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水时间》
第1章
《入水时间》作者:四野深深【cp完结】
简介:
人狠话不多酷哥攻x经不住诱惑“假清高”受
陈绪思从小到大最讨厌的是哥哥,最大的梦想是走出小镇,去看一次海,但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十九岁这年,一个叫程拙的男人住进了陈绪思的家中。程拙后背有纹身,手上有刀疤,不是个正经人。陈绪思对他避之不及,视而不见。
程拙:“你就是我那个好学生弟弟?”
陈绪思转身便关上了房间门。
那一年的夏天好像很长,却过得飞快,直到他们走到尽头,一切都将败露的时刻——
陈绪思:“哥,你是好人吗?”
程拙:“不是。”
陈绪思:“那你爱我吗?”
程拙:“你想不想去看海?”
—
无血缘关系年上
破镜重圆,攻比受大9岁,道德感缥缈有前科,前期勉强努力哄弟弟,后期阴暗腹黑批
旱鸭子和怕水鬼的故事
标签:破镜重圆年上he
楔子1
临近年尾,中巴车里人头攒动,车窗外灌进再多的风,混杂难闻的气味都顽固地充斥在整个车厢。车子一路上走走停停,上客下客,开了很久,上桥过河之后,路过一所临河修建的新学校,才终于在站点停下。
司机一气呵成地完成操作并解了安全带,清了声痰,往后吆喝:“到终点站了啊,云桐县到了!”
坐在最后一排靠窗位置的人用帽子罩着脑袋,只露出了略显苍白的半截下巴和脖子,并不急着动身。
他不过是众多乘客中的一个,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很容易惹人多看两眼,因为那身衣服一看就是价格不低的好货,穿搭也很讲究,而且他一路上都没有露过脸,也没说过话,给人清清冷冷的感觉,不像是要去这趟巴士终点站的本地人。
等到前面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摘下帽子,拿上行李起身。
陈绪思下了车。
很多时候,在陈绪思眼里,这块地方的天空是灰色的。每到夏天,它会从灰色直接变成黑白。
不过还好,如今的季节是冬天。
四年前,通过高考这条摇摇晃晃的独木桥,陈绪思终于走出小镇,去到真正的大城市念书上学,仿佛走进另一个天外的世界。
他一直都是好学生,很上进,品学兼优,听话懂事,从小到大都是学校老师们最喜欢的那种孩子。大四实习这年,他已经收到拟录取通知,成功保研到了一所不错的学校。
陈绪思小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不属于小镇的人,一旦离开,就再也不回来了。
但事实是,他还是会回来。
现在的陈绪思已经认不出县城天空的颜色了。
街上风刮得很大,一点点钻缝似的钻进骨头里。从云桐县城到陈家镇的路不远。陈绪思拉拢外套拉链,一手拖着行李箱,走进这辈子最熟悉的巷子里,却隔得远远的就停下来,只是看着里面。
前方是一栋被矮墙围起来的旧房子,颜色灰败,墙壁斑驳,杂草从砖缝里冒出来。
他每年寒暑假都会回来一趟,可回来了他也只会去住宾馆,房子平常都空着,好几年没有住过人了。
这一次陈绪思莫名没有继续订宾馆房间,而是直接来了这里。
外面这扇摇摇欲坠的破门上拴着生锈的锁,陈绪思早就找不到钥匙。可他怎么都蹬不开门。他很快放弃,三两步踩在石砖上,就将自己的行李箱扔了进去。
拍拍手里的灰,陈绪思蹲在门口的台阶上,从兜里拿出烟盒,熟练地抽出根烟来,点燃,然后看着白雾在冷风里腾空,升天。
他夹着烟,往嘴里吸了一口,烟雾紧接着从唇间溢出来。
从始至终,从他踏上这片土地起,他就一点都不像个好学生。他在学校相交的老师同学,他去大公司实习时认识的领导同事,他们肯定都想不到。他们的夸赞也从不是给这样一个人的。
冷风把陈绪思的脸色吹得更白了,他紧接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反手撑着墙壁一阵干呕。
从小镇出发,只有去县城简单,但去任何远方都需要经过漫长的辗转跋涉,从任何远方回到这里也同样如此。
陈绪思其实也没那么会抽烟,重新站起来后,他把干燃到一半的香烟按灭,扔进路口的垃圾桶里,然后去了从前的老地方。
南片区还是这么乱。
他们这不发达的县城里就是如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四处显得拥挤热闹,却总有种一尘不变的底色。
陈绪思穿过迷宫一样的居民区走道,走进那家没有招牌的台球厅时,天已经快黑了。他带着从旁边快餐店打包来的盒饭,坐在休息厅里就吃了起来。
这是家开了很多年的台球厅,年轻的老板玩得开,有人缘,后来又在隔壁一起开了家酒吧,两边客源互通,生意都很兴隆。
陈绪思四年不在县城,却依然是这里的常客。
项老板年过三十,搂着一位新哥儿们刚从里面出来,一见到他,就很吃惊地打起了招呼:“陈绪思?我的乖乖,你怎么就回来了,现在不是放寒假的时候吧?”
周围非常嘈杂,酒吧门口站着一群打扮漂亮的少女少男,正大喊大叫。
“谁啊?居然能让我们项老板先打招呼。”旁边这位朋友口气不小地玩笑道。
项老板只好敷衍笑笑,解释说:“很久以前认识的朋友。”
陈绪思没怎么听清是谁叫他,刚抬起头,一脸面无表情地看出去,嘴里还在咀嚼吃东西。
陈绪思穿得不俗,利落的黑色长风衣加一件棉质衬衣,一条宽松的休闲裤,看起来和他们这小地方上流行的风格很不相同。这样的人居然跑来这种地方扎着,吃八块钱一份的盒饭。
他也很瘦,挺高,五官挺秀清俊,模样极为出众,哪怕在这种地方,看着也出尘不染,就是眉目眼神太冷了些。
但当陈绪思和他们一起走进去,一起拿上球杆打上几杆,再接过递来的香烟时,一群二五仔混混才算是真的开了眼,又认识到了这位新朋友的特别之处。
围在陈绪思他们这桌旁的人格外多,他们看不懂陈绪思,对他摆着的那张冷脸爱恨交加,充满了探究欲。
除了已经认识陈绪思多年的这位项老板。
当年经常来这里玩的人都已经不怎么来了,客人总会一批批换,很多往事就像红色绒布角落里的灰尘,被人遗忘,却根本没有被抹去。
他看着陈绪思一次次一个人来到这里,烟抽得越来越凶,球打得越来越好,和这群二五仔混混不怎么说话,但都有来有往。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陈绪思和如今冷淡又熟稔的模样有所不同,甚至称得上有点疯癫。
陈绪思借着去厕所回来的空隙,和项老板两人单独坐到了一起。
“这次回来打算一直待在我这儿?”项老板先开了口。
陈绪思说:“差不多,年后就走。”
项老板只和他对视一眼,半晌,终于问道:“你还在找他?”
陈绪思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有了微妙的变化,但看起来很僵,几乎微不可察。
他还是面无表情地说:“不找了。”
他说:“但我要知道真相。”
“你不信我打听来的消息吗?”项老板说,“我和他是朋友,当年程哥来这里帮我的忙,我才是真的欠过他的人情,我比谁都希望他没事,希望他回来说清楚。
“他本就是背着事来的,做完了自己的事,所以可能又走了,隐姓埋名走去别的地方了,也可能被抓住了……他也可能是为了保护你,否则当年也不会在送你回来之后才突然消失。
“既然他没有再出现过,你也该试着放下仇恨……”
陈绪思说话向来果决,忽然打断了他:“你不如告诉我,这个人其实从没存在过。”
“那就当没存在过好了,真的,不值得。我也比你大不少,作为半个朋友,我只能这么劝你,你得自己走出来。”
陈绪思说:“所以他是真的死了?”
“他背了什么事?犯了什么罪?”陈绪思情绪越激动,神情越冷淡,他说,“我可以做慈善给他辩护,让他把所有苦衷和不得已说出来。”
他学的就是这个,实习跟的都是刑事案子,多么对口。
“不是,没有人知道……”项老板实在不会做这些工作,叹气说,“何必这样呢,你跟程哥当年的关系,没有那么差吧,你就当他跟你没关系了……我只是觉得人不应该太较劲。”
陈绪思没有否认,笑了:“我只是想知道诅咒灵不灵验,毕竟所有当我哥的人都要死。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不到人就得立个碑,辩护不了了,那就给他写份墓志铭,以后每年清明随缘去上坟拜拜,让他保佑我长命百岁!所以为什么要人间蒸发?他骗了我!他怎么可以骗我?!”
第2章
他的这副模样瞬间令项老板想起了从前。
四年前,陈绪思才十九岁,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准大学生,单纯无比,最终被相处几个月的程拙从小镇骗走,一路南下。
陈绪思的母亲徐锦因得知消息后当场昏厥。
七天之后,陈绪思一个人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这七天里他们发生了什么。
从此程拙就在陈绪思的人生里消失了,他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这座县城里。
徐锦因的报案被撤销,因为陈绪思说程拙确实是个骗子,但自己不是被强行拐骗走的,车站来往清晰的监控可以作证。
徐锦因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被带坏荼毒,要求一定要找到歹徒,于是陈绪思成了最配合她的人,像疯了一样开始寻找。
他没日没夜地出没。
可陈绪思连歹徒的正脸照片都没有。
照片还是项老板给的,一张程拙在台球厅里打球时的照片,被人偷拍下来的。
那段时间,台球厅里的人都看过那张照片,听过陈绪思的询问和拜托——“你见过他吗”,“他是……我哥”,“如果见到了他,麻烦一定告诉我”。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暑假也结束了。
这样一场变故,令徐锦因的心病加重。找不到程拙千刀万剐,她将所有的罪过推给了那个同样姓程的人——程拙生物学上的父亲,程贵生。
而陈绪思的生活总算回到了正轨之上,他是那一年的县理科状元,一片大好的未来在那时才刚刚开始。
人都得往前看。
这几年陈绪思忙着学业和工作,在大都市里穿梭,早就放弃了,不找了。他早就彻底恨上了程拙。不过是每年回来两趟,在台球厅里混几天,放松放松,再像个受害者一样三言两语地说说过去的事,随便回应几句。
项老板还得出去办事,临走前有些忧虑地看着陈绪思:“你今天刚回来,先好好休息,之后也好好回学校等毕业,我这边关系多,保不准能有线索,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南片区的项老板年轻有为本事大,很少有这么耐心和蔼的时候,谁听见了都觉得陈绪思面子大。
陈绪思说:“余成哥,我以后估计不会再回来了。”
项余成愣了愣:“也好,你在北京发展得好,谁都会希望你越来越好,重新开始。”
谁会希望他越来越好,重新开始?
陈绪思笑道:“真的吗?”
在南片区这一茬新长起来的年轻人眼里,程拙是谁不清楚,但他们很爱和陈绪思交往。
旁边就是酒吧和旅馆,里面有非常多不见光的房子,供给一时兴起的人们。
陈绪思只从一个眼神,就能看懂对方的意图。
项老板走后,他刚刚那位新结交的酒肉朋友还在。这人不清楚陈绪思是谁,而他毕竟和这些小混混不同,年纪上来了,很爱倚老卖老,只会在陈绪思谢绝所有人的进一步搭讪时,抬头觑两眼,然后不动声色地跟出去。
一路跟到没什么人的走道里,他快步走上前去,叫住了陈绪思。
“台球打得不错啊,怎么就要走?”他抽出一支烟,递给陈绪思,“看在项老板面子上,今晚再玩玩呗。”
陈绪思看着他递来的烟,接过来点上了,说:“我要回去了。”
“大律师看不上我们这地方?”
陈绪思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捻了捻烟头管。
他见陈绪思真的不买账,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些人看你有几分模样,都热脸贴冷屁股地捧着你,你就觉得自己很风光啊?”
“是啊,怎么了,”陈绪思不解,不耻下问,“我让你们来贴我了吗?”
他转身就往外走。
那人偏不信了这个邪,仗着体重年纪的优势,伸手就拽住陈绪思的手,把他往旁边墙上按去:“我让你走了吗!”
在他靠近过去的一瞬间,陈绪思抬手卡住他的脖子,毫无顾忌地把烟头往他脸上戳过去——他的动作冷静得像放了慢动作,令对方有了时间恐惧和反应。
这人顿时猛地定住,烟头离他的眼球只差两公分的距离。
“你,你,你真是个疯子!”他立即松手,低头示弱,终于换来陈绪思的退让。
那人骂骂咧咧倒退着走了。
陈绪思忽然哈哈大笑两声,笑得直不起腰来。然后离开了台球厅。
他已经不知不觉玩到半夜,走在电线缠绕在头顶的房檐下,路过了这一路大大小小的夜宵摊和麻将馆。
他搭上一辆摩的,不到几分钟,周围就变成了黑影幢幢的凄清夜景。
他们家的老房子挤在镇里交通最方便的地方。陈绪思在这里出生、长大,住了十九年,摸黑走进去都不用亮灯看路。
这一次他没给自己留退路,连行李都扔在了院子前的废墟里,只能回来。
陈绪思从旁边挪了两块砖垫在台阶上,按照从前的记忆找到能卡住鞋的缝隙凸起,双腿一登,总算从围墙上翻进了院子里。
里面房子大门的钥匙没丢,他开门进去,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就先在床上躺下了。
叮咚一声。
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光亮。紧接着又连续不断地响了起来。
陈绪思坐起了身,看见来电显示后,起身走出了房间。
屋子里久不住人,也许是线路老化,也许是没有缴费,更是黢黑一片,他接通电话走进院子前坪时,忽然被脚下一团东西给绊到了。
陈绪思干脆坐在了那团方块一样的东西上,开口对那边说:“我没事,只是回老家看看。是啊,没什么事也能回老家看看吧?我过几天……跨完年?或者过完年就会回律所,不会抛下你们太久的。”
对方是他的大学同学兼室友许临风,和他在同一家律所实习,有很多同门情谊,大概是个好学生互帮互助小组吧。
不过在这次回来之前,陈绪思在北京的时候情绪就有点不对,许临风当然会担心他,所以今晚才打了个电话来问问。
陈绪思笑着说完话,收起手机,然后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车票。
这是他提前买好的,目的地北海。
陈绪思想回他的十九岁最后看一看。
楔子2
如果一个人死了,死在人们最怀念他的时候,那么一定会有人给他上一辈子的坟。
陈绪思在灰尘漫天的黑房子里躺了一夜,天不亮,就裹紧衣服出门。
白雾茫茫的早市上什么都能买到,他提着买来的香烛、苹果、卤肉、两捧鲜花和两瓶酒去了墓地。
一路上露水湿重,陈绪思穿过了一片山林野地,吃完了顺路买的早点,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苹果,边吃边走,很快就到了地方。
这个地方他从小来到大,听徐锦因讲的,应该说在他刚出生满月不久,就被带着来过这里。
墓碑上刻着“英雄儿子陈绪之墓”几个字。
上面被擦得干干净净,放着新鲜的花圈。
除了陈绪思,还有人常常会来。
陈绪,是陈绪思哥哥的名字。
陈绪思把带来的贡品均分为二,一份摆在了他哥的坟前,另一份却不知道是摆给谁的。
“我一直都很讨厌你,”陈绪思开口说了话,“但我不知道我讨厌的究竟你,是哥哥这个代词,还是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你。我知道,任何人都不该讨厌一个没有对不起过自己的人,可我过去这十几年来,真的很讨厌听见妈妈提起你,或者关于你的,别的什么……”
“不过,你应该知道,好几年前就有人重新来了我们家,替你做了我的哥哥……他和你不一样,他,哼,他做不了像你这样的大英雄。但和你一样,都有些讨厌。”陈绪思笑了。
“也许一切都是命里定好的。”
陈绪思临走前,又把不知道是给谁摆的那份贡品拿了回来,一个个装回塑料袋里,很是吝啬。
最后说:“虽然我还是不会游泳,还是重新变得害怕,但我已经决定了,要再去看一次海。”
“第一次跟你说这么多话。如果我问,哥,我的英雄哥哥,你会来救我吗?
“你们会吗?”
无人回应。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了,转身咬下一口苹果,快步离开。
前往北海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已经近在眼前,但陈绪思还是把家里通上了电,把四处简单打扫一番,然后整理好行李,只等出发。
等待的空闲的时间也很多,陈绪思就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晒冬天里的太阳,静静地看着屋子里也是这样一成不变,和当年的影子重叠在一起,都一模一样。
不过现在家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但凡是在这片地方听说过陈绪思他们家故事的人,都明白,有些事真不好说是不是命里就定好的。
徐锦因在陈绪思去上大学后,和程贵生继续大闹了几场,确认全都是因为他的存在,才让程拙接触到了陈绪思。这是引狼入室。他们彻底散了伙。她对陈绪思同样失望至极,只说他长大了翅膀硬了,以后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她不会再管,紧接着就一个人搬去了大姨家,要和陈绪思断绝母子关系。
第3章
陈绪思做不成她的英雄儿子了。
所以,这一次回来,陈绪思没有再去姨妈家打扰,他想,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既然他终归是要靠自己走下去,就不用为了博取怜悯和同情再去他的妈妈眼前晃悠了。
这一次他的看海计划不会被任何人打扰。
可他自己的心里竟然先产生了怯意。
就在陈绪思闭上眼睛打盹,看见那片无垠的蓝色的海时,门外传来的猫叫声忽然钻入耳朵里,彻底打搅了他。
陈绪思拿上刚从外面买来的那袋吃剩的红糖馒头,拖着脚步走去了外面。
院子里的野猫听见动静立即扭头,也不叫了,只是警惕地和陈绪思对视。
它早就在这个院子的角落里安了窝,仿佛陈绪思才是那个突然闯入的外敌。
陈绪思的眼睛也是琥珀色,看起来冷冰冰的。他们在相持对峙。
“喵——”狸花色的野猫像只炸毛的小豹子,对陈绪思又叫了一声,不过像在示弱,声音有点夹起来了。
陈绪思一下傻眼地笑了,对它说:“以后这里就给你一个人住,你可以带你的其他伙伴来,把这里变成猫猫之家,或者什么猫猫狗狗鼠鼠的都可以,好不好。”
他脚步很轻地走过去,把搓成小团的馒头扔了过去。
没一会儿狸花猫就探了探爪子,低下头,陆陆续续吃完了那几颗馒头小丸子。
陈绪思正要好好坐下,陪它玩一会儿,结果伸手一拽,就拽到了那只装着东西的麻布袋。
一只蓝色的麻布袋,开口被绳子捆着,里面装着类似书或纸盒一样的东西,看起来方方正正,很适合拿来当垫脚的或垫坐的。
前两天就是它在深夜里绊倒了陈绪思,陈绪思就坐在上面,把它坐扁压实了。
这会是什么?
像是被人从墙外扔进来的东西。
陈绪思将它翻了个面,又解开绳子,伸手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除了两本厚书,其余的居然全都是信。
陈绪思看见是信,脑子里还很空茫,但当他看见了信封上的字迹时,手顿时一抖。
陈绪思用力扯开麻布袋的袋口,把里面的信封全都拿出来,一封一封看上面的字迹,看所有寄信人的落款。
致陈绪思。
致陈绪思。
致陈绪思。
全都是同样的内容。
全都是同一个人。
地址也来自同一个。
陈绪思手抖着拆信,一不小心撕烂了第一只信封,里面装着的邮票和明信片一起掉了出来。
明信片的背面,是一幅看起来乏善可陈的风景照。
“2012年2月18日,陈绪思,生日快乐。今天是你二十岁的生日吧。生日快乐。你的船重新入海了吗?”
陈绪思点了支烟,动作早已把狸花猫吓跑躲在墙角看着他。
他继续拆。
“2012年12月31日,陈绪思,新年快乐。我已经戒烟了。”
陈绪思手指一晃,就用烟头把信封纸烫出了一个大洞。
“2013年7月9日,陈绪思,已经过去很久了。对不起,你可以恨我,不要把自己留在水里。”
“2013年10月8日……”
“2013年12月……”
……
“2014年2月18日,陈绪思,二十三了,去外省上的大学生活肯定很不错。其实我已经快忘了我们之间的事,如果我们还能再见,你以后还是叫我哥,叫名字,什么都行。或者,忘了我也行,随便你。你去找新的船和领航员吧。程拙。”
这些信全都没有寄出过。日期大约都在前三年之间,一共十来封。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一个失踪快四年的人其实一直记着他?说明程拙还用不上陈绪思帮忙立碑写墓志铭,也确实用不上那堆七零八落的贡品?说明他真的有欺骗陈绪思的苦衷?
还是说明陈绪思应该听劝,早点忘了这个嘴里说得好听实则冷血薄情的歹徒。
陈绪思将烟头用力摁灭在地上。
他更希望这个烟头是摁在程拙的身体上,烫进皮肉骨血里。痛归痛,如果能流血就更好了。说明他们都还活着,不是吗。
这一麻袋的信,又是怎么从天而降在这里的?
在这趟看海之行的前夜,不是只有陈绪思一个人整夜难以入眠。
陈绪思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但像是看到了大仇得报的希望,痛快了。眼睛一眨,明信片上啪嗒啪嗒作响。
即便他们已经分开1149天,这些也一定不是幻觉。
他终于确定自己买对了车票。
这是一趟注定的旅程。
第1章
陈绪思取消了自己的看海计划。
他看着日记本上的那行字,用水性笔在上面打了重重的一把叉。
这种无关紧要的愿望,不会是他的人生计划。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去个什么地方。只是,这依然是他小时候突如其来就有的愿望。
但他的船提前搁浅了。
陈绪思听着房间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妈妈在准备今天出门前要带的物品,屋外的程贵生刚买了东西回来。
“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让你去买个东西买得这么慢?”徐锦因刚教训过陈绪思几句,本就火气大,“我是不是早就说过让你去买好,结果你非要拖到今天当天!”
程贵生肤色黝黑,人长得高大,但后背佝偻,向来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他任由数落,低着头就把东西都提去了车上。
陈绪思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幕,紧接着房门又被敲响了。
“小绪,换好衣服了没有?”徐锦因在叫他。
陈绪思不由自主地心闷,连忙脱下外套,走去床边换衣服,然后说:“在换了。”
“别再耍性子了,你知道今天是多重要的日子,换好衣服就出来,我们要出发了。”徐锦因放缓了语气,不想再因为早上的事跟他闹不愉快。
妈妈已经给了台阶。
陈绪思应道:“嗯,很快。”
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是清明。
陈绪思已经十九岁了,还有两个月时间就要参加高考,走去大人们口中所说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关接受考验。
但在早上的餐桌上,他可能最近读书读懵了,起床后脑子还不清楚,说错了话。
起因是徐锦因表扬他这次月考成绩不错,稳定在了第一名,说等他高考完可以满足他一个愿望,无论是什么都可以。
她问陈绪思最想去做什么。
陈绪思想了很久,心怀侥幸,果然就说了。
他读了十几年书,通过书本看着世界,哪怕十九岁了都没有走出过县城。一个十分标准的小镇青年。身边的朋友也是。于是大家总会一起畅想未来。
他面对这个机会,说得其实很迂回保守:“我能不能去找人学游泳?专业的,很安全。老师说学一下,其实挺有必要的,也是为了防范。”
陈绪思已经做过十几年的梦,看海计划时隐时现,没那么想去,但他一直没有忘记,写在日记本的第一页。
而他只说自己想学游泳,是因为游泳只是一项技能,也许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容易接受一点。
徐锦因很快停下筷子,抿直嘴角,什么话都不再说,然后看向了陈绪思。
接下来徐锦因会说的话,陈绪思已经能够直接背诵。但他还是忍不住害怕,害怕妈妈生气。妈妈的年龄已经很大了,为了养育他长大含辛茹苦,一直都是为了好好保护他。
与水有关的一切,在这个不完整的家里都是绝对禁忌。
而且陈绪思说得很不合时宜,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日子,说出来的话会多伤人心。
四月初,清明节,天空灰蒙蒙的,断断续续下着毛毛小雨。
陈绪思换上了黑色的运动服,帮忙抱着一大束白菊坐上了程贵生的那辆二手雪弗兰里。
在这个难得的休假日,陈绪思十年如一日地陪徐锦因去看哥哥。
他素未谋面过的,血脉相连的,被称为英雄的,哥哥。
二十年前,陈绪思还没有出生,徐锦因已经有了一个孩子。陈绪思在相册里看过哥哥的照片,相比于他,陈绪那时剃着寸头,眉眼里有着一股痞气,看着就性格大胆,朝气蓬勃。
那一年陈绪也是十九岁,正值大好的青春年华,暑假时和朋友们去县里的水库钓鱼,却为了救一个在旁边下水游泳的小孩而溺水身亡。
他最后的笑容定格在了墓碑之上。徐锦因正拿毛巾仔细地擦着石壁上的任何一点泥泞和灰尘。
陈绪思看见了她红肿的眼睛,她染黑的头发下的那一层花白,他的心里也会觉得难过。可大概因为他每年都来,一年会来好几次,他已经不懂自己是在难过什么了。
他和程贵生一样,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等流程到了,再将那束白菊放去坟前。
这种时候也只需要沉默。
第4章
到了回程的路上,车里往往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安静。陈绪思靠坐在后座车窗边,双眼默默望着外面早就看熟了的风景。
程贵生听多了徐锦因的哭声,边开车边扯了张纸巾放过去,终于打破了沉默:“小绪等会儿是不是要去学校自习?中午在家吃饭吗?”
“不用,程叔叔,我去学校食堂吃就好。”陈绪思转头回来,低声说。
程贵生点了支烟,说:“听你妈妈说,这次月考你考得很好,要了什么奖励?等高考完一次兑换,好好去玩一次吗?”
陈绪思一下子看向了前座的徐锦因,徐锦因也转头看向程贵生。
“现在还没有考完,就说这些干什么?小孩子本来就容易分心,”徐锦因情绪不稳,质问起了平常从不多管的程贵生,“还有,能不能不要在小绪面前抽烟,很多事情耳濡目染,一下子就会学坏!就说每年暑假多少人仗着自己会游泳,就跑去游,最后呢?!”
在那一瞬间,陈绪思的眼神像一头在原野上受惊又迷失的羔羊。
但他很快笑了笑,懂事地打圆场说:“不用了,什么都等考完再说吧。”
“我也不会去有水的地方,更不会做危险的事的,妈妈。”陈绪思再次保证。
徐锦因说:“你知道就好。你那个什么同学,流里流气的,少跟他接触。”
无名怒火烧到了陈绪思的同学那里,陈绪思“嗯”了一声。
程贵生则板起了脸,一边掐烟丢出去一边加快车速,但一声不吭了,看着不像有一副好脾气,却是窝囊又很会逃避的那类男人。
他们的车先经过家门口,徐锦因下了车,拿上东西后看向了车里的陈绪思,用手擦了擦他的脸颊:“小绪,在学校好好学习,晚上你们下了自习,妈妈会来接你。”
她见陈绪思有些不开心了,又从包里掏出了十块钱,略微嗔怪地说:“在学校不要跟马飞还有其他同学一起乱跑,听到没有?想吃什么自己买,喏,多给的零花钱,自己收好。”
陈绪思点头说好,才收了零花钱。
等他们说完话,驾驶座里的程贵生立即发动汽车,继续载陈绪思去了他的学校云桐中学。
一路上车子里仍然没有声音。
程贵生不常和陈绪思说什么话的,好不容易为了缓和气氛说一回,反而把关系弄得更糟糕了。
作为叔叔,他在这个家的参与度本就不高。
陈绪思有印象,他好像是在自己上小学的前后才和妈妈开始往来,没过多久就成了他们家的常客,然后变成了他的叔叔。
徐锦因在生下陈绪思之后就和前任丈夫离了婚,已经多年不见不联系。她没有和程贵生领证,他们更像在一起搭伙过日子。
徐锦因需要一个男性劳动力,而程贵生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
他常常待在工地,平日的沉默寡言和不爱指手画脚,也令徐锦因非常满意。因为无论是孩子的日常起居,还是教育问题,她都必须亲自管得明明白白,事无巨细。中年丧子的失独家长,如果没有新的寄托来填补生活,可能真的会疯掉。
陈绪思对这个叔叔其实也没什么感觉,不好不坏,反正从小就这样了,他们大概都已经习惯。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打破了车子里的安静。
程贵生一边开车一边接了起来:“喂?”
对面不知道是谁打来的,还没有停顿两秒,程贵生就突然对着手机大骂一声,瞬间又强压下暴怒的情绪,压低声音说道:“——赶紧给我滚!”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犹如一道意外惊雷,劈到了这辆车上。
他挂了电话,意识到陈绪思坐在后座被他吓了一跳,不自然地笑笑,解释说:“小绪,别管,是叔叔工地上碰见的一个无赖。”
陈绪思“嗯”了一声,看向程贵生,发现他额角的青筋还很明显,他粗糙的手指习惯性去拿烟。
车里没有徐锦因了,程贵生实在忍耐不住,开始抽烟。
紧接着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结合程贵生的反应,那声音好像夺命凶铃一般,契而不舍。
陈绪思闻到了飘来后座的烟味,微微蹙起眉头,很快开口说:“程叔叔,过了路口就把我放下吧,今天只自习不上课,我可以慢慢走去学校。”
“啊,”程贵生正因为不断打来电话的这个人而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情绪波动,他愣了一下,听见陈绪思的提议,立即答应了,“行,反正也不远了,你注意安全。”
过了路口,程贵生停了车。
终于等陈绪思关门离开,他立即接起了电话。
可对方似乎就是想要耍他,激怒他,跟他开一个玩笑,不等他破口大骂出完整的一句话,电话又挂了。
在这个家里永远埋头做事、从未展现过暴力的程贵生,骤然挥拳砸向了方向盘,连车身都被砸得震颤了两下。
手机屏幕上的号码没有备注,只是一串陌生数字。刚刚对面那人甚至没有自报家门。
但程贵生清楚,是程拙回来了,是他那个多年没见,早就当成死在外面了的不孝子回来找他讨命了。
第2章
陈绪思回头看了一眼,才继续往前走。
回想刚刚在车上的情形,他有些吃惊,因为从没见过程贵生那样的反应。
这些年程贵生作为一个外来人,在镇里名声很好,老实木讷,不苟言笑。工地上和工友们相处和谐,回了家,不止吵架的时候很少跟妈妈回嘴,他连陈绪思也没有骂过一句。
什么样的无赖能把他逼成那样?
云桐中学位于县城的中心地带,也是老城区,周围都是墙砖已经发黄发旧的矮房子,一条条街道头尾相连,各色小门店挤在里面,居民们也挤在里面,吵吵闹闹,人流颇大。
高三压力大,任务紧,最终冲刺两个月了,返校的住校生这时已经陆陆续续出现在这附近。
陈绪思走读,今天来得算非常早的那一拨。
他一身黑的运动服混入同学们的蓝校服中间,倒是丝毫不突兀,光看背影,只是显得沉闷。
陈绪思没有去食堂吃饭,他还不想这么早就进校,于是花了四块钱,在学校门口的粉店里点了碗木耳肉丝粉。
他刚坐下往碗里浇醋,肩膀就突然被用力拍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人就从旁边蹿到了他的眼前。只见木桌摆动,粉汤摇晃,滴下来的醋飞落到了桌上,前面那张塑料椅子也被瞬间踢翻。简直就像是蹿出了一条来抢食的疯狗。
陈绪思坐在原处没动,两只手勉强稳住了这张桌子和自己的这一碗粉,然后没好气又无可奈何地看向马飞。
马飞连忙把椅子扶正,擦干净桌子,再抽走陈绪思手里的筷子,给他换了双新的来:“陈绪思,你太好了,你今天果然提前来学校了,你快吃吧,这顿我请你。”
他精瘦精瘦的,贼眉鼠眼飞来飞去,一副又紧张又迫切的样子,坐在一旁等陈绪思吃完饭。
陈绪思问道:“你吃饭了吗?”
“吃了,被我爸揪着在家吃的,”马飞说,“我还以为你今天肯定到不了这么早呢。”
“你到底要去哪里?要我帮你干什么?”陈绪思说。
他们是同班同学,小学初中的时候也是县里同一个学校升上来的,哥们儿交情深厚。虽然陈绪思是那种特别不爱玩的优等生,成绩一级棒;马飞则是被放养长大的街溜子,活脱脱像匹不服管教的野马。
临近高考,马飞也不想故意打扰陈绪思,但他这不是脑子不够用,实在没办法了么。
陈绪思终于吃完午饭,两人肩并肩地往另一条小街上走。
马飞也把自己揣兜里的那个手机拿了出来:“刚刚面馆旁边有年级主任在,不方便说,喏,就是这个,我的手机被他们掉包了,现在这个是坏的!”
学校里有手机的人不多,也不准携带手机进校,被发现就得没收请家长。马飞的那个直板手机是他舅舅偷买给他的,前段时间进了水,黑屏了,他拿去手机店里修,没想到修完拿回来的手机反而变得更差劲,这才发现手机被掉了包。
他这手机属于“走私品”,被老师爸妈发现那他就是一个死,如今吃了亏,当然不敢去找大人当帮手。
马飞要再次去手机店找人理论,怕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口齿之间光有粗鄙,却不会辩论,就央求着叫来了陈绪思。
只有他这个老发小知道,陈绪思虽然是个看起来很无趣、只会埋头死读书的三好生,但其实很厉害的,还很讲义气,一点儿都不是怂蛋,莫名有种劲劲儿的感觉。
反正他马飞跟陈绪思讲理耍嘴皮子的时候,从来没讲赢过。
“拿来给我看一下。”陈绪思拿过他的手机,顺利开机后,让马飞输入了锁屏密码。
马飞拿眼睛瞟了一下:“哎你别看我qq呀,我那就是跟女同学随便聊聊,别看,要脸……挺不好意思的。”
第5章
陈绪思停下来,划拉屏幕,说:“谁看了?马飞,你是不是生怕没人知道你在跟女朋友聊天啊?”
马飞嘿嘿笑笑:“我是怕你看了鄙视我。我知道你最正经,不会乱看,你随便看。”
“你之前的照片和聊天记录有吧,”陈绪思对他的恭维不予理睬,“都翻出来给我看看,主要是和手机店老板有关的。我记得你以前刚得手机的时候在空间炫过九宫格,发票手册什么的都有,都翻出来。”
马飞照做,但不明白:“这能有什么用啊?手机店那个叫红毛的小混混死不承认!真想直接大干一顿——”
陈绪思淡淡看了他一眼,他立即不爆粗口了。
两人需要经过一串脏乱不已的临街铺子和一个菜市场的门口。
马飞一边带路一边揽住陈绪思的肩膀说:“不过你别有压力,今天我们就算没成也没关系,哎,我已经看开了,反正也就两个月了。”
“你这就是在给我施压。”陈绪思说。
马飞笑着给了他轻轻一拳,看到他身上没穿校服,一下子想起来了:“你今天又去看你哥了?”
周围买菜的大爷大娘一串接一串,层出不穷。
陈绪思只管往前走:“我没哥。”
马飞懊恼地拍了下脑门,赶紧闭上自己这张破嘴,小心翼翼地追了上去。
他们走了十分钟,七拐八拐地,才走到那家破破烂烂的手机店门前。
陈绪思拉了拉书包带子,皱眉问道:“县城里这么多手机店,你怎么找的这家?”
马飞讪讪说:“我得全部自费修手机,没钱啊,所以找的最便宜的这家。”
陈绪思叹了口气,拿着手机就踏上门口那几级台阶,然后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哥,你手上受了伤,就在我这里先休息着,让我妹妹好好照顾你,我妹妹他挺喜欢你的……”店面柜台后的那张门洞里,传出了一个男人的说话声。
马飞听出了声音,立即扯了扯陈绪思的衣角,附耳说:“就是他!听说他经常在南片区那边混,是不是找了帮手来?”
南片区在云桐县城以南,曾经要拆又没拆的拆迁区,因为连了条河道,又处在四面八方的交界点上,人口混杂。那一片房屋老旧,开设了许多半灰半白的地下娱乐场所,地头蛇盘踞,也是不良青年们最爱去混的地方,治安很不好管。
陈绪思说:“你别大惊小怪,我们又不是来惹事的。”
他扫视一圈门店,看了看墙上贴着的营业执照,紧接着就朝里喊道:“请问老板在吗?看一下手机。”
“哥,有生意来了,我先出去看看,”红毛边用手掀帘子,边招呼调侃道,“小丽,给我程哥清一下伤口,别光把眼睛看直了。”
外面两人大气没喘。
里面那个哥也不知道有多大的本事和架子,居然能让红毛这么低声下气的。马飞想起就因为自己是个学生,有了手机也不敢张扬,红毛之前就摆出那副蛮横无赖的嘴脸,实在是可恶。
一见到红毛出来,陈绪思就开口问道:“你是老板吗?”
红毛瞧着眼前这个长得白嫩水灵的祖国花朵、眼神清澈无害的象牙塔学生,立即笑了,说:“怎么了,现在只有我在这里,我当然是老板,要看什么手机啊?”
他再一抬眼,这才看见站在陈绪思旁边的马飞,立即变了脸色:“你又来干什么?!”
“你给的这个,不是我们原本送来修的手机,我们是来拿手机的。”陈绪思不急不快地说。
红毛即刻冷笑,装傻道:“拿什么手机?拿什么拿什么?你同学送来修的手机当时就给了,如果有问题,当时为什么不提?”
马飞气愤地嚷嚷起来:“因为当时你给我看的时候是好的,但你让我看你玩游戏,结果拿回家的时候就是被调包了!”
“我告诉你们!”红毛一拍桌子,恶狠狠说,“你们是云桐高中的学生是吧?不要来老子这里搞这些有的没的,不然报告你们老师,还有胆子来骗钱?赶紧滚!”
马飞顿时语塞,“操”字就在嘴边。
陈绪思看了一眼马飞,让他别说话,然后把手机里的照片翻出来,说:“之前我们那部手机的购买记录、手机型号还有照片全部都有,跟这部完全对不上号,这手机是他舅舅给他买的,你要是不把手机还回来,这样私自调包还血口喷人,我们就回去告诉老师家长,然后去找真正的店主,让他赔钱顺便把你给开了。”
“你谁啊你,别逼老子——”红毛张嘴张了半天,刚找到一句话骂出口,身后的帘子忽然被掀开了。
陈绪思不受影响,仍然盯着红毛的眼睛,再次强调道:“你把修好的手机还给我们,这事就算了,我们立马就走。”
“怎么这么吵,红毛,不会把人赶出去吗?”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后面的屋子里传过来。
那帘子早被一只手掀开了,里面的人却磨磨蹭蹭的,好半天之后才终于从门里走出来。
先出来的却是个漂亮女人,在这种天气就穿着上衣和短裙,成熟风的全包眼线和深咖发色正是这个年代小县城里的潮流。一看这标志的长相,就知道她不能跟红毛这种歪瓜裂枣扯上血缘关系,估计只是随口叫出来的妹妹。
她脸上还带着点没有消散的笑意,眼尾不自觉上挑着,颇具妩媚风情,但看向红毛时,只有不满和抱怨。
红毛扭头瞥了她一眼,又先往里陪笑道:“程哥,就是些不懂事的高中生来闹事的,我几下就能解决了……”
程拙嘴里咬着根烟,低着脑袋钻出那扇矮门,往外看来,视线只草草地扫过所有人,就靠站在了一旁的椅背上。
“那你先解决。”程拙按下火机说。
陈绪思早就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对这个男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高大。
非常非常的高大、凶悍。
衣服包裹下不明显的肌肉线条只是顺着沿伸出衣袖,表现在手背的青筋和一根根手指上,就能昭示出力量优势。再往上看,那张脸很是英俊孤峭,被晒过的肤色,浓墨般的黑发和两道很浅的疤痕,令他看起来有些粗放,野性难驯。
这或许就是红毛请来的帮手。
一个完完全全的大人,让人不敢惹的男人。只是懒懒地站在那里抽烟,看都没看向他们,就让人心中忐忑,不得不警惕起来。
马飞怕连累到陈绪思,想着自己认栽算了,拉着陈绪思就打算走。
陈绪思却按住马飞,继续对红毛说:“我知道店主是谁,也知道电话,如果真的被老师家长知道了,我们大不了挨一顿打,但在那之前我们一定会先报警。”
听到这里,程拙一下子笑了,撩起眼皮看了过去。
可红毛虚张声势地瞪着陈绪思,已然有些心慌。
因为他确实只是帮忙看店的小喽啰,偷鸡摸狗惯了,吃准了马飞纸老虎的性格,想着趁机私吞一部学生仔的手机,没什么大不了。可他没想到马飞这小子居然有个这么难缠的同学。
他最近刚好沾了点儿事,更不想闹到派出所去自投罗网。
不过一部手机而已,不如还了算了。
与此同时,围观着这场闹剧的邹小丽朝程拙靠了过去,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俯身说道:“程拙哥,这有什么好看的。”
她是个很大胆的,也很会撒娇,程拙被她拉了拉胳膊、蹭了蹭大腿,便也随便了,顺着她,换了只手拿烟,然后大手一揽让她如愿地贴过来。
邹小丽也许是故意引诱,发出了两声意味不明的笑声。
陈绪思看见了,这个男人虽然冷眉冷眼,显得被动,但实际上不逞多让,被包扎过的那只手就配合地搭在别人的腰上。
陈绪思仿佛被什么火星子烧着了眼睛和耳朵,一下子隐隐皱起了眉头,简直难以直视。
虽然已经成年,学校里也偶有情侣躲在树林角落里卿卿我我,但他这辈子还没亲眼见过这么毫不遮掩的场景。
好一个伤风败俗的男人。
他拉着马飞并排站着,只能更加用力地,冷冷地盯着红毛,让红毛尽早想清楚到底该怎么做。
第3章
红毛看了眼程拙和自己的“好妹妹”,发觉了自己的孤立无援。
他只能咬牙切齿地往口袋里一摸,将那部手机扔了出去。
陈绪思成功帮马飞拿回手机,立即也把那部坏的放回桌上,推给红毛,然后拽着还没反应过来的马飞快速离开了手机店。
他们几乎是跑着出去的,好像只要晚一步,手机店里就会有什么东西蹿上来咬陈绪思的屁股。
马飞拿着失而复得的手机,立即把账号那些东西都重新登录顶下去。
他高兴不已,看向自己发小陈绪思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思哥,”他学红毛的叫法叫陈绪思,“思哥思哥,从此我就叫你思哥吧!你怎么知道人家店主是谁,电话是多少的啊?”
第6章
终于走到回学校的这条熟悉的路上,陈绪思松了口气,说:“营业执照上有名字,不知道电话,不过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店主,随便猜的。”
马飞说:“我看他也不像店主,但就算不是,我也没想到他能这样就怕了。还是我思哥厉害,嘿嘿。”
陈绪思回想着刚刚在手机店里的情形,之前没显露出来的情绪这才浮现:“别这么叫我,听着跟二流子一样。”
马飞看出了他那有点鄙夷的神色,点头说:“刚刚店里那个男的,你看到了没,我开始还以为他是红毛找来的打手,没想到是个大爷哈哈哈……啧,而且那个女的肯定不是红毛的妹妹。”
“别说了,”陈绪思觉得那类人都很危险,向来没有好感,敬而远之,“你以后也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去混,两个月后就解放了。”
马飞说:“嗯,我知道,我其实挺怂的,不会乱来。”
陈绪思接着提醒他:“马上就到学校,快点把你的手机收好,不然等一下再被没收了。”
马飞收好手机,乐呵呵地勾着陈绪思的脖子:“今天多亏有你,还得靠我陈大侠出手,你放心,之后要用手机查资料干嘛的就找我,无条件借出!不过不能偷看我和我女朋友的聊天记录哦。”
陈绪思嫌他勾肩搭背的,弄得难受,拨开他的胳膊,忍不住哼了一声:“我用不着你的手机,拿远一点。”
马飞笑得更大声了,刚好看到校门口贴着的红榜,上面是上个月的月考排名,他边追边喊:“别别别,别生气啊,我再也不说了!等我一下!我要告老师,我们的年级第一冷暴力我!”
陈绪思被他的厚脸皮给惊到了,不过经过这一番折腾,笼罩着他一上午的坏心情已经不剩多少。
他转过头看着马飞在往他这边冲刺。
马飞招手挽回他的心:“不用手机就不用,那我下午给你买饮料!等等我!”
陈绪思说:“不用。”
马飞恼羞成怒:“你要是再说不用,我就继续叫你思哥,然后给你介绍女朋友了!就像刚刚手机店里那样漂亮的姐姐,怎么样?!”
陈绪思抿起唇角,扭头就走。
正是中午时间,校门口的人并不多,他们就这么在马飞制造出来的噪音下,一前一后地跑进了学校。
手机店里只有一个人心情糟糕。
红毛谋划失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折在一个瘦弱呆板的高中生手里,还是当着另外那两人的面折的。
一个是他刚认下的不敢得罪的大哥。
而另一个老熟人邹小丽,他嘴里的妹妹,对他那么不屑一顾,却能对一个才见面没多久的别的男人热情似火。
几个小时前,红毛因在酒吧里醉生梦死了一晚,刚清醒着从厕所里爬出来,打算来店里上班,却被一伙人围堵上了。其中为首的那个叫周旭,是追求小丽多年的舔狗,红毛当初给两人牵线搭桥介绍过,也拿过他不少好处,结果什么用都没有。
周旭追求不成,就像得了失心疯,看着红毛和邹小丽也挺暧昧不清,于是他直接找上了红毛的麻烦。
在周旭的逼迫下,红毛给邹小丽打去电话,谎称酒吧里有个大单要她过来一趟。邹小丽在酒吧里干陪酒当销售的,一来便看清楚了局势,可已经走不了了。
这一大群人堵在狭窄的通道里,别的过路人看了这架势不敢多说多看,只会绕路。程拙大清早回到了自己阔别多年的云桐县,却很乐意看热闹。
程拙那会儿初来乍到,刚在外面小巷子的修理铺里买了把刀具和一捆绳子放包里,还没进酒吧大门,就看见一男一女被一群小崽子围着恐吓羞辱。
大致看懂了来龙去脉,不由得叹为观止。
哪有这么追求别人的?难怪追不成。
被他们挡了道,又被前面那该死的小混混边呵斥边推了一把,程拙没动。那小混混回头咳了口痰就要推搡动手,程拙终于没耐心了,提起那人的后衣领就往墙上一按,按得他骨头咔咔两声,痛得面色发白。
突然出现了个不速之客,一群人都愣住了。
但这是个生面孔,还只有一个人,周旭先开了腔:“他妈谁啊?”
程拙往过道那头示意了一下:“路过的。”
有人帮腔挑衅:“你说路过就路过?”
“嗯,”程拙说,“好狗不挡道,你们算什么?”
“到底谁啊,找死吧——”周旭瞬间来火,绕过自己的兄弟们,就发觉了程拙的人高马大和那副仿佛在状况外的神色。
大概是同类之间嗅觉灵敏,精神小伙对上真老大就会瞬间滑跪,周旭很快明白这个人不是在状况之外,而是真的不害怕,底线都看不到在哪儿,多半是个狠角色。
他的火又瞬间下去了一大半,连话都没骂下去。
程拙的右手本就有伤,紧接着松了手。
重获自由的那小混混刚痛苦不堪地松了口气,程拙又把他按回了墙上,但双眼看着周旭。
怎么说这也是白天,邹小丽还缩在一边哭了起来,声音回旋作响,周旭悻悻作罢,临走前把剩下这三人各看了一眼,也记住了程拙的脸。
然后程拙就被红毛认了哥,还让小丽给一眼看上了。
英雄救美的情节俗套归俗套,可耐不住就是有用。
邹小丽以前总说在县城里遇不到那种真正的男人,现在碰到程拙,就差把人生吞。
红毛气急却无处发泄,连这个守店的破班也不想上了,看了眼正蜜里调油的那两人,木板一掀便跑去了隔壁彩票店抽烟冷静。
店里不剩其他人了,邹小丽原本只是有些暧昧的声音和动作都变得更大胆直接起来。
手指触碰着程拙那头短利扎人的黑发,她再往程拙结实的肌肉上贴近,边找他索吻边把他往里间拉。里面有房间,有张床,什么都能干。虽然他们刚认识不久,满打满算也才半个上午,但大家都不是什么讲究真爱纯情的角色,不是好女人和好男人的组合,对上眼了那就是干柴烈火。
程拙原本靠在原处巍然不动,跟她拉扯了一会儿,刚被拉动两步,却停下了。
手里的香烟已经燃得差不多到了指尖,程拙忽然推开邹小丽,把烟按灭在柜台上的烟灰缸里,再看向小丽时,目光和之前没什么变化,清明而懒散。
“现在没什么心情。”程拙走出了柜台。
邹小丽没反应过来,有些失落和不满,叫他:“ 怎么会突然没心情了?”
程拙提上自己的包,在柜台这边转过身,笑说:“一直都没心情,不是突然。”
邹小丽拿起随身带着的镜子,一边坐下照了照,一边擦掉已经花了的裸色唇蜜,眼波不经意流转,说:“程拙哥不是云桐人吧,来找亲戚朋友?”
程拙背光站在原地,似乎因为在盯她擦嘴唇的样子,所以就不想回她的话。
邹小丽受了冷落,只能接着问:“你晚上有地方去吗?”
程拙微微挑眉,这才说:“当然有。”
眼见程拙转身就要走,邹小丽没留住人,心有不甘,立即起身拉住程拙,将自己在酒吧里的名片卡塞到了他外套胸口的口袋里。
她很年轻漂亮,是玲珑剔透的人,很有眼色,别的也懒得多问,只说:“我今天给你包扎了伤口,你总得给我点面子吧?有事记得找我……最好也要有心情。”
程拙笑着收了她的名片卡,不置可否,然后离开了手机店。
他其实还没给自己选好晚上要去的地方。
是去住二十块一晚上的旅店,还是去能让包里的东西派上用场的地方,都不好说。
不过现在还早,或许还能再去酒吧转一圈。
先前早上的时候,身后还跟着红毛和小丽两个人,所以当时程拙只在酒吧里待了一会儿。
年少时一起玩过的朋友多年没见,现在成了台球厅和酒吧的老板,程拙就是在他那里弄到了程贵生的电话和地址。
听说程贵生已经痛改前非,性情大变,当起了实实在在的老实人,甚至还不要脸地入赘到了一个女人家里。女人姓徐,儿子姓陈,名字都有。他也能过上老婆孩子炕头热的生活,找到了能给自己上一份养老保险的归宿。
哪里能有这么好的事啊?
所以程贵生的手机铃响了。
接完他的电话之后,程贵生会陷入什么样的恐慌,程拙不清楚,但他确实愉悦非常。
他现在故地重游,也许就是为了找回这位父亲,并来毁掉他的一切。
程拙一路往外走,暂时还没什么目的,看到不远处有穿着云桐高中校服的学生在打街机,不免想起了刚刚在手机店里看见的那俩小屁孩。
跟着穿校服的学生走到了云桐中学的校门口,两道的苍蝇小店已经出摊,各种吃食物美价廉。
时间已经过了饭点,这时候进校上自习的高三生越来越多了,不少人都会在校门口买点东西再进去。
第7章
程拙随手买了一个中式汉堡,等待的时候站在原地四处看了看,发觉十多年过去,好像哪里都变了,又好像哪里都没变。
他很快就注意到了旁边偌大的公示栏上,张贴着的那张红榜。
红榜前三名位于最顶端,占据了最多的位置,大头贴学生照和名次一一显示。其中的第一名,只用看一眼,程拙就认出来了。
是今天那个其实并没有穿校服的男孩。
一只根本还没有长大的小鸡仔。长得乖觉白净,可是牙尖嘴利。很相信知识和正义的力量,明明害怕却依然镇定,敢直视别人的眼睛,却连一点简单的调情场面都承受不住。
世界可真小。
他居然就姓陈,名字正好就叫陈绪思。
第4章
休息日只需要上两节晚自习,晚上九点,陈绪思背着书包走出学校,如常在校门口的电线杆下看到了在等着他的妈妈。
徐锦因晚上来接他时都会骑一辆老式摩托车,陈绪思接过徐锦因递来的头盔,坐上去,然后搭住了她的肩膀。
这晚徐锦因没有问他在学校怎么样,学得怎么样,吃了些什么,陈绪思觉得可能是因为日子特殊,所以她才心情不佳,变得沉默。
晚上风大,车速雷驰,陈绪思将头靠在妈妈的身上,静静的也没有说话。
当轰隆隆的响声停下,陈绪思睁开眼下车时,徐锦因忽然拉住他,替他将头盔拿下来,然后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别着急,跟妈妈一起进去。”
陈绪思看出了她防备又严肃、蕴含着怒气的神情,问道:“妈,怎么了?”
窄小的院门内,房子里亮着灯,程叔叔肯定在家。
可现在难道还有别人?
还是他们之前吵架了?
徐锦因看着他说:“没事,等会儿进了屋你就回房,自己学习、洗漱,早点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陈绪思愣了一下,点点头,跟着徐锦因一起进了堂屋客厅。
果然,程贵生就在客厅里,埋着头,完全颓然地坐在那张椅子上,像犯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
他前面的桌子上也放着一个塞满了烟头的烟灰缸。
并没有其他不速之客。
陈绪思的脑子在飞速运转。
难道和早上那通电话,那个无赖有关。
一定遇上什么大事了。
但陈绪思听见后面妈妈的脚步声,他没有停留犹豫太久,很快听话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陈绪思刚关上那扇薄薄掉漆的木房门,徐锦因质问的声音就在客厅里响起:“他到底什么时候来?”
“你不知道?当年你是说过,你有一个儿子,但你不是说他离家出走,被亲戚带去,再也不会回来找你的麻烦了吗?
“如果是个小孩子就算了,他应该都二三十岁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吧,十几年了,现在突然找回来,你以为是来给你养老送终的?!”
程贵生低哑木然地说:“程拙跟我说好了,只落脚住两个月。”
徐锦因说:“两个月后要是住惯了,不走了,你会把他赶走?你连现在都不敢说不!两个月后小绪就要考试了,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儿子?”
程贵生不知是装傻充愣,还是实在没办法回答,应声得慢,最终抓紧了自己的头发,说:“锦因,要不然我走吧。”
徐锦因愕然:“你什么意思?你走去哪儿?”
程贵生说:“我走了,就好了。”
他们本就没有扯过证,随时就能一拍两散。
这个房子是徐锦因的,她不同意别人住进来,谁都别想赖着不走。
徐锦因一下顿住了,忽然掩面而泣。
她向来吃软不吃硬的。
这十几年,程贵生对徐锦因来说,一直还算个很不错的家庭支柱,总会有难以割舍的感情。就是假夫妻也成了真夫妻,半路姻缘也成了老来伴。
陈绪思从门缝边离开,在书桌前坐下,拿出课本。
那个让程贵生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变得暴怒的无赖,实际上是他的儿子。程贵生同意让自己口中的无赖儿子住进他们的家里,极有可能是被威胁了,或者加上自知理亏不得不退让。可他居然只能说出让自己走的话,让妈妈跟着妥协。
客厅里窸窸窣窣。
十多分钟后,徐锦因被稍稍安慰好之后,才和程贵生一起回了房间。
她在这地方土生土长生活了这么多年,邻里邻居无数,相互之间什么都知道。何况无论对外对内,程贵生就是她男人和丈夫。程拙十几岁就离家,程贵生显然是有错有愧的那一方。她也不愿做那个恶人,非要把丈夫的儿子赶出门去。
徐锦因生下陈绪思时已经是高龄产子,如今越发觉得自己老了,没精力了,只有陈绪思还需要她操心,她懒得再在家里的其他事情上多费心力,只希望程贵生能相应的分担掉那些事。
她还是提了要求,程拙得住在隔壁的单间房间里,和陈绪思一东一西隔开,绝不允许打搅影响到陈绪思的学习和生活。
程贵生犹如得了大赦,连连同意。
他们后面的谈话,陈绪思没有听见,也就不知道那个人究竟会在什么时候住进家里。
第二天天没亮,房间里的灯先亮起。
大人们跟着他的作息而起,准备早餐的准备早餐,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全都忙忙碌碌,仿佛什么都已经解决好,就相当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陈绪思还是会因为不想吃蛋黄而被说挑食。
挑食就代表他一点也不像哥哥,这话徐锦因现在虽然不再说了,但陈绪思还记得。
他在看到徐锦因微红微肿的眼睛后,一如既往地败下阵来,佐着牛奶,一口口把蛋黄默默吃完了。
自从今年徐锦因在镇里找了份零工做做、补贴家用,早上都是程贵生开车送他去学校。陈绪思上了车,到了学校再下车,他们都没有再跟他说过昨晚的事,大概是为了不让他分心。
反正陈绪思早出晚归,几乎一整天都在学校,现在一门心思只需要想着学习。
与此同时的这个大白天,程拙拎着包,走进没关的院子铁门里,站在那一栋格局拥挤的房子前,果然看到了晾衣杆上晾着的那件云桐高中的校服。
正是中午,徐锦因会趁午休时间回来简单做个饭。
隔着一扇窗,赫然看见站在围墙边的身影,手里的锅铲都顿了一下。她炒完菜,转身去里屋叫人,然后和程贵生一起出来了。
围墙外的高处台阶上,还站着端碗吃饭的隔壁邻居,看到他们家来了个什么人,正好多瞅两眼。
“是程拙吧,吃饭了吗?刚好进来一起吃饭吧。”徐锦因作为家里的女主人,先开了口。
程贵生只往外望了一眼,那双浑浊阴沉的眼睛,额头上苍老深刻的皱纹和摆不出笑脸的表情,都让他的出门迎接和粉饰太平显得好笑。
迎接仇人,大概就是用这样的表情。
程拙能和他这位多年未见的父亲“相认”,靠的可不是感人至深的父子情。
他站在原地,装成所有礼貌懂事的晚辈模样,对徐锦因的邀请表示感谢:“多谢阿姨,我吃过了,还是不打扰了,你们吃吧。”
徐锦因反而一直在看他,看他人高马大,是很健康的那种肤色,相貌十分不错,深邃俊毅、大胆锋利的眉眼令她无端端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一件白t恤加开衫衬衫,一条宽松休闲裤,虽然浑身有股藏不住的痞气,但至少不像街上那些烂如稀泥的流氓混混,看着还比较有规矩和风度。
如果她的大儿子还活着,三四十岁之前大概也会是这样吧。
转变来得突然。如果要让程拙住进来的话,现在倒是能够符合她的心理预期了,悬着的那颗心终于稍稍放下。
徐锦因见他只远远站在门口,便走出屋檐,刚好和隔壁邻居笑笑打了个招呼,然后才带着程拙往旁边单独开了张门的侧边房间走去:“小程啊,叫你小程可以吧。以后你就住这里吧,今天阿姨刚收拾出来的。”
程拙说谢谢,一点也不挑剔,一进门便放下那只黑色的旅行包,往旁边的床上一坐。
徐锦因说:“家里还有个弟弟,你爸爸应该跟你说了?今年正好高三,马上就要考试了,你平常一定不要吵到他学习和休息。”
程拙耸耸肩,笑了一下:“您放心,我会好好对他的。”
徐锦因也一直笑着,转头看了眼站在那边屋檐下一声不吭的程贵生,回过头又说:“小程,你现在要是还没有工作,可以跟你爸爸一起去工地上……”
“不用了,”程拙直接解释道,“我有自己的事要忙,跟他不太一样,干不了他干的事。”
徐锦因不好再多说什么,仍是笑笑,又问了一句吃不吃饭,得到不用麻烦的答复,便轻轻带关上门回正屋了。
屋子确实是连夜收拾出来的,里面简简单单,但很干净,刚铺上的床单被套有股花香的洗衣粉味,还有阳光残留的气味。这么多天以来,程拙一路上哪里都凑合着躺过,几乎都是和衣而睡,现在自然对这个落脚地很满意。
第8章
他“啪嗒”按响打火机,懒洋洋咬了根烟,有些放空地抽起来。
就在他翻身掸烟的时候,那扇木门突然开了,一阵风灌进来,将烟灰吹得四散。
程拙都没回头,往床边的垃圾桶里掸掉剩余的烟灰,才转过来看向了已经进来的程贵生。笑容很快出现在嘴边,程拙继续抽着烟,问道:“有事?”
程贵生已经走向年老,即使还是那样的神情,还是那样的气势,青筋暴起,目露凶光,也吓不到程拙分毫了。
他“砰”地关上门,脸色涨红,仍然压低了声音警告:“我告诉你,不要得寸进尺,你要报复我就冲我一个人来,他们都不认识你!”
程拙微微眯眼,说:“马上就都要认识了。”
看着程贵生吃瘪又气极的样子,他哑然失笑得厉害,吐出一口烟来。多年不见,不得不话多几分:“好有种啊,程贵生,这么有种,怎么让我住进来了?怕我在你的女人和她儿子面前拆穿你的真面目?”
程贵生脖子粗肿,目眦欲裂:“程拙,你说了只住两个月,只要让你借住两个月,你就会滚出云桐——”
程拙啧一声:“我是说过,但如果你现在再不滚出去,我就要反悔了。”
本来他昨天就要直接上门,给程贵生一个惊喜的。
可程贵生明显不知感恩,眼下再也忍不下去,抬起手就往旁边那张黑黝黝的木桌上砸了一拳!
响声确实很大,震天动地,徐锦因在隔壁客厅里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她原本只是在吃饭的时候多问了一句。他们到底是父子,相隔多年也不必弄得这么冷冷清清的。程贵生这才去找了程拙。
可怎么连打打砸砸的事都弄出来了?
她不清楚程拙,但程贵生的脾气向来不错啊,从不动手的……徐锦因面色凝重地一推开门,就看见程贵生佝偻着身子攥着右手,在那里低低吸气哀嚎着。
而程拙已经丢了手里的烟,只是躺在那里,神色平稳如常,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徐锦因愣住了一瞬,连忙去扶程贵生,免不了皱眉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这是你儿子,既然回来了,都这样了,就算十几年没见,什么恩啊怨的都过去了,一把年纪突然这么激动干什么?”
程贵生有口难言说不出话,发肿的右手悬在空中,不住发颤,看着就疼得厉害。
徐锦因除了在自己人生的死穴上固执,对外还是会打圆场:“程拙,你先休息。”
在程拙略带关怀又非常冷漠的眼神下,程贵生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和徐锦因走了。
当晚,陈绪思变成十点才下晚自习,徐锦因照旧骑摩托来接他。
陈绪思其实提过,自己可以骑单车上下学,不用接送。毕竟徐锦因的年纪比其他同龄孩子的妈妈大了快一轮。但提议毫无意外地被否决了。早上太早,晚上太晚,徐锦因不可能放心。
这天回程的路上,徐锦因先开口找陈绪思聊了起来。
在学校怎么样,老师怎么说,都吃了些什么。
这些话题一结束,呼呼的风声只响了一会儿,她放慢了车速,接着说道:“小绪,有件事还没告诉你,这也是你程叔叔昨晚才跟我说的……程叔叔跟我们在一起以前,还有个小孩,现在回来找他了。你叔叔他又不可能把人赶走,家里也有的是房间,就让人家先住下。
“不过那孩子很大了,年龄比你大很多。你也不用管这些,平常你们几乎见不到面……所以你在程叔叔面前,也不要问太多了。”
陈绪思一直听着,“嗯”了好几声,最后问道:“他今天已经住进来了?”
徐锦因说:“嗯,让他住在侧面那间房里了。”
陈绪思说:“妈妈,你是不是不想让他住进来?”
“毕竟是你程叔叔的儿子,”徐锦因摇摇头,笑笑,“也算是你哥哥吧,还是要友好一点,我们做好自己,就没人能影响到我们。”
陈绪思愣住片刻,继续点头,就这样到了家门口。
今晚徐锦因不再是昨晚那种高度紧张的状态,陈绪思走在前面,从进院子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往左侧亮着灯的那扇窗户口看去。
门窗都严丝合缝地关着。
陈绪思又在客厅里看见了正在看电视的程贵生。
工地里风吹日晒,程贵生似乎忙了一天,只是木然坐在那里,不像把电视看进了脑子。
烟灰缸里自然是空的,因为昨晚那只是特例,平常家里徐锦因不让抽烟。
他也没有要给陈绪思介绍一下新的家庭成员的意思。
陈绪思叫了他一声,紧接着直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虽然徐锦因在回来的路上跟他说了之后,他还是有很多疑问,但时间不等人,他已经习惯了按时按点完成自己的学习任务和规划。
离高考没多久了,那些知识点早就翻来覆去记得滚瓜烂熟,晚自习上做的是作业,回来之后就需要自己去拓展训练。
奖励机制对陈绪思来说没那么重要。畅想高考完之后的放纵生活,对他来说也已经没什么吸引力。
陈绪思一气呵成地写完了一套数学试卷,再看时间,已经十二点。
刚刚好,平常也是到了这个点学完就睡。徐锦因都不用守着检查或者来提醒。
他端着水杯走出门时,客厅里已经没了人,悄无声息。再看一眼楼上主卧,也已经熄灯了。
一片黑暗。
只有客厅的窗户外还透来了刺眼的光亮。
陈绪思莫名好奇,想出去透透气,打开屋檐下的廊灯,再小心地拉开拉栓,打开大门。
他看见那扇平常不会亮起的窗户里此刻还亮着灯。
然而里面的人也感觉到了这边的光亮,感觉到了有人出来,不等陈绪思反应过来,对面的房门就被打开了。
门一开,里面的烟味跟着散出来。
程拙习惯性干捏了一支烟,也走出来,靠在门框上,耸起眉头看向了陈绪思。
陈绪思和他对视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顿时心中愕然,不可思议地拧起了眉头,脸色也变得僵硬,一动不动。
他们早就在手机店里见过一面,当时陈绪思差不多就是这种表情。
程拙紧接着就扯扯嘴角,笑了,回忆着他的名字:“陈、绪、思。你就是我那个好学生弟弟?”
清明刚过,夜色中温度不高,程拙一点也不怕冷,只穿着件贴身的白色背心,高大的身影一半隐匿在夜色里,一半受光,肌肉线条紧绷又流畅,从后背蔓延到肩膀边的黑色纹身也若隐若现。
这就是妈妈口中,也算是他哥哥的人吗。
陈绪思神色冷淡,毫无友好可言。
他什么都没说,就像没有听见对方的搭话,转身便关上大门,按灭灯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程拙眼见着眼前变得漆黑一片,笑意不减反深,冷冷挑了一下眉,转身也关上了门。
第5章
如果一开始,陈绪思对住进家里来的这个不速之客还有一点好奇和期待,那么现在见了程拙,他就是完全的反感。
陈绪思一如既往地起床,拿着水杯和牙刷到院子里接水漱口。外面的天蒙蒙亮,有些许雾气缭绕,空气清凉,很适合醒神。他将水咕噜咕噜吐出去,刚站起身,就看见对面那张门又开了。
他哗啦吐出最后一口水,擦干净嘴,然后视若无睹地走了。
正从厨房里端早餐出来的徐锦因也没想到,程拙会这么早起来,不过她圆融周到,本来就算上了四个人,不怕东西不够吃。
既然事情尘埃落定,人都已经在了,名义上大家就是一家人,不相互认识一下也说不过去,免得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徐锦因也相信自己这么多年对儿子的教育。
陈绪思从小到大都很乖,自律认真,偶尔有点小脾气,但从不会忤逆顶撞长辈。外面哪家都羡慕,说她到底没白赌、没白付出,生了一个特别让人满意省心的孩子。
拍了一下程贵生的胳膊,徐锦因面上笑了笑,招呼程拙一起来吃早饭。
趁着这一下,也算是让陈绪思和他相互见个面。
程拙似乎愣了愣,可没有推辞也没讲客气,往台阶上迈来两步,走到桌前,就大剌剌地坐下了,走流程般朝徐锦因和面前的早饭说:“谢谢阿姨。”
程贵生亲自把一条豺狼引进了家,胸中窝火无处发泄,只能摆出那副更加沉闷的死相,拿上两个包子就出了屋子。
徐锦因什么都不清楚,顶多为他们做做表面功夫,随他去了。
但她发现,今天陈绪思在桌上吃饭时的脸色也不对,立即就问:“小绪,你怎么了?昨天几点睡的,怎么这么没精打采。”
用筷子拨弄了两下碗里的皮蛋粥,陈绪思说:“昨天做数学做得太晚,忘了时间,晚了一个小时才睡。”
徐锦因皱了皱眉:“那岂不是一点多才去睡?以后一定不要弄这么晚了,不然第二天精神不好,还不是耽误了时间,还弄坏了身体。”
第9章
陈绪思含糊说:“嗯。当时你们是不是睡了,我还总感觉外面有人,不知道什么动静,就没睡好。”
这栋房子里里外外唯一的变量就出在程拙身上,他睡不好的原因实在好找。
程拙仿佛就是一位食客,正认真品尝着徐锦因的手艺,闻言也只是抬了抬头,慢悠悠盯着陈绪思的脸。
陈绪思肤色白皙,眼睛颜色黑白分明,鼻梁挺秀,乍一看长得确实是乖。不过目光一直往下垂着,眼睑的轮廓线看起来狭长冷淡,心情很不好。
徐锦因一听,也不怕直接问程拙:“小程,你昨晚是不是也睡得晚,出来走动了?”
程拙把目光从陈绪思脸上移开了,说:“凌晨一点以后?”
不等陈绪思确认,他居然承认了,没有反驳:“是,我忘了,当时出来抽了根烟,我的问题。”
徐锦因说:“好了好了,没事,第一天大家肯定都还不太适应,总有个过程。程拙,你以后动作还是尽量稍微轻点。陈绪思,做卷子不要再做到那么晚。”
程拙无所谓地答应:“可以。”
陈绪思反而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程拙。
他们都知道不是凌晨一点,程拙也根本没有走到这边来过。
徐锦因感觉到氛围有点不对劲,没有继续再说什么。等陈绪思喝完了粥,拿上一个鸡蛋出了门,她送到院门口,看着他坐上了车。
二手雪弗兰的外表凹凸不平,车窗凹槽里有许多灰尘,陈绪思挺直着背坐在里面。
徐锦因便扶在车窗边,当着程贵生的面说:“昨天晚上妈妈跟你说过了,对不对?还是,你就是想让他搬走?如果实在接受不了,妈妈会想办法。”
她问得很突然,却准确地看出了陈绪思之前的想法。
但现在陈绪思沉默了一会儿,摇头改口说道:“没有,我只是不习惯,没睡好,妈妈。”
徐锦因叹了口气,摸了两下他的脸颊:“你们一个两个,真是……好了,你就当他是一个外人暂时来借住,两个月后就会走,走得远远的。以后不理他就好了。”
她又叮嘱了几句。
车子开走了,徐锦因转身回屋。
这时候的程拙也已经离开客厅,桌子上不见人影。
徐锦因拧着眉头望了一眼侧边的那扇门,有些烦闷又发愁地坐回椅子上。真是奇了怪了,明明最不待见程拙的应该是她,可现在除了她,居然一个个都这么大的意见。
按理来说,陈绪思不该对一个没接触过的人这么反感,当年他对程贵生都不是这样,哪怕对方是个陌生人,那也能算他半个哥哥。不过陈绪思的情绪不难理解,人对自己的领地都有占有欲,当熟悉的地方出现了陌生人,自然会排斥,只是他会全都表现在脸上。
徐锦因摇摇头,不过还好,反正大家不常碰面,各自相安无事最好。
她最后情绪烦闷地收拾了一通,站在客厅的镜子前照了照,捋了捋隐约可见的白发。她如今每月已经能领退休金了,但想到陈绪思还没上大学,未来还很长,就感觉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一想到这里,又免不了要想,如果陈绪没有死呢……她其实已经是该享福的年纪了。
徐锦因擦了擦眼角更隐约不明的濡湿,提着帆布挎包打算去干活时,正好从窗口看着程拙出来。
程拙白天会穿上那件外套,两手空空就径直出了门。
明明是该好好安定下来,努力奋斗成家立业的年纪了,居然连份像样的工作都还没有,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而程贵生为什么能视若无睹?
徐锦因试着去打听了他们从前的事,无奈没有结果,只能在心里嘀咕几句。
之后程拙就不再跟他们一起吃早饭了,连着几天早出晚归,时不时还不回来,一天都不露面,根本找不到人。
陈绪思觉得,应该就是因为自己那天早上那么说了,程拙为了不来自讨没趣,才开始避着他们。
家里常常仿佛没有这个人了一样。
这很合陈绪思的心意,在他看来,程拙和手机店里的红毛、南片区里的那些流氓混混没有多少区别。香烟、纹身、眼神,就是随便调情的坏男人,不露声色的笑面虎……从直觉上来说,这样的人甚至只会更危险。
就算没有这股直觉,还有切实可靠的事实。
他能用一个电话就把程贵生激怒,让程贵生强行说服妈妈,允许他住进家中,都足以证明他没有后来表现的这么随和礼貌。
既然是程拙主动远离了他们,陈绪思不必再愧疚,只会庆幸和高兴。
别说两个月后了,他最好从现在开始就再也别回来。
第6章
但陈绪思没有说,他每天回去时,那扇窗户到底会不会亮,那扇门会不会被人打开,都像一个悬在心头的疑问,令人忍不住猜想和探究。
这天还是徐锦因来接的陈绪思。
徐锦因还要去一趟大姨家拿东西,就没有把摩托车开进巷子里,让陈绪思直接在路口下了车。
陈绪思看着妈妈的摩托车轰隆驶入马路对面的入口,转身走进了小巷。
小巷入口处倒是灯火通明,两边开设着几家小店。只要是一个人走,陈绪思都会在小卖部门口买一根烤肠。他沿着巷子继续往里走,越走视线越暗,只有隔壁几户邻居家的灯光幽幽透出来,烤肠也差不多被他吃完了。
所以今晚家里有几个人在?
就在陈绪思捏着竹签往家门口走去的时候,前方墙根下蹲着的一大团影子忽然动了动,顿时把他吓了一跳。
他睁大眼睛仔细看去,连竹签都忘了扔。
那人影注意到有人过来了,逐渐走到了光线下。
陈绪思一看清程拙那张脸,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浅浅挪了两步,嘴唇也抿直了,一副十足防备的模样。
两人狭路相逢,一时间进退维谷,似乎还有些尴尬。
程拙看到是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偏偏还要往前走两步,仿佛是不小心的,可更像是故意威逼和挑衅。
程拙不再像上次那样主动打招呼了,不说话也不继续干什么,只有手里燃烧的香烟亮着个红点,时隐时现。
心跳不受控地变快,防备的眼神变冷,陈绪思无可奈何,咬牙开口道:“你要干什么?”
程拙却反问:“我怎么了。”
陈绪思后悔开口跟他说话了,于是闭上嘴就侧身侧头往旁边走,打算绕过去。
谁知他刚走两步,程拙慢悠悠退两步,又拦住了他的去路。
陈绪思顿时忿然:“你怎么不进去,还是知道没人欢迎你,不敢进去?”
程拙笑了:“现在不敢进去也不敢动的人好像是你。”
说程拙挡住了他的去路其实并不对,因为一条连汽车都能小心通过的巷子,并不是不够宽,只是陈绪思自己本来就比人矮一截,在程拙面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嫩崽子,不能再用对付手机店里的红毛的那种办法,就只有被为难戏耍的份。
陈绪思捏紧了手里的竹签,说:“……我好像没有得罪过你吧。”
“陈绪思,”程拙再次念出他的名字,转身靠回墙上,宽宏大量地给他让出了一大片路来,掸掸烟灰才说,“考试能考年级第一的好学生,居然也会撒谎污蔑人,你妈妈知道吗?”
陈绪思说:“你在说什么……”
程拙其实没有要找他麻烦的意思,神情里带着些许玩味之意:“那天晚上,你到底是几点出来的,凌晨一点?”
陈绪思脸色一僵,透过浓重的光影看到了程拙那双黑沉沉的眼睛。
手里的竹签已经被他捏断了,他蓄势待发,一开口就说:“那天是我说错了,你也没有弄出任何动静吵到我,对不起。”
“被拆穿了就会道歉,”程拙笑了一声,说,“真是个好孩子。”
陈绪思听得出他是在讽刺自己:“你这几天都不在,我就算想找你说清楚和道歉,也找不到你。”
这一句的话音刚落,巷子口忽然传来一阵摩托声。
陈绪思转头看去,被光刺了眼睛,下意识侧过了身,直到摩托车停也不停地从他们面前骑过,一直去了更里面的楼房区域。
不是徐锦因回来了。
程拙一动不动,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想找我?不是不欢迎我么。你刚刚一看见我的时候,也没有要跟我说清楚和道歉的意思。”
陈绪思抓紧书包背带,低声说:“那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程拙问:“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陈绪思果然不是任由搓圆捏扁的人:“我还只是个学生,你比我大这么多,也比我高,这是在以大欺小,恃强凌弱。”
他再次道歉了:“那天早上是我的问题,对不起。”
“好吧。”程拙吸了口气,把烟头往旁边一丢。
好像是没办法再说什么了,不然他就真的是在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可他欺负陈绪思什么了?只是站在这里,问两句话,就有这么可怕?
第10章
程拙随口说:“那你叫我声哥哥来听听。”
陈绪思安静了少时,忽然说:“我讨厌哥哥,也不需要,你就这么想做我哥吗?”
程拙不懂他的意思,也没兴趣再跟他玩过家家游戏,转头便先往巷子外走。
托酒吧老板项余成的福,他已经在隔壁镇的烟花厂里找了份事做,晚上会排小半个月的夜班,也有地方睡,因为有点危险系数,所以工资还不少。程拙既不在乎钱,也不在乎什么危险不危险,有件事做做就不错了,挺满意这份暂时的工作。
陈绪思皱着眉头走到院子门口,摸到铁栓,刚要进去,却还是转头冲着那个高大的黑影说道:“我没有说不让你继续住进来了。毕竟……你是程叔叔的亲人。”
程拙像是愣了愣,回头看向他,脸上的表情隐匿在夜色里。
陈绪思忽然反应过来,这人跟程贵生的关系一看就非常糟糕,十多年没见开口却是咒骂的父子,别说做亲人,能不做仇人都算好的了。他现在这么说,在程拙看来,会不会是恶意挑衅?可他真的只是想表明自己的态度,没有非要撒谎设计把一个无处可去的人赶走。
程拙沉默片刻,紧接着开口问道:“我不会让你睡不着觉了?”
陈绪思也一愣,嘟囔道:“……你还没有那个本事吧,我只是没有你想的那么斤斤计较。”
程拙点点头,说:“这样啊,我知道了。”
他却没有跟着陈绪思进院子。
陈绪思见他还是走了,有些想不明白,转念一想,便知道他深夜外出,肯定是要去南片区那种地方鬼混了,倒是非常正常。
自觉没趣,还白白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陈绪思咬着牙转身回了院子里,把门彻底合上。
当晚程拙果然没有再回来。
陈绪思边放空吃着早餐,边听妈妈在餐桌上跟程贵生说昨晚去大姨家的事。
大姨妈徐绣英和姨夫一家人住在隔壁镇,如今家里老人病重了,来了县医院住院治病,徐绣英只能家里医院两头跑,可底下还有两个小孙女,才几岁的孩子没人照顾,便来托妹妹帮忙。
徐锦因和姐姐家的关系向来很好,她白天能照常去干活,只晚上到隔壁镇去照顾那两个孩子。这样一来,就不能来接陈绪思下晚自习了。程贵生说他这两天能去接陈绪思,但之后不行,他们最近跟着工程队四处干活,不一定能得空,车子也没那么方便开出来。
陈绪思吃完鸡蛋,背上了书包,说:“没关系,你们要是没空,我自己也能跟同学一起回来。”
徐锦因不同意道:“跟哪个同学回来,又是马飞?带着你骑车飙车,我可放不了心,不行的话,到时候妈再想办法,你不用管了。”
陈绪思安静片刻,点头说:“反正程叔叔这两天还能接我。”
这事便暂且放下。陈绪思转身出门,恰好院门一晃,有人从外面跨腿进来。
没了夜色遮挡,程拙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若不是认识,还以为闯入了一个什么歹徒。
他好像一夜没睡,神色疲倦散漫,眉骨上那道短利的疤痕,看起来有些显眼。
不过这样一个人,如果是待在身边的自己人,倒是显得很有安全感,一般没人敢惹。
程贵生径直走出了院子,带关门的时候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
程拙耸肩,反而朝剩下两位微微一笑。
陈绪思抿着嘴唇,闻到他身上飘来的烟味,拧了拧眉,缓缓往门外走。
见此,徐锦因有些尴尬,先笑着,客气地开了口:“程拙啊,你回来了,吃过早饭了吗?”
程拙睨眼看了看放慢了脚步的陈绪思,说道:“阿姨,还没有。”
徐锦因说:“那快来吃吧,你这几天都不在,做了你的那份都被他们吃掉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陈绪思昨晚的道歉和邀请,程拙二话不说地应答了徐锦因。
陈绪思听见程拙往餐客厅里头走的脚步声,冷不丁哼了一声,然后飞速出了门,走过小巷,看向沉着脸坐在车里的程贵生。
所有人好像都得陷入这错综复杂又奇怪的关系里。
陈绪思坐上了车,程贵生很快发动汽车,从空地大坪里拐出去,驶出了巷子口。
从镇子到县城要经过一段比较安静的路,清早的温度还不高,窗外远处的田野和山间都有雾气。陈绪思开了点窗。
程贵生沉默了很久,开口前仿佛也酝酿了很久:“小绪,家里住进了别人,是不是不高兴?”
陈绪思愣了一下,才说:“没有,程叔叔,你别多想。”
“你很懂事,你妈妈把你教得很好,”程贵生说,“不像我那个畜……不像程拙,是程叔叔没本事。”
陈绪思忽然反感,问道:“十几年前程叔叔就来我们家了,可我都没有见过他,那时候发生过什么吗?”
程贵生恢复了那副不露声色的模样,说:“没什么,都是以前的事了,不过你听程叔叔的,少跟程拙接触,你妈妈之前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陈绪思淡淡思索片刻,扁扁嘴,看向前方的路况:“嗯。”
第7章
之后车里便再没有其他声音了。
直到下车前,程贵生才顺势说:“小绪,今晚我来接你,就在这个路口等,行吗?”
陈绪思应了程贵生一声,下车后看见了在面前那个煎饼店买早餐的马飞,便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混入了校服大军里。
马飞等着自己的煎饼出炉,抖着腿四处张望,正好也看见了陈绪思,连忙朝他大挥着手。
煎饼摊前变成了两个人在等马飞的煎饼。
陈绪思拒绝了他要请客的好意:“我已经在家吃过了。”
马飞唉声叹气:“哎,我真服了,每天早上你对我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陈绪思说:“在家吃过就是在家吃过,能怎么样。”
“这家新开的店真的很好吃,”马飞说,“等会给你尝一口,哥们儿不嫌弃。”
陈绪思看起来兴致不大,但也没拒绝。
马飞思绪跳跃,又说:“还有不到两个月就高考了,考完之后的暑假没有作业,时间还长,雨馨跟我说,她想去凉快的地方走走,出去旅游玩玩,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见陈绪思静静的,没说话。马飞“啧”了一声,受不了了:“你妈会不会管你管得太死了,这里也不能去,那里也不能去,这个不能干,那个也不能干,要是我早就翻天了!不然还活着干什么?!”
话音一落,他就是再粗神经也反应过来,又小心地拉了拉陈绪思的胳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替你不爽。这对你不公平,真的。”
陈绪思笑了笑,替他从老板娘那儿接过煎饼,推着他自行车另一边:“我知道,赶紧走吧,飞哥。”
被陈绪思叫了声飞哥,马飞感觉自己占了便宜似的:“那你想好暑假要干点什么了吗?就在县里的话,你想出来玩,我随时奉陪。”
陈绪思笑说:“你该不会说,要带我去南片区的网吧酒吧台球厅玩吧?”
马飞说:“那怎么了,你都没去玩过。其实我也没有多熟悉,那边太乱了,咱们这种就是想去混,都根本混不明白。”
他随即揽着陈绪思,识趣道:“我肯定不会带你去那种鬼地方的,不适合你。我们就出来打打游戏机,看看电影,再去河边压压马路,行不行,肯定不让你妈知道。”
陈绪思怪异道:“你找我也是这套约会套餐……到时候还是先去陪你的宝贝女朋友吧。你们打算去哪儿?”
马飞说:“上次你说想去海边城市,我感觉就挺不错的……对了!绪思,你可以考去外面的大学啊,去了外地上大学,就没人能管得到你了!”
陈绪思咬了一口煎饼然后还给了他。两人一路去单车棚,陈绪思只糊弄了过去,说再说吧,到时候看。
马飞其实能明白,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们自认成熟,可在大人眼里实际上还是小屁孩。
陈绪思家的情况太复杂了。
他哥当年在水库救活了别人,自己却丢了命,一个有着无限可能的年轻人,品性善良、勇敢,却因为这样的意外离世,谁看了都会惋惜。
谁都会同情这个忽然坠入深渊的破碎家庭。
明明每一个人都是无辜的。
然后陈绪思承载着这一切来到了这个世界。
陈绪思知道,他没有理由责怪徐锦因对自己的过分紧张和限制。他好像也失去了这种能力。
他更多的是为陈绪,为他的哥哥而降生、而存在的。
一只永远不能下水的旱鸭子,更不可能拥有无际广袤的天空。
虽然这不影响陈绪思聪明好学,和同学朋友插科打诨,畅想未来,但陈绪思已经默认了这副与生俱来的枷锁。
他觉得一切没那么差,循规蹈矩而已,什么都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第11章
他们从单车棚出来的时候,重新路过了校门口的通知栏。
月考红榜一个月一换,这代表着陈绪思的名字和学生照会一直待在那个最顶端。
陈绪思平常经过,都不会停下多看,但今天他用余光扫到时,很快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程拙为什么能知道他考了年级第一。
程拙来过他们学校门口。
陈绪思总觉得程拙不简单,目的不纯,不像一个好人。
一直到下晚自习,陈绪思除了听课做题和想学习上的事,就在想今天程拙在家里吃了早饭,他等一下回去了,是不是又会见到他?
他终究还是受到了影响,心事重重地走出校门。
今晚来接他的会是程贵生,但小汽车不能开进巷子里,只能停在当头的路口。陈绪思一路往前走,不用再分辨路灯下骑着摩托车的几个家长里,哪一个是徐锦因。
就在这时,一记摩托车的电喇叭声忽然刺耳地响在耳边。
不只是陈绪思,周围人似乎都看了过去。
“嘀嘀嘀——”
“嘀嘀嘀——哔——”
那人又按了好几声。
陈绪思皱眉,往停着摩托车的方向看去,猝然停住了脚步。
他居然看见了程拙。
程拙靠在旁边那根电线杆上,一只手伸过去按响喇叭,就是在叫他。见他已经回了头,便离开了电线杆,仍然和陈绪思在昏黄的路灯下对视着。
陈绪思瞪了瞪眼,不得不迈腿走过去:“你为什么在这里?这个摩托车……你偷了我妈的?”
他对程拙的敌意简直已经完全盖过了智商。
程拙嗤笑两声,面无表情地向他说明道:“很简单,因为你妈妈来不了,所以拜托了我来接你。”
陈绪思浑身的狐疑和不信任,他一声不吭,没有其他举动,似乎不打算上车。
程拙跨坐到摩托车上,双腿轻松支撑着,腾出双手拿出了陈绪思的头盔:“怎么,不相信,不敢坐我的车?”
“程叔叔今天会来接我。”这是他们早上说好的。
程拙看了他一眼:“你程叔叔是来接你了,但我已经让他走了。被我气走的。”
陈绪思拧眉,同样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程拙很是随便:“如果不想上来,那我就先走了,自便。”
眼下这样的情况,往常来的来不了,该来的又被气走了,陈绪思如果还跟程拙继续僵持,他确信程拙不会再管他,最后吃亏吃苦的只有自己。
摩托车刚被启动,轰隆声还没发出来,陈绪思就一手按住后座,麻利地爬上来坐着了。
车身大力摇晃了两下。
后视镜里,陈绪思板着张小脸,纹丝不动地坐在程拙身后,刻意地避开了与他的触碰。
程拙没急着走,咔哒一声点了根烟,然后把头盔随手往后一扔。
陈绪思气冲冲地接过、戴上,刚要开口说话——
程拙已经握着车把手,扫扫后视镜,脚踩启动杆往下一蹬。打火成功后的摩托车迅速往前冲了出去。巨大的惯性让陈绪思先往后倒,又随着速度突变而朝前倾,不受控地往程拙的后背上连撞了两下,脸被迫贴着程拙的脖子,瞬间有些尴尬又狼狈。
被他紧贴着的身躯坚实温热,胸腔坏坏地震颤了两下,烟味从前往后飘来。
陈绪思没想到有一天坐个车都得斗智斗勇,拿出上阵杀敌的架势。
他立即坐直起来,两手握着后座旁的两根铁杆,和程拙拉开距离。
“你!”陈绪思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
谁知,摩托车刚开到路口,在看见那辆停在路边的二手雪佛兰时,陈绪思再次呆住了。
他脑袋跟着转动,眼睁睁看着他们从程贵生的车旁驶过。
夜风呼啸,身后传来巨大的摔车门声和程贵生朝程拙的怒吼。
第8章
骂声消失之时,他们已经开出去了好远。
陈绪思这才反应过来,冲着程拙的后脑勺说道:“你骗了我……你要干什么?!”
前方刚好是个红绿灯路口,程拙停车,偏了偏头,咬着烟含糊说:“确实很好骗。”
“你要下车么?”
陈绪思坐着没动,却仿佛上了贼船,一瞬间真的很讨厌他:“你这个骗子!”
程拙吐了口气,拿下烟来:“你妈妈说两天后没人能来接你了,要我帮忙,我不过提前了而已。”
陈绪思盯着他的侧脸,思索片刻,说:“能不能请你别抽烟了,非常难闻。”
第一个敢这么跟程拙说话的人出现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能理解。
绿灯亮了,程拙没跟他计较,拧动油门就重新上了路。一想到后座坐着一个正在盯着他的气鼓鼓的小东西,程拙猛吸两口烟。
陈绪思果然把身体往后仰了仰,抬起一只手捂住口鼻,对程拙避如蛇蝎,摩托车也被他坐得左摇右摆。
紧接着,夜幕路灯下,一道白色的影子掠过,有什么东西飘了出去,被扔在了他们身后。
摩托车很快出了县城城区,周围变成了一块块黛青色的山野景色,程拙明显加快了车速,风刮得人睁不开眼。
陈绪思没有再闻到烟味,知道程拙刚刚估计抽完了烟,已经把烟扔了。加上车开得太快,他不得不往前靠一点,两只手都紧紧抓住铁杆。
他从没有坐过速度这么快的摩托车。
前方一个大转弯,两人的身体跟着倾斜,顷刻间把陈绪思吓得面色发白。再遇上一个土坑的时候,陈绪思再也控制不住害怕,身体往前栽去,双手一伸,下意识地就抱住了程拙的腰。
程拙早上回来之后,白天洗澡补觉,之前晚上在仓库里染上的硝烟味已经没了,反而有股淡淡的肥皂香。他体阔肩宽,身上肌肉紧实,抱着的感觉和陈绪思往常抱妈妈的感觉差得太多,也挡住了更多的冷风。
心脏突突跳个不停,陈绪思被吓得僵住了很久,抱着程拙的双手也不自觉收紧。
直到车速已经慢下来好一阵,他恍然回神,才触电般迅速松开了程拙。
程拙刚飙完车,不知怎么的心情很好,有空开口说话:“被吓到了啊,没飙过车?”
陈绪思说:“没有。你不想要命了能不能别带上我,连头盔都不戴。”
程拙听他说话呛人跟被小狗崽子咬了一口一样,经过几道土坎,身下摩托一颠一颠,只感觉后背又被陈绪思撞了好几下。
明明安安稳稳地坐着抱好就什么事都没有,可陈绪思非要这么折腾。
车在小巷里停下来时,陈绪思已经提前摘掉了头盔,把它抱在中间,特地隔开了自己和程拙。
他今晚可以说是坐了这辈子最难受的一趟摩托车。
程拙等他落了地才慢悠悠说:“不是不害怕吗,不害怕那你抱我是什么意思。”
陈绪思立即回头,有些羞恼:“是你开得太快了,我并不愿意抱你。”
程拙竟然没有立刻笑出来,一只手搭在摩托车头上,一边掏出手机一边就这么看了看陈绪思,允许他继续发表所有的不满。
陈绪思沉默了半晌。
他知道自己被戏弄了,看着程拙可恶的模样,只感觉他跟程贵生确实扯不上任何关系。有这么一张冷酷又招蜂引蝶的脸,品行却如此恶劣,真是老天没眼,白瞎了。
陈绪思继续说:“我也不想坐你的车,不需要你再来接。谢谢。还有,有红毛和你的小丽妹妹认你当哥还不够吗。”
他说完便把头盔扔回过去,然后脚步虚浮地转头进了家门。
程拙看着陈绪思穿着校服的身影眨眼间进了屋,紧接着咬咬舌尖,毫不遮掩地笑了起来。
他都快忘了红毛和邹小丽的名字,哪里知道陈绪思那天在手机店里全听见并记了下来。看来程拙那天给陈绪思留下的印象确实深刻,也极其的差。
差到程拙差点儿没办法顺利加入他们这个——温暖有趣的家。
紧随在他们后面回来的是程贵生。
他开着那辆破雪佛兰停在前方转角的空地上。
程拙拿着头盔,转头看见走来院门口的程贵生,眼里浅淡的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更加勾起的嘴角。
他身下的这辆摩托车的钥匙,是徐锦因给他的;要他帮忙去云桐中学接下晚自习的陈绪思,也是徐锦因拜托的。只不过,时间确实不是从今晚开始,而是要等两天之后。
毕竟这两天有程贵生这个好叔叔在。
程贵生现在一个人回来了,不得不和程拙对视,像看着一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炸弹,眼中比愤怒更多的,是不安和惶恐。
十五年前,程拙刚跟着程贵生来桐城落脚,住在南片区的时候,才十四岁。那时候的他已经能看出来很高,却很瘦,一边在云桐中学上学一边打工赚钱,孤僻沉默,身上时不时有伤。这些恐慌的不安的眼神,也只会出现在他看到自己的父亲程贵生的时刻。
第12章
他们之间不能用发生了某一件事情来形容,而是一场旷日持久日复一日的折磨。程贵生似乎非常憎恨程拙的母亲,说那是一个抛下他们父子的坏女人。因此程拙也是一个值得被憎恨的坏儿子了。
程拙十六岁才逃出家,离开云桐和桐城。
时间一眨眼过去,风水轮流转,谁也没想到程拙还会找回来,会彻底变成另一番模样,会让程贵生都感到畏惧和忌惮。
今晚徐锦因就不在家了,里面屋子只有写作业的陈绪思,夜色下,程贵生终于开口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程拙今晚也不用去上晚班,有心情多说两句:“就像你说的,要报复你。”
程贵生压低了声音:“那你接近徐锦因和小绪干什么?!”
程拙扫他两眼,冷声说:“你搞错了,如果你一个人滚得远远的,我就接近不了他们任何人。”
虽然这样的要求很无礼野蛮,但程贵生如果真的在乎徐锦因和陈绪思,他就该独自来面对程拙,而不是一边粉饰太平当骗子,一边想起了曾经对待亲生儿子的威风,忍受不了现在的地位颠倒。
或许在程贵生看来,程拙这种不孝子早就该死了,没死得成,也应该还和从前一样,瘦弱不堪任由打骂。
“就像他们说的……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程贵生似乎被他逼到了绝路,像个苍老可怜的父亲,“程拙,你要住下来就住,但我早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了,如果不是为了现在这个家,我绝不会受你的威胁。”
程拙啧一声,不耐烦道:“老东西,能不能别演了。”
程贵生还是会被气得发抖,用着十几年前骂惯了的话,和平常两模两样:“小畜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在外面混,混出了什么东西?但凡有点本事,都不会滚回来!你也晓得自己是个不光彩的东西,在这里装得是个人,其实走投无路,人人喊打!”
程拙下了车,低头理了理一路上被陈绪思弄乱的衣服,走到程贵生面前:“怎么现在突然大呼小叫的,不怕我威胁报复你了?”
青出于蓝胜于蓝,程拙的心狠手辣似乎完全继承了他的。
程贵生僵直着背,骤然噤声。
院门口的铁门被程拙推开了,只有陈绪思的屋子里亮着灯。
程拙看了两眼之后转身回来,侧身站在门口,看着一动不动的程贵生。程贵生终究选择避让,刚要抬脚进去的瞬间,只见一个拳头的飞影挥了过来。
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程拙已经一拳将他打偏了头。
毫无缘由的暴力在他们之间非常常见,他在帮他记起来。
“让您怕我的报复,是威胁,”程拙收手,无奈地说,“但我刚刚没说过要威胁您。所以只能打你了。”
这一拳力道足够,程贵生痛呼出声,趔趄了一下,扶着门框,往外吐血沫星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
程拙没有管他,走进院子,忽然看见前方客厅大门开着,陈绪思手上端着水杯,站在那边的门里。
那双眼睛明明单纯无比,但仿佛目光如炬,在审视着他。
紧接着,后面的程贵生捂着嘴进来了。
程拙定定看了看陈绪思,然后若无其事地回了自己住的房间。
见此,陈绪思站定在原地,等程贵生踉踉跄跄地过来,才往后退去,让开路来,问道:“程叔叔……你怎么了?”
程贵生一直侧着头,擦着嘴边剩下的血迹,哑声遮掩:“没事,小绪,去写作业。”
陈绪思犹豫道:“今天回来是……”
“去写作业!”程贵生忽然吼道。
陈绪思被吓得一抖,但面上看起来还算冷静,抬眼看了看那边房间亮起的灯,没再说什么,缓缓转身便走了。
第9章
第二天,程贵生黝黑的右边脸上肿了一块,嘴角青紫,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了。
这其实非常罕见,旁人看了,只会费解,程贵生是干工地的,体格还算健壮,没人能想到他会和谁结怨结仇,会被谁这么打了一拳。
陈绪思坐在车上,瞥到那样明显的伤口,回想昨晚,都不用猜就知道了这是谁干的好事。
他也能理解程贵生昨晚为什么会情绪失控了。
老子反被儿子打,被打得如此狼狈,还只能咬牙忍受,尊严尽失,确实叫人同情。
不过陈绪思很难对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予以评价。程贵生没有告诉他们真相,他除了同情,做不了别的。
程贵生大概冷静下来了,在他下车前说了一句:“小绪,昨晚叔叔不是那个意思。”
陈绪思“嗯”了一声,无所谓地笑笑,然后就走了。
徐锦因从昨晚开始便去了大姨家帮忙,起初还以为晚上能赶回来,但闹腾了一圈,发现时间太晚,只能留宿在那边。
自由来得突然。连马飞也没想到,昨天才刚说陈绪思每天都只能在家吃早点,今天陈绪思就来学校门口买早餐了。
若在以前,哪怕是大姨一家,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根本不会来麻烦徐锦因帮忙。徐锦因也不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如今可能是陈绪思成年了,也很懂事,家里又来了一个程拙,至少接陈绪思放学的事有人担着,她才放心了些。
陈绪思只是觉得神奇,妈妈为什么会这么放心程拙?
因为他是程叔叔的儿子?程叔叔在家里任劳任怨多年,这是第一次主动请求些什么。
还是因为程拙人高马大,相貌俊朗成熟,连比陈绪思大了许多的年纪都很合适,让妈妈想起了哥哥?
陈绪思不喜欢后面这个猜测。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哥哥活过来的人。哪怕只是为了他自己。既然他本来是有哥哥的,一个比他大许多、一定能够保护他的哥哥,那为什么不能让他真正做一个弟弟,让陈绪回到他的身边,而不是躺在那个冷冰冰的英雄坟墓里。
那样陈绪思就不用再讨厌任何人,尤其不用讨厌他最不应该讨厌的哥哥。
同时,无论如何,他想他绝不会把程拙当成他哥。
学校里下晚自习的铃声在十点钟准时响起,同学们一如既往地跑得飞快,都急着回家。
陈绪思怕徐锦因久等的时候,也会提前两分钟收拾好书包,一到下课就走。但今天他直到打铃了还在写那道难题。只差一点点就能收尾,最后写完已经过去了十多分钟。他不急不躁地收拾东西,从有些黑的楼道里出来,到校门口时,周围少了很多人。
那根路灯下没有程拙的身影。
陈绪思舒了口气,放下心来,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朝小巷口走去。
今晚程贵生还能来接他。
等明天,陈绪思打算试着去找马飞。
马飞虽然混社会还混不明白,但他能找县里的亲戚借来摩托车,也会骑,可以载他一起回去。
但当陈绪思穿过小巷,站在巷口边的人行道上时,程贵生的二手雪弗兰并没有在那儿。
这很正常,程贵生可能忘了,也可能是临时有事,来不了。还有可能他以为程拙今天会继续抢着来,而他刚在陈绪思的见证下被程拙痛打和羞辱过,就不打算再来这一趟了。
晚上十点半的县城里,许多地方早就变得寂静空旷,只有汽车时不时呼啸而过。
陈绪思在路边坐了好一阵,仿佛放空,神色空茫。
陈绪思不抱希望有人能来了,缓缓站起身,拖着发麻的一条腿,打算先就这么走着,到了广场那边再叫个摩的回去好了。
如果没有摩的了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
陈绪思不管不顾地低头走了下去,渐渐耳边一阵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到近。
他没反应,不停脚。
“哔、哔、哔”的鸣笛声就一下下响起了。
陈绪思顿时一愣,转头便看见骑着摩托车的程拙杵在了不远处。
他再往前抬起脚要走,程拙就停在原地接着按喇叭,弄得周围店家和几个过路人都看过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要脸的陈绪思立即不动了。
程拙只摆着张冷冷的臭脸,开口说道:“还不过来?”
陈绪思怕他再制造噪音,或者是单纯的有点怕了程拙,到底走了过去,但狭长窄窄的双眼皮只是眨了眨,眼睛盯着程拙,不愿示弱。
他说:“我没要你来接我。”
程拙说:“那还有谁来了?你以为我愿意来?”
陈绪思说:“那你还来干什么?来打我啊?”
程拙打量着他,凉凉笑道:“你放心,我不打你这种可怜的小朋友。”
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可怜之人。而在深夜的马路边上斗嘴确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陈绪思移开眼睛,站着不动,路灯把他的白皮肤照得干净,脸上一层绒绒的金光,睫毛的阴影也簇簇扑扇着。
他一副不愿再跟地痞强盗过多纠缠的模样。但不安地滚动着的喉结露出了些许端倪。
第13章
“上车,”程拙命令道,“既然我答应了你妈妈的委托,我就会来。”
程拙戴上了自己的头盔,又往后睇他一眼,把他的头盔哐当扔了过去。
这样一来,程拙反而是一个非常负责任、讲道义的大人,陈绪思则成了闹脾气的过错方。
胳膊拧不过大腿,陈绪思不得不接过头盔,跨腿坐上了车后座,依然离得很远,生怕贴着前面的程拙。
程拙终于不想惯着他了,伸手往后一拍,拍在陈绪思的腿上,冷声说:“坐前面来。往我后背撞的时候你怎么不怕碰着我?非要被甩下去摔一跤,真当自己还小?”
陈绪思咬牙,脸上隐隐一阵白一阵青。他蹙着眉头往前一靠,用力伸手拽住了程拙的衣服,跟抱着其实差不了多少,只是动作里带着很多心不甘情不愿的意思。
程拙本就没生气,只是为了让他别磨蹭,这会儿更觉得好笑,猛地拧动油门。
两个看起来都不怎么高兴的人坐在一辆车上,程拙就这么载着陈绪思上了路。
路上的风还是有那么大,车速也不慢,但陈绪思不得不承认,抓紧程拙靠坐在后面的感觉比昨天那样好了太多。
早知道这样,他就不犟了。
反正现在来接他的人只剩程拙,他还拒绝不了。
而抱着前面这个凶巴巴的司机不仅不会少块肉,还能省去那些不必要的苦楚。
摩托车开到出县城的最后一个红绿灯路口时停了下来,陈绪思维持着姿势没有动,因为觉得无论做出什么反应都很明显,他不想再被程拙笑话。
可他感觉到程拙动了。
前面这人往后转了转头,便和他的头盔碰在一起。程拙忽然问道:“程贵生今天为什么没来接你?”
陈绪思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看着他高挺的鼻梁和侧过来的半只眼睛,小声说:“你难道不知道原因?”
程拙说:“因为我。”
他还挺坦荡,有自知之明。
陈绪思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打他?”
程拙停顿片刻:“谁说是我打的?”
“就是你。”
“昨天听见什么了?”
“没听见什么,”面对盘问,陈绪思不知道自己该听见什么,说,“那你能不能说清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拙不客气地说:“你的问题太多了。愿意跟我说话了?”
“爱说不说。”陈绪思偏头。
可程拙难得和人聊天,也从未想过隐瞒什么,过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有人给了你的人生一记重拳,记得无论过去多久都要打回去,而且,我想打谁就打谁。”
陈绪思听着他讲述的人生歪理,转头回来,哼了一声:“当大人真了不起,你把你亲爸给打了,什么事都没有,还能到处威风,结果被牵连被吼的人却是我。”
红灯刚好结束了,摩托车自然而然地启动。
可他们刚过了路口,才开出去十来米远,程拙一下子放慢了速度,慢得近乎快要停下。
程拙问他:“他昨天进去吼了你?”
陈绪思正觉得奇怪,闻言愣了一下,说:“程叔叔以前从来没这样过,自从你来了,他才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以前什么样。”
“……反正不是暴脾气咯。”
程拙的声音接着飘来:“看来你觉得是我的问题。”
他们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双方看起来不熟,一个漫不经心,一个语气不善,交流意愿很低。
陈绪思也仍然捏着程拙的衣服。程拙穿得很薄,外套被风吹得贴身,表面冰冷一片,却有热气从他精壮宽阔的躯体里散发出来。
他看了看程拙的肩膀,勉强客观地开口评价:“也不一定就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毕竟,有因必有果,”他声音放低,“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吧。”
拳打亲生父亲这种事,传出去了,谁看见都会谴责唾骂一二。但这些天下来,令陈绪思更意外的并不在此。他真正重新认识了的人,好像是那个沉默寡言了十几年的老实人程叔叔。
程拙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忽然说:“你多大了?陈绪思。”
陈绪思觉得奇怪,说:“刚满十九……怎么?”
程拙笑了笑,对他说:“十九岁也早就是大人了,知不知道。”
他用的却还是调笑小孩子的语气。
陈绪思再次咬牙,想反驳,一张嘴却词穷,不知道该怎么呛回去。
而程拙已经回归沉默,只给他留了一个后脑勺,周围的风声和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巨大无比。
陈绪思憋着口气,用力揪紧了程拙的衣服,一边适应眼下的车速,一边只能在心里痛骂一通。
对牛弹琴。
话不投机半句多。
果然是个混到快三十了还不务正业、无家可归的大流氓!
第10章
乡镇间的道路一片坦途,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家。
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陈绪思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先拿座机给徐锦因打电话报平安,说自己已经到家。
“嗯,程叔叔可能太忙了,所以没过来。”
“是程……嗯,他送我回来的。”他瞥了瞥眼睛,断断续续地说着,听了一些耳熟能详的叮嘱,然后挂了电话。
陈绪思背着还没放下过的书包,这才往外面看了看,直直地,就跟门口站着的那个人交接了目光。
程拙一路无声地跟来,仿佛是在监听他有没有如实向妈妈禀报情况,把他送到家,看着他打完电话了,也就打算走了。
陈绪思从下车起就一直没有再理会过程拙,此刻跟着到了院子里。
等程拙一走,他就会去把院子门也给锁上。
刚刚在电话里,听妈妈的意思,程贵生也给她打过电话进行了解释,好像是工程队提前动身了,他们从今天开始就得驻扎在工地,虽然程贵生算是个小领导,中间时不时能回来,但其实基本相当于见不到人。所以今晚只有陈绪思一个人在家,明早上学也没有人送,他得提早半小时起床,坐镇里的巴士去学校。
程拙跨坐回了摩托车上。
从一开始,他连头盔都没摘,只站在门口不进来,陈绪思就猜到他今晚又要出去,整夜都不会再回来。
这是程拙的自由,轮不到还没高三毕业的陈绪思多问。
陈绪思将双手搭在门上,本来无需任何犹豫地关上铁门。
但他慢了两秒。到嘴边的话也突然问出了口,十分突兀:“你明天晚上还会来接我吗?”
程拙一路上都没抽烟,这会儿掏打火机点烟去了,没有回话。
陈绪思觉得很烦,接着就说:“明天星期六,下午五点四十五就会放学。”
火星子随着咔嚓一声在黑夜里发出了红光。
程拙这才点点头,说:“知道了。”
对话应该就此结束的,可陈绪思的心里跟有蚂蚁在啃,又忍不住好奇,问:“你每天晚上夜不归宿,都是去哪儿啊?”
程拙抬起头盔上的挡风罩。
陈绪思说:“……你既然来了我家,开着我妈的摩托车,负责接送我,我总得问清楚一点。”
程拙说:“当然是去干正事,你要一起?”
“不用了,”陈绪思连忙拒绝,不信他的鬼话,“半夜能干什么正事。”
程拙发动引擎,说:“看来你半夜从来不干正事。”
“随便你怎么狡辩,”陈绪思转身就走,“我要去学习了,再见。”
“再见。”程拙吸了口烟,配合地敷衍地回应着,最后看着他,没再说什么。
等陈绪思彻底关门上了锁,外面一阵嗡嗡的轰鸣声,由近及远直到巷子口就很快消失了。
周围变得黑影幢幢,万籁俱寂。
陈绪思悄摸声地站在前门廊下,想到整个家里都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有种莫名的爽快,也只有一点点害怕。
刚刚在电话里,徐锦因其实还说了,如果明天早上去学校不方便,可以叫程拙哥哥帮帮忙,问他有没有时间送他。
但陈绪思从始至终都没有问出口。
程拙是为了对付程叔叔,才故意在晚上非要来接的,和陈绪思其实没多大关系。陈绪思宁可早起去赶车,也不想多向程拙开口。
再说了,程拙忙着在外面夜夜笙歌,让他第二天六点钟就赶回来送陈绪思去上学,想想都觉得好笑,强人所难,真没必要。
陈绪思并没有停止猜测和怀疑,他对程贵生的怪异和程拙的危险都不能视而不见。
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像程拙这样的人。
陈绪思转身进屋,却没有急着拿书包回房,转而打开了前门廊的灯,停下思索片刻,忽然再次出去了。他边走边看了两眼院子大门,做贼心虚一般,来到了侧边的那扇房门前。
陈绪思抿了抿唇角,握着门把手一推,终究推开了程拙的房间门。
第14章
灯咔嚓亮起,陈绪思的心跳声也倏然变得清晰。
他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来看看,在自己家看看,看程拙有没有在里面干过些别的。
房间里和程拙住进来前没什么差别。
非常干净整洁,连床上的被子都是叠过的。
这很不符合陈绪思的预想。
虽然是在自己的家,但他又往外面看了一眼,才缓缓往房间里走了走,看见程拙搭放在椅子上的两件衣服,以及摆放在桌下角落的一只黑色旅行包。那张黑色木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烟灰缸,里面躺着几个烟头,却没有烟灰飘落在其他地方。
陈绪思把手搭在那件深蓝色的外套上,鬼使神差地稍稍凑近,居然只有洗衣粉的香味。
四处再没有其他多出来的东西,一副住在这里的人随时都打算走的模样。
不知为何,陈绪思有些失望,发觉没什么好看的了,刚准备离开,视线一下子被垃圾桶里的几张卡片吸引了过去。
他在县城的巷子旮旯里见过那种卡片,五颜六色的,印着低俗的人物画像,旁边写着“上门按摩”。
他立即皱起了眉头,还从中捡起了被人揉成团的一张,打开一看,却和其他卡片不同。
那是一张名片,上面印着程拙的名字。
“程,拙。”
嘴唇只是轻微动了动,陈绪思很轻地念了出来,才知道程拙的拙是这个拙。
“集装箱物流公司,总经理……”
他有些意外,反复看了两遍,最后将卡片重新捏成一团扔回了垃圾桶,并快速关上门离开。
这天陈绪思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学习。
他取消了做题计划,只背了会儿单词,快十二点的时候就放下书,然后少见地打开了电脑。
在搜索框输入刚刚名片上看到的公司名称,地址果然显示在外省其他地区,离云桐很远很远。而这家公司,早在两年前就关门大吉了。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有用的消息。
无法证实程拙以前就是他们的总经理,也无法证实这不是一家皮包公司,还是一家已经倒闭的皮包公司。
陈绪思下意识有些偏见,不过通过这些天的接触,却又莫名觉得,程拙没那么不讲道理,好像也没有那么危险。
他不得不承认,程拙和那些二流子还是很不一样的。
这是一个早早离开父亲和家庭,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男人,曾经应该混出过名头,有自己的事业,现在也许是遭遇了变故,落魄到无处可去,寄人篱下,才需要对程贵生发泄不满,因此拳打了当年那个不称职的父亲?
这是一种陈绪思忍不住蹙眉,不能体验也无法想象的人生轨迹,这也令程拙看上去难以捉摸,神秘莫测。
陈绪思关掉了电脑,坐回写作业的书桌前。
他已经十九岁了,过的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种人生,在所有人眼里更正常安稳,没有风雨差错,也没有肮脏污秽。
规划好明天要补回来的学习任务,躺回床上,他强行让自己想着一个多月后的高考,想着将来要学什么专业,去哪里读书会让妈妈满意高兴。
陈绪思左思右想,很久过后才睡着。
次日清晨,陈绪思一个人蹲在巷子外的马路边等巴士。
天还是灰青色的,鸡鸣鸟叫都等着太阳升起。
他把手里的钥匙塞进口袋里,眼睛眯着眯着就闭上了,只留一双耳朵,听车来的声音。
很快,他听见了远处驶来的那阵摩托车声,起初还睡眼惺忪没当回事,紧接着便来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睁眼,果然就看见了阴魂不散的程拙!
程拙上次其实也是一大早回来的。他在烟花厂上了晚班,不回来的时候要不在宿舍闷头睡觉,要不就会去台球厅耗时间,自由得很,故而想回来也很自由。现在徐锦因把摩托车钥匙交给了他,变得更方便了,所以他不介意快速取代程贵生,抽点时间接送他那个好学生弟弟上下学。
只是程拙没想到,都不用他跟老东西掰扯一番,此刻小巷外没有停着雪弗兰,只剩陈绪思一个人凄惨可怜地蹲在那儿。
这一次陈绪思先站了起来,开口说:“你怎么就回来了……我在等车,很快就要坐车去上学了。”
程拙说:“干完了正事,所以就回来了。”
陈绪思扭头,眼睛看着马路上巴士会来的方向,说:“那你快走吧。院门上锁了,你是不是没有钥匙?”
程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空荡荡的马路:“程贵生不来送你了,也是因为我吗?”
陈绪思硬着头皮目不斜视:“虽然不是,但这应该很符合你的预期吧。不管他是因为你,还是因为真的在工地上抽不出时间,你都想破坏他和我们的关系,对不对?”
“差不多吧,”程拙不正经地笑道,“不过我更想增进和你的关系,这样才能不被赶走,也好跟你妈妈交差。”
陈绪思有些复杂地看了程拙一眼。
他就知道他只是为了利用自己,是为了报仇才做这一切的。
“我说了我没有要把你赶走,”陈绪思往后退了两步,心里着急,不知道程拙为什么还不走,而中巴车为什么还不来,“而且我也赶不走你,你想打谁就打谁,万一哪天看我不顺眼,把我也给打了呢。”
程拙绷着嘴角,说道:“你既然知道厉害,就要听我的话啊。”
陈绪思咬牙说:“你做梦。”
程拙值了一晚上班,精神也就那样,懒懒打趣道:“我也说了,我打谁都不打你,这样行不行。”
陈绪思闭着嘴,噎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程拙就说:“上来,我送你。”
“中巴车就要来了。”陈绪思不想如他的意,低声说。
程拙说:“你等这么久车都没来,可能早就错过趟了。”
陈绪思低头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才六点十五。他神色犹疑。但显而易见,程拙一直不走,陈绪思发觉他就是一副当街拦人、非要他上车的样子。
他打不过程拙,不能不服从,也确实担心迟到,最后还是坐上了摩托车。
次数多了之后,陈绪思跨腿上车的动作越来越熟练。
早上风大又冷,他悄无声息、自然而然地躲在程拙背后,双手捏住了程拙腰侧的衣服。睁不开眼睛,栽着脑袋想睡觉,他也只好借助路上的颠簸,迫不得已地,心怀“恨意”地靠上去。
程拙原本没感觉,只顾着骑车,早上没了飙车的心情,慢下来,才渐渐感觉到腰后环着的手臂和后背那一点难以察觉的触感。
程拙轻嗤一声,发现陈绪思真是好骗。
如果他要剥夺程贵生这些年经营拥有的一切,毁了他求来的安稳生活,那么夺走这个家里最被珍视的宝贝,毁掉陈绪思,好像会是最快的一条捷径。
然而眼下晨雾蒙蒙。
抱团取暖是人类的本能,两个人靠在一起,好像真的会没那么冷。
第11章
他们没多久就到了云桐中学外的巷子里,手表上显示六点三十分,离上早自习还有半个小时,这比陈绪思去坐中巴车节省了太多时间。
早上校门口的人还没多起来,程拙把摩托车停在那串早餐店之前,拿上钥匙就朝那家卤粉店走去,走了好几步出去,才回头看向还站在原地思考的陈绪思。
陈绪思很少有这种时候,又没遇上马飞,他在想自己早上要吃什么,该去哪里吃,吃什么最方便。
程拙看在学生人群乃至一众家长中都显得高大又突兀,陈绪思看了看,缓缓走过去,不解地问:“干什么?”
程拙默默无语一阵,说:“是我要问你干什么。”
陈绪思说:“谢谢你送我,我要去买早餐了,再见。”
程拙手里勾着钥匙串,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走了。
卤粉店的旁边就有一个铺子,陈绪思背着书包走了过去,拿手指了指蒸锅里的那堆蒸玉米,说着就要从口袋里掏钱付款。程拙在他们家吃过两次早饭,次次都有玉米,这小子出来了居然还是吃玉米。
“你是玉米小子吗,天天都是玉米,你妈没给你钱?”程拙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好像实在看不下去了,嫌弃道。
陈绪思皱着眉头说:“我就喜欢。”
铺子外挤满了人,老板娘忙活着生意,手脚麻利地套袋拿了根玉米棒子,见学生家长来跟人掰扯了,便不着急收钱交易,放下玉米棒子就去给别的同学拿包子。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程拙说:“好了,今天不吃玉米了,哥请你吃卤粉去。”
陈绪思一愣,立即不悦又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连钱都没能掏出来,就被程拙领着到了卤粉店里。
坐进店里,两人成了面对着面。
一个脸上没什么表情,一个板着张嫩脸,气氛古怪。
任谁来看,都觉得这一大一小是吵架了,要不是小孩在犟,要不就是家长冷暴力。
第15章
程拙看着虽然不像当爸的年纪,但高鼻深目,喜怒不形于色,旁人随便瞅一眼就知道这家长不好惹,只冷暴力好像已经很不错了。
陈绪思扫到墙上的价目表,说:“我没带那么多钱。”
“我请你。你们几点上早自习?”程拙从旁边的篓子里抽出两双筷子,又放下钥匙串,这才开口。
陈绪思感觉这样是挺容易让人误会,依然有问就答:“七点,虽然我有时间吃这个,但也浪费了我背书的时间。”
程拙满不在意道:“浪费一个早上死不了。”
陈绪思安静片刻,正襟危坐着说:“你明知道我不喜欢你,还要纡尊降贵主动来送我,请我吃早饭,是有什么要我替你做的吗?”
这么开门见山的谈,程拙也只说“不需要”。
陈绪思便再次重申:“那你以后能不能别说你是我哥,程拙。”
向对面递去一双筷子的手顿了顿,程拙微微挑眉:“理由。”
陈绪思垂了垂眼:“……因为你年纪太大,看着就不像。”
程拙问:“那我是你的谁比较好?”
“随便你。”
“这可随便不了。”
然而陈绪思很难向程拙解释什么,也不想解释,接过筷子拆了包装,自顾自地看手表,又磨着竹筷两侧,似乎十分忙碌。
“难道你想叫我叔叔,”程拙实在忍不住,笑了,“还是你要我当你爸爸。”
陈绪思瞬间停了动作,幽幽地瞪圆了眼睛,惊讶于他身为真正的大人却如此口无遮拦,更佩服他不怕被别人听见了这奇怪的对话。
端送卤粉的小店老板刚好过来,见他们这桌的气氛似乎稍有缓和了,笑着朝程拙点点头,才回去继续忙。
小县城里麻雀大,人情世故遍地,都是人多嘴杂爱看热闹的,很多事一传十十传百,越狗血离奇的传得越广,人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陈绪思确认没人听见之后,一边扒拉米线一边艰难地说:“你不觉得你这样说,很不对,很不礼貌吗?”
程拙说:“不觉得。”
陈绪思只恼了自己,明明知道跟程拙这种人说不到一起去,偏偏还要说这么多。
程拙往自己的碗里倒了两勺醋,看向陈绪思:“陈绪思,你除了是学校里的年级第一,小小年纪还是道德标兵?”
陈绪思说:“……至少不会像你这么不道德,只会嘴上占人便宜。”
程拙漆黑狭长的眼睛自带防御效果:“那没办法,你只能忍忍了。”
陈绪思:“……”
果真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陈绪思终归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因为稍微一想就能发现,确实没有其他合适的身份给程拙了,不然他们只会错了辈分,乱了规矩,听起来更叫人瘆得慌。
可是他为什么要给程拙身份,又为什么要忍?凭什么是他忍程拙?
陈绪思差点就被绕进去了。
他明明会反击,还可以远离。
清早的这桌客人很快都不说话了,各自吃起了自己的卤粉。
程拙早就饿了,三两下吃了好几口。和记忆中的味道差不多。
这家小店在云桐中学门口开了十几年,味道有口皆碑,汆水烫煮过的米粉爽滑柔韧,拌上鲜亮的卤水辣椒,佐着卤肉、酸豆角这些配菜,再加上飘着的几点葱花,热乎乎有滋味。比陈绪思为了节省时间要吃的玉米当然美妙百倍。
陈绪思在云桐读了这么多年书,平常只在另一家粉店吃原味肉丝粉,这家还是第一次来。
徐锦因口中重油重盐重味精的早饭其实十分合乎陈绪思的胃口,他也吃得迅速,掐着点似的,只比程拙慢了一小会儿,离早自习打预备铃刚好还剩十来分钟。
程拙起身走去付钱买单,陈绪思也背上书包往外走。
两人本该就此不欢而散,但陈绪思吃人嘴短,脚步些微一慢,就被程拙撵了上来。
他们走出卤粉店。外面赶着进校的学生乌泱成群,陈绪思心中急切,总算能说:“我没想过占你的便宜,到时候回去会把钱给你。我进校了,没时间跟你多说,再见。”
程拙还在插钥匙点火挂档,抬头轻嗤一声,双眼直视着陈绪思,陈绪思只是余光瞥见了,转身的动作都变得有些卡壳。
“再见。”程拙摆摆手,随之响起的是他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的声音。
刚下肚的食物仿佛还热乎乎的,陈绪思吞咽了两下口水,闻声扭头去看,看见程拙潇洒离去的背影。
哪怕前一刻的轰隆声还响得整条街都能听见,这个人也一瞬间就消失在了拐角,来去都迅速忽然,随心所欲。
陈绪思想起自己忘了再提醒一次,今天他们下午就会放学。
不过就算程拙不来,他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拙有了摩托车,在云桐确实过得舒坦又潇洒,去南片区变成了分分钟的事。
车就停在外面黑黢黢的过道之间,不用怕偷。
对面占据着两家铺面的麻将馆大敞着门,划出来拿来收费停车的地就在旁边,那帮守着的小混混都是周围这几家老板的人,保证程拙的车丢不了。
程拙虽然才回云桐没多久,但之前刚来第一天就惹过事立了威,又跟项余成有着交情,让这群在云桐混了多年的家伙们敢怒却不敢言。
之所以会有怒气,那是因为南片区有南片区的规矩,兄弟们大多按资排辈,他程拙算哪根葱?
其中不乏有点门道的人,背地里专门去打听、调查过,程拙究竟是哪号人物。
在这地方,有点儿前科根本不算什么,何况程拙的前科记录显示,他唯一一次进去蹲了几个月,还是十多年前刚混社会时的事情了。
不过程拙和项余成的交情倒是出人意料的不浅。他们当年算是同校同学,都在云桐中学念书。那时候的项余成还没发家致富开场子,没有如今这般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手段和气场,该打架的时候也要靠亲自肉搏,单枪匹马常常吃亏。而独来独往的程拙退学离开云桐前,因为一次意外帮过项余成一把。
大概就是不巧撞上,帮忙打了架解了围?
反正即便两人后来再没见过,项余成早已发达,也一直把这件事和这份少年情义记在了心里,如今终于碰了面,他们就是朋友。
程拙到台球厅来的次数越多,这群人听见项余成都叫他程哥,倒是连怒都不怒了,一个个十分有眼色,也跟着叫程哥,主动递烟打招呼。
其实光是碰上程拙,被他淡淡一扫、多凝视两眼,就没什么人敢随意冒犯的。
程拙的个头足够在他们面前一览众山小,他已经不再是十几岁时那个瘦削苍白的程拙,连项余成最初见到他都很惊讶。
从那双眼睛也能看出来,他骨子里没变,似乎一直处于光脚不怕穿鞋的状态里,没人能从他的眼中看见边界和容忍度。
这种人不爱张扬,下起手来最狠。
项余成一个当老板的,在自己隔壁的迪厅酒吧陪大客户熬了个通宵,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程拙来了,连忙招手:“程哥,猜到你今天该来了,刚好,要不要到这边来喝一杯?”
程拙说:“不了,刚上完夜班。”
项余成一身烟酒气,神志不清地看看时间,问道:“今天怎么晚了这么多?不喝酒也来吃点东西,这边有早饭。”
程拙把刚刚接到的烟递了一根给他:“送人去了,我吃过了。”
项余成拍了拍脑袋,记了起来:“这是又去送你那个什么老弟了?怎么现在早上也送啊?”
握手楼之间间隙狭窄,导致街道也窄,这时四处没什么人,冷冷清清。项余成揽着程拙进了台球厅,身后有个从酒吧追来的小伙,没什么眼色地一直喊项老板,叫他过去,下一秒就被项余成一个眼神给剜了回去。
两人进了项余成的单间办公室,程拙在沙发上坐下,才说:“家里没别人,我不送,别人小孩怎么上学。”
项余成有些惊讶:“你真的打算在那个家里落脚了啊?”
程拙微微一笑,说:“怎么,不好吗?”
“我记得你以前跟你那个爸关系不太好吧,”项余成说,“程哥,实话说,当时你一回来找我要消息的时候,我还以为……”
程拙说:“以为我是回来宰他的。”
项余成当年比程拙小一届,个高挺拔,模样斯文,性格却泼辣斗狠,现在二十六七了,细眉俊眼,看着颇为风流刻薄。他常年浸淫在这些灯红酒绿、来来往往的地方跟着家里做生意,消息灵通,也很会察言观色,知道程拙时隔多年重返云桐,就没打算轻易放过程贵生。
都已经逃出去了的人,居然还会回来,以程拙的心气,只能是遇上了什么事,回来讨债催命的。
真要作为朋友来说,项余成其实宁愿不和程拙再见,宁愿程拙不再回来。
他玩笑道:“我看程贵生这么多年靠女人在云桐扎了根,也算过了不少好日子,这日子到了头,被宰宰怎么了。不过你现在还帮他们送小孩。这算不算便宜了那小子。”
第16章
程拙听他说起这些,忽然问道:“之前没问,徐锦因和她这个儿子以前什么情况?”
项余成早就让人问过:“徐锦因比程贵生都大了十多岁,今年将近六十,而她的儿子才读高三,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程拙点了根烟,一只手搭在沙发靠背上:“老来得子,当然看得宝贝。”
“不不不,”项余成说,“这其实是徐锦因的第二个儿子,她的大儿子,和这个小儿子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叫做陈绪,是他们陈家镇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英雄,但他二十年前就死了,下水救人,被淹死的。”
程拙夹着烟顿住片刻,缓缓抬眼看向了他。
第12章
项余成说:“陈绪死的时候,就是十九岁,别说当父母的了,一般人听了都只会叹气,多作孽多可怜。所以徐锦因对后来这个儿子就跟捡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说来讽刺,程贵生后面这些年在他们镇上确实有口皆碑,在家给人当后爹跟当龟孙似的,看来为了生存生活,什么样的恶棍都能重新做人。”
他说得越多,答案就越明显。如果想要教训程贵生,程拙确实找对了办法。
项余成眨眨眼睛:“程哥你这才去多少天,人家就放心让你接送,处得不错啊,我就说你现在看起来特靠谱,台球厅多少漂亮妹妹整天在等着。”
程拙听完似乎没有别的感觉,不过总算弄明白了陈绪思一直在讨厌和怨恨些什么。
过去这十九年,陈绪思大概不敢也没有跟其他任何人说过“我讨厌哥哥”这样的话,这种讨厌和程拙拳打老父亲一样,都于世俗情理所不容,一旦说出来,被大人们知道,就要受到谴责和审判。
以至于在陈绪思眼里,程拙得有多坏,因此可以轻易和他共享这样的秘密?
程拙微微挑了下眉,转眼看着项余成的时候眼里还带着没有散去的笑意。
“没有一个喜欢的?”项余成八卦地问。
他静默片刻,说道:“哪个?”
项余成一脸揶揄的笑:“别的就不说了,那个邹小丽可是我们酒吧的金牌销售,你们是不是有一腿?”
程拙想了想,想起了手机店里的事儿。
项余成说:“她人长得漂亮还嘴甜会来事儿,遇到程哥你之前,南片区多的是跑来酒吧给她做业绩的追求者,可现在人家连班都不认真上了,隔三差五就跑过来,只想找你,问你什么时候会来。”
程拙说:“那你得给她扣工资。”
项余成起了身,给程拙拿来两瓶水和饮料,站在门口说:“我要是告诉小丽你的真面目,让她趁早远离坏男人,她肯定得伤心了。要不要现在把她叫来?”
程拙在沙发上躺下,两条修长的腿交叠搭着,闭着眼说:“大早上的就叫别人来上班,还是有个坏老板更可怕。”
项余成吹胡子瞪眼,要不是知道打不过程拙,都想比划比划,他哼了一声:“这能叫上班吗?我难道不是为了她?!我看她挺乐意的,你难道不乐意?”
程拙抬手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翻了个身:“睡了,你刚刚还有事忙,别耽误了。”
“成,你补觉吧,我等会儿也得睡一觉。这边和之前一样,不会有人进来。”
项余成早都习惯程拙这副天塌了也事不关己的样子,抿抿嘴角,轻声关上办公室的门,很快去了旁边已经打烊的酒吧里。
下午过了饭点,南片区和县城其他地方没什么差别,不过是狭窄拥挤的街道更拥挤,车流人流杂乱无章,密集成群,许多在隔壁市务工的人一天到晚聚集在客运站等着进城。
这时的台球厅里也热闹起来,陆陆续续来了人开台打球。很多人刚从楼下棋牌室赢了钱上来,就钻进了这里。
项余成这家台球厅早两年装修过,桌子等级分金腿、银腿和木腿,店里也卖烟水零食,消费可高可低。几张台子前聚集着一帮十几二十岁的稍微有点闲钱的小混混和闲散人员,烟雾缭绕,叽叽喳喳。
程拙被外面的嚷嚷声吵醒,拧着眉头一看手机时间,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他从沙发上起来,在办公室的厕所里拿一次性用品洗漱了一番,感觉有点饿了,打算先去外面找个地方弄点吃的。
正在他坐回沙发上,喝了口水醒醒神就要出去之时,门口忽然传来了两下敲门声,紧接着门被拧开了,高跟鞋踩着地板,声音轻轻哒哒,却十分明目张胆。
程拙抬眼看向进门后倏然站在原地的邹小丽,没有说话。
邹小丽要到晚上才上班,跟着姐们儿提前来这边转转,一听见项老板说程拙今天来了,她连忙跑了过来。过来之前自然急匆匆打扮过,可是一想到程拙那次拿了她的名片,却一次都没有找过她,她就忍不住翻翻白眼咒骂几句,此时神情带着幽怨:“程拙哥,好久不见,之前你来了这边,怎么不来酒吧找我?”
程拙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扫:“怕耽误你上班赚钱。”
邹小丽说:“我一直在等你给我打电话,一般人想找我得买酒,但你不用,可我左等右等都没等到,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得罪了程拙哥。”
她语气轻软,一双眼睛盯着程拙不放,话说得不像抱怨。
邹小丽说:“上次周旭来围堵我,我真的吓死了,他一直都不死心,总想纠缠我。”
程拙淡淡的,说:“他还来骚扰你了?”
“没有了,你救过我,他不敢来,”她手边居然还提着打包来的炒饭和汤菜,走到沙发边,把饭放在桌上,又问,“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程拙说:“好了。”
邹小丽往他那边靠了靠,漏肩的花边短袖上散发出很浓的香气,她说:“程拙哥,你今天有没有心情啊?要是再没有,我就当你嫌我丑,看不上我,那天抱我摸我都是我记错了,大不了让我被所有人笑话。”
程拙没那么正人君子、铁石心肠,这下笑了:“我得先吃饭。”
邹小丽一下子笑起来,没来得及画上夜场的眼线烟熏妆,笑得有些单纯:“我知道你肯定还没吃饭,这是特地给你打包的。”
等程拙吃完了饭,邹小丽也不好再粘着他,从他身旁起来。
她不敢待在项老板的办公室里继续胡来,只想把程拙叫出去,就到旁边的小宾馆开个钟点房就好。虽然过一会儿就要上班了,但她不想认输,为了弄到就快到手的男人,只能硬着头皮上。
程拙一声不吭地跟着走到门口,看见邹小丽正在发消息订房间,一看就是熟客,他说:“你不要上班了么。”
邹小丽比程拙矮了一大截,愁眉苦脸道:“要啊,不过晚一点也不要紧的。”
程拙这些天本就没来得及想这茬事,现在被勾得起了性,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看看时间说:“晚点再说吧,我也还有事。”
邹小丽急了,转身便抱他,不高兴道:“我今天请假不上班了还不行吗。”
程拙看起来那么冷漠,说:“抱歉,真的有事。”
邹小丽问:“什么事?”
程拙拉开她,垂下眼:“接小孩,你要一起去么?”
“什么?”邹小丽顿时一愣,“……接小孩,接谁的小孩?”
她才二十出头,最多只为钱和男人还有谈恋爱的事发过愁,此时难免傻眼。程拙身上的成熟练达和那副遇事彪悍又冷酷无情的样子,确实是她喜欢的。他比自己大了这么多,正是男人成家立业的年纪,有过很多感情经历很正常,但她差点忘了,程拙很可能已经结婚有了孩子。
她靠在门边,有些犹豫纠结:“什么小孩非得你去接?箭都在弦上了,管小孩干什么,又丢不了。只要你没结婚,我就能……”
“随便你怎么想。”程拙打开了办公室的门,看了看外面那一堆人,回头看了一眼邹小丽:“谢谢你的晚饭,钱先欠着,下次来还。”
程拙走了之后,邹小丽就靠站在门边。
她其实想不明白,程拙到底是在找借口离开,还是真的要去接什么孩子。男人都是急色鬼,她不觉得程拙会是例外,可事实让邹小丽忍不住怀疑自己。
台球厅外的沙发上满是起哄的闲杂人等,但程拙给她留了面子,不仅对她客气地说谢谢,还说了下次会来。孤男寡女从单间封闭空间里出来,也足够叫别人浮想联翩,认为他们关系不一般了。尤其是对这些围观的男男女女和板着脸坐在那边椅子上的周旭来说。
邹小丽的美貌在县城这种小地方足够出挑,她终归得意地笑了笑,转身往酒吧里等客人去了。
五点四十五分一到,云桐中学内的校园里准时打响了下课铃。
陈绪思特地等了等马飞收拾书包,跟他一起离开学校。如果那个人没来,他更高兴,直接跟马飞一块儿回去就好。
两人走出校门口,陈绪思只是往外一扫,心里居然有些紧张,在看见程拙的那一瞬间,更是陡然吸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什么。
第17章
马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很快想起了程拙的模样,立即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压低声音说:“那个人!他怎么在我们学校门口,看起来比上次还凶,是不是手机的事还没完,红毛派他来抢我的手机了?!”
眼看程拙果然在朝他们直直走过来,马飞拽住陈绪思就想跑,来不及了,就挡在陈绪思身前:“陈绪思你快去找学校保安叔,这么猖狂,咱们今天就让他折在这儿……”
程拙已经走到他们面前。
陈绪思拍了拍马飞的肩膀,才有空插话解释:“这个……这个就是最近住进我家的,那个人。”
马飞紧张死了:“啥?哪个人?”
程拙一个人的影子就能把他们俩给罩住,但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向了陈绪思。
哪怕是这样,他们在校门外这么对峙着,时间久了,也会引来保安怀疑。
陈绪思心脏咚咚直跳,被逼无奈开了口:“他是程拙,我那个哥。”
他那最后几个字含糊微弱得能被风吹跑。
马飞惊讶得瞪了瞪眼,捂住嘴“哦”了一声,将信将疑地往旁边站了两步,很快又转过弯来,兴奋地看着陈绪思被程拙给接走了。他连忙挥手道别:“陈绪思!真羡慕你有人来接你,你独自幸福吧,我一个人回去就好!还有,大哥再见!”
后知后觉发现没自我介绍,马飞又喊:“大哥,我是马飞,下次聊!”
大哥是敌人的大哥,固然非常可恨又可怕,可如果大哥成了好朋友的大哥,那就是天可怜见赚大发了啊!
第13章
陈绪思对自己有一个这样容易卖队友的朋友感到头疼,安安静静地跟着程拙走到摩托车边。
他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程拙似乎心情不好,一副有人得罪了他的样子,凶神恶煞的。
陈绪思上了一天的课,总不会是陈绪思得罪了他。应该也更不会是谄媚地叫他大哥的马飞。
陈绪思懒得继续琢磨,迅速坐上去,靠向了程拙等着发车,紧接着却蹙起眉,松开手往后离远了。
程拙很快问道:“又怎么了?”
陈绪思偏过头,说:“你身上的香味也太浓了,我闻了头晕。”
程拙沉默片刻,拎起衣领闻了闻,嗤一声道:“真多事,不过狗鼻子挺灵。”
“果然……你来得这么准时,是因为要来接我,”陈绪思再次抓到了他的把柄,合理怀疑道,“所以是我打扰了你的好事吧?”
程拙朝后扭头,似乎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他不容置疑地对陈绪思说:“不是。”
陈绪思闭着嘴唇,显然不是相信的样子。
程拙忽然笑了笑,追问了一回:“在你眼里,我到底有什么好事可做?”
手机店的初遇已经让他们“知根知底”,也让陈绪思一直在含沙射影。但陈绪思不敢那么大声了:“整天在外面不务正业,还妄想瞒天过海,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程拙有些不爽,可没办法像对待别人那样对陈绪思,他略感棘手,冷声说:“陈绪思,你都十九了,没受过性教育,也没交过女朋友?”
陈绪思反唇相讥:“程拙,所以你身上的香味是你女朋友留下的?你不是刚回云桐不久吗,和上次那个是同一个吗?”
程拙目露凶光,拧了拧转把,握着离合看向前方的马路。
旁边的后视镜里依然折射出缩小了的陈绪思的面孔和人影。
“没大没小,”程拙自然不会跟他这小东西生气,“哪个是你的嫂子,对你来说很重要?”
陈绪思皱眉,欲言又止了一下,说:“我不会有嫂子。”
程拙差点都忘了,陈绪思讨厌哥哥,从不承认自己有哥哥,自然就不会有所谓的嫂子。
他不走心地哈哈大笑两声,很短促,但对陈绪思来说特别烦人。程拙终于发动摩托车,带着陈绪思上了路,笑说:“好吧,我答应你,陈绪思。”
“谁要你答应了?”陈绪思也终于生气了,情急之下打了一下程拙的后背,粗声道,“跟你没关系,你又不是我哥。”
程拙故意问他:“那谁是?”
陈绪思哑然一瞬。没有人是。他刚刚在马飞面前那么承认了程拙,完全是形势所迫。
身下的摩托车已经跟着左右摇晃起来。程拙向陈绪思提醒说:“再动,摔的就是你自己了。”
不等陈绪思说话,他就不耐烦地往后捉着陈绪思的胳膊,一把往前拽去。
旁边就是擦肩而过的汽车,陈绪思被他单手骑车还做这些的举动给吓到了,立即认命地搂住了程拙的腰,让行驶的摩托车恢复稳定。片刻之后,陈绪思咬着牙,手握成拳,不解恼恨一般,又往他后背上锤了两拳。
少年人的力气也不小了,但程拙感觉跟挠痒差不多。
程拙勾了勾嘴角,懒得跟他继续掰扯,随他去了。
车开到家门口,太阳快落山,天都要黑了,经过镇边巷子口的小餐馆,两人才想起来陈绪思还没吃晚饭。
程拙已经吃过,进去给陈绪思点了两个菜打包带回家吃。
不用陈绪思付款,也不用陈绪思拎袋,更不用他发表任何意见。他既不能拒绝,也干不了任何事,一整个听之任之。
两人的年龄加起来将近五十了,可只要碰到一起,不是相看两厌就是冷战赌气,各走各的。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院子门,程拙停好车,却拎着陈绪思的晚饭先进了自己的侧面单间。陈绪思停下,瞪眼看着那扇门关上,回忆昨天自己进去后应该没有弄乱任何地方,才饿着肚子直直进了堂屋客厅,先去打电话报平安。
过了一会儿,程拙终于过来了。
陈绪思说完再见,挂断电话,却扭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程拙拎着饭一路溜达到了他的房间门口:“给你妈妈打完电话了。要是一天不打会怎样?”
陈绪思放下书包,没有看他:“我乐意天天打。”
程拙说:“这么不喜欢我,为什么不跟你妈妈告状,告了状我估计就得从这里滚出去了。”
“我不做打小报告这种事,”陈绪思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对付讨厌的人。”
程拙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把他的晚饭放到了他的书桌上:“那你得告诉阿姨,我对你有多好,对不对。”
陈绪思一点也不客气,拿来饭菜就去了旁边的另一张小桌子上。
身后却不是那人离去关门的声音。
程拙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一屁股便坐在陈绪思之前的座位上,随手翻了翻最上面的本子:“‘每日计划,最终目标……暑假,我想去看一次三点水’……这是什么?看湖?看海——”
他还没有看清第一页那句被划掉的计划,话也没能念全,下一秒就被一股迅猛又大力的劲儿给推开,那个本子也瞬间被抢了过去。
程拙被他突如其来的这股牛劲给吓了一跳,转头看向了死死捏住日记本、一脸生气又震惊地瞪着他的陈绪思。
陈绪思似乎被气红了眼睛,扑过来时根本顾不上体型悬殊,把自己的手给撞疼了都没管:“谁让你看我的日记本了?!是啊,你了不起,不用在乎任何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然后就可以偷看我的日记取笑了我吗?”
程拙很快说:“……对不起。”
听着从程拙嘴里生硬吐出来的字眼,陈绪思仿佛被哽住了,没想到他能道歉道得这么快。
说好的纹身大哥能动手就绝不动嘴呢?
“道歉都没有诚意,我可承受不起。”陈绪思盯了程拙两眼,呢喃着收起本子,反而更觉得委屈难过,冷着脸坐回了小桌子前。
他停顿两秒,看看时间,眼泪蓄在眼眶里,然后继续吃饭,像是把所有酸涩吞咽了回去。
或许是一种处理坏心情的习惯,他的情绪收放得如此之快。
黄昏过后,光线昏黑下来,除了床铺、书桌和课本之外,几乎没有其他装饰的男孩房间里只剩下蛰人的安静。陈绪思悄无声息地吃着饭,程拙只能坐在原处,居然很熟悉和习惯这样的时刻。很像失去信号的电视机,整个世界只有雪花点和无尽的白噪音。
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却总是这样独自度过自己心酸痛苦的年少日子。
程拙看着陈绪思被风吹乱了的后脑勺,想开口便缓缓开了口说:“没有人会因为这个取笑你。陈绪思,你也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陈绪思愣了片刻,扭过头,两腮还鼓着。
“比如,每天给妈妈打电话,不想要哥哥,或者和我一样,一辈子随便谈点相同或不同的朋友?”程拙还是那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笑着逗了逗陈绪思。
陈绪思并没有笑,但似乎缓和了神色,低声说:“我才不谈朋友,相同的不同的都不用,更不会找按摩的……算了,我们扯平了。”
程拙一听,忽然眯缝了下眼睛:“什么按摩的,你说按摩小姐?”
第18章
刚缓和温馨下来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陈绪思惊呆了,真不知道他怎么好意思直接说出来的。
难道男人长大了,在社会上混多了,都会变成道貌岸然的老油条和厚脸皮?
程拙果然道貌岸然一脸严肃地盯着了他。
第14章
“那种卡片多的是,满大街都有,怎么了。”陈绪思掩饰道。
青春期刚成年的毛头小子探索欲很强,背地里普遍是什么样,程拙最清楚。他觉得陈绪思应该不一样,但还是明知故问:“别告诉我你为了学习,为了妈妈,所以不谈恋爱,但叫过按摩小姐?”
陈绪思睁大了眼睛:“……”
程拙上下打量他两下,想到了今天跟陈绪思在一块儿的那个马飞。上次去手机店要手机,一看也是马飞把陈绪思叫去撑场子的。程拙笑说:“是那个马飞带你去的?”
陈绪思顿时急了,只觉得匪夷所思,嫌弃至极:“我朋友才不会这样,我们没有人想去!明明是你自己拿着按摩小姐的卡片,怎么还颠倒黑白,血口喷人了?!”
看着陈绪思急得青头白脸、一副略带高傲的势要捍卫自己清白的模样,程拙默了默,再次认识到陈绪思跟自己经常打交道的所有人都不太相同。
别说程拙离开校园很多年了,就算是在学校里,像陈绪思这样的道德模范兼优等生也是不多的。
不过他很快从陈绪思的话语中发现了什么:“你是不是去过我的房里,陈绪思。”
陈绪思咬着唇,转头回去接着吃饭:“没有,谁要去你的房里。”
道德模范也会破天荒的露一次马脚。
程拙饶有兴味地说:“行,我信你。”
陈绪思又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这么容易就相信我?”
程拙笑了一声,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一边拿出手机回消息一边问:“那你说说,为什么觉得我好像人尽可夫一样。什么时候看到我拿了按摩卡片?”
陈绪思终于吃完了饭,否则会被再次噎住,他赶紧收拾饭盒,忙忙碌碌地干着活,想了好一会儿才模棱两可地回应:“我没那个意思,猜的。”
“你也知道满大街都是小卡片,都会被塞在摩托车上,”程拙决定对他进行一番教育,说,“那是要被抓去蹲拘留所的,知道么。”
陈绪思站在了书桌旁,看着占了自己座位的程拙:“你被抓进去过?”
程拙抬眼,迅速伸手往他脑袋上一拍,不客气地揉了两下,大言不惭:“你看我像进去过的坏人吗。”
他的力气有点大,陈绪思被摸得后颈发痒,仿佛被轻薄了,立即往旁边挪开了一点:“我不知道。这么说,你平常晚上出去,都是……工作去了。”
程拙说:“当然。”
陈绪思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不得不表现出相信程拙,说:“好吧,那你今晚是不是又要去工作了?”
“是。”
“哦,我现在也要写作业了。”
“你明天不是放假?”
“我明天晚上要去上晚自习,而且就算放假,也得写作业。”
程拙给他让了位置,站起身的同时不耽误地掏出了烟。
陈绪思在他的注视下,居然真的拿出那些砖头一样厚的册子,像个定时定点上了发条的机器人,开始心无旁骛地写题。
这样单纯清高,在与生俱来的特殊家庭里所教养出来的“别人家小孩”,人生大多数时候都被严密保护着,看着虽然很要强,像只刺猬,但也确实很好拿来利用和带坏。
如果陈绪思出了问题,这个问题最终只会指向程贵生,是他懦弱无能,外强中干,化成了一只落水鬼,非要把所有人拖下岸。
陈绪思动了动笔,还是会疑惑程拙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要一直无聊地看着他写作业吗。
他冷不丁抬眼,撞上程拙的视线。
“你挡住我的光了,”陈绪思低声说,“还有,请你不要在我房间里抽烟。”
程拙只拿着烟盒,根本还没掏烟点燃,缓缓说:“你放假从来都没出去玩过,只知道学习写作业?”
陈绪思考虑到程拙可能没经历过、不懂,捏着笔解释道:“就快高考了,很紧张,我也不想出去玩。”
虽然徐锦因在家来看他学习时也会说,让他劳逸结合,注意休息,但陈绪思觉得自己不需要。贪玩是人的天性,陈绪思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已经抛弃掉了这一小部分的天性。
“是不是因为你妈妈不让你出去玩,你也不知道怎么出去啊。”程拙往门口走了两步,不挡他的光了,却自顾自揣测道。
陈绪思蹙了蹙眉头,想知道程拙还能说出多少令人不高兴的,没有边界感的话来。
可程拙如果说错了的话,陈绪思为什么要不高兴呢?
他选择矢口否认:“不是的。”
程拙了然,不再对此说什么,转身握住了房门把手,说道:“那等你考完再说,我先走了。”
陈绪思看过去,仿佛只等着他关门,最后却突然多问了一句:“你在哪里工作上班?”
程拙站在他的房间地砖线外点燃了打火机,说:“烟花厂。”
“……烟花厂,”陈绪思默念了一遍,云桐当地的许多烟花厂确实都有夜班要值,“那你还是明天早上就回来吗?”
“应该,不一定。”程拙淡淡说着,将烟叼在嘴里,在烟雾散出来的一瞬间扬手。
房间门紧接着被关上了,没有烟味飘进陈绪思的鼻子里。
陈绪思不在意程拙忽然而来的冷淡,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眼前的这道数学选择题,已经是第三遍从头读它。
没一会儿,听着脚步声远去的陈绪思重新打开了门。
客厅里空空荡荡,大门也关着。他连忙走去那个对着院子的窗口,借着车灯散射出来的光线,抓住了程拙离开院子时那一刹那的背影。
第二天中午,程拙在厂子里吃过食堂的大锅菜才慢悠悠回来,推开门,就看见陈绪思已经穿上校服,一个人搬了张木椅子坐在门廊下发呆。
昨晚程拙走后,徐锦因抽空回来拿东西,也为了看陈绪思一眼。她当时时间不多,但还是忧心忡忡,紧赶慢赶地问了陈绪思一些话,才急匆匆离开。
之后整个屋子里就只有陈绪思一个人了。
陈绪思突然发现,就算妈妈不在家,不会再时时刻刻盯着,他也没什么别的想干的。房间里的电脑、客厅里的电视、书柜底层的漫画书以及一切小时候想偷玩的东西,他现在都失去了兴趣。他不觉得这叫自由。
拿起自己最重要的日记本,陈绪思翻开第一页,上面就写着被他划掉和否决的看海计划。
是,他无法否认了,这就是他曾经的人生计划。程拙是第一个偷看到它的人。可恶之人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比如他真的能像程拙所说的那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今天陈绪思早早就醒了。
此刻已是正午,陈绪思刚看见程拙进来,停顿两秒,立即起身,拎着那把椅子就回了屋子里。
程拙听着他弄出来的动静,看着他对他视若无睹的背影,忍不住笑笑,偏要抬腿往正堂屋门前走去,跟着过去看看他又怎么了。
陈绪思放下椅子,好像终于发现自己已经饿着肚子发呆了很久,连午饭都没吃。
他直接去了厨房,人影一溜烟就没了。
厨房里顿时传来类似锅碗瓢盆哐哐掉地的声音,毛毛躁躁,有些刺耳。程拙抽了抽眉尖,站在客厅进门口的这张沙发靠背的边上,等再看见陈绪思出来的时候,陈绪思手里拿着根蒸好的玉米棒子,嘴里已经在啃着。
他两腮鼓起,乌黑的眼睛直直看向程拙,不知道又在闹什么脾气,又怎么看程拙不顺眼。
程拙说:“你还没吃饭?”
陈绪思说:“你要吃就去厨房的蒸锅里拿吧,只有玉米。”
程拙往外走两步,伸了个懒腰,抬起手,竟然能直接摸到大门的门顶边框,两条胳膊就那么搭在上面:“我吃过了。陈绪思,你真是玉米精转世,可以上你们的教科书代替……那个谁了。”
他比平常在外面碰见别人时说的话多多了,可能因为意外发现陈绪思说话一本正经还容易生气,逗起来有点儿意思。
“你说的是赫鲁晓夫,”陈绪思脸上的表情稍微丰富了一点,嘀咕着,“原来你也上过学,还知道这个。”
程拙看人时眉骨压眼,一直注视着陈绪思:“你以为我是文盲啊,活了快三十年只知道收集按摩小卡片,还是只会用拳头教训人?”
陈绪思要不是已经跟程拙相处过这么一段时间,得到过他的口头承诺,会感觉现在他就是不爽了,一个迈步就能撵上来揍人。陈绪思改口说:“我知道你不是,行了么。”
程拙说着陈绪思昨天说过的同样一句话:“这么容易就相信我了?”
第19章
陈绪思用力咬了一口玉米:“不相信也已经晚了。”
程拙忽然问:“要不要跟我出去吃。”
陈绪思仍然在啃他的玉米:“你这是在补偿我吗?看我可怜?”
“……”程拙平常无语的时候都只能摆出一张臭脸。他笑了:“你说是就是。出去吃个饭,下午顺便带你去玩玩,见见世面,怎么样。”
陈绪思如果是个经不起诱惑的贪玩的人,一定就早心动并且半推半就地同意下来。哪怕正处在高考前的关口,也多的是同学想方设法偷偷喘口气,该玩的时候还是得玩。
他愣了愣,有些防备,说:“不用了。”
程拙说得很随便,似乎真的不怀好意:“陈绪思,别绷这么紧,都已经是年级第一了,放松一次不会怎么样的。”
陈绪思不予理会:“我等会儿就想提前去学校,以前也都是这样,不会等到晚上再过去。想吃什么食堂里都有。”
程拙问道:“需要我送?”
“不需要,等会儿我自己也能去,”陈绪思感觉到他又变得冷淡,咬了咬齿列,说,“只有晚上需要辛苦你最后一下。昨天我妈妈已经说了,再过几天她就能回来,到时候不用再麻烦你了。”
程拙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垂着脑袋晒着外面照进来的太阳。
他说:“看来我们很快就能分道扬镳了。”
陈绪思忽然对自己接二连三地拒绝了程拙而产生了一点歉意。
他刚刚那么说,也只是为了陈述妈妈将要回来的事实。
屋子里沉默下来,程拙就反身坐在椅子上,阳光照满了他全身,背影巍峨不动。
陈绪思去房间里收拾好书包走出来,经过程拙,看着他似乎睡着了的模样,心里纠结不已,脚步停了又停,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计划去搭公交或中巴之类的,走到院子里,忍不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谁知程拙悄无声息地“醒”了,刚好也抬起头看过来。
他的脸上半明半暗,明明是很颓废的模样,陈绪思却好像可以在他身上看到他的过去,风雨交困,青春热血,快意恩仇,一个人离开家,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头,一定是为了去找一个浩瀚无垠光明灿烂的地方吧。
“要不然今天还是你送我吧……”陈绪思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毕竟我们都约定好了。”
程拙悠闲地睇了他两眼,没起身,也没回应。
陈绪思捏了捏手指,说:“拜托你。”
片刻之后,椅子被拎到了门背后,程拙站起身,把门一关,径直越过陈绪思,将摩托车骑了出来。
陈绪思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负责锁上院子门,然后默默坐上了车,很熟练地靠着程拙等待出发。
迎面而来的风迅速灌入程拙的薄外套,也包裹住了他们。
第15章
一个星期之后,在自己姐姐家帮忙照顾俩外甥孙女的徐锦因终于回来了。
带小孩实在辛苦,应该没人乐意带一辈子的小孩,还是带完这一代又带下下代。她感觉自己的精力越来越差,不能不服老,也无比庆幸陈绪思已经算长大成人了。
家中静悄悄,徐锦因到家后彻底睡了一大觉,之后便去陈绪思的房间里收拾一番,出来刚好碰见从外面回来的程拙。
此时已经天黑,程拙刚从南片区那边鬼混回来。他突然看见徐锦因,多少有些意外。想起陈绪思那天的话,他没说什么别的,只是走进屋子,打算把摩托车的车钥匙还给她。
徐锦因脸色复杂,先开了口问道:“小程,吃过晚饭了吗?”
程拙说:“阿姨,我吃过了。”
徐锦因接过他递来的钥匙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每天都要接送陈绪思,之前老程他也是疏忽了,还好有你帮忙。”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什么样的人?”程拙双手插兜,笑问道。
徐锦因愣了愣,多年人生经验让她脸上笑意不改,眼角的皱纹很明显:“没有……不过我相信你和你爸爸一样,都是不错的人。其实一开始说让你住进来,我并不同意。太突然了。但阿姨年纪大了,别说你二三十来岁的,哪怕四十岁了在阿姨眼里都是年轻人,算是小绪的哥哥。”
程拙沉默了少时。得知陈绪的存在之后,他大概明白了徐锦因对自己的某些宽容来自哪里。
尽管徐锦因一开始没那么喜欢程拙,一切只是为了应对程贵生制造出来的问题,为了家庭稳定和睦而妥协。
“但陈绪思好像不太愿意。”程拙对徐锦因说道。
徐锦因说:“小孩子嘛……对他来说也太突然了,肯定会有点不适应。而且马上就要高考了,学习为重。这段时间他跟我说了,你除了接送他,一般都不在家,影响不到他,他能有什么意见。”
现在程拙刚帮她解过接送小孩的燃眉之急,她说话忍不住更亲和客气。
程拙居然还要继续说:“那程贵生呢。”
徐锦因看了他一眼,面色变得有点严肃:“那是你们之间的事,阿姨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误会?因为什么恨他?有时候做家长,难免有些苦衷,他应该还是顾念你的,否则不会求我。他也答应我了,在你住在这里的几个月里,不会再跟你起冲突。”
程拙默默地听,勾着一边嘴角,带着微不可察的嘲讽。他说:“阿姨,不是这样的。我不恨他。两个月后该解决的应该都会解决掉。”
徐锦因欲言又止,说:“你回来找程贵生有自己的想法,这些我管不了。之后就算我留你,你肯定也待不长久,是要走的,我只希望只要你还在家里,就别当着小绪的面闹得太难看,好吗?”
她操持一生,已经年老,对程拙如此已经很难得,作为母亲提出这样的要求,无论程拙是不是真心,当下都点了头答应。
如今程贵生远在项目工地上,接送陈绪思的活儿又不用程拙做了,他其实已经没必要在这边多待。
陈绪思应该也巴不得他赶紧走。
程拙落得清净,回到房间拎起垃圾桶里的袋子,晃了晃里面丢掉的那些卡片。
没办法,程拙这模样和气质,一看就不能是二十四孝好男人,谁都把他当目标客户,塞来的小卡片跟雪花片一样多。陈绪思趁他不在偷偷进来,估计就看见了这个。
程拙从桌下拎出那只装着换洗衣服的包,打开夹层,看了看里面一直装着的刀具和绳子。
他确实改了念头。
没过一会儿,他出了门。
徐锦因在客厅里看见这一幕。
“小程,这么晚了又出去?”她走到门口,还是出口问道。
程拙停顿片刻,笑着点头:“朋友找。”然后一身轻松地拎着包走了。
徐锦因见过那只包,一时间愣在原地,仿佛噎着了。
从程贵生的口中,她知道程拙动过手了。
她这些天在外当然也不能放心,无数次考虑过,将陈绪思托付给了一个刚见过没几天的人,会不会太鲁莽。她每天都会打电话问陈绪思家里的情况。可陈绪思不乐意多提,语焉不详,只说程拙不在、没事。徐锦因琢磨了很久,打算自己回来之后就跟程拙好好谈一次,最好商量着让他找份稳定工作,从此改邪归正、认真生活。
谁知现在根本不用多谈,程拙自己先走了,走得干脆利落。
夜色已深,知了的叫声惹得人烦。
徐锦因拿着程拙还回来的车钥匙去接陈绪思,摩托车还是停在老地方。
陈绪思下了晚自习,跟着黑压压的人群走出校门,却没有往摩托车扎堆等待的那边去,而是独自朝人更少的那个巷子拐角走。
那边的花坛里有颗树影婆娑的小枣树,旁边的路灯坏了,只立着根光秃秃的柱子。程拙不喜欢跟那些爱唠嗑的家长们扯谈,通常一个人靠在这根柱子下等。
陈绪思还没有走近,就发现不对劲。
他没看见那里停着的摩托车,也没有看到程拙高大显眼的身影。
“小绪!”徐锦因眼看着陈绪思中了邪一般直直往前走,连忙掉转车头喊出了声,“陈绪思!这边啊,你往哪里走?!”
陈绪思立即转头回去,晃神两秒,看着在老地方等他的多日不见的妈妈,终于知道自己弄错了。
他坐上了车:“妈,你今天就回来了?昨天不是说还不确定吗?”
徐锦因等他完全坐稳,准备好一切,才缓缓挂档发动车子,这时说话的声音都能被正常听清楚:“太累了,提前回来了,这不是也得赶紧回来操心你啊。”
陈绪思说:“我不用。其实如果太累了,今晚你也不用非得自己来接,晚上风大,路还黑。妈妈,你该多休息休息。”
徐锦因正好被蚊子还是风呛着了,咳嗽两声说:“别说什么不用不用,有你妈我来接你就是最好的,是不是没有妈妈在家你特别高兴啊,根本不想我回来?”
陈绪思安静了一会儿,说“不是”。
第20章
他忽然又问:“以后是不是都是你来接我?”
徐锦因点头默认,紧接着说:“程拙这段时间接送你,没怎么样吧?”
“没怎么样。”
“那就行。那毕竟是你程叔叔的儿子,人高马大的。对外得叫哥哥,只要他还待一天,你就态度好一点,不然还是自己吃亏。”
陈绪思只要听徐锦因说这些,就忍不住反感,这种反感随着他的长大而愈演愈烈。还好现在他们讨论的这个人只指程拙,陈绪思脑子一热,能有勇气把话问出来:“妈,我为什么非得有一个哥哥啊?程拙他比我大那么多,我们说不到一起去,他吃喝玩乐估计样样齐全,你了解他吗?你连我同学马飞都不喜欢,为什么会喜欢他?就因为他和陈——”
“和什么?你这孩子,我那叫喜欢他吗?”徐锦因扭了下脸,疾言厉色道,“我前脚刚走,他后脚连你程叔叔都敢动手,可你总是把表情挂在脸上,让他知道你对他看不惯、有意见,难保不会惹着他了!我是看他除了对你程叔叔记恨,对我们倒是挑不出毛病,这些天才没有直接赶回来,可妈妈只是担心你啊,知不知道。”
陈绪思听了一路,说:“知道。”
“我就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徐锦因将车拐进巷子里,唉声叹气,“小绪,你是不是不喜欢有人取代哥哥的位置?”
眼下这个“哥哥”,只能指那一个人。
陈绪思沉默了下来,下车后过了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不是。”
徐锦因已经不在意他回答了什么,絮絮叨叨感叹,也像安抚:“妈妈怎么会平白无故喜欢别人,程拙就更不会了,知道吗?跟你最亲的哥哥永远只有一个,谁能比得上你哥?”
陈绪思无法再反驳任何,只是转身去开院门。
里面漆黑一片,没有多余的人在家。
徐锦因跟在后面说道:“放心吧,至少这几天程拙应该都不在家里了。”
陈绪思微拧着眉:“为什么?”
他还记得,就在今天早上,程拙说过自己在烟花厂上班的排班天数。
今晚程拙不用上夜班。
这段时间,程拙只要没夜班,都会留在家里过夜。
虽然陈绪思只会进房学习,但他偶尔端着水杯出来倒水,看见斜对面的窗户亮着,就有种比自己一个人在家要好的感觉。程拙来他房间走过一次就熟门熟路,前几天还故意提着夜宵来干扰他。
总之,在陈绪思看来,他们的关系非常一般。却也不太一般。
可程拙今晚不来接他就算了,为什么连人都不在了?
徐锦因以为他高兴傻了,说:“什么为什么,人家也有朋友有生活,他不在刚好还大家一个舒坦清净。万一程贵生回来一次,父子俩刚好碰上,简直要折磨所有人。”
“其实我没关系,妈,”陈绪思干巴巴地说着,“反而是程叔叔,你不觉得他——”
“好了,不说这些了,程叔叔那天没来接你也情有可原。”
陈绪思和徐锦因对视了一眼,感觉她这些天下来有些憔悴,于是点点头,为了让她安心,还笑了一下。
然后就心不在焉地回房间了。
徐锦因这晚接着上楼,早早躺回了床里,一来她没休息够,年纪大了,早就没精神了,二来她不想让陈绪思坐面包车上学,明天早上还得早起。
半夜十二点,夜深人静,陈绪思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知道妈妈已经睡了。
可他毫无睡意,站在露天台阶上,推开程拙的房间门时,简直无法忍受那木门的嘎吱声。
做贼的感觉更重了。
陈绪思立即关门站定,胸口一起一伏,举着手电筒,用最微弱的光亮在里面照了一圈。
屋子里不可能大变活人,但陈绪思很快发现,房间里少了一件最重要也最明显的东西。
那只唯一属于程拙的旅行包不见了。
陈绪思是该高兴的,因为他最看不惯、最讨厌的程拙,也同样来去匆匆,就这样迅速地消失在了他的家中,连告别都不需要。
陈绪思往里走了两步,手指扣着手电筒的开关,突然眼前一黑。
他自己把自己吓得一弹,怕惊动徐锦因,也怕这样的黑暗。他摸着黑,就这么很慢地在床边坐下,发呆似的不动了,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16章
陈绪思有时候很讨厌别人或自己作出的某些牺牲。
比如徐锦因不让他一个人去搭车,说是浪费钱,坚持在大清早骑摩托送他去学校。比如陈绪思不想跟妈妈吵架,不想让她生气失望,最终妥协,坐上了车后座。
陈绪思变得很安静,安静地听徐锦因唠叨生活和学习上的事,给与回应后就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有些不该说的话如果说给大人听,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自寻烦恼。
其实这只是回到了从前。
十几年来,程贵生不在家时,徐锦因都是这么接送陈绪思的。他也觉得这才正常。那个容易生气的,毫无遮拦地对程拙挂脸色的,跟程拙说过很多废话的陈绪思,才是颇为放肆又少见的存在。
现在车速远不如程拙开的时候快了,陈绪思到校的时间恢复到了六点五十。
之后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都是如此。
不是几天的事情,这半个月,程拙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陈绪思已经可以在大白天打开那张门,看着里面空空如也,桌子上的烟灰缸空了,垃圾桶也空了。只有旁边的柜子上放着徐锦因等会儿临时要晒出去的东西。
程拙是再也没有回来过,也许真的在烟花厂的职工宿舍里住着,也许和那天在手机店里一样,碰上一个小弟小妹就有了去处。
反正这个地方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陈绪思咬了咬牙齿,就知道程拙根本不可信。什么等考完带他出去玩,会按时按点来接他,为了不被赶走要跟他处好关系要当他哥,全都是看他傻得冒泡,逗他玩的。
还好,他早就看清了程拙的真面目,根本不乐意跟程拙这样的危险分子多接触,还是个人尽可夫的危险分子。
陈绪思“哐当”一声关上了那扇门,决定以后再也不来多看一眼。
随着云桐的气温升高,连马路上的黄尘土都被太阳抹成了金色,距离高考也只有三十天出头了。
年级举行的最后一次月考已经结束,陈绪思挤在水泄不通的走廊里,费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课桌拖回教室。
这次考试他状态一般,情绪有些浮躁。不过这种情况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对自己大致能拿多少分心里有数,估计没什么大问题。
月考后就是周末,下午就能放学。大家紧张归紧张,只要考完一次考试,照样觉得是解放,教室里比以往都要热闹不少。
同学们热衷于在试卷出分之前对答案,也清楚陈绪思的答案含金量,一个个都来找他借试题卷。
他在班上的人缘其实很好。虽然不喜欢考完对答案,但不介意把试卷借出去,甚至这一年来,为了满足各位同学们的“需求”和“请求”,他除了会在试题卷上写选择题填空题,其余大题之类的,也都会标上最后算出的结果。
同学们只会私下里讨论,说陈绪思什么都好,就是太一本正经了。
通俗来说,就是有点儿无趣。
在这样的小县城学校里,他的身高长相和成绩都一等一出挑,很容易获得同学们的好感。据说高一高二的时候就有人跟他表白,但陈绪思似乎无心恋爱,没有喜欢的人,只在乎学习学习还是学习。
等到下课铃响了,陈绪思的试卷才刚被传阅回来。
他收拾好书包,跟旁边座位上的同学招呼了一声,就跟马飞一起下了楼。
陈绪思会跟马飞成为顶好的好朋友,其实很叫大家匪夷所思。
难道这就叫互补?还是大学霸连找朋友的脑回路都跟别人不一样?
马飞这人挺混的,还有点厚脸皮,一边揽住陈绪思大摇大摆地经过楼道,一边和他讨论刚考完的某道物理题,颇有炫耀的意思。因为在教室的时候陈绪思得写作业,下课放学了,却只有马飞这个差等生哥们能把陈绪思的时间霸占。
他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那道题目。陈绪思对马飞人菜瘾还大的好学精神只能予以支持,甚至都拿出了纸笔,打算彻底让马飞服气,然而刚走到楼道口,迎面碰上的人令他们都收了声。
张子群刚好堵在卷闸门下的出口处,冷不丁撞见他们,一时间也没动弹,嘴角多出来的伤口却很明显。
“看什么看?没看过别人逃课打架吗?小心我戳瞎你们的眼睛!”他瞪向陈绪思。
在学校里,也不是人人都不会讨厌陈绪思、都乐意跟陈绪思做朋友。
陈绪思眨了眨眼睛,往扶手边站了一点。
马飞抬高声音吼了回去:“张子群,你嚣张什么,在这里犯什么贱?!”
第21章
张子群是田径体育生,个子一米七出头,顿时撸起袖子就要干的样子:“你再叫一句?碰到你们真是晦气,马飞,你这种烂泥玩意儿别以为有陈绪思当朋友自己就不是烂泥了!”
眼看两个人就要打到一块儿去,陈绪思一把拽住马飞,挡在前面对张子群说:“二打一,你怎么都没胜算,而且后面就有同学和老师下来……”
“别跟他废话,咱们跑!”马飞还留着理智在,知道快高考了,自己这狗屎成绩是不用管,但不能让陈绪思惹上麻烦,他跟着往前迈两大步,同样一把拽着陈绪思,和他一起冲下台阶,一溜烟跑了。
跑到校门口附近时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确认张子群果然没追。
张子群跟他们的梁子已经结下很久了,主要还是跟陈绪思。
张子群家和陈绪思家离得更近,当年在初中的时候,他们俩的关系也更好一点。张子群家境不好,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从小身体也差,后来通过介绍被送去练体育,练的是最不费钱的田径短跑,凭着特长生身份,好歹也考上了云桐高中。
他们关系的转变在两年多前,高一的时候,那天陈绪思按约定去学校简陋的器材室找张子群,却一不小心发现了好朋友的秘密。
当时整个学校里都没什么人了,器材室里似乎也没人。但张子群的书包还丢在门口。陈绪思站在门口,屋子里堆满了黑绿色的海绵垫,潮气和霉味扑鼻,却突然传来隐隐交错的喘息声,像是有人在搞锻炼,还需要忍受什么痛苦。陈绪思有些呆住,什么也没看见,直接后退离开,却弄出了声响,惊动了里面的人。
那天之后,张子群去市里参加集训,紧接着没过多久,他跟男人在外面鬼混、有着特殊癖好的事就在学校里小范围传开了。只要深究就会知道,消息走漏的源头其实来自他们的田径队里。陈绪思却被他当成了那个罪魁祸首。陈绪思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张子群休学两个月,单方面跟陈绪思绝交,回来之后开始在田径队和学校里散布陈绪思的谣言,说他装清高不谈恋爱,是因为他也喜欢男人。
一般没人会信这话,觉得纯属血口喷人,很快就没人再提了。
当时马飞依然替陈绪思去把张子群打了一顿。从此,初中就认识的三个人彻底划出了边界线,双方只要在学校里碰见就氛围僵硬,剑拔弩张。
“其实我们不怕他……哎,别说我们两个一起上,我就是一个人都打得过啊,为什么要跑?”马飞撑着膝盖喘了会儿气,开始吊儿郎当地吹嘘起来。
陈绪思说:“那不是你脚底一抹油,跑得最快吗?”
马飞勾着他的脖子:“打架不好,我已经改邪归正了,真的,不然等会儿你妈妈见了我,又以为我带你做坏事了。”
陈绪思稍稍偏头,感觉马飞就差把脸贴来他脸上。
两人一对视,尴尬诡异的感觉突然冒出来。马飞和任何一个兄弟们都是这么勾肩搭背眉来眼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和他最好的朋友陈绪思这样就不行,仿佛会亵渎了陈绪思。
陈绪思立即撇开他,说:“你放心,我妈现在还没到,而且不会的,她不会跟我们小孩儿计较的。”
“我知道,”马飞改成搭着陈绪思的肩膀,跟他一起站着马路边,好奇道,“对了,怎么这段时间没见到咱大哥?”
陈绪思愣了一下,没好气道:“谁就是你大哥了?”
马飞嘀咕:“那人家是你哥,也当当我的大哥怎么了,咱俩什么关系……不过他为什么不来接你了?”
陈绪思呵呵一声,说:“谁知道,可能犯了什么事被抓了吧,已经失踪半个月了。”
“啊?!”马飞惊呆了,看着陈绪思若无其事、事不关己的表情,弱弱说,“失踪了?不会吧,那要不要报案……”
陈绪思说:“失踪这你也信……我骗你的。”
马飞:“那他真的被抓了吗?”
陈绪思:“不知道,谁知道他有什么事,去哪了。”
马飞听出这纯是在瞎说八道,顿时怒了,和陈绪思吵嚷一阵,逼着陈绪思去校门口的奶茶店给他买了杯苏打水才罢休。
美滋滋地端着杯白嫖来的苏打水,马飞又高兴了,一直陪陈绪思等到他妈妈快到的时候,才扬手告别,说明儿下午再见。
陈绪思跟着徐锦因回家。
摩托车穿过县城里熟悉的街道,他的眼睛也跟着不断梭巡。路过学校附近的那个菜市场时,陈绪思站在停着的摩托车旁,等妈妈买菜,却不自觉地扭头,朝曲折的路那头看去。这是去手机店的方向。
陈绪思听见徐锦因叫他,才回过神来,转身回来帮忙提菜,然后坐上车。
到家之后陈绪思直接回了房间,对着日记本发呆了一会儿,又出去了,打算去厨房看看,捡捡吃饭的碗筷。
如今家里就两个人,做菜方便简单,一荤一素一汤,营养均衡。
徐锦因刚把菜端上桌,客厅里的座机电话响了。
陈绪思不知为何有些积极,跑去接了起来,一听,竟然是医院里打来的。
徐锦因连忙让陈绪思去吃饭,接过听筒:“喂,我是……嗯,我是程贵生的家属。”
陈绪思稍稍停住脚步,回头看去。徐锦因捏着电话筒拧起了眉头,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和难看,随后连连说好,挂断电话就拿上钥匙准备出门。
“妈,”陈绪思叫道,“怎么了?”
徐锦因说:“小绪,你先自己好好在家吃饭,你程叔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云桐,可能是休息放假,但在南片区被人打了,现在在医院里,我过去一趟。”
陈绪思立即追问:“被谁打了?”
徐锦因忙着拿东西:“不知道,还不知道,等我去了再说,你不用管这些,啊。”
“可晚饭……”
“妈妈去那边吃就是了,而且好像没有很严重,你专心吃饭看书,到时候晚一点给你打电话回来。”
不等陈绪思再说什么,徐锦因就匆匆地走了。
陈绪思一个人回到餐桌上,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思虑重重,但他吃完饭,洗了自己的碗,依然准时回了房间,当作这些事全都和他没有关系。
当晚折腾到快十点,徐锦因才打电话回来。
程贵生下午从工地回来,不知怎么去了南片区,好像是去办事的,据他所说,他好好走在路上,忽然被一伙流氓混混堵进了巷子死角里。他不认识那些人。南片区监控不多,也没有拍到那些人是谁。好在程贵生伤得不算惨重,只是结结实实被打得鼻青脸肿,直不起腰。
他们只能当做这是一场飞来横祸,吃个哑巴亏。
当晚徐锦因就陪着程贵生回来了,陈绪思在房间里都能听见他上楼时哎哟哎哟吸气呼气的声音。到底是年过半百的人,过去十几年多数时候都身强力壮,如今忽然受罪,显得颜面扫地更加苍老了。
第二天,陈绪思吃完午饭,看着妈妈把饭菜盛好送到楼上房间。
家里还有病号需要照顾,徐锦因又实在累着了,休息日的大白天,陈绪思终于获得了自己搭车去学校的机会。
中巴车会在县城唯一的一个小广场附近停靠,陈绪思沿着马路两边一直走,弯弯绕绕,再次来到那天的那个菜市场门口。
两个月前,他第一次和马飞一起去过的那个手机店就在这条街上。
一刻钟后,手机店的玻璃门被一只手推开了。
命运也许就是这么指引的,此刻手机店里坐着的店员,真的还是那个红毛。
红毛趴在桌上,正全神贯注地对着电视机打那种插卡的游戏。陈绪思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是马飞最喜欢的魂斗罗系列。
陈绪思咬紧齿列,像是再也忍不下去了,出声问道:“有人在吗?”
第17章
“要买什么先看看,就来了就来了……”
红毛这才有了反应,拿着游戏手柄转过头来,一看见陈绪思,瞬间瞪起了眼睛:“草,开了眼了,你又来干什么?!你小子还敢来?!我告诉你,我数一二三,你最好立即滚出去,本店不欢迎你——”
陈绪思捏了捏书包带子,一下子打断了他:“我来找程拙。”
红毛听到这个名字,确实瞬间没话说了,狐疑地皱眉盯着陈绪思,紧接着嗤笑一声:“你找程哥?莫名其妙的,就你也配找他?”
陈绪思说:“我为什么不配?”
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从不半途而废。
红毛“嘶”一声:“你跟程哥什么关系啊,你就想找他?小鸡崽子少来这儿攀扯关系!”
“没什么……”陈绪思说,“只是,我听说他出事了?”
“你放什么屁?信不信我现在就一个电话打过去,让你知道什么叫自寻死路!”
陈绪思真的被吓到了一般,黑白分明的眼睛水灵灵的,没有了往日那股清高自傲劲儿:“上次在你这里要回手机的时候,他也在,我后来其实被他找到,拎着警告教训了,我知道他的厉害,现在每天都很担惊受怕……红毛哥,你能帮我找一下程哥吗?我愿意把手机还给你们。”
第22章
他瞎说起来不熟练,但打过很多遍草稿,隐约真像那么回事。
至少红毛半信半疑然后全信了。
他见眼前这不可一世的学生仔被逼认输的样子,就觉得自己的面子重新回来了,心里爽得不行。
上回程拙忙着跟邹小丽亲热,没有帮他,他本来还有点情绪,这会儿已经全没了,对程拙不忘帮他出手教训人的举动只有感动,恨不得五体投地。
“哎哟,我知道了,”红毛得意地说,“你要找程拙哥递投名状,要来找我赔礼道歉,是吧。”
陈绪思竟然也从中找到了戏弄人的乐趣,说:“嗯。”
红毛说:“那你先把手机拿来!”
陈绪思说:“你帮忙打个电话,说我要找他。我见到程哥之后就给。”
红毛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其实都没混明白,否则也不会被“发配”来这儿看手机店坐冷板凳了,他没想那么多,当下就真的打算带着这小白脸去找程拙一趟,反正不会怎么样。
他拿起手机按了两下,又熄灭屏幕,从柜台里走出来,锁上过道锁,吹了吹头上的刘海毛:“走吧,我带你直接去见程哥,再看看怎么修理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玩意!手机和钱全给我带上!”
陈绪思一时间站在原地没动:“你没有程哥的电话号码吗?”
红毛噎了两下,瞪向陈绪思,龇牙道:“你还想只打电话把人叫来?你以为你多大的款,弟弟,在学校里读书读傻了啊,既然如此当初干嘛来招惹我们这群二流子?!”
陈绪思默了默,说:“我没想过要招惹你们这群二流子,是你们先来招惹的——”
“少给我废话!赶紧,走!”红毛做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打断了他。
陈绪思白着一张脸走出手机店,破天荒的,真的站在了台阶下等着红毛带路。
红毛掏出一把大锁锁在了那对门把上。
他只是暂时离店,店门外还贴着联系方式,不担心出什么问题。而且他虽然没有程拙的联系方式,但刚刚找人问过了,说程拙刚好没在南片区,从昨晚到今天请了一大圈人在这边唱k吃饭,现在就在这附近。
他不确定程拙现在想不想见别人,只叫那个兄弟帮忙给程拙递了话,自己等会儿过来一趟。
陈绪思跟着红毛走进往学校反方向的那条路里,心里其实很忐忑。
不确定红毛是不是带他去见程拙,他到底能不能见到,而见到后又应该说些什么?
县城里小巷繁多,最后也是七拐八拐,他们才来到一家ktv的后门。
红毛拿着手机捯饬一阵,转头指向陈绪思,恶狠狠地叫他在外面老实等着,然后迈步跨上那道又高又陡的楼梯,进入了ktv里。
陈绪思一个人站在原地,目光四处观察一番。
除了眼前这道楼梯,旁边一个个楼梯口,则通往前面营业的宾馆、网吧和各种饭店。因为已经开设多年,房屋和装潢都破破烂烂发旧,但依然是小县城里较为繁荣的一块地方。
他记得自己从前和妈妈还有程叔叔来这附近吃过一次酒席,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家这样的ktv。
后门口的这条巷子自然更旧了,扶手栏杆锈迹斑斑,墙上贴着牛皮癣广告,其中像小卡片上诸如上门服务的内容,一个不少。
这会儿周围没什么人,偶尔有这些店里的服务员走动经过,陈绪思都会敏锐地扭头看去,脸上浮现出些许紧张和煎熬。
他是很快就要参加高考的高三学生,本应该坐在教室里,充当每周都主动提早上自习的一份子,此刻却像只无头乱窜的苍蝇,来了这种鬼地方。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陈绪思再次低头看了看手表,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拔腿就掉头往外走。
恰好,上面楼梯尽头处的那扇厚重的铁门被推开了,红毛从里面出来,看见陈绪思的背影就嚷嚷:“喂,你小子站住!找死啊,跑什么?!赶紧过来见过程哥!”
红毛却突然被人敲了一脑门。
除了红毛的叫喊和一声痛呼,紧接着,陈绪思听见了那个声音。
“你才找死,少嚷嚷,”程拙声音有点冷,懒洋洋叹口气,往下走,“让我看看是谁来了,说要见我。”
陈绪思僵住一瞬,很快干脆地转身回来,站在楼梯口和居高临下的程拙对视上了。
他们半个多月没见,程拙看起来没变化,一脸凶相,只是今天似乎心情不错,脸上虽然没有明显的笑意,但带着点淡淡的松弛愉悦。程拙也依然高大魁梧,到了最后一级台阶走不动了,便低头盯向陈绪思。
陈绪思像是挡在了楼道口,一动不动。
程拙和他对峙两秒,把他当陌生人似的,漠然地往左迈一步,要越过去。陈绪思竟然立即也往左一步,真真正正拦住程拙的去路。
红毛捂着脑门远远杵在楼上看着,眼睛不自觉睁大,眉头疑惑锁紧,整个人都要被这场景弄傻了。
这是在干嘛?!
这位穿校服的小老弟简直是不要命了。
红毛生怕自己被连累,连忙往旁边躲了躲,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偷看。
楼道口黑压压一片,光影大部分都是被程拙宽阔的背影截断的。
程拙此时面无表情,没有说话,也不见动怒,又往台阶右边走,还是被矮上一大截的陈绪思拦住了。
“是我要见你。”
陈绪思抬头对着程拙,嘴角微微绷直:“怎么,现在装不认识了?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吗?”
程拙一只手干脆搭在旁边的扶手上,另一只手插着兜,紧接着勾勾唇角,看着陈绪思笑起来:“来找我赔礼道歉,还是兴师问罪的?”
陈绪思忽然感觉他们离得太近了,程拙的笑容甚至令他快要忘记眼前这个男人跟他什么关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陈绪思没由来地往后退了很小的一步,声音低下去,直接问道:“我只想问……你为什么没再回来过,因为不想见我吗?”
程拙愣了片刻,很意外,紧接着笑说:“你妈妈交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再说了,应该是你不想见我才对吧。”
可是陈绪思现在明明都已经找来,站在他面前,问出了刚刚这样的话。
陈绪思移开眼睛,动了动喉结,再次转身就走。
程拙见他真的被自己逼急了,连忙伸手一握,握着他的胳膊说道:“陈绪思,你要回学校,我送你。”
陈绪思说:“用不着。”
但程拙根本没松手。
红毛看得云里雾里又心惊肉跳,却也知道,姜还是老的辣,陈绪思就是再厉害,也翻不出天来。
还是太天真。
在程拙这里,显然不是陈绪思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了。
第18章
两人拉扯僵持一番,都已经从楼道口离开。
红毛探头半天,这会儿偷看不成了,干脆原地坐在台阶上冥思苦想起来,谁知脚一绊,绊倒了角落里的一只空啤酒瓶。
他立即伸手,只用两秒就按住瓶身,止住了噪音。
k歌房里的音乐声和喊麦声隐隐穿透墙壁,传到后门小巷里。
陈绪思还是听见了,想起上面还有一个二流子红毛,更加不乐意,他的个子其实不低,成年男性的力气也不至于太差,他用力抽出手,看也不看程拙,大步往巷子外走去。
程拙没想跟陈绪思来硬的,等他背着书包往前走出一段距离,还是迈腿跟上了,慢悠悠跟在后面。
只是程拙步子跨得大,很快就追上了陈绪思。
“陈绪思,”程拙叫住了他,调笑道,“你特地通过红毛来找我,原来是想叫我回去,发现我这个哥其实还不错?”
陈绪思终于看向程拙:“程叔叔是你叫人打的吧?”
他还是这么牙尖嘴利,洞察敏锐,反问起话来绝不落人下风。
刚才那个按捺不住失落着急和会示弱的陈绪思,似乎只停留了一阵风的时间,眨眼间就不见了。
程拙这会儿反倒不意外,说:“是,我知道你猜得到。”
“为什么?”陈绪思问道。
程拙沉默片刻,挑眉道:“如果我说,是他主动找上门来的,你信不信?”
街口变得充足的阳光洒下来,陈绪思的白皮肤上闪着茸茸一点光,他对程拙说:“但依然是你让人把他打进了医院。这居然是迫不得已的吗?那你住进我家,一次次接近我,不是进展得很顺利吗,可你为什么不继续演下去?突然搬走,难道是因为良心发现了?”
程拙嘴边的笑容淡去,习惯性从口袋里掏打火机:“也不全是这样。所以你是替你的程叔叔来找我兴师问罪的,陈绪思。”
陈绪思说道:“什么不全是这样?”
程拙看着他,说:“没什么,走吧,我骑车送你,以后少琢磨这些破事。”
陈绪思说:“你说过我不小了,已经成年了,想做什么都可以。”
第23章
程拙皱皱眉,咔擦点燃打火机,火舌子在两人眼前燎了一下:“你想做什么?”
陈绪思问:“你把我送走之后打算去干什么,回ktv吗?”
这种不好好回话却一个劲儿问问题的态度,程拙很不喜欢。
他盯了盯路边经过的摩托车,神色淡淡,半晌之后才说:“不一定,可能经你提醒,正好回去一趟,看看被打进医院的老东西怎么样了。”
陈绪思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同样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挺直着脖颈后背,终于图穷匕见:“我下午没有课,如果我说我不想提前回学校上自习了,你之前不是打算带我出去见见世面么,现在你的机会来了。”
程拙拿出一只手按在陈绪思的肩膀上:“我可不需要这样的机会,陈绪思,都说了等你考完放假再说。”
真叫人意外,时隔半个月而已,几次三番向陈绪思强调考试和学习、催促他回学校的人,竟然成了眼前的程拙。
他们连推辞婉拒的口吻都如出一辙,等下一次、等有时间、等考完试、等你长大了,全都等以后再说。陈绪思已经等了半个月,等来的就是程拙的不告而别。
陈绪思别的什么都没有想清楚,包括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这里,但他知道,他不想听程拙说这个。
他只会觉得此刻的程拙十分陌生,令人讨厌。
因为什么呢?一切的变化都要从妈妈回来的那天说起,从程拙来到他们家开始说起,还是从陈绪思从前意识不到的过往十九年人生说起。他们所有人,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好像都背着陈绪思达成了同谋,他们让陈绪思不要在意任何人和家里的变化,只单独生存在一个真空的温室里。
真空的温室里只生存永生花。
可永生的都是假的,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装好人不累吗,程拙,”陈绪思往后退开,甩开了程拙搭来的手,一字一句问道,“之前我一直没有说出来,程贵生和你现在一样,装了这么多年的好人,他也明明有机会悬崖勒马,但还是选择当个懦夫,制造了这些麻烦,我能怎么说?谁会信?现在在照顾程贵生的是我妈,他们相处了十几年,如果让她知道是你叫人打的他,你来到我们家别有目的,你猜我妈会不会报警,会不会选择相信程贵生而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程拙现在承认,自己有些低估了陈绪思。
哪怕在他们还素不相识的时候,第一次在手机店里遇见,他看见陈绪思,并不能把他的模样和在帘子后听见的那些咄咄逼人的话语联系在一起。
程拙看着陈绪思的脸,缓缓说道:“可你不会拆穿我,否则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这是在威胁我吗?”
陈绪思说:“是。”
程拙安静了片刻,紧接着发自内心地笑了:“那你想要什么。”
陈绪思说:“我说了,我现在不想去学校,你说过要带我去玩,”见程拙直直盯着自己看,却一声不吭,他咬了咬牙,接着说道,“我在云桐从来没去过ktv,更不要说南片区,你这么喜欢当我哥,难道不该带上我吗。”
程拙冷声说:“如果我说不行呢。”
陈绪思不知道什么叫知难而退,也从来不会被轻易吓倒:“那你再也不会是我哥了。”
说完,他闭上嘴,看向满是涂鸦的灰红色砖墙。
他好像在耍小孩脾气。不过他们都知道,这也许是真的。真相只需稍稍戳破,先不提程贵生会有什么下场,程拙是真的不可能再跟陈绪思有任何关系了。
陈绪思看起来那么无害,内敛,冷冽,和所有人保持着一层膈膜的距离。靠近一捏才能知道,他浑身长着刺,心里好像还有一腔决绝而不甘的热血。
就在陈绪思等不下去了,又要转头就走的时候,程拙抬手捉住了陈绪思的手腕。
他们重新走进ktv的后巷,到了那个楼道口前。
红毛已经在底下吹了好一阵穿堂风,琢磨来琢磨去,紧接着就看见他们的身影去而复返。程拙一只手搭上陈绪思的肩膀,像是把人拎回来的,面容不善。
“程哥,这是……”红毛吞吞吐吐开口,“要教训一下这小子吗,太过分了!刚刚居然敢拦着你的路……”
可他也快要搞不明白陈绪思到底过分在哪儿了。
说好来交投名状、认错求饶还手机的呢?怎么在陈绪思脸上看不见任何害怕?怎么红毛觉得自己反倒成了多余的那个?
程拙盯了红毛一眼,又看回身边的陈绪思,对红毛说:“这是我弟。”
红毛彻底傻眼了:“啊?”
“还有什么问题。”
“没没没,没问题,程哥……呃。”
陈绪思迎着红毛的目光,看起来并不认同程拙是他哥,但也没有反驳,然后跟着程拙一步一步踏上楼梯。
程拙仍然按着陈绪思的肩膀,回头把兜里的半盒烟丢给了红毛:“手机的事你不占理,以后不要再提了。”
红毛心里本来还七上八下得厉害,想着自己死定了——原来该害怕的真的是自己。他这会儿接了烟,立即乐呵呵的,就这么被打发回去继续上班守店了。
显然,陈绪思是怎么通过忽悠红毛来找程拙的,程拙都已经猜得差不多了。
这样的陈绪思很出人意料,前所未有。
敢拿着那么点破事直接送上门来威胁程拙,他的举动也称得上无比荒唐。
在真正走进ktv,听见各个包房里透出来的嘶吼嚎叫,闻到挥之不出的烟酒浑浊气时,陈绪思忍不住蹙起了眉头,手指紧扣在书包背带上。
程拙看了看他身上穿着的校服,摸料子,东西款式都比他们当年要好得多。
“快两点了,”程拙挑眉,“不去学校不会被发现么。”
陈绪思说:“下午的自习不是必须的,只是到了傍晚你得送我回学校。”
两人在一个大包间门口停下,程拙微微弯腰,透过门上开着的玻璃小窗往里看:“既然要挟我带你逃学了,就不要想着回学校的事,”他偏过头,刚好弥补了陈绪思和他的身高差距,目光平视,“里面这群人,就是昨天把程贵生打进医院的一群小混混,我今天请他们吃饭唱k,怎么样,进去?”
陈绪思近距离看着程拙眼角边的一道疤,深呼吸一口气,说:“你哪来的钱?”
程拙笑了一下,拍拍他的后背,转头叫来经理买了单,然后边说边推开了包房的门:“都说了我在烟花厂上班,有工资。”
在耳边炸开的鬼哭狼嚎的歌声只持续两秒。
陈绪思呆呆站在走廊里,心里竟陡然松快下来。
程拙单独进了包房。里面乌泱泱传出啤酒瓶碰撞的闷响。程拙让他们吃好喝好,没几分钟就顺利地出来了。
霓虹彩灯下,ktv门头上掉落的花体银字扭扭曲曲,陈绪思没在里头待几多久,跟着程拙又离开。
天热起来,程拙已经不穿外套,身上一件短袖衬衫,里面叠穿了一件白色背心,隐隐约约露出痕迹。这摩托比徐锦因的大一号,自然也是借来的,项余成让他随便骑,后座宽敞,更适合带妹飙车。程拙拍拍后座,对着陈绪思说:“上来。”
他真的不是一个好人,或者说,他完全不能做陈绪思认知里的一个好人。
陈绪思更像反过来被社会青年威胁的学生,坐上程拙的车后座,经过了上学的必经之路,穿过县城,远离了身后那个秩序分明的地方。
第19章
上桥过河之前,程拙突然在商场前停下来,让陈绪思一个人留在外面守着摩托车,没一会儿拎着一大袋汉堡炸鸡走了出来。
纸袋被塞到了陈绪思的手里。
食物的热气源源不断从里往外扑,另一只手中的冰可乐冷气森然,陈绪思板着脸,一边看着眼前流淌过的这条环绕云桐的河,一边忍受四处夹击的某些诱惑。
“想吃就吃,”程拙看了看后视镜里,“我至少不会让你啃玉米饿着。”
陈绪思捏着上面的小票,迎风眯起眼:“我在家吃过午饭,不饿。”
虽然他都敢不回学校跟他跑来南片区鬼混了,但那副忧心忡忡、苦大仇深的模样,丝毫不像是来享受的。
程拙笑道:“那你给我好好拿着,别把我的可乐洒了。”
周遭变得混乱拥挤又嘈杂的街道映入陈绪思的眼帘,他紧紧抓着程拙的衣服,蹙起眉头,低头便咬住了冰可乐的吸管,猛地喝了一大口。
满杯汽水哗啦哗啦作响。
摩托车在台球厅前的空地里停下,陈绪思下了车,抱着棕色的洋快餐纸袋站在旁边,手里的可乐已经被他喝掉了大半,不可能会洒出来了。
程拙一只手拿过纸袋和那杯可乐,另一只手照样按在陈绪思的后脑勺,遵照陈绪思想出来玩的要求,带着他往台球厅里走去。
前厅沙发上没人,离里面那些烟雾缭绕的环境也远,陈绪思脱下书包,坐在程拙安排的这个地方,看着程拙去了里面打球的区域。
第24章
这里其实和刚刚那个ktv没区别,一样的没意思。
陈绪思一个人待着,和来往进出的那些人对视两眼,心情更差了,甚至已经完全后悔,只想起身找程拙,让他现在就送他回学校。
程拙和项余成一前一后走出来的时候,陈绪思正好背上书包,系完鞋带就打算走。他可以自己回学校,连程拙也不用再麻烦。
“哪来的小朋友啊,”项余成一边啃着根炸鸡翅,一边笑盈盈开了口,“不过本店确实不接待云桐高中的学生,等会儿家长找上门,这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
陈绪思停下来,抬眼看了看站在后面的程拙。
程拙说道:“要走了?”
陈绪思说:“不是不接待吗。”
“原来是跟程哥认识的,对不起对不起,”项余成演得很真,看起来和颜悦色,却口蜜腹剑似的,“看起来不是很熟呢,小朋友,你跟程哥什么关系啊?”
程拙沉默地抱臂靠在吧台旁边,手指间多出了一根别人递来的没点燃的烟,一时间又像是回到了当初那种事不关己的模样。
陈绪思忽然撇嘴笑了一下,看向的是项余成,问道:“你跟程拙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不仅项余成愣住片刻,旁边过路的小混混也竖着耳朵扭头看来。赶了个巧,邹小丽路过门口,见这边前厅又这么热闹,一个学生竟然被围在了中间,她觉得奇怪,停下脚步走进来,旁边还跟着一直纠缠不清阴魂不散的周旭。
周旭还在追求她,昨晚刚在酒吧开了两个台,帐和提成都记给了邹小丽。这会儿他却第一眼看见了人堆后方的程拙。
“有什么好看的,走了。”周旭沉下脸劝邹小丽。
邹小丽也看见程拙了,一把甩开周旭:“项老板也在呢,还有,我跟你没关系,少管我。”
周旭一直没有放弃追邹小丽,说不上是为了面子,还是甘愿当中了邪的舔狗。
上次他带着一群人围追堵截,不仅吓到了邹小丽,还给了程拙“英雄救美”的机会,害得邹小丽这一个多月来都没搭理过他,昨天好不容易稍微缓和了关系,他现在只有忍,目光盯向了人群中央。
察觉到自己成了人堆里的焦点,陈绪思难得有些慌张无措,好像自己是不小心闯入这里的唯一异类。
项余成还算有点分寸,只低下声说:“我跟程哥什么关系,那你得去问他了。”
项余成笑着,偏过头看了看程拙,眼神里依然有着意想不到的意味。
当然了,一切还得看这位的态度。是把人放走回学校,还是扣下来,显然得程拙发话。
程拙微微皱眉,拨开挡在一旁的两个围观的人,上来先对项余成说道:“行了。”
转而看向陈绪思,抬手扣住陈绪思的肩膀,说:“刚刚去定包间去了,”程拙停顿片刻,“你是跟我来的,别人接不接待都不碍事,出来玩是为了来高兴的。”
真是少见的有耐心。项余成不动声色地让了路。
陈绪思确实不想继续在这个地方当被围观的猴子,脚步一动,就跟着程拙走了。
包间在最里面,得穿过前面开放的大台球厅,陈绪思目不斜视,听见有人叫程拙的名字也没管,一个人不知不觉地走在了最前面。
“就前面那个包间,你先进去。”程拙对陈绪思说完,顺手拿来台球杆,回头看向了追上来的邹小丽。
后面也依然跟着在看热闹的项余成。
邹小丽盯着快被陈绪思关上的包间门,胸口起伏片刻,神色千回百转似的:“程哥,刚刚那是……”
陈绪思听见声音,留了一条门缝没有关紧,就站在门后往外看。
穿着豹纹短裙的漂亮女人齐平程拙的肩头,和当初在手机店里的是同一个。
“那就是上次你跟我说的小孩?”邹小丽围观下来,也实在惊讶,一开口便问了出来,“你……原来你真的有儿子了,儿子都这么大了?!”
项余成差点把刚灌进嘴里的汽水喷出来,连连咳嗽,笑得弯腰曲背。
邹小丽:“……”
她这才觉察尴尬,没好气地朝自己老板瞪了一眼:“什么意思啊,真是的。”
程拙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邹小丽,用手里的台球杆把她格开了一点,说:“你觉得我生得出这么大的儿子吗。”
门后传来很轻的一声扑哧,但迅速被外面乒乒乓乓的喧闹打球声盖了过去。
程拙懒懒撑着台球杆,也勾了勾唇角。
邹小丽不解:“你又没有告诉过我,你到底多少岁了。这谁说得准……”
程拙说:“那是我弟。”
邹小丽“啊”一声,看着程拙转身进了包间,感觉自己刚刚可能真的出言冒犯了,没有低情商地继续追进去。
她在云桐见识过不少人,从来都是被人夸着捧着的,其实根本没习惯真正去追个谁。
她有些失落和不高兴地转身。项余成见了,啧啧两声,抬手搭上她的肩膀:“好了,我的姑奶奶,那确实是程哥他弟弟,以前算半个吧,现在大概是成真的了?你跟小朋友吃什么醋,对不对。”
“可就算没有这个弟弟,他对我好像也没什么爱情,”邹小丽说,“余成哥,你偷偷告诉我,他到底还有没有别的女人?还是跟你们一样,喜欢的是男人?”
项余成说:“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也没天天来我这儿啊,再说了,你也不缺追你的和暧昧不清的,比程拙有钱的多的是,难道你真心爱上程拙了?”
“爱上程拙可不是划算的事,傻子才会干。”项余成笑着好心劝道,“别想不开,听我的劝吧。”
邹小丽推了一把项余成,哼一声,径直离开了台球厅。
包间里,程拙刚进门,便和直直站在门后面的陈绪思来了个大眼对小眼。
路又被堵着了,程拙干脆握着门把,靠着门背,笑道:“都偷听到了?”
陈绪思光明正大地说:“为什么他们会把我误会成你的儿子?”
程拙:“可能因为我们长得像,都比别人帅吧。”
陈绪思:“……”
他被这种无厘头又大言不惭的话弄得不太好意思,又忍不住动了动嘴角,想笑不肯笑。
程拙紧接着说道:“刚刚为什么背着书包要走,这么容易不高兴。”
陈绪思往后退了两步,否认道:“我只是觉得很无聊,你每天就在这样的地方跟他们一起玩吗,烟花厂夜班守仓库的工资也不高,请那些人唱一次k吃一顿饭应该就会花得差不多了。”
台球桌上放着程拙之前买的炸鸡汉堡,这也不便宜,照程拙这么豪横地买,一顿上百块都打不住。
程拙拎着球杆往里走,一屁股坐在前面的椅子上,边从纸袋里拿汉堡出来,边说:“小朋友,你才知道么,人生其实并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
陈绪思皱皱眉:“你……那你是为了什么?”
程拙说:“我扔在垃圾桶里的名片你应该看过。生意失败,公司倒闭,走投无路了所以才要回来,找人算算旧账,”他大口吞咽完汉堡,摇了摇唯一的那杯可乐,咕噜便喝了,“结果还被你提前发现了。”
陈绪思早猜到自己偷进房间的事露了馅,眼下被揭穿,脸上还是有些发热。
好在他们互相知道对方的秘密。陈绪思不必屈服于程拙的淫威。
他还是避开了这个话题,洁癖发作一般,先对程拙此刻的行为发起控诉:“你怎么喝我喝过的可乐啊?”
程拙把喝完的空纸杯扔进垃圾桶里,没事人一样:“我不介意你喝过,可以么。”
陈绪思说:“但……我介意。”
程拙缓缓抬眼,轻笑一声,说:“可已经晚了。”
第20章
飞速吃饱喝足之后,程拙站起了身,拿着球杆走到台球桌旁,随便推了一杆,等母球后的那颗被撞落袋,才收杆回来。
包间里莫名有些沉默。
陈绪思开口问道:“过去这二十多天,你都来这里打台球?”
程拙盯着桌上散落的台球,点了点头:“这里的老板是我朋友,他也是你们云桐高中重点班毕业的。”
陈绪思说:“那你呢?”
程拙没有回答。
他只在云桐高中读了不到两年,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就不蹭这半个母校的光了。
只见程拙撸了撸宽松的衣袖,紧接着干脆脱掉了衬衣,结实的手臂线条便露了出来。健康的肤色下,后肩蔓延着的刺青随肩颈肌肉一起一伏。
他又推一杆,看着球体按预想中的轨迹滚动出去,接着说:“在所有无聊的时间里,只有打台球和健身算是没那么无聊的。外面那帮人没人打得过我,你要不要试试。”
“我不会。”陈绪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程拙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笑容:“陈绪思,要不要先把书包放下啊?”
第25章
陈绪思既然没打成退堂鼓,都已经在这包间里了,想了想,也干脆脱下书包,抄起墙边斜倚着的台球杆走了过去。
“我需要知道规则,”陈绪思对程拙说,“这个怎么玩。”
许多天没见,今天的程拙似乎因为接受了他的威胁,变得挺好说话,欣然同意道:“可以,我教你。”
台球桌旁边靠墙的过道都很窄,程拙也往他那边走几步,领着他到了适合击球的位置,空间一下子变得十分拥挤。
程拙身上的热气更加明显地贴来。陈绪思捏紧台球杆,在程拙看起来并不着调的指导和摆弄下学着怎么握杆。
程拙低了低头,淡淡凝视了两眼陈绪思。
从后往前,只能看见陈绪思的耳侧、脸颊和校服衣领。
陈绪思整个人都被包裹住了,只能盯着绿色的台球桌绒布。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姿势很不雅,不安全,陡然绷紧后背,十分紧张,耳后细腻的汗毛都被蒸得黏腻起来。
小县城里打台球,常见的黑八玩法很好理解,一听就能懂,陈绪思又在程拙的“贴身”教学下,知道了该怎么站位,怎么架手,以及怎么握杆、运杆。
陈绪思一开始没想多么认真地学。
错的时间,错的场所,错的人——以及一个陈绪思这辈子不玩不学也可以的、错的游戏。
可程拙看起来再不诚心,再不着调,也一直在教,让他根本没办法打断,更说不了不要。
那是一双修长却厚重的大手,遒劲有力,那也是一具压迫感极强的躯体,高热坚实。摩擦着的感觉令热度透过皮肤,传得沸沸扬扬。
一通流程走下来,程拙给他示范打了几球之后,终于起身走开了,就靠在另一侧的台球桌旁让陈绪思单独练:“自己打两球,我看看。”
陈绪思早就学得心跳过速满头大汗了,有种比在学校里备战高考还苦不堪言的感觉。
他心情复杂地看了程拙一眼,又不想服输,俯身盯紧了桌上的那颗台球,视线平行而去,球杆正好正对着程拙那个方向。
程拙单手插兜里,捏着里面的烟盒,似笑非笑地等他下一步动作。
杆头迅速撞向了那颗白色的母球。不知道陈绪思是学得好还是运气好,此刻母球的运动轨迹看上去非常不错,没有走位失控,最终和目标球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陈绪思咬了咬嘴唇,心底还没有开心超过一秒钟,便睁大了眼睛——大概是他太过紧张,用力过猛,白球撞上那颗他盯准的黑球之后,忽然一个错乱,竟然直挑挑往上飞去,直接飞出了球桌,眼看就要砸到程拙的脸上。
心脏跟着提到了嗓子眼,陈绪思忍不住闭上眼睛,其实又有些暗爽。
想象之中砸到人的声音并没有出现。
程拙似乎早有预料和准备,往一侧偏了偏头,然后后退抬手,勉强接住了那颗台球。
程拙把球扔回了桌上:“怨气这么重啊,陈绪思,你砸到我了。”
陈绪思缓缓睁开眼,发现他根本没事,一时间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望,捏着球杆杆头往外走几步,说:“……我不是故意的。不过这不能算我怨气重吧,你刚刚就是这么教我打的。”
程拙说:“看来是我没教好,还得继续好好教教你了,弟弟。”
又来了。
陈绪思热得要命,一时半会儿不想再学,只管放下球杆,低头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他对程拙说:“我要上厕所了。”
程拙看了他一眼,笑道:“哪里不舒服啊?”
陈绪思捏着裤子口袋,耳根泛起了一点粉色,羞愤地看着程拙:“我只是要撒尿,厕所在哪里?”
程拙扬了扬手,给他指路:“出门左转,走到头再右转,门外面就是厕所。”
陈绪思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去,看见程拙坐在那儿便开始掏烟盒和打火机。
察觉到人还没走,程拙叼了根烟在嘴里,声音略显含糊:“怎么。”
“你,你帮我看着我的书包,我马上回来,等会儿我就要回学校,不打了。”
陈绪思边说边推开门,听见身后打火机咔擦点燃的声音,哼一声,却先闻到了外面浓烈无比的烟味,立即捂住鼻子才走出去。
台球厅旁边的酒吧装潢前卫,洒扫的保洁大爷正来回拖地。
还不到上客的时间,没什么人。
陈绪思从门前走过,刚逃掉了烟味,又感觉鼻间飘着股复杂的酒气和香熏味。他加快脚步,顺着路线一路摸到了楼外小巷的厕所里。
恨不得全程捂着鼻子的陈绪思系好裤子出来洗完手之后,站在巷子里,像是发了两秒呆,已经下定决心要马上回学校去。
他身上洗得干净整洁、白得发亮的校服在这片地方也着实打眼。
陈绪思原路返回,却在重回楼道时,被赫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这人似乎尾随而来,等他上厕所已经等了很久了。
周旭下半身穿破洞牛仔裤,上半身裹着蓝色紧身衬衣,一副颇为时髦的样子,然而眼神邪乎不善,拦住了陈绪思的去路:“你是程拙的弟弟?”
陈绪思自动往后退,退回巷子里:“你是谁?”
周旭更加不爽了:“我?你不知道我吗,这片地方还没人不认识我周旭是谁,知不知道。我还是你哥回云桐之后第一个认识的人。不过你不需要知道,我知道你就够了。”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没摘皮套的小刀,吓唬人用的。
陈绪思显然看见了,听他翻来覆去几个词啰嗦,双脚退到角落,却发木地站着忘了动。
周旭就知道他这种小玩意儿不经吓,说道:“程拙看起来很袒护你啊。”
陈绪思:“我跟他不熟,我也不算他的弟弟。”
周旭:“我当然知道你跟他不熟,你是个好学生,可不该跟程拙混在一块!”
陈绪思犹豫两秒:“是他,是他逼我来这里的,周日下午我本来要在学校自习……”
周旭了然:“自从这个人回来,你后爸还有你们一家人,最近应该都过得不太舒坦吧。昨天他叫了一帮人,是去收拾谁了啊?可是我感觉他唯独对你还是手下留情了,嗯,对不对?”
小巷两头四通八达。陈绪思低着头,用余光通通扫过,趁着周旭絮絮叨叨嘴碎不停之际,瞬间拔腿就跑,眼看成功绕开了周旭和那堆自行车,巷子拐角处出现的几个混混顿时让他认清了现实。
他很识时务,立即停下发软的双腿,放弃了。
周旭看着他笑了起来,再次开口:“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弟弟,我只是想跟程拙谈谈,可他不愿意,我只能另外找找办法咯。”
陈绪思回过身。
他几乎没有接触、碰见过这样的事情,面色凝重,手指紧扣着,大脑居然一片空白,他对周旭说:“那你要找我谈什么?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你都玩不过程拙,还指望我吗。”
周旭很不喜欢听陈绪思说这样的话,怒道:“我不管!程拙他是人吗?他抢了我的女朋友!他横插一脚,跟我的女朋友背着偷情!他就是一个下作的小三!他要这么跟我玩,我就只能找你。”
他拿手搭在陈绪思的肩膀上,咬字用力:“别骗人了,刚刚在台球厅,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都敢直接叫程拙的名字,没大没小!好大的胆子啊!能是谁惯的?!”
陈绪思看着他越逼越近、越来越激动,心里的嫌恶感难以遏制。
只是周旭用了一个这样的理由,站在道德高地上控诉程拙,发泄怒火,看着好像很有道理。
信息量着实有些大了。陈绪思一时间转不过脑子,有点郁闷,还有点想笑。
陈绪思说:“你说程拙做小三,抢了你的女朋友……就是那个金色头发,长得很漂亮的女人?我也想帮你拆散他们,但我说不上话的。”
周旭听了更加恨得牙根痒痒,左右看了看,巷子口被他安排的小弟堵着,就算有人来来往往经过,谁也不会多管这边角落里的闲事。他还是打算把陈绪思先拉去更隐蔽的地方,至少要让程拙急一急,程拙只有着急了,才知道他周旭不想惹事但也绝不怕事。
周旭说:“你还是高三要高考的学生吧,不着急,哥哥我会帮你,继续带你去玩好吧,网吧?洗脚城?今晚会安排个宾馆给你好好住下的。”
陈绪思骤然反应过来,反手拧住他的手,显然十分抗拒:“我不去,你不怕我喊救命吗?!”
“我可没有把你怎么着,你喊救命谁会理你,”周旭无赖地说,“过来,走吧,赶紧的!”
身上的校服已然被扯得变形,陈绪思此时调转了方向,靠着通往楼里过道的那道铁门,一只手立即死死抓住了门上的铁栏杆。
到底不是穷凶极恶的黑社会,周旭甚至一直在帽子叔叔那儿自认五好良民,他朝旁边过路人笑笑:“弟弟不听话,教训教训。”
第26章
陈绪思在周旭上来捂他嘴之前,猛地大喊:“神经病,你要死是不是,我不是你弟弟!程拙!程拙你——”
程拙伏在台球桌旁坐着,手中的打火机一亮一灭,嘴里咬着那根烟早拿下来了,迟迟没有点燃。
以前没回云桐、还在物流公司的时候,除了见客户吃饭,他自己不怎么抽烟,烟瘾不像现在这样重。这是程拙自我放任出来的结果,想抽便抽了,没有任何顾忌和不该抽的理由。
如果要忽视那股爬上心头的痒意,坐视不理,程拙其实也可以。
年纪渐长,他已经过了热血和不认命的时候,很知道克制的好处。或者换种思路,这烟也不是非抽不可。
程拙干坐了半天,视线扫到破布沙发上的那只深蓝色书包,才微微拧眉。
陈绪思这一泡尿撒得也太久了,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小年轻扛不住事,碰见点什么刺激都受不了,难不成真的干嘛去了。
第21章
程拙很快起身了,拎上陈绪思的书包便推开了包间门,走在路上的时候终于点燃了烟夹在手里,然后往厕所方向找去。
这会儿酒吧附近已经站着三三两两的小年轻,对面麻将馆里带来的和楼上楼下住着的小孩子也聚成了堆,在过道里窜来窜去。
程拙抽着烟,已经尽量避开了,但还是一前一后被两个矮不隆冬的小东西撞上来。
其中为首的那个胖小子没想到撞人身上也能这么疼,又发现这人手里提着一只学生书包,当下犯了浑,叫嚣着谁这么不长眼,伸手就绊住程拙的大长腿,往程拙身上敲打。
程拙抖了抖烟灰,低头往下看,提溜起他那脏得发黑的后脖领,面无表情地抢走了他手上挥舞的仿真玩具枪,然后把他拉开。
“站着,”程拙让他站去墙根下,“站好。”
这小胖子见识到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了,瞬间被调理得四肢僵直,站在墙边,看着程拙可怕的样子,一动不动。
他刚要朝程拙张嘴喊出声。程拙伸手指了指,说:“乖乖闭上嘴,带着你的兄弟们去别的地方玩,枪我没收了。”
小胖不服气地问:“我的枪,为什么……”
程拙:“没有为什么。”
说完,程拙就走了。
这能算是完完全全的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小胖敢怒不敢言,看了看自己被抢走的仿真玩具枪,立即羞愤地掉头跑开了。
如此一通下来,程拙顺着过道左拐再右拐,已经是一副心情不太行的脸色。他不知道陈绪思又在作什么,上个厕所总不至于掉进了茅房里,就算想走,还能扔下书包不要了?
不远处的那扇木门忽然咚咚两声,发出异常的闷响。
程拙看着木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吵嚷声从外面传进来,紧接着,木门重新被砰地关上了,争执似乎还没停。这些事都见怪不怪了,程拙从不多管闲事。
但一个嘹亮却又戛然而止的声音传入了程拙的耳朵里。
叫的还是程拙的名字。
陈绪思只喊出了两声,迅速被周旭着急忙慌地捂住嘴。
周旭一听他喊程拙,简直要被吓出心脏病,搂着陈绪思就想把他扯走。陈绪思继续从喉咙里溢出声响,像是在叫哥。
他个子不低,反抗力气也大得让周旭吃惊,周旭手忙脚乱之间甚至没空指挥。远处蹲着的那群小弟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还在犹豫要不要过来帮忙。
当木门猛地被从里往外一脚踢开的时候,混乱终于停止了一瞬间。
他们两人同时受到木门弹开的力道,一起往前扑去,陈绪思得以甩开恶心的束缚,然后在摔倒之前,被真的过来找他的程拙拽住了胳膊。
“扑通”一声,周旭只能摔在厕所门口。
陈绪思瞪着眼睛转过身,看见程拙那张来解决麻烦的臭脸和他身后裂开晃荡的木门,整个人呆滞片刻,意外变得乖乖的,被程拙一拉,就臊眉搭眼般顺从地过去了。
就在这时,周旭的一帮小弟看见自己大哥倒地,赶紧蜂拥而上,想扶人的扶人,想干架的也打算干一架,毕竟气氛和局势已经到这了。
程拙顿时把陈绪思撇去后面,先一步迈腿,提起摔倒的周旭,挟持在了自己的手里。
周旭简直惊了,程拙真的被那弱鸡高中生喊来就算了,这会儿不带着老弟跑路或者道歉,居然还敢拉扯着他来硬碰硬!再怎么说,他都能从人数上碾压单枪匹马的程拙,而能帮程拙的那些人都吃喝玩乐唱k去了,不在呢,项老板今儿也没来。
可是,一个坚硬冰冷的触感抵上了周旭的太阳穴。
陈绪思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大了,他浑身汗毛直立,立即喊道:“程拙……”
程拙肩上挎着他的书包,根本懒得理他,恰好用自己脱下来的衬衫包住手枪,隐隐约约露出的黑色枪管就对准着周旭的脑袋。
此时巷子里除了他们,其他过路人早就无影无踪了。
陈绪思不清楚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连手都在发抖,抬高声音叫道:“哥!”
周旭扭头一看,立即跟着叫嚷:“操了!程拙你疯了!你是疯子,我惹不起你行不行!你你你……程哥,程哥,您冷静啊——”
所有人都看见那东西了,心中半信半疑。
但没人接触过近两个月才出现在云桐的程拙,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疯子或者亡命之徒,不敢赌。
全世界都停滞安静下来,周旭的小弟们一个个定住不敢动了。
程拙对周旭说道:“让他们往后退。”
周旭声音劈叉,就差哭出来:“退!都往后退!去守着巷子口,不许人看!程哥,你放心,咱们只是比划比划,不是当真的……我真没打算干什么……”
程拙冷冷说:“谁要跟你比划啊?”
周旭:“是是是!不,不比划!”
从没礼貌的野孩子到恃强凌弱又胆小如鼠的混混头儿,接连都被程拙调教好了。天知道得浪费程拙多少时间和表情。
程拙这才微微回头看了陈绪思一眼,想知会他一声。
然而陈绪思那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好像更令他非常无语和好笑。
他手里的那东西更是拿得随便,在周旭的脑袋旁晃来晃去。冷不丁的,衬衫一角往下掉了掉,玩具枪枪管上那一道鲜艳的塑料颜色也露出来了一点。
陈绪思再次惊呆,滚动喉结,怀疑自己看错了。
眨了眨眼睛之后,他还是瞪向了程拙,情绪从焦急担忧和惊心动魄转为了某种被欺骗的恼怒。
程拙接着和周旭说话去了:“周旭,我们之间无仇无怨,项老板和我只有私交,影响不了你们。除非你真的活腻了,倒是可以来跟我试试。”
周旭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碰到玩具枪管又梗住了脖子:“不试了不试了,程哥,你说得好,我们真的无仇无怨……误会一场……你还是项老板的朋友,这地方谁敢惹项老板?我真的没想把您弟弟怎么样,您看他,全须全尾的,还能活蹦乱跳……”
陈绪思已经理好刚刚被弄乱的校服,拿纸擦过好几遍嘴巴和手指,此时笔直地站在一边,脸色还有点儿透白。
程拙都有点插不上话,等周旭全说完了,才拍了两下他的胳膊,商量说:“那以后我弟弟在云桐要是出了任何问题,就都是你的问题,有没有问题?”
周旭:“没问题!没问题……”
“滚吧。”
说着,程拙松手,把他推开,转身揽上陈绪思薄薄的肩膀,带着人就往破木门里走去。
周旭双腿软烂成泥,顷刻间瘫坐在地上,只觉得劫后余生了,但还有点儿隐隐的愤懑和不甘。
他可能还是不觉得程拙真的敢私自持枪,也许是威力较大的仿真玩意儿,但如果他去找相熟的帽子叔偷偷举报,应该能让程拙喝一壶,自己还不会被发现……
陈绪思不停地迈腿跟上程拙。
紧接着,周旭就从后面看到他们的背影和程拙手里的东西,突然大喊了一声:“等等——”
程拙停下了,将衬衫抖落抖落拎在手里,然后把那支玩具手枪递给了陈绪思,像是要他玩玩。陈绪思才不要在这种时候玩这个,拿到东西后和程拙对视两眼,就触电般直接甩了出去。
塑料壳做成的玩具手枪飞出门框,掉在了路中央,枪柄壳子被原地摔成两片,一片黑的,一片红的。
周旭瞪眼看着陈绪思,骤然提了口气,竟然反应极快,一个飞扑,在远处的小弟们看清之前,将枪壳子全捡回了自己的手里。
这真的只是玩具枪,彻头彻尾的玩具枪!
别说偷偷报警举报已经不可能,就是今天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他周旭不仅别想追到邹小丽,连在南片区都会没脸混下去。
巷子口的小弟们见危机解除,立马奔上来,重新来扶大哥。周旭早已把玩具枪揣进兜里,为了挽回一点颜面,一声令下要追。小弟们愣在原地,面面相觑,周旭往旁边那人头上敲了敲:“他怕咱们去报警,刚刚都把手枪丢过来了!不是真的,但威力很大!这地方没监控,还不去追追看!”
第27章
“哥,要是追不到怎么办?”那人瑟瑟发抖。
周旭:“追不到?还能怎么办,人家有靠山,追不到就算了!”
门里的两人已经沿着走道走远。
陈绪思眉头紧蹙,听见后面传来的动静,紧张至极,跟着程拙越走越快。
“快跑。”程拙居然还笑得出来。
陈绪思肩膀上压着的重量也松了,被程拙一把握住手腕往前走,拐了弯到了酒吧和台球厅的正前门,周围已经人挤着人。他为了躲开这些人,就紧跟在程拙身侧,两只脚都有点赶不上趟,最后不得不跑起来。
他们沿着握手楼之间的间隙跑了一大圈,绕远路甩开周旭手下的那群人,终于绕回了停摩托车的坪里。
陈绪思还是非常慌张害怕的,担心被追上来,坐上摩托车后座的时候仍然在四处张望,一只手紧紧揪着程拙的t恤。
果不其然,才出路口,陈绪思扭过头去,看见了急匆匆赶来的那一票人。周旭穿着那身崩了扣子的蓝衬衣尤为显眼,看起来张牙舞爪,但已经追不上来了。
周旭本就只是做做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只摸到了车屁股的尾气,和扭过头的陈绪思怒而对视,竟然有种被鄙视了的错觉。
再看见他那身小屁孩穿着的校服,周旭他们一帮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甚至十分嫉妒。
有哥就是好啊,有哥就能横着走,出门在外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无非只要看看哥一个人的脸色而已。
可就陈绪思这副清高模样,明显不是受气的主。
而且以后连周旭都得帮忙罩着他?!
经此一役,南片区这些人都认识了陈绪思的那张脸。
那是程拙的弟弟,云桐高中的学生,看着眉清目秀不经事,但遇到了千万不要惹。
直到他们逃离了那片拥挤的房区,视野变得宽阔,陈绪思才不再焦虑地扭头往后去看。
他仍然紧抱程拙的腰,心脏咚咚地用力地跳着,气息很乱,喉咙很干,嘴唇也是干的。
程拙在离开南片区前的那座桥前停下了,去小卖部买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的时候原本要直接喝了,但在发现陈绪思看向他的眼神的时候,挑一下眉头,突然间良心发现开始尊老爱幼了似的,先把水递了过去。
陈绪思大概惊魂未定,愣了愣,脑子里还是刚刚那些荒谬至极的场景,破裂的木门,倒地的大哥,以及碎成两瓣的塑料手枪……陈绪思竟然噗嗤一声,没有绷住嘴角,看着程拙就哈哈笑出了声。
程拙知道他在笑什么,依然看了个新奇似的,扯扯嘴角。转头看向远处,喉结动了动,很快看了回来:“喝水吧,赶紧喝了送你学校了。”
程拙又问他刚刚和周旭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事。
陈绪思摇头,接过了水,紧接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容渐渐定住和收敛,鼻子里忽然哼了一声。
“谢谢。”他转脸看向河面和河堤之上。
程拙说:“变脸大师,又怎么了。”
“没怎么,”陈绪思更加无厘头和突然地说,“我想下去看看。”
程拙沉默两秒:“下去干什么?”
“我没来过这里,”陈绪思说,“每年夏天好像都会有很多人来这里游泳,钓鱼。马飞以前叫过我,但我没来过。”
程拙对这些好像完全没感觉,转身几步,回到摩托车边:“那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刚经历过那么危险的时刻,他居然可以放心,不要陪着陈绪思一起下去。
陈绪思本来也只是嘴上说说,放弃了下去河边走走的计划,回来了。
程拙淡淡对他说:“你下午没去学校自习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你妈妈的,但继续玩下去,可能就瞒不住了。”
“你这也是反过来在威胁我?”陈绪思说。
程拙点头,也笑:“当然。”
陈绪思仰着头,一双眼睛眨也不眨了,像两颗琥珀色的玻璃珠,被下午五六点的阳光照射着,里面倒映的,是陈绪思人生中第一次见过的风景,还有很大一个的,刚好拦在正中央的程拙。
第22章
带着一下午乱七八糟又惊心动魄的经历,以及一点儿学来的打台球知识,陈绪思被程拙毫发无伤地送回了学校。
这天晚上还是徐锦因来接他,他觉得是意料之中,因为哪怕程拙真的受了他的威胁,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解决好所有的事情,说回来就回来。
但他的心里还是落空了一瞬。
徐锦因从陈绪思出校门起就一直看着他,好像要看穿他的胆大包天和突如其来的叛逆。
陈绪思掩饰着情绪走过去,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下午的事情难道没有瞒住?可学校里没有老师会查下午的自习情况,他觉得不可能。
过了好半天,徐锦因才突然开口问道:“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陈绪思僵了片刻,说:“什么?”
徐锦因没有急着上路:“小绪,程拙下午是不是来学校找你了,他跟我说,以后还是他来接送你。”
陈绪思一时间脑子是懵的,不清楚程拙到底怎么说的,只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
摩托车晃动两下,徐锦因回头,惊讶地看着他:“你同意了?因为他居然说你同意了,真的吗?”
陈绪思终于点了头:“嗯。”
徐锦因说:“小绪,你现在觉得他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今天他回来之后,还去看了你受伤的程叔叔,那是他爸,本该这样啊,只是之前他明明还……可能是想通了,毕竟血浓于水……”
陈绪思见她嘀咕的声音越来越小,缓缓开口说:“我觉得他挺好的吧。”
徐锦因忍不住笑了,十分奇怪地问道:“怎么又突然好了?”
陈绪思有点尴尬,干巴巴说:“因为他也没把我怎么样,而且我大部分时候在学校,他住在家里对我没影响,毕竟算我哥,他又不会欺负我。”
“……所以你也想通了是吧,”徐锦因说,“好吧,你没意见就行。”
陈绪思说:“程叔叔没有说什么吗?”
徐锦因说:“他现在伤着动不了,能说什么,也不知道是谁下的狠手,可能是工地上谁闹了什么矛盾?真是作孽。你也知道,你程叔叔就是老实,说难听点叫窝囊,还喜欢自己气着自己。现在我来接你,还是程拙在那照看着呢。”
这便在陈绪思的意料之外了。
程拙的行动竟然如此之快,真的说回来就回来,甚至是在前脚干了坏事的情况下,又大摇大摆地进了家门,当起了愿意照顾父亲的二十四孝好儿子?
他们到家之后,陈绪思才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程拙刚好从楼上房间下来。
陈绪思一瞬间感觉自己成了程拙的共谋。
事实好像确实如此。
程拙出来看见他们之后点头笑了笑,尤其是对徐锦因,态度良好又礼貌。陈绪思早就觉得,这同样是程拙的一种迷惑人的手段,因为妈妈真的会吃他这套。
徐锦因嘱咐了两句,很快上楼了。
陈绪思垂下眼,拎着书包也跟着进屋,却还是迎面和程拙撞上,走过去的时候,忽然被程拙出手握住了臂弯。
陈绪思拧了一下眉头,对他如此不合时宜的举动很不满,被吓到了一般,嘟囔道:“干什么呀,我要回房间学习,要写卷子了。”
程拙说:“不耽误你,但我想知道,你怎么说服你妈妈的,嗯?”
这是在家里,而陈绪思好像也成了那个被蛊惑的人。
他莫名紧张,有种做贼心虚的味道,心脏咚咚直跳的熟悉感涌上发干的喉咙口,眼睛往楼上亮着的窗户那儿看了看。
陈绪思挤着嗓子说:“你不是已经用拳头说服了你爸,也用伪装说服了我妈么,所以还用得着我去说服什么吗,哥哥。”
程拙定定凝视着他,半晌,笑了笑,说:“我这是在满足你的要求,不让你白白主动来找我一趟,好吗。”
道德标兵的警报仿佛瞬间被拉响了。
陈绪思滚动喉结,一下抽出自己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和不怀好意的程拙拉开了距离。
程拙说:“你还害怕我啊?”
陈绪思看向了他,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最后说:“无论你要做什么,你都不能骗我。”
程拙回房之前倒是点了头,拍拍陈绪思的胳膊,笑道:“不骗你。”
从这天起,程拙就还和从前一样,住回了侧边的单间房间里,和陈绪思同在一个屋檐下。
他似乎连晚班都不用上了。陈绪思忍不住问了才知道,程拙已经不在烟花厂干了。他答应项余成,就留在南片区,搁台球厅里谋了个闲职,有空去打打台球就行,顺便镇镇场子。
陈绪思想起程拙教人打台球的模样,暗暗轻嗤了一声,接着头也不回地背着书包进学校。
他们每天早晚各见一面。
第28章
程拙继续负责起了接送陈绪思上下学,直到高考结束。
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的一霎那,云桐夏天的太阳还斜斜挂着。
陈绪思跟着黑压压的人流走出考场,被周围的氛围感染着,好像真的有着可以和过往人生说再见了的感觉。他已经过完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关考验。
当见到徐锦因,回答妈妈考得怎么样的时候,陈绪思一如既往,可以很有把握地说挺好的,分数不会和模考月考次次第一时有太大差别。
然后陈绪思什么都不用学不用写了,没躺多久却开始觉得无聊。
他忍不住观察家里其他人的动向,看着程拙上午出门,晚上回来,似乎已经完全习以为常。
其实现在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跟程拙抬头不见低头见。
比如还在带伤休病假的程贵生。他厉声拒绝程拙的照看,除此之外,却只剩战战兢兢一般,几乎从不出房下楼。因此,徐锦因为了受伤的程叔叔,大部分时间同样也在家,哪怕有事外出,也会让陈绪思暂时在家里照应着。
这样漫长的暑假对陈绪思而言,毫无欣喜可言。
他哪里也去不了,还是最讨厌暑假,有时候在饭桌上遇见程拙,或者在程拙出门前对视两眼,都会有种呼之欲出的冲动冒出来。
转机在一个星期之后,程贵生休完病假打算回工地挣钱了,陈绪思答应了妈妈的建议,通过舅妈介绍,去了县城唯一一家看起来比较上档次的中西餐厅兼职服务员。
比起一直闷在家里催生怨气,陈绪思甘愿出来“体验生活”。
值得庆幸的是,餐厅里至少冷气充足。
陈绪思穿着服务员统一着装的挂脖工服,一边擦餐具摆水杯,一边看着外面炎炎夏日之下过路的小汽车和路人。
他今天心情好一点,站在门口对客人喊欢迎光临都自然主动了许多,因为马飞提前和他约好了,要来他兼职打工的地方看他。
虽然马飞也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但他和女朋友去毕业旅游之前到底没忘了陈绪思。
马飞气喘吁吁地找来中西餐厅的时候,陈绪思正收完台,往入口瞧了一眼,立即快步迎了上去。
因为不久就要去赶火车了,马飞手里还拖着行李箱,穿得特别骚包和度假风,看见陈绪思便装模作样地说:“哎哟,你就是这儿的服务员,果然看起来就是这里最有文化最能当门面的,怎么不欢迎我呢?”
陈绪思冷笑一声:“这位老板,欢迎光临啊。”
下午两三点钟已经过了饭点,餐厅里几乎没有人,客座区都黑漆漆的。马飞笑个不停,被陈绪思引到靠窗的一处空卡座上坐下。
他这才把藏在身后的饮料拿出来:“当当当当!”
他刚大费周章去校门口的地下铁买的,是陈绪思最喜欢喝的蓝莓苏打水,配料要加柠檬冻。
“等我旅游完回来就带你去南片区,跟你吃饭看电影,放心,我说话包算数,保证不让你妈妈发现,”马飞拍拍胸脯,“而且我去玩会拍照的,到时候第一时间单独发你。”
陈绪思接过苏打水,笑道:“我知道了。”
马飞说:“这段时间咱大哥不是又回来了吗,今年暑假要开心一点哦。”
陈绪思嫌他啰嗦、没个正经:“你几点的火车啊,要提前去跟女朋友碰头吧,别马马虎虎耽误了时间迟到了,小心人家跟你生气。”
马飞看了看时间,确实已经不早,走前不忘给陈绪思的那杯蓝莓苏打水拍个照,说要收入他的出发特辑里,等着看他发的空间就好。
很快餐厅里有客人来,陈绪思把马飞送到电梯出口,招招手,然后就回去忙了。
他整个傍晚加晚上都非常忙,端茶倒水点单收台,两条腿走来走去没休息过,直到晚上九点才下班。刚打完卡,陈绪思第一个摘下围兜工服,提上没喝完的苏打水就飞速跑下了楼。
不太亮的路边已经停着一辆摩托车。
接送问题是他们跟徐锦因谈好了的。晚上程拙会从南片区过来接他。
他坐上后座,来不及说什么,一边因为口渴大口喝着苏打水,一边掏出自己那只卡顿的旧手机回马飞的消息。
马飞已经在去旅行目的地的火车上了,一时半会也回复不了。但陈绪思看见了马飞发在空间的说说和图片。那张卡座里拍的苏打水照片,夹在一堆马飞和女朋友的出发照里,点赞和评论人数已经非常之多。
陈绪思也给他点了一个赞,便收起手机,抬头才发现程拙正回头看着他。
“你干嘛窥视我。”陈绪思松开吸管,吸管便戳在他红润的上嘴唇上。
程拙说:“我这是光明正大地看。在这里干得怎么样,累不累。”
陈绪思沉默了一小会儿,说:“还好吧。”
程拙说:“不用逞强。”
陈绪思说:“你,我跟你逞强干什么,真的还好,真是的。”
路上的热风迎面拂来,陈绪思听见程拙接着问了:“怎么不跟你妈妈提想出去玩,都考完试了,她还能不答应?”
陈绪思哼哼一声,回道:“是啊,程哥,这些天你怎么不帮我提一嘴呢?”这有些怨气冲天咄咄逼人了,他攀上程拙的肩膀,以防程拙听不见,又凑到前面去,在程拙耳边说,“而且……你不懂,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而且他现在已经很满足了,真的觉得这样挺好的,远在外面旅游的好朋友能记着他,上下班还有程拙接送,虽然身体很累,但比起以前,这已经变成了一个没那么坏的暑假。
程拙知道他这些天在不高兴,懒懒嗤道:“那不是因为阿姨在家么,我们的事情要是被发现了,不好吧。”
陈绪思莫名觉得怪异,说:“我们没有什么事情吧,如果你是说那天下午逃自习的事,现在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那就好。”
程拙稍稍偏头,冷不丁又问:“那你的看海计划呢。”
陈绪思愣住了,从后视镜里瞥了程拙好几眼,一时间把塑料杯捏得哗啦作响。
第23章
程拙好像和陈绪思天生相克,纯纯添堵,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哦,”陈绪思故作轻松又生硬决绝地说,“我不是很想去了,计划作废,早就划掉了。还有,能不能拜托你啊,千万不要在我妈面前提这个,好不好,哥哥。”
最后那声哥哥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咬字清楚,斩钉截铁,好不悦耳。
可以理解,对陈绪思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程拙哈哈笑了两声,笑声混在摩托引擎声里甚至都没那么清晰:“行,我知道了。”
他们现在像一对提前勾结在一起的,对好了身份、秘密和禁忌的狼队友,一旦回到家里,就得装作不认识,不熟。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眼神可以,什么举动不行,都是有规则的。
从摩托车上下来的时候,陈绪思刚好喝完了所有苏打水,连里面的柠檬冻都吸完了,才把塑料杯扔在外面的垃圾桶里。
站漆黑的巷子里,程拙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对他说:“来。”
陈绪思站在原地,两条腿忽然动不了一般,微微蹙眉看向程拙。
“你希望我大声说话吗?”程拙问。
陈绪思不得不妥协了,很慢地走过去:“你要说什么啊?”
程拙若无其事道:“明天你什么班?”
陈绪思:“早班,八点半到五点。”
程拙:“八点出发吧,我们出去吃。”
陈绪思:“可是……”
程拙晃晃车钥匙,紧跟着就走了进去。
陈绪思噎着话在嗓子里,眉头紧锁,锁上院子门之后,看见妈妈正在台阶上等他,又看见程拙直接关门回房了,也抿抿嘴唇,直接走向另一边。
他走去沙发上倒着,放松这一整天下来酸痛得不行的腿脚,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徐锦因的问题,讲述自己体验的打工故事。
“小绪,晚上开空调记得定时和盖毯子,”在他回房之前,徐锦因拿纸巾给他擦了擦汗,又提醒道,“还有,月底是不是还要填志愿,事情堆在一起了,到时候记得提前跟你们经理请假。”
陈绪思说知道,自己擦了汗,安静地回房间了。
第二天陈绪思和程拙去县里吃了粉,随后分道扬镳。
早班还是一样的工作。
中午饭点的那两个小时怎么样都逃不过,陈绪思是男生,个子相对较高,还被安排去收了两个大包间的圆桌台,累得够呛。所幸餐厅经理就是舅妈介绍的那个人脉,下午他便把陈绪思专门安排在餐厅入口附近迎客。
下午这个时间段确实没什么人了,偶尔有几个来开包间喝茶打牌的,也熟门熟路不用指路。
陈绪思大部分时间就在入口的陈设休息区徘徊,或者靠在沙发边偷懒,等着五点到来,这样下班后程拙就会来了,也许还会带他在外面吃点儿好吃的。
第29章
因为他发现程拙自己就挺喜欢吃这些垃圾零食的,陈绪思只能算顺带沾沾光。
正想东想西的时候,陈绪思前方的电梯门开了。又来了客人,他拍拍工服,身子还没完全站直起来,嘴里的话已经熟络地蹦出来:“您好,欢迎光临小径花园中西餐厅——”
他一抬头,看见的却是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张子群从电梯里出来,看着脸上显得十分惊讶的陈绪思,扯了扯嘴角,一步步走了进来,四处看着。
“你真的在这里打暑假工,”张子群说,“怎么没跟马飞那个没脑子的一起出去玩啊。我知道,因为你妈不会同意。”
陈绪思说:“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张子群径直坐在公共休息区的那张沙发上,有些得意地挑眼。
陈绪思顿了顿,依然去旁边的台面托盘里端了壶水来,给他倒了一杯冷水,说:“我知道了,因为马飞发的说说和图片,对吧。”
张子群最讨厌陈绪思这副无辜又傲慢的模样,真是好一朵清纯的白莲花,从小到大最大的烦恼就是妈妈管得太严,以及一个早就死了的相当于根本不存在的亲哥。当然,还有他张子群,也在这两年做了陈绪思主角世界里的反派。
可这到底算什么烦恼啊,张子群实在想不通。
陈绪思接着问他:“你有什么事找我吗?”
他们早就绝交了。
张子群盯着面前那杯水,说:“这次没有马飞,你确定你能打得过我了啊?”
陈绪思说:“我打不过你,我也没有想过要对你怎么样。”
张子群更来火了,他已经憋了很久,脱口便告诉陈绪思:“可我想要对你怎么样,因为我真的很讨厌你,陈绪思,其实我也没有很差啊,我也和你一样考上了云桐高中,我也在努力跑步,努力学习了,为什么?凭什么?为什么被玩弄感情的是我,被别人出卖的也是我,为什么我要被所有人戳脊梁骨指着鼻子骂?!就因为我比你们可怜,我没爹没妈好欺负对吗?!”
此时此刻的大厅客座区还没有人,非常安静,他的声音已经传去了水吧台那边。
陈绪思蹙眉看了过去,情急之下一把拉上张子群进了电梯里。
电梯从二层下去,酷暑的阳光立即投射下来,两个人僵持着站在了旋转门的阴影后面。
陈绪思低声开口:“你不差啊,我没有觉得你比谁差,真的。”
张子群立即咬牙道:“算了吧,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少假惺惺安慰我。”
他一直都是如此,从来不听陈绪思的解释。
他继续说:“倒是你自己,你不是最烦过暑假么,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这辈子都逃不过你哥的诅咒!”
陈绪思听了这话,却没有很多反应,反过来问:“所以在你的逻辑里,我是那个出卖你的人,你也选择了回击,对学校里的同学说我……说我的坏话,这已经扯平了。至于马飞去找你打架,我批评过他,他后来改正了,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张子群张了张嘴,五指越攥越紧:“说你的坏话?我不过是合理推测你是同性恋,陈绪思,你觉得猜你是同性恋就是说你坏话啊,那你到底是不是?”
“我看你还是看不起我!你说啊,你是不是和我一样?!”
陈绪思闭上了嘴。
这地方太热,和张子群纠缠起来也太无力,他不愿意再这么争执下去了,打算直接进电梯上楼。
张子群见陈绪思如此云淡风轻,竟然要走,他忽然一怔,好像彻底崩溃了,大声叫住了陈绪思:“你别走!那你说,我那件事……当初到底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陈绪思说:“不是我。”
他直直看着张子群。
张子群也看着他。
张子群今天过来,无非就是想在最后的最后问一个这样的问题。他明明早就隐约有了答案。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对陈绪思口出恶言了。可能因为张子群无法接受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曾经的好朋友,更无法接受陈绪思又成为了别人的最好的朋友。他嫉妒陈绪思,更嫉妒自己不能是马飞。在这个注定和许多人分道扬镳的暑假,跑来找陈绪思,已经是他最大的勇气。
这应该就是他们能见的最后一面了。
“对不起……我不会跟你说对不起的,不会。”
“再见。”张子群声如蚊蚋,说完便扭身从旋转门里跑出去,不见人影了。
身后的电梯门开了又关,陈绪思呆站在原地,被将近傍晚的阳光和热气熏蒸着,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扯了扯身上的工服带子,重新掐腰系紧,眼睛一扫,忽然感觉鎏金色的旋转门外叠了半个影子,风一吹,果然露出了一抹衬衫开衫的衣角。
陈绪思顿时提了口气,往前走一步,就倏然僵住,眼睁睁看着程拙突然出现了。
程拙原本背身靠站在外面的墙边,甚至没有被冲出来的张子群发现,只是听见陈绪思异常的动静,便也懒得躲躲藏藏了,转身就走进了旋转门里。
他想着陈绪思今天五点下班,就提前从台球厅那边过来了,谁知道刚走到门口,听见里面言辞激烈的声音,只好暂时不进去打扰。
他当然也一字不落地听完了陈绪思和那个混小子的对话。
但陈绪思这次见了他,再也没有任何欣喜高兴可言。
陈绪思脸色难看,咬紧嘴唇,好像一个字都不想跟程拙说,用力拍了好几下电梯按键,嫌电梯开得太慢,又直接快步钻进了楼道里。
程拙看着空荡荡的电梯梯厢,咳嗽两声,只好自己一个人坐电梯上去。
陈绪思上去的时候其他同事们都已经顺利交班,他收掉桌上的水杯,放回水壶,然后跑去脱下工服,下班都下得怒气冲冲。
他知道程拙不是故意偷听的,也知道自己和张子群的对话内容其实没什么要紧,说明不了任何事,但他就是很在意。
陈绪思心情复杂地往外走,避无可避地看见程拙,不由得停了下来。
程拙坐在之前张子群坐过的沙发上,抬起头看向他,说道:“跑什么跑,过来说说。”
“没什么好说的。”陈绪思回避。
但他碍于程拙那样不容拒绝的眼神,之前也亲眼看过程拙的手段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心一横,缓缓往前走动了两步。
程拙挑眉,说:“我没听到什么,只是看见你跟别人在吵架,不好打扰而已。”
陈绪思又不是傻子,根本不信:“嗯。”
程拙却已经站了起来:“那走吧。”
两人终究还是进了同一个电梯里。
不过陈绪思目不斜视,还没有要和解的意思。程拙靠在一侧,等电梯停了,率先往外迈出一步,好像再也忍不了陈绪思磨磨蹭蹭的样子,回头捉住陈绪思的胳膊就把人拉了出去。
陈绪思不喜欢现在这样被强迫的感觉,却脱不开手,越被拽得紧就越烦躁不服,等到程拙拉着他在摩托车前停下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了了,挥起另一只手就砸到了程拙身上。
拳头胡乱砸在程拙的腰腹处,像碰到了一块硬韧的铁块。
陈绪思瞬间感觉到了手疼,再打后面几下,也使不出多少力气,只是把耳根都急红了,更多还是为了泄愤。
程拙都没动弹,连连挨了几下,适时咳嗽一声,反而让陈绪思有种拳拳打在棉花上还过意不去的感觉,自己没好气地停了手。
程拙这才开了口:“可以了?”
陈绪思被程拙放开之后,明明浑身燥热不堪,可面上好像彻底冷静了下来,双手垂放着:“可以了,反正对你来说就是挠痒痒。”
程拙笑了:“你用了多大的力气你自己不知道?脾气怎么这么大,我得罪你了?”
陈绪思说没有。
“是我和这个世界犯冲,没有人希望是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是我。”
他说得语焉不详,不明不白,转过了身,冷冷地倔强地看着天桥桥洞下的车流。他不喜欢笑也不愿意哭,看上去却脆弱无比,不堪一击。
他白皙柔软的脸忽然被摸了一下。
第24章
陈绪思被摸了脸,立即转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程拙。
程拙觉得自己像在逗小孩,虽然陈绪思十九了,程拙也完全不喜欢逗小孩,但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里。程拙说:“现在这样回去也会出问题,上车。”
他们是共享秘密的关系。
陈绪思别无选择,上车后擦了一下眼睛,靠近程拙后背的时候稍有犹豫,最终还是诚实地靠了上去。
前进的方向和回家的方向相反。
陈绪思原本以为程拙会把他带去南片区,其实他没有很想去。然而摩托车在过桥后就停了下来。
他们来到了上次的河边。
夕阳西下,远处河段的河堤上确实有几个人在走动,还有人窝在草堆里一动不动地钓着鱼。
第30章
陈绪思站在岸上,手扶栏杆,干巴巴说:“来这里干什么。”
程拙停好车走过来,说:“这里没什么人,等会儿吵得再大声,也不会再被第三个人听了去了。”
陈绪思说:“你都让我打完了,我怎么敢再跟你吵啊,那不是找死么。”
能阴阳怪气回来了,说明人好得差不多,战斗力也回来了。
程拙勾起嘴角,双手都撑在了栏杆上。铁锈斑斑的护栏承重后微微晃了两晃。
“刚刚那个,是你同学?”程拙从兜里掏出烟盒。
陈绪思还是有些逃避,转身往下河堤的楼梯那儿走了走,说:“算是,他是体育生,我们高中以前就是同学。”
程拙“啧”一声:“看起来是个麻烦,能解决吗?”
陈绪思转头看向了他:“你、你这个年纪了,怎么跟马飞一样,总想着升级矛盾,解决这个解决那个的,到头来把自己搭进去……至于刚刚那个人,我不会再理会他,他也确实挺惨的,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了,所以不算什么麻烦。”
程拙看着他,只淡淡地说:“看路。”
陈绪思确实已经站在光秃秃的阶梯上,能下脚的地方非常少。
他连忙回身看路,几下跳到河岸边,变成仰头看向程拙,看着看着却连到嘴边的话都忘了说。
程拙一个人在上面,竟然可恶地开始抽烟,堪称肆无忌惮:“陈绪思,我发现你真会为别人考虑。其实你根本不知道怎么生气,也不知道怎么真正地对人发脾气,对不对?”
陈绪思:“……什么,没有吧。”
他接着说:“而且张子群说的本来就是假的,我为什么要生气。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程拙笑道,“反正刚刚瞎生气的一定不是我。”
陈绪思隐隐心虚,嘟囔道:“你不知道算了。”
此时阳光已经照不到这边的河岸,周围水声潺潺,吹来的风也没那么热,陈绪思觉得舒服多了。
他面朝水面,选择甩开混乱的思绪,独自冒险,朝水边越走越近,脚心其实隐隐发软。
他太大胆,影子快要完全倒映在水中,稍有不慎就会出意外。
没过一会儿,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程拙下来了。
陈绪思踩在尚且能承受他重量的湿润的土里,只要弯下腰,就能碰到近在咫尺的河水。
程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带陈绪思来这里,牢牢盯着陈绪思的背影,到底没有靠近。
不能再往前了。陈绪思缩脚退回来了一点,但真的用手拂过了流动的水面。他沾了满手的冰凉柔软,直起身回过头,心中的雀跃按捺不住,看见程拙依然一下子就露出了笑容。
程拙一直站在离得靠远的地方,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些扫兴地评价道:“幼稚,掉下去没人救你。”
“这里是浅水区,我又不下去。”
陈绪思若无其事地继续掬起一捧水,晃悠片刻,冷不丁便往程拙那边泼去,干脆幼稚到底。
见程拙既不走,也真的不理他,他反而放心,一个人玩得同样开心,但因为害怕真的掉进河里,也玩得很谨慎和安静。他最后将几片大大的灌木丛叶片折成了纸船的形状,放入水里,看着它们随落花流水飘走远去。
一切的烦恼好像都没有那么重要和可怕了。
回到程拙身边的时候,陈绪思却发现程拙还在抽烟。
地上掉着两颗被碾灭的烟头。他这会儿心情很好,虽然蹙起眉,但自顾自把烟头捡起来了:“又抽,干嘛乱扔垃圾啊,缺少素质。”
程拙夹着烟的手指动了动,微微一笑,把剩下这半截的烟头递给陈绪思。
陈绪思垂了垂眼,又看向程拙,没再说什么,拿着被程拙咬过的烟头便蹲下身,往石头上摁了摁,打算一起带上去扔进垃圾桶。
之所以没说什么,是因为他注意到了,程拙和往常相比有些不一样。
程拙刚刚面无表情地站在这里,居然变得比他更凝重紧张,连呼吸声都略显沉闷。
难道是他之前表现得太消极,程拙担心他做傻事,后悔带他来河边了?还是程拙已经知道关于陈绪思哥哥的悲剧,毕竟这并不难打听……可连张子群都理解不了他的烦恼,程拙能懂吗?
他竟然理不清自己到底希望程拙能懂他的什么。
陈绪思拿着那三颗被程拙抽过的烟头,默默走在一旁,突然再次说:“我真的不是。”
风把程拙的短袖衫吹得一股一股,水草腥湿的味道缠绕住了他们。陈绪思也是在这时才看清程拙的胳膊上还有一个纹身。就在那道疤对面的小臂内侧,一条很短的、笔直的时间轴线条穿过血管,平常几乎难以发现。
程拙拉着他彻底上了台阶,背对着后面的河,才对陈绪思说:“我知道你不是,行了吗。”
转眼间轮到陈绪思傻眼了,程拙知道他不是什么?
程拙笑了,难得耐心解释:“陈绪思,有什么不能直接说的,你想告诉我,你和你那个同学不一样,他是gay,喜欢男人,但你不是,希望我别听他的胡言乱语,别误会。”
陈绪思的脸腾地热起来:“你骗我了,你说你没听见,其实你全都听见了。”
程拙说:“这不算,我这是,善意的谎言。”
可为什么不把这个善意的谎言继续说下去呢,没有人知道。
陈绪思跑去扔了烟头,仿佛已经在风中凌乱。而程拙很快把车开来了路边,在等他。
虽然天还没黑,但时间不早了,他们还是得保守着对方的秘密一起回家。
“你会觉得同性恋,就是像我同学那样的人,异于常人吗?”陈绪思在后座捏住了程拙的衬衫,闲聊一般突然问道。
回去的路上太沉默,他悬着一颗心,忍不住开口打破这种尴尬,似乎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程拙慢悠悠道:“异于常人?那天在台球厅惹你不高兴的人记得么,项余成他就只跟男人谈恋爱。”
陈绪思一愣,默默不语了好久,才“哦”了一声。
程拙骑车的时候总要眯一眯眼睛挡风,跟陈绪思讲话讲多了,也觉得很有意思:“你哥我这个年纪,见得多了,就没有什么是奇怪的,而且陈绪思,我又不在乎你是不是,别这么紧张。”
陈绪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任何不一样的感觉。
他低声说:“……我没有紧张,我就问问。”
他果然矢口否认。
他的那颗心却渐渐明白了过来。
第25章
他们到家的时候比平常晚了一个多小时,天已经压黑,陈绪思左脚刚踏进院子,就看见板着一张脸站在台阶上的徐锦因。
刚刚在回来的路上,还是经过陈绪思的提醒,程拙才想起要给徐锦因打个电话,结果在半道上停了车,刚拿出手机,徐锦因的电话先焦急地打了进来。
之前她就打过两个,程拙手机统一开的静音,没有接到。
即便程拙已经在电话里解释过了,徐锦因这会儿仍然一开口就问:“怎么现在才回来,手机也不带,你们兼职的不是五点多就下班吗?”
陈绪思张了张嘴,下意识转头,看向自己那个高大魁梧的挡箭牌——
程拙进门先迈的右脚,一抬头,看见徐锦因,然后又对上了陈绪思那双眼睛。
程拙走进来,说道:“阿姨,是我下班过去的时候去得晚了,让陈绪思等了很久,所以现在才回来。”
陈绪思转转眼珠,附和点头:“……嗯。”
徐锦因不好责怪程拙,只能对陈绪思唠叨提醒:“那你在等不到人来接的时候,知道要耽误回家了的时候,也可以去上班的地方找人借电话打回来一下呀,你知道妈妈会担心吗?刚刚还跟你程叔叔说,家里又没缺钱到那个份上,早知道不要你去打什么暑假工了,我还打电话给你舅妈问怎么回事,你看这多麻烦!”
“下次不会了,不过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吧,妈妈你信不过我,”陈绪思缓缓走过去,又回头看了一眼程拙,“你还不信程拙哥吗?”
徐锦因没想到他会这么回话,听着又感觉他是在阴阳怪气。
说来奇怪,如今这两人明明关系缓和了,每天同进同出,偏偏看起来还是那么针锋相对,跟大孩子小孩子一块儿吵架一样。
“小程,别站着了,进来吃饭吧,”徐锦因只好作罢,招呼道,“你爸爸把菜都做好了才走的,这会儿不在,已经回工地了。”
如果程贵生在家,他和程拙甚至不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只要提起都会应激。徐锦因也懒得劝了,看他身体没事了,巴不得早早把人送出门上班去,不然实在添堵。
她很纠结,其实一直觉得程拙挺好的,像不像陈绪思的哥哥都另说,关键是程拙除了之前冲动朝程贵生动过手这件事,其他方面都还好,而且现在程拙是那个主动缓和关系的人,更加难得。
第31章
程拙回了这地方,确实连戾气都少三分,听了陈绪思“夹枪带棒”的话,却丝毫不计较,只应了徐锦因一声“好”。
徐锦因放心地笑笑,又跟陈绪思转移话题:“之前给你的旧手机你不想用,想买个新的?新出的智能手机妈妈给你买,好不好?”
陈绪思跟徐锦因一起进了屋子里,摇头说:“不用,现在不用买,浪费钱。”
他本来就不要想,拿着手机出门对他来说反而是个累赘。
反正他也去不了哪里,至少在去上大学之前,都只会在云桐。
徐锦因说:“你这孩子,这哪叫什么浪费钱,就算之后你要去上大学了,离得近,那也需要买个手机呀,妈妈可以每天打电话给你。”
陈绪思坐在餐厅的椅子上,稍微皱了皱眉:“妈,都还没出分数,没填志愿呢,去哪个学校都说不定。”
徐锦因笑了:“我看咱们省内最好的重点就挺好,找人咨询过了,就你平常的分数,肯定稳上,想学什么专业都任你选的,多好。”
“可我没想过去这里,”陈绪思不解道,“我还没有想好,为什么现在就决定了?”
徐锦因更不解:“为什么没想过,那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
“那你就不要想别的了,好不好?”
陈绪思突然问:“当年我哥选的什么学校,什么专业?”
肉眼可见,餐桌上的气氛顷刻间变得凝固。
程拙放慢了吃东西咀嚼的速度,脸上也没有表情,只是看了看陈绪思。
徐锦因直直看着陈绪思,似乎觉得非常匪夷所思,不好发作,只说:“突然问这个干什么,吃饭。”然后重新朝程拙笑笑,让他夹菜吃。
陈绪思说:“我和他选一样的,不好吗?他是不是就选的省内?”
徐锦因念叨了这么多年,却没对他真正说过哥哥的人生和故事,让陈绪思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差在哪里。
徐锦因彻底没了笑容:“小绪,我没有说要你和谁一样,你们也不可能一样,当年没有你们现在这么好的日子,只需要上学就行,你哥他就没上过大学,但不妨碍他是我儿子,你也是。”
陈绪思第一次没有遏制住那股冲动,开口说了出来:“我们本来就不可能一样。”
“你到底什么意思?”徐锦因“啪”地放下筷子,“你就是不想读省内的学校,对吧,什么还没有想好,你还想跑多远去啊,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想法,你知道我们这里离省会有多远吗,何况别的山高水远的地方!妈妈是为了你考虑,你究竟为什么要突然提你哥,你到底在想什么?!”
无论如何,当着程拙这半个外人的面,母子俩还是这么闹起了矛盾,乍一看发生得非常突然。
但很常见。
整顿饭都吃得压抑紧绷、无比煎熬。
陈绪思全程很少夹菜,一双筷子专扒拉白米饭。而这场没有硝烟的争端,最终还要看徐锦因愿不愿意结束。好在她虽然强势,但又不同于周围常见的那些大家长,责骂的用词没那么粗俗难听,显得克制,也从来没有动手打人的意思。她把陈绪思看得太重要了。
见此,程拙什么也没说,率先吃完之后离开了餐厅。
他刚走到客厅,还没有出大门,就听见里面重新传来徐锦因的声音,陈绪思跟她辩了两句,明显辩不过,做出了退让,很快没声儿了。
程拙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刚刚那样令人窒息的情况。
很多年前,他在挨骂的时候远比陈绪思沉默,换到后来,他只会用拳头说话了。
天色已晚,院子里静悄悄的,程拙站了一会儿,然后直接回了房间。
之后整个家里里外外都变得很安静,夏日的蝉鸣里夹杂着隔壁邻居家的汪汪狗叫声。
程拙洗漱过后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眯着眼睛睡浅觉,一眯竟然就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可能是今天去过河边的原因,他睡得比平常差许多,有些提不起劲来。
门口传来极其细微的拧门声时,程拙双手枕着脑袋,眼睛闭着,只有眼珠微微动了动。
陈绪思最终再一次向徐锦因妥协了,没有再反驳关于志愿的事情。至于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到死去的哥哥,很快将要到来的陈绪忌日变成了很好的解释。徐锦因潸然落泪,被陈绪思安慰了一阵,才缓缓上楼休息。
陈绪思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死死窝了一晚上,两个小时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才突然在某一秒起身。
房门轻易地被打开了一条缝隙。
程拙不用猜,都知道是谁来了。总不能是附近流浪的猫猫狗狗突然造访。
陈绪思无声地站在程拙的门口,对着这条门缝纠结困顿一番,这才走形式般,很轻地敲了敲门。
程拙睁了眼,陈绪思已经开门进来,并迅速而紧张地关紧房门。
他似乎有些慌乱了,又低声问:“我可以进来吗?”
眨眼间房间里突然多出来一个人,程拙扭头,看着陈绪思的神情,笑了:“这里是你家,当然可以。”
陈绪思幽怨地看他两眼,径直走去坐在了椅子上,不客气道:“也对,你说得没错。”
程拙说:“你妈妈去睡了?”
陈绪思这一次光明正大地四处察视,缓缓说:“嗯,终于不用照顾被打伤的你爸了,而且每年这段时间她都不太好。”
程拙从脑后抽了只手出来:“她知道你讨厌你哥么。”
陈绪思立即抿起嘴角,沉默片刻,说:“其实在省内上大学也没什么,那也是大城市,是特别好的学校,其他人想去都去不了,但我可以随便选,对吧?”
程拙也不搭腔,淡淡说:“我又没上过,我哪里知道。”
陈绪思说:“那如果是你呢?”
“人各有命,”程拙闭了闭眼,说,“你都知道每个人都不一样了,各有各的活法,哪里有什么如果是我。”他有些坏地勾唇:“而且阿姨很怕我带坏你,现在好像已经带坏了,怎么办。”
陈绪思:“你是指哪方面?”
程拙:“你觉得呢。”
风扇在两人之间徐徐摇头,陈绪思侧脸趴在那张书桌上,直勾勾看着程拙,眼珠冰雪剔透,鬓发间却热汗连连。
他吞咽了几下口水,眨了眨眼睛,紧接着开了口:“至少不是你抢别人的女朋友,自己感情生活混乱,差点让我被连累、被别人带走这方面。”
程拙顿时抽了下眉尖:“什么时候的事,周旭那天告诉你的?”
“看来你还挺清楚的。”
“我能不清楚吗,其他事情也不能让你记这么久。”
陈绪思觉得程拙的房间里有点热,都没有空调,他干脆坐直起来,抱着靠背找了个支撑,问道:“那你,你真的当小三了?”
程拙看着陈绪思,说:“陈绪思,你现在是没被我收拾过,所以真不把我当回事了。”
陈绪思有恃无恐:“那你打我一顿呗。”
程拙轻笑一声,翻身背对过去说:“回你屋去,我要睡了。”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翻脸,陈绪思盯着程拙的后背干坐了一阵,越来越燥热上身,也越来越觉得落差大。他起身就要出门,却又气愤地折返来到床前,语速极快地说:“如果没有,你只要说你没有,明明白白告诉我就好,说明是我听信了别人的鬼话,是我不对,我以后就再也不提了。而且就算、就算你真的多做了一件坏事,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也同样不在乎……”
他本就心情糟糕,此刻情绪上涌,眼眶发涩,放低了声音说:“你凭什么突然叫我走啊?”
第26章
陈绪思说完便真的打算回屋去,然而程拙下一秒转过了身来。
陈绪思又站定在原地,没走。
程拙笑着说:“不在乎你总是提这个干什么,你又不谈恋爱,陈绪思。”
陈绪思垂了垂眼,一屁股坐在床边,一声不吭。
“而且你哥用得着去做小三吗,”程拙往他头上轻轻一搡,又象征性摸摸,像是安慰,“没点数,当我这么多年白活了。”
陈绪思和他对视,很快好了,忍不住笑了两下,热着脸扑过去抓住程拙的胳膊,有些恼羞成怒,冷冷说:“你脾气才是真大,你最知道怎么生气收拾人,我回房间睡觉了,程大哥。”
空气里热得黏糊,风扇时不时吹过,反而令皮肤麻麻发痒。程拙就穿了件白背心,手背青筋鼓鼓,和陈绪思的肤色对比起来显得有点深。他笑起来胸腔震颤得厉害,转手却按住了陈绪思,让他倒在床上不能溜了。
程拙也凉凉问陈绪思:“不打算当道德标兵了?”
陈绪思心惊肉跳,低声说:“你放开我啊。”
程拙说:“放不了,万一被你说出去,或者被你妈妈发现了,我还怎么当你哥,怎么住在这儿。”
陈绪思干脆趴在床边,不再白白挣扎:“……你之前说你生意失败了,所以才回云桐,为了找程叔叔算账。可生意失败了还可以重新来过东山再起啊,你还这么年轻,又不老。”
第32章
“没什么意义,”程拙按着他身上软软的肉和后背的硬骨头,坐起来,靠在床头说,“重新来过无非也就那样,还有很多麻烦。我已经不想向这个世界证明什么了。”
因为陈绪思好像还想向这个世界证明什么,所以才想不通程拙的混日子行为?他总觉得程拙明明比他自由,比他无拘无束,但却更加消极和悲观。
这样的事情,不是十九岁的陈绪思一时半会儿可以想明白的。
陈绪思喃喃道:“你和程贵生,到底发生过什么?他以前……是不是对你很不好?你的妈妈呢……”
程拙见陈绪思有些不敢问的样子,很自然地接过了话茬,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不记得我妈的样子,她好像在我出生不久之后就走了。但没什么不对的。”他想了想,才继续:“所有人都应该离开程贵生,知道吗,他怎么可以做你的叔叔?”
陈绪思愣愣看了看他,被他的语气弄得耳根发麻:“你要把他从我们家赶走。”
程拙不置可否,等同于默认。
“可我妈……在我妈眼里,他好像没什么问题,他也一直好像很怕我妈妈,可能因为他当年一无所有,是靠我妈的关系才安定下来的?直到你出现,”陈绪思蹙起了眉,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妈妈,或者做些什么。”
“这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你妈妈的。”程拙说。
他还是没有说出来,程贵生究竟和他是怎么从父子变成仇人,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在他已经对什么都觉得没有意义的时候,还是要回来清算旧账。然而冤有头债有主,当然没有问题。
陈绪思说:“那我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程拙笑了笑:“你说。”
“我想知道,你一开始替我圆谎,一直忍着我,就是想利用我,对吧,”陈绪思咬了咬嘴唇,又松开,嫣红的血色就那样从薄薄的皮肤下透上来,他看起来聪明又笨拙,清纯无比,“那你后来愿意跟我回来,带我去台球厅和河边,也全是受我胁迫,只是为了报复程贵生的其中一环吗?”
程拙盯着陈绪思看了一会儿,才说:“当然不是。”
陈绪思重新咬住了嘴唇,缓缓绽开笑容,好像根本不信程拙的鬼话,但肢体已经放松舒展,心也悄然落定下来了。
只是气氛多少有点怪怪的。
“陈绪思,”程拙一边伸手拿来手机,一边揶揄调戏似的玩笑道,“以后别总是一脸苦大仇深的,你笑起来好看,多笑笑才行。”
陈绪思愣住了。可他越这么说,陈绪思偏偏越不要笑了。
程拙在外面就是这么把妹的?
三言两语,勾勾手指,就想让人上当。
陈绪思依然习惯不了,有点不齿这种行为,趁机从程拙的床上逃脱,满头大汗地径直站起身,酝酿半晌,一脸“苦大仇深”地说:“你来之前,肯定已经摸清我们家的情况了,今天我跟我妈吵架也是为了同一件事而已……下周星期一是我哥的忌日,他们都一定会去,按往年,我也会坐上程叔叔的车一起去。”
程拙抬起眼。
脸是张毋庸置疑的帅脸,可惜收起表情的时候就是特别像个坏人。
陈绪思轻轻哼一声,反而显得可怜起来:“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程拙说了可以,否则他就是放任了陈绪思,要听陈绪思继续不知死活地提起“程叔叔”了。
周一当天,当程拙突然跟徐锦因提议,由自己提前带陈绪思到街上再买些香烛和花,顺便骑车一起去山上扫墓的时候,徐锦因非常诧异,沉默少时,转而去问陈绪思。
陈绪思站在客厅里,正假装拉抽屉拿东西,听见询问,便缓缓点头同意。
往年都只有他们一家三口,今年程拙来了,徐锦因本来还有些犯难,现在看见这个情况,反倒放下了心,也不排斥程拙跟着一起去扫墓。
唯一一个不满的人,是程贵生。
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但他从仓库里提着东西出来时,脚步明显比以前慢了点。看见陈绪思上了程拙的摩托车,明明没什么特别的,可两人就是显得格外的亲密,程贵生逐渐捏紧手里的纸钱,脸色铁青泛寒。
可他拿程拙没办法。
他之前还想过跟程拙搏一搏,出笔钱,或者怎么样,能让程拙彻底离开。当年他脾气不好,过得糊涂,确实苛待了这个儿子,时不时动动手是有可能。可他已经愿意退让了,联系了程拙在南片区见面。谁知这个畜生根本没有露面,他等来的只有一顿暴打。
他却不能再告诉徐锦因,不能告诉任何人,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程拙大摇大摆地回来。
程拙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要老子命的刀子,最终成了程贵生的现世报。
程贵生把准备好的祭品放进车后备箱,看到徐锦因,不经意问道:“今天这日子,你怎么放心让小绪跟程拙走啊?”
徐锦因啧了一声:“程拙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就只认死理呢,他对小绪挺好的,都这么多天了,我虽然老了,但比你啊眼清目明。”
她勒上安全带,叹气道:“我知道,那次小程对你动了手,当然不对,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再说,我从不过问你以前的事,你不想说就不说,这些年你也做得算到位了,但当初是你要我同意小程到我们家的吧,说明你以前确实亏待过孩子,人家一个人在外面长大,心里有怨气也正常。现在儿子既然已经回来了,低头了,相互对着来算个什么?”
程贵生坐在驾驶座,一边瞪红了眼睛,一边脖子暴起青筋说:“他没低头,锦因,你不懂他,他就没安好心。”
徐锦因说:“你自从在南片区出了事,脾气就变得不一样了,确实遭了罪,所以我不好说,但你不要没事找事,真的弄得好像是程拙打的你一样啊。他都愿意回来照看你了,天老爷,真不晓得你也是一把骨头的人了,还在犟什么。”
程贵生试图扭转眼下这失控的局势:“你看看他那做派,身上纹的什么?在外面鬼混的,吃喝嫖赌,像个什么样?!”
徐锦因说:“既然是这样,那你当初不该让他进这个家门啊?”
程贵生沉默片刻:“我,提前也不知道。”
车里安静了下来。
不过后座上没有陈绪思,两人也不用在意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
徐锦因:“那你要不说说以前的事,你前妻的事,程拙为什么不安好心记恨你,我给你们评评理?”
程贵生:“算了,不提了。”
徐锦因拿着手里的花圈,皱了眉,确实不想在这个时候继续谈这些了:“我随你的便好吧,你们到底要怎么样,跟我没关系,等会儿搞来搞去变成我里外不是人。反正从程拙进来第一天起,我就做好了他会一直住下来的准备,不管你们是谁,不要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就好,不然全都扫地出门!”
程贵生刚要张嘴,徐锦因冷着脸继续说:“你要是想说你儿子会把陈绪思怎么样,那我告诉你,都是几十岁的人了,最后责任也是你的。”
一物降一物,她从年轻时起就这个性格,确实也了解程贵生,知道提起划分责任,程贵生就不会再多放什么屁话了。
也因为这个,她会相信程贵生的话,觉得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荒唐懦弱没担当,没有好好抚养儿子,最终酿下苦果,但和程拙应该没到有深仇大恨的地步。
第27章
提前出门的俩小辈虽然年龄差得大了,但依然是勾结在一块儿的俩小辈,尤其陈绪思,脸上风平浪静,出来之后却连头发丝上都写着高兴。
镇里的早市开得很早,专门卖香烛鞭炮寿衣这些的红白喜事店就近就有一家,年年要来,陈绪思一进去,老板就认得。
他们不用再买多少,只是单独加一份算程拙的,加上从花店买来的小雏菊就够了。
陈绪思对置办这些很熟练,买来递给程拙,程拙拿着就哐哐扔进塑料袋,然后转身夹在了摩托车后座的铁夹板上。
这也太粗暴了吧,陈绪思微微瞠目,便还是把那束小雏菊拿在自己手里。
程拙问:“买完了?那现在就是去上坟了吗?”
陈绪思的心情已然被程拙弄得有点混乱,说:“你都快三十了,没去祭祖扫墓过吗?”
程拙更奇怪:“你看我像是去过的么?祭祖扫墓,哪个祖,死了一埋的事情,等明年你程叔叔的坟头草三尺高了我再去不迟。”
陈绪思看了下左右两边的过路人,很想冲上去捂住他的那张嘴,但还是忍住了:“你……你都已经出过气了,怎么还总是说这些消极又疯狂的话,你还要做什么啊?现在我们这样不好吗?”
哪怕才大清早,日头下也有些晒人了。
程拙眨了眨眼,顾不上跟他辩论这些有的没的,插上车钥匙,给他递了个眼神,一溜烟就驮着人挪到了树荫下。
第33章
陈绪思在后面继续说:“你说话啊,程大哥。”
程拙拿手肘往后顶了顶这小子,一点面子没给他留:“说什么,说你要去给你讨厌的亲哥上坟了好,还是你打完暑假工,就等着去市里上大学好,真是记吃不记打的好宝宝。”
他们终于都安静了。
扫墓的大致方位挺好找,摩托车一直开到了几乎没路的山里,在陈绪思短促的提醒下,终于停在了一条泥巴小路旁。
两边都是茂密的芦苇和灌木丛。
陈绪思捏着那束雏菊,一个人冲在了最前面。
程拙第一次来,不认地方,但胜在身高腿长,视野开阔,盯着那个好笑的背影就踏平了杂草野枝,快步跟上了。
往年陈绪思既不会有早上的那种好心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在生程拙或者其实是自己的闷气。
他每每踏上这片土地,心里都很压抑沉重。
徐锦因和程贵生从另一边的那条大路上来的,比他们还先到一步,已经清扫过一遍周围。徐锦因正纳闷担心,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碰上他们,远远看见陈绪思,才松了口气。
程拙提着手里的红塑料袋,一路跟在后面,从更远的小径那头缓缓走来。徐锦因扫过一眼,竟然真的有些恍惚。
两颗青苍挺拔的松树之间,是陈绪的墓碑。
陈绪思听见身后传来踩踏松针的脚步声,扭头看程拙一眼,直直把小雏菊塞过去,然后扭回了头。
香烛纸钱燃烧的味道逐渐在四周飘开,热浪腾腾之下,气氛却凝重肃穆。
程拙站在了陈绪思的身后,目光淡然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过去十几年来,他们就是这么年复一年登上山来,祭奠不在的亲人。
整个过程其实不用花很多时间,只是显得有点繁琐漫长。
在他们放完花之后,徐锦因低声念叨了一阵,把陈绪思结束了高考将要去上大学的事情讲给大儿子听,要他保佑弟弟,等陈绪思二十岁的时候,会再来看哥哥。
在徐锦因的潜意识里,只有陈绪思顺利长到二十岁,她心里紧绷的弦或许才能松一松。
陈绪思静默不语,不自觉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身后,似乎和阳光一直投射而来的,还有某个人不着调的目光。
等到一切结束,可以离开的时候,他鼻尖上已经浸满了细小的汗珠。
四个人前前后后走到了下山的岔路口,因为关系复杂,站位看起来很是奇怪,一丁点儿都不像一起来扫墓的一家人。
徐锦因拉着陈绪思,程贵生走在徐锦因这边,一个人离得最远。程拙则靠近陈绪思,泰然自若手插兜里,像是来当巡山保镖的。
“你们路上太晒,会热吧,”徐锦因对陈绪思说道,“要不要来坐车算了?”
陈绪思虽然在跟程拙施展自己的“冷暴力”,但一点也不想跟他们坐车回去,他张嘴,可没找到理由拒绝。
程拙说道:“阿姨,陈绪思他下午不是还要去餐厅补班么,我直接送他过去好了,也更方便。”
徐锦因不清楚陈绪思请了多久的假:“小绪,你今天只请了上午的假?”
陈绪思不动声色地剜了眼程拙,紧接着点头。
想到之前在车上程贵生说过的话,徐锦因犹豫了两下,决定不把人抓得太紧了,才说:“那中午饭也不回去吃了?好吧,随便你了,但不要吃太多垃圾食品。还有,小程,麻烦你了,”她嘱咐程拙,“你别什么都给他买,而且天气热,千万别带他去靠水的地方,你也有事要忙,别耽误了。”
程拙在这个家里的定位就是不咸不淡的工具人,当然全都答应。
很快,山林树木层峦叠嶂之间,只剩下了陈绪思和程拙。
陈绪思扯下一根路边的狗尾草,看着程拙只管往前走的背影,忍不住喊了一声:“你什么意思……”
程拙冷眉冷眼,回身命令道:“赶紧的。”
陈绪思又忍了忍,跟上去说:“我下午不上班,你骗我妈。”
程拙说:“那我是为了谁?”
陈绪思没说话,下山路反而跟着程拙走了,一大一小两道背影在芦苇灌木里穿过。他莫名消了气,甚至默默思索了一番,是不是自己的脾气真的很奇怪,很小孩子气,扭捏又没道理。
他感觉在这种仿佛世界上不剩其他人了的地方,其实不适合沉默:“所以我没说别的很好,只是说我们这样很好啊……我和你……你很好。”
程拙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看向他。
程拙笑道:“陈绪思,你真的被我带坏了。”
陈绪思直接承认:“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这样的呗。”
程拙看着他将要越过自己,反手快速搭上陈绪思的肩膀,捏住了他的后颈,一手的细皮嫩肉,随便一掐就能完全卡进手掌:“那你可以离我远点的。”
陈绪思缩了缩脖子,痒痒肉像被一块热铁烙得死死的,憋不住就咧嘴露出了没心没肺的笑。
他心里知道,其实已经不可以了。
他们下了山。
陈绪思已经逃离了那只巨大的魔爪,抬手看表,发现忙活完这一大早上,时间还早得吓人,只是烈日当空,他不用回家了,却有种无处可去的感觉。
两人站在摩托车前干站了片刻,程拙没等来他先吭声,就对他说:“想去哪里都可以。”
陈绪思遮了遮眼睛前的太阳,细长的睫毛缓缓眨动,说:“热死了,我想去有水的地方。”
程拙“啧”一声,似乎不太情愿,很难搞。但如今两人都已经狼狈为奸,似乎没有回头路了。他转了转挂在手指上的车钥匙,还是带上陈绪思出发了。
陈绪思继续给程拙指路,风驰电掣,两人先从村进镇,再从镇进城,去奶茶店晃悠一圈,再接着出发。
这一次去的不是桥下河边。
陈绪思端着一杯蓝莓苏打水站在水库外的大树下时,直接被风扑了个趔趄。
这些年陆陆续续有人承包了这个水库,除了水库主人,已经没人会来钓鱼摸螺,更不会有人来下水游泳。大夏天的,临近中午,水库里一个人都没有。
水库岸头离下面落差很高,陈绪思在阴凉处找到一块野草坪,就地便坐下了,目光注视着底下这片幽深宁静的水面。
程拙过来的时候,他才偏了偏头,稍微往旁边让了点位置。
程拙拿着瓶可乐蹲下来,个头仍然大得占满了余光视野。他还一直朝向陈绪思这边,似乎对欣赏所谓的水库风光毫无兴趣。
陈绪思被他看得脸侧发痒,开了口说:“你今天也有这么多时间,不用去台球厅那边上班吗?”
程拙说:“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了,混混时间而已,谁会爱上班?”
陈绪思说:“你可真想得开啊……”
程拙笑道:“我这明明叫消极。”
陈绪思被哽了一下,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程拙说:“不知道。”
陈绪思捏了捏饮料杯,里面的冰块撞得哗啦哗啦作响,他还是看着这个深潭似的水库,低声说:“二十年前的今天,他也是十九岁,他就是在这里救了一个人,牺牲掉了自己的性命。”
蝉鸣鸟叫回荡在水库里的山谷中。
程拙:“他是个好人,你妈心里的英雄。”
陈绪思:“是,所以后来,每年的夏天我们都开心不起来。像今天这样去扫墓,小时候会去得更频繁,我妈经常去看他,可能我和他并不像吧,哪怕我们是亲兄弟。后来程叔叔怕太影响她的身体,找村书记来劝了劝,也因为那时候我生过一场病,才慢慢变成每年三四次左右。”
程拙垂着头,一只手撑在眉骨额头上:“那你妈妈带你去扫墓,是办了一件坏事。”
陈绪思下意识反对,或者他其实早就深思熟虑过了:“纪念缅怀的方式有很多种,我存在的本身,就已经一种纪念了,怎么会是坏事。”
程拙又笑了,说:“可是你讨厌他。”
陈绪思忽然丧气下来:“……我可能,只是讨厌他分走了妈妈的爱。虽然妈妈很爱我,但我还是会很难过。我知道她只是太害怕了,没有人可以再承受一次那种打击。”
陈绪思失去了直接承认的勇气,但这也是他第一次和别人说这些,说起陈绪的死,说他为什么会讨厌一个好人,一个应该被记住的英雄,自己的亲哥哥。
对陈绪思来说,这十九年更漫长,漫长到他清楚这一切很奇怪、很畸形,不好,他不喜欢,但他几乎通通接受了,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即便到了现在,说志愿填省内就觉得省内也不错。
所以程拙会被他针对,一直被他误伤。
程拙皱了皱眉,眉尾处那道淡淡的疤痕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对陈绪思说:“看来你打算替他继续活下去,活过十九岁,活到二十,三十,活完一辈子了。”
陈绪思往嘴里塞吸管,猛地喝了一大口苏打水。
第34章
冰凉透骨。
陈绪思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话,却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不要。”
他很清醒,也不想再害怕什么,不想再伪装成一副云淡风轻、完美无瑕的模样,等着被程拙赤裸裸戳破,然后跟程拙生气了。
他在遇上程拙之后,第一次很认真地觉得自己还很小。他才十九岁啊,他的人生何其珍贵,他青春的脚注,本就不该如此孤独沉闷。
独属于青春的,一种疯狂的感觉在心底拔节生长。
陈绪思说:“从我威胁你共享秘密的那天起,你就知道,我不想。”
程拙从始至终都面对着他,说:“那你不应该放弃你的任何计划,陈绪思。”
“可我不知道怎么实现。”
陈绪思声音变轻,很正式很较真地问程拙:“那以后,你来做我哥好不好?”
程拙听见他的要求,忽然移开了和陈绪思对视的眼睛,却不得不瞟见旁边同样波光粼粼、暗流汹涌的水面。
他一阵头晕目眩。
真到了这一步,反而头疼起来。
“不是早就是了么。”程拙起身说道。
陈绪思跟着爬起来,紧跟上程拙的脚步,用沾满水珠的手心扑上去抓住程拙的胳膊:“和以前不一样!真的……”
他要是再不要脸一点,再耍赖一点,都可以直接挂在程拙身上,被拖着往前走。
程拙像被缠得没办法,停下来问:“哪不一样?”
陈绪思被头顶的太阳晒白了脸,发梢微微浸汗,瞳孔被照成浅棕色,一汪水光粼粼。他有点抹不开面子,但还是很孩子气地认输了:“哥。”
过了片刻,程拙没有办法地呼了口气,拍了拍陈绪思的脑袋:“好,听到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们好像心照不宣,都很默契地没有再继续追究。
第28章
陈绪思一只手抱着饮料,一只手抱着程拙的胳膊。
一只湿答答,一只汗津津,他突然放开也不是,继续抓着也不是。
眼见他们就要往外走了,陈绪思反应过来,说道:“怎么就走啊,我还想下去看看呢。”
程拙说:“下到哪里?你还想下水库去?”
陈绪思个子其实挺高的,抽条过了,手指也瘦瘦长长,笑起来更是清爽可爱:“那边水位低,堆了田梗,我们就去走走啊,又不下水。因为我不会游泳。”
程拙低头看他:“不会游泳,那更不能去了。”
陈绪思说:“我不会,你还不会啊?”
程拙笑起来:“我不会。”
两人正这么说着,前面水库入口处有人过来了,陈绪思只好跟着程拙一起走过去。
那人是水库主人请来的看门人,住在这附近的村里,刚吃完午饭过来,看见大树下的摩托车,连忙进来看,听说他们只是来这里纳凉吹风随便转转的,便摆手说没关系、随便看,很快回了旁边的小屋。
程拙又问陈绪思:“走吗?”
陈绪思似乎想明白了,乖乖点头:“今天日子特殊,还是不下去看了,走吧。”
“这么听话,也不赌气了,”程拙有些稀奇道,“看来还是沾了别人的光。”
陈绪思心里嘀咕,也学会了挤眉弄眼一番:“什么啊,哥,你说沾别人的光是什么意思?你吃醋了?我可只是为了你。”
程拙轻嗤一声,居然直接掏烟了:“为了我?”
大树下光影婆娑,陈绪思感觉程拙又不一样了,像在装傻,刻意回避着什么。
其实是和上次一样的不对劲,程拙不仅对风光景色没兴趣,而且似乎完全不喜欢靠近这些地方。
陈绪思开口说道:“因为你说你也不会游泳。”
程拙拿着烟,没有继续动作。
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不着急去哪里,陈绪思想了一会儿,直视着他,玩笑般问:“……我发现了,你是不是怕水啊?”
程拙果然眨了眨那双锐利的眼睛,也低声调笑道:“陈绪思,其实是我更怕你走了歪路,不小心失足落水。”
他话里有话,弄得好像陈绪思不应该多接近他。
那他们这算什么?
陈绪思因为心情高涨,懒得多想,愿意宽容以待,感觉像程拙这样威风惯了的大老大,不会承认自己有弱点。
他照样装傻,跨到摩托车上捏住程拙的肩膀:“走什么歪路,你都说了要做我哥,以前也占了我那么多便宜,现在别想抵赖。”
程拙问:“做你哥有什么好处?”
陈绪思想了想,在摩托车行驶到小路上的时候,才回答:“好处很多,比如无偿为你打掩护,相信你是个很好的人,陪你聊天解闷。而且我学习不错,理解能力也不错,可以帮你参考一些事情的建议,等我以后上完了学,用处会更大的。”
很陈绪思的回答。尤其是在没了从前那些防备冰冷的尖刺之后,会显得特别诚实和单纯,对他们的未来充满畅想。因此他比别人总会少一点恐惧。这一直是陈绪思没有变过的底色。
程拙哑然失笑,不自觉拧动油门提速,紧接着感觉到陈绪思靠了上来。
热腾腾的身板和一只凉凉的手,触感全都穿透了一层层遮挡,扎入了心脏。
像是被日头晒着了,程拙笑着笑着舔了一下嘴角,神色逐渐平缓下来,却也变得有些复杂。
程拙继续早晚接他上下班。
陈绪思一边等高考成绩出来,一边在餐厅里端盘子干苦力,虽然很累,但和以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同,他劲头很足。
经理说了,兼职的提成可以提前申请结清,工资也能在月底直接结到他手里。单论工资,就将有八百块的巨款,是他自己的劳动所得。妈妈也同意了,这笔钱可以都留在他的手里自行支配。
陈绪思这天思索了很久,提前找经理拿到了这个月的点单提成。
他把钱揣在兜里,吃完晚饭后迅速回了房间,确认关好门,然后拿出日记本,也把钱拿了出来,一张张清点整理整齐,和攒下来的零花钱放在了一起。
屋子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陈绪思觉得奇怪,又缓缓跑到窗户口往外看是谁出去了。
现在家里有两辆摩托车,谁会在晚上出去对陈绪思来说当然很重要。
还没看清楚究竟,下一秒他身后的房门就突然被打开了。
陈绪思立即用日记本把钱夹紧,放进书柜里,然后转身看向了走进来的程拙。
“你干嘛,”陈绪思吓了一跳,“刚刚是我妈出去了?她应该去大姨家了……那你进来之前也可以敲敲门,我还以为是谁呢。”
程拙就站在门口,看着他说:“陈绪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陈绪思笑起来,努努嘴说:“程拙,你不知道吗,你比鬼更可怕。”
程拙说:“是吗。”
“现在你在家里的地位可高了,两个月而已,再久一点可了不得,”陈绪思分析道,“我就不提了,已经不慎进了你的贼窝,可连我妈都会替你说话,你知道为什么吗?”
程拙:“为什么?”
陈绪思坐在自己的床上,仰头看着程拙,狡黠道:“因为……我不告诉你,哈哈哈。”
他说完之后挺忐忑的,有点故意招惹的意思,在想程拙如果不爽,真的来收拾他,他要原地求饶还是再抗争一下。但很该死,程拙庞然大物一个,就像突然变成了一根木头,被胶水黏在门口了,被他挑衅了也不动如山。
程拙说:“我是来问你明天做什么班的。”
陈绪思抿抿唇,低声说:“我昨天不是告诉过你了,明天上晚班,还要盘点,你晚上九点半再来就好。就为了这个事情来找我?没别的?”
他的房间里开了空调,凉飕飕的,确实很舒服。开着门冷气都会跑出去,程拙还是关上门进来了,敞腿坐在椅子上:“你还有什么要问我么。”
陈绪思说:“没有。”
“真的没有?”
“我要睡了。”
程拙只好轻叹了口气,说:“那好,我走了。”
陈绪思顿时拿掉头上的枕头,深吸了口气,才说:“我就是想问你,之前你们说,你只会这里住两个月……现在呢?真的吗?为什么?你要去哪啊?还是,这是你和程贵生谈的条件?”
程拙走回来,看着以一种扭曲怪异姿势躺着的陈绪思,然后伸出了手。
陈绪思握住他的大手,不出所料被一股很有劲的力量拉了起来。
“不一定的,”程拙停顿了一会儿,缓缓说,“如果可以,如果你希望,那住到哪天算哪天吧。”
陈绪思捉住程拙的手指,小心地捏了捏,很认真地对程拙说:“我当然希望你一直住下去,你的目标还没完成,程叔叔……他还在家呢。”
程拙别住他一条腿的膝盖,点头说:“嗯,所以你现在不用担心这些。”
这样的距离其实有些近,肢体相交的举动,也显得拉拉扯扯不干不净。
第35章
陈绪思现在对程拙和对其他人其实很不一样。
而程拙不是青春期的毛头小子,不是真正的木头一块,知道什么叫你有情我有意,上床和喜欢是两回事。而陈绪思的这些举动意味着什么,他当然也知道。
陈绪思屏住呼吸,脸上微微发烫,很低声地问:“你怎么就对我一个人这么有耐心啊?”
程拙挑眉:“是啊。”
“为什么?”
“你是我弟。”
“就因为这个?”
程拙没有笑了,也没有回答陈绪思的这个问题,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然后是脸侧。相比陈绪思的脸,他的掌心指腹皮肤就像砂纸,但依然很柔软。他说:“也没有很有耐心,经常很烦。”
身处冷气充足的房间里,陈绪思的浑身却也热了起来。
他不确定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也不敢贸然告诉程拙。
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在否认,他不是,他不是张子群污蔑的那种人。学校里的流言是假的,他行得端坐得正。
陈绪思有些刻意地低了低头,像是不太乐意,想躲开程拙的触摸:“你干嘛,乱摸。”
“我都不能摸?”程拙本来不想逗小孩,逗多了小孩就不是小孩了,是真的会给自己惹上麻烦,但陈绪思这么敏感的样子,很容易让程拙想起最初的某些龃龉和不愉快。
他因此不爽,趁手捏着陈绪思的下巴继续问:“那谁可以?”
陈绪思握住程拙的手背,顺从地仰头,很安静地看着程拙,说:“你还管我这个啊,我妈都不管,你以什么身份?如果说不明白,哥,你这就是不该有的占有欲……”
看着宜家宜室温驯极了,却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
程拙最终哼声笑了笑,拍拍他的脑袋:“好了,睡吧,明天我去接你,给你带饮料。”
陈绪思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已经没有反抗的心思,突然被转移了话题只是皱眉,问:“你会给我带什么饮料?我不要可乐,难喝死了。”
“真难伺候,”程拙说,“我买什么你喝什么。”
陈绪思眼珠一翻:“那我宁愿不喝。”
程拙冷静下来磨磨牙尖,走到门口,回头看陈绪思:“我不知道你要喝什么。”
“你就是知道。”陈绪思说。
程拙似乎忍无可忍地吸了口气,停顿半晌:“你们学校门口的蓝莓什么水,是吧,买来不给我喝完,你就等着。”
陈绪思张张嘴,又闭上,只是腼腆地笑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坐直。
似乎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这是在耍横撒娇,
而他就是百分百确认,对面的这个人,凶悍高大,下手做事不留余地,但现在做了他的哥哥,对他一个人最好,根本不会拿他怎么样。
他还偏要继续问:“……等着什么?”
程拙凶巴巴说:“当然是等着挨打。”说完便走了。
送走程拙之后,陈绪思瞬间翻身栽在床里,两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他这张薄薄的脸皮下仿佛有沸水在滚,非常烫。
心脏也跳得厉害。
他又起身,追去窗户口看,确认程拙是回了自己的房间,那扇窗亮着灯。
至少这一个多月以来,程拙每天都住在家里,再也没有彻夜不归外出鬼混过。虽然还是得去南片区,但那是工作,大白天的,应该不能干什么……台球也是一项很健康的运动和游戏。
陈绪思感觉自己管得有点宽,和刚刚的程拙一模一样。
他最近其实很高兴,好像这辈子都没有这么高兴过,高兴到马飞给他发来那些旅游照,他都有点“不屑一顾”了。
他的看海计划虽然依然只有个雏形,什么也不是,但无论如何,都已经重启。
陈绪思坐回书桌前,打开日记本,从夹着的那叠钱里抽出了一百块,已经想好明天下午趁着吃饭休息的时候,要去买点什么庆祝一下,才能配得上程拙的那杯蓝莓苏打水。
第二天餐厅里如期盘点,但还不到下午吃晚饭的时候,经理来跟他说,那些厨师长和厨师们要开一个新菜品研发讨论会,陈绪思只是兼职工,还有点儿后门关系,所以经理只给他安排半天班,只是下了班要一起去尝尝新菜,给点朴素的意见。
陈绪思想了想,立即同意。
所以尝完一圈菜出来,陈绪思肚子饱了,班也不用上了,直接喜提下班。
他飞速扯下身上的工作服,等两层楼的电梯下去都有点心急,出去后被傍晚的滚滚热浪一扑,忍不住拧起眉头,心里却只有雀跃。
天色已经稍微暗下来,夕阳看着火辣辣的。
陈绪思在县城小巷里走了两圈,先后在炸鸡店买了汉堡可乐,在蛋糕店买了两只奶油小蛋糕。
放在平时,他这当然算是狠狠奢侈了一把,但说到底,他买的这些东西不过一顿饭而已,不算很兴师动众,等工资发了,要给妈妈买的礼物预算才会占去大头。
陈绪思一边自我说服,一边搭上了去南片区的公交车。
眼下就能看出来,不带手机的坏处,体现在没办法及时告诉程拙,他提前下班了。不带手机的好处呢,也有,那就是陈绪思可以完完全全给程拙制造一个惊喜。
他看着油画般的夕阳天空,愿意再多做一些事,让这个暑假变得再特别一点。
陈绪思提着手里的两个袋子,在南片区河边的车站下车。
他第一次一个人来,没有打算在路上逗留,直接依照记忆里的路线找去娱乐场所扎堆的那一片楼区。虽然程拙给了他不少底气,但出过周旭那次意外,他还是保持着警惕,走到台球厅附近就开始四处观察。
麻将馆外,正蹲着聊天的两个小混混很快发现了他。
他们上次就跟着周旭参与过围堵,这会儿陈绪思虽然没有穿校服,但那副面孔太好认。两人对视一眼,生怕惹祸上身,都当做没看见过陈绪思,反正周旭哥今天也不在这边。
估摸着陈绪思也是来找程拙的,那就更不用管了。
陈绪思瞅了一眼他们,没发现谁对自己有敌意,然后放心地继续往里走。
他顺利来到了那家没有名字的台球厅前,在门口张望了半天,试图找到那个一眼就能被他认出来的身影。
正是饭点,天还没黑,华灯初上,周围吵吵嚷嚷,陈绪思没看到程拙。
程拙也许去吃饭了,他错过了,来晚一步。
项余成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眼睛尖得厉害,瞬间看见了猫在外面的陈绪思,笑着便走了过去:“陈绪思?考完高考了,过来找你哥?”
陈绪思对他的印象不是很好,知道他风流倜傥还喜欢男人之后,感觉更怪异了:“嗯,老板,我找在你们这里上班的程拙。”
项余成一改上次的故意刁难,摇身一变,变成暖心大哥哥的模样:“他可能跟妹妹们吃饭去了,别着急,我去给你找找他,打个电话好不好。”
陈绪思不相信他,说:“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
项余成看了看他手里提着的纸袋和透明袋子,说道:“原来买了这么多好吃的,可我听程哥说,你不是在打暑假工吗,溜班来给哥送吃的?”
陈绪思说道:“他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我是你哥最铁的兄弟,我能不知道吗,”项余成笑了一声,“别这么记仇,弟弟,来,进来等,外面多热啊。”
陈绪思听他说他们只是铁兄弟,没别的关系,正思索着,就被他拉着进了台球厅,不得不先把那些吃的放在前厅的茶几上。
“对,先放在这里,我去给你把程拙叫回来!”项余成似乎也发现了哄小孩的乐趣。
陈绪思不搭理他的热情招待,脑袋一直往门外看。
正值暑假,形形色色的不良青少年从门外经过,一个个穿得都很大胆,五颜六色的。陈绪思忽然眼神一愣,脚步往外面迈了迈,不知道是看见了谁。
张子群透过玻璃门发现陈绪思的时候,也震惊地定在了原地。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见陈绪思。
云桐很小,他以为无论他们在哪里不巧地偶然地碰上,都只会当做陌生人擦肩而过了,但绝不可能是在这里。
项余成跟着往外看,也看见了他,眼神有一瞬间的微妙变化。
张子群上半身穿着叮叮当当的皮革束身衣,下半身是一条露腿百褶短裙,他的脸上化了淡妆,短裙之下的大小腿肌肉紧致修长,练短跑以来晒黑的肤色反倒平添几分视觉冲击。
外面已经有人在起哄。
项余成有些戏谑地盯着张子群,对陈绪思说:“那也是你们云桐中学的毕业生,没钱去上大学,生活有些困难,还有点爱慕虚荣,所以在我这里打工跳舞,活跃气氛,是不是很好看?”
陈绪思拧起了眉头,径直走出去。
张子群一只手攥紧成拳,只隔得远远地哑声叫了一声余成哥,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酒吧的员工通道。
第36章
陈绪思锲而不舍地追进了酒吧,看着那扇员工通道的门被合上,喊声戛然而止:“张——”
他终究没有把名字叫出来。
项余成慢悠悠跟了进来,问道:“你们是同学?”
陈绪思不知道在想什么:“在你的酒吧里跳舞,一定要穿成那样吗?你们这是什么黑酒吧。”
他看见其他从这扇门里进出的人了,他们都没有张子群穿得那么暴露夸张,也没有男人和他一样穿着裙子。
项余成说:“他自愿的,在这里赚钱来钱快,有人喜欢,只要他愿意穿,出场费和抽成都少不了。”
张子群的性格和他家里的情况,陈绪思再清楚不过,就没有继续再说什么。
陈绪思看向同样身高腿长的项余成:“我哥他……他也会来这里看这些吗?”
项余成愣住,笑了,说:“这些怎么了,谁不爱看啊,小陈弟弟,要不然今天我带你进去看看?跟着我能免费坐vip卡座哦。”
“谢谢,不用了。”
酒吧里劣质香水味扑鼻,陈绪思似乎接连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整个人有点呆呆的,脑子很晕,思绪万千,直直就往外走。
“不要我打电话了?”项余成伸手招了两下。
他见陈绪思跑得快,干脆算了,转身走进员工通道里,在敲响张子群所在的休息室的门时,已经换了一副表情和面孔,然后直接推门而入。
外面四方的天已经灰蒙蒙的,被各种霓虹灯照成五颜六色。陈绪思逆着人流走到酒吧门口,只想立即见到程拙。
他重新回到台球厅的前厅,打算提上所有的吃的,再去里面的大厅和包厢里通通找一遍。
可茶几上居然只剩下了那两只小蛋糕,装有汉堡炸鸡蛋挞和可乐的那一大袋东西全不翼而飞了。陈绪思顿时急了,拧眉四处寻找。他太粗心大意,忘了这个地方没素质的人太多,偷拿吃的再正常不过。
迎面走来一个服务员,陈绪思见到他便问:“你好,请问我放在外面桌上的吃的被谁拿了?”
服务员摇头:“这个我不知道哦,那上面的吃的不是项老板买的吗?”
陈绪思感觉自己今天出师不利,很倒霉,什么也顾不上了,提上小蛋糕就径直走进了大厅。
“哎,你是不是第一次来玩的,等一下,”服务员不认识他,在后面叫道,“要打球15块一小时,不要乱窜!”
陈绪思很慌张,飞快扫过大厅里那一张张面孔,没有,他继续往里走,让端着一大盘酒瓶子的服务员追都追不上。
“你干什么,你找谁的?!那里是专开的包厢——”
陈绪思已经拧开了上次那个包厢的门,里面正吵吵嚷嚷着,一堆人边看球打球,边吹水聊天。
起初没有人注意到是谁进来了。陈绪思先看见了地上扔着的那个纸袋。
捡起来,里面的小票数额和购买内容全都对得上。
他拿着小票站起身,紧接着就看见了房间里的程拙。
程拙一手撑着球杆,背对着他站在台球桌边,正等着对面的人下杆,面对语言玩笑,似乎很是包容,但姿态松弛到了有些傲慢的地步。
因为程拙一直是缄默不语的那个,所以陈绪思刚刚没能第一时间发现他。
而他的背影实在好认,陈绪思已经看了两个多月,也抱了两个多月,竟然真的想要占为己有。
陈绪思还看见了那个女人。邹小丽今天休息,终于有时间来这边好好玩一场,她的穿搭一如往常,短裙配紧身白衬衣,看起来清纯又性感,她来到程拙身边看球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蛋挞,看向程拙,像是想喂给他吃。
有人开始起哄。
他们贴得很近,若即若离,很暧昧,和陈绪思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一模一样。周围的人都叫邹小丽叫嫂子。这些人吃完了陈绪思买的东西,喝完了那杯可乐,赞颂着程拙哥和小丽妹妹的爱情。事实便是如此。
始料未及又完全合理的一切。
可陈绪思感觉自己的心脏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瞬间咔嚓破裂了,硫酸般的汁液四处溅涌。
他以为的回避拉扯都是幻想,他对程拙来说,也没有那么特别。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闯进来的陈绪思,门外的服务员也赶了进来。
“哪来的小崽子啊?干嘛的?”
陈绪思满头是汗,脸色苍白,在程拙转头看过来的前一秒,他再也忍受不了了,猛地推开旁边的服务员,拔腿就往外跑了出去。
第29章
程拙闻声缓缓回过头,只看见被推倒在门上的服务员和一个窜出去的身影。
他隐隐感觉不对,拉开和邹小丽的距离,转身走了过去,把还没站起来的服务员提了起来,问道:“谁来了?”
这人扶着腰椎骨,又气又急,说道:“程哥,我没事……是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玩意儿,看着标标志志,谁知道像疯了一样!说有人吃了他买的东西,然后就闯进来了……”
程拙走出包间,外面的过道上空无一人。
再往前,人来人往,也没有那个想象中熟悉的影子。
一屋子人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也不知道谁能让程拙突然如此在意。邹小丽跟上来,今天她是客人,觉得程拙不能再对她那么冷淡,拉了拉程拙青筋凸显的胳膊,说:“别管了,程哥。”
程拙低下头,看见脚边被丢下的那一袋子蛋糕,里面的两个小蛋糕已经完全烂掉了,黏糊糊粘在塑料袋上,粉色的塑料碗也面目全非。
刚刚那帮人之所以没拿桌子上的这俩蛋糕,就是嫌东西太次,是小孩子的口味。
程拙径直扯开邹小丽的手,然后毫无缘由地大步离开了包间。
站在台球厅门口,程拙四下看了两眼,掏出手机给项余成打去电话。
电话接通时,项余成那边先传来几声喘息和其他男人的呜咽,背景音则夹杂着酒吧里震天响的音乐声。
程拙见怪不怪,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之前一直在台球厅,陈绪思有没有来过?”
那边一边办事一边说了些什么,昏暗交叠的光影下,程拙的脸乃至整个人都像一尊冷厉的雕像,他脸色微变,很快把电话挂了。
陈绪思来过。
那些汉堡炸鸡蛋挞和可乐,以及被摔烂的两个小蛋糕,都是陈绪思买的。
陈绪思今天本该九点半才下班,等他去接他,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翘班,一个人拎着东西找了过来。结果他没有见到程拙。然后现在又一个人冒冒失失地跑走了。
他很爱生气,可能坐车回家了。
程拙已经大概弄清了来龙去脉,不是什么大事要紧事。
从陈绪思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是如此的。陈绪思也经常生气。他本应该当做无事发生,回去继续陪人比赛打球,然后在下班后去买一杯那个什么苏打水,或者加上那些吃的,带回去,左右都能哄住陈绪思。
但程拙有些胸闷和心慌。
这样的感受在此刻变得越发清晰,也很陌生,陌生到程拙无法忽视,然后不等再进行一番权衡和深思熟虑,他已经跨上摩托车,在开出拥挤的路段后,一次次捏紧了离合器手柄,换挡加速。
路上不到十五分钟,程拙就赶到了陈绪思打工的餐厅,上去一趟后又快速下楼,最终突然停下,定定站在原地。
陈绪思是提前下的班。但他不知道陈绪思到底去哪里了。
直觉告诉他,陈绪思不会回家。
正因为陈绪思不会回家,程拙才需要担忧。
程拙点了根烟,脚下碾压着桥洞下的砂砾石子,眼神冷得幽暗锋利,脸色已经难看到骇人。
他现在很想捉住陈绪思狠揍一顿,让他记住到底谁才是大王小王。
都是惯出来的,否则陈绪思根本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也不敢这么赌气,程拙就不用体会此刻快要压制不住的心情。
但想象中陈绪思那样冰冷的、热烈的、笑得灿烂的、充满犹豫的和满是伤心的模样,都令程拙避无可避。
他已经给自己惹上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程拙深吸了一口烟,完全过肺的刺痛感密密麻麻传来,他顿了顿,忽然用力地掐灭烟头,调转车身直奔县城靠山的那条路。
深入山冲的路上越来越黑,蚊虫飞舞。
程拙赶到水库的时候,水库旁的那间小屋只有狗棚里亮了盏灯。
上次大狼狗不在,今天它听见摩托车的动静,立即汪汪吠了起来。
远处水库脚附近也亮着盏幽幽的灯,灯下一团乌黑的影子就地坐着,程拙一只手握了握拳,立即穿过库堤,最后慢下来,一步步走了过去。
陈绪思果然来了这里。
他就坐在下游近水区的田埂上,两条腿悬空着,鞋尖几乎碰到水面。
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那团缩在一起的背影微微晃了一下,然后便一动不动了。
第37章
程拙在离他半米的地方停下来,对着他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陈绪思根本没想到程拙会来得这么快,但听见程拙问话的语气,心又往下坠了一点。他开了口:“你管我干什么。”
程拙说:“谁告诉你的我不能管你,不能管你你跑什么?”
陈绪思只是盯着水面看:“那我就是想来这里,我想来看我哥,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为什么不可以?妨碍到你什么了?我也没有要求你来。”
“陈绪思,你什么时候这么爱你哥了,”程拙一路赶着来的,喉咙发干发涩,冷笑说,“我要是不来,你打算在这里一直坐下去,等着直接掉进水里去看你哥是么。”
陈绪思肩膀一颤,瞬间转头,旁边田地间的那盏灯光线昏暗,却照亮了他半边莹润的侧脸和细长浓密的睫毛,底下的一双眼睛却是微微红肿,紧接着两滴透明的眼泪就无声掉下来。
“可我真的是想来这里看他吗,我这些年时时刻刻记着他,还不算看够吗?”他仰头看着程拙说道,“我是想去看你的啊,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可是呢……”
程拙下颚紧绷,呼吸沉沉,说:“你早就知道,我只能做你哥。”
这样的话比任何直截了当的拒绝和指责还要叫人绝望。
陈绪思咬紧了嘴唇,神色丧气,忍不住放大了声音:“对,你是一个大好人,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没对我做,是我疯了,自作多情……从听见我和张子群的对话开始,你就在等着取笑我。”
程拙沉默半晌,回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陈绪思咄咄逼人道,“你应该很开心吧,程拙,现在是我自己走上歪路,你就可以早点捅破这一切,不用忍着我陪我玩这些无聊可笑的把戏了,你现在确实做到了。”
他身下的田埂土堆滑落了些许泥土,沙沙作响。程拙扫了一眼陈绪思脚下乌黑的水面,顿时心头一窒,往前走去。
程拙弯身靠近他,用力握住了他的肩膀:“乖一点,先上来。”
陈绪思浑身冒着热气,一边摇着头一边抓着程拙的手想要扒开,然后垂下脑袋,沉默而坚决地反抗着程拙。
“陈绪思,如果是这样,”程拙强硬地扣住他,却好像不敢太粗暴,“我今天就不会来找你。”
陈绪思呆了片刻,似笑非笑地说:“别骗我了,你也只想要我乖一点,你们都一个样……”他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倾倒过痛苦和愤怒,“可你想摸我的时候就摸我,想管着我就管着我,不搭理你你也要来接近我,然后告诉我是我想得太多,要得太多。”
“你不是只对我有耐心吗,不是只对我一个人好吗?!你还答应过我,不会有嫂子……然后转头和别人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你怎么这么讨厌!这么坏啊!凭什么,你说你凭什么!”
程拙闭了闭眼:“你还不懂。”
“好,”陈绪思急速强迫自己冷静,低声说,“那,请问你可以松开我了吗?”
程拙巍然不动。
陈绪思又急了,转身拧着胳膊往下挣脱,可惜程拙的那双手坚硬、滚烫,如同一捆钢筋,也像中了邪,完全不允许陈绪思逃离。
酷暑晚间的山风吹在他们身上,化作一只推手,将裸露的皮肤吹得燥热发痒。
陈绪思感觉程拙将很多重量压在了自己的身上,终于打算先站起来,铆足了劲推搡出去。
顷刻之间,他脚下不稳,只是往水边踉跄了一下,但程拙瞳孔陡然放大,猛地揽回他的后背,手指末端已然发冷,紧接着就被失重感完全吞没了。
扑通炸开两声。
陈绪思自己没松手,被带着一起掉了下去。
掉下水后,那股力气彻底消失了。近水区水位很浅,垒起来的田埂下,是泥沙淤积成的浅滩,陈绪思往下滚了几圈,终于在水里站稳,水面齐腰。
他知道水不深,还是有些心惊肉跳,抬手抹去脸上的水渍,恍惚间却后背一凉,发现视野里居然没有程拙的身影。
第30章
程拙那么挺拔高大,掉入水之前几乎彻底松了手,才让陈绪思摆脱了那股重量,随后自己摔进水里,却根本没能站起来。
水面一片漆黑,水花还没有消散。陈绪思脊背阵阵发凉,踩着水就扑过去抓住了程拙的胳膊,拼命攥住了那具格外僵硬的身体。
程拙在被陈绪思拽住之后,好像终于找到了方向,本能抬头挣扎。
“程拙!你怎么了……抓住我的手,你快起来……你给我起来!”陈绪思惊慌无比,扛起他的一条胳膊死死往岸边拽。
水很浅,可水流犹如无数条冰冷的锁链,从水底伸来,浇铸在程拙充满恐惧的心脏里。
但他还有意识,听见了陈绪思哭哭啼啼叽叽喳喳的喊声。
他也不知道陈绪思忽然从哪里生出来这么大力气,把他的两只手臂都掐得很痛,心也很痛,于是不愿随恐惧堕落下去了。
最后他们挣扎着冒出了水面。
陈绪思使出了吃奶的劲,搀扶着程拙上岸,刚到岸边,便已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两人一齐倒在野草地里。
程拙猛然咳嗽几下,吐出几口水来,然后便没了动静。陈绪思很快撑起手肘,看着程拙双眼紧闭脸色发青,身体还有些发颤,他开始疯了一样摇晃程拙的肩膀。
后怕和无助更加猛烈地卷土重来。
他后悔了,他后悔自己要跑来这里,要和程拙在水边吵架争执,他根本不能想象,如果他没有把程拙拖回来,如果救不回来,两米之外就是深水区,那个纠缠了陈绪思十九年的噩梦好像会亲自在他眼前上演。
就算程拙不独属于他,不要喜欢他,永远只做哥哥,陈绪思也可以接受了。
“既然真的怕水,为什么还要过来……我不会被你的苦肉计迷惑,我马上就要走了……哥,你醒醒,你不是很厉害吗,”陈绪思在他胸口费劲地往下按,又扑上去,眼泪啪嗒啪嗒,全都掉在了程拙的脸上,“程拙,我乖一点,我听你的话还不行吗?”
他身上又湿又热,砸下来的泪水还是咸的,渗进程拙的嘴角,程拙尝到了。
他的那双手也在程拙脸上抹来抹去,然后继续往胸口按压。
程拙微微睁开了眼,只看见陈绪思哭成了一个泪人,悄无声息又手忙脚乱。
他真的被吓坏了。
但这和陈绪思无关,是程拙自己多年不治的问题。陈绪思反而是被今晚这场意外连累的那一个。程拙被按得闷哼一声,抬起手,几乎碰到陈绪思的身体。陈绪思无知无觉,还在固执地给他做心肺复苏。
很快陈绪思就累得精疲力尽,绝望地低下身来,把头靠着程拙的下巴,最后抬起头,试着去碰程拙的嘴唇,看他还有没有呼吸。
程拙感觉到他发抖的身体,把手臂往上一搭,终于沉沉地抱住陈绪思,将人按回怀里。
陈绪思身体往前一栽,被抱着了,呆愣停滞少时,和程拙睁开的双眼对视上,才终于确认自己不是神经错乱,不是遇见了水里钻出来的鬼。
“你醒了……”
“程拙,你醒了?”他揪着程拙前胸口的衣领,听见了程拙的心跳,一瞬间喜极而泣,什么都顾不上了,“吓死我了……我也不会游泳啊,可那么浅的水你怎么都站不起来,你知道你有多重多大吗?我以为你要死了!”
他忽然间声音很低,声音滞涩:“如果真是那样,我该怎么办?”
后背被那只手轻轻扣住,两人的心跳也撞在了一起。陈绪思终于可以放任自己崩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要把这辈子受过的所有委屈全哭干净。
两人全都湿淋淋的,早就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汗还是陈绪思的眼泪了。
程拙牢牢抱着他,任由他跨坐趴伏在自己身上,相贴的地方仿佛热气蒸腾,没那么舒服,但可以清晰而痛快地感知到世界。
一个睁开眼后第一次努力拥抱到的完美的世界。
等到陈绪思痛快宣泄一场,抽噎着慢慢挺下来,程拙才弱声说:“我没事了,不哭了。”
陈绪思听见他突然说话了,反而怔着片刻,再次转头,拿手撑在身下厚厚的胸口上,看向程拙那张被阴影挡去大半的脸。
不看眼睛,一如既往是一副英俊凶悍的皮囊。
陈绪思的眼神如同心绪,千回百转翻来覆去,最后触电般惊醒了过来,翻身就从程拙怀里爬了起来,甩下一串水珠。
程拙抬手抹了抹眼睛旁的水渍,仰头躺在原处,紧接着往一侧偏头,用力咳嗽起来,吓得陈绪思又蹲下来,蹙紧眉头看着他。
“你……你现在能不能站起来?”陈绪思问,“我刚刚没找到你的手机,是不是掉了。”
程拙没有呛进去太多水,比常人看起来更严重的反应来自他自己,今天如果没有陈绪思,他确实没有自救的可能。
他吃力地支起手肘,半坐起来,一下捉住了陈绪思落在旁边的手腕,问道:“你有没有事?”
第38章
陈绪思似乎缩了缩手,但很快不动了,喃喃说:“我能有什么事。”
程拙盯着他:“你不该那么去救我,遇到危险,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陈绪思紧抿嘴唇,反唇相讥道:“现在还能讲大道理,难道你要我看着你死吗?你确实不在乎这些,但你觉得我这辈子还能从水里走出来吗?”
他感觉浑身黏糊糊难受,彻底把程拙的话顶了回去,心里却酸楚不已,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程拙。
四处望望,只觉得现在最应该做的是速速离开水边,离开这个不详的地方。
陈绪思急急站起身,不得不扶着程拙也站起来。
程拙一直沉默着,握着他的手腕不松,仍然把他上下前后检查了一遍,弄得陈绪思板着张哭红了的脸,简直要张嘴咬人了,程拙才作罢。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一起沿库岸走出去。
经过了一段又黑又长的路,他们走到光下,栓起来的那只狼狗率先叫唤起来,看守人也拿着铁叉子从屋子里推门而出,直直便和这落汤鸡似的两人打了个照面。
他刚刚才从屋里赶来,看见门口的摩托车,仍是疑惑,拿上铁叉和手电筒就打算去水库里巡逻一番,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没想到又是上次那俩家伙。
手上空空如也,不是来偷鱼的。
他眉头紧锁,放下铁叉,远远站在小屋门口问道:“你们怎么这么晚又来水库,哪个村的?还是县里的?”
陈绪思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也没觉得这么丢脸过,他抻着脖子和后背,心里仿佛不剩多少伤痛了,只有浓浓的尴尬和懊恼。
他根本没法抬头露脸,就是不知道程拙此刻心里作何感想。
程拙扶着陈绪思的后脑勺,揽了揽他,面不改色地看向看门人那老头说:“县里的,大伯,天太热,带我弟来玩玩。”
老头看着他们往外走了,心里匪夷所思,这两人一大一小,都看着正经又不正经,亲密又有隔阂似的,奇奇怪怪。奈何程拙说起话来挺唬人,老头一摆手,要大狼狗别叫了,转身就回了屋。
陈绪思跟着程拙顺利地走出了水库大门,来到树下,肿着眼睛呆呆看着摩托车,程拙从车上拿纸出来给他擦脸,他也呆着没动。
程拙脱了外面那件湿透的短袖外杉,叫陈绪思上车。陈绪思才往前两步,抽抽两下,滚动喉结说:“你还能骑车吗?”
他实际上真的很惜命,真的不该那么去救程拙,所以更怕刚刚这一切是假的,眼前这个好好的程拙也是假的。
程拙侧身坐在摩托车上,把他拉到身前,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居然还能笑出来:“为什么不可以。”
陈绪思在忍耐着什么,怕自己再开口顶回去,刺伤程拙的同时只会千百倍地刺痛自己。他不喜欢看到程拙真正痛苦失意的样子。
他问程拙:“你为什么会那样?”
程拙听得懂他在问什么,因为陈绪思明显的忍耐,程拙也无法再做那个自以为是的大人,堂而皇之地告诉陈绪思什么可以而什么不可以了。
程拙说:“你现在就要知道吗?”
陈绪思点头:“是的。”
程拙想了想,好像需要找到很久远以前的记忆,然后说:“以前,在南片区住的那几年,离当时他们施工的工地好像很近,那里有很多大水坑……”
陈绪思胸腔一颤,又忽然摇头,最后直接坐上了摩托车:“我现在不想听了,回去吧。”
程拙扭头看向他,他神色警惕而疲惫,鼻尖眼睛都还是可怜的粉红色。程拙没有再说什么,决定先带陈绪思回家。
第31章
这个点离陈绪思下晚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徐锦因一个人在家,一边看电视一边和陈绪思她大姨打电话聊天的声音从客厅里传了出来。
水珠一滴滴下落,地上积攒着几小块水渍。两人都站在院子的铁门外,没有贸然进去。
摩托车被程拙停在了隔壁那条街上。
陈绪思跟着站在程拙身后,什么想法都没有,整个人都如同灵魂出窍了一般。
程拙回头扶着他的后背,说:“先去我房间。”
陈绪思默认听程拙的,像颗听话的棋子,拨一下动一下。
程拙领着他进了自己借住了这么多天的屋子,关上门,然后去里面的厕所里拿来一块干燥的毛巾,先是递给了陈绪思,很快又抽回来,眉头紧锁着给他擦了一通头和脸:“进去放水洗澡,我去你房间帮你拿衣服来。”
陈绪思手里抓着毛巾,程拙拿上椅子上搭着的干净外衫,转身便走了。
他来到熟悉的地方,刚刚脸也被程拙粗鲁生疏的手法擦得有点痛,但终于感觉安全,脱下满身黏糊的湿衣服和鞋子,赤脚就走进了厕所里。
程拙出现在客厅里的时候,徐锦因并不是很惊讶,不过依然暂停了跟姐姐的对话,开口说道:“小程,今天怎么就下班回来了?而且没有听见摩托声呢怎么。”
程拙自然道:“今天有点事,没骑车。”
徐锦因说:“那等一下还要去接小绪吗?你要是有事,我等会儿就去,没关系的。”
程拙说:“阿姨,不用,我答应绪思了,去他房间拿点东西带给他,正好提早过去接他。”
“这孩子,什么东西要你现在来拿,越来越磨人了,你也别太惯着他,”徐锦因说着一点儿场面话,扭头一看,忽然皱眉,“哎,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有点不太好?”
程拙笑了笑,好像完全没有经历过不好的事,说谎掩饰的时候从来不会受到困扰:“可能是刚刚路上风吹的,没什么事。”
好在徐锦因被姐姐那头外甥孙女的声音叫了回去,没有近距离看到程拙有些湿的头发和裤子上的泥点,也没有想那么多。
程拙走进陈绪思的房间,从衣柜找来换洗衣服和内裤,再用外衫一团,很快便顺利出来。
但和徐锦因以为的不同,他不是要出门去接陈绪思,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
以防万一,程拙反锁上了门。
厕所门被轻轻敲响了,陈绪思缓缓打开门缝,看见了那只沉默的手。他穿上一身新的衣服出来时,门口脱下的那些衣物都已经被捡起收到了一旁,程拙见他出来,背心一脱,紧跟着进了厕所。
陈绪思移开眼睛,干坐在了桌前的椅子上,听着里面哗啦哗啦的水流声。
妈妈就在隔壁,他很紧张,也有种强烈的愧意,想要自我谴责,因为他真是胆大包天,做出来的事情完全不符合自己这些年受过的教育教导。但他现在不会直接开门走出去的,不会告诉妈妈,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想要回头是岸、知错就改。
他好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也从不想走回头路。
程拙出来的时候,陈绪思耳根一抖,冷冷淡淡地坐在原处,紧接着又低声问:“现在几点了啊?”
程拙的手机并没有掉,但泡了水,已经完全黑屏关机了。他走过来放下手机,对陈绪思说:“刚刚看才八点多,还要等几十分钟。”
陈绪思“嗯”了一声,打算就这么坐着熬完几十分钟。
他不是挟恩图报的人,如果只能靠自己的狼狈可怜和舍命相救换得程拙的垂怜,他宁愿永远装傻下去。
程拙垂眼看着他,还是伸手捏住了陈绪思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在想什么?”
“想……我们还是当兄弟吧。”陈绪思蹙眉说。
程拙说:“你现在已经恨上我了,很讨厌我么?”
只是继续当回兄弟而已,关系已经非比寻常,怎么就叫恨上了?陈绪思不懂。
他被桎梏着,仰头挑起了眼:“对啊,我一直说的都是讨厌你,现在,你也可以理解为我恨你。”
程拙摩挲了两下他的下颌骨,缓缓说:“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吧。”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轻,提防着被第三个人听见。
徐锦因已经从客厅里出来,拎着桶子在院子里晒衣服,时不时乒乒乓乓的。她晾完衣服,转过头,忽然发现程拙的房间里亮着灯,嘀咕了一句:“刚刚出去怎么忘记关灯了。”
说着,她拎上空桶走过去,来到了程拙的房门口,往下拧动门把。
房门被开动的声音瞬间传入两人的耳中。
陈绪思刚大惊失色站起身,程拙就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前胸,捂着他的嘴,在他耳边说:“我锁了门,不用怕。”
徐锦因发现门锁了,又卡嚓按了几下门把:“怎么还锁了门,看来真的去接人了……”
只隔着一扇门的距离,陈绪思直直站着,手指掐着程拙的胳膊,指关节绷紧到泛白。
被他踢开的椅子半悬空着,在落地磕出大动静前,程拙用另一只手出手扶住了。
徐锦因寻思程拙一会儿就能接陈绪思回来,没关灯也正常,只是总感觉听见了若有若无的响动,狐疑地停下脚步,才发现院墙上跳来了一只野猫。
第39章
她走去逗了逗猫,见猫一溜烟跳走,才放心地走了。
陈绪思等到徐锦因彻底回了屋,终于眨了眨水光透亮的眼睛,浑身卸去力气,然后几乎没有思考,快准狠地咬住了程拙的手掌边缘。
程拙反而不松手,继续捂着他的嘴和下半张脸,手臂稍一用力,再后退两步,顺理成章地把人带到了床上。
“窗户那儿会透影子,”程拙让他坐在床上,大胆地打开了风扇,“好好坐着就不会穿帮。”
陈绪思终于获得呼吸自由,抬手擦了擦有些湿的嘴唇,用沙哑的气声问:“那你现在让我好好坐着了吗?”
程拙“嗯”了一声。
陈绪思不再出声了。
程拙搂着他,沉默一阵,对陈绪思陈述着某一个事实:“你的舌头刚刚舔到了我的手。”
陈绪思说:“……那你可以松开我。是我今晚又坏了你的好事,乱跑去水库差点酿成大祸,我错了。”
他现在真的落在程拙这个混蛋手里了,略显单薄的臂膀完全被控制着,只能坐在程拙的双腿之间,任由摆布。
他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
他明白,程拙不满意他的态度,不满意他的反应。
可陈绪思不懂程拙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到底算什么。
陈绪思垂下了头:“我玩不过你,程拙,真的,我认输,行吗?”
程拙其实给他留了很大的位置,只是想让他安心坐着,让他不要再害怕,也不要难过伤心。胸闷的感觉并没有好转。程拙最初的计划彻底宣告失败了。
他早就猜得到,陈绪思情窦初开得太晚,不幸运地遇到了程拙,一来二去,是喜欢程拙的。
陈绪思注定想要一个哥哥,也注定会被程拙吸引,因为陈绪思自己有的程拙也许没有,但他没有的,程拙全都有。程拙混迹人情世故场多年,不在意陈绪思要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但觉得陈绪思太简单,一副相信爱的模样,都是叛道离经,过眼云烟而已。
陈绪思不懂,不知道喜欢程拙意味着什么。因为程拙努力了很多年,连自己都不喜欢。
但当陈绪思在水里拽过程拙,为程拙流过眼泪,那样惶然无助的样子,程拙还能做什么呢,难道真的要把陈绪思教训一顿吗。
“陈绪思,你没有问题。”
程拙的下巴碰到他的发顶:“你也不用是听话和乖一点的,以后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想喜欢谁就喜欢谁,”他捏着陈绪思的手腕,拉着陈绪思慢慢转过身,“哥跟你认输,好不好?”
陈绪思不得不跨腿,和程拙面对面坐着,显得小小一只。
他一时哑然,红肿纯净的眼睛呆呆看着程拙,一直看着,没能说出话来。
程拙终于亲身体会到,被人恨的滋味原来可以这么不好受。
第32章
陈绪思最后闭上眼,安安静静待在程拙的身上睡着了。
程拙也没有什么手段和办法可以施展,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和纹身交错,力气只是用来托住陈绪思的腿。他回想了一遍入水时的经过,肌肉变得紧绷,之前发白的脸色现在其实没有那么严重了。但他独处的时候,兀自坐着,神情总是没有多少色彩,此刻少见地夹杂着茫然和落寞。
他掐着点观察外面的动静,还没有叫醒陈绪思,陈绪思自己先睁开了眼,看到程拙后肩上的纹身近在眼前。
陈绪思缓缓抬手,碰到了上面的羽毛。
他第一次看清楚,是一只栩栩如生的无脚鸟,因为翅膀尾巴形状尖利特殊,所以很好认。不是想象中虎龙蟒豹大花臂那样的图案,竟然一点也不可怕,陈绪思和那只毛茸茸的脑袋和小眼睛对视,甚至觉得有点可爱。
程拙皱了皱眉,但一动不动,问道:“热不热?”
陈绪思如梦初醒,眼皮潮热:“嗯,时间到了吧,我要怎么回自己的房间……”
程拙盯着窗外,没回答:“你已经想清楚了么。”
陈绪思和程拙保持着如此亲密的姿势,无论是不是被迫,脸皮都微微发烫,他只能继续看着那双小鸟眼睛,头都不抬:“什么想清楚。”
如果陈绪思真的把这当成离经叛道,过眼云烟,痛定思痛不要喜欢程拙了,不在乎程拙从此和谁亲近、又或者去做谁的哥,程拙好像也没有办法。
程拙说:“陈绪思,你喜欢我,是吗?”
陈绪思记得自己没说过喜欢程拙,但他如鲠在喉,心里有点发凉,低声对程拙说:“是啊,可是现在不敢了,不一样了,亲爱的哥哥。”
程拙握着陈绪思的胳膊:“那你已经不喜欢了,是吗?”
他一定知道陈绪思说不出第二次我恨你和我不喜欢你了,才非要这么逼问陈绪思的。
陈绪思害怕这一切还是自己自作多情:“程拙,你活了快三十年,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同性恋的啊。”
程拙可能是生气了,把他稍微拉开,对视片刻,说:“陈绪思,你也知道,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他还没有说完,门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徐锦因将大门随手带关,一边念叨着怎么还没回来,一边往外走,手里提着一袋子今年晒好的笋片,大约是要去巷子口看看,顺便去邻里家串门。
陈绪思再不出去,今晚就没法交待了。
他和程拙近距离四目相对,紧接着挪开了那两条手臂,从程拙身上离开,彻底恢复了正常的兄弟之间该有的距离。
“我先走了,”陈绪思有些不敢看程拙的表情了,磕磕巴巴说,“你要是呛了水,或者哪里不舒服,还是要告诉我,然后去县里医院看一下吧。无论如何,今晚都有惊无险,好好过去了,对不对……我不想你有事。”
说完,他确认徐锦因已经出了门,便拉开房门,逃离了刚刚那个狭窄熬人的空间。
浑身汗涔涔的皮肤被夜风一吹,凉意十足,渗透心脾。
陈绪思回头看向门洞里,程拙已经站起身,站在门口,不知道看了他多久,紧接着转身走进了屋子深处。
徐锦因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陈绪思正坐在客厅里,电视机重新被打开了,里面放着十点档的周播剧。
而程拙靠墙站在黑压压的院子里抽着烟。
徐锦因在五分钟前接到了程拙的电话,听说他们已经回来了,便赶紧从隔壁家告了辞。
她看见院子里晒着的一串衣服,有陈绪思的,也有程拙的,奇怪道:“小程,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在李婶家坐了半天,都没听见摩托车的动静啊。还有这衣服,也是你刚洗的么,哎,小绪的衣服你让他扔洗衣机里就好,或者叫他自己洗。”
良久的沉默终于被打破了。
程拙说:“回来的时候路过了一个水坑,溅了一身水,我就顺便帮忙洗了,不要紧。”
徐锦因点点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说不上来,只好先进了屋,看见陈绪思后数落了两句,发觉陈绪思的脸色也不怎么好,连忙过去问道:“小绪,怎么了?”
电视机的声音被陈绪思开得很大,武侠剧里总有一个背负着很多的大侠,忍辱负重,来去无踪。陈绪思小时候就想成为这样的人。
他对徐锦因说:“我没事,只是今天上班有点累了。”
徐锦因顿了顿,冷不丁问:“是不是跟程拙闹矛盾了?我怎么感觉你们俩今天都有点问题……最近你和他关系处得挺好的,妈看在眼里,但还是别太过了。他要是带你去哪里玩,带你去干什么,千万不许去,听见了吗?他那孩子,野着长大的,跟你终究不是一路人。”
陈绪思庆幸自己的眼睛稍微消了肿,看向徐锦因的时候,喉结滚动说:“嗯。妈,你从程叔叔那里,听说了他的什么事吗?”
徐锦因说:“你程叔叔现在跟他关系反而越来越差了,确实挺奇怪的。他只是说,程拙小时候很调皮捣蛋,性子脾气都不好,他一个男人带着个儿子,忙着赚辛苦钱,顾不上那么多,方式也可能不对……慢慢的这小孩啊心野了,学坏之后就管不住了,后来就变成这样了吧。”
陈绪思说:“妈,你信了啊。”
徐锦因站起身,端起桌上的水杯打算上楼了:“这有什么信不信的,不然呢?不过放心吧,马上要填志愿了,九月份就开学,程拙到时候估计早走了。”
陈绪思缓缓咬紧了牙齿,呢喃道:“不会的。”
还好电视机里打斗的声音很大,徐锦因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回头对他说:“既然累了就早点回房睡觉,别看电视看得那么晚。”
陈绪思点了头,在徐锦因上去后不久就关了电视机。
整栋房子悄然安静下来,陈绪思关掉大灯,去到门口检查大门反锁的时候,也看见了院子里晾着的衣服。
是他脱在程拙房间里的脏衣服,全都被洗干净,一件件挂在了那儿。
程拙已经抽完烟回屋了,窗户口没亮灯,应该是睡下了。
第40章
陈绪思不知道在看什么,站着就忘了动,迟迟没有关门。
即便他是要恨程拙的,但他绝不相信程拙原本会是个多么大逆不道的人,有家也不回。
程贵生在工地里干了一辈子,程拙说的大水坑,和今天的溺水会有什么关联?一个看起来无所畏惧的大坏蛋,心底也有不可告人的弱点。他对水的恐惧,显然是在离开云桐之前留下的。
陈绪思在听程拙说起过往的那一瞬间,选择了逃避。即便如此,陈绪思还是会不断地感到悲伤。
他也不相信程拙会走。
他不接受。
陈绪思直接地关上大门。
他转身下台阶,按了按站得发麻的腿,抬头看见二楼主卧的灯光,只犹豫了两秒钟,还是直直走去了那扇门前,连门都没有敲,便悄无声息地进去了。
程拙居然真的睡得着,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床上隆起一团很大的影子。
陈绪思站在门背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紧张。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到底想要怎么样。他只是好伤心,想到程拙差点没命了伤心,想到程拙向他认输伤心,想到程拙孤独的影子也伤心。
他走到床边,然后很慢地蹲下来,发呆的时候眼睛一眨一眨。
这一定和恨沾不了边了,陈绪思看着程拙,终于接受了这种疯狂的感觉,一定要重蹈覆辙,探过头俯下身,然后贴了一下程拙的下巴。
他也是一个口是心非又道貌岸然的小号坏蛋了。
陈绪思颤着眼睫,接着缓缓凑拢,嘴唇贴着嘴唇,又吻了程拙一下。
然而后背扣来的那只手,让陈绪思瞬间大脑一片空白,紧跟着就被那股力带上了床,一头栽进了程拙硬邦邦的怀里。
陈绪思立即抬起头,怒目而视,程拙已经睁开了眼睛看着他,沉默片刻,很快笑起来。
陈绪思见他在笑,脑袋涨热难受,抬手打在程拙的胸口,然后被程拙抱得更紧,若有似无的笑意完全笼罩了他。
是他自投罗网的。陈绪思仍然低声说着:“放开。”
程拙好像一块铜墙铁壁,抬腿压住他的下半身,低了低头,凝视着他说完话的嘴巴,一点点含吮上去时,陈绪思终于不动弹了,渐渐脱了气力,似乎非常羞恼地闭上了眼。
陈绪思先偷吻了程拙,眼下直接被抓到,再也不能说出程拙不喜欢听的话。程拙其实很照顾他,亲他亲得并不激烈,可陈绪思太正儿八经,羞赧又害怕,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竟然先张开了嘴,湿湿的舌尖无处可放,舔到第三次的时候,程拙终于没法再惯着他。
他们接了一个很长时间的吻。
陈绪思已经变得云里雾里,上气不接下气地靠在程拙身上,发出轻微黏腻的声响。程拙停下来,握着他的手腕,给他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手放好。”
陈绪思放下了手,可总是在不该较劲的时候冲动,又凑过去亲程拙。程拙稍微躲开了,就看见陈绪思怔在原处,一声不吭但有些眼泪汪汪。
“你都喘不上气了。”程拙说道。
陈绪思恨死他了,吸了口气,开始指责:“那也是你害的,你太过分太粗鲁了,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赔我的初吻……”
程拙哑然看着他,似乎有些头疼和愧疚。
“谁要你洗我的衣服了,你就这么有体力,爱干活?”陈绪思黏糊哽声说,“我真不该心软,不该中了你的计……”
程拙叹口气,捧着陈绪思的脸,在他唇瓣上咬了一口,又往上咬了咬鼻尖,最后沉默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陈绪思瞬间偃旗息鼓。
他脸皮薄,傻傻的:“之前我说的那些话,你伤心吗?”
程拙又笑了,怕他热着,翻身仰躺下来,刚好和陈绪思头靠着头,眼睛看着上面的天花板:“你会来,我就不伤心。”
电风扇的风吹拂着他们炽热的身体。
陈绪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再伸手,去碰程拙刚刚扎到他的下巴上的胡茬,还有那张脸。
好像他们还躺在水库的泥巴草地上,忘不了水里挣扎的一切。
陈绪思说:“那我也不伤心了。”
程拙捉住他的手指,把他揽回来。
陈绪思说:“那我现在应该叫你什么,哥?”
程拙说:“随便你。”
陈绪思窝在程拙的胸口,小声嘀咕:“哥,你抱我抱得好紧,都要提不上气了。”
程拙顿了顿,并没有理会他。
“我进来的时候好像没有锁门,我们这样不太好吧,”陈绪思有点害怕,做作起来,又说,“……不行,不能这么说,不吉利。”
他说:“我们这样很好,我才不要恨你,因为……”
程拙被他窸窸窣窣扭来扭去的举动弄得很闹心,想发话让他老实点,却硬生生忍耐了下来,不动声色地隔开了和陈绪思的距离。免得这一晚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单纯的陈绪思才说几句温软好听的话,接着又要被他吓到。
程拙问他:“因为什么?”
陈绪思不喜欢程拙离他远了,凑去贴在程拙的耳边,支支吾吾说:“因为,因为我生气的时候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你别当真好不好?你肯定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不要跟我计较呀,要是生气了,也可以对我凶一点的,哥哥。”
他文绉绉说了很多,越说声音越听不清,紧接着果然挨到了程拙身上,又察觉不妙,瞬间闭嘴停下,变成了睡着的模样。
“嗯。”程拙如此不近人情,竟然直接答应。
陈绪思睁开眼,咬了咬唇,有种脑子缺氧的感觉,忽然问:“这是不是我们死后的幻觉啊……”
程拙认真地看着陈绪思,笑了一下,哑声说:“当然不是。”
第33章
第二天,陈绪思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跑去灶台拿上一截玉米和一个鸡蛋,便跟徐锦因挥手,急匆匆跑出门。
他急着去上班,徐锦因也不能说什么,看着程拙早就等在外面,陈绪思一气呵成地上车抱着程拙,两人眨眼间就离开了家。
往常也是如此,并没有多少分别。
出了门后,陈绪思坐在车后座,看起来也很规矩,昨晚的所有事情他当然记得很牢,这也不是他们死后的幻觉,但他越想越羞耻,好像自己也一起变成了一个大逆不道的人,因为他居然和程拙亲过嘴了。
这对吗?
昨晚陈绪思躺在程拙的床上,感觉到某种突兀的触感,埋着头不敢动,以为以程拙的风流脾性不会忍着,要顺势跟他发生点什么,结果程拙只是把他抱回了他自己的房间,给他打开空调睡了一晚。
陈绪思看着突然变成正人君子的程拙的后脑勺,反衬得自己急不可耐、非他不可。
他一气之下,把玉米和鸡蛋都往前塞给程拙,让程拙很快在路边停了车。
程拙回头看他:“不爱吃拿什么,反正会带你去街上吃。”
陈绪思咬牙嘀咕道:“不拿我妈肯定有话说,你刚刚怎么就知道在外面等,省得碰见我妈,对吧?”
程拙看着他,说:“以前不都这样么。”
“那你去和以前一样好了,”陈绪思一定是比以前更容易无理取闹的,“你今天继续去台球厅打球,去和她们吃喝玩乐,和她们亲嘴去吧。”
程拙经常带他走乡间小道抄近路,路两边都是灌木丛,一个人都没有,显得他这几句话特别掷地有声。
程拙上下打量他两秒,嗤一声:“过来。”
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陈绪思攀着程拙的后背,弄不懂:“干什么啊?”
然后他就被程拙逮住亲了个嘴。
“会有人……唔。”
青天白日之下,明晃晃的马路旁,程拙回过身,一只手按在那截腰上,毫不留情地舔咬了好几下陈绪思的唇瓣。
陈绪思果然知道错了,就红着脸坐着。
“好好说话,”程拙淡淡地问他,“我以后和谁亲嘴?”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胁迫。
陈绪思低垂着眼:“……和我呗。”
程拙摸了一下他的脸,调笑道:“陈绪思,没想到你原来是这样的啊,这么容易吃醋。”
“什么样?”陈绪思从他那儿夺来玉米,狠狠咬了一口,“不过我倒是知道,你和别人谈恋爱打情骂俏的样子,我早见过了……”察觉到程拙变凶的眼神,陈绪思放低了声音,“你的蛋留给你。”
程拙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提别人了,不是每一个人都值得总是被我们提起,被你提起。”
有很多人来过程拙的世界,在他身边短暂停留,然后离开,被他遗忘。
如今相当于重活了一回,他们还是他们,但其实已经和从前全然不同,于是重新上了路。
陈绪思往前靠紧,伸出一条胳膊搂住了程拙的脖子,很小声地说:“我知道了,所以,你会跟我做所有情侣都会做的事,对吗,哥?”
第41章
程拙沉声说:“不然呢。”
陈绪思心里有很多好奇,以前憋着不能说,现在只好一股脑说出来:“那,我是男的,你真的对我有感觉啊……”
程拙看着前方的马路,不爽地皱眉吸了口气,凉凉说:“陈绪思,你也知道我是流氓,小心我直接拉你进前面小树林干一场。”
“你说什么呢,”陈绪思被他一句话就干得脑袋直冒烟,“可以不要这样吗。”
程拙挑眉问:“那你想怎么样?”
陈绪思低声道:“不要小树林,我有点害怕。”
程拙说:“怕就老实点,不要总想这些。”
陈绪思在他耳后根边说:“你是不是也没有和男人……”
“没有,”程拙说,“不过你这样的,也不是男人啊。”
“你什么意思呢,那我是什么?”
“小男孩,好弟弟,乖宝宝?”程拙笑着调侃道。
陈绪思张了张嘴,不情不愿似的,却支支吾吾没声儿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屡败屡战地卷土重来:“上次你说,那个项老板就喜欢男人,他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哥,他喜不喜欢你?”
“陈绪思,”程拙懒得解释,下了最后通牒,“你今天如果不想上班了,我不介意跟你开房探讨一下男人之间的事情。”
陈绪思在怀疑自己取向的时候,就知道要怎么做了,正因为知道,才更害怕和蠢蠢欲动。
他们紧接着进了城,陈绪思一句话都不敢再问了,侧脸贴在程拙的后背,任由心脏突突直跳。
陈绪思在去上班之前,还是得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杯蓝莓苏打水,虽然晚了一天,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开心。
程拙问他还想不想吃炸鸡汉堡,他才没了笑脸,说不想。
“我去找他们赔钱,一群人乱偷东西,还得教训教训他们,”程拙把他揽在身前,随心所欲地捏了捏他的脸,旁人见了只觉得这是个疼爱弟弟的好哥哥,“你拿你的小金库再买一次,只送给我吃,除了炸鸡可乐,还要蛋糕。”
陈绪思嘟囔说:“你不怕吃多了这些垃圾食品,健身白费了吗?”
程拙果然有一些哄人的本事,说:“我就等着吃你那一顿。”
陈绪思想了想,满意地笑了,乖乖点头说好。
程拙把陈绪思送到中西餐厅的楼下,看着他进了电梯,又在二楼透明玻璃的窗口看见陈绪思探头挥手,好一会儿才走。
程拙拿着黑屏的手机去了一趟手机店。
红毛虽然不务正业,但确实有份修手机的技术傍身,替程拙修手机也不要钱,乐呵呵地就给拆开看了。他看出这手机泡过水,里里外外都得拆机,说可能要两三天才能修好。程拙没要红毛给的备用机,一两天的,反正用不上,更不想和以前的世界有多少牵连。
他临走又扔了包烟给红毛抽。红毛拿着烟,看了看走出去的程拙,都有点儿受宠若惊。
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的缘故,他连游戏都往后搁着,先给程拙修手机,不到两天就修好了,揣着手机直接送去了台球厅。
程拙这会儿正在项余成的办公室里,项余成对他提出的不在台球厅干了表示理解,有程拙在,确实能帮他多赚钱,攒人气,但现在程哥有了别的想法,项余成还挺高兴又好奇的。
程拙向来不喜欢多说,项余成也不多问,只是结合那晚陈绪思和程拙的反应,就品出了一二,看破不说破。
看来他以后再也不能随便嘴贱,调侃撮合了。
“那程贵生,你打算怎么处理?”项余成问。
程拙一再推迟直至失败的原计划,确实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但他还没想好,在没有意外来临之前,也许得等陈绪思去上了大学,等以后再说,来日方长。
他对程贵生确实不存在恨意,是曾经种下的恐惧,让他在失意的人生最后决定回来,实行报复。
如果那晚陈绪思选择听下去,程拙是会继续往下说,告诉陈绪思答案的。
十几二十年来,程贵生一直在干工地,那时候他在外人眼里就是一个老好人,只有程拙清楚,他回了家是一个怎么样的窝里横。
程拙小时候还会觉得,爸爸是因为被妈妈抛弃,才会对他拳打脚踢。后来知道了,程贵生只是欺软怕硬而已。那时候他不允许程拙随便去工地找他,即便程拙才十多岁,手里没有钱,只能跑去要。休工期的工地上没有人,程贵生好不容易得来的休息时间被讨债的小鬼打搅,程拙记得自己那时候有多瘦弱不堪,被提着拖进水坑的时候根本没有还手能力。他被推了下去,浑浊污黄的泥水瞬间没过了他的头顶。他把手往上伸,本能地喊爸爸救我。一次又一次,他最后无声地喊了一声妈妈。
程贵生听见他终于安静了,把他提上了岸,扔下一百块便走了。
如果要认命的话,程拙的一条命,也就值那一百块。
可是陈绪思会救他。
十九岁的陈绪思没有机会坐上时空飞船回去救那个十九岁的英雄哥哥,但他从水里救回了程拙。不是因为程拙在那一瞬间有多不想死,而是因为陈绪思真的会伤心,会和他一起溺亡在人生的苦海中。
程拙做不了英雄,这辈子都没兴趣舍己为人,当然更不乐意做陈绪思人生里的第二个陈绪。
程拙陷在沉默之中,紧接着红毛就从门外闯了进来。
时间已经不早,程拙拿到手机甚至都没开机,便跟他们告辞了。
第34章
陈绪思白班下班早,一走出去,果然看见早就等在桥洞下的程拙。
昨天陈绪思又掏了一次小金库请程拙吃汉堡可乐和蛋糕,今天他一上车,手里居然就被塞来了两百块钱。程拙说是找那帮偷吃东西的混混收回来的。陈绪思没有推辞,扬眉吐气一番,好好收进了口袋。
他们到家坐在晚饭餐桌上的时候,却不苟言笑了。中间夹着徐锦因,两个人连眼神交流都很少,程拙吃得快,却会去灶台门外的院子里抽根烟,等着收拾洗碗。
从前是客,吃完就走无所谓,现在顿顿都吃,帮徐锦因干点家务也是应该的。
徐锦因不想再麻烦程拙,但也不好一再拒绝。
前两日程贵生把工资打了回来,还给她打过几个电话,他居然说,怀疑那次是程拙在南片区把他给打了。这是没凭没据的事,徐锦因让他不要再提,可程贵生说得信誓旦旦。
她看着陈绪思走出餐厅,也去了院子里。两人一个蹲着一个站着,不知道说没说话,陈绪思好歹没有多待,很快回了房间。徐锦因这才收回目光,有些忧虑地叹了口气。
陈绪思倒在卧房的床铺上,把程拙给他的两百块一起夹在日记本里,然后闭上眼笑起来。
刚刚程拙在外面装得像不认识他一样,实在有点夸张了。陈绪思就也装得很像,等着看如果自己今晚不去程拙的那儿,程拙要什么时候才舍得过来。
陈绪思左等右等,听着外面的电视声,越来越心烦意乱,终于等到徐锦因关掉电视骑车出门了,他立即出了房门,站在院子里徘徊一阵,然后煞有介事地敲响了程拙的门。
“谁。”程拙出声短促,透着冷漠。
陈绪思转了转眼珠,紧接着清清嗓子,便说:“上门送温暖的。”
隔着一扇门,程拙停了停,才回道:“天太热,不需要。”
陈绪思放低了声音说:“那你来我房间吹空调啊,我妈走了。”
他话音刚落,眼前的门就开了,程拙就站在门里,一脸淡定地看着他。
陈绪思板着张脸,立即进去了,假装有些生气,抬手推开程拙的胳膊,结果被程拙顺势逮住,瞬间就双脚离地悬了空。程拙轻轻松松把陈绪思抱了起来,跟拎玩具一样,往身上掂了掂:“每天晚上都想来,找你哥什么事?”
陈绪思根本反应不过来,整个人挂上去,两条腿本能地缠在了程拙的腰上。
“没事,你放我下来。”陈绪思的胸腔被心脏撞得厉害,他平平淡淡地说。
程拙笑道:“这种时候耍狠没用,要不要求我试试。”
陈绪思被托着屁股,一只手也揪住了程拙的头发,他酝酿沉默了一会儿,转头贴着程拙的耳朵说:“噢,求求你了程哥,你的手能不能从我的身上拿走?有点难受。”
程拙明知故问:“怎么难受?”
陈绪思身不由己,已经被摸了个遍,硬着头皮继续说:“难道你想用这个姿势跟我吗……”
程拙直截了当地同意道:“你想要的话,可以。”
陈绪思却不见吭声了,程拙只感觉脖子被搂得很死,偏头看他,看见他把脸完全埋在了自己的颈窝里。
程拙扣着他的后脑勺,勾唇笑了,走到床边把他放在有风扇吹着的地方,然后两人躺在了一块儿。陈绪思看向程拙,往前爬了爬,在程拙的注视下,轻轻软软地碰了碰程拙的嘴唇。
第42章
无论怎么看,他都纯到了极点,因此简单甚至矜持的举动,都直白地透着欲念,反而勾人,让人难以按捺。
程拙被他吻了一会儿,眼神已然变了。
一只手卡住陈绪思那张清纯可人的脸,另一只手抓住了陈绪思的手指,不容抗拒地按下去。
陈绪思瞬间僵了僵,紧接着不屈地闭上眼,像是靠在床头睡起了觉。
他想遍了所有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的事。
如果一定要让陈绪思形容,他感觉自己是梦游了,深夜溜出来偷吃宵夜,最后手里拿着一根沉甸甸的大玉米棒子,刚出锅那种,隔着袋子都能烫坏他的手心。
陈绪思用冷水冲了好一阵手,有些触觉仍然牢牢残存在手心里。
他已经一个人霸占了厕所,上下捯饬半天,洗完手出来,便看见程拙一边扔掉纸巾,一边起身从床上下来了。程拙拎着松开了扣的裤腰,干脆抽出了皮带,拿上换洗衣服打算去冲个澡。
经过陈绪思的时候,程拙停了下来,摸了摸陈绪思的脑袋:“你要回自己房间洗澡吗?其实没弄脏。”
陈绪思有些灵魂出窍,见到程拙那只磨人的大手,反应似乎也不小,“嗯”了一声,胸腔还微微发颤了两下。
他刚刚自己急着跑去厕所,程拙没来得及起身,叫都叫不住。
这会儿程拙干脆拉来那把椅子,牵着他一起坐下了。
应该怎么安抚伴侣这种事,程拙虽然知道,但很少用心做。这么认真耐心地去做,大概是活了二十八年以来的头一遭。他并拢陈绪思的两条腿,让陈绪思完全坐在自己的身上。陈绪思蜷着膝盖,似乎很不好意思,程拙摸他的肚子和后背,低下头问怎么了,陈绪思抵着程拙的胸口,抿起了嘴角。
但被程拙抱着的感觉真的很好,被哄也是。
他被引诱了很久,终于抬眼,和程拙对视,感觉下一秒程拙就会和他接吻。
程拙捏了捏他的下巴,几乎快要碰上去,陈绪思等得着急,已经下意识抬起头,主动和程拙的嘴唇贴在了一起。
他又要闹脾气,蹙起眉哼哼了一声,紧接着就被含住唇瓣,按着深吻起来。
房间里静得出奇。
陈绪思闭着嘴巴在喘气,很快理了理衣服,看了程拙一眼,某种不妙的感觉又来了。
“我什么事都没有的,”他如坐针毡,立即从程拙身上起来,嘴唇红红的,一本正经催促道,“你快去洗澡吧,我回去了,等会儿我妈要回来了……”
程拙不说话,像一尊脾气不好的大佛,终于被陈绪思请进了淋浴间。
陈绪思替他把门关上,一个人在屋子里运气冷静,但看起来不是不高兴的样子。
他临走前又把窗户打开通风,再挪了挪椅子的位置,回头看见底下搁着的那只包,忍不住好奇地蹲了下去。
旅行包的拉链是开的,陈绪思原本没想着翻看,拉拉链的时候忽然瞥见一抹反光,终究还是没管住手。
那是一把骇人的长刀,刀柄包裹着一圈皮革,看起来很重。
包里只有刀和绳子还是崭新的,除此之外,只有几件衣服、几个文件袋和日常用品。
就在这时,里面淋浴水流的声响里似乎还混着粗重的呼吸声。
陈绪思惊了惊,被扯开了思绪,幽怨震惊地往那扇门里瞪着,立即合上包放回原位,站起身,佯装镇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洗澡。
他没觉得那些东西能代表什么,就不会去问,更没有机会煞风景提起。
因为和程拙偷情的时间总是短暂,要掰着手指头来算才能算妥当。
尽管已经是六月底,酷暑天还是一眼望不到头,陈绪思设想中的暑假,还有很多个自己偷溜进程拙房间的、不可告人的夜晚要度过。
唯一变化的事情,大概就是陈绪思早上再也没吃过整根的玉米。
第35章
高考分数出来的第三天,陈绪思在小径花园中西餐厅领到了工资,给妈妈买完了礼物,进校之前又把钱都交给了程拙保管。
“应该不用等多久,”陈绪思背着书包,站得直直的,像一颗挺拔的小白杨,“我们是最后一次回学校开班会了。”
程拙把摩托车停在了树荫下,顺手弄了弄他的衣领,说:“你妈妈是不是说,让你下个月不用去打工了?”
陈绪思见他对煽情毫不感冒,撇嘴说:“是啊,但我说了要去。”
程拙点头:“随便你吧。”
校门口都是同学和其他家长,陈绪思礼貌地和程拙对话:“你对我的事一点都不上心,哥,那我问你,我高考分数是多少,你还记得吗?昨天告诉过你的。”
那天陈绪思和徐锦因一起待在房里用电脑查分,分数出来之后,徐锦因高兴极了,没一会儿就骑车出门,去姐姐家看小孩顺便报喜。
之后程拙来了陈绪思的房间,陈绪思确实有告诉他,他考了多少分,但那个时候他们还在干一些别的事,程拙不记得了,应该很正常。
程拙抽了抽眉尖,隐约记了个数,随口说:“700分吧。”
陈绪思说:“哪里有那么高,是677。你果然不记得。”
程拙说:“那也考得特别好了,比哥厉害一万倍,下午带你去吃好吃的。”
陈绪思看着程拙那副油盐不进还像是在耍酷的样子,本来有点不乐意,但被夸了,又忍不住心花怒放,点头说:“嗯,我发了工资,也请你。”
旁边路过的同学看见他们,有的跟陈绪思打招呼,可眼睛似乎都盯向了程拙。陈绪思只好也承认,他哥确实长得不赖,什么都不做就凶巴巴的,目标大还显得酷。
他压压嘴角,便跟同学一起进学校了。
程拙不去台球厅,开始试着规划以后的日子,反而成了真正的闲散人员,没有别的地方是需要去的。
他停好摩托车,干脆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倒是很习惯无所事事时的放空,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天陈绪思离开房间之后,程拙后面出来,看见旅行包的拉链被人拉上了。
麻绳将人捆绑勒紧,刀可以伤人和杀人,都是用来威胁逼迫的工具,但和玩具枪有着天壤之别。
拿上手,就是一条不归路。
从前无所谓,现在好像不行了。
程拙打算把它们收起来,或者彻底扔了,不希望再被陈绪思看见。
他才三十不到,虽然比陈绪思是大了许多,但就像陈绪思说的,还很年轻,有很多本事和力气,能再赚钱,还可以重新来过。
真的有这么容易吗?程拙掏出烟来,皱眉想了想,很快放回口袋里,紧接着又摸出了手机。
自从那晚从水库里出来之后,他就没有开过机,也许是刻意,也许是忘了。不过昨天徐锦因高兴,大晚上上街去给陈绪思买了一只新手机,今早陈绪思找他要了号码,先存进了自己的手机联系人里。
程拙按下开机,手机被红毛修好,屏幕终于有了反应。
界面一亮出来,叮咚叮咚响个不停的提示音也来得十分突然和突兀。
全都是未读短信和未接来电,提示框密密麻麻摞着,程拙只看了一眼,神情脸色就变了,很快凝重突兀地站起了身。
他走到树下,额头青筋隐隐暴起,但面上犹如一潭死水。他其实并不意外。
来回踱步几次,程拙最终站定了,点下那个号码回拨了过去。
电话彩铃穿透手机在这个燥热的日头下响了起来。
呲啦一声——
“喂。”
“哈哈,程哥,好久不见啊。”
程拙还是点了根烟,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听见了对面那个久违的声音。在云桐的这些日子过得太舒服,已经将他麻痹了,差点忘记自己在外面有过的那段人生。
“程哥,听说你回老家了?认回了老爹,融入了新家庭,哎,不错不错……可是兄弟我东躲西藏,日子不好过啊,能不能可怜可怜兄弟们——”
程拙骤然打断道:“杨建明,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去自首。”
那边安静片刻,杨建明哈哈大笑起来,又痛心疾首地说:“程哥,别这样,公司倒闭真的不能怪我啊,你以为我想要公司倒闭吗?当初咱们把它一点点做起来的,我比谁都痛心!你负责业务,我负责管理,你知道我有多难吗?我去发展别的业务,也是为了补贴公司啊……”
程拙早就不想听这些,但清楚都是徒劳,只说:“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对,是我贪婪,是我做错了!我背着你干了那些违法乱纪的事!公司没了,钱也赔了,可我现在已经家破人亡了!警察到处在找我,你就不能搭把手吗?”
“你觉得你还能躲多久?”
“没关系,听天由命,可我只要一点钱,一点点!”
程拙笑了:“我哪来的钱?”
谈起钱,就只能继续谈程拙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闯荡,到底都干了什么。
第43章
陈绪思当初偷偷查到的那一点信息并没有问题,只是还不够具体。
两年前,程拙和杨建明共同经营了多年的物流公司出现问题,一路倒闭和破产清算,公司有人进行非法经营的事被调查,杨建明背地里的那些勾当才浮出水面。为了扩充势力,他什么事都没少干。杨建明知道自己一旦被逮到,就得去蹲大牢,他当时求过程拙,想要程拙帮忙掩盖,被拒绝后放了狠话,直接跑了。程拙作为公司经营者之一接受了调查,虽然证明了清白,但为了填平所有烂帐收拾烂摊子,当初千万贯的钱财是怎么来的,就全都怎么扔了回去。
人生弹指一挥间,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什么都留不住,都是茫茫一场空。
然后程拙再次断绝了前尘往事,回到云桐,这个唯一让他还心有不甘的,他来时的地方。
很不巧,杨建明当了逃犯,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带着自己的追债人一起来找程拙要钱来了。
杨建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别说你没有钱,程拙,当初我们赚钱都是平分,凭什么你什么事都没有,而我要做亡命徒?!你是什么人,随便干点什么都行的人,你能弄不到钱?这几天你不接我的电话,哈哈,听说,你现在还认了一个弟弟?”
程拙闭了闭眼,冷声说:“你想多了。”
杨建明笑道:“我找过程贵生了,你说你怎么还跟自己爹过不去。老爷子亲口跟我说的,假不了。”
程拙面无表情,直截了当地说:“你要多少?”
杨建明说:“我要得也不多,八十万。”
现在这个时候,在云桐,八十万能买下县城里的一整栋楼。
程拙说:“程贵生有钱,你得找他要。”
“还是亲儿子找老子要钱更方便一点啊,”杨建明那边的信号有些断断续续,不知道窝在什么腌臜的地方,“程哥,我知道你最讨厌别人威胁你,你会去报警,是不是?可是你不在乎亲爹,人家无辜的老婆和那个要上大学的弟弟,总不能受你连累吧。”
他说:“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大不了临死前随便拉几个垫背。拿到钱,我就会走。”
到目前为止,程拙看起来都很冷静,甚至不再否决给钱的要求,问道:“我信不了你,拿到钱你走去哪里?”
杨建明呵呵笑道:“别想着套我的话,你也不会知道我在哪里,三天后我给你打电话,交完钱咱们就彻底两清。”
程拙信不信他并不重要。
程拙在明,他在暗,还有程贵生在中间搅浑水,他确信自己不会落空。
程贵生自从被打,去工地躲程拙躲了这么久,如今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而他和杨建明合作,只为把程拙这个违逆人伦的坏种从家里赶出去,还所有人一个清净。
这天,程拙载着陈绪思回到家的时候,巷子外停着的二手雪佛兰十分显眼。大中午阳光毒辣,陈绪思抬手遮阳,也扭头多看了一眼。
他看向程拙,程拙把他拉到了巷子里阴凉的地方,然后松开了。
陈绪思晃动手指,先戳了戳程拙的手掌心,又轻轻勾了两下,动作幅度很小:“你进去了不要理他,他一般在家都待不了多久的。”
程拙手背手心阵阵发痒,捏住陈绪思的手指说:“我知道。”
陈绪思笑了笑,低声说:“那你不要板着脸了,是不是我之前进学校让你等太久,等烦了?你也不知道去别人店子里坐坐,”他嘀咕道,“或者……你要去台球厅,我又不是不让。”
小小年纪,就爱操心,以后还不知道得多能干。
程拙终于也笑了一下,说:“去了你又气得稀里哗啦,我懒得哄你。”
“我才不会,”陈绪思说,“好,那好啊,等我上了大学,也到处约同学去玩,我也把你气得稀里哗啦。别告诉我你很大度。”
程拙沉默片刻,点头说:“我会生气。”
陈绪思感觉自己很难承受住程拙的怒火,问:“你会把我怎么样?”
“你心里很清楚啊,”程拙跟他玩笑,慢悠悠道,“为了不让你有机会阴阳怪气,有什么事都去床上解决,是不是好一点?”
陈绪思听不得这些,甩开了程拙的手:“流氓。我才不会无缘无故阴阳怪气,我刚刚也是在哄你呀,哥。”
他其实不知道程拙怎么轮得到自己来哄,他们又为什么要在这么热的天,躲在家门口说小话。但此刻程拙的神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了太多,全凭陈绪思的默默琢磨和努力。
哪怕程贵生在家,他现在也会觉得问题不大。
陈绪思知道程拙不去台球厅之后,短短的时间里已经做过许多设想,这辈子第一次有的无所顾忌的设想——如果程拙愿意,可以和他一起去他上大学的城市工作生活。如果不再见程贵生,程拙是不是就可以彻底忘掉那把刀和那捆绳子了?
程拙的过去一定很复杂,对陈绪思来说,也很难触碰了解。可陈绪思有程拙的现在,也一定有他们的未来。
他今天在教室里领到那两本志愿填报手册的时候,就无数次地想,仿佛一切都触手可及。
程拙看着陈绪思满头的大汗,天真烂漫的笑脸,晃了一下神,伸手摸他的脸侧:“我知道。先进去吧。”
第36章
正说着,他们家的院子门嘎吱一声开了,走出来的程贵生刚好看见这一幕。
但他的眼中似乎只有程拙。
程贵生冷笑一声,对程拙说道:“你还敢回来,你做过的那些好事,以为可以瞒着所有人一辈子?”
陈绪思顿时如临大敌,很紧张,拉了拉程拙的衣服,往前走了一步:“程叔叔,怎么了?”
程贵生连忙说:“小绪,不关你的事,你赶紧进去。都是程叔叔的错,让你和你妈妈被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给骗了,因为我连都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程拙在看见门外停着的雪弗兰时,就料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他把陈绪思拉了回来,盯着程贵生问:“那你知不知道找你的那个杨建明是什么样的人。”
程贵生脖子前倾佝偻,拿着车钥匙,倒是不敢走得太近:“你不用跟我说这些,他是什么人我不清楚,但你,我现在是清楚的,你徐阿姨也清楚了!当初说好只住两个月,程拙,不是我不念父子亲情,可你太不是人!”
不等程拙说什么,他好像胜券在握,不愿再和程拙废话,脚步飞快地走去了坪里,迅速开着车离开了。
陈绪思震惊不已,不懂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一股强烈而差劲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腾。
程拙也什么都没有说,领着陈绪思进去,徐锦因听见他们外面的动静,已经快步迎了上来。
“妈……”陈绪思刚开口,就被徐锦因一把拉过去,远离程拙,护在了身边。
程拙处变不惊,还是叫了她:“阿姨。”
徐锦因不愿意和他那双眼睛对视,终究没办法做得太绝,努力心平气和地说:“程拙,我年纪真的大了,自问之前这些日子里,对你不错。当然,你对小绪也不错。但你……我记得你说过,你住不了多久就会走,现在已经快三个月了。”
陈绪思越来越心慌,皱起眉头,看看程拙,再看看徐锦因:“妈,怎么了?”
徐锦因对他说:“你回房间去,洗个脸吃饭,太阳这么大,不要也在这里站着。”
以往,陈绪思听见妈妈这么说,一定二话不说,乖乖回去了,哪怕心里有再多的不情愿。但他现在站在烈日之下,只是看着沉默不语的程拙,刚刚他才把他逗笑了,他们今早还在说下午晚上的事,昨天他才得到程拙的手机号码。
一夕之间,他们小心守护的秘密世界,瞬间有了坍塌开裂的迹象。
程拙却面色坦然,朝他递了一个眼神,有安抚也有要他听话先进去的意思。
陈绪思僵持了两秒,不想给程拙制造麻烦,还是提起千斤重的腿,走进了屋子里。
徐锦因攥了攥手指,看得很清楚,微妙又错愕的感觉涌上心头,刹那间让她非常崩溃。
现在的陈绪思,居然更听程拙的话。
她太迟钝,太粗心大意了,让程拙一直和陈绪思接触,越走越近,甚至近到让人难以容忍。
小绪不是这样的孩子。
而程拙,更像陈绪的程拙,居然会是一条虚伪狡诈的恶狼。程贵生今天终于向她袒露,确认当初把程贵生打进医院的幕后黑手,真的就是程拙。他没有实证,但拿来了程拙以前的资料,讲述了程拙离家出走时怎么卷走了家里的财物,怎么打砸破坏,怎么混社会进过局子,怎么和合伙人开公司,又做了些什么不人不鬼的勾当,弄得公司倒闭,把曾经的贵人恩人坑得倾家荡产,不得不找上门来。
在这个可怜老父的嘴里,一个从十六岁起独自长大至今的孩子,堪称恶行满满,罄竹难书。
无论徐锦因有没有全部相信,此刻她看见陈绪思的反应,也不能再坐视不理。
第44章
程贵生要她不要报警,把他赶出家门即可,剩下的由他来办。徐锦因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办,心底焦虑又害怕,只是程拙哪怕到了此刻,也没有目露凶光,不像那样穷凶极恶的人。
徐锦因深呼吸着,咬牙含泪对他说:“今晚我会带小绪去他姨妈家住两天。看陈绪思刚刚的反应,我想了想,小绪可能一时间接受不了,你也不用着急走,等明天小绪不在家,就像上次那样再走好吗?但是,请你以后不要再见小绪了……他和你不一样,他是单纯善良的孩子,不懂你们那些事,算阿姨求你了,程拙。”
阳光直射在程拙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宛如一尊没有血色的雕塑。
这一切本来就如梦似幻,很像陈绪思口中所说的,是他没能从水库里走出来,不曾逃离过童年的大水坑,一切都是他死后导致的强烈幻觉。
现在连幻觉也消失了,消失得如此之快。
程拙梗了梗嗓子,说:“我知道了。那您知道程贵生是要去哪里吗?”
徐锦因有些警惕:“你要做什么……他答应我了,不会乱来。可你不能再做错事了。”
程拙看了看她手里捏成卷的纸张,平静地说:“这一切到底是因我而起,我不会让事情波及到您和陈绪思的。”
徐锦因双眼微微润泽,说:“你只要远离我们一家人,就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程拙默然片刻,然后回了房间,连午饭都没有去吃。
徐锦因自然没有叫,只和陈绪思坐在餐厅里,两个人对着一桌子饭菜。
这原本是个高兴的日子,今年分数普遍没那么高,陈绪思的成绩上报到学校,已经是稳稳的全校第一,甚至在全市县都能排得上号。可餐桌上气氛沉重,陈绪思捏着筷子像在发呆,很少夹菜。
徐锦因绷紧嘴角忍了一会儿,看不下去,骤然开口问:“你现在对程拙,感情这么深了?”
陈绪思脑子里一激灵,收回筷子缓缓说:“是你说,程拙算我哥,要我跟他处好关系,你也知道,他对我不错。”
徐锦因说:“行,那你也不要反应这么大,妈妈没有说一定要他走。”
“真的?”陈绪思立即问。
“嗯,”徐锦因说,“你程叔叔是说了一些事,但也不一定,对吧。”
“程叔叔说了什么?”
“程拙叫一堆人把你程叔叔打进医院的事情,你知道吗?”
陈绪思只愣了片刻,他早就猜到了,只有这件事最有可能突然事发,可是程拙那时候说的“杨建明”是谁呢?他不知道。
陈绪思一边夹菜一边说:“是吗,不会吧,有证据吗?或许有什么内情……”
他从不撒谎的。
徐锦因稍稍放下心,说:“那他以前开过公司的事,你知道吗?”
陈绪思这是真的不知道:“他只说生意失败了,所以回了云桐。”
“不管怎么样,你暂时离他远一点,等这件事彻底过去,等他们爷俩解决完过往恩怨,可以吗?正好,明天你跟我回村里去吃酒,今晚我们就去大姨家睡。”
陈绪思的脑子里乱成一团,莫名心慌意乱,可他没有理由拒绝徐锦因,不能表现得太焦急、太在乎,否则如果他和程拙的关系被发现了,那这个家一定会彻底乱套。
程拙会更加没办法在这个家继续待下去。
就算程拙不想待,他只有不到两个月就可以去上大学了。
陈绪思看起来一如既往冷静,声音很低地说:“好。”
午饭结束后,陈绪思还没有往院子里走去,就被徐锦因叫住了。
徐锦因拉着他回房间问上午去学校的事,这几天就得填报志愿了,她问陈绪思老师怎么说,有什么想法。省内的重本确实不差,最好的院系最好的专业都可以匹配陈绪思的分数。但陈绪思没有想法,他除了满足妈妈的心愿,又能有什么想法,做什么反抗。
他已经顺从了十九年,或许早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陈绪思此刻更为了安抚徐锦因的情绪,说第一志愿就按妈妈的来,他的分也足够了,必然不会滑档。
徐锦因叹了口气,欣慰地笑笑,摸着他的头,终于又放心了一点。
门被关上后,房间里彻底只剩下陈绪思一个人。陈绪思将志愿填报手册丢去一边,翻开抽屉,找出手机里存着的程拙的号码。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转圈,时不时看着那串数字,没几下已经能背下来,刚要拨出去,房间门又突然咔嚓被打开了。
陈绪思心脏猛地一抖,而电话已经接通,他看着走进来的徐锦因,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一边按下挂断键,一边说:“妈,又怎么了?”
徐锦因看着他,问:“没事。给谁打电话还是发消息?”
陈绪思说:“打算给同学回个消息。”
“嗯,”徐锦因看了看他的房间,说,“我们提前走,下午就去,正好帮他们准备一下明天办酒的事,收拾两件换洗衣服带去吧。”
等徐锦因再次离开,陈绪思按紧了房门门把,听着脚步声走远,立即重新拨通了程拙的号码。
如果是他,在被突然挂断电话的瞬间,应该会忍不住失落。
他不知道程拙会不会,所以无论如何得赶紧打过去。
电话通了。
陈绪思敛声屏气,一时间忘了说话,程拙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陈绪思。”
“哥,”陈绪思强自镇定地开口,“我等会儿就要走了,明天去姨妈家参加喜宴。”
“嗯。”
“那你呢?”
程拙说:“你妈妈应该跟你说了。”
陈绪思说:“她说你不会走,等这件事过去,你如果不想待在云桐了,就陪我一起去新的城市,重新生活,好不好?”
他还是那么天真,但并不是在说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们完全不一样,但此刻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程拙很少选择做一个真心实意的人,却不愿意骗陈绪思,也不是在骗陈绪思,他低声说:“好。”
陈绪思如此邀请他,他当然愿意,觉得很好,如果可以的话,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安静了一会儿,陈绪思问:“你因为我,放弃了报复程贵生,但他先下手了,对吗?”
程拙在房间里站着,说:“也不全是,我烂账太多,现在都凑到了一起,其实不算意外。”
对他来说,那个唯一的意外也只有陈绪思。
“陈绪思,这些烂帐我都必须解决掉,”程拙对他说,“你好好跟妈妈去外面住两天……”
陈绪思忽然抢话:“你要去干什么?你说过,不骗我了的。”
现实和期望之间总是有着最残酷的鸿沟。
程拙拿着手机的手臂稍稍放下,过了一会儿,才冷酷无情地回答:“如果你想要我不骗你,就不要再问了。”
陈绪思蹙起了眉头,张了张嘴,果然不再问了。
电话那头只有一点点吸鼻子的声音。
程拙这辈子遇事独断专行惯了,有些事情很难改,也改不了,他只好试着解释一下:“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陈绪思,我——”
解释得也太差劲了。陈绪思抬手抹了一下脸,根本不管他有多强势专制,紧握着手机直接说:“明天中午吃完席,我一定会偷偷溜回来,有什么你当面对我说吧。好不好?”
“我没那么傻,你们都不用骗我,”陈绪思咬了咬牙尖,磨出沙沙声响,“如果你打算一走了之,再也不见我了,那也行,你其实也只骗了我的感情,一个夏天而已,之后我会去找别的男人和男朋友,和他们接吻,上床,那种时候当然很快就会忘了你,哥。”
他靠在门背后,边说边渐渐往下滑,声音很轻,说得心惊胆战。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不要脸也不要命地放放狠话了。
程拙很快笑了,冷着脸拿上东西,终于一把推开了房门。陈绪思听见那边传来哐当的关门声,害怕得抖了抖肩膀,再也按捺不住,同样打开门就走出去,又害怕被徐锦因发现,只徘徊在客厅窗户口往外看。
程拙站在院子里,手里拎着那只已经合上了拉链的旅行包,转头看向陈绪思这边。他永远不喜欢被威胁的感觉,不可能坐以待毙。程拙已经改变了主意,对手机那头说:“明天下午一点,在你房间里等我。”
躲在窗户背后的陈绪思看清他提着的东西,后背刷刷沁出层层冷汗,瞬间便冲了出去。
“要是信我,刚刚那些上床不上床的话,陈绪思,你最好先别提了,免得自己吃苦头。”程拙的声音阴沉冷厉,干脆决绝。
紧接着电话被挂断了,程拙也走得飞快,瞬间就离开了他们的家,头也不回。
陈绪思没能跟上去,从楼上下来的徐锦因隐约瞅见发生了什么,吓得立即高声把他叫住:“陈绪思!你站在外面干什么?!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第45章
陈绪思看着那个消失的背影,双眼一眨不眨,听见摩托车远去的声音,心脏一沉,悸动却跳动过载,整个人都发软冒冷汗。
第37章
程拙竟然提前走了,当着陈绪思的面走的。徐锦因骤然感到不快,更加担心陈绪思会做出让她无法忍受的举动。
陈绪思在大太阳下晒了一会儿,脑子里环绕着程拙刚刚的所有话,最终转身回来了。
他看着徐锦因,说:“妈,我马上收拾好东西,我们去大姨家。”
徐锦因问:“程拙走了?”
陈绪思早已收起手机,擦了擦脸上的汗,勉强笑了一下,淡淡说:“不知道,我出来的时候他就走了,随便吧,他不是一直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
徐锦因此时略显诧异,看着陈绪思回了房间,下意识想把人叫住,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乡下有人家办喜酒的日子都非常热闹,同村的人不用说,无论远近的亲戚朋友齐聚一堂,临时扎着的棚子下,里里外外摆了几十桌宴席。
陈绪思跟着一起回了村里。徐锦因在里面帮忙操持各种琐事,他就和一堆小辈坐在一起,什么事都不用做,却被鼓风机吹得浑身发燥。
他看起来没休息好,精神萎靡,何况平常就不爱在人堆里大说特说,大家都习以为常,不会故意来吵他或者攀谈。
他其实时不时在看时间,心神不宁地一遍遍规划吃完饭之后要怎么偷溜回去。
徐锦因肯定没空时时刻刻盯着他,陈绪思可以趁认识的亲戚要走时,搭顺风车回镇上,可以说要和表弟表妹们一起去买零食,然后再一个人回去。
最终上了菜,陈绪思只随便吃几口,便拍了拍邻座的表弟,说:“你想不想吃好吃的?”
“想!”小表弟压低了声音,瞬间来劲。
陈绪思从口袋里掏了五块钱零花钱给他:“等会儿跟哥哥姐姐们一起去买好吃的,但你要替我瞒着姑姑姨姨们一件事,成交?”
平常小表弟的零花钱都是五毛五毛的进账,这是天降横财,当然满口答应。
陈绪思做好了准备,很快借着要上厕所的功夫,从宴席上离开,一路跑到村里能搭摩的的麻将馆门口,径直往家里赶。
此刻才十二点刚过,程拙和他约好一点见面,他却心急如焚,因为承受不了见不到程拙的后果,所以他不会给自己迟到的机会。他迟到不起。
陈绪思气喘吁吁地赶回家门口,一时间口干舌燥,发懵一般停下来干站片刻,走去推了推锁着的院子门,才发觉自己算来算去,竟然慌乱得连钥匙都忘了带。
他一气之下坐在了地上,拿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汗水清晰地从指间流了下来。
陈绪思的口袋里只揣着手机,但根本不敢再找程拙,不想听到任何其他的通知和消息,只想在下一秒亲眼见到程拙。
他必须要相信程拙,即便程拙是提着刀去解决一切的。
正午时分,烈日炎炎,满世界都像个金灿灿的火炉。
程贵生在工地上巡视一圈,难得心情愉快,再也不嫌热了,嘴里哼着老调子,像是已经来到了胜利结算的页面。他拎着工作牌走出大门,打算开车去隔壁乡镇上吃顿饭洗个脚的时候,程拙已经提着包大步朝他走了过去。
程拙想要找到程贵生在哪里,堪称易如反掌。
保安亭里的保安看着程贵生去而复返,回来的时候,身边还贴身跟着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
面对保安疑惑的眼神,程贵生终于不哼歌了,背在一侧的手指瑟瑟发抖,紧接着干笑两声,开了口:“老杨,这……这是我亲戚的儿子,身强体壮,很能干事,过来看看能干什么活。”
他们一路以这种怪异的姿势走进了程贵生的办公室里。
抵在程贵生腰后的刀尖已经刺穿了他的条纹汗衫,稍一用力,就能捅破他外强中干的腐朽身体。
程贵生很快被按坐在椅子上,看见程拙抽刀上来比划到了他的眼前,彻底被吓软了双腿,连叫喊都没有想过。经过了这些年正常的家庭生活,他习惯于事事都听从徐锦因,也习惯了陈绪思的乖巧懂事,如果不是程拙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太过恶劣,他又太要脸面,他想他早就会软弱地认回程拙这个儿子,不愿意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程贵生除了被杨建明几句话蛊惑,以为借助徐锦因的手,把程拙赶走,一切就可以高枕无忧,其实不剩多少聪明手段。
他已经不是程拙的对手了,无论从体格魄力,还是心的软硬程度。
他知道程拙现在有多疯狂和危险。正因为程拙是他的儿子,他才可以确定,程拙也是真的对他动了杀心。
程拙把程贵生用力绑在椅子上,拎着刀,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阵,一转身,还是从旁边茶具堆里拿来那块抹布,塞进了他的嘴里。
程贵生双眼湿濡浑浊,发出了害怕的唔唔声。
程拙摸来他腰间的钥匙,在这间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打开了柜子里的保险箱,笑了:“工程款下来了,打算给下面人发工资?”
一捆百元大钞扔到了程贵生的面前。
“要是钱没了,你是不是也得去蹲大牢啊。”程拙拿出手机,找出了杨建明的那串手机号码。
程贵生拼命摇着头,眼神看起来很可怜。
程拙在按下通话键之前,对程贵生说:“杨建明,也就是我以前的公司合伙人,现在是个逃犯。我们是一伙的。告诉他,你的钱已经都被我拿走了。”
程贵生登时睁大了眼睛,额角青筋明显,在被程拙抽走嘴里的抹布后,哑声说:“……你们设了这个局,你是冲着钱来的。”
程拙说:“不然呢,你以为我这几个月,是来加入你们家争宠的么。”
彩电铃声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程贵生的后背刚刚被割破了些皮,此刻刀尖上沾了一丝丝血迹,他哆嗦着流泪,绝望地祈求起来:“程拙……儿子,你放过我好不好,是我对不起你……这都是工地所有人的血汗钱,你不放过我,也可怜可怜他们……”
“那你说,我们的旧仇怎么算。”
“你一定要逼死我吗?拿走了钱,还要杀了你的亲生父亲?!”
程拙目光透寒,慢悠悠笑起来:“要不要试着跪下求求我?”
程贵生目眦欲裂,却害怕程拙手一抖,就会拿刀割开他的喉管。
“行了,”程拙把人羞辱到一半,却瞬间变了脸,冷声警告道,“不想死,就说你的钱都被我拿走了。”
电话通了。
最终程贵生在羞辱和绝对的压制之下,圆满结束了这通电话,将这几十万工程款全都被程拙拿走了的消息传达给了杨建明。他老泪纵横、情绪崩溃的模样,也很符合程拙的预期。
杨建明知道钱在程拙手里了,就会将目标牢牢锁定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程拙拎着黑色旅行包走出工地大门的时候,还和保安搭了两句话。
他一边低头看时间,一边用程贵生的车钥匙打开了车门,急匆匆开着那辆雪弗兰飙车离去。
所谓离去,程拙本该就此越走越远。至少不是回云桐回陈家镇。解决完了程贵生,下一个就轮到杨建明了。而只要他还回去,杨建明就会多一份筹码。
他没有理由回云桐。
陈绪思终究还是想办法进了家门,也算是第一次成功的实践,踩着只有自己发现了的围墙上的一个小缺口,翻墙就跳进了院子里。
他落地时没站稳,往前摔了个狗吃屎,手掌蹭破了一点皮,衣服也脏了。
他守着时间在房间里洗完澡,手掌心浸了水,破皮的地方微微刺痛。但陈绪思没心思管这个,直到听见屋外传来明显的声响,才猛然站起来,又因为听见了汽车的声音,害怕回来的不是程拙,而是其他人。
离下午一点钟只差几分钟了。
陈绪思紧张到浑身隐隐颤栗,胃部不断收缩到想干呕的地方。屋子外铁门嘎吱的响声大得吓人,那一下下的脚步声却骤然停在了陈绪思的房间门口。
陈绪思抬手握着门把,很轻地打开门,然后就和程拙那双眼睛相视而望了。
电光火石之间,时间仿佛静止下来。
房门砰地磕去了墙上,陈绪思已经扑上去抱紧程拙。
程拙托着他进门,连路都看不见了,被他两条细细的胳膊勒紧了脖子,紧接着感觉皮肤湿湿热热的。
“哭什么,我不是在这儿了吗。”程拙只能说出这样的话,完全不解风情。而他搂着身上的人,偏头去看陈绪思,转身就把人挤在了那张书桌前。
陈绪思说:“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程拙一路迎着正午最毒辣的太阳赶回来,盯着陈绪思,眉眼神色却早已不是陈绪思熟悉的模样:“回来了又能怎么样?”
陈绪思鼻头一酸。
他好像是一个特别自私的人,明知道这一切也不是程拙想要的,却总是只顾自己。因为陈绪思的存在,还因为陈绪思放过的狠话,提出的要求,程拙才会左右为难。
第46章
陈绪思和程拙四肢相贴,离得极近,也感觉得到那股无形的侵略性,才知道程拙以往都是在过家家,对他有多么包容和放纵。
程拙对他说:“我还以为你根本不知道害怕。”
陈绪思痴痴搂着程拙,无论怎么自我谴责,还是不能放手:“哥……你要不要……”
“要什么啊?”程拙敛眉,摸到他那颗近乎跳出胸口的急不可耐的心脏,像调侃一个旧情人,“陈绪思,一天时间太短,你还来不及找适合你的男朋友,所以现在做好准备,让我随便操了?”
在这个令人绝望又不为人知的午后,陈绪思知道程拙生气到底是什么样了,竟然毫无缘由地笑了一下,眼睛顷刻间变得更湿起来。
第38章
陈绪思摸着程拙滚烫的身躯,看见他沾着些泥土灰尘的衣服,再用湿润透红的眼睛去看程拙的脸。程拙脸色板结凝固,喜怒不形于色。陈绪思不知道他去干了什么,事情解决得顺不顺利,但他确实好好地、按时按点地出现在了陈绪思的眼前。
陈绪思如此急切,事到临头却傻了一般,只知道呆看着。程拙盯着陈绪思,握住了他一只手的手腕,拿下来。
明明陈绪思是顺从的,程拙的力气却使得不轻。
“我翻墙进来的,所以洗了澡,穿着睡衣。”陈绪思被捏得有点痛,不知道在解释些什么。
解释完了发现程拙不理会,他呼吸错乱,心里忐忑,喃喃说:“你要不要也去洗……”这样近的距离,他很快也看见了程拙衣服上沾着的一小块血渍,瞬间噤若寒蝉。
程拙把他提起,让他彻底坐在了桌子上,低头便埋进了陈绪思透着沐浴露香气的颈间,然后不轻不重地咬两口,再往上吻到下颌,凶恶犹如野兽。陈绪思痛得轻叫了一声,缩了缩肩膀,再对上程拙漆黑的眼睛,好像受到了蛊惑,慢慢将脸凑过去,伸出舌尖舔了舔程拙干燥的嘴唇。
程拙捏住了他的下颌,让他只能张开嘴,滚烫的舌头抵进了湿滑的口中,舔过上颚和齿列,把陈绪思弄得牙尖都打起了颤。陈绪思第一次感受如此激烈的吻,唇舌都越缠越紧,又痛又麻,脑袋一阵阵头晕目眩。
“哥……嗯唔……”
陈绪思就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胸口猛跳,手中开始推拒。
程拙气息滚烫急促,缓缓放开他,面上却是冷的,手指抵在陈绪思挂着津液的湿漉漉的唇瓣上,嘶哑说:“我要是回不来,你会去找谁接吻,找谁上床,嗯?”
陈绪思没有见过这样的程拙,头皮发麻,胆怯地回:“不会了。”
“不会,”程拙重复他的回答,“因为你还没有跟我上过床,对不对?”
陈绪思一边急剧喘息着,一边浑身发软,垂着眼睛说:“你要跟我吗……”
“你知道该怎么做。”程拙说。
陈绪思问:“是不是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了。”
程拙沉沉吐息,瞳仁也黑沉沉的,说:“这两者之间没有关系。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正直,无论我们是什么关系,我的弟弟,别人凭什么来碰。”
“而且,陈绪思,你好像很爱我的样子,你确定你真的可以忘了我么?”
陈绪思怔怔看向程拙,眨了眨眼睛,眼中一片水雾朦胧。
他听懂了。他自己是偷跑回来的,而程拙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说着残酷戏谑的话,不再像以往那样神色轻松,就代表注定不可能久留。陈绪思待在这个家里十九年,什么都清楚,从程拙来到他们家的那天,从他们偷偷接触起,一切其实都是倒计时,一泻千里的命运从来不讲道理,可陈绪思此刻竟然更希望程拙能骗骗他。
正因为他是程拙一个人的弟弟,所以接受不了程拙这一天一夜的离开,接受不了程拙身上的血迹,接受不了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哥哥,要被那些可恶的人和事夺走。
即便那血迹不是程拙的,即便程拙瞒着他很多事情,陈绪思想象中威风八面、快意恩仇的背后,少不了打打杀杀,他却到今天才明白,这没有那么酷,不是程拙生来就想经历和想要的。
他不得不变成一个是非不分的人,害怕程拙会受伤,诘问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
陈绪思握住了程拙的大手,放在自己很薄的睡衣上。
可是说着难听话、说自己没有那么正直的程拙却一动不动。
陈绪思抬眼看向程拙,手指轻轻划过他粗糙的掌心:“哥,机器都会生锈,爱也不可靠的,你肯定知道的。所以你最好给我吃点苦头,让我不敢不多爱你一点……”
“也让我不要把你忘得太快了。”他颤抖的气声像蛛网一般,粘在程拙的心里。
只有他敢,也只有他能够在这种时候挑衅程拙,摧枯拉朽般拉崩了程拙残存的道德和怜惜。
陈绪思顿时被揪起了衣领,程拙把他的双手按在了身后。程拙眼睛里布满的血丝和冷光,让他看起来像一头困兽,深陷在看不见的铁笼里,而陈绪思不知死活地走进了他的笼子,甚至妄图抱住他,要他永远记得他。
这是陈绪思自己要来的,不是在小树林,而是房间的书桌上,他还是会害怕,一开始惊喘不停。很快,心痛的感觉就被切实的疼痛完全盖了过去,他胡乱地抓了抓桌上的课本纸张,好像自己才是被那把刀柄贯入的受害者。
程拙掰开他的手指,全都收拢攥在自己的手里,然后就势将人抱起,走动两步,再坐在床边。
陈绪思在哭,有种浴室里的水没有关的错觉,而自己处在狂风暴雨和涓涓暖流的夹击之中,雨滴急重得像箭矢一样砸下,砸进了笼罩着陈绪思的温室里,砸破了每一扇玻璃窗,尖锐的响动里夹杂着急雨的拍打声,冷酷而暴烈,那雨水却又同时爱抚着他,像一个伪君子,舔舐着他的皮肤,眉眼,嘴唇。
世界风雨如晦,好像即将被程拙连同他一起毁灭掉。
陈绪思终于可以停止思考,只是抱紧程拙,指甲盖在肩背上留下深深的划痕。
程拙对痛觉向来不敏感,此时更加不会在意,他低头看向陈绪思的时候,陈绪思眼皮红肿,那双眼睛却又湿又黑,原本瞳孔焦距散了,被程拙恶劣地抓了抓头发,又微微睁大了。
“陈绪思,”程拙叫他的名字,胸腔滚烫翻涌,连声音也烫哑了,“这样够了吗?”
陈绪思搂紧了程拙的脖子,呆滞地摇摇头,紧接着又哭又笑起来,片刻后只剩下吸气声。
桌上陈绪思的手机铃声也响起来,声声刺耳。
是徐锦因。
陈绪思的声音轻不可闻:“你要走了,是吗……那我呢?我应该在这里一直等你,然后什么都不做吗。”
“我其实没有很勇敢,哥,”他说,“我什么都不敢做。”
他本来就是一只笼子里的鸟,和程拙后背上的那只,有着天壤之别。
程拙胸口一紧,摸了摸陈绪思的脸,指腹扫过那些凉了又热的眼泪。
程拙连信守承诺的大丈夫也不想做了。否则,他回来和陈绪思见面的意义是什么。他应该依照徐锦因的要求,带着那些烂事一走了之,还给陈绪思一个正常的生活。
而他本来就是一个不讲道德的人,说来就来可以,一走了之可以,和陈绪思道别可以,道别之前上个床,把人弄到手依旧可以。
没有什么不可以。
反正陈绪思没有喜欢过别人,懵懂傻气,聪明反被聪明误,在程拙这里狠狠吃一堑,以后就会长教训,要听妈妈的话,不会再靠近危险和坏男人,被程拙这样的人骗。
陈绪思看向程拙,到了这个时候,才蒙昧无邪地问:“哥,你是个好人吗?你现在还能做好人吗?”
结束了刚刚的疯狂与炙热,程拙感觉到一股凉意。
他回答陈绪思:“不能。”
陈绪思闭上了眼,退而求其次,继续问:“那你爱我吗?”
程拙一点点握紧他,一开口,竟然难以发出声音。
说爱,难道陈绪思真的要守着这个爱字记他一辈子?说不爱,做都做了,陈绪思又为什么要经受这些莫名的伤害。
程拙看见陈绪思颤动潮湿的眼睫,听见陈绪思还在继续问:“那你爱我吗?”
程拙开口了,喑哑低沉却犹如惊涛拍岸,他说:“你想不想去看海?”
如果程拙想怎么样对陈绪思都可以。
如果什么都可以。
那么带走陈绪思也可以。
第39章
陈绪思坐上了门口那辆再熟悉不过的二手雪佛兰。
程拙手里拎着陈绪思的书包,包里没来得及装多少东西,最占分量的,只有陈绪思必须要带的日记本和那两本厚重的志愿填报指南。
他脚步迅速,垫后关门,发现陈绪思坐在后座了的时候,愣了一下,才把陈绪思的书包从车后窗塞进去,再回到驾驶座,载着陈绪思离开了身后越来越远的家。
陈绪思窝坐在车座里,虚软的双脚找不到着力点,也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只是微微快速地眨眼,看着车窗外,胸腔时不时抽动两下。
第47章
陈绪思握着车扶手的手指也在轻轻颤抖。
如果没有身体上那股微妙的黏腻和不适感,以及难掩的疼痛,他会觉得都是在做梦,是中暑,是发狂得病了,才能理解和想象,他要和程拙一起去看海了。
徐锦因一次次拨来的电话铃声还在耳边回旋,惊起一片鸡皮疙瘩。
可陈绪思根本没带手机。
刚才走之前,他只给妈妈回了短信,说自己从大姨家离开,已经回家了。而等妈妈回到家,已经不可能找到陈绪思的人影,只能看见陈绪思留在桌上的手机和一张纸条。
“妈妈,一直不敢告诉你,从小到大我就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去看一次海。现在我要去了,程拙哥会带我去,他很好,真的,不要担心。我用工资给你买了一个礼物,希望你喜欢。妈妈,对不起,我们大概一周后就回来。”
纸条上压着一只红丝绒盒子,盒子里是一条细款金项链。
陈绪思当时领完工资去买项链的时候,程拙也在。
他颤颤地深呼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前面正在开车的程拙,低声说:“我为看海计划攒的钱,可能不够。”
程拙说:“没关系。”
没关系。
然后呢。
程拙在云桐花钱如流水,有几个子就花几个,陈绪思不觉得程拙身上能有多少钱,而这趟看海行程,显然是临时决定的。
那他们该怎么去,往哪里去?
陈绪思说:“这个车,是……”
程拙说:“程贵生的。”
陈绪思当然知道:“你把他……怎么样了么?”
程拙从后视镜里抬眼看他:“没怎么。”
陈绪思“嗯”了一声,去拿自己的书包的时候,眼睛不断瞥向了前面副驾驶座上放着的黑色旅行包。
眼神几番移动之间,竟然正好和程拙的对视上了。
陈绪思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不自觉想起房间里的事,有点畏惧程拙这样的眼神,喉咙也干得厉害。
程拙先带他来了县城,停车在路边,转身握住了陈绪思的一只手。很凉。陈绪思再抬眼,隔得近了,就又感觉没有那么可怕。
“不要担心,”程拙说,“不会缺钱,也没有怎么样,而且,你留了字条,会回来,不是抛下一切离家出走。”
这和当年程拙走的那条路是不一样的。
陈绪思相信程拙,点了点头。
只是,对此刻而言,一周后的世界都是茫然而遥远的。他们还在云桐,在即将崩溃的旧世界边缘,而只有上了路,才能安稳。
没空耽搁了,程拙对陈绪思说:“会先去南片区一趟,然后再出发。”
陈绪思起初想不明白他们还去南片区那么拥挤的地方干什么,是不是要找项老板借钱帮忙,或者前去寻找别的出路,他忧心忡忡,最后发现程拙居然是去卖车的。
对方当然也是项老板的朋友,见过程拙几次,很好说话。
程贵生的二手雪弗兰才开几年,虽然开得多,也旧,但算可以的了,车贩子老板当下收了车,转头从堆着一堆破铜烂铁般的车库里开了辆更破旧的车出来。
“车上了牌,几手都没人收了,但能开,里面也干净,”老板叼着烟,一双黑手又从兜里数了五千块钱给程拙,“你放心,你这车好出手,我会尽快处理的,保证来无影也去无踪。”
程拙道了谢,将东西全都放去“新车”里,然后揽着陈绪思,让他重新坐回车里。
老板一手叉腰笑着,目送他们离开,倒是多看了两眼那个穿着一套卡通印花睡衣的男孩子。
和程拙完全不同的类型,站在一起都能被程拙完全挡住,看着似乎身体不好,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给人另一种感觉的不好接近。
但他很听程拙的,很乖顺似的,从始至终,无论上车下车,都要经程拙的手。
他们很快离开了。
离开云桐之前,程拙最后在路过的一条垃圾臭水沟旁短暂停下,将旅行包里的其他东西都拿出来,然后开门下了车。
陈绪思按下车窗,捂住鼻子,心口一震一震,看着程拙走过去,停都没多停留一秒钟,就将那只旅行包脱手扔了下去。
车外的风景很快变换成全新的模样,车里敞着车窗散了好一会儿气味,程拙往后看了一眼,才稍微关上车窗。
陈绪思冷不丁开口说道:“……好好的包,为什么要扔了。”
程拙这才笑了一声,说:“有钱,买就是了。”
“怎么,你怕我是在毁灭证据?作奸犯科,偷摸扒窃,还是杀人放火?”
陈绪思鼻音很重:“那你身上的血,怎么来的?”
程拙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凝神看路的同时,对陈绪思说:“如果是杀人,哪里只能有这么一点,这跟蚊子血差不多,对不对。”
也对。陈绪思眨了眨桃核似的眼皮,脑子还有点儿滞涩。
程拙说的都是实话。
程拙当时把程贵生绑着,找他要了车钥匙,但保险柜里的钱,一分没拿。桌上那捆钱,也没要,他拿着往程贵生胸口拍了拍,扔下,重新把程贵生的嘴给塞上,然后才走。
程贵生不敢报警,报警也没用,钱没丢,车被亲戚儿子拿走开两天,又怎么了?
在知道杨建明才是真逃犯的瞬间,他不会也不敢再和杨建明有半点联系,除非不怕引火烧身。
而刚好,杨建明的眼里只有钱。他在陈绪思打工的西餐厅楼下蹲过两次,原以为自己得让程拙出出血,逼一逼,才能达成目的。他其实不清楚陈绪思对于程拙来说意味着什么,只知道,程拙虽然做不了大好人,但绝不愿连累无辜背负人情血债。杨建明只是想不到,程拙的进展如此迅速。
手机嗡嗡嗡的震动声在他们前进的车里响起来。
程拙很快接了起来,但一声不吭。
陈绪思下意识屏住呼吸,快速往车外四处看,甚至回头盯着车后跟来的车辆,草木皆兵。
可他已经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只是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出门一趟,开启一段旅行,不是犯了什么罪,如果被抓到就要绑回去浸猪笼。何况,只是一个电话而已,起不了任何作用,程拙带他跑得快,他们已经离云桐越来越远。
紧接着再听,陈绪思愣了愣,才知道与自己无关。
“钱都在我这里,只有五十多万,”只是程拙的声音听着格外淡漠,透着股料峭寒意,“老头要是报警了,会被人盯上,我们不在云桐交易。”
杨建明在那头兴奋地喊道:“好,好啊,程哥,你果然不会失手。”
程拙嗤笑一声,说:“但钱得平分。我不可能再回云桐了,总不至于被你拉下水,却一分拿不到,杨总,没有这样的规矩。”
杨建明东躲西藏,同时在被别人催债,如今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很容易被冲昏头脑,哪怕原本还会怀疑,此刻听到程拙这话,更加彻底打消了疑虑,说:“程哥,当然,我这是实在没办法了。你看,现在你抢到了钱,程贵生也得倒大霉,我这是在帮你下决心,我们又是同路人了啊,还可以从头再来的,像以前一样。程哥,我们可以再谈,都能谈。”
“什么时候?”程拙单手开车,习惯性去拿烟。
杨建明说道:“嗯……不急,你现在在哪儿?”
程拙嘴里咬着烟,声音不清不楚:“南片区,需要去接你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冷不丁看了一眼正盯着自己的陈绪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脚步迅速移动的声音,嘈杂一片。
程拙皱眉把手机拿开了些,紧接着杨建明才气喘吁吁说:“不用……不用,操,有人接应我,我也得从这里撤了,先各自躲几天行吧,如果这几天我没有再联系你,我们就直接去当初第一次建厂的那片荒地烂尾楼里见面,”他脚步越来越快,说话越来越急,像是最后一点肺腑之言,“程哥,我信你。这些年我们一路走来,从什么都没有,到吃香喝辣什么都有,我也不想变成今天这样!都是男人,只有我们最懂彼此的不容易……是这个世道,是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
陈绪思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只见程拙放下手机,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接着戏谑地笑了一声。
笑完又和后座的陈绪思对上了眼,程拙这才把嘴里的烟拿下来。
陈绪思本能地伸手,捏了捏烟管,停顿半秒,轻轻一拔,便从程拙手里取走了烟,扔进扶手箱里。
程拙目视前方,不知道怎么的,突然笑起来,笑得很真心实意。
陈绪思迟钝地眨眼,心情跟着隐隐起伏,低声说:“你不是只有五千块吗?”
五千块对他们来说不算少了,陈绪思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巨款,但和五十多万相比,那完全是九牛一毛,沾不上边的。
程拙说:“不止五千块,你不是把攒的所有私房钱也带上了吗。”
第48章
这辆新换的破车里,内饰老旧,但确实被清洗过,没什么味道。陈绪思顾不上脏不脏,趴在车座靠背上,从后往前看着程拙的侧脸,说:“嗯。所以刚刚这个人,是那个,杨建民……”
他记性真好。程拙说:“是。”
陈绪思说:“那我们现在,要去接他?”
“不是,”程拙说,“我骗他的。”
陈绪思随着车辆颠簸了两下,嘴角绷紧的时候,脸颊会微微鼓起:“那你说再也不回云桐,也是骗他的了。”
他的嗓音语调里还带着潮热柔软的情态,程拙思考了一小会儿,说:“嗯。”
神奇的是,陈绪思立即对这个姓杨的不感兴趣了,眼睛透过程拙,迷迷糊糊地看着车外掠过的一切。
在从南片区出来,离开云桐的这条路上,城镇聚集区已经过去,大多都是连绵的稻田和树林,人类居住的房屋零零碎碎挤在其中,红瓦白墙,还有高竖的烟囱。
在路上,和程拙一起,好像就可以抵消掉很多很多不安和害怕。
还有多远可以抵达目的地?
真的能够一帆风顺,看到陈绪思想象中的海吗?
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不停下来,总能够抵达的。
第40章
很快,他们又进入了前方离得最近的城镇,程拙却没有继续往前开,而是把车停在路口一颗大树的树荫下。
太阳逐渐西斜,陈绪思早就在后座睡着了。
睡着之后才是他真实模样的写照。他蜷着腿,整个人缩在座椅上,睡得并不安稳,没有消肿的眼皮下,眼珠时不时在微微转动,嘴唇也紧闭着,面色潮热透红却不舒展,一条腿上的裤脚卷起一截,露出细白的脚腕。
他一直坚持一个人坐在后面,可能是不舒服,为了方便睡觉。
程拙打开车门,弯腰将手臂插进座椅和他后背间隙的时候,陈绪思明显弹动了一下,浑身一僵,立即抬手抗拒,露出害怕又担忧的神情。
然后就睁开眼睛直愣愣看向了程拙。
“陈绪思,”程拙顿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叫他,把他两条胳膊都拉起来搭在手里,偏头在他的耳侧亲了亲,“怎么了?是我。”
陈绪思发了一身虚汗,钝钝的,不知道到底是在怕别人,还是在怕程拙。
是他想要跟程拙上床的,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虽然从始至终都悬着一颗心无法放松,急着坐车赶路连衣服都没换,早已累到了极点。
只是他一时间的反应也没法骗人。
程拙想了想,后知后觉,问他:“是不是有点疼?”
陈绪思的眼里缓慢聚起了水光,低声说:“很痛。”
程拙无话可说,继续吻了一下陈绪思的额头,显得很珍惜,手脚挪动着想拉陈绪思起来,都有些束手无策。
眼下这个小镇的街区只由几条街组成,估计是方圆几十里最热闹的地方,程拙重新给车找了一个停放的地方,然后带着陈绪思就近入住了街上的一家路边旅馆。
旅馆的生意似乎很一般,大厅阴凉昏暗,地面铺着老式的水磨石地板,老板好半天才从屋后赶来。
他们临时落脚休息,只住一晚,房间在二楼,也无所谓环境和条件了。
陈绪思进门的时候却显得迟疑,程拙拎着书包跟在后面,站在狭窄低矮的过道里,个头快要顶上天花板,但没有催促陈绪思。
“你想单独住一个房间?”程拙难得如此体贴,低声问道。
陈绪思大概睡懵了,被梦还是什么魇住着,呆了片刻,转过了头。
程拙像是给过了他机会,紧接着又说:“虽然不缺这个钱,但恐怕不可以。不安全。”程拙扶着陈绪思的后背,把人推进了房间。
陈绪思有点莫名其妙,这才慢吞吞说:“不是……只是现在还这么早,我们才走没多远,就要在这里住下吗?”
程拙关上房门,打开屋子里的灯,四处检查一番,再拉开窗帘通风,把陈绪思的书包放下,最后站到了陈绪思的面前。陈绪思自己发现不了,他的脸色看着很不好,泛白又浮着层不健康的粉红。
程拙说:“我们是去看海的,不是去逃难的,陈绪思,不用这么担心和着急。”
陈绪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睡衣,又抬眼看了看程拙,不知道有没有被说服。
程拙又说:“天气这么热,你身体应该也不舒服。”
陈绪思瞬间有些敏感,仿佛那个忍不住喊痛的人并不是自己:“我不怕热,没有不舒服。”
他们订的是一间双床房,他无路可退,缓缓往靠墙的那张床上坐下,腿一软,身子忍不住一歪,就被程拙眼疾手快地握住胳膊,稳稳拉住了。
陈绪思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不如从前活泼有精神,就很安静地垂眼坐着。程拙松了松手,他便就势歪倒下去,侧躺在了床上,打算和在车上一样继续睡觉。
程拙捏着他的手心,在床边蹲了下来,让那黑黢黢的影子终于不再笼罩住陈绪思整个人:“陈绪思。”
“嗯。”陈绪思睁开眼睛,还是有问必答。
程拙伸手捋了捋他额角的头发:“让我看一下。”
陈绪思眨了眨眼,又闭上了,像一只钻进沙子里卧沙装死的小动物。
见陈绪思如此,到了该着急的时候,程拙也会着急:“你是受伤了,所以才很痛,不能放着不管,知道吗?”
陈绪思便坐了起来,正眼直直看着程拙,低声说:“其实没有什么,我自己知道。”
真不知道他知道个什么。程拙有点上火,这话却不能说给陈绪思听。虽然陈绪思哪怕听到程拙故意说难听刺耳的话,也不会怎么样,但结果就是像现在这样,比直接张牙舞爪闹脾气坏了一万倍,程拙不仅挑不出他的毛病,打不得骂不得,心里反而更不是滋味。
程拙不希望他们这趟旅途带给陈绪思的都是这些。
他带走陈绪思的初衷其实很简单,是希望替他实现愿望,让他开心一点。
陈绪思接着说:“我自己去洗个澡,就好了,哥。”
程拙皱起眉,缓缓起身:“可是我也会担心你。”
而程拙向来做得比说得更快,陈绪思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经从这张床上去到了对面的那张床上,被程拙严严实实地揽在了身前。可能因为陈绪思个头比程拙矮一点,体型差得更大,看着就是要比程拙小一号,特别方便被程拙搓圆捏扁。
但现在不一样了,陈绪思有点不愿意再坐程拙的腿,正襟危坐僵硬道:“你不可以强迫我。”
他脑袋侧边的发丝都蹭在程拙的脸上,程拙沉默片刻,紧接着闷声笑了,笑得很开怀。陈绪思脸颊发热,耳膜颤颤。
“我什么时候强迫你了?”程拙问。
陈绪思躲开程拙的目光,专心去听铝合金窗户外传来阵阵汽车声,说:“嗯,你之前没有,但现在就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大喜大悲过后,在获得了自由和程拙的许诺之后,竟然更脆弱了。
程拙叹了口气,将头靠在陈绪思的头上,单手抱着陈绪思,轻轻晃了晃腿,让他也跟着在晃。
陈绪思感觉从前那个程拙已经回来了。他是散漫的、冷峻的、却也坚固的,只是那双握住陈绪思的手,会比以往收得更紧,皮肤下的两片血肉已经完全交织纠葛在一起,像水融于水。没有丝毫凶狠可怕的地方,反而显得孤独,有陈绪思在身边也孤独,因为他的弟弟好像会害怕他。
而他们才刚出发不久,不应该带着同床异梦的隔阂上路。
“现在可能也不算吧,”后背出了更多的汗,陈绪思低声开口说,“我可能,只是太紧张了。”
程拙摸了摸他的后背,却说:“这么没有原则,真的是记吃不记打的宝宝。”
陈绪思立即动弹了两下,偏偏逃不出去:“程拙,你真的特别坏,你知道吗?”
“知道,”程拙看向他,有力的臂膀环着他的腰际,指尖慢慢上移,“可是,你从一开始也知道,为什么不继续讨厌我,绪思宝宝。”
陈绪思看着程拙那张英俊的脸凑得更近,薄唇干燥而炙热,印上来就会灼烫陈绪思的白皮肤。
陈绪思脸红耳热,以为耳朵听错了,而自己就是那可怜的唐僧,逃不出去是因为掉进了水泥做的盘丝洞,他咬牙低声说:“我讨厌你。”
程拙吻住了陈绪思,含糊说道:“因为是我让你很痛的,你应该讨厌我。但你是弟弟,我是你哥,我不会讨厌你。”
讨厌程拙的陈绪思已经瘫软在程拙身上,正打开唇和对方来往纠缠。陈绪思非常疑惑,程拙拿捏人的手段多归多,可到底是不是第一次和男人谈恋爱,为什么可以毫无负担和障碍。他是先把他当弟弟,还是先对他有感觉的?
想这些毫无用处。
陈绪思是真的浑身难受,硬抗这一下午,还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此刻就算快被程拙安慰好,该疼的地方还是疼。
第49章
他现在宁愿程拙对他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了。
如果程拙不是同性恋,他们能回到之前的日子,只亲亲抱抱,再帮帮忙,陈绪思想,自己可能会很愿意和程拙谈柏拉图恋爱。
那么大的东西,依照科学,本来就只适合用手握一握。
陈绪思被松开后,立即汗涔涔地低下头,红润的嘴唇紧闭着。又钻牛角尖说:“那你真是大人不记小人过,谢谢你不讨厌我,哥哥。”
程拙捋了捋他汗湿的头发,目光投向了旅馆的窗户外,沉吟片刻,很慢地说:“真正讨厌和爱一个人都是很难的,我长这么大,活了这么多年,这一辈子好像没有爱过谁,连爸爸妈妈也没有一个能够去爱的。陈绪思,能和这个世界有一些联系,去爱谁,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陈绪思早已安静下来,连呼吸都轻如蝉翼扑动。
他贴着程拙的胸口,低声问:“我可以是你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吗?”
程拙“嗯”了一声,懒懒笑了笑:“你已经是了。”
陈绪思抿起嘴角。程拙看向他,挑眉说道:“开心一点,笑一个。”
“你这么说,我就笑不出来了。”
“真的吗?”
陈绪思不说话。都到现在了,他听见程拙和他这么说话,还是会惊慌失措,好像程拙天生就该做个恶人,不能温柔不能调情也不能讲道理。
程拙想了想,仿佛经过了严肃的思索,紧接着说:“你要去看海了,陈绪思,我们已经一起在去的路上了,你的看海计划都会实现,等你玩够了我们就回去,”他的声音很低沉,笃定,像一支镇定剂缓缓注入陈绪思的心里,“所有的麻烦都会迎刃而解,你会去上喜欢的大学,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为自己而活。”
“那你呢?”陈绪思问。
“我,”程拙顿了顿,说,“你是高材生,我决定听你的,要东山再起,重新来过。”
第41章
陈绪思还有疑惑。
程拙正好咳嗽两声,继续说:“你又不是没有领教过,我从来不吃别人的亏。说了会回来,就会回来,想要带走你,就可以带走你。”
陈绪思相信他没有做不可挽回的事,相信他也想过未来和以后,相信在时间面前,此刻所有的不确定,都只是盲人摸象,杞人忧天。就像他小时候觉得打碎一个碗就是天塌了,现在看来,只觉得自己傻得可笑。
一切都会好起来。所以无论如何,陈绪思的心脏一定会越来越充盈,鼓涨,嘴角越绷越紧,终于忍不住破涕而笑。
“愿不愿意跟我私奔,不只是做弟弟,还要做老婆的,嗯?”程拙见他笑了,继续坏心眼地调笑,痞气十足,全是故意。
陈绪思“唔”了一声,浑身触电一般,眼睛睁得很大。
程拙看了看陈绪思脖领里之前留下的红色印迹,继续问道:“热不热啊?”
“我不热,热死你!”陈绪思连气都要喘不上了,睁着眼睛说瞎话,抬手就去捂程拙的嘴。
程拙一把捏紧他的手,佯装不悦:“没大没小,陈绪思,对我有没有一点尊重。”这一下却把他捏疼了,手掌立即僵在原地,程拙这才看见他摔破皮的手心。
陈绪思趁机推开程拙,一溜烟跑到了床尾站着,带着被轻薄之后的羞赧和怨怼,还有成功逃脱之后必然的一点得意。
反正这么一通下来,陈绪思已经被那几个惊世骇俗的称呼和词语弄得大脑空白,走路都有点同手同脚。
他去书包里拿出临时带上的唯一一套短袖短裤,然后一头扎进了洗手间,不等程拙出声,就咔嚓反锁上了门,以防真的有东西再窜上来咬他的屁股。
陈绪思关上门,不用再面对程拙的叩问和眼神,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在陈绪思去洗澡的间隙,程拙到旅馆楼下买了晚饭和药回来,想到陈绪思的状态,今晚便不打算再折腾出门,直接反锁上了房门。
老式空调轰隆隆运转着,响声回旋萦绕在小小的房间里。
陈绪思洗了很久,久到程拙以为他打算今晚睡在洗手间里。
他出来的时候,程拙正坐在唯一那张旧皮沙发上看手机。
“手指头都要被泡发了吧,陈绪思。”程拙一边看手机一边冷不丁开口。
陈绪思团着手里的脏衣服,慢吞吞往前走,头上湿漉漉的头发时不时往下滴着水:“……那还不是因为你,太难洗了。”
程拙默默无语半晌:“真的不要我看一下?”
陈绪思装没听见,程拙便不强求了,说:“衣服放着,如果不穿就不要了。”
“我没有其他衣服了,怎么能不要。”
“明天可以去买新的。”
“可这是我穿得最久,最喜欢的睡衣。”
“随便你。”
陈绪思放下衣服,看见小圆桌上放着清汤寡水的过桥米线和糖水,拉了张椅子便缓缓坐下了。
椅子上刚好扔着一个抱枕,当坐垫很合适。房间也很小,咫尺距离,他只能坐在程拙那张沙发的旁边,说:“你怎么不吃呢?”
程拙说:“你先吃。”
陈绪思揉了揉浮肿的眼睛,说:“我妈妈……她有没有打电话来?她可能会报警找我,虽然我留了纸条。”
程拙这才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打开塑料袋,刮了刮一次性筷子,递给陈绪思:“我都删掉你妈妈的手机号了,不过他们拿你的打了很多,我随便回了一条,刚刚已经关了机。”
陈绪思咬着筷子:“你回了什么?”
“回了……”程拙那表情,看着就没憋什么正经话,“阿姨,你的宝贝儿子已经跟了我了,被我拐跑了,再也不回去了。”
陈绪思说:“我不信。”
程拙笑起来,伸手去摸陈绪思的脑袋,结果被陈绪思灵活地躲开,一个人挪到角落里吃饭去了。程拙收回手的同时也收起了笑容,哼一声:“现在躲有什么用,我要是想强迫你干什么,你现在也只能求我。”
陈绪思瞥眼看向程拙,又撇了撇嘴,用力咀嚼着食物:“你来啊,不用你强迫,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干的,痛死我吧,哥!”
程拙定定看他两眼,反而没有再搭理他。
两人不知道到底是谁惹毛了谁,坐在一张小圆桌的两头,其实还是面对着面,各自吃起了自己的晚饭。
唯一一碗冰糖凉粉像是单独给陈绪思买的,陈绪思也不管,揭开盖子就一个人哗啦哗啦喝起来,好像跟程拙跑出来活活遭罪,吃不饱睡不好,两人爱的小船才刚被程拙力挽狂澜修补好,就又岌岌可危,出发不久就要翻车了。
陈绪思喝到一半,肚子饱了不想喝了,眼皮耷拉着,打算睡觉去。
他刚站起身,一直没搭理他的程拙再次出手,这一回牢牢捉住了陈绪思的手腕扣在手里。
陈绪思转动两下,发现越来越紧,立即泄气了:“干嘛呀。”
程拙往下捏着他的手背,翻转过来,递了一个眼神给他,乍一看很温柔似的:“坐下。”
真是衣冠禽兽,铁手柔情了,放在以前,陈绪思还能跟程拙死犟一会儿,现在却不能。陈绪思不想再多疼一个地方,不得不服,重新坐下。
程拙说:“手指松开。”
陈绪思摊开手心,果然露出了十个被水泡发的手指头,和中间手掌磨破皮又发白边的伤口。
陈绪思以为自己得遭骂,如果这被徐锦因看见了,耳朵里少不了要听责怪和唠叨,说他不爱惜自己,不注意安全。程拙确实不一样,看着凶巴巴的,但不说话,操作熟练利落地给他抹了药,又看了他一眼,很快松了手。
“谢谢。”陈绪思不知道说什么,就很有礼貌地道了谢。
程拙轻嗤一声,更加没有好脸色,转身拖动沙发面朝窗户口坐着,拿后脑勺打发了陈绪思。
房间里安静得出奇,陈绪思撑着大腿站起来,走到靠里面的那张单人床边坐下,只好也一动不动地发发呆,消消食。手心里冰冰凉凉,带着药膏香气,似乎有麻痹神经的效果。
陈绪思看着程拙的背影,看着看着又躺下来,钻进了被空调吹冷的被子里。
过了一阵子,陈绪思听见沙发的嘎吱声,洗手间的关门声,水流声,脚步声。
最后是关灯的咔擦声。
陈绪思缓缓睁开眼,在一片黑里,看见那团更黑的影子停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然后躺在了对面的单人床上。
“双床房,是不是比一张床的大床房要贵一些?”本该睡着了的陈绪思忽然在黑暗里传出说话声。
两张床之间隔得非常近,程拙闻声转身,和陈绪思相当于面对面侧躺着了,两双眼睛都发出幽微的光亮。
程拙说:“可能。”
陈绪思说:“不过我们也不缺这么点钱吧。”
程拙抬手枕着脑袋,缄默半晌,说:“你放心,这几天我不会再碰你了。”
明明正合心意,但陈绪思捏了捏手边的被子:“我没有不放心。”
第50章
“那就不要乱想了,”程拙低声说,“累了就早点睡,明天还得坐车上路。”
陈绪思“嗯”了一声,想说他们之前也不是没有睡过一张床,不需要做什么,只是躺在一起睡觉而已,既不会痛苦受伤,也不用像吵完架有了隔阂一样各睡各的。
但今晚只能这样了。
他就是特别矫情,死要面子活受罪,没脸也没胆再去上程拙的床。
身处不熟悉的地方,第二天还是未知,陈绪思脑子和身体都是困的,可闭着眼睛怎么都睡不着,越想浑身越难受,程拙在他身上留下的触感仿佛变得越来越清晰,哪怕现在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接触。
床板嘎吱嘎吱,断断续续响个不停。
陈绪思翻来覆去,如同一条被放在油锅上煎着的破皮小黄鱼。
程拙开口叫他的时候,甚至把他吓了一跳:“陈绪思,睡不着?”
陈绪思睁开干巴巴的眼睛,卡着嗓子发出了一个单音,既不承认也没否认。
程拙说:“过来。”
陈绪思呆在床上,不懂自己要过去干嘛。
程拙再次发话了:“过来睡。”
过去睡,是指陈绪思要和程拙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睡觉吗?那么小,那么挤,很危险,又怎么可能睡得着?
整个旅馆没什么客人入住,四下安静,陈绪思窸窸窣窣一阵,实在拒绝不了程拙的命令,最后不得不臊眉搭眼地钻进了对面的被窝里。
他硬挺一阵,反而什么都不敢想,不知不觉,竟然没多久就呼呼睡着了。
程拙合着眼睛,勾了勾嘴角,不禁哑然失笑。
出门在外,陈绪思还是有点认床,第二天一早便醒了,醒来发现程拙起得比他更早,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洗手间里的水流声让他不必慌张。
陈绪思睡过这一觉,终于觉得好多了,身体也松快起来,而那个叫人难以启齿的地方,好像不怎么疼了,还有股冰冰凉凉的感觉……
真是奇怪。
陈绪思仔细想了半天,忽然想起,这股凉凉的感觉自己并不完全陌生。
他很快翻身起床了,走去洗手间洗漱。
撞见出来的程拙,两人视线相交了几秒,陈绪思若无其事地咳了咳嗓子,然后关上了厕所门。
他们再次出门的时候,其实还很早,因为没带多少东西,程拙早早退了房,和老板三两句聊起来,顺便问了问路。
陈绪思一个人先走出去,外面此时还没那么热,清清爽爽的。
刚好赶上赶集的日子,旅馆对面的街上全是小摊小贩,路过一摊蒸笼,玉米包子样样齐全,陈绪思头也不转地走了过去。
程拙拎着书包跟在后面,看起来心情很不错,活脱脱是个误入此地、临时歇脚的游客。
他们随便找了家面馆吃早饭,陈绪思似乎短短的时间里,又有了心事,说要用电脑,然后程拙就领着陈绪思进了镇上唯一一家网吧里。
陈绪思进去的时候捂了捂鼻子,眼睛四处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屏幕,这些人这么早就在网吧里,只可能是打了一个通宵的游戏。最后他跟程拙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坐下,一人开了一台电脑。
“你也要用啊?”陈绪思拿来书包,讲自己的志愿填报指南搬了出来。
程拙直接点开了游戏界面,敲了敲键盘,看他一眼:“不然呢,难道我要干坐在这里陪着你啊,又不能抽烟。”
陈绪思嘟囔道:“哦,你也可以给我参考参考吧。”
“术业有专攻,你都考700分了,用不着我,挑自己喜欢的就好。”
“是677。”
程拙哼笑一声:“四舍五入,懂不懂。”
陈绪思翻开厚厚的指南手册,没几下,忍不住去看程拙和他的电脑屏幕,又看见程拙手背青筋鼓起,指节敲动的时候迅速又有力,忽然说:“你昨晚……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程拙说:“没有。”
陈绪思见他如此斩钉截铁,觉得是自己在疑神疑鬼了,而且他也只需要这么一个“没有”,来安慰自己小小的执着和自尊心。
流逝过去的每一秒都很珍贵,他们重新出发的小船,不能再被自己作出问题,否则这四舍五入的700分,岂不是白考了!
陈绪思欲盖弥彰似的,更加凑近过去看程拙玩游戏,挡着人家左边手操作了,被摸了一把耳朵和脖子,才瞬间弹回自己的座位。
这一个上午他们都待在了网吧,陈绪思皱着眉毛,埋头拿着砖头块翻来翻去,程拙便无所事事地打了一上午游戏。
陈绪思最后看着电脑页面上的填报信息,开口说:“你去过北京没有?”
程拙停下来,转头看他,笑道:“没有,那可是首都。”
“首都怎么了,我的分数配得上首都的学校,”陈绪思一板一眼地说,“你这样见了水就……的,都能和我一起去看海,还有哪里不能去。”
陈绪思不再犹豫,直接点下了提交。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载着他们的破旧汽车再次上路了。
这条路一路往东,转而南下,陈绪思坐在副驾驶,认认真真系着安全带,不是看山看树看花看草,就是看着旁边那位可靠的帅司机,或者闭眼睡觉。
临近傍晚,程拙在路上遇见的加油站停了车,这时陈绪思已经不打盹了,跟着下车跑去公厕尿尿。
一般来说,程拙是行事低调的人,但他们现在确实很打眼。两人穿着同样款式不同花色的花衬衣,陈绪思更是穿了条短花裤衩,很有热带海洋沙滩风情,谁看了仿佛都能知道他们是要去干嘛的。
衣服是陈绪思当时在店里亲自选的,程拙说随便他,随便到最后,自己也被陈绪思满怀期待地盯着换上。只有程拙的沙滩裤陈绪思没能强求,因为程拙说得他自己去给程拙换才行,那当然万万不可,被别人看见了得多大跌眼镜。
这样陈绪思也满意了。
反正人还没到目的地,就已经有种走到哪里脚下都是沙滩的感觉。
第42章
陈绪思还没有来得及去学驾照,除了在车上坐着,时不时和程拙说说话,并不能帮上什么忙。
从离开云桐算起,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在几乎看不到头的一望无际的公路上,一共花了将近两天的时间。
陈绪思一直没有问他们去的是哪里,要去看哪片海,会不会走错路,天黑之后如果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该怎么办,因为汽车一直在向前,四个轮子,几块铁片,能载着他们去陈绪思从未去过的远方。
程拙在他这个年纪,十几岁的时候,不知道是怎么一个人远走高飞的。
和现在一样吗?
陈绪思觉得很奇妙,命运之网从天而降,将他们一箩筐网住,要让他们相遇,要让他们成为哥哥弟弟,要他们必须经历这一切,无论坎坷或者坦途。
已经是深夜,月黑风高,车灯劈开了混沌黑暗的天地,光晕里全是飞舞的蚊虫。
陈绪思窝在副驾驶里,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被程拙叫醒的时候,“嗯”一声睁开了眼,好像一惊一乍又被吓到了,自己反而忍不住先笑起来。
程拙也哼笑一声,俯身过去,一只手刚好握在他光溜溜的小腿上:“这么能睡,你是小猪吗,好像我真的把你累坏了一样。”
陈绪思动了动腿,沙滩短裤很宽大,足够程拙把手往上摸到陈绪思的大腿。
“几点了,”陈绪思上半身一动不动,靠着车座靠背看向程拙,“你一直开车,都没有休息,不累啊?”
程拙说:“我停下来休息了,你又不知道。”
他最后捏了两把陈绪思腿上的软肉,让陈绪思彻底清醒了过来,忽然转头趴在车窗上朝外看。
陈绪思透过封闭的车窗,终于闻到了那股越来越清晰的海腥味,甚至是鱼腥味,就像他和妈妈一块儿去农贸市场经过鱼摊时的味道。但还是不一样,更浓烈,更野生,也更无孔不入。
眼下陈绪思看着外面夜色下的房屋,明明再普通不过,和这一路上见到的街道人家没什么差别,甚至还要更加朴素无华一些。
他跟着程拙下了车,转头想起去拿书包,却被程拙按着后脑勺拉了回来,发现书包早已经挂在程拙的肩膀上,根本轮不到他慢吞吞去拿。
风吹起了程拙的蓝色花衬衫衣角。
陈绪思问:“已经到了吗?就到了?可是……”
程拙这才将手机拿出来,看了几眼:“差不多,什么叫就到了?陈绪思,还不到,你屁股坐着难道不疼?”
“我怎么知道,而且坐这么久的车,谁来坐屁股都疼,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绪思板着张脸,眼睛四处观察着说:“你又没有告诉我这是哪里。”
程拙被风吹得眯了眯眼,说:“我也是第一次来,以前干物流,做过这边的生意,但我不管这些,所以没来过。”
陈绪思嘟囔着,不再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叽里呱啦。他拿到了程拙的手机,停下来放大地图仔细看着,手指一划拉,便发现已经划出了海岸线。
第51章
已经将近半夜,而他们真的到了北海了。
目之所及,就是一个沉睡在夜色中的小渔村。
手机弹窗里还积攒着一大堆未读短信和未接电话,陈绪思犹豫片刻,没有去看,直接把手机还给了程拙。
程拙垂眼瞧见了:“怎么不看?”
陈绪思假装转头看向远方,瞧瞧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海岸线边缘,说:“你不是也没看吗,全是未读。”
程拙笑道:“该看的我已经看完了。”
“怎么了……如果有什么好消息,你可以说给我听听。”陈绪思仰头看向程拙:“哥,你是不是有点焦虑?”
程拙不解,淡淡说:“我焦虑什么,好消息就是那辆雪佛兰顺利卖掉了,你也跟我走了,我们的程叔叔,现在恐怕很难过啊。”
“嗯,我妈妈不会放过他的,你复仇成功了。”
“傻瓜,你妈妈现在肯定也恨不得把我抽筋剔骨。”
因为路途很长,在这条来看海的路上,除了陈绪思和程拙,也没有其他人,所以程拙想要和陈绪思说话,就只能一起变得幼稚。
陈绪思从不觉得自己幼稚,一副人情练达的模样,继续说:“可现在你跟我在一起,程贵生和我妈妈在一起,他在替你被抽筋剔骨,而且本来就是他的错。我们所有人都需要从中得到教训和成长。”
程拙点头表示同意。
陈绪思又说:“只是……哥,你确定你能跟我一起到海边吗?”
“我好像听到海浪声了……你会不会听见这个,就想晕?那我该怎么办?”
他是指程拙连掉进最浅的浅水区都会站不起来,只是靠近水边就会恐慌发作拼命抽烟这件事。
程拙果然不笑了,心情一不爽,就会觉得陈绪思有点话密,嘴巴欠欠的很欠收拾。
年龄摆在这里,他调侃陈绪思大概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反过来被陈绪思抓住把柄,当然淫威发作,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哎呀一声,陈绪思就被程拙从地上提起来悬空了。
“陈绪思,这只是风声,你是不是坐车坐疯了。”程拙拎着他过了一道大坎,啪啪往他身上拍了几下。
陈绪思挣扎两下才重新回到地面,一声不吭就往前跑了。
程拙知道他脸皮薄,逗弄两下就不行了,必须适可而止,否则在这大晚上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很难度过一个美丽的夜晚。
如果陈绪思不喜欢,不高兴,程拙对于海边这样的地方,确实不会有丝毫好感。
他大步追了上去,捉住陈绪思,两人穿着同款应景的衣服,又声音时高时低地交涉一阵,才勉强和好,一块儿走去了前方亮堂的地方。
十来分钟之后,当陈绪思走进渔港的时候,才终于知道那股浓烈的鱼腥味从哪里来。
“你想先去找个宾馆酒店睡一晚,还是直接上岛?”程拙问道。
陈绪思咬咬唇:“我好像睡不着了。”
程拙知道了答案,继续领他进去。
哪怕是这样的深夜,四周都嘈杂不已,搬箱装货的渔民们忙忙碌碌,陈绪思的洁癖在这两天下来之后,到了这里已经完全不奏效了,他紧紧跟着程拙,呼吸急急的,既觉得陌生,有些担忧,但又异常好奇和兴奋。
程拙虽然没来过这地方,但好像很容易就能问到路,找到人。
这种时候想要上岛,只能来港口这儿,等老板装完货,他们便能上船一起出发。如果确实没钱,这将是穷游上岛看海的最好办法,程拙没有省钱的需求,只是他们刚好半夜才到,走到哪儿算哪儿,才算是一趟程拙可以给陈绪思的最特别的旅程。
他拉着陈绪思上了狭窄拥挤的货船,陈绪思贴着程拙往前走,眼睛都看不清哪里是船舱,哪里是水面,全都黑漆漆一片。
但程拙个头很大,也很宽阔,一条胳膊揽着他,让别人都碰不到陈绪思。
船上都是货物,耳边吵得不行,没有地方可坐,程拙早就和船老板打过招呼,拉着陈绪思一路往上走。
陈绪思心惊肉跳,踩着踏板钻上去,又出了一身汗,刚钻出门洞来到船顶,迎头被外面的风浪一吹,瞬间通体舒爽,浑身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船顶暂时没有其他人了,陈绪思和程拙并排坐下,两人默默无言,靠在一处,仿佛都在凝神静气,平复呼吸。
陈绪思抓到程拙的手,捏紧,眼睛看着那一望无际的海洋,很黑,最大的区别是海面总会反光,深深浅浅的颜色在波涛里起伏,像人的呼吸一样。
“哥……”陈绪思一开口,声音有点劈叉,“你还好吗?”
程拙搂着他坐在原处,看见他转过了脸,脸颊在黑暗里变成格外白的一小团,还点缀着两颗莹莹发亮的黑琉璃眼睛。程拙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颊,果然凉凉的,出了汗,还很光滑柔软:“我没事。”
“你抽烟吧,风会把烟味都吹跑的,”陈绪思怕他听不见,凑过去,放小了声音说,“我不告诉任何人,你的这个秘密,因为只有你可以保护我。”
程拙低低笑了,从他的书包里拿出他之前换下的睡衣,垫在船顶那块地方,让他躺下。
陈绪思不懂:“干嘛,我不用躺下,我坐着,你能靠着我的,哥。”
程拙说:“你躺下,我也能靠着。”
这种时候陈绪思不会跟程拙多争执和废话的,很快按照程拙所说,握着程拙的手臂,慢慢躺下了。
深邃静谧的大海犹如一位沉睡的巨人,将他们一同拥在怀中,而前方海天相接,陈绪思仰着头,视野从模糊变得清晰,一瞬间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他们的头顶,竟然早已流光闪闪,是漫天璀璨的星河。
第43章
船顶上的海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陈绪思只是和程拙数了一会儿星星,浑身的汗就都被吹走了,他的灵魂好像也被吹了出来,就像一个小幽灵一样漂浮在半空,看着自己和程拙的身影,看着眼前这一幕。
陈绪思无法形容这种感觉,眼皮开始疯狂跳动。
噔噔噔的声音从底下传来,船长在货船平稳驶入航线之后,来到船顶眺望一阵,看见他们跟船上岛的人,很自然地搭话道:“是来玩的吗?从哪里来啊?”
程拙起了身,拉着陈绪思也起来,两人一起走到了甲板的围栏边。
“我们从云桐来,来看海的,”陈绪思捏紧了程拙的手指,担心地看了看他,先回了话,“这是我哥,他应该已经跟您打过招呼了,带我们上岛。”
“小兄弟,我当然会带你们上岛。”
船长是个更年长的中年人,肤色很深很深,一看就航行多年,见过无数风浪,嗓音里都混着被海风席卷的浑厚沙哑:“云桐啊……噢,大概知道,听说过这个地方,那离我们这儿远得很啊,这么晚才到,不容易。”
陈绪思又看了看程拙,微笑抿唇,回答船长说:“嗯。”
船长见他们兄弟俩这截然不同的性情和一样的打扮,打趣着问陈绪思:“看你们这情况,是不是你缠着要来的?”
程拙一直没有说话。陈绪思思索片刻,说:“嗯。”
船长接过程拙递来的一根烟,竟不知道怎么被逗笑了,爽朗地哈哈笑起来。陈绪思感觉程拙松开了他的手,连忙转头去看,程拙大概还是有点难受,离开船头,回去拿他们落下的东西去了。
“哥……”
船长抽了人家给的烟,自然得照顾好人家带着的这个小兄弟,竟专门伸手给陈绪思指着一边的海面,海的远处似乎有一些黑黢黢的影子:“看你就还在上学,暑假还可以跟哥哥出来玩,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的,我都没时间带他出来。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吗?”
陈绪思辨不清船上的方向,人已经被风吹懵了:“是岛?”
船长笑说:“是岛,不过离我们太远,不是我们今天要上的岛,因为那边是海南,”他转了个方向,指着另一片一模一样的海域对面,“而如果往这边去,就是去越南了!”
陈绪思睁大了眼睛在海上梭巡着,看起来有些迷茫,却很努力。
船长大伯的笑声再次响起,没一会儿,他还有事要忙,便从船顶离开了。
陈绪思一个人站在围栏边上,依然全神贯注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程拙靠近过去,心脏会咚咚直跳,现在离得远,看着陈绪思的背影,神情更加凝重空白,几乎没怎么眨眼。
他还是走了过去。
陈绪思很敏锐地听见他来了,依然一把抱住程拙的胳膊,抱得紧紧的:“你抓紧我,这里风很大!”
程拙沉默地垂眼看了他片刻,笑了:“你不害怕啊。”
“两个人都害怕,那怎么行,”陈绪思说,“我就算害怕,也不会说怕的。”
程拙说:“我看你一点都不害怕。”
陈绪思声音很大,能让程拙听得清楚,他说:“哥,你就想象这是我们自己的船,和你开车是一个意思,现在我们已经下海启程,要继续航行,风浪再大,路途再远,船也会带我们去要去的地方。”
第52章
程拙“嗯”了一声,笑说:“这是你的船,我在你的船上。”
“没错!”陈绪思见程拙如此配合,格外兴奋,站直仰了仰下巴,挥手便指向左边,“现在听我指挥就好,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吗?”
程拙将一只手紧握在栏杆上,摇头说:“不知道。”
陈绪思说:“那边是海南,不是我们现在要前往的目的地。”
程拙看着陈绪思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脸,接着问出了陈绪思下面要回答的问题:“那另一边是哪里?”
“另一边你也不知道啊,”陈绪思觉得冷,一边往程拙身上钻一边指向另一边,“我知道,这边是越南!”
说完他自己也感觉自己有点疯,装过头了,哈哈笑起来,就像刚刚那个船长一样,只是声音更青涩脆亮。
程拙嘴边一直挂着似是无奈的淡淡笑容,手里揽紧了陈绪思,喉结只是微微滚动。
面对无垠的星辰大海,陈绪思接着说:“哥,其实这艘船是你带我来,我才能找到的。所以我可以把我的船长之位让给你。”
程拙问:“我当了船长,那你当什么?”
陈绪思一时间愣住。
程拙说:“我可以当你的领航员,史上唯一一个怕水的领航员,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我就需要你这样的。”陈绪思立即说道。
“这是我第一次入水启航,以后还会有无数次,希望我们都能在一起。”
他双手合十,竟然像在祷告上天一样,显得无比虔诚可爱。
程拙看陈绪思睫毛颤颤。
陈绪思缓缓睁开眼,叫他:“程拙。”
程拙早就习惯了他这么叫了:“怎么了。”
陈绪思顿了顿,脑子里突然冒出爱情电影里的场景,他在学校多功能厅的白幕布上看过那部《泰坦尼克号》,转念一想,又觉得寓意不好,总不能脱口而出you jump i jump,对程拙说你跳我也跳。
那样才是真的疯了。
“你可不可以吻我一下?”陈绪思努了努嘴,四下飞快看了一圈,“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
哪怕是程拙这样不太着调的人,向来只有他调戏陈绪思的份,这会儿听见陈绪思嘴里突然蹦出这么奔放的要求,也有些反应不及:“为什么?”
陈绪思跟了程拙,早就做不成道德标兵了,他的脸在这海风之中,也热不起来:“因为……”
“什么?”程拙低头去找他的眼睛,问道。
陈绪思安静下来,低声说:“因为我想永远记住这一天。”
程拙果然更喜欢陈绪思笑着的时候,陈绪思太过聪明,敏感,却习惯了把心事埋在心里,就算害怕,也不会说。可程拙自己沉默惯了,也好不到哪里去,没有什么立场要求陈绪思,更不忍心破坏掉这短暂绚烂的一刻。
陈绪思当然永远记住了这一天。
因为在上天答应他希望的以后之前,程拙先满足了陈绪思的要求,在船上和大海面前吻了陈绪思。
他们都记得,异常错乱的心跳,和心动的感觉真的一模一样。
陈绪思攥着程拙的胳膊从船顶下去的时候,耳朵都快冷僵了,被程拙拿手捂了好一会儿,到了下面热腾腾的船舱里,才恢复脸上的血色。
但他又笑起来,看起来非常满意,非常开心,看向程拙的时候,下意识舔舔嘴唇,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转眼看向别的地方,负手溜达去了。
程拙盯着陈绪思,下颚微微紧绷,当做没有看见。
他面无表情地拎着陈绪思的书包,几步跟了上去。
深更半夜,大部分人都嫌外面冷,全都挤在船舱之中,三三两两凑一堆,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聊天扯谈。
其中有个地方,聚集了好几个人,陈绪思很快被吸引了,也围在旁边听。中间坐在地上的,是一个神神叨叨的老先生,留着胡子,要去岛上做游客生意,是给人算命的。
他现在在船上也给人算,说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属于有缘人,免费给算命。
陈绪思莫名听入了迷,虽然大部分听不懂,但就是觉得很有意思,也很喜欢那句百年修得同船渡。
如果没有程拙,至少陈绪思这辈子都不会登上这一晚的这一艘船。
很快船靠了岸,陈绪思听得意犹未尽,却不得不跟着程拙走了。
他们先后往下跳。
陈绪思牵着程拙的手,两腿跨过海的边缘,平稳跳到了岸上。
第44章
夜半三更,两人终于上岛,在路边看见一家民宿,不管贵不贵,程拙掏钱便带着陈绪思入住了最后一间大床房。
一路颠簸摇晃,坐车坐船再靠两条腿走了好半天,陈绪思更加什么都管不上,麻溜地躺下一合眼,就陷入了昏迷。
第二天睁眼的时候,他完全分不清白天黑夜。
房间里拉着窗帘,黑暗暗的,隐约有点儿呼呼的风声,陈绪思还以为自己还和程拙待在船上,正激烈搏斗着,天摇地晃着……
他从床上爬起来,往那乍泄了一条光斑的地方走去,哗啦拉开窗帘,顷刻间天光大亮,湛蓝色的海扑进了陈绪思的眼眶之中,像一块抖动的蓝色丝绸,浮光跃金,好不灿烂。
在玻璃门边站久了,十九岁的陈绪思眨了眨眼睛,睫毛上也沾起金粉。
没多久,程拙从门外进来了,手里提着两人的午饭,几个袋子装着,热腾腾冒着水蒸气。
陈绪思这才跑去浴室洗漱,出来之后坐到了阳台边的小桌子前,看向程拙说:“你怎么总是一个人早早起来,都不叫醒我呢。”
程拙忙着吃饭,头也不抬:“叫不醒,我有什么办法。”
陈绪思不可能同意:“怎么可能,我一直都是一叫就醒的,以前上学,我每天都六点不到就起。”
程拙终于抬眼看他,扬了扬下巴,要他闭上嘴吃东西:“现在又不是上学。”
桌上摆满了好吃的,陈绪思心里其实特别高兴,觉得很幸福,只想大快朵颐,于是一边开始干饭一边含糊着说:“我们现在住着的这间房是海景房吧,居然这么幸运,可以直接看到沙滩和大海。”
程拙是背对着坐的,笑了笑说:“嗯。”
陈绪思当然发现了,不好继续揶揄或招惹程拙,只是低声好奇地问:“昨天我好像一进房间就躺下睡着了,可是……只有一张床,我应该没有把地方全占了吧……”
他完全无知无觉,也没感觉到热,所以怀疑自己一个人在大床上躺了一晚。
他扭头看向小桌旁的沙发躺椅,心里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程拙微微挑眉,说:“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们等会儿就退房,重新去订双床房,不过双床房好像也没有用,反正不缺钱,就订两间吧。”
陈绪思喝着鱼汤突然咳嗽了一声:“嗯……我什么时候觉得不方便了,哥,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就都听你的。”
除了陈绪思自己的接吻要求,这两天程拙都很守信用,基本没有对他动手动脚过,破天荒做起了谦谦君子。哪怕有肢体接触,也不带那些不干不净的意思。
程拙往后靠了靠,一只手搭在椅子扶手上,笑说:“确实不方便。”
陈绪思和程拙直直对视两秒,伸手扯来几张卫生纸,转而低着头擦嘴去了。
两人关于晚上到底怎么住没有得出一个具体的结论,吃完东西便先决定出门,虽然屋子里能看到的风景就足够大饱眼福,但一直待在房间里,完全无事可做。
程拙在民宿门口和老板娘聊了一会儿,陈绪思不知道怎么不高兴了,一个人走了一截路,紧接着又折返,拽着程拙就往外走。
程拙随他拽着,两人一起走出去好远,走到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陈绪思被捏了把脸,才知道程拙找民宿老板问了路。
岛上并不大,程拙租了辆电动车,不计前嫌地载着满肚子小脾气的陈绪思开始环岛前进,他们沿着滨海的大道一路过去,到了南湾公园才停下来。
陈绪思眼看着程拙挎着他的书包,去和那些老板三言两语说几句,砍了价付了钱,眨眼睛快艇就已经等在那边拉他们出海了。
穿着救生衣和程拙面对面坐在快艇上时,陈绪思看了看程拙严肃冷淡又苍白的脸色,不动声色地靠了过去,用手指勾了勾程拙的胳膊,有很多主动示好的意思:“我没说一定要坐这个呀。”
程拙说:“你也没说不想。”
陈绪思低下头,捏着程拙的手臂翻了个边,指尖就在上面的那条时间轴纹身上来回转悠,第一次凑近去看上面的数字:“这是什么意思啊,哥?”
程拙转回了胳膊,说:“第一次离开云桐的时候纹的。”
陈绪思抿唇,看向程拙,忽然又凑近了程拙的脸,冷不丁亲过去,因为太小心翼翼,只亲到了程拙的下巴。
他注意着程拙微表情的变化,其实没看出什么,但就是觉得程拙不会生他的气,自己先咧嘴笑起来。
第53章
快艇激起的海浪能哗啦飞到身上来,程拙笑不太出来,不过觉得陈绪思的笑声挺像海鸟在叫,虽然这附近没有出没任何海鸟。
陈绪思确实玩了个尽兴,一个人出力最多,划了船,冲了浪,和程拙坐着快艇回到岸上的时候,浑身都湿漉漉的,像只快乐的落汤鸡。
他还不忘去搀扶程拙,把身上的水雾水汽蹭了一半过去:“哥,你怎么样?你都没下水,你就当……就当在洗澡了。”
脑袋立即被程拙按了一下,陈绪思讪讪一乐,腹诽这人果然好面子,还有点大男子主义!
不过陈绪思早已忘记自己出门的时候为什么不高兴。
他们出门晚,陈绪思又陪程拙在公园里纯纯干坐了半晌,两人从海湾公园出来的时候,岛上天已经不早了,橘色的落日阳光涂满整个海岛,也洒在波光粼粼的海上。
入夜之后,陈绪思和程拙去了一家环境很好的海岛餐厅吃晚饭。
终于不是路边摊和小苍蝇馆了,但陈绪思觉得也不必如此破费,这餐厅里暗暗的灯光,悠扬的钢琴,配上海岛风景,还有这摆盘精致的海鲜牛排大餐,比他上班的西餐厅都要高档一万倍。
陈绪思一边舞刀弄叉,一边看向对面的程拙。
程拙和这种地方也意外的适配,脸上光影半明半暗,高挺的鼻梁和锐利的唇线都刚刚好,眉眼轮廓有种浓墨重彩又干净利落的感觉。
陈绪思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吃两口,又看。程拙把剥好的虾肉都放进中间的盘子里,冷不丁和陈绪思瞄来的眼神对上,终于微笑了笑,但什么也没说。
走出餐厅的时候,陈绪思率先提上了书包,快两步走在前面,似乎在独自琢磨着什么心事。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这时候的街上满是散步游玩的游客,陈绪思很快转过身来,倒退着光明正大地看向程拙,问:“你是不是没有退房?”
程拙说:“你不想走了,我们也可以就近住一家。”
陈绪思也学会说程拙爱说的话了,只丢下了三个字:“随便你。”
“我要去找公厕上个厕所,你在这里坐着等我吧。”说完把书包背在背上,一个人一溜烟跑了。
程拙没来得及开口把人叫回来,只好叹了口气,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闭上眼睛像是在闭目养神。
他知道陈绪思大概并不想退房,或者事情的关键也不在于要不要退房,而是一些别的。目的地已经到达,尽管这还只是第一天,还有时间可以停留,可一旦到达,离他们回去的日子也不远了。
这是一座孤悬于海上的岛,四面环水,会令程拙时不时心慌紧张,可如果这真的能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岛,程拙好像又不必再心慌紧张。
他很愿意坐在这个阳光普照鲜花盛开的岛上,坐在这里,等陈绪思回到他的身边,把他叫醒。
陈绪思记着还要尽快赶回去,在不远处游客中心的公厕门口转了一圈,看见里面满是人,根本没进去,路过旁边的大商店,却鬼使神差地踏进了店里。
他下午出门的时候就有过想买衣服的计划,因为换下的脏衣服在路上没机会洗,昨晚程拙洗掉的挂在民宿里了又没有干,这意味着如果不买新的,他之后几天都没有好看的衣服穿了,他无法忍受最后这几天不能和程拙完美地度过。
而今晚,今晚也不应该被浪费。
陈绪思在店里男装女装的两块地方都转了好几圈,看起来很纠结,很紧张,最后不知道选了几件,反正全都拿着去了柜台结账。
他打开书包,没有去动程拙放在里面的那已经用了不少的几千块,而是把自己日记本里夹着的钱全都抽了出来,他像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找零都没有拿稳,直接塞进口袋,然后把打包的衣服全都塞进了书包。
程拙被陈绪思叫醒的时候,陈绪思跑得满头大汗,胸口一起一伏地出现在程拙眼前,脸上汗淋淋粉扑扑的。
“你去哪儿了?只是上厕所就去了这么久。”程拙扣住他的脑袋,拿手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
陈绪思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为了掩盖什么,手里还拿着一束从路边小贩那儿买来的橙色小野花。
他把花拿给程拙看,干巴巴说:“随便买的,送给你。”
回去的路上陈绪思死活要自己背着那只变鼓不少的书包,程拙只能拿着那束花,再找到白天停放电瓶车的地方,载着陈绪思原路回去。
对他们来说,这都是如此完美的一天。
第45章
他们回到民宿的时候,前面的小院子里很是热闹,一帮人聚在大木桌前一起吃吃喝喝玩点游戏,还有人借了民宿的吉他在弹琴唱歌。
民宿老板娘原本坐在中间活跃气氛,转头看见程拙他们回来了,连忙站起身,朝他们走过来,热情地邀请道:“带弟弟玩完回来了?要不要过来坐坐,都是民宿里的客人,大家一起聊聊天玩一玩,有烧烤和啤酒。”
陈绪思看着她身上婀娜的长裙和一头长发,果然在这种地方当民宿老板就是很惬意舒服,每天能遇见天南海北的人,还看起来又闲又漂亮又有情调。
可她是在邀请程拙。
作为程拙的弟弟,陈绪思不是被邀请的那一个,而只能算作连带。
那这算怎么回事?
程拙低头看向陈绪思,像是在问他的意见。
“我好累,我困了。”陈绪思动了动喉结,说。
民宿老板娘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弟弟玩累了,那就先回房间睡觉吧,里面隔音很好,不会被吵到的。”
她看见程拙手里的花,又说:“看不出来,你还会在景区里买花。这是收了哪个女孩的花吗?我这院子里种了这么多,可以随便剪着插瓶和包花,要不要我也送你们一束。”
陈绪思也露出一个笑容,抢先说道:“是啊,哥,那我先回去睡觉了,你留下来玩吧。”
说着便从程拙口袋里掏出门卡,一个人撒丫子跑了进去,噔噔噔上楼的声音显得特别大,一阵震天响。
民宿老板娘忍不住调侃:“你弟弟是不是生气了?”
“大概吧,”程拙转了转手里的这一小束野花,笑起来,“所以我就不来玩了,本来也累了。”
他谢绝了老板娘的好意,上楼之后却没有立即回房间,而是在走廊中间设置的一块休息区坐了坐,随即抽了根烟点燃。
一根烟三五分钟就能燃烬,程拙觉得差不多,足够自己冷静满足片刻,也不会让陈绪思以为他真的跟别人吃喝玩乐去了。
程拙扔掉烟头,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一点烟灰,进门的时候发现房门没锁,浴室刚被用过,里面也没人,往床那边看一眼,就看见一团拱在被子里的身影。
那团鼓包一动不动,像是希望被人觉得他睡着了。
程拙在屋子里走动起来。
阳台上晾晒的衣服经过一天曝晒,已经干了。
他收完衣服,来到沙发边拿起陈绪思的书包,又看了看陈绪思摆在外面的两件新衣服,一大一小,都是正宗的游客景区里的款式,纯正海岛沙滩风。
陈绪思就是去买了这个,还当成天大的秘密似的捂了一路。
不过现在人已经上床睡觉了。程拙将收进来的那套卡通印花睡衣叠整齐,思索片刻,立即回头看向陈绪思。 陈绪思的脸都隐匿在薄被下。 那团鼓包仍然没有动弹。
程拙低低哼笑一声,拿着自己的换洗衣服进了浴室。
陈绪思睁开了眼,听着浴室里传来水声,心里居然一阵阵发紧,喉咙也很干,似乎是因为上床之前忘了喝水。
可他现在也不敢起身去喝水。
陈绪思只忍不住往外探头,看见程拙把那束花放在了床头柜上,紧接着听见那边传来别的动静,又立即吓得缩回了被子里。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程拙终于出来了,他关了房间里最亮的主灯,走到玻璃门边,看着远处陷入黑夜的波涛汹涌的大海,最终没有选择将窗帘严丝合缝地拉上。
他转身回来,却直接在陈绪思睡着的床边坐下,也终于抓到了陈绪思装睡的把柄。
“陈绪思,”程拙声音很轻地叫他,伸手扯了扯他盖在脸上的被子,“你的睫毛在动。”
陈绪思的睫毛原本是没有在动的,听他说完,瞬间抖动如筛糠。
程拙闷声笑了笑,说:“以前还能跟我呛几句,现在怎么只知道装睡了,怕我收拾你,嗯?”
陈绪思立即睁开了眼:“你怎么不留在院子里和他们玩?”
程拙俯身压下去,隔着被子把陈绪思压得胸闷喘气起来。程拙面无表情地说:“我又不认识他们,和他们玩什么,我现在就认识你,想和你玩。”
“你和我玩什么……”陈绪思嗫喏道。
“不干别的,”程拙突然问,“你今天开不开心?”
陈绪思低声说:“开心。”
程拙真的不打算干别的,靠在陈绪思身上,像是把他当成了枕头:“那就好。”
第54章
陈绪思干躺了一会儿,说:“你……你睡进来啊,空调风挺冷的,哥。”
程拙撑起胳膊,看着陈绪思一点一点往旁边挪动,给他空出这边的位置,但动作极其僵硬缓慢,浑身上下都严严实实缩在被子里。
陈绪思被程拙盯得发毛,耳根已经红了。程拙更加突然地伸手去扯他身上的被子,被陈绪思反射性般拽住,原本温馨的氛围陡然间变了味道。
程拙没有松手,用了点力继续扯了扯,陈绪思涨红了脸,蹙眉死守,露出很委屈沮丧的表情。
昏暗的光线下,程拙终究先松了手,但却欺身上前,屈膝上床之后,一只手直接从旁边的缝隙里探进了被子,大手一按,很快便停了下来。
陈绪思已经僵在被子里浑身发起了抖。
程拙很快顺利地往下揭了揭被子,但只是贴近了陈绪思的额头,然后长臂一揽,将人抱在身边:“这是你想送给我的惊喜,对不对?”
陈绪思不说话。
“很漂亮,”程拙亲了亲他紧闭的嘴巴,“我很喜欢。”
握着他的手,缓缓带过来,程拙嘴角带笑,嗓音低哑地说:“不信你摸摸。”
陈绪思终于忍不了了,哼哧一声就钻进了程拙的怀里,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又哭了。
远处潮声漫过沙滩,海水连绵翻涌,程拙拉着陈绪思的两条胳膊带他翻身的时候,身上缠绕着的被子彻底滑落了下去,陈绪思上半身穿着一件白t恤,宽松软绵,下半身柔韧修长的双腿和腰上挂着的百褶短裙便暴露在了空气和视线之中。
他这么看起来显得青涩而纤瘦,充满着干净的欲念,像刚刚从海里上岸的鲛人,浑身散发着珍珠般的柔光,而现在已经是程拙的私有物。
程拙的脸上已经不见笑容,双眼牢牢盯着陈绪思,一边将人搂紧抚摸着裙摆,一边卡住了陈绪思的下巴,在陈绪思耳边叫他:“乖宝,谁教你这么穿的?”
陈绪思难为情地垂着眼睛,咬牙说:“没有人。”
“其实不用这样,”程拙握住他纤细的脚踝,轻轻摩挲着告诉他,“你只要告诉我你要什么,我就会给你。”
过电一般的感觉,陈绪思仿佛折叠在深海的褶皱里,海水一遍遍地冲刷着礁石的棱角,彼此的呼吸都变得炽热而咸涩。
陈绪思问程拙:“为什么是我?”
他可能想问,程拙是怎么在过去这几个月中,独独选中他的。
程拙沉沉吐息着,说:“陈绪思,你是特别的。”
“没有为什么,可能因为必须是你。”
陈绪思笑了一下,眼睛变湿了,胳膊箍紧了程拙的脖子,然后伸出手指,触碰了一下程拙的嘴巴,喉结,最后攀上了程拙后背的肌肉,哽着嗓子说:“那你……这次要轻一点,多爱我一点,好不好?”
程拙说好。
一夜过去,陈绪思新买的只穿了一次的裙子已经被撕成了两片,躺在塑料垃圾袋里,垃圾袋被陈绪思紧紧束起并打了一个死结。
他又睡到了下午才醒,醒来的时候凶手程拙也在。现在他提着垃圾袋,要和凶手一起出门吃饭了。
陈绪思要求必须自己亲自去把垃圾扔了,否则无法放心。
他也不愿意看凶手程拙的眼睛。
下楼不要扶,走路的时候不交谈,经过人来人往的民宿大厅不能挨很近,连手都不给碰一下了。
陈绪思把他海滩风的衬衫扣子扣到最顶上一颗,神神叨叨地走了一路,生怕被别人知道他在床上有一个狂野的情人。
那个情人就尾随在他身后。
陈绪思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即便别人都不知道他哥在床上的真面目,也不知道他的,可程拙知道。
陈绪思后悔死了,早知道就不该浪费钱去买什么裙子,多么人心不古道德沦丧……
他本来就是一个男的,穿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程拙爱干不干。
现实确实如此,有没有那两块裙布片,都不影响程拙是个爱埋头苦干的大坏蛋。
可大坏蛋强行来握他的手腕,和他说话,他就自动变得软绵绵了。
陈绪思早已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和程拙吃了一顿饱饭,走出餐厅,又是一个全新而美丽的海边之夜。
周围人声鼎沸,他们走在一起,在长长的海滩边散步。
路上遇见卖吃的,卖花的,卖小玩具的。走了不到十分钟,陈绪思的左手端着一杯饮料,右手举着一只气球,新买的烤鱿鱼只能请程拙帮忙拿。
陈绪思从未感到如此富裕,如果回到小时候,他一定会和身边所有的同学朋友炫耀这件事。
他们走到沙滩一处拐角的时候,陈绪思忽然眼睛一亮,往前指了指,然后先走了过去。
陈绪思再次碰见了之前在船上遇见的那个算命老先生,他的摊位前围着两个人,陈绪思凑上去之后,成了第三个。
那两人只问了两句便走了,老先生抬头看见陈绪思,伸手一指,亲切得仿佛看见了故人。
“是我,是我。”陈绪思的嗓音变得比在船上的时候沙哑,他说。
老先生呵呵笑道:“你们还在岛上呢,小兄弟,看你有缘,要不要老夫给你算算。”
陈绪思说:“现在要给钱了吧,免费的我不好意思算,不过现在钱不在我这儿。”
他一转头,程拙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他们的身后了。
程拙用一种不好形容的眼神看了看陈绪思,仿佛在感叹,能考677分的唯物主义高材生,他的弟弟,居然对算命这么感兴趣。
他对陈绪思说:“你要算就算一次。”
说着便直接按那老先生纸壳上写的数额掏了五十块过去。
陈绪思坐在了老先生提供的折叠凳上。对面手电筒一打,开始给他看手相。接着询问生辰时间,出生地点,分析八字五行,流年大运。
“嘶,这位小缘主,你的八字很不一般呐,眉间藏秀额角显慧,典型的文曲照命之相,不过嘛……”
陈绪思问:“不过什么?”
“不过你这命盘里还压着些别的东西。”
程拙懒懒站在边上,一直在听他讲那些啰里八嗦招摇撞骗的废话,此刻直接皱起了眉。
陈绪思继续问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被什么压着了……”
老先生瞧了一眼陈绪思身后那个大高个,凑过去低声说:“小缘主,你说说,你从小到大是不是总觉得身上不舒服,胸口发闷,睡不踏实,有种憋着了的感觉?”
陈绪思呆了两秒。
“这是五行不通,水多塞滞,甚至相当于被东西缠住了,被压着身,恐怕会出问题呢。”
“被东西缠着了?你是说鬼吗?”陈绪思匪夷所思道。
谁知老先生竟然肯定了:“对,你悟性真高,就是鬼。”
“什么鬼?”
“你坐下七杀,五行多水,当然是水鬼!”
陈绪思赫然往后一仰,张了张嘴,最后佯装无事地小声说:“你是说水猴子吗?”
这老先生摇头晃脑,操着口音道:“小缘主,一般我们是这么说的,只有投水自杀或意外溺亡的人,他的灵魂才会徘徊在淹死的地方变成水鬼。水鬼会在水里耐心等待,通过引诱还有强迫的方式让靠近水边的人落水溺死,以此来寻找替死鬼,实现投胎转世,摆脱地狱的苦难……你只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你身边有发生过类似事情的人吗?如果有,老夫恐怕得给你寻个费劲的解法了……”
就在这时,沉默不语的程拙居高临下地看下来,冷不丁开口说:“怎么解?”
陈绪思大概是握着那杯冷饮握了太久,手指头有些发凉,眼睛还瞪大着。
那老先生在自己的摊位上摸索一阵,拿出一个画了符的福袋来:“这是我在深山老寺庙里求——”
程拙笑了一声,打断道:“多少钱。”
“本来要收这个数,”对面举起一个八的手势,“现在看跟你们有缘,就给个288吧。”
程拙拉着陈绪思从凳子上起来,把手里的烤鱿鱼也丢给他拿着,紧接着一俯身,直接抢来了那老骗子手里的福袋,不等对方嚷嚷,就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要是打你一拳,多少个288都回不来,别以为我不敢动手。告诉他,你是个骗子。”
这老头到底行走江湖多年,能屈能伸,立即哎哟哟道:“对不起对不起,年轻人,和气生财,这个福袋免费送给你们了……别,别打,我承认,我是骗子……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啊哈哈哈。”
程拙冷声说:“那赶紧滚。”
老头受到恐吓,立即收拾好东西,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陈绪思惊讶无比地看着这一幕,好像这辈子所有奇形怪状、闻所未闻的事情,都在这几天遇见了一遍。而程拙已经向他证明了这就是一个江湖术士,完全以骗钱为主。
陈绪思心里七上八下完了,最后看向程拙,终究还是迟钝地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第55章
第46章
陈绪思和程拙走出沙滩,最后一起背对着海,坐在了路边的长椅上。
程拙替他把那个江湖骗子恐吓走了,但还是平白无故浪费了五十块。陈绪思也莫名变得有些沉默,像是走累了,吃撑了,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沉默。
他手里还捏着程拙抢来的那个福袋,将上面的符纸都捏得皱皱巴巴。
那个老先生……那个江湖骗子,虽然想要骗钱,但也许,并不全是胡说八道,信口开河。
程拙伸来一只手,搭在长椅靠背上,也相当于半揽着陈绪思的后背和肩膀。
他看了陈绪思一会儿,问道:“在想什么?”
陈绪思转头,徐徐吸了口气,冷不丁开口说:“哥,你知道为什么,一开始你能那么顺利地获得妈妈的信任吗?”
程拙像是真的想了一想:“不知道。”
陈绪思说:“你没有见过我哥的样子?”
程拙淡淡说:“你哪个哥?”
陈绪思抿了抿嘴巴,往程拙那边靠了两下,非要挤着坐在一起,才低声说:“我说陈绪。”
“我又不是被他拉下水的替死鬼,怎么见过他?”程拙不客气地笑起来,说,“他做不了你哥,那也是命里没有,和你没关系,和我也没关系。”
陈绪思捏捏程拙的胳膊:“我知道。”
程拙只好继续沉沉看着陈绪思,等他说下去。
“我也没有亲眼见过他,”陈绪思很慢地说,“但我看过照片……你很像他,至少比我像。”
程拙说:“所以你一开始把我当成他了。现在呢?”
陈绪思瞪圆了眼睛,呢喃说道:“我没有,你该不会以为我在找替代品吧……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你,”他说后面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已经很平静,也是很决绝的模样,“如果不是你,我这辈子都不会需要哥哥。”
陈绪思在十九岁的尾巴上遇见了程拙,才知道自己也可以有一个哥哥。
他反而很好奇,昨晚程拙对他说,他是特别的。陈绪思在小县城里长大,从来只会读书,对妈妈言听计从,普普通通无趣至极,一开始对程拙也很刻薄敌视,自己究竟特别在哪里?
“那你呢,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揍我收拾我,对我更差一点,让我和程贵生一起倒大霉?我哪里和别人不一样吗?”
仗着夜色幽深,周围人来人往前后却有树木遮挡,他凑近过去,鼻尖几乎碰到程拙的脸侧,眼珠子也快贴上去了:“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应该小弟无数吧,怎么也缺弟弟?”
程拙哼嗤一笑,按着陈绪思的脑袋揉搡了两下,弄得陈绪思也讪讪笑了笑。
很快,空气安静下来,程拙挑挑眉说:“每个人小时候都有愿望,我也有,那时候,我希望有一个人能够从天而降,不管是谁都行,能带我离开云桐,去一个别的地方,再也不回去。”
“我等了很久。”程拙笑了一下。
“等到十六岁的某一天,已经比你现在都高的时候,我自己动了手,把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砸烂了那个家,然后走了。
“在没有真正逃离家,逃出云桐之前,我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在程贵生手上,以为自己的人生只有那么短,所以我等不了了。”
程拙拿手指勾了勾陈绪思的衣领:“我没有妈妈,没有爸爸,没有家。你有妈妈,有痛恨的亲哥,有家,可还是跟我一起来了这里。说明我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差别?”
陈绪思把每一个字都认真听进耳朵里了,低声说:“所以,程拙,你在做从天而降在我世界里的那个人,带我来了这里。”
也因为有了陈绪思,程拙才可以第一次说出这些。
他才发现他的人生也许不是一个死结,一切的江河湖海,也没有那么可怕。
溺水,出逃,回来,活下去,重启人生。这是陈绪思告诉程拙的,程拙能设想到的自己最好的结局。
而陈绪思……陈绪思不用再等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不用再打开日记本写下愿望又划掉,也不用再做陈绪的替代品,他在十九岁这年拥有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哥哥,填报了自己喜欢的志愿,第一次走出云桐,看到了这辈子梦寐以求的海。
他从十九岁开始,就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截然不同的人生了。
“所以,”程拙抚了抚陈绪思的脸,“就算回去之后,你也已经是不一样的你了,除了要开心一点,也要变得更勇敢。”
陈绪思怔了怔,说:“你也是,哥,我们没有什么差别,我有家,你也有家了。”
程拙看着他,点了头,紧接着抽走了陈绪思手里的福袋,将上面的符纸摘下来,啪一下就贴到了陈绪思的脑门上,然后起身便走。
陈绪思慢了半秒,不得不反应过来,立即大喊着拔腿去追。
脑门上的符纸便跟着被一阵风揭起,往后旋转飘去了。
而陈绪思终于追上了程拙,气急败坏地锤向程拙的后背,又赖了两下,说难受,说腿酸,最后成功趴到了程拙的背上。
程拙很轻松地背起他,背着他往回走。
陈绪思手上很疼,但从没发现被程拙背着是这么舒服,他根本不想再下来。而他还发现,这条路原来这么短,一直走一直走,终究会有结束的时候。
连海也有尽头。
第47章
两天之后,离陈绪思向妈妈许诺的七天之后就回去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们能留在岛上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他们在民宿退了房,从西角码头买了两张正规的船票,最终登上了离岛的渡轮。
渡轮三层的甲板上很热闹,有表演区,有适合拍照的地方,还能去船头参观,大游轮比起他们上岛时半夜偷渡的货轮也富丽堂皇、光彩明亮得多。但陈绪思在上船之后便一直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程拙把靠窗的位置留给了他,他似乎嫌光亮刺眼,直接把窗帘拉了个严实。
嗡嗡的震动声在并不怎么安静的环境里响了响,几不可闻。
是程拙口袋里的手机。
陈绪思转头朝程拙挤出一个笑脸,忽然想到什么,开口诘问道:“哥,我那天送给你的花,你是不是丢在民宿里了?没带?”
程拙直接掏出手机关了机,才平静如常地回答:“昨天是你自己说花已经枯了,扔了算了的。”
陈绪思说:“那你就扔了?”
程拙看了看陈绪思:“你还想留着插花,往哪儿插?”
无理取闹没事找事的陈绪思隐隐觉得不对,有种引火烧身的错觉,不依不饶嘀咕道:“我昨天在商店里看见有花瓶卖,插花瓶里……不行吗。”
“花瓶没有你好看,也不好插。”程拙轻飘飘扔下一句话,终于彻底堵上了陈绪思的嘴。
吵架有时候不一定需要比谁更伶牙俐齿,只要看谁更能豁得出去当臭流氓而已。
陈绪思立即掐了一把程拙的手臂,鹌鹑似的皱着脸靠头过去,并且用力闭上了眼。
他的心从始至终都跳得非常快。
能回想的画面也很多。
其实这两天他们依然玩得很开心,在外面玩完就回民宿,进了门不知道是谁先动手,总要纠葛缠绵一番,不论白天黑夜。陈绪思从那种状似痛苦的声音里,发觉出说不出口的快乐,终于没有第一回那么恐惧害怕了。然后他被程拙抱着,挤在一起昏睡一场,醒来又继续出门觅食,踩踩沙子,用浸过海水的手伸进程拙的后衣领。
他们也会聊天,聊陈绪思什么时候生日,陈绪思不喜欢程拙抽烟,还有陈绪思怎么想到的买裙子。
这样的日子似乎并没有那么特别,也很普通,程拙虽然做什么都显得游刃有余,但并不是擅长谈恋爱的男人,没有别出心裁的告白或仪式。
可陈绪思就是很喜欢,全都喜欢,他本来就算冷淡正经的人,一切只因为程拙勾引了他。
程拙当初什么出格的事都没对他做,但他觉得,自己确实被勾引了。
陈绪思时时刻刻二十四小时都和程拙待在一起,自然也知道,程拙手机响起的次数开始慢慢变多。
有一次他在床上醒来的时候,看见过程拙赤着上半身在阳台接电话。
放在以前单纯在云桐的时候,陈绪思也许会幻想出许多假想的情敌,故意玩吃醋的把戏,说程拙躲着他接电话,可能是在偷偷接哪个小三的电话,或者勾搭上了什么暧昧对象,打算来个海边艳遇。
他喜欢看程拙生气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但现在不会了,他已经开不了那样的玩笑,没办法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电话那头,可能是徐锦因,可能是程贵生,可能是警察以及云桐的任何人,还有可能是那个出发时联系过程拙的杨建明。
陈绪思可以不管不顾、无忧无虑地拥有这七天和程拙在一起的日子,就已经是在乞求上苍之后,得到的最宝贵的回应和礼物。
第56章
可是。
可是他好像还是没有那么勇敢,他不想回去,还没有玩够,也许永远都玩不够,他只想永远留在这个四面环海的没有痛苦的岛上。
这实在是太自私,应该要受到全世界的谴责。
陈绪思一边谴责厌恶这样怯懦的自己,一边等着轮船将他带离这片海域。
陈绪思一开始靠着程拙在睡,后来偏头倒去了另一边,抵着旁边的窗户玻璃,把窗帘地下的水晶珠坠弄出轻响,之后却再也没有动过,像是彻底睡着了。
下船之前,陈绪思先去了一趟洗手间。
程拙在甲板等他,他终于从阴影里走到外面的阳光之下时,程拙看见了他满脸的水珠。陈绪思洗过脸,眼睫毛上沾着水光,乌黑的瞳仁和白皙的皮肤都像被水浸润过一遍,透出淡淡青色的血管。
“还没有睡醒吗。”程拙伸手抹了一下陈绪思脸上的水珠,感觉陈绪思身上很凉。
陈绪思“嗯”了一声,握着程拙的手臂一起走下了船。
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回去,还是全都由程拙做主。
程拙不打算按来的时候那样再开车送陈绪思回去,一来要花的时间太久,很难舒服,二来并不安全。
陈绪思站在码头边等程拙的时候,被海风吹得头发凌乱,脸色煞白,却也不知道动一动,只是杵在原地,一直看向程拙的背影。
他们还是去了最初来过的那个渔港,海腥味变成了彻底的鱼腥味,还是那么浓烈。
找到当时停放的那辆车,程拙开了车门,让陈绪思先坐了进去。这里离火车站还有几十公里路程,程拙得先开车去火车站。
程拙看着陈绪思安安稳稳地坐在座位上,又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才转身走远一点,点了根烟,随后拿出手机。
杨建明已经离开云桐,联系了他。得知程拙其实还带走了陈绪思,杨建明语气里全是调笑,说他不愧是做大事的人,钱和人都在手里,不如带着陈绪思一起来见面,把人好好调教一番,还能再卖一笔钱。
程拙大概已经猜到他给自己找了条什么“出路”,国内待不下去,拿上钱走线偷渡出去,还能逍遥快活。但这需要大量的钱。
青白的烟雾一阵阵飘散出来。
陈绪思贴着车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很快却不看了。
程拙没多久就扔了烟,大步走回来,开门弯腰挤进驾驶座时,嘴角绷得很直,面无表情的同时,眼神还带着些难以察觉的凶狠。
他转头时,却发现陈绪思躬身坐在那里,把头埋得很低,低到了膝盖之上。
“陈绪思。”程拙顿时放轻了声音叫他,眼中只有担忧和疑虑。
陈绪思并没有动,终于抬了手,也只是捂住了自己的脸,紧接着肩膀开始微微抖起来,直到胸腔进出的气声越来越明显,他的哭声才出现在狭窄而密闭的车厢里,才被程拙听见。
程拙深吸了口气,探身过去扣住了陈绪思的肩膀,再伸手摸向他的脸。
那潮湿闷热糊成一片的眼泪,立即像细细密密的针尖般扎向了程拙,也把程拙的心口闷得快要窒息。
陈绪思被他拉了起来,哭声变得明明更小,全都压在喉咙口,可他流下的眼泪却越来越多,一滴滴落出眼眶,连鼻子和颈部都是红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可此时此刻就是需要流出眼泪,才能让心脏不会痛得像要死掉。
程拙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哭,只是抱住了他,不断擦掉他的眼泪,然后低头含住他的嘴唇,和他在车里接吻。
只是接吻。
他们过了很久才从渔港外驱车离开。
赶到火车站的时候,离程拙提前买好的火车票发车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
下车之前,程拙替陈绪思解了安全带,整个人横在副驾驶之前,看着陈绪思安静下来的样子,刚一低头,又让陈绪思揽住脖子亲了起来。
程拙松开他,听他喘气,用指腹擦了擦他嘴角的水渍,淡淡说:“好笨啊陈绪思,我还以为我又是要死了,会让你哭成这样。”
陈绪思闭上了嘴,没有说话,偶尔一抽一抽吸气。
“我也不是要走了。”程拙动了动喉结,又说。
陈绪思定定看着他,声音沙哑,鼻音重得厉害:“我不相信。”
程拙忽然笑了一下,像是被气笑的,沉着脸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陈绪思很慢地说:“未必。”
程拙沉默了片刻:“出发那天你问我,你爱我吗。陈绪思,如果我说是呢。”
他很清楚,这样的话说出来,陈绪思必须会信,一定要信,不可能再说不相信了。
否则程拙毫无办法。
程拙重新买了最近的一班火车。
陈绪思不想要卧铺分开睡,想要光明正大坐在一起,宁愿全程坐完这趟长途,于是两张票的座位紧挨着,列车的最终目的地都是云桐。
一路上陈绪思除了睡觉,就是问程拙一些反复问过的问题。他歪着身子,直接倒在程拙身上,侧脸枕着程拙的肩膀,又开了口。
无外乎是程拙回去之后要住在哪里,怎么联系,他们还能在哪里见面,他去北京上学之后,他会不会也跟他一起去北京。
程拙一一回答,翻来覆去,对答如流。虽然简短短促,但都是陈绪思满意欢喜的答案。
直到陈绪思安心地、觉得安全地睡了过去。
程拙紧跟着闭上了眼。
因为程拙没办法在看到陈绪思的眼泪和无声的哀求挽留之后,好好和陈绪思告别。他想不到任何能够和陈绪思告别的方式。
告诉陈绪思他到达云桐之后不会继续停留,他会去见杨建明,没有钱也没有任何杨建明想要的东西,但他会解决掉这个该死的麻烦,至于能不能全身而退,什么时候能回来,赶不赶得上陈绪思去北京,程拙不知道,所以这些一句都不可能告诉陈绪思。
十六个小时的时间在一分一秒中过去了。
云桐的火车站非常小,也很破旧,人来人往挤挤嚷嚷,一出站,就有着独属于南片区这边空气浑浊、杂乱无章的味道。
陈绪思牵着那根书包带子,跟程拙走到了大坪前的围栏栏杆附近。
他多少有些紧张,选择要来了书包自己背着,又跟程拙说好,要程拙送他到镇上,等他回去和妈妈把一切讲清楚,说不定没多久他们就能再见面。
程拙缓缓说好,抬起手:“过来。”
陈绪思不解,走近了一点,就看着程拙,看着他下巴上长出来的很短的胡茬,但依然不影响他哥的英俊帅气。
程拙托住了陈绪思的脸侧,等了半晌,说:“不要怕,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知道吗?”
陈绪思眨了眨发肿的眼睛,还是咧嘴笑了:“我知道,哥,我会多笑一点,开心一点,再勇敢一点。”
程拙的指腹刚好能碰到他的笑容。
他很快收手,但又揉了揉陈绪思的头发,也笑了一下,对陈绪思说:“陈绪思,你是我长这么大,遇见过的最勇敢,最伟大的船长。”
陈绪思怔怔看着程拙,抿紧了嘴唇,像要哭了一样。
紧接着程拙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往远处的马路对面的小卖部看了一眼,最后抱了一下陈绪思,让他在柱子后等着,然后转身便走了。
陈绪思仍然在想着程拙刚刚说过的话,心脏如同充盈的气球飞了出去。他看向头顶的天空,第一次觉得云桐的天,也这么蓝,阳光很热,却也明媚。
他咽了咽干渴的喉咙,捏着书包带子,终于转头往程拙离开的方向看去。
马路对面的小卖部前人流涌动,却没有程拙那个高大显眼的身影。
陈绪思有些茫然,睁着眼睛四处看了看,又继续在原地等待,等着程拙很快就会买水回来。
太阳西斜。
云桐火车站门口走过了这天的最后一班出站旅客。
这附近一直待着的人,以及小卖部里坐着的老板都知道,有一个背着书包的年轻男孩一直在这附近,要找一个什么人,那个人是他的哥哥,要来给他买水喝。
男孩的神色从疑惑、焦急、崩溃,到最后的麻木,倒是无人知晓的了。
最后他也没买水,只是回到了车站大坪门口。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陈绪思蹲在了他需要等待程拙回来的地方,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垂着脑袋,后颈处突出来的那块骨头把人显得瘦削伶仃,地上的影子也与夜色逐渐相融。
他握着金属栏杆的那双手沾了许多灰尘,依然透着冷白的色调,手指握得非常用力,指节好像随时将要脆生生折断了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起了身,往前走一步,差点直直往前摔倒。
陈绪思彻底明白自己受了骗,终于大笑起来,却笑得眼泪都干涸得挤不出一滴来了。
第48章
那天陈绪思走进家门的时候,院子里漆黑一片,满地狼藉,四处却寂静得吓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第57章
七天而已,这个家好像已经彻底变了一副模样。
屋子里是亮了盏灯的,陈绪思停住半晌,整个身体轻飘飘的,大脑也是一片空茫,一时间没有悲伤,没有害怕,也没有任何委屈和不甘了。
是他要喜欢程拙,要逼程拙承认弟弟也可以喜欢哥哥,要和程拙做那些不知羞耻的事的。
也是他明知留不住程拙,依然甘愿冒险瞒着妈妈,跟程拙偷偷离家去看海的。
更是他非要程拙用那些可笑的谎言一遍遍来骗自己,而自己竟然真的信了。
谁让程拙都用他爱他来当佐证的诺言?
陈绪思果然傻得冒泡。
就当自己做了一个为期七天的美梦。
他缓缓弯腰,捡起了被扔在台阶上的扫帚,放去一边,然后直接走进了屋子里。
客厅里只有徐锦因一个人,她坐在偌大的沙发上,连风扇也没有开,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无声无息,不知道是在等谁,仿佛这七天里都是如此。
陈绪思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魂魄归位了一般,才重新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痛觉,却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痛。
他捏紧了自己的手指,又往前走了两步,一开口根本发不出声音:“……妈……妈妈。”
半晌之后,徐锦因终于转过了头,看着他。
陈绪思干哑地说:“我没事,我回来了,妈妈。”
徐锦因直直看着他,下一秒倏然站起来,撑着沙发靠背才完全站直,又停缓几秒,才脚步蹒跚地走向陈绪思,双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捧起他的脸,粗糙生着皱纹的手指一点点抚摸着,确定陈绪思是真的回来了,顷刻间泪如雨下。
这七天对她来说,不亚于一场噩梦,绝望的感觉,甚至超过了当年得知陈绪死讯的时候。
她似乎就撑着这最后一点力气,很快连站都站不稳了。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陈绪思喉头发紧,肩膀跟着微微发颤,立即搀扶住徐锦因。
徐锦因泣不成声,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之后,陈绪思虚虚握着徐锦因的胳膊,陪坐在沙发上,徐锦因止住了哭声,却一直在喘气,显得非常痛苦,陈绪思和她说话,向她认错和道歉,她却不理不睬。
悬在头顶的剑依然没有落下。
很快,徐锦因总算缓过来,开始拂开陈绪思的手,拒绝他的靠近,起身便走了出去。
陈绪思连书包都还没放,看着徐锦因去关了院门,再回来砰地关上大门,经过陈绪思的时候径直走了过去。
陈绪思怯怯跟上去两步,她才猛然转头,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怒视着陈绪思,开口质问了第一句话:“程拙呢?!”
陈绪思心脏一沉,哽声说:“我不知道……他、他把我送到火车站,就走了,不见了……”
徐锦因根本不可能接受这种说词,冷笑起来:“不见了?他凭什么不见了?!陈绪思,你到现在还要替他说话,我没想到啊,你翅膀硬了,早就受不了你妈我了对不对?!你居然会撒谎!一个人跑回来见程拙,然后跟着他离家出走,你不是要跟他走吗,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连日来的愤怒和怨恨在这一刻喷涌爆发了。
她千算万算,以为程拙答应她会悄悄走掉,以为陈绪思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以为自己带着陈绪思出去住几天,总能将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
然而一切都与她的计划背道而驰。
程拙和陈绪思,一个是她曾经下意识想信任的人,一个是她最听话懂事的儿子,这两人联起手来背叛了她,给予了她最致命的打击。
陈绪思忍不住心惊肉跳,但竟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镇定平静许多,他说:“我不是……我留了字条,我只是……”
“你只是看海去了是吧?你不要命了!”徐锦因大声指责着他,“你认识程拙才几天?你就敢跟着他去,你不怕他把你卖了,你还真把他当你哥了?他配吗?!”
陈绪思面色煞白,沉默着没有再出声反驳或解释什么。
徐锦因按着胸口问道:“你们去了哪里?”
陈绪思低声说:“北海……”
“你还记得你是一个高三毕业的学生吗,陈绪思,你还记得现在刚好是你要填报志愿的时候吗?你就一定要跟着程拙学坏,你就一定要气死我,你明知道妈妈最怕什么事情发生,你偏要去做!我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你,我的儿子,你到底是恨我,还是恨谁,你告诉我啊——”
陈绪思有种气血冲向头顶的晕眩感,他无助地往后退了两步,很想逃跑,但他不能,不可以。
“我不应该骗你,偷偷跟程拙去看海……”他努力说道,“但我是因为,如果提前告诉了你,你一定不会让我去,所以才……”
徐锦因果然不想听他说这些废话,继续打断质问道:“你高考志愿填了哪里?”
陈绪思陡然无声片刻,说:“北京。我选了北京的学校。”
徐锦因闭了闭眼睛,嘴边泛起冰凉的笑意,对陈绪思失望至极:“你有自己的主意了,可这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程拙的主意,啊?”
“妈,是我自己决定的……”
“你少唬我!”徐锦因吼道,“你书读得多,说什么都有道理,是妈妈做错了,行不行?我现在明白了,你是恨你哥对吗?我要你别去玩水,你就从小到大都想去看海,我要你留在省内,你就觉得我是要让你和你哥变成一样,那你怎么到今天才说!要是早知道是这样,陈绪思,我不如不生下你!”
陈绪思很快眨起了眼睛,泪水就从酸痛的眼眶里掉了下来。
他抿了抿唇,抬手抹着脸颊下巴上的水渍,说:“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比不上他。”
徐锦因在刚刚脱口而出之时就有些心惊,可话赶着话,已经覆水难收了。她扶在过道的门框上,心痛地说:“陈绪思,你在说什么啊……你哥陈绪他死了二十年了,在今天之前,如果不是你太过分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不如他?”
陈绪思视线模糊,四肢百骸都冰冷发麻:“可是我能感觉到,妈妈,我一直都能感觉到,你的爱其实都是给哥哥的,而我只是一个替代品和补偿品……可我还是样样都不如他,胆小怕事,内向安静,无论我多么听你的话,考试考得多好,多努力,都没有用,我只要有一件事不让你满意,你就宁愿没有生过我……”
他喉咙嘶哑,在从白天等到天黑的时间里,什么都没吃没喝过,浑身仿佛经过了一场脱水,都意识不到自己还在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敢继续这么歇斯底里,破罐子直接破摔了下去:“每次我们去山上看他,我其实都想问,妈,你能不能也看看我,问问我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在乎在乎我的感受?你能不能也把爱多分一点给我……而不是我连名字都只能和他有关!我不喜欢你叫我小绪,不喜欢吃鸡蛋,不愿意随便说一句什么都可能是错的,交个朋友都要被骂跟不三不四的人一起玩……我也不想毕业之后哪里都不能去,除了待在家里只能去打工,我是一个人,我不可能永远活成我哥的影子……”
旧世界终究坍塌下来,他如同变了一个人,全都痛快地说完了。
屋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窗外传来阵阵燥动的蝉鸣,空气里也只剩下死寂。
徐锦因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陈绪思,她自认为十九年来保护周全、塑造完美的孩子,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指责她,她是一个多么失败的家长。
徐锦因感到愤怒,讶异,痛恨,失望,还有无穷无尽的哀伤和恐慌。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更爱陈绪,她心爱的大儿子在最美好的年华离开了人世,任是谁都无法抛下啊。她也无法接受陈绪思所说的这一切,否则她这后半生的认知和活着的意义,都将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她悲愤交加地脱口问着陈绪思:“我为你付出了我的一切,陈绪思,你就是这么想的,是这样回报我的?”
陈绪思不可能回答得出来这样的问题了,最后还是只能陷入死局和看不到头的沉默。
“好,你要你的自由,从此我不会再管你了,全都怪我和你死去的哥哥,才让你这么痛苦。”徐锦因转身关灯上了楼。
陈绪思呆立了很久,最后在客厅里坐到后半夜,才蜷缩着腿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那晚之后,徐锦因就不再主动跟陈绪思说话了。
第二天有镇上的警察来了家里,徐锦因说孩子已经找到,已经平安回来,但带走陈绪思的歹徒不见踪影。她不可能原谅程拙,请求他们一定要抓住他。
即便程拙是程贵生的儿子,是她曾经同居丈夫的亲生儿子。
只因为熟人作案,更加难防。
她也早就和程贵生大吵过几架,单方面把程贵生斥骂得狗血淋头,最后直接下了通牒,要他从这个家里滚了出去。
第58章
这房子从始至终都是她的,两人又没领证,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可程拙每一步都没有越过真正的底线,程贵生既找不了程拙的麻烦,在徐锦因面前也洗不脱引狼入室的罪名,子债父偿,他辛苦半辈子,到头来还是落了个卷铺盖滚蛋的下场。
同样,徐锦因要求警方去抓程拙的请求也难以实现,派出所来的办案民警也是在这片区干过几十年的老熟人,知道他们家当年那些事,不免扼腕叹息,同意帮忙调监控查一查,可陈绪思是自愿跟程拙离开云桐的,最后程拙也把陈绪思安全地送了回来,确实不是拐骗,没有立案的根据。
徐锦因出了派出所的大门,再一次崩溃失控了,转身抓住陈绪思的肩膀,摇晃着他说:“都是他计划好的,对不对?你们一起计划好的,随时等着偷偷联系,见面,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对不对?!”
陈绪思仿佛魂魄出离,只是稳住了徐锦因的身躯,哑声说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迎合徐锦因,他和刚刚在里面对警察说那句话的时候一样,再次喃喃说:“他就是个骗子,我也被他骗了,我不知道。”
即便母子俩的关系已经变成了这样,陈绪思其实也并没有任何怨恨的。他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有恨过陈绪,没有恨过哥哥。当他挣脱了所有的束缚和禁锢,处在近乎一无所有的状况里,才知道这一切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他得不到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是得不到的。
命运使然而已。
为了让徐锦因心安,让她相信自己没有骗她,陈绪思开始在云桐寻找消失的程拙。
他不愿再当那个傻得冒泡的人,不相信自己真的能找到程拙,但还是在找。他拿到了自己的手机,给程拙那个号码打电话发消息,通通石沉大海。
台球厅里的项老板知道了这些事,不再是往日轻浮浪荡的模样,只要陈绪思来南片区,他就让人跟着一起,帮陈绪思去做那些无用功。
周旭作为程拙曾经的情敌,听说程拙走了,心里当然高兴,但看见终于落单了的陈绪思,也不敢造次什么,看在他实在可怜的份上,竟也没有违背诺言,跟着叫底下的兄弟们照看照看。
在陈绪思即将要去北京上大学之时,项余成在台球厅见到陈绪思,还是跟他说了一些程拙以前的事,包括和杨建明有关的少许消息。
意思无外乎是,程拙能回云桐,本就是个意外。他不算个好人,注定有自己的事要去做,也会面临很多危险,这些都不是陈绪思能够想象和理解的,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人生短暂相交之后,就该各奔前程。程拙也不可能为谁而停留驻足。
陈绪思应该忘记那短短几个月的时光,忘记程拙表现出来的所有温情时刻。
就算程拙有苦衷,也不会告诉他。
程拙说是爱他的,却一去不复返。
陈绪思了然,他会开始一个人去走以后的路,所以最后朝项余成笑了,说:“我知道,余成哥,我知道啊,他有多绝情多混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直都是这样的。所以我不是忘不了他,我是恨他,你明白了吧,余成哥。”
“我最应该恨的人,就是他。”陈绪思说完便起身离开了台球厅。
阅人无数的项余成看着陈绪思的背影,恍然之间,才反应过来,他以为的那个很好逗弄打趣的程拙的弟弟,在程拙离开之后,已经迅速地脱胎换骨,变成了让人认不出的样子。
不再天真,似乎也不再相信什么。
这样子却还是能叫人一眼看出来,他果然是程拙的弟弟。
第49章
自从在火车站一走了之,四年来程拙都杳无音信。
陈绪思这次回来告诉项余成,说不找了,也不想再回来了,大概是出自真心的。陈绪思可以当程拙远走他乡,去和别人过了日子,或者是在去和那个杨建明见面的时候,遭遇不测,要不被抓了,要不就是真的死了。
因为即便陈绪思不愿意相信,也毫无办法改变程拙消失了四年的事实。
对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还恨不恨的,有什么必要吗?
陈绪思蹲在院子里,擦去眼泪,捡回这满地信封、信纸和明信片,看着那些“致陈绪思”的时候,又觉得很有必要了。
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却在消失的前三年写过这么多信,一封都没有寄出。并且到了此时此刻,这些信才凭空出现,突然掉进了他家这个杂草丛生、破败无人的院子里。
程拙至少还活着,没到要陈绪思替他去上坟的境地。他还活着,却消失了整整四年,用欺骗陈绪思的方式。
陈绪思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将这些信全都重新装好,一封封摞齐整,然后打开已经收拾好的行李,将它们打包收进了行李箱的夹层里。
最后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候,精疲力尽却毫无睡意,太阳穴一直突突跳动。
信封上写的地址,陈绪思已经记下。
他本应该立即取消前往北海,取消他的第二次看海计划,按照这个地址找过去,或许能找到信的主人,找到程拙。
但陈绪思偏偏不会再信这种突如其来的希望,更不会再选择相信一个自己要恨着的人。
区区几封信而已,又不是大变活人。如果程拙真的想来阻止他做什么,这显然打动不了他。
他不找了。
他反而下定了决心,第二天便拖着行李箱出门,在镇上叫了一辆车,按时赶去位于南片区的云桐火车站,等待火车接他去往他早已定好的目的地——北海。
这四年里,陈绪思其实有很多时间,在北京的休息日或者寒暑节假,要去周边城市看海其实很方便,室友同学出去旅游也叫过他要不要一起,但陈绪思一次都没再去。
他可能是不敢。
也可能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已经重返过太多次了。
世界上有很多片海,在陈绪思的世界里,只有那一个地方是不可取代的。
陈绪思坐在候车大厅里,这几年过去,云桐的火车站还是这么小,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没太多变化。陈绪思发了会儿呆,拿出手机,几度思索犹豫,终究还是给姨妈打去了一个电话。
他就知道,徐锦因仍然不愿意见他。
这四年,陈绪思和徐锦因的母子关系完全破裂,可以说到了不能再差的地步。
他每年回来,都没有见到过徐锦因,只能通过和姨妈联系来了解妈妈的近况,最多也只能知道一个大概的好或还行。
陈绪思的嗓子卡了一下壳,好半天之后才说:“我知道了,大姨,麻烦您,拜托您还有你们一家照应我妈。这次我们实习,一次性发了奖金,还有我上一年的奖学金和其他收入,过两天我会一起转过去,大概有几万块。”
“我不缺钱,您也千万别告诉我妈这些。我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今天就会离开云桐了,不回北京……
“就去北海玩玩,散散心,嗯……我没事。”
很快,陈绪思就挂了电话,继续一动不动地等着坐着。
经过昨晚,他现在的内心其实非常平静,仿佛陷入人格解离,能看见自己的身影随人流起身,站在长长的队伍里,然后终于上了火车。
陈绪思对此有过怀疑。
有一段时间,他确实猜测自己得上了抑郁症。但也只有那一段时间的感觉比较严重。他只去过学校的心理咨询室两次,后来似乎自然而然好转了,所以他那也肯定不是抑郁症,而只是长期情绪抑郁低迷。
陈绪思还是会经常觉得自己挺好的,如愿在北京上大学,遇到了很好的室友同学,老师朋友,还有领导长辈。而回了云桐,有总是关照他的项余成,有时不时找他聊天的马飞,还有南片区那一帮乐意跟他玩的混混兄弟姐妹。
如当年那个老先生骗子所说,他还真有文曲照命之相,在读书求学之上,遇到的烦恼都不叫真正的烦恼。关于陈绪带给他人生前十九年的枷锁,也在四年前,就已经彻底了结松脱了。
陈绪思觉得自己很好,一切没那么差。
不过当他身处摇摇晃晃、昏昏暗暗的车厢里,因为火车不断穿过隧道,手机没了信号,他无法接到许临风的电话时,许临风显得不这么想。
许临风和他当了四年的同学兼室友,算是他后来上大学后最好的一个朋友。
他其中一次去看心理咨询,就是许临风陪着去的。
在这次陈绪思说要回老家之前,大概一周左右的时间里,许临风就感觉他又回到了那种抑郁低迷的情绪里。
陈绪思不像是会做傻事的那种人,但关心则乱。
前几天他们通了电话,陈绪思语焉不详,说还要待在老家,等跨完年、甚至过完年才回北京,又说打算去旅游休息休息。他再三追问是去哪里,好让大家都安心,陈绪思才说,要去一趟北海。
第59章
许临风知道他和他妈妈关系堪忧,也在大学的一次酒后聊天里,知道他在上大学前,就有过一个前任。那个前任,并不是女生。
一个人无法忘记在最青春年少的时候,遇见过的心动的人,经历过的那些轰轰烈烈,他能理解。
谁都不会忘记自己第一个喜欢的人。
连陈绪思也不能例外。
许临风当然也清楚。
他们都是实习生,前段时间已经跟完一个大案子,拿了奖金,后续工作安排还没下来,学校里又有毕业论文和各种杂事要忙,或者有其他情况,跟实习单位都很好请假。
许临风昨天已经请完假,审批都下来了。
他在动身离开北京的路上给陈绪思打电话,一连几个都没有打通。
陈绪思在卧铺外面的小窗口坐了一会儿,等到天光透进车厢,才起身回去拿起手机,看见密集的几个未接通话,很快拨了回去。
“喂,临风,怎么了?”
他缓缓走出去,还是坐回过道的椅子上,低声对手机那头解释说:“我在火车上,信号不好,又没有把手机放在身边。”
许临风即将登机,在机场大厅里听着耳边轰隆隆的声音,隐隐皱眉:“你怎么坐的是火车,从你们那里去北海,应该要十几个小时,不会累吗?”
陈绪思笑了一下:“是卧铺,有什么累的,一年到头也坐不了一次长途火车,就当新体验了,”他无所谓地耸肩,不过许临风当然看不见,“我以前还坐过十几个小时坐铺,你信吗?”
许临风说:“信,你说的我什么时候不信。不过告诉你一个消息,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先斩后奏了,我亲爱的战友。”
陈绪思大部分的注意力却放在了绿皮火车的车窗外,好像想认出这些风景是不是他看过的。
他问:“什么消息?和实习有关,还是学校里的事?我也相信你是个靠谱的人。”
许临风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快步走去登机口,对陈绪思说:“我马上要登机了,陈绪思,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你需要帮助,也许是再去一次心理咨询室,或者别的什么。我知道你不想麻烦任何人,但我就是意外成了那个会担心你的同学和朋友。我们在北海见,可以吗?就当提前的毕业派对。”
“如果你不想见面,那我就自己找人在北海玩一玩,顺便等你,到时候跟你一起回北京就好。”
他都说到了这个份上。
陈绪思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要怎么把回绝的话说出口,否则就是太不近人情、不知好歹了,会辜负对方的一片好心。
他的第二次看海计划最终还是被打乱了。
他不想真的让许临风介入自己的因果。所以,如果,如果他真的在这趟旅途中遭遇了什么,反而会连累一个真心的无辜朋友。
哪怕为此,他都不可以阻止许临风前来北海。
说完全不会被感动,自然也是假的。
陈绪思只好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和许临风约好一天之后在北海火车站外见面。
火车走走停停,在路上十六个小时,不多也不少。
许临风是前一天坐飞机来的,早早到了,酒店也安排好了,站在火车站出站口接陈绪思的样子,倒是反客为主一般,像是本次旅行的组织者。
两人见了面,各自掩盖掉略微复杂的心情,相视笑了笑,也没有别的话,便一齐往外走。
陈绪思坚持自己拿箱子,又无可奈何地玩笑两句,说他是不是在北京干活干得不爽,单纯想溜号出来休息。
陈绪思看起来突然好了。
许临风很体贴周到,也只光捡律所和学校里的事情说,和往常他们在北京的时候没有什么分别。
陈绪思来这一趟,自然不会提前做什么旅游攻略和安排,他也没有要随游客大流乘船上岛的意思,只说先回酒店休息,晚点儿就在北海逛逛。
许临风以他的想法为主,没有意见。
陈绪思的酒店房间在许临风隔壁,两间商务套房,他刚到门口,就看向旁边的许临风:“这是在旅游景区附近,你还订这么贵的酒店,不知道的还以为公费出差呢。”
“这相当于毕业旅行,咱们出来住好点怎么了。房费我出就好。”许临风笑道。
陈绪思说:“不用,哪里要你一个人破费,我回头转给你。你能来,会担心和想要帮我,作为同学和朋友,我已经很感动了。”
许临风在各方面都是很优秀拔尖的那种人,待人接物上一向成熟温和,对陈绪思更加有些不同。
他不再说什么,只朝陈绪思笑了笑,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按,然后两人各自回房。
陈绪思一进房便先去洗了澡。
十几个小时的舟车劳顿,他一个人坐下这趟长途来,竟然实在觉得难熬,已经到了浑身难受的地步,这让他在来到北海之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太多熟悉的感觉。
他洗完澡出来,身上暂时穿着睡衣,头上也包着自己带来的毛巾,弯腰看了眼手机,紧接着慢慢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不知道为什么,项余成突然跑去了他家那老房子那儿找他,发现门锁了,陈绪思已经走了,就来问他去了哪里,是不是真回北京了,还是去了别的地方。
陈绪思想了想,最后回道:“余成哥,我已经回北京了。”
然后便丢开了手机。
他们各自收拾休息一番,不久便到了晚上该吃饭的时间,陈绪思随便吃什么都好,就由许临风决定到底去哪儿。
两人坐在出租车上时,陈绪思一个人靠车窗坐在后座,打开窗户,直接让风灌了进来,好像咸湿的味道终于浓了一些。
就在这时,项余成的电话又嗡嗡打了进来。
陈绪思吸一口气,只能接听。
他果然瞒不过项余成,对面竟然消息如此灵通,就是知道陈绪思没回北京,而是在别的地方。
拢共就这么两个地儿,当初闹得沸沸扬扬,项余成开口便猜对,也情有可原。
项余成说:“你怎么一声不吭就一个人去了,还骗我回北京了,你现在在哪儿?”
陈绪思还没说话,前座的许临风并不知道他有什么情况,直接和旁边北海本地的司机聊起了当地的美食,问去哪里吃最好。
陈绪思便说了:“我有朋友一起,余成哥,先不说了,我真没事。”
项余成似乎愣了愣,说好,居然很快给了陈绪思一个餐厅地址,说是他在当地的朋友开的,可以去玩玩看。
许临风已经停下声音,转头等陈绪思先打电话。
陈绪思看了一眼许临风,嘴边对项余成说着谢谢,脑子迟钝,忍不住说:“……余成哥,你势力范围真广,朋友天南地北到处都是。”
项余成咳嗽两声,笑道:“那当然。”
第50章
项余成从陈绪思家附近的巷子里出来,找了一家饭馆进去坐下,挂了陈绪思的电话,停顿半晌,终于给另一个号码打了出去。
他怀疑自己恐怕是上辈子欠了程拙的,又或者得罪过陈绪思,他这辈子忙活什么样的生意都信手拈来了,结果现在帮忙操心这些事情,居然还会感到棘手。
毕竟,如今的陈绪思是真不好糊弄,甚至也会骗人了。
而陈绪思这次回来后的模样和状态,项余成就算昧着良心去讲,也说不出个好字来。
他生怕一个不小心,说错一句话,这事就搞砸了。再退一步说,把事情搞砸事小,人要是因此出了什么问题,那才要命。
那项余成岂不是替人背了黑锅,自己还得良心不安,愧疚忏悔……
他等了好一阵,电话才通。
“喂,喂——”
“……嗯,才问出来的,这小子简直就是疯了,连他也会撒谎了,他没去北京,也没去别的地方,而是直接去了北海!这我真没办法……我又不是他哥,他也不听我的,我总不至于拿根绳子把他捆在我那台球厅里,这你能放心吗?你说对吧?
“我刚刚也翻墙去看了,之前叫兄弟们扔里面的麻袋,这会儿已经没有了。他肯定已经看见了东西,所以就算之前情况不妙,现在怎么也不至于跑去海边殉情……我觉得应该不会。”
项余成没听见对面吭声,也不在意,也许是年纪上来了,也能讲出一些肺腑之言,他叹了口气继续说:“程哥,你说你都已经出来了,这么久也不打算再回一次云桐,我们就算了,陈绪思怎么办?你要我怎么面对他……他想不通,我要是他我肯定也想不通,你就宁愿让他一直这样恨着你?”
“时间一天天过去,就算这次他拿到了你给的东西,想通了,可下一次再有这样的事怎么办?这几年过年放假回来,陈绪思都叫我一声余成哥,我就算再不是人,也不知道下一次要怎么眼睁睁说瞎话瞒着他,看着他走进死胡同里了啊,程哥。”
有时候有些事,哪怕作为一个旁观者,靠得近了,也还是会忍不下心,会被牵扯进去。
第60章
项余成是在去年上半年接到程拙的电话,才真正重新和程拙联系上,并知道程拙已经出狱了的。
他问程拙需不需要落脚和用钱的地方,程拙通通谢绝。
当时项余成也问过,陈绪思每年放假的时候都会回云桐,他要不要告诉陈绪思,已经有消息了。
程拙听完了陈绪思这几年的所有近况,仿佛习惯性沉默,最后只说过一阵再看,请他继续帮忙保守秘密,更不要提他们联系过的事情。
多年不见,只听声音,程拙给人的感觉好像还是那样,决定好了的事情,从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而且变得更直截了当了,话也更少。
除了对项余成说一些客套的“谢谢”、“麻烦”,有关他自己这几年的情况,他只是轻描淡写,一句带过。
项余成明白这些,从不多问,但他此刻心情复杂,接着说道:“程哥,你一直就在那边吧?现在也在,对吧?那这次陈绪思既然刚好去了北海,也是歪打正着。”
据程拙所说,他以前做过那边的生意,又有狱友家里也在那边,一年前出狱后就直接过去了。
这时,对面终于开了口:“我知道他来北海了。”
项余成问:“你难道还不打算见他一面?”
程拙像是很淡地笑了笑,在电话那头对项余成说:“见一面是很简单的事,其实没有什么不能见的。”
说来确实没有问题,陈绪思本就是这几天才从北京回来,现在刚好自己跑去了北海,如果要程拙跟他见一面,再让他放下过去,好好回北京去,并不是一件办不到的事情。
如果陈绪思早就忘了程拙,那叫皆大欢喜。
如果陈绪思对程拙恨之入骨,一定要程拙给陈绪思一个迟来的结果和回答,那叫有始有终。是他该偿还的一笔情债。无论兄弟之情,还是别的感情。
程拙早在信里写过,没打算抵赖,如果还有机会再见,陈绪思想怎么样都可以。
项余成像是叹了口气,也终于松了口气,说:“我已经把前几天你给我的那个餐厅地址给了他,就是在银滩那边的那个。不过他说他还有朋友跟他在一起,我听见了,大概是同学吧。”
程拙安静两秒,平静道:“好,多谢,我知道了。”
事已至此,项余成也算是仁至义尽功德圆满,做完了自己能做的好事,对得起程拙这个数十年的好哥们,也对得起陈绪思叫了他四年的余成哥。
他虽然是个只和男人谈情说爱的人,但向来不动真心,所以剩下的着实掺合不了,只说等之后再约程拙碰头叙旧。
北海冬季白天的温度很高,但傍晚太阳西沉,海风刮来,会有些冷。
程拙挂了电话,他刚洗完澡,站在露台上吹了一会儿冷风,脸上的表情都被吹散了,只看得出眉骨锋利,眼尾微挑,身形比从前清瘦了一些,不过依然挺拔孤峭,英俊高大得具有很强的攻击性。
他将手边擦头发的毛巾挂回架子上,捞起椅背上搭着的外套,边穿上身边走下了楼。
从二楼客厅房间下来,一楼是开设在市区街巷里的一家小卖部。
收银柜台里坐着守店的刘婶看见程拙下来了,便问道:“程老板,你这几天去哪里了,怎么今天下午才回来,吃晚饭了吗?”
程拙说:“不吃了,晚上刚好有一个小团过来,我去带一下。”
刘婶是程拙专门雇来帮忙看店的,虽然絮絮叨叨,但做事很麻利,快一年了,平常程拙不在,她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嘴上坚持叫程拙程老板,实际各方面都挺关心操心的。
最近这几天她的这位程老板都不见踪影,不清楚上哪儿去了,连旅行社那边也没人知道。
刘婶倒不好奇,刚准备去里面厨房热菜:“那边有的是人能带游客,程老板,我看你挺累的了,其实休息休息也好,有什么事让大家去做,何必把自己逼得那么死。”
程拙笑了一下,说:“嗯,刘婶,我先走了。”
“程老板,你今晚回来吗?”刘婶往前跟了两步,看着已经走出去的程拙。
程拙说:“不一定,你按往常的来锁门就好。”
转眼间程拙就没了影子,刘婶点头答应着,叹了一声,才自己转身去了厨房。
程拙从门面出来之后,去停车坪把自己已经停了好几天的车了开出来,然后联系了马上要到达北海的游客,一路驱车去北海火车站接人。
他这一年来,一直都在北海做地陪导游。
旅行社是自己开的,一开始就他一个人,所以身上的案底也不怎么碍事;至于刚刚那个小卖部和半栋楼,实际的老板和拥有者并不是程拙,而是程拙在狱中结识的一个年长大伯的家业,他不过暂时替人接手弄着。
四年前,因为持刀反击杨建明致其重伤,程拙被认定为防卫过当,被判三年有期徒刑。而在程拙出狱后的两个月,杨建明等不到法律的继续审判,最终因后遗症和后来染上的其他疾病,还是躺在病床上不治身亡了。
程拙没有后悔过,觉得很值得。
他出狱后其实去哪里落脚都可以,但他和北海的缘分很深,就还是选了这里。
他唯独没有想过回云桐。
至少在一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程拙都是不可能再回去的。
当然,他也没有去找过陈绪思。
在火车站接到那四名游客之后,程拙帮他们将行李一个个提着放上车,合上后备箱的时候,风吹起了他深灰色的外套衣角。
程拙到了这种时候话也不多,但他外形优越,长得太出众,为人处事也老练干脆,所以很受欢迎,生意一直不错。
四名游客两男两女,其中一个来北海玩过,当时就是跟的程拙带的大团,这一次带着这帮朋友,特地指定了要程拙来跟。
原本程拙如果今晚赶不回,明天后天也得来接手。
这一行人都已经很累,也饿了,那位认识程拙的女生说道:“程哥,我们去哪里吃饭?我同学他们都是第一次来,麻烦你安排好啊。”
旁边坐在副驾驶的年轻男生顺势掏烟出来,递给程拙一根,跟着叫道:“程哥,我们接下来几天就靠你了。”
“谢谢,我不抽烟,”程拙笑笑,说,“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们放心玩就好。现在先去吃饭吧。”
程拙给他们推荐了几家不同口味的餐厅,让他们自己选去哪一个,然而这几位纠结了半天都给不出一个答案,最后统一决定要程拙看着来。
程拙握着方向盘,缓缓说:“那就去银滩大道那家。”
这家餐厅的味道口碑一直很好,老板和程拙已经是老熟人,程拙找他提前订了位置,直接带人过去吃就好。
陈绪思和许临风打车到了银滩大道。
按着项余成说所的地址和名字,两人一起走进了这家音乐餐吧。
这地方离银滩海边很近,他们到的时候,里面就已经坐满了人。
服务生带着他们找了找位置,来到角落里的一张长桌空位置前,旁边吧台上却有人说这个位置已经被订过了。
最后陈绪思和许临风被安排在了这个位置坐下等一等,旁边有桌客人很快就要走了,再等服务生收拾完翻台就好。
陈绪思接过服务生递来的两杯水,顺便递了一杯给许临风:“让你跟我一起绕远路来了这家餐厅吃饭,没想到这么多人。”
许临风笑了笑,并不介意:“这有什么,本来就是出来体验不同的感觉。不过你说这是你那个余成哥推荐的朋友的店,怎么不找人说一下?”
陈绪思坐在店里藤编椅子上,立即喝了口水,看了看周围复古又颇具情调的装潢,说:“还是算了,我也不认识别人的朋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一直对社交没有需求,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如果不是大学的集体生活让大家必须一起相处,许临风恐怕都没办法和陈绪思走近。
许临风点头认同,从桌上拿来菜单给陈绪思:“等一会儿就有位置空出来了,先看看吃什么,这里好像有辣炒海鲜,我记得你喜欢吃螃蟹,螃蟹捞面一定点一个。”
夜色渐浓,音乐餐吧里的驻唱也上场了,耳边飘来吉他的旋律。
陈绪思坐车太久,确实饿了,正低头和许临风一起看菜单,没过一会儿,前方似乎来了人,又有客人进店了。那一群人跟着服务生一路进来,被带往这个由他们提前预订好的长桌这边。
“这里怎么有人了?”有人出声问道。
许临风先抬起头看去,便先看见这一行人中的两男两女女,紧接着后面有个个子更高的,穿着深灰外套和黑毛衣的男人跟着过来,并打算走到前面看出了什么问题。
“位置是已经预订过了,请各位稍等。”
服务生又来向许临风说明情况:“实在不好意思,旁边的座位马上就能空出来了……要不然,您看吧台那边有位置,也可以去那边坐坐,我们给二位送两杯苏打水……”
第61章
“怎么了?”一个声音夹在嘈杂的环境里从后面传过来。
陈绪思隐隐蹙起了眉,很慢地抬起头,看见周围满是人挤着,才知道是订了这桌的客人已经来了。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身离座,紧接着,当他继续看出去时,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怔住两秒,瞳孔瞬间放大,整张脸的颜色却变得透白,仿佛当众撞见了鬼,或者遇见了哪个仇人。
——那是一张哪怕是烧成灰,陈绪思也能认出来的脸。
服务生还在跟程拙解释,程拙已经穿过人堆的阻碍,直直看见了刚好坐在他们位置上的陈绪思。
“绪思,你怎么了?没事吧?”许临风先留意到他的变化。
陈绪思很快又镇定下来,说:“没事,走吧。”
他的眼睛却没有动过,一直在看着前方这堆人,看着站在这堆人最前方的程拙,透白的脸上面无表情。
许临风拧起眉头,顺着他的目光,不得不也看向程拙,这个一看就比他们年长也深不可测的男人。
程拙看起来很坦荡,没有那么意外,先开口叫道:“陈绪思。”
周围那几人一听,来回看看,觉得非常神奇:“程哥,你们认识吗?是朋友?那不用麻烦了,我们可以坐一起啊,看着都挺有缘分的嘛。”
许临风先站了起来,却只低头问陈绪思:“走吗,还是在这里?是认识的朋友吗?”
陈绪思终于眨了眨眼,站起身,当着所有人的面径直说:“不认识。”
他跟着许临风一起走出了座位,语气和见到陌生人一般,甚至还要更冷:“应该是认错人了,在这个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也不少。”
程拙就站在原地,仍然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背光之下忽然笑了笑,好像承认自己真的认错了。
气氛略显怪异,有些尴尬,但程拙没什么反应,让自己带着的游客入了座。
陈绪思继续往前走,到了不得不和程拙擦肩而过的时候,提前往过道另一边侧了身,甚至不得不抬起手,要去握许临风的手臂,才能维持平衡。
然而下一秒他的左手手臂先被握住了。
陈绪思顿时浑身发僵发麻,转头便问:“请问还有什么事?”
大庭广众之下,程拙只是礼貌一握,让他过去后便松开了手,看着他防备而犹如惊弓之鸟的眼神,说:“不好意思,是认错了。但你也叫陈绪思,是吗?”
第51章
陈绪思慢慢瞪圆了眼睛,似乎被程拙的话激出了莫名的怒火,低声说:“对,我是叫陈绪思,但不是你认识的那一个。”
他接着问道:“所以,请问你叫什么?”
没想到这桩本该翻篇过去的插曲竟然还没有结束,许临风作为和陈绪思同行的朋友,面色凝重地看着这个不依不饶的高大男人,同样直接开了口:“我朋友他不认识你,这位先生,还有什么误会吗?”
程拙垂着眼,根本看都没看其他人,停顿片刻,对陈绪思自我介绍道:“程拙。你想怎么叫都可以。”
“这是我的名片。”
他真的给陈绪思递去了一张自己的导游名片。
餐厅里黑压压全是人,尽管不会有多少人特地来留意他们这个角落,可终究还是太显眼了。陈绪思咬紧牙关,面上重新变成心平气和的样子,接下了程拙的那张名片。
程拙这才温和地笑了笑,并朝许临风扫过去两眼:“哪里有误会?”
许临风虽然还是没毕业的学生,但家境优渥,早慧沉稳,是见过许多大场面、也见过形形色色各种人的,他没有从程拙的眼神里感觉到太多善意,却又说不出什么问题。
只是直觉已经告诉了他,陈绪思和这个男人应该不是不认识。
可真的有这么凑巧吗。
陈绪思为什么要来北海,为什么会来这家餐厅,这个叫程拙的男人,又到底是谁,和陈绪思有什么关系?
许临风还没来得及开口,陈绪思拿着名片往旁边探了探许临风的手臂说:“我们马上就走,换一家吃饭。”
然后才瞥了一眼名片:“程拙。”他重新看回去,一字一句说得却很慢:“确实没有误会。你原来是在北海做导游的,应该很久了吧……可我们不需要导游,我很早以前就来过北海了,也不过如此。这一次,我是专程陪朋友来的,我就可以做他的导游。”
说完,他拉着许临风就要往外走。
程拙等他们走出三两步,再次叫道:“陈绪思。”
陈绪思呼吸一窒,好似骨头缝里都能渗出酸水来,果然瞬间停住了脚步。
他应该是下意识有的反应。
他其实更不愿意做那个落荒而逃的人。应该逃跑躲避的人从来都不会是他。
旁边的服务生瞧见这扑朔迷离的情况,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连忙跑去叫来了餐厅经理。
餐厅经理自然认识程拙,只是根本没见过其他人,照样也不可能知道什么内情。留住客人才是第一目的,他笑着过来解围挽留道:“两位实在抱歉,让你们等了这么久,确实是我们安排不当,座位已经在收拾了,最多再等五分钟。或者……要不然,就跟他们这边拼一桌坐呢?我看这桌客人都是同意的……程哥,行吧?”
那四位一直在默默围观八卦的大学生都是爱热闹的人,出来玩图个爽快,再看陈绪思和许临风都穿着不俗长得俊俏,自然一万个同意。
而程拙也还是那么宽宏大度,仿佛和当年一样:“可以。”
许临风虚虚扶着陈绪思的后背,快速低声地问他:“需要我帮你处理吗?你可以先出去等我,”他又毫不在意地继续说,“或者我们留下也可以,以免毁了一晚上的心情,也好了却一桩可能的心事。”
大概只要不是一个瞎子,都能看得出,陈绪思说的不认识完全不可信。
陈绪思和许临风对视片刻,抿了抿嘴唇,最后转身回来,否决了餐厅经理的第二个提议,一定要在等待几分钟之后入座空出来的位置,但总归还是留在了这家餐厅继续吃饭。
新座位却就在程拙他们这桌的旁边。
陈绪思和许临风面对面坐下。
而程拙以照顾自己的游客为主,就坐在了对面靠过道的地方,他一向也不和客人一起吃饭,只单独要了份单人餐。
这边点完了单,原本站在过道处的服务生离开了,陈绪思眼睛平视前方,余光也会时时刻刻扫到那个可恨的身影。
他坐得笔直,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临风被陈绪思这么看着,却知道陈绪思不是为了看他,稍一转眼,反而和邻座的那个男人有了短暂的眼神交汇。
他们没有一个人出声说话。
餐厅里悠扬闲适的气氛似乎只把他们隔绝在外,只有这三个人之间的空气是凝固僵冷的。
陈绪思像是忍耐了好一阵,突然站起身,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临风,我去一下洗手间。”
等陈绪思走远之后,许临风终于回过头,再次不得不看向程拙。
许临风眉头皱起,同样不能忍了,率先向程拙发问:“你到底是谁?和陈绪思是什么关系?”
程拙吃完被旁边大学生游客投喂的海鲜,又拿筷子在自己的碗里挑了挑,这才真正正眼和许临风对上,然后敞腿跨坐出去,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了他,说:“他能和你一起来北海,你却什么都不知道?”
许临风提了口气,也拿到了程拙的名片,低头看了看,从容道:“毕竟他说不认识你,即便你们曾经认识,那也只能说明,你对他来说,只是不愿意再提及的过去式。”
他从程拙的眼神和表情里,更加笃定自己没有猜错了。
可程拙是许临风从未设想到过的一类人。他很难想象,陈绪思会和这种类型的男人有关联,他们会有怎样的过去?
程拙喝了两口水,站起身,看起来友好地俯身过去,眉目冷淡地沉声说:“你说得没错,不过其实……我是他哥。”
许临风还是太年轻了,确实预料不到,吃惊地看着程拙。
“你不觉得我和他长得挺像吗。”程拙说。
乍一看,程拙和陈绪思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但仔细瞧着眉眼……也许真的是像的。
许临风勉强定神,说:“那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因为我们好几年没见,因为我,他和他妈妈的关系也不好,所以他一直在生我的气,”程拙自上而下打量他几眼,确实很像在替人审视把关,最后问道,“你跟我弟弟什么关系?”
许临风立即往后起身,也站起来,临危不乱地说:“我是他的大学同学兼四年室友,许临风。这次是临近年尾了,陈绪思他心情不好,我陪他来北海散心。”
他很懂礼貌,一看就是有家教修养的好孩子,也有一定的社会阅历,哪怕对程拙的身份半信半疑,但还是微微欠身,伸了手出来。
程拙微微挑眉,和他握了手,竟然客套道:“谢谢你照顾我弟弟。”
第62章
许临风说:“没有。”
程拙收回手,刚好服务生来给他们这桌上菜,许临风坐下之后,看着程拙和对方聊了两句。
然后程拙便顺理成章地跟着离开,也往洗手间的方向去了。
陈绪思来洗手间本就不是为了来上厕所的。
他站在小便池前下意识解了裤扣,却什么都没干,干着了好半天,等到洗手间里来来回回进出了好几个人,他才回过神来。
他在今晚之前,曾经无数次设想过重新见到程拙的场景。
从收到那些信开始的每分每秒,他不喜欢期待,但也控制不住地幻想过,程拙会用多少种方式,突然之间出现在他眼前。
但他此刻发现自己一时间根本接受不了。
陈绪思幻想过多少次重逢,就在无尽无望的等待中,千百倍地痛骂过自己多少次。
只有这样,他才能清醒过来,去做那个品学兼优、骄傲光鲜的陈绪思。而不是做一个自甘堕落的疯子,只是因为没有了程拙,就连活都活不下去。不可能的。
陈绪思必须恨程拙。
可为什么他都这么恨他了,还是会想他。被他叫出名字的一瞬间,竟然不敢继续走出去,还是会想流泪。
洗手间里没有其他人了,水龙头哗啦啦冒出白色的泡沫和水流,陈绪思往脸上掬了捧水,抬起头,水珠顺着脸颊和脖颈就流淌了下来。
他讨厌期待的感觉,其实已经不会觉得痛了。
陈绪思抬手抹去眼睛附近的水渍,又抽纸重新擦了一遍,察觉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许临风还在外面等他。
也许是因为太紧张了,陈绪思到底还是去解了小手。
他收拾好自己,整个人看起来妥帖无恙,眼神也平静冷冽下来,终于打算洗完手就出去。
陈绪思刚舒出一口气,转过身,稍一抬头,眼前赫然出现的人影便叫他将下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程拙就靠站在洗手台边,无声无息,像一尊阴魂不散的雕塑。
陈绪思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却被程拙轻松地堵住了去路。
“程先生,”陈绪思也学得一副体面有礼的模样,“麻烦让一下,我洗手。”
看似平稳的声音里夹杂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程拙的眼睛黑沉似海,可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那神色和眼神里都透着少见的柔和。
程拙笑了,看着陈绪思。
他在认真仔细地看陈绪思,四年时间,陈绪思变了很多,没有那么好骗了,也许不再需要依赖任何人了。陈绪思又没有变,还是不喜欢笑也不愿意哭的样子,好像程拙出不出现在他的人生里,有没有那几个月,都给陈绪思带不去什么。
陈绪思说了,当年的北海之行,对他来说也不过如此而已。
程拙脸上的表情并不多,但因为陈绪思不在看他,那笑容也渐渐敛去了。
“陈绪思,”程拙再一次叫了他的名字,“你认识我,你没有忘了我,对不对。”
陈绪思心脏一紧,后背却是凉的。
他将手放在靠身后的位置,用力地攥了攥衣角。
程拙可以威胁逼迫任何人,他没什么可怕的,但他没有任何可以逼陈绪思的理由了。
“我不是要逼你。”程拙的嗓音忽然变得有些哑,突兀地解释。
还是只有沉默。
他接着低声问:“你现在已经不想认我了,我连做你哥的资格都没有了,是吗?”
陈绪思终于抬起头,之前平静漠然的模样彻底消失了,眼眶湿润发红,睫毛一抖,好像就能抖落眼底那些细碎的水光:“你这难道不是在逼我吗,程拙,凭什么?凭什么你说出现就要出现,你要我认你,我就必须认你呢?那些信是你给我的,余成哥也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们怕我真的疯了,想不开,会为了你来北海投海自尽啊?!否则根本没有信!你也根本不会出现……那你现在就不怕我跑去跳海自杀了吗?”
程拙巍然不动地站在那里,脸色早已变了,铁青泛白,叫人分不清那底下翻涌压抑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陈绪思没有说错什么。
他现在只是想和陈绪思多说一句话,都是一种逼迫,当然也不可能再多做什么。
“我不是……”陈绪思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能说出这些话,失态后被刺痛的感觉回旋回来,让他又急切地想挽回什么。
“抱歉……”他急促呼吸起来,习得性无助地问道,“你可以让开了吗?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
洗手间里随时会有人进来,陈绪思也绝不会希望自己的这副模样被其他人看见。
“陈绪思,不用抱歉,从来都不是你的问题。”
程拙到底让开了两步,在快步离开这里之前,短促沉沉地对陈绪思说道:“对不起,但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说这些,而不是装不认识。”
第52章
陈绪思很后悔,程拙根本没有别的举动,也没有说任何过分的话,而自己伪装的平静和完美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戳破了。
他不该情绪失控,不该把自己脑子里疯狂的猜测通通说出来,更不该提到什么跳海自杀。
他明明不会这么做,结果宣泄般说了出来,就好像要变成真的,就是他一个人还停留在了四年前,要用这种歇斯底里的方式使自己居于弱势地位,威胁程拙,博得同情怜悯和爱。
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余成哥一个人的谋划,程拙根本没想着要和他见面,只不过陈绪思阴差阳错地跑来了北海,项余成出于不忍和好心,为了成全他这四年的执念,给了他一个这样的机会。
陈绪思在慌张之下,装作不认识程拙的那一刻起就输了。
程拙就和他不同,尽管他们关于四年前有着同一段记忆,程拙却可以那么坦然地看着他,叫他的名字,问他为什么要装不认识他、不认他这个哥哥了。
陈绪思的反应实在不必如此激烈。
他知道,当年程拙的离开是迫不得已,是有苦衷的,他没办法将所有的错误都归咎到程拙身上。
程拙只是不得不骗了他,按照其他人的说法,那甚至叫善意的谎言。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程拙已经担下那么大的风险,带他去看了海,教了他要怎么开心,怎么勇敢,怎么做一个勇往直前的船长。
四年过去,终于重逢,他们已经各自有各自的人生,各自有各自的生活,程拙面对他的指责,心里恐怕会有许多诧异和愕然。
如果以最客观理性的视角去看,陈绪思和程拙之间没有深仇大恨,不存在真正的恨海情天,他们没到要断绝关系的地步。
陈绪思已经没有多少关系够去断绝了。
程拙问他连做他哥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当然应该有。
陈绪思深吸了几口气,重新洗手洗脸,整理好所有的情绪,终于走出了洗手间。
等他回到座位,他们这桌的菜都上齐了,许临风一直在等他。
而程拙已经吃完了饭,不在隔壁的座位上,一个人提前去门口等着了。
好在外面餐厅里的灯光不亮,陈绪思看上去问题不大,缓缓拨动筷子,对许临风说:“其实你不用等我,可以先吃的。”
许临风问:“你没事吧?”
陈绪思摇头说:“没事。”
就在这时,隔壁桌那四个人中那位最为大胆自来熟的女生,挪动位置往他们这边靠过来,笑着问道:“两位帅哥,你们是不是也和程哥认识?应该没什么误会吧,看起来有也解除了,你叫许临风,对不对?哈哈,程哥他人挺好的,我这是一年内第二次跟他的团在北海玩了。”
陈绪思看了看许临风,许临风说:“他跟我说,他是你哥。”
陈绪思喉结滚动,突然笑了一下,笑容留在脸上,心里却泛起更深的凉意。
说来说去,程拙其实只是默认认回兄弟关系。
也对,在谈论爱与不爱、恨与不恨之前,还是做兄弟来得简单。
谁知道这四年都发生了什么,陈绪思会遇见新的人,程拙也可能已经找了个漂亮嫂子一起在此地谋生。
陈绪思没有选择继续否认,淡淡说:“没有血缘关系的。我们刚刚在洗手间谈过了。”
那个女生见此便放心了,说道:“是这样,我叫向莎,你们叫我莎莎就好。我们这边只有四个人,本来程拙哥是不会单独接的,必须得再凑人拼一个小团,但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急急忙忙之下,他最后还是同意了!我们就想,刚好大家遇上了就是缘分,你们也是来玩的吧,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拼团?”
“因为我们明天正好还包了一个大一点的游艇,人多一点一起出海会好玩很多,也能省点儿钱呢。”
陈绪思破天荒的没有意见,只问许临风要不要去。
许临风反而觉得陈绪思主动这么问,就是有兴趣,状态明显比之前好了许多,他当然不会不同意。
第63章
他们不需要考虑经济上的问题,而只需要考虑陈绪思的心情。既然程拙真的算是陈绪思的哥哥,陈绪思也没有再表现出反感和回避,那许临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两边都三言两语达成一致,互相留了对方一个人的联系方式,约好第二天九点在码头见面。
叫向莎的那个女生和许临风交换完电话号码,刚好也用完了餐,率先走到餐厅门口,像是去和程拙说去了。
似乎因为第二天还能再见,程拙没有再回来找陈绪思说什么。
直到他们那桌的人都招手离开,说明天见,这件事就这样确定了下来。
饭后,陈绪思和许临风也离开了餐厅。
时间还很早,地点就在海边,许临风提议去走走,两人便一路沿着路标,不知不觉走到了海边的十里银滩上。
沙滩上人很多,灯光一照,显得乱糟糟的,不是适合看海的地方。
恰好陈绪思没有那个心情,许临风在国内外各种地方看过比这好得多的海,也不在意这些。
许临风先开了口:“绪思,你来北海之前,没有想到过会遇见他,也就是你哥吧。”
陈绪思安静了一会儿,“嗯”了一声,说:“你不知道我有过哥哥,因为我没有告诉过你,也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许临风笑笑说:“刚刚在餐厅,他告诉我的时候,我是很惊讶。”
陈绪思说:“是我上大学之前的事。那时候我们是重组家庭,他就做了我哥,没有他,我大概去不了北京,和你做不成同学。但后来我妈和那个人离婚了,他在我上大学之前也走了。”
许临风说:“所以,你们四年没有见过,直到今天。难怪你一开始要说不认识他。”
旁边人潮拥挤,陈绪思忍不住笑了一下,看向许临风说:“你怎么不问我和他发生过什么,导致我这么记仇,要让事情闹成今天那样……也许,是我太小题大作了。这顿饭算我欠你的,下次我们好好吃一顿。”
“好啊,就算你欠我的了,”许临风顿了顿,说,“你说你不认识他,当然有你的理由,我并不在乎他怎么想,其他人怎么想,我是为了你才来的北海,所以也只在乎你怎么想。”
陈绪思呆住两秒,张了张嘴:“谢谢。”
又说:“我可以告诉你,是为什么。”
许临风问:“为什么?”
陈绪思看见前面长椅上的人走开了,立即跑过去占了位,回头招手叫许临风过来。许临风笑起来,走过去坐在了陈绪思的身边。
“因为,”陈绪思握着木椅的靠背,眼睛微微下垂,又抬起,下定了决心一般,很慢地说,“因为他当年发现,我和一般的弟弟不一样。他喜欢的是女人,也觉得所有的弟弟都要喜欢女人,所以接受不了我是同性恋。”
许临风的心跳跟着快了几分,嘴上哑然。
这是陈绪思第一次真正毫无遮掩、直截了当地谈论这件事。
许临风说:“原来是因为这个。不过,现在看来,你哥他好像并不介意了,不然也不会先跟你低头。”
“你觉得这算低头?”陈绪思说。
那程拙的头颅未免有些太高傲了,陈绪思也不是十九岁那个傻得冒泡的陈绪思了,恐怕再也不敢高攀。
“你哥他看起来就不太好惹,”许临风想起在餐厅里时的状况,思量着说,“以我判断,他年长很多,大概有自己的处事规则,独断专行,内心也是比较骄傲的人。”
陈绪思好像不想再谈程拙如何了,直接问道:“许临风,这几年你都没像他们一样找过女朋友,你喜欢女人还是男人?”
许临风定定看着陈绪思,很快笑了,紧接着沉声说:“你明明早就知道。”
后来陈绪思很快离开了长椅,继续往前走,他们各自心领神会,没有继续沿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但许临风的心情似乎前所未有的好,回到酒店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容,看起来风度翩翩,很是招摇。
第二天,许临风提前收拾好,估摸着差不多的时间给陈绪思发了消息,然后来到隔壁房门口,敲响了陈绪思的门。
陈绪思一打开门,许临风看到他,又有些诧异。
陈绪思穿着一件修身的长风衣,里面却是花花绿绿交织着的一件丝绸衬衫,钴蓝底上跳跃着芒果黄和棕榈绿的图案,搭配着意外和谐,也很亮眼。
他很少穿这样颜色夸张的衣服,乍一看,反而衬托得肤色更白更明艳。
只是他大概昨天太累了,又有些认床,没有休息好,眼下透着淡淡的乌青,瞳孔边缘飘着几缕红血丝。
出了酒店门,陈绪思便戴了副墨镜在脸上,跟着许临风上车前往码头。
他们到达码头的时候还非常早,虽然温度还没升高,但天朗气清,海风拂面,体感很是舒适清爽。
码头边停着不少游艇,但分不清哪一艘游艇是他们要上的。
许临风联系了昨天留电话的向莎,又被向莎拉进了他们那个群里,群里的程拙导游早已为他们安排好了,告诉了他们游艇的位置和编号。
陈绪思走在许临风后面几步,然而就在快到的时候,隔得远远的,隔着两块墨镜片,陈绪思就看见了那个坐在码头边水泥墩上的身影。
他是背对着海面坐着的。
他竟然来得这么早。
许临风自然也看见了,还意外发现程拙身上也穿着一件花衬衣当作外衫,看着还挺风流随意。
这种穿着打扮在海边倒是再正常不过。
程拙似乎发觉有人过来了,转过头,迎着太阳眯起眼,便一直盯着陈绪思他们往这边走过来。
在陈绪思的前面,总是有那个许临风的身影占据着视线。
剩下的那几位都还没来,程拙慢悠悠起了身,等陈绪思走近了,又偏头看去,直直投出的目光和那阳光一样,都落在了陈绪思的那副墨镜上。
程拙微微勾了勾嘴角,径直往就近的那艘游艇走去,大步一迈,便抓着绳索登上了甲板。
许临风先礼貌地叫了他:“程哥。”
“先上船吧。”程拙先去游艇四处检查了一番,再转身,许临风也已经到了游艇上来。
陈绪思还站在浮桥上,伸手抓住旁边的绳索,不知道怎么回事,踩到甲板上时一下错了步子没有站稳,踉跄了一下。
程拙刚好走回了登船位置的附近,眼疾手快,下意识伸手过去。
然而陈绪思反应倒快,怕自己摔着,干脆落地站回了浮桥木板上。
他再一抬头,看见自己眼前伸过来了两只手。
许临风离他最近,早已等着他也登上船来。而许临风旁边的那只手,指节同样修长分明,但指腹边缘明显粗糙许多,肤色更深一些,沿着凸出的血管和肌肉线条往上,能看见手腕上露出来的半截刻度线。
陈绪思没有再往上去看他们的脸。
他抬起手,踩着浮桥在空中一晃,最后就近握住了许临风的手,总算登上了他们的船。
许临风顾忌着程拙是陈绪思的哥哥,一边牵住陈绪思的手,一边朝程拙讪讪一笑:“程哥。”
程拙早已把手撑在船身栏杆上,看了看他们,也笑了,说:“同学之间关系不错。”
想起昨晚陈绪思说过的话,许临风等陈绪思站稳后便松开了手,其实挺绅士有礼、规规矩矩,看见他们兄弟俩也许有话要说,还一个人去了另一边。
程拙远眺向岸上的沙滩马路和城市,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似乎根本没再注意他们那边的情况。
陈绪思扶了扶墨镜,和昨晚见程拙的时候已经判若两人,扯闲话般开口:“何止不错,这四年我和临风都是舍友,同吃同住,哥,你呢?我知道,你身边应该从来不缺人。”
程拙顿时转头看他,似乎明白了他这是什么意思。
程拙说:“你想听我说没错,还是听我告诉你,我其实一直都是一个人。”
墨镜下方,陈绪思的嘴角弯了弯,皮笑肉不笑道:“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你也知道,我就是这样,表面看着很会装,以前装讨厌你,昨天装不认识你,其实这辈子都很难有长进,终究比不过你。”
然而在看见程拙凶狠沉默的双眼时,陈绪思心里确实怕了。
他知道惹怒程拙的下场是什么,程拙教训对付别人的模样他不是没见过。虽然在梦里的时候,程拙和现实里的样子隔着层隔膜,显得冷酷无情,暴虐粗鲁,但从来不是为了真的打他。
“陈绪思,你比以前高了一点,更瘦了,”程拙说出口的声音竟然很低,一点也不凶,缓缓陈述道,“现在是北京的高材生,再也不是连小镇都没出过的胆小鬼,怎么可能比不过我。”
陈绪思抓紧栏杆,说:“哥,你说得对,我昨天回去想了很多,也许我就是想见你一面,确认你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就够了。”
“不然我都不知道要不要在我哥,要不要在陈绪的旁边给你也立一个碑。”
第64章
程拙继续沉默半晌:“是这样么。你不恨我了?”
“我都叫你哥了,”陈绪思笑了笑,“还恨你什么啊?小孩子才动不动恨来恨去……太幼稚了。”
到了这里,该谈的好像都谈开了。
本来就不是多大的事,三言两语也已经足够。
许临风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但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情况,就看见程拙抓住了陈绪思的一只手腕。
许临风瞬间紧张担忧,以为他们吵了起来,往那边走了过去。
此时两人的声音才变大了,程拙像是在关心弟弟,问陈绪思为什么还戴着墨镜。陈绪思表示太阳太大,要防晒。
很快,程拙就松开了陈绪思的手。
程拙用眼神扫过旁边的许临风,笑了笑,说:“他喜欢你,你们在一起了?你能带他来北海,看来我该恭喜你们,弟弟。”
陈绪思蹙起眉头,看着程拙转身便走去船尾的背影,不由自主抿直了唇角。
哪怕他同意来拼团坐游艇,哪怕他们今天再见面,得以“心平气和”地说完这么多,程拙都已经变成了他陌生的样子。
他都分不清程拙到底是生气,还是根本不在乎。
只知道程拙现在又顺理成章不痛不痒地做了他哥。
他这些年强行制造出来的恨意,却在此时此刻,在这艘微微摇晃的游艇上,好像变得清晰起来。
海腥味扑鼻而来。无论是爱还是恨,是紧张还是得意,他枯萎的心脏,都被灌入了新的血液,开始活泛抽动得厉害。
第53章
等剩下四人到齐,专职负责开船的游艇驾驶员也来了。驾驶区域在游艇前部的飞桥上,程拙上去和他打了声招呼,即刻便可启程出海。
整个游艇看着挺豪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程拙带他们上下看了一圈,介绍了地方,主甲板上有露天区,里面有沙发休息区,还有一个能做饭的小厨房,沿着楼梯往下,下面的客舱里还有两个小房间能休息。
当着那四个大学生游客的面,再加上多出来的陈绪思和许临风,程拙跟他们说话的时候,话虽简洁,但一直是笑眯眯的了,好像根本没有生过气,心情没有任何不好。
都是一大早赶来,有的人早饭还没有吃,向莎最先倒在沙发上,拿起柚木餐桌上准备好的食物就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四处看,兴奋地招手叫他们都赶紧过来。
陈绪思应承着他们热情的邀请,和许临风坐在一块儿,也吃了点水果和点心。
游艇才出发没多久,一路向前,他们隔着舷窗看了会儿海浪,便开始打开投影电视,要放歌的放歌,要玩游戏的玩游戏。
向莎他们带了不少东西到游艇上来,张罗着大家玩纸牌游戏,缺一个法官,最后把目光瞄准了站在外面甲板上放风的程拙。
程拙在带他们参观介绍完游艇之后,就一个人出去了。
一来他是导游,兼顾了协助驾驶员的工作,不是来玩的,二来程拙就算有空,估计也跟他们玩不到一起去。
一个男生对向莎说:“程拙哥有事要忙,恐怕不行。”
“但我看程哥现在没什么事啊,我就去问问,不问怎么知道?”向莎说。
“他一看就不爱玩我们这些东西。”
“他不爱玩,我们也不用他非得玩,只是当一下法官不好吗?人太少了没意思啊,而且你怎么知道程哥不爱玩,你更知道还是我更知道?再说了,程哥他真正的弟弟都在这里呢,都没说话,你说什么?”
那个男生听她说了这一大堆,一下垮脸不高兴了,说:“向莎,你干嘛非得去烦人家,怎么,你看上他了?”
他们俩在四人中其实是走得近的那一对,这会儿也坐在一起,但偏偏闹了脾气,已经是在吵架的架势。
向莎的声音里带着气愤和鼻音:“对,既然你要这么说,那我就是看上他了,行了吧!他不比你高比你帅比你身材好,还没你话多!你敢不敢承认呢?”
陈绪思作为程拙真正的弟弟,听着这些夸程拙的话,坐在他们之间,一时间都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
还挺尴尬的,陈绪思没想好开口说什么,他们同行的人劝架似乎也没劝住,向莎把那个男生一推,就直接跑了出去,沿着左舷过道去找程拙了。
“戴韩,出来玩的好日子,你干嘛非要说那种话!莎莎好像都哭了!”
“随便她。”
碍于还有外人在,他们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其实本来就是小打小闹,许临风倒是觉得挺有意思的,看向陈绪思,陈绪思嫌墨镜不舒服已经摘下了,正看向外面的甲板尾部。
向莎去到了甲板尾部,站在程拙面前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回来的,但手里多了张擦眼泪的纸。
那个叫戴韩的男生看了看她,出声道:“怎么没把人叫来呢?”
向莎冷笑着哼了一声:“要你管?程拙哥要帮忙看海面情况,不像你,什么事都做不了还只会发疯。我现在也懒得跟你玩游戏了。”
她又朝其他人露出笑容,尤其有点抱歉地跟许临风和陈绪思说:“没事了没事了,来,我们打扑克,怎么开心怎么来就好!”
陈绪思只得把许临风推给了他们,让他加入了他们的牌局。
戴韩则拉着同行的男生到一边唱歌去了,因为唱出来的歌声太难听,飘在海上和大家耳朵里,很是出糗,反而把人逗笑,气氛总算转好。
陈绪思在旁边看他们打了一会儿扑克,没多久起身去上厕所,经过走廊通道,自然而然地看见了扶着栏杆坐在舷边休息处的程拙。
程拙也比以前瘦了不少,强烈的海风把他身上的衣服吹得紧贴身躯,侧身看着,依然能看到那胸前还有腹部漂亮的肌肉轮廓。他忽然转了身,只剩下背影,背影也显得肩宽腰窄,是很直接的不加修饰的性感……
比起不知道程拙当初那副身板是怎么练出来的,陈绪思更不知道他是怎么瘦了还能有这副身板的,刚刚出海前抓他的那一下,都把他抓疼了。
陈绪思冷冷多看了两眼。
真是不管过去多久,不管什么时候,这人都一身力气使不完,非要来逼迫为难他。
他掉头就要进去,进去之前又看了两眼。
陈绪思挪动脚步,还是一步步走向了船尾的甲板上。
游艇前端劈开海面时卷起的浪花和泡沫都往后飞溅,船尾行驶过的地方,也留下层层涟漪。
程拙如今居然连烟也没抽,什么都不做,还是干坐在那里。
陈绪思来到船舷边的时候,感觉脚下摇晃得更厉害,伸手也抓住了栏杆。
程拙像是这才发现他,伸手又要去扶,瞧见陈绪思已经稳稳当当站好了,便立即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继续看着海面。
陈绪思安静着,好一会儿才开口打破沉默:“你没事吗?”
程拙转头回来,似乎很疑惑地看着陈绪思。
陈绪思:“你现在……没事了吗?”
程拙:“你说的是什么事?”
陈绪思眉头微蹙,站着觉得怪不自在的,于是也坐在了另一侧,不冷不淡地说:“你现在不怕水了吗?”
这怎么能不算是废话。
如果还怕的话,程拙会住在北海,会干这份工作,会好好待在游艇上坐在这里吗?
程拙笑了笑,叹口气,对他说:“怕啊。”
陈绪思一愣,张了一下嘴,眉头皱得更紧起来:“那你为什么还坐着这里?而且……我也没看出来你怕。”
“就算心里怕,也不能表现出来,”程拙说,“不然我怎么赚钱,怎么活下去。”
陈绪思有点不想信程拙的鬼话,难道想要谋生赚钱,就非得待在自己害怕的地方,就只有这一条活路?也许人家早就不怕了,如果真的怕,以陈绪思的了解,程拙也绝不会这么磊落地承认,现在无非是在拿这些事打趣戏弄他。
陈绪思说:“那你要小心一点,不然在这里摔下去,我可救不了你,也不会蠢到再救你的。”
程拙往陈绪思那边靠了靠,游艇忽然一个转弯,飙溅的水花哗啦打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陈绪思握紧了栏杆,却难免更担心程拙的情况,生怕他“旧病复发”,一个不小心掉下去,再在他眼前上演惊悚片。
小风小浪而已,程拙什么事都没有,反而松开那只手靠近了陈绪思,弄了弄陈绪思被吹乱的衣领。
陈绪思呆着没动,感觉自己锁骨和脖子前的皮肤忽然被那手指碰到了,程拙的手好像更粗糙,也还是那么热烫,他像被火舌子狠狠燎了一下,血跟着往脸上涌。
陈绪思恍然回神,立即弄开程拙的手臂,生硬地说:“你干什么。”
“不要对我动手动脚,”他看了一眼船舱里的情况,大家都在吃喝玩乐,他反应强烈地声明,“再怎么样,我现在只是你弟弟。”
程拙平和地看着他,又笑了起来,提醒陈绪思:“你忘记戴墨镜了,陈绪思,眼睛怎么肿得像两个核桃一样,昨晚没睡好?”
第65章
陈绪思真的去摸了眼睛,猛吸口气:“你。”
“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我。”程拙接着问。
可他说得很随便,随便得像走在路上碰见一个人,突然见色起意就跟对方勾搭到一起去了一样。
陈绪思会以为自己晕船了,根本不懂程拙什么意思。
其实如果真的能平心静气地聊聊的话,哪怕不聊他们之间的曾经,他也很想听程拙说关于自己的事,程拙这四年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当年的麻烦都彻底解决了吗,现在过得好不好,生活上有没有困难,是不是真的缺钱才要来干这个。可程拙无论有什么意思,都没有说说这些这个意思。
陈绪思讨厌这种感觉,恨恨咬牙,站起身说:“难道因为我,你后来就真的喜欢上男的了?你还真是随便。”
“还是不考虑了,你不是已经看出来了,许临风他喜欢我,这次是专门从律所请假陪我来的北海,他对我很好——”
程拙叫了他:“陈绪思。”
陈绪思迟疑片刻,覆水难收,但他还是眨了眨眼,很慢地问出口:“那你告诉我,你从火车站离开之后,去了哪里,那些信,都是在哪里写的?”
海风呼啸,程拙久久没有回答。
陈绪思的反应也很快,便说:“所以哥,你也这个岁数了,不要再和以前那样荒唐度日,该收心好好去和嫂子过日子了。”
说完,他转身直接回了船舱,进去坐到许临风的旁边。
程拙嘴角抽动两下,往船舱里看去,笑着笑着冷了脸,弯腰躬身也走进了主甲板的休息区里。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陈绪思和许临风竟然已经不在这里。
程拙跟剩下四个大学生打了招呼,让他们继续唱继续玩,自己脚步不停,一路拐进厨房和厕所区域,紧接着就差下楼梯去下面的客舱房间查看。
他最后拉开这层的舱门,便看见那两人站在了通往船头的右舷栏杆旁。
许临风率先转头,看见程拙的时候似乎有些慌张,但搭在陈绪思肩膀上的那只手并没有松开:“……程哥,你怎么来了?”
程拙觉得匪夷所思,他不明白,他怎么就不能来了。
保护船上所有人的安全,是他的职责,是他必须要做的事,不容任何人置喙。
程拙歪了歪头,沉着脸说:“我来巡逻,现在游艇在快速前进,你们站在那里干什么,打算掉下去当一对落难鸳鸯?真是浪漫。”
陈绪思跟着回头转身,眨眼之间,就和许临风一起站到了程拙的对面。
许临风很紧张地挡在前面半个身位:“程哥,你误会了,不是——”
而陈绪思脸色煞白地杵在原地。
颇有一种捉奸和被捉奸了的感觉。
程拙要他们进来。
等舱门一关上,陈绪思还没有开口,程拙看着他们,似乎根本没有阴阳怪气的意思,说:“没什么误会不误会的,要说到里面来说。你们的事,也轮不到我来管。我说了,我会恭喜你们。”
许临风原以为陈绪思当年那个念念不忘的前任,就是被程拙棒打鸳鸯打散的,他没想到程拙现在能这么爽快,完全是一副想要和弟弟缓和关系的好哥哥样子。
他一直不敢和陈绪思捅破的那层窗户纸,竟然直接被程拙说了出来。
“很快就会到能浮潜的地方了,”程拙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说,“去拿装备准备一下吧,小许,记得拿两套。”
许临风不得不立即去了。
程拙去隔壁休息区同样通知完,才着看向陈绪思:“我还有私事要跟你说,跟我过来。”
陈绪思第一次觉得待在这飘在海上的游艇里实在危险,有种翻来覆去没完没了,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
第54章
陈绪思看着通往船舱下方房间的楼梯口。
这地方很窄,梯子螺旋向下,只能依次通行,程拙需要弓背低头才能穿过那个狭窄的门洞。
因为担心晚一点会被别人发现,陈绪思咬咬牙,很快跟着下去了,刚踩在最后一格台阶上,前方的程拙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和他面对着面。
这样刚好弥补了一些陈绪思和程拙的身高差距。
陈绪思握着楼梯扶手,问道:“你有什么私事要跟我说?”
程拙抬头往上看了一眼,重新看向陈绪思:“你们刚刚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陈绪思下意识说道,忽然又忍不住笑了一下,“不是说好轮不到你来管的吗。难道你真的接受不了我和男人谈恋爱,只能像你一样,去找女人啊。”
程拙说:“他为什么说我误会了,你把我们的事情都告诉别人了?”
“当然没有,”陈绪思说,“你是我哥,我只能跟许临风说,你当初对我有多好,接送我上下学,给我买好吃的,还让我下定决心去了北京,然后才能遇见真正适合自己的另一半。”
程拙直接说:“所以我们不适合。”
陈绪思回答:“对。”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同样忽略着程拙难看的脸色,可他也真的已经厌烦再和程拙说这些自己根本不想说的话,钝刀子磨起肉来,也会血肉模糊一片。
现在也是要下决心的时候了。
刚刚在船舱外,对着海面,许临风以为一时间不会有人来打扰,是想向陈绪思告白的。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他以为那层窗户纸是程拙捅破的,但陈绪思心里清楚,早已经猜到许临风要说什么。
现在是程拙替许临风完成了那后面的告白。
陈绪思也可以在回答许临风之前,提前告知程拙自己的答案。
陈绪思强行往前了一步,半只脚悬在台阶外,靠近了程拙,一字一句地说:“哥,多亏了你的帮忙和恭喜,许临风他跟我告白了。”
楼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嬉闹声,衬得此处陷入了更蜇人的安静之中。
少时,程拙轻嗤一声,平静道:“可他刚刚当着我的面,怎么不敢承认。陈绪思,这就是你给自己找的最合适的男朋友啊?”
“他是怕你棒打鸳鸯,拆散我们。”陈绪思反驳道。
程拙抬起手,手指一动,若有似无地擦过陈绪思的耳侧,让陈绪思变得紧张,却不至于反应过度地躲开。
程拙慢悠悠说:“你都不打算再考虑我了,我只能做你的好哥哥,不让你讨厌我。”
陈绪思绷直着后背,收起下巴,一动不动地“嗯“了一声,艰涩地说:“你放心,许临风和我是同学,将来也会做律师,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而且他人品很好,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对我也很好……所以,我,我已经同意和他交往,如果你没来打扰,我们会接吻,你——”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这一次才是根本来不及反应,陈绪思只感觉被一股猛然巨大的力量裹挟,腿脚一软,就移动了位置,后背直接被按在了旁边的墙上。
程拙钳住了他的双腕,交叠着用一只手握在一起,坚硬烫热的胸膛已然压在陈绪思的身前。
陈绪思呼吸骤停,却不敢喊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双眼大睁,震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程拙的脸。
程拙很慢地低了头,高挺的鼻梁擦过陈绪思的脸颊,他在陈绪思耳边呼出沉沉的吐息:“我不介意。”
“什么……”陈绪思刚稍微动弹一下,就被顶着膝盖,彻底动不了了。
程拙力气使得不留余地,动作直白,但语调格外平和,说起来是很大度的样子:“我不介意你们在不在一起,不过陈绪思,我还是建议,你应该再跟他说说,你的第一个男人到底是谁。”
陈绪思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么流氓,这么下作不要脸,这么没有礼义廉耻的话了。
他顿时羞愤交加,目眦欲裂地瞪着程拙,挤出声音道:“程拙你疯了!哥,你怎么可以……”
程拙像是不通人性,对陈绪思说:“你的这个同学,和你一样的年纪,太年轻了……如果他知道,我们除了兄弟关系,还有上过床和还要上床的关系——”
陈绪思勃然大怒,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出了一只手。
也许是程拙有意的,陈绪思得以抽出自己的左手,抬起就往程拙身上推搡,几下之后,眼看就要将巴掌挥到程拙的脸上。
下一秒他却被程拙粗鲁地吻上来,双唇相贴,紧接着传来刺痛的感觉。
陈绪思抖了一下肩膀,手臂也失去力气,最后闷闷拍在程拙的脑袋上,然后滑落了下去。
他忍住了那点疼痛的感觉,始终紧闭着嘴巴,程拙缓缓退开的时候,他抿紧的唇瓣红润带着水光,喘息急促,眼睛也红得吓人。
程拙按住他发抖的身体,手指贴着眼下一擦,就刚好接住了滚落下来的眼泪。
“乖,别哭。”程拙说道。
陈绪思用力咬着牙:“你就是个混蛋,你只想羞辱我,我恨你……”
第66章
程拙心脏阵阵抽搐,继续不容拒绝地抱紧了陈绪思,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仍然百感交集,五内俱焚,可唯独没有后悔可言。
“我说了,你可以恨我,但只有让你忘了我是假的。”
他又低下头,轻轻碰了碰陈绪思的嘴角,低哑着告诉陈绪思:“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陈绪思再次眨眼,浓密的睫毛变得更湿起来,整个人呆滞而僵硬。
“我知道你不会忘了我,”程拙将粗粝的指腹按在陈绪思的唇瓣上,接着说道,“我待在北海,也不是为了别的。”
陈绪思猛地张开嘴,一下便咬上了程拙的手指。
怎么用力,他也没见到程拙做出任何不满的反应。他松开牙齿的时候,程拙那半截手指上显出两个很深的牙印,沾着湿漉漉的口水。
陈绪思没有听见程拙再说完后面的话,抬手狠狠擦了下嘴巴,像是很难受,目光直直看着程拙的胸口:“说啊,为了什么?”
程拙垂着眼睛,并不在意陈绪思表现出来的不情愿,一下下抚摸着陈绪思的后背,说:“因为不能回去找在等我的人,所以,我只能在这里等他……有没有可能再来我的身边。”
现在陈绪思真的来了北海。
这个有海的、陈绪思曾经想永远留下的地方。
只是陈绪思的身边多出了一个人,这个人和陈绪思才是一类人,出类拔萃,光鲜夺目。陈绪思还告诉程拙,他们得益于程拙,已经在一起了,是多么登对,多么合拍。
但程拙自己酿成的后果,到头来自食其果,他也就在乎不了这些。
既然陈绪思别的地方都不去,最后还是来了这里;既然再次见了面,程拙就不能再放过陈绪思了。
陈绪思正在怔忡之间时,楼上甲板传来蹬蹬的脚步声,有人在叫陈绪思的名字。
是许临风。
此刻游艇已经下锚停泊,船长和另一名驾驶室的船员在带他们活动,而许临风也已经找遍了这一层甲板,既没有看见陈绪思,也没有看见程拙。
他拿着两套设备走到楼梯口,听见下面隐隐传来响动,连忙扶着扶手往下楼,再一探头,终于看见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只是,他目视过去,这两人似乎挤在下方的楼梯口处,程拙整个人笼罩着陈绪思,他只能看到程拙的背影。有了程拙的对比,陈绪思的身躯竟然显得无比娇小。
“绪思……你怎么了?”许临风问道。
陈绪思蹙着眉头,眼泪盈盈脆弱仓惶地看向程拙,神色却能将程拙的心口剜出一个血洞来。但陈绪思似乎还不明白,程拙不是要羞辱他,而是要重新占有他。
无论他现在有没有别人,属于谁的另一半。
程拙开口说道:“他晕船了,差点摔了一跤,我扶他进去休息,很快就上来。”
不等任何人再说什么,程拙搂起陈绪思,将他带进了其中一间休息室里,顺手便关了门。
第55章
陈绪思听见程拙锁上了门。
他起初完全没了力气,被挟着后背和胳膊,任由程拙把他拉进了这个小得可怜的房间里。
底下的船舱四周封闭,脚边就是一张窄床。
很快,陈绪思脑子里的神经勒紧泛疼起来,他怔愣片刻,又开始挣扎扑腾。
不敢弄出大动静,陈绪思就掐住程拙的手臂,揪着程拙的头发,即便是徒劳,也要让程拙知道没有那么简单,别想那么痛快。
他不信程拙皮糙肉厚就是一块铜墙铁壁,如果能让程拙就这么痛死,他愿意更努力更心狠手辣的。
然而程拙似乎吃准了他不敢大吵大闹,只是提着他,没有再桎梏着他的双手,随便他怎么挥手踢脚。
陈绪思一拳锤在程拙的后背上,瞬间嘶了一声,最后跟程拙一起倒去了床上。
他又一巴掌打在程拙的胸口,被程拙顺势捉住,干脆张开嘴偏头去咬程拙的头发和耳朵。
程拙刚刚好偏头凑上来,就感觉耳朵上一疼,但热乎乎湿漉漉的。
陈绪思还不消停,再动嘴咬人,结果被程拙结结实实亲上去,发出啵的一声。
这回他自己张着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很快被吻得七荤八素,终于没力气干别的了。
他横躺在这张床上,终于得以顺畅呼吸的时候,四肢已经彻底瘫软下来,还觉得牙齿和嘴巴麻得厉害,舌头捋都捋不直。
陈绪思幽愤不已,朝程拙迎头吐出两个字来:“小三。”
程拙俯身抵着他的额头,竟然只敷衍“嗯”了一声。
“你怎么也有今天啊,”陈绪思喘不上气,用气声发虚发软地说,“居然心甘情愿做别人的小三……这算不算越活越回去了?”
程拙说:“回不去了。”
陈绪思极近地看着程拙的眼睛,一时间没了声响。
“只能重新来过。”程拙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对陈绪思说:“在你们分手之前,我就做你的小三。不过现在已经是了。”
陈绪思顷刻间又被刺激到,气恼道:“你不要脸我还要……”
就在陈绪思干脆泄气,突然闭上眼睛,随便程拙要怎么进行下一步的时候——
程拙果然伸手来动他。
他身上的风衣大敞着,里面的衬衣也乱糟糟的,有了很多皱褶,领口露出的锁骨似乎刚刚被磕到了一下,上面多了个红印子,连着颈侧耳朵也泛着潮红。
都是成年男人了,重新躺在一张床上,相互之间可以说陌生,也可以说极其了解。
至少曾经里里外外都了解过。
程拙看着陈绪思,沉默片刻,却拉着陈绪思坐了起来。
陈绪思原本还在装死,直到被拉着坐在了程拙的腿上,被程拙滚烫的身体抱在怀里,他才惊讶古怪地睁了睁眼,小声问:“你还要干什么……”
程拙把下巴搭在他肩上:“不干什么。”
“你要干什么就快点。”陈绪思根本不信。
他懒得再跟程拙装糊涂,宁愿早早满足了程拙,好从这个鬼地方离开。
尽管他不知道许临风有没有心生怀疑,现在会不会就在外面。
但陈绪思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觉得这样也好,程拙说是一个人一直在等他,那就是,程拙要再和他上床那就上床,他没什么好在意的。
该不该相信,不是陈绪思现在就能想清楚的事情。
他们所在的房间,此刻就像一颗茧,游艇开始摇摆晃动。
然而陈绪思被牢牢固定着,程拙按着他的后背和肩膀。
陈绪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程拙衬衫后背上的花纹。
从前程拙明明很嫌弃穿这个。
陈绪思自己同样衣衫整齐,完好无损,但心脏咚咚直跳,双眼逐渐变得潮湿,甚至分外敏锐地发觉程拙的牛仔裤面料很粗糙,很磨人,估计水洗过多次,穿着肯定沉甸甸的。
没几下游艇就不晃了。外面一直风平浪静,陈绪思的世界又静止下来。
程拙什么都没有继续做下去。他看着陈绪思红得滴血的耳根和惶然无措的模样,最终将他放在了床头靠坐着,还整理好了他的衣领和风衣外摆。
陈绪思从头到尾都不解,呆呆看着程拙。程拙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叫他回神:“陈绪思。”
“乖宝,还是宝宝?”程拙低哑呢喃道,“我不是要羞辱你,只是忍不住亲你,告诉你我不止是你哥,也许,很快就会要你去和许临风分手。如果你没有来这里,没有想过来找我见我,我可能会放你们去北京……但现在已经不行了。”
因为陈绪思不说话,程拙就必须一句句说下去。
否则他永远填补不了这四年毫无征兆消失在陈绪思世界里的沉默和空白。
陈绪思鼻尖也变得红红的,哽声开口:“你还想过放我们去北京……可你忘了吗,当年我是要和你一起去北京的。”
程拙说:“对不起。”
陈绪思推开他炽热的胸膛,侧身躺下去,强撑着转移话题说:“你要说对不起的地方太多了,我才不要听。所以你现在什么都不打算做了,突然又要当正人君子了……确定要放弃这次机会吗?”
程拙彻底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问陈绪思:“你现在讨厌我了吗?”
陈绪思觉得这就是逼问,程拙还是和以前一样,唯我独尊大男子主义,平常对着其他人一声不吭,对着他这个不长记性的傻瓜却很会哄骗,嘴上说得好听,可能哪一天又不见了。
可能陈绪思现在都是在做梦。
他吸了吸鼻子,喉咙紧绷着,声音里带着混乱和央求:“现在亲都亲完了,还连着亲了好几下……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要想想。外面还有那么多人,你先出去……你到底是听我的吗?”
程拙摸了摸他的脑袋,又碰了碰他浮肿的眼睛,说:“好。”
真正到了焦急煎熬的时刻,程拙即便有通天的强硬手段,也还是拿陈绪思没办法。
第67章
他让陈绪思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休息。
程拙退出房间,关上门,刚沿着楼梯走到上面的主甲板上,就看见了等在前方狭道里的许临风。
许临风早就听见脚步声,这时缓缓转过了身,神色复杂却没有露出格外明显的情绪:“程哥。”
程拙没有说话。
“陈绪思他怎么样了?没事吧?”许临风问。
程拙这才点头:“他昨晚没睡好,你们住一个酒店?”
许临风说:“嗯,但不是同一个房间。”
程拙随意笑了笑:“当然,我知道。他现在在楼下睡觉,小许,我们出去吧,其他人都已经准备下水去浮潜了?”
“那陈绪思呢。”
“他有我,”程拙说,“我是他哥,以后想什么时候带他出海都行。”
“他以前没告诉过我,他有哥哥,”许临风说,“程哥,你现在希望跟他修复关系,是吗?那我和他的事,你真的不会管了吗?”
程拙眯了眯眼,脸上无波无澜道:“你们有什么事?”
“没有,”许临风微微蹙眉,“刚刚我看你们好像在楼下说了话,你们现在……已经和好了?”
“嗯。”
这样的对话总显得有些生硬和尴尬。许临风接着说:“我现在能下去看一下他吗?”
程拙闻言往后看了一眼,似乎刚发现自己堵在了楼梯口,于是往旁边走了两步,从许临风手里拿过那些设备,说:“当然。”
程拙看着许临风下楼敲门走进了那个房间。
程拙拿出手机,读秒数了数。
许临风在里面待了不到五分钟,终于出来。
程拙在这五分钟里想了很多,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忽然勾起一边唇角,收了手机,转身走去甲板外面露天的地方,便去找剩下那四位客人去了。
陈绪思等许临风离开之后,闷头躺在床上躺了半晌,又猛地翻了个身,大口汲取着顺畅的空气。
好在刚刚许临风看起来什么也没发现,只是来关心他的。许临风之前没说完的告白,因为被打断过,一时之间也无法再重新提起。
陈绪思无比庆幸,却也有些莫名的愧疚。他确实已经学会了撒谎,面不改色言之凿凿。他利用了许临风对他的感情,利用了许临风这个特别好的朋友,向程拙说他们在一起了,最终也只是想要从程拙那里得到什么。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然一点错都没有,陈绪思无可奈何地捂住了脸。
不过,其实哪怕没有程拙的出现,没有这一份突然而来的阻碍,许临风也不抱什么希望的。
他们心知肚明,陈绪思能做许临风的好朋友,但他对许临风,从来没有别的意思。所以许临风一直都不敢表白,害怕失去做朋友的机会。
而陈绪思像是一个喜欢不了别人的人,对谁都很冷淡。
许临风第一次见他情绪反应如此激烈,偏偏还是这次在饭店遇见程拙的时候。
陈绪思的过去对陈绪思很重要,但他不愿意向任何人倾诉吐露。许临风的直觉告诉他,从某种程度上,程拙一定代表着陈绪思的过去,并且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那种隐隐的猜测,也让他心乱如麻。
他从海里上来的时候,陈绪思也已经起来了。
陈绪思站在遮阳棚下,默默看着他们那边。
他没有再去找许临风或者程拙,刚好碰上船长,船长见他落了单又不想下海,就带他上了飞桥,拿了一套海钓工具给他。
陈绪思拿着海钓工具,学习几番,便重新戴回墨镜,坐在游艇边的小凳子上,一个人钓起了鱼。
这一下午,不断有人来到陈绪思这边,有看他钓鱼的,有和他一起来钓的,最后陈绪思还是坐在了那儿。
程拙和许临风两人竟像是说好了,两个陈绪思暂时都不想面对的人,也都没有再来和陈绪思说什么。
一条船上,除了那四个吵完架就能飞速和好的清澈的低年级大学生,剩下的人里,多的是心事重重。
不过程拙有公事在身,时不时要来查看情况,时不时站来了他旁边的时候,陈绪思都能从墨镜余光里看见那两条腿。
陈绪思不能先吭声,也不能把人赶走,继续盯着海面,恍惚间瞧见浮漂忽然动了动,立即抬手收杆,往旁边一甩。
钩子上空空如也,原本钩着的小鱼鱼饵也甩飞出去,啪嗒掉在了程拙的鞋子上。
噗嗤一声,程拙竟然笑了。
程拙是在笑话他。
陈绪思闭嘴不言,迅速收了鱼竿工具,站起来才发现屁股已经坐麻了,再看看时间,竟然也已经到了快返程上岸的时候。
程拙捡起鞋面上粘着的死鱼,手一扬扔进装鱼饵的桶里,开口说:“上岸之后,他们那几个人要自己去探店。我有时间,一起吃饭吧?”
陈绪思低声说:“哦。可我还没有问临风,不知道他同不同意。”
程拙替他提桶拿上东西,顺手就握住他的胳膊:“我只想请你吃饭,你不知道,我替你去问他。”
“我——”游艇太小,陈绪思一转头,就看见许临风站在了不远处。
陈绪思动了动手臂,有种大庭广众之下十分伤风败俗的错觉。
他顿时懊恼不已,压低声音嘴唇不动地说:“你干什么,哥,太明显了……不要你去问,我答应你,答应你!”
第56章
游艇靠岸之后,陈绪思和许临风一起站在了码头边,两人都目视前方,不知道各自在看什么。
不远处,刚刚和他们告别的那四位大学生跟着程拙走了。
程拙把四人送到马路边,顺利安排他们上了出租车,并约定好明天的行程,如果有变化,都电话或者在群里联系。
许临风很快收回目光,开口说:“你哥,刚刚在船上找你说了什么?”
陈绪思同样不得不面对许临风,内心的愧疚在不断增加:“我和他这么多年没见,他问我,晚上有没有空,和他一起吃顿饭。”
“他说,你们已经和好了,是吗?”许临风看见他脸上黏着一根被风吹乱掉下来的头发丝,伸手便替他捻走了。
陈绪思头脑混乱,很是迟钝,抬手也抹了抹脸,转过身说:“嗯,他跟我道歉了……他说,他其实一直在这里等我。因为我第一次来北海,就是我哥他带我来的。”
许临风说:“你今晚要单独去和他吃饭了。”
陈绪思没想到他能猜到,可是正常情况下,谁会抛下自己同行的朋友去和别人吃饭,又有谁去和哥哥吃饭却只能一个人单独去吃?
“可能,是怕你一起会觉得不自在,”陈绪思强颜欢笑了一下,“我哥他脾气很差,我现在也没有特别了解他,怕他还跟今天在船上的时候那样,当着你的面说那些难听的话。对不起。”
许临风搭着他一边肩膀,摇头笑了笑说:“不要对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
陈绪思微微蹙眉,不见轻松,说:“其实,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
“陈绪思,”许临风径直打断了他,第一次显得有些强势,“你哥马上就要过来了,别在这个时候仓促地跟我说这些,好不好?”
陈绪思心头发颤,微微偏头往那边看去。
还是在那个不远处,程拙早已送走了自己的游客,转头看见他们在说话,自然也把许临风的动作都看在了眼里。他站在码头这头的小卖部旁,破天荒掏钱买了包烟,拆了塑料膜却只是拿在手里,然后悠闲地蹲在马路牙子边,继续看着那两人,像是很识趣地、安分守己地做着那个第三者,在等他们什么时候能说完话。
陈绪思很快“嗯”了一声:“那你等会儿去哪里吃饭,我跟我哥结束了就去找你。”
这话说得却全无底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跟程拙吃晚饭要吃到几点,到时候又能不能顺利脱身。
许临风忽然按紧了些他的肩胛骨:“别去。今天别去跟你哥吃饭了,陈绪思。”
许临风也是第一次对他提出如此越界无理的要求。
陈绪思看着许临风,一时间嗓子干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越隐瞒撒谎,越觉得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配不上对方的光明磊落。可他迫于无奈,已经答应了程拙,现在还能反悔吗……他反悔了,程拙又能善罢甘休吗?
“为什么别去?”陈绪思低声问。
许临风说:“你昨天还排斥他,今天就要单独去和他吃饭,万一吵起来了,或者又不欢而散呢?”他维持着冷静,继续对陈绪思说,“四年前他接受不了,今天就真的能接受了?我建议,还是慢慢来,一步步再看,你觉得怎么样?”
“而且这四年他都没有来联系过你……你哥有跟你说为什么吗?如果他真的在乎,怎么会舍得。”许临风当然从未承认自己是个完全的圣人,他也会有私心。
陈绪思彻底呆滞少时,眨了眨一直被风吹着的眼睛,好像因为刚刚睁得太久,想要迎风流泪。
第68章
如果答应程拙,是因为那一瞬间的冲动,让他失去了理智,那么现在陈绪思被许临风说服,就是因为许临风把他带回了应有的理智之中。
程拙从始至终都没有回答过他,为什么要消失四年,为什么明明可以写信却不寄出,为什么早就在北海生活,早就和项余成有联系,却不肯回云桐找他一次,为什么程拙知道陈绪思会有多痛苦伤心,还是这么无动于衷铁石心肠。
陈绪思一个人走向小卖部的方向,来到程拙的面前。
程拙看了看他身后,许临风站在码头入口的另一侧,没有看向他们这边,但也没有自行离开。
程拙笑了笑,说:“已经跟他说好了?”
“嗯。”陈绪思动了动喉结。
程拙抬手便搭上他的肩膀,手指刮蹭他的脸颊:“那跟哥走吧,带你去吃好吃的。”
然而陈绪思却钉在原地没有动弹,被带着往前挪动两步就不再走了。程拙看向他,眼神温柔地询问怎么了。他看着程拙,突然喉咙发痒,咳嗽两声,才说:“哥,今天还是算了,不去了……许临风他不太舒服,我有点担心,不想抛下他一个人,不然就太过分了……改天吧,改天。”
程拙脸上的笑容顿了顿,缓缓消散:“为什么突然变卦了?”
“我没骗你,我现在真的没心情。”陈绪思干巴巴说。
程拙捏紧手里的烟盒,说:“陈绪思,如果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陈绪思没有听说过程拙的生日,当年他们讲小话聊天,陈绪思说过自己的生日,问程拙,程拙却避而不答,说忘了。陈绪思不愿意勾起程拙痛苦的回忆,当时立即转移话题说起了别的。
现在怎么就这么凑巧,今天刚好就是程拙的生日。
身后传来汽车鸣笛声,像在催促陈绪思,把陈绪思拉回清醒的轨道。
陈绪思决定快刀斩了乱麻,对程拙说:“祝你生日快乐。不过这几年我早就不过生日了,也不知道怎么给别人过生日。”
“我先走了。”陈绪思离开程拙的触碰,往后退了两步,说着便要走。
“陈绪思。”
程拙叫住他,继续往前走两步,一把拉住了陈绪思的手。
就在陈绪思被逼得微微闭眼,既觉得难堪无助又垂头丧气,僵硬的手臂都不知道要怎么甩开的时候,程拙见他停了下来,竟然很快松开手。
“没关系,”程拙随身带了笔,又直接撕下烟盒的纸盖,在上面写了两行字,“以前的手机号用不了了,这是我换的新号码,和住的地方。”
“今晚我会一直等你。”
陈绪思手里捏着程拙塞来的纸壳,还没反应过来,程拙就转身穿过马路,一个人走了。
陈绪思和许临风一起坐上车的时候,已经把那张纸壳收进口袋,脑海里全是程拙离去的落寞背影。
他分不清落寞的是自己,还是程拙。
许临风带陈绪思去了北海最贵的餐厅之一,海鲜品质上乘,服务也尽善尽美。
陈绪思一直默默在吃,也感慨味道惊艳,在许临风开口的时候,能和许临风聊上几句,但许临风看得出来,他其实心不在焉魂不附体。
许临风很明白,这顿晚饭是他半道截胡,从程拙那里抢来的。原本,程拙是陈绪思的哥哥,他们要单独见面吃饭毫无问题,但许临风并不迟钝,也不傻,他和陈绪思做了四年的朋友,而没能捷足先登,并不是他后知后觉太过优柔。
许临风早就喜欢陈绪思,他只是在等,等陈绪思可以忘记过去的某个人,等陈绪思有可能接受他并爱上他。
这次来北海,直到在游艇的围栏边,许临风以为自己已经等到了那个时候,只差几秒钟,他就能完成告白。
可他现在觉得自己以为的是错的了。
“我让你没去跟你哥吃饭,”许临风停下筷子,低声说,“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陈绪思恍然看向他,摇头说:“是我自己不想去了的。”
“可你看起来不是,绪思。”许临风直接道。
陈绪思直视着许临风,有预感许临风是要认真跟他说些什么。
“我今天在船上,在你哥找到我们之前,原本是要跟你表白的,”许临风果然说了出来,“我想,你昨晚在沙滩边跟我说起了过去的事,说了那些话,是不是代表,你可能能够接受我,重新开始一段感情。”
陈绪思张了张嘴。
许临风接着说:“现在已经不能了,对吗?也许,我不该同意今天和他们一起出海,不该让你继续去见程拙。陈绪思,我很后悔。”
陈绪思深吸一口气,终于得以开口,哑声说:“抱歉……如果我们昨天没去那家餐厅,如果一切还和过去这四年一模一样,我是打算再也不回去找他等他了。我本来只想一个人来北海,但你来了,我以为上天也在给我这样的暗示,告诉我我不该抓紧过去不放手,我应该开心勇敢一点,去做最伟大的船长,去找新的领航员……”
陈绪思干涩勉强地笑了一下:“但我没有想到,我真的在北海,在这个地方又遇到了他。”
许临风终究没有问个清楚,这个他是谁,而程拙除了是陈绪思的哥哥,还是什么。
他已经明白了,他没有向陈绪思完成告白,陈绪思也已经拒绝了他。
即便此时此刻陈绪思在和他吃饭,也许他还有可趁之机。
紧接着,包间里忽然响起了手机来电的铃声。
陈绪思低头去看,是个陌生号码。许临风让他先接电话。陈绪思按下通话键,声音恢复了平常:“喂,哪位?”
许临风却看着陈绪思的神色在短短一瞬间有了变化。
程拙一个人回了家附近,没吃晚饭,就坐在烧烤摊的马路边点了酒喝。听筒里传来嘈杂的人声。
程拙还没有说话,陈绪思却听出了他的呼吸和咳嗽声。
错不了。
“请问哪位,”陈绪思站起身走向窗户口,捏紧了手机,“不说话我就挂了。”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心中自嘲得厉害。
全是欲盖弥彰而已。
程拙像是真的醉了,用那种认输却平静,听起来竟然有些可怜的语气对陈绪思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紧接着程拙又含糊说:“算了,你现在跟他在一起,祝你幸福。”
背景音里是隔壁桌热热闹闹酒杯碰撞的声响。
陈绪思蹙着眉头,都分不清程拙这是不是在演。沉默片刻之后,陈绪思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耳边就传来电话挂断的嘀嘟声。
“你要走了。”许临风说。
陈绪思转过身:“今天其实是我哥的生日,他一个人……”
十分钟之后,陈绪思独自从餐厅大门口出来了。
许临风站在二楼包间的窗户口,看着他招手坐上了计程车。
计程车上,司机问陈绪思去哪儿,陈绪思还愣了少时,才从口袋里找出那张烟纸壳。
在此之前,陈绪思的兜里揣着程拙的新手机号码和居住地址,但他根本没有仔细看过,惟恐多看一眼就过目不忘,就会再次出尔反尔。可程拙还是能联系上陈绪思。真是神乎其神。
陈绪思看着窗外兀自笑了笑,然后托住下巴,遮住了半张脸。
程拙将电话拨打出去并在接听后听见陈绪思的声音的那一刻,就该确定了,陈绪思四年来都没有换过手机号码。
第57章
陈绪思念出了那个陌生地址,在离目的地只有两条街的距离时,提前跟司机说了下车。
已经是在市区拥挤的小巷里,四面八方也都通往一条条街道,陈绪思搂紧风衣外套,按照在车上记住的地图路线一步步走着。
八九点的功夫,夜色之下,路边的商铺都开着张,各种老式招牌和五彩的霓虹灯闪耀在头顶的电线之间。
陈绪思根本不像闲逛的游客,一直头也不转地往前走。
他在经过一家蛋糕店时,都已经走过去了,才忽然停下来,折返几步,还是推开了那家蛋糕店的玻璃门。
那刚好是一家新老款式都卖的蛋糕店,陈绪思转了一圈,听老板热情地推荐着游客热销款。
他确实看起来就好宰,可通通舍弃了店内价格偏贵的拿得出手的大蛋糕,反而显得很吝啬小气,只要了两只两块钱一盒的花朵奶油小蛋糕,粉色的塑料篮装着,除了没吃过好东西的小孩子,不知道谁会爱吃。
陈绪思离开蛋糕店,提着手里的塑料袋,继续走着。
直到他拐进最后一个路口,看见前方就是烧烤摊,终于猝然站定,毫无缘由地静止了下来。
半晌,陈绪思径直走向其中一张桌子边,拉开塑料椅就坐下的时候,恰好被出来上烤串的老板撞见。老板连忙伸手招呼,急急忙忙地说这桌有客人了,里面还有空桌。
陈绪思却充耳不闻,仍然坐着,只是直直看着对面位置上的人。
第69章
“程哥,这……”
程拙看起来果然醉醺醺的,他听见声音,抬起头,却自然而然和陈绪思对视上了:“没事,这个人,是认识的……是我一个弟弟。”
陈绪思还是一声不吭。
“啊,好,那等会儿你们要点东西了再叫。”这老板稍稍来回看两眼,立即有眼色地走开忙自己的去了。
程拙这才靠去椅背上,朝陈绪思笑了一下,说:“怎么还是来了,”他很慢地转头,四下看了看,“就你一个人?”
陈绪思没头没尾说道:“是不是故意的。”
程拙问:“什么?”
陈绪思把蛋糕放桌上,问道:“我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程拙缄默片刻,拿起桌上的啤酒杯就要继续喝下去,结果被陈绪思一把夺走杯子,“哐当”放回自己面前的桌上。
“你不是说,自己已经戒烟了吗,”陈绪思眼睛一瞥,看见他摆在桌上放在手机旁边的那盒缺了盖的烟,面无表情地说,“现在又开始酗酒了?”
程拙收回胳膊撑身坐直起来,摇头,说:“我只是因为开心。”
“你开心什么?”陈绪思说。
“你身边有了更好的人,”程拙说,“他看起来很爱你,比你爱他,还要更多地爱你。”
陈绪思蹙起眉头便松不开了,安静片刻,忽然也笑了一下,探身往程拙那边拿走了他的那盒烟,垂眼数了数,里面一根不少。
他抽了一根出来,拿出随身带着的打火机,啪嗒一声点燃了,抽烟的动作无比纯熟:“确实,我现在只需要一个更爱我的人。不过哥,有个问题,你懂什么是爱吗?”
从正脸看,程拙也远比当年瘦削,气质更阴沉难测。
但也许是程拙不敢再逼迫陈绪思把人吓着,以及陈绪思现在没什么好怕他的,陈绪思从唇舌间呼出一口烟来,好像程拙嘴里的开心已经转移到了他的脸上。
“我们应该是一样的,”程拙透过白雾盯着他,缓缓说,“你给过我多少,我就懂多少。”
陈绪思夹烟的手指动了动,烟灰抖落下来,他一边拂走烟灰,一边镇定自若地把那两只寒碜的蛋糕从塑料袋里拿出来,直接转移话题说:“我和许临风吃过饭了,你是当导游的,应该知道那家店,很贵的。我现在过来,是想到你今天过生日,许临风也说,做弟弟的应该过来。”
程拙说:“这样的蛋糕,也是他教你买的吗?”
陈绪思说:“不是。”
程拙拿过一只蛋糕,用小叉子挑起上面的奶油花朵,吃了一口,竟然没觉得难吃,接着一口口吃了起来:“没有蜡烛,没有生日歌,也没有礼物,不过习惯了,也是第一次有人给我买生日蛋糕。”
在此之前,陈绪思很难想象这样的话能从程拙嘴里说出来,说完还看不出任何问题,像是陈绪思自己幻听了。
陈绪思微微移开眼睛:“我以为,你就喜欢吃这个。”
程拙没几下就挖空了那一小篮蛋糕,又继续去拿第二只。
陈绪思果然立即注意到,下意识动了嘴唇:“这个……”
他本来想的是一人吃一个的……但这是程拙的生日,确实没有和寿星抢食的道理。
“你没吃晚饭啊?”
“我很喜欢。”程拙挖破了第二只蛋糕,好像真的很饿,不存在要和他分享的意思。
陈绪思看着程拙手里的蛋糕,一时间只感觉特别好吃的样子,自己走出云桐后就再也没吃过,竟然格外怀念。
程拙却说:“不过你今晚应该不只是来给我过生日的。”
陈绪思紧接着回过神,将过滤嘴塞在嘴间,吸了口烟,没有做声,就是没有否认。
嘈杂的夜宵摊上人来人往,油烟肉香四散,是一个很好掩盖个人情绪的场合,只有摆在台面上的嬉笑怒骂和体面平静足够明显。
而陈绪思一直就是不服输的人,心气从来只高不低,反正现在不是在船上了,自居小三位置上的人不是自己,先打电话的也不是。
甜腻偏硬的奶油在程拙嘴里化开,尼古丁燃烧的气味却不断钻进鼻腔,无形而疯狂地挑衅着,程拙终于拧了眉,开口道:“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陈绪思彻底俯身靠在桌子上,和程拙面对着面就离得更近,他越大胆轻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越能踩中程拙的逆鳞:“你觉得呢,哥?临风都不管我这些。”
“他应该也不抽烟。”程拙微微笑着说。
“嗯,”陈绪思点头,声音轻轻地说,“我身边没有人有这些恶习,可我有,他们都不知道,因为是你教的啊。”
程拙:“我没教过你这个。”
陈绪思只能用气声继续跟他叙旧了:“第一次上床哥都教过了,这个算什么?以前在岛上,你做完之后,不是都要去阳台打电话抽烟吗?”
程拙沉默不语地吃完最后一口奶油,直直伸手便去握陈绪思的捏着烟的那只手。
火红的烟头很容易把人烫着,陈绪思一动弹,烟头果然擦过了一下程拙掌心的皮肤,陈绪思立即松手,眼看着程拙把烟夺了过去。程拙随意抹了抹掌心,好像完全没感觉,指尖夹着那半截烟,然后盯回陈绪思。
“你生气了?”陈绪思将惊呼咽在胸口,没滋没味地问道。
“没有,”程拙像是叹了口气,依然面不改色地说,“宝宝,我们能好好聊聊吗。”
陈绪思顿时隐隐扭曲了脸色,眼珠一动不动,余光却在留意周围的每一个人是否听见。
他对程拙说:“……我们一直在聊啊,哥。”
“在你来北海之前,我跟项余成是有联系,”程拙掐灭烟头,“但不知道许临风是谁。他是你同宿舍的同学,也是学的法律,可我记得……你当初在网吧里填志愿的时候,填的不是这个。”
陈绪思说:“对啊,我入学第一年学的就是工商管理,不过第二年就转去法学了,所以严格来算,你可以说我和许临风只同寝睡了三年。”
“所以是你自愿去的。”程拙由此确认了这件事。
陈绪思没有对项余成说过学业上具体的情况,程拙可能以为,陈绪思后来还是被迫改过志愿。
然而根本不是。
陈绪思说:“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
程拙同时也知道陈绪思觉得重要的是什么,他往没用过的那只新酒杯里倒酒,垂下眼,突然开了这个头:“陈绪思,以前我是把你当小孩子,很多事都没有告诉你。那天把你送到火车站之后,我只是去找我以前的那个合伙人了,杨建民,你知道他的名字。虽然当年我是自己逃出家的,但一开始很难过,偷鸡摸狗,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是杨建民帮了我。我们一起办厂,开了公司。因为他在最开始帮过我,所以后来公司被他连累倒闭破产的时候,我只是赔掉了一切,灰溜溜地回云桐找程贵生报旧仇。”
“杨建民再来找我的时候,那天是你去领高考成绩单的日子。他已经是一个逃犯,来找我要钱,要我去抢劫程贵生的工程款,要我和他一样东躲西藏,不可能再回云桐,所以我去找了他。只是见面的时候,你知道,我根本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带上你,不可能再回去威胁程贵生或者你妈妈给钱了。”
程拙轻描淡写地说着一个并不跌宕起伏的故事,中途甚至笑了起来:“他非常生气,知道一切都完了,趁我不注意,用绳子把我勒住,想弄死我。”
陈绪思发现,自己还是讨厌听这样的故事,和当年一样讨厌,如果命运可以稍稍优待他眼前的这个男人,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陈绪思双手变得没地方放,被抢走了烟,又觉得渴,顺手端起啤酒杯,也默默咬牙喝了一口。
“然后他,他把你怎么样了……”陈绪思低声问。
程拙说:“然后我像刚刚那样,从他手里夺过那把长刀,两刀下去,就捅破了他的肚子。”
这能算故意伤害吗?还是被迫反击?空手夺刀的时候也很难不受伤流血。
陈绪思早已绷紧了神经,自然而然感到后怕,迫切地需要听到更多的细节。
在这个远不如北方寒冷的海边的冬夜,他往喉咙里灌入了更多冰冷苦涩的酒液,之前所有的较劲仇恨都忽而不见了。
“杨建民他——”陈绪思脑子发热发胀,急急开口。
程拙说:“他死了。他在病床上躺了三年,一年前就已经死了。”
陈绪思说:“那你现在……”他看着程拙,浑身上下似乎没有毛病的程拙,呆了片刻,“是正当防卫还是过当?判了吗……多久?你给我的信日期就到三年前,是不是三年?”
终于换成程拙沉默了下来,薄唇紧抿,就相当于不否认。
这已经足够讽刺,程拙不需要说得多么详细,陈绪思就已经推断出来。现在他们才是真正的身份有别。程拙是在对人世间抱有最大的期待的时刻,在监狱里度过的那三年。那种期待,最终变成了期待陈绪思恨他,或者忘了他,这样他才能暂时不去想丢下陈绪思独自离开火车站的那个下午。
第70章
可他太自私,也太不是人,写出的信从未寄过,因为他既害怕陈绪思还爱他,又不想看到陈绪思真的因为他的信决定放下和忘了。
可犯过事坐过牢,终究是不光彩的。
陈绪思猛地喝完最后一口酒,终于确认了程拙到底去了哪里,接着拍桌站了起来,说:“你一年前就出来了,你明明早就出来了,早就可以打通我的电话,无论是不是认识的号码,我每一个都会接……”
他喝酒就会上脸,两杯就能晕乎,程拙立即起身握住他的胳膊,拽动椅子坐过去,将他重新拉回坐稳。
“我知道,我都知道,宝宝。”程拙情不自禁地在他耳边叫道。
陈绪思被按回椅子上,只好歪着头,哼哼冷笑一声:“我告诉你,现在晚了!我、我不会那么容易原谅你的……”他一瞬间抿唇,嘴角用力绷着,红着眼圈说,“你不是祝我幸福吗,现在看到你这么痛苦,好像一副很爱我的样子,不管是不是演的,是不是因为有许临风……我确实很幸福!我也不是……不是非你不可的……”
程拙搂着他的肩膀,在店里老板出来忍不住往他们这儿瞧的时候,礼貌微笑了一下。
等人走了,程拙抹了抹他略有潮湿冒热气的脸颊,又接着笑了,低声说:“我知道,你有很多选择。”
因为陈绪思有很多选择,甚至当年程拙做那一切,就是为了让陈绪思代替他有更多的选择,所以,程拙做不到还像四年前一样,在出狱之后,灰溜溜地,一无所有地回云桐去见陈绪思了。
当年的陈绪思是个善良天真的小孩,看见程拙,看见一个无家可归消极落魄的坏男人,还是会动恻隐之心,认了哥哥,更会心疼怜悯,会劝说打气,会敞开怀抱去爱他。
但现在程拙接受不了了。
除非程拙从未爱上陈绪思,或者早已不再爱陈绪思了,才能毫不在乎地再次展现那种落魄。
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因为知道什么是爱了,才决定重新奋斗拼搏,要东山再起。
到了这种时候,程拙才总是觉得不够,还不够。
可如果再晚一点呢?如果陈绪思不止告诉他有了男朋友,如果陈绪思真的去了北京再也不回头了,程拙此刻却不敢想象了。
“你知道就好,”陈绪思被风一吹,感觉自己还清醒,脑子里装的东西却在打架,他打了退堂鼓,说着便又要起身,“那我想回去自己想想,先回酒店……”
程拙拦住他:“我还有话没说完,你不想听了吗?”
“什么?”陈绪思呆住片刻,大着舌头说,“好渴……你还要说什么?说你的苦衷和痛苦,说你特别后悔,对不对?”
他摆摆手,一脸自嘲的模样,不知道几分清醒,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
程拙滚动喉结,桌上没有水,再去拿也不方便,他端来自己那杯没喝完的啤酒,还在犹豫之中,陈绪思先捧着杯子不管不顾地猛喝了一大口。
喝完知道上了当,陈绪思当场就要气哭了。
程拙架着他起了身,仗着是熟人,只打了招呼连账都先没结,就带着陈绪思往前方不远处的门面那头去。
“现在回酒店太远,”程拙对他说,“跟我回家,回家了就有水喝了。”
陈绪思更加头晕目眩,走不动几步,不知道是没有力气还是不情愿,被程拙半搂半抱、半拖半拽一阵,才进了这家小卖部的门头里。
坐在柜台里的刘婶看见程拙回来了,怀里还搂着一个满身酒气的年轻人,立即站起来,很是惊讶:“程老板,这是?”
陈绪思立即挣扎了一下:“这是哪里?”
程拙抬手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摇摇头,伸手顺了一瓶矿泉水,接着将人打横一抱,就径直上了楼。
刘婶闭口不言,看得直愣愣的,好半天才重新坐回去。
然而紧接着楼上就传来不小的动静。
经过楼道的时候,陈绪思有点发酒疯了,双脚一蹬,刚好就蹬翻了窗台上的一盆小型盆栽。
程拙也是第一次看陈绪思喝酒喝多了的模样,哭笑不得百感交集,立即关门进了房间。
他抓住陈绪思的双手,将矿泉水递到陈绪思面前的时候,只能循循善诱:“今晚留下来,睡在哥这里,点头一下,就给你喝水。”
经过刚刚花盆落地响声的惊动,陈绪思栽在程拙怀里,眼泪婆娑地点了一下头,终于被喂着喝完了水。
他真的累了,好像也只短暂地疯了那一下,沾床之后便变得安静规矩,皱着一张脸闭眼躺在那里。
程拙给他脱下风衣,揽着他的两条腿,将人重新抱进床里。
房间里静悄悄得只有呼吸声时,刺耳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程拙立即从陈绪思的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只一眼,看见临风两个字,就按下了接听键。
“喂,绪思。”
幽暗昏黄的灯光下,程拙坐在床边,看着陈绪思,低头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喂,你现在在哪里?还和你哥在一起吗?”
“什么时候会回酒店……我可以叫车去接你。”
程拙这才开了口:“小许,他睡着了,现在和我在一起。”
世界终于重新陷入了寂静。
程拙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陈绪思的耳垂,弄得陈绪思耳朵发痒,抬手拍来,发出一声呓语。
许临风那边终于传来声音:“程哥,他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今晚会回酒店,你会送他回来吗?”
程拙说:“我是他哥,他今晚就睡在我这里了。”
许临风刚才维持的礼貌瞬间不存在了:“可是我没办法信任你。”
程拙并不在意,言简意赅地说:“但他会信我。”
该说的已经说完,然后程拙便说再见,挂断并关掉了陈绪思的手机。
第58章
程拙将手机放去床头柜,陈绪思躺在程拙的床上,似乎微微睁了一下眼睛,又耷拉了下去。
他也许都听见了,也许听见了也思考不了,和没听见一个样。
他感觉很安静也很安全,迷迷糊糊躺了好久,程拙就一直坐在床边,动都没有动过,只是看着他。
等到陈绪思终于皱皱眉头和鼻子,左右翻身又翻回来,然后扯着自己身上的衬衣闻来闻去,忍受不了那股酒精和油烟灰尘味的时候,程拙才拉住他的手,二话不说,一把将他从床里捞起,直接抱他进了浴室。
浴室门再打开,陈绪思还在半梦半醒之间。
程拙给他和自己都换上了干净舒服的睡衣,低头抹去陈绪思脖子上的一点水渍时,陈绪思靠在程拙的怀里,浑身散发着洗浴香氛的味道,整个人热乎乎的,也很软,呼出的气息带着淡淡酒气。
因为害怕掉下去,他发自本能地箍紧了程拙的脖子,一颗脑袋动来动去,很不安分。
程拙看不清脚下的路,就近把他拥在沙发上,膝盖碰着陈绪思的大腿,手臂揽着陈绪思很好握的腰。
陈绪思真的醉得不省人事了,居然很快主动往程拙身上蹭了蹭,一偏头,就将嘴唇印在程拙的脖子和喉结上。
程拙骤然停住,喉结上下缓缓滚动,紧贴着的那两瓣唇瓣就好像跟着下陷又张开。
程拙探了探手,碰到陈绪思,陈绪思仿佛来者不拒,又将程拙的手指含在了嘴里。
他可能以为自己在抽烟,咬住烟头,牙齿慢慢摩挲轻咬,时不时用舌尖一抵,吸了吸,柔软的舌苔擦过香烟的一侧,又或者是程拙指节的甲盖和指腹。
哪怕是重新跟程拙学抽烟,他也有些学累了,玩累了,哼哼两声,好像只要张开嘴,就能让奶白色的烟雾吐出来。
陈绪思感觉到程拙的恶意,终于咬了一口程拙的手指,然后拍开了他。
“知道我是谁吗?”程拙偏头,在他耳边问道。
陈绪思咬了咬嘴唇,并没有睁眼,笑着低低发出声音:“谁呀……”
程拙拧起眉头,抬手摸了一下刚刚被陈绪思含过的喉结,摸到一点湿漉漉的口水,沉默半晌,抽身离开了陈绪思。
陈绪思倒在沙发上,迟钝地吸吸鼻子,忽然一阵怅然若失,朦胧间只看见房间里有个高大的身影。
程拙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来了一盒润滑套,他前两天回来后特地带上来的,刚被拆了封。
“你去哪里了,”陈绪思看见他终于回来了,蛮横地挥手拽住程拙的衣服,模样却很难过,脸上盈盈反光的地方像是刚有的泪痕,“刚刚还在的……为什么要走啊?”
他乱七八糟一拽,抢来了程拙手里的那个盒子,里面一只只润滑套像仙女散花一样全都散落出来,掉在了陈绪思自己的身上。
“没有要走,我回来了,”程拙重新把他揽近臂弯,“以后再也不走了。”
陈绪思抓住程拙的胳膊,攀上他的肩膀,把头埋下去,脸上的湿润就全都渗透进了程拙的衣服上皮肤上。
第71章
他不再那么容易情绪失控,哭也不会放声大哭,把脸蹭得半干不湿之后,他自己摸索着,执着强硬地爬到了程拙的腿上坐着。
满沙发的润滑套东一个西一个。
程拙护着他的后背,又从他的五指中掰扯出其中一只。
陈绪思怔怔看着他,努力地想着什么:“你不走了?”
“以后,你要我陪你多久,我就陪你多久。”程拙说。
陈绪思似乎颤抖了一下,他本来就浑身发烫,久违地感觉到灼烧的感觉,既痛且快。他贴在程拙的胸口,紧紧地贴着,忽然语无伦次起来,哑声发恨道:“我好渴,好渴……你知不知道。”
程拙以为他还是要喝水,紧接着就被陈绪思呓语般的声音钉住了:“你说了要我等你,你会回来,你问我渴不渴,渴不渴……你去给我买水,你要我等你!”
陈绪思终究还是陷入了梦魇,仿佛声嘶力竭,他也确实只剩下一点点声音真正说出来,说给程拙听。
“我一直在等你,”陈绪思已经没有理智可言,一股脑都说了,“可你呢……你怕自己杀了人坐了牢,会耽误我?会让我学坏?”他手指摇摇晃晃地指向程拙,咧嘴笑骂了出来,“可你……你从一开始就不是个好东西吧!”
程拙一直静静给他擦着脸颊,听到最后也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可越笑,程拙心里犹如被刀片一刀刀剜着割碎的痛觉也更清晰地浮上来。
这一切和许临风,和做不做小三都毫无关系。
这是只有程拙和陈绪思两个人才能解决的事,少一个人不可以,也多不了任何其他人。
程拙后来说了什么,陈绪思都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了,反正他自己说了个痛快,说完情绪高涨,只想要一些实际的东西,想要被抱紧,被亲吻,被满足全部的念头。
程拙低声问他可不可以的时候,他已经厌烦了这些假惺惺的绅士风度和自持冷静,张嘴就咬住了程拙的肩膀。
他到彻底没了作弄他人的力气的时候,只能被程拙逮住接吻了。
程拙同样红了眼睛,仍然没办法舒展眉头,仍然不能满意,于是再次不甘心地在陈绪思耳边问道:“我是谁,你跟谁在一起,知道吗?”
陈绪思呆呆看着他,好像还是不打算回答也回答不了程拙的话。
“告诉我,你现在爱谁?”程拙不得不试图逼问道。
陈绪思张了张嘴,几近失声,终于说:“你啊……你是程拙……”
“你是程拙……是我一直在等的人。”陈绪思怔忡着缓缓说完,然后展开双手便被程拙用力抱紧了。
第59章
事已至此,陈绪思自己都不能再由着自己,就只能由着程拙来掌控这一整个沉沦的夜晚。
他最后一沾到床,真正陷入昏昏大睡,无论是什么都再也不可能把他叫醒过来。
程拙睡在床铺靠外的位置,方便起动。他也很累,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等陈绪思睡着后,他侧身看着陈绪思睡觉的样子,手指怎么划过陈绪思的鼻子嘴巴眉毛,都不会有任何风险了,像在抚摸一只温驯可怜的洋娃娃。
没有人能从程拙手里抢走他。
很快,程拙再次靠上去,从后扣住陈绪思的前胸和肩膀,然后挪了一条腿搭过去。
陈绪思眼皮沉重,果然醒不了,只是嘴里呓语不断,没一会儿又好像哭了起来,不过程拙一直用手托着他的脸颊,没有发现他的眼泪。
睡梦中的陈绪思显得更可怜,也更乖。
程拙已经很克制自己的力气,终于搂着他闭眼睡去的时候,都不知道是几点了。
不过等到天刚微微露白,程拙还是自动睁开了眼,这几年来,他天天如此,出狱后也改变不了定时定点醒来的习惯。
他动作缓慢地拿来手机,眉眼惺忪倦怠,看了一眼群里的情况。如果实在不行,他打算从旅行社里直接叫一个人今天替他去带团,或者只顶替一上午也好。凑巧的是,向莎他们一行四人昨晚去了酒吧蹦迪,半夜两点发来消息,说今天得补觉,等下午醒来再看。
程拙顺理成章地替他们延后了这一天的计划,随时再调整就好。
他在游客群和工作群里回复完消息,这个点自然不会有人回复,于是打算抱着陈绪思继续睡一会儿,最后瞟了一眼时间,才想起今天已经是周六,还是月底的最后一个周六。
昨晚回来的时候因为带着陈绪思,程拙什么都没管,这会儿他也管不了,还是阖眼咪了起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门口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声音不大,程拙早有预料,很快又醒了。
等敲门声再响起,他才安顿好陈绪思,给陈绪思盖好被子,自己起身拎起衣服穿上,懒洋洋开了门。
“程拙哥……”站在门外的女孩见门开了,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着程拙顺手就带关了门,好像里面藏了什么绝世宝贝一样。何况刚刚只一眼就发现,这个点了,程拙的房间里还昏黑一片,如果她不来敲门,程拙恐怕还不会起。
这就属于大怪事了,自程拙哥住在这里以来,她就没有见过程拙哥晚于六点起床。
钟谊再次开口:“程拙哥,那个,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你放假回来了,刘婶在楼下会做早餐,吃过了?”程拙知道会是她,从头到脚套着睡衣,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钟谊就是程拙在狱中结交的那位大哥的独女,今年刚上高一,在学校住宿,一个月才回来一趟。
钟大哥已经五十多岁,原配去世十几年了,这个女儿还是早年从朋友的远亲那里领养回来的,眼看日子越过越好,也算有家有业,后来似乎是因为几句口角之争,一时冲动犯了事,故意伤害罪,有期徒刑五年,竟然年过半百锒铛入狱。
进到监狱,从前在社会上能有的一切就都得被剥夺,包括一些无用的自尊和傲气。
他在狱中过得当然不好,身体不行心境更差。程拙在他一次半夜拿头撞墙想要自残的时候强行制止了他。程拙在不久前变成了他们这个监房的小组长,起初只是因为不想被这么个看起来要死了的老头连累,不然动静再大一点,马上就会有人过来。
程拙什么都没问。平常听这些狱友吹嘘或嗟叹各种各样的生平往事,也只有这个钟大哥和他一样最为沉默。后来都是他自己说给程拙知道的,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钟谊,每次提起就愧疚悔恨万分。
在程拙快出狱之前,他感觉到程拙没有去处,就问他愿不愿意到北海先落脚一阵。
刚好是北海,程拙最终答应了。在钟大哥入狱的这几年,钟谊时不时有姑妈帮忙照顾,只是楼下的小超市是在程拙到来之后才重新开起来,雇来的刘婶以前就在这儿做散工,对老东家和小姑娘都有感情,便爽快回来了。
钟谊现在放假回来就住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里,一个人一整层,方便也安全。
这一年来和程拙相处,两人也说不了多少话,但渐渐熟悉,钟谊开朗乐天的本性也暴露出来。
“我吃过了,”钟谊说,“原本我和刘婶以为你是一大早出门了,但刘婶又说,昨晚……”
她欲言又止,脸上露出八卦的笑容:“程拙哥,昨晚你带谁回来了?”
程拙靠在门上,说:“没谁。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钟谊说:“昨晚姑姑接我去他们家吃饭了,又把我送回来。反正比你回来得早咯,不过我很早就睡了,没有亲眼看见是什么情况能让刘婶连话都说不清呢。”
程拙点了点头:“你等一下想去姑姑家做作业,就叫我。“
说完,他转身就打算回房。
“程拙哥,”钟谊顿时跳脚,指了指下面楼道里被摔坏的盆栽,“你还没说,我托你帮我浇水的多肉盆栽为什么摔坏了!”
程拙眉尖微动,只好停下来解释:“昨晚不小心摔了,晚一点我给你换个盆,重新栽着。”
钟谊努嘴沉默了一会儿,不高兴了:“不过一盆盆栽而已。你也不用瞒着我啊,我又不介意什么,你要交女朋友就交嘛,我就是好奇,大姐姐是不是特别漂亮?”
她知道,程拙哥刚来的时候就跟她说过,他只是暂时替她爸爸打理一下生意,一来可以还了她姑姑这几年垫付的钱,二来继续给她出学费生活费。而程拙好像需要在北海等着什么,就可以暂时用赚来这些钱去发展自己的事业,两全其美。
故而,这个家永远都是属于钟谊的家,如果她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事,都可以说出来。
起初程拙还要她叫他叔叔,可钟谊觉得他长得不像叔叔辈的人,改口叫了程拙哥。
“没有什么大姐姐,”程拙严肃道,“好了,作业都做完了吗?”
这种时候,钟谊确实只想叫他叔叔。
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程拙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苟言笑,除了长相和一般的长辈相比不太一样,脾气反而更加古怪。
第72章
他对钟谊很负责,面对青春期的女生,也很避嫌,除了苦力活和付钱的事,女孩子生活学习上有什么问题,就都交给刘婶和钟谊的姑姑。
钟谊虽然一个月顶多见他一两次,但还是比较有敬畏之心的。
只是她这个年纪本就情窦初开,在学校里都有小男朋友了,对这些话题当然感兴趣。见程拙没有要满足她的八卦欲的意思,她说:“我去做作业了,那你记得赔我盆栽。”
陈绪思睁开眼听见门外传来的动静,一时间还有些晃神。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整晚的春梦,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现在终于能下床穿上衣服,手脚里的筋骨都是酥松发软的,脑袋更是沉重发炸。
喝酒不仅误事,还会害人。
陈绪思敲了敲脑门,什么都没想清楚,一边匆匆捞起自己的风衣,一边系上衣服扣子,一打开门,便也赫然停了下来。
门外,程拙一回头,看见他已经换下睡衣穿得整整齐齐,眉头微微皱起:“怎么就起了,还早。”
站在楼梯间台阶上的钟谊直直看着从程拙房间里又走出来了一个人。
确实没有什么漂亮大姐姐,反倒是有个漂亮大哥哥。
她在看清陈绪思的脸之后,咬了咬嘴唇,惊讶又直言不讳大声道:“这……程拙哥,你昨晚带回来的是男人啊?”
陈绪思原本还要跟程拙推搡,发觉不妥之后,立即不动了,只是移动眼珠牢牢看着程拙。
程拙对陈绪思说:“朋友的女儿,暂时帮忙。”
陈绪思着实没想到自己一起来就得面对这些,只想逃避,说:“嗯,昨晚我喝多了,断片了……”
他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了的样子。
“先进去,回房间慢慢说,”程拙后悔没有早些进去,这样陈绪思不至于一醒来找不到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只知道赶紧穿好衣服,出来了还要突然见第三个人,他揽住陈绪思的肩膀,挡住陈绪思所有的视线,低声温柔地说,“听话。”
陈绪思眼睛一热,条件反射似的,鬼使神差缓缓往门里退了一步。
钟谊这会儿不再出声了,因为她完全没有见过程拙这个样子,她保证所有人都不会见过。
就一瞬间,连她这样的小女孩都能凭直觉感觉到,门里被挡着的那个人,对程拙哥应该很重要很重要吧。
她看不见里面陈绪思的脸了,微微踮脚,却眼尖地看见了程拙后背颈部有明显的牙印,露出的纹身上还有几道抓痕。
她因此好像得到了一个小小的八卦,不对,应该是一个超级大的八卦,那就是——
程拙哥年纪不小了,长得这么帅却从来不找女朋友,原来他是gay啊!
第60章
房间门被程拙重新关上。
陈绪思继续往后退了退,一不小心撞到后面的床沿,腿脚一绊,就结结实实坐回了床上。
程拙理所当然要来扶他,顺势搂着他也坐下了。
陈绪思一副无比生分的样子,偏头躲了躲说:“你还要干什么……”
“现在不干什么了,”程拙说道,“会受不了的。”
陈绪思不懂程拙在说谁会受不了,低声说:“都说了,我喝完酒就都不记得了。”
该说不说,他的动作竟然这么快,不仅洗漱过,衣服换好了,连头发都梳过,看起来清清爽爽一本正经的。有些肿的眼皮反而令双眼皮更深了些,莫名显得可爱。
程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笑一声,爽快地松开他,起身直接去了浴室。
陈绪思发现程拙真的是去里面洗漱,心里松了口气,可又不怎么痛快。因为程拙根本没关门,一转头就能看见他,不怕他能悄悄溜走。那么陈绪思刚刚说的那些话就相当于白说了。
这个房间里的每一缕空气都证明着昨晚发生过什么。
陈绪思当然也记得非常清楚,程拙是怎么用酒充当水哄骗他喝下的,怎么把他拐带回自己的狼窝的,又是怎么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让他情不自禁,最后身心尽失,赔了夫人又折兵的。
他是醉了,偏偏他醉得又不够彻底。
一切都是因为程拙太过阴险,太过可恶。
陈绪思只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更想真正失忆,忘了自己是怎么主动和程拙那什么的。
而如果按照陈绪思一手打造导演的剧本,程拙是一个用心狡诈、勾引旧情人的小三的话,陈绪思自己也是主角之一,早已经被钉在耻辱柱上,成了愿者上钩的一条呆鱼。
陈绪思冷静了一会儿,刚站起来,程拙就一手拿着剃须刀转身看向了他。
他从自己的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维持着镇定看了看,居然没有未接来电,他说:“已经十点多了,我失联这么久,许临风应该很着急,一直在酒店等我。”
程拙一边剃须一边说:“昨晚他打了电话过来。”
陈绪思瞪了瞪眼,立即又低头翻了一遍手机,最顶上那通来自许临风的通话记录有一分多钟。
“我跟他说了,你在我这里,不会有事。”程拙说。
陈绪思眉头紧锁,抬手抱臂的同时也悄悄捏了捏腰,凉凉道:“你说的不会有事是什么?我现在没有缺胳膊少腿,就叫不会有事了么?”
程拙是该心生愧疚,算上睡着后的那一次,陈绪思相当于被他翻来覆去摆弄到了后半夜。
他很快刮完胡子洗了脸,出来要去牵陈绪思。陈绪思直接错身往前面拉开窗帘,强行略过乱七八糟丢满润滑套的沙发,走去站在阳台上的时候,嘴角忍不住抽搐绷紧。
露天的阳台面朝街道后的居民区,底下是一条较为安静的巷子,对面楼里的邻居种着各种各样的蔬果和盆栽花卉,风一吹来,倒是让人觉得很舒爽。
陈绪思回头,眼看程拙跟着又要进来,立即下意识合上推拉门:“你别过来……”
隔着一块玻璃门,程拙双手垂放下来说:“我不碰你。”
“那我们隔着玻璃门说话就行。”
“好。”程拙无奈抵了抵齿列,答应他。
“我知道你现在不会放我走,说这些那些好听的,就是想哄我上床,”陈绪思浑身难受,走投无路一般,懒得再装了,把罪状扣到程拙的头上,“你得逞了,但我现在要打电话给许临风,和你没关系!”
程拙平和地说:“你打。我就在外面等着,真的不过去。”
陈绪思怀疑道:“你有这么大度吗,你这样的人,做小三都做得比谁都理直气壮……”
害怕程拙隔着玻璃听不见,他忍不住抬高声音,可此刻嗓子条件有些差,一激动就沙得快要劈叉了。
“昨晚在沙发上的时候,你跟我说,我和许临风,你还是会选我,”程拙靠在门框上说着,“你要我永远都陪着你,再也不分开了。”
陈绪思一口咬定:“不可能。”
程拙耷拉着眼睛继续说:“你还说,虽然我蹲过监狱,配不上你,但你会可怜我的——”
陈绪思起先愣着,努力飞快地转动着生锈的脑子,紧接着急急打断了程拙:“怎么会……这个更不可能!我说什么都不会说这些。”
程拙笑了笑:“那你昨晚说的其他的,都是真的。”
陈绪思又上了一当,当当还真不一样。
“程拙,男子汉大丈夫,你也三十多了,”他实在羞恼,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在露台上大声朝程拙问道,“你先告诉我,昨天到底是不是你生日?”
程拙笑着说:“已经是了。”
那也就是说,原本并不是。
陈绪思顿时往玻璃门上拍了一掌,真的生气了,猛地拉开推拉门冲上来,往程拙跟前一扑,反而正中程拙的下怀,被程拙双手一抱就腾空提了起来。
拥抱着他的这具身体放软了肌肉,热乎极了,可不是硬的。
他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程拙的用心好似是比从前更阴冷可怕,但唯独,包裹陈绪思的胸膛远比从前还要宽广和柔软。
“你真的特别坏,特别特别讨厌,”陈绪思气喘吁吁,稍微一激动,就涌了两滴眼泪下来,“一晚上做那么多,还骗我过生日……你怎么不去监狱里蹲一辈子……可我居然舍不得,知道你这么坏,还是……”
程拙把他往下放了放,让他可以踮脚够在地上,卡着他的下巴问道:“只是舍不得?”
陈绪思停顿下来,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程拙无论和他有什么恩怨,也不该被身边人抛弃背叛,不该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想保护的最后一点东西,就需要付出鱼死网破、失去一切的代价。
陈绪思闭上眼,嗓音略带沙哑,很慢地说:“还是好想你,特别特别喜欢你,你满意了。”
程拙对于过去,已经没有任何抱怨和不满。
他看着陈绪思近在咫尺的脸和开开合合的嘴唇,低头就亲了上去:“满意。”
“我其实没有生日,不知道到底在哪天,户口本上的日期都是以前随便写的,因为你给我过了昨天,那哥的生日就是由你定的。多好。”
第73章
陈绪思睁开眼睛,耳根发红,哼了一声低下头去,像是破涕为笑不好意思继续幼稚地发脾气了。
“哪有你说的这么可怜,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看你这房子很大啊,楼下好像还开了超市,”他嘀咕道,“一边做导游一边做老板,出狱改造得真好啊哥,还有空照顾别人的女儿,看来又多了一个妹妹了呢。”
程拙搂着他摇摇晃晃地去了露台,靠在栏杆边,听完这些话,忽而挑眉道:“陈绪思。”
“干什么?”陈绪思短促道。
程拙说:“你吃醋了。”
下面巷子里刚好经过一个推着三轮车的人,哐当哐当一路,陈绪思装作自己聋了,没有理会程拙说了什么。
程拙低头贴在他耳边,脸上表情不显:“现在连小孩的醋都吃啊,你只想要我当你一个人的哥哥,嗯?”
陈绪思立即缩了一下脖子,反唇相讥道:“你比她大那么多年纪,当我哥都只能叫勉强,还当人家小妹妹的哥哥——”
他话还没完全落音,就被程拙一个动作弄得咬紧牙关吭不出声了。
程拙说不过他,顺手往他屁股上拍了两下,力气不足,别的意味却莫名很浓,让陈绪思没办法喊痛惊呼,但又瞬间表情古怪,脸泛潮红。
“不准再说了。”程拙终于能命令得动他,见外面风吹得越发大了,不等陈绪思再说什么,就将人拉进了屋子里。
沙发上那些虽然没拆封但还是有碍观瞻的东西被程拙手臂一扫,收拾干净了,陈绪思就被安排坐回了沙发上。
他需要打电话,于是重新掏出手机,拨通了许临风的电话号码。
“喂。”他一边握紧自己的手机,一边看向就坐在旁边牵着自己另一只手的程拙。
也是此刻他才发现,程拙的这只手掌心中间有一条隆起的疤痕增生,白色的,像埋在皮肤下的一根线。
用指甲轻轻一按,上面就往下凹一个印。
“喂,临风,我没事,我刚起来。”陈绪思问心无愧地开了口。
程拙手心发痒,为了不给陈绪思太多压力,转头看向了房间里的别处。
许临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无外乎那么几句话,但经过昨晚一整晚,他似乎也想了很多,因此可以完全不提自己和程拙的那通短暂的对话。
陈绪思的嗓音仍然没有往常清亮明快:“……嗯,我昨天喝了点酒,我哥,他照顾了我,没关系的。嗓子,大概是宿醉加上吹多了风才这样。”
“今天你有安排吗?没有……那我们晚一点在酒店见吧。”
陈绪思反过来被程拙捏紧了手骨,蹙起了眉头,继续说:“我哥说,他想请我们一起吃个饭,你愿意吗?”
没多久,陈绪思就放下了电话,眉头依旧蹙着,看起来是闷闷不乐、忧愁烦心的样子。
程拙问:“他答应了吗?”
陈绪思说:“嗯。”
许临风不仅答应了,还要他先好好休息,就待在程拙这边,说等到下午吃饭的时候他们再在酒店见面就好。不等陈绪思客气或反对什么,许临风居然就挂了电话。
“你怕我为难你的同学吗。”程拙说。
陈绪思不知道是为了安抚还是解释,深呼吸一口气,还是决定好好说明白:“程拙,其实我跟许临风——”
程拙伸去一根手指,指腹按在了陈绪思红润微张的嘴唇上。
他对陈绪思说:“不用解释,不用跟我解释什么。你昨晚都说过了,说一次我就会信。”
程拙当然不是不在乎,只是陈绪思就是可以拥有不向程拙解释剖白的特权。程拙拥有了陈绪思的很多很多,不想让他再有哪怕一点点的委屈和痛苦了。
可陈绪思不得不沉思起来,自己昨晚真的说过这些吗?
好像没有啊。
这动作也过于暧昧了。陈绪思还不习惯,撇开头哦了一声。
第61章
这么久还没有吃早饭,肚子早就饿了,陈绪思跟程拙一起走出房门的时候,看见楼梯间角落里摔坏的那盆盆栽,洒出来的泥土没有完全清理干净,一不小心就会踩到。
陈绪思扭头看了看程拙,是略微心虚的样子。
程拙说:“不要紧。”
“嗯,这不是你昨天晚上摔坏的么。”陈绪思嘟囔道。
程拙去上面的门背后拿来了撮箕和扫帚,重新扫了几下,像是默默承认了。
毕竟,如果程拙不把陈绪思弄回来,不把陈绪思抱上楼,这盆红宝石多肉又怎么会被摔坏呢?
就在这时,楼上的钟谊似乎时刻盯着他们二楼的动静,立即知道程拙的房间门开了、他们出来了,她趿着拖鞋蹬蹬蹬地下了楼,果然瞧见这两人,便扶着扶手叫道:“程拙哥。”
程拙对于她的突然出现接受良好,抬眼看过去:“怎么了。怎么又下来了,你是在写作业吗?”
当然不能是。往常这种时候,钟谊根本不敢这么放肆。
她怯怯瞥眼,看了看站在程拙旁边的陈绪思,觉得程拙哥不会当着这个小哥哥的面要她好看,就仰起下巴说:“你刚刚直接不理我了!都没有跟我介绍一下,这个人,是谁呀?”
越过程拙的后脑勺,陈绪思的目光和小姑娘的相撞片刻。
很可爱的毛头丫头,短圆脸,杏仁眼,古灵精怪的。
他反而勾了一下嘴角,很快又压下去,等着听程拙介绍自己的身份。
他是程拙的弟弟,那么就也相当于是人家的哥哥,他们现在相当于是兄妹三人?也许因为程拙,难免爱屋及乌,陈绪思很容易地接受了钟谊的存在,即便他还不清楚,程拙又是哪来的朋友,是怎么跟这么小的小孩扯上关系的。
但说什么吃醋,应该是无稽之谈。
钟谊带着点调皮,非要追问个清楚:“是谁呀是谁呀,和你什么关系,我怎么叫呢?”
“你不是最懂这些了,是你想的那样,”程拙放下扫帚,慢悠悠说,“他叫陈绪思,你直接也叫哥哥就好。”
钟谊长长“噢”了一声:“我知道了,嘿嘿,”然后对着陈绪思叫道,“那我就叫你小思哥哥了,我叫钟谊,是你们的妹妹!不过小思哥哥,你可以让程拙哥别这么凶吗?”
陈绪思却不明白,刚刚程拙说的“是你想的那样”,究竟是哪样?
当着小朋友的面,为什么不能好好解释清楚,虽然是有些解释不清的情况存在,但……
“我是他弟弟,不过也比你大,可以当你的哥哥。”
陈绪思紧接着皮笑肉不笑道:“他一直都这样,对谁都很凶的。”
程拙自然地搭上陈绪思的肩膀,似乎没有空闲继续在这里逗留了,直接说:“好了,钟谊,如果不想写作业,就先自己收拾一下盆栽,新的我下午买回来。”
钟谊还要张嘴。程拙眼神平和地看过去:“还是你想让我来检查你的功课,我觉得你应该不想。”
钟谊怔了怔,心道不好。
“或者再问问你姑姑说的那个男同学?”他询问道。
“啊啊啊——”钟谊领会到了某种威胁,连忙大喊了起来,赶紧跑下来拿过扫把撮箕,“我扫地我收拾我马上就去写作业了,你们赶紧下去吃饭吧!今天也不用你送我去姑姑家,我同学会来找我学习!”
陈绪思这会儿真心实意地笑了,跟着程拙来到一楼,穿过堆着各种各样小商品的货架,又暗自庆幸收银柜台里没坐着人。
程拙打算带他去外面吃东西:“守店的刘婶好像去后面忙了,没关系,我们走吧。”
后面传来刘婶的声音,不过只闻其声,还是见不着人:“程老板,就出去啊。”
陈绪思这才回头看了看店里,说:“这是你开的?”
“勉强算是吧,”程拙说,“钟谊的爸爸是我在狱中认识的,他还有一年多才能出来,所以让我暂时帮忙看看,能不能再把超市开起来。开超市多简单,当然就开了。”
沿着屋檐下的阴影小路,陈绪思走得不快,忽然笑道:“这么厉害,那你刚刚还说要检查人家的功课,看来也很简单了?检查得明白吗?”
他也不全是为了揶揄程拙,只是想到刚刚程拙平静又严厉的模样,觉得有些新奇。
他能理解钟谊为什么觉得这人凶了。和以前程拙对陈绪思的那种凶还有点不一样。连陈绪思见了,都忍不住咋舌。
“陈绪思,”程拙对他说,“我在你们云桐高中读书的时候,也是认字的。”
陈绪思讪讪应了一声。
“当然,和你比的话,就什么也不是了。”程拙垂下眼。
“什么不能比的,哥,”情急之下,陈绪思赶紧说,“你现在是老板了,比我有钱多了,我只能算个穷学生,确实不能和你比。”
两人玩笑一阵,努力找回着当年的感觉,确实还挺像那么回事。
至少他们在相遇之后,没有相互磋磨太久,现在已经有了一个称得上开始的开始。时间可以改变一切。陈绪思想,他和程拙还有比当年那几个月,比过去这四年更多更久的时间,没有什么是不能够实现的。
第74章
见陈绪思安静下来,程拙也不再说什么,很快领着他去了家人不多又小而美的家常馆子,早餐午餐都有,可以一起吃个舒坦。
座位还是软垫皮沙发的质感,陈绪思坐着也不会难受,一直和程拙吃到了快中午。
两人再次说到要给钟谊去买多肉,陈绪思虽然还是不承认和自己有关,但同行去到花卉市场的时候,他表示就由自己来买,钟谊喜欢就多买两盆,当作给人家小妹妹的见面礼。
这种时刻,程拙的沉默寡言便非常合适,能够让陈绪思顺心顺意地按着自己的说法完成一切。
因为陈绪思不再是能拿来随便取乐的倒霉孩子了,程拙也没有需要和陈绪思斗嘴斗赢的胜负欲了。
在花卉市场闲逛半天,陈绪思终于挑好了礼物。
他们将买好的几盆多肉全放回了程拙的车上,然后看时间已经不早,陈绪思把酒店地址给了程拙,打算直接先回一趟酒店。
对于陈绪思是继续住酒店,还是跟程拙回去住这件事,程拙没有选择开口,只看陈绪思自己的意愿。
许临风还在,只有可能做陈绪思的朋友了,那么程拙也不需要再使用何种手段,让陈绪思抛下朋友,非要将人绑在自己身边。
他从来不是那种激进冲动的人。
到达酒店门口之后,程拙看着陈绪思说:“去吧,我在楼下等你们,不用着急,饭店已经订好了。”
陈绪思点了点头,打开车门又回头望了两眼,欲言又止,才走进酒店的大门。
陈绪思提前给许临风发了消息,他进自己房间洗澡换完衣服,还在简单收拾东西的时候,许临风敲响了门。
陈绪思从行李箱里拿出东西带上,收拾好包匆匆来开门,许临风站在门口笑看着他,仿佛还和前两天一样。
“你哥在楼下等我们?”许临风说。
陈绪思说:“嗯,其实,如果你现在还不想一起吃饭的话……”
“没关系,绪思,”许临风看起来已经做好了决定,相比昨晚,有种如释重负的从容,“他是你哥,我是你的朋友,没有什么不好一起吃饭的,我想,他会邀请我,也代表一样的意思。”
这种从容里,当然还有一些隐藏得很好的怅然神伤。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明说,但既然都是聪明人,都了然于心,也就不必再多说什么。
许临风这两年一直觉得,就算陈绪思有一个忘不掉的前任,是初恋,也没有什么,他相信陈绪思总会选择重新开始。在猜到和证实程拙不仅是陈绪思的哥哥,还是那个前任的时候,他确实非常惊讶,但很快又被挫败感吞没了。
用最客观普世的眼光去看,比较任何一项客观条件,程拙明明都不该是许临风的对手。可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赢得过程拙了。
他根本没办法取代陈绪思心里的那个人。
陈绪思当然不会知道他想过这么多,只会在发现自己没有失去这个朋友的时候感到欣喜:“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你在说什么,”许临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们当然是,你的实习报告还打不打算要我这个队友配合一起做,回了学校还打算一起写论文吗。”
陈绪思笑了:“也对。”
他又说:“对不起,总之,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许临风接受了他的道歉,没有问为什么。
他和陈绪思一起坐电梯走出酒店大堂。
刚到门口的停车坪内,陈绪思就先发现了程拙停车的位置,连忙跑过去招手。
很简单的一幕,许临风也能看出来,短短两天时间,陈绪思已经和刚到北海的时候两模两样。
然而当他真正决定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来看这一切,还是会认为,陈绪思的变化来自陈绪思自己,和程拙能有多少关系?
是陈绪思太傻,用情太深,程拙根本不用做什么,时隔四年,陈绪思甚至什么都还不清楚,就能被牵动心弦,起初伤心至极,很快又能被哄开心,决定和好。
而且程拙哪怕做得再多,短短两天时间,又能做多少?
很快,程拙从车上下来,先走向陈绪思,对他说了什么,一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一边摸着他的头,让他上车。
紧接着,程拙看见许临风,依然表现得很得体,仿佛还是陈绪思的那位做导游的哥哥。
许临风看着他走过来,最终也走上前去,伸手和程拙握了手。
两人脸上都挂着类似的完全不走心的微笑。
程拙是完全冷静沉稳的模式化举动,但他能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某种微妙的敌意和轻慢。
似乎不仅仅是为了昨晚那通电话。
陈绪思隔着车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确实很敏感,一直在关注所有的动向。眼下倒是能稍稍高兴和放心了,终于不用再愧疚地隐瞒和说谎,让朋友成为朋友,让哥哥成为哥哥,让小三这种道德败坏的存在滚出了他们的世界。
第62章
相比昨晚许临风带陈绪思去的那家超级贵的餐厅,程拙今天订的地方显然没有那么高大上,但似乎一座难求,没有提前预约根本吃不上饭。
他们直接进了二楼预留的包间,包间外更是通往一个露天小花园,造景优美,很有闹中取静的情调。
服务员拿来菜单,程拙先娴熟地点了几道菜,才让服务员也给许临风一份菜单,问要吃什么。许临风转而问陈绪思。
程拙手臂一伸,很随便地将手搭在了陈绪思的椅子靠背上,亲切地说:“你们一起看看吧,还要吃什么就点。“
陈绪思坐在程拙和许临风之间,左看一下,右看一下,显得忙忙碌碌的。
也许程拙没有别的意思,但陈绪思自己多少有点心虚,清嗓子说:“我随便,你们点吧,而且哥你刚刚点的那几个都是我爱吃的。”
他又对许临风说:“临风,剩下的你点吧,反正是我哥请客。”
许临风笑着点了头,没有再推辞,只说:“没关系,你和程哥也算是多年不见,程拙哥不像我们还都是四体不勤的学生,谋生不容易,到时候不好太让程拙哥破费的话,我请也可以。”
程拙说:“小许,你要请的话,可以下一顿再请。”
还好,还好,陈绪思差点以为程拙又要甩脸子不客气了,但还好,什么事都没有。
虽然氛围可能有一点尴尬,但至少都很友好和善,就和他们在码头刚上船的时候那样。
程拙忽然放低了声音问陈绪思:“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陈绪思立即说:“没有啊。”
意识到旁边的许临风有可能听见,他皱起眉毛警告无声程拙,一张脸冷冷的,无奈攻击力其实很微弱。
“你昨天和我一起吃蛋糕,又喝醉了,不是说头疼吗?”程拙配合道。
“噢,”陈绪思笑着应和,“是啊……不过现在已经好了,不头疼了。”
许临风听到这里,便也说:“陈绪思酒量特别差,以前我们宿舍一起出去聚餐,他好像是第一次喝酒,试着喝了两杯,就醉得不省人事,后来稍微好点,我才走夜路搀扶着他回学校。”
陈绪思转头又去找许临风:“这种事就不要说了——”
程拙定定看了一眼陈绪思,微挑了一下眉,然后直接摸出手机低头回起了消息。那边带的四个大学生拖拖拉拉这会儿才起,几个人打算直接去楼下夜市吃点喝点,今天干脆不麻烦程拙了。向莎还特别善解人意,说如果程拙哥要跟弟弟好好叙旧,之后的行程找个靠谱的导游来也是一样的。
程拙一边回复,一边听陈绪思和许临风聊回了他们学校的事。
许临风的视线越过陈绪思,也能看见程拙。程拙从始至终都坦然自若、和颜悦色的模样,却让他忍不住“赞叹”这得是多好的演技。他不觉得自己是在嫉妒,也不是因为陈绪思会喜欢这样的人,而想要恶意诋毁。
哪怕程拙只是陈绪思的哥哥,可是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更没有任何法律上的关系,许临风有些难以说服自己,要看着陈绪思受骗。
但他不想让陈绪思为难,也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权利去干扰陈绪思做决定。
他只有不动声色,聊着聊着忽然问陈绪思:“说起来,我们都是请假来的北海,寒假本来也不长,我都没有问过你,你原本打算来几天?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回北京?”
陈绪思一下顿住,确实快忘了这个问题:“……本来说可能要等过完年,但好像不太现实?我只请了两周的假。”
他们在律所的实习也要等到开春三月才正式结束,所以不能像往年一样真正放一整个寒假。
无论学校还是律所都还有很多事情,陈绪思抛下这些回云桐再来北海时的心情,和此刻当然已经完全不同。
许临风知道陈绪思现在肯定不会心急地想回去了,他又应该感到放心和高兴。程拙的存在,真的可以让陈绪思从此好起来吗?不会再发生任何变动,更不会再变糟了吗?
第75章
这似乎得看程拙这个人到底靠不靠得住。
许临风再次陷入挣扎之中。服务员陆陆续续上了菜,色香味都果然不一般,可许临风没有品鉴的心情。
他动了动筷子,接着对陈绪思说:“我大概还能待两天,如果你想把假期用完再走,那也没关系,我可以在北京等你。”
陈绪思“嗯”了一声,反而看了一眼程拙。
程拙给他夹菜:“这次我跟你一起去北京看看,好不好?”
陈绪思微张着嘴,好像从没想过程拙会给他这样的回答,至少在此之前是不敢想。他其实非常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太过高兴,太过得意忘形,上天最终还是会收走他梦寐以求的全部。
他需要缓冲的时间,慢慢接受和相信,程拙真的回来了,程拙其实很爱他,并不是有了别人,也不是忘掉他了。程拙在人生最无望痛苦的时候,还在给他写信。他好像能明白程拙为什么不寄信、不告诉他真相,有时候又不能明白。
这种不能明白,来自陈绪思心底破裂的伤口传来经年累月的疼痛,一个病了四年的病人,哪怕等来药到病除的那一刻,也不可能瞬间就能疾步如飞、完好如初。
陈绪思忽然有点控制不住情绪,笑了一下,想语气轻松地回一个“好啊”,嗓子却很酸哑。
轻而易举的付出不叫付出,轻轻松松的许诺不是许诺,所有爱的背后,都会有付出和诺言的影子。可付出是需要耗费心力和血汗的,兑现诺言更需要持之以恒的付出。只有这样,人类才能懂得爱为什么是爱。陈绪思很想落泪,不知道是为自己,为程拙,还是为什么。
他偏过头,拿起手机,站起身就匆匆往包间外走:“我去上个厕所。”
程拙仿佛能感受到陈绪思为什么突然如此,紧跟着放下筷子,起身就要追出去。他哪怕瘦了,个头也显得魁梧高大,不过这是许临风第一次见程拙显得慌张。
许临风出声拦住了程拙:“程哥,他也许需要静一静,就像那天你们第一次见的时候。”
程拙回头看他,眼神冰冷锋利得可以杀人,但也只有一瞬间。
“我们可以聊聊吗?”许临风问。
程拙沉默地停在了原地,一只手撑在了面前的椅背上,不置可否。
许临风说:“四年前,你从云桐县离开,是因为捅伤了一个人,只差一点点,对方就会当场毙命。但是他先绑了你,砍伤你,对你的生命造成了严重威胁,所以最后划定为防卫过当,只判了三年。”
程拙面无表情地敛起眼睫,微微笑着,仍然没有说话。
许临风昨晚连夜托人调查了程拙,看见基础卷宗的时候,非常惊讶。他没想到程拙有前科,牵丝带线,再往前稍微一看,也能大体看出程拙这样的人,是怎么活到三十多岁,怎么练就这一身不好惹的本领和阴沉可怕的气质的。
当然,像程拙这样的人,许临风在卷宗里看过太多,本不该惊讶。
所以才会说只判了三年。
许临风仿佛转换了话题,接着说起来:“我和陈绪思是大二认识的,他起初是经管专业的,学校里最热门分数最高的专业,不过他大二转专业来了我们法学院,很努力刻苦,天分也高,四年下来综合绩点是我们年级的第一名。但他跟我说过,他其实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和热爱才来学法律,只是因为脑子抽了,想给自己找点希望。我以前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程拙喉结滚动,理应瞬间明白。
陈绪思在动了放弃的念头之前,已经付出过他的全部。
“他其实不是一个好接近的人,我们宿舍的其他同学都知道,”许临风看着程拙,说,“经常独来独往,放寒暑假也回去不了多久,总是一个人住在学校。后来他跟我说,他只是因为和家里关系太差,所以才心情不好。”
“如果只是一般的心情不好,那也不算什么。但陈绪思不愿意去医院,一年前,我和他去过一次学校的心理咨询室,老师给出的建议,中度抑郁状态,你知不知道什么意思?不过他消沉不了多久,很快又变得正常,所谓的正常,当然也是不爱说话,活动不多,每一项课内课外学习和活动都能好好完成……”
许临风像在法庭上对被告人口诛笔伐,一字一句都是一把把扎向对方的尖刀,但他显然少了很多理智,更忍不住抬高声音:“但他没有其他任何兴趣爱好,不爱交朋友,不喜欢麻烦任何人,有时候会偷偷躲在宿舍里哭,这一切到底是谁造成的?程哥,你知道吗?”他嘲弄笑了笑,“陈绪思这么信任你,你应该知道。”
“可我不知道。作为朋友,我已经做完了我能做的一切,你呢?你在哪里?”
他忘了,程拙差点杀了一个人,最后“只判了三年”,所以在监狱里,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么多陈绪思在大学里的事情。
陈绪思说过,上了大学他就会认识很多很多人,要过得丰富多彩。程拙有恶劣的私心,但没寄信,就代表他后悔了,他就算会气得稀里哗啦,也希望陈绪思过得快乐。
许临风说:“我很难放心,但我会尊重陈绪思的选择和决定。只是,我依然想象不到,一个能从小县城走进北京,走进顶尖大学的高材生,将来研究生毕业后,要跟你回这样的地方庸庸碌碌一辈子?你不觉得所谓的爱和信任,对他太残忍了吗?”
许临风是活在优绩主义环境里的人,人生顺风顺水,哪怕再有教养,想要更加落地,更加理解其他人的人生,对他来说,还是会有天然的难度。
他更不知道陈绪思和程拙的故事,究竟是哥哥还是情侣,爱来自于哪里,为什么而产生。陈绪思所说的,如果没有程拙,他就不能去北京,究竟是为什么?
他说这些,也只是想让程拙明白,得到陈绪思的信任和爱,是多么珍贵,多么令人嫉妒,如果没有真的做好打算,就不要再次毁了陈绪思的一生。
程拙终于开了口,却不是解释:“你说的也许没错,担心的都很正常。但在怎么让陈绪思自己做选择这件事上,还没有人有资格教我怎么做。”
他没有任何义务向陈绪思以外的人解释自己,也没有那个心情了。
第63章
许临风既然选择了退回朋友的位置,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也无所谓程拙此刻怎么回答。
只是他以为程拙被拆穿揭底之后总得有些局促和慌张,可程拙竟然没有。
程拙显然没有话要继续和他聊下去,如果不是看在他是陈绪思认定的朋友,对陈绪思的关心是真心实意的,恐怕早就变脸了。
陈绪思很快也会回来。许临风最后说道:“程哥,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其实很心高气傲,无法面对自己人到中年还一事无成,所以才没有在出狱后第一时间去找陈绪思,对吗?陈绪思说你其实也接受不了同性恋,后来失踪了四年,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这些事你该不会到现在还瞒着他了?”
程拙这下反而笑起来,脸上没有丝毫不悦和愤怒,沉吟片刻说:“其实,如果陈绪思真的把我忘了,他身边有你这样的同学,我会很放心。”
猝不及防被夸了,还是这么高度的评价,许临风心情复杂。
“谢谢你,”程拙终究对许临风多说了些话,提到陈绪思的时候,语气没有变化,但就是不太一样,“你应该看得出,陈绪思是很敏感较真的小朋友,你会怀疑的事,他当然不会放过。只是他不会像你一样去查我的档案,只想听我亲口告诉他。”
“我都会告诉他,也会和他一起去北京,这都是非常简单的事。”
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一个看起来游走在规则边缘,应该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男人,会如此重诺守信,值得依赖吗?
可连一直试图质疑程拙的许临风,都莫名怔愣,莫名觉得程拙不是虚情假意、老奸巨猾又穷凶极恶的人。他似乎应该相信陈绪思的眼光,而陈绪思和程拙之间的感情,也不止是花前月下的爱情那么简单,到了最差的地步,陈绪思也会认程拙这个哥哥。
许临风黯然一笑,听见身后包间的门被推开,便彻底收声,包间里的气氛陡然恢复如常。
陈绪思也是笑着进来的,若无其事地重新坐下,冲程拙眨了眨眼睛,是在说自己很好的意思,然后问他们刚刚在说什么。
没过多久,他们吃完了这顿饭。
程拙原路载着两人回到酒店。
一路上,陈绪思已经计划好明后天的行程,在许临风离开北海之前,他们总得坐船上岛去玩玩,不然岂不是白来北海一趟。许临风顺着他的意思,都说可以。
程拙还是他们的导游,也可以。
车辆停在酒店的前坪里,到了该下车的时候,陈绪思见程拙从始至终没有别的表示,跟着也打开车门,就要跟许临风一起上楼回房间。
“陈绪思。”
程拙不早不晚地开了口:“车后备箱里的盆栽,你总得亲自去送给钟谊。”
第76章
车门半开不开,微微回拢合上,陈绪思微抬下巴看着车前方的位置,嘀咕说:“噢,反正我们明天还会见面,是去你那边汇合,到时候我再送给她好了。”
程拙说:“万一东西这样放一晚上,坏了怎么办。”
陈绪思说:“才不会。”
程拙冷不丁笑了一下,还是问道:“今晚不住酒店,跟我回去吧,怎么样?”他又提醒陈绪思,“上一个问题你还没回我。”
所以这一个问题,陈绪思躲都别想再躲第二次。
许临风瞧着这样的情况,先一步道谢并下了车,面色在夜色中不清不楚,对陈绪思说:“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陈绪思扭头看去,却发现许临风早已走远进入大门了。
他转头回来,手指抠着车门锁扣:“好吧,只是我这个酒店房间,不是白白浪费了……”
“所有的酒店房费,我都补贴给你。”程拙探身过去,看似是抓陈绪思的手,紧接着用力一带,就将车门“砰”地关紧了。
陈绪思心里下意识一紧,嘴角却是微微上翘的,近距离看着程拙说:“你一开始是不是没想着要留我,好舍己为人呢,哥,突然改变主意,是为了我,还是看到许临风就不爽?”
程拙捏着他的手指,说:“当然不爽,吃饭的时候你出去了,我差点没忍住把他打一顿。”
居然有这么严重?差点要打起来?!
陈绪思鼓着眼睛:“因为什么?你们说什么了……”
程拙俯身下来,越靠越近,让陈绪思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被碰到嘴唇,自然而然就接起了吻。
陈绪思整个人贴着座椅,一边和程拙接吻,一边眼睁睁看着后视镜里有人从车后方经过。
所幸他们的车头冲着最里面的角落停着,应该不会被人专门绕过来看见。
“他跟我说了一点你在学校的事。”程拙在他软绵的嘴唇上啄吻,手臂扣着陈绪思的后背。
陈绪思又不知不觉往前,一只手撑在了中间的扶手箱上。
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直直看着程拙的眼睛,低声说:“我在学校挺好的,我还是年级第一,连许临风都比不过我,我厉不厉害?”
程拙说:“厉害,特别厉害。”
“嗯。你……你别听许临风跟你说的那些,他一直都只认识我,对你不了解,”陈绪思贴着程拙的颈窝和下巴说,“连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也不敢说还了解你,所以……他可能是担心我,自然而然想为我说话,又或者,因为我没说清楚过,才让你们本来就有一些小小的误会……”
程拙收拢他的膝盖和两条胳膊,全都拢在双臂和手掌心里:“可项余成都说,你可能不太好——”
陈绪思否认不了,在此之前,他给所有人传递出来的感觉就是好像活腻了,没意思,世界毁灭都行,所以他请了长假,见到项余成说不想再回来,在火车站的时候打电话给姨妈,把自己存的钱都转过去。
他把这称之为,自己是在装有病。他得先做出一副活不下去的样子,才能试着自救。
他始终都是为了好好活着。
“我知道,”陈绪思蹙起眉,执拗地说,“可我真的没病,我清楚自己到底什么情况。”
程拙一时间可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着陈绪思的眼神,让陈绪思觉得他好像越看自己越认为自己真的有病。
陈绪思有点急,按着程拙的肩膀使劲晃起来:“所以你是什么意思,你是听了别人的话,觉得我有精神病还是神经病,这是在可怜我?你一开始根本没想让我跟你回去,我要是直接回酒店了,你也无所谓,对不对!”
程拙真的被他摇得一晃一晃,还不忘拿手掌护着他的手肘,避免撞上车饰和中控台。程拙抱着他说:“不对。”
“那你什么意思。”陈绪思质问道。
程拙捏着他细长的手腕,把他往前一拉,陈绪思猝不及防提了口气,腰和肋骨横在扶手箱上,竟然已经逃脱不了程拙的桎梏,只能紧紧贴着那具高热坚实的身体。
程拙幽暗的双眼牢牢盯着他,这才对他说:“我怕我会吓着你,让你觉得受不了,明白了吗。”
昨天还不是程拙最疯狂的样子吗。
陈绪思滚动喉结,嘴硬道:“我没觉得怎么受不了……不过如此。”
程拙说:“我知道了。”
陈绪思还没有问程拙知道什么了,紧接着就被程拙把住了腿弯,连掐带拿似的,陈绪思不得不靠上去,再抽腿出来,四肢被拉扯摆弄几下,他整个人就已经离开了副驾驶座位,竟然坐去了程拙身上。
他们其实很习惯这个姿势,可以最大限度地接触和拥抱,给人安全的感觉,当然,还特别热。
只是陈绪思已经二十三快二十四岁了,总觉得这地方不对,车里太挤,一些触感也传递出十足的危险……他才动了两下,就被按住。
“坐好,”程拙说,“陪我坐一会儿。”
程拙软硬兼施,陈绪思就算不怕他,也心跳如擂。
陈绪思终于安静下来,变得乖乖的,干脆手臂一收环住了程拙的脖子。
他很慢地说:“其实我一直都是一个无趣的人,以前就是,除了学习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干的,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以前我跟你要,要你积极一点,不要总想着死不死的……后来我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因为你说过,我是你这辈子遇见过,最勇敢最伟大的船长。哥,你不是说,以后要永远陪着我吗,我们一起去找喜欢的事情做,至于以前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对不对?”
程拙扣着他的后脑勺,多出来的一根手指拂过眼下,嗓音低哑:“对。”
陈绪思嘟囔一声:“我也允许你跟我去北京了。”
程拙却问:“如果我不让你去北京,要你就待在我身边,实现当年说了给我做老婆的话,你干不干?”
陈绪思语气古怪:“好啊,我还会去铁匠铺打根铁链,直接把我们一人一只手锁在一起,岂不是更好。”
“我没跟你开玩笑。”程拙说。
陈绪思按住程拙的肩膀,坐直起来怒气冲冲地看向他,下一秒又泄了气,说:“我知道你不会,你根本不会,否则你用得着等一年才来见我吗?程拙,你其实做不了太坏的人——”
程拙不说话了,只有被陈绪思拆穿某些事实的时候,他才会隐隐恼火,手里不断摩挲着陈绪思,确实不打算再做坏人,却可以立即做一些坏事。
“顶多做个流氓——”陈绪思挤出了后半句话,“这是在车上,酒店门口这么多人……你昨晚还不满意,现在又……不要。”
陈绪思被弄得往后挺背远离,程拙直接跟上去,声音都隐约变了:“陈绪思,以前在监狱里还会克制,但这一年来,听项余成发来的消息,我每天都可以梦见你,每次都想直接操——”
陈绪思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脸上,不等他说出来,就直接凑上去堵住了程拙的嘴。
“你……唔,变态!”陈绪思自己主动亲着程拙,却含糊不清地骂道。
他的手已经被程拙捉得死死的,沿着程拙的腰腹往上摸到胸口,原本只是为了用来支撑,然而程拙捏住他的手指,好像在教他怎么摸那些肌肉。
陈绪思惊呆了,犹如一个第一次破戒的花和尚,体会到了这种彻底的下流的快乐。
确实很好摸,软软的,韧韧的,还能感觉到下面的心跳。
这里刚刚告诉他,它每天都想他。
“我要是变态,也是因为你,”程拙贴着陈绪思的嘴唇,一边厮磨一边毫不费力地把陈绪思按得更紧,“陈绪思,同性恋就是你这样,一只手摸几下就能勾引到男人,十九岁就把自己认来的哥哥勾到手了?”
陈绪思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招惹到了程拙,还是说,他一直都在招惹挑衅,到了此刻才叫得偿所愿,自食其果。
第64章
陈绪思重新坐回副驾驶,又是摸头发就是扯衣服,看着车子开出停车坪的时候,确认肯定没人看见,他就觉得还好了,刚刚在驾驶座上,也可以算是他在占程拙的便宜。
只是一时间车里显得非常安静,呼吸声明显。
“我感觉,”陈绪思盯着路口,“感觉你变了很多呢,连肌肉都没有以前多了。”
程拙原本看起来心情没有特别好,眉眼间有股躁郁的感觉,但被他按捺压抑下来了,不过这会儿又好了一些:“人都是会变的。”
陈绪思说:“是吗,也对。”
“但如果你想要以前那种感觉,也可以练回来。”
“不用,现在这样挺好的。”
陈绪思侧身靠在车门车窗上,改为直直盯着程拙的侧脸,眨眨眼睛说:“你今晚不用去带那四个客人了吗?明天呢?刚刚我忘记这件事了。”
程拙说:“我重新安排了人,做导游经验和情商最重要,很多人其实做得比我更好。”
第77章
陈绪思说:“那为什么那些小哥哥小姐姐们都上赶着选你啊?”
程拙看他一眼:“和你选我一样吧。”
“这是什么意思,”陈绪思皱皱眉头,似笑非笑着问,“难道你觉得我是因为看你好看才选你的,哥,远的不说,许临风也挺帅吧,我为什么不选许临风,他还比你年轻——”
又被程拙看了一眼,陈绪思莫名配合地消音了,不知道究竟算情商低还是高。
他更像故意的,就是要在危险边缘试探。
程拙目视前方说:“年轻有什么用。”
陈绪思笑起来,撇撇嘴:“哦,也对……”他放低声音说,“我这样的同性恋,就喜欢你这款,年纪大,经历多,不会大惊小怪的坏男人。”
“陈绪思。”程拙只叫了他一声。
眼看程拙还能一副没有表情的样子,陈绪思继续说道起来:“怎么了,哥?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帅更能干的男人,这一点,你其实从来没变过的。”
程拙绷着嘴角,正好在红灯前踩下刹车:“你喜欢就行。”
陈绪思伸手过去,手指头在程拙的胳膊上点点划划,嘟囔道:“你也没有给我拒绝的选项,不过……在我到北海之前,余成哥根本不知道我已经来了,你们怎么计划的,说给我听一听呗。”
“没计划。”程拙居然回得如此短促。
他又说:“就是你之前猜到的,我和他有联系,知道你回了云桐,让他把信转交给你,希望你,能开心一点。”
陈绪思怔愣半晌,“噢”了一声。
“那你应该早就知道,程贵生的情况了吧。”
“嗯。”
程贵生当年从他们家卷铺盖滚蛋后,其实不算完全一无所有,但他可能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又在南片区酗酒打牌起来,整日疯疯癫癫寻衅滋事,终于惹了惹不起的一窝混混,被打得鼻青脸肿,下不了床,最后把工地的工作也丢了,之后就也杳无音讯,不清楚是流浪去了哪里,还是人已经没了。
徐锦因不会知道这些,陈绪思还是从项余成和他周围那群哥们嘴里听说的。
程拙最初来到他们家的目的至少圆满达成,这该是一桩喜事。
“他骗了我和我妈那么多年,都是他应得的下场。”陈绪思说。
程拙却不再和当年一样对程哥生有那么多情绪,他忽然问:“他是怎么跟你妈妈认识的,你清楚吗?”
陈绪思摇头:“很早很早,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有这么个人。”
他们重新上路,然而程拙的本意似乎不在这里,而是尽可能温和地谈及一些敏感的问题:“你妈妈,还好吗?”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
陈绪思从不跟项余成说这些,但他可以和程拙说了。
“我不知道,”陈绪思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说,“我希望她一切都好,听到的也是这样的话,说还好,但我不知道。其实和你关系不大,没有你,也会有别人让我想做出改变,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是我们都必须面对的。”
他吐了口气,还是试着倾诉了出来,不再有任何顾虑:“我很痛苦,哥,我有时候会痛恨,也会绝望,但……我其实不太会后悔。我也不想再回去了,不想再回小时候,青春结束的那一刻,我也没有留恋到会像他们那样觉得不舍。”
不知不觉间,程拙已经将车停在一个停车场里,像是到达了目的地。
车里的灯光由暗转亮,陈绪思的眼中倒映着程拙的眼睛。
“往前走吧,陈绪思,往前走就好了。”程拙握住了他的手。
陈绪思唯一只有在火车站那一天的灵魂被困在原地,所以才会对眼前这个人不舍。可越不舍,他就越挣扎。徐锦因不见他,他也越忘不了自己是因为什么,才心存痛苦的希望。
他才能承认,自己就是一个贪心的人,希望妈妈更爱的是他,希望程拙爱的也是他。
现在他不必一个人徘徊在那个噩梦里了。
程拙接着说:“之后找个时间,只要你想,我们就一起回一趟云桐。”
过了一会儿,车门打开,车里的人终于下了车。
四处光线昏暗,黑黢黢的,漂浮着咸味的海风钻进楼房街道之间贴面吹过,等到了巷子里有光的地方,两人的身影才显现出来。
陈绪思像是累极了,已经趴在程拙的背上,两条腿被手掌牢牢握着,只有小腿会随程拙的步伐微微晃动。
程拙背他背得轻松,一路走得也慢,和当年在岛上回去的时候,那种感觉,简直一模一样。
他们都不必再回到岛上,只要继续往前走,一直走下去,也可以试着品尝那一点点、一点点可能幸福的味道了。
第65章
经过了街口的那家烧烤摊,一路往里走,快到达小超市门面外的时候,陈绪思已经睁开眼睛,往程拙脖子里吹了口气,让他知道自己醒了。
程拙没动静,大概打算直接背他进去上楼。
陈绪思当然不肯干,赶紧勒住程拙的脖子,小声道:“……那个,我还是自己下来走。”
“钟谊都知道,昨天刘婶也看见我们回来了,”程拙不觉得有什么,陈述道,“你下不下来,其实没什么区别。”
陈绪思说:“当然有区别!”
他眼看程拙一步步就要走进去,两条腿又喧腾起来。刚刚还那么安静那么乖乖的,一下子翻天覆地了似的,程拙被闹得想笑,扯过他手里勾着的包,到底还是把他放下了地。
然而门面里的灯光早就直直照在了两人身上。
陈绪思落地后立即站直,抬头一看,收银柜台里竟然没人,椅子上是空的,整个屋子里好像都只有他们俩。
“怎么没人呢。”陈绪思疑惑嗫喏道。
程拙说:“刘婶可能去隔壁串门了,或者在楼上。我都说了没事。”
陈绪思放松下来,吁了口气,大剌剌靠在柜台上说:“这是正好没有人,万一有呢?既然你说没有区别,那怎么不把来龙去脉跟所有人说清楚,说你一开始在船上对我做了什么,看起来不苟言笑的程老板,实际上原来是这种人!”
程拙问:“哪种人?”
“当然是横刀夺爱的小三咯,”陈绪思本来就很会翻旧账,何况这笔旧账就在眼前,还如此不一般,他就是翻一辈子,程拙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哥,你就没想过,你这样会让我脚踏两条船,以后还怎么做人?”
在发现陈绪思和许临风是假的之前,程拙确实没思考过道德不道德的事情。
他顺着就往下说了:“所以,我说了,会要你们分手。”
陈绪思哼一声,不服地叽里咕噜道:“你说分就分,怎么可能,刚夸你几句,未免也太自大太霸道了……”
程拙往前走两步,靠近了他:“我感觉你挺喜欢这样的,喜欢我为你又争又抢。”
陈绪思有种下一秒就要被生吞活剥了的错觉,脊背生凉,心里发痒,自己却一点儿也不想逃跑。
眼神交汇,陈绪思手掌往后摸了摸,总感觉程拙把他一提溜,这个高度,他就得躺上去了。
他勉强找回神智,伸出另一只手戳着程拙的胸口:“你想干嘛,还做不做生意了,哥?”
不等程拙回答,身后突然哗啦一声,后面杂物间里传来只有人动作才能发出的响动——
陈绪思瞬间警铃大作,从程拙手里抢回自己的包,转身就闪躲开,直接往楼上跑,根本不像第二次才来的人。
“陈绪思。”程拙眼看着他一溜烟跑不见了。
紧接着,杂物间里的刘婶开门出来了。
刘婶走出来,手里拿着两袋子零食货物,看到程拙,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出声:“程老板。”
程拙点头:“刘婶,还以为你去隔壁了,钟谊呢,回来了吗?”
“啊,我在后面理货呢,这些东西的货都不多了,”刘婶说,“小谊已经回来了,估计玩累也学累了,上楼睡觉去了。”
程拙说:“行,你把单子列给我就好,我给供货商打电话。”
这些事都是按惯例处理就好的小事,刘婶把单子拿给了程拙,一边整理货架一边终于按捺不住,闲聊扯谈似的说:“程老板,听小谊说,昨天那个小年轻,就是刚刚那个?他是——”
程拙一手撑在柜台上,低头看着进货单,若无其事地说:“嗯。”
这个嗯是什么意思?承认,同意,绝不否认?
可到底是什么呢……刘婶简直一把年纪都难得傻眼迷茫了。
这种事其实也用不着大惊小怪,她更无意窥探指摘年轻老板的隐私,只是,在此之前,她刚好不幸地站在杂物间里听到了所有的对话,不得不变得惊讶,也是真的藏不住事,复杂尴尬的表情就挂在那张迷茫的脸上。
“刘婶,你就当他是我弟弟。”程拙若无其事地说。
刘婶“噢”一声:“最近认识的?”她今天听钟谊说起,钟谊好像特别感兴趣,也很喜欢那个男孩子,但她心中难免多些疑问和担忧。
第78章
程拙顿了顿,说:“我入狱之前,在云桐的时候,他就是了。”
“原来是这样,”刘婶点点头,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不容易,程老板,你们兄弟终于见面了,不容易。”
程拙笑了,看了眼电子显示器上的日期,又说:“这个月去探望钟大哥的时间快到了,这次小谊说了会去吗?还是她姑姑一个人去?”
刘婶愁眉苦脸起来,叹口气,摇摇头:“那姑娘看着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其实倔得很,没提这件事,今天回来的时候,好像就和她姑姑吵架了,直冲冲就回了房间。”
程拙似乎早有预料,撕了誊写好的单子,打算先上楼:“顺其自然吧,总是逼她也没有用,只有自己想通了,或者发生点什么,才改变得了。”
这一番话有语重心长的意味,刘婶总觉得程老板哪里有了变化,自从这次出远门几天回来之后,好像哪里都变了。
难道真的都是因为楼上那个小伙子的到来?
这就更奇怪了。别管是弟弟,还是那什么关系都很正常,只要你情我愿,感情真挚,人活一辈子,爱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可刘婶刚才听得清清楚楚……
在程拙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刘婶也走过去,靠在扶手上,同样语重心长地开了口:“程老板,你不用在意我知道了什么,就会乱嚼舌根,我这个人最不爱闲言碎语的,你放心,只是……”
程拙这下必须让她说出来:“嗯,刘婶你说吧,有什么说什么。”
刘婶说:“刚刚我在杂物间,确实都听到了。”
程拙微微挑眉:“我知道。”
“我是在想,钟谊毕竟还小,不成熟,有些不健康的事情,比如感情上的纠葛恩怨什么的,最好还是不要让她也知道太多,”刘婶支支吾吾起来,“而且程老板,其实呢,以咱们过来人的经验,相互喜欢就好好说开,好好在一块儿,千万别拖泥带水的……那样容易惹出事情来,很多时候,这麻烦就是这么找上门的。”
以她朴素的价值观,就差没有直接对程拙说,当小三是不对的。
他们稍微了解得多一点,又有些敏感,事实也确实如此,一般的纠纷案子,哪怕是命案,一群人不是为了钱财就是为了感情而闹得鸡犬不宁家破人亡。
程拙是受过改造的人,理应接受和感谢刘婶的劝诫,他低声说:“嗯,确实,不过现在已经处理好了,放心。”
刘婶又“噢”了一声,讪讪笑着目送程拙上了楼。
她转身走回柜台里,扶着椅子坐下,其实比起他们的程老板喜欢男人这件事,还是程老板居然会去当小三这件事更让她大脑宕机。
幸好钟谊不知道。
她拍了拍胸口,然后放心地继续干活,等着下班关店回家去。
陈绪思回到二楼程拙的房间里,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缓过来,见程拙一时半会儿没上来,便丢下包,在房间里四处看起来。
他终于有空也有心情打量屋子内的陈设和布置了。
东西不多,布局简单,陈绪思走到沙发边的那张桌子前,就看见桌上摆着一台合上的笔记本电脑,几本考导游证相关的书,几个本子和笔。
桌子下有两个抽屉,程绪思不再客气,直接试着拉开了抽屉。
他刚看见抽屉里那些零零碎碎的寻常东西,还来不及翻动,手机先响了起来。
许临风打来电话,陈绪思去了阳台上,没一会儿才重新回来。
许临风明天不会跟他们一起上岛了。他来北海,本来就是因为担心陈绪思,为了让他开心起来才来的,现在他可以不用担心了,也就没有必要再留下让大家都不自在。
程拙进房之后,搂着陈绪思在阳台上坐了下来。
陈绪思问程拙刚刚在楼下怎么样,程拙竟然真的开始反省了似的,说:“出轨和当小三都是要被唾弃的,以后再也不干了,听见没有。”
“听见了,”陈绪思说,“明天许临风要回北京,不跟我们一起了,我明天去送他一趟,好不好?”
程拙说:“去吧,人家都要走了,我肯定不跟着。”
陈绪思看了程拙一眼,凑过去说:“我补偿你,这样总行了。”
程拙笑了笑,握着他的胳膊起了身,将人一路推回房间里。
只要随便一个动作和眼神,两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擦枪走火实在太容易。陈绪思装得很柔弱无助,顺势就躺在了床上,被程拙拥着挤到床头的时候,终于清醒地知道程拙一直是怎么梦见他、最想怎么对待他。
他之前不敢承认,他就是喜欢,喜欢这种疯狂的感觉,他在船上骂程拙是小三的时候,就已经不想在乎其他任何人了。
就让他自私一回,又能怎么样?
结束之后陈绪思趴在程拙的身上,虽然很累,却一点也不想闭眼睡觉。
他还是心痒,忍来忍去不想忍了,只能伸手去床头柜拿烟。
一只手直接横过来,替他拿来了那包香烟和旁边的打火机。
陈绪思愣了愣,下意识不高兴,哑声发作道:“你现在不抽了,还要来管我?你不喜欢我这样,你嫌弃我。”
程拙摸了摸他的脸,冷冷轻嗤一声。
陈绪思看着程拙把烟点燃,然后递给了他。
陈绪思有些傻地接过烟,很快笑起来,爬上去,咬住烟蒂吸了一口,用红润的嘴唇贴近程拙,烟雾从两人紧贴的唇间缓缓飘散出来。
只有程拙会这么没底线没原则,可以让陈绪思毫无顾忌的放肆,体验自私自利的快乐。
他们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坏蛋。
第66章
程拙六点醒来,陪陈绪思继续睡了一会儿,等陈绪思自己定的闹铃响了,两人才先后起床。
他们分头行动了。程拙和供货商联系好开车去提货。陈绪思则打车去了酒店,和许临风在大堂碰面,找前台退房,然后再一起去机场。
许临风看见只有他一个人来的时候,多少有点意外。
陈绪思自己先说了:“我哥他忙自己的事去了。”
许临风问:“那他就不管你了?你们今天不是还要上岛吗?”
陈绪思笑笑说:“我才用不着他时时刻刻管着,他才管不明白我呢。等我送完你回去,他差不多也能忙完吧,到时候再上岛也不迟。不过临风,你真的不想再多玩两天吗,其实——”
“你哥他挺好的,”许临风看着满面春风的陈绪思,一边欣喜一边有些忧伤,做出很轻松大度的样子,说,“等你回了北京,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一起玩,我现在就不当电灯泡了。”
出租车在离机场越来越近的路上,陈绪思听了这话,更觉得稀奇古怪:“……挺好的?昨天吃饭的时候,他没对你说什么,没把你怎么样吧?”
按程拙自己坦白的情况,他们在包间差点要大打出手?
陈绪思根据程拙后来的反应和问话,能大约猜出许临风说了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以前是一副什么鬼样子,也不会介意许临风告诉程拙。现在其实也没有太大差别的,只是程拙重新出现在了他的世界里,无形之中自己确实是被管着了,虽然可以疯也可以闹,但再也没有消极堕落的借口。
毕竟,陈绪思才是那个一直更加积极向上,得劝程拙不要太消极的人。
他在程拙面前,总有一些自己的坚持和小骄傲,仿佛是职责所在。所以,如果两个人都阴阴沉沉的,那也太不应该了。
许临风沉吟片刻,才笑着说:“没有,他知道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当然不会再为难我。”
做哥哥的想替弟弟严防死守所有的“危险”,其实很正常。
陈绪思终究不喜欢张扬,掩饰道:“我哥他以前就这样,怕我们太年轻太冲动,所以就误会了。”
“可能,更多的是我为难了他,”许临风说,“我其实应该向他道个歉。”
陈绪思愣了愣,不太相信,感觉他像在开玩笑,刚好转眼之间,他们已经到了机场。
于是陈绪思随便摆了摆手,擅作主张替程拙说了没关系。
陈绪思和许临风一块儿下了车。道别之前,许临风又说:“等你哥跟你一起来了北京,我请客吃饭。”
“知道了,北京见。”
陈绪思没再说什么,和许临风最后拥抱了一下,在他进入机场大厅没了身影之后,便重新上了出租车。
无论如何,这都是终于尘埃落定,是能让每一个人都走向幸福的最好的结果。
陈绪思刚拿出手机,程拙的电话不早不晚地打了进来。他应该能比程拙回去得早,得意地自夸一番,很快挂掉了电话。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想起自己昨天买好的花。那几盆多肉一直被放在车后备箱里,今天车又被程拙开走拉货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影响。
再打电话去问程拙也晚了,陈绪思心里略有惭愧,盘算着还准备点儿什么去送给小妹妹。
第79章
他在巷子口下车,再次提着行李走进小超市的时候,依然忍不住东张西望。运气实在太好,早上见过一面的刘婶这会儿又不见人影,好像在后院忙活着。
小超市里的客人一叫,刘婶果然吆喝着立即过来了。
陈绪思和客人面对面而过,朝对方笑笑,紧接着迅速上了楼。
这几步提着重物走得急促,他不得不为前两晚的疯狂买单了,停在门口叉着腰喘起气,腿脚好像都还在发酸打颤。
程拙这种能动手就不动嘴的“一方恶霸”,居然会被许临风为难?他莫名其妙想起了这件小事,心里像是留了一小点几不可见的疙瘩。
陈绪思走进房间,看见程拙已经从车里搬上来的几盆多肉就放在桌上。
他又独自在屋子里转悠折腾了很久,包括整理行李,收拾床头余下的一点烟灰,藏好所有的润滑套以求休息两天,还有重新翻看程拙的抽屉,从里面找到了一只卡包和一支录音笔。
卡包里是几张车票,乍一看平平无奇。
陈绪思按动录音笔的时候,心脏才紧缩起来,意识得到自己是在做某种坏事。
沙拉拉的电流声流淌了出来,几秒之后,第一下出现的人声听起来有些陌生,却让陈绪思停滞在原地。
“喂,余成哥……”
“我从北京回来了,你找我有什么事?是有他的消息了吗……”
他没有再听下去,立即关掉录音笔,合上抽屉,呆站了更多秒的时间,然后抱起桌上最漂亮的两盆盆栽就离开了房间。
陈绪思再次停在房门外的楼道里,已经可以确定,刚刚那出现的就是自己的声音。
这四年来他和项余成通过一些电话,电话内容都大同小异,他根本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了。
陈绪思头皮发麻,整个人还在放空之中,楼道上方忽然又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哭声很小,很隐忍,像是已经累了,但没有办法停下来。陈绪思甚至下意识搂住花盆,探出一根手指碰了碰自己的脸。
不是他在哭。
虽然在这种能够等到程拙回来的、已经可以称之为幸福的时刻,他发现极度的幸福竟然也会令人感到心痛。
陈绪思感觉哭声在耳边越来越大了,他缓缓往楼梯上走去,通往三楼的铁门并没有上锁,虚虚打开着,陈绪思一越过那扇门,抬起头,就发现了坐在上方楼道角落的钟谊。
钟谊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的,她抽噎着呆呆地看向陈绪思,看见他手里的多肉盆栽,似乎明白了什么,既没有赶走陈绪思,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这里有一个比他更脆弱更伤心的小女孩。陈绪思轻声问道:“怎么哭了?谁惹你伤心了吗?”
钟谊沉默了半晌。
“你不愿意告诉我,那愿意告诉程拙哥哥吗,”陈绪思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把那两盆多肉往前放在楼梯上,摆在钟谊眼前,“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你看,给你新买的盆栽喜不喜欢?我和程拙哥哥一起专门去给你买的,更多的还在房间里……”
钟谊冷不丁开了口,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不能跟程拙哥说。”
陈绪思问:“为什么?”
她吸着鼻子,哽咽着说:“他是因为我爸爸才来照顾我的……可我不喜欢爸爸,不喜欢去监狱里看他,不喜欢他变得那么丑那么难看,还很憔悴,只能被人拷着隔着玻璃见面,你们根本不懂!我就是不想去看他,为什么一定要逼我……我害怕,可你们都骂我……”
陈绪思大约拼凑出了钟谊究竟是为什么而哭。
甚至,他竟然不需要知道太多,瞬间就懂得钟谊为什么不喜欢爸爸,为什么害怕。
在此之前,陈绪思其实从没有想象过这些。
陈绪思缓缓蹲下,也在台阶上侧坐了下来,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钟谊:“我不会骂你,我知道你害怕什么,我也会保守我们的秘密……绝对不告诉程拙哥哥,好不好?”
他是程拙哥喜欢的人,果然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都不会害怕程拙。
钟谊相信了陈绪思,伸手接过了纸巾。
第67章
钟谊擦了擦眼泪,平息了一会儿,似乎不相信陈绪思真的能懂自己的感受,只说:“谢谢你,我没事了,先回房间写作业了,刚刚我说过的话,你千万不要告诉程拙哥和其他人……”
陈绪思见她起身就要走,提醒道:“还有花没拿,是我和程拙哥哥一起给你挑的,赔给你。”
“我很喜欢。”钟谊蹲下身抱起两盆多肉,破涕而笑了一下。
她手臂还不够长,抱不稳两个沉甸甸的瓷盆,陈绪思顺手扶了一下,安静片刻,又说:“你应该知道,程拙他是在监狱里认识的你爸爸,对吧。”
钟谊终于完全停下来,呆呆看着陈绪思。
陈绪思说:“我从来没有去看过他。”
钟谊低声问:“……你是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选择的机会,”陈绪思笑了一下,“可你不一样,虽然你现在会害怕,不想去,但有得选择比没得选择要好多了,对不对?”
昨天买花闲聊的时候,程拙告诉了陈绪思,钟大哥做生意多年,当然不至于和别人起了口角就要动手抡锤子,之所以会有所谓的冲动,会走到那一步,是因为他只会为了自己唯一的孩子赴汤蹈火——被他打伤的那人说来甚至是熟人朋友,一直喜欢提起钟谊,语气轻浮,说那只是个养女,钟大哥何必当亲生的去看待。几番下来玩笑越开越过分。
那天两人在外地忙活儿完,又都喝了酒,钟大哥一直不说话,最后忍无可忍,提起酒瓶敲碎了就往对方脑门上砸了下去。
“我觉得你是很爱你爸爸的,即便他犯了错,成为了犯人,”陈绪思说,“但我不会劝你去看他,只是,其实我很羡慕你……也是真心希望你以后想明白了不会后悔,所以只要还来得及,就不用害怕。”
不知道钟谊有没有听明白,她还小,不一定能领悟透彻,但眉头紧锁着,确实不再哭了。
楼下很快传来上楼的脚步声,程拙已经运完货回来。
钟谊顶着一张花猫似的脸,一时间变得慌张。陈绪思笑着摆摆手,让她赶快进去,然后自己一个人往楼下走,和那脚步声越撞越近。
一道身影消失在二楼的门里。
程拙一步步踏上台阶,抬头再往上看了一眼,才推开房间门。
一进门,眼前空荡荡的,转过头,就看见站在他身后的陈绪思挤在门背后,手里提着自己的背包,一副还没准备好要和他碰面的样子。
陈绪思怔愣两秒,紧接着伸出双手,还是抱到了程拙。
“躲着干什么,玩捉迷藏?”程拙问道。
陈绪思说:“你忙完了?”
“嗯。”
“我没干什么,就是把花送到了楼上才下来。”
程拙捏着他一只手臂,鹰隼般的双眼看向他:“可我感觉你做了亏心事,怎么了。”
陈绪思往后挪动脚步,干脆靠在墙上,想了想,如实坦白道:“我刚刚偷看了你的抽屉,你会怪我吗?”
程拙巍然不动:“你要看哪里都行。”
“我看见你的车票了,”陈绪思选了最近的一个说道,“前几天你就去过云桐,然后再跟着我回的北海。你这么害怕啊……你们都这么害怕,到头来,只有我最傻最愣头青。”
他边说边笑起来:“所以我才是最有勇气的人,你们都需要我的安慰和鼓励?”
程拙一听,就猜出他都看见、都明白了,喉结一滚,刚要解释什么,就被陈绪思瞪回来,分不清陈绪思到底是生气还是难过了,又该怎么哄好呢?
程拙接着张嘴想说话,换成陈绪思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唇。
“我也不用你对我解释。”陈绪思凑近过去,眨了眨眼,稍微松开手,踮起脚,蜻蜓点水般在程拙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然后从程拙身前钻了出去,咳嗽两声,拿起已经准备好的背包,特地大声道:“好了,我们是不是得出门了,程老板?!”
程拙舔了一下嘴唇,转头,说:“嗯,走吧。”
陈绪思高兴地捏住了程拙的肩膀,让他把头转回去:“收到,出发上岛!”
重逢以来,陈绪思难得有这么热情高涨的样子,程拙被他推着下楼,很是受用,两人浩浩荡荡出了门。
几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前,这个地方的游客比从前更多,马路周围的店铺和风景也更好了。晚上去港口坐渔船偷渡这样的事,也已经干不成,所以他们在白天买了上岛的船票,登上了游轮。
陈绪思第一次走上大游轮的甲板,站在船头看着前进的方向,海浪被层层劈开,冬日的阳光像千万吨金箔洒在海面和他们的头顶。
程拙搭在他的肩膀上,好像也在欣赏这瑰丽阔里的海洋,在一起眺望远方。
第80章
“哥,你还能分清方向吗?”陈绪思瞥了一眼程拙紧握在围栏上的那只手,笑笑说,“你带别的客人上岛的时候,有没有告诉他们,往左是去哪里,往右又是去哪里?”
程拙说:“我会让他们自己来甲板看海。”
陈绪思说:“那你在哪里?”
“里面等集合。”
“那多无聊。”
陈绪思嘀咕一阵,看着和当年偷渡时船长带他们看的完全不一样的海面,继续说:“我觉得我的直觉不会错,应该往这边是海南,往那边是越南,对不对?”
程拙笑起来:“不对,你记错了。”
陈绪思皱起眉:“真的吗?”
他脑海里再次对了一遍地图,立即又往程拙手上一拍:“错不了,你又骗我!”
程拙笑着带他往回走,在甲板上走走停停,吹了好一会儿海风。
下船后,陈绪思再次和程拙一起双脚落在了这座阔别已久的岛屿上。
程拙带他入住了一家全新的更好的酒店,还是临海的房间,外面就有泳池,更远处才是连绵的沙滩。
现在这样的天气是不适合下水游泳的,他们只是扔下一切东西,走出房间,走去了海滩上。
程拙看着陈绪思往前跑,跑着跑着就往地上一倒,躺在了沙子上,不顾形象地摆出一个大字。
让他野够了,自己坐起来,开始一脸幽怨地看向程拙,往程拙身上泼沙子,程拙才动用“武力”和装模作样的命令叫他起来。陈绪思不听,程拙直接拿出手机,好像要把他拍下来。
陈绪思确实还要脸,赶紧爬起来冲过去,捏到程拙的手机翻过来,看见漆黑一片的屏幕,一时间又气又笑,和程拙打做了一团。
他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的声音和类似快乐的声音一直萦绕在两人之间。
也只有陈绪思能这么和程拙掰掰腕子试试拳脚了。
最后陈绪思累得不行,脸被风吹得凉凉的,浑身却热出了汗。他们打完一场下来,陈绪思毫发无损地被程拙扛起,原路返回回到酒店房间里。
刚好一回来,陈绪思的手机铃响了,他看都没看,就接起电话,听见对面是谁,脸色才瞬间变了个样。
程拙放开了他。
是陈绪思的大姨徐绣英打来的。她的声音带着很容易察觉的激动。在得知陈绪思去了北海,以后不一定再回来,并收到陈绪思全部的转账之后,她终于反应过来,心焦不已。再给陈绪思发消息,陈绪思也都好好回了。但她再也忍不住,和自己那个固执不已、自苦也磋磨着所有人的妹妹吵了起来。
她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姐妹,相互扶持,一路走来,年纪都这么大了,也有吵得面红耳赤翻天覆地的一天。
徐锦因其实早已什么都想清楚,什么都知道,她知道了陈绪思想要妈妈更多的爱,知道陈绪思的委屈无助和痛苦。也知道陈绪思对程拙不一样的感情。她怎么会看不出来。
所以,陈绪思的控诉是真的,她迟来的醒悟是真的,可她一边后悔,一边更加难以面对那些错误和真相也是真的。
徐绣英却怕自己的妹妹最终会遗恨终生,怕一切会来不及。
陈绪思听着听筒那边在说话,很快僵着一动不动了,再开口声音都是哑的:“真的?”
程拙默然站在一旁,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陈绪思哽咽着应了几声之后,终于挂断了电话,缓缓转头,看向等着的程拙,脸上一笑,眼睛里却起了一层雾气。
程拙连忙走上前,陈绪思说:“姨妈问我在北海好不好。”
“嗯。”
“她听见你的声音了,问,是不是找到哥哥了。”
“嗯。”
“她还说,”陈绪思吸鼻子,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说,“要我下次回云桐,一定要回家里坐坐,去看她们……”
徐绣英吵赢了这一架。
所以,这话里的意思,应该代表着妈妈松口了,终于愿意试着放下心结,见她明明是想要好好呵护长大的孩子了。
一切都还来得及。
陈绪思神色仍然有些茫然无措,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傻了一般,起身推开玻璃门,就一步步缓缓走出去,走到台阶下,走上石子路,走到泳池旁边,眼睛很久才眨一次。
程拙跟了出去,半晌之后,语气稀松平常地陈述道:“陈绪思,你有妈妈,一直都有。”
陈绪思转过了头。
“所以我要带你逃出来,也要把你送回去,”程拙说,“不论对错,我都会这么做,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陈绪思抿起嘴角,脸上挤出百感交集的笑容,眼睛通明透亮一般:“嗯。”
程拙揽住他,将他抱紧。
陈绪思终于可以知道,自己的存在多么重要,他也有一个英雄哥哥,有始终是爱他的妈妈,还有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他的程拙。
于是这一切才能回到他的身边。
而陈绪思又何尝不是走了很远,翻山越岭,跨越汪洋,才来到这里。
陈绪思闭上眼,手指也越攥越紧,脚步移动,半只脚踩在泳池边缘,他闭上眼,滚落两滴一直蓄着的眼泪,不知是疏忽还是怎么回事,忽然站不住往后一仰。
噗通两声。
他和程拙竟然一齐掉进了泳池里。
入水的那一刻,咕噜咕噜的水声响彻耳边,世界却安静下来,只剩下四目相对的两人。
有些记忆早已刻入骨髓,陈绪思下意识拉扯着程拙,扑腾半天,慌张半天,才发现两人都好好站在了泳池里,没有什么惊心动魄,九死一生了。
“你真的不怕了……”陈绪思傻傻说。
程拙托着陈绪思的脸颊和下巴,抹了抹他脸上的水花,用滚烫的身躯包拢了怀里的人:“反正你会救我,怕什么。”
陈绪思咧嘴笑起来,不知道该承认还是要犟嘴否认。
他靠在程拙的肩膀上,看见程拙后颈露出的纹身,伸出一根手指,描画起了那只小鸟,摸了摸它展翅的羽毛。
爱会让一切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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