要不要来看看他?” 沈执有些局促,说:“好,那我要不要洗个澡,换身衣服?” “没事不用,”封燃拿着手机向他走来,“任河你别歪七扭八的,坐直了行吗?” “老子是弯的直不起来,你疯了吧来教育我?”任河手指点着镜头,呲牙咧嘴,镜头一转,同一张脸瞬时乖巧漂亮起来,声带也换了,“沈执呀?你好你好!卧槽你长得真好看,帅死啦,你怎么看上封燃这个浑球的?” 封燃脸都绿了:“大过年的,你能不能说两句好的?” 沈执露出个招牌微笑,说:“你好任河,你那儿也挂了灯笼?” “嗯?还真是,我来了都没注意,不愧是搞艺术的啊,真敏锐。” “是你眼瞎吧。”封燃在旁边说。 “你给我滚一边去。” 沈执又说:“要不,你们先聊,我做饭去?” 任河笑得甜如蜜:“好呀好呀,沈执拜拜~” 封燃拿着手机上楼,披了件外套,在天台摸出根烟,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任河你跟他犯啥贱呢。” 旁边没了人,任河又肌无力似的瘫在沙发上,有气无力说:“有点蹊跷。” “嗯?” “你说沈执,怎么就喜欢你呢?” “不是我说你他妈……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垃圾?我不配?” “不不不,垃圾不代表没人喜欢,你是不是垃圾呢,存疑;重点吧,是他和你,从头到尾,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他以前又没喜欢过男人,但他对你接受得超快,他还不乐意你瞒着晴晴,就好像……下一秒出柜都没问题。”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封晴告诉你的?” “那不重要。” “你说的那些,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拿出点说服力强的出来啊。” “你会和一个刚谈没多久,还是自己亲戚的人定终身吗?那得爱成什么样儿啊。” “那我们就爱成这样了呢?” “你们没爱成这样,你没,他也没。”任河不耐烦地说,“你再狡辩我就挂了。” 封燃很想说他凭什么质疑他和沈执,最初不看好他们,是因为他,现在,问题又成了沈执。 但他没法说。仔细想想,任河提出的点,他都无从反驳。 另外,任河曾精准预言过他五段感情的破灭。 这段感情,封燃没抱太大希望,可…… 夜色下,左腕间,崭新的表盘光泽流动,金属表带贴在腕上,冰凉如水。 指尖一疼,那截烟不知什么时候燃到了末端。他摁在大理石壁上熄掉,任河转动旋钮,放起他们乐队的新歌,一首孤独的蓝调。 他伴着音乐轻轻哼唱,手指拨动吉他弦,发出独特的摩擦声,显得寂寥。封燃说:“要不。” “嗯哼。” “要不,给我们次机会。” “你当我丘比特?”任河笑,“我说行就行啦?有这种好事我第一个享受不好吗?” “不是,我意思说,”封燃看着厨房的窗从内关上,玻璃腾起朦朦的雾,“这次先别咒我了,哥。” 说完这话封燃立刻拿远电话、调低声音,任河的破口大骂化作一长串不明意义的音符,消散在远方的鞭炮声里。 在他们聊天的时候,沈执备好了三菜一汤,包了二十多个饺子。是封燃喜欢的白菜猪肉馅儿。 沈执已经很久没有和人一起过年,很长一段时间,他痛恨这个全国欢庆的日子,他人其乐融融,更衬得他孤寂。青春期那几年,他敏感多疑,独自一人在这座房子里时,家、母亲、年夜饭等等字眼,一律不准出现。亲戚或是其他什么人,但凡露出一丝怜悯,便被他无情地攆回去。 于是后来只剩他自己。长大后也习惯了。 他端菜上桌,封燃从二楼小跑下来,大喊着“外面冻死人啦有没有饺子汤”。穿着睡衣,披了件薄衫,身上寒气逼人,烟草味道不明显,看来是留在外面散了下,但没散干净。 第11章 沈执放下筷子,从背后抱住他,肌肤隔着一层棉布紧密相贴,热量向封燃四肢百骸传递,沈执在他耳边闭上眼睛,说:“穿得这么少,当然冷。” 今天的沈执很黏人。 吃饭的时候,沈执不动筷,微笑地望着眉飞色舞的他,吃完了饭,也不允许他收拾,坐在沙发上,打开无聊的春晚,眼神继续黏在他身上,看他皱着眉头吐槽。绵软的,含情脉脉的,看得封燃头脑发胀。 他借口喝水,去厨房缓了口气,手机嗡嗡震动,封晴发来拜年消息。 他转了个红包过去,回复“新年快乐”。 封晴又发来一张图,圆桌上菜品不亚于满汉全席,都消灭得差不多了。十几双筷子零零散散铺在上头,可以想象出照片后多么热闹。 「你们怎么不来?」她问。 「闹哄哄的,麻烦」虽这么说,但实际上,是沈执不想去。封燃没细问,不去更好,二人世界才爽呢。 封晴那儿没了消息,他又一一回复其他信息。最后把手机揣进兜,转身问沈执要现在出门,还是再等等。 沈执很惊讶说:“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封燃一时被问住了,过年不就是晚上吃了饭出去吗?他买了一后备箱的烟花,难不成白天放? 沈执静了静,说自己没放过什么烟花爆竹,这天和平时一样,吃完饭就睡了,有时嫌外面吵,会戴上耳塞。 他们开车去城市的郊区,路灯下,湖水结了冰,有孩子们在桥上打闹,簇在一起,又尖叫着捂住耳朵四散开,几秒之后,劈里啪啦的鞭炮声音炸响开来,封燃回过头,沈执眯着眼睛,脖子缩在领口里,眉头轻蹙,似乎因吵闹而不悦。 封燃瞧见领子处那点缝隙,起了坏心,冻僵的手如游鱼般滑进去,激得沈执身体一颤,五官微微皱在一起,却不反抗,封燃享受着暖流传入掌心,手指压着脖颈靠近,脸贴上他的,低声说:“怎么样?什么感觉?” 沈执微睁开眼,说:“你试试?” “不要,”封燃抽出暖好的手,“走,那群小孩儿跑了,我们也去桥上放烟花,站得高,放得高。整整一个后备箱,准有你喜欢的!猜猜我花了多少钱?” 他离开的身子被一把扯回,那股蛮力让他大脑滞了半秒,接着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落入一个弥漫着雪松香的怀抱。那是沈执衣柜里常用的香水,味道若隐若现浮入鼻腔,像走入秋冬里木叶寥落的树林。 封燃有一瞬间的恍惚,沈执的力气竟大得这么不寻常。 他们的嘴唇在冰天雪地里相贴,炽热的呼吸洒在脸颊,上升的气流给睫毛铺上水珠,眼神变得清澈又暧昧。隔着厚重的外套,沈执的手紧攥着封燃的腰,一点挣扎不得,他生得太高了,比封燃还高出一小截。他后颈都开始酸了,沈执还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封燃开始上气不接下气,用力去推沈执的胸膛,却被反剪在身后,他吃痛地迎合那加深了的吻,火焰在心中疯狂地生长,这小子,真是…… 沈执手松了几分,喘息着垂目凝视他,神情中满是忍耐,他从微眩晕的状态回过来,低声说:“上车。” 沈执说:“上车,要回去?烟花呢?” 封燃心想都这时候了还想着烟花呢,到底孰轻孰重,重新凑过去,吻了下那红得过分的唇,轻笑道:“先干再放,都在车里,耽误不了。” 回家时已是凌晨四点,天都蒙蒙亮了,封燃又困又累,强撑着去厨房煮了壶热茶,出来时,沈执安静地躺在沙发上,睡熟了。 他拿了条毯子披上去,像他之前对自己那样。但沈执没有睁眼。 第9章 戒指 沈执在除夕之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比如消息末出现不同的语气词,电话不主动挂断,以及来封燃的公寓更加频繁。 封燃给他配了把钥匙,家里开始有不属于他的痕迹。 冷藏好的冰红茶、收拾干净的垃圾桶、整整齐齐放在烘干机的衣服,都不断地提醒,这房间的另一位主人不久前曾到访。 独属于沈执的越界行为,一次次强化记忆,侵蚀他,占有他。像溺在一条粉色的爱河里,越来越深,却呆愣愣地,并不反抗。原因和爱无关,只是难以自持。 初春的一天,店里来了位老客,拉了数十辆车过来,他们加班到了凌晨,几个师傅干脆和衣打地铺睡了,但春雨绵密如针,春风寒冷刺骨,沈执大概还在等,封燃强忍着疲倦,开车回家。 下环道的急转弯时,远光灯打在一片树丛中,一个全身黑衣的人显现出来,车灯一晃,抬手遮住了眼。 封燃在后视镜看到他手臂高高扬起,向他的车跑了两步,靠边踩刹车停住。 “怎么回事儿?”他探出头问。 “摩托,出了点问题。”那是个年轻的男人,头发很短,身上满是泥污,头发和脸上湿漉漉的,雨水还在往下滴。封燃谨慎地看着他,他攥着手,很局促,“手机没电了。” “你家离这儿还挺远。”车驶上高速时,男人报了个地名,封燃看着导航,说。 他们把那硕大的铁块从泥里拖出来又塞进后备箱,都累得气喘吁吁,谁也没开口,安静太久了,封燃颇不自在,才说话。 身边的人仍不言,他看了一眼,那人“嗯”了下。 还真是腼腆。 累了一天,深夜开车,封燃困得不行,给沈执打了电话,嘱咐他早睡,打开车载的摇滚,精神总算振奋了几分。 “不嫌吵吧?” 封燃想说两句话,单为了提神。但男人始终沉默,他心中隐隐烦乱,后悔接了这差事。 送至目的地,又帮忙看了看摩托,说了些解决办法,对方要加他联系方式,他没给,忙着上车返回,车却打不着火了。 “操。”他坐在座位上骂,一拳打在方向盘,那点困意也没了,只觉得今天倒霉到家。 手里没工具,能做的都做了,还是漆黑一片,怕是电路出了问题,大半夜也不好修,再有几个小时,天都要亮了。他走下车,敲那扇刚关上的木门。 男人拉开门,眼神和语气一样的死气沉沉:“是你。” 封燃说:“挺不凑巧的,我车也坏了,你这儿方不方便让我待会儿?车里太冷,天一亮我就走。” 男人把门拉宽些,他身体一闪,进去了。 一进门,里头漆黑无比,半点光亮都没有,空气中,却有股淡淡的异香,像金属味,说不清是什么,封燃说:“兄弟,能不能开个灯啊?” “你左手边。”那声音已经在他五米开外,封燃不知道他怎么瞬移过去的。 他摸到个开关,灯亮时,有一瞬间失神。刚刚他没进门,不知道这里别有洞天。屋子狭窄得可怜,却摆满各种各样的银饰品,用铺天盖地形容都不过分,封燃从不知道饰品能做出这么多的花样,银子们抢占了几乎所有空间,所有的空地加起来,最多只同时站立三人。 男人坐在一张放器械的宽大木桌后,带着特别的玻璃眼罩,说:“有些乱,随便坐。水在这儿,床在那儿,卫生间从这门出去,请便。” 封燃随手拿起一串银戒串成的链条,说:“你做的?”这各式各样的银戒指并不是素圈儿,个个都设计得极漂亮,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工艺也很好,挑不出半点瑕疵,却被随意穿在一块,封燃瞧着都替它们惋惜。 “嗯。” “你是……这儿老板?做银饰品?什么都做吗?” “算是。” “干多久了?” “几个月。” “那没多久啊。技术这么好,一定学很多年了吧。” 放下链条,又拿起一个精致的银钗,上头是绮丽的花纹,似乎是什么上古的人物典故,尾部镶着珐琅和碎钻,设计得华美,但不扎眼,很有现代感,古今两种风格奇妙地平衡了。他一边赞叹一边说:“这玩意儿多少钱?” 男人报了个数,封燃立刻放下了,看他的眼神像看劫匪。 男人平静地说:“我还有工作,你自便。” 封燃到处看了看,新奇够了,心中萌生出一个念头。 “像那种戒指得多少钱?” “看需求。” “你就说价位呗,我就问问,不干别的。” “几百,几十,都有。小千也有。” “那这个确实不贵啊,我以为你这儿什么东西都按抢钱的标准来呢。” 男人看了他一眼,默默低下了头。 封燃想了一阵儿,说:“那,我跟你订两个戒指行吗?嗯……都是男款。” “嗯。” “数据、还有设计图的话,过几天给你?” “嗯。” “行!那这事儿就这样说好了。” 封燃的坏心情消失了,这一趟没白来,他想了好几天的回礼终于有个结果。 太贵的,他买不起,又要有意义、别出心裁的,非手作戒指莫属。 第12章 天一亮他叫人拖车回去修好,中午接到沈执的电话,问他昨晚几点回的家。 他想着礼物这事儿先不坦白,便说送下路人就走了。 沈执到晚上还惦记着,拿着他手机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 封燃说:“啥事没有,就一沉默寡言的男的,坐车里半个字也不说。摩托车刹车片出问题了,也好解决,但我没给他弄,就放他院子里了。” “为什么?” “我觉得他态度很一般,”封燃胡说八道起来,本来确实不打算帮,但为了让他打个折扣,硬是帮他修了,“麻烦别人帮忙办事就得有麻烦别人的态度吧。” 沈执笑说:“你还希望人家有什么态度,以身相许吗?” 封燃搂着他的腰说:“我只想要你以身相许,其他别无所求呀。” 封燃想要做的款,是沈执几年前的设计作品。 他当时问沈执,怎么会设计一对情侣对戒,沈执说,为了生计,不得不接了许多这样的单子,最终被甲方否决了太多,留下来的这一张,是他非常喜欢,也花了很大精力的,以后有机会,还希望让它再出江湖。 封燃偷偷从他电脑里拷下图纸,拿到店里,给老板看。 老板一看就说:“六千。” 封燃咬着牙说:“再便宜点儿。” “不讲价。” “我还能给你修摩托车。” 老板抬目看他一眼:“不是修好了吗。” “万一哪天又出什么问题呢?这你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以后啥问题也没有嘛。再说了,摩托没事也要定期保养的。” “我都骑自行车,摩托不是我的。” 对峙半天,封燃牙齿缝里挤出个字:“行。” 老板又说:“定金在这里付,微信还是支付宝。” “等一下!太快了吧。不商量一下细节什么的吗?” “图是男女对戒,你要两个男款,图要改,改完,素圈也出来了,会给你确认。” “那改完再付定金吧。” “……” “我又不会跑单走人,不会让它们变成戒指链儿的。” 自从封燃知道那串戒指链条,是那些付过定金却因分手等事情改变主意而跑单的客人的,就晦气得不得了,每次都叫老板拿远点。爱情的陪葬品,他才不想再碰第二次。 问老板怎么不熔了,也不说话,他后知后觉地想,即使是陪葬品,大概他也付出了心血汗水、时间精力,又不缺那点钱,说来说去,就是一个舍不得。 “没有这种规矩。”老板轻声说。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呀。你放心好了,我能在下雨的大半夜救你出高速,难道还不能证明我这人多靠谱吗?你老实说你那天等了几个小时,有我这么好心的吗?” “……好。” 费尽口舌,老板终于松口。封燃是个月光族,毫无理财观念,花钱还大手大脚。每月赚的钱不算多,交完房租,吃吃喝喝、随手一花就没了。 他看一眼账户余额,还剩四千六,暗下决心,这月省吃俭用,总是没问题的。 然而沈执这边又出了状况。让封燃订餐厅,几次都约在麻辣烫店,他终于察觉到了。 封燃很心虚,说:“给晴晴转了一部分。” 沈执早有准备:“我问过了,她那边的生活费是你们妈妈出的。” “我这不补贴了她吗,她想买新衣服什么的。不好意思和你说。” 沈执将信将疑。 封燃取货那天是个周末,银铺子人很多,似乎有一对儿预备结婚的男女,带着几个朋友,在店里商量着打一套金首饰。那店本就小的可怜,此刻人头攒动,封燃简直不敢想挤成什么样。 靠在木门边无聊,摸出一根烟点着,听老板在里面磕磕绊绊地和客人交谈。他说话声小,话也少,偏偏客人是急性子,他话语里都带着紧张,不禁觉得有趣极了,咬着那烟在外面笑起来。 店里安静了几秒,门吱呀地开了,老板和他相顾无言。 封燃放下烟,说:“你忙,我不急。” 老板说:“我急。有一点细节……” “你是急着赚我的钱。你客人还在里头呢,说话注意点。”封燃压低了声音,“小心你到手的单子因为两句话,就这么跑了。” 老板踌躇一会儿,似乎被他的话震慑住了,说:“你稍等我下,门口有茶水、椅子,自取。” 封燃说好。 屋内不一会儿就谈到价格,老板一口咬定八折是极限,客人难缠得厉害,软硬兼施,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老板的声音久久不传出,客人又说已经调研过许多店家,没有老板这么做生意的,这样下去迟早倒闭。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老板说实在不行找别人吧。 客人砰地拍桌,说你什么态度。 封燃推开门倚在上面,瞧着那几个团团围住老板的人,说:“差不多得了。” 几个人回过头,瞪着他,气势汹汹的。 “你哪来的?” “你别管我哪来的,听你们半天了。”封燃拿下烟,白色的烟雾从嘴边和指尖弥散出来,在那双平静的眸前流连,“你们不是来买东西的,是同行,找茬来了,对吧?左边这个,领口戴着摄像机呢吧?早看到你了,鬼鬼祟祟的,这么长时间,拍全了没?” 老板站了起来。 “不是,你谁啊?我买我的东西,你多管什么闲事?” “差不多得了吧,有种你现在就按他说的价成交啊,样儿都给你打出来了,挑什么呢?”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你们,是一伙儿的。何老板,你这生意做的,我是没话说。但我告诉你,你以后最好当心点,我在这行多少年了,兄弟们多的是,要弄你这店,就一句话的事!” 封燃一听这话就火了,说:“吓唬谁呢你,我他——” 老板说:“好了。” 封燃平息了些,这事儿他不该掺和,但本能地想帮老板。 老板又说:“你们的诉求是什么?” 封燃心想这还看不出来吗,摆明了不想让你继续做生意啊。 果然为首一人说:“我们这儿市场都是有规矩的,你一外地的来了,就得入乡随俗,遵守规则。” 老板说:“什么规则?” “这位看到了吧?这儿的商铺都要跟她打招呼。还有……” 封燃说:“行了行了,你跟他们废话什么,这种排挤人的手法我十年前就见过,太过时了,没事了赶紧滚,我还有东西要拿呢。” 老板说:“你们还有什么事?照片也拍过了。” 封燃冷笑说:“是啊,拍能拍出什么名堂,羡慕别人手艺,不如干脆拜师学学,做这些勾当有什么用。” 他在几人之间巡睃,注意到若有似无的目光都落在一人身上,明白他是领头的人,盯着他说:“说的就是你。” 气氛瞬间一触即发。 第10章 爱 视线在空气里擦枪走火,封燃以一对五,气势丝毫不输。敌方终于败下阵来,挥了挥手,逃之夭夭。 封燃转头看老板的表情,不,他还是没有任何表情,点点头,说:“我给你拿货。” 封燃坐在橱窗上翘起二郎腿,从窗帘的缝隙看几人的背影,说:“你是外地的?这边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 “那怎么会来江市?这地方也没那么好待吧,哪行都竞争大,物价又高。” 老板没说话。 他接过他递来的红绸布袋子,打开戒指盒,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平面图变成实物,能抓在手里,感受温度传递,又和手指完美契合……想想沈执看到时会有多惊讶,心瞬间飘起来,在棉花糖的云朵上乱跳。 老板说:“银链子,明天给你。” “行,那辛苦你了。”封燃翻来覆去欣赏那对戒指,爱不释手。想串成项链,主要是顾虑沈执不愿意高调戴戒指,戴项链更隐蔽些。 封燃补了尾款,要离开时,想起什么。 “那群人再找你麻烦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报警。” “嗯,有什么事,找我也行,我对付流氓有经验。” 老板露出一丝窘迫,上一次封燃见到这表情,还是初次见面,在雨夜的高速路,他的倒车镜里。 老板说:“谢谢,你帮我太多了。” “这算什么,说不定我以后也要找你帮忙呢。我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 回家后他才反应过来,话虽这么说了,但他还是没加老板的联系方式。 老板也没提。 他给沈执打了电话,对方没有像以往一样很快接起,他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再打,还是一样的结果。 这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半了。 除了打电话、发短信,他再没有联系沈执的方式,过去他找什么人,可以从朋友或熟人入手,但沈执不行,他们的生活圈是被完全切割开来的,他甚至没有沈父的手机号。想找到他,只能开车去他家、他公司楼下,碰运气。 第13章 封燃摸着手里的戒指盒,抓起车钥匙和钱包。 “来了。” “嗯。” 饭菜浓郁的香味伴着开门扑鼻而来,他迅速地扫了一眼,没有合他口味的食物。 也奇怪,明明他不怎么挑食,回了家却总没胃口。 今天没有这样的麻烦,因为家里没人喊他吃饭。 他换了鞋子进来,饭桌上的俩人没看他,或者说,从进家门起,只有打扫卫生的林阿姨和他打了个招呼。 他走过去,说:“爸,这么着急叫我来,有什么事?” 沈父如同没听见,并不理会。 沈执敏锐地看出,他的面前有一个特殊的小碗,里面盛着一些稀软的粥。 而他整个人,也消瘦了不少。 沈执站在餐桌边,耐着性子等,父亲身边的女人向他使眼色,示意他去沙发上坐,他微笑不语,也不动。 父亲终于放下筷子,拿纸巾在嘴边抹了抹。 “您回书房去么?我扶您。” “小林,你来。” 沈执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小林“诶”了一声,弯腰扶起沈父,沈执看着他们动作笨拙,挪入一楼的茶室,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爸今天不太高兴,是不是因为你工作的事?他身体不好了,依我看,你不如就听他的话……” 沈执笑着说:“阿姨,我的事,您就不用操心了。” 女人闭了嘴,脸色微变,但还是赔笑说:“是,阿姨呢,就是想提个建议,也没坏心。” “您不如多关心关心封燃呢,他这么多年有什么工作?您了解么?哦,不好意思啊,我忘记了,您和他也有很多年没见面了。” 女人没话说了,笑容僵在脸上,沈执淡淡扫她一眼,转过身:“下回和您聊。” 他推开茶室那扇虚掩的门,眼前有什么呼啸而来,他本能地侧身一躲,只听清脆的一声响,东西撞到身后的墙上,四分五裂,是一只白瓷杯。 沈执抬起眼睛:“我去拿扫帚。” 刚进储物间,林姨不知从哪儿闪出来,沈执说:“林阿姨,怎么了?” 林姨有些焦急,说:“小执,你爸心情不好,不是都发短信告诉你别来了吗?你堂弟没和你讲吗?”她抢过他手中扫帚,“快回去吧,别撞枪口上。” “沈渊来过?什么时候?” “昨天。” 沈执笑笑:“难怪。” 林姨推了他一把,催促说:“好了,回去吧。”她向门外看一眼,“你阿姨要过来了,我和她说说情,今天就过去了。” “算了,被沈渊知道,又怨我怕这饭都吃不了的老东西。” 林姨很无奈,仿佛习惯他这样口无遮拦,说:“哎呀,你这孩子,小点声……再怎么样,那也是你爸。” 沈执拿过扫帚,说:“是。” 忍受来自那个人的狂风暴雨,这么多年,他早习惯了。 只不过,当看见室内那个女人,他的眼神还是变了。有其他人在场,还是头一回。 沈父说:“你前几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连着几天不在家里?” “去隔壁市找了几个朋友。” “找谁去?交给你的事不管了?” 沈执沉默着,思索如何应对。 女人开口说:“小执,你就和你爸爸道个歉,认个错嘛,也没多大事,你爸爸身体不好,别气他了。” “他懂个屁!”沈父突然怒目圆睁,一口气呛住,捂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女人慌忙拿痰盂、拿纸,嘴中又喊着林姐,一时间乱作一团,沈执沉默地立在一旁,他穿了一身白色休闲装,像被排除在外,与纷乱画面格格不入的一抹白。 林姐匆匆帮着收拾了,好半天,这喧闹才结束,沈执垂着眼呆站着,像根木头。每次在父亲面前,他讨人喜欢的技巧就全忘了。 他也不懂,父亲明明不想看他,不想跟他说话,还老是非逼着他来这儿,非训斥他不可。 裤子里手机振动,大脑清醒了几分,这个时间,会打来的电话只有一个人。 沈父骂道:“说过多少次,手机不要拿进来,脑子被驴踢了!去,把他手机拿来!” 沈执飞快地关机,递给女人。 沈父没因为看不见谁打来的电话发怒,但察觉到他行为诡异,说:“你是不是以为你偷偷干别的事我不知道?我告诉你,趁早把你那些不务正业的念头扔了,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不可能。” 沈执说:“是。” “没有一点聪明样子!跟你妈一个德性!看着就心烦!” 沈执没吭声。 沈父注意到了沈执与以往的不一样,有女人在,他想维护那点可怜的自尊。 他当即冷笑道:“婊子生的东西,骨头里、血里头,就有股贱味儿,臭得很。你以为你搞搞艺术,得点小奖,就脱胎换骨,成大艺术家,功成名就啦?做梦!你根本就不配出生,你就是个讨债鬼,老子真后悔没把你掐死!还有你妈,死也死得活该!怎么不带着你一块去死!” 沈执以为这么多年,面对他无厘头的侮辱谩骂,他早已练就铜墙铁壁的心,但今天这些话,为什么还是这么尖锐刺耳,让他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的心像裂开一道口子,有什么酸楚的液体流出来。 他低声说:“别说了。” “什么?” “别说了,人都没了这么多年了。” 女人说:“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 沈父拍桌子骂:“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没有一点长进!只会跟我对着干!我到底养你干什么!” 明明,明明是与他血脉相连、相依为命的至亲,他唯一的亲人……为什么…… 最应该产生爱的两个人,没有一丁点爱,恨意蚕食他们二十几年,早就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 沈执说:“要我做什么,我去做,你休息一会儿吧。” 父亲经营着不大的公司,沈执有时会处理一些杂活。这公司不打算给他,他也不想要,处理的事,也是又麻烦又无趣的。 公司有几十号职工,明明谁都能做,但偏偏恶趣味似的,交给他。 他核对完那些材料和各种单子,已经是凌晨,精疲力竭地从房间出来,父亲和女人睡了,林姨在客厅亮起一盏小灯,说:“饿不饿,林姨给你煮个面。” 沈执摇头:“算了……万一吵醒他们呢。” 林姨还想说什么,他却转身走了。 他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沉重离开这个房子,融入夜色中。 沈执家漆黑一片,封燃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退出几步来抬头看,没有一个房间灯亮着,包括画室。 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未见过那间画室关灯。 沈执没解释过原因,他后悔自己没多问,对他了解太少,此刻毫无头绪,根本不知该怎么寻人。 他手伸入裤兜摸烟,却摸到硬邦邦的盒子,春寒料峭,盒子和戒指都冰凉如水。 他把戒指套在右手的中指上,靠着车,这夜无风无月,只能对着几颗星星发呆,思考明天要不要去上班。 他无从计算等待了多久——或许根本没有多久,总之,沈执向他走来时,他感到自己如同一块被风化的木头般脆弱,风一吹便散为尘埃。 沈执看到他时,脚步猛地一顿,接着飞奔过来,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联系不到你。”封燃轻声说。 “你……等了多久?” “没多久。” “我在我爸那,一晚上都没怎么看手机。” 封燃说:“你累了?怎么这么没精神?” “是,很累。”沈执如实说,“要不然你先回去,我……很困很累,只想睡觉。” 事实上,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看见封燃。把对父亲和女人的愤怒转移到他人身上,无疑是他不齿的,但他,也没有宽宏大量到能欣然面对那个女人的儿子。 封燃迎上来:“你真的在沈叔叔那里?电话都没空接吗?” “嗯。” “好吧,”封燃一头雾水,“你不会还没吃饭吧?” “是,但不想吃。你回去吧,我真的想自己休息。” 封燃没顾及他的阻挠,跟着进了屋子,沈执一言不发直奔浴室,他去厨房开火做粥。 沈执裹着浴巾出来时粥也好了,封燃盛出一碗来,说:“有燕麦和玉米粒哦,有点烫,再等等。” 他在一边专注于忙活,嘴里还哼着歌,像享受一件乐事。 沈执站在原地半天:“干嘛对我这么好。” “你说笑呢?” 沈执疾步走上去,拉着起他那只握着汤匙的手,逼问:“为什么?” “因为我乐意,因为你是我男朋友,因为你饿了,因为你心情不好……可说的原因太多了吧,总之,我有义务对你好。” 第14章 “你……”沈执的胸膛起伏着,紧盯着封燃的眼睛,这双眼睛很好看,总是坦荡自如,此刻也这般回望他。 那是一种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目光。他试图从其中发掘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但终究还是败了,垂下眼帘,心跳如擂鼓。 封燃想起正事,手腕轻轻一转,从他手心里挣开,又回握住他。 “诶,你看,这是什么?” 沈执顺着看,在交叉的中指上,一只银色的戒指闪烁着锦缎般的光泽。 他一眼认出,是两年前钟爱的设计作品,他曾提过一次。心头一根弦脆生生断了。 “你送我的手表,我实在太喜欢了,一直想回礼,又想不出合适的,最后从你电脑里偷了设计图,交给了一位银匠。就前几天的事情。我想见你,想给你戴上戒指,所以来找你。你不想也没关系,可以做成项链,或者收藏。” 他的唇边带着温柔的轻笑:“不管怎样,试试看吧。” 灯熄灭了,月光透过窗和树洒在地上、他们的身体上。斑驳暗影下,这个人的眼亮得出奇,呼吸灼热,视线也灼热,沈执仿佛正在燃烧。 汹涌的热浪里,他听见胸腔中狂郁的振动,有什么东西冲破枷锁,铺天盖地,席卷一切。 他说:“好。” 第11章 堂弟 床头的手机嗡嗡震动,沈执从梦中惊醒,爬起来关掉闹钟,睁开眼,身边的人翻了个身,发出模糊的梦呓。 睡意没了,起身,阳光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早已天光大亮。他睡得脑袋昏沉,抬手触碰脸颊,刮到一点冰凉。 中指一环银光流动。 他呆滞地瞧着,昨夜事情一串串连在脑海,突然手机又响起来。 沈渊。 他走出去接电话:“嗯。” 沈渊惊奇地说:“这都几点了还在睡?我听林阿姨说你昨晚回去了,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 “哈哈,看你睡这么久,这精神状态挺正常的,老头子没难为你就好。” 沈执抚摸戒指,冷笑道:“是,皮包骨头的东西,舌头和声带还这么灵巧,简直……就是一头怪物。” 沈渊扑哧一声笑了:“行了,半点攻击力都没有。我该吃午饭去了……” “早上好啊小沈执,跟谁打电话呢?”封燃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懒洋洋地说。 电话那头,沈渊的声音瞬间变了:“谁在你那儿?” 沈执回头看了他一眼,说:“还能有谁。” “……啊?上次酒吧那个?” 沈执默认。 “那、那不就是女人的儿子?不是,你把他领回家过夜……啊?什么情况?沈执你……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你爹的你现在不嫌脏了?你给我解释——” “再见。”封燃的眼神逐渐清醒,沈执果断挂了电话。 封燃听不清电话里的声音,但依稀感觉对方在嘶吼,皱眉说:“谁啊,火气这么大。” “我堂弟,正在念高中,成绩不好,压力大。” “现在的年轻人,读书压力确实大,当年晴晴就这样,”封燃很体贴,拍拍沈执肩膀,“你做哥哥的,多关心关心他,别和他置气,考完就好了。” “嗯。” 封燃在他家赖到傍晚,车行的师傅徒弟们给他打电话,说活儿多得忙不过来了。他怨声载道的,沈执哄了半天才依依不舍离开。 前脚刚走,门便被泄愤地大力拍响。 沈执去开门,沈渊牛一样冲进来,摔在沙发里,气势汹汹地抬了抬下巴:“说,什么情况?” 这审问的姿态,活脱脱十年前的父亲。他脸色微变,说:“你不上课跑我这里,就是为了问我什么情况。” “上课就知道上课,你被这男人骗了都不知道!” “骗?你认为我有什么可被骗的?” “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有多不靠谱!”沈渊从包里抽出厚厚的资料甩在茶几,“这些都是他过去的经历,能查到最早的开房记录,是和一个男人,在他十八岁。后面简直不计其数。还有,他小初高在什么地方、大学在哪读、毕业后……我简直不想说,你猜他为什么到处鬼混不找工作?他有案底!这事他跟你说过吗?” 沈执扫了一眼,默不作声。 沈渊说:“你就把这种人领回家。” “我没必要和你解释那么多,你知道我现在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就足够了。” “昏头了!你以为你真能全身而退吗?你以为你策划的一切,都会在你掌控中发生?你当这个世界是游戏吗?” “我无所谓,也轮不到你教育我。” 沈执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也不在乎。 封燃对他而言算不了什么,就算他们拉扯到最后没法善终,他也有无数种把封燃甩掉的办法,最差的结局不过是闹得天下皆知,可这对他能有什么影响,他才不怕丢脸呢。 沈渊的提醒,太多余。 沈渊打定主意改变沈执心意,要他分手,一有空便跑来劝说。然而他对封燃避之不及,如洪水猛兽,好几次差点相遇,都尽力躲开,就算封燃已经走到门口,他宁可藏在衣柜,也不愿和他碰面。 “他可是个恶棍,从小就和流氓打架,真刀实棍的,没准儿手上还有人命呢。真跟他硬碰硬,我不能保证不出事。” 沈执才懒得管封燃是不是恶棍,被嚷得头昏脑胀,开始愿意讲些道理,两个月过后,也只会用车轱辘话应付。 沈渊看出他不是真心听取建议,起过会会封燃的念头。他去车行,封燃嘴里叼着烟,蹲在门口玩手机,连正眼都不给他一个。 他试图引其注意,不料封燃压根没认出他,不耐烦地说现在是休息时间,别人值班。 看到他校服,又说小孩子不要乱开大人车,被查到怎么办。 沈渊不敢发作,怀了一肚子气跑到沈执家告状,告着告着发现不对劲。 “你笑什么?有这么好笑?” “没什么。” “你看,他连这点工作都不当回事。”沈渊说,“说明他很没责任心。” 沈执笑笑:“我知道,但和我有什么关系。” 沈渊又说:“我能想象到,他会扔垃圾似的把你扔掉。” 说完,他意识到不妥,改口道:“我不是说你是垃圾,他这样的我见多了。” 沈执冷静地说:“真到结束那天,我求之不得。” 沈渊见他走笔搁置,知道他心绪不宁,不禁大声说:“你给我个时间!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分手?我一想到你和这种人睡在一张床上,我就受不了……” 沈执前二十三年白纸般的人生就这么留下一个名为“封燃”的污点,怎么能叫他不心急。 “你听着,”沈执眉头紧锁,“我明确告诉你我也一样。如果你没什么有营养的话要说,就回学校上课去。” 沈渊悻悻地甩手走了。 封燃晚上来找他,他情绪不佳,但极力表现得正常,吃饭、睡觉都与平时一致,封燃一点没察觉。 沈渊对他的私生活控制之强,他无法接受。 他爹妈都没这么管过他。 沈执很长一段时间心神不宁,思考怎么让沈渊放下劝说他的决心。 而这期间,沈渊恰好不知所踪,他又接到新项目,工作一忙,许多事情都无法兼顾,反应过来的时候,距离高考只剩一个多月。 他抽了个下午的时间,开车去江市第一高中。 沈渊出来的时候穿着校服,一脸没睡醒的不耐烦劲儿,直到看见是沈执,才兴高采烈地跑过来。 “你怎么来了?你还记得我在这儿读高中啊?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有空,就过来了,”沈执说,“昨天几点睡的,最近学习情况怎么样?” “三点半。今天六点五十就起了,操。”沈渊骂道,“班主任不是个玩意,没收我手机,还成天去宿舍逮我迟到,毕业了高低揍他一顿。” “你这么晚不睡做什么?” “……没做什么,你和那个人分开了吗?” 沈执低头看了眼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回去开会。” “等等,”沈渊看着他,目光很复杂,“你今天过来到底找我干什么?” “需要那么多理由吗?”沈执想了想,“快高考了,祝你考得好些。” “有奖励吗?” “什么意思?” “如果我考得不错,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沈执还没来得及说活,口袋中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封燃的来电。 沈渊先他一步,夺过手机,在他视线里,按下挂断键。 “如果我考得不错,你就要和他分手。” 沈执沉着地说:“为什么?” “你不能拒绝,”沈渊的眼睛异常明亮,“如果你拒绝,今年的高考我就不去了。我也不会出国。到时候被问起来,我就说因为你和我……” 第15章 “你以什么立场威胁我?” “哥,你别生气,我就是看不惯他,你但凡换个人呢?你达成目的的方法多了,不是非和他谈恋爱不可吧?”沈渊笑了下,“你别怨我,只要你和他分手,我什么都听你的。” “收收你的强盗味,我和他分不分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高考对我来说也一样。” “都一年多了……你不会已经爱上他了吧?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沈执已在爆发边缘,他后悔今天来这里找这个麻烦。 他深吸一口气说:“我得回去了。” 沈渊说:“你生气了?” “没有。” “你告诉我你喜欢他什么。” “不喜欢。我好像和你说过很多次,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和他,是各取所需,我没你想得干净,他也没那么脏。你怕我过了一年两年没法回头,这算什么理由?这么多年我后退过吗?” “你确定你只是跟他随便玩玩,你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你,你们会尽快分手,对不对?” “我确定。” “那等我考完你们就分手。不就是遗产吗?我会帮你想其他办法,我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和这种人纠缠。” 沈执一想沈渊这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拒绝的话在嘴边一拐,成了句“行”。 沈渊很高兴:“就这么定了。” 沈执欲言又止,沈渊没看见,或是视而不见了。 沈执最后盯着他几秒钟,想起封燃对高考生的嘱咐,撂下一句做好你的事,少操我的心。 第12章 忍耐 夏季在一片忙碌中来临了。 封燃和车行的大哥小弟们混熟了,得空一块出去玩,市里网吧、游戏厅去遍了,他什么游戏都玩得好,说话又有趣,渐渐地,大家喝酒也要喊他,他蠢蠢欲动,可向沈执请示屡遭拒绝,只好作罢。 大伙不知道沈执其人,开玩笑说封燃竟是个妻管严。 封燃很不爽,沈执反倒很受用。 六月下旬结课后,封晴要来江市的朋友家住两个月。放假当天,封燃提了一句下午接妹妹,沈执说:“走吧,时间差不多了,车钥匙还在公司,接上人后要不要一块吃个饭?把晴晴的朋友也叫上,我来订餐厅。” 封燃不想去沈家公司,说:“你帮我取嘛,沈叔叔还在,我去不方便。” “不在,在住院。” “嗯?又住院?” 沈执对家事不多言,说:“晚上想吃什么?” 不是上个月刚出院?封燃想问。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沈父,而沈执白天上班,隔半小时就与他联系,晚上又常和他在一起,别说去医院照看了,连与父亲见过面都不像。 他有个大胆但不礼貌的猜想,这个人说不定已经消失于世,或者即将消失,沈执碍于某种原因无法告知。 去停车场取车,封燃还惦记着这件事,正琢磨着该不该去医院探望,一瞥,一辆黑色的奥迪引起注意。倒不是这车多么名贵,只是眼熟。 去车行之后,他对开到店里的车和车牌号都很敏感,他确定这车没在他那儿修过,但绝对在什么地方见过。 哪儿来着?他正思忖,车里似乎有个影子动了动。 他站定,瞧了几秒钟,沈执拉他的衣角,说:“走吧。” “这是谁的车?” “不知道。” 他刚发动汽车,沈执接了个电话,说公司有点事,匆匆走了。封燃始终没能问清楚,直到接上妹妹,说出那个奇异的念头。 封晴哈哈大笑:“我上周和妈妈打过电话,真在住院,没你说得那么夸张。” “要不要抽空去看看?你正好放假了。” “算了吧,我可不想去,要去你自己去。” 封燃不置可否。把妹妹安顿好、吃了饭,折腾了一下午,忙里偷闲,和往常一样报备、问候。 但沈执一直没有回复。他把记录翻了又翻,一下午一晚上——六个多小时,全被他的气泡填满。 沈执在做什么,忙成这样? 六个多小时,比上次“失踪”的时间还长。 这是交往一年多,绝无仅有的事情。 他回到楼下,开门下车,靠着车门,叼上一根烟。打火机咔嗒响了几下,火苗才跳出来。白色烟雾从呼吸中吐出,一片朦胧里,他眯着眼睛抬头看。 整个房子窗帘紧拉,但画室亮着灯。 沈执最近,有点反常。 沈执和沈渊爆发了记事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他们第一次对同一件事没有达成一致。 沈执没预料到,和封燃取车时,沈渊恰好就在停车场,恰好没下车,又恰好看到他们。 太巧了,很难确定是不是沈渊提前查了他们的行踪,守株待兔。 沈渊等封燃走远才下车,三步并两步过来,脸色难看。 沈执心里涌起好一阵烦乱,尽力微笑。 “考得怎么样?这段时间我工作忙,没来得及问你。” “你食言了。”沈渊嗓音有些嘶哑。 “我说过,你管好自己,少操心我。我有我的路,你也一样。你年纪不小了,家里给你铺好了路,你按部就班走就是。” 沈渊加重了语气:“你食言了。” “你要跟我嚷嚷,可以,先上楼。” 两个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地进入办公室,沈渊拉下帘子,又一脚踹上门。 办公室冷气开得足,沈执打了个寒战,将16度上调八下,去衣架上找自己的外衫。 “衣架怎么什么衣服都放,冬天的外套不拿回家,难道等着明年——” “你在说什么啊沈执,什么外套不外套的,你还没跟他断开,是不是?不仅没断,连戒指都戴上了,”沈渊难以置信地打断了他,“你是认真的?” “我跟你解释这些干什么。” “我是你弟!他是什么!我跟你都十几年了,你和他才多久?”沈渊失控大吼,“你连我的话都不相信,你还为了他骗我!你太过分了!” “你冷静点。”沈执被他喊得头痛,一脚踢他运动鞋上,“你要是不想把整栋楼的人都喊上来,就给我小点声。” 看他毫不在意约定,沈渊气得肝疼。就这么一年的时间,沈执变了,不再是那个与他没有嫌隙、没有秘密的哥哥。 都是因为那个封燃。 沈渊九曲回肠,拳头松了又硬,站在窗边平复半天,说:“他喜欢你吗?” “不喜欢。”沈执泡了茶,坐在沙发上,想着如何回复封燃刚刚发来的消息。 封燃问他去了哪儿,附了张他们兄妹二人的合照。 他比了个“耶”,身后的封晴似乎没反应过来就被拍了,眼神里充满疑惑。 封燃喜欢他,毋庸置疑。 从来没有人这么喜欢他。 食髓而知味,除了被喜欢,他没任何机会得知这件事。 “他不喜欢你,但是跟你上-床、做出喜欢你的样子,你觉得他以前对多少人这样,才这么熟练?” 沈执握着手机不出声。 沈渊一个箭步过来,夺走手机,说:“他如果知道你为什么跟他在一起,还会不会和现在一样?” 沈执抬眸:“沈渊,你想清楚了再说话。” 沈渊抿了抿唇,把手机扔到一边,很丧气:“我不会告诉他的,你瞎激动什么。” 秘书敲门而入,两个人默契地闭嘴。 沈渊同秘书说话,沈执避嫌,走到一旁喝茶。 一句话的功夫,他的心提得高高的,琢磨着个中因果,总觉得不大保险。 沈渊是个大问题。 “反正你们都不喜欢对方,知道了又怎样?”待第三者出去了,沈渊不甘心道。 沈执的语气彻底冷下来:“我警告你别打他的主意。他这步走错,你跟我一起完蛋。” 沈渊失望透顶:“打他的主意?……哥,我一直都在为你考虑,你根本不了解他。更何况你真觉得只有他这一条路可走吗,我都说了我会帮你,为什么你还是不肯?” “因为没必要,我自己的选择,你没必要牵扯进来。” …… 两个人谁都不松口,天早黑了,沈执后知后觉,霍然起身,说:“我手机呢?” 这么长时间,怎么都没听到封燃再发来消息? 沈渊支支吾吾,沈执推开他,手机已然沉睡在他身后鱼缸底。 安静得像死了一样。 几条游鱼在造景石中穿梭,玻璃壁上映着沈执阴沉的脸。 沈渊后退了几步,大声说:“我和你谈话,他没完没了打电话,烦死了!这手机多少钱买的,我赔你十倍。” 沈执猛地转身,拽着他的领口,反手摁在鱼缸上,手臂青筋毕露,他极少让愤怒泄露出一丝一毫,此刻也是强力克制。 鱼缸难禁重创,晃了几下,栽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第16章 水花四溅。 沈渊腿有点软,险些摔倒。 他脊背断了似的痛,但没敢造次,像被捏住命脉,巴巴地看着沈执。 “哥哥哥哥哥冷静冷静冷静我是你弟我是你弟你就我一个弟弟我死了你就没弟弟了……” 沈执眯了眯眼睛,吐气如兰:“十万。” 沈渊一愣。 “现金,还是转账?” “转账,转账,你先松开我,痛死了。” 沈执上次失踪后,封燃就录入了指纹,这回自然没傻傻在外头等。进了空荡荡的大房子,跑到天台抽闷烟,就着几罐啤酒下肚,看月亮越来越高,总不得劲,回到沙发,把电视声开到最大,终于不冷寂得心慌。 他不知道自己歪在沙发上睡了多久,脸颊被轻柔地抚过,睁开眼,沈执微微喘息,额头沁出薄汗,正俯身看着他。 “久等了。”他轻声说。 封燃揉着眼睛坐起来,埋怨道:“去哪儿浪了,一个消息都没有。我还是头一次给人独守空房。” “爸爸的公司出了点事,开会时手机坏了,刚刚才去买了新的。” “手机坏了?怎么回事?” “不小心进了点水。” 沈执越是轻描淡写,封燃越是怀疑。 “你没电脑吗?或者问别人借一下联系我一声也行啊。” “知道了,我下次会注意。” “……下次下次,上次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我的问题。” 封燃等了这么久,寥寥几句解释又漏洞百出,心里不大爽快,细细回忆他这段时间的表现,似乎总是心神不定。 大概是倦怠期到了,他腹诽。 恋爱一年是分手高发期,按他经验,到了这时候,无论他还是对方,常常开始心猿意马。 但他这一年和沈执太亲密了,因此没认识什么人,更没有下家一说。 难不成沈执有了? 封燃被这念头刺了一下,冷静下来想,也不是没有可能,于是留了个心眼。 不是他胡乱猜忌,要是沈执有其他想法,还是尽快分开为妙,趁他还没太动情。 沈执的生日在六月底,封燃一直记着,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礼物——是他自己工作之余设计的一条项链,依然在老板那儿做,总价一万二。五千二的尾款不提,他定金都一拖再拖,老板威胁他,再不交钱,东西就是敲碎烧了也不给他。 区区定金花掉近两个月的工资,打钱时他心口的肉都在疼。 老板再三叮嘱他尾款要在一个月里补上,他嗯嗯啊啊应了,没过脑子。 东西一到手,一切多余的滋味儿便驱散了。 项链冰凉柔软,金属质感独特,末端坠着一个正方体,用极细的银丝编成,镂空,只有指甲盖大小。四面做了精巧的卡扣,每一面都可以打开。 他研究了一会儿,终于找到开口。 正方体盒子里,悬着一只白色的小蝴蝶,迎着阳光,还能看到细如发的触角,以及翅膀上的纹理。 封燃很满意,重新把项链包好放回口袋。 “尾款两个月内不补,你要负法律责任的,”老板指了指水晶板下的一张纸,上头印着两个鲜红的指纹,“我们签过协议。” “没问题,谢了,”封燃愉快地说,“最迟就月底,肯定不拖,真的。” 他打车去沈执家,这天是学生考试放假日子,碰上放学,有点堵。他把项链看了又看,不知怎的有些紧张。 沈执会喜欢这个礼物吗? 一串特别的铃声从口袋传来,是任河。 他接起来说:“怎么了,你那儿是半夜吧?” “啊,加班加到现在,”任河打了个呵欠,“昨天不都和你说今天要打个电话么,忘了?” 好像是有这事。封燃早忘了。 “德性。”任河骂,“我是想问你最近怎么回事,钱都花哪去了?” “买了点东西……不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晴晴问我单反买什么牌子好,我问预算,她说五千内。我就仔细想这事儿,她怎么不去咨询你呢,嘿,你猜怎么着?她太极打了半天,最后才说她哥谈了恋爱手头吃紧,饭都是对方请客,再去要钱估计活不下去了。”任河说,“你要是混不下去还是回老家去吧,真的。” “……回个屁啊,我怎么回,他还在这儿呢。” “画画嘛,哪都能画。” “净瞎扯淡。” 任河不无遗憾地说:“我去年预言你们撑不过六月,看来没啥希望了,这回算你赢了。” “滚你的,整天不盼我点好。我他妈要是在你旁边就把你卸了。”封燃很恼火,磨合一年多了,他和沈执身体越来越合拍,但最近——不,有一段时间了,沈执总瞒着他什么。 沈执有在努力假装和从前一样,但他分辨得出来,有些东西,有些细节,再怎么装,都不可能完美无缺。 任河一说,那种不好的预感又出现了。 不会又被这家伙说中了吧。 封燃打心底里不爽快,像有块湿透的海绵堵在心口。 他酸溜溜地想,大不了好聚好散,怎么着都行,千万别把他绿了。 又想,万一真绿了他呢?可他不记得沈执身边,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人啊? 这项链又该怎么办?他也不想戴,扔了怪可惜的。 任河惊讶道:“我操,吃火药儿了你,这么冲?不会真给我说中了吧?” 封燃挂断了电话。 路口追尾,长街堵成浆糊,一次挪几厘米,油门跟刹车交替踩,封燃坐车里,被迫做旋转九十度的仰卧起坐。司机师傅唉声叹气,说不该走这条路,另一条在哪哪哪,刚刚应该掉头的。 气温让所有人心浮气躁,柏油路冒着烟,穿校服的孩子们哼哧哼哧流着汗,穿梭在车流之中,喇叭声一浪高过一浪。车窗落下又升起,前头又有人下车嚷了起来。 太阳透过玻璃晒进来,无处遁逃,皮肤火辣辣的,睡又睡不着。手机也不想看。 两小时前的消息,沈执还没回。 封燃把窗户开了个缝儿,闭上眼睛,在扑面的热风里极力忍耐。 这世界真够糟的。 第13章 傻x 沈渊被骗,又被好一顿敲诈,当然不想罢休。反正现在没学业压力,沈执没理由赶他走。天天腻他身旁,不让封燃有可乘之机。 沈执很无情,不吃这套,该找封燃还是找,但迫不得已,收敛许多。 对付沈渊,也得心应手了—— 沈渊说封燃不好,沈执说对,真的很差劲。 沈渊说你们分手吧,沈执说快了,也就几个月的事,不急。 沈渊说我急啊,我看你们在一块就难受,沈执说我更难受,我精神和肉体哪个落下了? 一套流程下来,沈渊没话可说,还得夸他一句舍身取义。 但他依然坚持缠着沈执,理由是对他好。 沈渊偶尔怀疑沈执敷衍他,但又不敢去封燃那求证,怀疑半天,也不了了之。 六月末沈执排单期满,每一天都有deadline,封燃怕他忘记吃饭睡觉,不忙时就甩来视频通话,有一搭没一搭聊。 但封燃今天没开摄像头,而且心不在焉。 “吃了没?” “你刚刚问过了……我吃了三明治和豆浆,还有香蕉。” “哦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点困。脑子不清醒。” “晚上什么时候来?” “你生日,我想早点回去。” “一个生日而已,早晚也无所谓。下午太热,晚些来吧。”沈执考虑到沈渊天天下午来找麻烦,提议。 “也行。” “等你回来,我们去逛超市——” “哥!哥!哥!沈执!”沈执话还没说完,画室的门一掌拍开,沈渊大呼小叫地冲进来。 沈执一激灵,挂了电话,很不高兴地说:“干什么你!不知道敲门?” “沈执,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礼物?” “……什么?”封燃发了个问号,沈执飞快地打字解释,说有物业敲门,不小心挂断的,“以后在客厅等我,别擅自闯上来。” “别说那没用的!”沈渊兴奋得直拍桌,“你快下楼看看,你保证喜欢!” 沈执立刻猜出来了:“车?我不要。” “今年的mc20,帅炸天啦,我只开了不到一星期哦,之后你偶尔借给我玩一下就可以的,求求你啦,看在我和我妈求了好久的份儿上,”沈渊变法术似的,从身后摸出一个木制烟盒,“还有古巴雪茄你要么?我让同学带给我的,专为你生日准备的。如果你不要,我只能自己……” “你这些玩具到底是自己想要,还是想给我?”沈执摇头,多少年了,沈渊就喜欢打着给他送礼物的旗号,送着送着东西都进了自己腰包。 “当然给你呀,走吧,别画了,你画这几个画能赚多少呀,我们兜风去,开到海城,我哥们在那儿有一套临海别墅,我昨天刚找他拿到钥匙。” 第17章 “我不去,你自己去吧。” “你不会今天还要应付那个封燃吧?”沈渊疑心病犯了,“不是,今天可是你生日,你能不能放过自己?” 雪松木的烟盒搁置在门口的桌上,并没有给他的意思。沈渊把玩着一只金色的、设计考究的方块儿打火机,挑起他的兴趣。 “这是哪来的?” “哦,和雪茄一块带回来的,”沈渊很得意,开盖“叮”地脆响,拇指轻轻拨动,一簇火苗跃了出来,“镀金的,又是限量款,真没少花我银子。” 沈执勾勾手指,沈渊不明所以,走过去。 “打个商量,”他说,“你那车从哪来再开哪去,这个留给我吧。” “行是行,可你不是不抽烟嘛……”沈渊顿了几秒,突然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他抽是吧!你、你想什么呢?不可能,我告诉你绝对不可能!” “我没说给他。”沈执伸出手,“给我试试。” “这可是收藏级别的!我都不打算用!你居然想给他!” “你到底是给自己买还是给我买?” “是给你,但不是给他!” “我给他干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要给他?”沈执皱眉,手往前伸了伸,“快点。” 沈渊一万个不情愿地放在他手心,说:“你明明就是要给他,你还说你不喜欢他,我就知道你被他骗了,你这个人简直……” 那沉甸甸、带着体温的长方块儿一落入掌心,质感就来了。小东西崭新崭新的,他再亲自包装一下,封燃一定很喜欢。 “说过多少次了,我怎么可能喜欢他,拿给他看一眼而已。” 沈渊双臂交叉在胸前,紧紧皱着眉头:“我真受不了了,我一想象你和他在一起的场景,我整个人都不得劲,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又开始了。 “你今天必须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和他来真的?我不是傻子,这都一年多了,你的各种行为我都看着呢,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 “行了,你没必要……没必要这么侮辱我。” “侮辱?你自己也清楚,我真没说错,也没冤枉你吧,你找什么人不好,非要找他?你哪怕找那个封晴呢,不比他强一万倍?”沈渊越说越激动,声音大起来,“你看看他什么样,也不嫌脏?我现在每天都担心你得病!” “我知道,”沈执一字一句地反驳,“我也在忍,我也很煎熬。你知不知道,我每次和他睡过,都恶心得好几天吃不下饭!” 沈执想说这下可以了吧,没事就赶紧滚吧别烦我了,却听砰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画室的门,开了。 门边的风拂过他的脸,带着熟悉的洗衣液的香味,他有些错愕,回过头去。 封燃站在门口。 封燃取了项链,就打车过来。没和沈执说,想给他个惊喜。 进来的时候家门没关,楼下停着量新跑车,他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匆匆跑上来。 哪成想沈执所谓所有人禁入的画室里,有其他人。 哪成想谈论的话题,是他。 蹬开门时的力同样作用在腿上,震得他筋脉疼痛。 他看着沈执,心一寸寸冷下来,像被划破一道口子,酸涩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动到四肢百骸。 他的声音颤抖着,从喉咙深处发出来。 “解释一下。” 他得给沈执一个机会。 或者说,给自己一个机会。 一个不这么快让他接受现实、承认自己从始至终是个自欺欺人的傻逼的机会。 “你听我说封燃,”沈执站起来,柔声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猜。” “不知道你刚刚听到了什么,但是希望你别误会,这是我堂弟,沈渊,我们……” “是你啊。”封燃瞟了眼角落里的沈渊,许多画面清晰起来,语气嘲弄,“我说怎么有点眼熟,没少在我身边晃荡啊。” 沈执说:“封燃,他不懂事,都是随便说说的,我懒得和他解释那么多,我们的事情,我们自己清楚就——” 封燃一脚踢翻门口的水桶。屋内登时水漫金山。 沈执脸色一变。 那是用来洗画笔的,里面半桶污水没来得及倒,溅到沈执洁白的裤子上,染出大大小小的污点。 封燃出奇平静,说出的话机关枪似的,飞速扫射出来:“沈执,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傻逼?你说什么是什么?我他妈什么样,全凭你和你弟一张嘴说了算,我就一npc是吧?哦,之前没看出来你逻辑挺强大,语言组织能力也不错啊,你不如说脱口秀去呢,保证比你画画挣得多多了!” 沈执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是当着堂弟,脸上有点挂不住。 他们相处这一年多,几乎没吵过架,但他早发现,封燃的怒火总在瞬间烧起,像夏天的暴雨,来的时候声势浩大,但去得也快。 “封燃,你等一下,”他顿了下,转过身,冷冷地看着沈渊,“你回家去。” “回去干什么?就在这待着!我听听他还想说我点什么?说啊!继续说!”封燃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几句话几个动作,沈渊像被左右开弓,狠扇了几巴掌,双颊火辣辣的,大气也不敢出,又缩回角落去。 完蛋了,这把火终究还是烧到他身上了,早劝沈执不听,现在怎么办!他家是有点小钱,但根本算不得什么,封燃万一要他命呢? 沈执这疯子尚有抗衡的本事,他可什么都没有! 沈执说:“封燃!你让他走,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谈个几把谈,有什么可谈的,”封燃冷冷地说,“分手。” 沈执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分手。你、你们,让我恶心。”他慢条斯理,“我们都觉得对方恶心,没问题吧?我可是亲耳听到的。没必要继续下去了。” “……不行,不是这样的。今天是我生日,你可不可以,”沈执有些眩晕,语无伦次了,强打精神,走过去,想牵那双手,“算我求你好不好,你先冷静一下,不要说那些冲动的话了。给我个机会,我会跟你说清楚一切的。我保证。” 皮肤相碰的一瞬间,封燃触电似的一把甩开,飞起一脚,陈列整齐的架子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哗啦啦摔倒。 世界都安静了。 整个画室狼藉一片,封燃环视一圈,有一股扭曲的畅快。 谁能想到他头一次踏入这块“禁地”,是以这种姿态,这种立场。 谁能想到,他刚来就把它毁了。 封燃悠悠点燃一根烟,转过身。 “沈执,你用不着跟我说清楚什么,我亲耳听到的东西,你没得解释,那几句话是你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没人强迫你,是不是?算我看走眼了,咱好聚好散,别闹得太难看。” 他看着沈执,嘴角似笑非笑,带着寒意:“而且我长这么大,没见过你这种嘴皮硬、脸皮还他妈厚的人,我也没受过这种委屈!你跟我,我们俩,今天算是玩完了,懂么?”拿烟的手指先点了点沈执的肩膀,又指向不远处的沈渊,语气骤然凌厉几倍,“还有你,你最好给我注意点,敢找我家里人麻烦,我非弄死你不可!” 狠话放完,这兄弟俩屁都不放,尤其是沈执,一向柔和的眼神痛心不已,一定被他伤到了。他舒坦了不少,半截烟往桶里一扔,整整衣领,胜利者般扬长而去。 沈执想追出去,可脚底如千斤之重,又怕触霉头,踌躇半天,直到窗户外封燃走远了,慢慢蹲下来,满心的难堪与狼藉。 耳边,还回荡着那句分手,声音太大太刺耳,耳膜到现在还有些嗡鸣。 被封燃指着鼻子骂固然难受,但,为什么他胸口闷得喘不过气,还有种莫名其妙的……伤心? 尤其是看着他开门而入时,通红的眼眶、颤抖的嘴唇、难以置信而失望的眼神,听到他亲口说出“分手”二字,为什么,他会有一种不顾一切,想要拥抱他、亲吻他的冲动?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对封燃,明明只打算逢场作戏,不当真的…… 第14章 分手 封燃一走出家门,嚣张的气焰就消失了,肩膀无力地垮下来。 又被任河那孙子说中了。 虽然没被绿,但也没好在哪里去。 是,他是目的不纯,他贪图沈执姿色,他为了排遣寂寞,所以选择了沈执。 但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他。 沈执凭什么……为什么? 他再不堪、再可恨可恶,这一年多,还有今天的一切,都该补齐了。 就,这样吧。 分手这事他经历过很多次了,这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拦下一辆车,司机问目的地,他有一瞬间失语。 江市不是他的家乡,没有什么朋友,这一年多时间里,他活动的地点非常有限,他的一切都与沈执息息相关,除了开工和找沈执,都不知道去哪。一筹莫展时,裤兜里什么东西硌了他一下——是那个没有机会送出的礼物。 第18章 说不出什么滋味,他当即报上银铺地址。 顷刻之后,他和老板相视无言。 老板一脸的“见到你就没好事”加“说吧你又要作什么妖”。 “那个,”封燃期期艾艾地,把项链放在桌上,“我……想退款。刚分手,这礼物也没用了。” 老板看着他:“这是定制款。” “嗯。” “定制款,非质量问题,概不退钱。” “这个,”封燃挠了挠脑袋,“退尾款行么?” “不行。” “退一半呢?” “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封燃有点恼火。 老板默默指了指桌板下的白纸。 “……好了,我知道。” 封燃意兴阑珊,起身就走。 “东西没拿。”老板说。 “不想要了,还不知道怎么处理……先放这儿吧。” “你真失恋了?” “废话。” “尾款什么时候付?” “等我找到住的地方,发了工资就付。”封燃说,“一个月内肯定给你还上。” “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说来可笑,他住的地方后来也是沈执付房租,分手了,他当然不可能回去。但是他无法和老板解释这一切,就看着他,眼神警告“你问太多了”。 老板叹了口气:“你啊。” “我啊?” “没办法的话,你晚上给我看店吧。” 封燃一愣,说:“真的假的,为什么?” “举手之劳。”老板说,“这儿晚上没人,有铺盖有空调,还能洗澡。” 其实封燃真没想到老板会帮他。 以至于他洗了澡上了床,都很恍惚。 快一年了,能从这个精于算计的家伙身上占一分钱的便宜,都是他的本事。 沈执发来不少消息,无非是“你误会了”“随便说的”以及“别不理我”“你在哪”。 封燃看了下时间,从他家离开已经三小时了,斟酌了下回复:「分手了」 沈执立刻说:「我订了一家餐厅,位置在xxx。我去接你,一起吃个饭吧?」 封燃发:「我认真的」 沈执“正在输入中…”持续好久,半天发来一条:「我还有个礼物,想给你。我们见面谈谈吧。」 封燃:「我真是认真的」 沈执打来电话。 “你在什么地方呢?我去找你。”他说,声音平和温柔,“我刚从你家出来,帮你收拾了下房间。” “那里啊,那里我不会回去了。”床边灯是声控的,封燃时不时踢一脚床,“你看有啥东西该拿拿走,租期正好到下个月……不租了。” 沈执被他的决绝打败了,说:“封燃。” “我在。” “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恶心到你怎么办?” “我堂弟一直反对我们在一起,我想顺着他说,让他打消劝分手的念头。” “你跟我谈个恋爱,碍着你堂弟了?” “是,他是多管闲事,我已经说过他了,”沈执解释,“而且他已经打算出国读书,不会再和我们有什么瓜葛。” “用不着跑这么远吧。”封燃笑了下。 “你相信我,他那些话都是说说而已,不是对你和封晴有什么看法,他今年才十八,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 “我不跟他计较,可以,”封燃换了只手拿电话,习惯性地摸口袋,却摸了个空,来时走得急,身上没揣烟,“但我跟你……不可以。” “我会补偿你的,一定。” “不需要,”封燃说,“就分手,没得说。” 沈执沉默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灯突然灭了,封燃啧了声,踢床。 沈执察觉到了,说:“你怎么了?” “没事啊。” “你在什么地方?” “那能告诉你?” “……你实话告诉我,你在干什么?”沈执声音发颤,“你跟我分手不会是为了……” “我的大兄弟,你想太多了吧!我他妈开灯呢。在一起到现在,我什么时候对不起过你啊?”封燃哭笑不得,沈执究竟怎么想他的?这话,让他耗时耗力准备的礼物、日夜的期盼和紧张……甚至这一年多的付出,几乎都变成笑话。 沈执大概也意识到不妥,说:“我的问题,你到底在什么地方?” 封燃不肯说,他也没办法,两个人僵持到深夜,以封燃一句“困了”了结。 手是分了,但班还要上,陪葬品的尾款还要付呢。 封燃为早些凑齐钱,中午也不休息,扒几口盒饭继续。干了一天,回的时候天都黑了。 沈执的车停在不远处。 他一从路口出来,沈执便探出身子,关切说:“累了吧?我带你去吃饭。” 封燃站定了,说:“你在这里干嘛?” “来找你。”沈执说,“你不告诉我你在哪,我只能在这里等。” “找我干什么?” “我订了那家位置很好的餐厅,他家的黑松露酱……” 封燃默默听他说完。 “怎么样,要不要去尝尝?” “不。”封燃吐出一个字。 沈执有一点失望,但很快微笑说:“没事,那我们回家吧。” 没办法,他今晚铁回不了银铺了,只得点头。 出租屋被收拾得很干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洗衣粉味,地板锃亮,垃圾桶套了新袋子,床上和沙发上看不到衣服,床单被罩在阳台上晾了一排。 封燃自愧不如。家务活上,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比不过沈执。 他跑到房间里打游戏,沈执去做饭。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响了,他双手都在操作,分神按下免提,没看清是谁,应了一声,对面半天没说话。 封燃声音大了点:“谁啊?干嘛?” 老板的声音才传过来:“我要回家了。” “哦哦,你啊,忘说了,我不去了今天。”封燃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沈执应该没听见,压低声音,“不好意思,我刚没看清是你,昨天谢了哈。” “没事。”老板闷闷地说。 饭桌上,沈执没怎么动筷子,只盯着他。 封燃也确实饿了,将饭菜一扫而光,抬头,对上沈执笑盈盈的眼睛。 “……”他放下碗筷,“怎么了吗?” “没事,我今天真的很想你。” “哦。” “你呢,你有想我吗?” “没有。” “……” 到底相处一年多了,互相还算了解,戳沈执心窝、逼他分手还不容易? 简直易如反掌。 封燃装作没看到他失落的神情,踢开凳子站起来。 “我吃饱了。” 沈执洗了澡,封燃还在打游戏,后背突然贴上来一具温热有力的身体,呼吸扫在耳边。他退了游戏,揽过沈执吻上去。 完事后天都快亮了,发生的事太多,又困又累,却睡不着。沈执可能也睡不着,把相册里的东西翻给他看。 都是些表啊裤带啊,还有雪茄豪车。 “这个喜欢么?” “不喜欢。” “这个呢?” “你干什么?” “我想送你。” “用不着,你留着给你下一任。” “我不会找下一任的,我只想要你。” “那算了。” “……还不行吗?你还不打算原谅我?” “原谅了。” “那你这是?” “我不会跟你和好的。我说出来的分手,从来没有收回过。” 沈执放下手,看着他。 “那你,那我们刚刚算什么?” 封燃无所谓地说:“谁知道?我看你挺适合做炮友。活好烂不重要,关键是干净、安全。” 沈执僵住了,说:“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你觉得怎么样?当然了,我不能保证只找你一个人。” 听到这话,很少有人能够维持镇定。不给他一拳就不错了。 但沈执。 封燃不由得对沈执生出了一点敬佩之心。 ——沈执什么都没做,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平静得让他心里发毛。 封燃说:“你这样看着我干嘛?” 沈执垂下眼帘,说:“没什么,睡吧。”他关上灯。 沈执开始接送封燃上下班。 目的很简单,他不允许封燃有和他人过夜的机会。 一开始封燃想,这不正好吗,也不用费劲找其他地方住了,但没过几天他发现,他们俩的相处模式,几乎和之前完全一样。 他再三和沈执强调:“分手了。” 沈执会点头说嗯,分手了,但该订餐厅还是订,该安排约会还是安排,以及送礼物,以及……亲密接触。 这分手分了个锤子啊! 第19章 封燃这天拒不上车。 沈执看着他生闷气,竟反过来安慰:“我知道,分手了嘛。可分手也不影响住一块吧?” “怎么不影响?”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不行。”沈执很认真,说,“会得病的,对身体不好。” 封燃:“嗯?” 封燃:“就你干净是吧?” “是啊,外面的那些人,你知道他接触过谁吗?” “外面人什么样先不说,你还跟我玩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呢,谁知道你在我看不见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 沈执被刺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沉着,说:“我知道你有怨言,其实你可能还没那么了解我,或者说我们彼此都没那么了解对方。但是给我时间,我一定会让你了解我。” “是,但没必要。就这么一件事,我发现你没我想的那么简单,也没那么喜欢我,”封燃笑笑,“你不会骗我的时候,把自己也骗过去了吧?” 沈执不像与他同一频道,软和语气说:“我没有骗谁。还有,你今天忘记带戒指了。” “不是忘记。” 第15章 舒芙蕾 僵持许久,沈执败下阵来,轻声说:“我承认……我可能没那么纯粹,可能只是追求刺激,或者别的什么。但我现在,真的非常喜欢你。非常。” “算了吧沈执。”封燃说,“违心的话还是少说比较好。” “我们回家好吗?我学了几种甜点的做法,舒芙蕾、蛋挞……回去做给你尝尝怎么样?” 拖了这么些日子,封燃已经不太想同他回去。 但一是没有其他住处,二是架不住软磨硬泡。 还是跟着走了。 下车才想起仔细瞧,迟了。 站在沈执家门前,质问:“什么意思?” “工具和材料都在这边,忘记说了,”沈执有些歉意说,“今天就在我这边凑合一下吧。” 封燃找不出非走不可的理由,想强硬点,偏偏沈执像团棉花,让他没处发泄,窝火得很。 游戏战队约好了每周五晚上打比赛,新加的好友们喊半天,他一一回绝,对方嚷个不停,怪他招呼不打就放鸽子。 沈执把一盘香软的小蛋糕端上来,他都没有品尝的欲望。 “我想回去。” “明天吧,明天我送你。” “我今天晚上有事!你明摆着故意的。” “打游戏,在这里也可以打。” “你的主机带不动。” “就这么重要吗?”沈执谨慎地说,“只是今晚出了点小意外,明天也可以继续吧。” “我现在不泡吧不社交,就这点爱好了,”封燃站起来,冷冷地说,“已经分手了,你凭什么管我?” “你别生气。”沈执也站起来。 “分手是一个人就可以决定的事情,懂吗?” “封燃。” “我要走了。” 沈执把蛋糕放下,快步上去,拉住他开门的手,说:“封燃,你以后都不打算再来这里了是吗?” “是。” “真的,不再想想了?”沈执凝视着他,几近恳求,“能不能别这么快拒绝,再多考虑一下好不好?” “我考虑好几天了,分手就是分手。” 沈执沉默了。 “你没必要把时间耗在我身上。”封燃眼睛都没放他身上,干脆又决然,“我不是什么好人。” 沈执轻声说:“好。” “你同意了?” “是,我同意……分手。” “……真的假的。”几天都没有进展的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了结了? “嗯。”沈执没有什么表情,“尝尝甜点吧,我学了好几天。” 虽然不明白他为何执着于这个蛋糕,但……封燃用勺子切下一块,送入口中。 分都分了,吃口蛋糕,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蛋糕很软,里面夹着奶油和水果,三两口吃完,没尝出味来。 沈执说:“这个叫舒芙蕾,我第一次做。” 封燃想说舒芙蕾不是这么做的,你这更像戚风蛋糕,但觉得没必要,憋了回去。 “挺好,不怎么甜。” 沈执又说:“你有很多东西都在这里,衣服、耳机、眼镜,还有毛巾、牙刷什么的,收拾一下,带走吧。” “没问题。” 封燃跟他上楼,没走几步,突然天旋地转,像被抽了一巴掌,几乎坚持不下去。 “你怎么了?”沈执问。 封燃扶着额头,眼皮如有千斤重:“没事,有点瞌睡……可能白天活干太多了。” “那你……快些收拾好,我找人送你回去?” “行……”封燃往前走两步,被一把扶住。 “可以了,不要强撑。去睡吧,明天再走,一样的。” 封燃着实撑不住了,说:“那行,我休息一下,明天走吧。” 虽隐约有疑惑,但生理情况不容他多想。 进卧室,一靠枕头就睡着了。 醒来时,天光大亮,沈执不在。许是睡足了时间,头脑清醒异常,身上也畅快。 留在沈执家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都是些零碎的玩意儿。 正好装满一只书包。 开门前他想了想,从左腕脱下那只表,轻轻放在桌上。 说不惋惜是假的。但有些东西,不属于他的,强行得到,只会成为累赘。 他哼着轻快的旋律开门,门把手岿然不动。 疑惑和担忧在心中炸开,随着加大力度的动作一点点膨胀。他把书包扔在地上,反复检查后,一切都有了确切答案。 门被反锁了。 “老板,拿个果篮。最便宜的那种。” 早上女人打电话过来,让沈执探望父亲。 他下意识看了眼旁边,封燃睡得很熟。 想拒绝,女人提前预料到了,说:“孩子,你爸爸有话对你说,以后怕是再难好好说话了。” 沈执沉默,女人压抑着哭泣起来,报上医院地址。 沈执推门进去,女人起身迎他。 “你爸爸刚睡着半个小时,这个病太折磨人了。两三天没怎么休息,医生开了点药,这才睡着。” 身穿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男人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口鼻与呼吸机相连,脸色灰败。 沈执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建议住院,推荐了眼动仪,还有每天的治疗费用,加起来一个月一共是……” 女人报了个数字。 “医生说还有几年可活?” 女人滞了下,又抹起眼睛:“这个病你知道的,你爸爸身体基础不行,发病后五年……就是奇迹了。” 沈执说:“那么就是最多还有三四年,或者不止。” 女人终于听出毫不遮掩的无所谓,口吻带着几分责备:“人命关天,你是他唯一的亲骨血,除了你再没亲人替他分担什么,总该上点心的。” 沈执漫不经心:“是啊,总该上点心。” 这时病床上的人轻咳一下,女人闻声而动,说:“醒了,要不要喝些水?快看谁来了。” 沈执站着没动,看父亲吃力地转头,夹着血氧仪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直勾勾看着他。女人俯下身,隔开父子二人交错的视线。 她说了句什么,温声细语。 沈执偏开目光:“没事我先走了,下一次给我打电话,直接说事情就好。”忽地想起什么,侧过一半身体,“沈渊已经出国,都安排好了,至少五年内不会回来。趁能正常说话,电话里交代他公司的事吧。我胜任不了。” 身边什么仪器滴滴滴响起,伴着咳不上气的粗喘,女人惊叫一声,匆匆按下呼唤铃,沈执头也不回地离开。 刚到公司楼下,助理急匆匆赶过来,说:“老板,你手机怎么打不通?一整个上午了,沈总的秘书们忙得焦头烂额,谁也找不着你,上午有客户着急见,等了一个半小时,十分钟前走了。” 手机一上午关机,原因是心虚。 家里那个被锁起来的人,一定会打千百遍他的电话。 “老板,问你话呢,怎么又走神?”助理说,“客户那边到底怎么办,违约金数目不小的。” 沈执说:“能争取尽量争取。” 助理叹息:“您怎么一点不上心。你都不知道他们背后怎么说。再不在意,起码也做出些样子吧。” 沈执微微一笑:“别人怎么说无所谓,我上心什么你还不明白?这几个月替我撑住,财报做好看点,年底沈渊回来。” 助理踌躇。 “年终奖翻两倍。” 助理窘,说:“行吧,为五斗米折腰。” “麻烦通知一声,这段时间,公司都按时下班。我可能也不常来,之后尽量不关机。” 沈执坐在车上思考了半天,开机。 不到一秒钟,封燃的电话就来了。 他一惊,振动的手机差点从手中脱落。 第20章 心脏怦怦跳动,正拿不准该不该接,所幸,手机停了。 沈执再次关了机。 他不担心。 无论封燃怎么冲他发火宣泄,他都在这个家,在自己身旁。并且可以预见的,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如此。 这就够了。 沈执从没这么安心过。 第16章 互欠 封燃挺直身体坐在沙发,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长这么大,还没哪个胆子这么大的,敢把他锁在房里。 整整一上午,电话不接,消息不回。 各种搞破坏的邪恶念头脑海里过了一遍,暗下决心,初犯尚能原谅,再有下次,可别怪他发疯。 大g一开进院门,他浑身肌肉绷得更紧,目不斜视,盯着巨大荧屏上的足球赛。发动机的声音他听过无数次了,沈执什么速度进来,在哪儿停下,几秒钟熄火,都了然于胸。 半上午了一球没进,封燃心里骂,都他妈踢的什么玩意。 门开合,静了几秒,来人趿着拖鞋进来,嗒啦嗒啦的。 “今天真热,天气预报说39度,我怎么觉得不止。有冰镇可乐,喝么?”沈执提着塑料袋进厨房,捣鼓着冰箱,“实在懒得做饭了,买了点,是你喜欢的那家中餐厅,三菜一汤,还有包子、凉面,你看看要吃什么?” 封燃冷着脸不动。 沈执探出头:“封燃?” 封燃弹起来冲到门口,拉动把手——纹丝不动。 沈执停了手里的活儿,走过来。 “跟我玩这一套?”封燃曲起手指,敲两下金属的把手。 “不是。” “你胆子挺大啊,沈执。” 沈执慢慢地说:“只是我觉得,你有些决定太仓促,我们再好好考虑、商量一下。” “还威胁我是吧?”封燃走回沙发旁,掀开抱枕,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有些年头的斧头,在手中转了几圈。 斧头和小臂差不多长,生了一层锈,尖端钝化。 沈执眸色一沉,那是画室里的,他进过画室了。 “封燃,你——” “你给我看好了,你看你要不要让我继续考虑?” 他来不及阻止,封燃二话不说,抡起斧头,向门锁劈砍下去。 硬物撞击,发出巨大清脆的声响,他迈出的腿硬生生逼退。 封燃单臂挥动,肌肉有节奏地隆起,斧头挥起轻,下落重,他使出六七成的力气,几轮下来,虽然经年不用,锈迹斑斑,但门锁已有破开的迹象。 家门被砸了个稀巴烂,原因都在自己,沈执脸色苍白,低声说:“好了,封燃。” 封燃一扔斧子,笑看着他:“我看你跟你弟把我调查得挺透彻的,呵,那一沓资料,可真够详细的,快赶上你爸偷税漏税的证据了。看来你比想象中更了解我,但我对你可是一无所知呢。” “那是沈渊干的,我从来没想过私下调查你。” “原来你是遇到事就把自己撇干净的人啊,你弟知道会伤心吗?” “我没做,当然不会认。”沈执攥紧了拳,眸色更加深沉,“今早我正巧有事,没办法才锁了门,只要你好好的,我们好好的,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封燃逼近他,寸离间,视线如冷针般刺着他,他后退一步,但对方步步紧逼,直到后背抵着墙壁,退无可退。 “你玩儿我呢沈执?我昨天没说清楚?”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你算老几?我本来想体体面面地完事,看来是不太可能了。你可想清楚,我对你就剩下一丁点耐心,别让我厌恶你。” 沈执五脏六腑都绞着痛,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强压着情绪说:“那这一年多、那我,算什么?” “炮友?男朋友?”封燃越笑,沈执越心碎,“你爱怎么算,就怎么算。” 门开前一刻,沈执从身后死命抱住,勒得他几乎散架,不耐烦地推,却听到耳边压抑的啜泣。 衣领很快被浸透,湿漉漉的,往下蔓延。 沈执的声音带着哭腔:“能不能不要走,我真的好喜欢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可以补偿你,只要你别离开我。别走,封燃。别走。” 沈执重复着两个字,封燃冰冻的心无可遏制地融化。 有个声音和自己说“别心软”,但另一个声音说“他只是初犯”。 他干巴巴地说:“我得回家……我还要上班还钱。” “欠了多少,我替你还。”沈执的声音闷在他的身体里,“我做什么都行。求你了。” “不用,我……也没多少。你别这样。” 沈执身体的重量压在身上,封燃腰有点酸,挣扎了下,沈执缠得更紧。 “封燃,我上午去看了我爸,他情况很不好。”他轻轻地说,声音落寞无边,“大概,没多长时间了。” “……怎么这么突然?” “我以前没告诉你,他早就查出了一种罕见的病。封燃,如果你也离开我,我的世界就什么都不剩了。” 封燃留下了。 他约法三章,强调这只是一段考察期,沈执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是嘴角完全压不下来,点头跟捣蒜似的。 第二天早上,封燃再次七窍生烟地站在门口,给沈执打电话。 “你为什么又锁门?” 沈执问:“你要干嘛?我很快回去。” “不管我要干嘛,你为什么锁门?” “不小心吧,大概。我忘了。” “我就给你一小时,你一小时不过来开这门,我只能用我的方式出门。” 沈执大概半小时就回来了,气喘吁吁,门一开便说:“你要去车行?我送你。” “我那和你那不顺路,我自己去。” “我送你。”沈执坚持道,“我下班了。” “……随你吧。” 上午活儿干完,他和几个小兄弟出来吃饭,一转头又看到沈执的车,还停在上午送他的地方。 “沈执?你这是?” 沈执拿出个饭盒:“我帮你买好了。” “啊好,辛苦你了,不过真不用这么麻烦,”封燃上了车,“我随便吃点就行。” “那怎么行,午饭每天都要吃好,我也不忙,给你送过来就好。” “开啥玩笑呢。” 沈执真没开玩笑。接连几天,都接送他上下班、按时给他带饭。 时间一长,周围有人问起来,他只能说是自家弟弟。 活儿少的一天,李师傅从外头买包烟回来,站在封燃身边,看他卸下一台汽车的发动机。 他半天才发觉,点了下头:“李师傅。” 这地方鱼龙混杂,大多数工人们是老油条,年长,没什么文化,操着他不熟悉的口音,话里话外瞧不起外地人和大学生。 李师傅是个例外。据说他修了四十年车了,是这里的“老干部”,当时初来乍到,对封燃颇多关照,他才有机会留下来。 李师傅叼着烟,给他也递了根,他掏出火机点燃,说:“您什么事?” “那年轻小伙,真是你弟弟?” “嗯,是。” “你亲弟弟?” “差不多吧。” “我看不像,几天了,那奔驰啊,没日没夜就在门口守着,谁家弟弟这样的?”李师傅拍他肩膀。 封燃讪笑:“他呀,他也是没工作,没事干。” “你小子用不着蒙我,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的事不方便说,我也不想听。这地方,不大不小的,我来这么多年,什么事没见过。” “那是,那是。” “遇着事了,要学会求助,找朋友呀,找警察呀,都行。硬抗,不行。” “没您想得那么……就是,我欠他点东西吧?也不是钱。”封燃不知该怎么说。 “你看,我说我不想听,不爱听,你还要说。” 封燃挠头,说:“我想着您有经验,我也没什么办法了。” “其他倒好说,人情最难还。”李师傅把烟蒂扔在地上,鞋尖碾过,“你待不长了,打算什么时候走?” “……下周,工资结清了走。”他如实相告。 他欠沈执什么,或者究竟欠没欠,他也说不清。 或许这感情从开始就是两相欠。 欠到如今,谁盈谁亏,早计算不明了。 到周末,李师傅提前给他结了工资。 他告诉沈执今天要晚些下班,和车行一群十八上下的孩子们串肉串、买料包,架起烧烤的铁笼。 年长些的师傅们都回家了,只剩下李师傅。 俩人在炭火前烤东西刷调料,侃天侃地,封燃把白酒放在一边,一会儿喂一口火,一会儿送入喉咙。大约今后再见不到,说话也随心所欲了,他看着那些追逐打闹的年轻人,笑说:“我刚干这行时,也就这个岁数。” 第21章 李师傅也一笑:“他们已经干了好几个年头。” “看出来了。” “你一高材生,不念书出来干这个,纯属没苦硬吃。” 车行一孩子专升本是封燃辅导的,从那起他们才知道他念过大学,一口一个高材生,时时喊得他话都不会说。 “算什么高材生呀。”封燃点燃一支烟,“什么也不是。” “你大学学的什么?” “别提了,纯没用的东西。不如这个。”他嘿然一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 “哟。”李师傅笑,“我在你这年纪,也总想着装大人。” “早就老大不小了,都二十六马上奔三了。” “以后干嘛去?” “回老家吧。这几年啊,闯荡够了。” “回老家干嘛,尽孝去?” “那倒不是,我爹妈可用不着我。” “总有用得着的一天。” “我爸早没了,我妈改嫁。” 李师傅长叹一声:“你是家里老大?” “是,这您也能看出来?” “我就是,自然能看出来。长子嘛,牙咬碎了都咽肚子里去,身后跟着一串弟弟妹妹,能有什么法子?” “有什么办法。”封燃喝了口酒。 “你酒量不错。不过趁年轻要爱惜身体。” “很多年没人提醒我这个。”封燃抬起眼睛,招呼孩子们过来拿串,“您也尝尝。” “我尿酸高,吃不了了。” “……我不知道。”封燃颇遗憾,刚递到嘴边的羊肉串又放下了。 他想了想,又说:“您有我电话,以后没事儿来我老家,我做饭给您吃。” “行,我也没孩子。” 封燃“啊”了声。 “不是什么秘密,这附近的人都知道。” “您要不介意多个干儿子……” “那挺好。” 封燃挺高兴,又送口酒,辛辣滋味从口腔灼烧到胃,直冲冲窜上大脑,一时激起许多纷繁往事,最后化作沈执一句“我爸时间不多了”。 他抬头仰望天空,说:“我那个亲爸,我好多年没梦到他了。最后一次,还是进看守所时,他竟然把我骂了一顿。老混蛋。” 李师傅给他逗笑了:“怨气不小。” “当然了。不提他,我给您烤串豆角吃吧,这个健康。” 李师傅摇头:“算了,门外边有人等半天了,不如让他进来吃吧。” 第17章 痴缠 沈执被当场抓包了还装:“我刚来。” “行了,还嘴硬,人家都看到你了,”封燃掐他,白皙的皮肤上很快出现个红印,“真烦你这随地瞎说的坏毛病。” 沈执捂着脸说:“好疼啊。” “活该。”封燃向门内瞧了一眼,“里头吃的烧烤,你要进去吗?” “你说呢?” 沈执从不沾烧烤烤肉之类的食物,他说这是从小养成的毛病,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吃冷肉。 封燃犹豫再三,没劝。 “我给你拿瓶牛奶吧,蓝莓味儿的烤奶。” “不用,”沈执摇头,“你早些吃完,我们回家。” 封燃说:“估计要很晚,你先回去吧。” 沈执站着不动,用沉默抗拒。 “真的,不用等我了。我又不是小孩,不会跑丢的。你在担心什么呢?” 沈执握着他的手,神色很专注:“你一定要答应我,吃完饭就回家。” “我知道啊。” 他很快又反悔:“不行,我还是不放心……我就在这里等你,多晚都没关系。” 封燃从烟盒里取出一支,但没点燃,只是放进嘴里。 “沈执,要我留在你身边,不是这么个留法。不是没日没夜看着我,我就跑不了了。我要想走,有一万种办法,总能走的。”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你现在要做的是回家休息,明天我们出去过周末,怎么样?” 拉扯半天,沈执总算离开,一步三回头。 果然一群人闹到深夜才散场,封燃开了辆摩托,直奔银铺子去。 老板周五不回家,封燃路上还担心扰他睡觉,没想到老远看到里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叫嚷个不停。 他推门进去,屋里的人静了静,老板被围在最里面,坐着个矮凳,头发乱蓬蓬的,活像一个流浪汉,凄惨又可怜。 铺子里东西少了,留出大块空地,比先前整齐许多。 他环视一圈,目光最后留在老板身上:“挺巧啊。” 怎么每次他来,都是这么一拨人呢。 老板微微歪了下头:“不巧。” 领头的,依然是上回那位,也认出了封燃,十分嚣张:“看,我就说你们是一伙儿吧!我告诉你这次可不是我们找茬,这小子欠房租了!” 封燃说:“欠你了?” “房东是我朋友,我来替他拿钱。这你也要管?” “那房东人呢?” “这你不用问,他不方便过来。” “有这回事?”封燃看着老板。 “差不多。” 他把老板招出来,问什么情况。 “是下半年的还没付。谈好了年底给,但被他们知道了。房东也管不了。” “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别管了,我想办法抵押吧。” “最近没开张?” “没。” 他脱口而出:“你东西卖那么贵,居然预支不起房租?” 老板默默垂下眼睛。 只剩一个办法了。“报警吧。”封燃说,“就这条路了。” “不行。”老板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警察还在找我。” “不是,哥们。” “家里报警,说我失踪。我想再拖两天。”他轻声说。 “……” 封燃替他垫了后半年的房租。 店里空了,他坐在屋内唯一一张床上,睥睨众生似的看着老板,说:“你说吧,我是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不是。” “以后还催我还债吗?” “不催。” “还逼着我画押吗?” “不逼。” 封燃很满意:“这就对了。” 老板埋头寻找,从暗格里拿出那条定制的项链。 “和好了,就拿去吧。” 封燃后知后觉地想,今晚大抵真的喝得有点多。 老板的指头勾着细而长的链子,摇摇晃晃,他目光追逐着蝴蝶翅膀上流淌的碎光,几个月日思夜想,如今竟不想伸手接。 “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老板不是个适合倾诉的对象。“没有。” “我不想要了。”封燃说,“我好像根本不认识他,我们可能要从头开始,或者……我不知道。总之我不想要了。” “可以自己戴。” 封燃无话可说。“不,算了,就放在你这里吧。你就当作替我保管,也成吧。” 老板说:“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也不是。”封燃摇摇头,钱对他来说,从不是最重要的,“我就是突然觉得,他配不上了。” 这项链只配属于一个人。 他记忆中的沈执。 周末,封燃买了两张电影票。 沈执很少来商场里看电影,放了暑假,小孩儿数量激增,闹哄哄的,不时地追逐叫嚷,家长只呵斥一两句,并不约束。两个半小时下来,他肉眼可见地萎靡。 “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累的一场电影。” 俩人一桶爆米花都没吃完,封燃抱在怀里,另一手去勾他的手指,说:“走,打游戏休息休息。” 他换了两千个游戏币,没一会儿就进入状态了,玩到手里就剩下十个币,沈执正站在游戏厅外头,怀里抱着那半桶爆米花。 封燃把硬币塞进口袋,向他走去。“怎么出来了?” “太吵了。”沈执微微皱眉,“头很疼。” 封燃靠近他,伸出手,在他额角轻轻按摩,这举止十分亲昵,又是两个成年男性,路过人悄悄向他们投来眼神,沈执有些无措,封燃倒坦荡极了。 “还有十个,要不抓娃娃去?” “算了。”沈执耗了五百个币在娃娃机上,一无所获,难得挫败,拉下封燃的手,说,“想回家。” “这就要回?”封燃笑道,“再等等嘛。” 沈执看着他去奶茶店取了两杯做得很漂亮的饮料,把吸管一一插入,递给他:“你都尝尝,看哪个更好喝。” 沈执犹豫:“我从来不喝这个。” “我知道,你试试。” 他依言都尝了,都是奶茶,口味大差不离。选了一杯,封燃便拿走另一杯,三两口就消灭了一半。 “齁甜。”他舔着唇,评价。 沈执看着他,突然有些好奇。 “然后呢?然后去哪?” “去公园。” 第22章 每个城市的公园兴许都差不多,老人,孩子,跑步者。 他们走在河边,看湖水中起落的鸟,一时谁都没有开口。 环着水流一直走,越过一些山坡和石子桥,越过数不清的男女老少,这条绿影葱茏的小路像没有尽头。 气氛古怪。沈执一直忐忑。 封燃发起话题:“这边常有人钓鱼。” “这水挺清。” “每个月都有人打扫,我以前干过这活。” “是么,工资怎么样?” “临时工,按天算。” “你干这么多工作,哪个最好?” “家教吧。” “教什么?” “什么都教。当年高中的物理钱最多。” “你好像总是缺钱。” “那可不。负债累累。” “夸张。” 东扯西扯,不着边际。 封燃突然停下脚步,沈执心口乱跳。 果然,他说:“我打算走了。” 沈执没说话。还拿着那杯奶茶,手指用了些力,咯吱作响。 “我想……我在这里待的时间足够长了,我想回家。”封燃自顾自说,“其实谈恋爱这个事,和谁都差不多,平时各忙各的,发消息说早安晚安、在干嘛吃了吗,到了周末,就像今天这样。没什么意思,对吧?” 一次性塑料杯被收紧,液体受到挤压,从吸管口漏出,一滴滴落在地上。 “高级一点的,去喝点酒、旅个游,或者玩些更花钱的项目……总之都差不多。我懒得谈了,大概是腻了。” 他突然有点累,双臂撑在河水边的栏杆上,忽然想起任河的一首歌,哼出声来,却忘了名字。 是几年前的歌,任河拿不定主意,找他想了曲名。 叫“避难所”还是“白痴”来着? 或者都不是,或者…… “你和多少人谈过?” “也没很多,大概一只手。”封燃挠挠头,“不剩多少时间了,想谈我的情史?这话题可不怎么样。” “我是个很无聊的人吧?”沈执冷不丁问。 “不是。” “你不喜欢我了。”陈述句。 “怎么说呢——” “是不喜欢了。”沈执确切地说,“你第一时间都没反驳。” “你是独一无二的。但我的喜欢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封燃转过身来,笑着说,“你值得所有人喜欢你,不仅是我。” 沈执忽然疾步跨过来,在他惊讶的目光里,声音发抖。 “你怎么能、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既然一开始打算要走,何必屡屡拨动人心。 他输了。明知被愚弄,却跳入陷阱,心甘情愿,做这个人的俘虏。 完美的阳谋。他从最初就毫无胜算。 可这绝不是他要的结局。 潋滟湖光倒在他的眼底,双唇相贴时,惊鸿触过水面,睫毛淌下那朵涟漪,浸湿了封燃的脸颊。 封燃本能地闭上眼。在这痴缠的吻里,沉沦怎能不算一种罪过。 封燃买了第二天中午的一班机票。 他有想过道别,和母亲,和老板。 但没有。在这个记忆太多的地方磨蹭太久,时间不够,最终还是一走了之。 离开时沈执睡得很熟,因为吃过了正宗的舒芙蕾。 他做的。 第18章 腻 沈渊跟朋友玩了一个通宵,白天在山路飙车,晚上又熬夜看球赛,喝得酩酊大醉,空酒瓶和零食袋堆在地板,室内充盈着浓郁的酒臭。 一群人赖在他家,拨开重重垃圾,席地而眠,扬言不睡足十二个小时不罢休。 哪成想清晨一个电话过来,扰了他的好梦。 挂掉,对面坚持不懈地打进来。朋友被吵醒,口气不太好:“沈渊你把你那破手机扔远点行吗?” 他也烦透了,骂了句脏话,揉着眼睛坐起来,被迫着清醒两分,看清屏幕闪烁的头像时,整个人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我操,是我哥!我哥!” 朋友把枕头飞他脸上,他惊魂不定地冲出家门。 “……哥?你怎么啦,我这里才,七点半。”他清了嗓子,小心翼翼说。 自上次那事儿后,沈执还没主动联系过他。 他算是看清了,区区一个堂弟算个屁啊,他哥又不是圣人,枕边风一吹,心智都被迷透了。 他怕呀,怕极了。姓封的三言两语,他这边一套房一辆车就没了,姓封的不爽,沈执直接让他滚出国。 他妈哭天抹泪,他爸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但沈执说学费他来出,所有人都没了异议。 全家上下指着那一个公司吃饭,如今大伯不在了,沈执自然说一不二。 大伯曾经告诉他公司的继承人只有一位,但唯一的儿子不求上进,就知道抱着个画板。他很天真地说堂哥可以一边画画一边继承公司的,被骂了回去。 这些年越来越明显,他在公司待的时间远远长过了沈执,就连他妈都说,这继承人只有他了。 他从没主动提起过这些。 如果沈执不给,他没有要的道理。 他从小就怕堂哥,这个温柔漂亮的男人在十年前因为他一句“你没妈妈”,把不会水的他踹进五米深的泳池。 他对沈执的恐惧和依赖早在那时——在空无一人的泳池、深不见底的水流、无尽的挣扎和求饶中生长。 他爸妈舍不得,但沈执会真动手,把他揍得三天下不了床。原因可能是偷懒逃学、不写作业等等。 可同时期的印象里,却也是他接送他上下学,给他签字开家长会、打架后替他道歉赔钱擦屁股……在父母吵架闹离婚、他年少叛逆的时候,是他领着他离开深渊,给予他缺失的亲情。 多年来的惧怕、崇敬以及依赖交织,形成一种绝对的威慑,而他的服从,是烙在灵魂深处的本能。 即使他长大了,硬气了,敢插科打诨、撒谎和反抗。但本能还是本能。 他想让沈执好,真心实意的。 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的前半生太苦,未来值得过正常的人生。 现如今这样的疯子又来一个,怎能叫他放心。 沈执的声音低哑得不正常:“你给我的药……有没有什么解药?” “那个助眠的?那哪来的解药,睡够不就好了?” “可是我现在,头很痛。我睡了整整一天……吃了三粒或者四粒。” “你吃太多了,那个是半片儿半片儿来的,没办法,你再去睡觉吧?”沈渊也没辙,“怎么吃这么多?” “……被摆了一道,”沈执深吸一口气,“你上次查的封燃家在什么地方?还有,他朋友的联系方式能查到么,姓任。” 沈渊眨了一下眼睛,脑筋飞快地转,说:“我发给你。你要去找他?” “他前些天还有一笔欠款,也查一下。” “怎么,吵架了?” “不用管,”沈执说,“最近程秘书会联系你开会,要是让我发现你又鬼混……” “哪有,我特别乖,真的。” “你最好是。”沈执打了个呵欠,“那就这样。” 封燃的家乡离江市有一千多公里,要先坐飞机到省城,再坐一小时的火车。 他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那年他为了一个人,只身远赴异国他乡,这一走,再也没回过家,这期间除了妹妹,再没有任何人到访。 用钥匙不太熟练地打开那扇熟悉的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郁到呛鼻的尘土和樟脑味。 冰箱和衣柜几乎都空着,到处都蓄了灰尘,一碰一个印,几乎无处下脚。 做了大扫除,忽然饿得厉害,把书包里一包面干嚼了,才填满腹中的空虚。 拿出手机,给任河打电话。 ——一连三个都占线。 任河什么时候也开始煲电话粥了? 放下手机,屋里静悄悄的,无边的寂寞像无声的、能吞噬一切的巨兽,张开大口,将他吞入腹中。 他心头一阵慌乱,掩饰什么似的,翻遍列表,找到一群先前的朋友。得知他回来,一群人炸开了锅,当即约下饭局,要好好聊这几年彼此错过的人和事。 到底年纪大了,又多年不见,酒上了头,也未见推心置腹,互相客套着,夜色一深,人一个接一个地回了。 散场后心里重归空荡,像缺了一块。他站在家门口,习惯性地指纹解锁,触到不同质感,当即一愣。 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由得苦笑,从未料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分手的戒断反应,他终于体会到了。 他不知几时在沙发上睡着,醒时已是第二日下午。 耳边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他睁开惺忪睡眼,以为还在那个狭小的出租屋。 “门没锁,”他闭上眼睛说,“直接进。” 门外人静了片刻,又开始敲门,动作重了些。 第23章 封燃这才反应过来。 他在家,不在江市。 敲门的人,也不会是沈执。 慢慢吞吞地过去,门开,眼皮掀了两分,整个人凝固在原地。 “怎么……真是你。” 沈执凝视着他,眼底含笑,却盖不住满面的风尘仆仆。 封燃没让步,二人僵持在门口。 “我好想你。”说完这话,沈执悠悠地向前栽倒,顺势跌进他的怀里。 封燃不动如山:“你来干嘛?” “我想见你,我现在有点头晕……你家有药么。” “我家啥都没有。” 沈执像是真有些难受,整具身体发着烫,温热鼻息落在封燃的侧颈,他不着痕迹地欠了欠身子。 “进来躺着吧。” 封燃倒了杯水给他,心里杂乱无章。 “你从哪儿知道我家地址的?你弟告诉你的?他怎么查到的?” “这房子写了你的名字,一查就有。”沈执没瞒他。 见封燃不说话,又道:“你走得太仓促,我实在……” “很没意思。” “什么?” “你这样,很没意思。”封燃重复了一遍。 语气轻飘飘的,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沈执心头。 “我觉得值得就足够了。”他半天才抬起头说。 封燃难以忍受这样的气氛了:“我去一趟网吧,你歇着吧。” 沈执试图劝阻:“外面很热。” 封燃没回头。 等到走出一段路才记起,当年离开前,网吧的钥匙扔给了妹妹,眼下压根不在自己手里。 正不知该去哪,一转头,看到家熟悉的酒吧。 几年没回来,老伙计们不见了,个个都是新面孔。封燃没有主动搭讪的心情,点了杯看起来凑合的酒,窝在角落里慢慢地喝。 他心情不佳,发型凌乱,只穿一件普通t恤和牛仔裤,在他人眼里,好似特意营造的颓废感。虽坐在角落,可打眼极了,好看得没有章法。不时地有目光投来,而当事人浑然不知。 沈执可能中暑了。天气的确热,但家里没水没电,空调也没有。 会不会有意外……他拿出手机反复确认,没有新消息。 沈执心眼儿那么多,应该不可能出事都不向他求救吧。 “帅哥,一个人?” 封燃抬头。这是一张不错的面孔,锁骨链从颈间缠到了腰,裤子拉得很低,露出线条流畅的薄肌,是他曾经会感兴趣的类型。 但是很遗憾,他今天没有什么兴致。 “你是过来旅游的?还是出差?”年轻人问。 “我是本地人。” “听口音不像啊。” “是么。” 几句话便把天聊死,封燃笃定对方会失去耐性。 “这酒味道怎样?” 封燃压根没尝味道:“就那样。” 年轻人铁了心要跟他搭话,干脆坐他身旁。 “平时都喝什么酒?” 封燃终于正眼瞧他:“什么都喝一点,看心情喝。” “这杯是……金酒?” “苏格兰威士忌,好像加了炼乳。”封燃晃晃那只酒杯。 酒还剩一半,年轻人伸出手,像暗示邀请。封燃没动,他主动拿过杯子,浅浅地呷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让人联想起液体滑过喉咙的感觉。 “的确是苏格兰威士忌。还行,我这杯也不错,柠檬和苦菊特调的,口感很特别,要不要尝尝看?”年轻人的笑容干净极了。 他也笑笑,还未说话,只听身后有人道: “你不是说,你去网吧了么?” 男人倚靠墙壁,手搭在椅背上,面色十分虚弱,却抽出气力,极不友好地瞪着第三者。 “原来你有男朋友啊。”年轻人有点尴尬。 “是我弟弟。”封燃看着他,一字一句说。 沈执忽然逼近,托着他的后脑勺,重重吻上去。 唇舌相碰的瞬间,封燃猛地推开他肩膀。 沈执踉跄,倒在后排的长椅上,桌椅碰撞发出巨响,一时间室内极静。 他手指擦过唇角,目色罕见地闪过一缕深邃幽沉,像一头被侵犯领地的独狼。但也仅仅是一瞬,他站起来,好整以暇地理了理领口,看着年轻人的眼神仿佛在说:还不滚? 年轻人脸色发青:“你们……不至于,我走就是了。” “抱歉。”封燃不得不说。 沈执盯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说:“你和他加了联系方式?” 封燃的头发被扯了好几下,后脑勺疼得厉害,他严重怀疑沈执这孙子就是故意的。 “你跟踪我?”他反问道,“你不是生病吗,力气怎么这么大。” 沈执没两分钟就跟上了他,这地方可选择的路不多,很容易跟踪。 他长腿一迈,跨到封燃的面前,俯身用双臂把他包围,居高临下:“你打算跟他干什么?同喝一杯酒,然后呢,同上一张床?封燃,如果我没有上飞机、没有长途跋涉来找你,你已经开几次房了?我过来,碍着你寻花问柳了是吗?” 封燃本想解释,但这话让他冒火极了。 “是啊!我们都他妈的分手了,”他伸出手指,点着沈执的肩膀,“我跟谁上床,关你什么事,碍着你了?” 沈执的呼吸急促起来,余光中其他人已经注意到他们的争执,极力控制着情绪的爆发,低低地道:“我、不、同、意!” “分手不需要你同意。”封燃把余下的酒一饮而尽,“沈执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以前我让着你,但现在在我心里眼里,你就是我妈的继子,我的弟弟,充其量只是个前男友。就这么简单。” 沈执一把按住封燃,堵住他的嘴唇,使劲啃咬,发泄怨气。这唇明明这么柔软,齿间还沾着酒香,怎么说出来的话那么刺耳? 封燃受够了他毫无征兆的强吻。但对他来说,这点招式就是小孩子过家家,轻而易举就能破解。 他伸出手,轻巧地掐住沈执的下巴,微微侧头,加深了这个吻,接着在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地咬住他的舌头。 几秒钟后,沈执捂着嘴坐在一边,眼里极尽委屈。 封燃起身往外走。刚刚动静太大,服务生和其他客人都悄悄等着看好戏,他才不给他们这种机会。 出了酒吧,沈执膏药似的贴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他没有甩开,径直向前走,说:“病好了就回家吧,我给你买票。沈叔叔更需要你,回家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可我需要你。” “没关系,我一直在。”他突然回望他,口气平静,“我不会拉黑或者删掉你,如果你无聊或者有话对我说,随时,我都可以打电话给你。或者你来找我,来我家住一段时间,都行。” “不,我想我们像从前那样,为什么,封燃,我们明明没出什么事,一切都解释清楚了,你还是不肯好好的。” 封燃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执始终走在他身后半步,这座城市于他既陌生又熟悉,封燃住在什么街道,在哪里上学、娱乐以及工作……他都了然于胸。怪只怪沈渊的资料太详细。 但现在那些冰冷的地名、几张彩色图片和眼前的世界一一对应,应接不暇,即使二人闹得颇不愉快,他心中依然蔓延着宁静的喜悦。 他来到封燃的城市,这片他度过二十余年的土地。 仿佛窥见那些他不曾参与的岁月。 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像前一天那样,又走到暮色四合。 沈执一向不先发话,总是封燃忍受不了安静。 “我们回不去了。要非问为什么,原因也不怪你和你弟,”封燃恢复了散漫的气息,随意地靠着江边的长阑,弯了弯嘴角,“是我腻了。真不好意思。” 沈执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平静无波。半天才慢吞吞地说,好像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其实你只是出轨了。那人叫何川,对么?” 第19章 旧事 “啊?”封燃诧异,这名字他可从未听过,“那是谁?” “不用继续瞒着我了。那个银铺的老板,你去见他找他,这么多次,我都一无所知。” 封燃简直不知道该先无语还是先恼火。 “你要解释么。” 他难得不想说话。他想他没有必要解释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 但沈执继续说:“没关系,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兴起。你和他没有实质性发生什么,我不计较。只要你答应我,以后不再联系他,我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沈执你够了,”封燃忍无可忍,“你听听你在说什么。我明确告诉你我根本不知道何川是谁。银铺子的老板,和我也没有半点关系。我之前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沈执默不作声。 封燃心里乱糟糟的,转身往前走,像撂下一块沉默又固执的石头。走过一段路,总听不见脚步声,忍不住回头看,沈执依然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松了口气。 第24章 他不想解释。费心准备的惊喜、未送出的礼物,对这么个与旁人极尽侮辱自己的人重提,他会羞愤欲死。 误会就误会吧。 他站定了说:“今早我妈给我发消息,问知不知道你去了哪。我到现在还没回复。应该是沈叔叔在找你……回去吧,没必要耗在这里。” 沈执轻声说:“不,除非你和我一起回去。” 谈判破裂。 他们一起逛了超市、交了水电费,这城市太小,路上还碰到前一晚喝酒的朋友,封燃和他随便唠几句,沈执笑眯眯地站在一边。他知道一定会被误会,沈执盯着,又不好解释。朋友果然诧异,但转瞬接受事实,转头在社交群里大肆传播,说他还是这般吃得开,不过一天就找到新欢。 一伙人就此展开激烈讨论,他拿到手机的时候,消息已经超了99,依然在不停地弹跳。 里面任河的语音条尤为显眼,他当即不爽,敲字问任河怎么一直不接他电话。 他一露头,立刻有人问他和沈执的事儿。 沈执在厨房做饭,他回复:「想多了,不是那种关系」 任河:「60‘‘」 封燃:「他就是偶尔来找我住两天」 任河:「60‘‘」 封燃:「不信谣不传谣」 任河:「?」 任河:「你丫皮痒了」 他才语音转文字,从海一样的废话里提炼出重点:任河没收到过他打的电话。而且作证他和沈执没那么清白。 他提高声音对厨房喊了句“我出去一下”。 夏夜的风终于没白日那么灼热,他咬着根烟沿街走,道上有许多烧烤摊,朦朦的烟雾里,又给任河打去几个电话,依然是占线或无人接听。 他只得发消息过去:「你在哪?看到消息给我回电话」 沈执饭做好了,但家里的人不知所踪。 他想出去找,最后还是放弃了。 助理的信息从他登机那刻发到现在,父亲找他找疯了。 只差报警。 助理十分钟前发来最后一条信息,说如果他今晚12点前依然玩儿消失,明天她只好辞职了。 沈执无法继续回避,回复一条语音消息:“不好意思,我有事需要过几天回去,有事找沈渊处理。” 助理拨过电话,说:“沈总指明要见你。” “他动都动不了,怎么指明?” 助理语塞:“我具体不清楚,是秘书这么说的,老板你现在到底在哪?” “我不在江市。”手机上突然跳出一则语音通话,意料之外,竟是封晴,沈执犹疑片刻道,“稍等,我接个电话。” 封晴在那边的声音急迫不已,问他能否联系上封燃。 “你先别着急,他刚才出去,大概一会儿就回来。这么晚了,出了什么事?” 封晴支支吾吾半天,却不肯说,只说是些旧事,叫他别担心。又反复嘱咐他,让封燃明天回电话。 挂断电话后沈执站在原地,捏着手机,胸中风起云涌。就连秘书再度发来信息,也无心点开。 封燃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这件事逃脱了沈渊缜密的调查,它或许曾被特殊处理,如今又浮出水面了。 他半晌拉开椅子坐下,桌上几个菜都冷了,油凝固成薄膜,褶皱顺着凸起延展,汤坨在一起,五颜六色的抱成一团。不太好看。 他不愿再等了,也不想浪费。就着热水吃了几口,扔进冰箱。推门离开,融进浓浓夜色中去。 封燃回家时恰巧和沈执错开。 这时已经凌晨一点。 “沈执,你跑哪去了?”电话里他的声音没什么好气,“大半夜的你人生地不熟,我只不过出去一小会儿。” “我有急事想找你。”沈执说,“开门,我在门口。” 他稍稍一提封晴的话,肉眼可见的,封燃神经都紧张起来,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可几次叫他名字,他都反应迟钝,好似神游天外。 他试探询问,他三缄其口。 睡前又下逐客令:“明天,回去吧。我得处理些事。” 沈执关了灯,躺在他身边,看黑夜里他的眼睛明亮如星。 “从哪来回哪去,不然我只能给你家里人打电话,让他们接你。” 沈执笑道:“你敢吗?如果你敢打,我就出柜。” 封燃额头青筋直跳:“出就出,关我什么事?” “喜欢的是你,当然有关系。”他手指触碰他的脸颊,轻柔地,“你的妈妈、亲戚们还不知道这回事吧?” 封燃买了两张去封晴城市的车票。 下车后他们直奔大学城,提前给封晴打了电话,三人约在学校附近的小饭馆吃了一顿,封燃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另外两人拼命寻找话题,气氛十分诡异。 饭后封晴邀请他们进学校转转,沈执拒绝了。 一走远,封晴就抱怨道:“哥你怎么回事,这样闹得多尴尬,我里外不是人。” 封燃不愿讨论感情问题,说:“给我看一下你的通话记录,那个人的电话号是多少。” “他后来没再打过来,应该没事。” “他既然能查到你的电话号,也能查到我的,你猜猜他为什么不先给我打过来?”封燃把号码输在备忘录上,煞有介事地说,“他就是看准了你一个女孩子。你接起电话来,他大概都确认好你的位置了。刚刚在校门口,你们学校根本不拦人,万一他来这里蹲你呢?” “学校里这么多人,又有保安,他能把我怎么样?现在监控系统什么的都很发达啊。我昨天也有点着急,后来想想,真觉得大惊小怪了。” 封燃把手机还给她,偏过头去:“我跟你说不通。总之你最近不准出校门,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分别给我报备一次,发实时位置、拍照,每天吃的饭也要拍过来。” 封晴站住了说:“有必要么,我都这么大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要是真出了事,我马上报警……” “要是真出了事,那就晚了!你现在是长大了,你爱干什么干什么,但这件事,没得商量!” 封燃控制不住地提高音量,封晴吓了一跳,瞪着眼:“你别这么咄咄逼人,我不出校门就是了,一天三次也太离谱了吧?我们宿舍异地恋的女生都不带这样!” 封燃忽然停下脚步。 “行。”他一转身,向校门口走去。 封晴骂了句莫名其妙。 这所学校占地面积大,绿化搞得很好,傍晚时分,路灯没开,树林茂密,深处悄无人烟。 封晴左右看,心里有点发毛。不得不承认,她被封燃带偏了。这条路到处都是监控,虽然现在恰好没有什么人经过,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上下课的学生,人来人往的,能出什么事? 她都快被自己气笑了,加快速度往宿舍走,突然左后侧传来一阵异响。 像是鞋底擦过落叶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进她的耳朵。 封燃这乌鸦嘴,不会真说中什么了吧? 她心脏骤停。顿了下脚步,余光里,有一个黑色的影子…… 拔腿就跑。刚跑出一两步,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制服,对方一手控制住她,一手精准地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入树林。 在绝对力量悬殊面前,一切都是泡影。封晴的恐惧达到巅峰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从被你发现到现在,我一共用了六秒。离我们最近的人在后面骑车过来,差不多需要十秒钟才能到。”封燃幽幽地说,“如果我手里有刀,或者一些特殊的药物,这个时间会更短一点。如果我有同伙,或者什么工具,可以轻松地把你转移出去。你还是觉得我在大惊小怪吗。” 她睁大眼睛看着封燃。他无辜地回望,然后松开手:“这件事,没得商量。” 封晴盯了他两秒,低头活动着手腕:“没问题。你赢了,我听你的。” “那行,就这么说定了,”封燃总算松了口气,“反正只要你有一次没报备,我就过来找你。而且我会不定期打视频电话,抽查你发来的图片是不是真的。” “要报备多久?”封晴涌起不详的预感。 “很难说,等风险彻底解除再说吧。” 老实说封燃也不知如何解决问题。 这件事向前追溯,可以一直追究到许多年前,甚至到他还未出生时。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他的出生好像带着一种原罪,仅仅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儿子。 虽然那个人早死了,但他,封燃,还活着。 许多事情通过努力可以达成,但血缘,削肉剔骨,都无法更改。注定他流淌着他一半的血液,注定……他要用数不清多少年的时间,替他偿还。 封燃从来没给他上过坟。 有年清明奶奶不知道怎么了,吵着要他去,他就不,年过八旬的老人在家门口叉腰大骂,邻居都来看热闹,妹妹放学回家,他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第25章 奶奶说她梦见那个人了,点名要儿女去烧纸给他。封燃不去,那她就带封晴去。 封燃说不行。谁都不准去。 这场战争持续了一个月,最终以奶奶急性脑梗住院终止。 后半夜亲戚们都来了,不乏指责他的,他一向好说话,这次出奇地倔强,谁说都冷着脸,最后姑姑指着他的鼻子,叫他把他家欠她的钱拿出来,给奶奶治病。拿不出来就听奶奶的话。 到底他没去。因为封晴去了。 封晴回来那晚他发了高烧,烧得神智不清,第二天降温醒来,妹妹说他一晚上嘟嘟囔囔叫妈叫爹,惨得很。 他后来常在深夜难眠,总想起这些年岁月里那个人的片段,带着荒诞感。 昨晚也是一样。他以为出狱后他能彻底摆脱那个人,的确,他短暂地做到了。 但只要脚下踏上这片土地,这片他土生土长的地方,他好像又回到那个人的阴影下。 他死了,但他无处不在。 消息提示音调得很低,但清晨,他还是第一时间被迫惊醒,看到妹妹发来的消息。 「他出狱了。你怎么不接电话?」 封燃在自己的呼吸声里,在浓稠的黑暗里呆滞了许久,回复:「我马上去找你」。 第20章 泥沼 妹妹说的那个人,叫刘莽,在十几年前,是他们家乡有名的地痞流氓,吃喝嫖赌、无恶不作。 那时候他爸还活着,向刘莽一行人借了很多钱。具体多少封燃到现在也不知道,反正等他爸死了,他看到的欠条,本金加利息,已经到了一百五十万。 一百五十万,在有的人眼里微不足道,但它足以压垮封燃的家。 他爸死了,家里的收入都依靠他妈,他妈在超市上班,一个月挣两千块,交了水电气费,负责两个孩子的吃喝抚养、学费等等,所剩无几。 他妈把亲戚们的钱借遍了,借到所有人都翻脸,也只凑了三十万。 那时候封燃十六岁,对金钱隐约形成概念,每天省吃俭用,希望分担母亲的压力。 即使如此,到他十八岁那年,妈妈还是走了。 封燃其实一点也不恨他妈,他知道她面对那些流氓,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他更知道听着亲戚尖酸刻薄的言语,他妈有多委屈多难受。嫁给一个人渣、摊上一堆破事已经够倒霉了,她不需要为人渣的一屁股债搭上自己的余生。 他妈离开,是有预兆的。 封燃闹钟没响,急匆匆起来早饭也没吃,抓起封晴就往外冲——那时她还在上小学——却突然被妈妈叫住了。 他妈在他们口袋里塞了两个煮鸡蛋,然后又给他几百块钱。 他妈欲言又止,他并没察觉,满脑子只有快迟到了。 之后很长时间,他妈都早出晚归,甚至好几天不回来。但只要回来,第二天早上肯定有鸡蛋吃,以及额外的几百块钱。 这样的状态持续到高考。 高考两天下了很大的雨,他顶着雨回到家,妹妹独自坐在沙发看电视,抱着一大桶爆米花。 家里异常干净整洁,他妈和她所有的衣物都不见了。 封燃问妈妈去哪了。妹妹高兴地说妈妈去买她喜欢的薯片了,很快就回来。 可是她没有回来。 再见面,封燃已经二十六岁。 分别的这八九年,封燃唯一后悔的,是没有劝他妈把封晴带走。刚进青春期的女孩本能地更需要一个母亲,而不是一个蓬头垢面、五大三粗的哥哥。 总而言之,他妈走了,刘莽缠上的对象,就成了他。 当一群地痞流氓抄着家伙,叼着烟出现在家门口,嚷着“父债子偿”之类的词语的时候,封燃整个人都是懵的。 一群流氓经常性的、花样百出的骚扰,像一片巨大的阴云,笼罩在封燃高考后的暑假。 他几次选择报警,换来的是更可怕的报复。最后一次报警后,他收到一个陌生的快递,一把刀插在妹妹的照片上。 封燃怕了。 毕业计划全部泡汤,他所有精力都用于斗智斗勇,避免妹妹跟他们碰面。 很快,妹妹意识到什么,问他:“妈妈去哪了?” 封燃无法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妈妈离开前,除了给封晴的一只金镯子,就只留下现金,五花八门地藏起来,在封燃的枕头下、牛仔裤的口袋里、电脑桌的抽屉里,甚至是某本物理题的夹缝里。 每个地方三五百块。 封燃不明白她的用意。直到把所有的钱花光,惊慌失措地翻箱倒柜,才知道他妈让他尝尝花光钱的滋味,教他省着花。 最后在一个鞋盒里找到五百块,他一度以为那是最后的钱,花得胆战心惊,恨不得把每一块钱都掰成两瓣。剩下五十的时候,他不得不打听到挣钱的方法,试着出门打工。 第一份工作是卖奶茶。他不敢让妹妹自己在家,安排她在奶茶店里写作业玩游戏,绝对不准离开他的视线。 当有了微薄的工资,即使搜不出他妈留下的钱,他也无需在没钱的惶恐中度日。再从什么地方找到几百块,都不怎么激动了。 那大概是他妈给他上的最后一课。 成绩下来后,老师推荐了邻省那所很不错的大学,但他还是选择留在家乡,去了分数线低五十多分的财经大学。 他没办法留下妹妹一个人。他因此郁闷过,直到拿到助学金和奖学金。 他没有申请宿舍,生活的一切标准都降到最低,有时间就出门打工,什么活都干,将妹妹的生活维持在凑合的水平。 即使日子稳中向好,他也一刻不敢松懈。刘莽一群人就是定时炸弹,那遥遥无期的一百多万大山压着他的肩膀。 在大学生们享受着大学生活、享受着父母源源不断的生活费和关怀时,封燃混迹在汽修店、饭店和酒吧,最艰难的时候,他一个人干五份工,一天到晚只吃馒头,去饭店捡别人吃不完的剩饭。认识他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小子挣钱挣得疯,要钱不要命。 他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结束,他只知道自己一刻也不能停下。 十九岁那年的国庆节,办婚礼的人非常多,他接了一个婚宴公司的活儿。 那个举国欢庆的雨夜,是封燃未来几年的人生中,第一个噩梦。 婚礼的规模非常庞大,到他从未见识过的地步。他和一群工作人员忙上忙下,忙前忙后,时不时地受到老板的辱骂,也只能忍气吞声。 因为这次工作的报酬非常丰厚,足有五千块。 终于到了休息时间,封燃拿了瓶矿泉水歇息,和他一块过来的男孩也一屁股坐下来。 男孩名字叫任河,是封燃的发小,现在和他一所大学。 “封燃,你知道他们这场婚礼要花多少钱吗?” “不知道。” 任河深吸一口气:“九十九万。妈的,就一场婚礼,九十九万。我他妈一辈子都挣不到这些钱的一半,除非把肾卖了。一颗估计也不够,得两颗。有钱人真他娘的该死!” 封燃拿着水瓶的手滞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就看到前来视察情况的新郎和新娘。新郎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新娘则是大红色的长裙,他们笑语盈盈地从远处走来,手拉着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像神仙一样,让他不可逼视。 封燃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脏兮兮的工装裤,以及穿了好几年的球鞋。他浑身上下加起来,都没超过50块。 九十九万……如果他也有九十九万,那该多好……封燃如坠轻云,畅游在遐想之中。 九十万用来还债,剩下的钱,给妹妹买些新裙子吧?她说同学都有漂亮裙子穿呢…… 任河拿着矿泉水瓶敲自己的脑袋,低声说:“你看那些花儿,看到没?那都是今天下午空运过来的,你猜从哪儿过来的?保加利亚!封燃你听没听过这是什么鬼地方?妈的!” 任河心爱的男人前段时间跟一个有钱人跑了,封燃能理解他的愤怒。 他刚准备安慰,忽然乌泱泱进来一群人,手中拿着金光闪闪的乐器,晃得他睁不开眼。从老板们的交谈中得知,交响乐团打算现在排练一下。 老板像赶鸭子似的把他们赶出去,任河在一边骂骂咧咧,封燃倒觉得没什么,那些乐器一看就乒乒乓乓,吵得厉害。 那天他们一直忙到凌晨一点。 “一点?!” 封燃得知时间的时候,整个大脑嗡的一声。他从来没有这么晚回过家,不知道封晴休息了没。 他借别人的手机往家里打电话。 拨通电话那几秒,格外漫长。 “哎,喂?封燃啊!你自己跑哪儿浪去了?把你妹妹一人留在家里,真有你的!” 刘莽令人作呕的声音,像一道炸雷,劈在封燃的头顶。 刘莽怎么会在他家?! 他待了多久,他都干了什么! 第26章 封燃头皮发麻,肾上腺素在刹那间飙升,他浑身发抖,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失控地大吼道:“我操,你把她怎么了?你把她怎么了!我杀了你——” 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他。目光惊愕而恐惧,像看一个正在犯病的疯子。 封燃喘着粗气,眼睛变得血红,拳头咯吱作响。 刘莽笑得更大声了:“哈哈哈哈,没怎么,你自己回来看嘛——” 封燃掐断电话,拎起书包向外冲去。 这座城市的秋天很少下瓢泼的雨,那晚是个例外。 雨点不知疲倦地打在封燃的脸上、身上,几秒钟,他整个人里里外外浇得湿透。 他蹬着那辆破单车,铆足了劲,红着眼睛往家里骑,他没有一刻比此时此刻更痛恨这自行车真他妈的慢,这路怎么这么远,还有自己为什么不注意时间,早点回家。 那一路上他杀意暴起,他发誓如果封晴出了任何事,他一定会跟刘莽同归于尽,他要把他千刀万剐!一定! 他回到小区时,远远看见自己家大门敞开——不,门不见了。 门被暴力地、整个地拆了下来。 他冲进家里,打开所有的灯,没头苍蝇一样,推开所有的房间门:“封晴?封晴!” 角落里衣柜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妹妹细细的声音:“哥,我在这呢。” 封燃一转头,瘦小的封晴缩在一堆衣服后面,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他们都干了什么?啊?” 封晴动动胳膊又动动腿,摇头说:“我没事,他们……拿走了金镯子。” “妈妈留下的那个?” 封晴点点头。 封燃咬咬牙说:“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哪也别去。” 说完他再次冲进雨夜。 刘莽他们没走远,封燃追了两条街就追上了。看到他这只落汤鸡,他们哄堂大笑。 封燃说:“东西还我。” “什么?” 封燃声音高了几分:“把东西还给我。” 刘莽和同伴们对视一眼,露出惊讶的表情:“还给你?你欠多少钱自己不知道吗?你家里屁都没有,只能用这个抵几千块!” “那是我妹妹的东西!我会还钱,但是如果你不把镯子还回来,我以后一分钱都不会给你。有种你去告我。” 刘莽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走上前来,一把提起封燃的领子:“小杂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十九岁的封燃,几乎一日三餐都以馒头和腐乳酱为主,在块头巨大、肌肉健硕的刘莽面前,像豆芽菜一样不堪一击。 饶是如此,他还是凶狠地瞪着刘莽:“如果你不把东西还给我,我一分钱都——” 一个重重的巴掌甩过来,眼前闪过无数星星。他踉跄了一步站稳,模糊的视线里,眼镜远远地飞了出去。 封燃怒吼一声,伸出拳头,往刘莽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揍过去。 他出拳速度极快,在刘莽震惊的目光里,时间仿佛变慢数倍,封燃看到他脸上肉纹荡漾,鼻血和眼泪一齐飞了出来。 刘莽本以为他会被一耳光打怕,哪成想他立刻就还击了,一时间没有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头。 鲜红的血滴到他的胸口,刘莽如梦初醒,不可思议地抬手一摸,大叫道:“操你妈的!给我打!” 一对五,毫无胜算。 封燃喘着粗气,拔腿就跑。背后书包带被狠狠一扯,他整个摔到地上。 棍子和拳脚像雨点一样落下来,封燃打着滚儿把书包挣脱,看准了刘莽的腿,猛地向那个方向扑去。 当一个人手无寸铁地处在一对多的打斗中,结局注定损失惨重,此时最好的策略,就是瞄准这一群人的头目,进行还击。 只要能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在一个人的身上,即使自己最后被打伤打残,对方也绝不会舒服在哪,总会叫停。这种不要命式的、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式的打法,还是那个混蛋父亲教他的,想来是常常欠钱,在无数次打斗中总结出的存活秘诀。 封燃把刘莽扑倒之后,采用了他从前最不屑的方法,招招对准刘莽的腹部以及下三路进行袭击,拳头专往柔软的腹部、面部五官等招呼。 几个回合下来,刘莽嗷嗷直叫,显然他没怎么遇到过这种情况。当他谩骂着想要效仿时,封燃却灵巧得像一条鱼,留给他人的部位不是后背,就是屁股大腿等抗打的地方。 最后刘莽捂着裤裆东躲西藏,狼狈地大吼大叫:“把东西还给他,还给他!” 一个混混不知从哪掏出金镯子,向远处一抛,金属和地面发出脆生生的碰撞声,封燃才喘息着松开了手,从裤兜里掏出还没揣热乎的工资,用力一挥,红色的、绿色的钞票在空中打着旋儿摇曳,混混们扔下棍子,伸出爪子去抢。 刘莽痛苦地扯着封燃的头发,咬牙切齿:“封燃,老子跟你没完!” 封燃恶狠狠地盯着他,冲他的脸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他们离开了。 封燃翻了个身,闭上眼睛躺在水泊里,大雨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血腥味弥漫开来,他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疲惫。 他张开嘴,冰凉的雨水流入喉咙,润泽着他溢满鲜血的口腔。耳边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 微微地睁开眼,妹妹坐在他的身边,手里攥着金镯子和他的眼镜,泪水混着雨水流淌而下,分辨不清。 封燃吃力地爬起来。疼痛后知后觉地袭来,他一眼看到两根扭曲成诡异角度的手指,以及破了几个洞的裤子。妹妹哭得更大声了。 封燃一脚深一脚浅,走向水坑里的书包。 他抖着手拉开拉链,露出几束雪白的百合花,花瓣被蹂躏摔打,已经软烂消残,但依稀可见盛放时的清丽绝伦。 那是婚礼上多余的花,被统一扔在角落的纸箱里。婚宴办得奢华,成吨的花束被挑挑拣拣,稍有点枯萎的残次品被不留情地扔掉。他问老板能不能拿几支,回家带给妹妹。 老板让他把这一箱都搬走,他摇摇头,说留给任河让他卖了吧,从里面挑了几支瑕疵少的,装进书包。 什么是云泥之别?这就是。 封燃的脑子里反复地进行着两句问答。 他把花递给妹妹,举起的花遮住了他的面孔,封晴看不到他的表情。 雨滴落在弯曲宽大的美丽花瓣上,顺着封燃破皮的指骨、掀开的指甲盖流下来,在花束的根部凝成暗红色的血水。 封晴本能地感觉他在哭,于是她的眼泪也淌得更厉害了,她说:“哥你别哭了,家里有药,还有纱布。” 封燃使劲地摇头,把花塞到妹妹怀里,飞快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可是他的嗓音那么嘶哑,分明带着颤抖的哭腔。 “走吧……回家。” 第21章 梦魇 “回家么?”沈执看到远远走来的他,站起来。 封燃摇头,又想起什么:“你呢,什么打算?出了点事,我陪不了你了。回家去吧。” “我可以帮你。” “不用,你都自顾不暇。”封燃笑,“你擅自跑来这里,那边乱成一锅粥了吧。” 沈执说:“如果你不说清楚,我不会回去。” “我可没一点损失。你想清楚了。” 封燃在学校附近开了间房,破旧的小旅店,一晚八十,基本没有卫生和服务可言,门一关,沈执杵在门口不动,说:“非这儿不可吗。” “没带你去青旅已经可以了。”他把包一扔,抚了抚白床单,皱着眉头吹手心,沈执都看在眼里。 他随意地往下一躺,说:“其实还可以。只要你别往床缝里看。” “有什么?” “一些人体毛发。还有尸体和碎片。”封燃打了个呵欠,“各种节肢动物的。也有活的,可能。” 沈执开始拿出手机翻找。封燃心里窃喜。计划通。 果然沈执说:“四百米外还有一家,条件好些。” “大少爷,我是来处理事情,不是度假。” “都一样,离得这么近。” “我住不起,”封燃说,“我可能要住一周以上。” “我来付。我刚收到工资。” 封燃皱眉思考。 沈执一刻都不想多待:“走吧。” 封燃勉为其难说:“行吧。” 他们光速退房离开,路上沈执冷不丁说:“你故意的吧。” 封燃装傻:“什么?” “做个交易吧,”沈执说,“你在这里的开销我来出,但有一个条件。” “哟,钞能力呀,这点可不够我卖身给你。” 他戏谑地说,但沈执不买账,只是默默地注视他。 一种洞察一切的沉静的目光。清如水的镜面,仿佛把人心照透。封燃的心跳都在里面冷静,他忽然低头摸找烟盒,又想起沈执闻不得,手就这么僵住,倏然释怀地笑了:“我知道你想听什么。” 第27章 他唇边挂着浅浅的弧度,视线移开,望向天边的火烧云,橘红色的阳光将他的发丝和瞳孔染上色彩。 “也不是不能说。” 他承认,那些年太狼狈也太艰难了,大多时候都难以启齿。但他并不是不想说明。只是那些冗长复杂,沉重得让他那么多年无法安睡的旧事,到底该从何说起。 封燃一直对大学生活充满了期待,因为他总是觉得一旦上了大学,人长大了,又没有繁重的课业压力,很多事情就会慢慢变好。 最初的确是这样的。 封燃找了几份家教,专教高中生物理,一小时50块。许多高中生对物理极其头疼,他最初的家教生涯如鱼得水,赚了不少钱。 突然有一天,家长们商量好了似的,一致说不需要他再来了。 封燃问原因,所有人缄口不言,只有一个家长,在他极力逼问下,道出原因:“你一来,楼下就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站在那里,就那个路口。一开始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有人给我打了电话。你和他们有仇,是吧?” 他腾地站起来,到窗户边,刘莽他们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露着繁复扎眼的花臂,抽着烟,站在路口大肆说笑,时不时地往上面看,路人都避之不及。 “我建议你还是先处理好自己的私事,别把我们这些无关的人牵扯进去。” 封燃找到刘莽,质问他这么做的原因。 刘莽大言不惭地说:“你这个兔崽子挣了钱也不还,还挣什么!” 封燃气血上涌:“我还要生活,还要养家,剩下的钱我会还!你在这里站着,我怎么挣钱!” “哈哈哈,我们看着你,怕你教坏祖国的花朵。” “我会还所有的钱,但是你们以后不要来干扰我!” “哎呦喂,你最好记住你说了啥,别跟你那倒霉爹似的,借钱的时候使劲儿吹牛逼,把兄弟们都吹上天了,结果把兄弟们的钱拿去赌,瞎了我们的狗眼!老四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拿什么赔!大勇倾家荡产,他六十岁的妈气得脑血栓,前天驾鹤西去了,拿什么赔!” “我……他已经死了,他已经为他做的事付出了代价!” “这就完了?那我们活着的人活该倒霉?”刘莽啐了一口,“谁不知道死有多简单,眼睛一闭气儿一喘的事儿!活着才他妈的难!” 活着才他妈的难。 封燃对刘莽的话大多嗤之以鼻,唯有这句话,他觉得刘莽说得太对了。 十八九岁的他没有时间和精力想象同龄人的生活是怎样的,更没有想过,他原本正常的大学该如何度过。“今天吃什么”“口袋里有多少钱”两个简单的问题,像坚不可摧的枷锁,将他牢牢地锁在名为还债的牢笼。活着,活下去,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他没有一刻喘息的机会。 不能接家教,封燃只好做日结散工的活儿。 那些大多都透支气力,但是一天至少有六七十。这种活儿,拼的全是体力,封燃常常吃不饱饭,时间一长,就吃不消。 最后他进了汽修店。老板认识他表哥,人还算爽快,告诉他现在只能打杂,学会技术可以提高薪酬。 封燃一有时间就跑到汽修店,通过偷看偷听和偷偷动手、厚着脸皮向他人请教、在网上找视频等等,还真学了点东西。 那段时间下课铃一响,他就冲出校门,见缝插针地赚钱,甚至有时候连课都不上,找代课,或是让朋友替他答到,至于期末考试,全靠突击。简直上瘾一样。 后来他的工资得到了飞跃式的提升,是出于一个特殊的契机。 那天他正在拆摩托车的部件,耳边是师傅们夹杂着脏话的咆哮,眼前是精巧的不容差错的结构,他汗如雨下,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看到了神色沮丧的任河。 他摘下手套,从口袋里掏出烟,堵住师傅们的嘴,出了门。 任河看上去不太对劲,一张口就说:“我要走了。” “去哪?” “去京城。” 京城。封燃眨了眨眼睛,好遥远的地方,离他们将近两千公里。 “干什么?你不上学了?” “我去找纪胜。”任河说,“我被开除了。” 短短几秒钟,封燃接收到两个爆炸式的信息。 他有一秒钟的眩晕,在两个信息中,提取出他想知道的那个:“等等,你被开除了?什么时候?” “我要找纪胜,他跟一个京城男的跑了,说要去办真正的乐队,好像还签了娱乐公司。我要找他。”任河失魂落魄地说。 纪胜是任河十五岁遇见的初恋,他追人家到十九岁才成功,哪成想没多久,这家伙突然消失了。 纪胜那个消失法封燃至今都觉得离谱,活生生一个人,招呼也不打,信息也没有,原地蒸发似的,从任河的世界离开了。 不过相比起来,显然是另一件事,更重要—— “你到底什么时候被开除了!”封燃一声怒吼。 他本以为他的态度会稍微起到震慑作用,但任河还是蔫不拉几的。 他沉默半天才说:“我把姓翁的秃子给揍了,打断了他的鼻梁。学校给我记了大过,还通报批评,给我爸妈打电话。其实就是想开我,硬逼我退学呗。我也受不了了,干脆退了。” 姓翁的秃子是他们一个中年男老师,教他们微观经济学。 封燃瞠目结舌。他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事情? 任河以一种平淡的语气说:“他……他摸我屁股,我操。摸了五六秒,我就把他给揍了。校长办公室里,他们非问我为什么打老师,我一开始不想说,结果那姓翁的装蒜,我心想干脆豁出去了,就说他摸我。然后……然后……” “然后啥?说啊。” “然后,所有人都笑了。” “你……”封燃说不下去了。 任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他妈的有啥好笑的。他们非让我拿证据,可那个拐角正好没监控……算我倒霉,不过姓翁的也没怎么舒服,他这辈子都得歪鼻子。” 任河长得很漂亮,是那种很清秀又乖巧的容貌,有一种温顺的感觉——在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可是封燃从未想过,他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他不由得问了一个很傻缺的问题:“能不能报警?” “我打老师,有一群人看到了,而且男的摸男的,你懂吧?……反正现在成了我求着他谅解我。” 任河走了。 封燃第二天翘课送他去车站,翘的正好是一节微观经济学。 后来他跟那翁秃子打了一些交道,嘴又甜,赢得了翁秃子的信任。 终于逮住翁秃子独自在办公室,他随手把门一锁,打开录音笔,装作若无其事说:“老师,我昨晚在酒吧看到你了。” 那当然是因为他天天卡着时间盯梢,发现他每周固定时间去同一个gay吧。 翁秃子一皱眉,目光移到他的身上。 封燃一脸单纯的笑容:“老师,我也是……我们试试吧。” 当一群人扛着摄像机冲进那间旅店,撬开房间的门时,那老色狼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封燃把视频和音频选择性发到网上,引起轩然大波,又把材料寄到上级单位。各种压力下,姓翁的被开除了,而他,也失去了奖学金和深造的资格。 封燃不在乎。钱是很重要,可是有些东西更重要。 不过他一直觉得自己做的这事儿有点歹毒,说不定未来会遭报应。 无所谓,他认了。 有些因果,逃不掉。 也就是那年暑假,任河给他打电话,说可以来京城,这边机会多,工资是他们那的两倍不止,每一个人,都各凭本事赚钱。 封燃让妹妹住乡下的奶奶家,独自去了京城。 任河的乐队混出一点名堂,在网上发歌,收获了上千的粉丝,可是,他一直没找到想找的人。 任河染了头发,穿得很新潮,兴奋地向封燃介绍他们如何找场地,如何赚钱等等,帮他介绍了一些工作。 什么酒吧卖唱,什么平面模特……不过,最挣钱的,是帮人改装摩托、修各种车。这边的有钱人多,他们慷慨大方,碰上有技术,说话又好听的他,又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听说他的遭遇,很是同情,有些人甚至有意无意地多付一些。但封燃从不收多余的钱,还给老顾客打折。 封燃清晰地记着那两个月挣了五万多块。 他回去后带着妹妹走进最大的商场,让她想买什么买什么,自己在一边等着。 但妹妹挑的都是最便宜的货,一些内衣、一件外套、一双鞋……共计二百九十八块八。 他让她买点好的,她说这些就很好。 他还要劝,妹妹说:“哥,你的鞋破很久了,给你买一双吧。” 后来,他经常在京城闯荡,挣钱。各处都混熟、各种经历变多了之后,日子终于没有那么难过,刘莽一群人,也催得没那么紧了。 第28章 大学四年,他还债四十万,加上妈妈还的六十万,他还差五十万要还。除此之外,妈妈向亲戚借的三十万,也要还。 毕业后他去了一家私企,这地方出了名的强度大薪资高。 梦魇的结束,也是在这里。 雨夜,那又是一个雨夜。 封燃下班后已经凌晨一点,刚出门,就看到刘莽戴着个鸭舌帽,独自站在路口抽烟。 他没理,蹬着自行车离开。 直到刘莽握住了自行车的龙头。 浓重的酒气。封燃皱眉。 刘莽弹了弹他的休闲西装:“瞧你,穿得人模狗样的。” 封燃说:“滚一边去。” 刘莽一个虎扑,把他和自行车扑倒在地。 放在平时,封燃就忍了。跟这个地痞流氓,最好不要有什么大冲突。他们人多,吃亏的总是自己。 可是他最近天天加班,心情非常不好,刘莽直接点燃了那根导火索。 他和刘莽在雨中厮打起来。 他穿了一身改良版的正装,很不合身,紧绷在身上,活动不开,很快占据下风,被按在地上打。 见势不妙,想逃,但刘莽就像发疯一样死死地把他摁住。喝酒的人力大无穷,封燃眼前昏花一片,难以挣脱。 他不由得放声大叫起来,喊着救命。 可是今天实在是太晚了,又下雨,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就在脖子被死死掐住,眼前愈来愈模糊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响,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从他的正上方,传入耳中,震动他的骨骼与血液。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声音,两种硬物撞击,闷闷的,还有金属的嗡鸣。声音停得果决,一点儿不含糊。 脖子上的力度,轻了。 视线变得清晰,刘莽的表情刹那间凝固了,就像电视里被暂停的人物,身体像一个木偶,缓缓地、机械地摔倒在一边,取而代之的,是站在他的面前,手持长棍,目光如刀的封晴。 她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目光灼灼如星。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威风的、伟大的、英雄般救他于水火的亲妹妹——封晴,把刘莽给敲了,敲的还是后脑勺。刘莽的耳朵里流出乌黑的血,她的力度只重不轻。 他脑海中闪烁着无数种可能性,时间停滞了,空气寂静,只有雨点不知疲倦地滴落、滴落、滴落。 血晕染开来,暗红色的,四散爬行,爬到他的鞋子,像某种讯号。他触电般弹开,把那根不锈钢的长棍夺过来:“你快走!快!!” 封晴极坚定,没有丝毫胆怯:“我不,我受够了。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拉扯之际,警笛声从远处传来,急促婉转,封燃看逃不了了,快速说:“你就说你是路过,什么都不知道,你刚上高一,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封晴一字一句地说:“是我报的警。我会说,是他一直纠缠我们。如果我今天不这么做,他就要把我哥掐死了!我会说就因为我爸欠了他很多钱,他就要父债子偿,他逼走了我妈,整天骚扰我哥。我这几年保留了所有的证据,我还咨询了律师。我会把他们送进监狱,一定。” 封燃看着她,像看着一片虚无。无意识地后退两步,手里一松,咣当一声,金属棍子坠落地面。 他蹲下来,抱紧了头。 妹妹长大了,妹妹比他想象之中,懂事得多。 可是…… 他组织好语言,极力平静下来:“你长大了……但你做的这些,我早就做过了。你知道上一次警察怎么说的吗,这些势力盘根错节,不是他们想除就能立刻除的,最多在看守所待几天。而且就算刘莽进去了,还会有赵莽、钱莽、孙莽。因为爸爸和他们是黑吃黑,他甚至比那些人更坏。 “他骗了这群人的钱,说是拿去炒股投资,结果赌得一干二净。爸爸说自己认识大企业家,做过操盘手,保准他们稳赢不赔,有的人把房卖了,有的人把全部身家都给了爸爸。那些人没文化,很多人大字不识,被爸爸哄得团团转。 “他的死因也根本不是自杀,是他喝多了去公共粪坑上厕所,他习惯性地抽烟,引起了沼气爆炸。那天妈妈回来告诉我,他从楼上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但是刘莽和我说,爸爸全身被烧伤80%,被送去急救时,他就在旁边缝针。 “一个浑身是屎的人被送进医院,所有的人都四散逃跑,只有刘莽动不了,就看见妈妈和护士一起推着床进来,虽然她用头发遮住脸,但还是被认出来了。” 封燃把脸埋在手心里,诉说的语气平淡温柔,像在讲一个睡前故事:“刘莽怕我不信,还给我看了他特意拍的录像。那时候医生让妈妈签字,妈妈放弃治疗,爸爸很快就死了。他们那些人没怎么为难妈妈,但在钱的问题上一步都不肯退让。后来妈妈还了一些钱,告诉他们我已经成年,我既然继承了爸爸的遗产,就有资格给他还钱,那些人信以为真,就有了后来的事。” 封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声音颤抖:“爸爸的遗产,是什么?” “是那套老房子,还有一张银行卡,密码是我的生日,里面有一万块。” 封晴说:“为什么,就因为我们和他有血缘关系,就要为他的错误买单?” “我不知道,但是到现在,还有很多人正在买单。有个大哥把房子押给爸爸,爸爸死了,那大哥才意识到自己犯了蠢,一时没想开,上吊了。他女儿今年才十岁。还有个很年轻的小哥,把母亲的救命钱给了爸,事发后他就疯了,现在还在精神病院。”在迫近的警笛声里,他的头缓缓垂下,一字一句重若千钧,锤打在封晴的心脏,“我们是无辜的,他们也是。他们大多数没那么坏,有的只是一时贪心,有的是被骗了。他们是别人的丈夫、儿子、爸爸。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得不把钱还上,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的生活是容易的,这件事只能由还够钱来终结。” 第22章 恩怨 沈执在晚上接到第十八个来自女人的电话。 已是凌晨一点,铃声急促,按了静音键,屏幕闪烁个不停。 身侧的人翻了个身,均匀的呼吸传来,他轻轻地起身下床。 父亲每况愈下,沈渊不得已匆匆回来,公司医院两头跑,女人声泪俱下,事无巨细一一汇报,话里话外对沈执进行审判。沈执有一搭没一搭地应,想着另外一件事。 “你姑姑昨天晚上来了一趟,问起你,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算阿姨求你,你——” 沈执有些厌倦,直接扯开话题:“阿姨,你认识一个叫刘莽的人么?” “什么?” “刘莽,他和封燃好像是旧识。据说您的亡夫当年欠他不少钱,最终却是封燃和一个姓陆的人还上的。难道没有这回事?” 方才停不住的抽噎化作浓稠的沉默,胶着在电话的两端。门锁合上轻响,女人说:“你想说什么?” “这个人出狱了,你觉得呢?” 女人温声细语说:“小执,现在呢是法制社会,做什么事都应该考虑后果。当然了我说的是那些违法犯罪的人,比如这个刘、刘……” “刘莽。” “对,刘莽。无论有什么事,都要及时交给警察处理。” “阿姨,这件事不小,我想问问我爸的意见。你能把电话给他么?” “你爸爸睡着了,这事没必要告诉他,他现在受不得刺激。” “那我明天回去吧。我爸现在头脑清醒,有权利知道。”沈执坚持道。 女人第二次沉默,开口时语气依然柔和:“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执说:“九十万,我让他彻底消失。不会让我家里人知道。” “多了。” 沈执不动声色。 “三十万。”女人说,“不能再多。” “将来这件丑事沸沸扬扬,我倒无所谓,可你呢?阿姨,你想让他们怎么想你?” “六十。” “不够。” “小执,人心不足蛇吞象。”女人警告,“最多七十。” 沈执顿了顿:“成交。” 对于刘莽,封燃也没什么把握,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不敢保证重新相遇时还能认出对方。 在学校附近蹲守的第三天,沈执回了趟家,几乎同一时间,封燃再度接到妹妹的电话。 “他说想见你,”封晴的声音有点紧张,“他好像知道你在这里。” “见我干嘛?” “叙叙旧。” “操,老子跟他有什么话可说,”封燃直冒火,“还有,上次不是让你拉黑他了吗。” “这次是另一个号码。” “最近,陌生号就不要接了。在学校也要小心,不要一个人去偏僻的地方。” 封燃左思右想,晚上拨了刘莽的电话号。对方很快接起来,他们在沉默中对峙良久,封燃察觉到对方知道他的身份。 第29章 最后刘莽吃吃地笑起来。 “你啊,你真是长大了。” 封燃也不客气了:“少跟我来这套。我警告你,有什么事冲我来,别骚扰我妹。” “兄弟没想把你咋样,别紧张兮兮的,”刘莽恢复了那点无赖模样,“出来半年多了,现在手头有点紧,看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怎么,搞敲诈?你当心我再把你弄进去。” “火气这么大干嘛,”刘莽嘿然一笑,“见一面呗,咱俩也是老相识了,赏个脸。听说你出国混了好几年,那姓陆的送你出去的?真有本事,教教我啊。”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也没钱。就这一条烂命。你要是继续这样打扰我们,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 刘莽半晌笑了:“封燃,你真是……还是那个样。我不折腾你,但我还听说你妈回来了,是不是?还找了个挺有钱的男的?你没钱,就问他要啊。” “不是,你别没完没了跑火车了,你到底要干嘛?” “小福,记得不?” 封燃皱了皱眉,从浩瀚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却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 “王泽福!那小富二代!”刘莽似是察觉到他的遗忘,不耐烦了,“你丫出国几年,脑子也扔那了?” 封燃想起来了。王泽福,他爸的债主之一,年纪比封燃还小点,当年有名的街头混混,和年过七十的老奶生活。他爸妈忙着在外头做生意,从不着家,像是淡忘了儿子的存在,只记得有个固定地址,每月要吞一笔不菲的费用。 等他们想起王泽福,想起这个儿子好像快满十八岁,要上大学了,已经迟了。 王泽福金色的头发垂到肩膀,露出半张脸,鼻钉唇钉眉骨钉闪闪发光,蹲在家门口的巨石上,睨着他们的奔驰,张口说:“我不要这旧的,丑死了。我要今年出的那辆,酒红色的,不然别想让我回去念高中。” 传闻他妈险些昏厥。 总之小福是个废了的富二代,当年也被封燃的爸忽悠过,事发后,来家门口叫嚷了几次。 封燃母亲走了后,他大抵动了恻隐之心,再没来过。 算起来,这是唯一一个大金额却没追究下去的债主。 封燃做驻唱时见过他一次,那是他们唯一的交集。 王泽福一晚上把他当月的业绩刷到最高,酒过三巡,忽然真情流露,说他挺可怜,摊上这么个事。 封燃当然知道自己挺可怜,但不大喜欢听这话,打个哈哈过了,小福说:“我就不理解你,我要是你,我就跑了。这天大地大的,哪不能去啊?他们还能追你到天涯海角去?” 封燃头皮一紧,这像是刘莽派来套话的。 小福又说:“我倒是有点钱,不过出了那事后,爹妈都管着。我也就能帮你这么多。” 封燃不懂,问为什么帮他。 小福说:“我奶奶年纪大了。她纳了一辈子鞋底,现在还是不服老。明明没人买她那点破烂,但每天还要去集市上摆摊,早晚各一趟,人又多又杂,我还得分出脑子担心她,你说烦不烦人!” 所以呢?封燃想问。 “去年夏天晚上嘛,我去隔壁县看消夏演出,回来这边下了大雨,集市早散了。我问他们我奶哪去了,谁都不知道。她腿脚不好,路上摔了碰了,都是要命的。那次差点吓死。回了家,她好端端在那坐着呢,一点没淋湿。有个女娃在旁边给她烧热水,我奶说,当时谁也不肯载她一程,这小姑娘撑伞披雨衣送她回来的,身上都湿透了。” 封燃凝视着他,他转过头来,混沌的眼睛在枯草般的头发下微微眯起:“那个女娃是你妹妹。我当时就想,我欠你们一个人情。” “……谢谢。” “你爸的事,我不追究了,但别人我管不了。你妹,我会帮忙看着,有事你不在,就让她找我。” 封燃答应了。但他信不过这个混混,从没让封晴联系他,随着他大学毕业、还清债款,二人再也没有见过。 封燃慢慢说:“我记得。他怎么了?” “他家破产了,现在是无业游民。人家当时没追究你家那二十万债务,现在到了你报恩的时候了。” “你让他本人联系我。” 刘莽哼了一声说:“老子不跟你扯淡,待会给你发地址,来不来是你的事,但你最好想清楚,不然咱这事还完不了。” 封燃如期赴约。 刘莽给的地址是一个废弃啤酒厂,他以为会有一群人,裤兜揣了把短刀,没想到只有两个。 八年岁月的刻痕在他们脸上清晰展现,尤其是刘莽,几年牢狱生涯过去,他由内而外的气质简直完全改变,原先那个游荡街头不干好事的混混竟有了几分正气,封燃险些没认出来。 还有小福,当年那个杀马特,如今理个寸头,规矩地端坐一边。 他站在外头几秒钟,目光来回移动,刘莽指着他说:“哟,来了!” 一开口,依然压不住那股痞气。 封燃冲王泽福点了头,又对刘莽道:“你可以滚了。” 刘莽夸夸拍大腿:“嗨呀,你瞅你,这张嘴还这么贱!这么些年没吃亏呀?小崽种!” “你局子没蹲够,用不用我再送你进去?” 王泽福站起来说:“哥。你就放心吧,他已经改过自新了,警察也每个季度都找他谈话呢。” “我不管他怎么样,他骚扰我妹,不行。” “你的电话打不通。”小福说,“真的,是我打过去的。” 封燃懒得分辨真假,拉开把椅子坐下,扬扬下巴:“说吧,叫我来干什么?” 无非就是讨要些赚钱的法子。封燃那些年怎么挣钱他们有目共睹,可好吃懒做惯了,不想那么累。 小福越说越激动,最后气得拍桌:“他们没一天管过我,都是我奶拉扯我长大,没有我奶我早死了!现在我奶走了他们都躲着不肯回,讨债的都追到灵堂了!” 封燃说:“你去外地吧。这儿留不得了。” "能去哪啊,我啥都没有,没本事,脑子又笨,"他哭丧着脸,“我和你不一样,哥。” “不会可以学。至于去哪,你不能问我。要你自己闯出去。” “哥,你是不是不想帮我。” “我自己也是一烂摊子,你没找对人。” 刘莽站起来说:“你是不打算帮这忙了?” “我有心无力。放在二十出头的时候,我能带着你干。我现在都奔三了,我就想在那网吧里,混过这辈子。” 刘莽说:“我算听明白了,你就一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跟你爹没一个好东西。” 封燃垂目取了根烟,小福凑上来帮他点燃。他说:“谢谢。不过话不是这么说的。你们也应该知道,那钱本来也不该我还。” “行行行,你现在风光了,开始扯皮了。封燃,你要是不肯帮他,就把当年那二十万拿出来!” 封燃抬起头,另二人都盯着他,他微微笑了,烟雾从嘴角逸散,身体端坐不动:“我不拿呢,怎么,要弄我?来啊,我就坐在这,你弄死我,来!我告诉你姓刘的,你别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啥也不懂的小孩!” 刘莽长长地指他几秒,扭身离去,封燃对他背影说:“你给我当心点,再骚扰我妹,我们不介意再把你送进去!” “算了算了,真没必要。”小福挡在他身前,“这事都怨我。” “你现在到底是干什么,做他小弟?” “不是,我啥也不干。我跟他也不咋熟。以前一帮弟兄们走的走,散的散,就剩我跟他了。我守灵那晚上他卖完破烂回家,正好碰上,说了几句话。”刘莽已在门外高喊名字,小福回头望了一眼,“那,咱有空再聚。” “你的电话给我。”封燃把手机递给他,让他输入一串数字,“你要真想靠自己好好生活,下次,你自己来联系我,不要让他知道。” 第23章 谜团 封燃又住了一天,得知沈执被事情拖住,将在明日回来,便悄悄地抽空回了趟老家。把网吧翻新一遍,该扔的扔了,该交的费用补齐,忙活了一天,晚上接到沈执的电话。 “在哪儿呢?” “在外面。” “我知道在外面,我问具体在哪。” “沈执,咱不带这样的。我没义务和你报备。” “你不在这里?回家了?”沈执说,“我有事找你商量,很急。” 封燃看了眼手里的抹布,今天回去的车票已经没了,再急也要等明天。 “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 “一份合同,关于股权转让的。” “还挺唬人。”封燃把抹布放水盆里投了十几下,擦五六次的屋子,洗出来的水终于不是黑污污的。 “嗯,那明天见吧,还在这个房间,我等你。”沈执打了个呵欠,“晚安。” “晚安。” 他坐最早的车,回去时天还没亮,沈执一开门,看着他便笑了。 第30章 封燃一晚睡了四小时,刚在车上小憩一会儿,精神萎靡,问:“笑什么笑。” “你看你忙活一大圈为了什么。” “闲的。”封燃脱了鞋,往床上一扑,占了大半,沈执在他身边坐下,他闭上眼,小声说,“浑身疼。快把你的东西念给我听。” 沈执刚要说话,床头封燃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想去接,被挡了回去。 手在空中僵了两秒,带着某种不甘似的,慢慢垂下来。封燃重新闭上眼睛,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无从揣测对面的身份。 “哥,你在哪儿呢,我找你去?”小福贼兮兮的,“我没和刘哥说,他以为我要出去找工作,你说个地方呗。” “我今天有事呢。”封燃想推脱。 “求你了,”小福磨道,“待会儿我给你发个地址,请你吃饭。” 沈执说:“你有什么事?” 封燃放下手机瞧着他:“你的事。” “哥,你带家属一块过来啊,”小福一听就说,“保证招待好你们。只要你过来,其他都好说。” 话都到这份上了,封燃只好答应下来。 “其实你没必要非找我。”陶瓷杯做工繁复,咖啡奶冒着腾腾白气,扑到脸上,带着浓郁的芬芳。浅呷一口,烫意灼烧口腔,苦涩紧接着到来,像受刑。沈执喜欢这些,他有点接受不了。 他回头看,沈执在身后的桌,一手端咖啡杯,一手拿书,悠然自得,眼神都不给他半个。 “哥,你是咱那最有骨气,有本事的一个,虽然那时候因为你爸,大家跟你不对付,但你确实做出一些事情了,嘴上不说,每个人心里都是佩服你的,包括刘莽。我真想跟你取取经,我想体面点儿活着。”小福眼神诚恳,有种未经世事的天真。 封燃想笑,但觉得不礼貌。最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小福真诚地说:“让我学啥也行,真的,我想明白了,辛苦点也行。” “我活得可不体面,我这么多年纯靠吃软饭。软饭懂吗?很幸苦的。”他说话的同时,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不自在起来,硬着头皮压低声音,“反正,基本上都是遇见好老板了,光靠自己,真没可说的。” 小福连连摇头:“你蒙我呢,我才不信。你可能瞧不起我,也不信我说的,但我现在的境况……也就是吃得起饭了。而且,”他似乎想到什么,低下头,“我也想减减爸妈的压力。怎么说也是亲人,我以前也花他们不少钱。” 封燃不逗他了,问:“你说实话,能干什么?” “什么都成呀。”见封燃要帮忙,小福坐直了,“真的,都行。” 封燃说:“江市去过没?” “没待过,去过一次。” 封燃不知道给车行师傅介绍他过去,会成为麻烦还是帮手。两难之下,下意识地回头,沈执的座位空空如也。 “这人什么时候走了?” “走了有十几分钟了,我以为你知道。”小福靠近低声说,“哥,他真是你相好吗?” “以前是吧。”封燃模棱两可。 沈执还拿着他手机,一声不吭走了,他总觉得没好事。 他用小福的手机拨出自己和沈执的号码,几次下来都无人接听,他再无法顾及小福,到门口的商铺问了个遍,终于在三十米外的便利店打听到,沈执方才来买了一把水果刀。 封燃慌,但没什么头绪,回了趟酒店,坐下来思考。沈执人生地不熟,除非有人约定地点,否则不可能贸然前去。 也不可能是工作或家里事,不然怎么也会把他手机留下。 他越想越冒汗,事情只剩下一种可能性,刘莽。 “找到了没?”小福问。 “没,你给刘莽打个电话。” “哦。”小福翻找通讯录,“你别慌,我看怎么个事。” 怎么不慌,他想象不到如果沈执出事,他该怎么向家里交代。 但很遗憾,线索中断了。刘莽的电话也是无人接听。 小福疑惑起来:“不会吧,还真这么巧,十来分钟的功夫,他俩就碰面了?” “已经三个半小时了。” “他俩要是起冲突,那这么长时间,也该分出个胜负了吧……” 封燃沉着脸没应,各种可能性他推演了好几遍,结局不外乎那几种,沈执年轻,但刘莽实战经历丰富,如今更是一介亡命之徒。沈执只揣一把水果刀,实属轻敌。 小福凭借记忆找到不少刘莽的据点,他们在大街小巷上找寻到天色渐暗,但都一无所获。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小福提议吃点东西,封燃虽没胃口,但力气耗尽,小福劝他补充能量,机械地点了下头。 忽然手机响起,一个陌生号码。 他接起来答应了几句,忽然看向封燃:“哥,是刚才那咖啡店打来的,说是市第一医院有人找。” 火急火燎赶到住院部,找到病房位置,一推门,残阳刺得人睁不开眼,床上躺着个被纱布缠到面目全非的人。 还有一人在床边,低着头逆光而坐,手中持刀,忙碌不停。 ……在削苹果。 一整条果皮在刀面上长长地垂落,窗台上摆着几个削好的,肉皮已经氧化发黄。 他抬起头。另二人一时愣在门口。 “都来了。吃苹果吗?” 封燃疾步上前。沈执毫发无伤,目中带笑地望着他。 小福扑向床边,瞠目结舌:“这是怎么个情况,出什么事了?这是莽哥吗,怎么成这样了?” “被车撞了一下。还没醒。不过没大事。” “被车?……手机呢?怎么打不通?”封燃问。 沈执看向小福:“去缴费吧。治疗费六千,住院费一千二。” 小福慢慢眨了两下眼睛,好像沉浸在梦中。遭到催促,稀里糊涂地走了。 “掉水里了。幸亏有咖啡店小票,上面有店家电话,我打过去你们都走了,还好店家说能联系到买家。”他这才回答。 “你觉不觉得你应该解释一下今天一下午一晚上的事情?” “你生气了。”沈执站起来。 “你说呢?”封燃这才看到他领口上端两颗扣子不见了,线头崩开,内侧有星点血迹。 沈执正了正领子,说:“动了下手,但没什么。” “什么意思?” “他给你发信息,找你要钱。” “我手机呢?” 沈执递给他,果然开不了机了,小福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沓单子,说:“哥,那这下咋整啊?” 封燃抓着手机,脑壳疼得厉害:“我不知道,小福,你先回去等我消息行吗?我想先处理点事。” 小福一出门,沈执轻拥住他,言语吐息在他的耳畔,低声说:“都结束了,封燃。你了结不了的事,我来帮你了,你只要好好的就行。” 沈执的体温和话语如同镇定剂一般迅速渗透到大脑,封燃稳了稳心神,拉了另一个凳子坐下,垂目看着床上的刘莽。 沈执突然失踪,他的心情如一根被拉扯着的弦,随着时间流逝越崩越紧,以至于再见到他,见到他完好地站在眼前,都无法从情绪中解脱。 “都是皮外伤,可能有点轻微脑震荡。没什么事。刚刚他又叫又闹,隔壁投诉,护士给了他一针,就睡了。” 封燃五味杂陈。眼前这个人,越来越不像他认识了一年多的沈执。 至少他从来不知道,沈执有这等功夫在身。 和人交手能够毫发无伤,且控制精度避开要害的,他长这么大,只见过一位。 沈执……怎么做到的? “吃点水果。”沈执递给他一个新削开的果。 封燃沉默着,握紧拳头,没接。 “尝尝吧,刚刚一家做手术的病人给的。说寓意平平安安。我吃了一个还不错。” 封燃终于爆发。“吃什么吃!你知不知道一下午我有多担心你?你要走、要帮我处理,可以,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贸然单独行动?” “我说了,你会让我去?”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我不想把你牵扯进去,你到底能不能懂?这是我的事,是我家的历史遗留问题,我不想把它延伸到任何人身上,造出新问题来。” “我知道,是我有错在先,但以后,不会再有事了,他永远不会再来找你麻烦。”沈执斩钉截铁。 “为什么?他总不可能失忆忘了我是谁吧?这事儿不可能完的,他才刚出狱,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我有我的办法。”沈执埋头削果,手法娴熟,苹果皮一圈圈褪去,洁白无瑕的果肉散发着清香,送到封燃眼前,“来一个?” 封燃心事重重,三口就吃完了,又想起今天没怎么吃饭,顺便解决了窗台上的几个。扔果核时,忽地皱眉,说:“不对。” “哪里不对?” 封燃只是摇头,一句话说不出来。扶着额头踉跄了几步,被沈执适时地拉住。 第31章 他担忧不已地注视着他:“封燃,你太累了。都怪我让你这么费神,我真心疼。睡一会吧,乖。” 那双宁静如同深潭的眸子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困意浓稠如胶,牢牢封锁他的五感,一切抽离而去,直到他不省人事地跌进沈执怀中。 沈执打了个电话,把剩下的苹果放在刘莽床头,背起封燃,在黄昏消失的最后一刻离开了医院的大门。 第24章 入侵 沈执做了个很长的梦。 他坐车赶路向来睡不着,无论是高铁还是汽车,一旦轮胎滚过地面,与灰尘和石子的摩擦像碾过心头,不寒而栗。 所以在这次罕见的浅睡的梦境里,他难以分清虚实,在昏沉中逗留良久,迷雾久久不散,无论怎样用力地揉弄双眼,都看不清。 但他确切地感觉到母亲的存在。 母亲从这个家里彻底地离开后,再没有人愿意踏入一步。施工队将房屋里外翻新,炭火的痕迹消失了,但空气中滚烫的余温,常在深夜将他灼醒。 沈执连续失眠一周,开始学习格斗技术,以拥有与未知事物一战的力量。 当他把这套漂亮的招术用在新来的保镖身上时,对方讶异年仅十岁的孩子怎么独自习得如此标准的动作。 “你从哪儿学的?谁教你?” 年幼的沈执沉默不语,一双大眼睛迸射出警觉的光芒,像雏鹰一样锁定这个大块头的要害。 “你别害怕,我是新来的保镖兼司机,以后送你上学。每天七点会准时在门口等你,放学也会去学校。”保镖擒住他意欲袭击的胳膊,“有什么问题可以和我说,比如在学校被欺负之类的。” 他离开前又回头补充:“你太瘦了,而且年纪太小。等长开点再开始练会比较好。家里不让你学对吗?到时候我可以偷偷教你……如果你能付我工资。” 沈执无视了他。终于在一周之后平地摔三次,保镖严厉警告:“你最近又在偷练,绝对不行,肌肉和骨骼都会有损伤。你会得病,还会长不高。如果还不听我的,或者不告诉我原因,我只能跟沈总问个清楚。” 那是沈执第一次与他说话。 他冷静地问:“拳头可以打鬼吗?” 梦里清晰地重现那些年的光景,一帧帧画面如流水般逝去,底色从彩色变为灰白,褪色、过曝……直到变成黑暗。沈执猝然惊醒。 “这是哪?!”封燃的怒喝在耳畔响起,“沈执你又干了什么!” 沈执顿了顿,从昏沉中悠悠醒转,才和现实世界重新联结。 “在回家的路上。你太累,睡着了。”他说,“走到哪儿了?” 司机答:“还有四十分钟到。” 几句情绪性发泄后,封燃被迫镇定下来,高速路上争吵没有结果,他要思考怎样彻底脱身。 沈执路上又提起股权转让的事情,封燃以为他只是用此搪塞,又听到有钱可拿,想着有便宜不占白痴,答应了。没想到,回去之后,真带他来到公司,召集领导开了一场会议。 这场会议更像家庭聚会,桌上没外人,话题从沈父的身体开始,聚焦于姑姑的房子翻新了、表弟中考成绩以及婶婶的刺绣手艺日日进步,股权重新分配和转让的事情只持续了两分零三十秒,沈执给姑姑伯伯们敬过茶,话音刚落,大家一拍即合,转而谈论起今日饭局约在什么地方。 封燃手机玩到没电,把复印件撕碎折了一桌的纸星星,终于忍受不了,和沈执说出去透个气,一大家子这才散会。 沈执不知道做出了怎样的考虑,竟给封燃分配了一些活计,一开始他不愿受之牵制,但得知薪水不菲,犹豫再三还是答应干一阵子。 因为封晴前些天给他发消息,说沈叔叔病情加重,妈妈实在拿不出生活费了,让她自己想办法。 沈执仍然与公司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他不在的时候,封燃常常与沈渊碰面,他懒得思考对方怎么从国外回来了,更懒得主动去找麻烦,这家伙对他极尽殷勤,一看到他,如同看到骨头的狗,尾巴摇成螺旋桨,让他毛骨悚然。 被繁重任务支配、日工作时间超过十二小时的日子里,封燃渐渐地忘却了许多事情,譬如妹妹的打卡不再日日按时出现,小福的电话没有及时回复后也不再打来,刘莽再没找他麻烦。买的游戏在硬盘里落了灰,就连昔日的朋友,都减少了和他的联络。时间变得飞快似箭,穿梭在公司和沈执的家,身体和心灵都像被无形地软禁。 恍惚之中已是深秋。 那天的长会结束后,罕见地,沈执没有第一时间打来电话,封燃打开电脑,风扇噪声如雷,所有人不堪其扰。 他抱着电脑走过熟悉的街道,乘地铁公交转了几站到修理店,老板说两小时后过来取。 他又回到大街上百无聊赖转悠,秋意浓厚,他穿得单薄,手机也快没电了,给沈执打了几个电话无人接听,忽然很无聊。 他一口气走了二十分钟,那条街是他曾光顾的一家家酒吧。 但—— 酒吧没了,化身便利店、奶茶店和咖啡屋。 他不大确定地,继续往里走,直到看见清晨冷。 黑板上稀奇古怪的规矩下面,加了一句新的,他定睛一看,立时动不了了。 ——此人禁止入内。旁边附他那日醉酒照片。眼睛还被抹了一条黑线。 他当即走入。长发老板不在,只有一位学生模样男孩,头发短而齐整,穿得朴素,相貌数一数二的耐看。 他专注于切冰块,封燃走过去敲吧台。 “你家老板呢?门口那是什么意思?” 学生抬眼看看他:“是你啊。就字面意思。”一点也不吃惊。 “你们对我有什么意见?” 学生迟疑,封燃举止不大友善,紧盯着他,好似下一秒就要将满桌冰块扣往地板。学生无奈向他笑笑:“我们对你没有意见,大概你弟弟对我们有点意见。” “弟弟?我——” 学生说:“周围有很多家被迫倒闭了——也不算倒闭,只是搬走了,一个接一个。我们花了功夫,才留下的。” 这时候长发男冒出来,一看到他,如见瘟神:“喂,你没看到门口的黑板吗?快出去快出去。” 学生摇摇头:“干脆和他说清楚。” 长发男不情愿地说:“我收了封口费的。总之有人买通了我们,要么搬走,要么不许你再来。” 学生补充:“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现在挺出名的。” 封燃怔然,想从对方眼睛里探究答案的真实性,哪怕是一丝迟疑或躲闪,都将增长他推翻猜测的勇气。 但二人都坦然直视他。终于,学生向他展示手机里一笔交易,发起人赫然有着沈执的头像与名字。 封燃如在梦中:“你们为什么不搬?又为什么,告诉我真相?” “我们没地方可去了。”他们谁都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可能是未能组织好语言,又或是封燃匆匆离去,没有给予机会。 “我不会再来。你们可以把照片撤下来了。” 他脚步虚浮地走过长街,偶尔驻足,刚熟悉起来的地方重归于陌生,想起日夜同吃同住的人,也陌生。 真是沈执干的?……他有这么大本事?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在长椅上坐到日落,手机已经关机,但既不想去取电脑,也不想回沈执的家。 直到太阳落下的最后一刻,大g停在面前,一片金色的阳光里,车窗降下,沈执的眼睛充满无限疲惫与温柔。 “找了你好久。” 封燃端坐不动,沈执下车,拿他手机,他依然没反应。 “没电了。”沈执说,“电脑我取了,走吧,回家吃饭,明天休假一天,跟我出个差吧。” “行。”他半晌回应,“你怎么找到我的?” “修理城往外辐射五公里,找了快一小时。” …… 封燃没留意他说什么,直到沸水溢出,浇灭了火苗,沈执叫他的名字。 沈执关了火,把锅拿走:“第三次喊你了。这么心不在焉,到底怎么了?路上也不说话。是不是下午出了什么事?遇见了什么人,还是……” 封燃说:“碰见了一个人。” “谁?” “老朋友。” “怎么了?” “说他妈死了。”封燃胡编道,沈执转身看他,他又加了句,“前几天的事儿,车祸。” “那……” “我得给任河打个电话。” 和任河上一次联系还是在几个月以前,他试探着发了条信息过去,任河三分钟后回了个问号。 封燃:「忙不忙?」 任河又打来一个问号。 这家伙不爽的时候喜欢发问号,可最近也没招惹他啊?封燃回:「有点事,打电话说」 任河和乐队的人在一起,还喝了酒,大声嚷个不停,言语间诸多埋怨,嫌他不回信息、不接电话。封燃没太听清,胡乱答应一番,终于等他来到安静处,进入正题。 第32章 “什么时候回国?” 任河大着舌头说:“哎呀这才哪到哪,没事回去干嘛。咋了出啥事了?” 沈执探出身子看过来,他说:“我出去一小会,很快。” “饭快好了。” “五分钟。” 封燃合上门,说:“有点事,估计得你回来一下。” “嗯?” “就是当时咱后街的姥姥你记得吗,姓刘,以前给咱俩做片儿汤吃的那个姥姥。她前段时间去世了,你看有没有时间回来打发。” “啊?什么……谁?姓刘的姥姥?” “嗯,对。你看要不然回来一趟吧,她没几个亲戚。” “你绕了半天,就这档子事啊?”任河总算清醒了几分,“不是封燃你玩儿我呢?什么时候有这号人物了?你又把谁的历史安我头上了?” 封燃坚持道:“没错,是你喝多了。你回来用不了几天,请个假的事,很快就结束。我自己有点应付不来,她那边亲戚太多了,乱七八糟的。” 任河仿佛咂摸出了他话里意思,停顿半天说:“那行,然后再说。你最近忙什么事?” “在沈执家公司做事。” “没回家去?” “没有。” 通话中断,屏幕上是沈执强制打来的电话。 封燃没接,直接回了家。 “冬天又快来了。”他在玄关换鞋脱外套,忽地发现自己的衣物已经侵占大部分鞋柜和衣架,乱糟糟的,呈扩散趋势。沈执的整齐而孤独地收在角落,生存空间被挤压。 沈执说:“早呢,还要几场雨才会降温。” 问及出差的事,沈执一一答完,他便说:“我估计没法跟你去。今天你也听到了,家乡有个老人家走了。我回去一趟。” 沈执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一早,通知他出差延后了,因此先和他回家办事,再一起出差。 沈执慢慢说着。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封燃的心一寸寸冷下来,某些情感变了味,像没人光顾的隔夜菜。 “只准你跟我一起,不准我自己出去,是不是?” “说什么呢,”沈执有点惊讶,“是合作方的通知,刚刚发过来的。要看吗?” 他又去天台上抽烟。 这招是温水煮青蛙。一点点地,从琐碎生活中侵入、占有,夺走他的时间,无孔不入,直到把一切蚕食。 他的出行被限制、通讯设备被秘密监控、向外的娱乐被禁止,独属于他的社交活动、人际关系,在无形之中将被斩草除根。 完美。滴水不漏。他简直要拍手称赞——如果承受这些的人不是他、始作俑者不是沈执。 沈执过来时,天台上到处是烟蒂,封燃敞着领口迎风站立,指尖夹着熄灭的烟,白烟袅袅地散开。 “抽这么凶?”沈执踩过那些新或旧的烟蒂,像踩过一条通向封燃世界的桥。但他的眼睛看着遥远的地方,他的脸颊和情绪隐藏在黑夜里。禁止通行。 沈执低头拿起地上那只打火机,那个从沈渊手里抢走,但也为此付出巨大代价的礼物,递过去。 封燃扫了一眼,没接。两个人都不动声色。 天边一声闷雷过后,淅淅沥沥落下绵绵的雨。天台有顶,不至于淋透,但封燃还是打了个冷战,想说什么,又觉得自讨没趣。 他向家里走去,沈执不近不远地跟着。 他猛地转头,后面的人也停下。 “放手吧。”他说,“或者说停手吧,沈执。不要继续……让彼此都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他以为沈执会装傻,但没有。他笑了笑,自若地迎上视线。 “停不了,也来不及了。” 第25章 破坏 到底没回成家。 沈执故技重施,将他锁在屋中,这一次的手段更高明——封燃强硬地用物理方式破门而出,迎面而来的是一群孔武有力的保镖,无声地将他包围。 他回头看,以为沈执会露出得逞的表情,但没有,他谨慎地、忡忡地投来目光。 “还好么……手疼不疼?” 包扎时,封燃用力抽出手腕,避免丁点皮肤的触碰,用牙齿辅助,一圈圈缠绕纱布,且特意放大动作宣泄不满。沈执无视这一切,看着他的右手慢慢包成猪蹄,默不作声。 封燃说:“谈谈吧。” 沈执沉默。 “你到底要干……你的需求是什么?”封燃尽力缓和语气。 “我想和你在一起,每时每刻。” “在一起,然后呢?” “我要你爱我,像从前那样。” “你考虑我的感受么?” “对不起,但是我……”沈执低声说,带着安抚之意,“只要你能好好的,一切都会尽快结束。我保证。” “好好的?”封燃提高声音,另一只完好的手掌拍向茶几,砰砰两声巨响,“你这样对我,我怎么好?沈执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你了,你到底看中我哪点,我改还不行吗?你饶了我行吗?” “不,封燃,我真的不能离开你。” 沈执眼神动人,仿佛被困住的人是他。封燃烦躁之余竟可耻地生出一丝怜悯,因此更加恼火,别过头说:“别废话,把手机给我。” “你的朋友,还有封晴,我都替你联系过了,你放心吧。你好好待在这里就可以,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只要你好好的,我不会伤害你。” 封燃扯住他的领口,试图在熟悉的眼中寻找到与从前相似的涟漪,但那里分明只有无尽的恳切与哀愁。 封燃冷冷地说:“你要我爱你,是不是?” “是。” “实话实说,当时我只是空虚寂寞,又恰好碰到了你,才在你这儿浪费了太多时间。爱?你想多了,那都是我玩了上百次的套路,装也装得出来。现在我玩腻了,无论是你,还是这种感情模式。你想找人爱你,可以,但那个人不是我。” 沈执直直望着他,眼眶发酸:“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没爱过你。趁现在,我对你还有点耐心,给我变正常点。把我手机拿来。”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手机给我。” 沈执拒绝了。 封燃从未想过看一眼自己的手机会受到这般阻挠,在第五次被拒绝后,他终于忍无可忍,把沈执递来的水杯砸碎在地上。沈执眼神都没给他一个,沉默地收拾了玻璃残片,擦干水渍。 “别给脸不要脸,沈执。”封燃看着他背影说。 在沈执一言不发的那段时间里,封燃开始拆家。 找不到剪刀、菜刀等锐器,削尖的铅笔、裁纸小刀、瓷碗碎片甚至擀面杖,都能成为趁手的工具。 真皮沙发被撕成碎片,棉绒在空中飞舞。墙皮剥落,墙砖破损,石灰尘粉雾一样笼罩头顶。玻璃上的裂痕蛛网般炸开,门柜的螺丝钉一颗颗卸去,家电被砸到稀烂。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暴力持续上演。到最终家中已无一处完好,台风过境、土匪扫荡都不能比拟。 他发疯,沈执也不制止,就在一边看着。有时候保镖闻声而来,和沈执一起驻足观赏,从不干涉。 像是一台不知疲倦的损坏机器,睁眼就行动,困了睡一会,饿了随便吃两口,武器永不离身。浑身充满使不完的力气,脑子不停歇地构思下一步拆除计划,当年还债都没这么富有激情。 一向寡言少语的保镖那天问沈执他是不是属狗的。 这期间他们都没怎么说话,偶尔沈执问他累不累,虽听得出是发自肺腑的关切,但他都回以冷笑。 终于他甩着擀面杖站在画室门口,沈执拦在面前。 沈执说:“谈谈吧。” 封燃深知此人德性,摇头拒绝:“没什么好谈的,一边去。” “你把这里砸了,这家就真的完了。没了工资,该付不起装修费了。” 封燃露齿一笑:“关我屁事。” “这么几天了,还没消气?” “我压根没生气,让开。” 沈执服软:“别这样,都是我的错,给我两拳也行,你就放过这里吧。” “手机给我,门打开,我就放过。” 沈执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擀面杖落下的瞬间,他快速闪过去,用手臂硬生生承受一击,三指粗的木杖从中间断开,封燃松手,后退半步:“你疯了!” 沈执脸色苍白,蹙着眉活动手腕,说:“我没事,我们可以下楼说说话吗?” 封燃低头,确认他是否真的没事,沈执突然逼近,手掌扣在他肩头,把后背压向墙壁。力度和角度恰到好处,肱骨头蛮横地挤出正常位置,犹如果核从果肉中脱离。伴着一声闷响,撕裂感贯穿身体。剧痛蜿蜒而下,沈执一计膝击顶向膝窝,他重心不稳,咬着牙半跪在地。 一切在电光石火之间,手法绝对的优雅、干脆、熟练。他甚至来不及胆寒。整条左臂无法动弹,以离奇的角度吊在身侧,肩峰凹陷下去——沈执生生卸了他一条手臂。 第33章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本能地喊叫或者流泪,大概是没有的。忽明忽暗的视野里,沈执紧紧盯着他,他短暂地迷失了。有那么几秒钟,几乎忘记了疼痛。 他曾彻夜为之痴狂的这双眼睛,此刻依旧如此摄人心魄,它陷在一片阴影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某种莫测的情绪游动不歇,啃噬着最后的光点。 破坏容易,修正却难。沈执联系了施工队,乒乒乓乓地架起长梯,瓷砖和水泥一股脑堆在门口。 沈渊来时,一行人正忙得焦头烂额,综合结构力学和室内设计,研究一堵承重墙有没有敲的必要。沈执泡了一大壶普洱,香气飘到庭院外。 “干嘛呢,这么热闹?”沈渊好奇地跑进去,到处指手画脚一遍,最后沿着茶香在厨房找到沈执。 “装修。” “怎么突然想起装修?之前的不好吗?”他四下看了看,一直没得到回复,电钻声嗡嗡响起来,他提高了声音说,“那位呢?” “在楼上。”沈执给他面前放下一杯茶,“你有事?” 沈渊举起一个文件袋:“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不过一直没他消息。有个文件要他签字呢。” 大意,封燃的手机……昨天顾着折腾其他事情,一直没充电。沈执扫了他一眼说:“不重要,就找其他人吧。” “但是这个,一直是他负责,其他人……”沈渊注意到沈执脸色,突然懂了,扬扬手说,“行吧,我这就退下。” 沈执送他到院外,保镖们立刻围上来,目光警觉。 “只是说几句话。”他看向沈渊,“你也看见了,我最近脱不开身。遗产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看着目瞪口呆的沈渊,他也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自嘲一笑,“他算了我一笔,我也反过来算了他……所以像小时候那样,被关小黑屋了。” “关小黑屋?你不会是说这栋小别墅吧?” “性质差不多。”沈执环视四周的保镖们,“只不过,这次不是我一个人了。” 沈渊抬眼看了看:“他怎么了,躲在楼上干什么?” “你今天问题挺多。” “瞧你。我是关心你。万一弄得缺胳膊少腿的,你也没法打急救电话,还不得我找人帮忙?”沈渊在他耳边低语,“哥,你到底为什么不走?我知道这些人拦不住你。” 沈执不动声色地推开他:“屋里水开了,你该走了。” 很多年前有个人说过同样的话。那人称得上他人生中第一位老师,或者说教练。那是第一个不对他的窘况置若罔闻的人。 那个男人巴西柔术黑带三段,是ibjjf认证教练,将近二十年的训练履历中曾斩获三次泛美锦标赛冠军,两次世界柔术大赛奖牌。那时父亲的公司在上升期,日头正旺,雇佣这样的人当沈执的保镖,花出不菲的价格。 “你为什么不走?”某次训练结束后,他问沈执,“反正你有赚钱能力,也快成年了。你想走,他真能困住你?” 沈执已经基本掌握了柔术的战术技巧,每周练三次,对手就是男人。男人曾说他是门下对自己最狠的学生。 “我不走。”他说,“我有事情搞不清楚。” “上一辈大人的事,小孩别掺合。” “家里的事,外人别掺合。” 男人笑了,站起来换衣服。 “行,我是外人,不掺合。”他说,“你这月学费还没付我。” 沈执囊中羞涩有一段时间了。父亲不给生活费,画插画的微薄收入,只够他吃食堂,若额外付学费,意味着他一个月都没饭吃。 沈执犹豫了一下说:“下个月给,可以吗?” “没钱了?问你爸要啊。” 要是被父亲知道他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指不定会弄死他。 沈执硬着头皮说:“我下个月一定给你。” 男人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会儿,沈执意识到他不是想要学费。 他抬起头迎上目光。 男人说:“我下个月要走了。” “去哪里?” “法国,或者意大利。”他笑了笑,“去做教练。我和你爸的合同到期了,会有其他人来当你的保镖。” “他们给你开了很高的薪水吗?” “倒也不是。我姐姐再婚了……我一直没搞懂到底是哪。从意大利寄来的信,说第二任丈夫去世了,她身体不好,我得去照顾她。但是家庭地址写的法国。她大我十八岁,算我半个妈了。” “这样。”沈执垂下目光,“干嘛跟我说这么多。” “你长大了,”男人说,“不是那个想打鬼的小鬼了。居然都六年了,当时你才到我这里。” “……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那里的艺术学院好像不错。叫什么伦什么萨。”男人背起包走向玄关,“有机会再见。我会给你寄巧克力的。” 沈执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夕阳的尽头,如同此时此刻,目送沈渊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眨眼间他已经二十三了。他没收到那人寄来的巧克力,也没还上那笔赊了七年的学费。 新买的烤箱里面包刚出炉,刷过蛋液后金黄诱人,沈执切成块分给师傅们,端着另一个未切开的走上楼。 画室里的人被束缚带半固定在床上,葡萄糖一滴一滴落下,从透明导管流入体内。 甜点浓郁的香气似乎让他的眼皮动了动,沈执把托盘放下,说:“吃点面包?刚做好的。总不能真靠打点滴活吧。” 床上的人总算睁眼,开口便是:“滚开。” “我陪你待一会。” 层出不穷的怨毒的诅咒和脏话从封燃嘴里溢出,沈执活这么多年第一次见识到词语排列组合的魅力。每一个字都平平无奇,以下三路为圆心,血缘亲疏远近为半径,通过惊人的想象力创造修饰,组合出长而难的句子,像某种古老的诵典,抑扬顿挫地迸发出来。 但从封燃嘴里说出,对沈执攻击性几乎为零,他等封燃一通输出后换气时,提议道:“吃点东西吧?你三天没吃饭了。” 封燃狠狠瞪他一眼,扭过头去。沈执将那只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抚摸着掌心的深痕。 “无论如何,别伤害自己。” 不多时,画室门被敲响,得到准允后,餐车推进来,几样家常菜热气腾腾,诱人极了。 “都是你爱吃的。”沈执往他身边推。 封燃终究抵挡不住诱惑,几番挣扎,不情不愿地夺过筷子,云卷残云般扫荡而空。 末了沈执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吃饱了吗?” 到底是吃人嘴软,封燃点了下头:“我要去厕所,给我解开。” 如愿下床时沈执撑了下他的身体,他整个歪过来,沈执受力不稳,向旁边趔趄一步,堪堪站稳。 封燃理直气壮说:“你不是力气大得很吗,还跟我装。” 卧室到卫生间的距离从没这么遥远过,封燃软骨头似的压在沈执身上,沈执忍不住提醒道:“只是肩膀脱臼,腿没事吧?” “谁踢得我腿上全是淤血?别告诉我这屋里有鬼啊。” 沈执蹲下身替他解裤带,还不够,封燃哼个不停,好的那只手藏在身后,就是不肯拿出来。 太欠了。沈执没忍住给了他一掌,腿上出现一道清晰的巴掌印。封燃立即回敬,沈执低头看裤子上的鞋印,说:“你上不上?” “你说呢?”封燃勾勾手指,“扶着。” “……” 完事后封燃又要洗澡,沈执想下楼监工一会儿,封燃大叫大闹,只得作罢。 一个澡洗得累极了,封燃指名道姓要在主卫洗,警告过他不要弄脏,还将水溅的到处都是,以受伤为由不肯动弹一下,又屡屡撩动别人。那双手极富技巧性地、有意无意地触碰,沈执感觉一股邪火在体内乱窜,想扯扯衣服掩饰尴尬,一个浴花扔过来,泡泡沾了一身。 封燃视线掠过他挺立的下*,说:“你最好给我忍着。” 衣服上上下下几乎湿透,黏在身上颇不舒服,头发丝也是水,沈执干脆将长袖一脱,擦了两下头发扔到一边,赤着精壮的上半身贴过来说:“怎么了?你怕什么?” 封燃勾唇一笑说:“你要是敢动我,我就敢喊。别说你那些姑姑伯伯、大爷小叔了,信不信我能把你爸从病床上喊下来。” 沈执抚摸着他嘴角的弧度,突然想让这些变成事实。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知道封燃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他简直不敢想象……会有多满足。 于是他在丧失理智的那瞬间说:“好,我们出柜吧。” 第26章 黑色 封燃脸都绿了,不由得对沈执刮目相看。 以至于沈执的嘴唇贴近时他都没能反应过来。落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沈执的耳廓泛起了红色,封燃愣住不动,彼此隔着三厘米的距离停了三秒——时间都静止的三秒。 楼下突然传来巨响,将一切宁静打破。封燃偏过头去,沈执直起腰,转身说:“我下去看看,很快。” 第34章 他推门而出后封燃快速地冲去浮沫,在卫生间翻找起来。 单手操作很费力,不过可找的范围有限,所以并没花费过多时间。 不出所料,他的手机就在洗手池下抽屉的内侧。 这几天除了这里和画室都在装修,沈执百密一疏。 他把手机藏在毛巾里走出去,沈执刚好上楼,问:“这就出来了?不是嚷着要洗一小时吗?” 窗外夜色已深,楼下的师傅们都离开了。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俩人,从前不觉得,如今竟幽静得发慌。 “洗够了。”封燃绕过他。 沈执挡在他身前,上一步台阶封住去路,说:“下面开着门窗,你什么都不穿,会感冒的。” “胳膊都给我拧断,还怕我感冒,你搞不搞笑?”封燃不耐烦地说,“我就去喝口水,散散步。” “水我找人倒,二楼也可以散步。”沈执步步紧逼。 封燃不由得退上最高处,无路可走。 “你到底还在担心什么?我已经被你困在身边了。” “困在身边……我只想跟你好好在一起,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也无所谓,你为什么不明白?” 沈执猛地握紧他的手腕,力气大得他吃痛松手。毛巾散开,里头的手机一阶一阶滚落下去。没人去拾起,落到最后一阶才作罢。 他大力甩开手,说:“你呢?你到底为什么不明白,我们已经没可能了!”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想玩游戏,我给你配最好的显卡,一个人玩没意思,我可以抽空学,陪你一起玩。你想回家,我把这座房子的陈设布置都装成你家的模样,或者我们再买一套完全一样的房子,买一间相同的网吧。厨房有一半我都会改成调酒厅……这些一切都可以由你决定,但是你不可以离开我,离开我的视线,你只准想着我,全心全意爱我……” “够了,”封燃忍无可忍将他打断,“你把我当什么?沈执,你把我当什么?你告诉我,我是人,还是你圈养的动物?” 他反复地询问,得来的只有沉默。 封燃的心跳渐渐慢下来,深吸一口气说:“沈执,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答应和我在一起。” 突然天际一声闷雷轰响,屋内顷刻间陷入黑暗。楼下传来短暂的骚动,保镖打着手电闯入,看到他们二人落在楼梯上的影子,静止的,层层折叠,被拉得颀长。于是又陷入安静和黑暗。深潭一般。 沈执的眼睛似乎更黑些,黑亮黑亮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封燃,又没有什么表情,像猫的眼,漂亮得瘆人。 封燃全线溃败,挪开目光,试图用强硬语气扳回局面:“你少这样看着我,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和我妈……以及你爸有关系?” 他盯紧了沈执的表情,大概是猜对了。 接着沈执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封燃忽觉不对劲,伸手,却没拉住,眼看着他骤然倒下,从台阶上摔下去。 沈执生病了。 他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烧的,谁也不知道。 封燃此前也从未见过他发高烧,通常有点头疼脑热的,睡一觉就好。试了又试,体温计的水银凝固了似的,停在三十九度不肯落下。 医生来了,给封燃正骨那位。两个人面面相觑,封燃说:“不是我干的。虽然我跟他确实有仇。” 医生窘迫地说不是那个意思,挂好点滴,嘱咐注意事项。 封燃问身侧的保镖:“记住了没?” 他人离开后,沈执微微睁开眼,目光里是说不尽道不明的情绪,雪一样澄净冷冽。 “别看了。我等天亮走。”他抚摸那双眼,睫毛在手心瘙痒,“你安心休息。有人照顾你。” 他刚起身,手被紧紧抓住。 “别走。” 他想抽出胳膊,被抓得更紧。透明输液管里,暗红色慢慢爬上来,扎眼极了,封燃皱眉,说:“你别动,穿针了。” 沈执低声重复道:“别走。” 封燃沉了脸色没说话,调整姿势,另一只被吊起来的手费力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指头。 最后一根手指离开,封燃刚站起,沈执吃力地侧身,用力拔掉整条输液管。 针头抽离皮肤,血液飞溅而出,落在二人的身上。 心跳声如骤雨突来,震耳欲聋。 在封燃的怒骂声里,他想坐起来,但失败了。他闭上眼睛,现实快速地向后退,身体变得轻盈,一双无形的手为黑白世界重新上色,再睁眼时,已回到了多年前的这个房子。 他下意识地看腕上手表,时间醒目,他知道这一日即将发生什么。 但这里清冷孤寂,与记忆中大相径庭。 是梦。他闭上眼睛,任热浪吞噬。 过去十几年,他总被困在这里,一发烧便回来。算算时间,他上次发烧还是上学时,过去这么久,竟还不能释怀。他慢慢蹲下来,这个日子,将是他一生的噩梦。 十岁那年,沈执放学回家,把书包放好,校服脱下来收入洗衣机,洗了澡,安安静静地在客厅画画。 他每一天都这样,规规矩矩,除了父亲,没有一个人不夸他听话懂事。 ——他乖得不能再乖,又生得温柔漂亮,天生和调皮捣蛋之类形容这一年纪男孩的词语无关。就连画画,都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从不发出太大响动,不乱丢工具。画架边放着专用的小刷子,随时清理落下的橡皮屑纸屑。 姑姑请了专门的老师教他画画,每周上三次课,沈执放学后的时间,几乎都用于完成画画课的作业。 今天到了上色那步,突然,头顶出现一声长长的尖叫,嘹亮刺耳,他手一抖,画纸上拉出一长条深红色痕迹。 他抬起头,二楼的“禁区”冒出熊熊的、源源不绝的黑色云烟。接着是一簇火焰猛地升腾,直冲向天花板去。 那是他一步也不能踏入的区域,发生什么都与他无关。 “敢上去我就打死你!”父亲这样说过。 烟雾报警器滴滴作响,水流溅射下来。耀眼的光芒下,他短暂地失明。不断有碳黑掉落,落在头上、肩上,烧着了胸前的衣襟。 他哆嗦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皮肤被灼烧的痛感越来越强烈,他扑灭火,连滚带爬地躲向一排画板后。做饭阿姨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盆水泼来,拦腰抱起他,冲出了家门。 黑色的烟雾汹涌地溢满这栋小楼,有人打了火警电话。房内的人陆续跑出来,个个焦头烂额,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沈执缩在花圃的缝隙里,看着这场谜剧。 没多久,父亲和救护车一起回来,下车时他没站稳,差点扭了脚,被管家扶住了。沈执很少见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精神状态也不大好,脸色充满不安。 管家凑近他说话,他面目从错愕变为狰狞,像被上了发条的机器,抱着头跺脚,张牙舞爪。 他疯子一样怒吼,四面八方寂静无声。 “疯子!真是个疯子!老子怎么招惹到这种女人,供她吃供她住,毁了她自己不够,还想毁了我!烂了脑子的东西跟瘟病一样,这么多年了,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没过多久,几个人抬着担架出来,上面盖着块白布。 沈执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去看,随着担架的摆动,白布摇晃,缝隙中,突然掉出一条手臂。 一条焦黑的手臂,一只焦黑的手。 手指有些蜷曲地连接在一起,已经无法分辨出五根手指。 人们窃窃私语,门外不断地有车门开关声,熟悉的、不熟的亲戚都来了,神情无一不肃穆。 蛋白质和脂肪被炙烤的味道渐渐地飘入沈执的鼻腔,这个炎热的盛夏的夜晚,他的牙齿止不住地打颤,胃一下下抽动,呕吐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担架抬到父亲的面前停下,他嫌恶地掩住口鼻,眉头皱成“川”字,四处张望。 沈执警觉起来,瑟缩着身体想藏进草丛,但终究是徒劳的,父亲在转身的刹那就发现了他。 他突然兴奋起来,似笑非笑着大步而来,目光炯炯,眼睛像钉在他身上。 沈执连连后退,恐惧充斥整个大脑,周围的视线聚焦于他,却没一个人伸出援手。 “你要不要见妈妈最后一面?啊?来,快过来!你不是一直想见你妈么?” 他抓沈执的胳膊,要拉他出去。 恐惧在此刻达到巅峰,沈执摇着头,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挣扎、叫喊,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出来。 父亲终于放弃,看着止不住颤抖的他,冷笑一声,低声地诅咒:“你和你妈一样,不会有好下场的。” 父亲松手,离开了。 一向爱干净的他来不及收拾满头满身的碎叶和尘土,也来不及在意环境,他给自己最后的体面是转过身去,把后背留给所有人,然后跪在地上,止不住地干呕。 第35章 母亲死了,死在十岁这个夜晚,死因是自焚。 之后明火点燃了窗帘,没有及时被发现,引起了小小的火灾。 或者说这是表面的死因,真正的原因无人知晓。听说她已经疯癫数年,被父亲锁在狭窄的房间里,许多年不曾与人接触。 从那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敢进这房子里。逐渐地,有亲戚进门做客,有打扫房屋的、为他上课的,但也从不过夜。 偌大的房子成了沈执一个人的无间炼狱。他独自在这里吃饭、睡觉,在这里长大、生活,天长日久,被这座房子里的亡魂折磨啃食,被生生不息的业火烧就一身修罗恶鬼的骨肉。 可能在这地狱待久了,他常在梦里陷入错乱,总觉得十岁那年死的不仅是母亲,还有他,被困在二楼仓库的也是他。他看着火焰焚烧他们母子俩,感受不到疼痛和恐惧。 这里没有生者的气息。直到……直到……他抬起头,火光之外,有人徒手撕开这场梦境。 第27章 稀客 封燃拍着卧室的门框,说:“为什么我不能走?你们不是只管他吗!” 保镖板着脸说:“封先生,您也看见了,您一走,他病好不了的。您就不要为难我们了。” “什么狗屁歪理,我给你把他捆住,你看他能不能好?” 他抽下裤带,三下五除二绑好沈执的手,看向保镖:“行了没?” 沈执醒了,脸颊还是发烧的红,但眼神清明起来,定定望着封燃,张了张口,嗓音沙哑无力。 “你去哪儿?” “不管去哪儿,都跟你没关系。” “我梦到你了。” “那你继续。”封燃拿起外套往外走,“多睡觉好得快。” “不……封燃,回来!”沈执终于清醒,声音厉起来,“你们谁敢放他走?” 他从床上翻身落地,膝盖磕到地板的巨响没让封燃返回,只让他脚步停了一下,在门口回头喊了声:“安分点!” 抽屉里放着一把军刀,他忍着头晕目眩,一点点将刀伸入两手之间,割开坚硬的皮带。抽出时不小心划破了手腕,渗出丝丝血迹。 他拖着沉重的身躯去追人,终于有一位保镖在封燃冲出院门时阻止了他。 封燃没能走出这座屋子一步。 强烈要求后,在沈执的“监视”下,他用电脑和家人朋友取得联系,挨个问候。沈执伪装得很好,之前对方提出电话或视频就装忙推辞,没有一个人发现异常。 “这些人,连是不是我都分不清。”封燃将记录翻到底,寒心极了,尤其是他妹,开始还关心几句,直到沈执雷打不动转账,她除了收款,再没问过一句。 沈执恹恹地趴在桌上,烧还没退,但他不肯打点滴了,只吃了几颗药。 “看完了么。看完就退掉。” “我得打个电话。” “不行。”沈执抬起头。 封燃已经点击视频通话。 沈执撑着桌子站起来和他对视,指节轻轻颤动,因用力而发白。封燃不甘示弱地迎上去,那冰冷的目光转瞬而逝,温柔的底色浮现出来,封燃几乎能猜到他要说什么。 “你打给他,做什么?” “随便聊聊。” “你想走,我知道。但这个家现在很需要你。无论是我,还是爸爸的公司。” “抬举了。” “公司的账目有问题,我们大会计对付这点小事很有经验吧?我用别人总归不放心。” 沈执意有所指,封燃大学毕业后曾遭遇一起类似的账目问题,但没有提过这段经历,从不知道沈家兄弟把他调查得如此透彻,连当年的细节都知道。 封燃一阵恼火,笑了一下,说:“那我想告诉你,那件事发生后我就发誓不再做财会的工作,这次已经是破例。你还是另找他人吧。” 电脑显示通话已接听,屏幕上露出黑暗中的任河。这边两个人都适时闭了嘴。 “狗日的封燃,你看看现在几点?”任河揉着眼睛,刚看清他就开骂。 封燃才注意到此刻是那边的凌晨。 沈执没出声也没出镜,倚着桌子,平白生出一点严酷的态度。封燃有种说错话就会被卸掉另一只胳膊的感觉,心中隐隐烦躁。 “忙不忙,最近?” “忙啊,我的新歌快发了,三天睡了八小时,你说忙不忙?怎么,你要给我干活?可以啊,热烈欢迎。” “行了,”封燃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沈执已经不满足于监视了,手在摄像头看不见的地方缠上他的腰,动作不轻不重的,揉得腹部渗出密密的麻,他努力调整表情,“本来说找你帮忙,你忙就算了。” “真是有事钟无艳没事夏迎春。”任河嘟囔着说。 “倒也不……” “我下下个月回国,来接我。” “到时候看吧。” “带上你家属。嗯。你之前的暗恋对象也回来。” “嗯……”封燃不知露出什么表情,他偷偷瞥了眼旁边,沈执像往常一样温柔地注视他,甚至还弯了弯唇角。 任河的嘴一等一的不识时务:“你知道吗,他特想知道你近况,没办法,在游戏创了个小号加你,说是前两周还跟你玩了一把,笑死,你真不知道傅狗的脸当时什么颜色。” “啊,嗯。”封燃不记得自己两周前加了什么人,更不知道自己的脸是什么颜色,这天是没法聊了,“那等你回来再聊,我有点事。” 匆匆地挂断电话,封燃解释道:“是以前的事,算是开摄影工作室时候的合伙人。我回国后,再也没联系过了。” 沈执喝了口水,重新趴到桌上:“好像没听你提过这位。” “因为也没发生过什么事。”封燃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我想你也没兴趣听我的感情生活,况且都是过去的事情,人总该向前看。” 沈执看上去浑不在意:“是啊,总该向前看。” “没错。” 沈执忽然说:“你跟我解释这些干嘛?我们什么关系?” “就是,”封燃一愣,“怕你误会。” “我误会能怎样,不误会又怎样?” 封燃指了指自己肩膀,反问:“你觉得呢?” 沈执的眼睛慢慢地眨了两下,垂下眼帘,半晌没说话,久到封燃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他才道:“以后不会了。” 封燃阴阳怪气地回击:“那我谢谢你。” 在百无聊赖的对峙时期,沈执很少出去处理工作,每日清晨起床后,为封燃做好早餐,再去晨练,接着与他在同一房间内,不超过五米的距离下画画,偶尔和客户、甲方交流,也仅限于打字。 封燃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被逼到发疯,也只能在保镖的簇拥下去天台里抽烟透气。 他那天看一本书,沈执走来递给他一杯水,他突然抬起头说:“我发现这世界上根本他妈的没有救世主。” 沈执微微地扬起眉毛。 “要是有,我现在也不至于坐在这里看这本破书。” 沈执说:“《神曲》。你从哪找到的?我都不知道家里有这本书。” 封燃胡说八道的本事已经登峰造极。 “从你家厕所左边墙第二块砖里头,用你的碳钢弯头刀刮出来的。” 他们在这天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保镖匆匆进门,和沈执说有客人到访,沈执非常惊讶,不过仅仅一瞬就恢复如常,对封燃说:“不知道是谁。”父亲的“通知”想必非常到位,他家的亲戚肯定不会来。 该是谁呢? 封燃心不在焉,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是找他的。 “说不定是你爸。突然好转,从床上坐起来回来揍你,你当心点。” 沈执笑了下说:“不太好笑。有点吓人。” 虽然这样说了,他还是和封燃换了身衣服出来。 门一开,双方都短暂地吃了一惊。 待看清楚站着的人时,封燃更是惊得从沙发上跳起来:“是你!” 沈执不动声色地堵在门口:“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你来做什么?” 封燃像溺水的人急于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在客厅转来转去,说:“你先让他进来,是不是有事?我可能欠了他钱!” “他欠了多少,我还,我加倍还。但你不准再找来。” 门口那人一如既往地死气沉沉,冬日低矮地阳光照在他脸上,把他脸色打得灰白。 “不。”他还是那般惜字如金,“你妈是不是叫常兰?” 沈执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来,他连装的心情都消失了,看向保镖说:“送客。” 何川抵住了门,一只戴着厚实破旧的手套的手,吃力地掏出一块皱巴巴的纸。 “你母亲写的。” 沈执伸手便夺,何川没能及时收回,两人一起死死扯住这片纸。 “放手。”沈执咬牙说。 “不是,你们都进来说话不就好了?扯坏怎么办?” 第36章 片刻后,三人同坐沙发 ,气氛剑拔弩张。 封燃按捺不住动荡心绪,在沙发上扭来扭去。一方面瞅着时机想给何川送些暗号,好让他救自己出去。另一方面,这段时间都没有见过其他的活人,虽然对方又沉默寡言又和他不熟,但也好过那些日日坚守在门口的保镖。 纸片已经被沈执细细读过,确认是母亲的亲笔所做。 封燃也看了,内容是与人相约,留下的一张便条。没有时间,只有一处陌生地点。 纸条经历漫长时间,发黄发脆,刚刚两个人那么一扯,万幸没有扯碎。 “你从哪里找来的?” 何川沉默片刻说:“你母亲人呢?” 沈执抿了抿唇,说:“死了。” 何川猛地抬头,攥紧了拳。 “很多年了……十三年前的事情。” 何川说:“怎么可能?!” 封燃敢说这是他认识这个人以来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这样丰富的表情,虽然这个表情也只停留了两秒不到。 沈执沉静的目光扫过他:“要我拿出死亡证明么?” 封燃眼瞅不对,说:“老板,他母亲确实……你找她什么事?” 何川定定地看着他们二人,喃喃自语说:“居然,这么多年。因为什么?” “火灾。” “抱歉,请节哀。”何川站起来,“打扰了。” “啊?”封燃傻眼,“你等等,你把我捎出去呗。” “你还没说这张字条是哪里来的!”沈执也站起来。 何川的背影在玄关摇晃了一下,然后回过头,飞雪反射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目光空荡,他的嗓音像越过冰冻的雪原而来。 “我爸的钱包。” 他说完这话便走,沈执冲了出去,被保镖团团围下。 隔着一堵人墙,沈执喊住了他的名字。 何川沉默着转身同他对视,沈执咬牙切齿地说:“你究竟什么意思?” 何川摇了摇头:“没什么。没有对你母亲不敬的意思。” “你知道什么?——关于我母亲。” “我一无所知。” 何川甩下这五个字便低头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第28章 秘辛 从那天过后,这个家的气氛便焦灼不已。 封燃想走,但苦于没有门路,而沈执急于查清什么事情,平均每天打二十多个电话。 关系陷入白热,交流夹枪带棒。尤其是封燃,说话噎不死人不罢休,沈执大多沉默,偶尔语出惊人,气得封燃在屋里乱窜。 终于沈执在某一天的早上,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封燃醒来后找遍了屋子都没发现一点他的踪迹。 他气急败坏地闯入画室,面对那些昂贵的颜料和限量版画笔画刀,最终还是没下手。 沈执走得很急,连画室都忘记了锁。像是被连人带衣服转移出去的。 刚装修好的客厅一股甲醛味儿,沈执买回十几盆绿萝,封燃在一片葱茏的绿色中拆开成箱成箱的酒,一瓶瓶倒入口中。 崭新的150英寸电视播放着一篮球赛,一颗球在场上飞来飞去,解说的舌头都快打结。这位的挡拆太精彩了,那位突进去扣杀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熟悉的谁谁又主导了比赛。观众席热闹非凡,欢呼声在客厅里回荡。 封燃昏天黑地喝酒,将那几箱酒几乎全部喝光,空酒瓶堆成了山。最后拆开的是一箱干红,起瓶器刚拔出软木塞,胃里突然一阵翻涌,他忍着跑上卫生间才吐。 沈执还是没回来。 他不是没问保镖,但那些人一言不发,像聋了一样。 封燃倒在卫生间地板上,闭着眼睛,耳边嗡鸣不止。 他有种不好的猜测——沈父出事了。 沈执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父亲刚刚脱离危险期,还不能进病房探视。 他隔着icu的玻璃往内看,一个月不见,床上的男人瘦削了很多,双眼紧闭,脸上泛着灰土的颜色,淡淡的死意笼罩着周身,除了连接着他身体的机器能够实时证明他还在呼吸、心脏还在跳动,整个人没有一点活着的迹象。 女人在一边抽泣不止。 沈执说:“医生还说什么?” “说大概撑不过一年。可以准备事情了。” “好,我会让沈渊去准备。您可以和他对接。” “……他究竟是不是你的父亲,你怎么能……” “阿姨,我有事要查。”沈执微笑着说,“再说,他一定不会想让我操办他的事情,你放心好了。” 沈执想要离开时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回来,问:“遗嘱呢,立了么?” 女人迟疑了片刻后说:“遗嘱可能已经立过,在很久之前,不是纸质的,当时有三方在场,具有法律效力。你不知道?” 沈执点头说:“我知道了。” 不需要求证,他早知道在父亲的安排里,那些钱将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从医院大楼出来时向外望,那些保镖仍然“蹲守”在医院的大门,沈执摘下手腕的定位器——一只轻巧却结实的手链,轻轻放在门前的石头花圃上。 为他戴上它的保镖是新人,不知道他是解绳结和撬锁的高手。那些在他家干了多年的保镖都会避开这个问题。 他在医院的小径散步,走了一圈又一圈,那些人依然没有离开,他心一横,从高墙上翻过去,摔在一片空地上,弄脏了头发和衣衫,他拍了拍衣上灰尘,在街头打了辆车。 轿车飞驰而过,停在熟悉的银铺子面前,屋门紧闭,门口安装着厚厚的门帘,沈执耐心地敲门,又侧耳倾听,确认有人在,直接喊何川的名字。 有人开门,沈执一抬眼,面前的人不是何川,而是一个比他大些的男人,时间沧桑遮盖不住他眉目的俊俏,和何川有三五分相似,以为是他的哥哥,沈执便客气了几分:“您是何川的家人?请问他在哪,我找他有事。” “你好,我是他爸爸,”男人细细打量沈执,促狭中有些吃惊,“进来坐吧。” 沈执紧了紧拳头,眉心微微一蹙。不怪他认错,男人实在长了一张不符合年纪的脸,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随男人进屋,室内的银饰品已经清空了大半,杂物满地堆积,狭小房间显得空荡,桌子和窗台落了一层灰,看样子很久都没人打扫。 男人坐下来,露出一个笑脸,温柔地望着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沈执莫名地不愿透露,借口说:“我和何川不熟,找他,是他欠我些东西。” 男人说:“他欠你钱了?这孩子……” 沈执踌躇了下:“没事,叔叔,我能不能问些关于他的事?” 男人似乎对他有天然的亲近,一口答应了。 “他从前是学法的,怎么会来江市打银?” “说来话长呀,他是爷爷带大的,老人家当年在江市打了一辈子银,这手艺我们家谁也没学会,只有何川传下来了。后来他爷爷去世,那年他大学毕业,大概心情不好,就瞒着我和他妈妈,一个人跑来这边打银。” “那您呢?您没有跟着干这门手艺?” “我?没有。” “那么何川的妈妈呢,没反对吗?” “当然,但没人能拗过他。” 于是话题突然结束了,空气沉默下来,男人什么也不干,只细细打量沈执。这陌生人的目光里是沈执从未享受过的温度,像透过他看某位故人。他不由得心烦意乱,有一瞬间甚至想把男人一掌劈晕,从他身上搜集有用的信息。 他出门没带通讯工具,身上只有一些现金,正当思考着离开前以什么理由留下男人的电话号码时,男人说:“你今年多大了?” 沈执怔了怔:“二十三。” 男人凝视着他:“几月的生日?” “……六月。” 男人突然露出激动的神色:“六月底?” 沈执咬了下唇:“不,六月初。” 男人愣了愣,失落的表情转瞬即逝:“哦,这样。” 沈执微微一笑,说:“怎么,六月底有什么说法?” “哦……不是,只是,有个人……”他忽然结巴起来,似乎考虑着是否该和沈执这个“不相干”的人诉说,但最终败给了沈执那沉静的、循循善诱的目光。 沈执轻声说:“是不是有个人和我一样大,但是是六月底出生的,你一直在找他?” 男人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道:“是啊,他十岁那年我见过他,你们长得太像了,但他确实是六月底的生日。我已经找了他十三年,一直都没有消息。” “或许你可以找找他的家人,比如,他的母亲之类的。” “可惜他母亲失踪了。我也一直在找她,中间因为家庭间断了几年,都托人打听她的消息,却杳无音讯,”男人叹了口气,“这些事情我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过,实在是憋在心里太久了,所以一见你,我就……实在不好意思。” 第37章 沈执摇摇头:“怎么会,你和我说,多一个人多条路。后来呢,你又亲自去找人么?” “是……我妻子去年离世后,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二十多年啊,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我甚至怀疑,她已经、已经……” “你找她干什么呢?”沈执说,“都这么多年了,物是人非,找到她能怎样呢?” 男人的双眼突然空洞起来,他皱着眉头,目光移向沈执的刹那,露出极诡异的光芒。沈执的后背冒出涔涔的冷汗,多年柔术的学习经历使他浑身肌肉崩起,肾上腺素飙升,为随时暴起进攻做准备。 他泄露的锋芒男人没有察觉,他已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他说:“我和她,有个儿子。” 封燃在沙发上喝得酩酊大醉,苏醒后已是深夜,他人还在沙发上,屋里还是寂静无边,突然门被砰砰拍响,暗夜里如同闷雷炸开,让人心惊肉跳。 封燃骂了一句说:“谁?!” 门外的人不回答,只是用力地拍门,保镖赶在封燃开门前冲过去拉开了门,沈执像个炮仗似的冲了进来,又一头扎向二楼卧室。 封燃冲他大喊:“神经病啊!”紧跟了上去,踹开虚掩的卧室门,接着看到沈执在大幅度地颤抖。 封燃皱眉说:“怎么了你,你今天去哪了?不是你这一天天的说走就走,把我自己扔家里,你说你像话吗?!再有下次我直接从楼上跳下去!” 沈执突然翻身坐起,抱住了他。 封燃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力拥抱整懵了,他想把人推开,因为保镖正站在门口向内看,但是沈执好像在哭。 他咳了一声说:“不行,这次你哭也没用了,我告诉你这件事没有第二次,你——” 沈执一边发抖一边喊他的名字,声音带着哭腔:“封燃,封燃。” 封燃毛骨悚然,说:“我操,你别喊了。我就说你病还没好不该出门,你不是中邪了吧?” 沈执喊了一会儿他的名字,终于停了,他的头埋在封燃的怀里,手指紧抓着他的胳膊,在封燃结实的皮肤上掐出道道红痕。 封燃问他好半天,好话赖话都说尽了,沈执都一言不发。 直到他耐心耗尽,用了些力气推开他时,沈执抬起了满是泪水的脸。 “我好想你。”他说。 “……” “我好想你啊。”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温柔低沉,像是叹息。 此后三天沈执都没出门,但一桩炸裂的秘闻还是穿过这座看似密不透风的屋子,传入了封燃的耳朵。 沈执三天前在医院大闹,将父亲许多资源动用,要查什么事情、最后查出了什么,都没人知道。 据说他花出天价封口费,这笔钱算在沈家公司的账目上,这些日子公司那边频频来电,沈执不慌不忙,电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大多时候也不说话,听着对面的质问和咆哮,漠然地挂断。 这三天他几乎都在床上度过,封燃被折腾得不轻,沈执每撒娇诱骗他再来一次时他都怀疑这家伙并非查什么秘辛,而是在医院注射了壮-阳药。 离开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几乎占据了所有的思绪,他无暇注意沈家的变动、沈执的异常,满脑子都是如何逃出生天。 他测量了天台到地面的尺寸,依靠沈执忙于应酬的短暂时间一片片收集客房的窗帘,将它们系在一起,组成结实的长绳。 他诱哄着沈执吃下家里最后一粒安眠药,趁保镖凌晨两点四十轮班时,从天台沿着绳索慢慢降下。 沈执还在卧室熟睡,保镖有五分钟休息时间——他最后的时间。 当脚尖触及地面的霎那,他久违地畅快,呼吸都自由起来,这里是沈家的后院,少有人来,他贴着墙根迈出一步,突然,草丛里射出一束耀眼的白炽灯光,他伸手挡住了脸。 “操他大爷的……”又失败了。他无比绝望地骂。 一个微弱的叹息声传来,脚步渐进,白炽灯照向地面,他终于看清来人的脸—— 第29章 惩罚 沈渊叼着根棒棒糖,目光复杂而悲悯。 “真让他猜中了……他说你今天要走,让我来这里看着。我还不信呢,结果真逮住了。不是我说,你这多危险啊,这么高,万一掉下来怎么办?” 封燃咬牙切齿,想抓住最后一点希望,伸出拳头抡上去,沈渊边躲边嚷:“大哥,大哥,我不会武功,你别打我呀。” 结结实实揍了十几拳,保镖们才急匆匆赶来。 手电筒照着的两人,一个鼻青脸肿,一个面无表情。 沈渊颤颤地问:“能不能帮我报警?” 封燃脖子一梗说:“报,你报!报了把你们俩都抓起来。我被非法监禁这么久,半夜还出来捉贼,你看警察怎么说。” “是是是。”沈渊气坏了,“我明天非得告诉我哥不可。” 封燃想你爱怎么告就怎么告,沈执也就那点能耐了。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家门,沈渊洗去脸上的血迹,回来问:“你干嘛这时候折腾呢,家里好像出事了。” “关我屁事。” 沈渊说:“你听我说,这事还真跟你有点关系。不,主要和你妹有关系。” 封燃脸一沉:“我警告你,少胡说八道,别打我妹的主意。” 沈渊欲言又止的,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沈执醒来后,面对堂弟添油加醋的控诉,看了封燃一眼。 “是么?” 封燃理直气壮地说:“是又怎么样?” 沈渊挺起腰板:“你看!你看他!” 沈执说:“我确实没想到他胳膊受伤刚好点,你都被打成这样。” 封燃说:“老子一只手就能把他打趴下。” 沈执无情地评价:“是啊,真没用。” 沈渊走了。 他离开了,沈执这才找封燃算起了账。 “你给我吃了药?” “跟你学的。” “天台那么高,你不顾危险也要跳下去,你到底想去哪?” “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不管去哪儿,都和你没关系,我也不会告诉你。” “你是不是想找那个何川?” “你这里是不是有问题?”封燃指了指太阳穴。 沈执没出声,封燃没耐心等他下一句话说什么,转身向书房走去。 书房门不上锁的时候,默认他可以和家里人聊天,或是联网打些游戏。 ——在沈执监视下。 他刚开机沈执就上来了。 “你要干什么,跟你前任玩游戏?” 封燃皱了下眉头:“那不是我前任。” “不是前任。”沈执重复道,“那是什么,情人?暗恋对象?” “什么都不是!”封燃瞪他一眼,“你不要没事找事。” 沈执无声地笑笑:“哦,好。” 封燃隐藏了在线状态,很不幸几把游戏都匹配到奇葩队友,连跪下来,他都没有像以往那样开麦克风喷人。 沈执一直默默在旁守着,什么也不干。 封燃几次操作失误,虽知道沈执看不懂,但还是觉得失了面子,没打几局,就摘下耳麦。 看他不打了,沈执才开口:“最近,家里出了点事。” 保镖恰好送上来肠粉和蛋糕,封燃大快朵颐起来,没什么反应。 “我没有办法24小时在家陪你,你好好待在这里不要乱跑。事情结束之后……” 封燃把筷子摔了:“陪我?你这叫监视不叫陪。” 沈执温柔地说:“怎么不算陪呢?不过从明天开始,确实不能算了。” 他从门口搬来一个纸箱,封燃站起来。 “我买了几个摄像头,已经快布置好了……不过你放心,我目前没打算安在卫生间。会在确保隐私安全的前提下看看你。”他笑了笑,“这样就算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会安心的。” 封燃骂了句脏话,一掌就挥了过去。 沈执以更快的速度挡下他的动作,反剪双臂,按倒在沙发上。 “你胳膊还没好,伤筋动骨一百天。” 在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眼神里,封燃的肌肉和骨骼像凝固了一样动弹不得,好半天,沈执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他软了身体。 “你别碰我。” 沈执的脸极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放手,沈执。我已经够烦你了,”封燃说,“别让我更厌恶你。” 封燃在当晚和沈执分床睡。 今时不比往日,家里很久都不请保洁过来了,客房常年没人打扫,地上床上都积了灰尘,封燃来了场大扫除,沈执倚在门框上看,末了说:“今天在这边休息?” “我在这边休息。” “行,那我把我的枕头拿过来。”沈执顺水推舟。 封燃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我说,是我在这里,我一个人。” 沈执充耳不闻,到睡觉时间,又抱着枕头过来了。 第38章 封燃毫不客气,一脚把他踢下床,沈执欺身压下来,口腔里冒出湿润的酒气。 是那瓶干红的味道。沈执酒量极差,显然又醉了。 “我想你。”他半睁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 封燃忍着不跟一个醉鬼计较,很快沈执的体温裹挟着呼吸间的潮气,在皮肤上断断续续地落下轻或重的痕迹,他挣扎着,直到毒蛇般的皮质腕带缠上手腕,才猛地发觉这张床早被调换过了。 暗扣合上的那刻,只听得咔的一下微弱响声,封燃升腾起难以言喻的恐惧。 浸透了香的毛巾覆上来,冲进鼻息,那味道馥郁而奇特,黑暗里仿佛铺天盖地的花骤然降落,压得他喘息不了。 他早知道沈执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从未想到酒精会成为诱导他更进一步的催化剂。 生平第一次,他在无法动弹和视觉消失的恐惧中进行动作,沈执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最多流露出轻微的吐息。 药效来了,他用尽全力发出的声音被堵在喉咙,化作嘶哑的呜咽,直到有双温热有力的手从锁骨向上,划过脸颊,终于拂去眼前的这片黑暗。 月光重新淌进来,摇曳的流光在沈执的身上蜿蜒成河,顺着相贴的肌肤流向封燃,他不由得想起幼时在家乡的祠堂,不小心打翻烛台,那灼热的蜡烫得皮肤都在战栗。就像此时一般。黑暗里他们的脸那样红,一个因情动,一个因窒息。 沈执醉态,说的话也不大清楚。 “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为什么你也不要我。” 封燃的眼睛里水光流淌,备受屈辱的光点燃尽了沈执最后的理智。他用从前最不屑用的方法帮他纾解,而封燃只能惊恐地看着他乌黑的发旋发呆。 …… …… 沈执在枕头下翻找,那根极细的银丝末端系着小小的精致的环,封燃忘记自己什么时候遗失了这只戒指,又怎会被沈执找到。下一秒沈执将它系在他的脖颈。 他不确定这场疯狂的缠绵持续了多久——可能是整整一夜,可能只是几个小时。他走在清醒与昏睡的边缘,意识都模糊不清,一层层的浪潮将他逼上岸去,又将他拖入深水之中。 翌日不知几时他才醒来,甫一睁眼,先盯着墙上挂钟发呆,是六点一刻。 ——依稀记得昨晚进门时就是这个时间,他盯了片刻,指针岿然不动。沈执真是不负责的房主,连钟表坏了都不修理…… 他胡思乱想,又听见客厅门响,熟悉的脚步声一阶阶上楼,由远及近,到这扇门前停下。 下一秒沈执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杯水、一片药。 封燃忽然发现起不来——手脚都被固定死了。 “操-你爹的。”他脱口而出,声音洪亮但嘶哑。 沈执的脸色几不可察地一变,那一瞬间如有电流通身而上,真叫封燃爽快不已。 “你别忘了到底是谁-操-谁。”沈执把水放在床头,按动遥控按钮,将床升起,“喝水吃药吧。” 封燃本想问好好的吃什么药,下一秒床一动,钻心的疼痛顿时袭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封燃忍着没呲牙咧嘴,在沈执的注视下吃掉他手心那粒白色的小圆片。 沈执终于替他解开卡扣,向他招招手:“下来活动活动。” 封燃端坐如钟。他不是不想动,是根本动不了。 从胸口往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阵阵要命的刺痛随肌肉牵动精准传来。 他悲哀地说:“我横纹肌溶解了。” 沈执被他逗笑了似的,扬了扬嘴角,过来牵他的手:“没有,是昨天太累,你又躺了一天。” 仅存的尊严不允许他被沈执搀扶着才能走路,一咬牙站起来,腿像挨了一棍子,瞬间绵软无力,整个人倾倒下去,还是沈执一把扶住他。 沈执品味着他双颊爬上的那点红,柔声说:“走吧。我回来时买了晚饭。” 他震惊地说:“现在是……晚上?” 沈执低头看表:“下午五点半。” “你这个禽兽。”他极不甘地说。 “我爱你。”沈执摸摸他的手,“今晚在哪儿睡?” 封燃对他的态度愈发差,但沈执自有办法。 白天闲到发慌的时候他开始玩厨房的酒,把稀奇古怪的材料混合在一起,立志毒死沈执。沈执也够信任他,不管递来的是什么颜色气味的东西,都能眼睛不眨一下地喝进去。 到了夜幕降临时,沈执便兽-性大发,不折腾一晚不罢休。 封燃失去了辱骂权,沈执买来各种各样的球形物体,让那些肮脏的词语句子统统化作呜咽。 昼夜颠倒的日子里,封燃在白天昏睡,太阳落山醒来时,保镖会替他解开“枷锁”,独自在家中吞下食物和水,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等沈执一回来,便不由分说地化作解决欲望的工具,不得不承受暴行。 沈执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绝对是他意想不到的。那个单纯的不经人事的男人变成一只禽兽,封燃或许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唯一让他熟悉的,是沈执常常拥抱他,他知道,这是他为他养成的习惯。 最初的那晚,封燃就是这样拥抱他。 那时沈执说他二十三年的人生里,没有一个人这样抱过他。因此他当时浑身上下都绷紧了,封燃温暖而坚硬的身体禁锢着他,柔和的鼻息近在咫尺,简直就是梦里都从未出现的场景,他忍不住睁大了双眼。他不抗拒这种感觉,可就是不适应。 封燃在他的耳朵旁边吹气,他的声音富有诱惑力:“小沈执,你怎么硬-成这样啊?” 沈执那时候也不知怎么想的,脑子一抽说:“我死了。” 封燃松开手,在床上笑得打滚。 他想起这段往事时,沈执正缩在他怀里,但以这个身高体重,显然没法像小动物一样小巧热乎。 沈执大概累极睡去了,只留下封燃醒着,t-液没及时清理,残留在内,难受得无法入睡。 他睁开泛着血丝的眼睛,从来不知道自己会痛恨x-行为到如此地步。 第31章 出柜 沈渊和表弟窝在一处打游戏,好不容易放了假,表弟嚷了好久想哥哥带他上分。伯伯走过来,似是想说什么。沈渊没管弟弟在旁大叫,规矩地放下手机。 “大伯,怎么了?” 伯伯说:“哎,饭好了,来吃饭吧。” 饭桌上打圈几轮下来,伯伯才说:“小渊,你知不知道你哥哥最近在家干什么呢?” “不知道。” 家中已传出风言风语,说沈执金屋藏娇,在老房子里“养”了一个情人。多大了、是男是女没人知道,谁也没见过。 起因是表妹放学后去蹭饭,见到成群的保镖,房间内明明有人在,却拉紧窗帘。表妹左等右等,不见沈执出来,还是保镖将她送回了家。 但她敏锐地观察到餐桌上摆着两双筷子,顶级的红酒正醒着,几盘菜还冒着锅气,显然两个人没上楼多久。 沈执的风评就这么变了。从小到大,他都以听话懂事著称,从不逾矩,更何况他即将订婚,怎能出现这种丑闻。 伯伯思考了几分钟,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最近那个封燃在忙什么?” 沈渊送进口中的水差点喷出来。 “我哪知道。” 伯伯叹了口气说:“看他最近也不在公司,这件事先不要让他知道。” “……” 沈执听说之后,连着两天没回家,晚上在公司睡。 再去医院时,罕见地,遇见封晴。 封晴问他:“最近和我哥怎么样?” “挺好的。你放假了?” “没有,下周要开始期末考了。”封晴哀嚎了一声,“好难,有时候超想和封燃取取经,问问他当年这个时候怎么熬过来的。” 沈执说:“他那时每天都做什么?” “打工,什么活儿都干,起早贪黑的。连课都不怎么上,但考试都去,也没挂过科……最后绩点排名甚至还不错呢。” “是挺厉害的。” “是啊,我印象中他从来不复习。对了沈执哥,我朋友买了一幅画,想让你看一眼……”封晴拿出手机,沈执刚凑过去,屏幕上立刻弹出一条信息。 ——任河发来的,说已经到机场了。 封晴紧张地收了手机。 沈执正了身子,笑笑说:“待会儿是不是有其他安排?我送你?” “不用不用不用。”封晴连连摇头,点了几下手机才打开图片,“这张,你看市场估价有多少?” 封燃犯了炎症,在屋里打了两天点滴,清醒的时候不多,偶尔发现监控探头悄悄转动,也无能为力,最多冲它竖中指。 沈执回家时是个晚上。 两天没见着人,他听到沈执进门,竟十分激动,快速地吹干头发,走出去。 “你瘦了。”沈执倚着红木楼梯把手。远处电视屏幕的光照得脸庞忽明忽暗。 第39章 “可不嘛。”他喃喃地说,“被你折磨成这样,想不瘦都难啊。” 这几天,他连自己的手机都不向往了,唯一期盼的,竟是沈执回来,是家里能有第二个活人喘气。 他尝试许多方法联系沈执,但都没有成功。到第二天清晨时,恐惧和思念将浓烈的愤怒吞噬干净,他打点滴时做了噩梦,自己在这座房子里死去,但无人知晓。沈执再回来,床上只剩一片白骨。 吓醒时背后一大片冷汗,浸湿了床单。 沈执罕见地没有直接将他往卧室里按,亲自下厨,做出三菜一汤。菜都是硬菜,他拿手的土豆炖牛肉、生煎鲈鱼、蒸生蚝。 两个人同在一张桌上吃饭,沈执绝口不提这两天的消失,盘问他许多公司财报的事情。 沈执似乎看出他强撑着回应,便闭了嘴,转而不断向他碗里投食。 菜色很美,但封燃食不下咽。他病已经好大半了,却没有胃口。他想问沈执为何不回家,工作再忙,也不能忘记家里还有个大活人吧。 更何况他还是个病人。 忽然门被人敲响,沈执停了筷子,封燃起身去开门,保镖递来一个大红色的文件袋,说是什么酒店寄来的请帖。 沈执应了一声,头都不抬,封燃也懒得打开看,随便往桌上一扔,拖鞋一踢,光脚踩上厚实的毛地毯,半躺在沙发上看球赛。 新沙发是他挑的,又宽又大,自带的香包味还没散,靠近有淡淡的橘子香。 “再来吃点。”沈执招呼他。 “饱了。” 沈执今晚吃饭的时间格外长,下半场比赛结束后,才传来收拾碗筷和桌椅的声音。 沈执打开冰箱翻找半天,关冰箱后问了句家里是不是没有润滑油。 太突然了。封燃支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谜底揭开,沈执突然回家,果然还是为了这档子事。 封燃很想问为什么,却闭嘴了。 沈执来到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听啤酒。 封燃推辞:“今天算了。” 沈执说:“明天姑姑会过来,还有其他亲戚大概也要来。” “来做什么?” 沈执顿了顿说:“关于订婚的事宜,大家关于场地的选择还没谈拢。” “哦。”封燃打了个呵欠,“那我到时候就在楼上玩游戏。” “你最好也在下面听着。” “跟我有什么关系。” 晚上,他和衣而眠,沈执躺在身旁,被子里暖气融融,有只手不自觉地往他衣服里钻。 封燃翻身坐起,语气里带着点怒意:“你知不知道我生病?” “原来你也会生病啊,我以为你是铁人呢。” “你知不知道,我生病是因为你?” “我?” 沈执可能不以为意,可能真不知情。 封燃不想猜,也不想解释。没想到沈执也不追问了。于是封燃抱着一肚子气睡了。 第二天,沈执又消失不见了。 他从床上蹦起来,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转、找,他也说不清自己想看到什么,总之,卧室、画室、卫生间……最后在厨房找到一锅冷掉的粥,附一张字条,只有三个字: 趁热吃。 封燃一把撕下纸条,扔进垃圾桶。 在考虑着该不该绝食明志时,家门打开了。 “你又去哪了?!” 沈执在门口定了下:“你怎么了,这么大火。” 封燃几乎失控地说:“你丫要是再这么莫名其妙地玩失踪,以后就别再回来。” 沈执看着他,像看一个外星生物。 封燃问:“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沈执说:“这里,好像是我家。” “你家怎么了?你家就可以把人放着不管,说走就走,说回就回?你养盆花,养只小猫小狗还得回来看看呢!你想出门可以,先把我放出去!”封燃忽地想起了什么,四面指了一圈,“你看,你的花,要是没我,全干死了。” 就两天而已吧……沈执怀疑了一秒钟,走过来牵他的手:“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 沈执张了张口,家门被敲响了。 门一开,姑姑伯伯等人喜出望外地走进来,对新装修赞叹不已,直到看到封燃的一刹那,脸色微微僵住。 封燃正和沈执拉拉扯扯,只穿一件浴袍,袍下什么也没有,此时胸前露出一大片,腰带松松垮垮挂着,稍不留神,胯下就将展露无遗。 沈执说:“大家看坐哪儿都行,请自便。” 接着他去厨房准备点心,封燃跟上去,又向他发了一通脾气。直到沈执承诺再不会,才算了了。 亲戚们围着茶几坐下,不知怎的,封燃总觉得他们放不开来,在窃窃私语。知道自己算个外人,便逃之夭夭,躲上楼去玩游戏。 没一会儿,沈渊突然推门而入,说:“你还在这里呀。” “怎。” 沈渊转悠几圈,说:“你妈快来了,你要不穿件衣服。” 封燃越来越觉得不寻常了,什么订婚,什么请帖,是谁和谁的婚约,怎么会来这座屋子里商量,母亲也要来,而他怎么毫不知情? 他想起沈渊之前的话,踢开那把昂贵的电竞椅,扯住沈渊的领口。 “你给我说清楚,你那天的话是什么意思?” 门口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你没看请帖吗?” 封燃看了过去,沈执手中拿着瓷白的餐盘,银质的叉子插在一块精致的蛋糕上,他做甜点的手艺越来越棒,毫不夸张地说,已经达到开店的水平。 “那个……不就是你妹和、和沈执呀,你不会才知道吧?”沈渊缩着肩膀,小心翼翼地说。 封燃松开手,看向沈执。 他笑了笑:“嗯。吃蛋糕吗?” 沈渊抽到空隙钻出门去。沈执飞起一脚把木门带上。他们与世隔绝。 不由分说地,封燃将沈执一把推到懒人沙发上。餐盘摔落,蛋糕翻滚了几圈,奶油在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他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冒着熊熊燃烧的戾气,如同地府出来的厉鬼,咬牙切齿地看着身下的沈执。 沈执被按在沙发上起不来,脸白如纸,姿态从容。 目光在空气中激烈地纠缠,谁也没先说话,封燃一把拽起他。 沈执抬起眼睛看着他,黑色的眸子没有一丁点暖意。 封燃的气息还有些不稳。 “——你再给我说一遍,你要订什么婚?” 沈执嘴唇颤了颤,语气有些生硬:“这件事,是家里很久之前就商量好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知情。这也不是我的主意,你没必要冲我发火。” 封燃的眼眶几乎一瞬间就红了,沈执敏锐地捕捉到了,心还来不及因此而震颤,下一秒,封燃的一个拳头就甩了过来。 沈执下意识躲,那拳头不偏不倚,落在靠枕上,离他有绝对安全的距离。他忽然天旋地转,颤抖的声音响起,是极尽委屈和不甘,却试图用愤怒来伪装的声音。 “那你把我当什么?” “你把我当什么,我就把你当什么。” “你别告诉我,你这些失踪的日子,都是去盘算着订婚了!你信不信,你敢订婚,我这辈子不让你好过,有种你试试看——” 沈执心里有根弦啪地断了,手掌猛地按着封燃的后脑勺,翻身压上去,二人位置顺势调转。 封燃挣扎无果,沈执用力贴上了他的唇。 “你疯了,楼下——”都是你的家人。半截话被堵在喉咙,吞进肚子去。 封燃不记得是谁先失控。 这个吻,大概是他们这辈子最不温柔、最不情愿、最不合时宜的吻,可是谁也没有率先离开。鼻尖在毫厘之间碰撞,气息交缠,大脑没有因缺氧疲倦,反而更加兴奋。谁的牙齿碰到了谁的唇,唾液和血液相融,在舌尖交换,像爱纠缠着恨,缠作生生不息的藤蔓,把他们牢牢捆绑。 谁也说不清,此时此刻,谁是猎人,谁又是猎物,谁在付出,谁又在索取,谁在以身设局,谁又自甘沉沦。只想溺死在这吻里,再也不要醒来。 沈执把封燃压在柔软的沙发里,那些学习良久的接吻的技巧他全忘了,他只知道,他必须将这些天乃至这段时间失去的所有,都在封燃的身体上汲取回来。封燃到底是身体未愈,沈执这一米八七的身板还压着他,逐渐地使不上力气,耳朵边嗡嗡的,五脏六腑都揪在了一起。 忽然有液体在沈执脸上爬,他微微地睁眼,看到了封燃的眼泪。 封燃闭着眼睛,但眼泪还是像水龙头的水一样哗哗地涌出来,沈执的神经无比兴奋地跳跃起来,瞳孔微微地放大。 他这是头一次,见到封燃这样哭。 封燃因他而哭。 他浑身沸腾的血液向下身而去,环抱着对方的手臂收紧了。 他恨不能现在就把他捆起来,锁起来,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尽情地让他为自己流泪。他恨不能双臂化作囚笼,将他永远地困在他地狱般的世界,要他在寥寥寂夜,做那颗永燃不熄的太阳。 第40章 忽然有人失声惊叫,如当头一棒,敲在他们头顶。 封燃一惊,转头,门不知何时开了,自己的母亲和妹妹、沈执的一大帮亲戚,乌泱泱的,齐齐站在门口,见鬼一样看着他们。 脸上红的、黑的、紫的、白的,各种颜色交替变幻,精彩极了。 封燃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回望沈执,这年轻男人一如既往地从容,抹了把嘴唇,还未干涸的血迹擦在白玉般的皮肤上。他从封燃身上爬起来,眼神里是无比阴翳的光茫,嘴角,却挑起一丝属于胜利者的,得意的笑。 那笑容就像小孩拿到了喜欢的礼物,或是恶作剧得逞。 “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宴席没办法如期,遗产恐怕也该重新分配了。具体怎么分配,我不干涉。公司的事情,也不用再来问我的意见……就当作,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吧。” 姑姑率先指着他:“你像话吗?啊?今天来了这么多人,你一点面子都不要了!” 伯伯紧随其后:“沈执,你想仔细了。你和一个男的搞出这么大的丑事,非把你爸气死不可!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沈执拉起封燃,在一片死寂里,手指碰了碰他的脸颊,扶上他的肩。 “回头……从他设计饭局让我们相遇,就再也没法回头了。” 沈执的声音认真而清晰,让封燃遍体生寒。 第32章 病 封燃很快明白了来龙去脉。 一切都是沈执精心谋划的一场骗局,他从一开始就被卷入遗产的纷争之中。 沈执没有欺骗他,的确,他和封晴的婚约早在他们相识前就确定好了,是双方父母的统一意见。 沈执只是没有告诉他真相。 包括他们的父母也没有领证,是没有法律承认的伴侣。他与沈执,也和继兄弟沾不上半点关系。 那场名为母亲复婚的饭局,其实只是为沈执和封晴的见面铺垫。 沈家父子在外人面前通常父慈子孝,沈父不愿打破这美好愿景,惹得他人非议自己,于是想出办法,借封晴之手,将遗产名正言顺地转移出去,其中获利最大的也许会是封燃的母亲。 那时候沈执既得不到什么,家中的名声也保全了。 沈执本来能找无数种应对方法,但好巧不巧地,遇见一个封燃。 一个钟情于他的男人。 “有这么一个人在,把这段不可告人的关系拖延到父亲病重、真相大白那天,谁也没法再逼迫你订婚,遗产也没法再……”封燃喉咙卡了一下,“是不是,沈执?” 沈执沉默了下,像是接受了这种说法。也不辩白,只是说:“你少说些话,吃了药会犯困,好好睡觉好得快。” 封燃说:“你现在满意了。” “……” “你的目的达到了,该让我走了。”封燃闭上眼睛,“这是你一直以来想要的吧。所以你才会那么烦我,那么恶心我,所以沈渊才会……” “不是的封燃。”沈执握着他的手紧了,像是用力一分,就能让这个人晚一点从他的生命中离开,“一开始是我的错,我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只想你好好的。”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有了!” “你听我说,他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要,他想给谁就给谁。我昨天已经告知了阿姨,让她做决定。他快不行了,我常得去医院签字。这些都不重要,我想说,之后这套房子我打算卖掉,我们一起回你家去,好吗?我在哪都行,只要在你身边。” 封燃突然头痛欲裂。他皱着眉头,曲起手指敲太阳穴,却被沈执按下,手指从他眉心划过去,触感冰凉柔软。疼痛被抑制下去。 “可以了。反正你无所不能,随便你。”封燃低声说。 沈执吻他的手,头垂得很低,将近一分钟才起身,替他掖好被子。 “睡吧,一会儿我替你拔针。” 沈执来到客厅。 这里几小时前还十分热闹,震惊到说不出话的、跳脚指着他鼻子辱骂的、劝解的……现已人走茶凉,只有封晴一人坐在沙发上,见他下来,立即说:“我哥怎么样,我能不能看看他?” 封晴也是最近才得知婚约的消息,苦于无法联络封燃,又被母亲软硬兼施,哭闹着胁迫,只好勉强应下来,但沈执曾与她说他自有办法。没成想是这么一种办法。 沈执说:“他睡了。” 封晴还想争取,说:“我就在门口看一眼。” 沈执微笑着坐下来,将一部手机放在矮桌上,推向她面前:“我知道你们在计划什么。他朋友回国了,但没告诉他,而且之前和他计划的是下个月。这一个月你们打算做什么都无所谓,但没有一个人再能让他从我身边离开,我决不允许。” 封晴站起来,看清封燃的手机,眼睛瞪圆了望着他:“你居然!” “只是帮他应付些工作。” 封晴半晌又坐下来:“任河他……确实回国了,因为这个月有演出。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里的演出?” “海市。” “在什么地方?会展中心,还是国际体育馆?” “……没那么大规模,只是一个酒吧。他们乐队在那里起家。” “你放假了吧?他没有邀请你去?” “我没放假,还有考试呢。” “我看你们的课程要求,这学期只有六节课,其中五节是随堂测,一节是大作业,没有考试吧。” 封晴悚然,说:“是……是我上学期挂科重修的课,学校官网没有。” “你挂过科?” 封晴几乎坐立不安了:“是……啊不是,只是分比较低,重修刷个分。” 沈执倏然一笑:“这样。” 封晴低下头只顾喝茶。沈执默不作声,茶杯一空就满上。 厨房里叮声一响,沈执说:“蛋糕好了,稍等。” 他回来时封晴推辞说不吃,期间总算斟酌好了语言,问:“沈执哥,你今天是故意的吗?当时你弟弟下楼说出事了,大家才上去的,但是……” “是,不然封燃怎么会答应我公开呢,只能这样了。” 事已至此,封晴实在待不下去了,起身告辞。 封燃做了好几个梦,混乱之中醒过来时,都怀疑自己是否还在第几重梦境。 喉咙极度的疼痛唤起了意识,他轻轻喊了声沈执,门开了。 沈执端着水走进来,手背在他额上试了试,说:“好些了。” “我睡了多久。” “三个小时。” 良久,封燃说:“我可以离开这里了吗?今天保镖都不在,你爸不打算继续关着你了吧。你自由了,也该还我自由了吧。” “你想去哪儿?” “我不知道,可能只是……出去走走。” “这就走。” 他们开车出门。 封燃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出门在哪年哪月。这些天的幽闭生活像梦一样虚无缥缈,然而左肩时不时隐隐的疼痛分明提醒他发生过的一切。 深夜时,临河公园人影寥寥,湖心吹来的冷风瑟瑟,他被沈执套上棉袄和围巾,裹得严严实实,但仍有冷意。 他习惯性地摸兜,摸了个空,意识到东西早该被沈执缴械了。 接着沈执递来烟,又弹开火机的壳,叮的一声清脆响声,火苗迎风跃动。 果然是顶尖的打火机。封燃在心里赞叹。 但抽了几口就灭了,他对抽烟已经没那么大欲望。 沈执问:“好些了吗?” “可能。” 沈执说:“如果你想,我们可以每天出门散步。任何时间都行。” 封燃不置可否。 沈执拾起石子打水漂,几个圆圈在水面荡开,他递给封燃一粒,封燃握在手心,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多能连打二十个水漂,然后说:“我已经不玩这个。” “没关系。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他破天荒地问,“是不是想去酒吧?” 封燃忙说:“不想。” 不是推辞,是真的不想。 沈执点了下头说:“嗯,还是算了,病刚好些,身体会吃不消的。” 封燃说:“那条街上的吧……都搬迁了,你知道这事么?” “搬不搬,对他们影响不大。城市规划项目早发了文件,那边过几年都要拆。” “你做的。” “我没那么大本事。”沈执笑笑。 封燃站定了:“你还做了什么,说来听听。” 沈执认真思考了一番:“你指哪方面?” “所有,关于我的,你影响了多少人,做了多少见不得光、没法告知我的事?” 沈执转身望着他,粼粼的波光下他的眼睛那样清澈,月光落在这张挑不出一丝问题的脸庞上,随着嘴角翘起、脸颊微动这样细微的动作,光影交替地勾勒,生动如画。 他说:“哪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无非是爱你。” 第41章 那之后沈执常与他散步。有时去公园,有时在街头,最多的是家里庭院。封燃这场病迟迟好不起来,他说自己以前身体很好,从没这样过,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叮嘱他多注意。 他们走过熟悉的街,封燃曾干活的车行,路口处飘来的机油味让他安心,于是驻足,出神地望了一会儿。 沈执说:“那老人还在,身体还不错。” 说话间,一年轻人大呼小叫地从货车上跑出来,胳膊上挂着两个轮胎,封燃呼吸都停止了,是小福。 沈执观察他表情,说:“是我让他来这里的……这也是你之前期望的吧。很适合他。” 封燃“嗯”了声,扭身离开,步伐极快,好似再慢一刻,就要打搅那份已不属于他的、难得的宁静一般。 他好像又有点看不懂沈执了。 沈执对他的监视变本加厉,几乎要一天二十四小时刻刻黏在一起才放心。 但封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抽出一天和任河打了三个小时的电话,游戏玩了一通宵,沈执都没怎么阻挠。 他说:“只要你能好起来,怎样都行。” 封燃也觉得奇异。但当他从一场噩梦之中惊醒,沈执的一条手臂压在他的胸口,黑暗之中他睁大双眼,聆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他意识到,这恐怕是某种心病。 他微微一动,想挪开那只胳膊,沈执瞬间就醒了。 “你去哪儿?”他极力清醒过来。 “哪也不去,你压到我了。” “哦。”沈执缩回手去,翻过身来望着他。 封燃说:“睡吧。” “你先睡。” 封燃只得闭上眼。 他不睡着,沈执是不会睡的。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封燃耐心几乎耗尽,确信身边人已陷入沉睡之后,他尽可能放轻一切动作,屏住呼吸,起身、下床、行走、开门。 他关门前最后一刻望过去,沈执一动不动,已然是睡熟了。 门外没有保镖,门内唯一限制他的人不在。 他随便披了件浴袍,站在窗边向外眺望。 黑沉沉的,不见月光。 他没有证件和现金,手机也被锁了起来,即使出去,也很快会被抓回来。 天涯海角,他还能去哪。 一早,沈执发现家里的摄像头已被逐个损毁,惊慌失措地查遍了方圆五里的监控,都没有发现封燃的踪影。 直至日上三竿,都处在恍惚之中。 他失去这个人了……彻底地。 他绝望之际踏上天台的阶梯,晨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角,他站在砖块的边缘,脚下是些陈旧的烟蒂。 再往下,是一片坚硬的水泥地,枯草从缝隙中生长。 他想闭上眼享受最后的重力,一声轻柔的呓语掠过他的耳廓,像风拂过树梢,或是细雨落入池塘。 他猛地退后一步,在天台上疾步寻找。那个不易发现的避风的角落,庭院监控的死角中,封燃缩在里面,只裹了件浴袍,双眼紧闭,脸色潮红。 第33章 因果 退烧后封燃食欲大增。 一天三顿正餐不够,还要来两顿,下午茶和夜宵。 和公司那边断开后,物业水电等等费用都要从沈执的腰包里掏,装修费也花出不少,沈执已经三番五次地联系各路编辑和甲方,准备开工了。封燃计算着他那点工资快花完了,点起外卖来豪不手软。 花到山穷水尽那天,说不定还能放他出去赚钱呢。他不切实际地想。 沈执毫无怨言,且厨艺飙升。他给足了细致入微的照顾,也没有问摄像头的事,那场小意外,被两个人默契地忽略掉。 沈执带他去过一次医院。 很意外,母亲对于他的性向没说什么,一点也不吃惊,三人再次见面时,略感尴尬的,反而是封燃。 沈执和母亲熟练地谈论起沈父的情况、医生的建议。封燃听不懂那些晦涩的名词,也插不上话。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沈父,那具身体已如一条干枯的枝桠,可以预见的往后每一天都将走向更差的状况。 封燃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在呼吸。 “他能听见,也感觉得到。”沈执在他耳边说。 封燃退出病房,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喃喃地问:“你难过吗?” 他良久没得到回应。 他又说:“我爸走的时候,我还不太懂事呢。他葬礼我也没哭。等懂事的时候,知道他惹下那么大麻烦,又开始恨他。”他仔细想了想,“没有难过过。” 沈执说:“我不知道。也许会和你一样。” 和他一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气温骤降。初雪那日,他们去湖心转了一圈,封燃冷得发抖,于是转回院内散步。 “这儿怎么会放个石阶子?” “我养过一只狗。” “哦。” “它死了。活着的时候,喜欢在门口的石阶上跳上跳下。所以一直没拆。” “这样……” 封燃头一次听他说养宠物。 他一直以为,沈执的宠物,只有挂满画室墙的蝴蝶标本。 沈执突然打开话匣子:“以前我给小狗戴了一个定位器,可以连接手机和电脑的那种。它很爱玩,我怕它跑丢,在网上找人做的。有了定位器,找它很方便。最后一次找到定位,是在我家后院的垃圾桶旁边。同时找到的,还有我给它织的围巾……我那时候年纪小,很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很快就知道了。” 沈执像讲一个普通故事般平淡地叙述,但封燃仿佛能预见他即将说什么,打心底恐怖和痛苦,本能地阻止,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我在晚餐的时候看到了它,它被摆在盘子里,闭着眼睛,很安静的样子,就像睡着了一样。我爸站在旁边,一直盯着我看。” “沈执——” “我不大不小地闹过一场,埋了小狗,调监控,把凶手撵出了家。我知道他只是个替罪羊,可我没有什么办法。看到我歇斯底里的样子,他一定兴奋坏了,就像我妈自杀的那晚……” 沈执闭上眼睛,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 封燃的后背升起一股冷意,仿佛一道视线穿透墙壁,阴冷地笼罩着他。他下意识地回头,空无一人。 他或有所感,轻轻握住沈执冰冷的手。 “我从不知道,还有这段故事。你喜欢小狗?” 沈执冷淡地说:“不喜欢。我不喜欢活物。尤其是在这座房子里。” 儿时这段往事,想必带给他极大触动,封燃心中很沉重,说:“他为什么……我不理解。” 沈执恢复如常,嘲讽地说:“他以虐待我为乐。” 这话在封燃脑海中萦绕许久。 晚饭前封燃在窗边站了许久,直到沈执说饭好了,才起身。 晚饭后照例绕着小院散步,封燃说:“你觉得不觉得,很快,你就能彻底脱离他,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 “不,我想我早就离开了他……很久之前我就没有花他的钱,我们两不相欠。” “不是的。”封燃慢慢摇了摇头,“其实你继承了他的意志,曾经他把你锁起来,后来你也这样对我。先别急着反驳我,你难道没有一次问自己,这样做的原因和后果是什么?” “我是爱你,但他——” “你不爱我。”封燃说,“你只是心疼小时候的自己。” 沈执站定了,说:“你一直以来都这么认为?……你觉得我对你不真心?” “我没有怎样推理、判断,也没有精力。”封燃慢腾腾地往前走,一直走到院子的门口,离大门只有两三米的距离,沈执还立在原位不动,“我也不愿意承认,虽然没到不得不的地步,可是,总有种不得不的预感。沈执,你好好的,给我们彼此留点时间。我想喘口气。” 沈执陡然心一沉,身体如坠谷底。 封燃直直望着他说:“沈执,你要保重。” 他身体一闪便出了视线,门外急促的油门声传来,沈执用最快的速度追过去,一辆黑色的轿车已经消失在远方。 面前站着那位俊朗的男人,发梢凝着细雪的微光。他深深地注视,说不清道不明的浓稠目光令沈执窒息。像是疯长的藤蔓将他缠入沼泽,斩不断也逃不脱,名为血缘因果。 封燃久违地在车上睡了个好觉。 醒时已到机场,没等多久,任河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走出来,他染了一头亮蓝色的毛,戴着墨镜,宽大的黑夹克上满是链条和铆钉,摇晃时是金属清脆的碰撞声,吸睛极了。封燃忍不住笑了,这家伙这些年真是一点儿没变。 妹妹问他笑什么,封燃一指,任河也看到了他们,张牙舞爪地飞奔过来。 任河双臂大张,像射出的子弹一样扑到他的身上,大叫道:“乖孙,爷爷想死你啦!” 封燃一边笑一边趔趄了几步,余光里两只行李箱飞快地向左右两边滚去,说:“去你的!行李箱不想要了?” 第42章 任河双手双脚,猴子一样挂在他身上,嚷道:“你怎么瘦了,我好像都能摸到你的骨头。” “是,很久没锻炼了。” “真是苦了你了。”任河总算正常说了句话。 封燃难得没反驳,也没调笑,一想起这些日子,一想起沈执,五脏六腑便憋闷非常。 封晴推着两个箱子过来,说:“那咱们接下来什么计划?” 任河说:“我还以为怎么着呢,他家布上炸弹和狙击手了,苍蝇都飞不进去。没想到我还没出手,你就被接出来了。” 想想终于从那座牢狱中逃脱,封燃久违的畅快之余,还有些恍惚。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反而不知所措。 第34章 疾念 住了一晚,任河有事要回趟老家,封晴放假了,也要一起回去。 把二人送到高铁站,临别时任河拽过封燃耳语:“这小子车技了得啊,漂移都不带擦栏杆呀。” 封燃看了眼轿车驾驶位的人,暗笑说:“那可不。人开摩托的。” “他和你什么关系?我昨天想问,但是他一直不说话,怕惹恼他。” “没啥关系……他倒和沈执有些关系。”虽然与他无关,但依然难以启齿,“算是亲戚关系,不知道可不可以这么说。” 任河没多问,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行,就这样,安顿下来给我打电话。” 封燃说:“要是沈执找到你……” “他找不着我。”任河无所谓地说,“他没那么大本事。” 封燃想那可难说。 上车之后他问何川:“要去哪?” 何川只顾开车,两片嘴唇被502粘住似的。 封燃推测,大概是关车门时有点用力。昨晚何川提过,但他今天又忘了。总觉得这事不值得闹气,便也懒得说话——也有赌气不肯说话的原因。 直到过了两个服务区,他才认输说:“一会儿能不能休息下,你铁膀胱吗?” 何川还是一言不发。等到服务区,封燃下车透气,站在墙根抽了半支烟,上车时,何川直盯着他看。 “怎么了?” “你抽烟了。”何川面无表情地说,“烟味散掉再上车。” “哦,对不起。” 何川转身上车。 车么砰一声闭上,封燃不知所措。他真没那么想抽,只是口袋里恰巧有,顺手摸出来了而已。 他走过去敲敲玻璃,看那张冷若冰霜的脸露出来,说:“我不抽了。我抽我自己行么?” 何川垂下眼皮,打开车门。 他们到目的地时已是深夜,封燃肚子都饿扁了,摸黑找到一家苍蝇馆子,吃了两大碗面才饱。 这里是何川大学时旅居过的小城,他提前租好了房,是一间四十平的小屋,年租六千二。 他和房东联系时,封燃坐在面馆里喝汤。 热汤烫得他眼泪直流,他无端地想起沈执,寒冷的天里,他一个人在那座大房子里,有没有给自己盛这么一碗汤。他不知道这里离江市有多远,也不能精确推测离开了几时几分。 走时他身上什么都没有。 何川末了挂断电话。封燃问:“怎么说?” “上车。” 小区有些年头了,路灯暗淡无光,大片的停车位没人问津,水泥地缝隙里长出成片的荒草。封燃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没钱,租金只能先欠着。一向计较的何川这一回似乎根本没有跟他要钱的意图,听了,点头完事。 接连几天下来,封燃都很难见到何川。 何川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什么,也鲜少和他说话,休息一天,他也出去找活干。 有事做、时间被填满之后,两个人完全处成了合租室友。 封燃连着干了一上午活儿,中午刚打算休息,门外又开入一辆车。饭点没人想干,他是新来的,自然主动过去帮忙。升起汽车准备检查刹车板时,忽然眼前发黑,控制不住地栽倒下去。 到底是身体未愈。他坐在地上想。 那司机好心,让他休息,他摇摇头,灌两口可乐继续。 到晚上撑不下来了,回到出租屋,躺在沙发上起不来。 何川不知几时回来的,封燃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医院。 何川在一边坐着看手机,看他一眼说:“你睡了两天。” “这么久。” 下午出院他直接去车行,没成想几位师傅不肯让他来了,以身体素质不好为由。 他灰头土脸地回去,怀里抱着几盆花,兜里塞了几根苗。 何川回来问:“要开花店?” 封燃坐在沙发上沉思片刻说:“这里是六楼……你是怎么有这么一个想法的。” “嗯。” “我被开了……给了我几十块工钱,和五盆不要的花。说对身体好。” “你养身体吧。” 封燃叹口气说:“不要啊。” 他第二天蹲点,跟在何川后面,跟他骑着单车绕过一条一条的长街,在老巷子里转了十来个圈,终于跟丢了。 他在十字口徘徊,肩膀被轻轻拍了下。 他回过头干笑:“哈哈……好巧啊。” 何川扬了扬下巴,带他走入银铺子中。 屋内装点和之前别无二致,狭小得难以落脚,门帘厚厚地垂落,封燃总怀疑是否会有人光顾。 何川替他泡了茶,说:“有电暖器,冷就打开。” 封燃说:“我帮你做些什么。” “不用。”他摇摇头,眼神像说“别添乱”。 封燃感到非常无趣。 他借何川几百块买了部二手机,充了张流量卡,又开始做代打行当,打得昏天黑地,废寝忘食,除了做饭买饭,几乎不离开桌椅。何川警告他这样下去会猝死,封燃解释说凌晨好上分。 病毒流行后他是第一波感染的,在铺子里打喷嚏被客人嫌弃,最后生意黄了。 人走后,他尴尬地说:“最近这病毒有点厉害,不然我先回家吧?饭点给你送饭怎么样?” 何川说:“你不要没苦硬吃。” “我就想赚点钱。” “不需要。” “怎么就不需要?” “你来这里,目的是什么?” 躲沈执。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的人生被沈执打乱了……怎么重启是个大问题。 他反问:“那你呢。你来这里是为什么?” 何川别过头不说话。 封燃无端地有些焦躁:“如果你不乐意,我可以走。我不想因为我和他,给无关的人添麻烦。” 何川冷冷地说:“我是无关的人。” 封燃不知他重复这几个字有什么用意,说:“是啊。你虽然和他有些其他牵扯,但总的来说确实和这件事无关。” 他觉得何川生气了。 但这气生得莫名其妙,让他摸不着头脑。 他抽空和任河通了电话,任河说沈执联系自己,问封燃钱够不够花,还给他卡里打了八万。 封燃有种诡异的心酸。 “可是我取不到这钱。” “对,这老弟真够人才的,一开始要给我寄现金,我心想可算了吧,就说先打你卡里算了。” 他心情万般复杂地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任河当即鬼叫起来:“不是我说啊老哥,你是不是想和好了?他怎么样和你有什么鸟关系?他要是寻死觅活,你是不是打算快马加鞭地赶回去救?” 封燃被说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不想和好是真的,担心也是真的。 他没敢说,最近常常梦见沈执。这座城市的冬天太阴冷,夜凉如水,左肩阵阵的闷痛无数次唤起他的潜意识,为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被沈执牢牢束缚在手心的、屈辱的情境。 他醒后一头热汗,喉咙又干又疼,罪魁祸首是何川悄悄放过来的电暖气。 他动了动身体,发现可耻的情欲不知何时泄露出来,他闭上眼睛想压制下去,尽力想些清心寡欲的东西,萦绕的却全是不堪入目的桃色的记忆,欲望竟无所遁形。 他不想沈执,但他的身体在想。 这个被他调教到完美契合的、天赋异禀举一反三的男人,如今成了他心头大患。 黑暗里封燃咒骂了一句。抱起石头砸自己脚什么滋味,他算是尝到了。 新年在银铺里度过。 下了小雪,封燃将电暖器电热毯等统统打开,不出意外地跳闸了,何川打着手电,他踩了个凳子修半天,没成,跳下来说:“不行,得联系电工。” 何川说:“今天新年,没人接电话。” 封燃说:“那你还做活计吗?要不放一天假?或者用手机凑合一下怎么样?” 何川沉思了一会儿说:“要赶工期。” 于是两部手机的闪光灯成为唯二光源。 后半夜,电量告罄,何川终于站起来收拾工作台。 封燃裹着被子昏昏欲睡地问:“好了?” “好了。” 第43章 封燃一跃而起:“吃点什么?” 何川带他去一家清吧。 封燃进门前迟疑了下,转念一想,沈执再怎么能耐,大约也查不到这里来。 他跟着何川进门,角落有个吉他手唱英文歌。神情陶醉,咬字不大清晰,声音沙哑忧伤。他们坐下来不久,有人过来招呼何川道:“老同学啊,好久不见。” 何川点了下头,说:“怎么样。” “老样子。”那人的眼神在封燃脸上流连,“你呢,什么情况?” “一样,”何川起身,“我去拿吃的。” “这位有什么忌口?” 封燃说:“没有。” “吃的都在厨房箱子里,调料在抽屉。” 何川走后,这人点了根烟,递给封燃一支,封燃摇头:“不用了。” 这人眼神玩味,收回那烟,不再说话。 封燃不习惯让场面冷下来,问:“你们以前是同学?” “大学一个寝。” “这样。”封燃想起什么,“他那时就这样不爱说话么?” 对方脸上笑意更深,说:“差不多吧,刚上学一个月都没说话,我们以为他是哑巴。” 封燃觉得很有意思,笑了笑:“确实。” “你呢,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想想……说起来很巧,开始是路上碰见的。后面一来二去的,就熟了。” 对面陷入几秒钟沉思,再抬头时说:“嗯,我听他提起过。” 这时何川来了,手里端着几盘炸物,几瓶酒。 封燃发觉何川这时侯对烟倒不那么排斥了。 何川将东西往他面前一推,他室友也说:“多吃点。” 于是封燃也不客气了,将食物一扫而空。何川始终慢条斯理的,半天嗦完两只炸鸡腿,封燃已经酒足饭饱了。 他室友始终一边抽烟,一边笑眯眯看着他俩。 “你们在这边待多久?”他突然问。 何川说:“应该很久。” “哦?那你们住哪儿?” 何川报了个地址。 “那边啊,还行,便宜。你还在搞你那些小玩意儿?” “嗯。” “那这位呢?”他看向封燃。 封燃不好说自己是修车的或打游戏的,可无业游民或者躲前男友的黑户似乎更不靠谱,只能硬着头皮说:“没什么事,瞎搞。” 那人“呵呵”笑了声,听不出褒贬。 不咸不淡的聊天持续了一小时,封燃到底坐不住了,想出去透个气,何川立刻跟上站起来,就要告辞。 “行,那改天聚。”那人说,“忘记问,这位叫什么名字?” 这话是对何川说的,封燃此时已走到门口。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吉他声困顿的留白里,他清晰地听到何川的声音: “你不是知道么。” 接着是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啊,是。他叫……封燃。” 第35章 007 沈执当时就回过味了。 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封燃走得非常彻底,非常顺利,因为有人帮他。 共犯的人数在两个及以上,他们分工明确,精心策划,怀着共同的目标,把封燃从他眼皮子底下接走。 一切做得细致完美,以至于沈执搜不到任何踪迹。 唯一的线索,是庭院监控一抹黑色的残影。事发三小时前,这辆车已经停在楼下。 何寻的嘴唇一张一合,说了许多话,沈执一句也没听进去。 何寻流下眼泪,有些失控地抓住他,沈执浑身一震,触电般站起来。 何寻几近恳求:“带我去见见她吧。” “可以。”沈执的嗓音哑了下,“但我有个条件。” 去公墓的路他开过无数次,没有哪次这么糟糕。 多少年没有合适的人倒苦水,何寻逮着机会,向沈执诉说未尽的情衷。他是个好倾听者,点头或接腔都恰到好处。然而在男人看不到的地方,几次冲动下,极想猛踩油门冲出高架的栏杆。 但总是想起封燃,想起那缕残存的身影,总算忍住没和他同归于尽。 他们到达目的地,沈执没开车门。 “你儿子的车牌号是多少?”他说,“那辆黑色桑塔纳。” 何寻疑惑地说:“你要干什么?” “用不着你操心吧。” “你也是我的儿子!”何寻说,“我当然关心你。” 沈执精疲力尽,信口说:“他在小区里乱停车,物业让我记车牌。” 何寻信以为真。 别前,沈执道:“你以后不要坐我的车了。” “为什么?” “对你我都好。” 离开那片坟,沈执独自来到医院。 见到女人,脚步仍是虚浮的。 “你来了?他睡着了。” 沈执径直走向床边,一动不动地站着。 女人说:“最近情况还不错,最新的靶向药在用了,果然各种指标好了点,医生也觉得是个不错的迹象,以后就接着用。” 沈执说:“我要出远门。” “出几天?” “可能不回来了。” 女人望着他,无从分辨这眼神是否带着谴责。 “你来告别?” “我本来没打算和谁道别,但是突然想起,之前有笔钱还在你这里,现在方便取出么?” “可以,但那钱本来要用来支付你父亲的医药费用。” “划到公司账里吧,我管不了了。” “他是你父亲。” “他不是——”沈执几乎切齿地说,“我生父另有其人。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开了。” 女人没有一丝惊讶,说:“养父也是父,他养你长大。” “我不是他养大的,我是自己一天天长大的。阿姨你知不知道,把小孩放在一边,人家是可以一个人活下去的,比如我,比如封燃。” 他以为这话会激怒女人,但没有,她只是叹了口气,说:“你是个可怜孩子。” 沈执说:“那么你能把我这个可怜孩子的积蓄还过来吗?” 女人做了一个令沈执愕然的举动,她的手掌靠近沈执,像一个真正的长辈那样抚摸他的头顶,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沈执很不自在,却立刻联想起妈妈,那个美丽的、英年早逝的女人。 可印象中妈妈没有这样摸过他的头。 女人说:“你要去找封燃?” 沈执别过脸去:“可能吧,谁知道呢。” “你们是好孩子,但有些缘分强求不来。” “阿姨觉得什么是缘分?依你的意愿,我和他妹妹就是缘分?”沈执说,“真不好意思,我不想跟你吵架的。您明晚之前,把钱转给我吧。” 对于找封燃这件事,沈执没有一点头绪。 和过去不一样,他没有那么多钱——尤其是将大头都转给封燃之后。他没法动用父亲的关系,也无权联系自己曾经的下属帮忙调查。 他想过给沈渊打个电话,可自从出柜之后,姑姑便让沈渊与他断开了联系。 亲戚们中传出了某种说法,当年沈执一出生,有先生来看八字,说十分古怪,恐怕会克至亲之人。果然过去十年后母亲惨死在家,父亲如今又得了怪病。 反正他现在和公司断开,大家心照不宣地认同了这说法,一直联合起来同他不冷不热地划清了界限。 他并不介意。自从知道自己身世真相后,他觉得这些亲戚,以及以往得到的声誉名利,都是偷来的。 他偷了父亲不存在的儿子的前半生。 他曾经怀疑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只是瞒着他。那晚他大闹医院,看到报告上一句否认血缘关系的结论时,他冲入病房,想得到某些回应,像过去二十多年一样,哪怕是个“滚”字。 他想知道真相。他该知道真相。 但没有,父亲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他可以通过注视屏幕虚拟键盘或预设词库,用眼球选择字母、单词或短语,眼动仪会将视线转化成语音或文字。 病情没这么严重的时候,他曾经向沈执输出一句话:“把窗帘拉开,我想看看树。” 沈执直接拒绝,说:“外面在下雨。” 此后父亲很少同他交流,哪怕是这一回,他也不肯再说半个字。 沈执讥讽地说:“你早知道。你早就知道。所以你折磨我妈,也折磨我。是不是?” 沉默即是回应。 沈执从他身上拿起那张纸,说:“真是废物。” 走廊的尽头是一片小小天台,一缕淡淡的薄荷烟香飘入鼻腔,余光里,忽明忽暗的光点照亮了女人的半张脸。 当他看过去时,女人放下了手,于是那张面庞又没入黑暗。 沈执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登上了封燃的游戏账号,一一联系在线的好友。 朋友们问他近况,说很久没和他一块玩,以为他又换号了。 第44章 沈执在队内通讯录找到了封燃之前的号。 最后一次游戏上线,在他们相识后一星期。 再没什么可找到的线索,正要下线,一个黑色的对话框弹了出来。 [akira_007]邀请你加入多人组队/模式:双人求生/接受邀请剩余[30]秒 007不是战队队友,沈执点了拒绝。 akira_007:来冲国际排名啊? 沈执:准备下线。 akira_007:真不来一局? akira_007:你很久没上线了。 沈执:最近忙。 akira_007:好吧。 akira_007:有空叫我。 沈执隐身后,007独自开了一把游戏,之后便离线了。 直觉告诉他这个007不简单。 第二天他再次上线,上午时蹲守到007。 akira_007:你不忙了? 沈执:今天不。你呢? akira_007:忙。 akira_007:但玩的时间还有。[笑] 沈执:今天算了。 akira_007:为什么?[眼泪][眼泪] 沈执:我想找人聊聊。 akira_007:遇到事了? 沈执:加个联系方式吧。 大概这话把对面吓到了,半天007都没有说话。 沈执瞬间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他是任河口中,封燃曾经的暗恋对象。 这个人性格温和、念旧情、不喜欢社交,而且很有钱。 沈执如愿加上了他的联系方式。 头像是一株草,朋友圈很干净。新建的号。 他们聊过几句便匆匆结束了,想想时差,那边正是晚上。沈执判断这家伙不是单身。 他找到机会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对方说:许多年。 一直在一起?真好。 分开过……后来又和好的。 什么时候? 去年。 沈执的手指顿了片刻,回复:挺耳熟。 对面果然紧张起来:怎么啦? 没怎么,我认识一对也在去年和好的。 哦……巧合吧。 算算时间,封燃回国、对他展开追求的真正原因,好像很容易就猜出来了。 沈执靠在椅背上,秒针咔咔地走过去,正午的日头热乎乎地晒着……他突觉脸上有一片冰凉。他用袖口擦了擦,却是越擦越湿。 他控制不住眼泪决堤,那点多日来伪装的稳定情绪分崩离析,他狂奔下楼,打通向何寻求得的,何川的电话—— “你把封燃带去哪了?” 银铺里订单爆满。 封燃重拾会计知识,将键盘敲得啪啪响。何川百忙之中跑出去接电话,足足有半小时没回来,封燃急得直喊他大名,客户和他沟通得很费劲。 他十分疑惑何川这样古怪性格的人何以揽下这么多大摊子的。 何川面色阴沉地回来了。 封燃说:“快,你快来,我真听不懂他说什么?!” “你听不懂是你的问题,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客人也急。 何川问:“说吧,我是老板。” 客人便复述自己的要求,何川拿出一个素描本,一边听一边在纸上勾勾画画,等人说完,他也停了笔,纸上已然现出一顶凤冠雏形。 他说:“这样?” 客人龙颜大悦:“对对对!就这样!不愧是老板,就是比打杂的厉害。” 封燃兀自伤神,跑到门外去透气。 回来时人没那么多了,他手里提了两盒饭,撩起帘子说:“吃饭不?” 何川说:“再等一下。” 等人都走干净,才开饭盒。 封燃惋惜地说:“都凉了……再热一遍吧。” 何川点头:“你以后不用等我。” 封燃抱着饭去锅里回温,何川在他身后说:“你男朋友来电话。” 封燃手一抖。 何川接着道:“他想来找你。” “他还说了什么?” “就这些。” “他怎么样?” “不知道。” 封燃一天魂不守舍。沈执的电话像一把利斧,将他现有的生活劈开,镜中花水中月,他突然明白一切都是一时的幻影。 沈执迟早会找到他…… 何川重重敲了下桌面,封燃一惊,抬起头。 “至于么?” 封燃说:“……什么?” “一个电话,吓成这样。” “也没有,哈哈,今天这饭有点咸。” 何川没再说什么。 这个一月格外长。封燃游戏瘾发作,到网吧包夜,刚进门碰见了何川的室友。 这人叫楚明,他才知道的。 两个人玩了几小时,楚明又邀他去吧里坐坐。 封燃想回去跟何川打声招呼,楚明说他平时管你这么严么? 封燃一时摸不着头脑。 楚明又说嗯,热恋期也正常。 封燃这下懂了,解释半天,说自己和何川不是那种关系,楚明不知信没信,始终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 封燃最后也累了,婉拒了他的邀约。回到银铺子,何川还在认真工作,头也不抬。 他倒了杯水咕噜噜喝下,说:“你那同学以为我们是一对。我和他解释说不是,他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何川沉默不语。 封燃说:“和你说话呢,又不理我。” 何川说:“你要我说什么?” “这不是在聊天嘛……” “所以呢。” 封燃被呛住了,放下水杯,坐在他身旁。银线一条条从细孔中抽出,在浅盆里整齐地排开,熠熠闪光,像一盆银色拉面。何川的动作越来越快,叮咚的脆响像春天的河水,淌在两个人之间。 好一会儿,他问:“何川,你怎么了?” 何川停下手,叹了口气,说:“知道了,我会和他说清楚的。” 第36章 小木子 封燃抽空去了趟酒吧。 他确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些灯红酒绿的地方,以至于桌上新兴的游戏都闻所未闻。 好在规则都大同小异,因而也没有落得下风。 更何况,游戏只是次要的,根本目的是喝酒。 他酒量一如既往地好,同桌的一个男孩明显对他,越靠越近,几乎要蹭到他怀里去。 封燃笑了笑,搂住他的肩膀。 男孩受到鼓舞,在他脸颊上落下轻轻一吻,人群哄笑起来,他耳朵通红不已,颈间chocker的红宝石坠子艳丽得滴血,随动作轻轻晃动。 “小木子总算开张了!” 男孩偏头看了眼,封燃仍在微笑,一言不发,男孩便呵斥道:“别乱说。” 封燃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小木子说:“继续啊,该谁发牌了?” 十二点,接到何川的电话。 他松开揽着小木子的手,慢腾腾走到酒吧门口,接起电话来:“嗯?何川?” “你在哪?”何川的语气不易察觉地冷了几分,“好吵。” 封燃说:“在外面,一会儿回去。” 对面沉默许久,封燃有点不耐烦了,准备挂电话,何川说:“回来吧,现在。” “为什么?” 何川似乎一时也说不出理由来。酒吧门一开,响亮的乐声喧闹声如同潮水般涌出,随着来人关上门,又归于平静。 小木子站在身后说:“你要走吗?” 封燃还连着电话,可何川没有挂的意思,他想了下,放下手机说:“不知道。” 小木子报了串数字:“我的电话。” “嗯?” 他推门而入前回了下头,向封燃笑笑:“记得来找我。” 封燃再拿起手机时,通话已结束。 他打了个车回家,刚上楼,屋门打开了,一束白炽灯光洒在暗沉沉的楼道里,割成黑白分明的两个世界,何川在门口逆光而立,封燃说:“呀,你还没睡呢?” 何川说:“你回得太迟了。” 封燃在门口踌躇:“那你睡你的呗。我不吵的。” “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几点回?” 封燃认真想了想:“三点?也可能不回。”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对峙半天,最后何川垂下头让开道。 封燃赢了,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愧疚,他好像有点欺负人。 他哼着歌去换了衣服洗了澡,出来时何川那屋灯还亮着。 他在门口喊了一声:“还不休息呢?我吵到你了?” 没得到回应,他把耳朵贴上门,屋里明显有声音。 他最讨厌何川不理人了,赌气似的踢了一脚,门开了。 何川正躺床上戴着耳麦投屏看电影,见他进门,摘下耳麦,微微皱眉:“你?” 封燃说:“不好意思我走错了。” 他跟小木子联系,是三天之后了。 小木子还在上大学,封燃在校门口等他,看着年轻人一个个欢声笑语地走出来,长期沉重阴翳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仿佛自己也年轻了几岁。 第45章 小木子一见他就跑过来说:“久等了。你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 封燃摇头:“没事,中午想去哪吃点饭?” 小木子说:“要不请你吃食堂吧?” 封燃给他逗乐了:“怎么,你还怕花我钱啊。” “不想给你压力嘛,感觉你可能也不是那么方便。你是外地来的吧?刚在这边安家,要钱的地方多。”小木子已经非常委婉地说他穷了,但他一点不反感,因为人家说的是实话。 封燃摸了摸他的头说:“钱没了再挣,不用跟我客气。” 封燃带他吃了顿火锅,在商场里逛了一下午,晚上去结了冰的湖面小心翼翼地散步。 裂缝在脚下绽开,他们相视一笑,慌不择路地逃窜。朦胧的月光下,隐秘的刺激感伴着心跳鼓点,在急促的呼吸里升腾。 别前封燃送他到校门口,小木子拎着大包小包问:“明天还能一起出来玩吗?” “你不上课?” “可以翘啊。” “那算了,好好上学吧。” “说这个真没趣。”小木子皱了皱鼻子,“明天又是周一,早上还要上课。” “嗯,回去早些休息。” 小木子靠近他说:“真的?你真想让我回去?你给我买了这么多东西,舍得这时候放我走?” 他的眼睛亮澄澄的,闪过一抹羞涩而狡黠的光,在封燃的注视下,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封燃一时间失了神,记忆中那双漂亮得摄人心魄的眼睛闯入脑中。笑着的、流泪的、失落的、阴沉的,让他一见钟情,让他日夜沉沦的、独属于那个人的眼睛。 沈执——有一瞬间,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这两个字像有魔法,瞬间将他拉入深渊般痛苦却迷人的回忆去。 他别开头,假装轻松地说:“别说笑了,快去吧。我也得回去了。” 小木子失望地走了。 回家后,何川正在茶几上喝茶,封燃看了眼时间,问:“都十点多了,还喝茶,不怕睡不着?” 何川说:“你今天去哪了?” “去玩了。” “和酒吧那个?” “嗯。” “在一起了?” 封燃不懂他为什么拷问个不停,但耐着性子答:“没有,他太小了,小我五六岁呢。不太合适。” “那还一块出去?” “不影响吧,和我出去也不亏他什么。” “你不亏么?” “我?”封燃有点想笑,“你最近到底怎么了,说话这么扎人。跟那仙人掌似的,一靠过来就被你扎。” 何川像是忍无可忍了,说:“那你什么时候走?” 封燃立在原处,慢慢地眨了眨眼睛,那几秒钟的空气凝固了,安静得不寻常,只剩下卫生间拧不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坠落。 他说:“你要赶我走呀。” 何川站起来回卧室,狠狠地推上门。 封燃喝尽桌上余茶,走过去。 敲了五分钟门才开,何川已经换了睡衣,问:“什么事。” 封燃说:“你想要什么。” “……你喝多了?” “你想要什么,都拿去啊。”封燃张开双臂,“如果你能高兴点的话。” 有什么东西悄然炸开。封燃被一股蛮力推搡,后脑撞击在墙上,短暂地眩晕。何川近在咫尺,语气沉得吓人:“你这话什么意思?” 封燃说:“就这个意思。我现在穷得很,有些东西给不了你了,但我有的,你想要什么就尽管拿。” 何川攥着他手臂的手渐渐收紧,又松开。他的眼神凌厉极了,好像封燃犯了什么弥天大错,要将他生生切开似的。 封燃也不逃,坦荡荡看着他。两个都不是主动服软的个性,封燃想,何川说不定会揍他一拳,或者流氓点,来个强吻。无所谓,他认了。 欠债还债,天经地义。 让他意想不到的,何川垂下头,额头抵在他的肩上,轻柔的呼吸扫过锁骨……恐怕在何川认识中,这是最最越界的行为了。体温在接触的皮肤上传递,封燃有一种拥抱这个人的冲动。 可他克制住了,只是抚摸他的脊背,这具身体硬朗修长,骨骼在手下像铁一样坚硬。 “你要给我什么,给别人什么。应不应该,你最清楚。” 封燃茫然地说:“对不起。” 日子还是照常过。 封燃大多数时间都在银铺子打下手,偶尔和小木子见一面,晚上做代打。任河来过电话,说沈执千里迢迢追到家乡了,每天缠着他,实在脱不开身,没办法联系他。 封燃表示理解,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情况,没提起小木子,以及和何川那些隐秘冲突。 他和小木子提分手——兴许算不上分手,毕竟从没开始过。 小木子不可置信,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封燃别无他法,陪伴一旁。 “他们都说我玩不过你的,是我不信邪。” 封燃苦笑着想,哪有什么玩不玩得过,是有人多偏爱几分罢了。 彻底结束后,何川不经意中提起:“那酒吧学生呢?” “不知道。不联系了。” “哦。” 不知怎得封燃觉得他好像有点高兴。 他们回家过周末,照例喝喝酒玩玩游戏,这天从他室友的吧回来,刚一上楼,发现门口蹲着个人。 这场面有点熟悉,很像沈执蹲守。他情急之下一跺脚,又想起楼道声控灯早坏了,黑暗中那个人抬起头。 “小木子。”他说,“你怎么在这里?” 小木子慢慢站起来,看清了他和何川,语气溢出失望:“这是谁?” 封燃还未回答,他又说:“你刚和我分开,就和他……还是说,我才是那个第三者?” “你误会了,”封燃推了一把何川,“你先上去,我和他单独说几句。” 何川不肯:“要说什么,我不能听?” 小木子也说:“你要说什么,说啊。” 封燃扯了下何川衣角,急道:“快回去,添什么乱呢。” 何川说:“要回就一起回去。” 这话很有诱导性,小木子心也凉了半截,抛下一句“渣男”,同他们擦肩而过。 封燃追下楼去,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小木子伸手要给他一掌,被他一把擒住手腕,反抗不成,眼睛血红血红地瞪着他。 他松开手说:“他是我朋友……只是朋友,也是合租室友。” “我不信,如果只是室友,他为什么要插手我们的事?” “他就是喜欢八卦。” “我不管,我要你今晚陪我。就一晚。” “乖,快回吧。你要是不听话,以后都别想见着我了。” 软硬兼施,总算将小木子赶了回去。 可小木子坚持不懈,远超他想象。他开始长久地跟踪封燃,每天蹲守在他们的必经之路,就连何川都发现了,问他怎么处理。 他说:“只能冷处理了。毕竟是小孩,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知第几天,小木子终于耐不住了,突然从路口冲出来,横在他们面前。这一回何川没打扰,扭头走了。 封燃问:“是你啊,找我有事?” 小木子黑眼圈重重挂在眼下,身上泛着酒气,说:“我想你了。” “你期末考试复习好了吗?” “我真的想你了。” “我觉得你最好别挂科,现在就业难。用人单位有时候会看成绩。” “封燃!”小木子胸口剧烈起伏,“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我说了,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室友。” “就因为我年纪小?” “……” “他喜欢你,我不信你看不出来。你知道他喜欢你,还跟他住在一起,凭什么?” “这不能算我的错吧。” 小木子丧气地说:“是,我也喜欢你……你没错,是我错了。为什么,你对我这么狠?” 封燃到路边帮他拦下辆车,说:“你喝得有点多。回去后和我说一声,我不送你了。” 透过玻璃,小木子直直望着他,直到消失在视野之中。 封燃晃回了家,对何川说:“我可能确实该走了,留在这里,什么都帮不上,又总给你添乱。” “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再等等吧,”何川把杯中水倒入花盆,虽是封燃拿回来的花,可他从没管过。花儿在何川呵护下茁壮成长,一片生机,“现在太冷了。等春天,你再走。” 封燃点点头:“好,等春天,我就走。” 第38章 恶作剧 沈执在封燃的家乡逗留了一个星期。 抵达第一晚,他出现在任河家门口。夜半三更,顶着重重黑眼圈,黑暗里眼神如鬼魅一般。 任河睡眼惺忪打开门,当场大叫一声。 灯亮起,沈执笑道:“打扰了。” 第46章 任河呆了:“你、你……” “我是沈执。”他说着,探头看向屋内,“封燃在你这么?” 沈执和他打交道几天,逐渐摸清他的心性。看上去不大正经,但心里有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算有脑子。 沈执常前去骚扰,因为笑脸相迎,时常示弱,任河也不对他说重话。 但再怎么软磨硬泡,他就是不说封燃在哪。 一周下来,他有些失望,这样拖下去,始终不是办法。 他在酒吧门口等,直到后半夜,任河才左拥右抱着出来,一看到他,傻眼了,问:“你来干嘛?” 沈执说:“来找你啊。” 任河想说什么,忽然掉头跑到角落哇哇吐了一阵,再抬头,沈执递上一瓶水、一包纸巾。 任河重回场上,沈执紧随其后。 一桌都是老乡,有几个眼尖的,认出来了,说:“这不是封燃的——” 任河将说话人的嘴捂了个严实,看着沈执说:“你还有事没事?这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改天吧。” 沈执大大方方地:“你们好啊,我来找封燃。” “他没回来吧?”“好久不见他了。”几人七嘴八舌道。 任河扯他衣服:“我是真不知道他在哪,我叫你一声哥行吗?哥,大哥,你就别折磨我啦。” 沈执说:“要是谁有封燃的消息,和我说一声吧。今晚的酒大家随便喝,我请了。” 一群人欢呼起来,一一加上沈执联系方式。 酒杯随即递来,这时候不好扫兴,沈执尚在迟疑,任河过来挡下,说了句“他酒品不好,算了”。有人略显失望,闹着说少喝一点没事,都被任河打哈哈带了过去。 沈执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谢谢。” 任河学他,低声回应:“真想谢谢,就快点走。” 第二天晚上任河才清醒过来,出卧室,沈执在沙发上和衣而卧。 他没断片,凌晨是沈执送他回来的。 他发出响动,沈执醒来,指指厨房:“有小点心,还有醒酒茶。” 任河挠头嘟囔:“不至于吧。你对我再好,我也没法跟你说,因为我是真不知道呀。” “没事。”沈执笑笑,“有空出去吃个饭吗?我请客。” 半小时后他们坐在小餐馆里。任河翻着菜单点了两个菜,沈执在对面喝茶。 菜上齐,任河说:“你想说啥说呗,总这么不说话,怪不好意思啊。” 沈执说:“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不知道他在哪,我不好为难你。我想问问他以前的事。” “什么事?我不确保都清楚。他有很多事情也不跟我说。” “没事,这件你一定知道,”他慢慢地说,“关于你们在国外的工作室,他的上一任对象。” 任河犹豫三秒,说:“是,他确实挺喜欢那男的,不过没发生什么,后来人家和前任和好,他就回国了。” “之后呢?” “之后?之后他们就断开联系了。”任河劝道,“你们现在都这个情况了,你没必要纠结他过去的事情。说句公道话,人和人的缘分没必要强求,尤其是封燃这种人。” “他是哪种人?” “换对象跟喝水似的。”任河笑起来,“你信不信,他大概率现在身边已经有人了。我没见过他空窗期超一个月。除了正儿八经谈的,还有各种各样,你想象不到的关系。” 沈执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粥,睫毛盖住他眼中深沉的情绪,任河盯着他,继续道:“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个。但很可惜,谁在他眼里都一样。” 沈执说:“你知不知道他会做八十一种粥?” “八十一种?你真信啊。”任河乐道,“那是因为上一位有胃病,他就学了几种,最多,也就十一二种吧……” 他后面说什么,沈执再没听清。 饭局结束时,沈执和他在饭店门口道别。 “我打算走了。这几天,叨扰你不少。” “真假的。”任河送走一尊大佛,舒心极了,“你不打算找他了?” “不是。我爸去世了。先回去处理些事情。” 任河愣住:“这么大的事?你……节哀。” “谢谢。如果可以的话,帮我告诉封燃吧。至于出不出席葬礼,是他的自由。” “那我是该去不该去?” 任河说:“我哪知道?要我说,还是别去吧,你以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去?你家跟他家现在撇清了关系,总不能是以沈执的未婚夫吧。” “也是。”封燃说,“他还和你说什么?” “没了。他可真够轴的,直接去酒吧门口堵我。”任河心有余悸,“我和我的小兄弟都吓坏啦,你该赔我们精神损失费。” 封燃迷惘地度过两三天。所有人——事实上也只有两个——都不建议他去,这显然是沈执设计的阳谋,他一去,肯定有去无回。 于是他在摇摆中选择了不去。 何川回来时顶着一头的白雪,站在玄关拍掉皮手套上的余雪时,封燃抱着暖水袋从房间内探出头:“你回来啦。” 何川:“嗯。今天沈正明下葬。” “你怎么知道?” “我爸说的。刚好守灵一周。” “哦……” 封燃惴惴不安。沈执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应该不会吧。那可是他的地盘,有他的家人、亲戚。 拖到第二天,他给封晴打电话,一连几个,都无人接听。 封燃在银铺子里抓耳挠腮,坐不住。起来、坐下,东西碰得叮咚响。 何川说:“你要捱不住,就出去。” 封燃站起来:“好。我不碍你的眼。” 外头冷风如刀,封燃吹了一会,清醒了,沿着熟悉街道去买肉包,猛地记起,曾经自己的手机被沈执设置过,无法与人联系,那么现在…… 另一念头又在脑中反驳,怎么会,沈执不可能这时查清他。 正摇摆着,手机响起,妹妹打来的。 他接起来—— “封燃。”对面说。 他哑口无言。雪在这瞬间从灰白天际飘然下落,落在拿着手机的指节上,落在睁圆了的眼睛里,他如时间静止一般。 “是我。” 封燃挂断了电话。 呼吸还未调整,第二个电话再次打来。 挂掉。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统统挂断。 直到短信息发来。 「封燃,接电话。」 「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你就不担心你妹妹么?」 「你和她,有几天没联系上了吧。」 沈执坐在画室喝咖啡。 他以往禁止所有人在画室进食,就连喝水都极少,很久之前沈渊因为一粒炸鸡面包糠碎屑落到画纸上,被沈执揍了一星期。一见面就揍。 之后这禁令被封燃破除,那段时间,沈执越不让他做什么,他越要做。把奶茶和昂贵的颜料融合,奶油涂上白纸,吃过的辣条袋子藏在窗帘后的狭窄缝隙,招得一屋子臭味。 变着法儿地使坏。 算来都是个把月前的事情了。 如今这房子即将卖出,东西都清得差不多,自然百无禁忌了。 门外有点吵,他只能在这里等。 多少年了,这片弹丸之地总是家里唯一的净土。 他在等封燃的电话。 封燃一定会打来,他很有信心。 咖啡还没见底,电话来了。 “沈执,你把封晴怎么了?” “好久不见,封燃,你最近怎么样?”沈执温柔地说,在这么糟糕的环境里,只有封燃的声音让他心安。 “你信不信我报警?” 沈执笑起来:“你现在胆子真大呀,你和何川在一起是么?” “我们的事是我们的事,和其他人无关,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你也一样,封燃。不要让自己后悔。”沈执说,“明天早上六点半,我要你准时出现在我家,否则我不能保证发生什么。” “啊?六点半?我赶不过去。” “与我无关。你想想是你这点时间重要,还是你的妹妹重要。”沈执挂断了电话。 知道眼前有个火坑却不得不往下跳的感觉让封燃非常恼火。 何川劝他说沈执不会把妹妹怎样,至少不需要担心她的人身安全。直到封燃说起这两个人曾有婚约,何川沉默了。 他们都无法确定如果沈执妥协,封晴会不会被迫做出什么选择。 封燃说:“我去一趟。” 何川说:“我也去。” “不用。你帮我太多了。” 何川非要跟着,他没办法,两个人风驰电掣地赶上高铁,打上车到达沈执家小区外,封燃进门前让何川在外面等,何川答应了。 封燃就这么一去不回。 何川在门外等待的第八个小时,正是傍晚,明亮的光芒照亮整个天空,他的眼睛有一瞬间失明。 第47章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他冲向那片废墟前传来。 他的脚步被震动得后撤。 熊熊黑烟腾空升起,笼罩在上空。 他冲过去。冲向坍塌的、正在燃烧的房屋。 物业的车子一辆辆驶来,接着是私家车、消防车、警车…… 以及他爸何寻。 他爸问:“你怎么在这里?你这段时间又跑到哪去了?”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快回去,很危险!” 他爸推了他一把,他没动。 “你还站这里干嘛?你找谁?”他爸焦头烂额,“沈执可能在里面,我得去看看情况。” 何川的心仿佛正裂开一条条缝隙,流出酸涩的液体。他不想说话,也不想再走一步了,凝视着不远处,思绪万千。 “封燃……” 八小时前。 封燃在门口停留片刻,走入庭院之中。 他喊了一声沈执,没人应,沿着庭院走了一圈,青苔、石阶子、杂物堆,一切如常。 他推开家门。 屋内原本的家具电器都不见了,空荡荡的家里剩下一地杂物,灰尘铺了一厘米厚。这很不符合沈执的习惯。 他说:“沈执,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来。” 沈执从二楼的房间走出,倚着栏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迟到了,”他轻声说,“现在是七点十五。” “那不废话吗!唯一的火车是七点到江市,六点半根本来不了。” 沈执略加思索说:“那看来我们离得不算远。” “别瞎猜了,我以后也不会再去那座城市。” 封燃昂着脖子说话不舒服,埋头上二楼,隔着三五米直视沈执:“封晴呢?” 沈执深深注视着他:“我好想你。” “你家出什么事了?” “我好想你。” 封燃警告道:“你要是再废话,我就走了。” 沈执无声地笑笑:“她没事。只不过我想你了,向她借了手机而已。” 封燃不由分说给封晴打电话。 片刻后她接起来,语气困惑疲倦:“哥?你干嘛?我正睡觉呢。” “你在哪?” “我?我……在江市,准备今天中午回家去。” “你昨天把手机给沈执——” 话未完,沈执两步上来夺过手机,扔下楼去。 封燃说:“干什么你。” 他想下楼拾手机,离开这地方。沈执一把从背后抱住他,温热紧实的身体贴着他,无限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段时间,你都跟谁在一起?” 封燃不答,抗拒着这拥抱。 沈执双臂环得更紧,他骨头都快散架。 “说啊,是谁?何川,还是什么其他人?” “……和你没关系。你松手。” “你想过我么?告诉我,我就松手。” 封燃闭上眼睛。 “说啊,想我了么。” “不止。” 沈执笑了一下:“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止’?” “你别逼我了。” “你和何川一起,是不是?” 封燃默认。 沈执明白了,又笑:“我就知道。我第一次见着他,就知道了。” 封燃不懂他知道什么,说:“就算是其他人,也与你无关。” 沈执蛮横地拉他进入卧室,将他扑在床上,衣物被一件件地暴力褪去,他的呼吸急起来。 他已经很久很久无法和其他人产生生-理反-应,就连他自己都很难通过视频勾起兴致,但沈执只是触碰,他就…… “你们到哪一步了,做了吗?”沈执衣衫完整,贴着意思卜卦的他,手从脸颊抚下去,细细检查,“早上洗澡了?” 封燃浑身血液向一处涌流。沈执的动作异常粗-暴,他想反抗,但更想大喊大叫。屈居其下又被迫动-情叫他难堪不已,沈执似乎察觉到了,势必要让他更难堪似的,支起身子,打量着他。 “怎么不说话。”他膝盖顶了顶坚-硬的**,唇边带着一丝轻笑。 封燃额上出了汗,低声而厌烦地说:“废话,不做还同居个屁。” 他得撒个小谎,否则沈执该无法无天了。 果然沈执的动作停滞了。 他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他声音发抖:“为什么,他很好吗。为什么这样对我。” “……” 他抬起头,一向平静的眼睛里充满痛苦,他几乎用尽了全力才克制住情绪的爆发:“为什么,封燃。你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是不是早就出轨了,只不过一直瞒着我?我哪里不如他,他比我对你好吗,他比我更爱你吗?” 封燃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崩塌了,他忍无可忍,用更大的声音吼:“是,他他妈的省心又省事,我和他在一块轻松又舒坦,不像你,和你在一块,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生怕你发神经! “他是比不上你,可起码,他不会软禁我强迫我,不会从一开始就算计我,更不会给我装定位器和屏蔽器!我求你了沈执,你清醒一点,你说的爱,全是控制欲和占有欲,是你自己的私心,这不是爱,我也消受不起! “我就是贱,还惦记着你,想着回来看看你,你再找一个我这么傻逼的试试?能找到才有鬼!” 沈执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那双漂亮的眼睛潮湿泛红,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封燃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些许慌张,想推开他下床去,却被狠狠压住。 沈执的气力出奇大。他压低身子,手在床下摸索,声音低沉嘶哑:“你爱不爱我?” “你到底要怎样,沈执!” “我问你爱不爱我,回答。” 在封燃迟疑的时间,沈执从床下摸出…… 一把黑色的“蟒蛇”左-轮,印象中是美国货,他玩枪战比赛时常用。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他傻眼了。 不对,不对……这是假的吧!沈执真有这通天的本事吗,可是这玩意儿做工怎么这样精致,沈执又这么认真? “沈执!这东西你哪来的?”事到如今真假都该搁置一边了,他失控吼道,“你放下!” 沈执说:“回答我。” “你疯了,不要命了?” “是,你要和我一起下地狱吗?” “老子还想多活两年呢!” 沈执在这境况下竟笑了,一边笑一边流泪,说:“回答我,封燃。” “我爱你。”封燃说,“我没有哪天比今天更爱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中毒了。操他妈的,你放下手吧,算我求你。我认输。” “你爱我,但和别人在一起。” “没有,骗你的。”封燃快要崩溃,“你冷静一下行吗。你先告诉我这是真东西吗?” 那玩意在沈执手中一分为二,重新组合,变换成一只精巧的魔方。 “别害怕,”沈执勾了勾唇,双手一拉,魔方变为长方形的盒子,“是我爸厂里生产的玩具,后来没过审批,只打了个样子,送给了我。” 封燃几乎要被这恶作剧玩弄得昏厥。 在他惊魂未定的喘息里,沈执愉悦地说:“你愿意为我一时兴起而骗我,我很高兴,暂时放过你。但是你记住你说的话、做的事,我绝对会让你付出代价。” “……我骗你什么?” 沈执捏了捏他的脸颊:“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戏耍?封燃,你错了。你当初跟着何川离开我,把我抛在原地,留我一个人,不闻不问。你也许不知道我这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放心,我一定让你后悔一辈子。” 第39章 搬家 海市。 搬到这里来,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无处可去了。但当人问起来,回答便简单——房租便宜,气候温暖。 虽然住堂弟的房子本不需要他付钱。他也没那么喜欢夏天。 沈执那天晚上收到很多信息,其中有一条来自akira_007。 007:来? 沈执:没空。 007:你好久没上线啦……看排名,都掉出区外了。出什么事了吗? 沈执:算是吧。搬家,比较忙。 007:这样。 007:怎么会搬家? 沈执的手指一顿,敲下键盘:不怎么。你很好奇? 007:嗯……没有没有。 沈执:我们只是网友吧。 “正在输入中”几秒后,007:当然了。 沈执能猜到他想说什么、想问什么。 他和封燃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不被认出才奇怪。 但他并不想早早越线,回复道:改天聊。 007照例说好。 海市这幢小楼比沈执从前的房子小些,可住两个人绰绰有余。尤其是,其中一个人昼夜不分地被锁在一间屋子里。 第48章 沈执去厨房摆弄海鲜。这城市最不缺的就是鱼虾,刚巧封燃喜欢。他一向爱干净,不愿意触碰生食,但这会儿也为封燃打破纪录,忍着腥气一点点料理。 食材在海鲜市场处理过,二次加工不算难,就是麻烦。 一上午的功夫,海鲜粥好了,新买的砂锅应景,瓷白外壳点缀着蓝色的波浪线和贝壳。 沈执洗过澡,喷了香水,端着砂锅,拾级而上。 端至床头柜,床上人手一挥,将一整个锅打翻在地。沈执眼疾手快,拖住即将倾倒的锅,稳住才缩回手。不过几秒钟,掌心被烫得发红,痛意丝丝地蔓延。 沈执手掌交叠在身后,面上露出笑:“怎么,不想吃也不要浪费吧。做了一上午,倒掉多可惜。” 对方一言不发。 第三天了。沈执默念。 已经是第三天,封燃一句话都不和他说。 他把锅稳稳放在书桌上,走出门。 手机在这时候响起。 “哥,你在哪,你在我那里?海市的家?” 沈执说:“你有什么事。” “封燃他妹找到我这里了,现在正在我家门口呢。”沈渊语速飞快,“我在公司,正往回赶,你说怎么办吧?我家地址她怎么知道的?” “这事,跟你没关系。”沈执说,“这几天不要回那套房子,也不用你操心。过段时间她开学就走了。” “那你……” “你当我死了就行。” “你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我会搬走的,尽量不给你添麻烦。”沈执断掉电话。 父亲死了,父亲的儿子也该跟着一起死掉。 电话再次拨过来,沈执思考片刻,将储蓄卡取出,扔入垃圾桶。 葬礼上真相大白,众多亲戚本就对他不满意,对他们父子多年恩怨有疑,此刻过往种种都得到解释,一番造化弄人的感慨后,便步入正题——“小执,他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你不是他亲生孩子,他对你仁至义尽。” “沈家对你,更是仁至义尽。你生父认了你,遗产……你不该再争。” 沈执扯了下嘴角:“我本来就不准备争。谢谢沈家栽培。” 他离席前看向深院,重叠的花圈包围棺椁,孤独宁静,一抹黑色的影子彻夜守在一旁,香烟袅袅地飘在空中,火星在女人的指尖明灭。不多时她看了过来,他扭身上车。 一切都斩断了,只剩下沈渊这个傻子还喊他“哥”。 他摩挲着手机,按下注销键。 注销后,另一个号便弹出来等待登陆。里面只有一位好友,akira_007。 沈执翻了翻空荡的社交软件,想给唯一的联系人发信息。 很难说他是种什么心理。谨慎地接近、联系封燃曾喜欢过的人,或许并没有意义,还对双方都很唐突。 沈执:来? 几分钟后,007:忙完了? 沈执:嗯。 007:来吧,我开房间。 几分钟后,沈执:不玩这个。 他重新选择游戏——适合自己的一款。 [你]邀请[akira_007]进入游戏[谜影]双人合作模式/倒计时60秒 007:…… 007:你什么时候喜欢玩这个了?解谜游戏,你转性了? 沈执:最近。打发时间。 007:这游戏双人模式要开麦克风。 沈执:可以啊。 007:那个…… 007:我……不好意思,不太方便开。 007:要不玩个别的? 楼上传来一声巨响,沈执关掉手机奔上去,封燃姿势诡异,似是要扯下镣铐,用力过猛,竟把一整块床头木扯下来。 饶是如此,那两指粗的镣铐依旧牢牢固定着,它只锁住他一只手,结实极了,沈执一眼看到,他的手腕淤青延伸,被皮带磨出血点。 封燃回头看着他。 他说:“干什么呢?” 封燃眼神阴冷,几天没怎么吃喝洗漱,脸色差到极点,头发乱得像鸟窝,整个人都不复生机,却还是让人移不开眼。 沈执欺身看着他,好一会儿,从口袋拿出一串钥匙,在他脸上晃悠。 “不想被锁着?来,说句话。说句话,就给你开锁。” 封燃瞪着他,仿佛要将他揉碎。 沈执掐着他的下巴,拇指在他唇边抚摸,语气轻柔,如同诱哄:“说话。” 封燃咬着牙:“滚。”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 沈执笑说:“行,也算。” 钥匙在锁孔内轻轻一转,禁锢他多日的沉重镣铐垂落下去,他撑坐起来,转了转发麻发酸的手腕,挥起手臂,甩了沈执一耳光。 这一记耳光干脆利落,打得沈执偏过头去,鼻孔流出血。可他还在笑——愉悦地、低低地轻笑,身体都微微颤抖。 封燃不想理会这个疯子,下床,提起裤子,光着脚走出去,脚步虚浮,如踩在棉花上。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空气潮湿温暖,不像是冬天的江市或者家乡。沈执……沈执这个疯子,真是狡兔三窟,他到底有几套房? 沈执在背后叫他。 “这边是郊区,你出不去。” 封燃回身指着他:“别跟着我。” “封燃。” “当心我杀了你。”他厉声警告。 沈执疾步追来,抱住了他。 他一记肘击,听得身后人一声痛苦的闷哼。 “你杀了我吧。”他轻声说,像祈求,双臂却紧紧环绕,“死在你手里,我这辈子值了。” 封燃忍不住骂道:“你有病!” “我爱你,我病得不轻。你得负责。”沈执颠三倒四地说,“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事情?在车上时你看我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封燃想起最初相识的种种,像只被霜打了的茄子,闷不吭声地立着。他难忍着苦涩想,当时招惹谁不好,干嘛偏偏招惹沈执。 “为什么不能好聚好散?啊,为什么?” “封燃,我和沈家断绝关系,没人要我了。我从小就没人要,你离开我,我一定会……” “你够了,我不想听这些。”封燃皱起眉,“你江市的房子是怎么回事?” “没关系,小事故。”沈执露出笑脸,“你还关心这个?是不是想回去?” “不想!只是——”何川当时还在等他,也不知道有没有担心,他说,“问一下而已。” 沈执捕捉到那瞬间犹疑,问:“在想谁?” “没谁。” 他想含糊过去,可沈执不遂他愿,挑明说:“我知道你在想谁。看在他没碰你的份儿上,我不和他计较。但你不准再想他,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就算是有血缘关系,但血缘这东西……” “我不想听。”封燃撂下四个字去门口开门,把手果然纹丝不动。 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也许是因为有过许多被沈执关在屋的经验,这一回,封燃的心古井无波。 沈执好像看出他放弃,但依旧不肯掉以轻心。 经过几日禁锢,封燃也不敢硬来,锁链结实,皮带坚硬,他手腕到现在还没好全。沈执给他上药,手腕酸麻,但不能动,只好忍着,忍着颜色怪异的药水在皮肤上涂抹,和淤青调出丑陋的颜色,忍着药水沿破裂处渗入肉皮、流入微小的血管,混合起来,再随血管带入全身各处。每次擦药,心脏都跟着一下下的动作紧缩,他们在这时候都不说话,全部精力投入这一截手腕,疼痛之余似有诡异的快感。 结束这场仪式后的某天,封燃盯着凝固的药水看了许久,说:“这里能纹身吗。” 沈执正收拾医药箱,动作霎时停住,看着他:“为什么?” “不可以吗,”他无所谓地晃晃胳膊,“你可以我不可以,凭什么?” “也不是不可以,”沈执握住他的手,眼里净是晦涩的情绪,“等好了再说吧。” 他和家人朋友报平安,话术是他们和好了,正在外头旅游呢,每天去新地方,因此没有固定地址。每个人都劝他和沈执分手,当时此人就在旁边。封燃看看消息又看看沈执,这家伙只是微笑,不言语。 他拾起喜爱的游戏,和战队的朋友们打得昏天黑地,排名蹭蹭地上涨。傍晚准备下线时,一个不太熟悉的昵称发来信息。 akira_007。 他的通讯录里加了乱七八糟几百号人,这id平凡无奇,他看了两秒对方发来的“来?”,关闭对话框。 007孜孜不倦地发来信息。封燃又开了一局,无心理会,结束后消息框内赫然弹出十来条信息。 那天是麦克风有问题……不好意思。 来吗。 不来了? 不是吧。 我送你几个游戏怎么样?也是解密的。 不回信息? ? vx也不回? 人呢。 111。 …… 第49章 之后是一串无意义表情。 封燃盯着那些消息看了一会,往上翻找,一无所获。 封燃:?你谁 007:? 007:我知道了。 封燃:? 封燃:知道什么? 封燃:我和你说过什么? 007:没什么。 007:我发错了,不好意思。 007下线了。 封燃一头雾水。 过两天他想起来了,007是前战队的一个人,和他打枪的,他负责狙人,007负责蹲点报信号,两个人配合十分默契,曾有过一段愉快的时光……大概在一年前,他和沈执的关系还没到如此地步时。 担心他玩游戏太单调,沈执重金买回健身器材,堆在客厅中,显得一个家局促狭小。 封燃从器械中横穿过去,时不时和铁家伙亲密碰撞,嗷嗷大叫。每至此时沈执便愧疚道:“这家太小了。” “你放我去健身房,就不小。” “那不行。” 封燃哼了一声说:“那你装什么。” 之后家中添置了各式智能玩具,沈执用心地希望他在家里不无聊,而他自己几乎不碰那些东西。封燃接水路过画室时,他对着一盒颜料皱眉,搬家搬得匆忙,许多工作需要的材料没拿,新买的又不趁手。 封燃暗中观察,沈执叹口气,把颜料盘扔在一边, 回到桌上划拉数位板。 明明在这里都不适应,都不习惯,为什么非要勉强。与他同锁一屋,真比自由都重要?他百思不得其解。 晚饭,兴许沈执心情不好,突然开始找茬:“任河和你说过吧。” “什么?” “葬礼。” “说过。” “你为什么没来?” “我妈她们去足够了,不需要我。” “你那时和何川在一起?是不是他不让你去?” 封燃放下筷子,抬头:“你听好,我不去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任何人都没关系。我吃饱了。” 沈执嘲弄地勾了勾嘴角:“一提起这个人,你就这副态度。” 封燃不想和他吵,装作没听见,回到电脑前戴上耳麦。 来到海市后,何川没有联系过他。 他诧异过,也隐隐觉得这是件好事。 没人想随意种下孽缘。 任河倒常来找他,再三确认就是他本人,疑惑又好奇,总说他不讲真话。 他确实隐瞒了一些情况,美化了他和沈执的关系。 这件事,他再不想让任何人插手了。 没多久沈执上楼,坐在他身边,待这局游戏结束后,给他放了杯冰可乐。 封燃说:“谢谢。” “不客气。” 封燃忍不住说:“你要是不喜欢这里,可以搬走。你在江市住得惯,回去住吧。” 沈执一口答应:“听你的,等年后走吧。在玩什么?” “枪。干嘛非要等年后,现在直接走就好了。” “一般都和谁玩?” “战队。” “队里都是什么人?” 封燃不耐烦了:“没必要,沈执,都是威胁不到你地位的人。” 沈执一笑:“是么,我是什么地位?” 封燃不想继续这一话题,重新戴好耳麦。 沈执拿起手机回信息。 封燃撇了一眼,他最近总埋头和人发信息,时间都在晚上,不像工作。 沈渊?沈渊现在揽起公司重任,怎么会有时间聊一晚。 还能是谁,是沈执自己的朋友? 可印象里沈执压根没有什么朋友。 思考无果,对局开始了,注意力便转移到游戏之中,驰骋沙场,硝烟和炮火里听见队友的谩骂,打算开麦,一看沈执,还是算了。 沈执还在和人聊天,微微笑着,很愉快的样子。 封燃这枪打歪了。 一局结束后,这家伙还在回信息。 他皱了下眉,侧身看去,可离他稍远,看不清具体内容,只看到他和对方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有来有回。 他把耳麦放下,通常这时候沈执该抬头了,可没有。他垂眼将一袋瓜子剥出仁,齐齐排在桌面上。沈执喜欢一口气倒进嘴里吃,每次都要剥半天。他却觉得很麻烦,费这个劲,干嘛不直接买瓜子仁。 他猛地想起那位007。 “你在和谁聊天?”他抬起头,冷不丁问。 “网友。” 封燃要夺手机,沈执闪躲。 “拿来。” 沈执说:“做什么?” “拿来。”封燃一字一句强调。 “你看到什么了?” 封燃不再废话,扑过去从他口袋抢过手机。 沈执被他压在身下,无奈地说:“你要是平时也有这样对我投怀送抱的兴头就好了。” 沈执的手机通讯录删得干干净净,只剩一个人,网名叫小树。 沈执方才和他聊天,大概围绕着鲜虾火锅怎么做最好吃,小树仍在一条条发信息,长久无人回复,打了个问号。 “他是谁?”封燃扬了扬手机。 “你不是知道了吗。”沈执按兵不动。 “或者我换个说法,007是谁?” 刚说完,他脑中便浮现出一个可能性——之前任河无心说的一句话,他微微皱眉,手臂不由自主地垂下来。 沈执沉静地注视着他,没有一丝慌乱:“想起来了?” 封燃哑口无言:“我……” 沈执抽走手机,低头看了几眼。 封燃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和他联系干什么?” “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到底是……” “没什么的。只是想了解一下。” “你了解我,了解到他身上?而且你是以我的名义和他联系,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沈执沉下脸色:“你放心,他不傻,他一早就知道不是你。” 封燃深呼吸几次,再睁开眼,尽量让语气平静:“你和他联系了多久?” “没多久。你走之后开始的。” “删掉,现在。” 沈执一动不动:“封燃,至于么?” “你删不删?不删我来删。”封燃冲上来夺手机。 沈执按住他说:“你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封燃一时沉默,沈执便说:“没有理由,我就不删。他人挺好说话的,我们挺聊得来。要不是有时差,一天不知能聊几小时。” 封燃坐在沙发上如一尊石膏,周身散发着阴沉的气息,说不清是吃醋还是感到被捉弄。沈执知道这时候不好惹他,闭上嘴走开了。 他和007聊得不算多,内容不是游戏就是家常。 他翻了翻屏幕,敲字:是,红烧会更入味,下次你试试。 007:可惜我总是把不住火候,油会到处溅。 007:我一直做不好饭,只会下个面条什么的。 007:你是不是厨艺很高? 沈执:还可以,多练习就好。 007:不是的,要看天赋。 007:说起天赋……007开始长篇大论。 沈执看出来了,这家伙最近工作不顺,遇见了天资聪颖的新人,纵使他再勤奋努力,也难以超越。他们很少聊到工作,大概是太过烦恼,一时忘记沈执身份,口无遮拦起来。 凭借其中数句,沈执已经搜出他工作地点。 沈执看着屏幕上工作室的网页,出言安慰几句,对面情绪降温,自知失言,反过来道歉。 沈执:这有什么,人之常情。 007:你人真好,我男朋友和下属老说我不够上进。 沈执:他知道你找我聊天? 007:知道,这没什么。 007:网友嘛,谁都不认识谁。[笑] 沈执半晌打出一句:我知道你是谁。 007沉默好久。 沈执:你呢? 007:我也知道。 007:你不是。 沈执:那你还陪聊? 趁对方不回复的片刻,沈执又发:他刚刚因为这事和我吵架。 007:啊。 007:你们还好么? 沈执:不太好。 沈执:他常做饭么?和你们一起的时候。 007:偶尔吧。 007:他比较……会照顾人。他对谁都很照顾。 沈执想起相处的这两年,一起度过的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不重样的粥,一次又一次的容忍、宽恕、顺从,他对他的照顾,只是他是这么个人,并非他有多特别。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不那么受照顾……大概封燃已经对他失去热情。可他对此一筹莫展。 沈执:他做过多少种粥? 007:嗯?花样挺多.欲.言.又.止.的,具体不记得了。 007:你们遇到什么事了? 007:别因为这个吵架。 沈执:好。 他关掉手机,向门外望去,封燃依然坐在沙发上不动如山。 他走出去,递过手机。 第50章 “想删就删。” 封燃依然没搭理他。 “封燃。对不起。” 封燃转过头,面若冰霜:“沈执,我和你的事,不要牵扯任何人进来。” 沈执表情僵了一下,握着手机的手紧了几分:“你就这么在意我和这个人聊天?……你究竟是在意我们,还是在意他?” “不要转移话题。”他喜欢过那人不假,可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他早死心了。 沈执旧事重提,还是对着当事人。 太让他难堪。 “你回答我。” 封燃猛地站起来:“我在意我自己,我觉得丢人。” 第40章 散步 “你让我丢人。”他说。 沈执的眼神暗下去,脸颊崩起,仿佛要动怒。 封燃看着他,嗤笑一声说:“难道不是吗,你装成我联系他,他会怎么想,会怎么看我或者你?我本来已经和他没有一点联系,也不想联系,你现在非要拉我和他扯上关系。你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沈执说:“到底是不想和他联系,还是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存在?你早知道这个人是他,怎么还和他一起玩游戏?” 封燃一踢凳子站起来。他什么也没说,也觉得没必要说。 沈执对他无端揣测,不要付出任何代价,但他总是为此辩解,饱受折磨。 封燃扔下一句:“你要是怀疑我和他,那就去问他。问他男朋友也行,别来找我麻烦。” 没人回应。 第二日封燃几乎忘记这件事,晌午对沈执说不需要准备他的午饭,因为他想点外卖。 沈执没理,他重复两遍,才不轻不重点了下头。 面色冷冷的,眼神也不给他。 封燃当即也拉下脸来。久违的冷战。 沈执很擅长冷战。 他可以接连几天不同封燃说一句话,将他完全当作空气,必要时发生交流,如同游戏npc一样公事公办、简单高效。封燃心里也憋着气,不肯主动开口。 任河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才恍然发觉已是一年末了。 大年初一在三天后。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年关将至,种种情形如走马灯似的在脑中过了一遍,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和沈执折腾上面。 “你明天过生日吧?”任河说,“准备在海市?我要不要去一趟?” 任河还是担心他。 封燃讶异了一秒有人记着他生日,摇头拒绝:“不用了。” “我给你买了点东西,你给我个地址。”他坚持。 “真不用。”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可能过段时间回去。”也可能不回去。 模棱两可的回答。 任河追问:“那是什么时候?” “我现在不知道,到时候再说。” 任河皱眉说:“‘到时候’‘到时候’,每次都这么说。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沈执又——” “好了任河,”封燃狠狠点了几下鼠标,说,“没别的事就挂了,我还想打游戏。” 任河骂了句脏话,封燃挂断电话。 ……怎么就不能明白呢?他自己的事,不想再麻烦别人,也不想让别人参与。至于他最后能不能离开沈执,要付出多少代价……那都会是他的选择,是他和沈执的因果。 不该,不该再牵扯第三个人了。 沈执酷爱控制着他的一切,监听他的电话、限制他的行动,这样的情形下,若非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改变,都是死局。 封燃开了一局游戏。 许是心情不佳,他状态全无,被队友喷时只怒了一下,竟懒得喷回去。自家水晶爆炸那刻他疲惫异常,右手颤抖不停,水杯都拿不稳。 他盯着自己的掌心,眼眶酸痛,视野一阵阵模糊。 门开了,沈执走进来,沉默地站在他背后。 他戴着耳麦,装模作样地盯着显示屏。 “出去走走么?”沈执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他没搭理。 “封燃。”沈执靠近了些。 一动不动。 沈执屈膝半跪在他身边,手臂撑在桌上,说:“封燃,理理我吧。” 封燃摘下耳机:“你就不怕我路上跑了?” “你不会的。” 他表情分明在说,你跑不掉的。 他们去海边。 海风带着潮气扑来,金色的光芒被海岸线分割,一半是烧着的云,一半是粼粼的波,游人如织,一番热闹的景象。 他们沉默地穿梭在内,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封燃此时惊异于自己的好耐性,从前他决不会陪沈执玩这种浪费时间的无聊游戏。 沈执也一改往日温顺模样,浑身泛着死气,面色无光。 一直到太阳落下,沈执都没有开口。 封燃冷不丁说:“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什么样?” “就你这样。不说话,什么都不做,摆脸色。” 他太直率,沈执被噎得张了张口,说:“我没这个意思。” “你瞧你这话,难道是我逼你?” “封燃。” “别惹我,”封燃说,“我心情也不好。” 沈执的目光偷偷探过来,他装不知道。 其实他心情还可以。亲近自然是很棒的调节方式。 沈执说:“明天有什么想要的?” “我?”封燃想了一下,意识到他在说生日礼物,“我想要的你也给不起。” “你果然还是想走啊。” “我不想,别瞎造谣。”他说,“但你得有分寸。” “什么意思?”沈执站住了。 不想走。封燃想。或者说,不想在这种情形下走。他得保证他们都好好的,未来也能好好的。 他看着沈执,眼睛倒映着海岸柔和的霞光,眼神深邃而悠远,水气蒸腾,湿漉漉地如小动物一般。他叹口气。 沈执迟迟没等到答案。 游人渐渐地稀少了,一个豆丁大的小孩从暗处扑过来,谁也没看见,封燃只觉腿上被圆滚滚的软和物体撞了下,啊地叫了一声。 是个小女孩,只有两岁上下,路还走不稳,小脸脏兮兮的,圆睁着眼睛看他俩。 周遭已经没有什么人,小孩不知从哪跑来的。 封燃喊了声:“谁家小孩?” 沈执蹲下来,把小孩从沙滩上扶起来,小孩便东倒西歪地往他身上靠。 她一身的泥土砂粒,粘在雪白的衣裤上,沈执一时不知怎么好,想拉开,又怕她哭,忙手忙脚的。 封燃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假装帮不上忙,心想你也有今天。 沈执开口说:“……拿张纸,封燃。” 小孩紧抱着沈执的小腿不撒手,他几乎无法行动,天色渐渐暗下来,仍然没有大人来寻找,他们生了些不好的猜测。 小孩冻得发抖,封燃看到了,说:“走吧,你抱着她。小心冻感冒。” 沈执伸出手,又缩回去,非常为难:“我不会。要不你来?” “她不让我碰的,你看。”封燃作势戳她圆鼓鼓的脸颊,小孩果然一脸警觉,瘪了瘪嘴,埋在沈执身上。 沈执只得将她抱起,封燃问他怎么样,他思考片刻,说是一种很特别的感受,像很多年前抱他的小狗。 封燃把外套脱下来披上她身体,小孩不哭不闹乖极了,没多久睡得结结实实。 沈执说:“怎么办?” “能怎么办?送警察那。” “这么久没有人找来,大概率父母也……”沈执没说下去。 “那就不是你能管了的事情了。警察会找她的父母,会调查、追责。” 沈执没说话。 从警察局出来已经深更半夜,民警一再嘱咐有情况会通知,沈执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小孩乖得令人称奇,就连他们离开,把她从梦中吵醒,都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盯着他们看,封燃想了想,冲她挥了挥手。 女孩也抬起小手晃了晃。 沈执出门便说:“要是找不到父母,会怎么样?” “会去孤儿院。”封燃说,“她有问题。” “什么意思?”沈执看着他。 “她不会说话的。”封燃比划了一下,“好像也不太能听见。” 夜晚的海边,孤零零的哑巴小孩,或许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也无法改变。两人都沉默下来。 快回家的时候沈执又说:“我以前,也没人要,被推来推去的,吃百家饭,谁都嫌弃。” 封燃警告道:“沈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行。你没那个能力。” 沈执说:“我只是在想,假如有一个人帮我……哪怕只有一个,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你想要什么结果?” “小时候,我想让他死,想让他怎么惨怎么来。可是真到了那天——我明明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他已经生不如死的那天,我好像也不满足……直到他死,我还是,无法接受。”沈执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这样死了呢?” 第51章 封燃按住他的手说:“冷静,我来开吧。” 沈执平复下来说:“没事。” “他是不战而屈了,可你总要放下自己。你活着本来就不是为了弄死他的。” 沈执语气沉郁:“我已经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他又呼出一口气,挤出个笑,“说些别的。” 封燃问:“你今天出来,到底想做什么?” “只是想走走,和你。” “哦。” “我已经把他删掉了。”沈执无所谓地说,“提前说了理由,也道过歉,他没说什么。” “行。” 沈执复又观察他的表情:“他说快回国了,想请你吃饭。” 封燃一阵失语。沈执的毛病之一,一遍遍试探,每一次都要确切的精准的答复,不能有半点含糊,否则这一问题将在未来反复上演无数次。 他用商量的语气说:“那你说什么?” “我看你意见。” “你不是已经把他删了?你没回复他这个邀请?” “……” “我不会去的,你拒绝他就行。” “为什么?”果然,又来了。 “因为我和他已经有各自的生活,不必再有什么来往。我本来也不喜欢他,只是一时的胜负欲……”封燃闭上嘴,“不说了。” 那时,只是那个人的正牌男友来了,他急于证明什么,想来都是无意义的。 “你对他很好。” 封燃意识到,他们聊了这么久,大概不少都是关于他,那一位只会实话实说,不会迂回或是看人脸色,一定透露了许多往事,沈执这只醋缸酸到溢出来实属正常。 “不及对你万分之一。” 车在院落外停下来,这是封燃头一次出门,路线已经记住了七七八八。 沈执说:“小礼物,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封燃怀着几分好奇下车,一眼看到停在门口的崭新越野。 他立在原地,沈执向他招手,走近些,后备箱一开,是成百上千支鲜花,塞得满满当当,香气馥郁。 封燃先是愣住,接着笑了。 不知是不是被花色映衬,沈执的脸上泛着酡红。 “生日快乐。”他说。 第41章 礼物 封燃一触车身,手指和目光就牢牢地吸在上面,移不开了。本想调笑沈执塞花的操作幼稚,此刻也说不出话来。 没谁知道他有多喜欢车。小时候选择去汽修店打工,一大原因就在此。眼前这辆,甚至是他最爱的卫士110。 沈执是怎么知道的?他慢慢地绕了一圈,连呼吸都放轻了,喜悦来得太快,雾一样朦胧地笼罩在心头。 片刻后他说:“让你破费了。” “没什么,我把江市的房子卖了。”沈执说,“车写了你的名字,是你的。” 他呼吸停了一瞬,眼神神落在沈执脸上。 “为什么?”话一出,便发觉自己问了个傻问题,改口道,“不是,你卖了多少钱?” “一百六十万。” “太少了吧!”虽不在江市市中心,但这么大一套房,一百六十万,仅仅是正常价格的五分之一。 “一场命案,两次火灾,挂牌三百五都好久没人要。我现在急用钱。”沈执说,“足够了。” 那是沈执从小生活的地方,他在那里住了二十多年,同时也是他妈妈的房子……封燃想说太冲动了。 可看着他,看着他面上隐藏不住的浅笑,他无论如何也得把这话咽下去。 同样咽下去的,还有关于回家的愁绪、预设离开的念头。这颗情场上无往不利的、冷而硬的心,不受控制地解冻融化。 他一面心花怒放一面暗暗嘲笑自己,钱这东西真好使,他也没法免俗,这一回,算是认栽了。 “那你还说要回江市。回去住哪儿?” “可以买套小的。或者回你家。” “想得倒挺美。” 沈执点点车,说:“给你钥匙,上来试试吧。” 开了一圈,他嘴角都压不下来。完全是梦寐以求的感觉。发动机的嗡鸣、高级崭新的内饰……他抚摸着方向盘上细密的纹理,心里冒着粉红色的泡泡。 做司机或是修理工的时候,他开过很多车,其中不乏比这更奢侈豪华的车,但都不是属于他的。 这是第一辆,完完全全属于他的车。 “喜欢吗?”沈执问。 “太喜欢了。”他实话实说。 “那以后不准喜欢别人,只能跟我好。” “好像是我过生日,怎么你开始许愿了?” 沈执语塞,无从反驳,又看到封燃唇边那抹笑意,分明是逗弄他的。 “我不会对不起你的。”他认认真真地说。 封燃沉浸在喜悦之中,点头说:“嗯,我保证,只跟你好。” “真的?那你不可以再离开我。” “嗯。” 沈执不确定地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没有。”封燃肯定地说,“我不走。” 沈执总算心满意足。 回家之后,看他那乐不可支的模样,沈执说:“这笔钱花得值,起码你高兴,不会再随随便便就走。” 封燃心情好,笑着说:“你还想怎样,拿这车买我下半辈子?” 沈执真思考了片刻:“行吗?” “奸商。” 说话间任河来了电话,他没避讳什么接起来了,任河刚从酒吧回来,问他怎么不休息,瞧他喜笑颜开,猜到有好事发生,但看到新车的一瞬,还是吃了一大惊。 封燃穿了件薄衫也不嫌冷,站在外面滔滔不绝地讲这车如何如何好,任河也来兴致了,当即说要和他见面,感受感受。 他一听便说:“那没必要,你等着哥哥去接你就行。到时候提前一个星期每天都要沐浴焚香知道吗?” 任河破口大骂。他也不恼,笑个不停,等他骂够了,说:“你难得记着我生日。” “废话,”任河说,“你丫自己不领情,我这里有好东西,但不给你了。” 封燃静了一静,问:“真的假的?没骗我吧?” “我从来不骗人。一等一的好东西,你就后悔去吧。” 封燃说:“哎。那确实可惜。” 任河一瞪眼:“少装腔作势的。就问你一句话,过年回不回来?你现在有车了,别跟我扯买不上票什么的。”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重点还在这儿呢,封燃知道躲不掉了,心里苦笑一声,面色云淡风轻:“开不回去,太远。” 任河说:“我差不多知道你在哪……你自己注意着点吧。晴晴想让你回家,前些天陆先生找过她。” “你看好她,别出乱子。” “你还知道会出乱子呀?我可管不了你家的事,要说你自己回来说。”任河一通输出,挂断电话。 封燃的好心情消失大半。 仿佛一条有力的绳子,突然将他拉回现实。家里需要他,他没法安然地一直和沈执过这种隐居似的二人世界。 他久久地望着身边的大块头,恋恋不舍,无限怅然。他是修车和改车的老手,从外型看,这辆车没有改造痕迹,但他规划了些中意的元素,要亲力亲为,不出一点差错。 可是—— 他究竟该怎样心安理得地接受它,接受沈执。 回到家,也不等沈执问了,他开门见山道:“我得回趟家。” 沈执不动声色。 “也不是非要找不痛快,更不是不想和你过年。实在是有点事情。”他不知该怎么解释,“还是和以前的债务纠纷有关。” 沈执沉默一阵子,说:“就一通电话。” “什么?” 就一通电话没看着你而已。 “你打算怎么回?” “我……现在看票。” 封燃拿出手机,沈执一个箭步上来。 “他们对你就那么重要?你晚上回来时答应了我什么?” “只是回家,不是离开你。” 沈执深深地看着他:“你说谎。你回了家,有无数种办法走。他们也会劝你走。你的家人朋友都不喜欢我,不是么?” 总不能一辈子不回家吧?封燃长叹一口气,把手机扔到一边:“算了,明天再说,我们休息吧。” 今天还是他的生日,天都快亮了,一晚上喜怒哀乐都历经完,只剩下疲惫,实在不想争论什么。 沈执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封燃硬扯着他去卧室睡下。 彼此猜忌、设防,信任脆弱到不堪一击……他们几时落得这样的下场。他闭上眼睛,听着身边人不安的呼吸,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事,可他顾及不了。陆先生是他和封晴的恩人,但他本人却不是善茬,这么多年对封晴虎视眈眈,从前许多次都被封燃挡了回去,担心妹妹吃亏。 这次也一样。 他不得不走。 待他睡熟后,沈执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穿衣、下床,动静非常小,床上的人依旧沉睡。 第52章 他一粒粒扣好衬衫,下楼拿起自己的手机,上头二十几来个未接通话,来自同一人。 他摩挲着那串号码,眉头微微地皱起,回拨过去。 对方立即接通了,却迟迟不说话。 沈执唇边流出一丝讥讽,说:“说话,我知道你是谁。我昨天刚换号……你挺有本事的,我的好弟弟。” 果然,听到后三个字,对方再冷静自持也来了脾气:“封燃呢,放他走。” “他自己不愿意走,你亲眼看到了。” “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我们本来就好好的。”沈执推门出去,站在庭院中央,“倒是你,横插一脚……你有没有底线?” “你非法监禁,你有底线。” 沈执笑了:“谢谢你的夸奖。” 他断了电话。 何川这般持之以恒,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他们在搬来后第二天相遇,当时封燃被锁在卧室。 他提着几袋子菜路过路牙子上的何川,这家伙上来就是一脚,他很难给出好脸色。 沈执皮笑肉不笑说:“这不是我家好弟弟吗,怎么跑这来了?不顾你那一屋子宝贝首饰了?” 何川死气沉沉地:“封燃呢。” 他好像只会说这三个字。 沈执握电话的力度大了些,眼里翻涌着无边的恨意。对别人的,以及……对自己的。 恶心。他脑子里冒出两个字。 接着身体似乎受此感应,胃部一阵阵翻涌的抽痛,痛得他几乎站不住。随之而来的是呕吐感,可前一天一口饭没吃,想吐也吐不出。 他扶着墙平息了许久,潮湿的冷风吹得一个寒战,回过神来,晨光熹微,一夜未眠。 封燃醒过来,发现自己在车里——新车里,浑身一点力气没有,被五花大绑,放在后边的座位上。 他连脏话都骂不出来。 “沈……” “水在座位中间,有吸管,你够得着。” 封燃喝了几口水,闭上眼睛。 头疼得快要炸开了。 “我操。”他骂道。 沈执偏头望了他一眼。 “你到底要干什么?” “对不起。”沈执毫无歉意地说,“但是没办法,何川找来了。我多少要躲着点,他简直是个疯子。” “他他妈的能有你疯?” “我是你男朋友,他是什么?”沈执软下口气,温柔一如往常,“他没你他照样活,我没你……我可能会死的。你救救我吧,封燃。” 他坐在最爱的新车的后座,手脚冰凉。 绝望拔节而起,爱被裹挟成茧,堕入最深的沼泽。 他一开始就错了。他渴求沈执的目光、温暖的怀抱,渴求他的爱,可他怎能奢望,泥沼里生出纯粹的爱。 “自救。”他喃喃地说,“人得自己救自己,沈执。” 第45章 赴约 封燃平稳心绪,开始输出。 “沈执,你让我好失望。我对你失望透顶。我完全相信你,没想到你还是这样对我。” “你这车到底是给谁的?车主是谁?肯定不是我吧,不然为什么我被绑在后面?” “我回家只是处理事情,我答应和你好不是随口一说。” “我和何川什么都没有,过去或者未来,什么都没有。我明明没错,你还迁怒我。” 提到何川,沈执终于表情松动:“是,你魅力太大,我总拿你没办法。” 不知在吃什么醋。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讨不着糖果就大动肝火。 封燃额角青筋直跳。 沈执带他来到郊区一个破旧的平房,或者说是一间画室。巨大的画板一直延伸到房顶,足有六米之高,墙壁和地板斑驳不平,看不出原先颜色,布满乱七八糟的涂鸦和溅射的颜料,以及一层厚厚的尘埃。 房间不多,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足够他们俩生存。 相比于家里的画室,这里显然更有艺术气息。 但是,这不是重点—— “解开。”封燃说。 “暂时在这里住,委屈你了。”沈执充耳不闻。 封燃转身背对他,手指像蝴蝶扑翅似的乱动:“给我解开。” “这里是我读大学时的小基地,攒了好几年的钱买下的。有时候会和当时的朋友一起来,但几乎都是我自己。”沈执出神地说,“有一年多没来了。” “解——开——给我——解——开——” “现在还不行。”沈执终于理他。 “凭什么?这像什么样子!” 缚带牢牢将他手腕扣在一起,动弹不得。 “挺好啊。”沈执打量着,勾了勾他两只手。 “有点疼,”话是服软,语气却十二分的强硬,“快解开,我旧伤还没好呢,求你了行吗。” 沈执不舍地说:“好吧。但其实你这样特别……” 封燃想问特别什么,接着有两根手指伸入他手腕的间隙,轻轻一勾,将整个人带过来,跌坐在怀里。 不对劲……他怒目而视,沈执眼神顿时黏上来。他扭过身子想走,沈执说:“别动。” 青天白日,公然耍流-氓。 任人摆布,封燃气急,脸刷一下红了,虎落平阳被犬欺,要不是双手动不了,他哪轮到被沈执调戏? 他咬牙说:“大白天的。” 沈执的呼吸近在咫尺,语气和眼神一样温柔,手在他腕上游走,接上那后半句话:“特别有意思。” …… …… 同居生活以另一种模式开启了。 妹妹向他报平安,任河刀子嘴豆腐心,终究还是插手充当了哥哥的角色,封燃因此松了一大口气。 两个人钱没剩多少,日子过得大手大脚,他一开始不以为意,直到沈执付不起一顿饭钱。 在一群服务生的簇拥下,他尴尬地走到身边。 “卡里只剩二十三块六。”他说,“你还有么?” 封燃摇着红酒杯的手停了。 “我哪来的钱。” 任河江湖救急时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他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把自己在妹妹那的名声保住了。 以及,任河要求他十五回趟家。这话甚至没同他说。 沈执拿起手机时任河直接说:“通知你们十五一块回来,吃粽子。” “……嗯?”沈执有片刻怔然。 封燃痛定思痛,揽起财务大权。 沈执欣然接受,但打小大手脚惯了,这时依然不以为意。 直到封燃算了笔账,得出个惊人的数字。他举着速写本走向长梯,沈执坐在顶端,支着画笔思考。 “你得调整下自己的消费习惯了,沈执。” “为什么?我马上就开张了。平时也有大小单子,不会吃不起饭的。” 他简单地展示自己的算法:“我知道。但是,按你每个月消耗画画工具的速度、吃喝玩乐以及养车的开销,你挣钱的速度其实……” 他低头在纸上哗哗地写了一会儿,抬头:“其实我们再有一个月不到就得喝西北风。” 沈执还在犹豫:“但是……” 他使出绝杀:“除非你放我出去赚钱。” 沈执接受了。 从不久后的一天开始,封燃接连不断地被何川消息轰炸。 「你在哪」 只有这么三个字,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像一串随机程序,时不时地蹦出来骚扰一下。 封燃斟酌着回:「我没事,你不用担心。过好自己的生活」 何川立刻说:「海市a路23号,周五下午,来找我」 沈执一看这行字脸就黑了,再不许他轻易同别人联系。 他耿耿于怀,执意认为是任河透露的信息。 封燃面上只得顺从,内心祈祷何川早日放弃。 周五,沈执独自赴约。他会何川,是瞒着封燃的。 何川给的地址是一家咖啡店。 品味太差。他站在门口,暗暗腹诽。 进去后一眼看见何川坐在角落里,看向他的眼神并不意外,开门见山的仍然是那熟悉的三个字:“封燃呢?” 沈执极为厌烦地说:“你真是够了。封燃在哪和你无关。我来是想问你,你是怎么找来海市的?” 何川目色沉沉地凝视着他:“你问,我就得说?” “你也可以不说。你放着你的店不管,跑到这里每天蹲封燃……你不觉得你的行为非常极端吗?你这样,他就会看你一眼吗?”沈执鲜少这般疾声厉色,何川实在突破他底线。 “你的态度已经说明所有。”何川始终一副看透了他的眼神。 沈执扯出个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说:“你和你大学室友有过一腿吧。” “……” “他到现在不还是对你很有兴趣么,你不如回头看看他。叫什么来着?”沈执思考了两秒钟,“楚明。是个好名字。” “……” 何川大抵没想到他查到这种程度,眼神阴冷地盯着他。 第53章 “别这样看我,我只不过去喝过一杯酒。”沈执亮出招牌笑容,“何川,你看上封燃是你的自由,我阻挠你也是我的自由,你谈过恋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我没谈过。” “和我没关系。”沈执收起笑意,“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来骚扰我们,我绝对对你不客气。” “要怎样,弄死我?” 沈执脸色一沉,这个口不择言的家伙。要不是他们有血缘关系,要不是他还记挂生理学承认的“父亲”…… 他缓缓地说:“我劝你最好不要逼我。” 何川扬了扬手机:“我已经录音。” “……” 何川忽然倾身,紧盯着他:“其实你不爱他,你只爱自己。你很可怜,我知道,但你活该,因为你蠢。你每一个行为,都把他越推越远。——但从逻辑上说,这么做,正是因为你希望他也爱你、不离开你,像你爱自己那样。可惜,他总能发现,你对他的爱是伪装的,假的……” 他每一个字都平缓稳重,一如他吐出那些简短的词语时。连在一起,组成长句,像古典乐低沉的音符般一颗颗敲在沈执心头,令他毛骨悚然。 他哗地站起来,手腕带起桌布,咖啡杯摔落在地,四分五裂,满屋的目光因这脆响集聚于他一人。 他面无表情地立着。 何川不适应突如其来的私语和眼神,垂下眸子,轻声说:“你不需要辩解,时间会说明的。” 沈执在那个周末接到福利院的电话。 说那日他们送到警察局的小朋友不吃不喝,对新环境极其抗拒,手里紧紧攥着一粒扣子,警察查监控发现那是沈执临别前,小孩从他身上拽走的。 福利院希望他们来看看小孩,帮她建立和老师、院长的信任。 他们终于和那日被遗弃在海滩的小女孩重逢。 老师领着孩子出来,她洗了澡扎起小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裤子,模样一如既往的乖巧可爱。 沈执蹲下来张开双臂,她飞跑过来撞进他的怀里。 他做了几个手语,小孩看了一眼,头埋进他的胸口。 “她很激动,”老师解释道,“等她平复下来,可以试着和她交流交流。” 小孩手舞足蹈,沈执手语学得磕磕绊绊,双方语言不通,只能干瞪眼。 封燃在旁观察了一阵子,摸摸肚子又指指嘴巴,小孩第一次给出回应,也指了指嘴巴,封燃又摸了摸肚子。 沈执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她饿不饿,她说饿了。我说饿着吧。” “……我记得我学的不是这种。” “她还不会专业手语,慢慢会有人教她。”老师说,“不过一般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有观察和思考的能力。她那种不标准的‘语言’,是自己创造的沟通方式。” 封燃骄傲地说:“是啊是啊,你看,我都破译出好几个了,这是‘你’,这是‘我’,这个是‘肚子饿了’,还有‘你好’‘拜拜’。” 老师很惊讶,他解释道:“以前做了几年义工,比较了解。” 父亲欠债后有一家人将孩子卖掉,孩子被屡屡抛弃,辗转几年封燃在福利院遇见他。 小孩受了较大打击,已经不会说话了。 封燃在那时开始学手语,慢慢和他沟通,带他离开独自一人的孤独的世界。 缘分是多么奇妙一回事。彼时他哭着抱住那个尖叫着扑腾、奋力拒绝他的小孩时,从未想过有今天。 沈执也回头看他:“很厉害啊,没听你说过。” “嗯,也不是什么值得说的。”封燃转头看老师,“警察那边没说她家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不过基本上能确定,她父母不是本地人。她走失时穿的衣服、裤子、鞋子,都是十来年前的货,只有西北那边有。标签绣了个‘若’字,大概是父母取的名字吧。” “没准我们是老乡呢。”封燃摸她的头,被嫌弃地躲开了。 沈执恻隐之心更浓,说:“一直没找着她父母的详细信息么,能确认身份的那种。” “找不到的,大海捞针。” 这个时间大多孩子都在休息,他们带她出去玩泥巴,封燃把泥土团成一颗颗圆滚的球,小孩一戳一个散。 他从兜里掏出颗糖,小孩天真,尝到甜味后终于亲近他几分,但只是几分,仅限于让他拉拉小手,摸摸头之类,几乎还是一直黏在沈执身旁。 “你还挺有小孩缘的。” “是啊,”老师感慨说,“她性格有点孤僻,平时不和其他老师孩子玩,我是头一次见她这么开心。刚进门时,还以为你是她亲戚朋友之类的呢。” 沈执很怜惜地说:“哥哥每周都来看你。” 封燃在一边乐:“你都能当她爸了,还哥哥呢。” 小孩玩累了,探视时间也要到了,沈执把她哄睡,二人离开。 从福利院出来,封燃叹息说:“居然已经三岁了,我以为最多两岁。长得瘦弱,又有残疾,这样的孩子,遇见不负责任的父母……被遗弃也不奇怪了。” “只是因为生理缺陷就残忍地把人扔在海边,和杀生没多大差别。” “是。” 他们伴着霭霭夜色回家,各有所思。谁也没看到路口有道人影,用快门将他们定格,然后消失于大雾之中。 第46章 病灶 沈执决定每周都去看小孩,而且拉着封燃一起。 他有点不想去,沈执说不行,他一走,何川一定会找来。 他想不通何川怎么找,找来又有什么可怕后果,可沈执非常坚定,非要一起行动。拗不过,只好一同前去,在门口等着。 他不喜欢孤儿院。父母吵架时曾提出把封晴送入孤儿院,虽然没成,可此后一旦兄妹俩说话做事不合心意,便会遭到警告:“当心把你们放孤儿院去,被那里的大人打死!” 那时候封燃已经长大,能够识破这种虚假的恐吓。但妹妹还小。孤儿院于封晴堪比洪水猛兽。 沈执走前说:“你好好等着,有事打电话。” “好。” “老师说给小孩取了名,叫若若,我总觉着寓意不大好,听着弱不禁风的。你说呢?” “还好。” 沈执无奈,捏了把他的脸:“等我。” “行行行。” 他从车上下来透气,久违地想抽烟。 琢磨着沈执刚进去,一支烟的功夫,逮不着,溜进便利店,拿了一盒利群。 他夹着烟走出来时,车旁站了个人。 午时日光下,那一块空地暖融融的,那人的手插在兜里,凝望远方。 他停住脚,对方回过头。 幽深的目色在帽檐下直直望过来,他把烟灭了。 还真……被沈执说中了。 这哥俩,该不会有心灵感应吧? 何川沉着有力的步伐迈向他,相顾无言,他看了看身后,说:“巧啊,你也来孤儿院?” 何川并不懂他的幽默,深深注视他。 “你瘦了。” “嗯,是么。可能……” “借一步说话。” 这是什么语气?封燃很想笑,忍住了。 “说什么?” “你打算过多久这种日子?” “你不用管我。”封燃手指磨那半截烟,“我说了,你过好自己的生活。” “那你——” “你别管。”封燃沉下颜色,“你走吧,他一会儿就出来。” 何川大概被他气势逼退,别开脸,看着不远处的车。 “因为这个?”他说,“八九十万,还算值。” 封燃抬头看他。 “买条人命,也足够了。更别说,”何川字字珠玑,“买个男人。” 封燃听这话,咂摸着其中味道。何川想激怒他,而且如愿以偿。他将烟放进齿间,没点燃,享受那点烟草香,压下窜起的情绪,转身便走。 何川跟在后面,继续道:“这桩生意,打算做多久?” 封燃回望他:“以前没发现你说话这么欠揍呢。” 何川说:“你图什么?” 图什么——封燃也迷惘了一瞬。他想图爱,图钱,沈执似乎给了,似乎又没给。后来他想图自由图分手,都没成,反而损失惨重。于是他现在只想图清静。 他反问:“你图什么?” 何川抿了下唇。 他低头看手表,语气缓和:“真快到点了。你要真为我好,就别这时候……” 已经过去一小时,沈执这天进去的时间分外久。 他突然闭嘴,开车门取手机,上头有两个来电,都在五分钟之前。 回拨过去,一串忙音。 他走到孤儿院门口,安保一脸警觉地望着他。 他解释:“下午进去的男人,很年轻,穿着白色衣服。我和他一起的,可以进去找找他吗?” 安保说:“一下午进去那么多人,我哪记得?你在这里转悠半天了,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第54章 他放弃了,走到一边,沉默地搓那根变形的烟。 何川还是没走,走过来,站他身旁。 “你那铺子还行么?”他没话找话。 “关了。” “这么随便?” “嗯。” “你这样做生意不行的。”封燃说,“不能老搬家,老歇业。要维系客户,尤其是长期合作的那种。不然你水平再高也白搭,赔得一干二净。” “嗯。” “你朋友怎么样?” “挺好。” 二人沉默一阵子,封燃频频看表,说:“你真不走啊?他出来后可别栽赃我。是你找来的,和我没关系啊。” “知道。” 这家伙始终不温不火,封燃简直无语:“你到底是……这么长时间,你想干什么?怕我无聊,给我解闷?” “带你走。” 封燃眼睛一转,说:“带我走?我凭什么跟你走?有什么好处?” 三连击,何川招架不住,略一沉吟,说:“你和他,没有结果。”未等封燃再说什么,又低低接了一句,“我怕你,再出事。” 封燃的思绪登时被拉扯到无边回忆中去,心情不禁沉下去,嘴硬说:“你想多了。我没那么傻。” “没有?”何川忽然靠近,扣紧了他的肩膀,封燃浑身血液凝固,他力气还在加大,未修养到位的骨骼经脉隐隐作痛,在本能反抗之前,何川终于松手。 一共不过两秒钟。 封燃退了半步,瞪着他,微微转动胳膊。 “对不起,没收好力气。” “你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他应该没和别人说过。 “病历单,你落在他家了。” 沈执叫的医生素养良好,病例写得清晰明了。它宣告着某个晚上的某场决裂,被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遗落。 “你进去过?怎么进的?” “我爸有钥匙。” 封燃叹口气说:“好吧。那次,是个意外。以后不会再有那种事。之前我不知道他身上有点本事,不然也不会跟他来硬的。” 何川忽说:“你们之间,也没多少感情。” 封燃无端地烦躁起来,说:“谁知道呢?或者说其实感情不感情的,有什么所谓呢?有时候感情就是一瞬间的事,就图那一下爽快,真仔细去研究,讨论他感情多我感情少,或者反过来,没意义。” 他察觉到自己在极力辩解什么,这是中了何川的套了,当即闭嘴。 不远处救护车响声传来,他一下子起身,有种不好的预感。 担架被医护人员抬下车,孤儿院的大门一开,叽叽喳喳的老师和孩子簇拥着一个中年男老师,他身后背着苍白如纸的沈执。 封燃心里轰然作响,塌陷下一大块去,身体已经比脑子先行动,冲到人群中央。 “沈执,你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执的眼皮微微一动,再无任何反应。 医护人员将他推开,眼看着沈执进入车中,他又飞似的拨开人海,跳上越野。 副驾车门一开,何川站在旁边。 “我来开。”他说,“你情绪不稳,要出事。” “不用。我冷静得很。” 一路紧咬着救护车尾巴,终于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沈执被送进急诊室。 检查结果一出,医生说,病人是胃穿孔,必须马上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 一张张单子亮在眼前,风险栏上一行行刺目的“大出血”“器官衰竭”“死亡”,封燃尚在呆滞,何川说:“我是家属,我来签字。在哪交费?” “先交押金,扫码付。住院还要先开单子。”护士匆匆走了。 手术是腹腔镜手术,封燃坐在医院长椅,简直无法相信。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从来不知道,沈执的胃病已经到这个地步。 他明明好端端的,没有一点异样,今早,他还开玩笑似的过来尝他的酒……怎么会? “别担心,会没事的。他年轻。”何川轻声说。 封燃说张了张口,说:“但愿。” 手术时间两小时,他几乎什么都没做。开始,有心查找胃穿孔的信息,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和图片,看病人的独白,心中痛如刀割,后来收起手机,只是坐在长椅上发呆,回想沈执这期间一切举动,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他惴惴不安,不仅因为沈执在手术室,更因为自己的不合格。 他不是个合格的伴侣。 术中,又被通知沈执情况不好,要腹腔镜转开腹,何川签的字。 最后手术一共持续五个多小时,沈执出来时还未苏醒。住院部没有单人病房,隔壁床是个奶奶,手术排到了下星期,一直没人同住,见他们来,热情地剥了几颗橘子,问沈执的情况。 何川不大会应付这类场面,封燃也没有精力,奶奶说了些话得不到回音,自觉无趣,拉起中间的帘子与他们隔开。 封燃垂着头坐在沈执跟前,病房里只剩下血氧仪、止痛泵以及其他他不认识的设备的滴滴声。 沈执的脸没有一点血色,嘴唇灰白,双眼紧闭,眼角有浅浅的泪痕。 何川打破寂静:“大夫说,他两小时内就醒,你心态好点。” “我知道。” “我去买饭。” “好。” 他一走,没多久,沈执眼睛睁开一道缝,封燃立即上前,鼻子发酸:“你醒了。我在这。” 沈执眉头紧皱,身体颤抖不已,伸出手抓封燃,大概扯到某根线,病房登时警铃大作,护士进来,说:“疼就按这个,别扛。” 沈执重新闭上眼睛,终于不再那么激烈颤抖,封燃枯坐一边,紧握着他的手。 护士检查伤口,撩开病服,腹部疤痕长长一条,骇人极了,衬得他露出来的一截皮肤白得几近透明。 封燃沉默着听护士交代各种事项,末了护士说:“积极点,给病人提供点好情绪。” 封燃努力扯着嘴唇笑了笑:“好。” 何川买了饭回来,探头看沈执醒了,站在门口不敢进,冲他招手。 他和沈执轻声说出去一小会,见沈执闭着眼睛没有反应,大概陷入半昏迷,便离开病房。 何川把盒饭递给他,他说:“今天真是多谢你。” 何川摇头。 他犹豫着说:“说真的,你还是回去吧。你也看见了,他一出事,我现在也没法走。” “没事。”何川说,“我等着。” “真不用……” “需不需要我告诉爸爸?” 封燃一愣:“暂时不要。”这得看沈执的意思。 何川点了下头:“我去给你买东西,有需要打电话。” 陪护需要各种生活用品,毛巾牙刷水杯等等,封燃急火攻心,手术时竟忘了提前准备。 何川这样面面俱到,他再说不出拒绝的话语,只好说:“真麻烦你了。回头我把钱转给你。” 他瞧了他一眼,轻轻说:“还说这个。” 封燃愣了下,耳根发烫,想说什么来找补,对方却扭身走了。 第47章 抽丝 术后48小时禁水禁食,就连口腔分泌的唾液都不允许咽下。这48小时封燃度秒如年,沈执时不时陷入昏睡,他却始终没有睡着多久。 深夜时隔壁房间的病人惨叫,将他们全部吵醒,封燃皱眉,到门口瞧了一眼,医生护士急匆匆地将人推走了,家属在房间口流眼泪。 第二日才知道,是病人不遵医嘱,偷偷吃掉一颗苹果,胃肠都粘到一块,还要再次手术。 同房间的奶奶吓得厉害,白天和人大声讲电话,添油加醋,反复重复昨晚听闻。 封燃一掀帘子说:“您小点声,这里有病人。” 奶奶瞧他一眼,嘟嘟囔囔地挂了电话。 封燃复又合上帘子。 房间一静,沈执的心率降下来些,微微睁开眼,嘴唇翕动:“疼。” 封燃立即起身找护士,被拽住衣袖。 他说:“医生说,你老吃止疼药,现在给的剂量要比正常大些。早上打了杜冷丁,不知道现在要不要再打。我去问问吧?” 沈执仍拽着他,又说:“渴。” 封燃没办法,医生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喝一口水。 他慢慢地抚摸,从眉心到眼角,可对方迟迟不肯闭上眼睛。 他忽地生出一股怜意,闭上双眼,在沈执额上落下一吻。 沈执眼角有液体迅速滑落,虚弱地说:“封燃。” 封燃将凳子拉近,俯在他耳边,轻声地说:“我一直在。睡吧,我给你唱歌。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他的歌声极具蛊惑力,刻意调慢的节奏下,歌声轻柔而婉转,歌词不那么清楚,如同随意的哼唱,半曲下来,沈执终于闭上眼睛进入睡梦。 封晴小时候不肯睡觉,这一招屡试不爽。后来他去酒吧做过驻唱,唱功大涨,连任河都要拉他进乐队。 第55章 哄一个沈执,不在话下。 正有些沾沾自喜,不知觉困意袭来,几天紧绷的神经再也扛不下去,他打了个呵欠,也趴在床上睡着了。 直到第三天,仍然不能喝水。 封燃只能用棉签蘸水,擦在沈执嘴唇上,减轻他些许痛苦。 但沈执各方面恢复得好,主刀大夫来看他,叮嘱些事项,并要他尽快下床走动。 沈执答应下来,但搀扶着封燃站立的第一秒,脸色还是刷地白了。 痛。狭长刀口的疼痛牵扯着全身所有神经,全然无法刻意伪装。 封燃问:“难受?” 他强撑说:“还行。” 封燃不信,但这苦终究不能代劳,任何言语都显得轻飘飘的,不如不说。 每天要在楼道行走三次,每次三圈,每趟下来,两个人都精疲力尽。 这日刚到电梯口,电梯门开,沈执浑身都崩起来,封燃转头一看。 何川提着保温饭盒,与他们对视许久,没向前一步。 楼下花园房。 何川简直性情大变,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 附近人迹罕至,封燃也没客气,抽出一支,放在唇间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许久吐出缕缕的白烟。 “他好多了。” “是。”他拿下烟,“真够难的,这几天,多谢你。” 其实何川每天都来,来给封燃送饭、同他说说话。或者什么都不做,默默站着,有时还给他拿瓶酒。 来的时间不定,只有今天被沈执撞见了。 他没恢复好,封燃有点担心。 进病房前,他再没说一句话,上了床,才推他一把,说:“去,解决掉。”口气平静,封燃无端听出一股把何川干掉的味道。 何川说:“毕竟是做手术。” 封燃把烟抽完,拍拍身上尘土,说:“我得上去了,他今天头一次见你。” “明天我什么时候来?” 他犹豫了下,说:“等他睡下,我发信息给你。” 进了房间,沈执在调过靠背角度的床上坐着,封燃回来,他一时没说话。 封燃握着他手,被甩开,却没甩得动。 沈执目色凌然。 “别生气,伤身体。”他说。 沈执说:“你也知道我会生气。”说罢赌气转过身。 他顿时无比的疲惫和无奈。 但他终究还是担心他的身体,叫了一声沈执。 沈执扭过头来,眼神怨气十足,嘴上却轻声恳求:“可不可以,别再找他。” “不会了。”他说,“你放心。” 他如实说出一切,从沈执进孤儿院起,到今天这场遇见。 沈执得知何川为他垫付费用,神情黯然一瞬,说:“我身边从没有什么能依靠的亲人。” “会有的。”封燃说,“你得先养好病。” 每一次问沈执怎样,他都会说“还行”。 事实上这句“还行”直到第六天才能自如说出。 他们依然在走廊练习走路,隔壁床奶奶做完手术,整日整夜地呻吟,家里孩子工作太忙只能请陪护,但陪护没来多久,与奶奶冲突颇多,术后第二天再没来。 老人的儿子来了,怒气冲冲地,站在病房外嚷个不停,中心论点是亲儿子该不该亲自照顾老母亲住院。结果是奶奶输了,明天会换一个护工继续来。 老人独坐病床眼泪长流,与封燃哭诉孩子不孝,心率上下起伏,滴滴作响,封燃担惊受怕许久,直到她睡着。 沈执看了全程,出神说:“在那些亲戚、大夫眼里,我大概也是个不孝子。” 封燃安慰:“管他们怎么想,你好好的最重要。” 沈执能吃流食后,封燃开始拿酒进房间。 护士发现,将他臭骂一顿,他腆着脸,一天三顿地去送小零食和奶茶,好话都说尽了,不久全护士站都认得了他。没人不喜欢又尊重人又好说话,还颜值高的病人家属,加上喝酒也不算得什么大事,屡教不改,也没人再难为。 许多人揣测他和沈执的关系,明明签字是另一个人来,整日无微不至照顾的,却是他。 封燃不在时奶奶问沈执,沈执只笑不语,趁他不在又问封燃,封燃说:“这个么……我给您去打壶热水吧。” 他和奶奶的儿子打过照面,奶奶向男人介绍,说他常照顾自己,男人对他还算客气,一碰面便递烟给他。 他搀着沈执在楼梯间散步,讲起术后昏睡的状况,沈执说:“那时梦到我画画,笔下有张无穷尽的纸,我一边画,纸一边长长。后来我都有点烦了,你忽然从画里出来。” “你画了什么?” “不记得。只记得你从一块白色里走出来。”沈执说,“那里,恰好是画面的留白。” 封燃瞧他冥思苦想的模样,心念一动,凑近,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沈执脸色泛红,刚要说什么,身边传来声怪异的咳嗽。 二人齐齐回头,奶奶的儿子提着个热水壶,目不斜视地同他们擦肩过去。 沈执低声说:“怎么办,被看到了。” 封燃说:“看到就看到。” 晚上,男人大闹护士站,一定要给母亲换病房,非说同屋的是两个变态。 但床位告急,护士也束手无策,奶奶没表态,男人却到处说,势要将这事闹大。 很快所有人了然了,看他们的眼神不对起来。 他们再去楼道走动时,几乎人人避如蛇蝎,间或听见窃窃私语,“有病”“恶心”等字眼钻入耳中。 封燃倒无所谓。厌恶的或者惧怕的眼神,从十来岁便环绕在身,他早已习惯。 他问沈执:“要不要换家医院?” 沈执犹豫,摇了摇头:“算了,反正再有一个星期多就出院。” 封燃嗯了声。 这天沈执睡着了,何川带了饭来,封燃下楼找他,和往常一样,想抽根烟再上去。 但男人突然来了,在房间内发出噪声,沈执一惊,从梦里醒来。 平日里沈执少言寡语,举止优柔,男人见只有他一人,胆子也大起来,想趁机给他施压,好让他们滚蛋,说话不过脑子。 “真够恶心的!妈你怎么又让他给打水,也不怕被传染!” 又一阵嘈杂响动,奶奶惊呼:“哎呦,晚上小王不在,小封好心给我打,你怎么全倒了?你要渴死我呀!” “好心?你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打麻药把脑子打坏了?”男人怒斥,“谁知道他水里做过什么手脚?你要是染了那些脏病可没钱再治!” 男人忽然脊背发凉,回头,沈执站他身后——他几乎还没法一人站稳,只能倚靠着床沿。 沈执似笑非笑,并未开口。 男人不以为意,轻蔑地哼了一声。 “脏东西,晦气。” 老人拉他,他脸色一黑,说:“你拉我干什么?我说错了?” 沈执只干站着,看这对母子对峙,终于男人提着水壶,退出房间。 他慢慢把鞋子换好,在原地踏了两步,老人有些胆怯地说:“他不会说话,奶奶替他给你们道个歉。劳烦你就……别和小封说了。”她担心封燃以后不给自己打水喝。 沈执笑道:“没事。我不说。” 他扶着墙一步步走出去,与每一次在封燃搀扶下练习走路时一样。 封燃抽第二根烟时,楼上发出一声巨大的、极为凄惨的叫声,树上的麻雀扑簌簌地飞离,树叶摇曳着落下。 他手里烟落在地上,何川也抬起头。 他说:“……这是人叫出来的?好他妈吓人。” 何川不置可否。 发出声音的位置是卫生间兼水房,封燃左思右想,这么大声音,沈执肯定醒了,站起来说:“我上去看看。” 他们所在的病房是五楼,从下面看上去,是一片片繁茂的林木。海市这样的城市,树木一年四季都茂盛葱郁。 他抬头那刻,似乎在一片绿意中看到一抹蓝白相间的影。 那是住院部统一的病服,因此并没在意。 第48章 结仇 沈执在床上歇着,几个医生围绕一旁。 封燃心口一紧,快步上前问:“怎么了这是?” 沈执抬头,笑说:“没事。” 护士埋怨:“别说话!伤口已经裂开了!” 一颗颗棉球被迅速染红,封燃急得汗都下来了:“怎么回事,怎么会裂开?我就出去一小会……” 沈执问:“你去哪儿了?” “我、下楼转了一圈。” “都说了别说话!还说!”护士再次训斥,两个人赶紧闭嘴。 还好伤口只是表皮裂开一点,简单处理后血止住了,医生严厉提醒沈执不能独自做任何剧烈运动,更不能提重物。 封燃得知,奶奶的儿子打水打到一半突然有急事,正碰见他独自锻炼,水壶直接交给了他。壶太沉,回来发现伤口有些出血。 第56章 “你逞什么能,我来就行啊。”护士一走,他也怨沈执,“我不在就好好在床上待着。这男的也真是,给谁不行给你,他不知道你刚手术么?” 奶奶听了,愧疚不已,说:“唉,这事怪他,我回头一定说他。” 沈执无辜地说:“没关系的奶奶,是他走了好久,我等不及。” ……十来分钟而已。 “我就出去抽根烟。”他说,“对了,刚刚听到有人好大一声,什么情况?” 沈执说:“不知道,不是这层的吧。” 奶奶又发话说:“是这层的,小沈,你那时候正好也出去了,有没有看见什么?哎呦,我这心口直跳,想着有人出事了。” 沈执说:“嗯,我没见到,所以应该不是这一层。” 奶奶嘟囔道:“但是听护士说,一下午没找着人……” 既然没什么大事,又与他们无关,封燃将事情撂在一边,刚坐下来,发现一圈医用胶带放在床头柜,变薄了许多。 上面粘着星星血迹,暗红色,还算新鲜。 此前它一直在柜子里。封燃说:“胶带怎么被拿出来了?” 沈执看了一眼:“不知道。” 封燃说行吧,低头换鞋,又见沈执的皮鞋也挪了位置。 他随口问:“你刚刚穿过鞋?你不能弯腰,我不在你怎么穿的?” “直接踩进去的,放心。” 他习惯性提起鞋归位,却见鞋头几串凹陷的深痕,几乎将鞋面穿透。流畅的弧度,形如虚线,凌乱地刻在上面,带着点血迹。 像牙印。 他默不作声,把鞋放回原处。 十五又回不了家,任河三番五次打来电话,封燃将住院单拍过去,他勉强相信,说自己开春便走,俩人再见还不知道哪年哪月。 封燃一句“对不起”堵在喉咙说不出。 任河故作轻松地说:“你早点把钱还我才是正事,连本带利地还。一顿饭吃三千,你们俩孙子真他妈败家。” 他早知道封燃手机被监听,哑谜打得愈来愈顺畅。 封燃只好附和说是啊是啊,下回带你吃更贵的。 “切,管好你自己。你有空联系下姓陆的,说不准能给你发金条呢。” 奶奶的儿子被打了。 封燃三天后才见着他。 这几日奶奶长吁短叹,以泪洗面,怪儿子不来看她。 儿子一来,她大惊失色,痛叫道:“庄庄儿,你的脸怎么回事?” 封燃扫了一眼,男人脸上惨状已经不能用鼻青脸肿形容,整个头肿大了两圈,看着滑稽又可怜。一条腿也被揍瘸,走路时一拐一拐。 想起那几天男人种种行径,他没有暗喜,只是默不作声,同往常一样,为沈执按摩、擦药。 沈执同他一样,对这闹剧不感兴趣,专心地摆弄最新画集。 奶奶大呼小叫,男人失去往日威风,低声制止了她,然而究竟发生什么,却一句也不肯说。 争吵持续,奶奶情绪异常激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报警,甚至拉过封燃给他做“伤情鉴定”,惊动了一层的护士。 男人赶走护士,母子俩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两个人都面红耳赤,一直吵到多年前的家务事,吸引了同层数十位观众。最终男人脸色铁青地呵斥母亲:“够了,我都说有事不来,你非要我来!来了又要死要活的,你逼死我爸,现在又要逼死我是吗!” 男人愤然离去。 封燃出言安慰,但对方哭得极伤心,无济于事。 他只好提着两个壶出去打水,回来时,人已被推出病房。 沈执一脸紧张说:“奶奶突然昏过去,被拉走了。” 封燃皱眉:“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看热闹的叽叽喳喳散去了,封燃放下热水壶,关上门。 “医生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 奶奶到后半夜都没回来,封燃第二天中午,从何川口中听到了消息。 他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怎么了?” “你刚刚说的,正闹事的那群人——沈执把那带头的揍了,几天前的事。” 何川脑子转得快,明白了,说:“转院吧。” “转哪去?怎么转?”封燃说,“他马上出院了,我都不知道他恢复得这么好。操。” 好到可以把一个成年男性锁在厕所里揍十几分钟,而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他没拖多久,抽完那支烟就上去,一进门,沈执目光紧紧追随着他。 他已经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沈执最近总大睁着眼睛等他回来。 “出事了。”他缓缓走过去,一把掐住沈执的肩膀,“你告诉我,那天怎么回事?” 沈执从没见过他这个表情。 “说啊!”封燃几乎吼道。 沈执漠然地别过头:“不过是绑起来踢了几脚。这家伙嘴真够贱的。” “你的鞋是什么情况!” “他太吵,碎了几颗牙。我皮鞋都废了……放心吧,牙都粘在嘴里,没掉在医院。” “胶带呢?你用胶带干什么,缠什么东西?” “……嘴、手,还有脚。” 封燃气得牙痒:“你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 “需不需要打我一顿解解气?” “不要,我打不过你!” 沈执静了一下,问:“出了什么事?那奶奶怎么了?” “没了。” 他猛地抬头。 “她儿子正在楼下闹事。”封燃把衣服扔给他,“走吧,穿衣服、收拾东西。快点。我给你办出院。” “为什么?” 封燃冷笑说:“为什么?你但凡看一眼他的架势都问不出来。海市我人生地不熟,他十几个人,手里还拿着家伙,趁机上来找你麻烦,医院拦得住么?你打得过么?嗯?” 沈执理亏,撑着床下地,埋头开始收拾东西。 他手上还挂着水,行动缓慢。封燃甩了句“让开”,三下五除二地将大小东西一股脑塞入书包。 又看着沈执白玉般的手,压住手背上的胶带,抽出针头:“按好了。” 病房门推开,何川站在门口看他们。 封燃说:“那个,我、他……” 沈执还算冷静:“先走吧。” 何川说:“车在楼下,你先背他走。分头走。” 封燃背上还有只大包,转头看看沈执又看他。 沈执宁可死也不要与何川有什么肢体接触,封燃把包扔给何川,背着他,从安全通道下楼。 何川另找的医院在郊外,是家私立。听他介绍下来,封燃总算冷静了些。 他跟着导航,远远地看那一幢幢耸入云端的楼宇,说:“你把费用垫了?” 他嗯了一声。 “……谢谢。”干巴巴的。 “算还你的。” 沈执独自平躺在后座,已经睡着了。到底大病未愈,经不起折腾。 上家医院,何川一出手就万八千的,可眼下私立的住院费,不可能是同个级别,他按捺不住好奇问:“你哪来的钱?”何川平日朴素节俭,仔细一想,的确没见过他手头紧的时候。 “你说呢。”何川平静地说,“我打银,是白干么?” “……奸商。”封燃又瞥他一眼,“暴利。” “……” 与何川同车,封燃几乎习惯了一路沉默,将音乐打开。 爵士乐流淌在车厢,何川在乐声里,没头没尾地轻声说:“李宜鸽找过我。” “谁?” “小木子。” 封燃思考了几秒钟,才从记忆的长河中检索到这个关键词,条件反射,瞟了眼身后。 “找你怎么了?” 何川说:“见我送饭,以为你生病。” “啊。” “他是海市人。” “真是……够巧的。” 封燃以为何川只是随口一说,可下车前,他又低声补了句:“你注意点。” 虽没明说,可两个人心照不宣。他点了头,这事便揭过不提。 花大价钱买的服务,果然大不相同,不光沈执,封燃的食住都得到极大改善。 何川消失了,沈执没主动提,封燃知趣地不找麻烦,这样平安无事,度过最后一个多星期的住院期。 沈执出院那天,封燃问:“需要找别人来么?” “随你。” 听这意思,大概是不情愿。他也就没让何川来。 虽出院了,但真正的修养期刚刚开始。此后一个月,沈执的所有饮食都要精确到克,不能有一点闪失。 封燃兼顾营养和口味,几乎不出家门一步,精力都在研究术后餐食上,食材调料都靠外送。 沈执抽空和孤儿院老师打了个视频,若若担心坏了,一看沈执,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嘴巴张得老大,发不出声。 他也有落泪冲动,被封燃及时制止,夺去手机,没一会儿,将小孩哄高兴了。 第57章 周末,封燃正帮单主上分,沈执突然说:“有人来了。” 门口的风铃叮咚响。 封燃这局结束后去开门,是许久未见的何川。 他裹着围巾帽子,捂得严严实实,封燃说你久等啦,他嗯了一声,看向屋内:“和我出去一趟。” 沈执一听便强撑着走出来,说:“封燃。” 封燃十分为难,但何川这次一步也不肯让,死盯着他,怕是真有什么事。 他此前帮了那么多忙,这时候封燃当然义不容辞。 沈执淡淡地说:“你有什么,就在这里说,不行么?” “不行。” 沈执说:“该还的钱已经还上了,你到底还要怎么样?封燃不会跟你走的。” “那你怕什么?” 封燃急道:“好了,别再说了。我跟你走。” 又转向屋中脸色苍白的人:“好好休息,我马上回来。” 看他利落地换鞋,沈执说:“去吧,你绝对会后悔的。” 他撂下狠话,转身进入卧室,砰地摔上门。 第49章 引燃 “两个事。”何川说,“李宜鸽找我。庄民也找我。” 他一圈圈摘下围巾,露出淤血遍布的半张脸颊。 “庄民——医院出事那个?” “是。他从医院查到我的信息。” 封燃低声骂了句,问:“报警没?” “在监控死角。他找了群未成年,是惯犯。” 拳头紧了又松,懊丧带着愧疚,在封燃心口咕嘟咕嘟地发酵。 他情愿被打一顿的是自己,何川和男人无冤无仇,平白替他们受了委屈。 看他嘴角的破口,他连对不起都说不出。 何川说:“需要钱么?” “不用不用。”他掰着何川下巴,仔细研究伤势,“都什么时候了……别老操心我。” 想起车上有一瓶药水,还是前几天医院开的。翻腾出来,用棉签蘸着,涂到何川嘴角。 他一躲,没涂着。封燃说:“别动。” 何川反倒说:“没事,已经不疼。” 这口气封燃怎能咽得下去,边上药边说:“这瓶药你拿着。那家伙完了。本来看在他妈面上,我心想躲远点算了。没想到他敢来这一手。” “你别冲动。” “不会。”他摇头,“你别管了。” 何川又说:“还有李宜鸽,他不太对。” “啊?他到底要干什么?” “他拍了些照片……你和,沈执的。” 封燃彻底傻眼了。 沈执听到门响,立刻躺上床,背过身,冷冷说:“你还回来干什么?” 迟迟不见回应,皱眉转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个陌生男人。 年纪不大,学生模样,眉眼清秀。 他踌躇着上前:“打扰了。” 沈执坐起来,惊讶:“你怎么进来的?” “门没关。” “那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不,我是封燃的前男友。”学生说,“我们上个月刚分开。他和你提过我吗?” 沈执目光骤然凌厉,学生勇敢对视。 “你可以叫我小木子。” 沈执说:“所以呢,你找我有事?” 小木子迟疑了下,说:“我就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同时和别人同居,他们现在还联系。我算过时间,他和我分开没几天,就和你一起了。你没被他骗吧?” 见沈执脸色发白,他说:“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或者拆散你们,只是他太……太过分了。要是你被他骗,那还是……” “到哪步了?” “什么?” “做没做?” 小木子一咬牙:“这能代表什么?你是不信我说的吗?”他从书包翻出一沓票据、一叠照片,啪地砸到桌上。 “这些,都是他给我买的东西的凭证,还有我们出去玩的照片,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这些,是我跟踪他和那个男的时拍的,他们每天同吃同睡,同进同出。这张,是他刚送我回学校,又去酒吧喝一晚,被那个男的接回家,路上就接吻了!” 沈执的口腔泛起血腥味。 小木子言之凿凿:“你清醒点!你真的被他骗了。他和那个男的从来没断,我去聊过,那人一点不肯松口,而且已经认识他许多许多年,少说有十年了!可能我们才是那个小三——” 门砰地推开,适时地、强硬地打断他。像一把尖刀,破风而入,插在喉咙上。 封燃立在两人的目光里。 小木子定定望着他,喉结上下滑动:“封燃,好久……不见。你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你给我出去。” 小木子浑身一震。 “你……” 封燃冷声说:“出去。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人走了。 封燃倒杯温水走向床边,低头查看沈执伤势,语气恢复温柔:“没事吧,不疼吧?” 沈执似笑非笑说:“你看,你小情人都找到这里了。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一段风流账呢。” “他不是——”他张口,却黯然垂目,“算了。” “不是什么?”沈执逼问,“说啊。还有你和何川,刚刚去哪了?时间掐得不准啊,平常这时候你还没射呢吧。” 封燃急道:“你想哪去了!什么也没有!他被那姓庄的打了,我——” “你心疼坏了吧,怎么,准备报仇还是报恩?需不需要以身相许?” “沈执!” 沈执冷静下来,说:“手机。” 封燃从口袋抽出,乖乖交上去。 沈执拿着就扔进垃圾桶。 封燃说:“你别……” “别什么?” “别气坏身体。” “你想多了。我何必为你的事情生气。我早该知道的,你从来都是这么一个人。是我错了,我不该奢求你改变什么。” 何川从一片黑暗中走出来,看着缩在墙角的人。 他说:“去过了?” 角落的人抬起头,满脸泪痕。 “为什么、为什么?” 何川闷声道:“你理智点。” “你走吧,我想自己待着。” “好。” 何川走了两步,衣服又被死死拉住。小木子低着头,眼泪还簌簌地掉。 “他到底喜欢谁,我不懂,他如果喜欢那个男人,那我算什么?还有你,你到底是他什么人?”他哽咽着说,“我从来没有爱过谁,为什么我会喜欢他?” “放弃吧。”何川说。 小木子咬咬牙说:“我会的,但不是现在。” “哦。” “你呢,你为什么不放弃?你和屋里那个男的,到底谁才是真的——” 覆盖着面孔的伤痕下,何川墨色的眼睛如一潭死水,面前这个人绝望的泪水、激动的情绪,掀不起他半点波澜。 他勾起一点戏谑的笑意,黑暗里魅如罗刹,小木子瞪着他,恐惧攀上心头,几乎忘记了呼吸。 “你得接受,封燃,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一点没变。” 他上高一,封燃上大一。后来封燃妹妹都上高中了,他还在上高一。 家里不付他的学费,他只能窝在高一的班里。 他家不在这,因为爷爷过来打银开店,才跟过来。 没办法,父母很少管他。 什么时候第一次遇见的封燃?上高中?不,似乎更早——那年,他好像只有十二岁。 封燃的父亲生着一张巧嘴,见人下菜的功夫修炼到极致。他常来爷爷店里游说,要和老人一起,把银铺子做大做强、赚大钱。 爷爷只是笑呵呵地听,应承他。封父也不恼,坚持不懈,风雨无阻,让爷爷把钱给他投资,联系校门口那块地,立刻把铺子搬过去。他说小孩顶喜欢这些小东西,尤其是女孩儿。一定会赚。 爷爷说:“你呀找错人了,我这钱赚了都给儿子了,哪会留自己口袋。” 封父笑嘻嘻的:“不怕不怕,不图这个,我帮您盯着那块地呢。” 爷爷知道他打的什么心思。 他悄悄地叮嘱何川:“看清了,离这个人远点!” “他不是好人?” 爷爷没说话,叹了口气。 何川放学出来,远远看见封叔叔在校门口的树坑里站着抽烟。 他埋着头想绕过去,被逮了个正着。 “哎呦这不是银匠的小孩儿么,来,过来过来,叔叔给你吃苦咖啡。” 何川怀里被塞入雪糕,小声说:“叔叔我不吃。” “别客气,别客气!”封叔叔很热情,“走,叔叔带你吃大闸蟹去。” 何川握紧书包带子:“我得回去。” “不想吃?那肯德基也行。” 他拔腿就跑,被大人一把按住头顶。 “真胆小!”男人在身后哈哈哈笑起来。 他不情不愿,可只能任由男人拉着手,走过数条长街,进入那家上个月刚开进市区的“肯德基”。 第58章 男人点了汉堡包和可乐,等着上菜,屁股还没坐热,便凑近了说:“爷爷每个月给你多少零花钱呀,小川?” 摇头。 “你知道爷爷手艺从哪儿传来的么?” 这个他知道,说:“是爷爷的妈妈教他的。” 男人笑眯眯的:“真厉害。那能挣不少钱吧?你爸爸妈妈呢,怎么总不在家,没跟着学手艺么?” “他们……” 何川还没说完,咚地一声响,一杯可乐重重摔在面前,黑色冒泡的液体飞溅出来,冰得他一缩手。 他抬起头。送餐的少年沉着一张脸。 他大约长自己三四岁,生得浓眉大眼,高鼻薄唇,好看极了。虽没发育成熟,但已经抽条,十分高挑,身体线条流畅有力。举手投足利落潇洒,普通的荧光色制服也遮不住的帅气逼人。 只是他脸色不太好。 一边的封叔也勃然色变了:“封燃?!你小子放学不回家,在这里干嘛!” 少年瞪着他:“你呢,你几天没回家,这小孩又是谁?” 封叔呸了一口,说:“怎么跟你爹说话呢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是吧?你今年多大了敢来这里打工?老板呢,老板在哪?怎么敢雇佣童工的?” 喊了半天没人出来,还吸引了许多目光。 少年冷笑说:“我刚满十六,你忘了吧。” 男人骂了一句,没出够气,又说: “你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成天在干什么。你王叔跟我说了,你和那个转学生鬼混,把校领导都惊动了!说瞧见你俩天天不上课,夜不归宿,搞同性恋,败坏学校风气!” 少年的脸刷地红了,头发都气得炸毛:“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你瞧瞧自己做的好事!” “你闭嘴,什么都不知道,回去别乱说!” 何川见势头不对,抓着书包从缝隙中溜出去。 跑出一条街,想着安全了,一回头,少年陡然出现在身后。 他脸一白,又要跑,被捉了个严实。 他放声叫喊,少年捂住他嘴,说:“叫,再叫掐死你了啊。” 他不叫了。 “你家在哪,我送你。” 他报了个地址。 “这么远?你和他什么关系,跟着他去吃东西?” “他拉我去的。” 少年突然脸色凶狠,扬了扬拳头:“以后不准和他说话。” 何川讨厌他这态度,退后一步,张口还击说:“你没满十六岁。” 少年一愣,被何川捕捉到了。 “我要告发你。”他说。 少年若有所思地直起腰:“你胆子倒挺大。怎么知道的?” “你牌子上的名字和封叔叔喊的,不一样。你用了别人的身份证。” 少年把他送回家去,爷爷早在小区门口等候了,要留他吃饭,他拒绝,匆匆离开了。 “小弟弟。”他走前说了最后一句话,“以后离他远点,他是个骗子。” 第50章 心火 “他说,他爸是骗子。”何川描述。 爷爷眯了眯眼睛,没回答。 封父去世,是一年后的事。一群人向他家讨债的事传遍了街头,也传进了深巷爷孙俩耳中。 那时候他们都未料到,封父欠下数额如此庞大的债款,这场战役会如此旷日持久。 与封燃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忘却他,并不意外。后来分赴东西,几年后才重逢,他依旧没认出来。 可他对封燃了如指掌。他关注着他的一切,他的家人、他的成绩,甚至还有他那场算得上轰轰烈烈的早恋。 他还见过刘莽。 那时他刚读高一,刘莽一行人围着封燃的自行车,手里拿着刀,讨论扎哪个位置更好。 他把书包扔在一边走过去。 自然被揍得鼻青脸肿。 更可气的是,封燃来了后,还以为是他要扎自己的车胎。 刘莽他们很快找到爷爷。一向疼爱他的老人大发雷霆,封燃家出了事,这节骨眼上,当然躲得远远的最好。爷爷要他发誓再不准沾惹封燃,更不准帮他。 他鲜有委屈的时候,那晚忍不住顶了爷爷两句,赌气跑出家门。 夜色很深,他茫然地行走,竟一步步走到封燃的学校去。大学门口还有人陆陆续续地走进走出,年轻人们欢声笑语地嬉闹,没谁注意角落里穿高中校服的他。 封燃没办住校,这个时间,不大可能会碰见。 ——碰见也没事,他被揍得太厉害,带着口罩,认不出的。 怀着这种想法,在校门口驻足良久。 可有时候,就这么巧。他福至心灵地一回头。 两米外,那人斜倚着身后的墙。 口中衔着一根烟,随风而去的烟雾里,深深地凝视着他。 不知已经这般等了多久。 何川惶惶然,低着头离去。 擦肩那瞬,耳边传来声音:“白天,误会你了。” 何川脚步一停。 “你不是上高中?”封燃将烟在大理石砖上摁灭,“来这里干嘛,找我?” 他更加惊惶了,说:“不……” “口罩摘掉。”封燃突然发出命令。 他退了一步,不懂他用意何在。 “摘掉。”对方不耐烦地说,“你要顶着一张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脸去学校吗?” 夜很深,路灯很暗。角落里,他给他擦药,一点点地,擦得仔细。 大概生活压力大,他变得沉默寡言。何川很快发现,他漂亮、修长、干净的一双手上,布满疤痕与伤口,新旧交叠。 可能刚从车间出来,衣服上泛着淡淡的机油味道,混杂着药水的异香,不难闻。何川吸了吸鼻子。 冰凉的触感滑过脸颊,他干巴巴说:“药,你自己留着用。” 封燃答应了声,并不停手。 终于上完药,何川迅速戴好口罩。 封燃喃喃地说:“我们,见过吗?” 何川摇头。 “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封燃突然俯身仔细瞧他。 药水是紫色的,想必他脸上很是滑稽。头垂得更低,说:“我……该走了。” “哦,我送你。上车。” 他第二次坐在封燃的自行车后座。这车是多年前买的,坏过很多次,大小零件全不知更换过几轮。如今被封燃改装,加上变速器,在路上飞驰快如摩托。 他紧紧扣着座位细细的铁杆,封燃突然微微回头:“抓紧。” 从坑洼不平的泥地飞过去时,他的身体时不时腾空下落,心脏随之上下跳跃,硬忍着没喊出来。 颠簸持续了一分钟之久,回神时,双臂已牢牢环在封燃腰上。 ……体温,坚硬的手感,后知后觉地穿透过一层薄薄布料,传递过来。 那刻像有火在烧。他心脏狂跳,屏住呼吸。 忽地听到前方人轻笑,说:“吓傻了?” 他忙松开手。 封燃放下他便匆匆走了,他没记得自己曾来过这儿,也如上次一样,没问他的姓名。 …… 封燃再度睁开眼,率先看到沈执的脸。 沈执抱臂而立,站在他身前。 而他,被固定在一张椅子上。 痛,头痛欲裂。他皱着眉甩了甩脑袋,被沈执掐住脸颊。 “终于醒了,等你好久。”他淡声说。 封燃敏锐察觉,他们所处的地方,不再是那间简陋画室。 此处更潮湿昏暗,更破旧些,不远处似乎有水声。 他谨慎地说:“这是哪?” 沈执不语。 “你带我带这里,干什么?……问你话呢!” 情急之下,他抬腿一踢,正中膝盖。 沈执腿一弯半跪下去,几下轻微的抽搐,嘴角涌出一股血。 封燃心一颤:“沈执!” 他背在身后的手试图挣脱绳结,沈执连血都顾不得擦,微微抬头道:“别费劲了,解不开的。” “你到底要干什么?”封燃咬咬牙,“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病人?清醒点,别闹了,行吗!” 沈执缓缓站起来,擦去地上血污,又清理一番衣服,回来时除却脸色苍白,再没什么异常。 他靠过来,一手撑在封燃的肩侧,一手抚摸着他的脸,从眉毛往下,掠过眼睛、脸颊,揉搓着那瓣嘴唇。 封燃颤声说:“你他妈的说话!” 沈执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真的非常、非常讨厌你对别人笑。” “……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他的指腹在唇上来回蹂躏,皮肤被揉得充血,泛起鲜艳的红,“知道么,昨天那个人找过来、对我耀武扬威的时候,我真恨不能杀了他。” “沈、沈执,你别瞎说。” “你们究竟做没做?” “没有!” “我不信。” “真没有!”封燃着急,“没有就是没有,你说怎么着吧。不过是酒吧遇见的一个玩伴,早就断开了,不至于你这样大费周章。” 第59章 “哦,是么。” “我是给他买了些东西,因为他,也请我喝过点酒。我算是回礼。但从没出去过夜的。” 瞧他迫于解释而情急的模样,沈执轻笑了下:“我知道,逗你的。” 封燃疑心不已:“真的?那快松开我。” 沈执仍微笑着说:“不了吧,省的你哪天又跑。” “我要跑早跑了,前些天处处都是机会!” 沈执依旧不松口,封燃拿不准他心里想着什么,一时间焦头烂额,不知怎样才好。 就这样过了一夜,吃喝拉撒都在一张椅子上,中间甚至被按着解决数次需求。封燃身心极受重创,腰酸背痛,双臂沉重如铁,有脱力的前兆。 他有气无力地说:“我说,你要打算来这一出?” 沈执的笔刷间或在巨大画板上描上痕迹。这是他近几个月正在完成的作品,花费相当一番心思,乃止连夜搬离那座小平房,什么都没带,只带了它。 “哪一出?”听他说话,沈执隔许久才应,接着转动调色盘,落下一笔。 “这一出,”他昏昏欲睡地说,“安全-词是什么?” “……”沈执扔掉调色盘,跳下长梯走近,“你从哪知道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别管。再说我知道的比你多,不很正常吗。” “你和谁试过?” “知道就一定试过?”封燃反问,“你不也知道么,那我能不能这样怀疑你?” 沈执闭口不语。 “难受。”他再次睁开眼睛,一副可怜模样,“手快断了,真的。” “又不是没放松过。”沈执毫不留情扔下一句。 封燃知道他还在生气,但气什么,不知道。 交往这些年他早习惯沈执阴晴不定又不肯明说的毛病,多少能猜出个七八成。 而此刻,饶是再有耐性,被如此折辱了一天一夜,也再没法好声好气去哄、去服软。 他干脆闭嘴,闭目养神,昏昏沉沉地度过一个下午,直到第二个夜晚。 门被风吹打的声音很刺耳,他猛然惊醒,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轻唤了一声沈执。 无人回应。 无边际的恐惧瞬间吞没一切,他开始奋力地挣扎。不远处水声愈发明显,富有节奏,那是浪潮拍打海面的声音——他在海边。 海风骤然剧烈,屋顶咣当作响。接着是豆大雨水。 坏事成双。房顶开始渗水,沿着墙壁,一颗颗落在他身上。 他只穿一件薄衫,雨水刺骨冰冷,凉意逼人。 激烈的挣扎下他带翻了椅子,摔倒在地。额角不知撞到什么,咸腥液体流入口中,他咬着牙,想一点点脱出绳索。 绳是新系的,沈执很用心,换了种打法。 结灵活如蛇,越用力越禁锢,直到再无一丝丝的动作余地,手指都胀痛充血,仍牢牢卡住。他只好放弃。 绝望之际他猛然想起,这东西,还是他教沈执的。根本解无可解。 那时是绑重物用,哪知会有今天。 冷静几分,痛感才从各处袭来,雨水伴着冷汗和血液洗刷身体,他倒抽口气。 骤然回忆起这些天的种种,悉心照料的人反过来对他这般折磨,寒气从心口一直穿透到四肢百骸。 或许一个小时,或许半个夜晚,沈执不见踪影,将他扔在漆黑的屋子,动不得,跑不了。 他的心底越发不安,肚子饥饿感明显。自己难不成会死在这里,无人知晓。沈执是不是故意报复,要把他饿死渴死…… 又一股更大的风雨袭来,玻璃窗脆生生碎成渣,他狠狠打了个寒战,额角青筋跳动,忍无可忍地发泄出声。 “沈执你真他妈够有种的就别给我回来,你个垃圾,人渣——” 门吱呀一声拉开,沈执一袭素衣站在浓稠的夜色里,如同神祇降临。他长身玉立,海风吹拂额发,仿佛羸弱到站不稳,眼里浪潮翻涌,仍是叫人猜不透,摸不着。 他迈入一步,又停下来。 地上,与木凳紧密相连的人狼狈不堪地喘着粗气,眼底怒意分明。 第51章 飞烟 沈执扶起椅子,剥除湿透的衣服,为他擦洗身体、喂食。 他拿着剪刀逼近时,封燃一边骂一边闭上眼睛,冰凉的刀贴着他身体划过,一片片布料簌簌褪去。 他进入他时,口中衔着画笔。 视野漆黑一团,沈执在他耳边,含糊不清地说:“刚走十来分钟,闹这么大动静。有这么想我?” 封燃咬着牙不答话,身体的诚实反应,没有那刻比此时更让他难堪。 沈执从桌上拿过一只棕色的小瓶,说:“吸气。” 他偏过头去:“你他妈的,我不……” 沈执一把扯住他头发,后半句话吞在肚子里。 他不得不仰起脸,那奇异的芬芳一口吸进喉咙,有种干呕的冲动。 身子更快地软下来,像一滩泥,随便怎么摆弄。 沈执还是寡言少语。 呼啸的风声雨声里,只剩下他难以自禁的,越来越大的声音。 笔刷是狼毫制成,在身体上留下痕迹,每游走一寸,便激起一阵颤栗。沈执很满意,伸手取了调色盘,一番细细摆弄,说:“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好看。想看看吗?” 封燃绷起身体:“滚!” 沈执轻笑了声,更是发狠,看他浑身抖得厉害,说:“这时候了,也舍得让我滚。” 泪水混着汗水淌下来,封燃喊停,沈执扯下他眼前那条带子,吻得他睁不开眼。 封燃声音颤抖:“你他妈的禽兽,不,禽兽不如……我根本不该、不该帮你,你应该……在医院里,自生自灭……我真是瞎了眼,啊……” 沈执说:“是啊,一步错步步错。后悔吧?” “我不玩了,你爱怎样,就怎样。我求求你,让我走……” 沈执看他上气不接下气,还要提离开,火都发不出,很是无奈地说:“走不了了。” “你他妈的放我走、放我走。我受不了了,你……” 沈执终于松开他,在喘息之中释放。 他们以别扭的姿势紧紧相贴,汗涔涔的滚烫的身体平静下来,沈执起身擦拭。 沈执对付他相当有经验,如何让他爽利或痛苦,恐怕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这么透彻。可惜封燃对这件事不再有极大的兴趣。 “我们出海,带你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我们——只有我们俩,安安静静地生活。不被任何人打扰。”他洗了手回来,抚摸他的头发,无限温柔地说,“我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操心。” 封燃本来胡乱答应,直到听清他说什么,猛然睁大眼,将眼珠瞪出来一般。 沈执笑盈盈望着他。 他十二分坚定,哑声说:“我不去。” “你放心好了,一切都让你满意。”沈执说,“天气,交通,车,房子的装修风格……” “我不去!你听不懂?”封燃厉声打断他,“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说我不去,我不想去。我不管你说得多天花乱坠,我就是不想去。” 沈执敛了笑意,并没说什么:“我知道了。” 他接连几日没再提起,但封燃认定他绝不会轻易放弃,神经紧绷,时刻注意着行为举止。 椅子经过特殊设计,宽敞又有弹性,还可调整角度,若除去那些恼人的麻绳,舒适性完全不输床。封燃睡得极浅,早上天还没亮,沈执一开门,他如惊弓之鸟,立刻睁眼,声音洪亮地问:“你干什么去?” 沈执一怔,回头说:“我扔垃圾。” 他瞪着他,说:“你骗鬼呢,这才几点。” 沈执放下垃圾袋走回来,碰碰他额头。 “没烧着,怎么说胡话。” 他怕沈执又丢下他,强忍心中不适,说:“我有点不舒服,能不能松开我。” 沈执说好。 原本要扔的垃圾也不扔了,他们在床上躺到天亮,都睁着眼,一言不发。 阳光射进来的时候,封燃开口:“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回你老家?” “是。” “你要在所有亲戚朋友的眼皮下带着一个男人回去,去你以前的房子住。他孤注一掷,但你做好这辈子都和他一起的打算了吗?这可不止是谈恋爱。” “……”封燃沉默。有这么复杂吗。 沈执笑笑:“你有这个想法我很开心。但确实不怎么实际。之前你和我提过,大概也是说说而已吧?” “当然不是!”封燃说,“我是认真的。” “那我们住哪?你要怎么和别人介绍我?你不长性,如果有一天你厌烦这种生活,我去哪?” “我妈留下两套房子,我和封晴对半分。我那套卖掉,攒点钱,换新的也可以。至于对象、男朋友还是其他,你想要我怎样介绍,都行。”封燃万般无奈,“我不会厌烦的,你把我想得真坏。” 第60章 “是么。”他淡淡回应,“你最长一段谈了多久?” “不能这样比。如果我和某一任谈太久,对你多不公平。” 沈执似被说服。 封燃有意逢迎,几天没怎么起冲突,还一同出门买菜。 他暗自盘算,照这个情况,离开,暂时无法实现了。要是沈执能答应他回家去,从长计议,更合适些。 再说,在他家,沈执总不会这样把他五花大绑。 真到时候,反抗也更轻松,不至于如今这样孤立无援。 可他还是低估了沈执的决心。 这天饭后,完全没给他思想准备,沈执郑重宣布:“我们是明天一早的飞机,签证,还有其他该有的证件都备好了,我的东西会之后打包过去。今晚早些休息。” 他盯着他,心脏骤然疼痛。 放下筷子,忍下骂人的冲动,深吸一口气说:“你给我听好了沈执,你要做什么,我管不了,但你……得放我走。我们不该再有一点瓜葛了。你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吧。我真的没办法陪你继续耗下去。” “如果我不呢?”沈执在方寸间凝视着他。 封燃脸色一沉,额头的青筋跳动了几下,他尽全力使语气平和:“你不要任性。我承认,一开始是我错了,我不该随随便便地和你在一起。但我绝对没有辜负你,也没有对不起你。小木子是个意外,但何川,我都不知道怎么招惹到他的。和你解释这些,是要你别多想。我们真的不合适,不要强求。至于你说的出海还是怎样,更是天方夜谭。我这次不会跟你走的。” “那你前几天说要带我回家,都是骗我的?” “我的确是这么想,可你。从来不给我机会。” 沈执好似完全没听他说什么,直直望着他说:“我不。你要是不和我走,你去哪我都跟着。我跟你一辈子。” 那瞬间封燃的理智几乎丧失,霍然起身,饭桌掀了个底朝天,饭菜打翻,汁水四溅。 “你跟,我去死你也跟着,那就他妈的一起去死算了!” 沈执退了一步:“你,说什么?” 说出口的话如泼出去的水,纵使封燃意识到没控制住情绪,说了些不该说的,还是迟了。 沈执神色惊愕又难过,垂下眼,看着地上一片狼藉。 他心一狠说:“我说你不让我走,我就死在这。” “你宁愿这样……都不要和我在一起?我就这么让你讨厌?” 封燃额头一阵阵地痛,要是现在一头撞死能得清净,那他求之不得。 沈执低着头,好一阵子没说话。再开口时,脸色已冷下来,语气发狠:“你走不了了。” 他拉开抽屉,把一张白纸抖在封燃面前,轻飘飘的,拍在他胸前。 他定睛望去,眼皮一跳。 死亡证明。 白纸黑字,他的姓名。 “封燃,你可能还没搞清状况。那天我走之前,画室意外爆炸,我逃出来了,但你没有。”沈执言语之间净是嘲弄,“你,在所有人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享年二十七岁……你不用急着和我同归于尽,从今天起,你只能活在我的世界里,再也逃不掉了。” 封燃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说:“……怎、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知道我晚上去哪了么?我提前联系沈渊,让他从医院找点关系。你也知道,他有几个家境特殊的朋友。谁能想到,恰巧有一个和你身高体重差不多、年纪一样的人因为汽车自燃爆炸,烧得面目全非,已经安排火化。”沈执静静地看着他,“你看,天时地利。” 空气在霎时静了。 沈执的感官突然超乎寻常地灵敏。他听见封燃错愕下心跳的鼓点,也听见憎恶拔地而起。 他看见一双大手,牢牢扼住他们过往的一切,直至那点情爱愁思灰飞烟灭,方可罢休。 何川推开门,一束冷色灯光下,抱着吉他的男人坐在台上,熟练地拨出一串和弦,他的嗓音温柔孤寂,像山间雪,崖上风。 沉默在你的角落 请别说太多 爱你是我 错的是我 悲情的故事一点不特殊 凭什么要你我独家享有 …… 何川在吧台前坐下,跟着那节拍轻敲台面,一曲终,男人抬了抬眼皮,说:“来了。” 何川说:“嗯。” 男人哼着调子起身,出来时拿着一瓶酒,两个玻璃杯,一盒薯条。 他慢慢吃,男人一口一口喝酒。 “这次待几天,”他说,“总不又是明天就走吧?” “可能。” 男人歪了歪头:“干嘛,还是因为那个谁?” 何川默认。 “他又怎么了?” 何川慢条斯理地擦了嘴,说:“遇到点麻烦。” “所以呢?” “借你点钱。”他抬眼,“麻烦了,楚明。” 对方一口酒喷出来。 “你来这就为这个?!” “嗯。” “你倒是撒个谎啊。”楚明气不打一处来,“比如说,因为关心我什么的……” “哦。” “不然别想和我借一毛钱。” 何川为难地说:“好,我想起你,就……” “够了,”楚明说,“好恶心。” 何川默默闭嘴。 “要多少?”他问,“你钱呢?不都攒很久了么?” “八千。在医院花掉不少。” 楚明从兜里掏出一包烟,点了一支放进嘴,瞧着何川,不知在思索什么。 何川别过头去,躲避那些呛人的烟雾。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给你借钱?你要追一个男人,我还给你出经费,我算什么?atm机?” 何川垂下目光。真实原因朴实无华,他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他们纠缠许多年。 “还有啊,你现在来我这,不是带个人蹭饭就是借钱的,你让我以后怎么看你?上回你来这边,我帮你看房看地,够意思的吧?” “够。” “那你是怎么对我的?”楚明把烟蒂狠狠按在烟灰缸,“我现在一看到你就烦,谁的问题?” 何川说:“对不起。”站起来就要走。 楚明一步上前,拉住他手臂。 “就一句对不起?”他恶狠狠地说,“就三个字,完事了?” 何川说:“我不知道,带给你这么大麻烦。以后,不打扰你。” “这不是道歉的态度。” 何川没辙:“那……” “卖身吧。” “嗯?” 楚明戏谑地说:“卖身给我,我就原谅你。亲我一下,给你两千。” “……”何川转身,“走了。” “别走,”楚明说,“等着,我去取钱。” “算了……我想其他办法。” 楚明盯着他:“办法?你还有什么办法?你放着好好的营生不做,非要追着他,天南海北的跑。这多少年了,你看他真会和你在一块?” 何川知道免不了一顿训,默默听着。 “他早知道你什么心思,不照样该玩玩,该睡睡么。他改过一点么,哪怕是和你一块的时候忍着不去找别人也算。他但凡在意你一点都算我输!” “我怎么想,跟他没关系。” 楚明被他气得不轻,半天才说:“你他妈气死我了。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了?” 何川没说话。是啊,封燃到底哪里好,怎么让他念念不忘这么多年。老实说他并不思考这个问题,封燃出国那几年,他一度以为自己忘记了他。 可听闻他回来,还是义无反顾地跑去江市,只是想着,再看一眼吧。 再看一眼,如今的你,是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楚明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将他从沉思里拉回,说:“钱我借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如果我办得到。” “你办得到。”楚明说,“你答应我,没希望的事别做。他这次要是不跟你回来,以后再不准去找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但是……” “没有但是。他只要和你回来,愿意给你一个机会,我绝不再多说一句。人总要放过自己的,对不对?”他向何川一笑,“你也是,我也是。” 第54章 舒适圈 晨光微熹,风雨才停。 封燃被塞入飞机,租借的私人飞机,乘客只有他们。 这一次,没等他开口,沈执走到身后,三下五除二解开绳索。 封燃从束缚中挣开,所幸仍有知觉,只是上肢酸麻,如千万根针刺在肉中。 他抬起手,活动活动手腕,照沈执脸上来了一下。 听他又在笑,胸口堵着一口气出不来,扬手又是一掌。 沈执脸颊高肿,伸手按着他的后颈,冷笑着说:“继续。” 他说:“疯子。” 第61章 他甩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窗边,下方白云飞速掠去,手心麻又痛,像抓着一团火。 他分不清飞行的方向,但直觉说,神不知鬼不觉带他出国——沈执没那么大能耐。 沈渊呢?大概也不行。 当年,他刑满释放后,娱乐圈顶级资源背后的推手为他铺好了路,解决一切障碍,才顺利出了国。 沈家绝对没有可比拟的人脉。 手心撑在冰凉的玻璃上,那点冷意从手心向身躯蔓延。心里空荡荡的,如冰冷的机器一样,机械地推理着,却怎么也得不到答案。事实就在眼前了,可情绪毫无波动。 难过的、不可思议的、痛的、绝望的……都化作枯潭。 呆坐之际,沈执从身后抱住他,喃喃地说:“封燃,封燃。” “滚,别叫魂。” “我最近没吃消炎药,伤口有点不舒服。” 见封燃不理会,他不无失落地说:“你真的一点也不关心我了吗。” 封燃冷冷地说:“我关心你关心得自己都这样了,你说呢?” 沈执说:“我一定对你好。” “滚。” 一说这个字,沈执便有一瞬间失语。这反应很有趣,很解气,于是之后沈执无论再说什么,封燃都只回这一字。 沈执终于累了,安静下来。 两个人各怀心事。 封燃冷不丁问:“若若呢,你带我走,以后都不打算去看她了是么?她生病、长大,被领养了或者怎么样,你都不关心?” 沈执说:“我加了院长的联系方式,一定会常给她打电话。” “天真。”他说,“真有事,人家也不会专程通知你。” 沈执没再说话。 飞机上,再想走也不能从窗上跳下去,争吵或也没意义,气氛难得和谐了点。 临近落地,封燃注意到他脸色不大好。开腹手术后,机内气压变化对伤口都有些影响。 放在之前,他一定比谁都着急,非拖沈执去医院不可。 但此时一个字都不想说。 沈执是能忍则忍的,一直强撑到了住处。沿路坐在黑色玻璃密封的车内,如一口大棺材,闷得人喘不过气。 下车后,眼帘内是一幢精致楼宇,里面家具陈列简单,有居住痕迹。 封燃洗了个澡,出来时沈执横躺在沙发上,神色恹恹。 “你告诉我这到底是哪?你不可能出国的。”他说。 “在哪里重要吗?” “我猜,离海市不过两百公里,大概确定的城市出不了五个。” 沈执手在腹上轻轻往下顺,睁眼看向封燃,眼波如水:“是啊,如你所愿。” 封燃握住他的手往下按,说:“你这个样子,真是没必要。缠着我有什么好处?你放心,你能困住我一时,但我总有天会走,再也不回来。” “那我也会把你找回来。”疼痛从封燃压着的手掌向脏器深处延伸,沈执蹙起眉头。 封燃轻笑着说:“去哪找,我和下一任的床下?是不是还要继续监听、监控?不过你多少有点不自量力,你在监狱蹲着怎么出来?” 舌战,沈执根本不是对手。 他目光冰冷如刀,封燃愤怒回望。 终究他败下阵来,垂眸时,一闪而过的痛苦与无助,像猫爪般,挠得封燃陡然心慌。总算升起一丝怜悯,别过头去,不再用言语激他。 这些日子胃痛时不时侵扰沈执,像某种从另界传递的讯号,让他身心不宁。 他在深夜痛到满头大汗地醒来,眼前却浮现出父亲的身影,父亲维持着去世前可怖的模样,但力气极大,死死掐着他喉咙。 窒息前一刻醒来,他意识到坠入梦中梦。 他开始嗜睡,并且吃不下饭。 封燃装聋作哑,处处迎合,闭口不谈家乡、朋友、出去等等关键字眼。 这幢楼是谁的,这地方在哪,他心中有一个大致的猜测。 另外,他真的“死”了吗?他常常惑然。 不可能,如果他死了,那么妹妹、任河还有他妈,总该来找沈执吧? 还有他的“葬礼”,沈执难道会不出面? 他打定主意沈执仅仅是吓唬他,不可能把事情做绝,然而沈渊来过一通电话,绘声绘色描述他的葬礼,有几人到场、最后葬在哪里……他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毛骨悚然。 锅铲被夺去时,他如梦初醒。 沈执早挂了电话,锅里的菜都糊成渣了。 厨房里弥漫着焦味,沈执开了窗,说:“走神了?” 封燃怔怔地看着他,有满腹言语,诸如你怎么能对我这么狠、你到底在想什么以及能不能让我死了得了别折磨我。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转身埋头上楼去,步伐匆匆,沈执问怎么了,他说了两个字:“洗澡。” 他褪去所有衣服,站在淋浴间那面落地镜前。他很久没照镜子了,里面的人太陌生,他呼吸暂停了几秒,恐惧密密麻麻地涌上来。 因为不健身不控制饮食,从前引以为傲的身材如今消瘦干瘪,只剩下腹肌若隐若现。这是一具他放在从前一定嗤之以鼻的身体,是那种他最提不起兴趣的,毫无张力的身体。 那张脸既憔悴,又邋遢。几日没洗的、蓬乱的头发、黑眼圈、没修理的胡茬和眉毛、干燥泛白的嘴唇……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犹记得二十三岁那年,出狱那天,他回到家,也是这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年多没照镜子,除了零食袋或水面的倒影,没有机会看见自己的样子。 情绪避无可避地带他回到那时的境况去。 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他怎么会再一次把自己搞得一无所有? 他突然心悸,走到莲蓬头下,这里或许是唯一一处沈执无法监视着他的地方,但只能待二十分钟。一超时,沈执会敲门。 水流的声音很大,盖过了一切,他压抑的哭声,颤抖的喘息声……他的手上下动作,然而十几分钟过去,那物什毫无动静。 他慢慢地蹲下来,沐浴露冲进眼睛里,刺出的泪和水流一起下落。 大脑一片空白。 操他妈的。他骂了一句。厌恶感从胸口腾出来,胃部一阵轻微筋挛。他握紧拳头凿过去,脆弱的器官在皮下绷紧,坚硬如石。 他用力捶打自己,直到眼冒金星,直不起腰。低头看,皮肤已青一块紫一块。 活该,他想,谁让你这么恶心。 沈执在门外敲门,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入:“封燃,你怎么了?” 他站起来,忍耐着眩晕,围上浴巾。 见他不说话,沈执提高了点声音:“封燃?没事吧?” 封燃啧了一声:“你比监狱长还守时。” 他拉开门,与沈执擦肩而过。 沈执说:“水擦干点,小心着凉。” 他去卧室随意擦了擦身体,换上干净衣服,涂了面霜剃了胡茬,好好捯饬了一番,可身体强烈的排斥与疼痛,仍没缓解半分。 胃是“情绪器官”——以前有个人这么告诉他。这样突然的不适,是它提示,过激的情绪正在占领他、伤害他。 他坐在床上发呆,神色阴郁。 沈执在门口探头:“怎么了,不高兴么?” 他脱口狂言:“打到一半被你喊出来了,你说呢?” 沈执眼神闪了闪:“等晚上——” “不用。”他硬邦邦地打断,心里茫然又荒芜。 要如何说服自己承认,不知何时开始,没有沈执,他的身体再无法萌生任何欲望。 他早已被驯化,被杀死。 他突然不寒而栗。在千千万万个痛苦与欢愉支配的夜里,究竟是渴望更多,还是抗拒更多。 第55章 虔诚 闷在室内时,四季变迁不那么明显,一日,封燃穿着长袖做饭,竟热出一身汗来。 夏天来了。 餐桌上他提议:“好热啊,开空调吗?” “好。”沈执说,“我试试。” 空调几年没运作,风一吹,满屋落灰尘,打扫半天,还是徒劳。层叠的灰土飘飘扬扬,如天女散花,呛得他们直咳嗽。 沈执翻了半天手机:“我找物业吧。” 封燃说行。 物业效率很高,一群师傅没多久就过来了。 自从搬来这屋,封燃还没和第二个活人说过话呢,习惯性去备茶,沈执见了,抢去他手里的活。 担心沈执防备他,师傅们一进门,他主动上楼去,打开游戏。 在线好友寥寥无几,他隐去状态,打了几场匹配赛。 起来活动时,关节咔咔响,喝了口水,打开卧室门探头看,沈执戴着口罩,给工人师傅递抹布。 他回到电脑前,无所事事。去窗户边上站站、坐回椅子。靠墙站了会,又试着倒立。 打开商城面板,把几个看着还不错的最新游戏通通下单。付款时填沈执的卡。 第62章 一个个新游戏填满屏幕,心里总算充实起来,上下翻了好几趟,通体舒畅,最后还是打开五千多小时的老游戏。 这是款经典枪战游戏,曾经风靡一时。瘾最大的时候,他能在网吧连着通宵几天,只靠泡面充饥。 刚开一局没多久,对话版跳出一条新信息。 「这局完了,来单挑吧」 是……007,那个人。封燃手一顿,枪口一偏,让敌人逃了去。 007的本名不像游戏昵称这么草率,他叫宋西岭,据说出自一座雪山。 最初,他们就是通过这个游戏认识的。 那时候他刚出狱不久,用自己一年自由买一笔钱还债,没人觉得这笔买卖不划算,但每个人都看他们一家晦气。他找工作四处碰壁。 因为入狱是经济问题,他做了替罪羊,所以原来的老板希望他回去,他婉拒了,宁可出去搬砖,也不想碰那份工作。 后来幸好上天有眼,表哥移民前看他可怜,把自己经营的网吧扔给了他。 多巧啊。他总怀疑是某种注定的缘分,在一个深冬的午后,宋西岭千里迢迢地来到他的城市,走进这家网吧。 此前他们只是网友,没露过面,没交换过信息,只听过对方声音。 他那段时间在网上交了一群好友,宋西岭是里面最呆的一个,人傻钱多,封燃一开始有心戏弄他,后来发现这人是真单纯,就算识破他的坏心眼,也没半句怨言。于是他总心虚。 心虚久了,动了点心,跟着跑到国外去,浪费掉数年光阴。 那些日子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只匆匆在眼前一晃而过,褪色的画面里,他重新架起狙击枪,打字。 「行」 封燃连胜六把solo。 第七局,他有心放水,被识破了,人头落地那一刻,对方说:不打了,显得我输不起似的。[眼泪] 封燃才不吃这套,回复:你该的。 宋西岭问:我怎么惹到你了?你连杀我六把,解气了? 封燃:好像是你要单挑的。 他一想,互相装傻打哑谜,也没什么意思,干脆直接说:你和沈执聊那么久的天,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宋西岭:我一开始不知道是他。 封燃:扯淡。 宋西岭:也是想问问你的近况。 封燃:问了干嘛? 宋西岭沉默许久:不知道,可能我朋友太少了,就……你知道。[叹气] 封燃:我也不能算你的朋友吧。 片刻,宋西岭发来一段长的:我和沈执聊得挺好的,他人很好说话。对不起没有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同意。但我就是稍微了解一点你的情况而已,任河什么都不说。 封燃:是我不让他说,你没有必要了解我,咱们互不打扰不挺好吗。 宋西岭半天没说话,封燃心痒痒,不逗他一下就难受:你看,这么一来二去的,万一有谁越界了怎么办?你老公知道不气晕过去? 宋西岭正儿八经的:他知道,你是个比较特别的、重要的人,我很感谢你。 封燃能明白,因为一些特殊情况,那段时间对宋西岭来说,一定很难熬,当时陪着他的,除了家里人,就只有他封燃了。 他紧张地看了眼门口,生怕沈执突然冲进来,同时飞快打字:我求你,别说这些。有人看到会杀了我的。 宋西岭:啊,怎么回事,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封燃:没有。 宋西岭:关于沈执? 这是绝对禁忌的话题,封燃一个字都不想透露。 他回答:你要真替我着想就别问。跟你没关系。还打不打? 宋西岭便没再问,二人开了比赛。 一进游戏,封燃满脑子都是赢,素质顺势降低一大截。沈执推门进来时,他正出言不逊,恐吓队友,吓得差点扔掉鼠标。 “你怎么不敲门?!” 沈执很镇定地说:“你继续,我取改锥和手电筒。你在和谁玩?” “……网友。” 封燃无论如何也继续不下去了,除了偷偷和沈执介意的朋友玩游戏,还有肌肉记忆——他知道自己打游戏什么德性,所以一向不在沈执面前造次。 包袱一背就甩不掉,就算现在关系这么复杂,依然不愿被沈执看到这一面。 素质一收敛,技术就下降,加上心神不宁,几个致命失误后,这把游戏无力回天。 他匆匆和宋西岭道别,独自肝起了单机游戏。 清洁持续了一整个下午和傍晚,沈执找上来时,封燃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忙了大半天,沈执有点累,轻手轻脚地靠近,伸出手,却在几厘米处停住。 ——封燃不知是否在梦中感受到什么,皱起眉。 沈执放下手,唯恐带起的微风将人吵醒。他用目光勾勒着这个他深深爱着的,一心占有的人。 那双眉眼是多么的倔强,永远不曾向谁屈服。只有熟睡着,眉目舒展,才显出几分柔情。 他像一尊雕塑似的寸步不离,听着封燃的呼吸声,看着他的面容,似要将他深深地刻入脑海。 直到夕阳最后一抹光从封燃的脊背上掠去,房间里陷入昏暗,他依然呆站着,好像感受不到时间流逝。这样的静谧太难得,如今封燃鲜少在他身边完全放松。 他给予他不幸和伤痕,还让他心甘情愿地对自己展露真心,本身就是奢望。 可他别无所求了,他只要这个人。 他得到过他的爱、他的恨,最后想要的,只有记得。 他要封燃永远记得他。 手机嗡嗡振动,那家私立医院发来的——生日礼贺,以及提醒他尽快复检。 他出院时,各项标准并不理想。那些刺目的数据和箭头下,一句新的一岁健康快乐,多么苍白滑稽。 他能感受到,病情无可避免地一步步地恶化了。这也是他所期望的,像他这样无父无母,不该出生的人,注定短寿。十岁那年他就该随母亲而去,往后的日子不过是偷窃的,是时候还回去了。 父亲没查出病时,他没想过死亡,一心只有复仇,恨到最深处,只想过与他同归于尽。 父亲查出病后,他曾感到信念崩塌。敌人不战而屈,他不知所措。他在网吧一遍遍搜索那三个字的病,哭哭笑笑着接受一切。 直到真相大白,他的身世,他的所有,都是命运开的巨大玩笑。 生母变罪人,仇人变恩人。 ——活该。 第一个念头,是这两个字。活该他母亲早逝,活该他被父亲折辱这么多年,活该……他的生命,本是个错误。 如果没有他,母亲不会患上精神疾病,也不会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离开。一切恶果,或许都不会发生。 这个世界再没什么值得的……只剩一幅画。 那幅画完成后,他就该走了。 封燃终有一天是不属于他的,这一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他奔来。他只好让自私的期限延长,再延长,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日暮黯淡的光辉下,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所以,封燃,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吧。请你在我这余生里尽情地憎恨我,正如我爱你一般。 “暑假?又暑假了?哎哟我都没注意。那你这不毕业了吗?” “是啊,今年过得可真够快。”封晴推开寝室大门,走到那颗葱郁的大树下,笑了两声,“任河哥,你过段时间回家吗?” 夏天来了,寝室楼下,有好几个打电话的身影。封晴总是其中之一。 “我不确定,最近可能有点忙,”任河的背景声传来架子鼓有节奏的打击,“你呢,你什么安排?” 封晴说:“我打算先把宿舍清空,然后可能找同学玩几天。” “毕业旅行好啊。”任河说,“你零用钱还有没有?” “有,你别担心我,我攒了好多呢。”封晴说,“说不定我现在比你都有钱。” “是吗,你有多少啊我听听?” “一万五,”听见对面的惊呼声,封晴笑着说,“没想到吧?” “哪来的?” “我这学期勤工俭学,帮老师干活。” “我发现你可真有本事的,一直都没和我说吧?”任河说,“以后不要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活儿了,多浪费时间啊,你的时间很珍贵的知不知道,多看看书多出去走走,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年纪轻轻别老想着挣钱。以后有你挣的。” 虽没几句好听的,但封晴心里依然暖融融的,从小到大,任河都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真心为她着想。尤其现在她亲哥出了事,她能依靠的,除了名义上的妈妈,也就只有任河了。 想起封燃,她心中不禁一酸,嘴角那点笑意也消失了。 任河似是与她心灵相通般,叹口气说:“你缺钱了和我说就行。你那倒霉哥哥真是……他还没联系你吧?” 封晴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想起这是通电话,又说:“没有。” 第63章 任河听出她情绪不佳,安慰:“我看差不多了,放心吧。我说话一向准。” 封晴苦笑说:“我不知道。以前我以为只要还了钱,我们家就好起来了,可是现在……”她说不下去,复又想起一事,“今天是那个人的生日,我发信息,他没回复。” “不会出什么大事,放心。”任河想了想说,“其实,现在也还行吧,这不是他自食其果吗,你没跟着受制就好。再说,你怎么就知道他没和人花前月下着呢?”听封晴在对面无奈轻笑,他也笑了,“感情这东西,谁也说不准。” 寂静无光的房间里,封燃无声睁眼。 身边那人静静站立,指尖悬在鼻尖前,嘴角微扬,笑意如月光般柔和,却显出一种近乎痴迷的虔诚——仿佛置身一场美梦之中。 他恍了神。今天……是沈执的生日。最近根本没想起这回事。他连家门都不出,何谈准备礼物。 他在许什么愿? 沈执一动,封燃赶紧闭上眼。 他带着点忐忑等待接下来的事,沈执会叫醒他,还是离开,还是…… 眼角有柔软触感覆上来,心脏空了一拍。 一个吻。 这吻似蜻蜓点水,略一触碰便离去了。 封燃松了口气。时间再长点,他可装不下去。 门锁碰上,脚步声越来越模糊,封燃直起身子。 现在补个礼物,还来不来得及? ……算了吧,何必上赶着。他还没贱到这份上。 除非沈执开口要求,如果说两句好听的,那他勉强能答应。他想象着,但条件也不能太苛刻,最多只能接受让他做个蛋糕、吹个蜡烛之类的。 封燃这样想想,满意了些。 但沈执最终什么都没说。 于是这个生日,便装聋作哑地过去了。 第56章 求证 在这座陌生房子与沈执蹉跎,封燃心里一直惦记着许多事,头一件,就是封晴。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与她联络,沈执每个月给她打一比钱,她从没碰过。 她就要毕业了,封燃让沈执查遍了所有有她专业的学校的硕士拟录取名单,都没找到她的名字。 之前她说自己想继续读书,怎么变卦了? 除此之外还有陆先生的事,还有何川,以及他自己……他需要一个真相。 封晴七月出头就要离校,不能再拖了。 日子一天天过,封燃没有一点留恋。 他一定要走,没人能拦得住他。 沈执手术后睡眠不好,医生开的安眠药一日一粒,他时吃时不吃,瓶子就在床头放着。封燃收拾床铺时注意了下,还剩五颗。 当晚他将五颗全下进沈执水杯里,看他喝下,入睡,一切顺畅。 找不着手机笔记本之类的,只好从沈执口袋里拿些现金,混乱中随意套了几件衣服,也没注意是不是自己的。 门锁被他动了手脚,很轻易地撬开。 他伴着月光出门,直奔派出所去。 这条路是他和沈执出门买菜常走的,他惯会用些伎俩,让沈执同他绕路,方便他记住更多的路。 用在游戏里记地图记物资的好记性派上用场,一路畅通无阻。 重获自由太来之不易了,他推门而入,看到一个个身着蓝衣的民警时,声音都在发抖。 “你好,我、我被开了死亡证明,但是我还活着,总之是遇到点意外,医院弄错了人,有没有什么办法能……” 他以为这情形是很急迫,又罕见的,但办事员很冷静,看他一眼说:“你准备好能证明身份的,比如说户口本、护照什么的,然后去医院开个存活证明。” “什么证明,我人都站这了还要证明?” “存活鉴定书。之前是哪家医院搞错的?”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海市的什么私人医院,不对,也可能是江市……” 又问了好几个问题,他一概不清楚,对方埋头记录着,说还是需要他去医院开证明。 封燃怕迟则生事,站在原处踌躇,对方看出他犹豫不决,说:“不麻烦,附近就有个医院。你原来的身份证号是多少,这边看还能不能识别,记录一下。” 封燃照做。 操作半天,人家看看屏幕又看他,说了句意想不到的话。 “你到底来干什么的?这不好好的吗?” “……啊?”封燃似失去理解能力。 “好端端的啊。封燃,是吧?户籍状态正常,居住地……” 他冲过去看电脑屏幕,没错,上头好好写着他的各样信息,年龄、身份、照片……他傻眼了。 “怎么回事你?是不是遇见诈骗了?”对方狐疑地打量着他,语气不善。 “等一下,我我我是真不知道啊?怎么会这样,不好意思啊哥,我真不是故意的……” 封燃百口难辨,急得满头汗,沈执这招空城计真是害他不浅,纠结了这么久的麻烦竟是一个恶作剧,可警察紧盯着他,他简直不知道该先哭还是先笑。 “封燃。”一声熟悉的轻唤。 猛地回头,沈执站在门口,招了招手。 他脸色素白素白的,神情很淡漠。 封燃心里一慌,直往椅子后躲,沈执走上来,拿出两个人的证件,姿态从容:“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我是他弟弟。确实没有什么死亡证明,他最近压力大,我打算改天带他看看心理医生。” 封燃被他的搬弄是非震惊:“你说什么呢,谁要看心理医生?你才最该去看好吗!” 他们拉拉扯扯出了门,沈执拽得紧,封燃几下才甩开。 他捉摸不定的眼神流连在沈执身上,死亡证明是假的,难道,安眠药也是假的?从那幢房子出来后有许多路,沈执如何精准找到他的? 离开不过半小时…… 沈执一路追出来,只剩一丝力气,维持着在派出所的体面,此时撑不下去,原形毕露,靠着车喘了几口粗气。 “你以为你能跑得过一次,还能跑得过第二次吗?” 他气若游丝,嘴角噙着淡笑,扫过封燃的那抹眼神,波光流转,似嗔似笑,与初见时狭窄车厢内,顺着发香瞟来的,紧紧同他黏连的眼神如出一辙。 那一眼如勾子一般牢牢将他勾了去,曾几何时让他欲罢不能,可惜心境已大不同前,如今只剩恐惧,与厌烦。 他额角一跳,后退一步,沈执步步紧逼。 “封燃,我承认,我只是骗骗你,什么死亡证明啊爆炸啊,都是编的,是随便说说的。你想,我也没这么大能耐吧。好了,现在可以了吗?你还要怎样呢?别闹了,跟我回去吧。” 封燃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可心口还是掀起惊涛骇浪,强装镇定:“不。” 沈执再一次拉他,威胁道:“我警告你,乖乖和我回家。” 封燃奋力一甩,沈执失去重心,踉跄两步,撑在车上才站稳。 看他脸色不对,封燃说:“你现在没有精钢钻就别揽瓷器活。该去医院去医院,该在家休息就躺床上休息。天天想着有的没的,把我关家里,放你眼前,你就好了是吗?” “是。” “你到底为什么这样折腾我?” 沈执没说话。 封燃瞪着他:“别没完没了,也别缠着我好吗?起码放我回去处理点事情,我家人不要了,我总该过一过正常人的日子吧!” 沈执忽然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一声声费尽气力,如同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封燃说:“去医院吧!你最近老是咳血,我都不想说你,你是真不懂得轻重缓急。” 沈执好半天缓过来,问:“你这次走,还回不回来?” 封燃对未来没做打算,要是让他选,当然离沈执越远越好。但这家伙眼下病情加重,他只能说:“我回来。” “你答应我,你一喂,于小衍定要回来。” “我可以回来,但你要听我话。” “你答应我。”沈执虚弱地说,“你不回来,我活不下去。我想再等等,院长说有人要领养若若了,还在考察。” 封燃怎么也想不明白,都难受成这样了,还在纠结嘴上答不答应的问题,还要逞强,说些有的没的。 “行行行。” 沈执见他应了,总算安静下来,没多久,又是一阵咳,好半天捂着嘴,软绵绵地倒下去,一抹鲜红从指缝里溢出。 封燃心里狠狠一揪,骂了句蠢货,拉开车门,把人扔上后座,驱车赶往医院。 沈执进手术室一个小时后,沈渊来了。 沈渊一出电梯门看见封燃,步子都没迈开。 封燃勾勾手指,等他小心翼翼地过来,把一沓单子扔过去,说:“去缴费。” 沈渊狐疑地说:“你是不是要走?” “你管得着吗?” “你考虑考虑?我给你报酬怎么样,按我们员工标准来,就当你照顾我哥的工资。” 第64章 封燃懒得搭理他。 “你要是走了,我就完了!求求你了,”沈渊一脸无奈,“或者你等他出来了你再走行吗?至少别让他把责任推给我。” 他还是没说话。 等沈执推进病房,沈渊又说:“你等他醒了再走好吗?不然他肯定怨我。” 封燃悠悠地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沈渊一咬牙,从公文包翻了翻,翻出一本盖好章的空白支票簿,撕下一张甩在桌上。 “账上有二百五十个,你随便填。” 见他有备而来,封燃也没客气,低头刷刷地写,沈渊凑过来看,顿时无语了。 “……刚好四十九,不多写点,你是赶着拿上钱跑路吗?” 封燃冷笑道:“我不想再和你们纠缠。不过你也可以给我五张,每一张我都填四十九,反正银行见票即付,不是吗。” 沈渊静了静,说:“真有你的。如果你想,我没问题。” “不用,不该拿的我也不想要。”封燃干脆地说,“这钱就当这半年多沈执欠我的,不多不少,算两清了。” 沈渊再没说话。 两个人就看着床上一人干瞪眼。还好麻药劲儿很快过去,沈执一睁眼,怔怔看着床边两人,嘴唇翕动:“封燃……” 沈渊很是激动地跳起来:“醒了!醒了!” 封燃起身:“醒了啊。醒了好好休息吧。再见。” 沈执当即挣扎着下床,手腕一用力,吊瓶跟着晃荡,可再如何使劲,药效和刀口作用,身体几乎动弹不得,徒劳地低唤封燃名字。 封燃充耳不闻,已走到门口,沈渊急得团团转。 “等一下,哥!哥,他要走了,怎么办!……封燃,你怎么这么无情,你走了,他怎么办?他对你够真心实意吧,他有多需要你,你现在钱也拿了,就别落井下石……” 封燃回头一瞪眼,沈渊赶紧闭嘴。 他伸手指着自己:“别他妈给我扣帽子,我说了,我对他仁至义尽。” 他把外套扔在肩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渊冲过去,看封燃的背影真的消失在走廊尽头,又冲向病床,俯在沈执旁边耳语:“我派人跟着他。” 沈执闭着眼,胸口上下起伏,口中絮絮念叨着什么。沈渊好几次都没听明白,猜想沈执还是想让封燃回来。 于是打电话联系保镖,联系秘书,又派人盯紧封燃老家附近……忙活半天,沈执的唇仍在微微颤动,发出的字句微弱如同叹息。 他凑近了仔细听,听来听去,发现那只是翻来覆去,执拗重复的三个字,一声比一声轻,像是哀求,又像是告别。 “让他走。” 第57章 了断 庄民从麻将馆出来已经是深夜,搓了一整个晚上的麻将,又输万把块,把未来全家几个月的生活费都赔进去了,站在无人的街边,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今年从年初开始,他就四处碰壁,手气也越来越背,不知多少次,他发誓再不赌了,要赌,也得先去给亡故的母亲烧个纸,说几句好话,避避晦气。 今天晚上,实在没忍住,被那些牌友撺掇……他骂了句脏话,粗暴地翻动薄薄的钱包,好像多翻几下,钱就能一片片长出来。 踌躇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回家睡一觉,可这样两手空空回去,一定免不了被家里的老婆一顿唠叨。 他烦躁不安,摸着瘪瘪的烟盒,进入旁边的便利店。 这个点,这附近,正常营业的便利店,只剩成人用品店了。暗紫色的灯光里,五花八门的用品陈列在货架上,门口的售货员趴在收银台上打盹儿。 “喂,小子,”他敲敲桌子,把一张钞票拍上去,叫醒那人,“拿两盒黄鹤楼。” 售货员一个激灵醒了,拉开抽屉拿了两盒烟。这地方除了成人用品,也有烟、矿泉水之类的小东西,用于伺候这些三更半夜散场的爷。 他一边找零,一边说:“这不是庄叔吗,这么晚。看来今晚上油水不少啊。” 庄民说:“给我拿个袋子。” 售货员搓出一张塑料袋,定睛一看,说:“咦,你这眼睛还没好呢?怎么没去医院?” 庄民斥他:“闭上嘴,少打听。” 他推门离开时,售货员在后头撇嘴:“一狗屁穷酸傻吊,还真以为自己是大爷呢。” 庄民本来两只脚都迈出去了,这句话一缕烟似的飘入耳中,如一粒火星子落入汽油桶,心上的火腾一下就烧起来了。 他冲进去,揪起那小年轻的领口:“你说老子什么?你再说一遍?” 售货员眼睛睁圆了,结结巴巴的:“我、我……” 庄民问:“你说谁穷酸?啊?你说我穷酸是吗?” “没没,我说我自己,”售货员讨饶,“你听错了庄叔!” 庄民却不肯就此放过他,好容易找到出气筒,这家伙算是撞他枪口了。输出一通污言秽语,问候了祖宗十八代,又提着售货员的头往墙上撞。 就是只兔子,被欺负急也要咬人的。售货员忍无可忍,当即大骂起来:“说的就是你,你个穷酸赌狗,迟早把你那套老破小也输完,活该你被人揍,活该你妈不明不白死在医院,活该你老婆跟别人……” 庄民怒火中烧,手上力气加大,售货员也开始还击。鏖战半天,两败俱伤,庄民破了嘴角,售货员额角流下血。 理智尚存,庄民见好就收,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售货员依然在里头砸东西,叫道:“傻逼东西!” 庄民眼冒金星,这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深夜的小巷,从来没有第二个人出现。 他啐了一口,今晚狼狈成这样,不太想回家了,去哪里凑合一夜呢……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全然没发现,前方的巷口,有一簇烟光忽明忽灭。 一眨一眨,如一粒悬在夜中的野兽的瞳。 封燃已等候他多时。 他深深吸了一口,把烟蒂扔在脚底碾灭,一步上前,一记飞踢。 庄民被踹翻在地,脏话还没出口,拳脚已经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他刚与售货员对峙,带伤作战,爬都爬不起来,更别提反击。 封燃下手毫不留情,这是一场赤裸裸的,单方面的殴打。 庄民被揍到头脑发昏,求饶的话都说不出。眼睛火辣辣的睁不开,耳鸣不止,脸上淌着浓稠腥热,胃里翻江倒海,一口酸水涌上喉头。 倒霉到家了!这条疯狗又是哪来的?!庄民在心里破口大骂,难道是那售货员追上来的?不可能…… 他还有什么仇家? 奋力反抗几次后,他绝望了。 他打不过这人。力量、耐力、身法,样样被压一头。这个人不是什么练家子,那股狠辣精准的劲儿,一定是多年街头混战中练出来的。 说白了这大概率是个地痞流氓类的人物。是成年人,年纪比他小。没少跟人打架。 这家伙十下里有九下奔着废人去的,这样下去,今晚他非交代在这不可。 求生的本能让他惨叫,对方停了手,他总算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声,求爷爷告奶奶地大喊饶命,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要多少钱都行,留他一条命。 “还有胆子骗人?嗯?”对方冷笑说。 庄民愣了一下,有瞬间他觉得这个低沉的声音有些耳熟,可一时没想起是谁。 更快的,两只手铁钳般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要下死手!庄民奋力抠他的手指,痛哭流涕地喊:“您大人有大量,杀人、杀人要吃牢饭啊,冷静点!” “你还威胁我?”又是一脚,“该吃牢饭的是你!” 庄民浑身一哆嗦,那人的手总算从脖子上松开,在他裤兜上摸了一把,摸出钱包和两盒黄鹤楼。 庄民忙说:“您拿着您拿着。”反正也没多少钱了。 点了根烟,庄民才看清,这不医院里那死基佬吗?后来他找了群小孩报复,把他的人揍得不轻。人家这是来报仇啦。 他脸一变,想跑,小腿被封燃一拌,摔了个狗啃泥。 封燃鞋底踩在他后颈上,反复碾压,恶狠狠地说:“还想跑?” “我错了,我就是脑子不清醒!”庄民哭丧着说,“你和你的人打了我两回,我就找你们一回麻烦,这……这怎么说我都不占便宜,你就放过我吧!” 封燃一听就冒火:“你有仇报仇,你找他、找我都行,找别人麻烦干什么?还叫一群未成年,一人一根棍子,你要不要脸?” “我错了,我错了……”庄民只会重复这三个字。 封燃蹲下来,咬牙切齿,把燃着的烟在他手上摁灭了:“今天这样,算便宜你了。” 庄民痛得呲牙咧嘴,倒抽几口气说:“是是是,是我走运,碰到的是您。您心慈手软,要是别人,肯定剩不下半条命。” 封燃把钱包和烟扔过去,指着他鼻子:“是我身体没恢复,使不上力,不然非把你腿打折。赶紧滚。” 第65章 庄民迭声地答应,一瘸一拐地跑了,封燃扶着墙休息了一会儿,慢悠悠地晃出巷子。 长期不运动的后果之一,打架都不能立刻恢复,心脏拼了命地跳,胳膊和腿软得像面条。 他得找个地方歇脚。 网吧……他打开手机地图,翻到最近的网吧在一公里外,便换了方向,向那条路走去。 不对。 转身刹那,脚步有一瞬的迟疑。 空荡的街头,一些细微的声音,一个忽然闪过的影子,是极容易被发现的。 而这,显然还是个生疏的跟踪者。 封燃心里笑了一下,突然来兴致了。有意戏弄他,如魅影般前行、后退、拐进小巷、再拐出来,速度和步子毫无章法,耍得对方像蹒跚学步的小孩。 几轮下来,封燃在几步之遥的十字口闪身进入,从兜里掏出一把银亮亮的匕首。 对方果然没头苍蝇似的追过来,左看右看,转身面向封燃时,刀锋直逼喉咙。 是个年轻男人,鸭舌帽口罩墨镜,一应俱全。 封燃刀尖比着他的口罩,说:“你自己摘,还是我帮你摘?” 顿了两三秒,对方摘掉口罩。 “……何川?”封燃有点傻眼,尴尬地放下手,“不是,你从哪来的?大半夜的你干嘛跟踪我?好吓人啊。” 何川说:“我想你可能会在这里。” “你一直在海市?” “算是。” “行吧。”他也不知道“算是”是待了多久,又说,“你……住哪儿?” “旅店。” “那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 封燃挥挥手:“哦,那拜拜。我要去网吧。” 他转身就走。 何川疾步跟上,盯着他衣襟上的血,说:“你受伤了。” “没有,别瞎操心。” 何川扯住他的衣服,凑近要看个仔细。封燃一把捉住他的手腕,何川的目光一凝,缓缓地掀起眼皮。 他们的手慢慢地放下去,封燃没松手,何川也没挣扎。 黯淡的路灯里,寂静的街道边,这场景…… 封燃眉毛一挑:“我们认识吗?” 何川皱眉,似乎为这蠢问题感到不快。 “在我认识你之前,你……嗯。”封燃欲言又止,因为何川别过脸去,他又迟疑片刻,“你怎么了?” “放手。” “哦。” 封燃等待着他说些什么,可他什么都没说。 期待何川说什么呢?说他们以前认识,那又怎样呢,他完全记不起何川,已经是个事实。 可能他们只是萍水相逢,或者发生过什么,但封燃从来没正眼看过他,不记得,再正常不过了。 他记性没太好,但也没那么差,过去有名有姓打过交道的,心中一定有些痕迹。 他干站着挠了两下头发,说:“那我走了。” 何川说:“去哪?” “网吧。”封燃报了个大概位置。 “我也去。” “你去干嘛?你不住旅店?” “不可以吗。”何川淡淡地说。 封燃把手臂撑在何川身后的墙上,咬着一支烟,没点:“当然不是,但没必要吧。说说,你到底干嘛来的?” 第58章 归路 “找你。” “找我,然后呢?” 何川顿了顿,大概是认真思考,良久,从口袋取出一个玩意递给他。 一部崭新手机。 “你刚出来,没这个不方便吧。” 封燃低头摆弄着,手机安了新sim卡,社交软件也注册过,通讯录里面只有何川一人。 “说的好像从大牢里出来一样……谢啦。” “不客气。” 拿人手短,封燃不好再赶他走。 他在网吧待了一夜,第二日动身去银行,接着是车站。 何川也不问去哪,一直闷头跟,车票都要一起买,为了两个座位相连。 还钱,也不收,问就是不急。 封燃开始头痛,怎么走了个沈执,又来一个他。兄弟俩都这么有个性吗。 到省师大时是下午五点,封燃站在校门口,在来去的人群之中,努力寻找封晴的影子。 半小时过去,一无所获。 何川说:“为什么不进。” “有门禁。” “为什么不打电话。” 封燃说来很是不好意思:“不记得我妹的号码了。” 何川一脸看蠢货的表情,封燃强调:“我今天就是来试试,实在等不到的话,明天我去网吧上我的游戏号找任河,然后……” “不用。”何川拿出自己的手机翻了两下,“给。” 封燃不淡定了:“你哪来她电话的?不是,你不早说?” “之前加的。”何川说。 来不及问那么多了,电话很快打通,封晴说正好在校门附近拿了快递,很快就奔跑着出来,何川识趣地闪到角落。 封晴脸上的惊喜压都压不住,跑过来半张着嘴,直直望着他,说不出话。 封燃扬起微笑,像过去无数个相见那样,伸手弹了一下她的头,说:“吃晚饭了没?” “你……你瘦了,哥。”封晴一开口,眼泪就掉下来。 封燃手忙脚乱掏出纸巾,说:“挺好,看来我减肥有成果啊。你别哭,该放鞭炮庆祝的,你哥我赚大钱去了,半年五十万到手,厉不厉害?想不想要,分你一半怎么样?” 封晴破涕为笑,拍了他一巴掌,骂他胡说八道。 这半年多的阴霾终于随着这一巴掌散去了,封燃长舒一口气,忽地想起正事来,说:“想去哪吃饭?” 封晴也有许多事想问,两人看了看地图,敲定一家餐厅。 临走封燃才想起此行还有个何川,四下张望,人却已经消失了。 封晴汇报了许多人的情况,任河呢,一边做他的摄影,一边继续在乐队混;他们的妈妈,和沈家仍有联系,最近一次见面,她竟和沈执的姑姑在一桌吃饭;沈渊和她见过,待她还算谦和有礼……诸如此类形形色色。 末了她又说,去年已经拿到了推免名额,收到京城一大学的拟录取,所以根本不用再考试。但封燃当时正忙,想着之后当面再说,谁知一直没有机会。 作为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人,封燃十分不甘:“你没法告诉我就算了,怎么任河这货也不告诉我?” 封晴安慰:“没事,是我说想亲口告诉你。”她犹豫一会,“哥,你这次……还走吗?” 他给不出确切答案:“目前不走,我先回家看看。” 封晴对这回答不满意,说:“就不能不走吗?你不在的时候,任河哥总给我生活费,发生了些事,也是他帮忙摆平了。” “我会专程去谢谢他。” 话说到这份上,他以为封晴不会再说什么了,没想到她慢慢摇了摇头:“我们都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但一消失就是半年……谁也没法接受。” 封燃只好说:“他生病了。” “所以你还会回去找他。” 封燃很无奈:“我没法打包票,但我保证,不会像这样无缘无故地消失。” 事已至此,封晴无话可说。 封燃看着妹妹垂目思索的模样,心中很不是滋味。 到今天这步,他都不知自己未来该何去何从。他当然想彻彻底底地离开沈执,但沈执会顺他意吗? 他对每一个前任都能做到老死不相往来,可沈执呢? 临别前,派出所门口,沈执决绝的眼神,他此生都不会忘记。 与封晴分别后,何川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封燃已习以为常,说:“明天,我要帮我妹寄一下行李,四年宿舍东西多,收拾出六个大包呢。她室友都离校了,大概半小时搞定。” 何川点了点头。 “你去不去?”封燃试探,“就当帮我一下?” 何川顿了下,还是点头。 封燃心中已有个大致猜测。 口袋有了钞票,不需要在网吧混一夜,定了连锁酒店的两个房间,招呼何川休息。 一夜无梦。 第二日,何川感冒了,出门时又戴上口罩鸭舌帽。封燃一再强调他身体不舒服在酒店等着就行,实在拗不过。 封燃给门口保安递了烟,两个人顺利被封晴带进校园。 封晴问:“这是你朋友?” 封燃看他耷拉着脑袋的样,心里好笑,说道:“嗯,你叫他何老板就行。” 三下五除二把行李寄了,没费什么功夫。接着送封晴去车站。 封晴就要和朋友去为期一月的毕业旅行,走前和何川简单道谢,背上旅行包,兴冲冲地走了。 封燃站在车站玻璃外冲她挥手,直到那抹影子融入人群中。 他转过头,习惯性拿出支烟,一看何川,又放了回去。 他想了想,说:“我估计这一两个月都没固定地方可去,你确定要继续跟着?” 第66章 何川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他半开玩笑地说:“干嘛,要做贴身保镖啊?我可没工钱付给你。” 何川没说话,他又凑近了,说:“你是真感冒吗?” 何川抬手推住他的胸膛。 封燃若无其事地退回去,何川的脸转到一边,帽檐和口罩将表情遮得严实。 于是封燃换个方向细细观察。何川耳朵脖子刷一下红了,慢慢地偏过头,咳了一声。 封燃不犯贱就难受,何川转哪他去哪,不厌其烦,像个追太阳的向日葵。 几个来回,何川忍无可忍地垂下头,皮肤烧成一片恼人的赤色,烙铁烫过一般。 再这么下去要被打了,封燃想。 “我打算回一趟老家。”他正色说,“先把你送回去怎么样?” 何川没反应,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就这么定了。” “不,”何川闷声拒绝,“直接回你家。” “你也要去?” “嗯。” “你去干嘛?把你的银铺子再开那边去?没必要吧。” 这是明晃晃的赶人了。 “……才三天。” 封燃语塞。词不达意,可他听懂了。 才三天,他离开沈执才三天,何川也才跟了他三天。 他用商量的语气说:“你总跟着我,也不像回事吧。” 在他们隐隐对峙的时候,夕阳渐渐地呈现出来,这是个阴天,昏黄的日光被涂了一层黯淡的灰色,是个没人会注意的、没什么意境的颜色,有点像变质的咸鸭蛋黄。云雾看不见轮廓,没有边界,铺满整片天空。 火车站人来人往,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像混沌的伴奏,封燃在里面哼起一首不着调的歌。 “我找了你七个月零五天。”何川说,“就在海市。” 哪都没去。他知道,封燃一定会去找庄民。 “像回事么。”他轻声说。 终究是封燃败下阵来,叹道:“你啊你啊。” 这该让他怎么是好。 第59章 旧情人 沈执出院,沈渊没来。 他打电话解释:“怎么提前出院了?今天我有应酬,实在走不开,明天去你家里吧。” “不用,你忙你的。” “我托人盯着封燃呢,他没回家,也没去姓何小子那儿。” “好。” “沈执啊,你什么打算?” “我?”沈执虚弱地笑,“你管我做什么。” “不是管你,你总有事可做吧,这样我心里也有底。” “我不知道,在家待着吧。” “为个男的,成天寻死觅活的,”沈渊不喜欢他这副样子,“真受不了你。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大街都是。以前我不知道你好这口,反正你俩也黄了,下次和我去gay吧,要什么样的没有。” “我不去。” “不准不去。” “管好你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沈执声调冷下来,“别打我的主意。” 沈渊不吱声了。过了半天又说:“那个谁,何寻,找过我,问你手术怎么样。我就大概说了说,没告诉他你在哪。这家伙也不是什么靠谱角色,这么大年纪了,有家家不回,不知道一天到晚在干嘛。表面上挺关心你,结果连个红包都没有,虚伪。对了,他离婚了,就前几天。” 沈执没说话。 沈渊又扯了些有的没的,才挂电话。 司机把他送回空荡荡的家,一切维持着封燃离开时的模样。 餐桌上放着一颗洗好的苹果,皱巴巴的。 封燃说,偶尔吃点水果对他有好处。沈执拿起来看了看,横竖舍不得。 这可能是封燃给他洗的最后一颗苹果。 晚上,独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封燃。 封燃走了。真的走了。一想这件事,沈执心口像被一团湿棉花塞住,眼睛酸得直流泪。直到天快亮,抱着封燃忘带走的衣服,才浅浅睡着。上面有封燃身体的气息,让他心安。 第二天,沈执开车去海市孤儿院。 若若长高了,看到他和他手里大包零食,高兴得蹦蹦跳跳。 院长走过来:“想领养若若的夫妻一直想见你,也巧,他们的儿子今天来了。” “他们有儿子,为什么要领养若若?” “他们一直想要个女儿。”院长说,“走吧,去见见他。” 办公室,一个男人坐在长桌旁,见二人进来,站起来,礼貌地点点头。 他个头高,气质儒雅,沈执立刻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和封燃在一起后,他对这一群体总异常敏锐。 “这是小沈,在海滩上救下了若若。小沈,这是陈先生。” “你好,我是陈树泽。”他伸出手,莞尔一笑。 “你好。”沈执微笑着同他相握。 院长有事离开了,留下两个人聊天。 陈树泽家境殷实,母亲专攻手语,是特殊学校的老师,父亲则从事医疗器械行业的生意,陈树泽子承父业,今年二十八岁。 他很有耐心,沈执抛出些稍犀利的问题,他也能和气地解释。 陈树泽说,他和家里关系不太好,早些年处处忤逆父母,让他们十分失望。更重要的是自己没有结婚打算,更别谈生子,所以父母这些年萌生了领养的念头。 沈执看谈得差不多,想加他联系方式。 扫码时,陈树泽看到他手背上留置针落下的淤青,说:“你生病了?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去?” 沈执谢绝。 离开时他心底舒畅了些,如同一颗巨石落地。陈树泽给他的感觉还不错,他父母大概也是靠谱的人。 若若的未来,或许不需要他忧心了。 封燃最终跟着何川,回到江市的铺子。 他问为什么不去楚明那边,何川说,那里地方小,生意不太好做。 在江市,不仅工资高些,他还有一套小房子可供二人居住。 江市也好,夜生活丰富。封燃想着。当天晚上,跑到酒吧喝了一通宵。 空白干净的通讯录很快翻都翻不完了,各色人士眼花缭乱,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弹。 何川见了,很不满意,总找茬。 封燃便有所收敛,早上一睁眼,和何川去银铺帮忙,把电脑搬过去、装上网线,没客人时,噼里啪啦打游戏。 还办了健身卡,天天去。 酒吧也依然混,时间改到了每周周末。 喝太多回不去时,何川接过他,脸色黑得像炭。 封燃抱着酒瓶在寂静的街上引吭高歌,何川很难忍着不给他一脚。 “你消停点。” 封燃冲他诡异地一笑:“我之前听小木子说,你有一回接我的时候……”何川脸色沉下去,他意识到自己喝高了,眼珠一转,捋直舌头,“是打车来的。今天怎么不打车?” 何川说:“两公里打什么车。” 封燃想他最近没开张,囊中羞涩,从前那辆摩托被他爸锁在家里拿不出。 于是拿着何川的身份证,提了一辆新摩托。 十五万全款拿下,验车挂牌什么的都很顺利,他开回来时,已是三天后,何川正在门口弯着腰点货,听见由远及近的轰鸣声,抬起头来,封燃单脚支地摘下头盔,甩了甩压塌的头发。 “小排量,磨合期4000的转速,差不多吧?好久没开了。”他弹了弹液晶仪表盘,向何川递去头盔,“来试试?看和你以前的比怎么样。” 夕阳的光华落在人和车上,金光灿灿的。封燃的眼睛也亮亮的,一直冲他笑。 何川一时间忘记呼吸,傻站着。封燃催促,他才扔下手里的货,锁了铺门,翻身上车。 一圈兜下来,封燃心满意足地拍大腿:“有钱就是好啊,爽死了。你技术真不赖。” 何川绕着车转了好几圈,打湿布子轻轻擦拭刚溅上的泥土,动作温柔得像老头摸传家宝。 “每个月养它,要两千。” “不怕,”封燃坏笑说,“再苦不能苦孩子,没钱我敲诈沈执去。” 江市规定,有居住证才能提车,所以这车只能写何川名。 有了车,何川对他明显宽容许多,封燃是个你软他硬的主,约束少了,不由自主地恢复原样,变本加厉。 短短几天,又同时聊了好几个男人,何川知道的时候,心情跌入谷底。 封燃浑然不知,还给他看照片,问哪一个最好。 他的宗旨,没了沈执,自然有千百人顶上来,这么多花花草草围绕身边,不难填补情感空白。世界上人各不相同,可个中滋味总大差不离,无非有的人冷淡欠调教些,有的热情,会来事些,像吃饭一样,酸甜咸淡,各有各的好。能吃就是好东西,封燃不挑食。 不过,沈执这点上倒别具一格,滋味没多少,还净给他添堵。 何川接到电话时,封燃正窝在银铺子唯一的沙发里打游戏。 第67章 “现在……”他看了一眼封燃,“可以。” 挂断电话,他拍了下封燃的肩膀,后者摘下耳麦,说:“咋了?” “一会儿有人来。” “谁?” “客户。” 封燃“哦”了声,重新戴上耳麦。 “……不是,这也能死的啊?太厉害了我的哥哥,走位,走位知不知道?你别出去找他对枪啊。算了下把你跟我走行吗,别乱跑……” 说着他肩膀又被拍拍,抬头,移开耳麦:“又咋了?” “你今天不出去买饭?” “这局完了再说。” 何川说:“晚点再玩。” “哦,”封燃懂了,马上有重要的人来,担心他吵闹赶客呢,“十分钟行不行?” “行。” 十五分钟后,封燃关了游戏。 他四下张望说:“你的大客户呢?还没来?谁呀,这么大阵仗。” 何川刚要说话,一个男人撩开门帘。 他向何川一笑,算是打过招呼,目光落在封燃身上,凝住了。 “这是……” 何川说:“朋友。” 封燃从沙发上站起来,神色异样。 陈树泽。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整整六年——他们六年未见了。陈树泽没太大变化,一如既往衣着考究,风度翩翩。钱是滋养人的好东西。 时光如横贯在他们之间的长河,谁也没有踏出第一步的勇气。 “你好。”陈树泽恢复微笑,“老板,我来取货,补尾款。” 何川招呼:“封燃,钥匙。” 这铺子有地下室,何川几天前把一样大物件放进去,原来主人是这位。 封燃再三确认不用他帮忙搬,何川说:“你去,我看货还是看你。” 封燃一阵无语。之前去过一次,他不熟悉地下室,崴了脚不说,差点把货扔出去,被何川记到现在。 剩下两个人面面相觑。 封燃一贯不希望冷场,老情人——还是分开时不大体面的老情人——重逢的尴尬时刻亦如是。取根烟递过去,陈树泽摇头说不抽,戒了。 他又倒茶,陈树泽说句谢,浅呷一口。 见他眼神老瞟门口,封燃说:“这么着急?几天前完工的。” 对方也笑眯眯的:“我知道,最近忙。” 封燃说:“其实我们这可以送货上门,下次说一声,我开车送去。” 陈树泽望着他,问:“你一直在这里吗?” “嗯?最近一直在,之前的话……”他想,再之前,何川不也不在么,陈树泽的大件货也是两周前开始做的,于是说,“也在啊。” “奇怪。我来过三四次,第一次见你。” “你哪天来的?” “我和何老板网上联系订货,前段时间每天下班都过来。” 封燃了然:“那估计是凑巧,我正好那个时间点不在。” 陈树泽嗯了一声。 又抬起头:“你现在……” “还可以。”封燃说,“你呢?” “也还可以。” 封燃笑:“生意做得很大吧?何川这儿可不便宜。” “没有,老样子。”陈树泽轻描淡写。 何川回来了,绒布一掀,露出巨大的银质屏风,两米高四米宽,镂空的花纹繁复华丽,完全是一件纯手工制作的高级艺术品。陈树泽细细检查一遍,没有问题,将尾款二十万补齐。 何川把屏风拆开,每扇单独包装好,三个人小心翼翼放进后备箱。 陈树泽说:“拆开好装回去吗?” “好装。” 陈树泽犹豫:“我有点怕自己弄坏,不然麻烦老板和我去一趟怎么样?回来时我送您。” 何川没应,封燃知道他今天还有许多活要忙,便说:“我去吧。” “也可以啊。”陈树泽点头,“你会吗?” 封燃说:“必须的。”何川一直不说话,他转头看他,“一会儿回来,带饭给你。” 封燃坐上陈树泽的大奔驰。 陈树泽说:“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是,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了。” 陈树泽笑:“太夸张了。” 等红灯时,他打开音乐,问:“你现在还喜欢美国那个乐队吗?” “不了。” “嗯,喜欢什么,自己找着听。” “好,谢谢你啊。” 陈树泽又笑了,说:“你怎么变这么有礼貌。” “……我以前很没礼貌?” “也不是,”他说,“就是感觉,长大了。” “我倒觉得你没变。” “你现在什么情况?” 封燃想了想:“就那样。你呢?” “说了和没说似的。”陈树泽瞧他一眼,“封燃你学坏了。” 轮到封燃笑了:“多谢夸奖啊。” 陈树泽再没问什么。 他家是精装修的大平层,新房,只有一人居住痕迹。 封燃把屏风安好,陈树泽留他:“吃点饭再走?” “算了,我答应过何川给他带饭。” “你在这吃了,也不影响给他带。”陈树泽温声说,“或者给他打个电话,他自己去吃,也行吧?” “真不用。不麻烦你。” 陈树泽冷不丁问:“你们没在一起吧?” “没有。” “他好像知道我们的关系,一直尽力错开时间。但你,”陈树泽微微一笑,语气充满诱惑力,“封燃,你还是这么会伤人心。” 第60章 资格 一句话说得封燃直发愣。 陈树泽依然是那个陈树泽,那个三言两语让人哑口无言的陈树泽。 封燃天黑透才回去。 去时不知道陈树泽家这么远,路上又堵得像鱼罐头,来回三小时,饭点早过了。 他提着炒面进门,何川忙完了,正在收拾桌子。 “我回来了。”他扬了扬手,“吃饭没?” 何川没吃。 一人一碗,封燃早饥肠辘辘,狼吞虎咽吃干抹净,何川见他饿死鬼投胎的架势,问:“他家没饭?” “这不答应你了嘛。” “没必要。” 封燃不乐意听这话,放下筷子抹了嘴:“没必要。没必要你怎么还等我?怎么不自己先吃?……有没有啤酒?这面卡嗓子。” 何川开了罐啤酒放桌上,封燃问:“他之前来好几次?” “嗯。” “还挺巧,每次都是我买饭那个点过来。” “是。” “我总觉得,不对劲呢。何老板。” 何川又不说话。 封燃仰着头,喉结一滚一滚的,将啤酒一饮而尽,抓在手里捏扁了,手腕一抬,投入垃圾桶。 一串流畅的抛物线。 何川难得主动发起话题:“装屏风,顺利么?” “很顺利。” “护理的工具,留了么。” 封燃一拍脑袋:“哎呀,忘了。” 何川说:“我明天寄给他。” “让他来取也行,他公司离这不远。” 何川说:“你是巴不得亲自给他送。” “嗯?” 何川自知失言,扭过头去。 “……我真是小看你了。”封燃盯着他背影,“我给他送,我图什么?” 何川不想和他因此而吵架。 他吵不过,也没资格吵。 想躲开,却来不及了。 “你知道得不少啊。说说嘛,为什么不想让我和他碰见?”封燃来劲了,连珠炮似的,“怕我尴尬?怕我又看上他?还是怕他又看上我?还是怕我又和他上——” 何川哗地站起来,木凳子撂倒,一声巨响。 那一字没入杂音中。 封燃刹不住口,语气凉凉的:“你管太多了。” 这一回,把何川气得够呛。再不干涉他一点。 封燃第二天忘了这回事,笑嘻嘻凑上去,说赚了这么大的一单,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个月是不是该给他发点工资呀。然而迎面碰上一张冷脸,接着一个物件不客气地飞过来,砸了满怀。 封燃一抓,正是陈树泽屏风的护理包。 他把东西一摔,说:“不发就不发!” 接着几天,饭菜各买各的,互相不说一句话。 封燃重新放飞了,该怎么浪怎么浪。 半夜四点散场,酒气熏天地回去,钥匙好容易插入锁孔,怎么也转不动,打开手电,发现门锁被换了。 他哐地踢了一脚门,一栋楼的声控灯全亮了:“何川!给我出来,我知道你没睡!” 又是一脚踹上去,门上的塑料皮簌簌而落。 “到底想干嘛你!” 半分钟后,门开了一条缝,何川穿着睡衣,黑眼圈骇人。 封燃拉开门挤进去,被一只手推出。 何川指着腕上手表:“这个点,就不要再回来。” 第68章 门砰地关在鼻尖前,封燃太阳穴突突跳。 上午,何川埋头打银,帘子被一股蛮力掀开,风吹过,银器叮咚作响。一听脚步声,他就知道是谁。 封燃冲进沙发,大力打开电脑。 一会儿,传来他压力队友的声音。 何川不知他什么状况,按部就班地工作,到了饭点,出门买菜。买到一半,心想,大概没法指望那人做饭了,可自己手艺不好,做的东西,那人一口也不吃。 转头进快餐店打包了两份汉堡。 回去后,放在唯一一张桌——电脑桌上,封燃游戏已结束,环抱双臂,斜睨着他:“你也不问问我晚上在哪过的?嗯?心虚了?” “心虚什么。” 封燃哼了一声,摊开手:“你是真的欠。钥匙呢?” 何川拿出新钥匙,放他手心。 “消气了吧?从今天起,我不影响你休息,你也别影响我,咱们相安无事。你要是哪天实在看我不爽,也别忍着,直接说,我立刻滚蛋。怎么样?” 何川想说不怎么样。 但他习惯了对封燃点头,所以这一次,也只是点了下头,默不作声走开了。 和陈树泽再次见面,是重逢后的星期五。 这是他战队打比赛的日子,何川提前回家了,封燃正激战,听见门开关声,随口问:“怎么了,没带钥匙?” 无人应答,他余光扫了一眼,鼠标一顿,游戏中差点被爆头。 队友在耳机里亲切问候,他胡乱操作,眼睛一会看屏幕,一会看来人,关掉游戏麦克风,抬了下耳机,说:“你怎么来了?” 陈树泽笑着拉开凳子坐下:“这话说的。我怎么不能来?” “嗯,那你,是要看货?何川他……下班了,你可以……我靠,”封燃躲过一枪,想骂人,但硬生生憋回去了,“你可以,明天上午……哎呦这是怎么玩的呀。”接着打开麦克风,飞速报点。 陈树泽说:“你先玩吧。” 封燃的心思在游戏上,他说什么,全没听见,胡乱答应了一气。 这局结束后,队友在群里复盘,他放松下来,忽一回头,陈树泽仍坐在原处,杵着下巴,笑盈盈的。 他吓一跳:“你还没走呢?” 陈树泽失笑道:“走?我还没和你说句话呢。” “说什么?” 陈树泽顿了顿:“上一次你走得急,没怎么聊。” “所以专程找过来啦?”封燃起身给他添茶,“陈总您可真够闲的。” 陈树泽不接他的嘲讽,说:“这么些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 “很正常。我也没有你的消息。”封燃说,“我们圈子本来就不一样。” 陈树泽是富二代,父亲叔叔那一辈人都从商,家族企业。父母本来为他铺好了路,安排他大学出国,他偏跑到离家一两千公里的封燃的家乡上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四年里和他人相处不多,一起玩儿的都是些纨绔子弟。 那几个人,大约都不知道封燃的存在,封燃也不太能叫得出他们名字。 他和陈树泽不是同专业,当时他满脑子打工赚钱,二人一周只能见一两回。 陈树泽说:“后来,我出国读书,学工商管理,读了硕士又读博。毕业后,回到我爸的公司。” 说完,他看着封燃,似乎在说:我说完了,你呢? 封燃笑笑说:“我也出国工作,后来又回来。没了。” 正说着,手机一亮,是有人给他发来信息。 封燃顺手一滑,屏幕上出现一张风骚半裸-照。主人公跪在落地镜前,低头咬着衣摆,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肤,阴影勾勒出漂亮的薄肌,裤子要系不系的,掉在胯骨上,内裤边缘若隐若现。 封燃只两秒就关了手机,但陈树泽已尽收眼底。 手机一响一响的,不知又是什么消息。 “那个,”封燃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你还有什么事吗?” 陈树泽说:“不回一下么,不怕人家等得心急?” “一会再回也一样啦,”封燃干笑道,“……对了,有东西给你。” 将屏风的护理包给他,一一介绍养护方法。 陈树泽听得认真,不时提问,封燃解答了,惊觉总结自己不知何时,也对何川的职业常识了如指掌。 末了陈树泽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封燃没辙了,说:“陈树泽……” 陈树泽善解人意:“我没什么事,只是刚来江市,周围都是前辈、下属和客户,没个可说话的人。最近工作压力大,今天好不容易结束得早,路过银铺子,刚好来看看。” “你也别太累,注意身体。” 接着他站起来:“嗯。你要打游戏是么?那我先走了,之后再来找你。” “……行。” 陈树泽走到门口,又转身问:“刚刚那个,是你现在的人?” “哪个?”封燃疑惑。 陈树泽点点自己的手机。 ……这该怎么解释呢?只是个见过一两次面的人,忘了是在夜店还是酒吧,最近总缠着他不放,他的确有尝尝滋味的念头,却一直没什么合适机会。 “就刚认识。”陈树泽一直等回答,他便说,“还不太熟。” 陈树泽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说再见,推门离开了。 封燃莫名其妙。 夏夜闷燥,白天下过雨,地面积水没干,在空气里蒸出潮气,熏得他头脑发胀,锁了银铺子,不知是否被陈树泽影响,打开手机,将对方发来的几张图片看了又看。 他想起来了,这是个大三学生,小他太多了,当时不愿意加,并没给他联系方式。 备注是“a”。 封燃发了个问号过去,问:你怎么加到我的? a:[可怜] a:哥,我想你。 封燃:你别想。 a:一个月前,在x路的十九号酒吧,我就看到你了,前几天才敢打招呼,你没同意。我就,趁别人加你的时候,偷偷加的。暑假早放了,整栋宿舍楼就我一个人。家里催我回去,是明天的车票,一个月后回来,还能不能见到你? 封燃手指悬在按键上没动,一个月,他已回到江市一个月。当时他多么委曲求全,多想图沈执那一点好,留在江市,想着有朝一日总会离开……仿佛一缕烟云,在眼前慢慢地散去。 他有些失神。 a:一晚,一晚就足够了。 封燃打字:地址。 第61章 撬墙角 封燃被人扑倒在床,吻像雨点一样落下,技巧纯熟,轻而易举地勾动欲望。他眼前迷乱不已,闪过沈执的脸,一帧一帧,如同幻灯片。 沈执……为什么在此时此刻,他会想起沈执,那些不同时间、不同模样,却都同他沉沦着的沈执,他想起他的睫毛轻轻颤动,瞳孔总雾气腾腾,莫测的,动人的,紧紧地望着他。 他想起每一次,沈执什么也不说,但那双眼睛诚实招供所有贪念。 比如亲吻,抚摸,束缚,施虐,告白。 ……好半天,动作的人抬起头,脸红扑扑的,喘息着。 封燃如梦初醒——自己丝毫反应没有。 两个人对视,不是一般的尴尬。 他脸都烧起来,一瞬间,旖旎思绪蒸发得一干二净。 “喝了点酒,可能……”干巴巴的,欲盖弥彰。 对方表示理解,迟疑片刻说:“没关系,要不,我来?” 封燃抓起床边衣服,落荒而逃。 对方追到门口,竟喊了一声“哥,我有药”,声音在走廊里回荡,他臊得头都抬不起来,一阵风似的逃走了。 他在江边吹风,脑袋冷静下来,烟的火星落在手上,一哆嗦,整根落地上,熄灭了。 他差点忘记,自己某方面的能力出了问题。 问题源于沈执。 时间已过三点,何川家是回不去了,他摸了摸口袋,心情复杂,晃进路边网吧,想查几家对口医院,又总觉得背后有人看他。鬼鬼祟祟地缩小窗口,输入关键词,案例五花八门,琢磨不出所以然。 最后心烦意乱,关掉网页,玩了几把游戏,终是一夜没合眼。 天刚亮,何川打来电话,语气生硬,带着怒意:“你在哪?” “我在,我……”封燃嗓音懒散疲倦,像没睡醒,“在网吧呢。你起得真早。” “昨天没锁门?” “铺子门?锁了啊。” “你几点走的。” “十二点多。出什么事了?” 何川说:“封燃,铺子进贼了。”深吸一口气又说,“你一晚上不着家。去打游戏?” 封燃清醒了一大半,说:“等着,我十分钟就到。” 他到了后,何川说没丢东西,只是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警察过来,里外查看,没有损失,也没有记号,嘱咐他们几句,建议安监控,便走了。 只剩他们二人,把店铺整理好,何川又拿昨晚的事做文章:“你去哪了?” 第69章 “大少爷,”封燃往沙发里一瘫,闭上眼,“我哪里都没去。就去网吧玩了会。” 他也后悔,早知这样,半夜从酒店出来再回银铺子得了。 何川站在他面前:“这里没网?去网吧一玩六七个小时。” “偶尔嘛。” “然后呢?结束后,也不回去。”何川忍了忍,又说,“昨天晚上,雨很大。” 下大雨了?玩游戏太专心,耳机又降噪,完全没听见。封燃睁开眼:“不是你不让回去吗。” 何川似乎无言以对,垂下眼睛,转身走了。 这天午饭一过,何川收拾东西早早下班了,封燃后知后觉发现,他精神似乎不太好,趁他走前体贴了一句:“你怎么了,不舒服?” 何川说:“昨天没睡着。” “你也玩起通宵了啊。怎么不睡?” “雨太大。”何川说完,推开门。 封燃向他背影喊:“那我给你看铺子,你回去只管休息。” 何川果真一下午没来 。 到傍晚,封燃捣鼓摄像头,忽地有人推门进来,他以为是何川,说:“来了,快过来看看这玩意儿怎么没动静。” “你好像没插电。” “啊?”封燃回头,“怎么是你。” 陈树泽穿了一身墨蓝色正装,剪裁合身,头发一丝不苟地打理过,还戴了一副眼镜,整个人精英味十足,靠着门框,笑了下说:“怎么不能是我。” “我以为何川给我送饭来了。” “你没吃饭么,一会我带你去吃。” “我还得看店。” “老板呢?” “他不舒服,回去休息了。” 陈树泽找地方坐下来,看他在一边忙,等他摄像头调好了,说:“反正有这家伙替你看,出来吃顿饭呗,用不了多久。” 封燃还是说:“算了吧。” 陈树泽失笑:“封燃,你干嘛总拒绝我。” “我总拒绝你,你还不知道我想干嘛?” 陈树泽眼睛澄明,凝望着他:“你有喜欢的人?没在一起?”见他不答,追问,“难不成是昨天晚上给你发消息那个?” 想起昨晚的人,以及与之相伴的糟糕的体验,封燃像被戳中似的,即刻否认道:“没有,别瞎想。” 陈树泽又笑了:“没有就好。我想你也看不上那样的。” 封燃感觉浑身不自在。 陈树泽逗留许久,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他在电脑上打牌,心不在焉,心想,这么喜欢过来,干脆让陈树泽以后来看店好了,有他这张嘴,何川那些难缠的客户一定被一一搞定。 封燃刚想转头提建议,忽然有人推门而入,一看见屋里的两人,不动了。 是何川,脸色冷冰冰的,双唇紧抿,鸭舌帽把头发压下来,遮住一半眼睛。 “怎么,睡醒了?”封燃说。 何川不答,看着陈树泽问:“有什么事?” 陈树泽笑眯眯的:“我来找封燃。” “找完了吗?” “陈树泽,你不是要出去吃饭?”封燃敏锐地嗅出一些火药味,坐不住了,“快走吧。摄像头我安装好了,你下个软件注册了就行。” 陈树泽点头,二人和何川擦肩而过,何川始终没说话。 陈树泽带他去火锅店,说了许多工作上的烦心事,封燃也不知道怎么劝解,他对陈树泽家公司情况一无所知。过去他们见面时,从来不说这么多话。 陈树泽一直在倾诉,封燃有点出神,他难以抑制地想起大学的四年,也许最放松的时刻就是与陈树泽同处,在那个狭小昏暗,连窗户都没有的出租屋,他能短暂地忘记高额的债款,忘记无休止的打工,忘记烦人的老板,忘记难缠的刘莽……忘记一切。 他选择陈树泽,只是为了发泄——陈树泽是个不错的发泄对象,有分寸、嘴严、事少、活好。至于陈树泽为何选择他,一直是未解之谜。 他们从不互相打扰,也不进入对方的生活。不进出租屋那扇门,与陌生人没两样。 坐车里说的话是他心中所想。他是真的觉得,他们此生都不会再相遇了。 陈树泽说到快打烊,封燃听到后面,差不多也懂他的困境了,只得说:“你要是特别不适应,就和家人说说,调些人过来,或者把你调走,总有解决办法。” 陈树泽说:“他们让我自己想办法。” “你放心好了,这些都是说说而已,之前我伺候一小少爷,家里一向不管他,后来他出了点事,也没吃什么大亏,该有的还是都有。”封燃说,“你们家底深厚,真出事,你家人不会不管的。” “也是。”陈树泽想了想,话锋一转,“你回国后,一直跟着何川在他店里帮忙?” “不是,我就随便打工,没个正事。” 陈树泽开了罐啤酒送他面前,声音低下来:“当年的事,对你影响很大吧?我听说,虽然你不怎么上课,但成绩反倒是最好的,人聪明,又能吃苦,还有工作经验,如果没出事,应该前途无量。” “怎么会,我又不是一节课不去,是挑着来的。至于工作什么的,和那事也没多大关系,是我自己的原因。” “什么原因?”陈树泽徐徐地说,“你不是那种习惯虚度光阴的人吧,是谁影响了你?应该不是家人,我猜是你男朋友之类的人。” 封燃轻轻一笑,让人捉摸不透。 陈树泽眨了眨眼睛:“怎么不说话?” 封燃沉默片刻,冷不丁问:“你公司缺人了?” 陈树泽一愣,接着无奈地笑了。 “这么多年了,被你看穿,还是有点不甘心。我的意图这么明显吗?一整个晚上,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刚才。”封燃不解,“你跟我绕什么呢,有话直说。” “是啊,缺人,所以你考虑一下吧。”陈树泽说,“先别急着拒绝我,我三天之后来问你意见。” 封燃笑笑:“不用三天后,我答应你。” 第62章 少主 沈渊推开虚掩的门,迎面是一面巨幅画板,通天贯地,他喊了一声哥,画板的后面传来应答的声音。沈渊问:“这都堵路了,我怎么进去?” 沈执说:“从下面钻进来。” 沈渊一看,下方确实有空隙,心里嘀咕,这是哪一出,矮身一钻,进入屋内。沈执身上已沾满各色颜料,白裤白衬衫通通变花裤花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露出半截纹身,随着动作变化,如同翩翩起舞。 几日不见,原先合身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衬得形销骨立,单薄似纸。可是精神似乎还不错,聚精会神地走笔,自沈渊进门,还没看过来一眼。 沈渊盯着他看:“瘦了好多。” “嗯。” “吃饭没有?” “没。” 沈渊移开目光,到处巡视,帮他把泡面盒和速食包装袋扔掉,整理床铺,开了壶水,忽地想到什么:“你上一顿是什么时候吃的?” “忘了。” “……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大病初愈,刚出院,我就是忙了一段时间的工作,你连饭都不肯好好吃?” 沈执并不理睬。 沈渊冲到他跟前,控制不住地大声道:“你到底要干嘛?不就是失恋吗,不就是被甩了吗,至不至于?这都多久了,你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沈执手顿了下,沈渊这才看向笔下那幅画,是一片蔚蓝星海,流光溢彩,火红色的海滩上有一个蹦跳着的模糊背影,未见雏形。 沈渊冷静了一点,忍不住说:“真好看。最近有活动吗?还是……” “没有。”沈执轻斥他,“你没事就去一边坐,别打扰我。” 沈渊悻悻地去沙发上了。 他今天难得空闲,过来看看沈执。家里出事后,两个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遑论交心。 想起过去封燃没有出现时,他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说,沈渊心里一阵苦涩。 他翻着助理发来的图片和文件,不知要不要告诉沈执实情。 沈执直到傍晚才停笔。 他回过头,沈渊已躺在沙发上睡熟了。 洗过澡,开灶起火,沈渊打着呵欠走过来,说:“哥,我想吃红烧排骨。” 沈执瞧他一眼说:“自己做。” “好。” 沈渊做饭时,沈执在客厅呆坐,盯着电视机的比赛,目光很空洞。 饭好了,没有红烧排骨,是精致的两菜一汤,沈执看了一眼,说不想吃。 “我做了一小时!”沈渊不依了,“你溜我玩吗,今天这饭不吃也得吃。” 沈执看着他,恍惚中像看着自己的父亲,那个脾气暴躁,一言不合便冲身边人发火的男人。 他不禁皮笑肉不笑说:“上梁不正,你们家男人,老小真是一个样。” “你这话什么意思,”沈渊急赤白脸辩驳,“难道你不是我家的人吗,那你是谁家的?” 第70章 沈执施施然地摊手说:“不知道,但是我和你家确实没一分钱关系。从小到大你是最清楚,沈家没养我什么,我不欠你们的。” 沈渊心脏抽痛,家里那些大人就算了,他不懂沈执怎么忍心云淡风轻地割席,把他们划到两个对立阵营去。 沈执垂着眼眸坐在一片金黄色夕阳里,面无表情,那侧影越来越让他陌生。 也许不全是封燃。 那时众亲要沈执离开,沈渊没有阻止,沈执心中一定是怨他的。 想到这一层,沈渊好受了些,也添了不少愧疚,似乎为沈执对自己不寻常的冷淡找到了借口。 “你最近有没有认识什么新的人?”他试探地问。 “没有。” “我有个朋友推荐附近一家酒吧还不错,今天晚上……” “滚出去。” 沈渊碰了一鼻子灰:“我错了,我不说这个。” 他咯吱咯吱地嚼了几下贡菜,又抬头:“说来也巧,你猜我那天见到谁了?” “谁?” “他。” 沈执沉默片刻:“你不要去打扰他。” 重新闭口不言。 沈渊眼睛一转,他不信沈执对封燃的行踪不感兴趣。 他“哦”了一声,埋头喝汤。 过了两分钟,沈执说:“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沈渊装傻。 沈执啧了一声:“你是不是活腻了。” 沈渊放下筷子说:“他呀,在江市呢,他回江市了。没想到吧?” 沈执果然神色松动,说:“江市……” “想见见吗?” “算了。” “别吧,好不容易找到了。”沈渊一直托人打听他,还悄悄给他妹打电话,结果一无所获,没成想那天路过何川铺子,发现店门敞开,蹲守几日,终于见到封燃。 说起来沈渊就咬牙切齿,都是分手,沈执在这边消得人憔悴,封燃那边滋润得很,新欢旧爱围绕左右,每天除了酒吧就是网吧,没见哪天闲下来的。 沈执问:“他怎么样。” “你亲眼去看看呗,我也就远远地看了一眼。” 沈执黯然神伤说:“你不用劝我。我……” 沈渊实在看不得他这样:“你也太没骨气了,过不了几天,他就和其他人在一起了,你打算就这样看着是吗?” “是谁?何川?” “不是他。是一个富二代,姓陈,好像他们是大学同学。” 沈执点点头:“我知道了。” 沈渊看他魂不守舍,又不甘心又着急。 “你知道什么你。你舍不得就去找他,去和他说,自己窝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每天抱着他那件破衣服,看着几张破照片,每个月靠几百块过活,算什么?!” 沈执慢吞吞地说,声音有点发涩:“下个星期,我准备去住院。也可能不去,看心情。他一定不想见我,我也没有时间去打扰他了。” “住院?”沈渊捕捉到重点,眉头皱成一团,“又怎么了?医生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上周体检,查出胃癌。”沈执平静地宣布,嘴角还挂着淡淡笑意,像讲述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盘子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沈渊立在原地,张开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查出胃癌,是上周周五的事情。沈执没有像沈渊一样天塌了似的,他没过几小时就接受了事实。 沈渊开始打电话一一通知。给自家亲戚,给沈执的亲爸。 沈渊还要给封晴打,被沈执夺去手机。 “你都这样了,还担心什么?”沈渊大为震撼,颤声说,“你以为自己在演苦情戏,你死了他抱着你的墓碑哭吗?” 沈执皱眉说:“你给我好好说话。” 僵持不下,沈渊猛地惊觉,或许过不了多久,他再也听不到沈执的声音,一时后悔万分,突然扑上去抱着沈执哽咽。 沈执一愣,说:“你不是孩子了。” 沈渊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要是出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封燃就这么在陈树泽的公司安顿下来。 他虽然不愿意再做财务方面工作,可陈树泽说他过了限制期,名正言顺地开出了很有诱惑力的薪酬,不要白不要。 入职一星期封燃就后悔了,早知这期间没有一天不是半夜下班,当时该多要点。 他渐渐地揣摩出一些门道,这家公司今年年初被陈树泽家收购,陈树泽年纪轻,空降过来,不能服众,不少老员工私下都喊他“少主”。 上个月,原先的财务总监因为“劳苦功高”,被调任做集团财务委员会主席,明升暗降,实权架空没多久,封燃就上任了,长眼的都能看出他是陈树泽的人。 封燃接手这一片烂摊子,一个头两个大。 他底子不够硬,一来就被陈树泽拔到不属于他的高度,有人看不顺眼,从中作梗,犯了些许差错,结果每一回都被陈树泽简单揭过。最多,只是开会时不轻不重地说一两句,大家也拿他没有办法。 后来陈树泽干脆把他办公室放在自己的旁边,封燃彻底划分在“少主附庸”一列。 封燃人生第一次当关系户,其中苦乐,难以言说。 午饭后他在外头抽烟散心,不知何时陈树泽走了过来,他没掐,陈树泽笑道:“最近抽挺凶啊。” 封燃无奈:“就这点爱好了。陈总有什么指示?” “今天早点下班,我请你吃饭。” 封燃想了想:“今天何川也叫我吃饭。” “那一起吧,你和他说一声。”陈树泽撂下这么一句,“在x路那家餐厅,帮我问他有什么忌口。” 封燃只好抽空给何川发信息。 何川回了一串省略号过来。 封燃:怎么,不想去? 何川:去。 封燃:你什么都吃吧,我记得你不挑。 何川:嗯。 晚上他们在西餐厅门口碰头,陈树泽与何川简单打了个招呼,率先走进去,何川拉着封燃说:“你怎么了?” “啊?”封燃一副被掏空的模样,有气无力地说,“没事,我快累死了。” 何川说:“不行,就别干。” 陈树泽回头说:“快进来,咱们边吃边聊。” 话虽如此,可陈树泽一讲话,要是不给机会,哪有何川开口的份。 封燃耳朵听他客套个不停,嘴也没闲着,把上来的两盘牛排扫荡而空。 见他差不多吃饱了,陈树泽开始说正事:“你去考一个证书吧,下了班听听课,做做题,也就六门科目,两年就考完了。我们财务委员主席持证很多年了,有什么不懂你可以请教他。” 封燃一边把沙拉送进口中一边说:“窝补要烤柿,补要揍题。” 陈树泽向他一笑,说:“不白考,过一门奖金五十万。” 封燃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银叉子脱手,咣当一下落在盘中。 他声音有点颤抖:“蒸的……嘎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陈树泽悠悠地说,“当然是真的,今天还有三方在,诚意够足了吧。” 封燃咽下那口饭,咬牙切齿地说:“陈树泽!拿钱砸人算什么本事!” 他到底没拒绝,但也没答应。 临别前,何川去卫生间,陈树泽从口袋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他。 “什么意思?贿赂我啊。” 陈树泽说:“瞎说什么呢,送你的,这段时间辛苦了,回家再拆。” 封燃想了想问:“你以什么身份送我?要是老板,我可不收。” “不是老板,那前炮友行不行。”他凑他耳边低声说,何川这时向他们走来,陈树泽颇暧昧地拍了下他的腰,“我走了。” 晚上同何川一路回家,何川说:“难得你早回来。” 封燃说:“是啊是啊,陈树泽这家伙真他奶奶的不好对付。”表里不一,老奸巨猾。 “嗯。”何川点头,“你什么想法。” 封燃犹豫,这样下去,早晚阴沟里翻船。可惜钱难赚屎难吃,思考了一下说:“先就这样吧,我攒攒钱。封晴要继续读书,家里需要钱。” “嗯。过几天,我回趟家。” “怎么了?” “我妈生病了。” “怎么回事?你爸呢?” “没事,不严重。”何川摇摇头,“离婚了。 ” 封燃呆站住:“怎么没听你说过。” “没什么可说的。”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走到家门口,何川先开门进去,黑暗中一只柔软物体嗷嗷叫着扑到封燃腿上,封燃吓一跳,喊道:“啥玩意?” 何川开了灯,竟是只小猫,通体漆黑,眼珠黄澄澄的,尾巴高高竖起,在何川身边上蹿下跳。 封燃说:“我说回来总觉得家里一股味,原来有这么个小家伙在。” 何川俯身喂食说:“你最近忙,没来得及说。” 第71章 “哪来的?” “捡的。” “捡的?这么小,那要打疫苗啊,还要检查身体。” “都弄好了。还差两针,隔几月打。” “没问题,你到时候放心回家,这里交给我。小猫咪,给我摸摸。” 过去院子里有许多小流浪,封燃摸猫有一手,小黑猫很快在他手心打呼。 “起名字没?”小黑猫眯起眼睛,封燃两只手一起上去伺候,“真乖。” “没。” “不如叫封小黑。” “难听。” “那何小黑。” “不好。” “那叫小白。” “……” “好!封小白。就这么定了。” 一只黑猫起这样一个名字,何川不知该笑该哭。 封燃难得不需过比猫睡得晚起得早的日子,同何川在电视里搞了部电影出来,两个人罕见的和谐。 看到一半忽然感觉口袋发硌,陈树泽送他的东西还没拆呢。 三下五除二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只崭新的打火机,镀银外壳,微光流动。 打火机。真巧啊,又是打火机……他拂去刚刚印上的指纹,轻轻叹息。 看得出这只打火机价格昂贵,能顶他几个月工资,但还是远远比不上沈执送他那只。 不只是金额高低,还有许多无法用金钱衡量……为那个礼物,他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 他上下按动,火苗一簇簇冒出来,映得瞳孔发亮,脸颊温热。何川偏头看向他。 “何川,”他喃喃地说,“你最近,有没有他的消息?” 第63章 棋子 客厅里人头攒动,从天光乍破到日头当空,谈天声没断过,茶壶也没歇过。 沈执躲在厨房里打电话,持续一上午的嘟嘟声终于通了,他低声怨道:“怎么一上午不接电话?……你到底想干什么?要赶我走,不用这么麻烦,我走就是。” “上午开会呢,刚开完。你安心去住院,没人赶你。” “不,我一会就走。这一大帮人,是你自己惹的乱子,自己来解决。” 沈执就要挂电话,沈渊在那头慌了,沈执万一一去不回,他可再也找不到了。 “别啊别啊,我在路上了,稍等我下。” 厨房门被推开,露出半张脸,带着局促和讨好的笑,说:“小执,忙呢?” 沈执收起手机,客气地微笑:“没有。怎么了?” “没事,就是看你一个人待这里老半天了,想着过来看看。”似乎沈执不说话,让他有点不安,于是又一展手,浮夸地,想要掩饰,“一家医院的结果不算啥,听我的,多去查查,说不定是误诊呢?” 沈执点点头:“好。” “要是有什么,一定得和我说。电话加在通讯录了吧?” “嗯。” “……那个,你别拘束,之前该什么样就什么样,也不用改口,叫叔叔就行。毕竟也是我亏欠你们娘俩多。”说到后面,声音愈来愈小。 沈执不大爱听这话,笑容渐渐地敛了:“没这回事。其实您也是,没必要把我当个责任或者负担。” 何寻像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一样,皱着眉,高了点声音:“那怎么行呢?你现在就一个人。” “一个人没什么吧,谁不是一个人来,一个人死去。” 何寻打断他:“别说这些不吉利的!你叔叔给你挂了中心医院的号,明天上午十点的,下午提前收拾好床单薄被,牙刷……”又是掰着指头的一番嘱咐,体贴备至。 上一次,是封燃一个人替他制备着各式各样的物件,大到折叠床轮椅,小到耳塞指甲刀,怕他闷,电子设备游戏机都带齐了,还不知从哪搞来巴掌大的儿童画板。 天天替他擦洗身体,从头到脚——最亲近的夫妻也未必能如此。那些漫长日子,他一个人跑上跑下,半句怨言没有。 如今哪有第二个他来做这些? 沈执没能听进去何寻的话,硬生生地把一句“不想治”咽下去。 等男人滔滔不绝讲完,他问:“你有没有何川的消息?” 何寻没想到沈执突然问这个,神色一僵:“这小子,前段时间把我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沈执淡声说:“不如去江市银铺子那边看看,他生意做得不错。” “算了,他爱怎样怎样去吧,我管不了了。”何寻犹豫一会,“反正他有他妈。” 沈执不出声了。 何寻说:“走吧,出来坐。” 一直窝在这角落,确实不太好看,沈执跟着出了厨房,冷眼看着屋里众人。可能觉得他人之将死,一群人的态度明显与从前大不相同,惺惺作态,高高在上地宽慰他,眼神里都带着怜悯。何寻一歪身子,替他让开路。 沈执顺畅融入亲戚们对话,像滴水入茶,没有半点障碍。 亲戚们似乎全然忘了家中惊天动地的种种,和他热情攀谈,甚至把何寻也加入,描述着沈执离开后错过的一切。沈执时而微笑点头时而接腔,一如既往,把每个人都照顾得周到。 不知谁叹了一声:“多懂事啊,可惜……走得早……” 无人应答的尴尬时刻,突然家门被推开,沈渊冲进来,完美救场:“沈执呢?沈执——” 沈执回头看向他,他闭嘴,目光躲闪,走到茶几边,抓起沈执的杯子,咕噜噜一饮而尽。 “你还没去住院?”他放下杯子说。 “明天去。”叔叔替他回答。 沈渊不太满意:“明天我又有会要开……” “今天的号没了。”沈执说。 “好吧。” 这天夜里沈执睡得不踏实。沈渊在他隔壁,亲戚们陆陆续续走了,有的去酒店,有的开夜车回去,明天还要工作。 半睡半醒的,面前总有封燃的脸。他伸手去抓,突然惊醒,抓入一片黑暗。 他睡不着了,起身下床,却见沈渊门口有光亮。 他光着脚走过去,沈渊正跟人通电话。 “被坑?不是相好吗,还坑他?……拿钱办事这应该的。你当他是好惹的吗?……不用问,怎么可能……” 沈执没听出所以然,总觉得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皱眉等了半天,直到沈渊那边声音低下去,被键盘声覆盖,一句也听不见了。 不知不觉,外头传来婉转鸟鸣,房内窸窸窣窣的,是穿衣声——沈渊竟一夜没睡。 沈执慢慢迈开僵硬的腿,回到自己房间去。 同事看封燃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本身他对这异样颜色早习以为常,可是。 “哥,你和咱陈总真不是一对啊?”实习生妹妹不知第几次问了。她在财务实习,和封燃走得近,性格大咧,俩人常一道吃饭,很快就熟络了。 “真不是。” “可是可是……他们都说……” “没有可是。”他轻轻弹了一下小姑娘后脑的马尾,“吃完饭快干活去吧,成天八卦。” 姑娘眼珠一转,瞧着他手里把玩的打火机:“那你说这哪儿来的?前几天还在陈总桌上呢——带包装的。” 封燃一时失语,很快被捕捉到,姑娘哇哇惊叫:“真是他送的!我就随口一说!” 封燃“嘘”了好几声说:“大惊小怪啥,我让他帮忙买的。” “陈总还做代购啊?现在有这服务吗?” “有啊,他抽屉里一打打火机呢,随便拿。” “哥他们都说你俩是那种关系,还说你走后门进来的,”她坚定,“但我觉得,不是。” 封燃一边心虚一边深受感动:“我谢谢你,你小小年纪慧眼识珠,以后一定成大事。” 姑娘画风一变:“我觉得你是被走那个……” “不是!”封燃吓一跳,打断了,“你都从哪听来的,别造谣啊。” “开玩笑的,”她戳手指,“不过最近私底下说你的人超多,那天开会你不在,陈总突然开始找茬,训了人,但把林经理夸了半小时。最后还重新分了部门,嗯,我悄悄问你一下,你是不是过段时间要走?据说有几个去总部的名额。” “我好像没这打算。”封燃想了想,陈树泽好像也没有吧,“你想去?” “不要,我就想在江市。实习期一过给我转正就好。”姑娘连连摇头,半开玩笑说,“陈总这么帅谁舍得走呀。” 说说笑笑一顿饭吃完了,封燃照例下楼去,躲墙根抽烟。 这段时间陈树泽大刀阔斧整改,公司陆陆续续走了许多人,有的是自愿有的是被迫,之前的财务也离职了,顺带带走了几个手下心腹,好好的团队一下子七零八落,各种活都压在封燃头上。 陈树泽私下和封燃说,谁给他使绊子谁就是公司的敌人,谁就得被清除,他下手必须利落,不然没人愿意跟他。 封燃觉着刚来就大换血,未必是好事。 但他懒得说。陈树泽显然完全不会听。 第72章 现在留下几个“前朝余孽”每天大眼瞪小眼,躺平的躺平,没躺平的,有盘算着下家的,也有不服气的,暗中弄些动静,惹不到陈树泽头上,却很折磨人。 人家收拾不了陈树泽,还收拾不了他封燃吗。 工作不顺就罢了,居然还传出风言风语,封燃身心俱疲。 没多久不远处走过来一双皮鞋,封燃不用往上看,都知道主人是谁。 “新买的?挺好看。” “嗯?哦,这个啊。”封燃说,“何川店里被跑单的,我看着还行,省得熔了。” 陈树泽点头说:“真有品味,没想到小饰品也这么漂亮,哪天我也看看去。” 他说的是戒指,封燃带了俩,分别环在食指和无名指上,一只宽些,镂空雕花,一只蜿蜒如蛇,缠在指上,两只都是做旧质感,工艺很好。 “都是小玩意,何川最会做了。” “要多少钱?” 陈树泽找他绝不会为了闲谈,但封燃只能硬着头皮一句句接:“几百块,戒指嘛,工艺是一部分,用料也重要。这两只是纯银的,其他材质不一样。” 陈树泽果然回归正题说:“对了封燃,你最近得辛苦一点,尽量别把活堆月末,到时候还有其他事。现在我身边的人也只有你了,别人靠不住。” 封燃嗯嗯啊啊答应了。 陈树泽又说了些工作的事,封燃一一记下,忽然想起实习姑娘的话来。 “那几个前朝余孽你打算留什么时候?” 陈树泽扬起眉毛,忍俊不禁:“你们原来都这么说话啊。” 封燃才发现真把那四个字说出来了,干笑了声,说:“你就当没听见吧。” 陈树泽说:“对公司有帮助的能人,那一定是要尽力留下的。” 老狐狸。封燃偷偷评价。 有位能人素来和陈树泽不对付,两个人暗中较劲,谁也不服,有人劝那位主动走人,或调任总部新职或高升别处,但他似乎非要与陈树泽一争高低。 封燃知道他,姓陆一小子,父亲是公司创始股东之一,当时如果不是陈树泽空降,这位子该是他的。 一山不容二虎,陈树泽对他表面怀柔,谁都看得出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封燃和他共事不久,预感不妙,过手的文件、自己的签名处处留心。 然而暴风雨果然还是来临了。 大暑天,陈树泽召集几人去开会,封燃在隔壁休息。 昏沉之际,忽然有人推开会议室门,一阵喧闹嘈杂,封燃猛地惊醒,徐徐从会议室走出的人,一个个看他眼神不太妙。 最后一个出来的是陈树泽,他站在门口说:“封燃。” 封燃撑起身子走进去,四面静如寒蝉,后背辣芒芒的一片,是目光。 会议室长桌放着一沓文件,封燃翻了几下,心中明镜一般。 这是份不久之前的项目合同,当时是封燃审过,姓陆的签的字。如今账上出了问题,签字者和党羽下场显而易见。 封燃只是个挡箭牌,真正下手的人,早在暗处布置好天罗地网。 他没管陈树泽关没关门,说:“陈总,我这颗棋子您用着还趁手吗?” 陈树泽关门转身,向他走来时,竟是笑的,满面春风,语气温柔:“你刚来,而且这件事只负责了审核,犯点错不要紧,这次我替你挡下了,以后注意就行。” 第64章 墙 封燃咬牙切齿说:“我还得谢谢你是吧!” “这是什么话,”陈树泽说,“累了吧,给你放几天假。” 封燃夺门而去。 他像个炮仗似的冲入家中,何川正和封小白战斗。封小白扑入行李箱的衣服堆里,接着被提着脖子丢出来。就这么循环往复,一人一猫,竟不分胜负。封小白显然不认为这是一场斗争,尾巴竖得高高,何川回头看封燃时,被它抓住空隙,在衣服里翻起了肚皮。 何川说:“今天这么早。” 封燃一路上憋着气,一听何川的声音,肚子里那股火腾地涨起来了,使劲把包往地上一扔,骂道:“陈树泽他妈的混蛋。我不想干了。” 何川说:“那别干了。” “他敢拿我当枪使,他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说我吗?” “走法律途径么,我帮你。” 何川是个实干派,封燃瞠目结舌,眨巴眼睛,几秒钟时间,冷静了些:“你不是要回家吗?” “等我回来。” “哦……那……我再考虑考虑。” “猫粮猫砂,都备好了。记得每天都要回来……照顾它。” 陈树泽来何川家时是个周六。 门还没动静,封小白就在门口蹲守了,封燃挪到猫眼处一看,一个黑影鬼鬼祟祟杵那,手抬着,半天不敲门。 封燃哗一下把门打开了。 陈树泽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嘴角弯起来。 “你来干嘛。”封燃说。 “来看你。” 说话间,封小白已高高跃上沙发靠背,看着陈树泽,一脸戒备。 封燃站在门口不让道,似笑非笑:“看吧,随便看,不要钱。” 陈树泽说:“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这不是我家,我就一看门看猫的。你要进,也得问过主人意见。” “你猜我怎么知道这个地址的?”陈树泽软声软气的,一点不吃封燃那套,“我就和你说说话,说完了,要杀要剐,随你。” 封燃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出来时,封小白已端正卧在陈树泽的膝头。 叛徒。 他拿开封小白,陈树泽趁机摸猫头,说:“它一点不认生。” “你到底来干嘛,要说什么就快点说。” 陈树泽说:“我欠你一份人情,你想我怎么还?” 封燃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我是上下级,我拿钱办事,没有你欠我一说。” 陈树泽说:“你还是怨我。但我还是得说,我是迫不得已。总部调了人下来,以后你的工作会轻松很多。” “迫不得已,你哪怕提前……”封燃没能说下去,陈树泽目色沉静地看着他,他突然懂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那一堵信任的墙,塌在他们的二十二岁,如今六年时光横贯在面前,谁也回不去了。 那时没说开的话,不必再说,没解开的结,也不必再解了。 陈树泽没胆子向他全盘托出,正如彼时的他。 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好像也不是失落。 他握着杯子的手指收紧了,审视着陈树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陈树泽安静地回应他目光。 他有片刻失语,组织好语言,问:“那你想怎么样呢,我当时实在是太小了,你不能,这样回头审判我啊……何况,我也没做错什么。” “希望你周一能来。”陈树泽说,“我知道你不想,但我希望你考虑考虑。” 封燃本想说些别的什么,话到嘴边变成低声的一句:“你真记仇。” 陈树泽笑笑:“是啊,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是吗?封燃想问,你一直都是这样?年轻时他们相识的那些年,他已经忘记陈树泽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的印象,仅限于昏暗生苔的出租屋墙边,陈树泽总裸着上身,两指间夹着烟,云雾中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偶尔他会和人打电话,说着艰涩难懂的方言,有时微笑,有时板着脸。他转头看向封燃时,语言会切换成普通话:“去,把风扇打开。” 那时候陈树泽和家里闹翻,被断了生活费,所以很穷。封燃不肯为开房多花一分钱,所以陈树泽拿出十八年的压岁钱,租了四年房间。 出租屋冬冷夏热,冬天的时候,暖气比可入口的温水还凉那么一点。几床被子封燃都暖和不了,于是陈树泽把所有衣服都压在被子上,羽绒服、毛衣、围巾……如同一块块砖头砌上来,于是后半夜噩梦连续不断。 封燃极少在那过夜,他有家。半夜宿舍有门禁,陈树泽回不去时,就要封燃和他一起在那待着,封燃不,他就死缠烂打。 他说他从不敢一个人睡觉。他怕鬼。 青涩的面孔逐渐地消散,面前人向他微笑:“在想什么?晚上出来吃饭吧,我请客。” “不了,”封燃摇头,“我晚上有约。” 何川晚上打电话监工。 封燃把封小白提起来,展示在摄像头前:“和你主人说,我今天有没有喂你?” 对着摄像头,猫竟适时地喵了几声,何川嘴角一抹笑稍纵即逝。 封燃把猫放一边,镜头对准房间,晃来晃去展示:“地也拖了,碗也洗了,猫也管了,满意不满意?” “满意。”何川说。 “满意就行。” 何川似有所感:“你要去哪?” “怎么的还得和你汇报啊?”话虽这么说了,他却还是解释了一句,“去喝点酒,好不容易有空。” 第73章 “别喝太多。” “我酒量你知道。”封燃说,“阿姨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做了个小手术。” 挂断电话,封燃简单收拾了,出门喝酒。 他没和陈树泽说实话。最近工作这么忙,之前加的好友都断了联系,谁约他? 他找了个地方坐,不久有人来搭讪,邀请他过去坐。话还没说几句,他一抬眼,那处桌旁,一人直勾勾望着他。 正是之前同他开房那学生。 ……怎么他妈的这么巧啊?封燃头疼。 两束目光甫一触碰便弹开了,如同磁铁同极相触。 身边人还在邀请,他忙不迭地摆手拒绝了。 坐立不安一阵,想着喝完手里这杯,没想到,那人端着杯子过来了。 封燃站起来就走。 赤裸裸的抵触。对方看出来了,脚步停顿了下,却不打算放过他,更快地过来,拉住他的袖子。 他今天穿的是件纯黑衬衫,扣子是各式各样的石头,每一粒都不一样。不知哪天加班后陈树泽赏给他的,肤感很滑溜。 两个人把袖子一角扯来扯去,封燃尴尬不已:“你干嘛?” 男学生松开手,叫了声:“哥。” 封燃有点紧张:“别哥了,你干什么?” “上、上次的事真对不起,你能不能,把我拉回来?我们就聊聊天,也好。” 封燃说:“……你图什么?” “我知道你只是因为不喜欢我,我打听过了,认识你的都说……都说你不那样。我,是我太冒昧了。”男学生鼓起勇气,一字一句,一根根针似的扎在封燃身上。 “你找谁打听的?”封燃不安。 “先打听你老家,然后从你老家圈子的人里打听,”男学生老老实实地说,“有一个弹吉他的据说和你熟,我就问了问。” “哪个?玩乐队,打扮很杀马特那个?” “嗯!”男学生眼睛亮了,“你真认识他。那他肯定没骗我,他说让我放心吧,你们是从小玩到大的,你要是有什么问题他早知道了。他还说……” 完蛋了!封燃脑子里轰隆一声,轻飘飘的,灵魂化作一束气流,从头顶飞走。这操蛋的世界,他活不下去了。 任河知道他硬不起来,非笑死他不可。 这段时间他们都没联系,不用想,那家伙肯定憋着一肚子坏水呢。 与其被嘲讽致死,不如他自我了断。 男学生还在说什么,封燃一句都听不进去了,说了句“我真得走了”,看准人群中的缝隙,一溜烟似的跑了。 这时还没到十点,可他哪也不想去了,街上仿佛有眼睛盯着,浑身不自在。 回家瘫在沙发上,何川不在,四处静悄悄的。走时门窗关严了,空气里散发着洗衣粉香味。杯里是喝剩的茶,沙发扶手有一本摊开的书。卫生间水龙头没拧紧,滴滴答答地淌下水滴。 这是家的感觉。可是…… 好半天,总觉得不对劲。 今天不该出去喝酒的,他脑子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渐渐地,江市熟人多了起来,不能任他想一出是一出的。那学生还算良善,没将他的丑事大肆宣扬出去。手机上信息一条接着一条,是男学生其他号码发来的好友申请。 他又想起沈执来。他此时的一切境况,都是拜沈执所赐。 沈执没有再来找他,也没打搅他,他松一口气的同时,隐隐地不安。像是一只总缠着自己的坏猫,抓人咬人,偶有温顺的时候,心里也藏着坏。 被他抛弃许多次,猫仍然不管不顾,围绕他身侧,逼着他这样那样讨自己开心。可是这一次,猫彻底走了,他的确早想这样的,可是,真走了,却是那样的不适应。 心里空下去一块,徒留身上的伤痕经久不散。 等一下。 说起猫——封小白呢——他总算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何川的猫没有像以往一样,兴高采烈地迎接他、喵喵叫着向他乞食。 他如梦方醒,身体比大脑反应快,突然弹起来,急匆匆地,将屋子绕遍了,到处翻箱倒柜,喊着:“封小白?哪儿去了?” 在它常待的地方寻找,拿它喜欢的食物出来,都无济于事。 半个小时后,他有点绝望地站在客厅中心,被迫接受一个事实。 猫不见了。 第65章 自白 这时陈树泽的电话来了。 “封燃,我不知道你现在什么想法,也不知道你究竟和谁一起。何川说你性不长,没有个固定伴。难不成还像以前那样?你年纪又不小了,还像那样玩下去,也不是个事吧。我说这些,不是指责你,你别生气。其实你总拒绝我,我知道你可能怕我逼你承诺什么,可是不是,我只是想……喂?封燃?你有在听吗?” 电话放在耳边,陈树泽絮絮的话,封燃一句都没进耳。 他脸色苍白,声音颤抖着:“猫,小白不见了。”他几乎语无伦次了,“我就出去了一会,家里,门窗都好好的,怎么也找不着。” 陈树泽那头静了静,说:“你别着急,是不是开关门时跑出去的?” “我不知道,最近楼道的灯坏了,很暗……它就算跑出去,也看不见。” “等我一下。” 陈树泽五分钟就来了。 这期间封燃仍在找猫,以及忡忡地组织好语言,要怎么向何川交代。 他问陈树泽,何川会不会杀了他,陈树泽摇头,坚称猫就在家里。 封燃已经把公共区和自己房间翻了个底朝天,陈树泽指着何川房间说:“能进吗?” “能是能。可我找过了,他那没有。” 何川东西少,房间整洁,没有猫的痕迹。 封燃找出猫粮,想出门碰碰运气,说:“我出去一下。” 陈树泽应了声,他已经在何川的房间了。 外头夜黑风高,流浪猫出来活动,封燃四处撒粮,吸引了一两只小猫,但没有小白。 封燃愁肠百结。 又过了五分钟,电话来了,陈树泽说:“找着了。” “你在哪找到的?” 猫爪子勾住陈树泽的裤子,长长地拉伸了一下。封燃屈指弹它脑袋,爪子立刻晃来晃去,要抓他手。 “何川衣柜。” “他衣柜门是关着的。而且我还去看了,明明没有。”封燃不可置信,“怎么回事?” 陈树泽摊手:“我不知道,我听见小白在里面挠门,我一开门,它就跳出来了。也许是你比较倒霉。毕竟它太黑,和何川的衣服一个色,它想伪装的话,你很难发现吧。” 封燃气得直拍沙发。他也不管时间合不合适了,给何川拨过电话去。 何川恰巧没睡,听了这事,思索着说:“我走时,衣柜门是开的。” “啊??我的好大哥,”封燃说,“你为什么不关衣柜门?还有,你意思是说,一只猫进了你的衣柜,然后把门关上,把自己锁了一个晚上?” “可能是巧合。你喝酒回来了?”何川捕捉到其他细节,“你和陈树泽去的?你们……” 封燃咳了一声,何川闭了嘴。 一晚上劳神费力的闹剧,也只能以“巧合”终结了。 封燃呆坐着,一副大脑过载的模样。 陈树泽看他这样,十分好笑,伸手摸了两把他的头,说:“不至于。” 封燃回过神来:“说起来,为什么我打完电话没多久,你就来了?你一直没走?” “嗯,”他大方承认了,“我就想看看到底什么人约的你。” “然后呢?看见谁了?” “没看着,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被放鸽子了吧?” 封燃想,比被放鸽子,还糟那么一点。 陈树泽没继续问,转而道:“这下总有空和我出来了吧。” 封燃确实再没拒绝的理由,说:“出可以,有一个条件。别谈工作。” 陈树泽带他去了一家很偏的吧。位置在郊区,人少,环境冷清,进门时,他靠近封燃,悄悄耳语:“新开的,肯定遇不到你熟人。” 封燃心一跳,竟生出些忐忑和庆幸,还好男学生打听到的是任河,要是陈树泽,他可真没脸活了。 他伸手环过去,紧了紧陈树泽的腰,怀中人有一瞬僵硬,他轻声说:“你怎么这么体贴啊。” “我还能更体贴呢,你不是最了解吗?”陈树泽在他耳畔说,热气撒在耳廓上,发痒,也发烫。 封燃笑笑,松了手。 陈树泽年轻时也是酒桌好手,不过为了避嫌,封燃极少同他出去喝酒。 酒过三巡,陈树泽忽然说:“我爸妈领养了一个小孩,往后,大概彻底不管我了。” 封燃说:“领养小孩?为什么?” “他们对我失望透顶,”陈树泽释然地笑,“毕业时,他们安排我相亲,我没去,还把女方家得罪得彻底。然后我又自作主张去国外读书,他们勉强同意了,以为我回来后,会改。但没有。这么多年,耐心大概也耗尽了,我不是合格的儿子。” 第74章 封燃说:“倒也不是只有这么一个评判标准,只是不结婚而已。” “你知道么,我和他们出柜,”陈树泽眼中闪过精光,“你知道是什么时候吗?” 封燃别开了头。他本来不知道,可陈树泽这么一说,他不得不知道了。 他今天出来,可不想叙这些烂泥一样沉在记忆深处的旧事。 陈树泽察觉了,默然几秒钟,说:“你后来有没有和谁在一起?” “当然有。” “那喜欢呢?” 封燃觉得这话好笑:“不然呢?不喜欢,怎么会在一起。” “喜欢为什么会分开?” 封燃愣怔。他对沈执,是喜欢的吧。虽然从一开始就是见色起意,可终究……还是喜欢的。沈执有太多太多的缺点了,还说过那样决绝的话、做过那样无法原谅的事。可他居然还偶尔想念着他。 如果这不是喜欢,那他十几年纵横情场,算白折腾了。 沈执呢,不用说,恐怕这份喜欢,还要比他的更深更浓。 可是可是。 他沉吟片刻说:“不合适。” 陈树泽见招拆招:“合不合适什么的,不过是说辞罢了。说到底还是不喜欢。” 封燃想说,是喜欢的。可恐怕更多的是恨、恐惧和厌烦,那点微不足道的喜欢,早已被层层叠叠裹挟,像春蚕吐丝至死,密密匝匝地封在心底,再无机会透出半分光亮。 末了他说:“可能吧。聊这些,没什么意思。” 陈树泽说:“那聊点有意思的,待会和我回家怎么样?” 封燃乐不可支:“你这邀请也太直接了。” “是,喜欢么?” 想了想,回答:“还可以。” 那晚他去了陈树泽家,一直待到第二天正午。 两个人都没起床,他是被何川的电话吵醒的。 他接起来,懒洋洋地说:“喂?何川?” 何川的语气严肃十分:“你在哪?” 封燃一惊,以为猫不见了,说:“我在,怎么了?小白又不见了?” 何川说:“猫在,你人在哪?” “在陈树泽这边呢。你——”封燃想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没等他说完,何川挂断电话。 封燃一头雾水。 他睁着眼睛又躺了一会儿,感觉没什么睡意,这通电话搅得他心神不宁。何川的语气也太凶了,像他犯了什么大罪。他动了动身体,忽然很不自在,很想走。好像多留在这里一刻,自己的罪孽就更深一般。 他起床给陈树泽留了两张便签,利索走人。 回了家,何川果然在。坐在沙发上,眼神如刀地看着他。封燃预料到即将有一场审讯袭来,一闪身,躲进厨房开了罐啤酒。 不知多久,酒也喝了胆也壮了,拉开门走出去。 “你就这么……”何川低声说,“他刚对你那样,你……” 话没说清楚,封燃全听懂了,说:“咱们上回说得好好的,你再管我可不行啊。” 何川说:“我只是为你着想。” “别。”封燃撂下一个字,转身抱着小白进屋。 自从家里有了猫,为让它自由活动,他们都不怎么关自己房间的门。更何况现在猫学会开门,关着也没用。 何川就看着封燃拉开椅子坐下来,背对着自己,开电脑打起了游戏。 一闪一闪的屏幕光照亮半个房间,红点在显示器上移动,小白扑上去捉,把屏幕拍得晃动,爪子留下一条条浅痕,封燃扔开鼠标阻止,大喊一声“坏猫”。 昨天,何川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沈执不见了。 他当时不知道父亲同他说这个是什么用意,没想到对方下一句便是:“你是不是和那个封燃在一块?” 他矢口否认:“没有。” 何寻说:“你呀,最好少招惹那小子。你妈怎么样了?” “挺好。” “你这么大了,不要总让她操心,她说什么你听就是,别总和她对着干,”何寻唠叨,“上一次让你去见的那个小姑娘,你也没去,你成天在想什么?” 何川不作声。 何寻语气有些急:“我本来不想管你,你现在也太不识好歹了!电话号还是沈家那小孩儿给我的,你看看你像什么样!毕业后就没个正经工作,也不结婚,你对得起我,对得起你妈,对得起你爷爷吗?” 何川起身走到病房外,说:“对得起。” 何寻被气笑了:“你还真有脸说。” 何川说:“我对得起爷爷,也对得起自己。但你,你对不起所有人——爷爷奶奶,我妈,沈执他妈,沈执。” 何川一口气说完,挂断电话,关了机。 回到病房,母亲已经醒了,他走过去,添了杯热水。 水杯刚放桌上,被一把掀翻在地。 何川皱眉站着。 母亲质问:“你和谁打电话去了?是不是你爸?” “是。” “我有没有说过让你别和他联系,别和他联系!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女人攥紧拳头,散乱的头发垂下来,遮住红血丝布满的眼睛,“为什么?!” 前来照看的护工被吓到了,躲在病房门口不敢进来。 何川低声安抚:“你冷静点。妈。” 女人尖声道:“滚!滚出去!” 何川滚了。 早上到的家,家中冷锅冷灶,没个人影。只有猫自己。 “何川!来管管你的猫!反了天了!”封燃转过头,怒气冲冲地朝他喊。 他静静看着屋里一人一猫打闹,他这么多年来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是这样的鲜活、真实,一喊他就会回头,一伸手就可触到。他舍不得这个场面,他舍不得一切。可再舍不得又能怎样,他该退场了。 “你的猫”——他这样说。既然是他的猫,干嘛叫人家封小白? 何川想,他总是这么自私,自私地改变别人的人生,自私地,把自己留在别人的生命里,让他想忘也忘不掉。 他抓着手机,上面来了一条新消息,发出人是封晴。 注定他到了说再见的时候,注定这就是他和他的结局。 第66章 见见他 沈渊受邀参加江市的画展,主办方寄给他一张票,秘书递过来的时候,他正趴在桌子上,对着聊天框发呆。 满屏信息都是他发出的,沈执三天前再没回复。 瞥了一眼那张色彩斑斓的票面,他忍不住抱怨:“都什么时候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不要拿来浪费我的时间。” 秘书是他家远方表弟,知道沈执出事了,紧张解释:“不是不是,是我在这上面看到合作的艺术家,里头好像有你沈执哥呢。” 沈渊来了精神,抓抓头发,仔细看了半天。 的确有沈执,沈执的一幅画在展。 沈渊失望地叹了口气说:“这种商业性质的展,应该是很久前就和他签好了合同的,因为他和我们企业有关系,所以才送了票过来。现在联系主办方,没太大意义。” 他想了想又说:“他手头没多少钱,能去的地方其实没多少。说不定……” 说不定,沈执就在江市。 上次他说封燃在江市时,沈执露出的表情,让他推测,他实在很想回来。 哪怕再也不见面,离封燃近些,也足够了。 沈渊手里转着一支圆珠笔,大脑飞速运转。沈执在江市没有居所,他刚回来,会住在哪儿? ——城南。他大胆猜测。 城南的房租便宜,离何川的破烂铺子也近。 沈渊的直觉一向准。有了方向,马不停蹄地开车过去,接连几天,有事没事在街头晃荡,寻找沈执可能选择的小区,一处也不放过。 可算让他找到了——沈执给封燃买的那辆车。 沈渊吃不下睡不着了,公司也不想去了,瞪着眼在附近监守。 这一片居民楼都是老房子,环境尚可,常住人大多是老人,租金一个月只有一两千。 沈渊等到第二天实在挨不住了,开始和坐在马路牙子上的老人们打听,和门口的保安打听。 问了半下午,问到了。保安对那辆豪车印象很深,加上沈执刚来没几天,保安精确指出他所住楼号与门牌号。 末了还补了一句:“小伙子病怏怏的。走三步喘两口气,早些上医院去吧。” 沈渊顶着黑眼圈,气势汹汹地冲上楼去,敲了半分钟的门,听屋里人趿着拖鞋,那声音他太熟了,一听就是沈执。 他忍无可忍,咣咣地使劲拍门。 门终于开了一条缝,沈执见他,眼底没有半点惊讶。 “来了。”他平静招呼,像招呼沈渊放回回家吃饭一样。 愕然的反而是沈渊。沈执穿着一身家居服,宽大柔软的布料下,锁骨高高地凸起,一双手皮包骨头,搭在生锈的门把手上,没有一丝血色。 沈渊一把抓住那双手。 第75章 沈执皱眉,想甩开,但没能如愿。 “你的车太显眼了,而且你到处说我的名字,”沈执蹙眉说,语气有点埋怨,“物业都给我打电话。” 沈渊几乎咬牙切齿:“……你早知道我来找你,为什么不回消息,不接电话!” 沈执身体晃了下,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突然俯下身子,剧烈地咳了一声。沈渊一失神,沈执立刻将手抽出,冲入卫生间去,牢牢锁上了门。 流水声和抽水声不断,掩盖了一些狼狈的声音。沈执走出来时,脸色更苍白了些,靠着墙,恹恹地说:“你找我,什么事?” 沈渊本来气得不轻,看他这样子,心里却疼极了,说:“你去休息,我慢慢和你说……也没什么事,我真的很担心你。” 沈执转身推开房间的门,爬上床。 沈渊跟着进去。 这是一间很小的房子,只有一个卧室,有点像单身公寓。 卧室采光很好,阳光能照进一大片来,还有个小阳台,放着几株绿植,估计是前主人留下的。 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床,沈执的东西也少,几件衣服、几包纸巾……以及一样非常扎眼的物件,放在桌上。 打火机。 当时沈执从他手里讨来,送给封燃的打火机。 沈渊的眼睛像被蛰了一下似的,挪开了。 他看着床上的沈执,拉开凳子坐在旁边。 “你说吧,你想要什么?”他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你躲这么久,还是被我找到了,以后,就别再躲了。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沈执不说话,只是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沈渊耐心地说:“你想见封燃对吗?我把他给你找来。他就在这,离这里也不远,我随时都可以——” “不要。”沈执说。 “沈执,哥,你别任性了,好吗?” “不需要。” “那你要怎样!要我眼睁睁看着你等死吗!”沈渊终于爆发,瞪着眼,差点跳起来。 他实在不想实话告诉沈执,封燃早有相好了,他们分别后,就他所知,封燃没有一天空窗的。和何川同居,去酒吧和各色人士玩闹,如今更是与他上司出双入对,亲密无间…… 而他的沈执,他唯一的哥哥,还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病得剩几口气了,却担心给封燃添一点不快。 沈执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缕微风:“他好好的,就足够了。” 沈渊心头一震:“你见过他了,是不是?” 沈执没说话,背过身去。沈渊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应该想到的,沈执来江市第一件事,一定是找封燃。 “你看到什么了?你在哪找到他的?”沈渊有点急,他怕沈执看到封燃和他人在一起,更没有求生之意,“你怎么能这样栽他手里,沈执!” 沈执侧转过头来,冷冷地说:“来了,净说些没劲的东西,告诉你几次,我的个人生活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就是不听。你走,再别来了。” 沈渊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这么大了,在沈执面前,他有时还像个孩子,一被严厉批评,便呆傻傻的,不知所措了。 他垂着头,像个被数落的小学生。在原地踌躇了会,低低地抛出一句:“我不打扰他……但他必须得来。” 听着沈渊离开,家门关上,沈执终于舒出一口气,闭上眼,睫毛微微地颤抖。 他是见封燃了。虽然一早就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再去打扰他,可从踏上这片土地起,他的魂魄像被牢牢地吸引过去一样,身不由己。 那天是个下午,他只远远地看着,封燃穿着一件特别好看的黑衬衫,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烟,从地铁站出来,大步流星。 他在后面静悄悄地跟,隔着一百米远。封燃速度极快,他很吃力地调步速,险些跟不上。 有几次,封燃的脚步停了,他的心脏也跟着紧。 可封燃只是停下来,生气地对着手机吼。 离太远听不清,大概是又有人惹了他。 沈执大胆地走近了些,终于听见了封燃的声音。 “姓陈的你连这笔账都算不准,这么多年书算白念了……别和我说这个,老子再也不想看见你。” 他气冲冲挂掉电话。 沈执推测他又上班了。缺钱了?他想。 跟踪只到何川家附近就结束了,那天回家后,他明显体力不支,缓了好几天。 现在的身体状况,他没法把封燃怎样,他只是想着,从这世界上消失前,再看他一眼,一眼就好。 怎知会被沈渊这家伙找到。 如果,沈渊真的把封燃找来……沈执一顿。他不敢想下去了,光是随便一想,心脏狂跳起来,浑身因激动而绷紧。 他到这一刻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念封燃。他想封燃看看他,和他说说话,像从前那样拥抱他,闭着眼睛亲吻他的嘴唇。 他静静地回忆过去,直到夜幕低垂,昏沉之际,甚至十分矫情而可笑地幻想,哪怕封燃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他的面前,用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我来了,这下你总算可以安心去死了吧?” 那么他也可以心满意足离开了。 一通电话后,何川加到了封晴的社交账号,消息连珠炮一样发来。 「喂,你和我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话,不能在电话里说清楚?」 「我记得你,何川,你是我高一的同学。」 「你还记得你当时干了什么吗?」 「上次,是你来帮我搬行李的吧?」 「那时就看你有点眼熟,没敢认。」 「你胆子真大啊」 「喂喂,快说话!不说话,我打电话过去了。」 这兄妹俩一个脾性,何川怕她真打过电话来,回复道:「我知道,我记得。但我找你,不是说这个。」 封晴:「那你想干嘛?」 何川开门见山:「沈执他弟找我,要我劝封燃。」 封晴那头沉默半天发道:「沈渊是吧?他也找我了。」 何川料到了。 沈渊不直接找封燃,一定是沈执不允许。于是只能找封燃周围的人,比如他,比如封晴。 沈渊在银铺子里低三下四恳求的模样,让何川难以直视。 当时他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一般的堂弟,真会对堂哥这样吗? 他甩了甩脑袋,慢慢地打字:「我知道,所以你去劝他吧。劝他看看沈执。」 「你干嘛自己不去说?」封晴问。 何川在这头删删减减,最后发了一行:「我可能还没那么大度。」 发完这句,他把手机扔在一旁,趴在桌子上。承认了。他总算是承认了。 好像心里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他有种难言的……畅快。 封晴又消息不断,恐怕是好奇他的心意。但他不大想说。 他从来没想过对封燃坦白,对他的妹妹简单地暗示,已经耗尽一切勇气。 他今天本想恳求封晴,让她别在封燃那戳穿自己十八岁时的傻事,可现在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 封燃不会在意的。 他从始至终,从来没在意过他。 封燃收到一笔巨额转账。 银行卡发来消息提示时,他正在工作,不经意扫了一眼那条短信,眼睛登时睁大,叫了一声“我去”。 陈树泽问:“怎么了?” 封燃缓缓地回过头看着他:“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什么意思?” 封燃眨着眼睛:“银行卡到账……”八十五万整,难道不是陈树泽? 陈树泽面露迷茫:“到底怎么了?有人给你转账?转了多少?” 好像真和他没关系。封燃低下头,脑海中跳出一个名字。那家伙总来这套,一言不合就给他打钱。 可这一次也太多了,八十五万,他哪来的这么多钱?不会是出事了吧? 手忙脚乱地打开手机查流水,果然,对方户名赫然“沈执”两个字。 第67章 弄人 陈树泽抬起头,看他目光呆滞,问:“怎么了这是?” 封燃说:“没事……” “不像没事的样啊,”陈树泽说,“你这样也没法工作,要不要先下楼去处理一下?” 封燃点点头。 他在楼下小花园里散步,琢磨沈执心思。 示好?求和? 还是闲来没事,捉弄他一下? 琢磨半天没结果,封燃和陈树泽请了假,直奔何川的铺子去。 “何川何川,你手机呢,借我用用。”他掀起帘子说着,一抬眼,看见屋里的人,站住了。 沈渊。 沈渊也回过头来,目光交错的一瞬间,脸上涌起好几种颜色。 但很快地,他垂下头,说句“我先走了”,同封燃擦肩而过。 封燃说:“等等。” 沈渊停下来,头却没抬。 第76章 “你来干什么?”封燃问,“总不会是为了买东西吧。” 沈渊说:“我……” 何川竟然替他说话:“封燃,让他走吧。” 封燃侧身让开道。 人走了,封燃问:“他到底来干嘛?有什么事?来几天了,你怎么不和我说?” 何川一句话噎死人:“家事。” “……好好好,你们的家事。”封燃说,“那你手机总可以借我一下吧。” “是沈执的事。”何川说着,把手机递给他,声音轻轻的,“怕你不高兴。” 封燃想问是什么事,可何川又戴上耳麦,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于是走出门外,点了根烟,拨通那个记忆中的号码。 没多久沈执就接起来了,声音冰冷又生硬:“怎么。” 封燃说:“是我。” 沉默。 封燃继续说:“你给我转那么多钱干嘛?我不要。” 沉默。 封燃:“说话。” 沈执迟疑着,小心翼翼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封燃忽然发现他声音很虚弱,极力强撑着,大概不想被发现异常。 他缓和语气说:“我会重新转回去,你留着自己花。你养身体、休息……都需要钱。” 对面又没了声,他要挂断时,沈执突然说:“你和何川怎么样?” 封燃想起刚刚的场景来,说:“挺好的。就是别再让你堂弟来找他。” 沈执道了句好。 封燃独自在街边站着,过了一会儿,把手机还回去。 “何川,”他双手撑在桌上,“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何川没承认,也没否认,说:“不是什么都,需要告诉你吧。” 封燃看着他敛下的眼眸,气不打一出来:“行,这可是你说的啊。我很好奇,你和沈执他弟认识多久,他给你什么好处了,值得你和他合伙对付我?” 何川似乎没料到他会为这个发脾气,怔怔地站起来。 封燃觉得多说无益,赌气走了。 陈树泽发来好几条信息,他工作处理完了,记起封燃的事来,问怎么回事。 封燃斟酌字词回复:「前男友的事。」 「处理好了吗?」陈树泽问。 「嗯」其实封燃也不知道那一通电话算不算处理好。 陈树泽的消息又来了:「我们小封真够有本事,魅力大得让前任念念不忘,分手了也不忘打钱,什么时候教教我,让这财运能到我头上/大拇指/」 封燃骂了一句,回复:「陈总想学,先把你那条舌头割了再说。」 陈树泽的电话来了,笑呵呵地说:“晚上来不来?” 刚和何川吵完嘴,封燃气没消,可又这么草率去了,何川恐怕不依。 他没道理事事听何川话,可说到底,那时是他给予莫大帮助,该给的尊重要给,在此基础上,还要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否则,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份恩情。 陈树泽悠悠地说:“来了,明天给准一天假。” 他能批假属实难得,封燃只好说:“来。” 封燃准备了许多说辞,应付陈树泽可能的问题,而到了晚上,陈树泽却很贴心,对下午的事情只字不提。 他落得清静,没成想第二天一早,又被一通电话吵醒了。 这一回不是何川,而是封晴。 “哥,你最近忙什么呢?”妹妹问,“我有两件事想和你说,但是不知道该先说哪一件。” 封燃站在阳台上,阳光照进来,晒得人浑身暖烘烘的,他还有点懵呢,清清嗓子:“什么情况啊?先说重要的。” 封晴说:“那个沈执,病得很重。” 封燃皱起眉头:“最近谁又联系你了?沈渊?还是妈妈?还是……” “不是不是,你先听我说,”封晴说,“和他们没多大关系,是我,我回江市找同学,然后遇见了沈渊,他带我去,看了一眼沈执。” “不是,你一个人和他过去,万一有个好歹呢,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封燃抬高嗓门,身后陈树泽发出些许响动,收敛了些,“说吧你去都干嘛了?” “哎呀你凶什么,”封晴着急道,“我和我朋友两个人,一起过去的。没怎么,当时沈执在休息,根本不知道我去。我就远远地看了一眼,待了没十秒钟。沈渊说,沈执查出癌症不肯治,我看他真挺严重,不像假的。要不你去看看吧?不过你不去也行,没有人逼着我劝你什么的,你自己作主。” 封燃一时间说不出话,不过分开几个月,沈执他,病这么严重? 他喃喃地说:“他、他怎么回江市了?他怎么会……”难道是因为自己? 不可能,沈执怎么会知道他回来…… “我不知道,他在城南区租了一个小房子,地址是……”封晴踌躇着说,“哥,没准他真快、快死了,你……” “别说了。”封燃突然开口打断。 封晴也觉得不太吉利,说:“行我不说。其实我挺烦他的,尤其是之前,他一个人霸占着你,不让你和别人联系什么的。我本来不想去,沈渊一把鼻涕一把泪,都快给我跪下了。我朋友说,去看一眼也没什么,我想想也是,就去了。去了后,没想到他变成那个样子。沈渊和我说,他的新画刚展出,就被买下了,赚了八十多万呢。可人都这样了,要钱有什么用?造化弄人啊……” 封燃久久地站在阳台上,指尖的烟燃尽了,浑然不知。 一转身,陈树泽坐在背后沙发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怎么,又和你前男友有关?” 封燃点头。 “他生病,我想去看看他。” “生病了?很严重。” “是。” “那他还给你转账?不会有诈吧。需不需要我报个警?” “不用,我去看看情况。” 陈树泽说:“那走吧。我换个衣服。” “不行,我自己去。” 陈树泽坚持:“那我送你。” 封燃还是摇头:“我自己去。” 陈树泽静了静,说:“何方人士啊,让你这副样子。” “哪样?” “魂不守舍的。”陈树泽一笑,“从昨天收到短信就开始了。怎么回事啊封燃,你总不能在我床上,还想其他人吧?” 封燃无暇分析他这番话是刻薄还是拿乔,没说话,匆匆地穿上衣服说:“我走了。” 陈树泽始终在原处坐着,沉默着,一动也没动。 第68章 久等 他来到封晴所说的地址,敲开那扇铁门。门面生锈,敲时铁皮晃动,哗哗作响,吵得他心头忐忑。 开门的是沈渊,一见他,表情如白日见鬼。 “你……你怎……”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封燃说:“怎么,不欢迎?” 沈渊低声下气:“不是不是,你能来,特别好。我、我真的谢谢你。他睡着了。” 正如封晴所说,这间屋子与公寓相似,老旧、狭小。封燃跟他进屋,走两步便到卧室门口。 沈执就躺在床上。 封燃一刹那如冰块般,通体冰冷,当场凝固。 是沈执,是他许久未见的沈执。 沈执薄薄一片如同白纸,阳光照上去,皮肉透明的一般,一碰就消失了。 封燃屏着气迈进门。那具身体躺在薄被里,俨然已经骨瘦如柴,颈窝深深凹下去,胸脯微弱起伏,仿佛连呼吸都是破碎的,不堪一击的。 没有人夸张,随便谁来看,都看得出沈执已病入膏肓。 幸灾乐祸?心如刀割?百感交集? ——都不是。他是种什么心情,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他只是一下子觉得,走不了了。 不止是今天,不止是身体。 沈执是好手段的。用一把锁,锁住他的腿,用一身病,锁他的心魂。 手机铃声大作。 是何川打来的电话。他手忙脚乱地关上声音,可沈执还是醒了,被子一动,有些困惑地睁开眼睛。 看到封燃的霎那间,他瞳孔一震,流露出湿漉漉的水光,强撑着,要坐起来。 沈渊疾步上前:“哥,哥,你醒了。别乱动啊,好好躺着。” 他一向粗手粗脚,不懂沈执想干嘛,见他神色异样,怕他怨怪,慌张地解释:“我没让他来,是他自己来的,就刚才,他敲门进来的。” “你出去。”沈执低声说。 沈渊愣了愣:“我?” “出去。” “……好。”沈渊站起来,退出去了。 狭小的卧室,隔着一二米远,两个人都屏着呼吸。 心跳声俱是震耳欲聋,都担心被对方听去,于是或移开目光,或调整呼吸,手脚都不知往哪放……尴尬得如同十来岁情窦初开,头一回同处一室。 沈执从汹涌的惊愕之中回神,封燃真的来了,在这么近的距离。那天离得远,不如现在看得真切。 第77章 他的香水换过了,头发蓄的比从前长。还带了耳饰和戒指,真好看……沈执向他微微抬起手,吃力地,微笑着。 沈渊在门口看见这状况,几乎就要冲过去,一把推封燃过去时,封燃以更快地速度蹲在床前,握住沈执的手,紧紧地。 “久等了。”他轻声说。 陈树泽再一次拜访银铺。 何川正忙着对账,见他来了,停下手中活,脸色愈发无精打采,只差把“不欢迎”仨字写在脑门上。 陈树泽笑了笑说:“何老板,好久不见啊。” 何川没答应。 “封燃今天早上一声不吭从我那儿走了,说要找他前男友,也不让我一起去。”陈树泽每说一个字,何川的脸色就黑一分,他仿佛浑然不知似的,认真询问,“他前男友的事,你知道多少?” 何川问:“你为什么找我?” “你不是和他很熟么,”陈树泽字字珠玑,“毕竟打小的交情。” 何川:“……你查我。” 陈树泽冷笑:“我只是好奇。他大学时身边是些什么人,我都知道,怎么突然冒出一个你来?小时候和他同乡,同一个小学、初中和高中,只有大学不在一处。他替人顶罪的公司,你在那里实习,他出狱,你在他老家开商铺,他回国回了江市,你又在江市。你说,这是天意,还是人为?” 何川脸色苍白,他不知道陈树泽何以得知这些,他无所遁形了,像砧板上的一块肉。封燃就是那把最厉害的刀,陈树泽伤他,游刃有余。 “你为他做了这么多,连尊严都不要了,他有没有看你一眼?他来江市前,甚至都不认识你!”陈树泽的神色不知是可怜还是轻蔑更多,“你还期待他有朝一日来爱你……他不会爱任何人的。” 何川无力地说:“那你呢,你在期待什么?做他排行第一的炮友,还是等他玩够了,带他去见父母?” 陈树泽被他呛得沉默,须臾说:“我没想到你这张嘴也很厉害。每天躲在这地方,真是屈才。” 何川想,伤人的话谁不会说,况且你与我又有什么分别。 何川说:“没事就走,打烊了。” “我刚刚有点激动,真不好意思。我就是替你不值得,”陈树泽缓和语气,又挂上漫不经心的笑容,“说说嘛,他那前男友是什么来头?你不说,我一样能查,可是看在我也算你个大客户,多少透露点呗。” 何川倒很痛快地说了:“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叫沈执。” 陈树泽听清那个名字,脸色顿时变了。 那两只手紧紧地相握,瘦如枯骨的那只被封燃抓在手心,冰冷,了无生机。指骨硬得戳人,好像拼组的积木,一捏就要散架,他几乎不敢用力。 “你怎么,你怎么……这样了?”他低声地说,“你为什么不去医院?跑来江市干什么?” 沈执微笑着,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滑。 “别哭。”封燃叹息。那时手段层出不穷逼他走的是沈执,现在受了天大委屈的,怎么还是沈执。他又是一阵叹息,“沈执啊沈执,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沈执收了泪,问:“你想过我吗?” “不止。”封燃说。 一阵沉默。那些无数个难眠的夜,同他人亲密时浮现的脸,无休止的回忆和梦,还有下雨时隐隐作痛的肩膀……怎会区区“想过”而已。 沈执懂得。 “你上班了?”他问,“有点黑眼圈,是休息不好么。” “是。在以前认识的一个人的公司,给他管账。” “要是上班上得不高兴,就别上。我的钱足够你和你妹妹用。” “你是为这个,给我打钱?”封燃说,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你怎么能这么傻。你给我那些钱,要我怎么花?你自己呢?” 沈执轻轻地说:“我活不长了,不需要。” 封燃摇头说:“你会长命百岁的。” “我不……” 封燃用手指止住他的话,说:“你信我。” 他站起来走向沈渊。 沈渊一直在门口偷看,见封燃过来,一脸戒备。 “你没给他办住院?”封燃说。 “怎么没有!”被封燃这样质问,他很是不忿,“他死活不去,我有什么办法?” 封燃简直被他的思路折服,高了声调说:“他一个病人,他不去你可以打急救电话,让医生护士把他抬去医院,你怕占用医疗资源,可以自己把他捆起来送医院,拴病床上,他有本事逃出来吗?他死活不去,你就依着他?!你看着他去死吗?” 沈渊委屈极了,自己付出这么多天,被说得一文不值,说:“你说得轻巧,我真是……” 封燃说:“你下午联系医院,明天送他住院去。” 沈渊受不了他命令自己,绕过他看着沈执,控诉道:“哥,你听听他怎么和我说话的。” 沈执开口说:“封燃,我不想住院。” 沈渊:“你看你看。真不是我不让他去,是他自己不想,我得尊重他的意愿吧,我一让他去他还骂我……” “不行。”封燃说,“你们两个,谁的话我都不信。我得亲自看医生怎么说。” 下午一番折腾,总算搞定住院的事。封燃晚上回了何川那儿。 “你上午给我打电话?怎么了?”他边换鞋边问。 何川:“没事。”他回头看封燃,“你今天没上班?” “没。我去看了沈执。” 何川的思绪一凝。 “他明天住院,在江市一院。你要去看看么?”封燃说,“到底你们是……兄弟吧。” “好。”何川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问,“和好了?” “怎么可能。” 一夜无眠。 第二日封燃同陈树泽请假,陈树泽竟不准了。 封燃打着电话皱眉头,心里骂了句混蛋,嘴上还是说:“你从我年假里扣不行么?” 陈树泽官威很大,装腔作势地说:“你年假早扣完了,自己不知道?” “那就事假,不行就扣工资,反正我今天去不了。” 陈树泽安静片刻,说:“什么事?还是你前男友?” “员工私生活和陈总没什么关系吧,这也要问个明白?” 陈树泽冷冷道:“封燃你他妈少跟我嘴硬,换做别人这个态度,早被我开了。” 封燃脾气也来了:“开就开。你以为我想上那破班?陈树泽你他妈真有脸说,多少回了,我都懒得说你,公私不分的是你不是我。” 说罢挂了电话。 刚好何川港洗了澡出来,见他火气正盛,问:“怎么了?” 封燃逮着机会便骂:“陈树泽真不做人,当个领导还和我搞霸权主义那一套,他以为自己当皇帝呢!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吃枪药了一样。我惹他了吗!” 何川默然无语。 封燃忽然想起什么来:“他要是开除我,我还能找你帮忙吗?” 何川无情拒绝:“不能。” “啊?为什么?” “机会只有一次。” “……” 第69章 办公室 上午沈执住院,一切安排妥当后,封燃才去公司。 他一进办公室门,陈树泽阴阳怪气说:“不愧是和前男友重燃旧情,这点死工资看不上了,是吧?” 封燃抄起文件夹扔过去。 陈树泽稳当当接住,说:“要动手?” “我不和你动手,”封燃说,“把你的嘴好好闭上。” 他打开电脑开始干活,陈树泽把签字笔往桌上一拍,走过来,双手撑在桌面上,说:“你就这么和我说话是吧?前天晚上在床上叫的时候,你这张嘴可不如现在这么硬啊。” 封燃办公室四面都是玻璃门,只有下半截做了磨砂处理,陈树泽肆无忌惮,立刻被员工们看了去。 门外听不见声音,可发生什么,却被看得一清二楚。二人表情不善,距离暧昧,尤其是陈树泽,平时鲜少动怒,此时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任谁都在想象着室内正上演一场恨海情天狗血大戏。 封燃余光扫到有人兴致勃勃地偷瞄他们,但陈树泽依然不收敛,身体俯得更低,厉声说:“封燃,你前男友给你多少钱,你这么上赶着啊?” 封燃皱眉说:“你是脸都不要了。明天我就把工位搬出去。” 陈树泽瞟了一眼门外,员工们才齐刷刷转过头。 他嘲弄地说:“我以为你马上不干了,才不在意别人说什么。” 封燃说:“如果你继续这样影响我工作,我确实干不下去。实在不行陈总找其他人伺候吧,我没这个本事。” 陈树泽瞪他一眼走了。 两天没来,事情堆得多,中午几乎没有休息,匆匆塞了两口盒饭,又一直工作到下午六七点,许多人都下班走了,他肚子叫起来,一看时间,原来又到饭点了。 拿起手机,沈执发来二十多条未读信息。 第78章 「封燃,这是你的号吗?」 「我好想你/可怜/」 「吃饭了吗?今天什么时候过来?」 「在忙吗?理理我吧/委屈/」 「……」 封燃大概翻了翻,都是些诸如此类没什么信息量的话,于是回复说:「好好休息,听医生的」 「医生让我心情保持愉悦。」沈执的信息马上来了。 封燃:「那你愉悦吧。」 「你不在,我怎么愉悦/大哭/」沈执虽然生病,打字速度一点没受影响。 封燃懒得多说了,放下手机。财务没几个人在,负责跑腿的实习生早早走了,今天的晚饭得自己去买。 他从椅子上起来,陈树泽刚好进办公室,看到他收拾桌子,扬了扬眉:“怎么,这是趁大家不在,准备搬工位了?” “我吃饭。”封燃说,“别发神经好吗。” 陈树泽拿起手里的袋子:“给你买了。”定睛一看,是他喜欢的那家菜,每次去买都要排很久的队。 封燃两眼放光:“这么好心?” “我要不好心,你能是现在这德行?”陈树泽把餐盒放他桌上,“下属都快骑老板头上了,真是闻所未闻。” 美食在前,封燃懒得与他斗嘴,拆开包装盒和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刚巧沈执的电话也来了,挂断一个又来一个,孜孜不倦。 陈树泽闻声而来:“谁呀这是?” 封燃说:“快递。” 接着沈执打来第五个电话,那名字大方展示在屏幕上,陈树泽拿起来说:“快递?那我帮你接。” 封燃伸手去抢,说:“陈树泽!差不多得了。” 陈树泽拿着手机不动,封燃忽觉桌上一切都索然无味,放下筷子。 办公室里只剩下铃声旋律。 等这一段声音停下来,封燃看着桌面,问:“你是真想让我走?想让我主动辞职?” “不是。” 封燃说:“那你想怎么样?” 陈树泽将他手机扔到一旁,抬着他的脖子,深吻下去。 封燃一惊,第一念头是拿起文件夹挡住。接着又一想,要真被看见,挡不挡有什么区别? 这一吻毕,陈树泽又蹲下来,伸手便解封燃的裤带。 “……别。”他推拒,“这他妈是办公室。你是不是喝多了?” 陈树泽一副脑子不清醒的模样,说:“办公室才好呢,早想在办公室了。” 虽然过了下班时间,可楼里还有人在加班,或许还有人会来敲陈树泽的门。 陈树泽跪在桌下,他双腿间,一个绝佳的死角。 门外只能看见封燃正襟危坐的上半身。 铃声又响起来了。他一手扯住陈树泽的头发,一手颤抖着,去抓桌子角落的手机。 陈树泽吐出那口东西,咳了一声,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他:“你敢接。” 封燃愠怒,说:“我有什么不敢接的?” 陈树泽将他拉链一提,说:“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样,先把裤子穿好再说吧。” 封燃下了班已天黑了,别前陈树泽问需不需要他送,封燃拒绝了。他得先去医院。 陈树泽说了句:“有这么见不得人吗?” 封燃把他那句话原封不动还了回去:“废话,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样。” 陈树泽脸都绿了,封燃心情大好,打车走了。 然而一到医院,到住院部楼下,看见陈树泽的车,以及随之从驾驶位下来的人,他呆了。 陈树泽大胜,提着燕窝、牛奶等等各种补品,耀武扬威:“我去看看我妹妹的大恩人,你来干什么的?” 两个人一道上楼,谁也没先说话。 出电梯时封燃说:“你别刺激他。” 陈树泽问:“什么意思?” “他就是个病人,没必要。”封燃看见病房门口的沈渊,放低了声音,“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冲我来啊。” 未等陈树泽回答,沈渊也看见了他们,双眼瞪得像灯泡一样。 他疾步上前来,压着声音质问:“你干嘛带他来?!你要气死我哥吗?” 封燃无所谓地说:“他可不是我带来的,他现在是若若的哥哥,我拦不住。” 沈渊得知缘由,多少有些震惊,接着想起沈执之前的确提过,说若若去了姓陈的一户做生意的人家,再看陈树泽气定神闲的模样,满心郁闷地接受了这巧合。 他拉过封燃说:“你能不能别和我哥说?就说同事,行吗?” 封燃知道他一定误会了,以为陈树泽和他在一起了。可要是沈执得知他们没在一起,却另有其他上不得台面的关系,恐怕更不会开心几分。 孰重孰轻,他能分不清吗?点头说:“行,我知道。” 三个人一起走进病房中。 第70章 交手 主治医师正和沈执单独谈话,他们过来,正好结束。 封燃眼疾手快,趁其他人进去,把门一关,在不远处拉住实习生们簇拥着的主治,问情况怎么样。 今天中午他得到消息,之前的诊断是误诊。那时只做个胃镜,医生没法排除癌症的可能,要沈执做其他检查再查,他一直不肯。 这是最好的结果。 沈渊在电话里喜极而泣,声音都哽咽着。封燃硬把一些骂他小题大做的话都吞进肚子里去。 如果在旁边,他非第一个拿到检查单,甩沈渊身上不可。 “我真不知道,不是故意骗你。”沈渊仿佛听见他心里话,哀哀地辩白,“是之前有一个医生这么和他说的,我都吓死了,瘦了有十斤!再说,虽然不是癌,这个病也很致命的呀,不能掉以轻心!” 医生说,虽然确定不是癌症,但沈执的病拖得时间太久,又是复发,要痊愈恐怕不容易。检查报告在沈渊那儿,医生着重提出他严重贫血、营养不良。临了还补了一句,病人心态不好,很悲观,要改。 封燃谢过了医生,一转身,沈执已急切地拉开门,倚门而望,问:“怎么不进来?” “来了,你小心点。”封燃说着,扶他上床去。 “已经好很多了。”沈执轻松地朝他笑笑,“排到了明天的手术,到时候你能来吗?” “不能,我要上班。” 沈执失落地哦了一声,又看陈树泽。 陈树泽正摆弄沈执的画板,在电子屏幕上没有意义地涂鸦,抬起头,发现另三人都看自己,失笑道:“怎么,都等着我批假呢?这让我很难办啊。” 沈执温声说:“陈总给个方便吧,就这一回。” 封燃也跟着说:“是啊是啊,陈总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呗。” 陈树泽警告地看封燃一眼,不动声色:“行啊,我考虑考虑。主要是公司缺人手,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抓着封燃一个不放。另外,他已经请很多次假了,再这么下去,他自己的绩效也吃不消呢。” 沈执问:“你请假很多回?” “不多吧,”封燃看热闹不嫌事大,“是陈总给的假太少了。”沈执眉目之间泛起愁绪,他又改口说,“还好,之前请过那么几次事假。我的绩效也不全按这个判定。” 陈树泽不吱声了。封燃转头和沈渊聊起来,关于医生怎么说、今后怎么修养之类。 沈执想和封燃单独待着,奈何陈树泽一直不走,沈渊也如同呆瓜般杵在一边。 他招招手,封燃靠过去侧着耳,他低声说了句话,封燃笑起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和谁去?” 沈执没料到他会说出来,另二人困惑地看着他们。 他耳垂泛起一点红,垂下眼,勾着封燃手指,无奈地说:“之前……自己啊。不然就忍着,等点滴打完。” 沈渊再木,也看出一二了,忙说:“陈总,我们先走吧。今天真的特别感谢您专程抽空过来看我哥,晚上我请您吃饭。” 陈树泽推拒道:“哪里哪里,这都是应该的,谈别的太生疏了。若若也很想她小沈哥哥呢,常问我。” 沈渊直接说:“您看您有什么忌口?我现在定个地方吧。” “嗯,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忌口么,我倒没什么,”陈树泽想了想,“不过封燃嘴挺刁的,很多菜都不爱吃,去饭店只顾着喝酒。要不然,咱仨找个中餐厅吃吃吧?” 沈渊犹豫着:“我想……就我们两个去吧,封燃留下来,陪陪我哥,晚上,护工会来接班的。” 陈树泽惊讶地说:“是吗封燃,你不吃晚饭了?” 封燃忍俊不禁。装。整栋楼最大的水桶都没你能装。 “陈总忘了,今天中午还是你请客的,我到现在都不饿。” 陈树泽脸皮厚到了一定程度,面不改色说:“我倒差点忘了。中午我也吃了不少。” 封燃忍着笑催促:“行了,你们要去就快去。” 沈渊不明其中所以,见封燃答应,陈树泽也不算为难,总算松一口气:“那好,那我们走了。哥,你好好休息。” 第79章 封燃刚要坐下,熟料陈树泽猛地一扯他手臂,他站直了,耳边快速飘过恶狠狠的、轻轻的低语:“给我等着。”说完大步流星地离开。 封燃嘴角掠过一抹极细微的、狡黠的笑。 这个笑几乎稍纵即逝,可沈执还是捕捉到了。他有些困惑和不快,一瞬间,某种敏锐的直觉犹如短刺般扎了下心底,很不舒服。 却没来得及,也没精力细想封燃和陈树泽之间微妙的、不为人知的东西。 因为与封燃独处,多么来之不易。 门一关,沈执问:“每天工作很忙么?” “最近有点。”封燃答。 沈执无限柔情地说:“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想你。但是怕你忙,不敢打电话,后来以为你空了才回消息,打过去,你还是没接。是静音了吗?” 封燃笑了笑:“不是要去卫生间么,走,我扶你。” 他待了有两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沈执状态不好,话一说多便累,何况十句有九句表白。 封燃付之一笑,不做其他回应,沈执很难问出那句,你还对我有多少感情。 他只好猜、试探。从封燃的态度,表情,言语。 他说爱呀,喜欢呀,思念呀,封燃打趣,说怎么病成这样,还有心思想这个? 他又问,你是不是很恨我?封燃说,恨和爱一样,很费精力。 到最后,他多少疲惫而失落,封燃天衣无缝。他一定是故意不让沈执看出什么来。 关系突然特别的僵。比朋友更暧昧点,比仇人多一点爱,比爱人又少了些什么。 天色完全黑下来,封燃起身,沈执知道,他要走了。 沈执强打精神问:“你明天下班后,还过来吗?” 封燃模棱两可:“看情况。” 他又想说什么,封燃放在床头的手机响起来,他像过去那样,伸长脖子想看看是谁,封燃却快速地伸手关掉声音和屏幕,重新放回口袋。 沈执一时间心情复杂。没错,他们分手了,现在不是情侣,是他唐突。 “我该走了。”封燃替他掖好被子,调高空调,把拖鞋摆正,还倒了杯热水,放在他刚好够着的地方,最后体贴地嘱咐,“护工很快就来了,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就要抽血呢。” 沈执看他做这一切,心中酸涩又甜蜜。他还是那个他,看着毛手毛脚的,自己的东西总乱放,又粗枝大叶,可面对沈执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做得却比谁都好。 他说:“嗯。我想你。” “还没走呢,这就想了?”封燃向他挥挥手,“晚安。” “晚安。” 封燃出医院大门,陈树泽正叼着根烟靠在车门,看见他,嘴角一咧。 他走过去问:“怎么,吃饱了撑的又回来找我?” 刚才那通电话,正是他打来的,为了什么事,封燃猜了个七八成。 “瞧你这张嘴,”陈树泽把烟塞他唇间,“快堵上。”随后又说,“上车,去我那。” “我不去,”封燃站着没动,“我回何川那儿。” “你真好意思,”陈树泽悠悠地说,“他喜欢你,你天天在他眼前晃,又不给个痛快,你什么居心?” “你想太多了,我俩就朋友。谁像你一样,把什么都联想到那方面去。” “哪方面?”陈树泽一把把他按进副驾位,自己也上了车,弯腰给封燃系安全带,“人家是君子,没成想看上你一个小人。封燃,你和何川,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的?老实交代。” “你敢送我去你家,我就半路跳车啊,”封燃一边威胁,一边回忆了下,“就去年吧,春天,有天晚上下了雨,何川的摩托坏在路边,我载了他一程。” “你确定?” 不然呢?封燃莫名其妙的:“是啊,确定啊。” 陈树泽高深莫测地一笑:“可何川的籍贯,就他爷爷的家乡,其实是你家那。你们算同乡的。” 这年头,籍贯和居住地不一致的人很多,和他家乡一处,确实是巧了。封燃没搞懂他搞什么名堂。 陈树泽又徐徐地说:“他小学初中和高中都和你一个,只不过你们差三个年级,大概你没见过他。” 封燃说:“那可能是因为,我们那根本没几所好的中学,至于小学么,现在有不少,可当年市里只有一所不错的公立。你从哪知道的这些,说这个干嘛?” “我是觉得,在江市能遇见这么个人,真是太巧了。” 封燃一阵沉默。陈树泽为什么提这些?的确很巧啊,因为距离远,从他家乡来江市打工的同龄人,应该没有很多。 若不是他特意提起,封燃都不知道,他们这么有缘。 “你想说什么?”他问。 “没什么。”陈树泽不愿意说。 之后二人再也没有说话。 车内只剩下一首调子极慢的英文歌,封燃眯着眼睛昏昏欲睡,想沈执,又想起何川,转而回到陈树泽的话。 何川果然有许多瞒着他的事情。 他心念一动,当年他爸欠债后惨死,几乎轰动了当地,算算时间,何川当时正上初中,不太可能不知道。 他忽然升起一个猜测,难道何川很久之前,就认识他? 第71章 自欺 陈树泽乖乖把封燃送到何川家楼下。 别前,他摇下车窗,看着封燃:“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沈执摊牌?” 封燃不快,说:“你别总操心我和沈执,他现在身体要紧。” 他不懂,怎么陈树泽现在也总管他?像过去那样,不了解不打扰,清清白白、安安生生的,不好吗? 他把这种改变归于陈树泽身份和地位的变化,以前他们是平等的同学,而现在是上下级。陈树泽习惯对他的工作指手画脚后,把这种控制延续到生活中。 这么一分析,突然有点不想在他身边干了。 陈树泽说:“我和他弟弟吃饭,他弟弟那眼神,好像要把我吃了一样。” “你可能想多了,”封燃心不在焉,“我走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回屋,何川已早早歇下,他喂小白吃了猫条,也休息了。 沈执的手术排到上午,封燃中午赶去时,他刚好从手术室出来。 沈渊见他独自前来,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沈执麻醉没过,封燃在旁边待了一小会便走,沈渊拦住他说:“他还没醒呢。” 封燃说:“到点了,我上班。” “陈树泽给你开多少?我出两倍。” 封燃笑笑:“我就挣我该挣的,多的一分不要。” 他顶着烈日打车回公司,一进办公室,陈树泽看出他从医院回来,不咸不淡地说:“我以为你要无故旷工呢。” 封燃觉得自己腹背受敌。 财务终于来了新人,接连几天,他都按时下班。 他日日都去看沈执。沈执不能吃饭,他就给他买点有趣的小玩意,下几部电影陪他看,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安静坐在一边,和他看着窗外的太阳一寸寸西沉,天色从火红变成深蓝。 沈执问陈树泽有没有为难,封燃说:“没有,他总算当个人了。” 沈执每一次都要劝说:“要是不开心,就辞职吧。”他巴不得封燃一天二十四小时在自己身边。 这一次手术很成功,加上连续吃药、打点滴,沈执苍白的脸终于泛起血色,虽然依旧瘦削,可生动许多。 尤其是封燃一进门,仿佛一瞬间所有的春天都降临在沈执身上,病房变温室,满目柔情,满面焕然。 封燃低头摆弄着医生配的药,形状颜色各异的药丸装在透明小密封袋里,有种别样的艺术感。 听了沈执的话,他敷衍着回答:“还没到那个程度,先这样吧。” 沈执不知道其中所以,只当他是为了赚钱,也不说什么。 因为陈树泽总若有似无地拿沈执刺他,他很烦,这几天都没和他做。 这天陈树泽终于小小的发了脾气:“不去家里也不去酒店,你迷上办公室了是吗?” “你有需求,去找个鸭吧。” “你是怎么回事,我活没你前男友好是吗?没把你伺候舒服吗?怎么见了他你就走不动道,硬都硬不起来了?” 封燃皱眉,脱口说:“你再这样,我要辞职了。” 陈树泽没料到他提辞职,不可置信地说:“这也是你能随便说出口的?” 封燃说:“这话说的,好像我提的是离婚。大惊小怪什么。” 说完,便走出办公室,找新来的男实习生去了。 男实习生研究生刚毕业,长得帅气,聪明伶俐,还很听话,成天哥长哥短的围绕着封燃,封燃挺受用,两个人总黏在一块。 若不是陈树泽不允许,实习生只差在封燃办公桌旁放把椅子,一起工作了。 封燃走出,他立刻贴上来说:“哥,我给你点了冰美式,你快教我看看这个表嘛。” 第80章 “谢啦,”封燃接过咖啡,看了一眼他的显示屏,“想学?走,去我那。”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进了办公室,有说有笑。实习生叫了声陈总,封燃则彻底视陈树泽为无物。 他刚坐下,背后传来文件摔在桌面的巨大声音。 封燃这天下班后,本想直接去医院,没想到又被陈树泽缠着不放,派了一堆活。 他估算了一下,差不多得加班三小时。 便坐下来埋头工作,没注意陈树泽七点多已溜之大吉了。 陈树泽到医院时,沈渊已经在了,隔着门,他听见二人的谈话声。 沈渊说:“你就收收心吧,别老想他。人家医生说,做完手术要多休息,多睡觉,你一天都没合眼。” “他不来,我睡不着。” “他来了你更睡不着!”沈渊一急,声音就大,“我还不知道你吗?你现在走火入魔一样!” 陈树泽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沈渊不说话了。沈执轻轻叫了声:“封燃?” 他推门进去,沈执见是他,眼睛里的神采顿时灰暗下去。 “是陈总啊,”沈执礼貌地微笑,“封燃呢?” 陈树泽说:“他还没下班。今天过来,是若若想和你打个视频电话,我妈提好几回了,你看方不方便?” 沈执欣然同意,稍作整理,和小姑娘打了电话,也和陈树泽的母亲谈了几句话。孩子养得白胖了许多,还有独立的小卧室,把各种玩具一一展示给沈执。 若若打手势问沈执封燃去哪儿了,沈执惊讶,回了若若,又说:“她竟然还记着封燃呢。” 陈母在电话那头乐呵呵地说:“是啊,若若懂事了。说来也巧,小泽,那封燃,不是你大学的朋友吗?那天我翻你大学的旧照片,若若一眼就认出了他,这孩子啊……” 沈执抬头问:“你和封燃大学就认识?” 陈树泽的笑容僵在脸上。 封燃是全公司最后一个离开的。 半天打不到车,他拖着疲倦的身体赶上最后一班地铁,在哪一站下犯了难。 回家还是去医院。 正犹豫时,陈树泽的信息来了。 「出了点小意外。」 「?」封燃发。 「沈执知道我们是大学认识的了。」 「知道就知道。」封燃不以为然。 大概见他不在意,陈树泽也没说什么,问:「你还去医院吗?」 「你和他说什么了?」 「只说认识。没别的。」 封燃便说:「去吧。」 早知去了又是一顿拷问,他提前打了预防针,哪想到沈渊直接在住院部楼下等他。 封燃晃悠过去,沈渊看着他问:“你和那个陈树泽来真的?” “什么是来真的,什么是来假的?”封燃眼神也没给,自顾自地走进楼去。 沈渊说:“你把我哥当傻子玩儿吗?” 封燃加班到现在,又被无故质问,很不爽。 站定了,回头看沈渊:“我不把他当傻子,你也别把我当傻子,行吗?你想方设法让我来,我来了,让我劝他住院治病,我也劝了。我对他仁至义尽吧?现在,又要讨伐我个人问题?要我为他穿贞操裤,白天黑夜守着他、伺候他才算完?” 沈渊不敢说话了,站在原地不动。 封燃看他一眼,兀自按电梯上去。 他推门进去,沈执照例向他伸手。昨晚点滴打完了没人留意,留置针回血,他手背上一片乌青。 封燃握了握他的手,冰凉的。 “空调太低了。”他说着,找遥控器高了两度。 沈执说:“今天下班晚,累了吧?” “嗯,陈树泽不做人。” 沈执笑了,封燃也勾勾嘴角。 沈执又说:“今天和若若打电话,她还记得你。” “这么聪明?”封燃有点讶异,“我以为她早把我忘了。” “该是你把人家忘了才对。”沈执说,“若若翻到陈树泽大学的一张照片,是你们的合照。她一眼就认出了你。” 封燃眨了下眼睛,原来是这么件事。 他和陈树泽有过合照? ——怎么可能?第一念头是这四个字。 他和陈树泽在出租屋外,一向装不认识。 知道这段关系的人,应该数不出一只手。遑论给他们拍合照。 更何况他对这张照片毫无记忆。 他问:“什么照片?在哪拍的?我怎么没印象。” 沈执说:“我不知道。陈树泽说他也不记得,之后会回去找找。” “哦。” 沈执问:“你们当年……” “不是一个专业的,不太熟。” “那是怎么认识的?” “忘了。”封燃是真忘了。 沈执对这回答不满意,但没说什么。 这天又待到深夜才走。 第二天到公司,陈树泽若无其事地凑过来同他说话,忽然话锋一转,要他跟着同去出差,为期一周。 一块去的还有三人,一位前朝元老,两位则在封燃之后来的公司。 那男实习生得知后很是羡慕,央求封燃和陈树泽说说,带他也去。 封燃还没说话,陈树泽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俩身后,轻飘飘说了句:“小唐,你先操心操心自己转正的事吧。转正了,出差的机会有得是。” “陈总,”男实习生惊了一惊,随即尴尬地笑笑,“你说得对,主要是……” 陈树泽又说:“办公室可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 封燃差点就笑出来了。 陈树泽扫了他一眼,要他回去好好看出差事宜。 封燃早熟悉过了,陈树泽当然知道。 于是他心照不宣应了一声,进办公室关上门。没几秒陈树泽跟着进来了,板着脸。 封燃说:“陈总什么指示?” 陈树泽说:“你也就算了,我都不想说,成天沾花惹草的,不知道什么样子。那小子,一天天的两只眼睛只盯着你,给他的活够少了,结果都完不成,要不就是胡乱搞一汽交上来。带他的组长总和我说,当时简历挺漂亮的,没想到一问三不知。那一批实习生,我本来最看好他,现在呢?能力不够可以学,可他呢?态度就有问题。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哦。” 陈树泽伸手拍了一把他的腰,说:“‘哦’是什么意思。” “就是赞同。”封燃说,“陈总还有什么要紧事?” “行了,今天没你什么事了,回去收拾行李吧。” 封燃冲他一笑,走了。 和沈执说出差的事,他果然第一个不同意。 他没有直说,只是封燃一提,嘴角便耷拉下去了。 “就不能不去吗?我真的想每天都看见你。” 封燃顺顺他的头发,说:“就一星期,之后我还是每天都来。直到你出院。” “你不在的时候可不可以打电话?” “没问题啊。” “打视频?” “好,视频。” 沈执这才高兴了些。盘算着,无论如何要在医院多住些时日。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陈树泽去不去?” “去。” 他愣了愣。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忽然心下一动,捕捉到一些什么。 封燃、陈树泽。 他们之间到底……他按捺着恐慌,他想他不应该怀疑封燃,可脑中不受控制的,忽然闪过许多片段。 是那些他当时隐隐不安却没再追究的,是他双眼明睁却装作视而不见的,是他不忍承认的,自欺欺人的,后知后觉的。 没什么的。不可能的。他反复重复着这几字,在心里,苍白而怯弱地。 他甚至不敢向封燃求证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远方传来:“那你注意安全,记得想我。” 封燃含糊地应答了声,站起来,说自己得回去收拾行李、早些休息了。 明天早上六点的飞机,他四点多就得起床呢。 沈执的心一点点同夕阳坠下去,随着封燃离去的背影,整个世界慢慢褪色了。 第72章 出差 封燃开门进屋,何川正抱着小白在沙发上看电视。 空调开得足,茶几上是可乐和炸鸡,一人一猫,好不惬意。 封燃说:“稀罕啊,好几天没见着你人。忙什么呢?” 明明是他早出晚归不着家,但何川没有戳穿,说:“有大单,昨天忙完。” 封燃走过去,开了一罐可乐,说:“不错啊。我明天要出差一周,早上的飞机,到时候我想做个早饭再走,可能会有点吵。” “好。” 封燃在他身边坐下。 何川转头问:“不收拾行李?” “有话想问你。” 何川咯噔一下,大概猜到是什么。那天陈树泽来闹了一通,他就知有这么一天。他坐立不安,低下头,把一只空罐子捏扁,声音惊动了小白,爪子立刻招呼上来了。 第81章 封燃说:“是我太迟钝了,你以前和我一个家乡,对吗?那时候你父母也在那边?” “不在。我和爷爷生活。”何川想,你不仅迟钝,还健忘。 封燃又说:“这样。那你是……你爷爷是做什么的?” “和我一样。” 封燃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打银。 忽然有些记忆暗暗浮出水面,他家乡,的确有个很出名的银匠,姓甚名谁他不了解,老人家也确实有个孩子。 他听说过那个银匠的一些传闻,譬如家里极穷,儿子不孝,不履行赡养义务,还要老人贴钱还债之类的。 他家孩子成绩也一般,不交学费,高中几乎读不了书,央求学校想了办法才读下去。 “是、是你啊。”封燃恍惚了一下,说。 “是我。” “你认识我吗?” 何川看他一眼:“认识。” 封燃语塞,他爸臭名远扬,那个时候,本地人没几个不认识他的。 “我们当时没什么交流,没打过什么交道吧?”他期期艾艾地说,“嗯,毕竟,你比我小好几岁呢,我爸出事那会儿,你也在上学吧?” “有几次。” “我都干什么了?”封燃紧张。 “送我回家。” 原来是好人好事啊。封燃精神大振,说:“原来你记得这么多,那前年冬天,在江市遇到我时,怎么装不认识?” “你不记得我。” “你一提具体的事,我一定想起来。” 何川想了想,真说出一件来:“有一年寒假,雪很大,我在你大学迷路,你送我到校门口。” 那时候封燃的大学对外界开放,寒暑假常有高中生出没,封燃依稀记着这件事,可印象中的人带着口罩围巾帽子,把脸遮了个严实。 何川的确有这习惯,那大差不离。 他说:“好像有这件事,原来是你。”忍了忍又说,“还有吗?有没有你露着脸的?” “有。我被刘莽打,你给我涂药。” 封燃一惊:“你怎么会被他打?严重么?”话一出口才来得及尴尬,自己竟连这件事也不记得。 何川说:“不严重。” 封燃的目光从他脸上移走。是不是何川在同他玩文字游戏,重点该是涂药,他给谁涂过药? 陌生的少年,被揍得一瘸一拐,脸上都是伤口,月光下,街边或是角落,他从包里翻出消毒水和药膏…… “我想起来了。”他说,忽然脸色浮现笑意,“那个人是你啊,难怪我认不出,你当时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还很矮,怎么后来长这么高?” “……” “刘莽有没有再找你麻烦?” “没。” “真该谢谢你,你从小就心地善良啊,”封燃发自肺腑感叹,“当时都没人帮我。一开始我以为你和他们一伙。” 何川不出声。封燃不会知道,他帮他,究竟付出多大的代价。 如果只是被刘莽打一顿,也就算了。 和陈树泽出差,沈执很不放心,隔一小时就要他回复信息,否则一个电话就过来了。 下午与客户开会,封燃铃声大作,一会议室人都看他,虽然没出什么差错,但他不免有点烦,回了一句「开会」将手机静音。 会议结束,要同客户出去吃饭,封燃找陈树泽说自己不去了,陈树泽知道缘由,不轻不重地刺他两句,放过了。 封燃独自一人回到酒店,马不停蹄地给沈执打电话。 在他没回复沈执的这期间,简直天翻地覆,不仅有沈执的十八个来电,连沈渊都打来三个未接通话。 沈执很快便接起来了,说:“封燃,我想你。” 封燃说:“我知道,但我下午在开会,你缠人也得合时宜吧?” 沈执顿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你在开会。” “我不是发消息了吗?”封燃翻看记录,那句开会竟恰好没能发出去,“可能会议室网不太好,没发出去。” 沈执又问:“嗯,没关系。你真的去开会了?” “不然呢?”封燃奇怪,“你觉得我干嘛去了?” 沈执的言语中充满怀疑:“我不知道。” 封燃憋屈极了:“我从写字楼回酒店,到现在,一口水还没喝,晚上的应酬我也没去,你还非要我拿出下午开会的证据?我是来出差的,除了工作还该干嘛,还能干嘛?” 沈执说:“别生气,是我不好,你发个地点来,我给你买好吃的。” 想起沈执到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只能吃一点流食,封燃便消气了,说:“好。” 买了好几样他爱吃的爱喝的,沈执开始分享今天发生的种种,隔壁病人家属和医生吵架啦,两家人因为同处一房间休息不好,差点大打出手啦,以及自己今天被抽了五管血,护士帮他打了壶水等等,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封燃也样样都回应,这样和谐的气氛,完全如热恋时那般。 没一会儿,有人刷卡进门,竟是陈树泽,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外卖。 封燃说:“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陪客户?” “客户小孩放学,吃完饭就走了,”陈树泽将外卖放桌上,“我说你怎么不去吃饭,原来在这里吃独食啊。” 电话那头沈执听见他们的对话,问:“谁呀,陈树泽吗?” 封燃说:“嗯,他把外卖拿上来了。” “陈总没吃饱的话我再买点,”沈执说,“不用客气。” 陈树泽笑笑说:“多谢啊,我吃饱了,你吃吧。”说着他把鞋换了,自顾自地进浴室,“太热了,我洗个澡。” 沈执问:“你们俩住一间?” “不知道啊,这是标间,按理说公司的标准是他一人一间。”封燃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订房时他没注意,房卡是陈树泽直接交到手里的。 沈执果然沉不住气,说:“封燃,你和他……你们不能住一间。” “这个……” 沈执说:“你下楼单开一间,我出钱。”见封燃沉默,他软和语气,“求你了封燃,好不好?” “好吧。” 房重新开了,饭也吃了,封燃的手机都没电了,沈执还不愿挂电话,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封燃说只剩百分之十的电量,他还恋恋不舍地说:“你可以边充电边打。我真的好想你,我想去找你。” 封燃生怕他真找过来,说:“你好好待在医院,别干傻事,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找你,行吗?” 沈执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这通电话一断,陈树泽又打过来了。 “我就去洗个澡,你连人带行李都不见了?”他说,“哪儿去了?” 封燃说:“我还没问你呢,按公司标准,你不是该单独住一间吗?” “老王说自己觉轻,不能和别人同住,我和他换了。” “哦,”封燃说,“没事,你现在还是可以自己住,我单开了一间房。” 陈树泽在那边笑个不停。 封燃给手机插上电,把行李箱放倒,问:“这么高兴?” 陈树泽说:“沈执真是防我。他看出来了?” 封燃说:“他只是不放心我。” “他对你认识挺准确嘛,”陈树泽不怀好意地笑,“晚上出来喝酒。” “行。” 夜幕降临后,城市在霓虹灯影中淌成一片银河,月亮衬得暗淡无光。他和陈树泽走入一片灯红酒绿之中,纵情声色,推杯换盏,玩闹到凌晨。 陈树泽被一个男人缠住,在角落交颈相缠,吻得火热。 封燃这头正在打牌摇骰子,酒一杯杯地喝下去,有人用胳膊肘他一下,他顺着动作看到那二人,笑了一下。 见他并不介意,这人在他耳边说:“你们一起来的,不是一对?” “不是。”封燃出牌。 “那我能追你吗?” “不能。” “为什么?”这人老实得出奇。 封燃如实相告:“我来出差的,过几天就走。” “那可以加个好友吗?”陌生人温声细语地说。 封燃这才回头看他,一张青涩脸庞,不施粉黛,穿得朴素,也没戴装饰品。黑发细软,脸颊微粉,一双眼有点害羞地望着他。 他收回目光说:“行。” 二人加上联系方式,对方又与封燃说:“加了我,今晚不能再加其他人了哦。” 封燃笑笑说好。 他们聊没几句,陈树泽过来招呼他走。 走在街上,封燃颇惊讶地说:“我以为你晚上不回去了。” 陈树泽瞅他一眼说:“明天下午还有正事呢,喝一会也足够了。” “那人呢?” “谁?” “你刚那位啊。” 陈树泽说:“一个模,买了他几瓶酒,打发了。你刚刚那位,又是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封燃回忆了下,“年纪不大的样子。” 第82章 陈树泽哼了一声说:“你在这只待一周,别搞出什么状况啊。” 封燃不知道加个联系方式能有什么状况,想了想,说:“也是,我明天删掉就好。” 第73章 患失 这几天沈渊工作也忙,大多数时间,沈执独在病房。 人一独处,就容易多想。关于封燃那个可疑的上司兼大学校友,沈执越想越不对劲。 傍晚沈渊来了,逮着机会,沈执问:“你是不是知道他俩什么情况?” “谁俩?知道什么?” “封燃,”沈执慢慢说,“和那个姓陈的。” “他们,他们不就是一个公司的吗?” “封燃什么时候入职的?” “几个月前?……我不知道。” 沈执望着他,突然语气严肃起来:“他们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啊,不就是……”沈渊眼珠一转,沈执知道这是胡言乱语的先兆,厉声打断:“你说实话!” “哎呀,沈执!”沈渊很烦恼,一拍大腿,“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他们……反正关系很好就是了!至于在没在一起什么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不如等人回来,去问陈树泽更快!” 沈执再没多说。沈渊提心吊胆的样子,一切昭然若揭。 他不由得想起任河的话: ——我没见过他空窗期超一个月。除了正儿八经谈的,还有各种各样,你想象不到的关系。 胃部深处猝然抽痛,他咬紧牙关,汗如雨下。 他急切地想求一个答案,可是,可是,他没有资格。 他设想,如果封燃真的和陈树泽在一起,二人还在他面前演一出出戏……他只怕当场从窗户一跃而下。 沈渊走后,他迫不及待给封燃打电话,迟迟不接,几分钟后,一条信息才来。 「忙呢,晚上聊」 几个字,无法浇灭他躁动不安的心。 他着魔般,不断地怀疑、猜测、分析、推理。他神经质地查陈树泽的公司和家人,查他们的大学,在网页里搜索所有和二人有关的内容,偷偷翻出沈渊曾经的文件,在记录着封燃的一切文字里寻找陈树泽的身影。 一无所获。 而封燃这天似乎是真忙,一下午都没怎么给他发消息。 晚饭时,沈执问他吃了什么,一会儿,封燃发来一张图片。 七八人围着一张大圆桌,满桌佳肴。鬼鬼祟祟偷拍的视角。 「应酬,要喝点酒呢」他发。 沈执担忧:「少喝点行吗?」 「我酒量你放心。/大拇指/」 沈执脑海中浮现出陈树泽不胜酒力,封燃救场,二人眼神交流,默契尽在不言中的景象。 他不间断地发着消息。 基本都是“菜好吃吗”“想你”“什么时候结束”“晚上还有没有其他活动”“喝了多少”之类。 封燃也耐心,没落下一句,没冷落他一丁点。沈执受用极了。 饭局,陈树泽见他时不时点手机,悄声说:“发消息没日没夜的,你们小心腱鞘炎。” 封燃说:“谢谢陈总提醒啊。” 陈树泽手伸桌底下给他一巴掌:“你注意点,今天下午我说什么来着?必须给我把对面喝倒。” “你有毛病吧。”封燃看一眼对面,吐的吐,醉的醉,歪七扭八不成样子,“差不多得了。真横着你抬回去吗?” 陈树泽一摊手,没话了。 终于结束,回到酒店,第一件事就是和沈执打电话。他把手机放在一边,上床歇着。 “封燃,我有事想问你。”沈执第一句话说。 “好啊。”封燃答应着,突然房门被人敲响,“等等,有人敲门。谁啊?”他慢腾腾下床开门,“陈树泽?干嘛?” 沈执在另一头皱眉,却没出声。 只听陈树泽在那头说:“走嘛,去酒吧。” 封燃说:“你知不知道我他妈已经喝了一晚上。” 陈树泽早打算去酒吧,面前的酒杯几乎没动过,都是封燃替他挡了。 “去酒吧也可以不喝酒嘛。”陈树泽说,“再说你吃饭喝的那点够塞牙缝么。” “我不。你干嘛还要去?一个人少喝点吧。” “行,不过不是一个人。” “那是?开春了?” 陈树泽笑:“没啥,就是那天那位联系我了,我去给小帅哥加加业绩。” “还说没啥,一个模儿把陈总迷得七荤八素。” 陈树泽瞧他一眼,目光移到他手中亮着屏幕的手机:“电话呢?” “是啊。” 陈树泽笑笑,走了。 封燃回到床上,重回话题:“你要问我什么?” 沈执听完他们对话,心中莫名松了口气。潜意识里,封燃不是那种与人共享男友的人。 他问:“陈树泽和谁喝酒去?” “一个男模。酒吧认识的。” “你和他去过酒吧?” “是,”封燃没否认,“去玩了一会。” 沈执虽不满,眼下也只能憋着。 封燃问:“你刚刚到底想问什么?就陈树泽敲门前。” “不重要,”沈执又说,“你去的什么酒吧?是正经的,还是不正经的?” 封燃一时没答。 沈执见状,不懂也是懂了。叹了一声:“对不起,我不该问。” 说不清是怜悯,还是被这声不甘的叹息触动,封燃蓦地想起,那时沈执多么不愿意他在风月场所厮混,他们屡屡为此争执不休,终于还是他退一步,做出承诺。 算算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 沈执不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沈执,他忍着,承受着一切。 封燃没来由地一阵心疼。他想说何必为了自己,受这份委屈?可又想想,他所受委屈,哪只这一件? 可是,他难道是无错的吗?事到如今,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罢了。 他知道,这时候对沈执越纵容一分,自己的底线便退让一寸。可他,却还是日日去看他、陪他,盼着他脸色红起来,眉眼生动起来,等着他抬眼望见自己,满足地唤一声“封燃”。 他质问沈渊,说凭什么为沈执守贞,可沈执真躺他眼前了,他却为他守起贞。 他滞涩地,像说一件见不得光的事,说:“没关系。你大可放心,我只是去喝酒,其他,什么都不会做的。” 一连几天,无非是伺候客户、伺候陈树泽。 谈判桌酒桌都没封燃什么事,他乐得清闲。这趟出差总归是好差,有钱又有闲,陈树泽卖了他个人情。 商量合同时,陈树泽托封燃去酒店取一本文件夹——里头有些纸质的资料。他走得急,竟忘拿了。 封燃便从写字楼出去。 下午三四点太阳还很毒,明晃晃,白花花,视线所及都扭成一团。他逃离烤炉般冲上出租,刚回去,又收到陈树泽催促的信息,不停歇地赶回去。 这么跑了一趟,热得快要蒸发。会议还没结束,他逃出去灌下两瓶矿泉水。 这时手机又弹出条信息,是那日酒吧加的男孩子,一直没说话,他第二天忘记删了。 这时记起来,刚打算删掉,却见消息里是一张u盘图片。 「你的?」消息只有两个字。 封燃一凝神,他前几天确实丢了这个u盘,所幸里头没什么重要东西,居然是落在酒吧了。 「是,你从哪捡到的?」他问。 「酒吧地上。给我个地址吧,我给你送去。」 封燃犹豫。 恐怕送u盘是假,想见面才是真。 「是你捡的,还是拿的?怎么今天才联系我?」他问。 对面立刻回:「捡的,前几天有事,刚刚才想起来,问了一圈人都说不知道。没办法,我打开看了看,里面除了工作资料,还有一份简历。上面有一寸照,我才想起是你。」 紧跟着,又发来一条:「快说个地址吧,我晚上还有事。记着请我喝饮料啊,这么热的天。」 见他没有坏心,语气也正常,并非想同他约会什么的,他道了谢,发去附近地址,是一家咖啡店。 店里人不多,他点了两杯冰饮,和沈执聊了几句,约二十分钟过去,有人推门进来。 小木子。封燃悬在屏幕上的手指僵住。 小木子看到他,径直走来,坐在对面。 “是你啊。”封燃说。 小木子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的:“是我。捡到你u盘的,是我朋友。我们放假了,来这边玩。” 封燃想笑:“到底是不是捡到的?” 小木子把那个u盘放桌上,推给他:“不重要了。” “你有什么事?” 小木子迟疑说:“我听说你和沈执分手了。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和你没有关系。” “那天你说自己单身,”小木子眼睛看着桌面,“你怎么没有再谈恋爱?” “工作忙。” 第83章 “这么忙吗?” “是呀。”手机响起,封燃看了一眼,“这不,老板又来电话了。” 小木子说:“那你先忙。我等你。” 封燃走到门口接电话,陈树泽啰里八嗦道:“散会了,我到处找你找不着,你跑哪儿去了?有一箱特产,海参、生蚝什么的,天热不禁放 ,我帮你搬车上了,大伙商量着明天统一寄,回去记得找我要啊,我可不给你存。你不拿我就扔了。你带回去,正好给你那个沈执炖了汤补补。” 他不知道沈执根本无法正常吃饭,再过一两个月,也只能吃简单的蔬菜汤白粥。 封燃嗯嗯好好地答应。离开几分钟,小木子把柠檬水喝得一干二净。 他坐下来问:“还要吗?” “不了,谢谢。” 封燃说:“那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小木子终于抬起头来,说:“之前的事,对不起。”这兴许是他今天头一回与封燃对视。 封燃知道他说哪件事,摇摇头:“都过去了。” 小木子张了张口,又不知说什么,眼睛低垂下去。他想让封燃看看他,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证明,自己不比他那些男朋友差。 他去学了画画和摄影,老师说他挺有艺术天分的,只要假以时日,不见得不能拿他前男友拿的奖。 他是年纪小了点,可他会长大,变成熟,他想让封燃等等他,在心里给他空一片地。 可句句堵在喉头,说不出来。 是封燃打破沉默:“你后来怎么样,没再挂科吧?升学都顺利吧?” “没有。很顺利。”他不喜欢这个话题,像故意强调他们的差距。 封燃像个老师或家长似的说:“你要好好学习,把绩点提高些,最好把能考的,什么英语六级啊,计算机二级三级什么的考试都通过。现在竞争很激烈的。” 小木子说:“我知道。我都过了。” “厉害。”封燃竖起大拇指,“我有个妹妹,计算机三级两次都没过。我说她根本没学,她还跟我犟嘴。” 小木子说:“啊,原来你有妹妹……” “和你差不多大。” 小木子总算明白了。 封燃站起来说:“好了,我该走了。” “年龄就这么重要吗?只是五岁,又不是五十岁。” 封燃说:“是也不是。”他转过身,“我可能和你说不明白。” 等了几秒,没听到回应,他一边删掉联系人,一边走出咖啡馆。直到有人从背后抱住他,脸颊贴在肩膀上,湿了一片布料。 小木子闷闷地说:“你就让我死个痛快吧。” 封燃张了张口,说:“你会遇到更喜欢的人,而他恰好也喜欢你。对你来说,我只是个过客。不是年纪的问题,而是,我遇见你时,心里已经有别人。我以为和你一起,我可以忘了他。但是我错了。” “是沈执,对吗?” “是。你和他有一点像,眼睛总雾蒙蒙的,睫毛都很长,左眼角有一颗很小的痣。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也是因为这个,才答应和你出去玩。”封燃把发抖的小木子从身上扶起来,“真不好意思啊。我一开始就没认真,没想到你真的喜欢上我。不过,谁年轻时没爱过混蛋呢?这个理由,你接受吧?” 小木子湿漉漉的、挂着泪的眼睛睁圆了,露出痛苦的神情:“你,你怎么能……” 封燃视若无睹,无所谓地笑:“我最喜欢他那双眼睛。但你总归不是他,能懂吗?” 小木子退后一步。他难以置信,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封燃,他记忆中的那个男人,从来温暖、体贴,几时说过这样伤人的话?字字句句像冰刃般,刻在心上。 “赝品就是赝品。”封燃拍拍他的脸颊,“听明白,就滚远点吧。” 第74章 献给你 封燃顶着半张被打肿的脸回酒店,不巧在电梯口撞见陈树泽。 陈树泽愣了一秒,哈哈大笑。 “哎呦喂封燃你也有失手的一天啊!”他夸张地提高声音,“来我看看这是怎么了,被哪个揍成这样?疼不疼啊?” 封燃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滚一边去,别犯贱。” 陈树泽狗皮膏药一样贴在身后:“我是不是提醒过你别搞出什么乱子来?啧,某些人不乐意听啊,忠言逆耳,现在遭罪后悔吧?” 封燃不胜其烦,刷开房间的门,卡在门口说:“别进。” 陈树泽说:“你不让我进我就告诉沈执,你在这边到处留情,沾花惹草,伤别人心。” 封燃说:“沈执才不信呢。” 陈树泽掏出手机光速连拍。 “我操你大爷陈树泽!”封燃手忙脚乱挡脸,骂道,“落井下石的狗东西!” 出差结束。回到江市已是晚上九点,封燃已提前和何川打过招呼,进门尽量放轻手脚,却还是把人吵醒了。 何川睡眼惺忪,从卧室门探出头,小白瞅准缝隙,一跃而出。 何川问:“饿不饿?” “我不饿,飞机上有吃的。”封燃说,“你快回去睡吧。” 何川摇摇头出来,被吵醒后他再难入睡,倒了两杯水,站在一边看封燃收拾行李。 “你生意怎么样?”封燃问。 “挺好。” 何川犹犹豫豫着,半晌说:“前几天,我带猫去银铺。” “啊?那好玩儿啊,”小白适时地跳入封燃空行李箱中卧倒,乌黑皮毛与箱子内皮融为一体,封燃摸着油光水滑的猫,说,“它没给你捣乱就行。怎么想起带猫去的?” 何川说:“没注意,它进包里了。” 封燃想到何川一路上毫无察觉——大概只觉得今天的包异常沉——到达银铺,拉开书包,包一阵诡异抖动,一只小白探出脑袋的情形,不由笑起来。 何川下一句话他就笑不出来了:“它把你显示器咬坏了。” 封燃抬起头,惨叫一声说:“什么?!” “它不是故意的。”何川镇定道,“我送去修了。” “好好好。”封燃弹了弹猫脑袋,“咱俩这事没完。电脑回来前,别想我喂你猫条吃。” 他东西不多,主要是一箱海鲜不好处理,放在客厅,一时间束手无策。 何川提议简单处理下,把冰箱收拾出来一一塞进去。两个人都不擅长对付海鲜,冰箱又许久无人整理,他们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屋子里一浪一浪鲜浓熏人的气息,如同身在那座海滨城市。开窗通风时,热气逼人,只好关上窗,等待那味道自然散去。 何川的手机从昨天开始,不断地弹出消息。 小木子的。每一条都在控诉封燃罪行。 他想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小木子不愿复述伤心往事,只是不停地语音发泄:“呜呜呜……封燃是傻逼,是混蛋……你说是不是?你说。” 何川看着忙前忙后的男人,他进门后,还没来得及洗一个澡,不仅收了自己的行李,还把全屋的地都拖了一遍。问就是顺便。接着又顺便打扫了冰箱和厨房,顺便把脏衣服都洗了。 他回了句:「还好吧。」 接着把手机放进口袋,问:“封燃,你和李宜鸽怎么了。” 封燃还没将小木子除名,说:“没怎么,让他死心。他找你了?你要是嫌烦,可以把他拉黑。” “他挺伤心。” “伤心?伤心就对了,”封燃为最后的清洁做收尾工作,然后开了瓶酒,隔几米远冲他举杯,“越伤心越好,省得他也烦,我也烦。伤心这么一下,过两天就好了,管他再喜欢谁呢!” 何川有一瞬间很想辩驳。他想说人的感情是有限的,你耗尽了别人的爱,又叫人伤心欲绝,你怎能知道,这不会成为别人永远的隐痛?未来,别人兴许再也不会付出什么,因为他早把一切都给予你。 “喝酒吗?”封燃举着高脚杯,循循善诱,“我调一杯最适合你的,保准你喝完倒头就睡。温牛奶、薰衣草糖浆,再加点伏特加……就当我回家吵醒你的补偿。怎么样?” 虽然平时工作忙,在家待的时间屈指可数,但他依然时不时地带五花八门的酒回来,如今调酒的东西占了厨房半壁江山。刚刚一番收拾,颜色与形状各异的酒与调味料摆在收纳架上,整齐又漂亮,他已忍不住调了两杯。 何川冷漠地转过身去:“不用。” 他回到卧室,看着小木子成片的语音条,打字发送:「是,他是个混蛋。」 第二日来公司,那个成天围着封燃转的男实习生不见了,从前和封燃熟络的小姑娘悄悄告诉他:“小顾被调去总部了。” 这姑娘名叫姜慧依,人机灵又勤快,实习期一结束转了正,如今是财务得力助手,前几天封燃不在,她一人揽下许多活。 封燃说:“他自己提的?” “可能吗?”姜慧依一摊手,“他区区一个实习生。” 这件事在封燃心里烙下个印子。下午收到男实习生信息,问他出差回来没。 第84章 他回了几个字,男实习生滔滔不绝发来消息,先是惋惜再没法和他见面,感谢他之前照顾自己,又说未来有机会还是会回到江市,不知道到时候是否还有机会请他喝咖啡云云。 封燃也客客气气应了,谁知对方又问了一句:「还有一件事,我真的想知道。你到底和陈总在一起吗?」 然而这信息发出几秒便撤回了。 封燃无言以对,抓着手机找陈树泽。 陈树泽坦荡荡说:“总部的机会更多,他去锻炼锻炼。我能逼他去吗?当然是征求了人家的意见。”接着意有所指地看他一眼,“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前天脸上那巴掌,你就没长长教训吗?” 封燃把手机往桌上一拍说:“你再给我提那件事,我让你尝尝什么滋味。” 陈树泽哈哈笑:“我可不是你,什么都尝的。” “那就把你这张嘴闭好。”封燃警告说。 陈树泽说:“待会快点把你的工作做完,我送你去医院。” “你干嘛?” “若若想和他哥打视频。” 站在窗口,沈执等封燃。 这几日他可以独自下床站很久,医生也鼓励他多活动,锻炼肌肉。天气好的时候,他喜欢站在窗边望着远方,那边有葱郁的林木,有蓝天,飞鸟与高楼。 今天,还会有封燃。想到这,他心中暖融融的,可又想到他即将对着这两个人,质问他们的关系,心情又沉重起来。 他已经被这问题折磨良久,他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 可是……如果答案不如他愿,他就能不喜欢封燃吗? 怎么可能。他垂下眼,指肚在窗沿上摩挲,沙砾的触感让皮肤微微发麻。也许沈渊说得对,他不该问封燃,只问陈树泽就好。 果然没一会儿,远远地,从树影中走出两个人,正是封燃和陈树泽。 他整整一个星期没见封燃了,迫切的想念使他目不转睛地张望过去,目光如吸铁般贴在那个人的身上。 他的一举一动,便收进眼底。 封燃嘴里叼着根烟,没点,陈树泽笑嘻嘻说了句什么,封燃眉头一皱,一脚踢过去。陈树泽大喊一句“哎,真踢啊”,停下来使劲拍打裤腿。 封燃并不等他,径自向前走,陈树泽小跑两步跟上来,一把抽去他的烟,放入自己口中,模样很得意。 而封燃好似习以为常,瞧了他一眼,一点不吃惊。 沈执腿一软,站也站不住了。 不对劲。 他们没上升到男朋友的程度,但绝非普通上下级。 他扑到床边给封燃打电话,要他去医院门口的便利店买纸巾。 封燃站定,不大情愿说:“啊。我们都到楼下了,要不然叫个外卖。外面热得要命。” 沈执坚持说:“很快的,就在医院门口。恰好着急用,你就跑一趟吧。” 封燃只好答应。 他躲在窗口看,封燃果然独自折返出去。 他抓着手机,想着,他怎么又骗了封燃一次。可是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 他心脏突突直跳,忽然支撑不住,扶着床躺下来。 恰巧陈树泽推门进来,问道:“沈执,你恢复得怎么样?” “你们是什么关系?”沈执低声说。 陈树泽扬起眉毛,似乎不知如何回答这突如其来的问题。 沈执加重语气重复:“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目前当然是上下级啊。” 沈执说:“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陈树泽盯着他看,无奈地说:“好吧,封燃居然没告诉你?那你今天把他支开,就非要从我这里知道吗?” “对。” “我们有四年的……开放式关系。”陈树泽暧昧地笑了笑,“从十八岁上大学开始,到大学毕业,这期间。” “开放式关系?” “你可以理解成长期炮友。当然了,中间陆陆续续地断开过,都是封燃提的,因为他有了喜欢的人……可惜没一个超过半年的,最后还是回来找我。” 沈执感到自己的喉咙泛起血腥味。他早该想到了!任河那句话就是最好的提醒。 “我对谈恋爱兴趣不大,我也不只有他一个人,但他是最久的。” 陈树泽的字字句句,让沈执遍体生寒,可他却自虐般的继续问:“那么……后来呢?” “封燃这家伙,直到他进大牢,我才知道他家欠下巨额债务,当时真是伤心透了。我知道他一直在打工,但不知道是为这个。他一点风声都不透露。我以为我们够熟了,我和家里出柜,背水一战,打算向他表白呢。结果呢,拿着鲜花和戒指,在看守所见到他。”陈树泽说,“那是……最后一次见面。他让我死心。我死心了。”他眨眨眼睛,冲沈执笑,“就这些,没了。” “没了。”沈执喃喃地说。 答案,这就是他要的答案。 他觉得他不应该计较,这是独属于封燃的过去,那时他们没有相遇,之于彼此不过是陌生人。再说封燃有人,太正常了,他早就知道。 封燃有一个很多年的炮友,理论上,他反倒该舒坦点,有一个总比有一群好得多。 可是他很冷,而且很想吐。 陈树泽似乎陷入回忆之中,说:“操他妈的,当时真把我气坏,彻底和他断了联系。谁知道这样分别了好些年,又遇见了。你说巧不巧?” 沈执一句也听不下去了,头晕眼花,漫天都是闪烁的星星。病房像一幅被水冲乱的图画,物体的轮廓糅合变形。他在一片扭曲的画面中,用尽力气说:“出去,你走吧。” 他以为自己声音很大,实际上却是很轻的一句。 陈树泽滞了下说:“行,那你可别把我供出去啊,省得他找我麻烦。” 话音刚落,封燃推门而入。 陈树泽立刻换了一副嘴脸,笑吟吟地说:“哟,挺快嘛。东西买了?那你俩聊,我走了。”说完,便火烧屁股般逃离现场。 他们擦肩而过。封燃的目光始终落在沈执身上,没有移到他处。 他们对视着,谁也没出声。 沈执不知他听到几句,目光沉静而复杂,望着他在一片抽象的画面中立着,一切都乱了、错了,独独他是真切的、不变的。 封燃低下头,把一大包纸巾放在墙角,向他走来。 沈执的视线被钉在他指尖——一支未燃的烟。苍白的香烟化作一根无形的绳,猛地拽住他的内脏往上提。喉结剧烈滚动,他猝不及防地弯下身躯,呕吐物溅了一地。 他扶着床,天旋地转,翻江倒海。 吐到再无可吐,生理性的泪水模糊视线,忽然一瓶水递在面前,体贴地开着盖。 他漱口的时候,封燃开始收拾地面。 他哑着嗓子说:“你别……” 封燃说:“躺着,别乱动。” 言语温和,毫无嫌恶。 于是沈执躺下了。哪一处都疼,胃肠、脏腑。食道和口腔被胃酸灼烧,手臂在铁栏杆上挂了太久,失去知觉。耳边鸣声不绝,手脚冰凉,头痛欲裂。 封燃再回来时,带着医生。医生在他肚子上按了几下,挂上水。 医生对封燃叮嘱着什么,他没听清。 陷入昏睡后,时间流逝得不那么真切了。再次睁眼时,周遭一切都是深沉幽暗的颜色,封燃正在床边椅子上打盹儿。 他一动,封燃立刻抬起头。 他抬抬胳膊,封燃紧握住那只手。 “好点没有?”暗夜里那双发亮的眼睛噙着泪光,封燃低声说,“你看你,我刚回来就这么大阵仗。这就是你的欢迎仪式啊?好特别。” 沈执说:“我特别想你。” “嗯。” “我爱你。”他又说,“我特别爱你。” “嗯。” 封燃不再回应他,说“我也想你”“我也爱你”。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封燃体贴他,照顾他,依然如从前那般,他也知道是为什么。 可他得寸进尺、恃宠而骄地说:“你和他,你们那四年,你没有和我说过。从来没有。……为什么?” 封燃说:“你这是逼我走。” 沈执说:“你要是走,我真活不了了,你考虑好。” 封燃沉默片刻后,松开他的手,说:“沈执,你别说这种话。我真恨你,可我也忘不了你。我还可怜你。” 沈执说不出话来,胸口剧烈地起伏。 “最不该逼问我的人就是你。”封燃一字一句说。 封燃侧身点燃香烟时,没人说话,病房机器的滴滴声都显得刺耳。 沈执没有后悔自己提出那个问题。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只是那一刻,沈执突然多希望自己是一只打火机,不需忍受病痛折磨、领会爱恨贪嗔、考虑活着还是死去,他可以远离太阳和月亮,远离人群,他的存在就是为着与封燃相遇,就那被封燃捏在手心,贴近他的鼻息与嘴唇,享受他的抚摸,和他片刻目光安静注视。 第85章 咔嗒一下,咔嗒一下。 他的生命在短促的机械打火里燃烧殆尽,于是封燃终于能够知晓,他愿意为他献出一切,包括爱,灵魂和生命。 第75章 合照 陈树泽做好承受一切的准备,他想,如果封燃真打他一耳光,这事能了了,那也称得上划算。 只要下手轻一点,别打出脑震荡或者耳聋,就没问题。 可惜没能如愿。刚出家门,接到父亲的电话,要他立刻回家一趟。 他家离江市不算远——两三百公里,开车几小时就到。 年少时他和父母不和,互相看不顺眼,家里气氛也不好,常剑拔弩张。如今双方年纪都大了,各自收敛许多,一年见不了几次面,反倒和睦。 他一路上隐隐不安,父亲电话里催得很急,却不说是什么事。 刚到家门口,还没伸手敲门,门便开了,母亲欢天喜地地说:“小泽,你总算回来了!你快进来。” 陈树泽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一进门,只见沙发上坐着一位女子,正和若若玩积木呢。见他进门,转过头来。 是个年纪和他相仿的女子,长发如瀑,穿着干练。 母亲笑说:“小泽,这是倩倩,蒋叔叔家的女儿。倩倩,这是我家儿子。” 女孩很礼貌地说:“你好。” 陈树泽全然没料到这景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尴不尬地回了一句,躲入卧室。 他坐在写字桌前,注意到架子上,放着一张合照。 正是他和封燃的那张。 照片里,他穿着学士服,站在学校一块刻着“勤”字的巨石一边,封燃则在另一边。画面里只有他看着镜头,露出一个青涩的笑。 整张照片可称得上灾难,要构图没构图,要光影没光影,水平线歪斜,夕阳射在人脸上,晒得两个人油光满面。 他想起来了。 毕业前夕,室友刚买了相机学摄影,要拿他练手。这石头是学校标志性摆设,那天许多人都来拍。 等了许久才轮到他,那时已经夕阳西落,人群渐渐散去,室友准备按下快门,却说:“等一下,后面有个人。等他过去再拍。” 于是陈树泽回头看了一眼。封燃正从后方走来,怀里抱着几本书,行色匆匆,没看见他。 陈树泽心下一动说:“拍,就现在。” 门开了一条小缝,若若在外面探头探脑。他瞧见了,招招手,若若便飞奔过来。 陈树泽露出一点笑,抓抓她的小手,打手语说:在干嘛呢? 若若回答:在和姐姐玩。 陈树泽问:那是谁? 若若歪了歪脑袋,冥思苦想,说:不知道。妈妈没告诉我。 陈树泽摸摸她的头,说:去陪姐姐玩吧。 他拿起手机给父亲打电话,刚通,劈头盖脸问:“你们大早上着急火燎的叫我回家,就是让我相亲?我公司都没去,急匆匆赶回来,就为了这事?” 父亲倒很沉着:“我和你妈都觉得,这件事比你一天工作更重要。你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 成家、成家。陈树泽很头痛:“我已经告诉你们我不可能结婚,我根本不喜欢女人。” 父亲说:“我简直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警告你你不要把在外面、在国外染上的恶习带回家里!你不喜欢女人,那你喜欢什么?男人吗?” 陈树泽挂了电话。 他迟迟不出门,母亲来卧室门边催促,他哗一下啦开门,脸色阴沉。 母亲锤了他一下,压着声音说:“你要死啦,什么样子!在人家女孩子面前,真没礼貌!” 陈树泽说:“我和你们说过我喜欢男人,你们忘了?” 母亲脸色微变:“你快三十了,不是二十出头,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我没玩。我一直没变过。谁知道你们居然一直不死心。” 他说着,往客厅走去。沙发上,若若还在专心地拼积木,环境微妙的气氛影响不到她,而陌生女子不太自在地绷着身体,手里紧紧抠着一个方块积木。 他温声说:“不好意思,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母亲喝道:“你要说什么?” 陈树泽豁出去了:“我是同性恋。” 女孩手松开了,反倒舒了口气,说:“这样啊。” 母亲着急道:“你听他瞎说!他不是,如果是,他这么多年怎么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呢?光凭一张嘴说,说什么都行!” 陈树泽说:“我有啊,你又没问过我。” 眼见母子二人要吵起来,女孩忙站起来:“阿姨,那我先回去了。” 母亲拉着女孩手臂说:“诶,倩倩,算阿姨求你,你可别……” 她摇摇头:“您放心好了,我不出说出去。” 陈树泽在一边说:“无所谓,说出去也行,我才不在意呢。” 母亲狠狠瞪他一眼,转到女孩那边,笑道:“倩倩,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今天就在这吃吧。陈树泽,你去做饭。” 女孩开始推辞,母亲一劝再劝,她只好留下。 陈树泽在厨房做饭,母亲进来帮忙,又唠叨他性取向的事。 他烦不胜烦:“你不要说了,我吃完饭就走。” 母亲说:“瞧你这话。我就告诉你,我们各退一步,不管男的女的,你今年都得给我定下来。你说你有男朋友?好,你现在就把他的照片给我看看!” 他脑子一热,在母亲惊异的目光里冲进卧室,拿出那张水平稀烂的合照: “就是他。” 第76章 单人床 陈树泽是下午回到公司的。 路过封燃的位置,他没像平日那样打个招呼、说句闲话。说不清是为哪件事心虚。 封燃也没有搭理他。 直到晚上,才同他说话,依然全是工作的事。之后便下班了,余光里他收拾好桌面,打了杯水便起身要走。 陈树泽说:“诶。” 封燃转过半张脸来。 陈树泽轻飘飘地说:“昨天那事,不好意思啊。” 封燃也轻飘飘答:“没事啊。” 他又问:“去看沈执?” 封燃点点头,依然面无表情。 这时陈树泽注意到他深重的黑眼圈。 他想问出了什么事,封燃说:“还有事?” “没事。” 封燃说:“明天见。”离开。 如果他得知陈树泽此刻对他的无所谓十分摸不着头脑,他可能会不轻不重地嘲两句。 但他不知道,还默不作声地走了。于是陈树泽一个人揣测那句“明天见”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的确不怪陈树泽口无遮拦把过去全盘托出。 他已经不在意沈执知不知道他的往事,也不在意知道后对他的印象会更差或是怎样。 他因此而忐忑过,却从未有意瞒着。在一起的时候,沈执从没过问。 封燃在地铁站思索了半分钟,该去医院还是回家睡觉。 他昨晚睡眠严重不足。 沈执希望他辞职,去找个其他工作。 沈执只是说了句“可不可以辞职”,但封燃忽然忍无可忍了,像是一股气流在胸口乱窜,窜到唇边,彻底爆发,他高声说:“你不能这么自私,因为你不喜欢所以逼我做什么。我是我,你是你,我喜欢在哪赚钱就在哪赚。如果我有天从他那辞职,那只能是因为我自己想辞职,绝不会是为了你……” ——“叮咚”。手机新消息一响,将他拉回现实。 正是沈执发来的:「沈渊来了,今天下班后,回去好好休息吧」 这是清晨离开医院后,沈执发来的第一条信息。 第二条,也很快来了:「对不起,我不该和你吵。」 「你还在生气吗?」 也许见他一直不回答,那边的消息来得慢了些,“对方正在输入”显示良久,才出来几个字:「明天还来吗。我想你/流泪/」 封燃的胸口起伏着。其实没到生气的地步,那更像某种创伤性应激反应。仿佛一听见沈执那几字,他便会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小房间,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 他闭上眼睛告诉自己,现在的沈执不是那时的沈执。他们分手了,他只是……看他可怜,所以留下来。 他有走的权利。他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这才冷静下来,打字回复:「你让沈渊把折叠床拿出来」 「怎么了?」沈执问。 「我想过去休息。」他答。 沈执没想到封燃今天还会来。 以至于盯着那六个字,他愣了半天——是要来吗?真的?他没意会错? 沈渊见他神情异样,说:“怎么了?” “封燃……让你把折叠床取出来。” 沈渊:“哦。”照做后他问,“他要干嘛?” “他说,他要过来休息。”沈执说,“他什么意思?他要过来?” 第86章 “他来,那我要走了。和他待着怪不舒服的。”沈渊撇撇嘴,“我才来半小时,真是的。你不是说他不来吗?” “我不知道。” 沈执记性还没差到忘掉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发生了什么。 冲突是常有的,然而这是重逢后头一遭。 大概是太害怕了,害怕陈树泽特别的身份,害怕他们独有的四年回忆,害怕陈树泽能给而他给不了的一切……冲动之下,他质问:“你到底是想赚钱,还是想和他上床?” 说完他就后悔了。 封燃的脸色一时间很复杂。 过去吵架时,封燃一定要与他争高下,他嘴皮子厉害,争执时更是咄咄逼人,沈执完全不是对手。 但这一次他没有。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 温暖的风吹散他唇间逸出的烟,他抽了几下便掐灭了。沈执想起他上一次住院时,封燃也是这样,胳膊肘撑在窗口,嘴里叼着烟,同时让沈执替他放风。 他站在窗边,黑色的衣服融入黑色的夜里,良久没有回头。 久到沈执一切想要追究的欲望都烟消云散了,只想封燃别总给他这张冷酷的背影,回头看看他。 他求饶道:“我错了。我只是很羡慕他……也不是很,就一点点。你辞不辞都可以,我不干涉。”封燃不吭声,他又试探地问,“他是不是喜欢过你?” 封燃说:“重要吗?” “那你呢?” “我说没有,你信吗?” 沈执忙说:“我当然信。” 然而陈树泽的言语又回荡在耳边,他不免胡思乱想。封燃不喜欢陈树泽,却同他保持这样的肉体关系,四年。 这在他身上,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他曾以为自己能做出喜欢封燃的样子,不曾想骗着骗着把自己也骗了进去。 ……可封燃呢,大概在他心里,爱就是爱,性就是性,互不相犯。 沈执到底还是不舒坦。 他又问:“为什么当时不告诉他你的事?” “我的事?” “打工、还钱……之类的。” 封燃说:“告诉他干什么?求他替我还钱,还是让他可怜我?” “如果那时我在你身边,你会不会告诉我?” 封燃笑了一声:“一样。我和别人说这些干嘛?” “怎么会是‘别人’?就算我不能帮你,但也能替你分担一点,比如替你管管妹妹,或是帮你干点活之类的。”沈执期望从封燃口中得到不一样的答案,似乎只有他说,对,我什么都不告诉陈树泽,却对你毫无隐瞒,因为我和你更熟悉,我更信任你,他只是个…… 才能证明他地位高于陈树泽、比他更有用。 他才能赢过他。 封燃说:“嗯,但没必要。” “怎么会没必要?” “你纠结这个干嘛,”封燃说,“已经过去很久了,说这么多,又有什么意义。” 沈执一时失语,半晌才说:“我好想那时候你遇见的是我,不是他。” 封燃只当他还在计较当年与陈树泽是炮友的事,不耐地说:“够了。你再纠结也没用,事实就是这样,谁也没法改变过去,如果你实在不能接受,那我现在就可以走。” “别走。”沈执心中一慌。 封燃终于从窗边走来,病房里机器是唯一的光源,幽蓝色的,照着封燃的脸。 他终于看清他的表情,冰冷的,生硬的,眉头紧紧皱着,眼神如刀,居高临下,如同面对自己的仇人。 沈执鲜少见他这样子,仅有的一两次,俱是他们纠纠缠缠,他用强硬手段迫使封燃妥协的时候。 他的心沉入深潭。 封燃缓缓地说:“不想我走,就不要逼我、审判我、折腾我。乖一点,行吗?” 封燃推门进来。他的步子很沉很缓,沈执张望过去,见他风尘仆仆,说:“外面很热吧?我给你削苹果吧。” 封燃摆摆手说:“不用。”往折叠床一躺,床太短,大半截腿无处安放,只能蜷成一团。 沈执拉他:“你睡我的床。” 与那张逼仄坚硬、咯吱作响的折叠床一比,病床格外洁白柔软,沈执起身后,床如同向他招手欢迎一般。封燃极累极困,没推辞,几乎刚沾枕头就睡着了。 趁他睡熟,沈执终于能靠他近些,再近些,手虚虚地在上方描摹,从封燃眉目鼻梁往下,滑到锁骨和胸膛。 封燃没什么反应,他大了胆子,轻轻触摸他的头发、脸颊。封燃依然紧闭双眼,沈执蠢蠢欲动,屏着呼吸,把唇凑过去。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快极了,几乎要跃出胸膛,他闭上眼睛,凭借本能寻找,在封燃唇上印下一吻。 那瞬间,脑子里一根弦断了,那种久违的柔软的触感让他欲罢不能,于是他更贪心了,一个吻,变成五个六个……他攀上床,贴紧了封燃,抱着他,满足地喟叹。 他想,只要这个人在他身边,他就永远不是一无所有。 就算他不再爱他,不再像过去一样对他好。 他还有一生的时间和精力,让他重新看向自己。 封燃这觉睡得很沉,但总觉得有人在挠他痒痒。一大早天刚亮,被查房的医生吵醒。 医生推门进来,看见床上的二人,直呼“光天化日”“病人还没好呢”之类,封燃立刻醒了,看见紧紧挨着自己,蜷缩在身边的沈执。 他忙拨开被子,翻身下床。 沈执半睡半醒之际,被医生一把拉过胳膊。针一进入皮肉,就清醒了,第一件事先是睁圆眼睛,四处找封燃身影。 封燃从几位医护后面插进来,拉住他另只手说:“在呢。” 主治医师叮嘱好病情相关,意味深长地说:“放着折叠床不睡,和病人抢位置。家属要优先保障病人休息好啊。” 封燃连连点头称是。 医生走了。 才五点半,病房灯一关,困意又微微浮现,封燃边按着棉签,边坐在折叠床上打呵欠,沈执也有点困,待血止住,掀开被子说:“再来睡会吧。” 封燃摇头拒绝:“算了,我在上边,你休息不好。” “可以的。”沈执低声催促,拍拍身侧,“快上来。还能再睡一会。” 封燃迟疑了下,走到门口四下看看,把病房门一关,帘子一拉,脱了鞋上床。 两个成年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谁都没法大幅度动弹,胳膊贴着胳膊,大腿挨着大腿。沈执翻了个身,面朝着他,一呼一吸,封燃都感受得到。他那点困意忽然消散干净了。 他有点迷茫地想,怎么回事,他怎么和沈执睡一块了?医生还说他是“家属”,他们谁都没有反驳…… 沈执轻声喊他:“封燃。” “嗯?” “你热不热?” 封燃想说不热,可经他这么一问,似乎有些热。他穿着长裤和t恤,盖着被子,后背有点汗涔涔的,腿脚也不太舒服。 沈执说:“要不然……” “不用。”他干脆地说。 沈执又问:“能不能拉着你的手?” 他想说算了吧,同睡一张床已经很诡异,再拉上手……沈执在薄被下摸索到他的手,紧握住,他却没拒绝。 沈执再没说话,不一会儿睡着了。他睡相好,睡着后不怎么动,手也依然没放开。 封燃此生头一回和前男友手拉手睡觉,睡在这么一张小床上。离得这么近,他都闻出沈执还用着从前的洗发水和洗衣液。 熟悉的味道不停地侵入他,干扰他的思绪,勾起无数的回忆。他睁着眼睛迷茫地盯着天花板,说不清什么滋味。 第77章 吻 沈执再有两个星期就可以出院。 接到电话时,封燃正同何川在银铺里联机打游戏。 显示器刚修好,难得清闲的周末,又收到好消息,他心情不错,回道:“行,既然医生都这么说,到时候正常办出院,送他回出租屋就行吧。” “可是他还没办法像一般人一样吃饭,只能吃些流食。你看你能不能……也不用一直陪着,每天去看看他就好。我可以给你工资。”沈渊压着声音说,“出院的事我还没和他说,他肯定不乐意走,我怕他一冲动又做傻事。你也先别说。” 封燃说:“医院的资源都是有限的,到时候还任由他乐不乐意?” “万一他知道出院后你再不找他,一急之下伤害自己呢?” “那也用不着住院了,送精神病院去吧,”封燃扬了扬手机,“听到了吗何川?你替他签字。” 沈渊气急:“你这人!” 电话挂断,何川问:“沈执不想出院?” “管他想不想呢。”封燃说,“他自己心里有数的,总不能真把医院当家吧?”重新戴好耳机操作一番,“快快快,该你上了!” 话虽如此,封燃再去医院时,也没提出院的事。 自从一回同床共枕后,沈执总有意无意要他留下过夜。 第87章 封燃担心擦枪走火出事,再也没答应。 沈执像尝到甜头的孩子,成日回味那甘甜柔软的滋味。毫不知情的封燃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碰不得动不得,完全是一种折磨。 哪成想竟有了转机。 这天沈渊搞来一包药,说是养胃用的,封燃找医院煮开,他皱着眉一口气喝下去,浓稠液体刺激味蕾,苦得他浑身一激灵,脸色煞白煞白。 封燃担忧地说:“这么苦?喝点水吧。” 沈执接了水,没多久连水带药全吐了出来。之后几天,再也不肯喝。 但沈渊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他喝,还要封燃劝他。 封燃本来不同意,沈执喝药简直是受酷刑,谁知医生也告诉他,那药正适合这时服用,只开了五副,中西结合,副作用小,出院后恢复得快。 封燃立刻调换阵营。第二天,亲自拿着水杯端到面前。 沈执一闻到熟悉气味便连连躲闪,说什么也不喝。 封燃一手持杯,一手拿糖,哄着他:“我刚刚尝过了,没有上回那么苦。喝完把糖含在嘴里,没事的。” 这么大个人被这样哄着喝药,沈执有点不好意思,可一想到又苦又臭,令人作呕,如同泔水拌鸡屎般的一杯,面露难色:“不喝不行?” “不行。” “沈正明很久前觉得市场上鸡蛋不安全,养过鸡。鸡屎就是这个味道。” 封燃笑得杯子抖动:“行了,快喝。” 沈执灵机一动:“我喝完,你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 封燃总觉着不是好事:“我首先得能办到才行嘛。” “你能。”沈执硬着头皮说,“我喝完,你让我亲一下。行吗?” 话音一落,门口有人吃吃笑了两声,沈执一怔,脸色立刻通红。封燃放下药,拨开帘子,是几个实习生,聚在门口等他们的老师,将二人对话一字不落听了去。 封燃过去将门带上,没回避那些嬉笑的眼神,向他们报以一笑,随即又是一片低低的起哄声。 再回来时,桌上只剩空杯子和一张糖纸。 封燃惊奇:“这不挺顺利吗。我没说错吧?没上次那么苦。” 沈执垂着眼没看他,脸上余热未消,连着耳根一点红。 封燃故作轻松地洗了杯子,归于原处。 “糖化了。还是苦的。”沈执忽地抬头看他。 糖是小小一粒奶糖,从儿科拿的。 封燃哑然,心中一动,怎么他也像孩子似的,这么难对付。一转念,好像从来都这样。他家境优渥,又有才华,虽然命数坎坷,与亲人缘薄,但总归没怎么吃过物质上的苦,一向是娇气的,不肯受委屈的。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不知何时,在沈执面前,他不像之前那般游刃有余了。不管是谁,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烦扰他,他一定懒得伺候。 然而沈执不是小木子,不是“a”,不是男实习生,不是陈树泽,也不是宋西岭……不是过去的任何一个人。 沈执,很特别,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神游天外时,沈执看着他,直起腰,手攀上他的肩膀,滑至脖颈处,用力一勾。 双唇相触,蜻蜓点水。 几乎不过一秒钟。封燃后颈一松,退后一步,迟钝地反应过来。 他伸手摸了下嘴角,瞳孔放大,不太真实的触感。忽然天旋地转,浑身血液向某处奔流而去。 那反应来的飞快,他穿的还是条灰色运动长裤,一切无所遁形。 沈执欲言又止:“……你……” 操。他脑中轰然作响,低下头,扭身逃进卫生间中。 欲火平息后,许久,他呆站在镜子前。在陌生人那丢人就罢了,现在丢到沈执面前!该怎么解释呢?可或许越解释越像掩饰,最好沈执一句话都别问。 直到沈执来敲门,语气担忧:“没事吧?” 封燃忙说:“没事,没事。” 沈执站在门外,毛玻璃上露出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是他身上的淡蓝条纹白底病服。 封燃揉了揉眉心,拉开门:“时间不早了。” “嗯,不早了。”沈执眼神有点闪烁,明明出丑的是封燃,略显尴尬的却是他,“外面下雨了,要不就留下来吧?我睡折叠床。” “那怎么行呢?我有伞,你安心休息。” “……好,我送你。” 走廊寂静,他们并肩走,没人出声。进电梯后,似乎密闭空间给予几分安全感,沈执放松了些,问:“怎么回去?” 封燃一般是坐地铁再骑单车,下雨的话,出地铁后只好步行了。 “我怎么回都行,不用担心。” “打车吧。”沈执说。 “也行。” 出电梯,雨果然很大,医院排水不好,地面已经积起厚厚的一层,雨点落下来,像落在湖泊。 封燃不准沈执送他出去,一个人返回太危险,而且他们只有一把伞。 沈执站在房檐下打车。 然而天气不好,许久都没车,雨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沈执再次轻声提议:“就留下来吧?” “算了,我坐地铁吧。我走了。”封燃摇摇头,撑起伞向大雨走去。 “为什么?”沈执在他身后说,“你真的这么不想和我待着?” ……我不是。封燃想说却没说出口,迷茫地停在雨里,不过几秒钟,裤子湿了一半。 他忽然看不明白自己了。 许久没有声音,一回头,沈执涉水走来,穿着拖鞋,没打伞,雨点噼里啪啦,立刻浇成落汤鸡。 封燃见状,冲过去为他撑伞,看见他湿漉漉的样子,情急之下责怪道:“你别给我添乱行不行!” 沈执定定地望着他,雨水顺着发梢往脸上淌,那双眼睛被洗刷得清亮又干净。 封燃别开头说:“你真是不要命了。回去换衣服。” 这晚有老天坐镇,他不得不留下。 看得出沈执很高兴,然而他说不清是颓丧还是尴尬。 何川打来电话问他在哪,他说在医院,被大雨截住,回不去了。 何川顿了顿:“需不需要我接你?” “算了,我凑合一下。” 挂断电话后,沈执说:“怎么他还这么关心你?” “他只是问问。毕竟是室友。” 沈执又想说什么,封燃电话再次响起,竟是任河。他不大想接,可铃声孜孜不倦地响,他便与沈执说了一声,走到窗边。 任河一上来就问:“你刚刚在和谁打电话?沈执?” “不是,”封燃说,“怎么了今天有空给我打?” “发新歌了,还得了奖。”任河的声音含糊不清,“快快给兄弟支持一波。” “恭喜啊,”封燃惊讶道,“你们还真有点东西,回来请我吃饭。” 任河在电话那头笑个不停,明显喝了酒,说话颠三倒四:“你个孙子最近又在忙什么,晴晴发消息都不回人家。欸对了,你他妈的在江市干什么坏事了,上回有人和我打听你是不是那个起不来……哈哈哈哈差点没给老子笑死!还我请你吃饭,你是不是该付我封口费呢,我请你上医院检查一下吧哈哈哈哈……” “……你闭嘴吧你,”余光里沈执正看过来,万一被听到,他可百口莫辩,“那是个误会,再提这事当心我弄你。” 任河毫不在意他的威胁:“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怎么回事?” “没怎么啊,我他妈需要给你交代?你老几啊?” 任河嘻嘻哈哈地说:“沈执知道这事吗?我还听说你和姓陈的搞一块去了,他知道吗?封燃啊封燃你真是不简单!” “……” “陈什么来着?我记得他,他不是你大学那个吗?再续前缘了这是?这小子阴得很,你记不记得,他和纪、纪胜……他是纪胜的师弟……下回从他床上下来时,帮我问问……” 封燃忍住一肚子脏话,说:“我挂了。” “别啊别啊。你到底怎么了?我听说沈执病了?你俩现在什么情况?你瞧你现在什么都瞒我,不够仗义啊。” “没瞒,我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样……” “你忙?哦,同时和几个人谈恋爱确实挺忙。” “造什么谣呢你,老子白天上班晚上医院,谈狗屁的恋爱。” “你上班?”任河大叫道,“你上班?” “我在陈树泽公司……” “你还说不是和好几个人一起谈恋爱!” 这句声音太大,话音一落,他身后一声脆响,沈执使劲拉上帘子。 封燃说:“你喝多了,我明天打给你。” 他拉开一条缝隙,沈执用被子蒙着头。 他说:“我关灯了。” 没有回应。 他抬手把灯关了。陷入黑暗,他摸索到折叠床,躺上去,吱呀作响。 一时半会睡不着,听见细微声响,忽的想起沈执淋过雨后,没换衣服也没擦头发。 第88章 他跳起来开灯,掀开帘子,拉开被子,沈执略略惊讶,抬眼望着他。 封燃触了触他的头发,微微湿着:“是不是不舒服?” “有点冷。” “病服脱掉。” 沈执缓缓地照做了。 他接过那团湿衣服,埋怨道:“浑身都是湿的又躺上去,床也湿了吧?你怎么想的?” 沈执只剩内衣,垂着脑袋无辜地坐在床上。封燃这些天总凶他,他生怕他一怒之下走了,只好逆来顺受。 封燃不去看他,扔过一条毛巾,又把帘子合上,关灯。 没多时沈执探出头:“被子湿了。” “活该。” “好冷。” “活该。” “……” “活该。” “封燃。” “活该。” 沈执从病床上下来,窸窸窣窣,蹬上那张小得可怜的折叠床,俯在封燃的身体上方。 黑暗里,封燃瞪眼瞧着他:“干什么你!” 沈执说:“你再说我,我就……” “你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给我滚回去好好睡觉。” “怎么没有?你又没试过。”沈执轻声说,“我不过吻了你一下,你……” 封燃推他,不想被钳住手腕,竟然一时挣脱不开。 沈执问:“你跟其他人谈恋爱,也那样吗。” “你放手。” 沈执松手。 封燃说:“是意外,你不要多想。” “哦。是吗。” “是。”封燃强调,“不然的话我——” 沈执缓缓地俯下来,他们隔着一层布料相贴,封燃感觉身上人的呼吸深起来,他想拒绝,而下一秒,嘴唇被狠狠堵住。 不同于下午,这一吻极深极重,像倾诉爱意,又像发泄恨意,勾缠着,掠夺着,独属沈执的气息攻城掠池,顷刻之间入侵封燃大脑,好像毒药或是烈酒,让他精神涣散,意志力瓦解。想挣扎身体却软了,双手欲推欲拒,反倒像调情。 好舒服……脑子里只剩下三个字,他什么都做不了了,只剩承受。 不多时沈执终于放过他,嘴唇贴着脸颊移到一边,吮吸他的耳垂。他尚在喘息,沈执向他下腹轻挑一拢,他耳边响起愉悦的笑: “你看,根本不是意外。” 第78章 风波 封燃一把将他掀下床。 沈执没扶稳,磕在病床栏杆上,疼得抽气。封燃摸索着开灯,拨开他捂着额角的手,皮肤上一小块红。 封燃还没缓过劲来,头昏脑涨间,轻声说:“……敢跟我玩这一招,胆子真大。” 沈执总归得逞,贪心有余:“那你喜欢吗?” “我很不喜欢。”封燃似笑非笑地说,“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 沈执不动了,仔细辨别他语气真假。 确认他没事,封燃低头穿好鞋,站起来往外走。 恰巧雨也小了,淅淅沥沥。 沈执在门口追上,牵他的手,值班的护士被声音惊动,抬起头。 沈执晃晃他的手,低声说:“回来吧。” 封燃觑他:“松开。” 沈执望着他,不敢拿乔,依依不舍地放手。 僵持两秒钟,封燃还是出门下楼。护士问他们干嘛去,封燃说,抽根烟。 他转头看沈执:“你回去。” 沈执不作声,看封燃很坚决,退后几步回到病房,护士重新趴在桌上休息。 黑夜寂静只剩雨声,封燃站在檐下,取出一根烟。 他以为他病了,被陈树泽医好了,可是如今看似乎没有,他早过了拉拉手就起反应的年纪,太敏感和太迟钝,都是病。 难堪。他厌恶这种自己,像动物一样。 该不会沈执给他下药——他被这想法吓了一跳。但毕竟之前又不是没有过。 转念一想,不,那不是这种感觉。没这么来去自如。 一支烟的功夫,情绪平息下去。他一转头,沈执站在不远处,不知看了他多久。 清风细雨,晦暗夜,他们相望无言。 终于仍是他开口:“上去吧。”语气如常。 “你不生我气了?” 封燃无声地笑笑:“有什么可气的。亲一下而已,又不会掉块肉。” 后半夜,沈执再没做什么,封燃睡折叠床。沈执说了“晚安”无人回应。有几人好眠不得而知。 转眼到了出院前的日子,沈执肉眼可见地好转,虽然还很瘦,但脸色变得红润好看,也有力气,医生说修养两三个月,就能恢复健康。 沈渊四处匆忙缴费时,他坐在病床上发呆。 封燃把毛巾睡衣一件件塞进大书包:“怎么了?” 虽没人告知,可沈执还没傻到那份上,早明白他们有意瞒着他。没精打采的,挤出一个笑:“没什么。沈渊呢?” “不知道。” “封燃。” “嗯?” “我明天能不能见到你?……除了明天,还有后天、大后天……” “明天啊,”封燃想了想,如实回答,“可以。至于之后的,我也不能确定。” 沈执出院的事情似乎天下皆知,只有本人还在装不知道。就连陈树泽都来问封燃,要不要带上花篮和补品看望他,顺带负荆请罪。 封燃不知道他从哪得到的消息,善解人意地说算了。陈树泽不虞,刨根问底问为什么,封燃说:“何川也要去。” 陈树泽一听就不说话了。 他与何川像达成某种隐秘的协定,在封燃那里,默契地不过问对方,不碍对方的眼。 当日封燃请假半天,何川开摩托载他去医院。 沈执在病床上安静坐着,封燃现身时怀中抱着一大束花,他眼睛一亮,温声说了句谢谢你。 接着何川也进来了,手里提着果篮,说:“早日康复。” “谢谢。”沈执淡淡笑道,“铺子里不忙?” “嗯。” 封燃说:“别,他那边最忌讳说不忙,每次一说不忙,马上就该忙了。” 何川默默地瞅他一眼,沈执笑而不语。 没多时沈渊来了,带他们同去出租屋。封燃看出何川频频看手机,神色犹豫,趁人不备问道:“你不想去?有事?” 何川说:“我爸发信息。说沈执拉黑他。” 封燃还未说话,恰巧何寻打来电话,何川走到一旁。 沈执察觉到这边状况,问:“怎么了?” 封燃摇摇头:“你们先走,我一会就去。” “那你快些。” 这通电话格外长,何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挂断。 封燃等阳台没声才走过去,问:“怎么回事,还去沈执那吗?” 何川摇摇头:“去不了了,他在家门口。” “他要干什么?” 何川抓着手机不言语,心事重重。 “你有事给我电话。” “嗯。” 于是封燃一人去找沈执。 他一到,沈渊便忙不迭离开。 封燃摆弄着地上各种吃的:“你就让他多待会,又有什么。” “我只想和你待着。” “他听到会伤心的。”封燃无奈一笑,转开话题,“你把何寻拉黑了?” “他很烦人。” “怎么?” “就是很烦人。”沈执不肯说。 封燃也不追问了,替他简单收拾屋子,煮了碗稀粥。 沈执围绕封燃左右,或站或坐,碰碰手、摸摸腰,很不老实。 封燃只当他个病人,懒得计较。 下午他还得上班,沈执恋恋不舍,却没有办法。封燃承诺一万次下班后一定会来,沈执总算放他走。 就这样,下班后的地点从医院变成沈执的出租屋。 陈树泽和他去过一次,沈执笑容可掬,温柔似水,可封燃一不在旁,他便变了一副颜色,话里话外怨陈树泽让封燃加班。 陈树泽不太爽快,有火发不出,回公司暗暗冲其他下属发脾气。 姜慧依莫名被批了一顿,晚饭时找封燃诉苦,封燃明白是什么事,跟着小姑娘把陈树泽痛骂一番。骂着骂着姑娘不说话了,脸色怪异,只剩封燃大力输出,直到姑娘掩面咳嗽,他忽地惊醒,一回头,陈树泽站在他的背后。 “看来你对我有很多不满意啊。”陈树泽靠在椅子上,喝了口咖啡。 “没有没有。”封燃堆着笑,“哪里敢啊陈总。再说我能有什么不满意,那不是你乱发火,我给人姑娘出个气吗。万一把人家气走了怎么办。” “别嘻嘻哈哈的。”陈树泽板着脸。 他好不容易逮住封燃,怎肯轻易放过,果然开始一样样说他工作纰漏,别管有的没的,全一锅扣他头上。 封燃左耳进右耳出,表情很诚恳,想的却是晚饭做什么给沈执。 终于陈树泽看出他心不在焉,把杯子重重放下。 第89章 封燃以为他口渴,替他接了杯水,放好:“你继续。” 陈树泽哑口无言。 两个人一阵干瞪眼,封燃指了指工位说:“那我去忙了?” 陈树泽看着他:“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你说的我都知道。放心吧。” “你知道什么!”陈树泽忽然很烦躁。 封燃静了一静:“我都知道。” 陈树泽眸色一沉:“我问你,你是不是和沈执说我们现在——” “什么都没有,让我说什么?陈总不是在谈工作么,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够了封燃,”陈树泽豁出去一般,“我父母这周想见你。他们急着要我相亲,我和他们说,我和你在一起。” 封燃乐了:“给你打工,还得和你坐实办公室恋情,给你解决家庭纠纷啊。” 陈树泽自知理亏,垂着眼睛说:“我没办法。” “我不去。你就说分手了。” “就一顿饭。你帮我个忙。” “干嘛非找我。”封燃不情不愿,这远比陈树泽找茬挑刺麻烦得多,“你身边人不是挺多吗?” 仅仅上个月,仅仅是他撞见的,陈树泽身旁的面孔都没重复过。 “那些都是……没个正经工作,成天在酒吧混日子。他们见了,非逼死我不可。”陈树泽扶着额头说,“封燃,为这事我愁了一星期。就当我雇你演一出戏,一杀青,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陈树泽方才那嚣张的气焰已全然熄灭,坐在老板椅上不再是那个风光无两的陈总,垂头丧气,像个被父母抓住没完成作业的小学生。 第79章 穿帮 瞧他这样失魂落魄,封燃也哑然了。 对周围几乎所有的人,封燃都是能帮则帮的,这一次,也像往常那般答应了,就当答应他多给自己派了件工作。 却没和沈执提。他不想生事端。 周末一早,沈执睡眼惺忪拉开门:“怎么这么早?”才七点多,以往周末,封燃都要中午十一二点才来。 封燃说:“来看看。” 昨天他加班太晚,没来,今天又要出门吃饭,晚上不一定回得来,接连两天不来,沈执肯定起疑。 果然沈执想到这一层,问:“今天有事?” “今天要去应酬。”封燃拉开冰箱,东西不多,依然是他之前替沈执收拾好的,有小馄饨、脱水菜和小饭团,都是按医生建议做好的,避免自己不在的时候沈执只吃泡面。 看剩余沈执最近没怎么动过。 封燃说:“这些是两天的量,你怎么还没吃完?” 沈执不愿意说昨天封燃不在,他只能在家里睡的昏天黑地,醒来早过了饭点,看到他消息说不来,一切心情都消失了,谈何食欲。 “吃了别的。陈树泽也去?” “去。”封燃把临期食品丢进垃圾桶。 沈执睡意没了,打量着封燃的背影,一身中规中矩的套装,剪裁合适,很有职业感,不过没打领带,头发也处理得随意。他看看玄关,一双休闲运动鞋。 “什么客户?之前没听你说过。只有你们去?” “嗯,我也是临时接到通知。”封燃说了个地址,是城郊一家高档餐厅。 “不近啊。开车吗?”沈执说,“车在楼下。” 说的是沈执送他那辆。不必提,封燃头一次过来,就已看到它。 “算了吧。我打车去。” “陈树泽怎么不让司机接你。”沈执说,“不靠谱。” 封燃没应,又待了一会,接到电话,匆匆离去了。 到餐厅时,陈树泽早在门口候着,眼睛一亮说:“你今天……这一身好看啊。” “随便穿的。”封燃想他哪天穿得不好看,凡能留在衣柜里的,无一不是精品。 陈树泽没说话,只是笑。封燃又说:“你父母呢?” “马上来。路上有点堵。”陈树泽说,“你先进包间坐着。” 封燃等人,顺便和沈执聊天,沈执一会儿说自己又困又睡不着,一会儿又说无聊,说肚子饿,总之没一处舒服的。封燃知道这是他独特的撒娇手法,不厌其烦回应。 沈执忽然说:「你们客户还没到?」 封燃:「客户堵车」 沈执又问:「你真的要忙到很晚吗?」 陈树泽安排下午带老两口去公园和公司转转,晚饭后在他那套大平层里歇脚。之后陈树泽答应请他去酒吧,到时纵情酒色,要几点散场就不得而知了。 封燃便回答:「可能是」 沈执停顿好半天发来一句:「你没骗我吧?」 此时包间门一开,陈父陈母走进来,封燃只得收起手机,站起来向二位长辈打招呼。 饭间,不免盘问他许多,关于家庭、工作、还有那段牢狱之灾。封燃都应付自如。陈树泽提前和他通气,两人现是久别重逢的好友,意外得知彼此是同类人,慢慢生出感情。时间和细节都经得住推敲。 看得出陈树泽父母对他相当满意,一口一个小封,要陈树泽多多关照他和封晴的生活。陈树泽一向说瞎话不打草稿,父母面前更加嚣张,封燃听他牛皮吹上天了,心中好笑十分,在桌下悄悄地打开录音录了几句。 他离席去卫生间,才得空回复沈执。原先的消息他近两小时没回复,对方意外地只发来一个疑问的表情。 封燃盯着“骗人”二字,说不心虚是假的。斟酌词句回答:「骗你是小狗。」 消息一发出,沈执打来电话。 封燃说:“我在卫生间呢,一会儿还要过去。” “客户怎么样?谈得顺利么?” “还行啊。”封燃说,“你吃什么了?” “我想你,想得吃不下饭。”沈执轻声说。 封燃心头一动,一点痒意从心口泛唇边尖去。想说什么,又吞回肚子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听沈执这些土得掉渣的情话,总是莫名其妙满足。 “这是什么话,该吃饭就吃饭,万一放坏了不新鲜了还要扔。我辛苦做的东西都浪费了。”话虽这样,可他语气之中没有不满。 沈执笑了笑说:“不会,你给我做的东西,就是馊了坏了我也吃。” “别贫了,乖乖吃饭去。” 封燃回到席上。 陈树泽正和父亲喝酒,封燃进来,被拉入其中。这是他拿手项目,一杯一杯满上,觥筹交错之际,愈发觉得同应酬并无两样。 直到盘光碗净,陈树泽把钥匙给父母,二位提前离开,说在车里等他们,留陈树泽和封燃结账。 封燃坐在椅子上歇,陈树泽点好菜品和价格,结了账。 “歇会儿。”封燃揉着额头说,“那酒喝得急。” “是因为你没吃东西。”陈树泽说,“我看你都没怎么动筷子,怎么,不合口味?” “还行。”封燃拿出手机,沈执再没发信息。 倒是何川问他走前喂没喂猫,他说没,何川发来图片,一条条彩色塑料袋被咬得千疮百孔,悄悄藏在沙发背后,罪行昭然若揭。 封燃抓着手机笑。陈树泽见了,以为他在同沈执聊天,说:“你和沈执打算和好吗?他已经出院了,你还天天去他家。” “不打算。” 陈树泽闻言扬了扬眉,看向他。 “为什么?” 封燃摇摇头说:“分手了,还和好干嘛。我从不吃回头草。” “可他对你很不错啊。” 对我不错——封燃心里叹了一声。陈树泽若知道他同沈执的那些过往,恐怕决计不会这么说。 沈执的确态度好了很多,可是……他不愿去想可是之后的事情了,眼下他只想沈执的病能尽快好起来,只想他健康活着。 陈树泽见他神情有异,问:“难道不是?” “没有。”封燃没有辩解之意,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记着回头和你家里说——” “说什么?”陈树泽本来挺心满意足,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忽然打断他,没好气地,“你今天任务还没完成呢,就想着跟我撇清关系?” 封燃一怔:“你又犯什么病?” 陈树泽拽着他胳膊,半天憋出一句:“你不跟他好,那要和谁好?” 封燃被他逗乐了:“谁知道呢,总不会是你。” 漫不经心却真实的语气像刺一样深深扎进陈树泽的心,他忽然之间难以呼吸,浑身凝固如冰。仿佛一呼一吸,都要牵扯心上经年未愈的伤痛。 封燃敏锐察觉到了,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想什么呢。” 陈树泽被泼了一盆冷水,清醒了,胸口一阵阵发闷。封燃皱眉,推拒他。他势必要出口恶气般,捧着封燃的脸颊,强势地吻下去。 然而封燃眼疾手快地捂住嘴,于是这吻结结实实落在手背上。 咫尺之间,四目相对。 接着大门一声轻响,是门锁轻启的声音。 却如千钧石砸入水面,千丈波澜激荡起,两人一惊,猛然分开。 第90章 门口,站着个不可思议的人。 第80章 二选一 沈执扶墙而立,单薄如纸,脸色也纸一般苍白。 封燃张口结舌,直直地望着他。 他二人这般,简直坐实抓奸现场一样。陈树泽连忙率先解释:“你误会了,我们没有什么,我、他……反正是我找他来帮忙。和他没关系。” 沈执充耳不闻,问:“是家宴,还是应酬?” 陈树泽舌头打结:“呃,不,是我父母他们非要……” 封燃抢话:“应酬。” “啊。对封燃来说,当然是应酬。”陈树泽忙说。 看不得他们这样一唱一和,沈执扭身便走。 封燃不到一秒起身去追,手腕被死死拉住。 陈树泽说:“不是不和好么,你去干什么,解释、道歉,还是……?我想我们,也没做什么过火的,他反应过激,你呢?没必要吧。” “你松手。”封燃握紧拳头,“我不解释也不道歉,我把他送回家去。” 陈树泽说:“我父母在外面。还有,你下午……” “我下午会回来找你。”封燃再次说,声音强硬,“松手。” 陈树泽只得放手。他看着封燃义无反顾的背影,像被抽筋剔骨,浑身虚脱地倒在椅子上。 沈执没走远,就在餐厅外停车场,车旁边。手里拿着打火机。 封燃走过去时甚至碰见陈树泽的父母,简单解释一番,二老放他走了,一切被沈执看在眼里,再无隐瞒的可能。 他在沈执面前站定,沈执低着头沉默。他早在包间门口就碰见陈父陈母,虽然第一次见面,但彼此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寒暄几句。 他说他来找封燃,为工作的事。 封燃说:“对不起。” 沈执依然抓着打火机。他送封燃的那只。 他衬衫的口袋凸起来,封燃觑见一角,是烟盒,他习惯抽的一个牌子。 沈执一向不抽烟。这大抵是给他准备的,一般揣在口袋,出门前没留意,带走了。 封燃问:“你早就察觉到了?什么时候?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沈执还是一言不发。 封燃很无奈,说:“你看,你这样子,我怎么和你坦白?我只能说我和他真没什么。信不信由你。” 沈执不咸不淡地说:“所以反而是我的错?” “不是。我不该骗你……我就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目的达到了?如果我没来,你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 “我不想和你吵。”封燃拉开车门,“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沈执说:“我回家,你呢?继续当陈树泽的男朋友,帮他伺候家里人?那我是什么,你的前男友,还是第三者?”他无力地诘问,“你把我当什么?” 封燃皱皱眉头,沈执的问题,何尝不是他日夜追问自己的。 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一开始答应沈渊的请求,他就已大错特错?他不该干涉沈执的人生,他不该那样自信,以为自己有能力让沈执好起来。 现实是他连自己想什么都不清楚。 他深深思考,自我怀疑的模样,在沈执眼中,是不耐烦的表情。 自己是那个 无理取闹的人。 “我耐心有限,你上不上车?”封燃深吸一口气。 沈执望着他,心中一颤。封燃变了。 他强忍着满心苦涩,说:“我只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们还互相解决需求么?我说的是今年。”他咬了下唇,说得更明白了一些,“你们在何川铺子那里,真是久别重逢,让人好羡慕。之后呢,你和他上床了吗?” 果然。封燃心中一沉,沈执果然问这个。可是他注定给不出满意的答案。 他张了张口,说:“……有这么重要吗?” 这一句,不答也是答了。 沈执忽地抬眼,那神色叫封燃不能直视。 在沈执沉默看着他、而他回避目光的那几秒钟,他后悔极了。他后悔和陈树泽重新发生的一切,后悔答应今天这顿午餐。沈执好似给他下降头一样,让他沉陷于情绪中,不能自持。他说不出对不起,这三个字轻松到滑稽。 沈执满是失落与失望地,低声地,带着一点哽咽,语无伦次:“你怎么能,你和他……你去医院陪我时,也天天和他在一起,你们……你让我怎么办?封燃。你让我怎么办!” “上个床又怎么了!又算什么,不就裤子一脱,跟喝水吃饭没两样的事吗。”封燃依然看着地面,虚张声势地辩解,“我又没有和他确认什么关系。从来没有。更何况我们都分开很久了,你难道觉得我对不起你?我应该一直想着你,不去接触任何人?” 沈执脸色惨白,半天才说:“我为什么会爱你。” 转身关上车门,没几秒发动机嗡嗡震动,车从他身边走了。 封燃心跳漏了一拍,对着空气叫了声沈执。 他不该在意沈执的,沈执说什么,都与他无关。他没有为沈执守贞的义务,沈执也没有指责他的权利。 可他总归很是难受,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受不了沈执那个眼神。 他迈开步子,跟着车屁股后面跑了两步,沈执没有停的意思,眼看要驶出餐厅前的花园,他放慢脚步,拿起电话打过去,沈执接起。 “停车,”他无力地说,“我送你。” “……不。”沈执声音几乎如常,但封燃听得出,他在哭。 “你要怎样。” 沈执说:“封燃。” “嗯。” “我和陈树泽,你只能选一个。” 封燃没料到这一出。他两个都不想选。 只得说:“你先停车,很危险。” 沈执仿佛猜到他所想:“要是不选他,就必须选我。要是选他,我死给你看。” 封燃无奈,真他妈是送命题啊。 “你活着,我去死行吗?”他破罐子破摔地说。 这时陈树泽正好打过电话来,沈执说:“你快说,选谁,五、四、三……” 封燃瞧车在收费口停下来,顾不得其他,拉开车门矮身钻入。 沈执的脸色依旧病态的白,皮肤几近透明,胸口衣襟湿了一片。 他扫了封燃一眼,那手机依然在响,铃声很喧闹,陈树泽头像是一篇澄澈的湖,靛蓝色硕大一片挂在屏幕上,刺眼极了。 他伸手挂断同封燃的电话:“时间到了。” 封燃手忙脚乱的,给沈执扯纸巾,又要应付他人:“哎呀好好好,你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另一边接通,陈树泽问:“你跑哪去了,送沈执了吗?一会儿什么安排,用不用我接你?” 封燃说:“正在送。” “行。我爸说外面太热,想回家休息下,我们回家了。待会你直接来。或者打我电话我接你。客房都收拾好了,不准拒绝啊。” 封燃说:“好。” 沈执听见他一口应下,一个急刹停在路边,封燃吓了一大跳,这一下太危险,要是没系安全带,他非从挡风玻璃飞出去不可。 还未等他说话,沈执说:“他哪里好,你这么乐意和他在一起?我也和你一起过去,向他学习一下行吗。” “我没和他在一起!”封燃几乎吼出来,“你给我下来,我开车。” 沈执的手从方向盘上滑落,低着头,很委屈的样子。但封燃不吃这一套了,从副驾位下去,气冲冲地,把沈执扯出来又塞入后座,砰的一声,用力关上门。 沈执任由他捏圆揉扁不出声。胳膊有点发麻,被封燃狠狠攥紧的地方一下子勒红,看着唬人,但不怎么痛。 封燃开车很稳,无论发生多大事,都决不会让他分心。沈执想起,在他很困难的时期,还跑过出租,兴许车技是那时练出来的。这事是沈渊和他说的,封燃从未与他提起。 沈渊说他跑出租挣不了什么钱,所以没多久就放弃了。后来他还做了平面模特和驻唱,这两个大概风光一点,封燃偶尔会同他说说那时的趣事。 车内气压低得吓人,车载音乐也没开,只有导航机械的提示音。封燃曾说这种声音让他困倦,他喜欢听些流行乐或摇滚,有时循环任河他们乐队的歌,每次上路前,要挑好一阵。 明明他与他朝思暮想的人离得这样近,可他依然有那么多不甘愿和不满足,以及思念——浓稠的炙热的思念,几乎把他的理智吞噬。 他轻轻拨弄打火机,不知怎的想起,几日前看新闻,报道了打火机在夏季高温车厢自燃的案件,警示车主下车将这些易燃物带离。 这玩意要是炸了,汽车报废,封燃铁定会心疼。他想,还是算了。 他就是死也想静悄悄死去。更何况现在封燃在身边,他暂时不太想死。 上高速前,封燃忽然把车门锁好。沈执从无边际的遐想中回过神来,无声地笑了,封燃是不是在担心他冲动之下跳车? 第91章 他的手在兜里轻轻摸,那一瓶小小的,冰凉的玻璃药罐,与他体温相接。 沈执倒没猜错,封燃确实有那方面的担忧。他看一眼后视镜,恰巧瞧见沈执那抹诡异的浅笑,忍不住出声问:“你怎么了?” 他本就没生气,只在心中祈祷沈执能平安到家,他也算完成一桩使命。 沈执说:“没事。” 双方沉默一会,封燃嘱咐:“回去后吃点东西,好好休息,晚上我来看你。” 如今看来酒吧是去不成了,不过相较之下也不算什么。 “你不来也可以。不用管我。” 封燃只当他赌气,没再说话。 下车前,却见沈执脸色不佳,问他怎么样也不说话,连连摇头。封燃猜想天气太热,又来回奔波,有点中暑。 把人安顿上床,煮了点绿豆汤,陈树泽电话一个接一个的催,说打牌三缺一,就等他呢。 刚要走,沈执在卧室剧烈咳嗽,封燃脚步一停,回身望去。沈执咳出一大滩血,瞬间把床单染得鲜红。 白房间白床单,流动渗开的血像一朵妖冶的花,沈执掩着嘴,长长的血线从指缝间下坠。 封燃顿时方寸大乱,冲过去伸手拉人,被一把推开。 沈执这样虚弱,力气却很大,把他推得一个趔趄。 他声音沙哑地说:“你走你的,别管我。” 封燃记起医生说沈执情况不稳定,很怕复发,有特殊情况一定要尽快去医院,该用药用药,该手术手术。然而他拉沈执那只干净的手,却怎样也拉不动,手腕上还有一道触目的红,他还没想到这是怎么来的,不小心碰到,沈执痛得一缩手。 封燃慌张地松开,说:“我不管你谁管你?快下床,和我去医院吧。” 沈执只是说:“不用你管。你去找陈树泽吧。” “我得先送你去医院。” “我没事。”沈执竟向他惨淡一笑,唇边的血污触目惊心,“吐过反而舒服点。” 想起近些天日日更换的睡衣、阳台上总晾晒的床单……封燃醒悟,如迎头一棒:“多久了?” “不久,”沈执答,“三天或者五天。不记得了。” 封燃顾不得太多,卷起脏的被子和床单,放在地上,把衣服扔给他:“我送你还是打急救电话,你自己选。” 沈执缩在床上角落,问:“你到底为什么管我。我自生自灭不好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对我们几个都不好?你要脚踏两条船吗?” 封燃知道自己栽了,彻底栽了。他根本玩不过沈执,终于阴沟里翻了船。 他咬牙切齿地揪着他的领口,字字铿锵:“你现在跟我走,我他妈的这辈子再不会找陈树泽。” “真的?骗我是小狗?” “我要是骗你,这辈子给你当狗。” 沈执心满意足地笑了,眼睛一闭,软绵绵地倒在封燃的怀里。任凭怎么呼唤,再没有一点反应。 第81章 参破 家里没开灯,陈树泽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对着远方流水般的霓虹灯光,给封燃打去第二十个电话。从第十个开始,封燃再没有接,他带着赌气的心理,一遍遍按下通话键……尽管他也知道,这行为很幼稚。 第二十一个,封燃总算接起来。陈树泽不说话,对方的声音焦急万分,说,沈执休克了,正在急救室里,他刚签过字,实在走不开。 陈树泽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 与其说勉强,不如说被迫。封燃从没给他其他选项。 他试探道,父母问封燃去哪了,他该怎么说。 封燃不假思索地说,随你便。 他又问,需不需要他去医院? 封燃则直接拒绝。 电话挂断,夜幕已经降临,家里空无一人。 陈树泽撒了谎,他父母只待了半下午,临天黑就回去了。 因为他们的小女儿若若独自在家。 偌大的屋子安安静静,显得更孤寂。他站起来回卧室,路过餐桌,桌上摆盘精致、菜品丰盛,还有精心设计装点的鲜花与红蜡烛…… 此刻,全然是一种讽刺。 陈树泽忽然驻足,胸口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他一把拽下那片光滑如绸缎的洁白的桌布,盘子杯子咣咣当当噼里啪啦落地,尚有余温的各式食物混在一处,汤汁四溅。 陈树泽没管,闷头冲进卧室。他打了一个电话,没多久有人敲门进来,替他收拾好一地狼藉,接着洗澡、进入卧室。 欲望铺天盖地而来时,陈树泽闭上眼睛想,这样不也挺好,何必非招惹一个对他毫无兴趣的人不可呢。 医院,封燃给何川打去电话,后者匆匆赶来,头发蓬乱,脸颊微红,一看是从睡梦中仓促而来的。 “怎么回事?”何川说。 封燃指了指他错位的衬衫扣子,说:“目前不知道,医生没说什么,需要你先等着签字。” 何川手忙脚乱整理衣服。 一直到后半夜,二人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坐着,各有所思,没聊什么有营养的话。 封燃问何川困不困,何川摇头,封燃问最近忙不忙,何川也摇头。 医生出来叫家属,两个人都站起来,终于医生拉过何川说话,封燃进入手术室,隔着一层门看沈执。 沈执还没醒,面上扣着氧气罩,身上再次插满管子。 封燃静静地伫立许久,直到何川回来。 “他吃了阿司匹林,还喝酒……引起出血。”何川说。 “……喝酒?怎么可能?” “医生特意嘱咐,是阿司匹林和酒精引发胃粘膜出血。他现在不能擅自用药,阿司匹林是镇痛解热药,但抗凝血。”沈执把报告单拿给他看,“血液里的酒精含量很高。他喝了酒。” 封燃浑身轻飘飘地如坠云端,熬夜和巨大的打击让他恍惚:“我真的不知道……我今天有事,没去他那里。” 他不知道沈执吃了药,还喝了酒。 出租屋里有这两样东西吗?他不记得。 他拍了拍何川的肩膀:“我出去一趟。” 出租屋里维持着走前的一片狼藉,床单和被罩的血迹已经干涸,封燃越过去,在沈执的衣服里搜寻,果然在裤子口袋中找到一个小小的玻璃瓶,装满白色的小药片。 床头柜有一只空玻璃杯,不知道不久前盛的是什么。 他拉开酒柜,里面有几瓶酒,都是白酒,有拆封痕迹,但他不记得是不是自己拆的,也不能确定沈执有没有喝过。 他坐在沙发上,对着手机里阿司匹林的照片发呆。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趟回来,想求证什么,想得到什么。 为了留下他,为了让他离开陈树泽,不惜一切代价对自己下狠手,这样的沈执,让他不寒而栗。 让他不知道如何面对。 直到何川发来信息:「他醒了。」 封燃才起身。临行前,将茶几上冰凉的药瓶揣入口袋。 沈执醒后只见到何川,不顾打着点滴,挣扎下床。虽进过急救室,可看着没有大碍,行动还很敏捷,何川不敢硬按住他,劝说:“他马上就来。” “他去了哪?”沈执六神无主地说,“他是不是去找陈树泽?” 何川说:“他说他去你那里。” “不可能,他去我那里干嘛?” 何川顿了顿说:“大概,去找你的阿司匹林。” 沈执忽然僵住,重新坐回床上。 何川对一切便了然了,不再说什么话,坐在一边刷手机。 沈执出声说:“封燃又叫你来帮我签字?多谢。” “不谢。” “还有你父亲,他没找你麻烦吧?” “没有。” 沈执虽对何川了解不算深,但知道他很实诚,他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他便轻声说:“我不是故意拉黑他,只不过他那段时间每天要来三个电话。我真的心情不好。” “我知道。” “听说他去了你家,他知道你和封燃住一起?” 何川沉默,他没想到封燃把这事也告诉沈执。只不过故事的后半段封燃不知道。 封燃没过问。也许是因为忘了,也许是不关心。 可沈执似乎极关心这个答案,又问:“他知道你……的事情吗?他也知道我和封燃在一起过。” 何川想,那么让他如愿以偿吧。 他平静地说:“知道。我出柜了。” 沈执一怔。 “你是,认真的。”他半晌说。 认真与否,沈执又怎能看透。何川低头把手机揣进兜,压了压帽檐说:“我休息一会。” “你可以回家。我不严重。” 何川却摇头:“我等他来。” 病房安静了许久,沈执忽然像是对自己说,又像对他说,喃喃道:“我不可能把他让给任何人。虽然你……” 后半句声音极轻,没能听见。虽然什么呢?虽然他这么爱他,还是,虽然他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第92章 何川在昏暗视野中睁了睁惺忪的眼。他想说你想多了,我没想争抢什么。封燃是一个人,而不是什么任由别人让来让去的物件。 他从来都自由,像风一样。无论是十几岁还是二十几岁。 却终是没说出口。 封燃果然不多时便来了,他的脚步在病房外一响起,何川便抬起头,整好帽子,站起来出病房。 沈执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不过门再打开时,进来的只有封燃一人。 他神情平常,走近沈执,关切地问:“感觉怎么样?” 沈执说:“还好。” “医生怎么说?” “说没什么大事,吃几天药就好。” “那就好,”封燃握了握他的手,语气很轻松,“我当初言之凿凿地答应了陈树泽帮他忙,结果只吃午饭就放他鸽子,他肯定气坏了。” “他活该。”沈执一听见那三个字就呼吸不畅,“他找你麻烦了?” “没有,打了二十来个电话而已。”封燃说,“明天周一,我还要和他碰面。” “你还要去上班?” 封燃思索了一会说:“是。” 沈执有点绝望。他知道他劝不动封燃,也没这个资格,要他辞职只会让他烦恼。便没再说话。 他突然福至心灵,理解了何川的处事智慧,难不成对付封燃,只能一直忍着? 只要忍着,封燃终有一天能和他认识,还慢慢成为朋友,甚至还和他住一个房檐下……相较之下,自己是多么的不懂事,大呼小叫着,把一切推远。 封燃又说:“今天晚上本来打算出去喝点酒,没想到……” 沈执有点紧张。 为了今天一出戏,他几乎天天饮酒,不贪杯,但能够很好地拖延病情。不过按理说封燃粗枝大叶,发现不了那些细节。 “没想到你出了事。”封燃摊手,“不过也无所谓。改天去也可以。” 沈执暗自松口气,问:“你自己去?” “和其他人一起。江市很多酒吧把我拉进黑名单,我自己进不去。”封燃胡说八道。 但沈执不知道,以为曾经他做的事仍对封燃有影响,封燃借机暗暗怨怪他。 “对不起。”沈执垂着眼睛,“我做了很多错事……” 封燃却没说话。 沈执又说:“我以后一定对你好。” 他自觉说得真诚无比,封燃却不像往日那样买单。 不知从何时起,封燃脸上的笑容少了很多,就连他一句一句的情话,他也都懒得付之一笑。他不再玩游戏或者看比赛,健身房也没时间去,可烟抽得更凶,酒也喝得更多……他让沈执有点看不懂。 像迷途之中他明明往前奔跑,却怎样也追不上那个人的背影。 那个人如今留给他的只剩背影。 良久封燃说:“你只需要对自己好。” 第二日回到公司,陈树泽果然对他爱答不理,封燃自知理亏,不去跟前讨不痛快。 一如以往地完成工作,午饭时,和同事一起订了外卖,回到工位吃饭,陈树泽主动前来,问他工作的事。 封燃汇报完毕,陈树泽说没问题,他才继续动筷子。 但陈树泽没走,问:“沈执怎么样?” “挺好的。昨天不知怎么忽然胃出血,昏迷了。但后来还好没什么大事。” 陈树泽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确定他是真病,不是苦肉计吧?怎么这么凑巧,我找你处理点家事,他就突然复发?” “我不知道。” 陈树泽静默片刻,说:“你还是挺喜欢他吧。” 封燃指指电脑屏幕的时间:“还有半小时两点,能不能让我好好吃个饭午休一下?” “滚,你他妈午休个屁。”陈树泽压低声音骂道,“我问你点事,你和我打什么哈哈。我问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你就回答‘是’或者‘不是’。” 封燃见他着急,不禁乐道:“你干嘛这么关心?陈总也太霸道了,我想问的事你不告诉我,你问我我却一定要说。” 陈树泽问:“你问我什么事?” “我问你后来和你父母说没说?” 陈树泽怒而拍桌:“你他妈昨天刚和我吃一顿饭,饭吃完跑得人影都不见,一件事被你办得漏洞百出,我现在和我父母说什么?说清楚你是我临时叫来充数的?你觉得你有资格要求我吗?” “……你火气真够大的,我是问你后来我没去,你和你父母怎么说的。” 陈树泽才惊觉自己意会错了,脸色僵得如同猪肝色。 封燃得逞,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于是陈树泽又知道自己被耍了,这不过是个文字游戏。 封燃眼泪都笑出来了,同事们外出吃饭,陆陆续续地回来,有人听见办公室的笑声,好奇地看过来。 姜慧依扒着门框,探头探脑,问道:“出什么事了这么高兴?陈总给封哥开了奖金?” 封燃居然还他妈在笑,而且一边拍桌一边:“哈哈哈是啊陈总功德无量哈哈哈哈……” 火冒三丈,七窍生烟,气急败坏等成语已经无法形容陈树泽的心情,他冲过去将门砰地一关,又折返回来抓住封燃说:“你是不是皮痒了?” 封燃的笑收放自如,睁开眼睛无辜地说:“哪有哪有。” “你跟我什么仇,天天这样招惹我?” “咱俩谁跟谁啊,好几年的情分。”封燃大言不惭地拍拍他的肩。 陈树泽盯着他的嘴唇半天。他嘴唇偏薄,是面相里所说的那种薄情之相,唇形漂亮,常年朱红。可这张嘴怎么这么欠揍呢,他真的很想用什么东西堵上……兴许是他的眼神渐渐不正常起来,封燃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陈树泽冷静了,移开目光道:“你要是不想和我继续,就别……”他将那句想了一晚上的话说出来,“你可以辞职,我不拦你。” 第84章 暗流 这一句话,陈树泽没有等来封燃的回答。 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沈执会来找他。 那是个艳阳天,陈树泽收到一封邮件,是他等待许久的大客户发来的邀请函。 这位客户很难约,陈树泽精神抖擞带着助理去了。 然后在约定地点见到了沈执。 当时陈树泽恍惚了下,这是沈执?沈执是不是……有一个双胞胎兄弟? 然而沈执瞧见他,立时站起来冲他微笑,打消他的念头。 “李总和我父亲私交很好,有很多年的业务合作。那天他联系我,我才知道你们也有一些合作呢。本身这一块和我堂弟现在的项目也有些关系,本来应该是他来,但今天他有事,所以让我来了,陈总不介意吧?” 他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完全看不出是刚刚出院。 陈树泽不得不说:“当然不介意。李总人呢?” “李总出去接个电话,有什么问题陈总可以先和我说。”沈执说,“二位请坐。” 谈判并不顺利。 陈树泽本来怀着侥幸心理,觉得沈执会公私分明一些,然而两个小时过去,他深深认识到,沈执今天来的目的,就是给他使绊子,让他不痛快。 偏偏他还一副专业认真的模样,左一个这里不合规范右一个成本超支,陈树泽有火发不出,这项目是一块肥肉,他盯了很久,真不舍得放弃。他和助理两人笑容可掬拿出十二分耐心对付沈执,一直到天黑,李总仍不松口,留下一句他还有个饭局下次再谈。 助理苦不堪言,陈树泽强压怒火,同李总再见。沈执不是一画画的吗,为什么懂这些东西,偏偏李总还只听他的,看不出他是故意吗? 送了人他回到桌前,沈执竟没走,还和助理讨论咖啡拉花。 陈树泽看着助理:“你先回去吧。” 只二人在场后,陈树泽说:“你真该庆幸我今天带的不是封燃。” “为什么?”沈执问,“是觉得封燃坐在我对面,我会帮他给你立功?” 陈树泽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才说:“我本来以为你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那你错了。”沈执笑笑,“这只是个开始。” 陈树泽气极反笑:“放马过来。” 他还不信沈执能翻出什么花来。 李总那边的项目黄了,陈树泽消沉半天。封燃得知后,跑来问他出了什么事。 陈树泽想说都是你前男友干的好事,可拉不下脸,仿佛一说就认输似的,嘴硬道:“李总人品不怎么样,无所谓,没多少损失。” 封燃不疑有他。 他不知道背地里另两人正暗中较劲,这天下班后依旧去找沈执。 这一回沈执好得很快,回家后开始新创作,客厅半堵墙立起一面画板,一进门闻到颜料气味。 画面上铅笔痕迹杂乱看不出章法,封燃问他什么想法,他说他也不知道。 日子这样过着,江市漫长的夏季终于结束,这是个没有秋的城市,几场雨过后温度急速下降,最低竟到达十度。 第93章 公司里有人感冒,上班时喷嚏和咳嗽此起彼伏,宛如巨大培养皿。 封燃不幸中招,因此得了三天假期。 何川空了一天没去银铺子,给他买药买饭。 “你身体大不如以前。”他说。 封燃头昏脑胀道:“铁人都扛不住沈执那样造。我只是个普通人,肉体凡胎的。帮我拿瓶酒,黄盖子那个。” 何川说:“你生病了。” “酒精杀菌消毒。” 何川拗不过他。 几两下肚,果然好了些许,恰巧沈执来电话,何川起身离开。 “嗯,我还好。”封燃靠着枕头,手里转着空酒杯,“今天不过去,怕传染你。” 沈执说:“我去看看你。” “算了。”封燃向门外看了眼,“明天再说。” 何川大概察觉到什么,第二日不再在家待着,沈执欢天喜地来了。 这下身份在某种程度上形成调换,封燃成了恹恹地卧床休息的病号,沈执一种要大展身手的样子。 封燃再三强调不需要做太多饭,沈执还是完成了三菜一汤。 封燃没有胃口,沈执又不能吃太多,两个人堪堪吃了一半不到。 沈执不气馁,提出和封燃打游戏放松放松。 封燃应了,二人联机玩了两把。沈执不擅长玩游戏,常需要耐心指导。然而封燃在游戏里从来不是耐心的人,多亏今天没有力气发火,沈执逃过一劫。 没多久沈执电话响起,他站起来,神神秘秘地到阳台上接。隔着一堵玻璃门,听不清楚谈话内容。 封燃看了一眼,扔下手柄。 他意识到,沈执在做什么事情,且瞒着他。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陈树泽只准了三天的假,第四天依然正常上班。公司一片灰败气氛,这次的病毒声势浩大,同事们七八成都没能幸免,然而陈树泽屹立不倒,一如往常的精力充沛。 他甚至嘲笑封燃体质太差。 午饭,姜慧依偷偷向封燃透露,最近陈总诸事不顺,总有人挖他墙角,抢他客户。部门有些许失误,造成不小的损失。陈树泽因此十分生气。以及封燃不在的时候,总部的人来办公室,不知为什么,把陈树泽批了一通。 她说:“你说他是不是得罪了人?” 封燃觉得事出古怪,平时芝麻粒大的事陈树泽都要同他细细说道,这一次,他却没得到一点风声。 他说:“很有可能。” 饭后,他照例在楼下散步,并给沈执打电话。打的是视频电话,沈执没接,却发来信息问:「怎么了?」 封燃:「我想看看你。」 「行。」沈执发来一个高兴的表情,「等我收拾一下。」 五分钟之后沈执收拾好了,背景是白色的墙,他穿着家里那套睡衣。 封燃说:“你在干嘛。” “吃饭。你今晚什么时候来?” 封燃问:“你想我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沈执笑着说,“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不如我去接你吧。” 封燃没同意,也没拒绝。 晚上加班到十点,这天刚好是周五,下班后陈树泽问他要不要喝酒,虽然病未痊愈,可心里痒痒,答应了,没想到刚一出门,看见马路对面,沈执和他的车。 这些天夜里风很凉,浓重夜色下,沈执穿了件风衣,深灰色的衣角款款吹起。 他靠在车上,双手插兜,肤色像月光一样白。他望着公司的门口,封燃出来的必经之路。 当封燃和他对视,他平静的面上泛起笑意,粲然生辉。 封燃忽然发觉,沈执不笑时是那么的肃穆,没有一点温柔。 陈树泽在他旁边,问:“还去么。” 封燃说:“废话,你看我走得了么。” 陈树泽便没再说话,停下脚步。 封燃一人越过人潮和车流,向沈执走去。 当他站在沈执的面前,沈执轻声说:“我可不可以吻你。” 封燃一路上觉得后背辣芒芒的,这一片是园区,聚集各大公司,此刻大家都下了班,沈执又这么显眼,两个男人真在大街上激吻,保不准明天会上当地头条。果断说:“不可以。” 沈执装作失望:“哦。” 上车后,沈执问陈树泽在公司门口和他说什么,他一五一十说了,沈执说自己可以陪他去喝酒。 封燃精神稍稍振作,二人去了家郊区的吧,他要了清酒,沈执点的牛奶。 这家是新店,环境还不错,门口贴着告示,招募一名驻唱。 封燃跃跃欲试,接过吉他唱了一曲,赢得一片掌声。 下来后他摸着口袋要点烟,沈执责备地看着他说:“唱歌这么好听,怎么抽烟。” 封燃放下手,不好意思地笑:“你说得对。”他年轻时唱歌更好听些,差点被任河拉入乐队。不过后来生活压力大,沾染恶习。这些过往云烟,不曾和沈执提起。 他忽然问:“你呢,你抽过吗?” “抽过,”沈执说,“但不太喜欢,所以没再抽。” “给我唱首歌吧。”封燃看着他说。 “下次。”沈执明明没喝酒,脸颊却染上酡红,“让我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 “嗯……选选歌,什么的。” 封燃懂他和自己不一样,不是个在众人前即兴发挥的人,答应下来。 沈执突然问:“有奖励吗?” 封燃想笑,有这样预支条件的吗。却还是说:“有啊。你想要什么奖励。” “你。”沈执说。 陆续地有其他人上去独奏,封燃不知喝了多少酒,飘飘然如在云端。他拿出一支烟没点,放在唇间,手里摸出打火机,把玩着。 沈执靠近他,说:“有时候我特别想做你的打火机,唯一的那种。” 封燃想像沈执嘴里喷火的模样,乐得哈哈大笑。 沈执说:“你不信。” “我信,我信。” “你醉了,”沈执摸摸他的头发,“我们走吧。” “嗯。” 封燃好像真有点醉,音乐刺激酒精吸收,不知不觉他忘记自己点了多少酒,忘记如何来到车上、如何同沈执去酒店……断片一直持续到沈执进入。 他低叫了一声,说:“你病好了,我还没好。” “出点汗好得快。”沈执哄他。 横竖不舒服,封燃大口呼吸,五指紧紧扣着布料。 …… 好不容易结束,感冒果然加重,封燃头疼得要命,浑身烫得仿佛沸腾,喊了两声沈执无人理会。 沈执正洗澡,出来后封燃已没有意识。他一触碰到他的皮肤,吓了一跳。 封燃烧了一夜,清晨才退烧。醒来见手背上打着点滴,自己仍在酒店。 沈执在一边坐着,见他苏醒,担忧不已:“感觉怎么样?” 封燃茫然地说:“你是谁。” 沈执的脸刷一下白了。 他反应这么大,封燃马上装不下去了,嘴角一弯,偏过头偷笑。 沈执从怔忪中回神:“你想吓死我。” 封燃还没由恶作剧得逞的喜悦中出来,说:“谁让你把我弄这儿来。我都说了我生病。” “对不起。” “算了。”封燃突然说,“你到底干嘛突然骗我上床。真不道德啊。咱们可什么关系都没有,不是你情我愿的。” 沈执心里一沉,咬了下牙说:“那你和陈树泽什么关系?你和他就是你情我愿吗?” 封燃皱眉:“好好的干嘛提他。” “我不提他就不存在吗?” 封燃口干舌燥,并不想吵架。 他舔了下嘴唇,慢慢说:“他存在,影响谁?我早和他断开了……只是,在一起工作。我给他打工,他发我工资。我犯错会被扣钱,干得好有奖金……就这么简单。” 沈执沉默。 他闭上眼睛,没问出那些盘桓许久、精心措辞的质问,或许一切本在不言之中。 他懂,沈执懂,就不用说得那么明了,让彼此难堪。 “收手吧,沈执。我辞职。” 第85章 决裂 “你在替他求情?还是威胁我?” “不是。”封燃有点厌倦地说,“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好不好。” 药物作用下,他闭上眼,昏昏沉沉地睡了个回笼觉,醒时已经正午,沈执不在。 手上只剩留置针头,点滴已经挂完,他坐起来,四处找不到自己手机。 自己的衣服整齐叠放在一边,他起身换下,刚好房门被人推入,是沈执。 沈执手里提着袋子,看样子是饭菜,香气扑鼻,把封燃眼睛紧紧勾了去,肚子当即叫起来。 他早忘记早上那点不快,欢欣地接过来:“买的什么?我正好饿了。” “都是你爱吃的。” 封燃一边拆饭盒一边说:“其实我们可以出去吃,反正我好了。” 第94章 “医生建议再住一天观察。”沈执说,“我已经交了费,你就安心住着吧,后天出院。” 封燃点头,又想起什么,说:“那我可能要用下笔记本,有些工作要处理。” “你还要替他卖命干活?” 虽然答应了辞职,但也不能说走就走吧。封燃这样想,却没说出来:“不是,就是把工作干完方便其他人交接。” 沈执沉默不发,把筷子搁下。 封燃又说:“也就一两个月的时间……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况且我还得想想之后做什么。” “一两个月?你觉得姓陈的他能让你走?”沈执今天格外不讲理。 封燃已经感觉自己步步退让,但对方显然不买单。 他压着脾气说:“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强化他对我的想法,只是之前认识,又没有多熟。不是谁都像你一样缠着我不放。不信的话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我就说我一个月后要走,你看他——” “迟了。”沈执偏过头去,“已经过了十二点。” “什么?” 封燃不解。沈执把手机放在桌面,是他的。 他猛地反应过来什么,抓起手机。 沈执在一边看着他。他沉睡的时间里,手机被关机,保存在沈执那里,此刻打开,消息哗哗地涌出。 他一阵眩目,在字句里分辨信息——“邮箱照片”“床照”“被人偷拍”“被撤职”…… 一字一句,拼凑成一个已达成的事实: 陈树泽被撤职,因为就在今天十二点,有人把一封邮件群发给公司的每一个人,以及总部的领导层。是陈树泽的床照,黑白照,由同一型号摄像机拍摄,右下角记录着具体时间。 前一个月内,对象高达十三位。 封燃通体冰凉,他用僵硬的手指点入姜慧依的聊天框内。 「哥你快看邮箱」「完了完了。」「他真的得罪了人!」「你知道内幕吗哥到底怎么回事」「!!」…… 他如梦似幻地将这些由感叹号相连的文字看了又看,没有什么信息进入大脑,随即他又打开陈树泽的聊天框,对话消息停留在前几天对方发来的:「咖啡订了,记得取」 封燃头也没抬:“你做的。” “床是他自己上的,”沈执冷笑道,“没人逼他。” “那照片呢?照片难道是他自己拍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呢。” 封燃抓起外套出门。 沈执紧随身后说:“你去干什么,找他?” 封燃刹住脚步:“别跟着我。” 沈执顿了顿,说:“我只是想知道你要去哪。” “去公司,收拾东西。” “封燃,你确定你要因为他……”沈执停了下,换了个说法,“你要选他是吗?” “如果我选他,我现在只会报警。” 沈执有些漠然地说:“没用,不是我做的。想抓我的话可能要从其他地方入手。” 封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养了条好狗。” 沈执的神色终于有了一点裂缝,嘴唇翕动,没发出声音。 他在路边叫上车,沈执总算放过他。 独自从医院前往公司的路上,他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打开邮箱。这是公司内部的一个系统,他不知道沈执或者沈渊是如何做到的。果然顶头的就是陈树泽的照片。他把文件下载下来——打包着十三张照片的文件。 画面不太清晰,但足以认出是他本人。拍摄角度也不算刁钻,镜头似乎就在床头。 他扫了一眼将它们关闭。 毫无疑问就是沈执。沈执为何这样做,不言而喻。 陈树泽是因他而惹到这样的灾难。 他有一种感觉,他与沈执的路已走到尽头。今天出事的人是陈树泽,未必明天不是他。 沈执只要达到他的目的,至于手段是什么,他不在乎。 他脚步虚浮地走进公司,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陈树泽来这里至今,几乎所有原先的员工都走了,现在留下的都是新人,一个个通过陈树泽的面试,平均年纪大概三十岁,大家面上对同性恋不那样排斥,却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何况这并不等于简单的出柜。 姜慧依跑来对封燃说:“你有和陈总联系吗?他有没有报警?” “我不知道。”封燃说,“我也不知道要不要现在联系他。” 姜慧依不明其中所以,说:“是啊是啊,太可怜了,说不定他现在谁都不想见。我们这估计要换新领导了,不知道会不会是之前那个。” 未来种种,皆与封燃无关了。他摇摇头,走向自己的位置。 纸箱太引人注目,所以他特意只背了空书包,工位没多少私人物品,匆匆一收就离开了。 别前他交代姜慧依一些工作事项,女孩十分聪慧,见状明白了七七八八,问封燃以后真不回来了吗。 封燃没回答,他当然不可能一走了之,但辞职已经提上日程,只是时间问题。他模棱两可地叮嘱她尽量别声张。 接着打车赶往陈树泽的家。 他站在楼下按铃,几分钟之后,陈树泽的电话来了。 “干什么?”他嗓音懒洋洋的。 封燃说:“你开门啊。” “先前让你来你不来,”陈树泽这时竟还有心情玩笑,“现在怎么吵着要来。看完照片觉着不错,后悔了准备回心转意?” “我要辞职了。” 陈树泽那头沉默了下,又皮笑肉不笑道:“和我说什么。” “你之后什么打算?” “面子里子都丢完了,打算晚上去跳长江。” 封燃说:“你嘴里能不能有一句实话?快给我开门,热死人了。” 陈树泽总算开门,封燃一进屋,房间内云雾缭绕,华丽的屏风之后,空酒瓶丢满地,陈树泽头发蓬乱,裹着浴巾瘫在沙发上。电视里正放恐怖片。 封燃开窗,陈树泽叫道:“别开窗,热气都进来了。今天怎么他妈的这么热。” 封燃只好将空调换气扇打开。 接着他在沙发上坐下,陈树泽说:“你这是什么表情,要说什么?说‘我为沈执的一切行为负责’吗?” 封燃怔了下,看得出陈树泽被深深打击,他斟酌字句说:“我知道说这些没用但是……” “知道没用还说!”陈树泽狠狠把烟按在烟灰缸,“封燃,你知道那是我们内部的系统,那个人是通过谁进来的,你有没有想过?换个说法,事实上谁是他的同谋,你不明白吗?” 封燃明白了。忽然他百口莫辩,他的确常在沈执住院时处理工作,或许趁他不备侵入这个简单的系统,对于他或沈渊来说不算难事。 他刚一张口,陈树泽说:“别说对不起。你走吧。” 这个偌大的、冰冷而呛人的房子里,封燃感到如坐针毡,从脊背一直冷到手指尖。他怀疑自己来这里也是个错误,陈树泽憔悴的样子让他愧疚,但这份愧疚除了折磨他自己以外,毫无用处。 陈树泽当然也明白,他把那些更尖锐的话语吞进肚子里。说不清究竟谁获利了,似乎每个人都是受害者。 封燃低声说:“别想不开。你的钱……我转给你,希望能减轻你的……” “我想自己待着。”陈树泽突然把头埋进双臂之中,声音发闷,“求你快走吧,求你。” 封燃着实无法再待下去了,只好匆匆撂下一句“你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第86章 适应 封燃没有回到医院,也没有去何川或沈执那儿。 他买票回家。 家,多亲切却陌生的称呼。 他在书包最内侧翻到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门开了。接着扑鼻而来灰尘的气息。 冰箱里空空如也,抽屉里还剩几包泡面,他简单吃了面,给手机充上电。 他在火车上睡了一路,没注意手机早没电关机。发现后也没去充电,如今难得清闲,这种销声匿迹般的时刻,他更不想被打扰。 果然手机一开,全是消息。来自不同的人。 沈执的被置顶,十分醒目,足足有十几条未读。 封燃看了,大意就是一些自我反省,说自己一时冲动以后不会了云云。 此外沈执特意提起,根据沈渊的情报,陈树泽在国外时,以炮友繁多、品性恶劣、又渣又不要脸而著称。光是曝光他的文档沈渊都找到三个。好似在隐晦地指出,也许对陈树泽而言,这一次和以往也没什么不同。 封燃麻木地退出去,点开陈树泽发来那条。 「我走了。再见,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封燃默念。人生苦短,也许他和陈树泽本就缘浅,所以总是不得善终。他们曾说过几次再见,未来又还能说几个再见。 独自在家乡的时间,沈执打来电话,他已猜到封燃回老家,试探问自己能不能来。 封燃在网吧打游戏天昏地暗,说随你便。 第95章 沈执说:“那我明天去。” 封燃已经对沈执绝望,懒得劝说。他深知这段关系的掌控权捏在沈执手里,虽然沈执没拿他任何把柄。 “你考虑好,”封燃的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飞舞,手机免提放在一边,周围环境嘈杂,他声音不免大了些,“你想来可以,但我不打算走。你要是为了劝我回去,那免谈。” “你……不回来了?” “我不像你,我在江市什么都没有。没房没车没工作,三无人员。”封燃说,“还有事吗?要团了。别上别上!等我等人齐行吗!” 沈执不再说话。等他游戏输了,定睛一看,沈执竟还没挂电话。他站起来与众人说一声,走出门接电话。 天际夜幕降临,这是个月朗星稀的夜,这头环境安静,沈执才轻轻说:“你不玩了?” 封燃抽了口烟说:“你怎么不挂电话?” “话没说完。” “说吧。” “你真不愿意在江市?”沈执说,“这边相对来说发达一点,什么都有……” “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 “一切。江市的天气很热,很潮。秋冬天湿冷,每次下雨,我肩膀都很疼。去看过医生,医生也说不出原因,只能给我开点止痛药。各种吃的喝的我也不大习惯,我不喜欢吃鱼,还有那种淡得像白开水的菜。那边的方言我也完全听不懂,和上了年纪不会普通话的人几乎没法交流。还有江市的物价也很高,同等的生活条件,和老家比,我在那里多出几倍花销。”封燃说着说着笑了下,换了口气,“这样的理由可能一天一夜都讲不完。沈执,那里是你从小生长的家乡,不是我的。我不喜欢那里,也不打算为谁忍受这些。你的病已经好了,你可以选择你想过的生活。我一样也可以。” 沈执艰难地说:“你过去从来没说过这些‘不喜欢’……为什么?” “因为我心甘情愿,所以不觉得委屈。” 沈执轻轻问:“你是不是怪我?是不是恨我?” “是。”封燃铿锵地说,“但是又能怎么样。” 这次谈话完,封燃觉得沈执可能不再来。 他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回到网吧,狐朋狗友向他挤眉弄眼,问:“你老相好追来了?是之前那个你弟弟?”他们还记得沈执。 “人家不来,”封燃说,“在大城市待得好好的来这里干嘛。来吧,继续。” 然而沈执还是来了。背着他的画箱。 封燃刚睡醒,站在客厅,睡眼惺忪地,看他把工具一一放下,直到无处下脚。沈执神色温柔地说:“还有一些拿不了,只好寄快递,填你的电话。” 封燃感到头疼。 陈树泽的事,仿佛就这么过去。这成为一个敏感话题,谁也没有再提起。封燃不是个拿已犯下的错误怄气的人,更何况这事与他而言损失几乎为零。自私地说,虽没了那份工资,却甩去陈树泽屡屡纠缠的麻烦,逃离江市这个惹他心乱的地方,已难判断是祸是福。 只是偶尔想起,仍会不寒而栗。但仔细一斟酌,叫他不寒而栗的事又何止这一件。他做过噩梦,床照的主人公变为自己,照片被马赛克处理广而告之,社会性死亡,哭着求沈执带他走。梦里沈执顺理成章带他到一座孤岛,从此他和世界断开。 他与前同事还保持联系,还有一些收尾工作需要他完成,不算大麻烦。 陈树泽已销声匿迹,封燃把钱打过去,得到被拉黑的提示。 得闲时他问何川怎么样。他还有许多东西在何川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去。 “那小黑猫挺可爱的。”沈执顾左右而言他。 封燃说:“它叫封小白。” 这个名字足够特别,足够使人联想到一些细节,沈执恼而不发,说:“挺好听的。” 封燃一般都混迹网吧,不分昼夜。因为是他自己的地盘,朋友们都来捧场。当地的朋友基本都有清闲的工作,当然也有那么几个闲散人员。有时还有人主动替他值夜班。这地方是当年出狱后表哥留给他的,他发了财远走高飞,大概看封燃可怜,送他这么一个门面。 沈执去过一回,立刻传遍所有人,纷纷来问封燃情况,封燃无话可说,只能说是弟弟回家短住。他人便不怀好意地笑。 任河也打来过电话,听出封燃三言两语带过,十分不满,要他去海市听他的新歌。 封燃含糊答应,任河神神秘秘地说:“你猜谁也去?” “谁,封晴?” “不是啦。是宋西岭。” “那个谁也去?” “去。”任河知道他说的谁。 封燃说:“那你还让我去。” “这有什么。”任河欢快地说,“到时候你把沈执带上。” “看情况。”他明明还没决定。 “我会给你们留位置的。” 封燃本来没想着答应,可之后的一天,沈执忽然提起这事,问封燃是该买高铁票还是机票。 封燃才说:“你想去?” “嗯。” “好吧。” 沈执察觉到了:“你不想?” “一般般。”封燃说,“去也行,回来时在江市停一下,我去何川那收拾东西。” 带沈执见自己曾经的追求对象,无疑是尴尬的,更何况这二人还自作主张背着他认识过聊过天。但是没想到过程十分顺利,沈执在其中社交游刃有余,封燃成为最沉默的一个。 他和宋西岭都有人虎视眈眈盯着,因此一共没说几句话。 演出散场时任河请他们去酒吧,自己却被同伴喊走,逃之夭夭。 海市还是这般潮热,就连空调开足的室内,也充盈着水汽,让人呼吸不畅。炫目灯光下,封燃坐立难安,沈执在和宋西岭聊天,许久没回头和他说一句话。 他只好喝酒以显示自己不那么闲。 然而最不愿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宋西岭的现任向他走来。封燃与他有一点旧怨,不过已经过去许久,没什么可计较,他更不是计较的人。 “你现在话少了很多。”那人说。 周遭吵闹,封燃没听清:“什么?” “你话少了。”傅珩之说。 “还行吧。”封燃不知他用意何在。 “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你在老家吧?你男朋友呢?” 封燃想着如何接这话,任河忽然进门,带着一群乐队的人,闹哄哄地给他们怀中塞酒,接着一个个敬,谢他们今天来捧场。 到沈执时,封燃代他喝了,未等他人起哄说犯规,他把一整瓶干掉,说:“各位今晚都辛苦了,还特地来敬酒,这两瓶我都干了。我朋友刚动手术,我也替他敬上,敬你们的才华和热情。和任河认识这么多年,今晚有生面孔也有熟面孔,大家相识一场都是缘分,来日方长,慢慢喝。” 他说得漂亮又圆满,没谁有异议,一群红男绿女直说他爽快,你来我往客套几句,浩荡地换到下一桌去了。 沈执在暗处牵他的手,他凑他耳边说:“要是想走和我说。” 沈执心里跟明镜似的:“你不舒服?怎么了?” “我随便。” “走吧。” 两人打了招呼便走,任河没怎么喝,远处看他们这边骚动,立刻跑来了,问封燃怎么要走。 “我上厕所。”封燃说。 任河眉毛一竖:“你俩一起上是吧!” 封燃只好说:“我困了。” 任河不依他,他们许久未见,话还没说几句。 他将他拉到一边说:“你和他怎么回事?” 封燃说:“很难说清。就这样了。反正他在我家住,我也没法赶他走。就看他哪天腻了烦了,自己就走了吧。” 任河又说:“姓陈的呢?你怎么回老家了?” 封燃短暂地思考了下:“陈树泽他……走了。我辞职。” “这样。这小子够狠的。他是真拿捏你啊。”任河懂了,又拍拍他肩膀说:“我那天见过刘莽,你要小心他。就这样。有事打电话。” 封燃似懂非懂,还要问,另三人却走来了,人多眼杂,任河不便多说,匆匆招呼他们,安排了附近酒店,直接入住就行。 第87章 追月 任河不知他们之间的纠缠,图省事定了大床房。封燃刷开门,犹豫着要不要再开一间。 转念一想,和沈执虽然名义上没和好,但早将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了,还有什么客气的。 沈执似乎看出他的想法,说:“你别担心,你不乐意的话我不会做什么的。” 封燃说:“说话跟放屁似的,那天把我干进医院的是谁?狗吗?” 沈执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不一样……” 封燃懒得理他,草草地洗个澡,躺下,双手叠放在肚子上,睡得很安详。 不多时浴室传来水声,他才睁开眼睛。 第96章 任河最终的嘱咐是什么意思?他隐隐地不安。 刘莽出狱后,是沈执摆平的,但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他一概不知情。 沈执洗澡后出来,封燃已经睡着了,这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天宋西岭招呼他们一起吃顿饭,封燃百般推辞,但沈执说去去也好,封燃拗不过他,去了。 席间他依然无精打采如哑巴一样,埋着头给何川发消息,说自己晚上回去收拾东西。何川问他住几天,他说大概一晚。 何川接着问他为什么不在江市了,他打出“我不喜欢”,看了看,删删改改又打“没事干”。 “封燃,你怎么了?”忽然有人问。 封燃抬起头:“啊?” 是宋西岭说:“饭菜不合口味吗?”他担忧地看着他,“怪我没问你们意见,给你看看菜单,再点两个吧。” 封燃连忙摇头:“不是,我不饿。” 宋西岭只好说:“好吧,沈执你看看加点什么。” 沈执便接过菜单,添了一个小吃,又给封燃加了个面。 这时其他三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只剩封燃慢条斯理吃一大碗清汤面 。 他们正聊摄影艺术,封燃虽然同宋西岭在摄影工作室共事过,但一句茬都不接,注意力转回到何川消息里。他没回复的空当,何川连发三条。 「你这一走,以后再不回来?」 「?」 「过几天是我爷爷的忌日。」 封燃看了看,懂他的意思:「需要我去一趟?」 「嗯。」何川回复。 虽然不知道何川为什么要他去,但是这样一来,还要在江市多住几天。倒也无所谓。具体原因,等碰面再问也不迟。 他打字:「没问题」 突然有只脚在桌下轻轻踢他一下,他抬起头,对上沈执的目光,正带着一点责怪。 封燃垂眸,把手机收入口袋,继续吃面。 他很少这样不懂事,在饭局上尽显局外人身份,将“我压根不想来”写在脸上。 方桌对面的情侣察觉到他们之间微妙气氛,宋西岭按捺不住,说:“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沈执神色松动:“我们没吵……” 封燃胸中一阵厌烦,说:“其实我俩早分手了。是我没告诉任河。”余光里沈执扭头看过来,封燃却不忍回望他。想也不用想,一定是足够让他心软的神情。他接着道,“谢谢你们今天请客,有机会我——” 身边凳子一响,沈执起身走了。 不好说是谁拂谁面子,总之唯有宋西岭如同被当场打了一掌,脸色通红。封燃反倒自在了点。 他筷子搅动剩余的面条,懒得去追沈执——反正他走不远。 傅珩之打圆场说:“你不去看看?” “一会儿再说吧。” 宋西岭小声说:“我说错话了。对不起。我以为你们只是闹别扭。” “和你有什么关系。”封燃忽然一笑,“生疏了,你以前可从不这么道歉。” “可能是不怎么联系,我们确实……” “很正常。”封燃安慰,“人都会变的。何况我们确实很久没见了。” 一顿饭不知是什么滋味。辞别二人后,封燃沿街走出,果然,不一会儿,沈执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身后,封燃一回头,两人差点相撞。 沈执不撒气也不抱怨,安安静静站定了。 封燃说:“我去江市收拾行李。” “你和何川联系过了?” “对。” 他拦下出租,目的地报车站,沈执就这么跟着。 天气闷,车里摇摇晃晃,不知觉中困意来袭,封燃睡得东倒西歪,一睁眼自己枕在沈执大腿上。沈执手搭在他肩上。 沈执不咸不淡地说:“醒了。正好快到了。” 封燃立即坐直,然而腰连着脊梁骨一大片,疼得要断了一样,腿也发麻,像有千根针扎。 他呲牙咧嘴伸展身体,沈执看见了,伸手替他按摩,说:“票我买了。一会到高铁上好好休息。” “真是麻烦你了。”封燃对沈执过度的体贴莫名不安。 沈执也不说什么。直到在候车室等待,他才忍不住了似的,问:“你为什么那样说?” “什么?” “你挡酒时说我们是朋友,吃饭时又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封燃正闭目养神,打了个呵欠说:“我只是实话实说吧。” “你原来是这么想的?”沈执说,“那我到底算什么?” “你算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沈执心被狠狠一揪,像一块湿海绵被狠狠攥紧,流出酸涩的液体。 他还是怀着一点希望问:“你说我算什么。” 封燃失了耐性,睁开眼睛说:“前男友,炮友,朋友,朋友的哥哥,没有血缘也没有关系的弟弟——这么多,总有你满意的吧?你选一个。” 沈执的呼吸因情绪波动而加重。吃饭时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还爱着封燃,可封燃直接将话说得那么不留余地,一点面子不给。 他现在只不过拿个乔,封燃说一句好听的哄哄他,这个事便过去了。可他不肯。 他不肯说半句中听的话,让他称心如意一点。 沈执很想说凭什么他可以在陈树泽父母面前装男朋友,陈树泽又算什么。凭什么。 却还是吞到肚子里。 他怕提起陈树泽,会是火上浇油。 只好伤心地将视线移到自己的鞋上,一点点消化汹涌的情绪。比吞针还难受些。 封燃看他难过成那样,心里烦乱如麻,站起来走远了些,眼不见心不烦。 去趟卫生间,出来又买了两瓶苏打水。终于差不多该排队了,他喊了声沈执,两人一起去检票上车。 晚上十点才到站,封燃一路上睡得昏天黑地,醒来时,沈执正发呆看着玻璃。 沈执从倒影看见他,转过头来,给他递水。 封燃说:“到哪了?” “还有十分钟到江市。” 下车后沈执依然跟着他,他说他去何川那里,沈执说:“这么晚了,直接去我出租屋吧。” 一路上,那些烦恼终于消失得七七八八,终于能够正常和封燃说话,控制自己不胡思乱想。 “你那里就一张床。” “我打地铺。”沈执豁出去了。 “啊?那说话算话。”封燃忍俊不禁,他本意又不是这个,突然想起一事,“你那房子还租着呢?” “当时一租租了一年。”沈执面露窘迫。 “那走了多亏啊,你就在这住呗。” “不要。”沈执后悔说了实话,封燃又多一个劝自己不在他身边的理由。 到达出租屋,沈执才想起去封燃老家之前,他做好了不给自己退路的打算,衣服都寄到封燃家,沈渊问他要那一床被子和枕头,也让他拿去了。电费没缴,家里乌黑一片。 封燃站在空荡荡的卧室:“怎么说?咱俩一块打地铺?” 最后两个人跑到酒店开了一间房。 第二天醒来,沈执罕见地不在,正好快到中午,酒店催退房,封燃直接赶到何川那儿。路上他给沈执发了消息,对面迟迟没有回复。 一段时间没见,猫还记得他,何川看他和猫玩耍,淡声说:“楚明想养,送他了。” “啊,说送就送?”封燃意外,“靠谱吗他?” 他对楚明印象不佳。 “我会定期过去。” 封燃恋恋不舍地摸猫:“你主人要把你送走了。去新家后少吃零食,小心人家讨厌你啊。为什么要送走,在这里不好么?”最后一句,是问何川。 何川说:“我常搬家,他跟着我受罪。” “又要搬?” 这一句,何川没回答,封燃也没追问。 这一次来江市,大概是可预见的很久的将来里的最后一次。因此又去车行拜访了李师傅以及那群孩子们,这些年轻人待不久,生面孔增加许多,封燃没多少认识的。小福得知他回老家,羡慕不已,要一起回去,但被其他人赶去应付新开进来的客户,不舍地同封燃笑闹几句,还是说了再见。 封燃把自己详细的住址同联系方式留给李师傅,嘱咐他有事一定联系自己,又拿出一部新手机和几张钞票。李师傅笑笑,收了手机,钱没要。 他失去了沈执的行踪。 从酒店的床上醒来之后,他再也没见过沈执。 有时他坐在何川家的沙发上独自喝酒,酒精上来时,他常常想起沈执,想起他不辞而别。他甚至怀疑是否那一晚的一切只是幻觉,也许沈执压根没从海市离开? 沈执不再纠缠他,这应该是好事。可他总惴惴不安,给沈渊打电话,问沈执有没有联系他。 得到了对面的阴阳怪气:“联系我?他恨不得世界上只剩下你跟他,谁也不要打扰你们才好。” 封燃很不爽:“你以为我乐意?你趁早劝他走人,别缠着我。” 第97章 说完他一把把电话挂断,才反应过来,沈执已经不缠他两天。 倒不是完全失去联系,沈执还会发消息早安晚安,问他一日三餐吃了什么,却绝口不提自己的事。 封燃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提出视频,沈执打过来,说自己受邀参展,很快回去,封燃见他好端端的,才放下心来。 何川爷爷忌日前一天,何川不知从哪搞来一辆车,二手车,花了九万八,牌照什么的刚弄好,带封燃沿街转。 “爷爷的墓在山里。”他说了买车的原因。 “你以前是怎么去的?” “和我爸。” “你爸爸今年呢?” “躲债。” 封燃唏嘘道:“摊上这么个爸,真是辛苦你了。你家里一切都好吧?” “都好。” 何川说了一座山,没说大概,封燃坐车里觉得时间异常慢,昏沉之际窗外天都黑了,他一看手机地图,一个激灵醒来。 ——再有一小时,车能开到老家了。 “你是直接把我送回家了!”他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这么远怎么不早说?” “你没问。” “你故意的。”封燃皱眉,“你到底带我去哪?” 国道上四野阒寂,来去前后只有他们一辆车,外面小雨淅沥,高山朦胧地笼罩在雾里,在车内常亮灯光下,连同何川的脸,都不那么清晰。封燃紧盯着帽檐下阴沉的影:“说话。” 何川镇静地说:“我没骗你。” “你为什么带我过去?只是因为你不想一个人吗,还是……” “你现在问,不觉得迟么。” 在封燃沉吟时,何川娓娓地讲了一个故事。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平静无波。他说那也是个秋天,秋天的夜晚,月亮又圆又大。像今天一样。 说到这里,封燃真抬头看向夜空,月亮在路的尽头,雾霭中分辨出是圆圆的一轮。他们的车正向那圆月飞奔追去。 何川继续讲,年少的高中学生被一群地痞揍过,回家后遭到爷爷的一顿训。 他赌气跑了出去,想去找罪魁祸首,都不知道该去哪找。 守株待兔地找了、等了有三个小时,竟真给他等来了,那人替他擦药,送他回家。 封燃当然没有记性差到提醒过还忘记,说:“这是我给你涂药那次,我记得。在学校门口,我当时看你背影眼熟,想看看你要干嘛。” 何川说:“还有后半部分。我回家,爷爷心梗发作,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 封燃猛地回望他,呼吸停滞。 “我赌气出门时,是这辈子最后见他。”何川淡淡地说,仿佛真的在讲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他知道我帮你,很生气。我和他吵了一架。” “对、对不起……” “是我的错。爷爷刚出院,我该依着他。” 封燃一时间无话。 因果相生,命运无常。 片刻他小心地说:“那我去,合适吗?万一人家不想见我呢?” 听何川的意思,他爷爷当自己如瘟神。 何川说:“不会。” 他的脸颊被一排排反光带照耀,明暗交织,许多年前的此时此刻,封燃载着何川飞驰回家的场景,正与此时此刻渐渐重合,只不过这一次换何川载他。两次的他们都飞奔向那个老人,心境却大不相同。 他不得不向封燃隐瞒一个事实,那晚爷爷生气,并不只因为他帮封燃。 他向爷爷坦白一切,他的心意,他的取向,他喜欢的人。 爷爷身边有人通风报信,他或许早知道封燃的事迹。当年他们一家不只因封燃父亲出名。 他骂他:“我管你喜不喜欢谁的,你趁早离他远点!” “不可能。”何川说完,夺门而出。这三个字困了他十年。 他恨过父母,爱屋及乌地恨过封燃,还有封燃一家,但到头来最恨的还是自己。 他没有遵从爷爷的忠告,撞了南墙还不回头。 封燃轻声说:“你节哀。要是开累的话,换我来吧。” 话虽如此,可上山的路崎岖错杂,他压根不认识。路上依然没有其他车辆行人经过,又是深夜,封燃心惊胆战。 何川突然说:“我高中留级过。因为没钱,学校安排我在同一个教室,三年。” “那你后来是自学?” “是。” “真不容易啊。三年换了三届同学,认识不少人吧?” “嗯。到第三年的时候,和封晴同班。” 封燃慢慢地眨眨眼睛,封晴班里有这么个特殊的人么?好像没听她提起过。 ——不对。记忆深处的一根细弦被轻轻一拨,封燃眼底一动。 一切顿时水落石出,澄明透彻了。 第88章 错误 “何川。”他说。 “对不起。”何川知道他明白了。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久到封燃已经忘记那时的心情。他努力地回想,当他在客厅看到自己那些照片,当妹妹的脚卡在奶奶家门口,低着头质问他……那是怎样的心情,是屈辱、愤怒还是恨? 封燃在一团茫然中不解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何川喃喃地自问,“我不知道。” 那时候他的年纪刚好能出入酒吧,封燃常去的,是市里唯一的男同性恋聚集一处的吧。谁都不知道那些年他常常跟踪封燃。 鸭舌帽也是那时开始习惯戴的,再加上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一脚灰扑扑的运动鞋,没人能认出他。 那些年管控不太严格,他脱了校服扔进书包进门,没有人查他的身份。 或许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封燃搂着一个陌生的浓妆艳抹的男人,他脸上挂着他从没见过的笑,一只手是酒杯,一只手是烟。 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这对于那个年纪的何川是一种极大的震撼。他想走,脚下如生了钉子。 眼前的封燃让他陌生。 他眼睁睁看着封燃和另一个陌生人接吻。 当时有人拍他肩膀,他才如梦方醒。 眼前大腹便便的男人,满脸横肉,递来一杯浑浊的酒。 迷乱的花哨的灯光下,一双嘴角向耳根咧去,层层肥肉像波浪般卷起,露出焦黄的牙齿。 “小弟弟一个人来的?喝一杯吗,哥请你。” 左手无名指上,一圈银色戒指闪烁着诡异的光。 蠕虫。 何川无端地联想,一阵反胃,推开人,直奔门外的黑夜去。 他蹲在马路上头昏转向,干呕不止。那天的月光很亮,他在晚风里等到封燃散场。 许是值得他松一口气的是,封燃没有宿醉不归,刚到十二点,他急匆匆蹬着自行车,往他家的方向赶。 何川步行回家。晚风里,他一路上都在笑。他想笑自己的蠢,又想笑封燃急急忙忙滑稽的背影。在僻静的巷口他冷不丁纵声大笑,有人推开窗啐了一口。 后来他有了一个更深的秘密,带着相机进酒吧。 照片里的主人公只有一位。 封燃说:“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说?” 何川从更深的回忆之中挣扎出来,月光径自从树影中洒下,将他们连成一片皎洁地,这样的夜晚他不知道度过多少,他注视着封燃的背影越来越小,可惜一切非一句物是人非能够概括。 “说出来,求你施舍我么。” 封燃哑口无言。他想说不是这样的,至少他喜欢谁,一定会说出来,藏在心里不是纯找虐吗,自己孤零零喜欢半天,对方一概不知。 “至少……不像现在,我许多年都……不认识你。”封燃难得结巴。过去每一个追求者,他都能游刃有余对付,可唯独眼前这个人不行。 这个人同自己、同沈执,有这么深的渊源,在他走过每一条坦途时,角落,总有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他。 他看着他走过这么多漫长的岁月,看着他的苦痛与绝望,也看着他的爱恨纠缠。 可自己浑然不知。 “你认识,你只是忘了。”曾给过他很多机会——和他爸爸打交道的孩子,刘莽唯一屡屡针对的少年,他第一家公司的法务部实习生,老家有名的银铺子的年轻老板……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两个人再无话可说。不知觉中车已上山,封燃打开手机,没有信号。 何川说:“这一带,信号几乎没有,下山后就恢复了。” “噢,这样。” “你以后决定和沈执在一起?” “我不确定。况且就算现在决定在一起,以后也未必能一直下去。感情的事,变数太大。”封燃实话实说。 何川说:“他很喜欢你吧。” 封燃时常摸不准这兄弟俩的心理,深山老林里,何川一个动怒把他扔下来被野兽吃掉,也不会有谁知道吧。 他胆战心惊地说:“这个么,其实无所谓。你想,不管谁喜欢我或者我和谁一起,我和你会一直做朋友。爱情都是一时的,友谊才地久天长。” 第98章 “你朋友真的很多。” “不多,不多……” 再往上,车开不进去,两个人下车,徒步上山,何川介绍这里其实是冷门的景区,但后山不对游客开放,倒也没有豺狼虎豹,只是一处寂静山林。那一块相较而言算得上平整的空地,周围没有高树,鼓起一片片的土包,封燃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到了。 何川从后备箱拿出大大的编织袋,封口一开,散落一地纸钱。 他又取出酒,看向封燃。 封燃说:“回的时候你要开车吧?我来。” 他将酒一杯杯斟满,一处处敬去,辛辣的滋味从喉咙烧到胃里,这是60度的酒。 何川和爷爷说话,封燃回避,听不见什么声音。幽林里晨光降落,昏暗的世界,只有车灯闪烁的光。 他打开手机,电量所剩无几,而且依旧没有信号。 他尝试走到高土上,连上一点点微弱的信号,他胳膊都麻了,渐渐接收到一些信息,有妹妹的,还有一些陌生号的来电。 独独没有沈执。 封燃疑惑中想,难道,他对他们之间若即若离的游戏腻了,这就是放弃的信号? 这么快? 归途,没网也没电,他昏昏倦倦。 何川问:“你酒量不错?” “这你应该知道的。”封燃睁开眼,“何川,你之后什么打算?你要搬家去哪?” “我回老家。” “你……”封燃有点吃惊。 “也不一定。”何川话锋又转。 封燃看着他,又看自己手里的酒。又想起沈执,心中不知觉地苦闷,将剩余的都干了。 上高速前,封燃想吐,这时意识已经不太清晰。何川停了车,他蹲在路边解决了半天。 回来时,两三步路走得东倒西歪。 眼前被加了一层雪花屏,什么都瞧不分明。 “你醉了……你也会醉啊。”有人低声说。 封燃趴在那人的身体上,迷迷糊糊地想,他怎么会醉呢。 便说:“没啊。谁说我醉了。” 什么东西在他眼前一晃:“这是几?” 这不是逗弄幼儿园小孩吗!封燃有点恼火:“二啊!说了没醉。” “是三。我是谁?” “沈执。” 封燃很得意,感觉自己对答如流。 对方没有说话,也不肯拉他了,把他甩在车门口,径直走到另一端上车去。 封燃跌跌撞撞爬回车里,说:“我睡一会可以吗?” “可以。” “就十分钟。”封燃说,“睡醒再让我喝点。” “嗯。” 沈执常常不让他喝酒,他有一套理论,说同时间内体内分解的酒精太多,身体就会如何如何。 但是他小睡一会儿再喝,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天似乎黑了。他拉了拉被子,感觉今天的床有些狭小,被子有点薄,伸展不开。但旁边的人却离他遥远。 这床很怪。 他说:“晚安吻有吗?” 沈执躺在另一边没动。 “来一个吧。”封燃说,然后倾身过去,把他揽入怀中。 他们触碰的那一刻,沈执忽然用力将他拥抱。他的手指粗糙,封燃想,这是一双拿画笔的手……手……在向下…… 断片了…… 他们到达江市的时候,封燃仍在沉睡中。何川开了五小时的车,中途休息过,但杯水车薪,如今极累极倦。 封燃的电话忽然响起,就放在他们之间,刚充电开机的。何川腾出手接起,对面传来沈渊的爆喝。 “你在哪!你在哪!我给你打了二十个电话,你到底去哪了,为什么不接!” 何川皱眉说:“他睡了。你什么事?” 沈渊:“你……”他倏然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是你!你和他在一起,你们昨天和今天都……” “你什么事。” “沈执出事了!”沈渊声音发颤,犹用尽了浑身力气,咬牙切齿地吼道,“来中心医院,就现在。我非宰了你们不可!” 何川伸手推封燃,好一会儿,封燃才悠悠醒转,皱着眉问:“到哪了?” “江市。” 封燃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的,昨夜酒喝太多,头也疼,胃也疼,膀胱也疼。 他好半天说:“先停一下行吗。我上厕所。” 何川说:“你去哪上?” “那……先回家吧……” “你酒醒了?” “醒了。” “真的?”何川不确定。 “嗯,头疼。我得回去睡一觉,车里睡不舒服。” “我先和你说一件事。”何川忽然严肃下来。 封燃睁开眼,何川的车恰好稳稳当当停下。 中心医院? 封燃犹疑不定说:“来医院干什么?” 何川说:“沈执……” 封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相隔短短的两天,再次见到沈执,竟会是这样的情景。 第89章 留白 沈执仍在急救室中。 封燃带着满身酒气飞奔过去时,迎面而砸来的,是沈渊的拳头。 嘴里不干不净地辱骂,说封燃和何川有奸情,说他们不明不白厮混一个晚上的时候,他哥哥正在收拾封燃家里的烂摊子。 封燃不明白这栽赃从何而来,连句解释都来不及,沈渊一巴掌呼上来。他十分火大,伸手招呼回去。 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 然而沈渊落得下风,不多时躺在地上起不来,封燃见好就收了,沈渊一双眼还血红血红地瞪着他。 看热闹的家属和病人早围得水泄不通,医生护士和安保人员费劲挤入,将他们围作一团,严厉批评。 沈渊嘴唇破了,满脸淤青,使劲瞪着封燃。封燃眼角受伤,一脸无所吊谓的模样。何川在一边连连道歉。 一场闹剧总算结束。 沈渊拂袖离去,封燃一扯何川说:“你去问。” 不久何川回来,总算得知前因后果。 之前沈执替刘莽找了些活给他做,要他再不打扰封燃。可前些天他重新回来,流氓性情不改,扬言要卸了封燃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 不得已沈执前去解决,发生了什么,所有人不得而知,结局是刘莽逃得不见人影,沈执浑身是血地躺在郊外。 沈渊赶去时,他还剩一口气。 何川叙述之后,说沈渊撂下一句话——让封燃看着办吧,他绝不原谅他。 封燃的胸口里翻江倒海。短短的两天,天翻地覆。任河提醒他时,他该注意;沈执不告而辞时,他该追问……沈渊的拳头有迹可循,一切都是他的错,他的疏忽。 何川紧紧扣着他的肩,什么也没说。 在急救室外等沈执,这不是头一次,却是最久最难熬的一次。每一秒的时间被无限地放慢,无穷尽的痛苦和愧疚扎在心里,是麻木的滋味。 他想起判决书下来的那一天,与今日感觉如出一辙。他即将面对的,也是同如高墙下永恒的绝望。 一旦踏入其中,一切都不可更改。 沈执,沈执。他又想起他们那第一面,那餐厅的门口,沈执向他展颜微笑,如同春风。 那时他怎能预料今天,他怎能了解,沈执甘愿为他付出到这份上。先前他们纠缠得太久太久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段散乱复杂的关系。过去他和所有人都是线性的,一刀便可斩断。 沈执,如同他生命中一个特别的bug,他束手无策。 如今在急救室的门前,他却对一切明了了。这些分别的日子里,他多么牵肠挂肚着里面这个人,为什么装作不在意,为什么一遍遍地在心底狡辩。 何川忽然说:“你该想想你下一步怎么做。” “我要报警。” “这之外,你要和沈执说些什么。” “我……”封燃声音哑涩,没能回答。他扶着墙站起来,走向楼梯的尽头。 何川目送他,看着他慢慢蹲下去,在无人的角落,像一尊雕塑。 那块阳光缓缓地离开,他的肩膀一下下抽动,却听不见声音。 何川同他认识十多年,从未见他这样过。说不出是悔是恨还是心疼,何川把脸埋进手心中。 不知过去多久,急救室的门一开,医生说沈执暂时没醒,要先转到普通病房去。何川缴过费回来,封燃不在楼梯口。而当他折返回到病房,里面正是那个熟悉的影子。 他一动也不动,面对着病床上的人。 何川替他们带上门,安静离去。 封燃盯着沈执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心如刀割。 医生说沈执全身有不同伤处,除了轻微脑震荡和一些皮外伤外,最重的一处,在右手。 昏迷后他的手遭遇锐器伤,肌腱部分完全断裂,同时还伴有神经、血管和韧带不同程度的损伤,要想恢复到同从前完全一样,几乎不可能。后续的治疗,也需要去其他城市专精这方面的医院。 第99章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漫长的修养和理疗。 这将需要他们用数不清的时间堆积,使得精密的人体结构一点点地启动自我修复。 ——几乎不可能。 医生这五个字,如同一把重锤抡下来,封燃差点站不稳。 沈执的手是作画的手,所用最多的,也就是右手,刘莽一定瞅准这点。 他知道,毁了沈执的手,一定比杀了他还难受。 封燃越是想象细节,越是肝肠寸断。他宁愿承担这一切的人是自己。 他枯坐在床边等待,他要沈执一睁眼时第一个看见自己。 门被人撞开,沈渊冲入,硬邦邦地说:“警察找你做笔录。” 封燃:“我走不开。” “你在装什么?你昨天在哪?现在他没事了,你又装出关心的样子?”沈渊字字珠玑,“虚伪,恶心。” 封燃转过头看着他:“滚出去。” 沈渊被他那副居高临下的态度狠狠刺了一下,他不像过去那般怕封燃了,他有底气也有靠山,而封燃,只是个随处沾花惹草的东西,只有沈执把他当宝贝。 “凭什么?要滚也是你滚!你算什么——”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点龌龊的想法。要不是看在你和他从小到大二十几年的情分,你以为我会留你到今天?” 三句话如平地起惊雷,沈渊一张脸霎时白了。 “……你、你……”他知道自己的心思恐怕终究无处可藏,然而竟是被封燃这样戳穿了。 封燃冷笑一声:“我不会告诉沈执,也懒得挑拨你们。但是你再妨碍我,我只能对你不客气。警察那里我会去,但等沈执醒来后。” 沈渊无言以对,呆站一边。与方才嚣张模样天壤之别。 封燃别过头:“你走吧。他醒后我会通知你。” 沈执睁眼时是傍晚。 整个下午,封燃什么都没做,中间何川给他点过外卖,饭菜放冷了,包装也没开。 沈执一动,他立刻察觉到,倾身过去说:“醒了,渴不渴,饿不饿?哪里不舒服?” 沈执脸色苍白,半晌挤出一个字:“……疼。” 封燃六神无主:“哪里疼?疼,止痛泵再打开吧,不,等等,我去问问医生能吃什么药。止痛药。” 他站起来转身要走,沈执喊他的名字,他便停下。 “等等,我……怎么了。”沈执眉头微微皱起,很困惑,“我的手,大概是从……手肘往下,为什么……没有感觉?” 封燃脑子里轰隆作响,脚下如同千斤之重。医生说沈执的手应该是昏迷后被伤害,所以他大概并不知道刘莽一行人做出怎样残忍的事情。 封燃沉重地说:“沈执,你听我说——” 未等他说完,沈执却直直望着他,猝然落下眼泪,身体不止地颤抖。他一时间懂了,不需要封燃解释,一看到封燃的表情,他便记起昏迷前刘莽的言语…… 他说要毁掉他的一切,他要他尝尝失去重要之物的滋味。 他做到了。 封燃看着他无声息地流泪,半跪在他的床头,哽咽着说:“对不起沈执,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我和何川去祭拜他的爷爷,我不该去的……我对不起……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对付他们很多年了,我有经验。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 沈执不说话,封燃继续道:“你的手,我一定会治好。他们那群人,我也会把他们送进监狱,你别担心,我会找到最好的医生,你要相信我。” “封燃,我能不能自己待着。”沈执说,声音沙哑。 封燃如同被一团棉花堵在喉咙。 沈执在赶他走。 他的心都要被揉碎了,说:“你别赶我走行不行。” 沈执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没头没尾地说:“我的画,我还有一幅画。” 他还有一副未完成的画。那是关于封燃的画,是即将送给他做生日礼物的画。 但是封燃对此不知,忙说:“没关系,等好了后我陪你画完。慢点画也没关系。” 不可能了。 沈执眼神灰败。至少封燃的生日,他没办法送出这份礼物。 但封燃担心地看着他,他只好转移话题:“那么多年……他们也这样对你?” 封燃不解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还是说:“他们还需要我赚钱还钱 ,最多把我打骨折。” “疼么?” “不疼——不,不记得了。” “那时这些事,都和谁讲?疼和苦。” “谁也不讲。” 良久沈执没有说话。 封燃怕他胡思乱想,又说:“如果你想听,我一件件给你讲。过去没有谁愿意听,这么多年,只有我自己知道。” 沈执慢慢地说:“我替你摆平了。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怕他骚扰晴晴,骚扰你……” 封燃的心软成一滩水,他一向口齿伶俐,此刻却不知该怎么做该怎么说,才能还报这份别无所求的恩情。 然而沈执下一句是:“我想……自己待一会。封燃,让我自己待着吧,就一晚上。” 他轻声的恳求,等于无声的拒绝。 封燃如被抽去灵魂般离开了病房。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 一扇门隔出两个世界。 没多久,他听见屋内压抑的啜泣声。他靠着冰冷的墙壁,脸颊不知觉地湿润,湿了一片衣襟。 不出意外,刘莽的判决结果很快会下来,因为他已经不是初犯,又毫无悔改之意,律师说,大概率会得到无期徒刑的结局。 从法院出来后,封燃先去了趟沈渊家。 沈渊不情不愿地取出那幅画。画面底色是一片梦幻清透的蓝和粉,周遭是轮廓不太清晰的方块。唯有中央处似乎还没想好怎么画,呈一小片空白。 这一副未完成的作品,封燃一拍脑袋取名《留白》。他有私心,想让沈执送给他。 也许,在沈执和其他人眼里,这是一幅粗糙的草稿。 也许沈执再不愿意见到这幅画。 然而于他,却是无价之宝。 他没和沈执说,偷偷藏在后备箱中。 沈执出院,提出回家小住几天,联系好大夫后,他们再动身。 封燃来到何川家取东西,家中竟然空无一物,只剩他之前打包好的行李。 他给何川打去电话。 “你要走怎么不说一声,你回老家了?” “我在楚明这边。” “这样。”封燃放下心来,电话对面有些嘈杂,传来楚明不满的嚷嚷声,说猫怎么不吃罐头。而沈执也在楼梯处张望,他便说了再见。 何川也说再见,他们谁也没有结束通话。 封燃又说:“祝你一切都好。你挂。” 何川挂断。 大概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样,相遇与离散,因因果果,不必说得清晰分明。 家乡的天气不比温暖的江市,气温说降就降,不见秋天,十月末一场小雪来临,全城开始供暖。 沈执极少出门,因为太冷。 怕他闷着又怕他冷着,封燃给他买回应季衣物,羽绒服、围巾帽子手套、棉裤、靴子,一应俱全,把他裹成粽子才出去。 沈执对这座城市已相当熟悉,天天出门散步,很自在。 一天他突然发现了什么,问:“你为什么只穿这么点?” 封燃只穿高领毛衣和风衣,薄薄的围巾随意搭着,脖颈锁骨白生生露出一大片,耳廓被风吹得通红。 他笑道:“习惯了,我年轻时零下二十度只穿一条秋裤。现在老啦。” “干嘛穿这么少。” 封燃说起来还有一点扭捏:“为好看呗。但你别学,你穿什么样都好看。” 之后的日子,便是每周一次,拜访医院的康复科。封燃不怎么去网吧了,大多时间陪沈执,遵医嘱在家进行康复训练。 也买了中药来煎,家里时常一股苦味。 一段时间过去,手掌仍有许多地方没有知觉,也不能正常活动。 封燃每一天都重复着心疼和愧疚,他说他还钱那些年都没这么难受过。幸而沈执还算镇定,因为左手伤势轻,他还开始练习左手抓笔。 想送给封燃的画,是无法按期完成了,他偷偷给沈渊打电话,对方却似乎不想交出那幅画。 “你都这样了就好好休息吧,放我这里丢不了。”沈渊说。 “你寄过来吧。我想再看看。” 沈渊心想我给你寄什么,寄空气么。 “行吧,等我回头回家找找。”他硬着头皮说。 沈渊同封燃说这件事后,封燃直接回家劝沈执画一副新的。 一切从零开始,无需再对着从前的作品,一遍遍重复那些痛苦的回忆。或许反而不错。沈执被迫接受。 十二月二十号,封燃联系到京市一位有名的医生,同沈执开车前去。 第100章 每修复一次,都是对钱包的巨大损耗。好在还有沈渊帮他们解决费用问题。 他对封燃依然没有好脸色,打钱时常嘴硬说:“我可不是为你,我是为他,想要他好得快点。等他完全好了后,你一分都别想问我要。要钱,想他过得舒服,你自己赚去。” “行行行。”封燃不甚在意。 这一次医生动了小手术,住院两周之后,似乎确实起了效果。五指终于可以伸展。 下一回手术估计在三个月后。尽人事,听天命——医生告诉他们。 事在人为,封燃想。过去多么苦的日子里,他不曾参神拜庙的,这一回,却专程去了雍和宫。 冬日的午后,天色晴朗,蓝汪汪的一片,万里无云,积雪未消,功德箱,请香台,善男信女如织。 他和沈执一束束香请上去时,沈执说:“许愿如果要用什么东西去换,你想换什么?” 封燃半开玩笑说:“用我下半辈子桃花运换呗,反正也不需要了。” “真的?那我呢?” “你啊,”封燃仔细想了想,“你不是桃花,你是个意外,一个特别美好的意外。未来,会是爱人,或者亲人。” “不是炮友、前男友或者无亲无故的弟弟?” 封燃无奈:“你这张嘴啊。那时候都是犯傻。我是最喜欢你的,我怎么舍得。” 沈执很受用,在袖子里悄悄拉他的手。 然而他真正双手合拢,跪在堂下时,心中所想是,只要沈执安然无恙,他便别无所求。 等他睁开眼,沈执不在身边。他心中微紧,左右寻找。只见沈执正立在不远处,他已许愿,为后面的信徒让位置。 朱墙白雪,一点灵犀。沈执在廊下回过头,笑着看着他。 那眼底眉梢汇聚春风般的柔情,这一笑,真可抵过去二十八年所受一切苦痛哀愁。又何必为三年纠葛烦恼,只要他能这样望着他,那么经受的一切都称得上值得。 爱一个人,本应摒除万念,一往无前。 那一刻封燃心头波澜荡漾,喜悦如潮水奔涌而来。 虽是严冬,身体却感觉不到冷意,人声嘈杂里,他越过一切障碍,奔向那个人的眼底,在他惊讶视线中,吻上他的唇。 抽空他们和封晴吃了顿饭。 封晴带自己女朋友一起来,介绍给二人时,封燃脸都绿了。 但是沈执在一边笑个不停,封燃问:“你早知道?!你们一起瞒着我?” 封晴说:“没有啊!我没跟谁说过。” 沈执也说:“我是猜的。” 封燃很不满意,又不好发作:“什么时候的事?” 封晴大大方方的:“我们是大学同学,你见过的。” 封燃瞧着另位腼腆的女孩,似乎印象之中的确有一位姑娘,戴眼镜,扎着长马尾,来他们家里吃过饭,住过几天。 这么说来,反倒是他迟钝了。 封燃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自己在感情问题中也没起到带头作用。 和姑娘们分开后,封燃唏嘘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我怎么一点没发现。” 沈执说:“很久之前。只是一个猜想,没去求证过。” 家乡的朋友给沈执介绍了一份工作,市里的一所私立小学正好缺一位美术老师,教小孩,工作很清闲。 封燃回家问沈执:“想去吗?或者如果有其他想法,比如自己开个工作室之类的,或者什么都不想干,在家歇着也行,我都支持。” 沈执说可以去试试。 这事被沈渊知道,很不满意,说以沈执的才华怎么能去教小学生。 但沈执觉得还行,本来手还在康复期,做不了其他活,教小孩子涂涂颜色还有钱拿。何乐不为。 这年一月底,是封燃的生日。 这些天学校放了寒假,沈执陪封燃一起看网吧。他那些朋友们早对此见怪不怪,唯一的影响是再不能随处抽烟,封燃专程设立吸烟区,他自己也已经开始戒烟。 晚上,沈执难得提议一起去清吧,封燃很高兴,沈执这回出院后,他还没去过酒吧呢。 推门而入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各样花色的气球,铺天盖地的花,玫瑰,绣球,百合,鸢尾,还有许多封燃叫不出名字的,还有蛋糕,摆在桌上相当的顶天立地,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蛋糕。 他熟识的几个朋友都在,任河在,妹妹也在。 而沈执忽然不见踪影,他叫了一声沈执,任河却一把将他拉过:“总算来了你!我们早早布置好,你在网吧磨蹭什么呢?” 封燃说:“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 任河笑着拍了他一把,登上台阶:“今天不是我唱。我是吉他和和声。主场和音响师,准备好了吗?” 封晴则在一边欢呼道:“沈执哥快上!加油!沈执哥唱得可好听啦,他之前都找我练习的。” 幸福来得太突然,一切是这样不真实,大脑混混沌沌的,封燃在一片懵懂和惊讶里,看着台上白昼般的灯光一打,沈执光芒万丈。 前奏奏响,沈执手持麦克风,启唇歌唱。 他的声音带着青涩的磁性,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封燃,封燃煞那间被击中。身体暖洋洋的,连头发丝都舒服,如同沉溺在一片温暖的河流之中。 「寂静的夜里寂静的风, 寂寞的时光寂寞的心, 爱你这件事,说过千万遍, 无需你回应,我向天祈祷: 请你为我跳动, 请你为我绽开, 许下这个永恒的约定, 我爱你, 当你思念,当你沸腾, 当你千万日夜不割舍, 咀嚼这痛苦甘之如饴, 别怀疑你已爱上我灵魂。 别怀疑你已爱上我灵魂。」 台上被众人簇拥的沈执是如此耀眼迷人,他的气质、声音,和歌曲和气氛完全融合,所有人的目光集于他一身,而他只看向封燃。 他对登台表演还比较生疏,有几处卡壳,但任河完美救场。然而封燃已无暇关注这些细节,眼前的所有都是一种巨大的冲击。他的脸上溢满酡红,还未饮酒,却显尽醉态。 直到沈执下台来,一片掌声和欢呼响起,他还痴痴地望着他,沈执脸颊发红,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封燃,生日快乐。” “沈执!”封燃突然扑上去一把拥住他,没管自己妹妹还站在一边,用力之大,沈执整个重心跌入他怀里,两个人抱作摇摇晃晃的一团,“谢谢你,谢谢你。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过生日。你唱歌真好听,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 任河敲了两下鼓,抓过麦克风哈哈笑着说:“他高兴昏头了。大家该吃吃该喝喝,账都记封燃那儿啊,都是朋友,今天可不用客气。” 封晴想弹弹吉他,任河便调了麦克风,拨动吉他弦,两个人在台上合奏一曲。 沈执带封燃在蛋糕前坐下,说:“许个愿吧。” 封燃脱口而出:“希望你健康平安,希望我们一切都好。希望你未来的每一天,都像我现在这么开心。” 沈执笑道:“不是对我,是对着蛋糕许愿。要闭上眼睛,在心里默许,接着吹蜡烛。” 封燃依言照做,吹灭蜡烛后,说:“这蛋糕是……” 蛋糕有三层,由上而下是浅蓝、浅绿和白色。每一层坠着大小不一的巧克力蝴蝶,顶端是一个小男孩坐在驾驶舱里,戴着墨镜,意气风发。 “我设计的。”沈执说。 “……不是,沈执你怎么这么牛逼,怎么什么都做的这么好?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 原来幸福到极致,真的会语无伦次,真的会流下眼泪。 沈执敛去笑意,轻抚他的脸颊:“怎么了,想起什么不高兴的了?” “没有,”封燃用脸蹭他的手心,低声说,“我现在特别想和你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人。” 沈执玩笑道:“你不是最爱热闹了?” “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想离开所有的喧嚣,去银河下,湖水旁,去山下海边,世界的尽头,与沈执羁留一切一切最美丽的地方,他想告诉沈执自己多么感谢他,感谢那首歌,感谢这个大大的蛋糕,他还想听沈执说爱他,或许说一千遍一万遍,都不足够。 沈执神色微动:“我们一会儿悄悄走。” 其他朋友们打牌玩乐,有的跑来和封燃喝酒,顺便夸赞一句沈执唱得好。 沈执拿来几个瓶子,摇晃酒杯,为封燃来了一杯特调。 很甜的酒,像他的心情。封燃一饮而尽。 蛋糕一块块切去,有爱玩的朋友互相涂抹奶油,一场酣战打响,还有的把家里弟弟妹妹唤来了,任河一律放行,一时间场面不受控制。 封燃瞅准时机,拉着沈执从人群中穿梭出去,他们没同谁打招呼,无人知晓他们的不告而别。 第101章 沈执尚在考虑提前离开会不会有失礼仪,封燃打开后备箱,说:“沈执,我还想要一个礼物。” 沈执眼底的惊讶一闪而过,笑说:“好,你说。” 封燃去取画,却发现画不见了,正摸不着头脑,一旁沈执又说:“那个……有天我收拾车后备箱的时候,不小心发现了。” “……然后呢?” “原来你喜欢。我打电话给沈渊,他终于承认是你拿走的。”沈执说,“谢谢你封燃……这一副画,本就是送给你的。” 回到家,沈执从衣柜底取出那幅画,他已经提前用画框裱好,但是在封燃面前展示一副半成品,不禁有些羞赧。 “这是……你们高中后面那条巷子,杂货铺、文具店、包子铺。校门口在这里。中间没来得及画的,这里是你,这个是我。”他一一介绍自己的构思,“是……十六岁的你,十三岁的我。” “十六岁的我……”封燃情不自禁随他话语想象,“如果我真的能十六岁遇见你,该有多好。” “可惜没画完。” “我们可以完成它。”封燃拉起他的手,“沈执,我其实之前给这幅作品擅自取了名字。叫留白。” “好名字。” 封燃无奈地说:“你就硬夸。我一点不会取名。” 沈执笑道:“我真觉得很不错。” 封燃又感到眼眶湿润。好像总和沈执待在一起,泪点也跟着变低了。 沈执捧起他的脸颊,落下细密的吻。他们像无数个夜晚一样抵死缠绵,相拥入梦。 这是封燃二十九岁的第一天,他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加确定,他一如既往深爱着沈执,沈执也一样爱着他,并且永远不会更改。 当我千万日夜不割舍, 咀嚼这痛苦甘之如饴, 别怀疑,我已爱上你灵魂。 (正文完) 第90章 后记 致亲爱的你们 完结了!我的第二本小说。 留白是两年多前开始构思的,封燃和沈执陪我度过许多人生艰难的时刻——考研失败,毕业,再次考研,备考,上岸,去一个新的环境读研。 所以,这本书,这二位主角,真的对我意义非凡。虽然惨淡收场,它没得到市场的认可,但到了完结时,不得不和他们说再见的时候,我还是特别不舍。 还有一路陪伴我的读者宝宝们,真的爱你们,谢谢你们一直一直鼓励我,认可我,遇见你们,我真的非常幸运。真特别特别开心看到你们的评论,本身我是个情感波动比较大的人,每次深夜因为数据崩溃,因为完美主义作祟,或因为差评失眠时,你们的言语都给予我无尽的鼓励,真的,我会因为一条好评开心至少一年。谢谢你们!! 这本书本身也很坎坷,我曾经断更修文,之前写了12多万全部废弃了。大家现在所看到的前12万字,是完全重写的。所以有时候早期的评论和内容对不上。主线故事不变,人设不变,但大纲顺序调整后,重写也很耗时耗力。 这件事情是我的问题,我没有在一开始做好大纲,算是得到一个大教训。之前的八百多位读者,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但是当时的情况,实在是迫不得已。 我发现故事出问题有点写不下去的时候,咨询了一些有经验的作者,大家建议我可以切掉开新文,也就是砍纲完结。但是没办法,我真的不能接受给他们一个草率的故事,一个草率的结局。虽然我还是写得不好,但是我想给他们我能力范围之内给出的最好的作品。所以我求助编辑,编编帮助我梳理情节后,我决定重写。于是有了现在的留白。 下一本,可能写坏东西或者缚我,先二选一,选一本数据好的写。这一次决定全文存稿。目前是坏东西的收藏更胜一筹。两个故事都很有趣,如果大家感兴趣,可以收藏一波~也可以关注我的作者专栏,或者微博。感谢。 留白还有几个番外,想写的有古早100问和if线(if16岁封燃与13岁沈执相遇),会慢慢更新,番外全免费,大家也可以评论区许愿自己想看什么番外~ 就这么多了~最后再求一波作者关注!助力我突破300读者大关~!谢谢!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