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为上》 第1章 《太傅为上》作者:札姬柳【完结】 简介: *为爱做零太傅受x年下忠犬皇子攻* 一次意外,人民教师蔺宁穿回百年之前,成了一名太傅,就在他绞尽脑汁地想要搞清眼下处境的时候,遇到了前来寻人的五皇子:褚元祯。 褚元祯唤他:“老师。” 开局不利,蔺宁只想藏好自己的身份,可随着交集渐深,他还是被褚元祯察觉到了异样。 褚元祯将他逼到墻角,问道:“素闻有一妖孽,勾画人皮,取而代之。你莫不是这画皮的妖孽,窃了老师的身份,跑来招摇撞骗的?” 蔺宁气极反笑,“画皮?妖孽?封建迷信上头了吧!” 说罢,抓过褚元祯的手按到自己胸前,“来啊,你摸摸看,看看这是人皮?还是画皮!” 俩人针锋相对,都试图从对方眼中窥出端倪。 纸包不住火。 后来,褚元祯还是看破了蔺宁的身份,但却同意替他隐瞒,两人约法三章,互为彼此助力。 …… 褚元祯心底藏着一桩秘辛事:他是重生之人,前世,他死在了自己的登基大典上。重活一世,他要复仇。 抱着这个念头,他原本只将蔺宁视作一块踏脚的石头,岂料自己对这“石头”起了异样的心思。 祭祀大典上蔺宁遇刺,褚元祯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他寻来禁药救命。蔺宁醒来时,只得到了褚元祯挨了军棍并被罚去边关的消息。 正逢除夕,蔺宁带着酒肉赴边关寻人。 夜里,俩人挤在一张行军床上同枕而眠。蔺宁嘴上嘲笑对方:“都是男人,你怕什么?”转头却是盯着那张脸直直地看到半夜。 回来后蔺宁想明白一件事:自己对这个人动心了。 直到老皇帝烛尽光,朝政分崩离析。 蔺宁遭人陷害落狱,一时生死难料。 为了救人,褚元祯学会了诎膝请和,放下身段去求前世宿敌。天牢里,他对着蔺宁道:“……便是你对我没有那种意思,我也会救你。” 蔺宁:“我有!” 冤屈洗去,蔺宁借着养伤之名住进褚元祯府里,本来以为是饿狼住进了兔子窝,箭在弦上蔺宁才发现事情不妙,“你要…….在我上面?” 褚元祯红着眼瞧他,“我想要你。” 一番挣扎过后,蔺宁终是心软了。 他主动攀上褚元祯的脖颈,换来略带霸道的攻入—— “如果是你,那么来吧。” *食用指南* 1. 褚攻蔺受,褚为年下,两人相差9岁; 2. 1v1双洁党,受为爱做0不可逆,但非弱受; 3. 另有一对副cp,出现的比较晚,保证不虐; 4. 偏正剧向,剧情感情约五五开~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穿越时空 朝堂 权谋 主角视角:蔺宁 褚元祯 一句话简介:打不过?那就……做零吧 立意:太傅为上,万事次之。 第1章 大洺,建元九年,深秋。 银杏金黄,柿满枝头,最后一抹余辉穿过朱门照进殿内,打在一个男人高挺的脊背上。男人转过身,朝着西落的日头眨了眨眼,忽而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刮。 清亮的巴掌声回荡在殿内,男人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奢华景象,金砖铺地,琉璃为瓦,一对鎏金卷耳瑞兽香炉的兽嘴顶盖之上腾起袅袅香烟,让殿内更添了几分幽阒和寂寥。 男子怔愣半晌,奋起一脚踢在身侧的香炉上,香炉纹丝不动,男人却疼的眼泪都要流出来。 一个小太监听到了声响,跌跌撞撞闯进殿内,看见男人当即伏身跪下,“蔺太傅呦,您可算回来了!” 蔺宁瞪大双眼,太傅……什么太傅?他真的穿越了?! 他,鲁市s大的体育教师,拥有人人羡慕的国家铁饭碗,如今却来到这个数百年前的封建王朝,穿成一个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太傅”。 蔺宁盯着小太监,“今年……是哪一年?” 小太监一头雾水,“建、建元九年啊,蔺太傅,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问问。”蔺宁低头打量了一眼身上的衣着,是件大红色暗花纱绣云鹤方补袍。他的目光在那云鹤的图案上停留半晌,将眼前这件绯袍代入以往看过的各类宫斗剧中,终于确认了这是一件一品文官的官服,心道:看来我那迷人的老祖宗没有说谎,他确是这个朝代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个“老祖宗”,正是蔺宁穿越到此的“祸首”。 他本是趁着清明回老家上坟,竟莫名被这个老祖宗缠上了,老祖宗夜夜入梦,于床头与他攀谈。第一夜,说自己是大洺朝赫赫有名的太傅,有一得意门生,是大洺的皇子;第二夜,夸该皇子天资聪颖、悟性极佳又十分勤奋,若好好培养,假以时日必能担起国之大任;第三夜,叹自己被贼人所害,看不到这位皇子出人头地的那天,继而话锋一转,请求同样为人师的蔺宁前去照拂一二。 梦中的事情,谁会当真呢? 可蔺宁再次睁开眼时,竟然发现自己真的身处桂殿兰宫之中——他穿越了,横跨百年,穿到了自己的老祖宗身上。 那小太监见蔺宁沉默不语,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蔺太傅,您……问道还顺利吗?” “问道?”蔺宁皱了皱眉,“问什么道?” “您不是去周游问道了吗?说是去寻济世之法,这一去就是小半年,如今可算是回来了。”小太监心有疑虑,盯着眼前的蔺宁看了半晌,“蔺太傅,您这一次回来,瞧着似是年轻了些,眉宇间都精神了呢。” 蔺宁心下一惊,摸了摸脸,确认是自己的身体,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穿越过来的,但他顶替了自个儿老祖宗的身份,总有些容貌上的差异。他想了想,计上心来,“问道路上偶遇一位道长,甚是投机,临别之际道长赠了我一味丹药,说是有强身健体返老还童之效,你觉得年轻了些,兴许是这丹药的作用。” “哦,哦,是丹药啊。”小太监点了点头,似乎并不觉得这样的解释有违常理。 “那个……我问道时跌落过山崖,头部受了重创,有些事情便不记得了,如今虽回来了,却也觉得陌生。”蔺宁面不改色地编着瞎话,环视一眼四周,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蔺太傅,这是文渊阁啊!”小太监一脸不可思议,“您竟然不记得文渊阁了,这里当年还是由您主持修建的,历朝历代史书文集皆珍藏于此,就连我也是您亲自拔到这儿做抄书太监的。您、您不会都忘了吧,您怎会受了重创呢?我、我去给您请太医!”说罢拔腿就要往殿外跑。 “哎——回来!”蔺宁喝了一声,伸手抓住了小太监的衣领,“没事了,不是给你说过了吗,我得一位道长相助,道长妙手,我已无碍。” 说话间,那小太监眼中已经含上了泪,蔺宁给他抹了一把脸,又问道:“你说你是我拔到这儿来的,那你叫什么?” “小的是满吉啊!”这下那双眼睛里的泪彻底决堤了,满吉抱着蔺宁的胳膊,“好端端地您怎么什么都忘了呢?您这样让满吉如何是好啊?” 蔺宁一个头两个大,抬起手给小太监抹泪儿,缓声安慰着说:“好了好了,不哭了啊。满、满吉啊,如今我算是平安回来了,就是这失忆之事万不可让第三个人知道,往后你就跟着我,遇人便从旁提醒,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事到如今,掉头回去是不可能了,倒不如暂且安顿下来,再慢慢寻找可以回去的法子。 好在这个叫满吉的小太监是个听话的,立马把头点的如小鸡啄米,“蔺太傅您放心,满吉一切都听您的!” 蔺宁暗自舒了一口气,这文渊阁在皇宫大内之中,眼看天色已晚,只想赶紧回家,可他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自己老祖宗的府邸在何处,于是看向一侧的满吉:“你可带我出宫回府?” 满吉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一个太监,无事是不能出宫的。”他一拍脑袋,“哎呀,光顾着高兴了,差点忘了要事!蔺太傅,您赶紧跟我走吧,五殿下在东华门等着您呢。” “五殿下?你说的是五皇子?”蔺宁仿佛看到了希望,他依稀记得自己老祖宗的得意门生是位皇子,难道就是这五皇子? “是啊,五殿下说您先前曾传信于他,约定今日酉时在东华门相见。”满吉嘴皮子极快,“蔺太傅,您这是早就算好了今日会回来吧,可是,为何您不找太子殿下,而要找那位五殿下呢?” 还有个太子殿下! 蔺宁猛然顿住脚步,他差点忘了,封建帝王不可能只有一个儿子,所以大洺不可能只有一位皇子,而他那老祖宗却没告诉自己所谓的“得意门生”究竟是哪一位皇子,这让他怎么找?! 蔺宁稳了稳神,一把拉住满吉,“等等啊,先不急,你先同我说说,当朝一共有几位皇子,这些皇子叫什么,都是个什么脾性?” 第2章 “这……”满吉挠了挠头,“皇子们的名讳小的不敢直呼,我给您写下来成吗?” “也成。”蔺宁四处扫了一眼,好在这是文渊阁,多的是笔墨纸张,他随手抓过一张纸铺开,“你写一个,便说一个,大致说说身世就成。” 满吉是个抄书太监,那手小楷甚是规整,提笔落字,依次写下了四个人名—— 褚元恕,皇后嫡出,乃是太子; 褚元倬,丽妃所出,为二皇子; 褚元苒,康嫔所出,为四皇子; 褚元祯,宁妃所出,为五皇子。 蔺宁的目光在“褚元祯”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突然发现不对,“少一个啊,三皇子呢?” “蔺太傅您小点声!”满吉立刻捂了他的嘴巴,“您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三皇子是四皇子的胞兄,早年间便故去了,陛下禁止前朝后宫提及此事,随意谈论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呵呵,好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的封建社会! 蔺宁在心里揶揄了一句,刚想再问点什么,突然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 “老师!老师久久不出来,学生担心老师,冒昧寻了过来,老师可是有事在忙?” 俩人循声望去,满吉看见来人立即跪地行礼,蔺宁见此心中大致有了猜测,他瞄了眼纸上的名字,“是有些事,你先去外面等我。” 来人站着未动,他穿了一身玄色素袍,一头乌发只用一根深色发带随意绑着,既没束冠也未插簪,额前垂下的几缕发丝为他平添一股少年的乖巧,只是那漆黑的眼眸里透出的神色让人捉摸不透。 蔺宁见人未动,皱了皱眉,“有事?” “没事。”五皇子褚元祯露出一个乖顺的笑容,转身时却将隐于袍间的手指慢慢拢紧,“学生在外面等老师。” 蔺宁赶紧扶起满吉,“这是褚元祯?” “是,五殿下今年刚刚及冠,表字还是您亲自取得,叫子宁。”满吉抹了把额头的汗,“五殿下是除太子殿下外陛下最宠爱的一个儿子,虽还未封王,但陛下却赏了他京都脚下位置极佳的一处宅子,这处宅子还是当年陛下为亲王时先帝御赐的,意义深远啊。但是,您却常说五殿下或许并不如外人所看到的那般风光,还说他是个难懂的人儿,常让您看不透也猜不透。” “是吗?我这样说过?”蔺宁扶了扶额头,下意识觉得这个五皇子不好对付。 他朝着殿门口望去,盯着褚元祯的背影愣了片刻。这人身形挺拔而欣长,素袍遮掩下依稀可辨出色的腰身比,以他多年体育教师的毒辣眼光判断,应是个练跳高的好苗子。 跳高?他怎么会想到跳高? 这是什么该死的职业病啊。 蔺宁放开满吉,三两步走到褚元祯跟前,说道:“走吧。” 东华门门口,一架四轮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褚元祯掀了车帘,“学生扶老师上车。” “不必。”蔺宁后退半步躲开,刻意拉开了距离。 褚元祯的胳膊僵在半空中,眸间的不虞一闪而过,面上仍带着盈盈笑意,“那老师慢些。” 俩人上了车,马车便摇摇晃晃跑起来。蔺宁第一次坐马车,心里有些紧张,这马车坐起来远没有想象中平稳,反而颠簸的很。 褚元祯看出他的异样,探身凑到跟前,“老师面色不大好,可是乏了?” “还……”蔺宁刚想回话,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他用手捂住嘴,心道一声不好,这感觉怎么和晕车似的? 那车夫像是着急赶路,行至街口时突然急转。蔺宁本就坐得不稳,一时间身子不受控制地倒向一侧,胃里的不适更是在此刻到达顶峰。 “老师?”褚元祯疑惑地叫了一声。 “闪——呕——”蔺宁想推开褚元祯,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歪倒在褚元祯怀里,嘴里不断地呕出污物。 车厢里腾起一股难言的味道。 丢人啊,蔺宁心道,真他娘的丢人!晕车就算了,竟然还吐了。 第2章 马车在一座府邸前停下。 褚元祯按住蔺宁的胳膊,“老师在车上稍坐片刻,学生去去就回。” 蔺宁没有反驳,他胃里难受得很,虚倚在车厢一侧。 不一会儿褚元祯便回来了,将一件大氅罩在蔺宁身上。他跑的急,额角已泛起密密的汗珠,一手揽过蔺宁肩头,一手替他拭去衣袍上的污物。 蔺宁动了动眼皮,拍开褚元祯的手,“不嫌脏吗?” “怎么会?”褚元祯面带笑意,把人从座位上扶起来,“老师当心脚下。” 俩人下了马车,一个老仆模样的人立刻迎了上来,“殿下,太傅,厢房已经收拾好了,二位快进屋吧。” 蔺宁被扶着往府里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情况不对,褚元祯对府中地形轻车熟路,下人们见了他更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态度,他犹豫着开口:“这是你的府邸?” “是我的府邸,我已经着人去请郎中了,还请老师先去厢房休息片刻。”褚元祯注视着蔺宁的双眼,“老师来过多次,怎么不认识了?” 好险,差点暴露! “刚刚头有些晕,一时没认出来。”蔺宁无比笃定地说道,尽量让自己显得正常,“其实不用请郎中,换身衣服倒是必要的,这一身也没法见人了。” “我已吩咐厨房准备了热水。”褚元祯引着人继续往里走,时不时地偏过头打量一番,“不过,看老师的面色确实比方才好了许多,如此学生也可放心了。” 蔺宁没有答话,他能感受到来自身侧的探视。褚元祯就像一只嗅觉敏锐的野兽,只要他露出半分心虚,这头野兽便会跳起来,无情地撕掉他的假面,他必须装得若无其事。 府邸极大,是标准的“目”字形三进院落,想来一般百姓是住不起的。蔺宁被带到了内院的一间上房,等他换好衣服出来时,褚元祯已经带着郎中候在外面了。 郎中把了脉,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大人脉象不浮不沉,不快不慢,和缓而有力,是无病之兆,康健得很呐。” “我就说没事的,何必劳烦郎中跑这一趟。”蔺宁收回手臂,“眼下脉也把了,你也可放心了,何时送我回去?” “不急。”褚元祯依旧是一副谦卑的模样,他挥手屏退了左右,踱到一侧的文椅上坐下。等到屋内只剩他们二人时,他突然变了脸,“现下没有旁人,我只问你一句,你是谁?” “什么意思?”蔺宁下意识向后缩了缩,“我自然是你的老师,不然还能是谁?” “莫要睁眼说瞎话。”褚元祯低笑一声,“你确实长了一张极像老师的脸,可我不会被你骗到,老师为人处事沉稳且自持,而你这一路上好似芒刺在背,明显是揣着不可告人之事。你恐怕不知道,老师因惧热多年来只用冷水,而你刚刚才用完一整桶热水,并且没有显出丝毫不适,如此反常,你还敢说你是老师?” 蔺宁心里凉了半截,他对上褚元祯的双眼,告诉自己:不能慌。 褚元祯见他不答话,也不着急,走到门口将门栓插好,回身时眼里寒光毕露,“最后问你一遍,你是谁!” 蔺宁强装镇定,用手扶住一侧的桌角,故意大声说道:“胡闹!竟然怀疑为师!” 他心里想着,至少要在气势上压人一头。 岂料褚元祯眼睛都不眨,“我怀疑错了吗?” “当然错了!大错特错!”蔺宁想起满吉说过的话,褚元祯的表字是他起的,便决心拿这件事赌一把,“不要忘记为师赠你‘子宁’二字的苦心,你可还记得这其中的意义?” 果然,褚元祯闻言怔了片刻,有些不敢置信地开口,“你……真是老师?” 蔺宁不敢松懈,“你仅凭着沐浴时的水温就敢怀疑为师,为师何时教过你如此武断地行事?”说罢又端起了日常训斥学生的架势,“来日朝堂之上,你也要如此冒失地去批判百官吗?” “学生不敢!”褚元祯立刻低下头,只这一瞬又变回了初见时的那副乖巧模样,“可、可老师的相貌似乎也有变化,像是年轻了十余岁,学生不明其中缘由。” “年轻一些不好吗?”蔺宁暗自松了口气,刚准备搬出之前的说辞,“此番问道途中遭遇了诸多变数,为师曾不慎跌落山崖……” “跌落山崖!”褚元祯惊呼一声,“怎么回事?可有受伤?” 蔺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才说:“已经无碍了,幸得崖底一位道长相救,那位道长可谓妙手仁心,临别之际还赠予为师一味丹药,只是没想到这丹药服用后竟有返老还童之效,也正因如此,才有了这般‘年轻十余岁’的样貌,这样解释,你可理解?” “学生理解。”褚元祯立在原地,半晌又开口,“但学生还想多问一句,老师行事向来谨慎得当,好端端的怎会跌落山崖?” “这个说来话长,实乃无妄之灾。”蔺宁见褚元祯咬着不放,没办法只得再编个理由,“那段山路偏僻无人,偏偏碰上山匪劫道,我也是运气不好,被砍了一刀,就掉下去了。” 第3章 这本是随便寻的借口,蔺宁记得电视剧中常有这样的情景,不想褚元祯听完之后脸色瞬间变了,“您说什么?山匪劫道!老师,此事……怕是学生的错。” “嗨,怎么能是你的错?”蔺宁摆了摆手,“刚刚不是说了吗,是为师运气不好。” 岂料褚元祯却说:“老师有所不知,这半年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情,自从您以问道之名离开京都,那些暗中买卖监生1的人便重新活动起来。之前老师坐镇国子监,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老师走后,他们竟将这桩生意做到了明面上,明码标价,公然向纨绔子弟兜售监生的席位,美其名曰——‘捐监’。” 褚元祯看向蔺宁,像是在顾忌什么,半晌又道:“学生明白,老师借问道之名离开京都,就是要给这些人制造可乘之机,抓其把柄。于是学生擅作主张,顺藤摸瓜抓住了几个人,或许是学生逼急了他们,他们这才雇佣山匪,想要除掉老师……” 蔺宁惊了,原来太傅在古代竟是这么危险的职业,还有被人追杀暗算的风险?! 褚元祯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上前一步,“老师伤哪儿了?可否让我看看伤口,有些凶器特殊,刀口的形状也特殊,或能以此识别凶手身份。” 蔺宁有些犹豫,他今日才穿越过来,所谓“山匪之说”不过是个幌子,但若此时拒绝,褚元祯会不会看出端倪?他右肩上确有一道刀疤,是半年前见义勇为时被歹徒拿刺刀划伤的,这道刀疤足以“证明”他遭遇了山匪,与其这样不如平了此事。 “好。”蔺宁心一横,伸手解开领口,“你过来看。” 衣袍褪下,褚元祯不自觉地微微蹙眉,他直觉里读书人应该是瘦削而孱弱的,而蔺宁肩背上的肌肉却是干净又利落,那颇具力量和顺滑的后背令他……眼前一亮。 真是怪了,倒像是练过的。 褚元祯疑惑,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直到听见蔺宁的声音响起——“看清了吗?刀口可有异样?” “没有。”褚元祯简短地回了句,目光仍落在蔺宁身上,心中的不解又多了一层。 蔺宁整着衣袍,装出一副忧心之色,“如今看来,我遇匪之事怕是另有说法,买卖监生绝对不可姑息,你方才说抓住了几个人,是谁?” “不过是些小喽啰,学生已经处理了。”褚元祯若有所思,话锋一转,“天色不早了,学生送老师回府。” 回去的马车上,俩人皆是缄口不言。蔺宁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自己露了马脚,他偷偷瞄了一眼褚元祯,却见那张年轻的脸庞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车子到地方时,褚元祯开口道:“可否向老师讨杯茶喝?” “实在是多有不便。”蔺宁一口回绝,“为师刚刚回来,身子有些乏了,这茶,下次再喝吧。” “也好,老师身体要紧,那便不打扰了。”褚元祯面上挂笑,恭敬地行了一礼。 蔺宁觉得这笑容甚至古怪,他心里乱得打鼓,急慌慌跳下马车。 四下无人,褚元祯单手执着车帘,看着人影消失在门后,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了,转而变成一种危险的凝视。他凝视着蔺宁消失的地方,心中升起疑惑——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变得和前世不一样了? 是的,前世,这是褚元祯的秘密,他是重生之人,上天许他再活一次,如今是他的第二世。 第一世,他是朝臣口中堪当大任的皇子,在当朝太傅蔺宁的极力保荐下,力压东宫太子,问鼎九五之位。 然而,顺风顺水的人生在登基大典那天戛然而止,废太子褚元恕起义,率二十万大军逼宫。那一日,尸体的鲜血染红了皇宫的地面,奉天殿在熊熊大火中轰然倒塌,褚元恕持剑冲过来的时候,蔺宁挺身挡在了他的面前,他眼睁睁看着那具身体在他怀里变冷,无能为力。 他的恩师,当朝太傅,为他挡剑而亡。 蔺宁临死拜求天地佑他平安,许是这样的情谊感动了上苍,他竟然重生了。 褚元祯重生在建元九年的十月金秋,此时距离前世登基之日仅剩一年半。他还记得,第一世时,蔺宁问道归来带回了“监生买卖案”的重要线索,俩人联手揪出了幕后始作俑者,正因如此,他与蔺宁双双成为太子党人的眼中钉,为后来登基大典上的悲剧埋下了苦果,可他死前才知,那个“始作俑者”根本就是个棋子,真正的幕后之人仍旧逍遥法外。 重生之后,他便苦苦地等,终于等到蔺宁问道归来。他发誓要一雪前世之耻,亲手揪出那个幕后之人。 可蔺宁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没带回任何线索,还说自己遭到了山匪劫道。更重要的是,蔺宁对他的态度也变了,变得客套疏离甚至陌生。 褚元祯不解,更觉得不甘。 大洺崇尚“九五”之说,认为“九”是至阳之数,代表尊贵和权威;而“五”位居众数之中,代表中正与和谐,“九五”合在一起,乃是帝王之象。他是五皇子,出生即被钦天监称赞有匡扶社稷之相,从而得到了自己父皇的百般宠爱。他亦不是纨绔,他懂朝政是非,他想要那皇位,那位置就该是他的! 至于蔺宁……无论蔺宁对他的态度有何变化,他都会拼尽全力护他平安。重来一回,他要救自己,也要救蔺宁。 “殿下,走吗?”马车前室传来问话。 褚元祯回过神,向后靠在了车座上,说道:“回府。” 第3章 蔺宁回府后并不着急就寝,褚元祯的脸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想多了解一些消息,便唤来了府上的管家。 太傅府管家名唤阿白,蔺宁用同样的说辞解释了自己的“失忆”之症,好在阿白并未怀疑什么,对蔺宁的问题知无不言,可蔺宁越听越觉得不妙,这个“穿越”与他想象的不一样,分明是个“虎口里拔牙”的买卖。 太傅一职虽位列三公,又有着正一品的官阶,但到底是伴君如伴虎,随时可能因掌权者的喜怒无常而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偏偏自己这位老祖宗是个崇尚“文死谏,武死战”的主儿。 真正的蔺宁在大洺文士心中颇具声望,不为别的,只因他是大洺开国至今唯一一位连斩三元者,由他走出的仕途之路被无数学子敬奉为典范。“蔺”姓在大洺既非高门也非权贵,蔺宁从籍籍无名的学子到如今声满朝堂的太傅,已然惹得无数人眼红,朝中各方势力对他均有过拉拢之举,只是蔺宁多年来从未明确有过站队,只固执地守着自己跟前的一方清明。 阿白说这些话时俨然一副骄傲神色,他是真心为自家主子感到自豪,蔺宁却高兴不起来——一个没有背景也不愿攀附他人的执拗文官,但凡读过历史的人便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 月落西沉,蔺宁才朝着书房走去。 这个朝代的蔺宁十分孤独,往上已没了双亲,也不曾娶妻生子,府里只有阿白一个人忙前忙后,阿白还是入京都时从牙婆处买来的。百官眼里蔺宁是风光无限的当朝太傅,连皇帝在行事之前都要征询他的意见,他被众人追捧,可那些接近他的人无一不是抱着啖肉饮血的心思,他于这人吃人的朝局中苦苦支持,真的能换得理想中的清明盛世吗? 蔺宁不敢想太多,他眼下只想活着。 书房位于太傅府西面,虽说是太傅府,但这座府邸委实寒酸了些,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进四合院,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宽敞的屋子,东边住人,西边放书,而西侧的书房是全府唯一一间通了地龙的屋子,京都冬季湿冷,为了让书籍保持干燥,这间屋子才破例通了地龙去湿,看来真正的蔺宁是个爱书之人。 书房不大,整齐地摆放着两排架子。蔺宁的目光一排排扫过去,发现所有书籍都被分门别类地保存着,可以看出主人的用心。书架最顶层专门辟出一块区域,放着近百封已经开了口的信函,蔺宁犹豫片刻,将装着信函的匣子拿了下来。 令他诧异的是,这些信函全部来自同一个人:东宫太子褚元恕。每封信的内容都不相同,或是谈朝堂琐事,或是论民生之道,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治学治世感悟,却被极其用心且完好地保管起来。 蔺宁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老祖宗口中的“得意门生”是太子? 若是太子也不稀奇,毕竟东宫就是要继承大统的,选择扶持太子便是顺应帝心。 蔺宁又在书房里翻找了好些功夫,发现自己这位老祖宗不仅保存着与太子的往来信笺,对太子做过的事情也是格外关注,上至兴修水利的国事,下到朝堂之上的谏议,无一不详细记录在册,甚至关注。 可是,若真的这么看好太子,为何今日来接自己的是五皇子褚元祯? 蔺宁迷茫了,这老祖宗真是给他出了个世纪难题,他在这里无依无靠,到底该信任谁? 窗外虫鸣声渐起,窸窸窣窣,这声音听起来十分助眠,叫人眼皮止不住地打颤。 第4章 * 翌日清晨,阿白将门拍的“啪啪”作响,焦急的声音透过门窗传进来,“大人,大人!太子殿下来了!” 蔺宁猛地惊醒,错将管家的拍门声当做手机闹钟,愣了半晌才记起自己穿越的事情。他懊恼地拍了拍脑瓜子,光脚趿上布鞋,拉开屋门吼道:“吵什么吵!” “大人。”阿白委屈地瘪瘪嘴,“太子殿下来了,就候在门口呢。” 此时卯时刚过,太子过来干嘛? 蔺宁眉头紧蹙,“他来了,我就必须得见?” 阿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那、那可是太子殿下。” “你先把人领去正厅。”蔺宁拢着衣领,转身去拿外袍,“我更完衣,稍后便到。” 他穿越过来不过才半天,便接二连三地被找上门,看来这个“太傅”是块肥肉呢,人人都盯着。 太傅府的正厅坐北朝南,说是正厅,其实不过是间堪堪能放下四把禅椅的屋子。褚元恕立于厅中,见蔺宁进来便立刻撩袍跪下,十分恭敬地行了一个弟子礼。 蔺宁扶他起来,“你是太子,不必如此。” “世安惶恐。”褚元恕闻言直起身子,“老师此去问道,半年才归,世安听闻您昨日归来便去了五弟府上,可是五弟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这是来打探消息的呢。蔺宁眯起眼睛打量着褚元恕,这位太子与他的弟弟太不一样了,褚元祯是标准的意气少年模样,心思多半写在脸上;而褚元恕却是天生温润的相貌,言行举止极为有度。此刻他往那里一站,便是一副谦恭受教的模样,仿佛今日是来登门听训的。 蔺宁想了片刻,反问道:“此话怎样?” “老师归京,不曾面圣,竟是先去了五弟府上,世安觉得奇怪才问的。”褚元恕态度恭敬,吐出的话语却惊人,“五弟自您走后一直在查买卖监生的案子,听说不仅抓了人,甚至还严刑逼供,眼下国子监有一名监丞和一名直讲被关进了刑部大牢,五弟既不放人,也不呈上供词,连父皇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世安怕他行事莽撞,惊了老师,这才特意赶来请安。” 蔺宁心下一惊,严刑逼供?拒不放人?看来这五皇子昨夜瞒了他不少!他震惊于褚元祯的手段,眼下却故作淡定道:“太子多心了,臣并不清楚五皇子做了什么。臣要回府,搭了五皇子的马车,中途绕道稍作停留,仅此而已。” “原来是这样,那是世安多心了。”褚元恕再行一礼,“老师,您既已归京,还是要趁早去见一见父皇才好,您先见五弟而不见父皇,若是让有心之人知道了,定是好一顿谤毁。” 蔺宁听了又是一惊,他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不了解这个朝代的法则,更不了解这个朝代的人和事,他莫名其妙地穿到这里,却没人告诉他该怎么做。好在,他懂历史,在皇权至上的封建社会,最可怕的莫过于帝王猜忌,所谓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稍有不慎便可能搭上性命。 褚元恕见他沉默不语,试探性地叫了声“老师”,又道:“其实父皇并非不信任老师,只不过身在那个位置,想的定会比别人多些。眼下我的马车就停在外面,老师可愿意与我一道进宫?” “现在么?”蔺宁抬头看了看天,新日不过刚刚升起。他想明白了,褚元恕一大清早赶来又说了这好些话,其实都是为了最后这句“一道进宫”,他不如顺势而为,承了这份情。 马车自西华门入一路无阻,直至奉天门前才停下,能在宫中如此畅快地行车,可见褚元恕是得了偏爱的。 俩人步至殿前,檐下恭候的小太监立刻迎了上来,行过礼,带着俩人往一侧的偏殿走,边走边道:“陛下又咳了,眼下正歇在偏殿,适才五殿下才来请过安,没想到您这会儿就到了。” 这话显然是对着褚元恕讲得,蔺宁默默地看了那小太监一眼,他早就猜到宫中下人们多有站队,这个小太监应该就是褚元恕的人了。 褚元恕听了也不搭腔,在偏殿门口行了礼,大声朝着殿内喊道:“父皇,儿臣前来请安。” 过了半刻,才听殿内传出一个声音,“进来吧。” 蔺宁皱了皱眉,这声音听起来低缓无力,像是个垂暮老人。他跟在褚元恕后面进了殿,余光扫到了立于两侧的脚,接着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建元帝斜倚在一张软塌上,用手背擦了下唇角,此时不过深秋,殿内已点上了火盆,建元帝披着一件带毛大氅缩在一隅,他看起来身形高大,却瘦的只剩一副骨架,面容苍白得不带一点血色。 “蔺卿是同太子来的。”建元帝看了蔺宁一眼,“蔺卿同太子走的近?” 这是什么话?若回答是,岂不是默认了结党营私?若答不是,可所有人都看到俩人是一道进来的!难道这就是帝王之心吗? 蔺宁叩了头,回道:“太子体谅臣没有马车,故接臣入宫觐见,只为早一刻面圣。”他故意露出不卑不亢的态度,虽跪在地上,却抬着头直迎建元帝的目光。 偏殿之内一时落针可闻,除了蔺宁和褚元恕,还有俩人立于殿上,正是先一步前来请安的二皇子褚元倬和五皇子褚元祯。此刻几人都是大气不敢出,僵着身子等待建元帝开口。 良久,只见建元帝拿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再抬眼时语气已然变得柔和,“蔺卿,起来。”他冲身边的老太监挥了挥手,“给太傅搬张椅子去,这又不是在正殿议政,一个个都拘着做什么。” 那老太监见状,立刻堆着笑迎上来。 蔺宁在椅子上坐下时,感觉背上已起了一层薄汗,心里想着一会儿定要先找到满吉,好好问问这个建元帝是什么情况。 建元帝又抿了口茶,脸上似乎起了些血色,“蔺卿看着倒是精神了,朕差点以为见到了十年前的你,此去问道,可还顺利?” “顺利。”蔺宁硬是挤出一张笑脸,“托陛下洪福,一切都顺利。” “朕天生薄命相,如今更是日薄西山,何来‘洪福’一说?”哪想建元帝突然变了脸色,声音骤然一冷,“蔺卿,你借问道之由躲了半年,朕不追究。如今回来了,可是想好了?朕今天再问你一遍,你选择谁?” 什么叫“选择谁”? 蔺宁犹如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顿时浑身冰凉,他要选择什么? 九鼎一丝之际,褚元恕突然站出来,在建元帝面前跪下,“父皇,老师半年前已经做出选择了,父皇今日为何又要再问一遍?” “朕没问你。”建元帝不耐烦地摆着手,锐眸如利剑般扫向蔺宁,“蔺卿,为何不答?”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蔺宁身上,蔺宁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慌乱,他强压下心中的起伏,俯身恭敬地行了个礼,“回禀陛下,臣这半年来反复思考当日之决定,确实有了一些新的考量。臣以为,此事当以陛下圣意为先,为臣者,则应竭尽所能事君以忠。” 他没敢抬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目光落在建元帝的袍角上,侧耳细细听着周身的动静。 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蔺宁一头雾水,更不知道要选什么,只是多年混迹职场的经验告诉他,如果顶头上司让你重新做出选择,那么一定是不满之前的那个决定。如今建元帝让他重新选择,其中之意已经不言而喻了,他何不借坡下驴呢? 果然,建元帝放缓了语气,“半年前蔺卿可不是这么说的,蔺卿曾言,祖宗之法不可变,变则引社稷动荡,恐失百官之心。” 作孽啊,蔺宁心道,这是什么地狱般的开局,他的老祖宗难道不懂<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生存守则吗?还是百年前的人都有敢于死谏的精神? 蔺宁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平复情绪,“臣过去固执已见,不懂变通。此去问道,臣终日自省,亦有所收获,虽说祖宗之法不可变,可也无百年不变之法,重要的是变之有理,变之有度,今时今日,臣以为该变一变了。” 第4章 建元帝显然满意这个答案,半晌神色渐缓,拿起茶盏轻抿了一口,也不做声。 蔺宁用手肘撑着身子,殿里的火盆烧得正旺,他的鼻梁上却渗出了冷汗。过了许久,才听一道声音从头顶响起——“既然蔺卿要朕选人,那朕便仔细想一想。三日之内,叫礼部拟个章程递上来。”建元帝抬手指了指立于一旁的褚元祯,“礼部那边,你去盯着。” 褚元祯闻言跪地行礼,应声道:“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行了,一个个都跪着做什么,蔺卿也起来吧。”建元帝从软塌上直起身,将手伸向一侧的老太监,“坐了这些时候,朕都饿了,你去膳房问问,今日又做了什么新鲜花样。” 言外之意,便是此事到此为止。 褚元祯起身时扶了一把蔺宁,俩人对视一眼,蔺宁轻轻将胳膊抽了出来,转身跟着其他人退出偏殿。 身后的殿门才关上,二皇子褚元倬便闪身拦在众人面前,“学生想不明白,老师这是何意?” 第5章 “二哥。”褚元祯上前一步,“殿前讲理,怕是有理也说不清。” “你少来这套,父皇偏心你,有意让你主持祭祀,可你配吗?”褚元倬并不喜欢这个弟弟,他只看向蔺宁,“老师,您曾说过,祭祀事关国运,唯储君可代行,为何今日突然改了说法?” 原来是选祭祀之人啊。蔺宁心中有了思量,面上却依旧沉默着,他对这些皇子还不熟悉,不想因几句话露了马脚。 褚元恕原本走在最前面,听见争吵回过身来,“你们两个,吵什么吵?这是什么地方,这般嚷嚷成何体统?”他是太子,按理说最是憋屈,此时却依旧泰然,“立冬祭祀不是大事,况且我大洺还有臣子代行的先例,如今五弟已经成年,让他磨砺一下也好,何须在殿前议论是非?” “大哥,你是东宫太子,他又算什么呢?”褚元倬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再说,同为皇子,我与老四都不曾主持过。说来说去,不过是他投了个好胎,父皇听信钦天监的话,独独偏心于他罢了。” “是偏心也好,是磨砺也罢,父皇选人,素来不会出错。”褚元恕望向前方,“等消息吧,三日之内,礼部便会出章程了。” 褚元倬听了,自鼻腔里挤出一声不满,又把目光投向蔺宁,“老师不说些什么吗?” “该说的,方才已经说过了。”蔺宁淡道:“太子说得不错,三日之内,礼部便会出章程了,到时只需按照章程行事即可。” “老师现在也偏心这个人吗?”褚元倬气得一甩衣袖,“听闻老师回京见得第一个人便是他,连父皇都不见,难道……” “褚元倬!”褚元祯高喝一声,“不管你听了什么或看了什么,我劝你想好了再说!不然,休怪我不念你我兄弟的情分!” 蔺宁一惊,他没想到褚元祯会动气,还会站出来替自己说话。 褚元倬也是一愣,他见褚元恕沉默不语,便知是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拱手冲蔺宁行礼,说道:“是学生思虑不周,老师就当学生是昏了头吧。” 蔺宁当然不好再说什么。 众人静默之际,殿前伺候的小太监忽而迎了上来,“几位主子,可别站在这里争执啊,这儿风大,主子们还是快些回吧。” 小太监提醒的是,这宫里人人都竖着耳朵走路,稍不留神,把柄就会被递到敌人的手上。 蔺宁拔腿就要离开,刚一转身,却发现褚元祯正直直地盯着自己,那对眸子里迸出的锋芒令人胆寒,一如猛兽嗅到了猎物,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 俩人仅是对视了一眼,蔺宁就觉得自己要被扒光看透了,他下意识偏头躲开,仓促间后退了半步。 “老师。”褚元祯眼疾手快,伸手将他扶稳了,“老师可是乏了?学生送老师回去吧。” 褚元恕和褚元倬已经走远了,蔺宁却不想与这五皇子独处,他伸手挡开了褚元祯的胳膊,“不用麻烦,眼下我得去一趟文渊阁,就不与你同路了。” * “您问这五殿下啊。”文渊阁内,满吉将一摞书卷铺到桌上,眨巴着眼睛细细想了会儿,“他确实投了个好胎,咱们大洺素来崇尚‘九五’之说,五殿下是第五位皇子,在排序上就占了优势。据说当年钦天监特意算过,称五殿下生来便有匡扶社稷之相,此话一出,连带着宁妃都母凭子贵起来,陛下更是肉眼可见地偏爱他。” “这样啊。”蔺宁单臂撑着下巴,瞟了满吉一眼,“陛下很信钦天监?” “您不信吗?那可是钦天监啊。”满吉瞪大眼睛,“靠观天象便可知国运,小的做梦都想拥有那样的本事。” 呵——迷信罢了。 蔺宁腹诽一句,百般无赖地翻动着书卷,又问:“那陛下不喜太子?” “蔺太傅,您当真什么都忘记了?”满吉满眼都是同情,“您到底遭遇了什么啊?” “咳,不碍事的。”蔺宁想要糊弄过去,“你快同我说说,这父子俩人到底有何恩怨,我不好问别人,只能问你。” 满吉听了有些犹豫,但还是压低声音说道:“太子殿下,可是皇后所出啊。” “不然呢?”蔺宁挑了挑眉,“立嫡立长,没毛病啊。” “可皇后娘娘是继后啊。”满吉眉头都快拧到一处了,“先帝驾崩,将皇位传给了陛下,那时皇后娘娘已怀有身孕,太子殿下是先帝遗腹子,这件事您也忘了吗?” 蔺宁腾地坐直了身子,没有吭声。 “这要是认真论起来,先帝乃陛下的皇兄,太子殿下得叫其一声‘皇叔’的,可如今却是‘皇叔’变‘父皇’,多少有点造化弄人的意思了。”满吉自顾自地说着,“一女侍二夫,即便在民间也是少有,陛下虽封了皇后娘娘为继后,却也明令禁止旁人再提此事,想必心里还是存着芥蒂的。而太子殿下的身份也着实尴尬,所以几乎人人都以为,这东宫之位早晚是要易主的,陛下定会选五殿下继承大统。” 蔺宁听着满吉喋喋不休,出声打断他:“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后娘娘嘛。”满吉顿了一下,“那可是李氏嫡女啊。陵南李氏,谁惹得起?” “陵南李氏?五姓七望1?”蔺宁扯了扯嘴角,脑子里回忆起上学时老师讲的身份制社会,暗暗在心里嘀咕了句“还是社会主义好”。 “是呢,陵南李氏、襄阳钱氏、齐州墨氏、临河王氏。”满吉掰着手指,“朝中三品以上的重臣一半源自五姓,李氏掌兵,钱墨管人,王氏是钱袋子,寒门学子若能投到五姓门下,那便是一只脚迈入奉天殿了,不过——”小太监疑惑地皱着眉,“蔺太傅,您说的‘七望’又是什么?” “没什么。”蔺宁摆了摆手,“可是不对啊,这只有四个姓氏,不是五姓吗?” “燕云褚氏,现为皇室。”满吉惴惴不安地问道:“这您也忘记了?” 蔺宁沉默地撑着下巴,半晌岔开了话题,“我让你找的东西呢?” “都在这里了。”满吉指了指铺满桌子的书卷,“从太祖爷年间至今所有大事均记录在册,另外朝中六品以上官员的名册也借来了,一切按照您嘱咐的,以编纂典籍之名借阅,吏部的人马上就给了。” “这么多?”蔺宁不敢置信地问道:“就没有个……”他顿了顿,把“电子版”三个字咽回肚里,“……缩减版?” “这还多?”满吉指了指身后,“我还没搬完呢,阁中还剩百十来卷,要不给您一道拿来?” “拿来,统统拿来!”蔺宁把心一横,“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老子权当是上历史课了。” 在蔺宁印象里,大洺一朝,不过百年。 他上学时学历史,只觉得这个朝代极为不起眼,后人记载它仅用了区区几行文字,甚至都不在考试的重点之列,如今坐在这里,才知道这个朝代原来发生过这么多事。 当年褚氏北伐,从漠北游民手里夺回了燕云五城,将游牧政权赶出中原并建立大洺,至此天下归一。如果按照历史书上记载的那样,大洺至灭亡不过历经五位皇帝,那么如今在位的是……蔺宁的手指落在“建元帝”三个字上,心里不由得一惊——已经是第四位了。 建元帝是大洺的第四位统治者,下一位皇帝登基后,大洺就会走向灭亡。 这是历史,历史不会改变。 蔺宁顿时懵了:老祖宗要自己照拂的,竟是一个亡国的皇帝?! 这是什么混账穿越!难道他要死在这里? 蔺宁气得摔了手里的书卷,正在点灯的满吉吓得一惊,连忙问道:“您、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蔺宁没好气地回呛了一句,抬头时蓦然发现天色已晚,“现在几时了?” “刚刚酉时一刻。”满吉扣上灯罩,“如今天黑的早,这会儿屋内已经看不清了呢。” “别忙活了,我这就走。”一想到要照拂的竟是一个亡国皇帝,蔺宁就气不打一处来,看书的心情也没有了。他干脆将满吉一道赶了出去,“你也别呆在这里了,吃肉喝酒不舒坦吗,人活一世,贵在享乐。” 外面的天还没有黑透,文渊阁前面是一片园子,深秋之后树叶就掉光了,此时树下竟立着一个人。 蔺宁眯眼瞧去,只见那人垂手而立,像是已经站了许久。深秋的冷风打在他脸上,他也只是微微侧了侧身,而后又将目光投向文渊阁的方向。 正是五皇子褚元祯。 蔺宁一头雾水,“他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在等自己?” 第5章 蔺宁有些诧异,向前的脚步顿了顿。 褚元祯看见他,脸上露出喜色,迈开步子迎了上去,“老师忙完了?” 自殿前暂别已过去近三个时辰,再次见到这个人,蔺宁的第一反应仍是倒退半步,“你怎么在这儿?” “在等老师。”褚元祯面带笑意,走得更近了些,“天色不早了,学生送老师回去。” 第6章 太阳落山后,冷风就直直地往人领口里钻,蔺宁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褚元祯瞧见了,抬手就要解自己的氅衣。 “不必,你穿着就是。”蔺手伸手去按褚元祯的手背,冷不丁被指尖传来的寒意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凉?你——”他这才看清褚元祯嘴唇泛白,“——难道一直等在这里?” “老师请吧。”褚元祯没有答话,上前一步替他挡住风,“这儿风大,我们去马车上说。” 东华门外,车夫已经掀帘候着,蔺宁躬身钻进车厢,见车厢里早已备好了手炉,顺手拿过一个递给褚元祯,“你若有事,就该找人进去叫我一声。” “学生无事,学生知道老师看书时不喜被人打扰。”褚元祯暖了手,脸上的血色便一点点回来了。 “满吉进进出出,你大可以让他传话。”蔺宁悄悄地看他一眼,“你就在外面干等着,冻坏了怎么办?” “冻不坏的,学生身体一向很好。”褚元祯带着笑意说道:“老师不要责怪满吉,这也是学生的主意,老师才回京都,想必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不要误了老师的正事才好。” 蔺宁叹了口气,“罢了,你等了一天,定是有话要说,我……为师请你吃饭。” “请我?”褚元祯的眸子里瞬时露出惊喜,“那——老师想吃什么?” “既然是我请你,那便由你挑个地方。”蔺宁摸不透这位五皇子的脾气,只当是哄个孩子,说道:“你想吃什么?这城中的酒楼应该都开着吧。” 京都号称“酒楼过百”,有的酒楼更是“名震百年而不衰”,褚元祯偏偏选了一个极其不起眼的馄饨摊。 蔺宁站在摊前皱眉道:“你倒不必这般替我省钱。” 他算过,他这位老祖宗虽说看着清贫了些,却是实实在在吃朝廷俸禄的。除了“太傅”这个名头,他还是本朝国子监祭酒,换算到现代便是全国最高学府的校长,怎么算都比他这个体育教师厉害多了。 “不是替老师省钱,学生同老师一样,也喜欢这家的馄饨。”褚元祯找了张避风处的桌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又问店家要了两碗馄饨和几样小菜,这才回过身来请蔺宁入座。 等馄饨的间隙,蔺宁细细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临近的几个小吃摊子都有人蹲守,而且目光总是不经意地往他们这里瞟。 “是学生的人。”褚元祯摆好筷子,“想必大哥已经同老师说了,前些日子,学生抓了国子监的一名监丞和一名直讲,许是做得过了些,被有心之人盯上,不得已增派了护卫。” “‘被盯上’是什么意思?”蔺宁有些疑惑,“有人要对你不利?” “前几日出城时,马车突然侧翻,学生不想惹事,正逢雨天,便对外宣称是道路湿滑所致,实则,是车轮上被人动了手脚。”褚元祯神色如常,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他把小菜摆放整齐,又抬起头看向蔺宁,“老师要不要加面?” 蔺宁摆摆手,这会子哪里还是心思加面,只觉得一股凉意蹿上心头,他自己二十出头的学生还在纠结表白用什么花,这个朝代的褚元祯已经在考虑怎么应对暗箭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蔺宁便觉得褚元祯十分可怜,连带着看人的眼神也柔和了些许。 摊主适时端上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褚元祯接了,将一碗推到蔺宁面前,“老师快尝尝,大半年没吃,看看味道有没有变化。” 摊主乐了,“我这馄饨,十几年来都是一个味道。” 蔺宁夹了一个送进嘴里,皮薄肉香,果然好吃,他一挥手,“老板,来两头蒜!” 摊主和褚元祯同时诧异地望向他,蔺宁心道一声不好,赶紧佯装咳了两声,“我的意思是——摊主,您这有蒜吗?” 等蒜端上桌,褚元祯左右不知该如何下手。蔺宁伸手拿过一头,将皮一层层剥开,露出雪白的蒜瓣,张口咬下去,“这是我问道途中跟一个老道士学的吃法,你也尝尝?” 褚元祯皱着眉,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小口,立马转头吐了出来,“好辣。” “辣吗?”蔺宁偏头一笑,“我觉得不辣啊。” “那学生给老师剥。”褚元祯说着拿起另一头,“听说蒜头也可入药,多食还有解毒之效。” “你吃你的,我自己剥。”蔺宁不习惯这样被人伺候,况且对方在他眼里与自己的学生无异——还是个孩子。他喝了口汤,问道:“你昨日还同我说,抓到的都是些小喽啰,小喽啰也能掀起风浪,让你一个皇子的马车被人动了手脚?” “是学生大意了。”褚元祯将剥好的蒜瓣放到蔺宁面前,“但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对方应该只是虚张声势。” “那什么才叫大事?丢了命吗?”蔺宁放下筷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褚元祯被问到关键处,头一低站起身来,“学生去问问摊主……” “褚元祯!”蔺宁见他又想躲,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硬是让人重新坐下,“你还认不认我这个老师?认,就把这件事说清楚了,若还是这样藏着掖着,这顿饭过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学生。” 蔺宁也想明白了,既来了这个鬼地方就不能活得稀里糊涂的,老祖宗的嘱托是一回事,自己活下去是另一回事。他才领教过建元帝的威严,封建帝王只需动动手指就可以置他于死地,如果再稀里糊涂地卷进这个买卖监生案里……后果不堪设想! 他穿越过来不是做炮灰的,孙武还讲究一个“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呢,这五皇子面上敬着自己,若是能把此人收拢过来,以后,兴许可用。 “老师。”褚元祯脸上神色几变,“学生只是不想将老师牵扯进来。” “我是国子监祭酒,这件事我躲不掉。你说不想让我牵扯进来,可我问你,你身为我的学生,抓了我治下的人,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却一无所知,来日朝中同僚该如何看我?”蔺宁严肃起来,“褚元祯,你是想让我被陛下问及此事时无言以对吗?还是想让我被同僚嘲笑师门不严束下无方?” 褚元祯听了慌忙摇头,“学生绝无此意……” “既然绝无此意,就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你我既为师生,就应坦诚相待。”蔺宁把筷子重新递给他,“先吃饭,馄饨凉了不好吃。” 褚元祯双手接过筷,抬头看了蔺宁一眼,他觉得眼前这个人的做派完全不似印象中的恩师,无论是言语还是神态,都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可那张脸……却又是恩师的模样。 蔺宁见他不吃,出声说道:“你若吃好了,就与我说一说这买卖监生的案子,你查了这么久,可有什么头绪?” 褚元祯快速低头扒了两口,道:“如今学生不敢再瞒着老师,只是有一个地方,学生想了好久,仍是没有头绪。” “说出来。”蔺宁说:“我们一起想。” “老师先前已经知道,学生抓了一名监丞和一名直讲,那被抓的监丞老师也认识,是黄思章黄监丞,这没什么特别的,问题出在那名直讲身上。”褚元祯顿了顿,“被抓的直讲是个新面孔,年初时才被招入国子监,叫魏程理。黄思章入狱,其实不是学生的功劳,他是被魏程理检举的,那日魏程理将数十条罪证一并送到了学生府上,学生不过是顺水推舟,派人拿了黄思章而已。” “这样啊。”蔺宁皱了皱眉,“那魏程理怎么也下狱了?” “这就是学生没有想明白的地方。”褚元祯如实回答,“按照魏程理自己的说法,他深知黄思章背地里买卖监生一事,不仅没有阻止,还被笼络了去,甚至私下里也收了不少银钱,但他终归抵不过良心的谴责,这才站出来来了个玉石俱焚。按理说,他主动交代了实情,左不过是停职罚禄,而他却自请下狱,学生实在是想不明白。” “自请下狱?”蔺宁盯着面前的碗筷低声自语:“他检举有功,求个功过相抵不成问题,但他宁愿呆在牢里,也不愿回到国子监,为什么呢?” “学生曾当面问过他,而那魏程理只是说——‘希望刑部能秉公执法’。”褚元恕说到此处,忽地抬眼瞧着蔺宁,“对!他不愿意回到国子监,学生竟然没有意识到,魏程理的态度——他不愿意、甚至是抗拒回到国子监!” 这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了,风里也有了冬日的冷意。 蔺宁同样看向褚元祯,表情由迷茫变成彻悟。 半晌,俩人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坏了!” 第6章 蔺宁站了起来,“他们二人关在哪里?刑部大牢?” “本来是在刑部,刑部侍郎沈随之是外祖父门生,但是——”褚元祯也跟着站了起来,“父皇让大理寺接手了此案,今晚大理寺会去刑部押人。” 蔺宁快速放下几个铜板,抹了把嘴,“魏程理执意呆在刑部大牢是为了保命!那些人都敢对皇子动手,对付区区直讲更是不在话下。只要魏程理和黄思章变成死人,就不会再有人被牵扯进来,这件事就可以宣告结案了。”他左右看了一眼,“咱们骑马过去。” 第7章 “老师会骑马?”褚元祯露出惊讶之色。 “我以前……”蔺宁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他曾趁着暑假在草原上呆了大半个月,与当地牧民同吃同住,骑马便是那时学会的。但眼下谁会相信他的话?这种实话还是烂在肚子里吧。 褚元祯没再多问,他心中被另一件事占据了。 他是重生的,所以清楚地记得前世的事情,前世他与蔺宁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抓住黄思章这条线。重生归来,他第一时间便安排手下秘密找到魏程理,威迫加利诱令其供出黄思章的所作所为——这才是魏程理检举黄思章的真正原因。 令他没想到的是,魏程理虽检举了黄思章,却主动要求于狱中思过。如果按照蔺宁的分析,魏程理此举是为保命,那么这起事件的背后之人只会更有权势,才让魏程理觉得两头都得罪不起,最终只能自请下狱以保自身安危。 是谁?谁会比他更加令魏程理感到恐惧? 前世,“监生买卖案”查到黄思章这里便结束了,始作俑者使了一手金蝉脱壳,黄思章便成了那枚被舍弃的棋子。重活一世,褚元祯发誓要揪出幕后黑手,今夜便是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俩人赶到刑部大牢,值守的狱卒不清楚其中原委,只道那押送囚犯的马车一刻钟前刚刚离开。 蔺宁跺了跺脚:“走!去大理寺。” 褚元祯看了他一眼,“老师也去?” “我为何不去?”蔺宁调转马头,“你都说了,他们二人是此案的关键,既是关键,总得亲眼见了才能放心。” 褚元祯没再答话,跟着调转了马头。 此时街上的商贩已经开始打烊,俩人跑出一段,蔺宁忽然觉得不妥,高声问道:“这是通往大理寺的路?” “是。”褚元祯回道:“只有这一条。” “不对啊。”蔺宁慢下来,“骑马肯定要比马车快一些,我们跑了这么久,怎么还没见着马车的影儿?那个狱卒明明说大理寺的人刚走不久,怎么着也该追上了。” “老师的意思是……”褚元祯停下马,“他们没去大理寺?” 冷风吹过街口,刀子一般掠过俩人的面颊。蔺宁骑在马上四下张望,半晌指着身后问道:“这个方向,从哪里能出城?” 褚元祯心里登时冒出一个答案,“方才那个路口左拐就是东城门,东城门外的官道连着密林,最适合杀人丢尸。” “调头!”蔺宁拉紧一侧缰绳,“你我分头行动……” 话音还未落地,就被褚元祯打断了,“此事太过危险,学生与老师一起!” “好,你带路。”蔺宁没有拒绝,看向前方,“我们要快。” 自东城门出城,路上的马车辙印愈发清晰。 蔺宁不自觉地握紧了缰绳,他手心微微冒汗,这会儿冷静下来,一时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眼下他们只有两个人,若对方人数众多还有武器,那他与褚元祯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了。他刚想问问护卫何时能赶到,抬眼就瞥见前方疾驰的马车。 褚元祯显然也看到了,偏头望他一眼,“还不清楚对方有几人,老师先不要过去。”说罢猛夹了一下马肚,那马便立刻向前奔去。 一人一马从侧面飞速赶超,硬是逼停了马车,只听车内“咣当”一声,显然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哪里来的混球?不要命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手里寒刃已悄悄滑出半鞘。 “车里坐的是何人?”褚元祯扬起马鞭指了指车厢,“这是大理寺押送囚犯的马车,你从刑部大牢押人出来,连夜出城,是想要杀人抛尸吗?!” “老子好心劝你一句,莫管闲事。”男人语气不善,“这不是你这种人该管的事。” “我这种人?”褚元祯扬了扬眉毛,“你可知道我是谁?” “五皇子嘛。”男人勾勾嘴角,“皇子就该老老实实地呆在黄金屋里,做一个合格的酒囊饭袋。这大半夜的在外闲逛,左右也没个护着的人,小心您的脑袋呦。” “谁说他左右无人?”蔺宁打马赶了上来,虚张声势道:“来的路上我们已经报官,官兵少顷便到,我劝你乖乖地束手就擒。” “老师!”褚元祯心头一凛,“不是说好……” 车厢内猛然传出钝物撞击的声音,几人相互望了一眼,男人率先拔出了刀,挥臂朝前劈下! 说时迟那时快,褚元祯急转马头,双手同时松开缰绳,用一只手臂挡住男人的刀,另一只手趁机拿住男人肩头,肩臂同时发力将人朝着一侧扯去。男人背部抵在车厢上,堪堪稳住了身形,抬腿就是一记猛踢,褚元祯似乎早有预料,偏身躲开,借势跃上马车前室,拉车的马匹受了惊,原地扬蹄嘶鸣,男人还想挣扎,被褚元祯抬脚踹下马车。 蔺宁看呆了,他本以为那男人是个狠角色,没想到真正的狠角是褚元祯。 “找死!” 一把寒刃自车厢内刺出,褚元祯背对车厢,躲闪不及,被刀锋擦破了后颈,适才被他踹下马车的男人也爬起身来,捡起地上的刀劈头就砍。 蔺宁急得要命,情急之下打马上前,意欲拦在俩人中间。电光火石之间只闻一声嘶鸣,闪着寒光的刀刃正中马儿脖! 坏了!蔺宁心道,玩脱了。 受伤的马儿扬蹄乱踏,发狠似的要将背上的人甩下去。蔺宁哪里受得住马儿这般发狂,一个不稳跌下马背,官道两侧都是密林陡坡,蔺宁像是一个不受控制的皮球,一路朝着漆黑的坡底滚了下去。 “老师!” 褚元祯红了眼,顾不上后颈处还抵着一把刀,他用肩膀撞开身后的人,生生捱了一下,竟察觉不到疼,飞身就往坡下冲。 好在密林多树,蔺宁没滚几圈便撞上一棵,他勉强稳住身形,只觉得眼冒金星,朦胧中瞧见一个人扑过来,“老师、老师——!” “别吵吵,没死呢。”话虽如此,那感觉却和死了一样,浑身没有不疼的地方。 褚元祯俯身跪下,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来,“老师哪里疼?有没有受伤?” “哪里都疼,可真的摔死我了。”蔺宁靠着褚元祯,半晌才回过神来,“你下来干什么?马车上的人呢?黄思章和魏程理呢!” “车厢里确实有人,但学生没有看清是谁。”褚元祯焦急道:“老师跌下马,学生也顾不得其他了。” “当然是他们二人更为要紧!我们一路穷追不舍是为了什么,你怎么能……”蔺宁想站起来,才动了动身子,浑身的骨头立马发出抗议,让他瞬间放弃了挣扎,“这下好了,我们如何上去?” “学生背您。”褚元祯说着蹲下身子,“老师能上来吗?” 蔺宁不好意思说不能,忍着肩胛处传来的疼痛将手搭在褚元祯肩上,刚抚上去,就感觉一股粘稠,摊开手掌一看,竟然满手血红!他倒抽一口气,“你受伤了?怎么不说!” “皮肉伤。”褚元祯回过头,“老师快点上来,林子里不安全,我们得尽快离开……” 话音未落,只见从前方坡顶一跃而下数条人影,仿若一张漆黑的铁网从天而降,紧接着周围响起细密的脚步声。 俩人同时顿住了身形,蔺宁抱着一丝希望问道:“你的人?” “不是。”褚元祯环视一周,“我的人会着火把,恐怕是来者不善。” 听到“来者不善”四个字,蔺宁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了,他深呼一口气勉强维持镇定,“你听我说,别管我了,现在赶紧走!你腿脚利索,去搬救兵来。” 褚元祯没有动,他慢慢挺直了背,侧耳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双手垂在身侧悄悄握紧。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戛然而止,林中忽地陷入死寂,可谁都清楚,危险就在眼前,以俩人为中心,周围已然形成了密不透风的包围。 乌云遮月,林中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却能感受到重重杀气。 今晚注定不会太平! 蔺宁猛推了褚元祯一把,“走啊!等什么呢!” 褚元祯沉默着,慢慢向后退了半步,这一退就把蔺宁完完全全挡在了身后。 他一动不动地看向林中,眼中不知何时已布满了厉色,“学生不会走的,老师放心,学生定会护您周全。” 第7章 “前面的那个是五皇子,五皇子护着的,就是太傅蔺宁。”树后一个男人压低了声音说道,他大半张脸都用黑布蒙着,只露出一对锋利的眉眼,那是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眸,眼神中写满了戏谑之意,“你们啊,谨记两点,第一,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你们的模样;第二,如果看到了就不能留活口,都懂了吗?” “放心吧头儿,我们跟着您,哪次失手过,您就是我们的福星嘞。”接话的是一个身高只有三尺的男人,若非他开口时声音低哑阴沉,旁人定会将他认作寻常孩童。 “你这张嘴和抹了蜜似的,你也别叫短剑了,改叫‘蜜饯’吧。”领头男人打趣一番,随后话锋一转,“此次不一样,这个五皇子,不好对付。” 第8章 短剑乐呵呵道:“他再有能耐,遇上咱鹫人,这条命也算到头了。” “鹫人”二字一出口,树后的众人都不自觉地挺了挺腰,仿佛成为鹫人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你小子真是心里没灯——不亮堂啊。”领头男人一掌拍在短剑的后脑勺上,“别整天把鹫人两个字挂在嘴边,这是什么好差事吗?朝廷的通缉令还在呢,就凭你们手上沾的血,哪天死了阎王都不收。” “头儿,此言差矣啊。”短剑摸了摸后脑勺,“朝廷通缉怎么了?我们名声好着呢,那戏本里怎么称呼来着,叫‘绿林好汉’。” 领头男人不再搭话了,眯起眼睛打量着前方,半晌突然下令:“拿人!” 顷刻间数条人影一拥而上,但他们似乎并不急于动手,只围着中心的猎物打转,一步步向前逼近。 被这些人包围着,褚元祯已将听感用到了极致,林间漆黑犹如黑绸遮眼,唯有脚步窸窣愈发清晰。突然,他向右后急撤一步,旋身飞起一脚,一条人影在眼前被踢飞出去,直直坠入旁边的草丛,被踹飞的人竟没发出一声,紧接着又有人影从对侧扑来,仿佛飞蛾扑火一般前仆后继。 好一个训练有素的打法! 眼下已来不及调转身形,褚元祯堪堪扭头,抬手欲拿住扑过来的人,怎料此人动作异常灵敏,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攻势。眼看一柄寒刃已逼至眼前,他也顾不上其他,赤手接下那寒刃,同时屈肘直打对方面部,这才将人击翻在地。 还没等喘口气,又有人影从头顶跃下。蔺宁眼看不妙,咬牙扑了上去,一把拽住那人的领口,用蛮力将人掀在地上。 “老师!”褚元祯急得大喊:“他们有刀!” 蔺宁已无暇接话,他闲暇时倒是上过几节拳击课,不过都是些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眼下也只是乱打一气罢了。俩人像拔桩似的又拱又顶,扭打着滚进一侧的矮丛中。 褚元祯心急如焚,一时没注意到身侧快速闪过一道黑影,等反应过来才看清那是个身形矮小的男人,男人有着孩童一样的体格,动作灵敏如山猴子,眨眼间就蹿至跟前,只靠单手撑地,身体凌空翻起,飞起一脚直捣褚元祯胸口。 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力道之大令褚元祯连连后退,后背抵在树干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我的五殿下。”男人的声音低哑而阴沉,“你怎么还顾得上别人呢?不看自己的对手,可是会丢命的哦。” 褚元祯不敢再大意,目光死死锁在男人身上。周围细密的脚步声更甚了,他们的攻击不急不躁,井然有序,仿佛就是为了消磨掉对手的耐性,用车轮战术耗干他的力气,只等他露出破绽一招致胜。 林中起了风,远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隐约还有马蹄踩踏的声音。 褚元祯勾了勾唇角,“你们被包围了。”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暴吼传来:“有人来了!撤退!” 面前的男人“嘁”了一声,一个空翻退出半丈开外。褚元祯趁机奔向蔺宁,那个与蔺宁扭打在一起的人此刻也想撤退,被褚元祯挥臂挡了下来,他一拳砸中对方门面,反手卸了那人的胳膊,把人摔在地上,拿脚狠狠踩住。 蔺宁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爬起来,只见一队人马破风而至,为首的正是褚元祯的近卫成竹。成竹边下马边喊:“殿下!您没事吧?” “来得正好,再晚一步就替我收尸了。”褚元祯蹲下身子,将地上的那人翻了过来,扯下他面上的黑布,眼中的杀意更甚了,“这帮狗贼!” 蔺宁凑上去打量,冷不丁撞见一张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那张脸上双目圆瞪,一侧嘴角溢出黑血——死了。 成竹跟着蹲了下来,三两下扒开那人的领口,见锁骨处露出一个秃鹫图案,“殿下,您瞧,是鹫人。” 褚元祯面色几变,站起身发泄般地踢了死尸一脚,“好一个狡猾的鹫人,将这尸体带回府里!” * 经历了这么一遭,蔺宁也不敢要求单独行动了。褚元祯的府上养着一名医官,是个有些年纪的老者,褚元祯唤他“颜伯”。 颜伯提着药箱进屋,褚元祯顺势坐到了一边,“颜伯,你先去看看老师。” “这话我可不听,医者眼里只有轻重缓急。”颜伯瞧见他的手掌还在渗血,“我先替殿下包扎了,再去给太傅瞧。” “还有肩头那处,我瞧着也十分厉害。”蔺宁站在一旁,“我是真的没大碍,刚摔下马时觉得哪哪都疼,现在已经好多了。” “太傅可别小看了这内伤,先坐下来,不要走动。”颜伯替褚元祯包上伤口,又道:“这话本轮不到我来讲,但我就是忍不住,殿下不要仗着年轻不在乎,皮肉伤也是可大可小,一旦伤了筋脉,遭罪的还是您自个儿,往后的日子可得留心。” “是,颜伯的话,我哪能不听呢。”褚元祯打着圆场,见成竹端着水盆进来,赶紧话锋一转,问道:“查出来了吗?” “还在查。”成竹放下水盆,“我们的人在林子里找到了黄思章和魏程理的尸体,俩人都是一刀毙命,凶手显然不留活口。” “尸体?”蔺宁惊呼一声,“死了?俩人都死了?” 成竹略一颔首,“我们晚了一步。” “死人不会吐露什么,他们的目的达到了。”褚元祯握拳砸向桌面,“鹫人那边呢?” “鹫人素来是拿钱办事,暂时没有头绪。”成竹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殿下与鹫人交过手,可有什么眉目?” “有个男人形似侏儒,只有孩童那般高矮,出招却是又快又狠。”褚元祯眯起双眼,“我捱得那一脚,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是短剑!”成竹几乎脱口而出,“据说短剑是边境斥候出身,不知为何成了鹫人,化名短剑就是因为他身形矮小,出手狠绝,经常是一招制敌,他的赏金可不低。” “鹫人还有这号人物?”褚元祯思索片刻,“他们果真歹毒,若今夜黄魏二人被平安押送到了大理寺,依大理寺卿魏言征的性子定会查个彻底。所以,今夜是唯一的机会,把人都杀干净了,才不会留有后患。” 蔺宁在一旁听着,几次欲张口又生生忍住。他好奇鹫人的身份,却又不敢明目张胆询问,生怕言辞不妥露出马脚,让人识破自己并非真正的太傅。 褚元祯看他一眼,说道:“老师是不是想问‘短剑’是谁,其实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鹫人宣称广纳天下仗义之士,实则接纳的多是流民、盗贼、甚至逃犯。大多数人成为鹫人后就会隐姓埋名,统称鹫人,而像短剑这种有些本事的便被赋予代号,方便记忆。” 蔺宁听了点点头,“朝廷不管?”说完就后悔了,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好像曾听某位同僚提起过,说陛下有意肃清鹫人。” “父皇有心无力。”褚元祯苦笑一声,“原来京都权贵豢养死士,耗财耗力不说,一旦留下把柄还会牵连自身。而今有了这些鹫人,权贵们想行恶事只需要给钱就行,谁又能查到背后出钱的人是谁呢?就如今晚这事,怕是很难查出买凶人的身份,这也是学生最为痛恨的地方。” “没有别的办法?”蔺宁眉头紧锁,在心里悄悄嘀咕着——那些电影里都是怎么破案的来着?好像每次都会查验脚印?想到这里,他蓦地抬起头,“去查马蹄印和车辙印!” 褚元祯和成竹对视一眼,成竹立刻起身,“属下这就去办!” 另一头,颜伯给蔺宁号着脉,眉头渐渐拧在一起,“太傅这是……” “老师如何?”褚元祯转过头,“可有哪里不妥?” “倒无不妥。”颜伯捋了一把胡须,“从表象看,太傅体内尚有气血瘀滞,为防骨头触物而折,近期应以静养为宜,若说身体……脉之有神,很是康健。”说完,好整以暇地看了蔺宁一眼。 这一眼看得蔺宁心里直打哆嗦,都说中医厉害,把个脉就能把人看透,这老医官难道真的看出了什么? 褚元祯接过话茬,“静养好说,府里的药材选好的用,缺什么就叫他们去买。” “这个自然,殿下放心。”颜伯收了脉枕,提笔写下一个方子,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起身告退。 待屋子里只剩他们俩人时,褚元祯突然靠了上来,“老师今夜冲出来为学生挡刀,学生感激不尽。” 蔺宁一怔,脑子里随即浮现出那骇人一幕,“真是太危险了,就是可惜了那匹马儿,现在想起来仍是后怕。” “老师怕吗?”褚元祯玩味地一笑,“学生倒是觉得,老师今夜大胆得很,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蔺宁听到这里,才察觉出褚元祯话里有话,一时间也不敢随便接茬了。 “老师,您居京都数十年之久,却不认识去大理寺的路,更不记得东城门的方向,今夜在马背上竟向学生问路,学生好生奇怪啊。”褚元祯顿了顿,目光落到蔺宁的手背上,“老师一介文官,素来都是握笔杆的,今夜还能握拳?与鹫人打得那几下,看起来颇有些门道,莫非——是平日里练过?!” 第9章 最后这句话被陡然提高了音调,褚元祯一把抓过蔺宁的手,拿到灯下一看,指上果然没有执笔的老茧! 蔺宁心急,想要把手抽回来,一番用力,竟没扯动。 褚元祯抓得紧,倾身压了上来,一张脸被烛光映得半明半暗,“学生猜的对吗?老师。” 那“老师”二字,像是被狠狠地咬碎了,令蔺宁莫名觉得胆寒。他的手被褚元祯紧紧攥着,仿佛那不是手,而是……他的喉咙。 “你听我解释。”蔺宁吐出一口气,强装镇定,“我与你说过罢,我曾跌落山崖,正是那次意外导致我头部受创,有些事情便不记得了。此事只有满吉和我府上的管家知晓,我未曾声张,是怕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去,如此我便无法在朝中立足。我刚刚回来时,连你都不认得,又怎会记得京都的路?” 褚元祯眉头紧锁,手上的力道却松了几分,蔺宁见他仍是半信半疑,接着又道:“我挥得那几拳,不过是些三脚猫的功夫,是救我的老道传授于我的心法——只是用来强身健体罢了。即便我是文臣,那般险境之下,也不能由你一人单打独斗,你我师生一场,你愿意护我,我也该护着你。” 蔺宁字字诚恳,褚元祯沉默须臾,无声地掩去了眼底的厉气,变回那副乖巧恭顺的模样,“老师说得极是,如今是‘险境’,买卖监生的案子还没结呢,今夜我们搅了鹫人的好事,鹫人定会记恨,学生想着——”他抬起头,“老师不如在我府上住下。” “住下?在你府上?”蔺宁一惊,搞不清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师不了解鹫人,鹫人各个都是亡命之徒,今夜之事,学生怕他们会寻衅报复。”褚元祯像是在替他着想,“老师住在学生府上,有府兵与近卫把守,鹫人不好行动。可若老师回了自己府邸,就难说了。” 一阵难捱的沉默,蔺宁觉得自己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褚元祯的“好意”令他觉得莫名其妙,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反观褚元祯,倒是一脸轻松的样子,竟笑了起来,“学生就当老师应下了,这就命人将厢房收拾出来,敝舍粗陋,还望老师担待。” 第8章 黄思章与魏程理一事翌日便传遍了,建元帝在早朝时大怒,“尔等无能!” 他是一个久病缠身之人,这一动怒又咳了好几下,身边伺候的老太监赶忙奉上茶,被他挥手打发了。“押送两名囚犯而已,怎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还把皇子也扯了进去!刑部在哪?大理寺呢?出来个人回话!” 刑部尚书曹德与大理寺卿魏言征同时出列,俩人双双跪下,曹德先道:“刑部已按既定流程将囚犯转交大理寺……” “曹尚书之意,这是大理寺的失职了?”魏言征接过话茬,叩首行礼,“陛下明鉴,大理寺的人在去往刑部的路上遭遇截杀,总共三人无一人幸免,歹人穿上大理寺官服,刑部的人辨识不出,又怎可将罪责推到大理寺头上。” 曹德理亏,“那接囚之人分明拿着文书……” “好啊!好啊!”建元帝突然出声,“强词夺理,委罪于人,这便是三法司的做派!法字何在?朕要你们又有何用!” “臣有罪。”魏言征神色凛然,“陛下命大理寺接手黄魏二人,如今黄魏二人殒命,监生一案悬而未决,大理寺难辞其咎,臣自请将功补过,全力缉拿歹人!” “臣亦有罪。”曹德见魏言征表了态,跟着说道:“刑部不察,囚犯走丢实乃刑部失职,臣愿与大理寺同查此案,早日将那歹人擒住。” 建元帝倚靠在龙椅上,沉默良久,忽而点了太子的表字,“世安,你来说说,你是太子,这件事你怎么看?” 褚元恕上前一步,说道:“儿臣觉得,关于这‘歹人’的身份其实很明了了,就是鹫人。鹫人冒充大理寺劫了囚犯,继而杀人灭口,意在斩草除根,这京都里有人不想黄魏二人活着,就是怕他们受不住大理寺的严刑,供出更多的人。”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朝臣们,“儿臣斗胆猜测,买卖监生一案背后另有其人,这人手眼通天,知道大理寺转移囚犯的时间,同时又有家财万贯,可以雇得起鹫人为自己卖命。”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这便是暗指有权贵从中作梗,不但染指国子监,还公然挑衅大洺法度! “儿臣觉得,此事不能单查鹫人。”褚元恕抬首,目光扫过蔺宁,“国子监,也要查。就查近几年的人员任免、监生情况,甚至国子监与朝中各部的走动也须细细盘查,查个清楚明白才好揪出这个暗中作梗的歹人,而此歹人,才是真的歹人。” 蔺宁倒吸一口气,偷偷瞟向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不想正好撞上建元帝投过来的目光。建元帝看向他道:“蔺卿,太子说查国子监,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我他娘的能怎么看?蔺宁心道,你儿子想查,我还能拦着? 他立在御前,绞尽了脑汁,堪堪挤出几个字,“查,臣觉得,应该查。” 建元帝见状,反倒松弛下来,招手唤来老太监,抿了一口茶润喉,才道:“这个提议不错,既是你提出的,世安,便由你主导去办吧,你有协理朝政之权,刑部和大理寺都跑一跑,碰上暗中塞银子办事的——”那音调陡然升高,“——就地斩了也使得!” 说罢,整个人像是支撑不住似的歪靠在椅背上,众人一看,便知是时候下朝了。 深秋风寒,出了奉天殿便有冷风往脖子里钻,蔺宁拢着外袍领口低头疾走,直至宫门处见朝臣都散开了,他才猛然顿住脚步,该去哪里呢?难不成还要回去褚元祯府上?他回身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看见建元帝身边的老太监正急匆匆赶来。 “哎呦喂,太傅走得这样快,老奴要追不上了。”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太傅留步,老奴有话要说。” 蔺宁心里一紧,不由得犯了难:这个老太监叫什么来着?竟忘了问满吉了。 那老太监刚站定,一股脂粉香气便迎面扑来,蔺宁偶尔也有喷香水的习惯,但当下闻到还是蹙了蹙眉头。 “方才早朝之上,老奴见太傅同意彻查国子监,这灵光一闪突然就想起一事,故特意赶来告知。”堆笑的眼角叠起层层皱褶,却是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有句话啊,太傅得听一听。” 蔺宁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什么话?” “这京都里面啊,住着百官千人,大家都是抱团而生,都指着五姓活着呢。”老太监声调平稳,“太傅自诩清流,从来不肯站队,但只要还在这京都里待着,您就是这蛛丝网中的一员,可别自个儿断了自个儿前途,吃饱饭、活下来才是要紧的,该管的、不该管得太傅可得拎清楚了,若哪天落难了可别怪老奴没有提点您。” “提点?”蔺宁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是提醒?” 老太监眯着眼点了点头。 蔺宁懂了,这是威胁呢,威胁他不要插手买卖监生一案。五姓门阀盘踞大洺已久,他这个异姓人若敢不自量力,怕是也要步黄魏二人的后尘。 只这一瞬,蔺宁便体会到了“遍体生寒”的滋味,他压下心头的慌乱,故作无所谓地说道:“那可真是多谢提点了。” 朝臣中有故意放慢脚步的,这时已经相互私语起来,偶尔几句打趣的话飘过,无一不是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 ——“要我说,蔺太傅未免清高了些。” ——“今后怕是要举步维艰喽。” ——“人家是太傅,皇子的老师,终究与我们不同。” ——“这话说笑了,谁的老师也要吃饭,他蔺宁是仙儿不成?” 此时虽接近晌午,却也冷得厉害,而这些看热闹的人们似乎察觉不到一般,一个个故作悠闲地踱着步,只为看蔺宁如何应付那老太监。 缄默之际,褚元祯的身影远远地从殿前走来,人未至声先到:“郭松韵,你不在父皇近前伺候,跑来这里做什么?” 原来是叫郭松韵啊,蔺宁心道,可惜了一个好名字。 郭松韵一凛,转身堆笑道:“这不是五殿下吗,老奴同太傅说几句心里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褚元祯睨他一眼,径直走到蔺宁面前,“老师久等了,学生这就送老师回去。” 原本打算看戏的朝臣见了顿作鸟兽散,蔺宁突然有一种感觉,褚元祯是来给自己撑腰的。 他是建元帝最喜欢的小儿子,风头正盛甚至压过太子,内廷太监于他而言不过蝼蚁,是挥挥手就能踩在脚底的人。 果然,郭松韵谄媚地挤出一个笑,“是是,五殿下心如明镜,老奴就先告退了。” 褚元祯也没理他,就着行礼的姿势扶着蔺宁离开。 上了马车后,褚元祯才问:“他方才同老师说什么了?” 蔺宁目光望着车外,“没说什么。”他一时难以将那些威胁的话消化掉,却又觉得对褚元祯讲出来不大合适——毕竟俩人只是师生,褚元祯犯不着为他得罪谁。 第10章 “无论郭松韵说什么,老师都不要挂心上。”马车突然急转,褚元祯掀开车帘低喝一声:“慢点!”接着又回过身来,“那老太监在父皇身边呆久了,就觉得自己也是主子,若是有言语不敬之处,老师就当他放了个屁。” 这话听得蔺宁一乐,“你倒不必这般宽慰我,我又不是玻璃心。” “何为玻璃心?”褚元祯皱眉道:“老师心如明镜台,是这大洺难得的清流。” “如此美誉,受之不恭。”蔺宁笑着摆摆手,他看着外面的路,突然意识到马车是往自己府邸去的,“你这是……送我回府?” “老师的书籍多在府里,今次一道去搬来,等到了学生府上,再为老师添置些常用的,如此也不会担心住不惯。”褚元祯顿了顿,“还是说,老师另有其他吩咐?” “吩咐没有,你看着来。”蔺宁望着窗外的景象,脑中又回忆起郭松韵的话,转头看向褚元祯,“但是,我就这样搬到你的府上合适吗?陛下素来不喜臣子间走得太近,你我这般……若被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只怕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毕竟,按照那个老太监的说法,太傅蔺宁不屑与人攀交。蔺宁心里犯嘀咕,若是自己那位老祖宗在此,也会同意搬府吗? “老师怕了?”褚元祯笑了笑,“老师不必担心,学生此举只是为了您的安危考虑。学生相信,清者自清。” 蔺宁颇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只听褚元祯又道:“但是,相比较被这些人嚼舌根,学生更在乎事情的真相。老师不想知道吗,是谁买通鹫人杀了黄魏二人?是谁妄图杀掉你我灭口?这些指使鹫人作恶的幕后黑手,他们有没有参与买卖监生的事?这些,学生想统统查个清楚,虽然父皇将此事交给了大哥,但学生仍想亲手揪出那个人。” 说罢,他抬手覆上蔺宁的手背,目光恳切,“老师,帮帮我。” 蔺宁一震,浑身仿佛触电一般,车窗外车夫的声音适时响起——“太傅大人,到了!” 蔺宁及时抽回了手,身子一猫钻出车厢。 车帘一晃,人下去了。褚元祯这才向后靠在了车座上,低头瞧了眼空落落的掌心,哂笑一声,“……果然同前世不一样了呢,这究竟是为什么?” 第9章 褚元祯命人将内院最大的一间厢房收拾出来给蔺宁暂住,等将七七七八八的杂物都归置妥当,已然到了点灯的时辰。 成竹端了晚饭过来,蔺宁的肚子很是应景地叫了几声,褚元祯立在一侧摆弄书籍,听到了也没笑他,只微微翘起唇角,“老师先用饭?” “也好。”那边的饭菜已经上桌,蔺宁寻个了位置坐下,“忙了一天,确实饿了。”说罢便闷头扒饭。 成竹见状,很有眼色地退出去了。 褚元祯信步上前,顺势坐到桌子的另一头,夹了一只河虾,仔细去了头尾,将虾肉剥出来放到小碟里。等蔺宁再抬起头来,那碟虾肉便推到了自己跟前。 “你吃你的。”蔺宁拿筷子点了点,“你是皇子,伺候我做什么?” “老师这话听起来着实生分。”褚元祯垂下眼,“学生是不是惹老师不快了?老师素来都唤学生表字,如今以‘你’字称呼,让学生觉得十分陌生。” 蔺宁心下一惊,坏了!他终究不是真正的蔺宁,语气神态上定有不同的地方,可是让这五皇子起疑了?想到这里,他故意端起架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子宁啊,瞬息之间可经历万变,人心也不会始终如一——这是为师此次问道学到的道理。但是对于你,为师不会变,你只需记得,为师待你,一如既往。” 他自觉这番话说得诚恳又真挚,定能唬住褚元祯。 果然,褚元祯抬起眼,像是感动坏了,“老师,学生想与您说些心里话。” 蔺宁点头,“但说无妨。” 褚元祯又剥了一只虾肉,丢到碟子里,“这虾肉虽鲜美,虾壳却是格外难剥。小时候,其他皇子都有嬷嬷给剥虾,唯独母亲不许任何人帮我,虾壳坚硬,一不小心就会扎破手指,我就一边哭一边剥,最后竟然完整地剥出了一整个虾肉。母亲那时很高兴,她夸我学东西快,她还说,若我未来读书也能如此,定能比其他皇子走得远。”说罢抬眸看向蔺宁,“老师,以学生的愚质,能比其他皇子走得远吗?” 走得远,意味着他不会满足于做个富闲的皇亲贵戚,意味着有朝一日他要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蔺宁楞怔半晌,问道:“你想……做太子?” “东宫多无趣,学生并不向往东宫。”褚元祯向前倾身,眼看就要触到蔺宁的鼻尖,“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1。老师觉得,学生会是那个‘高材疾足者’吗?他日若学生有幸猎得那鹿,老师会同今日这般,坐下来与学生一同享用吗?” 这般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本不该让第二个人知晓,但褚元祯在试探,试探蔺宁的心意,他想知道,蔺宁会不会像前世时那样帮他。 蔺宁一惊,向后倒去,眼看连人带椅就要摔在地上,被褚元祯一把捞了回来,“老师小心。” 椅子摩擦地面发出骇人的声响,蔺宁拍开褚元祯的手,“你、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殿下。”门外不合时宜地传来叩门声,“酒热好了。” 褚元祯趁机收回视线,起身开门,下人端上热好的黄酒。话题就此打住,一个没再提起,另一个也不敢再多言,相顾无言地用完了饭。 各怀心思。 转眼外头天色已经大黑,碗筷都撤了好一会儿,褚元祯还迟迟不肯走,甚至挽起了衣袖,替蔺宁归置杂物。 蔺宁却是熬不住了,“东西放哪儿吧,明日再弄。” 褚元祯直起腰,“学生还有一事。” 蔺宁抬眼看他,“无论有什么事,都等明日再说。” “别的事可以,此事等不得。”褚元祯边说边走到长桌跟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瓷瓶,“颜伯说了,老师身上的伤需每日上药,加以推揉,方能除去体内血瘀,学生为老师上药吧。” “上药?”蔺宁皱了皱眉,“这等小事,唤个下人来做就行了。” “下人们大都是粗手笨脚,学生略懂一些穴位之理,还是学生来吧。”褚元祯大步一迈,将蔺宁圈在暖榻一隅,“老师,请脱衣吧。” 那少年的身形已足够高大,轻易就挡住了案头的烛火,落下一整片阴影,虽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却是充满侵略性的姿态。蔺宁觉得自己好似落进了狼窝里,纵使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嘴上却说不出半个“不”字——当真是被拿捏了。 衣袍褪至腰间,褚元祯皱了皱眉,上次检查蔺宁的刀口时他就觉得不对劲了,一个读书人的后背,怎的那般遒劲有力? 上次没有细看,今次定要看个清楚。 褚元祯将瓷瓶里的药倒在手上,在掌心匀开,反手抹在蔺宁背部。手掌下立马传来奇异的感受,每一块肌肉都如紧绷的弓弦,坚硬,饱满,宽肩窄腰,乍看之下像是沟壑分明,摸上去却觉得异常柔滑。 这头褚元祯还没想明白,蔺宁已察觉到不对,眉头一紧,问道:“你捏我做什么?” “学生只是觉得奇怪。”褚元祯也不掩饰了,“老师一介文官,平日里多与笔杆打交道,如何练得这样一幅身板?学生好奇,想着一探究竟罢了。” 身板?蔺宁心道:老子的身板可是在健身房挥汗如雨的结果! 褚元祯的手掌还覆在背上,蔺宁转身看向他,“你借口给我上药,就是为了看我身板?你我都不是傻子,你到底想问什么?” 屋内烛光一闪,褚元祯忽地俯下身来,“你这具身板,不似文官,倒像武将,真是奇了。莫不是什么画皮的妖孽,吸了老师的魂魄,跑来这里招摇撞骗的吧!” “妖孽?”蔺宁气极反笑,用眼神瞪回去,“你他娘的才是妖孽,封建迷信上头了吧!” 褚元祯神色凛然,“我信我的眼。” “好啊,那你来看。”蔺宁一把抓了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前,“画皮?你摸摸看,这皮是真是假?再不济,拿把刀子割开来,瞧瞧这血肉之下究竟是人还是妖!说不定我真是那吸人魂魄的狐狸,特意来取你的命!” 这一通吼倒是把人唬住了,褚元祯一怔,下意识想要后退。 岂料蔺宁摁着他的手不放,“怕了?嗯?摸啊!” 一晚上接连被人试探,任谁心里都有气。蔺宁此刻也想明白了,自己之前就是个怂包,为了令褚元祯放下戒备,哪儿哪儿都是顺着毛捋,顺着顺着竟顺出一个“妖孽”来,真是可笑!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呗,他还能怕了这个毛头小子不成! 褚元祯想把手抽出来,他现在才意识自己摁在一个什么东西上面,那里起伏有力,手心接触的地方却是软的,热度通过掌心不断地传来,他第一次这样摸着一个男人的胸膛。 第11章 蔺宁看他一眼,哂笑道:“还怀疑我是妖孽吗?” “不……”褚元祯慌忙摇头,“学、学生知错。” “知错便好,这次就先放过你。”蔺宁这才卸了手头的力道,将衣袍重新穿好,“我当你今晚是吃醉了,说的混账话,做的混账事,一概不与你计较,你自己好自为之。出去!我不需要你上药。” 这话说得有些重,褚元祯低着头,像是真的知错了,又像是还在恍神,匆匆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门外的成竹看见褚元祯出来,想迎又不敢迎,他听见了屋里的争执,虽没听清吵了些什么,却听得出来吵得十分厉害。 褚元祯出了门,被风一吹,脑子也清醒了。他低头瞧着手心,那里还残留着摸过蔺宁胸膛的触感,余温未消,竟还有些烫人。 “殿下。”成竹叫了一声。 褚元祯猛地抬头,“你在这里做什么?” “守、守院啊。”成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您吩咐属下守着太傅的吗?” “哦,守着吧。”褚元祯走下石阶,“让你去查的事,怎么样了?” 成竹小跑两步跟上,“太傅果真英名,属下当晚就去查了马蹄印和车辙印。那印记一路出城,经过城门时也未作停留,而是顺畅地延伸到城外官道上,这说明有人提早便接到了消息,并开门放行。” “果然有人接应。”褚元祯沉了脸,“把昨夜守城的侍卫带来,我亲自问。” “这就是属下要说的。”成竹压低声音,“守城的隶属京都营,京都营大营在城外,今早那批侍卫换防,没有进城,直接去了大营……” “你拿我令牌去大营要人,不会不给。”褚元祯忽地意识到什么,“难道——” “殿下猜得没错,那批侍卫在去大营的路上被杀了。”成竹说道:“傍晚才有消息传来,说刑部已派人查过,是山匪作案。” “笑话!”褚元祯低喝一声,“京都脚下,哪儿来的山匪作案!此事摆明了是个连环计,刑部负责追查的人是谁?” “是个主事,叫简方舟。”成竹回道:“不过眼下结案文书还未呈到御前,应是还有尚未查明之处。殿下,要找人问问吗?” 褚元祯没有立刻回答,他垂眸疾走,直到进了主院才停住脚步,“这件事情,先不要让老师知道,若老师问起此事,你就说还没结果。” “不让太傅知道?”成竹有些惊讶,“可查马蹄印和车辙印毕竟是太傅的意思,需要瞒着?” “这件案子扑朔迷离,当晚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鹫人分明是下了死手的,我不想令老师再度涉险。”褚元祯语气肯定,“瞒着,就当无事发生。” “是。”成竹又道:“还有一事,宁妃娘娘派人传话过来,说陛下已把买卖监生的案子交由太子处理,她希望您不要再插手此案了,眼下要紧的是祭祀一事,嘱咐您千万要用些心思,遇事多磨。” “我既已经出宫开府,有些事情自当自己做主,母亲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我明面上不去触碰即可。”褚元祯话锋一转,“母亲还说什么了?” “还有……”成竹欲言又止。 褚元祯转头望去,“嘴巴粘住了?” “……宁妃娘娘传话,说墨家二姑娘瞧上您了,让您无论如何给回个话。”成竹干巴巴道:“齐州墨氏,不可开罪。” “什么?”褚元祯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谁……看上谁了?” 第10章 主院中还未来得及掌灯,成竹站在暗处,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边:“宁妃娘娘传话,说墨家二姑娘瞧上您了,让您无论如何给回个话。宁妃娘娘还嘱咐,齐州墨氏,不可开罪。” 褚元祯的眉头拧在一处,“何为‘瞧上’?” “就是那个意思啊。”成竹怀疑自家主子傻了,“是心悦您呐。” “胡说什么!”褚元祯气急地回了一嘴,“我根本没见过什么墨家二姑娘,怎的冒出这样一件荒唐事?” “一开始属下也纳闷,可后来突然就想明白了。殿下,您记不记得上个月在闹市冲撞了一辆马车,当时那驾车的小厮满嘴狂言,后来看清是您,才收敛了。”成竹边说边往屋内走,先点了灯,又满上一碗茶水,推到褚元祯跟前,“那好像就是墨府的马车,如今想来,车上坐着的应是墨家二姑娘。” 褚元祯接了茶水,“是有这么回事。” 那日是他重生归来的头一天,他心中满是惊异,跑马跑得急了,差点撞上马车,哪能想到竟撞出一段“姻缘”来。怕是连话本都不敢这么写,他才不要这样的“姻缘”。 “母亲让我回个话?”褚元祯思索半晌,“那我书信一封回绝了便是。” “属下觉得宁妃娘娘的意思是……”成竹艰难开口,“……希望殿下能与墨家借此成就一段良缘。”说罢立马跪下,“属下斗胆乱猜的,但关于回话一事,还望殿下三思。” “三思什么?”褚元祯捏着茶碗,“你自小跟着我,知道我不会罚你,便也胡乱说话了?” “属下不敢。”成竹斟酌着字句,“只不过宁妃娘娘特意嘱咐了,齐州墨氏,不可开罪。” 褚元祯抿紧了唇,不说话了。他有疑虑,他不记得自己前世曾和这位墨家二姑娘有过交集,重生之后,看似每件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发展,实则总有令他无法把控的意外发生,那晚的遇刺就是如此,如今的墨家二姑娘更令他头疼。为什么两世的差别如此之大,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殿下。”成竹小心地唤了一声,“要帮您准备笔墨吗?” “不急,此事容我想想。”褚元祯按着额头,话锋一转,“老师那个院子,这两日你亲自盯着,交予旁人我不放心。” “属下明白。”成竹会意,起身行了个礼,“殿下歇着,属下先行告退。” 另一头,蔺宁亦是无心入眠,披了氅衣蹲在檐下出神,脑子里却是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老祖宗说的“得意门生”究竟是谁?他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什么照拂?什么得意门生?说白了是个能要人命的差事,他难道不应该想法儿回去吗。 蔺宁越想越气,暗骂老祖宗做鬼也不厚道,即便是求人,也得把话说清楚了,建元帝有四个儿子,他怎知哪个才是“得意门生”! 这般想着,脑中倏地灵光一现——封建社会,当然是谁做皇帝谁最得意,说白了就是选储君呗!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摸清了这个朝代的人物关系,储君无非是在太子与五皇子两个人中选一—— 草!蔺宁暗骂一句,自己做了什么!他刚刚数落人时还觉得过瘾,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褚元祯是有可能登基为帝的,若是日后真的力压东宫……那还有他的活路吗?! “但愿这小子不记仇。”蔺宁一边嘀咕,一边跳起来往外冲,脚底和抹了油似的,“……应该不会记仇吧,大家都是成年人。” 成竹本在檐上坐着,见蔺宁急匆匆朝着主院去了,连忙起身跟上。 褚元祯的这处宅子还是建元帝为亲王时住过的,故又叫“潜龙邸”,自然是气派些。主院中立着一座凉亭,凉亭毗邻一汪池塘,若是在炎热的夏季,应是曲院风荷别有意味,只可惜眼下已到了深秋时节,败柳残荷不免让人生出些许凉意。 穿过池塘便是主院,蔺宁径直走到卧房门前,抬手敲了两下。 屋内有人起身,随着“吱呀”一声,褚元祯的脸出现在门后,“老、老师?您怎么来了?” “你方才走的急,我也没来得及问。”蔺宁有些尴尬地摸着鼻尖,绞尽脑汁地搜索话题,“你……你的伤怎么样了?” “伤?”褚元祯一愣,侧身将蔺宁请进屋里,拿过桌上的茶碗满上,才道:“让老师担心了,伤口已经无碍。” 俩人对面而坐,褚元祯不知何故没有抬头,眼睫低垂,就是不看蔺宁。 蔺宁心道:坏了,不会真的记仇了吧?他心里一咯噔,当即决定采取怀柔政策,“褚……子宁啊,方才为师的语气有些重了,你是皇子,为师确实不该那般数落你,若是不快……” “没有!”褚元祯脸色一变,立即反驳,“老师教训的是,是学生吃酒昏了头,做、做了逾矩之举,都是学生的错。” 说罢又低下头去,也不知是激动得还是别的,耳根竟隐隐透红。 蔺宁看着他,只道他是面上挂不住,毕竟是个皇子,当面被人数落,心里还是不痛快的吧。这么一想,也就没再多言。 褚元祯坐得好似一尊石雕,一动不动,半晌才迸出一句,“老师?” “你说。”蔺宁刻意放柔了语气,“何事?” “时间不早了。”褚元祯终于抬起头瞧他,“学生潜人送老师回去吧。” 这样就送客了?蔺宁心里打鼓,也不知这通安抚奏没奏效,但见褚元祯态度还算恭敬,应该……有用? 第12章 褚元祯不等他回复,招手唤来了下人。 蔺宁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起身披上了外氅。临了,又伸手在褚元祯肩头拍了拍,“那为师走了,你好好休息。” 等人走远了,成竹从屋顶上跳下来,“殿下,属下总觉得,太傅和之前不大一样了。” 褚元祯的身子还绷着,便是这会儿也没放松下来,他扫了成竹一眼,问道:“或许……江湖上有什么杀人夺魂的秘术吗?” “殿下这是打趣呢。”成竹笑出声来,“宁妃娘娘说的对,您平日里还是少看些话本的好。” 没有吗?那为何……模样还是那副模样,内里却像换了个人似的。 褚元祯盯着蔺宁远去的背影,觉得胸口发闷。 * 自那夜之后,褚元祯的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甚至还有点儿刻意回避的意思。蔺宁倒乐得如此,每日里自娱自乐,这一晃就过了小半月。 建元帝龙体抱恙,京都官员上朝的次数自然就少了,等到再次早朝时,俩人同府而居的事情已不胫而走。 奉天殿里,站得近的朝臣已经相互私语起来。先是有人说道:“听说了吗?今早太傅是与五皇子一道来的,乘的是同一架马车。” “一架马车算什么?”接着便有人接过话茬,“太傅都已经搬入五皇子府邸了,自然是乘一架马车了。” “不可乱说,若真住在了一起,那岂不是……”这人话说了半截,抬眼在人群中寻找蔺宁,看见蔺宁站得有几人远,才又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太傅支持的是五皇子?可他之前还说‘唯东宫方可承大统’呢,这是改变心意了?” “太傅之前执意要让太子主持祭祀,一度拼死进谏,你们可还记得?可前几日,听说太傅突然改口了,不再替太子说话,陛下顺势点了五皇子的名,礼部的章程都拟好了——不过东宫也好,五皇子也罢,说来说去都是他的学生,选择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此话一出,引得众人纷纷点头。 蔺宁侧耳听着这些对话——奉天殿不大,朝臣们又聚在一处,想听清并不是难事。他微微垂着眸,目光落在胸前的仙鹤图上,脑子里随即冒出一个念头:拼死进谏?力保太子?难道老祖宗口中的“得意门生”竟是太子? 突然,一道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低语—— “本宫竟不知,我朝的京官是如此爱嚼舌根,做派堪比后宅毒妇,奉天殿上也敢诽谤!” 一席话音落地,满殿噤若寒蝉。 蔺宁循声望去,见褚元祯不知何时立在了大殿正前方,眼神凌厉地扫过那些交头低语的朝臣。那些朝臣此刻均是抿紧了嘴一言不发,个个将脑袋埋在胸前,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本宫清楚各位在议论什么,既然各位都有疑虑,本宫不妨在此直言——”褚元祯一双眸子微扬,语调不紧不慢,“前些日子,本宫与老师深夜遇刺,可凶手至今仍未归案,为护老师安危,本宫才请老师到府中暂住。如此稀松平常之事,也能让各位浮想联翩,本宫听着都觉得可笑!如今在这殿中的均是四品以上的京官,平日里应是诸事繁忙,若还有心思编排他人,本宫大可赐他截舌之刑。朝廷用人,有手就行,无需多舌之人!” 这番话说完,本就缄口结舌的众人更是屏气不息,先前私语的几位朝臣立即上前请罪。 蔺宁怔怔地看着眼前戏剧性的一幕,突然有些感慨。这些日子他住在褚元祯府上,因院子隔得远,平日里也不怎么见面,但他的吃喝用度从没缺过,可见褚元祯是花了心思的。眼下褚元祯站出来平息流言,令他心底蓦地涌出一股感动——穿越到这个鬼地方以来,褚元祯是第一个替他说话、为他撑腰的人。 这一刻,蔺宁感受到了被人护在身后的滋味。 第11章 “陛下到——”内廷太监郭松韵的声音适时响起,奉天殿里的这场口舌之争才算告一段落。 蔺宁压下胸口的起伏,与朝臣一同跪地行礼。抬头的片刻,瞥见一个坐在四轮车1上的男子伴在建元帝身侧入了殿,那男子着一身靛蓝色绸质长袍,黑发用羊脂玉冠束起,虽是倚坐在四轮车中,仍是难掩周身浑然天成的贵气。 蔺宁即刻便猜到,这人大抵就是四皇子褚元苒了。 建元帝开口赦礼,待众人起身,他突然喝道:“褚元祯!你好大的胆子!” 朝臣皆是一惊,褚元祯起身到一半,立即重新跪下,“儿臣惶恐,不知哪里做错了。” “你不知?”建元帝半瞌着眼,声音却洪亮,“方才朕听闻,你要赐这殿上京官截舌之刑,朕倒想问问,你想赐予何人?又因何事而赐?我大洺刑法素来惩戒有度,岂是你想用便用想罚便罚的?你还有没有身为皇子的自觉!” “回禀父皇,儿臣没有罔顾法度。”褚元祯也不惊慌,磕了头行过礼,才开口解释道:“适才吏部侍郎郑明清等人胡乱攀咬,污蔑老师与儿臣的关系,硬是扯上‘党争’之嫌,儿臣由不得他们这般诋毁,故而才有赐截舌之刑一说。” 吏部侍郎郑明清闻言浑身一颤,忙慌跪下,“陛下,微臣冤枉。微臣确实与同僚讨论了太傅住进五殿下府邸一事,可这事京都人人皆知,微臣并无诋毁之意啊。”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似是都有道理。 建元帝眯眼看戏,却不做声。刚刚殿上窃窃私语者众多,褚元祯偏偏点了郑明清的名,建元帝自然明白其中之意,无非是吏部素来与太子交好;而郑明清看似为自己伸冤,却不经意道出蔺宁搬府之事,还直言此事京都人人皆知,话里有话更是别有一番深意。俩人都深知建元帝秉性,知道他最忌讳什么,所以宁愿铤而走险,也要令对手不快。 朝堂之争,向来如此。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谁也不想做那出头的鸟。 “好啊,都有道理。”建元帝哂笑一声,冷不丁地点了一个人,“蔺卿,你来说说,你为何要搬府?若担心有性命之忧,你大可向朕要人,朕有上十二卫,个个都是高手,总能护你无恙。” “陛下。”蔺宁“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思前想后,这话怎么回都是错的。建元帝摆明了不满眼前之事,却又不想拿自己儿子开刀,于是将他拎出来以儆效尤。他深呼一口气,说道:“是臣思虑不周,贸然搬至五殿下府上,这才引得众同僚议论,于殿前引起纷争,实乃臣的罪过。” “你倒是明理。”建元帝看似满意这个回答,仰身靠在龙椅上,沉默片刻后复又开口,“可你教的学生却不明白这个道理,朝堂之上,没有君臣,只有师生,任何一个皇子,只要走出了国子监的门,于你便是君与臣的关系。”他故意顿了顿,又道:“说起来,这件事也要怪你思虑不周。蔺卿,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你身居高位,更是要以身作则才好,朕今日罚你廷杖十下,你受不受?” 什么玩意?廷杖十下!蔺宁瞪大了眼,觉得不敢置信,往日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东西眼下却要他亲历一遍?这十下打完,会死吗?若是一命呼呜了,老祖宗会怪他吗?他还能回家吗? 想到会死,想到不能回家,蔺宁瞬间慌了,哆嗦着唇角抬头望向建元帝,只见那人高高在上像看蝼蚁一般睨视着众人,仿佛他就是那主宰一切的神明,而蔺宁,仅是神明用来杀鸡儆猴的工具。 什么狗屁廷杖!他一个现代人,凭什么受?! 蔺宁定了定神,刚想回话,褚元祯突然上前一步跪在殿前——“父皇明鉴,此事错在儿臣,老师本无意搬府,是儿臣执意要求。父皇若要杖责,也应杖责儿臣,实在不该牵连老师。” 话音落地,满殿俱惊。先前垂头不语的朝臣纷纷抬起了头,把目光投向褚元祯。 建元帝在龙椅上挺直了身子,问道:“你以为朕不会罚你?” “儿臣没有这么想。”褚元祯抬头与建元帝对视,“儿臣以为,此事错不在老师,一人做事一人担,儿臣甘愿受罚,但老师并无过错,还请父皇三思。” “你竟要朕三思?”建元帝神色几变,“看来是朕对你太过纵容了,才养成你这般无法无天的性子。今日朕便告诉你,身为皇子,不得与臣子私交过甚,这是规矩,你邀太傅住到府上,便是无视朝纲法纪,坏了规矩。皇子并无免罪特权,朕也罚你廷杖十下,去领罚吧。” 好一个一视同仁。 褚元祯却跪着没动,良久又道:“儿臣还有一事,还望父皇成全。” 郭松韵适时为建元帝递上帕子,只见建元帝掩唇咳了几声,微微抬起耷拉的眼皮,“讲。” “老师身上有伤未愈,学生愿替老师受罚。”褚元祯叩了头,“还望父皇成全。” “你……”蔺宁蓦地直起身子,不敢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身侧跪着的人,“你闹什么?赶紧起来!” 褚元祯伏着身子一动不动,建元帝似是铁了心让他跪,既不应承,也不拒绝,只一口接一口地呷茶,那些平日里舌灿莲花的文臣此时也哑了声,一个个缩着脑袋往人后躲。 第13章 蔺宁心里不安起来,他确实害怕捱廷杖,但也做不到让别人替自己挨打,天知道这二十下会把人打成什么样子。他顾不得看建元帝,跪着向前挪了两步,伸手扯住褚元祯的袍角,“褚元祯,褚子宁!你疯了?” “好啊!”头顶突然一声暴喝,“咣当”一声,金边白瓷茶盏摔了个粉碎,建元帝从龙椅上站起来,“朕成全你,郭松韵,传朕口谕——” 候在一旁的老太监快步上前。 蔺宁急了,起身看向建元帝,刚想开口,褚元祯突然按住了他的手,几不可察地冲他摇了摇头。 建元帝的声音如雷贯耳,“五皇子自愿替师受罚,赏廷杖二十。告诉行杖之人,不必手下留情,只有打痛了,他才记得住!” “奴婢遵旨!”郭松韵躬身领命,转身面向褚元祯,“五殿下,请吧——” 褚元祯松了蔺宁的手,兀自起身朝殿外走去。蔺宁伸出胳膊想拦,却也只触到了衣袍一角,没有建元帝点头,他甚至不能起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离去。 奉天殿上,建元帝重新坐回龙椅,闭眸沉静了好一会儿,才道:“众卿,还有何事要奏?” 无人答话,一众朝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愣是把心中的琐事咽了回去。 “既无事,那就都散了吧。”方才的雷霆之怒显然颇费精力,建元帝费力地呼出一口气,“……太子,你留下。” 众人齐齐后退,蔺宁像是得了大赦,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余光瞥见褚元恕逆着人群而上,一步一步登上金阶迈向那把龙椅,忽觉心头一凉,身为太子,褚元恕最有资格出面求情,但他却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眼下褚元祯遭建元帝怒斥,机会自然就落到他人身上。 “蔺太傅。”身边有人扶住蔺宁,“小心脚下。” 蔺宁趁机抓住那人衣领,问道:“廷杖在哪打?” 那人一愣,“什么?” “我问廷杖在哪打?褚元祯在哪?!”蔺宁没好气地吼道:“不知道就别挡道!” “奉天门……”那人见一向沉稳的太傅竟这般失态,显然惊了,哆嗦着说:“……旁边的东角门。” 负责行杖的是羽林右卫,指挥佥事任良听完了郭松韵宣读的口谕,又看了眼趴在地上的人,挤出一个苦笑,“郭公公,当真打?” “怎么?陛下口谕你没听清?”郭松韵皮笑肉不笑,“咱家再给任佥事复述一遍?” “不用。”任良闭了闭眼,心道爬到佥事之位不容易,可这二十下打完,他恐怕就得卷铺盖走人了,怎么这么不凑巧,偏偏轮到他上值。 褚元祯扭头看他一眼,说道:“任佥事尽管搁棍,此事乃父皇下旨,你奉命行事。没人会拿此事威胁你,本宫更不会把你怎样。” “听到了?”郭松韵阴柔地一笑,“五殿下亲口许诺的,你还担心什么?” “搁棍!”任良一咬牙,大喝一声:“打!” 天空阴沉,廷棍伴着呼喝声落下。 蔺宁在路上猛地顿住了脚,再往前就是东角门,方才那一声呼喝响彻大内,令他从头皮瞬间凉到脚心。 头顶的鸟鹊被惊得扑翅飞起,有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地传来,蔺宁感觉自己被拉了一把,接着跌进了一条红墙夹道,他稳了稳神才看清拉他的人是谁,“成竹?” “殿下特意叮嘱,接您回府。”成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属下问了下朝的大臣,才知道太傅您跑这里来了,这……这东角门,您去不得!” “你不知道你家主子受罚?”蔺宁指着前方,“二十廷杖,有一半是替我捱的,我必须要去!” “宁妃娘娘已经去了!”成竹急了,“您这会儿过去,怕是要同娘娘撞上,娘娘护子心切,若哪句话失了轻重,殿下是护您还是护娘娘?” 蔺宁一时语噎,片刻后才缓过神来,“那、那我也不能同你回府,陛下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动怒的,我……” “属下明白,属下送您回自个儿府上。”成竹暗自松了口气,“太傅,快些走吧,事到如今有些话不得不告诉您了——殿下执意留您住在府上,是因为有人扬言要取您的首级。” 第12章 马车摇摇晃晃,蔺宁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我的首级?我这颗脑袋值多少银子?” “并非悬赏。”成竹快速解释道:“那晚之后,您与殿下的名字便上了鹫人的名单——我们刚刚得到消息,有人给了鹫人一大笔银钱,点名要取您与殿下的性命。” “何人这么大胆?”蔺宁盯着成竹,“我的便算了,子宁是皇子,竟然有人敢取他的性命?” “您不涉市井之事,所以不清楚鹫人的做事风格,鹫人一向是只认钱不认人的。”成竹无奈道:“只要买家舍得出钱,便是天王老子,鹫人也杀。” “那……还是因为黄魏二人?”蔺宁思忖片刻,又问:“可如今黄魏二人的线索断了,陛下又将买卖监生的案子交由太子处理,这笔账怎么算都不该计到我与子宁头上,为何要揪着我们二人不放?” “这……属下就不知道了。”成竹挠着脑袋,“但是殿下说了,无论如何都会护您周全,叫您不必过分担忧。” 车外都是下朝的大臣,蔺宁用一手掀起车帘,“怎么护?所谓人心隔肚皮,你看这满街的人,任谁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你怎知哪个人的心里揣了恶意?哪个人想要取我的首级?难不成,你们要天天跟着我?” “殿下确有此意。”成竹点了点头,“殿下知道您好江南甜口,特意为您选了一个厨子,明面上这个厨子是从牙婆处买的,实则却是殿下培养的近卫,眼下他已经在您的府上了。” “可我不好江南甜口啊。”蔺宁下意识反驳,“我其实喜辣。” “您好哪口并不重要。”成竹有些无奈,“那也不是个真正的厨子。” 蔺宁觉得自己是傻了,怎么会脱口而出这么愚蠢的话,他干咳一声掩饰尴尬,又问:“那这厨子……近卫,身手如何?” “自然是出众的。”成竹笑道:“殿下亲自选的人,您大可放心。” * 经此一事,京都权贵中似是起了波澜,不少人在传:五皇子褚元祯因与太傅蔺宁走得太近,已让建元帝不满,只怕是恩宠不再,现在建元帝将诸多事宜交由太子处置,东宫的恩宠又回来了。 蔺宁对这些消息不予理睬,他才不关心谁的恩宠更多。褚元祯受廷杖后,他两次上门探视,但都没见到人,褚元祯不知为何就是不肯见他,这让蔺宁心里愈发地愀然不乐,总觉得自己欠了褚元祯一份大人情。 一日早饭过后,新来的厨子裘千虎进屋收拾食盒,磨磨蹭蹭便不走了。 裘千虎是个比蔺宁还要高出一个头的大汉,人如其名,生的虎体猿臂,看着很是健硕。蔺宁知道他是褚元祯的人,很自然地问道:“你家主子有话让你转达?” “嘿嘿,太傅聪明。”裘千虎一笑,嘴角就咧到了下巴,“其实也不是传话,只是有件事,属下想着还是让太傅知道的好。” “说来听听,看看是好事还是坏事。”蔺宁心里犯嘀咕,隐约觉得这不是个好消息。 果然,裘千虎眉头一皱,拉出矮凳坐下,说道:“前几日那姓郭的老太监到府上宣旨,说我们殿下有伤在身,眼下应当好生休养,而祭祀一事颇需操劳,还是交由东宫主持。” 还没等蔺宁回话,裘千虎又恶狠狠道:“说得文绉绉的,其实就是不让我们殿下主持祭祀了,这忙活了小半个月,却让东宫拾了便宜!” “什么时候的事?”蔺宁心里一凉,“我怎么没听说?” “虽没当众下旨,但此事在京都权贵中已经传开了,所有才有陛下重新重用东宫一说。”裘千虎叹了口气,“您不知道,是殿下有意瞒着您,但属下心里不藏事,这不就同您说了。” “嗯,是该说。”蔺宁伸手拍了拍他,“千虎啊,做得好。” 裘千虎得了肯定,似乎很是高兴,又说道:“太傅啊,不瞒您说,我来之前殿下特意交代过,说您是个不愿与人攀谈的性子,叫我没事不要打扰您,可我瞧着您不是这样,您瞧,我与您交流得多高兴。我打心眼儿里觉得,我与您都是为了殿下好,有什么事不该瞒着对方。” 裘千虎跟着褚元祯的时间不长,他原是地方上的乡兵,闹灾之时被褚元祯所救,没了家没了去处,于是跟了褚元祯,正因为是生面孔,才被派来保护蔺宁。 “按照你的说法,陛下又让太子主持祭祀了,那……”蔺宁若有所思,突然一拍大腿,“跟我进宫,就是现在!” “啊?”裘千虎一惊,差点从矮凳上掉下来,“我、我还没进过宫呢。” “凡事都有第一次嘛。”蔺宁把他拉起来,“会骑马吗?我不爱坐车。” 这会儿刚过卯时,街上的铺子还没开张。俩人在东华门下了马,守门的侍卫只认腰牌不认人,蔺宁只得让裘千虎在外面等着,只身一人进宫去。 第14章 他没去议事的奉天殿,也没去建元帝书房,径直去了文渊阁。 经裘千虎提醒,蔺宁想通了一件事:这个建元帝就是在玩他。 按照朝臣们的说法,太傅蔺宁曾冒死进谏,执意让太子主持祭祀,而那时建元帝心中的祭祀人选是褚元祯,所以当他问道归来,建元帝才会逼问他“选择谁”;后来,他顺从建元帝心意,渐渐倾向褚元祯一派,建元帝就又斥责他与皇子私交过甚,不仅在上朝时当众责罚了二人,甚至将主持祭祀之事转交太子。 这不是玩他是什么?! 他蔺宁亲近谁,建元帝就要打压谁,归根结底,天家之争与他这个太傅有何关系?难怪老祖宗余愿未了还要托梦于他,碰上这么一个刁钻促搯的皇帝,纵使贤臣能士也要被活活气死! 蔺宁一脚踹开文渊阁的门,吼道:“满吉!” 远处传来一阵碎步声,满吉双手插在袖间跑过来,“蔺太傅,您来啦。” 蔺宁打量着他跑来的方向,“你不在阁中,跑哪儿去了?” “抄书啊。”满吉指了指西侧的偏屋,“这阁里是藏书的,誊录都在那头,万万不可混淆了。” “这样啊,我倒是忘了。”蔺宁顺手掩上了门,“满吉,你在宫里多久了?咱们这位陛下你了解多少?几位皇子又了解多少?” “小的明景十年便入宫了。”满吉一头雾水,“您问得这些小的不知如何回答啊。” “明景十年?”蔺宁皱了皱眉,将人拉到一角,“现在不是建元九年?你……先帝时便在宫里了?” “蔺太傅您在说什么啊,明景十九年西宫大火,陛下得钦天监谏言,将年号从‘明景’改成‘建元’,这些您都忘了?”满吉眼中满是担忧,“您总说问道归来有些事情便不记得了,可小的瞧着您是全忘了,您还是找个太医瞧瞧吧。” “西宫大火?”蔺宁隐约觉得自己问到了关键,心都跟着揪了起来,“对对,我全忘了,你快同我讲讲这个西宫大火是怎么回事。” “这个……这是不能说的。”满吉咽了口唾沫,“陛下禁止前朝后宫提及此事,随意谈论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什么破事又不能提!上次你说三皇子的事情不能提,这个西宫大火也不能提……”蔺宁顿住了,“这是同一件事?西宫大火……三皇子死了?” “哎呦我的太傅大人呀!”满吉慌忙奔到窗前,左右瞧了没人才放下心来,又仔细把门栓插上,这才回头看向蔺宁,“小的若掉了脑袋,您可得给小的收尸啊。” “好,我每逢初一十五都给你烧纸,保证你在地下吃喝不愁。”蔺宁催促道:“赶紧说。” 满吉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明景十九年,康嫔娘娘所在的瑞祥宫深夜走水,连烧西六宫三所宫院,所以后来叫西宫大火。康嫔娘娘原有一对双生子,三皇子褚元瑞在那场大火中早殇,独留一个四皇子褚元苒,还被落下的横梁伤了腿,再不能行走了。后来钦天监监正谏言,说‘明景’二字已呈强弩末矢之象,西宫大火便是征兆,陛下深信不疑将年号改为‘建元’。因为没了一个皇子,陛下便下旨前朝后宫不准再提及此事,而康嫔娘娘的‘康’字也是那时得的。” “哦?那康嫔父姓什么?”蔺宁问道:“她是哪家的贵女?” “姓王。”满吉回答,“临河王氏,据说王氏家财可抵半个大洺。” 有钱人啊。蔺宁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用对了地方,说不定也能使皇帝推磨。若论起身世和背景,四皇子褚元苒也是个不容忽视的人,可他双腿已废是事实,应是不在候选之列了。 满吉看蔺宁低头琢磨,忍不住叫了一声:“您还有其他问题吗?此事得赶紧翻篇儿才行。” “有,你刚刚又提到了钦天监。”蔺宁回过神,“你先前说过,当年钦天监算众皇子命格,称五皇子有匡扶社稷之相,所以陛下特别偏爱他,那钦天监有没有给褚元恕算过?” “太子殿下?”满吉想了想,“应是没有,不过太子殿下是先帝遗腹子,应是早在怀胎之时就算过了……”他突然一顿,“蔺太傅,宫中有个传言,小的本来是不信的,但您这么一说……或许传言可信!” 蔺宁顿时紧张起来,“什么传言?” “先帝驾崩时已有子嗣,按理,皇位轮不到陛下继承,陛下应代行皇权至子嗣落地,若为男婴,那么男婴就是新帝,若为女婴,才可另议继位之事。而陛下先继位后娶皇嫂,钦天监便预言这是凶象,好在这凶象几年后随着五殿下的出生化解了,于是钦天监又说,两位皇子都是上等的命格,各有什么左辅、右弼会照,为君臣相会,主大富大贵。也就是说,如今天底下有这么一人,会同时辅佐这两位皇子。”满吉兴奋地说道:“这人就是您啊,您是皇子们的老师,自然会同时辅佐两位皇子,钦天监的说法果然是真的!” 蔺宁手扶额头,觉得心中不快。 “但是……”满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钦天监还说,此人虽能辅佐皇子,却与紫微帝星对冲。那紫微帝星……太傅您也懂得,不正是陛下嘛。” 去他娘的钦天监!蔺宁差点掀了桌子,“对冲?我与那老皇帝,对冲?” 满吉瞪大眼睛,慌得连连摆手,“蔺太傅您说得什么话,可别再说了!您不要命啦?” 蔺宁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建元帝会这么在乎他选择的是谁,为什么他亲近一人建元帝就要打压一人,恐怕这就是钦天监给出的对冲“破解”之法。 他的老祖宗身处旧世,对命格之说不得不信,被活活困死在谗言里,他可不会! “你提醒得对,我得好好活着呢。”蔺宁拍了拍满吉的肩膀,“今日咱俩的对话尤为隐秘,切记不要说出去。” 小太监的头点得犹如母鸡啄米,末了又担心地望着他,“蔺太傅,进宫前母亲就告诉我祸从口出,您刚刚的话千万不能再说第二遍了,若让陛下知晓了,那是会掉脑袋的。” 蔺宁点点头,他本想着再找些东西,又想起裘千虎还在等着他,不好多留,嘱咐了满吉两句便离开了。 出宫时正是晌午,裘千虎见他出来立即迎了上去。 蔺宁憋了一肚的气,见人便问:“喝酒吗?” 裘千虎一愣,“殿下叮嘱……” “忘了你们殿下。”蔺宁爬上马背,“你对京都熟不熟?哪里有好酒,今儿我请客。” “那自然是熟的。”裘千虎翻身上马,“东大街都是好酒楼。” 俩人一顿酒喝了近一个时辰,喝到最后干脆撸起袖子称兄道弟,回府时各自骑在马背上晃悠。眼看就要到家了,蔺宁望见一个身影,裘千虎也看见了,顿时把腰绷得笔直。 府邸前,褚元祯负手而立,显然已等了多时。 第13章 蔺宁带着醉意翻下马,差点撞在褚元祯身上,“呦,终于肯见我了?” 褚元祯扶住他,目光投向裘千虎,“去吃酒了?” 体型魁梧的男人绷紧了后背,但打结的舌头还是出卖了他,“没……吃……就一点。” 褚元祯面露不豫,蔺宁见状向前一步挡在裘千虎身前,“你冲他使什么劲儿,我带他去的,酒钱我掏的。” 这一幕把众人都惊到了,褚元祯挑眉望过来,蔺宁也不甘示弱,撑着眼皮瞪回去,“这是我家,你来干嘛?” 从文渊阁出来后,蔺宁就憋着一股子火,连满吉都知道的事情,作为皇子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褚元恕和褚元祯兄弟两个轮番找上门,不正是信了钦天监说得“君臣相会,大富大贵”吗,敢情是拿他做上位的梯子了。 蔺宁点了点褚元祯的胸口,“你滚。” 裘千虎登时瞪大了眼,他虽比褚元祯年长些,心里却是敬重这个人的,不仅因为褚元祯在他最困难时收留了他,更是因为他打心眼里觉得褚元祯人不坏。他吓得酒也醒了,唯恐俩人打起来,慌忙扯了扯蔺宁的衣袖,“这……太傅您醉了,我扶您进去。” 蔺宁梗着脖子没动。 褚元祯倒是看不出生气的样子,拽过蔺宁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学生扶您进屋。” 这次蔺宁没有拒绝,大着舌头说道:“扶?那多没诚意,长手长脚的,你怎么不背为师进去?” 成竹一直在旁站着,这会儿赶紧迎上来,“太傅,我来背您吧,殿下今日刚刚能下床,后背还上着药呢。” “没事。”褚元祯摇了摇头,真的在蔺宁面前蹲下身子。 这么一来蔺宁反而怯了,再怎么说那二十廷杖有一半是替他捱的,他虚晃着向前走了两步,“谁都不用,我自己走。” 管家缩着脑袋躲在门后,看着四人鱼贯而入。蔺宁在前面走得跌跌撞撞,褚元祯紧跟在后,时不时的还得伸手扶一下,后面两个近卫提心吊胆地跟着,谁也摸不清眼前是个什么情况。 第15章 好在府邸不大,几步便到了东边厢房。蔺宁心中还是不舒坦,借着酒意,猛地拽过褚元祯衣领,“叫你的人都退下,你跟我进来。” 成竹暗道一声“不好”,快步上前想把俩人分开,“太傅您吃醉了,还是早些休息,殿下待会儿还得进宫给宁妃娘娘请安。” “怎么?你怕我打他吗?”蔺宁哂笑一声,“放心,我就是问他几个问题,真要打起来,还是我吃亏。” 这话倒是不假,可成竹不放心。褚元祯也不做声,任蔺宁拽着他的领口,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裘千虎见状也想劝一劝,“主子们的事……要不咱还是别掺和了。” 这头成竹还想再说点什么,蔺宁已拽着褚元祯进了屋,脚尖一勾踢上屋门,反手将人抵在了墙上,“今日咱俩在这把话说清楚了,钦天监的那句鬼话——‘君臣相会,大富大贵’,你早就知道了吧?你知道却不说穿,是想让我帮你一起对付东宫?嗯?” 褚元祯动了动脖子,没有答话。他很早就觉得这个蔺宁不是他熟知的太傅蔺宁,今日一见才算真正印证了心中所想,面前的这个人绝对不是自己的老师! “你猜到了吧,我不是你的老师。”蔺宁见他默不作声,也不装了,“可你明明猜到了,却在我面前夹起尾巴装乖巧,整日里带着一副恭顺的假面,子宁啊,你累吗?” “我本想再演久一点的,我好奇你能装到几时。”褚元祯的声调里染上了一丝戏谑之意,“没想到你会自己承认,是装不下去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蔺宁觉得褚元祯在笑,可还没等他看个清楚,小腿处就被人狠踢了一下。 褚元祯动作极快,趁蔺宁低头的片刻摁下他的手臂反拧至背后,一套钳制人的动作行云流水,“你不是老师,‘子宁’二字,你不配叫。” “是吗?”蔺宁也不挣扎,低头望着脚尖,突然抬脚去勾褚元祯小腿,集全身之力将人扳向地面。 褚元祯不防他这招,一个身形不稳,俩人双双翻倒在地,“砰”地砸出一声闷响。 屋外的人都是耳朵精,成竹眼瞅着起了骚动,起身就要进屋,裘千虎拉住他,“你觉得殿下会输?” 成竹回道:“当然不会。” 裘千虎又问:“那你进去帮太傅?” 成竹愣了愣,“倒也不是。” “殿下不会输,你也不去帮太傅,那你进去做什么?”裘千虎认真分析道:“既然关了门,那便是屋里的人不希望屋外的人进去,你这样冲进去……不好。” 成竹挠着脑袋,觉得此言有理,又抱着剑重新蹲下。 屋内有些昏暗,褚元祯骑在蔺宁背上,从后面卡主他的咽喉,“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这种打法我倒是头一次见。”他嘲弄地笑了一声,手臂发力,迫使蔺宁抬高了头,狠声问道:“老师在哪里?” 蔺宁觉得呼吸困难,却不想这么快认输,“放开我!” “杀了你我自己找也是一样。”褚元祯显然掌握了局势,“你没有给我谈条件的价值。” “只有我知……”蔺宁伸手在地上一阵摸索,慌乱中摸到了一旁的矮凳,刚想抄起来,手腕就被人踩住了。 “我劝你老实点。”褚元祯语气不善,“我这人没什么耐心,我再问一遍,老师在哪里?” “你他娘的自己找啊!”蔺宁的脸憋得通红,咬着牙齿回敬,“就凭你一人……翻了天,也别想找到!即便找到了,你猜,是人……还是尸体呢?” 这招有效! 褚元祯心头一震,慌乱间卸了手上的力。蔺宁得了片刻空隙,立即伸手去摸矮凳,不管三七二十一抄起来就抡,褚元祯第一次见这般胡闹的打法,抬臂格挡时被蔺宁一脚正中胸口,两个人在地上翻了一圈,位置就掉了个个儿。 蔺宁为自己能把褚元祯压在身下而高兴,“好啊,这叫风水轮流转……” 岂料话音还未落地,褚元祯已挥拳打来,蔺宁躲闪不及,又被一把揪住了衣领。 这样的力量和反应速度,他不是对手!蔺宁心中一惊,下意识喊出声:“住手!我说!” “早该如此。”褚元祯拽着衣领没松,把人拉向自己,一字一顿问道:“老师,在、哪、里?” 我他妈也想知道啊!要不是你口里的老师,我能来这个鬼地方吗?!蔺宁在心底破口大骂,俯首对上褚元祯的眼,稳了稳神道:“要不……你先放开,咱俩这姿势,有伤风化啊。” 何止,眼下他双手撑在褚元祯胸口,勉强与人保持着半尺的距离,俩人又是打得面红耳赤,倒像是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 “你!”褚元祯顿时面露尴色,脸一红松了手,低喝一声:“滚下去!” 蔺宁见好便收,手脚并用地退到一丈开外,确认了褚元祯不会再动手,才将穿越的事情和盘托出。不过他还是留了个心眼儿,着重强调了自己来自百年之后,血缘上是太傅蔺宁的后世子孙,来此只为实现蔺宁本人的遗愿。他想,就算看在恩师的三分薄面上,褚元祯也不会再将他怎么样。 果然,褚元祯一言不发地听完前因后果,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疑惑,可谓十分精彩,末了哑声问道:“你说的‘老师的遗愿’……是什么?” 蔺宁感到十分诧异,“我以为你至少会对我来自百年之后这件事情有所怀疑。” 褚元祯睨他一眼,“你在骗我?” 蔺宁连忙摆手,“绝对没有。” “那我为何要怀疑?”褚元祯顿了顿,似乎要说什么,但终是没有开口。 蔺宁瞅着这会儿时机刚好,趁热打铁问道:“我帮你琢磨遗愿这事儿,相对的,你要替我保守秘密,怎么样?” “可以。”褚元祯回望他一眼,目光上下打量片刻,“说出去于我没有益处,反而会让老师的声名受损——你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如此醉态若是传出去,定会落下不少口舌,老师一向是个洁身自好之人。” “我哪里没有洁身自好?”蔺宁有些不服,“太傅就不能喝酒了吗?我又不是那挂在天上的谪仙儿。” 褚元祯不屑与他争辩,从地上爬起来,“我们今日便约法三章,第一,我替你保守秘密,在外人面前仍称你一句‘老师’,一切也可顺着你;第二,按照你的说法,你不是我大洺的人,对京都也不甚了解,所以,今后你见得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都要让我知道,必须保证不能让其他人看出端倪;第三,我要知道老师的遗愿,越快越好。” “前两条好说,可这第三条……”蔺宁皱着眉,十分真诚地说道:“我尽力。” 他觉得自己必须得留一手,真正的太傅蔺宁想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登基为帝,可他至今还不清楚这位得意门生究竟是谁,是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褚元祯?还是那位先帝的遗腹子褚元恕?他不清楚,便不敢赌,若在这里轻易许诺了褚元祯,将来发现褚元恕才是对的人,他岂不是辜负了自己的老祖宗? 褚元祯望着欲言又止的蔺宁觉得格外不顺眼,这个人脸上的表情让他想到了老太监郭松韵——整个人透着一股子虚与委蛇的劲儿,他冷哼一声,抬脚踢开了屋门。 成竹和裘千虎就蹲在窗外,俩人同时站起身,褚元祯愣了一下,登时阴了脸,“你们在干什么?看戏吗?!” 第14章 成竹和裘千虎双双跪下,俩人跪得整齐,一声不吭。 蔺宁跟着从屋内走出来,扫了三人一眼,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问道:“你俩听到了多少?” 俩人慌忙应声,成竹先开口:“什么都没听见。” 裘千虎直肠直肚,张口就来,“就是听见二位主子好像打起来了。” 褚元祯听了脸色沉得愈发厉害,蔺宁心里只想将这事糊弄过去,便顺着裘千虎的话往下说,“是的,我和你们主子打起来了,但这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就当没听见没看见,今日之事更不能传出去。” “属下明白。”成竹赶紧点头,“殿下本就是偷着来的……”他说到一半瞥见褚元祯的眼神,立马住了嘴,转头去推裘千虎,“你我去备些茶点,主子们有事要谈。” 裘千虎不解,“可殿下没吩咐啊……” 成竹气得瞪他一眼,硬是把人拉走了。 蔺宁双手插在袖间,缓缓说道:“你的人都很有意思呢。” 褚元祯听出了话里的揶揄之意,也不接茬,径直走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下。 午后日头正盛,屋外也变得暖和起来。蔺宁突然觉得此时的褚元祯很是生动,喜怒全写在脸上,比之前那副假意恭顺的模样顺眼多了,他跟着走了过去,问道:“你今日来,有事?” “父皇把祭祀之事交给了大哥,只说让我好生养伤。”褚元祯说,“不过捱了几下,有什么可养的?说来说去,就是父皇变了心意,其中缘由你可知晓?” 蔺宁摇了摇头,他先前已从裘千虎那里听说了此事,这会也没点破,安慰道:“让你养伤你便养着,或许陛下另有打算。”他顿了顿,“既然你一早就察觉到我的身份有异,为何还要替我捱廷杖?” 第16章 “之前只是怀疑,今日才算是证实了。”褚元祯抬头看向他,“再说,搬府一事是我提出的,你算是无辜受到牵连。” 蔺宁倒不觉得自己无辜,他觉得建元帝这个老头实在是坏,表面上诸事都要问一问他的意思,背地里却拿他做打磨皇子的磐石,照此情景,来日卸磨杀驴,也不是不可能。 “其实还有一事。”褚元祯沉默半晌又开口,“反正你早晚都会听说的,不妨今日与你说了——父皇已经下旨,让我正式接手羽林卫。” 大洺历代皇帝都重禁军,除了京都营,另有上十二卫镇守大内,而上十二卫中又以左右羽林为重。到了建元帝这一朝,左右羽林合称为羽林卫,由一名指挥使统领,眼下褚元祯接手的便是羽林卫指挥使一职。 这是好事,羽林卫在一众禁军中扮演着京都防卫的核心角色,这暗示着褚元祯已是实权意义上的禁军统领。 “妙啊。”蔺宁拍手道:“才下旨不让你主持祭祀,反手又将你塞进羽林卫,当真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褚元祯不屑,“制衡之道罢了。” “衡?你觉得哪里平衡了?”蔺宁身子前倾,对上褚元祯的眼睛,“我若是你大哥,心里定是十二万分的难受。禁军核心羽林卫,陛下随随便便就给了你,即便心盲眼瞎之人都能看出你俩孰轻孰重,陛下此举是完全没把他这个东宫放在心上,你却管这叫‘衡’?” 秋风刮过,卷起俩人衣摆,带来丝丝清冷。 褚元祯眉头蹙起,“你很在乎东宫?” “那倒不是。”蔺宁收回目光,“感慨一下罢了。” 褚元祯没再问,他心中想着其他事。 上一世,真正的太傅蔺宁执意让太子主持祭祀,建元帝最终做了让步,作为补偿,事后将羽林卫指挥使一职给了褚元祯;这一世,冒牌货太傅蔺宁学会了迎合顺从帝心,但偏偏意外之事频生,兜兜转转,羽林卫指挥使一职还是落到了褚元祯头上。 此番境遇实在称得上奇妙,看起来好像一切都变了,冒牌货蔺宁凭空冒出,打乱了褚元祯精心设计好的计划,那个将国子监搅成了一滩浑水的人终是逃脱了,然而即便如此,事情的结局却没有改变,祭祀仍旧由东宫主持,褚元祯也再次将禁军握在了手里,就连买卖监生一案也在黄魏二人这里不了了之——历史,难道不会改变? 褚元祯心头一凉,如果历史不会改变,那他回来又有何用?他想到上一世的结局,心中的不甘便愈发强烈,破局的关键究竟在哪里!他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孔,难道……是这个冒牌货? 想到这里,褚元祯说:“我们做个交易吧。” 蔺宁刚想开口,就看一人跑进院子。 管家冲到俩人跟前,用袖口擦着汗,“太、太子殿下来了。” “今儿什么日子,得两位皇子大驾光临,我这寒舍蓬荜生辉啊。”蔺宁站起来,顺道拉了一把褚元祯,“你先进屋躲躲。” 褚元祯坐着没动,才舒展的眉头又拧到了一起,“我为何要躲?” 蔺宁无奈,“前几日才因你我二人私交过甚挨了打,这么不长记性?” “已经打了,还怕什么?”褚元祯站起来,作势就要往院外走,“大哥来了,我这个做弟弟的也该见见。” “你给我站住!”蔺宁高喝一声,忽觉语气似乎重了,立马放轻声音:“子宁啊,你听我说,若此时让别人看见你出现在这儿,定会惹出诸多非议,你不是最怕落人口舌吗?你退一步,海阔天空。” 褚元祯停下脚步,“我说过了,别叫那两个字。” “好好好,不叫了。”蔺宁赶紧再劝,“那你进屋躲躲?” 管家在旁已经快急哭了,“大人,总不好让太子殿下在外面等啊。” 褚元祯这才让步,“我就等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回来,我有要事同你说。” * 蔺宁担心褚元祯突然出现,一路左顾右盼,褚元恕跟在他身侧,似是不经意地问起:“老师在找什么?可是府里多了新奇玩意?” “这倒没有。”俩人进了正厅,蔺宁终于不再提心吊胆,随口答道:“前几日下雨泡了水,院里凹陷了好几处,这几日晴了,想着填一填。” 这倒是实话,就连蔺宁自己也没想到,堂堂太傅的宅邸竟是这般破败,看来古代的基建工程确实落后。 褚元恕笑笑,“早就让老师选一处好宅子,若是银子问题,世安可以帮忙。”他不等蔺宁答话,从袖间掏出一张信笺,“老师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蔺宁接过信笺,上面整齐地记着一排人名,个别几个看起来还挺眼熟。 “名册。”褚元恕压低声音,“国子监近年来几度扩收,通过扩收进来的监生非富即贵,想把他们找出来其实并不困难。近三年来,通过捐买手段入国子监的生员全部记录在此,而这一排——”他指了指那几个蔺宁看着眼熟的名字,“——是私下收取银两、帮那些膏粱子弟进入国子监的官员名录。” 整整一列,十人有余。 蔺宁诧异地看向褚元恕,“这么快便查到了?” “想查这个其实并不难,可无论是国子监还是三法司一直处处回避,老师应该明白他们是在回避什么。”褚元恕顿了顿,“老师可知这些官员背后的人是谁?” 蔺宁心头一凛,顿时想起那日郭松韵伏在他耳边说的话——“这京都里面啊,住着百官千人,都指着五姓活着呢。” 褚元恕见他神色有异,起身倒了碗茶,“老师素来独行,与京都权贵皆不往来,但此事走到了这一步,便是想独善其身也难了。” “是五姓。”蔺宁把茶碗推开,“我还没有那么胆小怕事,这些官员背后的人是五姓门阀,这个答案我早就想到了。”他用手指在那些人名上点了点,问道:“这都是谁的门客?” “先前被五弟抓住的黄魏二人均是墨老爷子的学生,也正是顺着这条线,揪出了司业唐之涣。黄思章和魏程理一个正八品一个从八品,朝廷给的俸禄不高,收点私银也就罢了,可司业唐之涣位居正六品,仅在老师您之下,国子监的事务他最是熟悉,算是真正烂到了根上。”褚元恕一五一十地答道:“下面这几个人,经查有一半都是唐之涣授意的。” “你说这个唐之涣是墨老爷子的学生?齐州墨氏?”蔺宁回想了下看过的在朝官员名册,工部的一位侍郎好像就是墨姓。 “是的。”褚元恕点点头,“不过墨老爷子前几年已经致仕,奇怪的是……” “奇怪什么?”蔺宁接过话茬,“墨氏子孙现有几人在朝为官?” “这便是奇怪之处了,墨老爷子曾任工部尚书,他致仕之前并没有将尚书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而是给了当年的探花郎。墨老爷子有一嫡子叫墨宗迟,墨氏子孙中也仅墨宗迟一人在工部任侍郎,但墨宗迟与工部现任尚书许绅很是不对付,年初起便称病在家了,听说也已提出了致仕。”褚元恕总结道:“一旦墨宗迟致仕,齐州墨氏在朝中便无人了。” “那这唐之涣还能如此嚣张?”蔺宁不解,“你说墨老爷子选的这位尚书许绅与自己的亲儿子不对付?墨老爷子能这般糊涂?” “不算糊涂,据说在当时堪称佳话。”褚元恕解释道:“许绅是那年先帝亲点的探花郎,墨老爷子不选嫡亲选贤才,先帝为此赐了‘克己奉公’四个金字给墨家,这匾今日还挂在墨府正厅。” “照这般说法,齐州墨氏倒像是无辜被卷入此案的,纯纯是因为唐之涣而污了墨氏门楣。”蔺宁皱着眉头,“还有什么线索?” “现在就下定论为时尚早。”褚元恕说,“这个唐之涣虽是墨老爷子的学生,但他本身也不简单,他后来娶了宁家庶女为妻,为人处世上也是颇有手腕。” 宁家?蔺宁心里嘀咕一声,这个姓氏怎么这么耳熟? “老师在想什么?”褚元恕轻声唤他,“宁家虽比不上五姓门阀,可却出了一位后宫娘娘——宁妃宁沁雪,乃五弟生母。” 蔺宁怛然失色,手间一抖差点撞翻茶杯,下意识朝着褚元祯此刻所在的东边厢房望去。 第15章 褚元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起身去正厅寻人,他断没有扒窗户偷听的癖好,只是实在好奇俩人会说什么,皇子之间最是薄情寡义,他倒想看一看东宫是何嘴脸。 对话声断断续续传出来,即便隔着窗户也能听个真切,褚元祯饶有兴致地听完,愈发觉得可笑。抓个替罪羊出来攀咬是后宫争宠的常用手段,他自小便见识过了,如今更是见怪不顾,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如此低劣的手段竟会用在彻查朝廷要案上面,他甚至都能猜到,这背后定有皇后在推波助澜。 况且,唐之涣这个人他早就摸到了,此人性情甚是胆小懦弱,在墨老爷子门下时就不出名,后来一路爬升至国子监司业,也全靠妻子、也就是他的庶出姨母打点关系,他放任下属收敛银钱扩收监生是真,但充其量也只能定个束下不严之罪。 第17章 褚元祯觉得无趣,便悄声溜回了厢房。 蔺宁一炷香后才回来,脸色很是不好,褚元祯给他倒了碗水,故意问道:“我大哥同你说什么了?” 蔺宁将那张写有官员名字的信笺拍到桌上,“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我能有什么话?”褚元祯反问:“你这幅气势汹汹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你在生谁的气?” 他觉得褚元恕的那套说辞漏洞百出,既然他能看破,蔺宁定不会信。 然而,蔺宁此刻的表情却像是被激怒了,双手“碰”地拍在桌上,厉声喝道:“褚元祯,你骗我!” 褚元祯一愣,接着也站了起来,“你发什么疯?” “褚元恕查到了国子监司业唐之涣的身上,这唐司业你肯定比我熟悉,按辈分你得叫他一声姨丈,你怎么从没说起过还有个姨丈在国子监?”蔺宁感觉胸口火气直冒,语气也变得不客气,“杀黄魏二人灭口的究竟是谁?只要堵住了他们的嘴,唐之涣便可高枕无忧,即便人人都知唐之涣的正妻是当今宁妃娘娘的庶妹,却不会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只会唾斥黄魏敛收不义之财。褚元祯啊,你不会使了一出苦肉计吧?” 褚元祯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咬着牙问道:“你怀疑我?你竟然怀疑我?” “我就是怀疑你!”蔺宁回道:“我怀疑你为保唐之涣买通鹫人行凶,被我撞破后只能以身入局,不惜捱刀为自己洗脱嫌疑。”他拿起信笺怼到褚元祯面前,“这些人名,便是证据。” “好一个证据!凭这也叫证据?”褚元祯上前一步,陡然拽住了蔺宁衣领,“你给我听好了,我褚元祯做过的事情没有不敢承认的,即便是诛九族的重罪是我做的我也认,但是,我没做过的事情,任谁都别想污蔑。” “口说无凭。”蔺宁眸中迸射出寒意,他不退反进,仰头逼近褚元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吗?那你解释一下,为何褚元恕能查到唐之涣而你查不到?又为何你的人恰好在鹫人动手时赶到?难道,都是巧合?” “你怀疑我。”褚元祯指间收紧,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字来,“褚元恕用区区几个人名就收买了你,我敬着你护着你却换不来你的信任?你是瞎吗?!” “敬我护我?”蔺宁哂笑一声,讥讽道:“可我也因你摔下马滚落山坡,生死一线差点死在鹫人手里,也因搬府一事遭到陛下猜忌,众人皆说我是你五皇子党羽,我怎不觉得你有过半点歉意?若不是褚元恕给了我这份名录,我竟不知你与唐之涣关系匪浅。你事事瞒着我,却与我谈信任?” 俩人当头对面,褚元祯突然发了狠,揪起蔺宁猛地摁在了墙壁上,他身高腿长又臂力惊人,几乎是将人整个儿提了起来。蔺宁张口喘着粗气,用脚尖吃力地够着地面,抬腿一脚踹在褚元祯小腹上。 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褚元祯吃痛却没松手,拽着蔺宁一把摔在地上。 谁也不肯低头,俩人扭打在一起撞上书架,架上的书籍纷纷摔落下来,屋里接二连三地响起碰撞声。 “坏了坏了,怎么又打起来了!”成竹一直守在院中,突闻屋内起了争执,立马跳起来拔腿就往里冲,“殿下,太傅——有话好好说嘛!” 褚元祯仗着身形优势将蔺宁骑在身下,蔺宁挣脱不得,干脆抓住褚元祯手腕,用力往自己身前一拉,仰头狠狠撞向褚元祯的脑门——“咣”的一声,俩人双双眼冒金星,蔺宁甩了甩头,一口咬在褚元祯脖颈上。 成竹在一旁看得呆住了,他实在没见过这种打法,缓了半刻才冲上去把俩人拉开。 褚元祯捂着脖子,“你敢咬我?!” 蔺宁扭头“呸”了一口,“许久没吃狗肉,馋了。” 这下就连成竹也看出不对了,蔺宁是个文官,又是出了名的重礼,今日怎和疯了一样?他家殿下也不对劲,看蔺宁完全像是看仇人,神态举止全然不似平常。 只听褚元祯喝道:“备马!” 成竹还拘着蔺宁手臂,此刻胆战心惊地问道:“回、回府吗?” “去水牢。”褚元祯压着心里的火,“带太傅去见见简大人。” 蔺宁不知水牢是哪里,跟在俩人身后出了府。 他们走的后门,成竹只调来了两匹快马,褚元祯心有不满,却还是拉过蔺宁,“你同我一匹。” 蔺宁讥讽一笑,“怎么?还想被咬?” 褚元祯伸手牵过马绳,“你这人行事诡异无常,我要确保你老实呆着。”他翻身上马,“现在开始,你不能离开我身侧半步。” “看来是没咬疼。”蔺宁以一种极不雅观的姿势爬上马背,伸臂环过褚元祯的腰,故意温柔地对他说道:“子宁啊,慢一些,为师骑术不佳。” 褚元祯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扬鞭狠狠抽向马股。 三人径直出了城。 这次他们走的西城门,出城不久便是航运的河道,河道两侧都是稀松的树林,京都权贵人家的小姐都喜欢在这里会情郎,不过此刻显然没人把心思放在这上面。 成竹最先下马,将马拴在一棵老树上,待褚元祯和蔺宁也下了马,成竹已经开始俯身在草丛中扒拉起来,不多时,竟伸手从一堆杂草中拉出一个细铁环,伴随着一道刺耳的摩擦声,一小块草地被整个儿掀起,四周登时扬起阵阵尘土。 蔺宁用衣袖掩住口鼻,探头望去,只见那块被掀开的草地下赫然出现一个洞口,洞口不大,只容一人进出,向下似有一条石阶小路,一眼望去洞底漆黑无光。 “请吧。”褚元祯说道:“下面就是水牢。” “这——”蔺宁不由得皱起眉头,“客随主便,理应你们在前方带路。” 成竹生怕俩人再打起来,赶忙站出来打圆场,“我在前方打头,殿下和太傅都多注意些脚下。” 洞中比看上去得还要幽暗,视野里满是化不开的黝黑,随着不断向下前行,周遭的空气愈发变得阴冷,寒意仿佛要穿透衣袍渗入皮肤,蔺宁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冷吗?”褚元祯跟在他身后,“这里是水牢,自然要冷些。” “不冷。”蔺宁嘴硬道:“京都附近竟还有这样的地方,实在是神奇。” 褚元祯听了,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老师觉得神奇,那便好好欣赏。”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那石阶下去又上来反复几次,拐过一条漆黑的甬道后,前路突然照进些许光亮。蔺宁偏头望去,远远便看见一道铁门,铁门两侧由侍卫把守,俨然是关押刑犯之地。 褚元祯并未出示任何信物,那些侍卫已为他打开了门,里面的人也像是恭候了多久,忙引着三人往里去。 这里叫做“水牢”,却与一般牢房不同,只有一个单独的隔间将犯人与外界隔离开来,而这个隔间更像是一个水潭子。先前引路的人在墙上一阵摸索,只听铁链声“哗啦”响起,竟活活从水里捞出个人来! 蔺宁吓得倒退一步。 那人骤然被拉出水面,先是猛地倒抽一口气,继而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整个人抖若筛糠。他不知被泡了多久,一张脸白得几乎没了血色,黑发散落下来紧贴在脸上,似人又似鬼。 “别把人弄死了。”褚元祯冷冷地开口,“本宫还有话要问他。” “自是不能的。”一旁的人点头哈腰,“潭子里面黑,主子看不清,但都露着半个脑袋在水上呢。” “我乃……朝廷命官……”一声断断续续的低语传来,“你、你们怎可……如此草菅人命……” 蔺宁惊恐地看向褚元祯,褚元祯神色不变,兴致缺缺地说道:“简方舟,看着本宫,你可认得本宫?” 水牢里顿时没了声,良久,简方舟突然瞪圆了双眼,“是……五殿下?你是五殿下!”他像疯了一般开始抽动,“太好了,太好了!五殿下,求五殿下救微臣!” 蔺宁怀疑这个简方舟被泡傻了,哪有让囚禁自己的人救自己的道理? 岂料褚元祯竟答应了:“本宫可以救你,不过你要先回答本宫几个问题。” 这下蔺宁更是傻眼了。 第16章 成竹搬来了一把椅子,褚元祯示意蔺宁坐下,蔺宁也没客气,他现在确实双腿发软。 简方舟被放了下来,他浑身上下湿了个彻底,成竹给他找来一块毯子,简方舟就披着毯子坐在水潭边上,拿眼睛挨个儿打量着仨人,最后目光直直射向褚元祯,“他们要我死。”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蔺宁听愣了,褚元祯却像是明白了似的,问道:“你是如何确定对方身份的?” “我告假之事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甚至告假都不是我的本意,而我前脚刚离开京都,马上就有人追上来了,只有他知道,只有他。”简方舟在毯子里缩成一团,“就是他让我走的。” 成竹附在蔺宁耳边说道:“太傅可还记得那晚遇刺的事?太傅当时嘱咐,排查出城的马蹄印和车辙印,属下事后去查,发现马蹄和车辙的印记均是一路顺畅地延伸到城外,这说明当晚守城的侍卫事先就知道有人要连夜出城,为此还特意打开了城门。出了这样的事,当值侍卫肯定是难逃干系,可那批侍卫在次日换防回京都大营的路上被杀了,后来刑部派人调差此事,最终的结论是山匪作案。” 第18章 蔺宁听了惊讶地张大嘴巴,成竹抬手指着简方舟,“简大人便是刑部负责调查此事的官员。” “我哪里是调查,我不过是个主事,上面让如何结案,我便如何结案罢了。”简方舟委屈地解释:“我先前不敢说,不过今日看见五殿下,我便有胆说了——兵部李大人亲自找到我,让我以山匪作歹结案,我怎好驳了他的面子?再说,死的是京都营的人,京都营又归兵部管,李大人说那是他们内部的事情,还警告我不要插手。” “可你是刑部的人,你怎么不向刑部尚书请示此事?”蔺宁不解,“再怎么说,刑部办案,也轮不到兵部来指手画脚。” 褚元祯看他一眼,“老师莫不是忘了,简大人口中的‘李大人’不是别人,正是兵部尚书李鸿潜,当今皇后娘娘的胞弟,有着这层关系,简大人还敢拒绝吗?” “是,是,那自是不敢拒绝的啊。”简方舟顺坡下驴,一个劲儿地点头。 “你说的告假是怎么回事?”蔺宁又问:“你说有人让你离开京都,是谁?” “也是李大人嘛。”简方舟快速地回答,“我以山匪作歹结案,结案文书前脚才递上去,后脚李大人就找上门了,他说此案影响不好,兵部正在排查内贼,叫我告假一月远离京都,等此事了了,自会派人接我回来。谁知,这……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我差点把命丢在这里!” 成竹同蔺宁解释道:“陛下将此事交由太子处理,殿下便不好再出面,只能命人暗中跟着简大人。我们的人一直跟到城外,就见一伙黑衣人要对简大人不利,这才出手把人救下。” “那怎的关到这水牢来了?”蔺宁问道:“既是救人,为何还要用刑?” 成竹面露尴色,“带到水牢是因为此处隐蔽,少有人知,本来殿下是要亲自问话的,但这几日……”他顿了顿,“……因廷杖的关系今日方才能下床,殿下命人先行问话,问话的人也是急功近利了,让简大人凭白受了这些苦。” “怪我,怪我。”简方舟慌忙接过话茬,“今日之前,我一直以为抓我关我的是别人,我不敢说,我实在是怕说了就彻底没命了。” “你以为是谁?”蔺宁逼问:“怎么看到了五殿下,你又敢说了?” 简方舟这才真正看向蔺宁,“我以为……” “让我告诉你吧。”褚元祯突然出声,“朝中六部,唯刑部为我所用,简大人在刑部当差,自然明白这层关系。如今简大人受李鸿潜威胁,便是受兵部和皇后娘娘的威胁,他自然要为自己找个强的靠山,今日看到了我,便是将我当做这个靠山了。而简大人口中的“别人”,恐怕正是以兵书尚书李鸿潜和当今皇后娘娘为首的陵南李氏。” “五殿下言重了,微臣怎敢把您看作靠山。”简方舟擦着额头的水,“微臣本就是刑部的人,理应效忠五殿下才是。” 蔺宁默不作声,他突然就明白了褚元祯为何与他置气,那份官员名录是褚元恕想让他看到的,而关于此案还有褚元恕不想让他看到的,比如眼前的简方舟,他竟险些一叶障目。 成竹转身出了隔间,再回来时手里多了套干净的袍子,他将袍子递给简方舟,才说:“那些人没抓到简大人定不会善罢甘休,如此还得请简大人在这水牢多呆几天,等殿下处理好外面的事,简大人方可离开。” “那是自然。”简方舟接过袍子,眼神中有些犹豫,“那、吃喝方面……” “简大人放心。”成竹笑道:“这里也不全是水潭子,隔壁就是一间干净的屋子,早晚都会有杂役过来送饭。” * 三人出来时天已经黑了,马儿自西城门入,没跑多久便是上次吃馄饨的摊,蔺宁在后面拉了褚元祯的衣领,“吃点?” 褚元祯放慢速度,“你个冒牌货也爱这一口?” “确实好吃。”蔺宁回忆了一下味道,“况且我真的饿了。” 成竹还要去处理简方舟的事情,褚元祯挥手叫他离开,与蔺宁俩人在馄饨摊前下了马。 摊主是个会来事儿的,见了俩人立刻迎上来,问道:“两位大人瞧着眼熟,还是老规矩?” 褚元祯点点头,从袖间摸出块碎银搁下,径直走到一张矮桌前面,蔺宁跟着他落座,忍不住打趣道:“上次你可是殷勤的很,亲自抹了桌子,又要了好几样小菜,怎的今日这般敷衍了?” “你又不是老师。”褚元祯睨他一眼,“我只说过在外人面前照旧,眼下只有你我二人,我为何还要敬着你?” “真记仇啊。”蔺宁顾自抽了筷子,转头冲着摊主喊:“这里,来两头蒜!” “如此辛辣之物你也爱。”褚元祯一想到那味道就忍不住皱眉,“吃完了离我远些。” “哎——你不懂,我见了这东西,便仿佛回了家。”蔺宁叹了口气,话锋一转,“简方舟你打算如何处理?” “上报父皇。”褚元祯如实说:“成竹会将此事告知曹德,不出两日,曹德自会将奏折递到父皇面前,到时便该请简方舟出来对峙了。” “曹德是刑部尚书,简方舟又在他手下当差,由他出面确实最为稳妥。”蔺宁思忖片刻,“这么好的出头机会,你不要?” “好?哪里好?”摊主适时端上两碗馄饨,褚元祯悠悠地喝了口汤,才说:“黄魏二人被劫出城,守城侍卫难逃干系,这分明是同一件事,父皇却将调查侍卫遇害之事交由刑部,是有意要将这两件事剥离开来。父皇想整顿国子监的腐败之气,却又不想将京都里的权贵牵连进来,只能对灭口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白了,父皇只是想敲山震虎,而并非杀虎,如此我怎可贸然出头?” 蔺宁似懂非懂,却觉得此话有理,他快速扒了两口馄饨,又问道:“那水牢是你修建的?” “是我。”褚元祯吃相斯文,不耐烦地撇了他一眼,“你今日问题真多。” “我好奇嘛。”蔺宁偏头一笑,“我却有些搞不懂了,你府上空着那么多间屋子不用,为何偏偏选在那种地方挖地牢?” “你是不是傻?”褚元祯搁了汤勺,用看傻子的眼神打量他片刻,“御赐府邸,一切都在众人眼皮底下,我在自己的府里挖个洞,是等着工部的人上本参我吗?” “工部连这也管?”蔺宁没想到这一点,甚是吃惊,“什么御赐府邸,说白了是将你圈起来监视着,这样的宅子住起来也不舒坦。” “多事。”褚元祯不再理他,端起碗仰头喝汤,抻脖时露出一侧的齿痕,没忍住“嗞”了一声。 这可把蔺宁逗乐了,倾身靠过去想瞧个仔细,“快让我看看,真不好意思,咬狠了。” “你是属狗的。”褚元祯闪身避开,拿手捂住领口,“回头我定给你打条狗链子。” “好啊。”蔺宁笑着回他,“你这么有钱,送我条金的吧。” 月色朗朗,不觉夜深。 当晚入寝前,褚元祯真的唤了成竹进屋,“明日你去打个金带钩1,我要送人。” “金带钩?”成竹摸着脑袋,“殿下要送给太傅吗?” 褚元祯没回答是,也没回答不是,想了片刻又说:“看看京都那些爱犬的闲散王孙们都偏爱什么样式,照着他们的狗链子打一个,也不能打得完全一样,免得叫人一眼看出来。” 成竹觉得这要求委实苛刻了,“那到底是要金带钩,还是要狗链子?” “都行。”褚元祯道:“你让他们看着打,系在腰间的玩意儿,左不过是个装饰。” “这……”成竹更迷惑了,却又不敢细问。 “还有事吗?”褚元祯看他一眼,又嘱咐道,“样式上简单些,别太张扬。” “懂了。”成竹点头,“太傅不喜张扬……” 话还没说完,就被褚元祯一脚踹了出去。 第17章 翌日京都又下了雨,天也跟着寒了起来。 建元帝近日咳得愈发重了,停了早朝,哪知才休了没两日,蔺宁突然接到宫中急召,前来传话的是个小太监,身板瘦小嗓音还尖得很,蔺宁觉得面熟,仔细一想,正是他初次面圣时在奉天殿前候着的那个,是褚元恕的人。 小太监也不避讳,上了马车便开始絮叨,“陛下今日午后发了好大的火,接连召了多位大人入宫,小的见兵部李大人、刑部曹大人都来了,太子早前也赶去了奉天殿,这会儿是只等着太傅您了。” 蔺宁闭着眼睛默不作声,光是听着这些人名,他便大致猜到了是什么事。 俩人在宫门口下了车,小太监引着蔺宁一路疾走,到奉天殿才停下脚步。殿前立着的人赶忙进去通传,片刻后便听到一声“进来”。 殿里烧着炭火,却仍感觉阴冷,太子褚元恕与兵部尚书李鸿潜站在一侧,刑部尚书曹德独自站在另一侧,两拨人呈现出明显的对峙之势。蔺宁行了礼,发现殿中还跪着一人,正是几日前方才见过的简方舟。 第19章 “蔺卿,来。”建元帝在龙椅上坐直了身子,“看看这个。” 蔺宁起身上前,从老太监郭松韵手里接过两叠信笺,他粗略一扫,便认出其中一张是褚元恕之前给他看过的官员名录,另外还有洋洋洒洒五六张信笺写成的供词,供词最后清清楚楚写着“简方舟”三个字。 蔺宁抬起头,故意问道:“这是何物?” 建元帝双手撑在膝头,“好好看看,太子参国子监司业唐之涣私相受授买卖监生,简方舟参兵部尚书李鸿潜以权压人谋他性命,哦,这位简方舟你大概不识,他是刑部主事,此前朕曾命他调查京都营侍卫遇害一案。” 蔺宁退回殿前,他心里对这两件事门儿清,却又佯装将供词细细看了一遍,才说:“臣以为,国子监司业唐之涣私相受授买卖监生一事证据确凿,该严惩。” 所有人都等着蔺宁往下说,而蔺宁却不说了,建元帝看向他,“没有了?简方舟所参之事呢?” “回禀陛下。”蔺宁说道:“臣只看到简大人写着‘兵部尚书李鸿潜要微臣以山匪作歹结案,并要求臣告假一月远离京都’,而对遇刺一事却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换言之,李大人雇人行凶只是简大人的猜测。所以臣以为,李大人‘以权压人’为事实,而‘谋他性命’尚证据不足,两者不能一概而论。” “何为证据不足?”简方舟猛地抬起头,“陛下,微臣告假一事只有李大人知道,微臣离京也是李大人一手安排,若不是李大人,还能有谁?!” “简大人,您若是被人跟踪了呢?”蔺宁徐徐开口,“臣也曾在城外密林遇刺,但臣并不认为有人要杀臣灭口,简大人离京必是随身携带银钱,是否被山匪盯上了也未可知。” 此言一出,再无人说话了,众人都在惊叹,太傅真是和的一手好稀泥! “臣……同意蔺大人的说法。”曹德突然上前,“贸然指责李大人雇人行凶确实不妥,但李大人以权压人为事实,臣恳请陛下严惩此种行径,刑部愿重新彻查京都营侍卫遇害一案。” “嗯,该查。”建元帝仰身靠在龙椅上,又把目光投向蔺宁,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片刻,“那么蔺卿以为,国子监一事又该如何呢?唐之涣究竟在为谁牟利,该不该彻查下去?” “唐之涣乃是为己牟利。”蔺宁一锤定音,十分肯定地回道:“臣一定好好整顿国子监,坚决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嗯,你不在的这半年里,国子监确实涣散不少,唐之涣不堪此大任,就此革了另选他人吧。”建元帝似乎心情见好,面上阴霾渐褪,“国子监培养的均是未来朝堂上的股肱,蔺卿,你乃我大洺开国至今唯一一位连斩三元者,这个重担,你须得替朕担着。” 一旁的李鸿潜不动声色,看蔺宁仅凭三言两语便抚平了建元帝的脾气,不由得生出些敬佩,但同时又觉得奇怪,他印象中的太傅蔺宁不该是如此圆滑的一人。 事毕后曹德在殿门口叫住了蔺宁,“蔺大人,请留步。” 蔺宁驻足回身,行了一礼,“曹大人。” “今日蔺大人当真令曹某刮目相看。”曹德回了礼,快步走上前与蔺宁并肩,“曹某记得,蔺大人原来是个爽直的性子,凡事都要彻查到底,怎的今日突然变了?” 爽直性子?蔺宁心道,这古人骂起人来都是文绉绉的,能把“死心眼”说的这么好听。他面上带着笑,借用了褚元祯那日说过的话——“曹大人真会说笑,我们做臣子的都是为陛下考虑,陛下一心只想敲山震虎而非赶尽杀绝,那么,我又为何非要将这老虎揪出来杀死呢?” 曹德心头一惊,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曹某受教了。” 蔺宁笑笑没答话,拱手行了礼,转身沿着廊下向外走。走到宫门口时,远远望见褚元祯立在一架马车旁,见他来了,十分懒散地抬起手臂指了指车内。 好一副欠揍的模样! 蔺宁突然觉得,这样的褚元祯十分真实,甚至还有一些讨喜。饶是如此,他仍是脚下一顿,准备躲开。讨喜归讨喜,讨喜的东西多了,美酒佳肴更讨喜。 岂料褚元祯已经盯上了他,出声喊道:“老师!”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蔺宁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五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在等老师。”褚元祯逼近一步,他比蔺宁高出大半个头,倾身压过来时软唇几乎贴上蔺宁耳尖,“外人面前我顺着你,你老实点。” 蔺宁堆笑,“那便走吧。” 马车跑了起来,这次驾车的换成了成竹,平稳多了。蔺宁靠在车座上,问道:“五殿下特意等在宫门口,不会只是为了送我回府吧?” “父皇召见你都说了什么?”褚元祯开门见山,“我想了想,决定同你做个交易。” 蔺宁双手揣进袖口,“杀人的、抢夺的我一律不干。” 褚元祯看他一眼,丢过去一个手炉,又说:“刑部尚书曹德是我的人,即便你不说,我也会知道。” “那急什么?”蔺宁接过手炉,瞬间觉得身上暖了,“朝堂上处处是你的人,你却偏偏为难一个我。” “我只有曹德。”褚元祯丝毫不避讳,“兵部尚书李鸿潜也去了吧,光凭简方舟一人,很难将他拉下来,父皇也不可能真的降罪于他,这件事多半是无疾而终。” 厉害。蔺宁打心底里佩服褚元祯的判断,面上却故意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问道:“你想同我做什么交易?我虽顶着这幅皮囊,却不是你真正的老师,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 “你怎知我想要什么?”褚元祯笑出声,“如果我要的就是你这幅皮囊呢?” 眼下正是酒楼开门纳客的时间,车外人声鼎沸,车内的气氛却逐渐凝重起来,蔺宁绷紧了后背,“你要……我的皮囊?” “怕成这样?”褚元祯望着他,像是望着一个猎物,嘴角笑意愈发明显,“放心,我无意剥下你的皮,你大可继续做你的太傅。但是,在必要的时刻,你必须同我站在一起,成为我的人为我做事,否则,我会把你的身份公之于众。” “你威胁我?”蔺宁轻扯嘴角,“就算你告诉其他人我是个冒牌货,有人会信吗?陛下会信吗?” “我会让他相信。”褚元祯肯定地回答:“身为皇子,这点能耐我是有的。” 蔺宁毫不怀疑,褚元祯想弄死他,宛如弄死一直蚂蚁那么简单。建元帝喜爱这个小儿子,自然会相信他的话,届时蔺宁只会百口莫辩,甚至被扣上欺君的罪名。 想到这里,蔺宁立刻说道:“此事不是不行,但需从长计议。你想想看,你的老师——真正的太傅蔺宁,他一向不与朝中官员结交,对京都里的权贵更是不屑,倘若突然转了心性,成了不折不扣的‘五皇子党’,百官会如何想?陛下又会如何想?只怕是不妥啊。” “你倒是想得长远。”褚元祯望着他,“我以为你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呢。” 蔺宁一时很想打人,想了想又忍住了,他知道褚元祯的身手,只能强压下心中不快,“所谓交易,乃是各取所需,我帮了你,你回报我什么?” 褚元祯没答话,伸手抛给他一个木匣。 那木匣沉甸甸的,拿在手里颇有些分量。蔺宁打开一看,竟是个金带钩,“这——” “你要的,金狗链。”褚元祯舒展了双臂,向后靠在车座上,“穿常服时系它。” 有钱!蔺宁瞬间眼都直了,捧起来轻咬了一口,真是金的。 褚元祯轻笑,“我好歹是个皇子,难道还会骗你?” 车外骤然传来吆喝,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蔺宁掀开车帘探头望去,顿时浑身一紧,“这……不是送我回去?” 前方赫然是一排出城的队伍,守城的侍卫正在挨个儿检查。 褚元祯露出一个类似玩味的表情,“当然不是,你自己都说了——我特意等在宫门口,肯定不会只是为了送你回府。” “你要干什么?”蔺宁登时如芒在背,“京都脚下,皇权在上……” “放心。”褚元祯打断他,“带你去个好地方。” 第18章 蔺宁对褚元祯口中的“好地方”不敢苟同。 马车出了城就跑得快了,他们出宫时已过了申时,眼下越跑越黑,等到了地方已然是月上柳梢头了。 蔺宁下了马车,才注意到这是一处院子,院子的规格显然是极高的,石狮镇宅,大门雕花,连门上嵌着的铜钉都十分别致,完全不似一般寻常人家。 褚元祯也下了车,偏头打量着院子,“十六岁那年父皇把这座山头给了我,这山奇就奇在有一泉眼,常年不断地向外冒温汤,我甚是喜欢,干脆修了这座别院,闲时便会来此小住。” “那你今日比较闲?”蔺宁问完就后悔了,褚元祯神色阴沉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摁到地上胖揍一顿。 第20章 好在这时成竹跑了过来,“殿下,太傅,温汤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褚元祯转身从马车上取下油灯,一把拉过蔺宁,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师可千万跟紧了我,这山上都是吃人的野兽,野兽入冬是没有食物的,一个个正饿得两眼发红呢。” “这……”蔺宁后退半步,“我今日身子乏得很,咱们不如早些休息。” “温汤解乏。”褚元祯不理会他的挣扎,拽着人就走,“老师可以好好地泡一泡。” 院子旁边是一条上山的小道,这条道明显被人修葺过,通体铺着光滑的鹅卵石,在月色下泛着莹白的光。 褚元祯步子大,俩人没一会儿便来到一座木屋跟前。蔺宁打眼望去,木屋周围立着一圈篱笆,里面是一片片菜地,不远处似乎还有个鸡窝。 “不要踩到我的菜。”褚元祯推开篱笆,“也别吓到我的鸡。” 蔺宁乐了,“御赐的府邸你不住,跑到山里来种地了?” “什么御赐?说到底都是身外之物,生带不来死也带不走。”褚元祯引着他往木屋走,“我自小就好奇吃到嘴里的东西是如何来的,有了这处院子后,我时常过来刨地播种,父皇和母亲都不理解,我却是自得其乐。” 木屋布置得非常简洁,正中摆着一张卧榻,卧榻旁放着半截树桩,像是从林子里捡来的。 褚元祯将衣袍脱了随意地扔在树桩上,回身看了蔺宁一眼,“你不脱吗?”他抬手指了指木屋后门,“从这出去就是温汤池子,你要穿着衣服下池?” “在外面?”蔺宁心道,原来露天温泉自古便有了,古人也不傻嘛,倒是很会享受。 “你从来没有泡过温汤?”褚元祯有些同情地望着他,“你们那里没有吗?还是说百年之后这些泉眼已经干涸了,你们根本没见过?” “当然见过,我们那里遍地都是。”蔺宁不想解释,低头解着腰带。 褚元祯把靴子也脱了,浑身上下只着了一条裈1裤,从后面看去是标准的宽肩窄臀,精瘦腰身,独属于少年的青涩还未褪去,肌肉薄薄地覆盖在躯干之上,既不过于魁梧,也不显得瘦弱,蔺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褚元祯感受到来自后方的视线,转过头来,眉间又是一紧,“你还不脱?你不会是害羞了吧?你们那里的人……” “我们那里的人开放得很。”蔺宁恶声恶气地回了一句,脱下衣袍扔到地上,抬脚迈出屋子。 屋外便是汤池,水雾氤氲,在夜色里很是好看。 蔺宁将整个身子都沉进池子里,才觉得暖和了。褚元祯也跟着下了池子,他似乎不怕冷,双臂搭着池边,伸手取了一旁小几上的酒樽。 蔺宁看着他喝,开口问道:“有吃的吗?” “没有。”褚元祯答得干脆,“你饿了?” “饿得很,我现在能吃下一整只鸡。”蔺宁摸了摸肚子,又问:“等会儿泡完了,从你的鸡窝里掏只鸡吃,你不会不乐意吧?” 褚元祯不答话,偏头直勾勾地盯着蔺宁,蔺宁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不由得又往水下沉了沉,“不吃了不吃了,一只鸡而已,看你宝贝的,送人金子时毫不手软,一只鸡反倒舍不得了。” “不一样。”褚元祯晃了晃酒樽,慢悠悠地说道:“我养的,当然舍不得。” 周围的水雾更浓了,山里已听不见风声。蔺宁泡在水里,只觉得眼皮愈发沉重,脑子也变得混沌起来,他偏头去寻褚元祯,朦胧间仿佛看见褚元祯正望着自己笑。 笑得很好看。 这个五皇子……他心道,怎么越看越顺眼了呢。他扒着池壁想站起来,奈何全身发软,许是在水里泡得太久了,竟有种大脑缺氧的感觉,眼前倏地一黑,那副好看的笑容瞬间消失在了视野里。 池子里溅起一小簇水花。 褚元祯伸臂接住了蔺宁,被温汤水浸泡的身体有些微微发烫,掌心接触到皮肤的地方传来柔滑的触感,让他瞬间想到那晚给蔺宁上药时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与一个外人如此贴近。 今夜是第二次,他突然想摸一摸这个人。 疯了吧!他心道,自己为什么要摸一个男人?!幼时住在宫里时,他好几次撞见过太监洗澡,可他那时只觉得恶心不适,这会儿面对蔺宁,非但没有不舒服的感觉,甚至还想…… 褚元祯给了自己一巴掌,他自小读前朝史记,最看不上的便是被美色引诱的帝王,他觉得“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都是碌碌庸流,又认为“君王勤政稀游幸”才是为君之正道。 想到这里,褚元祯吃力地压下/体/内的躁动,将蔺宁打横抱了起来。 另一头,成竹掐着时间赶到山顶,正巧看见褚元祯抱着人跨出池子,他慌忙从屋里抓了件氅衣迎上去,“殿下,太傅没有怀疑您吧?” “没有。”褚元祯的视线仍旧停在蔺宁身上,顿了半晌才说,“你通知小厨房把晚饭送上来,再拿两床被褥,今晚我住木屋。” “啊?”成竹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太傅呢?” “也住这儿。”褚元祯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屋里,把蔺宁放到榻上后又转身看向成竹,“你巴巴杵在这里做什么?太傅有这么好看吗?” 蔺宁躺在床上,泡开的乌发如墨一般散开,脸上的水珠沿着下颌滑落锁骨,又顺着起伏的胸口一路向下淌。褚元祯见不得这幅画面,烦躁地揉了把脸,扯过一旁的衣袍,从头到脚把人裹了个严实。 深秋夜凉,燥气渐褪。 成竹半柱香后才回,他摸不透自家主子今夜发的哪门子脾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殿下,我们何时动身?” 褚元祯窝在一张木椅中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卯时一到就走。”顿了顿又问:“裘千虎呢?” “在山下别院里。”成竹边说边从食盒中取出饭菜,“他方才要上来,我没让。” “让他快天亮时再上来。”褚元祯拿过筷子,对着卧榻指了指,“你同裘千虎说,让他守好了太傅,等我们抓到人,再让太傅下山。” “殿下,属下有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想了想还是同您讲了吧。”成竹将饭菜摆好,又倒了一碗茶水,“其实这件事太傅知道了也无妨,您为何一定要瞒着呢?您千方百计将太傅骗到山上来,明明是为了护太傅周全,可若太傅明早醒来得知您骗他,还在温汤里下药……这,定会大发雷霆啊。” “他不会知道的。”褚元祯淡淡地说道:“颜伯不是来了吗?明日叫颜伯上来把脉,届时随便想个理由糊弄过去,只要你我不说谁也不会细究。” “属下自是不敢多言。”成竹赶紧应声,过了半晌又问:“殿下,真的有人这么大胆,敢烧太傅府邸?” 褚元祯没有回答。 他只记得,前世的这一天,有人往蔺宁府上扔了一把烧着的干柴,深秋天凉管家贪睡,那把烧着的干柴瞬间点燃了整座府邸。幸得巡城侍卫及时赶到,人是救了出来,可宅子却被烧了个干干净净,书房里的藏书手札全部被毁,其中就有他与蔺宁收集的黄魏二人罪证。 这一世黄魏二人认罪落狱,且连带出了一个唐之涣,按理说一切已尘埃落定。但褚元祯不死心,他想看看那个放火之人会不会再来,想知道他是疯癫行事还是蓄谋已久,如果真的来了,他定要抓住他,把一切都问个清楚。 褚元祯扒完了碗里的饭,起身换了套利索的劲装,一切收拾妥当,抬头看向成竹,“对了,院里鸡窝里的鸡……” “颜秋隔三差五就来照看,个个都肥着呢。”成竹知道自家主子很宝贝这几只鸡,赶紧回道:“近日府上吃的新鲜鸡蛋,便是它们下的。” 颜秋是颜伯的长子,在褚元祯府上做“马师皇2”,经常被打发到山上照顾这些家禽。说起来褚元祯的确宝贝这几只鸡,颜伯曾说它们——“便是陛下赏赐的鹦鹉,都没见殿下这般喜爱。” 岂料今日褚元祯突然转了性,他抬眸看了眼榻上躺着的人,缓缓说道:“……既然个个都肥着,不如抓一只炖汤。” “炖、炖汤?!”成竹怀疑自己听错了,“殿下,您要吃那些鸡?” “养着不就是吃的吗?”褚元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片刻后指了指蔺宁,“是他……是老师嘴馋了。” 第19章 卯时一到,褚元祯便带着成竹离开了。 太傅府的周围布满了褚元祯的人,他们俩人刚到,马上就有一个菜贩模样的男人凑上来,“回殿下,兄弟们守了一个多时辰,没有发现行迹可疑的人。” 成竹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天亮了,都打起精神来。” 这会儿日头还没出来,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整条巷子都是安静的,褚元祯找了一处角落站着,对成竹道:“等会看到人记得留活口,断条胳膊断条腿的没事,别失手把人弄死了。” “明白。”成竹点头,目光盯着不远处的府邸正门,“属下倒觉得,殿下应该在后门守着,没有哪个贼人会光明正大从正门走……” 第21章 “你不明白。”褚元祯打断他,“此人放火是想烧书房,若烧书房,必得从南墙翻进去,守在这里最是合适。” “烧书房?!殿下是怎么知道的?”成竹诧异不已,他顿了顿,“其实属下一直想问,殿下如何肯定有人要烧太傅府?您只说这消息是暗市里买来的,可属下觉得此事实在是荒谬,何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只怕是心怀叵测之人做的局,眼下您就要接掌羽林卫,此时可万万不能再出岔子了。” “成竹。”褚元祯皱眉道:“你近日是否见我母亲了?” “属下并未见过宁妃娘娘。”成竹摇了摇头,“娘娘也许久没有传信了。” “那你怎会——”褚元祯目视着前方,“突然变得同母亲一般爱唠叨了。” “……” 成竹十分自觉地抱着剑站远了。 重生一事,褚元祯未对任何人提起,便是亲近之人也不知道。俩人说话的功夫,只见从巷口处拐出一人,那人身形佝偻,背上驮着竹篮,褚元祯打量他片刻,抬手朝成竹打了一个手势——“去看看”。 然而还没等成竹上前,那人突然停下不走了,伸手从身后的竹篮里摸出捆干柴,同时另一只手点燃了一个火折子! “抓住他——” 伴随一声暴喝,数十条人影从巷子上空蹿出,成竹飞身一脚踢开了火折子,将人摁倒在地上。 身形佝偻的男人露出恶相,“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褚元祯走上前来,俯身捏住男人的下巴,“你要杀了谁?” “杀……杀褚元祯!杀蔺宁!他们不想让我活,我就杀了他们一起死!”男人目眦尽裂,一副恨极了俩人的样子,但显然他不认识褚元祯,更想不到自己要杀的人就在眼前。 成竹拿出一条帕子塞住了男人的嘴,冲身旁的人说道:“把他带回府里,找个人看紧了。” * 秋风萧瑟,似有洪波涌起。 褚元祯返回别院时已是晌午,正碰上小厨房的人上山送饭,便顺手接过了食盒。 木屋里,颜伯给蔺宁把了脉,出于医者仁心,忍不住叮嘱道:“这温汤啊,太傅以后还是少泡为好。” 蔺宁赶忙道谢,他听不出这层弦外之音,还以为是自己体虚不受。褚元祯推门进来将这话听进了耳里,面上顿时露出自责的神色,“怪我,以为温汤可以解乏,不曾想竟害了老师。” 颜伯的嘴角抽了抽,似是没见过这般给人下药又佯装无辜之人,但他毕竟是为人办事,此时也只能装聋作哑。 褚元祯将食盒放到桌上,故意问道:“颜伯留下用饭吗?” 蔺宁闻着了味,立刻探身凑过来,“这味道——像是鸡汤呢。” “太傅好判断,今日一早我便看见小厨房的人在后院杀鸡,这鸡汤熬了两三个时辰,正是最香浓好喝的时候。”颜伯起身收拾药箱,很是知趣地说道:“我不爱吃鸡,就不陪两位主子用饭了。” 褚元祯笑着把人送到门口,“山路陡峭,颜伯慢些。” 回身时,蔺宁已将碗筷摆放整齐,迫不及待地舀出了两碗鸡汤。 褚元祯瞧着他,“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香啊。”蔺宁双手捧着碗,“昨晚还说舍不得呢,怎的今日变得这么大方?” “让你吃鸡便是大方了,你这个人还真是目光如豆。”褚元祯在桌边坐下来,伸手拿过筷子,“颜伯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让我卧床休养呢。”蔺宁咽下一口菜,“我昨晚……晕过去了?是你把我弄上来的?” “不是我还能有谁?”褚元祯睨他一眼,似是十分嫌弃,“你整个人同烂泥一般,我不管你,你就淹死在池子里了。” “救命之恩啊!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你。”蔺宁说着夹起一只鸡腿,“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三位姑爷给岳丈拜寿,说的最好的人才能吃到鸡腿。这可是整只鸡最好吃的部位,我不吃,给你了。”他顿了顿,突然眯起双眼,玩笑似的说道:“不过——我身材这么好,你也不吃亏啊。” 褚元祯夹菜的手一顿,“竖子!” 蔺宁瞬间乐了,觉得逗褚元祯就跟逗小狗似的,这么大的人还会因着几句玩笑话而脸红,属实称得上“纯情”了。 褚元祯盯着蔺宁,胸口莫名烧得厉害,神使鬼差一般开口,“这身体……是你的?” “嗯?”蔺宁没听明白,“什么你的我的?” “你与老师长得一样,我还以为……你是那话本上常说的,夺身换魂什么的……”褚元祯干巴巴地解释着,“所以,这具身体是你的?” “这是什么话?当然是我的,不是我的难道还是……” 蔺宁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俩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真正的蔺宁去哪了?一个大活人是不会凭空消失的,即便真正的蔺宁已经死了,也总该有具尸首留下,不会如现在这般音信全无。 “说不定老师还活着!”褚元祯激动起来,随即又蹙起眉头,“可是,老师为何要躲起来?不对……一旦有人找到老师,你的身份就会暴露!这也是老师安排的?” “我不知道。”蔺宁感觉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速说道:“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你老师费劲心思让我来到这儿,就是让我替他做好这个‘太傅’,他不会希望看到我的身份暴露。只有我们先找到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有这样我的身份才不会暴露。” “找到老师……你说得对,可是我想不出该去哪里找。”褚元祯烦躁地搓了一把脸,“老师不是京都人,他的老家在齐州,或许可以派人去齐州……” “不用派人。”蔺宁搁了碗筷,“你借我几个人,我亲自去齐州寻他。” “你不行,你若这样离开京都,只会引来他人猜疑。”褚元祯顿了顿,“而且,眼下还有一事,更为紧迫。” * 褚元祯府里有一间茅屋,平日里都锁着,今日难得开门。 这间屋子没有窗户,即便外面日头正高,屋里却是阴暗得很。蔺宁坐在仅有的一张椅子上,打量着面前手戴镣铐的男人,半晌皱起眉头,“我可曾与你结仇?” 男人隐在乱发下的眸子黯淡无神,无精打采地回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蔺宁有些不敢置信,“不认识我却要烧我的府邸?还扬言杀死我?这不是荒唐嘛。” “蔺宁?你是蔺宁!”男人闻言身形一震,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扯得铁链哐啷作响。他竭力挥舞着双臂,神情瞬间变得癫狂,“你是蔺宁,你就是蔺宁啊!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褚元祯及时上前,将蔺宁一把扯到身后,抬脚踢中男人的胸口,“就是这样,也问不出原因,他不仅想杀你,还想杀我。” 男人当胸中了一脚,也不吭声,慢慢蜷起身子。他的大半张脸都掩在乱发下,此刻看着已经不似人了,倒像是个饿极了的野兽,“我活不了了……活不了,都怪你!都怪你!” 蔺宁心中满是不解,他小心地向前半步,“你为什么说活不了了?我不会杀你,不仅不杀你,还可以放你走,只要你老实地告诉我,为什么要烧我的府邸?又为什么一定要我死?” 男人却是充耳不闻,双眼又变得像先前那般无神,手指在地上抠出一道道血痕,然而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只是反复叨念着破碎的字眼,“没用的……我会死……都怪蔺宁,怪他!就是怪他!” “走吧。”褚元祯说道:“他这副模样哪里还像个正常人?今早刚刚抓住时还没这么疯癫,这关了大半日,瞧着是更疯了。等把他的问题解决了,我再派人和你去齐州,这两日你就听颜伯的,好好休息。” 蔺宁没动,他盯着男人看了半晌,忽然开口:“黄思章和魏程理是你什么人?” 话音刚落,就见男人从地上一跃而起,力气大的差点挣脱了铁链。男人一头扑倒在蔺宁面前,激动地声音都变了调,“他、他让你来的?是不是他让你来的!给我吧,我快撑不住了!我真的快死了!” 蔺宁吓得后退半步,褚元祯上前又是一脚,吼道:“你同他说什么了?!” “我、我说——”蔺宁心里发慌,张口舌头都打结了,“我就问他,黄思章和魏程理是他什么人。” 也不知是哪个名字刺激到了男人,男人突然开始以头怆地,扯着嗓子嘶吼:“我不杀你了,不杀了!我保证!求求你给我吧,给我吧!” 褚元祯不耐烦了,一掌劈向男人后颈,屋内瞬间安静下来。男人的眼珠向外瞪着,嘴角无声地抽搐几下,脑袋一歪栽到了地上。 蔺宁瞪大眼睛,“你把人打死了?” “打晕过去而已。”褚元祯回身看他,“你怎么会突然提起黄思章和魏程理?” “这人明显是找我寻仇的,可我又得罪过谁?就算真的蔺宁曾立敌无数,但旧仇不会等到现在才报。我穿越过来只做过一件事,便是同你一起追黄魏二人的马车,我思来想去也只可能与此事有关,当然要问问。”蔺宁一口气说完,也没了主意,“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那……现在怎么办?” 第22章 “你问得巧,也算歪打正着了。”褚元祯踢了踢倒在地上的男人,“黄思章和魏程理,他们二人还大有故事。” 第20章 褚元祯把蔺宁拉到书房,顾不得关门,从书架上抱下一摞册子,“这是我抄的黄魏二人近三年来的账目细则,你看看。”说罢又指着桌上的信笺,“你方才见的那个男人叫韦元宝,年近四十尚未娶妻,靠着给人送菜为生。他的邻居说他好赌,欠了不少外债,这里便是债主名单。” 蔺宁拿起那张信笺看了看,“他欠的最多的是宝月楼,足足欠了四十两银子,这宝月楼是……” “赌坊。”褚元祯道,片刻后又补充一句,“皇家赌坊。” “皇家赌坊!”蔺宁瞪大了眼,“你们家的?” “你是不是傻?”褚元祯用看傻子的眼神打量着他,“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朝廷每年都会拨出一定比例的银两用于赌坊运营,百姓若有大宗交易需求,也可在赌坊碰碰运气,运气好了,一晚所得可令全家半年无忧,运气不好,即便血本无归也怨不得他人。皇家自先帝开设赌坊以来,基本上杜绝了民间借贷的乱象,也算一桩幸事。” “那……这赌坊挣钱吗?”蔺宁满脸好奇,“赌坊盈利归朝廷所有?” “眼下是四哥在打理。”褚元祯顿了顿,“你没听过一句话吗,说的是‘李氏掌兵,钱墨管人,王氏是钱袋子’,这是京都孩子打小就会唱的曲儿,四哥生母康嫔是临河王氏的嫡长女,这赌坊与其说是朝廷出钱运营,倒不如说是由王氏全权掌控着。” “这样啊。”蔺宁低头思忖片刻,“像韦元宝这样的人,朝廷会出面讨债吗?” “久欠不还者,充军。”褚元祯淡道:“朝廷在册兵力仅有二十,但大洺却号称战力过百,百万中近一半都是乡军,无力偿还债务之人会被编入各州,也就是成为当地的乡军。” 蔺宁听了惊讶不已,“你们这儿招兵入伍的法子,着实令人惊叹!” 褚元祯睨了他一眼,没有答话,拿过信笺看了半晌,才道:“可是他想杀的人不是四哥,欲行放火的地方也不是宝月楼,这说明他不在乎那四十两银子,那么,他在乎的是什么呢? “你方才说他靠什么为生?”蔺宁突然问道:“或许是咱俩无意中断了他的生计,这才让他起了杀心。” “送菜。”褚元祯在一摞册子中快速翻找,很快挑出一张蜷曲的纸条,“他为京都十几家酒楼送菜,我已经着人查过了,这是酒楼名录。” “菜贩子嘛。”蔺宁喃喃自语,他心中冒出一个念头,转头冲着褚元祯露齿一笑,“子宁啊,你做东,咱们去把这些酒楼吃个遍。老祖宗有句话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这次亲入虎穴,定能探出些名堂来。” 褚元祯板着脸,“同你说过了,你不是老师,不要唤我这两个字。” “这有什么嘛。”蔺宁瘪了瘪嘴,“咱俩都这么熟了,我还要连名带姓的称呼你?那显得多生分啊。” “谁同你熟?”褚元祯耳根一红,“随你。” 蔺宁乐了,“你同意了?不愧是慷慨大方的五皇子,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吃?” “你自己去。”褚元祯道:“父皇才罚了我廷杖,我不会这般不长记性,咱俩还是少来往的好。”他顿了顿,“不过,我会叫成竹支些银子给你,你去时带上裘千虎,遇事立马给我传信。” “放心吧。”蔺宁拍了拍胸脯,“此事包在我身上,无论这个韦元宝藏了什么秘密,我都会查个水落石出。” “莫说大话。”褚元祯屈指敲了敲桌面,“今日,先把这些账本看完。” 黄魏二人的账本难查,尤其是黄思章,身为监丞免不了与百官打交道,越清晰的账目反而越让人生疑。直至窗外传来三更的棒子声,褚元祯才从账本上抬起头。 蔺宁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睡着了,面前的灯烛还未燃尽,跳跃的火光把他的脸一分为二。 五官分明,很是好看。 褚元祯神使鬼差地咽了口唾沫,许是晚饭吃咸了,眼下竟觉得口干舌燥。他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直到耳根子火烧一般烫起来,才猛地回过神——疯了吧!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大概是从那次借口上药开始,蔺宁将他的手掌按在胸口,那股异样的触感他至今难忘,若眼前这个人是自己恩师,他断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这个冒牌货蔺宁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超出了褚元祯从小到大建立起来的认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爱男人,可是却生平第一次有了将一个人拴在身边的念头。 他感到困惑,又觉得惊奇。 喉咙像是要烧起来,褚元祯伸手去摸茶壶,才发现壶中空空如也,他在心里痛骂今晚做饭的厨子,正想着唤人进来添茶,偏头却瞥见蔺宁趴在桌上,一副睡得很不舒服的样子,犹豫半晌,把人抱了起来。 书房东面的厢房空着,褚元祯把人放到床上,又顺手拉过一床薄被。电光火石之间,他做了一个决定,他不相信自己是那种人——那种被欲望支配的奴隶,他定定地看着床上熟睡的人,双眼一闭躺了上去。 屋内热的出奇。 褚元祯合衣躺下,他枕着双臂,耳畔传来平稳又均匀的呼吸声,显然睡不着的只有他一个。半晌,他微微偏过头,蔺宁背对着他,露出整个被衣袍包裹着的后背,在昏暗的光里好似绵延的群峰,让人想去征服。 真是该死。褚元祯在心里骂道:下回再泡温汤,一定要让这个冒牌货淹死在里面。骂完又觉得不妥,自己定是疯魔了,怎么还想着“下回”? 外面的天还没亮透,他便像耐不住似的坐了起来。 成竹端着面盆走进院子,一眼就瞧见了自家主子蹲在檐下出神,两只眼底泛着乌青,分明是一夜未眠的样子。 褚元祯见他进来,眉头皱的更甚了,十分烦躁地接过帕子抹了脸,问道:“怎么才来?” “不晚啊。”成竹抬头看了看,“日头还没升起呢。” “你去账房支十两银子,交给太傅。”褚元祯披上氅衣,抬脚就往院外走,“再把他送回去。” “好。”成竹应声,“太傅起身了吗?马车就在府里,随时可以……” “安排什么马车!”褚元祯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府里的马车都挂着牌子,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太傅昨夜歇在哪儿?从街上叫辆驴车来。” * 蔺宁不大高兴,他习惯了晚起,今日却早早地被人喊了起来,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睡到床上的,想问又寻不到人,褚元祯不仅不在府里,连早饭也没给他准备。 成竹陪着笑脸奉上银子,“太傅,我送您回府吧。” 看见银子,蔺宁瞬时觉得气也顺了,打工人的心总能被金钱抚慰。他接过装银子的布袋,“何必这么麻烦?我有手有脚的,自个回去得了。你转告你家主子,就说——‘银子已经收到,必会物尽其用’。还有,既然给我了,那我一个子儿都不会替他省下。” 成竹惊讶地看着蔺宁,一张嘴张开又合上,最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太傅府时,管家正在打扫院子,看见蔺宁进来,顿如见了亲人,将扫帚往边上一扔,“大人呦,您可算回来了!昨日有人要烧咱们的宅子,幸亏被五皇子带人拦下了,您说这还是京都嘛,小人想想都觉得后怕嘞。” “别怕,没事了。”蔺宁一边安慰他,一边问:“有吃的吗?” 管家抹了一把脸,“厨子刚起,正熬粥呢。” “叫他多熬一点,饿。”蔺宁迈出去的脚又缩回来,转身看向管家,“我若邀请太子吃饭,应该做些什么?” “这……”管家眉头紧蹙,“若非当面邀请,那好歹该写个帖子,着人送到东宫,太子多半会回复的。” “好。”蔺宁应了,拔腿就往书房走,边走边挥着手臂,“告诉厨子,粥熬好了,直接送到书房来。” 为什么要请褚元恕? 回来的路上,蔺宁将所有问题想了个遍。如果把这次穿越当做游戏,那么完成老祖宗的托付就是系统给出的主线任务,只有做完了这个任务,他才有可能离开这里。而他现在似乎在“褚元祯”这条支线上耽搁了太久,他不能孤注一掷地将所有筹码压在一个人身上,皇帝老儿已是行将就木,若是在未立遗诏的情况下突然驾崩,那东宫才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因此“褚元恕”这条支线也要走。 而这一切的前提,便是活着。 伴君如伴虎,他的老祖宗一腔热血只想扶持明君继位,却落得个死不瞑目的下场,真的是自古忠臣难善终吗? 蔺宁想明白了,他眼下要做的便是取得建元帝的信任。建元帝现在倚仗却不信任他,是因为真正的蔺宁越界了,真正的蔺宁想以自己的治世之道劝谏一位帝王,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帝王眼中心怀异志的佞臣。封建王朝,帝王是天,蔺宁自认没有老祖宗那样的齐天抱负,但也绝不会做像老太监郭松韵那般谄媚逢迎的小人,他只是想在这恶浊腌臜的世道活下来。 第23章 活下来,然后回家。 书房外响起敲门声,裘千虎的声音传来,“太傅,殿下来了。” 蔺宁皱起眉头,他前脚才刚刚进门,椅子还没坐热乎呢,这人就跟来了,那方才走的时候怎么不露面? 那头褚元祯已经站在门外了,也没等人答话,径直推门走了进来,视线落在蔺宁脸上,“你跟我走。” “又干什么?”蔺宁心里揣着火呢,“你逗我玩是不是?合着我整天围着你转,你让我去哪我便去哪?” “韦元宝死了。”褚元祯开门见山,“你一定猜不到他是怎么死的。” “死、死了?”蔺宁瞪大了眼,“怎么死的?” “咬舌自尽。”褚元祯道:“他把自己的舌头咬烂了,颜伯说,人是被活活疼死的。” 第21章 韦元宝的死状称得上惨烈。 他似乎有意要把自己勒死,一头长发胡乱地缠在脖颈上,两只眼珠子几乎要崩出眼眶。他口里含着血,牙齿上满是泥尘,一旁看守的人说,他死前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啃着土,便是逃荒的饥民也不会有如此饿相。 奇就奇在,一旁的食物分毫未动。 蔺宁掰开他的嘴,口齿间血肉模糊,还有血水不断地沿嘴角流下,他真的把自己的舌头咬烂了。 “今早下人来报,说他看起来想要寻死,那时他尚有一丝气息,我当即着人去请颜伯,颜伯还没到,他就咽气了。”褚元祯脸色阴沉,“这条线又断了。” “他知道自己会死。”蔺宁呢喃道:“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会死的呢?” “我昨夜看完了账簿,却找不到他与黄魏二人的交集,韦元宝是彻头彻尾的市莽,连一天学堂都没有上过,又怎会认识国子监的人?”褚元祯烦躁地踱着步,“难道我们查错了方向?可他那时的反应完全不似假装,黄魏二人中定有一人与他相识,会是谁呢?” “别急。”蔺宁安慰他道:“一定有什么东西是我们没想到的。” 冷风刮进茅屋,褚元祯逐渐镇定下来,他依旧来回踱步,半晌后站住看向蔺宁,“他在等一个东西,他曾经问你‘是不是他让你来的’,他还求你把东西给他,韦元宝口里的‘他’是谁?” 蔺宁愣了一下,只听褚元祯接着说道:“大洺这些年边境战乱不断,常常大敌当前无人可用,所以才有赌徒充军一说。可人一旦到了阵前,生死便是听天由命,韦元宝不想充军,因为他心里清楚,像他这样的乡军多半是有去无回。假设黄魏其中一人有办法帮他还债,那他就可以免于充军之罚,而偏偏这两人皆因你我而死,韦元宝失去了这根救命稻草,他内心定是极度地愤恨不平,才会想要杀了我们。” “你这么分析倒也有些道理。”蔺宁的眉头依旧锁着,又问:“可方才你也说了,找不到韦元宝与黄魏二人的交集。黄魏二人都是朝廷亲封的八品官,他们为何会屈身帮一个草民还债?” “蛛网嘛,大家都是猎物。”褚元祯压低了声音,“京都的官民关系是一张巨大的蛛网,官员和百姓都是被黏在网上的猎物。蜘蛛会捕食幼小的虫蚁,也会缠住和自己身形相当的飞蛾,有时飞蛾追捕虫蚁一不小心撞上蛛网,日复一日地动弹不得最后只能被活活饿死。你说,被饿死的飞蛾会不会忌惮虫蚁呢?” 蔺宁听得似懂非懂,开口问道:“那这个‘蜘蛛’又是谁呢?” 褚元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真是笨。” “我本想说蜘蛛代表皇权,但又怕你生气。”蔺宁观察着褚元祯的表情,“其实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褚元祯没有回答,沉默须臾,又问:“你说韦元宝口里的‘他’究竟是谁呢?是黄思章还是魏程理?”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种身份的人为何会搅在一起。”蔺宁俯下身来仔细打量着尸身,“还有一个地方我始终想不明白,韦元宝为何选了这么一个死法?太惨烈了,如果是我,宁愿选择到阵前杀敌,哪怕被一刀捅个对穿,也比这样的死法痛快,谁会把自己活活折磨死呢?而且,你不觉得他太着急了吗?难道他不日就要被充军,所以才这么急切?” “我也觉得有些蹊跷。”褚元祯接过话茬,“所以我准备去宝月楼看看。” “宝月楼不是褚元苒的地盘吗?”蔺宁有些疑惑,“他会帮你?” 褚元祯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觉得我们兄弟之间很不和睦?” 和睦吗?蔺宁心道,反正他没看出来。 “四哥与大哥不同,他只想平静地渡完余生。”褚元祯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遗憾,“他原来也是意气风发的人,只不过后来瞧什么都觉得无趣了。” 蔺宁想起了满吉给他讲过的那场“西宫大火”,康嫔娘娘的一对双生子一殇一残,四皇子褚元苒作为残活下来的那个,或许还没真正地从那场火里走出来,所以才会“瞧什么都觉得无趣”吧。 他没有做声,他人的伤痛又怎好随意评论。 * 两日后,蔺宁约褚元恕吃酒,他特意选了韦元宝曾经送菜的一家酒楼,名为丰乐楼。 丰乐楼的跑堂都是人精,远远看见蔺宁便迎了上来,褚元恕已在雅间候了多时,见他进来恭敬地行了个弟子礼。 蔺宁将他扶起来,“先前便说过了,你是太子,不必如此。” 褚元恕似乎心情很好,“老师怎的有兴致约世安吃酒?” “祭祀之事准备的怎么样了?”蔺宁落了座,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也不与你客套,祭祀是大事,纵然有礼部把持着,你也不得掉以轻心,遇事多与他人商量。” 这说辞是他一早便想好的,请人吃酒,总得有个由头。 褚元恕看起来十分受教,亲自给蔺宁斟了茶,说道:“礼部尚书伍子篱办事缜密,前几日世安已与他合完了章程,一应琐事便算是定下了,本该拿给老师看一看的,是世安一时疏忽忘记了。” “倒不必拿与我看。”蔺宁摆了摆手,话锋一转,“世安啊,其实我对黄魏二人的死一直存有芥蒂,纵然我不屑他们的做法,可也不能看着他们枉死。陛下命你调查此案,你真的就只查出了那张名录?” “老师的意思是,此案另有隐情?”褚元恕搁了筷,抬手驱散了伺候的人,“那日,世安去府上找您时,五弟……他也在吧?” 蔺宁诧异,他没想到褚元恕竟能看出来。 “老师也不必隐瞒,您向来喜爱五弟多一些的,所以这次收到您的帖子时,世安还不敢相信。”褚元恕眼眸微垂,“揪出唐之涣便牵连出了宁家,宁妃娘娘是五弟的生母,老师是替五弟感到不公了吗?” “我并没有。”蔺宁有些无力地解释,他此刻竟有些心疼,心疼眼前的褚元恕。他想,若是在现实中,有人对他的学生这般厚此薄彼,他一定挥拳上去打爆那人的头,可偏偏,这个厚此薄彼的人正是他自己。 “其实世安知道老师的意思。”褚元恕像是不在意地笑了笑,“买卖监生一事不会这么简单,唐之涣也只是被人推出来的替罪羊,可世安查到的真的只有这些。” “我相信你。”蔺宁说道。 “老师看看这个。”褚元恕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条,“这是前几日不知何人放到东宫的,大内守卫森严,这些东西却是无孔不入。” 那张纸条蜷曲的厉害,边角处已有磨损,想来是被人反复看过。蔺宁展开纸条,只见上面用朱迹写着八个大字:到此为止,太子慎行。 显然是则警告。 蔺宁蹙起眉头,“这是——” “那日,正是老师被父皇召至奉天殿的第二天,父皇前脚才定了唐之涣和李鸿潜二人的罪,后脚这张纸条便出现在了东宫,而且还是鲜少有人进出的内殿。”褚元恕神情淡漠,他给蔺宁盛了碗汤,“老师知道的,朱砂之色普天之下唯有一人可用,可写下这八个字的定然另有其人。世安觉得,此举有两层意思,第一,是言明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查下去了;第二,是暗示写下这张纸条的人权力可比帝王,若我一意孤行那他便可行生死予夺之权。” “胡闹!”蔺宁拍桌而起,“何人这么大胆!” 褚元恕缓缓抬头,“老师莫要动气,这件事世安不敢同父皇提起,也只有对着您才能倾吐一二。” “你有没有事?”蔺宁问道:“东宫守卫怎的这般无用,连你的内殿都能任人进出?!你又为何不敢对陛下提起?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你们血脉相连他怎会不管!” 说道这里蔺宁一顿,他记起了褚元恕的身世。 褚元恕侧眸看着他,无比凄凉地笑了笑。 雅间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走廊上传来跑堂招呼客人的声音。 褚元恕没再说话,自顾自地搅弄着碗里的汤。 蔺宁觉得自己被刺痛了,他最见不得这种事情,他把面前的碗筷都拨开,“陛下不管,我管。” 第24章 褚元恕诧异地看向他。 “弟子事师,敬同于父1。”蔺宁无比坚定地说道:“我是你的老师,虽不敢与你以父子相称,但愿意听你说任何事情。事涉朝政本就危险重重,但若就此放弃了,才是真正中了贼人下怀。世安,你是个极为通透的人,心中定是早就有了猜测,你肯不肯说给为师听听?” 一字一句满是诚笃。褚元恕忽然觉得眼前的蔺宁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似乎带了些人情气,他迟疑了片刻才道:“老师真想知道?哪怕这些猜测听起来荒诞至极,甚至存了大逆不道的歹毒心思,即便这样,老师也想听吗?” 蔺宁用力地点了点头。 褚元恕顿了顿,他用筷子将桌上的鲤鱼整条插起,“水至清则无鱼,眼下的大洺便是一条混河,河里的每条鱼都养的肥美。买卖监生的罪名最后落在了唐之涣的头上,是因为唐之涣无依无靠,充其量只牵连出了宁家,但是,连市井百姓都知道,买卖监生的受益者是高门权贵,他宁家又算哪门子的高门权贵?这背后定是动了五姓的利益,从父皇对此事的忌惮程度来看,只怕不是单单动了其中一两家,而是整个五姓数百京员都被牵扯其中,所以父皇慌了怕了他不敢动也不想动。老师,您瞧这条鱼多肥美,定是吃了不少小虾,可我如今看着它,只觉得恶臭无比。大洺这条河,定是混透了,才能养出这样肥美的鱼。” 蔺宁咋舌,“你这番言论确实称得上‘大逆不道’四个字。” “还有更大逆不道的。”褚元恕笑笑,他不等蔺宁开口,接着又说道:“他日我若继位,第一件事便是铲平士族的门槛,天下学子凭本事科考入仕,朝廷应有一个清正的进阶之道。” 这话听得人心头一热,蔺宁只觉得十分震撼,如果褚元恕此心不假,那他真是个天生的帝王料。 言语至此思无涯,俩人都喝了些酒。 京都深秋不比其他地方,一旦日头落下,风里就带上了冬的冷冽。 蔺宁没穿氅衣,走出酒楼便觉得有些阴冷,褚元恕唤了马车送他回府。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褚元恕眼眶有些泛红,他微微仰头看向蔺宁,“老师喜不喜羊肉?东大街有间酒楼叫兰亭轩,是西番人开的,有道炙羊肉做的十分不错,世安想邀请老师一道前去。” “好啊。”蔺宁笑着回应,“羊肉真是许久没吃过了,听你这么一说,当真有些馋了。” 丰乐楼距离太傅府不过两条街,马车一转眼就到,褚元恕瞧着有些不舍,蔺宁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早些休息,今日喝得畅快,定能睡个安稳觉。” 外头的天色已经黑透了,太傅府门前却明灯高悬,蔺宁记得管家没有掌灯的习惯,刚想细看,忽觉一股醉意从心间涌了上来。 罢了,蔺宁心道,一个灯而已,灯油又不贵,由它亮去! 他踉跄了两步,跨过门槛,远远便望见一个身影朝自己走来。 褚元祯在他面前站定,脸色有些沉郁,开口便是质问——“你用我的银子,请我大哥吃酒?” 第22章 褚元祯今日去了宝月楼,他得到了关于韦元宝的消息,第一个想告诉的人便是蔺宁,可当他兴冲冲地来到太傅府,却被告知“太傅约了太子殿下吃酒去了。” 左等右等,人竟然是天黑透了才回来,还是一副酒酣耳热的模样。褚元祯气不打一处来,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酸劲说道:“看你红光满面,可是吃爽快了?” “你这语气……”蔺宁半瞌着眸子打量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吃醋呢。我与太子吃酒有何不可?他不是你们的好大哥吗?” “你喝醉了吧,他算什么好大哥,又不是父皇亲生……”褚元祯说到一半突然止住了,上前架起蔺宁的胳膊,“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进屋去,韦元宝的事情有异,我们恐怕被他骗了。” “骗了?”蔺宁闻言一震,酒也醒了大半,“他没有欠银子?” “这倒不是,他确实欠了宝月楼四十两银子。”褚元祯边走边道:“只不过,这些银子不足以让他充军,而且他与宝月楼另有交易。” 俩人进了书房,蔺宁立刻掩上屋门,问道:“什么交易?” “宝月楼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赌徒能带来新的赌客,让赌客欠下比自己还高的赌债,那宝月楼就可以免去这个赌徒的充军之罚,而那位欠下更高赌债的新赌客将代替赌徒,发配军中。”褚元祯顿了顿,“换言之,宝月楼虽然强制赌徒充军,但并不在乎充军的人是谁,只要数量上过得去,哪怕有人偷梁换柱,宝月楼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的意思是……韦元宝在替宝月楼揽客?他让其他赌客欠下更高的赌债,以此逃避充军?”蔺宁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可宝月楼不是皇家赌坊吗?” 褚元祯在椅子上坐下来,伸手倒了碗茶,“皇家的手段,有时候更加令人不齿。这个规定鲜少有人知道,连宝月楼的二管事都不曾听闻,而韦元宝不但知道还这么做了,所以,充军于他而言根本不是威胁。” “那什么才是?他不惜咬舌自尽,他在怕什么?”蔺宁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半晌一头磕在桌上,“不行,我脑中和浆糊似的,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褚元祯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我瞧着你是醉了,你与我大哥聊什么了?竟然能聊得这么投机,让我足足等了你两个时辰。” “他说要请我吃炙羊肉。”蔺宁回忆起下车前褚元恕说的话,不自觉地砸吧了一下嘴,“好像是西番人开的酒楼,叫什么……兰亭轩?”说罢满眼真挚地望向褚元祯,“你吃过吗?” 褚元祯登时黑了脸,“一次不够,还要再吃一次?给你银子是让你请人吃酒的吗?” 蔺宁不乐意了,“你这个人,给都给了,还要管我怎么花?” “那是我的银子。”褚元祯微抬着下巴,“你明知道我与他的关系势如水火,你还故意送上门去。我大哥识人尤其厉害,你一个冒牌货,小心被他识破了身份,到时候可别求我救你。” “我不用谁来救。”蔺宁嘴硬道:“你查你的宝月楼,我的事不用你管,外人面前咱俩桥归桥,路归路,保证井水不犯河水。” 这句话好似戳到了褚元祯痛处,他站起身,双手撑着桌子,“你如今说不用我管了?!你是攀上东宫了?你以为我大哥会护你?他若知道了你的身份,只会将你躲碎了喂狗!” “哼,那你又是什么好人呢?”蔺宁梗着脖子反问,“你知道我是个冒牌货,却同样利用这件事情威胁我,让我在必要时同你站在一起,做你的人,为你做事,你又是安的什么心?” 褚元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几乎是喊出来:“别把我和他混为一谈!也只有你这样有眼无珠的人,才会被他三言两语蒙蔽了去!” 眼看俩人又要打起来,蔺宁猛地起身,走到门前一把拉开了屋门,“裘千虎!” 裘千虎从墙角冒出头,“大、大人?” “送客!”蔺宁吼道:“送你家五殿下,回府!” “你竟然要赶我走?”褚元祯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半晌低笑一声,起身狠狠将茶碗摔在地上,“话不投机半句多,今晚我是来错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蔺宁在书房合衣躺倒天亮。 他不想同褚元祯吵架,但褚元祯说话不中听,他又喝了酒,怎么都压不住心里的火。辗转反侧了一整夜,蔺宁决定自己先低头,毕竟他比褚元祯年长,身份上勉强算是半个长辈,权当是哄自家孩子了。 他套上外袍,刚想出门,就见裘千虎乐呵呵地跑进来。 虎体猿臂的男人怀中抱着一个油纸包,“太傅,您猜这是什么?” 蔺宁吸了吸鼻子,“闻着挺香。” “是香呢,这是兰亭轩的炙羊肉。”裘千虎眨巴着眼,“殿下一早派人送来的,虽然昨晚你们不欢而散,但殿下心里记着您呢。” 蔺宁尴尬地抓了抓头,“褚……你家主子送来的?” 裘千虎使劲儿点着头,问道:“太傅,吃吗?” “吃啊,现在就吃。”蔺宁伸手接过油纸包,“你再去炒两个素菜,喊上阿白,咱们开饭。” “得嘞!”裘千虎应声跑开了。 蔺宁拿着炙羊肉走进屋里,刚一打开,就愣住了——被烤的滋滋冒油的羊腿旁散落着许多椭圆形硬壳,有的已经被碾成指甲盖大小的碎片,这些壳子大多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蔺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们,他无数次在书本上电视上见过,他不会看错的。 蔺宁抱起那包炙羊肉,拔腿就往外走。 外头冷风吹得厉害,蔺宁憋着一口气径直来到褚元祯府邸,下人们见了他也不敢拦,倒是成竹看出些许不对,迎上来问道:“太傅今日……” “你家主子呢?”蔺宁打断他,“我有急事。” 第25章 褚元祯正要出门,一只脚才迈出前院,看到蔺宁也是一惊,“你——” “进去说。”蔺宁踏阶而上,硬是把人堵了回去。 成竹瞧见这般架势,猜测俩人定是有事要谈,挥手屏退了院中的下人。 屋内的炭盆还燃着,褚元祯褪去了氅衣,“你来干什么?” 蔺宁掏出那包炙羊肉,剥开油纸放到桌子上,问道:“这是什么?” “炙羊肉呗。”褚元祯挑了挑眉,“昨晚是我态度不好,无论怎样不该说你‘有眼无珠’,你既然想吃兰亭轩的炙羊肉,那我便着人买了送去你府上,你……” “我不是说这个,昨晚我也有错。”蔺宁挥了挥手,捡起羊肉旁边的一个硬壳,“这是什么,你认识吗?” 褚元祯定睛瞧了瞧,“罂粟籽1嘛,这有什么稀奇的?” 蔺宁眼睛都瞪大了,“你也知道这是罂粟?你知道还——”他顿住了,这里是大洺朝,不是他生活的现代社会,古代的人没有禁毒意识,他们或许并不清楚罂粟究竟是什么。 褚元祯见他不语,问道:“怎么了?西番人在炙烤肉类时都会加入罂粟籽调味,大洺倒是没有这样的做法,但是许多京都人都好这口,所以兰亭轩的炙羊肉才会出名。” “这是罂粟,并不是什么‘罂粟籽’。”蔺宁一字一顿道:“这个东西的汁液含有让人上瘾的毒素,所以吃过的人才会对兰亭轩的炙羊肉念念不忘。这还只是少量食用,一旦形成依赖,小半日不食便会全身疼痛难忍,成瘾者不惜自残也要吃上一口——” 说道这里,蔺宁突然顿住了,转头看着褚元祯,“韦元宝……你说韦元宝曾为京都酒楼送菜,这些酒楼里有没有兰亭轩?” “好像是有。”褚元祯如坠雾中,“你说的我为什么听不懂,韦元宝和兰亭轩又有什么关系?” 蔺宁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将脑中有关罂粟的知识全部说与褚元祯,最后又道:“你方才说,罂粟是西番商队带入京都的,大洺原本没有,正因如此,我才怀疑这是西番人的诡计。他们表面用罂粟做调味剂,背地里却在散播罂粟制品,并且形成了一条极为有序的供应链条,而韦元宝处在这条供应链的下游,他的上游便是黄魏二人中的一个。” 褚元祯沉默不语,他对蔺宁口中的“罂粟”感到后怕。 蔺宁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韦元宝想从黄魏二人手里得到的并不是什么免于充军的办法,而是罂粟制品。他对罂粟制品已经形成依赖,他心里清楚,一旦吃不到,自己就会生不如死,所以当我提到他们俩人的名字时,他才会这么激动,他以为我和黄魏二人是一伙的,而他心心念念的东西在我手里。可是我让他失望了,他万念俱灰,加上毒瘾发作,最后咬舌自尽。” “按照你的说法,西番人想让我大洺人人都染上这种毒瘾。”褚元祯顿了一顿,“京都西边有一处西番人的居住区域,父皇还专门辟了一处院子,允许他们种植你说的罂粟。” 蔺宁一愣,“你父皇老糊涂了吧?!” 褚元祯竟然没生气,“可是,西番人说罂粟是种药材,他们拿罂粟制成的药物给军中伤员服用,确实有效,这一点太医院也可作证。” “对,对,是可用药。”蔺宁拍了下脑瓜子,“我竟忘了这个,罂粟用途广泛,善有善的用法,恶有恶的用法,”他抬眼盯着褚元祯,“你是不是不信我?” “我信你。”褚元祯异常坚定地说道:“若西番人真的别有用心,我定不会坐以待毙,眼下得先找到证据,证明你说的那条‘供应链’确实存在。” “我们先去韦元宝家,只要是人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蔺宁拔腿要走,突然又转头看向那包炙羊肉。 褚元祯瞥他一眼,拿起羊肉丢进炭盆里,“看什么?还想吃?” “饿啊。”炙羊肉经炭盆一烤香味更甚了,蔺宁咽了口唾沫,“我还没吃早饭。” “带你去吃早茶。”褚元祯拿起氅衣往外走,“东大街的闫记早茶是先帝年间便开了的,味道很好。” “你早说嘛。”蔺宁顿时喜笑颜开,“那我们就去吃这个。” 第23章 成竹提早备好了马车, 见俩人同时过来,微微露出惊讶之色。 蔺宁冲他笑了笑,跟在褚元祯身后上了车。这下成竹犯难了, 犹犹豫豫地问道:“殿下, 咱们还去吗?” 蔺宁这才想起, 褚元祯方才似乎是打算出门, 被自己堵了回去,他看了俩人一眼,“你们要去哪儿?” 褚元祯没理他,冲成竹简单地回了一个“去”,闭目靠在车座上不说话了。 车外传来马儿扬蹄的声音, 车子便摇晃着动了起来。蔺宁抬眼打量褚元祯, 见他眼下隐隐泛着乌青,随口问道:“上车就睡觉, 昨晚干什么去了?” “生气。”褚元祯答得利落,“等一个人等了两个时辰,结果被他赶出府,换做是你气不气?” 蔺宁乐了,“指桑骂槐呢?” “没有。”褚元祯睁开眼, 用指尖揉搓着眉心, “你能不能安静地坐上片刻?” “能啊, 不过你得告诉我, 咱们这是去哪儿。”蔺宁反手指了指车外,“成竹刚刚一副非常忌惮我的样子, 你们要去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吗?” “这是天子脚下,哪里‘不可告人’?”褚元祯语气里透着无奈,与蔺宁相处久了, 他时常会觉得这个人莫名难缠,软了说不动,硬了就翻脸,软话硬话都不好使,得耐着性子供起来。他叹了口气,又道:“本来就是要去闫记的,不过是捎带上你罢了。闫记不只做早茶生意,你去了一看便知。” 大约半柱香后,马车驶入闹市,在一座酒楼前停了下来。 蔺宁挑帘望去,只见酒楼高三层,最上面悬着一根望竿,竿上挂着青色酒旆子,上写“闫记早茶铺”五个大字,除此之外再没挂任何牌额,倒是有些江湖小店的味道。 褚元祯下了车便自顾自地往前走,蔺宁小跑两步跟上,到楼前才发现门侧立有一对朱红华表,柱上还挂着两面白底漆牌,左右同样也写了五个大字:闻书吃茶间,听尽天下事。 正逢掌柜的亲自出门送客,看见褚元祯,立即迎上来,“恭候五殿下多时了,雅间的茶水已经备好,五殿下现在上去吗?”说罢又看到了蔺宁,一张脸上顿时露出惊讶之色,“这是……蔺太傅今日也来了?真是稀客,稀客啊。” 蔺宁冲他笑笑,拱手行礼,并不作声。 褚元祯在旁微微颔首,“不劳闫掌柜带路,我与老师自行上去便是。今日人多,茶点就按照三人份上,另外再加一壶富春茶。” “得嘞,小的这就吩咐下去。”掌柜的随着俩人往里走,边走便压低声音道:“五殿下要的消息,今日在二层出售。” 蔺宁脚步一顿,抬眼却看见褚元祯神色如常,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故作镇定,等掌柜的走了,才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出售什么?这里可以买卖消息?” 褚元祯点点头,“路上就给你说过了,闫记不只做早茶生意。这间早茶铺一共有三层,一层接待所有食客,人们可以在一层自由交易消息;二层接待豪商巨贾,二层的所有消息均是明码标价,动辄就是几十两银子,一般的百姓也买不起,因为二层出售的消息来路不明,所以二层又被叫做‘暗市’。” “那你这次要买的是什么消息?”蔺宁拽住他,“二层的消息动辄就是几十两,什么消息这么值钱?” “掌柜的说,有个妇人自称是韦元宝的表亲,知道韦元宝所有的事情,不过她要三十两银子作为交换。”褚元祯把蔺宁往楼上引,“我准备去见一见那个妇人。” “三十两你也买?你脑子坏了吧?”蔺宁站在楼梯上不走了,“你给我,我替你把韦元宝的家底翻出来。” 褚元祯推了他一把,“别在这里站着,去雅间。” 言闭正好有跑堂的下来,引着俩人来到三层。这三层又是别样的景致,每间雅间都是邻街而建,从敞开的窗户向外望去,可以直接眺望远处的皇宫大内,两侧都是低矮小院,四方视线均不受阻,是个吃茶话事的好地方。 蔺宁轻叹一声,“一层接待所有食客,二层接待豪商巨贾,这最高的第三层不会只接待名门贵客吧?” “你还不笨。”褚元祯走到桌前坐下,坐姿中带着几分随意,“接着方才的话说,你为何不让我见那个妇人?” “我是为你省钱呐。”蔺宁挨着人坐下来,“就像今早我同你说的,我们去韦元宝家探探,总能摸出一些蛛丝马迹,何必花这冤枉银子?” “也有道理。”褚元祯似乎很听劝,“今早听你说完罂粟之事,我便觉得这件事已经同我预想的不一样了,眼下我更关心西番人会对大洺百姓做什么。若真如你说的那般,那西番人当真用心险恶,这件事情必须追查到底,否则我大洺终将迎来大厦倾覆之日。” 第26章 褚元祯的最后一句话令蔺宁心头一紧,大厦倾覆之日?大洺会灭亡吗?他想起自己看过的历史,大洺一朝总共历经了五位皇帝,而如今的建元帝已经是第四位,也就是说,无论最后登基的人是谁,这个王朝都会在他的手里走向灭亡。可看如今的大洺,内外并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全然是一副时和年丰的盛景,这种情况下突然由盛转衰,不是天灾就是人祸,若是人祸,其祸根会是“罂粟”吗? 蔺宁转头看向窗外,街上行人三五成群,道路两侧酒楼茶社民房皆有,若侧耳细听,还能听到小商小贩的吆喝声,数丈宽的道上喧闹不断,让人的心情都愉悦起来。 也是在这一刻,蔺宁有了一个想法:他要拔了京都所有的罂粟,他要帮大洺躲过这场灾祸。 愣神间,有侍女手拿鎏金餐盘鱼贯而入,盘中摆着精致的茶点,另有一青石茶盘也被端了上来。 褚元祯挥手屏退了伺候的人,坐到茶盘跟前,他煮茶的手法有模有样,倒像是花了心思学过的。 蔺宁夹起盘中的茶点吃了一口,打趣道:“今日是转性了吗?竟亲自为我沏茶?” “这茶名唤‘一壶水煮三省’,取龙井之味、魁针之色、珠兰之香,泡茶用的是河道中的活水,手法不娴熟的人只能煮出一味来,我只是不想瞎了这口好茶。”褚元祯说罢将茶碗推到他跟前,“尝尝。” “喝个茶也要如此讲究,你还真是有闲情雅趣。”蔺宁端起茶碗闻了闻,“这便是‘珠兰之香’了?” 褚元祯睨他一眼,并不理会这调侃。他用茶水润了喉,才道:“方才你瞧着窗外,在想什么?”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刚刚在想,如何才能让京都免受罂粟的祸害。”蔺宁抬手指着窗外,“你看这街上熙熙攘攘多么热闹,我想要这里的人们无病无灾地活着,他们理应呆在一个盛世里安度此生。” “这可不像是从你口里说出的话。”褚元祯给自己夹了一个汤包,“你不是这里的人,为何要在乎他们?” “但我是人啊,我有感情的。”蔺宁有样学样地将汤包/皮/戳破,用嘴狠吸了一口汤汁,“在这里呆久了,对人对事都产生了感情,我又不是铁石心肠,当然会有在乎的人。” 褚元祯拿筷的手一滞,“你在乎谁?” “那可多了。”蔺宁掰着手指,“管家阿白算一个;裘千虎虽是你的人,但我喜欢他的性子,也算一个;你这个人心肠不坏,我倒是有些喜欢的,成竹我还不熟,但……” “别数了,你才认识几个。”褚元祯打断他,他这会儿似乎心情不错,将盛蟹黄包的小笼往蔺宁面前推了推,“你不是饿了吗?快吃,成竹已经找到了韦元宝的宅子,等你吃完,我们就去。” 蔺宁伸筷夹起一个,“……其实太子人也不坏。” “太子?你竟然还念着东宫?”褚元祯肉眼可见的阴了脸,“我大哥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三番五次地在我面前提起他,仅仅是个东宫就这般吸引你吗?” 蔺宁诧异地抬起头,心道这真是翻脸如翻书,上一刻瞧着还挺高兴,一言不对马上给脸色。他咽下嘴里的包子,“褚元恕没有给我任何东西,我更没有被他吸引,刚才看你挺高兴的,怎么突然就变天了?” “我现在也挺高兴的。”褚元祯低头倒茶,语气又柔和了,“他若真给了你什么,大不了我双倍给你便是。你不要忘了,你的把柄还在我手上,你只能与我站在一处。” “这个真的无需你日日提醒。”蔺宁叹了口气,“不过我的身份始终是个隐患,若哪天真的被人识破了,告我一个欺君之罪,你好歹替我收个尸,我可不想曝尸荒野。” 说完这句,俩人都沉默了。 半晌,褚元祯又给蔺宁倒了碗茶,“放心吧,只要你好好地呆在我身边,不再想东宫如何,我便一定会护你。” 第24章 马车旁成竹已坐着等了许久, 见俩人走出来便赶紧迎上去,褚元祯将手里的茶点递给他,“路上吃, 现在去韦元宝的宅子。” 成竹接过茶点揣进怀里, 乐呵呵道:“多谢殿下, 这下又能解馋了。” 蔺宁在旁看着, 有些好奇,“你为何不与我们一道上去呢?你家主子点了三人的份量,这里面原本就有你的一份。” “是呢,殿下每次都记得我。”成竹扶着蔺宁上了马车,“不过属下倒是好奇, 太傅今日怎么肯来这闫记早茶铺了, 您原来说这里是‘鱼龙混杂之地’,不是皇子们该来的地方, 一向反对殿下来这儿的。今早属下看见您时真是大气也不敢喘,就怕您知道了又要责怪我家殿下……” “成竹。”褚元祯适时地打断他,“你今日的话格外多,是不是近日又闲了?” “嗨,不说了!”成竹嘿嘿一笑, “我这就去前室为主子们驾车。” 车外一声吆喝, 马车便跑了起来, 褚元祯照旧闭目养神, 蔺宁知道他没睡,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问道:“你老师为何不许你来这里?” “不是不许。”褚元祯没有睁眼,“老师认为闫记不遵商贾本心,传了不该传的消息, 收了不该收的银子,实乃心术不正。不过老师的想法并没有错,闫记确实把手伸的太长了,我其实也不喜欢这里,但闫记可以为我寻到想要的消息,我便不在乎其他的了。” “照你这般说法,这个闫记委实厉害。”蔺宁顿了顿,“他的早茶也好吃,只是你老师没这口福。” “你与老师……”褚元祯终于舍得睁眼了,他上下打量了蔺宁半晌,“……真是一点不像。老师向来不爱口腹之欲,便是粗茶淡饭也能知足,而你活像是饿死鬼投胎,你们那个地方没有早茶吗?” 蔺宁翻了个白眼,“我确实是第一次吃早茶,这不属于我们那的特色。” “这也不是京都的特色。”褚元祯淡道:“闫记最早一代的掌柜出身锦衣卫,后因伤退出,便在京都开了这间早茶铺子,据说他祖上是江南扬州人士,所以铺子就有了江南的味道。开这间铺子本是为了方便昔日兄弟聚首,后来锦衣卫们在这里吃茶顺便交流信息,才逐渐发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蔺宁听了很是吃惊,“你们也有锦衣卫?” “锦衣卫有何奇怪的?”褚元祯不解,“锦衣卫属于上十二卫,与羽林卫一样同为大洺的亲军京卫,但其地位却远不如羽林卫,你为何会对锦衣卫感兴趣?” 蔺宁哑口无言,现代影视作品中对锦衣卫的渲染多之又多,锦衣卫在他心里早已是特务机关的代名词,但这怎好同褚元祯解释,他连“电影”是什么都不知道。 褚元祯见他不语,脸色又沉了半分,“你同锦衣卫有联系?蔺宁,你不会也请了锦衣卫吃酒吧?” 此话一出,俩人都怔住了。褚元祯没想到自己竟会将蔺宁的名字脱口而出,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意义重大,是他最为敬重的恩师的名讳,他今日这是怎么了?蔺宁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颇为玩味地歪了歪头,“呦,你就是这么称呼自己老师的?” 褚元祯已涨红了脸,“你又不是,你是个冒牌的。” “但我是不是应该感到高兴?你能对我直呼其名说明咱俩关系不错。”蔺宁得意地笑笑,伸手在褚元祯肩头拍了拍,“枉我一直担心你会将我视作替身,还想给你做心理疏导,如今看来是不需要了。” “什么心理疏导?别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褚元祯把他的手拨开,“回答我的问题,你真的同锦衣卫有联系?” “你觉得可能吗?”蔺宁哭笑不得,“我自来到京都,几乎日日与你呆在一起,我连锦衣卫在哪里都不知道,他们的人我更是一个不认识。” “这样最好。”褚元祯重新靠回车座上,“你只需知道,锦衣卫的名声并不太好,他们多数是在暗地里行事,做的勾当也大多见不得人,一般官员都不希望与他们扯上关系,你如今冒顶着老师的身份,更得注意与他们保持距离。” 蔺宁点点头,这番形容倒是与他了解的锦衣卫有三分相似,他想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对于闫记如今的做法,朝廷也不加管束吗?” “如何管束?”褚元祯望向他,“闫记是正当的早茶铺子,京都中像我这样用银钱换消息的大有人在,只要被一方权贵庇护,闫记就可以常立不倒。”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蔺宁掀开车帘,瞥见了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子,屋前的杂草足足有半人多高,他砸了砸舌头,“这鬼地方是韦元宝的家?” 成竹的声音传进来,“正是,他原来是住城西的,后来为了躲债藏到了这里,我也是费了些功夫才找到。” 俩人下了马车,褚元祯扫了一眼四周,对成竹道:“你守在这里,我与老师进去。” 蔺宁闻言脚步一顿,“就我们俩人?要不咱们还是带上刀剑,万一遇上埋伏也能挡挡。” “你……”褚元祯睨他一眼,“老师若害怕,躲在我身后即可。” 第27章 成竹在旁笑道:“太傅不必担心,这里属下来过多次了,茅屋里面什么也没有。殿下心细,凡事都得亲自过目,所以才会跑这一趟。” 蔺宁有些尴尬,“我倒也不是怕……” 话还没说完,却见褚元祯伸手过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我拉着你,可以了吧。” 蔺宁只觉得更尴尬了。 好在眼下正值青天白日,这茅屋看起来吓人,但也是人住的地方。俩人跨过杂草来到茅屋跟前,木门早已腐朽不堪,虚虚地挂在门框上,褚元祯伸手去推,伴随着“吱呀——”一声,露出一道漆黑的缝隙。 几乎是在同时,一个似人又似野兽的东西从屋里冲了出来,褚元祯下意识将蔺宁护在身后,自己却被那个东西撞了个满怀,蔺宁来不及去扶他,只用余光瞥见那东西的怀里似乎抱着什么,想也不想转身追了上去。 杂草挡路,蔺宁朝着不远处的成竹吼:“拦住那玩意——” 马车旁成竹闻声而起,一掌拍在马背上,整个人凌空翻下,将那窜出来的东西扑倒在地。 “漂亮!”蔺宁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让我看看这是个什么玩意。” 褚元祯紧随而至,将蔺宁往身后拽,“别碰!” 伏在地上的东西佝偻着后背,背上骨节突出,毛发凌乱无比,这会儿倒可以勉强辨认出是个人。成竹将他翻过来,只见此人双目空洞无神,像野兽般不断磨着牙齿,嘴里不知在嘀咕什么。 “这个人……”成竹愣了半晌,“这不是黄大人身边的小厮吗。” 话音刚落,那人突然剧烈抽动起来,蓦地张开大口,像是要咬人! 褚元祯眼疾手快,迅速掏出一条帕子缠住那人的嘴,抬手就是一肘,人瞬间不动了。 蔺宁目瞪口呆,“死、死了?” “这若能死,我便神了。”褚元祯转头吩咐成竹,“把人带回去。” “哎——等等。”蔺宁伸臂拦住了他,“我同你说过的,罂粟成瘾,人就完了,他这个样子多半是毒瘾发作了,你找个绳子将他捆起来,省得他醒了之后再咬人。” “这便是你说的‘毒瘾发作’?”褚元祯一怔,“只要吃了罂粟,人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见,但我觉得八九不离十。”蔺宁俯首仔细打量着地上的人,“你不觉得他与韦元宝的死状很像吗?” “是有些像,但总感觉哪里不一样。”褚元祯说着从车厢里摸出一捆麻绳,扔给成竹,同时问道:“你确定他是黄思章身边的小厮?” “确定,属下见过的。”成竹肯定地点点头,“前段日子殿下让属下去查黄大人的事,属下去到黄府,见得就是这个小厮,黄大人将一双妻女安置在外,日常都是由这个小厮伺候的。” “奇了,他在京都做官,又有宅子,为何不将妻女接来同住?”蔺宁看着俩人的脸色,突然意识到什么,“啊,是我失言了。” 三人合力把人抬到马车上,又拿麻绳捆好,成竹才去赶车。 车子摇摇晃晃跑起来,蔺宁便憋不住了,倾身靠近褚元祯,“你快同我讲讲,这个黄思章又有什么隐情?” 褚元祯并不接茬,“这下事情明了了,韦元宝口里的‘他’应该就是黄思章,黄思章手里有韦元宝想要的东西——就是你说的罂粟,但眼下还有一个问题,黄思章的小厮和韦元宝都染上了罂粟的瘾,为什么黄思章没有事?” “说不定黄思章根本没碰过那些罂粟,他只是负责传播和兜售,以此获取某种高额利益,就像他暗中买卖监生一样,只是为了钱。”蔺宁顿了顿,“可是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还债。”褚元祯顿悟了,“你刚刚不是问,黄思章有什么隐情吗?黄思章的妻子是烟花柳巷出身,曾是京都永乐坊的花魁,当年黄思章拿万两黄金为其赎身,后来才娶进门成了夫妻。这黄金据说是向临河王氏借的,这些年黄思章一直在还债。” 蔺宁瞪大了眼,“情种啊。” 第25章 黄思章的小厮半路醒了一次, 又被褚元祯一掌劈晕了,蔺宁因此认识到,俩人打得那一架, 自己之所以还能四肢完好, 完全是褚元祯在偷偷放水。 马车一路颠簸, 到地儿已接近午时, 三个人都顾不上吃饭。 成竹唤来了颜伯,老人家把完脉,神色变得凝重,“此人气息全乱了,内里已是一塌糊涂, 只怕是半只脚已迈入阎王殿, 便是华佗来了也难以救活他。” “没救了吗?”褚元祯问道:“一点可能都没有了?” 颜伯无声地摇了摇头。 “颜伯。”蔺宁出声道:“你也看过韦元宝,你觉得他们二人可有相似之处?” “我那时晚了一步, 没能替韦元宝把脉,也不知他内里如何。”颜伯捋了一把胡须,“但从表象来看,俩人倒是极为相似的,皆是阳虚气衰之相, 又伴有口唇苍白, 像是气血运行受阻所致。” 褚元祯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笺, 将信笺抖开,露出里面白色的粉末, “颜伯,你看看这个。” 还没等颜伯说话,蔺宁先跳了起来, “这东西哪儿来的?” “趁你追出去的时候,我进屋看了看,这东西就放在榻上的被褥下面,十分好找。”褚元祯神色淡然,“我觉得它是被人刻意放在那里的。” 颜伯接过信笺端详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这东西我从未见过。”他又望向蔺宁,“或许太傅知道?” “这玩意儿应该也是罂粟。”蔺宁接过话茬,“只不过它被磨成了粉末,人长期大量食用这种粉末会产生成瘾性,一旦戒断便生不如死,如黄思章的小厮那般。这个东西会慢慢侵蚀掉人的身体,让人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不愧是太傅。”颜伯露出钦佩的神情,“博学洽闻令我等自叹不如。” “咳,言过了,言过了,我也是碰巧知道,哪里担得起‘博学’二字。”蔺宁尴尬地笑笑,话锋一转,“听说西番人拿此物制成药给伤员服用,颜伯行医,怎会没有见过?” “若说是西番人的东西,那多半是进贡的御药,这等珍贵的药材即便在太医院也难得一见,唯有五品的院使才有机会接触到,我这种江湖郎中自然是没见过的。”颜伯顿了一顿,“不过我有一堂兄在太医院当值,他或许见过此物。” “颜伯说的可是太医院副院使颜兰晦?”褚元祯问道。 “正是。”颜伯点了点头,“殿下如若需要,我便将他唤来。” “不必麻烦,朝中多数官员并不知道你与他的关系,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把他扯进来。”褚元祯轻轻捻着指尖,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这件事情,我大概已经有眉目了。” 话到此处,往下便是朝堂纷争,颜伯识趣,寻了个由头出去了。 蔺宁还处在混沌中,转过头看向褚元祯,“你想到什么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成竹多次去到那个茅屋,什么都没寻到,我们第一次去,就撞上了黄思章的小厮,如果说这小厮是意外,那这个又该如何解释?”褚元祯用手指点了点那些粉末,“它就好好地放在被褥下面,我不信其他人找不到。” “属下前几次去时,确实没有看到这个东西。”成竹说道:“那条被褥属下翻过多次,下面什么也没有。” “你是说,这是有人故意放那里的,有人引着我们前去调查?”蔺宁心头一惊,“会是谁呢?” 答案呼之欲出。 是谁看似无意地提到了兰亭轩的炙羊肉?又是谁有能力摸清楚黄思章的一举一动? 只有一个人:太子褚元恕。 蔺宁还是不能相信,“我们被人耍了?这是褚元恕布的局?” “也不能说被耍,不过是被我大哥牵着鼻子走了一道。”褚元祯异常的淡定,“此前大理寺宣布结案,买卖监生之事告一段落,唐之涣被罢黜司业一职,流放西北,而简方舟的事情不再深究,他回到刑部继续任职,兵部尚书李鸿潜只罚了半年的俸禄,父皇也不愿追查那些侍卫的死因了。这种结局任谁看着都难受,我大哥试图打破这种局面,他知道我在查韦元宝,于是便借我之力引出西番人。” “那他为何不亲自动手?”蔺宁问道:“揭露西番人的诡计,解救大洺百姓,陛下定会重赏。”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蓦地想起褚元恕那日在丰乐楼说过的话,有人以朱迹写下字条,警告他“到此为止”。 或许褚元恕已经发现了黄思章与西番人的交易,对方要他“到此为止”,不仅仅指买卖监生一事,还有背后的千千万万事。 难怪褚元恕会说“大洺这条河,定是混透了”,这条河里不仅有自己人在争权夺利,还有外藩人从中搅局妄图分一杯羹。 褚元祯盯着蔺宁,“你又在想什么?每次提到东宫你就是这幅欲言又止的表情,你们俩个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第28章 “我没在想什么,你又哪根筋不对了?”蔺宁有些无奈,他觉得褚元祯像极了某种肉食动物,领地意识非常强,而自己似乎被褚元祯当成了所有物,只要与其他人亲近就会被视为“不忠”。他想了想,话锋一转,“你打算怎么做?褚元恕把问题抛给了你,你会将此事禀告陛下吗?” “你猜。”褚元祯挑了挑眉,“你与大哥做了什么从不与我说,这次我也不与你说,你自己慢慢琢磨吧。” 这个坎儿是过不去了! 成竹在旁立着十分尴尬,佯装咳了两声,“殿下,我去看看小厨房的饭菜……” 褚元祯挥手将他打发了。 蔺宁叹了口气,“子宁啊。” “别那么叫我,咱俩很熟吗?”褚元祯睨他一眼,“我现在看着你就来气。” “生什么气嘛。”蔺宁颇为好声地哄道:“我猜褚元恕是不便出手,才将这个问题抛给了你,你们兄弟众多,他唯独选了你,说明对你的能力足够信任。你可以不认他这个兄长,但要承认你们血脉相连,当年褚氏先祖北伐,建立大洺何其不易,如今怎可容忍一个外藩小国胡作非为?身为褚氏后人,你又怎可无动于衷?这样,这道奏折我来写,你只需从旁佐证,好不好?” 蔺宁自认为道理讲得透彻,他觉得褚元祯定能听进去。可他也慌得很,他哪会写奏折?他连奏折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但海口已经夸下,也只能起身装作寻找笔墨。 “不用你。”褚元祯伸臂拦住他,“别在我的屋里乱翻。我其实明白他在想什么,他住在宫里,一举一动都被牢牢盯着,贸然出手只会打草惊蛇,我只是讨厌他把我当做棋子。你说的奏折我也会写,明日我入宫接掌羽林卫,正好向父皇禀明此事。” “明日?你终于要去羽林卫了?”蔺宁见人开窍,十分欣喜,拉过椅子重新坐下,“那我给你庆祝庆祝?” “你高兴什么?”褚元祯看向他,“接掌羽林卫后,我就不能日日呆在府里了,你若有事寻我,怕是不会方便。” “我不会有事找你的。”蔺宁脱口而出,看到褚元祯脸色不善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去羽林卫谋个差事,总比做个闲散皇孙强。我的身份始终是个隐患,你若有个一官半职在身上,我投靠你也可更安心一些,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嘛。” “小人之志。”褚元祯轻轻挑了挑嘴角,他这会儿似乎心情不错,起身时拽住了蔺宁衣袖,“走了,去用饭。” * 翌日,褚元祯一道奏折递到御前,详细描述了韦元宝事情的始末,又将在其家中找到的罂粟呈上。建元帝即刻招来太医院的两名院使查看,果真与西番人进贡的药材无二! 满朝皆惊。 褚元祯当下带着羽林卫抄了西番人京都西边的院子,又带回三个管事的押入了刑部大牢。 一番折腾,回到羽林卫卫所已是午后。羽林卫目前有两个管事的,分别管着左右羽林数万人,左统领钱栾出身大洺五姓之一的襄阳钱氏,今日不当值,当值的右统领司寇青是个地地道道的武夫,他的官阶是打出来的,向来不懂得为官之道,此刻有些拘谨地给褚元祯奉上一杯茶,也不做声,就在一旁站着。 褚元祯瞧他一眼,“你叫什么?” “下官司寇青,是羽林右卫统领。” 褚元祯翻着手旁的名册,“羽林卫要求左右统领轮番值守,可近一周来画的都是你的名字,左统领呢?” 司寇青愣了愣,“左统领他……” 左统领钱栾何人敢管?人家背后有钱氏作保,自然是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可这话要怎么回? 愣神的功夫,只听“咣当”一声响,褚元祯扬手摔了茶碗,“你哑巴了吗?我问你话呢!” 门外站着的羽林卫纷纷探头。 褚元祯站起来,几步走到门前,“别看了,都给我听好了!”他把手里的名册甩了甩,“我会按照名册一个人一个人地查,这京都里任何地方都可以养闲人,唯独羽林卫不行。羽林左卫统领钱栾无故缺值,这个统领不做也罢。你们选出个人来,替我给他传句话,就说——从今日起,羽林卫已经没他这个人了,他若不服气,提刀来见我。” 一帮汉子惊得面面相觑,司寇青抽了抽嘴角,“那,五殿下想选谁传口信?” 这话问得……妙。 褚元祯看他一眼,“我觉得你就不错。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我就坐这等你回来。” 第26章 褚元祯上任头天便革了钱栾的职, 钱家人敢怒不敢言。一则,对方毕竟是位皇子,襄阳钱氏再有权势也不会傻到与皇室作对;二则, 钱栾也算咎由自取, 一直仗着家世胡作非为如今算是跌了跟头。 钱栾想去找褚元祯对峙, 提刀走出院子时被钱老爷子一声吼了回来。钱老爷子钱汝秉乃是宗人府的宗人令, 这是个掌管皇室属籍的差事,此类事宜本应由亲王代为掌管,但钱汝秉当年娶了长公主为妻,也算是一只脚踏入了皇室大门,而后才接掌了宗人府。 钱汝秉对这个儿子很是头疼, 路都铺好了, 却不好好走,天天不务正业, 若能游手好闲平安过完此生也就罢了,偏偏半路杀出个褚元祯,一句话就断送了他辛辛苦苦铺好的路。 早朝时,钱汝秉便同褚元祯对上了。 钱汝秉质疑褚元祯仗势欺人,仅因几日缺值就革了一个羽林左卫统领的职, 既不符合军规军纪也有小题大做的嫌疑。褚元祯对此早有准备, 他拿出钱栾动用羽林左卫私闯民宅、抢夺民女的案书, 又拿出钱栾背地里向各个摊铺收取“保护费”的账目, 一桩一件列的清清楚楚,把钱汝秉看得哑口无言, 可谓是当着众臣的面栽了个大跟头。 直至下朝,钱汝秉脸上都是一阵青一阵白的。 蔺宁看完了这出大戏,不禁在心里暗自叫好, 他随着下朝的人流走出奉天殿,想追上褚元祯,却被一个人拦住了。 褚元恕挡在他面前,“老师走的这样急,是要去见谁?” 蔺宁微微眯着眸子,“那日你与我吃酒,是真的吃醉了吗?” “醉了。”褚元恕轻笑一声,“但也没醉。老师这样问,便是已经知道真相了。世安利用老师给五弟传信,又借五弟之手揪出西番人,此番做法或许不够磊落,但世安别无他选。” “确实不够磊落。”蔺宁冷道:“你若与我实话实说,说不定我还会帮你,你拿自己的亲兄弟挡枪使,难道还指望为师夸赞你吗?”他顿了顿,“但是,我也能理解你,下次别再这么做了。” 褚元恕惊讶地抬起头。 说话间俩人走到了路口,蔺宁要从东华门出宫,而东宫在相对的方向。褚元恕站在路口行了一礼,“若有下次,世安一定不会瞒着老师了。” 蔺宁点点头,朝他沉默地挥了挥手。 冷风刮过,再重的承诺也被吹散了。 褚元祯站在东华门外,看到了这幅依依惜别的场景,等蔺宁走到了近前,不由分说驾车就跑。 蔺宁:“?” * 接下来的几天相安无事,蔺宁却发觉褚元祯在有意躲着自己,无论是下朝后还是偶尔在路上遇到,只要他想迎上去,褚元祯总会走开,像闹别扭似的。 京都的冬天来的早,还没立冬,已下过了第一场雪。 蔺宁已经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唯一不适应的便是古代没有暖气,作为一个现代人,在有暖气的屋子里穿单衣、吃冰棍再正常不过,然而这里的工匠们压根不知道“暖气”为何物。真正的太傅蔺宁爱书,全府唯书房通了地龙,蔺宁只得连日抱着被褥缩在书房的榻上,一觉醒来,浑身上下没个舒服的地方。 这日他照常来到书房,刚想熄灯,忽闻一阵极轻的敲门声,门外的那人显然毫无自觉性,不等他回应便自己推门而入。 褚元祯皱眉打量着他,“你怎么睡这儿?” 蔺宁弯腰整理着被褥,“自从裘千虎来了我府上,你进出就变得格外自由,他给你留门吗?” “我记得老师有一间卧房,床榻也宽敞。”褚元祯自顾自地说着,“你蜷在这里睡觉,舒服吗?” “不舒服,但不冷。”蔺宁回身看他,“你老师只宝贝他的书,全府上下共六间屋子,唯独书房通了地龙,别的屋子都是冷冰冰的,你让我怎么睡?” “你怕冷啊。”褚元祯沉思片刻,“要不,你搬去我那里?” “你疯了?廷杖没捱够?还是皮肉又痒痒了?”蔺宁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吧,又出什么事了?” “没有出事。”褚元祯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也坐下来,偏头盯着蔺宁,“你这几日都做什么了?” “我能做什么?”蔺宁乐了,这语气活像是来查岗的,他给褚元祯也倒了杯水,“你在羽林卫还适应?你先革了钱栾的职,又当众驳了钱汝秉的面子,钱家一定恨极了你。” 第29章 “都是父皇授意的,我不过是把快刀而已。”褚元祯看他一眼,“你没看出来?” 蔺宁惊讶地张了张嘴,他还真没看出来。 “若不是父皇授意,我怎会去招惹襄阳钱氏的人。”褚元祯淡定地抿了口水,又说:“上十二卫以左右羽林为重,右统领司寇青是武夫出身,在朝中没什么人脉,左统领钱栾背靠襄阳钱氏,在羽林卫说一不二,因此羽林卫几乎可以说被钱栾一人把持着。但羽林卫是大内禁军,应该以保护皇帝为先,你觉得,若来日京都发生暴动或者皇宫失守,以钱栾为首的羽林卫能护住父皇吗?” “所以陛下才派你接掌羽林卫?”蔺宁惊讶道:“这皇帝老儿自己不动手,却让自己的儿子做这把杀人的刀?” “我也没杀钱栾,不过是革了他的职。”褚元祯对蔺宁大不敬的称呼已经见怪不怪,“这种事情从小到大我不知做了多少回,有时是父皇授意,有时是为了母亲,所以我才讨厌被人当做棋子。” 蔺宁有些心酸,再怎么说,褚元祯只有二十岁啊,二十岁在现代还是个可以同父母撒娇的年纪,而褚元祯恐怕自出生起便没享受过这项特权。他顿了顿,“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是你做的,钱家有仇也只会冲着你去,陛下始终能把自己择干净。” “钱汝秉娶的是我姑姑,论亲我还要叫他一声‘姑丈’,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褚元祯看得开,“大不了我不做这个总统领,赔给钱家便是。” 说道这里他略微一滞,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蔺宁,“你也不用担心,我记得你说的呢——背靠大树好乘凉,我这棵树一时半会倒不了。” “我有那么势利嘛。”蔺宁气笑了,他起身拿了个手炉揣进袖里,“你今晚过来究竟是干什么的?就是让我不要担心?” “也不是。”褚元祯不知为何红了耳根,拿手摸了摸鼻尖,“过两日便是立冬祭祀,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 “嗯?何事?”蔺宁后仰靠在椅背上,神情放松。 “祭祀那日诸事繁多。”褚元祯犹犹豫豫地开口,似乎是在斟酌措词,“你能不能告个假,留在府里不去了?” “什么?”蔺宁皱起眉头,“我为何要告假?” “我与你说不清,但我希望那日你可以留在府里。”褚元祯避重就轻地说道:“裘千虎会看着你,你就不要乱跑了。” “你不提裘千虎还好,一提我就来气。”蔺宁挺直了身子,“你老实告诉我,裘千虎是不是你故意放到我身边的。之前成竹说你我上了鹫人的暗杀名单,不得已才派了裘千虎过来保护我安危,可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连鹫人的影子也没见到,裘千虎分明是来监视我的。” 褚元祯一怔,他没想到这件事竟被蔺宁看破了。 蔺宁哂笑一声,“看你这表情,想必我是猜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知道韦元宝要烧我府邸的?你每次都说我有事瞒着你,今日我便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也有事情瞒着我?” “我没有。”褚元祯嘴硬,梗着脖子回道:“我与你谈的是立冬祭祀之事,你扯其他的做什么?” “好啊,那我们就说立冬祭祀。”蔺宁毫不退让,“你让我那日告假,为什么?我身为一品文官参加祭祀,怎么就成‘乱跑’了,为什么要让裘千虎看住我?” 褚元祯说不出原因,急的一掌拍上桌子。 门外的俩人听见动静,同时缩了缩脖子。成竹抬头看天,“我就说今夜无月,不是个好兆头,殿下不该来的。” “刚刚还其乐融融呢。”裘千虎叹了口气,“我听见我的名字了,待会儿太傅该训我了吧。” “殿下今晚又该睡不着了,每次和太傅吵完架,殿下就在院里打剑,一打就是一整宿。”成竹揉着脸,“如今白日里要去羽林卫,晚上不睡觉,这可怎么好。” “就是说呢!”裘千虎拍了一把大腿,“好不容易见一次,吵什么呢,要不咱俩去劝劝?” 话音刚落,书房的门从内被人大力拉开,褚元祯一脸戾气地站在门口。 一只茶碗同时砸了出来,“带着你的人走!把裘千虎也带走!” 刚才还要劝架的俩人顿时怂了,成竹赶紧迎上去,“殿下,回府吗?” 裘千虎搓着手掌立在一旁,“这……我……” “你留这里。”褚元祯的眼神像是要杀人,“你若在这儿死了,便是太傅苛待下人草菅人命,届时本宫亲自过来为你收尸!” 第27章 褚元祯心中愤懑不平, 他执意让蔺宁在祭祀当日告假,是因为他知道那日会发生什么。 前世,有人闯入祭祀行刺建元帝, 好几位官员因此惊吓受伤, 其中就有太傅蔺宁, 好在前世的蔺宁只是受了点轻伤, 卧床养了两日便无碍了。 但是,这一世会发生什么,褚元祯心里没底。重生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上次害蔺宁滚落山坡就令他后悔不已, 他只怕祭祀时会发生更加凶险的事情。 这些话他没法言明, 令人气愤的是蔺宁还不领他的情!褚元祯气得一脚踹翻了院子里的盆栽。 成竹跟在一旁不敢出声,仔细观察着自家主子的脸色。直到上了马车, 褚元祯才平复下来,若有所思地问道:“祭祀那日,可是羽林卫负责周边的巡逻?” “正是。”成竹点点头,“昨日右统领司寇青已经呈上了巡逻路线和布防名单,属下放在您的桌子上了。” “嗯, 回府。”褚元祯看向车外, “今夜不是司寇青当值, 你绕个路接上他, 我要与他讨论当日的布防情况。” “现在?”成竹诧异地问道:“现在已经亥时一刻了。” “有什么问题吗?”褚元祯反问:“才亥时一刻,就要休息了吗?” * 立冬祭祀是大洺传统, 天子要率群臣迎接冬气祭祀先祖,祈求祖灵保佑大洺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祭祀按例应在北郊进行,礼部早早就划了一块地, 架起祭台等一应事物。虽说此次是东宫代行,但建元帝是随行其中的,羽林卫几乎全员出动,浩浩荡荡地跟随圣驾。 蔺宁随着一众官员跟在后面,他们没有乘坐马车,徒步而行。半路突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都自觉地让出道来,就见褚元祯带着一队人打马而过,穿过乌压压的人群直追圣驾而去。 立即有官员羡慕地说道:“五殿下这会儿威风了,是将整个禁军握在了手里。” 马上有人接过话茬,“那是,原来都说这羽林卫是钱家的私兵,现在怎么着,儿子被革了职,老子被驳了面,私兵不再喽。” “哎,不可妄言,那到底是襄阳钱氏。”第一个开口的官员马上捂住了接话之人的嘴,“当心祸从口出。” 蔺宁在旁静静地听着,也不出声,但偏偏就有好事之人,一大腹便便的男子走上前与蔺宁并排,“蔺太傅,这五殿下是您的学生,如今学生得意,您心里一定乐坏了吧。” 蔺宁看他一眼,觉得这人面熟,却叫不上名来,“五殿下是我的学生,太子也是我的学生,还有二殿下、四殿下都是我的学生,你怎么不问问他们?” “你……”那人一时语塞,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大理寺卿魏言征见状哈哈一笑,行了一礼,“墨大人何故自讨没趣呢?墨大人年初起便称病在家,怎的今日突然出门了?” 墨大人。蔺宁心里嘀咕一句,难怪看着眼熟,原来这就是墨老爷子的嫡子、工部侍郎墨宗迟啊。 墨宗迟回了礼,看向魏言征,“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魏大人。魏大人没有子女体会不到为人父的心情,我家二姑娘倾慕五殿下已久,可五殿下至今没给个痛快话,我这个做父亲的实在看不下去,只想今日寻个机会当面问清楚。爱女心切,魏大人想必可以理解吧。” 蔺宁一听这话立刻有了精神,“墨大人的女儿倾慕子宁?” “京都里倾慕五殿下的闺秀多了,难道五殿下要一一回话吗?”魏言征冷道:“墨家不怕高攀了去?” “他襄阳钱氏可以娶长公主,我齐州墨氏为何不能嫁给皇子?”墨宗迟两眼一瞪,“魏大人不是五姓之人,自然觉得高攀,可魏大人不知吧,燕云褚氏称帝前,还是我墨氏的门生呢。” 两边的官员见俩人马上就要吵起来,赶忙出来打圆场。蔺宁的心思还在那个倾慕褚元祯的墨家二姑娘身上,刚想拉住墨宗迟好好问问,就听前面有人喊——“到了!到了!” 得,这瓜是吃不上了。 祭祀有先例可循,礼部又排了无数遍,自是没有什么难处。褚元祯领着羽林卫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松懈,然而直至祭祀结束也无事发生,太子褚元恕走下祭台,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迈入大殿。 褚元祯的手指不耐烦地敲着刀柄,到底哪里出错了? 祭礼结束便是宴席,建元帝要在宴上赐群臣冬衣,抚恤孤寡,以安社稷。 第30章 尚食局早早就开始准备了,一声“传膳”过后,马不停蹄地开始上酒上菜。 祭祀的膳食多以素食为主,所以端上来的都是清淡口,蔺宁看着那些菜胃口全无,抬眼打量着四周。他坐在群臣之首,离着建元帝不远,斜对面就是太子,褚元恕见他望过来,微微屈了屈身。 今日的宴席上少了五皇子的位置,羽林卫不入席,褚元祯与司寇青一左一右立于阶下,守着建元帝,其余侍卫带刀站在群臣身后,这样的安排也算周密,等于将整个大殿包在了铜墙铁壁里。 建元帝今日兴致很高,行酒九盏竟一个不落,他近两年变得惜命,很少像这般饮酒了,饮着饮着就有了些醉意。 尚服局的太监手捧冬衣上来时,建元帝径直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绕到桌前,“朕今日要亲自为群臣赐衣。”他扫了一眼下方,目光定格在蔺宁身上,“蔺卿,你来,你是百官之首,你来接这冬衣。” 蔺宁心头一惊,蓦地抬眸望去,与立在御前的褚元祯目光相接,俩人隔着众人对视片刻,又各自偏头躲开了。蔺宁出列行了一礼,“臣叩谢皇恩。” 尚服局的太监躬身立在一侧,手里的冬衣是几日前才赶制出来的,内里添了足足两倍的棉絮,光是看着就觉得十分厚实。 俩人同步向前,金阶共有九层,眼看到了最后一阶,那太监突然从冬衣下面抽出一把匕首,挥臂就朝建元帝胸口扎去! 说时迟那时快,蔺宁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身体本能地扑了上去,闪身挡在建元帝身前。 一股鲜红喷溅而出!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褚元祯在电光火石之间拔刀而上,泛着寒光的钢刃凌空劈下。 “护驾——!”建元帝尖声疾呼,声音都变了调。 那太监来不及出声就已人头落地,褚元祯想去扶蔺宁,被司寇青一把拉住,“五殿下,今晚护驾要紧!” 蔺宁胸前中了一刀,已站不稳,摇晃两下,被冲上来的褚元恕一把接住。 一众羽林卫接连拔刀,殿内“唰唰”声四起,一小队人冲上来将建元帝围在中间,连同褚元祯和司寇青一起,为三人铸起一道金城汤池。 魏言征反应及时,一声“传太医”惊醒了众人。 褚元恕用手按在蔺宁胸口,“老师,老师坚持一下!” 蔺宁感觉自己浑身如同麻痹了一般,他费力地撑着眼皮,“我……死了吗……” “老师莫要胡说!”褚元恕单膝跪地,揽住蔺宁肩膀,“太医马上就来!” 大殿之上所有人惊魂未定,魏言征站在人群中,冷静地主持着局面,“今日尚食局、尚服局一干人等一律扣押,查明那个太监到底属于哪里。内侍省是怎么做事的,为陛下提供近侍之人这般不干净,此事内侍省务必得给个交代出来!” 确实,能在天子近前伺候的人必得是家底干干净净、来历清清楚楚的,哪怕是这种呈上冬衣的太监,都不是寻常人能做的,这可是天子面前露脸的机会!这种太监一般已在宫里呆了多年,平常说话做事从不出错,甚至还得攀上几个关系,有自己的人脉,才能换得一次近身的机会。 可想而知,这次行刺必定酝酿了许久,绕过了内侍省的盘查,通过了尚服局的举荐,甚至躲过了羽林卫的层层搜身!这不是一个太监可以轻易完成的事情,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怀着谋逆之心,暗自筹划,只待今日! 内侍省的一个老太监哆哆嗦嗦爬了出来,“老奴有罪,老奴确实严查了,那孩子底子干净,万万没想到会这样啊。” 回话的太监叫李太保,原是先帝近前伺候的老人,现在管着内侍省一应事务。 建元帝拨开羽林卫走上前来,冷声问道:“你查了?这就是你查的人?他想要朕的性命!要不是蔺卿……”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极力压抑着的怒吼:“太医怎么还没来?!” 大殿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那个身首异处的太监已然凉透了。太傅蔺宁躺在褚元恕怀里,大片鲜血濡湿了身上的官袍,与苍白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生气。 另一头,褚元祯将手掌压在刀刃上,用疼痛迫使自己清醒,他今夜的职责是护驾,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必须守在建元帝身边。建元帝曾用二十廷杖提醒他“君臣有别”,他受了,记住了,可在这一刻他恨极了这四个字,这四个字让他与蔺宁如隔天堑。 甚至,当蔺宁命悬一线时,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连走上前去都做不到。 第28章 今夜注定不会太平。 建元帝移驾奉天殿偏殿, 官员随行。褚元祯与司寇青带刀立于檐下,建元帝只允许魏言征进殿回话,其他一众人等齐齐候在殿外。 冬夜风寒, 许多上了年纪的老臣都瑟瑟发抖, 但无人敢告退, 皇宫内寂静无声, 只闻得夜莺啼鸣。 良久,老太监郭松韵掀帘出殿,尖着嗓子叫到:“宣,刑部尚书曹德进殿问话——” 曹德慌忙出列,他近日忙得很, 前几日褚元祯才送了三个西番人进刑部大牢, 眼下又要再送几个人进去,刑部已经好些年没这么热闹了, 忙得他脚不沾地连家都没空回。 曹德进殿后,外面候着的官员开始相互私语起来,褚元祯此时也露出了明显的焦躁,在殿前来回踱步。 司寇青发现他的异样,上前一步按住他, “五殿下, 今夜您得沉住气。” 褚元祯垂眸不语, 他担心蔺宁。 “羽林右卫有兄弟跟着去了, 一有消息会立即回来报信。”司寇青顿了顿,“再说, 太子殿下也在,蔺大人一定没事的。” 不提太子还好,一提太子褚元祯心里更烦了, 为什么陪着蔺宁的人是太子?太子作为东宫,难道不应该守在御前吗?他守着一个太傅做什么! 正焦灼着,就见远处跑来一人,那人快步迈上台阶,行了一礼,“五殿下,头儿,他们把蔺大人送回府了,太医院院使也到了,听太傅府的下人说,已经喂了药,应是无碍了。” “哪个院使?正院使还是副院使?”褚元祯一把抓住回话的人,“院使说什么了?刀口深不深?太傅人怎么样?醒了吗?” 这一连好几问,回话的人也懵了,战战兢兢地说道:“这……属下瞧着好像是正院使,至、至于院使说什么、刀口怎样,属下没法进去,也、也不知道啊。” “五殿下。”司寇青上前一步,握住了褚元祯的手腕,“还有两个时辰就换班了,届时您先走,但这会一定不能慌,下面百官都看着呢。” 冷风拂面,确实有视线不断地扫过来。 褚元祯烦躁地揉了一把脸,“我知道,我不走。” * 蔺宁坠入了梦魇里。 他回到了一年前见义勇为的那天。 那天的夕阳很好看,蔺宁下班回家途经一个水果摊,摊主的小儿子哇哇哭着跑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持刀的蒙面歹徒。蔺宁慌忙看向店里,只见摊主已倒在了地上,他想也不想,一把抱起小孩背过身去,歹徒挥着手臂冲过来,刺刀扎进了他的右肩。 周围人声鼎沸,有冲上来帮忙的,有拿出手机拨打110的,还有人高喊着出事地址,一遍遍重复着“有人受伤”。 蔺宁觉得自己没事,不过是肩膀上挨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了,流血的地方在心口!大片鲜血从心口处冒出来,很快便浸红了身上的衣裳。蔺宁低头一瞧,这衣裳也不对,他怎么会穿着古代人的官袍? 是啊,他穿越了,他怎么忘了呢? 可心口的伤是怎么回事?浑身如同麻痹一般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这么多的血,他要死了吗? 蔺宁猛地惊醒,他不能死!他只是穿越过来帮老祖宗完成遗愿的,他还没找到回家的方法,他要回家,他不能死! 强烈的求生欲促使他睁眼,然而眼皮上像是压着千钧重担,连身子都变得不听使唤了。 床榻上蔺宁忽然开始抽搐,紧抿的唇微微颤动。 褚元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转头高喊:“颜伯、颜伯!他醒了!” 屋外候着的人顿时都精神了,颜伯拿起药箱,“快,让我看看。” 褚元祯退回床尾,裘千虎也凑上来想瞧清楚,虎体猿臂的汉子眼睛都熬红了,“殿下,多亏您回来了,那太医院来人不假,可那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太子一走那老东西就走了,开的药灌下去就吐出来,我们再去请,人家不见了,真他娘的混蛋!” 褚元祯的拳头在身侧握紧了,他下了值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一问才知,正院使顾海宁确实来过,也开了药,但蔺宁昏迷着,汤药灌多少吐多少,一番折腾,眼看着伤口又渗出血来,裘千虎忙不迭地再去请,顾府的下人却说主子刚刚睡下,连门都没让进。 颜伯把完脉,神色亦变得凝重,“太傅不是醒了,这是梦呓。汤药还得想法灌下去,太医院开的都是好药,吊命用的。太傅的伤口离心脉太近,唯恐……” 第31章 “唯恐什么?”褚元祯绷紧了后背,“还有,什么叫‘吊命用的’?怎么就用上吊命的药材了?” “总之,这药得喂下去。”颜伯站起身,“即便是撬开太傅的嘴,也得把药喂下去,只有喂下去,人才有得救。” 众人皆是一愣,成竹进来拉走裘千虎,“别杵这儿了,跟我去煎药。” 褚元祯立在床尾没动,等人都走了,才慢慢靠着床沿坐下。蔺宁的呼吸很轻,轻到他必须贴近了才能勉强听清,意识尚不清醒的人却在喃喃自语,褚元祯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只隐隐约约听见了“回家”两个字。 “你想回家?”褚元祯自顾自地开口,“想回家就快点醒过来,你醒了我就送你回家。” 话音落下,床上的人真的动了动,像是听懂了似的。 褚元祯俯身打量,像是打量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这个蔺宁与他的老师不一样,他的老师是位合格的执棋者,每走一步都会深思熟虑,而这个蔺宁冒失又肆意,先前追查黄魏二人时,他明明骑技生疏却敢挡在自己前面,昨晚大殿上那么多人,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介文官出来挡刀,可他竟然冲了出来。 褚元祯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京都里人人谨小慎微,考虑的都是如何明哲保身,蔺宁置于其中,宛若一个异类。 床榻上的蔺宁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皱得厉害,额发已被冷汗浸湿。褚元祯掏出帕子给他擦汗,又把那蹙起的眉头捋平了。 门外响起敲门声,成竹端着药进来,“殿下,刚煎好的。” “嗯。”褚元祯站起身,“你来喂他。” “我?”成竹有些吃惊。 “磨蹭什么?”褚元祯把蔺宁从床上捞起来,让人靠在自己怀里,“要不然你抱着,我喂?” “属下不敢。”成竹赶紧低下头,认命一般在床前跪下,老老实实地开始喂药。 奈何蔺宁双唇抿得紧,那药在嘴边打了个转,又顺着唇角流了下去。再舀一勺,还是如此。 褚元祯皱了皱眉,“掰开他的嘴。” “这……要不找个丫鬟试试?”成竹心道: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掰太傅的嘴啊。 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耍刀舞剑的他们在行,喂人汤药真是头一回。褚元祯生来便是个被人伺候的主子命,成竹既是近卫也是心腹,却很少做这种近侍的活。 半晌,褚元祯接过药碗,“我来。” 然而喂药不是个容易的差事,眼见着一碗汤药见了底,病人是半口也没喝进去,倒是胸前的衣襟又湿了大片。 成竹在旁看着,叹了口气,“殿下,属下再去煎一碗吧。” 等到屋门重新关上,屋内再次变得寂静无声,褚元祯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稍稍用力把人拽了起来,“这可是你逼我的,等你醒了,不要怨我。” 此刻的蔺宁听不见,也不应声,褚元祯让他倚在自己的臂弯里,用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脑,另一只手掰开他的下颌,嘴对嘴地给他渡药。这是宫里救急的法子,褚元祯见过一次,眼下突然想起来,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了,只将这“死马”当做活马医。 蔺宁昏着,不能吞咽,褚元祯把药渡进去,再用手掌去顺他的喉咙,一直顺着捋到胸口下面,既要小心避开伤口,又要防止蔺宁呛着,如此反复了好多回,竟然真的让他喂进去了。 成竹再敲门进来时,正巧看见褚元祯抱着人靠在墙上,慌忙移开视线,“殿下……” 褚元祯没看他,“把药放下,出去吧。” 快天黑时,刑部派了人来。 褚元祯走出屋子,看见侍郎沈随之立在院里。沈随之是褚元祯外祖父、宁家老爷子的门生,他来,说明刑部在审讯时定是出了事。 果然,沈随之张口就定了生死,“陛下震怒,要求尚食局、尚服局一干人等全部处死,内侍省李太保处死,连昨夜负责检查人手的羽林卫也要处死。这道圣旨若真的下来,那便是五十多条人命。” 褚元祯边走边整理衣袍,“怎会如此?魏言征不是也在吗?他素来是个沉稳的,绝对不会如此行事。” “魏大人是在。”沈随之压低了声音,“魏大人与陛下吵了起来,魏大人想要彻查,陛下却只想结案。” “父皇也是糊涂了,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用‘结案’做定论的。”褚元祯顿了顿,“曹德呢?” “刑部已将尚食局和尚服局的人分开关押,将李太保单独关在一处。曹大人说,一切还等殿下前来论断。”沈随之引着褚元祯往外走,“马车就停在外面,曹大人现在坐镇刑部,魏大人也在刑部。” “走。”褚元祯说着加快了脚步,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朝着后方望去。 成竹赶紧迎上,“殿下放心吧,属下在这守着太傅,若太傅醒了,第一时间给您报信。” 第29章 这半年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再度坐到了一起,连都察院的人都出动了,正忙着清点尚食局和尚服局的相关人等, 三法司还从未像眼下这般忙碌过。 褚元祯直接去了刑部大牢, 魏言征正坐在前厅堂休息, 看他进来, 起身行了一礼。 “魏大人。”褚元祯回了礼,目光扫过堂内,“不知事情有何进展。” “臣与陛下争执之事,想必沈大人已经同殿下说了。”魏言征叹了口气,“陛下的意思是, 若今日再查不出个人来, 这五十多人便一起处死,我大洺刑律何曾这般儿戏过!” “魏大人莫急, 今日一定能查出来。”褚元祯边走边说,“羽林卫在这件事上责任重大,负责检查的人没能查出凶器,已是失职,要杀要罚都是羽林卫先担着, 昨夜负责检查的侍卫在哪里?” “曹大人已经传唤了, 这边请。”魏言征在前引路, 顿了顿又补充道:“那人看着很是沉稳, 倒不像是个毛躁的人。” “若非毛躁,那便是有意放进去了?”褚元祯异常冷静, “羽林卫不怕折人,魏大人放开了审。” 牢房里点着火盆,火光把人的脸照得晦暗不明。曹德作为刑部尚书坐在上位, 魏言征在他右侧坐下,褚元祯想了想,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俩人下首——眼下要审的是羽林卫,他理应避嫌。 指挥佥事隋唐跪在中间,见褚元祯进来,眸子动了动。 褚元祯瞥见他的脸,心里某个地方“咯噔”了一下,张口问道:“你是左卫的人?” “五殿下记错了,我是右卫的。”隋唐声音沉稳,“司寇青是我们头儿。” “我不可能记错,你今年三十有六,京都人士,乃家中二子,明景十二年入羽林左卫,至今没有一件功绩可言,能做到指挥佥事全靠钱栾一手提拔。”褚元祯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怎敢说自己是司寇青的人?” 魏言征心中微诧,这五皇子去羽林卫不过半月,竟能将麾下人员摸得这么透? 隋唐明显也惊到了,扯着嘴角,“我……” “我说过的,我会按照名册一个人一个人地查,你的名字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又不瞎。”褚元祯话锋一转,“该我问了,整个祭祀的巡防都由羽林右卫负责,你一个左卫的人,是怎么混进去的?” 话到这里,隋唐也不装了,他把脖子一梗,“羽林右卫的一个兄弟不愿当值,我与他换了班。” 褚元祯神色一紧,“谁?” “任良。”隋唐目不斜视,“羽林右卫指挥佥事,任良。” 牢房里几人对视了一眼,褚元祯重新坐回椅子上,“好了,派人去传任良吧。” 等待的间隙里无人出声,隋唐默默地退回至墙角。 褚元祯在这一刻想到了很多。 前世的时候,行刺建元帝的歹人从外围突破,企图用弓箭射杀,可还没等近身就被羽林卫拦了下来,那个时候他也是羽林卫指挥使,因护驾有功得到了建元帝嘉奖。 这一世不一样,这案子显然是冲他来的,负责检查的人没能查出凶器,他这个指挥使也有连带责任,这是有人要拿掉他的兵权!或许前世时贼人就是这个目的,但误打误撞反而令他转祸为福,他因此放松了警惕,才没能识破贼人真正的面目。 会是谁呢?谁会觊觎他的兵权? 任良很快被带了过来,他明显已经慌了,一进门就直接跪到了地上。“小的有罪!小的真是昏头了才会与隋唐换班,但是行刺一事小的确实不知,小的真的只是想偷个懒,偷个懒啊!” 曹德没有与他废话,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只是想偷个懒?是你主动提出换班的?是否有人指使你?” “是我主动换的。”任良的头磕在地上,“小的、小的其实是怕五殿下,那日五殿下被罚廷杖,行刑的正是小的,所以这半月来小的能躲则躲,尽量避开与五殿下碰面,小的对行刺一事真的不知!” 褚元祯挑了挑眉,“我那日便与你说过,你只管搁棍,绝不会有人拿此事威胁你,你是没听到,还是不信我?” 第32章 “小的……”任良不敢抬头,“……就是害怕。” 牢房里又陷入沉默,魏言征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问道:“五殿下觉得,任佥事的话可信吗?” 褚元祯坐在椅子里,几乎没有犹豫地开口:“我信。”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另一侧的隋唐,“隋佥事家中尚有老母,还有兄长一人,兄长至今未娶亲,举止上有些痴傻。我宁愿相信隋佥事是被人威胁所以故意放人进来,至于是被谁威胁的,两位大人可以严审。” 隋唐闻言猛地抬起头,“我不是被人威胁的,我就是没有检查出来。你们顶多定我失职之罪,要罚多少俸禄我都认了!” “谁告诉你只罚俸禄就可以了?!”曹德一掌拍在桌上,“你的失职造成陛下险些遇刺,太傅因此受伤,这是掉脑袋的重罪!” 隋唐瞪大了眼睛,“掉、掉脑袋……” “怎么?威胁你的人没有同你说清楚吗?”褚元祯浅笑了一下,“那真是可惜了,按照暗市行情,你舍一条命,至少可以为家人换得一百两银子,这笔钱,你家人拿到了吗?” 褚元祯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隋唐开始发抖,双手抠着地面,“一……一百两?我竟然值一百两?” 魏言征趁热打铁,“你家中尚有老母兄长,何必做这卖命的买卖?你今日交代清楚,我便以大理寺卿的身份为你求条生路,你难道不想回去与家人团聚吗?” “给他时间想想。”褚元祯站了起来,转身朝着曹德拱手施礼,“还请曹大人派人去往隋佥事家中,照看好他的老母与兄长,以防贼人捷足先登。” “好。”曹德立马应声,“我这就传话下去。” 从刑部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司寇青等在门口,看着任良跟在褚元祯身后出来,抬腿就是一脚,“你还有脸出来?!” 褚元祯拦下司寇青,“此事你也有责任。” “属下有责!”司寇青撩袍就跪,“五殿下罚吧,罚什么属下都认。” “起来吧,此事还须从长计议。”褚元祯望着来路,问道:“隋唐这个人你们了解多少?” “小的知道。”任良连忙迎上来,“小的经常与他吃酒,言谈间也听了不少,他之所以能攀上钱栾,是因为他父亲生前曾在钱府做事,一来二去的才与钱家有了些交集。” “嗯,这个我倒是不知。”褚元祯沉思片刻,看向任良,“你愿意将功赎罪吗?” “赎啊,别说‘将功’了,小的不要什么功,只要能赎罪,做什么都行。”任良急道:“五殿下只管吩咐吧。” “我不看好刑部。”褚元祯开门见山,“不是不信任,而是不放心。我信任曹德,但刑部有上百人,不能保证每个人都是忠心不二,若曹德派去隋家的人出了问题,此事就是无功而返,因此,盯着隋家的必须是我们自己的人。” “我去。”任良立马说道,“五殿下尽管放心,小的就是不睡觉,也把隋家给盯住了。” * 蔺宁又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在医院里醒来,身边是熟悉的父母,病床边围满了记者,还有人送来了“见义勇为”的锦旗。 “你可吓死我了。”母亲上来抱住他,“肩膀还疼不疼?你怎么那么大胆儿呢,得亏受伤的地方不是心脏。” 不是心脏? 不对啊,他明明被那个太监刺到了心口的。 难道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蔺宁感到一阵高兴,可马上又觉得失落,他回来了,那大洺怎么办?他还没找到老祖宗口里的那个“得意门生”呢。他记得自己是中刀倒地的,倒地后又发生了什么?褚元祯会不会担心他? 想到这里,蔺宁感到心口一抽一抽的疼,周围的人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上一秒明明还穿着现代的衣服,下一秒又都换上了古代的衣袍。 真混蛋啊,蔺宁心道,这他妈的到底是哪儿?! 褚元祯直接打马回了太傅府,他翻身下马,刚迈进院子,裘千虎就迎了上去,“殿下,太傅又吐药了,这已经是第二碗,您是怎么喂的啊?” “我来。”褚元祯接过药碗,“你们都下去。” 昏迷中的蔺宁也不老实,吐得枕边全是药渍。 褚元祯用老法子把他揽在怀里,用手指拨开两颊已经湿透的发,“你是故意的吗?非要人这样喂你。” 蔺宁闭着眼睛不吭一声。 褚元祯将汤药一点点渡进去,他这会儿实在是累,细细算来已经有一天两夜没合眼了,眼看又要天亮,他也熬不住了,干脆合衣躺到了床上。 蔺宁的这张床榻不算小,但同时躺两个男人还是挤了些。褚元祯怕压到蔺宁的伤口,用自己的胳膊给人当枕头,侧身把人拥在怀里,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这一睡不知过了多久,褚元祯朦胧中觉得有些热,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用手摸了把蔺宁额头,立刻就清醒了——蔺宁在发热! 他几乎是跳下床的,也顾不得穿鞋,一把拉开屋门,“成竹,去找颜伯!” 成竹正靠着墙打盹,听到叫喊也清醒了,蹦起来就往外冲。 褚元祯在身后吼道:“告诉颜伯,太傅发热了!让他带药来!” 第30章 颜伯很快便来了, 同时带来了太医院副院使颜兰晦。 褚元祯朝颜兰晦行了一礼,“劳烦颜院使了。” “五殿下言重了,这是微臣应该做的。”颜兰晦解开蔺宁的衣袍, 仔细看了半晌, “就是我之前的判断, 症结就在这个刀口上。刀口离着心脉太近了, 顾海宁不敢轻举妄动,才用药吊着。” “顾海宁治错了?”褚元祯问道:“不然他怎么会发热?” “顾海宁没治错,太傅熬到现在,全靠这药吊着精气。”颜兰晦拆下蔺宁胸口的纱布,“但是, 刀口附近的皮肉已经开始溃烂了, 太傅的发热之症就是因此而起的。” “好,找到症结就好, 劳烦颜院使给处理一下。”褚元祯微微松了口气,又问:“这个应该不难吧?军中常见伤口溃烂的情况,只要将腐肉割去,养一养便没事了。” “若刀口在四肢或者其他位置,自是不难的。”颜兰晦眉头紧锁, “太近了, 我也无法保证不伤到心脉。” “什么意思?”褚元祯顿住了, “去掉腐肉而已, 怎会伤到心脉?” “回五殿下,割除腐肉那是动刀子的事情, 太傅胸前的刀口距离心脉不足半寸,一刀下去很有可能触及心脉,万一触到, 人就真的完了。”颜兰晦叹了口气,“实在是凶险至极。” “若用黄柏呢?”颜伯突然出声,“黄柏可解毒疗疮,正是对应了此症。” 褚元祯觉得心里被人塞了杆秤,一会儿轻一会儿重的,他看向俩人,“黄柏有用?那便用黄柏,还等什么呢?” 颜兰晦替蔺宁重新包扎妥当,默默退到一侧墙角,才开口:“黄柏,因‘黄’一字冲撞了皇室,被列为禁药,已经少见了。” “什么狗屁冲撞!”褚元祯吼了出来,“又是钦天监说的?我这就去封了钦天监的院子!” “殿下莫急,黄柏可以去寻。”颜伯上前一步拦住他,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笺,“我已将黄柏的外形描好了,若现在派人去寻,应该来得及。” “颜长忌!这是禁药!是陛下明令禁止的!”颜兰晦一气之下直呼了颜伯的名,“你知道你为何入不了太医院吗?就是因为你偏爱这种歪门邪道!” “管它是不是禁药。”褚元祯夺过信笺,“这药我用定了!颜伯,你尽管说,哪里可以寻到此药,我亲自去,便是不在大洺境内,也会想法把它找来。” “好,好,我叫颜秋与你同去,他自小跟着我,熟悉这些药材。”颜伯边说边往屋外走,“秋儿——” 颜秋是颜伯长子,此刻就立在门外,褚元祯抓过他,“你先去选两匹快马。” “殿下。”成竹跟了上去,“天亮后您还要回羽林卫呢,您走了羽林卫那边怎么办?” “现在顾不上羽林卫了。”褚元祯咬牙道:“我现在去给司寇青写信,天亮后你交给他,让他遵循信中指示做事。” “您不能不顾啊!”成竹也急了,“您要什么药材,属下去寻,保证寻来,保证救太傅!但是您此刻万万不能出错,我前几日撞见了钱家公子,他心里面还憋着气呢。您若真走了,钱家正好可以参您一个‘擅离职守’的罪名,得不偿失啊!” “哪边是得?哪边是失?”褚元祯推开他,“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与裘千虎守好这间院子,一只苍蝇也别给我放进来。” * 午后,建元帝召见了魏言征和曹德问话,曹德陈述了连夜审讯的相关事宜,还没说上两句,就听门外通报宗人府宗人令钱汝秉求见,建元帝觉得今日精神不错,干脆把人叫进来一块见了。 钱汝秉进殿就跪,“请陛下替臣做主!” 第33章 建元帝觉得蹊跷,问道:“何事需要朕替你做主?” “陛下,五皇子半个月前接掌羽林卫,首日便革去了犬子的左统领之职,其因之一就是犬子不守军纪,此事臣无话可说。而今,臣得知五皇子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擅自离开京都,置羽林卫于不顾,更置陛下安危于不顾,敢问,这是否有违军纪?”钱汝秉一口气说完,抬头望向建元帝。 “子宁离开了京都?”建元帝眉头轻蹙,“此事朕怎不知?” “回禀陛下,据臣了解,五皇子是今日寅时前后离开的,是去为太傅寻药。”钱汝秉道:“臣理解五皇子的心情,但臣却无法认同五皇子的做法。所谓上行下效,五皇子自己尚不能严守军纪,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下属恪守?” 建元帝叹了口气,“那么钱卿以为,此事应当如何?” “臣以为——”钱汝秉抬起头,“《兵志》有载:将校有罪,笞以上悉立庭杖之1。五皇子触犯军纪,就应按照《兵志》予以惩戒,擅离职守乃重罪,当授其军棍之罚,且要在院中当众杖刑,方能以儆效尤。” “陛下,臣也有奏。”曹德忍不住站了出来,“臣以为,钱大人所言之事不妥。今日一早,羽林右卫统领司寇青就来传话,说五殿下命他接手审讯相关事宜,可见五殿下离开前已将事情安排妥当,并不是擅离职守。” “怎么不是?”钱汝秉接过话茬,“羽林卫乃上十二卫之首,由陛下亲自统领,如今陛下都不知他去了哪里,这不是‘擅离职守’是什么?” “笑话!我看钱大人请陛下做主是假,想要公报私仇却是真的。”曹德一针见血,“不知钱公子近日又看上了哪家的民女,没了羽林左卫,他还抢的来吗?” “你!”钱汝秉气得说不上话来,转头又冲建元帝道:“请陛下替臣做主!” 殿内一时寂静,只听见火盆烧的“劈啪”作响。 建元帝用手撑着额头,忽而话锋一转,“蔺卿怎么样了?” “回陛下,听说太傅一直昏迷,至今未醒。”这次出来回话的是魏言征。 “嗯。”建元帝转了转眸子,又看向钱汝秉,“你的事情朕知道了,退下吧。” “陛下——”钱汝秉还欲挣扎,郭松韵已经走上前来,架起他的胳膊朝殿外拖去。 魏言征适时站了出来,“陛下,羽林左卫指挥佥事隋唐已经招供,承认自己当晚是受了他人指使,故意放尚服局的太监进殿行刺,并指认内侍省李太保就是背后指使之人。但臣觉得,此事尚存蹊跷,有待进步严查。” “魏卿想怎么查?”建元帝将身子靠在龙椅上,“你不信犯人的供词,偏要再查,你的依据又是什么?” “五殿下曾同臣说过,这个隋唐家中尚有老母,还有一个举止上有些痴傻的兄长。臣调查了,情况属实,所以臣怀疑,隋唐极有可能因为家人铤而走险,为此,曹大人已派了刑部的人前去保护,等安顿好隋唐家人,臣便有了与其交涉的筹码,届时臣定会细细盘查此案,还望陛下恩准。”魏言征说完,又看向曹德,“曹大人也是这么想的,是吧?” 曹德一愣,赶紧应声,“臣附议魏大人所言,还望陛下恩准。” 建元帝好整以暇地看了俩人一眼,轻笑出声,“有意思,确实有意思。”他用手撑住龙椅,摇晃着站了起来,“魏卿一口一个‘五殿下’,实在令朕惊讶。他曹德是子宁的人,朕一早便知,朕只是奇怪,你堂堂大理寺卿什么时候也与一个皇子这般交好了?嗯?”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落在俩人身上却如惊雷入耳。 曹德慌忙跪下,“陛下冤枉,臣侍君二十余载,从来不曾起过二心,只对您一人尽忠啊。” 魏言征则是不卑不亢,“陛下属实冤枉臣了,正是因为臣是大理寺卿,才要将这案子彻查到底,与任何人无关。” 殿上的火盆突然发出一声暴响,最后一块炭火熄灭了。 郭松韵弯腰去添炭,建元帝却摆了摆手,“朕乏了,今日就到这里吧。”他走下金阶,“朕只要一个结果,你们既在朝为官,就应当为朕分忧,速速把此案结了,才是分忧。” 俩人躬身行礼,目送建元帝离开。 走出大殿时,曹德心里仍隐隐不安,他看向一旁的魏言征,“陛下最后之意,到底是查还是不查?” 魏言征转头看他,“曹大人还没看明白吗?此案针对的不是陛下,而是五殿下。陛下心知肚明,才想尽早结案。” “五殿下?”曹德诧异,“怎会是五殿下?” “曹大人糊涂啊。”魏言征摇了摇头,“那尚服局的太监被放进来,其实根本近不了陛下的身,大殿中护卫重重,他进来就是送死。但他进来了,就说明检查的人有问题,检查的人是谁?是羽林卫,羽林卫又是谁的人?曹大人还不明白吗?” 曹德恍然大悟,“这、这是要拿掉五殿下的兵权?” “仅凭这件事恐怕还拿不掉。”魏言征抬头看着天,“但对方既然出手了,就是有备而来,这次不行还有下一次,大洺恐怕是要变天喽。” “哎——”曹德重重叹了口气,“都这个时候了,五殿下到底去哪儿了呢?” 第31章 褚元祯三日后才回, 回来便直奔太傅府,确认蔺宁无事,又去了羽林卫。 成竹在路上同他说了钱汝秉小人告状之事, 褚元祯倒不意外, “钱家若是忍气吞声, 我还真瞧不起他们。不过, 钱汝秉能在父皇前面参我,说明他心里没鬼,想要拿掉我兵权、谋划行刺一事的另有其人。” “殿下怎么知道的?”成竹不解,“如果钱家这次双管齐下,殿下可就真的栽了。” “不会是钱家。”褚元祯十分肯定, “那人指使尚服局的太监行刺, 又买通了隋唐把人放进大殿,种种行径都说明他不便露面, 只能借着别人的手搅弄是非。钱汝秉有傲气,他做不来这样的事情,他记恨我就跑到御前告状,这才是他的为官处世之道。” 说话间已到了羽林卫卫所,司寇青站在门口, “五殿下, 您可算是回来了。” “嗯, 这三天难为你了。”褚元祯开门见山, “你去把《兵志》拿来,看看身为指挥使擅离职守三日未归, 当受何种刑罚。” “这……”司寇青摸了摸头,“您已经听说了吗?” “我当然听说了,钱汝秉要替爱子出气, 我便随了他这个心愿。”褚元祯双手抱胸立在院中,“快去。” “其实不用看《兵志》,羽林卫有‘十七禁律五十四斩’,白纸黑字的都写着呢。”司寇青顿了顿,“统领以上擅离职守者,罚军棍五十。” “疯了吧?五十!”成竹瞪着眼,“谁能撑过五十下!怎么不直接斩首?那多痛快啊。” “斩首,命就没了,军棍都打在皮肉上,撑一撑也就过去了。”司寇青抬眼瞄了一眼褚元祯,“不过,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五殿下不必认这死理,毕竟……” “来吧,你去叫人。”褚元祯打断他,“凡佥事以上者都叫到这院中来,钱汝秉说‘将校有罪,笞以上悉立庭杖之’,不就是想让众人都看到吗,最好有人能快马去趟钱府,把钱栾也叫来。” “殿下,您也疯了?”成竹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您真要受这五十军棍?” 褚元祯没理他,转头从屋内拖出一张长凳,在院中摆放好,又看向司寇青,“愣着干嘛,叫人去啊。等会你亲自搁棍,秉公行事,免得叫他人挑错。” * 蔺宁是翌日午后醒的,睁眼便看见裘千虎趴在床头。 裘千虎见状十分激动,伸臂就要扑上来,被恰好进屋的颜伯拍到了一边。 “我怎么了?”蔺宁一张口,声音都是嘶哑的,“我死了吗?” “太傅莫要胡说,过了此劫,太傅今后定是顺风顺水。”颜伯在床边坐下,“太傅,您现下觉得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 “疼。”蔺宁指着胸口,“给我打个止痛行吗?” 话一出口,他立即意识到自己是睡傻了,这里是古代,哪来的止痛? 颜伯也是一头雾水,“您说什么?要打什么?” “咳,我糊涂了。”蔺宁岔开话题,“我记得我捱了一刀,在大殿上,有个太监……” “好了好了。”颜伯笑着端上汤药,“太傅刚醒,此时更需要卧床静养,就不要讲这么多话了。” 窗外枝头落雪,是立冬以来难得的晴天。 建元帝得知蔺宁醒了,不惜冒着风寒摆驾太傅府,演了一出君圣臣贤的戏码。 待旁人都出去后,建元帝在床榻边坐了下来,“蔺卿,是你救了朕一命。” 蔺宁可不敢邀此大功,他现在的身子也行不了礼,只能斜倚在床上回话,“这本就是臣应该做的,即使臣不挡,也会有人挡。” “你总是一心为朕。”建元帝摆了摆手,“经此一事朕也想明白了,朕不该偏信钦天监的话,什么‘恐与帝星相冲’,一个舍身为朕挡刀的人,怎么会与朕相冲呢?” 第34章 蔺宁在心里哂笑一声,暗自腹诽,面上却仍带着恭敬,“陛下实在不必为此事心忧,您乃天子,是洪福齐天之相,谁也冲撞不了您。” “哎,你不知。”建元帝似乎心里烦闷,“天子又如何,天子也逃不过生老病死。朕有四个儿子,也立了太子,但朕心里始终有一个坎儿,大洺究竟该交到谁的手上,朕拿不准。”他看向蔺宁,“你能不能告诉朕?” 又来了。蔺宁心道,一次两次还不够,非要这样三番五次地试探,把人心都戳烂了才满意吗?他靠在软枕上欠了欠身,回道:“陛下,您有四个儿子,无论您把大洺交到谁的手上,兄弟几个总能相互搀扶着,为这天下谋一个海晏河清,您又何必多虑呢?” “朕并非多虑。”建元帝重重地叹了口气,用帕子掩唇又咳了起来,半晌才道:“与大洺毗邻的鄢国,万宗帝时是何等的繁盛,继位的明宗帝曾是太子,民间对他的赞誉也是颇多。然而近日朕才得知,明宗帝被他的兄长恭亲王所害,暴毙宫中,继位的新帝竟是那个多年前被逐出皇城的隐亲王,这个隐亲王自小就不务正业,还是个偏爱男色的荒唐主儿。哎!如今朕的儿子们多有不合,朕担心大洺未来也会如此,叫朕怎能安心?” 蔺宁其实很想告诉他,老天才不管他安心不安心。根据历史记载,大洺就快完了,他根本无需纠结把皇位传给谁,大洺一定会在下一任统治者的手里覆灭,这是历史,无人能改。 建元帝说完便站起身来,他琐事缠身,来探病已是不易。蔺宁佯装起身相送,客套一番又躺下了,君臣之间哪里会有真正的情谊呢? 临走时,老太监郭松韵尖着嗓子念了赏赐的药材名录,蔺宁也没客气,一一照单全收,心里想着,就算以后用不着了,还能转手卖个好价。 严冬漫长。 说来奇怪,自从建元帝来过之后,百官们开始纷纷上门,太傅府的门槛都要被踏平了。 蔺宁这一躺就是月余,自卧床以来,形形色色的人也见了不少。他想搭理的,便坐起来与那人说上两句,不想搭理的,干脆装作昏睡不醒躲过去。除了百官,几位皇子也都陆陆续续地来过,连腿脚不便的褚元苒都登门了,却独独没见过褚元祯。 褚元祯不仅自己没来,也从未遣人过来,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蔺宁坐不住了,一日午饭过后,他拉住了裘千虎,“那个,你家主子最近忙什么呢?” 裘千虎一怔,躲开了他的视线,“殿下不在京都了。” “不在京都了?”蔺宁顿时愣住了,“他去哪儿了?” “殿下他……”裘千虎抹了把脸,“哎呀,太傅,实话对您说了吧,殿下他被罚去守关了。” “守关?守什么关?”蔺宁一下子坐起来,“我说他怎么不来看我,我还以为他在同我置气呢。” “殿下哪会同您置气?”裘千虎把饭碗一推,盘腿在桌边坐下,“殿下为了救您,差点把自个儿的命搭进去,他才舍不得与您置气。” 蔺宁听了手一抖,一碗茶水差点豁身上,“他搭什么命?中刀的是我。” “是您啊。”裘千虎点点头,“您那会中了刀,一直不醒,颜伯说只有一种禁药或许能救,但京都里已经没有那种药材了,殿下听后,也不管羽林卫了,亲自跑出去给您寻药,这才被钱家抓了把柄,钱汝秉那个老头子参殿下‘擅离职守’,要求严惩。殿下为了不落口舌,主动回羽林卫领罚,捱了整整五十军棍。” 五十军棍。蔺宁心里“咯噔”一下,当年周瑜打黄盖之时,八十军棍才打了一半,黄盖就昏死过去,那这五十军棍…… “好在行刑的司寇青不是外人,但即便如此,殿下还是被打得动弹不得。陛下也不知是受了谁的蛊惑,偏偏此时下旨,让殿下戍守太行关半年反省,殿下接了旨,隔日便拖着伤体走了。”裘千虎揉了揉眼,似是动了情,“太行关苦啊,眼瞅着天越来越冷,不知殿下怎么样了。” 蔺宁握着茶碗的手指收紧了,问道:“成竹跟着去了?” “去了。”裘千虎道:“成竹看到殿下被打成那样,都流泪了,差点冲上去同司寇青拼命。” “这件事过去这么久了,你们怎么没人告诉我?”蔺宁急了,“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了,你们一个个的守口如瓶,为什么?” “您、您也没问啊。”裘千虎显得十分无辜,“这又不是啥好事,我们提它干嘛啊。” 倒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蔺宁一时语塞,十分烦躁地拉过被子蒙住头,“行了,你下去吧。关好了门,今日不见客了。” 临近年底,祭祀行刺的案子草草收尾,魏言征最终还是一无所获,隋唐在狱中撞壁而亡,临终依然咬定内侍省李太保就是背后指使之人。接连几日的大雪将京都变成了白茫茫一片,似乎连真相也被这风雪掩盖在了苍茫之下。 眼看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朝中事务也逐渐稀少起来,不着急的折子都被搁置一旁,谁也不愿意在年前添堵。 蔺宁以养伤为由没再上朝,转眼就到了封篆之日,这下是真正的清闲了。 除夕的前一天是个大晴天,日光穿透积云照进院子里,带来片刻暖意。 蔺宁披着一件带毛大氅站在院中,百般无赖地踩着地上的厚雪。裘千虎端着餐盘进来,冲他喊道:“太傅,今日吃鸡,这汤我煲了两个时辰,绝对够味!” 听到吃鸡,蔺宁抬起了头,蓦地想起了褚元祯山上的那间小屋,屋前的院子里也养了好几只鸡。 裘千虎把餐盘放到院中的石桌上,“太傅,今日天好,您要不要在外面吃?” “千虎啊。”蔺宁的眸子转了转,缓缓开口,“你认不认识路,知不知道太行关怎么走?” “知道啊,京都北面有一片山,山脚下就是太行关,殿下就在那儿呢。”裘千虎挠着脑袋,“太傅,您问这个干嘛? 蔺宁笑了,“我们去找你家主子过年吧。” 第32章 太行关冷得厉害, 天黑之后,山峦便像与天空连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副巨大的天然屏障。褚元祯从望楼上下来, 成竹就在下面等着他, 给他披上氅衣, “殿下, 今日是除夕,宁妃娘娘早早派人送了东西过来,您要看看吗?” “有什么可看的。”褚元祯解了臂缚,“我只想回去睡一觉,今晚的炭够不够?” 成竹露出为难的表情, “怕是只能将就。” 太行关不比京都, 却是大洺的铜墙,蜿蜒的群山将大洺圈在了腹地里, 既是天然的屏障,也是最后的防线,翻过山头,便是漠北游民的地盘。 褚元祯不说话了,拔腿往营帐的方向走, 迎面而来的风吹得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是真他娘的冷啊。 营帐边上向来无人, 今夜不知为何吵得很, 看起来像是起了争执。守卫的眼看就要亮刀,褚元祯迎上去, “这里怎么回事?” 两拨人同时转过身来,褚元祯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蔺宁正与旁人争得面红耳赤,看见他, 一把拉了过去,“来,你们总认识他吧。叫他告诉你们,我有没有冒充身份,我到底是不是太傅!” “你怎么来了?”褚元祯声音轻了半分,甚至带上了点欣喜的意味,“你怎么找过来的?” “你管我怎么找过来的,你就告诉他们,我是不是太傅!”蔺宁还在气头上,“这帮人认死理,我没带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们就把我拦在这里,活活地冻了半个时辰,老子带的炙羊肉都冷透了!” “这是太傅。”褚元祯觉得好笑,竟然有人冻了半个时辰还在关心炙羊肉,他冲守卫的士兵打了个手势,“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去别的地方守着吧。” 蔺宁双手叉腰,“记住老子这张脸,老子天亮就去找你们!” “你与他们置什么气?”褚元祯捂了他的嘴,把人推着带进帐篷,“他们只是巡逻的士兵,遇上可疑的人,理应严加盘查。” “我可疑吗?”蔺宁反问:“我千里迢迢过来寻你,你却说我可疑?” “就是。”裘千虎跟着掀帘进来,“我与太傅骑了小半日的马,太傅还特意在边上的镇子买了炙羊肉,谁能想到竟险些被当做贼人立地处决,殿下再晚一步,那些士兵就要拔刀了。” 褚元祯回头打量他,“你进来做什么?” “我——”裘千虎一时语塞,慌忙将怀里抱着的酒肉放到案几上,“我这不是进来送东西嘛,这东西沉的很,太傅拎不动的。” 蔺宁在帐中站定,皱了皱眉,“你这里有些冷啊。” “我倒是忘了,你是怕冷的。”褚元祯四下看了看,起身又往外走,喊道:“成竹!” 成竹抱着木炭闪身进来,“殿下,来了!属下方才领炭去了,这些便是今日的份量,只有这些,您和太傅将就一下吧。” 蔺宁打量着那些木炭,与京都常用的炭火不同,都是最普通的灰花木炭,不仅数量有限,还掺杂着不少零星的小块,而这已经是给皇子的规格了,太行关的行军条件可想而知。 第35章 褚元祯叹了口气,“你去问问能不能预支,将后面几天的炭火也要来,至少能熬过今晚。” “问什么啊,这些就行。”蔺宁摆了摆手,“你将后面几天的炭火支来,等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不是怕冷吗?”褚元祯松了领口,“现在又不冷了?” 蔺宁没理他,走到案几旁将羊肉拿出来,又转头看向成竹,“你来烤肉,再拖下去,年都要过完了,还没吃上一口热乎饭呢。” 成竹支起了烤火架,军中本来就配饭食,再加上蔺宁带来的酒肉,这顿年夜饭就变得丰盛起来。裘千虎也凑上来帮忙,四个人围炉而坐,慢慢地竟不觉得冷了。 太行关是个清冷之地,这顿饭却是热热闹闹。用罢晚饭,成竹寻了个借口,拉着裘千虎走了。 帐内只剩俩人,蔺宁抱着酒盏,蹭啊蹭啊挪到了褚元祯身旁,嘿嘿一笑,“来啊,陪为师喝一杯。” “你喝糊涂了吧。”褚元祯嫌弃地看他一眼,“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当然记得,我是你的——”蔺宁打了个饱嗝,余光瞥到身侧那张临时搭起来的行军床,“我说,陛下也是狠心,大过年的,把你扔到这里,你想家吗?” 褚元祯一愣,反问道:“你想吗?”他记得蔺宁昏迷的时候,嘴里曾嘟嘟囔囔吵着要回家。 “我想啊,但我不是回不去嘛,所以只能来找你了。”蔺宁大着舌头,“说来奇怪,在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我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你。我想,你一人在边关肯定寂寞,便拉着裘千虎来找你了,这么一看,我对你还是挺好的吧,也算得上掏心掏肺了。” 褚元祯看着他,将手里的蜜橘剥了塞进蔺宁嘴里——这橘子还是蔺宁带来的,“这个解酒,你若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别说了。” “我怎么不知道。”蔺宁将蜜桔囫囵吞下去,“褚元祯,你捱军棍的事情为什么不说?”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褚元祯随手添了些炭,“即便我不说,你也知道了。” “你是不是真的把我当成你的老师了?”蔺宁晃着手里的酒盏,“咱俩的交情并不深,仅是为了救我,你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寻一味禁药?陛下明令禁止的药材,私下炮制便是触犯了大洺律例,你一个皇子知法犯法可还了得?”他顿了顿,“你——你把我当成你的老师,所以才会拼了命地想法救我,不惜把把柄送到钱家人手上。你每次看向我的时候,其实是透过我的身体,寻找那个真正的太傅蔺宁吧。” “我看你是真的喝傻了。”褚元祯端详他片刻,“我为何会把你当成老师?但凡你有老师十分之一的谨慎,我就不用冒这么大的风险救你。你自己几斤几两没数吗?我透过你只能看到一个醉汉。” 俩人对视半晌,蔺宁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靠,真他娘的丢人!替身戏码看多了,人家还没怎么样,自己先矫情上了,脑残电视剧真是害人匪浅。 褚元祯闻着酒味,伸手把人拉起来,“走,我带你去外面醒醒脑。” 帐外是群山野岭,太行关的天仿佛比京都的低,只要伸出胳膊就能碰到流云。蔺宁抬臂去够,感受着冷风穿过指间带来的丝丝寒意,这里看不到京都除夕夜的烟火,只能听见簌簌作响的鸟虫低吟。 “醒酒了就回去。”褚元祯立在一侧,“白日里才下了雪,这会儿正是冷的时候。” 蔺宁低下头,这才注意到草野间都是积雪,这么冷的天却没有结冰,踩上去还是松松软软的。他蹲下身来,拿手攒了一个雪球。 褚元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见状也走上去,“多大了还玩雪,冷不冷……” 话音未落,一个雪球迎头砸来。 蔺宁趁机抓住褚元祯的领口,将一大团松软剔透的雪一股脑儿塞进去,末了得意地拍了拍手掌,“别说,你脖子里还挺暖和。” 褚元祯蹦出半丈远,感到后颈处一阵冰凉,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你是小孩吗?” “我不是,但你是啊。”蔺宁咧着嘴笑,眨眼间又团起了一个雪球,上下抡着手臂,“子宁啊,打没打过雪仗?” 褚元祯抹了一把冰冰凉凉的后颈,嘴角微微翘起来,“你要与我打雪仗?” “别废话。”蔺宁将雪球拿在手里颠了颠,“你那张床这么小,肯定睡不下俩人,咱俩打个赌,输了的人今晚睡地上。” 本是肃穆的行军驻地上突然有了一丝吵闹,在这新旧交替的除夕夜也不显得违和。寒风于雪野间呼啸而过,吹起俩人的大氅,像是来观战助威的友人。 只是蔺宁没想到,褚元祯口中的“打雪仗”是真的打,他手里的雪球还没丢出去,就被扑过来的人撞翻在地上,幸而身子下面是厚厚的积雪,整个人像是摔在了棉花堆上。 褚元祯十分轻松地俯身瞧他,“就这样?” 蔺宁抽了抽嘴角,“你管这叫‘打雪仗’?”他抬手将手里的雪球砸过去,“拉我起来,这次不算。” 褚元祯灵活地躲开了雪球,“再来多少次都一样,这次是报刚刚的仇,谁让你往我的衣领里塞雪。”说罢真的伸出了手,“好了,拉你起来——” 话音还未落地,只听蔺宁“嘿嘿”一笑,伸手抓住褚元祯的手臂,一个用力把人拉向自己。褚元祯对这种“阴招”防不胜防,膝盖一弯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夜空中传来蔺宁得逞的笑声。 慌乱中褚元祯及时用手掌撑住地,这才免于一次“亲密接触”,一低头却又对上蔺宁笑弯的眉眼,心头被捉弄的不满瞬间消了大半,“换了旁人敢这样捉弄我,我定将他活埋在雪堆里,冻死拉倒。” “你不会的。”蔺宁看向他,十分认真地说道:“你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心肠是最软的,即便嘴上把我说的一文不值,可总会在危机关头拉我一把,能遇见你,真的是太好了。” 这话听得褚元祯耳根一热,下意识躲开了视线。 蔺宁拍拍他的手臂,“好了,快点起来,咱俩这姿势若是让旁人看到,你五皇子就该被人传闲话了,说什么‘军营之中压在一个男人身上’,可还了得?” 话音刚落,就听成竹的声音传来—— “殿、殿下,属下就是想问问,太傅今夜睡哪儿,属下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第33章 褚元祯不慌不忙地直起身子, 将蔺宁从地上拉了起来。 成竹不敢直视俩人,低着脑袋回话:“裘千虎可与属下挤一挤,只是苦了太傅, 军中条件有限, 实在没有多余的帐篷了。” “太傅今夜歇在我那儿。”褚元祯看着他, “抬起头来, 这里有什么你看不得的东西吗?” 是您俩啊。成竹在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仍是不敢抬头,“勤务给了一床被褥,已经放在您帐中了,若没其他事, 属下就先告退了。”说罢拔腿就跑。 蔺宁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身上的雪, 说道:“你看,这下说不清了吧。” 褚元祯觉得耳根子更热了, 他烦躁地跺了跺脚,“怕什么,成竹不会乱说的。”话一出口,又觉得哪里不对,“即便说了又怎样, 你我又没做什么!” “是没做什么, 我这不是怕你五皇子的名声有损吗。”蔺宁笑着给他顺毛, “对了, 听说墨家二姑娘看上你了,有没有这个事?” “你听谁说的?”褚元祯向前的脚步一顿, “都是捕风捉影之事,是谁在你面前胡说八道?”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蔺宁将双手插在袖间,“是墨宗迟亲口说的, 他总不会拿自己的女儿开玩笑吧。” “是假的,我根本没见过墨家二姑娘。”褚元祯话锋一转,“快回去了,衣服都湿透了。” “哎——别走那么快嘛。”蔺宁瞧着那泛红的耳根觉得可爱极了,“你一害羞耳朵就红,你不会不知道吧,那墨家二姑娘同你……” “什么都没有!”褚元祯上前捂了蔺宁的嘴,把人连拉带拽地推进帐篷,“你再多说一句,今晚就睡地上。” 经这一番折腾,俩人的衣服都湿了大半,回到帐中之后,蔺宁干脆将整件外袍脱了下来,拿到炭火边上慢慢烤。褚元祯犹豫片刻,起身拿了件自己的袍子丢过去,“穿上,你若着凉病倒了,我可不负责。” “你们没有军医吗?”蔺宁伸手接过外袍,褚元祯比他高了大半个头,他要将袖口挽起来才合适,“你是吃什么长大的,竟然比我还高。”他明明记得书上说过,古时候的人们身高相对偏矮。 “五谷杂粮,不然还能是龙肝豹胆吗。”褚元祯睨他一眼,岔开了话题,“祭祀行刺的案子结果如何,你有听说吗?” “你竟然不知道?”蔺宁有些诧异,“大理寺没有传结案文书给你?” “或许是觉得麻烦吧,魏言征不是个多事的人,又或许……”褚元祯拨了拨炭火,“……结果不尽人意。” “确实不尽人意,隋唐在狱中撞壁身亡,死前依旧咬定李太保就是背后指使他的人,陛下盛怒,赐李太保车裂之刑,涉事的尚食局、尚服局众人被罚半年俸禄。”蔺宁顿了顿,“是不是与你想要的结果不一样?” 第36章 褚元祯没有答话。 蔺宁将沾雪的外袍翻了个个儿,又道:“这样的结局,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李太保在宫中呆了多年,又是伺候过先帝的老人,他在内侍省与世无争,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与唐之涣一样,他也是被推出来顶罪的。” 褚元祯看向他,“你这会儿信了唐之涣是无辜的?” “也不算无辜,但不至于被革职流放。”蔺宁突然反应过来,“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何时不信你了?” 褚元祯挑了挑眉,毫不吝啬地翻了个白眼。 盆里的炭火不多了,眼看就要熄灭,趁着帐中尚有一丝暖意,蔺宁起身朝着床榻走去,“时候不早了,我们休息吧。” “嗯,你睡床。”褚元祯指了指身边的位置,“我睡地上就行。” “你开玩笑呢,这么冷的天,你若真在地上睡一晚,明早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了。”蔺宁一口回绝,“我觉得这床足够宽,咱们两个大男人你怕什么,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将就一晚就过去了。” 褚元祯轻轻蹙起眉头,他回想起上次合衣躺在蔺宁身侧的情景,那绝对不是能将就过去的。 “你还皱眉?我哪里入不了你的眼?和我挤一晚有这么委屈吗?”蔺宁心中不悦,把褚元祯从地上拉起来,硬是把人拽到了床边上,“今晚你睡里面,我睡外面,省的半夜醒来人跑了,你五皇子千金贵体,冻坏了我可担不起。” “千金贵体说的是名门贵女。”褚元祯沉着脸,“你把我当成姑娘了吗?” “口误。”蔺宁尴尬一笑,“纯纯口误。” 话虽如此,但当俩人真的宽衣解带同床合睡时,谁也不能真正地平静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生生隔在俩人中间。 蔺宁向来睡眠好,此时也是难以入眠,他辗转反侧多时,思绪仍是一派清明,干脆睁开了眼睛。 对面的褚元祯好像已经睡着了,双臂抱胸侧卧,呼吸甚是平稳,一头乌发铺在枕间,只在眉梢处打下一小片阴影,神情是蔺宁从未见过的柔和。 这样的褚元祯给人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感觉,好似应了那句“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1”。 人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只要觉得有人待自己与常人不同,就会不由自主地对那人多看两眼。看的多了,就会生出欢喜,欢喜多了,就会变成青睐。 所谓喜欢,既可以是日积月累的日久生情,也可以是某一时刻的怦然心动。 蔺宁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是动心了,他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拂开褚元祯额前的碎发,又盯着那张脸细细看了片刻,这才十分不舍地闭眼睡去。 等到这头再无动静,褚元祯微微舒出一口气,他一直闭眸细听身侧的响动,睡不着也不敢动,只能干巴巴躺着。 实在难熬。 次日一早,蔺宁从床榻上醒来,发现自己盖了两床被褥,而褚元祯已经不见踪影。他用手摸了摸身侧,丝毫不见半分热气,人怕是一早就溜了。 “这个人。”蔺宁咬牙切齿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话音刚落,就见成竹掀帘进来,“太傅您醒了?殿下吩咐我伺候您洗漱,早饭已经留好了,等会给您端进来。” 蔺宁脑子一抽,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张口就来,“我用不着你伺候,叫你家主子进来。” “这——”成竹愣怔原地,心道这也太不见外了,好歹要在人前避一避啊,亏他还替俩人四处遮掩。 蔺宁及时改口,“我的意思是——你家主子去哪儿了?我打算午后启程,想同他打个招呼。” “咳,太傅您真是,这话可不兴说一半啊,属下差点叫您给吓死。”成竹把面盆放下,湿了帕子递过去,“殿下已经安排好了,吃过午饭,就派人把您送回去。殿下说了,今日风寒,让太傅乘马车回去。” “这样啊。”蔺宁接过帕子,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落寞。褚元祯做事周到,他想得到的,褚元祯一定能想到,他想不到的,褚元祯也会考虑到,被这种人照顾久了,真的会产生依赖性,难怪墨家二姑娘会看上他。来日若是褚元祯愿意宠着谁,那人一定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太傅?”成竹瞧着蔺宁不语,试探着叫了一声,“军中早饭是羊奶,殿下怕您喝不惯,吩咐伙夫给您下了面,还有这个——”说着从袖间摸了一把,竟摸出一个蒜头,“殿下说您喜欢吃蒜头,这蒜头可难寻,属下找了好久。” 蔺宁眉梢一动,默不作声地接过蒜头,握在手里使劲攥了攥。 他的喜好,褚元祯竟然记得。 午饭过后,一驾马车停在了营地外边。太行关戍守的将士几乎都知道当朝太傅来了,因为过年,也都随意,接连有人迎上来寒暄,蔺宁与他们胡侃一番,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假装随意地问道:“子宁呢?” 众人不知道褚元祯的表字,皆是一愣,成竹最先反应过来,“殿下还在望楼那边呢,这会正是换防的时候,怕是赶不过来了。” “那你同他说一声,我走了。”蔺宁眸中闪过一丝失落,同时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褚元祯昨晚不会是假装熟睡吧?如果他没有睡着,那自己的一举一动定是被听得清清楚楚,大半夜对着一个男人又看又摸,这次可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想到这里,他懊恼地锤了锤头,索性一头扎进车里,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待一行人走远了,成竹也转身离去,准备去望楼接褚元祯。刚走出两步,就见一人一马远远地迎风而立,马上的人仿佛被定住一般,炯炯地凝视着蔺宁离去的方向。 “殿下。”成竹迎上去,“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去送送太傅?太傅一睁眼便问您,刚刚听说您赶不回来,瞧着还有些失落呢。” “成竹啊。”褚元祯幽幽地开口,“你若一直改不了这絮叨的毛病,我只能勉为其难割下你的舌头,军中养了不少猎犬,它们不挑食。” 成竹:“……我改。” 第34章 褚元祯把自己伪装得刀枪不入, 却只敢在没人的地方暗自叹气。 他看得出来,蔺宁待他不同,这个人会奔波几十里的山路只为了陪他过年, 也会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笑着贴上来安慰他, 但其中原委, 褚元祯不敢细想, 他怕有些“不同”只停留在表面,一旦细细琢磨,那些所谓的偏爱就都变成了镜花水月,他不想成为那只打捞井底之月的猴子。 蔺宁是第一个他情不自禁想要靠近的人,但他又怕自己的这份心思被其他人看破, 他担心蔺宁会因此而不齿, 只能逼着自己一点点疏离。 成竹给褚元祯牵着缰绳,犹豫半晌, 还是忍不住开口:“殿下,属下有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褚元祯眼皮都不抬,“不当讲。” “好,那属下便讲了。”成竹极快地说道:“其实那天属下看见您给太傅喂药了, 还看见您抱着太傅歇息在榻上, 属下觉得, 这没什么。但是, 属下有些担心,那人是太傅啊, 既是朝廷重臣也是您的老师,却独独不是您可以爱慕的人。属下怕您到头来只是竹篮打水,惹得一身非议不说, 还会因此断送了与太傅的情谊。” “成竹,我刚刚说的应该是‘不当讲’,你是不是没听见?”褚元祯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他行事一向不避身边人,却没想到会被身边人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殿下,属下听见了。”成竹答得干脆,“您罚吧,打军棍也行,扣俸禄也成。属下这些天一直在想,您若是认死理怎么办,想得多了还真的想出了一个法子,当年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韪封李氏为皇后,百官纷纷上奏,陛下一意孤行,如今李氏的皇后之位依旧坐得稳稳当当。殿下若想得到世俗不认可之人,唯有打败世俗,堵住悠悠众口,或许可把那个人留在身边。” 成竹说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属下僭越了,请殿下责罚。” 褚元祯没有答话,他在马背上慢慢挺直了身子,沉默半晌才道:“你这是让我造反啊,来日我若真的反了,一定封你做前锋大将。” 成竹磕了个头,“属下愿意身先士卒。” * 蔺宁回了京都。 他一路都在担心褚元祯会不会把自己当做变态,毕竟古代的风化还没有那么开放,喜欢男人或许是件不正常的事情。可他同时又觉得纳闷儿,自己直了大半辈子,怎么会看上一个男的呢? 马车在太傅府门前停下,蔺宁起身准备下车,怀里的手炉突然滚落在地——这手炉是褚元祯放车里的,军中炭火的配给向来紧张,他却愣是从每日的份例中挤出一部分,不声不响地做了两个手炉。 蔺宁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给褚元祯留下一个“怕冷”的印象,但在这一刻他突然想明白了,他并不是转了性向,他只是对褚元祯动了心,这与褚元祯是男人还是女人、甚至是猫还是狗都没有关系。 第37章 他仅仅是为这个人心动。 裘千虎伸出胳膊,“太傅您想啥呢?咱到家了。” 蔺宁回过神来,从马车上跳下,“千虎啊,你们这里的情人节是哪一天?” 裘千虎一脸懵,“什么叫‘情人节’?” “就是……”蔺宁摸了摸头,“男人与自己喜爱之人结伴出行的日子。” “嗨,您说的是上元节嘛,那不就是半月之后。”裘千虎乐了,“太傅,您看上哪家姑娘了?” 正月十五。蔺宁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时间上不合适,距离现在太近了,褚元祯也回不来。 裘千虎顿了顿,又道:“不过京都的公子哥和贵小姐们都过上巳节,但上巳节就晚了,要到三月初三呢。” 这个日子好啊!蔺宁登时欣喜起来,一把搂过裘千虎的肩膀,“我当真看上了一个人,你帮帮我啊?”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因罂粟一事,西番宣慰使亲自入京都请罪,时间就定在三月初三上巳节。 当年先帝西征,时任大土司何索格勒带头向大洺称臣,先帝高兴,授其官职并允许其后代子孙世袭罔替,这才有了今日的宣慰使。后为方便管理,先帝在西番一带设置了河州、临州二卫,大洺人称“西番二卫”,当时的先锋将军穆廖成了“西番二卫”指挥使,至此西番才与大洺有了进一步的行商往来。 眼下,准备在上巳节入京都请罪的便是何索格勒的儿子——何索钦,而陪同这位新宣慰使一同前来的人正是穆廖。 这消息是年节中来的,一直被压着,年后复朝才被报上来,一众京官听闻后皆开始窃窃私语。 蔺宁没见过穆廖,只从三言两语中听出这是个奇才,十四岁就开始带兵,十六岁随先帝出征西番,立下军功被授予指挥使一职,从此就留在了西北边界之地。 建元帝对这件事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吩咐礼部拟个接待流程。 下朝后,蔺宁与褚元恕交谈了片刻,走到宫门口时,便看到魏言征远远地立在那里,眼下周围已没有其他人,魏言征在等谁一目了然。 蔺宁走上前,“看样子,魏大人是在等我?” “蔺大人。”魏言征拱手略施一礼,“可否借一步说话。” 蔺宁看他一眼,心道,你都堵到大门口了,我还能撒丫子跑吗。 魏言征也没有等人同意的意思,直接说道:“有人拜托魏某,想见蔺大人一面,还请蔺大人先上马车,随魏某一同去个地方。” “谁想见我?”蔺宁站在原地没动,“魏大人这般含糊其辞,我怎敢轻易上这马车?” 魏言征笑了,“魏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谋害太傅啊。”说罢伸手掀开车帘,“蔺大人上车吧,是太常少卿宁远庭要见您。” 太常少卿宁远庭,是宫里头宁妃娘娘的父亲,亦是褚元祯的外祖父。立冬祭祀时,蔺宁曾见过一面,彼时俩人还隔着案几相互施礼,只不过始终未得机会近身攀谈。 马车在城中一间茶楼外停稳了,蔺宁跳下车子,立即便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迎上来,“老爷已经恭候多时了,两位大人里面请。” 那人径直将蔺宁与魏言征引上了二楼,朝着尽头的一间雅间走去,而后毕恭毕敬地敲开了门。屋内正中的位置上坐着一位老者,虽是两鬓如霜,但看起来精神矍铄,正是太常少卿宁远庭。 蔺宁是正一品文官,在三人中官阶最高,宁远庭站起来给他行礼,蔺宁不好意思地拱了手,说道:“宁大人无需这般客气,出了宫门,就算不得官职,既然选在茶楼聚首,那便权当交茶友了,蔺某还得感谢宁大人的招待呢。” 宁远庭见状哈哈一笑,“太傅倒是爽快多了。” 这话明显别有深意,看来真正的太傅蔺宁与俩人并不算交好。 三人落了座,立即有童子上来奉茶,这间茶楼与别处不同,奉茶的都是总角小儿,看不见半个女子的身影,真正是落在了“清净”二字上。 蔺宁小尝一口,味道确实与府中书房的陈茶不同,一口进去嘴里满是淡淡的清香味。 宁远庭并不着急饮茶,手里把玩着一对血麒麟1,开口道:“听闻太傅去找过子宁?” “是。”蔺宁如实回道:“除夕佳夜,我孤身一人,想着子宁在边关也是一人,如此正好凑了个‘双’字。” 宁远庭蹙了蹙眉,“这个‘双’字有何说法?” “没什么说法,只是不想一个人过年罢了。”蔺宁摆了摆手,“宁大人请我喝茶,是要与我谈论子宁吗?” “实不相瞒,老夫也是别无他法了。”宁远庭叹了口气,“魏大人乃老夫至交,老夫自知请不动太傅,只好拜托魏大人出面,请太傅前来正是为了子宁。” 蔺宁有些诧异,这魏言征看起来也是个独来独往的主儿,没想到竟与宁远庭私下交好,大理寺卿与太常少卿,谁能把这俩人联系到一起呢。 “子宁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但他性子倔,不肯讲出来。”宁远庭看向蔺宁,“当年,是老夫领着子宁走进国子监,亲手把这孩子交给太傅您的。今日,老夫想请太傅救一救子宁,在他酿成大祸之前劝住他,保我宁家一条血脉。” “救?”蔺宁手里的茶盏“哐叽”一声落到地上,上好的茶具碎成了好几片,“他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 宁远庭看到蔺宁的反应露出一抹讶然,赶紧摆手劝慰,“太傅不必惊慌,子宁没有出事。” “没有出事?没有出事你说什么‘救他’?‘酿成大祸’又是什么意思?”蔺宁有些着急,沉不住气地就要站起来。 魏言征一直在旁听着,此时伸出手将蔺宁按回座上,“蔺大人,莫要心急,先听宁大人把话说完。” “对,对,先听老夫把话说完。”宁远庭不敢再卖关子,直接开门见山道:“子宁不知为何对东宫产生了莫大的敌意,他们虽非亲生兄弟,但外人面前也是得过且过,这些年来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算相安无事。只是,大抵是去年九月前后,子宁突然列了一套十分缜密的计划,似乎是要取东宫而代之,他将计划拿给老夫看时,老夫着实吓了一跳。” 魏言征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悯之,此话不兴乱讲啊。” 悯之是宁远庭表字,俩人能以表字相称,可见关系一斑。 宁远庭冲他摆了摆手,“无妨,你我至交多年,我没打算瞒你。”说罢又看向蔺宁,“太傅,老夫这便是连最后的底牌都透给您了,谁会自揭短处呢?子宁自幼就被教育得循规蹈矩,即便有这心思也不会表露出来,他定是遇到了什么大事,才令他一下子变了心性,或者东宫做了什么,让他不惜以身犯险。但是,无论老夫怎么追问,子宁都不肯说,他才刚刚及冠,怎能拿命去搏?他生在皇室,老夫不能保他一世安稳,却不忍他至此走上一条不归路。子宁最是敬重您,还请太傅劝一劝他吧,九五之尊的位置再好,却不及‘平安’二字让人踏实。” 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蔺宁无法不答应。他琢磨了片刻,突然看向宁远庭,“你说子宁是什么时候起了异心?去年九月前后?你可记清楚了?” 宁远庭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清楚,老夫十分清楚。” 蔺宁深吸了一口气,九月前后,他正是那个时候穿越过来的。 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变了心性,难道褚元祯也是穿越的? 蔺宁突然想起,那日他坦白自己的身世时,褚元祯就表现得十分淡定,没有对穿越一事提出分毫质疑。 他真的是傻了,一个古人,怎么可能理解并接受“穿越”呢?褚元祯分明有事瞒着他,而他竟一点儿没看出来! 第35章 从茶楼出来, 蔺宁看向魏言征,“我原以为魏大人同蔺某一样,不会特意支持哪个皇子, 如今看来, 魏大人也是向着五皇子的呢。” 魏言征顿住脚步, “此话怎讲?” 蔺宁笑道:“都到了这一步, 魏大人就不必端着了吧。” “蔺大人确实误会了。”魏言征欠了欠身,“魏某确实与宁大人交好,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五殿下也是魏某看着长大的,但是, 魏某从来没有‘支持’哪位皇子的想法, ‘在大洺为官者从来只忠于一人’,这句话难道不是蔺大人说的吗, 怎的今日却忘了?” “一句玩笑罢了,魏大人不要放在心上。”蔺宁也欠了欠身,随即话锋一转:“西番宣慰使亲自入京都请罪一事,魏大人怎么看?” 此时日头西落,风便凉了起来, 魏言征下意识地将氅衣提到领口, 开口道:“说实话, 魏某有些担忧, 这步棋西番人明显已经布局了很久,绝不是何索钦在信上写的‘歹人蓄意为之’, 有谁能瞒过他西番宣慰使的眼在京都作乱呢?魏某只怕,请罪的背后别有另一层深意,到时是打是合还都是未知呢。” 蔺宁一愣, “魏大人竟能看出这层深意?” 第38章 魏言征同样也是一愣,“难道蔺大人没看出来?” 俩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半晌,忽闻一声“闪开”,一队人马从并不宽敞的街上飞奔而过,将临街的摊贩冲撞得七零八散。蔺宁将魏言征向后猛拉了一把,惊魂未定道:“这都是什么玩意?!” 魏言征盯着远去的人马,“看样子好像是金吾卫啊。” 金吾卫与羽林卫同属于上十二卫,褚元祯被罚去守关之后,原本不怎么出头的金吾卫代替了羽林卫的位置,现下负责京都内外巡防一切事宜。 蔺宁气不打一处来,“金吾卫行事这般莽撞吗?” “两位大人怎么还没走?”宁远庭从茶楼出来,一眼便望见蔺宁与魏言征立在路边,随即遣了小厮独自走上前,“今早的急报,西番宣慰使何索钦与穆将军会提早一月入京,眼下已经到了京都外的驿站了。说起来,先帝那会儿穆将军就已是金吾卫中郎将,这次由金吾卫接二人入京也是合情合理。” “提早一月?”魏言征有些诧异,“早朝时确实无人提起此事,他们那么早入京都做什么?” “谁知道呢。”宁远庭甩了甩衣袖,“或许是穆将军思乡心切,又或许是有什么记挂的人吧。” 蔺宁没有接话,他现在相信了老太监郭松韵所言——“只要在这京都里待着,就是蛛丝网中的一员”,一个离开多年的将军尚能与金吾卫扯上关系,何况是日日生活在京都里的人们呢。 * 何索钦正式入宫觐见的那日,蔺宁随百官一齐接见,近距离地见到了穆廖。已近半百的男人走起路来依旧虎步生风,一头乌发随意地盘在脑后,头上戴着西番独有的发饰,那张脸仍是大洺人的模样。 穆廖步子大,却刻意保持着较缓的频率,似是在照顾身边人的步调,而他身侧跟着的正是何索钦,这位年轻的西番宣慰使有着一对碧眸,眉眼天生带着弧度,看人时似笑非笑,带着一股子邪气。 建元帝早已命人备下宴席,客套过后,双方移步殿宴。 此次宴设谨身殿,那便是按照一级大宴的标准来的,蔺宁迈入殿内时,只见四下张灯结彩,锦绣帷帐挂满梁上,气势上做的十分到位。 褚元恕作为东宫坐在建元帝下首,与何索钦平级而坐。此次宴席连褚元苒也来了,依旧是坐在四轮车上由人推着入殿,尚仪局将他安排在了褚元倬的右侧,兄弟二人正对着的就是穆廖,可即便是这样二对一的局面,穆廖仍表现出了一种不修边幅的桀骜,微微昂起的头颅似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包括建元帝。 开宴之后先斟御酒,接着有丝竹声响起,酒过三巡,就到了真正交锋的时候。 西番嘴上说是来请罪的,实际上另有目的,何索钦直接开门见山道:“吾有一妹,芸芸众神赞,飘飘若仙子,现如今已到了碧玉年华,都说长兄如父,吾身为其兄长,此次想向陛下求一门亲,借亲事重修两国之好,愿大洺与西番永无战乱。”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蔺宁也是吃了一惊,从来只听说过去和亲的公主,还第一次见前来求亲的女子,这何索钦说得好听,实际上不就是卖妹妹嘛! 此次宴席坐序按官职排位,蔺宁身旁坐着正二品的魏言征,魏言征朝蔺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朝斜上方看,“坐在何索钦背后的那个女子,大抵就是他口中‘飘飘若仙子’的西番公主了,我大洺女子在外也能有一席之座,可这西番公主竟要屈居兄长之后,说是公主,不过也是联姻工具罢了。” 这段时间蔺宁与魏言征走得近,俩人私下里约着吃过几次酒,因而交谈起来就少了些客套。蔺宁问道:“依魏大人之见,咱们这位西番宣慰使想攀哪位皇子的高枝呢?” 魏言征略一思忖,“不见得是皇子……” 果然,只听何索钦又道:“不知陛下可愿纳吾妹为妃?” 纳、纳妃?!蔺宁差点将手里的酒樽甩出去,好家伙,这得是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啊,竟将自己的妹妹送给一个老头?! 魏言征发出一声不屑,“狼子野心,简直令人发指。” 殿中的气氛出现片刻凝固,建元帝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宣慰使是在逗乐吗?我大洺有礼乐伴舞,尚不需要宣慰使为宴席助兴。” 群臣之中,马上有人站出来道:“两国联姻是普天乐事,却也容不得宣慰使这般开玩笑,陛下大度不愿因此事扫了雅兴,宣慰使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蠢念头吧。”说话的是礼部尚书伍子篱。 何索钦转着手里的酒樽,“吾妹自小执拗,西番的男人一个都看不上,铁了心要找如穆将军这般骁勇的大洺男子,若是陛下不愿——”他微微抬眸,扫向对面的坐席,“——不知几位皇子意下如何?” 这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此言一出,便是连看热闹的人也坐不住了,墨宗迟举着酒樽站了起来:“我家也有小女待字闺中,却没有宣慰使这般心急。我大洺素来讲究一个‘礼’字,宣慰使即便想攀这门皇亲,也得遵照大洺的礼制规矩,岂能这般随便?” 蔺宁在心中揶揄,这人几个月前还想替自家小女在褚元祯面前做媒呢,今日却又讲究起礼制规矩来了,当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魏言征似乎也想到了这处,不由暗笑一声:“墨大人这是心急了,生怕自己看上的乘龙佳婿被外人抢了去。” 这时只听何索钦不慌不忙地说道:“各位大人莫要心急,吾此番前来乃是真心求亲的,为此特意带上了穆廖穆将军。穆将军是你们大洺人,自然懂得大洺的规矩,吾携吾妹提前一个月入京都,为的就是先学规矩再谈姻亲,只是不知陛下肯不肯为了两国之好选出一位皇子?吾的诚意在此,还望陛下明示。” 这话,便是将建元帝架在了高位上。 答应吧,于众皇子而言着实委屈了些;不答应,就是无视两国重修旧好之机。万一拒绝,传出去让百姓知道了,只怕会落得一个“不顾危亡”的罪名。 一时之间,殿内无人敢应声。 建元帝的脸色很不好看,目光在群臣中扫了一圈,不带任何感情地开口问道:“宣慰使看上哪位皇子了?” 何索钦也不客气,直直盯着对面:“吾看上太子了。” 褚元恕本是低眸不语,听到这话缓缓抬起头来,“本宫多谢宣慰使大人的厚爱,只是婚姻乃大事,一向是由父皇与母后做主的,本宫亦无法给大人承诺什么。但若是为了两国交好,本宫愿意站出来,怕就怕,这般草率联姻终是负了公主,那本宫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恕儿。”皇后突然出声:“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谁让你‘万死’了?” 皇后李氏坐在建元帝左侧,此时站了起来,谁都知道陵南李氏手握大洺一半的兵权,那是惹不得的主儿,人人都等着看何索钦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还是建元帝打破了僵局,“好了,朕来解决。太子乃朕选定的东宫,婚姻大事上绝不可儿戏,即便是为了两国交好,联姻一事也得从长计议,绝不是朕动动嘴皮便可答复的。” 这话仿佛给了皇后一颗定心丸,建元帝说完,又转向蔺宁:“蔺卿,你怎么看?” 蔺宁正眯眼看戏,他深知建元帝有突然发问的习惯,故而提早在心里想好了措词,“臣觉得,此事有个折中的办法。西番公主正值碧玉年华,仓促嫁人确实十分可惜,臣觉得,可让公主以游学为名入我大洺国子监,虽说国子监不招收女子,但公主为两国交好而来,臣作为国子监祭酒,可以为公主破旧例。在国子监学习期间,公主可以一边学习大洺礼制规矩,一边与众皇子多多接触加深感情。来日,公主觉得与哪位皇子交好,便嫁与那位皇子,这样的联姻才会牢固,才能真正为两国谋利。” 席间一时缄默,群臣面面相觑。 良久,只听建元帝道:“朕觉得,此法甚好。” 第36章 何索钦敢怒不敢言, 狠狠瞪了蔺宁一眼,这不就是将西番公主送入大洺为质吗? 说得天花乱坠,什么“为公主破旧例”, 一个外邦公主入京都, 万一触犯了大洺律例, 轻则小惩为戒, 重则性命难保!若不是有姻亲关系,哪位皇子肯站出来为她撑腰?届时只怕联姻未成,大洺随便找个理由将人遣送回去,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其中道理人人都懂,大洺官员带笑看戏, 何索钦却气得牙齿痒痒。 建元帝了却了一桩心头事, 兴致上来,连饮三樽。底下的人见了纷纷放开了敬酒, 一来二去,席间复又热闹起来。 蔺宁懒得与人客套,干脆寻了个借口溜出大殿。殿前来来往往都是巡逻的侍卫,他定睛仔细瞧了瞧,才发现都是金吾卫的人, 连一张熟悉面孔都没有。 正走着, 忽闻背后一道声音传来, “老师这是要去哪里?” 来人着一身黑色金丝镶边缎袍, 上绣蛟龙图案,袍角随着步伐上下翻动, 在月色下泛着盈盈流光,正是褚元恕。 第39章 蔺宁转身看着他,好奇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世安觉得殿中憋闷, 故出来透透气。”褚元恕在檐下站定,“老师也出来透气吗?” “是憋闷,我一向不喜这样的场合。”蔺宁也不避讳,直言道:“方才那个西番宣慰使如此无理,你怎么还顺着他说话?即便是陛下指婚,你也有权选个中意的姑娘,两国交好靠的不是一纸婚书,更轮不到你一个太子去联姻。” 褚元恕闻言一怔,随即笑出声来,“世安很感谢老师能这般想,可此事不是联姻这么简单,何索钦看着年轻实则心思深沉,这一步摆明了是在试探父皇的心意。” “陛下的心意?”蔺宁不解,“陛下有什么心意?” “连二弟都已娶妻,而我却尚未婚配,老师真的不知其中缘由吗?”褚元恕引着蔺宁往无人的地方走,边走边道:“其实母后早就寻好了结亲人选,是李家宗室的一个嫡女,但父皇却一直没有点头,总说东宫应以政事为重。至直前年,父皇看上了户部裴侍郎的女儿,母后却觉得侍郎之女门第不够,一来二去,这才让二弟抢在了前头。” “陛下不想你再与李家扯上关系,是怕你来日背后有人撑腰?可皇后娘娘铁了心要为你铺路,两人争执不下,倒是把你给耽搁了。”蔺宁确实没想到这层关系,他顿了顿,又问:“可这又与联姻何干?” 四周突然寂静下来,只听树枝簌簌作响,褚元恕意味深长地看了蔺宁半晌,才道:“世安之前说过,无论何事,定不会再瞒着老师了,如今老师问了,世安也只有实话实话。我大洺皇室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为皇后者必须是大洺女子,刚刚的宴席上,若父皇答应了何索钦的请求,那便是削去了我的东宫之位,娶了外邦女子为妻,就再也没有继位的可能,所以母后才会那般着急。” “竟还有这样的规矩?”蔺宁也是头次听说,微微一怔,“怪不得你说何索钦是在试探陛下的心意,他只是想知道陛下会将皇位传给谁。” “如今,就连西番人也知道,东宫之位形如摆设,皇帝内心偏爱其他皇子,最终谁能继位、谁能称帝,一切还都是尚未可知之事。”褚元恕轻轻叹了口气,“毕竟,如果我是父皇,也不会愿意将皇位交到外人手里,天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五弟才是父皇心里的人。” “也不能这么说。”蔺宁拍拍他的肩,搜肠刮肚地想着抚慰之言,“我倒觉得你十分不错,年纪轻轻就稳坐东宫,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运气,假以时日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褚元恕:“……” 蔺宁说完就后悔了,这他娘的是什么话?自己是电视剧看多了还是脑子进水了,现代人的拍马屁模版在古代走不通啊。 “确实是运气。”褚元恕笑了笑,“不过还好,比起‘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世安确实算得上‘犹如神助’,世安的‘神’就是母后。”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运气也是成功的一部分,不是嘛。”蔺宁自知这样的安慰苍白无力,话锋一转,“你方才说皇后娘娘一早就为你寻好了亲事,还是李家宗室的嫡女,既是李家的女儿,于你也算是亲戚了吧?” “是的,若真的论起辈分来,世安还要喊她一声‘表妹’。”褚元恕道:“褚氏建立大洺不过百年,这百年间总共出了四位皇帝,而李氏一门就出了三位皇后。如今,母后也只剩最后一个心愿尚未完成,那便是选一宗室女子入宫接替自己,以此延续陵南李氏的百年荣耀。西番公主是何索钦的联姻工具,而我——”他忽地止了话头,自嘲一般笑起来,“——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我不过也是母后手里的一张牌罢了,虽是褚氏子孙,却沦为了李氏争权的棋子。” “不要这么消极。”蔺宁打断他,“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后娘娘是在乎你的,你觉得她是为了李家,可实际上这也是在为你铺路,她能于大殿之上站出来为你说话,就说明她的心里始终都有你。” 褚元恕笑笑没答话,俩人溜出来许久,是时候该回去了。 谨身殿内,宴席已经接近尾声,一辆四轮马车正候在外面,拉车的马匹通体洁白如雪,甚是扎眼。 蔺宁奇道:“宫中禁止行车,这辆马车是怎么进来的?” “这是四弟的车子,老师不记得了吗?”褚元恕偏头看他,“四弟腿脚不便,父皇特许他行车之权,不过四弟很少乘马车入宫,大抵是今日喝的有些醉了,天色又晚,这才叫车子候在殿外。” “咳,你看我这脑子,一喝酒便糊涂。”蔺宁赶紧为自己找补,“咱们还是快些进去吧,你是太子,不好离席太久,陛下怕是正在找你呢。” 说话间,就见褚元苒被人推出殿外,紧接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马车上跃下,几步跨至四轮车前,弯腰抱起褚元苒,将人抱上了马车。男子的动作看起来无比熟稔,褚元苒用一只手臂勾住男人脖颈,俩人丝毫不避讳旁人投来的目光。 蔺宁顿住脚步,“那个人……” “原来是东隅叔。”褚元恕笑笑,“东隅叔自小照顾四弟,最是疼他。四弟最艰难的那几年,日日都要东隅叔陪着,四弟能有今日,全靠东隅叔照顾得好。” 蔺宁只看到褚元恕的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半点儿没听进去,心思跟着马车一起飞远了。那是一张两鬓略有斑白的中年男人面庞,但给人的感觉却是生气蓬勃的少年之态,那个男人可以毫不费力地抱着褚元苒跳上马车,动作灵敏至极。蔺宁自己是大学体育教师,最会通过身形判断是不是运动的好苗子,又怎会分辨不出一个人的年龄体态? “老师?”褚元恕看他默不作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老师在想什么?我们快些进殿吧,宴席就要结束了。” 果然,话音刚落就看见官员们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一个个红光满面略带微醺之态,俩人匆忙入殿,仓促间也只来得及与众人拱手作别。 晚上回府后,蔺宁罕见地没了睡意,宴上的一幕幕在脑中如电影般不断闪现,西番宣慰使别具目的的求亲,皇后娘娘气急之下的质问,还有建元帝打得一手好太极……一切的一切,让他想找个人一吐为快。 蔺宁想到了褚元祯,他爬起来摸黑溜进书房,点上灯,在桌子上铺开一张信笺,要下笔时,却顿住了。 写什么呢?若单纯地絮叨这些琐事,看起来就像是没话找话,这毕竟是他写给褚元祯的第一封手札,须得拿出些诚意来。 自从明了了自己对褚元祯的感情,蔺宁也看开了,此事乍然一听确实有违纲常,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情有可原,所谓日久生情,谁会不喜欢一个处处都为自己着想的人呢? 既然没打算藏着掖着,那就得想法让褚元祯知道,换句话说,追人得拿出个态度来,甜言软语自是不能少。 想到这里,蔺宁又犯难了,可怜他在现代社会生活了二十九年,最好的年纪里只顾着和兄弟打游戏,既没写过情书,也没收过情书,如今穿越到古代,竟有了一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悔悟。 前思后想,蔺宁决定“引经据典”,大笔一挥,写下十二个字——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1。” 写罢又觉得不妥,他确实与褚元祯合衣睡了一晚,“一帘幽梦”勉强说的过去,但帐外天寒地冻,哪有春天的样子? 干脆一笔将“春风”抹去,换成“冬风”二字。 替换完成后,蔺宁觉得十分满意,又提笔洋洋洒洒写了近千字,将近期的所见所闻逐一道来。 写完还觉得不过瘾,略一思忖,再添八个大字: “谨以此信,聊表思念。” 第37章 京都西边是西番人的居住区域, 罂粟一事后,褚元祯专门拨调出一支小队日夜盯守,即便是当下西番宣慰使已入京都请罪, 羽林卫也丝毫没有松懈之意。 何索钦坐在屋顶上眺望街道两侧, 自鼻腔里发出一声不满, “一群鼠辈, 区区几个羽林卫的喽啰,以为这样就能困得住我 ?” “阿钦,下来。”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穆廖站在院中抬起头,望向坐在屋顶的年轻男人, “你若再不下来, 沐浴的水又要凉了。” 何索钦闻声朝下看去,脸上瞬间漾开了笑意, “阿钦跳下来,将军接得住吗?” “尽管跳。”穆廖张开双臂,“接过几百次了,可有一次摔着过你?” 话音刚落,便见一轻巧的身影从屋顶一跃而下, 穆廖伸臂将人稳稳接住, 就势在原地打了个转儿。 “将军好身手, 臂力不减当年。”何索钦眉眼弯弯, 用头在穆廖颈间蹭了蹭,“将军好香啊, 怎的不等我就先沐浴了?” “等你?你坐在屋顶坐多久了?沐浴的水都烧了三次。”穆廖抱着人往屋内走,“看见什么东西了?京都的人好看吗?” “不好看。”何索钦低头索吻,粗暴的吻宛如暴风骤雨过境, 直到舌尖发麻才松了口,“我们说好了的,我携京都为聘,换你白头永偕,这次你不能再逃了。” 第40章 “口气真不小,京都可不是你想取便取的。”穆廖一脚踢开了屋门,“我今年四十有七,头发已白了一半,想要‘白头永偕’还不简单?” “不够,你才四十有七,离白头还早呢。”何索钦手下一阵忙活,硬是把穆廖的外袍给扯开了,紧密的摩擦下俩人不约而同地兴奋起来,何索钦干脆趁热打铁解开了剩下的衣扣,“你们汉人不是有个成语叫‘老当益壮’吗?你现在便‘壮’给我看。” “谁教你这么用成语的?”穆廖被他气笑了,一个转身将人扔进浴桶里,“好好洗洗,皇帝老儿就爱这种傅粉施朱的货色,舞女身上的脂粉味都能熏死耗子了。” “真怀念啊。”何索钦趴在浴桶边上,一对碧眸犹如化在水中的玉石,“那年冬天,你也是这样把我扔进浴桶里的,你还对我说了同样的话,那晚沐浴完之后,我便上了你的床。” 穆廖不动声色的扔过一条帕子,“都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呢?” “很多年了吗?”何索钦掰着手指,“不多,才二十五年而已。” 二十五年前,正是穆廖救下了濒死的何索钦。 那是穆廖被封指挥使的第五年,他从河州巡视回府,恰巧看见一拨牧民在玩“跑马”,“跑马”是西番最为常见的娱乐活动,通常是一群人骑在马上追逐一只羔羊,他们会将羔羊团团围住,等羔羊体力耗尽再一拥而上将其猎杀。 那天,穆廖没有看见什么羔羊,他只看见一个半大男孩,如待宰羔羊一般被人团团围住。 男孩显然已经到了极限,只能趴在地上匍匐向前,七八个虎体猿臂的汉子将男孩围在中间,扬起的马鞭好似金蛇狂舞带起片片尘埃,男孩夹在其中狼狈地左躲右闪,饶是这样,他的身上也已布满了道道血痕。 穆廖打马冲进人群,一个“海底捞月”捞起男孩甩上马背,转身冲着惊讶的众人道:“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这个男孩我要了。” 那群牧民认得穆廖,没有一个敢上前招呼的。男孩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着穆廖的衣袖,一对明亮的碧眸里噙满了泪水。 等众人散去,穆廖才将手臂从男孩怀里抽了出来,他向来是个急脾气,那一刻竟也生出些许耐心,好声好气地安抚道:“别害怕,正好我缺个书童,今后你就跟着我,吃喝自不会缺了你的,更不会让你再受折辱。” 就这样,指挥使领了个“野孩子”回府,进门就将人丢进了浴桶里,命下人为其“好好洗洗”。洗完的野孩子爬上穆廖的床,腰杆挺得笔直:“大人,我伺候您入寝吧,我什么都会。” 穆廖听完捧腹大笑,“你一个始龀小儿,牙还没有长齐呢,知道怎么伺候吗?” 男孩皱了皱眉,“我十一了,西番男子十一当可娶妻,大人既要了我,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那你真是想多了,即便你已到了娶妻年龄,在我眼中也是个小娃娃。”穆廖丢给男孩一瓶伤药,“把自己处理好了,明日到书房见我。” 令穆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自己随手捡来的“野孩子”,竟是西番宣慰使何索格勒的长子——何索钦。 穆廖在西番五年,从来没见过何索钦,何索格勒时常带在身边的一儿一女均是现任正妻所生,他也确实听说过何索格勒还有一名长子,不过当地人对这位长子向来是闭口不谈,更有老者称其为“天降不祥”,据说他克死了自己的母亲,还引来了大洺人入侵西番。 穆廖把搜集到的信息甩在何索钦面前,质问道:“为什么不说你是何索格勒的儿子,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到吗?” “我没想瞒着大人。”何索钦抬起头,“我的父亲不认我,他认为是我害死了母亲,可我若知道母亲会因生我而死,我宁愿死在母亲肚子里,也好过现在被父亲憎恨。您说我是‘天降不祥’,没错,半数西番人都以为是我引来了大洺的军队,可我真的只是为他们指了路而已,我怎么知道他们是来攻打西番的?就算我不指路,他们也会找到。你们大洺收了西番,要求我们每年进贡马匹和牛羊,这些饲养的重担落到牧民头上,他们不愿意、气不过,于是拿我出气,反正死了就死了,父亲也不会在乎。这些就是全部的事情,大人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穆廖一时有些楞怔,他没想到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竟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自己的身世,也是在那一刻,他想到了自己。 在大洺,人人都说他是“天纵奇才”,十四岁开始带兵,十六岁随明崇帝出征,立下军功成为指挥使,小小年纪就功名加身。可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被明崇帝捡回来的,他流落街头快要饿死的时候,是微服出访的明崇帝救了他,把他带回宫里,不忍心让他成为太监,就派了师傅教他武艺。他能从金吾卫的侍卫爬到现在的位置,都是因为明崇帝当年把他捡回了宫里,而如今,他也“捡”了个孩子回来。 穆廖心软了,没再问别的,就这样留下了何索钦。 因为这次心软,十年之后,二十一岁的何索钦亲手杀了父亲,圈禁了同父异母的兄妹,成为西番新一任宣慰使。 当年的“野孩子”变成了“野狼君”,不仅爬上了统治的高位,还再次爬上了穆廖的床。 自那日出手相救,一晃已整整二十五载,少年长成了青年,将军却白了青丝。 何索钦沐浴完后,穆廖已经躺下了,他掀了床周的帘子,一猫腰就爬了上去。 穆廖反手把人抓住了,手掌慢慢抚过刚刚沐浴完的肌肤,轻轻蹙了蹙眉头:“养了这么些年,这些伤疤还是硌手。” 那是何索钦幼时被人鞭打留下的伤疤,最深的那条,当时已见白骨,皮肉全都糊在一起,穆廖精心养了好久。 “硌手吗?”何索钦握住了那宽厚的手掌,引着他一路朝下摸去,“嫌硌手就别摸了,这里不硌。” “你个泼皮。”穆廖眼中笑意明显,“今晚又不想睡了?” “睡不着啊。”何索钦顺势将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你回家了,高兴吗?” “有什么高兴的,这里早就不是当初的样子了,京都有上百座院落、近万间房屋,我这个大洺人却要与你挤在一处。”穆廖翻了个身,很自然地坐到了上面,“不过我不在乎,我已别无他求。” 何索钦涨红了脸,那对碧眸里渐渐起了雾气,他伸长了脖子承受着欢愉,“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为何要等这么久?我们的人准备了这么久,我们的马也养了这么久,十年前,我们就可以攻打大洺了。” “因为我答应过他。”穆廖陡然停下了动作,一动不动地怔了半晌,“他让我替他守三十年大洺,他还说三十年后接我回京。他是个骗子,他连三年都没坚持到,第二年冬天他就死了。” “你的明崇帝。”何索钦眼里闪过一丝不豫,“你还记得他,他把你一人仍在西番不管不问,你却真的替他守了三十年大洺。” “吃什么醋呢。”穆廖轻笑一声,俯身压了下去,“他于我而言只是恩人,你才是那个重要的人,不然,这么多年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又是种罂粟又是探情报,你当真以为我是眼瞎心盲毫不知情吗?” “京都是我为你准备的聘礼。”何索钦神色餍足,“等我们攻下京都,你就是这里的王,这是你倾尽半生守护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该属于你。你的明崇帝给不了你,我来给,我会把一切都献给你。” 穆廖哈哈大笑,脸颊变得滚烫,微弱的烛火下人影叠叠,只闻喘息声交错起伏。良久,他才翻身下来,将何索钦拢进怀里,“睡吧,我的阿钦,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拿来给你。” 哪怕需要抢。 第38章 太行关的昼夜交替不断, 像是永远望不到头,好在化雪后日渐回暖,峭壁间也冒出了枝芽, 有了春意, 日子就好过了。 这日褚元祯换防回营, 人还没下马呢, 就见成竹一路小跑着迎上来,“殿下,殿下,太傅来信了!” “太傅来信你高兴什么?”褚元祯睨他一眼,“西番宣慰使入京都快一个月了, 那处院子我一直命羽林卫盯着, 近日怎么没消息了?” “也有,那院子是任佥事亲自盯的, 每月两封信雷打不变,今日正好也到了。”成竹眨了眨眼,“殿下先看谁的?” “废什么话,都拿给我。”褚元祯翻身下马,一手牵着缰绳, 一手夺过信笺, 把信拿在手里看了片刻, 又问:“太傅的信走驿站来的?” “是啊, 不过太傅没挂加急的牌子,因此耽搁了些时日, 这信年后就寄出了,没想到现在才收到。”成竹有些惋惜地说道:“若是殿下早半月收到,上次的比武肯定能赢。” 一周前, 守关的将士们为打发时间办了一场比武,褚元祯最后关头失守败给了边护使严绰,这件事被成竹挂在嘴边絮叨了多日,总想着亲自上阵为自家主子讨回来。 褚元祯倒是看的透,“严绰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将军,你我久居京都,连真正的战场都没见过,输给他没有什么丢人的,我若赢了,才是可怕。” 第41章 俩人走到营帐前,成竹掀开了帘子,又问:“殿下,咱们府上养着好些信鸽呢,要不要给太傅送一只去?如此也方便您二人传信。” “不用,我们传什么信?偶尔一次罢了。”褚元祯脚下一顿,双颊蓦地腾起一片绯红,若真的送了只信鸽过去,就好像他巴巴地盼着某人来信似的,简直羞耻至极,他万万做不来。 好在成竹埋首做其他事,并未注意到自家主子的窘迫。褚元祯飞快地背过身去,手指一抖展开信笺,不想这一看,双颊的绯红更甚了。 只见白纸黑字赫然写着:夜月一帘幽梦,冬风十里柔情。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不然……还是送一只吧。”褚元祯艰难地张了张嘴,“太傅信中所言多有隐秘,驿站人多眼杂,终是不妥。” “咦?太傅写了什么?”成竹好奇的抬起头,“京都出大事了?” 却见褚元祯沉默地收紧了手指,快速将信笺揉成一团,“无趣之言,不必在意。” * 三月三,上巳节。 大洺自先帝起便重视帝王与民同乐,每年上巳,皇帝都会在城外河道旁选一庇荫处,借禊饮踏青之名大宴群臣,若遇上大赦天下之年,连普通百姓也可参与其中。 今年正逢西番使团觐见,建元帝便在河道旁设宴,此宴也算别出心裁了,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东邻河道观流水迢迢,西靠山麓享春风拂面,甚是惬意。不过说来说去,也只是换个地方歌舞享乐罢了,后宫六局提前一周就开始张罗,只为在西番使团面前一展大洺国风。 宴行一半,忽有一金吾卫疾步穿众臣而过,行至建元帝座前跪下:“禀陛下,今日金吾卫奉旨护驾随行,但方才下官发现指挥使闫大仁当值期间公然行酒骰令,已严重触犯了我大洺军的军纪,下官已替陛下斩下闫大仁头颅,特此前来回禀。”说罢,将手中一黑布包裹轻轻抖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赫然滚落席间! 喝得有些迷离的群臣顿时清醒了,老太监郭松韵上前一步喝道:“大胆!你又是谁?谁允许你闯进来的?” “我是谁?”那人抬起头来,发出一声冷笑,“郭公公自然不记得下官,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朕记得你。”建元帝靠在龙椅上,神色镇定,“你是金吾卫前任指挥使苏慎卿。半年前,朕有意让金吾卫重回大内执掌宫禁,并提拔闫大仁为金吾卫新任指挥使,你拒不接旨,还大闹卫所,朕因此将你贬至指挥同知并罚半年俸禄。如今看来,朕罚你还是罚轻了,你竟敢杀了闫大仁!” “陛下此言差矣啊。”苏慎卿踢了踢脚边的那颗脑袋,“下官谨记陛下教诲,对金吾卫的不正之风加以肃清,闫大仁是烂泥扶不上墙,下官这是替陛下除害呢。” “放肆!”建元帝一掌拍在案桌上,“来人!给朕拿下苏慎卿!” 话音落地,御前近百侍卫齐唰唰拔刀,只是个个都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坏了!蔺宁暗叫一声“不好”,这个苏慎卿怕是有备而来,今日随行护驾的全是金吾卫,若金吾卫内里已然泾渭分明,成了两派,那苏慎卿一派显然更占优势。 “都愣着做什么?!”建元帝疾声厉喝:“今日拿下苏慎卿者,朕有重赏!” “陛下啊陛下,您是老糊涂了吗?”苏慎卿突然发出一声阴笑,“先帝重金吾卫,而您心思深沉,生怕金吾卫中有人忠于先帝不忠于您,继位之后对金吾卫百般打压,让金吾卫的一众兄弟在京都里抬不起头。半年前,羽林卫因五皇子被牵连,金吾卫好不容易迎来了出头之日,您却接连提拔重用新人,我们这些老人在金吾卫三十余载,如今却连一个毛头小子都不如了!” 苏慎卿边说便从腰侧拔出佩刀,“今日在御前的人已经全部被我替换了,现在这席上都是我的人,陛下,您指望他们出来护驾吗?” 方才万里无云的天空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蔺宁打眼望去,今日来赴宴的几乎都是文臣,近乎一半的人躲在桌后发抖,三位在京的皇子来了两位,太子褚元恕尚看不出慌乱,二皇子褚元倬一副欲退不退的样子,显然是做好了随时拔腿逃跑的准备。倒是那个西番宣慰使何索钦和一旁的穆廖甚是镇定,俩人低头接耳不知在讨论着什么。 “是谁同你串通一气?”建元帝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苏慎卿,“你选择在这个时候发难,绝对不是一时兴起,只要你供出那个人,朕或许可以留你一命。” “留我一命?”苏慎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伴随着尖利的笑声,一阵轰隆隆的闷响忽地自脚底袭来,紧接着,大地开始嘶鸣,河面上瞬间激起层层水波,桌案上金樽翻倒佳酿四溅,众人亦是无暇顾及,只见不远处的峰峦上林木被连根拔起,无数巨石裹着沙尘朝着山下奔涌而来。 蔺宁眼疾手快,一把拉过身旁的魏言征躲到树后,这才避开了一块迎头砸来的山石。沙尘铺卷而来,他用衣袖掩住口鼻,问道:“怎么回事?” “山崩。”魏言征简单地回道,“有人炸山。” “炸、炸山?!”蔺宁不敢置信,“你们这里……京都竟有火药?!” 原本惬意的禊饮戛然而止,刚刚还在行曲水流觞之乐的大臣们瞬间失了风度,惧声尖叫着抱头四窜,漫天沙尘中只听一声暴喝——“谁能取下建元帝的首级,我就赏谁良田万亩!西番的五万战马就候在三里之外,我何索钦今日定要踏平京都!” “这个何索钦……”蔺宁咬牙切齿地盯着前方,沙尘遮蔽了视线,但仍旧能看见何索钦与穆廖二人双双拔刀向前,寒光一闪,一个小太监当即身首分离,“砰”的一声栽倒在地上。 “杀人啦——”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四周顿时如沸水炸锅般乱成了一团,山石滚落的巨响混合着人们的尖叫,还有刀锋碰撞的声音炸响在耳边。蔺宁下意识朝着上位望去,只见龙椅上早已没了人影,慌乱中魏言征拉了他一把,“这边!” 俩人绕开人群,没走几步便见兵部尚书李鸿潜正护着建元帝后退,褚元恕和老太监郭松韵一左一右地围在两侧,这阵势放在平时蔺宁定能笑出声来,但眼下情况危急,也容不得他玩笑。 李鸿潜招呼俩人:“金吾卫叛变了!穆廖当年曾在金吾卫任中郎将,这些人都是他的旧部,需要有人去城门报信,通知京都营前来救驾!” “一帮废物!”褚元恕抬脚踹退一个扑上来的侍卫,反手将人捅了个对穿,“这帮朝臣倒是跑得快,平时满口的仁义礼智,关键时候都去哪儿了!” “他们都是文臣,早就吓破了胆。”蔺宁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从地上拾起一把钢刀,转头看向李鸿潜,“京都营隶属兵部,你去报信最合适。” 建元帝面色发白,但尚能平复喘息,“朕命数已定,只是不能让西番捡了便宜去,小小外邦还妄想着踏平京都,这个何索钦,今日必须死。” “只怕不是妄想。”魏言征极快地说道:“何索钦曾言西番有五万战马,此刻就在三里之外,他与穆廖提前一个月入京都,恐怕早就将京都的兵力摸了个清楚,京都营与禁军加起来也不过才万人,如何与西番的五万战马打?必须给边军传信!最近的就是太行关!若是快马,两个时辰就能赶来。” 太行关!蔺宁一惊,是褚元祯所在的太行关! 可是,谁去送信? “逆贼!勿伤陛下!”众人后退之际,只见郭松韵一头撞开了一个持刀侍卫,这老太监护主倒是忠心。 蔺宁趁机补刀,一通乱砍将侍卫掀翻在地,“都别磨蹭了!找两个人分头去报信,剩下的人跟着我上山。现在人人都着急回城,我们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能逃过一劫。” * 几十里之外的太行关,褚元祯倒满一碗酒,端着酒碗走出营帐,看着眼前严阵以待的关戍将士,高声说道:“西番人犯我大洺,孰不可忍!今晚你们随我回京救驾,来日殿前论赏,众位皆是功臣!”说罢摔了酒碗。 重生一回,褚元祯知道这一战有多重要。如果能遵照前世的因果发展,此战之后,他将问鼎东宫。 他将手掌按在剑柄上,激动地浑身都在颤抖。 第39章 上山的路格外崎岖, 几人护着建元帝一路疾走,挑得都是密林小道,眼看官道就在眼前, 迎面忽地闯出一辆马车。 “这车——”褚元恕眉头微蹙, 下一瞬径直将手中的钢刀甩了出去, 只听“碰”的一声, 刀身直直插入车毂,硬是将马车逼停了。 驾车的小厮正欲发作,视线扫过几人的脸,顿时如哑火的炮仗,不做声了。蔺宁意识到什么, 快步上前一把扯开车帘, 果然瞧见个熟悉的面孔,“好你个老二, 你老子被人暗算命悬一线,你这个做儿子的跑得倒快,你他娘的脚底抹油了!” 褚元倬连滚带爬地从车上栽下来,一头跪在地上,“父皇, 儿臣、儿臣是想去搬救兵!” 第42章 “搬救兵是吧?那你现在就去。”蔺宁把人提起来, “太行关可认识?太行关边护使叫严绰, 你去找这位严将军, 叫他速速赶来救驾。” “这……”褚元倬抬起头,“往东走就是城门了, 那儿有京都营大营……”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吗?!”蔺宁厉声打断他,“让你进了城,你还会回来吗?你堂堂一个皇子, 遇事却怕成这样,我平日里便是这样教你的?” 褚元倬张着嘴不敢吱声,眼睛巴巴地望向建元帝。 “二殿下。”魏言征走上前,“太傅乃是为您着想,眼下西番五万战马就在三里之外,不出半个时辰便可攻至西边城门,届时两军必有一场恶战。让您去太行关报信,是为了让您远离这里,更是为您的安危考虑。” 蔺宁挑挑眉,心道这大理寺卿的名头真不是白叫的,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褚元倬显然也信了,从地上爬起来,“好,既然老师和魏大人都信任本宫,那本宫一定不负重托,为父皇搬来救兵。” 李鸿潜默不作声,顾自上前解了马套,牵过一匹给褚元倬,自己也翻身上马。待褚元倬跑远了,他才开口道:“陛下放心,臣早已将信号弹打出去,即便二殿下半途反悔了,京都营的人收到信号也会给边军报信,臣这就回去调兵,陛下再坚持片刻。” 建元帝疲惫地摆了摆手,“沿路都是叛军,李卿小心为上。” 此时山崩渐息,沙尘慢慢散去,眼看天色暗了下来,剩下的几人也不敢耽搁,不知敌人何时会来,只得打起精神往山上走。 另一头,刚刚还觥筹交错的宴席已成了一片狼藉,满目都是被泥沙冲翻的桌案,连河道都变得浑浊不堪起来。有的官员来不及躲避,被山石砸中一命呜呼,活下来的人有的跑有的散,运气不好的被抓了去,成了叛军的刀下人质。 何索钦烦躁地踢了一脚地上的死尸,“哪里都找不到建元帝,这老头跑得倒快。” “无论哪朝哪代,都有忠心护主的臣子。”穆廖显得十分镇定,“不过他也跑不远,只要咱们包围了京都,纵使他手握禁军,也只能做个瓮中之鳖。” “如果……他没有回去呢?”何索钦眉头一点点皱紧,“我若是他,就不会着急回城,找个山头躲起来,西番的五万战马对抗禁军绰绰有余,可若是让这老皇帝等来了援军,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我突然有个想法——”他顿了顿,“——我们得搜山。” 穆廖看向他,“不攻城了?” “攻,京都必须拿下。”何索钦来回踱着步,突然站定,“咱们兵分两路,京都城内你熟悉,你按原计划攻城,我带一队人马搜山,即刻行动!” “阿钦。”穆廖上前一步,伸手抚上爱人的面颊,“我不想此时与你分开。” “我说过的,京都是我为你准备的聘礼,你亲自拿下最为合适,而我去抓了那老皇帝,我要让他臣服在你的座下。”何索钦目光炙热,“去吧,我的将军,攻入皇宫,坐在大洺的龙椅上等我。” 乌云笼罩,繁星都躲了起来。 穆廖与城外的五万西番军会合,眨眼已逼至西城门下。突然,原本漆黑的城墙上倏地着起火把,火光顷刻间照亮了夜空,还不等西番军反应过来,一排排士兵已架起火炮,俨然呈防御之势! 怎么回事?穆廖猛地勒紧缰绳,现在距离山崩不过才半个时辰,就算有人逃了出来回京都报信,以禁军和京都营的脚程绝对不会这么快就架起防御,难道有叛徒走漏了消息,还是大洺军中有人未卜先知? 城墙之上,羽林右卫统领司寇青看着下面,转身问身边的人:“城中都安排好了吗?一定要确保百姓们闭门不出。” “安排好了。”回话的人露出帽檐下的脸,正是指挥佥事任良,“京都营的人负责城内安防,早就同他们说了,今日西番会有大动作,这帮兵部的杂碎还不信呢,白白嘲笑了咱们这些日子,听说方才兵部尚书李鸿潜亲自回来报信,这会儿又带着人赶去救驾了。” 任良越说越激动,“头儿,您说咱五殿下怎么那么神啊,这西番宣慰使一入京,殿下就预感到要出事,没想到真让他猜中了,咱殿下是不是紫微星下凡啊。” “我看你是马屁精下凡。”司寇青左右望了一眼,猛然抬起手臂,“今日!闭门死战!绝不允许西番蝼蚁踏入京都半步!神机营炮手听令,放!” 下一瞬数发炮弹呼啸齐出,犹如声声惊雷在平地炸响,片刻之间已是硝烟四起。 京都上空霎时亮如白昼。 蔺宁一个激灵,猛地向后望去,透过树影叠叠,隐约可见远处被照亮的夜空。 郭松韵突然长长地舒了口气,那样子像是要哭出来,“太好了陛下!赶上了,咱们赶上了!” 蔺宁不解,“什么‘赶上了’?” “这是神机营的火炮。”褚元恕解释道:“说明李大人已经把消息带到了。不过,神机营不归兵部管,他们的卫所在城南,要想把火炮架上城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是怎么这么快就作出反应的?” “兵贵神速。”建元帝蓦地出声,“这是老天在佑我大洺。” 几人刚想喘口气,魏言征突然神色紧张起来,“好像有人来了!” “是救兵!”郭松韵登时面露喜色,从草丛里站起身,“陛下在这里——” 话音未落,只听“嗖嗖”几声,数支箭矢破风而至,郭松韵的笑意还挂在脸上,人却直直地倒了下去! “去他娘的老太监,送死还要罢我们一道。”蔺宁一跃而起,“跑!”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密林间枝叶交错。几人撒开腿不要命似的狂奔,连一向蹒跚的建元帝也在众人搀扶下跑了起来,直至听不见身后的动静,才敢慢慢地放缓了脚步。 这是一场几乎没有胜算的逃匿,对方是拿刀动杖的金吾卫,而他们不过是靠着嘴皮子吃俸禄的文臣,还带着一个体衰的老皇帝。 “这样不行。”褚元恕架着建元帝,费力拨开面前的灌木丛,“等体力耗尽,我们都得死。” “好在天已经黑了,他们一时半刻找不到我们。”魏言征接过建元帝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让臣来吧,太子殿下,您须得保存体力。” “世安说得对,我们不能这样瞎跑,待会儿跑不动了怎么办?”蔺宁喘着粗气,“我们得想个法子甩开他们,刚刚来的官道上有辆马车,不如我们潜回那里,找俩人驾车逃跑,吸引他们的注意,他们一定以为我们会优先护送陛下离开,这招声东击西或许能管用,等他们发现中计时,李大人的京都营也该到了。” “我同意老师的提议。”褚元恕点点头,“我们现在就去,我来引开他们。” “你不行。”蔺宁按住他,“你是太子,须得留在这里。魏大人家中还有一结发妻子,他也不行,这事只能我去。” 魏言征一愣,“蔺大人您……” “就这么定了。”蔺宁打断他,伸手抓过褚元倬身边的小厮,“你主子留下你是有用的,你会驾车,你同我去,若敢跑,老子剁了你喂狗。” 那小厮战战兢兢,说话都不利索了,“不、不跑……我这一路都、都跟着大人呢。” “蔺卿啊。”建元帝突然哽咽起来,“又是你,又是你救了朕。” “能不能成功还不好说,陛下不要高兴得太早,不过——”蔺宁话锋一转,“倘若这次真的成功了,陛下便赏臣一座新宅邸吧,臣那宅邸,实在太旧,冬日里冻得慌。” 魏言征:“……蔺大人,您这合适吗?” “合适。”建元帝显然动情了,“等朕平安回宫,京都上百宅邸任你挑选。蔺卿,千万小心。” 夜色里,猝然响起一阵马儿嘶鸣,随即一辆马车闯入众人视线,沿着官道直奔西边城门而去。 何索钦抬眸望去,眼神里写满得意,“这帮蠢货,以为找到马车就万事大吉了吗?马车有什么用,我们也追的上。”他扬起手里的马鞭,“还是那句话,谁取下建元帝首级,我就赏他良田万亩!其余人等不必顾忌,用来磨刀便是。” 第40章 马车在并不宽敞的官道上疾驰, 蔺宁背靠车厢,冲小厮道:“快点!” 说来奇怪,他刚刚穿越过来时, 第一次坐马车还难受的吐了出来, 不想这一呆就是大半年, 在远离工业文明的时代里生活久了, 竟也逐渐适应了马车这种出行方式,人还真是一种会自我调节的生物。 驾车的小厮像是要哭出来,“大人,小的再快,也、也快不过金吾卫的马啊。” 蔺宁心里一沉, 只听见身后的马蹄声逐渐逼近, 一下下敲击着大地如轰雷过境。 何索钦跑在最前面,西番人本就善骑射, 他的坐骑又是千挑万选的良种,小厮不敢与他正面争锋,倏地一下勒紧了缰绳,马车乍然停住,车内“咣当”一声, 里面的人显然被撞得不轻。 第43章 何索钦闻声哈哈大笑起来, “我尊贵的陛下, 可是撞疼您了?” 蔺宁捂着额头, 电光火石之间有了一个念头,他细细回想了下建元帝说话的语态, 刻意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嗓音,说道:“朕本就是行将就木之人,即便被你抓住又如何?你抓了朕, 不过是抓了一个皇帝,大洺会有下一个皇帝,下一个皇帝会踏平西番,届时西番便是人间炼狱!而你,何索钦,是你令西番从此万劫不复,你就是那亡国灭种的祸首!” “好口才。”何索钦冷冷地回道:“你们大洺人善于诡辩,可诡辩能救你的命吗? “朕无需你救命。”蔺宁手心冷汗直冒,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更不知道怎样才能拖延时间等来救兵,“你要杀便杀,即便朕死了,大洺也不会亡。” 何索钦哼笑一声,不再搭话,径直从马背跃上车顶。蔺宁只感觉车厢狠狠震了一下,但见一把钢刀倏地从眼前掠过,车顶瞬间被捅出一个窟窿! 而另一头,何索钦像没事人似的顺势坐下,抽回刀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一圈,“切,竟然没有血,看来没砍中。” 前室驾车的小厮被这一幕吓破了胆,嗷嗷乱叫着滚下马车。 蔺宁提着一口气,躲在车厢里动也不敢动,若不是他方才一直紧贴着车壁,这条小命恐怕就要交代在这了。何索钦一击不成肯定还要再来一击,刀剑无眼,他还能躲几次? 这一刻他突然后悔了,建元帝性命与他何干?这里的一切又与他何干?他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他该在山崩爆发之时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着灾难过去,等着救兵到来。 事到如今,是他自己一步一步将活棋走成了死局。 是他非要做那个引开敌人的诱饵,又能指望谁不顾性命地前来搭救他这个诱饵呢? * 褚元祯没有下马,伸臂一把扯过回话士兵的领口,几乎是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士兵是个斥候,此番就是前来报信的,这会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回、回殿下,山崩之后,不少人都是沿着小路跑的,但凡跑出来的,都已被我们平安护送回去。剩、剩下的便是没跑出来的,那、那……要么是被西番人虏了去,要么就是真的凶多吉少……” 褚元祯深吸一口气,“你确定跑出来的人里面没有太傅?” “没有。”士兵哭丧着一张脸,“真的没有,太傅或许……” “够了!”褚元祯不愿再听下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们找不到,我亲自去找!”说罢调转马头,作势就要进山。 成竹见状赶忙追了上去,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只是说道:“殿下,西城门那里已经打起来了,神机营的火炮暂时将西番人拦在了外面,严将军按计划带着两万边军从后方包抄,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局面,大洺军队不能各自为战,将士们需要一个主心骨。” 话里话外,都在提醒褚元祯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褚元祯脸上闪过片刻的犹豫,随后勒紧了缰绳。 也是在那一刻,他做了一个看起来有悖常理的决定:他抛弃了刻在心底多年“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的教诲,生平第一次把某个人的安危放在了身为皇子的责任之前。 只因为那个人是蔺宁。 * 何索钦甩掉了刀上的血珠,饶有兴致地围着马车打转。 他刚刚将大洺的太傅从马车里逼了出来,可笑的是,堂堂太傅竟然故弄玄虚,假装建元帝的声音骗他,气得他一刀砍了驾车的小厮。现在,那名小厮的尸首就横在太傅脚下,而太傅则是一脸悔不当初的表情,何索钦最爱看这样的戏码。 “我原想一刀送你上路,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欺骗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何索钦盯着蔺宁,“你们大洺有个成语叫做‘生不如死’,你体会过吗?” “我们大洺还有个成语叫‘磨磨唧唧’,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蔺宁用后背抵住车厢,他其实怕的要命,双腿几乎要支撑不住,“我还可以教你一个成语,叫‘快刀斩乱麻’。” 何索钦咧开嘴笑了,“我不想与你废话,只想看你趴在地上向我求饶。” 周围忽地爆发出哄笑,蔺宁抬眼望去,那些本该是镇守御前的金吾卫,如今却与西番人沆瀣一气,无情地嘲笑着自己的同袍。此种局面,又该怪谁? “我很好奇。”何索钦道:“大洺文臣都像你这般刀不离身吗?” 那刀是蔺宁在宴席上捡的,为了防身便一直带着,这会儿倒更像是一根拐杖,支撑着他身体的大半重量。蔺宁将刀拿起在手里掂了掂,“怎么?你有意见?” “我怎么会有意见呢,不过是想同你切磋一番。”何索钦似笑非笑,在马背上微微伏下身子,“太傅大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寻个乐子。这样,你若能接下我三招,我便不计前嫌放你离开,你觉得这个提议好不好?” 蔺宁心道不好,别说三招,他一招都够呛!但眼下这却是唯一的缓兵之计,能拖一时算一时,他总归是个四肢灵活的大男人,总不能真的连一招都扛不住吧。 何索钦见他不答话,又颇为戏谑地说道:“你若怕了呢,也可以现在向我求饶……” “不必。”蔺宁打断他,“三招就三招,老子还等着回家睡觉呢。” 说时迟那说快,这头话音未落,那头何索钦已借着马背一跃而起,明晃晃的钢刀劈头直下! 蔺宁躲无可躲,下意识挥刀格挡。何索钦将身子的重量灌注在刀上,这一下便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电光火石之间,蔺宁仿佛听到了自己肩膀脱臼的声音,握刀的手掌几乎要后翻过去,手腕处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 好在他反应极快,迅速弹开了身子,何索钦的刀擦着他的肩头径直劈进了后方的马车里,只听“碰”的一声,车身上又多了一个窟窿。 “一招。”蔺宁喘着粗气,心里腾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 “连穆廖都不敢正面接下我这招。”何索钦饶有深意地望过来,“你那只胳膊还能动吗?” 蔺宁却顾不上看,因为何索钦根本不给他机会,这个西番人灵敏得如山猴子,一脚踏上马车车顶,又是一次凌空跃起,钢刀瞬时逼至眼前。 “你他娘的又来!”蔺宁破口大骂,想要翻入车底,这一翻才知道肩膀有多疼,半边身子像是被撕裂一般。 何索钦立在车边冷笑,一脚踏在蔺宁来不及躲开的身子上。 这一脚几乎要了命了! 蔺宁只觉得眼前一黑,五脏六腑好像一起炸开了,喉咙里猛地呛出一抹咸味,他原来觉得电视里的吐血都是胡扯,今天倒是亲身体验了一把。 操,一点也不潇洒! 何索钦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嗯?算你二招?” “滚——”蔺宁含着血沫,用能动的那只手握住刀柄,反手一挥。 刀锋贴着脚踝划过,连靴子的皮毛都没触到,被何索钦利落地避开了。 这宛如“隔靴搔痒”的一击令蔺宁羞愧难当,俩人的差距简直是天壤之别。 围观的金吾卫开始起哄,甚至有人喊道:“杀了太傅!” 蔺宁堪堪撑起身子,脸上不知是血还是汗,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天色本就昏暗,他已经快要看不清对手的脸了,这是他二十九年的人生里最为狼狈的一次,这样被人踩在脚下,这样任人肆意蹂躏。 却没人能救他。 山中阴冷,即便是三月的风也依旧透着寒意。蔺宁终于决定放弃了,他扔了手里的钢刀,撑起身子望向何索钦,“能不能给我个痛快?” “不能。”何索钦答得干脆,“说好三招就三招,少一招都不行,我还没玩够呢。” “那好,你玩,我不躲了。”蔺宁扯开领口,“下一招,你就瞄准这里砍。” 何索钦的碧眸里透着虚假的笑意,“那我就将你的头颅砍下,看看大洺太傅的脑袋里盛了多少墨水。” 钢刀再次举过头顶,煞气逼人。 来吧。蔺宁心道,不过一死。 他认命般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利箭与刀锋相撞的声音骤然炸响在耳旁,恍惚间似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蔺宁睁开眼,只见何索钦重心不稳摔倒在地,燃烧的箭矢卷着劲风呼啸而至,将周围瞬间照亮了。 借着火光,他看清了来人。 是褚元祯。 第41章 褚元祯身后跟着成竹和一众近卫, 这次他毫无顾忌地直冲蔺宁而来。马蹄踏出轰鸣,仿佛连大地都跟着震动起来。 何索钦在冲击中站起身,快速翻上马背, 与褚元祯正面相对, “你就是那个……” 话音未落, 褚元祯已拔剑而至, 他没有瞄准何索钦,而是向他身下的坐骑横扫过去,马失前蹄顿时发出凄厉的嘶鸣,血花喷溅而出。何索钦歪身跌落马下,一个翻滚闪至一侧, 举刀猛地挥向前方, 架住了褚元祯紧随其后的一剑。 第44章 这个局面简直同方才一样! 只不过劈剑而下的是褚元祯,堪堪抵挡的人变成了何索钦。 何索钦身体下沉, 他没料到褚元祯竟有如此力道。俩人刀剑相对,褚元祯的压迫感犹如巨石压顶,何索钦扭转刀柄试图抽刀回撤,只听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锋刃受损爆开一个豁口, 连带着主人被一齐踹了出去。 蔺宁此刻只想拍手叫好, 奈何他动弹不得。 那头成竹领着近卫与金吾卫打得不分高下, 间隙里扭头问道:“是金吾卫!留不留?” “大洺已经没有金吾卫了。”褚元祯旋动剑柄, 重新架起攻势,“杀!” “对自己人也能赶尽杀绝?”何索钦从地上爬起来, “你比你的父亲心狠。” 褚元祯没有答话,率先踏出一步,下一瞬直接暴起。 何索钦的刀在刚刚的打斗中裂开了, 只能勉强用残身格挡,但他到底是战场老手,能杀死自己父亲的人想必不是善茬,仅在片刻间便已回过神来,屈起另一侧手肘猛击对手腹部。 褚元祯侧身避开,卸了力的剑锋贴着何索钦的脖颈划过,只擦出一抹血珠。何索钦见了血,动作上明显慢下来,堪堪退到一侧急喘。 金吾卫虽曾是上十二卫之首,但这些年不得重用,内部渐渐疏于操练,如今再打确实有些力不从心。方才的一声“杀”让成竹与一众近卫放开了手脚,眼下局势胜负分明,残存的两三人已被逼到绝境。 褚元祯甩了剑上的血珠,再次看向何索钦,“方才没来得及告诉你,你的穆将军已经被我抓了。” “你说什么?”即便是被对手掀翻在地,何索钦也一直镇定自若,他的身子呈进攻之势,此时却突然变了脸色,“你骗我,这绝不可能!” “我为何要骗你?”褚元祯微微偏头,“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你们的事?是你的穆将军,是他亲口说的。” 那最后半句话像是索命剑,一句一字刺向何索钦心头,他愤怒地扫视四周,登时像是被人抽干了全身力气,“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蔺宁茫然地看着前方,自喉咙深处发出含糊的声音,“赢、赢了?” 残存的金吾卫放弃了抵抗,成竹上前绑了何索钦。 褚元祯收了剑,这才真正地直视蔺宁。 “扶我一把。”蔺宁看着他,“我起不来了。” 褚元祯没有扶,他径直走到蔺宁身前跪下,伸出双臂将人揽进了怀里。 久久没有松开。 蔺宁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傻了,抬起那只能动的胳膊拍了拍褚元祯的后背,问道:“怎么了?” 褚元祯没答话,用额头抵住蔺宁的额头,半晌才问:“哪里疼?” 蔺宁笑了,指指自己右侧身子,“这半边已经没知觉了,下半辈子大抵是个废人了。” “没事。”褚元祯抬起头,仔仔细细看了半晌,“问题不大,颜伯可以治好。”他其实想说,变成废人也没事,他可以养,也养得起。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生怕这点小心思真的把人吓跑了,不得已只能换上那副如常的假面。 马车不能坐了,褚元祯干脆将蔺宁抱到了自己的马上,从背后圈住,一手扶住他,另一只手握住缰绳。蔺宁觉得这个姿势实在“有伤大雅”,为表抗议略略挣扎了两下,就被褚元祯重新按回怀里,“你做什么?” “都看着呢。”蔺宁指了指跟在一侧的近卫,“你能不能不要像抱姑娘似的抱着我?” “我若真想抱你,就会把你转过来,让你面朝着我。”褚元祯转过头,目光扫过身后的近卫,“你们都去前面,跟在后面看什么呢!” 山脚下,裘千虎驾车相迎,见了蔺宁当即骂出来,“这是哪个畜生打得?我非剥了他的皮!” 褚元祯带着蔺宁下马,交代道:“不要回城,去温汤别院,颜伯在那里。” 裘千虎正欲上前扶人,蔺宁突然意识到什么,反手抓了褚元祯衣袖,“是不是还没结束?城门那里还在打仗?何索钦说西番有五万战马……” “这些都不是你该关心的事。”褚元祯打断他,“颜伯会治好你,你且耐心地等我一晚,明日一早我便去找你。” “褚元祯。”蔺宁盯着那张熟悉的脸,“你该不会是擅自跑来救我……你,见过陛下没有?” “见了。”褚元祯不善扯谎,这会儿耳根正红,借着夜色别过脸去,“你少自作聪明,眼下顾好自己便是。” 说罢便翻身上马,一众近卫见状紧随其后,一行人马瞬间调了个头,径直朝着西侧城门奔去。 那边,正是火光冲天。 * 神机营的火炮确实厉害,却有一个致命缺点:填装十分费劲,对于拥有极快移动速度的西番骑兵来说,两者简直是天生相克的存在,一发炮弹可致数百骑兵灰飞烟灭,而骑兵冲锋时火炮却又无能为力。 眼下,西番虽损失了将近一半兵力,但先锋部队已撬开城门一角,大洺军被逼的出城死战,护城的水渠里已是血红一片。 穆廖骑在马上,他并不感到害怕,甚至带了些欣喜。 三十一年之前,他正是自这道城门出城,随明崇帝一路北上。三十一年之后,他重新站在这道城门前,他要弑君夺城! 他不是个忠臣,他一早就知道,忠臣背后有家国,他的背后什么都没有。他幼时流落街头,家国不管,是明崇帝把他带回宫,所以他只忠于明崇帝,为了明崇帝,他可以做大洺的刀。如今三十年的约期已过,他在西番找到新的归宿,如今的他,能为何索钦掀了大洺的天。 这世间不是人人都能做忠臣,他穆廖的“忠”心,向来只对身边之人。 城门处铁蹄声四起,突然有人大喊:“破了!城门破了——” 穆廖打马前行,大吼一声:“冲锋!” 顷刻间数万战马齐奔,冲破了羽林卫好不容易拉起来的防线,城头的炮手根本来不及填火,只见城下的大洺军已被冲散,老旧的重型城门“吱呀”作响,硬生生被西番的战马冲撞开来! 乌云笼罩在京都上空,今晚无月。 穆廖冲在前方,手头钢刀已然出鞘,这把刀用精血养了多年,眼下正泛着渗人的寒光。一个想立功的侍卫上前阻拦,不想还没近身,就被挥出的钢刃削去了脑袋。 穆廖唇角染上笑意,“趁手!” 后方的西番骑兵紧随而至,眼看城门近在眼前,夜空中突然爆出犹如锦帛撕裂的风声,一支利箭携着一物直直钉入城门门板,穆廖只抬头看了一眼,当即勒停了战马。 那是何索钦的束发之物! 身后的骑兵们自动划成两拨,不由自主给一人让路。褚元祯骑在马上,单手握一条麻绳,麻绳的另一头套着何索钦的脖颈。 “你怎么敢!”穆廖登时目龇欲裂,“阿钦——” 何索钦闻声抬头,透过乱发看清了前方的人,顿时暴起,“你敢骗我!” 褚元祯哂笑一声,反手拽紧了麻绳,逼得何索钦踉跄着跪到在地,“是西番失信在前,我不过诈你一诈,你自己无脑,又怎能怪我?”说罢抽出长剑抵在何索钦颈间,抬眸看着前方,“穆将军,还打吗?” 西番骑兵此刻就像是霜打的茄子——纷纷低下了头,倒是边军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起来,他们方才被冲撞得不轻快,如今看着西番宣慰使受辱,大有一雪前耻之意。 穆廖慢慢地将钢刀插回了刀鞘,他的脸上写满了不甘。 曾经有人对他说过,擒贼先擒王。他那时年轻又好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觉得“王”并不能代表所有,一个“王”倒下了,还有会千千万万个“王”站起来。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突然醍醐灌顶,因为有人擒住了他的“王”。 其实从褚元祯抓住何索钦开始,这场战斗就结束了。他们冒险攻打大洺,本就是赌一个“攻其不备”,如果老天垂怜他们或许能赢,这场战斗折损了近一半的西番骑兵,他们可以顶着火炮撞开城门,但再打下去只有被屠尽的份。 穆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眸里的狠戾慢慢褪去。他下了马,一步一步走到褚元祯跟前,躬下身子,“我认输了,西番撤兵,你把他还给我。” 月光刺破阴霾,盘踞在京都头顶的乌云,散了。 第42章 褚元祯寅时三刻才到别院, 裘千虎蹲在屋子前打盹儿,褚元祯踢了他一脚,问道:“给太傅看过了吗?颜伯怎么说?” 裘千虎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看了。”抹了把脸又道:“右臂是脱臼了, 但手腕那里不大好……” 褚元祯听到“不大好”三个字就慌了, 掀开帘子就要进屋, 裘千虎哪里敢拦着,赶紧躬身退了出来。 床上的帘帐不透光,褚元祯嫌碍事,将帘帐整个儿撩了起来。这是一张拔步床,在寻常架子床的结构外还多了一个木制地台, 地台长出床沿三尺有余, 两侧都打有侧柜和矮凳,褚元祯就近坐下, 细细打量起蔺宁。 第45章 或许真是累了,蔺宁睡得很熟,褚元祯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摸了摸,还好,不烫。 自打上次蔺宁受伤, 褚元祯就落下了一个毛病, 只要看见蔺宁睡得一动不动, 就会下意识地去探他的额头。除夕那日, 蔺宁去太行关看他,那一夜褚元祯几乎没敢合眼, 总担心蔺宁玩雪把自己玩病了,最后给他盖了两床被褥才安心。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褚元祯觉得蔺宁这一口咬的真是狠,自从被折腾了那么一回,他就把这人归到了“弱不胜衣”一类,原来一个小小的发热就能要人半条命,他当真是怕了。 夜深人静,连鸟虫都歇息了。 蔺宁这一觉睡得不算踏实,他怕压到右臂,特意侧卧而眠,睡梦中觉得浑身僵硬,便想翻个身松泛一下。 哪知他这一动,竟令褚元祯跟着紧张起来,慌忙伸手过来扶他。 蔺宁半梦半醒,愣了片刻才认出这是哪里,“你、你回来了?” “嗯。”褚元祯紧张地望着他,“哪里又疼了?要不要去叫颜伯?” “你……”蔺宁皱了皱眉,“大半夜的不睡觉,趴在我床上干嘛呢?” 这一问把褚元祯问懵了,耳根顿时变得通红,当即向后退了两步,“没干什么,我刚回来。” 这样的解释很是苍白。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褚元祯的害羞落在蔺宁眼中就成了可爱。其实回来以后蔺宁等了许久,最后实在是撑不住了才睡下,他觉得褚元祯对自己是有些感情的,却又拿不准这样的感情代表了什么。小时候听家里的老人打趣:男追女,隔座山。蔺宁觉得,如果要追褚元祯,可能隔着一座珠穆朗玛峰外加一个马里亚纳海沟,毕竟他也不知道,像褚元祯这样保守的古代人能不能接受同性之爱。 想到这里,蔺宁问道:“你刚回来就来看我,这么担心?” “我……”褚元祯一时语塞,耳根红了个彻底,“我就是随便看看,你怎么醒了?” “被你吓得啊。”蔺宁佯装轻叹,“半夜醒来,就见一人坐在床头盯着自己看,若不是我胆大,这会儿就被吓死了。” “我没有。”任何辩解都显得无力,褚元祯干巴巴地张了张嘴,“那我走了。” “哎别啊。”蔺宁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捞了回来,“来都来了,搭把手呗,扶我起来坐一会儿,我这胳膊使不上劲。” 都说病人自带犹怜体质,这招对褚元祯十分管用,他上前两步,把蔺宁从床上扶了起来,让他倚着一侧床头坐好,又拿过一个软枕垫在他腰下,全程注意着没碰蔺宁的右臂,末了才问:“这样行吗?” “行。”蔺宁满意地点点头,“五殿下很会伺候人嘛。” “裘千虎说你的手腕不大好。”褚元祯岔开了话题,“手腕怎么了?” “骨头折了。”蔺宁淡道:“何索钦那一下真是狠,还好折的只是手腕,不然真是个废人了。” 褚元祯没接话,蔺宁手腕伤得最重,他是知道的,所以他想尽办法也要留何索钦一命,他不能允许何索钦这么痛快的死掉,死太容易了,可这笔账总得算清楚,这份痛楚总得讨回来。 蔺宁抬起右腕看了看,“颜伯说一个月不能沾水,三个月不能有大幅动作,我连吃饭都是问题。” “没关系,你且在这里住几日,等可以下地了,便搬去我府上。”褚元祯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半年反省期已过,月底我就回来了,羽林卫的整顿初见成效,我可以在府里处理公务。即便我不在,颜伯也会照顾你。” “搬、搬你府上?”蔺宁回忆起上次搬府的事,那个结局可不算太好。 “这一次父皇已经恩准了。”褚元祯看透了他的心思,“你向父皇讨要的新宅邸,也准了,南街上有一处三进院很是不错,后门与我的宅子仅隔了一条街,你抽空去看看,若是喜欢,就让人将地契拿来。” 蔺宁诧异地瞪着眼,“地契?谁掏银子?难道不是等着陛下封赏吗?”他纳了闷了,褚元祯选宅子跟选白菜一样,古时候的官二代这么豪横吗? 褚元祯懒得与他解释,掖好了被角,就要站起来,“快天亮了,我得进宫一趟。” “西番——”蔺宁拉住他,“何索钦会被赐死吗?陛下怎么说?他回宫了吗?” “父皇无碍。”褚元祯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来,“李鸿潜率京都营的人及时赶到,全靠你引开了何索钦与金吾卫,父皇同大哥、魏言征三人才能无恙。何索钦被抓,穆廖不得不投降,俩人现在被关在大理寺的牢里,西番又有了投诚之意,至于结果如何,父皇还在犹豫。” “犹豫什么呢?”蔺宁不解,“这是造反!弑君之罪!难道要留他一命?” “不能这么讲。”褚元祯道:“杀一个何索钦确实容易,可西番仍有近三万骑兵,眼下,这些骑兵被圈禁在京都郊外的猎场里,一但杀了何索钦就再无人能管制他们,反而是个麻烦。况且,漠北游民才是大洺真正的敌人,如今的大洺不能再增添新敌了。” “漠北游民?”蔺宁若有所思,“太行关……防得是不是漠北游民?” “是。”褚元祯点了点头,继而加重了语调,“你还睡不睡了?一个病人哪来的这么多问题?” “哎——有点耐心嘛,你也到了娶妻的年龄,可就你这幅脾气,哪个姑娘敢嫁你?”蔺宁趁机说道:“我看,是时候磨磨你这性子了,既然要搬到你府上养伤,不如让你拾个便宜,你且把我当做槽糠之妻,咱俩既经历过生死,说一句共患难也不为过,你照顾我,顺便磨磨脾气,岂不一举两得?”说罢,抬头看向褚元祯。 这番说辞,不但牵强,还十分蹩脚,但蔺宁一时之间想不到更好的借口了,他打定主意要试探一番,即便豁出脸面也想知道褚元祯的态度。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褚元祯愣怔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确定想让我……把你当妻?” 这话说得断断续续,不清不楚。蔺宁心里凉了半截:坏了?这是生气了?触到逆鳞了? 毕竟穿越过来这么久,确实没看见京都城内有龙阳之好的先例。 然而仅过了片刻,就听褚元祯再次开口:“那……我同下人交代一声,你搬去时,可……直接搬到我的屋里。” 蔺宁:“……!” 褚元祯说完就走了,还不忘随手掩上门。 裘千虎缩在墙根边上,见褚元祯头也不抬地离开,急得直拍大腿,“坏了!瞧这步伐,定是吵了架出来的,可怜太傅还伤着呢,哎!” 成竹恰好端了汤药过来,疑惑地盯着自家主子的背影,问道:“怎么走了?方才说什么都要赶回来,这才刚刚天亮,早饭还没用呢。” “昂,赶回来吵架呗。”裘千虎抹了把脸,“太傅也是辛苦。” “又吵了?”成竹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你怎么不拦着?” “我敢吗?”裘千虎接过药碗,“咱家殿下来势汹汹,掀帘出来的时候脸都气红了,我去劝架不是老虎嘴里拔牙——找死吗?!” * 经此一事,皇宫出入变得格外严格,建元帝停了每日的早朝,只留下几个重臣和皇子随叫随到。 这次羽林卫行事得当,与神机营联手提前在城墙上布下火炮,算是头功,建元帝重赏了司寇青,又命羽林卫重掌宫禁。而以苏慎卿为首的金吾卫则全部下狱,当即问斩,正如褚元祯说的那样——大洺已没有金吾卫了。 与此同时,一则消息不胫而走。 人人都道:此次遇刺令建元帝元气大伤,怕是真的撑不了几日了! 太医院的人这几日都是连抽转,汤药一碗接着一碗地送进奉天殿里。建元帝自从回宫便一直时昏时醒,近几日昏的时辰越来越多,御前伺候的人个个都把脑袋栓在了裤腰带上,前来回话的大臣均被明令禁止走漏任何风声,即便如此,宫里到处死气沉沉,人人如丧考妣,如此气氛还是蔓延到了宫外。 如今,朝野上下都在等一个结局,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太子褚元恕和五皇子褚元祯的身上。 按理,褚元祯此次拿了何索钦,应是大功一件,且在众人眼里,是他一直命人监视着西番人的院子,这才有了羽林卫与神机营的提前布局,同时他又在关键时候率边军赶至增援,无论是带兵还是谋略都不逊色于东宫,鉴于此番种种事迹,已经有人开始站队。 建元帝也意识到,此事必须有个了解了。 这日他召集了内阁六部,依次唤来四位皇子。 殿上之人皆明白今日之意,无人发声。长久的沉默后,建元帝清了清嗓子,“太子。” 褚元恕上前。 “你非朕亲生,按理,你应当唤朕一句‘皇叔’。” 话音落地,众人几乎猜到了答案,这无疑是最后的审判,褚元恕将指甲深深地扎入了掌心里。 第46章 “可是。”建元帝又道:“你却唤了朕二十多年的‘父皇’,朕非冷血,早已将你视为朕的亲生骨肉。此前西番作乱,危难之际你肯舍身护朕,朕很感动,不枉这些年对你的栽培。鉴于此前种种,今日,朕做了一个决定——”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朕要将这皇位传于你,你既身为东宫,理应堪此大任。” 第43章 蔺宁醒来时天已大亮, 颜伯怕他夜里被疼醒,特意在汤药里加了少许安神的酸枣仁,故而他这几日睡得格外好, 常常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褚元祯自那日之后只回来过两次, 都是在半夜, 蔺宁能感觉到有人替自己掖好了被角, 但那人从来不肯多留,好像特意回来只为看他一眼,看过之后再马不停蹄地离开。 裘千虎正坐在檐下敲着去年的核桃,见蔺宁推门出来,咧嘴一笑, “太傅醒了?饿吗?小厨房今日熬了鱼汤, 我闻着可鲜了,给您端来尝尝?” “几时了?”蔺宁顺手抓起一个核桃仁塞进嘴里, “我记得……今日要搬回去。” 何索钦那一脚让他躺了两日,但颜伯调理的好,加上他身子骨硬,已经能下床了,骨头上的伤急不得, 只能静下心慢慢养。 “刚过巳时。”裘千虎回道:“殿下早就嘱咐过了, 让您用了午饭再走。今日一早殿下被急召入宫, 说好了晌午赶回来, 算着时间也该到了,说不定能赶上喝鱼汤呢。” 蔺宁笑道:“你满脑子都是鱼汤, 待会儿让你喝两碗。” 说话间,一个近卫跑了进来,也顾不上行礼, 开口便道:“陛下今日在奉天殿上亲口下旨,当着内阁元老和六部重臣的面,将皇位传给了东宫。” “你说什么?”蔺宁只感觉身子一震,慌忙扶住了屋门,“陛下传位了?内阁拟诏了?子、子宁呢?” “眼下陛下屏退了众人,据说只留下了东宫。”那近卫语速极快,“虽没下诏,但这是陛下口谕,内阁元老和六部重臣亲耳见证,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成竹说,殿下出宫后什么也没交代,径直上马走了。他瞧着势头不对,特让属下回来给太傅报信,自己去寻殿下了。” “连成竹都不知道子宁去了哪儿?”蔺宁皱起眉头,“这京都城也不大啊……你说子宁是骑马走的,会不会已经出城了?” “不会,殿下不会这般冒失。”颜伯过来送药,碰巧听到了几人的对话,他将药碗递给蔺宁,“我刚好知道一个地方,太傅要去碰碰运气吗?” * 褚元祯心里憋闷,上了马便一路狂奔,接连冲撞了好几个路边的摊铺,跑到一座酒楼门前才停了下来。 眼前正是“闫记早茶铺”。 掌柜的见了赶紧出来迎客,褚元祯将马鞭递给他,径直往三楼走去。他在三楼包了一处雅间,平日里作吃茶消遣之用,掌柜的知晓他的身份,故而这处雅间从不招待外客,只有褚元祯过来时才会打开。 今日他要了一壶冷酒。 这是东洋那边传来的玩意儿,要将事先冻好的冰放入酒里,清酒入喉,格外醒神。 一杯下肚,丝毫品不出酒香,反倒是灼得喉间生疼,酒入肝肠,连带着脾胃都烧了起来,灼热瞬间蔓至五脏六腑。 褚元祯向来克制,便是宫宴上也极少豪饮,只是今日不同,今日他只想放纵。 他有太多的事情想不明白。 上一世的宫变中,是他与李鸿潜极力护着建元帝,褚元恕奔赴太行关搬来了边军,事后,建元帝废除褚元恕,改立他为东宫。这一世,他提前安排好了一切,对外布下了防御西番骑兵的火炮,对内取代褚元恕搬来了边军救驾,只等尘埃落定,东宫易主。然而,造化弄人,他等来的却是建元帝的传位口谕,建元帝从头到尾都未曾看他一眼,寥寥几句就将皇位传给了褚元恕。 何其容易,又何其可笑。 他置身殿中,宛如俳优1。 蔺宁推门进来时,褚元祯正用单臂支着脑袋,循声投来一束哀怨的目光,似有不满地瘪了瘪嘴,“你怎么来了?”好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 “颜伯说的不假,你果然在这儿。”蔺宁上前夺了他手里的酒盏,“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酒要烫了才不会伤身,你不懂吗?” “懂。”褚元祯低头瞧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突然有些伤感,东宫的位置他握不住,如今连酒盏也握不住,他还剩下什么? “别喝了,跟我走。”蔺宁拉了他的衣袖,“我带你回家。” 褚元祯听而不闻,他垂着眸子,一根一根掰开了蔺宁的手指,得了空的手再次伸向一侧的酒壶。 “你要喝酒啊?”蔺宁好脾气地问道,那语气像是哄孩子似的,“回去之后,我陪你喝,想喝多少都可以。但是,眼下你得跟我走,今日搬府,你若不在,下人们不敢进你的院,那我如何搬到你屋里?说好了同衾共枕,你莫不是反悔了?” 褚元祯蓦地抬起头,眼中的混沌一点点褪去,“没……你……颜伯怎么允许你出门的?你怎么不在别院里等着?” “不错,看来是清醒了。”蔺宁笑了笑,“颜伯为何不允许我出门?你在这里,还是颜伯告诉我的。” “你伤还没好。”褚元祯低声嘟囔了一句,“你不该出门的,颜伯也是胡闹。” “已经可以下地了,我没有那么娇气。不过——”蔺宁话锋一转,“来都来了,不如吃个早茶再走,起床至今滴水未进,肚子都饿扁了。” “小厨房没准备午饭?”褚元祯皱了皱眉,“他们怎么做事的?” “不关他们的事,是你这个做主子的不对。”蔺宁顺势在桌边坐了下来,“你一声不吭上马就跑,到了饭点儿也不回去,我着急出来寻你,哪里顾得上吃饭?若不是你,我定能就着鱼汤吃三碗米饭。” “你寻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小孩。”褚元祯站起身来,“我叫人上些吃的,吃完了一起回去。” “还有成竹。”蔺宁补充道:“我瞧他在门口急得抓耳挠腮,定是也没吃东西呢。” 一炷香后,俩人从“闫记早茶铺”走了出来,褚元祯抛给成竹一包茶点,成竹接过了,冲着蔺宁感激地点了点头。 马车摇摇晃晃跑了起来,车厢里异常沉默。蔺宁剥了个枇杷递过去,“想什么呢?” 枇杷的汁水顺着指尖流下,蔺宁反手握住了褚元祯的手指,“哎——走点心呐,都滴到衣服上了。” 汁水黏腻,褚元祯赶忙拿出帕子来擦,“你这手腕不能用力,别忙活了。” “没用力啊。”蔺宁回道:“我喜欢吃枇杷,但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给我剥。” “回去我给你剥,我现在——”褚元祯顿了顿,“父皇传位于大哥,局势已明,我只需静待封王的诏令,希望大哥开恩赐我一处肥沃的封地,我便也能过上闲云野鹤般的日子了。” “多好啊,俗语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封王之后可不能忘了我。”蔺宁将枇杷塞进嘴里,“届时我便向朝廷提出致仕,你破费点,给我买一处院子,我给你种枇杷吃。” 褚元祯被气笑了,“你是鸡,还是犬?” “都行,你是王爷,你说了算。”蔺宁很有觉悟,“只是你得负责养我,我没了俸禄,吃喝不由己。大洺给王爷的年俸应该不少吧,养个闲人应该养得起?” “养不起。”褚元祯翻了个白眼,“你若跟着我,怕是只能吃糠咽菜了。” 车外人声鼎沸,车内的氛围愈发轻松。到别院时,成竹识趣地没有打扰,从怀里摸出茶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傍晚搬府,褚元祯亲力亲为,蔺宁闲适地立在一侧,反倒像是院子的主人。 下人们路过时眼睛不自觉地往蔺宁身上瞥,毕竟能这么堂而皇之地搬入褚元祯的屋子,还真是年初一吃酒饭——头一遭,便是之前宁妃娘娘亲自挑选的通房丫鬟,据说也是在书房磨了一整夜的墨,愣是连主院的门都没进去。 下人们纷纷小声嘀咕:主子这是开窍了?可细想又觉得不对,对方可是太傅啊,先不说身份上合不合适,性别上可是有悖常理的,自家主子莫不是有着分桃断袖之癖? 蔺宁抓过两个交头接耳的下人,“嘀咕什么呢?” 下人一惊,“太、太傅!” “管好自己的嘴,不知深浅的胡话也敢说?这等污蔑若是传了出去,你们一个个的等着被杖责吧。”蔺宁毫不客气,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他心中有数,褚元祯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个循规蹈矩之人,加之古人的思想没有那么开放,这件事处理不好只会令他难堪。风言风语有时可毁人清誉、要人性命,蔺宁不想让褚元祯遭受流言之苦。 “不敢了,不敢了,太傅饶命!小的们哪敢乱说,太傅怕是听岔了。”下人的头摇得如拨浪鼓,“殿下与太傅是……是……桃李之情。” 蔺宁挑挑眉,“知道就好,以后出门也要这么说。” 第47章 刚教训完,却见两个下人脑袋一缩,像是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脚底抹油一般的跑开了。 蔺宁下意识回过身,发现褚元祯就立在不远处望着他,目光冷得宛如一潭死水,显然将方才的对话听了进去。 第44章 春日里多时蔬, 晚饭时便多了好几道绿油油的小菜。 褚元祯将伺候的下人打发了,盛了一碗米饭递给蔺宁,“桃李之情?我瞧你装得还挺像, 真把自己当太傅了?” 果然是听到了。蔺宁讪讪地笑了下, “这不是为你着想?我倒是不怕这些。” “为我着想?”褚元祯挑了挑眉, “那你真是好心肠, 你怎知我怕这些?” “毕竟你是皇子嘛,皇子清誉大过天,再说——”蔺宁顿了顿,“我瞧着那墨宗迟是真的喜欢你,一门心思地想让你做他的贤婿。” “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件事?”褚元祯眼前一亮, 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了, “这件事实属无稽之谈,墨家二小姐看上的不是我。” “不是你?”蔺宁有些懵了, “那是谁?” “是成竹,没有想到吧?”褚元祯给自己添了碗米饭,“那日在闹市,我不小心冲撞了她的马车,谁知驾车的小厮不依不饶, 非要讨个说法, 成竹迫于无奈, 只得上前周璇。墨家二小姐便是因此瞧上了成竹, 她不好意思直言,才谎称看上了我。” “这——”蔺宁一口米饭卡在嗓子眼儿, 顿时咳了起来。 “慢点儿,没人同你抢。”褚元祯嘴里说着嫌弃,手上的动作却没落下, 一手拿起茶壶倒水,另一只手轻拍蔺宁后背,“墨家二小姐看上成竹这件事,有这么让你吃惊吗?” “不是,我好奇啊。”蔺宁捋着胸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亲口问的。”褚元祯似是十分骄傲,“回京之后我特意去了一趟墨府,墨家二小姐起初不肯明说,我再三逼问终于问出实情。墨宗迟自恃甚高,瞧不上成竹,但成竹是我近卫,我领羽林卫指挥使一职位列正二品,成竹在我之下,论品阶与司寇青是平级,享正三品待遇,墨家有何不满?” “你……”蔺宁不敢置信地瞪着他,“逼问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种事情?墨家没将你赶出来,真是你投胎投得好,但凡换了旁人,怕是已经曝尸街头了。” “这件事整个京都都传的沸沸扬扬,我不该要个说法吗?”褚元祯看向他,“甚至连你都误会了。” 电光火石之间,蔺宁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褚元祯亲自上门正身,难道是因为怕他误会? 然而下一瞬,他就将这个念头掐灭了——总不能因为几次仗义地相救,就误以为褚元祯喜欢自己吧,他或许自信了些,但还不至于自恋,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褚元祯见他又沉默下来,十分不满地敲了敲桌子,“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每次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还是在肖想哪家的闺秀?” “我没……”蔺宁一时语塞,情急之下随便扯了个理由,“我就是想,得亏我及时喝止了你家下人,若是那些风言风语流传出去,于你于我都不好,你说是吧?” “用得着你管?喝汤。”褚元祯不知怎的又冷了脸,舀了一碗参汤推向他,“若真是风言风语我自会处理,你管好自己便是。” “哎?方才瞧着还挺高兴的。”蔺宁小心地接过汤碗,“这会儿怎么晴转阴了?” “这会儿也高兴,高兴得很。”褚元祯撂了筷子,“我饱了,你慢用。” 蔺宁识趣,顾自埋头扒饭。他近日被养得嘴都叼了,褚元祯不知从哪儿雇的厨子,做的饭菜甚是对他口味,眼瞅着一日日愈渐丰腴,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那张嘴。 半柱香后,成竹进来收拾餐盘,便见褚元祯坐在桌旁剥枇杷,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将剥好的枇杷递到蔺宁手里,平日里连厨房都不会进的主儿竟然在伺候别人吃东西。 “哟,成竹!”蔺宁十分不见外地招呼他,“听说墨家二姑娘看上你了?” “……” 却听“砰”的一声,刚刚还在门口的人瞬间不见了,竹制的帘栊被震得一晃一晃,可见关门之人使了多大的力气。 “你们主仆二人。”蔺宁顿了顿,“害羞起来倒是一模一样。” * 晚上入寝时才是真正的尴尬。 褚元祯的这间屋子极大,却也只摆了一张床。蔺宁的右臂不能沾水,沐浴也仅是走个过场,很快便出来了,他坐在床边擦着小腿上的水珠,见褚元祯一动不动地坐在一侧的暖榻上,问道:“不困?” 那头褚元祯佯装看书,耳根却已经红了,“你先睡吧。” “哎,明明是你要我搬进来的。”蔺宁故意叹了口气,“你若是觉得不舒服,我还是去旁边的屋子睡。” “不必,其他屋子没烧地龙,夜里会冷。”褚元祯将书放下,脸上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你睡外侧?还是里侧?” “里侧吧。”蔺宁翻身上床,抓过被褥盖在身上,“我说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原是烧了地龙啊,谁家入春还烧火,皇子的待遇果然不一般。” “你不是怕冷吗?”褚元祯立在床前,手指压在内袍的衣襟处,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合衣躺下,“我冬日里也极少用,只有像你这般年纪的人,才会受不住寒。” “我这般年纪?”蔺宁被气笑了,“我是七老八十了么?” “老师今年四十有一,我一直以为你与他差不多。”褚元祯在外侧规规矩矩地躺好,这明明是他的床,眼下却十分拘谨,“或许三十七八?” “你才三十七八!”蔺宁登时飞起一脚,不偏不倚地踹在褚元祯身上,“老子才二十九!还是虚岁。” 褚元祯本就是半个身子悬在外面,这一脚踹得他差点翻下床去,蔺宁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了,俩人身形都不稳,顿时像叠罗汉似的叠在了一处。 屋内的地龙烧得起劲,蔺宁摸到褚元祯的手,掌心里全是细微的汗,他忙慌起身,退到床尾,“这不是巧了嘛,我可不是投怀送抱啊,更没想着占你的便宜,你——热不热?” 俩人对视片刻,褚元祯脸上的潮红一直蔓延到脖颈,说不热是假的。内袍的里衬早就让汗浸透了,经刚才这么一贴,一股燥热正在体内横冲直撞,他一把掀了被褥,“我想起来了,小厨房炖了银耳羹,我去拿过来。” 等他回来时,面上已恢复如常。 蔺宁抱着汤盅,“我其实喝不下了。” 褚元祯自然也喝不下,这银耳羹是他把人拎起来现做的,来回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可体内的燥热丝毫未减。 “我说。”蔺宁把汤盅放回桌上,“我瞧着你也睡不着,与其大眼瞪小眼,不如咱俩聊聊天?” 褚元祯正好不愿上床,顺势拉过一侧的椅子坐下,“你想聊什么?” “就聊聊你今天为什么会去闫记。”蔺宁看向他,“这几日街头巷尾都在传,说你五皇子不日就要立为东宫了,结果陛下竟当众下了传位的口谕,你是心里憋屈,才跑去了闫记喝闷酒吧?” 褚元祯一怔,他没想到蔺宁会聊传位之事,顿时如蔫儿一般垂下头。 蔺宁却笑了,“其实我更喜欢你做个闲散皇室。我记得你说过,你十分好奇吃到嘴里的东西是怎么来的,为此你还在山顶建了一处小院,闲暇时便去刨地播种、养鸡养鹅。单凭这点,我就可以断定,闲云野鹤的日子更适合你,错失东宫不见得是件坏事,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谁又能预知今后的事情呢?” 褚元祯有些触动,“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不然呢?蔺宁心道,他自认安慰人的功力不算差,做老师那会儿开导学生的事情都是他来做,怎么眼前这人却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呢?他想了想,又道:“我白日里说的都是真心话,来日你封王,我便随你一道去封地,这个太傅谁爱做谁做。而你也要像我这般看开些,九五之尊的位置再好,也不及‘平安’二字让人踏实。” 这话听着有些熟悉,褚元祯抬起头,“你见过我外祖父了?” “确实见过,老爷子叫我劝劝你。”蔺宁双手一摊,“可惜我不是真正的太傅蔺宁,你也不会乖乖听我的话,老爷子算是白费苦心了。” 褚元祯听到这里反而笑起来,“外祖父这次算盘打歪了,即便是老师亲自来劝,我也不见得乖乖听话。” “你——”蔺宁一顿,“难道是……还想争?” 床头的烛火猛地抖了一下,似是有夜风吹了进来,褚元祯起身将火灭了,摸着黑走到床边,“争与不争都一样,既然大哥一心想赢,那我便让他赢一次。”说罢掀开被褥,“四更天了,再不睡,天就亮了。” 这场对话来得快去得也快,蔺宁听得似懂非懂,却琢磨不透褚元祯到底在想什么。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这好像是咱俩第二次同床合睡。” 第48章 第一次还是在太行关的营帐中。 褚元祯沉默片刻,“这次的床宽敞。” 蔺宁笑了,“上次我也没挤你啊。” “只是没挤。”褚元祯不满道:“上次你半夜起鼾,扰得我一夜没睡,这次换我先睡。” 蔺宁哭笑不得,撑着眼皮回道:“行,我等着,你先睡。” 话虽如此,但直到身旁的人起了轻鼾,褚元祯仍是脑子一片清明——压根儿睡不着。 第45章 次日醒来, 蔺宁出了一身的汗,刚醒时人是恍惚的,只觉得枕在了一个不那么硬的东西上, 一侧身, 就扎进了褚元祯的怀里。 蔺宁登时清醒了。 他不习惯木枕, 夜里睡得迷糊想找个柔软的东西, 竟错把褚元祯的胳膊当成了枕头。 天还没亮,屋内暗得很,蔺宁看不清褚元祯的表情,也不知人是醒了还是睡着。他悄悄挪了下身子,打算把这事儿掩盖过去, 哪知才刚一动, 身侧的人竟然睁开了眼。 “醒了?”褚元祯声音有些沙哑,“早说你睡不惯, 我叫人换个软枕来。” “怎么不叫醒我?”蔺宁心里十分愧疚,“麻了吗?给你揉揉?” “还好。”褚元祯抽回手臂,“你睡得死,我推你都不醒。” 蔺宁的目光落在褚元祯袖口的口水渍迹上,顿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睡眠一向很好。” 俩人挨得近, 窝在被里像是在说悄悄话。褚元祯这会儿心情不错, 少见地起了逗人的心思, “是很好,半夜梦呓将我吵醒了, 你却能翻个身继续睡。” “我说梦话了?”蔺宁直起身子,“我说什么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觉得你会说什么?”褚元祯打量着他, 似笑非笑道:“你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蔺宁心里一惊,心道:他不会是喊了褚元祯的名吧?但瞧着那人一副看戏的表情,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就凭这张薄脸皮,若真是喊了那三个字,这人的脸早就红透了,断不会像现在这般打趣。 窗外适时传来公鸡的打鸣声,蔺宁岔开话题,“几时了?” “卯时二刻。”褚元祯说罢起身下床,走到床尾将灯点了,“我叫人提桶热水来,你夜里出了不少汗,沐浴后换身干爽的衣服,以免着凉。” 倒是个贤惠的。 小厨房的人一早就忙活开了,自家主子最近不大正常,原先从不关心吃食的人,近来分外在乎饭菜的口味,半夜里还会把人拎起来做羹汤,这不,大清早竟专门跑来命人烧热水。往日里一年到头不曾迈进厨房半步,这两日却快要将厨房的门槛踏平了。 早饭时,蔺宁窝在暖榻上不愿下来,褚元祯递给他一个枣卷,“还没睡醒?” “在想心事。”蔺宁接过枣卷,掰了一块塞进嘴里,“你说,陛下扣了何索钦和穆廖这些日子,怎么还没发落?” “你也发觉不对了?”褚元祯在暖榻的另一头坐下,“父皇不是不发落,而是尚有疑点未查明。西番五万战马如何入的京都眼下没人知道,这一路关卡重重,要经过三省七府,五万战马数量何等庞大,却能掩人耳目一路入京,要说没人相助,怕是连西番人自己都不信。” “你的意思是——”蔺宁咽下枣卷,“有人通敌?” 褚元祯不置可否。 “这可是重罪啊!”蔺宁神情严肃起来,“先前苏慎卿等人与穆廖里应外合,陛下盛怒之下肃清了整个金吾卫。而你说的这件事,事关三省七府、几十万百姓性命,那个任由西番五万战马过关的人,便是被诛九族也不为过。” 褚元祯挑挑眉,“倒是很少见你这般生气。” “我脾气虽好,却也看不得奸诈忤逆之事。”蔺宁端起粥碗喝了一口,“通敌叛国的人就该剁碎了喂狗,这人是谁?可有眉目?” “恐怕不止一人。”褚元祯道:“从西番到京都,一路需经过陕、晋、冀三省,这三省虽接壤但却由各自的布政使独立管辖,换言之,何索钦想要西番骑兵顺利入京,要么逐一打点关系买通布政使,要么——” “——在中枢里找个位高权重之人,帮他打通来路。”蔺宁接过话茬,“那这人在朝中的位置不可小觑,布政使已位列正三品,这人必定是二品以上。” “亦或,是皇室中人。”褚元祯悠然地给自己添了碗米粥,“这就是父皇至今迟疑未决的原因。” “你们褚家出了个叛徒?”蔺宁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睛,“这个人妄图毁掉自己老祖宗的基业?!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嘛。” “你还真是舌灿莲花。”褚元祯有些酸涩地说道:“我何时与褚元恕是‘一家人’了?” “褚元恕?你怀疑东宫?”蔺宁没留意话中的揶揄之意,还想着替人分说,“可我觉得世安不会如此,他或许对眼下的朝局有所不满,但绝不会因此做出通敌叛国之事。建元帝几次遇险他都挡在前面,他没有理由加害自己的亲叔父。” “世安?”褚元祯眯着眼睛,“叫得很顺口啊,你们很熟?” 蔺宁一口枣卷噎在了喉咙里,不敢作声了。 褚元祯站起身来,越过蔺宁肩头从炕桌上取过一摞图册,他将图册在手中展开,就着这个姿势将蔺宁圈在臂弯中,俯下身子与他面对面,“我让你看看,褚元恕的狼子野心。” 这本是个极具压迫感的姿势,奈何俩人靠的太近,唇齿间呼出的热气尚未消散,转头就钻进了对方的鼻腔里。潮热洒在面颊上,沿着鼻梁爬上唇,反倒成了一种若有似无的碰触。 “你——”蔺宁脑子一抽,“我知道我看起来秀色可餐,但还是请你嘴下留情。” 褚元祯:“……” 俩人迅速分开,褚元祯的耳根红透了,面上却依旧强作淡定,“陕、晋、冀三省有个通病:贫瘠,朝廷每年下拨的赈灾银两过百万,但地里就是长不出足以养活当地百姓的庄稼。后来有人发现,不是土地不行,是种子不适合,有道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因京都中的权贵们喜食稻米,所以大洺人人抢着种植水稻,但水稻在陕、晋、冀养不活,于是这三省愈发地不受待见,布政使每年入京都述职时,遭遇的白眼奚落不计其数,这就使得当地的官员们与京都产生了间隙。” “可这与褚元恕有何关系?”蔺宁长记性了,生怕某人不豫,再不敢唤褚元恕的表字。 “你知道陕、晋、冀三省有多大吗?”褚元祯将图册摊在炕桌上,“三省总计十九府三十一州近二百县,占了大洺半壁江山。褚元恕借着东宫的名头笼络陕、晋、冀三地布政使,每年的赈灾银两由他亲自运送,连笔下的策论都紧贴当地民生,一个太子做到这般地步,下面的人自是感恩戴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三地的布政使也学会了‘孝敬’京官,只是这夏季里的冰敬、冬季里的炭敬,无一例外地全部流入了东宫。” 褚元祯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蔺宁。 “如今,这三地上至地方官下到老百姓,知道父皇的人甚少。前年有个状告西安府的官司,一对宰牛的夫妻入京都伸冤,指名道姓地喊着让褚元恕替自己做主。在他们眼中,即便是当今陛下金口玉言的圣旨,也抵不过东宫太子嘴里的半句话。” 蔺宁不由得惊叹:“这么厉害?” 说完他就后悔了,褚元祯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按在大洺地形图上,一字一顿道:“你给我看仔细了,褚元恕收拢了陕、晋、冀三地,便是将半个大洺握在了手心里。今日西番入京都走得就是这条线,除了他,谁还有这个能力买通三地地方官?他帮西番五万骑兵入京都,置几十万百姓性命于不顾,你管这叫‘厉害’?” 蔺宁一时语塞,盯着地形图看了半晌,才问:“你有证据吗?” “没有。”褚元祯松开他的手,向后靠倒在软榻上,“若是有,他现在已经被我投入刑部大牢了。我倒是想潜入东宫寻找证据,可眼下前去巴结的官员太多,旁人进不去。” 蔺宁听了一乐,“这话泛着酸水。”他向前探了探身,把头凑到褚元祯面前,轻声问道:“心里不舒服了?” 俩人之间隔着炕桌,但距离并不算太远。 屋里的地龙烧的旺,褚元祯只穿了一件内袍,领口不似平日那般系得紧,恰好能露出脖颈处的皮肤。 蔺宁很少见这般打扮的褚元祯。 或是碍于皇子的身份,褚元祯平日里习惯了蟒袍加身,颜色上又多以玄色为主,冠岁的年纪却平添了几分老气,后来官至羽林卫指挥使,终日里以狮子绯袍示人,威风倒是有了,却独独少了那份少年气。如今坐在这里,素白内袍衬得他眉目愈发俊逸,连耳后腾起的潮红都显得格外可爱。 蔺宁忍不住打趣:“宁妃娘娘把你生的这么好看,本是可以靠脸吃饭的,你却偏偏往那混沌朝局里扎,这会儿撞到了南墙上,可是死心了?” 第49章 褚元祯仿佛百爪挠心,愣是把指尖都掐红了,“你揶揄我?” “哪敢。”蔺宁替他捋平手指,“别掐了,我看着都疼。这件事涉及两国内政,关系上定是盘根错节,要想理出个头绪来,就不能只盯着一方。” 褚元祯眼中一亮,“你的意思是——” “听说何索钦与穆廖关在大理寺。”蔺宁收回手来,端正坐好,“我们就当饭后遛食,一不小心遛到了大理寺,顺道看看昔日的老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第46章 何索钦与穆廖被关在大理寺, 魏言征作为大理寺卿,承担了引路人的作用。 大理寺的牢房与刑部的不同,关押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走在里面也并不觉得昏暗。三人自大门而入, 便看到一个杂役提着食盒出来, 魏言征叹了口气, “又是他?今次点的什么?” 杂役躬身行礼,“回大人,要了兰亭轩的酒肉。” “谁?”蔺宁问道:“牢房里还有这般待遇?” 魏言征挥了挥手,示意杂役退下,引着俩人往里走, “是何索钦。大洺素有善待投诚者的惯例, 何索钦表示愿意投诚后,陛下下旨‘凡有所求, 无所不应’,何索钦一听这话可来劲儿了,日日换着花样地要求一日三餐,点的还都是京都里有名的馆子,再这样下去, 大理寺都要被他吃空了。” “嘿, 这可不是捡了个大便宜嘛。”蔺宁乐了, “魏大人, 您这牢房还缺人吗?要不把我一起关了?” 褚元祯睨他一眼,低声道:“我是缺你吃了, 还是缺你喝了?” 蔺宁挠着头,“这是白赚的呀,不吃白不吃。” 魏言征没听到俩人私语, 顾自在前面引路,走到最里侧的一间牢房,果然看见何索钦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摆着的正是兰亭轩的炙羊肉。 罂粟一事后,兰亭轩曾被勒令闭店,直至一个月前才重新开门迎客。他家的炙羊肉一直是招牌,即便现在不再添加罂粟籽调味,慕名而来的食客还是络绎不绝。 何索钦听到声响抬起头来,看清来人后露齿一笑,“稀客啊。” 牢吏搬来了三把椅子,褚元祯没坐,看向何索钦,“我们来此不是与你客套的,本宫只问你一句,除了金吾卫的苏慎卿,还有何人与你们暗中勾结?” “想知道吗?那你得拿出点诚意来。”何索钦的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蔺宁身上,“太傅大人也来了?那就请太傅大人进来陪我喝一杯,喝痛快了,我便告诉你们。” 蔺宁刚想接话,褚元祯先一步挡在了他面前,“他不行,我陪你喝。” 何索钦喉间溢出笑声,他眉眼天生带着弧度,伴着阴沉的诡笑,竟现出一丝狂狷之色,“我才不要你,你想杀我轻而易举,我可不想死在这里。他就不一样了,我轻轻松松便能废他一条胳膊,和他一起喝酒,我才能安心呐。” 不知是哪句话戳到了褚元祯的痛处,只听“砰”的一声,他挥拳重重砸在了牢房的栅栏门上。 蔺宁见状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哎——没事的,光天化日之下,他还能杀了我不成?我就进去陪他喝点,酒足饭饱才好交心。” “谁要与他交心?”褚元祯纹丝不动,直直盯着何索钦,“本宫耐心有限,你最好从实招来。” “我不是说了吗,我想要你们的太傅大人进来陪我喝酒。”何索钦拎起身边的酒壶,“只是喝酒而已,五殿下害怕什么呢?”说罢又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既阴冷又渗人,透着一股病态的癫狂。 魏言征也坐不住了,“何索钦,你休要胡来!若是寻常喝酒,我等自然相陪,但若是你揣了什么不轨的心思,依律例本官大可将你就地问斩。” “我现在是阶下囚啊。”何索钦举起带着镣铐的双手,“我都这样了,大人有何不放心的?” 魏言征征询地看向蔺宁,蔺宁亦是犹豫不决。 一旁的牢吏十分识趣,默默地放下牢门钥匙,退了下去。 “真是只是喝酒而已。”何索钦背靠在墙上,下巴微微仰起,“你们将我与穆廖分开关押,我日日独自一人呆着这里,闷啊。这牢里干净得只有一张草席,我还能用草席把人闷死不成?” 蔺宁听了,壮着胆子向前一步,透过栅栏向牢内看,果然只看见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子。 褚元祯拧着眉,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你离远点。” “五殿下护短呢。”何索钦暧昧地一笑,“怪不得那日打我打得那样狠,不曾想五殿下也是性情中人。” “咳——”魏言征在旁立着,此时轻咳一声,将话题拉回来,“以臣之见,或许可以让蔺大人试试,我等就在外面看着……” “不行哦。”何索钦突然插话,“我要与太傅大人单独饮酒,间或说几句悄悄话,你们在旁看着算怎么回事?” “好,单独就单独。”蔺宁一口答应下来,扭头看向魏言征,“魏大人,开门吧。” 岂料褚元祯突然上前一步夺过钥匙,“何索钦,你简直是自断生路!大洺一日揪不出内贼,你便一日回不了西番,只能呆在这牢里发臭、生蛆,最后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魏言征瞧着这番情形,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默不作声地退到一侧。 当着他的面,褚元祯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将蔺宁护在身后,“魏大人,眼下揪出内贼要紧,若大理寺有需要人手之处,羽林卫上下随时听候差遣。” “差遣不敢当。”魏言征行了一礼,“臣只盼不辜负陛下与五殿下的信任,早日揪出与西番暗通款曲之人,以重修两国之好。” * 直至走出牢房,蔺宁仍不敢直视褚元祯。说毫不在意是假的,褚元祯那般赤裸的偏袒,连何索钦都瞧出了端倪,魏言征肯定也看出来了,便是再心大的人,也能感受到褚元祯那种明目张胆的庇护。 上了马车,蔺宁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为何不让我进去?” 褚元祯睨他一眼,“上次的教训没吃够?” “上次是上次,上次只有我一人,何索钦还带着刀。”蔺宁顿了顿,“但这次不一样,他双手都被拷着,牢里什么都没有,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褚元祯不作声,在车厢里一阵翻找,找出一条看起来差不多的镣铐,递到蔺宁面前,“给我铐上。” 蔺宁傻了,“你要干什么?我、我没那癖好。” “什么癖好?”褚元祯皱了皱眉,“让你铐你就铐,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蔺宁接过镣铐,“这可是你说的,待会儿……” 只听“嘎嘣”一声,镣铐铐在了褚元祯的手腕上。下一瞬,他猛地伸臂向前,反手套住了蔺宁的脖颈,一个用力把人拉向自己。 蔺宁毫无防备,“你疯了?!” 褚元祯从后侧卡着他的喉咙,镣铐吊着双手,留出了足以顺畅呼吸的距离,“你看,我现在双手被铐着,却能让你动弹不得。” 马车跑得平稳,蔺宁登时绷紧了全身肌肉,后背抵在褚元祯的胸膛上,好似靠着一座银山铁壁,连呼吸都变得局促起来。 “你怎么了?”褚元祯松开手,“我没用力,勒到你了?” “没怎么。”蔺宁回过身子,俩人鼻尖相对,他慌乱地移开视线,“就因为这个?” “不然呢?何索钦的身手与我不相上下,想要取你性命简直易如反掌。”褚元祯转动着手腕,眨眼之间,竟将那镣铐打开了,“这种东西铐你还行,对我完全没用,我猜,对何索钦也是如此。” 蔺宁还没回过神来,他刚刚差点就问出口了,当真以为自己是特别的那个。 褚元祯看着他,没有拆穿他的窘迫,“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怀疑何索钦并不会如实相告,他只是一时兴起想要寻个乐子,即便你真的进去陪他喝酒,他也不会将那个人供出来。” “为何?”蔺宁迫使自己跟上褚元祯的思路,“他不是已经投诚了吗?既是投诚,为何还要护着那个人?” “第一种可能,便是我们推断的那样,通敌之人身份尊贵且重权在握,仅凭这件事还无法将他拉下水。何索钦既已投诚,以后便少不了与大洺打交道,而那个人的位置足以威胁到西番今后的发展,所以何索钦会选择姑息养奸。”褚元祯顿了顿,“还有第二种可能,但这仅仅是我的猜测。” “你说。”蔺宁道。 “我甚至觉得,或许连何索钦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褚元祯向后靠在了车壁上,“假设有人对当下的朝局心怀不满,而他碰巧知道了何索钦想要攻打大洺,于是顺水推舟,以‘帮忙’的名义,为何索钦打通了这条路。成了,便可直取王座,败了,也没什么损失。” “借刀杀人?!有人欲借何索钦这把刀行刺大洺的皇帝?”蔺宁难以置信,“何人这么大胆?” “我说了,这仅仅是猜测。”褚元祯把玩着手里的镣铐,扭头看向车外。 第50章 其实也不全是猜测,上一世西番投诚后,他曾派出大批人手跟踪调查何索钦,可是直至他死,都没能揪出那个与西番暗通款曲的叛徒,他早就怀疑有人在暗地里下了一盘大棋,将西番、建元帝、乃至整个大洺玩弄于鼓掌之间。 他曾饮恨而终,这是他的心结。 车外时不时传来商贩的吆喝,车内的气氛却逐渐凝重起来。蔺宁敏锐地察觉到马夫换了条路,随口问道:“要去哪儿?” “福隐寺。”褚元祯说着忽地红了耳根,“我母亲想见你。” 第47章 宁沁雪明景五年入宫, 至此连回宁府探亲都成了奢侈。明景十二年,真正的蔺宁高中,一朝看尽长安花, 彼时的宁沁雪抬头只见四方天, 却没有机会与这位连斩三元的天纵奇才见上一面。 后来, 蔺宁官至太傅, 成了一众皇子的老师,宁沁雪才第一次从自己儿子的口中听到了“蔺宁”二字。再后来,十二岁的褚元祯搬出了她的宫院,母子见面的次数少了,也就更不会将一个外人挂在嘴边。 直至大半年前, 宫里的掌事太监突然来报, 说褚元祯正在东角门受刑,是替太傅蔺宁捱廷杖。宁沁雪慌忙赶到, 心疼到差点晕厥,她的儿子被打得冷汗涔涔,可蔺宁愣是连面都没露!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情,宁沁雪每回听了都是心惊胆战,终于决定见一见这个久闻其名的太傅。是了, 她就是要看看, 能让自己儿子一次次舍命相护、先后两回接到府内小住的男人, 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 马车在福隐寺的后门停了下来。 福隐寺是皇家寺院, 平日里仅对皇室成员和五姓门阀开放,门前清冷得连只蚂蚁都没有。 蔺宁有些踌躇, 倒也不是害怕,他如今顶着个一品文官的头衔,再怎么说也是朝廷重臣, 无论见谁都是有底气的,只是这位宁妃娘娘好巧不巧是褚元祯的母亲,这就像极了晚间档里那些首次见家长的剧情,当真尴尬。 褚元祯望着他,眉眼染上笑意,“怎么瞧着你还紧张起来了?我母亲又不会吃了你。” “当然不会,素闻娘娘待人和善,是个柔婉之人。”蔺宁话锋一转,“但是拜见长辈是大事,我如今吊着一只胳膊,也未穿官服,礼数上总是有些缺失,不如择日再进宫请安?” “你想什么呢?”褚元祯被逗乐了,“谁说这是拜见长辈?母亲只是要求见你一面,这同拜见长辈有何关系?” 不一样吗?蔺宁心道,古人还有这么多讲究?都要求见面了,还不算见家长? 等入了茶室,蔺宁才明白这“见一面”的含义。 茶室一分为二,中间立着一道屏风,宁沁雪就坐在屏风之后,整个人被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道端庄纤细的身影。 侍女招呼蔺宁落座,他顺势坐下,也没敢盯着屏风细看,只垂眸打量面前的茶具,那茶具是清一色的素白,品味上倒是与褚元祯出奇地一致。 宁沁雪率先打破沉默,“蔺大人请用茶吧,本宫冒昧求见,还望蔺大人莫怪。” “娘娘言重了。”蔺宁坐得笔直,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娘娘唤臣前来,所为何事?”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宁沁雪语调柔和,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听起来像是带着笑,“听闻蔺大人眼下暂住子宁府上,子宁性子刚直,若有不周之处,还望蔺大人多多包涵。” 蔺宁一听,顿时有些慌,他不仅住进了褚元祯府邸,还与人睡在了同一张床上,虽说俩人之间清清白白,但听起来总是有些不妥。即便是在现代,儿子的床上躺了一个男人,做母亲的都要拎起来质问一番,更何况这是风化保守的古代社会,宁沁雪这一问就像是在兴师问罪。 还好,见面之前褚元祯特意叮嘱过——叫他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蔺宁想了想,这同床合睡之事显然是“不该说的”,应当隐去,于是回道:“五殿下最是懂事,体谅臣有伤在身,故接到府内调养。府内医官是位妙手,经他一番调养,臣已恢复了七八分,对此,臣只有感激之情,怎会有不周之说。” 宁沁雪笑笑,也不再问了,唤了侍女给蔺宁添茶。 矮几旁挂着一个做工考究的铫子,里面的水咕嘟翻涌,显然已经煮了多时。 侍女添了茶,宁沁雪才重新开口,只是语气突然严肃起来,“其实,本宫今日是有事相求,素闻蔺大人才识渊博,这才斗胆,请蔺大人为本宫解惑。” 这话蔺宁不敢接,赶忙搁了茶碗起身行礼。 宁沁雪摆了摆手,“蔺大人不妨先听本宫把话说完。前几日,皇后娘娘召后宫姐妹小聚,二皇子生母、丽妃姐姐说了一桩趣事。她说,西番人企图谋反那日,陛下曾派二皇子前往太行关报信,哪知二皇子到了太行关,发现军营之中空无一人,大批人马已于半个时辰前出发,赶往京都方向救驾。丽妃姐姐好奇,太行关是怎样得知消息的?她知那时子宁就在太行关,便问本宫,可本宫也不知。今日,本宫想问问蔺大人,此事,您知道吗?” 蔺宁一惊,这等细节他怎会知道?可细细一想,宁沁雪明显是话里有话。在褚元倬到达太行关之前,褚元祯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并且赶往京都救驾,那么,这消息是谁传的呢?即便是有人用烽火传信,褚元祯也来的太快了些,就好像提早便知道了何索钦会在上巳节的宫宴上谋反。 想到这里,蔺宁心里凉了半截。建元帝素来多疑,如果知道了此事,定不会再信任褚元祯,甚至还会怀疑自己这个儿子,怀疑他暗地里与西番人勾结。 难怪!建元帝会将皇位直接传给东宫,这件事多半已经通过皇后之口传到了建元帝耳里。如今褚元祯没有受到此事牵连,恐怕已经是建元帝格外开恩了! 宁沁雪饮了一口茶,她知道蔺宁听懂了,又道:“哎,本宫也是糊涂了,蔺大人那日在宫宴之上,又怎会知晓这等小事情。”她话锋一转,“蔺大人是子宁的老师,眼下又住在子宁府上,可否帮本宫一个忙?” 蔺宁颔首:“娘娘请说。” “还请蔺大人多多管束子宁。”宁沁雪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势,“子宁自小便有一个毛病,太过信任身边的人和事,也怪本宫,只顾着教他‘信之尽不疑’,却忘了告诉他,人心是会变的。他的性子又执拗,但凡是认准了的,就绝不会去怀疑,本宫希望蔺大人可以指点子宁,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信、什么不该信。若有一日,蔺大人不在子宁身边了,也能确保子宁走得无误。” 太常少卿宁远庭将这个女儿教育得端庄得体,又不失该有的聪慧。宁沁雪入宫二十余载,见惯了妃子勾心斗角,她向来看不上后宫里那些龌龊手段,却又能在一次次的暗算中明哲保身,是个不简单的,奈何她的“不简单”没有遗传给褚元祯。今日见了蔺宁,她惊讶地发现,这个太傅才是真正的“不简单”,她的话才说了一半,看蔺宁的表情已经是深谙其道了。 是个聪明的,宁沁雪心道。她本来还想着,由她出些银两,为蔺宁挑选一处好点的宅子,总是住在她儿子府里算什么!如今却变了想法,住府里就住府里嘛,自己儿子又刚又直,找个性子软的聪明人看着,划算的。 隔着屏风,蔺宁看不见宁沁雪脸上的表情,只听得她语调严肃,便不敢随意地附和,只道:“还请娘娘放心,臣自会引导五殿下走上一条正确的路。” 因是打着上香的名义出宫,宁沁雪不宜久坐,等铫子的水又开过一次,便提出了“先行一步”。 蔺宁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来,退至一侧,等到屏风后面没了人影,才慢慢地直起身子,抻了抻发酸的肩膀。 真累。 从茶室的窗户向外望去,正好能看到宁沁雪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长阶,褚元祯从树荫下走上来,母子俩就站在石板小路上说话。蔺宁张望了片刻,重新坐回矮几旁,从铫子里舀出一勺水来,回忆着方才侍女的手法,初沸调盐,二沸投末,三沸则止,给自己来个了“三沸煎茶”。 * 回宫的路上,宁沁雪问身边的侍女,“你方才瞧见太傅了,他长了个什么模样。” 侍女略略思索片刻,“瞧着是剑眉星眸,很是英俊呢。” “本宫听着声音感觉十分年轻,按年龄算,太傅应是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可本宫总觉得对面坐着个少年人。”宁沁雪的眉头皱了皱,“他可生有白鬓,或是留有美须?” “娘娘说笑呢。”侍女“噗嗤”一声笑出来,“太傅瞧着也就二十冒头,连三十都不到呢,满头青丝如墨染。而且,太傅的面庞也很干净,并没有娘娘说的美须。” “这就怪了。”宁沁雪看向窗外,“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呢。” “娘娘,您莫要听信外面的传闻,那都是小人的妒忌之词。”侍女给宁沁雪轻轻捶打小腿,“奴婢觉得,能对咱们殿下好、咱们殿下也喜欢,这才是顶顶要紧的。” 第51章 “嗯,说得也是。”眼看就要驶入宫门,宁沁雪也不愿再多言,闭眸靠在车壁上小憩。 她回味着侍女的话,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对子宁好、子宁喜欢,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呢? 究竟是哪里奇怪呢? 第48章 褚元祯拾级而上, 大步迈入了茶室,见蔺宁正在笨拙地捣鼓茶饼,不由得笑出声来, “别浪费了那些茶。” 蔺宁转过头, “你来!” “三沸煎茶, 便是这水只能煮三次, 三次之后,水就老了。”褚元祯顺势坐下,将铫子中的水倒干净,“按照母亲的习惯,这水应该已经滚过三回, 所以不能再用了。” “早说啊。”蔺宁轻叹一声, “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了?” “也不是。”褚元祯指了指被烤过的茶饼,“你烤的不错, 第一次炙茶,烤成这样很难得了。” “那是,我是无师自通。”蔺宁有些骄傲,这茶饼是方才的侍女所炙,无论是火候还是软硬程度都没得挑。 褚元祯低笑一声, 显然是已经看破。此时铫子中的水微微泛着气泡, 他从旁边的罐子中取了一小撮盐丢进去, 等水变成了连珠一般的小汽泡, 才又取了适量的茶末投入其中。 蔺宁看呆了,等第三沸时, 却见褚元祯又取出第二沸时的开水,重新倒回锅中进行止沸,待撇掉浮在最上层的水膜后, 才将茶汤一一舀入碗中。 “你跟谁学的?”蔺宁惊叹,“还有模有样的呢。” “就是方才为你奉茶的侍女。”褚元祯又给铫子里添上水,“她是母亲的陪嫁侍女,幼时我最爱看她煎茶,也曾央求她教我茶艺。但母亲很反对我捣鼓这些,她说这是女子要学的本事,而皇子要学的本事在书堂里。” “所以你偷着学?”蔺宁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果真是名师出高徒啊,这味道同刚刚的一样。” “你们那里没有吗?”褚元祯看他一眼,“百年之后的人们不爱饮茶?” “确实少见。”蔺宁想了想自己那些简陋的茶包,“人们为了节约时间,通常将茶叶包在滤纸中,倒入开水就能直接饮用。” 褚元祯皱了皱眉,表示十分不解。 “咳,真想带你去我们那里看看,让你见识一下工业化产物。”蔺宁一拍大腿,“你若是跟着我回去,我便给你开家茶馆,届时你往那茶馆里一坐,就凭这套手艺,定能吸引不少茶友。你模样又好看,若是发到网上,说不定还能一炮而红!” 蔺宁越说越激动,却见褚元祯的脸色阴沉下来,“你让我去做茶楼女子的勾当?” “茶楼女子……什么勾当?”这话把蔺宁说懵了,过了小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网红职业在褚元祯眼中确实难登大雅,虽说茶楼女子靠手艺挣钱,但这个时代重农抑商氛围浓厚,行商坐贾之辈的地位最是低下,一个皇子怎么可能接受自己抛头露面、伺候他人用茶呢? 褚元祯却少见地没有计较,岔开话题,“母亲同你说什么了?” 眼看台阶铺到了脚底,蔺宁自然是拔腿就下,“也没说什么,说来说去都是不放心你。宁妃娘娘说你性子执拗,遇事总是一根筋,故而请我多多从旁提点。她都亲自发话了,我岂有不从之理?只能一口应下来。” “母亲让你提点?”褚元祯差点笑出声,“她是将你当做老师了,你能提点我什么?不给我惹事就不错了。” “哎——你这人,说话要讲求证据的,我何时给你惹过事?”说到这里蔺宁顿了顿,语气跟着软下来,“不过是有那么一两回,全靠你出手相救,我才捡回一条命。但这怎么能算惹事呢?刀剑无眼,我也没有办法。” “嗯,不算。”褚元祯搁了茶碗,“喝饱了吗?喝饱了就回府,出门时我命小厨房炖了鸡汤,现下回去正好。” 听见“鸡汤”二字,蔺宁眼睛都亮了,站起来就往外走。 褚元祯抓过氅衣跟上去,“慢些,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 回到府里,下人已将饭菜摆上桌。一个侍女站在桌旁摆弄碗筷,丝毫没有要退下的意思。 褚元祯皱了皱眉,这侍女的算盘珠子都要蹦他脸上了。蔺宁搬来不过两日,院中侍女进出的频率明显高了不少,眼见着晚上讨不到好处,就将心思花在了白日里,如今连吃饭都不得安生。 偏偏蔺宁是个不识趣的,坐在椅上与人交谈甚欢,边吃边问那侍女会不会煎茶。 我看你像茶,褚元祯心道,“砰”地一声搁了筷,“都下去,这里不用伺候。” 蔺宁喝着鸡汤,不明所以,“怎么了?” 怎么了?总不能说自己不乐意看着他与侍女交谈吧?褚元祯胡乱寻了个理由,“我有话对你说。” “嗯,你说。”蔺宁这头吃得起劲,腮帮子里塞满了肉,连说话都有些含糊。 “关于通敌之人,你怎么看?”褚元祯干巴巴地张口,这是眼下他唯一能想到的话题,“我的意思是,依你对朝中官员的了解,你觉得谁最有嫌疑?” “这不好说,朝中官员近千人,人人都挂着一张忠臣脸面,即便是私底下存了龌龊心思,也不可能将这心思抬到面上。”谈及正事,蔺宁便认真起来,“我原来一直疑惑,何索钦提前一个多月入京都,真的只是为了向大洺求亲吗?现在看来,求亲是假,这段时间足够他打点安排五万兵马,如果将将士与战马分开运送,是不是就能避开沿路的关卡?” “将士好说,乔装成商队,或者赶考书生,再或者是流民,怎样都能入城,但是战马——”褚元祯摇了摇头,“还是太过庞大,沿路的百姓不是瞎子,看见这么多战马过境,肯定会报官的。” “战马不能走陆运……”蔺宁低声呢喃,“……如果走水运呢?” “走水运更不可能。”褚元祯道:“京都外的河道是漕运要道,管理最是严格,想要以运粮之名运送战马,沿途打点的关系可不止一两个那么简单。而且,漕运这条线一直以来都由王氏掌管。” “王氏?临河王氏?”蔺宁激动起来,“那更说得通了,这王氏有钱又有权,我若是何索钦,定然先考虑这样的家族,你快去查查王氏的底细!” 褚元祯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你激动什么?这一点也说不通。你不了解大洺的五姓门阀,当年褚氏先祖之所以能驱逐游民一统中原,全靠王氏倾尽家产承担了所有的军饷用度,临河王氏的人不可能叛变。” “宁妃娘娘说得没错,你这个人啊,一旦认准某件事,就绝不会去怀疑。”蔺宁搁下手里的汤碗,“人心是会变的,饶是忠心也难抵诱惑,一味信任只会害了你。” “那你同我说说,王氏会扶持谁?”褚元祯挑了挑眉,“四哥许久不涉朝政,与百官更是毫无交集,王氏会扶持他登基吗?” 蔺宁哑口无言,确实不会,与王氏沾亲带故的皇子只有褚元苒,可惜褚元苒双腿有疾,是最不可能继承皇位之人,没有哪个官员愿与之结交。就算王氏人傻钱多,也不会选择扶持这样一个人。 “吃饭吧。”褚元祯叹了口气,“我就是随口一问,也没指望你能说出个人名来。”他顿了顿,又道:“明日我要去趟太行关,大概会呆上四五日,回头我命账房支些银两,你若吃烦了府里的饭菜,就去城中酒楼换换口味。另外,马车停在后院,用时提前给管家说。” 蔺宁夹菜的动作一顿,他猛地意识到,褚元祯真的将一切都打点好了,他如今享受着饭来张口的生活,看似寄人篱下却潇洒得像是这府里的主人,全都是依仗着褚元祯的“偏袒”。 他不由得想,眼前这个人,对谁都会这般“无微不至”吗?自己究竟是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想什么呢?”褚元祯敲了敲桌子,“颜伯每隔两日会来换药,换药那日就不要出门了。” “你……”蔺宁张了张口,想问的话到了嘴边,打个了转儿又被咽下去,“……去干嘛?太行关还有兵务吗?” “嗯,我约了严绰谈战马的事。”褚元祯拿别箸1给他添菜,夹的都是最嫩的鸡腿肉,“他觉得西番的战马很有意思,他们的马同人一样披着盔甲,一般的刀剑无法刺穿。按理说,增加负重会影响马的行进速度,但你也看到了,他们的马十分灵活,甚至可以躲避火炮。严绰觉得,西番的战马体格结实更有耐性,他想在大洺境内饲养这种马匹。” “大洺境内也有草场?”蔺宁有些诧异,“我以为都是平原和山地呢。” 褚元祯睨他一眼,“你没事时,可以去我书房里找些书卷,好歹是个太傅,便是装也得装出个样子来。” 蔺宁嘿嘿一笑,“大洺的草场在哪儿啊?” “最近的那处离着京都不远,归保定府管辖。那里原是皇家猎场,自从父皇身体抱恙,每年的秋猎也取消了,那处猎场便空了下来。”褚元祯顿了顿,“怎么,你有兴趣?” 第52章 蔺宁脑子“嗡”地闪过一个念头,“地形图呢?你那日给我看的大洺地形图呢?快找出来!” 不等褚元祯接话,他便起身朝着屋外走,“西番的战马不一定养在西番!若是养在大洺,根本无需过什么关卡。你说的那处猎场不是空着么?正适合用来圈养西番的战马——快把地形图拿给我看看!” 第49章 褚元祯登时跃起, 俩人顾不上吃饭,直奔主屋翻出地形图。 蔺宁的手指从地形图上划过,“你说的那处猎场在哪里?” “这, 我们叫它枫山围场。”褚元祯点了点京都西南角的一处空地, 又将指尖滑向紧邻空地的一条山脉上, “围场背靠的这座山, 是铁衣山,铁衣山以北是漠北十二游民的地盘,当年褚氏北伐的最后一役也是这里。之所以叫铁衣山,是取了‘寒光照铁衣1’之意,据说有近十万将士战死在这里, 他们的盔甲带不走, 只能埋在山头,所以大洺人把这座山叫做铁衣山。” “铁衣山分了东西两脉。”蔺宁随着褚元祯的手指看去, “东侧山脉直通太行关?” “不错,你在太行关看见的那片山峦,就是铁衣山。”褚元祯说到这里有些激动,“铁衣山连接京都,背后是大洺疆土, 若是哪天漠北游民打过来了, 头一个遇上的就是亲军京卫, 因为褚氏先祖曾经立下誓言——天子守国门。” 蔺宁一愣, “是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君王死社稷’?” “这倒没有。”褚元祯皱了皱眉, “你从哪儿听说的?” “随口一说。”蔺宁摆摆手,再次看向地形图,“若是沿着铁衣山南下, 就是保定府。” “是的,但是你别忘了,铁衣山与保定府之间,还隔着一片漠北大漠。”话到此处,褚元祯突然沉默了。 屋内的气氛凝重起来,因为俩人都发现了,只要越过漠北大漠,就可以直入保定府,而保定府就在京都正西方,从保定府发兵,用不了一个时辰,便可直驱西城门——换言之,只要何索钦将战马养在枫山围场,届时稍稍绕个路,穿过漠北大漠借道保定府,攻打京都便如探囊取物那般简单,根本无需操心五万战马如何过关,因为,战马就在京都! 漠北有十二支游民部落,但无一支部落驻守大漠。大漠黄沙遍地,开垦不出田地,更种不出庄家,素来只有大胆的商队敢从这里借道,所以,就算有五万战马过境,也不会有人发现异样。 蔺宁一掌拍在桌子上,“这个保定府的知府有问题!” “我要去趟吏部。”褚元祯神色严峻,“我与下面的官员并不熟悉,但吏部存有他们的履历,必须要把这个人揪出来。” “此事须得告知陛下。”蔺宁略一思忖,“你给我备车,我现在进宫。” “现在?”褚元祯看着他,“倒也不是不行,只是面圣不宜穿得太过随意,要不,你先换身衣服。” 下人很快拿来了蔺宁的官袍。 屋内只有一道屏风,蔺宁走到屏风背面,开始解身上的袍子,才到一半,就犯难了,“子宁……你还在吗?” 隔着屏风,褚元祯只依稀辨得一个轮廓,“何事?” “帮我……”蔺宁咽了口唾沫,“……脱下衣服。” 自从右手受伤后,蔺宁多数时间只穿一件内袍,平日里习惯了披着氅衣晃悠。今早出门,光是更衣就花了半柱香,还是裘千虎帮忙伺候的,可眼下屋里只有褚元祯一人。 蔺宁说完,觉得呼吸都急促了。他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其他心思,但这话自他的嘴里说出,不知为何就染上了一丝撺掇之意,好像那青楼女对客人丢出的绢帕,仿佛在说:“来啊。” 那头褚元祯没有动作,蔺宁的心就吊了起来,“你若觉得不方便,让裘千虎……” 话音未落,只听脚步声响起,褚元祯顾自绕到蔺宁身后,伸指勾住了领口处的布料,“你抬臂,我帮你脱下来。” 指腹扫过脖颈处的皮肤,内袍滑落肩头。屏风半透,俩人的身形隐约可见,乍看之下是亲密无比,好似腹背相贴,已然沉沦在那欲海浪潮里。 褚元祯的胸口起伏着,喷出的热息吐在蔺宁颈间,“你这手,什么时候能好?” “不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要到夏末吧。”蔺宁不敢回头,受着来自身后的热浪,不知不觉间已起了层薄汗。他觉得褚元祯像个火炉子,散出的热气要将自己烤化了,而他竟然十分享受这种灼热。 俩人隔着咫尺的距离,却像是没有空隙,都在强装镇定,又都难以自制,只不过各种心思统统压在心底,于面上装出副岿然不动的假面。 屋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殿下——” 褚元祯神使鬼差地应道:“进来。” 成竹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屏风后的俩人,随即背过身去,“属、属下稍后再来。” “你跑什么?”褚元祯走出来,“备车,太傅要进宫面圣。” 成竹堪堪回身,一双眼睛不敢乱看,脑袋垂至胸前。 褚元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明日叫人将这屏风换了,换个不透的。” * 都说春雨贵如油,今年的春雨却像是不要钱一般,连日降雨令京都变得泥泞不堪,就好似眼下的时局,内里已经腌臜一片。 保定府知府疑似通敌,褚元祯率羽林卫前去抓人,今日已是第二天。 蔺宁站在檐下看雨,“子宁今日就该回来了吧。” “是呢,算着时辰,殿下应是酉时前后回来。”裘千虎抬头看了看天,“这雨不知何时能停,天黑了路就不好走。” “告诉小厨房,晚饭不着急上桌,等子宁回来再上。”蔺宁抓了一把核桃仁丢进嘴里,“他们骑马回来,定是淋了个透彻,热水备好了吗?” “早就备下了,太傅您就放心吧。”裘千虎咯咯直乐,“京都里的百姓都在传,说殿下没人疼,我瞧着不一定,谁疼不是疼啊,太傅在乎殿下,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你这话打哪儿听来的?”蔺宁皱了皱眉,“什么叫‘没人疼’?” “咳,茶楼说书的先生嘴巴贱,最爱编排宫里的那些事。眼下东宫上位,他们就把矛头对准殿下,东宫背后有皇后力保,但宁妃娘娘不争这些,这些人便取笑殿下‘没人疼’。”裘千虎挠了挠头,“太傅,您可别在殿下面前提这事儿,这都是蜚语,做不得数的。” “我懂。”蔺宁点了点头,“出了这个门,你也别乱说,宁妃娘娘很关心子宁,这天底下没有不疼儿的娘。” “那是自然,等我见到那些嚼舌根的人,绝对冲上去抽他俩嘴巴子。”裘千虎越说越激动,当真站起来开始活动筋骨,“不让他们长长记性,老子就不姓裘!” 春雨淅淅沥沥,丝毫没有停的迹象。 褚元祯亥时才归,人自然是淋透了,蔺宁撑着油伞出门迎他,“路上顺利吗?我叫人备了热水,你先去洗洗。” 褚元祯接过伞,很自然地倾向蔺宁一侧,“你出来做什么?晚上风凉,出门也不披件衣裳。” “你这话说得,我有这么娇气么?”蔺宁朝着前来迎接的下人摆手,“去把水放上,你们主子要沐浴。” 那种语气和姿态,就如这府上的另一个主人一般。褚元祯前进的脚步一滞,偏头看向身侧之人,他以前从未设想过今后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但自从那日蔺宁对他说了“你且把我当槽糠之妻”,他便起了一丝旖旎的心思,如今再看这个人,心间的欲望愈发压不住了—— 男妻,有何不可? 蔺宁将人送回屋里,并没有走,褚元祯入水的声音传来,他便盯着屏风开始发呆。 成竹动作迅速,屏风已经换成了不透的。 真该死啊,他心道,原先隔着屏风,好歹还能看个朦胧人影,现下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蔺宁自己先吓了一跳。为缓解屋内的尴尬,他刻意清了清嗓子,问道:“抓到人了?” “嗯。”褚元祯的声音有些闷,“知府叫卢思辅,保定本地人士,是明景十五年的进士,曾拜在齐州墨氏门下。” 蔺宁一惊,“那他与墨氏——” “没有关系,我寻访了很多人,卢思辅当年只是给墨氏投过拜帖,那一年的进士中出类拔萃者颇多,墨家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正是因为在京都不得重用,他才回了老家为官。”褚元祯说得详细,“他起初只是个通判,任知府不过才三年,上任知府过世前提拔了他。他的履历很干净,没有功绩,也无大错,府邸也干净,我带着羽林卫搜了两个时辰,愣是没搜出半个有用的物件。” “难啊。”蔺宁叹了口气,“又是一起悬案。” 屋内传来水声,褚元祯起身跨出浴盆,伸臂扯过架上的衣袍,带着热气从屏风后走出来。 蔺宁慌乱地移开视线,倒是褚元祯异常镇定,拿过一条干爽的巾帕擦拭湿发,随口问道:“用过饭没?” 第53章 “还没。”蔺宁的眼不知道朝哪儿看,只能瞪着门口。 “这么晚了还没用饭?”褚元祯提高了音调,“小厨房偷懒了?” “不关他们的事,我吩咐的。”蔺宁转过头,“我不知你几时到家,只能让小厨房一直等着。” “以后别等我,我若不回来,你就先用饭。”褚元祯丢掉巾帕,心情似乎明朗许多,竟牵起了蔺宁的手,“走了,今晚多吃一碗。” 走到门口,正见成竹跑进院子。成竹看见俩人手牵着手出来,下意识转身就走,想了想又停住了,“殿下,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褚元祯道:“先说好的。” “卢思辅招了,承认是何索钦找到了他,并以三百两黄金为条件,换五万战马入城。”成竹顿了顿,“坏消息是,大理寺的魏大人在审讯完回家的路上被一辆马车迎面碾过,现在生死未卜。” 第50章 “你说什么?魏言征被马车撞了?”蔺宁当即跳了起来, “找郎中了吗?我得去看看!” “还下着雨。”褚元祯稳住他,“你在府里等着,我去。”说罢又看向成竹, “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的事, 是巡城的侍卫发现的, 现下已经送回魏府了。”成竹快速回道:“听说魏夫人亲自去了顾院使府上请人, 只是眼下时辰已晚,又遇上这么个天气,不知顾院使肯不肯出门。” “顾海宁不会出门的,去找颜伯。”褚元祯加快步调,“生死未卜就是还没死透, 撞他的人可能还有后手, 带一队人跟我走。” “子宁!”蔺宁喊道:“魏言征与我有些交情,我不能坐视不理。” 褚元祯停下脚步, 踌躇了片刻,“好,但是你得保证,出门之后一切听我指挥,绝不能离开我身边半步。” “你就把我拴裤腰带上。”蔺宁见好便收, “你往东, 我绝不往西。” 外面雨泼成帘, 几人先后钻进马车里, 成竹继续方才的话题:“据巡城的侍卫说,他们看见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正想喝止,突然发现有人躺在地上,上前查看认出是魏大人, 这才慌忙报了官。” “我们是戌时进城的,将人押到大理寺后便进宫回话,这前后不过才一个时辰,已经有人等不及动手了。”褚元祯靠在车壁上,他刚回来,疲惫的很,可眼下容不得有半刻放松,“侍卫看清那辆马车了吗?” 成竹摇了摇头。 蔺宁敏锐地听出了问题,“有人想杀魏言征?是因为卢思辅吗?” “我们带卢思辅回来的时候遭到了截杀。”褚元祯低声道:“是鹫人,有人不想卢思辅入京都受审,雇了鹫人埋伏在半道上,羽林卫因此折进去不少兄弟。” 时隔大半年,再次听到“鹫人”二字,蔺宁仍是心下一颤,又听到羽林卫同样损失惨重,下意识拽过了褚元祯的胳膊,“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我没事。”褚元祯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吗。” 成竹瞅着俩人举止亲密,只恨自己一时脑热跟着进了车厢,他低头研究自己的脚尖,硬着头皮说道:“出事后,有人在魏大人房间的桌案上发现了一份供词,供词详细交代了卢思辅与何索钦的各项交易,以及那三百两黄金的藏匿地点,供词上还有卢思辅本人的画押。” “只是不知,这供词是真是假。”褚元祯接过话茬,“魏言征素来习惯独自问话,很少使唤书吏,如果有人借此伪造了一份供词,在事发后偷偷放到他的桌案上,不仅我们无从查证,即便日后父皇问起,也找不出任何错处。” “可是,与何索钦暗通款曲之人不正是卢思辅吗?”蔺宁不解,“为何怀疑供词是假的?” “因为卢思辅背后肯定有人,他没这个胆量与何索钦进行这么大的一笔交易。那人先是买通鹫人行凶,行凶不成又把主意打到了魏言征身上,种种迹象都表明了此案另有始作俑者。”褚元祯叹口气,“卢思辅究竟招了多少,有没有供出背后之人,这一切只有等魏言征醒了才知道。” 说话间马车已到魏府,豆大的雨珠不要命似的往下砸。魏府的小厮上前迎接,看清了马车上挂着的牌子,慌忙行礼,“小、小的不知是五殿下大驾,小的这就去禀告夫人。” “回来。”褚元祯拉住他,“不用通报了,直接带我们进去,郎中来了吗?” “来了,只是郎中也无法子,眼下夫人都急坏了。”小厮将油伞举过几人头顶,“五殿下里面请。” 褚元祯将油伞推向蔺宁,自己冒雨走到檐下,一边观察着四周的情况,一边悄声吩咐成竹:“把人分成两拨,守好两个巷口,先不要惊动魏府的人,看到可疑的立马拦下,宁肯错抓,也别漏掉一个。” 这头几人刚刚跨过门槛,就见一个身影冲了出来,“顾海宁那个老东西,我拖也把他拖出来,将府里的家丁统统带上,跟我走!” 小厮急得赶忙上前,“夫人!夫人!五、五殿下到咱府上来了!” 魏言征娶得这位夫人叫薛青岚,其父当年是个武秀才,如今是正四品的上骑都尉。薛家的家风开明,允许女儿家舞刀弄剑,薛青岚由此养成了个泼辣性子,她挥着一柄长剑大步走到门口,看到褚元祯也傻了眼,堪堪将长剑背到身后,“妾、妾身见过五殿下,夫君危在旦夕,多有冒犯,还请五殿下见谅。” “顾海宁不会出门的,别说是你,便是我去,他也不会冒雨前来。”褚元祯幽幽地看她一眼,“我叫了我府上的医官,魏夫人不妨静候片刻,医官马上就到。” 听了这话,薛青岚的眉头顿时舒展开了,顾不得满头满脸的雨水,慌忙引着几人往屋里走。 不出片刻颜伯也到了,魏言征是被马蹄正中胸口,又被车轮碾过,郎中担心脏器受损,缩手缩脚不敢下药。颜伯当机立断,“准备盐巴、麻线、针、剪、刀、钳,我要破腹。” 饶是褚元祯这般胆大的人,此刻也有些犹豫,“颜伯,有把握吗?” “破不好是死,不破是等死,想求生,只能赌。”颜伯环视了一圈,视线落到薛青岚身上,略一颔首,“夫人——” “破!”薛青岚双腿已经站不住了,瘫倒在椅上里,但仍中气十足,“破不好,我随夫君去了便是。我二人无子亦无牵挂,大人大可敞开了手脚,无需顾忌。” “好。”颜伯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府上烧壶开水来,再来两个壮汉,一首一尾按紧魏大人手脚。” 蔺宁万万没想到,穿越一遭,竟亲临了一场“外科手术”。他全程闭着眼睛不敢睁,死命按着魏言征的手臂,只等耳畔一声“好了”,才微微将眼皮抬起一条缝。 眼前是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血染红的被褥与床上之人形成鲜明的反差。魏言征脸色惨白,看起来毫无生气。 蔺宁脚底一软,差点坐到地上,褚元祯从背后撑住他,“晕血?” 颜伯用手帕拭着血水,“今晚我守这里,其他人都出去。府里要留灯,我夜里唤人,不能没有应声的。” “有人,随时有人。”薛青岚从椅子里站起来,指挥着身边的丫鬟,“收拾出两间厢房来,再叫厨房做些吃的,把今年的新茶泡上,快,快去。” 蔺宁瞧着众人的反应,心头的石头勉强落下一半——至于能不能落地,还得看魏言征能不能醒来。 今夜着实难熬。 雨还在下,雨点砸在窗棱上劈啪作响。 就像褚元祯来时说得那般,魏言征生死未卜,撞他的人定不会善罢甘休,整个魏府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下,谁都不知道今夜还会发生什么。 没人去厢房休息,众人都集中在主院的偏房。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倏地跃下数条人影,雨幕中骤然响起齐刷刷的拔刀声。成竹见势不好,提剑欲冲,褚元祯按下他,“你守屋内。”话音落地,人已冲了出去。 蔺宁急得跺脚,“守什么屋内!外面那么多人,你快出去帮他!” 成竹也为难,好在太行关的半年令他长进不少,关键时候尚能稳住阵脚。他将一旁的桌案掀翻,拖过来挡在众人面前,“快,先躲一躲,我们的人也在外面,不会让殿下落单的。” 骤雨倾盆,疾风刮开了纱窗,门外已是刀剑相向,光凭声音难分敌我。 冷风从窗口灌进来,打斗声淹没在雨中,只有钢刃相抵的爆鸣划破空气,似要刺穿众人的耳膜。蔺宁心急如焚,一把揪起成竹的衣领,“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去,你给我让开!” 成竹刚要答话,忽闻“咣当”一声,一道人影撞破屋门摔了进来,蔺宁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子宁——!” 褚元祯划破雨帘迈入屋内,目光扫过众人,直到看到蔺宁,紧张的神色瞬间放松下来。 成竹迅速上前,地上的人双眼外翻,他扒开那人的领口,“殿下,是鹫人。” “鹫人?”薛青岚闻声靠了过来,“那个为权贵卖命的组织?他们为何要杀言征?言征向来不沾权贵之事,又怎么会惹到鹫人?” 第54章 “正是因为魏大人不沾权贵之事。”褚元祯将剑上的血水甩净,“魏大人今夜审问的犯人叫卢思辅,这个卢思辅是个通敌卖国的恶人,但卢思辅敢行恶事,背后必有高人指点,这个高人不想自己的身份暴露,但他也知道,钱财于魏大人无用,所以只能买通鹫人,斩草除根。” 薛青岚的身子晃了晃,支撑不住一般跪到了地上,“为何?京都脚下,王法何存?!” “王法么,自然是存在的,只是你不会用。”褚元祯俯身将她扶起来,“我记得你父亲薛仁是上骑都尉,天一亮,你便回娘家去,向他讲明原委。鹫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而你一个妇人力单势薄,怕是难以抵挡。你可让你的父亲上报官府,记得,一定是你父亲亲自去报,正四品官员的话更管用。” 薛青岚一愣,随即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妾身,叩谢五殿下今夜救命之恩。” 第51章 今夜出门着急, 褚元祯没有束发,被打湿的乌发凌乱地糊在脸上,整个人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疲惫。 蔺宁慌忙上前, 将薛青岚从地上拽起来, “五殿下淋了雨, 你赶快让人熬一锅姜汤, 再寻一身干爽的衣裳,给厢房支上火盆,五殿下要去休息。” 经这一提醒,薛青岚才反应过来,“好, 好, 妾身这就去办。” 成竹检查完死尸,眉头紧锁, “鹫人行事一向谨慎,死了就是死了,不会留下线索,我们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 “他们今夜应该不会再来了。”褚元祯的衣袍还在滴水,没坐椅子, 仰靠在墙壁上小憩, “鹫人刺杀失败, 就会重新调整策略, 会想别的法子再次出手。魏府想要平安度过此劫,必须把事情闹大, 最好能够引起父皇的重视,才能震慑住那个幕后之人。” “怪不得你让魏夫人的父亲去报官。”蔺宁若有所思,“你是想把事情闹大?” “嗯, 现在的情况其实相当不利,如果供词被人递到了圣前,以父皇的脾性一定会结案,卢思辅就成了真正的元凶,没人会在意这桩通敌案的背后是否另有隐情。”褚元祯顿了顿,“就像半年前买卖监生的案子,推出一个唐之涣,此事便算是了了。而这一次,哪怕折进去一个大理寺卿,只要找不出翻天的证据,一样能悄无声息的结案。” 这一刻,即便是褚元祯也对眼下的时局感到了失望。他出身在皇家,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是他的血脉至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无条件地顺从,这是个先君臣后父子的天下,若是作为一名臣子,他也想掀了这天地。 蔺宁走上前,“你方才也说了,鹫人不会再来,眼下也算度过一劫。你把这身衣裳换下来,去旁边的厢房睡会儿。” 褚元祯站着没动,“你去吧,我没事。” “殿下与太傅都去吧。”成竹站起身,“屋外有咱们的人,屋内我守着,断不会出事。” * 厢房的火盆已经点了好些时候,此刻烧得正旺。褚元祯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将湿透的袍子挂在衣架上烤火。 他不喜欢下雨,雨水浇在身上会令人变得狼狈,他记得母亲说过,只有败将才狼狈,他不想做败将。 可他确确实实败过一次,那一次他输了皇位,输了权斗,丢了性命,还丢了自己的老师。从高位跌入谷底,即使屈膝下跪也换不来叛逆之人的一丝怜悯,他像是刀俎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在即将登天之际被人狠狠地踹了下来,流血的皮囊下是他不断滋长的愤怒和仇恨,这样的狼狈是他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还好,他重生了,老天爷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洗刷掉前世的种种屈辱。 褚元祯窝在椅子里,思绪越飘越远,人也变得昏沉起来,竟这样睡着了。 蔺宁从厨房端了姜汤,想了片刻,又绕到前厅拿了几个糖果子。褚元祯喜甜,姜汤辣口定是喝不下的,倒时不肯喝又是麻烦事。 厢房的门虚掩着,从外面望进去漆黑一片。蔺宁掀了门帘,诧异地发现屋里竟没有点灯,只有火盆的光一闪一闪。褚元祯窝在一把宽椅里,安静得好似沉入了梦乡。 “去床上。”蔺宁把人摇醒,“淋了雨,头发也不擦干,着凉了怎么办?” 褚元祯睁开眼,“你来了?我没睡。” 蔺宁被逗笑了,想起自己那上了年纪的老父亲,总爱开着电视在沙发上打瞌睡,每次把人摇醒,也是这样嘴硬地说自己没睡。他不愿与一个瞌睡虫较真,将姜汤碗递到褚元祯嘴边,“喝了它。” 果然,褚元祯眉头一皱,脑袋跟着歪到了一侧,“我已经换了衣裳,不会着凉的。” 蔺宁挑了挑眉,“喝完了有奖励。”说罢将糖果子往前一推,“这是城西林记炒糖铺的糖果子,我瞧着你府上的下人经常去买,想来是你爱吃的。” “你怎么知道……”褚元祯的神色缓了缓,犹豫地看着那碗姜汤。 蔺宁也不客气,亦不管三七二十一,皇子不皇子的,直接用碗沿撬开褚元祯的唇,将一整碗姜汤灌了下去。 这一招来势汹汹,褚元祯被呛得直咳嗽,“我、我当时喂你喝药……可没有这般粗鲁。” “哦?你何时喂我喝药了?我怎么不记得?还有你堂堂五皇子伺候人喝药的时候,你怕不是在说笑吧。”蔺宁一边打趣,一边将火盆挪到床前,“过来睡,窝在那里舒服吗?” 褚元祯嘴里含着糖果子,眉头渐渐舒展开,“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我怕躺下起不来,就在这儿眯会儿。” “没事,天亮了我叫你。”蔺宁将床铺好,“你不过来,我用强了。” “用什么强,你别胡说。”褚元祯一时红了耳根,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呢?” “我就不睡了。”蔺宁摇头道:“这里毕竟是魏府,咱俩同床合睡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让外人撞见了,总归是有些为难的。” 那床虽然不大,却也能容下俩人,褚元祯一人躺上去有些空,他伸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无妨,成竹在外面守着呢。你睡里侧,我在外面替挡着你,即便是有人进来了,也看不清里侧的人是谁。” 这像是个小孩撒娇的语气,蔺宁忍不住就想调侃一番,“嗯?才睡了这么两天,你就离不开我了?没我陪着睡不着?” 话音落地,只见褚元祯的嘴角抽了又抽,耳根子红的仿佛能掐出血来,只是眼神不大对——冷得像是要杀人。 “哎哎哎哎——开玩笑嘛,不准甩脸子的。”蔺宁当即改了调侃的语气,换上严肃的面孔,“你这脾气是半点儿没改啊,我那日是怎么同你说的,是不是告诉你要学着收敛?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怎么我一逗你,你就破功了呢?” 他本想借此试探褚元祯的态度,眼见着弄巧成拙也不敢再试了,干脆话锋一转,趁机把人教育一番。 褚元祯百口莫辩,仗着自己臂力无穷,一把将蔺宁拽上床,“睡觉!我说不过你,但能压住你,你若不睡,我也可以用强。” 屋外雨势逐渐转小,再后来只能听到风声,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旺,驱逐了雨夜的湿寒,俩人很快便睡着了。 快天亮时,成竹在门外喊:“殿下,太傅,魏夫人那边好像有情况。” 褚元祯先醒过来,摇醒了蔺宁。蔺宁半瞌着眼,扫了一眼四周,“外面喊什么呢?” “是成竹,他说魏夫人那边有情况,极有可能是魏言征醒了。”褚元祯披上外袍,“我先过去,你若是困,就再躺会儿。” “我不困。”蔺宁倏地坐了起来,“魏言征醒了?颜伯可真是妙手啊。” 褚元祯没答话,蹲在床边穿靴,穿完自己的,又伸手拿过蔺宁的,蔺宁见状也没客气,抬起腿一脚蹬到底。 来到主院,只见薛青岚在门前踱步,几人立即上前,褚元祯开门见山地问道:“可是魏大人醒了?” “言征没醒。”薛青岚面露忧色,“但是,妾身发现了一个重要信息,应该是言征昏倒前留下的。”她引着几人向屋内走,“今早,妾身为言征擦拭身体,看到他左手紧攥成拳,就想给他掰开,谁知掰开之后,竟然发现掌心里面刻了个字。妾身仔细辨认了下,发现是个‘白’字,这才赶忙叫人通知殿下。” 魏言征平躺在床上,左手掌心向上,手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只留下数道利器划出的血痕,血痕横竖交错,的的确确是个“白”字。 “这是什么意思?凶手姓白?”蔺宁不解,“京都之中,我还没有听说过姓白的人家。” 褚元祯低头细看,用手指在魏言征的掌心里反复比划着,半晌才抬起头,“光凭这个信息依旧难以判断,魏夫人可还有其他发现?” 薛青岚摇了摇头,“暂时没有,若有,妾身一定会说。” 原以为案子有了眉目,可眨眼之间又陷入僵局,这个“白”字究竟代表了什么?是人还是物?亦或是某种暗语?再或者,会是某种指代吗? 第55章 魏言征是个文官,虽不好拉帮结派,但在朝中的人缘尚可,这绝对不是个人恩怨。他前脚刚审完了卢思辅,后脚就被马车撞翻在地,驾车之人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取他的性命! 如果魏言征死了,对谁最有利? 蔺宁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卢思辅背后肯定有人,那人藏得太深,即便到了现在,仍是没露出半点蛛丝马迹,同时,那人又极其厉害,一路跟着褚元祯进城,还能把手伸进大理寺。若魏言征写的是个寻常姓氏,哪怕是五姓之一,蔺宁都觉得有理,可眼下这个“白”字,指的又是谁呢? “魏夫人。”褚元祯突然出声,“您还记得我昨晚说的话吗?无论如何,今日都要让您的父亲、薛仁薛大人前去官府报官,不必担心事情闹大,务必要请官府出兵,如此,魏府才能安全。” “妾身记住了。”薛青岚眉头紧锁,“五殿下,您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没有。”褚元祯矢口否认,态度不明地笑了笑,“我同你们一样,两手抓瞎,哪里有本事‘看出什么’呢?” 第52章 回府的路上, 蔺宁看向褚元祯,“你确实看出东西了,是不是?你那点小伎俩, 骗得过魏夫人, 骗不过我。” 褚元祯原本靠在车壁上闭目小憩, 听到这话睁开眼, 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觉得我看出什么了?” “你猜出‘白’字的意思了。”这是个陈述句,蔺宁很有把握,褚元祯肯定是知道了。 成竹与俩人一道坐在车里,这会儿也是一脸诧异,“真的吗?殿下您看出来了?” “我确有猜测。”褚元祯点了点头, 没打算隐瞒, “那个字不是‘白’,那是一个‘皇’字, ‘皇’室的‘皇’,魏言征是想告诉我们——凶手是皇室中人。” “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蔺宁瞪大双眼,“你说凶手是皇室中人?既然已有推断,方才怎么不说?” “因为殿下也是皇室中人,若是方才说了, 殿下没法自处。”成竹若有所思, “可是魏大人为何只留了一半?” “因为来不及了。”褚元祯道:“我猜, 魏言征被马蹄踢中后, 破看了凶手的身份,于是想要留下线索, 但紧接着马车从他身上碾过,他来不及写完,人就晕了过去, 所以我们看到的只有一个‘白’,即‘皇’的上半部分。” “倒也合理。”蔺宁接过话茬,“之前我们就推断过,通敌的人绝非泛泛之辈,他能使西番的战马安然过关,还能令何索钦替他隐瞒身份,一定是大权在握,有些本事,只是万万没想到,竟会是皇室中人。” “谁说没想到?”褚元祯看他一眼,“我就是怀疑东宫。要是褚元恕在这儿,我会直接押着他面见父皇,奉天殿上当面对质,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可是你证据不足,怎么定东宫的罪?仅凭一个‘皇’字又能证明什么?”蔺宁好心劝道:“况且这个字到底是不是‘皇’还未可知,你不能仅凭猜测就咬定此事乃东宫所为,你这般行事,容易招来对手的记恨。” “说来说去,你还是偏袒他。”褚元祯带着醋味,“他给你什么好处了?让你处处替他说话,当初你怀疑我为保唐之涣买通鹫人行凶,怎么不讲证据?如今到了褚元恕这里,一口一个‘证据不足’,这么护着他,可是心疼了?” 蔺宁哑口无言,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你若是不信,我可以与你打个赌。”褚元祯微微仰起下巴,“我曾与你说过,卢思辅背后另有其人,这个人把卢思辅当替死鬼,眼下供词与证据双双齐全,他定是着急结案。所以,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谁就拥有最大的嫌疑,我们就来赌一赌,看看东宫会不会插手此事。” “好。”蔺宁一口答应,“你想怎么赌?” “我赌——”褚元祯倾身靠近,鼻尖几乎压到了蔺宁脸上,“七日之内,若魏言征仍是不醒,东宫必会上书请奏,要求结案。你虽然告假不上朝,但宫里的消息都是长了脚的,自会有人将消息传到你耳里,我们不妨拭目以待。”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赌东宫不会这么做。”蔺宁皱了皱眉,“你离我远点,成竹看着呢,你要吃了我不成?” “太傅,属下……”成竹十分懊恼,来时的教训还没记住吗,怎么就又钻进了马车里,“昨夜值守太累,属下方才眯了片刻,刚醒。” “刚醒啊?那正好,你来做个见证。”褚元祯一字一顿,“若是我输了,随便太傅怎么使唤,即便是要当牛做马,也认。” 成竹一脸沉痛,“殿下,话不宜说太满,要不您再想想?” “有什么好想的,这件事黑白分明,只有傻子看不清。”褚元祯看向蔺宁,“若是你输了,便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蔺宁双手揣在袖间,“上天摘星、水里捞月这等玄幻之事我可干不了,杀人放火、强抢民女这些龌龊之事我也不会做,你要我答应你何事?” “放心,是你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办到的。”褚元祯倚在车壁上,忽而变得心情大好,方才的别扭也不见了,“你一定会输的,到时可不能反悔,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只要衬了我的心意就好。” 成竹在旁听着,完全不敢抬头,恨不能跳车而去。这幅神态语调,怎么听都不像是学生对老师说的话,反而更像是情人间的调情之语,俩人……当真已经成为那种关系了? * 大理寺卿魏言征被撞险些丧命,好在卢思辅已经招供,后续之事就落到了都察院头上。都察院左都御史郎贽带着人熬了两个通宵,终于将案情始末整理出册,同时找到了卢思辅供词中提到的“三百两黄金”,如此,这件通敌大案也算是有了个“人赃俱获”的结局。 翌日,东宫将都察院呈上的册子附上奏折,一并呈到了建元帝案头。这是大案,又是开年以来的首个要案,三品以上的重臣纷纷入宫,于奉天殿外静候。 老太监郭松韵死后,建元帝近前伺候的人换成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可懂行的人一眼就能认出,这小太监是东宫养的心腹,名为满祥。 日头已经大盛,满祥掀了帘子出来,“各位大人,请入殿吧。” 奉天殿中燃着火盆,建元帝倚靠在龙椅上,双眼凹陷的愈发厉害。他疲惫地抬起右手,点了褚元恕的表字,“世安,奏折是你上的,你来说说,后面该怎么做。” 褚元恕上前一步,“回禀父皇,儿臣以为,此事应该分成两步处理。第一步,应当尽早处理与西番谈和之事。眼下,卢思辅通敌的案子人赃俱获,是时候给宣慰使一个交代了。儿臣以为,既然宣慰使本人有心求和,那么我大洺也该拿出态度,尽快下结案文书,捋清事态的全貌,允许宣慰使和穆将军返回西番,至于西番肯拿出多少诚意,儿臣愿代替父皇与之磋商。” 话音落地,殿中无人出声。 褚元恕接着说道:“第二步,则是要彻查京都中的内奸。大理寺卿魏言征审讯卢思辅当晚曾被一辆马车碾过,至今仍是昏迷不醒,而魏府也遭到了鹫人袭击,那些鹫人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取魏言征的性命。儿臣以为,这是一招‘赶尽杀绝’,其目的就是要让魏言征永远地闭嘴,其中缘由说不定和审讯卢思辅有关,眼下正好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以魏言征做饵引出背后之人。” “太子殿下此言差矣,魏大人遇袭和京都中有内奸,这两件事怎可放在一起讨论?”工部尚书许绅上前一步,“下官亦为魏大人的遭遇感到痛心,但即便是府尹呈上来的案情册子,也并没有写明此案另有内奸,太子殿下又是如何判断的呢?” “府尹没写,就是没有吗?”褚元恕偏头望去,语气凌厉地问道:“若只是寻常审问,为何魏言征会遭到马车的冲撞?若详情就如卢思辅交代的那般,又为何魏府会遭到鹫人的袭击?许大人,你这是明知故问吗?” “断案须讲究个真凭实据,下官也只是想求份证据。”许绅丝毫不为所动,回道:“可若是太子殿下觉得此案尚有蹊跷,又为何要禀明陛下要求结案呢?” “大洺与西番的关系刻不容缓,须得尽快作出了断,这是本宫要求结案的原因;而京都里尚有狂徒遥逍法外,雇凶杀人疑云未解,这是本宫希望彻查的原因。这样的解释,许大人可还满意?”褚元恕步步紧逼,“当然,本宫没有证据,若是拿到了证据,何故在此磨洋工,直接扣了人便是!” “说来说去,也只是落到‘猜测’二字上,太子殿下怀疑有内奸,便要大动干戈抓内奸,而真正要紧之事却视而不见!”许绅突然向前一步,跪到地上,“启禀陛下,微臣以为,眼下应先处理薛仁‘闹官’一事。上骑都尉薛仁已接连三日睡在官府里,誓要为自己的女婿讨个说法,而他的女婿正是大理寺卿魏言征。此事已在民间激起了强烈的反应,如今街头巷尾人人都在传,说‘鹫人之厉害,皇帝也无奈’,若继续放任不理,恐影响陛下圣名,当务之急是让薛仁先行离开,想法平息了民间的流言才好。” 第56章 “这个薛仁又是怎么回事?竟然还引起了民议?”建元帝在龙椅上坐直了身子,“薛仁为何要睡在官府里?他想讨个什么说法?” “回禀父皇,魏府此前遭到鹫人袭击,薛仁担心鹫人还会再来,想要官府出兵,保证其女儿和女婿的安全。”褚元恕道:“儿臣以为,此事不妥,故而没有答应薛仁的要求,不曾想这个薛仁是个犟的,竟然睡在了官府里,这才引来了百姓的议论,此事都怪儿臣考虑不周。”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许卿方才说得不错,不能放任流言继续传下去,朝廷必须要拿出个态度来。”建元帝顿了顿,“既然薛仁想要寻求官兵的庇护,那便命府尹那边抽出几个人手,如此,薛仁安心,也可尽早离开。再闹下去,成何体统?” “儿臣领旨。”褚元恕行了一礼,起身又道:“儿臣还是想彻查内奸一事。” 这一次建元帝没有立刻答话,他闭目靠在龙椅上,像是没听到一般,沉默半晌才开口,“内奸之事可以慢慢来,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太子口中的‘内奸’是谁,朕心中已然有数。”说罢猝然睁开双眼,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朕随时可以把他揪出来,只是,朕还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第53章 下朝后, 褚元祯没有回府,他在檐下踱着步,看到许绅出来便立刻迎了上去, “多谢许大人配合, 这份恩情本宫记下了。” “五殿下言重了。”许绅行了一礼, “现在, 五殿下可否说出实情了,到底为何要让下官出头驳斥东宫?刑部的曹大人与五殿下交好,请他来做此事岂不是更方便?五殿下舍近求远又搭上多方人情,究竟意欲何为?” 褚元祯笑了,“如果本宫说, 此举乃是为了拉拢许大人, 许大人可信?” 许绅也笑,“下官不信。” “许大人慧心灵台。”褚元祯边说边引着人向宫外走, “眼下,六部的尚书各有站队,吏部与礼部支持东宫,兵部是李家的,户部是王家的, 而曹大人则代表了本宫, 若是由他出面, 任谁看都像极了兄弟之间的立场纷争。如此, 父皇便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魏府的安危也就得不到保障, 鹫人找到间隙,必会再起风浪。” “五殿下好谋划。”许绅点了点头,“可若下官拒绝, 五殿下又该如何呢?” “许大人不会拒绝的。”褚元祯似是成竹在胸,“本宫查了许大人的履历,您与魏大人是同乡,早年间曾十分要好,只是官越做越大,迫于周围人的口舌,才渐渐地疏远起来。可疏远归疏远,彼此间的交情仍在,于是本宫赌了一把,魏大人的事,您不会不管。” 许绅听了微微一笑,在宫门前停下脚步,“就到这儿吧,下官的马车就在前面。对了,下官还未谢过五殿下,魏府当日遇袭,多亏了五殿下出手相助,魏府上下才能幸免于难,五殿下确实是位好人。” 褚元祯对“好人”的说法不置可否,俩人在宫门口作别。等许绅的马车离去,他才缓缓转过身来,“大哥走反了吧,东宫不在这个方向。” 褚元恕从一处宫墙后走出来,“五弟好耳力,什么时候发现的?” “早就发现了,雁过留声,人过留痕,这宫里巴掌大的地儿,想要藏起来可不容易。”褚元祯戏谑道:“大哥一直躲在暗处不肯露面,是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吗?” 这话一语双关,褚元恕自然听得懂话中的意思,他也不恼,笑着回道:“五弟真是多心了,只是没想到五弟手段如此厉害,许大人是先帝亲点的探花郎,墨家老爷子一手提拔的人才,我曾三番五次向其示好都没有得到回应,倒是五弟,凭着一次‘出手相助’就能得到许大人褒赞,不简单啊。” 褚元祯哂笑一声,“凭着东宫的影响力,想要拉拢朝臣还不简单?连太傅都被大哥的巧舌蒙蔽了去,我的这点手段只能算是雕虫小技,如何值得一提?” “说到太傅。”褚元恕黑眸微抬,“老师的伤势如何了?五弟一直将老师关在自己府里,如今老师又告假不上朝,当真是让人浮想联翩啊。” “浮想联翩吗?那大哥不妨尽情地想象。”褚元祯突然笑起来,“我就是要将当朝太傅握在掌心里,说不定还会做出些龌龊事来。只可惜,养伤一事是父皇首肯的,大哥纵有千万个不乐意,又能拿我怎样?” “不会怎样,不过是想托五弟跑个腿。”褚元恕招手唤来了身后的太监,指着太监手里的食盒道:“东宫新得了一个齐州来的厨子,手艺还不错。我记得老师是齐州人,这些年久居京都,定是想念家乡的味道,这里有几道齐州菜肴,请五弟带回去,给老师尝尝鲜。” 褚元祯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气也撒不出,他一把夺过食盒,似笑非笑着回敬,“大哥的好意,我替太傅谢过了。若是太傅吃得满意,我随时去东宫抢人,无论是厨子还是别的什么,太傅喜欢的我都会抢过来,大哥可千万捂好了自己的东西。” * 朝上的消息先一步传回了府里,蔺宁正坐在院中与裘千虎下棋,听到消息一愣,“当真?东宫果真上了折子,还于朝上要求结案?” 传信的人点了点头,“不会错的,传话的公公是奉茶太监,两只耳朵听得清清楚楚,断不会拿假话糊弄咱们。” “好嘛。”蔺宁把玩着手边被吃掉的棋子,“马失前蹄,这一局我输了。” “没有啊。”裘千虎摸了摸脑门,“我才吃了您一个‘马’,您都快把我吃光了,这一局肯定是您赢。” 蔺宁笑而不语,示意传信的人退下,才道:“我与你家殿下打了个赌,是我赌输了。” “打赌啊。”裘千虎看着棋盘发愁,“那您肯定输,我家殿下厉害着呢,什么事儿都能算得明明白白的。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运筹什么的握住什么,就是说的殿下那种人。” “运筹帷幄。”蔺宁乐了,“你不是没上过学吗?竟然还会用成语呢。” “嘿嘿,听成竹说的。”裘千虎有些得意,“我是没拿过几天笔杆子,但是我记性好啊,别人说一次我就记住了。” 正说着话,就见褚元祯拎着一个食盒进了院子。成竹跟在后面,忙不迭地给裘千虎递眼色,“别在那儿坐着了,去收拾一下桌子,主子们要用饭。” 蔺宁的目光落在食盒上,“这是哪家馆子,连食盒都这么精致?” “东宫的。”褚元祯脚步没停,一进屋就将食盒扔到了桌上,冷笑一声,“太子殿下新得了一名齐州的厨子,知道太傅是齐州人,又怕太傅在我府上受了委屈,特命那厨子做了几道齐州菜,美其名曰——拿给太傅尝尝鲜。” 蔺宁一听这话,便知又要哄了,左右都是自己看上的人,哄呗。想到这里,他拉了把褚元祯的衣袖,“快坐,等你等得肚子咕咕叫,习惯了与你一道用饭,你不回来,我都没有胃口。” 这话果然管用,褚元祯缓了脸色,心情明显变好了。他打开食盒,“我倒是没有问过你,你是哪儿的人?” “按道理讲,应该也是齐州的。”蔺宁拿起汤勺,给褚元祯盛了一碗鱼汤。褚元祯吃饭不爱让人伺候,往日里盛汤夹菜都是他自己来,但今日事出有因,得把人哄开心了,“虽说我来自百年之后,我们那儿也不叫齐州,但是我看过大洺的地形图,从图上的位置判断,应该是同一个地方。再说,我作为太傅蔺宁的替身,本就应该与他同根同源,才算合理。” “什么替身?我从来没把你看作老师的替身。”褚元祯从食盒里端出一个小碟,嫌弃地看了一眼,“这不就是烙饼吗,还说什么齐州菜,褚元恕敢骗我!” 蔺宁探头一看,呦呵,油旋。 “这真是齐州菜?”褚元祯皱着眉,“菜呢?” “不算菜,是一种小吃。”蔺宁将油旋一掰为二,“尝尝?” 那油旋的表面呈金黄色,形似螺旋,葱香透鼻。褚元祯拿起一半,仔细端详了片刻,“这手艺确实不是寻常厨子能做的,怪不得能入褚元恕的眼。” “他为什么会找一个齐州的厨子?”蔺宁边吃边问:“东宫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这个厨子会不会是有心人讨好他的手段?” “应该不会,褚元恕用人向来谨慎,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除非——”褚元祯突然打住了话头,转头望向蔺宁,“——他是想讨好你。魏府遇袭那晚只有你我在场,你我最清楚那晚发生了什么。这件案子后来由都察院接手,但都察院直属于父皇,他虽有协理朝政之权,却不敢贸然打听消息。” “他想打听什么?”蔺宁不解,“都察院不是已经将案情始末整理成册了吗?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那晚我们抓了一个活口,这个人现在由羽林卫秘密看守着。此事我单独报给了父皇,朝中并无第三个人知晓。但是,鹫人任务失败后会清点人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所以羽林卫抓了活口这件事鹫人一定会知道,一旦那人受不住刑开了口,买凶之人的身份就会暴露。”褚元祯回想起今日上朝时的情景,又道:“早朝时父皇断言,他已猜出了‘内奸’的身份,我想褚元恕大概是坐不住了,才会铤而走险找你打探消息。” 第57章 蔺宁埋头挑着鱼刺,褚元祯对自己这位大哥的敌意肉眼可见,在找到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前,他是万万不想触这个霉头的。 一盘鱼肉很快被剥了出来,蔺宁把盛满鱼肉的小碟推向褚元祯,“羽林卫那边问出什么没有?” 褚元祯一愣,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这是……给我剥的?” “对啊,这桌上还有别人吗?”蔺宁瞥他一眼,“你今日怎么怪怪的?” 大洺有对外的航道,褚元祯又喜食海错,府里的厨子经常变着花样地烹饪鱼虾。往日里,都是他将鱼虾剥皮挑刺处理得当放进蔺宁碗里,今日难得地做了回被人伺候的“大爷”,一时间大喜过望,因案情堆积的郁闷和不忿登时一扫而空,“羽林卫那边还没有消息,这事无需你费心,你只管把伤养好——对付鹫人,还有我呢。” 蔺宁听了直乐,“瞧把你厉害的,你有什么法子?” “我想利用魏言征钓出幕后之人。”褚元祯顿了顿,“只不过,此举可能会令魏府再度涉险,你素与魏言征交好,若是拿他当做诱饵,我……我担心你不会同意。”说罢抬起头,像是在征询蔺宁的意见。 “你应该问魏夫人。”蔺宁搁了筷,“她是魏言征的妻,唯有妻子才能做丈夫的主。” “好,我明日便去魏府,当面问过魏夫人。”褚元祯不知想到了何事,耳根忽地红了起来,“如今你住在我府上,也算……总之,你若遇到难事,记得先来找我,纵有万般难处,我也会替你做主的。” 蔺宁:“嗯……嗯?!” 第54章 入夜时又飘起了雨, 羽林卫在京都有一处地牢,专门用来关押将死的囚犯,地牢位置偏僻, 鲜少有人问津, 今夜, 地牢的入口处却停了一辆马车。 值守的侍卫是个新人, 眼瞅着早就过了饭点,送饭的杂役才姗姗来迟,顿时有些不满,“怎么做事的?这么晚才来!” “大人,这不是下雨嘛, 路不好走。”那杂役身形佝偻, 身上裹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粗衣,斗笠上的雨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您瞧,这是给里面的饭,馍都让雨水泡了……” “行了!抓紧进去!”侍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按理,每日送入牢房的饭菜须经过严格盘查,但今夜雷雨交加, 侍卫缩在屋子里, 只远远地瞅了一眼那食盒, 便挥手放行了。 地牢昏暗, 杂役轻车熟路地来到最里侧的一间牢房,拿出两个被雨水淋透了的馒头和一小碟青菜, 青菜顶上还盖了块发腥发臭的生肉1,“吃饭了吃饭了,今儿有肉。” 牢房里的男人闻声抬头, 面色瞬间变得煞白,“你是谁?你不是平日里送饭的那个!这、这饭里怎么会有生肉?!” “生肉嘛,自然是按照规矩放的。”杂役露齿一笑,“吃完了,就去找阎王爷报道吧。” “我没说!”男人慌了神,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我什么都没说!你们不能杀我!” “既是鹫人,就得守鹫人的规矩,要么杀敌,要么杀己。”杂役袖间滑出短刃,一下一下磕在栅栏门上,“兄弟,上路了。” “谁他娘的是你兄弟!你们不能杀了我!鹫人不能杀了我!”男人嘶吼起来,拼命地扯动手里的铁链,“羽林卫呢?羽林卫呢!” “啊,这门……”杂役一脚踹在栅栏门上,那门不争气地晃了几下,竟然开了,“……不结实啊。” “羽林卫——”男人抻着脖子,“来人啊!都他娘的是死人吗!” 牢门摇摇欲坠,杂役抬脚迈进了牢房里。寒芒骤现,上一瞬还在垂死挣扎的男人突然没了声,那双满是惊恐的眼珠子瞪得溜儿圆,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胸前的血窟窿,“你们……真的……” 地牢外值守的侍卫终于意识到不对,忙不迭地冲进来,也只来得及扣下送饭的杂役。司寇青带着羽林卫匆忙赶到,也被眼前的一幕吓到了,赶忙蹲下身查看男人的伤势,同时吼道:“快传军医!” 闪烁跳跃的烛火照亮了男人的脸,只见他唇瓣翕动,“救……救我……我、我说……” * 天亮时雨才停,蔺宁被雨声扰了一夜,直至雨停才得以睡去。 褚元祯没敢惊扰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着外袍来到屋外。成竹已经在院中候着了,身旁还站着司寇青,褚元祯招了招手,示意俩人离远点,三人躲到了东墙根的石桌前谈事。 司寇青不知道屋里还有其他人,声音洪亮地说道:“殿下,您真是好谋略,那个鹫人果然招了!” 褚元祯睨他一眼,“大清早的,小点声儿。” “啊?”司寇青莫名其妙,但还是听话地放低了声音,“照您的吩咐,我让任良乔装成送饭杂役,那男人看到一个陌生面孔,当即起了疑心。最后那一刀扎得极其逼真,他当真以为自己要被同伙灭口了,和孙子似的求着我们救他。” “嗯。”褚元祯点了点头,“人没死吧?” “没有,任良收着手呢,看着流了好多血,实则伤口并不深。”司寇青叹了口气,“咱们关了他这么些天,大刑小刑没少用,他始终没有松口,昨晚这一刀下去,立马全都交代了。可交代归交代,我听着也没啥有用的东西,他在鹫人里的地位不高,只是个听令行事的打手,根本不清楚雇凶杀人的人是谁,不过,他倒是供出了一处地点,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不着急,原本也没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褚元祯翻看着供词,说道:“把他已经招供的消息散播出去,鹫人那边对待叛徒绝不会手软,只要他们有所行动,我们就能顺藤摸瓜再抓几个。鹫人号称狡兔三窟,他供出的地点并不一定是真的,说不定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那怎么办?”司寇青有点着急,“这要是个假的,兄弟们就白忙活了?” 褚元祯抬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原来你只负责练兵,手下的人都训练得不错,但在拿主意方面委实差了点,这才一直被钱家人强压一头。我们同敌人打,不仅要靠拳脚,很多时候是心里的博弈,像鹫人这种对手,他们把自己捂得同铁桶一般,靠着一股同仇敌忾的劲儿连在一起,这样的组织最怕来自自己人的背刺。我设计引诱那个鹫人开口,并不是想从他的嘴里问出什么,而是要搅浑这潭水,如果对手没有破绽,我们就要制造破绽,便是铁桶,也有被击破的那一天。” 司寇青似懂非懂,“我就是一介武夫,殿下愿意教我,我自是肯学的。” “嗯,这事不难,你多看多琢磨,慢慢地就会了。”褚元祯顿了顿,“当务之急,是将地牢守好了,我们的人必须时刻盯着,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动手。” “放心吧殿下。”司寇青拍着胸脯,“地牢周围全身我们的人,我还担心鹫人不敢来呢。” “他们痛恨背后捅刀之人,一定会派出杀手灭口的。”说到这里,褚元祯忽地握紧了双拳,心底的郁闷又要翻上来,“反观父皇,身边养了个通敌的叛徒,竟还要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此心软,倒还不及鹫人……” “殿下。”成竹突然出声,“祸从口出,宁妃娘娘叮嘱过的。” 三人顿时都沉默了,这事关朝中的局势,皇帝选了谁,做臣子的只有认命的份儿。如今东宫正得势,他们跟着褚元祯,即便心中有怨气、有不平,也只能闷在心里。 那头传来“吱呀”一声,寝屋的门开了,蔺宁穿着内袍走了出来。 褚元祯抬头望去,眉头瞬间拧成了个疙瘩,“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其实也没什么,那内袍就是寻常衣袍的样式,只不过蔺宁没有系腰带,衣襟微敞,露出了胸口处巴掌大的肌肤。 这在几个糙汉子看来再正常不过,落在褚元祯眼中却像是“坦胸露乳”。他几步上前,脱下外袍罩在蔺宁身上,“出门不知道披件衣服吗?”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将那敞开的衣襟紧了紧。 蔺宁任他捯饬,十分自然地走到石桌前坐下,“我在屋里听见你们说话,提到了鹫人,出什么事了?” 司寇青的嘴张了张又闭上,他只知蔺宁是太傅,先前褚元祯为了给蔺宁寻药,不惜违反军纪,受了五十军棍,他那时还感叹褚元祯是个尊师重义的人物,如今亲眼看着蔺宁从主院的寝屋里走出来,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成竹已经习惯了,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道来,末了又说:“既然太傅已经起了,我等就先告退,地牢那边还需人手。” “慌什么。”褚元祯压下他,“太傅起了,你先去通知小厨房,一炷香后要用早饭。”说罢又转向司寇青,“我们双管齐下,我已经与太傅商量过了,魏府那边也要放出诱饵。对外,就说魏言征已醒,凶手担心身份暴露,定会再次雇凶杀人。这一次,你亲自带人去蹲守,势必要将凶手拿下。” “此事须得问过魏夫人的意思,魏夫人点头之前,先不要打草惊蛇。”蔺宁接过话茬,“我觉得不只是魏府外围,连府内也要安排上我们的人。上一次鹫人能够潜入魏府,就说明他们熟知府内情况,最近我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后怕,魏府很可能已经混入了他们的人。” 第58章 “有这种可能,幸好魏夫人从娘家调了人手,鹫人一时间也不敢顶风作案。”褚元祯思忖片刻,对司寇青道:“就按照太傅说的,你让任良带着两个兄弟暂时住进魏府,早饭过后,我会亲自登门同魏夫人讲明情况。” “是。”司寇青顿了须臾,眼神在俩人之间来回打量,“太、太……傅大人,我还有一事,望大人赐教。” “好好说话。”褚元祯敲了敲石桌,“见到太傅紧张什么?太傅会吃人吗?” “何事?”蔺宁笑笑,“你我并非初见,不必这般拘谨。” 司寇青咽了口唾沫,表情严肃起来,“太傅方才说,唯恐鹫人已经混入魏府,不敢欺瞒太傅,我也有此想法。那晚我们人多,对付几个鹫人绰绰有余,可正当我们准备收网时,魏府的大门不知被何人撞开了,鹫人得了空隙,这才攻了进去。如今想来,这门,怕是有心之人特意开的。” “还有这事?”褚元祯皱了皱眉头,“当时怎么不说?” “那晚雨大,天色又暗,要不是太傅提醒,我还真想不起来。”司寇青挠着脑袋,“请殿下降罪。” “降罪不至于。”褚元祯道:“这下我们又多了一个任务,要替魏府把这内奸抓出来。”说罢转向蔺宁,“司寇青问得好,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我也是胡乱猜测。”蔺宁拢了拢外袍,“我们都忽略了一点,当日鹫人破门后直奔主院,能对魏府的地形如此熟悉,只能说明有人在暗中引导。那么,这人会是谁呢?我建议同魏夫人商量一下,这些年魏府买进多少下人、又有多少下人赎身后离开,这些都要一一查过。鹫人说自己广纳天下仗义之士,如果此人原来在魏府做事,后来离开魏府投靠了鹫人,那么,很有可能在此时倒打一耙。” “有些道理。”褚元祯站起身,“此事耽误不得,我先去趟魏府,要一份名录出来。” “也不用这么急。”蔺宁拉了拉他的衣袖,“待会儿我同你一起去,刚起来饿得很,你先陪我用饭。” 司寇青看着俩人,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碍眼。 第55章 一场春雨一场暖, 接连下了几场大雨,京都的天开始转热。 京都府尹派了两个侍卫守在魏府,这事便算是了了。薛仁此番闹到了朝上, 建元帝也算有所回应, 明眼人都知道, 是时候收手了。 眼下, 都察院呈上了结案文书,何索钦与穆廖双双释放。之后的和谈才是重头戏,正如当日褚元恕请愿的那样,建元帝全权委派他出面,与何索钦具体商议赔偿之事。那些前几日还畏首畏尾的大臣们此时突然有了底气, 纷纷扬言要让西番赔个彻底, 不仅要马,还要银两, 甚至提出扣下西番公主为质,打定了主意要让何索钦从头到尾扒一层皮。 “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褚元祯在朝上不再轻易张口,只冷眼看着大臣们“献策”,回到府里,接了蔺宁递过来的茶水, 才愿意说两句, “那些老东西们上嘴唇碰下嘴唇, 就将赔偿的东西和银两敲定了, 和谈是这么容易的事吗?何索钦愿意留下战马已是不易,他们蹬鼻子上脸还想索求更多。若是谈得好, 那是分内之事;若是谈不好,东宫贤名扫地,如此看来, 我倒是有些可怜大哥了。” “你可怜褚元恕?”蔺宁掰了块枣糕塞进嘴里,“真是稀罕事儿,先前你可是看他各种不顺眼。” “一码归一码,此事落在谁身上谁糟心。”褚元祯抿了口茶,“幸亏父皇没有选我,如今才能乐得清闲。” “是吗?可我还记得那日在闫记找到你时你脸上的表情,像丢了魂儿似的,我还怕你做傻事。”蔺宁觉得这枣糕好吃,嘴馋又掰了一块,“这会儿看开了?真的甘愿做个闲散皇室?” “怎么?”褚元祯瞥他一眼,“怕我失势,护不住你?” “那倒不是,钦天监都说了你是天生的富贵命格,哪怕失势也是如假包换的皇亲贵戚,我背靠你就是背靠了一棵参天大树——安心得很。”当年为了职称,蔺宁没少拍校领导的马屁,如今面对褚元祯还收敛了,只道:“何时封王?咱可是说好了的,我跟着你去封地,苟富贵,勿相忘。” 这话落在褚元祯耳里很是受用,眼角瞬间染上了笑意,“这两日把网撒出去,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地牢和魏府都有人盯,不用我管。你……京都近郊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寻个日子,我陪你去。” “陪我?”蔺宁愣了半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竟是“约会邀请”,登时来了精神,“成竹说你会烤鸡,不如我们抓上两只山鸡,去城外的树林里野炊吧。” * 有道是慎言免祸,言多必失,当真一点不假。 成竹十分懊悔,只恨自己嘴快,将自家主子会烤鸡的事情说了出去,如今只能乖乖地被褚元祯拎来使唤。京都城外紧挨河道是一处稀松的树林,权贵人家的小姐都喜欢在这里会情郎,蔺宁选的就是这地儿,成竹跟着俩人一同前往,只想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褚元祯心情很好,一根一根拔着鸡毛,边拔边对蔺宁说道:“这是军中的法子,在太行关时跟着严绰学的,只是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严将军还有这手艺?”蔺宁来了兴致,探过身来,“让我看看,我也跟着学习一下。” “你凑什么热闹,这儿都是鸡毛。”褚元祯抬腿踢了他一下,“别靠过来,脏。” 若不是这个“脏”字,蔺宁差点都忘了,面前这个人也是从小锦衣玉食娇养起来的,这会儿竟不顾形象地坐在河边上赤臂杀鸡。 建元帝的这几个儿子各有各的性格,老大褚元恕最懂得为人处世,老二褚元倬则是标准的纨绔模样,老四褚元苒深居简出,一年到头都闷在府里,唯独老五褚元祯格外接地气,无论什么事情都肯亲力亲为,当然,这“接地气”是蔺宁自己的评价。 褚元祯给鸡皮上涂满盐巴,抬头叫道:“成竹。” “来了,殿下,坑已经挖好了。”成竹蹲在一侧,接过处理好的鸡埋进坑里,培土生火,一气呵成。 褚元祯用河水净了手,走到蔺宁身边坐下,“严绰家里是开酒楼的,有这门手艺也不奇怪。他觉得行商坐贾低人一头,于是瞒着家里弃商从戎,像他这种没有背景的人,大多都去了边关。” “你有背景。”蔺宁给他递上帕子,“怎么也去了边关?” 褚元祯神色一动,“这是个秘密,以后告诉你。” “呦呵,给我卖关子呢。”蔺宁向后躺到了草地上,“这鸡什么时候能好?” “半个时辰吧,哎——你别躺地上。”褚元祯把人拉了起来,“地上都是寒气,你身子又不行。” “我怎么不行了?”蔺宁哭笑不得,“你这口吻,倒像是得了颜伯的真传。说到颜伯,你能不能说说他,把我的汤药停了,他一碗一碗地给我喂,再配上你府里的饭食,我少说得长了五六斤!” “伤筋动骨一百天。”褚元祯看他一眼,“你还是太瘦了,先养着吧。” 成竹又添了把柴火,抬头望着远方出神,突然转过身来,“殿下,有人来了!” 这会儿正是晌午,林间也没什么人,远远地便听见一阵急促地马蹄声。 蔺宁起身眺望,只见一人一马快速跃过矮丛,跑近了才发现来人面熟的很,正是前几日才见过的司寇青。 “殿下!魏府那边有情况!”司寇青还未下马,声音先到了。 魏府! 几人的神经登时绷紧了,成竹牵过缰绳,问道:“怎么回事?” “之前听了太傅的建议,我去查了魏府的下人,果然有猫腻!”司寇青翻身下马,扫了蔺宁一眼,又看向褚元祯,“殿下,我问过了,魏府早年间曾招过一个护院,这个护院没啥毛病,就是爱喝酒,魏夫人不喜,给了些银两就将人逐出去了。这个护院是个狠人,扭头就投奔了鹫人,官府里还有他的通缉告令呢。” “这点小事也值得你跑一趟?”褚元祯眼皮都没抬,“司寇青,我来羽林卫前你就是右统领了,右卫上下近千名兄弟都归你管,日常办事是个什么章程?查人拿人这样的事情还要给我汇报吗?既然查出猫腻,拿人便是。” “你犯什么病呢?好端端地发什么火?”蔺宁瞪了他一眼,抬手招呼司寇青,问道:“这个护院抓到了吗?” “回太傅,还没有。”司寇青摸不透俩人的关系,当下沉默下去。褚元祯说得没错,若仅仅为了一个护院,确实不值得他跑这趟,他心里揣着一件更为要紧之事,但当着蔺宁的面,他不敢贸然开口。 “司寇青。”褚元祯叹了口气,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那日你也看到了,太傅就住在我府上,下人见他如见家主,日常里便是我也要敬让三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大可一口气讲出来,无需顾忌。” 这下轮到蔺宁目瞪口呆了,只恨自己没想到这层关系。 第59章 那头司寇青行礼赔罪,正色道:“还请殿下和太傅恕罪,是我太过小人之心了。是这样的,前几日殿下特意嘱咐了,让我们尤其要留意东宫那边的动静,几日来兄弟们不敢懈怠,令人吃惊的是,东宫尚无异常,倒是另有一位皇子按捺不住了。” 褚元祯一怔,“谁?” “是……四皇子。”司寇青绞着手指,片刻后回话:“昨日是我盯守,亲眼看着四皇子进了魏府,约一炷香后才出来。据我们安插在府里的人说,四皇子提出见一见魏大人,被魏夫人婉拒后,还旁敲侧击地问起魏大人近况——殿下,我们之前放出消息,说魏大人醒了,四皇子此举明显是来打探消息的,可您说他为何会如此在意此事呢?” 褚元祯显然也懵了,半晌没回神。 蔺宁见状拉了他一把,“子宁?” “四殿下……枫山围场是四殿下的。”成竹突然出声,“我们光顾着盯东宫,竟把这事儿给忘了!” 褚元祯好像站不稳一般,抓住了蔺宁的胳膊,“我先前对你说过,枫山围场曾是皇家猎场,自从父皇身体抱恙,每年的秋猎随之取消,那处猎场便空了下来。四哥因为双腿有疾,去不了太远的地方,父皇便将枫山围场连同后面的山头赐给了他,枫山围场……确实是四哥的。” 蔺宁心里一片冰凉,何索钦就把战马养在枫山围场,如果枫山围场是褚元苒的地盘,他不可能不知道。 大洺的四皇子,竟能允许敌人将战马养在自己的土地上!那日兵临城下之时,他可曾有一丝愧疚? 蔺宁望向褚元祯,他想起了俩人查宝月楼时褚元祯说过的话——“四哥与大哥不同”。那时的褚元祯,是真真正正地将自己的这位四哥当做兄弟,那种能为彼此两肋插刀、相互倚靠的兄弟。 想到这里,蔺宁心间一颤,“子宁——” “我没事,就是有点吃惊。”褚元祯恢复了镇定,走到一侧的土坑旁,徒手翻出了山鸡。鸡肉经过大半个时辰的煨烤变得色泽明亮,褚元祯将包裹着整只鸡的荷叶一层层剥开,香味立马窜了出来。 他席地而坐,无比平淡地说道:“来吧,吃完这一顿,我们去拿人。” 第56章 “子宁, 这事有异。”蔺宁沉思片刻,说道:“褚元苒拿不得。你想,陛下赏赐枫山围场一事人尽皆知, 都察院接手此案查了这么久, 不少重臣都被请去问话, 却独独没有查到他头上, 这说明什么?要么,是都察院没有找到可以定罪的证据,要么,是褚元苒的母妃康嫔早就做了打点。退一万步讲,陛下至今都没发话, 你凭什么敢去拿人?” “对, 太傅说得没错。”司寇青点点头,他说不出十分具体的原因, 就是觉得蔺宁的话有道理,“皇子探望臣子这事儿没什么不妥,羽林卫想要拿人也总得寻个由头。若是个普通人,说拿下就拿下,带回去问个话, 大不了再给人放出来, 可若是皇子……那是万万不敢动的啊。” “瞧把你吓得, 就这胆量还做什么右统领。”褚元祯呛道:“行了, 不用你们,我亲自去见四哥, 左右都要把这件事问清楚。 “别急。”蔺宁按住他,“这个时候不能打草惊蛇,你容我想想。” “想?想什么?”褚元祯问:“快刀斩乱麻, 这个道理你不懂?” “我懂,这乱麻要斩,但不是你斩。”蔺宁轻声回道:“兰亭轩那件事,褚元恕借你的手铲除罂粟,这次我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褚元苒前去魏府探望一事透露给他。褚元恕想要揪出内奸,我们就助他一臂之力。” “太傅此法甚好!”成竹连忙附和,“属下也觉得,殿下此时不宜冒进,不如就依太傅所言,属下会想法子将此事传到太子殿下耳里。” 褚元祯没有应声,算是默许了。 当天晚些时候,四皇子褚元苒探病朝臣一事便传开了。 魏言征是正三品,在朝中有些地位,得皇子优待不算稀罕事,消息刚传出来时,谁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转折出现在三日后,宫里最先传出消息,说康嫔得皇后邀请前去喝茶,不知犯了何事竟被留下守夜,嫔妃被皇后扣留乃大事,康嫔又是褚元苒的生母,这消息就和长了翅膀似的,从宫里陆续飞到了各位官员的家里,一时间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又过一日,褚元苒被都察院带走的消息不胫而走,甚至有人拍着胸脯保证,说带人前来查抄的正是东宫,做兄长的亲自动手,将弟弟押上了马车。 旦夕之间,京都又一次变了天。 “大哥这次太过心急,难保不会弄巧成拙。”褚元祯落下一颗黑子。 这几日建元帝停了早朝,除了东宫谁也没有召见,褚元祯下值在府,日日都要拉着蔺宁下一盘,蔺宁最不擅围棋,盯着所剩无几的白子发愣,“这会儿你倒是沉住气了,宫里是个什么情况?褚元苒被带走已经两天了,陛下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你急什么?”褚元祯显得很镇定,“我如今终于明白大哥为什么急于揪出内奸了,有内奸意味着朝局不稳,父皇口谕已下,距离东宫真正掌权只差了一纸诏书,大哥是想借父皇之力铲除所有异己,来日登基便能应付裕如。” “可是陛下不这么想。”蔺宁接过话茬,“褚元苒背后站着临河王氏,陛下既要平衡五姓之间的关系,还要思考如何保住皇室的颜面。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即便褚元苒坐实了通敌的罪名,陛下也会想法将此事遮掩过去。” “这就是父皇与大哥的不同。”褚元祯执棋的手悬在空中,“眼下,我确有一事想不明白……皇后为何要横插一脚?她扣着康嫔又有何意?” 说话间,成竹敲门走了进来,“殿下,太傅,宫里来人了,是满祥公公。” 满祥是御前伺候的人,又是东宫心腹,褚元祯不满道:“他来做什么?” “说是……”成竹话说了一半,“殿下,要不您还是出去看看吧,满祥公公带了四五个人,说是带着口谕来的。” 既是口谕,那便耽搁不得。 褚元祯站起身,蔺宁跟在后面,这道口谕来的仓促,院子里跪倒了一片。满祥拿乔,人模狗样地要蔺宁即刻进宫面圣。 “只他一人?”褚元祯没等口谕说完就站了起来,拍了拍袍子上的土,“鄙府狭小,就不请公公进屋坐了。等太傅收拾妥当,本宫自会送他进宫,公公若没其他吩咐,不如早些回去复命。” 满祥黑了脸,“五殿下,这可是圣旨!” “嗯?”褚元祯装傻,“当然是圣旨,不然本宫为何要跪?公公……是想本宫继续跪着?” 蔺宁见势不好,赶忙出来打圆场,“公公稍后!我今日没着官袍,待进去换身衣裳,立刻随公公进宫。” “急什么。”褚元祯不乐意了,将蔺宁拉至身后,“父皇宣你,多半与四哥之事有关。这是褚元恕搞的鬼,你且容我想个法子,我陪你一道进宫面圣。” “不可。”满祥尖着嗓子喊道:“陛下只宣了太傅一人,五殿下怎可贸然陪同?这是抗旨!” 一听“抗旨”二字,成竹也有些慌,“殿下,您不能在此时强出头啊,太傅……太傅能应对的,您就别担心了。”说罢看向蔺宁,使着劲儿地眨巴眼。 蔺宁心领神会,握了握褚元祯的手掌,“成竹说得没错,这也不是大事,奉天殿是讲理的地方,万事还有陛下做主呢,你只管安心呆在府里,等我回来。” “还是太傅知事明理。”满祥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咱家就在这儿等着,还请太傅快些。” * 蔺宁出门时,天色蓦地变暗了,空中弥漫着水汽,是落雨的前兆。 马车径直驶入宫中,到奉天门前才停下。满祥迈着碎步在前面引路,今日的廊下格外安静,两侧跪身的太监都埋首不语,建元帝照例歇在了偏殿,此刻偏殿前还跪了一人。 蔺宁皱了皱眉,“是四皇子?四皇子双腿有疾,怎好就这么跪着,这腿还要不要了?” “太傅可要慎言啊,您觉得是命重要,还是腿重要?”满祥掀开门帘,“陛下,太傅来了!” 偏殿里没有回应,满祥朝着里侧的寝殿努了努嘴。蔺宁这才注意到,寝殿的帷幕没有拉开,厚重的帷幕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里面的一切遮挡得严严实实。 片刻后,褚元恕掀开帷幕走了出来,“老师,父皇请您进去。” 蔺宁点了点头,问道:“谁在里面?” “只有父皇。”褚元恕声音沙哑,“父皇想单独见您,父皇他……” 后半句话被他咽了回去,褚元恕移开视线,做了个“请”的手势。 蔺宁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为何竟有些慌。 沉默之际,只听建元帝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世安,你也出去,朕有话,要单独同太傅讲,谁都不许进来。” 褚元恕的脸上神色难辨,转身迈出了偏殿。 第60章 京都回暖已有些日子,建元帝的榻侧仍燃着炭盆,他的面上满是汗水,枕间已被浸湿一片,看到蔺宁,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下,“他、他说自己毫不知情,枫山围场都是下面的人在打理,出事后他查了账本,才知府内管事与那保定府知府暗中私通,以他的名义……咳、咳咳……中饱私囊……” 话语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建元帝浑身颤抖着,用力抓着蔺宁手指,“朕……朕……该不该信?” 蔺宁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但该不该信,他说了不算。他反握住建元帝的手,“陛下,让四殿下起来吧,普通人跪久了都受不住,更何况是四殿下。” “让他跪着。”建元帝气若游丝,咳也咳不起来了,“他府上的管事害怕事情败露,竟要置堂堂大理寺卿于死地!一次不成,再雇鹫人行凶,朕不罚他,又能罚谁?” 蔺宁没有应声,这是京都权贵惯用的找人顶包的法子,与西番暗通款曲之人究竟是谁?那个管事是不是在替主子背锅?这些都无从查证,但建元帝这么说,显然是信了,显然是要在这最后的关头里,将褚元苒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自古帝心难测,蔺宁却在这一刻明白了,建元帝吊着一口气见他,并不是想在他面前痛斥褚元苒的不是,而是—— “蔺卿,朕思来想去,唯你,朕……”建元帝看着他,像是夜行之人看到了曙光,“朕曾有四子,丧一子,还余仨。朕也想把这天下传给自己的骨肉,可老二荒唐,老四是这幅样子,老五……老五才及冠。大洺终究不是我褚氏一族所有,李、钱、墨、王各有各的心思,传给太子,至少还有李家作保,朕也不算愧对先祖。” 蔺宁默不作声。 “只是,只是!”建元帝突然瞪圆了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拽着蔺宁手臂,“太子终究非朕亲生,若来日,他们兄弟起了异心……帮朕,蔺卿,你要帮朕……” 蔺宁惊慌失措,“陛下!” “听朕说完!”建元帝呕出一口鲜血,他顾不得擦,“首先要看好老四,太子终究还年轻……没有玉玺,就不算真正为帝,朕、朕把玉玺交给你,你要保……他们……无……恙……” 蔺宁想唤太医,建元帝将他死死摁住,“大洺江山,必须姓褚……必要之时,废、废……” 废帝?! 风吹动了寝殿的帷幕,建元帝蓦地坐了起来,凑到蔺宁耳畔,“玉玺在……” 在哪?! 蔺宁半跪在地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建元帝闭上眼,向后栽倒在床上——那眉头至死都没松开,眉间的阴郁始终未散。 第57章 木窗被风吹得劈啪作响, 远处似有闷雷滚过,这场雨终究是浇下来了。 蔺宁站起身,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建元帝死了。 作为大洺的第四任皇帝, 建元帝从自己兄长的手中接过了皇位, 在位二十九年, 也算民安国泰。他这辈子最为疯狂的举措便是封了兄嫂为后, 谁也说不清他为何会这么做,或许正是那日的一念之差造成了今日的时局。 殿门不知被何人打开了,蔺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放下床头的帘帐,最后看了建元帝一眼, 然后头也不回地迈了出去。 褚元恕站在门口, 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直愣愣地盯着蔺宁。他的身后站满了擐甲执锐的士兵, 在骤雨里宛若一座铁壁铜山。 蔺宁看向他,“陛下驾崩了。”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却似平地起雷,炸响在褚元恕耳畔。俩人站在光影的交错里,褚元恕突然失控一般吼起来:“怎么会?怎么会!父皇同您说了什么?父皇死前说了什么!” “世安!”蔺宁措不及防,向后退了半步, “你冷静些。” “老师说得简单, 如何冷静?死的是父皇啊, 我要如何冷静!”褚元恕压制着情绪, 薄唇微颤,“不可能……父皇、父皇就这么走了?什么都没有交代?没有……提到我?” 后方乌压压的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缝, 只见皇后李氏冒雨而来,左右侍女争先为她撑伞,可那华贵的衣袍还是湿了一片。她毫不在意地跨过满地雨水, 一步一脚印地拾级而上。 褚元恕随着她的脚步缓缓转过身子,深吸了一口气,“又让母后操心了,母后怎亲自来了?” “本宫不来,你要如何应对?”李氏环视一周,目光落在满祥身上,“进去看看,有不懂的就出来问,本宫就在这儿等着。” 暴雨瓢泼似的倾泻下来,疾风卷着雨珠吹入檐下,打湿了众人的衣袍。蔺宁不敢在此时丢了礼数,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说道:“臣给皇后娘娘请安,陛下他——” “本宫猜得到。”李氏抬手示意他噤声,“太医院早就预判到了,此乃我大洺必经之劫,经此一遭势必会引得朝局动荡,太傅……可愿协助本宫一同渡过此劫?” “承蒙娘娘不相弃,臣愿效犬马之劳。”蔺宁答道:“娘娘想让臣如何做?” “不过是尽些为人臣子的本分。”李氏慢声细语地开口:“还请太傅先移步本宫宫里,这会儿雨大,天也暗下来,出宫的路怕是不好走。” 言罢,空中突然划过一道急闪,随即雷声轰鸣。 雨越下越大,像是有人在天上凿了个洞,整个京都都湮没在一片水雾中。褚元祯烦躁地在屋内踱步,问道:“太傅去了多久了?” 成竹不敢扯谎,“大约两个时辰。” “究竟是什么要紧的事,两个时辰了还不回来。”褚元祯眉头紧蹙,“等不了了,我要进宫。” “殿下,急不得啊。”成竹劝道:“陛下近日来只见东宫,连早朝都停了,满朝文武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您怎好在这时当这出头的椽子呢?” “雨下的这么大,太监们都是狗仗人势的东西,肯定不会送他回来。”褚元祯边说边拿起外袍,“我去宫门口等着,你让小厨房备好热水,再熬上一锅姜汤。” 成竹自知劝不住自家主子,赶忙去拿油伞,“宫里有咱们的人,太傅不会有事的,眼下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您又不知太傅走哪儿回来,万一走岔了可如何是好?” 褚元祯没有答话,自顾自地往外走,成竹追在后面给他撑伞,俩人刚刚迈出院子,就见一个下人连滚带爬着跑了进来。 “殿下,殿下!宫里来消息了!”那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手时袖口里的水直往下淌,“说、说……陛下……” 褚元祯蓦地顿住脚步。 “……驾崩了!说陛下驾崩了!” 雷雨轰鸣,成竹扶住褚元祯。褚元祯扬手打落了油伞,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衣袍,就连腰间的玉佩也在淌水。 “我没有听到宫钟,帝王崩为国之大丧,理应鸣钟四十五下,我一下都没有听到。”褚元祯强撑镇定,“休得胡言!” “小的哪敢造这杀头的谣啊!”那人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心急地回道:“传话的公公都到门口了!咱、咱们的人也传回了消息,说陛下驾崩前单独见了太傅,出事之后,东宫带人将奉天殿围了起来,眼下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褚元恕围了奉天殿?他怎么敢!”雨水噼啪地直往下落,褚元祯回屋取出佩剑,再出来时眼中已聚满狠厉之色,“有没有太傅的消息?” “这个小的就不知了,那传话的人还说……说皇后娘娘出事后便赶过去了,但是没瞧见宁妃娘娘……” 成竹已经备好了马,褚元祯没等人把话说完,闪身翻上马背,不顾暴雨,策马而去。 * 京都里地势低洼之地已经聚水成河,陆续有轿子往宫里走,皆是三品以上的重臣。 褚元祯在宫门口下了马,就见刑部侍郎沈随之在门边徘徊,沈随之似是等了很久,看见他便立刻迎上来,“殿下,臣斗胆说几句,如今皇后娘娘掌着大局,那殿前守着的除了禁军还有京都营的人,您待会儿千万不可冒进,奉天殿非舞刀弄剑之地。”说罢瞥了眼褚元祯腰间的佩剑。 沈随之是宁远庭的门生,这番“斗胆”八成是宁老爷子的嘱托。 褚元祯点了点头,沈随之斜过油伞,俩人一道朝着奉天殿走去。 满祥在门口候着,看见来人就挑起帘子。一众大臣皆聚在偏殿,褚元祯左右望了一眼,发现自己竟是最后到的,这传话之人得了谁的令、又是先去谁的府上传话一猜便知,最后来的人显然是不得待见的,果真是应了那句——“如今皇后娘娘掌着大局”。 李氏立于殿中,见人齐了,缓缓开口:“子宁来得迟了,有些话没听到。方才本宫已与内阁商议过,眼下最为要紧的便是办好先帝丧仪,断不能在此事上失了我大洺国威,其他诸事皆等丧仪过后再行讨论。” 这就迫不及待地改口为“先帝”了,褚元祯暗中腹诽,面上却恭顺如常,李氏明里暗里都在点他,警告他不要在此时有所肖想。褚元祯佯装不明地行了一礼,说道:“皇后娘娘执掌凤印,贵为国母,儿臣听从吩咐便是。” 第61章 “臣有一言。”内阁首辅顾本青突然出声:“此为国丧,亦是大丧,从治丧乃至葬后诸事须得分毫不差,流程上礼部尚有规制可遵循,只是还缺一个主持大局之人……” “顾大人是在说笑吗?”李鸿潜打断他,“主持大局之人不就在你我面前站着吗?顾大人此言是没把太子殿下放在眼里?” “老臣岂敢!李大人莫要冤枉!”顾本青擦了把汗,垂首退回人群中。 李鸿潜环视四周,“当日先帝曾当着内阁和六部重臣的面,亲口将皇位传给了太子殿下。”他顿了顿,再度开口:“此事突然,先帝虽未留下传位诏书,但昔日金口之言犹在耳畔,各位都是听得真真切切的,眼下竟然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难道,除了太子殿下,众人眼里还有第二个继位的人选吗?” 这话便是将有疑议者架到了“不忠不义”的火架上。 如今奉天殿外围满了士兵,眼尖的人早就发现了,这些士兵一半是当值禁军,而另外一半则是京都营的精锐,这说明李鸿潜早有准备,提早就调拨了人手。如今皇后在明面上把持大局,李鸿潜虽然只是兵部尚书,但却越过了内阁享有调兵权——建元帝一直苦苦维系着的五姓平衡在这一刻被打碎了,李氏之人一跃站到了殿前,成为了那个可以一锤定音的人。 褚元祯不发一言,他的目光扫过众臣,在殿内寻了一圈又一圈,怎么都找不到蔺宁。 蔺宁不在奉天殿。 而传消息的人明明说过,建元帝驾崩前单独召见了蔺宁,出事之后这里就被士兵围住了,蔺宁不在这里,会在哪里? 偏殿旁边是间书阁,如今成了临时歇脚喝茶的地儿,先后退出来的大臣都聚在此处。 褚元恕身为太子,原本应当在殿内主持事宜,但眼下有皇后在,他也无意当个摆设,寻了机会出来透气。 褚元祯在檐下截住他,直接问道:“太傅在哪?” 褚元恕笑了笑,“我怎么听不懂?” “那我换个问法——你把太傅藏哪儿了?”褚元祯向前一步,“别逼我亲自去找。” “这话当真可笑,你凭什么认为是我把老师藏起来了?”褚元恕不急不躁,绕开地上的积水,“五弟啊,别挡道,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我管你是透气还是憋气!”褚元祯陡然出手,一把将人摁在墙壁上,“我不怕被百官议论,咱俩在这儿打一架,最后被皇后斥责、丢尽脸面的人还是你。同样,我也可以带人强闯东宫,掘地三尺总能把人找到。” 气氛登时变得紧张起来,有碰巧出来的大臣听见动静想要上前,看清是两位皇子后也立刻缩回了屋里。 “我的好弟弟。”褚元恕收敛了笑意,眼神变得阴郁起来,“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了,你对老师——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 第58章 “什么心思与你何干?”褚元祯一字一顿道:“把人给我送回来, 太傅若是磕着碰着或者伤了哪里,我要你全家偿命。” “我全家?好一个‘我全家’!”褚元恕发出一声嗤笑,“你我为兄弟, 难道不是一家吗?” “你是皇叔的儿子, 我是父皇的儿子。”褚元祯也不装了, 眼眸中凶光乍现, “父皇驾崩,却将皇位传给了一个‘外人’,你捡了便宜还卖乖,不过是仗着有皇后在背后撑腰。说到皇后,你当真以为一个被世家所教化的女子还存有情爱吗?皇后不爱你, 你是她的骨肉又如何?只要李氏手里握着兵权, 垂帘听政便是迟早的事。他日登基,你的话又能有几分份量?归根结底, 不过是他人手中的傀儡罢了。” 褚元恕不为所动,“我是傀儡,我是母后的傀儡,亦是李家的傀儡。”他转了转眸子,忽而大笑出声, “所以, 一个小小的傀儡, 又怎么会藏人呢?” “什么意思?”褚元祯感觉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 仓皇间卸了手上的力道,“你是说……不是你?带走太傅的不是你?父皇驾崩人人自危, 谁会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 “你不是猜到了嘛。”褚元恕偏头打量着他,微笑着用口型道:是——皇——后——呀。 皇后!竟然是皇后!皇后把蔺宁藏起来了?! 褚元祯后退半步,“如果你敢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你可是我的好弟弟, 兄弟之间理应相互照拂才是。”褚元恕从容不迫地整着衣领,“你了解母后的为人,对于那些无法拉拢的政敌,她绝不会手下留情,老师向来不屑与权贵为伍,你觉得母后会放过老师吗?前任兵部侍郎是怎么死的,五弟可还记得?” 前任兵部侍郎曾在下朝途中不慎跌入枯井,被人发现时尸身已经发臭生蛆了,只是这个“不慎”恰巧发生在他揭发皇后拉拢兵部官员之后,对此建元帝也曾派人调查,只是结果不尽人意,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如果蔺宁真的落到了皇后手里……褚元祯不敢再往下想了,嘴唇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呦,你怕了呢,我还是第一次在你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褚元恕颇有意味地笑了笑,“皇宫这么大,单凭你一人之力定是找不到的,我倒是可以告诉你老师在哪儿,只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好。”褚元祯想也不想地答道:“我答应你。” “我还没说什么事呢。”褚元恕挑了挑眉,“杀人放火,篡位夺权,这样的事你也肯做?” “我要先见到人。”褚元祯强压下心中的急躁,“如果我发现这是你与皇后设下的局,我会将你们连同整个李氏一起除掉。” “别嘴硬了。”褚元恕奚落道:“是局又怎样?你想救老师,就算下面是插着刀子的陷阱,你也会跳的。” * 蔺宁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他被请至皇后宫里喝茶,两杯清茶下肚,人就没了意识,再醒来时已置身于此。此处瞧着不像是谁的宫院,倒像是个烧香礼佛之地,一间屋子被分成南北两室,前室布置简洁,仅有一榻一桌四椅,后室比前室更为宽敞,中间矗立着一座七层八面紫檀木塔,只是塔内龛室空空如也,并无任何供奉之物,像是已荒废了多时。 蔺宁转了一圈,想要推门出去,才发现门窗都被锁得结结实实,自己显然是被关在这里的。 这个皇后!什么名门贵女,还不是用些下三滥的手段,说好了是喝茶,转头却将人迷晕了关起来,简直卑劣至极! 蔺宁气不过,抬腿就是一脚,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恍惚间似有一个人影蹿了过来。 谁?难不成这么快就要被灭口了? 屋中并无可以防身的东西,那道人影立在门口像是在摸索什么。蔺宁转身进了后室,寻了个烛台握在手里,只听“咔哒”一声,屋门被人从外打开了,蔺宁一个旋身闪至门后,将手里的烛台迎面挥下,挥到一半却被人截住了—— 撞进视野里的脸很是熟悉,褚元祯握着他的手腕,“小心点,这玩意儿可伤不了人。” “褚……”蔺宁很是意外,“怎么是你?” “你不想见我。”褚元祯夺过烛台,“那你想见谁?” “我不是那个意思。”蔺宁上下打量着他,“你知道了?皇后昭告天下了?百官们都进宫了?你……怎么找过来的?” 褚元祯勾了勾嘴角,“这么多问题,你让我回答哪个?” “先回答重要的。”蔺宁把人拉到一侧,“陛下驾崩了,内廷肯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送出去,三品以上的重臣都会入宫等待内阁传唤,你是不是为此事而来的?” 褚元祯点点头。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蔺宁急道:“你应该守在奉天殿啊!” “我若不来,你知道怎么出去吗?”褚元祯环视四周,“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不知道。”蔺宁老实地回答,“我正在琢磨怎么出去。” “这是皇后宫中一处废弃的堂庑,先前是座佛堂,后来佛堂搬至西暖阁,这处堂庑便空闲下来。”褚元祯抬臂指着窗外,“那院中的杂草都有半人高了,便是皇后宫里的下人也极少来此。你就算侥幸溜了出去,外头就是坤宁宫,到时候人多嘴杂,你一个外臣出现在皇后宫中,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只会被众人的唾沫星子喷死。” “这——”蔺宁一时语塞,“我是被邀请过来喝茶的,褚元恕可以作证。” “你指望他?”褚元祯面上露出不豫之色,“皇后是他生母,他要登基还得靠着李氏作保,又怎会在这种时候为你出头?” “怎么不会?”蔺宁正欲反驳,忽然听到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他下意识地作出反应,拉起褚元祯进了后室。 有人叩门:“太傅大人,您醒了吗?” 蔺宁没回答,偏头望向褚元祯,“你怎么进来的?你把门撬开了?” “又合上了。”褚元祯得意道:“区区门栓,难不倒我。” “瞧把你厉害的。”蔺宁压低了声音,“你说得对,外头就是坤宁宫,若被人知道你出现在这里,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第62章 门外的人再次叩门,这次提高了声音:“太傅大人,您可醒了?小的进来了!” 佛堂空旷,无处藏身,却见那紫檀木塔的背面有一暗格,虽只有半人高,但深度勉强可容下一人。蔺宁灵机一动,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人往暗格里推,“你躲进去,我在外面挡着。”说罢脱下外袍罩在褚元祯头上,用后背堵住暗格的口。 “这里太小,我怎么躲?”褚元祯声音发闷,“别挤!要撑不住了。” “撑不住了就靠我身上。”蔺宁席地而坐,身子紧贴木塔,“得亏这衣袍宽大,好歹能将你遮住,先委屈这一时半刻的……” 话至一半,只听“吱呀”一声,一个太监提着食盒迈了进来,瞧蔺宁歪倒在木塔边上,赶忙提袍上前,“哎呦喂——这地上可凉着呢,太傅大人贵体,怎好坐在地上?” “那我坐哪儿?”蔺宁抬起头,“这又是哪儿?是哪位贵人要关着我?” “太傅大人真是误会了,这哪是关着您啊,前朝因先帝驾崩一事动荡不安,把您藏在这里,是要保护您呐。”那太监笑得一脸谄媚,“要不,小的先扶您起身?” “滚!”蔺宁挥手喝道:“腌臜小人,休要碰我!我乃当朝太傅,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你们将我关在这里,有何居心?难不成是要造反吗?!” 褚元祯窝在暗格里,四下都没有着力点,仓促之间竟渗出了一层薄汗。往日里俩人同床合睡,他唯恐蔺宁尴尬不适,都会刻意留出半尺的距离,如今俩人挨得这般近,他伸手即可触及那人的后背,胸口竟不受控制地起伏起来。 在这狭仄的暗格中,他终于敢放肆一回,伸手扶住了蔺宁的后腰,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带着某种压抑已久的欲望,肆无忌惮地与人胸背相贴。 蔺宁不敢动,身后不断腾起的热息令他脊背发麻,前头的太监像笑面虎一般盯着他看,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太傅大人慎言,‘造反’二字说多了,可是要掉脑袋的。”那太监面上挂着笑,眼底的不屑却要溢出来,“主子说了,还请太傅大人多留一宿,明儿处理好了前朝要事,自然会来。” “多留一宿?”蔺宁挑了挑眉,“这里既没被褥也无灯烛,叫我如何入睡?” “哎呦喂——我的太傅大人,如今外头多少人都不敢阖眼呢,您还想着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小的劝您一句,莫要贪心!今日小的尚能为您送饭,来日,指不定还得为您收尸呢,也不瞧瞧您招惹的是谁!”说罢,那太监放下食盒,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59章 等到脚步声远去, 褚元祯爬出暗格,问道:“这是哪宫的太监?听声音不像是皇后身边的人。” “确实不是,瞧着面生, 想来皇后不愿在此时暴露目的, 特意叫了个生人过来给我送饭。”蔺宁打量着他, “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憋得。”褚元祯不欲解释, 话锋一转,“再等一会儿,天一黑我就带你出宫。” “先把衣裳脱了,你淋了雨,穿着湿衣容易感冒。”蔺宁边说边伸出手去, 却被褚元祯一歪身躲开了, 他扑了空,皱起眉来, “怎么,怕羞?咱两同床睡过,还在同一个温汤池子里泡过,你这时候装什么矜持呢,过来, 快把衣裳脱了!” “谁怕羞了?我是觉得……青天白日里岂有赤身之理?”褚元祯故意不看他, “这也没件干爽衣裳, 我脱了穿什么?” 蔺宁指了指自己的外袍, “嫌弃?” 褚元祯不做声了,拉开腰间的佩带, 脱到内袍的时候手指微顿,半晌才赤着胸膛转过身来,瓮声瓮气地说道:“给我。” 蔺宁觉得好笑, 伸手将外袍递过去,目光毫不回避:“你瞧着比之前壮实了些,上次看你还是有些瘦的,如今也有肉了。” “你才有肉呢。”褚元祯抓过外袍套在身上,“我日日都有习武,根本不可能‘有肉’。” “谁说有肉不好?”蔺宁喜欢逗他,那些不宣于口的话,却能借着“玩笑”的名义说出来,“在我们那儿,女子最是喜欢像你这般‘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男子,莫说是女子,就连我……也是喜欢的。” 褚元祯目光微动。 蔺宁收回手臂,“玩笑话,别生气。”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褚元祯沉下脸,恨自己笨,差点又将他人的戏言当真了。为了掩饰尴尬,他打开太监送来的食盒,忍不住地“啧”了一声。 “怎么了?”蔺宁探身过来,看见食盒里的饭菜也皱了皱眉,堂堂后宫之主差人送来的东西,竟看不见半点肉腥。 “算了,不吃也罢。”褚元祯将食盒踢到一侧,“回府之后,我叫小厨房煮些你爱吃的。” “谁说我要跟你回去了?”蔺宁抱臂坐在地上,“我不回去,你没听到那个太监的话吗,他家主子处理完前朝要事就会过来,我就在这儿等着,等他家主子前来见我。” “你疯了吧。”褚元祯站起身,“自己是只羊,还偏偏要往狼口里送,嫌命太长了?” “急什么,坐下。”蔺宁拉了他一把,“我问你,陛下驾崩之后,你可见过褚元苒?” “四哥?”褚元祯眉头微蹙,“见过是见过,他与众臣一道候在奉天殿里,我尚未来得及与他交谈,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他了?” “陛下驾崩前曾与我说,褚元苒声称自己对枫山围场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围场都是下面的人在打理,出事之后,褚元苒才发现自己府内的管事与卢思辅暗中私通,并打着他的名义中饱私囊。”蔺宁顿了顿,“换言之,何索钦在枫山围场圈养战马,卢思辅和那名管事收了好处,而褚元苒则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 “父皇是这么说的?”褚元祯哂笑一声:“这是都察院的手笔吧?” “谁的手笔不重要,关键是陛下信了,陛下打心眼里不愿因为此事而重责一个皇子。”蔺宁严肃地说道:“下面这些话,你要认真听。” 褚元祯敛了笑意。 “陛下有心保褚元苒,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他保得住眼下,保不了一辈子。偏偏褚元恕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一旦他真正地坐上那个位置,定会将这些个隐患彻底除掉。褚元恕与你们不是亲生兄弟,不必顾着这些亲情,届时,谁还保得住褚元苒?”蔺宁叹了口气,“所以,陛下给了我一样东西。” 褚元祯微怔,“什么东西?” 蔺宁看向他,踌躇了片刻,才道:“玉玺。陛下将玉玺托付于我,没有玉玺,就不算真正为帝,褚元恕不能颁布一道没有帝印的圣旨,陛下命我在关键时候保你们兄弟无恙。” “胡闹!”褚元祯忿然作色,“父皇是昏了头了,你如何能保我们?!他把玉玺给你,便是让你蹚了这趟浑水,那头皇后虎视眈眈盯着……” 话至一半,戛然而止,蔺宁抬头看着他,接过了话茬,“所以,皇后才把我关在这里,她要问出玉玺的下落。我若是跟你走了,那便是昭告天下——我与你是一条船上的,你将被迫站到褚元恕与皇后的对立面上。届时,随便一个什么罪名,都会令你身陷囹圄,倘若再扣上一个‘私藏玉玺’的罪名,你,担得住吗?” “我担得住。”褚元祯道:“既然知道了皇后的目的,我更不能把你留在这里,你必须跟我走。将来,不管是皇后要追责,还是褚元恕要追责,哪怕是天下人要追责,我都替你担着。”说罢,伸手就要去拉蔺宁的手腕。 “子宁,我不与你说笑。”蔺宁闪身躲开,“你带我走,能去哪里?把我藏在你的府里吗?朝廷内外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玉玺在我手里,这种时候我怎么能躲起来?” 褚元祯抿紧了嘴,一言不发。 “我确实……答应过你。”蔺宁艰难地开口,“你我相识之初,我曾说过,如果你帮我保守身份的秘密,我便会在关键时候为你所用,可是……” “你觉得我是为了玉玺?!”褚元祯愤怒地打断他,“我不稀罕那块破石头!我要争,在父皇下口谕之时便争了,我要夺,也不会利用你去做龌龊事!我只是想——”他顿了顿,语气突然软了下去,“好,你不用告诉我玉玺在哪儿,我不会问你,更不会逼你。但是皇后背后有整个李氏,你一个人如何同皇后斗?如何同称帝的褚元恕斗?你原来不是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吗,我让你靠,你靠着我,行吗?” 蔺宁怔住了,“你,你对我……” “我对你?”褚元祯苦笑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明白吗?” 雨水敲打着花窗,发出恼人的声响。 仅片刻,褚元祯便恢复了常色,“皇后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你执意留下见她,可是想好了对策?” “我有想法。”蔺宁不想在人前露怯,硬着头皮说道:“我想重建内阁,如今的内阁形如牵线傀儡,那根线始终握在皇帝手里,内阁的作用仅仅是整理下面呈上来的奏折,哪怕是丁点大的事情,都需要皇帝亲自批复。结果你也看到了,掌权者驾鹤西去,整个中枢如一盘散沙。” 第63章 褚元祯有些诧异,他第一次听蔺宁讨论朝政之事,竟也是有模有样。 蔺宁拼命回忆着中学时代历史课本上的内容,“真正的蔺宁并非高门,乃是科考入仕,却得陛下重用,说明这是条人才选拔的路子。我不才,只能照本宣科,就想着挑选一批有着同样背景的臣子组成新任内阁,新内阁成员必须通政晓理,必要时可帮皇帝草拟决策,也可对皇帝的决议提出合理性质疑。” “质疑皇帝?”褚元祯惊道:“你要削皇权?” “不能这么说。”蔺宁摆了摆手,“我只是想提升内阁的话语权,让它从徒有虚名的‘传话’机构,变成可以参政和辅政的决策机构。假以时日,内阁或将成为大洺中枢核心,辅助皇帝处理政务、制定决策、批示奏折,权力凌驾六部之上。这样,即便掌权者行为荒谬不经,尚有内阁能扶大厦之将倾。” “这话着实新鲜,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褚元祯饶有深意地盯着蔺宁,“你想汇聚文官之力对抗皇权?不是不行,但是从来没人这么试过,褚氏先祖依靠武力才建立了大洺,李氏一门之所以能连出三位皇后,也是因为李氏掌兵,大洺尚武——我们先不说这个,回到方才的话题,皇后问你玉玺的下落,你要如何应对?” “我会告诉她,玉玺在我手里,我要重建内阁,这是陛下的遗诏。”蔺宁语气诚恳,不像作假,“她若是同意,我即刻听命于新帝;她若不同意,我只有带着玉玺来个玉石俱焚,届时,褚元恕即便继位也只能做个‘白板天子’,没有玉玺的皇帝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一阵难捱的沉默,褚元祯似是在压抑情绪,良久才道:“我不同意。” “嗯?”蔺宁看向他,“为何?” “为何?你问我为何?皇后出身五姓门阀,自幼就受皇权庇护,她怎会同意你重建内阁与之抗衡?”褚元祯越说越急,“她不会同意,褚元恕也不会同意,他们会联手对付你,无所不用其极地逼问玉玺的下落,你、你又该怎么办,当真要带着玉玺来个玉石俱焚吗?为了块破石头,你要死吗?” 蔺宁没有回答,他想不出答案,所谓“玉石俱焚”不过是他的临时起意。起初,他穿越到这里,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苟活下去,怎的活着活着就成了这般模样?竟要为这个朝代的人殚精竭虑? “蔺宁。”褚元祯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少有的连名带姓地唤他,“如果我说,是为了我……为了我,你肯不肯假传圣旨,助我杀了他们母子,登基为帝?” 雨水噼啪地打在窗棂上,蔺宁瞪大了双眼,他看着眼前的人。 这个人的眸子里蕴满了某种令人胆寒的凛意,阴狠而暴戾,透着一股近乎病态的疯狂——完全不似他认识的褚元祯。 第60章 “你才是疯了!”蔺宁瞪着褚元祯, “让我假传圣旨、让我帮你杀人,你听听,这还是人说的话吗?你怕不是昏了头了!” “我很清醒,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褚元祯看起来十分镇定, “父皇顾忌着皇后和其背后的李氏, 将皇位传给了褚元恕, 他深知褚元恕容不下四哥,却又贪心地想护四哥周全,到头来竟想出一个‘藏玉玺’的法子。他将玉玺托付于你,是希望你能借此物平衡朝中势力关系,这是父皇倾尽一生也没能做到的事情, 你又如何能做到?难道, 你比父皇还厉害?” 蔺宁顿口无言,他确实做不到。 “但是, 我可以。”褚元祯说:“我若登基,定不会追查四哥所做之事,我会为他寻个清净的封地,从此远离朝堂,了却父皇遗愿。至于玉玺, 还是由你保管, 你想改革内阁, 那便放手去做, 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是成、是败,我都给你兜底。” “你一定是疯了!这是谋权攥位!你怎么敢——”蔺宁抹了把脸, “这非儿戏,陛下生前就已经下过口谕,命东宫继承大统, 你想在此时夺权,如何令百官信服?更重要的是,如今褚元恕依附着皇后,俩人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你斗得过他们吗?” “哦,你也知道他俩如今‘一致对外’,那你又是哪儿来的胆量,仅凭着一块破石头,就敢与皇后谈条件?”褚元祯偏头看着他,“你有兵吗?你有权吗?你什么都没有,皇后杀你宛如碾死一只蝼蚁那么简单,她甚至不用亲自动手,自会有人替她完成这一切。” 蔺宁的身子抖了一抖。 褚元祯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个,留在这里,如你设想的那般同皇后交涉,但这无疑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第二个,跟我回府,我答应你绝不会做谋逆之事,皇后追责,我替你挡。日后,你想以身入局,我便陪你入局,将士杀敌还需一件趁手的兵器呢,你且将我视作刀剑,去对抗想对抗之人。” 窗外雨势渐小,蔺宁看着眼前的人。 周围又潮又阴,褚元祯的身上却带着股热气,那热度像是要把人烫化一般。有那么一瞬,蔺宁几乎以为褚元祯是在对着自己剖白,那些字句晦涩却不难懂,笨拙却又直白,赤诚得像是要把自己的一切全都交给他。 他不知如何应对,慌乱地偏过头去,可褚元祯不让他躲,伸手捏住了他的脸,“笨蛋都会选第二个吧,嗯?你不要给我自作聪明。” 蔺宁紧抿着唇,“我——” 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放在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就像褚元祯说的,笨蛋都会选。可是此时此刻他犹豫了,他不想把一个原本无辜的人卷进来,他想让褚元祯走一条平平安安的路。 窗户似是被风刮开了,褚元祯扭头望了一眼,说道:“我该走了。” “去哪儿?”蔺宁下意识拽住了他的衣袖,“有人在外面?” “是褚元恕,你被关在这里的消息也是他告诉我的,眼下皇后和大臣们都候在奉天殿,我不能离开太久,皇后会起疑心的。”褚元祯边说边换上自己的衣服,“想想我说的话,在这里等着我。” “你说外面的人是褚元恕?”蔺宁诧异地问:“他怎么会帮你?” “因利而制权1罢了。”褚元祯神色平静,“最晚子时,我一定会回来。” * 丧钟终于响了,整整四十五下,众人乌压压地跪下去,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陛下”,此起彼伏的哭声骤然响亮了起来,这便是建元帝最后的尊荣。 宫城外的人纷纷垂泪,宫城内的人各怀心思。 已被人唤做“太后”的李氏出了奉天殿,由下人搀着往自己的宫里走去。 一旁的侍女问道:“太后何故这样着急?在奉天殿里歇一晚,也不是不行的。” “不是哀家着急。”李氏步履平稳,“是有人已经去了哀家宫里,哀家再不回去,贵人就要丢了。” “太后便是最大的贵人。”那侍女嘴甜,“还有谁能比太后金贵?” 李氏笑而不语,加快了脚下的步调。 另一头,蔺宁坐在废弃的佛堂中琢磨着心事,他想得太过入神,有人来了也没发觉,直至侍女出声唤他,才猛然惊醒过来。 “太傅大人好大的架子!您这是想什么呢?想得这般入神,魂儿都要没了。”侍女吊着嗓子说道:“见了太后还不行礼?” 蔺宁慌忙撩袍跪下,脑门磕到地上,人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太后?” 李氏一袭月白素服,右手搭在侍女的小臂上,她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森冷地注视着蔺宁,建元帝的驾崩并未对她产生丝毫影响,那黑漆漆的眸光里满是上位者的倨傲。她缓缓开口,“一朝天子一朝臣,蔺大人,换代了。” 蔺宁没有抬头,闷声说道:“在朝为臣者,侍奉天下人。臣是大洺的臣,不是某一个人的臣。” “蔺大人博览群书,连话都讲得好听,当真与那些舞刀弄枪的粗人不一样。”李氏低声笑起来,“哀家当蔺大人是个聪明人,也不多言。今儿外头湿寒,哀家只问一句,完了,便派人送蔺大人回府,可好?” 蔺宁也跟着笑,边笑边答:“太后请讲,臣定当知无不言。” 俩人皆假以辞色,李氏却突然止了笑意,话锋一转,问道:“玉玺,在哪里?” “什么玉玺?太后莫要吓臣。”蔺宁抬起头来,“玉玺乃皇帝私印,是皇权的象征,群臣莫敢用矣。太后此问,臣不知该如何回答。” “蔺大人,别装了。”李氏的眼神变得阴戾,竟从袖间抽出一把薄刃来,她用刀尖轻轻挑起蔺宁的下巴,“哀家与先帝夫妻二十余载,先帝想什么,哀家知道,先帝怕什么,哀家也知道,先帝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他一定会把玉玺托付给你。但是,先帝错了,大错特错,你非褚氏血脉,又无门第傍身,玉玺在你手里有何用?不过一块破石头而已。” “太后的意思是——”蔺宁望着她,“玉玺在臣身上?如此就请太后搜身吧,臣愿自证清白。” 第64章 “好一个‘自证清白’!哀家拿你当聪明人,你却拿哀家当傻子。”李氏指尖微动,薄刃划过蔺宁的脖颈,渗出一串细小的血珠,“蔺大人,哀家不喜与人周旋,不妨与你直话直说。这宫中能找的地方,哀家都差人找过了,没有玉玺,你是看着先帝咽气的,这玉玺如今在哪儿,怕是只有你知道了。” 蔺宁冷汗涔涔,一动也不敢动。 “可惜啊,先帝临终之时哀家没能赶到,蔺大人若是矢口否认,那这便是一桩悬案了。”李氏说着又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屋里回荡着,“还好,还好,大洺尚有宗人府能管束皇室过失之责,哀家把你送到那儿去,凭钱汝秉的手段,定能问出玉玺的下落。” “钱汝秉?”蔺宁记得这个名字,正是他跑到建元帝面前参了一本,才害得褚元祯凭白受了五十军棍。 李氏似乎也想到了此事,眯着眸子盯着蔺宁,“说起来,钱汝秉与子宁还有过一段过节呢——子宁,他来找过你了吧,若非他这般心急,哀家也不会现在赶过来,奉天殿那边可是忙得很。” “他没来过。”蔺宁着急否认,“他怎么会……” “够了!”李氏轻轻扭转薄刃,逼得蔺宁不敢再发一言,“哀家不会杀你,杀你只会脏了哀家的手,宗人府自会摆平这一切。”她微微俯下身子,一字一顿地说道:“宗人府有一间天牢,除非手持天子手谕,否则,任何人不得擅入,一旦去了那儿,谁都救不了你。蔺大人应该还没尝过宫刑的滋味吧,哀家好心提醒你一下,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蔺宁感觉后背阵阵生凉,他在这一刻明白了褚元祯口中的“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李氏压根没有与他商讨的打算,他心中拿捏人的筹码,在李氏看来一文不值。 或许门阀世家都是如此,早就习惯了用权力来满足所求,他们不屑与任何人交涉,权力本身就是他们的致胜利器。 “臣多谢太后提醒,臣还有一个想法,太后可否一听?”蔺宁呼吸急促,趁着李氏没有打断他,忙不迭地说道:“太后素有贤良温婉之名,臣一时糊涂,瞒了一些话,这才引得太后误会,只求太后给个机会,臣愿将所知之事尽数承禀。” “哦?蔺大人想通了?”李氏收回了手,“说吧,玉玺在哪?” “玉玺,臣确实不知。”蔺宁顿了顿,“但若太后愿意给臣一些时间……” 话音未落,李氏一个眼神,身边的宫女迅速出手,拧过蔺宁的双臂禁锢在身后。未痊愈的右腕顿时传来钻心的疼痛,疼得蔺宁几乎要叫出声来。 “哀家没有时间,蔺大人想要时间,宗人府里有的是。一日,两日,哪怕是十天半个月,只要蔺大人扛得住,想要多少时间就有多少时间。还有——”李氏居高临下地望向他,仿佛在看一只蝼蚁,“‘贤良温婉’是世人对哀家的误解,自古女子都被收入闺阁,哀家读书习字,却也只能看着自己的哥哥登科入仕,多么荒诞可笑!可如今呢,哀家做了太后,是能与皇帝平分天下的,哥哥见了哀家也得下跪!‘贤良温婉’这个词哀家不喜欢,就留给那些闺阁女子吧。” 蔺宁的汗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他不敢出声。 李氏看了眼窗外,冲身边的侍女道:“雨停了,该回奉天殿了。把蔺大人送去宗人府天牢,那五皇子再大胆,还敢闯天牢不成?” 第61章 褚元祯望着殿外, 有一丝恍惚,他算着时辰,思考着如何才能躲过李氏的眼线将蔺宁带出宫, 马车行不通了, 那么大一个人, 藏哪儿才不会被发现呢? 褚元恕不知何时凑了上来, 低声道:“母后回宫了。” “回宫?她回宫做什么?”褚元祯登时紧张起来,“是你给她通风报信?你竟然出卖我?” “色令智昏啊五弟,咱俩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出卖你于我有何好处?”褚元恕不疾不徐地回道:“但是,你去寻老师的事, 母后应该已经知道了, 我担心她会将老师转移到别处,届时你再想救人, 就没这么简单了。” 褚元祯闻言面露急色,“那我……” “静候。”褚元恕拍了拍他的肩,抬眼望向四周,“方才我听众人议论,礼部的伍子篱提及老师, 质问为何老师不在。眼下, 三品以上的京官皆聚首于殿内, 老师位列三公之首却不见人影, 这不合理,此事瞒不过去, 母后定会作出解释,届时你再伺机而动。” 褚元祯没有答话,眉头紧锁。 “不过——”褚元恕话锋一转, 意有所指地说道:“自老师问道归来,我便觉得他与以前不一样了,行为举止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就连我约他吃酒,他也能欣然赴约,倒真是令人欢喜。” “你欢喜什么?”褚元祯面色不善,“人活世上总要有所变通,你做太子时也曾对皇后承颜顺旨,眼下竟做出这般违背她意愿之事,是否也与以前不一样了?” “这怎好并为一谈?昔日众皇子争宠,我得仰仗母后才能保全东宫之位,因此,就连吃穿用度、甚至侍寝用人一并都要听从她的安排。而今我继位在即,难道还要继续被她牵着鼻子走吗?”褚元恕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倒是五弟你,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不就是想套我的话吗——不错,我一定要摆脱母后的钳制,哪怕用尽所有手段,也绝不做世人口中的‘傀儡皇帝’。言尽于此,你我可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褚元祯冷着脸,觉得腹内一阵作呕。 褚元恕的倒戈并不令他感到意外,宫中人人趋利而动,因利绑在一起,就会因利分道扬镳,母子之间尚且如此,他又能得几分真心? 但是,还有蔺宁!蔺宁在李氏手里,哪怕要与褚元恕虚与委蛇,他也得假装奉承地去迎合。 说话间,只听一声通传:“太后到——!” 众人齐齐寻声望去,李氏由人搀着迈进殿内,扫了一眼四周,说道:“众卿都辛苦了,但眼下还有一事,哀家不能再瞒了——太傅蔺宁,私自挟裹玉玺逃出宫外,至今不知去向!” 话音落地,殿内顿时响起阵阵私语,褚元祯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去,却听李氏又道—— “哀家痛心疾首!玉玺乃先帝托付之物,竟在此时被贼人窃去,叫哀家有何颜面再见先帝?”她长叹一声,“倘若寻不回玉玺,哀家便只能随着先帝去了!” 褚元恕也被打得措手不及,下意识朝一旁看去,见褚元祯面色凝重,竟然忍着没有出声。 “太后此言当真?”内阁的顾本青率先开口,“此事可问过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玉玺真的丢了?” “顾大人似乎话里有话。”李氏侧头看他一眼,“先帝弥留之际曾召蔺贼入宫,本意是将玉玺托付于他,哪知蔺贼竟是利欲熏心,拿到玉玺后借故出宫,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怎么,顾大人以为哀家会拿这种事情说笑吗?” “蔺贼?”褚元祯紧咬牙关,转头看向褚元恕,“这便是你们母子的连环计?先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下面又会是什么?等着我自投罗网?” “我确实不知。”褚元恕摇了摇头,那神情不似作假。 顾本青这会儿也是不敢多言,内阁空有一个“顾问”的头衔,但实际上还不如司礼监的太监,他这个内阁首辅做得憋屈,从来都是上面说什么他们便干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回道:“老臣不敢质疑太后,只是心中存惑,蔺大人乃忠良之辈,怎会做出此等忤逆之事?”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李氏淡淡开口,“先帝驾鹤独留哀家苦撑大局,蔺贼或许忠心,却不忠于哀家,这样的忠心有何用?哀家为了大洺,唯有以儆效尤——传哀家口谕,即刻起封锁京都所有城门,全城搜捕蔺贼!只要保住玉玺,蔺贼,可杀!” 殿中一片死寂,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低下了头。 褚元祯用力抠着掌心,逼自己镇定下来,他不知李氏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不知蔺宁是否真的逃了出来,更不知李氏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他第一次感到迷茫,觉得老天爷在捉弄自己,上辈子明明没有发生这么多事,褚元恕没有继位,建元帝也没有将玉玺托付给任何人,李氏更没有将蔺宁囚禁起来欲取其性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电光火石之间,褚元祯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自从他发现了蔺宁的身份,事情就变得频频不受控制。每当蔺宁做出改变,事态便会一改故辙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最初买卖监生的案子就是这样,后来建元帝遇刺、西番人使诈……次次都是如此。 是蔺宁!是“冒牌货”蔺宁改变了这一切! 褚元祯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走出人群,对着李氏行了一礼,全然一副恭顺之态,“儿臣愿身先士卒,率羽林卫全城搜捕蔺贼!还请太后开恩,若儿臣追回玉玺,请饶太傅一命。” 第65章 李氏偏头打量他半晌,似是在斟酌,半晌后才道:“去吧。” * 那场暴雨之后,京都遽然热了起来,出门在外已能感到阵阵暑意。 建元帝的身后事马虎不得,这等大丧要事,但凡有个些许差池,那都是要掉脑袋的。太后特命丧仪与捉人同时进行,褚元祯白天随着百官同跪,夜里才能抽空赶到羽林卫布置搜捕的事,一整天下来忙得脚不沾地。 成竹拿着巡逻名单进来,见人已经趴在桌案上睡着了。他心疼自家主子,轻手轻脚地给褚元祯披上外氅。 这一动,人醒了,褚元祯揉了把脸,问道:“什么时辰了?巡逻人手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客栈、酒楼、茶社……城中方便落脚的地方都安排了咱们自己的人。另外,太后安插进来的人也都散出去了,司寇青派人盯着他们呢,羽林卫这边出不了岔子。”成竹顿了顿,“那,太傅是真的带着玉玺……” “我不知道。”褚元祯抿了口酽茶提神,“我只知道,我必须找到他。” “殿下……”成竹欲言又止。 褚元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你与太傅相处这么久,应该清楚太傅的为人。如今的朝堂,太后一句话便能混淆是非黑白,我们要救人,只能赶在太后前头,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属下明白!”成竹顿时来了精神,整个人也振奋起来,“放心吧殿下,咱们的人已经与各位掌柜的通过气了,只要太傅露面,甭说其他的,先把人留下,就凭您对太傅的情谊……” “什么情谊?”褚元祯打断他,“带上人跟我走,天亮之前查完所有客栈,我尚能保全与你的主仆情谊。” 夜色浓重,俩人先后出了卫所大门,成竹牵过马,褚元祯刚接过缰绳,就见一个人影蹿了出来。 “何人!” 四下羽林卫纷纷拔刀,却见那人手忙脚乱地掀开兜帽——“别动手别动手!都是自己人!小的找五殿下,有要事相告!” 褚元祯定睛瞧了瞧,“你是……” “满吉!小的是满吉啊!文渊阁的满吉!”兜帽下的那张脸确实熟悉,满吉急得满脸都是汗,“五殿下,小的、小的有要紧事,您、您……小的只敢同您一个人说。” 褚元祯示意羽林卫后退,将人带到拐角的僻静处,才问:“你是文渊阁的太监?之前跟在太傅身边的那个?” “正是小的!”满吉抹了把脸,又望了眼四周,“五殿下,太傅大人没有叛逃,他是被瑾霜姑姑带走的!那日小的亲眼所见,绝对不会看错。” 瑾霜,是李氏宫中的掌事宫女。 褚元祯的身子晃了晃,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他最怕的就是这种结局。 如今李氏掌权,一句“蔺贼”无人敢驳,上至朝廷官员,下到黎民百姓,所有人都相信蔺宁是真的挟裹玉玺逃了,而李氏刚好可以借此机会转移众人视线。这是欲加之罪,有了这道罪名,蔺宁就从“重臣”变成了“罪臣”,大洺虽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但一旦沦为罪臣,那便是人人都可以踹上一脚,就是连过街的老鼠也不如了。 想到这里,褚元祯攥紧了拳头。 “五殿下不信?”满吉急道:“小的拿家中老母的性命发誓,所言句句属实!” “我信。”褚元祯看向他,“那你可看清了,他们把太傅带去了哪儿?” “这个……小的不知。”满吉焦急地挠着头,“那日小的跟了一段,看到他们往西华门走了,瞧架势像是要出宫,小的也不好再跟了。这、这……小的可以去打听,西华门那儿的侍卫与小的是同乡,小的去问他,他一定知道!” “好,你去。眼下是多事之秋,凡事留个心眼儿,别让太后的人发现你。”褚元祯摘下自己的扳指,“拿着这个,下次直接去府上找我。” 满吉接过扳指拼命点头,末了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您这是答应救太傅大人了吗?” “嗯,我会救他。”褚元祯语气坚定,“无论多难,我都会救他。” 第62章 宗人府的牢房不似刑部, 也不似大理寺,牢房有窗,白日里还能照进光亮来, 可知日夜变换, 日子不算难熬。 唯一的难处是一天只有一顿饭, 日日不见肉腥, 只有白馍配水。蔺宁每到夜里就饿得前胸贴后背,饥肠辘辘之际,便愈发地想念褚元祯府里的饭菜。 狱卒每日都会提审,翻来倒去地询问玉玺的下落,还承诺, 一旦蔺宁说了, 立马酒肉伺候。 蔺宁没说,他想着人总要有些骨气的, 建元帝把玉玺托付给自己,他便要对得起这份托付。再说,李氏虽然嚣张,却也没对他做什么,左不过是饿几顿, 总不会闹出人命。 直到狱卒架着他换了间屋子, 屋内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墙根处立着他叫不上名却委实眼熟的刑具。蔺宁惊道:“你们要做什么?!” 狱卒朝他裂了裂嘴:“上面交代了, 要对你用些手段。” “手段?”蔺宁登时瞪大了眼,“大哥, 大爷!你看这儿也没外人,咱们有事好商量嘛!” “商量?”狱卒回过头,从上到下将蔺宁看了个遍, “你若是个女人,还有得商量,你是个男人,老子图你什么?” “钱!”蔺宁赶紧接茬,“我身上这枚带钩是纯金的,这几日瞧着兄弟着实辛苦,想必听人差遣的日子也不好过,不如将这带钩拿去,买些好酒好肉来,或者去那楚馆里潇洒一晚,权当我孝敬你了!” 那名狱卒听了果然动心,眯起双眼,“嗯?” 蔺宁趁热打铁,“我这带钩真是个稀罕之物,便是拿去当铺,也能大赚一笔,那可比在这儿当差好使呢!” * 京都郊外有一间铺子,名为悬月斋,表面看起来是间普通当铺,别家当铺当的是银钱物件,悬月斋除此之外另有一项营生——专收来历不明却又价值不菲的“宝贝”。 今日,悬月斋来了一个汉子,这汉子其貌不扬,架势不小,一进门便将一纯金带钩拍在了桌上,粗着嗓子喊道:“这玩意儿,金的,值钱得嘞!统统给老子换成铜板!老子今儿高兴,格外赏你们两壶酒钱!” 迎客的伙计眼皮都没抬,低头打着算盘,“你说金的便是金的?这年头,哪个主儿舍得用金子打带钩?” “哎——你别不信。”汉子满脸堆笑,“这可是我从一个大官身上捞来的,你先验验嘛,若是个假的,老子白送你!” 伙计一听“大官”二字,顿时了然,这才将带钩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半晌才道:“瞧着像是个值钱的,不过这事还得我们主事的掌过眼才行,你且等上片刻,我去请主事的出来。” “好说好说,真金不怕火炼,老子不怕你验。”汉子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心里更像是乐开了花。 然而仅半盏茶的功夫,一伙人突然踢门而入,为首的是个虎体猿臂的男人,男人扫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汉子身上,“你?就是你偷了我主子的金带钩?” 汉子一震,“说什么呢!” “少他娘的装蒜!”男人一把揪起汉子的衣领,“来当金带钩的,不是你?!” “哎呦——裘大哥,裘大爷!可别在这儿动手啊!”先前说着要去请人的伙计闻声跑了出来,“咱们有言在先,我替你留住人,你万万不能砸了我这铺子!” 那汉子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反应过来,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你们敢耍老子!老子可是……” “管你是个什么。”裘千虎一掌下去,人立刻不吱声了。他把汉子扔给其他人,又朝着惊魂未定的伙计伸出手,“哎,带钩呢?” “这、这儿。”那伙计吓得嘴巴都不利索了,哆嗦着伸出手,“裘、裘大爷,您行行好,给五殿下递个话,把后院的羽林卫撤了吧,小的……小的是心术不正,钱财来的不光彩,但也没做过什么恶事啊。” “瞧把你吓得。”裘千虎咧嘴一笑,拿过带钩仔细地打量了番,才道:“行了,你也算是将功补过,往后没人盯着你了。你且管住自个儿的嘴,有些事烂到肚里才好,懂?” 悬月斋远离官道,做的又是见不得光的营生,即便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也是无人在意。 裘千虎快马回府,褚元祯已经等了多时,见他回来立刻迎上去,“怎么样?” “殿下,确实是太傅的。”裘千虎下了马,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带钩,“您真是料事如神啊,我们照您的吩咐守住各个当铺,果然抓住了这小子!” 褚元祯皱着眉头没接话,心里莫名地发慌。蔺宁被带走时囊空如洗,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只有这枚带钩,若他真的逃了出来,用带钩换盘缠也是入情入理,可满吉却说,他亲眼看着蔺宁被瑾霜带走了,而今这枚带钩又出现在悬月斋,那么蔺宁…… “那人在哪?”褚元祯问。 “带回来了。”裘千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大喊大叫的,我嫌烦,一掌给劈晕了,估计还没醒呢。” 第66章 “押去后院,先关起来。”褚元祯攥紧了手里的马鞭,“这人,我亲自审。” 这本是个明媚的春日,此刻却有了一丝寒意。 幽暗的茅屋里,四肢被捆的汉子终于醒了过来,他挣扎着抬起头,看清了眼前的人,“五、五殿下?” “不错,你认得我,既然认得,事情便好办了。”褚元祯眸光微动,“我不欲与你废话,只问一句——这枚带钩,你是如何得到的?” “这……”汉子的视线落在带钩上,脸色倏地就变了,仓皇间尬笑两声,“嗨!这、这就是我在路边捡到的玩意儿,我以为是金子呢,五殿下若是喜欢,就留下、留下嘛!” “你倒是大方。”褚元祯也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起身上前掐住了汉子的两颊,用蛮力迫使他开口,反手打入一颗药丸,才道:“你或许不知,这枚带钩是我着人打造的,我又亲手将它送给了太傅,怎的这般不凑巧,偏偏被你捡了去?” 这话无疑是晴天霹雳,只见汉子错愕地瞪大了双眼。 “不信吗?”褚元祯看着他,笑意不减,“刚刚喂给你的是‘断肠草’,入口即融,这会儿毒性已经散开了,解药只有我有,想活命就回答我的问题。我再问最后一遍——这枚带钩,你是如何得到的?” “是太傅!”汉子喉间收紧,拼力叫出声来,“是太傅给我的!” “他凭什么给你?”褚元祯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他人在哪?!” 汉子的脸都扭曲了,“牢里!太傅在牢里!牢里过得苦嘛,太傅想、想……他把这个给我,为、为了换点好处,我还没来得及……” “放屁!他怎会在牢里?!”褚元祯感觉自己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了脚心,他想过无数可能,他知道李氏不会善罢甘休,也猜到李氏定会使些手段,却独独没想过蔺宁竟会被关进牢里。 他不敢想。 那样腌臜污秽的地方,蔺宁怎么受得了? 汉子四肢被捆,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褚元祯,“真的!都是真的!断无半句虚言!五殿下,求求您给解药,求求您救救小的、救救小的……” “哪里的牢?”褚元祯嘴唇翕动,全然不会理汉子的挣扎,“刑部?大理寺?还是京都府狱?” “都、都不是……”汉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是……宗、宗人府……” 宗人府! 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褚元祯登时失了分寸,一把将汉子摁在墙上,失声吼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桌凳被掀翻在地,汉子的后背顶在墙上,被褚元祯提得脚尖都要够不着地面,一张方脸憋成了酱色。 成竹见势不好,赶紧上前分开俩人,“殿下、殿下!留个活口才好问话!” 褚元祯有片刻的失神,陡然卸了手上的力道。 这头汉子已被完全吓傻,哆嗦着嘴唇竟哭了起来。褚元祯心烦,抬腿一脚跺在他的胸口,“哭什么!站起来回话!太傅为何会被关在宗人府?谁把他关进去的?” “您、您问的这些,小的真的不知啊。”汉子双腿发软,带着哭腔,“小的就是宗人府天牢里的一个狱卒,那日上面要对太傅用刑,太傅把、把这个塞给小的,让小的……手下留情——啊,对!小的没有打太傅,小的什么都没做! “用刑?他们还敢用刑!”褚元祯额角青筋暴起,一把提起汉子的衣领,“他们还做了什么?!太傅呢?太傅呢!” “小的不知道啊……”汉子呜咽一声,“小的今日下值,那带钩在手里还没捂热乎就……” 褚元祯闻言又要打,被成竹抱着胳膊拦下来,“殿下切莫激动!留着这人,眼下是要想法子救太傅!” 屋内昏暗无光,静的只听得到汉子的抽泣声,褚元祯沉默须臾,突然抬手“咣”的一拳砸在墙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汉子彻底傻了眼,抽泣声憋在喉咙里,连嘴巴都忘了合。成竹眼疾手快,三两下将他重新捆了,这才追了出去。 外面日头刚落下,褚元祯直奔马厩。 成竹紧赶慢赶,终于抢在前面夺过马绳,“殿下,您今天若走,便从属下的尸体上踏过去。属下不才,但也知道宗人府的天牢是个什么地方,没有天子手谕,任何人都无权进入,硬闯就是死路一条。属下自知拦不住您,您要闯天牢,属下只能以死明志!” “什么死不死的。”褚元祯睨他一眼,“我没疯也没傻,为何要闯天牢?” “您……”成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您不救太傅了?” “救?如何救?像你说的那般,硬闯进去救人,再把自己也折进去?”褚元祯拽过马绳,“我要进宫,宗人府的天牢只认天子手谕,既然如此,我便去求一道这所谓的‘天子手谕’,从天牢的正门光明正大地走进去。”说罢翻身上马,“让开吧。” “殿下。”成竹突然担忧起来,“您与太子……当今陛下素来是冰炭不同器,这道手谕,怕是不好求的。到时陛下百般刁难,以您的脾性,怎么受得了?” “受不了又如何。”褚元祯坐在马上,拉紧了缰绳,“既然想要救人,也就顾不得其他了。” 话音落下,人已经跑远了。 第63章 用带钩贿赂狱卒的举动惹恼了“上面的人”, 让蔺宁结结实实吃了两顿鞭子,甚至,钱汝秉不惜“纡尊降贵”来到天牢, 威胁蔺宁道:如若再不供出玉玺下落, 定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蔺宁被两个狱卒架着拖回牢里, 蜷着身子趴在一张破烂草席上, 觉得自己狼狈极了,浑身上下哪哪都疼,以前看电影电视剧,他最是瞧不上那些三两下就投了敌的奸贼,如今这些鞭子落在自己身上, 他才明白什么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 有好几次, 他都想两眼一闭招了得了,万一李氏高兴, 说不定还能赏他几锭银子玩玩。可他又不甘心,尚存三分傲骨,觉得自己不该屈服于淫威之下,即便是死,也决计不做那卖主求荣的小人。 玉玺, 必须保住。 牢里昏暗无光, 蔺宁翻了个身, 那日他头部受创, 再醒来时,眼睛就不好使了, 如今看人已看不真切,只能勉强辨出个轮廓,好在他看得开, 眼睛坏了,终是留得一条命在。今日不知怎的,狱卒的吆喝声格外谄媚响亮,像是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他满腹怀疑,不自觉地靠近了栅栏。 脚步声逼近,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开门!” 铁链声“哗啦”作响,门真的被打开了。蔺宁感觉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沸腾起来,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看不见,惊喜又错愕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子、子宁?” 眼前晃动着数条模糊的人影,他只来得及匆匆一瞥,下一瞬,便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与阴冷潮湿的牢房相比,这个怀抱真的太适意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没想到太后会把你关在这。”褚元祯毫不避讳地把人揽进怀里,“我带了药,先让颜伯给你看看身上的伤。” “颜伯?!”蔺宁一怔,身子下意识绷紧了。他以为来的人只有褚元祯,可若颜伯也在,他怎么好意思靠在褚元祯身上?省身克己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得。 好在颜伯并未在意,“太傅,您受苦了,我先替您把脉。” 蔺宁实在难为情,想抽身出来,偏偏褚元祯按着他的肩膀不放,“别动,怎么这会了还是不老实,你这个样颜伯怎么把脉?天牢这边已经打点妥当,他们不会再对你用刑了,明日起,我顿顿过来给你送饭,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把你关在这里是太后的意思,再给我点儿时间,我定会救你出去。” 那头颜伯神情专注,忽地倒吸一口凉气,“太傅,您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褚元祯一愣,慌忙去瞧蔺宁的双眼,他这时才意识到,蔺宁至始至终都是低着头的,既没有看向自己,也没有看向颜伯,甚至没有看向任何东西,那对眸子静得宛如一滩死水,对周遭的一切没有半点反应。 “这眼睛嘛。”蔺宁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些……看不清东西了。” “看不清东西?什么叫‘看不清东西’?”褚元祯登时提高了音调,“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咳,说起来也是我自作自受。”蔺宁瘪了瘪嘴,“那日他们想对我用宫刑,这哪能从?若是成了太监,不如死了算了。我本想一头撞死在墙上,可惜阎王爷不收我,还把眼睛给撞坏了。” “你是不是傻?古有贤士遭宫刑而作史记,你倒痛快,竟然寻死!”褚元祯恨铁不成钢,又转向颜伯,“这眼睛能医吗?” “殿下放心,太傅并非一点儿看不见,想来总有法子能治好的。”颜伯边说边打开药箱,“眼下要紧的是处理这些外伤,太傅恕罪,还请褪去衣袍裤脚,让我看看您的伤口。” “我来。”褚元祯按住蔺宁的肩头,替他挽起衣袖。 第67章 因是连日受刑,新伤旧伤全部叠在了一起,有的伤口还未结痂,被这一扯又渗出血来,疼得蔺宁嘴角直抽抽。 这一抽,褚元祯立刻不敢动了,他不是个娇生惯养的性子,往日里自己受伤也从没矫情过,自接手羽林卫,断手断脚的事情也时常碰到,本以为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眼下却慌了神。他攥着衣袖,手指竟不自觉地哆嗦起来。 “还是我来吧,殿下扶好了太傅便是。”颜伯尽量放轻了力道:“这些伤口若不处理,日后只会发脓溃烂,太傅忍着点。” 蔺宁不想表现得太孬种,但疼是真的疼,他虽看不清楚,却还是下意识闭起了眼。 褚元祯见他如此,抬手覆上了他的眼睛,压低声音安慰道:“很快,你忍一忍。” 好在颜伯动作麻利,拿出一把剪子“噌噌”两下剪断了袖口,又用同样的法子把裤脚剪了,才道:“太傅素来讲究衣冠济楚,可眼下事急从权,顾不得这么多了。今日先将就一下,明日,我们再给您带件衣裳过来。” “明日……你们还来?”蔺宁吸着凉气,“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们日日过来,定会落人口实,若是让太后知道了,又该如何是好?” “方才便与你说了,天牢这边已经打点好了,明日起我顿顿过来送饭,你究竟在听什么?”褚元祯皱着眉,“旁的事情,你不用管。” 颜伯包扎妥当,左右瞧了一眼,猜到俩人之间定有话说,便识趣地起身告退,“伤口已经处理好了,太傅自己小心便是。我先出去,替两位守着门,时辰还早,殿下和太傅可慢慢说。” 牢房的门打开又关上,蔺宁估摸着人走远了,才开口:“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褚元祯不答反问:“你要坐着?还是躺下?” “坐着。”蔺宁又把话题绕回去,“你送我的带钩,我送人了,那个……有求于人,身边没有银两,唯有那枚带钩还算值钱,你不会生气吧?” “生气又怎样?你不是已经送出去了?还随随便便给了个混球,那人拿着带钩去了当铺,想用带钩换银子,被我的人发现了。”褚元祯像是在说气话,说着说着,突然打住了话头。 蔺宁听不见声音,心里正犯嘀咕呢,虚虚地伸出手去摸人,“子宁?怎么不说话了?” 对面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褚元祯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趁着没人,告诉我玉玺在哪儿。” 此言一出,俩人同时沉默下来。 半晌,蔺宁猛地抽回手臂,“就为了问我这个?你来,就为了问我这个?!我他娘的还以为你是来救我的!你和他们……你和那些狗贼有什么区别?你们一个个的只关心玉玺!我若不说呢?你也要打我?” 他连日受刑,精神已就到了崩溃的边缘,最是听不得“玉玺”二字。 褚元祯的出现仿佛一道光,实实在在地照亮了这间阴暗潮湿的牢房,他看不清楚,却感受得到。 褚元祯才是那轮悬在天上的白月,他往日里的好,他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支撑蔺宁活下去的希望。蔺宁曾经以为,这个时代再破烂,至少还有褚元祯,至少褚元祯是真心待他的,可现实给他上了一课,原来褚元祯求的东西,与李氏一样,这些逐鹿者的眼中只有狡兔,攘权夺利者的眼中只有玉玺。 蔺宁一口气吼完,仍然觉得不过瘾,“不,我其实冤枉你了,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只会屈打成招,而你懂得先礼后兵,先给我一颗甜枣,等我尝到了甜头,再让我把东西吐出来。你比他们更狠,你玩的,是人心。” 褚元祯静静地听蔺宁吼完,竟没反驳,反倒用安慰人的语气说道:“你发泄完了,便听我一言,行不行?” 蔺宁甩开胳膊:“有屁快放!” “我与他们不一样,我就是来救你的。来这儿之前,我与褚元恕做了个交易,我帮他取得玉玺,助他正式登基,届时大赦天下,你就能出来了。”褚元祯语气平静,“而他,会帮我牵制李氏。李氏现在贵为太后,我动不了她,这里是宗人府的天牢,除非天子应允任何人不得擅入,我能进来,也是因为拿到了褚元恕的手谕,即便李氏日后发难,我也有应对的法子。” “你与……褚元恕联手?”蔺宁有些怔神,“你不是最讨厌他吗?” “他能救你,我为什么要讨厌他?”褚元祯顿了顿,话锋一转,“所以,你只需告诉我玉玺在哪儿。等来日所有的风波褪去,褚元恕便是真正的天子,我与你,就像我们先前说好的那样——我封王,你辞官,选一处肥沃的封地,去过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任他奉天殿上死多少人、流多少血,全部与你我无关了。” 牢房阴暗,俩人隔着一些距离,却又像是没有空隙,蔺宁甚至能感受到褚元祯唇间呼出的热气,虽看不清楚,却能清晰地感知那份灼热,烫得他心脏都跳错了一拍。他心里拿不准,开口时便带了些许犹豫,“那……你求玉玺,是为了我?单纯地为了我?” 褚元祯点点头,意识到蔺宁眼睛有恙,又补充道:“是,单纯地为了你。” “你——”蔺宁欲言又止,“你这么做——” “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原因。”褚元祯接过话茬,“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你了。你原来问过我,为何对你的身份毫不怀疑,甚至接受所谓的‘穿越’一说,因为我相信这世上有常理无法解释之事,就连我自己也是如此——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世上了,我真真切切地死过一回,这是我第二次重新活过。” “蔺宁。”褚元祯轻唤着这两个字,颇为认真又诚恳地说道:“上辈子,我处处与人争先,最后却身死人手。这辈子,我想通了,权尊势重我都不在乎,我只想护得俩人周全,第一个,是母亲,第二个,便是你。” 第64章 蔺宁有些懵, 不知是不是受伤的缘故,脑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怔怔地看向褚元祯的方向。 “你说话啊。”褚元祯有些底气不足, “此事……我并非故意瞒你, 我、我总得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可以慢慢与你细说, 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你……你莫不是生气了?” “我没生气。”蔺宁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也想象不到你竟然死过一回,我以为这样的情节只会出现在话本上。”他已经顾不上吃惊了, 心道这个世界真是癫, 自己是穿越来的,褚元祯是重生的, 这么一看,俩人还挺般配。 “你不生气?你也……也不怪我?”褚元祯看着蔺宁,讨好似的扯了扯他的袖角,“那……你怎么不问问我,上辈子, 我是怎么死的, 又是谁杀了我。” “这——”蔺宁一时语塞, “这不是往你心头上插刀子嘛, 你不想说,那便不说。” “是褚元恕, 他不仅杀了我,还杀了自己恩师——真正的太傅蔺宁,你口中的‘老祖宗’。”褚元祯却像是逮到了发泄的机会, 一鼓作气说道:“上辈子,我已是板上钉钉的大洺天子,万万没想到,褚元恕在登基大典那日起义,一路从宣武门杀到了乾清门,那日护卫的禁军不足两千人,而褚元恕手里握着整整两万边军。他杀到奉天殿时,百官已是死的死、逃的逃,老师不肯走,替我挡下了最致命的一剑,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死在了那场宫变里,死在了自己的登基大典上。” 他顿了顿,似是心有不甘,“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褚元恕了吗?即便这辈子,他没做任何事情,可我就是讨厌他。” 蔺宁心里像是被人扎了一下,此刻只有心疼,他以为自己穿越过来受这些罪已经够倒霉的了,却不曾想褚元祯也是个被命运操弄的可怜人儿,再联想到建元帝临终时的托付,心中不由得一紧:“你说褚元恕会为了皇位而灭亲?这样狠毒的人,若真的把玉玺交给他,那还有你我的活路吗?” “这个你放心,褚元恕手段上不光彩,却是个极为守信之人。”褚元恕回道:“眼下,李氏对外宣称,你挟裹玉玺私逃出宫,全城都是你的通缉令,这是李氏做的局!但是,只要我帮褚元恕拿到玉玺,稳固帝位,我们便可以将计就计,将这盆脏水泼回李氏身上,还你一个清白之身,届时你就是舍身为社稷的忠臣,也能堂堂正正地从这里出去了。” 蔺宁在脑中飞快地盘算着,只听褚元祯又道:“我很感谢老天,他知我有余愿未了,许我重新再活一次,还让我遇见了你。就像我方才说的那样,这辈子我不想再争了,眼下我只想救你出去,只要能救你,无论褚元恕开出什么条件,哪怕让我放弃现在的一切,我都愿意。” “你、你竟愿意……”蔺宁感到心脏砰砰直跳,他慢慢抬起头,紧张到说话都不利索了,“既然你这么说了,我总要问个清楚,嗯……我、我也并非是那狂傲自恋的人,就是,就是,咳,这话说出来委实可笑,连我都觉得荒唐——你、你是不是喜欢我?” 褚元祯明显地怔了一下。 第68章 因着眼睛的缘故,蔺宁看不清他的表情,若非如此,定能瞧见堂堂五皇子那张因害羞而涨红的脸,慌乱的模样像极了偷吃糖果而被抓包的小孩。 牢房里落针可闻,蔺宁没等到回复,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也是……我也觉得不可能,不过你这话说得,实在是叫人误会。” “误会?哪里误会了?”褚元祯倏地站起身,“我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竟然问我……问我……你当真是把脑袋撞坏了吗?!我许你搬进我的屋里,你、你让我把你当妻,我自是没有娶过妻的,或许诸多地方都不如你意,但只要你说了,我便改!一定改!你在我府上住了这些日子,我对你是何种心思,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蔺宁被这番话打得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褚元祯望着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我是色令智昏!” 外头的颜伯听见声音,佯装咳了几声。 俩人同时收敛了神色,褚元祯自己给自己顺气,重新走到蔺宁身边坐下,“算了,这种事情总要讲个你情我愿,你……你对我是不是没有那种意思?不用勉强,即便没有,我也会救你的。” “有、有啊!我当然有!”蔺宁终于回过神来,摸索着抓了褚元祯的手,“你不是‘色令智昏’,而我是‘见色起意’。我对你早就有那种意思了,若知道你是喜欢男人的,我又何必忍得这么辛苦?定是早早将你拿下了。” “我不喜欢男人。”褚元祯皱了皱眉,“成竹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我与他也是清清白白的。但是,你说的……是真的?不是骗我?” “骗你什么?”蔺宁觉得自己瞬间好了,身上也不痛了,“我是真的喜欢你,之前没与你说,是怕你不高兴。龙阳之好什么的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在你们这儿确实不多见,你又是个践规踏矩的人,万一触了忌讳,那便是连朋友也做不成了,我不想因着此事与你疏远,才一直缄口不提。” “你是个笨的。”褚元祯似是不满地嘟囔了一声,“我别院里养的山鸡都比你聪明。” 蔺宁闻言笑起来,“那明日你熬一锅鸡汤送来,给我补补脑。” 气氛正是好的时候,却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颜伯的声音响起,“殿下,换值的人来了。” 褚元祯道了一声“好”,忽地俯身压了上来。蔺宁仰起头,既兴奋又忐忑地等待着,岂料褚元祯什么也没做,只是捋了捋他额前的发。 * 建元帝的丧仪没有大办,据说“从简”是建元帝生前就立下的规矩。 等诸事皆毕,褚元恕设宴招待百官,此宴名为“百官宴”,连地方的官员也都在宴请之册,收到宴请的官员个个心里打鼓,谁都猜不透这位新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毕竟,尚在孝期就大摆宴席,这种情况属实不多见。 京都里风向尚不明确,所有赴宴者都是谨言慎行,唯陵南李氏格外张大其事。先前建元帝驾崩,殿前守着的除了禁军还有京都营的人,就暗示李家已经能调兵遣将入了禁中,如今李氏从皇后一跃成为太后,李鸿潜入宫的频率也多了起来,赶上这一日风格丽日,兄妹俩在御花园闲谈。 “世安怎么想的?挑这种时候办‘百官宴’,与你说过没有?”李鸿潜喝了一口茶,随口问道。 “哥哥不记事了,怎还能叫‘世安’?即使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也得称一声‘陛下’。”李氏拿起一块梅花糕,掐在指间看了看,“即便哀家见了,也得叫‘陛下’的。” 李鸿潜抬起眼,轻笑一声,“是,哥哥见了妹妹,那也是照常行礼的,大洺礼数素来如此。”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如今,我们李家算是走到了前头,只要再把玉玺的事情办妥,这天下冠着谁的姓氏,还重要吗?” “说到此事。”李氏放下梅花糕,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前几日钱汝秉来报,说褚元祯带人找去了宗人府天牢,手里拿的还是陛下亲笔题得手谕。这小子已经知道蔺宁被关在天牢了,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又是怎么说服陛下而拿到手谕的?” “这事你不知?陛下也没有与你说过?”李鸿潜眉头紧锁,“妹妹啊,你不是‘垂帘听政’吗?你都听到哪儿去了?” “好笑!那龙椅上坐得只是哀家的儿子吗?哥哥说得轻松,他如今是天子,肯事事都与我说吗?”李氏气不打一处来,“幸好褚元祯并未声张,宁沁雪的这个儿子,向来是神鬼难测的,哀家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不过玉玺之事不能再拖了,以免夜长梦多。” “你说——”李鸿潜眯起眼睛,“这俩兄弟不会在密谋什么吧?” “他俩?密谋?”李氏轻捻指尖,“不会,褚元祯傲的很,陛下还是东宫时,他便出言不逊,说陛下‘身份不正’,那时宁沁雪打他,他都不肯服软叫一声大哥,如今又怎会主动示好?哀家疑惑的是,他明明查到了蔺宁在哪儿,却什么也不说,这是在帮哀家瞒着百官吗?” “有这种可能。”李鸿潜接过话茬,“你当着百官的面说蔺宁挟裹玉玺逃出宫外,褚元祯若是戳穿了,就是打你的脸。这一巴掌扇到你脸上,打人的比挨打的更疼,他没有封王也没有封地,手里仅有一个几千人的羽林卫,宁家那样的门第也帮不上什么。他帮你瞒着百官,就是在帮他自己,你说他与陛下不和,或许正因如此,他才要给你送这份人情。” 李鸿潜的一番话,让李氏的焦虑淡了三分,她招手唤人添了壶新茶,又道:“借哥哥吉言,希望此事能顺顺利利解决。百官宴一过,便是陛下的登基大典了,如今玉玺之事悬而未决,哥哥可有什么好法子?” “还没招呢?”李鸿潜抿了口新茶,果真比他自己府上的要香醇。 “没有,也不敢叫人下狠手,毕竟是陛下的老师,万一出事,陛下怪罪,才真是伤了我们母子的情分。”李氏转着茶盏,“这茶,哥哥喜欢?都怪下面的人不会做事,好东西只知道往宫里送。回头,哀家就命人送去哥哥府上,配上那套先帝御赐的茶具,定会满屋飘香。” 李鸿潜哈哈一笑,当即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妹妹也别急,这天下就没有硬骨头的文官,管他是陛下的老师还是什么,哥哥替你做主了!哪怕是有人问起来,那也是我李鸿潜要审的,残了死了皆与他人无关,更不会伤了妹妹与陛下的母子情分。” “哎呦,哥哥,哀家可什么也没说。”李氏撑着额角,脸上笑意盈盈,“此事不急,眼下先办好百官宴,这是拉拢地方官员的好机会。那个蔺宁已是我们的瓮中之鳖,就让这只‘鳖’再快活几日吧。” 第65章 百官宴定在三日之后。 按照惯例, 这等宴席的护卫都是由禁军做的,只是今次不同,李鸿潜早早便调了京都营的人入宫, 以羽林卫为首的禁军反倒是闲置了。明眼人一看便知, 这是五皇子的大势已去, 连“羽林卫指挥使”的头衔也是名存实亡, 只等哪天李家不高兴了,将这头衔连同腰牌一道收回去,那才是真正的“大权旁落”了。 但褚元祯好像并不着急,他日日都去羽林卫卫所,与司寇青俩人窝在屋里说话。 成竹提着食盒进来时, 俩人刚好说完。褚元祯起身往外走, 边走边对司寇青道:“百官宴的护卫不用管,京都营要当这出头鸟, 就由他们去。你们只管守好了外围,城门落锁之后,一只苍蝇也别放进来。” 司寇青点了点头,“放心吧,殿下。” 成竹瞧着旁边没外人, 才道:“刚刚来的路上, 属下瞧见了京都营的人, 一个个都把眼睛朝天看。他们在街边的铺子吃面, 吃完了一抹嘴就走,连个铜板儿都不给, 那面铺的掌柜也是敢怒不敢言,气得脸都红了。” “京都营多的是官宦子弟,家里管不了了, 才把人送去京都营,美其名曰‘历练’。他们的兜和脑袋一样空,哪来的铜板付面钱?”褚元祯顿了顿,“这倒霉的面铺在哪儿?司寇青,你待会儿带着人去一趟,面钱就从我的私账上划。” “殿下有钱,可也禁不住这么造。”司寇青摸了摸布袋,“几个面钱我们还是有的。” “也好,你看着办,在外不要同京都营的人起争执,一切都等百官宴上,新仇旧账一道来算。”褚元祯说完,又看向成竹,“走,该给太傅送饭了。” 蔺宁这几日还算舒坦,自从褚元祯来过之后,狱卒们对他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甚至连玉玺之事也不再逼问了。他每日两眼一睁,便是等褚元祯来,宗人府的天牢禁止一切人等入内,但褚元祯有法子进来,还能坐下来陪他用饭。 今日的饭菜多了一道羹汤,蔺宁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口感是一言难尽,他下意识皱起眉,“这是什么东西?” “鱼眼,民间流传的土法子,说是吃了可以明目。”褚元祯的余光扫到他,立即提高了声调,“不许吐!” 第69章 “这是谬论!现代医学已经证明了,鱼眼的主要成分就是蛋白质,对视力的恢复没有半点帮助。”蔺宁拿勺的手僵在半空,“我能不吃吗?” “不能,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也不接受。”褚元祯语气坚定,“把这些都吃了。” “要不……你也尝一口?”蔺宁放软了态度,“当真不是我挑拣,这玩意实在难以下咽。” 褚元祯将信将疑,接过羹汤打量半晌,那卖相确实不好看,也难怪蔺宁吃不下。他叹了口气,道:“算了,不吃便不吃了,我与你说件要紧事——三日后宫中要举办百官宴,羽林卫此次负责巡防事宜,我得盯着,怕是抽不开身。明日起成竹会过来给你送饭,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与他讲。” “好,你忙你的。”蔺宁应着,“只要李氏不再找我的麻烦,我在这里,也没什么。” “哦?你觉得没什么?”褚元祯抽走了他手里的汤碗,“我刚刚说,明日开始,我便不能过来陪你用饭了,而你竟然觉得‘没什么’?是不是只要有吃的,任谁陪着都无所谓?” 那头蔺宁后知后觉,好半天才意识到褚元祯生气了,他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只能憋着,“我这不是怕你误事嘛,有道是‘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你有军务在身上,我岂有拦着不让你去的道理?咱俩现在一体同心,你出息了,我才能好。” 这话说得恳切,效果自然也是立竿见影,褚元祯淡淡地“哼”了一声,将剥好的虾肉塞到蔺宁手中,冷着脸道:“快吃。” * 百官宴当日,大殿上聚满了身穿朝服的重臣。褚元祯今日不当值,换上宽袍,也随着众人入了席。 褚元恕在龙椅上坐下,尚食局便开始传膳了。这是新帝第一次宴请百官,尚食局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说来奇怪,按照尚食局的做事风格,今日的膳点应以褚元恕的口味为主,但端上来的分明都是太后往日里的喜好,不为别的,只是尚食局想破了脑袋,都没搞清楚这位新帝究竟喜欢什么。 同样摸不清头绪的还有前来赴宴的百官。 因尚在丧期,宴席上无酒,只准备了琼花蜜浆,百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起头。褚元恕坐在龙椅上面,端起装着蜜浆的酒盏,高声说道:“朕自入东宫,便得众贤能辅佐,父皇驾崩之时,亦得诸位在侧,内戢三军,外安百姓,朕甚感欣慰。如今诸事皆平,仅以蜜浆代酒,贺我大洺国昌。”说罢一饮而尽。 这杯蜜浆下肚,气氛才算活跃起来。褚元恕下首坐的是太后李氏,有些眼色的官员已经起身恭祝了,个个都是不得了的口才,说起话来妙语连珠,将人哄得甚是高兴。 菜过五味,突然从一旁的坐席上蹿出一个人来,“噗通”一声在殿中跪下,众人定睛一瞧,正是刑部主事简方舟。 褚元恕晃着酒盏,问:“今日宴上无酒,卿怎的还醉了?” “回禀陛下,臣有要事禀奏。”简方舟磕了个头,“依大洺朝律,唯四品以上的京官方能以个人名义上奏,臣人微言轻,折子呈上去,却是屡屡被扣。臣无奈,只能借宴席冒死觐见,臣自知此举不合规矩,但请陛下先听听臣之所言,等了却心愿,臣甘愿受罚!” “什么折子竟然递不到御前?你口说无凭,也叫通政司1的人出来回话!”接话的人是李鸿潜。众人皆知,简方舟曾参李鸿潜以权压人谋己性命,俩人早已埋下过节,只是简方舟官阶低,事事只能忍让。 如今简方舟却是不想再忍了,他回呛道:“传什么通政司!那通政使是李氏门生,当然向着李家人说话,叫他出来,只怕又是一本糊涂账!如今臣已在殿上,臣请求直言,望陛下恩准!” “朕许你直言。”褚元恕在龙椅上坐直了身子,“你有何事要奏?大可如实说来。” 简方舟环视四周,提高了声音说道:“臣揭发兵部尚书李鸿潜知而不报、私藏玉玺!各位同僚有所不知,太傅蔺宁早就被京都营的人抓住了,眼下就被关在宗人府的天牢里!京都营如今上上下下唯李大人是从,这等隐秘之事自然被一压再压。臣想问,若太傅真的挟裹玉玺出逃,如今人抓住了京都营为何不报?宗人府的天牢素来只关押皇室,太傅不过是一介文官,为何会被关在天牢里?还有,既然太傅已被抓住,为何玉玺还没找到?李大人,您给个说法吧!” “简直一派胡言!”李鸿潜一掌拍在了桌上,“简方舟,你我有私人恩怨,你报复不成,便到人前泼脏水!京都营做事干干净净,何时抓过太傅?怎的这抓了人,我不知道,京都营不知道,偏偏就你知道?!” “李大人在说什么,臣何时询问京都营之事了。”简方舟丝毫不让,“臣只关心玉玺!若李大人不肯说出玉玺的下落,那好歹也该告诉我们,太傅是否被关在宗人府吧。先帝临终,见得最后一个人便是太傅,您悄悄地把人关起来,是怕太傅说出什么吗?” 这话问得轻飘飘,李鸿潜却不敢接。蔺宁被关在宗人府是秘密,除去宗人府的人,这个秘密只有他、太后和褚元恕知道,前段日子褚元祯也知道了,他原本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却是真正的怕了——简方舟,他是如何知道的呢? 席间寂静无声。 褚元恕转了转手里的酒盏,突然笑了一笑,开口唤了一个名字,“钱汝秉——” “老臣在!”一个人影仓皇跑了出来,行至御前跪下。 褚元恕面上波澜不惊,像是对一切毫不知情,“你是宗人府的宗人令,论起亲来,朕还要叫你一声‘姑丈’。现在,朕问你要一句实话,太傅蔺宁,在不在宗人府?” 钱汝秉用袖口拭汗,哆嗦着唇不敢回答,前一刻,他还在同邻座的官员谈笑,眼下却是笑也笑不出来了。 太后此时也察觉到了不妥,她轻轻拢了拢座下的衣袍,出声道:“这等事情何必拿到宴席上说?眼下吃得差不多了,陛下若想问个清楚,那便早些散了吧,只留下这几个人,叫他们当面对峙。” “臣愿现在对峙!”简方舟今日像是吃了酒,连说话都变得硬气起来,“只是不知,李大人敢不敢与臣对峙。” 话题又被扯回去,李鸿潜也坐不住了,他猛地推开了桌案,“简方舟!你到底想怎样?!” 他一起身,身后立着的京都营立刻上前一步,一个个的已然将手压到了刀柄上。 却听“啪”的一声—— 褚元祯重重地摔了酒盏,他起身走出座位,从身侧侍卫的手里夺过佩刀,转身将刀抵在了钱汝秉颈间,“陛下问你话呢,怎么不答?还是你没听清?那本宫再问一遍——太傅,究竟在不在宗人府?” 第66章 钱汝秉冷汗直冒, 此时的他终于反应过来,这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母子反目成仇,新帝欲借此局拿掉太后一党, 而自己则成了这局中的弃子, 当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他恨自己一时糊涂收了太后的好处, 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 褚元恕靠在龙椅上看戏, 好半晌才开口:“五弟这是做什么呢?刀剑无眼,小心吓到母后。”说罢又看向李氏,“好好的宴席突生变故,让母后受惊了。这里便交由儿子处理,请母后先回去歇息吧。” 李氏的手掌搭在桌案上, 神情复杂, 她明白这是褚元恕给她的台阶,兄弟俩人不知何时绑到了一条绳上, 今夜势必要拿她李家开刀。褚元恕许她离开,无非是要告诉她:今日之事不会波及到她的太后之位,但同时,她也不能再借着“听政”之名干预任何事情。有得必有舍,她须得拎清。 李氏笑了笑, 道:“好, 那哀家就先回去了。” 李鸿潜抬起头, 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太后不替臣做主吗?!” “朕替你做主,如何?”褚元恕高声说道:“若简方舟是恶意中伤, 朕定会替你做主,可若不是——” “臣以身家性命发誓,绝无中伤他人之意!”简方舟跪在地上, 快速回话:“臣有一个不成器的亲戚,在宗人府的天牢里做苦役,太傅一事便是他告诉臣的。既然钱大人也在,那臣便要问问了,臣之所言,可有半句假话?” 钱汝秉大气也不敢喘,毕竟还有一把刀实实在在地架在自己脖子上,他闭了闭眼,认命般说道:“太傅……确实被关在宗人府。”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眼瞅着太后已经离席,众人也不再顾忌什么,干脆大方地与邻座同僚交谈起来。褚元恕故意等到话声渐息才开口,他看向李鸿潜,厉声问道:“这是不是京都营办得好事!朕且问你,玉玺在哪?” 李鸿潜发出一声暴喝,“陛下这话问得真是好笑,臣怎么会知道玉玺在哪?即便太傅真的被关在宗人府,又能说明什么?难道能说明玉玺在臣身上吗?”说罢又转头盯着钱汝秉,“好你个姓钱的墙头草,你我同为五姓中人,本应相互扶持,如今却这般构陷我!你安的什么心?” 第70章 钱汝秉抬起头,他没敢看李鸿潜,哆嗦着嘴唇说道:“老臣知无不言,太傅确实被关在宗人府,其他的老臣也不知道了,还请陛下圣裁。” 褚元恕垂着眼,神情难辨,“你们一个要求做主,一个请朕圣裁,既然如此,朕就依了你们。来人!传朕口谕,着羽林卫指挥使协同京都府尹彻查此案,即刻前往李府,搜寻玉玺下落!” “陛下要搜臣的府邸?陛下认定是臣藏了玉玺?”李鸿潜突然大笑起来,“好啊!好!臣明崇年间便入朝为官,当日金吾卫叛变,是臣一路舍身护卫先帝,先帝驾崩未留只言片语,也是臣护着你登上这皇位!臣乃国舅!如今为着几个不忠不义的小人,你竟要大义灭亲搜查臣的府邸?!即便是卸磨杀驴,也未免太急了些!” “说到这里。”褚元恕转了转手里的酒盏,“你派京都营驻守大内,究竟是为了你口中的‘护驾’,还是想效仿曹贼‘挟令诸侯’,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好嘛,反咬一口!”李鸿潜一脚踹翻了桌案。若是在平时,这府邸查也就查了,可眼下却万万不行,如今李家门前车马盈门,大小孝敬已经堆满了库房,单是这些孝敬呈到御前,都够有心之人参他一本,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存心使了一套连环计。 褚元恕看向李鸿潜,沉声说道:“是不是‘反咬一口’,一查便知。朕这么做,也是为了李氏满门清誉,只要你的府中干干净净,朕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李鸿潜闭了闭眼,终于明白这是一局“鸿门宴”。新帝登基,李氏被尊为太后,京都便有了“不拜皇帝拜李家”的谣言,起初他也懂得收敛,可各地官员的拜帖越递越多,但瞧着褚元恕并无遏制之意,他这才放宽了手脚。如今想来,褚元恕是有意放任那些谣言,只怪自己太招摇,竟是要自食恶果。 “不错,府中确有各地官员呈上来的孝敬,但这孝敬嘛,就如那冰敬、炭敬一样,试问哪位京官没有收过?陛下若执意拿此事说事,臣大可呈上李家的账本,看看其中有没有陛下要找的‘玉玺’。”李鸿潜抬起头,与褚元恕对视,“臣,不怕。” 说话间,一个侍从跑了进来,是惯常跟在李鸿潜跟前的人。那人跑的急,径直来到李鸿潜身边,也不知他耳语了什么,却见李鸿潜倏地瞪圆了眼,指尖发抖地指着席间众人,颤身说道:“好啊,好啊!各位都来听听,都给臣评评理!今夜,我李鸿潜奉旨前来赴宴,不曾想,羽林卫竟趁此围了臣的府邸!臣的妻儿尚在府中,臣的犬子只有十岁,羽林卫这是要做什么?又是领了谁的令?!” “本宫的令。”褚元祯这时才将钢刀从钱汝秉的颈间拿下来,他转过身子,看向李鸿潜,“百官宴前地方官员进京,不见上官,不觐天子,独独登你李家的门,这般不知收敛,羽林卫早就盯上了,何须趁着今夜发难?方才陛下口谕,命本宫协同京都府尹搜查李府,可本宫人还在这儿呢,羽林卫亦无过激之举,兵马皆未动,李大人,您在怕什么?” “是你们逼我的。”李鸿潜一咬牙,抽出腰间佩剑,吼道:“京都营!” 只听席间响起齐唰唰的拔刀声。 褚元祯也架起刀身,“你敢犯上作乱?” “我是被逼上梁山。”李鸿潜道:“羽林卫围了我的府邸,难道我还能坐以待毙?” “你若动了手,那便是数罪并犯。”褚元祯严肃起来,“京都营本是守城驻军,如今却直入大内,越俎代庖,此乃一罪;身为兵部尚书无调兵之权,而你却能号令京都营为己所用,擅自为谋,此乃二罪;地方官员如今个个本末倒置,大批‘孝敬’流入李府,私下受贿,此乃三罪。三罪并犯已是不可赦,你当真还要罪上加罪?” “有何不可?”李鸿潜大笑出声,“死亡如风,常伴吾身,韩信背水一战尚能大破赵军,我为何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因为你没有机会。”褚元祯看着他,步步逼近,“这宴便是为你而设的,若无十成把握,怎能逼得你图穷匕见?你以为陛下身边只有禁军吗?太行关的两万边军早已动身,眼下就在城外!我们不妨来打个赌,看看谁的脚程更快,是你的京都营,还是严绰率领的边军将士?” 京都营对边军,傻子也知谁胜谁负。 李鸿潜此时仿佛被人架在了火架上,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竟是踌躇了。 “子宁。”褚元恕突然出声,假装诧异地问道:“边军怎会离开太行关,还到了城外,是你的安排?” “是臣弟的安排。”褚元祯回过身,行了一礼,“京都营人数众多,非禁军能敌,故臣弟传信于严将军,特请他率兵勤王。” “此话实属言重了。”褚元恕笑了一笑,与李鸿潜对视,“朕相信舅舅的为人,犯上作乱这等恶事,绝不会做。” 席间无人应声,谁也没料到昔日冰炭不同器的俩兄弟竟会联手,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生生将李鸿潜架到了台上。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李鸿潜倒吸一口凉气,用探寻的目光望向褚元恕,“陛下叫臣一声‘舅舅’,是还顾着与李家的情义?” “情义嘛,自然是要顾得。”褚元恕面上带着笑,忽而话锋一转,“但为了李氏一门的清誉,朕须得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我大洺素以‘明净’二字治国,总不好叫那些个文官联名上奏,拿今日之事做文章,来日,再治朕一个徇私舞弊之罪,于大洺、于李氏都不光彩。” 李鸿潜咬着牙,“陛下想要如何?” “舅舅年纪大了。”褚元恕垂下眼眸,“朕为舅舅购置良田与美宅,许李氏子孙蒙荫余生富足。而舅舅,从此闲云野鹤做个散人,你我君臣之间再无猜疑,可好?” 李鸿潜的唇角动了一下,他艰难地将剑收回鞘中,良久才道:“臣……愿交出李家账本,所受钱财银两,自愿捐入国库。” * 晨曦微露,褚元祯迈入奉天殿一侧的偏殿,建元帝昔日最爱在这召见重臣,如今这里成了褚元恕的藏书阁。 “查完了。”褚元恕从桌案后抬起头,用的是陈述的语调。 褚元祯没应,他将两本账簿一左一右分别呈上,才道:“用的是京官们常用的手段,一本用来同户部对账,另一本才是真的账簿。” “嗯,也不算新鲜事。”褚元恕的心思似乎不在这个上面,他看向桌案一角的镶金囊匣,里面装得是如假包换的传国玉玺,“朕没想到,舅舅竟会束手就擒,本打算让你带着玉玺潜入李府,再在搜府时佯装搜出,如今看来,根本无需这般麻烦。” “他为官多年,自然懂得‘审时度势’这个道理。”褚元祯附和着,“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不必说他,你也是一样的。”褚元恕眉间含笑,“同为皇子时,唯有你处处与朕为敌,如今却甘愿做朕的刀,是什么令你变得识时务了?” “刀嘛,好用就行,何须多思。”褚元祯也笑,他伸出手臂,“陛下答应的,老师的诏赦,是时候给臣弟了。” “瞧你这般着急,都不愿意与朕多说两句。”褚元恕佯装怪罪道:“如今朕也算看明白了,在你的心里,还是老师更重要一些。” 一旁的鹦鹉突然叫起来,打断了兄弟二人的谈话。褚元祯趁机换了副神情,露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说到此处,臣弟心里确实装着一件要紧事,忙了一晚,肚里饿得咕咕直叫,若陛下肯留臣弟用膳,那臣弟也就不着急了。” 褚元恕“哈哈”大笑两声,这才拿出了诏书,“行了,宫里的厨子哪里入得了你的眼。诏赦在这里,老师那边朕不好出面,你就代朕照拂一下吧。” 褚元祯双手接了诏书,面上神色不变,“既为学生,这些都是分内之事,臣弟定会事必躬亲。” 第67章 褚元祯出了奉天殿, 脸上的笑意便消失了,眉眼间顿时爬满阴沉,前面领路的小太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低着头只顾走路。 出了宫门, 他火速翻身上马, 这个时辰路上几乎没人, 没多久便到了天牢门口。 成竹早早就候着了,这会儿赶紧迎上去,一边牵过马绳一边说道:“钱汝秉昨夜来过了,与太傅说了好些话,属下悄悄听了两句, 皆是些阿谀奉承的句子。” “他这是临时抱佛脚, 太后指望不上了,便指着我们救他。”褚元祯将百官宴上的情况大致一说, 又问:“人呢?” 成竹在前方引路,“钱汝秉那老家伙说——‘牢房乃污秽之地,唯恐怠慢了太傅’,这不,命人连夜收拾出一间屋子, 将太傅请了过去。” 另一头, 蔺宁正坐在竹席上发愣, 他连夜被“请”到这儿来, 第一次睡上了干爽的竹席,还喝上了狱中闻所未闻的参茶, 他猜测这其中定有褚元祯在推波助澜,可又搞不清事情的原委。 正琢磨着,门口传开铁栓转动的声音, 随着“吱呀”一声,有人跨了进来。 第71章 “谁?”蔺宁警惕地问道。 “我。”褚元祯的声音随即响起,“事情都结束了,我来接你回去。” “子宁?是你?真的是你?”蔺宁脸上登时露出笑意,摸索着站起身,“褚……陛下拿到玉玺了?他肯放我出去了?” “嗯,真的是我。”褚元祯上前一步把人扶了,才道:“你的诏赦已下,如今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这鬼地方了。” 成竹识趣,将一叠新衣搁下,默默地退了出去。 褚元祯扶着蔺宁在竹席上坐下,“现在时辰尚早,我先接你回府,待沐浴一番,洗了这身浊气,再带你去闫记吃早茶。你这身子,须得好生养起来,汤药万万不能断。” “还喝什么汤药啊,已经全都好了。”蔺宁抽出一只手,虚虚地攀上褚元祯的眉眼,“要不是时机不对,此刻真想亲亲你,没想到我还能全须全尾地从这儿走出去,是你救了我。” “救命之恩。”褚元祯笑起来,“要拿更多的东西来还。” “你要什么?”蔺宁也笑,唇角微微勾起,“以身相许?” 褚元祯的胸口起伏不定,脸又红了,他抬手盖住了蔺宁的脸,“你都说时机不对了,又撺掇我做什么?” “哪儿就是撺掇了?”蔺宁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想摸啊,给你摸,都给你。” 初生的日头透过墙上的窗照进来,即便是在狱中,四周也变得亮堂起来。褚元祯突然就忍不住了,他早就想这么做了,从在温汤别院开始,他就想将蔺宁占为已有,想在这个人的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烙印,他倏地倾身向前,压上了蔺宁的唇。 窗外似有飞鸟掠过。 蔺宁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他没料到褚元祯会这般主动,身子下意识向后仰去,觉得呼吸都要停滞了。 褚元祯像一只笨拙的小兽,用半身的重量把人压住,一手扶在蔺宁的后腰上,另一只手抵开蔺宁的五指指缝,迫使他与自己十指相扣。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叫人舒服,只想着与蔺宁贴得近些,再近些,最好是不留缝隙的才好。 蔺宁觉得唇上被人狠狠咬了一口,有个东西撬开唇齿滑了进来,搅得他险些咳出声。褚元祯像是意犹未尽,咬他的唇还不够,还要咬他的舌尖,他被激得眼角都溢出泪花来,却只能任由褚元祯横冲直撞,仿佛此刻就算天崩地裂,俩人也不会分开。 门外突然“吱呀”一声,成竹推门走了进来,正准备开口,对上眼前的这一幕,顿时没了声。 蔺宁看不清,但也意识到有人进来了,当即一把推开褚元祯,十分尴尬地背过身去。 成竹舌头打结,“碰”的一下重新关上门,贴着门缝说道:“对、对对不起殿下,但、但但是刚刚狱卒来报,说、说钱大人有要事求见。” 褚元祯呼吸微促,十分不满地皱了皱眉,“不见!” 蔺宁强装镇定,用拇指擦了擦唇角,“这时候不见,怕是说不过去。” “有什么说不过去的,我凭什么非要见他?”褚元祯看向门外,眼神阴郁,“若你执意要我见他,那我见就是了。” 钱汝秉候在外面,他堂堂一个宗人令,又是皇亲国戚,此时却缩着头,听见召见才敢提袍进屋。 屋内的两个人已恢复成正人君子模样,钱汝秉一进屋,径直朝着蔺宁走去,“哎呦太傅,您怎的起身了?这竹席睡得可还舒坦?我叫他们多添一床被褥,也不知这帮人添了没有……” 这话虽对着蔺宁讲,却是说给褚元祯听得,褚元祯心里明镜一般,接过话茬,“钱大人的用心本宫都看到了,今日太傅出狱,这被褥也好竹席也罢都不会再用到了,不如钱大人自个儿留着,以备后用?” 钱汝秉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囚犯用过的东西让他留着,这是咒他呢!但他不敢反驳,还得陪着笑脸,“五殿下素来节俭,乃我大洺之典范。” 褚元祯不愿与他虚情假套,更看不得这老东西握着蔺宁的手,一把将蔺宁扯到自己身后,“钱大人,言归正传,你可有事?” “啊,有事,有事。”钱汝秉缓缓吐出口气,“我知您心中定有怨恨,无论是当年害您捱了军棍,还是如今这档事……终究都是我钱某之过。有道是‘一身作事一身当’,但求殿下宽人有宽量,不要因此牵连到犬子,栾儿愚笨但本性不坏,我只求有生之年里能护他平安。” “关于此事钱大人可放心,本宫并非小肚鸡肠之辈,今日事今日毕,此事已经完了。”褚元祯顿了顿,忽而话锋一转,“不过,就像钱大人有一颗护子之心,本宫亦有想要守护的人,若是有谁不长眼,动了不该动的人,本宫,也是会记仇的。” 钱汝秉连连点头,觉得冷汗都要将里衣浸透了。他偷偷地瞥了蔺宁一眼,却见那太傅大人竟也是绯色犹存,只这一眼,他又赶紧低下头去,唯恐目光上多有冒犯,令褚元祯真的记了“仇”。 * 与钱汝秉客套费了番功夫,出天牢时已过了卯时。成竹驾车,蔺宁上马车时没让人帮,自己摸索着钻进了车厢,褚元祯跟在后面,一声不吭地挨着人坐下。 直至马儿跑起来,褚元祯还是不说话,蔺宁碰了他的胳膊,问道:“想什么呢?” “你方才为何拍开我的手?”褚元祯憋着一肚子气,“你双眼有疾,我扶你上车,有何不妥?” “你那是‘扶’?”蔺宁心情好,这会儿也有兴致哄人,“你整个人都贴上来,就差将我抱起来了,管那叫‘扶’?” “我是……怕你跌倒。”褚元祯被戳破了心思,依旧嘴硬,“你在牢里时还说着喜欢,才将你救出来,便不认账了吗?” 好一个捧着金碗要饭吃——叫苦呢。 蔺宁有些哭笑不得,“一码归一码嘛,外头人多眼杂,若叫有心之人撞见了,难免会落下话柄,届时你要如何圆场?难道真的要让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你五殿下好龙阳之好?说来说去,总是要为了你我的名声着想。” “你……莫非不想……”褚元祯沉了脸,“你把我当暗妾?” “什么玩意?”蔺宁一头雾水。 “暗妾,都是被秘密圈养起来的,穷其一生也求不来一个名分,便是连外室都要强压一头,只有无能之人才会养暗妾。”褚元祯捏紧了拳头,“你这般藏着掖着,难道不是把我当暗妾吗?” “哪儿的话!”蔺宁悟了,原来所谓“暗妾”就是“情妇”,可他怎么会把褚元祯当做情妇呢?“若你是女子,我定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将你娶回来。我藏着掖着,是怕有心之人拿此事做文章,你在朝中的根基不稳,若被这等闲事影响了,成为众人的笑柄,日后要如何立足?届时莫说是我了,对宁妃娘娘和宁老爷子,你又要如何交代?” “不是闲事,也没人敢拿这件事做文章。”褚元祯心头的气霎时消了大半,“母亲和外祖父那里你不必担心,到底是人心肉长,他们总会理解的——我要的是你的态度,所谓流言,不过是起于谋者,兴于愚者,谋者和愚者我都有法子应对,但你若退却了……” 车外“吁”地一声,马车停在了府邸正门口,成竹跳下车,挥手示意下人不要打扰。 蔺宁偏过头去,“到了呢。” “别想逃。”褚元祯伸手勾住了他的腰带,“咱俩的事儿还没完呢,我可不是吃干抹净的泼皮,既然亲了你,总要负责的。” 蔺宁回想起牢里的一幕,脸颊阵阵发烫,“所、所以呢?” 他没听到答复,只觉得腰间一紧,竟是被人抱住了。褚元祯一手圈着他,另一只手掀开车帘。 车外一众家丁,各个都把双眼瞪得溜儿圆,裘千虎的一声“哎呀”还未喊出口,就被成竹捂着嘴巴拖进了屋里。 第68章 褚元祯事先立了规矩, 因此,下人们虽有满腹疑问,却无一人敢多言。主屋里早已备下热水, 他试了水温, 才转头看向蔺宁, “洗吧。” “你不出去吗?”蔺宁有些诧异, “你要看着我洗?” “我出去?谁帮你?”褚元祯挽起袖管,“颜伯叮嘱过,你的伤口不能泡水,你且将衣裤脱了,我替你擦一擦身上。” “你?”蔺宁咬着嘴唇, “要不……叫裘千虎进来伺候吧。” 褚元祯动作一滞, 扔了手里的帕子,“我这人最是小肚鸡肠, 尚没有叫其他男人看你身体的想法——你若怕羞,我帮你脱。” 蔺宁:“……” 这当真不是怕羞,俩人连同床合睡这种事情都做过了,还在同一个温泉池子里泡过澡,蔺宁只是觉得, 像褚元祯这种蜜罐子里长起来的皇子, 哪里会伺候别人呢? 可如今这人偏要“伺候”自己, 蔺宁将腰带一拉, 心道:权当是上澡堂子搓澡了。 褚元祯看着他脱衣,目光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蔺宁脱下亵衣,褚元祯抓住他的手腕,“好了, 裈裤……先不用脱。” 这会儿轮到蔺宁打趣了,“怎么?原来怕羞的是你啊。” 第72章 褚元祯没答话,拿帕子浸了水,开始替他擦拭后背。 蔺宁上身赤裸,未着寸缕的脊背上凝着水珠,在天牢里呆了这些日子,让他的肤色看起来比以往略显苍白,肌肉包裹下的身躯也明显瘦了一圈。 褚元祯攥着帕子的手一紧,“你瘦了。” “呦,你怎知我是瘦了还是胖了?”蔺宁最喜欢逗他:“看来平日里没少偷偷看我,我就这么好看?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褚元祯又涨了个大红脸,慌乱中岔开话题:“还没同你说呢,褚元恕命人抄了李府,又收了李鸿潜的兵权,李氏一脉算是到头了。” “好一个大义灭亲。”蔺宁有点惋惜,“褚元恕能坐上皇帝之位也是得了李家的助力,他如今这般行事,就不怕惹来非议?” “是李家做得太过,太后借着听政之名肆意干涉朝政,李鸿潜妄图将兵权握在自己手里,他们还当褚元恕是那个任其摆布的小儿,褚元恕当然不肯。百官宴上释兵权,如今李家也只剩一个‘世袭罔替’的恩典了。”褚元祯顿了顿,“李家没有爵位,这个恩典形同虚设。” 蔺宁沉默须臾,他想起建元帝临终的托付,那些担忧如今都要应验了。知子莫若父,即便不是真正的父子,建元帝还是将褚元恕的野心看得一清二楚。 “你又在想什么?”褚元祯拧干了手里的帕子,“转身,给你擦擦前面。” 蔺宁听话地转过身子,半晌像是意识到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咱俩这样——像是贤惠的小娘子伺候眼盲的夫君。” “谁是小娘子?”褚元祯皱了皱眉,“还有,颜伯说了,你的眼睛能医好的,断不会有‘眼盲’一说。” “嗨,怎样都好,我才不在乎呢,人各有命,至少我还活着。”蔺宁赤着胸膛,双臂随意地搭在浴盆边上,他此刻放松得很,语调也轻快起来。 身后的浴桶里腾起水雾,房间里潮湿的要命,褚元祯却感到口干舌燥,面前的男人对他坦诚相见,袒露的胸腹上还挂着水珠——他亲手弄上去的水珠,这画面像极了宫人们私下解闷的……春宫图。 褚元祯受不了了,那被蔺宁吸引、因欲望苏醒的本能再一次有了昂头的趋势,心中的燥热愈发无处排解,每一次强行压下都犹如扬汤止沸,眼下是半点儿也忍不了了。蔺宁就像是那西番人种植的罂粟,他想要拥抱他、亲吻他,甚至是蹂躏他、撕咬他,将他拆之入腹,融入骨血。 这个人是他的,就只能是他的。 他想要,现在就要,马上就要。 褚元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蔺宁看不清东西,只听见椅子被踢翻的声音,下意识伸出手去,“子宁?你怎么了?” 那条伸出的手臂上缠着纱布,令褚元祯瞬间冷静下来——何其混帐,他竟然只顾着自己爽快了!宫里的嬷嬷说那种事情第一次总会见血的,以蔺宁现在的身体……他怎么忍心折腾一个伤员? 褚元祯压着火,将自己劝好了,重新坐下来,“如今朝中基本稳定,褚元恕先拿李氏开刀自有他的道理。一来,太后牵制他太久,他急于摆脱这份禁锢;二来,以此告诫那些怀有二心的人,他对李氏尚能做到大义灭亲,对其他人,就更不会手下留情,一招‘杀鸡儆猴’罢了。” “褚元恕深知帝位不稳,急于震慑百官,但是他赌对了,眼下谁还敢有二心?”蔺宁顿了顿,心底倏地冒出一个名字,“褚元苒,他怎么样了?” “四哥?四哥不太好,自父皇驾崩,他便一直闭门不出,只听说是旧疾复发。”褚元祯说着说着,突然沉下脸,“你倒是不曾顾此失彼,先前褚元恕与我争,你便处处为他说话,怎的如今又关心起四哥来了?” “你这是——”蔺宁哭笑不得,“吃的哪门子醋啊?我之所以问起他,是想起了先帝临终召我入宫之事。那时,先帝坚信内奸就是褚元苒府上的管事,还说褚元苒对此事毫不知情。你我都知,这是权贵人家惯用的找人顶包的法子,可先帝却选择视而不见,他就是要把褚元苒从这件事中摘出去,让皇室的名声干干净净。” “后来都察院呈上来的结案文书,也是沿用的这套说辞。”褚元祯将帕子拧了丢在一旁,伸手将衣架上的干净衣裳拿下来,“四哥府上的那名管事已经死了——通敌加上谋害朝廷命官,于西市午门前斩首示众。在朝臣和百姓们的眼里,他就是那个通敌叛国的内奸,此等结局,也算是应了父皇的遗愿。” “可在褚元恕眼里,事情远没有结束。”蔺宁抬起胳膊,任由褚元祯伺候着穿衣,“一个皇帝,想要谁的命简直是轻而易举,芝麻大的事都可能招来杀头之祸。褚元恕现在想要除掉谁,绝不会顾及所谓的‘兄弟之情’。先帝正是想到了这些,才会将玉玺托付于我,要我关键时候保你们兄弟无恙,只可惜我终究还是负了他。” “父皇那时病得厉害,是糊涂了,你拿了玉玺,却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这桩买卖实在划不来。不过——”褚元祯话锋一转,“你也不用担心,四哥不会有事的,既出了结案文书,那就是盖棺定论的事了,与西番的和谈已经结束,何索钦与穆廖都回去了。褚元恕才继位,眼下刚刚除了李鸿潜,正是收拢人心的时候,不会在这个时候对付四哥的。” “何索钦与穆廖回去了?”蔺宁诧异道:“我自那日被带到天牢,一关就是小半个月,竟不知他俩已经回去了。” “是啊,他俩虽是阶下囚,却是坐上客的待遇,而你宗人府走一遭,差点把命丢了。”褚元祯语气淡淡的,问:“你先问了褚元恕,又问了褚元苒,眼下还想问谁?” “呦呵,听这个语气,是委屈了呢。”蔺宁心下一暖,倾身上前把人抱住,“谁都不问了,就想问问你,天牢里面,你对我做过的事,还记得吗?” 这一问,把褚元祯问住了,愣着半天没出声。 蔺宁笑起来,故意要逗他,“你亲我便亲我,但怎的和狗啃一般?” 褚元祯憋着不答话,蔺宁摸到了他的脸,微微仰头贴了上去。 俩人薄唇相碰,相对在天牢的那个,这个吻更像是心意相通之人的缱绻,渐渐由蜻蜓点水转为搜根剔齿,最后吻了个酣畅淋漓。 蔺宁在结束时满意地笑,“这样才对嘛,以后别啃我。” 褚元祯不好意思,但嘴上不肯认输,“我从来没做过这个,书上也不会教——倒是你,信手拈来熟练得很,你……你之前和谁……” “这才是欲加之罪。”蔺宁用膝盖蹭着褚元祯大腿内侧,“我这个人前半生没什么女人缘,回老家时亲戚介绍了一个,还没成呢,就被拉到了你们这儿,差点就要孤独终老了。” “我不会让你孤独终老的。”褚元祯被蔺宁蹭的燥热起来,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苗又复燃了,他想现在将蔺宁压在身下,又想着让蔺宁多养些日子,苦苦挣扎一番,咬着牙道:“别蹭了,起来穿衣束发,带你去吃早茶。” “何必这么折腾?”蔺宁挺直了腰,“成竹说你带羽林卫查李府,一夜未睡,不如就叫小厨房做些吃的,你用了饭,先补一觉。” 俩人挨得极近,连说话都带着灼人的热气。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简单的亲吻已经无法令人满足,褚元祯深埋心底的欲望在这一刻破土而出,他起身弯腰一把把人抱起,说道:“好,先补一觉,补觉……要去榻上。” 第69章 “你干什么?”突然被人抱了起来, 蔺宁有些措不及防,等回过神来,他捏了捏褚元祯的胳膊, “没看出来啊, 劲儿还挺大。” 褚元祯把他放在榻上, 自己跟着躺下, “不是要补觉吗?” 蔺宁乐了,“你还是个行动派。” 褚元祯哼了一声,“这时候后悔也晚了。” 榻上堆着薄被,蔺宁用手去摸枕头,褚元祯抓了他的手, 用力一拉拉向自己, “上回枕胳膊不是枕得挺舒服吗?” 蔺宁闭着眼睛,“怕你累啊。” “没事。”褚元祯把人搂紧了, 手掌在后背上摸了两下,“确实瘦了,宗人府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回头让成竹去抓两只山鸡,好好补补。” “瘦点好, 自从来了你们这儿, 不是这事就是那事, 都疏于锻炼了。”蔺宁笑道:“我也需要保持身材。” “你不需要, 你什么样子都好。”褚元祯的声音低下去,“确实乏了……半个时辰之后叫我。” 这几日百官宴事多, 还要顾着蔺宁,褚元祯几乎没怎么合过眼,宴席结束又连夜查抄李府, 便是再强的精力也有耗尽的时候。早上把蔺宁接出来,褚元祯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紧绷的弦松了,整个人就松了,这会儿抱着蔺宁,他才真正感觉到疲惫。 蔺宁扯过薄被给他盖上,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道:“睡吧。”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晌午,褚元祯再睁开眼,日光已从窗户外照进来。他侧过头,见蔺宁不知怎的躺在了床榻边上,赶忙伸手把人捞了回来。 第73章 蔺宁睡得迷糊,“你身上热,离我远点。” 褚元祯掀了薄被,“谁让你给我盖上的?” “要盖肚子。”蔺宁不愿睁眼,“……以防着凉。” “马上就要立夏了,回头让他们换上竹席。”褚元祯觉得自己热绝不是因为薄被的原因,他身边可是躺着一个大活人呐,迷糊着的蔺宁让他觉得很不一样,体内的那股子劲儿又蹿起来了。 蔺宁对此全然不知,一侧身撞进褚元祯怀里,这一撞不要紧,冷不丁碰到了一个东西,人倏地清醒了,“你——” 褚元祯强装镇定,“我也是男人。” 他发誓自己不是那种急不可耐的登徒子,但他没法控制自己的本能,他躺在这里,身体遵从了最原始的冲动。 蔺宁怔愣半晌,突然笑了,“早说啊,我以为你是那种……这样憋着多难受。” 褚元祯觉得蔺宁笑得十分招人,别过头去,“你以为我是哪种人?” “少私寡欲,六根清净。”蔺宁这会儿也热了,干脆一个翻身压了上去,“既然都是男人,还装什么?” “……下去。”褚元祯觉得身上一重,眼睁睁看着蔺宁骑了上来,“算我求你,现在不行。” “哪里不行?”蔺宁也不困了,就想逗他,朝着那个东西狠捏一把,“咱俩初识那会儿,你日日喊我‘老师’,今日我便真正地做一回老师。” “你!”褚元祯都快把后槽牙咬碎了,“……你身上有伤。” “这点小伤算什么,那元曲里还唱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虽然不是什么牡丹花,但风流一回也是值得的。”蔺宁倾身靠近了些,十分愉悦地说:“来吧,为师教你。” 俩人身贴身的躺在榻上,褚元祯能清晰地感受到蔺宁骑上来时身体传来的热度,还有他呼在耳畔的灼热,这灼热彻底把他点燃了。 他狠狠斗争了一番,终是探出手去,拉开了蔺宁腰间的衣带。 衣袍滑落肩头之时,便是彻底失了方寸。 这股火忍了太久,已经来不及收敛。褚元祯挺身而起,一瞬间转守为攻,手掌沿着蔺宁的脊骨自上滑落,一路向下到底仍未有停止之意,继而转成更为隐秘的试探。 蔺宁身子一震,“你——” 褚元祯急喘着,“现在后悔晚了。” “你要……”蔺宁仓惶间按住他的手,“……在我上面?” “我不用你教。”褚元祯似是十分正经地解释:“母亲当年为我寻过通房丫鬟,我虽未曾碰她,但房帏之事……我还是知道的。” “我他娘的说得是这个吗!”蔺宁眼睛都瞪大了,“我说的是……位置!位置不对!” “什么位置?”褚元祯不解,有些焦急地低语,“我想要你,好不好?” 蔺宁还没缓过神来,死死按着不肯松手。褚元祯见他如此,便不敢再动,红着一双眼睛定定地瞧他,垂下头用前额一遍遍蹭他,像一只寻求主人垂爱的小狗。 一下一下,将渴求诉之于眼眸,辗转于唇齿。 “我想要你。” 终于,蔺宁心软了,他伸手攀上褚元祯的脖颈,换来略带霸道的强势攻入。床榻间被揉搓出数道旖旎的褶皱,褚元祯极力俯下身子,一个个轻吻落在蔺宁的眉间唇角,将那些溢出喉间的低吟尽数吞下。 * 小厨房早早准备了午饭,但见主屋的房门始终紧闭着,也没人敢前去打扰。 未时三刻,褚元祯开门唤人,下人才走动起来。 蔺宁靠在榻上,身上的潮红还没退,哑着声音说道:“别让人进来。” 褚元祯当然明白这个理,他接过食盒,打发了院内伺候的丫鬟,亲自将饭菜摆上桌。 屋内的气氛有些沉闷,褚元祯不敢看蔺宁,他方才把人欺负狠了,擦拭时还含着泪呢,也怪蔺宁没有喊停,他确实不知第一次是这样疼的。 今日小厨房煨了牛肉,他挑了两块上好的腱子,配上一道清炒芥菜叶,小心翼翼端到蔺宁面前,“尝尝?” 蔺宁没应,还沉浸在方才的荒唐中,他觉得自己比褚元祯年长些,托大了说好歹也算半个长辈,怎么就能……在下面呢!荒唐!真是荒唐!但他确实没有出力,那般滋味也不算差,总不能得了便宜还不承认。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活了三十年,第一次竟是交代在了一个男人手里,还是一个活在历史书里的男人。 褚元祯见他没反应,登时紧张起来,“你……你是不是生气了?我确实没做过这种事情,下次……我轻一些。” “下次?”蔺宁回过神来,“你还想着下次呢?这次是我让着你,下次绝不能再便宜你了!”说罢摸起碗筷,狠狠扒了几口。 “好,都听你的。”褚元祯见蔺宁动筷了,提着的心才算落下,慌忙找话将此事翻篇,“还没与你说呢,魏言征醒了,你想不想去看看?” “他醒了?”蔺宁咽下牛肉,把碗向前一推,“那他有没有提起那晚马车撞人之事?驾车之人的脸,他可看清楚了?” “魏言征只说,那是一架四轮马车,其他的也没有看清。”褚元祯给碗里添上菜,重新推回蔺宁跟前,“四轮马车是皇室才有的规格,倒是佐证了四哥府上那名管事的说辞。魏言征醒时此事已宣告结案,都察院前去也只是象征性地问话,这件事在官府眼里已经了了——哎,那菜烫嘴,你慢些吃。” 蔺宁的心思不在饭菜上,他直觉这事背后定然有人使诈。先前买卖监生的案子就是如此,事到如今也是几乎一样的手法,每次他们接近真相了,就会有一个看似合理的真凶浮出水面,替罪羊一只接着一只,唯有那幕后之人被保护得好好的。 “其实。”褚元祯试探性地开口,“我觉得事情远没有结束,我给你说过,我是重生的,上一世,我曾派出大批人手前往西番调查何索钦,可是直到死也没能揪出那个通敌的叛徒,他藏得那样深,为何现在却被我们轻易地抓到了?” “你想继续查下去?”蔺宁摸到了他的手,抓在手心里握了握,“那便查吧。” 褚元祯看着蔺宁,脸上神情复杂。若是没遇到这个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查下去,可是他清楚这条路有多凶险,他目睹了蔺宁被卷进这场斗争的后果,他不敢了。 “你不要考虑我,也不要考虑任何人。”蔺宁似是心有灵犀,“你都死过一回了,老天爷许你回来,不是让你在这儿磨磨唧唧踌躇不前的,你要将前世的遗憾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上一世败了不要紧,这一世,我陪你赢回来。” 褚元祯心下一热,上前把人抱住了,拿头抵在蔺宁的额上,低声说道:“你若安好,我才是赢。” 这会儿氛围刚刚好,俩人也都差不多吃饱了。褚元祯又想把人抱起来,蔺宁压住他的胳膊,“我要休息。” 褚元祯垂着眸,瞧着蔺宁颈间的齿印,“咬疼了吗?” “你倒是真舍得下嘴。”蔺宁故意倒抽一口凉气,“难不成真是属狗的?” “属……”褚元祯声音低下去,目光在齿印上流连,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蔺宁伸直了脖子,刚想回应,余光瞥见窗外闪过一道身影,接着成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殿下,太傅,陛下来了!” 俩人顿时神色具敛,褚元祯立刻直起身,临了还不忘抬手紧了紧蔺宁的衣领。 第70章 褚元恕只带了两个侍卫和一个在近前伺候的人, 算是私访。 众人行过礼便退下了,只留三人在屋里说话。蔺宁重新坐回榻上,褚元祯给他身后垫上软垫, 转身坐到了另一头。 褚元恕先开口:“拖到今日才来看望老师, 实属不该, 世安心里很是惭愧。”他单独坐在一张扶手椅里, 此刻没有半点皇帝的威严,倒像是个前来认错的学生。 蔺宁摆了摆手,“臣知晓陛下的不易,此事既已过去,就不要再提了。” “老师。”褚元恕抬起头, “在老师眼里, 难道只能看到这身龙袍吗?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您却以君臣相称, 何时这般生分了?您……不肯再唤学生一声‘世安’了吗?” 这话说得恳切,蔺宁心头一软,刚想解释,不想褚元祯先他一步开口,“君君臣臣, 本该如此, 倘若再以师生相称, 那才是僭越了, 臣弟觉得太傅所言并无不妥。” 褚元恕没接茬,只是看向蔺宁, 半晌又道:“老师也在乎这些虚礼?哪怕是在人后,也要与世安划清界限了吗?世安一直记得那日老师说过的话,您说‘弟子事师, 敬同于父’,您还说,虽不能与我以父子相称,却愿意听我说任何事情。如今,只因我坐到了那个位置上,老师就变得如此……” 话到一半顿住了,褚元恕别过头去,似是红了眼眶。 这下蔺宁也有些绷不住了,情不自禁地说道:“那日的话仍旧有效,若陛下……若你愿意,私下里仍可唤我一声‘老师’,我也会以‘老师’的身份待你,这份情谊永远不会生分。” 第74章 褚元恕回过头来,看起来十分高兴,“有老师这句话,世安便安心了。如今坐在那个位置上,才发现治理天下并非易事,那些写在纸上的为政之道,想要实现,堪比登天。老师,您何时能回来?朝中始终都有您的位置。” “我……”蔺宁很是纠结,“此事……” “太傅此番伤了筋骨,一日里要服三剂汤药,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褚元祯根本不给蔺宁答话的机会,站起来对着褚元恕道:“眼看又要到服药的时间了,请陛下随臣弟移步书房吧。” * 书房备好了清茶,下人把茶奉给俩人,行了礼便退下了。 褚元恕拿起茶盏端详片刻,“这物什烧得真是精致,光莹如玉,明亮如镜,五弟府上的东西果然是好的。” 褚元祯饮了茶,说道:“还有一套上好的白瓷,据说是前朝官窑里出来的,臣弟还未用过,陛下若是喜欢,便拿去玩玩儿。” “五弟这般大方。”褚元恕抿了口茶,“好的物什可以分享,若是人……五弟也给吗?” “人?此话怎讲?”褚元祯笑了一声,“天下万民皆是陛下的子民,何来‘分享’一说?况且,臣弟府上只有打杂的丫鬟,不知是哪个丫鬟这般有幸,竟入了陛下的眼?” “五弟狭隘了,朕看上的,并非女子。”褚元恕也跟着笑起来,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还记得朕先前问你的话吗——你对老师,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 褚元祯一愣,咬紧了下唇,他拿不准褚元恕要说什么,佯装不在乎地移开了目光。 “没记错的话,宁妃娘娘数年前就给你府上塞了通房丫鬟,想来是丫鬟们伺候不周,这么多年着实委屈了你。”褚元恕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领口,“老师遮掩的很好,但朕还是看到了,那印子看得人都热了,五弟啊,还不说实话吗?” “原来陛下也是俗人,偏爱打听一些床笫枕席之事。”褚元祯这会儿反倒放松下来,向后靠到了椅背上,“若说臣弟怀了怎样的心思,那大抵是卫灵公对弥子瑕那般,亦或是汉哀帝刘欣对董贤那样。以上句句属实,陛下可还满意?” “分桃……断袖?”褚元恕没想到自己这个弟弟如此大胆,想也不想,藏也不藏,竟是大方地承认了,但他也是有备而来,话锋一转,又问:“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吧?” “陛下不信?”褚元祯反问道,“那陛下又在怀疑什么?” “朕怀疑——”褚元恕故意顿了顿,“此刻躲在你屋里的那个人,并非真正的老师。朕,猜得没错吧?” 屋内静了片刻,褚元祯忽地笑起来,“陛下是在说笑吗?那人若不是老师,又会是谁?” 俩人相对而坐,谁也没有后退的意思。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他们生来便会伪装,此刻却拼命地想从对方的脸上窥见破绽,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成为刽子手的利器。 半晌,褚元恕才开口:“你的老师亦是朕的老师,朕怎会看不出来?自从老师问道归来,朕便发现他与原来不一样了,言语行事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连在御前回话的时候都多了几分圆滑。后来朕发现,你也变得不一样了,你对他……就如朕对皇位那般,你甚至会为了他来求朕,这确实是朕没有想到的。” 一旁铫子中的水开了,褚元恕给自己添上茶,又道:“不过,朕也好奇,天下真的有长得几乎一样的两个人吗?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朕与你说了这么久,也该说到正题了。” 褚元祯看向他,眼神中已没了笑意,“你已经得到皇位了,你还想要什么?”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1。”褚元恕说:“得到皇位还不够,朕还要永世为帝,为此朕需要一把听话的刀。” “那你找错人了。”褚元祯一口回绝,“等加封的诏令下来,我便会动身前往封地,再不会踏入京都半步,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 “话不能说得太满。”褚元恕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似笑非笑地说道:“朕以为你给得了,不仅能给,你还会主动奉上。你若拒绝,朕便当众揭穿那个冒牌货的身份,冒充朝廷命官欺君罔上乃是重罪,轻者流放,重者处死,你忍心吗?” 这话实实在在地打在了褚元祯的七寸上,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你没有证据。” “证据?”褚元恕嗤笑一声,“朕不需要证据,朕的金口玉言就是证据。朕说他是假的,那他就是假的,反之,只要朕说他是真的,那他就是天子帝师,是我大洺受人敬仰的太傅。” 好一个狂悖乖谬之言,但又是那样合情合理,褚元祯不敢反驳。此时此刻,在他的府里,他如坐针毡。 他在这一刻感到了烦躁,他重生归来,以为自己可以一雪前耻时,建元帝亲手将他赶下金阶,后来他不想争了,甘愿拱手让权做个闲散王孙,却发现自己连京都都出不去。 桩桩件件,都是事与愿违。 褚元祯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盏,莹润如玉的白釉瓷透可见光,普通人家自然用不起这样的东西,而正是这样的东西引得他们争斗,无休无止。上辈子为了所谓的权利无数人血洒奉天殿,这辈子他只想换取半生宁静却也未能如愿,是老天要他这样争斗下去,既然逃不掉,那便去掀翻它! “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褚元祯抬起头,目光朝前望去,“我们不妨坦诚一些,你想除掉谁?李鸿潜被削了兵权,太后称病深居后宫,李家于你已不是威胁。你当下要除掉的人,应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若你我目标一致,就像当初对付李家那般,岂不是恰合时宜?” “若目标不一致呢?”褚元恕反问。 褚元祯低头饮茶,没有答话。 “不如朕替你回答吧,即便目标不一致,你也会成为朕的刀。”褚元恕自信地说道:“朕赌对了,你就是会为了那个人再度向朕低头,那个人——朕倒是忘了问了,他与老师是什么关系?俩人竟长得一模一样。” “闲聊到此为止。”褚元祯岔开话题,“你要我做你的刀,但好刀须得配上一块上等的磨刀石,这块磨刀石由我来选。” “你想要什么?”褚元恕思忖片刻,“如今兵部尚书的位置还悬着,但朕不会允许兵权再次旁落,所以,兵部不行。” “你做了皇帝,倒不如做太子时脑袋灵光了。”褚元祯奚落道:“我若举荐一个人去兵部,那他就是第二个李鸿潜,我为何要把好好的人往火坑里送?我要的人——”他顿了顿,“是顾本青。” “内阁首辅顾本青?他今年六十有八,马上就是致仕的年纪了,你要他?”褚元恕不解,如今的内阁仅是整理下面各方呈上来的奏折,顾本青这个内阁首辅也是空有头衔,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轻易答应,“你容朕思考两日,再答复你。” “好。”褚元祯应了,喝干了面前的茶水。 一旁铫子中的水已经凉了,主人也没有再添火的意思。褚元恕看了一眼,说道:“你这‘逐客令’倒是别出心裁,叫朕不得不走了。” 褚元祯这会儿也不装了,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与你谈话累得很,恕不远送。” “五弟啊五弟,这才是你该有的模样,先前你毕恭毕敬地自称‘臣弟’,人前人后一口一个‘陛下’叫着,朕差点以为你转性了。”褚元恕站起身来,又回头望了一眼,“你即便是条毒蛇,朕也摸到了你的七寸,毒性已祛,养你就是养着玩罢了。” 褚元祯听了这话心里更烦,干脆两眼一闭,出声唤人——“成竹,送客。” 第71章 褚元祯久久不回, 蔺宁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站起来想要出门。 他如今也不是完全看不见,倘若有人走到跟前, 他还是能看出一抹虚影的, 那感觉像是一个高度近视的人摘了眼镜, 若用现代医学的原理解释, 大致应是角膜受损或者某个地方积血所致,可惜这是古代,想要彻底恢复,只能一碗汤药接着一碗汤药地灌下去。 蔺宁不喜欢喝药,方才裘千虎端了汤药进来, 他把人打发后便将汤药倒在了花盆里, 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摸索着从榻上下来,刚刚移到门口, 就听到门外传来说话声,下一瞬褚元祯推门而入——“你怎么起来了?” “你怎么才回来?”蔺宁退到旁侧,“你们聊了什么?” “眼睛不好还爱乱窜。”褚元祯抓了他的手,“也不知道唤个人,裘千虎去哪儿了?” “我把他打发了, 旁边有人守着, 我总觉得不自在。”蔺宁嘟囔了一声, “和盯犯人似的。” “哦?你知道我为何让他盯着你?”褚元祯一眼就望见了花盆, “你今日喝药了吗?” “喝了。”蔺宁撒谎眼都不眨。 褚元祯叹了口气,“你下次再倒药时, 记得找个人从旁看着,你如今眼神不好,一碗药有大半碗都倒在了外面, 可惜了我这个玫瑰紫釉的花盆。” 蔺宁:“……” 第75章 等汤药再次被端上来,蔺宁想躲也躲不掉了,整整一碗灌下去,褚元祯才放过他。 “这药我尝过,是苦了一些。”褚元祯在他手心里放了一颗梅子,“良药苦口利于病,你且忍忍。”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与褚元恕聊了这么久,都聊了些什么?”蔺宁舌苔发苦,急于找件事情转移注意力。 “我与他聊——”褚元祯顿了顿,忽而话锋一转,“你还记得你曾经对我提过的‘重建内阁’一说吗?” “重建内阁?”蔺宁皱了皱眉,这话他倒记得,当日褚元祯在太后宫中的一处废弃堂庑中寻到他,他为了拖延时间,绞尽脑汁地编出了这么个说法,历史书本里关于内阁的发展就是这么记载的,他也只是照本宣科地讲了出来,没想到竟被褚元祯记在了心里。 “依我之见,此法值得一试。”褚元祯的手在蔺宁的腰上一掐,作势又要抱。 “说正事呢。”蔺宁身子一晃,躲到一侧,“青天白日的,拿开你的狗爪子。” 褚元祯也不恼,用“狗爪子”把他抱了起来,放到身后的木椅上,“你想什么呢,我不过是瞧着你没穿袜,光脚容易寒气入体,那些汤药就白喝了。”说罢蹲下身去,脱了他的木屐,拿过布袜给他套上。 蔺宁晃着两条腿,“五皇子是个贤惠人儿。” “下聘吧,聘礼我给你备好。”褚元祯直起身子,“言归正传,方才说到了重建内阁,我确实觉得你说得法子可行,大洺不应是褚氏一族的大洺,权利也不应该握在一人手里。如果按照你设想的那样,提升内阁的话语权,让内阁担起监国扶政的大任,或可在一定程度上稀释皇权,只是这样,内阁的人选便要慎重了。” 蔺宁琢磨着他说的话,“你为何突然提到这件事?难道你想……你想借此事对付褚元恕?” “不是对付。”褚元祯认真地说道:“这话还是你说的呢——‘要让内阁成为大洺的中枢核心,这样,即便掌权者行为荒谬不经,尚有内阁能扶大厦之将倾’。你说得很对,现在的中枢,是该有一个与皇权抗衡的力量了。” “你说得冠冕堂皇,我却听出了一些不对劲儿。”蔺宁眉头渐蹙,“你想做那个与皇权抗衡的力量?还是……干脆一步到位把皇权‘除掉’?” 褚元祯有些惊讶,惊讶蔺宁轻易就看破了自己的意图,他故意装出一副不在乎的语气,说道:“我同你说过的,我已经死过一回了。前世,我死在了自己的登基大典上,如果按照前世的时间来计算,我的登基大典应是明年仲春的第一日,距今还有整整十月之久。所以,我便想着,或许不该这般便宜了褚元恕,或许……这件事情还有转机。” “哪件事情?”蔺宁激动起来,一掌拍在桌上,“褚元恕已经称帝,你说得‘转机’是‘造反’么?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我以为你真的看开了放下了,上辈子争得头破血流还不够吗!你若是想查那通敌卖国的贼人,我不拦你,可若你还在妄想那个狗屁皇位,我……”他说不下去了,不忍心把话说重了,又实在是气得不行,干脆别过头去,“你不如现在一刀杀了我,也好过我看着你去送死。” 他气,气褚元祯事到如今仍是执迷不悟! 良久,耳畔传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褚元祯搬着木椅坐到蔺宁对面,伸手扶正了他的脸,“我不是去送死,我只是不想一昧地忍下去了。褚元恕今日同我说,要我继续做他的刀,这意味着,即便封王,我也不可能离开京都去往自己的封地。褚元恕是刽子手,刽子手需要一把趁手的刀。” 蔺宁听了一愣,心中顿觉酸楚,这都怪他,若不是他被太后抓了去,褚元祯也不会同褚元恕联手,这一步一步像是解不开的环。而褚元祯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似的,悄悄攥紧了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拥进了怀里。 “这不怪你,有些兄弟生来就是要斗的,我在京都有母亲还有外祖父,想要彻底脱身也是不容易的。”褚元祯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是老天要我们斗下去,我和褚元恕之间必须有个了断。他的为政之道延续了父皇的思想,大洺尚武,是因为褚氏先祖依靠武力建立了大洺,眼下没有战乱,百姓向往平定,是时候由武治走向文治了,褚元恕还没意识到这一点,重用文臣,重建内阁,这是我的机会。” 短短几句,避重就轻,却隐瞒了褚元恕以蔺宁身份作为威胁的真相。 蔺宁静静地听着,末了说道:“我帮你,你要重用文臣,便重用我,太傅就是文臣。重建内阁的想法也是我提出的,我心中有盘算。” “太傅。”褚元祯笑起来,“差点忘了你是太傅,我的妻竟是这般厉害的人物。” “胡说什么呢,谁是谁的妻?”蔺宁被他一逗,也笑起来,“让你占了一次便宜便罢了,还想再占第二回?” “嘴上都由着你,叫你一声‘夫君’也可。”褚元祯把人抱起来,“晚饭前还有些时间。” “放——”蔺宁感觉身子一轻,双脚就离了地,不由得感叹年轻人的体力真是太好了,“你这般不懂得节制,会早亡的!” “你羞不羞?”褚元祯把他在床榻边上放下,“颜伯叮嘱过的,每日早晚两次上药,晚饭前还有些时间,先给你把药上了。眼下京都各家食肆流行给食客们唱‘夜曲儿’,我想着你眼睛不好,听曲儿总是可以的,你若不想去……” “想!”蔺宁赶忙说道,“其实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咱一天一次行吗?” 这倒是实话,颜伯用的都是太医院里顶好的药材,那些皮外伤在天牢时就结痂了。 岂料褚元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会留疤的。” “哎——”蔺宁故意叹了口气,“理解,爱美之心人人有之,你喜欢没疤的,我也理解。” “不是!”褚元祯立即反驳,“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我只是、只是……看到那些疤我就会气自己,如果我能早一点儿想到宗人府,你就不用白白受那些罪了。” 蔺宁没答话,伸出手抱住了褚元祯,又顺着一侧颈侧摸到他的脸颊。褚元祯像感受到什么似的,将这只手牢牢攥在掌心里。 “子宁。”蔺宁叫他,“我没受罪,我没事的。” 褚元祯的身子抽了一下,后背紧绷着,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不肯放松的姿态,他好像在惩罚自己,怪自己一时的大意、片刻的松懈,竟让蔺宁陷入那般危险的境地里。 “我原来……”褚元祯喉咙发紧,有些话压在心里太久,已经不知如何开口了。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直到得到的东西没了、想护的人护不住,他才真正感到害怕,在更高的权力面前,位低者只能屈服。他已经屈服过一次,再也不想屈服第二次了。 “原来的事情都过去了。”蔺宁把头抵在褚元祯的前额上,“得到的、失去的、懊悔的、期待的都过去了,你既然做了决定,不甘心屈居人下,那我便陪着你,我们一条路走到黑。”他陡然严肃起来,“但是我们有言在先——” 褚元祯抬起头。 “你这人爱把话藏在心里,重生一事就瞒了我好久。”蔺宁认真地说道:“我们之间不能有秘密,你所有的想法都要告诉我。今日你与褚元恕谈了这么久,都谈了什么?他想利用你,以你的性子,定会趁机向他提出条件,我猜的没错吧?” “没错。”褚元祯目光灼灼地看着蔺宁,看了好久,“我向褚元恕要了一个人,内阁首辅顾本青,他说,两日后给我答复。” “顾本青?”蔺宁有些不解,“你要一个老头子做什么?” “他是内阁首辅,身在那个位置,注定要以蚍蜉之躯撼动大树。”褚元祯话锋一转,“但你也没有说错,他就是个老头子,一个褚元恕没有放在眼里的老头子,褚元恕心高气傲,我赌他不会把这样的老臣放在眼里。” “我懂了。”蔺宁若有所思,“顾本青掌内阁近三十年,哪个读书人入仕之时不是踌躇满志,无奈内阁都是闲职,硬是让人熬白了头。但他已年过花甲,还能有这份心气吗?” “还有两年,两年足矣。”褚元祯道:“但是顾本青对五姓门阀怕是已经失望透顶,所以我需要你去说服他,你不一样,你是文官之首,又被无数寒门学子奉为典范,你的话顾本青或许会听。” “好。”蔺宁一口答应。 褚元祯一边与他说着话,一边给他上药,手法竟也干净利落。 “你打哪儿学会的?”蔺宁的嘴又痒痒了,忍不住打趣,“这上药的手法有模有样,可是以前给哪个姑娘家用过?” “是有一个。”褚元祯大方地承认了,“可惜不是姑娘。” “是个男子?”蔺宁顿时来了兴致,“什么样的男子?” “那个男子——”褚元祯顿了顿,“在去年的立冬宴上被人捅了胸口,我为了给他寻药费了好一番功夫,后来那个男子不知天高地厚,提刀与西番宣慰使打了起来,不敌人家伤了手腕,我照顾他,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第76章 “这个男子真是不省心!”蔺宁佯装骂道:“不管他了!” 褚元祯上药的动作没停,完事又替蔺宁提上衣袍,开始低头收拾药箱,“其实还有一事,本来不着急的,需要你亲自去……去见个人。” “见谁?”蔺宁用手摸到腰带,熟练地系上了,“除了顾本青,你心里还有别的人选?” “与朝政无关。”褚元祯侧眸看他,心里紧张得要命,“是……见我母亲。” 第72章 蔺宁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宁妃娘娘……宁太妃已经知道了?” 褚元恕继位,李氏升太后,建元帝的其他嫔妃也都晋了位份, 宁沁雪如今也当得起一声“太妃”了。 “你那日在天牢里说喜欢我, 我便对母亲说了。”褚元祯一五一十道:“但我只说, 身边有了一个可心之人, 母亲并不知道此人是你。” “你倒是会讨巧的。”蔺宁暗自舒了一口气,“见面……是要见的,等我的眼睛好些了,我们挑个日子,这是大事, 总得从长计议。” “不需要从长计议。”褚元祯巴巴地望着他, “你若愿意,我现在便派人给母亲送信, 今晚就见。” “今晚!”蔺宁惊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不行!我现在这幅模样哪能见人?只怕会吓着宁太妃,你的消息还没有递出去吧?” “没有。”褚元祯的声音低下去,“但已经写好了,我没敢送, 估摸着你大概不想见, 还猜你会拿眼睛说事, 果然都被我猜中了。你就如此忍心, 忍心要我做个‘暗妾’?” “怎么又扯到‘暗妾’上了?”蔺宁很是头疼,“你想想, 你母亲满怀期待地以为你会领着哪家闺秀前去拜见,结果你领了一个男人,还是一个比你年长、你要叫他老师的男人, 虽说我不是你真正的老师,但在你母亲眼里你我就是师生的关系,况且我现在双眼有疾,平日里已是自顾不暇,谁家母亲会允许自己的儿子找一个这样的对象?” 褚元祯没有答话,只是再一次攥紧了他的手。 蔺宁叹了口气,放缓声音,“你不用担心,你在我这里,从来不是什么‘暗妾’,你是我想明媒正娶的良人,是我可以昭告天下的伴侣。只是与你母亲见面这事,还要再等一等,等到我的眼睛完全好了,或者寻个更为恰当的时机,届时我们郑重地登门拜访,好不好?” 岂料褚元祯软话硬话愣是一句没听进去,他把头埋进蔺宁怀里,想也不想地回道:“不好。” 蔺宁懵了。 褚元祯就这么在他的胸口上蹭来蹭去,像是一条小狗,若是他有尾巴,此时应该已经摇到天上了。 俩人沉默半晌,还是蔺宁先软下来,“你母亲若是不喜欢我怎么办?” 褚元祯说:“不会。” 蔺宁又问:“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褚元祯说:“不会。” “这个也不会,那个也不会。”蔺宁问道:“你怎么这么有信心?” “母亲是个极内敛的性子。”褚元祯抬起头,“便是心里不喜欢也不会说出来,她不会当众为难我们的。” 蔺宁哑口无言,不知道这算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见一面吧。”褚元祯不死心地说道:“算我求你,你若同意,我便改口叫你夫君。” * 宁沁雪望着窗外停下的马车,紧张地问身旁的侍女,“看清了吗?是哪家的闺秀?” 侍女的半个身子还探在窗外,回道:“没呢,只瞧着……是两个男人。” “两个男人?”宁沁雪皱了皱眉,“子宁和谁?” “啊,是蔺太傅!”侍女回过身来,“殿下是同蔺太傅一道来的。” “蔺太傅?嗯……这也不算稀奇,他是子宁的老师,眼下又住在子宁府上养伤,论起来也算是半个长辈了。”宁沁雪站起来,“待会儿让蔺太傅做主位吧,这是好事情,子宁肯把自己的老师带来,说明他心里是看重这个姑娘的,咱们这里不能失了礼数,你再去查一遍首饰匣子,带的可是那只白玉镯子?” “瞧娘娘高兴的。”侍女笑道:“娘娘尽管放心,已经查过好几遍了。” 主仆二人竖起了耳朵,好半天,才听门外传来叩门声。 褚元祯扶着蔺宁进来,挥手屏退了添茶丫鬟,俩人一起行了礼。 宁沁雪正琢磨着这礼数上的蹊跷,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到蔺宁的眼上,刚想开口,便听自己儿子说道:“太傅在狱中伤了眼睛,如今有些看不清东西,母亲,不如先请太傅落座?” “也好。”宁沁雪赶紧招呼,想了想又问:“是否需要叫个小厮过来伺候?” “不必。”褚元祯拉开身侧的椅子,“儿子会照顾他的。” 照顾?宁沁雪又皱了皱眉,心道: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那头褚元祯已经扶着蔺宁坐下了,几人沉默了须臾,直到饭菜摆上桌,宁沁雪终于忍不住了,“子宁啊,那个……姑娘家何时到啊?” 蔺宁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下意识低下头去。 褚元祯面上还算淡定,拿过酒壶给自己满上,才道:“母亲,今日没有别人。” “没有别人?”宁沁雪一怔,看了眼蔺宁,又望向自己的儿子,“什么意思?” 褚元祯借酒壮胆,“我想让母亲见的人已经坐在这儿了。” “你说什么?”宁沁雪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让我见的人……是……” “正是太傅。”褚元祯说罢干脆起身跪到一侧,“正如母亲所见,儿子说的‘可心之人’,便是坐在您面前的太傅。儿子自知此事有违纲常,只能先向母亲请罪。” 有违纲常?请罪?宁沁雪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她震惊地望着两个人,自小受到的规训束着她,才令她没有当场喊出来。 京都里的男风并不少见,可都是些不知上进的纨绔之辈,绝大多数只是图个新鲜,找个男宠玩玩罢了。原来,宁沁雪没指望褚元祯能一步登天,现在,她更不希望褚元祯搅到朝局中去,只盼他早日封王成家,最好再得个一儿半女,可今日唱得又是哪出? 宁沁雪气不过,抬手一巴掌扇在褚元祯脸上。 蔺宁听见声音,瞬间站了起来,“宁太妃——” 宁沁雪看向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蔺大人,不如您给本宫解释一下?” 她许久不曾动怒了,心中又惊又气,觉得甚是荒唐,连语调都不自觉地抬高了三分。 蔺宁立在那里,竟是无言以对,半晌才道:“臣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一切就如太妃看到的这样,是臣越过了这条底线,太妃心中有气,就冲着臣来吧。” 这不争不辩的态度好像他们才是戏里唱得苦命鸳鸯,宁沁雪听了心中更气,伸手抄起桌上的茶盏。褚元祯见势不好,慌忙起身挡在了蔺宁面前,“母亲——” “闪开!”宁沁雪颤抖着说。 “母亲要泼,就泼我吧。”褚元祯没让,“母亲,儿子与他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倘若认认真真论起来,他已然是儿子的人了。” “什么夫什么妻!”宁沁雪将茶盏摔在地上,“你们两个男人,哪里来的夫妻?!” 蔺宁虽然看不清楚,却也能猜出眼前大约是个什么光景,他伸手摸到褚元祯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子宁,我想单独与太妃讲两句。” “不行。”褚元祯这会儿是一步也不肯让,“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你在这里,有些话没法说。”来的路上,蔺宁已经把一切都想好了,他也大概猜得出宁沁雪反对的原因,所以这会儿反倒镇定下来,“你这个年纪,尚不能体谅为人父母的难处,等我与太妃把话说清楚,你我才可长久地在一起。” 褚元祯一怔,“那我也可以留在这里,听你们说。”说罢又看了蔺宁一眼,少有地露了怯,“……那你至少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得跟我回去。” “当然,我可舍不得你。”蔺宁摸到了褚元祯的手,使劲地握了握,用只有俩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她既是你的母亲,来日,我也要叫一声母亲的。” 褚元祯和侍女出去了,雅间内顿时安静下来。宁沁雪的气还没消,但适才那股子直冲脑门的劲儿已经褪了,她重新坐回椅子上,抬眸望向蔺宁,“蔺大人有些本事,子宁很听您的话。” “子宁也听您的话。”蔺宁笑笑,话锋一转,“不如我们开门见山吧,臣知道太妃担心什么,太妃担心的东西,臣都考虑好了。为人父母对子女的期待不外乎家室美满、平安顺遂,第一个,臣虽然不能给子宁添一儿半女,但臣可以陪他走完这一生,臣以为这样也算一种美满;至于第二个,子宁身为皇子,注定会卷入朝堂的风波中,臣不会劝他做个畏头畏尾之人,但臣会想尽一切办法护他周全。” “太傅就是太傅,口才了得。”宁沁雪双手放在膝头,语气严肃,“但是,情深意浓时说出的话,怎可当真?十年之后,若是蔺大人起了逗弄孩孙的心思,又该如何是好?难道要与子宁一拍两散再另娶一个女子吗?” 第77章 “臣比子宁年长一些,若说孩子,子宁在臣的眼中也算半个孩子,往后余生臣有子宁一人就够了。”蔺宁语气恳切,“太妃知道的,臣在京中是孤身一人,家中亦无长辈要求臣延续香火,但是,如果子宁想要,大可从要好的兄弟处过继一个,养在膝下消磨时间也是可以的。” “蔺大人是想让子宁绝后!”宁沁雪一掌拍在桌上,“若本宫执意要为子宁娶妻呢?” “宁太妃。”蔺宁闭了闭眼,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与别人分享一个男人的滋味,您比臣懂,臣没有体会过,臣也不想体会。子宁,臣不会让给其他人,任何事情臣都可以让步,唯独此事不行。” “任何事情?”宁沁雪轻轻笑了一声,“若本宫让蔺大人在这儿断个干净,以绝后患,蔺大人也愿意?” 蔺宁怔了一会儿,才明白宁沁雪说得是什么意思,他点点头,“愿意,只不过要劳烦太妃,向后厨借一把锋利的刀。” 宁沁雪不答话了,她打心眼里信不过蔺宁,觉得蔺宁只是一时兴起。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这个儿子认死理还固执,两个男人在一起,流言只是小事,怕的是不能长久,她怕,怕蔺宁玩了几年腻了,轻轻松松扔了褚元祯,若那时她也不在了,谁来陪自己这个死心眼的儿子? 蔺宁没等到宁沁雪的回复,却听见屋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 褚元祯走进来,“母亲,您若让他‘断个干净’,不如连儿子的一起断了。” 第73章 这顿饭吃得相当尴尬, 宁沁雪临了也没点头。褚元祯说得没错,宁沁雪没有为难他们,只是没给俩人好脸色。 回去的马车上, 褚元祯搓着蔺宁的掌心, 声音很是低落, “这次不成还有下次, 总有一天,母亲会点头的。” 蔺宁心里觉得没什么,宁沁雪的反应同他预想的差不多,若今日宁沁雪欢天喜地地接受了,他才会不安呢。为了让褚元祯宽心, 他故作轻松地说道:“其实我能理解, 宁太妃盼着你娶妻成家,乃是人之常情, 大不了你给我寻个庄子,我做你的‘暗妾’。” 这本是句玩笑话,岂料褚元祯听了脸色一变,“胡说什么!这件事不用你管,我已经想好了, 哪怕母亲不允, 我也有别的法子。如今我与褚元恕谋事, 大不了向他求一道圣旨, 名正言顺地将你讨过来。届时,三书六礼, 四聘五金,一样都不会少。” 蔺宁心里高兴,知道对方是在乎自己的, 可就是忍不住想逗逗他,“其实,我只要一样即可。” “哪样?”褚元祯认真地问。 “五金。”蔺宁笑道:“只要金子到位,什么事都好说。” “你只要五金?”褚元祯一怔,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你可知五金是什么?” “女子家的首饰嘛,不然还能是什么?”蔺宁不明所以,“难不成你们另有说法?” “没有什么说法,五金指的是金耳环、金项链、金戒指、金手镯和金脚镯。”褚元祯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自上而下抚过蔺宁的耳垂、脖颈、手腕,最后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将整个人压在了车座上,“你想戴,我就命人给你打一套。” 车厢内本就没有多少活动的空间,蔺宁避无可避,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贪多必失”。他用手掌抵着褚元祯的胸膛,脸都憋红了,想把人推开,“你干什么,在车上呢。” 褚元祯纹丝不动,唇间的潮热洒在蔺宁耳畔,像是一种似有若无的触碰,“你想要‘十金’都行,我叫人提早备好,大婚那日你便戴上,但是,只许给我一个人看。” 蔺宁想说话,褚元祯低头堵住了他的嘴,撬开他的唇齿,软舌长枪直入,搅得他说不出话来。 半晌,褚元祯才抬起头,“不答?嗯?那就当你默许了。” 车外传来商贩的吆喝,车厢内俩人喘息微乱,蔺宁的衣领半开,脸上泛起了潮红。 褚元祯看着他,只觉得下腹一阵阵收紧,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别在这里勾我。” “我真是冤。”蔺宁得了片刻喘息,“被你压在身子下面,我能勾的只有自个儿手指头。” 耳畔的呼吸声渐重,蔺宁扯着褚元祯胸口的衣料,既想把人推开,又想把人困住,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等回府,我让你——” 话才说了一半,马车忽地急转,差点将俩人同时甩出去。褚元祯用手扒住车厢,自喉间溢出一声问候,“裘千虎这厮,怎么驾车的!” 罪魁祸首裘千虎坐在前室哼曲儿,全然不知后面车厢里发生了什么,一心只想着让两位主子快些回家,马鞭甩得遛儿快。 蔺宁趁机坐起来,假装附和道:“下回还得让成竹来。” 眼看着人从身下溜走了,褚元祯悻悻然直起身子,“算了,地方也不对,我同你说件正经事。” “你说。”蔺宁赶紧接话。 “齐州那边传来消息,有人声称看见了老师,我想着亲自去一趟。”褚元祯顿了顿,“这一走,大约需要半月。” “这是好事啊,若真的是他,你便将人带回来,正好让我见见我这名满天下的老祖宗,我可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问他呢。”蔺宁自顾自地说着,“不过,齐州距京都不过两日路程,你怎要半月才归?难道还有别的事?” 褚元祯没答话。 蔺宁察觉到不妥,“真的有事?” “我不想瞒你。”褚元祯哑声道:“齐州的事情解决后,我要去一趟太行关。” “太行关……”蔺宁登时紧张起来,“难道是游民作乱了?” “边关无事。”褚元祯及时打断他,“是我的私事,我约了严绰,我们——”他顿了顿,似在纠结,过了半晌才重新开口,“太行关有边军两万人,我必须要把这两万人收入囊中——有件事我一直没与你说,前世时褚元恕发动宫变,制胜的关键就是这两万边军,上辈子他带着边军攻入大内,血洗奉天殿将我杀死在登基大典上。所以,重活一世,我借着钱汝秉上书参我‘擅离职守’之事自请前往太行关,名义上是反躬自省,实则是在暗中拉拢,如今严绰已是我的人。你原来问过我,边关苦寒,只有没背景的人才会去到边关,我一个皇子怎么会被罚去边关,这,便是答案。” “所以,你是想——”蔺宁斟酌着字眼,“若他日举兵造反,这万两边军便可以为你所用?你要做第二个褚元恕?上辈子他逼宫?这辈子你造反?” “以防万一。”褚元祯沉声道:“我不得不为未来考虑。” 蔺宁沉默了,他不知该说什么,站在褚元祯的立场上,这样的做法无可厚非。良久,蔺宁又问:“可你怎么知道,这一世的褚元恕没有私下拉拢边军呢?” “我当然知道,我记得前世的每一件事。”褚元祯语气肯定,“前世的上巳节宫宴上,金吾卫叛变,西番人作乱,是我与李鸿潜极力护着父皇,褚元恕赴太行关搬来了边军,也正是那次机会让他与边军有了联系。所以,重生回来,我先他一步去了太行关,早早地将严绰收入麾下。” 蔺宁茅塞顿开,“所以那日你来得那样及时,你早就知道西番人会作乱!” “是,我知道,我的本意是借着救驾之事搬回一筹,不曾想换来的却是父皇传位的口谕,那时我便意识到,事情已经同前世不一样了。”褚元祯语气一滞,像是想起了什么,“但是,我确实不知道你会单枪匹马引开何索钦,我若知道……” “这事怨不得你。”蔺宁打断他,“那日你救了我,没有你我早就翘辫子了。但是,从今往后,我要你对我坦诚相待,你我之间不能有虚言。” 马车又是一晃,裘千虎兴奋的声音传进来,“嘿,殿下,我今儿驾车驾得飞快,咱们半柱香就回来了。” 褚元祯的话被噎在喉咙里,下车时面色不佳,抬手拍了拍裘千虎的肩头,“驾得很好,下次换成竹来。” * 褚元恕说话算数,两日后给了回复,准了褚元祯要人的提议。 兹事体大,褚元祯特意包下一间雅室,带着蔺宁一同见了顾本青。三人聊得还算顺畅,由蔺宁出面说明改革内阁的意愿,褚元祯全程只负责沏茶,顾本青面上无任何表态,临走之时,却允诺回去之后好好“琢磨琢磨”。 这边拉拢了顾本青,褚元祯就该启程了。 蔺宁近日有些心烦,正逢颜伯过来把脉,随口问道:“颜伯,我这眼睛有没有快一点的法子?” “太傅心急?”颜伯收了脉枕,“医书上确实记了一个法子,只不过此法过于凶险,据我所知没人尝试过。” “什么法子?”褚元祯在旁收拾东西,听到了也抬起头,“有多凶险?” “此法叫做‘刺络法’,需用针具或刀具刺破人的创处,放出淤积的血液,以达到治疗目的。”颜伯说道:“若是用在太傅身上,那便是刺破眉眼处的穴位,看看能不能放出淤血,若淤血能够顺利排出,或可复明。” 第78章 “不行。”褚元祯一口回绝,“在眉眼处行此法,确实过于凶险了。” 蔺宁听了只觉得这手法耳熟,想了片刻,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中医里说的“放血”嘛。眼下褚元祯在这儿,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却在心中默默生出一计。 那头成竹敲门进来,“殿下,马匹备好了,随时可启程。” 褚元祯将行囊扔给成竹,转身看向颜伯:“我不在,你要盯着太傅喝药,这个‘刺络法’不能用。” “殿下放心吧。”颜伯点点头,“太傅是我的病人,医者对待病人,自当尽心尽力。” “我是放心你的。”褚元祯抬眼看向旁侧,“我不放心太傅,若太傅强迫你用此法,你拒绝他便是。” “你太看得起我了。”蔺宁靠在一张扶手椅上,双手捧着药碗,“我这人最怕疼了,这种流血破皮的法子听着就渗人,我可不敢尝试。” 话虽如此,褚元祯仍是不放心,但此刻他不得不走,他想把人长久地、安全地留在身边,就必须把前路踏平,把路上的荆棘拔掉。 等门外的脚步声走远了,蔺宁才从椅子上站起来,“颜伯,咱俩商量个事儿呗。” “我知道太傅想说什么。”颜伯轻轻叹了口气,“我还是那句话——医者对待病人,自当尽心尽力。我只说一句,这‘刺络法’确实凶险,即便用了也不一定能治好,只怕会白白受些皮肉之苦,您可千万要想好了。” 第74章 褚元祯此次出行名义上是替新帝巡视军情, 他答应了做褚元恕的刀,自然要有一把刀的觉悟,褚元恕急于笼络四方军心, 他只能领命前往各州巡视, 只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新帝疑心犹在, 派了满祥随行, 众人皆知,这满祥公公是褚元恕的心腹,从东宫起便一路跟着褚元恕,所谓“随行”,不过是为了监视褚元祯罢了。 齐州知州栾峥将褚元祯一行人等安排进自己的府邸, 白日里亲自陪同, 晚上又设宴招待,褚元祯一时竟抽不开身。待到第三日赴宴时, 他特意将满祥灌醉,又将两个盯着自己的人打发去伺候醉酒的满祥,这才得了空闲。 成竹早早候在屋内,取出备好的夜行服,褚元祯换了衣服, 转头消失在夜色中。 齐州一面临海, 褚元祯行至码头, 登上一艘商船, 若是有人尾随至此,定能看到船头挂着的“闫”字幡旗。 船上有伙计引路, 褚元祯下了船舱,低头钻进一间屋子,屋中立着两个男人, 皆是身形魁梧的壮汉,见了褚元祯先行一礼,其中一人开口回话:“前锦衣卫镇抚使左擎见过五殿下。” 此船不是别的,正是京都城里赫赫有名的闫记早茶铺用来行商的货船,闫记最早一代的掌柜出身锦衣卫,后因伤退出开了如今的早茶铺子,正因如此,手底下做事的伙计大多都是锦衣卫旧人。近年来闫记早茶铺愈发壮大,逐渐成为京都中买卖消息的暗市,人人都道闫记背后定有高人相助,殊不知这位“高人”就是褚元祯。 褚元祯早些年以金银入股闫记,此事做得相当隐秘,只有成竹、颜伯这等亲信知晓,就连他的恩师——真正的太傅蔺宁也被蒙在鼓里。可惜前世命短,褚元祯没能好好利用“闫记”这把刀,重活一回,他学会了提早布阵,将这些锦衣卫旧人散至各处,于暗中搜罗消息助自己谋事,此次深夜上船,便是得到了关于恩师的消息。 只听那个自称左擎的男人说道:“回禀五殿下,太傅最后出现的地方正是齐州,有人看到太傅回乡祭祖,大约应是去年九月前后。” 九月前后,褚元祯回想了一下,他第一次见“冒牌货”蔺宁便是在九月底,时间上倒是对得上。他思忖片刻,问道:“这之后呢?” 左擎跪地行礼,“请殿下恕小人无能,此事真的十分奇怪,齐州城防那边没有太傅的出关记录。按理,没有出关记录,就不可能走出齐州的地界,至于后来太傅为何出现在京都,又是怎么回到京都的,小人暂时还没查清楚。” “嗯。”褚元祯轻轻应了一声,他当然知晓其中原委,此“太傅”非彼“太傅”。他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若是蔺宁能跨越百年穿越至此地,那他的恩师会不会去到了蔺宁生活的地方?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荒唐,实在是太荒唐了。 左擎又道:“此外,小人还发现一件事,除了我们的人,另有一拨人也来打探过太傅的行踪,只是那拨人行事待物相当谨慎,没有留下能够辨认身份的线索。” “此事我已知晓。”褚元祯轻轻捻着指尖,“我大概能猜到他们的主子是谁,你们不必较真,若是不慎遇上,躲开便是。” “您能猜到?”左擎惊讶地抬起头,“他们背后是何人?我们为何要躲开?锦衣卫的名声不好,却没有一个是孬种,我们不怕与人争斗。” “不急——”褚元祯顿了顿,这伙人的身份其实并不难猜,回想当日,褚元恕能够戳破蔺宁的身份,想必背地里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而他现在犯不着和褚元恕对着干,“我知道你们不怕与人争斗,成大事者不急于一时之快,现在还不是时候。” 屋内燃着香,等到一炷香燃尽,褚元祯站起身来,他如今歇在齐州知州的府邸,出来太久,总会叫人起疑的。 谷雨过后,气温回升,便是到了夜里也不觉得凉。成竹呆在屋内坐立难安,也不知是急得还是热的,额上竟起了一层薄汗,直到听见屋门“吱呀”一声,他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看清来人后长长舒了一口气,“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你好歹是我的近卫,怎么同只受惊的兔子似的?”褚元祯回身插好门闩,低声问道:“满祥来过?” “那满祥公公醉得不省人事,自是不会来的。”成竹替褚元祯解衣,“但是栾大人来过两回,第二回如中邪了一般,说什么都要进屋看您一眼,属下用被褥堆出一个人形,骗他说您吃了酒身子不适,已经睡下。属下真的已经黔驴技穷了,若是那栾大人再来第三回,指定露馅。” “他才不是中邪,而是受人所托,要把我牢牢盯死在府里。无妨,我已经回来了。”褚元祯话锋一转,“咱们出来三日了,一封信都没收到?” 成竹的眼珠转了转,“您是问府里的信鸽?” 褚元祯睨他一眼,“如今学会打趣主子了?” “属下不敢。”成竹收起夜行服,一本正经地回道:“既然没有消息,那便是府中一切安好,殿下亦无需担心什么。” “除了颜伯,就属你跟着我的时间最久。”褚元祯换上一件舒适的宽袍,“今日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成竹转过身子,恭恭敬敬听着,倒是褚元祯犹豫起来,沉默半晌才开口:“……若是有朝一日,我与太傅意见相左,你……听谁的?”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成竹愣了片刻,忽地反应过来,“殿下是想问太傅的情况吧,如今您远在齐州,府里的事情也管不了,您是怕……怕太傅背着您给自个儿下猛药,偏要用那凶险的法子治疗眼疾?” “悟性尚佳。”褚元祯低头摆弄桌上的茶碗,“那你觉得,颜伯会怎么做?” “若是这件事……”成竹顿了顿,“属下觉得,颜伯可能会听太傅的,便是让属下选,属下也会如此。” “为何?”褚元祯抬眼瞪过去,“你们跟了我多少年?与太傅相识还不足一年!” “殿下。”成竹叹了口气,“别说您如今不在府内,即便你在,您拗得过太傅吗?这一年来,哪次拌嘴不是您先低头?既然您早晚都会妥协,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反正您也要听太傅的。” “什么听不听的。”褚元祯抽了抽嘴角,“出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殿下如此担心太傅,可要提前返程?”成竹问道:“严绰将军那边……” “谁告诉你要提前返程了?”褚元祯抄起榻上的软枕砸过去,“传信给严绰,告诉他,我们后日一早动身,天黑之前必能抵达,此次有一名宦官总管随行,太行关上下务必严阵以待。若有半点差池,我连着你一同问罪。” “是!属下这就去办!”成竹接了软枕,“殿下,这枕头可是赏给属下的?” 褚元祯气急,“给我扔回来!” * 其实,褚元祯的担忧不无道理。 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蔺宁磨了颜伯整整两日,终于换来颜伯松口,同意为他尝试一番,只是这“刺络法”从来没人试过,蔺宁想要下猛药,颜伯也是不敢的,好说歹说,才同意每日下三针,中间间隔两日,方可再次放血。 若是再谨慎些,只怕淤血还没放完,褚元祯就该回来了。 而如今褚元祯不在,蔺宁觉得日子也无趣了,他倒是可以乘马车出门,但如今这般情景,出门必得有人贴身伺候,他能使唤褚元祯,却不好意思麻烦其他人,想来想去,着人请来了魏言征。 第79章 魏言征立在屋内,半晌才回过神来,“这……可是主院,你住的,是主屋。” 蔺宁靠在榻上,“我如今双眼有疾,一切还请魏大人自便。” “好,魏某伺候蔺大人用茶。”魏言征在另一侧坐下,“你可知你如今有多金贵?陛下赞你——凭一人之力从李氏手中保下玉玺,乃是‘一片丹心扶社稷’的忠臣。自打你从天牢出来,人人都想见你一面,偏偏你一头躲进五殿下府邸,谁也不见,怎的今日想起我了?” “这顶高帽我可受不起,他们褚家和李家抢玉玺,害得我差点死在天牢里。”蔺宁不屑这种说辞,屈指轻叩桌面,“你泡绿茶,子宁府上的绿茶格外好喝。” “子宁?你竟然直呼五殿下的表字?我方才就想问了——这是主屋,你如今住在主屋,那五殿下……你们……”魏言征到底是正规读书人,平素里连青楼楚馆都不去,只娶了一个正妻,小妾都不曾纳过,即便早就看出蔺宁与褚元祯的关系不一般,却始终没敢往那方面想。 “没打算瞒你,就是你想的那般。”蔺宁神色淡定,“我若是否认了,来日被子宁知道,定是要吵闹一番,怪我外人面前没有给他一个名分。” 这话说得轻松,却又像是炫耀。 魏言征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茶碗,半晌才道:“魏某……佩服。” 第75章 “你这是打趣我呢, 还是趁机揶揄我?”蔺宁笑道:“今日请你来是谈正事的,你却好奇那等风月秘闻,那这正事还能不能谈了?” “能谈, 必须能谈。”魏言征给俩人斟茶, 一副打心眼儿里佩服的姿态, 等茶满了, 又道:“不知蔺大人要与魏某谈何事?魏某洗耳恭听。” “魏大人,魏兄。”蔺宁突然严肃起来,“那晚驾车撞你的人究竟是谁?你当真没有看清?” 魏言征闻言一怔,低下头把玩着手里的茶盏,半晌才回:“蔺大人以为, 魏某说谎了?那魏某为何要说谎呢?” “我不与你打哑谜。”蔺宁开门见山地说道:“这件事情, 我与子宁反复推敲过,我俩都不相信, 仅凭一名管事便能掀起如此风浪,你也知道,找人顶包是京都权贵惯用的法子,这替死鬼的背后定然藏着一个穷凶极恶的狂徒!如果你说,那晚驾车撞你的就是褚元苒府上的管事, 我自无话可说, 可如果你看到了其他人, 如果马车上坐着其他人……魏兄, 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蔺大人言下之意,魏某明白。”魏言征捏着茶杯, “可是,正如魏某对都察院交代的那般,那晚, 魏某的的确确只看到一架四轮马车,至于驾车的是何人、车上坐了谁,都没有看清。而且,卢思辅乃魏某亲自审理,哪怕是在重刑之下,他也没有吐露其他同伙的姓名,审理的结果魏某敢拿性命担保,绝无虚言。” 蔺宁沉默少顷,他知道魏言征的为人和品行,在此等大事上绝不可能作假。可是,这就意味着他们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再次被人摆了一道。 “只是……”魏言征的声音低了下去,“魏某也不相信,仅凭一介知府、一个管事,便有胆量做出这等通敌的混账事,只怕事情远没有看起来这般简单。此话魏某未对任何人提起,但既然蔺大人肯赤心相待,魏某也就不再隐瞒了——依魏某拙见,只怕这真正的始作俑者身份了得,卢思辅不曾吐露其他同伙的姓名,约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魏某斗胆,猜测此人定是重权在握且有着无尽的银两,才能隐于暗处,打点官场,将我们这些蝼蚁玩弄于鼓掌之中。” 魏言征说完,长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蔺宁,“不瞒蔺大人,魏某确实怀疑过四殿下,四殿下府上的管事被抓,魏某不相信做主子的能秋毫不染,只可惜,要想指证皇室,并非一桩易事,况且,魏某也拿不出证据。所以,魏某推断,真正的始作俑者或许从始至终都隐于幕后,卢思辅也好那名管事也罢,不过是这场闹剧中的弃子,用完了,便丢了。” “你这番推断——”蔺宁顿了顿,“倒是与子宁的想法一致,想不到你俩还有这样的默契。” 魏言征一时还不能适应他人这般直白地唤褚元祯的表字,下意识抽了抽嘴角。 只听蔺宁又道:“既与我家子宁投机,那么眼下还有一件小事,须得麻烦魏大人了。” 魏言征手撑额头,“蔺大人与五殿下……感情深厚,自是一家,魏某已然知晓,不必特意强调。” “哎——忍不住嘛。”蔺宁眉眼含笑,却是话锋一转,“顾本青这个人,你可熟悉?” 魏言征是个聪明之人,闻言便明白了蔺宁的意思,问道:“顾本青近日确实奇怪,在早朝上当面向陛下要人,说是要扩充内阁人手,此事莫非是蔺大人授意的?” “不错。”蔺宁点了点头,将他与褚元祯私下约见顾本青一事道明,又将俩人试图改革内阁的意愿和盘托出,末了才问:“魏大人有没有兴趣?” 魏言征没有立即答话,沉默了半晌才道:“即便不愿,蔺大人也不会放魏某走吧。蔺大人邀魏某前来,便是抱着请君入局的心态,如今愿意将心中所谋告知,更是信任魏某的为人,魏某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大洺历来都是重武轻文,内阁徒有虚名,更像是天子手中的牵线傀儡,这经年累月积下的顽疾当真能除去吗?” “一年不行便两年,两年不成便五年,十年。”蔺宁正色道:“改革内阁不是为了削皇权,而是为了在残局中站起来。先帝驾崩,彼时的朝政竟然握在李氏一人手里,此等局面魏大人还想再经历一回吗?若是内阁能立,来日,即便掌权者行为荒谬不经,尚有内阁能扶大厦之将倾,更不会让一家势力占尽了便宜!” 魏言征紧握茶盏,“那么,蔺大人想让魏某做什么?” “我断不会让你违背个人意志选择站队,朝堂之上你无需出面,我只是借你的手一用。”蔺宁说道:“这诸多想法虽已成形,但还需落在纸上,何时做什么,何时怎么做。如今子宁不在府中,我的眼睛又看不了东西,思来想去还是缺了一个执笔的人。” “蔺大人请魏某来是做‘书童’的。”魏言征接过话茬,“此事,魏某在行。” * 褚元祯比原定提早了三日返程,快马加鞭,路过驿站时也没歇息,回到府里已过了子时。 他自觉跑了一身的臭汗,着人烧了热水,在偏屋洗过之后才回到主院。 蔺宁没有睡着,闭眼假寐,褚元祯一进门他便起了,侧着身子靠在被褥之间。 褚元祯的发还湿着,见人没睡顿时有些高兴,翻身上床来了一记熊抱,“怎么?特意等我?” 蔺宁想把人推开,对方却纹丝不动,只有淡淡的皂角香气迎面扑来。 “你好狠心。”褚元祯道:“我快马赶回来,你连个拥抱都不肯给我。” 蔺宁哭笑不得,问道:“怎么提前回了?可是找到人了?” “没有,老师的行踪在齐州断了。”褚元祯腾出一只手掌,在蔺宁的眉眼处摸了又摸,“此事也急不得,我已派人去寻,总会有消息的。” 蔺宁被摸得有些痒,身子就软了下来,后背抵着褚元祯的手臂,一时之间竟是动弹不得。他呼出一口气,问道:“你哪儿来的人?褚元恕盯你盯得紧,便是这府里少了一只麻雀,他都得着人过来问个清楚。” “我有其他人手。”褚元祯这会儿不想解释,他盯着蔺宁的脖颈,整个胸膛都在起伏。 小别胜新婚,尤其是才开了荤的人,尝过肉的滋味,谁还愿意吃素? 蔺宁后倾,被抵到了墙边上。自从互明了心迹,俩人之间再也没有浅尝辄止,转而变成无穷尽的酣畅淋漓,丝毫不加掩饰的朝着对方索求。 眼睛看不清楚之后,蔺宁的感官就变得敏锐,欢愉比想象中来的更快,在倾巢而出时抖得不成样子。 褚元祯一把捞住他的腰,却不肯退出来,仿佛要把这些日子欠下的统统讨回去。 蔺宁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褥,早就忘记了当日说得“下次要在上面”。他像是被浸在了海水里,浪潮一股股冲刷着身体,汇成一种奇异的饱腹感,胀得他意识混乱,已经无法清晰思考,却贪婪地想要更多。 褚元祯被他含糊的低语激得浑身酥麻,要了又要,给了又给,才在汗流如雨的满足里变回那个谦谦君子。 窗外传来四更的棒子声,褚元祯给蔺宁换上一身干净的里衣,翻身上床乖乖躺倒一侧,问道:“累吗?” 蔺宁翻了个白眼,心道要累也不是他累,可他确实浑身疲软,连手指都不愿意动。 褚元祯见人不答话,试探性地伸出胳膊,见蔺宁没拒绝,才放心地把人抱住,又道:“你方才问,我从哪儿寻得人手,其实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与你说,东大街的闫记早茶铺我也有一份。昔日锦衣卫的旧人,如今都在我的手下做事,这件事情几乎没人知晓,褚元恕当然也不知道。” 第80章 蔺宁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也顾不得腰间传来的酸麻,“闫记……你是股东?” 褚元祯不知道“股东”是怎么个意思,却能听出语气中的诧异,他伸手把人拉回来,让蔺宁枕着自己的胳膊,“总而言之,我有避开褚元恕眼目的法子,此事无须担心。” 蔺宁还没回过神呢,追着问道:“你悄无声息地养了一帮锦衣卫?还是在先帝和褚元恕的眼皮子底下?好你个褚元祯,你还瞒了我多少事?” “没了,交底了。”褚元祯酒足饭饱,困劲儿便上来了,翻身堵住蔺宁的嘴唇,咬得他连抽了两口气,这才说到:“我们睡吧。” “别啃——”蔺宁吃痛,握拳捶去,“你是不是真属狗的!” 褚元祯捱了一拳,也不恼,就势握住蔺宁的手,两个人倒在被褥里,又贴在了一起。 眼瞅着又要起火,蔺宁使劲儿把人推开,略带喘息地说道:“还睡不睡了?颜伯几个时辰之后要来下针,你行行好,放过我吧。” 褚元祯闻言板起脸,“我就猜到你会用那破法子,你不是怕疼吗?不是怕见血吗?” 他心里气的狠,却又没法发火。成竹说得不错,他拗不过蔺宁,遇事总是他先妥协,就连旁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死马当活马医嘛,万一让我瞎猫逮到死耗子了呢。”蔺宁扮起乖巧来很是在行,扎进褚元祯怀里,哄道:“子宁,快睡。” 短短四个字便让褚元祯软了下来,再也舍不得说一句重话。他抬手摩挲着蔺宁的面颊,在万籁俱寂之中缓缓开口:“你是我的,你身上的骨头和血肉,也是我的。” 第76章 褚元祯回来了, 颜伯自觉有愧,给蔺宁下针时底气也没有那么足了。 等又放出了一些淤血,颜伯抹了把额头的汗, 说道:“这刺络之法用了也有些时日了, 依我之见, 既没有明显的好转, 大约可以停一停了。” 褚元祯仰身靠在一张木椅里,垂着眼眸似在琢磨心事,半晌才接话:“此事我做不了主,还是听太傅的吧。” 颜伯闻言暗自舒了口气,抬头看向蔺宁, “既然如此, 那便由太傅决定吧。” “若让我说,这法子还是管用的。”蔺宁斩钉截铁, “就是中间间隔两日太久了,不如试试一天一次?” 话音才落,褚元祯倏地从木椅里站起来,竟是头也不回地甩上门——走了。颜伯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连连摇头,终是体会到了里外不是人的滋味儿。 这一走就没再回来, 只让下人递了个口信, 说是羽林卫那边有事, 抽不开身。 蔺宁收到口信觉得好笑, 心想,这会儿大抵是真生气了。 一晃就到了晚上, 早已过了平日熄灯的时辰,褚元祯仍是不回,蔺宁困得睁不开眼, 合衣躺在床上等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脚步声愈发走近,走到床前才停住。褚元祯盯着床上的人,说道:“起来,喝药。” 蔺宁最烦喝药,故意装没听见。 褚元祯无奈地叹气,手指伸到蔺宁发间,耐着性子把人捞起来,“我今日进宫了,这药是太医院磨了两个时辰磨出来的,我叫他们添了甘草和枣,不苦。” 蔺宁依旧不应,褚元祯用手臂托住他,语气不自觉地软下来,“吃完这幅汤药就不吃了,你眼睛怎样都好,看不见也没关系,我养,总归养得起。” 蔺宁这才睁开眼,褚元祯俯身趴在他的耳边,闷声道:“别用那个法子了,行不行。” 有些话始终不好意思说出口,褚元祯羞于坦白,他其实有害怕的东西,他见不得蔺宁这般遭罪,他想要这个人没病没灾。 “子宁。”蔺宁偏过头,“我若一辈子都看不见……” 他没能说下去,褚元祯堵住了他的嘴,像是野兽撕扯着猎物,明明咬的那么凶,却是极尽温柔的一个吻。褚元祯在喘息里盯着他,说道:“我养。” 蔺宁浑身腾起一股战栗,他穿越到这里,曾以为自己是独身一人,这里的一切皆不可依赖,但是褚元祯出现了,褚元祯对他说,你靠着我,我让你靠。 这是一种诱惑。 比情话更动人。 俩人鼻息相对,蔺宁克制着身子的颤抖,他勾住了褚元祯的脖颈,“来喂饱我。” 褚元祯那抱着人的手臂顿时失了分寸,只是尚有一丝残智,念着天色已晚,昨日又折腾了多番,这才堪堪一次收手。 * 接连几日,顾本青下了朝便会赶来,他与褚元祯多分头行动,俩人佯装陌路,一个光明正大地走正门,一个由人领着从后门入,再与蔺宁在书房碰头,仨人像极了暗哨接头。 内阁要人手,褚元恕准了,但拨给内阁的都是些毫无背景的寒门学子,靠着读书入仕,却因世家烂俗无法更上一层。京都里的权贵们向来瞧不上这些学子,认为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掀起风浪。 “这是世家弊病!如今的大殿上,多半是五姓座下门生,京都里又是官官相护,哪里有这些人说话的份儿?”顾本青重重叹了口气,“老臣只怕,寒门学子们本就是难以出头,如今到了内阁更是要蹉跎了!可惜他们还年轻啊!” “正是因为他们还年轻,所有才有机会。”蔺宁接过话茬,“还差一个契机。” 顾本青左右看着俩人,却见褚元祯神色镇定,便稍缓了些焦虑,问道:“太傅与五殿下,可已想好对策?” “褚……”褚元祯本想直呼褚元恕其名,想到顾本青在此,不得不换了称呼,“陛下继位不久,他在李氏那边栽过跟头,一心想着动一动门阀士族,却又怕动作太大伤了根本,这才一直束手束脚。我想让内阁当这块磨刀石,最好能助褚元恕扳回一局,若是他点头,内阁尚有转圜的余地。” “不错。”蔺宁接着说道:“陛下为东宫时曾对我说过,若他继位,第一件事便是铲平士族的门槛,让全天下学子凭本事科考入仕——依我之见,此时倒是个机会。” “你记性好。”褚元祯斜眸睨他一眼,丝毫不带感情地说道:“这么久了,还记得这样清楚。” 顾本青蹙了蹙眉头,觉得褚元祯这般对自己老师说话也太无规矩了,但他没能参透这其中的意思,只能顺着话往下说:“老臣愚钝,只知盯着内阁的一应杂事,尚看不清楚这‘机会’在哪里,还望太傅与五殿下说得明白些。” “机会么,就在这些杂事中。”褚元祯收回目光,“内阁如今经手着各地方呈上来的奏折,应是最为熟悉下面民情的,陛下久居京都,哪里看得见地方上的疮痍,各地的掌权者们为了考绩,大多是报喜不报忧,这些隐于人后的虱子便是我们的机会。” 顾本青闻言脸色一暗,霍然起身,说道:“是!是!经五殿下提醒,老臣当真想起一件事来!年初进京述职时,杭州府知府递上了下面各县的年收,其中那富阳县很是扎眼,上报的良田收成远超其余各县,还附上了当地土地变革的法子。老臣粗略看过,大抵是将原本属于私人的土地回收,做统一规划后再分配到各户,就是这么‘一收一放’,竟使得良田的产值翻倍增长!” 褚元祯给他斟茶,“顾大人的意思是——” “——若是此法可以在大洺境内推行,该是多大的利好!”顾本青神情激动,“但那杭州府知府是个糊涂的,进京述职却不提此事,只道下辖的府县缴了多少粮税,又有多少稻米被运进了国库里,倒当真是一笔漂漂亮亮的数字!” “这位知府可不糊涂。”褚元祯哂笑一声,“将原本属于私人的土地回收,做统一规划后再分配到各户,这是私转公的法子,收的是当地豪绅的土地,分给的却是普通老百姓。一个小小的县,县令尚可做主,但偌大的杭州府却不敢。” “杭州府知府为何不敢做主?”蔺宁下意识问道,话一出口忽地就想明白了,“这杭州府是……” “临河王氏的地盘嘛。”褚元祯笑了笑,“那知府若想行此法,就相当于收了王氏的土地,再分给整个杭州府的百姓——他进京述职,在王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宣扬此举,是不要命了?” 这些土地大多都是高门世袭,既不能私下转让,也不能交易买卖。而在他们自己眼中,土地就是祖上积攒下的财富,他们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又怎会同意将口袋里的财富分给老百姓呢? 但凡触及高门利益,官员们一定是避之不及,唯恐这盆祸水溅到自己身上。 “富阳县做了什么得让陛下看到。”褚元祯也站了起来,在房间内踱步,“这事就由内阁递上去,也不要直言,既然杭州府的粮税收的漂亮,其下辖府县自然是功不可没。内阁可以拟一份文书,意在褒赞杭州府知府管辖有度,等这文书呈到了御前,陛下自会细细研究下面各府县的交税情况,富阳县土地变革的法子也就藏不住了。” “当真可以?”顾本青犹豫不定,“五殿下怎么知道陛下一定会如法炮制?这动的可是临河王氏的钱袋子啊。” 第81章 “正是因为它是临河王氏的钱袋子。”褚元祯肯定地回道:“陛下都能拿掉李氏的兵权,逼得李鸿潜不得不致仕,又怎会把王氏放在眼里?况且,王氏可是褚元苒的母族,咱们这位陛下早就想对自己这个弟弟动手了,若内阁能促成此事,那当真是大功一箭。” “你们说的我听懂了。”蔺宁沉思少顷,又问:“接下来怎么做?” “等。”褚元祯站定,平静地望着窗外,“如果我猜得不错,月内定会有一道事关土地征用的旨意颁下,而整个京都的权贵们会因此变得群威群胆。天子被高门口伐之时,正是内阁的出头之际,内阁本就拥有辅政之权,只要内阁坚持顺应圣意,陛下就会看到内阁的作用,来日,才能赋予内阁更大的权力,只不过这一次,内阁是真的要与高门权贵为敌了。” 见俩人均是沉默不语,褚元祯又道:“此时不宜过激,我们慢慢地来,倒是富阳县的情况勾起了我的兴趣,这富阳县的县令是何人?能有如此胆识,确实值得一见。” “可惜,此人情况并不详。”顾本青摇了摇头,“可谓是闻所未闻。” “得派人去一趟。”褚元祯走回桌边坐下,顾自斟了茶,“一来,为防他人生事,此人我们得保护起来;二来,既然决定一搏,那于地方上必得闹出一些动静,动静要足够大才能传到中枢里。” “这……派谁去呢?”顾本青一时也想不出来,“臣等的身份都太过显眼。” “得是个自己人。”褚元祯不紧不慢地接道:“此事我来安排。” 第77章 送走了顾本青, 褚元祯回屋时见蔺宁正在换衣裳,忙上前按住他的手,“别换了, 明日休沐不用上朝, 我带你去个地方, 咱们现在就动身。” “去哪?”蔺宁有些惊喜, “今晚不回来了?” “不回,那地儿有些远,咱们驾车出城,途中找个客栈歇脚。”褚元祯边说边给蔺宁重新系上腰带,又道:“这次不带其他人了, 只有你我。” 蔺宁一听更来劲了, 伸手把人抱住,“这是惊喜?嗯?蜜月旅行?” “又是你们那里的奇言怪语, 净是些让人听不懂的句子。”褚元祯用手在蔺宁腰间掐了一把,转头就把人抱到了旁边的软塌上,俯身给他换上一双外出穿的鹿皮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统统依你便是。” 蔺宁心里高兴, 低头想要亲吻, 褚元祯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别闹, 不然今日走不了了。” 俩人驾车出城。 褚元祯似是早有准备,马车上各类吃食一应俱全, 他在前室驾车,蔺宁就坐在车厢里吃吃喝喝,也不知跑了多久, 下车时已然天黑。 这个时节正是舒服的时候,俩人在晚风中立了一会儿,蔺宁留心着周围的动静,他虽看不清眼前的景致,却能感觉到周围并不热闹,若是出来游玩的,显然不该来这儿。 褚元祯见他有疑惑,便解释道:“如今这地儿叫牟州,前面有座山头,名曰姑余,很是出名。” “我们来爬山的?”蔺宁更不理解了,“我这眼睛走平路都费劲,怎么能爬山呢?” 褚元祯笑了笑,领着他往前走,“不爬,明日你便知道了。山脚下只有这一间客栈,环境自是比不得京都那些酒楼,今晚只能将就一下了,待会儿给你挑间上房。” 蔺宁觉得,上房不上房的无所谓,与褚元祯在一起哪儿都好,只是这人一路上神神秘秘,问什么都不肯说。 客栈掌柜的是个火眼金睛,一眼就看破了俩人的关系,不仅只给开了一间房,还忍不住提醒道:“咱家上房的床都是极为宽敞的,两位睡在一起绝对不会不舒服,那房间里还备了一个大浴桶……” 蔺宁羞得面红耳赤,慌忙咳了两声,褚元祯面上还算淡定,只淡淡地道了一声谢。 这间客栈不大,所谓上房也不过是间大点的屋子,不过房间里倒是真如掌柜的所言——放了一个浴桶。 蔺宁摸到浴桶,气得踢了一脚,“牟州竟是如此开放之地吗?公然在房间里放这种东西!” “哪种东西?”褚元祯觉得好笑,“店家好心,这浴桶是给人沐浴解乏使的,你以为是什么?” “……”蔺宁自知理亏,不再争辩,转而摸到床边坐下,才道:“我们早些休息吧。” 夜色渐深,俩人躺在一个枕头上,这是褚元祯的“坏”习惯,方便熟睡时也能把人一把捞过来。 蔺宁的胳膊动了动,碰到了褚元祯放在一侧的手,他笑起来,“你记不记得我去太行关找你那晚,咱两窝在一张行军床上,床那么窄,你离我那么远。” 褚元祯没做声,握住蔺宁的手腕,往自己的怀里拉。 “哎——那会儿的你多矜持啊。”蔺宁故意说道:“那晚没睡好吧?怕是半夜都要被吓醒。第二天早上我一睁眼,嘿,旁边的被子都凉透了,我当真以为你不待见我呢。” “不是。”褚元祯面上有些挂不住,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好在蔺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是什么?”蔺宁锲而不舍,拿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隔日我走,你都不来送送,派个成竹便将我打发了,枉我千里迢迢跑去看你,你对得起我吗?嗯?” 褚元祯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心里像打鼓似的,他脸皮阵阵发烫,最终也没好意思说实话,只道:“正是换防的时候,边关人少,我走不开。” 蔺宁不知道这是哄他的话,只想趁机“教训”一下这个人。他伸手摸到了褚元祯的后背,玩儿似的摸着他背上的肌肉,还要时不时掐上一把。 褚元祯绷紧了身子,他被摸得痒,又无处可躲,整个后背一阵阵地酥麻,也只能仰脖受着。最后实在是忍不了了,这才捉了蔺宁的手腕,“再闹,就不让你睡了。” “五皇子真会威胁人。”蔺宁佯装委屈,“不然你离我远些,就如在太行关那般,咱俩各睡各的,多么地自在啊。” 褚元祯说不出话,舌头像打了结似的,他向来说不过蔺宁。好歹他身高腿长,翻了个身就把人摁在下面,负气一般地说道:“太行关那晚,我压根没睡,你玩雪回来浑身都湿透了,我担心你半夜起热,一整晚都提心吊胆,哪里来的‘自在’?” 蔺宁闻言一怔,隐约觉得这话里有话,片刻后忽地反应过来,“难道你那时就……” 可惜褚元祯没让他说,用胸膛压着他,腾出一只手去挠他的后腰窝——那时蔺宁身上最怕痒的地方。 床间宽敞,尚有滚动的余地,蔺宁被挠得直笑,很快便受不住了。俩人就势接了个吻,褚元祯没再折腾他,总算是让人睡了个安稳觉。 * 翌日是个晴天,褚元祯醒得早,把蔺宁也叫了起来。 蔺宁的眼皮子还在打架,问道:“几时了?” “刚过卯时。”褚元祯给他系好领口,又拿过帕子给他净面。 蔺宁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想也不想地说道:“哎——你别说,被人伺候的滋味儿是挺美的,我的眼睛若是一直不好,你是不是得伺候我一辈子?这样想想看不见也挺好的。” “胡说什么?!”褚元祯像是动了气,“你肯定能好起来,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 这一嗓子把蔺宁吼醒了,顿时也不困了。褚元祯盯着他,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样的话,出了这个门就不许再说了,今日尤其要注意你的言行。” “今日……今日有什么特别吗?”蔺宁自知理亏,说话时声音都低了三分,“你从昨日开始就神神秘秘的,怕不是要将我卖了?换些路费回京都去?” “卖你?”褚元祯被气笑了,“你值几两银子?我若卖你,定是赔的连底裤都不剩。” 窗外才传来公鸡的打鸣声,俩人就出门了。 褚元祯没驾车,带着蔺宁往山里走,眼瞅着前面进山了,这才肯说实话:“昨日同你说过,这山名曰姑余。《仙经》中写——‘麻姑于此修道上升,余迹犹存’,山里有个麻姑仙洞,终年香火不断,据说很是灵验。” “你带我来拜神?”蔺宁懵了,这是哪门子封建迷信啊。他知古人对神明素来抱有敬意,却不知道褚元祯竟然也信鬼神。 “不需要你拜。”褚元祯回道:“你随我进洞就好,当地人说,这洞得天地之精华,已然是个灵气之地。你进去之后切忌胡言乱语,旁的事情都交给我。” 蔺宁打心眼儿里不信这些,他在心里念了一遍“还是社会主义好”,刚想说话,褚元祯握紧了他的手,“别的,我都依你。只这一次,你听我的,好不好?我定不会诓你。” 这话说得软,像是在乞求。褚元祯摩挲着他的手掌,低声说道:“你相信我。” 信的,当然信的。 蔺宁没再答话,跟着人一路往前走,等到周围骤然暗了下来,估摸着约是走进山洞了。 四下皆是焚香的味道,想来确有不少慕名而来的信众。 第82章 蔺宁立在洞中,听到旁边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又听到好似磕头的一声声闷响,知道定是褚元祯在跪拜,不由得攥紧了掌心。 人这一生,大抵只有无可奈何无计可施之际才会祈求神明,那褚元祯求得是什么呢?他的子宁究竟在想什么? 一晃就是半柱香,出来时已然日头高悬。褚元祯始终牵着蔺宁的手,俩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阵,蔺宁还是没能忍住,开口问道:“麻姑又被唤做寿仙娘娘,你是想长命百岁吗?” 褚元祯停下脚步,回头打量着身旁的这个人。这个人简直笨死了,什么事都看不明白,还问他是不是想长命百岁。 “不是。”他硬邦邦地回道:“有人要我把他当妻,我便想着,为他求个平安康健。若是世上真有神明,定能佑我寻得良方,医好他的眼疾。” 原来竟是这样。 蔺宁怔在原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褚元祯这个人一点都不软,连说情话时都是硬邦邦的,当真是个无趣的人,可是没有关系,他就喜欢硬的,他可以纵着他。 “子宁啊,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原先不好意思说出口,如今却很想让你知道——”蔺宁伸手摸到了褚元祯的脸,无比认真又满怀虔诚地说道:“我爱你。” 他们之间已说过无数次“喜欢”,但那远远不够。 他的子宁,配得上这世间最强烈、最炙热的感情。 时辰尚早,太阳刚刚爬过姑余山的山头。俩人并肩而立,面朝着东边日头升起的方向,褚元祯很想永远地停在这里,他抬手握住了蔺宁的手腕,于晨风之中,在山野之间,郑重其事地回应这份爱意:“我也爱你。” 第78章 褚元祯欲派个自己人前去拉拢富阳县县令, 思来想去,最终把差事抛到了成竹身上。一来,成竹是完完全全的自己人;二来, 他既不领朝廷官职, 也就不在监察之列, 行事上最为方便和自由。 成竹赶到富阳, 却见县令府白绸高悬,当即拉过看门的小厮,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小厮的双眼通红,看了一眼成竹,“大人这是打外面来的吧, 所以才不知情, 我家大人遭贼人所害,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啊!”说罢竟要掉下泪来。 成竹心里“咯噔”一下, 赶忙问道:“你家大人……你家大人可是这富阳的县令?” “正是啊!大人二十出头便做官了,眼看着就要出人头地呢,也不知是得罪了哪个主……”小厮突然打住了话头,警惕地看着成竹,“这位大人, 您打哪儿来的?” “我——”成竹绞尽脑汁, “我母亲那边有个姨母, 说她夫君的表姐有个儿子, 论辈分我是要喊声表哥的。听闻这位表哥极有出息,吃的是朝廷俸禄, 管着一整个县呢。这不,我千里迢迢来此,本是要投奔他的。” 这谎话扯得真, 把小厮唬的一愣一愣的。只见那小厮左右望了望,将成竹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瞧着您是我家大人的半个亲戚,好心劝您一句,还是赶紧走吧,我家大人……是得罪了人啊,这才落得如此下场。” “得罪了谁?”成竹追问。 小厮面露惊恐之色,连连摇头,唯恐惹祸上身似的,连半个字也不肯多说了。 俩人正僵持着,忽见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跑了过来,冲着小厮便喊:“快,快!徐大人马上就到了,里面都布置好了吗?哎呦——你怎么还有空闲在这儿说闲话?赶快进去看看!” 小厮听闻,脚底抹油一般跑开了。 成竹见状悄悄退到一侧,那男人自是没见过他的,听闻他来投奔“亲戚”,草草给了二三碎银,算是打发了。 这头张罗着富阳县令的白事,本应忙得脚不沾地才对,却还抽出人手伺候远道而来的“徐大人”,想必这位大人是个人物。成竹留了个心眼,故意走远后又折了回去,发现这位“徐大人”竟是杭州府知府徐昌。 一个县令的白事,为何会惊动一府之长? 再瞧瞧那县令府邸,虽是白绸高悬,却无一人前来悼念,实在奇怪。 来都来了,成竹心道,人寻不到,寻些有用的东西回去,也能交差。这般想着,他干脆在附近寻了间客栈落脚,准备夜深时潜入府中探个究竟。 富阳不比京都,戌时刚过,酒馆茶肆皆已关门谢客,只余门前两侧悬挂的灯笼映照出一派孤寂之象。 成竹借着夜色返回县令府,整个府邸漆黑一片,只那临时搭建起来的灵堂里透着一丝光亮,烛火幽幽,曳曳欲灭,配合着高悬的白绸,煞是渗人。 这县令府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前头的大堂、二堂、三堂用来处理各类案情,唯有位于最后方的内堂才是县令的起居之所。 成竹顺着游廊一路摸到卧房,才推开门,便闻到一股腐旧的气味,丝毫感受不到半点儿活人的气息。他抬手抚过桌案,就见指腹沾上了一层薄灰,瞧这模样,俨然是许久未曾打理过了。 县令的卧房怎会如此?就算不常住人,也该有下人时时进出打扫,断不会积了这么厚的灰尘,莫非—— 窗外忽地闪过一道人影,成竹一惊,翻窗追去。 那人似是脚下不稳,但对府里的地形却是极为熟悉,七拐八拐,竟逃进了一处院落。 成竹正要跟上,却见那人猛地转过身来,大喊一声:“救我!” 下一刻,数十黑衣人从天而降,将俩人牢牢包围起来。 眼前刀光一闪,成竹持剑而上,寒刃破开一人的咽喉,于周身溅起一道血弧。 前面的人方才倒下,后面的立刻又被捅了个对穿,电光石火间只看得剑锋频出,寒煞逼人。这些黑衣人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并不是成竹对手,接二连三地做了剑下亡魂,剩下几个运气好的也不敢再上前,纷纷丢了手里的刀——逃命去了。 这场打斗来得快去得也快,眼看最后一个黑衣人也咽了气,成竹甩了甩剑上的血,回首却发现周围空无一人,“……说好的救人,人呢?!” 院子东侧,一扇房门大开,忽闻“砰”地一声,一个黑影从门后栽了出来,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 正值夜深人静之时,整个客栈寂静无声。 成竹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瓶,侧头打量着躺在床上的人。那人右肩肩头有一贯穿伤,伤口处血肉早已糊成一片,剥开衣裳才发现伤口深已见骨,实属伤得不轻。 成竹下手时故意重了些,激得那人连连闷哼,“你若存心报复,不如将我丢在那里,何必带我回来?” “报复?”成竹瞥他一眼,“我于刀剑下救你,眼下还替你上药,怎就成了‘报复’?倒是你,事到如今也不肯说句实话,你是谁?这伤是怎么回事?又为何要夜闯县令府?” “你不知我是谁……”那人闭了闭眼,“那为何要救我?” “因为你行踪可疑。你能出入内堂,说明对府中情况十分熟悉,多半就是县令府的人;而你见了我就跑,说明你在躲避什么人,不然,我一个陌生人,深更半夜出现在县令府邸,你应当喊人过来捉我才是,而不是那般落荒而逃。”成竹说着向前探了探身,“我的身手你见识过了,我能杀掉那些黑衣人,也能杀了你。” 那人眸光微动,别开眼沉默了片刻,复又开口:“我乃富阳县令杨儇。” 成竹闻言一愣,接着跳了起来,“富阳县令?你不是死了吗!你、你是人还是鬼?” “鬼!”杨儇没好气地回道:“世道崩坏,人人心怀鬼胎,我是人是鬼又有何异?” “你没死,那县令府的白事是怎么回事?”成竹心下诧异,忽而想起看门小厮说过的话,“难道……你真的得罪了人?那人竟要置你于死地?” 杨儇不答,顾自穿好衣裳,“多谢侠士为我包扎伤口,还没请教侠士姓名。”他顿了顿,“白日里,偶闻侠士与府中小厮对话,侠士自称是我的远房表弟,奈何我记性不佳,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有这样一个表弟。” 成竹尴尬地抽了抽嘴角。 杨儇抬眸,一字一顿地道:“杭州府下辖府县均知晓我已毙命,你竟不知?你身手极好,不似普通人,口口声声说来投奔我,却不知我长什么模样。你非我富阳人士,你来富阳做什么?” 成竹闻言,便知瞒不了了,干脆将此行原委一五一十地道来,说到最后,话锋一转,“都说将心比心,我对你直言不讳,只求换一句实话。” 床头的烛花闪烁,像是燃到了尽头。 杨儇一直没有吭声,烛火投在他的侧脸,将他整个人照得忽明忽暗。 成竹没有催,起身又点了一根火烛,瞧着屋里重新亮起来,才道:“你一个读书人,方才死里逃生,不如今晚好好休息,我去外面替你守着。”说罢站了起来,转身欲往外走。 杨儇抬臂一把把人拉住,问道:“你当真是五殿下的人?” 这个动作又扯到了伤口,杨儇一边疼得吸气,一边自顾自地说道:“事到如今我又能信谁呢?只能赌一把了。去年我在全县推行土地变革之法,凡是县里的土地,由县衙统一管理,如此,将许多豪绅的土地一并化为‘公有’。此举引起了豪绅们的不满,他们以王家为首,整日来县衙闹事。三日前,我外出时遭遇伏击,诈死落水得以捡回一命,而我之所以潜回县令府,是想拿回县印。” 第83章 说到这里,杨儇不自觉地停下来,从怀中摸出一枚印石。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又似乎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斗争,生怕自己讲错一个字、一句话,他知道接下来的话意味着什么,一旦说了,便是覆水难收。 “王家势大。”他还是开口了,“家主王正甫为人傲慢,常以临河王氏的旁支自居,我原本不信这些,我信大洺有王法,临河王氏又如何?还能翻了天不成?结果你也看到了,堂堂杭州府知府,朝廷亲封的四品官员,屈尊纡贵为王家作保。王正甫要我死,杭州府知府也得点头,这算是什么狗屁世道?!富阳已经容不下我这个县令了,唯有这枚县印能证明我的身份,灵堂里躺着的不是我,我可以死,却不能死得这般窝囊。” 杨儇神情激动,成竹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用剑锋削去烛芯。 屋子里暗下来,杨儇气急,一拳砸在床上,“你熄灯是什么意思?我统统与你说了,你拍拍屁股就走?” “天要亮了。”成竹立在门口,“你若不想这般窝囊,就好好养伤,伤好后跟我回京都。天子脚下,中枢所在,自然有人为你主持公道,让你不再做个‘死人’。” 第79章 安顿好杨儇, 成竹在隔壁开了一间客房,他想将消息传回京都,又担心走驿站不保险, 若是半道被人劫了, 杨儇诈死一事就要暴露。思来想去, 也只提及了自己突遇变故、或恐迟归, 如此,即便消息的内容被人看见,也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封好信口,刚想小憩片刻,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成竹下意识抬头去瞧窗外的天色——却见周围黑漆漆一片, 怕是连公鸡都没醒呢。 那敲门声却是不依不饶,一个声音同时传来:“杨某有事相求, 能否一见?”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烛,将俩人的身影拉成一条线。 杨儇先开口,一扫方才的窘态,俨然打起了官腔,“杨某思忖多时, 觉得此事不宜耽搁, 既然大人要回京都, 不如立刻动身。在富阳多留一日, 大人与杨某便多一份危险。” 成竹抱臂打量着他,“杨大人这身板……撑得住?” “杨某的身子不劳大人费心, 大人合该操心些别的事情。”杨儇眉头紧蹙,“此去京都,便是快马加鞭也要七八日, 大人可有马匹?杨某骑术不精,眼下也不方便骑马,最好是能寻辆马车,费用可由杨某承担。” 人模狗样。成竹在心里骂了一句,心道此人官儿不大,架子不小,倒是个会使唤人的。 “大人?”杨儇见成竹不语,又叫了一声,“杨某已经说了,此事耽搁不得,还望大人能够当机立断。如果大人方便,请随杨某去个地方。” “好。”成竹一口应下,他已经在心里给杨儇带上了“清高”的帽子,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杨大人,带路吧。” 正是万籁俱寂之时,四下连个猫影儿都没有。 俩人出了客栈,杨儇在前引路,左拐右拐,进了一处不起眼的巷子。巷子尽头有一间茅屋,更像是临时搭建而成,门口仅用两块木板顶着,倒像是逃荒之人的居所。 杨儇上前,费力地推开木板,头一低钻了进去。 这茅屋看上去破败,却出人意料的干净,比起县令府不知强了多少。成竹的视线落在桌上的几片薄纸上,勉强能辨认出是份文书,不知为何被人撕得粉碎,他拿起看了片刻,随口问道:“谁住这儿?” “我。”杨儇在书架上摸索,头也没回,“县令府里到处都是王家的眼线,我白日呆在县衙,晚上就躲到这里。” 成竹诧异,堂堂县令竟被逼到如此地步。 “让大人见笑了。”杨儇不知摸到了个什么东西,揣进怀里,才道:“王家势大,虽惹不起但躲得起。大部分重要文书已经被我转移到了这里,此去京都,这些文书将是重要的证据,能证明王家多年来的霸行,向上夤缘攀附贿赂官员,向下横行乡里为祸一方。我这个县令,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实在是窝囊,唯有这桩桩铁证,是万万不能丢的。” 成竹闻言很是感慨,顿时觉得杨儇是个好官,脱口问道:“杨大人身边可还有亲人?他们是否安全?” 听到“亲人”二字,杨儇明显顿了一下,半晌吐出两个字:“没了。” 成竹没想着揭人伤疤,赶紧将话锋一转:“那——是否还有牵挂之人?比如定了亲的姑娘家,最是能被贼人当作把柄的……” 话还没说完,就见杨儇回过身来,一张脸上面无表情,“我对女人没有兴趣,大人还是顾好自己吧,若觉得屋里憋闷,也可去外头等着。” 好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就差把“别来烦我”说出来了。 成竹自然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愈发地觉得杨儇“拿腔作势”,在心里把人大骂一顿,转身出去了。 要回京都,最快的就是走官道,可走官道得有文书,谁会给一个“死人”发文书呢? 官道不成,只有小路。 杨儇诈死一事不能暴露,俩人又在县里窝了一日,等到日头落下,这才借着夜色出逃。好在整个富阳都忙着给县令“治丧”,侍卫也没过多盘查,草草一看便放行了。 成竹驾车一路疾行,小路不好走,马车跑不快,直到黎明时分才刚刚跑出富阳地界,前路在明暗交错间变得模糊又崎岖。 为了能早一点入京,他们只让马在夜里休息个把时辰,白日里则由两个人轮流驾车。 就这样跑了两三日,等到再换人时,成竹发现杨儇倒在了车厢里,“杨……杨大人!” 只见杨儇面朝一侧躺在马车坐榻上,除了胸口处微弱的起伏,整个人再没有其他反应。 成竹顿时慌了,杨儇身上有伤,理应好好休息,这几日着急赶路,自己故意晾着他,即便瞧着那人面色苍白也装看不见,哪知这个杨儇是个嘴硬的,直至晕过去都没开口求人。 这他娘的可别死啊! 成竹心急,一把把人捞了起来,又唤了两声,人依旧不醒。他这会儿不敢托大,只想赶紧找个郎中。 可是,若想寻郎中就只能进城,进城必须通过城门关卡。 “该死!怕什么来什么!” 成竹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俯身从坐榻底下摸出一块象牙腰牌,那是褚元祯的牙牌,持牙牌入城不会有人阻拦,更不会被守城的侍卫盘查,可这样一来就暴露了行踪,想要消无声息地回京都是不可能了。 身旁杨儇脸色惨白如纸,紧抿的薄唇似是在忍痛。成竹几乎没有多想,驾着马车朝着最近一处城关驶去。 * 杨儇昏迷了大半日才醒。 成竹手里捏着一块浸了水的帕子,正要往人的额头上放,冷不丁对上杨儇睁眼,俩人都有些尴尬。 “你干什么?”杨儇初醒,眉头便蹙了起来,偏头打量了一圈,问道:“这是哪里?” “客栈。”成竹扔了帕子,“你伤口流了脓,浑身起热,我只能到城里给你寻郎中。这几日不赶路了,你先把身子养好。” “你疯了吗!”杨儇闻言就要起身,“你敢进城?若是被人发现……” “发现不了,我持殿下牙牌入城,谁敢查车?”成竹打断他,“杨大人,我求你行个好,撑不住了就说出来,别再死鸭子嘴硬了。我不懂你们读书人的风骨,但你若是死在回京的路上,我怎么向殿下交代?富阳的事情谁来管?你所谓的‘铲恶锄奸’呢?这般死在路上就不窝囊了?” 成竹顿了片刻,似是仍不解气,“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把你救出来,不求你感恩戴德,只求你不要作死,一声不吭倒在车厢里算怎么回事?你要死,皇城脚下,登闻鼓前,随便你死,就是别死在我眼前!” 这番话说得有些重,杨儇顿时涨红了脸,放在一侧的双手慢慢紧握成拳。 成竹觉得差不多了,郁气也出了,便站起身来,“既然醒了,那就好好休息,我去帮你煎药。天大地大,没有命大。” 说罢转身欲走,方才迈出一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抱歉”。 杨儇坐在床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紧绷的姿态,半晌才又开口:“……不知给大人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抱歉。杨某并非死鸭子嘴硬,只是看惯了官官相护,实难与旁人交心。听闻大人是五殿下身边的人,杨某心中自然多了几分猜忌,故而处处提防。如今看来,是杨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大人两次出手相救,杨某感激不尽。” 成竹听他说完,心道:呦,这是开了窍了? 那头杨儇正襟危坐,成竹也不好意思再端着,话锋一转,“你倒是不必一口一个‘大人’地唤我,我不领朝廷官职,算不得什么大人,若不嫌弃就做个酒肉之交。” 这后半句话的本意原是图个客套,哪知杨儇听完,竟是认真想了片刻,才道:“也好,患难相逢最是不宜,酒肉之交……已然足矣。”脸上的表情是不同于往日的顺从,配上略显苍白的嘴唇,竟有了抹支离破碎的味道。 第84章 成竹顿时觉得十分尴尬,倒像是他哪句话说重了,把人欺负了似的。 杨儇见他不语,抿了抿唇,又道:“大人……不,你、你无需将我当成姑娘家对待,煎药这种事情,还是不劳烦了。” “那倒没有。”成竹轻轻挑眉,“煎药不过举手之劳,你养好了身子,我们才能上路。” “堂堂七尺男儿,哪能这般娇气?”杨儇抬眸,“我没事了,随时可以上路。” 成竹用一种“我觉得你不行”的眼神看向他,把人重新摁回床上,“你给我安安稳稳躺着,我且照顾你两日。我前后救了你两回,不想再有第三回了。” 杨儇一怔,不知被哪句话吸引了去,等到再回神的时候,只听到屋门“吱呀”一声,抬头也只看到了一个背影。 他躺在床上,向上探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比划了半晌,“两回……竟救了我两回……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1,我等……举于乡野之间,却妄想以蚍蜉之力撼树。小小蝼蚁,当真值得一救?” 第80章 成竹的消息是三日后到京都的, 送信的人进了主院,见裘千虎蹲在廊下往嘴里扒饭,问道:“殿下在里面吗?” 裘千虎抬起头, 刚想张嘴, 就听里间传出瓷碗碰撞的声音, 接着“啪”的一声, 不知是哪个倒霉物件又摔碎了。 过了片刻,褚元祯端着药碗出来,把碗丢给裘千虎,“你去,想办法让太傅喝药。” 裘千虎不敢接, “那太傅也不听我的……” 褚元祯道:“有赏。” “赏”字话音还未落地, 裘千虎骨碌一下爬起来,接过药碗进屋去了。 褚元祯看了眼前来送信的人, 那人赶紧说道:“回禀殿下,成竹进了湖州,进城时用的是您的牙牌,据报他是驾马车进城的,尚不清楚车上带了何人。” “知道了。”褚元祯淡淡应了一声, 见那人没有走的意思, 又问, “有事?” “殿下, 成竹擅自使用您的牙牌,无疑于自曝行踪, 这消息一旦传开……”送信的人故意说话只说一半,一边说着一边留意褚元祯的表情。 褚元祯看着他,“继续说, 一旦传开……如何?” “只怕会对您不利啊!”那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朝中谁人不知,成竹乃是您的心腹,他出门定是替您办事的。只怕有好事之人以讹传讹,以为您要在湖州做些什么,届时再传到陛下耳里,您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 “这么严重?”褚元祯似笑非笑,“如此看来,倒是成竹大意了。不过,你倒是个细心的,惯会替主子考虑。” 那人一听,以为褚元祯在夸他,刚想说话,就被裘千虎打断了。 裘千虎推门出来,一脸的高兴,“嘿!殿下,太傅喝完了!您瞧,一点儿没剩!” 褚元祯脸色一沉,偏头看了眼药碗,意有所指地说道:“原来是冲我来的——裘千虎,这件事办得不错,还有一事,府里进了老鼠,你把他处理掉。”说罢望向送信的人,“那牙牌嘛,既然给了成竹,就是让他用的。你委实是心急了些,挑拨离间这种事情得慢慢来,你的主子没教过你?” “我——”那人还欲狡辩,被裘千虎一招卸了下巴,疼得跪在地上直哼。 褚元祯抬脚想进屋,想了想,又把脚收回来,刻意抬高音调,“告诉小厨房,不必准备我的晚膳,羽林卫近来事多,我便歇在卫所了。” 这屋子不隔音,话是讲给谁的明眼人一听便知。 裘千虎佯装不明地垂着头,只觉得自己十分碍眼,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入夏之后雨水变多,入夜时又下了一场。屋子里有些闷,蔺宁没有上床,窝在一张圈椅里等褚元祯。 狼心狗肺的家伙,他在心里骂:说着不回来,便真的不回来了? 圈椅造型圆润,蔺宁将后背倚在扶手上,整个人便放松下来,最后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是被热醒的,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蔺宁睁开眼,脑袋贴着枕头懵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挪到了床上,他伸手一摸,摸到身侧躺了个人,顿时精神了,“你回来了?怎么才回?” 褚元祯没理他。 蔺宁撑起身子,“睡了?” 褚元祯还是没出声,侧眸打量着他,过了半晌才说:“睡你的。” “子宁——”蔺宁唤了一声,顺势倒在褚元祯手臂上,“你不搂,睡不着。” 褚元祯觉得蔺宁是存心的,往日里想搂着他,总能找理由推开,今日晾着他了,倒是自己凑上来。这破毛病,到底谁惯的? “我喝药了,太医院配的新药确实不苦,但涩,我舌苔涩得难受,吃什么都没味儿。”蔺宁刚醒,声音还哑着呢,这么一说就透出一股子可怜劲儿。 褚元祯叹了口气,披着衣服坐起来,“小厨房做了甜汤,我去端来。” “甜汤?”蔺宁扒开被子,也跟着坐起来,“什么时候做的?我怎么不知道?” “方才裘千虎去卫所寻我,说你晚上没怎么吃东西,我便回来,让小厨房……”褚元祯说到一半突然打住,回头瞪着蔺宁,“合着你们主仆才是一条心?” 蔺宁嘿嘿笑了两声,“略施小计而已。” 褚元祯是生气,但那气在迈进院子的时候就消了,他着急赶回来,心里还盘算着再去齐州请个厨子,哪里能猜到这是蔺宁逗他的把戏。 简直是坏透了。 “你还笑?”褚元祯翻身上床,把人固定在身下,“我端给你的药,你不喝,裘千虎端给你,你喝得一滴不剩,原来是人不对啊。” “我错了。”蔺宁讨饶,但是没用,褚元祯用小腿卡着他,让他动也动不了。 俩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了,蔺宁抬手抵住了褚元祯的胸口,颇具手法地揉了两下。 “还会这一套呢。”褚元祯借机抓了他的手,毫不留情地问:“打哪学的?” 蔺宁彻底老实了,他被人压在身下,明明是被拿捏住了,却又笑得有恃无恐。褚元祯看着他笑,心里又恨又痒的,却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蔺宁只有在床上时才会露出这幅坏透了的模样,像个吃干抹净后拍拍屁股就走的混球,褚元祯终于知道他这身破毛病是谁惯的了。 “白日里……”蔺宁试探着开口,“那个送信的人有问题?” “我还生着气呢。”褚元祯故意没接茬。 蔺宁乐了,仰起头亲了下褚元祯的唇,“别气了,床头打架床尾和,咱俩正搁床尾呢。” “巧言令色,这次先饶了你。”褚元祯直起身子,终于舍得把人放开了,“那人确实有问题,他是羽林卫最近招上来的,平日里操练极为刻苦,这才入了司寇青的眼,遣他过来送信。我查了他的履历,是个干净的,想来这履历被做过手脚,此人是被塞进羽林卫的。” “他是羽林卫的人?”蔺宁恍然大悟,“所以你去卫所是为了调查此事!这么晚才回来,不是同我置气?” “公是公,私是私,我与你置气,只在床上出气就够了。”褚元祯嘴上得了便宜,话锋一转,“司寇青是武将出身,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早前一直被钱家人压着,哪里懂得如何选人用人。今次看走了眼,实则是件好事,若能吃一堑、长一智,今后羽林卫便是铜墙铁壁,任谁也别想渗透进来。” “竟然敢往羽林卫里塞人……”蔺宁沉默片刻,问道:“会是谁呢?” 褚元祯没有答,他心里有猜测,但不想说出来让蔺宁跟着担心,眼看着时辰不早了,伸手把人捞进怀里,“此事何须你费心?快睡。” 蔺宁想躲,“放——” 褚元祯箍得紧,“方才是谁说的?我不搂,睡不着。” 蔺宁作茧自缚,只能老实躺着。 褚元祯心满意足地把人搂了,他的动作很轻,就像搂着一件珍宝。这珍宝是他的,谁都不能抢,谁也抢不走。 * 湖州城内。 杨儇醒来时天色已晚,他结结实实烧了两日,这会儿思绪回笼,终于记起自己为何会躺在这里。 记忆中一个身影在床前忙来忙去,喂水喂药,近身照顾。杨儇叹了口气,心道:都是萍水相逢,得此悉心照料,是该好好谢谢人家。 这般想着,他便坐了起来,不想这个动作扯到了肩膀上的伤口,疼的他一下子白了脸。 还不等躺回去,屋门又“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一道不怎么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呦!醒了?” 杨儇应声望去,声音的主人手拿纱布和伤药大步走来,与记忆中那个照顾自己的身影逐渐重叠在一起。 成竹将东西放在床边的小几上,伸手一探,用手背贴上了杨儇的额头。 “你……!”杨儇惊得连连后躲,一下退到床尾。 “躲什么?”成竹收回了手,自顾自地说道:“摸着也不烫了啊,脸色怎么这么差?来吧,给你换药。” 第85章 杨儇缩在床尾没动,半晌才道:“怎敢劳烦大人,我自己来。” 成竹把伤药倒在纱布上,偏头望向床上的人:“怎么又叫上‘大人’了?你不会是在害羞吧?我又不是第一次给你换药了,前两日你伤口流脓,人还昏迷,那腐肉都是我剜的。” 杨儇一听,立刻低头查看,伤口处果然被人重新包扎过,不仅如此,连贴身的亵衣也被人换过了。 成竹在床边坐下,“你这人性子真是古怪,一会儿与人亲近,一会儿又疏离,我都摸不透你。” 杨儇不说话了,沉默地解开了衣带。 衣襟滑落,露出整个前胸后背。成竹的指尖才刚刚碰到伤口,杨儇便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极力抻着脖子偏向一侧,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紧绷又别扭的姿态。 成竹看他的样子觉得好笑,忍不住打趣,“你害羞什么呢,咱俩都是男人,看看身子怎么了?你若觉得吃亏,待会儿我也脱了,给你看。” “不必。”杨儇闭了闭眼,“我也没有害羞。” “那你别躲。”成竹笑道:“我瞧着你的脖子都快拧断了。” “我不是躲。”杨儇终于转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成竹,“我应该告诉过你——当日你问我,是否还有牵挂之人时,我说……” 四目相对,成竹回忆着当日的情景。 杨儇停了一瞬,继而像豁出去一般,咬着牙道:“我说……我对女人,没有兴趣。” 第81章 杨儇退了热, 气色就跟着好了起来,俩人已经在这里耽搁了四五天,是时候动身回京都了。 事实上, 自上次换药后, 他们很少交谈, 有时四目相对, 立刻便像触电一般双双移开视线。 今日成竹出去采买,晚饭时才回来,正好赶上小厮上楼送饭,成竹也没多想,顺手接过食盒。 杨儇见他提着食盒进屋有些惊讶, “我……我本想让店家送上来的。” “顺手的事。”成竹将食盒放在桌上, 又问:“你怎么不下去吃?身子还没好?” 杨儇不想回答。他那日碰巧看见成竹在大堂用饭,成竹用饭没有喊他, 他就在心里想,自己喜欢男人这件事,定让成竹觉得恶心了,此后每日便让店家把饭送到房间里来,避免过多碰面。 成竹见人没有反应, 猜测杨儇或许确有难言之隐, 毕竟读书人身子弱, 受了伤又起热, 哪能这么快好利索,于是说道:“你倒不必勉强, 若是身子不适,我们可以过几日再走……” “不必。”杨儇一口回绝,顿了片刻又问:“你、你用饭吗?” “当然, 跑了一天快累死了。”成竹把饭菜拿出来摆好,“我又让店家加了两个肉菜,你这大病初愈的,也见不着个荤腥,能好得了吗?” 杨儇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在嗯什么,接过碗筷坐好。 小桌不大,俩人坐着实在是挤,杨儇伸筷夹菜,手背就碰到了成竹袖口,不知怎的手一抖,连菜都夹不稳了。 成竹觉察到杨儇的异样,但没说话,埋头继续扒饭,还没扒两口呢,就见杨儇站了起来,将饭菜拨到碟子里——竟是端起来走到旁边去了。 “你干嘛呢?”成竹放下筷子,“这桌子容不下你了?” “不是……”杨儇没敢抬头,“我、我怕你觉得别扭。” “我别扭什么?你这幅样子才是别扭!”成竹抬高了音调,“给我回来吃!” 这话像是命令,成竹说完也有些后悔,毕竟对方是个县令,官阶上压自己一头呢。 哪想杨儇还真的回来了,端着碟子重新坐下。他把嘴唇都咬白了,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我幼时不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后来才知道,喜欢男人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我明白得太晚,已经成了笑柄,幸得读了几年书,秋闱得意,能逃到富阳做个县令,可这县令做的也不好。我明白的,世人不会坦然地接受我,我那日看见你独自用饭,就明白了。你救过我,我感激你,你若觉得我恶心……我亦不会有怨言。” “你是为这?”成竹突然长舒一口气,“我还当你生气了,在这儿闹别扭呢。” 杨儇诧异地抬起头。 “那什么——”成竹挠了挠发,“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但我粗略一想,你既喜欢男人,就应该与女人家的心思差不多,这女人么,若是被扒光了换衣换药自然是不开心的,我猜你定是感到不悦,也不知如何同你解释。” 杨儇没想到结果竟是这样,一时间哑口无言,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没有,没有不悦。” 这话,倒有了别的味道。 “行,既然都说开了,那就好好吃饭。”成竹重新拿起筷子,“我真的饿。” 杨儇偏头看人扒饭,真是饿极了的样子,他顿了顿,“我虽是喜欢男人,但对你并无想法,你之前说做个酒肉之交,如今依然可以做得。” 成竹的饭噎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杨儇见了,给他倒了杯茶,又补充道:“你只需把我当个正常男人看待就行。” “我没有说你不正常。”成竹接过茶杯猛灌几口,“这种事情非常正常,京都遍地都是,就连我家殿下……” 说到一半突然打住,杨儇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殿下?五殿下他……” “……就连我家殿下也常说,切勿以一概全。”成竹终于把饭咽了下去,艰难地说道:“总之,等到了京都,你便知道了。” * 从湖州出来又跑了五六日,直到出了杭州地界,成竹才敢用飞鸽传信,信送到府里已是隔日。 褚元祯收到消息是在午后,他正垂眸给蔺宁剥核桃仁,听裘千虎读了信上的内容,抬起头来说道:“去收拾出一间屋子来,成竹带回来的这个人,多半不便露面。” 裘千虎一愣,没听懂“不便露面”的意思。 蔺宁接过话茬,“成竹在信中说此人甚为关键,却又没有言明身份,想来要么身份贵重,要么就是被人盯着,总之不便露面。” “懂了。”裘千虎恍然大悟。 褚元祯将核桃仁放到蔺宁手里,又道:“成竹谨慎,估计会在进城之前弃车步行。裘千虎,你亲自跑一趟,驾车前去接应,守城的侍卫看到是我的车,必然不会严查,只有把人接进府里,此事才算真的稳妥。” “得嘞,保证把人全须全尾地给您接回来!”裘千虎应下,转身出去了。 蔺宁握着核桃仁出神,“成竹带回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物?这般神秘。” “到时你就知道了。”褚元祯话锋一转,“不过,朝中半点儿动静也没有,只怕要出大事。” 这一等就到了人定时分。 按理,即便成竹带着杭州府知府回京,那也只是个四品地方官,哪里值得褚元祯费心思。但蔺宁执意要等,俩人就没有用饭,干巴巴地坐在厅里候着。 等杨儇自报了家门,褚元祯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你便是富阳县县令?县令而已有什么不好明说的,竟让本宫与太傅等了这么久。” 杨儇一听,赶紧跪下。 成竹也跪下了,说道:“都怪属下思虑不周,此事并非杨大人之过,杨大人遭遇仇家追杀,名义上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属下赶到时县令府正在办白事,当地人都以为杨大人已然身死。属下为保杨大人安危,这才没有明说,实乃属下之过,还请殿下责罚。” “子宁,先用饭吧。”蔺宁听完前因后果,出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成竹,去通知小厨房,多加两道青菜。杨大人,一路进京辛苦了,不妨坐下来一同用饭,我尚有一些疑虑,还望杨大人不吝相告。” 杨儇哪敢!他跪在地上没敢动,低头说道:“太傅想知道什么,下官定知无不言。” “起来吧,就照太傅说得办。”褚元祯缓了神色,“一路进京确实辛苦了,成竹,你去通知小厨房加菜,再温一壶黄酒来。” 约莫半柱香后,饭菜陆续上桌,院里的下人已经被清退了,只有成竹侍立在侧。 杨儇感觉自己如坐针毡,连头都不敢抬。他虽然只是一个县令,但这么多年来也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他看得出这位太傅不简单,瞧着像是双眼有疾,进出都得有人从旁照顾着,而照顾他的人竟是堂堂五皇子。这五皇子对太傅当真格外用心,连布菜这种小事都是亲力亲为,杨儇隐隐觉得不对劲儿,却又不敢妄自揣测。 “杨大人,素问余杭一带喜好黄酒,正巧府上存有一坛雄黄,乃是端午时陛下赏赐百官的,不知合不合口?”褚元祯先起头,并示意成竹为几人斟酒。 杨儇一听,双膝一软又跪下了,眼看杯中酒水上满,才道:“下官怎敢饮此御赐酒水!托五殿下洪福,下官得以捡回一命,此番进京,下官愿呈上所有证据,甘为五殿下手中棋子,只求能让富阳一事大白于天下。” “救你的是成竹。”褚元祯抬手让他起来,“就如太傅所言,关于此事尚有一些疑虑,杨大人是当事之人,自然最为清楚,我们边吃边聊。” 第86章 这话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命令。杨儇不敢不受,起身双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重新落座。 “杨大人,你方才说的‘证据’是什么?”蔺宁问道。 “回太傅,乃是下官收集的王家罪证。”杨儇反应很快,他见褚元祯低头专心剥鱼刺,便知道今晚主事之人是谁了,赶忙冲着蔺宁再行一礼,“这个王家可谓富阳一霸,向上攀附官员,向下横行乡里。下官于县里推行土地变革,最大的阻碍便是这个王家,后来下官许诺拿出税收的两成作为补偿,王家当时同意了,但事后又想索求更多,下官不肯,他们便连同当地的豪绅一起到县衙闹事,实在可恶。” “这个王家……”蔺宁顿了一顿,“是追杀你的人?” “下官猜测,正是。”杨儇实话实说,“王家的家主叫王正甫,说他攀附官员一点儿也不冤枉,他与杭州府知府徐昌私下交好,此前县令府办白事,徐昌竟肯亲自前来,似乎就是要看看下官究竟死没死。另外,下官收集的证据里也有俩人的来往信件,字里行间全是对于土地变革之法的不满。” “你说的土地变革之法本宫也有耳闻,去年杭州府知府进京述职,呈上的年收账目里就有你们富阳的。”褚元祯接过话茬,“富阳的账目漂亮,良田的产值喜人,但是,此事却没呈到陛下的案头,你可知为何?” “为何?”杨儇诧异地抬起头,“下官是特意附上的!” “杨大人似乎不会做官啊。”褚元祯眼皮都没抬,“如果本宫没有记错,这土地变革之法乃是收回原本属于私人的土地,由你们县衙统一管理,杨大人收了王家的地,才拿出两成作为补偿,而王家本来可以挣得十成的。” “哪里来的十成!”杨儇一时心急,不由得提高了音调,“他王家占着近百亩‘天’字号地1,原本可以养活上百人,可王正甫这个老狐狸精于算计,根本不愿意雇人打理,半数良田就这么荒着!百姓手里只有‘人’字号地,辛苦一年还不够喂饱自己的肚子,朝廷的赋税收入不能降,我们又能去哪里凑银子、补窟窿?!” “杨大人的意思是……此事是朝廷的错?”褚元祯抬起头直视着他,“杨大人可知,普天之下皆是王土,王家的‘天’字号地乃是祖上所得、朝廷所赐,便是陛下想要收回,都得先由内阁拟诏。你一个小小的县令,胆敢动士族的土地,行事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王家杀你,不冤。” 杨儇身子一震,站了起来,他内心似波涛翻涌,却又不敢擅自离席。 成竹见了,慌忙将人按回座上,“杨大人先坐下,殿下……定是有别的意思。” 褚元祯哂笑一声,“本宫言尽于此,没有别的意思。” 一顿饭吃到现在,杨儇筷子还没动,他沉默许久,终于拿起酒杯,“下官自幼喜都史书,早知变革不会容易,常常伴有流血乃至身死。下官坚持推行土地变革之法,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从富阳逃到京都,也算是流过血了,明日,下官便去登闻鼓院,不得说法决不罢休,此事就不劳五殿下费心了。”说罢一饮而尽。 话到此处,倒是蔺宁笑了出来,“子宁,说正事吧,莫再试探杨大人了。” 试探? 杨儇倏地瞪大了眼,“五殿下在试探下官?” “嗯。”褚元祯将剥好的鱼肉放到蔺宁面前,拿手帕擦过手指,才道:“余杭是临河王氏的封地,杭州府知府进京述职时,一举一动都被王氏盯得死死的,那个王正甫之所以敢这么做,不过是仗着背后有王氏撑腰。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杨大人可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何人?你要去登闻鼓院击鼓鸣冤,可你的冤主是王氏,是大洺的五姓门阀,此事非同小可,本宫自然是要试探一下杨大人的胆识。” “是、是该试探。”杨儇终于缓过神来,“那、那下官该做些什么?” “等。”蔺宁缓缓开口,“委屈杨大人,这些日子就呆在府里,安安静静做一个‘死人’。待时机合适,自然会让杨大人起死回生。” 第82章 话到此处, 便是明明白白告诉杨儇:朝中之事自有旁人斡旋,于他,只需听从吩咐即可。 用完饭, 杨儇由成竹引着去往后院, 褚元祯拉着蔺宁回了主院。 廊下黑漆漆的, 褚元祯刚想唤人点灯, 蔺宁抬手捂了他的嘴,“不要叫人。” “嗯?”褚元祯不明所以。 “不要——不要回去。”蔺宁的呼吸间带着酒气,他方才有些贪杯,这会儿脚底发软,干脆倚在了褚元祯身上, “自打眼睛坏了, 我几乎日日呆在屋里,太闷了, 好子宁,带我走吧,去哪都行。” 褚元祯禁不住他这般软磨,掐着腰把人抱住,问道:“想去哪儿?” 蔺宁踮了踮脚, 他觉得褚元祯又高了, 想亲却怎么也够不着, 急得出了汗。 褚元祯也渗出了细汗, 他抬手挡住蔺宁的脸,面上强装镇定, 带着人朝马厩走去。 静谧的夜里突然响起马蹄声。 早就过了城门落锁的时辰,守城的侍卫远远望见俩人一马快速驶来,刚想喝止, 抬头对上褚元祯的目光,惊得赶忙列队行礼,“五、五殿下,这么晚……” “开门。”褚元祯沉声道:“出了事我担着。” 城门轰然开启,蔺宁双手扶着马背,在疾驰中转身回望,“宵禁……” 褚元祯没让他说完,俯首堵住了他的嘴。蔺宁本就不善骑术,这会儿又醉着,被褚元祯圈在怀里,在亲吻里无处可逃。 马儿一路朝前奔去,俩人在颠簸里越贴越紧。 蔺宁的衣袍乱了,褚元祯用手掌摩挲着他的后背,摸得他哪哪都热。 酒劲愈发上头,连扑面而来的夜风都是热的,蔺宁一把扯开褚元祯的衣襟,仰着脖子说道:“我们还没在马背上做过。” 褚元祯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半晌只落下一个轻吻,“别闹,这可没地儿给你擦洗。” 蔺宁不满地哼了一声,“你是不是不行?你若不行,换我。” “你激我也没用。”褚元祯不吃这套,淡定地回复:“你是不是饿了?等回府喂饱你。” 蔺宁快羞死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欲壑难填的小人,总想让褚元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全部都给自己。 丑时时分,他们跑到了最北边的草野,抬眼就是连绵不绝的群山,漆黑的苍穹在他们头顶如墨般展开。 褚元祯率先下马,把蔺宁抱了下来。俩人席地而坐,初夏的夜风卷过大地,风中满是劲草的清香,蔺宁贪婪地吸了好几口,觉得整个人都爽快了。 “等一等。”褚元祯在风里拥着他,“再有一个时辰,就日出了。” “我又看不到。”蔺宁瘪了瘪嘴,“你存心气我。” “我也看不到,这里是北面,太阳被山头挡住了。”褚元祯顿了顿,“但是,能看到天边一点一点亮起来。我会告诉你远处的山峰是什么模样,也会告诉你天上飘着什么形状的云,你想看什么,我都告诉你。” “褚元祯,褚子宁。”蔺宁突然正经起来,“等我的眼睛好了,我们去看日出吧。” 褚元祯没答话,默默地把人抱紧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突然炸出一抹金光,将流云都染成了明黄色,万丈山头霎时被点燃,昏暗极速褪去,现出火烧一般的金辉。 “金光破晓。”褚元祯贴在蔺宁耳畔轻语,“看什么都可以,有我在,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 富阳之事不宜耽搁,在褚元祯的授意下,内阁开始发力。 顾本青直接将富阳土地变革之法整理成册,在早朝时呈上,并犀利地指出杭州府知府“知情而不报”,怕是受人威胁。 此言一出,满堂错愕。 户部尚书谢逵当即跳出来反驳:“顾大人慎言!知府进京述职述的是民生百态,怎能揪着一点小小的功绩议论?威胁之说更是荒唐了,我大洺素来有法有度,何人这么大胆,竟敢威胁朝廷命官?” 顾本青看了他一眼,冷道:“谢大人当真不知吗?若如谢大人所言,知府进京述职述的是民生百态,那此等土地变革之法为何不述?富阳县一县的良田收成可抵其他两县之和,这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民生之大计吗?至于‘威胁’之说,更是无需下官多言,富阳地处何方、又是谁的地盘,谢大人应当最为清楚,谢大人,您不就是余杭人士吗?” 富阳表面隶属杭州府管辖,实际上整个余杭都是临河王氏的封地。顾本青话里话外针对的人是谁,谢逵心知肚明,但他能做到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便是王氏保荐的,因此这会儿他打碎了牙齿也得替王氏说话。 “可笑!”谢逵立刻反唇相讥:“顾大人无论如何也不肯给个明白话,难道是心虚不成?前阵子折进去一个李家,如今想对王家下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人人都见不到旁人好,人人都想取渔翁之利,顾大人此番出头又是受了谁的指使呢?” 第87章 “没人指使。”顾本青丝毫不为之所动,利落地回敬道:“不过是想让陛下知道,我大洺境内还有此等大无畏之才,敢于从门阀士族的手里争来土地。” “争?”谢逵嗤之以鼻,“难道不是‘抢’吗?” 俩人在御前你一言、我一句,都是寸步不让。褚元恕坐在龙椅上由着他们争执,等到双方词穷了才开口,“好了,此事朕已知晓。朕以为,杭州府知府管着多个府县,有个别遗漏也是情有可原,算不得错,倒是富阳一事委实有趣,此地县令是何人?可传他入京觐见。” 皇帝要见地方官,这可是大事! 褚元祯自入殿起一直沉默不语,眼下听见“入京觐见”几个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如此,富阳县县令“身死”一事便瞒不住了,若皇帝不见,死十个八个县令都是无可厚非的小事,但皇帝要见,那这县令为何而死、怎么死的都得有个说法,即便杭州府知府有通天的本事,也找不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来入京觐见。 富阳一事,必能大白。 果然,半个月后,时任杭州府知府徐昌亲自入京请罪,请的是“无诏入京”之罪,徐昌背负数根荆条长跪于奉天殿外,顺便带来了富阳县县令被害的消息。 早朝上顾本青与谢逵再次吵了起来,只不过这回不同,隔岸观火的少了,不少人选择站在内阁这边。 “怎就这般凑巧?陛下想见,人就死了?来了个知府负荆请罪,这件事就能解决了吗?”顾本青有了旁人的支持,声音也洪亮了,“县令官阶再小,那也是朝廷亲封的命官,好端端地死了一个官员,竟然查不得了?” “结案文书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县令杨儇乃是遭遇仇家追杀,坠崖而亡,此案已结!顾大人一昧揪着不放,难不成还要开棺验尸?!”谢逵也急了眼,“逝者为大!顾大人想要邀功,也得对得起良心!” “逝者为大,此话不假。”一直立于旁侧的魏言征突然开口,“但既然是条人命,有些事情便糊弄不得。”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直冲要害。 “人命么……”谢逵愣了一下,“自然不能糊弄。” 魏言征没有看他,继续说道:“此案既然到了御前,就不该糊里糊涂地结案。下官任大理寺卿多年,结案文书从来写的明明白白,凶手为何人、又因何作案,这是对案子的交代,也是对逝者的交代。但富阳呈上来的文书中什么都没有,这是富阳当地官员的失职,也是杭州府知府督下不力。往高了说,地方官断案如此草率,丢的是大洺的面,打得是陛下的脸!” 这话说得如此重,褚元恕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十分认真地问道:“依卿之见,此案该当如何?” “查。”魏言征抬眸,斩钉截铁地回道:“既然是被仇家所害,那么仇家是谁、又因何事结仇,这些都必须查清楚。若地方上人手不足,又或断案人员能力有限,大理寺可以派专人前往,定能还亡者一个公道,给当地百姓一个交代。” 话已至此,众人又把目光再次投到褚元恕身上。 高处不胜寒。 褚元恕望着立在下面的百官,第一次觉得龙椅这么不舒服。他原来也是站在下面的,在下面时,他尚且可以左右朝中风向,费尽心思坐到这张椅子上,他竟然只能听着百官议论。 一个案子,查与不查,要听内阁的,要听六部的,要听大理寺的,就是不能由着自己,皇帝并非自由自在,他被“架”在了这张龙椅上。 褚元恕抬眼望去,望向自己原来经常站立的位置,如今那里站着一个人——他视为工具的褚元祯。他曾经以为自己捏住了褚元祯的脊梁骨,如今看来,自己的脊梁骨也被他人捏在了手里。 把富阳土地变革之法呈到御前的是谁?他当时为何会要求一个县令入京觐见?顾本青、魏言征又是谁的人? 褚元恕的脑中有了一个答案,他微微偏头,目光锐利地射向角落里的人——“子宁啊,此事关乎重大,朕只能交与你。你去查一查,富阳县县令杨儇,究竟得罪了何人。” 第83章 褚元祯领了旨, 不得不佯装去一趟富阳。 从京都到富阳,坐马车大约需要十日,但是走水路就不一样了, 不仅能避开偏僻的山路, 日程上也能快个两三日, 沿路的青山绿水更是值得一看。 褚元祯左思右想, 决定带着蔺宁一同南下,即便蔺宁的眼睛看不清东西,能出门散散心也是好的。 蔺宁知道后很是诧异,“我?你要带着我?我能做什么?” “你不需要做什么。”褚元祯给俩人收拾了几件便服,“我们扮成寻常人家出行, 到了富阳再绕回来。实则, 是寻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让杨儇入京,他在府里住了这些日子, 乍然出现委实说不过去,只有去一趟富阳,再将他带回京都,这件事情方能合情合理。” “我们?”蔺宁问道:“除了我和你,还有谁?” “成竹, 他要看着杨儇。”褚元祯顿了顿, “你……我会照顾, 人少才能掩人耳目, 我不想带太多随从,只会碍事。” “子宁啊。”蔺宁笑起来, “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 故意拖长的尾音暧昧绵长,让褚元祯再度红了脸。 * 翌日启程,一路南下。到了渡口, 褚元祯包下一艘画舫,四人扮作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儿,顺流南行。 船外烟波浩渺,偶有飞鸟啼鸣,舫内却是异常安静,随船侍女给几人添过茶,十分识趣地退下了。 杨儇有些拘谨,双手捧着茶杯坐得笔直。 褚元祯见他拘得难受,招呼道:“杨大人的棋艺如何?” “臭棋篓子罢了。”杨儇忙慌站起来回话。 “臭棋篓子也好,过来陪本宫下一局。”褚元祯示意他坐下,“我们今晚便可到嘉善,听说嘉善是个好地方,素来受文人雅士的青睐,不如就在当地寻间客栈,歇上一晚。输棋的人,当请他人吃酒,还要掏住店的银子,杨大人觉得怎么样?” “好说,好说。”杨儇哪敢推辞,赶紧在褚元祯对面坐下,“在五殿下府上白吃白住许久,下官心中有愧。论棋艺下官定然不及五殿下,合该在旁的地方尽一份薄力。” 成竹是个有眼色的,这会儿功夫已经摆上了棋盘。 而这棋局也是精彩,俩人看似是在对弈,实则胜负早已明了,倒不是褚元祯有意欺负人,实在是杨儇想得太多,当真把生死放到了棋盘上。 一局下来,杨儇已是汗流浃背,褚元祯落子时并不走心,依旧赢得轻松。 傍晚时分,四人在渡口上岸。这会儿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沿街的摊铺酒楼已经点上了揽客的红灯笼,街市上更是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隐约还能听到乐坊的琴瑟乐鸣。 褚元祯拉着蔺宁走在前面,杨儇悄悄在后面拽住了成竹的衣袖,“这个……可否借我一些银子。” “啧?没钱?”成竹挑了挑眉,“那你方才为何要应下?还故意输棋?” “我敢赢么?”杨儇反问,“换了是你,你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殿下不是那般小肚鸡肠的人,你纯纯会错意了。”成竹说着,伸手摸出钱袋,“回京记得还我……” 他本想掏几块碎银出来,哪知杨儇带着钱袋一并夺过去了,“还!一定还你,贴利还你。” 好在嘉善并不宽广,能选的客栈也不多,眼下这间瞧起来像个实惠的。杨儇将钱袋攥在手心里,狠了狠心,对掌柜的说道:“住店,两间上房,两个通铺。再来一些素菜、牛肉,配上一壶好酒,要五年以上的陈酿。” “倒是不必这般铺张。”褚元祯立在一侧,“开一间上房即可。” “无碍。”杨儇嘴硬,“这点银子……还是有的。” 褚元祯看了一眼,认出那是成竹的钱袋子,心里已然有数了。 成竹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思,使劲儿地朝着杨儇使眼色,然而杨儇并不理会,坚持说道:“殿……两位大人总得住上房,就开两间。” 褚元祯看不下去了,叹了口气,“你在我府里住了这么久,当真毫不知情?我要你开一间,自有我的用意。” 说罢,熟练地揽过蔺宁的肩膀,将人搂在怀里——走了。 杨儇瞪圆了双眼,他自然是毫不知情的,他怎么可能知情?自那晚之后,他老老实实地遵照蔺宁的吩咐做个“死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饭菜都是由下人送到屋里,他窝在后院里不见人,哪里能知道这些事情? 成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我方才同你使眼色,你没看到?” “我哪知道……”杨儇恍然大悟,“所以那日你欲言又止,说什么‘京都遍地都是’,原来是这个意思!” “小心说话!”成竹赶紧捂住他的嘴,“主子们做事不避着,但也不会逢人就说,你我知道即可,切莫宣扬出去,更不可在背后嚼舌根子。” 第88章 当天夜里,蔺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用手指捏着褚元祯的耳垂玩,轻声说道:“你今天吓到杨儇了。” “他不是个胆小之人,只是识人辨事的眼光差了一些。”褚元祯由着他折腾,“来日奉天殿上对峙,那才是重头戏,他若没点胆量,怎么与王氏的人斗?” “他只是个县令。”蔺宁顿了顿,“你看中枢这些大臣们,哪一个是善茬?此事牵扯甚广,仅凭杨儇一人之力未必能有胜算,那个王正甫定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王正甫不是威胁,等富阳之事闹到御前,无需任何人出面,王家自己就会弃了这枚棋子,以此来保全整个宗族的利益,而我想的是——”褚元祯突然打住了话头,反手捏住蔺宁的手腕,“我的耳垂,好玩吗?” “好玩啊。”蔺宁笑得欢,“人们都说,耳垂大了才有福。你堂堂一个皇子,却生了副小耳垂,福气都去哪里了?” “都用来寻你了。”褚元祯松开手,夹起蔺宁的面颊,“你准备什么时候向我母亲提亲?嗯?聘礼都替你备好了,不用你出一个子儿,我倒贴。” “这可难了。”蔺宁佯装叹气,“宁太妃还没接受我呢。” 俩人无声无息地接了个吻,蔺宁倒在褚元祯的臂弯里,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褚元祯抱着人,缓缓开口:“不难,等富阳的事情结束了,我再去求一求,母亲会同意的。” “用得着你?”蔺宁屈指弹了下他的脑门,“是我要娶你,我去求宁太妃。” 初夏的夜风已经有了暖意,开着窗户也不觉得冷。蔺宁沉默少顷,又道:“你方才只说了一半,如果富阳之事闹到御前,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褚元祯笑了一下,“我是个心善的大好人,想帮一帮我的‘好’兄长。” “你才不是。”蔺宁一针见血,“你巴不得褚元恕死呢。” “怎么会?我可是念着兄弟之情呢。”褚元祯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想看看,褚元恕能做到何种地步。当日四哥一事,我知他从未真正地放下,宽恕处理是父皇的遗愿,即便褚元恕想一查到底,也不能做得太过。还有一个原因,四哥背后站着整个王氏,康嫔——现在应该称其康太嫔了,也不是个好惹的主。但是借着富阳之事,总能把王家的铜墙铁壁撕开一条血口,这条血口要不要撕得大些,就看褚元恕敢不敢动手了。” “他怎么不敢?”蔺宁立马接茬,“他连李家——” “李家不同。”褚元祯把手指压在蔺宁嘴上,“李家那是犯了大忌讳,太后垂帘听政,私下笼络重臣,李鸿潜又紧握兵权,这是要架空皇权啊,换了谁都急眼。但是王家聪明着呢,土地的矛盾自大洺建立初期便存在了,岂是一日能解决的?褚元恕要动手,那就是朝着门阀士族挥刀子,这是连父皇都不曾做到的事,所以我才说,看看他能做到何种地步,一步出错,激起众怒,他连自己都保不住。” 说罢,将手指抵进蔺宁口中,轻轻搅弄了几下,蔺宁顿时说不出话了。 “在这里……”褚元祯轻声说道:“不准想别的事情,我们是来出游的。” 富阳一事就此摊开,表面上是官与民争夺土地,背地里却涉及了方方面面。士族的土地都是祖上立功、朝廷褒奖,这些士族或许并不在乎良田的产值,也不在乎天下还有多少人饿着肚子,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土地不能被其他人夺了去,尤其是杨儇这样的人。 奉天殿向来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谁知道回京后会发生什么,不如抓紧了这片刻的安逸,好好享受。 褚元祯翻了个身,把蔺宁压在身下,从后面把他紧紧地扼住,深得蔺宁险些叫出声来。 前半夜大汗淋淋,这间客栈的床实在不舒服,又硬又小,俩人都施展不开。褚元祯顾着明日还要赶路,只做了一回,蔺宁也早就习惯了被人伺候,擦拭时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第84章 翌日, 杨儇特意起了个大早,到周边细细走了一圈,这才返回客栈。回来时见成竹坐在大堂用饭, 上前打了招呼:“两位大人起了吗?今日何时动身?” “你吃了吗?”成竹咬了一口灌汤包, 答非所问, “他们厨子的手艺真心不错。” 杨儇蹙了蹙眉, 招呼跑堂又要了一笼包子,说道:“我给两位大人送上去,顺便问问……” “哎——别。”成竹伸手给拦下了,“你吃你的,主子们这会儿醒不了, 稍后我给他们送上去。” 杨儇点了点头, 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他昨日知道了褚元祯和蔺宁的关系,大致也明白为何“这会儿醒不了”, 于是跟着坐下来用饭。 半柱香后成竹吃好了,用食盒装上一笼包子,又要了两碟小菜,提着上了楼。 褚元祯起的早,他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袍, 坐在一侧的榻上想事情。成竹敲门进去, 见里面的床上还拉着帘子, 也没出声, 悄悄地把食盒摆到了桌上,退到一侧。 “有事?”褚元祯抬眸看了他一眼, “在这儿说。” “回禀殿下,有消息了。”成竹压低声音,“富阳那边现在由县丞吴贵接管, 这个吴贵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知道您要过去,眼下正巴巴地等着呢。” “让他等,等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才有趣。”褚元祯慢悠悠看向窗外,忽而话锋一转,“我们出来这些日子,有人跟着吗?” “没有。”成竹摇了摇头,“按照您的吩咐,裘千虎驾着马车沿官道一路南下,每到一个地方,就用您的牙牌入城,人们都以为您在车上呢。当地官员中但凡上门求见的,也被裘千虎搪塞了过去,没人想到您会改走水路。” “看来此法还是管用的,等到他们觉出端倪,我们也差不多到地儿了,你注意不要让杨儇暴露。”褚元祯顿了顿,“杨儇——怎么样?” “他——杨大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请殿下放心。”成竹反应极快,知道褚元祯想问什么,回话也是捡着重点说,“杨大人方才还问呢,何时动身?” “不急。”褚元祯看向床的方向,问道:“在府里时,太傅一般几时起身?” “太傅起的晚些,多半都是巳时才起。”成竹摸了摸头,想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就听褚元祯道:“好,那我们过了巳时再动身。” * 蔺宁果然睡到巳时才醒,然而醒是醒了,穿衣用饭又是一阵折腾。褚元祯给他接水擦面,刚转过身,发现人又躺下了,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可劲折腾,折腾死我算了。” “折腾死我算了。”蔺宁重复了一边,“这话该我对着你说,咱俩谁折腾谁,你心里没数吗?” “有数。”褚元祯难得服软,伸手在蔺宁的腰间轻揉着,好声说道:“我知错的,但成竹和杨儇还等着呢,总不能将他们晾着不管。” 蔺宁一听这话立刻坐了起来,弯腰蹬上靴子,“糟糕!我都忘了还有他俩!” 褚元祯不紧不慢地补充道:“莫慌,他们都是明事理的。” 两个“明事理的”此刻就候在外面,却是半点儿也不敢催。 一炷香后,四人寻了个茶馆坐下,褚元祯要了一个雅间,方便说话。 铫子中的水咕咕冒泡,根本无人在意,成竹铺开一张余杭地形图,指着嘉善的位置说道:“如今我们在这,一路向着西南走便可直达富阳,但是沿途必得经过杭州府,难保不被有心人识出身份。” “徐昌入京请罪前肯定做足了安排,我们不能踏入杭州府的地界。”褚元祯在地形图上点了一个位置,“这里——从这里入湖州,直接返京。” “不去富阳?”杨儇诧异道:“若是不去富阳,如何令人信服?” “怎么不能令人信服?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入富阳查案,这查案么,既可大张旗鼓地查,也能悄无声息的查,便衣查案也是有的。何况,我们本就是做做样子,主要目的是让你名正言顺地入京,只要中枢的人相信我们去过富阳,此事便算成了。”褚元祯的目光还在地形图上,“再往前走就不能走水路了,我们一行四人,终究太过显眼。” 杨儇还没习惯与褚元祯面对面的谈话,此刻有些发憷,几度欲言又止。 褚元祯察觉到了,抬眸看向他,“但说无妨。” “下官相信殿下,就是——”杨儇深呼一口气,“下官当年秋闱时曾有幸得时任布政使的窦大人指点,如今布政使司的衙门就在杭州府,可否请殿下绕道那衙门中走一趟,请窦大人出面……” “你请他出面做什么?”褚元祯打断他,“如今这个局面,一切动作都意味着站队。让他出面替你说话,无疑是将他架到了王家的对立面上,来日,临河王氏若想报复,他这个布政使的位置就难以坐下去。他于你有着提携之恩,你确定要这么做?” 杨儇一惊,不敢再接话了。 褚元祯继续说道:“浙江布政使窦广义,杭州人士,出身当地一户书香世家,窦广义的祖父曾是开学堂的,窦氏学堂至今仍是小有名气。杨大人,你可能不清楚,杭州府知府徐昌就是窦氏学堂的门生,虽没有证据表明徐昌入仕与窦广义有关,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肯定比你想的深。” 第89章 “竟是这样!”杨儇低下头,难捱地搓着双手,“下官,下官……” “本宫没有说窦广义一定有问题,他能做到布政使自有他的能耐,朝廷用人也不是全看出身。”褚元祯话锋一转,“我们言归正传,今日午后动身,保证三日内抵达湖州,最晚十日,必须回京。徐昌入京请罪,是把人们的视线引到京都,好让王家有时间销毁罪证;我们将计就计,对外有裘千虎做掩护,当人人都以为我们被案件困在富阳时,我们已经带着唯一的人证抵京了,他们慌不择路就有可能露出马脚,届时连着徐昌这个知府一齐端了。” 几人说话时,蔺宁就在旁边听着,他没办法看清地形图,只能沉默地坐在一侧。褚元祯像是察觉到什么,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掌,问道:“大致就是这样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蔺宁一怔,脑子还来不及转,“我没有……” “再想想。”褚元祯看着他,“你一贯是个心思缜密的,想到什么,就说出来。” 蔺宁听了,当真细细想了片刻,这才开口:“所谓‘做戏做全套’,对外还得做得真一些。我们得在富阳搞出一些动静,最好派个人蹲那儿,实实在在地抓些人回来问话,这才显得真实可信。” “让裘千虎在富阳多逗留一些日子。”褚元祯看向成竹,“这就传信。” “还有——”蔺宁又补充道:“抓人时坏人要抓,好人也要抓,要让其他人觉得,五殿下在富阳碰了壁,查案不顺什么都不顺,已经到了疯狗乱咬人的地步。” 成竹执笔的手一顿,抬起头看着褚元祯。 “写。”褚元祯丝毫不在意,“叫裘千虎看着发挥。” “也不能发挥太过。”蔺宁赶紧制止,“毕竟富阳那边只他一人,时间久了总会叫人起疑。佯装抓两个人,问一问,千万不可闹出什么事端来。” “放心吧,裘千虎是我亲自选的人,靠得住。”褚元祯一语双关地说道:“我看上的人,总不会错的。” 这头成竹封好信口,褚元祯也敛了笑意,一改方才神色,“如今这事也不是十拿九稳,一旦闹到了奉天殿上,以王家人的机敏聪慧定会断尾求生,而王正甫就是王家舍弃的那条尾巴。但是,即便没了王正甫,土地变革就能继续下去吗?京都的门阀士族们怕是不会同意,如果放任富阳进行土地变革,就等于默认了他们祖祖辈辈继承下来的土地可以被无故收回,甚至征用。杨大人是读书人,自然知道这些土地多是赏给皇亲国戚、勋功大臣的,我大洺先祖一早便定下过‘官田不得买卖’的祖训,若是执意变革,定会饱受非议。” “饱受非议又如何?”杨儇的神情有些激动,“殿下没见过万顷良田被荒废的样子,也没见过耕了一年的地里结不出粮食的惨境,可是下官见过。下官当然知晓‘官田不得买卖’,但官田也好民田也罢都要种出粮食才有意义!若是一县有良田万顷,百姓却顿顿喝米汤果腹,那才会真正地招来非议!下官……绝无破坏祖训之意,只想多做一些实事,不让良田荒废,便是实事。” “你这些话,留到奉天殿上说,在陛下的前面说。”褚元祯不带感情地说道:“届时,若你孤立无援,以顾本青为首的内阁自会为你说话,此事本就是由内阁呈至陛下案头的,也应由内阁收尾。只是,除内阁外,不会再有其他人为你发声,中枢官员不会站队,这个道理杨大人应该明白。” “下官明白。”杨儇起身,行了一礼,“下官深知,内阁肯出面,也是五殿下暗中斡旋的结果,下官一定谨记这份恩情,来日结草衔环必当重报。” “这不是恩情,亦无须回报。”褚元祯向后靠到了椅背上,转头望着窗外,“杨大人,京都不是个良善之地,你偏偏要闯进来,既然如此那就活下去。十日之后我们抵京,终是有场硬仗要打,余下这些日子,不如先享乐吧。” 再看窗外,日头正盛,正是一派春和景明之象,倒真应了那句“千里莺啼绿映红”。 第85章 褚元祯一语成谶, 自杨儇入了京都,奉天殿上便再没消停过。 起初众人尚能维持体面,王正甫贿赂官员、雇人行凶的证据确凿, 便是天王老子出面也不可能指黑为白。临河王氏的现任家主叫王昰, 建元帝在位时就已拜至太保, 亦是四皇子褚元苒的外祖父。王昰聪明, 一早便撇清了王氏与王正甫的关系,称其“多行不义必自毙”,有了这句话,百官纷纷站出来对其口诛笔伐,更有甚者褒赞杨儇为清官典范。 褚元恕顺水推舟, 赐王正甫斩首之刑, 王家男丁皆流放边境,女眷悉数被贬为娼妓。而后, 又命杨儇返回富阳,继续担任县令之职。 不曾想,杨儇一头磕在了奉天殿的金砖上,高声道:“下官斗胆,恳请陛下允许下官继续推行土地变革之法。” 此言一出, 殿上群臣顿时一片哗然。 就如褚元祯先前推断的那般, 若此事针对的只是王正甫, 百官们自会站在杨儇这侧, 但若扯上了“土地变革”这顶高帽,局势可就说不准了。 褚元恕还没开口, 户部尚书谢逵已经站了出来,“杨大人是地方官,对土地的事情可能不甚清楚, 户部替陛下管着全国的土地,因此谢某略知一二。这土地之事嘛,不是杨大人动动嘴皮子便能定下的,杨大人此番动的是王正甫家中官田,而官田素有‘不得买卖’之说,即便是官府也无权收了去。譬如今次,王正甫既已伏法,那家中田地便会被户部悉数收回,来日再由陛下赐给其他有功之臣。” 谢逵面上客套,杨儇也不好失了礼数,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礼,才道:“谢大人所言之事,下官还是清楚的,只是下官有一疑问,这收回的土地该如何处理,就这般任其荒着吗?” “当然不是。”谢逵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只要手中的银钱足够,便可向朝廷租来耕种。” “只要手中的银钱足够?”杨儇哂笑一声,“那么下官也送谢大人一句话吧,谢大人久居京都,看过了堆金积玉,当真是不了解地方百姓过着怎样的日子。仅我富阳一地,家中有田者只占十分之一,无田而佃耕者占十分之九。一亩所收,多的不到三石,少的只有一石,田租重者每亩一石二三斗,轻者也有七八斗,有的人今天交租,明天乞讨。长此以往,老百姓不敢再租耕地,没有耕地就没有收入,又何来‘银钱足够’一说?” 言罢,杨儇再次跪了下来,抬起头望向褚元恕:“下官恳求陛下为民生大计考虑,为天下百姓着想,只要陛下肯点头,便是有再多阻碍,下官也定当行而不辍。” “可笑!杨大人这是什么话?难道陛下不点头,就是不为民生大计考虑、不为天下百姓着想?!”谢逵故意抓了杨儇话里的漏洞,“说起来,此事皆有杨大人私自回收官田而起,陛下没有追究杨大人之责,是为大度,杨大人不但不谢恩,还想要得寸进尺吗!” 杨儇并不理会谢逵的挑衅,只是看向褚元恕,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像是执意要得到一个答复。 褚元恕终于开口,“此事再容朕想想。” “陛下。”王昰此时站了出来,“可否容老臣说两句?” 褚元恕没应,偏过头打量着他。王昰与蔺宁一样位列三公,在这殿上的份量举足轻重,但他又与蔺宁不同,他是临河王氏现任家主,即便没有“太保”这个头衔,他一样能在官场上游刃有余。褚元恕摸不透王昰要说什么,却不能断然拂了他的面。 王昰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他没等褚元恕点头,径直走到杨儇面前,当着一众大臣的面微微屈下身子,“这件事情,我临河王氏难辞其咎,那王正甫说起来也算是我王氏旁支,怎奈他做事如此混账!杨大人,今日便由我这个老头子做主,富阳百姓的佃租,我王氏一力承担,至于收成,则分毫不取,您意下如何?” 他态度谦卑,言辞之中满是恳切,杨儇几乎要应下了,却听褚元恕突然一声厉喝——“不可!” 众人都被这声“不可”吓了一跳,褚元恕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冷冷地将他们挨个扫视一遍,“如今这奉天殿上到底谁人做主?朕已言明,此事容朕想想,是朕表达得不够清楚吗?还是众卿着急替朕分忧?”他又看向王昰,“朕以为,此事由谁而起,自由谁来担责。王大人硬要将此事揽到自家身上,是觉得心中有愧还是当中另有打算?抑或是……你们临河王氏家财万贯花也花不完?!” 群臣皆跪,王是更是俯伏在地,“陛下此言,当真是冤枉老臣了!” “是吗?那便是朕会错意了。”褚元恕不带感情地说道:“朕,还要向你赔不是了。” 王昰自知一时不察,触了褚元恕逆鳞,只得把头埋得更低。 褚元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把目光投向殿中的其他人,“所谓殿前议事,重点是在一个‘议’字上面,各位都是我大洺的能臣重臣,不妨各自说说,此事,应做何解?” 第90章 话音落地,却是无人敢言。 褚元恕为东宫时得了一个“贤”名,众人皆知他谦逊有礼,殊不知他亦有阴狠的一面,他的阴狠在拔除李家时展现得淋漓尽致,从此朝野内外无人不知这位新帝的手段。 自古帝心难测,众人拿不准褚元恕的意图,自然不敢出声。 良久,只见内阁首辅顾本青上前一步,说道:“老臣以为,富阳县县令的请求可以应允。老臣看过富阳县去年全年的年收账目,仅富阳一县收成便可抵其他两县之和,如此做法若是能在全国推行,于百姓而言将是天大的利好,同时,我大洺的税收难题也能得以缓解,是个百利而无一害的好法子!” “顾大人说笑了,顾大人口中的‘百利而无一害’,怕是欠缺考虑。”工部侍郎墨宗迟也站了出来,“今日陛下允我们殿前议事,那下官也斗胆说两句。我墨氏虽比不上王氏那般拥有家财万贯、良田万顷,可毕竟祖上也曾沐浴皇恩,或多或少攒下了一些基业。如今叫我们把名下的田地让出去,这好歹的总要给个说法,若像富阳县县令那般只给两成税收作为补偿……顾大人,您去问问,谁家愿意这般做?还不如留在手里。” “墨大人在乎的只是银子?”顾本青气得握紧了双拳,“当真不在乎百姓的生死?” “这又是哪里的话?顾大人休要断章取义!”墨宗迟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主儿,“这些田地都是祖上立了功勋、拿命换的,我等后辈怎可轻易拱手相让?若是能拿出个让我等信服的租佃条例,莫说田地,就是铺子、家宅,我等也是愿意!” “好一个‘祖上拿命换的’!墨大人说来说去,不就是要银子吗?”顾本青提高了声音,朝着龙椅跪下身去,“墨大人口中的‘租佃条例’,内阁愿意拟写!三日之内必定呈到殿上,还望陛下恩准!” 矛头又抛回了褚元恕这里,无数目光再度汇聚于此,朝中的势力已然清晰明了。 以五姓为首的世家官员不肯让步,口口声声讨要一纸“租佃条例”,而寒门出身的官员在奉天殿上向来立不住脚,只是眼巴巴地望着顾本青,期盼这位年近致仕之年的老臣能够翻转局面。 半晌,褚元恕坐回到龙椅上,“好,三日之后,内阁呈上租佃条例,届时再做商议。” * 这三日不好过。 奉天殿上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杨儇此番一鸣惊人,下朝之后便被“请”走了,褚元恕特意派了专人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 蔺宁得到消息心急如焚,本想等着褚元祯回来问个清楚,不想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褚元祯留宿宫中的消息,据说一同被留下的还有顾本青,顾本青带着人宿在了内阁大院,誓要在三日之内拟出一份租佃条例。 朝野内外,人人都在苦等。 京都入夏就变得燥热起来,即便到了夜里也让人觉得难耐。褚元祯只着了一件内袍,坐在院子里抬头看月亮,这处院子是褚元恕为他安排的临时住所,他知道褚元恕一定会来。 果然,没过多久,院子的大门便被人推开了,褚元恕信步走了进来。 “堂堂一国之君,竟是自己来的?”褚元祯抬眸看了一眼,“难得。” “你藏在府里那位,前前后后派人问了三回,你回不去,他急坏了。”褚元恕似笑非笑,“你说,朕要不要把他也请进宫?” “你若动他——”褚元祯站了起来,“我就不再是你的刀了,而是刺向你的刀。” “哈哈哈哈。”褚元恕仰头大笑,“你这性子,还是这般开不得玩笑,无趣极了。不过你放心,即便你这般威胁朕,朕也不会同你置气,你是朕的刀,这一点不会改变。” 说罢,他环视四周,视线落在枯萎的花木上,忽而像是被勾起了心事,“五弟啊,你记得这里吗?这是朕以前的住所,那时朕已被封为太子,却没有挪居东宫,就是在这个小院子里,你当着宁妃娘娘和皇后的面质疑朕‘身份不正’,宁妃娘娘拿着竹板打你,叫你跪下道歉,你确实跪下了,却死活不松口。也正是经历了这么一遭,朕才离开这里,真正入主东宫,说起来朕还得谢谢你。” “这么晚了,你过来难道是叙旧的?”褚元祯直视着他,“还是过来假装兄弟情深的?” “这话真伤人啊。”褚元恕抬眸直视回去,那目光似要将人灼穿,“不过,你说的不假,朕深夜前来,并不想假装兄弟情深,朕来向你讨一句实话——杨儇入京都陈情,顾本青殿前进谏,包括内阁一系列举动,这桩桩件件,是不是都是你在暗中操纵?” 院中寂静。 俩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躲闪。他们自出生起就在较量,褚元恕顶了太子之名,而褚元祯则占尽偏爱。即便是在此时此刻,皇位之争早已尘埃落定,俩人之间的争斗却仍未结束,他们早就成了扎在对方心里的那根刺,深入骨血,不死不休。 过了许久,还是褚元祯率先移开视线,他低下头,似是微哂,“你不是都猜到了吗?” “你承认了。”褚元恕自嘲地笑了一声,“为何?朕对你不够宽容吗?你府里藏了一个冒牌货,朕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不见,而你竟然在背地里谋划这种事情!到底为何?!” “因为我是你的刀啊。”褚元祯面色不该,“如今的大洺,你当真以为皇权就是天?你想想父皇是被什么逼死的,他一生致力于维系门阀和谐,坐在那个位置上,却不敢行丝毫冒进之举,你也要步他的后尘?或被门阀牵制至死?而今不一样了,富阳土地变革是个契机,只有削弱门阀的势力,你的位置才能坐得稳——我的好哥哥,你我虽无血缘之亲,但我确实是在帮你,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第86章 褚元恕停了早朝, 他把自己关在奉天殿里想事情,殿外求见的嫔妃来了去去了来,他统统拒之门外, 这些嫔妃大多是门阀之后, 被送进宫也是怀着拉拢的心思。褚元恕觉得可笑, 男人在奉天殿上争得面红耳赤, 还要把家中女眷送到宫中争宠,前朝后宫,无孔不入,他突然想起了褚元祯的那句话——“只有削弱门阀的势力,你的位置才能坐得稳”。 只有削弱门阀的势力。 建元帝重视权力的集中, 他将五姓世家圈在京都之中, 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然而终其一生都要与之缠斗。 褚元恕抬头望向窗外, 红墙黄瓦挡住了一半的天空,换来了世间至高无上的权柄。如果权柄在手……他想做一件事,一件历代帝王都不曾做过的事。 这三日过得飞快,日月交替好像只是瞬息的事。 这三日也发生了很多事情,皇宫之外关于土地变革的传言已是甚嚣尘上, 茶馆说书匠大张旗鼓地宣扬土地“充公”论, 搞得牙行的生意都比往日里兴旺了几分, 已经有人开始用闲置的地契置换银两了。 人们在等, 等着皇帝一锤定音,褚元恕也在等, 等着内阁给他呈上“租佃条例”。 转眼已是第三日,顾本青说到做到,当真在日落前拟完了“租佃条例”。他将条例内容翻来覆去地看了多遍, 目光最终落定在“一田二主”四个字上。 一田二主,这是当日蔺宁提出的设想。 在此之前,大洺的土地只握在门阀士族和地主豪绅的手里,而“一田二主”重新定义了土地的所有权规划,它规定了佃农可以永久享有对土地的实际使用权,且这项权利可用来继承、出卖、抵押或者再出租。换言之,在“一田二主”的保障下,佃农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一笔可以用以继承的固有资产,甚至,产出剩余的额外利益也归自己所有。 初听此言时,顾本青只觉得蔺宁魔怔了,不然怎会生出这般疯狂的念头!但他很快就被说服了,转而佩服蔺宁的胆识。 这三日来,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将蔺宁当日的设想悉数落于纸上,再集合历朝历代土地变革之案例,这才有了眼前这份“租佃条例”。 顾本青今年六十有八,马上到了致仕回乡的年纪了,他在内阁蹉跎了半辈子,慢慢磨没了年少的意气。内阁是个不受重视的地方,他这个内阁首辅更是不被六部官员待见,本以为这条官路走到了尽头,不想却被褚元祯和蔺宁扶了一把,而正是这一把让顾本青决心一搏。 * 三日后再次上朝。 令众人诧异的是,久病不出的褚元苒竟然也来了。 建元帝膝下有三个亲生儿子,却把唯一的皇位给了褚元恕,至此三个亲生儿子不得不屈于朝堂一隅。老二褚元倬封王后隐居封地,真正过上了闲云野鹤的日子,从此不问京都诸事;老四褚元苒自府内管事通敌一事后便一直对外称病,已鲜少出现在众目之下,今次露面属实令人意外。 最后便是褚元祯。褚元祯环视四周,他也想不明白褚元苒为何此时露面,只隐隐觉得殿中的氛围有些不寻常——今日的奉天殿,更像是一个猎场。 第91章 褚元苒感受到来自身侧的目光,微微抬眸,冲着褚元祯偏头一笑,而后兄弟二人双双挪开了视线。 “众卿已经看过内阁拟订的租佃条例了,不妨各自说说,何处满意,何处不满。”褚元恕端坐在龙椅上,似是无意地一指,“户部对土地之事最为熟悉,户部先说。” “下官以为,不可。”户部尚书谢逵上前一步,“下官……” “好,朕知道了。”褚元恕打断他,话锋一转,“兵部,你说。” 兵部尚书祝广庭赶紧上前,“下官初读条例内容,尚有许多细节不明,但下官以为确有可行之处,切不可一棒打死。” 李鸿潜被罢免后,兵部尚书的位置一度空缺,这个祝广庭是个新面孔,原是湖广地区的布政使,因治水有功才被提拔至中枢。褚元恕抬眸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继而点了礼部的人回话。 礼部尚书伍子篱也持观望之态。 紧接着是刑部、工部和吏部。刑部尚书曹德是褚元祯的人,工部尚书许绅与褚元祯亦有交集,二人默契地选择了中立,而吏部是褚元恕自太子时期便收之麾下的,此刻更是不好直接表明立场。 “你们为官倒是圆滑,一个个的都懂得明哲保身,既然不敢直言进谏,朕要你们又有何用!”褚元恕站了起来,“其他人朕也不问了,却想问问两个手足兄弟,老四,你先说吧。” 褚元苒先是一愣,继而抬起头来,微微笑了一下,“皇兄无须在意臣弟的意思,臣弟今日前来,不过是出门透气罢了。” 他唤的是“皇兄”,也就没把自己放在臣子的位置上,又说自己是出来“透气”的,铁了心的不与任何一派扯上关系。换言之,褚元苒从头到尾就没打算参与这场口舌之争,他只是想坐山观虎斗。 褚元恕也笑起来,“逍遥如四弟,如此甚好。”说罢看向另一侧,“老五,这种得罪人的话还需你来讲。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条例的内容你也看过了,依你之见,是否可行?” “臣弟觉得,可行。”褚元祯上前一步,按规矩行了一礼,又道:“只怕臣弟觉得可行,有人觉得不行。一田二主,便是地主和佃农共享一块土地,二者虽身份、地位各有悬殊,但在土地的使用上却并无差异,佃农甚至可以通过‘继承’的方式将土地传给后辈,这在历朝历代从未有过,世家中人怎会轻易点头?”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是把火引到了京都权贵的身上。 王昰站了出来,“五殿下这般明嘲暗讽,怕是忘了自己的姓氏,我大洺素有五姓之说,褚、李、钱、墨、王,其中便是以燕云褚氏为首。暂且不说其余几家愿不愿意,便是五殿下来日授封藩王时,也肯在自己的封地上推行这土地变革之法吗?” “王大人此言有理。”墨宗迟紧随其后接过话茬,“三日前的早朝上,下官曾说,若是能拿出个让我等信服的租佃条例,莫说田地,就是铺子、家宅,我等也愿意倾囊倒箧。但是这份条例的内容委实可笑,世家的利益岂容一个言官定夺?恕我等不能接受!既然五殿下觉得可行,不妨为我等做个表率?” “当然可以。”褚元祯正色道:“那就请王大人和墨大人出点力,为本宫讨来封王诏令,只要诏令到手,本宫便动身离开京都,再不做这碍眼之人了。” “五弟,一码归一码,你想过那逍遥快活的日子,也得先问问朕放不放你走。”褚元恕出言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他再次环视一周,最后望向顾本青,“这份条例是内阁拟下的,而今朝中重臣对此多有不满,顾卿,你当如何?” 顾本青站了出来,他今日还没发过一言,自上朝起就静静看着,将一张张虚伪做作的面孔尽收眼底,如今再听众人争执,只觉得这你来我往里皆是满满私欲。他垂着首,心也一点点凉下去。 “重臣不满……”顾本青缓缓开口,“是不满地主和佃农可以平起平坐,不满属于他们的利益被生生分剥了去,不满这片广袤大地之上再无士族专权!当年褚氏四处征伐,是王氏散尽家财凑齐了军饷,大洺初建无人可用,是墨氏不拘一格纳白丁为才。彼时的五姓,也曾承诺与大洺百姓共生,不过数十载,五姓后人竟成了这般模样!你们顶着世家之名,却没有世家的担当,更没有自己祖辈的样子!当真是叫我这个外人看足了笑话!” “顾大人休要胡言!”许是被戳痛了,王昰面上浮现怒色,“我王氏……” “王大人!”顾本青厉声打断他,“老臣还没说完!史书有载‘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大洺的天终究不是五姓的天,不是士族门阀的天,而是千千万万百姓的天。今日殿上进谏,亦是为天下百姓请命,土地变革于民生有益,实乃益国利民之良策,重臣不满,属实无奈。内阁势微,我亦人轻,若是生谏不能,那便唯有死谏——”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顾本青已朝着一侧的盘龙柱撞去,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重响,他就那样倒在了众人眼前。 血花迸溅。 死寂之后是满堂惊呼,褚元恕惊得后退半步,差点跌倒在龙椅上,冠上的旒串挡住了视线,让他只能看到满眼殷红。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传太医”,褚元祯最先冲上去,把顾本青扶了起来。 “五……殿下……”顾本青的声音几不可闻,“只能……到这了。” 他整张脸上布满了血水,双眼已看不清东西,仰身望着遥不可及的庑殿顶,缓缓地抬起了手臂。 “太医马上就到。”褚元祯抓住他的手。 顾本青摇了摇头,他这一生不得志,大半辈子都隐于人后,唯有在最后一刻冲到了前面。文死谏,这是士大夫的光荣,他以一己之力把内阁抬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从此谁也不能说内阁中人都是无为的庸才。 “告诉……太傅……”顾本青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我没负他。” 第87章 消息是褚元祯亲自带回来的, 他怕传信之人嘴拙,又担心蔺宁知道了难受,下了朝便匆匆赶回府里。 蔺宁听完后一言不发, 向后慢慢地靠到了椅背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问:“褚元恕怎么说?” “说……”褚元祯艰难地开口, “留中,再议。” “我就猜到会是如此,我猜到那些人一定会反对,我猜到褚元恕会犹豫不决,只是——”蔺宁忽然停了下来, 像是被什么卡到了。 褚元祯紧张地望着他。他以为蔺宁听到顾本青死谏的消息会悲痛、会愤怒, 哪怕蔺宁因此闯到宫中大闹一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陪着, 但蔺宁表现得非常平静。 “只是,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无论如何都要讨个说法。”蔺宁沉思半晌,复又开口,“杨儇那边如何?” “褚元恕命他返回富阳, 继续任县令一职。今日下朝后, 满祥将他请去了偏殿, 这应是褚元恕的意思。”褚元祯留意着蔺宁脸上的表情, 补充道:“你且放心,成竹在宫门口守着呢, 定然不会让他出事的。” 蔺宁听了微微点头,转身朝向窗外。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只留下半边侧脸给褚元祯。 这一捱便到了晚上, 成竹带回消息,说杨儇又被留下了。 府中的气氛低沉,蔺宁晚饭时没怎么吃东西,褚元祯亲自去小厨房蒸了蛋羹,回房间时发现人已经睡了。 他把蛋羹放到桌上,转身灭了灯烛,轻手轻脚地上了床。俩人之间宽得还能再睡下一个人,蔺宁没有像往常那般四仰八叉地躺着,他面朝着墙,呼吸平稳,好像睡沉了。 褚元祯全无睡意,他轻轻捻着手指,仿佛手上还沾着顾本青的血。 顾本青! 这个人怎么会蠢到以命相搏?!区区内阁首辅,不过只是个徒有虚名的五品官员,奉天殿上多得是三品以上的重臣,即便死谏又能怎样?世家会在乎一个言官的死活吗?世家只会嘲笑蝼蚁的不自量力。 明日上朝,金砖上怕是连一块血迹都不会留下,京都里最不缺的便是人,内阁首辅这个位置早晚会有人顶上。 简直是愚蠢至极! 褚元祯无声地坐了起来,他突然觉得无法呼吸,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再一次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为什么总有人在自己眼前离去? 他偏头看向蔺宁。 蔺宁和平日里不大一样,他背对着褚元祯,褚元祯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微微拱起的后背,背上的布料不知何时被汗水濡湿了。 褚元祯一愣,拿起枕边的帕子想要给他拭汗,俯身却瞧见一张满是泪水的脸。 蔺宁在哭,泪水从他的眼角溢出,流向一侧,与汗水交织在一起,糊得他满头满脸都是,像是被泡在了水里。 水深不见底,水底是想救却救不得的人。 昏暗里蔺宁忽地抽搐起来,如溺水之人那般拼命挣扎,紧抿的唇一张一合,像呓语又像在求救。 第92章 褚元祯初梦如醒,原来白日里蔺宁的镇静都是假象!他觉得自己笨死了,俯身把人抱进怀里—— “醒醒!” 蔺宁猛地睁开眼睛,感受到了褚元祯胸口的温度,身上的湿冷感一点一点褪去。他张了张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死的人应该是我。” 褚元祯感到心头被人捅了一下。 “应该是我……‘一田二主’的想法是我提的,条例的内容是我亲口说的,甚至……连重建内阁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写折子进谏的人应该是我,撞盘龙柱的人也应该是我。”蔺宁想从褚元祯的怀里挣脱出来,“全都……应该是我。” 褚元祯不许他挣脱,“不是你的错,我离着他最近,是我没拉住他。” 蔺宁泪流面面,脸上粘着湿发,几度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方才的几句话好像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把头抵在褚元祯的胸膛上,像个孩子似的哭得肝肠寸断,他知道自己这样很丢人,可他停不下来。 褚元祯翻了个身,把蔺宁全部纳入怀里,为他挡住外界的一切。俩人紧紧地拥在一起,褚元祯感受着胸口逐渐被浸湿,他一遍又一遍轻抚蔺宁的后背,沉声安慰道:“还有我,你还有我。” * 黎明时分下起了雨,雨水敲在木窗上噼啪作响,惊醒了沉睡着的人。 褚元祯半梦半醒,他忘了自己是何时睡着的,蒙眬中朝着身侧捞了一把,顿时惊醒了——空的! 蔺宁不在床上。 联想起昨夜的情景,褚元祯的心里好像被人插进一把刀,那人还用刀尖在他的心口窝上乱戳。 窗外的雨声愈发急切,这雨仿佛穿透屋顶浇在了褚元祯的头上,浇得他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他一跃而起,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在屋里寻了一圈,往外冲时差点撞上桌角。 天刚刚亮,裘千虎昨夜守夜,早上正是犯困的时候,抬眼见褚元祯散着发,如野鬼一般跑了出来,“殿……” “人呢?”褚元祯抓过他的衣领,吼道:“蔺宁呢?!” “太傅……”裘千虎艰难地指了指前方,“起、起了。” 这几日热了,院子里临时起了一个凉棚,这会却成了避雨的好地方。打眼望去,凉棚下面果真坐着一人。 “他眼睛又不行!你倒是跟着啊!”褚元祯急得语无伦次,拔腿就往凉棚跑。 裘千虎在后面撑伞,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褚元祯也没听清。 这头蔺宁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眉头瞬间拧成了结,“你怎么这样就跑出来了?” “你好意思说我?你……”褚元祯话到一半忽地停住了,“你方才……说什么?” “说你为何这幅模样跑出来了。”蔺宁从裘千虎手里接过油伞,“还光着脚?嗯?不知道穿鞋吗?” 褚元祯呆愣在原地,他赤脚踩在水洼里,本来觉得脚底冰凉,现在感觉浑身都热了,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蔺宁,“你、你——” “我能看见了。”蔺宁似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许是昨夜哭得太丢人,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哭得好,哭得好!”褚元祯激动地搂住了他,“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蔺宁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还在院子里呢,况且裘千虎就在一旁站着。他用没撑伞的那只手拍了拍褚元祯的后背,“好了,叫人笑话。”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裘千虎识趣地背过身去,“那个,我、我去小厨房催催,哎这帮人心里没个点儿,主子们还等着用早饭呢。” 褚元祯做了个“快去”的手势,想也不想,伸手将蔺宁打横抱起,迈开长腿就往屋里走。 “哎——都看着呢。”蔺宁佯装不满地抱怨着,“我这么大一个男人,被你抱着进屋,也太没面子了。” “雨大。”褚元祯丝毫不为所动,“小心湿了袍摆。” 他抱着蔺宁大步跨过水洼,拾阶而上,抬脚踢开屋门,“要面子啊?那下一次,换你抱我。” 屋门“吱呀”一声关上,褚元祯把人放了下来,却没松手,转身将蔺宁抵到墙角。 入夏本就闷热,他们捱在一起,身上渐渐都出了汗。蔺宁注视着褚元祯,从眉眼到鼻梁,又到唇角,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个遍,才道:“我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了。” “你这个负心汉。”褚元祯握着他的手腕摁到墙上,“负心之人是要遭报应的。” “我好怕啊。”蔺宁弯眼笑起来,重拾光明的喜悦令他欣喜,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爱人,仰头印上一个轻吻。 俩人又磨了好一会儿,褚元祯这才舍得把人放开,走到一侧换下淋湿的袍子。 蔺宁找了块干爽的帕子给他拭发,随口问道:“要不要泡个澡?” “来不及。”褚元祯坐在椅子上俯身穿靴,“土地变革一事悬而未决,杨儇还被留在宫中,今日朝上怕是又要出事,用过早饭我得快些进宫。” 说到这里,俩人同时停下手上的动作,褚元祯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转身看向蔺宁,“你如今完全好了,是不是不愿再呆在这里了?” 蔺宁低着头看他,“我愿意呆着这里。”随即话锋一转,“但不是永远地呆在这里——我要走出去,跨出这道门,走到奉天殿上,走到皇帝面前。我既要做你府里尊贵的主儿,也要做那个站在你身边的人。” 这话令褚元祯心头一热,前段日子蔺宁眼睛有疾,他整日焦躁不安,但也曾感到庆幸,庆幸这样的蔺宁不用卷入朝堂的纷争中,把人藏在府里,总能护他周全。如今再看,是自己狭隘了。 半晌,他站起身,再次把蔺宁圈在怀中,垂首咬了咬他的耳垂,“好,我答应你,你做什么都可以。但我们有言在先,危险的事情不能做,冒进的事情不能做,我们按军中条律来,你做事之前,得让我知道。” “查岗啊。”蔺宁笑起来,“凭什么要按军中条律来?你管着左右羽林,可我又不归你管。” “你归我管。”褚元祯固执地说道:“咱俩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你是我的妻,必须归我管。” 蔺宁的耳垂被褚元祯咬着,好像只要他不答应,褚元祯便不会松口。 俩人就这样紧密地贴在一起,最终还是蔺宁受不住了,“好好好,都依你,我归你管,你说了算——那,今日我想去一趟国子监,还请夫君为我备下马车,可好?” 这声“夫君”把褚元祯叫热了,也忘了究竟谁管谁,当下便唤人去准备。 蔺宁笑着看他,“这么痛快?也不问问缘由。” “不要小瞧了你夫君,所谓‘夫妻同心’,我自然猜得到你想做什么。”褚元祯顿了顿,忽而敛了神色,“你尽管放手去做,不管闹出多大的阵仗,我都给你兜着。这腌臜的鬼地方……是时候砸烂它了。” 第88章 再上朝时, 褚元祯没有看到杨儇的身影,殿上众人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各个都捂紧了嘴巴, 绝口不提土地变革之事, 倒是有官员站出来奏请, 要求尽快填补内阁首辅的空缺, 并呈上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无需多想便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褚元祯瞧不上这做派,也站了出来,“何须这般着急?前内阁首辅的尸身还未凉透呢,赶在这节骨眼上推荐新人,只怕是人选早就定好了吧, 便是续弦也没见过如此心急的。” 那奏请的官员被当面嘲讽, 顿时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咬牙切齿地瞪着褚元祯, “五殿下休要血口喷人!您是皇亲国戚,难道就能这般口出狂言、欺辱我等平民百姓不成?” “平民百姓?”褚元祯被气笑了,“平民百姓何以踏入这奉天殿?难道不是你背后的主子着急平息此事,狗急跳墙这才想出了填补空缺的主意?内阁首辅乃是五品官员,岂容你们随意指派!”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 眼看就要争吵起来, 忽见一个小太监跑了进来, 连滚带爬地冲到众人面前, 往地上“碰碰”磕了两个头,说道:“出、出大事了!” “怎么回事?”满祥喝道:“平日里怎么教你的?规矩都吃狗肚子里去了?” 满祥是御前伺候的大太监, 跟着褚元恕一路从东宫走上来,见自己调教的人如此不知轻重,气得直跺脚。 小太监吓得不敢抬头, “真的出大事了!陛、陛下,国子监的三千学生堵在了宫门口,要为死谏的内阁首辅讨一个公道,还、还说……” “还说什么?”褚元恕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抬头回话!” “还说……”小太监缓缓直起身子,紧张得声音都发了颤,“请陛下严办逼死首辅之人,严办……王氏。” “这是哪儿来的混账话!”王昰一甩衣袖,走到殿前望向褚元恕,“那日殿上的情景陛下也看到了,顾首辅乃是自己撞柱而亡,与我王氏没有半点儿关系!陛下要为老臣做主啊!” 褚元恕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这三千学生堵在了宫门口,明显是有意为之,就是要堵死百官的下朝路。他一手扶住龙椅,望向那个小太监,“到底是怎么回事?学生们怎么会堵在宫门口?” 第93章 “好像……是太傅。”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开口,“小的瞧着,领头之人好像是蔺太傅。” “太傅?”褚元恕愣在原地,“太傅的眼疾好了?” 小太监也不知道,只是又磕了个头,“陛下,宫门那边还说……说、说他们快顶不住了。” 这下殿上炸开了锅,若是让这三千学生挤破了宫门,朝廷的脸面往哪搁? 魏言征见状上前一步,说道:“陛下,学生们个个手无寸铁,万万不能与之起冲突,此事若是闹大了,怕是不好看。” 不好看!褚元恕当然知道不好看!自从听见了“太傅”二字,他的眼皮子就一直跳,此事褚元祯定有参与!想到这里,他偏头看向一侧,却见褚元祯也是一脸茫然,竟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褚元祯确实不知情,甚至乍听消息时也吓了一跳。他细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确实同蔺宁说过“放手去做”,却没想到蔺宁当真是一点儿没收着。 “事已至此,不如先派禁军前去。”王昰突然说道:“学生们的嘴皮子再厉害,本质上还是读书人,见到真刀真枪定会害怕,派禁军去最为稳妥,也最为方便。” “不可。”褚元恕来回踱步,“国子监的学生来日皆是朝中脊梁,他们做什么,地方上的儒生就跟着做什么,这是一块动不得的烫手山芋。今日,若是派了禁军前去,来日,朕就得被儒生们的吐沫星子淹死。” “那怎么办?”王昰问道:“这近百号人,就这么等着?不下朝了?” “你急什么?”褚元恕道:“学生们将矛头对着你,你便打起了禁军的主意,倒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你心里在想什么,当真以为朕不知道吗?你既求着让朕为你做主,那便等着。刚下过雨,地面湿热,学生们坚持不了多久,等日头高些,他们耐不住,自然就散了。” 褚元恕一锤定音,没人再敢说话了。 此时早就过了平日里下朝的时辰,无处可去的大臣们你看着我、我看着我,纵使心里揣着万般不愿,也只能尴尬地杵在殿中。 褚元恕环视一周,最后望向褚元祯,“五弟,你随朕来。” 殿后的旁屋里燃着香,门外还有专人把守,是个会话的好地方。褚元恕掩上屋门,开门见山地问道:“这里没有旁人,你同朕说句实话,此事你知不知情?” “不知情。”褚元祯语气诚恳,“此事,臣弟真的不知情。” 褚元恕围着桌案转了一圈,“他——他是疯了吗?他以为自己是谁?区区一个冒牌货,朕现在就能戳破他的身份!” “你不能。”褚元祯沉声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人会相信你说的话,百官也会以为他们的皇帝狗急跳墙,找了个拙劣的理由来平息事端。人们只相信自己的双眼看到的东西,在他们眼里蔺宁就是当朝太傅,是国子监祭酒,是天下儒生的榜样。” “所以你们二人早有预谋。”褚元恕一掌拍在桌上,“他的眼睛早就好了,却一直告病不上朝。你们背着朕,暗地里拉拢顾本青,又借内阁的手让朕注意到富阳一事,最后再把杨儇带到朕的面前,这一步一步当真是谋无遗策!不愧是你啊褚元祯,难怪人们都说你才是做皇帝的好料子!” “冤枉呢。”褚元祯面色不改,“臣弟为了他的一双眼睛可谓煞费苦心,这眼睛却是今早突然好的,若不是着急上朝脱不开身,臣弟定要在城中酒楼摆上几桌,好好地庆祝庆祝。” 兄弟二人针锋相对,一个向来稳重自持,此时却露出了獠牙;另一个曾恣意张扬,此时却学会了收敛。 良久,褚元恕松缓了神色,“也罢,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样呢。” “那陛下的意思是——”褚元祯低下头,又变回了贤臣模样,“此事不管了,由着他们去?” “当然不是。”褚元恕走到桌后坐下,“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其实不难解,症结就出在蔺宁身上,若非他带着学生闹事,百官怎会被困在这里?子宁,如今他是你的枕边人,你的话他肯定是听得。” “陛下想让臣弟前去。”褚元祯微微抬眸,“臣弟去,能做什么呢?” “你劝劝他,早些带着学生们回去,堵在宫门口算什么事?若是能让学生们就此作罢,你们先前那些旧账,朕也一概不追究了。”褚元恕顿了顿,“说到底是你床榻上的人,怎么不算是你的家事呢,朕不好插手,但这规劝内子么,乃是大丈夫之责,这点魄力你总要有的。” “那真是为难了。”褚元祯嘴角含着笑,“不怕陛下笑话,臣弟实则……惧内呐。” 惧内? 褚元恕瞪着眼前这个“好”弟弟,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往脑门子上冲。 这头正胶著着,门外突然有人来报——“陛下,出大事了!” “又是大事,一天天的全是大事,朕养这些人有何用!”褚元恕快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屋门,“说!” 外面跪着一个侍卫,“微臣今日在神武门当差,方才王大人想强行出宫,与外面的学生们发生了冲突,王家家丁拔刀伤了一名学生,太傅就与那名家丁打起来了,眼下是愈发不能控制了!” 屋内的俩人对视一眼,褚元祯倏地一步上前,“太傅呢?太傅也受伤了?” “太傅,没……”侍卫哆嗦了一下,“微臣过来时,太傅还好好的,只是不知现在……” 此时此刻,神武门外,呼喊一浪高过一浪,三千学生群情激愤,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今日却是个大晴天,烈日当头,丝毫挡不住学生的怒意,反而让焦灼更甚了一层。 “奸佞误国!”每个人的额间都渗出了汗珠,却仍是拼尽全力地振臂高呼,“奸佞误国!” “一派胡言!”王昰缩在家丁身后,“我乃当朝太保,朝廷一品重臣,岂容你等小儿在此攀咬?!禁军何在?来啊!统统拖走!” “谁敢!”蔺宁挡在一众学生面前,“好一个一品重臣,我当是哪路神仙呢,原来竟是王大人啊。天子脚下,一品重臣又不是只有您这一个,我劝王大人还是想好了再开口!” “蔺大人。”王昰咬牙切齿,“你我同朝为官,老夫何曾得罪过你?” “今日之前,确实不曾。”蔺宁冷笑一声,“不过今日您却是将我得罪透了,纵容家丁行凶,伤我学生,此为一罪;勒令禁军抓人,僭越行事,此为二罪。二罪并罚,即便王大人贵为一品重臣,也得受着!” 话音落地,只听三千学生再度高呼—— “吾言虽微,愿陛下听之则愈!奸佞误国,盼陛下处之则明!” 第89章 褚元祯赶到的时候, 就见蔺宁右手持刀,正脸红脖子粗地与人对峙。他顿时心里一沉,蔺宁的右手手腕受过伤, 在天牢时又被磨掉了一层皮, 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呢, 他天天精心养着仍觉得不够, 如今这人竟敢拿刀! “王大人!陛下命百官在殿中等候,您此举可是在抗旨不成?”褚元祯快步上前,卸了蔺宁手里的钢刀,转头看向一旁的侍卫,“你们戍守宫门, 担的是护国安民之责, 如今却连几个学生都护不住,朝廷留着你们还有何用!” 这些侍卫出身上十二卫, 褚元祯接手羽林卫后经常连带着上十二卫一起操练,他又是实权意义上的禁军统领,侍卫们见了他或多或少都有些发憷,眼下更是齐刷刷地跪成了一排。 蔺宁得意道:“瞧好吧,王大人, 禁军乃天子近卫, 知道该听谁的、不听谁的, 眼下这里可不是您说了算。” 褚元祯偏过头打量着他, “伤到了吗?” “小事。”蔺宁拢了拢袖口,指着身后的学生, “他——” “我过来时通知了太医院,太医马上就到。”褚元祯将他的袖口往上一撸,捏起手腕仔细看了片刻。 “我真没事。”蔺宁还念着方才的仇, 这会儿更是浑身都不服气,“就是这手腕使不上力,方才挥刀时晃了一下,若非如此,断不会让那名家丁占了上风。” 说话间已有太医赶了过来,见这般情景急忙打开药箱,岂料那受伤的学生死活不肯医治,还梗着脖子嚷道:“今日我若身死,便为死谏!以死明志,誓死追随首辅……” “胡闹!”蔺宁一嗓子吼了回去,“明什么志?谁告诉你这样明志的?这是作死!” “太傅。”那名学生眼里含着泪,“顾首辅尸骨未寒,陛下却不为所动,都是听信了那奸佞小人之言!我等唯有用这种方式劝谏,即便今日血溅宫门也是值得!” 蔺宁气得脑门子疼,“我今日把你们带出来时,是如何叮嘱的?现下都忘了吗!动辄以死相逼,若是只有这点本事,从今往后都别说是我的学生!现在陛下派了五皇子来,又派了太医来,便是心里装着你们,你们莫要负了陛下好意。” 众学生一听,顿时来劲了,各个露出欣喜之色。 蔺宁又道:“你——先去处理一下伤口,回去好生养着。现在,我随五皇子进宫面圣,你们回国子监等消息。” 第94章 王昰原本在一旁看着,此刻却突然站了出来,“进宫面圣?只怕蔺大人进得去出不来,今日上朝的官员眼下全都被关在奉天殿里,陛下又怎么可能放你出来?” 听他这么一说,学生们顿时起了骚动,有人带头高喊:“太傅,我等不退!若是您也遭了不测,我等守在这里,还能为您讨个公道。” “简直是胡闹!”这下蔺宁也急了,“我看你们是读书读傻了!今早你们跪在这里,是请陛下为首辅主持公道,可若再这么闹下去,便是逼陛下做个不仁之人!你们熟读孝悌忠信,深知礼义廉耻,却学不会明辨是非,白白受了他人挑唆,如今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来人!”褚元祯上前一步,“陛下命众人在奉天殿等候,王大人未得允许擅自离去,实乃抗旨,即刻押回殿内,等候陛下发落。” “好一个抗旨!”王昰冷笑一声,“我倒是忘了,京都传言,说你们二人疑有龙阳之好,今日一见,看来所言非虚啊。” “疑有?”褚元祯也跟着笑起来,“看来王大人听得不准确,此事并非‘疑有’,而是‘确有’,王大人的耳目不灵光啊。” 王昰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褚元祯全然不在乎旁人的目光,朝着一旁的侍卫挥了挥手,“都愣着做什么?把人带走!” * 旁屋门口,满祥拦下了褚元祯,“陛下只命太傅一人觐见。” 褚元祯的一只脚踩在石阶上,回身看着蔺宁,“你若不想见,我便带你走。” “我不能退。”蔺宁语气坚定,“既然到了这儿,我就必须进去。” 褚元祯没动,他定了半晌,掩于袖口的手指悄悄攀上蔺宁手腕,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 如果可以,他想把蔺宁藏在府里一辈子,或者此时此刻将他拥入怀中,可他一样都不能做。步入皇宫的那刻起,他们就被戴上了看不见的镣铐,镣铐的钥匙握在褚元恕手上,深宫墙影下每个人都在挣扎。 帘子掀起一个角,蔺宁几乎没有犹豫地迈了进去。 屋内檀香扑鼻。 褚元恕听到声音抬起头,露出一个恭恭敬敬的笑,“终于把老师盼来了。” 蔺宁在桌前站定,按照规矩行了礼,“学生们是臣带来的,现下已经叫他们回去了,陛下要罚尽管冲着臣来,不要牵连到国子监。这些学生虽未入仕,却也是先帝钦点的监生,实在不好罚得太重。” “罚?”褚元恕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蔺宁,“老师以为,世安会不知轻重地惩罚那些学生?” 他口上叫着“老师”,乍看还是从前那副模样,态度又极为恭顺,竟看不出半分帝王威严。 蔺宁见他如此,不由得放缓了语气,“……倒也不是。” “其实世安挺伤心的,这些日子以来,世安一直在等,等老师的身体好起来,盼着您重新站到奉天殿上,却不想等来了今日这情景。”褚元恕站起身,步至蔺宁面前,“老师……还是选择了五弟,是吗?” 蔺宁一愣,下意识后退半步,“对臣而言,没有什么‘选择’谁,陛下怕是误会了。” “可惜啊,老师与世安终究是生疏了。”褚元恕站直了身子,没再靠近,一双眸子里像是含着笑,“学生们的事朝廷不会追究,倒是世安这里有一桩趣事,老师可愿一听?”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征求蔺宁的意见,可褚元恕并没有给蔺宁回答的机会,径直说道:“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是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东西,迟早也有暴露的一天——比如,有人披着一副他人的皮囊,但其实内里早就变了个人,您说是不是啊,老、师?” 蔺宁身子一震,差点没有站稳,用手掌撑住桌子一角,这才稳住了身形。 褚元恕得意地看着他,眼中的笑意一点点褪去,终于现出了帝王的威严,“你可知这是欺君罔上的死罪!朕随时都能砍了你的脑袋。” 有那么一瞬间,蔺宁脑中一片空白,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死罪吗?既是死罪,为何迟迟没有发落?为何还愿唤臣一声老师?又为何至今留着臣的性命?又或许,臣对陛下而言,尚有利用价值,不是吗?” 他竭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想着无论如何不能在此时露怯。 褚元恕没料到蔺宁是个硬茬,这么大的秘密暴露也没能吓住他,继而话锋一转,“你如今是个冒牌货,与朕而言没有半点价值,朕留着你,是为了拿捏一个人。” 拿捏谁? 蔺宁突然觉得喉咙发紧,“难道是……” 褚元恕倏地逼近一步,神色自得地说道:“你知道吗?朕拿你的秘密威胁褚元祯,他从前那般不服管教的一个人,竟然答应做朕的刀,朕真的好生欢喜啊。这么多年,他处处压朕一头,连父皇都偏爱他,如今他却只能求朕,求朕饶你一命。老师,不,蔺宁,朕真的要谢谢你,朕太喜悦了。” 他说得轻飘飘,整个人都因愉悦而颤抖起来。 蔺宁愣在原地,宛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连最后一点火苗也被浇灭了,他陡然揪起褚元恕的衣领—— “大胆!你……” 话音未落,褚元恕的脸上已结结实实地捱了一拳,这一拳打得他几乎偏过头去。他堪堪回神,难以置信地瞪着蔺宁,“……敢打朕?朕乃天子!” “我管你是天子还是老子!”蔺宁手指收紧,“你凭什么威胁他?我才是那个冒牌货,你他娘的冲我来啊!” 这头褚元恕还在急喘,蔺宁直接将他摁倒在桌上,“你还做了什么?!” 花瓶扫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门口有人喊道:“陛下,可要护驾?” 屋内的俩人皆是一怔,褚元恕得了片刻空隙,抬腿一脚踹在蔺宁胸口。蔺宁吃痛,硬是没躲,反手抄起身侧的砚台,“叫他们都退下,否则我就把这玩意砸在你的脑儿门上。” “你来不及。”褚元恕舔着齿间的血,“禁军的刀可比这砚台厉害多了。” “陛下?”门外又传来一声催促。 “我要与你做个交易。”蔺宁高举着砚台,“褚元祯肯定没有告诉你我究竟来自哪儿,实话与你说了吧,我来自百年之后,我清楚地知道大洺一朝的兴衰走向,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大洺何时灭亡,因何灭亡,甚至,亡在谁的手里。” 褚元恕嗤笑一声,“这等浑话,你以为朕会相信?” “信不信由你。”蔺宁快速说道:“我能在立冬祭祀时替先帝挡刀,又能在上巳节那日甘当诱饵引开西番人,就是因为我一早便知晓所有事情的结局,我知道我不会死,所以我兵行险招,以此换来先帝的信赖。不然,我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文臣,既不会舞刀也不会弄枪,何以这么大胆?” 褚元恕眉头紧锁,这番说辞听起来委实可笑,但此时此刻他竟然心动了。 “我能帮你稳坐皇位。”蔺宁趁热打铁,“我知道大洺未来会经历什么,你只要按我说的做,便能避开一切天灾人祸,可比钦天监那帮老东西靠谱多了。” 提到钦天监,褚元恕的内心再次动摇了几分。 门外的小太监不依不饶,吊着嗓子喊了又喊。 蔺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然而这次褚元恕终于应了,他偏头朝向门口,极不耐烦地吼道:“都退下!朕无事!” 第90章 门外安静下来, 蔺宁暗自舒了口气,松手退到一侧,“现在愿意听我说了?” “你若是敢骗朕——”褚元恕恶狠狠地瞪着他, “朕便让你人头落地。” “我真是害怕极了。”蔺宁勾了勾唇角, “或者你现在就唤人进来抓了我, 砍了我的头, 省得听我说浑话。” “巧言令色鲜矣仁,朕倒是该夸夸你。”褚元恕又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问:“那么,朕该唤你太傅,还是蔺宁?” “悉听尊便。”蔺宁找了个椅子坐下, “叫我太傅, 你我只是君臣,依规矩我称你一声陛下。若是叫‘蔺宁’嘛, 那便是君子之交了,来日得闲还能在一张桌上吃杯酒。” “天生一条巧舌。”褚元恕眯眼笑起来,“你就是用这张嘴拿下褚元祯的?朕的傻弟弟啊,自诩天资过人,却是被你这三言两语哄骗了去。” “哄骗?”蔺宁看着他, 慢慢收起了笑意, “是啊, 我能骗他, 也能骗你,你可不要后悔。” “朕赌你不敢, 你狠不下心。”褚元恕挨着蔺宁坐下,偏过头与他对视,“言归正传, 朕要知道大洺未来会发生什么,你最好考虑清楚了再回答。” 这可把蔺宁难住了。 本来嘛,这就是一个缓兵之计,史书中分给大洺的笔墨不过寥寥数笔,它是历史长河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小朝,后人提及时通常只用几个字一笔带过——“不过百年之久,历经五帝而亡”。 甚至没人记载它是如何衰亡的,只告诉人们这一朝前后出了五位统治者,若是这么一算,褚元恕正是这第五位皇帝。蔺宁这会儿才后悔方才说了大话,绞尽脑汁地想着到底该如何应对。 第95章 短暂的沉默过后,褚元恕看向蔺宁,“怎么不说话了?莫非……你真的敢骗朕?” “没有。”蔺宁不假思索地回道:“我也不敢。” “朕其实很好奇,你信口胡诌的一句浑话,朕那个傻弟弟居然信了?”褚元恕带着戏谑的语气问道:“他当真相信你是从百年之后过来的?” “原来你不信我。”蔺宁站了起来,“既然不信,为何要让门外的人退下?不如现在就唤人进来,将我这个骗子丢进大牢!” “你急什么?”褚元恕向后靠在椅背上,似乎格外放松,“朕自然不信这样的浑话,但朕也想听听你还能编出什么故事,你究竟是什么人,是如何顶替老师、又是如何来到京都的,这些事情朕毫不关心。而另一方面,你确确实实取得了父皇的信任,做了很多让朕意料之外的事情,或许你当真有过人之处,这,才是朕真正想要的东西。” 蔺宁怔了半晌,随即明白过来,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像褚元祯那般无条件信任他的真是太罕见了,自己真是撞了大运才遇到了这么一个人。 “那你觉得,我有什么‘过人之处’?”蔺宁顺着褚元恕的话往下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很聪明。”褚元恕毫不吝啬地夸奖道:“朕的老师——真正的太傅蔺宁是个循规蹈矩的直臣,朝堂之上他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谏,甚至当面质疑父皇的决议。而你不同,你十分懂得察言观色,无论是当日立冬祭祀的人选,还是李鸿潜威胁简方舟之事,桩桩件件你都顺着父皇的心意走,也正因如此,朕才瞧出了端倪,断定你不是老师。” “可你选择了作壁上观。”蔺宁冷道:“瞧着我进退维谷苦苦求生,好玩吗?” “好玩啊,可太好玩了。”褚元恕笑着笑着突然神色一变,“但你偏偏与褚元祯越走越近,甚至还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这就不好玩了,奉天殿上最忌结党营私,他凭什么能将一个一品重臣攥在自己手里?就凭着床笫间的那点破事吗?!” 蔺宁恍然大悟,“你在乎的只是‘太傅’这个身份。” “不错。”褚元恕大方地承认了,“若你是老师那般的直臣,自然不足为惧,可你太聪明了。顾本青死谏,朝廷尚未下定论,你却带着国子监众人堵在了宫门口,若此时朕还想着从轻处理,那便是不知轻重自寻骂名。读书人个个都是犟骨头,你是大洺的太傅,是天下文士之首,这股怒火是你煽起来的,你未言一个字,未落下一滴墨,却将此事重新抬到朕的面前,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是。”蔺宁语气坚定,“顾本青不能白死,顾本青上的折子不能留中,这便是我想要的结果。” 俩人对视半晌,褚元恕叹了口气,“怒火骤起,已然成势,为平息众学子的这口怒气,朕须得做出让步,给顾本青的死谏一个交代。可若采纳了那折子上的内容,行这土地变革之法,便是动了士族大家的利益,朕又怎么向五姓门阀交代?时至今日,朕终于明白了父皇当年的感受,兴于门阀,困于门阀,何时才能共治?” 他说得恳切,蔺宁不由得心下一软,脱口而出道:“并非无解。” “何解?”褚元恕露出一个模糊的苦笑,“这是连父皇都解不开的难题。” “他是他,你是你。当年诸葛亮给刘禅留下了738个字的《出师表》,就能为他续位二十九年,如今我只赠你八个大字。”蔺宁绕到桌案后面,寻了一张宣纸铺开,“这前四个字,是‘永为己业’。大洺律例规定‘官田不得买卖’,这太不合理了,凭什么不能买卖?士族大家的手里这么多地,他们种不过来,就应该卖出去,换得真金白银。你得允许屯田者将名下屯田变为私有财产,且允许自由买卖,他们自然会比较衡量,究竟是银锭子趁手,还是几亩田地趁手。这一步,是让那些士族大家们主动‘让’出手里的土地。” 褚元恕盯着“永为己业”四个字怔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着蔺宁。 “别这样看着我。”蔺宁摆了摆手,“我承认,比美诸葛亮是我自大了。” “后四个字呢?”褚元祯挑了挑眉,“还请这位‘卧龙先生’不吝赐教。” “好说。”蔺宁提笔,“这后四个字么,便是‘摊丁入亩’。你要下旨将户口与土地结合起来,大洺的人头税制度太落后了,征税的标准应该由田地面积决定,简而言之就是‘地多者多纳,地少者少纳,无地者不纳’。这一步,是逼迫士族大家们交出手里的土地,若非如此,就得纳更多的税,上交更多的银子。” “这两个法子——”褚元恕顿了顿,“你是怎么想到的?顾本青上的折子里也有提及,但是没你说得这般详细,你们俩人莫非早有接触?” “实不相瞒,连重建内阁都是我的主意。”蔺宁没打算隐瞒,“从子宁向你讨要顾本青开始,你就已经是我俩计划中的棋子了。富阳的事情是个意外,但却给了内阁说话的机会,从而促成了今天这个局面。如今,罪魁祸首就站在你的面前,不是顾本青,也不是子宁,是我。” “好一个罪魁祸首!”褚元恕冷笑一声,“你当真不怕朕杀了你?” “怕啊,我怕死了。”蔺宁也笑,“朝中已经死了一个内阁首辅,若是再死一个太傅,你猜人们会说什么?你猜学生们会不会撞破那道宫门?你猜还有多少人会对你俯首称臣?” 褚元恕喉咙发紧,蔺宁问得正是他害怕的——朝中万万不能再死人了。文死谏,于谏臣是忠君报国,于帝王则是齐天的灾难。历史上,只有庸君才逼得臣子以死明志,他不想成为那万众唾弃的庸君。 “但是,仅凭这八个字还不够,门阀与百姓之间的矛盾不可能消除,逼门阀让出土地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保证百姓的利益。”蔺宁回归正题,说道:“要颁布一条律例,确保百姓为门阀经营田地但是永不为奴,禁止以任何方式签订人身买卖契约,在此基础上,还要允许百姓自由选择住所和田地,官府不能干涉,杜绝官官相护。” “此举可以提升百姓对于自耕地的积极性。”褚元恕紧跟着蔺宁的思路,“门阀、百姓……朝廷也得出力。” “你说的点子上了。”蔺宁重新扯出一张宣纸,“中枢下令,地方执行,可政策落到了地方,做得好、做得差中枢都不看见,所以还需要一个巡抚替你掌眼,以此加强对地方的控制和管理。” “巡抚?”褚元恕微微一怔,“这是什么?” 坏了。蔺宁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他光顾着把历史书上的内容照本宣科地倒出来,却忘了考虑大洺的实际情况。 褚元恕望着他,问道:“这是官职?” “是官职,巡抚拥有一省行政、监察、司法等各项权力,等同地方最高官员,却是直属皇帝管辖。”蔺宁蹙眉想了片刻,“大概……算个从二品吧。” 褚元恕没接话,起身在屋内踱步,露出思索的神情,片刻后重新看向蔺宁,“这些东西——那八个字,还有这个什么‘巡抚’,都是你一早便想好了的?” “这倒不是。”蔺宁实话实话,“我之前说过的吧,我来自百年之后,这些都是其他朝代的经验,我不过是有样学样地照搬过来罢了。” “其他朝代?”褚元恕的眉头重新拧在了一起,“朕真是愈发不明白你说的话了。不过,‘巡抚’之说当真新鲜,或许值得一试,只是人选方面……” “人选方面,应该首选皇室子弟。”蔺宁接过话茬,“历史上就有皇帝派遣太子巡视地方的案例。” 这话说完,蔺宁接着后悔了,褚元恕继位不久,根本没有子嗣,更别说是太子了。若说皇室子弟又能为他所用的,唯有一人。 褚元恕显然也想到了。 “不行!”蔺宁抢先一步,“这个人不能是子宁!” “为何不能?”褚元恕玩味一般笑起来,“朕说过了,他是朕的刀。刀么,朕让他做什么,他便得做什么。” “褚元恕。”蔺宁牙咬切齿,双手紧握成拳,“你这次,真的惹到我了。” 第91章 褚元恕丝毫不慌, “你能把朕怎么样?所谓君臣,一日为臣,到死都是臣, 你们没得选。” “你今年不大, 二十有八的年纪, 怎么就不记事了?”蔺宁嘲弄地笑了一声, 说道:“我同你说过的,我来自百年之后,并非你治下子民,你口中的君臣之道老子毫不在乎!” “你可以不在乎,只要朕那个傻弟弟在乎。”褚元恕笑着回敬, “你们俩人, 都逃不掉。” 蔺宁感觉胸口被人揍了一拳,搅得五脏六腑都疼, 他朝前逼近一步,提起褚元恕的衣领,“那我今日便与你说个明白,你口中的‘威胁’,于我没有半点影响, 你大可以将我的身份告诉天下人, 你就说——大洺的太傅是个冒牌货, 欺上瞒下, 祸乱朝纲,然后下旨砍了我的头, 且看世人如何评价你。” 第96章 褚元恕瞧见这副架势,立马敛了笑意,抬手握住蔺宁的手腕, “怎么,方才那一拳不过瘾,还想再来一下?” “你若懂得让步,我自然愿意与你好好商谈,可你若是不懂,我倒不必在这儿徒废唇舌。”蔺宁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会成为他的累赘,你也别想用任何方式、任何手段,去威胁他,子宁是我的人,你碰不得。” 之前佯装和气的俩人此刻都不装了,气氛顷刻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蔺宁没等褚元恕回话,接着说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照我说得推行土地变革之法,此举既可平息众学子的怒气,也能制衡门阀的势力;第二,如你父皇那般做个缩头乌龟,颁几道不痛不痒的圣旨,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因此事带来的阶级矛盾只会一日比一日更甚,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门阀与皇权之间的和谐还能维持多久?” 褚元恕不说话了,因为蔺宁说得每一个字都砸在他的心尖上。 “但是——”蔺宁突然停了下来,话锋一转,“无论你选哪一种,子宁,都不会再做你的刀了,你敢拿我要挟他,我便自己抹了自己的脖子。我死了,你就失去了唯一能够翻盘的机会,没人替你出谋划策,你只能走上先帝的老路,一辈子与门阀争斗不休。” 说罢,他松开了褚元恕的衣领,后退两步,抬指在自己的颈间一划。 褚元恕的眼神变得阴戾,他盯着蔺宁,那张熟悉的皮囊下已是另一个人,更像是一只狡猾又护犊子的野兽,只可惜护的不是他。 他费尽心思才走到现在,决不能在此时乱了阵脚。良久,褚元恕听见自己说:“第一个,朕选第一个。” * 约莫小半柱香后,帘子又被掀开了,蔺宁抬脚迈了出来,他身上全是檀香味,出门的瞬间狠狠吸了吸鼻子。 褚元祯立刻迎上去,问道:“我方才听到争执声,你们……” 他没说下去,满祥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俩人,尖着嗓子道:“五殿下说话可得当心呐,小心祸从口出。” 蔺宁瞪了满祥一眼,撸起右手的袖子给褚元祯看,带着脾气说道:“我打了褚元恕一拳,结果把手腕子拧了,这会儿有些疼呢。” “打、打?!”满祥一听人都傻了,“哎呦我的祖宗哎,您怎么敢的……这、这、这,快传太医呐!” 他跳起来就要往屋里冲,被蔺宁拎着后脖领拽了回来。蔺宁像个没事人似的,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才道:“你个太监急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家主子都没唤你,说明没事。” 褚元祯把蔺宁的袖口往上挽,低头细瞧那截手腕,见没红也没肿,终于松了口气,“看着不算严重,回府,我让颜伯给你瞧瞧。” “哎——这可走不得啊。”满祥是个人精,见状赶紧拦住俩人,“陛下还没让您二位走呢。” 话音刚落,就听屋内传出一道声音:“无妨,让他们走。” 隔着厚厚的门帘,仨人听到屋内传出一声脆响,是白瓷茶碗摔在地上的声音。 自早朝起经历了漫长的三个时辰,在此刻总算告一段落,然而没人敢松一口气,满祥更是提着一颗脑袋进屋去了。 褚元祯和蔺宁出来时,聚集的学生已经散了,只有零星几个官员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那些官员瞧见他俩,顿时如老鼠见了猫,“嗖”地一下散开了。 成竹赶着马车迎上来,郁闷地说道:“殿下,方才属下不小心听到几句,那些官员嘴里议论的,全是太傅和您的闲话。” “什么闲话?”蔺宁上车的动作一滞,“这帮老家伙都说什么了?” “你上你的。”褚元祯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左右不过那些事,你若想听,我去请个说书匠来,定比他们说得精彩。” “是啊。”成竹跟着附和,“那些个话,太傅不必当真。” 这么一说,蔺宁的好奇心反倒被勾了起来,转身就想下车问个清楚。可敌不过褚元祯眼疾手快,伸手钩了他的腰带,一个用力就把人拽了回去。 “坐好。”褚元祯用胸膛抵住他,“带你去吃宴,行不行?” 方才那一下太猛,蔺宁后仰时坐到了褚元祯腿上,这会儿屁股下面垫着一个“肉垫”,马儿跑起来也不觉得颠了。蔺宁微微偏头,故意问道:“吃宴?那你搂我这么紧做什么?吃宴还需要坐怀不乱吗?” 褚元祯不上套,只是暗自收紧了手臂,“我在丰乐楼定了宴,此宴意义非凡,乃是为你而设。” 说起来,这丰乐楼还是当年蔺宁与褚元恕吃酒的地方,当时为了查韦元宝的案子,蔺宁借故邀褚元恕丰乐楼小聚,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被褚元祯记到了现在。 蔺宁不禁觉得好笑,老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觉得“记仇”的褚元祯当真可爱极了。 马车到丰乐楼前停下,成竹识趣地没有打扰。 褚元祯没让蔺宁起身,他从后面拉住了蔺宁的手,用极低的声音轻唤着:“蔺宁。” 蔺宁不明所以,只觉得颈间暖暖的。他们厮磨了一路,明明没有做任何事情,却热得彼此都出了汗。他回过头,盯着褚元祯的眉眼,想讨一个亲吻。 可褚元祯没给他。 这个小气鬼。蔺宁在心里骂了一句,负气地转过身去。 褚元祯就着这个姿势把人抱紧了,他埋首在蔺宁的颈边,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半晌才道:“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慌,有我在呢,天塌下来也有我替你顶着。” 这话把蔺宁说懵了,他转身看过去,“不就是吃个饭吗?能发生什么大事?” “嗯。”褚元祯答得模棱两可,“还有别人。” “你不会……”蔺宁脑中警铃大作,“把宁太妃请来了吧?” 想起上次与宁沁雪的会面,蔺宁心里怕得直打鼓,岂料褚元祯却道:“不是,若请的人是母亲,我定会与你商量。今日我邀请了几个朝中官员,事出突然,没来得及与你细说。” “官员?”蔺宁暗自松了口气,“你何时邀请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去见褚元恕之后。我听到你们在屋内起了争执,褚元恕又不许外面的人进去,我只能着人去请帮手,愿意插手此事的官员不多,可也有仗义相助之人。”褚元祯默默垂下头,“我真怕你再度落狱。” “嘿,不愧是我看上的人,脑袋瓜子就是灵活!”蔺宁十分厚脸皮地说道:“床上我疼你,床下你疼我,咱俩扯平了。” 褚元祯涨了个红脸,“那、那……我是想着,既然他们应了邀请,便是友非敌,值得坐到一张桌上好好地谈一谈,如今朝中局势并不明朗,但却是个结交的好机会,你意下如何?” “这是好事啊,我高兴还来不及。”蔺宁回道:“可你方才担心什么呢?还说‘天塌下来’这样的话,你是不是有其他事情瞒着我?” “瞒你……确有一件。”褚元祯慢吞吞地开口,“王昰被带回奉天殿后,将你我的关系告知了殿中众人。这是你我的私事,虽没有刻意瞒着,却也从未声张过,以前,众人心中即便有了猜测,也不敢贸然说什么,只怕此番经了王昰之口,你我……很快就要成为京都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话了。说到底还是我冲动了,对王昰说了那样的话,待会,若是那些官员问些什么,或者以此打趣,你便……” “我便大方承认了,你就是我的男人。”蔺宁接过话茬,“这也不是什么笑话,百姓议论,就让他们议论好了,我当真不在乎这些东西。” 褚元祯诧异地看着他。 蔺宁继续说道:“我以前不愿声张,是怕此事为你招来非议,但若你这个皇子都不在乎了,我巴不得将此事昭告天下呢。” 说罢,竟忘了眼下还要宴客的事,就这么掰过褚元祯的下巴,将方才那个没捞着的吻连本带利地讨了回来。 俩人薄唇相碰,褚元祯夹紧了手臂,他觉得蔺宁坏透了,逼得他用最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不行,这里不行,我们该进去了。” “你行。”蔺宁坏笑一声,“咱们来日方长,你不准说不行。” 马车不隔音,成竹在前室如坐针毡,他不敢回头掀开车帘,不得已只能咳了两声。 这下褚元祯彻底羞死了。 第92章 俩人下车时已恢复如常。 成竹掀开车帘, 蔺宁望见裘千虎站在丰乐楼门口,不禁感到好奇,“呦呵, 这家伙怎么也来了?” 这头成竹还未答话, 裘千虎自个儿迎了上来, “太傅!太傅!我瞧着您迟迟不下马车, 还以为您在车上睡着了呢!这大病初愈头一遭上朝,累不?” “……累。”蔺宁抽了抽嘴角,不想说话。 褚元祯上前将俩人分开,问道:“叫你候客,客到了吗?” “都到了, 我办事您放心。”裘千虎拍了拍胸脯, 又说:“就是那都察院的郎御史怪的很,不让我在屋里伺候, 硬要将我打发出来。他都那般说了,我也不好赖着,殿下,您这回可不能说我偷懒呐。” 第97章 “他们估摸着是有话要谈,这才寻个由头把你支开。”褚元祯边走边道:“你做得不错, 这回不算你偷懒。” 裘千虎得了表扬, 转头想向蔺宁讨个赏, 被褚元祯抬手打发了, “你去给掌柜的说,人到齐了, 叫他选两个机灵的传菜,不要多事的,传完了就走。” 裘千虎点点头, 犹豫片刻,“那——” 褚元祯摸出钱袋扔给他,“楼上有成竹伺候,你就在下面守着,想吃什么要什么,只有一点,不能吃酒。” “得嘞!都听您的!”裘千虎接过钱袋,激动得两眼泛光,脚底抹油一般跑开了。 蔺宁望着那背影出神,“他方才说什么?都察院郎御史?郎贽?郎贽怎么会来?” “说到这个,我也是奇怪呢。”褚元祯抬手覆上蔺宁后腰,推着他往楼上走,“今早处理完学生们的事,我便一直在旁屋外等你,并不知道奉天殿上起了骚动,还是郎贽派了个小太监传话,我才知道王昰在殿上大放厥词,将你我之间的事胡乱编排一通,只可惜我不在,不然怎能由着他胡言。” “是郎贽传的话?”蔺宁更迷惑了,“可他为什么要帮我们?你……私下里塞银子了?” “我的银子养你都不够,哪里还能给别人?”说话间俩人已步至二楼,正对面的雅间木门虚掩,隐约能听到有人在议论。褚元祯在门前站定,回头望向蔺宁,“就是这了,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慌。万事,有我。” 这雅间是一早就定下的,眼下主持大局的是魏言征。 俩人推门进入,众人先是一愣,继而纷纷起身行礼。 蔺宁躬身回礼,抬眼时一一扫过,见都是些熟面孔。魏言征与工部尚书许绅并排而立,右边站着曹德,曹德是褚元祯的人,出现在这儿不奇怪,唯一有些扎眼的便是刚刚还挂在嘴边的郎贽,郎贽是左都御史,隶属都察院,都察院监视百官,向来不与人亲近,蔺宁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自己何时与都察院有了交集,俩人对视时都有些尴尬。 这些人之后还有一人,是沈随之。沈随之在刑部任侍郎,还是宁老爷子的门生,此番看起来是随着曹德来的,实际上却是替宁老爷子“看”人来了,蔺宁见了他,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褚元祯回过礼,笑着说道:“私下设宴,多有不便,诸位大人肯来已是赏脸,自是不必再拘礼了。” 话虽如此,但上面的座位明显是留出来的,一道留出来的还有旁边的一个。 蔺宁心知肚明,指了指两个挨在一起的座位,轻轻一笑,“这位置留的么,有讲究,各位是先用饭,还是先听故事?” 他这么一说,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魏言征与他相熟,跟着开起了玩笑,“蔺大人都这么说了,我等当然是要先听故事。” 那头雅间的门被推开,传菜的侍女手拿八角银盘鱼贯而入。等传菜完毕,褚元祯将上首的位置让给蔺宁,就势在一侧坐下,在场的都是人精,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成竹斟酒,蔺宁摸着酒杯起身,十分大方地承认道:“就不瞒各位了,我与子宁实乃两情相悦,清清白白地走到了一处,今日之宴权当小菜开胃,来日大婚,再吃各位吃席。”说罢一饮而尽。 一伙人还沉浸在方才的玩笑话里,闻言静了半晌,此举看似荒诞,却是坦明了俩人之间的关系,若是再有人妄想编排些什么,那便是不知好歹了。 只是这话着实大胆,像急着娶媳妇的新郎官,压根没考虑旁人的感受。成竹立在一侧,斟酒的手都抖了抖。 褚元祯也没料到蔺宁会如此,他听着“大婚”二字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怔了半晌,举杯附和:“太傅……说的极是,诸位若是觉得新奇,就当是听了个乐子,笑一笑罢了。” “哪里是乐子呢,龙阳之好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京都中偏爱男风者大有人在,殿下与太傅行的正、坐的端,我等只有羡慕的份儿。”曹德赶忙站出来打圆场,“今后但凡有人敢嚼舌根的,我曹某第一个不同意。” 大家都是混官场的,自然懂得审时度势这个道理。曹德开了头,剩下的人便见样学样,纷纷端起手里的酒杯,推杯换盏间万般流言皆已不复存在。 蔺宁看着差不多了,抬手给自己满上酒,话锋一转,“虽说私宴上不谈国事,但诸位既然来了,想必心里也是清楚的。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关于土地变革,诸位有何高见?” “既然太傅开口了,郎某便斗胆一言。郎某此话,不是高见,更不为土地变革,只是为着一个人。”郎贽放下酒杯,他先是看了眼褚元祯,随后又转向蔺宁,从怀里摸出一个封信,“或许殿下与太傅觉得奇怪,奇怪郎某为何会坐在这里,当年郎某入仕,最先入得便是内阁,后来工科给事中有空缺,是顾大人举荐郎某去的,由此,郎某才有机会入都察院,从而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这个信封是顾大人生前交给郎某的,他当日说,若他身死,便将此物交给太傅。今日,郎某遵顾大人嘱托,把东西带来了。” 蔺宁一愣,双手接过信封。 郎贽按住他的手指,“信中内容,太傅可否回去再看?” 蔺宁顿时明白了,郎贽虽然来了,但他不会站队。恐怕不仅是他,在座的每个人都是如此,若这是一场旨在拉帮结派的私宴,那他与褚元祯必输无疑。 好在他是有备而来。 蔺宁将信揣进袖子里,冲郎贽点了点头,说道:“我们不谈往事,只论当下。今日,我向陛下讨了一则恩典,陛下已经应允,将在大洺境内推行土地变革之法,这就意味着内阁的努力没有白费,顾大人终是撼动了大洺的天。” 这下不仅是郎贽,所有人都投来了目光。 “蔺大人此言当真?”魏言征一时激动,碰翻了酒杯,“陛下当真应允了?” “骗你作甚。”蔺宁偏头看过去,“这张桌上数你我最熟,你见我何时说过假话?”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魏言征扶正酒杯,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殿上我等不敢多言,可那租佃条例却是看过的,万般举措皆是利民之良策,此事若成,于民生有大益!” 许绅自开席起一直不曾表态,此时放下筷子,轻轻咳了两声,“魏大人,现在就下结论未免着急了些。” “哎——你这人呐!”魏言征叹了口气,“先前已经说了,这是私宴,还端着做什么?我们这些人今日能来,一是瞧不上王家那个做派,二是想替顾大人争上一争,殿上陛下问六部的意见,你尚且中立,怎么这会儿又不敢说了?” “我何时不敢说了?”许绅一眼瞪过去,欲言又止。 魏言征没理他,转头看向蔺宁,“蔺大人,事到如今魏某就直说了,先前支开殿下身边之人,乃是故意为之,眼下朝中各派泾渭分明,说是门阀抱团也不为过。我等已经商量妥当,若您二人是来拉拢结盟的,只怕在座的没有一人会应,但若您二人是为着眼下局势而来,那我等也该有个表态,我等——” “不用表态。”蔺宁摆了摆手,坚定地说,“今日诸位坐在这里,是凭着自己的本心,接下来诸位也只需遵照本心行事即可,我要说的,仅是我个人的决定。” 中枢官员不会站队,尤其是像许绅郎贽这样的纯臣。他们忠纯且笃实,忠于君主,不溺近情,利益和诱惑都无法撼动他们,他们立在朝堂之上,守得是心中的道义。 “顾大人为我等破出了一条血口,既然入了这仕途,忠君事只是本分,为民生才是正道。”蔺宁顿了少顷,又道:“我已向陛下请愿,辞去太傅的官职,入内阁为首辅,一力担起土地变革之事。与门阀对立不是什么好差事,如果非得有人当这个出头鸟,那便由我来做。今日借着酒意,将这些话说出来,只为将心比心,无需各位站队。” 这件事蔺宁没同任何人说起过,甚至连褚元祯也不知道。 俩人对视一眼,褚元祯的表情由惊讶转为平静,目光在蔺宁身上打了个转,最后转向众人,“太傅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我们的本意并非结党营私,但是,朝堂本就是个争锋夺利的地方,敌强我弱,敌多我少。眼下的大洺是个什么样子,诸位定是清楚的,门阀抱团,已成常态,而与之相对的,便是帝权旁落。这种状态在我父皇时就已经显出征兆,如今愈发明显,再是这般下去,奉天殿怕是要易主了。” 敢说! 众人骤然变色,京官们再如何大胆,也只敢指着门阀骂,那是万万不敢说出“帝权旁落”四个字的。 褚元祯继续说道:“所以,即便陛下应允了土地变革之法,但只要门阀不倒,此事就不会容易,但这变革么,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此我需要诸位一句承诺——” 他顿了顿,目光挨个扫过每一个人,“若有一日,门阀滋事,以至亲之人胁迫诸位就范,还请如实相告,我与太傅定会护诸位周全;可若诸位有心倒戈,背刺太傅,那我便会亲临贵府,取他首级。” 第98章 那股宛如实质的威势压下来,让众人瞬间明白了一个道理——眼前的两个人,已然是一体了。 第93章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 众人只有点头应下。蔺宁又说了一些软话,俩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将利害关系一一摆在眼前, 如今的朝堂, 如果不想攀附门阀权贵, 那便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这顿饭吃得还算和谐, 散席后,成竹将几人一一送走。 许绅搭了魏言征的马车回府,一上车便问:“你说五殿下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我等皆是忠良,怎会倒戈?那‘取首级’之说更是荒诞了,我总觉得他这是话里有话, 但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 愁啊!” “五殿下的意思嘛,其实不难理解。”魏言征今日喝了不少, 说话时舌头有些打结,好在头脑还算清醒,“你想,若来日陛下下旨推行土地变革,那王家人、墨家人能轻易同意?墨家一门都是读书人, 闹不出什么大动静, 可那王昰——狡猾着嘞!他可不是个善茬啊。” 许绅神色一凛, “你是说……” “不从, 便杀。”魏言征嗤笑一声,抬手指了指自己, “我当年不就是这样吗?一个知府通敌的案子,差点令我夫妇二人死无葬身之地!再看看如今的五姓,那是愈发地猖獗了, 我且斗胆相问,若是来日王昰雇鹫人行凶,铲除朝中异己,许兄还敢这般保持中立吗?” “原来是这个意思。”许绅恍然大悟,他顿了顿,又道:“可这却是个死局,门阀与皇帝斗,难做的是我们,受气的也是我们!” “所以么,这世道。”魏言征眯起眼睛,随着马车摇摆晃动着身子,“五殿下其实说得很明白了,门阀若是滋事,定会以至亲之人胁迫。我记得许兄尚有一双妻儿,不如尽早地送回老家去罢,这京都啊,待不得了。” 许绅闻言一怔,随后望向车外。 车外人头攒动,挑担赶路的与驾车送货的差点撞上,俩人争得面红耳赤,卖茶水点心的铺子前总是围满了人,孩童们正笑的欢呢,此情此景,却不像“待不得”的样子。 * 蔺宁今日喝了不少,这会儿人都散去,他倚靠在椅子上,鲜少地露出了疲惫。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紧绷过了,自打住进褚元祯府里,日子便过得愈发懒散。 今日与褚元恕对峙,他好几次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扣着手心才硬撑下来,总算没有在人前露怯。而方才的这些朝臣,明明是他渴望拉拢、势在必得之人,却也只能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在渴望达到的目的面前,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蔺宁解开了领口,仿佛这样才能够喘息。 褚元祯同沈随之还有事情要谈,他站在雅间门口,目光却忍不住地朝着屋内扫去,注意到蔺宁的模样后,极快地结束了与沈随之的对话。 蔺宁闭着眼睛,听着一侧传来脚步声,他没睁眼,轻声唤道:“你们说完了。” 褚元祯上前,用指肚沿着他的眉骨打圈轻揉,蔺宁的眉头舒展开,那股难受劲便消了。 俩人都喝了酒,呼吸里萦绕着醇烈的香气。蔺宁这段日子被惯坏了,学会了不动声色的抗议,褚元祯刚想停下,他便“哼”了一声。 “酒量又不好,喝这么多做什么,我平日缺你酒了?”褚元祯嘴上抱怨着,手下的动作却没停,“府里煮了梅子汤,你回去喝了,就早些休息。” “嗯……”蔺宁睁开眼睛,坐着没动,“我腿软,怎么办?” 褚元祯没搭腔。 蔺宁瘪了瘪嘴,“你背我吧,不要抱着,抱着……太没面子了。” 丰乐楼门口,成竹和裘千虎翘首以盼,终于把两个人盼了出来,却见蔺宁把下巴压在褚元祯头顶,一只手还缠着褚元祯的发尾玩儿。 裘千虎:“我滴个亲娘嘞!” 成竹最先反应过来,小跑着迎上去,裘千虎使劲掐了下大腿,确定自己没看走眼,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哪知蔺宁睨了俩人一眼,竟是连连摇头,“我不要坐马车。” “嗯?不坐?”褚元祯颠了颠他,“那我们走回去?” 蔺宁努力思考了半晌,才问:“我沉吗?” 褚元祯这会儿意外地淡定,朝着成竹与裘千虎使了个眼色,道:“不沉,背着刚刚好。” 蔺宁顿时高兴起来,伸手捏了捏褚元祯的面颊,嘴里喊着“得儿——驾”。褚元祯由着他胡闹,既没生气也没抱怨,转身跳进了身后的巷子。 这顿饭吃得久,出来时日头已经落下,风一吹就不怎了热了。蔺宁趴在褚元祯背上,说道:“我其实能走。” “嗯。”褚元祯走的稳,“你醉没醉,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那你还愿意背我?”蔺宁笑起来,“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变得越来越懒,你得负责。” “好啊,那你快点提亲。”褚元祯道:“眼下外祖父和母亲都知道了,你躲也躲不掉。” “不躲,等眼下这事儿过去,我就上门提亲。”蔺宁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我没有同你商量,便辞去太傅一职,还要入内阁为首辅,担起土地变革之事,你……怪不怪我?” “怪,我都要气死了。”褚元祯恨铁不成钢地说:“但我能怎么办,即便骂你一顿,你还是要做的,况且我对你说过,你尽管放手去做,不管闹出多大的阵仗,我都给你兜着,这话无论何时都作数。” 蔺宁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低头狠狠亲了口褚元祯的面颊,说:“我真的好爱你啊。” “不够。”褚元祯侧过头,“我不想你只是爱我。” 蔺宁纳闷,“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褚元祯就跑了起来。身高腿长的人跑起来好像踩着风,快速地穿过巷口,跃上向上的石阶,转眼又跳进一条更长的巷子。 蔺宁迎着风,贴着褚元祯的耳边道:“慢点。” 褚元祯丝毫没听进去,迈开长腿跑得更快了。他背着蔺宁穿过街巷,夕阳把俩人的身影无限拉长,就这么跑了一会儿,跑到一处院子跟前。 蔺宁坐的高望的远,稍稍直起身子便能看到院内的景象,他探着头看了一圈,“是一处空院呢,瞧着像是没人。” “喜欢吗?”褚元祯问,“这是前任礼部尚书的宅子,虽然比不上我现在住的那一处,但胜在小巧别致,位置也是极好的。” 蔺宁的目光停留在院中,只见院中小路蜿蜒曲折,却是用鹅卵石精心铺设的,主院东南角还有一方池塘,前任礼部尚书显然是个有情趣的人,特意在池塘边上立了两个石凳,用来垂钓那是再合适不过。 “巧妙。”蔺宁拍手称赞,“不过,这宅子很贵吧?” “不算多贵,按照你的俸禄计算,不吃不喝攒个十年,便买得起了。”褚元祯怂恿道:“买吧,我那处宅子再好,终究是父皇赐的,万一哪天褚元恕收了回去,我就无家可归了。你买下它,咱俩也算有个家。” “好。”蔺宁咬了咬牙,“买!咱们明日就去牙行。” “好大的口气啊。”褚元祯笑着问,“你的银子够吗?” “不够。”蔺宁焉了,“不可以贷款吗?”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可是古代,怎么可能有贷款一说,怕是连赊账都没有呢。 褚元祯叹了口气,看起来十分失望,“可我真的很喜欢这处宅子,要不咱们偷偷翻进去,饱个眼福?” “来!”蔺宁摩拳擦掌,“反正也没人住。” 说罢俩人当真开始翻墙,褚元祯把蔺宁举高,让他爬到墙上,随后自己翻了上去,好在院墙并不高,跳下来也不费力。 等落到院中,蔺宁才发现这座宅子其实很大,他刚刚只窥见了一隅。沿着游廊进入主院,东西两侧都是厢房,蔺宁指着东边那处屋子,“我要与你分开睡,只许你初一和十五进我的房间。” “嗯?”褚元祯挑了挑眉,“你再想想?” “顶多再加两天,不能多了。”蔺宁义正言辞道:“这是为了你好。” 褚元祯低笑不语,拉着蔺宁走到东边厢房跟前,趁其不备把人抵在了门板上。 “在这里?”蔺宁瞪大了眼睛。 “这里不行么?”褚元祯低头咬了他的唇,那唇上还沾着酒香,连带着口齿都漫着香气。 褚元祯觉得丰乐楼的酿酒手艺真是不错,能把人的双唇润得红嫩又饱满,他方才便想试试了,一直忍到现在,简单的亲吻已经不能满足。 蔺宁后背贴着门板,这样强势的亲吻几乎令他招架不住,他用脚尖撑着身体,听着身后的门板吱吱作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有人……” “没人,即便有人又怎样。”褚元祯从不会在关键时候委屈自己,他贴心地替蔺宁宽衣解带,用手掌摩挲着后腰上的肉,“最近养得不错,摸着像是胖了一些。” 俩人紧密地贴着,连影子都交叠在一起。也不知是不是吃了酒的缘故,蔺宁双颊微微泛红,很快连脖颈也红了,他几乎挂在了褚元祯身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这会儿……真的腿软。” 第99章 “嗯。”褚元祯用手臂牢牢地把着他,将他整个人托了起来,如一艘狭长而灵活艨艟,在惊涛骇浪中昂然挺进。 俩人从屋外辗转至屋内,最后蔺宁放弃了挣扎,任由褚元祯抱着进屋。他浑身上下汗涔涔的,哑着嗓子问:“这般回去实在难看,我们不如借住一晚,行不行?” “怎么不行,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褚元祯道:“这处宅子我已经买下了,以后你便是此宅的主人。” “买、买下了?!”蔺宁瞪大了眼睛,“那你方才……你还……” “裘千虎前几日塞给我一个话本,画的尽是些男风。”褚元祯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窘迫,“裘千虎还说,若只在床上,任谁都会腻的。” 第94章 翌日不用上朝, 俩人还是一大早就返回府里。褚元祯挂着羽林卫的职,不好耽搁,换下衣服径直去了卫所。 蔺宁在廊下找到裘千虎, 憋了一整晚的火再也按捺不住了, “呦, 自在的嘞!” 裘千虎确实自在, 他名义上是蔺宁的护卫,但蔺宁把他当兄弟,俩人常在一张桌上吃肉。 裘千虎听见声音抬起头,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朵根,“太傅呦, 我可真是太佩服您了!咱殿下是什么人, 清风霁月一般的人物,您竟然能骑到他背上, 他还说不出一个不字,这、这,爱妻如命莫过于此!” “你这成语用的——”蔺宁皱了皱眉,“要不给你请个先生,好好学学。” “不需要。”裘千虎大手一挥, 贴近了问道:“昨晚, 去哪了?” 不提还好, 一提这茬蔺宁的火气直冲天灵盖, 劈头盖脸便问:“你从哪里摸来的话本?!” 裘千虎愣了半晌,随即明白了, 低头搓着手,“那个……富阳那位杨大人给的。” “杨大人?”蔺宁终于想起府里还住着这么一号人物,问道:“杨儇呢?回来了没有?” 土地变革一事在朝中激起了千层浪, 杨儇被褚元恕留在了宫里,却不想这一留就是好几日。 “回来了。”裘千虎连忙点头,“昨日便回来了,这会儿应是闲着呢,您要见吗?” “见。”蔺宁抬脚往屋里走,又补充道:“先让小厨房烧热水,我要沐浴。” * 杨儇才用过早饭,此刻不知从哪儿寻了一块白布,正准备研墨作画,他见蔺宁来了,立刻起身,绕到桌前行礼。 “扣在宫里这些日子,委屈杨大人了。”蔺宁把杨儇扶起来,俩人一前一后落座,“好在陛下已经松口,努力终是没有白费。” “下官不曾委屈,倒是太傅与五殿下为了此事数度奔波,费力劳心,令人敬佩。”杨儇顿了一顿,“如果方便,下官还想去一趟顾大人府邸,送他最后一程。” 蔺宁沉默半晌,说道:“再等一等,圣旨未下,此事还未真正定局。顾大人至死都在求一个结果,如果不能令他如愿,我便无颜面去送他。” “太傅。”杨儇犹豫着开口,“陛下……当真允了土地变革之事?下官出来时,只看到宫门口围满了学生,是成竹同下官说,您只身前往觐见并说服了陛下,可这事关门阀利益,动辄伤及国脉根本,当真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服的吗?” 蔺宁没应,其实他也不敢确定,这就好比是场豪赌,他能肯定自己戳到了褚元恕的痛处,只是不知道这痛处够不够厉害,够不够让褚元恕为之让步。 正踌躇时,裘千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太傅!宫里边来旨了!” 屋内的俩人闻之一怔,匆忙出门。 这头院子里已经跪倒了一片,蔺宁与杨儇没来得及换官袍,跪在最前面。前来传旨是满祥,褚元恕把他派来,定是大事。 果然,只听满祥尖着嗓子说道:“勅谕国子祭酒蔺宁,入内阁,拜首辅,修租佃条例以作日后之用,限期五日,不可怠之。” 说罢,哈腰对着蔺宁,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太傅,不,现在应当唤您首辅了。蔺首辅,接旨吧,这不正是您求来的吗?” 蔺宁跪着没动,问道:“就这一个?” “您还想要几个嘞!”满祥两眼一瞪,“快接旨啊!” 蔺宁这才伸出双手,他不喜欢满祥,说话也没客气,“今日乏得很,实在不便留公公吃茶,如今这旨也接了,还请公公早些回宫复命吧。” 满祥脸色铁青,“咱家做事,无需您来指点。” 裘千虎看着五大三粗,实则是个机灵的,见状赶紧摸出一把碎银子塞到满祥手里,说道:“我家主子今日身体不适,这点孝敬算是请公公喝茶了。” 这一套动作下来,满祥才缓了脸色。 等送走了人,蔺宁抓过裘千虎,“你哪儿来的碎银?” “殿下给的。”裘千虎直叹气,“殿下说,您这性格容易得罪人,叫我多长一个心眼儿,若是有剩下的,就当是赏我的酒钱,可您……哎!别说酒钱了,您一句话,全造进去了!” “子宁给的?”蔺宁转了转眼珠,“那便是我的钱了,我花钱,我痛快,我乐意。” “是,您乐意。”裘千虎说:“其实我也瞧不上那太监,没有根的玩意儿,装什么大尾巴狼!他还叫您……对啊!他怎么能叫您首辅呢?太傅变首辅,这是迁削啊!” 杨儇一直在旁站着,犹豫半晌开口:“该不会是为着下官……” “不是。”蔺宁摆摆手打断他,“是我自己要求的,顾大人之后,内阁再无领头人,与其让别人染指,不如我亲自来。此事因为而起,也该由我终结,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大人乃胸怀大义之人。”杨儇行了一礼,“不过下官还有一个疑问,您方才问那传旨的太监‘就这一个’,可是还有其他悬而未决之事?” “确有一件。”蔺宁点了点头,“那日我进宫觐见,与陛下谈及土地变革一事,曾提及要选出一个人代替陛下巡视地方,此人既要拥有等同地方最高官员的权力,关键时候还要担起肃清地方恶霸的责任。眼下,这个人选,尚未确定。” “难。”杨儇沉思半晌,“自古掌权者最忌讳‘分权’二字,单纯的信任不足以让他们下放手中的权力。若是换做下官,大约会挑一个好拿捏的,听话之人最为讨喜。” 说到这里,他猛地打住话头,连退两步,“下官是小地方来的,不懂礼数,这些个胡言乱语,您就当听着乐了。” 蔺宁没搭腔,却将这番话记在了心里,一记就记到了晚饭时分。 褚元祯回来的晚,好在如今天气热了,不用时时温着饭菜。 蔺宁坐着桌边挑鱼刺,愈发感叹这是个细活儿,自己剥出来的鱼肉七零八散,他正纳闷褚元祯是怎么剥的,就听到屋门推开的声音。 褚元祯迈进屋里,先用清水净了手,坐下时目光扫过桌面,“今日这鱼得罪你了?” 蔺宁丢了筷子,“不挑了,你自个儿吃吧。” “给我剥的?”褚元祯夹起一小块,“剥的挺好,就是……府里尚能养得起丫鬟婆子,这种事情还是唤她们来吧。” “呦,也不知道是谁,将屋里的人全都遣出去了,眼下哪里还有丫鬟敢进来。”蔺宁重重叹了口气,“五皇子,善妒呢。” “我本就是个善妒之人。”褚元祯大方地承认了,“你初到府里时,那些个丫鬟看你的眼神我到现在还记得,想攀高枝没有错,可惜选错了枝子。”说罢将一块刚剥好的鱼肉放到蔺宁碗里,“下回吃鱼时,我定早些回来,绝不劳你动手。” 蔺宁又成了被人伺候的主儿,他咽下一口米饭,抬眼看向褚元祯,“满祥来宣过旨了。” “嗯,我回来时碰到了尚服局的人,他们已经将你的官袍送来了。”褚元祯嗤笑一声,“平日里做事拖拖拉拉,这种事倒是上心的很。” “绯袍变青衫,仙鹤变白鹇1。”蔺宁感叹一声,“俸禄少了一半。” “缺你那点银子?”褚元祯抬手给他盛了碗鱼羹,“有一件事,我要同你商量。” “你说。”蔺宁接过碗,听褚元祯半晌没动静,忽地感到一丝不对劲,“你——你要同我商量什么?” “我今日,进宫了。”褚元祯也给自己盛了碗鱼羹,他低头把玩汤匙,没敢抬头看蔺宁,“褚元恕给我说了‘巡抚’一事,又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便对他说,我可以。”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蔺宁瞪着他,倏地站起来,“你这叫商量吗?你这叫商量吗!” 褚元祯抬起头,“必须是我。” “大洺没人了吗?中枢没人了吗?”蔺宁双手拍在桌上,“你知道什么叫‘巡抚’吗?这件事是我提的!说好听了,巡抚代天子巡行天下,说难听了,这便是皇帝身边的狗,这回又是土地变革这样的糟心事,你当真要去做朝廷的靶子吗!你凭什么……你凑的哪门子热闹?我就是亲自去,也不会让你去!” 第100章 褚元祯这会儿异常地冷静,他注视着蔺宁,“当年褚氏靠着五姓的援手建立了大洺,为感恩给予了他们太多专权,造成了如今门阀横行的局面。顾本青撞柱之前曾说,大洺的天下终究不是五姓的天下,不是士族门阀的天下,而是万千百姓的天下,土地变革是个机会,门阀专权该结束了。” “你是个神奇的人,你说得话再荒诞,我都愿意信,我信你有扶大厦之将倾的能力。”褚元祯将手心覆在蔺宁的手背上,“今后,我在外,替你铲平所有的阻碍,你留在内阁,尽情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凭这一点,这个人选必须是我,没人比我更了解你。” 蔺宁低下头,“这不是我的本意。” “等这件事终了,你便上门提亲。”褚元祯突然用力,把蔺宁拉到怀里,“这可是你亲口允诺的。” 蔺宁转过身,面朝褚元祯贴了上去。 他们太过了解彼此,深知这样甜腻的承诺远比空口白牙更讨人欢喜,为此谁也没有收敛,一口气吻了个酣畅淋漓。 第95章 顾本青三日后下葬, 依着他生前定下的事宜,新坟坐落在城郊密林中,朝着皇宫大内的方向。 蔺宁带着圣旨去了, 未发一言, 一把火将那黄色的绫绸布烧了个干净, 看着灰烬被风扬起, 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今日身着内阁首辅的官袍,白鹇立于青袍之上,像极了昔日的故人。 祭奠完事,蔺宁径直去了内阁大院。褚元恕要求内阁五日内修好租佃条例,摆明了是在施压, 若是此事做不成, 那他这个内阁首辅只有卷起铺盖走人——滚出京都了。 到了大院,檐下已经立了一排人, 内阁人手不多,除去一个首辅,还有五人,此刻都恭恭敬敬地候着,只等蔺宁过来重掌大局。 蔺宁没有故意拿乔, 抬眸扫了一眼, 见都是些年轻面孔, 心里便有数了。内阁是个不受待见的地方, 稍有权势的人家都不会让孩子来这儿熬资历,此刻站在这里的多半是没权没背景的穷书生, 不过穷书生却有一个好处:肯干。 蔺宁大手一挥,“来吧,将顾首辅先前留下的东西统统拿来, 接下来几日是内阁生死存亡的关键,今后是被人继续踩在脚下,还是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就看这一搏了。” 说来奇怪,穿越之前蔺宁最烦让他无端加班的领导,恨不得要把那个领导大卸八块才能解气。如今自己成了这领头的羊,他反倒生出了“加班”的念头,只是他良知犹在,宫门落锁前将众人一一遣散了,自己留下来琢磨那些条例细则。 内阁这处大院位于皇宫一隅,日头落下后,屋内也暗了,蔺宁翻遍整个院子,也只寻到几截火烛。 一番折腾下来,院中已经完全看不清了。蔺宁快步往回走,却见屋内不知何时亮起了灯,微弱的烛光中还有人影晃动。 “你去哪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褚元祯抱臂倚在门口。 蔺宁眯眼望去,褚元祯今日着的是羽林卫官服,腰间扣着一条玄色腰封,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身段。他一个没忍住,上前摸了一把,“怎么,才一天不见,就这般想我?” 褚元祯顿时红了脸,“有人……” 那“人”字话音还未落呢,就听屋内又一道声音响起——“下官见过太傅。” 蔺宁的手还贴在褚元祯腰上,闻声赶紧缩了回来。屋里头司寇青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既不敢抬头,也不敢再言。 “这个——这不是巧了嘛。”蔺宁尴尬地咳了两声,“我如今到了内阁,不是什么太傅了,按品阶不如你,你快快起身吧。” 司寇青这才直起身子,“大人不必拿品阶说事,下官敬着您是应当的。” “好了,过来用饭。”褚元祯打断二人的对话,转头看向蔺宁,“你们内阁有个机灵的,方才跑到府上送信,说你今夜不回来了。我想着你大抵还饿着,就过来瞧瞧。” “确实饿着。”蔺宁闻到了饭味,“有鸡?” “别院后山的鸡养了许久,正是肥的时候。”褚元祯说着打开食盒,“你这鼻子倒是灵光,一闻便知道是什么。” 蔺宁爱吃鸡,尤其对褚元祯别院里的鸡念念不忘,他走到桌前坐下,抬手招呼司寇青,“一起吃啊。” 司寇青哪里敢,连连摆手,“下官吃过了,宫里头人多眼杂,下官去屋外守着,大、大人同殿下吃吧。”说罢躲了出去。 小厨房今次研究了新菜式,瞧着像是道八宝鸡。褚元祯将鸡肚撕开,夹出里面的火腿和嫩笋放到蔺宁碗里,说道:“你吃你的,这鸡是杨儇指点着厨子做的,尝尝合不合口。” “杨儇?”蔺宁登时想起了裘千虎的话,拿筷子敲了下褚元祯的手背,压低了声音问:“你知道吗?裘千虎悄悄塞给你的话本,便是杨儇给他的。” 提到话本,褚元祯的脸又红了,俩人独处时他尚能放得开,可骨子里终究还是内敛的,此刻也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嗯什么啊?”蔺宁皱了皱眉,“你知道他是、他是……嗨!你到底知不知道嘛!” “知道,成竹与我说过。”褚元祯抬起头,“咱俩不也是这样的么,我又管不着别人喜欢什么。” 蔺宁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那他与成竹……” “不是!”褚元祯斩钉截铁地说:“决计不会!他与成竹走得近些,连带着与裘千虎也熟络起来,这才有了上次那个话本的事。成竹为人向来细致妥帖,但与他是绝对不可能的。” 蔺宁啃着鸡腿直乐,也不反驳,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杨儇真是令人意外。他刚来时,我一度以为他是个难相与的,如今看来,与全府上下处得都不错,从这一点来说他就是个好官。” “有人为官,图的是官阶和厚禄,杨儇为官,倒是肯做一些实事。”褚元祯一针见血,“所以他能够想出土地变革那样的法子,如今褚元恕要我做这个‘巡抚’,我也是有意与杨儇联手,届时先拿富阳开刀,逐步拿下整个余杭,五姓之中就属王氏最难撼动,与其躲着他不如除之而后快。” “你这么说,让我觉得自己要完蛋了。”蔺宁瞬间没了食欲,撂下碗筷,“褚元恕要内阁五日内完善租佃条例,今儿已经是第二日了,可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朝堂上下人人都在等,连你也是寄予厚望,我若是写不出个花来,怕是只能挥刀自刎,到地下去陪顾本青了。” “所以我来寻你了。”褚元祯笑了起来,“你有几分本事我还是知道的,你能三言两语把人唬住,但细则方面你却做不来。打蛇要打七寸,世家最怕什么,我比你清楚。” “那你——”蔺宁品出了话里的意思,兴奋地问:“你肯帮我?” “你心里挂着这桩事,都不肯回府用饭了。”褚元祯缓缓说道:“那我只有亲自过来,替你了了这烦心事,如此,才好让你跟我回去。” * 三日后上朝,再议土地变革事宜。 蔺宁第一个站出来,“昨日内阁已将修订后的租佃条例递呈御案,不知陛下看过之后觉得如何,若有不妥之处,内阁可以再议。” 褚元恕这回倒是爽快,肯定了条例细则,但他没有立即下旨明示,而是又把此事抛了出去。 他这一抛,王昰立刻站了出来,“世家也并非不通情理,若此事有益于民生大计,我等自是愿意遵从的,但老臣尚有一个疑问,前任首辅尽忠,蔺大人便接下首辅之位,那么今后有关变革的诸多事宜,蔺大人也要一齐担下吗?内阁首辅说到底也是京官,京官久居京都,对地方可谓是鞭长莫及啊,如此老臣倒是有一个提议——” “此事,朕已有考量。”褚元恕先发制人,打量了王昰一眼,又道:“不过,朕也愿意听听王大人的建议。” 王昰顿了一顿,他早知土地变革一事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本想顺水推舟揽下这桩差事,来日到了封地上,还能自家说了算,但如今看着风向不对,便改口说:“《吴越春秋》中曾写:筑城郭,立仓库,因地制宜。变革未尝不是如此,老臣以为,此事虽由内阁主导,但仍需同地方官员协同,须得中枢地方双管齐下,如此才好。” “讲得不错。”褚元恕看向他,“故而,朕决定从中枢当中择一贤者,赐其‘巡抚’之名,旨在‘巡行天下,安抚民生’,替朕巡历地方,督理变革事宜。” 此话一出,殿中静了片刻。 “巡抚”一职此前从未有过,今日从褚元恕的口中说出来,不仅意味着中枢权力更迭,更是象征了皇权首次下放,毕竟,大洺历经四位帝王,便是辅拂股肱之臣,也没有人能够“代替”皇帝行事。 良久,王昰开口问道:“不知陛下中意何人?” “这中意之人么。”褚元恕顿了顿,忽而正色起来,“皇子及冠而受封,如今五弟早已行过冠礼,却迟迟未能受封,父皇驾崩突然,朕这个做兄长的本应早早考虑,一直拖到现在属实不该,不如借此机会将功补过。朕以为,‘明’字甚好,照临四方曰明,今日朝上即册封皇五子元祯为明王,再授巡抚一职,替朕巡历各郡、州、府、县,督理地方土地变革及变革相关事务。若事情办得好,可奖爵位世袭罔替,不知五弟可否愿意?” 第101章 他这话讲得轻飘飘,却带着十足的威慑。 褚元祯自一侧上前,朝着龙椅跪下身去,“臣弟,叩谢皇恩。” 蔺宁木然地立在人群中,不敢相信褚元恕竟然这般无齿,这算哪门子的将功补过! 没有封王诏书,没有册封大典,一切的封赏只有一句“若事情办得好,可奖爵位世袭罔替”,可这个赏更像是一个讽刺,嘲讽褚元祯与蔺宁的关系,两个男人之间,何来后代能够继承爵位? 即便再不受宠的皇子受封也不该如此,褚元恕是有意为之!他给了褚元祯一个凌厉的下马威,与其说是封赏不如说是警告,警告他再怎么折腾也逃不出帝王手心。 蔺宁愤懑不平,可偏偏这个局面是他亲手促成的!是他不管不顾执意要行变革之事,也是他提出了“巡抚”这个想法。 这一刻他恨透了自己,浑身气血齐齐涌上头顶,他下意识就要上前争辩。 然而仿佛心有灵犀似的,褚元祯在同一刻回过身子,越过层层人群,微不可察地冲他摇了摇头,用口型示意道: 别——动—— 第96章 下朝后, 蔺宁欲再去讨个说法,被褚元祯拦下了,“去哪儿?内阁的大事已了, 带你去吃些好的。” “吃?你他娘的还想着吃?”蔺宁瞪着他, “方才奉天殿上, 我听你的, 没动。眼下你说什么都不管用了,要吃什么,自个儿去!” “瞧瞧把你气得。”褚元祯笑起来,“你生气做什么?替我打抱不平?” “这世上没有逮着一个人霍霍的道理。”蔺宁越想越气,“这般受封着实窝囊, 俸禄封赏一概不提, 还要处处牵制,让你当牛做马, 谁稀罕那华而不实的‘世袭罔替’?什么明王?不当也罢!” “嗯,这倒是一句实话,我即便天天要你,你也没法替我留后,世袭罔替确实没用。”褚元祯面上不恼, 反而有心情说笑, “只可惜, 养你颇费银子, 若是俸禄不涨,今后……怕是有些困难。” “我与你说正事呢。”蔺宁皱眉道:“你、你真的甘心?” 褚元祯没应, 将人拉到了一侧,才压低声音回道:“门阀势盛,直逼皇权, 我说到底终是褚氏后人,若褚元恕有心改变现状,我应当助他。况且,你畅想的,要让内阁成为天子幕僚和决策机构,此番愿景若能实现,我甘愿忍下这一时屈辱,换你同风而起扶摇直上。” 蔺宁听了有些哽咽,褚元祯趁机捏了捏他的面颊,问:“感动了吗?” “不感动,一点儿也不感动。”蔺宁嘴硬道:“你都谋划好了,我自落得清闲。” “等来日变革事成,使得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杼,那内阁便是首功一件,届时褚元恕定会倚重内阁、倚重你。”褚元祯顿了顿,“我的人权压六卿,这才是我之所图。” 来往皆是下朝的官员,俩人在这实在不方便。 蔺宁消了气,便想起褚元祯方才的话,说道:“你不是说带我去吃好的吗?王爷,请吧。” “唤我什么?”褚元祯挑了挑眉,这里人多,他不好把人压着欺负,只能佯装不满地质问:“帮你完成了条例细则,便开始揶揄我了?” “哪敢,我可是知恩图报的人呐,哪次不是让你尽兴而归?”蔺宁知道嘴上占了便宜也没用,小崽子总会在别的地方讨回去,可他偏偏喜欢逗弄人,于是屈指勾住了褚元祯的腰带,往自己面前一拉,“唤你夫君,可满意了?” “你坏透了。”褚元祯眼神危险,低头瞧了眼腰带,“这么会勾,谁教你的?” 这回蔺宁不敢闹了,乖乖把手收了回来,“到底是什么好吃的?” 褚元祯敛了神色,“你不是齐州人吗,我把褚元恕身边那个齐州的厨子要过来了,今后你想吃什么,就让他做。” “要过来了?”蔺宁诧异地问:“他竟然肯给你?” “以利换利罢了,他可没有吃亏。”褚元祯笑了下,“那日我自请担任‘巡抚’一职,替他解了燃眉之急,自然要问他讨些好处,一个厨子算不得什么。” “你有大把的好处可讨,偏偏只要了一个厨子?”蔺宁故意叹了口气,“这桩买卖可不值啊。” “确实不值。”褚元祯跟着叹气,“那依你看,要如何补偿我?” 说话间俩人行至宫门口,蔺宁故意避而不答,望见马车随即话锋一转:“怎么是裘千虎驾车,成竹呢?” “哦,你这几天都宿在内阁大院,却不知城里出了一位画师。”褚元祯语气突然冷下来,“那个杨儇,瞧着平平无奇,竟画得一手十分出色的丹青,近日在城中支了个铺子作画,来客络绎不绝,成竹去帮他了。” 蔺宁瞪大了眼,好半天才回神,“杨儇?作画?” “不错,他的画技倒是极好的,我看过一二,便是宫里的画师也比不上,笔下的花鸟走兽栩栩如生。”褚元祯边走边说:“据他所言,之前南下路过嘉善时,手头紧张,问成竹借了些银两,如今作画只为还钱,还了这钱,才好无牵无怪地返回富阳去。” “只为还钱?”蔺宁停下脚步,笑道:“你信?” 裘千虎坐在马车前室上,见俩人过来便打马上前。 褚元祯不做他想,疑惑地看向蔺宁,“这有什么不信的?” 蔺宁只是笑,转头望着裘千虎:“你日日在府里,看得多懂得多,杨大人与成竹……近来可是十分亲近?” “亲近!”裘千虎心直口快,想也不想地说道:“那杨大人无论大事小事就爱找成竹,成竹也不拒绝,俩人经常同进同出,嘿!和您俩有些相像呢!” 褚元祯听完,脸色更冷了。蔺宁笑着把他拉上车,“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成竹可是你亲手带出来的好苗子,你前日还说了呢,管不着别人喜欢什么,怎么这会儿不高兴了?” 车帘一放,马儿跑了起来。 褚元祯揣摩着方才的话,闷声说道:“成竹是近卫营出身,十岁出头就跟了我。我先前还盘算着,若他与墨家二小姐当真能成,便给他买处宅子,至此在京都落脚。” “这主意不错。”蔺宁看着他,“现在还买吗?” “买?买了让杨儇住进去?”褚元祯满脸写着不高兴,“我为何要给他人做嫁衣?” “我瞧着杨儇为人正直,也是块做官的好料子。”蔺宁总结道:“当得起‘良配’二字。” 褚元祯没应,干脆两眼一闭靠到了车座上,演了一出“眼不见心不烦”。 蔺宁觉得好笑,由着他生闷气,适闻车外传来小贩的吆喝声,掀帘看了一眼,才发现这不是回府的路,“哎——这是去哪儿?” “闫记。”褚元祯闭着眼,“我向褚元恕讨来的厨子,自然不能放到自己府里,便打发他去闫记了。他是御厨,闫记得了此人,只赚不亏。” 有头脑!蔺宁在心里感叹:这样的脑子放到现代,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 褚元祯听着车外的人声,睁开眼睛,“有些话,我得先与你说了,你一定好好记下。” 蔺宁一头雾水,“怎的突然严肃起来了?” 褚元祯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先前与你说过的,早年间,我给闫记投了一笔银子,如今闫记也有我的份儿——不过这些都是私下里的往来。” “你说过。”蔺宁点点头,“所以呢?” “所以——”褚元祯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怎么开口,“若你遇到了难事,大可向闫记的掌柜求助,他手下有近百号锦衣卫旧人,都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我能遇到什么难事?”蔺宁笑了,“不是还有你吗?” “可我即将南巡,如今圣旨已下,不日就要离京,土地变革涉及民生大计,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回来,到时你便是孤身一人!”褚元祯稳了稳神,“眼下你在内阁当差,入出皇宫是少不了的,这皇宫是易进难出。你在宫里遇了麻烦,就去找司寇青,他统领羽林右卫,时常在宫中巡逻——司寇青还记得吧,那日在内阁大院,我已经带他见过你了。” 蔺宁一怔,“那你今日带我去闫记,也是这个意思?让我与掌柜的见个面?” 褚元祯不置可否,“闫掌柜此人,先前你是见过的。今日前去,确是有些事情要委托于他,顺便让你们二人熟悉一下。” “子宁。”蔺宁也严肃起来,“你这个样子我有点怕,像是在交待后事一般,但是,无论你离开多久,终究是会回来的,不是吗?” 褚元祯看着他,突然伸出手臂,把人拥进了怀里。 半晌,一道略带哽咽的声音贴着蔺宁耳边响起:“我会回来的,那处礼部尚书的旧宅我已买下,你去挂上蔺府的牌匾,待我回来,就该下聘了。你娶的是皇帝的弟弟、当朝的王爷,修葺宅子的时候不准糊弄了事,我要看到春风入轩窗、芳菲香满院。” 蔺宁听着听着,倏地笑出声来,抬手覆在褚元祯的背部,抱住了他在这里唯一的眷恋,“你们皇亲贵胄,真是事多。” 第102章 * 两日之后褚元祯启程南下,他这次以“巡抚”之名出行,重点落在一个“巡”字上面,故而只带了一队护卫,加上成竹还不足十人。 杨儇也在随行之列,随着人马一齐返回富阳。 蔺宁送众人出城,他此前装得淡定,这会儿突然抓住了褚元祯的马绳。 褚元祯骑在马上,朝着他俯下身子,问:“怎么了?” “城外有凉亭。”蔺宁简短地说:“你带我过去。” 褚元祯回头看了眼身后,摇了摇头,“你没有驾车,再走回城里,太远了。” “裘千虎回去驾车了。”蔺宁又重复了一遍:“你带我过去。” 褚元祯拒绝不了,只能将蔺宁拉上马背,随后才示意众人上路。 马儿一跑,蔺宁便像打开了话匣子,“我看过地图的,此行沿途都设有驿站,你每经过一处,都要给我写信。到了富阳也要写,若实在没有可写的,就报个平安,总之不能音信全无。” 他说完,自嘲地笑了笑,“我他娘的像个老妈子。” 褚元祯也跟着笑起来,他从后面抱住蔺宁,把下巴抵在蔺宁颈间,“我如今总算明白什么叫‘老夫少妻’了,果然是会疼人的。” “你才老!”蔺宁提高了声音,“我与你说正经事呢!” “我与你说得也是正经事。”褚元祯把人抱紧了,“用不着驿站传信,府里养了好些信鸽,正好能派上用场。你也要给我写,写了就给颜伯,他知道如何送到我手里。” “信鸽啊。”蔺宁喃喃道:“那就方便了。” “记得我给你说的,闫记掌柜的和司寇青可以信任,他们一个宫外一个宫内,都是我为你备下的后手。”褚元祯轻声说道:“但最要紧的,是等我回来。” 他故意将“等”字咬得很重,蔺宁听懂了其中的意思,狠狠地点了下头。 又走出几里路,远远地便能望见凉亭了,即便送行万里也得止步于此。蔺宁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悲情,在马背上微微转过身子,“这次真的要告别了。” 褚元祯没搭腔,就势吻了上去,只是这个吻格外短暂,少了往日的缠绵缱绻,才刚碰到就分开了。 蔺宁没有留恋,干脆地跳下马。褚元祯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等到裘千虎从后方赶了过来,才命众人上路。 这一刻,旭日跃出云层投下第一缕晨光,大路朝天,一眼望去仿佛与天连在了一起。 蔺宁立在原地,目送一行人马走远,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我会……等你回来。” 第97章 褚元祯离京时尚在盛夏, 一晃三月,京都迎来了第一场秋雨。 蔺宁下朝回来官袍湿了大半,这雨来的急, 油伞打不住。裘千虎跟在一侧, 边举着伞边抱怨, “叫您坐车, 您偏不!现在好了,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要是让殿下知道了,得心疼死!” “你不说,我不说, 他如何知道?”蔺宁甩着袖子上的水, 抬眼就见颜伯立在门口,身子下意识后退半步, “颜、颜伯?” 说实话,蔺宁是有些憷这个老头儿的,这源于幼时被家中长辈拎着耳朵训话的阴影。颜伯表面上是褚元祯府里的医官,实则却管着府上大大小小一应事务,不过蔺宁最怕的还是颜伯端来的汤。 果然, 颜伯眯眼一笑, “大人才淋了雨, 进屋喝些姜汤暖暖身子吧。” “淋雨而已, 泡个热水澡就好了。”蔺宁挤出笑脸,“姜汤……我实在喝不惯。” “今次加了两倍的红糖, 不辣的。”颜伯边说边把手伸进袖口,“我还带了殿下的书信,这信——哎?信呢?瞧我这记性, 人老不中用,怎么转头就忘事呢?” 一副健忘的模样倒是浑然天成。 蔺宁扯了扯嘴角,“行吧,我喝,麻烦颜伯将信与姜汤一块送过来吧。” “哎——好。”颜伯立马停下找信,笑着说道:“早就给您放桌上了。” 古代没有其他通讯方式,书信就成了唯一的慰藉,三个月的时间里俩人通了不下百封书信,用裘千虎的话说,府里养的信鸽都要累趴了。 蔺宁的目光扫过一行行蝇头小楷,神情变得激动起来,“子宁要回来了!” “真的?”裘千虎闻言探过头,“殿下何时回来?” “照信上说……应是半月之后。”蔺宁掐指细算,“那便是白露前后,定能赶得上中秋!” “中秋好啊!京都过中秋可讲究了,街上都要挂上彩绸子,这府里也得装扮装扮。”裘千虎越说越高兴,“这会儿终于能团聚了,殿下这一趟走了许久,害得您独守空房……” 话还没说完,蔺宁直接抄起桌上的书卷砸去,“裘千虎!老子明天就请个先生回来,治治你这乱用成语的毛病!” 话是糙了些,但道理不假,褚元祯这一趟确实走了许久,久到朝堂上各方势力已经发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建元帝的丧期满百日后,礼部筹备了一场盛大的登基大典,褚元恕身着明黄龙袍、戴十二旒冕冠正式登基,尊明仁帝,当下即刻改年号为正统。这番操作着实令人浮想联翩,人人都知道褚元恕并非建元帝亲生,朝中一些大臣至今不服,“正统”二字更像是对他们的回应。 不过褚元恕确实做到了建元帝毕生所不能及之事,他对门阀出手,一举打破专权。以往的奉天殿上是权贵为王,敢谏言者多是五姓座下门生,而今李氏隐退,王氏成了朝廷变革打击的出头鸟,反之,以蔺宁为首的内阁日益强大,越来越多寒门出身的官员敢站出来说话了。 这些变化,统统发生在褚元祯南下督办土地变革之后。 蔺宁再次看向手里的信,“诸事皆毕,半月返京”几个字格外显眼,似乎一切正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 * 余杭今年的雨季格外长。 入夜时分,成竹推门进来,“殿下,若是这雨一直下下去,咱们明天就走不了了。” 褚元祯偏头看向窗外,心底无端涌上一股烦躁,这般拖着何时才能抵京? 成竹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捡着好听的话安慰,“不过殿下放心,咱们喂饱了马,中秋之前定能回去的。” “嗯。”褚元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随即话锋一转,“你将杭州报上来的土地数量与我们自己丈量的数目核验一遍,徐昌这个知府今次如此配合,着实令我意外,他这些年得了王氏不少好处,难保不会在暗地里做些手脚,若是明日走不了,须得再去一趟他府上……” 话音还未落地,只听窗外传来一声爆响,黑暗中顿时有火光冲天,转眼便在雨水的浇筑下熄灭了。 屋内的俩人对视一眼,并未惊慌,可接着又是数响齐发。 褚元祯拿起佩剑,“雨天用火器,这些人未免愚笨了些。” “听着像是霹雳火球1。”成竹探身望向窗外,突然神色一敛,“不好!是马厩的方向!” “终于还是来了!”褚元祯站起身,“去会会……” 然而下一瞬,门窗顿破,数道黑影迎面扑来。成竹拔剑而上,鲜血随刀刃迸溅,破开对方的喉咙。褚元祯从容地躲过一击,反手将那人捅了个对穿,剑身穿腹而过,暗红的血珠喷在窗纸上,将一张张面孔衬得狰狞可怖。 俩人合力,不消片刻屋子里已躺了七八具尸身。 “这些贼人胆子也太大了。”成竹甩了剑上的血,“这可是杭州府管辖地界!” “只怕……”褚元祯扒开一人领口,瞥见了锁骨处熟悉的秃鹫图案,“果然,这下便与杭州府无关了。” 成竹上前,望着那醒目的鹫人印记,忍不住地啐了一口,“这些人当真是无处不在,尽做些不得超生的勾当!” 鹫人向来是拿钱办事,谁出的钱多,谁就是主子。这就说明,有人花了大价钱,要让褚元祯死在这里。 可是为何呢?此次土地变革异常顺利,各地世家大族奉旨而动,无一不是双手奉上地契。到底是谁,要在这最后的关头杀人灭口? 屋外只消停了片刻,接着又是接连几声爆响,这次的爆响更近了!外头显然已经乱了套,呐喊声、哭叫声此起彼伏,掌柜的、跑堂的胡乱奔走。 成竹面露惊慌,“他们在客栈里投火器……他们想烧了这里!” “不是。”褚元祯异常淡定,“自打住进来那天起,我就觉得奇怪,这家客栈除了我们没有其他投宿的客人,现在我明白了,原是有意为之——他们定是早早计划好了,要把我烧死在这里。” 话音落地,火舌撞破屋门怒舔而来,半个房间瞬间没入火海。 屋梁耐不住火烤,眼看就要掉下来。褚元祯当机立断,“跳窗!往雨里跑!” 黑夜中两条人影从窗口纵身跃下,犹如两头试图冲破重围的悍兽,然而等着他们的却是一张捕兽网——客栈周围数十把弩机同时上膛,誓要将俩人彻底湮没在这个雨夜里。 第103章 连雨水里都染上了血腥味。 雨一直下,从杭州下到了京都。 蔺宁得到消息是在三日后,裘千虎不顾礼数地撞开了主屋的门,“杭、杭州府快马来报——” “杭州府?”蔺宁刚起,还没回神,“杭州府怎么了?” 裘千虎声音发颤,“前些日子殿下一行到了杭州,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里,遭、遭鹫人行刺,鹫人放火烧了整家客栈,殿下——” 蔺宁登时心中一紧。 “殿下下落不明!” 这世上有千万种杀人的话,仅凭几个字就能让人肝肠寸断。蔺宁觉得自己被人当头泼了盆冰水,浇得他不仅清醒了,连寒毛都立了起来。他死死盯着裘千虎,像是在看,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头一次,他露出了一种惘然又无措的神色,像是没听明白裘千虎的意思。 裘千虎要急疯了,“您说句话啊!” “去……”蔺宁猛地从床上翻下来,手抖得提不上靴,好不容易蹬上了,拔腿就往外冲,“去闫记!” “去什么闫记啊!”裘千虎跟在后面喊:“那闫记、那闫记不是早茶铺子吗?!” 蔺宁也不答话,他着急走,连外袍都没套。到了外面,却见颜伯领着御前伺候的满祥进了院子,他的心紧紧揪在一起,自然没工夫搭理这厮,可满祥上前一步拦了去路,“传陛下口谕,着内阁首辅蔺宁进宫面圣!” “裘千虎!把他赶出去!”蔺宁看也不看,闷着头往外走。 颜伯见状,赶紧喝止了裘千虎,同时挡在蔺宁身前,“大人!殿下走之前特意叮嘱,您做什么都行,只是这圣旨不可违啊!” 一句话让蔺宁顿在原地,他抬起头,眼眶已然通红。 “我知道、我知道,那消息么,是官府派人送来的,乍一听确实怕得很。”颜伯也红了眼,“可是,殿下是何等机敏的人,哪能说不明就不明了?这会儿定是好好地藏在某处,还要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呢。” “颜伯……”蔺宁浑身都在抖,胸口起伏得厉害,几度张口,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您这会儿千万不能慌。”颜伯继续说道:“大是大非面前,您得稳住阵脚,陛下想必也是知道了此事,这才传您进宫的。” “哎——哎,这就对了。”满祥方才被吓到了,现下才敢出声,“陛下并非那不通情理之人,这说来说去都是自家的事,肯定会派人去寻的,蔺大人还是先随咱家进宫,交了这差,对谁都好。” “既然这样,我就先随你走一趟。”蔺宁收起情绪,“但是,如果陛下顾左右而言他,我同样能让你们过不好。” 一行人匆匆进了宫。 到了宫门口,蔺宁才发现褚元恕不仅召见了他一人,陆续有官员从各方赶来,还都是三品以上的重臣。他瞧见兵部尚书祝广庭从轿子上下来,不由得一愣,难道褚元恕已经在计划去寻人了? 这么想着,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魏言征从后面赶了上来。 俩人对视一眼,蔺宁见了熟人,情绪又有些压不住了。 满祥在前面引路,时不时留心身后二人,魏言征只能压低声音,“明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蔺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我替子宁谢过……” “这件事情有蹊跷,蔺大人先听魏某一言。”魏言征打断蔺宁的话,“这一路上,我瞧着六部尚书都来了,不止六部,殿下还把我这个大理寺卿唤来了,而且我看那京都营的统领也到了。” “京都营统领?”蔺宁一怔,“是谁来着?” “先前李鸿潜把着京都营,从上到下都是李家的人,现在这任统领是陛下亲自提拔的,叫韩雷,我与他打过交道,是个用兵的将才。”魏言征话锋一转,“但是,纵使明王殿下遇刺下落不明,也不该将京都营的人叫来吧。而且,这些人里偏偏没有宁远庭,为何?他可是殿下的至亲啊,哪有隐瞒至亲的道理?” 确实,作为褚元祯的外祖父,太常少卿宁远庭不在传唤之列,反倒是把戍守皇城的人叫来了。 “这般阵仗……”魏言征顿了顿,看向蔺宁,“魏某只怕,战鼓未擂,硝烟已起啊。” 第98章 褚元恕这次在御书房召见众臣, 满祥先进去通报,片刻功夫便出来了,对着外面的人喊宣。打头的是王昰, 自从蔺宁辞去了太傅一职, 三公只剩下他这一个太保, 自然是要走在最前头, 剩余的按着官阶鱼贯而入,末了才是蔺宁和京都营统领韩雷。 四下门窗紧闭,众人进来了才看见,屋内已经跪了一人。 褚元恕见人到齐了,对跪在地上的人道:“你把方才同朕说得话, 再与这些大臣说一遍。” “是。”那人磕了个头, “小的是杭州府传话小吏,特来禀明明王殿下遇刺一事, 此事已经查实,乃是鹫人所为。明王殿下遇刺那晚正逢雨夜,鹫人用火器烧了客栈,试图引殿下出来,这伙人心狠手辣, 在客栈周围设了埋伏, 知府大人带着我们赶到时, 只瞧见院里横七竖八躺着一些尸体, 都是被弩箭射死的,明王殿下不在其中。知府大人不敢耽搁, 一边在城中寻找殿下踪迹,一边命小的快马来京,早日将此事告知陛下。” 他说完, 众人都偷偷地瞄向蔺宁。 杭州府知府何等狡猾,派人请罪还这么精明,只字不提城防疏忽一事,说得好像是褚元祯自己从客栈里出来,这才掉进了鹫人的埋伏。 蔺宁当然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他站了出来,看向褚元恕,“眼下这个局面,追责已是无用,臣恳请陛下派出人手,寻找明王下落。于理,明王是替陛下办事的途中遇刺,如果放任便是朝廷对鹫人的妥协;于情,他是陛下同根同源的同族兄弟,更有着一份远超君臣的手足之情。臣,斗胆向陛下讨要羽林卫十人,即刻南下寻找明王。”说罢,朝着龙椅跪了下去。 蔺宁从来没跪过褚元恕,朝中不服褚元恕的老臣有很多,但没人像蔺宁那样,胆敢指着鼻子与这位新帝叫板。这是唯一一次,蔺宁主动屈膝下跪,恭下身子伏在地上。 褚元恕也愣了一下,随后摆了摆手,“首辅不必如此,起来吧。” 听见“首辅”二字,蔺宁心里凉了半截,他跪着没动,抱着一丝希望问道:“陛下……是准了吗?” “朕可以派出人手寻找明王,他是朕的弟弟,是我褚氏血脉,朕自然不会弃兄弟于不顾。但是——”褚元恕话锋一转,“朕不会派羽林卫,更不会允许首辅亲自出城寻人。” 蔺宁焦急地抬起头,“臣……” 褚元恕挥手打断他,“今日急宣各位入宫,实乃边关军情告急,诸卿先看看这个,这是一个时辰前刚刚送来的军报。”说罢,拿起桌上的一份奏折。 王昰离得最近,赶紧上前接过,才扫了一眼,就惊慌地叫了出来:“这、这……此事当真?” “这是太行关边护使严绰亲笔所写,怎可有假?”褚元恕顿了顿,接着说道:“三日之前,西番两万骑兵越过了铁衣山,一路向东直逼太行关,所幸巡防的侍卫发现及时,严绰亲自率兵将他们拦下,这里便是当日交战的军报。军报里还说:骑兵虽退,但未撤离,仍徘徊在关外。时至今日,西番再度来犯,小则是边关屡遭挑衅,大则关乎我大洺安危,诸卿,该当如何?” 话音落地,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三月三叛乱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才过了半年,西番又皮痒了。 兵部尚书祝广庭站了出来,说道:“半年之前,西番求和,将战马悉数献于大洺。按理说,西番境内应是凑不齐这么多战马,那这两万骑兵的马又是来自哪里?” “漠北游民。”褚元恕寒声道:“这些游民数年来徘徊在铁衣山山脉,等的就是一个契机,他们自己没有能力越过铁衣山,便想着委身于他人,如今西番愿意出这个头,他们只需奉上战马,就可以借西番的手杀大洺的兵。” “竟是漠北游民!若是西番得了这份助力,那太行关怕是挺不了多久了,漠北游民号称各个擅长骑射,又有十二支不同的部落组成,太行关纵有严将军把守,也是好汉架不住人多啊。”祝广庭虽是刚刚接手兵部,但对大洺的布兵情况相当熟悉,他上前行礼,对褚元恕道:“恳请陛下支援边军!” “不错,严绰的军报里也提了支援之事。”褚元祯看了眼韩雷,“京都营乃是护国京卫,如今贼人到了家门口,朕命你率一半兵力前去支援,没有问题吧?” 韩雷赶紧上前,“臣定不负陛下所托,贼人一日不退,京都营便一日不回!” “好!”褚元恕一锤定音,“今日你便启程吧。” 这件事定下后,众人并没有松口气,反而各个锁紧了眉头,仿佛明日就要打起来。 如今大敌当前,所有事情都不敌“护国”二字来得重要。大洺没有厉兵秣马的意识,全靠祖宗的基业走到今天,上次交手的情况又不乐观,褚元恕现下已是自顾不暇,又怎么可能派羽林卫这样的精锐去寻人? 第104章 蔺宁明白这个道理,他没有再争,默默起身退到一侧。 * 太行关就像是不在大洺境内,这里的白天同京都一样燥热,一旦日头落下,呼啸而过的风便有了冷冽的味道,直往人的脖颈里钻。 何索钦讨厌这里,昼夜都反复无常,何况是人心。但这里是穆廖的故乡,是他想要送给穆廖的礼物——他的将军,配得上最富饶膏腴的土地。 西番的军队驻扎在太行关西侧,那日一战后,他们就此徘徊在关外,像是养精蓄锐的苍鹰,静待下一次捕食的机会。 穆廖骑着马从远处过来,他刚刚操练结束,浑身沾满了沙尘。许是在西番呆久了,穆廖没有大洺人的持重,连衣裳都是怎么舒服怎么穿,总爱敞开衣襟露出胸膛,显出他狷狂不羁的本性。 何索钦趴在栅栏上,冲着穆廖吹了个口哨,一双碧眸紧紧追着他。穆廖没有下马,跑到栅栏跟前伸出了手,何索钦一把抓住,脚下发力一跃跳到马上。 战马顿如离弦的箭,载着俩人狂奔起来。 何索钦在马背上微微回头,向穆廖讨了个吻。他们亲得肆无忌惮,朝着落日的方向狂奔,仿佛将一切丢在脑后。 就这样跑了好一会儿,穆廖突然勒紧了缰绳,何索钦抬眼望去,瞧见一条小河,河面波光粼粼,映着最后一点余晖。 “这是从山上流下的雪水,每年夏季,日头最旺,这里就会汇成一条河。”穆廖下了马,将衣袍褪至腰间,“今日操练晚了,出了一身臭汗,还没来得及洗。” 说罢,脱了靴赤脚跳进河里,掬起一捧水浇到身上。他俯身掬水时,整个后背的肌肉都镀上了一层余晖,像是被万丈金芒笼罩着。 何索钦在马上眯起眼,他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画面,苍穹在俩人头顶展开,他的爱人站在天地间,成了他唯一能看到的风景。 “将军。”何索钦跳下马,冲着穆廖眨了眨眼,“接、住、我——” 穆廖下意识打开手臂,何索钦就像一只灵动的小兽,从山坡上冲了下来,一头砸进穆廖怀里。 河水温柔,接住了倒在水里的俩人。 “就知道闹。”穆廖把何索钦抬起来,“现下好了,衣裳全都湿了,如何回营?” “不回了。”何索钦呼吸微促,“将军,我饿。” “起来,咱们回去。”穆廖抬手捏了捏何索钦的面颊,“瞧着是瘦了,行军就是这样,伙食不比平常。今日午饭时我不在,你是不是又挑食了?” “没有,我哪敢啊?”何索钦露出一抹坏笑,反手抓了穆廖的手腕,带他摸上自己的小腹,“我何时贪图过口腹之欲?我饿,是贪图将军的雄壮,将军好威猛,可否喂饱我?” 最后一点夕阳隐于山后,河面的波光消失了,夜色渐起模糊了周围的山野。 河面突然迸起几朵水花,穆廖翻了个身,把人压到下面,低头含住了那条巧舌,“真是条会说话的舌头。” 何索钦热烈地回应着,河水浸湿了衣袍,他觉得十分碍事,干脆脱了下来,与穆廖胸膛贴胸膛的挨在一起。 唇齿间有暧昧的吮吸声,河水从两人的腿间穿过,将汹涌而出的爱意化成了细流。何索钦不知何时溢出了泪,欢愉将他的眼角都染红了,“等我们拿下大洺……我要在大殿上挖个池子,灌满山泉水,你从龙椅上走下来,与我在池子里绞缠。” “纨绔做派。”穆廖眼里含笑,动作却更凶了,“哪朝皇帝如你这般荒/淫/?” “我才不做皇帝。”何索钦承着受着,眸里流露出贪婪,“这次……那个碍眼的五皇子不在了,大洺再没有其他能打的人,我们定能拿下京都。” 穆廖过了不惑之年,却是愈战愈勇,他没应声,只是让何索钦愈发湿了眼眸。 何索钦在喘息,他从里到外都染上了穆廖的味道,在一次次的战栗中变得越发亢奋。他抬起头,一口咬在穆廖的耳垂上,“听说新帝是明崇帝的儿子,你可不能因此手下留情啊,你的人,你的情,只能留给我。” 穆廖被咬得心肝具颤,一发不可收拾,他将自己悉数交了出去,全部交到何索钦的手里。 太行关风啸不止,何索钦在风里颤声大笑,“穆廖——我的将军,我的爱人。这次我们有贵人相助,贵人帮我们打开城门,我们就一路杀进皇宫,我要把明崇帝的儿子踩在脚下,我要让你,坐上那把天底下最尊贵的椅子!” 第99章 戌时刚过, 蔺宁就在夜色的掩护下出了门,他没坐马车,只带了颜伯一人, 俩人沿小路疾走, 片刻后拐进了一条巷子。 巷子里黑咕隆咚, 隐约可见停了一辆马车, 驾车的人带着兜帽,让外人看不清面容。他将俩人迎上车,立刻挥动了马鞭。 蔺宁从车厢里探出头来,“驾车的可是闫掌柜?” “是不是的,您不是也上车了吗?”驾车的人轻笑一声, 随后正色道:“正是草民, 草民家中排行第三,叫一声闫老三也成。” “闫老三。”蔺宁语气生硬, “我白日里去闫记寻过你,跑堂的说你不见客。” “白日是白日嘛,白日里我就是一个掌柜的,大人要求的事情我做不来。”闫老三抬手勒紧一侧缰绳,马车顿时拐了个弯, 向着一条大道跑去。 蔺宁扒住车框, “你怎知我要你做什么?” “大人, 草民不傻。”闫老三道:“殿下前些日子同大人去过闫记, 那时便交代过了,若是您遇上难处, 叫我等有求必应。草民猜测,闫记到底经营着怎样的买卖,殿下定是早早地与您说过了。而如今殿下下落不明, 这消息京都都传遍了,大人一定是想借闫记的力量寻找殿下,草民,猜得没错吧?” “没错。”蔺宁点点头,“你可有办法?” 说话间马车在一处小院跟前停下,闫老三指了指院子,“这法子么,就在里面。” 檐下漆黑,只有一名小厮挑着灯笼出来应门。 蔺宁先跳下马车,站稳后去扶颜伯,俩人跟在闫老三身后进了院子。院子里也黑得可怕,瞧着像是荒废了多时,丝毫不见半点儿人气。 “大人莫怪,这是一处死过人的院子,权贵们忌讳这口,这里就没人来了。”闫老三边走边说:“但是权贵们避之不及,于我们却是一桩好事,这儿才是闫记的大本营呐。” 话音落地,右手旁的一间屋子里倏地亮起烛光,接着“吱呀”一声——屋门开了。 还是初秋时节,夜间依旧闷热,蔺宁却莫名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那屋里的烛火还算亮堂。 屋中立着四个男人,皆是身形魁梧的壮汉。闫老三抬手指了指,说道:“这四个都是锦衣卫旧部,也是今次秘密跟着殿下南巡的兄弟,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人可以问问他们。” “你们当晚在场?”蔺宁有些激动,“既然在场,为什么不救人?!” “大人莫急。”其中一个上前回话:“我们当晚确实在场,但却不在客栈里面,殿下此次南巡带的人手都是陛下指派的,为防有人通风报信,我们几个兄弟都是悄悄跟在后面。那晚我们赶到时,杭州府的人正在客栈里清点人数,我们也暗中查过,确实没有发现殿下的踪迹。” “没有发现……”蔺宁感觉脚底发软,他强撑着问道:“那、那成竹呢?成竹一直跟在子宁左右,可有他的消息?” 那人摇了摇头,“现场只找到了六具尸体,都是此趟南巡的随行护卫,独独没有看见殿下和成竹,也是因为这样,杭州府知府才派了人在全城搜寻。不过——”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杭州府知府这个人,不对劲。” 蔺宁感觉寒毛都立起来了,“哪里不对劲?” 那人快速回道:“他们来的太快了,知府衙门距离殿下落脚的客栈足有十里地,又是雨夜,可衙门的人竟然比我们先到,就好像是……” “……他们提前得到了消息。”蔺宁一拳砸在桌子上,“混账!” “说到底也只是猜测,大人莫要动怒。”闫老三接过了话茬,“我们留了一人在杭州守着,他们几个连夜赶了回来,此事最怕敌未动而我先动,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人手都散出去,尽快找到殿下,其他的不能计较了。” “杭州府。”蔺宁抱着一丝希望问道:“杭州府那边有消息了吗?” 闫老三神色凝重,“我们知道的同大人知道的一样多,杭州府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对外只道殿下‘下落不明’,如今看似是在寻人,实则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狗官!”蔺宁愤恨不已,“明明马上就要回来了,偏偏这时出了幺蛾子!” “大人觉得这个时机意外吗?”闫老三扶着椅背,目光朝窗外望去,“这是有人做局啊!大人今日入宫为的可是太行关一事?西番人早不来、晚不来,怎的这个时候打来?殿下南巡一路顺畅,怎的最后关头遇刺?那些人若是不满朝廷变革,应当早早地行刺才是,何故拖到现在才动手?这分明是抱了其他目的,故意拿此事掩人耳目呢。” 第105章 一席话惊醒梦中人。 蔺宁顿如醍醐灌顶,他这些天满脑子都是褚元祯,今日御书房里的话根本没听进去多少,到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些事情竟然有着诸多巧合! 闫老三转过身来,冲着蔺宁恭敬地行了一礼,“草民有一个不情之请,寻找殿下的事情交由我等去做,大人不必忧心。大人要留心的是朝堂动向,殿下遇刺与之脱不了干系,这暗地里行黑手的人是谁,还望大人多费心。” “好,此事交给我办。”蔺宁点了点头,又道:“你们消息倒是灵通,太行关的事情也能打听得到,既然如此,西番人肚子里装着什么坏水,可也晓得?” “大人太看得起我等了,我等只负责打听消息,至于西番人想做什么,那只有他们肚子里的蛔虫才知晓了。”闫老三微微蹙眉,“不过,上一次西番人差点得逞,说明他们并非横冲直撞之人,而是善于谋划布局的,眼下他们敢二次来犯,只怕是筹谋已久。草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大人在这里还有牵挂之人,务必早做打算,一旦太行关破,京都失守就是分分钟的事儿,届时谁也逃不掉了。” “真有这么严重?”蔺宁有些难以置信,“可是陛下也在京都,京都怎会轻易失守?” “别的不说,大洺已经近二十年没有真刀实枪打过仗了,那些肚儿圆的兵老爷哪里见过真正的战场?”闫老三叹了口气,“就连上次,也是全靠神机营放了几炮,这才勉强拦住了那些骑兵,若是殿下没有抓住宣慰使,大人当真以为城门还守得住?” 话说到这个份上,是个人也明白了。 西番宣慰使避忌褚元祯,大洺就有人帮着西番让褚元祯回不了京。那个通敌的人一直都在,这次更是将事情做到了明面上! 可是,这个人究竟是谁? 蔺宁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他又想起了那句话——京都里人与人的关系就是一张巨大的蛛网,他扎进了这张网中,一条一条仔细理着,可总也摸不清方向。 * 京都营领了圣命,只得连夜赶赴太行关,等到了早已过了子时。严绰连面都没露,只派了身边的副将与韩雷接洽,给这些“贵客”找了块落脚处。 之所以称他们“贵客”,是因为京都营早就烂了。当年李鸿潜把着京都营,世家大族就把家里管不了的霸王送进去“历练”,反正没有战事,再大的将都是闲职,危险的活由别人干,这些京都里的官宦子弟在京都营里顺风顺水,还能领着一份俸禄。 即便现在京都营交到了韩雷手里,他也不能将这些人除了,怎么办?养着呗! 边军不一样,但凡家中有本事通融,哪能让孩子来这地方?像严绰这类人的官阶都是一枪一剑打出来的,所以他更瞧不上这些装大尾巴狼的“贵客”。 严绰的副将叫秦九月,长着一张清秀白净脸,相熟的人喜欢“九月九月”地唤他,乍然一听和叫小姑娘似的。别看他长得秀气,上阵可以一剑穿吼,血溅到脸上都不眨眼,在边军当中很有威望。 秦九月安顿好京都营,进了严绰的帐中交差,说道:“那韩统领瞧着……似乎不大高兴。” 严绰抬头看了他一眼,“你瞧着我高兴吗?” “您高不高兴得呗,也没见您少吃一碗干粮。”秦九月小声嘟囔了一句,随即正色道:“韩雷带来的消息,说陛下已经派出人手寻找殿下了,这‘下落明白’总比‘遇刺身亡’强一些,人没找着,就有希望。” “你也知道我烦什么,他娘的大洺这么多皇亲贵胄,怎么偏偏该着咱们殿下倒霉?”严绰按着额角,“言归正传,让望楼的人盯好了,西番人惯爱耍手段,他们就是放只鸟过来,我们也打。还有,既然京都营说是来支援的,就把巡防的兵力再加一倍,增加的人让他们出。” “是。”秦九月点了点头,又道:“那……可那韩统领是正三品呢,您吩咐的事儿他肯听吗?” “滚。”严绰抽了抽嘴角,“没听过占山为王的道理吗?谁的地盘上谁说了算。” 好一个鸭子煮了七十二滚——光剩嘴硬了。 秦九月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行吧,我绝对不给咱边军丢脸。” 还没片刻功夫,帐帘又被掀开,严绰不耐烦地吼道:“不是说不丢脸吗?办不了也给我办!太行关是老子的地盘!” “太行关何时成了你的地盘?” 这道声音颇为熟悉,严绰惊讶地抬起头,见来人全身掩在一件披风里,即便如此,他也猜到了这个人是谁。 第100章 褚元祯摘下兜帽, 开门见山地说道:“营地的巡防漏洞百出,我一路过来竟无一人察觉。西边又是怎么回事?燃着这么多火把,给敌人当靶子使吗?” 严绰惊讶地张大嘴, “您、您——” “是人, 没死, 逃出来了。”褚元祯答得干脆, “你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见过殿下!”严绰行了个礼,“回殿下的话,西边应是京都营的将士们正在扎营。五日之前,西番人与漠北游民联手,越过铁衣山直冲太行关而来, 一战之后他们暂退关外, 但却是在原地安置下来,末将担心他们再度来犯, 特向京都请求兵力支援,京都营便是陛下派过来支援边军的。” “京都营啊。”褚元祯轻哼一声,“难怪如此蠢笨。” 严绰忍着没笑,问道:“那末将前去知会一声,让他们赶紧熄了火把?” “不用, 随他们去。”褚元祯找了张椅子坐下, “我与你说点正经事。” 严绰欲奉茶招待, 褚元祯先一步按住他的胳膊, 又抬手灭了灯烛,才道:“你就当帐中无人, 我也没来过,今晚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那位颇得人心的副将。” 严绰赶紧应下:“末将定谨记于心!” 褚元祯在黑暗中开口:“想必你也听说了, 行刺我的是鹫人,鹫人动手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何选择此时动手,后来我听说了西番来犯的事,一切便了然了,原是有人不想让我回京。于是我便想到,他们既然能在京都外设法困住我,那么定然也会在京都内暗通款曲——西番敢如此行事,城里必有其内应。” 严绰一怔,“殿下的意思是……” “你要助我,把这内应揪出来。”褚元祯顿了顿,“如果我猜的不错,他们会先对太行关下手,或是烧了粮草马匹,或是在食物中投毒,总之让将士们不能应战,太行关不攻自破。” “如此恶毒!”严绰脸色一白,“边军中不可能有叛徒!” “边军不会。”褚元祯道:“但现在京都营不是来了么?” 严绰闻言就要站起来,褚元祯摁住他的肩膀,“你慌什么?听我说完。今晚开始加强对粮草和马匹的巡逻,一旦有可疑人员接近立即拿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边军的伙食单独起灶,若是京都营那边出了状况,上吐下泻什么的,你们便跟着装装样子,戏要做足。” 严绰听得认真。 褚元祯继续说道:“若是顺利,这几天就能钓出一条大鱼;若不顺利,就放西番入关,届时你带着一小队人佯装应战,剩余的人马统统给我,我要在城外设下埋伏,待他们攻城时从后方包抄。” “就像上回那样,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严绰激动地舞着手臂,“殿下放心,边军这边绝对没有问题,城中兵力还需要安排吗?” 褚元祯轻轻摇了摇头,“城中,我现下不便露面。对方想让我‘下落不明’,那我就来个‘生死难断’,只有让那些人放松警惕,才不枉我这些日子东躲西藏。京都里还有羽林卫,司寇青有对付西番骑兵的经验,有他在我是放心的。” 严绰听懂了,“好!一切听您吩咐!” 褚元祯起身,朝着帐外看了看,见一切如常,又问:“秦九月可靠吗?” “可靠。”严绰拍着胸脯保证,“他在关外救过末将的命。” “如此甚好,我担心这些事情你一个人做不来,若是可靠,可以让他助你行事。”褚元想了想,“这几日我要在太行关落脚,你给我寻个营帐,最好远离京都营,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好说,您就歇在我这里。”严绰赶紧腾地儿,“我去老秦那挤一挤,我们俩人都习惯了。” “另外再给我寻匹快马,明晚日落之后,我得回府一趟。”褚元祯顿了顿,“有事。” “回府?那是要进城啊!”严绰惊道:“可您刚刚还说不便露面,这……此事很重要吗?” 褚元祯避而不答,只道:“我走官沟,越过城防进城,无妨。” “您若是信得过,末将替您走这一趟!”严绰十分积极,“城里也有末将的熟人,保准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 却见褚元祯别过头,足足默了半刻,才道:“并非信不过你,只是内子胆小,这几日没我的消息,怕是要吓坏了。” 严绰:“……” 第106章 * 月下愁人吊孤影。 褚元祯南下后,蔺宁偶尔会歇在书房,只因内阁的事情实在是多,书房里有一张软塌,一个人睡哪里都行。 今日下朝之后,蔺宁又一头扎进了书房,连晚饭都是让下人送进来的,他问吏部要来了在朝京官的名册,想着从中查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看看到底是谁在暗地里搅弄风云。 这一查就查到了半夜,眼看再过个把时辰又要上朝了,蔺宁连衣裳都懒得脱,干脆两眼一闭,窝在了椅子里。 半梦半醒之间,似是听到屋内有动静,蔺宁乏力地睁了睁眼,朦胧中竟瞧见一熟悉的身影。他迷糊着,自嘲一声:“见了鬼了,还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褚元祯一听就乐了,“呦,这是天天念着我呢?” 蔺宁也是配合,还“嗯”了一声,嗯完了回过神,当即就醒了,“你——” “我怎么了?”褚元祯把他从椅子里捞起来,“怎么睡这?” 蔺宁的手比脑子快,扒开衣裳一阵乱摸,摸着整个人好端端的,没有受伤的地方,也没有包着纱布,这才舒了一口气。 褚元祯由着他摸,还大方地露出大半个胸膛,“给你摸,还想摸哪儿?” 蔺宁停下手不动了,俩人在黑暗里对视了片刻,褚元祯突然把人拥进怀里,他双臂箍得紧,让蔺宁动也动不了。 “你真的吓死我了。”蔺宁闷声说道:“我听到消息,魂儿都没了。” 他趴在褚元祯肩头,声音不知怎的沙哑起来,好像马上就要红眼眶了。 褚元祯轻轻打趣道:“好歹是做过太傅人,那可是天子帝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还是这么胆小?” “扯呢!”蔺宁把人推开,“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褚元祯也不急,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这才将事情始末一并说来,他故意淡化了遇刺的细节,免得蔺宁担心。 蔺宁听完还是皱紧了眉头,“那你这一路一定没吃好也没睡好,这么危险为何要回来?你是怎么躲过城防的?” “官沟。”褚元祯简短地回道,继而话锋一转,“这些都是小事,我回来,是有事叮嘱你。眼下我能肯定,这个与西番暗通款曲的贼人就在中枢里,上次让他躲过去了,这次我定要将他连同他的党羽一并除了。至于如何做,我已与严绰商量妥当,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西番的骑兵入不了城,我定会将他们拦下的。” “我不担心。”蔺宁说道:“如今内阁有察举百官之责,我可以帮你找出那个贼人。” “不要冒进。”褚元祯摇了摇头,“这个贼人胆子大得很,他既然敢雇鹫人行凶,就说明他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我不需要你以身犯险,更不需要你帮我抓人,你若是觉得有人可疑,就告诉司寇青。” 蔺宁还想说什么,褚元祯俯身堵住了他的嘴。 他们太久没见了,一个吻显然不能满足彼此,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谁都没有更进一步。 褚元祯在亲吻结束时看向蔺宁,满怀不舍地说道:“我不过是谨遵妻训,来同你保平安罢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来过,就当我依旧‘下落不明’。” 蔺宁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他说不出,只能点头。 这是什么破烂的朝代,竟要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与人搏命?如果可以,蔺宁很想带着褚元祯回到现代,给他买这个年纪男生喜欢的所有东西,让他从这种枕戈待旦的日子中走出来。 再等一等,蔺宁劝自己,等此事了了,大洺太平,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褚元祯站起来了,趁着天还没大亮,他要出城。 “我在这儿等你。”蔺宁突然出声,“你南巡之前说,让我修葺宅子,我已经着人修好了,是你要的春风入轩窗、芳菲香满院。你若是食言了,我就同别人住进去。” 褚元祯笑起来,抬手覆在蔺宁的面颊上,轻声说:“小心眼。” “我就是小心眼。”蔺宁想也不想地承认了,“刀剑无眼,你自己当心些。” 褚元祯听了觉得心里热热的,他抓过蔺宁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都记住了,你也是,奉天殿更是一个人吃人的地方,虽无明枪暗箭却远比战场危险。还有,我虽然人不在这里,但左右都有我的眼线,他们盯着你呢,你不要想着什么‘别人’,任何人都不行。” 说罢,像是害羞似的,也不等蔺宁回答,只最后瞧了他一眼,便带上兜帽出门了。 长夜即将褪去,蔺宁立在窗口,瞧着那道身影翻出院子,最后消失在视野里,来去都像是一阵风,却是将他揪着的心抚平了。 第101章 变故发生在第三日。 早朝时突然传来消息:太行关的水井不知被何人投了泻药, 营地的将士们全都中了招,偏偏这时候西番联合漠北游民打了过来,将士们没有办法, 只得硬撑着上战场, 结果就是伤亡惨重。西番人过关还不够, 还在太行关放了一把火, 好几个粮草车都烧没了。 前来传递军情的士兵灰头土脸,回完话连头都不敢抬。 褚元恕坐在龙椅上,问:“漠北的游民有多少?” 那士兵答:“据说每个部落都派出了三千精骑,按十二支部落计算,就是将近四万兵力。” 若再加上西番的万两骑兵, 足足有六万人, 比上次的更甚! 听到这里,在场官员无一不倒抽一口冷气, 六万兵马压境,这还得了! 兵部尚书祝广庭适时站了出来,“以下官之见,这四万兵力不足为惧,漠北游民向来看风向行事, 若是看到西番人落了下风, 定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军只需将炮火集中在西番人身上即可, 下官以为应当让神机营即刻上城墙布防,再派京都营戍守城门。” “光是京都营还不够, 要把城内的兵力统统集中在城门。”褚元恕站了起来,“传朕的令,命羽林右卫统领司寇青即刻接管城防事宜, 准备迎敌!” 如今的羽林卫可不一样了,肩负着执掌宫禁、周庐宿卫之责,把守皇宫的人调去守城门,就意味着大内的防御将薄弱如蝉翼,届时留在宫里的这帮人可就倒霉了。 “陛下,万万不可!”户部尚书谢逵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羽林卫乃天子禁军,应当守护大内安危。城门破,百废尚能待兴,宫门破,社稷或恐不复啊!还望陛下三思!” “三思什么?”褚元恕厉声问道:“谢大人打了一手好算盘,自己躲在这重重宫墙下,便可以不顾城中百姓的安危了吗?” 谢逵急忙辩解:“下官绝不是为了自己!谢府上下十几口人都在城中,下官也十分担心他们的安危,只是这禁军一动,大内便失了最硬的一面盾,宫中不可没有重兵把守啊!” 王昰与谢逵向来一个鼻孔出气,岂料这会儿竟是不同了,只见王昰上前一步说道:“老臣倒是觉得,陛下的决议甚是合理。上次西番来犯,也是司寇将军带着羽林右卫严守城门,既然能守住一次便能守住第二次,让司寇将军暂时接管城防再合适不过。” “糊涂啊王大人!上次那不是有……”谢逵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了。 众人都明白,上次还有褚元祯拿住了西番宣慰使,逼得西番不得不束手就擒,而这次眼看敌人打过来了,褚元祯却是“下落不明”,时机巧得连御前奉茶的小太监都看出了端倪。 褚元恕沉默片刻,意有所指地说道:“人,朕已经加派人手去寻了。京都兵力充足,又有颇多良将,完全可以与敌人一战,众卿有什么可担忧的?” 说罢,点了兵部尚书祝广庭的名,“事态紧急,请祝大人亲自跑一趟卫所,通知司寇青即刻接管城防。最多一个时辰,朕要看到神机营的火炮架在城墙上,若办不到,他这个右卫统领的差事也就别做了。” 蔺宁站在一众京官当中看戏,面上还得装出一副又惊惶又惧怕的模样,他知道太行关失守完全是褚元祯的设计,自是从容许多。 可其他人不知道其中原委,这会儿各个急得手心冒汗。太行关距离京都不远,当年褚氏驱逐漠北游民后,转而立下了“天子守国门”的誓言,把皇城定在了五十里外的京都,这个距离快马两个时辰便可抵达,也就是说,那浩浩荡荡的敌军马上就要到了! 奉天殿上人人自危,尤其是经历过前次上巳节叛乱的老臣,更有甚者已经开始祈求祖宗的庇佑了。 褚元恕面上还算镇定,他令所有人留守宫中,腾出偏殿供官员们临时落脚,同时命人前往城门处随时传递消息。做完这一切后,便寻了个机会退了出来,在这个山雨欲来的档口,径直走出宫门,向着城中而去。 * 马车停在一处规模宏大的府邸门前,这府邸明眼人一看便知,乃如假包换的亲王规制。 褚元恕命人等在外头,自己跟着前来应门的小厮进去了。才跨进院子,就听到一阵嘈嘈如急雨的琴音,待走进一些,琴音又变成了切切私语的婉转,直至走到书房跟前,琴音倏地戛然而止。 第107章 褚元恕推门而入,不等主人家招呼,撩袍坐到了抚琴人的对面,“四弟还是这般善音律。” 褚元苒微微一笑,“皇兄怎么这时候来了?” “来讨一个答案。”褚元恕开门见山,“串通杭州府知府、买通鹫人行刺五弟的,是不是你?” “好大的罪名啊。”褚元苒丝毫不慌,“皇兄可有证据?” “若是证据确凿,来的人就不是朕了。”褚元恕闭了闭眼,“朕想听你亲口说。” “也好,那皇兄先回答臣弟一个问题。皇兄,你还记得这把琴吗?”褚元苒不答反问,指尖落在琴弦上,迸出一个清脆的音节。 “桐木斫制,黑漆为底,为落霞式七弦琴。”褚元恕顿了顿,“是……你及冠那年,朕送予你的。” “皇兄好记性。这京都里鲜少有人知道我擅音律,其中知道我爱琴的更是少之又少,但是皇兄知道,皇兄向来会洞察人心、知人喜怒。”褚元苒忽而放低了声音,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皇兄如此,又怎会看不出来,那件事是谁做的?” “如此说来,你承认了。”褚元恕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人,“你用什么收买了徐昌?” “收买?我何须收买此等货色?”褚元苒嗤笑一声,“徐昌任知府这些年可是得了王家不少好处,我只需让母亲那边稍使些手段,他便乖乖地摇着尾巴贴上来了,简直和狗一样,摇尾乞怜,恶心透了!” “好,朕不与你谈论此人,朕就再问一个问题,今次西番来犯与你有没有关系?”褚元恕不自觉地提高了音调,“太行关水井遭人下药是不是你指使的?一直与西番暗通款曲的贼人是不是你?京都营里有没有你的人?!” “这可是好几个问题啊。”褚元苒抬起眼眸,“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大敌当前!”褚元恕一掌拍在桌上,“你却与朕玩文字游戏!” “敌?何人为敌?”褚元苒突然笑起来,“如今皇兄坐在那把龙椅上,想要守住自己的江山百姓,自然觉得举兵来犯的西番人是敌。可若臣弟求的也是同一把龙椅呢?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道不同者,是为敌也,在臣弟的认知里,椅子上的那个人,才是敌。” 他说得仿佛天经地义,说话时眉眼都含着笑,像极了一个诡计得逞的小孩,对自己犯下的恶行熟视无睹。 褚元恕冷声道:“看来,是朕小瞧你了。” “不是小瞧。”褚元苒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放在四轮车上的双腿,“皇兄从未正眼瞧过我,也是,谁会怀疑一个瘸子呢?这双腿把我困在这里,却成了我最大的掩护。” “即便你想要这个皇位,那也应该堂堂正正地来拿,而不是勾结外敌背叛大洺!”褚元恕道:“就连五弟……” “五弟!”褚元苒爆喝一声打断他,“皇兄以为五弟真的是‘下落不明’吗?他逃掉了,那场火没有伤他分毫,我的人亲眼看见他逃了出来,徐昌在城里找了他一天一夜,就是找不到,他就这样逃掉了,宛如消失了一般。但是他没有传信与皇兄吧,他躲了起来,不知道在谋划什么,这个五弟真是厉害。” 逃掉了!没有死!褚元恕登时振奋了精神,这一瞬仿佛看到了希望。 然而褚元苒话锋一转,立刻将这希望掐灭了,“但是不要紧,因为我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他——我的目标是你啊,亲爱的、皇、兄。” 褚元恕站了起来,眼眸通红,喉结滚动,“你想……如何?” 褚元苒没有答。 屋外突然响起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同时吸引了俩人的注意。片刻之后,屋门被人拍得啪啪作响,褚元恕带来的人在外面喊道:“陛下!陛下!西番——” “西番什么?!”褚元恕怒吼道:“话都说不利索了吗?!” “西番派来使者,说他们可以放弃攻打京都,并承诺不伤百姓一分一毫,但提出了一个条件。”回话的人声音发颤,“西番宣慰使说,想、想与大洺皇帝……阵前对决。” “哈哈哈哈哈哈。”响亮的笑声充斥着书房,褚元苒笑得眼角溢出了泪花,他微微抬高下巴,无比轻蔑地说道:“皇兄,你听到了吗?这便是臣弟想要的,臣弟想看着你死啊。” 如一条盘桓在石缝间的巨蟒,蛰伏许久,这一刻终于吐出了它的毒芯。 第102章 褚元恕回到了偏殿, 他没有证据,仅凭三言两语无法将褚元苒抓起来,况且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等着他。 百官对西番提出的要求震惊不已, 几乎是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但多数人的态度却是一致的:不应战。 也有人小声提出质疑:“可那西番宣慰使是个疯的, 倘若他真的打到了城门口, 又该如何?” “还有神机营呢。”接着有人接话:“难不成,你要陛下披挂上阵?” “胡说!”先前质疑的人连连摆手,“我岂是那个意思?你莫要指鹿为马!” 褚元恕坐在椅子里,摁着额头听着众人议论。他心知肚明,这些个官员都狡猾着呢, 绝不会将心里话说出来, 说“不应战”只是给了他一个台阶,实则是怕他不敌西番丢了大洺颜面。 褚元恕也承认自己不是块习武的料子, 少时校场学武时,他通常是能躲则躲,倒不是他生性懒惰,而是其他的皇子磕了碰了回宫总有母亲关心,但他的母亲李氏向来只在乎他得了几分贤名。久而久之, 身体上的伤痛无人在意, 他便有些憷那些刀剑了, 时至今日也只学会了一些假把式。 想到这里, 褚元恕莫名地感到难过,登基后他鲜少去看李氏, 好像自从他拿掉了李鸿潜手中的兵权,他的母亲李氏,便再也没有差人过来请他前去用饭了。母子做到这个份上, 着实令人唏嘘。 这头百官还在议论,一个宫女突然急匆匆走了进来,正是李氏身边的掌事宫女瑾霜。瑾霜走到褚元恕身前,先行了礼,继而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 褚元恕到时,就看到李氏站在鸟笼前逗鹦鹉,一个小太监捧着鸟食跟在后头。 李氏见了他,妆容精致的脸上未露出一丝表情,只轻轻放下了手头的玩意儿,“哀家要与陛下说些体己话,瑾霜,你带着人退下吧。” 瑾霜领命,带着左右退了出去。 屋内佛龛生香,一尊镀金无量寿佛笼罩在氤氲烟雾下,倒是很难看出佛像原本的悲悯之相了。褚元恕扶着李氏行至暖榻前,母子二人一左一右坐了下来。 “听说西番派了使者前来,还说了些荒谬之言。”李氏转着手里的佛珠,“哀家希望陛下莫要理会。” “并非荒谬之言。”褚元恕苦笑一声,“只可惜,朕虽有心,却无力。” “阵前对决还不荒谬吗?”李氏略略提高了音量,“大洺就是再无良将,也无需皇帝亲自披挂上阵,西番人这是无视天子威仪,更是枉顾昔日君恩。” “母后。”褚元恕看着李氏,缓缓开口:“您这般说,其实是怕儿子会输吧。儿子确实拿不稳刀剑,若是一时冲动答应了,结果成了他人的手下败将,届时,儿子的脸面,大洺的脸面,还有您的脸面,就都丢了。” “你……”李氏胸口起伏,似是有话要说,她看着自己的儿子,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褚元恕坐得难受,连茶也没喝一口,就站了起来,“母后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朕就先告退了,偏殿那边,百官都等着呢。”说罢就要走。 “恕儿!”李氏突然站了起来。 褚元恕的身子一顿。在他的印象里,李氏极少唤他的名字,登基后更是不曾有过,上次这般叫还是西番向大洺求亲时,那时李氏据理力争,为他挡下了与西番公主的联姻。 李氏一手扶住桌案,一手捂在胸前,“你听母后一句!” 褚元恕缓缓转过身来,对上李氏的眉眼,那双凤眸依旧依稀可窥见当年的风采。 李氏嘴唇翕动,“你与其他人不一样,若你是先帝的儿子,那何索钦不会动杀心,可你偏偏……偏偏是明崇帝的儿子。” “朕是谁的儿子真的重要吗?”褚元恕凝视着自己的母亲,“事到如今,母后想的也只是这些陈年旧事,这些陈年旧事能救大洺吗?” “能救你!”李氏泄露了深埋心底的情绪,“你不知……当年,明崇帝率军西征,逼迫大土司何索格勒、也就是何索钦的父亲对大洺称臣,哀家不知道这个何索钦是怎样一个人,但他能把明崇帝身边的将军收为心腹,就不简单!他两次进犯京都是有意为之,他……是带着私怨来的。” 褚元恕愣在原地,他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李氏说完,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跌坐回暖榻上,“哀家承认,为了权力,哀家曾拿自己的亲生儿子做夺权的工具,陛下记恨就记恨罢,哀家……不在乎了。” “既是不在乎了——”褚元恕道:“母后这又是做什么呢?只是劝儿子莫去送死?” 第108章 李氏怅然若失,她张了张嘴,半晌后才说:“哀家已经送走了两位皇帝,实在不想再送走第三位了,尤其还是……还是……” 她终是没能说出那两个字。 褚元恕行了个礼,算是应许了。 李氏了然,那颗悬着的心就此放下。她长舒一口气,“去吧,百官们都等着呢,陛下莫要耽搁了。” 檐下的鹦鹉学着人说话——“去吧,去吧,都等着呢”,声音颇有一丝悲切。 褚元恕走远后,瑾霜端茶进来,跪在地上给李氏敲打着小腿,“陛下心里还是念着太后的,母子情深,断不了的。” 李氏端起茶盏,可不知怎的手心里一滑,上好的白瓷摔在了地上,断成好几片儿。 从李氏宫里出来,褚元恕越走越快,他前脚才迈进奉天殿偏殿,一个士兵就跟着跑了进来。 那士兵跑的太快,直接撞开了几位站在门口的官员,跑到褚元恕面前,“陛下!志喜!” 殿中众人纷纷侧目,实在不明白这生死攸关的档口有什么可“喜”的。 只听那士兵说道:“明王殿下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带着边军在西门外截停了西番的骑兵,明王殿下着小的带话,说,若西番执意阵前对决,他愿一战!” “回、回来了?”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一屋子人顿时激动起来,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消息了。 蔺宁拨开人群朝前去,他虽提早知道了褚元祯的计划,但眼下听见了“愿意一战”的字眼,还是止不住地心慌,想着凑上去听个明白。 褚元恕也很激动,“当真?” “千真万确!”士兵赶紧回话:“一切等着陛下圣裁!” “好,好。”褚元恕快速说道:“传话明王,不必理会西番的挑衅,莫与小人逞口舌之快。但是,西番屡犯我边境,令京都上下人心惶惶,为捍卫百姓安危,当逐;宣慰使出尔反尔,违背两国定下的盟约,已非我大洺盟友,当诛!” “还有——”褚元恕闭了闭眼,长长地舒了口气,“告诉他,朕和所有人,都等着他回来,务必完胜而归。” 秋风烈烈。 京都外面两拨人马已然呈对峙之势,马蹄下面扬起了如硝烟一般的尘雾。褚元祯胯/下/骑着一匹炭红色马驹,身着玄甲,他的背后密密麻麻立着两万边军。 玄色风氅被风吹得高高鼓起,褚元祯嫌碍事,干脆一把扯了下来。 “何索钦,你是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疼。”褚元祯开口:“我不去找你,你偏来找我,分明是天堂有路你不去,地府无门闯进来。既然来了,便不能叫你活着回去,新仇旧账,一道算罢!” 言罢,只见身后一排排边军齐齐拔刀,寒刃出鞘响彻云霄,像极了急雨落下前的道道惊雷。 第103章 何索钦皱起眉头, “怎么回事?贵人骗了我们?” “这是狗咬狗,自家人内斗。”穆廖打马上前,“过关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 太容易了, 大洺的军队不该这般羸弱, 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呢, 这个五皇子有点意思。” “不许看别人。”何索钦用马鞭挑起穆廖的下巴,“更不许看我的敌人,他方才还说要杀了我呢。” “他杀不了你。”穆廖自信地说道:“有我在,谁也不能动你一根寒毛。” 城外起风了,穆廖用一个吻结束了这场对话, 他带着西番骑兵朝着对面而去。这里远离城门, 神机营的火炮打不到,西番的骑兵没了压制, 顿时如一支支离弦的黑箭。 褚元祯摸了摸胯/下/的马匹,这马是上次西番求和时留下的战马,他与严绰窝在太行关整整一月有余,终于将这些战马驯服,让它们披上了大洺的玄甲。 马蹄卷着黄沙而来, 严绰上前想要说什么, 褚元祯抬臂打断了他, “这个人是我的。” 那一头, 穆廖已经策马而来,他抽出腰间的弯刀, 同时压低了身子。 褚元祯就在这瞬间冲了出去,他盯着前方,夹紧了马腹。 两马相撞时谁也没有闪开, 穆廖挥刀直直削向褚元祯胸前,被褚元祯正面接下,刀剑猛烈交击发出尖锐的爆鸣,但仅是一个扎眼的功夫,俩人又各自回到了阵前。 “阿钦说你臂力了得,果然不假。”穆廖用手掌抚摸受惊的马匹,眼睛却直直看向褚元祯,“很少有人敢正面接下我的刀,你方才没有躲开,小胳膊还能用么?” 褚元祯右臂确实阵阵发麻,但并不影响挥剑,他意识到穆廖的实战经验远在自己之上,于是决定避其锋芒不再与之硬碰硬。 后边的边军已经按耐不住了,面对西番一次又一次挑衅,他们只想砍断对方的马腿,让这帮蛮人趴在地上喊娘。 马蹄再度踏响,这次不是一对一的试探,而是全军压境!褚元祯在一左一右的掩护下俯身前冲,露出剑锋砍向马儿前膝,只听一声嘶鸣响起,马儿整个朝前栽去,把背上的人也甩了下来,那人还来不及爬起,转眼就被抹了脖子。 此招管用! 边军们有样学样,迅速分成了三人小队,两边的给中间的打掩护,三人合力将骑兵拉下马。西番人打小长在马背上,但大洺的将士们不一样,他们习惯了在校场上练习刀剑,很多人对马术并不精通,但只要两只脚踏在地上,他们就能发挥最大的战力! 秋风呼啸,飞沙扑面,京都城外俨然变成了黄泉道。 骑兵冲锋时扬起的尘土,刀剑碰撞时迸发的火星,还有一个个惨叫着倒下去的身体,成了人们眼中唯一能看到的东西。 西番本是胜券在握,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而边军这边吃了人少的亏,一个个都是咬着牙硬扛。 这一战打到了太阳落山,眼瞅着最后一点余光也要散了,穆廖吹响哨角,还能动的骑兵们立刻翻身上马,迅速向着北方撤离。 褚元祯勒住缰绳,向后方的边军打了个“停”的手势。他骑马绕了一圈,抬手摘掉了头盔,对迎上来的严绰说道:“清点人数,今晚在这扎营。” 这是喘息,但绝不是结束。 * 消息传回宫中,等了一天的大臣们总算松了口气。此刻偏殿里灯火通明,无一个人离开,眼下不是松泛的时候,西番没有撤兵,明早的太阳和夜里的突袭,谁也不知道哪一个会先到。 蔺宁望着前来传信的士兵几次欲言又止,魏言征看出了他的心思,悄悄将那士兵唤到跟前,问道:“可有见到明王殿下?” “有。”士兵点了点头,“明王殿下命边军原地驻扎,还命小的速速将消息传回宫中。” “不、不是这个意思。”蔺宁下意识攥紧了手心,“你近距离的瞧过他没有?他人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这个……”那士兵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这个小的实在看不出来,天太黑了,殿下的甲衣都未来得及脱呢,哪能看到身上?小的瞅了一眼,大约是无碍吧。” 无碍,可无碍也分很多种。 “知道了。”魏言征拍拍蔺宁肩膀,又朝着士兵摆了摆手,“你回去复命吧。” 天色已晚,还有其他人在场,蔺宁克制着想要出城的冲动,拿起刚刚送来的军报分散注意,他看着那字迹没有熟悉的笔锋,就又联想到褚元祯这个人,心里一阵发紧,立马坐不住了。 “你去奏请。”魏言征先他一步开口,“就说——慰问将士,再向太医院要些伤药什么的,以陛下之名前去探望,他们才打了一场恶战,定是需要这些东西,如此也能鼓舞士气。” 这是魏言征情急之下想出的点子,有点词不达意。蔺宁却听懂了,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他朝魏言征行了个俯首大礼,“魏兄,来日我与子宁大婚,定让你坐主桌!” 那头褚元恕正同兵部的人谈着什么,闻言只是想了片刻,便命满祥带蔺宁先去太医院取伤药。 眼下宫中正是自顾不暇的时候,根本腾不出多余的人手,蔺宁也不愿在这时候自讨没趣,他没向褚元恕要人,取了伤药后径直出宫了。 回到府里一看,果然也乱成了一锅粥,好在有颜伯主持大局。 蔺宁长话短说,给颜伯交代完,又拉过裘千虎,“你随我一道去,咱俩骑马出城,谁也不带,快去快回。” 外面有西番人虎视眈眈,城中自然好不了哪里去,官府派出人手在街上来回巡逻,百姓们得了风声纷纷关紧自家门窗,有钱有势的人家也派府兵严守大门,俨然已呈戒备之势。 蔺宁与裘千虎跑至西城门,守城的正是司寇青。司寇青见蔺宁没带护卫,还要出城,就从身后喊了一人出来,对蔺宁说:“眼下城防这边抽不出人马,但此人还请大人带在身边。此人名唤任良,可以信任,倘若出了意外,就让此人回城报信,多一人多一份保障,才是不负当日殿下所托。” 蔺宁应了,颔首谢过,司寇青挥手示意开门,“请大人务必小心!” 一门之隔,外头却是险象迭生。 第109章 褚元祯令边军驻扎在京都西边的空地上,自西南向东北拉起一道临时防线,从这里向东边眺望依稀可见城门,离京都已经很近了。 他与西番两次交手,可这般实打实的硬仗却是头一回打,身体和心理上都到了极限,等安排完夜里的巡防事宜,再回营帐时已经快要抬不起胳膊了。 营帐里,随行的军医等着给褚元祯处理伤口。西番骑兵善用弯刀,褚元祯后来摔下马,差点被弯刀贴着铠甲削进脖子里,幸亏他反应快,只在右肩上留下一道血口子。 帐内没有别人,褚元祯脱了厚重的铠甲,光着上半身让军医上药包扎。 没一会儿,严绰突然掀帘进来,“殿下!您看看谁来了!” 褚元祯一抬头,下意识拿起旁边的衣服往肩上盖。蔺宁看到那盆血水,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严绰没察觉到气氛有异,还在滔滔不绝,“末将正在那儿巡逻呢,就看着有几个人打城门那方向过来了,天黑看不清脸,火把都架起来了,一看还是熟人呢。太傅……啊,现在应该是首辅大人了,奉陛下旨意专程来看您……不,问候边军的。” 说罢,才发现褚元祯黑了脸。 严绰是个直头直脑的汉子,活到现在就混军营了,连姑娘的手指头都没拉过,哪能猜得出褚元祯的心思?眼下只能朝着军医撒撒气,“你动作怎么这么慢呢?快点儿!首辅大人这还等着、等着同殿下说话呢!” 军医也是委屈,“殿下伤得不轻,得先清理……” “伤得不轻?!”蔺宁一听急了,他本来站在严绰后面,听了这话就要上前来。 褚元祯动作快,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一边套一边说:“你们都下去吧,我与首辅单独说两句。严绰,你留意西番的动向,今晚营中轮流值守,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这命令倒像是在赶人。 严绰不敢耽搁,转头就出去了,军医合上药箱也走了。帐内只剩下俩人,蔺宁盯着褚元祯,“你遮什么?遮上我就看不见了吗?你当我还是个瞎子吗?” “胡说什么!”褚元祯躲避着视线,“打仗哪有不受伤的?军医没说明白,我先前忙着其他事,没来得及处理伤口——”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下来,“真的没事,你别担心。” 蔺宁叹了口气,走上前抱住褚元祯,把下巴抵在褚元祯颈窝里。他抱人的时候特意看了看,从半敞的领口里瞥见纱布,看见没有渗血,这才放下心来,又给褚元祯把领口系紧了。 “褚元恕要你过来做什么?这里打仗呢,他不知道吗。”褚元祯语气里带着抱怨,“我不能留你,你抓紧回去。” 蔺宁“嗯”了一声,手指陷进了褚元祯的发缝里,他揪着那把束在脑后的发辫,说道:“我就想这样把你揪回去。” 褚元祯笑起来,他让蔺宁坐到自己腿上,问:“京都里还好吗?” “家家大门紧闭,全城草木皆兵。”蔺宁顿了顿,“你率边军御敌的消息传到宫中,那些京官们都松了一口气,可他们不是因为你回来了而高兴,是因为终于有人站出来保护他们。那时候我就想,太不值了,为了他们,让你出生入死太不值了。你不必在乎京都好不好,管这些狗官做什么!” “京都里有你啊。”褚元祯掐着蔺宁的手腕绕到身后,让蔺宁失了着力点,只能靠在自己身上,“我的母亲、外祖父都在京都,我还想与你在京都里建个家,所以,我必须管。” 帐外还有巡逻士兵的走动声,几里地之外西番人其欲逐逐,但那些东西在此时此刻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帐中安静,蔺宁能听见褚元祯的心跳,心跳声蓬勃有力,比耳鬓厮磨的情话更动人。 俩人望着对方的脸,什么都没做,只是凝视着,就暴露了深藏心底的爱意。蔺宁埋首在褚元祯的颈边,鼻腔里吸进的都是打仗后的汗味儿,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却想再多留一会儿。 直到远处突然响起一声爆响。 下一瞬,严绰的声音从帐外传来——“殿下!大人!城里……烧起来了!” 第104章 褚元祯与蔺宁同时一怔, 俩人快步走出营帐。 “我滴个亲娘嘞,瞧瞧这个火势,怕是一个活口也不剩了。”裘千虎也守在帐子边上, 看见蔺宁出来便问:“大人, 城中定是出事了, 咱们今晚还走吗?” 蔺宁的“走”字还没说出口, 就被褚元祯打断了,“先等等,眼下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贸然回去太危险了。” “哪里不危险?你这儿不危险吗?”蔺宁瞪了他一眼,“既然城中出事了, 那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的。” “你较什么劲儿, 我先派一个人去城门那儿探探消息,确定城中无事, 你再回去。”褚元祯没同意,看向身后,“来人——” 任良立即上前,“小的羽林右卫佥事,愿去城中打探消息。” “是你?”褚元祯偏头看了一眼, “也好, 你先……” “探什么探, 一来一去个把时辰, 黄花菜都要凉透了。”蔺宁大手一挥,“裘千虎, 去把马牵过来,咱们现在就走。” 裘千虎对这种情况驾轻就熟,他也知道谁说了算——屁颠屁颠牵马去了。留下任良和严绰大眼瞪小眼, 隐约中像是明白了什么。 等裘千虎牵着马过来,褚元祯把他揪到跟前,“我只交给你一件事——” 裘千虎拼命点头。 “——护好他。”褚元祯语气严肃,“我得先看到他,才能看到你们。” 裘千虎跟了褚元祯这么多年,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实质的压迫感。他大气都不敢喘,觉得褚元祯揪得不是衣领,而是自己的脖子。 三人上了马,褚元祯立在原地盯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直至看不见。 夜色笼罩大地,也盖住了每一个人。蔺宁骑在马上,清楚地听见风声中再度传来几声爆响,他们离得越近,越能看见前方火光冲天。 京都的大火烧起来了。 这会儿正是万籁俱静的时候,一声声的爆响震醒了所有睡梦中的人。满祥得了消息,急匆匆赶往偏殿,一进门就跪下了,“是……是四爷的府邸。” 褚元苒没有个一官半职,又久不涉朝政,他自请不封王,人们便按排序称他一声“四爷”。 褚元恕听闻大惊失色,“怎会如此?” 今日早些时候兄弟二人才见过一面,那时一个暴露了狼子野心,一个懊恼自己发现得太晚。为避免节外生枝,褚元恕离开时特意命人包围了整座府邸,是谁点了这把火? “先救人!”褚元恕急道:“去!快去啊!” 满祥跪在地上欲言又止,不过片刻,一道声音从殿外传来——“皇兄何必这般惺惺作态?想要我的性命,来拿便是!” 殿上众人循声望去,顿时露出诧异之色。褚元恕瞧见来人,大步从龙椅上走下来。 只见一个坐在四轮车上的男人在三五侍从的陪同下缓缓入殿,男人的黑发用羊脂玉冠束起,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狼狈。褚元苒声音清冷,“皇兄的要求,我已经应下,可皇兄为何不信我?为何还要往我府中投掷火器?这般着急要将我赶尽杀绝吗!” “什么要求?什么投掷火器?”褚元恕身子一顿,一股寒意爬满了四肢百骸,他在这片刻间明白了褚元苒的意图,褚元苒此时倒打一耙定是还有后手! 果然,只见褚元苒偏头笑了一下,从袖子里摸出一黄绫卷轴,“父皇留下的这道遗诏,皇兄可还有印象?” 遗诏?建元帝还曾留下过遗诏! 这可不得了,百官们当即跪了下来。 褚元苒没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径直打开遗诏,“今大洺与西番交恶,源于明崇年间。当日承袭大统,皇兄曾言:若来日大洺因战乱而困,可将其子送入西番为质,以消两国恩怨,保百姓之平安。今朕躬不豫,立此诏告之,若大洺终有一劫,望东宫秉仁义之心,消战乱之苦,仰赖上天垂佑,护我大洺太平。” 良久无人应声,人们面面相觑。 这遗诏的意思是说,大洺与西番的恩怨因明崇帝而起,明崇帝驾崩时曾说,若有朝一日西番骑到了大洺头上,当权者可把明崇帝的孩子交出去,以平战乱。建元帝遵皇兄之意立了这份遗诏,可彼时褚元恕还是东宫,如今他是皇帝,遗诏里的“送入西番为质”还能作数? 褚元苒念完,望向了愣在原地的褚元恕,不慌不忙地掷出最后一击,“皇兄,这道遗诏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你是皇帝,命我保密,我答应了。你不放心,转头烧了我的府邸,这不是赶尽杀绝是什么?既如此我便不再忍让了!父皇遗诏在此!皇兄,你敢接么?” 褚元恕心里一片冰凉。他防了所有人,独独没有正眼瞧过褚元苒,但偏偏褚元苒才是那条蛇! 他命人将褚元苒府邸包围起来是事实,褚元苒府邸尽毁也是事实,两个事实成了完美的闭环,但他却拿不出褚元苒通敌的证据,除了—— 第110章 褚元恕深吸一口气,道:“说得好生精彩,堪比茶楼的说书先生,可这道遗诏是真的吗?朕从未听过、更从未见过有这样一道遗诏!” “司礼监!”褚元苒暴喝一声:“来辩玺印真假!” 对啊,既是遗诏,那肯定是盖了玉玺的,这玺印可是做不了假,一看便知!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捧着遗诏看了半晌,哆哆嗦嗦地抬起头,“回陛下,回……四爷,是、是真的。” 真的!竟是真的!一屋子的人这会儿都不淡定了,若是依了遗诏的意思,岂不是要把大洺的皇帝拱手送出去? “下官斗胆一言,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魏言征站了出来,“有道是‘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1’,下官以为此事亦不可同年而语,当以大洺眼下的时局而定,怎可抱着刻舟求剑的心理?况且,明王殿下就在城外驻守,各位怎知我军一定会输?” 一席话后,众人或垂首或扶额,都不敢直视褚元恕,只有吏部侍郎郑明清附和了几句。褚元恕只扫了一眼,便了然了——褚元苒定是事先与部分官员通了气,这些官员本就对他的继位心存芥蒂,如今迫于“遗诏”的威慑力更不可能替他说话了。 “众卿也不必惊慌,若是明王拦不住,西番人打了进来,朕,定会以百姓为先,保各位平安无虞。”褚元恕抬起手臂,指着褚元苒,“现在,四弟,你随朕来。” 百官们被留在了偏殿,褚元恕连满祥都没带,与褚元苒俩人一前一后走到外面。 长夜还未过去,褚元恕迎着风,率先开口:“那道遗诏,朕知道是你搞的鬼,但你未免太小瞧朕了,朕不会把它放在眼里,倒是它让朕明白了一件事:你确实想让朕死。为何?你恨朕吗?” “皇兄啊。”褚元苒轻叹一声,“你问错了,你应该问我,为什么恨你?” “为什么?”褚元恕看着他,“朕自认待你不薄,即便朕要对王家下手,可这把火也烧不到你身上,你一如既往做个王孙贵戚,不好吗?” “不好。”褚元苒坚定地说道,他回身指了指殿内,“今夜大臣们都在,怎么没看到老师?” “老师?”褚元恕一愣,“朕派他去慰问边军将士,算着时间应是快回来了。” “是吗?究竟是慰问边军将士,还是慰、问、五、弟?”褚元苒从牙缝里挤出字眼,“他们如今已经这般明目张胆了吗!五弟身为皇室中人,背负着皇室的荣辱,却与自己的老师行如此苟且之事,皇兄看在眼里,为何不管?!” 褚元恕一时语塞,脑海中蓦地想起一桩旧事。 “……既然不管,皇兄既然不管。”褚元苒坐在四轮椅上,只恨自己不能站起来揪住对方衣领,“那为何十一年前偏偏要管我的事情?!” 明景十九年,康嫔娘娘所在的瑞祥宫深夜走水,连烧西六宫三所宫院,三皇子褚元瑞在那场大火中早殇,四皇子褚元苒虽被救出但伤了腿,再不能行走了——这是史官们关于“西宫大火”的记载。 而这场大火的原因,史官们也只写了“不慎走水”四个字,但那不是真相。 少时的褚元苒胆小怕黑,每晚都要摸到褚元瑞的床上,由褚元瑞抱着才能入睡,这件事本来只有康嫔一人知道,做母亲的虽然知道但没有规劝,任由兄弟二人去了,直到褚元恕偶然撞见了俩人同床合睡,十几岁的少年已经初尝床笫之事。 这岂能容忍? 褚元恕当即强迫俩人分开,并把此事捅到了康嫔那里。也就是在那晚,褚元苒怕黑睡不着,在自己寝殿里点满了火烛,后来纵酒失手酿成了大火。大火熊熊,褚元瑞从旁边的寝宫里冲进来救他,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怎么背的动和自己身形重量差不多的人?那一晚,无数下人都没能拽住往火里冲的褚元瑞,直到最后褚元瑞喊得都是那句“先救阿苒”。 褚元苒仰头看着褚元恕,眼眸里毫无光彩,“如果不是皇兄多管闲事,他怎么会烧成那般模样!好端端的一个人,烧成那样,该多疼啊。” 这些年过去,褚元苒已经不怕黑了,可他放在寝屋里的床,却是一张能容下两个人的双人床。 “同样背负着皇室的荣辱,五弟就可以择男子为伴。”褚元苒声音沙哑,“皇兄,未免太厚此薄彼了。” 褚元恕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件事当年被康嫔压了下来,所以无人知晓其真正的原委。 “我与他从娘胎里就在一起了,本来没人能把我们分开——”褚元苒的目光陡然变得狠戾,他在四轮车上直起身子,“是你啊,褚元恕,是你做的好事!你让我们失了那份情谊,你让他变成了那般模样,难道我不该恨你吗?!” 天边已经快亮起来了。 褚元恕眼里的光却一点点褪去,“这么多年……朕确实欠了你们一条命。但是,你们终究与五弟不同,你们的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即便强扭在一起,也不会有结果的。” “我不要结果。”褚元苒突然笑起来,他笑得肆意又张扬,好像终于达到了某种目的,“我要的,我求的,自始至终都是皇兄的态度——既然皇兄承认欠了我们一条命,那我,便来取了!” 第105章 “京都营借道!统统闪开!” 喊话的人叫李明稷, 是个百户,祖上与陵南李氏多少沾了点关系,李家得势那会儿, 他父亲求李鸿潜给他谋了个闲职, 本以为从此能混吃等死逍遥度日, 结果李鸿潜被削去了兵权, 他被扔到京都营做了百户。 西番大军压境,京都营分了一半兵力前去支援,李明稷是留下来的另一半,上一刻还在偷着乐呢,下一刻突闻城中大火, 烧得还是皇帝弟弟的宅子, 官府人手不够,上头便命他过来看看。 “看!看个屁!”李明稷啐了一口吐沫, “这些皇室子弟哪个差钱,宅子没了,再置办一个就是,还得麻烦老子来……” 话还没说完,就见前面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体, 从衣裳判断多半都是官府的人, 李明稷双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 “谁、谁敢对官兵下手?!” “呦, 又来了一波找死的。”黑暗中走出一个孩童身影,可他开口时声音低哑阴沉, 明显是个成年男人。 李明稷定睛一瞧,彻底瘫坐在地上,“我认得你……你、你是短剑!官……官府有你的通缉告示!” “眼神不错。”那人走出阴影, 果真是个身高只有三尺的男人,一张脸因长期杀戮而变得凶狠。他转了转脖子,呲牙一笑,“兄弟们辛苦辛苦,杀了这些官老爷,咱们也算大功一件!” 乌云遮月,鬼影横行,昏暗的街上顿时响起一声声惨叫,像是恶鬼爬出了地狱。 寒光一闪,就是一条人命。 李明稷后悔了,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去前线,若是去了边关,也就不会死在这里,不会死得这么窝囊。他口齿含血,刀掉落地上,拼命对着身后的人喊:“去……去报……是、是鹫人……” * 马蹄和草鞋在京都的街头横冲直撞,随着天边渐明,全城再次进入戒备状态,守城器械全部腾到了城墙上,士兵们更是连眼睛都不敢眨。 城内的铜钟突然轰响,撞击声响彻云霄,是号令三军的信号。伴随着骇人的响声,一人一马快速穿过街巷,马上的人疯狂大喊:“反了——反了——” 延续百年之久的京都,在这场大火里显出了颓势,遗诏、逼宫、造反……大逆不道的词语不绝于耳,人们奔跑着传递信息,皇权再一次摇摇欲坠。 蔺宁是破晓时分到的,司寇青在城门处拦住了他,“大人,现下城里的情况十分危险,四爷昨夜连夜进宫,疑似逼迫陛下退位。方才还有下人来报,说城中汇聚了大批鹫人,这些鹫人都是听令行事,而他们的主子,恐怕就是四爷。” “四爷?”蔺宁皱了皱眉,“你是说褚元苒?” “正是。”司寇青点点头,“所以,下官也不知该不该让您进城了。” “胡闹!”蔺宁急了,“既然城中危险,你们怎么还在这里?逼陛下退位又是怎么回事?如今西番人打到家门口了,我们自己人竟然操戈同室?这像话吗!” “我等奉旨守城,不得离开城门半步。”司寇青犹豫片刻,把蔺宁拉到一侧,又道:“或许,西番人打到家门口,和四爷脱不了干系。下官在此等候,就是想着给您递个话儿,若四爷和西番真有勾结,那逼陛下退位一事就是真的,宫里面的情况恐怕不容乐观。您打这里进门,速速回府,别进宫了。” 蔺宁浑身一震,半晌才道:“你方才说,鹫人……城中还有鹫人?” 司寇青眉头紧锁,“昨夜起火的正是四爷宅邸,京都营派了人手前去支援,十几号人都被杀了,有一个人逃了回来,说灭口的正是鹫人。刚刚才送来的消息,称官府和京都营在城中的营地皆遭了黑手,死伤近百号人。这次鹫人行动诡异,重在打击城中巡防,下官猜测,这是要杀光京都剩余兵力,如此一来就无人能救驾了。” 第111章 “其心险恶!”蔺宁握紧了双拳,“这件事情,可有告诉明王?” “下官没敢。”司寇青实话实话,“一来,这些只是下官的猜测,宫中什么样尚未可知;二来,殿下同下官一样是奉旨御敌,除非宫中传来急召,命我等立即回宫救驾,否则是不能离开的,即便告诉了也是无用,只会令殿下分心罢了。” “你做得对。”蔺宁称赞一声,又问:“鹫人的主子是褚元苒,这也是你的猜测?” “这是殿下的猜测。”司寇青压低声音道:“殿下此前曾命下官暗中调查鹫人的行踪,下官追查数日也只查到了一些钱财走向,有些交易在四爷管辖的宝月楼进行,但因证据不足,故而只是猜测。” 岂料蔺宁听完神色骤然一凛,“坏了!” 司寇青还没反应过来,疑惑地问:“什么坏了?” “我以前觉得褚元苒与世无争,现在看来他是佛口蛇心,他一定知道子宁在查他!眼下子宁不在城里,但宁老爷子在……”蔺宁快速说道:“我要去趟宁府,你能否借我一些人手?” 司寇青此刻也明白了,但他艰难地摇了摇头,“下官很想,但下官无权。” “也罢,没事。”蔺宁看向身后,“裘千虎,咱俩去!” 裘千虎上前一步,他平常吊儿郎当惯了,这会儿却是一脸严肃,“您不用去,我替您去,您还是先回府……” “我不回府。”蔺宁打断他,“眼下内忧外困,这么多人生死未卜,我回府又能做什么?” 裘千虎心直口快,“殿下命我护好您,那我就得护好您!” 司寇青跟着说:“是啊,大人此时不易冒险,还是速速回府为好。” “回府就能安全吗?”蔺宁反问:“像个乌龟似的躲起来,就可以万事大吉了吗?” 见两人不答,蔺宁又看向裘千虎,这次他换了副语气:“你平常都听我的话,怎的这会儿殿下长殿下短,关键时候却叛变了?” 裘千虎嘴巴笨,他重重地跺了脚地,“哎!您就当我叛变了吧,反正我也说不过您。但这事,我就听殿下的!” 三人僵持不下,说时迟那时快,蔺宁突然伸手拔了司寇青腰间的佩刀,“好啊,那咱们用实力说话。” 这下另外俩人都傻了。 司寇青想抢过来,又怕失手伤了自己人。 裘千虎一蹦老高,转头朝着司寇青急吼:“你他娘的什么统领,自己的刀都看不住?!” * 宁府坐落在京都南面的宽巷里,这里皇亲国戚的宅邸众多,宁老爷子虽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中,但为人处世上却懂得低调,宅子修得不惹眼,甚至还有些破落。 裘千虎抹了把脸,看向蔺宁,“您跟我后面成吗?” “成。”蔺宁语调轻快,他把从司寇青那儿抢来的刀别在腰上,双手背在身后,“你别紧张,咱们就是来串门的,这毕竟是天子脚下,讨杯茶喝,总可以吧?” “您是来喝茶的嘛,您像是送人头的。”裘千虎嘟囔了一声,抬手扣门。 小厮很快来应门了,引着俩人往府里走。蔺宁留了个心眼,一路左右观望着,却见这府里四下并无异常,下人们进进出出都在忙各自的事情。 裘千虎转头想同蔺宁说什么,被蔺宁摇头制止了,蔺宁用口型对他道:记路。 这府邸看着不大,走起来却有段路,那抄手游廊更是九曲十八弯,小厮引着俩人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待客的茶室。 这个小厮是个有礼的,给俩人分别添了茶水,才道:“两位大人稍后,小的这就去请老爷。”说罢便出去了。 裘千虎拿起茶杯,蔺宁打了他的手,“别喝。” “有异?”裘千虎诧异道:“我没看出来啊。” “我让你记路,你记住了吗?”蔺宁不答反问。 “记住了。”裘千虎点点头,“您就是这会儿想走,也没问题,可咱还没见到人呐,您是看出什么了吗?” “我也说不上来,府里看上去挺正常的,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蔺宁说道:“那个小厮就不对,一声不响地把我们领进来,径直带到了这间茶室,像是有人安排过似的。而且,他特意绕开了去往正厅的路,这不是寻常人家待客的路线,我猜测正厅一定发生了什么。” 裘千虎顿时紧张起来,“真、真的自投罗网了?” “谁知道呢。”蔺宁边说边朝着窗外望去,“来都来了,是人是鬼的总得瞧一眼吧。” 窗外正是夏末初秋的盛景,院子里种着几棵垂柳,平日里看应是摇曳生姿的,可今日一望,像极了一排排吊挂的野鬼。 蔺宁收回视线,就听廊下传来了脚步声,随着脚步声推门而入的是个胡子拉碴的糙汉子,汉子开门见山:“呦,就是您二位找宁老爷子吧,不巧,见不着了。这宅子现在被咱鹫人占了,您二位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听见“鹫人”二字,裘千虎登时就要拔刀。 岂料蔺宁比他还快,上前一步按住了他,随后走到那名汉子面前,双手一摊,说道:“谁说不是时候?我看正是时候,我嘛,就是‘自投罗网’,来给你们做人质的。” 第106章 这下莫说裘千虎, 连那个汉子都傻眼了。 蔺宁不卖关子,直接说道:“你们占了宅子,绑了宁老爷子, 无非就是想着以此威胁明王, 既然如此, 不如换我。你大可以去打听一番, 问清楚了,我与明王是什么关系。” 那汉子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蔺宁,“老子晓得你与明王是啥关系,脱裤子的关系嘛, 但你真的愿意让老子绑了你?” 蔺宁的嘴角抽了抽, 心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走到椅子前坐下,想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绑我, 有两点好处。第一,宁老爷子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选这样一个人做人质,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第二, 宁老爷子人微言轻, 只是个少卿, 陛下不会管他的死活, 但陛下定会设法救我。” “陛下凭啥救你?”汉子道:“再说,头儿只交代了对付明王, 没、没说对付陛下。” 蔺宁听到这里,心里边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这些人果然是针对褚元祯的, 他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又道:“你既然认得我,那一定知道我曾为天子帝师,是我力保才将陛下送上皇位,陛下唤我一声‘老师’,又怎会置我于不顾?你再瞅瞅我与明王什么关系,就像你方才说的,脱裤子的关系嘛,但是男人哪个不是朝三暮四?万一明王狠心舍弃了我,你们还能拿我要挟陛下,多划算啊。” 这番话说得恳切,那个汉子认真想了一会儿,说道:“你等着,我去叫个人来。” 汉子一走,裘千虎按捺不住了,“您说什么呢!殿下对您掏心掏肺,是绝不会舍弃您的!” “我知道。”蔺宁快速说道:“除了宁太妃,子宁就剩宁老爷子一个亲人了,我必须救他。倘若他们真的同意了,你就立即带着人离开,老人家经此一劫多半受了惊吓,回府后让颜伯给他瞧瞧。” “您怎么办?”裘千虎说:“还是不成!您再给他们说说,我可以替您留下!” “你得出去。”蔺宁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府上有多少兵力?打得过这些人吗?” 裘千虎摇了摇头,“悬。” “那你听好了,既然打不过,就不要设法来救我,你们只管看家护院,万万不能出现宁府这样的情况。”蔺宁语气稍缓,“如果出去了,安顿好宁老爷子,你就替我去办一件事,去闫记找闫掌柜,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他。” “闫记?”裘千虎迟疑地问:“您、您这会儿还想着吃呢?” “饿死鬼投胎不吉利嘛。”蔺宁笑道:“你就与那闫掌柜说,如果方便,派人送些点心过来。” “行。”裘千虎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问:“那您还想吃什么?” “没了,独独嘴馋闫记的点心。”蔺宁说罢敛了笑意,抬头看向门口,“有人来了。” 果然,门帘一动,一个男人大步走了进来。男人的气质与先前的糙汉明显不同,藏黑色劲装束身勾勒出挺拔的身姿,只是面上蒙着黑布,堪堪露出一对眉眼。 蔺宁盯着那双眼睛瞧了一会儿,率先开口:“你放了宁老爷子,我留下供你驱使,如何?” 男人听后笑起来,“褚元祯待你不好吗?竟要你这般讨好他,以自己的命换一个老头子的命。” 蔺宁看着他,“你认识明王。” 这是个陈述的语气,男人登时敛了笑意,“为何这么说?” “你一介市井小民,如何知晓明王的名讳?即便知晓,多数人也不会这么叫,总要称呼一声王爷的,直呼皇室名讳可是大不敬。”蔺宁向前逼近一步,“何不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好一个市井小民,市井小民该死吗?”男人侧身躲开,话锋一转,“你方才还说要供我驱使,做人嘛,讲究一个‘言必信,行必果’,供人驱使就得有供人驱使的样子,最好收起你那副故作聪明的嘴脸,若是做不到岂不是‘小人哉’。” 第112章 这话甚是刻薄,裘千虎撸起袖子就要上前,被蔺宁拦了下来。蔺宁慢悠悠开口:“我竟不知道,足下也是读过《论语》的。” 男人哂笑一声,“读过《论语》又如何?” “说明足下是读书人。”蔺宁故作轻松地说:“那你我不妨以读书人的方式交流。” 男人微微扬起下巴,没有说话。 蔺宁趁热打铁,“方才我便同你的人说过了,用我换宁老爷子,好处甚多。最重要的是,明王看重我,陛下也看重我,你们以我为质,可以同时拿捏住两个人,绝对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你这般替我们着想。”男人又笑起来,“莫不是什么圈套吧?” “我哪敢啊。”蔺宁双手一摊,“足下知道我的,是个文官,见到你们这些人胆子都吓破了,我救宁老爷子那是存着私心的。这老头子死活不同意我与明王的事,而明王又是个孝顺的,极为听这老头子的话,我只能出此下招,盼着老头子记我的好。” “这么说还是苦肉计啊。”男人微微偏过头,“可我凭什么相信你?如果你是骗我的呢?” “就凭他褚元祯到现在为止都未曾给我一个名分,寻常男女在一起这么久,也合该下帖论婚了,而我只被他金屋藏娇般藏在府里。”蔺宁故意把自己说得龌龊不堪,“男人么,谁不想功成名就,我在先帝时期还是太傅,到了如今却被贬去内阁,绯袍变青衫,要谁谁乐意?奉天殿上那是权贵当道,我好不容易攀上了褚元祯这高枝,如今也只能孤注一掷,赌一把了。” 蔺宁说完,心里砰砰跳的厉害。内阁首辅的职位是他自己求得,可此事知道者寥寥,外人看来他就是被贬去内阁的,他赌面前这个人不晓朝廷内情,能容他瞒天过海。 男人黑布蒙面,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像是在估量着什么。 屋子里安静下去,蔺宁不敢移开视线,他盯着男人的眼睛,努力维持着镇定。终于,漫长的对峙结束了,男人哈哈笑了两声,说道:“成交。我这人就爱成人之美,今日便随了你的心愿——让你身边这位兄弟,去领人吧。” * 日头逐渐东升,休整了一整晚的边军恢复了士气。褚元祯坐在营地的木桩上吃早饭,行军的伙食不比府里,谁来了都是咸菜烙饼。 严绰从后面走过来,把手里的肉包子递给他。褚元祯没有接,随口说道:“你留着吧。” “真的?”严绰咧嘴一笑,“这可是昨夜蔺大人带来的,伙夫也是榆木脑袋,有这等好东西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让您在这儿生生啃烙饼呢。” 褚元祯这才抬起头,“给我。” 严绰双手呈上,又道:“末将给您留着呢,据说是城西的油皮包子,您经常着人去买的那家。” 褚元祯把包子拿在手里,掂了掂,“你今天早上很闲吗?巡防的人换岗了吗?” “说到这个。”严绰就近坐下,敛了神色,“殿下,着实奇怪,从寅时到现在,斥候已经探过两回了,回回都说西番那边毫无动静,营地里面连个鬼影儿都没有,不像是要出兵的样子。” “他们撤了?”褚元祯诧异道:“营地里面当真没人?” “也不能说没人吧,马匹都拴着呢,人都藏帐篷里,就是不出来。”严绰顿了顿,“这种情况,以前打仗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就怕……怕他们在等,等一个时机。” 他说得模棱两可,说完了又指着京都的方向,然后看向褚元祯,“殿下,您说可能吗?” 褚元祯沉默不语。 严绰又道:“我们这些人,投胎那会儿便投了个贱命,若是死在战场上也就认了,可若是被自己人捅一刀,被侍奉的主子当猴儿耍,那这帮兄弟——”他指着身后,“要寒心的。” 褚元祯明白他的意思,西番能在短时间内再度来犯,绝对是受了有心之人的挑唆,这个人和褚元祯心心念念想要揪出的叛徒,会是同一个人吗?如果是,又是谁? 若是真的有人与西番勾结,里应外合,那么他们这些人,还有那些死守城门的将士,都会沦为这场阴谋的笑话,好比箭从背后射入,倒在自己的家门口。 想到这里,褚元祯心中一紧,看向严绰:“你是有经验的,打过的仗比我多,这事,你来拿个主意。” “我?”严绰一时没回神,“我能拿什么主意?” “这仗不能硬打,击退西番人只是一方面。”褚元祯道:“我还要知道他们的动机。” “是。”严绰接过话茬,“眼下秦九月正在太行关查水井下药一事,您不是把成竹也留在那儿了吗,可是这俩人到现在也没个消息。” 褚元祯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如今我们陷入了一种僵局,西番不动,我们便不敢动,这样太被动了。严绰,论行军打仗你比我有经验,我们要知道敌人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在这一昧死扛不会有结果。” “目的啊!”严绰一拍大腿,“这帮狗崽子就是想进城啊!殿下,您要是这么说,我还真有一招。既然咱们打不退他们,那不如咱们后退,就退到城门那里,叫神机营的炮手配合咱们。不过这事得同守城的商量,说到底,他们守城领的是陛下的圣旨,咱们在这儿是追着西番来的,您……您无调兵之权,无法号令京卫,这便是难事一桩。” “守城的?”褚元祯倏地抬头,一下子来了精神,“别的不敢说,这个守城的,还真真就是我的人。” 第107章 天亮之后, 偏殿里的百官就坐不住了,一个个抻着脖子朝殿外看。眼看到了早朝的时辰,在外面交谈了半宿的兄弟二人终于入殿。 褚元苒在前头, 他没让任何人帮忙, 自己转动着四轮车的轮毂入殿, 眉宇间是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片刻之后, 褚元恕才跟着进来,这位年轻帝王的脸上染上了愁容。满祥见状赶紧迎了上去,“陛下,可要歇息……” 褚元恕挥手打断了他,转身朝向殿中百官, “传朕口谕——” “谕”字落地, 他顿了半晌,缓缓环视着殿中众人, 最后将目光投向殿外,终于开口: “今西番大军压境,实乃朕之不愿,我军虽奋力抵抗,但多有伤亡者, 百姓亦人心惶惶。兵书有云:百战百胜, 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 善之善者也1。是故, 着明王为阵前使臣,迎西番宣慰使进城, 和谈。” 满堂死寂。 褚元恕从头顶凉到了脚心,他知道这道口谕一下,自己从东宫起经营的贤名定会毁于一旦, 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刚刚才看清了褚元苒是个怎样的人,这个默默无闻一直被自己轻视的男人,竟然是“鹫人”的首领。不过才一夜的时间,鹫人已经攻下官府和京都营两处卫所,京都兵力死伤过半,这是褚元苒在逼他就范! 兵部尚书祝广庭站了出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褚元恕没给他机会——“众卿不必再言,此事已经定下。满祥,即刻着人快马出城,将口谕传给明王吧。” 圣意已决,可惜如今的殿上已没了顾本青那般敢于死谏的臣子。 一众官员皆是面色讪讪,即便是有心谏言的,也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 口谕到了边军营地,褚元祯正铺展笔墨给司寇青写信,闻言难以置信地盯着传旨的太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太监无法,只得把口谕重复了一遍。 “荒谬!”褚元祯摔了笔,“他可以叫我进攻,也可以叫我死守,迎敌人入城,这算什么事?!” 太监吓得缩了缩脖子,“还、还请明王殿下接了口谕……” “接个屁!”褚元祯一把揪起太监的衣领,“滚回去告诉褚元恕,这口谕本王接不了!” 严绰见状赶紧上前分开俩人,“殿下莫要激动!” 褚元祯气得在帐内踱步,那个传旨的太监是个刚刚拨到御前的新人,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大气不敢喘,也不敢提接旨的事情了。 半晌,褚元祯回过神,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太监,问道:“陛下何故做这样的决定?” 太监抖若筛糠,赶忙将褚元苒进宫的事情道出,说到最后才提到建元帝的遗诏,忙不迭地磕头,“小的当时不在殿上,遗诏之事是听来的,但确确实实有这么个东西,司礼监也确认过了,说、说是真的。” 严绰听到褚元苒的名字,又听到这么个闻所未闻的“遗诏”,下意识看向褚元祯。褚元祯这会儿也是震惊不已,他眉间紧锁,片刻后才说:“你先出去,容……容本王缓一缓。” 可是要怎么缓? 褚元祯自认了解自己的父皇,也万万没想到建元帝会留下这样一道遗诏,遗诏的内容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严绰犹豫半晌开口,“殿下,遗诏是真的吗?” “真的假的已经不重要了,我这位大哥向来是算盘打满,他断不会把自己交出去,更何况他现在做了皇帝,‘和谈’便是他给出的答案。”褚元祯看着严绰,“你早上才与我说过,西番按兵不动,怕是在等一个时机,现在这个‘时机’出现了,褚元苒便是这个‘时机’。这么多年来我真是轻看他了,他藏得好,即便上回露了马脚,可还是叫他逃脱了。我原以为他无心朝政,殊不知他是包藏祸心。” 第113章 “殿下。”严绰正色道:“绝对不能迎西番宣慰使进城。末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请神容易送神难,西番人不是善茬,城门一旦打开,就很难关上了。” 褚元祯没有答话,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闭眸沉思。 他想了很多。 这个世间不会有哪个当权者允许敌人踏入自己的领地,开门迎敌,这是耻辱。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他有了新的目标,为了这个新的目标他甘愿隐忍,可也因此受到各方势力的掣肘,这让他几乎忘了重生之时立下的誓言,再活一次他要打倒所有誓不两立之人,权力的角逐里向来无需忍让,如果有什么能让他不再隐忍,那便是现在! 褚元祯睁开眼,眼里露出狠绝,他看向严绰,“我们痛痛快快打一仗吧。” 营地里起风了。 严绰召集了所有将士,褚元祯把传旨的太监带到众人面前,命他把口谕重复一遍,重复完了,拿绳子把人捆住。褚元祯对众人道:“今日我当众抗旨,绝不迎西番人入京都,不仅不迎,我还要将他们重新赶回关外,让他们再不能踏入大洺半步!愿意追随我的,就留下来,不愿意的,我亦不会强求。” 话音落地,将士中顿时起了骚动。 褚元祯抬手示意众人噤声,又道:“但是我丑话说在前面,今日我捆了这传旨的太监,已经不是什么‘明王’了,来日御前问罪,势必要戴上‘抗旨不遵’的帽子。你们若是留下,便是从兵部的军籍黄册上除名了,今后戴在你们头上的,也会是一顶‘叛军’的帽子。” “怕什么嘞?”有人高喊:“兵部才给我们几个子儿?老子头回吃鹿肉还是沾了殿下的光!” 那会儿褚元祯被罚戍关半年,宁妃心疼自己的儿子,隔三差五便托人往太行关送吃的,褚元祯一人吃不完,就让成竹拿去分了,一来二去赚得了一个好名声。 褚元祯听了笑笑,“彼时我也算是皇亲国戚,可眼下做了叛军,莫说鹿肉,连兔子肉都要自己猎了。” “自己猎就自己猎!”又有人喊:“我们在自己的地盘上猎兔子,吃得才舒服!若是让西番人进了城,连兔子都染上骚气味,那还怎么吃?!” “好了!都给我正经起来!”严绰高喝一声:“今西番来犯,皇帝欲退,可我等不退。大敌当前,是个男儿就得上阵杀敌!殿下愿意身先士卒,我等必以肝胆相见,腹心相照!” “必以肝胆相见!”边军将士齐声高喊:“腹心相照!” 那太监在这震天的呼声中缩紧了脖子,被褚元祯揪着衣襟甩到一边。褚元祯斜眼看着他,冷冷地道:“公公,戏看够了,滚回去复命吧。” 边军像是打了鸡血。 严绰找了一片沙地,蹲在石头上描了一张简陋的地图,他在西面画了几笔,说道:“其实在这打起来对我们有利,挨着西面有片林子,别看西番人在马上横冲直撞,林子里面可轮不到他们撒野。殿下,您就把他们往林子里赶,我带着人在林子里等着,不用多,八百人足够。” “他们进了林子,一旦发现埋伏,势必会接着调头。”褚元祯拿石子在地图上圈了个圈,“这儿是林子出口,重点在这里伏击。” “这里两面靠山。”严绰接过话茬,“我们炸山!” “火器没有这么多。”褚元祯抱臂沉思,“炸山定是不够的,但可以炸点别的东西。” 俩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开口:“马!” “好主意啊好主意啊。”严绰激动地站了起来,“炸他们个人仰马翻!届时,就算人没事,也会摔下马,骑兵没了马就像剑客丢了剑,那不是任我们打么——可是这马怎么炸呢?咱们哪里用过这玩意儿,要不……从神机营抓个人来问问?” 褚元祯瞧着他自言自语,缓缓道:“我倒是在书上读过,有一种武器叫‘木兵’。需用木头制作一个士兵,大小与真人相仿,内部掏空,书上说‘腹内藏火铁炮一枚,上藏神火药信’,再给木兵穿上盔甲,手持兵器,置于马上,马尾缚以芦苇,涂以膏脂,点火之后,马儿感受到热,便会狂奔起来,如此跑入敌营之中。” 严绰听愣了。 褚元祯回忆着书上的内容,“但此法需得有人深入敌营观望,看到马立刻点燃引信。书上只写‘信到炮发,霹雳伤人。虽至艰难,敌之阵破之必也2’,但我想着,一旦深入敌营,必是危险至极,前去观望的人或有性命之忧。” “嗨,这算什么,太行关呆了这么些年,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严绰搓着双手,“殿下,要不咱照着葫芦画瓢,试试?军中有人擅木工,您要是准了这茬,我就把他给您叫过来,这木头士兵他熟的很,平日里军中操练的木人就是他做的。” 褚元祯听闻眼前一亮,“还有这种巧匠?快去叫来!” 成竹和秦九月是傍晚到的,随着他们一道赶来的还有韩雷,仨人这次把留在太行关的剩余边军和京都营都带来了。 褚元祯和严绰在帐中给木头士兵的肚里填火铁炮,秦九月围着木兵转了一圈,掩不住地直乐呵,“这招儿,阴损啊,想出此招的必是个歹毒之人。严绰,这是不是你的注意?” 严绰在一旁脸都白了,褚元祯缓缓捻着引信,轻声说道:“我的。” 秦九月膝盖一软,径直跪到了地上,“末、末将的意思是……对付西番人,就得用这种厉害法子,打得他们再也不敢来,才叫过瘾。” 褚元祯眼都没抬,轻轻扯了下嘴角,“严绰啊,你的人反应比你快。” “殿下误会了。”严绰恨恨地说:“这不是我的人,此人是谁,末将也不熟悉。” 秦九月恨不得抽自己嘴巴,他抬起头,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说道:“方才听了殿下的突袭之法,尤为震撼。末将愿做那个潜入敌营的人,末将自信,定能看准时机点燃引信,把西番人炸得片甲不留!还望殿下恩准。” 褚元祯“嗯”了一声,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反倒是看向韩雷,“韩大人对此事有何看法?” “回殿下。”韩雷行了一礼,“下官觉得,此法出其不意,或能奏效。” “谁问你这个了?”褚元祯坐直了身子,语气骤然变得严厉,“韩大人与这帐里的其他人不同,乃是读书入仕,兵书读过不少,圣贤书更是读过不少。韩大人自到了之后便一言不发,想必心里也是清楚的,这会儿留下来,即便嘴上说得再好听,也免不了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这个‘叛军’,韩大人要做吗?” 韩雷面色铁青,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褚元祯轻笑一声,“京都营统领是三品京官,领的是朝廷俸禄,享的是富贵尊荣。韩大人功名在身,不适合做叛军,还是早些回去吧。” “不……”韩雷低声开口。 褚元祯挑了挑眉,“韩大人说什么呢,听不清啊。” “经太行关一役,京都营死亡二千人,重伤五百人,轻伤者众多。”韩雷抬高了声音,“现京都营剩余兵力七千人,马匹三千,都在外面。” “嗯?”褚元祯故意说,“在外面怎么了?韩大人这是点兵呢?”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能千里请战。”韩雷说罢跪了下来,“殿下所谋之事、要做之事,下官已与营中将士说过了,想走的人,下官已经放他们走了,留下来的,都是希望能与西番一战的好男儿,京都营里不会再有勾结外敌之人,请殿下放心。” 京都营是个变数,他们或许没有边军的骁勇,但七千兵力同样不容小觑,如果碰上一个好的将领,便是如虎添翼。好犹如锦上添花,坏则能击溃军心,一切都掌握在用兵者的手里。 帐内陷入沉默,良久,褚元祯才开口:“我会让京都营做先头部队。” 韩雷叩头:“京都营定不辜负殿下所托!” 成竹原本不该讲话,这帐里大大小小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他是褚元祯的近卫,不领朝廷官职,在这儿就是个下属。他犹豫半晌,还是没忍住,“殿下,有句话属下实在憋不住了——” “憋着。”褚元祯打断他,“我想过后果,母亲深居后宫,是父皇的遗妃,即便陛下震怒也不会迁怒于她。外祖父那边也无需担心,我与宁家的往来并不多,说到底,这层关系本就不甚亲密,更不会因着此事被牵连,所以我无牵无挂。” “可是——”成竹急道:“还有大人呢!大人怎么办?” 帐中的视线倏地汇聚过来,褚元祯敛了神色,“府里有颜伯和裘千虎,定能照顾好他的。” “哎——这个。”秦九月突然插话,“这个‘大人’是谁啊?京中的传闻是真的吗?” 褚元祯被罚戍关那会儿,蔺宁除夕之夜跑来看他,这事太行关上上下下都知道。后来褚元祯回去了,再后来关于俩人的事传开了,但传开归传开,太行关到底是边关戍地,将士们脑袋都挂裤腰带上呢,听见这类传闻也是一笑置之,谁在乎! 第114章 秦九月发誓,他心里对褚元祯有着绝对的尊敬,从来没把他和“风流”二字挂在一起,可这话问完,他便傻眼了——其他人都同情地看着他,严绰更是重重叹了口气。 褚元祯也看着他,神色冷峻。 秦九月顿时意识到事情不对,他恨死自己这张快嘴了,“扑通”一声重新跪下,“殿下……末、末将……实在该死。” 第108章 “起来吧。”褚元祯淡淡地说道:“但愿你潜入敌营时, 腿别这么软。” 秦九月如释重负,爬起来退到一角,头也不敢抬。倒是褚元祯来了兴致, 看了他一眼, 又道:“常听人提起这‘京中传闻’, 只是他们各个胆小, 不敢在我面前念叨,所以我还不知道这传闻究竟是怎样的,不妨由你说与我听,如何?” “末将胆儿也小。”秦九月要哭了,“唯恐这传闻脏了殿下的耳朵。” 韩雷站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了, 只怕再这么说褚元祯真要发火, 赶紧抢过话茬,“秦大人的意思是说, 这些传闻真真假假,做不得数。殿下与大人感情笃定,传闻即便再荒诞无稽,也多是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酸话,殿下不必在意。” 操!秦九月在心里默念:真是吃了读书少的亏啊! 褚元祯似笑非笑, “你们连在我面前说实话的胆子都没有, 如何杀敌?如何让我相信你们有打退西番的决心?” 最后还是严绰站了出来, “哎——那传闻嘛, 乱七八糟,大抵就是说老师缠着学生, 俩人竟然搞起了龙阳之好。有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说、说……有违师德什么的,但时间一长, 谁还记得呢?只当是个、是个……” “轶闻。”韩雷一锤定音,“百姓闲得无趣,茶余饭后消遣一下罢了。” “消遣一下?这倒无妨。”褚元祯垂着眼,“但是传闻确有不妥之处,人们传错了。” “传错了?”严绰也愣了,“难道二位不是那种关系?那、那这造谣者当真歹毒啊!” “关系就是那般关系,龙阳之好也是事实。”褚元祯不慌不忙地开口:“不过,不是他缠着我,而是我缠着他。谣言甚毒,理应遏止,各位若是再遇上此类不明状况之人,还请如实告知,他从未有违师德,是我偏要得到他。” 这话说得轻轻巧巧,听的人却觉得头皮发麻,这哪里是在乎传闻的真假,分明是护人护到了骨子里。 * 小太监将消息带回宫里时,褚元恕已经遣散了上朝的官员,偏殿里只剩下他与褚元苒俩人。褚元苒是主动留下的,像是一个等待好戏开场的看倌。 空旷的殿上落针可闻,小太监三言两语转达了褚元祯“抗旨”的事,他害怕掉脑袋,只捡着好听的话说,话里话外满是讨好。 可惜这法子并不奏效,一席话落,褚元苒脸色铁青如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为难死了,为什么人人都让他再说一遍?他颤巍巍地咽了口唾沫,刚准备开口,就听头顶传来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褚元恕笑得弯了腰,完全失了帝王威仪。 “皇兄高兴吗?”褚元苒冷冷地道:“五弟抗旨,全然不把你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为弟不尊,为臣不敬,这般狂悖之人,皇兄满意? “满意?你问朕是否满意?”褚元恕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花,“他褚子宁何时让朕满意了?当年朕为东宫时,满朝文武皆说他才是储君之选,兄弟当中就属他与朕斗得最凶。朕往东,他往西,朕要做什么,他就对着干。朕对他,从来都是嫉恨,从来没有满意,但这一次——”他顿了顿,大笑出声,“朕满意!朕满意极了!” 褚元苒双手握成拳,“即便如此,皇兄也没什么胜算了,羽林卫被你调去守城,这宫里如今已是无人可用,剩余禁军早就被我收买了!即便西番进不来,也不妨事,我一早便说了,我的目标是你,皇兄啊,只有你。” “你恨朕,朕可以理解,但以身入局,这代价太大。”褚元恕扳回一局,向后靠在椅背上,“只要朕传旨,羽林卫便能从城防上撤回来,快马回宫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可是你敢吗?”褚元苒逼问,“西番有六万兵力,而大洺呢?边军不过两万人,即便加上京都营,也只能凑出三万人马。一旦五弟顶不住了,西番的骑兵就会直冲城门而去,你才不会将羽林卫撤回来,你能依赖的只有城中京卫,而今这些京卫如今死的死、伤的伤,一帮子酒囊饭袋,根本不是鹫人的对手,谁又能赶来护驾?” 俩人相视无言。 褚元苒的眼里透着疯狂,“我不在乎死活,更不在乎名声,即便日后我被五马分尸,即便史官将我写作阴沟里的老鼠,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死。” 褚元恕掩于袖间的手颤抖起来,他在这片刻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躁。 褚元苒转动四轮车的轮毂,将俩人间的距离再次拉近,他恶意地、充满报复地说道:“皇兄,你瞧,我入宫这么久了,禁军们毫无动静,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收了我的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你肯花银子,无论多么荒唐的事都会有人替你做,包括弑君夺权。” 有道是“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可古人不知道,正是因为同根而生,所以才更看不得和自己同气连枝的人风光无限,明明是一根枝子上的两个人,凭什么你青云直上,而我只能独坠泥潭? 这头不得开交,另一头,褚元祯抗旨的消息像雪花片,仅半天功夫就在城中传开了。 蔺宁还是从闫老三口中知道的。裘千虎谨遵吩咐,出了宁府便马不停蹄地去闫记报信,闫老三知晓事情的轻重,二话不说当即赶来宁府。他提着两盒点心,身份又是闫记早茶铺的掌柜,看守的也没做多想,当真以为是蔺宁嘴馋,对着点心检查一番,确认没藏什么东西,就作罢了。 等蔺宁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惊得差点掉下巴,什么胃口也没了。 闫老三补充道:“得亏大人前一晚不在宫里,不然,褚元苒那狼羔子心狠手辣,指不定会对大人做些什么。” “我倒觉得,他的目标不是我,他既入宫,那便是冲着陛下去的。”蔺宁思忖片刻,“我眼下有些担心明王,他向来信任这个兄弟,突遭背刺,他一定受不住,你可有办法传信于他?” “大人暂且放心,殿下远比您看到的坚韧。”闫老三道:“倒是您自个儿,入了这虎口里,我们这些人即便有心拼一拼,也很难救您出去。方才进来时我已经看过了,宅子里至少有五十个鹫人,还有不少都是上了朝廷通缉名单的,都是狠人呐。” “不必救我。”蔺宁摆了摆手,“明王一直对鹫人的事情耿耿于怀,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我定要把这伙人的底细弄个清楚。那个首领,我觉得他十分不同,即便知道了他们的主子是褚元苒,可我依旧觉得鹫人背后另有秘密。” “您自个儿当心。”闫老三说罢行了一礼,“把这些事情告诉您我就该走了,呆久了,外面的人就该起疑了。您有事可差人去闫记,就说‘想吃蟹黄小笼了’,跑堂的自会把话带到。” “明白。”蔺宁点点头,“去吧。” 门外一直有人守着,闫老三出去时又是好一顿搜身。蔺宁在屋内摆弄着点心,听闫老三的声音传进来——“哎呦各位鹫人老爷啊,草民就是一个跑腿的,里面的大人嘴馋,草民过来送些点心,身上真的啥也没藏,老爷们若不信,草民这就脱了,脱干净让老爷们看个清楚……” 鹫人。褚元苒。 蔺宁眯起眼睛,若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若不是自己亲身经历一遭,谁能把鹫人这样狠绝的组织与那个温润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呢? 也就是在这一刻,蔺宁的脑中突然响起了建元帝弥留之际说过的话。建元帝说,要他千万看好老四,还说太子太过年轻,这两句话此刻如惊雷般炸响在耳畔,让所有的事情有了一个明确的指向。蔺宁蓦地意识到,原来“看好”的意思不是“照看”,而是叫他留意这个人。 建元帝一直都知道褚元苒的心思,所以他罚褚元苒长跪于殿外,这是警告。 建元帝最放心不下的人是褚元恕,所以他将皇位留给了褚元恕,这是庇佑。 可惜当时的蔺宁没能听懂。 因为没能听懂,错把褚元苒当成了乖顺的绵羊,一口咬定褚元恕就是那头恶虎,如今羊入虎口,才看清到底谁是虎、谁是羊。 斯人已逝,建元帝最不想看到的“兄弟之间起了异心”的场面,终是没能避免。 想到这里,蔺宁倏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猛拍房门,“来人!我有急事!事关四爷,我要见你们管事的!” 半晌之后,昨日见过的蒙面男人出现在门口。 蔺宁等不及率先开口:“我知道你们的目的,你们想要行刺陛下,是不是?” “你说事关四爷,我才来的。”男人目光阴冷,“若你改口为那个狗皇帝求情,你我之间便没什么好说的了,恕不奉陪。”说罢转身欲走。 第115章 蔺宁见状慌忙去拦,“且慢——” 岂料下一瞬,男人突然面露凶色,一把扼住蔺宁手腕,“我是不是待你太好了?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被关在这里的,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 “我没想与我谈条件。”蔺宁忍着疼,“咱们有话好好说,足下先放手行吗?” 男人嗤笑一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听说当年你被何索钦折断手腕,褚元祯为此广寻天下名医,只为求得一接骨良方,想来这骨头是接上了。不过,我现在就可以将它重新拧断,你想再体验一遍那种滋味吗?” “接骨……良方?”蔺宁一怔,忘了要说的话。 男人瞧着他的反应,哈哈大笑起来,“看样子你不知道啊,别人都是千金欲买美人笑,独独他褚元祯用千金寻医。有人借机给他献计,说羌州城有一神医,能让断掉的骨头重新长出来,他知道后当即向朝廷告了假,不过后来嘛,似乎没寻到。” 蔺宁心里一空,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下去了。那时他在褚元祯府上养伤,俩人尚未戳破那层关系,做什么都像隔了一层纱,除了颜伯,褚元祯确实会带其他郎中回来,他每次问,褚元祯都说这些人是为利而来。后来褚元祯有段时间没回府,再回来时异常消沉,蔺宁只当他受了挫,没有多问,如今想来,难道是去寻那个神医了? “你们两个——”男人霍然逼近,“真的很有意思,我有点好奇了,如果我将你吃干抹净,褚元祯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弃了我。”蔺宁毫无惧色,直视着男人的眼睛,“足下不会以为,男人与男人之间真的存在情爱吧?你说的寻医我也知道,那个时候建元帝当众立下口谕,传位于东宫,褚元祯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为我寻医,是有求于我。” 男人听了没动,蔺宁轻轻抽出手腕,又道:“足下不信?足下可以回忆一下,先帝是何时传位的?难道不正是那个时候吗?当时全京都的人都以为褚元祯不日便会取代东宫,而先帝呢,却是当着内阁和六部的面将皇位传给了当今陛下,这件事情,足下不会不知道吧?” “当然知道。”男人静默半刻,“但能说明什么?” “能说明,褚元祯当时有求于我,他着急治好我的手腕,是希望我重返朝堂为他效力。”蔺宁忽而一哂,“可惜啊可惜,皇帝的意思怎是我等可以改变的?即便当时我为太傅,一样不能左右圣意,褚元祯的所求,终是没能实现。或许就是那时留下的心结,以至于到了今天,我这般讨好地委身于他,他却不肯给我一个名分。” 蔺宁说完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原来人被逼到绝境,当真有颠倒黑白的能力。可他这会儿不敢有丝毫松懈,生怕自己露了半分心虚。 屋内气氛骤然凝结,男人的眸子动了动,“方才你着人传话,说事关四爷,到底什么事?” 蔺宁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来宁府之前便听说了,你们鹫人对着官府和京都营下手,眼下城中折损了近一半兵力。我还听说,四爷连夜进宫,逼迫陛下退位。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鹫人的主子,应该就是四爷吧?” 男人不置可否,走到桌前坐了下来,“看来你要与我说故事啊。” “是个故事。”蔺宁也跟着坐下,探身朝着男人的方向,“你说你是鹫人,但你却直呼明王的名讳,说明你长久以来已经习惯这般称呼了,你称陛下为‘狗皇帝’,可见你心里对他是极为憎恨的。不仅如此,你还知道一些其他事情,你知道我的手腕是被何索钦折断的,当时在场的只有我、何索钦和明王,你是如何知道的?” 男人神色一紧,蔺宁却笑起来,“又跑题了,说回四爷。我想,城外的西番人大概就是四爷‘请’来的,四爷暗通款曲,一直与何索钦有联系,俩人私下里交往颇密。西番上次败在了明王手上,所以这一次明王南巡归来时遭到了鹫人毒手,这是四爷的计划,四爷派鹫人拦下明王,西番就少了一个劲敌,多划算啊。” “你没证据。”男人冷笑一声,“我倒忘了你曾贵为太傅,天子帝师,口才确实了得。只可惜口说无凭,仅凭你一条舌头,就能将四爷抓起来吗?” “你一口一个‘四爷’,语气上是恭敬的,瞧着却不像卖命的下人,褚元苒和你是什么关系?”蔺宁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试探着说:“我们,应是见过的。” “谁与你见过?”男人语气沉下去,“你休要自说自话,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们见过。”蔺宁撑着桌沿,倏忽一笑,“就在宫里。” 俩人的神经都绷紧了,蔺宁死盯着男人露在外面的眼睛,像是抛下了一枚决定生死的硬币,缓缓开口: “何索钦初次入京那晚,先帝曾在谨身殿备下宴席,那场宴席上褚元苒也来了。那日,他先一步离场,府里的马车早早候在殿外,一个男人将他抱上了马车,那个男人,就是你吧?” 第109章 “噌”一声, 男人腰间的钢刀滑出刀鞘。 蔺宁本能地想往后躲,硬是逼自己镇静下来,故作轻松地问:“我说的没错吧?” “我没去过什么宫宴。”男人回答:“你记错了。” “我不可能记错, 宫中禁止行车, 褚元苒有先帝特许的行车之权, 拉车的马又是通体雪白的骏马, 扎眼的很。而且——”蔺宁指着自己,“我这人有个本事,最会识人,看人格外有一手。我不知你那晚用了什么法子,将自己扮成了褚元苒身边的家仆, 而那家仆早已是两鬓斑白的年纪, 断不会身手敏捷地抱着褚元苒跳上马车。那般身姿,即便刻意隐藏我也看得出来, 是个如假包换的少年人!” 话音落地,男人明显一怔,但他反应迅速,下一瞬刀锋豁然逼近。 蔺宁没躲,偏头说道:“不是说好了吗, 要以读书人的方式交流。” “快刀斩乱麻。”男人回答:“留着你, 原本是想要挟褚元祯的, 如今看来得换个法子了。” “不用换。”蔺宁快速地说:“我们回归正题, 你也清楚城外是个什么情景,这一局, 四爷棋差一着,褚元祯非要打,西番人进不来。但我有法子可以帮助四爷, 至少能让褚元祯不敢妄动。” 男人眉间冷淡,“你有什么法子?” 蔺宁没答,偏头睨了眼刀锋。男人哼笑一声,把刀收回腰间。 “多谢赏脸。”蔺宁笑道,在椅子上坐直了,“我的法子很简单,你把我带到阵前,用我逼褚元祯撤兵。成了,向四爷讨个赏,不成,再杀我也不迟。” “阵前变数太多,我不认为你有这份能耐。”男人犹豫半晌,“不过,现下留着你也是无用,此事我得与四爷商量。” “好说好说,你尽管去商量。你就对四爷说,倘若我真的没有这个能耐,再一刀捅了我,于西番面前也能有个交代。老话说得好,是骡子是马得牵出来遛遛才知道,法子好不好使也得试过了才知道。”蔺宁顿了顿,“只是,我还有个请求,你回来时,能不能顺道去趟闫记,给我买几只蟹黄小笼?” “蟹黄小笼?”男人轻蔑了挑了挑眉,“死到临头了,还念着那点口腹之欲,看来褚元祯对你确实刻薄了些,平日里连口吃的都不舍得给吗?” “说到这个——”蔺宁摆了摆手,面上竟有了一丝委屈,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良人难觅啊!多说也无用,你只当我是馋了吧。” * 这会儿已是第二日酉时,此次西番攻打大洺,何索钦向漠北借兵,每个部落都出了三千精骑。但漠北也是人精,借兵归借兵,三千精骑是用来震慑的,这仗还得西番人自己打,漠北的精骑只在关键时候出手,但显然此刻不是“关键时候”。 何索钦在帐中踱步,看向穆廖,“贵人说过的,他有办法让皇帝打开城门,迎我们入城。怎的两天过去,贵人还没消息?” “大洺人的承诺向来轻如鸿毛。”穆廖抬起头,“阿钦,你要做好准备,这城门或许开不了了,如果不开我们就回去。” “不行!”何索钦一口回绝。 “阿钦。”穆廖唤他,拍了拍自己的腿,“过来。” 何索钦转过身,顺手摘了腰上的弯刀,迎着穆廖的目光上前,抬腿坐了上去,“你知道的,我想……” “你想把大洺送给我。”穆廖的手掌覆上何索钦的后腰,“但我要大洺有何用,我不是做皇帝的料。” “可你常说,落叶归根。你说这话的时候很忧伤,你说你的根在大洺,不在西番的皇庭里。”何索钦的碧眸蒙上了一层雾,他露出了一种被击败的神情。 穆廖心疼地吻上去,掐着腰把人抱住,起身压到了桌案上。 地图和书卷落了一地,何索钦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将军,这才申时呢,你且忍一忍。” 俩人中间隔了一点空隙,本是个适合接吻的距离,穆廖却停下了,“是我的错,我生在大洺,即便死了,也是大洺人,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一定要回到大洺。一个人在哪里,和根没有关系,要看心。” 第116章 他拉住何索钦的双手,如束缚一般禁锢在何索钦身后,用胸膛把人抵住,“我的心在哪儿,阿钦不知道吗?” 何索钦放声大笑起来,他在束缚里扭动腰身,双腿攀上穆廖的后腰。他像蛇一般灵巧,也像蛇一般贪婪,想要吞下比自己还庞大的猎物。 下一瞬,欢愉突然被打断了,号角声像雷鸣炸响。 踩着落日的余晖,大洺的军队动了! 褚元祯命所有将士匍匐前行,摸到了西番的营地才跑起来,他们没有骑马,马的目标太大,等西番有所察觉,京都营已将四周围了个彻底。 韩雷说到做到,带着京都营的八百人打头阵,这是京都营洗刷耻辱的一战。弓箭手在箭头上涂上引火的煤油,径直射向西番人的营地。 穆廖带着何索钦来到帐外,冲着望楼吼道:“哨兵在哪?眼瞎了吗!汇报人数!” 望楼上的哨兵战战兢兢,像是已经吓破了胆儿,匆匆朝四周看了一眼,“四……四面都是弓箭手!他们带着火引!营地被包围了!” “最多一千人。”穆廖咬牙切齿,“我料想那五皇子不敢把全部兵力压上来,这点人不足为惧,我出去会会他们。” “牵将军的马来!剩余的人给我看好马厩!”何索钦转头下令,抬臂指了指望楼,“把那人带下来,剁了,拌饲料里,喂马。” 穆廖带着一小队骑兵策马而出。 场面一度混乱,可何索钦显得异常镇定,他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还能指挥众人,“架起铁盾!着火的地方不用管,重点守好两侧大门,别让大洺的猫狗溜进来!” 骑兵迅速在他面前列阵,何索钦抽出腰间的弯刀,“你们也看到了,大洺人偷袭在前,是我等所不能忍!汉人有个成语叫‘以牙还牙’,今日我要让他们‘以血还血’,叫他们尝尝打碎牙齿咽肚里的滋味!你们随我征战,今夜荡平京都!” 营地里响起将士的欢呼,而在呼声之下还隐藏着另外一个声音。 秦九月站在望楼上观望,忍不住地啐了一口,“这西番宣慰使没读过书吧,成语用得乱七八糟,瞧着还不如老子呢。” 一个时辰之前,秦九月打晕了一个准备换岗的哨兵,扒了他的衣服光明正大地上了望楼。望楼虽然显眼,但却极为安全,鲜少有人把目光投到这里。秦九月就蹲在望楼上,看着韩雷带着京都营一点点摸过来,直至包围成形,这才发出警告。 眼下他还有最后一个任务,便是瞅准时机点燃褚元祯做的木兵。 说时迟那时快,营地的正门处被京都营劈出一个豁口,两匹快马撞开木门冲了进来,那马与寻常战马不同,尾巴上还燃着火星子! 秦九月登时跳起,张弓搭箭。 燃烧的箭矢破风而至,正中马上的木兵,瞬间炸出冲天的火光,接着便是战马的嘶鸣。 “望楼怎么回事?!”何索钦话音还没落下,就被爆炸震得摔倒在地上,再抬头眼前已是一片火海。 秦九月得意,还想再拉弓射出第二箭——毕竟有两个木兵呢,但是却被火海挡住了视线,他的位置也在这瞬间暴露,暴雨般的短箭呼啸而至,“啪啪啪”地射在望楼的木板上。 楼身摇晃,是下面的人在用木桩狠击。 “这帮狗东西。”秦九月咬牙,“逼老子跳下去吗!” 短箭再度袭来,望楼成了众矢之的。眼看坚持不了多久,秦九月决定赌一把,他扒下一块木板挡在身前,沿着绳索下滑了一段才纵身一跃,这一跃却正正好好跳到了人堆里。 “操!” 秦九月大吼一声,用木板堪堪挡下一击,从腰间摸出短刃抡臂而上,径直贯穿面前之人的喉咙。周围的人见他下手凶狠,干脆一拥而上,秦九月也不怕,来几个打几个,一个飞腿将一人掀翻在地,落地瞬间把人捅了个对穿。 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对方十来个围着他一人。秦九月背腹受敌,他背上被人砍了一刀,眼前也变得模糊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秦九月没有回头,在心里把自己的墓志铭都想好了,然而下一瞬,面前的西番士兵应声倒下,胸口插着的是大洺的箭矢。 一个人翻身下马,落在秦九月身边,“那个穆廖实在棘手,故而费了一些时间。秦大人怎么样?还能打吗?” “能。”秦九月擦去额上的血,视线又变得清晰起来,他看向来人,“韩大人,我的武器,带了吗?” 韩雷点头,从马背上取下长枪,“还有秦大人的盔甲……” “不穿了。”秦九月摆手,接过长枪钉在地上,“太麻烦,我有这玩意儿就够了。得让这帮狗东西知道,敢对着老子放箭,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110章 火烧西番营只是第一步, 火舌无眼,西番人不得不撤出营地,被迫进入西面的林子, 严绰就在林子里蹲着。但这里也不是主战场, 西番人在林子里遇阻, 只能退到后方的夹道, 夹道才是大洺主力埋伏的地方。 褚元祯就守在夹道里。 夹道南北两面都是山,这是个天然的捕兽笼,易进难出。 成竹占了一处高地,俯瞰夹道两头,他深知此战意味着什么, 内心怎么也平复不下来。 酉时末刻, 日头完全落下,天色逐渐变暗。成竹用手掌遮着风, 在风里听到了马蹄声,如鼓点一般砸在地上。 “来了!”他登时跳起,用尽力气喊:“西番骑兵——来了!” 下面的人听到喊声纷纷列队,褚元祯快步来到阵前,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投石车准备——” 自从大洺组建了神机营, 这种重型的投石车便很少用了, 人们嫌它费力又占地方, 这几架投石车还是褚元祯从边军的器械库里拉出来的。 边军不比神机营,神机营享有最好的军械配置, 而朝廷不会给边军配备火器,于是褚元祯将这些投石车改良了,他用草席包裹石块, 再在上面涂满膏脂,点火之后投射出去,既保留了石块的破坏力,又有了火器的效力。 何况,夹道两侧都是山,这里遍地是落石,他们的弹药是取之不尽的! 投石车“咔哒咔哒”地转动起来,重达百斤的石块瞬间弹飞出去,裹着燃烧的草席砸向西番骑兵。 “重新装填!再放!”褚元祯大步流星地穿过一架架投石车,拍打着士兵的后背,“没我命令,都不准停!” 一块块燃烧的石块如天外飞石般急射出去,成竹隐在一处石壁后面,瞥见夹道四周起了火星,骑兵们迅速撤退,取而代之的是架起铁盾的步兵,西番人虽不善长火攻,但有自己的防御之术。 “狡猾的家伙。”成竹朝着后方士兵说,“速去传信,就说,可以攻了。” 西番的骑兵最厉害,但他们不仅有骑兵。自从穆廖做了何索钦的“帐中客”,何索钦便把大洺的战力吃了个透,他因此扩充了一批携带铁盾的步兵。铁盾刚硬,遇火不焚,专克大洺的火器。 投石车重新装填需要时间,传信的士兵已经将话带到。褚元祯听后抬起手臂,“投手原地待命!剩下人都上马,跟我走!” 真正的战斗打响了。 夹道里响起号角声,一队人马迅速绕到后方,断了西番回撤的路。褚元祯轻装上阵,他甚至没带头盔,在号角声里猛夹马肚,如流星一般直冲而出,西番骑兵拥有极快的移动速度,他今夜就要与这些骑兵比速度。 下一瞬,雷鸣般的马蹄声响彻夜空,边军跟着褚元祯冲进夹道,马蹄踏翻了最前面的步兵队列,掀了他们的铁盾,如疾风般席卷了整个战场。 “步兵后撤!”穆廖当即下令,“骑兵补上!” 接到命令的步兵迅速分开,收起铁盾给后方的骑兵腾出空隙,骑兵们挥着弯刀快速补位,仅在片刻间就完成了替换。 带领骑兵前进的人是何索钦。何索钦恨死了褚元祯,他恨褚元祯烧了西番的营地,恨褚元祯让他损失了近千人,更狠褚元祯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 随着一声令下,骑兵挥起弯刀。这种弯刀透着一股子邪性,刀刃被锻造成狭长的弧形,上挂一排铁质圆环,挥刀时可咬住敌人的玄甲——但褚元祯今日没有穿甲,他看透了对手的小把戏,故意让弯刀贴着衣襟削过,双手握住剑柄撞开刀锋,直接将对面的人掀翻下马。 同一时刻,边军火速前进,他们俩人一队,手里拿着精铁锻造的细链,这铁链不是用来捆人,而是用来除掉弯刀的。铁链撞在刀刃上,原本用来咬住玄甲的圆环勾在了铁链上,边军借着战马前冲的力道,轻易就将骑兵们拽下马背。 何索钦怒了,他打马向前,直接将手里的弯刀抛出。血花喷溅,他已经冲到了最前方,掠过时夺了对手的刀。他架着刀,直至前方,“褚元祯!敢不敢出来单挑!” 这一声震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褚元祯在前冲时伏身砍向对面的马蹄,随着对手的落马立即把人捅了个对穿。他用衣袖抹掉了剑上的血珠,在马背上直起身子,“求之不得。” 第117章 夹道上起了风。 这会儿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京都营突袭的时机选的好,选在日落时火烧西番营地,树林里的埋伏同样功不可没,把人逼到夹道时天都黑透了,而夹道里是什么地形,西番人压根儿不知道,天时地利一样都不占,这才是褚元祯要的结果! 何索钦坐在马上,目光异常地凶狠。 反观褚元祯倒是放松许多,甚至丢给何索钦一个满是嘲讽的笑,用口型对着何索钦道:来啊。 来啊。 何索钦瞬间暴起,整个人跃离马背,伏身下铲直击褚元祯跨下马腿。 马儿发出嘶鸣,褚元祯适时勒马仰蹄躲过一击,他就势滚下马,快速挥剑格挡。 眨眼之间钢刀已逼近眼前,何索钦刀刀都是狠劲儿,褚元祯用剑刃重锉刀锋,碰撞间响起刺耳的划拉声。 “裂了。”何索钦露出阴笑。 褚元祯收回力道,旋身踹向何索钦腰腹,同时一肘击在刀刃上,愣是把何索钦的刀顶开了。 俩人迅速拉开距离,又双双架起了攻势。 何索钦再度发力,他腰肢灵活的很,善用弹跳给刀身注力,借着旁边的山石纵身一跃,钢刀势如劈竹般朝着前方砍去。褚元祯没有躲,用手背撞开钢刀刀身,血珠溅在何索钦脸上,他指尖夹着薄刃直直朝着那对碧眸削去。 穆廖在一旁疾呼:“阿钦——!” 何索钦连退三步,他额前的发带断了,两侧碎发散落下来,显得有些狼狈。 褚元祯这才查看手里的剑,剑锋受损,但还能用。他又看向何索钦,充满挑衅地说道:“阵前对决,要么赢,要么死,从来没有‘认输’一说,宣慰使还要继续吗?” “此局不算。”穆廖上前一步,“我替他来。” “你替?”褚元祯的目光陡然变得狠戾,“想都别想,必须是他。” “阵前对决可以换人。”穆廖说道:“作为补偿,你先出手,我再让你三招,如何?” 这是个极大的诱惑,褚元祯却不为所动。他慢慢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与他,是私仇。我费经心思将他逼到这里,就是为了眼下这一刻。半年之前,他在这里折断了一个人的手腕,今夜,我要让他,为那个人,赔上一条胳膊。” 何索钦闻言浑身一震,倏地抬头望向头顶的山崖。他认出来了,难怪这山崖看起来如此眼熟,正是那晚他追击蔺宁的地方! * 消息传回奉天殿,所有人都震惊了,谁也没想到先动手的人竟是褚元祯。 褚元祯把西番打了个措手不及,更把踌躇满志的褚元苒打了个措手不及。 京都里有两种东西传得最快,一个是宫闱秘辛,另一个便是军情。 蔺宁是晚饭时得到这个消息的,黑布蒙面的男人径直冲进屋里,一把掀翻了放着餐食的桌子,“褚元祯发兵了你知不知道?他烧了西番的营地你知不知道?!” 蔺宁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这么说,四爷的计划落空了?” “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男人上前一步,揪起他的衣领,“火是酉时起的,按照这个时间推算,好戏才刚刚开始呢。我现在便带你去阵前,看看到底是你的人头重要,还是他褚元祯的功名重要!” “等一下!”蔺宁极力挣脱,“你怎知他们在哪里交手?即便知道,城防那边也不会放行的。” “鹫人做事,有鹫人的手段。”男人冷笑一声,“你以为鹫人的恶名是怎么来的?我们杀人于无形,遁地于无声,一向不走寻常路,城防拦不住我们。” 官沟! 蔺宁的脑子里想起褚元祯几日之前偷偷潜回府中看他的事情,如果鹫人带着他从官沟爬出去,他们确实可以越过城防的视线。等到了城外,那就麻烦了,他不能成为褚元祯的把柄,这个时候的褚元祯不能有把柄! 想到这里,他猛地向前冲去,使出吃奶的劲儿把男人撞开,一鼓作气地冲出了屋子——然而屋外早就围满了人。 “蔺大人,去哪啊?”一个身高只有三尺的男人笑嘻嘻问道。 蔺宁认得他,初来乍到时,他就在林中见过这个男人,那会儿留下的印象可不算太好。 “屋里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顺便赏个月。”蔺宁说着,当真抬头看起了月亮。他扫了一眼屋顶周围,突然放声大喊:“闫老三!你再不出来,就真的晚了!”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空旷的屋顶两侧猝然探出数十弩手,俯仰之间,疾风乍起,箭矢如骤雨般倾泻而下。 几乎在同时,一道身影像猫儿一般蹿入院中,拉起蔺宁快速躲到一角,完美避开了箭雨的洗礼。 蔺宁惊魂未定,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他娘的……要、要连着我一起射死吗?!” “大人说笑了。”闫老三神情严肃,“时间太短,我们收到您要吃‘蟹黄小笼’的消息,还来不及做更充足的准备,只能采取这样蛮横的强攻。现在,草民就带您出去。” 只是片刻间,院子里已经打成一片,刀剑相向的声音近在耳畔,几道身影从屋顶一跃而下,将蔺宁与闫老三护在中间。 隔着几个人头,蔺宁看到为首的男人目眦欲裂,“好你个蔺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豢养死士!” “这可不是死士!”蔺宁高声喊道,语气里透着刻意为之的炫耀,“这是夫君留给我的底牌!” * 夹道上空传来一声痛彻心扉的嘶鸣,何索钦跪倒在地上,仿佛被人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就连那对碧眸也失去了颜色。 他败了,败给了褚元祯。 褚元祯要他的一条胳膊,他认了,阵前对决,愿赌服输。 但是穆廖站了出来,并且开口替他求情:“这条胳膊,我替他赔。” 男人扬起了手里的弯刀,“西番军素来听命于我,今日我阵前断臂,来日再无行军的可能,西番再不会进攻大洺。以我一条手臂,替宣慰使谢罪。” 手起刀落,血溅阵前。 何索钦眼里的光,熄灭了。 第111章 西番退兵, 何索钦在降表上画押,承诺永不再进犯大洺。 褚元祯带走了穆廖的断臂,他要把这条断臂带回宫里, 扔到奉天殿上, 扔到百官面前, 扔到褚元苒这个混账的面前。 韩雷和严绰带着剩余的兵力赶来回合, 所有人暂歇在临时搭建的营地里,此番他们打了胜仗,但是长夜还未过去。 褚元祯坐在上面,“都汇报一下伤亡的情况吧,我这里的边军死亡三百五十人, 重伤五十, 轻伤二百,尚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我这边也说得过去, 西番人没敢逗留太久,光顾着撒丫子跑了。”严绰的语气里透着高兴,“去了八百,回来八百,重伤和轻伤的加起来不足五十人。” “京都营……”韩雷接过话茬, 他先是沉默一瞬, 继而抬高了声音:“京都营死亡七百五十人, 重伤一百二十人, 轻伤三百六十人。” 京都营打的是头阵,此番韩雷带了一千五百人前去, 几乎折损了近三分之二的兵力。西番营地的那场大火烧掉的不光是西番的兵马,还有京都营的无数忠魂。 褚元祯顿了半晌,说道:“依大洺律例, 战死沙场者,月俸全发,再加赠一月俸钱作为抚恤。若是朝廷不认,这笔钱,我来出。” 帐内顿时陷入沉默,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场仗打胜了,但他们的头上还顶着一顶“抗旨不遵”的帽子呢,陛下的口谕说得清清楚楚,要求迎西番宣慰使入城和谈,可他们不仅没有笑脸相迎,还把西番打了个屁滚尿流,逼迫何索钦在降表上画押。若是朝廷咬死了“抗旨”二字,别说什么京都营和边军,就连褚元祯这个王爷都得遭殃。 帝心难测,向来如此。 严绰瞄了一眼褚元祯,又看了看韩雷,壮着胆子说道:“嗨,怕什么呢!左右死不了人,最多扣点俸禄,那……咱们打退了西番人,好歹也算立了一功,是吧?” 韩雷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立功与否,全在陛下一念之间,不是我等说了算的。兵书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不交战就降服敌人,才是最高明的。” “你这人,什么兵书不兵书的,这听着就不像好话!”严绰一拍桌子,“你的意思是,我们打错了?殿下打错了?就该让那西番人登堂入座,到宫里喝一杯,再给他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既然如此,那干脆让陛下……” “严绰!”褚元祯疾喝一声:“住口!” “请殿下恕罪,末将失言了。”严绰眼里丝毫没有畏惧,他瞪着韩雷,“这帐子里乌烟瘴气的,末将呆不惯,还是去外面吹风舒坦。韩大人单独与殿下说吧,最好能为自己求个出路,别同我们一样,最后沦为‘叛军’!”说罢起身就走。 那头帐帘一掀,秦九月正好进来,与严绰撞了个满怀,严绰带着他往外走,“走,透透气去!” 第118章 秦九月一瞪眼,“出事了!外面、外面——” 褚元祯抬起头,“你慌什么,好好说话。” “殿下……”秦九月欲言又止,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有人送来了这个。” 不知为何,看到包裹的一刹那,褚元祯觉得胸腔里一阵剧痛,好像有人往他身上捅了一刀。他来不及细想,上前打开包裹,一件染血的青袍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上面的白鹇纹样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 褚元祯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跳起来就往外冲,同时咬牙切齿地吼道:“把人给我带过来!” 严绰还似丈二和尚,韩雷绕到他身后轻声道:“白鹇青衫,五品官袍,只怕是蔺大人的。” 帐外围着一圈人,成竹扣下了那送包裹的人,正在逼他开口,抬眼就见褚元祯凶神恶煞地冲了过来,褚元祯拿刀直接给那人捅了个血窟窿,吼道:“人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那人嘴角含血:“西面林子,想救人……就、就一个人……去。” 话刚说完,就咽气了。 成竹反应最快,上前抱住了褚元祯的大腿,“殿下,莫要冲动!” 严绰和韩雷紧随其后,俩人目睹了一切。韩雷扭头冲着严绰道:“拦不住了,殿下肯定要去,你们边军擅长隐藏,先派二十个人跟着,我带京都营包围林子,这里就交给你了。” 严绰点点头,腿迈出一步,又退回来,“那个——方才是我不对。” 韩雷撞了下他的肩膀,“下回,韩某定不会再引用兵书上的话了。” 阴云遮月,似有百鬼出没。 褚元祯快马急行,进到林中都没减速,枝条抽打在脸上,他像是没感觉似的。进了林中再骑马就像是活靶子,褚元祯不管不顾,对着空旷的树林大喊:“我来了!一个人!有本事便出来见我,躲起来算什么英雄!” 话音落地,上方骤然跃下无数条人影。 褚元祯侧耳聆听,反手拍在马背上,整个人借势跃起,凭着感觉甩出钢刀,寒光一闪削开一圈的皮肉。 周围有人体坠入草丛的声音,褚元祯稳稳地落在地上,在心里佩服对手的冷静。方才中刀倒下的人没有一个出声,他听不到声音便无法判断对手的方位,而他却能感受到来自周围的压迫。 半晌,林子里蓦地燃起数十火把,三五人影自暗处缓缓靠近。 褚元祯下意识将手指按在刀柄上,却在看清来人的同时绷紧了脊背——真的是蔺宁,他们抓住了蔺宁! 此刻的蔺宁只穿了一件白色内袍,他的嘴里塞着布条,脑袋垂到了肩膀上,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意识一般,由人一左一右架着前行。 褚元祯觉得自己的心被捣烂了,他不敢去细瞧,当即就要冲上前去,可下一瞬,对面为首的男人将刀锋抵到了蔺宁的脖子上,笑着说道:“别慌啊,五殿下。” 褚元祯竭力控制着自己,从牙缝里迸出字眼,“你想,何如?”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也是朝廷通缉在册的鹫人,人送外号‘登徒子’。”男人放荡地笑了笑,“五殿下,哦不,现在应当叫一声明王殿下了,明王殿下的人果真超凡脱俗,这腰肢细的,我一只手就能握过来,最妙的还是这呻吟声,当真是叫人流,连,忘,返,啊。” 他说着,拿刀挑开了蔺宁的内袍,露出里面白皙的胸膛,刀尖在胸膛上轻轻一划,瞬间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这一刀让胸膛的主人立刻抖动起来,可是他的嘴还被布条塞着,即便拼命地想要发出声音,也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呻吟声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刺耳。 褚元祯像中了邪一般,双眼紧紧盯着那具因疼痛而颤抖的身体,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 “哦?明王殿下竟然不为所动?”男人露出凶色,“还是说,见他被我这般玩弄,您觉得恶心,便不想要了?” 听到“不想要”三个字,本来还刻意收敛着的呻吟声陡然变得歇斯底里。 下一瞬,褚元祯倏地张弓搭箭,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箭矢破风而至,正中蔺宁前胸! 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不过少顷,那具身体便彻底地安静下去。褚元祯像是全然不在意一般,又将箭矢对准了为首的男人,冷漠地说道:“你们为褚元苒做事,应当知道,皇家最是无情,既然如此,我为何要救一个被他人玩弄过的棋子?” 随着又一箭射出,数十条黑影从四面八方逼近,将男人和其余鹫人团团围住。与此同时,一盏盏火把将周围照的亮如白昼——援军来了! 褚元祯一直忍着没有上前,直到成竹撕下一张人皮面具递给他,“殿下,这面具做的倒是精巧,乍一看还真是大人的模样。” “烧了。”褚元祯别过脸,“那个冒牌货,也一道烧了,他敢冒充朝廷命官,就该想到会有这般下场,灰飞烟灭已是便宜他了。” “殿下。”韩雷快步上前,他方才率京都营支援,顺带还抓了几个活口,“鹫人不肯吐露细节,但他们说,京都已是囊中之物。这帮宵小如此狂悖,下官只怕,大事不妙。” “回城。”褚元祯一锤定音,“即刻返回营地,让将士们稍作歇息,天亮之后出发。” “殿下是想率军入城?”韩雷快速跟上,“可是,没有陛下的诏令,率军入城等同为谋逆,守城军可以不问缘由,就地正法。殿下,此乃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 “到了,现在就是那个‘万不得已’的时候。”褚元祯挥手打断他,“那件染血的官袍,确确实实是首辅的,这说明首辅曾在他们手上,现在更是生死未卜;鹫人能找到这里,又在林中设下埋伏,这说明城防对他们已无用,城中情况或许更糟!无论是哪一个,都足够出兵了。” 成竹牵过马来,褚元祯翻身上马,扬鞭直指前方,“韩大人想要一个正当的理由,我可以给你,既然有歹人意欲逼宫篡位,那我们此行就是名正言顺,实乃清、君、侧,而已。” 第112章 京都烂了。 褚元苒逼宫的当晚, 褚元恕遣散了所有官员,翌日连早朝也停了。这位年轻帝王的骨子里终究是良善的,他知道褚元苒为何而来, 知道此事的锋芒对着谁, 便不想再牵连无辜之人进来。 大洺初建之时亲军京卫曾分上十二卫, 锦衣卫、骑手卫、金吾羽林各俩卫, 另有府军五卫,和一虎贲左卫。 锦衣卫与骑手卫于早年间相继没落,建元帝在世时把羽林卫给了褚元祯,又亲手拔除了金吾卫,所谓的“上十二卫”已是空有其名, 如今只剩下府军卫和虎贲左卫在侧。而褚元苒买通的正是侧重皇宫守卫的府军卫, 一夜之间,御敌的铜墙变成了囚人的铁笼, 囚禁的对象却是龙椅上的皇帝。 褚元恕栖身高座之上,殊不知脚下已是万丈深渊。 “大哥啊,你快看,你的京都烧起来了。”褚元苒在城墙上眺望宫外,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疯狂, “烧吧!烧个干净!这世间已经烂透了, 何须再留一砖一瓦?” “你疯了。”褚元恕被护卫环绕, 看似保护实则囚禁, 他看向此次宫变的罪魁祸首,“你要什么, 朕都答应,你要取朕的性命,朕给你便是!可城中百姓无辜, 何故波及到他们?” “大哥说得对,我就是疯了。”褚元苒转过身,眼里没有一丝愧疚,“这具残破的身体我早就不想要了,我不想苟活于世,这般屈辱地活着有何意义?但我也不想死得无声无息。百官不愿扶持一个瘸腿的皇帝,我便让百官后悔;百姓不愿臣服一个瘸腿的皇帝,我便让百姓陪葬。大洺不认可我,我亦覆了大洺!” “好,朕愿意禅位,只要你住手。”褚元恕双眼泛红,他似是用尽了浑身力气,一把提起褚元苒的领口,“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你脚下踩得是褚氏百年基业,下面哀嚎的都是我大洺子民。你杀了这么多人,就不怕下地狱吗?” “下地狱啊。”褚元苒低笑一声,“我不怕呢。褚氏建立大洺时杀了多少人?你的亲生父亲为了收复西番杀了多人?父皇在位时听信钦天监谗言又杀了多少人?还有你,褚元恕,你难道是清清白白的吗?我们姓褚的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鲜血?既然如此,我为何怕?” 疯子,彻彻底底的疯子! 褚元恕看明白了,褚元苒要的不是一个人的命,他要的是颠覆天下,是整个大洺朝的命。 “你想要颠覆这个朝代,可惜你后劲不足,你是不会成功的。”褚元恕终于放弃了规劝,转头看向那个满眼都是杀戮的褚元苒,“城中有你几成兵力?即便这些兵力能对抗城防和羽林卫,天下也不会任你宰割,只要五弟带着边军和京都营赶回来,京都的困局便能冰消瓦解,届时你的人又能支撑多久?” “哦?城中那些兵力不够吗?”褚元苒偏头轻笑,“可是我还有其他‘盟友’啊,他们听说我要亲手颠覆大洺,高兴坏了,纷纷赶来助我一臂之力。” 第119章 “其他……盟友?”褚元恕心下一惊,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漠北游民?你还勾结了漠北游民?!他们表面上借兵给西番,实则却是受了你的蛊惑!褚元苒,你可知‘廉耻’二字怎么写?你身上流淌着燕云褚氏的血,怎敢通敌叛国做到此种地步?!” 城墙上疾风烈烈,褚元恕的怒吼湮没在风声里。 褚元苒笑得更厉害了,他的袖袍在风里上下翻飞,好像下一瞬就要飞到天上。 * 震天雷1贴着头皮炸响,全部的火力都朝着西城门而去。 任良弓着身子猫在城垛后面,对司寇青大喊:“他奶奶的见了鬼了,火器库被人打开了,这本来用来炸西番人的玩意儿,现在全朝着咱自个儿来了!” “派人去火器库!”司寇青怒吼道:“把那看门的孙子给我带过来!” “别去了,火器库早就空了!”一个男人快速跃上城头,他是京都营副统领薛青照,魏言征夫人薛青岚的胞弟,韩雷带兵奔赴太行关之前,曾命他暂管京都营事宜。薛青照抹了一把脸上的灰,贴着司寇青坐到地上,“一个时辰之前,官府和京都营双双沦陷,鹫人打开了火器库,城中兵力已经所剩无已。我来,就是向你们寻求支援的。” “可是——”司寇青犹豫道:“我等奉旨守城……” “守他个姥姥!”薛青照骂了一句,“你瞧那西番人打过来了吗?这城外倒是安然无事,城内已经火烧眉毛了!你可知,前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为何迟迟没有动作?四爷拿着先帝遗诏逼宫,府军五卫统统叛变,一夜之间,宫里的主子都变了,你奉的哪门子圣旨?” 薛青照喘了口气,“我不与你多说,就与你说一件事,此前陛下要明王迎宣慰使入城和谈,明王公然抗旨,非要和西番人打。我知道你是明王的人,他敢抗旨,你为何这般冥顽不灵?” 司寇青眉间松动。 任良趁机凑了上来,“打吧,大人!鹫人都骑到咱羽林卫的头上了,殿下早就让您暗查鹫人,这不正是斩草除根的好时候吗!” 又一个震天雷在头顶炸响,司寇青赫然起身,“羽林右卫全部到城中支援!传命神机营,把火炮转过来,给我往城里打!” 炮架撞在墙垛上发出巨响,司寇青的话淹没在轰鸣里,“都瞄准些,打到房屋上要赔的……” 京都里已是一片混乱,百姓们想要出城逃命,纷纷涌上街头。要命的是,混乱之中涌上了另外一批人,他们穿着大洺的服饰,游魂一般出现在街头巷尾,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弯刀,见人就杀,见人就砍,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大洺方言:“屠城了!皇帝要屠城了!” 百姓们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恐吓,一下子四处奔逃,生怕晚了一步便做了刀下亡魂。 “他奶奶的!”任良的掌心里都是汗,举着刀不敢落下,“这、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漠北游民。”薛青照咬牙切齿,“他们怎么进来的?城防干什么吃的!” “关城防鸟事!”任良也急了,“我们昼夜严守,一个苍蝇都没放进来!” “那他们——”薛青照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低头看向脚底的青石板路,气急败坏地跺了一脚,“是官沟!有人泄露了京都的官沟图!” 他们不敢相信,竟然有人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拱手献给外敌,这和把刀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有什么区别? “此图乃是工部所制,工部一定存有原本。”薛青照道:“去找工部尚书,只要有了原本,就可以找到官沟的出口。现在时辰尚早,肯定还有大批游民没有进城,我们就在出口那儿守着,到时候来个守株待兔,将这些游民统统杀掉!” “我去!”任良迈出一步,又退回来,不确定地问道:“这……工部尚书万一是个贪生怕死的人,缩在宅子里不肯见我怎么办?他是二品大官,定不会听我的。” 这话不假,他们一路过来,只看到百姓在四处逃命,那些个朱门都紧紧闭着,路上更是看不见半个官员的影子。 薛青照思忖片刻,“我去求我姐姐,她的夫君是大理寺卿,大理寺卿出面求情,工部就不好推脱了。” “好。”任良应声,“我去召集右卫的人,先到工部门口等着。” 远处,接连几发火炮炸响了。 西城门转守为攻,司寇青命神军营朝着城中打。这招确实有效,打得鹫人节节败退,鹫人原本打算夺下城门,好大张旗鼓迎敌军入城,眼下只能放弃。只是火炮无眼,不可避免地波及到周围,司寇青在混乱中倏地瞥见一抹身影,顿时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停下!停下!老子他妈的让你们瞄准,一个个的都瞎了吗?!” 那抹身影只顿了一瞬,接着转身跳进了一条巷子,是蔺宁。 司寇青拔腿就想追上去,想了想又停下,拽过旁边的侍卫吩咐道:“你现在马上带人往那条巷子去,找蔺大人,找到了就把人带回来,他若问起,就说我要见他。” 侍卫颔首,“是!” 司寇青还不放心,又问:“你认识蔺大人吗?前任太子太傅,现任内阁首辅,蔺宁蔺大人,睁大眼瞧清楚,千万别认错了。” “认识,绝对不会认错。”侍卫满脸不解,“大人,你找蔺大人做什么?打仗还需要文官吗?” 做什么?司寇青在心里想,把这尊活佛放在眼皮子底下,褚元祯回来才好交差啊。可他哪敢胡说,只能强硬地道:“这是命令!快去!” “活佛”蔺宁在跑,被闫老三从宁府救出来后,蔺宁没再回到褚元祯府上。他知道那里暂时是安全的,府上养着五十多号府兵,还有裘千虎和一众近卫,关起门来就是一座铁壁铜山,可他若是回去了,那里就会成为鹫人的“活靶子”,他不能拿全府人的性命冒险。 他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闫老三从后面跟着,也是大口喘着粗气,“大人,城里都乱了,您要去哪儿?” 蔺宁停下脚步,抬头看着近在迟尺的大门,“那——大理寺卿的宅子。” * 魏言征命下人把大门抵住,这才回身打量着蔺宁,“太好了,我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的,当日是我想的破注意让你出城,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如今见你无事我也放心了。可、可这——眼下城中这样乱,你怎么还敢出来?” 蔺宁还在喘气,“逃命呢。” “逃命?!”魏言征一惊,“有人要杀你?!” 蔺宁摆了摆手,靠在门上歇脚,这才将宁府的遭遇说出来。 魏言征听后沉默半晌,“我当真以为你无事呢,原来竟是死里逃生,这便是各有各的命罢。那日你离开后,陛下下旨要迎西番宣慰使进宫,随后便遣散了殿上的官员,第二日更是连早朝都停了。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明王殿下抗旨出兵,城外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只是宫里已经翻了天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四爷买通了府军卫,逼宫夺权,我猜陛下定是预料到什么,这才将我等官员遣散出宫。” 蔺宁一怔,“那你这身打扮……瞧着是要出门啊,你要携家人离开?” “离开?离开能去哪里?”魏言征摇摇头,“做官数年,早就扎根在京都了。陛下愿护我等远离皇室内斗,我等为官者也得对得起‘忠君’二字,我是受人之托,要去一趟工部许大人的府上。”说罢将薛青照所托之事全盘道出。 “还有这等威风的事!魏兄可得带上我啊。”蔺宁一拍大腿,指着身旁的闫老三,道:“此人名唤闫老三,是前任锦衣卫指挥同知,身手好得很。你带着我们,我俩当你的帮手。” “帮手么。”魏言征看向身后,“我也有。” 话音落地,只见一个女子穿过抄手游廊而来,她身着利落的劲装,手中的长剑已出鞘。 薛青岚走到几人面前,“你们这些个男人,只会在朝堂上论之乎者也。如今外面不太平,我且护你们一程。” 魏言征笑着叹了口气,“内子,你见过的,性子……略有急躁。” “……不急躁。”蔺宁盯着那骇人的剑锋,下意识后退半步,“刚刚好,与你很配。” 城中早已是人仰马翻。 逃命的人更多了,有的人绕到城门,见守城军不肯开门,又哭着喊着折回来,一时之间分不清是逃命的还是作乱的。 一伙人路过兵部,却见兵部的铁门大敞。蔺宁疑惑,刚想说话,魏言征拉着他往前走,“兵部尚书祝广庭最先察觉到事情不对,两日前已向最近的都司发出借兵调令,可惜无人回应。祝广庭这两日连续守在兵部,已是把能派的人都派出去了。” “怎会如此?”蔺宁眉头紧锁,“他们吃朝廷的饭,却不为朝廷做事?” “先帝改制,你忘了吗?”魏言征边走边道:“先帝重京都营和禁军,地方上兵力锐减,分到将士手里的皇粮越来越少,京都外的都司早就怨声载道了。” 第120章 蔺宁没有接话,他当然不知道,那会儿他还没有穿越过来呢。但正是魏言征的这番话点醒了他,他已经逐渐忘记了自己是个“现代人”的事实,越来越多地把自己带入“古人蔺宁”的视角里,他慢慢接受了眼前的生活,接受了这看似荒诞的一切,甚至,当这个朝代将要倾倒之时,他愿意站出来,扶住它。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世间。 生活在京都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血有肉,这里的官员也不是无能之辈,军变之下,每个人都在极尽所能地保家国之无恙。 蔺宁在这一刻想到了褚元祯,京都是褚元祯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是褚元祯答应要给他一个家的地方。 京都不能破! 他要这里政通人和,他要大洺海晏河清。 想到这里,蔺宁加快了脚步。 一行人尽量避开马车通行的大路,不慎遇上三五个通过官沟爬进来的漠北游民,也被闫老三和薛青岚联手解决了。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一座不起眼的府邸跟前,魏言征长舒一口气,“到了!终于到了!” * 漠北游民狡诈,他们分成了两拨,一拨人通过官沟入城,他们摸向西城门,在城内与守城军交手;而另一拨人在城外发起攻势,内外夹击誓死要把城门顶开。 司寇青重新站上城楼,挥臂示意弓箭手就位: “准备——射!” 一声令下,箭矢如骤雨般落下,然而下面的漠北游民早有准备,纷纷拿起铁盾遮挡。箭头落在盾面上,就像下了一场毛毛雨。 “这是西番的精铁。”司寇青恨恨地砸了下墙垛,“漠北游民拿了西番人的铁盾,他们又是怎么勾结到一起的?!” “因利而聚。”兵部尚书祝广庭从另一端爬上来,“司寇大人,这里还守得住吗?” “人手有限,只能尽力。”司寇青看见祝广庭,一时也顾不得震惊,“大人,都司那边……” 祝广庭摇了摇头,“怕是来不了了。我亲自上这城楼,便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若是能等到都司的援军,甚好,若是没有等到,也是命数如此。我身为兵部尚书,合该与你们同在,城门不破,京都就不会破,司寇大人,请放手一搏吧。” 司寇青受了鼓舞,当即振奋起来,抽出钢刀喊道:“弓箭手待命,其他人随我下城楼!今日,死守城门,不死不退!” 接二连三的震天雷在身边炸响,守城军还不曾松口气,就听身后的城门发出令人心惊的“嘎吱”声,显然是门外的人开始用木桩撞门了! 千钧一发之间,司寇青带着人从城楼上下来,用一个个血肉身躯死死抵着门边。 “把火炮转过来!”司寇青喊:“这么近的距离打不了炮,用炮身抵住门,能扛一会儿是一会儿,一定要撑到援军到来!” “有援军?”原本力竭的将士们顿时像是打了鸡血,“真的有援军吗?我们有援军了!” “有!”司寇青一口咬定,他又想起了祝广庭的愁容,忍不住闭上眼睛,“援军,片刻就到。” 城楼之上,祝广庭扶正了倒下的旗帜,他高喊道:“弓箭手放下弓箭,用石头!投石机不够就用手搬,京都城墙屹立百年,绝非宵小可以攻之!” 随着话音落下,无数石块从六丈的高墙上飞速坠下,如冰雹般砸向下面的漠北游民。游民手里的铁盾可以抗箭矢,甚至可以抵御火器,却独独对落石无法,一时间哀嚎声四起。 祝广庭抓住这片刻间隙,即刻命令弓箭手张弓搭箭,岂料下面的漠北游民也发了狠,竟冒着箭雨推动冲车,粗壮的木桩再次撞击在城门上。 屹立近百年的城门再度发出哀鸣。 “顶、顶不住了——” 一把把钢刀从门缝里插入,顶门的将士根本来不及躲,眨眼之间就被捅穿了胸膛。 死守,本就是拿人命去拼。 司寇青望着一个个兄弟倒在眼前,再也说不出“援军”二字,这样的谎言毫无意义!他悲哀地望着那道被撞出缝隙的城门,“众人听令……” “援军——”城头有人大喊:“援军真的来了!” 呼喊犹如破云利箭,司寇青蓦地抬起头,下一瞬他仿佛听见千军万马踏破血泥而来。而在城楼之上,祝广庭激动得浑身都在抖——苍天没有负他,他真的等来了援军,他看不清是谁的兵,但他看到了大洺的旗帜。 第113章 褚元祯在距离西城门不足五里的地方勒住马, 听完斥候来报,转身看向身后的将士,“这是最后一战!” 呼声震天。 韩雷和严绰分别率军集合, 京都营和边军以褚元祯为中心, 众人的气势似乎比方才还要高, 马蹄卷着沙尘朝着京都的方向奔去。 正在攻城的漠北游民骤然回身, 只见远处的军队以绝对碾压的势头破风而来,几乎不费力地突破了外部防线。 漠北游民与西番一样,擅长骑攻,但是为了撞开近在眼前的城门,他们舍弃了自己最得意的战术, 他们弃了战马, 双脚站在地上,也因此变得溃不成军。 严绰一马当先, 他方才在树林里负责诱敌,彼时没能放开手脚,眼下只想大干一场。手里的刀砍人不过瘾,他便从秦九月那儿顺来了长枪,长枪挥舞的力道大得惊人, 直接将三五个人同时掀翻在地, 旋即一枪回转, 直取对手要害。 “严绰你个狗剩——”秦九月在突袭西番营地时受了伤, 被褚元祯调去后方押辎重,他不上阵, 又眼睁睁看着爱枪被顺走,气得破口大骂:“老子祝你掉马!” 不想这一声喊得严绰当真滚下马来,然而下一瞬, 长枪扫过沙地带起尘土,用一记漂亮的佯摔成功诱敌,把扑上来的对手捅了个对穿。 秦九月已经要冲出去了,看见严绰是故意的,又悻悻然调转马头,“操!” 大洺的将士势如破竹,已经不是势均力敌,而是单方面的碾压,每一次挥刀斩敌都是对进犯者的惩罚。 驱逐,还是驱逐! 大洺的钢刀刀刀见血,倒下的游民越来越多,百年之前褚氏先祖将漠北游民赶到了铁衣山外,今时今日他们依旧无法翻越这道山坎。 城外的沙土变成了染血的泥浆,褚元祯看见了摇摇欲坠的城门,大声地喊道:“撞门!” “撞……”韩雷应声而动,号令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撞门?” “怕了?”褚元祯带着一股子跋扈劲儿,抬起下巴指了指城门的方向,“咱们可是‘叛军’呢,让他们打开哪有自己撞开来得爽快。” 冲车的轮毂“吱呀”作响,城门又一次发出哀鸣,里面的守城军万万没有想到,将他们撞了个人仰马翻的竟是自己人,是他们心心念念望穿秋水盼来的援军。 厚重的城门在众人面前倾倒,露出大战后狼狈泥泞的街道。褚元祯打马进城,俯身拉起趴在地上的司寇青,“呦——怎么没站稳啊?” 司寇青浑身都是土,激动地泪水糊了他的眼,“殿下……” 后面的边军一鼓作气,根本没给敌人喘息的机会,一把把泛着寒光的钢刃在厮杀中咆哮,不过片刻就将剩余的游民杀了个干净。 褚元祯没有下马,他环视一周,胜券在握地问道:“现在,还有哪里没解决?” * 京都营以雷霆之势重新接管了城防,韩雷派兵在城中肃清残余的鹫人,这场令人胆颤的军变终于结束了。 守城军、京都营和边军三军重整,一行人来到兵部的办差大院稍作歇息。这会儿坐下来商量对策的人变成了祝广庭和褚元祯,司寇青、严绰和韩雷均是十分自觉地退到一旁。 “难啊。”祝广庭神色严峻,“京都的困境是解了,可是宫里的困境又该怎么解?四爷把府军卫握在手里,我等不能一昧强攻,却不顾及陛下的安危啊。” 褚元祯没有应声,他是真的不想顾及,可当着祝广庭的面,又不好意思将这想法说出来,只能假意迎合着,“嗯,难,确实难。” 祝广庭唉声叹气,他不知道褚元祯口里的“难”和自己的“难”不是一回事,满怀期待地问道:“殿下可有妙计?” 褚元祯不想讨论什么妙计不妙计的,他心里念着其他事情,话锋一转问道:“可否请祝大人帮个忙,派人去一趟我的府邸,将蔺宁蔺大人请来。” 这话说得客气,可明眼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祝广庭刚想答话,司寇青倏地上前一步,“殿下!下官有负重托,还请殿下责罚!” 褚元祯还在揣度“责罚”的意思呢,司寇青干脆两眼一闭跪到地上,“军变之时,下官曾看到蔺大人穿过街巷,下官当即命人去寻,但是并未寻到蔺大人的踪影。后来下官又派人前往您的府邸,得到的回答却是……蔺大人从未回府。” 从未回府! 褚元祯腾地一下站起来,盯着司寇青好一会儿,竟是一句话也问不出口,他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几个时辰前林子里的情景一下子涌到眼前,那个假蔺宁的死状像刀子一般捅到胸口里,他们肃清了鹫人,打退了漠北游民,但城里并不是绝对的安全,如果,如果…… 第121章 没有如果,也不会有如果! 褚元祯一个趔趄,撞在桌角上险些摔倒,两边的人赶紧扶住他,褚元祯拨开人就往外冲。 成竹在院子里值守,见自家主子又是这幅丢魂的模样冲出来,下意识跳起来拦人,“殿下——” “马……”褚元祯声音都变了,“牵马过来!” 这头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另一头,办差大院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伙人极其威风地走了进来,领头的薛青照高声喊道:“京都营成功擒捉朝廷要犯十一人,前来复命!” 褚元祯当即顿在原地,他竟然在一群朝廷要犯的身影中,看到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他狼狈地回身寻找司寇青,“怎么回事?!” 司寇青也跟出来了,看到这情景真是有苦难言,“下、下官只是说蔺大人不在府里,下官也不知道蔺大人跟着京都营……” 兵部的办差大院不大,薛青照这一嗓子吼得响,把屋里的人都喊出来了。祝广庭看到被俘的鹫人,激动地直拍手,“好啊!好啊!依照我说就在这里审,看看他们还有多少同伙,审清楚了才好营救陛下。” 审问要犯有专门的人,用不着这些官爷费心,褚元祯想招呼蔺宁过来,一回头,才发现蔺宁跟着押送的队伍去了后院。他站在廊下,看向祝广庭,“看来……很缺人啊。” 这是个陈述句,祝广庭听得一头雾水,慢了半拍才道:“是,是,这兵力嘛都不在城中,此次能退敌真是万幸,说起来,多亏殿下及时赶来,这才解了京都之困。” “兵力不济——”褚元祯缓缓开口,“还是我朝武将太过稀缺,连文官都要上阵杀敌了。” 祝广庭一时语塞,他这会儿听明白了,敢情是在点兵部呢。京都传闻褚元祯护人护得紧,祝广庭也算亲身领教了一回,他伸手捞过一个侍卫,“哎!去把蔺大人请回来,快!” 褚元祯微微移开视线,好像这件事完全是情势所迫,跟他半点关系也没有。只是,当那名侍卫引着人回到院子时,他还是没忍住,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去,劈手夺下蔺宁腰间的钢刀,“你……这是羽林卫的佩刀,沙场弃刀等同战死,这把刀,是谁的?” 这刀嘛——还是蔺宁入城那晚从司寇青那儿抢来的。 幸好蔺宁反应快,眼都不眨地说道:“捡的!” 褚元祯将信将疑,只可惜刀上没有刻名字。 祝广庭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忽而觉得这一幕甚是眼熟,仔细一想,嘿!这不就是他那听戏贪玩的嫂嫂回府晚了,他兄长吹胡子瞪眼又无可奈何的写照嘛,真是巧了!他是个有眼力见的,当即寻了个理由离开了。 院中没了其他人,褚元祯看向蔺宁,“跟我进屋。” 蔺宁乖乖照做,不仅照做,还扯了扯褚元祯的衣袖,轻声叫道:“子宁?” 褚元祯没理他。 蔺宁得寸进尺,扯衣袖没效果,干脆直接握住了手腕,“子——宁——” “别这样叫我。”褚元祯心里的怒火消了一半,但他不愿这么没原则地妥协。他永远也忘不了看到那件血衣时的感觉,忘不了看到冒牌蔺宁时的那种痛彻心扉,如果他没有识破那个人是假的,如果鹫人真的敢拿蔺宁威胁他……他会疯的。 蔺宁把手指从褚元祯的指缝间穿过去,与他十指相扣,“我这回确实过头了些,你说得对,刀剑无眼,今后我再也不碰这玩意了。但是此番情况特殊嘛,敌人杀进来了,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再说,我还带着闫老三呢,这可是你留下的人。” 蔺宁说完,又开始蹭褚元祯的胳膊,“子宁?子——宁——” 褚元祯觉得蔺宁坏透了,每次都让他提着心吊着胆,遇到事情只知道往前冲,见他气急了又掉过头来哄。但偏偏他吃这一套,蔺宁一叫他,他就心软了。 褚元祯狠狠地跺了下脚,“说过了,别这样叫我,咱俩什么关系啊,我的话你一向不听的,凭什么直呼我的表字?” “不叫表字?”蔺宁打住话头,像是很认真地想了片刻。 褚元祯就这么看着他,等着他憋出什么新鲜词儿。 片刻,只见蔺宁微微仰起头,用唇贴着褚元祯耳畔,“那——小祯祯?” 第114章 褚元祯要羞死了。 蔺宁看着他耳根通红, 忍不住地笑起来,“原来你喜欢这一口,当真是没有想到啊。” 厚颜至极!油嘴花唇! 褚元祯在口头上一向占不到便宜, 他能想到的都是些乏善可陈的词, 他认了, 但别的地方绝对不行!他仗着自己比蔺宁高, 一把捏住蔺宁的两只手腕,一边往头顶上举,一边把人抵到了墙上,“在这里……你以为我就不敢了吗?” “你敢啊?”蔺宁露出副惊讶地表情,似有若无地舔了下嘴角, “真敢啊?” “你想试?”褚元祯凑近了些, “落子无悔,话说出来, 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我是担心你啊。”蔺宁的后背抵在墙上,想躲也躲不掉,他迎着褚元祯的目光,“打仗是个力气活儿,你才击退了那些漠北游民, 大气还没喘一口呢, 我怕你累。” “杞人忧天。”褚元祯眼睛里透着危险, “我太知道你了, 你这是害怕了。” 蔺宁见好就收,“是啊, 怕了,先放开我行不行,这姿势怪难受的, 手腕子疼。” “疼着吧。”褚元祯狠下心,“提刀的时候怎么不疼呢?还是内阁首辅也做烦了,就想做个武将试试?” “那……”蔺宁还想说话,被褚元祯堵上了嘴。 褚元祯压了好一会儿才分开,他亲的时候也没收着,完全是发狠一般地咬。他太熟悉蔺宁这幅模样了,哪里是认错啊,分明是有恃无恐,就是想蒙混过关!这破毛病就是惯出来的,还是被他自己惯出来的。 蔺宁被这个吻搞得措手不及,分开时还在喘息,领口都被扯开了。 褚元祯不情不愿地放了手,给他把领口扣好,目光落在衣襟上,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你的官袍怎么会落到鹫人手里?还染了血,鹫人把它送到我面前,我那会儿都要吓死了。” 官袍? 蔺宁心中警铃大作,坏了,那件官袍是被关在宁府时鹫人逼他换下的,原来竟是拿去对付褚元祯了,他把宁远庭换出来的事情褚元祯还不知道,这才刚刚哄好,万万不能说的。 那头的褚元祯已经觉察到异样,才平缓下来的语气又冷了下去,“蔺宁,你是不是还有事情瞒着我?” 气氛一时有些胶着,蔺宁急的抓耳挠腮,刚想说话,房门突然被敲响了,祝广庭的声音传来,“殿下,鹫人那边审完了,事关救驾,还需您前来定夺。” 这事来得,就是这么凑巧。褚元祯烦躁地放开了蔺宁,用眼神说道:“你给我等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祝广庭马上迎上来,“京都营一共带回来十一个鹫人,其中四人在朝廷的通缉名单上。但是,这四人也是听令行事,并非什么厉害的人物,据他们说,太监和宫女当中也有鹫人,四爷为此事谋划了数月之久,宫里面早就被鹫人渗透了。救驾之事不能再耽搁,既然智取无望,不如整合所有兵力,一鼓作气打到宫里,殿下以为如何?” 此法倒是称了褚元祯的心意,他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蔺宁这时忽地想起一桩正事,忙说道:“我方才跟着他们去了后院,看了所有被俘的鹫人,的的确确发现少了一人。此人我先前见过,身高将近七尺,体型中等偏瘦,我觉得此人像是鹫人的首领。” 他说完,褚元祯和祝广庭同时顿住脚步。褚元祯回过身,“你何时见过的?” “这——”蔺宁一时语塞,想了片刻,“路上见过。” 闫老三押着人从后院出来,正巧撞见这一幕,褚元祯二话不说把他拎到跟前,“你一路都跟着首辅,你来说,他是打哪见的此人?” 闫老三一脸苦相。 褚元祯下了通牒,“闫记经营了这么多年,一直一家独大,不知这生意是否正规……” “在宁府。”闫老三两眼一闭,从头到尾吐了个干净,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大人对殿下是真的好,仅凭着一个‘情’字,就去救一个非亲非故之人,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 祝广庭也有些动容,跟着附和道:“此情难得啊。” 难得?这些称赞褚元祯一句都听不进去。 蔺宁偷偷望过去,见褚元祯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乍一看像是生气,再细瞧竟是红了眼眶,又像是感动坏了。 院中还站着旁的人,蔺宁以为褚元祯会收敛些,那知这人转眼就变了脸色—— 褚元祯盯着蔺宁,眼神凶的像是要把他吃掉似的。他对着蔺宁,也对着所有人,大声地说道:“是了,我与首辅,感情深厚,首辅不离,我定不弃。” 一个时辰后,蔺宁终于知道这句“不离”和“不弃”意味着什么了。 第122章 所有兵力重整完毕,只待一声令下。褚元祯上马时把蔺宁也拉了上去,他把人圈在怀里,用双臂做出一个近似禁锢的姿势。 “等会你要打仗的。”蔺宁十分无奈,“带着我如何领兵?” 褚元祯没有答话,踢了踢马肚,绕到了后侧。趁着还有一点时间,他埋首在蔺宁颈侧,“我不这样,怎么看得住你?” “我不跑。”蔺宁诚恳地说,“眼下城中太平了,我就在这里等着,等你回来。” “嗯,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说在府里等我回去,结果转头就跑走了,把自己送到了鹫人手里。”褚元祯静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蔺宁,我感谢你救了外祖父,但我更恨你没救自己。你给我听好了,在我眼里,任何人都不如你重要,外祖父、母亲、所有人都是如此,我就是这么个见色忘义的坏胚子。如果我的亲人出事,我会痛不欲生,但如果你出事——” 蔺宁的心一下子绷紧了。 褚元祯顿了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若死了,我便跟着去死,不信的话可以试试,你看我做不做得到。” 说罢,丝毫不给蔺宁说话的机会,就这么带着他往皇宫而去。 那里已是水深火热。 这场战火,从太行关一路烧到京都,终是烧到了皇城的根上。 打头的是京都营,正在用冲车撞击宫门,随着一声声“嘎吱”响动,镶嵌华美做工考究的宫门竟真的被豁开了口。 “再撞!”领头的人眼疾手快,飞出一把钢刀卡住门缝,“一鼓作气!府军卫只有不到一万人,杀了他们,来日刀挂御前喝酒吃肉的人便是我们!” 京都营这几仗都打得漂亮,士气正是高涨的时候,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将里面的人掀翻在地,这道离着外朝最近的午门终是被顶开了。 午门之后就是奉天门,过了奉天门便是奉天殿了。 褚元祯把蔺宁交给了成竹,他领着边军齐聚奉天门前,从身侧抽出长剑,剑芒锐利,已然是蓄势待发。 自东角门而上,城墙上突然出现几抹身影,瞥见身影的一瞬间,前进的军队倏地停下马蹄——那些人挟持着他们的皇帝! 褚元恕站在风中,龙袍被刮得破烂,谁也不知道这些天里这位年轻的帝王经历了什么,或许是府军卫的背叛,更或许是来自手足的逼迫。 他踉跄了几步,却没有弯下腰。 身侧的侍卫“唰唰”地抽出钢刀,三五把钢刀架在了皇帝的脖子上。 “古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今日我效仿前人做法,挟天子而号五军,尔等岂敢与我争锋?”褚元苒的声音响起,他于城墙上向下望去,寻找着褚元祯的身影,“五弟啊,投降吧。” 褚元祯不为所动,号令弓箭手准备。东角门的城墙不算高,用弓箭足以打破困局。 褚元苒见状放声大笑,“五弟带兵一年之久,运兵却还是这般儿戏,以为我会害怕几支弓箭吗?这城墙上站着的可是皇帝!乱箭无眼,稍有不慎便是弑君的大罪,你的弓箭手当真敢放箭吗?” “敢不敢试试就知道了。”褚元祯无所谓地说道:“我抗旨在先,已是叛军了,弑君又何妨?” 俩人针锋相对,却听一旁的褚元恕突然暴喝:“把弓放下!” 再狼狈也是皇帝,金口玉言不可违,前排的弓箭手当即放下了弓箭。 褚元恕在城墙上踉跄几步,他伸手扶住了墙垛,缓缓看向下面的人。 “他人言我金镶玉,身世浮沉几人知?” “遗腹子”三个字跟了他一辈子,他受够了,他的神情变得癫狂,仰头看着三尺青天,“……可叹忘却前朝事,玉树琼枝画囚笼。” 众人都愣住了,褚元祯抬起头,他看着开始吟诗的褚元恕,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几乎是下意识攥紧了缰绳。 城墙上起风了,褚元恕像是耗尽了力气,他在这一刻弯下了脊背,大声喊道:“不要放箭!直接进来!马蹄理应踏平血泥,鲜血势必染红御道!” 下面的将士都以为褚元恕疯了,开始小声地议论起来,只有褚元祯惊慌地看向四周,语无伦次地朝着旁边的人喊:“快!快!去找……” 司寇青打马上前,“殿下您要找什么?” “找……”褚元祯的话噎在喉咙里,他看到城墙上的褚元恕身子一晃,就这么爬上了墙垛。 城墙上的侍卫还在大笑,褚元苒却突然敛了神色,“拦住他——” 可是来不及了。 褚元恕最后朝着天空高喝:“朕乃大洺天子,绝非他人的牵线偶,手中质!” 言罢龙袍翻动,半个身子已然跃出城墙之外。 城墙下攒动的人头顷刻间发出爆鸣,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喊出了“陛下”二字。 褚元恕听见了,他万万没想到,生前最后一次接受万臣齐呼,竟是这样一种窘态,可悲,可笑。 飞龙坠地,龙袍染血。 褚元恕的这一跳彻底掐灭了褚元苒“挟天子而号五军”的野心,受人之胁是天子之耻,而今这威胁被褚元恕亲手破了,至此,再也没有“不敢与争锋”之说。 第115章 日落时分, 皇宫内的厮杀逐渐停歇,就像褚元恕渴求得那般——马蹄踏平血泥,鲜血染红御道。褚元祯踩过废墟迈进奉天殿, 雕梁画栋依旧, 只不过染上了血迹, 让人看着心生惋惜。 “太医们都尽力了。”司寇青跟在褚元祯后面, “落地时尚有意识,但……” 他没有说下去,总觉得这种情况不适合用“驾崩”来形容,除非国将不国,否则, 帝王自尽并不算是一件光彩的事。 “告诉礼部, 此乃大丧,一切按照规程来办, 褚……”褚元祯想了想,还是叫了褚元恕的尊号,“明仁帝以身破局,是为社稷而献身,史官们合该为他记上一笔。” 最后一抹余辉穿过朱门照进奉天殿, 褚元祯在门前停下脚步, 转身望着东角门的方向, “府军卫呢?” “已经全部伏诛。”司寇青顿了顿, 他知道褚元祯问的不是府军卫,犹豫片刻又道:“四爷被押去了宗人府的天牢, 另外还有三个鹫人,已经交由刑部接管。” “嗯。”褚元祯淡淡地应了一声,“去牵马来, 我要去趟刑部。” * 蔺宁被成竹送回了府里。 直到晚饭时分,褚元祯仍是未归,倒是颜伯端着饭菜进来了,一进门就坐到了饭桌跟前,“多日不见大人,我这个老头子是想得紧呢,大人赏脸同我一道用个饭?” “什么赏脸不赏脸的。”蔺宁不好意思起来,“颜伯,你说这话就要折煞我了,子宁把你当做半个父辈,我对你也是一样的。” 颜伯“哈哈”笑了两声,双眼眯起来,“大人今日吓坏了吧?可是亲眼目睹了宫中的情况?” “没有。”说到这个蔺宁就一肚子的气,“子宁让成竹盯犯人似的盯着我,我连午门都没进去,只听见消息不断传出来,一会儿是府军卫挟了人,一会儿又是弓箭手强攻,最后,竟传来褚元恕跳城墙自尽的消息。听着宫里面打起来了,成竹便将我送了回来,也好,我这回倒是毫发无损,连头发丝也是完整的。” 这话不知是赌气还是抱怨,颜伯笑眯眯地听着,给蔺宁盛了碗肉羹,说道:“有些话呢,本不该由我说的,但我瞧着,殿下着实辛苦,便斗胆说出来。” 蔺宁一愣,似是猜到了颜伯要说什么,他搁了筷,端正坐好。 颜伯仍是笑着,“大人如今在朝中身居要职,一举一动都事关政局变动,听说大人有心重振内阁,要为天下读书人谋一立身之所,如今诸事未成,大人却屡次涉险,实在是不妥啊。往小里说,大人还是这府上的主事之人、半个家主,殿下和全府上下都指着您呢。” 蔺宁明白颜伯的意思,所谓的“身居要职”和“诸事未成”都是客套话,重点还在后半句话上。 如今颜伯都这般说了,蔺宁也不好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对着颜伯微微俯身,诚恳地道:“你老人家教训的是,至此京都也算太平了,我定不会再莽撞行事,未来,那便是与子宁好好过日子。” 颜伯目的达到,又给蔺宁盛了碗饭。 晚饭过后下人进来收拾东西,褚元祯依旧没有回来。蔺宁随便抽了一卷书,脱了靴,靠在软枕上一边看一边等人,等着等着竟是睡着了。 再醒来是被热醒的,夏末秋初并不凉快,蔺宁的身上盖了一条冬天的棉被。他一睁眼,就看到罪魁祸首正悠然地坐在床边,借着烛光看书呢,看的还是他睡着前握在手里的那卷。 “热……”蔺宁一看见褚元祯,困劲儿顿时就没了。他踢了被,拿脚尖勾着褚元祯的小腿,“热。” 褚元祯没理他,二话不说又把被子给罩上了。 蔺宁脑袋还是懵的,用手扒开被子,“我说热呢,热死我了。” “你热啊?”褚元祯这才垂眸瞧他,“你的心这么冷,我以为你不会热呢。” 第123章 “出汗了。”蔺宁指了指自己,“都臭了。” 褚元祯又不说话了,起身下床,顺便把蔺宁也带了起来。 蔺宁心里暗道一声“不好”,褚元祯不说话的时候行动力格外强悍,果然,下一瞬,他就被褚元祯掐着腰抱了起来,褚元祯把他扛在肩上,故意用肩膀硌着他的肚子。 蔺宁纳了闷了,自己也是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怎么在褚元祯面前活像一个小鸡仔,随随便便就被扛起来了,书上都说古人身高偏矮、体型瘦弱,这不是骗人嘛! 里间放着浴桶,热水是提前备下的,褚元祯关了里间的窗子,把蔺宁整个人浸到水里。 汗水混合着皂角水,蔺宁的衣裳彻底湿透了,胸腹的轮廓清晰可见,穿和不穿没什么两样。 褚元祯瞧着他,“你脱还是我给你脱?” “你脱。”蔺宁大方地张开双臂,不怕死地挑衅着,“一夜五百两,你觉得如何?” “买了。”褚元祯脱了裈裤,披着一件内袍迈进浴桶里,下沉时把蔺宁抵在桶壁上,“要是伺候的好,再给你加五百。” 蔺宁的衣裳被扒下来,褚元祯手上的动作蛮横,却在长枪直入时留了情,他拖着蔺宁的后背,耐心地一点点磨着。 蔺宁的耳根红了,那红沿着耳根一路向下,蔓延到胸口,他气喘不止,下意识搂紧了褚元祯的脖颈,“成竹说……” “这种时候你提别的男人?”褚元祯皱了皱眉头,攻势陡然厉害起来。 “成竹、成竹怎么是‘别的男人’?”蔺宁哆嗦了一下,在褚元祯发狠前抢着说道:“他说鹫人抓了个人冒充我,被你一眼识破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又不瞎。”褚元祯道:“你的胸口上有道疤。” “疤?”蔺宁低头一道,还真的有道疤,是去年立冬祭祀时替建元帝挡的那一刀。 “鹫人以为一张面皮就能骗过我,真是一群不长脑子的废物。”褚元祯抬手盖住了蔺宁胸口,把那道伤疤挡住了,“即便没有这疤,我也能看出来。 “嗯?”蔺宁的嘴里呵出热气,他微微探身,用唇瓣衔住了褚元祯的耳垂,既好奇又轻佻地问道:“若是没有……你靠什么分辨?” 靠什么分辨? 这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疑问,在褚元祯听起来却像是调情,他觉得蔺宁是故意的,有那么多地方,偏偏要咬耳垂,还咬得他浑身阵阵酥麻。 褚元祯决定不忍了,温柔的手段对这个人没用,他要让蔺宁记住,随便挑弄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这般想着,他伸手探进了蔺宁发间,再一次与人亲密地相抵。 浴桶的水多半都扑溅出来,蔺宁承受不住,不停地打着颤。褚元祯这回不心软了,他把那具身体牢牢禁锢在怀里,从锁骨开始向下摩挲,一寸一寸,分毫不落,摸到小腹时,才缓缓开口:“你的身体,我认得。” 沐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最后水都凉了。 蔺宁觉得自己洗了白洗,他被褚元祯扛着进来,又被褚元祯扛着出去,连手指头都不愿动一下。 褚元祯把人放到床上,蔺宁翻过身就要睡,褚元祯又把人捞回来,“我连晚饭都没回来吃,你不问问我去了哪吗?” 蔺宁就是不睁眼,从喉咙里挤出两个音,“嗯,嗯?” 褚元祯无奈地叹气,“这个‘嗯’是什么意思?” 蔺宁的头发都湿了,躺在枕头上不舒服,就把身子挪到了床沿边上,让脑袋悬在外面。 褚元祯见了,起身找来一条干净帕子,一手托着蔺宁的脑袋,一手给他擦发上的水珠。 蔺宁被伺候的舒服,这才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客官老爷,今夜舒爽了吗?可否再加五百?” “舒爽了。”褚元祯大方地说道:“给你加一千两。” 听到一千两,蔺宁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轱辘”一下坐了起来。 褚元祯又好气又好笑,把帕子扔到一边,“便是楚馆里的女子,也没有你这般绝情的,眼里只看得到银子了。” “那我关心关心你。”蔺宁懒散地问:“你今天去哪儿了?” “去了刑部的大牢。”褚元祯道:“此次平叛宫变抓了三个鹫人,其中就有你说的那个,眼下他被关在刑部的大牢里,我今日特意去看了他。” “你见到他了?”蔺宁顿时来了精神,“我先前没来得及与你说,这个人不似一般的鹫人,他读过书,非常聪明。我见他时,他都是用黑布蒙面,你看到他的脸没有?” “看到了,他在牢里时也是黑布蒙面,但我叫人撤下了他的面巾。”褚元祯说到这里,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他看着蔺宁,不知为何声音竟有些发颤:“我觉得,我认识他,不仅认识……” 褚元祯没说下去,慢慢地红了眼眶。 蔺宁心里蓦地漏了一拍,下意识抓了褚元祯的手。 褚元祯哽咽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他从刑部出来后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呆了好一会儿,这才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返回府里,然而此刻面对着蔺宁,那些被他强压下去、无处排解的情绪一下子翻涌上来,让他一时无法承受。 蔺宁什么也没问,探过身子把人搂进了怀里,“今日有些晚了,你想不想先休息?这些个糟心事,我们明日再谈。” “不。”褚元祯摇了摇头,逼自己开口:“那个人的半张脸被火烧过,鼻子以下,脖颈之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所以他才用黑布蒙面,可即便这样我还是认出来了,我认出来了……” 蔺宁已经猜出那个人是谁了,他没有说话,等着褚元祯自己说出来。 良久,褚元祯恢复如常,他直起身,看向蔺宁,“明日,你能不能陪我去趟刑部?” “好,我陪你去。”蔺宁立马就答应了,光是答应还不够,他又快速补充道:“刑部、宗人府、奉天殿……任何地方我都陪你去,绝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第116章 翌日, 褚元祯与蔺宁来到刑部,审讯在一间单独的屋里,等待传唤的空隙里谁都没有说话。实际上, 从昨天夜里, 到今天早上, 俩人都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褚元祯没再提,蔺宁也没有问,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狱卒很快把人押了过来。 男人这次露出了被火舌舔过的皮肤,明明是狰狞可怖的相貌,眉宇间却带着几分傲气。他只看了一眼, 立马笑了出来, “呦,昨日见我仿佛见鬼似的, 拔腿就跑,怎的今日又有胆量来了?” 这话显然是对着褚元祯讲的。 褚元祯挥手屏退了狱卒,屋门一关,就剩下三个人。 “将这些人打发了,你就不怕我做点什么?”男人笑得得意, 目光自然而然地移到蔺宁身上, “褚元祯, 你的眼光委实不怎么样, 挑花眼便选了这么个人?” “哪么个人?”蔺宁接过话茬,“可惜呢, 有的人就是稀罕我,你可劲儿羡慕去罢。有力气说这风凉话,倒不如为自己想想, 昔日皇亲贵胄沦为阶下囚,甘心吗?” “皇亲贵胄”四个字一出来,男人当即愣了一下。 蔺宁很满意这个反应,他盯着男人的脸,一字一顿的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既然说到这了,我是不是该唤一声你的真名——褚、元、瑞?” 话音落地,就连褚元祯也愣住了,三皇子褚元瑞早年殇折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褚元祯也是昨日亲眼看见那张脸才确认的。这件事情他憋了一晚上,无数次骂自己眼盲心瞎,迟迟不敢与人提起,没想到蔺宁已经猜到了。 “让我猜猜,你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蔺宁不紧不慢地开口,“明景十九年西宫大火,你侥幸活了下来,但不知是何原因,康嫔对外隐瞒了这件事情,至此你成了一个‘死人’。一个‘死人’要如何存活下去?你必须选择一条自己的路。你的母亲是临河王氏,你借着王家的财力招募了一匹流民盗贼甚至朝廷逃兵,组建鹫人,这是第一步;鹫人的势力不断扩大,你开始利用他们替门阀士族处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拉拢权贵,这是第二步。” 蔺宁停了下来,偏头打量着对面的男人,那张被火灼过的脸上露出狰狞,好像下一瞬就会扑上来撕碎他。 “做到第二步,你就与京都里的权贵们彻底缠在了一起,你的手里有他们的把柄,你的背后还有临河王氏,这便是鹫人难除的原因,即便是皇帝也无可奈何。但是——”蔺宁顿了顿,“我没想明白的是这第三步,你们选择这时候造反,明显欠了些火候,褚元苒逼宫也是如此,并无十全的把握,却偏要孤注一掷。你们秘密筹划多年,为何临了如此心急?” 褚元瑞被识破了身份,丝毫不慌,他没有立刻回答蔺宁的问题,而是微微向前探出身子,手指玩儿似的摸着镣铐——“你、猜?” 这是个蓄意进攻的动作,褚元祯几乎是瞬间做出反应,条件反射地将蔺宁护到身后,“这里是刑部,在这动手,你没有胜算。” 第124章 “呦,这么护着?”褚元瑞放声笑了几下,“可你知道他是如何看你的吗?他将你视作向上攀附的高枝,踩着你才能爬到更高的地方,这便是你挑的‘良配’?” “是啊,这就是我挑的良配。”褚元祯冷漠地回道:“高枝也是我自愿做的,我甘心乐意被他踩着,如何?” 这下轮到蔺宁尴尬了,他生怕褚元祯着了道,慌忙站出来,指着褚元瑞,“你莫要岔开话题,如今你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又是通敌叛国的逆党首领,哪一条都是死罪,岂容你在这儿逞口舌之快?” “口舌之快?”褚元瑞眨了眨眼,“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们,你们站在这里,如此颐指气使,是觉得自己赢了吗?” 蔺宁微怔,“总之……我们没输。” 岂料褚元瑞却是付之一笑,“你们没输,可输局早就注定了。新帝登基不足半年就遭遇逼宫,为何?一向忠心的上十二卫接连叛变,宫变之时几乎没有官员站出来,这些又是为何?要我说,褚元恕不得官心,大洺从来没有一个皇帝,敢不知轻重与五姓为敌。父皇忍了一辈子至死没碰的李家,他褚元恕刚刚登基就是一刀,亲手斩断了自己最强的后盾,如若不是这般,他还能做个傀儡皇帝,留下一条性命,何须落得个跳城墙自尽的下场。” 屋内寂静,褚元瑞转动手腕上的镣铐,那目光似乎已经看透一切,“当年褚氏北伐建立大洺,不是因为我们的先祖骁勇善战,而是背后予以支持的世家足够强大。大洺建立百年,褚氏是根,其他世家是株,根株结盘方可牢不可脱,根株分离则大树之将倾。褚元恕妄想制衡五姓,手刃李氏,再动王氏,世家怎么可能坐以待毙?所以他只能是这般下场,不仅是他,任何人想要破局都会是这般下场,除非——连根拔起,一起毁灭。” 一起毁灭。 蔺宁恍然大悟,脱口而出:“所以褚元苒知道自己赢不了,逼宫只是假象,他要的是……一起毁灭?他要整个皇宫、整个京都全部付之一炬?” “不。”褚元瑞摇头,“是整个大洺。” “为臣为子做到这个地步,你们早已无颜面对列祖,谈什么破局之说!”褚元祯霍然起身打断了俩人的对话,“刑部会接手剩下的事情,皇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即便千刀万剐、死无全尸,也是报应罢了。” “好啊,我不稀罕全尸,千刀万剐也好,碎尸万段也罢,这桩桩件件双手染血的事情,本就是我做的,但是——”褚元瑞突然变了副语气,“子宁啊,看在曾经的情分上,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烛火忽明忽暗,蔺宁看到褚元祯身子一震,如此高大的一个人竟瞬间矮了些许。蔺宁内心绞痛,快速伸手托住了褚元祯的后背,没有让他倒下。 “……不能。”只听褚元祯缓缓开口,“曾经的情分,已经烂掉了。” 大牢外面天色大亮,他们来的早,来时天边刚刚泛起肚鱼白,这会儿日头都要升起来了。 褚元祯一反常态率先钻进马车,蔺宁紧跟在后面,上车之后挨着人坐下,“饿吗?去吃点东西?城南的粥铺?” 褚元祯迟钝地点点头,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平常总爱抓人的手此刻也失了力道,软软地覆在蔺宁的手背上。 驾车的人是成竹,蔺宁吩咐成竹去城南的粥铺,继而回身把褚元祯抱入怀中。马车一晃一晃,蔺宁抱着褚元祯,用手臂死死勒着,似要把他揉进身体里。 “太紧了。”褚元祯终于开口,“勒死我,你就成鳏夫了。” “还不够。”蔺宁手臂发力,“我要勒到你哭出来,红着眼睛求我松开。” 下一瞬褚元祯真的哭了,没有丝毫隐忍或克制,哭得连肩膀都在颤抖,像是把心里的痛楚全部宣泄了出来,他任由蔺宁为自己擦拭眼泪,从喉咙里吐出连不成句的话:“十岁之前,都是他……是他带着我,带着褚元苒……钦天监说我有匡扶社稷之相,可这样的命格最易惹来嫉妒,也是他护着。宫规那么多,我犯错捱打,他会捧着脸安慰……我那时,真的羡慕褚元苒……” 蔺宁使劲儿地听,终于弄清了褚元祯痛什么。西宫大火那年褚元祯十岁,恐怕此前的十年里,老三与老四这对双生子是他唯一的玩伴,这便是褚元瑞口中“曾经的情分”了,只可惜这情分伴随着西宫大火燃烧殆尽,到了今日只剩算计。 眼下不一样了。 蔺宁捧起褚元祯的脸颊,让褚元祯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子宁,你看着我。”蔺宁一字一顿,“对不起,我来的太晚了,我应该在你十一岁的时候穿越过来,不该让你一个人孤单单地到二十岁。他们陪了你一个十年,我会陪你两个十年、五个十年、十个十年。你不需要羡慕褚元苒,我以后,天天这般捧着你的脸,好不好?” “不要天天……”褚元祯不好意思地转过头。 可是蔺宁没有放手,他捏着褚元祯,让褚元祯看着自己,“你那日同我说,我若是死了,你便一起死,这话不对,我不要你为我殉情,我要我们,长命百岁。” 马车拐上一条僻静小道,成竹听着车内哭声渐止,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高兴地挥着鞭,心道:还得是蔺大人啊。 城南粥铺的老板是个实在人,为了感谢褚元祯平息了叛乱,各种包子小菜不要钱似的端上桌。 蔺宁吃撑了,摸着肚子不想坐马车,褚元祯让成竹先回去,陪着蔺宁沿着街道往回走。 “京都遭了一场大劫。”蔺宁看着周围,“正是百废待兴之时。” 褚元祯知道蔺宁想说什么,他没有回答,目光看向前方,“我们说好了的,寻一处肥沃的封地,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那是以前,以前那个位置上坐着别人,我不愿意你去争抢,可如今高位空悬,正是需要你的时候。”蔺宁拉住褚元祯的手腕,“好歹是个皇子,拿出点气魄来,等你老了,再去想闲云野鹤的日子,嗯?” 褚元祯被逗笑了,他觉得命运这玩意儿真是会操弄人,他原来费尽心思地想要爬到那个位置上,总是差一点又差一点,如今他想明白了不愿再去拼个头破血流,一切又变得唾手可得。他骨子里是想称帝的,谁不想当皇帝?谁不想君临天下睥睨众生,谁不想将一切都握在手里? 可是如果没有蔺宁。 褚元祯把手指穿过蔺宁指尖,与他十指相扣,问道:“如果我坐上去,你呢?” “我?”蔺宁还没回神,“我当然是陪着你,不然我能去哪儿。” 天空彻底亮起来了,晨雾散去,道道日光如穿透薄雾的金线,为京都的街道镀上一层金辉。 够了。褚元祯想,当不当皇帝都无所谓,这个人愿意陪着自己,就足够了。 “你操心太多。”褚元祯贴着蔺宁耳畔,“你以为朝中那帮老家伙们坐得住吗?他们最见不得自己头顶上空空如也,我与你打赌,不出三日,自见分晓。” 第117章 京都的劫难过去了,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官府拨了银子,百姓开始修葺被破坏烧毁的房屋。 只是茶余饭后少不了闲言碎语, 褚元苒逼宫、府军卫叛变的消息不胫而走, 连带着整个临河王氏成了人们嘲谑的对象, 甚至有人在宝月楼里开了赌局, 赌下一个倒下的五姓是谁,有人胆大包天,说下一个倒下的肯定是褚氏,反正褚氏这一代几乎断后了。 这话倒是不假,年轻的明仁帝跳城墙自尽, 驾崩时连皇后都没立呢, 皇嗣一说更是无从谈起。 眼下朝中局面分成了两派,一派拥护褚元祯登基为帝, 另一派则提议由皇太后出面主持大局,这话传到了李氏耳里,被李氏以“丧子之痛,痛彻心扉”八个字驳了回去,最终无人再提。群臣开始转头给褚元祯递拜帖, 恭维迎合的句子张口就开, 话里话外绕不开“继位”二字。 但继位还需一个流程, 毕竟现在姓褚的还有一个褚元倬。褚元倬人不在京都里, 却也是如假包换的褚氏子孙,在没有遗诏的前提下, 他与褚元祯拥有同等的资格。而且,褚元倬是建元帝亲生的长子,若以“立嫡立长”来算, 他远远排在了褚元祯的前头。 所以,褚元祯要继位,必须有个名头。于是又有人提了,此事应由内阁出面,效仿前朝之经验,拟一个条例细则,让褚元祯继之有“名”。 兜兜转转,这天大的事竟砸到了蔺宁头上。蔺宁坐了内阁首辅的位置,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为了让这个“名”合情合理,他硬是在内阁大院熬了两宿。 最终是褚元祯熬不住了,直接杀进了内阁大院,夺下蔺宁手里的毛笔,“前夜没回来就算了,昨夜也不见人,把内阁当家了?” 蔺宁抬起头,“又、又天亮了?” 褚元祯看着他,既生气又心疼,“五品官员那点俸禄,值得你这么熬?” “你以为我想熬?我是骑虎难下。”蔺宁往椅背上一靠,也不干了,“自古以来都是立嫡立长立贤,你非嫡子,也非长子,我总得给你找个贤名吧,你击退叛军是真,可抗旨出兵也是真,这可算不得‘贤’。褚元恕好歹有赈灾的功绩在身上,还有数十篇亲笔写下的民生策论,他在东宫时就得了贤名,你呢,你有什么?” 第125章 褚元祯被气笑了,“那怪我咯?” 蔺宁顺势拉了拉褚元祯的袖口,“子宁——” 褚元祯皱了皱眉。 “子、宁、啊。”蔺宁用脸蹭着褚元祯的手背,“之前的租佃条例就是你写的,不如……” “好。”褚元祯叹了口气,“依你。” “依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蔺宁瞪大了眼,“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知道。”褚元祯敲了敲桌面,上面全是蔺宁团起来的纸球,还有差点被拔秃了毛的毛笔,“我这般不才,让你为我正名,真是难为你了。” “这是哪儿的话,一点也不难为!你替我解决了这事,我还得记你的好呢。”蔺宁等来了救兵,心里高兴得不行,仰头抱住了褚元祯的胳膊。 他一仰头,露出了小半个脖颈,褚元祯看到了上面的痕迹,全部都是他的杰作。 褚元祯心下一动,抬手捏住蔺宁的下巴,“真记我的好,今晚就回府。” * 褚元恕的丧仪按照规制大办,礼部一年之内接连办了两场,已是驾轻就熟。 面对当下“无主”的局面,褚元祯暂以明王之名监国,待丧期结束正式继位。此事由内阁提出、六部附议,群臣联合奏请,又去皇太后李氏那儿打个了转儿,终是尘埃落定。 可这件事落定了,还有一事悬着呢,便是对褚元苒的裁决。 “他死罪已定,此事改不了。”褚元祯连着好几日没回府了,今日一回来便瘫坐在椅子上,“王家求情了,要留一个全尸,还要为其修陵。” “这有何不可?”蔺宁命人备好热水,给褚元祯倒了杯茶,“先洗洗?” 褚元祯没喝,抬手将人拉到怀里,俩人就势接了个吻。亲吻过后,褚元祯赖在椅子里没动,伸手想要抚摸蔺宁的脸,“我两天没合眼了,乏得很,走不了。” “呦?这是撒娇呢?”蔺宁偏过头,故意不让他摸,“那——我抱你过去?” “你抱得动吗?”褚元祯眯起眼,“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不会把我摔在地下吧。” “看不起谁呢,我可是正儿八经练过的,人送外号‘撸铁狂魔’是也。”蔺宁也不含糊,一手搂住褚元祯后背,另一只手穿过褚元祯的膝盖窝儿,就这么打横抱了起来。 褚元祯当然不知道“撸铁”是什么,他垂首埋在蔺宁颈窝,耳根红得能掐出血来,“放、放……” “放什么放?”蔺宁抱着人进了里间,“我告诉你,要不是老子心疼你,哪儿能让你在上面?定是将你压在身下。” 褚元祯的衣裳都没脱,就被一股脑丢进了浴盆,也不知是热得还是羞的,整个人像是熟透了。 蔺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岂料褚元祯瞪他一眼,眼神像是要吃人似的,“你、完、了。” “嗯?”蔺宁双手叉腰,“我怎么完了?我可好着呢。” 水花突然扑溅开了,湿哒哒落在地板上。褚元祯穿着湿透的衣服,让蔺宁也湿了身,他就在浴桶里把人按住。蔺宁的双手被箍在背后,不得已面朝褚元祯,方才的豪气也没了,转眼变成低喃。褚元祯这次实干为先,不玩花样,任凭蔺宁说尽了好话,就是死死把这人不放。 蔺宁后悔了,他不该托大,偷鸡不成蚀把米说得就是自己。 褚元祯这几日没回府,眼下终于能好好洗洗,按着蔺宁里里外外洗了个遍。 蔺宁的后背抵在桶壁上,褚元祯是真的给他“搓”澡,把他全身上下都搓红了,胸前的小山丘上挂着水珠,被褚元祯揉在掌心里把玩。 褚元祯边把玩边道:“王家想让褚元苒以亲王之礼下葬,我要是应了,便无法给那些战死的将士一个交代,更无法给城中受难的百姓一个交代。因此,我与三法司再三商量,将他贬为庶人,狱中赐死,算是保全体面。王家若愿意,可为其收尸。” 蔺宁被磨得眼睛都红了,死死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褚元祯看起来挺高兴,把手指伸进蔺宁嘴里,不让他咬自己,“这件事拖了许久,也该有个定论了。刑部那边,我不会公开褚元瑞的身份,众人面前他就是鹫人首领,所有鹫人均以谋逆罪处之,三日后在西市午门前斩首示众。不过,今日康太嫔来寻我,说想为褚元瑞收尸,我答应了——哎,你若咬,就咬我,咬自个儿不疼吗?” 蔺宁眼里满是羞耻,发狠地说:“都是你们褚家的事,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事无巨细与妻说,你教我的。”褚元祯笑起来,“吾妻这般不耐折腾,下回还想在上面吗?” 溅起的水花又把地板打湿了,蔺宁红着眼睛瞪褚元祯,那眼神狠得要命,又可怜的要命,还恼出了泪花。 * 翌日,关于褚元苒究竟怎么判有了定论,以王昰为首的王家没再提出二话,王昰心里清楚得很,褚元苒不过是个“外孙”,看在女儿的面上姑且一争,却不值得赔上全族的性命。 至此,扎在京都的最后一根刺被拔除了,一切正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偏偏此时宗人府出了岔子——鹫人在午门问斩的当日,褚元苒自戕于宗人府的天牢,他选择了和褚元瑞同天赴死,死前还留下了六个血字:既同生,当同死。 当值的狱卒眨眼就把这件事传了出去,一时间关于“同生同死”的各种说法甚嚣尘上,褚元祯不得不下死令命所有狱卒封口,又敲山震虎杀了两个嚼舌根的人,这才没让流言蔓延。 只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流言还是传到了宫中,传到了康太嫔的耳里。康太嫔先丧二子,又被流言折磨,终于没能抗住,在自己宫中自缢身亡。 礼部马不停蹄办了第二场丧仪。 人活一世,不管是因何而亡,以何种形式而亡,身死都是大事,接连两场丧仪让整个皇宫陷入无尽悲痛,等摘下白幡已经是三个月之后,时间从指缝间遛过,眨眼就到了年关上。 褚元祯正式继位,从原来的府邸搬了出来,入主皇帝居住的乾清宫。 蔺宁也搬出来了,之前褚元祯买下的那座宅邸已被他修葺妥当,还挂上了蔺府的牌匾。蔺宁带着裘千虎,又把前太傅府的管家寻来,最后雇了三个人打理院子,齐活! 只是褚元祯对此不大满意,总觉得蔺宁府里的人太少,他几次拨了人过去,都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气得直跺脚又无可奈何。最后褚元祯想通了,把人留下才是正道,于是下了朝单独召见佯装谈事,没事的时候也要传人到御书房,只等那宫门落了锁,蔺宁回不去了,再把人拐回乾清宫。 今日下朝,蔺宁又被留下了。 褚元祯在桌案后面看折子,蔺宁就抱着手炉靠在暖阁的御榻上,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褚元祯过来拍拍他的脸。 “这两天落雪,外面冷得厉害。”褚元祯给他塞了一个新手炉,“你的冬衣呢?” “冬衣?”蔺宁迷迷糊糊的,半晌才反应过来,“我的冬衣在府里,你得让我回府啊,前日午后将我召进宫,一呆就是两个晚上。老天爷要落雪,我也没有办法,你今日再不放我回去,我、我就冻死在宫里。” 蔺宁一顿抱怨,褚元祯也不气,反倒觉得有趣极了,怎么会有人生气咒自己呢。他拿起太监刚送来的梨汤,推到蔺宁面前,“尚食局新熬的,你尝尝?” 蔺宁也没客气,端起来喝了个精光,喝完了抿抿嘴,“确实好喝。” “你喝饱了。”褚元祯道:“我还忧愁着呢。” 蔺宁目光瞥向桌面,“下面呈上来的折子?” “今年雪大,各地都是叫苦连篇。”褚元祯把折子递给蔺宁,“大雪把民房都压塌了,冻死饿死的百姓不计其数,现在各个府、州都来要钱,请求朝廷拨款赈灾,前几日户部做了个统计,总计需要八十万两白银。” “八十万两?”蔺宁诧异道:“才打了一场仗,军需又折进去不少,还能拿出这么多钱?” “勉强够用,只是——”褚元祯话锋一转,“这八十万两白银散出去,国库便是彻底见了底了,不说别的,怕是连明年春闱的银子都不够。” 蔺宁叹了口气。 褚元祯也叹气,“我原来并不知道大洺已经穷到这个地步,八十万两,随便抄上三五个高门大户就出来了,却是国库全部的存量,怪不得褚元恕要对世家动刀,大洺的银钱全部握在这些权贵手里,让下面的百姓怎么活?” “你想如何做?”蔺宁问道:“这钱还拨吗?” “拨。”褚元祯坚定地说:“赈灾是大事,我已与户部商议妥当,这个银子不能一口气拨下去,先集中拨到受灾严重的地方,我要求户部亲自押送。此次赈灾银两不会经手任何人,而是由户部代表朝廷直接分发。” “户部一直握在王家人的手里,尚书谢逵也与王昰交好。”蔺宁顿了顿,“王家才失去一个女儿,不会因此生出二心吧?那个王昰不是善茬。” 第126章 “王家是何心思不重要。”褚元祯将一份名册推到蔺宁面前,“户部侍郎裴永昌,明景二年春生人,是建元五年的进士,此前授职户科都给事中,专门核察户部各项账目。他做账仔细,但为人太过刚直,一直被谢逵压着,我此番擢升他为户部侍郎,命他亲自督办赈灾款事宜,这件事谢逵和王家都插不了手。” “你安排得妥妥帖帖,还与我说什么?”蔺宁闷声说道:“我看你一点儿也不忧愁,存心逗我玩呢。” “忧愁啊。”褚元祯眨着眼,“你说你今晚回府,我可真的愁坏了,乾清宫那么冷清,我一个人怎么睡得着呢。” “瘾大伤身。”蔺宁瞪他一眼,“小心早亡!” “想什么呢。”褚元祯在蔺宁脑门上敲了一下,“我就抱着你,什么也不做。”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今年的雪确实太大了。蔺宁看着漫天飞雪,又转头看向褚元祯,“你听没听过这样一句话——他日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褚元祯垂眸抿茶,耳根却无端红了,“女子家酸涩的情话罢了。” “哎呦,好端端的怎么还害羞上了,女子家的情话你脸红什么?”蔺宁咯咯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伸手去摸褚元祯的脸,把褚元祯的脸捧在手心里。 俩人四目相对,蔺宁忽而一改神色,十分认真地说:“子宁,咱们大婚吧。” 第118章 这几个月褚元祯一心扑在朝事上, 把满目疮痍的京都逐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眼下朝中秩序平稳,三司六部各司其职,蔺宁觉得时候到了——若是年前办妥了, 等到过年的时候, 便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这般想着, 蔺宁就把大婚的话说了出来, 也顾不得外面是不是下着雪,拔腿就要往宁沁雪的宫里跑。褚元祯愣了一会儿,登时反应过来,心里面既兴奋又紧张,撂下折子也跟着去了。 宁沁雪作为前朝皇帝的遗妃, 照理说是不见外臣的, 听到通传时愣了一愣,“首辅?你说内阁首辅?” “是啊, 就是……先前的太傅,娘娘见过的。”侍女压低声音,“还有陛下,俩人一起来的。” 听到“陛下”二字,宁沁雪叹了口气, 转悠着手里的茶杯, “本宫这个傻儿子啊, 真是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那……娘娘见还是不见?”侍女没把握, 又问:“要不先见见陛下?” “不。”宁沁雪摇摇头,“该来的总会来,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传他们进来吧。” 暖阁里燃着火盆,在下雪天也不算太冷。 蔺宁坐的笔直, 直视着宁沁雪,说道:“臣实在有负娘娘重托,厚脸皮地拐走了娘娘的儿,臣自知此事做得不妥,娘娘要打要骂,臣都受着,绝无怨言。但唯有一点,子宁这个人,臣要定了,臣今日过来就是来提亲的,娘娘若是能点头,让臣做什么都行。” 这话算是开门见山,宁沁雪不动声色地坐着,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褚元祯坐不住了,轻轻开口唤了声:“母亲?” 宁沁雪瞪他一眼,“皇帝有何吩咐?皇帝想要什么样的人,一道圣旨即可解决了,何须来本宫这儿求情?” 这分明是句气话,蔺宁赶紧拉了褚元祯的手,示意他不要添乱。 宁沁雪定了定神,“蔺大人。” 蔺宁颔首。 宁沁雪举起了茶杯,“距离鹫人作乱已过去三月之久,本宫久不见人,一直也找不到个合适的机会感谢蔺大人。今日得此机缘,就以薄茶代酒,多谢蔺大人对家父的救命之恩。” “不敢。”蔺宁有些尴尬,“一码归一码,臣救人也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实在担不起‘救命之恩’四个字。臣今日前来,是希望娘娘能真正同意我们在一起,而不是因着‘感激’被迫接受这段关系。若娘娘还是不同意,臣会一直求,求到娘娘点头为止。” “蔺大人此话严重了,这个‘求’字本宫也担不起。”宁沁雪看着俩人,“你们来错地方了,这件事情不应该同本宫说,而是应该拿到奉天殿上,对着满朝的文武百官说。若皇帝还是原来的五皇子,本宫尚能做主,但是今时今日,他不是了。” 宁沁雪说完,给铫子里添上水。 褚元祯不是寻常男子,寻常男子娶妻,或选门当户对,或选心中中意,总之不会看外人脸色,但褚元祯不行,他是一国之君,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皇帝要立后,立的是朝政安稳,立的是民心所向,但朝政和民心会让褚元祯选一个男人为后吗? 蔺宁也沉默了,堪堪转头去寻褚元祯,见褚元祯也正看着自己,眸里是快要溢出的爱意。 宁沁雪瞧着俩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也罢,这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蔺大人既然开口了,有些话本宫也得说清楚。” 她亲自将茶汤舀入碗中,又把茶碗推向俩人,“你们执意要在一起,本宫也不拦着,但这世间总会有人因为不满而恶语相向,到时候,那些闲言碎语便会如石弹一般劈头砸来,你们若能受得住,就在一起试试吧。” 褚元祯听了大为激动,“母亲这是同意了?!” “同意了。”宁沁雪微微抬眸,看似是在回答自己儿子的话,却在开口时把目光投向蔺宁,“君子重诺,今日应了就不能反悔,来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让另一半孤身一人。” * 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 褚元祯在御书房召见了几位重臣,开门见山地说了大婚之事,说完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既是大婚之事,总绕不过礼部,伍子篱上前一步,犹豫着开口:“回禀陛下,臣任礼部尚书二十余载,还、还未曾办过这样的婚事。” 褚元祯看向他,“哪样的婚事?朕要娶得是什么洪水猛兽吗?朕不过是想娶一个男人,礼部何故摆出这般态度?” “正是因为陛下娶得是个男人,而非寻常官宦人家女子。”伍子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请恕下官口不择言之罪,此事有违纲常礼法,更是罔顾天理道心,乃大洺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礼部对此无能为力,也……办不了。”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褚元祯一掌拍在桌案上。如今屋里站着的都是建元帝时期留下的老臣,褚元恕在位时间短,捱到了褚元祯这里,任谁都可以称得上一句“三朝老臣”。褚元祯刚亲政,不能驳了这些人的面子,只能耐着性子说道:“怎么个办不了?究竟是办不了,还是不想办?众卿但说无妨,今日召你们来,本就是商讨此事的。” 谁都没有应声。 过了半晌,魏言征上前一步,“陛下,臣斗胆问一句,立个男人为后,于社稷该当如何?放眼历朝历代,卫灵公对弥子瑕再偏爱,也曾育有五子,汉哀帝对董贤宠信有加,仍立傅氏为后。您若当真娶个男人,这位置以后谁来坐?大洺的百姓又该仰仗谁?” “关于这个问题,朕已想好对策,现在便能给诸位一个交代。”褚元祯微微松了口气,“朕的二哥已经娶妻且育有俩子,朕可召侄儿进宫,以储君身份养在膝下,来日则一贤能者继位,有诸位扶持着,定能保大洺四海承平。” 这——皇位说让便让了? 众人面面相觑,褚元祯已把态度放到最低,仿佛真的是来“征求”意见的。 魏言征被噎住了,刚想再说点什么,曹德先他一步站了出来,“陛下,臣也胆斗一言。此事不是不行,但要换个说法,若陛下能先立后,再开枝散叶,那其他事情,不过也是兴致罢了,确实不必墨守成规。” 话音落地,立刻有人附和,甚至还提到了某家的女儿,褚元祯在一片私语中暴喝:“混账!要是不会说话,就去割了舌头,省得在这儿胡言乱语!” 曹德吓得赶紧跪下了,诸臣见势不好,纷纷跟着跪下。 魏言征先磕了个头,又直起身子,“陛下中意之人不是别人,是内阁首辅,是朝中重臣。蔺大人今日不在这里,臣要替他说一句,蔺大人为国尽心尽力,对朝廷事务鞠躬尽瘁,不该屈居后宫与谁争宠,更不是他人口中的‘兴致’!此事事关重大,还望陛下三思。” “魏大人放心,朕不会——”褚元祯咬着牙说:“不会让任何人侮他辱他,今后有人嚼他的舌根子,那便是嚼朕的舌根子。” 蔺宁坐在里间的屏风后面,将这场争论听得清清楚楚。他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宁沁雪说得一点不错,褚元祯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五皇子了,今时今日,他的婚事谁也做不了主,谁也不能做主。 晚上睡觉时俩人都沉着脸,褚元祯留下了蔺宁,却没有像往常那般抱着他。蔺宁反客为主把褚元祯搂进怀里,用手掌揉搓着他的脸颊,硬要给他揉出一个笑来。 “你都听到了?”褚元祯低声问。 “听到了。”蔺宁眨着眼,“听得可清楚了,有人想给你物色皇后呢,还真是可心人。” “可心人?”褚元祯一个翻身把人压在身下,张嘴就想咬。 第127章 “别咬。”蔺宁一偏头躲开了,“高兴了咬,不高兴也要咬,上回的印子还没下去呢。” 褚元祯定睛一看,真的没下去。他低下头,到耳边时把轻咬改成了亲吻,张嘴含住了蔺宁的耳垂,用牙齿磨着耳垂上的肉。 “呦?换风格了?”蔺宁笑道:“还是——又到换牙期了?” 褚元祯不说话,他拉过被褥,罩住了自己,也罩住了蔺宁,他想把这个人永远禁锢在这里,为此甘愿背负一切龌龊的骂名。 太过默契的坏处就是经不起挑弄,就好像话本里写的“移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燃”,蔺宁没忍住,眼神迷离地说着不行,却又纵容地接纳一切,让褚元祯要了还想要。 屋顶的雪化了,顺着屋檐滴下来,蔺宁就像是被雪水灌住过,胸口的汗浸湿了内袍,整个人变得黏湿湿的。 褚元祯想给他擦擦,扭头寻找着帕子,刚一起身,就被扣住了手腕。蔺宁连声音都是潮湿的,半眯着的眼里透着诱惑,“答应我一件事。” “答应你十件都行。”褚元祯哑声道:“先松手,我去打盆热水,给你好好擦擦。” “皇帝还要亲力亲为啊。”蔺宁眯眼一笑,“这么多人伺候,哪儿用得着你?” 褚元祯觉得蔺宁在勾他,一个笑就让他走不动了。他扯过被褥把蔺宁包了进去,故意不看蔺宁的脸,“伺候你就得亲力亲为,不能让外人看见你的身子。” “哦,你是我内人啊。”蔺宁占了个便宜,脸上笑意更甚了。 褚元祯不知道蔺宁在想什么,他看着那人颈间的余红,听着落进耳中的“内人”两个字,眼神重新变得危险。 要了命了。 褚元祯想,管他的呢,这汗擦不净了。他要霸占这样的蔺宁,要蔺宁只对他一人笑。 俩人鼻息交错,蔺宁在喘息中断断续续,一边抠着褚元祯的后背,一边从喉咙里吐出字来:“今年过年,随我……封篆之后,来我府上,好不好?” “好。”褚元祯答应了,出入都是全力,他让蔺宁无法承载,又让蔺宁津水横流。 第119章 褚元祯没再提起大婚的事, 转头把精力投在了赈灾上,这是他亲政以来的第一件大事,不求办得漂漂亮亮, 但求办得顺顺利利。 新任户部侍郎裴永昌受了褚元祯的恩惠, 做什么事都格外认真, 手段当得起“雷霆”二字。他亲自发放赈灾银两, 就连百姓重建房屋的细则都一一过问,没让当地的官府插手一星半点儿,户部原本预计八十万两的赈灾款,硬是被他省出了四分之一,还让受灾的地区平安度过了寒冬。 待到裴永昌返回京都那日, 谢逵就慌了, 先前各地赈灾银两的数目是他报的,他自然清楚这里面掺杂了多少水分。如今裴永昌赈灾归来, 事情办得漂亮不说,还余出了二十万两,这其中虚报和多报的部分,朝廷定是要查个清楚。 谢逵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两日,终于接到了褚元祯召他进宫问话的口谕。他一言不发地换好了官服, 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沓信纸, 揣进怀里进宫了。 该来的总会来。 褚元祯只传了谢逵, 把人喊到御书房单独问话。谢逵进来打量一圈, 见屋子里没有别人,以为是褚元祯给自己留着颜面, 心里面顿时有底了,继而呈上那沓信纸。 岂料褚元祯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扔到一边。 谢逵摸不准褚元祯的心思, 但还是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低着头说道:“下官自知有罪,特呈上罪状证据,不求将功赎罪,但求陛下宽心。这是先前户部拟批的赈灾款目,当日,户部给冀州批了十五万两,实际赈灾六万两,这余出的九万两便是‘孝敬’,是冀州布政使给……”他使了个心眼,故意只说一半。 “……给你和王昰的。”褚元祯接过话茬,意味深长地问道:“没拿到,可惜吗?” “下官不敢!下官知罪!”谢逵连忙装出惊恐之态,“没有别人,只有下官,是下官贪心。” “哦?谢大人很是忠心啊。”褚元祯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但是不忠于朕,那朕为何留你!”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噌”地一声,一柄寒刃抵到了谢逵的脖颈上,褚元祯转动剑柄,谢逵的脖子立刻见了血。 谢逵差点吓尿了,“陛、陛下……” “谢大人也知道,朕做皇帝之前是带兵的,杀人比查案顺手,谁拿了多少孝敬,谁吞了多少银子,查不清楚不要紧,一道斩了便是!”褚元祯也不含糊,下手一点没收着。 谢逵哪料得褚元祯这般狠,他原以为是贪点银子扣点俸禄的事情,可不想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他现在想明白了,褚元祯的“单独召见”就是为了这一刻,他就是死在这里旁人也不知道,而谁又能治皇帝一个滥杀之罪?没有人! 想到这里,谢逵快速说道:“还有其他地方的布政使也给了孝敬!但没有冀州给的多,下官都有记录,下官府里还有一份名册,记录了各地布政使名单。” “嗯。”褚元祯应了一声,“说下去。” “从、从明景十年,下官任户部尚书开始……”谢逵快要哭了,“王家都要从户部抽成。” 好家伙,难怪人人都说“王氏是钱袋子”,这个“钱袋子”的称呼果真不假。明景十年距今整二十年,王氏把户部攥在手里整二十年,真正赚了个盆满钵满,却也让国库连年亏损。 褚元祯握紧了手里的剑,抵着谢逵的脖子,“谢大人,将功赎罪的机会朕已经给你了,能不能把握住全在你一念之间。” 谢逵仓皇间连连点头,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糊了一片。 宫里的琉璃瓦上都覆了雪,等到积满了再落下时,就到了各地布政使入京述职的时候。 今年述职,人们发现与往年大不一样了,好几个地方的布政使都是新面孔,寒暄之前都得打听一番,唯恐一个不留神叫错了,好不尴尬! 而往年被踏破门槛的王家今年也冷清起来,无一人上门递拜帖,门口更是冷冷清清。到了述职那日人们才发现,官拜太保的王昰不知何时提了致仕,竟是告老还乡了! 褚元祯亲政不过四月,中枢到地方就完成了一次“换血”,可是褚元祯换的巧妙,他知道吏部、户部、工部各自为派,却愣是一个没动,端着一份对老臣的敬重,保留了各位的尚书之位,然而扭头就把下面做事的换成了自己人,当年五姓中人是怎么架空皇权的,如今都被褚元祯以牙还牙般地讨了回来。 够狠! 述职结束,新帝设宴。 年尾的百官宴最是隆重,又因今年赈灾赈得好,这宴更要大办而特办。褚元祯之前叮嘱过,省去那些虚头巴脑的装饰,把银子花在酒肉上,于是尚食局提前一周便开始准备了。 宴上的氛围自然是好的,酒过三巡,该敬的敬了,该赏的赏了,底下吃宴的官员们就自行走动起来。 蔺宁如今是内阁首辅,只是五品,几乎坐到了最后头,但坐得远也有好处,耳根子意外地清净,连敬酒讨巧的人都少了。他刚想起身动一动,就被一个人压住了肩膀,扭头一看,是魏言征。 魏言征也不见外,贴着蔺宁坐下,开口直奔主题:“蔺兄啊,那日陛下当着我等一众重臣的面,说要立你为后,你可知晓此事?” 蔺宁差点呛出酒来,“你丫能不能小点声!” 魏言征皱着眉,“我鸭?魏某府上,不曾养鸭。” 蔺宁一听就知道魏言征喝多了,他是大理寺卿,三法司之首,又位列九卿,褚元祯今次借着赈灾之事查各地的贪污案,都是魏言征在奔走,与布政使的交集最多,这回赶上年末百官宴,各地的布政使们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魏言征两眼发直,喃喃开口:“若是以前,你们天大地大随便潇洒去!但是如今他是陛下,怎是你抓得住的人?陛下是良缘,却非你良配……” “哎呀!魏兄!”蔺宁佯装大呼,跳起来拉着魏言征就往外走,一直到了大殿外才把人松开,急吼吼道:“席上这么多人,你敢这般说话,是疯了么?我瞧你真是吃醉了!实话与你说罢,那日我就在里间的屏风后头,你们说了什么我都知道。” “哎,哎,是吃醉了。”魏言征也懊恼,半晌回过神来,“你在……屏风后头?都听见了?” “听见了。”蔺宁勉强笑了下,“还听得一清二楚。” 俩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魏言征的酒也醒了,扭头朝着殿内望了望,问:“回去吗?” “回去做什么?”蔺宁笑道:“魏大人还没喝够?还想回去继续喝?” “喝够了喝够了,不仅够了,还喝怕了,那些个布政使都是好酒量。”魏言征也跟着笑起来,“也是,回去做什么,倒不如外面来得清净。御花园的景致如此好,蔺大人也陪魏某走走?” “好。”蔺宁应了,刚想抬腿,就见夜色里走来一个身影。 第128章 褚元祯未提灯也未带侍从,只身空手而来,人还未到跟前,声音先到了——“蔺宁。” 这声音听着不大高兴。 魏言征见状赶紧行礼,后背登时冒出冷汗来。 褚元祯没有正眼看他,淡淡开口:“魏大人,封篆之前把近期贪污案的卷宗全部誊抄一份,朕要看。” 蔺宁听了,皱了皱眉,“你犯什么病呢,后日就封篆了,近百份卷宗抄的完吗?” 褚元祯也不恼,偏头看魏言征,问:“抄的完吗?” “抄的完。”魏言征哪敢说不,硬着头皮应下来,“封篆之前,定会呈上。” 有道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做官的不比那青楼女自在,今儿敢说一句“抄不完”,明儿就不知道身在何处了。魏言征官场多年这点道理还是懂的,眼见着褚元祯要人要到了跟前,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寻了个借口退下了。 风里多了一丝冷意,蔺宁双臂抱胸,褚元祯歪着头看他,“嗯?御花园的景致如此好,蔺大人怎么不陪陪我?” “那是魏言征,人家有妻的。”蔺宁直摇头,“什么醋都吃,酸死你算了。” “他有妻又如何,我也是有妻的,我的妻在宴席上拉着别的男人跑了,还得要我巴巴地出来寻他。”褚元祯赌气地说道:“我今夜酒气上头,就是想逛御花园,你看着办罢。” 蔺宁被气笑了,他觉得褚元祯有时候就是个孩子脾气,脾气一旦上来,不哄是好不了的,好在他熟能生巧,“那好,我们逛逛,不过——” 褚元祯看着他。 蔺宁叹了口气,“逛园子挺累的。” 褚元祯眯着眼,“胆子倒是越来越大,都会明着使唤人了,谁惯的?” “你,呀。”蔺宁轻轻咬着字眼,“除了你,还有谁?” 褚元祯完全招架不住,即便嘴上还在抱怨,人已经半蹲了下去。 落雪后的御花园不算冷,就是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分外打滑,褚元祯背着蔺宁慢慢走,遇见侍卫宫人也不躲,反而往人多的地方去。 蔺宁嫌冕冠碍事,干脆直接揪下来,用下巴压着褚元祯的发顶,“你选的这条路不好,人来人往都看到了。” “嗯,我故意的。”褚元祯语气平淡,“就是要让他们看。” “等明日消息传开,我就是话本里欺君魅主的‘男狐狸’。”蔺宁自嘲道:“是要烧死的。” “谁敢?谁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动你,那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要命了。”褚元祯托着人,轻轻地掂了掂,“我原来说过,我要让你权压六卿,于朝堂上站稳脚跟,这话放到今时今日仍旧作数——如今时机到了,你可放手一搏。” “时机到了?”蔺宁敛了神色,“你都干什么了?” “三司六部,已经清理完了。”褚元祯道:“你一直想壮大内阁,可我先前总是压着你,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那会儿我刚刚亲政,还不清楚各方势力,你贸然出头容易招来非议,眼下不同了,朝中异端已经铲除干净,不会有人跳出来阻拦你,六品以上的官员你可放心使用。还有,国子监仍有你的一席之位,你仍是我大洺的国子祭酒。” 褚元祯顿了顿,“你什么都不用顾忌,不用看任何人眼色,我就是你的底气。” 话音落地,蔺宁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抬手抱住了褚元祯的脑袋。 “看不见了。”褚元祯闷声说,“要摔倒了。” 蔺宁不放手,对着那颗脑袋亲了好几口,亲的褚元祯耳根都泛了红,才道:“我好爱你啊。” 皇宫墙上是俩人交叠的身影。 他们在红墙黄瓦间接吻,酣畅淋漓。 第120章 百官宴后事务渐稀, 不是要紧的都被搁下了,官员们翘首以盼等着封篆,谁都想安安稳稳过个好年。 除夕那天是个大晴天, 只是风吹得厉害, 实在算不上暖和。 褚元祯将所有事情处理妥当, 换了常服, 唤来成竹,“你随我一起去蔺府吧。” 今年要在蔺府过年,这是一早便定下的,成竹那头早就收拾完了,正巴巴地盼着呢, 终于听见褚元祯发话了, 跳起来就往外走。 “时辰尚早。”褚元祯叫住他,“出了宫再去置办些吃食, 去丰乐楼。” “真不早了。”成竹赶忙说道:“蔺大人特意叮嘱的,要您申时之前过去,这眼瞅着已经申时一刻了,快马加鞭都赶不及。” “他何时叮嘱的?”褚元祯停下脚步,“为何没与我说?” 坏了。成竹心中暗叫不好, 这话是蔺宁悄悄嘱咐他的, 奈何褚元祯埋首政事不动, 他也不敢催, 眼下心急说漏了嘴,这真真是越急越乱。 “成竹。”褚元祯看着他, “你们有事瞒我。” 褚元祯在这些亲信面前从不称“朕”,看起来与原先无异,可他亲政数月有余, 早就不是为皇子为亲王时的样子,平淡的语气也让成竹惊出了冷汗,“噗通”一声跪下,“陛下明鉴,属下不敢。” “不敢?”褚元祯淡淡开口:“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是不是骗我,我一看便知。” “属下怎敢骗您!”成竹一咬牙,“是、是蔺大人想在今日与您成亲,错过吉时,就不好了!” * 另一头的蔺府早就忙开了。 蔺宁没有声张,借着过年的喜庆劲儿给府邸上上下下挂满红绸,只在主院里悄悄贴上了几副喜字,毕竟这事不宜张扬,还要避着一众京官,全权当做寻常人家结亲办了。蔺宁这边并无亲人,因此宾客只有褚元祯的外祖父和母亲,加上颜伯、成竹、裘千虎这些自己人,左右不过十余口。 褚元祯刚迈进门,颜伯就瞧出来了,“哎呀,我就说成竹瞒不住的,这下子惊喜也没有了。” “惊喜?”褚元祯说:“我差点吓死了。” “大喜之日。”颜伯板起脸来,“不准胡说。” “人呢?”褚元祯抬腿往主院走,“我要……” 话还没说完,就被裘千虎拦住了。裘千虎今日穿的喜庆,伸臂挡在褚元祯面前,“陛下,今儿真是得罪了,礼成之前您与大人不能见,这是老祖宗定的规矩。” “老祖宗不让娶男人。”褚元祯把人推开,“我还不是娶了?这些规矩于我没用,我有话……” 话又被打断了,这次是宁远庭一掌拍到了后脑门上,拍完了收起手,“得罪就得罪吧,你们带陛下去换喜袍,什么时辰了,还杵这里呢。” 褚元祯不敢置信,“外、外祖父……” “奉天殿上先君臣,这儿就不讲究了。”宁远庭负手而立,“去换喜袍。” 褚元祯不知道蔺宁把宁远庭也叫来了,再抬眸望去,果然看到了宁沁雪,眼眶顿时有些泛酸,他强忍着没出声,扭头去屋里换衣服。 喜袍就挂在衣架上,前襟处绣着一对金线鸳鸯,不是尚服局的手笔,却也精致绝伦。褚元祯拿下来比了比,尺寸竟把握的刚刚好,他这会儿突然想起一件事,前几日自己丢了一件亵衣,碍于颜面,他没好意思叫人去找,如今看来并不是丢了,而是被蔺宁拿去比着裁剪喜袍了。 真是聪明!褚元祯想,不愧是自己看上的人。 不多时,红日西沉,黄昏翩至,到了拜堂行礼的吉时。蔺宁与褚元祯穿的都是男式喜袍,省去了迎亲接亲的繁复流程,俩人直接站到了正厅大门前。 褚元祯抬眼望去,见蔺宁身着与自己款式相当的婚服,黑发用玉冠束起,不知谁给他涂了口脂,衬得整个人光彩焕发,竟带着一丝勾魂摄魄的明艳。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褚元祯伸出胳膊想去牵手,被颜伯“咳咳”两声打断了,颜伯压低了声音提醒道:“陛下,勿急,该拜堂了。” 蔺宁憋笑,用嘴型道:猴——急—— 俩人被人推着转了个身,面北朝南,颜伯高喊: “一拜天地。” 大红袍角覆上金丝软垫,俩人齐齐下拜,朝着天地行礼。 “二拜高堂。” 主位上一左一右坐的是宁远庭和宁沁雪,宁沁雪眼都哭红了,她也不知是怎么了,自己成亲那会儿也没这般激动过。 褚元祯缓缓开口:“不肖子褚元祯,为一人一意孤行,有失君子之德,违逆孝悌之道。今日与蔺宁结为连理,了却心中之愿,此后,定不会再负母亲与外祖父厚望,于家于国定志竭忠贞,尽心尽力。” “榆木脑袋,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我于你本就没有什么厚望。”宁沁雪攥紧了帕子,“不过是盼你一生平安,能寻得个贴己人罢了。” “儿子已经寻到了。”褚元祯笑着道:“请母亲放心吧。” 宁沁雪把目光转向蔺宁,蔺宁朝着她俯身拜下去,“今日之后,臣当唤娘娘一声‘母亲’。母亲当日的话,我亦记得清清楚楚,来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让子宁孤身一人。” 这般场景让人动容,裘千虎站在一侧狠狠吸了吸鼻子,被成竹剜了一眼,“你就不能忍着吗?” 第129章 “夫妻对拜。” 究竟是“夫妻对拜”还是“夫夫对拜”,颜伯考虑了整整一夜,临了还是决定“夫妻对拜”,管他合理不合理呢,老祖宗的词儿不能改,总得让褚元祯娶上妻。 褚元祯听见这四个字格外高兴,转身面朝蔺宁,俩人郑重又激动地拜了一拜,低头时差点蹭到对方的头顶,即便如此,也没有退却半步。 起身时蔺宁大方地伸出手,褚元祯终于如愿以偿握住了他,冥冥之中似乎还有某种联系就此连在了一起,亦如俩人十指相扣的双手,被月老系上了牵绊一生的红线。 三拜礼成。 喜宴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毕竟宁沁雪还要回宫,宁远庭也要回自己府上。 临近子时,人都送走了,颜伯一直守到最后一刻,又在门口兜兜转转半晌,塞给褚元祯一个木盒。 褚元祯刚一打开,就闻到一股膏脂的甜腻味,不禁瞪大了双眼,“……给、给我这个做什么?” 颜伯叹了口气,“若是按照宫里的流程,大婚当日应该有个人伦嬷嬷,但是陛下与蔺大人实在特殊,人伦嬷嬷来了也是无用……” 褚元祯的耳根已经红了,“那也不用这、这个玩意儿,我们也不是……哎!反正用不着!” 颜伯半知半解,“用不着?” 褚元祯别过头,“用不着。” 片刻,颜伯突然严肃起来,“这可不是儿戏,医家不忌男女,我便与陛下实话实话了,若是陛下鲁莽硬来,蔺大人是会受伤的!” 听到“受伤”二字,褚元祯也慌了,颜伯继续说道:“不管陛下与蔺大人之前如何,既成了亲,便要好好待之。男儿郎与女儿家不同,却也是血肉身躯,膏脂的作用重在滋润,而非什么勾人的手段,望陛下不要避讳。” 褚元祯呆呆地听着,愣怔半晌,将木盒好生收起来,“……多谢。” * 寻常人家新妇过门有着诸多规矩,在俩人这里统统不成立,翌日,褚元祯醒得早,故意没叫蔺宁。 哪里想得裘千虎不到辰时就过来送饭,还把屋门拍的劈啪作响。 褚元祯心急,来不及穿鞋就去开门,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催催催,什么时辰就催?你跟了你家主子这么久,还不清楚他几时才起吗?今儿大年初一,官府都没开门呢,怎么就你这么急?” 裘千虎冤死了,垂着头道:“昨晚颜伯嘱咐了的,说今儿是大年初一,又是陛下与大人新婚第二日,须得辰时之前把事情办妥了,这和合饭得趁早吃。” “吃不了。”褚元祯往屋里看了一眼,“睡着呢。” 褚元祯敢往屋里看,裘千虎可不敢,但他又记着颜伯的嘱托,就这么干巴巴立在门口。 褚元祯无奈,接过食盒,正要关门,想了想又补充道:“在我俩这里没这么多讲究,昨日折腾了许久,今儿都好好休息。有事我自会唤你,无事,莫要再来。” 裘千虎愣了半晌,后面的话都没听进去,独独记住了那句“折腾了许久”,恍然大悟一般点着头,“是,不来了,不来了。” 回到屋里时,就见蔺宁斜靠在床头上,满脸写着不高兴——果然是被吵醒了。 褚元祯上前把人抱住,自己也重新躺回床上,“时辰还早呢,再睡一会儿。” 蔺宁瞟了一眼桌子,问:“什么叫‘和合饭’?” “你不知道?”褚元祯有些诧异,“按着常理,这和合饭该是合家上下长幼至亲坐在一起,故称‘和合’。新妇过门的头天夜里大都在新房里等夫君,是饿着肚子的,合饭该便是女子出嫁以后吃的第一顿饱饭。” “还有这个说法?”蔺宁眨了眨眼,“那我昨天应该饿着。” 褚元祯低笑一声,一个翻身把蔺宁拘在怀里,用牙齿扯开他的内袍领口,“能让你饿着吗?我敢吗?” 蔺宁明白了,什么敢不敢的都是场面话,褚元祯定是不会饿着自己。昨夜俩人都喝了不少,褚元祯心软,没有折腾他,这会儿是要补回来的。 也好,反正正值良辰。 褚元祯把着蔺宁后脊,让人紧紧贴在自己胸前,沿着面颊一路亲到脖颈,又开始向着胸前试探。 蔺宁被这样的试探逼出了细汗,抬眼时眸里全是雾水,他撕开褚元祯的袍子,在后背上留下一道道印记,哑着声道:“磨叽什么,直接进来。” 直接进来。 褚元祯要被这句话溺死了,恨不得下一刻直接闯进去,可他牢牢记着颜伯的话,愣是比平常温柔了十倍。蔺宁有些奇怪,纳闷又好奇地望着褚元祯,褚元祯脸皮薄,不让他看,抬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外头还是寒冬三九,屋里的春潮却起来了,今年,人人都过了一个好年。 第121章 休沐总是不安分的, 连皇帝也不能免俗,大洺素有京官进宫给皇帝拜年的习惯,到了褚元祯这里, 人们才发现皇帝竟然没有在宫里过年。不知是何人走漏了风声, 于是, 蔺府一夜之间变成了“香饽饽”, 出入全是前来拜见褚元祯的京官。 褚元祯起得早,不叫蔺宁,总是处理完了手头的事情,亲自去厨房取了早饭,这才进屋喊蔺宁起床。蔺府的下人们都感到奇怪, 自家主子往常不是这般懒惰的性子, 早饭也会到正厅吃,怎的皇帝一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餐餐都得送到屋里,连起床的时辰都从辰时拖到了巳时,真是愁人! 今儿是休沐的最后一日,褚元祯提着食盒进屋时看见蔺宁已经醒了,他上前把人从被褥里捞出来, “嗯?自己醒的?当真难得。” 蔺宁伏在褚元祯肩头, 懒散地打了一个哈欠。他现在愈发懒了, 只要褚元祯在, 他连衣服都不愿自己穿,得叫人从里到外地伺候。 褚元祯乐意惯着他, 拿过外袍给他套上,问道:“今日去城中逛逛?” 蔺宁不说话,用鼻子“嗯嗯”两声。 褚元祯听出这“嗯嗯”的调子不对, 不似往常那般痛快,明显是不大乐意呢,便又问道:“你想去哪?总之不能呆在府里,要憋死了。” “温汤。”蔺宁终于睁开眼,舒展了一下肩膀,“我想泡温汤。” 褚元祯片刻间就看透了他的心思,“别院里养的山鸡都被你吃光了,现在的都是小鸡崽,既没有肉也不好吃。” “不好吃?”蔺宁失望地眨了眨眼,“那我不出门了,腰酸背痛,我动不了。” 这话说出来软绵绵的,仿佛真的动不了,褚元祯看他这般偎慵堕懒,当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蔺宁的眼角眉梢都写着“餍足”两字,这次褚元祯在他身上留下的,也只有褚元祯能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俩人对视片刻,褚元祯妥协了,“好,哪都不去,就在府里。” 说罢拉高被褥,俯首吻了下去。 休沐么,就该懒散一些,放肆一些,最好浪荡一些。 * 十五过后,官府开印,才是真正忙了起来。 冬雪未融,人们还沉浸在新年伊始的喜庆里,元月本应是最为清闲的,但礼部却忙得脚不沾地,只因一点:明仁帝丧期已过,是时候准备新帝的登基大典了。 钦天监千算万算,最终把日子定在了仲春的第一日,仲春打头,意喻似锦。 礼部尚书伍子篱提前一月便拟好了尊号,呈给褚元祯过目,哪知褚元祯像是忘了这事,左右等了半月还不见回复。伍子篱不敢催,转头拿着尊号去了内阁——找蔺宁诉苦去。 蔺宁拿着写满尊号的折子看了半晌,皱了皱眉,“陛下一个都没相中?” “臣不敢问。”伍子篱实话实说,“年前礼部驳了陛下要求大婚的事,虽说于礼制上并无过错,但到底还是令陛下不快,臣自知有罪,故而这事……臣不敢问。” “问嘛,陛下又不是那般记仇的小人。”蔺宁顿了顿,“伍大人是想让下官帮忙问问?” 伍子篱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要是蔺大人肯帮忙,那是再好不过,下官先谢过蔺大人。” 伍子篱一个堂堂二品尚书,在蔺宁面前点头哈腰,蔺宁也觉得于心不忍。 果真,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官大官大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靠山是谁。蔺宁在信笺上点了点,说道:“行,下官去问问,问出了结果,就着人去礼部传话,您就回去等消息吧。” 这处内阁大院是年后新置的,褚元祯玩了手“假公济私”,硬是在御书房后面辟出三间屋子,堂而皇之地拨给了内阁。蔺宁送走了伍子篱,抬脚就往御书房跑。 御书房的太监最喜欢蔺宁,蔺宁来了,便意味着皇帝会提前摆驾乾清宫,他们也就可以早些换值吃酒去了。 开春后不算冷,褚元祯念着红萝炭太贵,没烧火盆,只披了件毛氅坐在屋里。看见蔺宁进来先是一愣,随即命人去生火,又着人做了个手炉拿来。 蔺宁抱着手炉,偏着脑袋看他,“我到底是什么时候给你留了个畏寒的印象?” 第130章 “你来做什么?”褚元祯不答反问,“今日可不是我要见你,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蔺宁把一个折子拍在桌上,“下官来找陛下,自然是谈公事。” 褚元祯打开折子扫了一眼,见是礼部拟的尊号,又给合上了,不耐烦地扔到一边。 蔺宁挑了挑眉,“陛下有何高见?” “这是礼部的事,首辅管好内阁就够了,插手礼部的事做什么?”褚元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冒位僭越是要捱板子的,首辅难道不知道吗?” 蔺宁憋着笑,拿过折子又递上去,“子宁,选一个,就一个。” 褚元祯要气死了,枕边人的胳膊肘往外拐,一天天地净帮外人说话。他站起来,把蔺宁压在椅子上,“来,这龙椅你来做。首辅这般心急尊号之事,不如亲自挑一个喜欢的,回头就让礼部定下,可好?” “好啊。”蔺宁笑道,当真在其中一个尊号上面点了点。 褚元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气死我算了。” “登基大典近在眼前,你为何迟迟不定尊号?”蔺宁敛了笑意,正经起来,“别人或许看不出,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不是不满意这些尊号,而是压根没打算要尊号。不要尊号,帝位就形同虚设,你同我说句实话,是不是根本没打算举行登基大典?” 褚元祯一怔。 蔺宁看着他,一字一顿,“不,要,骗,我。” “是。”褚元祯低下头,“我没打算举行登基大典,也不想要什么尊号。” “你犯什么病?”蔺宁不解,“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你脑子里想什么呢?” “我想清楚了。”褚元祯异常镇定,“不登基,不要尊号,暂行监国。等过几日,就把褚元倬的一双儿子接进宫,以储君的身份养着,他的大儿子已是舞象之年,再过三两年就可以亲政了,到时我便放手,真正的逍遥了。” “逍遥什么?嗯?与我快活?你不是这样的人,何必自己骗自己?”蔺宁有些上火,“褚元祯,你若是个纨绔就罢了,可你有治国的才能,天生就不是逍遥的命,你就应该坐在龙椅上,而不是床榻上!” 褚元祯垂首听着,一言不发。 蔺宁叹了口气,捧起褚元祯的脸颊,“子宁,你必须登基,大洺百废俱兴,需要一位明君。” 俩人面对着面,望进对方眼里。良久,褚元祯移开视线,压低声音说道:“钦天监选的日子是仲春的第一日。” “这日子怎么了?”蔺宁没有反应过来,“不好吗?” “太巧了。”褚元祯道:“上一世,我的登基大典也是仲春的第一日。” 上一世?蔺宁幡然大悟,褚元祯是重生的,他差点都忘了,两世登基大典皆在同一日,确实有点巧,不过也正常,如果褚元祯注定要当皇帝,那这段历史就不可能改变。 蔺宁的神色放松下来,“嗨,同一日有什么不好,只能说明命该如此。按照你的说法,前世举兵起义的人是褚元恕,可是这一世褚元恕已经死了,宫里宫外,没人能威胁到你的位置,这次一定是顺顺利利的。” “我不在乎有没有人威胁到我的位置。”褚元祯艰难地开口:“我在乎的,是你,一直是你。上一世,老师就是在登基大典上死的,这一世,你顶替老师而活,如果你……” “没有如果。”蔺宁抢过话茬,“你听我说,上一世死的是太傅蔺宁,这一世是内阁首辅蔺宁,官职都不一样,怎么可能出事?莫要自己吓唬自己。” “我说服不了自己。”褚元祯摇了摇头,“重生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这些事情兜兜转转总能回到起点,相比上一世,我丢了东宫却仍旧得到了皇位,其实冥冥之中什么也没有改变。还有老师——我寻了这么久,始终没有找到,你完完全全顶替了他,就好像大洺只能存在一个‘蔺宁’,你来了老师便消失了。” 蔺宁有点听迷糊了。 褚元祯越说越急,“我怕两世的因果不会改变,登基大典上还是会有意外发生。上一世我眼睁睁看着老师离去,已是悲痛不已,这一世换成你,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置你于险境,我怕了,真的怕了。” “怕什么?”蔺宁说道:“我们赌一次,我赌我命大。” “我不敢。”褚元祯头一次露了怯,“我怕你丢下我。” “我好不容易娶回来的,怎么舍得丢下呢?”蔺宁心下一软,环臂抱住了褚元祯的脖颈,“大婚时我当着你母亲的面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丢下你,我是那般背信弃义的人么?” 褚元祯在这样的依偎里湿了眼眶,他原来极少哭泣,可自从遇见了蔺宁,他就好像有了软肋,这软肋万般娇贵,轻轻一碰,就能令他溃不成军。 “赌一把。”蔺宁在褚元祯的额头上落下一吻,亲一下,说一句,“我陪你,好不好?” 褚元祯是皇帝,但皇帝也有困倦打盹儿的时候。蔺宁雄心勃勃,他要做帝王侧榻那个酣睡的人,要让褚元祯从今以后梦里梦外都是自己。 第122章 经过内阁插手, 褚元祯的尊号终于定了下来,正是蔺宁随手一指选的那个:建定。蔺宁觉得太过随意,褚元祯觉得没什么, 当日便派人给伍子篱传话, 了了这桩心事。 距离登基大典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朝野上下忙成一片, 人人都是脚不沾地。蔺宁也没有闲着,将“重建内阁”之事提上日程。 在真正的历史上,内阁也曾一度被下放,只是作为皇权的内助,后来的掌权者将议政之权分给内阁, 让内阁在参政议政的同时协同六部。 蔺宁如法炮制, 替内阁争到了殿前议政的权利,同时, 为了防止六部和其他朝臣有异,又提议工部尚书许绅兼华盖殿大学士,都察院左都御史郎贽兼武英殿大学士,吏部侍郎郑明清兼谨身殿大学士,将他们统统纳入内阁。 许绅、郎贽、郑明清仨人不是褚元祯的人, 但都身居要职, 许绅郎贽二人自诩清流从不“站队”, 而郑明清则是褚元恕曾经的“旧部”。蔺宁此举, 一则加重了内阁的实权,二则把中立之人握在了掌中, 夯实了皇权为上的基础。至此,内阁职权渐重,兼管六部尚书, 成为大洺皇帝的最高幕僚和决策机构。 这头内阁风头正盛,而另一头,状告的折子如雪花般呈到了御前,工部侍郎墨宗迟连上三道奏折,斥责蔺宁以不正当手段牟取私利。 褚元祯故意把折子拿回寝殿,佯装生气地甩到蔺宁面前,问:“墨宗迟说的‘不正当手段’是什么?嗯?蔺大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好不厉害,还有什么是我这个夫君也不知道的。” “冤枉啊。”蔺宁拿起折子扫了一眼,“别人不信也就罢了,可夫君也不信,当真叫我心寒。” 褚元祯瞪着人不说话,蔺宁琢磨着他的意思,又道:“墨宗迟瞧着同为侍郎的郑明清做了谨身殿大学士,心里不平衡呢,论出身他不比郑明清差,况且郑明清还是褚元恕的人,这样的人都能在内阁占有一席之地,他却不能,这才狗急跳墙,参我一本。” 说罢,搂过褚元祯的脖颈,“夫君火眼金睛,自然不会被他蒙蔽。” 这一声又一声的“夫君”叫的褚元祯心都热了,他脱了外袍,想要去沐浴。 蔺宁拉住了他,“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选郑明清,而不选墨宗迟?” “墨宗迟碌碌无为,从未有过过人政绩,换作我也不会选他,内阁要的是敢仗义执言之人,而非他这等浑水摸鱼的庸才。”褚元祯看着蔺宁挑了挑眉,“松手,或者我带你一起洗。” 蔺宁乖乖放了手,“其实我还有一事。” 浴桶就在屏风的后面,乾清宫有浴池,褚元祯不爱用,他喜欢在浴桶里折腾人,折腾完了一抬脚就能抱到床上,故而专门叫木匠造了一个浴桶。 蔺宁见好就收,主动后退半步,坐在屏风后面与褚元祯说话,“我还想重新整顿国子监。” “国子监?国子监怎么了?”褚元祯内袍脱了一半,转过身朝向屋内,“学生又闹事了?” “学生们没有闹事,只是最近我翻阅学籍,发现不少人是靠着‘买监’进来的,若是这些人都入了仕,那朝廷会成什么样子?”蔺宁顿了顿,“我想,废去他们的监生之名,将这些人逐出国子监。” “此事有些复杂,不必急于一时。”褚元祯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敞开的衣裳露着半个胸膛,结实的肌肉清晰可见,轻声道:“先等等。” “呦。”蔺宁抬手摸上去,“美人计啊?” “美人计,不用等。”褚元祯抓住蔺宁的手,“想摸哪?” 蔺宁瞥了他一眼,“先告诉我为何复杂,我就告诉你想摸哪。” “父皇在位时就处置了买卖监生一案,可却是治标不治本,哪怕处置了唐之涣,还会有下一个‘张之涣’、‘李之涣’,根本问题出在国子监的招生制度上。国子监对士族子弟不设门槛,可凭父辈功绩进入或由内部人员举荐,这本身就是错误的。”褚元祯正色道:“登基大典之后就是春闱,你是国子祭酒,春闱之事必得参与进来,可以想个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第131章 蔺宁听了眼前一亮,“这么说你早有打算?” “解妻之忧困,乃夫君之责。”褚元祯突然伸手掐住蔺宁的腰,就这么抱了起来,“都怪你罗里吧嗦,现下我改主意了,我们一起洗。” 蔺宁身子一震,察觉出了那语气里的不妙,简直太不妙了。 * 几日之后,蔺宁以国子祭酒的身份上了一道奏折,大抵是要摒除士族子弟无门槛入学的旧制,入学者无论出身贵贱与否,须得参加统一的“院试”,只有通过院试者,方可成为国子监监生。 如此一来,国子监不再有官生、民生之分。 京都里的士族大家顿时怨声四起,本来嘛,有些士族子弟虽懒散,但也能凭着父辈的功绩以官生身份入学,入仕后尚能一生顺遂,再不济,私下送点银子,也能解决问题。可这“院试”一出,什么法子都无效了。 于是人们纷纷笃定,这道奏折定会留中,毕竟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哪能说改就改?一旦改了,便是打了世家大族的脸,官宦子弟怎能与平民百姓平起平坐? 哪知褚元祯不仅没有留中,还称赞蔺宁此举“甚得朕心”。 国子监的风向霎时变了,大门前被人公然张贴了言辞激烈的文章,大骂蔺宁魅主,擅改祖宗礼制,根本不配为国子祭酒,实则不过是个以男色侍人的伪君子罢了。 这还不算,蔺府也被人泼了粪,甚至有人直接闯了进去,在庭院里以刀剑相迫,逼蔺宁收回那道折子,幸亏有裘千虎在,三两下便把人制服了,这才避免了伤亡。 国子监的这把火确实烧起来了,但却违背了一开始的初衷。人们不再在乎士族子弟是否享有专权,而是把矛盾对准了蔺宁,骂他以不正当手段欺君魅主,实现个人野心甚至祸乱朝纲。 这把火烧的非常妙,若单论国子监一事,奉天殿上尚有可争辩之处,如今五姓的声望大不如前,新提拔的官员中不少都是寒门出身,赞同“院试”者不在少数。而说到“魅主”这件事,那风向几乎是一边倒了,毕竟褚元祯对蔺宁的偏袒有目共睹,不少老臣上书请求立后的折子都被驳了回来,眼下正好借着这把火,名正言顺参蔺宁一本。 褚元祯怒不可遏,他已经猜到了是谁在背后操纵风向,这件事只有墨宗迟能办到!齐州墨氏本就是书香大族,在一众读书人眼里声望极高,只是墨老爷子重视人才提点,向来不屑官僚间的明争暗斗,到了墨宗迟这辈,竟也学会了搬弄是非! 蔺宁看着那些折子,无所谓地说道:“参就参吧,我又不怕。” 可褚元祯看不得这些污蔑之言,再一次摔了折子后,就要派人将墨宗迟抓起来问罪。 蔺宁赶紧将他拦下,“抓什么?皇帝抓人也要讲证据,你只凭猜测如何抓人?” 褚元祯不说话了,气得在屋里踱步。 “登基大典。”蔺宁话锋一转,“你现在就顾好登基大典,旁的事情都不要管。” “你的事也不管?”褚元祯反问:“任他人污蔑你?” “怕什么,随便他们去说。”蔺宁看得开,“有句话说得好,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眼下国子监处在风口浪尖上,人们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待到来日,国子监剔除了那些游手好闲之辈,真正培养出一批朝堂所需的股肱之才,人们自然会明白‘院试’的合理性,也就没人质疑我是不是‘魅主’了。” “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听起来确是这么回事。”褚元祯皱了皱眉,“只是那句话——什么时间什么真理,听着着实叫人迷惑,此话是谁人所言,为何我从没听过?” “这个嘛。”蔺宁一摆手,“乃一位高人所言,你学艺不精,自然没听过。” 眼下离着仲春越来越近,即便有再多的流言,也都湮没在筹备登基大典的忙碌中了。 花开二月,便是仲春。登基大典那日风和日丽,已有了春日的融融生机。 大典之前要祭祖,羽林卫一早就严阵以待,将方圆五里排查了数遍。这几日褚元祯没有睡好,接连几日做梦都是前世的场景,蔺宁胸口的血糊了他一手一脸,让他夜夜都从梦中惊醒,故而将巡防人数整整增了一倍。 吉时到,褚元祯手执祭祀长剑登上祭台。礼乐奏响,群臣跪拜,山呼万岁,祇告天地、宗庙、社稷,新帝登基,与民更始。 褚元祯沿着长阶前行,他走的很慢,甚至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忍不住地向下瞥,看到了跪在最前面的魏言征、许绅等人,耳畔是震耳欲聋的“吾皇万岁”,他再看,却依旧寻不到那抹身影,只看到一个个跪着的人。 太远了。褚元祯心想,他曾渴望万人皆跪唯他独尊,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想做的,却是走到那一人面前,亲手将他扶起来而已。 这一身衮服让他与日月比肩,也令他不能随心所欲,这便是做皇帝的无奈! 褚元祯闭上眼,缓缓开口:“今朕恭膺宝命,君临率土,祗顺三灵,绥柔万国1——” 这告文是礼部撰的,庄肃至极,却也冗长得很。告文还未念完呢,却听下方起了骚动,不知是谁吼了一声,人群顿时乱作一团,呼喊声甚至压过了礼乐齐鸣,把周围的御象都惊动了。 隔着太远,那人喊了什么褚元祯听不清,刹那间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痛得他动也动不了。他逼着自己转过身子,费力地朝着身后望去——百官队伍的最后,似乎有人倒下了! 是谁?! 只是片刻功夫,俯首跪地的官员们各个变了脸色。褚元祯扔了手里的长剑,脸色白得吓人,以惊人的力气破开人群,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嘴里不住地呢喃着:“不要……千万不要……” 这些天梦里的场景一一闪现,时而虚幻,时而真切,让褚元祯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终于走到跟前,看清了倒下的人—— 梦里梦外重叠在一起,像是老天爷开的玩笑,蔺宁的背部插着一把短刃,涌出的鲜血染红了青色的官袍。 行刺的人已经被制服了,耳畔充斥着众人的呼喊。褚元祯在这一刻被拉回现实,他手脚冰凉地跪了下去,不管不顾地把人抱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蔺宁,蔺宁……”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 登基大典戛然而止,太医院所有人都被传到了乾清宫。 蔺宁是背部中刀,刀刃自后心插入,连正院使顾海宁也不敢拔。 褚元祯快要疯了,他不敢把人放下,让蔺宁趴在自己肩头,“你敢这么吓我……你敢!” 蔺宁嘴里含着血,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我实在不该……赌自己命大……” “你等一等。”褚元祯眼眶酸涩,“成竹去接颜伯了,他救过你一次,肯定能救第二次。” 可蔺宁知道这次真的等不到了,他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我不要下葬,你把我……烧了,一把火烧了……” “蔺宁!”褚元祯吼道:“你敢!” 蔺宁大口喘着气,“你要做个好皇帝……院试,必、必须完成……你代替我……” 周围伺候的人退下了,褚元祯再也没有顾忌,大声哭了出来,“我代替不了!我说过的,你若死了,我便随着你去!这个破皇帝,谁爱做谁做!” “把我烧、烧……”蔺宁觉得眼皮沉重,就快撑不住了,他埋首褚元祯颈侧,拼命感受着那个熟悉的味道,他要把这个味道刻进骨子里,“我想回家……把我烧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 “啊啊啊啊啊啊!” 褚元祯彻底崩溃了,他嘴唇翕动,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声声的嘶吼。他恨!活了两世,为什么每一次都不得善果?为什么每一次都欺他负他?为什么每一次都要看着这个人死去?为什么?! “子宁,若你能来……”蔺宁最后一次摸了褚元祯的耳垂,那个一害羞就会红得滴血的耳垂,他无力地笑着,终于垂下了手。 成竹策马带着颜伯一路疾驰,冲开宫门,直冲进乾清宫,却看到褚元祯抱着蔺宁仰天大哭。 “我若能来……你把话说完啊!把话说完!”褚元祯声嘶力竭地吼着,“你要我去哪里,我统统都答应!刀山火海我也去!可你睁眼告诉我……告诉我啊……” 嘶吼惊动了飞鸟,却是无人回应。 这场登基大典终究还是不了了之。 褚元祯把自己关在乾清宫整整三日,他不许任何人进来,也不许任何人带走蔺宁,送来的饭食更是未碰一点,就这么守着一具尸体度日。 第三日亥时刚过,褚元祯打开宫门,着人去请自己的外祖父:太常少卿宁远庭。太常寺负责宗庙礼仪等一应事务,此时请宁远庭倒也合理,人们猜测褚元祯此举是要为蔺宁正名,甚至有人还猜,这是要以皇后之礼厚葬。 岂料祖孙二人商量了一夜,褚元祯竟让宁远庭搭了一个火台子——他要烧尸。 第132章 这可不得了!死无全尸是多大的仇恨啊,更不用说把人一把火烧了。消息一传出去,连宁沁雪都惊动了,慌忙赶来想要劝阻褚元祯,生怕他一时冲动悔恨终身,将来连个祭奠的地儿都没有,那才是真正的难受。 褚元祯异常镇定,似是下定了决心,没有出言解释,只是弯腰抱起蔺宁的尸体,一步一步地登上了火台子。 大火烧了整整五个时辰,从日出三竿烧到了万籁俱静,无人敢打扰,也无人上前。褚元祯独自守着那把火,从天明守到了天黑,又从天黑坐到天明。他听见木枝烧的劈啪作响,眼神空洞的望着火舌,过往的回忆如跑马灯一般历历在目,那些记忆就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仿佛要溺毙在这些回忆里了。 蔺宁出现的那么突然,褚元祯都忘了自己是何时动心的,等他回过神来,内心早已沦陷。京都里人人说他沉迷男色,只有褚元祯自己知道,他沉迷的从来不是什么男色,他只是对一个人着迷,那人每次捧起自己的脸,目光里总有炽热的爱意,这种爱意让褚元祯甘愿堕落,甘愿成为一个被支配的奴役。 可是那人不要他了。 褚元祯回想起蔺宁临终说的话,蔺宁要他做个好皇帝,要他完成院试,蔺宁脑子里装着许多人许多事,却独独没有一句话是留给他的。 这个人真的太残忍了,残忍到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愿意留个念想给自己。 天空渐明,褚元祯站了起来,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连哀伤都看不到。 成竹立在很远的后方,见褚元祯动了,赶紧走上前来,“陛下。” 褚元祯回头看他,开口时声音沙哑:“内阁首辅蔺宁,道德博闻,靖共其位,复其太傅之位。念其劳绩,特赐谥号,文正。” “陛下。”成竹哭声难抑,“下葬之事……” “此事。”褚元祯缓缓闭上眼,“尊其遗愿,不葬,不祭。” 第123章 行刺蔺宁的是个六品官员, 他早年间贿赂唐之涣,把独子送进了国子监。如今蔺宁要推行“院试”,还要彻查此前靠着“买监”手段进入国子监的监生, 他的独子听说之后惶惶不可终日, 整理日去酒楼买醉, 竟是把自己喝死了。 他痛失爱子, 几近疯魔,认定了是蔺宁害得他们父子阴阳两隔,那日前去蔺府行刺的杀手也是他雇的。行刺失败之后,他仍执迷不悟,这才在登基大典上铤而走险。 得知蔺宁身死, 他当日便在牢里撞墙自尽了。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褚元祯不会善罢甘休, 但褚元祯却放过了那名官员的家眷,仅仅没收了他的宅邸以示惩戒, 还命朝中众人不许再提及此事。 一切都很古怪。 更令人感到不解的是,那把大火之后,褚元祯翌日正常上朝,言行举止与往常无异。 礼部上书请求重办一次登基大典,被褚元祯驳回了, 转而说了八个字:新岁伊始, 万事皆新。 不忍和哀痛已变成史官笔下的旧事, 新的篇章正缓缓开启。 褚元祯于仲春伊始告祭天地, 继皇帝位,尊建定帝, 定当年为建定元年,立大社大稷于京都。 转眼已是初夏,朝堂诸事恢复如常。官员们下朝之后私下议论, 都说皇帝是真正地放下了,毕竟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感情,这样的感情哪里作得了数? 成竹从宫外拿了药回来,听到这般议论深深叹了口气。只有他知道,褚元祯自那日之后夜夜睁眼到天明,人都快耗空了,此事不敢让太医院知道,是颜伯在宫外配好了药,再由他逼着褚元祯喝下去,这才吊着一口气处理政事。 殿中死寂。 成竹端着汤药进来,褚元祯抬眼看他,沉默地接过药碗,一仰头喝尽了。 “陛下……”成竹欲言又止。 “今晚去宫外。”褚元祯打断他,“你去安排好。” “宫外”指的是蔺府。 这些日子以来,成竹渐渐摸透了褚元祯的习惯,褚元祯在乾清宫里睡不着,但他也是肉体凡胎,怎能一夜夜枯熬着?实在撑不住的时候,褚元祯就会去蔺府住上一夜,躺在俩人曾经成婚的婚床上,只有在那张床上,褚元祯才睡得着。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奉天殿上装得滴水不漏,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帝王。 成竹一直有个错觉,他觉得褚元祯吊着一口气,是因为还有事情没有完成。 而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关乎蔺宁。 建定元年四月,革旧制,设院试; 建定元年七月,赐内阁代皇帝批答章奏之权,称“票拟”,内阁首辅权同宰相; 建定元年十月,接端王褚元倬二子入宫,授以经史、文学、骑射、武艺; …… 建定二年元月,收褚氏载既为嗣,入东宫,立储君; 建定二年八月,亲征漠北,历经月余,灭游牧政权,订城下之盟。 …… 褚元祯九月底结束亲征,返回京都。 出征的这一个月,成竹一直跟在褚元祯左右,他也是这会儿才看明白的——褚元祯继位以来其实只做了一件事:他杀了自己,活成了蔺宁。代替蔺宁推行院试,提拔内阁,按照蔺宁说得那般,做一个好皇帝。 如今游民大患已消,可保大洺百年太平,那自家这位死心眼的主子……成竹不敢往下想了。 皇帝亲征归来,举国上下庆贺。褚元祯在谨身殿设宴庆祝,却在中途悄然退场,去了宁沁雪宫里,一呆就是个把时辰。 成竹提心吊胆地守在外面,那殿里的火烛闪一下,他都要跳起来转一圈。 子时三刻,褚元祯终于从宁沁雪宫里出来,年轻的帝王第一次舒展了眉心。 成竹立刻迎上去,“陛下要去宫外吗?” “成竹。”褚元祯轻声叫住他,“你十岁出头便跟了我,至今已十年又五个月,我信任你,这件事情,非你不可。” 成竹顿住了,这一刻不安爬满四肢百骸。 却听褚元祯如释重负一般开口:“我太想他了,我想去见他。” 浮生一梦,纵有功业千秋,难敌红尘一醉。 成竹回过神来时已经不能自已,他俯身跪地,说道:“属下,遵旨。” 《洺史·本纪》有载:同年九月,建定帝驾崩于乾清宫,身前留下遗诏,曰:自愿从宗室除名,身死不入皇陵,尸身以火焚之,后人无需祭奠。 从此之后,史官秉笔直书,青史万行名姓,独独没了“褚元祯”三个字。 * “据悉,连日暴雨导致山体土壤饱和,17日夜间突发山体滑坡并伴随泥石流,冲击附近村庄,造成多名村民被埋,救援工作仍在继续……” “……此次雨量达暴雨至大暴雨级别,暴雨冲刷下意外发现一座古代祭台,目前已有考古人员赶往现场,初步断定祭台距今约400年,尚不明确此祭台的具体用途。” 烈火焚身的痛感还在,褚元祯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日光穿透薄纱窗帘投进屋子,在雪白的墙上投下一圈光晕,打眼望去全是自己叫不上名字的物件,不仅叫不上来,甚至第一次见。 褚元祯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他低下头,恍然发现身上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服饰,服饰胸口的地方还有一行小字:xx大学第二附属医院。 他瞪着那行小字看了一会儿,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认识归认识,但是不理解。 眼前这间屋子怪的很,泛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极了仵作身上的味道。褚元祯掀开身上的被褥准备下床,突然听到“咔嗒”一声,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走了进来,女子看见褚元祯顿时眉飞眼笑,“哎呀你醒了!真叫王大夫说对了,这都好几天了,醒了就没事了,你的家属去打单子了,这就来,蔺先生——” 蔺先生?蔺! 褚元祯倏地抬起头。 脚步声由远及近,片刻后,视线里出现了另一道身影。褚元祯保持着要起身的姿势,看着那道身影风一般冲过来,竟是一把将他抱住了,“子宁!” 褚元祯后背僵硬,听着久违的“子宁”二字,缓缓扭头打量着眼前的人。这个人……当真是像极了蔺宁,像归像,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长发削去,穿的衣裳也是莫名其妙,从头到脚像是变了个人。 “子宁?你怎么了?你说话啊!”那人抱着他,又看向身后的白衣女子,“他怎么了?” “可能是刚刚醒,您先别急。”白衣女子上前,“我去叫王大夫。” 褚元祯怔愣半晌,虚虚地抬起胳膊,呢喃道:“不是梦?” “不是梦!当然不是梦!你看看我,我是蔺宁啊,你还记得吗?我们——我们结过亲。” 话音戛然而止,白衣女子听到这儿,非常识趣地离开了。褚元祯逐渐回神,确定了这不是在做梦后,开始重新打量眼前的人,从眉骨,到眼睛,再到鼻梁、唇角,一寸寸的看,一寸寸的摸。 第133章 那熟悉的五官一点点落入眼中,与脑海里朝思暮想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往昔蚀骨的念想全部化作指尖的温度,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真的是蔺宁,褚元祯快要哭出来了。 蔺宁由着他摸,差不多摸够了,再一次把人抱住,“我都不敢相信,我从电视上看到寻人启事,反反复复看了三遍,后来跑到医院一看,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是……是怎么办到的?” 蔺宁说得语无伦次,褚元祯当然也没听懂,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他伸出胳膊回应着爱人的拥抱,轻声说道:“……五百四十九日。” “嗯?什么?”蔺宁没有听懂。 褚元祯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人抱紧了。自蔺宁离开整整过了五百四十九日,每一日都像一年那么长,每一日都痛到撕心裂肺,他想,这样的痛,他一个人来担就够了。 以后,再也不会痛了。 褚元祯住的是单人病房,床尾的病历单上写着蔺宁的名字,倒不是有意想炫耀什么,而是他这个人,在这个世界里,算得上一个“黑户”。 这几日连日暴雨,褚元祯就是被暴雨“冲”出来的。这场暴雨实在是大,接连引发山体滑坡加泥石流冲垮了附近的村庄,人们在倒塌的房屋下面意外发现一座古代祭台,褚元祯就倒在祭台旁边。救援人员以为他是受灾村民,一道送到医院来了,来了才发现他无名无姓,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联系的亲属,无奈之下只好借助媒体寻人,被正在看早间新闻的蔺宁发现了。 而蔺宁么,也是一个月前刚刚“穿”回来的,他记得自己后心中刀的事,记得自己在褚元祯怀里失了意识,再睁眼竟是在学校的医务室里,校医告诉他,他在上课时晕倒了,被学生们抬过来的。 蔺宁浑浑噩噩了好久,终于接受了自己彻底离开大洺、重新回到二十一世纪的事实。可他也是彻夜难眠,他心里挂着褚元祯,甚至一次次回到老家,在坟头祈求老祖宗让自己再穿回去,无奈都失败了,心灰意冷之际,竟是让他看到了电视上播出的“寻人启事”。 一切妙不可言,一切又刚刚好。 只是……单人病房实在是贵。那日蔺宁担心褚元祯醒了不适应,咬咬牙要了一间单人病房,这几天看着账单也是肉疼,可怜他一个大学老师,真的比不上褚元祯这个“皇二代”啊。 好在褚元祯终于醒了,身体已无大碍,医生准许出院。 出院那日,蔺宁拿出一套运动套装,褚元祯淡淡地瞥了一眼,开口道:“丑。” 蔺宁被这个“丑”字震惊了,“你还挑拣上了?你知道现代人的审美吗?” 褚元祯不语,抬手指了指电视,电视上正播着商务西装的广告,代言人还是某位当红流量小生。 蔺宁咬牙切齿,就不该要单人病房!普通病房没有电视,哪能看到这种东西! 褚元祯看着他,认真地说:“我觉得那身衣裳好看。” 蔺宁的牙齿都要咬碎了,“行,你先穿这个出去,等出了院,我带去你买一套。” 旁边的护士看着,抿着嘴笑了出来。 外面阳光正好,抬眼便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湛蓝如洗的天空,行人来来往往,车辆川流不息。 蔺宁拉起褚元祯的手,坚定地向前走,“我刚刚到大洺的时候,出了文渊阁,便看到你在外面等着。” “嗯?”褚元祯想了片刻,“我都忘了。” “可我记得。”蔺宁伸手拦了一辆出租,拉开车门,让褚元祯先上去,然后跟着坐进去。 汽车发动,褚元祯身体微微紧绷,眉角渗出细汗。蔺宁看见了,抓了他的手,拿过来握在手心里,“我还没说完,那日,是你带我回家,这一次换我了——子宁,我们回家。” 生死一别,咫尺天涯,可是刀山火海你寻来了,那些不曾被史官记录的故事,最终变成手心里抓得到摸得着的慰藉。从此朝堂纷争远不可见,你我携手,共赴岁月。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