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后美人前任天天钓我》 第1章 《重逢后美人前任天天钓我》作者:山所【完结】 文案: 三年前,魏长黎是顶级豪门的矜贵少爷,费尽心思才将世家中高不可攀的美人天才颜序追到手中。 就在魏长黎以为两人情意正盛时,却遭颜序断崖式分手。 三年后,魏长黎成了家族弃子,在一个遭人暗算的雨夜与他重逢。 魏长黎被人下-药,浑身发烫地蜷缩在巷子里,落在身上的雨却在某刻停下—— 抬眼望去,竟是三年未见的颜序在为他撑伞。 颜序伸手想要检查他额前的磕伤,却被魏长黎猛然甩开。 可他依然被男人强抱上车,两人一夜荒唐。 久别重逢,魏长黎不愿再与对方有任何纠葛。 可颜序这枝曾经的高岭之花却一改往常,并在不断地试图……勾引他。 某次魏长黎和颜序同桌吃饭,曾经滴酒不沾的男人拦住他,自己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他刚刚用过的杯子。 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颜序指尖揩去挂在唇边晶亮的酒液,鲜艳的唇珠轻轻擦过魏长黎刚刚入口的那处杯沿。 唇色潋滟,像在索吻。 当两人同乘,魏长黎感受到颜序盯着他看的目光越来越重,忍不住侧头撂下一句“再看挖你眼睛”的狠话。 颜序却倏然探身靠近,握住魏长黎的手抵在自己眼睛上,若即若离的气息勾缠着他,声音如献祭,又疯狂又缱绻。 他问他想要吗,要就给他。 后来魏长黎在雪夜发烧,意识模糊断片。他目光迷离,忽然居高临下地将颜序压在床上,温热的气息凑了过来,仿佛是想吻他。 颜序伸手按住他的肩。 “不给亲?” 魏长黎撩起他的发丝放在指尖把玩着,轻嗅那长发上一缕香气,把声音压到最低,咬着牙问他: “不给亲……为什么一直诱-惑我?” 阅读指南|萌雷自鉴: 1.颜序x魏长黎,年上双洁 清冷艳鬼型长发钓系美人攻x不服就干傲娇猫控少爷受 2.破镜重圆从重圆开始,文中可能会穿插一部分回忆,感情戏酸酸甜甜,暧昧拉扯偏多,保证he但可能有玻璃渣 3.攻受都不完美,但双箭头很粗(且双方恋爱脑,身心只有彼此羁绊很深,三年前断崖式分手是迫不得已,介意请避雷 4.内含古早大病梗、失忆梗、假死梗等狗血情节, 5.主体都市架空为故事服务,会有部分异病、机构的幻想设定。注意注意~主角具备某些异常特质,会逐步展开哦 6.隔日更,更新时间23点,有存稿会加更,不更会请假 7.祝诸君看文愉快,鞠躬 文案已于25.3.13截图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异能 钓系 失忆 主角视角:颜序 魏长黎 配角:翟幄 颜与梵 陶柚 其它:专栏文章求收藏(比心求求~ 一句话简介:清冷美人为爱低头主动勾引 立意:遇到困难时,要敢于抗争,心怀阳光与希望 第1章 落难 晚九点原本该是宁城最喧嚣的时候,因为一场提前预警的暴雨,整座城明面上不像以往热闹。 街道上人气散尽,旧城区错综复杂的巷道成了流浪动物们避雨的风水宝地,某个“此路不通”的胡同里的垃圾桶内藏着一窝野猫,伴随着猫妈妈一声尖锐的叫声,这个在整场大雨中都坚强挺立的垃圾桶忽然被一股强劲外力撞翻在地。 “咣当!”一声巨响,一个人形黑影自半空直直坠下,结实砸在了歪斜的垃圾桶上,大猫尖叫着仓皇而逃,被抖落出来的小猫瞬间被雨水浸透,发出几声细弱的嘤咛。 “……” 被人一脚踹中胸膛的魏长黎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但隆隆雨声中间杂着的动物叫声将他的神志短暂地拉了回来,青年极快地分出一缕视线给身后的环境,随即缓而抬头,雨水折射出他额角的一道暗红伤口,幽绿色的菱形玻璃碎片陷进皮|肉之中。 一群混混以半环形将他围堵在死胡同里,这帮人来者不善,扭曲的影子被巷口一闪一闪的路灯投在胡同的窄墙上。 “还跑吗,少爷?刚刚不是挺能的吗,看你还能逃到哪去?” 为首的男人发出一声狞笑,瓢泼大雨顺着他扭曲的面部肌肉留下道道冷光,他就像是大型猛兽玩弄到手的猎物一般蹲下/身子,大力捏住了对方的下巴,欣赏他被雨水冲刷的冰冷表情。 此时此刻,魏长黎那张苍白的脸上却挂着一双烧红的眉眼,嘴唇甚至呈现出一种蜜糖般的新鲜色泽,这种与他浑身上下格格不入的颜色突兀而艳丽,他被这帮人渣下了情|药。 “老大,这种样式的可太难得了,在场子里打着灯笼找都没见过这么新鲜的……” 站在混混头子旁边的花臂肌肉男对着眼前的青年颇为下|流地舔了舔嘴唇,一边搓手一边心急地说:“上面的人可是说要好好‘教训’他,那咱们兄弟今晚是不是可以——” “看你那猴急的鸟样,成天就想着裆下的那点子事情,再嚷嚷我先把你的东西切了喂狗!” 混混头目蹲着骂道,又扭过头低吼:“还他妈愣着干什么?绳子拿过来!这小崽子不安分,娘的中了药还能跑这么远,要不是把他堵到了死胡同里面,要不是我拿酒瓶子夯了他的头,你他妈能抓住他吗?!” 花臂男闻声立马面露讪色,很听话地为混混头子递上一捆粗糙的麻绳,弓着腰退到一侧。混混头子攥住魏长黎的胳膊想要将他的手反剪于身后,可就在那一瞬间男人的眼轮肌肉忽然发紧,一种不祥的冷意伴着雨水击打在他的天灵盖上—— 这个原本瘫坐在地上、看上去已经毫无反抗能力的青年忽然发力,以一种灵巧又刁钻的力道抓扣男人前臂正中的脉门,霎时间混混头子感觉到一股酸麻自手臂升起蔓延至半身,握着绳子的手不受控制地一松! “我@你*%的*!” 混混头子痛喝一声,离他最近的花臂男察觉到不对立刻向前援助,紧接着一道挑起的厉风穿破雨雾,刚才由他亲手递过去的麻绳狠辣地抽回自己的脸上,一鞭刚落一鞭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挥起,精准地抽在他的眼球之上! 伴随着花臂男杀猪般的惨叫声,魏长黎囫囵从地上站起,一抹自己脸上湿漉漉的雨水,狠绝地将玻璃从前额伤处拔出,湿润猩热的液体从他眉骨蜿蜒到眼睫,那双瘆亮的眼睛里仿佛也淬进了血色。 在所有人尚未对陡转的局势作出反应之时,青年将那个尖锐的、足以切开人类动脉的碎片抵在了混混头子的颈侧。 “别动。” 他气息发哑,音色却很年轻,与手上毫不留情的动作产生了极强的反差。 混混们掀被花臂男的惨叫声震慑,又顾及自家老大的性命安危,一时间真的没人敢动。 被利器划破皮肤的刺痛感顺着脖颈儿直冲大脑神经,混混头子有一瞬间感觉到毛骨悚然,这个看起来没什么战斗能力的小崽子竟然精准地将碎片压在了他的颈动窦脉上,一瞬间就能送他去见上帝。 刹那间猎物与猎人的身份调换,一直面无表情的魏长黎轻轻扯了下唇角,他眼尾的那抹红色在昏沉的雨夜中呈出一种妖异的光泽,就像远古时代祭祀涂抹的图腾: “现在想要我命的人很多,但像你们这种不入流的货色倒是少见。你们不是因为魏家来寻仇的……所以,我之前惹过你们吗?” 这帮混混团伙的两大话事人一个被“人质”挟持成了新的“人质”,一个被麻绳鞭了最脆弱的眼睛在地上疼得打滚儿,剩下的不过是没什么战力的乌合之众,一时间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魏长黎不太有耐心地等了他们几秒,见没人回应就把玻璃片又向混混头子的脖颈深处摁了摁,那被制伏的男人喉结滚动,眼神中投射出夜雨般冰凉的恐惧。 殷红的血液被瓢泼的雨冲散出丝丝络络的纹理,受到按压的颈动窦脉忠实地向人体反应了外界压力的变化,将亢奋的血压下降到岌岌可危的阈值。 “放开我们老大……你,你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犯法的!” 略显慌张的声音不知从哪个小喽喽的嗓子里了挤出来。 魏长黎无动于衷地开口:“那你们法律意识还挺强的。” “放开我们老大,我们不跟你计较!” 另一个声音接踵而至。 作为曾经宁城四家之一魏家的小少爷,魏长黎儿时曾经历过一场绑架,被人救回来后,家中就指派了专人教他武术和搏击。经过长期训练的人能轻易辨别出别人有没有功底,因此他一眼看出除了那位混混头子和花臂男,其他的都是虚张声势的花架子……还是很没有骨气的花架子。 于是魏长黎又问一遍:“谁指使你们的?” “是那个姓申的、申总,具体我们也不知道,就给了我们药、说起效跟蒙汗药一样快,一捂嘴什么都不知道了……谁知道……” 第2章 其中一个人先开了口,说话声音却越来越低,到最后隔着雨幕偷偷看了青年一眼。 申总。 魏长黎眼梢微向下压,脑海里闪过一张油腻猥琐的脸。 但他没再深究,无声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最初不慎吸入肺中的粉末的存在感确实越来越强烈,魏长黎能感觉到药物正在他的身体中生根发芽,如同无数恶毒的根系在对他的每条神经进行调|教,直到开出靡艳而低劣的花朵,沦为欲|望的容器。 他并不恋战,以手刃切晕最强战力的混混头子,随后独自转身过去弯下腰,仿佛要从翻倒的垃圾桶里捡什么东西。 众混混一下警惕起来,生怕这垃圾桶里还有什么废弃球棍或者铁棍之类的更加趁手的武器,外围的几个小罗喽看准了时机拔腿想跑,一股丢盔弃甲的冲动在这帮混混们之间蔓延。 魏长黎料定他们没胆子动手,循着奄奄一息的细弱声音,在一滩泥泞中找到了那三只被雨水淋透的猫崽。刚刚他只匆匆扫了一眼,此时才发现这几只小猫比他想象得更加年幼,连眼睛都还没睁开。 能活的机率很小。 魏长黎睫毛优柔地一颤,凝结在几只小家伙身上的目光专注又冷静,仿佛在评估自己带走救活、或者赌猫妈妈还会回来哪个机率更大,随后他伸手将三只小猫全部捞了起来,幼崽们被雨浸透的皮毛上只残存着游丝一般的体温。 魏长黎将小猫搂进自己的怀中,再转头,看见刚刚围堵在巷口水泄不通的混混们已经跑空了,甚至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连他们晕倒在地的老大都没拖走。 “……” 魏长黎将自己的外套脱了,配合着麻绳做了个简易的布袋,他把三只小猫放进去,独自一人走出了巷子。 这一夜的雨下得越发大,卷地的风在空旷的街道上舞成了小规模的龙卷,夜间气温越降越低,凉意顺着毛孔扎进皮肤,而魏长黎撑着走出百米,终于意识到了一个最严重的问题: 他不认识旧城区的路。 就在不久前,魏长黎还是出入专车的豪门少爷,一生都鲜少踏进这片亟待拆迁的土地,而纵然他现在已经搬进了这边的廉租房,过去一周的深居浅出让他像是被粘附在偌大蛛网上的一只小虫,根本没有独立走出这片城市废墟的能力。 魏长黎从兜里摸出手机,屏幕上残存无几的电量和无限趋近于零的信号被雨打得模糊,莹亮的光在深夜中显得微弱而渺小,随时会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更不妙的是,那些被吸进身体的催|情|药物的存在感越发明显,由腹底升起的燥热叫嚣着涌进魏长黎的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炙烤的虾,刚出炉又被放进冰箱冷藏,冰火两重天的感受折麽得他几乎要发疯。 假如有人在半个月之前告诉他,半个月之后他会成为一个在大半夜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还惊喜附带“那方面”的地狱buff,魏长黎一定会甩出几张钞票让人去医院精神科好好治治脑子—— 然而世事难料,宁城四大家族之一的魏家能在一夕之间泯灭殆尽,昔日豪门贵子也成为谁都能踩一脚的鞋底烂泥。 空荡无人的大街上,魏长黎像是一个即将在雨夜中魂飞魄散的孤魂野鬼,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在迷宫似的老城区里兜兜转转,最终也没能找出回到廉租房的路。 他只好在体力耗尽的前一刻坐倒在一个和刚才相似的窄巷中,浑浑噩噩地任雨水浇打。 身后砖墙年久失修,不知哪里凸出来的一块墙体硌得魏长黎后背生疼,但他并不抗拒这种不适,能够感知到外界的情况对他来说是尚未丧失理智的信号……虽然这种信号正在随着清醒的意识一起飞速抽离。 昏沉间魏长黎忽然感觉到怀中有细微的异动,他撑开眼睫,低头看见布袋中一只幼猫不知道怎么爬了出来,正支棱着细骨伶仃的爪子、抻长了脖子不断往他的怀里钻。 “你冷吗?” 魏长黎用手指勾了下小猫的尾巴,随后将它拢进自己燥热的掌心。 “对不起啊,早知道我换个巷子跑了。” 小猫听不懂人类的自说自话,但这小东西出奇得乖顺,在魏长黎的掌心拱了拱。 “我家里也有只猫,我这么久不回去,小祖宗估计要等着急了……” 他语气有些恍惚地放轻了,惨淡的夜中,像是一支飞速凋零的花。 身体与精神撑到极限,精疲力竭的青年不再出声,纤薄的眼皮缓缓垂下—— 倏然,暴雨深处猛然传出一阵巨大的汽车引擎轰鸣声,如同钢铁巨兽的咆哮极速迫近,一道暖黄色的车灯破开灰暗的雨雾,漆黑车身在巷口紧急制动,轮胎与地面猛烈摩擦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尖叫。 下坠的眼睫落了一半,魏长黎呼吸忽然一窒。 一个逆光人影宛若救赎降临。 第2章 重逢 落在身上的雨忽然停了,魏长黎仰起头,恰好与撑伞的男人对上视线。 宽阔的伞面将雨水隔绝在外,伞柄上手工镶嵌的宝石折射出一道光亮,正如来人自上而下垂落的眼神,华贵又齐楚。 颜序。 魏长黎滚烫的喉结上下一滑,心中默念出这个名字,前男友的名字。过去分开的几年里,他曾设想过很多次和颜序再见的场景,却从未想过重逢是这样的狼狈不堪。 这种困窘是单方面的,毕竟眼前的男人和当年一样光华内敛,就连隐于伞下的目光带着动人的、分不出真假的复杂与怜悯, 混着雨丝的风吹动他束起的近乎及腰的长发,整个人优雅得像深夜中一支清冷的昙花, 颜序蹲下/身将伞举过青年头顶,沉默很久才开口:“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久违的声音掺着雨声落入耳中,魏长黎强撑着不让眼睫落下,恍惚间他分不清这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只好强迫自己看向对方,和那双又深又沉的眼睛无声相望。 仅仅是一瞬间的对视,他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停跳了一拍,紧接着,截然不同的身份反差造成的难堪如酸涩的潮水上涌,将他所剩无几的神志尽数溺毙。 “啪”一声,魏长黎忽然打开男人想要检查他额前磕伤的手。 颜序动作一顿,仍然保持着抬着手的姿势,眼睫似乎跟着落雨的频率颤了下。 雨丝拉长了令人窒息的静默,片刻后魏长黎嘴唇勾了勾: “最近各家为了分尸魏氏的资源抢破了头,我还在想颜家什么时候会按捺不住……现在看来比我想象的还要急切,你们姓颜的不是一向自诩两袖清风吗?还不是一样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真是迫不及待。” 青年虚弱的声音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颜序听到这份指责后的表情却毫无变化。 他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盖在魏长黎的身上,像是裹一只小猫一样把他按进自己的怀里,准备将人转移到车上。 “别碰我!”魏长黎挣扎起来,仿佛男人这轻得不能再轻的动作戳酸了他满身的骨头。 此时魏小少爷虽然已经强撑到了极限,但自幼锻炼出的本能仍然使他擒住了颜序的手腕,然而后者毫无躲避的意图,任由他颤抖地握着。 “离我远点,”魏长黎咬牙,“三年前我就说过,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男人反过手腕将青年的手拢进自己掌心,开口:“你受伤了,外面不安全,我先带你离开。” “假惺惺。”这回魏长黎没能挣脱开他的动作,喘息的唇间溢散出一声冷笑。 颜序神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瑕疵,他覆盖着体温的脉搏透过皮肤延伸至魏长黎的指腹,烫得青年指尖不自觉地一缩。 他欲将人横抱起来,但怀中的人始终抗拒地缩紧身体。 如果可能,魏长黎甚至想要将自己嵌进背后的墙体里,将所有的狼狈封藏在水泥灰中,他动了动嘴唇,挂在眼梢上的雨水行将低落: “颜序,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跟你走?” 像条受尽欺负的丧家之犬一样。 瓢泼的夜雨没有任何收敛的意味,眼前人的状态也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颜序的表情被连绵的雨线扫得更加模糊,他在对峙中垂落目光,发现那几只在小少爷怀中藏着的小猫。 几只来路不明的小家伙耗子一般大小,皮毛稀疏、眼睛似乎都没睁开,一眼看上去不知是死是活。 它们占着青年胸膛的位置。 颜序拎出那只和魏长黎贴得最亲近的小猫,问:“那你想救它们吗?” 一句温和到不能再温和的话,魏长黎却听出隐秘的胁迫意味。 颜序不由分说地拨开他被雨浸透的额发,捧住他的脸认真道:“我会救它们,听话,跟我回家。” 回家。 “家”这个字像是冰窖里取出的钢针一样扎进魏长黎的神经,他无端想笑,喉咙却涩得发疼,这种疼痛像是交结织缠的蛛网,于无形中将他困入囚笼。 第3章 纵使分开三年,但两人仍然有一份藕断丝连的默契,颜序仿佛意识到自己戳到了魏长黎的痛楚,自始至终完美无暇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个转瞬即逝的裂痕。 突兀的沉默就像是老式收音机磁带的卡壳,男人忽然抬起手摩挲魏长黎冰冷的脸颊,力道温柔至极。 良久后他再次开口重复:“我会救它们,跟我回家好吗?” 魏长黎眉心无声皱紧,他想拒绝,但此时此刻的境地强逼着他低头,他别无选择。 黑夜冷得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抽离身体。 这场无声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魏长黎忽然冷冷一闭眼睛,脸色紧跟着憔悴到了极致。 颜序读懂他无声的妥协,再次抄起他膝弯将人一抱而起,大步朝巷口停车的方向走去。 远远在车前等候的司机打开车门,服务颜序同魏长黎一起坐到汽车后座,并且贴心地递上干燥的毛巾和热水。 他恭敬开口:“颜院,我联系了人等在医疗部。” 魏长黎听见“医疗部”三个字后睁开眼睛,沉默地和颜序对上视线,在与对方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魏长黎知道他和眼前这个人还存在着某种令人尴尬的心照不宣。 男人垂眸看他几秒,才对坐在驾驶位的司机说:“不用,直接回家。” 司机训练有素地闭上嘴巴,汽车引擎轰鸣启动,雨刷一扫前挡风玻璃,强光劈开交错街道,冲破茫茫雨幕。 他们所乘的汽车后排是独立座椅,两人被中间扶手划出了一个固定的间隔,最初车厢内一片安静,两人分别靠在椅背上,一个平静闭目,一个别过头看窗外模糊又雷同的景色,黑暗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脱离了雨水的物理降温,魏长黎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燃烧,他的体温快速攀升,从指尖到头皮无法控制地发麻发颤,就连五脏六腑都泛着一波接着一波的燥热痒意,将人折磨得几乎崩溃。 可即使到了这种情况,即使无可奈何上了颜序的车,魏长黎仍然不愿意露出支离破碎的、臣服的一面。 他仍存着侥幸压制和隐瞒的心思,想要藏到拖到不能再拖的最后一刻。 时间在车轮激起的水花中荡去,一边魏长黎拼命忍着,一边颜序却忽然睁开眼睛。 他将视线转向一边的青年,清晰的瞳孔深处映出一张因为没有雨水降温而蒸得酡红的脸。 “还打算忍多久?”男人安静开口。 他发现了。 魏长黎感觉到自己的心揪了一下。 他向来知道这个男人敏锐,没了暴雨的天然干扰,被颜序发现异状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 而明知道瞒不过还要苦撑,魏长黎只觉得自己的坚持可笑。 颜序盯着他,看炙热的潮|红色从青年眼尾烧到耳廓,那低垂的眼睫潮湿得滴水,整个人虚弱得仿佛遭受到了某种凌|虐。 这个男人一直无可琢磨的神色似乎更冷了一些,他忽然启唇:“掉头,回医疗部。” 驾驶位的司机应了一声,听话地调转方向。 “我不去那里。”魏长黎说。 颜序仿佛没听到一般,再次闭目养神,他背脊虽然略靠在后座上,整个人却依然显得挺拔,那是一个久居上位的、强硬而不容拒绝的姿势。 魏长黎喘息地重复一遍:“我说了……我不去。” “外伤可以在家包扎。” 颜序忽然睁开眼,微微皱起眉凑近,两个人的距离在瞬息之间缩窄,原本分坐在汽车两侧的平衡被轻而易举地打破。 “那这个你准备怎么办?” 男人声音平淡面无表情,伸出的手指却在用一种近乎冒犯的力道描摹魏小少爷唇瓣的形状,他的指腹肆无忌惮地摩挲着那两瓣湿润通红的嘴唇,压开魏长黎咬紧的牙关,以两只手指在潮热充|血的口腔中搅动,一言不发地看着晶亮的水丝染湿青年的齿列,顺着鲜红的唇淌下一道湿润淫|靡的痕迹。 魏长黎已然没有力气再反抗,喉咙轻微地滑动着,只以一双脆弱却倔犟的眼睛和颜序对视。 不去医院。 魏长黎心中只有这样一个固执的念头。 这位从小到大在魏家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小少爷,却对于“医院”这个地方有着天然的恐惧,这是魏长黎自幼时起就存在的、某种无法回忆起却刻在骨骼之中的创伤,经年累月也无法治愈。 颜序知道他有这个毛病,从没问过原因,但记得。 “还是说,你为了逃避去医院,宁愿用别的方法解决。” 颜序抽出自己湿淋淋的手指,指尖轻轻地抬起魏长黎的下颚,他目光深沉,无论是言语还是动作都在逼他。 两害相权取其轻,现在去医院是最优解。 “……” 空气再次变得安静而僵持,直到魏长黎勾起一个冷漠又讥诮的笑容。 他的手颤栗着握住颜序的手腕,随后低下头在男人温凉的手背上印了个湿热的、充满恶意的吻。 “装什么正人君子……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做那个吗?” 第3章 泪花 魏长黎声音轻而讥诮,像是冰冷的雨点砸进了车里。车厢内气氛僵硬凝固,坐在前面的司机悄无声息地放慢了驾驶速度。 这时颜序五指扳过魏长黎下颌,强迫小少爷注视着自己。 他开口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魏长黎一旦开口就已经做好收不回去的准备,于是他十分挑衅地看了回去,眉眼精致到锐利,话语也攻击性十足:“你是不敢,还是不行?” 颜序蹙了下眉,指腹一抚魏长黎带着雾气的眼梢,随后平淡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仍然没有改变决定的意思。 然而魏长黎太懂如何让眼前的男人不舒服了,他一咬牙扬起声音,颤抖的字节一字一顿地踩在双方心照不宣的雷点之上: “如果你不行,就别耽误我去找别人解决,颜序,我不去医院……我也本来就不想看到你。” 颜序表情毫无变化,整个人端坐一处显得冰冷而齐楚,叫人看不出来是否真的被激怒了。 空气平白凝滞了格外漫长的三分钟,男人忽然开口:“回家。” 车轮与湿滑的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雨中迟疑徐行的钢铁巨兽听话地调转了方向,朝反方向窜出一道疾驰的闪电。 · 魏长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扔到床上的,宽阔的床面就像是惹人沦陷的一片沼,他毫无力气地陷入其中,一切意识都分外的混乱。 颜序把他丢在床上后静静看他一眼,又抱着那三只小猫转身出去,给佣人安顿好了才再次进来,手中似乎还拿了什么东西,藏在掌心之中。 他一言不发,俯下/身腾出手里的东西,微凉的指尖按在魏长黎颈侧,确认着小少爷根本藏不住的、剧烈跳动着的脉搏,下一秒他忽然将对方冷硬地拽了起来,不容拒绝地转了面。 膝盖毫无缓冲地跪在床上,魏长黎闷哼一声,他后腰被迫伏低下陷,腰线划出一道收紧的弧度。 颜序用一只手从小少爷背后握住他反过来的手腕,随后漫不经心地扯松领带,将那柔软熨贴的黑色领带一圈一圈缠绕在魏长黎的手腕上,他不给他任何反抗的空间,像狩猎者禁锢自己最满意的猎物一般,为他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你干什么……颜序,你放开我!”魏长黎从未有过这种体验,这种视野受限的姿势使他空前地感到不安,随身体一起颤抖着的声音不自觉上扬了几度。 颜序将这一系列称得上暧昧与混乱的动作演绎得冷漠而禁|欲,他似乎毫无动情的意味,举手投足就像是在拍摄教学视频一样利落而冷淡。 但魏长黎知道颜序平时不是这样的……最起码三年前的他还不是。 小少爷挣动着:“当初不是你亲自告诉我你‘不行’的吗,现在知道破防了?就因为我在你下属面前点破了你的秘密,所以就恼羞成怒成这个样子?松开我,颜序!妈的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找别人解决。” 相比于魏长黎的气急败坏,颜序冷静得像是和他不在一个图层上的人,他一双眼睛尽数浓密的睫羽遮下,面容漂亮得几乎有些不近人情。 男人柔声问:“你这种样子想找谁,嗯?” “跟你有关系吗?放开我!” 魏长黎边嘴硬边挣扎,然而一切动作在催|情|药物的作用下都变成了我见犹怜、欲擒故纵的引线。 颜序眼神暗了几分,忽地伸手往青年的腰际一压,他似乎格外了解这具身体,状似随意的触碰却让魏长黎的身子触电一般软下去,青年唇齿间的喘息压抑不住地溢出,浑身因为这种居高临下的玩|弄变得热而战栗。 “乖一点。” 颜序将刚刚放在床边的东西重新握回掌心,用指尖抵住在魏长黎的后背游走。 是一把灵巧至极的匕首。 第4章 魏长黎眼睛微微瞪大了,一时不知道颜序从哪里变出来这样一把利器。这柄悬在他身后的刀锋利得只需轻轻一划就能将他湿透的、粘连在肌肤上的衬衣破开,大片暖瓷色的皮肤露出来,与被刀尖儿毫无间隔地紧贴在一起。 颜序垂着眼睛,拿着那把小匕首,任刀刃轻轻地落在魏长黎优美漂亮的肩胛骨上,随后慢条斯理地一路向下,微用力割断了青年的皮带。 “疯子,妈的颜序你个疯子!” 魏长黎最后一丝安全感随着裤腰一松的诡异感觉而丧失,他反抗无能,只好反复叫男人名字,声音中急得几乎带上了哭腔,“放开我!” 身后游弋的刀忽然停了,转而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看不见,摸不着,反抗不能,逃脱不得。 魏长黎心中涌起一阵绝望,明明是自己先开口挑衅,此时却崩溃地想自己与其被前男友这么羞辱折麽还不如悄无声息地死在外面,眼泪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滑出来,在枕头上砸出一痕泪花。 而后一个吻却如飘落的轻羽一般扫在他的腰窝上,在灭顶的温柔中抚慰着他的颤抖。 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我以为你什么都不害怕呢,长黎。” 熟悉的称呼柔软的触感,魏长黎本能地瑟缩起来,残存的理智让小少爷仍然选择负隅顽抗,他控制着哽咽的声音,将祈求硬说成命令:“你放开我。” 出乎意料的是颜序很听他的话,顺手将那柄精致的匕首扔在一边,男人动作细致地帮魏长黎把手腕上的领带解了,把人一把正过来面对面抱进怀里,拨开他额前的发丝,目光落在他通红的眼窝与桀骜的眉骨: “为什么不去医院?你知不知道以你现在的情况,跟我回来大概率只有一个选择?” 魏长黎想逃却逃不开,只好不情不愿地低头错开颜序垂落的视线,将整个人都消极地埋进自己掌心,小声骂:“疯子。” 颜序手臂环过小少爷后背,终是用一种平和又无奈的力道拍着他背脊,轻声安抚:“好了,别害怕。” …… 清晨第一缕阳光被窗棂切开,随着风飘进卧室,落在小少爷纤薄的眼皮上,描绘出皮肤下细小温暖的血丝。 魏长黎醒来时浑身已经被人整理干净,折磨他一夜的药效似乎也已经偃旗息鼓,只有颅内神经疼得像是被撕裂又缝合过一次,留下一串尖锐鲜明的疼痛。 他独自躺在床上,身边空荡荡的,除了自己睡过的地方,这张宽阔到奢侈的大床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事实上昨夜男人根本没留下,颜序最过分的行为是在魏小少爷神智不清的时候把他抱进浴室,为他物理降温的同时又给他打了一针东西。 魏长黎不喜欢去医院,更不喜欢各种往身上注射的药剂,不过他理智上知道自己不应该抗拒,因为颜序绝对不会给他胡乱注射什么东西,除了没那个必要,更重要的是颜序此人长期担任一些生物工程的核心领事,对于活体用药的审慎程度几乎已经达到了不容分毫差错的偏执范畴。 但感情上,魏长黎却很难接受冰冷的液体顺着狭窄的针口流入血管,在这个过程中他会产生严重的抵抗行为,印象里儿时的他甚至因为剧烈挣扎把针头硬生生别进肉里,这种体质能平安无事长到现在已经算是上天的格外眷顾,所以当颜序按着他打药的时候,无疑是经历了一场异常惨烈的“医闹”。 具体细节魏长黎已经记不太清,脑袋里唯一存着的印象是到最后无力抵抗的自己濒死一般仰起了颈,而始终看不出情绪的颜序在那一瞬间眼神变得异常深邃,就像是耐心十足的野兽被诱|惑到极致—— 男人埋下头温柔地咬住身下人的喉咙,在青年剧烈跳动的脉搏上留下一道湿润的咬痕,他揩去他眼尾挂着的泪水,在他不住的颤栗之时,为他注射了一针解药。 第4章 高升 卧室足够安静,晨光将整个房间冰冷单调的装修勾出一道温馨的假象,魏长黎兀自放空躺了一会,尝试着翻身坐起来。 然而他稍微移动一下就头晕眼花,紧接着不知道牵扯到的哪节骨头发出抗议,不仅腰酸背痛小腿还有抽筋的迹象,魏长黎是从小练过的人,立刻放弃了和身体对抗着坐起来的想法,将自己自暴自弃地陷进柔软的被子里,任清晨的阳光流泻在他的身上。 颜序…… 魏长黎在心中再一次默念出这个名字,放任思绪在过往的时间碎片中任意穿梭,晨起的光晕将眼前的一切虚化成柔和的背景,他的瞳底深处唯一清晰映出的仍然是那个男人—— 颜序。 魏长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只有16岁,彼时的魏家少爷最是鲜衣怒马少年郎,按照他在魏家的受宠程度来说,再过几年他大概率会长成一个万花丛中的情|场纨绔,谈“一见钟情”是一件格外俗套又极其当不得真的事。 可大概缘分实在是很玄妙的存在,魏长黎这个眼高于顶、并且从来没有主动和别人亲近的豪门少爷,却对颜序一见倾心。 纵然魏长黎之后总是将这份感情归因于见色起意,但他骗得了别人却不能欺骗自己,从见到颜序的那一刻起他就无法忘怀那一眼万年怦然心动的感觉,并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可自拔,自甘堕落。 那段时间有关颜序的一切就像是拼图,而魏长黎就是那个费劲脑汁拼凑碎片的入局者,他曾试图找各种理由制造破绽百出的“偶遇”,言不由衷地以“朋友”的名义懵懂试探,像是一尾绚烂的烟花突兀地炸进颜序的生命中—— 这种暗恋的不含蓄、明恋的又不彻底的伎俩或许颜序从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最开始的不动声色消弭于魏小少爷热情,到最后也几分不知真假的情动。 他们在一起那天正好是魏长黎的成年礼,自此魏小少爷拥有了一个完美的爱人:颜序平和温柔,对伴侣体贴尊重,并且随身附赠一张令人失神惹人犯错的脸,魏长黎很难形容那段日子,像是被裹在华而不实的蜜糖之中,甜蜜得不真切。 不真实,所以患得患失。 那段时间魏长黎经常做梦,在深渊的梦魇中反复浮泅,他梦见自己无数次向一个模糊的背影伸出手挽留,却始终无法抓住那个决意要离开的人,这样的抛弃仿佛早就已经上演过,并在他内心的潜意识中重复了千千万万次。 三年前,魏长黎只有20岁,可他却向颜序提出了结婚。 即使是在同性婚姻法案通过的背景之下,魏家极尽盛宠的最小少爷踏出这一步也称得上疯狂。 日益丧失的安全感成了这段关系的催化剂,魏长黎迫切地想要一个结果,像一个等待铡刀落下的囚徒,在被颜序拒绝的时候他的心里甚至感觉到解脱,自嘲于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仍然对这段感情心存希望。 颜序给他的理由是“身有隐疾”,但成年人都明白这种矫揉造作的理由不过是一个看起来体面一些的说辞,或许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什么结果什么以后,只是在恰当的时间段里,魏长黎风风火火地出现了,他便顺水推舟的和他搭伙走过一段,聚散随心而已。 后来他们分开了,在那之后的整整三年颜序再无音讯。魏长黎只偶尔从哥哥的口中听说他出了国,事业上风生水起步步高升,回国后更是在主研的基因工程领域青云直上,年仅29岁却已成为宁城科研院院长,堪称史无前例,和智商远达不到180的凡人们划开了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 昨夜那个司机怎么称呼来着…… 颜院? 看来是又升了。 移转的阳光落入眼睛对瞳孔产生了微妙的刺激,魏长黎缓缓闭上眼睛,他抬起手挡在眼皮上,遮住了越发灿烂的光芒。 过去“云颜肖魏”四大家族在宁城地界分庭抗礼,颜魏两家的突出领域不同,但家世背景也能打得有来有回,可如今魏家商业巨厦坍塌,各家避“魏”如避之蛇蝎,他和颜序的处境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这种情况下颜序竟然能亲自冒雨去外面找他,除非颜序凭借那点残存的眷顾突发基因变异,长出了一颗光辉灿烂普度众生的圣父之心,否则这件事情本身就不合逻辑。 魏长黎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理念是“凡有行动必有所图”,此时他审视自身上下,觉得自己目前能有“所图”的大概就只有这具身体。 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魏长黎身形一顿,随后默默将被子拉起来了挡住了大半张脸,闭上眼睛假寐。 颜序开了门走进来,他一身衬衫长裤,阳光将整个人的轮廓勾了个边儿,看上去格外挺拔俊秀,仿佛昨夜的失控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平整的床面忽然下陷一角,一只手安静落下,魏长黎感觉到来人在他身边坐下,将他因为睡觉而凌乱的发丝从额前撩开,露出砸伤处的医用敷贴,又一路向下,温柔地抚过小少爷的眼皮,挑开足以闷死人的被角,在他嘴唇上蜻蜓点水地一抹。 第5章 这种克制而眷恋的小动作点到即止,颜序没去深究魏长黎是真睡还是假睡,开口说: “昨天回来时已经有一只小猫不行了,剩下的两只里还有一只情况不太好,家里条件毕竟有限,我让人一起送到附近的宠物医院观察治疗,兽医会尽力救治……不过太小了,成活的几率不大。” 魏长黎闻声一动不动,藏在被子下的手指却默默地蜷曲起来。 “晚上我给你打的是抑制药效的试剂,别担心,几乎没有副作用,等人体自己代谢就好,不过可能会导致嗜睡,你好好休息。” 颜序将情况简单地说完,没做等到魏长黎回应的打算,他似乎真的很忙,起身准备离开。 ‘啪’一声,男人将行的动作忽然一顿。 这一刻,就连魏长黎自己其实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问清楚什么或者说想要得到什么答案,但他还是遵从本心、冲动地睁开眼睛,伸出手拉住了颜序的手腕。 “什么意思?” 魏长黎盯着颜序沐光的背影:“你做的这些,到底什么意思?” 第5章 外人 同情,怜悯,闲来无事打发时光的恩赐与施舍,玩弄人于股掌之间的愉悦与快|感,又或者不可言说的另有所图—— 当魏长黎向颜序问出这个问题时,自己就给了自己很多预设,但出乎意料的是颜序根本没有回答的打算,以至于让魏长黎产生了一种“他连敷衍也不愿敷衍”的恼火。 颜序仿佛没有感知到他的情绪变化,回头做出那份熟悉的、平和又不知真假的姿态,目光如温水般将魏小少爷浸入如墨的瞳孔。 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略略看魏长黎一眼,叮嘱他好好休息后就抽开自己的手腕,转身离开。 “啪嗒”一声卧室门开而复合,偌大的卧室里面又只剩下一人,透气开的窗户将窗帘吹得鼓动,单调的风声扑进青年的耳朵。 正如一双铁拳挥在了棉花之上,魏长黎火气无处可发,一根青筋隐隐从他额角跳显,颜序要他安分,他偏偏就不想安分。 魏小少爷是从小众星捧月长大的存在,即使落魄也难改以前的脾气秉性,他忍着浑身的不适从床上支起身子下地,呼的一声拉开了卧室的门,从二楼跑下来,“啪”的一下将手拍在餐厅岛台上,桌上摆好的早餐仿佛在无形之中抖了一抖。 “吊着我很好玩吗?”魏长黎嘴唇抿成一段刻薄的弧度。 男人正站在开放式厨房的尽头,听见背后的动静毫无意外,他将热好的牛奶倒进杯子里,转过身轻轻地放在魏长黎手边。 颜序目光自上而下地落在青年身上,眼神流水似的在他被吻得通红的脖颈上和白皙精致的锁骨上滑过,最终落在他松垮的衬衫长裤上,终于有了一点表情变化。 昨天晚上魏长黎的那身衣服是不能穿了,夜里颜序先拿自己的衣服凑合给他换上,然而那些衣物尺码偏大,再加上小少爷夜中睡不安稳,翻来倒去就睡乱了,现在形象着实“衣衫不整”。 魏长黎此时才注意到自己领口竟然大开着露出一片白皙的肤色,他顿时羞愤地掩住胸膛的大片春光,仿佛受到了对面男人目光的调|教。 颜序正欲说什么,别墅正门忽然响起一阵门铃。 魏长黎动作一顿,后知后觉颜序有约。 环顾周遭,他发现昨夜在房间内活动的保姆和管家们似乎已经被提早支了出去,偌大的别墅内空空荡荡,处处泛着毫无人情味的冷清。 魏小少爷有些犹豫,一边觉得自己不该站在这里,一边觉得自己此时再躲回卧室更加名不正言不顺,只好先将自己凌乱的衣装整理妥当,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 倒是颜序轻轻一摆手,示意他坐下安心吃早餐,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门板由外向内大开,素净的门框如画框般修饰了一位优雅清冷的女子,清晨柔和的光线落在她的背后。 她眉眼间与颜序有几分相像,手里提着一个商务包,开口叫了一声“哥”。 “早,与梵。”颜序露出一个微笑。 颜与梵轻车熟路地换鞋进来,一进门就闻见一股煎过的面包香气,她看了一周确认没看到保姆,便有些意外地看回自己哥哥:“亲自下厨?稀奇。” 颜序不答反问:“早上吃了吗?” “熙河路沿街新开了一溜咖啡店,有家拿铁还可以。” 颜与梵边闲聊边进入房间,紧接着她话声一顿,清丽秀美的眉梢略微吊起,原本微微张开的唇抿成一条直线。 开放式餐厅之中,流动的空气无故一滞,颜与梵和坐在餐桌前的魏长黎面面相觑,一种无法形容的微妙表情浮现在她的脸上。 片刻后,女孩转头看向自己哥哥:“家里有客人啊。” 颜序开口介绍:“这是魏家的小公子,魏长黎。” 颜与梵目光如蜻蜓点水般落回魏长黎身上,语气不明地打了声招呼:“久仰。” 魏长黎并没有回应,不知道为什么,颜与梵的目光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那双与颜序很像的眼睛中流出礼节性的生疏客套,瞳孔深处似乎还有某种冰冷的防备。 “那你们先用餐?”颜与梵很快错开视线,说,“我先上楼把会议打开。” 她提着自己的商务包径直往楼上走,联通二楼的楼梯上响起一下一下的脚步声,但这清脆而利落的声音很快又停止,仿佛预示着她心底抵抗的情绪冲出了基本的礼貌伪装。 “今天是保密级别的会议,” 颜与梵站在楼梯上,视线自上而下垂落的时候有一种颜家人特有的漂亮和冷漠,她唇角微微一弯,对着颜序的背影勾出一个不近人情的笑容,加重声音询问: “我没记错吧,哥哥?” 颜序站在餐桌前,回头看向自己妹妹,微微颔首:“先去准备吧。” “当啷”,魏长黎听出自己的“多余”,闻声放下了刀叉,将原本就分毫没动的早餐推了回去。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准备离开这个“涉密”的是非之地。 颜序:“昨天晚上吐了,现在胃里是空的——” “几年不见你倒管得越来越宽,”魏长黎不领情,连珠炮般接了一句,“别再这样惺惺作态了,颜序……颜院长。” 颜序眼睫轻轻一动。 “颜院长,”魏长黎颇有兴味地叫着这个称呼,语气却僵硬到近乎咄咄逼人的程度,“有个问题我倒希望你解释一下。” 颜序抬眼看向他。 魏长黎:“旧城区的街道四通八达和下水道网没什么两样,我能冒昧问一句么,能这么精准定位来救人的您,上辈子是警犬吗?” 沉默。 片刻后,颜序坦诚开口:“魏家出事后我一直留意你的动向。” 魏长黎呼吸微顿。 颜序解释:“魏长钧只带着集团几个心腹跑了,目前下落成谜,我担心有人会从你身上下手,实施报复。” “别把调查和监视说的这么好听,”魏长黎打断他,“我就算真有什么,也不用你来假惺惺地当好人。” 颜序目光毫无触动。 他以一种近乎纵容的态度将魏长黎对于“救命恩人”的刻薄照单全收,甚至走到餐桌前,颇为温柔地俯身将小少爷身上那件衬衫的扣子由锁骨下方系到咽喉。 “我只是不想让你出事。” “……” 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再次袭来,魏长黎和眼前这个体贴到分不清真假的男人对视几秒,想质问他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可以他现在的情况,纠结这些似乎也毫无意义。 魏长黎开口,语气坚决:“放开我。” 颜序将手从他衣领处撤开,如他所愿撤后一步。 魏长黎微微眯起眼睛,迟疑了一下才读懂这是一个由“控制”到“放手”的克制动作。 颜序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你呆在这里会更安全。” “啪嗒——”屋门发出一声闭合的声响,截断了男人的话。 魏长黎果决地拒收了他的声音,头也不回地推开门走了。 颜序仍然保持着站在餐桌前的姿势,整个人被拢在清晨闪烁的光晕里,似乎并未因着戛然而止的打断与魏长黎突兀的离开而感到不快。 其实三年前也是这样,魏小少爷对谁能保持三分疏离冷静的礼貌,偏偏在他这儿肆无忌惮,不想听就捂耳朵、不想干就摆烂、不想理就跑,性子鲜活又潇洒。 不多时二楼闭紧的书房房门忽然透出一隙光亮,颜与梵推门从房间里走出来,透过栏杆注视着自己的哥哥。 她眼瞳深处如同一面镜子投射出一个深沉清冷的背影,问:“就是为了他?” 颜序回眸看向自己的妹妹。 颜与梵默默移开视线,目光落在餐桌上纹丝不动的早餐上,语气不明: “不管身体状况、不等上方批准、不顾所有人反对提前回国,还要接受质询、列入怀疑名单、被迫成为整个宁城的众矢之的……这一切就是为了他吗?” 第6章 颜序眉梢微扬:“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我也是颜家人,别再拿我当小孩了,”颜与梵轻轻一抿唇角,“他可是魏长钧的亲弟弟,哥哥,你不该沾的。” 颜序:“他是他,魏长钧是魏长钧。” “你这么想,但别人不这么想,”颜与梵手指搭在楼梯俯首上敲了敲,“况且,如果你真的觉得魏长黎是完全独立于魏家的个体,你会把你对他哥做的事情告诉他吗?” 颜序浓墨色的眼睛轻轻一眯,深邃眉弓透出的阴影下,这双眼睛似乎露出一点幽深的泠泠之意。 “你不会的,”颜与梵替他自问自答,“你顾忌魏长黎的脾气秉性,你知道一旦他知道所遭遇种种都与你有关,你们……” 颜序一抬手,做出一个平淡的打断手势。 话说一半,颜与梵欲言又止,但她犹豫了一下,没再吭声。 “魏长钧做的事情够吃好几辈子的枪子儿,魏氏集团我不得不缴……” 颜序脸上表情完全敛尽,这让这个本来就足够漂亮的男人有种摄人心魄的凛冽气质,他一字一顿地开口: “但魏长黎,我也非要不可。” 第6章 报复 宁城媒体曾将魏家主宅评价为本城最奢华的豪门庄园,不惜以铺天盖地的笔墨将它描绘成一只镇守在佑宁山半腰的巨兽,由财富铸就,并无时无刻不在流淌着黄金的血液。 然而对于魏长黎来说,那里不过是自己时而冷清时而热闹的家——或者说,过去的家。 “咔哒,咯吱咯吱咯吱——咣当!” 在魏长黎将钥匙第三次戳进门孔之后,眼前这扇生锈变形的防盗门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声响,摇摇欲坠地弹开一条窄缝。 小少爷总算结束了与这扇门的抗争,费劲地把那枚从上个世纪遗留的钥匙从门上拔出,然后推门走进了这间还没他曾经家中浴室大的屋子。 这间租房建在老城边缘,不仅设施年久失修要啥没啥,住户也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唯一的好处就是便宜:曾经住在估价18亿庄园中的魏家二少,如今挤在这小小的形如鸡笼的房间之中,一个月单租只需要交800块房费。 “米修?米修——不在吗?” 魏长黎在这腿脚都伸不太开的弹丸之地转了两圈,没找到这间屋子的另外一位租客,一只他领养了五年的狸花猫。 “跑出去玩了吗……” 魏长黎自言自语,抬眼瞥见客厅那扇和防盗门难兄难弟、分不出谁更落魄的窗户像是忘了关,此时正开着一道窄缝。 半开的窗外,油绿的石榴树被暴雨摧残过后颤颤巍巍地倒在一侧,榴花零落,绿肥红瘦。 走到窗边的魏小少爷舒了口气,寻思昨夜下那么大的雨米修绝不会往外跑,大概率早晨雨停了屋子里闷才跑出去的,那小祖宗有灵气得很,丢是万万不会丢的。 魏长黎转身进了用隔板和布帘潦草隔开的“卧室”,拉开电源给关机的手机充上电,因为亏电而黑屏的屏幕自动亮起,紧接着十几条未接信息争先恐后地挤占首页,其中大部分来自一个名叫“陶柚”的联系人。 陶柚是魏长黎的经纪人——幸也不幸,她接到手的是一个家境殷沃、容貌气质都挑不出毛病的豪门少爷,但临出道前此人摇身一变成了树倒猢狲散的魏家遗子,这偌大的反差莫过于给了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陶柚当头一棒,但好在她还算负责,没有将小少爷弃如敝履地丢下。 魏长黎是魏家的二公子,上面有一个十项全能的大哥,搁在以前就是招花逗鸟的闲散王爷。 他大学时全凭兴趣选的戏剧文学,凭天赋一早被一位深耕电影理论的老教授抓去做直博的苗子培养,奈何他哥魏长钧自从了解到戏剧文学博士平均工资只有九千七后,就二话不说将他推进了演艺圈这富得流油的一池乱水里—— 然而被亲哥压榨价值的小少爷尚未浮泅上岸就突然遭遇了家中变故,那些曾经对他艳羡不已的同行们纷纷落井下石,恨不得将他按在水中浸溺而死。 而昨夜事情的起因就是原本已经答应让魏长黎出演影片男二的制作组忽然变卦,其中的投资方之一“申总”申述强则见色起意,暗示他这事儿尚可转圜,前提要他卖|身求荣。 卖|身? 求荣? 魏小少爷在明白这老王八蛋的意思后勾唇冷笑,二话不说拿起未开装的红酒给申总开了瓢,那场面没避着人,上至其他投资方下至服务员都看见三万块一瓶的红酒顺头流下,上一秒还装模作样的申总下一秒就头破血流,据说其哀嚎惨烈冲天,如闹市杀猪凄厉热闹。 经此一役,魏长黎将申总得罪了十成十,关键这老东西因着潜|规则”的大前提不敢明走官司,反而暗中使坏,找了一帮市井混混拦住魏长黎,让他们捂了小少爷一手帕的药粉,为的就是让他尝尝遭人轮辱、身败名裂的滋味。 这一夜陶柚打了十几个电话给他,大概是提前得到了风声。 “喂?你总算接电话了魏长黎!昨天给你发消息为什么不回,电话为什么关机!” 魏长黎将手机回拨过去,听到对面传来陶柚忧心忡忡的呼喊。 “不好意思柚子姐,手机没电了。” “吓死我了,以后一定要保持通讯畅通知道吗,我会担心的!”陶柚听见电话那边的声音如常总算松了口气,语气关切,“你没出什么事吧?” 魏长黎:“我好好的,别担心。” “申总呢?”陶柚声音再次紧张起来,“他后来有没有再私下里和你联系?” 魏长黎不答反问道:“怎么这么问?” “我担心你啊,昨天晚上我带着你未来师弟和投资方吃饭,那孩子中途去洗手间的时候听到有人嚷嚷‘申总吃了这么大的亏,要往死里整他,往后还有好戏看’什么的,他给我说了后我就立马给你打电话,你果然不接,我这一晚上都没怎么睡,你再不回电话我就要报警了!” “我……没出什么事情,”魏长黎并未将昨天的经历说出来,只问,“未来师弟?” “对,叫翟幄,比你还小两岁,”陶柚说到这个声音弱了三分,“最近的情况你也知道,公司不可能不给我指派新人……你别多想啊。” 自从魏家倒了之后,魏小少爷就在不断地降低对未来的心理预期,以至于到了现在他也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定位—— 一枚大概率会被雪藏且随时会被抛弃的废棋。 魏长黎语气还算平和:“是么,那下次别忘了带我认识一下。” 原本担心对面耍少爷脾气的陶柚连忙答应,末了却沉默了下来,踌躇片刻才开口: “就是,长黎呀,申总对你那么说那么做肯定是不对,但是你也不能当众教训他呀……那么多人看着,万一里面要是还有几个想用你的人,看到这样一幕还怎么敢用你。” 魏长黎拿着手机的手无声攥紧了,他目光落在租屋内摇摇欲坠的窗框上,良久才吐出一口浊气。 青年将自己的语气放缓,声音却毫无温度:“这次是我冲动了。” 陶柚温吞的声音传来:“那你要不然……还是去探望一下申总吧,现在这个情形,你实在不适合再树敌了。” 魏长黎沉默一时,忽然开口:“好。” 陶柚闻声怔愣了下,仿佛没听清般迟疑了下:“你愿意去,真的?那我把地址发你手机上?” 魏长黎轻声答应下来,挂断电话后挤进卧室里把那套从颜家穿出来的衣服换下,简单冲了个澡后随意搭了套常服再次出门。 他面色如常,甚至拐进公交站旁的花店里买了捧花。 坐落于宁城北郊的埃德蒙私人疗养院被定位为本市高端医疗服务机构,在这里住上一宿的开销顶得上普通人家大半年的工资,要想来这里探访通常需要预约,但负责接待vip病房访客的负责人提前被人打过招呼,并没有拦魏长黎,简单过了下安检就把人放了进来—— 只不过多看了几眼青年顺手递给他那一捧开得正盛的菊花。 白生生水灵灵的,丧葬殡仪常驻款。 来这里的访客非富即贵,帮人拎礼品也是负责人的工作之一,但是此时一身黑色西装的负责人手捧白花走在前面,无端觉得自己从“大堂”经理跳槽到了“灵堂”经理的范畴。 此人一路上做了几次心理斗争,把魏长黎送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还是开口委婉地建议了一下:“魏先生,我们院提供一些其他的看病礼品,您看您是否有需要……” 魏长黎正因为进到疗养院这种类医疗机构而本能地感到不舒服,闻言没搭话,眸梢微抬淡淡地瞥了负责人一眼。 负责人被看得莫名发毛,只好恭顺地花递回到魏小少爷的手上,把门打开:“好的,这就是申总的病房,您请进。” 魏长黎点头,面容平静地走进房间。 这地方与其说是病房,更像是医疗设施齐全的酒店套房,整间屋子将近200平,分为待客、陪护和疗养三个区域,申述强的病床被安置在最安静的里间,人正躺在床上翘着腿听曲。 第7章 温润柔婉的黄梅戏腔经由顶级音响设备流入整间屋子,申述强头顶上虽然还缠着绷带,但精神却是不错,兴起之时还摇头晃脑地跟着念了几句,压根没注意到有旁人进来。 魏长黎动作不轻不重地将那一簇吊唁用的菊花插进了病床头空闲出的花瓶里,视线在这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身上扫过一圈,冷不丁地开口:“申总好精神。” 申述强刻意掐尖的唱戏声一顿,扭过头看清是谁后,瞳孔巨震:“魏、魏魏长黎?” “在这里看见我很意外?” 魏长黎只抬头和他对视一眼,又低下头摆弄着那开着正盛的菊花,指尖轻慢地揩走一蜷花瓣儿上的露水:“看来你那些‘很有本事’的朋友们还没有给你汇报战果啊……怎么,还是你以为那边的战斗还没结束?” 申述强露出了一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刚刚还很惬意的肢体动作变得惊惧而紧绷,他被酒瓶开过瓢的伤口处又开始隐隐作痛,整个大脑被嗡嗡的杂音淹没,如潮的恶意和竦然的冷交织在一起。 魏长黎怎么会毫发无损?他不应该被那些混子狠狠教训了吗?难道他们失手了? 不……不可能,那蛇|头手底下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治不住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第7章 黄雀 魏长黎看着申总脸上肥肉堆纵却风云变幻的表情,提前预判到男人的下一步的求救动作,身体微向前倾制住了申述强想要按铃的手。 紧接着,一声惨叫冲破中年男人的喉咙又混在了温柔婉约的黄梅调子里,被隔音极佳的内室吞吐殆尽—— 魏长黎卸了对面的一条胳膊。 “来人,来人……医生,保安!”申述强疼得满脸的五官都皱缩在一起,他气急败坏地大吼着,“你怎么能动我……你怎么敢动我!” “能不能敢不敢,”魏长黎开口用他很好听的嗓音重复一遍,将那条动弹不得的胳膊随意扔开,顺手扣在了申总另一条胳膊上,语气如同在讨论“今天吃什么”一般自然,“我这不已经做了吗?” 申述强蛮横地挣扎着,但他力气虚浮,周围又没有助手,像一只令人宰割的肥羊受控于青年的掌下。 “不,你不敢碰我的……”申述强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魏家少爷吗,你以为还有人护着你?你今天敢动我,我一定会让你牢底做穿!” 一声冷笑从男人头顶传来,他整个人身体一僵,抬头和魏长黎对视一眼。 此时青年的眼睛冷得像如极地冰川下的涵洞,终年不化的寒冰刺出瑟瑟冷光,暴露出不加掩饰的杀意,这个矜贵淡漠的富家公子哥身上竟然种不要命的狠绝,就像被逼上绝路来复仇的亡命徒一般! 难道他想和我同归于尽?! 申述强的心猛然下沉,如电击般颤栗的恐惧顺着他的肩关节传递至大脑,他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一瞬间遍体生寒—— 他太知道眼前这人是什么状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是真准备跟他拼个你死我活,自己今天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电光火石间男人大脑飞速旋转着,肾上腺素飙升后最终竭力找回了一丝廉价的镇静: “你现在来报复我,就不想知道那帮堵你的人是谁吗?那帮阴沟里的耗子是为我干事的,就算今天没有得逞……明天,后天,大后天!他们照样会缠着你!只有我能让他们停下,魏长黎,你要是动了我,一切都完了!” 魏长黎在心中冷笑。就那一群破铜烂铁,也只有像申述强这种外强中干的王八蛋才会当神兵利器来用,光听他这个唬人的架势,不知道得还以为这位申总花重金养了一批死士。 他问:“哦是吗?那我倒是好奇了,他们会一直缠着我,准备对我做到哪一步?” 申述强咽了口唾沫,犹豫着没说话。 魏长黎眯起眼睛,摆出一尾泠然的杀意:“说?” 申述强尚不知昨夜那帮人到底做到哪步,心虚地避开了对面的目光,嘴唇嗫嚅:“其实也没什么,我就让他们堵在巷子教训一下你……但是!你要是敢动我,他们绝对让你吃不了兜着——啊!我%*妈” 下一刻惨叫再次冲破男人的喉咙,他的另一条胳膊也被魏长黎干脆利落地卸了下来,平常躺在温柔乡里“挥斥方遒”的申述强哪里经得起这些,整个人疼出了一层冷汗。 他从未没遭过这种罪,脑子里那点周旋的理智瞬间烟消云散,只好忍受不住地大声呼痛,然而也不知是这贵得吓人的vip病房隔音太好还是看护集体不在,即使到这个份上,也没人冲进来制止魏长黎。 这位申总在心中把魏长黎、混混帮派以及疗养院三方的五服六亲九族十八代骂了千百遍,但现实中只能屈服,忍着恐惧将自己做的事情全部吐了出来: “我……还给了他们几包吸入式的药粉……催|情|用的,国外传进来的药效都猛,能让人兴奋好几天。这药市面上买不着……但很多场子里玩多人车轮战都会用,录视频的时候也有奇效,就是对人身体消耗特别大,玩过一场人也、也就废了,不死也得半残。” 魏长黎漆黑的眼瞳中终于泛起一层结着冰的笑意:“申总,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啊,犯得着用这种手段对付我,就因为我不给你潜?” “是是……是我错了,你放过我吧,你要是放过我,今天这件事我就不、不追究了!”申述强咬着牙看向魏长黎,却看见对面单侧眉梢扬起一个戏谑的弧度。 随后青年风度翩翩地俯下/身,和这个抖如筛糠的男人拉近距离,眼对眼、鼻尖顶着鼻尖对视。 他开口问:“我今天放过你,你就不追究了?” 申述强连忙点头。 魏长黎:“你当我傻?” 申述强接着点头,突然反应过来,又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见魏长黎仍然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这个男人终于崩溃了,失控地大吼:“我错了!我不该招惹你……我——” “咚”的一声,申述强脑袋往后扬起,磕在了一旁的床栏之上。 他吓晕了。 此人终年体虚肾亏,外加头顶本来就有外伤,惊惧胆寒再加气血上涌,一口气没喘上来竟然两眼一翻昏了过去……可见做了亏心事的人,都怕鬼敲门。 魏长黎见他昏厥,脸上那杀意凌然的凶狠终于收放自如地褪去,转而被某种不加掩饰的讥诮取代。 小少爷把昏倒的申述强行按靠在病床上,摆弄玩具一般地将那两条卸下来的胳膊又安了回去,他充满厌恶地俯看申述强一眼,转身将插在花瓶中的那一团开得最盛的白菊花瓣揉碎,如祭祀死人般洒在了男人臃肿虚浮的身体周围。 层层白菊纷迭散落,最终魏长黎拢起的掌心再不剩一瓣菊花,一缕清淡的菊香绕指飘逸,他手中只剩下一个藏在繁复花苞中躲过安检的微型录音设备拢在掌心,闪烁着温润的绿光。 他唇角微勾,扯出一抹绮丽却毫无温度的笑: “杀人偿命,牢底做穿?亏心事做多了也不怕反噬到自己身上。” 魏长黎不再久留,拿着自己录到的东西离开,轻巧地如一尾雨后跃上房檐的狸花猫。 病房短暂归于平静,只剩黄梅戏仍然在疗养室中“咿咿呀呀”地在申述强周围唱着,但随后这悠扬细腻的唱腔再次被开门声音打断,刚刚那名手持白菊的大堂经理再次领着一个医生和一位访客进来。 那位访客先生显然来头不小,无论是负责人还是医生的态度都更加尊重。 他们进屋也没有多待,访客先生只是简单查看了下申述强昏倒的情况,又拿起挂在床边的病例,扫了一眼才出声:“头部创口长约8厘米左右?” 8厘米,头部轻伤鉴定的最低标准。 医生一愣,随后恭敬而委婉地启口:“其实是8厘米‘左’,这样写的确不太规范……但因为病人家属态度比较强硬,院里也是没有办法。” 那位访客闻言笑了一下,将病例放回那医生手上,顺手把床边瓶子里剩下几支白菊抽出来,似乎是准备拿着它们离开。 屋中剩下两人不知这是何意,抬脚准备跟随,但那位访客忽然又回过头,一双优美的眼睛隐在暗处,却仿佛会流光般动人心魄。 访客先生的声音轻而平稳,和谐地混入了黄梅戏的曲调里: “写7.9。” …… 魏长黎从疗养院出来已是午后,即将烧进黄昏的日光拂散了他的一身戾气,他原本想就近找个地铁站直接回家,跟着手机定位导航时恰巧路过一家宠物店。 原本正沿街行走的青年无声停下脚步,店内柔和的灯光透过明亮的玻璃幕墙打在他的发梢与鼻梁,他自顾自站了一会儿,浓密的眼睫忽然温柔地颤动了一下。 他推门进去,玻璃门上的迎客小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欢迎光临,请问您想看些什么?”宠物店的店员是个长相可爱的娃娃脸女生,她放下怀中的昏昏欲睡的小猫,走过来和魏长黎打了声招呼。 第8章 过去魏少爷亲自光临宠物店的经历实在有限,只好生疏而礼貌地开口:“可以进来看看吗?” “当然,”娃娃脸店员抿出一个甜甜的笑,很自来熟地搭话道,“您是比较喜欢小猫小狗还是别的小动物呀,家里有毛孩子了吗?” “我有一只猫,”进到宠物店后的魏长黎无论是声音还是气质都温和了很多,耐心地回答,“想给它挑一点玩具。” “好呀,您随我来。”店员带着魏长黎来到一边的商品中岛台,介绍道,“我们店无论是大型玩具还是小型玩具都很全的,您可以来看看这个,店里刚刚进来的云朵猫爬架,主体是实木的,稳固承重而且耐磨耐抓,我们自家的店宠就超级喜欢这个,趣味性也强,可玩可歇。” 见惯了好东西的魏长黎第一眼看上去其实并没有那么心动,但这位落魄少爷已经习惯了降低自己的心理预期,联想到出租屋那连脚都抻不开的面积,这个小爬架差不多正好合适。 他先是下意识地准备点头,但余光瞥见四位数“三”打头的价格时,动作忽然一顿。 店员注意到了眼前这个男孩子的细微动作,不明所以地开口问:“没有相中这一款吗,那我再带您看看其他的?” 这种尴尬早在魏长黎屡次降低租房标准时就经历过几遍,所以他坦诚地说:“价格不太合适,可以介绍一下小型的猫玩具吗?” 店员了然,转而给他介绍起了百元以内的小猫玩具。 自从魏家所有的存款、地产和其他动产与不动产被冻结后,魏长黎除了从官方申请到的最低生活保证金和经纪公司给他的基本工资外还没有其他的收入,但他富养小猫惯了,一时之间还无法转变角色。 所以当他拿着价值28块8毛8巨款的流水线逗猫棒走出宠物店时,还是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 此时眼前夜幕初降,深空下辉煌华丽的霓虹灯群已然初现端倪,周遭行人神色各异步履匆匆,似乎都在朝一个有光的地方走去。唯他一人孑然立在繁华的都市中央,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莫名的,魏长黎忽然很想回到那出租屋,那狭窄的光照不进的暗巢已然成了他的藏身之地,仿佛只有缩在那里,才能不被这座城市抽干魂魄。 乘上晚班地铁回到家,魏长黎一边脱鞋一边打开玄关的暗灯,他习惯性朝屋内叫了几声,然而那位平时会等在门前扒他裤脚的小祖宗仍然没有回应。 现在还没回来吗? 魏长黎又喊了一声:“米修,看我给你带玩具回来了……” 一屋无声,狭窄闭塞的空间突然显得空落了起来。 魏长黎忽然皱起眉,将那根买回来的逗猫棒放在玄关,从客厅绕进卧室,又拐到卫生间和厨房找了一圈,确认米修没藏在平常喜欢呆的犄角旮旯后,忽然略显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 他望向客厅没关的窗户,开始担心它是昨天下雨前翻窗出去玩的,结果遇上大雨丢了气味,在这四通八达的旧城区里迷失了方向。 第8章 寻猫 末夏,宁城已被暑热吞食殆尽,即使入夜也格外潮热,仿佛一场暴雨过后还压着另一场暴雨。 魏长黎在杂乱如废墟一样的旧城区跑过一圈,额头沁出一层汗,仍然没有找到米修的踪迹。 房梁、树干、电线杆、垃圾桶,或者随便一个地洞和井道口……小猫能去的地方太多,相比之下,人的行动范围受限,即使以租屋为圆心一圈一圈向外寻找,想要面面俱到一处不落地地毯式搜索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魏长黎得承认他现在非常慌,昨夜在垃圾桶边刚捡的那三只小猫有一只就没救回来,要是他家米修在外面遭这种罪,他想都不敢想。 他绕过一圈又回到租屋楼下,环顾四周叫道:“米修,米修你在吗,米——” 他呼喊的声音突然停了,心脏也紧跟着停了一下。 租屋楼底积灰的楼道口边,安静站着一个男人。他身后接触不良的灯光苟延残喘地闪着,各种贴的印的小广告铺满墙面,和他整个人割裂得像是不在同一图层上。 魏长黎与男人目光交接,眼瞳中的焦急与慌乱在不尴不尬的对视中飞快冷淡下来。 “颜序,你上这里来干什么?” 颜序未答,反而问道:“你刚刚在叫米修?” 魏长黎皱了下眉,不知道是否该回避这个问题。 细算起来,五年前的米修还是他们两个人一起捡的,如果不是后来分开,小猫甚至跟当时更会照顾人或者猫的颜序要更亲近一点。 可他们已经分开了。 于是魏长黎重复一遍:“我刚刚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颜序抬手向他展示自己手中的手提袋,给出一个勉强合理的理由:“你的衣服,已经洗干净烘好了。” “没想到颜院这么闲,两件衣服也值当亲自送。” 魏长黎从喉咙间溢出一声冷哼,像是嗤笑,但他现在没心情招待对方,连冷嘲热讽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颜序从楼道口走到他身前,保持在一个相对礼貌的距离区间内,放轻声音又问了一遍:“在找米修?” 魏长黎还是向后撤了一步,随后有些烦躁地踢了踢路边的石子:“昨天好像没关窗户,小猫好像跑出来了。” “米修那么聪明,”颜序的第一反应和魏长黎是一致的,“不会丢的,别慌。” 魏长黎:“我知道,但是昨天那场雨……像猫这种动物不都是靠嗅觉识别方向吗?雨后会不会分辨不出来,尤其是,这地方乱得跟下水道一样。” 颜序温声安抚:“不会,别担心。” 魏长黎抬眼看他。 三年过去,这个男人身上的气质更加内敛,明明表情是平和到有些冷淡的,但眼神很深,让人读不懂,又无端会觉得他可靠。 两秒后,魏长黎错开了眼睛:“但愿吧。” 颜序:“我可以帮……” “不用了,”魏长黎打断他,接着从他手中抢过手提兜,语气还带着几分警告:“没下次了,以后别来这里。” 颜序闭口不答,长发掉在肩上,被晚风略微拂起。 许是今天有聊到米修的缘故在,魏小少爷勉强放下了一丝刻薄:“还有,我不需要你的什么担心,用不着。” 颜序还没开口,背后忽然划过一道惊闪。 即将进入雨季的宁城,大雨总是一场凑着一场的热闹。 颜序忽然说:“我的车让司机开走了,好像要下雨了。” “那你淋着回去。”魏长黎错身掠过他,埋头往楼道里走。 颜序没纠缠,只伶伶站在原地。 这破小区的老化电路十分欺软怕硬,一到雨前就直接报废,魏长黎咳了两声都没把楼道的声控灯喊开,在黑暗中闷声骂了一句。 他一步往上迈了几节台阶,在上二楼的拐角处站了几秒,忽然捏紧手中的衣服袋子,无声转身回去。 “要下雨你不会往楼道里面站站,这破楼盛不下你这尊大佛?” 颜序闻声回头和魏长黎对视,丝丝黑发被风吹得扬起,几乎撇落到他额前挡住他眼睛,挡住那寸柔和而安静的目光。 目的昭彰,却实在美丽。 “……” 魏长黎心里默念了三遍“看在米修的份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开口:“你要是司机离得远需要等很久的话,不嫌老破小就上来。” 颜序终于动了,走进楼道走上台阶,颇为含蓄地说了声“谢谢”,随后无微不至地伸出手,把那一共没二两的袋子接回自己手上提着。 魏长黎知道话说出口也不能后悔了,但就跟引狼入室一样哪哪都不得劲。他臭着一张脸领着颜序走上楼,又费劲巴力地把自家的门拽开,一阵穿堂风吹过来,外面果然又开始下雨,雨势还不小。 魏小少爷自然不会有招待“客人”的闲心,又或许有一些掩饰自己落魄至此的尴尬在,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地在屋子里又转了一圈,失望地发现米修还没有回来。 站在门口,颜序将这空间里紧仄破旧的情景收进眼底,目光微沉。 随后他将那外露的情绪压下去,语气寻常地问对方这么晚有没有吃过饭。 魏长黎不仅没吃,而且是从早到晚一天一直没吃,找不到米修的紧张外加昨天晚上被那帮傻|逼混混整了一遭所消耗的精力都不小,颜序不提还好,一提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饿。 “不关你事,”魏长黎准备去泡个泡面凑活过去,不咸不淡地说,“您还是尽快联系您家司机吧。” 颜序眼看着魏长黎从卧室里拿了包毫无营养的泡面出来,轻声问:“家里没有别的吃的吗?” “有啊,”魏长黎边走边拆开方便面袋子,转头看了他时一勾唇角,“猫粮。” 颜序只好走过去将他那袋方便面拿过来:“我帮你煮。” 魏小少爷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嘲讽,兜里手机突然响了,来电人是他经纪人陶柚。 第9章 他皱了下眉,又没理由挂女孩子的电话,只好匆匆看了颜序一眼,转身去卧室里面按下了接通。 颜院长成功从魏小少爷手里截取到方便面一包,拿着进厨房,然而一进门时忽然觉得厨房的味道有些奇怪。 有一点轻微的腐臭异味,像是什么东西放坏了。 颜序有些惊讶,毕竟按照他对魏长黎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允许家里出现变质的东西的。 他将手中的方便面放在只有一步大小的厨台上,环视周遭,发现对面简易的煤气灶上有个炖锅,锅盖是掩着的。 这场景没什么异常,如果在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家中甚至算得上温馨:比如家里掌厨的一员为大家做好了菜,有什么事恰好要出去,会将菜掩在锅里,谁先回来了去盛就好,十分方便。 但颜序脸上没有一丝觉得“温馨”的表情。 作为长期和生物打交道的研究员,他觉得熟悉的味道不一定不是什么好味。 颜序无声转头朝厨房外望去,魏长黎的声音自外隐隐约约地传来,仍在和别人说话。 厨房内只有极小的一扇窄窗,惨白的月光混着雨丝扫在男人的侧脸上,给他投下一层冷峻的阴影。 下一刻他朝灶台走了过去,无声掀开了锅盖的一角。 那点若有若无的臭味忽然嚣张了几度,直冲他鼻腔扑来,而锅里的水已经被熬干了,只剩下了烂熟的皮毛与炖肉。 即使躯体己经被扭曲得面目全非,颜序还是能从锅里的骨骼形状轻而易举地分辨出那是什么动物。 一只猫。 打开锅盖的那一瞬间,颜序整个人的表情冷得近乎压抑,拿着锅盖的手忽然极端地颤抖了一下。 卧室内,魏长黎刚刚挂断了陶柚的电话,令他比较意外的是,申述强那边似乎并没有动静,刚刚陶柚甚至还跟他确认了一下今天到底有没有去探望。 难道还没醒?老东西不至于被吓成这样吧。 魏长黎录音在手,也懒得管那么多,探身将床那头的充电线拽过来给手机充电,有点别扭地思考着自己要不要出去。 平心而论,三年前颜序给他做饭实在是一件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事情……但问题是他们现在掰了。 窝在卧室里不出去像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但就算他进厨房,除了添加更多尴尬和嘲讽外好像也毫无作用。 难道要为颜序打下手……吗? 可那只是一包方便面,根本没什么打下手的空间吧。 魏长黎纠结地把充电器从插口处拔开又充进去,如此反复几次才做好决定站起身,刚走出卧室,在客厅和从厨房出来的颜序撞上。 这么快就做好了? 魏长黎鼻子抽动一下,没有闻到任何味道。 颜序抬眼打量了对面一瞬间,仿佛在确认魏长黎的情况。 他……闻不见。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颜序也不知道这算是坏消息还是更坏的消息了。 “方便面不健康,”他开口声音有点哑,重音落得有些突兀,但很快就被他稳了下来,“我带你出去吃。” 魏长黎撇头看了眼外面“唰唰”的雨,有些奇怪地眯起眼睛。 颜序:“我的司机到了,你想吃什么,我们一起……” “哦,那你走呗。”魏长黎没想到那位司机先生来得这么快,语气说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但逐客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长黎,”颜序顿了一下,沉声说,“陪我一起吧。” 第9章 禁区 魏长黎坐在车上,闷头看窗外的雨。 明明没有下楼的必要,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口。 鬼迷心窍,颜序肯定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 魏长黎笃定地想。 眼前的街景和昨夜高度重叠,破乱不堪的巷子让人感到烦躁,他皱了下眉,望向窗外的目光默默偏移几度。 颜序坐在后座的另一侧,眼皮微垂着,手机屏幕的灯光扫亮他的下巴,似乎正在和什么人发消息。 不知道为什么,魏长黎觉得此时他的状态有些紧绷,虽然身边的男人从头发丝到皮鞋底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他就是能感觉到那种细微的差别。 他不高兴,不,或许比不高兴更严重一点。 可能是遇到什么不好处理的事情,却被套牢在一辆开往餐馆的车上。 “你要是有事情忙的话,”魏长黎出声,“就放我下去。” 颜序闻声打字的手一顿,随后他按灭了手机,整个人近乎松懈地往椅背上靠了靠,轻声说了句“没事”。 管你有事没事。 魏长黎重新撇过头,继续看窗外飞速变幻的景象。 颜序视线沉默而温和地追了过来,落在青年瘦削的下巴和白皙的耳垂上,魏长黎侧头时会拉出一条优美的颈线,连接清晰的锁骨蜿蜒进衬衫,整个人干净而清瘦。 23岁,大学刚刚毕业的年纪,因为哥哥的操作没能继续进修,前路未卜,成了魏家最大的牺牲品。 锦衣玉食不过南柯一梦。 如果是这样……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好了。 过去的魏家打着“国际贸易”的名义在全球范围内做着不黑不白不清不楚的生意,和无数只磨牙吮血的野兽做着见不得光的交易,魏家一倒,那些凶兽暴露出尾巴的同时也更加无法牵制,结果就是成百倍地进行反噬—— 抓不到魏长钧,就会反噬在同样姓魏、同样与魏长钧血脉相连的弟弟身上。 那些藏在暗处的影子像无数条鬼魅一样笼罩在魏长黎的头顶,他们可以无声无息地将窗户撬开一条缝隙、杀掉一只无辜的猫,也可以做更多。 现在只是开胃菜。 颜序搭在膝盖上的手略微蜷紧,总算明白一些人为什么在针对魏长黎的处置上态度格外冷硬,他的家族血债累累,直接管制或许更贴近于某种保护。 “你还打算看多久?”某人视线的存在感越来越重,魏长黎忍无可忍,忽然转过头瞪了颜序一眼。 然而在对视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却不知道怎么忽然漏跳了一拍,无端觉得对面男人的眼神深沉得探不到底。 他微愣,随即冷硬地撂下一句:“再看挖你眼睛。” 颜序略垂下眼皮,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就匿在又长又密的睫毛之中,他原本靠在另一个独立座位上,此时忽然探身靠近一些,身体投下的阴影掠过了后坐中间的扶手。 他伸手将魏长黎的手握住,抬起来抵在自己的眼睛上,睫毛颤动了下:“要吗?要就给你。” 黑暗的车厢里,男人的声音温柔地像在献祭。 魏长黎身形一顿,如同过电一般的酥麻感混着另一半不属于自己的体温从指尖穿梭到他全身的感知器官。 他完全是下意识地触碰了一下颜序眼尾的那一小块皮肤,温热的,和男人握着他的发冷的指尖完全不同。 随后,魏长黎猛然反应过来,紧急抽回手,也不知道是骂动手动脚的对面还是骂无端失神的自己:“有病。” 颜序收回自己的手,端正地坐了回去。 “有病就去治,”魏长黎第无数次后悔自己被带了出来、还莫名其妙地上了颜序的车,不耐烦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前面的司机轻轻带了一脚刹车,将车稳稳停在路边,恭敬道:“颜院,到了。” 魏长黎转头去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车已经拐出了旧城,拐到了他熟悉、或者说曾经熟悉的道路上。 南北向的街道干净又宽阔,街旁路灯映出的雨丝仿佛都比旧城区的高雅,这里左边是一条映着繁华商圈的江带,右边则是一排被茂密植被掩映的建筑。 颜序带他来了一家私人酒馆,叫“客洄”。 这块土地从一开始就被划做商务用地,里面花圃似地长满了各种标榜“高雅”和“格调”的私人会所,每一家都打着体面装修、极致服务的招牌,但是客洄在其中更特殊一点——这家酒馆的主理人姓云。 宁城最有名望的四个家族中,云家和颜家分别像两根定海神针一样压着宁城兴风作浪的妖魔鬼怪,两家世代交好,客洄这个地方对于颜序来说,是一个可以带魏长黎脱离危险的安全区。 但这里对于魏长黎来说,无疑是那两年里甜蜜如泡影般的、他不愿回忆起来的爱情童话。 他感觉到冒犯。 就像被别人在自己内心最干净的地方划拉了一道毫不爱护的口子。 汽车停稳后,魏长黎甩下车门扭头就走。 “长黎。”颜序撑开伞,去够他的手,“啪”的一声被青年打开了。 “有意思吗?”魏长黎冷笑,“一个套接一个套,就为了把我带到这里。” 这里是他当年求婚,然后被颜序拒绝的地方。 满怀希望的尝试,体无完肤的失败。 “我带你来,”颜序轻声说,“吃东西。” 第10章 “吃什么东西必须要来这里?” 魏长黎眼角因为恼火烧起一尾红色,他觉得自己竟然能被颜序这么轻易地带出来、并且毫无戒备心地领到这地方,简直是蠢透了。 颜序正欲说什么,握在掌心的手机突兀地振了一下,他分神看了一眼,只见聊天界面上弹出几个字。 “米修已转移。” 颜序眉心先是一松后又无声皱了起来,那个被他亲手掀开的炖锅不可控制地在他眼前复现。 混乱的毛色,泥泞的肉。 他给对面发去一条消息,只有一个字。 查。 下一刻,颜序忽然按灭手机,往前一步缩短了他与魏长黎的距离,在后者一拳挥到他脸上的前一刻,沉默地环住了对方的肩。 两人共撑在一把伞下,男人下巴轻轻抵在青年的肩上,对他说了声“对不起”。 几丝长发扫在魏长黎的脸上,有些痒。 他真的很难过。 比不高兴还要严重很多很多。 魏长黎怔愣着,绷紧的肩部线条缓缓地松下去,如同他心中积郁的火气一点点散尽,他站在原地没动,既没有回抱住颜序,也没有将他推开。 良久,他放轻声音开口说:“颜序,你不高兴,为什么要作践我。” …… 魏长黎最终还是进了那家酒馆,就着餐前面包嚼了一份沙拉。 颜序没点东西,只负责在魏长黎喝水后为他补满温水,体贴得像是不会说话的人偶。 “好久没见过你……呃,你们了,听说你刚从国外回来?” 酒馆主理人云洄今天恰好也在,手里擦着酒杯过来打招呼,问:“不来点酒吗?” 颜序摇头:“这么晚过来,打扰了。” 云洄“害”了一声,一摆手:“我不就干这活儿的吗,再说现在也没几点。” 话虽是这么说,但云老板的视线还是若有似无地掠过了魏长黎,隐约露出一点忧疑。 是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没人想沾上魏家一星半点儿的气味。 魏长黎埋着头把沙拉扒拉进嘴里,并没有注意到那寸目光。 他闷声说:“来点吧。” 云洄没太听清:“什么?” “我说,”魏长黎总算抬起头分给云老板一缕视线,“来点酒吧。” 不喝酒,魏长黎害怕下一秒就掀了沙拉盘子起身走人。 这个地方无论是布局、灯光还是从老式唱片机里流出的音乐,一切如旧,对他来说熟悉得有些过于残忍。 “哦,好,”云洄问,“那我为两位特调……” “不用,纯饮,”魏长黎打断他,“伏特加,威士忌或者随便什么。” “啊?”云洄眨巴眨巴眼睛,望向颜序。 颜序看向魏长黎,随后对云老板轻轻颔首。 云洄抱着手臂一挑眉。 麦卡伦雪莉桶威士忌,43度的酒精浓度,云洄实在地给他们上了烈酒,并大方地表示管够。 魏长黎一入口就觉得这酒灌了水。 酒的口味几乎没有,连香气都闻不见多少。 几年不见生意已经难做到已经到卖假酒的地步了吗…… 魏长黎皱着眉又灌了一口,酒杯忽然被颜序截下了。 他望过去,看见颜序同样蹙眉看着自己。 颜序开口问:“你的味嗅觉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灵敏的?” “?” 魏长黎一愣,才迟钝地察觉出自己喝不出酒味是因为这个。 他忽然抬起手摸了摸额角的医用敷贴,想起雨夜里那帮混混照着自己头砸了一下,碎掉的酒瓶玻璃扎进眉骨中后段的上方,留下了一道不长不短的伤口。 因为意外撞击导致的颅内压增高,暂时性影响味嗅中枢的正常功能。 颜序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不做声地将酒杯拿走了。 魏长黎眯起眼睛:“你试我?” “喝酒容易导致脑水肿情况加重,”颜序把面前没动的薄荷柠檬水推到他面前,“你想年纪轻轻就脑梗吗?” 关你什么事。 魏长黎在心中冷笑,但惜命地没再坚持,他看着那瓶价值不菲的威士忌,将手边玻璃杯上的装饰薄荷叶一撕两半。 颜序基本不沾酒精,也没有收藏或投资酒的习惯,开一瓶六位数的麦卡伦于他来说和撒钱玩没什么区别。 为了测我还真是舍得。 目前裤兜比脸还干净的魏小少爷磨了磨牙,心里正盘算着把酒抢过来卖给高价回收的给单亲宝宝米修当抚养费,就看见“基本不沾酒精”的颜序颜院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那是他刚刚用过的杯子。 魏长黎眼睁睁地看着颜序用指尖揩去挂在唇边晶亮的酒液,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不小心,嘴唇轻轻擦过他刚刚入口的杯沿。 第10章 艳鬼 尽管径直灌下一整杯酒,颜序却没有上头的迹象,他的脸色在冷光下甚至更显苍白,只有唇色别平时潋滟几分,像是被吻过一样。 见他还要续杯,魏长黎出声打断他:“颜序。” 男人目光看过来,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瞳深处泛起了一圈微醺的涟漪,无声中击碎了这个人身上冰冷的秩序感。 “你今天晚上……”魏长黎皱起眉,结合对方一连串的古怪表现,开口问,“到底怎么了?” 颜序无声按住了掌心的手机,没说话,只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像是喝酒上了头。 魏长黎后仰靠在沙发上,心想自己就多余问这一句。 客洄屋顶的灯光悠悠的旋转着,他视线复杂地停落在颜序的脸上,呼吸却很诚实地停了下。 魏长黎向来是知道颜序长得好看的,否则也不会在十几岁的年纪就紧紧跟在这个男人身后,但他没想到多年之后,自己还是会因为这张脸感到冲击。 或许是因为客洄这个一切如故的老地方勾起了他许多以前的回忆,魏长黎到此时此刻,忽然迟钝地体会到一点“久别重逢”的滋味。 其实按照他三年前对颜序的上头程度,尽管这个男人在他求婚时毫无征兆地扯出一个“隐疾”的离谱理由来断崖式分手,但魏长黎的第一反应仍然不是被拒绝的尴尬,而是紧张——某种真的担心他身体出现某种状况的紧张。 可再往深问,颜序却不再提一个字。 魏长黎坚持了很多次,甚至想方设法地逼他开口,甚至放低身段,或者旁敲侧击地询问外人,都一无所获。 直到魏长钧看他实在是陷了进去,才动了关系给他要到一份市科院的人员体检档案,颜序的体检记录也在其中。 科研院的体检规格比正常入职体检严格得多,各类检查事无巨细,公|章在上,造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颜序的那份报告,排除个别指标略低于参考范围外,整体状况毫无异状。 身有隐疾,无非轻飘飘一句敷衍。 所以魏长黎一连数日自作多情的担心成了板上钉钉的笑话,归根结底,对方只是随便找个由头中止了这段关系而已。 后来魏长钧忍不住提点他,说颜序的岁数太轻,纵使有颜家人的支撑,再想往上走也得接受外派,但很多领域在官商互惠这方面查的很严,他要是想再进一步,就得保证和商宦家族关系清白。 更何况当时魏家恰好陷入了一场经济调查,虽然后续有惊无险,但影响总归不好。 那时魏长黎才后知后觉出自己可能挡了颜序的路,而事实也的确如他哥所述,三年后归国的颜序一路飞进,到达了同龄人难以匹及的高度。 所以现在算什么呢,要完江山后又想起了他……还是单纯看他无家可归太过可怜。 魏长黎盯着那张令他失神的脸,尝试从酒精作用下男人松懈的表情细节中读出更多情绪,但他不得不承认,即使两人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即使他们曾经的关系比任何人都亲密,他依然看不到颜序的内心。 曾经是看不穿、看不懂,现在干脆是看不清、看不到。 一种离开的冲动从魏长黎的心头涌起,他颇为恶劣并格外具有复仇欲地想,如果现在就这么干脆地不告而别,颜序是不是也能尝到当初他被抛下的滋味。 可他一直坐在位置上没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被他带到这里一样。 “对不起。”魏长黎突然听见颜序开口说。 他怔住,抬眸正对上颜序的眼睛。那双眼睛中带着微醺的醉意,看起来比平时炽热一些,像是酒精在深冷的潭中点燃了一把火,徐徐却不尽地烧着。 “这些天很辛苦,”颜序说,“对吧。” 魏长黎气息一滞。 其实魏氏家族的坍塌对于魏长黎是一夕之间颠覆性的毁灭,很多事情发生的太快,他还没完全搞明白为什么,就已经被时运推搡到了如今这个境地。 作为一个完全被哥哥排除在家族事务外的豪门少爷,魏长黎就像是一枝生长在温室中的花,魏家到底怎么了,他并不完全清楚。 第11章 曾经捧在他周围的朋友不约而同地消失、血浓如水的亲人全部成了在逃的通缉犯,过往一切就如一场恍然惊醒的梦,魏长黎到现在也不能完全反应过来。 所以他听到颜序的这句话时本应该恼怒的,但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涩却直冲他的鼻腔,这个从小被娇宠着长大的孩子终于露出一点受到委屈的端倪,随后又飞快地梗着脖子偏过头去,不让人看见分毫泪色。 颜序安静地看他被灯光打亮的侧影,眸光深处情绪闪动。 他想带走他,不惜用什么理由什么手段,将他带离这片充满污血的混沌中,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像很久之前那样。这份冲动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太久,久到和整颗心的搏动都纠缠在一起,随时扯痛着他的胸腔。 于是尽管清楚时机还不对,颜序却仍然借酒开了口,他尽可能放轻声音,像居高临下的上位者虔诚低头,低头俯跪在青年的脚边:“很辛苦的话,你想不想……” 魏长黎目光一颤,紧接着打断他:“我不想。” 颜序的声音卡在唇腔,混着一丝醒酒的苦,无声地咽了下去。 “我不是……我不是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玩意儿,有时间就随意揉搓撩拨几下,不想负责任就随便找个理由踢走,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魏长黎眼睛因为过长时间盯在一处而有些虚焦,但他并不在意,只微微抽了下鼻子,良久才颇为自嘲地笑了下。 颜序:“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魏长黎转过头,等了几秒才开口,“其实和你见面后,我大概也一直在等,等你能说出个什么。现在你终于说出来了,但是颜序,我不想。” 他勾着唇角:“你也看见了,我够惨了,别再毁我了。” 话毕,青年终于下了某种决心,从柔软的惹人沉沦的座位上站起来朝客洄的大门走去,身影单薄而挺拔,脚步声很快融进了飘雨的深夜中。 颜序微怔坐在座位上,没再出声阻拦,他指尖摩挲着玻璃杯边沿细碎的微光,却很克制地没再多饮。 不多时客洄的云老板一边擦着酒杯一边从吧台出来,整个人随意往沙发椅旁边一靠,半打趣半感叹地说:“没谈好啊?魏家这个小朋友性子还挺烈。” 颜序没有理会云洄的调侃,发消息让司机跟上送人回去,又调了更多人潜到那个危机四伏的出租屋周边,暗中护人周全。 云老板注意到他的动作,颇为识趣地将话题转移到正事上,问:“调查局那边有消息吗?” “敌暗我明,”颜序答,“工作不好开展。” 云洄对当前这个形势并不意外,耸了下肩:“理解,毕竟是‘联合’调查局,几个大国一起牵头的,魏家和不少境外财|团都有联系,局里不想调查的人说不定比调查的人还多。” 颜序转头过来:“这边呢?” “一样,毫无进展,”云洄摇了摇头,拖长调子说,“魏长钧嘛,那可是一条潜进海底的毒蛇。”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不过,”云老板不习惯让话落在地上,话锋一转,“「琴师」托我给你的东西今天刚到,就冻在冰柜里,你正好拿走。” 颜序眼底最后一丝醉色消失,看着云洄打开后厨冰库的大门,进去一段时间后提着一个带密码的金属箱子走出来,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21号,最新的。”云洄手指屈起在金属箱上扣了扣。 云老板落手的地方有些特殊,原本光滑的金属面上有不明的凹陷与凸起,线条起伏,像是某种细致雕刻出的鸟类暗纹。 两人视线均落在其上,心照不宣,不再多言。 · 回到家,颜序洗完澡后披着浴巾出来,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别墅中,手边是那个被称为“21号”的箱子。他抬手输入密码,里面的东西规规矩矩地弹了出来—— 一排透明的针剂,配套的针头以及几瓶印满外文的药。 颜序无声看了很久,才取出一支将保护套撕开,组装好针管后用无菌棉签蘸着碘伏涂在小臂内侧,把那种透明的液体打进自己身体。 整个过程男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惨白的月光被垂地的纱帘遮挡大半,剩下的幽光透过飘荡的缝隙落在他如瀑的黑发间,嘴唇被映亮,露出一抹被浴室水汽蒸腾过的鲜红。 他拔出针头,没再管顺着创口冒出的血珠,合上箱子站起身,带着它走进一层尽头的楼梯间。 这个楼梯间的设置非常巧妙,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是一只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将近10米的长吊灯,螺旋式的水晶线中盘旋着一只只莹白的飞鸟,将人的视线无声地向上转移,而在飞鸟的末尾已经是全然的暗,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这个楼梯间还有下行的入口。 楼梯下行的尽头被黑暗包揽,再往下,是一扇防盗门。 颜序孤身站在紧闭的门前,长发如墨,像只孤独的艳鬼。 第11章 投桃 自从上次两人在客洄不欢而散后,颜序好像忽然明白了“分寸”二字怎么写,再没找过魏长黎。 这简直和过去如出一辙,大驾光临地闯入,然后再毫无缘由消失——好在魏长黎没空再分出心思想这些事情,整整一个月,他都奔波在宁城新老城区的各个角落,企图能寻找到米修的蛛丝马迹。 最开始魏长黎觉得米修走丢了,后来又觉得这边周围鱼龙混杂,可能有猫狗贩子出没,米修可能被人绑了也说不定。于是他从一个人闷头找,变成了四处打听,甚至不时在农贸市场运货的卡车处蹲点,还意外帮派出所捣破了一个黑心狗肉作坊,救出了几十只即将被屠宰的活犬。 可他仍然没有找到米修。 邻居们刚开始还愿意帮他留意,昌平路的刘阿姨、和平街的郭伯甚至常往这边走的外卖小哥都拿过几张潦草的照片问过他,但没过两天就厌烦起来,看魏长黎的眼神也越发古怪,目光针扎一样,觉得他为了一只猫犯起了神经病。 魏长黎不强求,他家商贾出身,他自然明白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没人理解,就花钱请人帮他留意。 一个月不长不短,足够宁城由夏转秋,城市宽阔得一眼望不到边际,人人都奔波在被风吹得金黄的落叶之中,找到一只小猫无异于大海捞针,花钱却似流水。 魏氏坍塌,魏家一切资产被封,魏长黎手上原本就不宽裕,为了找到米修,钱包更是飞速瘪了下来,然而他找猫心切,一直选择性地忽视。 直到某天魏长黎突然发现自己连明天的饭都毫无着落,他那场长达20余年的豪门幻梦才彻底惊醒。他意识到自己绝不能再这么囫囵地生活下去,人终究要为自己寻条出路。 魏长黎曾给陶柚打过几通电话,但对面似乎因为培养新人的事情忙得找不到北,每次接通后聊不了几句就匆匆挂断,安排工作的事情更是不了了之。 好在他手里还有那则在医院录到申述强恶行的录音,多少有点用处。 魏长黎并没有交给警方或者公布在网上,而是做过处理后、将其中的一个片段寄给了一家名叫“灼华”的娱乐公司。 灼华娱乐,是被申述强名下“星光万娱”屡屡打压的商业对家。 这家公司还在初创期,在圈内的规模不算最大,发展势头也不算太猛,但可能从小在魏家耳濡目染地长大养成了某种直觉,魏长黎莫名嗅到了它身后有豪门财|团支撑的气息—— 在宁城地界上,一家新成立的公司能和申述强这条地头蛇屡屡交手却打得有来有回,必然不是池中之物。 那条记录申述强恶行的录音在魏长黎自己手上,就仅仅是一条来源不明、甚至不算合法的音频,但如果交给和“万娱”水火不容的对家,能搅动的风云将会超乎想象。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则录音是一张好用的投名状。 魏长黎将删减了一半的录音片段和自己的联系方式寄到公司邮箱,申述强的确如他所想一般被缠住了,没再来找他的麻烦,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则录音也如石沉大海,不再有丝毫回应。 魏长黎又几次向“灼华”投递了自荐邮件,结果仍是没有回声,思来想去,他便决定到公司上门去谈。 “灼华”这家公司并不设立在宁城市中心的钢铁丛林之中,选址更偏市郊,周边草木蓊蔚。公司楼下有个仿古的水法,银杏叶黄金似的铺了一地,不远处还连接了一处小公园,里面扎了秋千和滑梯,看起来格外适合养老。 魏长黎来的时候赶了个大早,说明来意后前台的工作人员也没为难,只说灼华的总裁不常来公司,让他先留个电话。 魏长黎依言照做,无处可去干脆在公司外面等,看门口不时有汽车开进地库,手边电话却仍然没有动静。 晌午时他去附近的面馆吃了碗面,不死心又去问了一遍前台,仍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 第12章 魏长黎独自一人走进公园,漫无目的地坐在秋千上放空,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地上,望着眼前斑斓绚烂的一汪秋色,想着如果这条路走不通后该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沉寂安宁的小公园忽然喧嚣起来,青年微微抬眼,看见一群早早下学的小豆丁吱哇乱叫地跑进小公园,后面三三两两跟着负责接送的家长,凑团儿聊着孩子的近况。 魏长黎坐在秋千上支着手,和整片鲜活的空气格格不入。 不远处走来个背着画板的小男孩,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支开小凳子,将自己的画具一码一码地摆放清楚,旁若无人地开始画画。 魏长黎觉得挺有意思,搂着秋千盯着看了一会儿,发现那孩子虽然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却意外很能坐得住,是个认真安静的小孩。 没过多久,几个吱哇乱叫的孩子推推搡搡地过去,搅乱了那一小片天地的安静,一个头顶烫着泰迪式卷毛的小男孩闹得最欢,突然“啪”的一声靠在了画板上,撞翻了画画小孩儿面前的颜料,水彩姹紫嫣红地洒了他白色毛衣满身。 几个孩子先是一愣,发现同伴闯祸后纷纷乱叫着作鸟兽散,只有小卷毛直愣愣地对着画画小孩儿。 随后小卷毛睁着那双不大的豆豆眼自认为隐蔽地瞟向四周,发现画画小孩儿身边并没有大人看护,于是也胆大起来,一边“略”一边对着小孩子比了个鬼脸。 魏长黎坐在不远处看着发生的一切,眉梢微微一扬。 画画小孩的情绪还算稳定,先将被翻倒的颜料正了过来,低头打量被颜料染得姹紫嫣红的地面,似乎在评估只凭自己能不能将这地方处理干净。随后他从兜里掏出家长给配好的面巾纸,擦干净手后准备用电话手表和家长联系。 那撞翻颜料的小卷毛立马就不干了,趁周边没人发现,忽然伸出手推了小男孩一把。 “啊!”画画小孩儿被推了一个踉跄,整个人重心不稳地栽倒在地上。 小公园地上那一层厚厚的银杏叶给孩子做了缓冲,摔得不重,但他又滚了一身颜料,看起来愈发狼狈。 不远处目睹全程的魏长黎忽然“啧”了一声,从秋千上站起身向两个孩子走过去,在背后拉住那个欺负人的小崽,语气严肃道:“你怎么回事?谁让你欺负同学的,给他道歉。” 小卷毛被提溜得一哆嗦,本来就心虚,转头向后发现是一个一米八几的陌生青年映入眼帘,整个人害怕得不行,忽然一瘪嘴哇哇大叫起来:“啊——妈妈!救我呜呜呜!” 不远处一位和别人聊得正欢的家长听见哭声,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到处乱跑的儿子,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开口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哎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放开我家孩子!” 魏长黎:“你儿子欺负别的小朋友,我让他道歉。” 女人抿了抿自己涂得鲜红的嘴唇,眼梢一吊扫了下在地上的孩子:“你跟小孩子见识什么?再说他不也没摔着吗?家长不看好,难道还怪到我宝贝头上啊?你赶紧放开我孩子!赶紧的!” 魏长黎面无表情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二话不说地拿起一旁的调色纸,将未干的颜料印在熊孩子脑袋那撮卷卷毛上。 “诶我说你干什么呀!”“啊啊啊妈妈!” 红唇女子和小卷毛同时发出尖叫,女子气急败坏地踩着小高跟过来抢孩子,魏长黎单手将小卷毛提溜得更高,那孩子哭的声音更大,配上一头花花绿绿的颜料汁子,滑稽至极。 女子嘴唇颤抖着,声音更加尖利:“报警!我要报警,这里有个人贩子在抢孩子!救命啊!抢孩子了!大家快来看,有人抢孩子了!” 周围人听见声音,自发凑成一圈来看热闹,女子觉得有人给她撑腰,眉眼间愈发得意,恶人先告状地喊道:“年纪轻轻学什么不好,学别人偷孩子!” 被推倒在地上的小男孩自己扶着地站起来,伸手拉了拉魏长黎的衣角:“哥哥,把他放下来吧。” 魏长黎垂眸看他两秒,然后把哇哇大哭的小卷毛放在地上。 小男孩面对着一圈大人说:“这个哥哥不是人贩子,是他打翻颜料后又把我推倒了,哥哥才来帮我的。” “胡说!你自己坐不稳凳子别赖在我儿子头上!”女子怪叫道,嘴唇一张一合,唇彩闪烁着晶亮的反光。 “我已经联系家里了,”小男孩并没有被她吓到,轻轻点了点自己的手表,“如果你不相信,咱们一会儿可以调附近的监控。” “调监控?”女子轻蔑一笑,“你以为你家是公安局?附近的监控是你想调就调的吗?” 魏长黎皱眉:“我说你——” “闵画!”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焦急呼喊打断了双方的争执,一个男人风一样朝小男孩走来,所到之处带起一阵银杏叶飞。 魏长黎微侧头去看,看清那张颇为漂亮的脸后微微一愣,莫名觉得眼熟。 “正好,家长也来了是吧?你看看,我儿子的头发被抹成这样……闵、闵、闵总?”女子原本还在不饶人地乱叫,看清来人是谁后反应却比谁都夸张,原本还趾高气扬的气势忽然弱了十成十。 她足足愣了半分钟,花容失色道:“闵总,您……您今天怎么有空来公司了?!” 第12章 遭拒 被称为“闵总”的男人沉眸将闵画从头到尾检查个遍,在看见孩子一身的泥污和颜料、细白的手臂上还有擦伤的时候,周身气压猛然降低几度。 “小舅舅,”闵画见到家长也没哭,声音轻轻的,“我身上有点脏,别抱我了。” “摔得疼不疼?”男人将孩子的两只小手并在一起,低头吹了口气,“给我说说怎么回事。” “哎这,”闵画还没开口,一旁的女子先急了,开口说,“闵先生,闵总……我看这里面应该是有误会。” 男人闻声,终于分出一抹视线给她,又看了眼那个躲在妈妈怀里抽鼻子的小卷毛。 “就是,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一不小心就……哎呀您别往心里去,我这就让我孩子道歉,立刻道歉!” 女子慌里慌张地把孩子往前一推,小卷毛愣了愣神,转而吓得“哇哇”大哭。 “不是不小心,”闵画微微皱起眉,“他撞翻我的画板,把我推在地上。” “哎——”女子正张嘴想要辩解,被那位闵总轻轻一个眼神打断了。 “没事,不害怕。”男人伸手揉了揉闵画的脸蛋,他看向孩子时的眼神平和如水,再转向女人时,虽仍维持着基本的客气,但目光已经冷了下去。 “你知道我是谁,应该是灼华的员工,”他视线落在女人从班上偷溜出来还没来得及换的职业套装上,读出了她胸前工牌的名字,“吴娜,创作中心编导。” 吴娜冷汗涔涔地点点头。 男人:“我认为您在管好自家儿子之前,暂时不用再到公司来了。” “闵、闵总……小孩子说的不能……” 吴娜急了,可她余光落在周边一圈沉默不语却人高马大的保镖身上,怯怯地不敢再说话。 一场闹剧到此为止,原本处在风暴中心的魏长黎倒成了看戏的一员,当他听见男人说出“灼华”的那一瞬间,眸光轻轻一动。 男人示意保镖将画材收拾好,牵着闵画正准备离开,小孩突然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俯下/身,凑耳听闵画说了句什么,紧接着抬头往魏长黎的方向看过来。 魏长黎恰好回视,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轻轻一撞。 男人眉心舒展开了。 他牵着闵画过来,微笑道谢:“您好,我是闵琢舟,今天谢谢您帮孩子解围。” 魏长黎:“小事,应该的。” “我请您吃饭吧,”闵琢舟很客气地开口问,“不知道您时间方不方便?” 举手之劳,正常情况下魏长黎不会接受陌生人的邀请,但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向灼华的高层自荐,苦等一天,眼下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不过我得先带着他去换下衣服,”闵琢舟看着自家沾满颜料的小崽,开口,“我的公司就在附近,能麻烦您等我们一会儿吗?” “不麻烦。”魏长黎回以微笑。 闵画向他走了几步,说:“谢谢大哥哥。” “没事,”魏长黎一半自一半有意地蹲在闵画面前,伸出手,“那我来牵着你吧?” 闵画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又黑又浓密的睫毛小扇子一般闪了一下,他一边小声说着“有点脏”,一边又乖乖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来。 小孩的手柔软而温暖,魏长黎忍不住捏了捏他的手背。 闵画任他揉搓,用暖烘烘的手指回握住他。 从小公园出来,几人往灼华总部走去,保镖在公司楼下自发解散,魏长黎跟着闵家的一大一小进到专属的总裁电梯间。 电梯内,闵琢舟一边按电梯一边寒暄:“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第13章 “我姓魏,叫魏长黎。” 魏长黎介绍自己的话音还未落下,空气却忽然陷入一片沉寂。 闵琢舟按在电梯按钮上的手指有片刻的僵硬,一时间电梯间内只剩交错的呼吸声和电子屏上不断上跳的楼层数字。 一直被魏长黎乖乖牵着的闵画忽然抬头,不大的小脸上露出一个无法理解的表情,无声放开了他的手指。 魏长黎敏锐地觉察出某些事情,尚未细想就听见闵琢舟若无其事地问:“魏先生……委鬼魏吗?” “……是。” 闵琢舟舒展的长眉无声皱起。 “不好意思,这可能有些冒犯,”他转过身,用一种陌生而微妙的目光重新审视着魏长黎,问,“我能问一下你和魏长钧是什么关系吗?” 魏长黎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他是我哥。” 他语音一顿,又说:“有什么不妥吗?” 闵琢舟无声咽了口气,正想说什么时,电梯发出“叮”的一声,紧闭的门自动拉开。 魏长黎循声看去,电梯门恰好框出一个站在外面的高大男人,他穿着更正式的商务西装,眉目冷淡,自带一股稳重可靠的精英气息。 “我刚收到消息,”男人并未留意到魏长黎的目光,或者说径直无视了他的存在,先把闵家的一大一小拉出电梯,从上往下仔细将两人看了一遍,“摔到哪里没有?” 闵琢舟:“小崽没事,就是衣服脏了,我看他手上还有点擦伤,一会儿用碘伏给他涂一下。” “你呢?” “我能有什么事,别担心。”闵琢舟虽是笑着应了声,但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男人隐约感觉到什么,又往电梯内看了一眼,才注意到魏长黎的存在。 他有些疑惑地问:“这位是?” “刚才有人欺负闵画,是这位先生解的围。” “哦,你好,”男人闻声身形舒展了几分,眼神虽谈不上热络,但十分尊重礼貌,“我是裴彻,不知道怎么称呼?” 电梯间内,魏长黎犹豫了一下,但事到如今在编身份名字已经来不及了,坦白道:“你好,魏长黎。” 空气不出意外地再次凝滞。 下一刻,裴彻的神色忽然冷淡下去,他微侧头看向闵琢舟,两人隔空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场无声而隐秘的交流过后,闵琢舟领着闵画去休息间换衣服。 裴彻则将魏长黎带进总裁办公室,两人分坐在办公桌两侧,隔了一条难以逾越的沟壑。 “魏先生,”裴彻开门见山,“请问你来这里是有什么目的吗?” 目的。 一个十分生硬的用词表达。 魏长黎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在心里思索着一些东西,他觉得今天自己碰上的巧合可能不只有闵画一个,或许他过来自荐就是个尴尬的巧合—— 灼华和魏家有冲突。 这可算是撞枪口上了。 但来都来了,魏长黎觉得就算无功而返也比不争取好,仔细斟酌后向裴彻问: “半个月前,‘星光万娱’被爆出公司内斗和打压艺人,随后万娱股价跳水,公司老板申述强也被带走进行经济调查……这些裴总听说了吗?” “这件事我知道,”裴彻坐在总裁椅上,手指极轻地点了下桌面,坦诚道,“但是,这并非灼华做的手脚。” 魏长黎闻声微怔,一丝惊愕划过他眼角眉梢。 “半个月前,我的确收到了一些东西,”裴彻拉开手边的抽屉,将一个装在真空袋里的小u盘拿出来,轻轻地放在了桌面上,“是一份录音,里面记录了申总勾结帮|派人物,暗中交易违禁药品的证据……不过信息比较模糊,明显是做过处理的。” 魏长黎眼睛钉在那枚熟悉的u盘上,缓声说:“我以为,这则录音对于您来说会比较有利。” “万娱失势,客观上对于灼华的确有好处,”裴彻稍往前探身,将个袋子推到魏长黎的面前,“但我认为这种东西应该交给警察,而不是交给我。” 魏长黎目光微沉,没有伸手去接。 他大脑飞速旋转着,沉默地整理着思绪——放在以前,录音作为他手里的一张底牌,灼华不收,其他和万娱有竞争关系的公司未必不收,但现在的形势和半月前不同,申述强或意外或人为地在这个时候出事,星光万娱丧失了和其他公司打擂台的能力,他这份录音就算再拿出来,也失了分量。 灼华竟然没用。 那是谁在搞申述强? 某一瞬间,魏长黎眼前闪过一个人影。 或许是他今天帮闵画解过围,裴彻对魏长黎有了一份格外的耐心,开口问:“除了这件事,魏先生还有别的事情吗?” 魏长黎从思绪中抽离出来,临到阵前,他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几不可闻地深吸一口气,开口道: “我今天来,并不是想用什么手段在这里讨到什么好处,而是希望您能够给我一个工作机会。我之前给贵司发过几次简历和自荐,但都石沉大海,今天碰巧给小朋友解围……也算是有缘,我想或许可以向您请求一个机会,无论前台幕后的工作,我都愿意去尝试。” 魏长黎这一番话实在不符合裴彻对宁城豪门魏家的传统印象,男人的表情终于认真起来。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眼神深邃坚冷,仿佛想从青年的行为举止中找出更多的信息,或者说,更多阴谋的蛛丝马迹。 “不好意思,”一段时间后,裴彻才开口,“这件事我不能答应,您还是请回吧。” 魏长黎闻声气息停顿两秒,沉默许久后,终于说出心中所想:“是因为我的身世?” 裴彻目光划过桌面,轻声反问道:“难道魏先生不比我更清楚吗?” 第13章 偶遇 魏长黎哑口无言,事情似乎已经毫无洽谈的余地。 这时半掩的总裁办公室门忽然被从外向内推开一点,已经换好衣服的闵画小步进来,先是担忧地看了眼魏长黎,随后跑到裴彻身边。 裴彻弯下腰把他抱起来:“你怎么过来了?” 闵画:“小舅舅让我来救你一下。” 裴彻伸手勾了下小孩微翘的鼻尖,转向魏长黎:“不好意思,我们今天晚上还有事情,您请便吧。” 男人话语间逐客的意思已非常明显,魏长黎无意纠缠,维持体面和他们告别,然后离开。 实木大门闷声合上,趴在裴彻背上的闵画以目光送别,那双孩童的眼睛流淌出干净而纯粹的忧伤,他安静将脸埋进男人肩头。 “我觉得大哥哥不像坏人。”过了一会儿,孩子悄声说。 裴彻轻轻拍了拍闵画的背,眼中的防备并未松懈,对待孩子的语气却意外柔和:“可是魏家人很危险。” 闵画安无声搂紧裴彻的脖子,片刻后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提起来:“哦对啦,原本小舅舅联系了gloria阿姨过来,刚刚打电话再约时间的时候姨姨已经到了,还说带了一个朋友过来。” “是吗?”裴彻正色,抱着孩子透过总裁办公室的巨大落地窗向下望去,恰好看见一辆低调的黑色大g远远驶来,开进楼下的商务接待区。 与此同时,魏长黎正站在电梯之中,利用电梯下坠的时间调整情绪。 事实上他不算沮丧,此行的确有投巧的成分,放手一搏的事情总伴随着各种不确定的风险,遭拒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之一,之后他打算务实一点,先找一份门槛较低但收入稳定的工作,再从长计议未来的事。 然而…… 魏长黎一边感受着电梯下行的失重感,一边不断在手中把玩那枚被退回的u盘,青年目光随意驻留在虚空一点,播电影一般一帧一帧闪回着刚才的场景—— 真正让他如鲠在喉的是,他们在听见他身份后微妙而抗拒的反应。 “叮”一声,方盒罐头一般的电梯包厢滑至一楼,魏长黎就像是被退货的过期产品,一无所获地踏出电梯口。 他才向前走出几步,那双精致锐利的眼睛忽然眯起来,露出几分探究的情绪。 不远处,两个熟人并肩走来,两人皆身穿一袭挺阔体面的大衣,手中分别拎着一个雕着暗花的金属箱子。 颜序和颜与梵。 魏长黎眉毛皱起,脸上浮出某种难以言喻的神色。 对面两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颜与梵极快地看了一眼她哥的反应。 “好巧。”魏长黎意识到这几乎是避无可避的碰面,双手揣兜走到他们面前,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声招呼。 颜序眼神在转瞬的微怔后变得平和,但因为魏长黎匆匆别开视线的缘故,并没有被后者捕捉到。 整整一月没见,魏长黎也摸不准这次见面到底是“单纯的意外”还是“刻意的偶遇”,他不欲深究,只想尽快地、不露出任何失败和颓靡的破绽地离开。 他错身想要掠过对面的兄妹,却被颜序出声叫住。 第14章 魏长黎抬眼,最终对上那双平静而幽深的眼睛。 在他愣神的片刻光景里,男人没有再说任何话,而是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颜序那张极具蛊惑力的脸常常让人忽略他身形的高大和挺拔,等魏长黎完全被笼罩在阴影里、才想到要往后退的时候,他已经在他面前蹲下/身,单膝着地替他将不知道什么时候踢开的鞋带重拆系好。 魏长黎低头看男人束起的长发如墨披洒在后背上,鼻尖嗅到他身上自带的昙花香气,胸腔莫名有些痒。 下一刻颜序已经起身,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露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魏长黎感觉自己的视觉感知被那强冲击力的美貌勾缠了一下。 “……” 漫长的沉默过后,回过神的魏长黎微微一哂,转身加速离开。 颜序没拦他,在目送青年转弯进入视野盲区后,才对一边看呆的妹妹说:“上去吧。” 两人一起步入电梯,而不远处,拐进盲区的魏长黎从巨大的水幕墙后无声走出,远远望见电梯上的数字不断上跳,停在了一个无比熟悉的楼层。 青年一语不发,眉心渐渐皱起。 从灼华总部出来,乘地铁转线到宁城老城区,魏长黎没有直接回租屋,而是跨过一条充满垃圾和污水的泥泞小道,拐进一家连门头都没有的黑网吧。 这是他最近找猫时意外发现的地方,里面管制很差,常有社会青年聚众通宵,不过唯一的优点是价格便宜。 魏长黎交了2块钱台费,穿过被酒精和尼|古|丁熏得乌烟瘴气的一排排机子,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坐下,启动了面前的电脑。 按下鼠标,浏览器界面弹出一个空荡荡的搜索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入了秋还将空调开16度的鬼地方实在是阴气旺盛,魏长黎莫名打了个寒战。 宁城,魏氏,魏长钧。 这位曾经的魏家小少爷久违地输入了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关键词,海量的信息波涛汹涌,卷携着雾里看花式的恶意扑面而来。 魏氏因为重大经济犯罪被立案调查,魏氏重要高层投案自首,魏长钧水路逃逸出国,魏家家产永久查封…… 这些自出事以来已经看过太多次的新闻并没有引起魏长黎的注意,他一目十行匆匆掠过,在确定没有看见更多有效信息后,轻击键盘,又在搜索栏中输入了“裴彻”和“闵琢舟”两个名字。 两人的名字在网上很容易搜到,魏长黎先大致看了一眼他们的简介——裴彻是裴家独子,算得上是年少有为的宁城新贵,而闵琢舟则曾是名气斐然的影星,后来因为个人原因退圈。 魏长黎眼梢微抬,终于明白他第一眼看见闵琢舟的眼熟之处,但因为他在大学里修读的是更偏理论派的戏文,两人只算得上半个同行。 青年不动声色地继续下拉网页,但不出他所料,裴闵两人明面上的资讯都被做得十分干净,乍一眼看过去完全没问题,和魏家也毫无关系。 “啪”一声,他隔壁的桌子上忽然弹出一声响。 魏长黎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压着帽子戴着口罩的年轻少年把自己戴的耳机随意扔在桌上,漫不经心地启动了眼前的电脑。 原来是同样找安静地方上网的顾客。 少年留意到魏长黎的目光,转过头,他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双见人先带三分笑的、桃花似的眼睛。 他两手合十竖在口罩前,两枚对称红痣分列在他左右眼尾两边,随眼睛的弯起而鲜活地跳动着:“哥哥,外边太吵了,我能在你身边上会儿网嘛?” 少年声音很好听,他拉开被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从包里翻翻找找一阵才摸出两根荔枝味棒棒糖,十分讨好地“贿赂”魏长黎: “给你吃糖,要不要?” 魏长黎分出一缕视线,发现这小孩儿掏出的糖还真是几年前他喜欢的那个牌子,不过他嫌荔枝味太腻,过去从来不碰,现在也不欲承情。 他没吭声,转头将视线移回显示屏,默许少年坐这儿,两人互不干扰。 身旁的小男孩儿也没讨人嫌,拨开一根棒棒糖,一边雀跃地叼在嘴里一边打开游戏,活脱脱一个被家里人逼狠的网瘾少年。 魏长黎继续查阅搜索界面,却仍然没有太大的收获,而那少年还在窸窸窣窣地拆零食袋子,汪汪、雷碧、乐氏、伟龙以及经典永不过时款利奥利和康帅傅,活脱脱将黑网吧柜台上的盗版零食搬空了。 魏长黎被那声音整得有些心不在焉,忍不住侧头又看了少年一眼。 旁边的少年浑然不觉,戴着头戴式耳机开着游戏,不时激烈敲打键盘,嘴里不时爆出一句国粹,应该正在忘乎所以地和论坛网友激烈对线。 曾经的魏家有一些豪门惯有的、自视清高的毛病,视网络冲浪为下等的平民游戏,魏长黎从小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此时则近乎茫然地看着隔壁桌电脑上疯狂刷屏的网友留言。 巨量而冗杂的信息像一片未经他探索过的蓝海,充满了更加抽象、更加刺激、更加亦真亦假也更加难以辨别的传闻,每滚动一轮,都在刺激着魏长黎的视觉神经。 某个瞬间一点灵光忽然挤入青年的脑海,如焰火升腾炸开。 魏长黎默默退出呆板正经的新闻资讯板块,将搜索栏的内容清除干净,又一连串搜出了几个耳熟能详的社交app的网页界面,有些生疏地登录社群账户,重新把想搜的关键词输了进去。 最初的弹框和之前搜出的内容所差无几,但依托伟大的互联网时代中伟大的大数据推送技术,没过多久越来越多的相关tag就被打包好递送到新用户的面前。 魏长黎沉眸不断刷新,忽然一则隐藏在众多帖子角落的网络爆料撞进他的眼睛,青年往下滑动鼠标滚轮的动作突兀一顿。 第14章 上门 半年前,宁城南的一家废弃孤儿院发生爆炸,致两人抢救无效死亡。官方迅速介入并调查这场事故发生的原因,但事发当天已有流言四起,说这是一场人为引爆炸弹的恶性恐|袭|事件,引发了全城轰动恐慌,世称“南城爆炸案”。 同样作为宁城人的魏长黎对这件事有印象。 但在这条围绕着“南城爆炸案”制作的、打着“深扒”名义探私索隐的瓜条里,仔细梳理了一件让他毛骨悚然的事情。 为了保护死者隐私,官方并未公布两人身份,但发帖人爆料称受害人是一对被绑架的夫妻,原本绑的是一家三口,小孩命大,侥幸被解救出来。这一家人和宁城老牌世家闵家有外亲关系,死者之一的女人是闵琢舟的亲妹妹。 魏长黎皱起眉,按在鼠标滚轮上的手指继续往下翻。 这条爆料帖里很多看似有理但实则无厘头的臆断,“都市传说”式阴谋论的味道很足,评论楼下有零零散散的跟帖者做补充材料,其中有一个id似是而非地提了一嘴“被人整了”,而另一个id则留下了指向性极强的“wei”。 发帖者专门点赞了这楼,并且留下一句: 「在宁城住了15年以上的本地人都知道,南城那家福利院本来就是w家资助的地盘,后来城建重心转移才逐渐废弃。那几个丧心病狂的绑匪不缺那一点赎金,闵家也不是给不起。谁不知道十几年前闵家和w家关系匪浅,但现在和裴家交好……裴家作为近些年的后起之秀,w家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拿闵来杀鸡儆猴的」 地下酒吧昏暗无光,魏长黎周身都浸在黑暗里,只有一张脸被惨白的屏幕灯光照亮。 他虽然不管魏家事务,但对魏氏资助南城福利院这件事有印象——这个慈善项目是由他父亲提出的,魏家老宅的相册里还有管家领着他哥和他一起和孤儿院的孩子们拍的照片,而半年前的爆炸那段时间……他哥的确忙得不正常。 再结合寄往裴氏石沉大海的录音、裴闵两人得知他身份的反应,甚至闵画在电梯里无声放开拉着他的手……一股凉意从魏长黎的背脊窜起,随后一节一节顺着骨骼攀升。 身边的少年还在无忧无虑地打着游戏,不远处的直饮水机“咕嘟咕嘟”开着,空气中传来冒牌泡面和劣质辣条混合起来的刺鼻气味,电脑屏幕闪动的灯光穿透烟灰飞腾的白雾。 魏长黎几乎无法细想下去,此时的心情就像儿时偷偷上网结果不小心看到了没被和谐的无|码鬼片,莫名在心中埋下一颗带血的种子,生根发芽,挥之不去。 他一言不发地退了网,从那个黑酒吧的狭小出口离开,眼前公路豁然开朗,明月疏星,新鲜的冷空气灌入青年鼻腔。 忽然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在空荡的街上逛了一圈,魏长黎接通后,听见了下午刚听到过的熟悉声音。 “你好长黎,这么晚打给你可能有些冒昧。” 闵琢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 大概是刚刚才在网络上检索过对方的缘故,魏长黎无端有几分做坏事被抓住的紧张。 第15章 他调整心绪,问道:“晚上好闵先生,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听说,”闵琢舟开口,“你是有来灼华求职的意向,对吗?” 魏长黎不明所以:“下午的时候裴总已经拒绝过我了。” “不好意思,是灼华这边拒绝得太草率了,”闵琢舟顿了下,才开口,“我打过来是想再问一下,最近公司和 perme品牌有一则广告要拍,目前还缺一个露脸的群演,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魏长黎愣住了。某个瞬间他甚至将网络上的那些爆料当作了先入为主的事实,并阴谋论地认为这通电话是来自受害者的设计好的圈套和报复。 闵琢舟没有听到对面的回应,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魏长黎才回过神,抿了下嘴唇:“闵先生。” 电话那边的闵琢舟应声,但久等没听见下文。 “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良久,魏长黎才开口说。 闵琢舟答允。 “为什么改变主意?” 对面回答得很平顺:“其实和perme合作的广告通常不会缺人,但公司突然接到消息说原本出演的那位艺人因为严重过敏住院,这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所以想问你愿不愿意来救急。” 这理由初听尚可,但细究起来逻辑单薄,魏长黎没信,但也没有戳破。 闵琢舟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空旷的街道上,不远处电路不良的路灯一闪一闪,将魏长黎的眼睛照映得忽明忽暗。 “其实,”沉默片刻,他还是决定将刚刚不小心扎在心里的刺拔出来,“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些关于我家和闵先生的事情,但是我不知道……” 魏长黎咬了下自己舌尖,无端说不下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听筒对面的呼吸声仿佛也沉了几分。 在这拉长的沉默里,魏长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他毫无意识地一握拳,却抓到了一手的汗。 很久后,对面的男人忽然笑了一声,声音甚至带着些温柔的戏谑:“长黎,网上的说法你也信呀?” 魏长黎紧绷到将近窒息的呼吸忽然放松,没着没落的心脏轰然落地,一瞬间他几乎站不住,伸手撑在了路灯灯身。 他说:“抱歉,是我唐突了。” 闵琢舟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后续的对话倏然放松下来,就像绷紧的发条到了极致,随后一圈一圈轻巧地往回旋转。 灼华开出“救急”的条件很慷慨,足够解魏长黎暂时的经济之困,魏长黎一边客气地答应,眼神中却没有任何笑意。 挂断电话后,青年一语不发地往路灯上一靠,微仰头,看见一批已然处于寒秋前夕的蛾萤扑棱着翅膀撞向光源,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天底下没有平白的好事,是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让灼华回心转意、让公司高层深夜来电亲自邀请? 而且按照裴彻的说法,申述强管理的万娱被人整顿并不是他的手笔,那又是谁隐在背后处理那条奸懒馋滑的地头蛇? 魏长黎想起下午时和颜家兄妹的相遇,想起颜序那双他读不穿的眼睛。 夜风吹乱青年额前的发丝,他忽然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气,把已经熄屏的手机又按亮,将一串压在心底的电话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输了进去。 他在拨出的界面停了很久。 与此同时,颜序刚刚结束一场线上会议。 将一组最新整合好的生信数据传给实验室后,男人从书房出来,转身进了浴室。 少顷房间内传来“哗哗”水声,热水蒸腾出的水汽将玻璃氤氲出一层磨砂的质感,而被随意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倏然亮起,无声地闪烁了几下,正如对面的挣扎,又萧条地暗淡下去。 · 颜序打理他那头长发通常要不少时间,等他系着浴巾出来,才发现手机上有好几通未接的来电。 来电号码是陌生的,但显示的是在宁城本地。 他的公私号码分得很开,且保密性都很高,有特殊的屏蔽机制,一般的销售和广告打不进来,像铜墙铁壁围绕起的一个静潭,归国后已经很久没有外部号码打扰。 颜序正要把这个可疑的号码转给下属去查,那个陌生号码再次打了进来。 接通后,听筒对面却只有单调的风声。 颜序正欲挂断,对方却开口了。 那个通透而冷淡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 “开门。” 颜序沉冷持重的神色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隙,手中轻飘飘的手机忽然变得很沉。 “长黎?”他迟疑道。 忙音传来,对面径直挂了电话。 颜序走到落地窗边,果不其然看见一个清瘦挺拔的身被一方铁门拦住,不知在下面站了多久。 他草草拿了件风衣下楼,推开门,看见夜色之中魏长黎被月光打出银雾一般朦胧的光辉,耳根和鼻尖冻得有些红。 男人快步流星走近,将青年裹进风衣里带进门。 这期间两人没说话,魏长黎一直低着头,直到进了屋才抬起眼睛看他。 “我刚刚洗澡,没把手机带进去。”颜序开口解释。 “我不瞎,”魏长黎看了眼他散开的墨发,随后语气平缓地补充道,“当然,我也没打算你会接。” 空气中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颜序不再辩解,转身走进茶室找出一盒驱寒安神的茶叶,拆封后给魏长黎泡好。 烧开后的沸水冲进微蜷的茶叶,烫出一缕飘逸而柔和的香气,颜序垂着眼睫看叶片柔韧地展开,在一汪热水里打旋。 他神情并未因为魏长黎的深夜到来而显露出分毫喜色,乌黑的眉目在氤氲的水汽中更显平静。 仿佛他已经猜到来者的用意。 纵使这样,当颜序端着茶水走到两人落脚的客厅,见到空荡无人的房间时,仍然微微一怔。 二楼主卧里传来“哗哗”水声,刚刚被使用过的浴室正在继续工作。 颜序目光上抬,指尖被洒出的茶水烫出一点红痕。 第15章 解衣 颜序将驱寒的茶水带上楼,推开半掩的主卧门,看见来时穿在魏长黎身上的衣服被随意抛在地上,将原本装修精良却气质冷清的房间染上几分暧昧不明的风|尘意味。 而在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平整床铺上,几个果冻盒包装的套|子被扔在枕头上,明晃晃的挑衅一般,一眼望过去非常有视觉冲击力。 颜序面对这一室春宵苦短,面容平静地将茶放在床头的矮柜,他把衣服捡起来,刚叠好一件,就听见浴室的门把转动一下。 魏长黎光脚走出来时只系着一件单薄的浴巾,大敞的领口慷慨地露出一片白润细腻的皮肤,锁骨那块皮肤很薄,能看清青筋在骨骼上若隐若现地浮动着。 颜序微垂下眼:“喝茶吗?暖身的。” “暖身?不必那么麻烦。”魏长黎朝他微微笑了下,那笑容嫣然而且娼气,他像爬上酒店的床一样爬上了颜序的床,目光暧昧而轻佻,问,“这还不够暖身啊?” 颜序静静地看他动作。 “暴雨夜救我算一次,替我处理申述强算一次,让灼华给我工作算一次,”魏长黎凑近颜序,身上散发和他同款的沐浴露清香,同时近乎俏皮地抬起三根手指,“三次,颜院长,我有算错吗?” 颜序乌黑的眼睫平静地垂落,很久后才开口:“非要这样吗?” 魏长黎眉毛可爱地皱了皱,整个人显露出一种又纯又欲的神色,他跪在床上抬起头,将嘴唇凑在颜序耳边,若即若离的气息喷洒在他耳后的皮肤,毫厘之间,仿佛下一秒就要舔舐上去。 随后他勾起男人耳边的一缕发,笑意渐冷:“这句话也是我想问的。” 下一刻颜序按着魏长黎的肩将他推远,声音已然压着情绪:“如果是别人,你也这样吗?” 魏长黎不置可否地眨了下眼睛,并未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颜序目光沉凝。 他清楚魏长黎什么意思,这个从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子的小少爷纵然跌进泥里,也绝不会接受别人的分毫的恩惠。 纵然这份所谓的恩惠是隐忍、克制而点到即止的,在他眼里也是强加且不堪重负的。 他这副作态不是在示弱,而是通过作践自己,肆无忌惮地踩在彼此的疼处示威。 魏长黎目不转睛地盯着颜序,见对面没有反应,便挑衅而露骨地伸出手去解男人的衣带,随后被颜序一把按住。 “我以后不会再管你。” 颜序的目光彻底冷淡下去,第一次在青年面前露出一副难以接近的气质。 魏长黎知道这是对方压着火的表现,但并不因此而感到畏惧,他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冷笑着说了一声“谢谢”。 下一刻青年低头将敞开的衣襟拉紧,再不见一丝一毫伏低做小的媚态,神色清明地将屋里的一池旖旎搅碎。 第16章 颜序转身离开,门板传出一声闷响。 魏长黎听着他的脚步声,无声低垂下眼睛。 纵然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他还是觉得疲惫,像是溺水的人在水面上浮泅,一口空气接一口水地灌进气管,整个肺都要爆炸。 魏长黎的手指无声扣紧床单,无端想到一些以前的事。 其实他在颜序出国后,也是给他打过电话的。 是的,在他明知道颜序很可能为了保证仕途才和他分手的情况下,魏长黎还是忍不住给他打过电话。那段时间他很喜欢单独躲起来喝一点高度数的酒,把这些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很可笑的倒贴洗脑成一种喝酒上头的理由。 是质问还是求和或许都不重要,魏长黎自己清楚,他只是想再听一次那个声音。 可是三年里颜序一次都没有接过。 后来魏长黎就打得少了,这几乎成了他继讳疾忌医后的第二个创伤。 可能是刚刚颜序的再一次拒接刺痛了他心中某个脆弱的点,才让冲动占据了他情绪的全部上风——魏长黎现在想想自己做的事情,自己都觉得荒谬。 可他只有一点苦守的、不知好坏不知祸福的自尊了。 魏长黎独自在床上坐了一会儿,随后将那些碍眼的套|子扔进垃圾桶,又将散落在床边地板上的衣服捡起来,把那些刻意伪装出的风尘气收拾干净,让卧室的一切陈设恢复原状。 蓬松的枕面和被子上带着颜序身上常有的那种昙花香气,他没忍住用手拍拍,忽然看见枕后有一根遗落的头发。 长且柔韧,色泽如墨,是属于这个床的主人的。 魏长黎将那根发丝勾起来放在掌心,盯着看了很久,轻轻地将它放了回去。 他小偷一样从窗台翻墙离开,没再惊扰室内的人。 月盘升高后悠悠降落,斗转星移,在将近黎明露重、人类最熟睡之时,颜序冷眉冷眼地打开屋门,轻得几乎没有足音地进来。 晨曦在纱帘后微微浮动,整个房间空荡而安静。 颜序手里拿着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在看见平整的床铺和床头那杯凉透的茶时,整个人先是微怔,继而转向平静。 他走了。 · 又过了一周后,灼华许诺的tvc广告拍摄工作临期,魏长黎将自己打包进了摄制组。 一般情况下,已经和经纪公司签过合约的艺人严禁私下接活,但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作为被魏家甩给经纪公司的小少爷,魏长黎并没有和目前所在的经纪公司“赫星”有实质合约。 魏长黎出于负责的心理还是向他的经纪人陶柚汇报了近期工作状态,但陶柚那边为了培养新人忙得脚不沾地,大概也没看具体的工作安排,只在某天凌晨囫囵回了个“ok”表情。 正值perme百年庆典,品牌方对此格外重视,联合了多家广告公司和经纪公司进行合作,声势浩大。 魏长黎刚进化妆间就看见了熟人,许久不见的陶柚烫了一头喜气洋洋的羊毛卷,正靠在一个化妆桌上和别人打电话。 他等陶柚挂了电话才上去叫了声“柚子姐”,但女孩一转头还是被他吓了一跳,那张可爱的娃娃脸上露出一个先震惊后心虚的神色。 “长长长……长黎?!”陶柚向后微仰,一屁股坐到化妆桌上,还不小心碰翻了一个定妆喷雾,“你怎么在这里呀?” 魏长黎看她的反应就知道这大忙人没仔细看自己发的消息,将情况又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陶柚不好意思地将鬓间的碎发折到耳后,眨巴着眼睛求原谅,“不好意思啊长黎,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没能顾上你……” 魏长黎不太在意地一摆手,顺口问:“赫星今天也出艺人了吧,是那位准备出道的师弟吗?” 他想了下,回忆起那个名字:“叫翟幄?” 陶柚先是点点头,随后又发愁地叹了口气: “对,就是小幄。这回公司费了好大劲才疏通关系让他当广告男主,毕竟这是他的首秀嘛,上边很重视的。但是今天到现场以后,万娱那边突然说要两个男主平番!一则tvc广告才多长时间,一共就拍4组,咱们这边肯定不愿意啊!” 陶柚坐在化妆桌上晃了晃脚,然后压低声音,用一副八卦且抱怨的语气说: “我悄悄告诉你哈,其实万娱不久前还半死不活来着,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又支棱起来了……申总那蟹行霸道的架势,赫星这边也不想惹。” 魏长黎闻言眸光微微闪动,不动声色道:“那现在怎么办?” “现在双方还没有协调好,品牌商也很为难,两边都不愿意得罪,”陶柚忽地又气愤地一叉腰,“我刚刚接到电话说,小幄坐的那辆车突然抛锚了!现在正在转乘,公司的商务车都是定期保养,哪那么容易出故障……要是他不能按时到,第一组广告的一番肯定就是万娱那边的!” 魏长黎想起颜序那句冷淡的“我以后不会再管你”。 申述强确实是个人物,没有了人在上面暗中打压,万娱重启的速度超乎他的想象。 恰好灼华的化妆师在找他,魏长黎安抚地拍拍陶柚的肩膀,先去上妆。 灼华的化妆师是位有双巧手的姐姐,整个人酷酷的,话少,但化妆技术过硬。她先给魏长黎上了基础的保湿和护肤,随后眯着眼睛在他的脸上比画来比画去,最后得出了结论: “你得让妆。” 这是魏长黎第一次正式参加摄制工作,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新兵蛋子一个,茫然地看向她。 化妆师觉得有些棘手,皱着眉又确认了一遍:“你是群演?” 魏长黎点头。 化妆师不再多言,示意他闭眼。 在魏长黎被化妆师姐姐的辣手摧花化神奇为腐朽的过程中,他身边空着的化妆座位又来了一个人,那人刻意要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似的,发出一阵“叮铃桄榔”的扰人动静。 紧接着一个傲慢而尖脆的男声传来:“preme这么大一个品牌,连个单人化妆间也不提供吗?我怎么能乌泱乌泱地和群演凑在一起化妆呢?不知道的还以为组团去民间戏台子唱戏的!” 这话说得不好听,魏长黎忍不住抬起眼,透过镜子看了来人一眼。 镜中显出油头粉面的一个小生,染了一头闪瞎人的黄毛,也不能算丑,但眉眼处处带着一种精致的人工感。 化妆师姐姐“啧”了一声,似是烦心于小瞧了在魏长黎脸上让妆的工作量。 那艺人闻声将头扭过来,恰好和镜中魏长黎的眼睛对上,他先是一愣,随后更加颐指气使地开口:“看什么看!你觉得不爽?” 第16章 美人 魏长黎在经历了之前种种后,已经将自身的攻击性收敛了许多,听到那艺人的质问也没有顶撞,淡淡说了声“不好意思”。 对面黄毛却没打算放过他,双手插兜往化妆桌上一靠:“不好意思?你偷窥我的时候怎么没觉得不好意思?” 魏长黎千古奇冤,他只是好奇这撒泼打滚的人是何方神圣,哪有什么“偷窥”的冲动。 不过他无意惹是生非,转头继续安安静静上妆。 黄毛是个不依不饶的,尤其是魏长黎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让他格外恼火,他两条漂浅的眉头几乎拧成一段,忽然“邦邦”拍了几下桌子:“你谁啊,这么拽?” 魏长黎忽然看他一眼,冷声说:“有完没完?” 那黄毛大概是被人捧惯了,在傲慢的职业生涯中还从未见过这么锐利冷淡的目光,当即一滞。 他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有些不确定地试探道:“你是赫星的翟幄?” 魏长黎:“我不是。” “那你和我牛什么牛!” 黄毛放心了,转而更加蛮横,蛮横之中还带着高高在上的炫耀感:“什么小角色也敢给我蹬鼻子上脸,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是冤家不聚头,魏长黎听他这个意思也猜出来了,这个大概就是陶柚口中那位和赫星争咖的万娱艺人。 一旁的化妆师看不下去了,出声道:“甭管谁是谁,妆造整不整了?” 既然不是广告的主咖,黄毛艺人认定了魏长黎是个没权没势好欺负的小喽啰,而那个化妆师更不值一提,一个小小的服务人员凭什么对他指手画脚? 本就因为没争取到广告一位而不爽至极的黄毛越想越气,外加闲着没事*疼的找事心理以及对魏长黎微妙的嫉妒,他决定把这些不长眼的东西们当出气筒,非要好好整治一下不可。 于是他半跨一步走到魏长黎的桌前,仰着下巴伸出脚狠狠踹了下桌腿。 “咣当”一声巨响,那些上妆用的瓶瓶罐罐应声而倒,随后发出一阵嘈杂混乱的滚动声,有个玻璃材质的瓶子猛地倒在一块敞开的高光盒上,将那块高光压成几瓣,又带着亮晶晶的粉末滚了一桌子,随后摔在地上碎开,里面啫喱状的液体汩汩地流出来。 第17章 化妆师果然急了,上前一步想要抢救,但那黄毛颇为自得地双手插兜,一边吹着哨声一边挡在她的面前,就是不让她收拾。 那女孩也不是好惹的,字正腔圆地骂了声“傻x”,一把将他挥开,把倒下的物品扶好。 黄毛被骂得一愣,转瞬用更脏的词骂了回去,光动嘴皮子还不解气,忽然扬起手,照着化妆师的脸用力挥过去。 “啪!” 化妆师听到声音后下意识闭眼,过了几秒钟后,才发现自己没事。 她睁开眼,看见忍无可忍的魏长黎单手擒住了黄毛的手腕,侧身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黄毛那细皮嫩肉的胳膊哪经得起魏长黎这种从小学武术和搏击的人的拿捏,顿时呼痛着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叫喊:“啊啊啊好疼!” 化妆间内原本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没看见的其他人终于凑了过来,陶柚小步挤到人前,惊呼着让魏长黎把人放开。 魏长黎皱眉,一把将人甩在杯盘狼藉的桌子上,不容拒绝道:“给我收拾干净。” 黄毛艺人揉着自己酸然的手腕,扒着桌子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咬着牙死死盯着魏长黎,又环视一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大吼道:“你们光愣着干什么!没看见他怎么欺负我的吗!你们难道都不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星光万娱的顾晗霄,你们谁能惹得起!” 话音刚落,原本还带着几分看热闹心思的众人彻底缄默下来,互相交流着眼神,不忿搀着无奈。 没办法,这位顾少爷的名字在圈子里可是如雷贯耳,他不仅和万娱老总关系匪浅,还被各路导演带着出去吃饭,是个惹不起的明牌资源咖。 陶柚实在看不下去了,快步跑到顾晗霄身边,她本就是温吞的性子,站在这个趾高气扬的男生身边,更是无由矮了几分。 她一边给他道歉一边说:“不好意思啊晗霄,这次是我们这边的人没大没小地冲撞了你,我代他给你道个歉,千万千万别生气……这样,你看翟幄现在还堵在路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来,你要不然先去化妆?直接先拍一组的片子,咱们大家也别伤了彼此的和气。” 魏长黎闻声握紧了拳,明白陶柚是让了一组广告给万娱,他伸手拉住陶柚的胳膊,冷声说:“柚子,别让给他。” 陶柚勉强拍拍他的胳膊,很没底气地说了声:“没事你别管,就当我做主了。” 魏长黎摇头,凑到她跟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了句:“别把赫星绕进去,我自己解决。” 陶柚担忧地看着魏长黎,心里叫苦不迭,这孩子真是和万娱犯冲,先招了一尊大佛,又惹了一个小鬼。 顾晗霄自从亮出身份后,身上那种嚣张的气焰重新燃了起来,他摇头晃脑高翘着下巴,有恃无恐地看着魏长黎。 魏长黎特别平静问他:“你说吧,想怎么解决?” “解决?”顾晗霄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面孔,噘起嘴向上吹了吹自己的黄色刘海儿,“你这是认输啦?哈哈,我还以为你多能呢,刚才那牛哄哄的样子去哪了?被狗吃啦?” 魏长黎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完全像变了个人,流露出一种在魏家经年养尊处优养成的、高不可攀的轻蔑与不屑,青年嘴角上扬出一弯优美的弧度,那双精致锐利的眼睛却毫无笑意,像是嗜血的猛兽锁定了自己的猎物。 顾晗霄被看得无端有些发冷,脖子不自觉地缩紧了一下。 魏长黎走近几步,将顾晗霄逼进化妆桌的角落,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刹时间,顾晗霄脸色大变,像是见了鬼一样慌张要逃,却魏长黎轻而易举地抓住后脖衣领。 他表情冷淡:“现在能告诉我了吗,想怎么解决?” “你放开我!疯子,放开我!” 众人皆搞不懂事情发展的走向,正不明所以之时,化妆间闭合的门忽然被一左一右推开。 为首几名黑衣保镖和西装安保人员开道,几方合作人士殿后,簇拥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 顾晗霄被这阵仗一吓,嗓子忽然哑得叫不出声来,他小鸡仔一样扑棱着胳膊挣脱魏长黎,慌慌张张地跑到一个美艳的女人面前,一把拽住了那人的袖子,眼眶通红地说: “雯姐!这里有个疯子欺负我,你快把她赶出去!” 这位被顾晗霄称为“雯姐”的女人全名封雯,是万娱派给顾晗霄的金牌经纪人。她刚刚一直在外面给品牌方经理沟通给顾晗霄升咖的事情,眼看马上要成,谁知道出了事。 顾晗霄在公司里的名声原本就不怎么样,封雯本来也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怕砸了自己的招牌,但这男孩是申总的“重点观察对象”,她也只好在履行经纪人工作的同时兼职保姆。 这次广告拍摄是个绝佳的露脸机会,封雯也没想到顾晗霄能这么丢人,只好尴尬地解围道:“这就是万娱的晗霄,胆子比较小,所以容易受人欺负……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preme品牌对这次的百年庆典重视非常,派来的负责人叫戴维·加德纳,是欧洲总部董事长的大公子。他有明显的高加索人种的长相特征,高鼻深目,拥有一头一丝不苟的金发以及一双海一样的眼睛。 魏长黎看他一眼,不知是他对外国人普遍脸盲还是别的缘故,总觉得他有些眼熟。 戴维这个人看不太出年龄,大概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复古西装,手里拿着镶嵌着蓝宝石的银拐杖,看起来既严肃又不失格调。那根拐杖的造型很奇特,杖首雕刻了一只猛禽,蓝宝石嵌在猛禽的眼睛里。 男人看了看顾晗霄,又看了看魏长黎,忽然眯起眼睛,用蹩脚的中文开口:“主角,还没到吗?” 这下轮到陶柚汗毛直竖,对着戴维说明情况后一通道歉。 戴维眯着眼睛耐着性子听完,忽然大手一指,精准地落在魏长黎的方向:“那他,顶上。” 这回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尤其是封雯,她为难地一抿红唇:“先生,合同上说……” 戴维抬起手掌打断她,扶着手杖看了一会顾晗霄,开口:“整得,吓人。” 我……吓人?! 顾晗霄闻声瞳孔地震,浑身嚣张气焰顿时熄火,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木愣地站在原地。 已经在心里唱起“再别工作”的魏长黎同样没有预料到事情的发展走向是这样,无声向陶柚的方向看了一眼。 比起让对家抢番,陶柚自然更愿意肥水不流外人田,再说戴维先生已经开口,于是她向魏长黎点了点头。 两人实现在空气中轻轻一碰,魏长黎会意,唇角微弯,即时截住还想要补救的封雯,得体地向戴维伸出手:“您好,晚辈魏长黎。” 戴维走近,用眼神细细打量着魏长黎的长相,然后也伸出自己的手,评价道:“东方,美人。” 魏长黎毕竟在魏家生活多年,应付起这种场面也算得上是得心应手,但他心中对“东方美人”这个称呼不敢苟同,这四个字用在他身上实在是有些过誉。 最起码……也得是他那样的。 魏长黎眼前不知道怎么又浮现出那张清冷漂亮的面孔,回神后倏然一哂,端正坐回原位,请化妆师姐姐重新给他上妆。 戴维走后,刚才还在张牙舞爪的顾晗霄整个人都蔫了,大概是被那句直白的“吓人”刺激到怀疑人生。 封雯在他旁边打电话,看神情十分焦头烂额,挂断通话后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艺人,眉眼间含着隐隐的怒气。 顾晗霄萎靡不振地靠在化妆椅上,突然想起什么诈尸一样直挺挺坐起来,向魏长黎连发几刃眼刀,又恨又气,还夹着几分怯。 化妆师注意到他的眼神,趁着上妆的间隙,忍不住好奇地问魏长黎:“你刚刚给那小子说了什么,他突然害怕成那个德行?” 第17章 爱神 魏长黎闻声,摊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握紧的右手心,将一把藏起来的折叠眉刀亮出来。 化妆师忽地一挑眉。 “其实没说什么,就是在视线盲区拿它碰了碰他的脸,”魏长黎说,“我觉得,他应该还挺珍惜自己的脸的。” 他把那柄眉刀放回桌上,垂眸戏谑道:“不过现在不一定了。” 化妆师忍不住一笑。 虽说是卸了妆重画,但魏长黎长成了一种没太大发挥空间的样子,化妆师只好另辟蹊径地打碎这种精致,用一道贯穿鼻梁到脸颊的伤口来加大这张脸的美学冲击力。 魏长黎记得preme这回百年庆典是非常经典的“爱神”主题,看着镜中偏颓丧厌世风格的自己,迟疑地碰了下自己唇角的血痂和淤青。 “这是‘爱神’里的最后一个章节,”化妆师看出青年眼中疑惑,说,“叫‘血吻’。” 她用发胶调整着魏长黎额前每根发丝的弧度,这位酷酷的化妆师看向眼前的青年时目光却很柔和,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一件作品。 第18章 她解释道:“某个连亲吻都带着腥甜的血味的瞬间,是爱神也无法挽救的,一切澎湃而火热的爱意冷却的尽头。” 做好妆造后,魏长黎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进影棚试光。此时他才发现戴维将“血吻”这个任务交给自己,是非常慷慨但也非常大胆的决定——这个广告段落是单人出镜,弱叙事,并且镜头多怼表情特写,对被摄者的表现张力和感染能力要求极高。 魏长黎在学生时代学的是戏文中的电影艺术方向,更偏理论,即使实践也是拍摄大于被摄,所以纵然一眼就确定了摄制组的分镜和布光方案都打磨得十分细腻,摄像师按下录制键的那一刻,他脑子里还是空的。 戴维亲自站在监视器前看了一会儿,没什么表情地打断了拍摄。 在场的工作人员都屏了一口气,这位从欧洲总部大驾光临的长公子品味挑剔,目前的样片显然无法满足他的标准。 戴维手指在杖首猛禽的蓝色宝石眼睛上轻轻点了点,让其他工作人员都离开,看样子是准备单独和魏长黎聊聊。 等人差不多都走出去,戴维将助理买好的咖啡递给他。 魏长黎接过来并表示歉意。 戴维没说话,只是将他带到监视器的旁边,让他看刚刚的废片。 魏长黎挨着看了几条,眉头皱了起来——以他的审美角度来看,的确也缺了不少东西。 画面精雕细琢,表达空无一物。 戴维问:“你有,看出什么?” 魏长黎态度诚恳并实话实说:“身为演员,我不够专业。” 戴维眯着那双蓝色眼睛看他,先点点头又摇摇头:“镜头里面,你,很漂亮……现在,绝大多数广告,画面漂亮,足够。” “但这条,不足够,”男人斟酌一下,选了一个端庄的词,“还不够美。” 戴维将preme品牌的百年纪念款香水递给魏长黎,开口:“它叫爱神。世界上很多,香水,都叫爱神。” 魏长黎接过那瓶香水,液体无色,水晶质的玻璃瓶反射着细碎的光,精美得像一件艺术品。 “但我觉得,”戴维扶上自己的银拐杖,声音放轻了,“属于每个人的爱神,最终只有一个。” 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因为过于深邃,显得微茫而广袤,他微偏过头,对眼前的魏长黎说:“我第一眼看到你时,是以为你心中,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爱神的。” · 从清晨到午后,魏长黎在运转的摄影机下不断尝试。 和戴维聊过后的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但那份感觉始终模糊如风过翩飞的衣袂,匆匆牵衣而去,捉摸不定。 戴维最终还是暂时叫停了这组的拍摄,过于逼迫一个新人对提升镜头效果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他干脆给魏长黎放了假。这位金发碧眼的长公子显然对美人情绪更稳定一些,并没有决定换掉魏长黎,只告诉他不用着急,用心体会就好。 魏长黎没放任自己休息,独自一人在昏暗的影棚里坐着,手里捧着那瓶“爱神”,出神地望着它。 你心中有没有那个属于自己的爱神? 魏长黎脑海中回荡着戴维生疏的汉语腔调,安静地闭上眼睛。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耳边是有声音的,像风拂过原野,广阔而自由。 可无论他睁开眼还是闭上眼,都只能看见一个身影。 他的旷野上看似自由,却只看得见一条路。 “吱呀——” 沉重的推门声响。 魏长黎正在出神间,并没有太过在意。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原来是自己躲在这里,怎么,自己演不出来,不会在这里偷偷哭吧?” 来人发出一声冷笑,魏长黎回神,看见顾晗霄双手抱臂倚在门口,正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他。 这小黄毛属于标准的记吃不记打类型,竟然还敢过来找事,他明显是听说这组拍摄进展不顺利故意来找碴儿的,眉眼间挂满了落井下石的得意。 魏长黎觉得无聊,直接把他当空气。 顾晗霄最受不了别人不把他当回事,继续挑衅道:“我还当你多有能力,竟然想来挡我的路,现在看来也不怎么样。” 他走过来,手指指着魏长黎的鼻尖,语气变得生冷:“你得罪了我,就相当于得罪了万娱,我听他们说你叫魏长黎是吧?你就等着被雪藏吧。” “雪藏”对于大部分未出道的艺人来说都很有威慑力,但是对于魏长黎实在是不痛不痒……毕竟他连万娱的老板的脑袋都砸过了。 魏长黎看对方的样子,大概能猜出来他是靠什么上位的,只是懒得说,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站起身,准备往影棚外面走。 顾晗霄不依不饶地拦住他,魏长黎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实在不懂怎么会有人跟鞋底粘的口香糖一样甩也甩不掉。 他开口问:“你想怎么样?” 顾晗霄:“把主角的位置还给我。” 魏长黎被他清澈到有些脑残的愚蠢和幼稚整笑了,忽然开口说:“好呀。” 顾晗霄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反而有些愣住了。 魏长黎表情看上去格外认真并且诚恳:“不过在此之前,我能先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吗?” 顾晗霄有些不信,但还是张口试探道:“什么?” 魏长黎略低下头凑近男孩,声音甚至颇为可怜地放轻了: “您能先把脑浆摇匀了再和我说话吗?” 顾晗霄:“…………” 魏长黎微微一笑,左跨一步绕过他,随后推开影棚的大门,大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忽然径直正撞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魏长黎:“?” 对面是一个不知道在门外偷偷站了多久的少年,长了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娃娃脸,桃花眸,两枚鲜红小痣分列在他左右眼尾两边,见人先带三分笑。 竟然是魏长黎上一回在地下黑网吧遇到的那个买了一堆盗版零食的孩子。 “不不,不好意思!” 少年嘴里还嚼着一根巧克力棒,被看见后有种被人发现偷吃零食的慌张,他三口并作两口将巧克力咽下去,一边干噎一边道歉:“我不该偷听不该吃瓜!我这就走!欸?等等,是你……” 少年那双眼睛忽然迸发出两簇星光:“那个!网吧哥!” “。”魏长黎眨巴下眼睛,没说话。 少年似乎也觉得这个称呼暴露了两个人不太可说的相遇地点,音调小下去,但声音还是很活泼:“好有缘!我叫翟幄,叫我小翟就行。” 翟幄,他就是翟幄? 魏长黎听见这个名字,微微一愣,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低了半个头的男孩,同样问好:“你好,我叫魏长黎。” 翟幄眼神更亮了:“原来是你!那咱们简直是太有缘了,我常听柚子姐姐提起你,刚刚我被堵在路上的时候还听她还说是你替我顶上的,谢谢谢谢,辛苦啦!” 魏长黎正欲回话,身后顾晗霄的声音忽然插进来:“你就是赫星的翟幄?” 顾晗霄看向翟幄时的眼神有打量也有忌惮,他在嘴里嘟囔了一句“也不怎么样啊”,扬起下巴端出前辈的架子:“你不去拍广告,竟然在这里听别人墙角,这就是你们赫星艺人的工作态度?” 翟幄从上到下看了顾晗霄一眼,认出他的身份,一时没吭声。 他其实已经来了一段时间,刚刚在隔壁拍第一组广告,那边的整体拍摄进程比较顺利,才趁中场休息时偷偷溜出来吃零食,晃晃悠悠地走到这边时,听见里面有声音,就在外面站了一会儿。 少年下意识对这个盛气凌人的顾晗霄有些反感,于是十分自来熟地拉住魏长黎,准备迅速离开这里。 翟幄改口很快,一口一个“小黎哥”叫着:“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空,要不要去看我拍广告?” 魏长黎无声收回自己被拉住的胳膊,却没拒绝他的提议。 他也想看看翟幄这位看起来更像只开朗小狗的少年,如何处理“爱神”这种和他有巨大反差感的情绪。 第18章 不适 翟幄是个天生的演员。 这是魏长黎站在影棚中,以一种导演的视角对着监视器中少年的演绎得到的第一个结论。 他一旦进入摄像机里就极快进入了状态,就像被赋予了天生的灵气,让他演绎“爱神”,少年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就盈满了潋滟的爱意,纯粹而满怀期待、不忍破坏却又莫名有打碎冲动的爱意。 不怪赫星这么重视翟幄,魏长黎也会爱上这样的演员,他就像是一块上好的瓷泥,可以任人捏成任意的形状。何况他还那么年轻,形象也好,简直是被上天追着喂饭吃,前途无量。 然而走出摄影机之外,翟幄就又变回了那个懵懵懂懂的开朗少年。 他身体似乎不太好,也可能是调动情绪时要比别的演员花费更多的精力,所以需要的休息时间也格外多。 第19章 在场的人都很照顾他,连要求严格的戴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不是所有演员都有这种几乎不用ng的神通。 陶柚一早冲好了麦片在外场等着,但翟幄灵活如雀鸟一样绕过了她,反而一屁|股坐在了魏长黎的身边。 “小黎哥,”男孩将自己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偷偷摸摸地问,“我的那盒巧克力棒你帮我藏哪啦?” 翟幄拍摄前曾把自己的零食“托孤”给魏长黎,但此时后者却没有给他的打算,反而猫一样地眯起了眼睛。 魏长黎问:“柚子姐为什么不让你吃零食?” “啊,哈哈,这个,”翟幄声音卡了壳,“怕我长胖呗,艺人的体重限制很严苛的,小黎哥你懂的……” “我不懂,”魏长黎拆穿他,“你的体脂率非常低,现在上镜是最合适的,再控制就要掉肌肉了。” 翟幄眨巴眨巴眼睛,见自己再不说实话零食可能要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才说:“其实也没什么,我是胎里不足,总爱生病,所以家里限制我的饮食,尤其不让我吃零食,说是垃圾食品……” 男孩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魏长黎的反应,看他好像要生气了,赶紧撒娇:“其实没有那么严重,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可惜魏长黎不吃这套,在翟幄从无辜变得震惊而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缓声说:“那你是想要那盒巧克力棒,还是想要柚子姐知道你不仅偷偷去网吧,还买了成吨的零食。” “成吨?!”翟幄瞳孔地震,眼神中带上了对魏长黎颠倒事实黑白的控诉和悲痛。 魏长黎作势抬手,似乎是想把不远处的陶柚叫过来。 “哈哈……哪有什么巧克力棒呢……”翟幄很识时务地改口,“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吃那种毫无营养的东西,绝对没有!” 魏长黎先被他飞快变脸的反应逗得忍俊不禁,紧接着抓紧少年还在休息时间中,正色下来问:“我可以请教你一些表演上的问题吗?” 翟幄小狗一样点点头,同样收放自如地回道:“哥你说就好!” 魏长黎:“比如这次‘爱神’的主题,你在演绎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翟幄想了想,随手在虚空中比画了个巨大的圈:“在想这么大的巧克力蛋糕。” “……” “真的,”翟幄想着想着眼中又要冒起星星,“我没有爱啊感情啊这类的经历,但是我爱吃巧克力和焦糖布丁!所以我就把手中的香水想象成马上要吃到但是还没能吃到的巧克力蛋糕,然后自然而然就演出来了。” 这种问题果然不能和天赋型选手探讨…… 魏长黎哭笑不得,心想这个话题再延伸下去自己也要饿了,况且戴维要是知道自家百年庆典的特调香型在翟幄心中其实是巧克力蛋糕风味的,估计要气得握断了手杖。 “那如果,”魏长黎又不抱什么希望地接着问,“要让你演绎一下‘血吻’这个主题,你又会怎么演呢?” “血吻?”翟幄歪了歪脑袋。 这个词对翟幄来说有几分抽象,他也不能在一瞬间带入某个感觉之中,思索着鼓了鼓双腮。 恰好中场休息时间结束,摄制组导演在不远处叫他的名字,男孩一边站起身一边对魏长黎说:“小黎哥你先让我想一想,等我拍完再和你说。” 魏长黎挥手示意他尽快过去,自己则坐在外场继续琢磨。 他又想起那位化妆师的话。 她告诉他,“血吻”代表着爱意的尽头,是无法挽回的冷却了的悲剧。 魏长黎眼睫安静地垂着,唇边忽然勾出一弯模糊的、颇具自嘲意味的笑。 把抽象的“爱神”当作自己某份具象的感情的载体,戴维和翟幄的表达方式虽然千差万别,但核心大体是一致的——可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他是无法带入而演绎不出这种感觉,还是从心底就抗拒演绎这场悲剧,抗拒窥觊这条爱神之路的尽头。 魏长黎蹲在被光影切割开的、繁杂忙碌的工作组外,一手抱着膝盖,另一手则微微垂下握着那瓶“爱神”,整个人显得很孤独。 香水瓶反射着一点光,无色的液体随着力的作用微微荡漾。 翟幄拍摄的第二组以“天使诗”为主题,大改了妆造并上了群演,导演还临时在演员调度和镜头移动方位上做了调整,拍摄进度没有上一部分迅速。魏长黎独自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仍然没有新的灵感,便起身离开。 走出影棚,他拐进同一楼层的卫生间,原本想把脸上的血痕妆洗掉,但也不知道化妆师用的是哪种特制的颜料,防水,他尝试搓了搓,没多大效果。 魏长黎只好带着残妆出门,刚走出摄影基地大楼,才下了几级石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同时传来翟幄激动的呼唤。 “小黎哥——” 他不明所以转头,入目是一身天使装扮的翟幄拔足而来,他手里还握着一瓶香水,纯白的丝绸卷在少年纤细的腰身上,西斜的日光为他勾出一道眩目的金边儿。 明明是气温偏低的凉秋时节,少年却跑出了汗,汗珠顺着他挺俏的鼻尖滴落在饱满的嘴唇上,晶莹地透出了鲜活的血色。 “我好像想出来了!”翟幄见他回头,手上举着那瓶香水,在高处雀跃地冲他挥了挥手。 他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大厦楼前格外明显,魏长黎留意到周边已经有人看了过来,而在少年身后似乎还有一些慌张跟来的工作人员。 魏长黎正准备上去,却忽然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似的,瞳孔猛然一缩。 翟幄高举着那瓶“爱神”,下一刻五指松开,就那么纯粹而不留余力地一摔! 周围传来一阵惊呼和抽气声,一阵清冷却温柔的香气如同破茧的蝶迎风翩飞,无色的液体顺着台阶汩汩流下,在西垂余晖的映衬下,仿佛流淌着的熔金的血液。 魏长黎震惊地向上看去,只见少年眼底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天真,他嘴唇微微张合,声音似乎放轻了,语气也有微小的停顿: “是自由。” 爱意的尽头是自由。 莫名地,魏长黎听到这几个音节后无端感觉到一阵眩晕,紧接着他的世界天旋地转,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失重感席卷了他的身体,他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但空荡的石阶上没有任何倚靠物,他只能不受控制地下坠,也如馥郁香气中一只断翅的蝴蝶—— 砰! 魏长黎耳边传来巨响,他闭上眼睛的前一秒,依稀看见翟幄那张慌张至极又不知所措的脸。 …… “病人是长期低血糖导致的晕厥…………喝咖啡,空腹?那不更加重胃部负担吗…………他身边没有人看护吗…………天大的家庭变故也不能不吃饭啊…………” 青年耳边传来微弱的人声。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不知多久,人声忽然转音成一阵急促的仪器声。 “!” 魏长黎胸腔剧烈起伏,他大口抽了气,猛然睁开眼睛。 苍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刺鼻的医用消毒水气息萦绕周身,短暂的清醒过后,魏长黎再次失去了几秒意识。 下一刻,青年忽然察觉到自己身处医院之中,一种生理性的不适不可控制地再次涌来,他胃部一阵抽搐痉挛,伴随着难以描述的疼痛和恶心感。 “呕——” 魏长黎没顾得上任何事情,只来得及翻身下床跑进病房配备的卫生间里,刚掩上门,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omg!针跑了针跑了!” 病房内忽然传来翟幄焦急的声音,紧接着那孩子对着那染着几滴血的空病床以及空荡飘着的输液针呆滞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似乎不止是病患乱动跑针那么简单。 刚刚还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病号魏长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撇了点滴的针头跑了! “omg!人跑了人跑了!” 翟幄发出尖锐暴鸣,先手忙脚乱地按了床头的医护铃,又顺着地上的血迹一溜烟儿跑到卫生间,在外面焦急地拍着门: “小黎哥哥你在里面吗?你怎么样!?” 第19章 异病 魏长黎胃里没东西,但无法抑制的恶心感让他机械地重复着反胃的动作,没东西吐,就只能呕出淡黄色的胆汁。 卫生间外的翟幄怎么叫也没回应,心一横抬脚踹开了门,他跑到水池边,看见魏长黎鬼一样的脸色简直惊呆了。 他的脸青白得像是冻了三天的尸体,几乎没有任何血色,而身体则因为脱水脱力难以维持平衡,几乎是半瘫在水池边。 “小黎哥!!”翟幄惊慌失措地扑过去扶他,“到底怎么回事啊?” 魏长黎没办法给翟幄解释自己从小就不能来医院这种地方,一旦处在这种环境中就会产生严重的应激反应,他看孩子已经要吓疯了,拼力憋出一句“没事”。 翟幄一点不信,正好闻铃赶来的医生也到了,几个人又七手八脚将他带回了病床上。 第20章 为首的主治医生检查了魏长黎的情况,有些严肃地一扶眼镜,皱着眉说: “低血糖会引起恶心呕吐的症状,再打一针葡萄糖,家属去买一点吃的,现在他吐得厉害,不能刺激肠胃,含糖饮料或者口服糖片都可以,暂时不要食用含脂肪或蛋白质的食物。” 翟幄闻声连忙点头,他紧张地抓了拽魏长黎的手:“小黎哥哥你稍微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魏长黎无暇管他,他非常厌恶这种被人按在病床上的感觉,两边太阳穴紧绷着直跳。纵然魏长黎现在意识还不太清醒,他还是趁所有人不备又从床上翻下来,踉跄地走到病房门前,推开门奔逃出去。 身后传来一叠惊呼,魏长黎的目光勉强在走廊里逡巡了一圈,确认了目之所及的大致建筑构造和荧光指示标后,撑着墙拐了两道弯儿,恰好下行的电梯打开,魏长黎挤着人群进去,而电梯门关闭的那一刹那,他看见追来的医护恰好被挡在门外。 电梯几乎被人挤满了,有人好奇抬头看了这个最后上来的青年一眼,被他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魏长黎手撑在电梯门上,尽力不让自己滑脱,他看着电子屏上的数字不断向下滚动,到1楼的时候“叮”的一声,电梯门再次向外打开。 魏长黎步履不停,但随后的画面其实是很滑稽的,早就通过对讲机等在医疗大厅的保安迎面而来,又成群作队地被他狠狠甩在身后。 青年其实是没有什么体力的,但他只顾着神经质地往医院正门口跑,人体的激素水平几乎被动地调节到最高—— 砰! 就在魏长黎即将踏出门口的那一刻,他两眼一黑,和来人迎面撞上。 四周一阵惊呼! 温热的液体从青年的鼻腔流下,迟钝的痛楚抵达神经中枢,魏长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撞流血了。 被撞上的人同样向后退了半步,但很快稳住身形,短暂的惊诧过后,那人下意识地将魏长黎拢进怀里。 “长黎?” 魏长黎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费力地抬起头,看见颜序穿着一身白色医师服,恰好在众院领导的簇拥下众星捧月地进来。 “你怎么……” 颜序皱眉,神情沉顿,他只需一眼就看出魏长黎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失控的边缘,不管目前是什么魔幻的状况,当机立断带着他往医院外走。 在场所有人都不明真相,谁也不知道今天直属研究院下来视察的领导要带着那位疑似医闹的患者往哪里去,几个负责接待的医院领导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跟上。 颜序半拖半抱地把魏长黎转移到了空间相对开阔的医院花园之中,刚把他安置在长椅上,魏长黎就跟脱骨一样瘫软地滑了下去,捂着唇止不住地呕吐,被撞出来的血顺着鼻腔向下/流,狼狈至极。 “长黎,”颜序半蹲下/身扶着他,不停地叫他,“魏长黎,听得见我说话吗?” 魏长黎费力抬眸看了对方一眼,那双眼睛被应激反应逼得通红,眼尾潮湿,看上去被水洗过一样。他想要回答,但整个身体又在不断地发抖,一阵反胃感再次袭来,魏长黎只能摇着头捂住嘴,扶着椅子又开始吐起来。 颜序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褂被弄脏了,魏长黎想要推开他,但前者几乎是不容拒绝地半搂着他,抚着他的背一点点顺气。 颜序在手机上联系医院负责人要了生理盐水、情绪稳定药物以及一针止吐剂,或许是身份原因,他在处理魏长黎这种反应时有种超乎寻常的熟稔。 魏长黎出了医院大楼后的应激反应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但无论是胃还是神经都在叫嚣着疼痛,他忽然抓住颜序的手,将整个人的力量都卸在他的身上,声音全哑了,眼神近乎是恳求的:“不来……这里。” “好,”颜序答应他,“我们等药来了就离开。” “不要来这里……” 魏长黎难受到只会重复这一句话,整个人陷入了某种半清醒半昏迷的癔症状态。 颜序哄着他说“好”。 颜序作为视察领导,院方自然不敢懈怠,他所要的东西没多久就送过来了,但魏长黎看到装注射剂的金属盒子,整个人又开始挣扎起来。 跑来送东西的医生手足无措:“哎,颜院,这……” “没事,我来吧。”颜序把东西接过来,示意他先离开。 医生闻声照做,但他心思通透地远远站在花丛后,以防这个因为低血糖入院还能遛了半个医院的病患暴起伤人。 然而紧接着,他就看见那位平时不苟言笑的颜院把挣动的病患压进怀里。 颜序略低下头,单手捂住魏长黎的眼睛,声音轻得近乎是哄,不知怎么说服青年埋在他的胸膛,趁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抽出手,精准地将针剂打进他的静脉。 魏长黎在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以后再次开始挣扎,但颜序早有预料地用手按住他,俯身克制地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额头,告诉他已经没事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招对于思维一片空白的魏长黎竟然有用……好像在所有清醒意志都被放逐的时候,眼前的人就是他唯一能信任的安全巢笼。 送药医生下意识屏住呼吸,惊觉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个人隐秘,他心头一梗,忙不迭放轻脚步走了。 而不久后,颜序也将情况稳定一些的魏长黎带到停车场,开车扬长而去。 …… 捉迷藏……花圃……墙砖……发条……螺壳……白日梦……尸……自由…… 模糊的意象闪着梦幻的光,仿佛某个被种植在基因里的梦核正在被唤醒。 魏长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浸在某种毫无攻击力的液体里,灵魂被轻轻拖住,轻巧却苍白。他眼前闪回着绚烂的光,明明是强烈刺激感官的场景,他却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也想不起来。 绚光之下,魏长黎仿佛用全身的感知体会到一个单薄瘦削的年轻背影,而他像只小小的、尚未化茧的蝴蝶匍匐在少年的背上。 “颜序——颜序?” 魏长黎在梦境中固执地呼喊那个背影。 为什么不回应我? 不是你吗?你……不是他吗? “颜序……颜与……” 一个残损的名字忽然挣脱囚笼一般闪现在魏长黎的眼前,诡异绮丽的大鸟飞过,他伸出手奋力去抓,却只抓到一捧逸散的流光。 颜…… 那个名字仿佛已经记了经年,又已经忘了经年。 “我在。” 忽然一个温柔低沉的声音穿过魏长黎的耳畔,直接抵达他鼓噪的心声。 我在的。 梦幻的炫光开出白纸一样的花朵,先铺成一片花海,又潮水一般散去—— 魏长黎睁开眼。 那种被魇住一般、失控的应激反应已经从他的身体之中抽离,他整个人轻飘飘的,像劫后余生,有种脱力的虚无感。 周遭寂静,夜晚的风吹不透紧闭的窗子,只有轻微的呼吸声起伏。 他费力转动眼珠,看见颜序安静地坐在他的床前。 魏长黎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颜序单手撑着臂,长发半挽半垂着肩,眼睛微微垂着,似乎是守了太久,已经睡着了。 魏长黎用视线勾描男人脸上的每一根线条,他不留余力地打量着,一寸一寸看下去,从他优雅的眼尾到柔和的嘴唇,又从硬朗干净的鼻锋再到分明的下颚。 简直是……一件无可复刻的艺术品。 魏长黎小幅度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忽然他注意到颜序的右脸颊有一根掉落的睫毛,如羽毛扫在温暖的玉器上,给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增加了一个有趣的瑕疵。 他无端感到手痒,屏息凝神忍了好久,还是放轻动作抬起手,想要把它捻下来。 然而当魏长黎即将碰到男人的脸时,又觉得自己师出无名的行径太过冒犯,只好将手不前不后地僵在那里。 屋内机械表秒针“嘀嗒嘀嗒”地转了一圈,颜序仍然没有清醒的迹象,似乎还睡得很熟。 魏长黎观察半晌,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将那根掉落的睫毛从颜序地颊侧摘了下来。 随后,他就对上了一双微睁开的眼睛。 魏长黎:“……” 颜序醒了。 第20章 昙花 颜序的眼睛映着床头壁灯的一点光,两人的距离近到魏长黎几乎能看清他瞳孔的纹路。 男人被他盯着,似乎尚未清醒,没说话,又安静将眼睛闭上。 魏长黎僵硬地收回自己的手,内心祈祷他只是因为被碰到而下意识睁了下眼。 然而几秒缓冲过后,颜序闭目伸出手,探过来测了下他的体温。 魏长黎头往后靠在枕头上,想躲,被他一把按住。 男人声音很轻:“别动。” 魏长黎顿在原处,心知自己趁人不备做的事情都被当事人感受得清清楚楚,表情有些尴尬。 第21章 颜序替他测了体温,又将手搭在青年的手腕上,摸出他心中情绪波动,抬起眼睛。 魏长黎视线下意识游移到别处,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你还会诊脉?” “一点皮毛,”颜序没解释太多,只说,“家里有人会。” 魏长黎对颜家人才辈出早有耳闻,这个家族天生拥有某种异于常人的智商特质,三年前颜序就会时不时地冒出一些技能点,魏长黎对此见怪不怪。 颜序:“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魏长黎摇头,实话说他连自己在医院发生了什么都不记得,只依稀有个很难受的印象,然后又阴差阳错地撞上颜序。 他不久前才刚刚放过一别两宽的狠话,结果还没过一周自己就倒在对方怀里,魏长黎有点挂不住面子,但现在这个情况也不好对救自己出来的颜序冷脸,只好开口说:“我不喜欢去医院……缓过来就没事了。” 魏长黎这个情况从小就有,听他哥魏长钧说起因是小时候经历过的一次绑架。 跨国的人口|买卖团伙用他威胁魏氏,以为讹钱不成时就准备掏他的器官,活掏,小魏长黎被救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吓傻了,恢复了好一阵才缓过来,但是创伤却是不可逆的。 颜序知道魏长黎这个严重讳疾忌医的老毛病,却始终没有投入实质的治疗手段,也许是不想用心理介入的手段唤醒他儿时痛苦的记忆。 比起这个不那么容易治愈的旧疾沉疴,他更在意的是魏长黎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便从床头柜里掏出一个微型血糖仪,不由分说地在青年的指尖上扎了一个血点。 魏长黎被刺得一缩,有些不满地看向他。 颜序看见他整体的血糖水平回归到正常阈值,神色微松,说:“我听说,你至少有两天是空腹状态。” 魏长黎默默抽回手指,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颜序缓声道:“能告诉我原因吗?” 男人声音非常舒缓,明明是很有耐心的表现,但是奇异地,魏长黎却能感受到颜序压着的情绪。 关你什么事。 魏长黎本想这么说,但他想想觉得还是算了,顺口将翟幄蒙混他的话术用来搪塞对方:“我接了那个灼华的广告,演员体重要求很严苛。” 颜序没说信或者不信,只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那以后在兜里装一些糖,最好是水果糖,升糖更快。” 魏长黎草草应声,知道自己根本骗不过颜序。 他双手无意识地扣在一起,在心里权衡着左右,很久才从喉咙间挤出一个微弱的真相:“是因为我找不到米修了。” 颜序闻声一顿。 “米修丢了,”魏长黎掌心被自己的手指按出浅坑,“我找了它好久,刚开始是自己一个人,后来请人找,但没有结果……它好像不要我了。” 颜序脸上的表情如一场时间微妙的退潮,无声褪去。 “我本来谈好了价钱,但是帮忙找猫的人烦了,坐地起价,我付了;房东过来催房租,他家出了事,很急,我也交了……然后我就没存款了。” 曾经的魏小少爷用一种几乎坦然以对的心态说起自己“没钱”的情况,补充道: “我接了那个拍广告的活儿,原本就是个群演,属于‘先用后付’类型,这笔钱不可能提前到账,所以我就饿了两天……也不是什么也没吃吧,也垫了点儿,所以突然晕倒,我自己也觉得挺神奇的。” 颜序嘴唇动了动,正想说点什么,魏长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 “我去医院估计叫了救护车,大概小翟帮我垫了?钱没赚着,还欠了一笔……不过签了合同,应该能算工伤吧?你、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魏长黎不经意间抬头,恰好对上颜序沉凝的目光,语气迟疑了下。 颜序留意他看过来,和他对视半晌,才斟酌着说:“找米修花的钱,和我平摊可以吗?” 魏长黎怔了怔,想到对方用这种的语气说话,大概是顾虑之前他上门“清算”的事情,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好啊。”毕竟是两人一起养过的猫,魏长黎没拒绝。 他想到米修,声音哑下去:“我正愁找不到它,你要是有空,就……就帮着找找吧。” 又一阵沉默。 片刻后,颜序说“好”。 魏长黎抬眸,若有所思。 关于米修的遭遇,颜序并不想在魏长黎一无所有、把一切的情感都寄托在米修身上的时间点戳开这个带血的伤口,这对他身上不时会出现的要命的应激问题没有任何好处。 这期间颜序曾派人去查,但那片区域人来人往鱼龙混杂,那个租屋恰好又是监控盲点,就算是调用警司署的力量,也没有任何结果。 颜序甚至曾想用一些不惊动魏长黎的外部手段让他远离那个危机四伏的租屋,但掌握维|稳治安的警署部门和他意见相左,探员们认为这种混乱的环境更有利于放松魏氏在逃人员的警惕,虐|猫杀手追踪不到,不代表加强监视后的其他动作也追踪不到。 换而言之,警司署的探员们是在利用魏长黎这最后一条魏家的线钓鱼,颜序毕竟不是垂直部门的领导,无权干涉他们的决定。 “你在想什么?” 魏长黎的声音从耳畔传来,颜序回神,看见青年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似乎要从他的眼底看出什么东西。 青年的敏锐超乎寻常,颜序思索着一个能合理化自己走神的理由,魏长黎却忽然凑近他,原本被病弱暂时掩饰的锋芒倏然有了炸开的趋势,他的目光在柔和的灯晕里却好似泛着雪光,带着探究的冷意。 “在想什么?”他重复问道。 “没有。”颜序意识魏长黎再往下探究,绝不利于平复他刚刚偃旗息鼓的应激反应,于是他否认,并伸手想扶他再躺下,却被后者一下打开。 两人之间原本处于某种诡异而平衡的氛围忽然降了温度。 其实颜序刚刚的表情变化是十分细微的,就如一盎司重的羽毛拂过水面时带起的波痕,但魏长黎却能从这微弱的变化体会出某种千回百转的情绪,而这些情绪的最终归宿是一缕隐而不发的悲伤。 “你是觉得……米修死了吗?” 出乎意料的,魏长黎再开口的声音并不暴躁,反而有极其微弱的小心翼翼的成分在,如在懵懂的状态下努力回忆着叙述出一场梦魇。 死亡,一个这些天他奋力寻找,没有一刻敢于停息,以至于耗尽体力也想要逃避的词。 他如今的生活只剩米修,和一只猫相依为命说起来总是有些荒诞,但事实如此。 颜序回望着他。理智刻薄地发出警告,如今最优的回应是随便扯出什么理由解释自己的走神,并以卓绝的决心修饰“米修尚在人间”这一苍白的谎言,来安抚魏长黎岌岌可危的情绪——可他全部声音都哽在喉咙间,并在看到对方颤抖的眼睫时刹那失声。 “它没死,”魏长黎指尖早已扣入手掌,那种熟悉却未知的反胃感再次涌了上来,他忽然抓住颜序的手腕,向他偏执地重复,“米修不会死。” 颜序一把将人揽进了怀抱中,冷静地引导对方有序地呼吸,魏长黎整个身体原本已经开始不正常地颤动,可当男人身上熟悉的昙花气息钻入他的鼻腔时,又出乎意料地对他产生了安抚的作用。 慢慢地,魏长黎在这被体温熏暖的气息里面平静下来,像一缕清醒的游魂忽然被拽回躯壳。 某个瞬间他开始怀疑这种常年停留在颜序身上的香气有某种药用安神的成分,并且药性算不上温和,能对即将暴沸的情绪产生压制。 颜序隔着衬衫轻拍他弓起的脊背,在这种平静又煎熬的沉默中轻声道:“要找米修,是不是该先把自己养好?” 魏长黎没回答,只施力推开对方,他将自己的失态收拾干净,哑声逐客:“出去。” 颜序直到确认他情绪稳定没有大事后才松开他,听之任之起身离开,并为他带上了门。 一室沉静,只有床头的小灯在墙壁上打出一道柔和的光晕。 魏长黎将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看不见也听不见的茧,希冀于用这个动作寻求一点安全感。 经此一遭,他原本就透支的体力被消损得一干二净,黑暗而温暖的环境再搭配上久久不散的昙花气息,他竟真的合目又睡过去。 这一觉算不上长也算不上安稳,魏长黎没多久就被撞在窗棂上的风声吵醒了,他坐起身,动了动自己仿佛被锈住的关节,向窗外瞧去,外面乌漆麻黑一片,只有风声不减,料想明天不会是个好天。 魏长黎走下床,推门下楼准备去接杯热水。整栋房子除了被风声贯穿其他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二楼另外几间屋子都关着门,他不知道颜序是否还在,在下楼时放轻了脚步。 倒了水,热水入喉,魏长黎总算觉得自己的喉咙舒服了一点,仰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他看了眼手机现在是凌晨四点,思索着是现在离开还是等天亮一些再走。 第22章 要不要和他说一声…… 魏长黎有些踌躇,他站在空荡的客厅里,裤脚却忽然被什么东西拱了一下。 深更半夜,这种体验着实有点惊悚,他手臂上激起一连串的小疙瘩,低头向下看去,却和一只幼小的毛茸茸对上了眼睛。 是一只花色眼熟的小猫。 第21章 勾引 魏长黎愣了神,那只举着空水杯的手凝滞在半空中,很久才将杯子放回原处。 他放缓呼吸蹲下身,看着眼前这只熟悉的小猫,记忆回笼——在他和颜序重逢的那个雨夜,他被一群人围堵在深巷中,从垃圾桶旁发现了一窝小猫,颜序以它们为条件让他上车,等他药效过后再醒来的时候,小猫们已经被送到救助医院。 后来碍于他和颜序处于决裂状态的关系,魏长黎没再问起。 当时还是耗子大小的幼猫,现在竟已经这么大了。 不过……就剩这一只了吗? 魏长黎眸光闪了闪,迟疑地向它伸出一只手。 黑白花色的小猫歪了歪头,湿润的鼻子在空气中来回细嗅。 下一刻,魏长黎感受到这个温暖的小生命拱了拱自己的掌心。 猫咪的毛又柔又顺,在青年指尖蹭过,它支棱自己还没长全秃秃的尾巴,对这个半夜闯入自己领地的奇怪人类发出一声友好的叫声。 窗外月光裹着风声,透过一楼巨大的落地窗洒下来,铺在他们的身上,无声见证了又一次的小小重逢。 魏长黎注意到小猫脖子上还挂着铭牌,上面刻着“mia”。 “米娅,”他低声复述了那个名字,轻声问,“是他给你取的吗?” 米娅听不懂,但大胆地扒了扒他的裤腿,魏长黎顺手将它抱起来,小猫在他的怀中翻腾几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不动了。 魏长黎久久地看着它,用手挠了一下它毛茸茸的下巴。 如果。 如果……这只不幸生于暴雨又死里逃生的小猫幼崽都能成活,是不是意味着,米修也不会走到绝路。 魏长黎的心脏久违地、鲜活地跳动了下。 窗外的风声越发大了。 魏长黎最终没像上一次那样不告而别,反而重新回到了房间。 他想,就算是因为这只被他救下却被颜序养得很好的小猫,他也该向对方好好告别。 然而令魏长黎没想到的是,凌晨的时候他没走,到了白天他却不好走了—— “在‘极地效应’的影响下,海上形成的冬季风暴‘仙客来’正逐渐接近我国陆地,气象专家指出,‘仙客来’是近230年以来最大的冬季风暴,预计给途经地区造成严重影响。直属气象台于本日4时同时发布了飓风、暴雪和寒潮警报,请各地市民做好准备,减少出行,非必要不出行……” 电视大屏上,新闻主播正在对着一张“超级气旋”的云图解说,魏长黎抱着米娅坐在颜序家的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一旁的手机忽然“叮”的一声,一则来自preme品牌方的消息从屏幕上弹出来,魏长黎放下猫拿起手机,入目是汇款消息和“停工通知”。 负责对接的工作人员先温情慰问了他的身体状况,许诺一切医药费由公司全款支付,并承诺给予工伤补贴,随后通知他因为天气原因,广告组的拍摄工作暂时取消,具体复工时间另行通知。 正常情况下,低血糖晕倒但没有后续伤害的,通常不属于工伤范围,但preme还算体贴,直接往魏长黎的账户里打了八千块。 魏长黎从未觉得手机里这四位数字有如此真实,抱着手机看了好久。 “这次风暴影响范围很大,宁城大部分企业应该都按照上方要求停工了。” 颜序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安神茶过来,放在青年面前,他没问对方什么时候看见这只小猫的,只说: “宁城过去几乎不下雪,市政目前没有处理暴风雪灾的核心能力,主要公路段正在封闭,地铁和城际交通也已经停运,现在估计连打车也很难,你……” 男人顿了下,才说:“要不要等暴风雪过去?” “仙客来”从登陆到过境预计需要3-5天的时间,魏长黎沉默思忖,在心中衡量自己冒险回程以及和颜序不明不白地同室共处哪个更不合适。 颜序如他心中镜,适时说:“如果觉得不合适,可以付费,按你定的价格来。” 魏长黎一抿嘴唇,低下头和米娅玩握爪游戏,小猫去勾他的手指,他就使坏地把小猫推倒在沙发上。 米娅气得“嗷嗷”叫,扭着小猫屁股屁颠屁颠跑了。 魏长黎先是一笑,随后目光忧虑地黯淡下去:“230年一遇的暴风雪,米修怎么办?” 颜序双眉微紧。 似是担心魏长黎下一秒就决定冒雪冲出去找猫。 “很危险。”他说。 颜序没说什么行为很危险,但两人都心照不宣。 这种极端气候出去找一只几个月都没找到的猫,几乎是一件过分疯狂的事情。 魏长黎他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氤氲出的热气将他脸上的郁色隐藏在水雾中。 随后青年起身走到客厅的半环形落地窗前,伸手推开连接花园的开扇面,室外干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天欲雪,放眼望去,鸟雀寂寥。 颜序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背后,陪他一起看苍灰色的天。遥远的北方天际线上,压着一层化不开的黑雾。 “其实宁城很大,茫茫天地,我也不知道米修会跑到哪里。” 魏长黎开口,眸中有几分挣扎和茫然。 一只寒鸦扑棱着翅膀从天空飞过,栖落在不远处的檐宇,倦鸟归巢。 魏长黎转身,他忽然问颜序:“你会拦我吗?” 男人垂眼看他,良久,摇头。 魏长黎不知自己怎么了,又问:“那你会陪我一起找吗?” 颜序长眉仍然拧着,却回他说“会”。 这下轮到魏长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纵然他并不知道颜序刚刚做出的“风雪寻猫”是一个多么荒唐的允诺,却依然因对方眼神中无法描述的情绪而感到震动。 仿佛就算他多么疯狂多么执着于一条道走到黑,对方也只会沉默地挑着灯走在他身边,陪他探明整段前路。 魏长黎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终究无言,只一言不发地把窗门关紧了。 颜序看着他关上窗,本应该舒出一口气,表情却没有任何舒展。 魏长黎默默望着窗外,整个人仿佛被纯黑的窗棂禁锢。 颜序站在他身后,甚至说不出“米修很聪明,下雪了会找到取暖的地方”这种安慰人的说辞,隐瞒已经是欺骗,再编谎话也只是加固这层牢笼。 “米修……它很乖,也很聪明。” 这句话最终却被魏长黎自己说了出来,他靠近落地窗,哈出一口气在结雾的窗面上,用手指画了一只戴着皇冠的傲娇小猫。 “它不会冻着自己的,或许……已经被好心人抱走了?过上了和以前一样冷暖不愁的生活。” 他似乎在和颜序说话,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辗转之间,那只被手指涂抹开的水雾小猫又模糊了。 魏长黎坐回沙发上,将剩下的半盏安神茶也饮下了。 “就算要出去,”颜序不欲再让他多想,只好转开话题,“你现在的胃受不了太大刺激,少食多餐比较合适,想喝小米还是山药粥?” 魏长黎闻声向后靠在沙发上,侧过头看他半晌,忽然说: “你没必要这样。” 颜序以一种温柔的视线回视他。 “你会让我觉得……” 魏长黎目光透过男人,望见窗外的第一片雪花安静地飘落下来,轻飘飘得那样柔和,完全不像是一场风暴的肇始。 他顿了下,才说:“你会让我觉得我们和好了,颜序。” 男人安静。 魏长黎问:“我们和好了吗?” 颜序仍然不语,只看窗外的雪,用手复描了那只诞生于风雪中、张牙舞爪的皇冠小猫。 魏长黎不再注视他。 这个问题太有攻击性,又涉及三年前各种没能排出的雷,他没打算听到颜序的回复……甚至连他问出这个问题,也有莽撞和冲动的成分在。 换而言之,他也没做好听到颜序回答的准备。 然而就在魏长黎以为他不会对这个问题做出任何回应之时,颜序又在小猫旁边描了一只造型奇特的小鸟,他将风筝线似的绳子绕过它的爪子,让猫咪牵住那只小鸟。 颜序:“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始终是你的。” 魏长黎一怔,原本他只是靠在沙发上,此刻却莫名觉得自己像浮在云端,一种不稳定不安分的失重感席卷而来。 这种失重感太过熟悉,从三年前他们在一起时就如影随形,颜序此时此刻站在他的眼前,魏长黎却觉得他终有一刻会消失。 他不知做什么回应来抵挡这份感觉,只得从唇边溢出一声冷笑。 第23章 颜序缄默,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独自去厨房拿出砂锅,把小米和山药粥各煮了一份,煮到米稍微开花的时候,一份细细切了辽参,另一份则放了适量的扁豆。 温暖浓郁的香气从砂锅的透气口溢散出来,飘进客厅。 魏长黎原本也没那么不抗饿,但可能是最近在吃上太过糊弄,乍一闻到这种香味,一直处于空闲状态的胃立刻缴械投降。 他不愿贴脸过去,想拿茶水填填肚子,却发现杯子里的水也被喝空了。 魏长黎摸了一把米娅的头,沉着眼睛去厨房,却在门口放轻脚步声。他看见颜序正占着一个案板,不知在切着什么东西。 颜序长发未束,只随意用一柄长簪挽住,挽在不碍事的一侧,低头时会露出雪白的后颈。一条随处都能买到的素色围裙系在他身上,将他毛衣下的窄腰松松勾勒出来,当他在案板上利索切东西时,手起刀落,男人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又很有力度,向上连接了宽阔紧实的肩。 如果不是魏长黎自己主动走过来的,他几乎要怀疑颜序是在蓄意勾引他了。 颜序仿佛对身后的人浑然不知,将剁成小块的排骨洗净后下锅焯水,加入适量料酒姜片,等它煮开后再撇掉浮末,沥水放入炖锅中。 魏长黎咳了一声,见他转身,主动缓和道:“需要我帮忙吗?” 颜序想了下,将水泡软的莲子递过去:“帮我把莲子芯剔出来吧,家里还有几朵羊肚菌,准备配着排骨炖汤。” 魏长黎接过这个几乎没什么工作量的工作,站在水池边将莲子拨开,剃掉芯,放到一个干净的空碗里。 颜序这个房子的一楼配备了两个厨房,一个是空间较大的开放式西厨,另一个则是封闭式的中餐厨,这里头面积相对小一些,平时不住家的阿姨肯定是够用的,但两个身高不低的男人站在一起,动作大了,几乎能相互碰到。 魏长黎尽量忽略旁边人的存在,动作幅度很小,屏息凝神,对待碗中的莲子简直用了呵护婴儿一般的细心。 奈何颜序不时要透过他去壁橱拿东西,偶尔掠过的发丝甚至会扫在他的脸上。 魏长黎嗅到他发间淡淡的昙花香气,鼻子忽然有些痒。 明明是自己凑过来,现在却又想逃开。 魏长黎三下五除二地将剩下几颗莲子剥干净,甩了甩手上的水,回身,正想说自己不在这里待了的时候,恰好和过来放料酒的颜序迎面撞上。 两人的距离一下离得很近,仿佛连呼吸都暧昧地缠了下。 第22章 侵略 魏长黎整个人都绷紧了,下意识往水池台上靠了靠,他微错开脸,小声道:“我剥好了,走了,在这里站着……碍事。” 颜序目光如泛着柔光的雪片,安静地黏在他身上。 下一刻,男人忽然俯下/身,呼吸几乎是贴着扫过魏长黎的脸颊。 魏长黎有种被亲吻的错觉。或者说,只要他有一点回应,对方就会像一只发现猎物弱点的野兽,毫不犹豫地占领自己正在巡视的领地。 “谢谢。” 就在魏长黎以为颜序的唇要落下来时,他却听见他如此说。 男人却后撤了脚步,一瞬间,那种笼罩在魏长黎身上的、难以逃脱的控制感消失了。 颜序表情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波澜,抬手将料酒安安稳稳地放回壁橱,又将剥好的莲子拿过来:“很干净。” 仿佛对于两人险些撞在一起这个令人心动的意外,他心如止水。 魏长黎有些尴尬地抬手一扫鼻尖,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客厅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米娅“喵喵”叫的声音传来。 “我,我出去看看。” 他仓促说了句话,转身离开,没看见颜序端着莲子的手紧了紧。 走回客厅,魏长黎发现自己的手机被摔在地毯上,而“罪魁祸首”米小娅同学正心虚地咬着自己的尾巴。 魏长黎担心小猫掉下去,托起它的屁股把它放回去一些。他弯腰捡起手机,发现不知何时手机上多了两通未接来电。 来电人:郭伯。 备注:找猫-和平街西。 魏长黎脸色骤然变化,他解锁手机,通信软件上弹出一张郭伯发来的图片。 拍摄这张照片的人技术很差,不仅没能成功对焦,拍出来的影像还有严重的拖影——但即使这样,魏长黎还是一眼就捕捉到了那只和米修毛色极其接近的小猫。 它似乎刚从挂雪的屋檐上翻下来,轻巧的足尖点地,给拍摄者留了一抹模糊的背影。 “嘟嘟嘟……” 魏长黎连忙回拨回去,他眼睛定在照片上,握着手机的指尖好像被点着了,一边灼烧一边隐隐地颤抖。 或许是暴雪影响了信号,电话几乎响到尽头才被人接听。 对面的郭伯是个长年做体力活的,声音粗粝,嗓门儿也大: “喂?小魏是吧,你咋才接电话?你瞅瞅这是你一直找的猫吗?” 魏长黎沉眸将那张模糊的照片放大又放大,小猫在晃动的镜头和劣等的像素下有些扭曲,很像,又似乎有哪里不像。 他一时无法判断,只好说:“郭伯,这只小猫现在在您那儿吗?” “不在我这儿,我一把老骨头了哪逮得住这个?”郭伯嚷嚷了一声,“我不是看过你给的那些猫照片吗,我觉得挺像!它还挺机灵的,一看见人就跑了,我追也追不上,就给你打电话了。” 魏长黎追问道:“那您看见往哪儿跑了吗?” “这,这我哪儿能看清啊,”郭伯说,“我就是想着给你打个电话,主要这雪越下越大了,它还在外面乱跑,那不一准儿冻死了吗?” 魏长黎周身冰冷,他眉头紧蹙,目光仿佛钉子一般扎进模糊的像素里,画面上的有用信息实在太少,那一尾小猫的痕迹,更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致命的缥缈希望。 真的是米修吗? 对面话筒里的郭伯还在一遍遍问“你看像不像”和“到底来不来”,魏长黎想组织语言,但喉咙仿佛被硬物堵住了一样,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手中的电话忽然被人抽走,他回头,看见颜序将电话按了免提,正要问话,听筒却传来一连串的“嘟嘟”声。 电话因为信号原因断了。 再回拨,却只听到一串忙音。 魏长黎坐在沙发上,大脑短暂地放空,他视线转向窗外,天地一抹刺眼的白。 “手机。”他开口问对方要回自己的东西,并未追究这几乎越线的行为。 颜序未语,只将手机复递给他。 魏长黎执着地又将那张照片看了一遍,扭头转向颜序,似乎是想通过询问的方式加深自己内心“相像”的心理暗示,却忽然一愣。 他看见对方不知在思索什么,略低着头,发丝挡住垂下的眉眼,嘴唇微微抿着,下巴绷紧。 “你觉得不像吗?”魏长黎问。 颜序抬眸,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如同飘着生冷的雾气一般,幽深得近乎凝重。 很像。 虽然只是一张模糊拖影的照片,虽然狸花猫这种品种的小猫毛色不乏相像的,但画面中的那只小猫依旧很像米修。无论是体格还是气质,都和他印象中的米修如出一辙。 但颜序清晰地知道米修已经不在了。 当初他意外发现那只炖锅里的小猫,暗中转移后就提取了它的基因样本,他亲自分析了那具动物尸体的基因序列,确认和三年前他给米修做的基因检测是一致的。 所以照片里这只小猫绝不可能是米修。 一个看似朴实热情的<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dashuwen.html target=_blank >大叔用一张模棱两可的照片,在这个暴风雪降临在宁城上方的时刻,要激魏长黎出去。 这种天气贸然出去是要死人的。 客厅的气氛因沉默而变得微妙。 魏长黎不解颜序的反应,心脏却被莫名一刺,虽然只有游鱼摆尾般的一瞬间,却很疼,四肢发冷的那种疼。他想拔出这根刺,潜意识却更不敢动,仿佛一旦拔出,整颗心脏就会见血。 像或不像。他不再问。 他将小小的米娅捞过来在怀里抱着,小猫柔软的皮毛根上染着温暖的体温,它缩在人类的怀里,发出惬意舒服的呼噜声。 猫咪的心跳速度是人类的两倍,魏长黎能感受到米娅的心脏“咚咚”地跳着,活泼得像一只小鼓,他指尖也随之起伏。 其实他最初是有些抗拒动物的,除了五年前心一软捡回来的米修,之前从未和这种毛茸茸的动物接触过—— 说完全没接触过也不准确,他哥魏长钧曾精心为他挑过两匹血统高贵的赛级马,但又以安全为名限制他训练骑术,那两匹价值千万的宝马到死也没上过赛道,反而是上镜头登报纸的次数更多一些。 是以三年前魏长钧很看不上他抱回主宅的米修,认为是没有血统的野猫,虽然面上没表现出什么,但隔天就暗中吩咐保姆把它扔了出去,还敷衍魏长黎说这种野畜“性子蛮”“养不熟”“守不住”,你向它付诸感情,只是一种软弱的表现。 第24章 魏长黎不知是家人刻意遗弃,自己尝试找过很多回,米修一直没出现。 三年前他的心理状况本来就不算很好,病从心起,连带着身体也弱。某次在庄园下的绿林步道上走路时,一阵步履发虚差点昏倒,四周无人,他独自坐在石头上缓冲。 然而就在那个时刻,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手。 米修睁着一双宝石绿色的眼睛殷殷地望着他,冲他“喵喵”叫了两声后,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它轻盈地跃进魏长黎的怀中,爪子搭在他的肩头,凑近后用鼻子细嗅,确认他身体没大碍后,才扭身往山林中钻去。 后来魏长黎才知道家里的保姆把米修扔到了三公里外的偏僻马路上,那条道恰好是特供食材的运输线路,不久前翻过一车江鲜,鱼腥气味冲天,久久不散。但米修还是跑了回来,并且一直在魏家主宅附近徘徊,甚至不时远远跟在魏长黎的身后,却从没主动靠近过。 因为它觉得他不要它了。 魏长黎花了很久才把小猫哄回来,从那之后米修越来越黏人,但也变得比以前更敏感,几乎有点“被遗弃”后遗症。 魏长黎知道那种感受。 所以他会花出很多时间、付出很多耐心来陪着小猫,但这回魏家倒台,他不得不奔波劳碌于后续生计,对米修的照顾的确有所疏忽。 魏长黎始终觉得是自己的某个做法让米修再次产生了“被抛弃感”,它才迟迟不肯露面,但只要他坚持不懈地找,小猫总会回来。 而这一刻,一张适逢其会的照片,或许是他们冥冥之中最后的相逢缘分。 魏长黎像往常一样顺着小猫的背脊毛捋下去,但触感的细微不同还是让他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眼前那只敏慧的狸花猫随着视线的聚焦消失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四爪朝天脚趾开花的米娅,正无忧无虑地咬着自己的尾巴,自己和自己玩得很开心。 青年先是纵容地一笑,转而眼神变得沉静,片刻的沉思后,他抬头。 “我准备回去,”魏长黎说,“就不劳你招待了。” 颜序长睫微微一动,随后开口,只说了两个字:“不好。” 魏长黎看他:“你刚刚还说不会拦我。” 颜序也在回望他。 青年眼神被一点期冀牵引着,燎出执意的光。 周围安静,许久,魏长黎率先错开视线。 他不再耽误时间,先在手机上检索交通信息——城市干道的确都已经设卡,但老城的一大好处就是四通八达,如果走城外环线转乡道,再绕两个巷道横生的城中村,恰好能到郭伯所在的和平街西。 确定了路线,魏长黎又点进一个微信群,这是个简易的灰色交易网,里面都是没条件上架正规网约车平台的黑车司机,只要给钱哪都能去,也是他之前找米修的时候意外加的。 编辑好的租车信息在微弱的信号里转了好几圈才发过去,但群里没人回,青年一咬牙,在原本就高昂得吓人的出价上又加了两千。 不多时,沉寂的消息群终于如冰川遇暖,涌出好几条带着号码和定位的回复消息。 魏长黎挑了一个定位最近拨过去,然而就在此刻,始终在旁边注视着一切发生的颜序却忽然倾身下来,手撑在沙发靠背上,径直将魏长黎逼在沙发的一角,使他动弹不得。 瞬间两人挨得极近,咫尺距离内,电话打到一半的魏长黎僵在那里。他的手被颜序握住,然后被不由分说地摊开。 正在拨号的手机顺着重力作用向下滑脱,又被颜序顺手握住。 电话很幸运地通了,传来一个陌生的男音,他“喂”了两声,没得到回应,便废话不多说地讨价还价,嚷着说这鬼天气必须再加五百。 “不用了。”颜序回答,不理会对面的声音,挂断电话。 “你干什么?”魏长黎试图挽救,无果,便着急推他一把。 但男人不仅不动,反而用膝盖顶开他双腿,整个人自上至下都突破了社交距离,调整出一副更具侵略性的姿势。 魏长黎变了脸色:“放开我。” 颜序未动,他平静的目光下隐藏着一丝清冷又离奇的情绪,几乎和窗外酝酿的暴风雪一样难以控制。 第23章 作陪 “必须去?” 魏长黎耳边传来颜序的声音,男人言语间的气流拂过他的皮肤,使他产生了一点生理性的战栗。 他们过于近了。 魏长黎不再看对方,片刻后,他的头轻轻点了点。 颜序眸色愈深,但他的声音却很温柔,温柔得近乎是纵容了,他说:“那我陪你。” 魏长黎一顿,眉心狐疑地蹙紧,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陪你,”颜序伸手从他双眉抚过,想让它们舒展开,“我在国外有过极端环境开车的经验,并且现在地库里有辆四驱,冬季胎,安全系数高一些。” 魏长黎惊诧着,他动了动嘴唇,却被颜序轻声截住话音:“宁城居民楼普遍不供暖,但我们去旧城再开回来的可能性很小,所以要打包足够的食物、药品和保暖用具,这些家里都有。” 颜序沉眉,补充说:“米娅太小了,要跟咱们一起。” 魏长黎眉心仍然蹙着。 颜序垂眸,见怎么也抚不平这窄窄的一点眉心,只好用双手虚虚捧住他的脸,问:“还有什么事,少爷?” 我的事不用你插手。魏长黎原本想对他说。 这样的语意自他们重逢之后他已变相表达过很多次,它是某种划清界限的象征,是克制的、排外的疏离。 但此时他却什么也说不出了,因为肢体已经比大脑先一步动作,打开手臂,闷声向前抱住了对方。 这是魏长黎三年后第一次在双方都清醒的情况下主动拉近彼此的距离,被他搂住的颜序也没反应过来,空气胶着而寂静。 一点被昙花香缠住的温暖裹住青年,丝丝缕缕地入侵着他的神经,魏长黎低头,什么也没说,只放任自流将整张脸埋进对方的掌心。 片刻后,颜序用拇指疼惜地揉了揉他的脸颊:“瘦了好多。” 魏长黎垂睫,低低“嗯”了一声。 但他没放任自己的情绪继续发酵,很快抬起头:“我们尽快。” 颜序亦不再多语,他侧目看了眼窗外,神色比以往还要平静。 为了拔除这根被他人恶意种在魏长黎心中的刺,他已经决定去奔赴这场毫无结果的雪。 厨房还没做好的粥是喝不上了,颜序停了灶,用温开水给魏长黎配了点葡萄糖,自己上楼进储物间收拾东西。 他出国时曾经在高纬地区的生物实验室工作过一段时间,当时的御寒装备都还留着,虽然不常翻出来,但好在他所有东西都很有条理地分区放置,不至于毫无头绪。 大约一刻钟后,颜序将整理好的行李搬进地库装箱,魏长黎则拎着猫包走过来。 地库虽然和别墅内用的一套恒温系统,但靠近出口的位置还是不断地向里涌入丝丝冷气。 魏长黎换了一套防寒服,也是颜序翻箱底找出来的,两人平时型号不一致,这衣服在他身上有些空荡,他不抗冷,一下地库便没忍住合掌搓了搓手指。 颜序注意到他的动作,便走近车侧,伸手替他紧了紧围巾。 魏长黎想要后错一步,却不知怎么止住了动作,近乎乖巧地看着面前的人替他将围巾掖进领口,又将前领的暗扣按紧。 “我不太会穿。”青年的声音闷在厚实的围巾里,听起来有些鼻音。 颜序替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没事,先将就围着,上车暖和了再脱。” 搭载他们出行的是一辆改装后的奔驰g65,这种四驱越野在冰雪天气里表现卓绝,发动机声音低沉轰鸣,待地库库门向上平移,整车便如一只钢铁野兽冲进扬扬风雪之中,呼啸着穿梭在道路之上。 颜序眼前是一片白,耳畔是狂风拍击玻璃的声音。路面能见度比预计还低,他凝眉执把,整个人十分冷静。 魏长黎在副驾看他的操作,此人平时是个内敛入骨的体面人,但当他开/车时,动作却非常果决,甚至近乎凶悍。 为了防止手机亏电或者丧失信号,魏长黎提前在手持定位仪上下载了行驶路径,他一边看路一边看地图,充当一个人形导航的作用。 “前方下坡后接45度左转,300米后连续弯道。” 这是一段衔接别墅区和环城快速路之间的山道,连续几个下转急弯,车轮转动时削起一阵白色的雪沫,顺着嶙峋的山石坠落下去。 魏长黎无声扶了下安全带,同时分出一缕视线给车后座上的猫箱,好在米娅作为一只从出生起就见过世面的小猫,正在被安全措施固定的猫箱里安心地咬着玩具玩。 他心下稍轻,忽然说:“我之前就特别不理解开发商为什么爱把房子建在山上。” 颜序轻踩制动拐了个漂亮的弯道,目不转睛地回应他:“现在理解?” 第25章 魏长黎轻嗤一声:“理解了,助力每一个刹车片实现伟大的日抛梦想。” 颜序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说:“前面就是穿山隧道,路会平缓一些。” 魏长黎闻言双肩略放松靠在椅背上,在奔驰g级优秀的舒适性系统下,低头解下防寒服的扣子。 两公里的隧道如期而至,仿佛一口温暖的巢穴包裹住漫天霜寒和一只裹挟着飞雪闯入的黑色小虫,隧道内暖黄的灯光给人营造出一线假意的和平——紧接着,汽车驶出山口,霎时间视野洞开天光大盛,越发照耀的风雪迎面扑来。 汽车前座上,魏长黎刚拉下外套的手忽然一停。 窗外,没能穿越山体的雪花变本加厉地打在车体之上,能见度较之前又降低了一个级别。 “什么情况……” 自小出生在宁城这个温柔乡之中,从未感受过风雪威压的魏长黎面对眼前的一切,心头涌上茫然的情绪。 “别担心,就是山口的风把雪卷起来了。”相比之下,颜序更有经验一些,他细了细眼睛,谨慎地带了下刹车。 然而伴随着风声里一阵吱哇乱叫的杂声,一截被风刮断的树干忽然直冲挡风玻璃扑来—— 电光石火之间,几乎没留时间给任何人任何反应! 颜序瞳孔一压,操纵车体猛地转向,大g的右车窗与挂着木叶的残枝危险地虚虚擦过,而紧急转弯的轮胎不可避免地轧上一旁的石块,车身近乎弹跳地颠簸了一下,越道直冲栏杆! 魏长黎的心率就跟坐过山车一样飞速飙高,连忙抓住车顶的侧扶手,一颗心提到一半,又看见了更糟的情况。 恶劣的天气最大限度地限制了魏长黎的视角,但转向横冲的汽车依然向他展示了被侧窗水汽遮挡的宁城江涛,风雪肆虐在江水之上,整个老城区迷蒙地被风雪压住,乌云罩顶。 下一刻颜序将汽车转回正向,冬季胎卓绝的抓地力使整车不至于漂移出去,但两人仍然被惯性狠狠地拍在汽车椅背之上。 陪他们一起出来遭罪的米娅也被撞蒙了,虽然没大事,但它明显没了安全感,在猫箱里不断发出“喵喵”的叫声。 魏长黎心中那种对北方飘雪的幻想是彻底碎了。 更令他感到心空的是这件事情本身,置身处地于危境之中,他终于隐约看清整条事件脉络的吊诡。 魏长黎咬了咬牙,忽然开口:“我是不是不该……” 颜序却仿佛提前预判了他的话语,用一句话温柔而苦恼地带过了:“头发有些挡视线。” 魏长黎一愣,随后才注意到颜序那头被发带简单系住的长发不知何时滑开了,经过刚刚一轮颠簸,侧鬓的发几乎挡住他大半张侧脸,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一点朱殷色的唇和微微抬起的下巴。 美得像鬼。 魏长黎莫名被晃了眼,一边自我唾弃又心猿意马地肖想着,一边利落探身拿起颜序的发带,将那乌发拢在自己手里,系出个歪歪扭扭的样子。 颜序轻声说了句“谢谢”,声音温吞得仿佛这个人根本没在暴风雪里行车,只是在家用全息游戏模拟冰雪拉力赛。 但任谁知道他是在充分预知出行风险,并且已经明确整件事的终末后,却依然决定陪着魏长黎开到老城,都会觉得他是个疯子。 颜序不语,只一味地开车。 自进入老城的地界,空上飞得东西变得五花八门,老化的电线、施工的围挡、租户的棚顶甚至勾勾连连的连衣架都在风雪中放浪形骸地乱舞—— 面对四面八方的天降之物,颜序这辆保养良好的g65已经不知道被剐蹭了多少下,就在不久前的刚刚他们还被一个贴着“老头乐意怎么开就怎么开”的无人漂移版老头乐碰了瓷,连捎带拿地蹭掉了右后视镜。 魏长黎一路心率比车速还快,从进了这蛛网一样七拐八绕的小巷子起,已经想了至少108种汽车报废的可能性,而身边的颜序似乎也放弃继续挣扎,忽然靠近一个墙根围成的三角地带把车停了下来。 魏长黎悬着的心终于被吊死了,犹豫开口:“车熄火了?” 颜序侧头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看他几秒,接着俯身为他解下安全带。 他说:“到了。” 魏长黎一愣,恍然抬头,恰好车前窗前有一垒雪因重力落下,露出一个斑驳了经年的路牌—— 和平街西。 第24章 发烧 “咳咳……” 租屋内传来几声沙哑的咳嗽,伴着一两声低落的小猫叫声。 此时,自暴风雪临境已经过整整了一天,在这过去的24小时里,宁城老城的住户皆不好过。 由于风雪刮倒了一片年久失修的电线杆,旧城区四分之一个城区的电力已被憋断超过5个小时,居民楼里排列着一个又一个不供暖的房间,冷得如同一口口悬挂的冰棺。 在客厅安顿好米娅后,颜序推开门进入卧室。 他走到床边,床上的魏长黎被两层被子闷着,整张脸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红。 颜序将手伸进被子里探了探里面,魏长黎即便吃了药,身上却几乎没出多少汗,整个人还呈一种干烧的状态,皮肤发烫,躺也躺得不安稳,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 “长黎……长黎?” 颜序叫他,没听见回应,又凑近些喊了一声。 魏长黎眉心难受得皱起来,整个人蜷缩在被子,但过重的床被压得他喘不过气,只好又探出一只胳膊。 颜序伸手截住那只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又给他放了回去,把被子掖得更紧。 “闷……”魏长黎挣了下没挣开,不舒服地哼了一声,问,“毛巾呢?” 他说的是头上冷敷的毛巾,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颜序拿走了。 “也不能一直冷敷,”颜序轻抚他眉心,“屋里温度太低,汽车后备厢那个发电机功率不够带起来空调,你烧退不下去会有危险,先在被子里捂汗,忍一忍……好不好?” 魏长黎怎么躺都不舒服,身体重得像被大山压住,嘴里咕嘟了句“没用这里根本没空调”,别过头不理他了。 颜序耐心很足地替他调整了下枕头的位置,问:“想吃面吗?” 魏长黎大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回应得很消极。 颜序估计他饿了,嘱咐了一句“不要掀被子”,起身去厨房做饭。 魏长黎迷迷蒙蒙地听见房门闭合的声音,整个人独剩的一丝清醒意识也昏沉地散开,他整个人乏力地向下沉,被药物附加的嗜睡效果拉入更深的梦境与记忆的追溯之中—— 前天他们一路风雪载途有惊无险才抵达和平街西,却只剩一个人去楼空的空荡院落。那个平时脾气不太好、但偶尔又会袒露出一点热心和善意的郭伯连个脚印都没留下,就这么仓促地消失在了鱼龙混杂的旧城之中。 那个时间天气愈发骇人,特大规模的暴风雪团几乎已经摸进宁城的边缘,天地昏黑混沌一片,魏长黎孑然立在中央,几乎有种自己也陷入了“楚门的世界”的错觉。 在那个瞬间,天地上下一白,魏长黎恍惚有种冥冥的预感,或许他的米修再也回不来了。 正如雪吹落在他的脸上,短暂地停留后,又无法挽留地化开,像一行泪。 颜序将他拉回车上,带他远离了那片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但回来之后魏长黎就情绪不支,夜半还发起了烧。 他之前没好全的身体本就经不起折腾,外加心情大起大落和满路的颠簸,第一次量体温时直冲到39将近40摄氏度,那张酡红的脸几乎烧出一种糜艳的色泽。 但颜序没对这次来势汹汹的病况太担心,他知道魏长黎身上一直憋着场大病,从魏家倒台起就已无时无刻地酝酿着,一直不发出来对身体更加不利,如今全盘发作,心中积结的郁气也好散出一些。 颜序在车上备了充足的药,也有一针下去就可以好得七七八八的,但他没准备给魏长黎用,药效太烈,容易让身体产生抗性。 于是魏长黎几乎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退烧,整个人被拽进一层又一层充斥着噩梦的识海,闭紧的眼睫如蝴蝶扑棱的翅膀,颤颤巍巍地闪着。 那些模糊的意象又在他的梦中无尽地闪回,被光晕笼罩的苗圃、白色的墙砖、心脏形状的海螺……他不知道这些景物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却又莫名熟悉,仿佛坠落在平行时空里,恍如隔世。 直到他呢喃出一个人的名字。 魏长黎猛然睁开眼,惶然地想要抓住什么,然而那个陌生的名字又如瀚海中的一粒沙,被风倏地吹散了。 颜序恰好推开门,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进来。 魏长黎还没完全从梦境中抽离出来,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出汗了,汗湿的发丝粘在前额,脸上的潮红褪去一些。 颜序过来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眼神微松,将枕头竖起来让魏长黎靠着,端着那碗面喂他。 第26章 魏长黎身上来了点力气,人在生病的时候总会脆弱一些,他说了声“谢谢”就把碗接过来。 他端着碗,左看右看忽然觉得那白金边的陶瓷碗具有些熟悉,没记错的话是某个单价美丽的法国餐具奢牌,问:“你还带了盘子过来?” 颜序只说后备厢正好存了一套没拆封准备送人的。 魏长黎小声说了一句“有钱烧的”,随后用筷子挑了一口面。 面条入口软硬适中,裹着一点清鲜的汤,几滴香油和极少量的醋中和了他不喜欢的姜味,菜叶鲜甜,几口下去空荡荡的胃都舒服了很多。 他态度鲜见平和,声音因为发烧十分哑,一句搭着一句聊天:“其实上个月这厨房还装修过一次。” 颜序视线落在他身上。 “不过那天我不在,”魏长黎把空碗放在床边,慢吞吞地说,“据说是楼上厨房老坏找人来修,结果修理工把下水道捅了个对穿,还把楼下这房子淹了,我的房东听说后急慌慌赶过来和楼上吵了一架,态度应该不怎么地,楼上急了,下来把这里的厨房砸了。” 老城,尤其是昌平路与和平街交叉口这边,管理糟乱风水感人,各种人混杂着住,什么妖魔鬼怪都有,乱到魏长黎已经习惯了。 他眼睫不太用力地垂着,生病后反而话密了些:“这事搁平常扯皮半年都有可能,但楼上那户主是个彩民,就那几天,刮刮乐中了80万……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用3万把楼上楼下的厨房一起装修了,连带厨具什么的都换了。” 颜序轻应着声,全然一副倾听者的样子。 魏长黎往枕后一靠,声音低下去:“我也想中80万。” 颜序哄他:“病好了就买。” “外面在下雪。”魏长黎点点头又摇摇头,精神不支地把脸往被子里埋了下。 “等雪停了。”颜序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发顶。 魏长黎没拒绝,甚至还向他掌心的方向靠了靠,声音因为生病有点黏糊:“那我能中80万吗?” 颜序纵容地回答:“中100万。” 魏长黎满意了,男人身上的昙花气息有安神助眠的功效,他便枕着他的手浅浅闭上眼睛。 颜序没将自己手抽开,极安静地坐在床边,视线自然下落,安静地用目光描摹魏长黎的眉眼。 停电的屋子内,两个人近乎心平气和地相处着,这已是他们重逢以来最和睦的时刻。 魏长黎蜷在被子里,隔了好长时间,才呢喃出声:“我是不是……” “嗯?”青年后面几个字几乎是气音,颜序没听清。 魏长黎费力抬起眼睛看对方一眼,犹豫了下,又轻轻动了动嘴唇:“就是……太任性了,这回。” 颜序微俯下/身凑近些才听懂,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替他又掖了掖被角,用一种医生哄病人的口吻说:“乖的,没有偷偷掀被子。” “可是我热。”魏长黎思绪被他带走了一瞬。 颜序:“退烧了会好一点。” 魏长黎不吭声了。 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再回答他的时候,颜序又说:“不来就不是你了。” 屋内忽然陷入沉静,窗外落雪的声音忽然变得格外明显。 魏长黎久久没有说话,久到颜序几乎以为他又睡了,他缓缓将自己的手抽开,但前者眉心不安稳地皱了皱。 颜序不动了,魏长黎却没睁开眼。 颜序只好抚慰着摸了摸他的头发,随后转身出去,把门轻悄悄地带上了。 屋子里的确够冷的,厨房水管的水更是跟冻过一样,颜序只是把锅碗洗了洗,手就变得通红,青筋在手背上根根突起,线条却十分漂亮。 他无言看着魏长黎口中这个被完全装修过一遍的厨房,不大的空间里灶台、水池和橱柜的位置全改了,厨具也焕然一新。 但他仍然觉得不干净。 颜序在厨房待了几分钟才出来,跨进这个一居室捎带的小客厅,厅内没有放沙发,只简单支了张桌子,旁边摆着一个连路边摊都快淘汰了的塑料凳子。 那凳子看起来很久没人坐过,很可能塑料都已经脆了,颜序看了它一眼,觉得自己坐塌的可能性绝不为零,干脆靠在墙边闭目安神。 其实他完全可以去楼下车里过夜,但他担心魏长黎后半夜再烧起来。 卧室门忽然动了一下,颜序闻声看过去,发现魏长黎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下来了,只穿着贴身的睡衣,单手扶着门框,正目光直直地看他。 “怎么出来了?”颜序走向魏长黎,抓着他的手想把他领回卧室,魏长黎站在门边没动。 颜序问:“哪里不舒服?” 魏长黎目光不太对焦,但下意识地追随着对方的脸,他不说话,自己默默地站着不知在思考什么。 “再站着又要烧起来了,”颜序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无奈道,“小暖气片。” 发烧中的魏长黎神志清醒时少迷蒙时多,此时他就那么站在原地,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颜序垂目低头,准备把人架起来放回床上,但刚一碰到他的胳膊,魏长黎就忽然顺着他的力道,柔软地扑进他的怀抱里。颜序立刻接住他,感觉到魏长黎的手虚虚地圈住了他的腰。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魏长黎声音闷在两人亲昵的间隙里,语气病弱得有点可怜:“我睡不着。” 第25章 童话 “从前, 有一个残忍的毛绒工厂,还有一群被运送到这里的小猫。毛绒工厂的主人专门用很多很多小猫的皮毛做玩具,但他觉得其中一只小猫长得很好看, 没有杀它,把它拴好链子留在身边当作自己的宠物养。 但是其他小猫们都被残忍地塞进了工厂车间里, 幸存的小猫看着同伴们一个个地离开他, 感到特别害怕。它在日复一日的害怕中变得冷漠和麻木, 后来再有无辜的小猫进入工厂,它就会立刻跑远, 不和这些小猫们当朋友,这样它就不会害怕, 也不会伤心。 之后,工厂里又来了一只小小猫。 小小猫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但它特别聪明,趁工厂主人不注意偷偷逃出自己的笼子, 阴差阳错遇到了小猫。小小猫想要和小猫做朋友,然而小猫太冷漠了, 根本不理它。但小猫在第二天并没有告诉他的主人这里有只夜晚逃窜的小小猫, 于是小小猫每天晚上就来找小猫玩, 慢慢地, 小猫再次放下心防, 它们成了好朋友。 小猫和小小猫偷偷在花圃里奔捉迷藏, 有时还偷偷溜进工厂主人的书房, 看其他小猫冒险成功的童话, 它们还策划一起逃跑,带着其他幸存的小猫……” “那然后呢?” 卧室里,魏长黎安静地躺在枕头上, 眼睛在黑暗中反着一点湿润的水光。 颜序和衣侧躺在他的身边,正依着他的意思,给他讲睡前故事。 魏长黎极少发烧,所以几乎没人知道他一旦烧起来会有一些反复而异样的情绪变化。 这属于某种罕见的病理应激状态——此时无论是性格还是行为,魏长黎都展现出和平时完全不同的状态。此时的他矜贵得甚至有点娇气,思绪天马行空,偶尔会提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活脱脱一个从温室中长大的少爷。 魏长黎手里抓着颜序的一缕头发,如三年前一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又很轻很轻地拉扯了下,追问道:“然后呢?” 颜序握住他的手,但没推开,只是目光沉甸甸的,温柔和梦幻中,又有几分别的淡淡的情绪。 “然后这件事还是被工厂主人发现了,生气的工厂主人决定好好惩罚小猫和小小猫,他把它们带进毛绒工厂,准备用更加残忍的工艺将它们改造成毛绒玩具。” 魏长黎吸了口气。 颜序捏捏他的耳垂,继续道:“但后来小猫和小小猫的爸爸妈妈找到了毛绒工厂,工厂主人在逃跑的过程中了结了自己,毛绒工厂被取缔了,幸存的小猫都得到了拯救。” 魏长黎皱起眉,对这个略显潦草的结局不是很满意。 颜序:“故事已经听完了,该睡觉了。” 魏长黎静静地回视着他。 他的眼睛里浮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眼尾带着点红,目光殷殷的,带着某种懵懂而不自知的钩子。 颜序目光沉了沉,低下头在他的眼皮上吻了一下。 魏长黎顺从地垂下长睫,在觉察到这个晚安吻和这则睡前故事结束得一样潦草后,又无声抬起眼。 “没有了?”他低声问。 颜序没回答,只替他把被子压紧,自己守在他旁边休息。 魏长黎无声瞪大眼睛,墨瞳盯着简陋苍白的天花板半晌,嘴唇抿了抿,仿佛忽然觉得委屈。 下一刻他费力掀开被子,翻身,跨过两人之间似有若无的界限,双腿分开,近乎下坐到颜序小腹,他微俯下/身,双手撑在出床头两侧,将男人限制在两臂之间。 颜序似是没预料到他还有这般力气,往常波澜不起的眸子微微震荡。 第27章 魏长黎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伸手勾住他的下巴,随后又认真地捧住他的脸,痴痴地叫了声“美人”。 这是已经烧到不省人事了。 颜序想把他塞回被子里,又担心他栽倒在床上跌出个头晕脑涨,只好用另一只手虚虚地扶住他的腰。 魏长黎偏偏不遂他的意,青年凑得更近,如同喝醉酒的登徒子一样和他鼻尖对着鼻尖,嘴唇吐出一小口热气,咬字含混而暧昧。 他又叫了声“美人”。 颜序微微皱起眉。 魏长黎撑起手臂,居高临下地垂眸看他,突然笑了,笑得很乖又很得意。 “你是不是不敢?”他低声问他。 颜序深沉的眸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我不敢什么?” “不敢这样——” 魏长黎说完这四个字就低下头,轻轻地舔了一口颜序的嘴唇。 很薄的一片唇,触感却很柔软,带着甘甜的凉意,像吻窗外的一片雪。 颜序心中一悸,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魏长黎温热的气息就又凑了过来。 他就像是很久没有尝到甜味的小孩,第一口浅尝辄止,那丝丝的甜味很快就消散在了唇腔里,又因为身下的人僵着没动作,于是他跃跃欲试,想要再尝第二口。 颜序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 “不给亲?”魏长黎的长睫审视地闪了闪,又轻轻摇头,问他,“不给亲……你为什么一直诱-惑我?” 魏长黎撩起颜序的发丝放在指尖把玩着,轻嗅那长发上一缕雅致的昙花香气,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颜序身上,把声音压到最低,好像有人在偷听他们说悄悄话的那样低—— “为-什-么-一-直-诱-惑-我?” 颜序嘴唇动了动,像被看穿后无处遁形的弱势一方,可他却又扶着魏长黎的肩,心甘情愿地将他捧在了神坛上。 “你担心什么?” 魏长黎整个人的脸颊都被烧得很红,体温处在一个绝不正常的温度,所以他的一切都变得眩晕而梦幻,像灵魂出窍。 “担心我后悔吗?” 魏长黎往后坐了一点,他的眼尾很红,红得仿佛在哭。 “我不后悔。” 这句话还来得及落地,他的世界却忽然天旋地转,魏长黎还没来的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颜序按着肩膀压在枕头上,还没赶上适应那一阵头晕,嘴唇上却忽然一疼。 颜序欺身在他的嘴唇上咬了一口,带着完全不像他的不庄重也不矜持的力道,瞬时间见了血。 魏长黎吃疼小声喊了一声,但很快反应过来又回咬对方的嘴唇。两个人仿佛两只撕咬在一起的醉兽,舌尖叠着舌尖,下巴贴着下巴,喘息声打破他们之间恒常的沉默,魏长黎微扬起头放纵颜序咬他的脖子、亲吻他的手掌、舔湿他的指尖。 他看不清他,身体却自觉地发出了安全的信号,但无论是心脏还是脉搏都跳动得很快,仿佛雀跃地经历了某些鼓舞。 魏长黎小声叫颜序的名字,恍惚之间甚至叫了他几声“哥哥”,他伸手下探想要解颜序的衬衫,对方却抓回他的手十指相交紧紧扣住,微乱的长发扫在他的锁骨上,魏长黎痒得一阵颤栗。 “不公平……”魏长黎完全没有一个身为病号的自觉,施力对抗颜序的禁锢,颜序看他,他就不甘示弱地回瞪。 颜序看着眼前这烧成小暖气片还这么有力气的少爷,哑声问:“哪里不公平?” “凭什么你穿这么齐整? ” 魏长黎把自己被拉下来的睡衣归正,伸手去解颜序衬衫的扣子。 从一丝不苟的领口到锁骨和前襟,颜序颀长脖颈下淡蓝色的血管袒露在夜色里,像一条妖孽蛊惑的青蛇。 魏长黎难以拒绝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抬肩而起,一点也不收力道地在颜序肩膀上咬了一口。他仿佛真的恨极了,真的因为这种不公而感到莫大的委屈,咬牙问:“凭什么……凭什么你每次都那么体面?” 这一口真的是本着咬出血、甚至要咬下一块肉去的,颜序的肩膀先生理性地一紧,随后又强行放松下来,几乎没有任何对抗的意味。 他此时的表情也带着一点疯狂,眼底蕴着不正常的红色,显得那张漂亮的脸更加的艳,如同昙花幻化而成的怪诞精魄,只在失神动/情的时刻出现。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腥锈气,魏长黎怔怔地看着殷红的血洇透布料,有点慌张地和颜序对视。可他没看出颜序的意思,只好又将嘴唇叠在那处伤口上,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吻了一口。 颜序手落入青年柔软的发丝中,怜惜地揉了揉。 仿佛是受到了某种肯定,一点沙哑的闷哼声从魏长黎的喉咙间挤出来,像是某种小动物撒娇时的呢喃。 他一遍一遍地亲吻那个伤口,但又有种用牙齿磨、把伤口咬得更开并让鲜血涌出来的恶劣冲动,此时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掉落在哪重时间的罅隙里,三年、五年甚至更久,只混乱地说着“带我走”、“别丢下我”和“求你”这样的胡话。 颜序眼瞳愈发深邃,酝酿着一场晦涩难懂的风暴,他温柔地问魏长黎,语气又带着难以描述的低沉:“还知道我是谁吗,长黎?” 魏长黎若有所思地仰头,思绪却仿佛受到了某种拉扯,他在思考的时候动作安静了下来,眼神却浮起一层雾,整个人像被限制在迷障里。 颜序握着魏长黎的手缓缓松开了,转而托着他的背将他抱起来,不顾自己的肩膀还在流血,像抱稚童一样将他抱紧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抚顺着魏长黎的气息。 魏长黎完全脱力地依靠在他身上,很久很久以后,才简短地叫了声“颜序”。 第26章 触碰 魏长黎是在凌晨醒的, 介于沉夜与黎明交接的那一瞬间,正常人睡得最熟的时候。 他第一反应是觉得头沉,头上如同被人敲了一闷棍, 额前的神经被拉扯着,一阵一阵地跳痛。他的身上也沉, 只轻轻动一下各个关节都是酸的, 胸膛被某个重物压着, 喘气也喘不匀。 然后魏长黎发现自己在一个人的怀里。 他猫一样拱进颜序的怀抱间,后者一条手臂越过他的胳膊搂着他, 两人亲昵得几乎没距离,他的指尖甚至勾缠着对方的一缕发。 “……” 魏长黎好不容易退下烧的大脑又要烧起来了。 大概是觉察到怀中的人睡得不安稳, 颜序又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完全是出于习惯地低下头,亲了亲他的额头和眼皮。 “…………” 魏长黎漫无目的地盯着天花板看了片刻,一时半会儿没有搞清当前的局面。 他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的, 大脑没能对眼前的情况做出合理的解释。这和他特殊的体质有关,每次发烧跟断片一样, 只有一些零散的记忆碎片, 完全拼不出当下的前因后果。 良久魏长黎无声呼出一口气, 小心将颜序手臂移开, 翻身坐起, 轻手轻脚地下床, 想要打开卫生间的灯。 开关按下, 瓦白色的灯管毫无反应, 魏长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现在应该还在停电,他在空荡的厅内站了一会儿,窗外景色是一片沉黑, 没听见雪声,或许已经停了。 打开手机手电,魏长黎找到了被颜序安置在墙角的猫窝,米娅正在加厚版的绒毯里蜷缩着睡觉,皮毛随着呼吸温顺地一起一伏,听到来人的脚步声,耳朵还抖了抖。 魏长黎伸手摸了摸它的背毛,低声说:“辛苦你了。” 他没再打扰小猫,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但这小小一间屋子实在没有落脚的地方,外加没有取暖的屋子实在是折磨,他走来走去又转回卧室里,犹豫一下,坐回床上。 窗外夜色从浓深的鸦青色逐渐变得透明,魏长黎隐约能看清颜序面庞的轮廓,男人安静睡在那里,像幅蓝调的模糊的油画。 周遭太过寂静,反而让魏长黎想起前天那场惊心动魄的奔袭,他无疑低估了暴风雪前夕的危险程度,如果这趟没有颜序,他很难想象是什么结果。 其实说心里没有一点触动那肯定是假的,事实上自重逢后,魏长黎每每见到颜序都会难以忘怀,仿佛冥冥之中总有一种难以启齿的、仿佛刻在骨骼里的不愿割舍牵扯着他。 可他也害怕他。 三年前那场奋不顾身的感情到最后只有一个模棱两可的分手借口,一张事无巨细完美无缺的体检报告又撕碎了这个借口粉饰的太平,过去的三年间,他好不容易让心上的创口长好,可对方却又再次闯入他的生活。 院长的身份、满载的名利以及无法撼动的地位……你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想起我来了吗? 还是看魏家倒台,所以产生了可悲的不忍? 魏长黎目光压在颜序身上,脑袋又开始疼起来,某一瞬间他甚至不想算得这么明白,想干脆稀里糊涂地沉沦于此,不抱以任何期待地追求一晌贪欢。 毕竟整个宁城现在都被风雪隔绝,而他们被限制在租屋内,像个世外桃源。 第28章 他正想着,被颜序放在床边的手机忽然亮起了屏幕,一则电话通进来,铃声响起。 床上静卧的人呼吸变浅,是人将醒的预兆,魏长黎一时不知该往哪里看,摸了下鼻尖,把手机给颜序递过去:“电话。” 颜序眉心动了动,随后手从被子伸出来,接过手机,又倚着床头坐起,动作罕见地有些迟钝。 对面这通电话不知打了几遍才战胜了微弱的信号,一接通先长吁短叹地哀号了一阵,随后又马不停蹄地聊起了工作上的事情。 魏长黎在旁边也能听见几句,但他听得云里雾里,又担心有涉密的东西,起身想走。 一直靠在床上静静听电话的颜序却全凭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施力将他拉回床边。 两人的体温在腕骨与指尖交接,魏长黎刚刚出卧室还带着外面的凉。颜序总算清醒,先用手背贴了贴魏长黎的额头,随后掀开被子将他包进来,低声说了句“外边冷”。 对面的电话诡异地沉默了,过了一段时间才说:“老、老大……你身边有人啊?那现在方便吗?” 魏长黎闻声就要起来,又被颜序按住,两人视线在空气中交接,颜序安抚地揉了下他的发顶。 “别乱跑,没事。”颜序轻声说完,自己下床到厅里接电话。 他只是轻轻地把门带上,老房子隔音不好,魏长黎隐约听到他说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急事,一直在协调时间,似乎还要出差。 魏长黎侧头看了眼窗外糟糕的天气。 颜序没多久挂断电话回来,眉眼间尚带着一点被吵醒的倦色,他长发随意地散在肩上,衬得脖颈和锁骨更加白皙立体。 魏长黎:“要走了?” 颜序先颔首,又开口说:“不过今天国际航道应该清不出来,天气条件不允许,明天视情况。” 魏长黎皱了皱眉:“出国?” 颜序从保温杯里倒出热水,配着药放在魏长黎手边,“嗯”了一声,说:“之前回来得比较仓促,那边还留着一些问题没有解决。” 魏长黎没有问对方为什么“仓促”。 他就着水把药给喝了,正想转身躺回被子里,动作却突然一顿。 魏长黎视线落在颜序肩头衬衫被晕开的血迹上。 颜序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他鲜少有这样松散的时刻,穿着睡了一夜的衬衫有些褶皱,肩头那枚带血的咬痕在越发明亮的天色中有些突兀。 “……” 昨夜更多的记忆细节如同涨潮的潮水,伴随着这枚咬痕扑进魏长黎的大脑中。一些亲昵而旖旎的画面充斥着令人遐想的桃色意味,让他的思绪空白地断了两秒。 随后他茫然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果然摸到一个结痂的破口。 安静的空气中忽然响起“啪”的一声,颜序微微偏过头。 “……” “……” 一瞬间,两人都沉默了,安静的空气更加安静,落针可闻。 这一巴掌不重,比尚不会收爪子的小猫挠人的力道大不了多少,但胜在出其不意,纵然是颜序也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魏长黎下意识收了收手指,表情也很茫然,甚至非常礼貌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接着他动了动嘴唇,犹豫地问:“你昨天对我干了什么?” 颜序无言数秒,在这沉默的无言中,魏长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毕竟他想不起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总不至于是自己先勾引颜序咬自己,然后自己还奋力反抗对方吧。 那这病生得也太大胆了点。 半晌后颜序有点无奈又十分柔和地看了他一眼。 魏长黎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又莫名有些心虚,只好将自己大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冷硬地撇下一句“没让你碰别碰”,便一言不发地拒绝沟通拒绝交流。 颜序原本在他床边,但没几分钟后就被新的电话叫走了,魏长黎听到他掩门的声音,才伸出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其实自重逢以来他们的身体接触也不算少,他甚至以极其轻佻的方式去挑衅和逼迫过颜序放手,而颜序则总能在各种情境下找到一些不至于令他反感的触碰机会。 但他们并没有接过吻。 他们现在不是接吻的关系。 魏长黎闷在被子里,神情有些复杂,但他的目光却并非冷的,相反还有些恍惚,整个人溺进一段他已经很久不愿意回想的记忆里。 他们第一次接吻是在他的成年礼上,彼时的魏家还是一场虚浮但辉煌的泡沫,魏长黎是那枚在泡沫中诞生的星月般的主角。 那天价值十几亿的魏家庄园里挤满了各行各业的宾客,衣香鬓影花团锦簇,奢靡得让他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有些怪诞。他被魏长钧领着见了很多人,到最后看花了眼,以不胜酒力为借口到花园里散风。 颜序当时还是学生,在顶尖科院读博,每天泡在实验室的时间比吃饭睡觉社交加起来还长,而魏长黎生日那天还正好赶上了一场重要的国际交流会,主办地点与宁城相距千里,他要是没有三头六臂并且不会分身,能赶回来的几率十分渺茫。 何况当时他们还没在一起,颜家已经派了别人前来贺礼,颜序也没有必须回来的理由。 魏长黎醉得有些头疼,独自坐在花廊上摆弄自己的手机。他在两人的聊天框里输入了很多内容,又删删减减全部删除,最后只剩下空荡的界面,一如他空荡荡的胸腔。 后来有人坐过来和他聊天,魏长黎忘记是哪家的人,也忘记他具体长什么样子,只记得那人有颗没用到恰当地方的玲珑心,看出这场成年礼主角的寂寞,于是向他发出邀请。 这在他们这个圈子里根本不算什么,表面光鲜的名利场下交叠着大量的美人枯骨,总有人跃跃欲试,以期用一个或几个夜晚换得什么。 魏长黎靠在花廊的立柱边,在夜风中静静地看着那个人,或许他的沉默被对方当作了鼓舞,又或许是钓到魏家少爷这件事情的诱惑力度实在太大,那人方寸渐乱,忽然凑过来扑了魏长黎一身香水味。 随后他就被人拎着领子移开。 魏长黎视线上移,却忽然看见了颜序—— 他竟然回来了。 颜序衬衫外只搭了件长款风衣,周身气质和这场用领结、袖扣和风琴褶包装的生日晚宴大相径庭。他衬衫前襟上还别着没来得及摘下来的胸牌,上面印着学术会议的名称和他的名字,鼻梁上罕见地挂了副眼镜,显得干净又文气。 前来搭讪的少爷审度着颜序,许是被他身上带着的那几分风尘仆仆迷了眼,没能一眼成功定位颜序的身份。 那位少爷皱着眉,正欲表达一下“先来后到”的排队思想,却又被颜序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打发走了——还算是懂几分察言观色的识相者。 魏长黎状似懒散地靠在立柱边,手指却早已无意识地扣进罗马式的浮雕中,他看着颜序,言不由衷地控诉,怪他把自己的“朋友”赶走了。 颜序与他并肩坐下,问他“换成我可以吗”。 魏长黎被冷落了空荡了一夜的心终于有了反应,无由地感到心慌和酸楚。 他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颜序,那你是来祝我生日快乐的、还是来吻我的? 颜序在夜色下吻了他。 第27章 挽留 自那场轰动全城的暴风雪过去, 日历已翻进年末。 魏长黎在家里又休整了一段时间,养足精神回到preme的影棚里把那组未竟的广告拍完了。 这一次的拍摄比上回顺利一些,戴维扶着自己那根不离手的银拐杖站在监视器后, 以最挑剔的目光审视着画面中的每一个细节,却没挑出什么大毛病。 他觉得魏长黎身上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或者说, 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魏长黎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血吻”这个听起来十分抽象的主题,已经被他身边的各种人诠释过——戴维启发他这是生命中唯一爱神的神谕, 化妆师小姐告诉他是某种爱意的覆灭与颓败,翟幄则直接打碎了那瓶名为「爱神」的香水, 将它归结为自由、放手或者解脱这类的意象。 魏长黎觉得都对,又觉得不对。 直到某个平常的清晨,旧城区终于半死不活地恢复了它岌岌可危的供电系统,魏长黎走进卫生间, 开灯在镜前洗漱。 当瓦白色的灯光再一次照在他身上时,他忽然抬头看了眼镜子。 他的嘴唇上, 有一个小小的血口。 那是一枚真实的、尚未痊愈的吻。 魏长黎手中刷牙的动作停了, 无声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好一段时间, 直到唇舌被牙膏刺激得开始发痒, 才慌忙低头将口中的泡沫吐掉, 又接了一杯清水漱口。 制造这枚吻痕的罪魁祸首已经离开好几天了。 国际航线甫一通航, 颜序便马不停蹄地飞往国外处理工作, 连米娅都没来得及让人接走, 还放在魏长黎身边请他照顾。 第29章 魏长黎对着镜子,独自摸着那处结着血痂的小小破口,第一次对“血吻”这个主题产生了一点自己的感受——属于他的血吻, 或许是一种挽留。 彼此对彼此的挽留。 广告拍完,preme给魏长黎结了还算丰厚的报酬,并且戴维看他的形象好,额外给了他一些出镜的机会。 魏长黎有工作就接,像个全自动陀螺一样在各个剧组间露脸,即使没有拍摄任务也会往正在开机的剧组跟前凑,有机会就上场,没机会就给场务帮忙做点零活,赚一些快钱。 陶柚也是剧组的常客,时时领着赫星的艺人在各个拍摄点奔波,在数不清第几次碰见魏长黎后,终于忍不住把他拦下来。 两个人找了家安静人少的火锅店,相约吃了顿饭。 “不至于这么拼吧,长黎,”陶柚还是温声细语的,一边在手机上点单一边说,“我已经在好几个剧组里看见你了,你最近休息了吗?” 魏长黎:“之前因为各种原因一直在歇,就年底忙起来了。” 陶柚托腮看他:“我听说戴维先生这回给演员的片酬很高,据说连那个顾晗霄都捞了一笔,他的镜头可都被删得不剩几个了……你这么缺钱吗?” 魏长黎欲言又止。 “哦……咳,”陶柚想起魏家的事情,不太高明地转了个话题,“那你之后什么打算,就在娱乐圈?先底层摸爬滚打几年,然后慢慢做大做强?” 魏长黎想了想,没有给陶柚一个明确的答案,只说“先不急”。 其实最近他为preme拍的那条广告在品牌官网一经发布,就激起了不小的水花。很多人都在挖他的信息,除了欣赏的路人和狂热的颜粉外,还有一些mcn公司开出了十分诱人的包装计划—— 不少艺人都会抓住这个机会往上爬,但魏长黎回应的态度很保守。 他当初是在魏长钧的安排下才进的娱乐圈,但自小将浮华和利益见惯的人对圈子里那种表面光鲜背地险恶的生态其实是嗤之以鼻的。魏长黎虽然被迫沾了沾身,却没打算在这摊探不清深浅的池水中久待。 他打算趁年前剧组赶工活多的时候先存一部分钱,等开春后再拿着这笔钱做些别的。 服务员敲开包厢的门,为两人上菜,魏长黎思绪被打断,便将菜品涮进锅中,等水开,又用公筷为陶柚布菜。 陶柚用一双黑润的眼睛看着他,咬着筷子说:“我还以为你们这个阶层的人根本不会照顾人的。” 魏长黎听过一笑,问她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以前接触过一个,”陶柚夹起一片肥牛放进嘴里,叹道,“有钱是真有钱,但是就是看谁都像蚂蚁,拿鼻孔当望远镜,觉得自己呼出的二氧化碳都比别人金贵。” “那可能他的优越感膨胀得比较快,”魏长黎回想了下,说,“不过真正有实力的家族大部分都比较谦逊。” “比如呢?”陶柚忽然来了兴趣,“我之前听别人讲过不少都市传说,宁城比较有名的几大家族是……云颜肖魏?你我是有幸见到了,那其他家族的那些人都什么样?有没有什么火热劲|爆的豪门八卦说说听听?” “我之前在家基本属于我哥的吉祥物,和其他人接触不算多。”魏长黎为她倒了杯柠檬水,不欲细说。 “那肯定也比我接触得多啊,”陶柚眨了下眼睛,用吸管将杯中的水搅出一个小漩涡,“聊聊嘛,要不然光吃饭没意思,咱们好不容易才凑在一起。” 魏长黎思考了下,问:“那你想听什么?” 陶柚回答什么都可以。 魏长黎看了看她,说了声“好吧”。 陶柚连忙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我记忆里,和我家来往比较多的是肖家,”魏长黎先挑自己熟悉的说,“传说肖家之前是做情报的,人脉从宁城铺到国外,早年甚至有专门的情报系统和人员组织。他们家以前生意都处在灰色地带,但是肖家管事的嗅觉很敏锐,二三十年前就在运作产业合法化的事情,现在基本已经干净了,目前的产业核心在能源那一挂,我家倒了以后……应该就属它当宁城的现金流老大了。” 陶柚好奇:“现金流老大?大概多少?” 魏长黎保守地报出一个数字。 陶柚闻声愣了下,刚从锅里夹出来的毛肚又脆生生地掉了回去。 魏长黎笑看她一眼,拾筷帮她把毛肚夹进碗里。 陶柚由衷对落魄至此的魏家少爷表示了同情,接着开口:“那别家呢?” 魏长黎:“云家的话……他家风很严,和其他家族的距离感很强,云老先生是有军/衔的,后代大多也走的体制。不过云家子嗣不兴,嫡系子弟到了我们这一辈好像就剩独苗了,据说在宁城警司署当探员……和他家能调动的资源相比,那位先生绝对算是一名隐姓埋名从基层做起的狠角色。云家在圈里比较有名的是旁支的孩子,有一位在江边开酒馆,生意很好。” “哦,那还有……”陶柚问起剩下的最后一家,“颜家?” “颜家……” 魏长黎说着,忽然卡了个壳。 陶柚不解:“怎么?” 魏长黎平静地拿起水杯喝了口水,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没什么,颜家我不太熟。” 火锅蒸起的水雾白烟袅袅,陶柚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魏长黎的表情很寡淡……寡淡得有点刻意,又好像有点别的意味。 陶柚听得意犹未尽,原本还想再问,但是魏长黎微笑着表示八卦时间到此为止,她只好作罢,埋头将自己碗里的食物打扫干净。 酒足饭饱后,陶柚起身去卫生间,魏长黎叫来服务员先结了款,正坐在原位等她回来时,陶柚顺手放在对面桌子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魏长黎本没打算替她接,但是对面响铃挂断后紧接着又响了一次,大有这边不接就坚持不懈一直拨通的疯狂架势。 魏长黎皱了皱眉,先站起来看了眼来电人,紧接着视线一顿,表情微变。 他还真认识。 翟幄。 电话铃仍然“叮叮”响个不停,魏长黎犹豫片刻,按下了接通。 “柚子姐你终于接了……”对面传来少年熟悉的声音。 “是我小翟,”魏长黎先打了声招呼,向他说明情况,“我跟陶柚姐在一块吃饭,她刚去卫生间,你要不等一下?” “小黎哥,”翟幄听见魏长黎说话,声音不似往日热情,往日活泼的声线被压得很低,透露着些许求助的意味,“你们现在在哪,方便过来帮帮我吗?我这边遇到了点事……” 魏长黎神色微凝,问:“怎么了?” “是这样的,今天李主管带我来和资方吃饭,刚开始都挺正常的,”翟幄小声解释,“但中途万娱的那位申总带着顾晗霄来了,你也知道赫星本来就和万娱不太对付,他们一进去李主管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魏长黎听见“申总”这个称呼,无声细了细眼睛。 翟幄:“席间申总一直差使顾晗霄给资方敬酒,顾晗霄也没拒绝,还主动跳了段舞,把身上的外套衬衫都解了,资方虽然一直没表示,但我觉得气氛不太对,起身想走,却被李主管按住了。他刚刚塞给我一张房卡,说资方那边有人醉了,让我待会儿去照顾一下他。” 少年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才说:“我不整这个。” 魏长黎:“你现在在哪里?” 翟幄又安静了,这回他足足沉默了半分钟,声音才顺着电话线漫过来:“我刚刚借口去卫生间,想溜,但是李主管算好了在门口堵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身上开始有点不对劲,没跑两步腿就软了,李主管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非要把我拖走……” 少年声音格外干净,干净到甚至有些悲伤: “我现在已经在套房里了。” 第28章 救场 “我-草。” “你就是李总为我安排的小朋友?” 漆黑一片的酒店总统套房内, 一个穿着黑色浴衣的男人正坐在床边。他一边用毛巾擦拭尚在滴水的头发,一边用好整以暇地看着房间角落里的少年。 翟幄正抱膝缩在落地窗边,背后是一整片浮华璀璨的城市夜景, 听到男人叫他,身形晃了晃。 “怎么不说话, ”男人将指间夹着一支烟点着了, 嘴唇优雅地勾了起来, “是哑巴吗?” “我……走错房间了。” 翟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他想站起来, 但半条腿都是软的,即使勉力倚靠着墙想借力站起来, 也无济于事。 眼前的这个男人并没有出现在刚刚的饭局之上,但他又轻飘飘地提起“李总”,翟幄有种莫名地预感,这个男人的来头可能比饭桌上那些人加起来还要大。 男人托腮平静地看他几秒后, 吐出一口缭绕的烟气。他从死宽的床上坐起来,披着浴袍走到翟幄的身边, 蹲下身, 扳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大拇指腹在男孩细腻如绒的皮肤上摩挲了一下。 第30章 烟尾火星明灭, 险险地从翟幄的嘴唇上擦过。 “我看你有点眼熟, ”男人眼神里带着几分玩味, 可那双看似温柔多情的眼眸深处却是不带温度的审度, 他盯着翟幄那两颗标志性的、在左右眼尾对称的红色小痣, 问,“你叫什么?” “……” 翟幄头微微向后仰,想要逃离这种混合着烟草和冷调香水的气息, 倔强地没有开口说话。可他被男人逼在墙角,肩胛骨紧张地抵在玻璃上,动弹不得。 “不愿意告诉我吗?”男人调|情般问道,“还是你喜欢被弄服了再说?” “翟幄。”两人僵持了足足有几分钟那么长,翟幄才回答了他的话。 “哦。”男人笑着松开他的下巴,应了一声。 得到答案的那一瞬间他对少年失去了兴趣,起身坐到窗前的沙发椅上,他将烟灰掸进摆在桌上的烟灰缸里,又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 男人的语气变得有些冷淡:“回去告诉你们老板,我不喜欢点外卖,与其想从这方面走捷径,不如让手底下的艺人多多积累作品打磨演技。看到合适的我自然会投,下次再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伎俩来试探我,那我只能遗憾地终止和贵司地合作了。” 他话音落下,房间内忽然变得很安静。翟幄恍惚了几秒才意识到男人在说什么,隔着未散的烟雾,直愣愣地看向对方。 男人没再管他,直到一支烟抽尽才撇过头,望回旁边一动不动的翟幄,挑眉问了声:“还不走?” 翟幄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坦白道:“我的腿麻了,站不起来。” 男人低哂,漫不经心地问:“来之前碰过什么了?” 翟幄想了想,诚实地回答“酒”。 “那估计是谁往里面加了肌肉松/弛剂。”男人并不意外。 翟幄从未接触过这个,皱起眉:“什么?” 男人眼梢略上扬了些,支起下巴说:“把你弄服的东西。” 翟幄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惊恐。 男人看他的小模样好玩,调动出自己那为数不多的同情心,心血来潮地伸出手,正准备拉他一把,套房的屋门却被敲响了。 屋外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声:“先生您好,我是本房的管家,刚刚有一位姓李的客人为您点了一瓶山崎18年,请问您现在方便签收一下吗?” 男人对这接二连三的套路感到乏味,出声:“不用,退了。” “!” 翟幄远远地听到了那个声音,倏地直起头。 是赶来的陶柚! 翟幄眼瞳里终于燃起一丝光亮,他下意识起身,但腿软得实在过分,只是动作稍微大了一点,就险些往地毯上栽去。 少年连忙用力抓住桌子边沿,却还是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男人回头看了眼翟幄的反应,转身的动作一顿,皱着眉把门打开了。 门外,原本应该站着女管家的位置上却站着一个口罩帽子全副武装的青年,男人敏锐地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甫一低头,便捕捉到对方那棒球帽下冰冷而锐利的视线。 刹那间男人表情冷凝,反应极快地重新合上大门,但那个青年的反应比他更胜一筹,干脆利落地提肘攻击他腰侧。男人受痛无声骂了一句,忽觉面上一道劲风,就看见青年挥拳而上,他刚侧身险险避开,对方又趁他不备从他身后扑来,反锁他的臂膀的同时将他压着头按在地上,膝盖抬起抵在他的脊背处。 过程之快招式之熟练,一套动作不过短短数秒。 “…………” 男人被迫跪在地上,沉默很久后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 “我-草。” “你想草-谁?” 青年目光沉冷,居高临下地往男人腰后踹了一脚。 “小黎……长黎哥!” 原本在套房里的翟幄竖着耳朵听见门口的打斗动静,连忙拖着两条麻木的腿从地板上蹭过来。他看见男人几乎是以一种以头抢地的姿势被青年,也就是前来救场的魏长黎钳制住了,一嗓子几乎叫破了音。 魏长黎闻声动作微停,转眼看去—— 翟幄慌忙爬过来的动作太像刚刚获得双腿就遭到人类虐/待的小美人鱼,他连呼吸都停了下。 刚刚负责叫门的陶柚正躲在不远处的消防通道里,听见翟幄的声音连忙跑了过来,她看见少年狼狈的样子同样惊呼一声,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从地毯上扶到床上。 陶柚虽然是在这个圈子里干活的,但毕竟年轻,工作时间也不长,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她眼圈都有点红了,问道:“小翟你怎么了?为什么站不起来?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不是,柚子姐我没事!” 翟幄觉得此时的场面有些失控,连忙道:“我可能碰了不该碰的喝的,但不是这位先生的原因!他没打算让我在这里过夜,刚刚就叫我离开了。” 听到前因后果的魏长黎脑子“嗡”的一声,手下力道瞬间就放轻了。 跪在地上的男人总算得到了喘息的余地,他挥开魏长黎,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又扯紧自己身上的浴袍,严严实实地将自己裹了三圈。 男人防备的目光逡巡在这三人之间,被气得笑着磨了磨牙尖儿:“你们这是准备干什么?色/诱不成改仙人/跳?” “对不起!”翟幄立刻揽责,“之前是我担心……所以打电话求助的,都是我的问题!” 男人冷哼一声,看了眼无措的翟幄和被吓坏的陶柚,又将视线转到站在一边的魏长黎身上,语焉不详地开口:“你们赫星,可真是‘人才辈出’。” 魏长黎的思维还处在凝结状态,没想出来这事办到现在该怎么收场,他刚刚开着陶柚的车赶过来,一路踩线飙到100迈以上,现在觉得自己那不算光明的未来大概率也随风而去了。 “对不起,是我太莽撞没搞清情况,”魏长黎只能道歉,诚恳道,“您的腰……有事情吗,要不找医生来看看?” 男人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浴袍,以行为力证自己的腰没有一点问题。 那身纯黑的浴袍就像他无瑕的人皮,系好后男人又恢复了往常的体面和矜贵,那种轻佻而玩味的态度再次冒出了头。 他没准备就这么放过这三个不速之客,正打算开口,神情忽然变了。 “啪嗒”一声,男人伸手将套房里面的灯打开了。 灯光照在魏长黎身上,勾勒出他挺拔俊秀的轮廓。 男人靠在玄关处,原本浮躁而华丽的眉眼沉下去,瞳孔微妙地缩紧了。 他以冷峻的目光透过魏长黎乔装用的鸭舌帽和口罩,一寸一寸地扫描着青年露出的面部间隙,很久后才问:“他们叫你长黎?” 魏长黎疑惑看向他。 男人:“魏长黎?” 魏长黎闻声嘴唇微微一抿,也重新打量起面前的男人。 刚刚走廊的光线太过昏暗,魏长黎尚未来得及观察这个男人,此时亮度充足,他仔细琢磨着对方的面部细节,才发觉他有些眼熟。 “我当是谁,”男人凭借魏长黎的反应确认他的身份,笑了声,“原来是熟人。” 魏长黎没想起眼前的人是谁,但男人率先介绍了自己—— “我姓肖,肖祁,5年前咱们应该在你的生日宴上见过一面,不过你可能没印象了。” 魏长黎还没说话,和翟幄一起坐在套间大床上的陶柚眼睛忽然瞪大了。 肖祁?哪个肖?传说中宁城现金王那个肖吗?! 魏长黎听见他自报家门总算有点儿印象,但是这过往一面的交情显然不足以弥补此刻的乌龙,他听见肖家,只觉得事情越发棘手。 毕竟肖家现在在宁城纵横捭阖,称一声定海神针也担当得起,而他现在的境况,比丧家之犬也好不上多少。 然而肖祁却出乎意料地放过了他。 男人眯着眼睛又点了支烟,语气甚至都温柔了些许:“脾气挺烈呢小朋友,得亏今天是遇到我,要是碰到别人,可要讹得你掉一层皮了。” 魏长黎没觉得自己的身份和面子有什么可买的,用一种犹疑和忖度的目光回望着他。 “不过其实也没事,”肖祁思考了下,唇角弯出一点模糊的笑意,“你就算惹了别人,大概率也不会出事的。” 魏长黎皱了皱眉,以一种不确定的语气问:“因为我哥?” “嗯,也算吧?不过不是亲哥哥。” 肖祁叼着烟走近魏长黎,笑容仿佛吸人精魄的男狐狸精一般,带着揶揄和蛊惑的味道: “是情哥哥。” 第29章 追人 情哥哥。 原来是这样。 一瞬间所有的犹疑和不解如冰雪尽销, 魏长黎忽然笑了下。 酒店套房的大床上,陶柚和翟幄两人如同吃到什么惊天大瓜,面面相觑的同时又暗戳戳支起耳朵, 以为能听到什么感天动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魏长黎垂下眼睫, 语气很平淡地开口: 第31章 “肖先生, 如果您是想因为我而卖颜序的面子的话, 那大可不必。今天这件事是我不对,需要什么道歉或者赔偿尽管要求, 如果要报警解决我也绝不拦着……但对您出手这件事是我自己做的,和我的朋友没关系, 烦请您高抬贵手,放他们走。” 卖谁的面子?颜序?他是谁? 一旁当听众的陶柚大脑飞速旋转着—— 她想起魏长黎对自己说的那句“和颜家不太熟”,敏感地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情感纠葛。 肖祁闻声,露出一个意外也不意外的表情。 “我之前听过一个传言, 说颜院这次回国是没有等到调令提前回来的,算是‘抗旨’。当时没信, 以为是联科院内部的秘密人事调动, 但后来他确实没去联科院任职, 反而落地宁城科研院, 我才觉得这件事不是空穴来风。” 男人窥着魏长黎的反应, 用指节抵着烟蒂缓缓摩挲。 良久, 他慵懒地笑了一下, 主动介绍道: “联科院, 英文缩写‘wbasi’,全称‘世界生物医学联盟科学研究院’,是那群平均智商超过150的疯子们梦寐以求的天堂, 全球一共5个分部,其中亚太地区的核心实验室最新落址就在宁城,或者说,特地选在了宁城—— 所有人都觉得颜院会是下一位实验室主任,但他却调任了地方研院,这件事的夸张程度怎么说……大概跟一个人原本能进市/委结果去当了街道附属委员会主任的程度差不多。” 魏长黎闻言一怔。 “我曾经特别不理解,所以托人问过其中缘由,结果有朋友告诉我,颜院长这么着急赶回来,是为了追人。” “现在看来……这个消息是真的,”肖祁偏过头吐出一口烟雾,忽然又有几分八卦地看着魏长黎,问,“和他的界限划得那么清,怎么,你还没有答应他?” 魏长黎无声回望着男人,想说些什么,但由对方之口说出的过量的信息犹如巨石,将他所有的念头都结结实实地压在心底。 他在说什么……谁?颜序?要美人不要江山? 可三年前—— 那个为了晋升出国提出断崖式分手的人又是谁? 无数纷乱的思绪在魏长黎的心底翻涌而起,他又竭力将它们隐藏起来。 “不好意思肖先生,我想这应该属于我的私事,”一段显得格外漫长的沉默后,魏长黎才启唇,“无论我和他关系怎么样……亲密也好破裂也罢,都和咱们之间的事情没有关系。” “好的,”肖祁从善如流,他往房间配置的酒柜上一靠,嘴巴一张一闭,“那我要100万。” 魏长黎:“……” 无论按照哪国的赔偿标准,这个金额都属于恶意讹人了。 肖祁歪了下头:“没有?好的,那我减一点,50?” 魏长黎仍然没说话。 肖祁耸耸肩,拖长调子说:“25——” 魏长黎抿了下嘴唇。 男人将剩下的半根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端详着魏长黎露出的那双眼睛,想要从中看出一点魏家人的影子——他印象中的魏家人都像长着华丽花纹的毒蛇,但他很快就失望地发现眼前这个青年并没有这种气质。 怪不得会被抛弃。 不过颜序看上他什么? 干净到近乎蒙昧吗? 肖祁觉得挺有意思,无奈摆了摆手:“好吧,我知道你是个身无分文的小穷光蛋了,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不这样,你先欠我一次人情,等什么时候我想用的时候,你再还回来,这样,我就不计较你踹我的那一脚了,怎么样?” 魏长黎犹疑地看向他。 “别觉得是自己赚了,”肖祁手指屈起轻轻扣了扣台面,勾出一抹迷人的笑,“老话说,千金易赔,人情难还。” 魏长黎正欲开口,一直在旁边的翟幄却直接不干了:“小黎哥哥你别答应他!” 翟幄那两条腿还是软的,但他微仰起下巴,用一种无比认真的目光和肖祁对视,声音坚决:“整件事情因我而起,无论是赔钱还是赔别的,都是我的责任。你有什么冲我来,别威胁我的朋友。” 肖祁不加掩饰地笑了下:“好呀,一千万。” “?!”翟幄眼睛瞪大了。 “未经允许擅自闯入私人住所,疑似服用违禁红线药物,联合他人寻衅滋事,哦……你还算半个公众人物是吧?” 肖祁双手环臂,漫不经心地说:“立马转我一千万,我不报警。” “……”翟幄张了张嘴,被眼前这人的无耻惊呆了。 “我答应你,”魏长黎决定立刻停止这场荒诞的敲诈勒索,一锤定音道,“就按肖先生所说,日后您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肖祁达成自己的目标,心情肉眼可见开始转晴,他以一种低沉华丽的声线轻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曲儿,慷慨地为他新交的朋友准备了一个额外的信息。 “哎。”他出声叫住魏长黎。 魏长黎不无防备地抬眸看他。 “小朋友,魏家这些年在明里暗里树敌不少,境内还好,毕竟法制比较健全,但是境外交易可钻的空子可就大了去了,现在魏家突然倒了,你说那些躲在暗处磨牙吮血的怪物们,会不会……很生气呀?” 魏长黎:“你想说什么?” 肖祁温柔地盯着他的眼睛,但他微微扬起的眼梢带着些许戏谑,仿佛在期待一出好戏: “你不会以为你现在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天赋异禀福大命大吧?” · 租屋卧室内,笔记本被摊开放在床上,正一帧一帧放着电影。昏暗的光打亮被单的褶皱,像一条蜿蜒的流泻的河流。 魏长黎只着单衣靠在床边,眼睛似乎盯在屏幕上,又仿佛完全放空了。 米娅在他手边咬他袖口的线团,原本细密的缝线被它越咬越开,直到犬齿不小心勾进线圈里拔不出来,小猫伸着前爪捂着自己的嘴,大半个身子“啪唧”歪在主人的手上。 魏长黎被小猫压得回神,连忙低下头将它的牙牙从线圈里解救出来,又从床头柜里拿出剪刀,把袖口开线的地方剪掉了。 米娅正在淘气的年纪,刚刚经历的小挫折并不能打倒它玩闹讨嫌的心,又伸爪去勾魏长黎手里的剪刀。 “好了,乖一点,要不把你放回窝里,”魏长黎紧忙把剪刀放回柜子里,轻握住它的爪子摇了摇,问,“不喜欢这部电影吗?” 米娅瞪着溜圆的眼睛,看着他“咪”了一声。 “好吧,”魏长黎就当它回了,轻叹,“我现在也看不进去。” 米娅听不懂主人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只张开爪子在他身上惬意地一窝。 魏长黎屈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它身上的绒毛。 不远处笔记本还在放着电影,荧幕上的主角在破旧的小酒馆里饮酒,配着复古的有些迷/幻的爵士乐声。 眼前的影片渐渐虚焦成光斑,魏长黎思绪彻底飘远,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肖祁对他说的话。 是了,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处在某种危机四伏的状态,当初申述强派一帮混混去围堵他的那一夜,他还警觉地以为是魏氏的仇家。 还有郭伯那通穿风越雪的“亡命电话”,就像一根隐隐的线头,稍微一拉,就能将四伏于周围的危机抖搂出来。 那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变得放松、默认身边是安全了呢? 魏长黎闭上眼睛,心里空了一拍。 自与颜序重逢起,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不由他意志地放纵下去,自动降至“漫不经心”模式。 魏长黎并非听不懂肖祁的暗示,纵然他一直在避免类似事件的发生,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并且接受—— 当他竭力不去当颜序庇护下的那只雀鸟的时候,却又无时无刻不在他温暖的丰羽之中。他甚至不时恶狠狠地啄上一口,怪对方的羽毛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魏长黎呆呆地望向天花板,喉咙无端发痛,脑海中涌出很多自厌的念头,却又掺杂着其他复杂的意味。 如果肖祁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三年支撑他走下去的所谓恨意都成了无根的飘萍,全然没了存在的意义。 魏长黎心中忽然涌出一个冲动,一个一旦冒头就越发不可收拾的冲动。 他按亮手机,打开聊天软件,在联系人搜索框里输入一串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zzzzzz”,接着界面真的蹦出一个顶着这样诡异称呼的账户,头像是某种海螺的螺壳特写,仿佛一颗雪白的心脏。 点进两人的聊天框里,一片空白荒芜。 魏长黎指尖忽然一顿。 他犹豫了。 而此时,笔记本里播放的电影却忽然进到一个高|潮,优雅的爵士乐中加入了更快节奏的鼓点,颓败醉酒的主角忽然奋力摔碎酒瓶,跌跌撞撞又坚定不移地向外面走去。 这电影魏长黎已经看过好几遍,知道后面是个主角奋不顾身但结局圆满的故事走向,于是他也咬了咬牙,在空白的聊天界面里发送了三个字。 第32章 ——你在吗? 对面的用户沉寂着,不知道是否看见了这条远跨重洋的消息。 数秒后,魏长黎有些自嘲地丢掉手机,探身过去把扰人的电影给关了。 然而被主人扔在床面上的手机还停在那个界面上,顶端的“zzzzzz”变成了“正在输入中”。 第30章 挑明 “噔噔——” 系统自带的铃声忽然响起, 聊天框内刷新出一条新的消息。 ——长黎? 魏长黎闻声心中一空,从床上坐起来,探身将扔在一边的手机拿回来, 盯着屏幕上的字反复看了两秒,片刻后才输入了个干巴巴的“嗯”。 他手指在空气中纠结地点了点, 找了个无比拙劣的理由: ——你有没有想看小猫。 聊天框再次沉寂了。 原本在收到“嗯”后已经变成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戛然而止, 恰如两人同一时刻的心脏停跳。 魏长黎发出后立刻反悔了, 连忙长按消息,但指尖刚刚停在撤回键上, 还没动作,对方就打进一个视频通话。 他手无端抖了下, 按下接通键,将相机翻转到外摄,把在旁边悠闲晾肚皮的米娅纳入镜框。 窄窄的界面上出现一张美貌惊人的脸,魏长黎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眼睛。 时差原因, 颜序那边是下午,但冬季高纬天黑得早, 此时正是当地一天中最美的蓝调时间, 冰雪被路灯照亮, 冷暖交融。 “米娅, 看这里, ”颜序叫了几声小猫, 看米娅听见后懵懂地将头转过来, 眼底温柔宁静, “它是不是又长大了一点?” “嗯。”魏长黎应了声,悄无声息地靠在床头上,肩线微微下塌, 是某种紧张情绪放松的表现。 “也淘气了,”魏长黎呼出一口气,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告状,“前几天在网上买了猫玩具忘了拆,回家后发现它把大半个快递盒子都啃了。” 颜序隔着屏幕听他讲话,自然而然地接过这个话题:“前几天路过了一个宠物用品店,这边的人很喜欢亮色,连宠物服装的颜色都设计得很鲜亮,我进去拿了两件,特地买大了一款……不过现在看,可能等回去以后米娅也穿不上了。” “它最近的确长得快,”魏长黎想象了下颜序一本正经地进商店给小猫挑衣服的场景,轻咳一声,仿佛不经意地问,“你在那边还要待很久?” “比预想的时间要长。”颜序一只手扶在栏杆上,在魏长黎看不见的视角下,用指尖碰了碰画面里对方摸着米娅的手。 魏长黎目光闪了闪,他明白再往下问就已经脱离了他们之间比较“安全”的小猫话题,可犹豫过后,他还是开口了:“过年在国外过?” 颜序:“大概要等到开春。” 魏长黎“哦”了一声,心中那份犹豫的情绪越发喧嚣。 几秒后,他用一种听不太出情绪的声音说:“我最近……其实听到一些传言。” 颜序眼梢微垂,知道接下来的对话才是这通视频的真正目的。 “有人说……”魏长黎整理着措辞,目光落在颜序脸上,发现那边的气温可能太冷了,对方的睫毛已经开始冻了。 “说你几个月前未按程序提前回国,因此丢了很重要的职务,往下调了。” 颜序静静地看着屏幕,画面里还是无忧无虑的米娅,丝毫不管大人们在说些什么。 魏长黎抿了下嘴唇:“为什么?” “也不算下调。” 颜序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说:“我原本的确要去wbasi、也就是联科院分部就职。” 魏长黎注视着颜序,看不出神情好坏,但两人刚刚依靠小猫维持的和煦与平静,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我个人和主理委员会的一部分人理念冲突已久,外加上提前回国这件事导致他们要求我让渡更多的权益,甚至包括科研方向和实验自由……所以我拒绝了去wbasi任职的邀请,可能这件事在外界看来,是我丧失了升任的机会。” 颜序淡淡道:“但宁科院是东部最顶尖的科研所之一,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损失。” 魏长黎依靠镜头传来的画面打量着他,语气变得生硬:“我比较好奇的是,你为什么要提前回国。” 颜序表情清晰地顿了下。 接着他说:“如果我没有提前回来,才可能真的会有损失。” “因为我。” 魏长黎忽然开口,挑开两人自重逢起就在互相粉饰的那层纱。 似是没想到对方会将他们心照不宣的事情说出来,颜序神情微僵。 “但是我不理解,”魏长黎拿着手机的手有些过紧了,以至于画面有些抖,“你既然表现出这么在乎我的样子,三年前为什么……” 青年舔了舔嘴唇,直觉后续的话十分尖锐,但他还是开口了,只是语气变得十分艰涩:“三年前为什么不要我。” 自这通电话起,两人以米娅为掩护,依靠顾左右而言他才维持的岌岌可危的和平,崩开一道裂隙。 “三年前,你要在事业和感情之间做出抉择,觉得和我和魏家绑在一起不符合自己的规划,甚至可能在心里由衷地认为当时的那场求婚莽撞、可笑而冒昧,这些我原本不理解,但之后也试着接受了……那为什么三年后离开了还要再回来,装出一副用情至深的样子,玩这种余情未了的把戏?” 魏长黎自己都觉得说出这些的自己狼狈,他也想像个没事人一样将过去一笔揭过,可他做不到。 过往的记忆像是扎在心上的带刺的花,一边向他的骨骼延伸有毒的根系,一边又无时无刻地随着这颗心脏跳动,每动一次,浑身就会疼一下。 “你之前不想要,但是现在又想要了吗?”魏长黎仰起头,压着嗓子不让自己的声音露出太大的破绽,却抑制不住尾音的颤抖。 可他亲自撕开了一直以来的和平,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 曾经爱得没那么深,但念念不忘,所以现在还想吃一口回头草;还是一直都有感情,只是这份感情注定是被取舍的那一方。 魏长黎自己也不知道会接受哪个。 他哪个也不接受。 “重逢以后,我一直、一直、一直不想和你靠得太近。”魏长黎有些难堪地将手机扔到床上,这一方的镜头变成了一片黑。 “可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近了,超过了陌生人,也超过了仇人。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因为三年前也是一样,将一切都做得无可挑剔,但最后又能说走就走……你可以把爱意表达得很完美,但把人丢下的时候也很利落。” 魏长黎眼眶红了,重重情绪挤压,终于在这通主动的电话里得到冲破,像汛期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颜序。” 魏长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说了太多话,叫他名字的时候嗓子哑了。 他又将手机拿起来,把镜头调回前置,终于在那将近7寸的长方框里露出了自己的脸。他的目光极沉又极枯槁,像条被剖开的濒死的鱼,在对方的视线下徒劳地吐着气泡。 “你惯会利用我对你的欲|望,来去自如,但我之于你却没有一点办法。” 魏长黎指甲掐进掌心里:“所以这种欲|望我宁可不要,” 话音落尽,空气死一般地静默。 颜序在大陆彼岸,他的背后是高纬地区宏大的冰川,寒冷肃穆,终年不化。 魏长黎面对着他的沉默,只觉得自己有些眩晕,他无意思考自己说的话传到颜序的耳朵里是什么感觉,最后说了一句: “曾经留不住的我现在要不起,但我真心祝你高升,扶摇直上。” “啪嗒”一声,他把视频挂断了。 手机关机。 魏长黎呆滞地靠在床上,随后自嘲地笑了。他笑着笑着视线就模糊了,冰冷的泪滑落下来,他伸出胳膊环住自己的膝盖,把自己大半张脸埋进去。 其实他也不想这样,他明明只是想见一面对方,哪怕隔着屏幕,哪怕隔着比海洋还要深还要远的矛盾。 身边传来小猫叫声,米娅似乎也感知到了主人情绪的变化,无助地用脑袋拱了拱他的手。 魏长黎大脑纷乱,但他还是轻轻地把小猫抱起来,用额头贴了贴它的肚皮。 “可能没有彩色小衣服穿了,”他揉揉猫猫头,和它商量,“我给你买怎么样?” 米娅歪头,不解地看他。 魏长黎勉强笑了下,然后下床把它安安稳稳地搁进猫窝里,又从床边的柜子里拿出一根猫条,撕开包装喂它。 米娅还处于“有奶就是娘”的小猫阶段,立刻甩开刚刚的不安,屁颠颠凑过来吃了大半根猫条,然后回窝咬自己的布老鼠玩具玩。 魏长黎没再管它,打开衣柜,在睡衣外面裹了件防风的大衣,就那么潦草地拉开大门朝外面走去。 大街上一片荒芜寂静,乱拉的电缆在空中黑压压地缠绕着,像密不透风的茧。 第33章 魏长黎兀自走在路上,冷风吹在他的脸上,泪冻成了冰。 旧城的道路弯弯绕绕错综复杂,他初来的时候觉得这里像是无药可救的下水道,在这里生活久了,才体悟到下水道也有下水道的好处。 他左拐右拐绕进了一个深巷,巷末尽头打着一盏白色的小灯,远看仿佛招魂的幡,凑近了才发现上面其实印着一个红十字架的标识。 是个十分不起眼的小药铺,不怎么正规,名字起得甚至不能连读——大春|药房。 魏长黎忍着对药房气味和陈设的生理性不适推开门,走到房间内,对着药房老板问: “有安|眠药吗?” 老板大春正在药品陈列柜后面坐着斗地主,手机里不时传来“不要走~决战到天亮~”和“你快点吧!我等到花儿都谢了!”的声音,看样子是鏖战正酣。 他闻声抬起眼睛,用自己绿豆大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将他微红的眼皮和狼狈的神情尽收眼底后,无声咽了口唾沫。 “要啥子?” “安|眠药。”魏长黎重复一遍。 大春老板谨慎地把手里的游戏给关了。 随后他堆出一个颇为大尾巴狼的笑容,弥勒佛般和蔼道: “那个药是处方药,小店不出售哈,要是有自|鲨啊不,失眠、我说的是失眠等相关问题的话,建议去医院挂号问诊哦亲~” 魏长黎懒得和他废话,默不作声地往他柜台上拍了500块,轻声: “不干别的,只睡觉,现在有了吗?” 第31章 客来 钱! so much 钱! 大春老板看到那几张红彤彤的现金, 小小的眼睛中冲出两个巨大并闪瞎眼的“?”符号,他咽了口唾沫,半分钟后才恋恋不舍地将自己的目光从上面撕下来, 揣了揣自己的手,问:“孩子, 你这么年轻有啥想不开的呀?” 药店的一切都让魏长黎感到不适, 以至于他现在的表情已经差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勉强拾起一点耐心,对眼前的胖老板说:“我不干别的。” 大春微笑, 心道来这里买药的人十个有八个都这么说。 “我只是想睡觉,”魏长黎压下胸腔中翻涌的情绪, 放轻声音说,“睡一觉,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 大春以一种“不用装了我都懂”的不信任的目光看他几秒,随后抬起自己短粗的手指, 往隔壁指了指:“旁边小卖铺老白干搭着牛栏山按箱卖,第二件半价哦~” 魏长黎并不喜欢那种喝得沉醉后那种恶心反胃的感觉, 他现在只想平静地、不用想任何事情地睡眠, 于是又从外套的兜里掏出200块。 “!” 在金钱的诱惑下, 大春也不想把这块大肥肉放走, 他略作沉吟, 眯着眼睛又确认了一遍:“你确定不干别的?” 魏长黎颔首。 胖老板故作为难地点点头, 随后弯下腰, 咕俅着身子钻到药架的最下方, 翻出一板小白药片,拍了拍灰,又攀着他的收银台站直身体。 他用手掰了两粒出来, 包进纸里递给魏长黎:“小兄弟,一盒呢我肯定是不会卖给你的,但这个分量足够你睡个好觉了,还要吗?” 魏长黎望着那个小小的纸包,并不废话,放下钱拿下药就走。 大春的声音从后面紧紧追过来:“诶走那么快!你先掰半片试试,要是能睡着就不用加药量了哈,还有吃完这个可不能去喝老白干和牛栏山了——” “啪。” 药房门从外面关上了,鼓进来一阵夜风。 “嘿,现在的小青年脾气都这么暴躁吗……” 大春嘟囔着摇了摇头,随后又扬起一个财迷的笑容,把面前这几张现金细细码好,继续拿起手机,重新回到了刺激激烈的斗地主战场之中。 · 魏长黎拿着小纸包回到出租屋,去厨房里做了些热水,就着水咽了一片小药粒。 大春给的这种安眠|药其实是比较温和的那一类,在医院处方药里面很常见,起效时间在半个小时到两个小时之间,魏长黎喝完药就跟木乃伊一样,干巴巴地躺在床上。 这个房间里什么都狭窄闭塞,唯独这个床是1.8米乘2米的双人床,据房东说他的上一户租客是一对进城打工的夫妻,攒了半个月的钱把原来的单人床给换了。 魏长黎原来不觉得空,直到后来暴风雪过境的时候颜序在这里暂住了几天。这地方根本没有别的落脚的地方,所以那些被恶劣天气困住的日子里,他们多数时间都在床上。 最开始两个人保持着一种微妙而尴尬的距离,但在这种连对方呼吸声都能听见的狭小空间里,他们也很难完全冷着。 魏长黎维持着自己大学里保留的习惯,闲下来喜欢找电影看,大多是长篇幅大部头的意识流作品,基本还都带点抽象的实验性在。他自己也不能时刻保持专注,偶尔会看着看着小憩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会发现自己已经越进了两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的那条线内,靠在颜序的肩头甚至枕着他的肚子。 他们离得太近了,以至于无论是视线还是触碰都是暧昧。 两个人都没有将这种贴近当作和好,却又都没舍得打破这场难得的平静。 当颜序离开以后,魏长黎忽然觉得床空,空得不习惯。 陶柚问他为什么临近年末却像个陀螺一样旋转在各个剧组之间,攒钱的确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或者更重要的一方面是,他不喜欢待在这个突然变得冷清的房间里。 冷清、单调、摇摇欲坠,这个租屋依旧像是他失败困顿的生活的映射,记忆里的那几天像是烧癔症后的一场春/梦。 此时魏长黎躺在床上,感觉到睡意在药物作用的影响下缓缓占据了他的神经,他在陷入迷睡前忽然撑起身子看了一眼手机,但不知该遗憾还是该宽慰的是,整部手机没再收到任何一条消息。 他缓缓笑了笑,愈发觉得心中产生的那份不甘和失望以及产生这种情绪的自己是多么的卑劣与轻贱。 咚咚咚…… 魏长黎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到有人敲门。 他的眼球在闭紧的眼皮上无声地滚动了下,将醒不醒地握了把被子。 “咚咚!” 真的有人在敲门。 魏长黎从睡梦中挣扎出来,翻身从床上坐起,缓了一阵时间才揉了揉凌乱的头发,睁开微红发肿的眼皮。 他从床边拿起手机,发现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下午。窗外一点冷色的天光透过窗帘落下来,显得整间屋子十分沉静。 魏长黎听见外面的敲门声又响了响,拿着手机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走下床,他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拉开房门,在看见门外的人的时候怔了怔。 是翟幄。 少年戴着淡蓝色白边的毛绒帽子,围巾和帽子是一套,身上穿着柔软而蓬松的羽绒服,手里还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他在看见魏长黎开门后眉眼弯起,活泼而热切地打招呼:“小年快乐,长黎哥哥!” 魏长黎眼睫缓慢地眨了一下,从愣神的状态恢复过来,下一刻他因为自己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家居服而感到不适,但脸上还是扬起了一个很淡的笑容:“小翟,你怎么来了?” 翟幄:“我今年要参加地方台的跨年晚会,所以没订回家的票,这段时间除了彩排都自己待在宁城,正好今天过节,我想着人多热闹一些,不过给哥发地消息哥可能没有看见,所以我就问了柚子姐你的住处在哪里……” 少年心虚地摸了下鼻尖:“贸然造访真的不好意思,长黎哥不打扰吧?” 魏长黎其实根本不知道今天过节,不过翟幄拎着东西有心拜访,他虽状态不佳却也不便赶客,于是从旁边柜子中给他拿了双拖鞋,邀请他进来。 翟幄虽然从来没有介绍过自己家里的情况,但魏长黎凭直觉认为他家起码中产上不封顶,果不其然少年进屋后眼睛瞪大了一圈,似乎没想到在伟大的21世纪里还有这样神奇的房间存在,简直比他上回为了躲人去玩钻进的黑网吧还要叹为观止。 少年非常体贴地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反而特别热忱地把自己带的大包小包摆出来,一边蹲着一边说: “我听柚子姐说小黎哥你不抽烟也不怎么喝酒,所以我也不太知道送什么,你看看这些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魏长黎刚刚被敲门声强制开机,安眠|药的药劲还没过去,此时前额神经正在突突地跳,他有些喘不过气,只好一边靠在客厅与卧室连接的门廊上缓解头痛,一边安静听少年说话。 但他其实听不太清翟幄在说什么,耳朵里像被灌进了水,只能看见对方的唇瓣一张一合。 “……” “哥……哥?你还在听吗?” 一段时间后翟幄的声音终于传来,魏长黎回神,闻声扫了一眼地板上的那些礼物。 少年的确在用心准备,里面的东西挺有风格,只不过奢牌就是潮牌,甚至还有新锐艺术家的画作和绝版的黑胶唱片,任意把一个礼物单拎出来都能顶他一年房租。 第34章 魏长黎开口:“小翟,这些都太贵重了。” 翟幄蹲在地板上,抬起头眼巴巴地看向他:“没事不用管价格的……” 魏长黎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不会太精神,头微微偏了一个弧度,错开少年的目光。 他以一种平和且友好的声音说:“这些东西都很挺好的,但放在我这里积灰的概率比较大。” 翟幄从地板上站起来,束手站在狭小的客厅里。 少年还没经历过被人直接拒绝的事情,表情有些无措,他正想说什么,视线却忽然落在魏长黎泛红的眼皮上。 “小黎哥……你是哭过吗,怎么了?”翟幄纯粹的眼瞳中染上几分惊诧和担忧,语气倏然放轻了,小心翼翼地问。 魏长黎侧身别过头去,直到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好才转回来:“昨天晚上看电影入迷了,被骗了一晚上的眼泪。” “这样啊。”翟幄回应他,眼神依然忧心忡忡的。 这间屋子里没有供暖设备,少年无声搓了搓自己发红的手,声音有点儿恳求也有点儿委屈的意味在里面:“哥你不再挑一挑吗?真的没有喜欢的东西吗?” 魏长黎走过去,替他把东西一件一件收回礼品盒里:“你不用这样,小翟,如果是因为上回在酒店的事情想要感谢我的话,请我吃顿饭就好了。” 翟幄怔怔的,但还是想都不想就答应道:“好,那我就请哥吃饭。” 接着他从一堆礼品盒里翻出一个典雅干净的盒子,捧在手里把盒盖儿推开,取出平躺在绒布上的钢笔递给魏长黎,放软声音央求:“那总要留一件吧……要不然看看这个?” 翟幄手中那支钢笔笔身典雅流畅,镶着一块不知名的宝石,闪烁着似珍珠又似贝母的光。 魏长黎垂下视线,他对这个系列的钢笔很熟悉,一只限量款就能买半套房,确实不是他现在适合接受的礼物。 翟幄:“其实是我向柚子姐打听到的,她说你对戏剧文学特别感兴趣,这款钢笔恰好是古今文豪系列的,所以我觉得特别合适……” 少年目光诚挚:“剩下的我都带走,就把这个当作给你的礼物好不好?” 第32章 狂犬 魏长黎最终不愿拂了少年期盼的眼神, 把钢笔接在手里。 “!” 翟幄没想到魏长黎真会收下,整个人都支棱起来,声音也雀跃了, 几乎带上撒娇的意味:“我就知道哥不会拒绝我的!要是你不收的话……我最近都要吃不下饭了。” “得了,”魏长黎闻声接了声调侃, “陶柚姐已经告过状了, 说你日常吃不下饭, 天天找机会偷吃零食。” 被拆穿的翟幄挠头一笑。 魏长黎走进卧室,一半无奈一半妥协地将钢笔收在桌子上, 想着有时间去买个带锁的收纳盒。 翟幄遵循着客人不随意进卧室的礼貌,只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内看, 忽然注意到卧室里的猫窝,眼睛“唰”一下亮起来。 “哥,你家有猫!” 魏长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米修正在窝里不知道干什么, 声音放轻:“对,朋友家的……暂时在这里放几天。” “它!好可爱!”翟幄手趴在门框上, 远远地看着小猫。 魏长黎听出少年语气中的期待, 想了想, 问:“要摸摸看吗, 它很乖。” “可以吗?”翟幄眼中瞬间冒出一串爱心泡泡, 连忙点头, 又轻手轻脚地走到猫窝旁边, 伸出手准备摸摸小猫的头。 米娅原本正专心在窝里咬软垫上的一个线头, 忽然它耳朵尖在空气的流动中闪动一下,面对陌生眼前陌生的少年,向来很温驯黏人的小猫忽然炸起毛, 它身体重心向下蹲伏着,同时压平耳朵,喉咙里还发出低沉的吼声。 翟幄手上的动作微顿,他犹豫了下,但大概是太过信任魏长黎所说的“很乖”,还是继续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喵呜!” 翟幄原本是扶着膝盖俯身半蹲的逗猫动作,但随着猫咪一声厉叫,他猛然下蹲,整个人几乎跪在地上,忍不住抽了口气。 “怎么了?”魏长黎脸色忽变,连忙走到少年身前查看状况。 翟幄本来还想捂着,但魏长黎一眼就看见了他手背上那条长长的血道子。 “没事!” 少年下意识向魏长黎展开一个笑,他胡乱一抹手,但不断渗出的血珠子被他这么一整反而蹭得哪里都是,锈色的血像切割在他手背上的潦草细线,显得格外吓人。 魏长黎皱起眉冲进卫生间,将壁橱里的消毒棉签和碘伏翻出来,又赶回卧室给翟幄处理伤口。 翟幄没再客气,乖乖地坐在床上伸着受伤的手背。他视线一眨不眨地盯着魏长黎看,看他被发丝挡住的眼睛和雪白的下巴,眸光闪了闪。 魏长黎并没有注意到这寸意味不明的目光,专心检查着少年手上的抓痕,心道这种程度的创面必须去医院打疫苗。 “它平时跟谁都很亲近,”魏长黎用棉签轻轻地按着翟幄伤口,眉心拧着,“之前也带它出去打过疫苗,还洗了回澡,对大家一直都很……” 他的话说到一半,视线落在“罪魁祸首”米小娅身上,小猫仍然弓着腰瞪着眼,胡须轻颤,一副应激不安的架势。 魏长黎抿了下唇,压下心中的不舒服,开口:“不好意思小翟,等我换个衣服,我带你去打针。” “不要紧,”翟幄回神,垂下眼睫移开了注视着魏长黎的目光,小声道,“估计是我的手法不对……” 少年说着说着,突然用没受伤的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 魏长黎看向他。 “我来之前,就上午的时候,带着猫粮先去了一个流浪猫投喂点,有好几只毛孩子过来拱我的手,虽然后来洗过了,但应该还遗留了一些别的陌生小猫的气息在上面,”翟幄解释,“我刚刚太兴奋给忘了,一定是吓到小猫了。” 他手还伤着,但语气反而很抱歉:“对不起啊哥,我把这事给忘了。” 眼前少年一副做错事等待挨训的样子,魏长黎往他那条没受伤的胳膊上拍了拍:“行了,谁对不起谁?等我一下,咱们一起去医院。” 他说完就起身,将带血的棉签扔进垃圾桶,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要换的衣服,转身进了卫生间。 魏长黎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收拾得精神了些,推开门出来,问:“小翟你怎么过来的?” 翟幄正暗戳戳地欣赏着他哥大变活人的模样,闻言赶紧扬声回:“打车!” “行。” 魏长黎应声,他本想要是翟幄开车来的话,他这会儿就把屋子里的那些礼物掂下去,现在只好作罢。他在手机上叫了辆车,随后趁翟幄在客厅等他的间隙,走进猫窝半蹲下身戳了戳怏怏不乐的米娅。 小猫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伸出爪子扒拉着他的裤脚,用毛茸茸的小脑袋拱了拱他的手指,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小模样十分可怜。 “乖哈,我的错,”魏长黎和它握了握爪,保证道,“下次不会让陌生人随便碰你了,别害怕。” 米娅歪头“咪”了一声。 魏长黎微微笑起来,囫囵揉了下他的脑袋,起身带着翟幄出门了。 今天恰好是工作日,下午三四点的时间路上的人不算多,两人搭伴到小区门口时,网约车恰好到。 开门上车,驾驶位上的司机一手撑着方向盘,一边用眼睛静悄悄地从中央后视镜中瞄了他们好几回。 魏长黎视线微抬,示意翟幄把自己的帽子口罩围好。 司机视线正好和他撞上,尴尬地笑了笑,讪讪地启动了车子。 魏长黎定的目的地不是这片街区里挂个牌子交个保护费就能营业的诊所,而是更靠近市中心的一家宠物医院。那边正好设置了替人接种狂犬疫苗的科室,不大,周末时人满为患。 好在周中医院接纳的病人并不饱和,两人没多久就排到了。 魏长黎趁着翟幄去打针的间隙到窗口缴费,又从医院正门走出去透气——即使是专门给小动物看病治病的医院,他待久了仍然会感受到某种生理性的紧张。 翟幄过了大约40分钟才出来,那时魏长黎正靠在花艺栏杆处,看街上伴着日落的车水马龙。 他神情有些疲惫,身影也有几分寥落,仿佛迷失在这繁华的城市中央,心事重重。 翟幄将这样的场景收入眼底,无声细了细眼睛。 魏长黎原本正在走神,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回过头,恰好医院的路灯到了定时开放的时刻,一束温暖昏黄的灯光打下来,落在翟幄柔软的发梢。 魏长黎留意那孩子的眼睛红了,注射狂犬疫苗时通常伴随着严重的痛感,很多人都忍不住会哭。 他走过去接他,翟幄注视着他一步一步走来。 少年神情闷闷的,就在魏长黎觉得他可能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听见翟幄来了一句—— 第35章 “哥,我想吃零食。” 一生致力于满足自己独生嘴的翟幄决定抛开心中那些的古怪情绪,先吃为敬。 魏长黎原本还担心他的情绪,一听这个却忍不住笑了,问:“医生有没有说打针后的注意事项,比如第二针什么时候打,要不要戒烟戒酒忌辛忌辣?” 翟幄目移。 魏长黎挑眉。 “那我想吃火锅,”翟幄语气颇为哀怨,恳求道,“清汤番茄猪肚鸡,这些清淡的锅底总可以吧?” 魏长黎觉得这个提议可行,虽然他刚和陶柚吃过一回火锅,但毕竟是伤员的要求。 于是他们就近选了一家店铺,因为翟幄最近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新人,两人要了个包厢。 进了屋,这孩子把菜单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把常见的不常见的都点了个遍。 牛羊鱼鲜都是发物,魏长黎托着腮阻止他:“小翟够了,再点我可没钱过年了。” 翟幄一下把菜单合上了,眼睛瞪得溜圆:“怎么可能让你请?不是说好了我请你吃饭!” 魏长黎想起自己下午的确这么顺口提了句,没想到他挺当回事。 点完单,翟幄雀跃地等着锅底来、等着汤底开、等上菜又等食物煮熟,终于等到所有流程都妥当地进行完毕,裹着蘸料的涮物口感达到最佳之时,少年却悲催地发现自己用不上筷子。 他伤的是右手,手背上被打了针,此时肿起来一个巨大的鼓包,不碰也疼,被火锅上袅袅的热气一蒸,痛感就更明显了。 “……”翟幄双眼呆滞,吃不到食物的少年有种四大皆空的超脱气质。 魏长黎无法,只能替他将煮好的菜盛出来,盛在勺子里喂他。 翟幄刚开始还沉浸在吃到心心念念的美食的快乐之中,但没一会儿就被魏长黎凑近时的放大版美貌征服了,比锅底还要翻腾滚沸的番茄红色一点一点爬上少年的耳梢,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不想让自己这样漂浮的心事被对方看穿。 结果翟幄还没来得及娇羞,就被他哥伸手往他头上扣了一个栗子。 “你脸红个泡泡茶壶啊?”魏长黎面无表情地端着勺子问。 “哦哦哦不好意思!” 翟幄被弹得回了三魂七魄,把自己的脑袋埋得更低了,只有一搓呆毛颤颤巍巍地立起来,活像一只老实巴交的鹌鹑。 但事实上这只小鹌鹑并没有自己表现出得那么老实,安分了几秒又抬起头。 他用一种讨巧的、八卦但不会让人感到过分冒犯的语气问:“哥,上回那位肖祁先生,他口中说的那个人……” 魏长黎脸上的表情却忽然淡了下去。他举着勺子的手僵在空中,又想起昨天那通决绝的电话。 翟幄敏锐地感知到对方情绪的变化,也不由得跟着屏住呼吸,他有点后悔,但又忍不住产生了某种期待—— 期待他的回应。 但魏长黎只是抬眸,安静看了他一眼。 那个瞬间,翟幄觉得自己那些呼之欲出的心思被看穿了。 第33章 绝情 魏长黎只是为翟幄倒了杯水, 向他开口:“我不想说。” 翟幄的目光有些失落地黯淡下去。 他攥了攥自己受伤的那只手,以一种抱歉的语气说:“对不起小黎哥……是不是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魏长黎表情并无异色,说了句“没事”。 话虽如此, 但接下来的一整顿饭都陷入了难言的沉默之中。翟幄几次想挑起别的话题却都没有太大的效果,直到最后提议等开春约他一起去流浪站喂小猫, 魏长黎才从心不在焉的情绪中缓和过来。 由于翟幄在火锅店点了太多的菜, 两个人吃到最后也只吃了冰山一角, 只好叫服务生打包。 魏长黎惦记着他在自己屋里放着的那些礼物,便携他一起回家。 他们出来的时候夕阳恰好落尽, 傍晚的天被染成一种浓酽的紫,两人并肩在街道上走着, 因为个头和气质的缘故,一路上惹了不少人注目。 闲来无事,魏长黎向翟幄介绍旧城各个巷子里的秘密和门道,翟幄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也从刚刚失落的状态里调整过来,听得津津有味。 步入小区, 即将走到租屋的楼下时, 翟幄忽然向魏长黎的方向靠近了些, 盯着他的眼睫看了看, 忽然对他吹了口气。 魏长黎往后一躲, 翟幄出声制止:“哥别动, 你眼睛上有东西。” 魏长黎显然不习惯和朋友挨这么近, 整个后背都绷直了。 翟幄伸出手, 将一根掉落在对方眼睑处的睫毛捏了起来,搁在指尖上一吹:“好啦。” “谢……谢谢。”魏长黎下意识摸了下眼睛。 “哥你睫毛好长好卷……”翟幄近距离望着对方的眼睛,小声呢喃道。 “你也一样, ”魏长黎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肩,“好了,收。” 翟幄不好意思地退远了一些,想找补点什么,又不厌其烦地开口说:“那等过几天天气暖和了,咱们就去流浪站喂小猫吧?” 魏长黎其实在火锅店的时候已经答应过一次,但还是耐心地回道:“行,你到时候叫我。” 翟幄笑弯眉眼,在心中规划好了下一次出行。 两人有说有笑走到租屋的楼口。 翟幄正准备继续和魏长黎说话,但他的视线忽然往楼道里扫了一眼,紧接动作一顿,表情也出现了两秒空白。 魏长黎顺着翟幄的视线看过去—— 他看见了颜序。 一身墨色长风衣,衣角猎猎,整个人沉冷得仿佛北欧未化的雪。 短短一瞬间,魏长黎面上的荣光和含着的笑意被一齐冻化了。 颜序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大概久到,足以目睹两人说笑甚至贴近的全程。 “小翟,”魏长黎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温声对身边的少年说,“我这边有点事,你先回去吧,家里的那些东西我改天给你拿过去。” 翟幄愣愣地注视着颜序,不知是被他的气势还是容貌震慑到了,直到魏长黎侧过头又叫了他一声,他才如梦方醒地回头,乖乖地点点头。 “那……那我就先走了。” 翟幄目光在魏长黎和颜序之间流转着,无端觉得他们像是两个相吸的磁极,中间根本无法挤入任何人或事物。 颜序眼皮微动,无声扫过眼前的少年,他的眼底有因为大夜熬穿而形成的血丝,在某个角度上看,像是被侵入领地而调整到防御状态的猛兽。 翟幄被那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刺了下。 他无力地笑笑,听话地和魏长黎告别,转身走了。 魏长黎直到翟幄走远了才抬腿挪动自己的步子,他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的菜,一步步向颜序走近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滑稽。 而且不真实。 昨天两人还在大洋彼岸用无线电通话,今天却已经面对面站在一起。 饶是颜序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时空穿梭,大概从昨夜那通电话挂断起,就买了最快最早的航班回来。 出差的这些日子颜序比之前在国内的时候清减了些,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轮廓更加明显,面容几乎不带几分血色,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吸血鬼,苍白而虚弱,却又带着某种不健康的美感,惊心动魄。 魏长黎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只步伐不停地继续向前走,直到两人即将错身而过时,颜序开口叫他“长黎”。 魏长黎避开了。 “我以为我在电话里面说得很清楚……”青年眉心发紧,那种熟悉的心悸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缓了下,随后以一种讥诮而冷漠的口吻说:“你再这么纠缠不放,就算是骚扰了。” 颜序看上去无动于衷,只是身体线条紧绷太过,像是即将断裂的弦。 男人攥着手中的纸质提袋,尝试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将话题带到两人的安全区里:“这是给米娅带的衣服。” 魏长黎注视着他,却无法从那双沉墨似的眼睛中读出任何意味……仿佛他一天一夜跨越万里,只是来送几件小猫衣服。 “国产猫不穿洋装。”魏长黎把袋子退了回去。 他不再想要这个一床锦被盖过一切的缓冲地带了。 颜序微怔,随后颔首,默认了对方的动作。 魏长黎越过他走上楼,但每一步足音都重重地压在他的心脏上,他甚至恶劣地机警地竖起耳朵,以期能听到任何风以外的声音。 然而并没有,他的身后很安静。 魏长黎闭了闭眼,心底说不出是释怀还是失望,像厨房的挑两罐打翻在灶台上,一片狼藉,又辛又苦。 直到他的手忽然被身后的人牵住了。 颜序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动作轻得连上楼的足音都很微妙。他的手极其冰冷,不似活人地覆在魏长黎的手腕上,感受脉搏那直白的、不会说谎的跳动。 郁气凝结,急火攻心。 第36章 魏长黎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颜序在干什么,但他来不及挣扎,就已经被身后的男人抱住了。他们即使拥抱在一起,也没有任何温暖,反而像一块冰试图捂化另一块冰。 颜序只是安静地抱了他一会儿,便松开了。 “别生气了,长黎。” 颜序很少有这种吐露心声的时候,偏偏他的嗓音很醉人,即使带着些许清冷意味,却依旧惹人沉沦。 他说:“在飞机上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很抱歉对你造成了如此的困扰。” 温柔到有些悲伤的字眼落入魏长黎的耳朵中,又一下一下叩击在他的心上。 因为两人之间某种不合时宜又无法割断的默契,他甚至明白了颜序下一句话要说什么。 “那天晚上你说的那些,”颜序低声,“我都答应你。” 魏长黎闭上了眼睛。 “你有拒绝我的权利,自始至终都有。” 魏长黎想笑,但眼尾已经先一步红了。 “米娅的话,我之后可能还要长期出差,如果你比较方便的话,我想还是你养……不方便也没关系,我会找人妥善照顾。” 颜序在切割,切割自他们重逢以来一点一点建立的联系。 魏长黎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最起码是他语言上向颜序索取的一切—— 不受束缚的自由,一别两宽的未来。 可他的手指却在抖,手中的袋子忽然变得很沉,仿佛里面装的不是打包的菜品,而是千钧重的累累血肉。 他放弃了。 在长达几月的决绝、拉扯、试探甚至暧昧过后,他竟然……放弃了。 魏长黎笑着,笑得牙齿都疼了。 他说,好啊,颜序,我谢谢你。 颜序神情很温柔。 通常人在提分手的时候是不会有这种神情的。 其实颜序最初在订回来的机票的时候,其实没有任何想法。 他只想不浪费一分一秒、立刻、马上地站在魏长黎面前,面对面,眼对眼,气息对着气息,强迫或者哄骗他把那些诀别的话收回去。 反正这件事他一直很擅长。 况且他知道他的长黎心软。 但当颜序坐在机舱里,被动地顺着时间的流向跨越一个又一个时区,并自虐般将那个视频的录屏看了一遍又一遍时——他意识到魏长黎说的是对的。 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不厌其烦地强调自己的存在,并企图再一次占据他的喜怒哀乐,这一切除了增加魏长黎的不安和焦躁情绪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在狭小的楼梯间内,声控灯熄灭了。 两个人在无尽的黑暗中无言着,忽然不知谁先动了脚步,一个上楼一个下楼,一个回家一个离开。 颜序的表情始终是平淡的,如死气沉沉的湖泊。 他行走在夜色中,像一只修行成人的精魄,细看下似乎能找到和芸芸众生的差别,充斥着努力模仿但又无法融入平凡人而留下的破绽。 他隐约记得魏长钧曾微笑地称呼他为“怪物”,并以一种优雅的翩然的绅士语气问他,为什么要将他弟弟拉回那群全是“怪物”的牢笼。 他什么都忘了,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为什么不放开他,难道是想让他回想起那些充斥着血腥气与不祥的往事吗? 难道没看见他对医院,或者对一切实验相关的东西有多么无可救药的应激反应吗? 为什么要重新进入他的生活,是见不得他好吗? 三年前魏长钧的话再一次在颜序的耳边回响,他的脚步渐渐不稳,并感受到了某种自神经向器官蔓延的不适。 颜序对这种不适十分熟悉,如有感应地伸手捂住嘴,紧急在路边停下,忽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狼狈姿态扶着电线杆猛烈地咳嗽起来—— 血沫自他指尖溢出,溅在旁边的冬青上,凝成一层叶脉上猩红色的锈。 为什么不放弃? 为什么不远离? 为什么……舍不得? 颜序低头咳得几乎要把自己的肺给咳出来,冬青的枝叶随他身体的起伏一颤再颤。 因为我他妈爱他。 男人再抬起头,眸光中闪过一点湿润的红色。 …… 不知过了多久,颜序扶在电线杆上的手渐渐卸了力道。 他像已经训练过千百次一样平稳住自己的气脉,吐出一口带着血热的喘息后,缓慢地直起身子。 眼前的景色因为眩晕而变得模糊,颜序的瞳孔涣散得厉害,他勉强用手指一揩自己唇边的血,盯着那晃动的血影看了看,又冷漠地不似正常人一般,将带血的指尖放进口中,一点一点舔掉那腥甜的血味。 可下一秒,他那对深不见底的瞳孔却忽然一缩。 不远处路灯暖黄的灯光闪了闪,映亮了一个自昏暗楼道口走出的人影。 那个人影走进光里,又越过冬日的枯木和寥落的冬青。 第34章 和好 是魏长黎。 他追出来了。 颜序罕见地迟钝了, 一切理智被夜风吹散,原本压下去的咳嗽和血腥气再次叫嚣着占据了他的唇腔,他错开和那个身影的对视, 弯下腰捂唇再次呕出一口血。 去而复返,魏长黎遥遥地就看见颜序一个人扶着电线杆不知在干什么, 走近了才发现他整个人都在抖, 再近又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他瞳仁一缩, 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快步赶过去, 翻飞的衣角在夜色深处掀起一阵风。 当魏长黎看见电线杆上、冬青上,甚至地上都有的星星点点的血迹时, 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晃了晃,连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怎么了?颜序……你给我说句话!” 颜序何曾在魏长黎面前如此狼狈过,无声别过身去摇了摇头,一开口声音全哑了:“没事, 可能是……饮食不当。” 难为他这种时候还摸索出一个理由来搪塞我。 魏长黎一半的担心全转成了怒火,几乎被气笑了, 可他没搞清情况, 连碰都不敢碰, 只好没好气地说: “见了我后恶心到反胃是吧?真委屈你飞这么远来绿化带里浇花。” 颜序仍低着头, 没接话。他只用一根皮筋绑着的长发有点散了, 一半落在他的肩上, 发丝随着人体起伏微微地抖, 看上去竟有些可怜。 魏长黎看见他这个样子, 连脾气都发不出了。 他……是在乎我的。 他是不愿终结这段关系的。 在这场始终若即若离、充斥的矛盾和情不自禁的重逢中,他是远没有看上去那么体面的。 魏长黎眼眶有点热,一半是被这沸热的血吓得, 另一半却是因自己忽然意识到,无论颜序表达得有多么理智,在这段摇摇欲坠、藕断丝连的感情中,他也没有自己表现出的那么洒脱。 魏长黎忽然向前一步,张开胳膊抱住了眼前的人。 颜序一踉跄,身体僵着往绿化带后退了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会弄脏你的衣服。” 青年环着他的腰的手臂收紧了,犹豫了几秒,安静地将自己的头靠在了他的身上。 “颜序。”沉默一段时间后,魏长黎才开口叫他的名字。 青年的声音没有了以前针锋相对的对抗意味,听起来近乎是缓和而温沉的。 “你总是在退……我进一步你可以进十步,但我退一步你可以退百步。不过也是,三年前我不洒脱的时候你都能那么洒脱,现在我洒脱了你当然顺着台阶更洒脱了——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洒脱里有几分是真心的,又有几分是装的。” 魏长黎边说边被自己这段内涵颠倒并很像绕口令的话给逗笑了,但他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淡下去,神情转变成一种认真的无畏的坚定。 他说:“我想说,这是我第三次走向你了。” 第一次是初见的心动,第二次是冒进的求婚,这是第三次。 不知结果不问前尘,我只是选择遵循自己那份无可救药的爱意,勇敢地再一次迈向你。 颜序整个人都浸在魏长黎的话语中,埋没在他的怀抱里。 他僵了很久。 久到听到自己的心跳与灵魂深处的恸哭声。 他垂在身侧的缓缓地、缓缓地上抬,直到回抱住他勇敢的爱人。 颜序像世界上最吝啬的守财奴终于找到了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眼底有一寸微不可察的、几近疯狂的光。他低头吻了吻魏长黎的额头,唇角残余的鲜血不可避地印在他的皮肤上。 像一枚烙印。 魏长黎安静地闭上眼。 他能听见颜序心脏跳动的声音,并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随着这鼓点失重地漂浮起来,漂浮到空中,然后回归,回归到原本应该回归的地方去。 “这是我又一次说爱你,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魏长黎声音有些颤抖,细究又很委屈,他忍不住重复一遍:“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颜序无声环紧他。 第37章 “我有很多事情瞒着你,”男人声音轻得像担心下一秒就把对方吓走,可他还是决定坦白,“很多事情很复杂,并且涉密,或许将来某一天我可以向你解释一切,但现在不行,我……” “那你会为了这些秘密伤害我吗?” 魏长黎出声打断他。 “不会,”颜序坚定道,“永远不会。” “那你会为了这些秘密远离我吗?” 颜序却短暂地沉默了。 他意识到魏长黎问出的两个问题更像是一个悖论——但魏长黎本人自己意识不到。 “不会,”但他还是给了自己的答复,“如果要做选择,你永远是我的第一顺位。” 魏长黎眼眶红了。 他就像个在万米高空上走钢丝的冒险者,每一步都生死攸关不容差错,但当他失足落下,在绝望中以为自己已经回天乏术一命呜呼的时候,一直追随在他脚边的那一抹云却温柔地捧住了他。 他曾经以为自己怎么走都是错的,后来却发现他每走一步都有托举。 “那你废话什么,”魏长黎闪了下自己湿润的眼睫,挤出一抹笑,凄艳的似哭的笑,“颜序,你现在再不吻我,我就要后悔了。” 下一刻—— 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吻就撞进了他的口腔,颜序忽然低下头含住了他的嘴唇,用手半强迫魏长黎抬起自己的脸,舌尖顶着他的牙齿撬开那两片柔软,以一种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强势夺走他的呼吸。 魏长黎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吻,并且不甘示弱势均力敌地回应着,唇齿间不受控制地溢出了破碎的呢喃,他感到一种窒息的灭顶的眩晕,几乎站不住身体。 “妈的我丢,”一个声音忽然从两人之间挤了进来,以一副夸张的大嗓门嚷嚷着,“哪里来的死基佬在电线杆子下面互啃,你们以为自己演偶像剧呢?” 不远处站了一个游荡在附近的醉鬼,酒气熏天,脸也是红扑扑的。 但很快魏长黎的脸变得比他更红了,惊觉自己拉着颜序做了一件很没有公德心的事情,身体瞬间站得笔直,拉起颜序撒腿就跑。 好在这个绿化丛离他的租屋楼口没多远,两人一路手拉着手埋头狂奔,上楼,直到家门口才喘了口气。 这破楼道的声控灯总是时灵时不灵,此时灯泡君就很有“灵性”地歇菜了,魏长黎在黑暗中顺着气,缓了一会儿才笑出声。 他抬手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小声叹了一句:“这什么事……” 颜序沉沦地看着眼前的人,也跟着他笑起来。 黑暗中,他们彼此的眼瞳折射着窗外的一点点光 两人笑了一阵就不笑了,随后安静地对视着,视线缱绻而潮湿地落在对方嘴唇上,肖想那一抹诱人的红。 他们在黑暗的楼道中接了一个温存的吻。 后来魏长黎先从意乱情迷中起身,掏出钥匙打开自己家的门。 两个人并肩进来,颜序对着满屋子的礼物眨了下眼睛。 魏长黎看着狼藉的地面,掩唇咳嗽一声,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地查着自己的手机。 “情绪激动诱发胃黏膜充血导致血管破裂……” 不查还好,魏长黎查着查着眉头就皱了起来:“轻度症状可禁食禁水并辅助药物治疗,情况严重请立即就医并进行胃镜检查,依照医生建议判断是否采取手术……你这种情况算是轻度吗,咱们要不一起去医院吧。” 颜序目光一直若有所思地停留在地板上的那些包装盒上,没有跟上魏长黎的频道,也没意识到他家少爷甚至准备屈尊跟他一起进医院检查。 “我跟你说话呢,”魏长黎勾了勾他的袖子,问,“咱们去医院?” 颜序回神,漫不经心地往墙上一靠:“不用,家里有肠溶片吗,那个就管用。” 这药魏长黎家里还真有,他之前有段时间穷得揭不开锅,还要一边找米修,经常性不吃饭,以至于把自己的胃作出了毛病,有次疼得受不了,忍不住去药房拿了点药。 魏长黎是很信任颜院的专业素养的,听话地进屋找药。 颜序视线再一次落回那些礼品盒上,想了想,将让人调查的心思压了下去。但他还是掏出手机,给一个头像顶着一堆酒杯的联系人发了消息,问国内还有没有21号。 对方几乎秒回,先发出一个问号,又噼里啪啦地打了一堆字过来。 ——21号?你确定是21吗?我怎么听说你去国外都用到23号了?是后面的有什么排斥反应吗?你现在还好吗? 颜序看着一连串的问号,言简意赅地回复: ——23号有管制不能带回来。 ——可是我手上没21号了,当时都给你了……等等,别告诉我你现在身边没药??! 颜序回了一个句号,便不再管对方的信息轰炸,换鞋进屋,到卧室里找他家少爷。 魏长黎正在翻箱倒柜地找肠溶片,嘴里喃喃:“我记得家里是有的……” 他蹲在床头柜前,皱着眉,又不死心地把整个抽屉都拉了出来,左右检查一遍,终于在角落里翻出一个没有药盒的药板。 铝箔板上面没有印字,他转过身,将手里的药扬了扬:“是这个吗,我嫌占地方把药盒扔了。” 颜序点头。 “那我去做点水。” 魏长黎站起身,想去厨房,却被颜序拦腰环住。 “放开,没完了……” 魏长黎意志不太坚定,象征性地挣了一下就摆烂了,放任自流地用目光追着对方,放轻声音问:“你想干什么?” 颜序低头咬了咬他的嘴唇。 第35章 醋意 这个吻的感觉很奇妙。 魏长黎和颜序的嘴唇触碰在一起, 原本只是温情地贴了贴,可到后面又有点两个人较劲的意味——他们互相咬着、磨着对方的唇齿,既想让对方舒服, 又想让对方疼。 疼痛是他们重逢后已经适应的底调,只有疼才能让他们意识到彼此是真实的, 而不是孤枕的迷梦, 或者濒死的幻觉。 可这个吻又不只是疼这么乏味, 反而更像是冰糖葫芦上面裹着的那层米纸,先单调地在口腔中融化, 随后忽然尝到糖衣的甜。 魏长黎用手指摩挲颜序那两片柔软而湿润的唇,眼神有种梦幻的美感, 恍然一切本该如此。 但这其实是很神奇的,常人经历过吵架、冷战甚至分手后,即使再重拾这份感情也总会有条难以修补的裂痕,并随时间越来越深, 可他们经历了彼此空白的三年,却好像只别扭了一瞬间。 仿佛他们短暂的人生里曾经有过更长更深的空白, 并且已经弥合过了。 “你是不是还要出差?”魏长黎从那种古怪的想法中回神, 转而向颜序问了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 “准备什么时候走?” 颜序的眼中含着如雾的水汽, 给那双深沉的眸子染上某种迷离的欲/望, 他追着魏长黎的手亲吻他的指腹, 嘴唇又往下游移地啄了啄他的指根。 魏长黎觉得有些痒, 但没拒绝。他整个人懒散地靠在门框上, 用目光勾着眼前的男人,放缓声音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走?” 颜序明显在回避这个问题,可他不会分身也长不出三头六臂, 再拖延也没用处,只好照实说:“明天。” 明天。 明天? 魏长黎想过会赶,却没想到这么赶。 他有点懵,陷入一种有点在意但又想装出一种特别不在意的状态里,好一阵才干巴巴地评价道:“哪家航空啊,国际航班这么勤快。” 颜序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他,没告诉他自己虽然是紧急订航班飞回来的,但赶回去却是wbasi总部的人打了报告疏通航线专门来接,想晚一点都不允许。 魏长黎把自己从对方的怀抱中拔出来,越过他去厨房做水,声音跨了一个客厅,才闷闷地传进颜序的耳朵里:“那你吃了药赶紧休息,太折腾了。” 颜序欲言又止。 魏长黎身在厨房,却好像有双眼睛长在身后,于是又一步一步倒退回来,歪了下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意思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颜序无声地移开视线:“我今天得回家……传资料。” 魏长黎双手环臂,重重地“噢”了一声。 他忽然将手中的药甩进颜序怀中,带着脾气说:“所以我们的大忙人,颜院颜序先生,大老远从万里之外飞回来又飞过去,就是为了和我说一句‘以后放手’是吧?” 颜序脑残了才会接这种送命题,立刻凑过去,微微低头碰碰魏长黎的鼻尖,哄道:“我尽量过年回来。” 魏长黎只挑起单边的一道眉:“尽量?” 颜序好声好气地改口:“保证。” 魏长黎近距离注视着他,好一会儿才哼出一口气,忽然伸手拽过他的领子,并在他的颈上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一枚深深的牙印。 “那滚吧。” 魏长黎松开他。 第38章 “可是今天离十二点还很远,”颜序小媳妇般敞着自己半开的领口,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说,“你再收留收留我。” “你是什么听到凌晨十二点钟声就要王子变野兽的青蛙吗?”魏长黎有点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吐槽归吐槽,青年脸上的表情还是肉眼可见地和缓了些。 魏长黎只当颜序有什么重要文件需要在今天十二点前传过去,他看了眼表,算着从出租屋到颜序常住的那个居所差不多要一个多小时,也就意味着两人一共还剩下不到两个小时的独处时光。 连看电影的时间都勉强,别说做点什么了。 颜序如知他心中所想,忽然回到进门处把给小猫买的衣服提了进来,手指勾着袋子摇了摇:“要给米娅试一试吗?” “……” 也不是不行,其实魏长黎还挺期待的。 但他不久前才刚刚大放厥词,义正词严地说什么“国产猫不穿洋装”,现在伸手去接小猫衣服,总觉得自己有点脸疼。 虽然今天他已经做过更脸疼的事情了。 颜序拿捏着他的心思,开口搭台阶:“飞了一万多公里……” “行吧,”魏长黎顺坡下驴,颇为矜持地咳嗽了一下,“那就试试。” 他们走到猫窝前,米娅正四仰八叉地睡着,刚刚魏长黎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把小祖宗震醒,反而是两人并肩一走近,小猫突然一翻身,睁开眼睛醒了,懵懂地看着他俩。 “喵?” 颜序很久没见它,眼神很柔和,拿着袋子逗米娅。 米娅虽然还是小猫,但已经很有灵气地开始认识人了,看见颜序后爪子在柔软的猫窝上来回按,不自觉开始踩奶。 魏长黎本来还担心米娅挠了人情绪不好,现在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心下也松了一口气。 他们其实都不太愿意给小猫穿衣服,猫咪有自己的体温调节能力,并且穿衣服会影响小猫舔毛,之前养米修的时候两人从来没有想过给它买衣服。但魏长黎租的这个房子实在是简陋得有些特殊,连空调这种最基本的温度设施都没有,人出被子都得裹棉服,更别提还没长大的小猫。 这几天冷的时候米娅不是在窝里就是被魏长黎抱在床上,它正是活泼且好奇心旺盛的年纪,活动范围却小得可怜。 魏长黎蹲下来和颜序一起给米娅试衣服,这些小猫服装已经提前被颜序烘洗过,布料非常柔软舒适,配色就和北欧那边多巴胺小镇的房顶一样,像一把五彩斑斓的水果糖。 然而被套上衣服后的米娅活像是被封印了灵魂,它尝试动了动爪子,在地板上表演了一个丝滑的平地摔。 “不行,脱下来吧,”魏长黎一边被逗笑一边托着小猫屁股把它扶正,“它不舒服。” 颜序揉了揉米娅的脑袋,这些衣服是他当时恰好碰到后看着好看临时起意买的,合适的话就留着,不合适也没关系,便把小猫抱在自己的腿上,准备帮它把衣服解了。 “等下。” 魏长黎说着站起身,从床边把手机拿过来,然后找好角度对着五彩斑斓的米娅以及抱着小猫的颜序来了一张照片。 手机目前的拍照功能还拍不出相机的焦段以及质感,但这张照片却非常好看,画面中颜序微低着头,睫毛在眼下的皮肤打出一片好看的阴影,黑发垂了半肩,米娅正伸出爪子够着他的一缕长发玩。 温和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 魏长黎拍完后盯着照片愣了好几秒,然后以一种超级不经意的姿势偷偷按了收藏。 颜序似乎是没注意到,又抱起小猫让他拍了好几张,米娅发出了被当成工具小猫的控诉,开始用爪子扒拉自己身上的布料。 颜序帮它把衣服解了,米娅先不满地冲他呲了下牙,又很傲娇地竖着尾巴在他的腿边来回绕圈。 “多少欧啊?”魏长黎刚刚摸这个布料就知道这些小衣服便宜不了,有些心疼钱。 “160。” 颜序也就这点像个少爷,平时买东西几乎不看价钱,也不在意,正伸出手掌和米娅玩拍爪游戏。 “一件?” 可怜魏长黎落魄的少爷已经不算是真的少爷,翻了翻那个包装袋子,看见里面少说也有五六件,直勾勾的视线几乎要把那无辜的布料瞪出个窟窿,单方面永久避雷了那家开在地球另一侧的商店。 “有这个闲钱你不如给我,”魏长黎颇感无力地瓷砖上一坐,语气半酸不苦道,“委屈颜院之前在这儿跟我挤了好几天棺材房子。” 颜序长发散着,抬着手掌诱惑小猫和他击掌,原本一副特别漫不经心的样子,可他却忽然说:“是吗,我觉得这房子还挺能装的。” 魏长黎小腿在床边靠着,闻声先是微怔,随后意义不明地挑了挑眉。 “看不出来啊……”青年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的成分在,“别人来我家拜访送礼,有人这么吃味?” 颜序垂睫。 魏长黎在他身边复蹲下来,凑到他面前:“我又没说收……没说全收。” 颜序仍然不语。 还挺难哄。 魏长黎托着腮想。 再说他和翟幄下午吃饭的时候他俩还掰着呢,颜序这浓浓的醋劲儿着实有点没道理。 不过魏长黎转念一想,倘若自己抛下工作坐了二十多个小时飞机,千里迢迢地飞回来,一落地就看见颜序和别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话,恐怕自己也会在意好久。 他伸手捧住对方的脸,耳语道:“我还准备在这里把前任搞上/床了呢,你怎么不吃味这个?” 颜序总算抬起眼睛看他。 他压低头缓缓凑过来,气息缠绵地落了下来,变成勾人的呢喃 :“哪个前任?” 魏长黎知对方是明知故问,但还是纵容地握住颜序的手,小指在他的手背上若有似无地蹭了蹭: “还能是哪个?眼前这个。” 第36章 生悲 魏长黎口嗨的后果就是差点被颜序真搞上床, 可惜那点时间根本不够两人发挥,只限于亲亲抱抱擦枪走火,之后就没再有后续。 颜序在第二天一早乘上了飞往国外的飞机, 两人刚刚和好,就被迫过起了异地的生活。 宁城的年味倒是渐渐浓了起来, 市政组织工人在全城铺挂起了灯笼, 而作为废墟与垃圾场的专业代言商的和平街区也体验了一把“一人得道, 鸡犬升天”的待遇,跟着沾了光, 总算显示出一点老黄瓜刷绿漆的鲜活气息。 魏长黎过去的年都由家里管家和仆侍长负责置办的,自己从没沾过手, 今年算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曾经的小少爷尝试着进了一次超市,差点被热情扫货的大爷大妈们挤到怀疑人生。 不过虽然过年算是半个体力活,并且稍不留意就会把钱包挠成重伤,魏长黎从心底里还是有些期待的。 毕竟颜序说好了要回来。 其实直到现在魏长黎还觉得不真实, 那天的一切都像是自己服用安眠|药以后的副作用,吵架也是, 和好也是。 他已经很难回想起来自己上楼又下楼, 放弃又追出的矛盾心境——大抵只是心脏一瞬间难以忍受的抽痛, 让他选择直视自己的内心, 并与那份对颜序的不可消磨的欲望和解。 他曾经预想过和好以后的日子, 或许会遍布雷区与尴尬, 可他担心的事情都没发生, 两人之间过渡得几乎平和……甚至有些不太好意思承认的甜蜜。 颜序走后, 他们并不常通电话。颜院确实忙,有时候消息能攒一天,但也很体贴, 一旦得空会心细地算好时间再打回来,即使自己那边是凌晨或者更晚。 他们有时候在电话里也不常常讲话,魏长黎偶尔会开着声音让颜序陪他听一会儿电影,而颜序有时候会打过来视频邀他看自己守着出现的极光。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翻了寥寥几页,魏长黎每天都在等着除夕夜的到来。 但世事常常乐极生悲。 大年二十八,魏长黎正好好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由于手里拎了太多的年货,他不得不抄一条偏僻的近道回家。 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直到空气出现一段细微的抖动。 魏长黎的太阳穴敏感地跳痛一下,忽然后心一阵发冷,紧接着全身寒毛全立了起来,他毫无犹豫,撒下东西拔腿就跑,然而刚迈出一步就被人用棍状物狠狠一敲—— 紧接着他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 潮湿,昏暗,阴冷。 魏长黎再次睁开眼睛时视线一片虚晃,整个人就像被谁按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水池之中,从呼吸到五感都被剥夺殆尽。 这种感觉很熟悉。 熟悉地让他无可控制地产生了某种生理性的恐惧和颤栗。 魏长黎恍惚地察觉到自己可能被绑架了,意识随着躯体的清醒渐而回笼,他尝试着动动自己的四肢,随即传来一阵难以忍耐的酸软与麻木——果不其然被绑住了,身上的通讯设备也不出意料地被搜走了。 第39章 唯一幸运的是四周暂时无人,但也几乎没有任何光源,他只能通过房间内顶格开的一扇小窗判断此时应该是后半夜,下弦月隐约在东半天空漏了个影。 魏长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并竭力忽略身体的不适,尤其是头痛——他几乎能感觉到某段被掩埋在大脑皮层深处的记忆在疯狂震颤,进而叫嚣着引起了让人喘不过气的头痛。 谁要绑我? 魏长黎第一反应是魏家所树的暗敌,他们之前就一直存在于各种人让他小心和谨慎的言语里,直到现在才显露出来一点庐山真面目。 这帮人不知已经在他的身边蛰伏了多久,终于趁着过年这段热闹却混乱的时间,逮到机会下手了。 那这个情景就着实不太妙了。 魏长黎沉着眉目想。 毕竟倘若是求财性质的绑票,他还有可能争取几天存活的余地,但要是单纯寻仇的话,他大概率会被大卸八块并送进绞肉机里,成为和水泥的材料,并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渺远处传来一点混合着雀鸟啼鸣的犬吠声,魏长黎凭此判断出自己大概已经被转移到了偏僻的市郊处,而且天已经快亮了。脚边有一点没清理干净的铁砂,他又猜测自己可能正处在某个下野作坊的废弃仓库里。 魏长黎靠在冰冷的水泥墙上思考了两分钟人生,忽然想到今天已经大年二十九了,万一颜序回来没看见他,应该也会很着急的。 说好了要一起过年。 魏长黎磨了磨牙,从那种逃避身体上的不适与疼痛的放空状态回过神,不再坐以待毙,眯起眼睛在地上寻找起可以利用的东西。 昏暗的环境最大限度地阻碍了他的搜索,他尝试挪移身体,然而背后被打得那一闷棍的后劲儿立马反了上来,一瞬间他疼得眼前发花。 万幸这帮绑匪活干得不算细致,只是在这个空间外上了锁,但地面上的工业废渣并没有来得及清理。功夫不负有心人,魏长黎借着那窄窗稀薄的光线,在墙角落里发现了一根反着光的细金属条。 是一根被截断的铁丝。 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地放松自己的身体,随后用最小的动静倚着墙侧躺下去,屈膝,一种昆虫爬行的蠕动方式缓慢地向墙角移动。 周遭寂静,空气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听起来格外诡异。 但魏长黎没时间管那么多,他爬了将近十分钟才蛄蛹到墙根,别着头张开口,不顾吃了满嘴的沙子轻轻将铁丝叼进嘴里,又艰难地返回原地,倚着墙借力坐正身子,微偏头把那小玩意儿吐掉,侧身蹋肩,用食指和中指把它夹了起来,抵着墙弯成一个钩子。 窗外斗转星移,天光渐渐亮起来,魏长黎心知自己时间不多,吃力地翻起手指用铁丝去寻找绳结的空隙。 然而那小小的铁丝好不容易戳到边缘,他的手就因为长时间拧着劲儿用力而一阵酸麻,无法控制地疯狂颤抖起来,本就在绳结上摇摇欲坠的铁丝“叮”的一声掉在地上。 “……” 魏长黎差点儿被自己的心头血梗死,深深呼出一口气后才调整好情绪重来,他再次并着手指把铁丝夹起来,但由于姿势的原因还是失败了。 正常人,只要不是行走在梁上的和专门抓梁上的,一般都不是溜门撬锁的熟练工,魏长黎还是在专门学过防身术以及常年看电影的双重加持下才懂一点,但自己实操起来发现完全不是那一回事儿。 但此时此刻也不由得他不行了,他只能再一次把铁丝捏在手里。 在第无数次功亏一篑之后,魏长黎终于成功地把铁丝戳进绳结的缝隙之中,随后他别着铁丝钩住绳子,用力穿插了十几下,总算把看似死结一样的绳索拉得松动了一些。 然而这时,闭紧的大门外却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 魏长黎闻声表情微顿,但手里的动作没停,寒冬腊月里,他手心全是细汗。 门外传来“咚”的一声响,听着像一个人踹向另一个人的声音,紧接着一个暴躁的男声响了起来:“妈/的让你看家,你在这里偷懒睡觉?要不要老子给你和你那瞎眼娘一人准备一副草席和棺材?睡睡睡!我他妈让你睡个够!” 一个略显年轻的求饶声和哭喊声响了起来,魏长黎咽了口口水,后心紧紧贴住墙壁,手中的动作却越来越快,连铁丝都出现了飞速上下移动的残影—— 在大门打开的那一刻,他舔掉一滴从鼻尖坠落在嘴唇上的汗。 “砰——” 闭合的大门应声而开,稀薄的天光混合着浓夜的深沉铺洒进来,几个五大三粗的人影逆光站着。 为首的老大通体花花绿绿的文身,只有脖子到脸上文了一个单独的青黑色图案,采用近年流行起来的超写实文法,勾描出一个未足月就从母体剖出的死婴。 他身边站着一个瘦狗一样的小喽啰,正点头哈腰地捂着自己被踹的肚子,急先锋一般跑到魏长黎所在的地方,有样学样地也踹了他一脚,并颇为狗腿地说:“老大没事,这废物还没醒呢。” 文身男缓步走近,高大的身影将魏长黎全部笼罩在黑暗之中,他用一种秃鹫看腐肉般凶狠的眼神将青年的身体一寸一寸扫描过去,随后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浊气。 “看好他,天亮之前还没反应,就拿水灌醒他。” “得令,老大 !”瘦狗立马点头。 “阿猩,你留下来一起看着。”文身男将对瘦狗的轻蔑摆在明面上,又指派了一个男人留下。 那男人身材魁梧却沉默寡言,并且长相极其不堪,脸上皮肤褶皱纵横,真像一只没有进化完全的大猩猩。 阿猩并不多话,点头应了声“是”。 文身男扶着自己的脖子甩甩头,又轻柔地阴狠地抚摸着自己诡异的文身,他看着地上不省人事的魏长黎,狞笑: “想不到有一天那姓魏的弟弟也能落在老子手里,他妈/的狗/操/的玩意儿,自己跑了害老子损失那么多来钱的门道,我非要把他弟弟卖到中东……不,非洲……不,南美!我他妈非要把魏长钧那傻/逼/的亲弟弟卖到南美贩粉!” 男身边还站着一个眼下乌青、形容猥琐、并且看着就一副阳/痿没救的样子的眼镜男,他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朝着魏长黎“嘿嘿”笑了下,比了个下作的手势: “我看这小子细皮嫩肉的长得也不错……倒不如和别的货一起打包到东南亚卖了,到时候搞个收藏品竞拍,肯定抢手。” 文身男闻声皱起眉,先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又挥起大掌往眼镜男脸上狠狠地呼了一巴掌:“滚你娘的,把你那变态癖好收一收,老子最看不起双插卡走后门的,恶心透了。” 眼镜男被扇后不仅没有惶恐,反而痴迷地笑了下,慢悠悠地扶起自己歪掉的镜框:“这不是为了挣钱嘛……” 文身男冷笑一声,又对着旁边的其他人说:“先不管他,走了,去查查今晚搞到的货。” 几个男人点头,前前后后迈出屋子。 一时间这个半封闭的空间里只剩下瘦狗和阿猩,两人关系不太热络,一个缩着肩膀在墙边,一个守在大门处。 其他人的足音渐走渐远,靠在墙上“不省人事”的魏长黎无声睁开眼睛。 第37章 垂成 “surprise!” 魏长黎用余光极轻又极快地瞥了阿猩一眼, 几乎立刻就辨别出他的练家子身份—— 男人身高一米九,体重应该在85—90公斤,体脂低但脖子很粗, 身上肌肉非常发达,尤其是背阔肌和小臂肌群, 线条强悍得像利刃削出来的, 要是放在过去香港武打电影里, 大概能评一个“双花红棍”。 而旁边吃痛捂着肚子的瘦狗应该是整个绑架团伙中的边缘人物,贼眉鼠眼鬼灵精, 但战斗力不大。 魏长黎在心中默默给眼前两人的力量做了初步的评估,一直捏紧的手指倏地松开, 卡在指缝间的那根铁丝落在水泥地上。 “叮”的一声。 瘦狗率先竖起耳朵抬起头,目光在空荡的房间内绕了一圈,随后缩了缩脖子,问:“猩哥, 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阿猩原本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盘腿坐着,闻声缓缓睁开眼。 两人先是对视, 随后都将目光转到了屋内“没醒”的另一人身上。 魏长黎仍然紧靠着水泥墙, 看上去一动不动的, 脸色青白, 有种不知是死是活的诡异感。 瘦狗盯着有些发毛, 此时也将自己的“先锋”意识丢了十万八千里, 谄媚地对着阿猩开口:“猩哥, 要不……你过去看看?” 阿猩岿然不动, 横着眼斜睨了他一下。 “好的,我去,我立刻去。” 瘦狗连忙打了下自己的嘴巴, 又咽了口唾沫,心道不就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白脸么,又挺直了自己猕猴一样弓起的背,凑过去,拿足尖试探性地点了点魏长黎的大腿。 面前的人没动。 瘦狗呼出一口气,转过去向阿猩汇报:“猩哥,这货没醒。” 第40章 阿猩闻声,眼神依旧机警,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魏长黎的面前,蹲下身,用一双带着血气和嗜杀意味的眼睛盯着他。 眼前的青年手脚均被绑住,呼吸微弱却匀停,因为遭到袭击又米水未进的缘故,脸色格外差。 可看着有哪里不对劲。 常年在刀尖上舔血为生的男人对危机有种极其精准的嗅觉,他目光凛凛地审视着魏长黎,刹那间意识到什么,忽然伸手向绑着他的绳子探去—— 就是这一瞬间! 地上的魏长黎像是诈尸一样猛然睁开眼睛,那绑在他手脚上的绳结竟然被他轻松挣开了! 时间倒回几分钟前,原来在这伙人开门的前一刻,魏长黎终于用那小小的铁丝别开了手上的绳结,并极限地解开自己腿上的束缚,又把绳子复原成一个相似却暗藏玄机的松扣! 阿猩和瘦狗同时愣了一瞬,魏长黎看准时机,将自己手里攥着的铁砂向两人的眼睛上扬去,并在最短的反应时间里以手刃切晕即将要尖叫的瘦狗。 瘦狗营养不良的身材的确没有任何防御能力,整个人瞬间软下去。 眼球猛地传来干涩的刺痛,眼白周围细腻的神经和脆弱的角膜传来极其不适的异物摩擦感,一旁的阿猩痛苦地低吼一声,却又在视线受阻的情况下,全凭声音和气流的走向抓住了魏长黎的胳膊,并不留余力地猛然一拧。 “我@*!” 魏长黎吃痛,感觉这一下自己的小臂就算没断也扭到了筋,唯一幸运的是阿猩抓的是他的左臂,他立刻用更灵活的右臂钳制住比他大一圈的男人,手指狠狠一捏他的脉门。 阿猩猛地一颤,忙抓握住青年的腰想要把他扳倒,但魏长黎回招极快,柔韧地向后仰倒,以右手单手后撑地面,并将自己的腿绞在阿猩的脖子之上。 男人因窒息而导致颈上的青筋凸起,脸色涨红近紫,连眼球都充着血并不正常地外突—— 可下一刻局势再次陡然发生变化,阿猩用碾压性的力量将魏长黎抡开,并狠狠地把他摔在地上! 魏长黎接触到地面的那一瞬间感觉世界都停了一秒,如电影中的升格镜头一样眼前的所有景象都放慢了,随后剧痛传来,他甚至觉得自己脊柱碎了一半,疼得几乎要呕血。 可没有任何时间给他缓冲,阿猩的利拳径直向他面上袭来,魏长黎拼尽全力侧身一躲,随后咬牙抬起脚狠狠踢向阿猩裆下。 “!” 这个伤害对于任何男人来说绝对都是实打实的,阿猩瞬间丧失了行动能力。魏长黎一抹嘴角被咳出来的血,没有任何犹豫地甩开男人跑出房子。 晓雾之中,魏长黎没从正门离开,反而冲向这座废弃作坊的侧墙,他两手一抻扒住墙面,不顾上面凌乱锋利的铁丝刺得他满手是血,用右手强撑着全身力量一跃而上,随后跳进大片摇动的芒草之中,归入偌大荒原,惊起一滩鸟雀。 这里竟紧临着江边,其下是一片江滩,然而宽得望不到头的江面注定无法让一个伤员泅水通过,魏长黎置身在清冷的晓光之中,身如蜉蝣,几乎有种无处遁逃之感。 跑,不管朝哪个方向,去跑! 魏长黎选择顺着河流的方向奔袭,以大片大片随风摇曳的芦苇作为身体的掩护,他用尽浑身力量奔跑,不多时风在他的睫毛上凝上一层早霜,朦胧地遮挡住他的视线。 青年伸手一抹,却抹了满脸的血。 他暂时没有听到身后有人跟来,可能是那帮绑匪以为他从正门跑了出去,于是顺着大道去追,但他也不敢放松脚步,只得踉跄地前行在江滩之上。 “砰!” 年末的第一声爆竹冲破城市管理条例放向天空,又顺着浩荡的江风传到江的对面。 正是一片海晏河清其乐融融的新春盛景,魏长黎却在逃亡。 “砰砰砰砰!” 高调的五响雷将宁城周边下县的居民从酣睡中叫醒,天边翻出一抹鱼肚白,红日似乎在下一刻就要冲破地平线冉冉升起,远方似乎也有村庄刺破晓雾,显现出朦胧的轮廓—— 可这个时候魏长黎耳边却响起哭声。 清澈的痛苦的哭声。 这个声音熟悉到近乎荒诞,某个瞬间魏长黎还以为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但他已是二十岁的青年,又怎么能发出如此清脆的童声—— 幻听?不是幻听? 魏长黎大脑疯狂地疼起来,很多纷杂的念头在他有限的记忆中打架,短兵相接,尸骸遍野。 他再也支撑不住,脚底一个踉跄,重心失衡地扑在荒野之上。 不是幻听! 这一磕反而将魏长黎的神志唤回一点,但那孩童的哭声依然存在,甚至不是一道声线,而是混合的几个孩子共同的恸哭。 魏长黎抓着满地的草从地上爬起来,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口井。 石井,呈椭圆形,像一个坟茔。 这个场景其实是很惊悚的,一时间魏长黎想到无数电影里鬼怪突脸的桥段,他心底非常清楚自己并没有脱险,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石井走去,仿佛受到某种灵魂的牵引。 石井整体并不深,大概只有两米多,魏长黎强撑着身体纵身一跃,却发现里面掩藏着巨大的玄机—— 井底竟然衔接了一条幽深黑暗的甬道! 稚童的哭声从通道那头不断传来,魏长黎躬身扶着墙往深处行进,摸了一手泥泞潮湿的绿藓。大约百余米后,他竟然看见一点摇晃的火光,映亮了一个生锈的铁门和镂空的栏杆。 他的手轻轻地扶上栏杆,紧接着一个诡谲的景象毫无预备地刺进他的瞳孔: 这间地下的密室里,到处都陈列着粗糙的铁笼,大部分是空的,但也有几个装着“活物”,这些活物的身体正在伴着哭泣声起伏: 是一群悲鸣的孩子。 魏长黎看见眼前的景象整个头皮都炸了起来,电光石火之间又想起刚刚文身男在仓库所说的“验货”,立刻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又转回了这帮绑/架团伙的地盘! 他如今的状况自保都难,要想凭一己之力救下这群小孩无异于痴人说梦,魏长黎转身拔腿就跑,可千钧一发之际他受伤的左臂竟然被一只阴冷湿滑的手攥住了! “surprise!” 他身后传来一个狂热又惊喜的男声。 紧接着一张青色的猥琐的脸出现在生锈的铁栏杆后,是那个戴着一副眼镜的男人! 这个人一手扒着栏杆,眼球中布满兴奋的血丝,整张脸都被烛火映出一种怪异的光亮,他像食人的魔鬼欣赏着自己伟大的美餐,声音激动得几乎颤抖得不成调子:“真令人意想不到,我们的魏小少爷还挺有能耐的,能从阿猩手底下活着跑出来的人可不多啊!” 他嘴唇颤动着往两边咧了咧,摆出一个瘆人的微笑: “只可惜,天堂有路你不前进,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你说……咱俩算不算,算不算有缘?” 魏长黎毛骨悚然。 这种被鬼缠上的感觉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一遍,可此时断然不是腿软的时间,魏长黎仍不死心地挣扎着,想要摆脱这个看似羸弱的眼镜男。 可男人只是笑了一下,忽然从兜里掏出一个微型的喷剂对着他就是一喷! 这一瞬间,魏长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灵台暗了一下。 完了。 他在最后一刻想。 第38章 连轴 “咣当!” 昏暗的仓库内扬起一阵混合着铁砂的灰尘, 魏长黎被重重地甩在地上,额角与水泥地面猛然接触,瞬间就磕出了血。 “我倒是小瞧你了, 跑?还敢跑吗?” 文身男首领怒吼着,双腿叉开大马金刀地在魏长黎面前蹲下, 用金属一般坚硬的大掌钳住他的下巴, 并抡起手掌丝毫不留余力地往他的脸上甩了一巴掌, 恶狠狠道:“操,老子早该想到的, 你们魏家人一个个就没有老实的!” 魏长黎的头被扇到一边,视线一片血雾。 眼球充血, 耳朵也在隆隆作响,他竭力屈起手指想抓住什么东西反抗,却只能徒劳地松开。 他不再白费逃跑的力气。 “有机会不跑……我他妈是傻子吗?”魏长黎偏头咳出一口血沫,以一种虚弱的气音回道。 可他偏偏一身拧骨头, 目光亮得吓人,有种死到临头还敢开大嘲讽的大胆与倔强:“要怪……要怪就只能怪你手下的人不中用, 什么猩猩瘦猴的……麻烦您老人家招个正常人类行吗?” “你他妈!” 原本躲在一边的瘦狗, 一听自己被迫改了物种, 急于表现地瞪起眼, 捂着自己脑门上摔出的大包愤怒地走到魏长黎面前, 又被文身男冷冷地瞥了回去。 “别在这里给我偷奸耍滑, ”文身男捏开魏长黎的嘴巴, 用手指强迫地将他的舌头揪出来, 跟玩玩具一样捏了捏,又猛然一拧,残忍地笑道, “再说一句不好听的我他妈把你舌头剁了。” 第41章 人舌上遍布的神经末梢与血管将剧烈的痛感传递给魏长黎的大脑,青年低吼一声,有一瞬间疼得几乎要昏过去,他用力闭着眼睛,整个人的脸白得不似活人,额角的血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在他的眼睑下,像一滴干涸的泪。 但魏长黎是绝不会在这帮人面前哭出来的。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尽力忍受着躯体之下连脉搏一起一跳又一跳的痛苦,良久,竟绽开了一个笑容: “那我说点好听的。” 青年的视线模糊地落在对方突出的文身上,动了动嘴唇:“您脖子上这个文身不错,谁的手笔这么牛?” 文身男看着他,也露出自己锋利阴森的牙齿,跟着笑了:“你小子又想耍什么花样?” 魏长黎吃力地放松自己的身体,轻轻地扒了扒他的手,示弱道:“您看我半只脚都踏进地府的人,能……能耍什么花样?” 文身男盯着他看了两秒,继续笑着:“挺有自知之明啊魏家小子,你既然都知道自己逃不脱鬼门关了,还问这么多干什么?” “我听说……听说古代就算死刑犯被枭首,狱卒也会让犯人吃口饱饭的,我……” 又一阵难以忍受的不适传来,魏长黎话才说一半又咳出一口血,整个衣襟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但他还是勉力支撑着,接上了自己的话: “我想死得明白一点,这样……总可以吧?” 文身男眯了眯眼睛。 他身边一直不动如山喜怒不显的阿猩开口了:“大哥,这魏家小子鬼得很,在套话。” “用你提醒?” 文身男冷笑一声,他今天对自己这员手下大将是极不满意的,听到他制止,反而激出男人的叛逆。 这个五大三粗浑身肌肉的男人忽然用大掌拍了拍魏长黎的脸,换了一种哄小孩吃糖的语气柔声说:“好啊,你想知道什么,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告诉你。” 魏长黎笑着盯着他看,直觉这个条件不太美丽。 “你把老子拉的*和撒的*都咽到肚子里面去,老子我就告诉你哈哈哈哈!”文身男大笑起来,捏着魏长黎的脸又甩了他一巴掌。 青年的眼瞳中有血色的红光闪过,但他却仍赔着笑。 魏长黎就跟那没心没肺怎么被折辱都照单全收的暗娼一样,脸上的表情嫣然得近乎妩媚—— 他用一种柔和并深情的声音回答:“好啊。” 他果然是! 这一瞬间文身男旁边的“大功臣”眼镜男眼神兴奋地闪烁着,连身体都淫/邪地颤抖起来。 魏长黎接着开口,话锋急转,像一只即使穷途末路还敢亮出獠牙的凶兽:“我会非常认真、非常认真地,把你那玩意儿咬下来。” “我*你妈!”文身男猛地跳起,一拳砸向魏长黎的腹部,这拳几乎用了他十成十的力道,而魏长黎当即呕出一大口血,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碾烂了。 他的身体再也没办法承受这么多极端的痛苦,意识抽离身体昏死过去,像一条开膛破肚的鱼在地面上扑腾两下,僵在那里不动了。 文身男拍拍手站起身,像踢尸体一样踹了踹他,随后对着手下吩咐道:“再检查一下其他的货,今晚就走水路运出去,免得夜长梦多。” · 与此同时,宁城警司署。 警司署探长云揭身穿一套笔挺的制服,伸手推开大门。他从乱成一锅粥的工作大厅中快步走过,将嘈杂的脚步声、电话声以及键盘敲击声通通抛在身后,随后深吸一口气走进办公室,入目是一个长发垂腰的瘦削身影。 “颜序。”他们是老相识了,云揭开口叫了他一声。 云警司的语气虽然很沉稳,但男人发干爆皮的嘴唇还是暴露了他连轴转十几个小时而米水未进的事实。 颜序回头。 此时的画面其实是很荒诞的,新春将近,男人站在探长办公室刚挂好的吉祥结下,红彤彤的穗子几乎搭在他的肩上,和他如墨的长发融为一体。 颜序看起来毫无异常,眉眼间大概只多了些许远程奔波的疲惫,显得他更平和、更沉默了。 他说:“我想知道现在的情况。” “初步判断是寻仇,”云揭并不废话,用最简明的话语概括,“分工明确的团队作案,绑架团伙有极高的反追踪意识,昨天下午四点左右,他们从和平街区永乐巷这个摄像头在混混打架时被砸坏了的监控死角下手,随后拖着魏长黎离开,几人至少开了一辆车,但多次更换道路,给侦查工作造成了极大困难。” 颜序:“目前还没有行踪吗?” 云揭错开了眼睛,语气缓和了一些:“已经在安排地毯式搜索了,但你知道魏家的下家和拆家都很多,现在都成仇家了,我希望……” 他顿了顿,接上自己的话:“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理解,并完全配合警司工作,”颜序颔首,随后问,“我能申请调阅监控权限吗?” 当然不能。 云揭在心里说。 然而他直直地盯着颜序那双平和到有些诡谲的眼睛,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片刻的沉默后,云揭磨了磨牙牙关,开口:“我可以打报告,但有条件,你尽快给与梵回个电话,她说你把家里所有人都拉黑了,你们颜家要急疯了,我爷爷刚刚给我联系,说你再失联就调武/装署的人把你押回去。” 颜序机械地点点头,麻木地掏出手机,但他的手指在上面划了很多下,才勉强将第一层界面解锁。 他很快放弃了,将手机递给云揭,平静地阐述了一个事实:“我手抖得厉害,麻烦你帮我拨一下。” 云颜两家几乎是从小社交到大的关系,云揭何时见过对方这样,几乎是愣了两秒才伸手去接,然而刚把颜序的手机接过来,自己的手机却响了。 打开一看,果然是急得快要劈叉的颜与梵。 云揭按下接通,递给颜序,听他对着对面应了声。 电话对面先是沉默了一秒,随后语气艰涩道:“哥。” “我这边有点忙,一会儿打给你。” “你是不是一下子打了3针23号,你不要命了吗!?” 兄妹二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颜序微微捏紧了手机边缘,随后用一种安抚的语气对自己的妹妹说:“没事,别告诉爸妈。” 他把电话挂断了。 颜序转向云揭,冷静地问:“警官,现在能带我去监控室了吗?” 云揭沉沉地看向他,半晌,点头默许。 警司署监控室内,气氛凝重得像是宁城腊月的寒江,混着冰的水一浪又一浪地拍来,每一秒都让人喘不过气。 伴随着一阵推门声,屋子里的探员抬头,看见自家老大领着一个陌生人进来,先是一怔,随后训练有素地移开眼睛继续工作。 “这是宁科院的颜院长,”云揭斟酌着词汇,介绍,“基因领域的专家,来给我们做技术指导。” 警署司,尤其是专门搞<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xingzhen.html target=_blank >刑侦口和技侦口的探员们,一般接触得最多的医生除了法医就是骨科大夫,很少见过生命科学领域的教授来坐镇,况且还进行的是“技术指导”。 不过好在都是云揭带出来的人,探员们都没有异议,立刻让出一个位子,邀请颜院入座。 颜序礼貌地谢绝了,请操作员将监控录像分屏。 操作员叫小李,鼻梁上挂着一副比啤酒瓶还厚的眼镜,人虽然年轻,但是手脚很麻利,立刻将屏幕切成两个。 颜序侧头:“最多能切几个?” 小李一愣,看向面前的大屏,如实回答道:“理论上能切8个,但是……” 但是谁家好人用两只眼睛盯8个监控啊? “切吧,把和平街区主要干道近七天的录像调出来,”颜序轻声,补充道,“先放四倍速试试。” 什么? 小李面露难色,有点怀疑此人是顶着假教授的名堂来捣乱的,犹疑地给自家老大递了个眼神,无声问云揭要不要把这人敷衍走。 第39章 捕猎 颜家是宁城四家中最老牌的家族, 在宁城扎根的时间甚至比云家还要早。这条在历史横流中穿梭百年还能屹立不倒的氏族血脉,江湖上曾一度充满他们的传说。 天才,异于常人的智慧, 近乎疯狂的智商,每一个标签都为这个隐秘的家族蒙上一层传奇的色彩。 但到了现在, 所有传说都随风烟散去, 颜家不像肖、魏两家大搞商业, 低调得已经渐渐淡出大家的视野,偶尔登一次资产榜, 还会有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好奇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云揭对颜家所谓的“天才基因”早有耳闻,但是大多出自小时候的睡前洗脑故事——比如姓云的小孩很幸福, 如果投胎到颜家智商不足150会被带去看医生什么的。 然而这份血脉究竟存不存在,又能用到什么地方,他不知道。 云揭手指敲了敲桌案,目光短暂地在空中和颜序撞了下, 十指渐渐紧握成拳。 第42章 一旦下这个命令,他就要承担一切延误和失败的后果, 这是不符合程序的, 成功固然可以用几篇报告摆平, 失败却远没有那么简单。 云揭决定赌一把。 当他与颜序短暂对视的那一瞬间, 他读懂了对方深藏在眼瞳之下的情绪—— 没有人比我更想找到他。 没有人比我更爱他。 “按照他说的做, 我负责。” 云揭严肃开口, 一锤定音。 在座的人不再有异议, 电子屏幕上的画面分裂成八个板块, 并开始迅速播放。 颜序站在屏幕对面,像一个精密的计算仪器一动不动,只有手偶尔会在键盘上敲击几下, 用来调整画面的亮度。无数图像冲进他的眼中,并化作指义不同的符号,不断从运动的画面中抽象出来,在他沉黑的眼眸中闪出自动序列好的字符串。 随后他按下快进,忽然把视频调成了8倍速。 监控画面中的每一个行人、每一辆车都化作一阵呼啸而过的风,除了残影,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在场的几个专业探员都惊呆了,不知谁嘀咕出一句:“这究竟能看出什么?” 云揭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颜序的身体开始轻微前倾,他的呼吸几不可闻,像一尊石化的即将倾倒的雕塑。他的灵魂仿佛被抽离到某个单独维度的空间之中,面前的每一个屏幕都在无限地拉伸、放大,如巨大的闪烁着荧光的数据罩围绕在他的周围,飞快地闪动着,又无限简化成毫无意义的光影,化作流光翩然飞去。 颜序眼睫微垂,又按下了视频的速率。 16倍! 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变幻多端的道路彻底编织成海底成群结队的游鱼,伴随着呼啸的涛声和迷幻的鲸鸣阵阵游弋,童话般的乐声在颜序耳边缥缈地传来,宛若被某种泛着光、如同心脏一样形状的螺壳吹响。 忽然水面忽然刮起狂风骤雨,游鱼惊诧忙乱地散开,扬起一阵晦暗朦胧的泥沙,颜序就像是在万顷海涛之上盘旋的一只渺小的海鸟,几乎被暴雨淋湿了所有羽毛。 他的视线也受到了无限的干扰,渔船、暗礁哪怕一根浮木和一小片贝壳,都成为他寻找那条游鱼的阻隔—— 可就是现在! 千万游鱼如泼墨水彩在他的视线中化开,只剩一只疯狂摆尾在白沙与浪涛中浮现。 海鸟猛然睁开紧闭的眼睛,无畏地张开羽翼俯冲而下,冲入滚滚的浪花之中,并且伸出细长的喙,快准狠地叼出那条挣扎的鱼,咬破它的血管将其携往空中: 海鸟的羽毛被那肮脏的鲜血浸透,那条被捕的游鱼鳞片上正闪烁着诡异的光! “宁a,”颜序不着痕迹地扶了下桌子,开口报了一串数字,“宁a03047。”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过去七天内,这辆车曾在和平街不同的道路中反复出现,虽然以各种刁钻的行为艺术式的路线避开了主要监控,但它还是被拍到了很多次,并且,这辆车每次消失的方向都是相同的,全部开往跨江大桥的那条国道。” “宁a03047……” 小李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将颜序说的那个车牌号重复了一遍,忽然扶了下自己即将掉下鼻梁的眼镜,随后翻开自己手中已经记录了一天的笔记本,往前猛翻几页,刹那间瞳孔骤缩,神情活像见了鬼—— 在技侦组所记录下的所有可疑车辆信息中,宁a03047赫然在列! 众探员忽然沸腾起来,所有人都像是观看了一场难以置信的魔术表演,却又因为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而重整旗鼓,发出了一阵由衷的欢呼。 云揭没有耽误一秒钟,立刻对在场的所有探员说: “所有人注意,目标车辆‘宁a03047’,立刻对其展开追踪,并重点排查江滩区域的一切村庄、工程和有人聚居的群落。嫌疑人在江滩很有可能建立了据点,并且存在水路转移人质的概率,请大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定要赶在一切不可挽回的后果之前解救人质——” 云揭顿了一下,面沉如水地厉声道:“你们每更快、更迅速的一秒钟,都很可能就会让人质少受一份苦、少留一道疤、少滴一滴血,你们每更快、更迅速的一分钟,都可能拯救一条命!” 所有探员站了起来,大声道:“是!” 颜序看着大家,竭力将自己已经颤抖到扶不住桌子的手背在身后,并用堪称温和与鼓励的神色点点头,对众人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请大家好好工作,祝你们顺利。” 他说完,径直离开了监控室。 云揭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皱起眉心,但还是率先沉下心和其他兄弟部门进行了连线沟通,在一切人员都安排稳妥之后,才无声跟了出去。 颜序去往的方向是洗手间,云警司一只脚刚迈进那地方,就听到一阵激烈到几乎要把胃呕出来的呕吐声。 “!” 云揭脸色陡然一变,立刻快步走近,只见颜序正双手撑在水池边,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一阵又一阵地干呕。 他连忙上前扶住他,但颜序轻轻地将他挥开,自己打开水管掬了一捧清水拍在自己的脸上,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地靠在卫生间里的瓷砖墙上,安静地摇了下头,低声说“没事”。 云揭眉弓下压,并不觉得眼前的人是“没事”的状态。 颜序闭着眼睛缓了好久,才开口说:“我没遗传到家里的数字天赋,在接触大量信息后脑容量不够用,神经就会崩溃,所以会觉得恶心……是正常现象。” “……” 云揭一腔担心忽然没了滋味,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颜序。 这是没遗传到? 那刚刚16倍速看八个屏幕这件事是鬼做的吗? 云警司,也是云家正牌大公子总算见识到了传说中颜家血脉的厉害之处,但又看颜序脸色实在不好,忍不住关心道:“真没事吗?刚刚与梵在电话里说你连打了三针23号,我能问一下你……什么是‘23号’吗?” 颜序抬眸看他:“你现在的第一任务是抓绑匪。” 云揭给他展示了下自己随身携带的对讲机。 颜序扶着墙又咳嗽了一声,他略低下头,一双眼眸隐在乌发里,刚洗未干的水珠顺着他的鼻尖滴在嘴唇上。 “云sir,你是想问那东西合不合法吧?” 云揭双手环臂抱在胸前,不置可否地用舌头顶了顶上颚。 颜序扯了扯嘴唇,说: “放心吧。23号,wbasi官方出品的一种新型舒缓系列类药物,能让人情绪稳定、热爱生活并且不敌视社会做好好公民……哦,还有延年益寿长命百岁的特别效果,和江湖第一神药脑白金的功效差不多。wbasi像国际警署备过案,自然是合法的。” 云揭眯了眯眼睛,一本正经地纠正他:“脑白金只有改善睡眠和润肠通便的功效,你说的这些和印度神丸的功效更像。” 颜序微微歪头,声音和缓道:“那你和wbasi总部的那些人沟通,争取一下23号后续的著名权。” 云揭看他一眼,决定暂时不跟吐得快没命的凄惨男鬼计较,他着急继续跟进工作,正欲离开—— “云警司。” 颜序就开口叫住了他。 云揭止住步伐回头。 颜序大半个人都倚靠在瓷砖上,冲对面那个挺拔的警官微微颔首,说了声谢谢。 云揭点头,罕见地安抚了一句:“魏家那孩子很快就会找到的,别担心。” 颜序眼神微动,在云揭再次抬脚准备离开的时候,又一次开口了:“云揭。” 云揭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颜序用一种异常平和的语气放下一枚炸弹:“我在国外有特级持/枪证,由wbasi联合国际警署技术中队法医科于半年前颁发,所以,我能申请配/枪跟随吗?” 什么? 由于先斩后奏把无关人员放进监控室里,已经犯了纪律的云揭在某一瞬间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的意思是自己出国搞了三年科研还顺便玩起来枪/械了吗? 特级持枪证? 颜序你这么疯你家里人知道吗…… 云揭消化了好几秒后,才给了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男人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你敢再说一遍吗?” 事实证明颜序不仅敢,还非常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能申请配/枪跟随吗?” 第40章 迷踪 新春除夕的前一夜, 警司署大楼内部灯火通明。空气中到处飘逸着速溶咖啡的气息,混合着各种牌子的香烟味。 在场所有的探员们的脸色都不算好看,高强度、连轴转、大范围的追捕工作对所有人的精力和体力都是重大的考验, 技侦的小李已经在短短一分钟内扶了三次眼镜,强打着精神将无人机图传转给了同事。 “我已经问过了, 这件事不可能有人同意。” 警司长办公室内, 云揭和颜序两个人分别站在东西墙壁前, 两个将近一米九的挺拔男人形成了某种分庭抗礼的架势,目光交融处激出淡淡的火药气息, 无声地对峙着。 第43章 云揭率先移开自己熬得血红的眼睛,放低了声音: “你要是有能耐, 让wbasi或者国际警署拿外交文件和宁城上方交涉,但凡有领导同意,我立刻放行,我甚至可以把我的配/枪给你, 否则持/枪这件事情免谈,你想都不要想——颜序, 你要是真能自己变出来一杆那家伙, 我也不介意去监狱里给你送几年饭。” 颜序靠在墙上, 眉目仍然是含蓄而温良的, 但他绷紧的肩线却早已将他的焦躁凿出一个豁口, 露出里面乌黑的血液和骨头。 他望着云揭好一阵时间, 才说:“可以, 我收回申请。” 云揭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但还没等他喘出一口均匀的气,颜序又对着他开口道: “但云警司是不是也没有理由把我押在警局不让走?” “你想形单影只地去江滩,”云揭冷冷地揭穿他, “不可能,就算没有回避原则,警署也不可能放人质家属去送死。” 颜序指尖不知何时已经陷进肉里,他的眼瞳被眉弓投下来的阴影完全压暗,看不出任何情绪。 良久,他才动了动嘴唇,声音里罕见地没有了礼貌与客气,只剩孤狼被囚的冰冷: “30个小时了,我非常期待警司先生能给我带回来一个怎么样的人质。” 云揭眼睛倏然一闭,好像被一根烧红的钢针戳进心脏——30个小时,在以寻仇为目的的绑架案情中,绝对算不上不乐观。 可现实的侦查就是这样,稍有不慎就会走向死胡同,即使有线索也可能遇到停滞不前的推进问题,尤其是面对极有经验并很可能在谁的保护伞下蛰伏了经年的犯罪团伙时,一切都变得难以预测。 “锁定目标车辆了!” 一声呼喊冲破两人的沉默,小李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他因为过于激动重心不稳,整个人几乎是摔进屋子里的,身体在地上滑出一道诡异的直线。 小李趴在地板上用最快的速度将磕掉的眼睛摸了回来卡在鼻梁上,大声报告: “宁城下县丰晨村江滩西南侧,前线探组操作的无人机拍到了目标车辆的影像!与宁a03047随行的还有两辆车,分别是宁a09433和宁b77584,其中584的车主名字叫做苟远峰,是我们已经追了半年的那个人贩子集团的嫌疑下线。他们之前一直龟缩在丰晨村内一个废弃的铁艺制品工坊内,现在正沿乡道往江滩方向行驶,无人机拍到有未知渡轮正向古津渡口与迷津渡口方向开进!” 云揭神色一凛:“调集所有警力对丰晨村及附近道路实施包围封锁,重点注意渡口状况,协调水上警察和救援队!” 小李立刻示意,爬起来拔腿就要往外跑,但被云揭开口叫住了。 身份原因,云警司纵然可以待在一线进行侦查工作,却永远不能随队友第一时间前往现场,但他此时不知何时已经换下了那套□□干练的制服,全身都佩戴好了作战装备,蹬着一双警靴大步迈向指挥车—— 他临走前看了屋子里的颜序一眼,并对留在一旁的小李说:“照顾好颜院,务必不能让他出警署。” “是!” 小李应声敬礼。 · 江水。 浩荡的江水。 夜风乍起,整片江波汹涌湍急如能吞噬众生的巨兽一下一下拍击着浪滩,干枯的芦苇大片大片地摇曳着,荒草的穗子泛着瑟瑟的冷光,远看如鬼影绰绰。 “呜哇呜哇呜哇呜哇——” 十几辆闪着红□□光的警用suv自远方地平线上冲出一道斑斓凌厉的线影,飞速滚动的轮胎激起一片水花! 霎时间,“炮竹声”在大年二十九这个尴尬的日子里完全没有按照整时整点的规矩响起,散乱又密集如雨啸之声,惹得江对岸的居民从楼高处向对面眺望,又因江雾看不真切,还以为谁家看错了皇历,或是不小心走了水,把囤的爆竹都给点了。 半个钟头后,古津渡口。 一艘被截停的货轮如倒伏的尸骸停在码头,被响彻天空的警笛声团团包围,武装完全的先遣探员押着几个带伤的男人上了囚车,给他们的头顶上蒙了头套。 “探长,”为首一个身材魁梧的探员走到指挥车前,向云揭敬礼并开始汇报情况:“目前嫌疑人一共落网七人,其中就地击毙一人,剩下六人中五人疑似人口贩/卖团伙的内部成员,还有一人是负责接应他们走水路出逃的越境掮客……” “人质的情况怎么样?”云揭轻轻打断他。 “我正要和您说这件事,”凌风,也是这个先遣探组的队长一抹自己眉骨伤口迸出来的血,面色凝重道,“是这样的,我们系统地搜寻了轮渡的船舱内部,并派出一支小队沿着车辙痕迹返回搜索勘查,但并没有搜到小魏先生的身影。” 云揭神情猛然一僵。 凌风:“不过我们在其中一个绑匪的身上搜索到一部手机,粗略判断是和人质家属描述的型号是一致的,并且……” 男人顿了顿才接着说:“我们在船舱内,解救出一群疑似被拐的孩子。” 一群……孩子? 云揭心里一阵发寒,各类情绪复杂地翻涌而上,既有对30余小时竟然能救出来活口的宽慰与庆幸,又完全不敢将那悬吊着快被勒死的心放下—— 魏长黎究竟在哪里? 云揭面容严峻,眸光比此时此刻的江水还要寒冷,他紧紧握住手中的对讲机,半晌,对凌风说:“带我去找嫌疑人。” “是。” 两人穿过一大片坍塌的芒草丛,并越过一群孩子沙哑胆怯的哭声和救护车闪动不停的光晕,大步迈到关押嫌疑犯的囚车旁。 沉重的车门被一把拉开,里面是七个戴着镣铐和黑色头套的男人。 云揭经验老练地辨认出里面的首领,吩咐凌风将他的头套解开了。 黑暗闭塞的车厢里,露出一张狰狞的脸。 是那个在自己脖子上文了个死婴的男人,他的文身竟然是荧光的,在漆黑一片中发出诡异恶寒的蓝光。 文身男的脸上新添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半只耳朵也在止不住地流血,是刚刚在轮渡上和警探们对抗时伤的。 他未等云揭说话,自己却率先开口了,语气中有种压抑不住的疯狂:“你们找不到魏家那个小崽子了吧?” 云揭冷漠地看着他。 “他死了。” 文身男冷哼一声,随后笑了,露出一副带着血的牙齿,面容扭曲,眼球兴奋得几乎要从眼眶中突然崩出来: “就跟老子想对他哥做的那样,亲手打断了那小崽子的脊梁骨,砍断了他的四肢,攥碎他的眼球并剪烂他的舌头,哈哈哈哈哈然后老子,把他扔到江里——喂!鱼!了!” “你他妈!” 凌风瞳孔剧烈震颤,被这惨无人道令人发指的“供述”激起了满腔怒火,但云揭却冷静地按住他的肩膀,环视周遭,将这帮囚犯全部收进眼底。 紧接着他用更冷静、冷静得几乎到了残忍地步的声音说: “绑架、拐卖,这些罪名你们是必然逃不脱的,但我劝你们好好掂量一下这些和故意杀人,甚至以极端残忍手段虐/杀人质这种程度的量刑标准孰轻孰重,我想在座的诸位都清楚……但你们只要能配合警司署的工作,我可以为你们争取减刑,想要重大立功表现,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云揭那张冷峻精致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假如你们要是都像这个疯子一样不配合——我保证亲自把你们送上刑场,并把刑场上的那根针管都换成子/弹。” 整个车厢里寂静无声,只有文身男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云揭,仿佛想把他撕巴撕巴吃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淌过去,其中一个蒙着头套、抖如筛糠的小个子男人呼吸忽然沉重起来,他两股战战看上去几欲失/禁,用一种生不成声调不成调的语气说: “魏……魏家的那个,他没死!” 云揭与凌风皆是一振。 “你闭嘴!” 文身男恶狠狠地向他吼叫着,手中的金属镣铐叮铃桄榔地胡乱作响。 “我……我说了能减刑是吧?” 那小个子被吼得缩了缩脖子,有滴滴答答的液体正顺着他晃荡的裤管流下来,车厢内忽然充斥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云揭面色毫无异状,径直走到他的面前,掀起他的头套,直视着他瑟缩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尽管说你知道的,其他的交给我。” “就是,就是……” 那小个子男人便是团伙中的“瘦狗”苟远峰,他咽了一大口唾沫,量刑从轻的巨大诱惑给了他配合的勇气,忽然大喝一声: “他跑了!拐着我们里面的另一个人私奔的!” 第41章 依偎 “就是魏家那崽子, 哦那个人,他之前跑出去一次,然后被梅哥、梅华勇给抓回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又精又犟还敢逃跑, 我们当然就生气啊,就把他打得狠了点, 差不多留了半条命吧……” 第44章 瘦狗嘴唇嗫嚅着, 见云揭没有暴起把枪顶在他脑袋上一枪崩了自己, 才瑟缩着接着说: “我们以为就凭他身上那些伤,死了的概率都比跑了的概率大, 谁能想到他后来又醒了!一醒过来,就不知道怎么地说通了梅华勇……可能也就是梅华勇他本身就是个变态吧, 人家睡着的时候就守在旁边痴痴地看,看就看吧,那傻/逼真精/虫上脑地带他从地道里面跑了!” 瘦狗说到这个还有点委屈,苦哈哈地小声哀嚎:“我们……我们要不是为了找他俩, 根本就不会暴露。” 跑了。 这两个字轻轻地敲在云揭心头,却在他的内里掀起一阵狂风。 纵使云警司在一线干了多年, 也很难想象一个被一群人包围、殴打、监/禁甚至几度昏迷的年轻人, 究竟是有怎样的意志再一次策划一场逃跑, 并且成功了, 甚至策反了其中的一个嫌疑犯。 “去查。” 云揭拿起对讲机, 对频道里的所有人说:“在场所有探员按编号分成三组, 其中一二组负责善后工作, 包括押送嫌疑人、联系被拐儿童家属以及后续的审问, 三组所有人跟我走,今天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质给我找出来!” 男人踏着警靴退出昏暗的车厢, 孤高的身影融进这片荒凉广袤的江景,身后则传来瘦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嚎声:“警官,警官大人——你别走啊,行行好吧,我家里还有个瞎了眼的老娘等着我呢,你说好要给我减刑的——” “砰。” 囚车大门再次闭合。 云揭凝眉闭目,在心中梳理着江滩沿线里每一个魏长黎有可能去的地方,他正沉思着,一阵嘈杂紧急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男人如有所感地深吸一口气,低下头看了眼来电人,表情在心事重重和“果然如此”之间摇摆着。 是小李。 电话接通,对面传来小李急惶惶的求助声:“老大,那个颜院、颜院长甩开我跑了!” 时间的指针陡然回拨,如命运齿轮飞速向后扭转—— 一个小时前,警司署。 警署部门内大部分探员都跟着云揭出了外勤,只有还在加班的后援部门人没走全,偌大的空间里少见的空荡,竟难得显现出了宁静之感。 小李探员泡了一杯咖啡,并从自己工作厨底翻出一盒都有些发潮的软中华,十分殷勤地双手奉上给眼前的人:“前辈!请您教授我强大的技侦之力吧!” 颜序静静靠在署里待客用的沙发上,脸上噙着一抹极淡的笑。他没接小李递给他的东西,只慢悠悠说:“我没有受过专业的技侦训练,这些肯定是你们更在行。” 男人声音明明也客客气气的,但他整个人却显得很清冷,有种让人难以接近的感觉。 小李“嗳”的一声抬起头,嘴唇不可思议地颤了颤: “所以您的意思是,您完全是靠天赋和智商实现了对我们全组人的碾压吗?那我们明天是不是该集体辞职,然后组团去菜市场买根面条吊死!?” 颜序平和地接收了这个玩笑,似是看眼前这个小伙子投缘,竟然破天荒地与他搭了句话: “我的工作属于生命科学那方面,偶尔也会参与一些心理研究项目,你们在警司署工作的压力应该会很大吧,要不然我给你做个心理评估?” “真……真的吗?” 小李受宠若惊地隔着自己咸菜干一样的裤子大力搓了搓自己的腿,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会耽误你的时间吗?” 颜序目光垂落,微向前倾将手肘放在实木桌子上,状似不经意地托了托腮:“我能怎么办呢,云揭不是让你看好我吗?” 小李闻声脸色“嗵”的一下红了,像个成熟饱满戴小眼镜的苹果精,他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半晌,才扭捏地为自己的老大辩解了一句:“云警司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还请您别太怪他。” 颜序眼皮微掀看他一眼,随后和煦地一摆手,竟然真给小李做起了心理测评和辅导。 小李探员感觉自己简直要幸福地飞起来,整个人都沉浸在柔软的棉花泡泡里—— 和他聊天的颜序从高不可攀的“颜院长”不知怎么地变成了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颜医生”,连身上最后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感都消失了,亲和得像国际科教片里温文尔雅侃侃而谈的大教育家。 小李一个常年去法医休息室里热盒饭和冷藏沙拉的小小警探,人生中哪曾有过这种神仙一般的待遇! 可惜无辜的小李同志刚出新手村就遇到了wbasi级别的催眠大师。 10分钟后,颜序贴心地给呼呼大睡的小警探先生披了件外套,随后畅通无阻地走出了警司署。 · 宁江如一条严格的切分线将城市切割成新城与旧城,又将下辖的区县划出了三六九等——几乎无法受到城市辐射作用的丰晨村简直像一座孤岛,在繁华热闹的新春前夕扮演着一抔江边的野坟。 颜序驱车行驶在沿江的道路之上,四肢与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由于心理应激产生的躯体化症状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演化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就连以平稳安全著称的四驱g65都在道路上扭出一个诡异的偏摆,差点儿翻进江里。 这种状态已经绝无开车的可能,颜序干脆解了安全带,徒步寻找魏长黎的身影。 其实“寻找”这件事在他很小的时候也做过,甚至是经常如此。 小小的他们将这个游戏称作“捉迷藏”,游戏地点则选在开满鲜花的“苗圃”……很童话很梦幻的叫法,可实际上那时候的颜序只是在不同的日子里机械地持续一个动作—— 亲自翻开一块又一块圣洁的蒙着面的白布,看看这些即将要烧掉的小床里有没有自己要找的那个身影。 白布之下那张小小的面孔不常常是安详的,大部分都会呈现某种被实验榨干价值的青黑色,有的甚至产生了扭曲的变异一样的畸形。 可颜序仍然不厌其烦地进行着这场“游戏”。 很幸运的是直到最后,颜序也没有在那些数不清的苗圃中找到魏长黎。 但魏长黎这边的情况恰恰相反。 他仿佛天生对颜序有种特殊的感知,总能避开各种被发现的危险找到被人刻意藏起来的颜序,并短暂地说服他进入两人乌托邦式的秘密花园中,度过时间如飞的一个小时或者十几分钟。 小魏长黎会趴在小颜序的膝头蹭只有他被允许看的书,偶尔也会撒娇求他抱自己到秋千上玩一会儿。 他曾用稚嫩的声音对着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孩子保证:“我永远都能找到你,哥哥。” 魏长黎并没有骗颜序。 纵然他已经在所有人的默许与操持下忘记了那段惊悚而复杂的往事,却仍在自己16岁再一次见到颜序的时候对他萌生了某种“一见钟情”的情愫。 其实他的生命里根本没有什么一眼万年非君不可的存在,只不过是曾经那个孩子跨越了冗长的时间、挣脱了被卡在原点的记忆,再一次宿命般地找到了儿时的那个人,矢志不渝地兑现着自己的承诺—— 我永远都能找到你。 荒草窸窣地晃动着,偌大江面上倒映着人世间一切的喜乐与不堪。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缥缈的乘着风的声音,颜序眼瞳中映亮了江波中的水色,某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精神出了问题,并且程度已经严重到连打三针23号都压不住的地步。 然而那个缥缈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但很快被一阵扰人的烟花炸开的声音淹没。 “砰!” 水面被五彩斑斓的焰火映亮,金色的光芒如一颗颗坠落的流星,点燃了沉寂的江带,璀璨得近乎灼目。 在这场盛大浩瀚的烟花雨中,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不远处的山坡之上,他的情况看起来已经差到极点,好像一缕荒山野渡中游荡的亡魂,即将在热闹的新年里永恒地消散。 然而在这一幕里颇为喜感的是,他手上还拖着一个死狗一样的男人,显示出某种就算灰飞烟灭也要拉一个垫背的幽默信念感。 那个身影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从孤魂化作实体,又从实体化作一个浑身带伤的血人。他终于支撑不住地将手里那最后一位嫌疑犯梅华勇甩在了地上,并三步一摔两步一踉跄地砸进了已经应激到几乎动弹不得的颜序怀中—— “新年快乐……” 他将自己的嘴唇贴在颜序冰冷的唇上,身体却油尽灯枯版止不住地往下滑落。 颜序伸手拖住他,手指无法抑制地颤抖着,粘了几乎干涸的血。 “妈的,”魏长黎艰难地笑起来骂了一声,又补充了句,“要是所有年都跟今年这个情况一样,我以后也不要过年了。” 话毕,他昏死在颜序的怀中。 第42章 劫后 脑震荡, 脊柱损伤,肋骨骨折和大面积软组织挫伤…… 失去了极危时刻人体肾上/腺/素的飙升支持,疼痛开始撕裂这具重伤的身体。 第45章 魏长黎在医院的强电击下短暂地睁开了眼睛, 强烈的白光刺入他涣散的瞳孔,他隐约听见耳边有刺耳的仪器声“滴滴”作响, 但很快就不受控制地坠入更加黑沉的梦境里。 “血压持续下降, 心跳微弱, 迅速补充血容量,升压后准备二次电击——” 耳畔医生的声音抽象成带着电流的音符, 痛苦层层叠加,已然到了人体可以承受的极限阈值, 几乎让他产生某种想要放弃的意识。 魏长黎恍惚中听见大片大片的哭声,犹如指引,指引他去往该去的地方。 可是我过去,那颜序呢? 魏长黎忽然一个激灵, 头也不回地向哭声相反的方向跑去,身后万千痛苦化作数不清的妄图要拉住他的手, 偏要将他往“解脱”的方向拽去。 你本来就应该是我们的一员—— 那些手上忽然崩开道道血口, 有的长出了大张的嘴, 有的长出了旋转的哭泣的眼睛。 我不是啊。 神经病。 魏长黎下意识地否认他们, 但他没跑两步, 就被蜂拥而上的大手门牵制地放缓了脚步, 他的眼睛倏然变得茫然和空洞, 嘴唇也止不住地震颤着, 他被动地抬手抚摸胸腔,却摸到了白骨下跳动的心脏,并无法控制地留下一行眼泪—— 我不是他们, 那我是谁? “!” 下一刻,魏长黎猛然睁开眼睛。 噩梦里的大手尽数消散,光照进他的身体,恍如隔世。 窗外,新春的第一场雪正静悄悄落下,屋檐上白茫茫盖了一层,像堆积交叠的梨花瓣。 魏长黎躺在病床上,但意识到这里并不是会令他产生应激和恐慌症状的医院,而是在颜序的家里。 对面的玻璃壁橱里分门别类地放满了各种书籍,还有一支格格不入的彩色逗猫棒。 魏长黎想要动一动手指,但迟钝地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被插满了管子,他思绪游离了下,依稀想起来几天前被绑架的事情,但头很快又疼起来,整个人的记忆好像一个被上锁的保险箱,既不让不让外人触碰、也不让不知密码的主人触碰。 身上已经够难受了,魏长黎很快放弃了抵抗,他看着那些从他身体伸出的枝枝杈杈的管子,无端觉得自己有点儿像科幻电影里的改造人……或者一锅戳满签子的钵钵鸡。 若是此时头痛欲裂,小少爷还是被自己百转千回的脑回路逗笑了。 “你醒了呀?”一个欣然的声音忽然飘进他的耳朵里。 魏长黎眼睛吃力地转了转,在病床边看见了一位年长的女士。 她合上膝上的书,正朝病床这边看过来,眉眼间有种魏长黎熟悉的神韵。 魏长黎呼吸微微一顿,忽然有些拘谨地移开目光,像一个小<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一样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心道这种狼狈的样子被人看见,还不如装死算了。 魏长黎认识眼前的人,并且对于他来说这种认识是单向度的——在过去重大的社交与聚会中,他偶然见过一次她的身影。 佟宜,曾经脑神经领域的高级人才,也是颜序的母亲。 佟夫人将手中的书放在一边的桌子上,看他确实醒了,脸上愁绪淡了些,漾开一个如夏日午后睡莲般优美的笑。 她放轻动作走过来,摆手确认他的追视,问:“小黎,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魏长黎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头痛,口干,心脏发紧,浑身的骨头都好像年货酥鱼一样一抿就化……其实他哪哪都不舒服,但现在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没在那上面。 眼前这位是颜序的母亲。 这个认知让魏长黎有些拘谨。 三年前,他和颜序在一起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走到见家长那一步就散了,于是此刻就成了他与佟夫人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并且如果这是一场考试的话,他现在的情况是刚进考场就零分了。 但佟夫人显然不是个严苛的考官,她伸出手替魏长黎微调了下他手上点滴的速度,希望他能更舒服一些。 她和气又疼惜地看着床上重伤的孩子,对他说:“颜序连着看了你两天,我看他状态不好,就先赶他出去休息了,你等一下,我去把他叫进来?” 状态不好? 魏长黎心微微悬起来。 他眼巴巴看着佟夫人,缓缓地眨了眨眼。 佟夫人唇角微弯笑了下,似是觉得眼前这个被包裹成粽子一样的小男孩反应可爱,忍不住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声说:“那我去把他叫进来。” 额头传来一点痒意,魏长黎被这个明显是长辈安抚小孩的动作整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僵硬地一动不敢动,直到佟夫人推门出去,才呼出口气。 好漂亮。 颜序、还有他的妹妹颜与梵都是美人,毫无疑问这里面有一半的基因都来自佟夫人,但比起颜序那种漂亮得近乎带上了攻击性的长相,佟夫人面相更柔和。 岁月从不败美人,她脸上的每条细纹都恰到好处地和她的五官和解了,反而增添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与韵味。 可是我刚醒就见到颜序妈妈这件事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魏长黎无力地思索着,他自己父母走得都早,亲哥是个明里宠暗里防的大坏蛋,所以他与长辈相处的经验很稀缺。 就他现在这个状态,他宁愿颜序把米娅留在这里,也比留一位温柔知性的伯母大人好多了啊啊…… 妈的,我好像还破相了。 魏长黎心塞地想着,暗自将自己的印象分从零分扣到了负分。 大约一刻钟后,卧室里闭合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间隙,魏长黎耳朵竖起来,赶紧又把眼睛闭上,勉强把头别到一边去,装死不看他。 颜序走了进来。 他身上那股常常带着的昙花香气被一股更浓郁并且清苦的药味掩盖住了,魏长黎的鼻翼小动物一样动了动,还是没理对方。 颜序远远地在入室的走廊处站了会儿,直到让自己胸腔中那颗疯狂跳动、将肋骨撞得生疼的心脏平缓到正常的起搏区间,才在床边坐下,用手克制地碰了碰对方的指尖。 魏长黎对于自己一睁眼见到的不是颜序这件事还是有点在意的。 他也算不上有多生气或者不满,顶多是有点酸涩,还有几分萦绕不散的忧愁。 颜序按了按他的指腹,动作轻极了,宛若对待一座心尖上易碎的玉观音,担心自己一个不小心碰碎了他。 魏长黎总共没坚持多久就放松了指根,任对方握住他,十指交缠在一起,体温无声着传递体温。 他张开眼,眼底浮出一点委屈,眼眶也变得红彤彤的。 刚刚尚可忍受的疼痛现在好像都不能忍受了,曾经没放在眼里的凶神恶煞也变得可怖和后怕了,魏长黎眉毛皱着,像是受了天大不公的孩子想要告状,却因为带着呼吸机的缘故,说不出话。 “疼是不是?”颜序低声问,手指轻抚他的眉心,整颗心都快被攥出了血。 魏长黎的眼泪忽然开始簌簌地落。 颜序目光深不见底,他捧着魏长黎的手,在他手腕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吻,一遍一遍对他说“别哭”和“别害怕”。 魏长黎抽着自己的鼻子,眼泪“啪嗒啪嗒”地流着,直到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样子好像有点太不争气了,于是用力把眼泪憋回去一点,回握住颜序的手指。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相对颜序说,并且想问很多为什么。 比如为什么出个差会瘦这么多,为什么一身清苦的药味,为什么握着他的手指在颤,为什么脸色白得和他这个在鬼门关前几日游的重症病患相差无几…… 佟夫人所说的“休息”,真的是简单的睡觉吗? 但现在的魏长黎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好用尽全身力气他起了自己的胳膊,朝爱人指了指自己脸上烦人碍事的氧气面罩,眼神折射着窗外的一点雪光。 颜序用指尖揩去了他眼尾的泪珠,应他的意短暂地摘下了那个面罩,俯下身,在他的嘴唇上碰了碰。 离开了用来维持呼吸的仪器,魏长黎感觉到胸腔开始受到挤压、感受到缺氧、瞳孔开始涣散并且心跳也逐渐加快——但他并不觉得害怕,甚至有点兴奋。 他有些迷离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深深凝望着那双深邃的眼睛,体验着嘴唇上温柔的触感,近乎满足地笑了笑。 他忽然费力地叫了声:“颜序。” 魏长黎好像仅仅是想要单纯的、没有任何意味的叫他一声,随后就如同一只倦栖的鸟终于回归温暖的巢穴,再一次昏暗地沉睡过去。 …… 后来魏长黎常常陷入一种时梦时醒、状态时好时坏的境地之中,等他的身体真正稳定下来、并且能在人力或者器械的辅助下从床上下来给小猫喂粮铲屎的时候,别说新年,连江岸的桃花都开得差不多了。 人在病中闷久了都有出去透气的想法,魏长黎自然也是,可惜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自己想出去溜的难度系数比较高,只能求着颜序推轮椅带他出去放风。 第46章 然而宁城不知哪阵风刮得不对,忽然时兴起一场流感,不少人都不幸中招,还上了新闻,颜序自他受伤以后小心得几乎有点过分,以“抵抗力弱”多次驳回了他的申请。 魏长黎气得捶床,抱着颜序的胳膊乱啃,但啃着啃着不知怎么就变了味,有些见鬼的暧昧念头如春天滋出的嫩芽开始抽丝冒头,并越发不可收拾。 然而正当他勾着颜序的领带并不怀好意地在他身上使坏的时候,煲了参汤并亲自送货上门的佟夫人恰好温柔款款地推门进来。 “啪嗒”一声,那个颜家祖传了600多年的朱漆小食盒凄惨地掉在了地上。 空气忽然寂静了。 佟夫人其实在来之前是给颜序发过消息的,只不过消息孤零零地输送过来就没有了回声,她还以为颜序有工作在忙,家里只剩魏长黎一个小可怜孤伶伶地在病床上躺着—— 然而此时,她看着连绷带都没拆全的魏长黎以及衣衫不整的颜序,眼底微震,还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于是佟夫人退出去一秒,深呼一口气又重新进来,结果眼前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一向温文尔雅的女士终于如陶瓷裂开一道缝隙,颤颤巍巍地转向颜序: “你在对小黎干什么?” 第43章 真相 颜序:“……” 魏长黎:“……” 三人就这么僵持了将近一分钟, 魏长黎才默默地将自己那只伸进颜序衣衫下摆的死手给抽回来。 他乖巧至极地坐回床上并盖好被子,把自己脖子以下的所有部位遮挡得严严实实,随后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一脸无辜地对着佟夫人绽出一个笑容: “佟伯母……好。” “小黎……也好。”佟夫人又无声换了两口气才缓过神来,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将自己碎掉的那一块修补好了。 她又恢复成和蔼可亲的样子, 回给魏长黎一个温柔的笑, 并把那个掉在地上的小食盒捡起来, 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说:“我给你炖了点汤, 上回你说喜欢喝。” 魏长黎受宠若惊地感谢了佟夫人。 佟夫人和他寒暄了一阵,着重关心了下他的身体状况, 确认一切都在向好恢复并且排除了颜序在伤患人士未愈期间进行性/骚/扰的可能后,才优雅而翩然地转过身,叫自己儿子跟出来一下。 魏长黎在床上心虚地望了颜序一眼,后者给他一个平和又无奈的眼神。 颜序把那份一大早熬的参芪枸杞老鸭汤接过来稳稳地放进他家少爷手中, 给他对了一个“喝完”的口型,自己跟着佟宜女士走了。 魏长黎和一食盒补汤面面相觑, 随后绯色一点一点爬上他的耳垂, 忽然捂住自己的脸, 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枕头里, 又一把拉起被子全盖上了。 一刻钟后, 颜序在书房为自己的母亲斟了一壶热茶。 佟夫人没追着年轻人的那些事情不放, 反而以目光示意儿子将书房门关严, 有正事要讲。 颜序手中动作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 如知道母亲将要说什么,起身走到门边,将书房双开的实木大门从内部反锁了。 室内气流倏然一静。 佟夫人让自己的孩子坐在茶案对面, 纵然窗外温暖的阳光透过纱帘斜斜地落在她的身上,她还是拢了拢自己避寒用的小羊绒披肩。 她开口道:“我本来想找个单独的时间告诉你,但最近要陪你爸去国外参加会议,所以就趁今天说了吧。” 颜序神情专注地点了下头。 “上回你给我传的那份小黎的脑部扫描我看了,结合他之前昏迷时做过的基因分子检测结果,可以得出的结论是显而易见的,”佟夫人叹了声,“他的大脑海马体、杏仁核、前额叶皮层以及颞叶等关键区域正在逐步恢复功能,神经网络的连接和突触可塑性也在增强——简而言之,当年的记忆编纂正在以一种不可逆的速度丧失它的作用,而小黎那份尘封的记忆……恢复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 颜序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平淡道:“这些天云揭一直在查那个绑架团伙的背景,被抓住的那几个人都被不眠不休地审了几轮,其中那个被长黎拖回来的嫌犯,叫梅华勇,最先耗不住交代了一些情况。” 佟夫人轻揩去茶杯上的浮沫,问:“和魏家有关的?” “不止。” 颜序解释:“警司署查这条人口/贩卖的线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们虽然藏得非常深,但云揭对这些人基本有个模糊的画像——这些人是魏长钧在国内的上家,提供所谓的‘货源’,也就是那些被拐的孩子们;而魏长钧则通过魏氏的特殊航线进行非法的人口/运输,警司署过往普遍认为,他的目的在于牟取贩卖人口与交易器官的巨大利益。” 颜序眉心压低了些,接着说:“但这一回梅华勇交代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点……这些‘捕蛇人’有一条专门运往美洲的特殊航线,而那条航线的接头人手背上有一个特殊的文身。” 佟夫人手上动作停了。 “美洲红鹮。” 颜序说出这四个字后,整个空间都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佟夫人抓了下茶椅的扶手,下意识回:“怎么可能?” “眠山社。” 颜序突然提到了一个特殊的名字,继而声音变得很轻很轻,他偏过头去看窗外早春的景色,大半神情掩在乌黑的发丝间,只露出从鼻梁到下巴再到脖颈的冷白线条。 窗外有一棵开得正盛的玉兰树,一只雀鸟恰好闯进在男人的目光里,扑棱着翅膀跳在花苞交叠的灰褐色树枝上。 “红鹮是眠山社存在、运行与流传的标志,也就是说,当年那个利用儿童进行基因类实验的地下实验室死灰复燃了。” 佟夫人眼神变了,身上那种素雅亲和的气质竟有些摇摇欲坠,像是听闻了一个经年的噩耗。 颜序的情绪却很冷静,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过去不相关的事情:“魏家似乎变成了他们新的资助人,并且不断进行着更隐秘的人口传递,很可能不止国内,云揭高度怀疑现在掀开的只是冰山一角。” 佟夫人动了动嘴唇:“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颜序略低下头,许久才说:“可能很多人的野心并没有死吧。” 他抬手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沾染上他的指腹,但他浑然未觉一般,就着杯子饮了一口: “如果魏家和这个人蛇集团都和当年的眠山社有关,那长黎……他很有可能在这次绑架里看到了什么特殊的意象,导致他记忆里那层‘保护罩’受到了更大的刺激,继而导致了他的大脑情况的快速变化……” 颜序停了下,一只毫无破绽的声线被由内而外的冷霜挤开一条缝隙:“变得几乎无法控制。” 佟夫人似乎还在消化那个名为“眠山社”的地下实验机构仍然存在的消息,意识飘忽了很久,才忽然觉得冷,再一次拢了拢她的披肩。随后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痛苦的神色,用一种全然不符合她气质的语气哑声说了句“造孽”。 这是一场自二十多年前就烧起来的噩梦,与整个颜家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个盛产天才的家族里曾出现过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他为了达成某个目的亲手建立了臭名昭著的“眠山社”,与另一个疯狂的资助者一拍即合,他们在世界范围内搜索可供试验的孩子,并进行突破底线的基因改造。 颜序,魏长黎,他们都是从眠山社一堆尸骸中爬出来的孩子。 “当年……”这个不被岁月打败的美人陷入一段邈远的回忆里,开口,“当年给长黎做那个手术是因为他还小,一切都很好操作,但如果以目前的技术再给他进行二次手术,风险很大,而且长黎很可能经不住这种折腾。” 佟夫人视线垂落,她白玉般的手上有一块小小的瑕疵,是当年那只从地下实验室里救出来的“小怪物”挠的。 但也是她,亲自将那只小怪物还原成了那个叫魏长黎的孩子。 按照当时的情况来看,魏长黎付出的代价很小,只是少了一段噩梦般的儿时记忆——但人大多都是短视的,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噩梦始终还在延续。 “我一直、一直在尽可能地规避他恢复那段记忆,三年前就是因为这个,”颜序声音哑得近乎落寞,“现在的情况更不可控了。” 就因为他是共同参与那段记忆的同伴,所以他也变成了魏长黎记忆最大的刺激源。 他沉默很久,才开口道:“但我不想再一次……离开。” 三年前,一切分手的理由不过都是幌子,真正的真相,是颜序发现自己的存在明显撼动了那根植在魏长黎记忆深处的保护罩,于是他走了。 如果不是魏长钧这些年做的事情暴露,如果不是魏家这座大厦忽然倒塌,如果不是魏氏覆灭后放出了保护伞下的那一群牛鬼蛇神,如果不是魏长黎被他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亲哥丢为弃子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 第47章 颜序或许仍然不会回来。 他或许永远不会回来。 可一旦重逢,谁又能将朝思暮想恨不得揉进骨子里带着人再次丢下? 颜序没那么大方,能做到第二次、第三次的“慷慨”,他也是那场地下实验的受害者,甚至单独背负了将近20年的属于两个人的记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早被那段经历异化了,只是没疯在行为上,所以看起来正常。 “孩子,你不用再想着离开。”佟夫人开口了,对待自己的孩子的目光很温和。 她告诉颜序说:“现在你再一次从小黎的生活中消失,除了把他长好、或者说仅仅是看起来长好的伤口再划开,对他记忆的维护没有任何好处。” 这位母亲伸出了手,伸手搭上颜序的手背。 “但你可能也要做好准备,”佟夫人叹声,“你要准备当他真正变得失控的时候,你会怎么面对他。” 颜序的眼睛被升起的茶雾蒸出一层湿润的光泽,他安静地看泡盏中的茶叶舒展,看沸水变凉,看阳光渐渐移下雕花的桌子,才无声低下头,安静地将自己的手抽开了。 这场隐秘的对话没再持续多久,佟宜离开了,颜序则重新回到卧室。 他看见米娅不知什么时候拿脑袋顶开了卧室的门,并且聪慧地避开主人的伤口跳到床上,正伸着爪子和魏长黎玩。 魏长黎听见脚步声,转头看见颜序,又想起自己刚刚的糗事,先是不好意思一摸鼻尖,又无法顾上那么多地伸出手招对方过来。 颜序走到床边。 魏长黎以求助的目光示意他再近一点。 颜序俯下身,却忽然被对方搂住脖子。 魏长黎先在他的嘴唇上“吧唧”啃了一口,随后凑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什么。 颜序一把抱起他。 第44章 冷水 佟夫人厨艺一绝, 煲出来的汤清淡鲜美。 魏长黎没忍住诱惑,就着床上的小桌板打开食盒喝了几口。 颜序在书房和佟夫人说话。 魏长黎又喝了几口。 颜序还在书房和佟夫人说话。 魏长黎把小参汤喝完了,并悄悄给颜序发了消息。 颜序说话说个没完。 魏长黎想去上厕所。 他在床上僵尸一样躺了一个月, 开始连翻身都难,最近虽然恢复了不少, 但要做到不借助任何外力自己下床走路还是十分困难。 但魏长黎又不喜欢插管子, 一嫌不舒服二嫌不好看, 所以颜序在家的时候他想干什么叫一声就行,最初还有点不好意思, 后来也习惯了……不过他这回是真憋得紧了。 魏长黎手撑在颜序胳膊上,顶着一张大红脸从卫生间出来, 再躺到床上时表情有种看破红尘的四大皆空,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的脸,叹声:“幸亏只有你一个人进来,要是伯母没走, 我直接一头碰死在床头,谁也别管我了。” 颜序抽出纸巾为他家少爷擦洗了还未干的手, 闻声低头笑了一下。 魏长黎耳朵多灵, 立马直起身, 如一只炸毛的猫瞪眼看他:“你刚刚是不是笑我了?” 颜序立刻摇头, 头低的幅度更大了。 “我看见你的肩膀抖了, ”魏长黎凑过去一点, 将下巴安安稳稳地放在颜序的肩窝里, 一边用指尖绕着他的长发玩一边气哼哼地说, “坏人。” “想上卫生间大声叫我,”颜序坐到床边,张开双臂将他搂近更多, 伸手勾了勾他的下巴,“你是病人啊,有什么不好意思。” “我是病人又不是废人,”魏长黎才不愿意给佟夫人留下个什么事情都要别人伺候的印象,随后又有点心虚地看了看自己,“虽然目前来看和废人也差不多。” 颜序摸摸他柔软而温暖的耳垂,说“那也没事”。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语气,可魏长黎却忽然细了细眼睛,他侧头看向对方,凑得更近了,直到两人呼吸温暖地勾缠在一起,他长睫几乎刷在男人脸上。 颜序却在这个近乎索吻的暗示里垂眸错开他的视线。 魏长黎在感知他情绪这方面有种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敏锐,微微歪头,问:“伯母……佟夫人给你说了什么?” 颜序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对方的后背,修长的手指挑开魏长黎衣衫下摆伸进去,在他那根折断的肋骨处温柔地摩挲着转圈,感受着细滑皮肤下呼吸的起伏。 “她让我别欺负你,”颜序在他身上伤处点了点,“我被当成流/氓了。” 魏长黎闻声愣神,脸颊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绯色,但此刻只有他们彼此,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他按住那只伸进自己衣服的手,猛然握住攥了一下,直视着颜序眼睛,喉咙轻轻动了一下:“刚刚不是,但你现在的行为就……有点嫌疑了,颜院长。” 颜序没说话,手中的动作却没有任何减缓的迹象,反而继续上移,几乎碰到青年那一对如振翅蝴蝶一般的肩胛骨。 魏长黎整张脸都埋在颜序的怀中,鼻间尽是他身上清洌淡然的昙花香气,他能听见男人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着,一声一声,将他整个世界都占据。 魏长黎原本没有拒绝的打算,但颜序将他越压越紧,几乎压痛了他身上的伤,他只好按住男人的手腕,喃喃道:“你轻一点。” 颜序低下头注视着他,那双眼睛深而沉,里面的瞳孔纹路复杂得几乎繁冗,美得惊人。 直直凝望这样一双眼瞳,魏长黎呼吸停了停。 真奇怪。 他好像在确认我的存在。 魏长黎心里冒出这样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甚至觉得颜序眼底深处有一种自己读不懂的恐惧。 好像在恐惧自己会在某个时刻消失。 可是怎么会呢? 魏长黎回想自己过去,自第一次见到颜序起,他就着魔一样将自己最热烈最真挚的感情献了出去,即使在分开的三年后,某种意义上也是他亲自走向颜序编织的情网,甚至心甘情愿地自己为自己将网上的最后一根情丝收束。 我又……怎么会离开? 魏长黎微扬起下巴亲了亲颜序的嘴唇,睫毛优柔地颤动着。他放低声音问他,带着某种意味的邀请:“要给我洗澡吗?” 颜序手中动作一顿,在这近乎暧昧的暗示里,他的手忽然下移,抚过魏长黎的每一节脊骨,掠过他精致下陷的腰窝,然后向更深的、几乎不可言说的沟壑中探去。 魏长黎眯了眯眼,喉咙间逸出一点类似猫咪被抚摸舒服后的呼噜声,他整个人都倚靠在颜序的臂弯里,完全展开成一个放纵对方为所欲为的姿态。 然后,卧室里传来一声货真价实的猫咪叫声。 两人同时一顿,往声音的源头看过去,见被他们忽略的米娅不知何时跳上飘窗,正翘着尾巴,瞪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看着他们。 “…………” 霎时间魏长黎清醒了一点,在心中喟叹一声“苍天”,随后今天第无数次心虚地重复了拉被子的动作,挥挥手让颜序把他们家闹人的小祖宗整走。 颜序从床上起来,把看热闹的小猫米娅同志抱走放到楼下,回来时顺手带上了门。 魏长黎脸上的红尚未散去,但是被欲/望牵着鼻子走的神志好歹回来了一些,他皮外伤好得差不多,但内里还需静养,刚刚这么一折腾,几乎有些气短。 然而他无声盯着颜序几秒,将脸埋进掌心,声音闷闷的,有种自暴自弃的意味在:“我自己没弄过,家里也不像是有东西的样子……你轻一点,我现在好像经不住乱搞。” 颜序站在床边自上而下地看着魏长黎,眼中因为巨大的不安与强烈的占有欲而激起的冲动正在消退。 房间里几乎安静了有一分钟。 魏长黎皱了下眉,反思着自己刚刚说的话好像是有点扫兴,正琢磨着要不要搞一点丧权辱国的让步条约,就听见颜序问他:“没弄过?” 魏长黎愣了一下才明白颜序指的是什么,湿润的眸光闪了闪。 “我弄什么……没有你,有什么意思?” 魏长黎声音很轻,但他的话音尚未落下,柔软的床面就因另一个人的重量而下陷。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颜序整个人就撑着床板俯下身,避着他的伤用嘴唇碰了碰他的脖子。 “颜……”魏长黎下意识向后仰起头,忍不住叫他的名字。青年薄薄的颈部肌肉拉出一条优美的线条,诱人吞吃入腹,他膝盖随着腹部收紧下意识往上抬了抬,而这个动作几乎亲密地蹭上了颜序的腿。 好吧,随意吧。 魏长黎看着颜序,视线朦胧发花,连自己从肺腑挤压出的喘息都听不真切,却第无数次觉得自己面前的男人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他动了动嘴唇,放轻声音说:“做吧。” 颜序的手以一种很熨帖的力度按着他的腰,温柔而潮湿的吻一路向下,却并没有任何带有强攻击性的侵略意味。 第48章 “喂你……颜序!”魏长黎倏地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伸手想要拉起他,却只有几根柔韧的发丝从他指尖划过,勾引似的留下一串痒意。 颜序忽然在他腰间敏感的地方轻轻一压。 魏长黎浑身一软,紧接着他克制地蹙了蹙眉,所有的声音都压抑在喉咙里,然后化作唇边的一声叹息。 目光向下看去,只能看见颜序乌黑的发顶和浓密的眼睫,随动作一下一下颤抖起伏。 魏长黎在某一瞬间实现涣散了下。 他眼前的天花板扭曲成奇幻变化的图形,一种久远到有些陌生的感觉再次升起,他忍不住低下头用视线追逐颜序,而那双盛着爱意的眼睛恰好也在看他。 紧接着颜序微抿唇抬起头,翻身坐回魏长黎的身边,用手指碰了碰湿润发红的嘴唇,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魏长黎清晰地在这个动作中看到了他的欲/望。 颜序轻抚魏长黎汗湿的发梢,并贴心地抽出来纸巾递给他,摸摸他的脸颊,哄着他说“长黎好乖”。 魏长黎忍不住抬起手,用指腹压了下对方的唇。 颜序目光暗了些,忽然起身进了浴室。 “哗哗”的水声响起,魏长黎的颈侧还留着男人喷洒在他皮肤上温热的呼吸,他缓了很久才从一种放空失神的状态中回过神,手指勾起一根颜序蹭落在他锁骨上的长发,放在唇边吻了吻。 半刻钟后颜序披了件浴袍从浴室出来,因为冲了冷水澡的缘故,浑身裹着一层凉气。 魏长黎无声投出视线,看他用毛巾擦着自己微湿的长发,腹部块垒鲜明的肌肉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晃动,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腹股连结的人鱼线滑进浴巾。 颜序那张脸很容易把人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走,继而忽略他年轻精悍比例完美的高大身材,可一旦留意到,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心猿意马。 魏长黎喉咙动了动。 颜序走过来,十分自然地勾着他的下巴和他接了吻,继而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再看我……又要去洗一次澡了。” 第45章 规划 又休养了两周后, 魏长黎终于从残血向满血迈进了一大步,解除了木乃伊一般的绷带禁锢,能自主地下床活动了。 除了一时半刻还恢复不过来的体能, 他从外表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大碍,前几天还央着颜序帮他把已经挡眼的刘海儿削了削, 一扫颓靡病气, 整个人都精神敞亮了不少。 一年之计在于春, 过完年后颜序更闲不下来,周中五天能有三天在实验室里熬通宵, 除了推拒了好几个国外会议的邀请外,依旧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魏长黎能四处乱跑后曾带着佟夫人的爱心炖汤乱入过一次宁科院, 各个部门的实验员大楼里飞速穿梭着,除了亚洲面孔还有不少其他人种,共同点是都长着一副“智商没上150不要和我说话”的学霸样子,整体井然有序, 但气氛很宁肃。 魏长黎对这种地方有种天然的抗拒,颜序本人又在研究部的实验室里走不开, 他便把汤放在院长助理那里, 自行离开了。 不过他虽然没见到人, 但也算不上无功而返……毕竟魏长黎深刻认识到了颜院长在如此高压的环境下还能保持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是一件多么奇迹的事情。 然而颜序就算再忙, 每天也会打电话给他, 并且在周末至少抽出一天时间回来, 两人趁那波扰人的春季流感过去后去了市郊的不少地方, 还顺带着米娅去宠物医院做了绝育。 魏长黎本来担心米娅做完手术会产生一些常见的术后应激反应, 但小猫的性格好得吓人,熬过了最初的伤口疼痛期后,就又蹦主人身上继续撒娇蹭手踩爪子了。 这种生活简直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魏长黎一边沉沦享受的同时,一边也在思考分居的事情。 一方面是他的出租屋租约还没到期,但更重要的是魏长黎并不觉得两个人和好后自己可以拥有什么享用主义的特权—— 这样长久的借住以及他受伤期间动用的医疗资源像一把悬浮在梦幻童话上的利刺,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刻就会刺破那份甜蜜的泡影,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但只要他一有这方面的话语苗头,颜序就跟算好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一样,老神在在地转移话题,并用实际行动打断施法,把他弄得满脑子都是@#*%&,没心思再想这件事。 颜序是那种看上去非常隐忍克制的道德标兵类型,甚至一度被宁科院那帮慧眼如炬的家伙们怀疑为性-冷淡,但只有魏长黎知道这人真在床上弄起来是什么感觉,就跟有皮肤饥/渴与分离焦虑症一样根本不停。 又到一周末尾,魏长黎早早备好早餐,决定先发制人,再把分居这件事拿出来说一次。 颜序大概是早上七点多回来的,已在单位配备的休息室里洗过澡,整个人干净清爽,眉眼间却藏着一抹淡淡的倦色,双眼皮也比平时更深些,明显是经历了几天的长线鏖战。 魏长黎一看见他的样子就心软了,压下自己想要说事的心,在餐桌后笑着扬了扬手,招呼他过去。 颜序将裹着一层清晨薄露的外套挂进衣帽间,又换了一身家居服出来,并未直接坐到魏长黎的对面,反而走到他背后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颈间蹭了蹭。 柔软的头发拂过凹陷的锁骨窝,魏长黎有些畏痒地侧过头,伸出掌心托住颜序的下巴。 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是同样相思的视线在空气中轻轻一撞,两片唇就自然而然地贴在一起,缠绵而温情地厮/磨一阵。 片刻后魏长黎退开一些,目光明亮地推销道:“我煮了粥,尝尝?” 颜序嘴角轻轻一提,伸出拇指在他发红泛肿的唇瓣上揉了下:“好辛苦。” 煮份粥的劳动消耗实在不大,但魏长黎还是被哄得乐滋滋地站起来,将在电饭煲里保温的粥倒进碗里,推到颜序面前,随后托着腮看着他,忽然细了细眼睛,打量道:“你是不是又瘦了。” 颜序捧了捧碗,冰凉的手指被热气腾腾的瓷碗焐暖了些,回:“你瘦得比较厉害。” “大病初愈,多少会清减些,”魏长黎不太在意地用叉子夹起一颗小番茄放进口中,想了想说,“我不是上回去宁科院逛了一圈,里面的气氛可真吓人……你们有什么时限内必须完成的指标吗,从上至下都忙得跟脚不沾地的兔子一样。” 颜序点了点头,先证明确有此事,后面又补了一句:“项目涉密了。” 魏长黎立刻比了个“ok”的手势,手动闭麦后又拿起一颗小番茄,颇为多余地给无辜的果子剥了皮,放到颜序面前的餐盘里,有点不确定地问:“你我去宁科院找你,影响会不好么?” “不会,”颜序把那颗裸/奔的番茄吃了,想了想说,“但可能不常能找到我。” “上次听说了,”魏长黎一笑,“你的助理说你在实验室的时间比抽象派大师的画还‘艺术’,简称,阴间。” 颜序淡然:“背后说院长坏话,罚他刷一周的试管。” “别别……”魏长黎连忙拉住他,救了可怜的打工人一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当面蛐蛐辛勤工作的颜院长,要罚就罚我吧,助理可是无辜的。” 颜序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一勾,汤勺底温柔地绕了绕粥面,问:“怎么罚?” “……” 魏长黎狐疑地“啧”了一声,摸着自己下巴反应了下:“你是不是给我下套呢?” 颜序低头继续喝粥,将带笑的眉眼垂下去。 两人就在餐桌边上面对面坐了一会儿,一人吃一人看。 魏长黎有点不忍心打破如此美好的氛围,他在心里犹豫着,掂量着,踌躇着,斟酌着,最终却决定不再拐弯抹角。 他突然说,颜序,我这周要搬出去。 颜序拿着汤勺的手无声顿了下,一段时间后,他把勺子放下,与瓷碗发出了一声“叮”的碰撞。 他抬眸看向对方。 空气忽然变得很安静。 颜序脸上那份被强压下去的倦意又浮了上来。 “我就是觉得,我不能一直耗着。” 魏长黎又开始剥那个破番茄的皮,一边剥一边说,没意识到鲜亮的红色汁水已经蹭到了他的指甲盖上。 他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我在年前攒了点钱,原本是想用它做点什么的,但现在算算填我这些天的医药费可能都不太够。不过也没多大关系,娱乐圈……怎么说呢,虽然有部分风气我不是很喜欢,但确实有很多资源,只要肯努力工作,我觉得赚钱养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 颜序缓声:“你想当艺人?” 魏长黎被他不轻不重地噎住了,接着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调侃道:“我不够格吗?难道要做个鼻子再垫个下巴?” 然而颜序并没有接这个玩笑,他只是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瞳,半晌才说:“只要是你真正想做的,我没意见。” 第49章 魏长黎没说话,他清楚地知道颜序的话是什么意思,也清楚地知道进娱乐圈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可他没有财富的积累,抗风险能力几乎为零,总不能一切都靠乞求和索取,那太坏了。 “这就是我目前想做的。” 于是魏长黎对着他强调一遍。 但青年的眼神很快又讨巧地闪烁了下,主动降低了自己的对抗性,走到餐桌对面并带着点撒娇意味地勾住颜序的脖子,用温热柔软的嘴唇碰了碰他的耳朵,悄声说: “不同意么?你是不是想把我关起来?就是那种不给任何人看、每天只能和你在一起、只能听你说话、只能和你有接触、生活中有且只有你的那种关法?” 颜序偏过头,大半情绪隐匿在长睫之下。 他知道魏长黎只是卖乖说着玩的,可他也知道自己心中真的存在这种欲/望。 关起来,谁也不许见,谁也不能碰,就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他,无论魏长黎是清醒还是失控,都只有一个身份,就是他永恒的爱人。 可人总是矛盾的,颜序只想让魏长黎爱他,并不想让他恨他。 所以这样晦暗偏激的心思只能是一段见不得光的臆想。 颜序抬手,力道虽温和,却抓着魏长黎环着自己的手分开了。趁对方怔住的时刻,他起身把只喝了一半的粥盖上保鲜膜放进冰箱,又把空盘放进洗碗机,随后才对他说了一句: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夹菜转桌吃饭收筷,白痴都知道这是要闹别扭的意思,魏长黎听到这个许可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把眉心拧紧了。 “颜序。”他看着男人的背影,开口叫了一声。 颜序停在原地。 两人僵了好一阵,男人才放柔了声音说:“我这两天工作有点忙,现在想休息了……待会儿再帮你理行李。” 魏长黎听到这个心里面并没有好受一些,反而有一点莫名的混和着心虚的火气蹿出来,他大步跨到颜序身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闷声说:“我是想和你好好商量的,你别这样行吗?” 颜序凝立良久,才无奈地用掌心覆住魏长黎的手背,克制地拍了拍。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呢,长黎?” 魏长黎开口:“我……” 颜序却平和地打断他,表情已经淡得几乎没有人气:“听到你要离开,干自己并不喜欢事,来还我并不需要的那笔钱……还要摆出一副兴高采烈热情洋溢的样子,然后双手支持迫不及待地问你什么时候走,是这样吗?” 颜序松开他的手,边朝楼上的方向走边说:“我没那么没心没肺,长黎。” 第46章 装睡 魏长黎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青年愣了好半晌, 才涩声道:“我只是想让咱们之间纯粹一点……我不想一欠再欠,像滚雪球那样欠那么多。” “你问过我吗,”颜序神情寡淡地打断他, 语气几乎平得没有任何感情波动,“有没有一种可能, 我从来没想分那么清。” 紧接着他深深望了魏长黎一眼, 拾步上楼。 颜序进了卧室, 没过多久又出来了,换下那件柔软闲适的家居服, 进衣帽间里拿起还未散去凉意的风衣披回身上。他留下一句“我想起宁科院还有事情处理”,继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房屋正门传来一声闭合的声响。 魏长黎独自站在原地, 半晌,右手忽然一扶餐桌。 他的三魂七魄好像有一半被离开的颜序带走了,胸中有一口吐不出也咽不下的气哽塞地堵着,手指无意识地将桌子上平展的餐巾抓出几道深深的褶皱, 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但掌心空荡荡的,只有静谧的时间蹦跳着从他的指缝溜走。 得到了主人的允许, 魏长黎觉得自己应该去收拾搬出去的东西, 可他无端觉得很疲惫, 活像被抽干了力气。他漫无目的地把桌子上剩余的杯盘洗了, 又上楼和在楼梯上戴着伊丽莎白圈探头探脑的米娅玩了一会儿, 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魏长黎干脆也进了衣帽间。 他打开玻璃柜, 把那件颜序叠齐放好的家居服又翻了出来, 抱在怀里嗅了嗅, 一股熟悉的气息传来,他才觉得自己的漂浮不宁的心绪有了稳定的趋势。 魏长黎带着那件衣服进入卧室,整个人无声瘫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打开手机聊天软件界面,对着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改成“azzzz”的海螺头像发了一会儿呆,指尖在键盘上删删点点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将姓名备注从“azzzz”改成了“aazzz”。 颜序一上午未回来。 久到魏长黎又埋在他的衣服里睡了一觉。 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四周安静得吓人,偌大的床宛如无边无际的水沼,虽柔软却不断引人下陷,形如陷进完全寂静无声的世界里,被人永恒地抛弃了。 魏长黎一个激灵猛然从床上坐起来,使劲晃了晃头,才甩脱那种让人窒息的感觉。他抓起手机,再一次按开聊天界面,以期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但上面仍旧没有任何新消息。 颜序是真的动气了。 真难得。 魏长黎甚至有点惆怅又有点新鲜地想。 也是……任谁无休无止地工作了一周,只为了挤出两天都不到的时间来陪伴自己的伴侣,而对方却准备了一顿“鸿门宴”等着他,开口闭口就是“划清界限”和“我要离开”……任谁都不会好受。 魏长黎换位想想也觉得这件事情怎么琢磨怎么不对,但他一贯觉得感情是感情,人情是人情,把人情混在感情里只会损害感情。 但矛盾在于,颜序想要的和他想给的不一样, 魏长黎罕见地犹豫了,甚至有点惊惶。 他想起颜序临走时那句“你问过我吗”。 这让魏长黎忽然觉得,是自己非要把所谓的人情强塞在最亲近的人怀中,却完全不顾对方想法,并在这个过程中成功站在伟大的道德制高点上满足了自己可悲的自尊,最终说服自己卸下负担,完成“我没有亏欠对方”的洗脑。 一阵寒意从他背后倏然窜起,虽然冷,却又有什么东西被忽然点透了,紧接着他的大脑一阵清明,眼神也慢慢变了。 他忽然有种强烈的想要见到颜序并和他说话的冲动。 魏长黎二话不说地拨通电话,但铃声响了几下后却被自动转线了。 接通的对面竟然是一名宁科院的实验室外联特助,听到魏长黎的声音还挺乐呵,打了招呼后介绍道: “这是前不久颜院拜托技术部做的一个小插件,他进实验室以后没法及时接通电话,又担心家里人会不高兴,所以请人联动了实验室验证系统和自己的私人号码,现在只要他刷卡进入实验室,电话就会转接到助理前台,你就可以知道他正在实验室工作而不是故意不接电话,并且可以给他留言啦。” 魏长黎捏着手机,听着对面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为他介绍这里面的信息技术原理,久久无法形容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如果不打这个电话,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功能的存在,可但凡像今天这种情况一样实践了,就一定会有回应。 其实如果真要清清白白地分清自己“欠”了颜序多少,大概这辈子都不够还了。 小助理喋喋不休地向他介绍了一整套数字电子技术基础框架,没听到回应才不好意思地止住话题,在电话那头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传达给颜院的。 魏长黎想了很久,声音轻得如一声呓语:“没什么,就是麻烦告诉他……我在等他回家。” 挂断电话后,空气比刚刚还要安静了。 这种静谧并不安宁,反而像是老电影中暴风海啸拍碎石礁那一瞬间的定格,表面静止,实际已然山崩玉碎。 魏长黎在这偌大的空寂的屋子里待着,感觉胸口发闷,几乎喘不上来气。 于是他决定趁颜序尚未回来时到外面透透风,以期自己震荡的思绪能平静一些。 他从放米娅猫咪用具的房间里拿了几盒它长大后不再吃的幼猫罐头,又准备了一些猫粮,准备带到附近的流浪猫投喂点给刚在春天里诞生的小猫分分。 说来也巧,这地方还是翟幄推荐的那个喂流浪猫的点位,离他旧城租屋着实是远,但距离颜序这栋房子却不到三公里,他痊愈后和翟幄一起来过,后来偶尔也会独行。 春日午后的光线明媚却柔和,暖风一吹几棵盛开的樱树花枝微微地抖着,粉白色的花瓣片片飘零,在地上舞起一团漩涡。 魏长黎越过小径走进树下,几只懒洋洋的大猫凭气流的变化晃了晃耳朵,用那被阳光照得玻璃般的眼珠看了看来人,又揣着爪子继续卧倒,显然被喂熟了,完全不畏人。 这地方的猫和当年魏长黎大学宿舍楼下的那几只体型差不多,基本半挂起步,还有亟待减肥的重量级选手,他不常喂这些大猫,专门追着体型细弱、瘦骨伶仃的新来猫咪喂。 第50章 魏长黎在一个相对偏远的猫房前蹲下,把猫粮放在地上,不一会儿一只绿眼睛的三花娘娘在猫屋前探出来,用湿润的鼻尖嗅了嗅。 它刚生过小猫,体型还未完全恢复,并且性格格外警惕,观察了足足有五分钟才挪动了身体,跑到了魏长黎跟前享用起来。 猫妈妈一动,那些藏在猫屋深处的小鼻嘎们也就颤颤巍巍翘着尾巴出来了,有只胆大的还扒着魏长黎的手闻了闻。 他上次来的时候这些长得和小猫公式一模一样的幼崽们还没睁眼,这会儿倒都睁开了,体型也比之前大了些,或许是因为经常有人来照顾的缘故,这一窝很幸运地没有夭折的。 魏长黎开了幼猫专用的罐头放在它们面前,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幼崽猫猫头,正在吃猫粮的三花立刻朝他龇了龇牙,喉咙发出低沉的“嘶嘶”声,一副戒备的姿态。 他只好忍住自己的手欠,拿出手机给它们拍照。 作为一个资深猫控,魏长黎一连拍了十几张,他从后往前一张一张欣赏过去,唇边先是扬着一点笑,但很快被伤感熨平了。 他相册里有太多米修曾经的照片了。 自从那次风雪过境,那种小猫再也不会回来的预感始终在魏长黎的心中挥之不去,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并且会刻意回避这种想法,只当米修回归原野,追逐每一只小狸花都会向往的自由去了。 可他又怎么可能不在意,怎么可能不难过。 在家中的时候他和颜序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两个人都不再提米修的存在……但魏长黎有次偷翻止疼片的时候不小心抖出一叠打印出来的照片,里面都是他最近拍的和米娅的合照,但是比妹妹猫大一号的米修也在。 毫无疑问这是房屋的另一个主人打印的,并且洗之前麻烦店老板把曾经的米修从旧图中抠出来,再添加到新的合照里。 对于一个理科出身,常年和各种生命的诞生和消失打交道的人来说,这种行为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连魏长黎都不能理解颜序为什么这么做,可看到那些照片的时候呼吸还是停了一拍。 他们都在想它。 此时,魏长黎半蹲着看着眼前的小猫,希望在世界的某一处,也有一个温吞良善的好心人这样对待米修。 等着小猫吃得差不多后,魏长黎把空罐头扔进垃圾桶里,又给猫妈妈撒了一把猫粮,起身弹落肩头的落花,缓步离开。 回到家时还不到日落,他本以为颜序不会这么早回来,却看到一个人靠在沙发上。 是颜序。 魏长黎放缓脚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到男人的胸膛一下一下地起伏着,或许是折腾了一天精力透支,倚在沙发上便睡了过去。 即使在睡梦中,颜序的眉心依然蹙着,仿佛化不开的一道川,有滔滔心绪从中间流过。 魏长黎呼出口气,俯下身去抚摸他的眉宇,又低头用嘴唇碰了下。 他不愿吵醒对方,正准备上楼拿条毯子,沙发上的人眼睛却无声睁开了,冰冷的掌心贴着魏长黎的虎口划过,缓缓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第47章 弄疼 魏长黎动作一停, 心里叹道还是吵醒了颜序,转头正欲开口,却对上那双沉黑的眼睛。 颜序的目光潮湿, 瞳孔深处有浓得稀释不开的情绪。 魏长黎几乎被这样的眼神烫得一颤。 下一刻他的世界天旋地转,被颜序一把拉倒压在沙发上, 动作之快几乎掀起一阵风。他的左右手腕被颜序并起来一掌握住了, 往上抬过头顶, 整个人动弹不得,不得不以一种被禁锢的姿势扬起脖颈, 喉咙下意识地滚动一下,拉出一条诱人的曲线。 “颜……”魏长黎想要开口叫住他, 但很快带着冰冷气息的吻落下,力道不必以往温柔,仿佛是兽在确认自己的猎物,他的脖子被颜序用手按住, 呼吸被轻微地阻断了,肺部因呼吸不畅开始感受到抽痛。 紧接着魏长黎闷哼一声, 感受到颜序将膝盖顶进他的双腿之间, 隔着裤子蹭了蹭。充满挑/逗意味的刺激使他的身子直抖, 眼尾被刺激出几滴生理性的眼泪, 长睫一抖如春日露水一样簌簌落下, 看起来很可怜, 又让人格外有凌/虐的欲/望。 在他肺中最后一丝空气都要被抽干的时候, 颜序放开了他的手, 鲜活的气息涌入鼻腔,魏长黎终于获得了喘息的余地。 他捂着自己的脖子,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直到剧烈跳动的心脏稍微缓和,才向面前那个居高临下、在他身上作祟的男人伸出了手。 颜序无声看他几秒,才将自己的手递给他。 魏长黎恢复了一些力气,勾着男人修长的手指用力一把将他拽进自己,双臂勾住他的脖子,眼尾还是湿红的,嘴唇却提起一点弧度,声音因为刚才的窒/息体验而有些沙哑: “以前怎么看不出来你喜欢这个?” 颜序手指抚上他一开一合的唇瓣,将一点带着魏长黎气息的血迹抹掉了,放进自己口中尝了下味道。 甜的。 就和他本人一样花言巧语,明明说等他回家,却只给他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棺材般冰冷的房子。 “对不起。”魏长黎凝望着他,忽然用嘴唇蹭了蹭颜序掌心。 可惜对方并不怎么领情,神色依旧冷淡。 魏长黎只好将下巴压在他的肩上,抱着他晃了晃:“我被你弄疼了,颜院长。” 颜序垂下目光,没说话,任对方紧紧抱着。 “我出去散心啊,你走了我也不好受是不是?而且房子里太闷了,我就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回来,”魏长黎倒也乐意哄着,“那我错了,错了好不好?” 见对方仍然不接话,他只好补了一句:“保证没有下次了。” 颜序终于开口:“搬走了当然没有下次。” 魏长黎愣了愣神,不知怎么在这句话中听出了一种被抛弃的意味。 宁城世家中最高岭之花最不可攀折的颜序颜院长,这辈子竟然也有害怕别人不要他的时候。 魏长黎心里酸酸胀胀的,忍不住舔了下自己嘴唇上的破口。 “你走了后我想了一会儿……当然这个‘一会儿’没那么‘一会儿’,基本回顾了过去的很多事情。”魏长黎换了姿势,两人从相拥的状态转为并肩坐着,以一种平等的姿势交流。 他说:“我过去一直在坚持这个事情,认为无论我们关系怎么样,该偿的人情总是要偿的,不该欠的更不能欠的,但回顾每一次经历这类事情,我发现咱们之间的意见从未统一过,所以几乎每次都不欢而散,并且周而复始,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个矛盾。” 颜序呼吸的节奏慢了一些。 “我的确……没有想过你真正要什么,只是非常简单粗暴地归纳为金钱、物质或者其他可衡量的资源与价值,但也正如你所说的那样,金钱这种东西,对咱们这种人……好吧目前是单纯对你来说,也就是个卡里面增减的数字,我还多还少,也无非是往汪洋里落一滴不痛不痒的雨。” 毕竟是从小躺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少爷,魏长黎并不难理解这种心理,甚至倘若他换位思考,亦不会认可自己收下这份“人情”。 归根结底,只是两个人都习惯在这段关系里付出,而不愿意接纳对方的偿还。 “但我还是觉得,不应该让你单方面做那么多,”魏长黎话音一转,讲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样会让我产生一种严重的……不配得感,会让我觉得有压力。” 颜序的表情不知在哪个瞬间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眼神变得冷淡变得宁静,以一种认真的状态安安静静地聆听着。 “所以我们折中一下怎么样,”魏长黎往他肩头一靠,勾起他的长发问他,“你想要什么?就是那种……我以后努努力可以挣来的那种,当然可别是让宁科院立足宁城面向东亚称霸全球辐射宇宙这种哈,那我只能为你刷一辈子试管了。” 魏长黎问出的这个问题颜序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握住魏长黎的手,而后者也十分心有灵犀地与他十指相扣。 这栋房子的空间仍然很大,落地窗外的春树始终在这个东风吹彻的夜晚左右晃个不停,可那种苍白的安静和恹恹的死感忽然消失了,只剩下两颗心的共频跳动。 很久之后。 颜序看向魏长黎,他动了动嘴唇。 我想要你幸福,健康,平安。 至于其他的,他这枯燥的、充满了不可言说的秘密的一生再无所求。 魏长黎想了很多可能。 他甚至连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禁/忌补偿方式都想到了,却从未想过是这六个字。 太过……质朴了。 在这充满喧嚣、物欲、浮华和躁动的年代里,这个“所图”实在是再质补不得了。 但也再美好不得了。 魏长黎忽然向上抬了抬头,动作可疑地抽了下鼻子。 颜序低头碰了碰他的嘴唇,明明是刚刚发狠狎/弄的始作俑者,此时又珍视至极,对面前瓷器一般的皮肤上每一道红痕都呵护不已。 第51章 他走进书房把医用药箱拿下来,用棉签蘸着碘附处理魏长黎嘴唇上的伤口和脖子上的掐痕。 魏长黎久久不能从刚刚的那六个字里回神,直到颜序一不小心碰疼了一块他脖子上的小小破皮,他才忽然按住对方。 “对不起。”颜序深深看着他,语气罕见地带着悔意,“我不应该……” 魏长黎却径直把那碍事的碘附棉签折断扔进垃圾桶里,轻声说:“我没说不可以。” 颜序一怔。 魏长黎缓缓呼出一口气,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清,他说:“一会再一起处理吧。” …… 时针落在一天中最静谧的三和四之间,夜沉如水。 魏长黎不知怎么睁开眼醒了。 但他不想再一次搅扰颜序,就伏在他身上没动,安静地听他的心音。 疯狂一夜,魏长黎全身仿佛零件拆了重组一样,感觉哪哪都不是自己的,又感觉哪哪都疼。酸涩的胀痛从每一块骨头和关节连接的缝隙间溢出来,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更是存在感极强,牵连着下腹肌肉一起叫嚣着难受。 的确是太过了一点。 魏长黎闭了闭眼睛。 他本来以为过去的体验已经是天花板,没想到颜序竟然从始至终都收着力道,真开足火力后简直让人吃不消,他不太好意思承认自己被整得哭个不停,虽然……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爽的。 在他身下被压着的颜序气息轻了些,紧接着眼睛在黑暗中睁开一条线,他还是醒了,和身上的人对视两秒,睡意被扰散许多,把手从薄被里伸出来一贴魏长黎额头,确认他没烧起来才又合上眼睛,双手下移揉上他的腰。 “嘶,别弄,疼……”魏长黎腰眼先是一酸,忍不住出声制止,但很快意识到对方这按摩手法应该是专门学过的,就趴在他身上躺平不动了。 虽然在即将黎明的时候醒了,但魏长黎没有一点睡回笼觉的想法,还莫名显得很精神。 人一精神就喜欢干坏事,他的手在颜序身上游走着,捏捏这里碰碰那里,颜序本来好好地给他揉着腰,最后忍无可忍地终止了服务,伸手向下握住揉了揉,问:“继续?” “不不……我不要。”魏长黎认怂认得很丝滑,立刻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是纯真无邪的良民,绝对不乱碰了。 颜序在他腰上温柔地拍了拍。 魏长黎眨了眨眼睛,随后有点腻歪地依偎到颜序面前,控诉道:“你弄疼我了。” 颜序放缓了力道,又摸了摸他脖子上那块正在泛红的破皮。 魏长黎说难受其实也只是在承受范围内的不舒服,毕竟颜序不可能真的试了分寸,魏长黎瘫在他身上,让他帮自己继续揉揉。 颜序照做,力道很和缓。 两人的体温亲密无间地融合在一起,魏长黎静静闭上眼睛,但他的手又重新动了起来,不消停地在颜序身上来回抚摸,怎么也不满意似的,忍不住开口说:“颜院,我真的觉得你最近体重下降得不正常,瘦得太快了。” 颜序只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一吻。 魏长黎皱了皱眉,心中有一点不好的怀疑如种子落入他心脏的田野,只是因为尚未生根发芽,所以暂时没有那么强烈的存在感。 颜序拍着他的背安抚道:“等开春这段工作忙完会好很多,我保证。” 提到工作又是一个个涉密的禁区,魏长黎叹出口气,还是决定不再追问,将耳朵贴到颜序胸口更近的地方,用它稳定有力的心跳驱散心中的不安。 刚刚胡乱闹过一阵,魏长黎前半夜透支过体力的疲惫返了上来,正昏昏欲睡时,一通来自警局的电话却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 第48章 帮凶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刺破天际, 整座宁城还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灰蓝色中,此时大街上几乎没有人烟,只有个别早餐店拉开防盗门, 点起了灯,蒸笼冒出袅袅的白烟。 几只大胆的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在地面上, 在井盖上弹跳着玩耍觅食, 一个身穿笔挺制服的男人踏着警靴大步走过, 惊飞了那群叽叽喳喳的雀鸟。 他眉目清冷、神色宁肃,正是警司署的一级探长, 云揭。 云揭左手拎着两袋与他气质完全不符的小笼包,右手拿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豆浆, 目标明确地走到警司署对面,拉开停靠在街边的奔驰的门,用一种既不冷漠也不热情的声音打了声招呼:“吃了吗?” “费心。”颜序向他道谢,虽然已经在家把他家少爷喂饱了, 但没有拂云警司的好意,把早餐接过来放在车里。 魏长黎在副驾上搓了搓泛凉的手指。 之前他也有缘见过云家这位大公子几面, 不过时间已经很古早了, 眼前的人比记忆中的那个身影高大不少, 周身携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 颜序将温热的豆浆杯子塞进魏长黎的手中捂着, 自己下车到后座, 主动把位置让给云揭。 大概是他们二人从小的交情摆在那里, 这位警司署知名的冷面阎罗王上车后对待魏长黎还算斯文, 语气甚至称得上和缓。 他先简要地把事情概括了下:“昨天我们追踪到一个重案嫌疑人, 出现在文昌桥附近,虽然他十分小心地避开了绝大多数监控,但还是没逃过追踪系统的锁定。” “文昌桥?” 魏长黎神色一凝, 几乎立刻猜出了云揭的来意,接话:“我昨天的确去过文昌桥那边,具体地点是对面街角公园的樱花木道。” 云揭拔开水笔笔帽,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简单记录了下,问:“去那里干什么?” “喂猫。” “喂猫?”天生没有各种哺乳动物缘的云警司抬起头,重复一遍,“只喂猫?” 魏长黎:“是的,樱花木道那边有志愿者专门搭建的猫房,那里有只新来的三花,刚刚生了小猫,身体很虚弱。” 云揭皱了皱眉,虽然不太能理解当代猫控们的脑回路,但还是认真地在本子上画了只猫咪头,迟疑一下,又往旁边加了两只小猫咪头。 魏长黎将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把昨天刚拍的小猫照片给云揭看,他思索片刻,直接点出了要点:“你说重案犯,是和魏家有关吗?” 云揭并不拐弯抹角,颔首道:“没错,我想问你对‘魏邈’这个人了解多少?” 魏邈? 魏长黎有些迟钝地调动着自己的记忆,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有些模糊的脸——应该是他隔了辈的远房叔伯。 “我不太了解,”魏长黎实话实说,“但应该是在魏氏任过职,但不是核心角色,董事会那几位我还是脸熟的。” 云揭的目光变得锐利了一些,完全是出于职业本能地对着魏长黎从上至下进行了审视,抽丝剥茧,以期从他的每一处神情细节中发现破绽和线索。 但很快他发现魏长黎真的如颜序屡次向他强调的一样,是被魏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隔离的边缘人。 片刻后他移开自己的目光,而坐在副驾上的魏长黎立刻觉得自己周围的气氛变得放松了些。 “我最近接到国际警署传过来的一些消息,说你哥魏长钧在西半球的一个隐蔽小岛上现身了,虽然等探员们赶过去追捕的时候人已经消失了,但我们仍然倾向于认为,他此时选择暗中活动而不是彻底蛰伏,很大可能在规划着下一步的动作。再结合一直潜逃在外的魏邈现身,我们目前断定魏长钧具有再次入境的可能。” 云揭语气一顿,随后说:“或许,他忘了什么东西,要取回来。” 魏长黎心中先是狠狠震了下,过了一会儿才迟钝地意识到云警司的话语意有所指,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眸,几乎要发笑了: “探长,你不会在暗示我,我是那个魏长钧想要取回的东西吧?” “或许他在你身上发现了新的价值。”云揭若有似无地借车内后视镜看了颜序一眼,但这个动作并没有被陷入沉思的魏长黎捕捉到。 “我想不出我身上有什么对他来说可以利用的价值,就算有,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为他所用。” 一年之中经历了这么多事情,魏长黎就算与魏氏再格格不入,也嗅到了其中饮血啖肉血雨腥风的意味,如果魏长钧真的要来找他,那他只会报警。 魏长黎:“昨天我去文昌桥那边完全是临时起意,随机性非常大,但如果这不是一个巧合……” “如果这不是一个巧合,那说明很有可能有人在利用你当烟雾弹,并暗中和魏长钧传递消息,”云揭接上魏长黎的话,接着抬手按了按鼻峰,问,“你身边有什么身份不明但是比较亲近的人吗?” 魏长黎想了下,随后摇头:“魏长钧离开后,曾经和我有联系的、可以称之为友人或者同伴的人大部分都消失了,我后来才反应过来,可能在过去的20年里,我的所有关系网都是由他一手操纵安排的。” “唯一……” 魏长黎声音微顿。 第52章 云揭:“怎么?” 唯一逆着人流而上再一次回到我身边的…… 魏长黎这么想着,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目光借车内后视镜望向车后座,与颜序的视线静静一撞。 云揭在心中“啧”了一下,随后把自己的笔记本合住了。他公事公办地说:“我想问的大概就这么多,一会儿可能还得麻烦你跟我进去做个笔录,不用害怕,就是走个流程。剩下的……我想提醒你们近期注意安全,魏长钧一旦回国,有很大的概率再次联系你,魏先生,如果有线索,可以随时告诉我。” 云警司默默瞥了一眼从开始到现在眼睛就没离开过魏长黎的颜序,也不知道这个从小看起来情感缺失的性/冷淡怎么打通的情窍,补充道:“他手里有我的联系方式,当然你要想单独找我也可以。” 魏长黎配合点头,但他心中其实觉得魏长钧回来找他的概率不大,魏长钧出逃境外的时候连家仆都带走了也没想起带他,大概是一怕他反水,二是实在没感情。 云揭没什么要说的了,十分体贴地先下了车,坐在后座上的颜序将手伸过来,揉了揉他的脖子。 魏长黎顺势将脑袋枕在他的手上,柔软的头发蹭了蹭他的掌心,语气挂上点倦意:“那我先去做笔录。” 颜序应声,让他别担心。 魏长黎情绪有些沉重,胸廓发紧,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有些喘不上气。 颜序注意到他的情绪,用手托着他的脑袋温柔问:“要来后面吗,再坐五分钟?” 魏长黎思索两秒,打开车门进入后座,并且有些黏糊地四肢并用缠在对方身上,将大半张脸亲昵地埋进他的胸膛,还没等男人开口,自己却语出惊人: “我是个帮凶。” 颜序呼吸一顿。 “其实在绑架的时候,我就听那些绑架犯们说过一嘴,他们嚷嚷魏长钧断了他的财路,如果按照这个逻辑逆推,假如魏长钧没跑,他们就还会有财路。” 魏长黎静默了一会儿,车厢内封闭的空间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呼吸正在一点一点被挤压,唯一令他稍微安心的便是那缕混着颜序体温的昙花香。 他接着说:“我姓魏,从小在魏家长大,享受着家族的资源,过着比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要奢侈富足的生活,这一切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帮凶。” 魏长黎抿住嘴唇,又往颜序的肩窝处拱了拱,像只猫一样嗅着对方的气息,侧耳,贪婪地倾听着对方的心跳。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从飘忽不定的状态里安定下来,并以此获取一点安全感。 他一连在病床上躺了这么多天,其实想了很多事情。家族的罪行他并未参与,但雪崩的时候又有哪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呢?无论是自愿还是被动,他都是那个可耻的既得利益者——纵然只是一只生活在群狼环伺之间的兔子,它吃的草也是被鲜血浇灌出的。 随着真相在他面前一点一点破开,他也终将被笼罩在负罪的阴影里。 颜序低下头吻他。 “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那次绑架吗?” 魏长黎闻声一怔。 如果有可能,颜序绝不会主动提起魏长黎小时候的事情,他担心任何一句不当的暗示会引发不好的后果,就像担心深谷中一声呼唤就能引发雪崩。 但他还是开口了。 “魏长钧以‘家属’的身份经历了那次绑架,那时的他或许也可以称为‘受害者’。但他没有留下创伤,没有感受到痛苦,没有投身反人口/交易的行动中,反而从其中看到了巨大的利益,并投身其中乐此不疲。他是不正常的,是整件事的原罪。” 颜序环抱在魏长黎背后的手指无声蜷缩,极罕见地,他的眉角也流露出一丝极浅的茫然。 从始至终,他的魏长黎都是那个看似幸运实则不幸的受害者。儿时他是实验室里众多尸骨中一块跳动的血肉,后来他是一个魏家用来粉饰太平的光鲜亮丽的傀儡。 倘若他有罪恶需要偿还……又何尝不是一种受害者有罪论。 “可我们不能因为他的错误永远使自己徘徊在原地。”颜序抚着青年又柔又顺的发丝,很轻的声音附在他的耳边,又混合着一点微微的哑。 他并没有和魏长黎探讨魏家过去的所作所为,只将重心放在将来:“迟到的正义是残缺的正义,但即使是残缺的、意义渺然的……我们或许也可以从无意义中找出意义。因为我们能做的是预防这些事情再次发生,是阻止黑暗再次降临。” 魏长黎闭上眼睛。 其实最初当他一无所知,却发现自己的过去不过南柯一梦时,他也曾埋怨命运的不公,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中了这样的大奖,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孑然一身。 但如今魏长黎却感到庆幸,一种令他毛骨悚然的庆幸。 庆幸自己没有成为罪恶的参与者,庆幸自己还有救赎的入场机会。 我会抓住他的。 魏长黎握紧了手。 这个被家族如吹起一根羽毛吹起的飘忽不定的灵魂,终于在兜兜转转之中寻找到自己的一点意义。 第49章 同居 从警司署做完笔录出来, 时间尚早,颜序周末不用操心工作上的事,两人干脆漫无目的地在宁城闲逛, 漫步散心。 他们去熙河路尝了颜与梵很久之前就推荐过的咖啡,又恰好漫步到魏长黎曾经来投过“简历”的「灼华」楼下, 在对面小公园里逛了一圈。 魏长黎走累了, 干脆往儿童活动区的秋千上一坐, 脚尖点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 颜序在他身边, 偶尔伸手拈去落在他发间的落花,两人没有过多交流, 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 树影绰绰,灼华那栋很有设计感和艺术气息的办公楼若隐若现,魏长黎忽然来了兴趣,用鞋尖碰了下颜序裤腿, 问:“灼华不是一家娱乐公司吗,为什么我上回过来会碰到你啊?” 颜序听出他话语中带着些许试探, 解释:“与梵和灼华董事长的关系很近, 裴总手下除了这家公司还有别的产业, 涉及面很广, 我上回算作陪客拜访, 顺便了解裴家是否有和宁科院合作的可能。” 魏长黎心道原来如此, 又说:“我很感谢裴总和闵先生, 如果当时灼华没有给我preme的拍摄机会, 我现在可能要穷得卖肾了。” 他说到这细着眼睛睨了颜序一眼,慢悠悠补充道:“当然也要感谢颜院特殊‘照拂’,那时候我其实已经被拒绝了。” 两人之间早已没了彼时的针锋相对, 颜序闻声只是曲起手指蹭了蹭青年脸颊。 魏长黎双手揽着秋千绳,小幅度荡起自己,自娱自乐玩了一会儿,才说:“我当时……在一些网站上看见过裴闵两家和魏家的恩怨,虽然大多是捕风捉影,但现在想想,可能也并非毫无根据。” 南城爆炸案,当初轰动全城的暴恐事件,两死三伤,背后抖落着魏家的鬼影。 魏长黎沉默下来,秋千那有些粗糙的麻绳不知何时已经勒进他的掌心。 颜序及时将他手握进自己手中,但青年的掌心仍然留下了一道红痕,像被鞭笞过。 魏长黎转头看向他,主动从对家族的不齿和微妙的自厌中挣脱出来,甩了甩头,反扣住颜序的手,转移话题:“今天有空吗?帮我搬家吧。” 颜序微怔,忽然一阵春风卷起他的发尾,那副清俊的容貌在阳光下却艳丽得几乎有些梦幻。 魏长黎将他的一切都收进自己的眼眸里,看见男人站在逆光中,发丝被暖阳映亮。 他几乎被迷了眼,声音也被这诱人的春色熏醉了,懒洋洋得如挂着小钩子:“你要收留我吗?” 颜序低下头。 一个吻即将落下来。 魏长黎踮起脚尖,坐着秋千后退。 他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男人,轻声说:“你要想好了,概不退货的那种。” 颜序沉默了片刻,他垂着长睫,在脑海中将这几个字认真且珍重地反复琢磨,随后才伸手捧起对方的脸。 下一刻魏长黎感觉自己的唇上一软,一个如羽毛般轻柔的亲吻倾覆下来,青年无声松开握在手中的绳子,环住对方的脖子作为回应。 光线流转,掠过正浓正酣的树影花色,一切情绪由清晰变得模糊,像一幅失焦的画作如奶油化开,泛出丝丝缠绵的甜意。 …… 后来两人开车去了旧城的祖屋,这房子还有一段时间的租期,魏长黎倒不着急将所有东西都收拾走,只准备拿些贵重的——比如他自己的笔记本和上回翟幄送给他的那支昂贵的钢笔。 颜序看见那支笔,眉梢轻轻一扬。 魏长黎将手掩在还有些红肿的唇边,若无其事地咳嗽了下。他将那只钢笔往兜里一揣捂住不让看,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没有做贼心虚的理由,便挺直腰板道: “我有个朋友送的,不允许吗?” “有个朋友,”颜序跟着他重复了一遍,问,“上回用一堆礼物恨不得把这里塞满的那位朋友?” 第53章 “你怎么还记得这个?”魏长黎双手环臂往墙边一靠,表情有些玩味。 颜序忽然伸手。 魏长黎看着他平摊向上的掌心,使坏用小指挠了下,登徒子似地摩挲着。 颜序维持着那个动作不动。 魏长黎歪了歪头。 “没收了,”颜序主动走近他,用两指将那根钢笔从他的兜里夹出来,他低下头,嘴唇似吻非吻地在魏长黎的发梢间蹭了蹭,“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写字,再从我这里拿。” “真霸道啊,”魏长黎手搭在下巴上,摆出一副端详的架势,“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霸道?” 颜序抓住他的手指,同样放在自己唇边吻了吻:“那你现在知道了。” 魏长黎忍不住笑起来,往他身上讨嫌地靠了靠,两人闹过一阵后继续收拾东西。他在这里的行李本来就不多,能称之为“贵重”的更是少得可怜,没多久就打包完成了。 两人在回家的路上途径花店时停了下,进去买了束蝴蝶兰,虽然是乔迁“旧居”,但该有的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同居而已,他们之前也不是没有过,是以魏长黎本来觉得这不算什么事,但当他再一次抱着花走进这幢自己叨扰已久的房子时,心中又涌现出某种微妙的陌生感。 纵然这个地方充满了自己的生活痕迹,他仍然有几分恍惚。 魏长黎眼前忽然像放老式电影一样,一幕幕胶卷沉默地放映着——混乱的雨夜、载途的风雪、江岸的烟花与下坠的薄樱,四季即将轮转过一圈,自魏家那一层虚幻华丽的气泡被戳破到现在,恍若隔世。 颜序把花抱过来。 他下到地库从储物间里,翻出来一个玄青色瓷瓶,将那一长枝白色蝴蝶兰插/入净水中,摆在客厅茶几上,回头,发现魏长黎还站在入门处。 男人走过去伸手在他面前一挥,魏长黎看了看他,任他牵着坐在沙发上,怔怔地注视着眼前振翅欲飞的白色花朵,忽然将脸埋进手掌,虽然很快便又抬起了头,但他薄薄的眼皮还是很可疑地红了。 像只走失方向流浪了经年、终于被一直寻他的人抱回家的猫,委屈得不得了。 颜序思索,主动起身,很罕见地去拿了瓶酒,一人倒了半杯。 上好的玻璃器皿相触时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酒液入喉,魏长黎唇齿间皆是馥郁的醇香。 下一刻他忽然转头,凑过去用牙齿磨了下颜序的嘴唇。 “咚”,一声闷响,两人纷纷倒在沙发上,体温贴着体温暧昧地纠缠在一起。魏长黎身居上位,慢条斯理地抽掉颜序的领带,用手一颗一颗挑开他一丝不苟的衬衫,又顺手摸到他背后将他的发绳摘下来,顷刻间男人的长发便如柔亮的丝绸散落下来,衬得他胸/口越发白皙。 魏长黎轻抚着那覆盖在胸膛上的有力肌肉,低下头哑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们是不是上辈子就见过了?” 颜序的眼眸是魏长黎读不懂的波澜,他手抚上青年的脸,无声摩挲。 “你也会对别人这么好吗?” 魏长黎脸上无端浮起一点忧郁的嫉妒,他拿起酒杯,用牙齿叼玻璃杯沿俯下身,像给男人灌吐/真剂一样喂他喝酒,晶亮的酒液不安分地从玻璃杯中洒出来,随即更不安分地打湿了颜序的衣襟,顺着他呼吸起伏的线条一路蜿蜒向下。 “为什么这么问?” 颜序反问,他伸出舌尖舔掉自己唇边的酒液,却奇异地品尝不出这款酒常带着的那份高级的涩苦,只剩果味的香甜。 “我哪里让你觉得我也会这么对别人?”男人眸光纵容而缱绻。 魏长黎也不知道自己这古怪的占有欲和质问心理从何而来,但他决定把这场无理取闹进行到底,咬了咬颜序微凉的耳垂,不怀好意地将它玩得充血发热:“那你会不会?” 颜序手指搭在魏长黎的脖子上揉了揉,抬起上身吻他的鼻梁,又抓着他的手抚上自己被酒液淌湿的锁骨,并引导着他向下移动。 他问:“想文个什么标记吗?比如‘已有伴侣’或者‘爱人私藏’这类的?” 魏长凝视着面前这双眼睛,长时间后他感到眩晕,陷入了一种深渊式的汹涌情绪中。 颜序凑在他耳边:“或许可以纹一个更露/骨的,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只打上你的……” “够了……”魏长黎伸手捂住他的嘴。 平日里很有原则很有底线的美人却在此时很没原则很没底线地说着情话,魏长黎抵抗不得,撑起胳膊想要逃开。 但颜序却扣住他的腰不让他乱动。 男人微微细着眼睛,眼神温柔而潮湿。 “不行,”魏长黎很熟悉这个目光,但昨夜的经历还历历在目,小少爷自己勾搭到现在反而心虚起来,声音弱下去,“今天不行,我还疼着呢。” 颜序望着他,几秒后才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唇。 他起身,托着魏长黎的腰身将他转了个面,两人位置调转,他让青年趴在沙发上,倒了点酒搓热了掌心给他按腰。 魏长黎喉结滚动,还没被按两秒就胡乱坐起来,不轻不重地拍了下颜序的手:“你你这是正经按摩的手法吗?” 颜序表情无辜。 魏长黎坚定着今天绝对不能再做一整套,但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感觉自己越烧越热。 几秒钟后,魏小少爷一边伸手勾起颜序垂散的头发,一边色令智昏地贴过去,他伸出嫣红的舌尖舔了下自己的嘴唇,问对方:“你想么?” 颜序眉梢极轻地挑了一下。 第50章 前路 周末短暂得只有一瞬, 魏长黎清晨梦醒,身边已没有颜序的身影。 他从床上坐起身,涣散的视线缓缓聚焦到摆在床头柜边的闹钟上。 八点不到, 阳光尚未变得刺目,缕缕光线透过窗棂, 又在窗帘上如瀑布般垂落下去, 闪动着柔和的光晕。 四周一派安静。 魏长黎在床上坐了片刻, 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红肿的嘴唇,忽然被那微妙的胀痛感刺激回神, 翻身下床,走进浴室冲了个澡。 他正对着镜子吹自己头发时, 忽然听见楼下一阵“叮铃桄榔”的激烈声响,随后又传来米娅“喵喵”叫的声音。 魏长黎连忙下楼,步入客厅,入眼是一片狼藉——昨天用来插蝴蝶兰的花瓶从茶几上滚落下来, 瓷胎碎了一地,而罪魁祸首米小娅同学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踩在水啧啧的茶几上, 非但不心虚还摆出一副傲视群雄的架势, 嘴里叼着半朵无辜的花。 “米娅, 你淘气不淘气?”魏长黎对着眼前的景象深吸一口气, 但几秒后又很没脾气地叹了出来。 他担心一地的瓷片再把米娅给弄伤了, 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那边把它抱出来, 挠了挠它下巴:“把花给我, 一会儿中毒了……” 米娅摇头晃脑, 摆出一副不配合的姿势,并颇为傲娇地看着他。 魏长黎揉了揉它的后颈毛,想了想, 诱-惑道:“要不要吃罐头,我们背着颜院加餐吧?” 米娅耳朵尖尖动了动,但还是颇有定力地没将自己的脑袋转过来。 魏长黎夸了句“还挺有骨气”,余光扫到桌面上,忽然猛然一抽气。 昨天颜序拿走的那支钢笔被他放进外衣兜里,回家后脱外衣时又顺手搁在了茶几上,此时正孤零零地躺在水泊里,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魏长黎连忙捞在手里,检查上面有没有磨痕,见米娅还要伸爪来够,扬了扬手:“这个不行,限量版很贵的。” 米娅委屈地呼噜一声。 魏长黎先把小猫安置在围栏式的猫窝里,开了个金枪鱼罐头倒进它的食盘里,短暂地对米娅进行安抚过后,他走进书房找了块绒布将它擦干净,顺手放进一个装工艺品的小盒子中。 回到客厅,把地面上的碎瓷片收拾完,魏长黎将那一长蝴蝶兰捡起来,虽然有一朵被米娅咬了一半,但其他花头仍然□□。他看久了觉得这上面的小猫牙印还挺有意思的,感觉没剪下来,原汁原味地保留了。 唯一可惜的便是那个打碎的瓷瓶。 魏长黎虽然不算行家,但甚至能进颜家的基本上都沾点收藏品的属性,且大概率还是孤品,他一边肉疼一边寻思着到颜序昨天去的储物间在找一个,给蝴蝶兰一个新的归宿。 颜序这栋别墅挺有意思,看上去简约雅致,空间也很开阔,但真逛起来却跟七拐八绕的,魏长黎凭记忆走了一圈,甚至没找到储物间入口—— 他平时在这里的活动范围不算大,除了基础生活区顶多去书房和花园,对整栋房子的开发程度估计还没有颜家定时拍过来扫除的佣人高。 于是魏长黎不知怎么兜兜绕绕地就转到一楼尽头,一个寂寥的楼梯间铺开在他的眼前。 他脚步一顿。 这是个无窗的楼梯间,楼梯一阶一阶旋转上去,中间被挖空了,一只将近10米的常吊灯自上而下垂落,昂贵不菲的水晶珠链串起一只又一只莹白色的飞鸟,向上盘旋,振翅欲飞。 第54章 精致,华丽,美得有些吊诡。 魏长黎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了,他一只手扶着栏杆,一只手伸出去尝试触碰那些闪着光、如精灵一般的飞鸟,当他碰到那缕光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如电流自他指尖向全身蔓延,鬼使神差地,他向下一低头。 这只飞鸟等自上而下愈发明亮惊艳,而灯尾已经几乎暗淡得完全没了照明的作用。 魏长黎细着眼睛,废了好大劲才发现这地方还有个下行的入口。 咚咚—— 足音踏响地板,呼声绕着飞鸟盘旋的轨迹向上传播,魏长黎如同受到某种指引,不断向下走去,直到被一个被黑暗包裹的防盗门阻挡了前路。 这扇门是对开的,看上去异常厚重,上面也雕着些禽鸟的纹饰,看上去很古朴,又分外引人遐思。 门上面,镶着一只密码锁。 魏长黎尝试触碰了下,一道幽蓝色的灯光忽然打在他脸上——屏幕亮了,竟然还是能用的。 “请输入密码。” 电子锁屏幕上弹出一行小字。 魏长黎面对着密码按键,端详了片刻,被那幽暗的蓝光照得头皮发麻,电光火石之间,一串毫无规律的数字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魏长黎不知道任何意义,却依然抬起了手指—— “咚咚咚——” 他的动作忽然一停。 大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不知为何,魏长黎忽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连忙转身向上行的楼梯方向走去,纯白无瑕的飞鸟灯光一寸一寸落在他的身上。 而那个被魏长黎抛在身后的密码锁,在幽幽地凉了一阵后,又宛若沉睡地暗了下去。 魏长黎走到入户处,电子屏上显示着门外的景象,他在看清外面站着的人时,有些出乎意料。 门外的那个人仿佛又透视眼一般,在他惊诧的间隙里摘下墨镜抬起眸,勾着唇角朝门口摄像头的方向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 “啪嗒——” 门开了。 魏长黎手仍然按在门把上,对着面前的人打了声招呼:“肖先生。” 来人正是肖祁,魏长黎之前有次被翟幄叫去救场,和他闹了场不大不小的乌龙。 肖祁把玩着手里的墨镜,眼神在魏长黎身上转了转,语气懒散:“怎么,看到我很意外?” 魏长黎心道意外,但他之前欠肖祁人情,虽然不知道他前来的意图,还是很有礼貌地将人请了进来。 肖祁进屋,在这充满生活痕迹的房子里幻视一圈,随后轻轻“啧”了一下,轻叹“金屋藏娇”。 魏长黎耳朵尖,转头看向他。 肖祁双手抱臂,毫不在意地冲他笑了下。他似是做上位者做出了习惯,虽然尽可能维持了某种诡异的友好,但肢体动作上仍充斥闪瞎眼的bking气息,他毫不客气地在会客沙发上坐下,单腿优雅地翘起,问:“我能抽支烟吗?” 要是自己那个小破出租屋魏长黎说不定就让他抽了,但在这里显然是不行的。 “好吧。” 肖祁见他抬起手掌摇了摇,将已经抽出来的细烟收了回去。 他顺手从男士提包里掏出一支钢笔和一个小笔记本,手放在膝盖上,指尖还转着笔:“我听说你之前是学戏文的?” 魏长黎不明所以,但诚实地点了下头。 肖祁语气丝滑:“跟过组吗?有作品集吗?得过奖吗?有原创上过那几个知名的电影展吗?” 魏长黎:“……” 魏长黎:“?” 这一副面试的架势是闹哪样?! 肖祁摸了摸下巴,端详着眼前的曾经的魏小少爷,迟疑道:“你不是名校出来的吗?别告诉我你的学历是你哥捐楼买的。” 正规高考出身的魏长黎:“不是……”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肖祁恍然大悟道:“颜院是没告诉你么?” “告诉我,”魏长黎茫然,“告诉我什么?” 肖祁乐了,用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看了魏长黎半分钟,才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之前颜院无偿帮忙看过家里人的一点毛病,我算欠他一个人情。前段时间他联系我,向我引荐了一个人,问我能不能把他加到我的团队里。” 魏长黎闻声一怔。 做你真正想做的。 魏长黎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颜序说这句话时的神情,眉眼深处,温柔沉静。 肖祁调整出一个更加闲适的姿势,单手支在沙发靠背上撑着头,唤对方回神。 魏长黎抬眼,手指无由一握一松,恰如此时他心脏的状态,仿佛被酸楚地一握,又被轻柔地捧起。 “我不太爱搞肖家那么大一摊子,”肖祁介绍自己,“所以早早出国胡乱学了点哲学文学和艺术学之类的皮毛,目前职业说矫情点叫剧作家,直白来讲就是搞剧本,回国后组了个团队一起写,偶尔也投市面上的本/子……不过先说好,我虽然应颜院邀约过来了解情况,但不收关系户。” 魏长黎虽然在大学时的方向更偏理论,但一路到毕业也积累了不少能拿出手的作品,但他脱离专业太久,手边也没有整合好的文档,开口:“目前有部分样片在我的电脑里,还有一些网络上能搜到的成品,如果肖先生要看完整的剧本,我可以之后打包发你邮箱。” 肖祁点头,遂給他一个期待的目光。 魏长黎说了声“稍等”,替这位来客倒了杯水后上楼去拿电脑。 他推开书房的门,温润平和的昙花气息顺着门扉飘进他的鼻腔,他动作一顿,片刻的踌躇间忽然听见楼下传来米娅的叫声。 小猫最近皮的很,以前还出现过意外咬伤翟幄的事情,魏长黎不由有些紧张,也不顾拿电脑,径直转身下楼,结果入目看见肖祁颇为矜持地半弯着腰,把猫从围栏里解救出来,正和伸着小猫爪的米娅互动。 一人一猫闻声扭头,皆以一种疑惑的眼光看他。 魏长黎愣了下,随后尴尬地一摸鼻尖,又若无其事地转身上楼,把电脑拎了下来。 米娅意外地跟肖祁很亲近,一点也不认生,在他准备审阅的时候就轻巧地跃到他的腿上,毛茸茸的尾巴一甩一甩,看着十分惬意。 反倒是魏长黎久违地有些紧张,这一年来的变动太多,那种全身心沉浸在创作之中的学生生活距离他已经很遥远,像是上辈子经历的事情。 肖祁一眼望过去竟然发现好几部眼熟的,都是近些年有水花的青年作品,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他之前计划回国,除了疏通人脉外就是去院校里挑几个看得入眼的尖子,有个笔名叫“杖藜”的,他之前让人联系过,后来收到邮件回复,说已经封笔转行了。 “你是‘杖藜’?”男人在片尾按下暂停,手指着编剧的那个署名位置,偏头看向魏长黎。 魏长黎乍一听到自己的笔名还有点不适应,停顿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肖祁心中大概有了底,毕竟是之前就看中的作者,现在兜兜转转,两人也算是结缘。 但这只狐狸却没那么容易透漏口风,仍故作玄虚地挑了几个短片看过去,随后眯起眼睛笑了笑:“咱们做个交换怎么样?” 魏长黎抬眸看他。 “这样,”肖祁合上电脑手指在机盖上敲了敲,“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结果怎么样?” 魏长黎没答应也没拒绝,只示意对方说说看。 肖祁掩唇咳嗽一声,放轻声音说出了此行的第二个目的:“我听说颜院的生日快到了?你觉得……我送什么,能符合他的心意啊?” 第51章 樱桃 颜序的生日在春末夏初, 正是宁城落雨潇潇的时节。他自己本不是铺张的性格,但颜家毕竟是宁城大家,该走的应酬以及该维持的关系还是要到位的, 且今年是他的整岁,按传统要大办。 平常不常来打扰小辈们的佟宜女士来访的频率肉眼可见地提高了, 但鉴于颜序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比较难抓, 只好请时间相对比较宽裕的魏长黎陪她进行一些诸如选餐品、布置场地的具体事宜。 魏长黎之前是这种家族式宴会的常客, 对这套流程相当熟悉,外加这是颜序的事情, 他做起来上心,操办起来十分有模有样。而宴会的真正主角反倒成了最抽身在外的那个, 颜序每天泡在宁科院的研究室里,据说是某个项目到了关键时期,全项目组成员都枕戈待旦。 对此魏长黎表示理解,但偶尔也会有点脾气。 这天颜序好不容易提前回来, 魏长黎正在书房审稿,他听见屋外的声响, 没管, 拖动鼠标把一版文稿发给他现在的老板肖祁肖主编。 门外传来米娅有点谄媚的“喵喵”叫声, 魏长黎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响了几声, 调整了下坐姿, 背挺得笔直。 然而颜序不知道在外面干什么, 脚步声反而越来越远, 魏长黎细了细眼睛, 手按在鼠标上毫无意义地点了两下。他竖起耳朵,正寻思着这大忙人总不会是拿了份文件来了又走了吧,书房门却忽然推开一点。 第55章 颜序还没来得及换家居服, 身上沾了些外面春雨洗过的空气气息,他端着刚洗好的果盘进来,把果盘放在不碍他家少爷事情,但是又能一手拿到的地方,见他没有理自己的打算,手指轻搭上他的肩,力道适中地捏了捏。 魏长黎知道对方不走后就放心了,他装作没反应,却把眼前的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 颜序放低身形,侧着头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无声看他在屏幕上工作。 魏长黎被他鬓侧的发丝扫得有些痒,他仍没吭声,手中的动作却放慢了。 颜序见他真没有理人的意思,伸手拿起一颗色泽饱满的樱桃放在他唇边,刚刚水珠便沾在魏长黎闭合的唇瓣上。 魏长黎抿掉那滴水珠,“嗯”了一声表示抗议。 “农院改良的品种,市面上暂时还没有,”颜序尝试推销他拿来的樱桃,“很甜。” 魏长黎总算偏过头去,盯着颜序那双又黑又深邃的眼睛看了两秒,板起脸,终于说了话:“我不吃,留着自己当加班零食去……唔!” 他的话忽然被打断,充盈的果肉汁水在刹那间从唇齿爆开甜味,紧接着魏长黎才后知后觉地看见颜序近距离放大的眉眼,对方长而卷的睫毛几乎要蹭到自己的脸上。 竟然搞偷袭! 魏长黎头向后仰了仰,但颜序怎会让他逃脱,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他的肩上,从脖颈抚摸到耳朵,漫不经心地拨弄一下那圆润而薄的耳垂,又下滑轻轻捏住了青年扬起的下巴。 颜序眼神缱绻,用牙齿将樱桃碾碎,又用舌尖卷过果核,偏头吐掉后,再一次凑过去,吻掉了魏长黎唇角溢出的鲜红的汁水。 “是不是很甜?”他开口问。 魏长黎完全是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被吻过的唇角,完全没意识到这在对方眼中是一个充满回味的动作。 于是颜序又凑过去对着他的唇角啄了一下。 “好了,够了……” 魏长黎实在招架不住,忽地从办公椅上站起身,他往后退了半米远,双手抱臂看着颜序。 青年嘴里全是甜味,但态度还是端着,冷淡地说出了一句典而又典的豪门怨妇语录—— “你还知道回来?” 然而说完,魏长黎自己却没端住,忍不住偏头笑了下。随后他主动过去,伸出手环住颜序的脖子,吊在他身上晃了晃,语调拉长了:“颜院,你还知道回来啊?” 颜序对这种亲昵的小脾气是十分受用的,将魏长黎拉回办公椅上坐着,自己站在他身后替他捏肩,认错态度良好且哄人技术高超:“是我的不对,最近长黎准备宴会好辛苦。” 魏长黎拨弄着对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弹一把温润修长的琴。他眯着眼睛享受着力道恰好的服务,问:“今天也不是周末,怎么有空回来,你们院实验做完了?” “今天试衣服,”颜序说,“妈打了几次电话来催,我一直没回来,她有点着急,电话打到省院去了。” 宁科院和wbasi一样,严格来说不算省院辖属的机构,但毕竟落址在省会城市,省里的面子颜序还是要给的。 “真稀奇,我都想象不到佟阿姨生气的样子,”魏长黎掀起眸看他一眼,“不过你也是真难请。” “我们目前的生信数据不太理想,项目组所有人都吊着精神往前冲,我是负责人,没有先卸甲的道理。” 颜序说起工作上的事情总是很严肃,但他不会把单位的压力带到家里,于是又开了个轻轻揭过的玩笑:“你还记得小陈吗,就是我那位特助,前几天拿了好几箱的补脑神器,现在每天盯着大家喝,一天至少两瓶。” 魏长黎:“真有能补脑的药啊,有副作用吗,叫什么?” “神经鞘磷脂复合营养基液。” “这是什么……” 魏长黎还以为是什么科院研发出来的那种奇奇怪怪的试剂,问:“每天两瓶……喝这么多不会上瘾吗?” “简称,”颜序抬手掩唇,“六个核桃。” 魏长黎:“?” 魏长黎:“……” 他停顿了几秒才锤了对方一下,一边说“无聊”一边忍不住也笑起来。 两人在书房有说有笑地闲聊了一会儿,颜序算着与设计师约好的时间,提前半个小时小时开车出门。 虽是周中下午,但路况很不凑巧地有点堵塞,他们开了将近40分钟才抵达颜家的主宅,佟宜请的服装师已经到了,会客厅内摆了两排衣架,按照颜色和版型区分开来。 佟宜女士倒没有颜序所描述的那种“着急”的样子,无论是神情还是仪态都和往常别无二致,她让颜序先去试几件相中的衣服,又吩咐管家把特意给魏长黎准备的炖盅端上来。 魏长黎这几个月一直在接受佟宜的投喂,已经从最开始的受宠若惊演变为可以大大方方地接受过来,之前他陪着她选生日会的鲜花方案曾经来过颜宅几次,整个人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很松弛地坐在沙发上,托着腮听那位设计师与佟宜聊天。 那位设计师是个看不太年龄的男士,一眼看上去很年轻,但眼角笑起来时已经有了纹路。他穿着苏绣的丝绸衬衫,款款地介绍自己的设计: “除了颜公子拿走的那几款,我的办公室还有一套秀场款,整体的剪裁更偏中式,领子吸纳了传统衣襟设计的灵感,但又加以改良,看上去会更翩然些,压襟则用了红翡和和田玉,我个人感觉,和颜公子的气质很配。” 佟宜看了那个款式的照片,是一款礼服大褂,廓形流畅,用的是很有层次的暗青色,一眼望上去如山峦在布料上绵延。 “等孩子出来我问问他的意见,”她转手将画册递给魏长黎,“小黎觉得怎么样?” 魏长黎的确有眼前一亮之感。他之前都看颜序穿西装,很难想象颜序穿上这种风格的衣服是什么样子……或者说,有多好看。 设计师微笑着补充道:“这款同系列还一款天青色的,更灵动一些,感觉和您的气质也很搭。” “我?”魏长黎还以为他开玩笑,说,“我不用。” 设计师闻声,看向佟夫人。 佟宜弯起眼睛喝了口茶。 魏长黎隐隐意识到什么,手中动作停了一瞬,他将画册放下,轻声道:“阿姨,我真的不用。” 是的,魏长黎本来就没准备参加这次宴会。 生日宴,尤其是整岁的生日宴,说到底是一个社交的场所,到时候宁城各方都会来,他的出现绝对不合适。 以魏家现在的情况,魏长黎无论知情不知情无辜不无辜,只要他不改姓,或者不突然获得什么法力让所有人忘记魏家还有一个二公子,那他的出现绝对不会让人痛快。 人人避之不及,谁沾上谁不幸。 宁城这些耳目通明的家族们虽然对魏长黎和颜家的关系早有知晓,但不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和摊开宣布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魏长黎深谙其中门道,所以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在这场宴会上露面。 好在设计师并不知道其中汹涌,说:“您也可以试一试,如果不喜欢也没关系。” 魏长黎无声抿了下嘴唇,欲盖弥彰地站起身:“这个待会儿再说……我先上楼去看看他怎么还没好,穿个衣服这么慢……” 他拔腿就往楼梯上走,佟宜并没有阻止他。 设计师反倒被整得有些拘谨:“看样子,小公子是已经准备好礼服了,我还以为,今天是看他们两位的衣服。” 佟宜温和一笑:“您把那款天青色的也让我看看吧。” 另一边,魏长黎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刚转弯,就和换好衣服正准备下楼的颜序撞了个满怀,闷闷的疼痛从鼻腔涌上神经,他出于本能地低头捂住鼻子。 颜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双手护着稳住他的身形,问:“怎么了,撞疼了没有?乖,抬一点头,让我看看。” 魏长黎用手指碰了下鼻子,倒是没有流血,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抽了抽鼻翼,才抬头看向对方。 这动作在颜序眼中怎么看怎么可怜,他双手捧起他家少爷的脸,放缓声音,又问一遍:“发生什么事了,长黎?” 第52章 执念 魏长黎抬头看向颜序, 短暂失神过后,他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上来看你怎么还没换好衣服。” 他边说边往后了两步, 将颜序全身纳入视野,看他一身西装, 腰封处坠着极富设计感的刺绣, 衬衣下摆熨贴地扎进西裤中, 昂贵的面料浮动着难以描述的低调的光泽。 然而这精心装点的一切,又在那张脸的作用下黯然失色。 魏长黎喉结滚动一下, 真心实意道:“好看。” 说完,他拽了一下对方的袖口, 催道:“下去吧,佟阿姨在等你。” 颜序站在楼梯间的拐角处,目光在魏长黎抿住的唇上轻轻一点,很快, 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他往下走了几节楼梯,将近3米的竖窗将窗外阳关下的竹影映在他的身上。 第56章 魏长黎手扶着栏杆, 视线追逐过去, 像远观一幅画。 下一刻, 那“画”中的人回过头, 目光撞上他的视线, 开口说:“要接吻吗?” 闻声, 魏长黎愣了两秒。但他还是听话地主动走下去, 在比颜序高一个台阶的位置挺住, 俯下身贴了贴对方的唇。 颜序微仰着头,勾着魏长黎的下巴加深了这个略显仓促的吻。 “现在能告诉我怎么了吗?”男人的声音与呼吸暧昧地缠在一起,气息温柔。 魏长黎盯着他的眼睛, 却没说话。 颜序忽而淡淡扬起一点笑,放轻声音道:“不想说我就猜了……我猜你不想在那天宴会上露面。” 魏长黎瞳孔放大了一点。 颜序:“不想露面就不露了,在家等我好不好?” 魏长黎凑近,哑声吻:“你怎么知道的?” 颜序揉了揉他的头顶:“都写在脸上了,长黎。” 魏长黎顺势握住他的手腕,又往上摸到他西装上的袖扣,应该也是某种玉石制品,触感温润而冰凉,让他浮躁的心绪忽然找到一个泄口。 “我不是不想陪你出面,但是现在不合适,”他拽了拽颜序的袖子。 颜序自然知道魏长黎不准备公开露面是为了什么,或者说,为了谁。他的心底很柔软,想被一只傲娇的猫踮着脚尖踩过,但又有些发闷,品味出几分心疼来。他说:“家里之前在市郊林场有一套房子,那边几乎没人打扰,很清静,生日过后我调休凑几天假,我们过去好不好?” 魏长黎细了细眼睛:“林场?” “嗯,”颜序说,“我提前让人去打扫干净,再检查一下水电,到时候只有我们,谁也找不到。” 魏长黎没说想不想去,只是挑起颜序束在身后的长发,用手轻轻捋过,又放在鼻尖嗅了嗅。 “要接吻吗?”他歪了歪头,补充道,“再来一个。” 颜序微微一笑。 安静的楼梯间内,人影交叠。竖窗外摇曳的竹影投在素色的墙壁上,也投在两人身上,那浑然天成的线条在日光与微风的流动下在布料上起舞,折射出丝线流光溢彩的光泽。 毕竟还有人在等,两人也没腻在一起很久,魏长黎下楼后心里没了负担,也无所谓试几套衣服,为了哄长辈开心,听话得像换装娃娃。 佟宜抓住这次机会,一口气给两人一人添了几件,大半个下午过去,总算把宴会服装以及配饰、鞋子之类的定下来。 设计师这回拿来的款基本都是按照颜序的身量改过的,魏长黎虽然也能试出效果,但多少还是需要拿回去返工,于是两人在基本敲定后,上楼细量尺寸。 在魏长黎上楼的时间里,颜序陪着佟宜坐在沙发上。 原本的小炖汤不知什么时候被撤下去来,母子两人面前只剩了入口清苦的冷萃茶。 此时的佟夫人褪去了刚刚的那份温柔,神情有些严肃。她曾经也是独当一面的领域专家,当没有笑意之时,看上去几乎是不怒自威的。 她开口道:“我听说wbasi的调令已经下来了,他们挑了一位外籍人士来做宁城分部的负责人?” 颜序:“其实是混血,从小双国籍,虽然是空降,但我在回国浅的那次听审会上听wbasi的高层提起过,所以也提前做过了解,傅维尔,38岁,学历和科研经历都挑不出毛病。” “但我听说他一落地就以宁科院体量的问题说话,想要截走你手上很多在研的项目。”佟宜轻声道。 “客观来说,wbasi的洲际分部的确远大一个省级的科研院,”颜序把眼睛闭上了,再睁开时依然很平静,“但我手里的项目不会过渡给他。” “嗯。”佟宜拿起茶杯想喝,但茶水却没有入口,她甚至张口吹了吹并不存在的气,却仍然没有喝下去。 她问:“你是以什么理由拒绝项目移交呢?” 颜序垂下眼睛。 佟宜:“据我所知,你手里目前的项目本来就是从wbasi划出来的,并不是宁科院所有的科研专项,如果wbasi真想收回,你准备用什么理由拒绝呢。” 颜序没再回答。 “自体实验。” 佟宜放下茶杯,瓷质的茶杯与桌面触碰时发出一声脆响。 “长期自体实验,因而根据wbasi科研准则条例,实验具有不可分割性。” 佟宜用最平静的语气将答案摆了出来,但柔和的眉眼已经十分冷了,如果魏长黎现在看见他们的话,会震惊于这对母子连生气都如此肖似。 佟宜转头,目光落在自己孩子的身上无法转移,看见他这段时间清减不少的身形,心疼也跟生气打断骨头连着筋,然而过往几十年的教养让她难以去责备自己孩子,只能抚平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皱。 “你真的好大的胆子。” 这已经是佟宜能说出的最重的话,但她接下来的话更精准地戳进颜序的心窝里:“如果不是省部的老朋友实在看不下去给我打电话,你是不是还准备一直瞒下去?你瞒我,你是不是也在瞒着长黎?” “……” 沉默了大概有一分钟,颜序才说:“他不知道。” 颜序的研究方向,是通过轻量的基因编辑结合目前已有的经颅磁刺激技术来降低患者的精神应激反应,比起粗/暴的洗脑或者单纯的抑制心理创伤,这项研究能更温和地缓解患者的神经痛苦,又不至于对一些成/瘾的药物产生依赖。 而在这项研究中,最重要的一个立项是极端创伤修复干预技术,主要针对受过长期或者多维度虐待的人群,譬如战争难民、性贩卖的受害者或者人口拐卖的幸存者。 颜序之前在国外wbasi总部做这个研究,无论是手上的医疗资源还是患者样本都相对充裕,但到宁科院后这个项目因为各种原因停滞过一段时间,但自从他发现魏长黎的记忆开始松动并产生各种严重的应激行为后,他还是排除多方阻力把这个项目做了起来。 而整个实验团队并没有在宁城招募到自愿参与的、且符合极端创伤幸存者的案例,所以这场实验的实验样本只有一个—— 就是颜序自己。 事实上,作为同样从当年眠山社幸存的实验样本,颜序最初的问题并不比魏长黎小多少,传统药物以及谈话治疗同样没有任何效果。但当时的小颜序拥有明确的自主意识并拒绝了洗脑的方案,所以只能采用一种还不算成熟的药物进行抑制和舒缓—— 十几年前还叫1号舒缓试剂,现在已经开发到23号。 这种药物的副作用是惊人的,当初颜序只需要每周打四分之一的标准量,而现在已经到每周3针左右才能勉强抑制。 而所谓自体实验,就是通过减缓甚至停止注射舒缓药物,剥开心灵深处最深的痛苦,并以一种极致的理性思维对自我进行审视与研究。 最开始的时候宁科院的知情者都觉得颜序疯了,并且根本不觉得这项研究能持续进行,但他竟然真的做下来了,甚至有一定的阶段性成果。 于是知情者们从“觉得”变成“确信”,他们确信这个人已经疯了。 疯子与天才只有一线。 “别告诉长黎,妈,”颜序坐在沙发上,轻声,“他经不起这种刺激,之前过年的时候经历了那次绑架,他的记忆已经很不稳了。” 佟宜的手捏着袖口,从上至下近乎完美的仪态终于出现了一丝褶皱,她别过头去,看窗外的潇潇竹影。 “那还有谁能管得住你?”在背对着颜序的那一面,佟宜用手指点点眼角。 颜序虽然看不见她具体的动作,但知母莫若子,他知道这是佟宜答应自己的意思。 佟宜沉默着,她无奈于自己数十年的教育与爱并不能扭转那几乎刻在骨血与基因里的创伤,无奈于自己无法真正教会颜序去爱他自己,但她也在庆幸着……庆幸着最起码这个孩子,还有个愿意爱的人。 如果这个项目真的能成功…… 那颜序自己心中的执念,会不会也能减轻几分呢? 佟宜思索着,最终将桌面上的那杯清苦的茶饮尽了。 第53章 局起 送走□□的设计师老师, 颜序和魏长黎留在主宅陪佟宜吃晚饭。 由于颜父这大半年都在国外考察,而颜家的晚辈们都有各自的住所,偌大的主宅一直都很清静, 也就是最近临筹办宴会才热闹几分。管家看见年轻人留下两眼都在放光,早早吩咐厨房准备, 做了一桌子好菜。 也是巧合, 三人正在席间, 管家忽然走过来,说颜与梵, 也就是颜序的妹妹今天也回来了。 魏长黎与这位管家不算熟悉,但自从见到他起他就一直是笑眯眯的, 面相十分温和。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半百的小老头脸上露出如此欲言又止的神色。 佟宜也有些奇怪,缓声问:“怎么了,老周?” “老周”全名周方训,是管家的大名。他开口说:“与梵小姐还带了位先生回来, 说是……” 第57章 “是我男朋友。” 在管家话音停顿的间隙里,一道清冷的女声插了进来。 餐桌边三人闻声, 皆抬头望向声源。 颜与梵走进来, 她未着妆面, 白衬衫配了一条西装裤, 是很舒服干练的打扮。正值宁城雨季, 外面斜着绵绵的雨丝, 她身上也带着一种竹叶被洗过的情绪的味道。 而在她的身后, 还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这个男人高鼻深目, 穿得西装革履还做了发型,明显是刻意修饰过自己的形象。 当颜序看清那个男人是谁时,原本平和而舒展的眉目忽然向下压了寸微, 眼瞳中闪过一丝飞快的、难以琢磨的情绪。 竟然是傅维尔。 即那位空降wbasi分部的新任负责人。 佟宜的反应与颜序大差不差,但短暂的吃惊过后,她很快就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吩咐管家再添两幅碗筷。 魏长黎并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但光从面貌上来看,他与颜与梵的年龄差距似乎有些大。 颜与梵今年二十多岁,但她身后这个男人,虽然确实很英俊,但从眉眼间依稀的纹路还是能判断出他有40岁上下。 魏长黎并不是一个严苛的年龄要求者,对年龄差的接受程度良好,但此时这两个人站在一起,莫名给他一种不协调的感觉。这种不协调并不在于两人外貌上是否般配,而是某些神韵或者气质上的契合程度。 并且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眼前这个男人在走进屋子的那个瞬间,似乎若有若无地瞟了他一眼。 “佟伯母好,我是傅维尔。” 这个男人微笑着介绍自己,举手投足之间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的风度。 他将一个随身携带的小礼盒展开,露出里面拍卖级别的翡翠玉镯:“有句古话说,玉惜有缘人。我在拍下它时还不知道会怎样的缘分,如今却无比感谢当时做出选择的自己。佟伯母,这份小小的礼物只是心意,希望您可以收下。” 佟宜温柔地点头道谢,坐怀不乱地让管家将礼盒妥帖收好。而周管家作为一个面相和蔼的人精,再回来时已经端着一个表盘进来,上面摆了几块与那个镯子价值相称的手表。 佟宜选了一块金表聊作回礼。 这场面实在是太客套了,比起岳母见女婿更像是两国外交官会晤。但颜与梵并不太在意是否能得到家人的认同,神色自然地挽着傅维尔的手臂落座。 魏长黎心里琢磨着,在颜家领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中年男人回家和领一个黄毛鬼火回家哪个冲击力度更大,他无声往颜序那边看了一眼,十分怀疑他下一秒就要冷脸送客。 “我记得傅先生在国外是有家室的,而且与爱人感情甚笃,”颜序开口了,声音如落雷,“似乎没有听说过你们已经分开了。” 嚯,还是离婚男。 魏长黎在心底替颜与梵捏了一把汗,心说这还不如领回个黄毛呢。 他观察颜序表情的细枝末节,确信此人正在琢磨着如何将眼前这位傅先生大卸八块,又不由得将目光转向傅维尔。 许是魏长黎打量的目光太具存在感,那位傅先生忽然也侧头看了他一眼,如标尺测量过一般的笑容长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紧接着,傅维尔的解释打破了沉默:“我们观念不合,半年前在我决定来宁城时,我和他已经分开了。” “原来是这样,真是太遗憾了,”颜序毫无感情地呼出一口气,继续道,“那么我想,傅先生您的性向也像您伴侣一样,因为观念不合,也在半年前分手了吗?” 啧,还是骗婚gay。 魏长黎惊讶于颜序竟然对此人如此了解,随后不是滋味地看向颜与梵。 然而那姑娘正在事不关己地走神,只有在傅维尔看向他的时候,表情才会生动一点,其余时间像是懒得摆弄一样。 “我想以颜先生的见多识广,一定知道‘智性恋’的存在,”傅维尔风度翩翩地说,“高智商人群对我的吸引力就如鲜花之于蜜蜂,河水之于游鱼,我向往纯洁而理性的柏拉图式恋爱,而与梵……无疑是我所见过的最理性、最有魅力的女士,我想,我们坠入爱河是命中注定的。” 命中注定个鬼,这个转国别版的小……老莎士比亚! 由于吐槽点过多实在无从下口,席间众人一致将目光转移到一语不发的颜与梵身上。 “他的研究方向和我很契合,”颜与梵漫不经心地捋了下头发,声音水平如线,“我读了他的论文,很惊艳,我喜欢聪明的人,仅此而已。” ? ?? 魏长黎边听边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疑惑自己是不是误闯了某些高维生物的交流现场。 颜序看了自己妹妹一眼,但奇异的是,那眼神中并没有责备或者不解,只有一种无法读穿的无奈。 空气略微有些凝滞,佟夫人适时出声调停:“小梵和傅先生饿了吧,咱们先吃饭。” “谢谢佟夫人,”傅维尔矜持回道,“您也可以叫我小傅。” 魏长黎实在维持不住表情,低下头抿了一勺粥。 几个人各怀心思,吃了一顿食不甘味的饭。 相比之下,傅维尔反而是整个席间最活络的人。他用自己那饱含修辞的书面化的表达方式,侃天侃地,最后侃到了自己的基因编辑研究领域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滔滔不绝。 魏长黎听了全程才了解到这位傅先生竟然是颜序的同行,在国外的时候甚至算半个远房同事。且从傅维尔话语中间杂的“哎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我始终认为这个项目应该归wbasi”以及“项目左手倒右手的不是也符合某种不是一家人不如一家门的古语哲思智慧呢”这种表述判断出,他们两人现在还存在一种微妙的竞争关系。 “颜先生这么不放心将手中的项目还给wbasi,我真的很理解,毕竟是自己的心血,于你而言一定是特别重要的。” 傅维尔情真意切地叹息着,挺着腰板将面前的白粥喝出了红酒的高贵感,他眼梢微微眯起来,忽然话锋一转,不经意间露出了一点锋芒:“这么重要,难道是为了……生命中某个特别重要的人?” 在这场来者意图不明的饭局上,这个男人第三次将自己的视线扫过魏长黎。 “维尔。” “别说了。” 魏长黎听见颜家兄妹制止的声音同时在他的耳边响起,但莫名的,他已经听懂面前这个中不中洋不洋的男人的弦外之音。 这个让颜序废寝忘食的项目,是……为了我? 可是怎么可能?我又没什么病。 我有病吗? 魏长黎在听懂傅维尔暗示的瞬间几乎要笑出声,然而下一刻,他的心脏却好像在胸腔中滞空了一秒。 某种很奇怪的感受自心脏蔓延全身,不太舒服,并且这种不舒服在颜序完全是下意识的、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之时,达到了顶峰。 可傅维尔尤嫌不够,用一种油滑的腔调诉说着懊恼:“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请原谅我的冒犯。” “够了,维尔,”颜与梵放下手中的筷子,声音比平时更清冷了,“我邀请你来家里吃饭,是要向我的家人介绍你,但这并意味着允许你对我的家人造成麻烦。” 女人面容平静,眉目漆黑如墨,整个人好看得像一副只可远观却无法触摸的卷轴画,并且说出的话同样不近人情:“如果你在这样口无遮拦,我将取消下一周我们所有的期刊围读的计划。” 取消期刊围读,好狠的奖励……不,好狠的惩罚。 然而偏偏颜与梵这句话,真的让这个已经38岁的男人勃然变色,如被自己的缪斯抛弃一般惴惴不安,他安分地闭上了嘴,用眼神向所有人表达自己的歉意。 这场景实在难以直视,佟宜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用一种不赞同但也不批评的眼神看了自己的小女儿一眼,率先离席了。 佟宜一走,这场本来就吃到尾声的饭也到头了,颜序与魏长黎收拾着准备离开,傅维尔则还在向着颜与梵争取期刊围读的事情。 颜与梵漫不经心地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随后勾了下唇,露出一个标准的美人式的笑容。 她说,好呀。 在傅维尔的狂喜之中,女人的视线却悄无声息地越过他,凭借着某种无可言说的默契与心有灵犀,与即将离开,却忽然驻足回首的颜序撞在一起。 兄妹二人的目光轻轻在空气中点了一下,如一点风吹过竹叶时的轻颤,又如雨滴滑落叶梢那样飞快移开了。 颜序与魏长黎从主宅出来,庭前的花园已经被月光浸透,。 们原本是肩并肩并行,但魏长黎的步伐却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慢。 渐渐的,两人错开了半个身子。 颜序回头望他,向他伸出手:“长黎?” “颜序。”魏长黎回应他。 青年站在月光下,微微歪着头。 他问:“颜序……我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第58章 第54章 宴会 我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疑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 就如鬼魅如影随形,将魏长黎扼着脖子按进梦魇的河流里。那些被封存的记忆,就如一个个带着锋利边棱的碎片, 搓磨着他的血肉。 我是有问题的吧…… 有什么东西正在呼之欲出。 我是无法融入的异类,是踩着同伴尸体逃生的苦囚, 是本该往生的亡灵, 也是可以被操纵的傀儡。 有什么概念正在飞速侵蚀着魏长黎的感知。 我是……我是, 我是? 魏长黎忍不住发出一声微弱而痛苦的呻吟,他感觉自己的大脑疼得几乎要爆开, 仿佛被放置在千万烧红的钢钉之上,又被百吨巨物无情倾轧。 痛…… 沙哑的呻吟变成更加无助的哀鸣, 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和颤抖—— 痛痛痛痛! 下一刻,他猛然睁开眼睛。 室内新风系统安静地运作着,夜凉如水。 魏长黎蜷缩在被子里, 明明是人体最舒适的温度环境,他却大汗淋漓, 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一只手忽然捋过他的鬓角, 将他缓缓搂进怀中, 一边轻拍他的背, 一边安抚道:“好了, 没事了, 长黎没事了。” 青年迟钝地抬起眼皮, 看见颜序近距离放大的脸。现实的记忆一点接着一点回笼, 他才想起,这应该已经是他今夜惊醒的第四次了。 颜序用掌心护住他的眼睛,自己起身去把夜灯打开, 调到一个柔和的亮度后,才移开手掌。 “还想吐吗?”他低声问道。 魏长黎摇了摇头。和之前一样,即使他才刚刚醒来,但他对刚刚梦中的场景已经非常模糊了,但胃里传来的空虚感使他察觉到,自己已经吐无可吐。 “我没事,”他盯着颜序看了几秒,如一只猫窝进了对方的怀里,声音哑到音色几乎有些变了,“就是,有点头晕。” 颜序抽开床边的抽屉,递给他一个香片:“这个是安神的,说不定能缓解一些。” 魏长黎握住,迟缓地将它放在鼻尖嗅了嗅,忽然发现这香片的气味是他很熟悉的颜序身上的昙花香。 “长期熏这种安神的香……” 他眼皮无精打采地半垂着,咬字的重音放在“安神”上,停顿了一会儿,唇角忽然上扬起一点弧度,勾起带着自嘲意味的笑,整个人看上去颓靡而苍白。 他问:“颜院长,在安谁的神?” 颜序指腹压在他的唇角上揉了揉,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不喜欢吗?” 魏长黎握着香片的手蜷紧了,他不再想问出什么,又陷入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 因为某种天然的恐惧,比起刨根问底,魏长黎更多的是逃避。就像昨晚他在被月光浸透的花园中向颜序问出那句“我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后,又在极短的、不给对方、甚至不给自己反应的时间内,补充了一句: “应该不可能吧,前段时间和肖祁签合同的时候,我还做过入职体检呢。” 如此欲盖弥彰。 可到底有没有问题…… 倘若真的没有问题,他大概也不会一个夜里折腾起来四回了。 颜序在此时表现出一种惊人的稳定内核。他从魏长黎第一次惊悸起,就一直守着没睡,他备好了毛巾给他擦身上出的虚汗,并每隔半个小时去换一次水,保持水温在最舒服的温度。他一直都很冷静,只有几乎无法掩盖住的心疼不时露出马脚。 那双看向魏长黎的眼神太过于优柔,以至于魏长黎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从中体味出了忧伤。 “我想,”魏长黎凑过去吻了吻那双好看的眼睛,随后用一种爱人之间蜜语的音量说,“我想做。” 颜序凝望着他。 “做吗,哥哥?”魏长黎手放在颜序的腰际,用一种带着倦意的声音诱惑道,“我听说,做完后如果体力消耗过大,就没有力气做噩梦了,你要不努力一下?” 他想了想,又找补道:“也不用太努力,否则我……” “会头晕。”颜序截住他的话音。 “头晕算什么,”魏长黎点点他的胸膛,一字一顿道,“我愿意死在和你的床上,算殉情。” 颜序眼神更深了,沉默须臾,才以一种平和而认真的语气说,“我不要你殉情,我要你健健康康地好好活着。” 魏长黎安静了。 他的手最终搭在颜序肘臂,如小孩索要糖果一般委屈地索吻。 颜序低头吻他。 在这枚纠缠至深的吻的间隙里,魏长黎说,我也是。 颜序不舍得折腾他,但魏长黎最终也没再睡,后半夜他们偎在一起聊天,直到天色将亮,魏长黎的眼皮才再次发沉,总算是情绪稳定地陷入梦香乡。 凌晨六点,距离颜序平常起床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悄无声息地走下床,破天荒地去酒柜倒了一个杯底的酒。 纵然已经进入春的尾声,夏天的暑燥已然在滞闷的空气中隐隐漏出端倪,但男人体温却格外低,原本就浅的唇色在日出前的蓝调时刻看起来更加没有血色,精致的容貌冷得几乎有些鬼气。 他独自一人坐在阳台的小吧台旁边,与一杯酒看了一场日出。 · 在接下来的一周中,那种使人惊悸的梦魇没再在魏长黎的睡眠中出现,但他偶尔会感到头晕。魏长黎有时候在书房工作几个小时眼前就会发花,出现视觉残缺的症状,随后一种难以忍受的神经跳痛会占据他的感官,对他进行一到两个小时的折磨。 颜序说这是由神经紧张引起的先兆性偏头痛,给他拿了预防和止疼的药,但预防的对魏长黎不太管用,止疼的倒是立竿见影。 颜与梵听说这件事情后,主动前来拜访了几次。她仍然是冷心冷面的样子,多数时间懒得调动自己的五官,名义上是过来陪伴,但基本上没有起到提供情绪价值的作用。 但颜家人大多面冷心热,魏长黎大概理解颜与梵的心思,她因傅维尔说错话而感到愧疚。 某次魏长黎主动邀请她过来一起看电影,这位即使作为访客登门却仍然不允许自己的眼睛离开数据超过三分钟的女士,竟然矜持地点了点头。 因为一部电影的缘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以至于后来颜与梵甚至心血来潮地为他做了顿饭……然后她裹着一身“锅气”出来,神色镇定地叫了外卖。 很神奇的是,魏长黎的偏头疼竟然真的因此缓和了不少,发作的频率降低许多,大概是情绪放松的缘故。 在距离生日宴还有三天时,魏长黎签收了一个国际快递。 这其实是他很早之前就已经下单了的包裹,但因为报关时遭遇了一点问题,所以是擦着临期的线运过来的,不过好在没有耽误事情。 宴会当天,魏长黎抱着猫跟去了主宅。 他白天还跟布置团队确认了全程的细节,但当晚宴开始时却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他自己坐在庭院的竹影深处,在亭下点着一盏灯,一边撸猫一边改剧本。 佟夫人自己过来了两次,还差周关键来了好几次,每次还带了各种东西,比如软枕、零食以及各类水果,恨不得把一切好的都堆在这边。 魏长黎盛情难却,但在又一次听到脚步声时,有些无奈地抬起头:“周管家,我这里真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一身礼服的颜序正含笑望着他,竖起手指放在嘴唇上,轻声说:“周管家不在,颜管家为你服务怎么样?” 魏长黎眼睛瞪大了,把看见熟人后竖起尾巴“喵喵”叫的米娅放在地上,同样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出来了?” “溜出来的。” 向来庄重的颜院选择了一个不算庄重的词,他走过去挨着魏长黎坐下,声音有些懒散:“应酬,好累。” 今天颜序的身上气味有些不一样,沾染了宴会各路名流昂贵的香水味,还有淡淡的酒气,反倒是魏长黎因为随身携带那个安神的香片,身上有种颜序身上本来的味道。 像被标记过一样。 魏长黎往沙发椅深处挪了挪,让颜序坐的空间更宽敞舒服一些,但后者却很亲昵地靠过来,把他圈进自己怀里。 颜序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借着那点纵情声色的醉意,将手放进魏长黎的衬衫里,凑在他的耳边叫他的名字。 屏幕上放映的电影正进入一个剧情的高/潮,但一帧帧画面却从魏长黎的眼中蒸发出去,他侧过头,问:“干什么?” 颜序鼻尖在他的耳垂上蹭了蹭:“汲取能量,应酬好累。” 魏长黎和他聊天:“这么辛苦啊,收到礼物了吗?” “礼单都是很早之前各家上门时统计好的,维系人情而已,没什么有意思的,不过……” 颜序想到什么,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张卡,两指夹起来摇了摇,倒是笑了下:“肖祁给了我一张这个,我觉得他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第59章 这张卡面和那种颇具王霸之气的黑卡金卡钻石卡不同,印着卡通风格的动物形象,背面则刻着几个大字——“喵大王”宠物超市年卡。 “不喜欢吗,”魏长黎作为背后指点的那个“高人”,勾着颜序的领带强买强卖道,“不喜欢上交。” 颜序表示喜欢也上交。 魏长黎笑了下,又问,“那你想知道,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吗?” 颜序眯了眯眼睛,缓缓道:“‘喵宠乐园’年卡?” 魏长黎拍他一下,随后从口袋掏出一个很小的东西,抓着颜序的手套了上去。 “合适吗?” 青年语气轻松得就像在讨论今天天气如何,但神情却很认真,举着颜序的手看了又看。 男人的手指修长,又带着恰到好处的骨感,是那种会让手控疯狂的类型。 而此时,这只手的无名指上正套着一枚戒指,戒面上有一颗很小蓝色宝石,闪着明亮的光。 第55章 求婚 魏长黎摸了摸戒指上镶嵌的那枚精致的宝石, 说: “我只买得起这个克重的宝石,还用了一点点关系……你还记得戴维吗?全名戴维·加德纳,preme集团的长公子, 我之前拍过一条preme的广告,他给我了一些优惠,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我的第一桶金, 全换成这个了。” 他顿了一下, 直到风吹响他们头顶的竹叶,才继续道:“生日快乐, 颜序。” 如果说刚刚颜序还有借酒卖醉的嫌疑在,那他此时就真的是, 史无前例地灵魂出窍了。 “其实在四年前我已经做过这件事情了,但我决定再做一次。” 魏长黎抓着颜序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郑重地说: “时至今日,距离境内同性婚姻法律法案投票通过, 已经过了13年。但事实上,还是有很多同性恋人因为各种理由, 比如个人的挣扎、家庭的阻挠或世俗的偏见最终分道扬镳, 自初期的法案热过后, 同性结婚率连年下降, 而离婚率则逐年攀升。” 魏长黎放轻声音道:“我知道婚姻其实很大程度上无法定义人与人之间真正的关系, 但我可能比较传统, 我希望……我希望从今往后我们签字, 在彼此身上是有效力的, 也是受到保护的。” 20岁那年我就这么做了,但失败了,换来了三年杳无音讯的分别。 那快24岁的我会再一次失败吗? 魏长黎无端感觉喉咙发紧, 某个瞬间他忍不住在想,如果颜序这次也拒绝了,他该怎么办。 可这个念头仅仅一闪而过,又被更汹涌的期待压了心啊去,比起曾经那个惴惴不安,妄图用用一则程序认证来拴住对方的少年,魏长黎觉得自己此时多了一点平和与从容。 因为他相信颜序正在像他爱他一样爱着自己,相信这份感情是相互的。 夜色深处,宴会的喧嚣透过竹林传来,乘着风声来此配乐。 下一刻,魏长黎听见颜序极轻地呼出一口气,将那枚戒指脱了下来。 魏长黎微怔。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这个穿着盛装的男人却已经单膝跪在地上。 他用一种虔诚的姿态将那枚戒指戴在青年的手指上,而由于尺寸的原因,这枚小小的戒环放在魏长黎的手指间有些空,但那圈属于颜序的体温清晰地覆在了他的皮肤上。 “我没来得及准备,”颜序说,“借你送的戒指求婚可能会显得有些奇怪。” 魏长黎仍然怔着,他没反应过来,但身体已经先思维一步无放松下去。 “求婚”两个字落入他的耳朵。 他看着面前颜序,用一种不太确认的语气说:“你这算同意吗?” 许是沾染了一些醉意,颜序的目光比平时更灼人,即使在夜色的掩映之中,也流露出一种温柔至深的情绪。 魏长黎被那种眼神灼烧了一下,脸上后知后觉地烧起一点颜色。 这算是同意了吧。 颜序注视着他。 三年分别,一年重逢,四年前亲口拒绝他的场景曾一次一次在颜序的脑海中闪回,即使理智告诉他当时那是不得已的困局,但对颜序而言,他无法不在意。 魏长黎对于他算什么? 那是畸形童年经历中唯一纯白的底色,是年少时朦胧的梦遗,是忍不住制造的重逢,也是言不由衷拒绝后经年的执念。 而在这个夜晚,四年前的画面梦一般重演,但颜序很清醒,他知道这并不是梦,是魏长黎再一次坚定而勇敢地牵起了自己的手。 颜序:“我想问三个问题,可以吗?” 魏长黎闻声,点了下头。 男人低声问:“当年恨过我吗?” 魏长黎在这样的问句中摇了下头,但他想了想后,又说:“你想听实话吗?” 颜序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恨啊,”魏长黎盯着眼前这张无论看了多少次仍然觉得漂亮的脸说,“怎么可能不恨?” “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什么都顾不上了,喜欢到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可是颜序……你当年真的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当时我真的、真的很恨你,颜序。” 魏长黎回想着,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即使过了四年仍然格外清晰。 其实成年人被拒绝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所谓的恨不过是在意,比在意其他一切都重的在意。 于是他接着说:“但是恨到最后又厌恶自己不争气,为什么明明说嘴上说恨,午夜梦回时仍然全是……你。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想要忘记你的,忘不掉也逼着自己忘,放不下也逼着自己放下。” 颜序视线微微仰起。 魏长黎:“后来我觉得自己放下了,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重新回到正轨,直到有一次电视里某个频道转播了一场国际会议,我看见你了。” 他无奈一笑,说:“一堆西方面孔里面唯一的东方面孔,好看得扎眼,和整个氛围格格不入。但然后我……就莫名其妙哭了,其实具体细节已经有点记不清了,但当时应该反应很大,魏长钧第二天就把原来家里所有的电视给卸了。” “我还是很不争气,”魏长黎勾了勾唇角,“我偷偷在网上找过那个频道的转播,可那场会议的报道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找了很久才放弃,想着每天蹲守一下那个频道,说不定能再在哪场别的会议上……看见你,然而没有,那天下午我看见的好像是一道虚影,抓不住,转瞬就不见了。” 那一年,颜序成为了wbasi近百年来最年轻的特级科员,所有人都觉得他前路光明,恨不得将镜头的长枪短炮怼在他的脸上,连他的毛孔都拍摄得一清二楚。 但这个或许用不上十年就可以走上wbasi权力巅峰的年轻人,却一头扎进了一个非常理想主义的科研项目里,给世界上最弱势最没人关注的那些群体做心理创伤干预与修复,且凡事亲力亲为,绝非挂名来标榜自己的“慈善”。 这是个很难有回报的项目,就像硬币掷进海里找不到,大把的钱投进来也听不到回响。那些曾经认为他未来可期的专家团们统一转了风向,虚情假意地惜了惜人才后,就将视线投向了别处。 颜序抛头露面的“科研”灿烂得只有一瞬,魏长黎之后自然也看不到了。 “现在想想,我也不知道到底叫不叫恨。” 魏长黎不知何时已经弯下了腰,抓着颜序的手来回把玩,一会儿捏捏他的指腹,一会儿又压在他的脉搏上,感受那一起一伏的搏动。 过往……无论过往如何,在他心里其实已经算翻篇了。 于是他问:“那第二个问题呢?” 颜序:“那现在还爱我吗?” 魏长黎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他,似乎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很没有水准。 “你要是问咱们谁的爱更多一点,这个说不定还能摊开掰扯掰扯……” 魏长黎转动自己手指上的戒环,但只转了半圈,就忍不住低下头,放轻气息,很珍重地在颜序的嘴唇上吻了吻。 “这个够证明吗?” 魏长黎退开一点距离,盯着颜序看了一会儿,又凑过去咬了一下他的喉结。 他有爱,也有欲/望。他哑声问:“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 月光照在颜序的脸上,打捞着他所有纷繁复杂的思绪。 几秒钟后,颜序绽开一个笑容。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去领证?” 第56章 新婚 此时此夜, 就算两个人想要插着翅膀飞到民政局,工作人员也都下班了。 最初由多巴胺与内啡肽这类能促使人产生最本能的快乐的激素刺激过后,魏长黎的情绪冷却下来, 微抬头望向天空。 正值宁城雨季,今夜却是难得的朗月疏星。 明明是他先求婚, 但当得到颜序肯定的答复时, 魏长黎反而有些犹豫, 他启声道:“你可要想好,跟我登记可无异于把自己架在众人的视野里, 颜院。” 第60章 颜序支起下巴思考。 魏长黎便偏头看向他。 颜序沉默了将近半分钟,才说:“所以你的意思是, 这个日期可以由我来决定。” 魏长黎点了下头,想了想,又用手勾着颜序的衣领将他拉近一些,语气几乎有些强硬:“但你不能反悔, 答应了就不可以反悔,剩下……我无所谓时间。” 颜序叫他:“长黎。” 魏长黎望着他, 看见男人嘴唇一起一合, 无端想到当他亲吻这两片嘴唇时候的感觉。 很柔软, 亲一下就会沉溺在这种柔软的触感里。 在这不合时宜的遐想之中, 魏长黎听到颜序对他说:“那我希望尽快。” 颜序顿了一下:“最快。” 魏长黎心弦一颤, 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他已经被对方拉住, 颜序早已看穿他的想法, 柔软的唇覆了下来, 将他的遐想变成现实。 我没救了。 魏长黎无声闭上眼睛,无声对自己说。 颜序说“最快”,但可惜的是明后天是周末, 工作人员并不上班,于是他们将登记的日子设置在周一。 然而在生日宴的后半场,众位宾客就惊奇地发现这位生日宴会的主角仅仅是消失了半个小时,再回来时,手上已经戴上了一枚枚刚刚还没有的戒指。 无名指上,举世皆知的含义。 颜序在外人眼中几乎永远是礼貌而疏离的,并且随着他以极轻的年龄当上宁科院的院长,男人身上还带上一种宁肃的、镇得住场的气质。 但在宴会敬酒致意的环节,在所有人注视的目光下,向来低调的颜院用右手举起香槟杯,即将致辞的时候又将杯子换到带着戒指的左手上。 没人知道这个动作是不是颜序刻意设计的,但宴会璀璨的灯光照亮玻璃杯的杯沿,而那颗蓝色宝石折射出的光比一切都要瞩目。 美人,美酒,美景。 富丽堂皇的光晕溶解在颜序的身上,他借那颗宝石向众人无声宣泄着自己汹涌的爱意。 佟宜看见那枚戒指的时候稍微愣了一下,但很快心照不宣地摇了下头,在自己的孩子致意完后,微笑地鼓了鼓掌。 掌声雷动。 在座宾客们窥着佟夫人的反应,八卦之魂更是熊熊燃烧。然而颜院长往常的清冷形象实在过于深入人心,所以没人当场询问,只在心底琢磨着谁这么打能量能进入颜家的大门。 这其中不乏耳目通明的,听过一些颜家和魏长黎的风声。但他们一致不认为这场故事的另一个主角是那位曾经的魏家二公子,只感叹这世界上的人无论看起来多么人模人样,还是脱不离“道貌岸然”四个字。 宴会上大概只有云揭、肖祁等人知道内情,但也是同样震惊,尤其是肖祁,他不到半年前刚见到魏长黎的时候这俩人还掰着呢,哪成想进度神速。 而自小与颜序认识的云揭则表示没眼看,心道自己简直是看见一个矜持了30年终于开屏的孔雀,铁树开花,不免过去多敬了他几杯。 两人还走到僻静的天台处聊了几句。 云警司三句话不聊工作,挑了些可以放出的情报讲给颜序,大多是和魏家有关的。 “上回那个绑架团伙供出来的东西,我们不是审出来一个叫‘眠山社’的秘密机构吗,我给你说过,这个机构不仅和魏家关系密切,专门进行一些非法实验,基因细胞组织器官,只要是生物体层面它都涉及,很多非常耸人听闻。” 颜序半眯着眼睛品味杯中酒,不动声色。 云揭:“我们后来又往深挖了挖,竟然发现这个‘眠山社’还有另外一个‘影子’,我们姑且用ab社来区分它,和魏家联系密切的是a社,另一个是b社,经过和国际警司署的联合调查,我们发现ab社千丝万缕,但又是两个极端。” “两个极端,”颜序顺着往下说道,“那a社是负责杀人,b社就负责救人咯?” 云集靠在栏杆上:“的确,国际警署对b社的评估基本上在良性,但是因为他们最初建社的资金来路不明,似乎牵扯到一个大案,所以才一直列入风险范围内,不过那个案子太遥远,将近20年了,我们先按下不谈。” 颜序好像对没什么兴趣,举着杯子和云揭碰了碰:“警官,你抓危险分子,我搞创伤干预,我们从某种程度上也算‘救人’吧,干杯?” 云揭看了他一眼,抬起杯子和对方碰了碰。 但他并不打算将这个话题,在抿了一口酒后,继续这个话题:“我们现在认为,眠山ab社最早是一体的,它的前身是一个非法实验室。这个实验室被国际警司署取缔后,噩梦并没有停止,原社的部分人员隐入地下,和看见了这其中巨大利益的富商、比如魏家,进行资金来往和技术交易,这就是a社。还有另一部分人员,或许是良心发现、或许是厌恶这个组织的存在已久、或许根本就是眠山社的受害者,用一笔来路不明的资金建立了b社,并逐渐发展壮大,形成了一种围剿a社的力量。” 颜序:“所以?” “所以,”云揭说,“我认为如果要把a社连根拔起,十分需要有b社的支持,比毕竟他们是将近20年的死敌……所以我很想和b社的成员聊一聊。。” “可是你也说了,”颜序回道,“b社也列在警署司的风险范围内,抓住至少关几天小黑屋,所以他们大概率不会公开自己。” 云揭看着他:“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眠山社有一个图腾式的标志。” “美洲红鹮,”颜序说,“有印象。” “世界上最红的鸟,红得像是火烧或者血浇筑而成的,a社继承了这个标志。”云揭手指在栏杆上点了点,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在夜色中回响。 他说:“国际警司署的熟人告诉我,b社其实也有图腾,但是他们并不固定,但和红鹮一样,都是飞鸟。” 各种各样的飞鸟,浴血脱生,随后飞往各自的天空。 云揭注视这眼前这个十几年的好友,放轻声音道:“你搬家的时候我去拜访过一次,在一个楼梯间见过一盏巨大、将近十米的飞鸟灯,非常美,所以印象深刻。” 夜风吹过卷起颜序的头发。 他笑了下。 “确实有,”颜序说,“我爸从南美考察带回来的,当时报关花了万把块,要看消费记录吗?” 云揭默然不语。 颜序将杯中酒饮尽,淡淡道:“如果你觉得我是,你可以去调查。” 他顿了顿,说:“我还以为你会祝我新婚快乐。” 云揭将视线转移到他戴着戒指的手指上。 但颜序却吝啬地将手背在身后不让他看了,两人聊无可聊,他借口还有宾客招待转身离开。 “颜序。” 云揭忽然叫住他。 颜序脚步顿在原地,转身回眸。 云揭举起香槟杯,非常少爷地将那晶莹的酒液在夜色中晃了晃,随后一饮而尽。 他说:“新婚快乐。” · 无论是揣测还是祝福,颜序体面地照单全收。 整场宴会顺利落入尾声,等宾客散尽,佟夫人差了司机送他和魏长黎回家。 热闹过后,整个世界都变得很安静。 颜家的司机开车很稳,漆黑的车厢像是闭合的蚌壳,车窗外有霓虹流过。 颜序只醉了三分,但仍借此靠在魏长黎的肩膀上,他头发散下来,五官无一不精致漂亮,哪里还有刚刚宴会上清冷疏离的样子,反倒像是个粘人的艳鬼。 他拖着魏长黎的手捧到自己的脸上,吻了吻他家少爷掌心,懒散道:“好热。” 车厢的温度其实是很合适的,在往下降就要冷了,魏长黎手贴着颜序微微发凉的脖颈抚摸下来,并不觉得他有自己说的那么热,却还是纵容道:“那我们把空调往下调一下。” 颜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停顿了一会,忽然将汽车中间的挡板升上去了。 这大概是颜院长最后的包袱和体面,因为下一秒他就用尾指勾了勾魏长黎的掌心,说:“你热吗?” 魏长黎并不热,但他顺着颜序往下说:“有点。” 颜序如听到满意的回答,忽然低头,用牙齿将魏长黎衬衫的扣子一颗一颗咬开了。 魏长黎微微眯起眼睛,但汽车忽然碾过一颗石子,有点颠簸的感觉让他下意识扶住了颜序的腰,咬着牙提醒:“我们还在车上。” 颜序深邃的目光盯着他看,片刻后,问:“不喜欢吗?” 第57章 言灵 随后的一切都有些混乱。 随后的一切都有些混乱。 魏长黎只记得自己喉咙胀得发痛, 而且在车上时就已经把颜序的衣服搞得不成样子,那专门请设计师和裁缝上门的昂贵衣料在难耐的抓力下攀满了暧昧的褶皱。 魏长黎刚开始还有心思心疼衣服,但等到颜序将他横抱下车, 然后扒得不剩几片扔在床上的时候,就只剩心疼自己了。 第61章 颜序平时非常知道怎么样能让他舒服, 但这一夜他却在刻意磨他, 非要把魏长黎刺激得几乎要哭出来, 逼他用颤抖的不成调子的声线说爱或者更加让人脸红心跳的话,才会让他得一些趣。 魏长黎最后被弄得几乎有点恼羞成怒, 毫不留情地在颜序身上到处咬他。而罪魁祸首直到最后才收起了自己大尾巴狼作风,抱着他耐心地哄了好久。 颜序很少说非常直白的话, 但那一夜他说了很多次:“我好爱你,长黎。” 我好爱你。 两人折腾了大半宿,按照常理要睡到日上三竿,但魏长黎自从患上了那个偏头痛的毛病, 夜间就很容易被惊醒,尤其是凌晨即将破晓的时候, 即使只是有一点点动静, 也会神经紧张地睁开眼睛。 凌晨4:17分, 魏长黎再一次被十分微弱的动静吵醒。 他身上有点酸痛, 但对这种感觉已经非常熟悉, 也没有太大的不适。 颜序长发撒了半身, 一条胳膊搭在他的身上, 好看分明的肌肉线条被月光照映着莹白色的光辉, 套在无名指上的戒指也折射这一个光点。 魏长黎盯着对方的睡颜,等睡意稍退,动作很轻很轻地将他的胳膊移开。 他侧过头寻找吵醒他的声源——床边的手机正无声震动着, 屏幕亮着光,这个时间,竟然有电话接入。 手机屏幕的灯光在有点刺眼,魏长黎眯着眼睛拿起来,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很多年后,魏长黎再想起来眼前这个画面,都会因接下来的怪诞与不经升起满身的寒意,会想拼命地制止那双接通电话的手。但此时他并不知这通电话意味着什么,因此只是轻手轻脚地下床,半掩上门,走到相对远离卧室的书房。 打开灯,屋内大亮,玻璃窗便如一面未磨的镜子反射出他不甚清晰的影子——睡衣松垮而柔软,从脖颈到胸/口的吻痕若隐若现,一副舒适松弛的样子。 魏长黎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撑在桌面上,他看了看那串陌生号码,因为之前有过早上接到过云揭传讯电话的经历,便按下接通。 “滋啦——滋啦——” 接通的电话里没有人声,反而传来一阵电流声,有点像老式收音机接触不良时发出的噪音,听得令人牙酸,。 “喂,您好?” 对面没有回应,魏长黎简直莫名其妙。 这种电流声对偏头痛患者很不友好,如同某种昆虫操纵着十几条节肢在魏长黎神经末梢上攀爬而过,他不适地把手机放在桌面上,抬手捏了捏鼻梁。 “听得见吗?请问您找谁?” 魏长黎又叫了几声,仍然没有听到答话后,便准备挂断电话。 然而就在那一刻魏长黎的手机界面好像突然死机了,整个界面的按键都无法点按或者拖动,接着屏幕的亮度开始忽明忽暗,像在模拟某种活物呼吸的起伏。 魏长黎皱眉,直觉让他感觉到现在情况的诡异,一股凉意从背脊窜上来。他立刻决定远离这个好像被病毒入侵的手机,但一种熟悉的眩晕感猛然袭来,刹那之间,他几乎原地向下栽了下去—— 什么……什么情况?! 魏长黎双手撑住桌子,尽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但电流声仍持续地钻进他的耳中,并且愈发尖锐愈发刺耳,将他的前额神经逼得突突狂跳,他眼前开始朦胧发花,一些被绞碎在记忆深处的碎片扭曲地拼凑起来,驴头不对马嘴地凑成各种无意义的画面。 “颜……” 魏长黎下意识转身想回到卧室,但他根本挪不开步子,连声音也全被堵在喉咙深处,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音节。 青年踉跄跪倒在地,窗面折射出他蜷缩的躯体,那段电流的声音突然又变得格外有规律,按照事先编码好的长短声长敲打着他的神经—— 「好久不见了,长黎。」 魏长黎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一个,他听了二十余年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一点含醉的笑意,低沉华丽的腔调仿佛自带混响,却又如一条湿冷的毒蛇绕颈而上,吐着鲜红的信子舔舐着青年的耳蜗。 「怎么样,这些天过得好吗?我亲爱的弟弟。」 是…… 魏长钧!!! 魏长黎猛打一个机灵,一时间心理的震撼甚至压过了躯体的疼痛——他没想到这个出逃海外的a级罪犯,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给他打电话! 「我听说你昨天求婚成功了?真是恭喜,颜家可是个好人家。」 昨天的事,他怎么知道? 魏长黎后脊一阵发冷。 「那我送你个礼物怎么样?不,是送你们的。」 “你……”魏长黎咬着牙地拼凑出一句话,“你……自首就算最好的新婚礼物。” 「是吗,下次我会考虑的。」 魏长钧认真思考的声音在魏长黎耳畔响起,他说: 「不过这一回,我会送你一段很珍贵的记忆,一段……你和颜序的记忆。」 什么? 魏长黎瞳孔微微收缩,尚未来得及思考,闻声而来的颜序就已经赶到了,他一把推开门,疾步走到他的身前,俯身将魏长路扶起,并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魏长黎则下意识攥住他的手臂。 在看清他的状况时,颜序的表情在刹那间有点空白。但随后理性就像一根冰冷的钢钉戳入他的骨髓,他迅速冷静下来,谨慎检查了魏长黎的脉搏、瞳孔以及肌体反应。 他攥住魏长黎已经开始失温的指尖,他比了个非常简单的数字五,问:“我是谁?这是几?” “颜……序,五。” 魏长黎被那段电流声刺激得几乎失语,但他除了头痛,目前的意识还是清醒的,他回答了颜序的指令,还想要描述现在情况,却只能磕绊地吐出几个字:“魏、长、钧……” 颜序微怔,又将目光转向桌面的手机上,但奇诡的是,除了微弱的电流声,他听不到任何东西—— “咣当!” 男人扬起那部手机将它摔得粉碎,但对魏长黎状态的缓解却无济于事。他天生受过创伤并容易陷入极度紧张的神经,决定了只要有一段电流干扰循环播放完成,就会反复印在他的脑海里。 某种跨颅磁刺激技术。 颜序不假思索——他曾经在某项国际座谈会听说过这个技术,操作者可以通过特殊的电磁波段刺激目标人员的大脑颞叶,并诱发人工听觉。 但目前这项技术并不成熟,通常需要借助有源定向扬声器将低频声音信号搭载到指向性极强的高频信号上才能实现传播,也就是说,这栋房子……或者这个房间里,就存在这段电流的接收器。 颜序神情冷峻,向来锐利的感知几乎有些失灵,他想不出谁这么大本事竟然敢在他家里安装接收器,并且能做到滴水不漏,让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任何异常。 但这也意味着,只要找到那个接收器就可以结束这一切! 「这是我为你设计的特殊波段,长黎。从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设计好了。」 魏长钧的声音还在响起,像是某种巫蛊的言灵。魏长黎觉得那电流声响得几乎吵得自己的大脑即将爆开,不受控制地猛然一推,他使了全劲的手并正好砸在颜序的胸膛上,男人受力向后退半步,魏长黎忽然怔住,僵滞在半空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颜……” “别害怕长黎,别害怕,”颜序将他稳定在书房的座椅上,哄道,“我必须要找一点东西,马上,找到了就不难受了,我保证。” 别走…… 颜序别走。 好疼,我好疼啊,好疼啊啊啊! 魏长黎紧紧攥着颜序的袖子不允许他离开半步,但很快他的手脱力地从对方的衣袖上滑了下去。 由于他无法告诉颜序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两人在几乎致命的信息差错身而过! 魏长黎捂住自己的脑袋,感觉到有些什么东西正在撕裂,而他的意识就在这样的撕裂过程中飞速涣散,某些闪回式的片段却如编码好的链条严谨衔接,将原本散乱而无序的画面连成尘封已久的前尘过往。 「那么,礼物要开始了。」 魏长钧的声音如潮水席卷又飞速消散,那个瞬间,那被编码好的电流声同样停了。 万籁俱寂。 “呲啦!” 那声音再次在魏长黎的脑海中发出爆响,他忽然看见了许许多多的东西。 绑架「捉迷藏」。实验室「花圃」。手术台「墙砖」。注射器「发条」。 心脏「海螺壳」。偶遇「白日梦」。同伴「尸」。幸存者「自由」。 那些反复出现在魏长黎意识里又被他遗忘的童话一般的梦核,终于突破佟宜当年为他施加的记忆屏障破土而出。经年成疾的应激反应在极端的外在刺激下,终于找到了源头。 18年前,眠山社冰冷的白炽灯照亮曾照亮魏长黎的眼睛。 18年后,那些在儿时种下的苦果爆开了化脓一样的汁水,将他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污染殆尽。 第62章 「乖孩子,杀了他。」 魏长钧声音温柔,如贴在青年耳畔诱哄道。 杀了…… 杀了谁? 第58章 相杀 「杀了他, 是他得救后抛弃了你,把你关在记忆的囚笼中。」 「18年。整整十八年。」 魏长钧的声音充满诱惑,语调好听得几乎像在读诗, 或者说,像在为他亲生的胞弟念一首童谣。 “不……”魏长黎捂着自己头低吼着, 眼底开始涌出泪水, 他挣扎道, “不是这样的。” 「是我把你放出来。」 「乖,要听哥哥的话。」 “不是……” 「是的。」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不是!!! 等等。 不是……不是什么? 魏长黎茫然地睁开眼睛。 与此同时, 监控室中,正在检查近几个月所有监控材料的颜序面沉如水。 他作为宁科院的一把手, 家里安防是经由安全部配置并到警署司备过案的,别墅周围的监控摄头几乎做到了无死角全覆盖,并且还有智能报警系统—— 但在过去的半年内,没有任何可疑人士出现, 甚至连在周围徘徊或者逗留的陌生面孔都没有。 那么那枚接收器是谁带进来的,又究竟会藏在哪里? 颜序的脸被灯光映照得苍白僵冷, 他强迫自己沉静下来, 将所有事情抽丝剥茧, 回忆自己是否有疏漏的地方。 空气中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指针震荡着向回拨转, 时间编织成一条蜿蜒的线—— 最早是魏长黎在临近过年时遭遇了一场绑架, 由于受伤过重, 所以在这里修养恢复直到开春。 魏长黎身体康复后提出了分居, 他们难得爆发了一次矛盾, 但两人很快说开解除心结,于是他与魏长黎一起搬家。 搬家…… 一点灵光在颜序脑海中倏然炸开,他脸色骤变, 一种前所未有的慌张神情在他脸上飞速划过。 不好! 颜序转身冲出监控室,以最快的速度折返回到书房。 房间内,或许是太难受了,魏长黎并没有移动自己,整张脸埋在臂弯,正趴在桌子上。 那模样看着太让人心疼,颜序呼吸一滞。 但眼下能解决这个情况的只有一个方法—— 并且他的猜想有赌的成分。 那支翟幄送给魏长黎的钢笔。 因为足够昂贵,魏长黎特地找来一个长条形的绒盒将它收好,并且考虑到这玩意并利于他和颜序的二人感情,于是就放在饰物架最高最不起眼的地方。 找到了! 颜序看见那个盒子。 “啪嗒。” 盒子应声而开,里面却空无一物。 颜序的瞳孔猛然缩紧。 “你在找什么?” 原本在书桌上趴着的魏长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的背后,颜序回头,看见一张浸满汗水的苍白的脸。 魏长黎眼眶红着,将原本就存在感极强的眉眼衬得更黑,尤其是眼瞳,几乎沉得住看不见底。 颜序注视着魏长黎,而后者也同样注视着他。 就在昨夜,他们还无比亲昵地几乎要将彼此融进对彼此的骨血,因此他们衣衫单薄,但此时此刻,两颗心隔着两层皮,忽然都看不清了。 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浓烈的不祥意味充斥了颜序的感知,但他仍然以一种镇定与平稳的状态尝试着抬起手,张开五根手指:“长黎,这是几,我是谁?” “这是五,”魏长黎用一种轻柔的力道握住颜序的手指,随后他轻声说,“你是,颜与施。” 完了。 当颜序听见这个尘封已久、仿佛已经是上一辈子才听过的名字时,他知道那令他感觉到恐惧甚至绝望的预感成真了。 “颜与施。” 魏长黎重复道。 当年,刚从被救出来的小魏长黎因为严重的心理障碍几乎丧失了全部的清醒意志,而更糟糕的情况是实验员在他身上注射了某种试剂,导致他极具攻击性并引发了一系列副作用,使他的一切肌体数值都在飞速下降。 难以存活。 这是医生为他下的决断,魏家甚至都已经开始挑选棺椁。 当时还是省院研究主任的佟宜力排众议,以用一种极高风险的神经手术将那些实验室中的记忆全部封存,幸运的是这场手术很成功,再醒来的小魏长黎纯洁干净得就像是一张没有被污染过的白纸,他听话乖巧,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孩子。 直到某天他听到「颜与施」这个名字,爆发了第一次严重的应激反应。 这个名字,或者说这个姓名符号背后所代表的那个人,就像是一把触发的钥匙,将那坚不可摧的记忆屏障撬开了一道缝隙。 颜与施就是颜序曾经的名字。 “你是,颜与施。”魏长黎说道。 青年扯了扯唇角,竟然绽开一抹好看的笑,湿漉漉的眼睛看上去有几分可怜。 他甚至搂住颜序的腰,下巴在他锁骨上亲昵地蹭了蹭。 仿佛是曾经那个紧紧跟在小哥哥身后的孩子,在一个压抑的禁锢的平行时空内长大了。 “好久不见,”魏长黎深情楚楚,声音似有追忆,“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魏长黎挑起颜序微挡住眼睛的一缕头发,体贴地将它别在耳后:“是爱人么,或者,只是可以睡觉的关系?” 颜序不语,只是凝望着他。 半分钟后,他扶着魏长黎的肩,将他推开半步。 颜序对眼前这个最熟悉的人感到陌生。 这种陌生几乎让他永远如精密仪器一样的大脑停转。 男人额前神经闷闷地跳着,一个不算猜测的猜测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他觉得魏长黎很可能接受了某种洗脑。 那个小小的孩子在近乎疯狂的应激中永远消逝了,眼前这个人绝不是曾经的魏长黎,也不是现在的。 或许在他恢复记忆最痛苦的时刻,在他大脑屏障受到重创最脆弱的那一秒,魏长钧通过某种手段趁虚而入地植入了什么。 魏长黎因为颜序推开他的这个动作,原本湿红的眼眶更红了。 他盯着颜序睡衣下那如梅花绽开的红痕,用手轻轻抚弄着,从脖颈到胸膛,最终手指落在颜序心脏的地方。 “它在为我跳动吗?” 魏长黎问道,表情无比认真。 颜序思索着眼前的对策,摆在他面前唯一的出路似乎只有一个,就是给魏长黎也注射23号,这种强力舒缓剂或许能使眼前的人恢复一线清醒。 可是,那种东西一旦注射,几乎是终身而不可逆的。 魏长黎没有听到答案,不满地加深在颜序胸膛处的狎/弄,动作又带着几分生疏与青色,因而被后者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手。 颜序安静地看着他,视线从这张熟悉的脸庞上滑落,最终落在了他藏在身后的手上。 “在藏什么?” 魏长黎先是一愣,闻声又抿出了一个笑意,那一秒这张清俊的脸庞竟然有些像他的哥哥了。那双曾经看不出相似的眉眼连弯起的弧度都极其肖似,面部的每一条肌肉走向近乎重叠。 青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向颜序重复着刚刚询问:“它在为我跳动吗?” “不在。” 没等话音落下,电光石火之间颜序伸手去抓对方别在身后的手,但魏长黎却格外灵敏地转身,如一只轻巧的燕子躲开了他的牵制。 两人的对抗一触即发! 魏长黎忽然高高扬起手,颜序眼梢眯起看清了是那支他刚刚一直在寻找的钢笔! 果然是那支钢笔! 颜序抬手去夺,用四指精准地压住了魏长黎的麻筋,但现在魏长黎就像是感觉不到痛楚一样,即使肌体生理性地瑟缩了一下,却仍然没有松开手。 「魏长黎」他无声抽了一口气,刚刚温情的伪装被尽数撕碎,那支被他狠狠握着的、看似是钢笔实则是电流接收器的装置直冲着颜序的脖颈就要落下! 颜序反应极快,侧身躲开这一攻击,随即魏长黎的瞳孔陡然涣散,露出了清明而痛苦的神色。 「杀了他。」 不要…… 「杀了他!」 不要……我说了不要! “长黎!” 伴随着颜序近乎失态的一声惊吼,魏长黎忽然将尖锐的钢笔尖对准了自己。刹那间冷光乍现,那冰冷而锋利的笔尖眼看着就要触碰到他皮肤下脆弱的青色血管,仿佛下一刻就会有巨大的血花在人体上绽开! 那一刻颜序什么都忘了,整个人扑上前去。 “扑哧——” 世界似乎都静止了,一切都如慢镜头播放一般难熬。 颜序眼前昏黑了几秒,他的手缓缓摸上自己胸膛,等视觉模糊不清地闪烁一下,他看见湿润的液体从心口的创面里涌出。 那是血。 第63章 他意识到。 他对这个很熟悉,自年少起他就在与它打交道。 不要。 不要! 不要…… 纵然有千百次的挣扎,魏长黎的意识在那电流声中越来越浅,直至虚无,化作源源不断的泪机械地从他的躯体留下。 好啊。 好有趣。 「魏长黎」觉得这种炸出对方真心,然后再肆无忌惮地作践这件事情格外值得品味,于是伸过去手指沾着血尝了尝,笑着说:“好甜。” 他边说,边将钢笔拔了出来。 又一股血液汩汩涌出。 颜序凭出血量意识到可能有哪根重要的血管被刺透了,他用手施力按压止血,但血液还是顺势流下。 他满手是血,整个人降低重心靠在书桌边上,大概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而后颜序望着魏长黎,目光近乎是平静的。 后者却因为这个目光全身打了个颤,他的整颗心脏好像也被刺中了,疼得整张脸都皱缩了一下。 “别害怕,”颜序忽然放轻声音说,“会过去的,宝宝,别害怕。” 他在叫我吗? 「魏长黎」短暂地愣了神。 一种伴诡异而扭曲的嫉妒情绪占据那颗抽疼的心脏,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男人竟然在透过他看向别人! 他在看向那个懦弱的,轻而易举就能被世人欺骗18年的魏长黎! 凭什么? 为什么? 「魏长黎」向后踉跄一步,随后他把沾着血的钢笔甩在地上,自己转头跑下楼。 那根被丢弃的钢笔“咕噜咕噜”在地上滚着,沾着血转出潦草的红色。 它最终落在颜序垂落的手边。 “咔嚓。” 男人用最后一股力劲将它的内部结构扭碎了。 妈的……心好痛。 心为什么这么痛!! 为什么也像个没补全的大窟窿一样往外面涌血,一直一直一直涌血?? 「魏长黎」几乎要停下来检查一下自己的胸口是不是也被刺破了,他怨恨,怨恨这具不争气的身体,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狠狠抽了口气,缓和着胃部的痉挛,从而更加暴戾地从一个楼梯口上飞跃而下。 而他翻跃的楼梯口是那样的特殊。 由于他的冲撞,那将近10米纯白无邪的飞鸟灯接连灭了几盏。 但「魏长黎」最终停止了动作。 没有了接收器的扩幅,接收了无数信息的大脑最终难以荷载,迫使他昏倒在地下室紧闭的门口。 第59章 不寿 魏长黎再醒来是一个午后。 宁城正值雨季, 常常不见晴天,但这天天气格外好,阳光打在人脸上, 白得过曝。 魏长路睁开眼睛,视线由模糊转到清晰, 但由于过于强烈的光线, 他只好再次眯起眼梢, 喉咙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什么时间了?怎么感觉过了好久。 魏长黎放空地盯着天花板,他感觉得自己的记忆缺了一块, 像喝醉酒断片后做了一个很沉很沉的梦。 他直觉这个梦不是什么好梦,因为身体的每个器官都在叫嚣着难受, 大脑更是跟撕裂过又缝合起来一样。 “颜……”魏长黎想开口叫颜序,却忽然皱了眉。 “滴——滴——” 器械运行的单调声响在魏长黎的耳畔响起,他才发现自己竟不在家中,一股医院常有的消毒水味飘进他的鼻腔, 对他形成某种微妙的刺激。 多年来对医院的恐惧已经成为本能,魏长黎的肌肉反射性地收紧, 挣扎着想要起身。 “咣当——” 魏长黎的动作在一声金属撞击金属的巨响中戛然而止, 他循声低头, 却看见自己手腕和病床栏杆铐在一起。 原本冰冷的金属被阳光晒得发烫, 从它的精细程度以及上面的编号来看, 是警用的。 “……” 梦。 魏长黎表情由空白转向确信, 他深呼一口气, 重新闭上眼睛。 但由于医院环境对他神经产生的刺激, 他开始耳鸣。 那些被按下的记忆片段趁虚而入,像裹着血的玻璃扎进他的大脑—— 魏长钧。 实验室。 钢笔。 颜与施。 等等,颜……什么? 魏长黎如被人掐住了脖子骤然睁开眼睛, 由呼吸牵引的胸腔的起伏一下停止了。 “颜序?” 他倏地叫道,但四周除了医疗仪器运行的声响,没有任何回应。 魏长黎浑身都颤抖起来,放开声音又叫了一声:“颜序?!” “滴滴!滴滴!滴滴!” 原本还平和的检测仪器忽然开始暴鸣,魏长黎猛然捂住耳朵,海量的信息终于突破他大脑最深处的屏障,如一个火星扔进爆竹厂那样噼里啪啦地爆开,他儿童时期未能解决的创伤终于一种记忆的形式形成了加倍的反噬! 眠山社。 非法实验室。 当小魏长黎第一次从药物昏睡中苏醒,看见的是一座和废弃医院没什么区别的建筑。 这个空间非常空旷,周围堆满了用途不明的仪器以及过期的药品,很多药罐都散乱地洒在地上,有一只灰色老鼠正在嗅闻圆形的药片,肉粉色的尾巴又细又秃,螺旋纹,还带着某种让人恶心的鳞片感。 这里唯一的色彩是东西墙壁上开凿出的珐琅花窗,上世纪流行的审美风格,线条复古图形华丽,光照进来的时候会在地面上投下斑斓的影。 这种窗户往往用于装饰教堂,因而颇具神圣氛围,总是照耀在虔诚祷告的信徒身上。 但在这个空间中,被照亮的却是一群待宰的羔羊,以及一个阴郁的黑发屠夫。 周边的孩子们都在害怕地哭,只有小魏长黎因为盯着那只灰色的老鼠忘记了啜泣,因此黑发男人注意到了他,捏着他的脸颊问他为什么不害怕。 我哥哥会来救我的。 无论这个理由现在看起来有多么招笑,当时的小魏长黎是真的以为魏长钧会来救他。 不仅是他,他身边的这些孩子们也都在期盼着家人,但等来的却只有全副武装的陌生人,无休无止地给他们注射或检测什么东西。 初期注射的药剂在试探他们免疫力的边界,他们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呕吐、高烧或者全身起疹子的症状,某天有个男孩再也没醒过来,于是死亡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蔓延在他们之中。 大概还剩三个、或者四个孩子的时候,这场测试终于宣告停止,这些被选中的“幸运儿”被转移到一个新的陌生场所,那是一个地底空间,阳光彻底照不来了。 相比于地上可以随意丢弃的「耗材」,地下空间内活动的这些人大概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实验品」。为了实验的稳定进行,黑发男人为这一批次又一批次筛选出的孩子们提供了生存保障,他们按照编号有各自宿舍,甚至还有娱乐时间和活动室。 魏长黎第一次见到了颜序。 那个时候他还叫颜与施。 纵然年幼,但魏长黎聪慧地意识到这个人和别人的不同。黑发男人按照编号划分所有人,却唯独喊他的名字,甚至会叫他“小施”。 或许是想要抓住一线生机,又或者只是单纯想要寻求庇护,魏长黎某天大着胆子,凭借身形在挤出宿舍栏杆,在黑暗中一间一间屋子摸过去,终于在一个走廊尽头看见了与其他宿舍构造完全不同,像家庭卧室一般、布置得甚至有些温馨的房间。 这其实是很冒险的,万一他敲响房门后,出现的不是那个特殊的小哥哥,而是别人,或者直接是黑发男人,那明天贴在身上的电极片大概会把他电成烤肉。 那一夜,12岁的颜序拉开了门,看见门口比小猫小狗大不了多少的小孩仰着脸看着他的时候,呼吸微微一顿。 他既不惊喜也不愤怒,只是一言不发地把魏长黎领回对应的宿舍,因为看过太多人去楼空,他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感到麻木。 魏长黎被塞回栏杆里,他像拽住救命稻草一样伸手拽住了眼前少年的袖子,又用暖烘烘的柔软手指握住了他的手。 “你会告诉他吗?” 魏长黎小声问,又连忙央求道:“不要告诉他吧。” 颜序冷漠地抽开他的手,一句话也没说。 魏长黎度过了生命中最纠结的一个晚上,他战战兢兢辗转反侧,几乎抱着必死的决心熬到第二天,却在有惊无险的担惊受怕中度过了一整天。 颜序竟然真的替他瞒了下来。 这让魏长黎闻到了一点希望的味道,小孩子那种冒险而不顾后果的心理驱使着他再一次在夜间“越狱”,他没忍几天就再一次跑到那间与众不同的屋子前面,不出意外地又被颜序送了回来。 少年颜序对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孩说了第一句话: “再有下次,你会死。” 魏长黎狠狠老实了一段时间。 第64章 直到某次他意外听到那个黑衣男人和下属说话,要去接收下一批从世界各地流转过来的孩子并离开几天后,魏长黎再次决定“越狱”。 他这回不再准备去找那个冷漠的少年,他只是想要挣脱栏杆,获得一点所谓“自由”的快乐。 可他刚翻出来,只跑出一个拐角,就撞进了少年的怀中。 当时颜序身形还很单薄,不得不后撤一步进行缓冲,魏长黎埋在他的怀中瑟瑟抬头,但预计的怒火并没有出现少年脸上。 他只是,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次颜序将他领回了自己的房间,并用药膏替他处理从后颈蔓延到前胸的电击伤口。 其实魏长黎身上很多地方新痂压旧痂已经长得差不多了,但他还是难受得哭了起来,这些天挤压的委屈和恐惧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口子,宣泄式地泉涌而出。 那时颜序没有哄小孩的经验,只能放任他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累了才把他抱到自己床上,收留了他一夜。 这成为他们之间的秘密。并且这个秘密还在这看不到头也望不见光的日子里蔓延编织。 在颜序的默许下,魏长黎常常偷溜出来,偶尔不慎露出马脚,少年甚至会帮他打个掩护。 再后来,就已经演变到魏长黎会求颜序给自己讲故事,会说今天的哪块小糕点好吃,甚至会赖在少年身上求他拍着哄着睡觉,露出一点在家的少爷脾气。 家。 可这里怎么算是家呢? 他们甚至开始密谋怎样逃出去,带着所有人一起逃出去,逃到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杀死这其中的一切污秽。 但他们太年幼了,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最终他们的结局是被黑发男人发现,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个代价几乎把他们逼上死路,成为将近20年里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黑发男人的真实名字叫颜书悬,也是颜家人,甚至是血脉很正的颜家人。 他是这个家族百年一遇的天才,也是百年一遇的疯子,他众叛亲离,走上一条阴云密布的荒芜道路。 当颜书悬发现自己的实验品失控,而被自己视作“天才同类”的颜序竟然胆敢背叛之时,男人报复式的怒火如炮弹弹片炸开,几乎要将整座实验室烧穿。 他毫不留情地给两人注射了极端的、最先进的精神控制试剂,并结合电击、催眠以及血清注射等诸多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地对他们加以改造,势必要将他们变成神情混沌相互厮杀的两只野兽—— “啊啊啊啊啊!” 魏长黎抱头尖叫,那种被注射、被解离并最终被异化的痛苦如影随形,好像凌迟一样再次施加在他的身上—— “砰”的一声! 病房房门忽然打开,几道身影疾步走近。 走在最前是穿着白衣大褂的颜与梵,魏长黎与她对视的刹那,因为那双与颜序相似的眉眼恍惚了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颜与梵抓住机会按住他的胳膊,接过后面护士托盘里的针剂,稳准狠地扎进他的皮肤之中。 “!” 魏长黎手臂肌肉陡然收紧,瞳孔压缩至一点,高渗透率的试剂如游蛇飞速从手臂静脉涌向全身,并释放出高强度的神经抑制素,强制性地将他即将崩塌的神经一条一条捋顺,短暂地形成了一个保护的壳。 颜与梵利落地将试剂拔出,扔进废物箱中,她观察着魏长黎的瞳孔,等那小小的一点涣散又重新凝聚,总算复归清明。 “暂时没事了,”颜与梵转身对她身后穿着制服的云揭轻声道,“你可以和他聊两句,但是别刺激他……已经第八针了,打出抗体会很麻烦。” 云揭颔首。 “我回避。” 颜与梵带着随行护士离开。 即将离开时,她回头看了魏长黎一眼,随后睫毛优柔地垂下,将一切情绪都隐于那双如墨的眸子里。 “咔哒。” 她带上了门。 病房内一时只剩魏长黎和云揭。 过于刺目的阳光照得两人都很苍白,尤其魏长黎,整个人白得几乎透明,淡青的血管仿佛下一秒就要透肤而出。 云揭从病床旁的配药柜里拿出来棉签和碘伏,拉出一个陪床椅坐在旁边,替魏长黎处理还在渗血的针口。 魏长黎想收回手,那副与病床栏杆衔接在一起手铐再次发出一瞬声响。 他无声抽出一口气。 千头万绪,诸遭痛苦,终于在强力稳定药物的作用下缓慢沉淀,变成一层扎在心头的盐霜。 “与梵说我打了8针……那我睡了多久?” “11天,”云揭说,“中间醒过,但意识不清晰。” 魏长黎点了下头。 他闭上眼睛,但满脑子都是那根有他亲手扎向颜序的带血的钢笔。 即使有23号在持续发挥作用,他的心还是像被那根钢笔同样捅穿了,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颜序呢?” 云揭寂然。 为什么……不回答? 魏长黎面部肌肉痉挛着,声音不稳而抖动,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子: “颜序呢?他怎么样了?” 云揭仍然沉默,他眼底布满血丝,看起来同样如一只困兽。 片刻后,他调整着呼吸,开口说: “他死了。” “……” 魏长黎呆呆地看着他。 云揭偏过头去,向来冷淡的声音竟也有些颤:“他死了,死于心包填塞,心脏供血功能丧失。” 他在说……什么? 魏长黎再次剧烈耳鸣。 他疯了。 云揭他妈的疯了。 这段难熬的沉默几乎有半辈子那么长。 很久后,魏长黎忽然笑了,笑的眼泪“啪嗒”一声滚落在病床上。 他说,云揭,我开不起这种玩笑。 第60章 未亡 颜序的生日宴转瞬变葬礼, 就如一颗炮弹毫无征兆地坠在宁城上空,众人反应格外统一,先是大惊失色, 接着开始狐疑,最终觉得魔幻。 信与不信, 颜家的确捧着一方被红绸包布的檀木盒,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举行了葬礼。 他们谢绝了一切前来吊唁的丧客, 大门紧闭,门可罗雀。 颜序被葬在家族墓园里, 落葬时天气灰蒙蒙的,但草木蓊蔚, 翠色几乎要随细长的雨丝一起化开。 墓园里已有不少亡者安睡,在那座最新的墓碑上,颜序被框进一个窄窄的相片里,面前堆满鲜花。 照片总是不如真人好看的, 那双总是平和悠远的眼睛被雨水打湿,看上去竟有几分忧郁。 佟宜、颜与梵以及千里迢迢却只赶上儿子葬礼的颜父立在碑前, 痛苦来得过于唐突尖锐, 像把利剑将一家人削瘦了一圈, 尤其佟夫人, 单薄的背影被笼罩在宽大的伞面下, 看上去几乎有些伶仃。 颜与梵的手机在包里震动着, 她无声退开, 持伞往外走了一段路, 在一处僻静的树荫下掏出手机。 来电人是云揭,她略一犹豫,按下了接通。 云颜两家向来交好, 但颜家声明闭门谢客,云家人也并未前来打扰。 电话里,云揭问:“叔叔阿姨现在还在墓园吗?” 颜与梵视线偏转,透过雨幕看见那两道并肩的身影,说“都在”。 云揭在电话那头沉默一阵,随后放轻声音道:“节哀。” 颜与梵问他有没有具体的事。 云揭叹了口气。 他说:“医院里有人说漏了嘴,魏长黎听说今天是颜序下葬的日子,情绪几乎崩溃,一连打了两针23号都没压下去。” 颜与梵握紧了手机。 云揭:“我没见过他那样,打针的时候,针头几乎别断在肉里,整个人闹得都没有人形,等情绪稍微稳定一点,他求我……” “他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出院。” 颜与梵打断对方。 云揭缄默。 颜与梵眼瞳上蒙着一层阴郁的雾气,她握紧伞柄,觉得雨落在伞面上,越来越沉。 相比颜序,她自幼平安顺遂,直到出事才知道家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往事。颜与梵知道这件事的恩怨很难分清,没有颜家出的那位疯子就不会有实验室,没有实验室就不会有失控的魏长黎,而……没有魏长黎,颜序就不会死。 没有魏长黎颜序就不会死。 颜与梵没办法不恨他。 可她也知道颜序是不恨他的。 死者为大,她抹掉眼泪,最终松了口。 傍晚,一辆低调的的黑色商务车出现在墓园门口。 正如颜与梵所说,魏长黎现在的情况的确不适合出院,他在云揭的陪同下从车上下来,一身缄素,左脚踝上绑着电子脚铐,整个人比满园墓碑照片上的遗像更像一缕亡魂。 在大片大片浓酽的绿色中,他是一株飞速凋谢枯槁的植物。 魏长黎下车时脚下踉跄一下,差点崴进泥泞的石板深隙中,幸好云揭在他身后及时搀扶,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跌倒。 第65章 他转头道谢,声音已哑得不能再哑。 云揭知道他真正想谢的是什么,神情复杂。他最终没说什么,只为两人撑着伞,按照颜与梵发来的方位将他领到一座碑前。 这座墓碑非常好认,台面上的鲜花堆了一层又一层,小山一样,远看近都像白色的冢。 魏长黎看见那座石碑时其实是很迟钝的,也可能是近期大开大合的情绪过多,外加23号的强力抑制,因此对一切都很麻木。 好不真实。 这个世界都不真实。 一个噩梦醒来,又永无止境地跌入到新的噩梦之中。 魏长黎怔怔地想着,他甚至很难辨别自己身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竟然在墓前走起了神。 直到他余光落向碑前那寸小小的照片。 这是谁? 为什么是黑白色的。 魏长黎脑海中那自我保护的弦才倏然断了。雨雾之中他眼前一片晕眩,但他仍然固执地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整片视野中只剩和他隔了一张照片的颜序。 这张照片是颜序之前入职时保留的,眼神中流露出外人很熟悉的、带着冷淡的平和,但魏长黎知道他平时并不是这样的——那双眼睛总是含情,偶尔带笑,有时细究甚至能捕捉到一点疯狂的爱/欲,但更深处,又有一点抹不掉也化不开的悲伤。 魏长黎原来不动这份悲伤从何而来,但他现在懂了。 他忍不住伸手触碰那座石碑,冰冷的之间碰上冰冷的石碑带来冰冷的痛意,但他浑然不觉,反复摸索着石碑上窄窄的照片,忽然小声叫道: “颜序。” 没有回应。 于是他锲而不舍地又叫了一声,声音放大了一点,带着很浓很浓的委屈:“颜序。” 他重复了一声又一声,从很轻的呢喃道哽咽的颤音,最后泣不成声,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 魏长黎在恢复记忆之后才理解了颜序之前做的很多事情。 他想明白了三年前颜序为什么离开,也想明白了他在三年后为什么愿意舍弃很多东西回来,在他这些天为数不多的清醒的时间内,他也会做梦,每每梦回都能寻溯他们之间一次又一次宿命般的重逢,并惊觉每一次重逢都是对方的情不自禁,甚至说蓄谋已久。 他很难想象颜序第一次再见到他时的心情,也无法想象三年前他离开时的想法,而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这份痛苦的被压制的记忆,只有在药物之下才能保持情绪与稳定的记忆,恢复得太迟了。 魏长黎伸手抱住面前的碑。 他希望能像以前一样获得一个温柔的怀抱,可冰冷的石壁硌着他的心脏,几乎要把他整身的血冻凉了,他只好无措地保持这个很久,最终低头吻了吻那座石碑。 与几近崩塌的精神相比,这个吻显得如此温柔。 云揭动容,偏过头不再看这样的场景。 电子脚铐发出“滴滴”的声响,这个可以检测人体状态的新型电子产品,由橙红转向火红,像在雨中焚烧起来的一场活祭。 云揭伸手按住魏长黎的肩膀:“该走了。” 魏长黎默默避开,他呆呆地看着脚踝上的锁扣,很久才抬起脸问:“你是不是也觉得现在该躺在这里的人不应该是他。” 云揭近些天难得听见魏长黎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但他不觉得乐观,因为眼前的人看上去整个灵魂都被抽走了,全靠吊着一口气活着。 “的确不该是他。”魏长黎自问自答道,低头看自己被雨水打湿的双手,难堪地笑了。 18年前竭尽全力才留下的一条命成了他的催命符,魏长黎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为什么偏偏是他呢,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这条强留的生命早该烬灭,为什么最终却是颜序先离开。 为什么……丢下我。 “滴滴!滴滴!” 电子镣铐发出的警报声越来越重,魏长黎脸色变得灰白,灵台极暗。 “颜序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魏长黎。” 云揭面色凝重,撑着伞蹲下身,强迫对方直视自己的眼睛:“他死了,但你还活着,你不能活得跟死了一样。” “死”这个字落进魏长黎的耳朵里,刺激得他几乎像后瑟缩了一下,他的手已经无意识扒在石碑边缘很久,破了皮,被雨水冲刷的灰白,此时又涌出了新鲜的血。 谁死了? 谁杀了他? 我吗? 是我啊。 用一根钢笔就能杀人。 是我啊。 魏长黎问眼前的人:“那你想为他报仇吗?” 云揭没有接这个问句,反而反问回去:“你不想吗?” 魏长黎没说话。 “你不想抓住魏长钧,不想纠出眠山社绵延至今的长线,不想给颜序复仇吗?” 魏长黎怔忡,很久后才摇了下头。 “我好累。” 云揭抿起嘴唇,目光几乎有些锐利。 接着他听见魏长黎说:“给他报仇的步骤不需要太难的,把我抓起来,把注射换成枪决可能会……” 云揭没允许他说下去,用一种冷峻的声音说:“颜序死了,你也疯了。” 魏长黎听见那个“死”字,浑身又是一颤。 他没想争辩什么,只是顺着说下去:“一开始,我就是疯子。” “所以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作践颜序,”云揭冷冰冰地注视着他,“他千般谨慎万般维护才把你变成一个不是疯子的人,你就这么对待他的心血?你觉得他能安心吗?” 魏长黎不说话。 向来冷静的云警司语气竟也越说越激动: “还是说,颜序的感情在你心里就这么廉价?你是不是觉得死了就死了,痛哭几场要死要活几次,剩下的就是进看守所坐牢都无所谓,要是能一颗枪子儿死了是不是就更好了?一了百了!魏长黎,你负责任吗?” “可是我能怎么办?”魏长黎突然就崩溃了,他大吼,“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上一秒刚刚把戒指套在他手上,下一秒就把他心脏捅穿了!他一点反抗也没有,他甚至不怨恨我,他最后一刻竟然叫我别害怕,我害怕!我现在每时每分每秒都在害怕!我害怕我今天又丧失意识被谁控制把谁捅死了!是你怎么办?是佟夫人怎么办?是大街上随便一个无辜的人怎么办?” 魏长黎脸庞上泪水混合着雨水留下,打湿在他一身缟素,又洇染在颜序的石碑上。 他音调扭曲嘶哑,最后竟是呕出一点血色:“我难道不应该死吗?我难道……不能死吗?” 第61章 隐疾 云揭鲜少有被堵得哑口无言的时候, 他看着魏长黎唇缝溢出的血色,眼中划过一丝不忍。 雨下得不停,魏长黎现在身体虚耗, 再淋下去绝对又要闹病,云揭走到他身边蹲下, 将声音放得和缓了一些:“该走了。” 魏长黎就当没听见, 他就像是燃烧了一瞬又被雨水打蔫的炮竹, 在原地纹丝不动。 “你觉得你这样他会好受吗?”云揭说,“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魏长黎。” “那他为什么不把我接走呢,”魏长黎盯着眼前的黑白色照片, 喃喃道,“我觉得他生气了,去年他回国后我态度就一直不好,说了很多让他难堪的话……他一定生气了。很生气, 所以不带我走。” 云揭:“他不会的。” 魏长黎怔怔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继续流泪。 丧偶之痛非亲身经历一般人无法体会, 云揭沉默半晌, 最终下定决心。 下一刻, 魏长黎闷声倒下。 云揭收回切在青年脖子上的手刃, 安静地抬起眼, 他对着墓碑上颜序上的照片说了一声“得罪”, 将人抗走了。 魏长黎回到医院果然发起了烧, 并且由于他自己的意志微弱抵抗力低, 一场淋雨感冒竟然恶化成重症肺炎,身体情况急转直下,最严重时呼吸几乎衰竭, 医院科室被折腾得鸡飞狗跳,但最终好歹是救回一条命。 或许是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缘故,魏长黎醒来后情绪反而稳定了。 他陡然换了一个人,竟然硬生生适应了畏惧了18年的医院环境,对医生和护士都十分客气,并且异常配合警司署的问话,甚至主动梳理细节,仿佛一个理性至极的旁观者,精密而平稳地叙述着那充满仓皇与吊诡的血夜。 这天云揭再次进病房“探望”魏长黎,后者向他拆解那把凶器、也就是那根“钢笔”的真正主人,翟幄。 “我不确定翟幄是不是他的真实名字,我第一听说他是在魏长钧出逃后一个月左右。” 魏长黎坐在病床上,原本合身的病号服现在套在他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瘦长脖颈下的两根锁骨几乎能用“嶙峋”形容。 但他整个人很冷静,完全不同于之前崩溃的状态,鸦羽似的睫毛轻轻垂下,露出几分思索的神色。 “魏长钧希望我以艺人或演员的身份出道,因此将我塞进了一个名为‘赫星’的娱乐经纪公司,在我即将出道前夕,魏家出事,于是赫星准备将我雪藏,并着力去捧另一个更年轻、资质也更好的艺人,就是翟幄。” 第66章 云揭在笔记上将“赫星”和“翟幄”圈了出来。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老城的一个连门头都没有的黑网吧,那个网吧人不算很多,但他径直走到我身边坐下,当时我没当回事,以为是他想要找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现在想想可能远没有那么简单。那天我恰好去一家名叫‘灼华’的公司投递简历,但很不巧的是,灼华是魏家一系列犯罪行动的受害者,翟幄的第一次出现应该是在试探,试探灼华的负责人是否给我说了什么。” 云揭神色微变,明显对魏家和灼华之间的恩怨有所了解。 “再次见到他是在一个片场,我在拍preme的广告,他帮我解了围。当时我以为是因为之前的偶遇,外加同是赫星出身的原因,所以他和我比较亲近,咳咳……” 魏长黎的肺炎还没完全恢复好,他捂住嘴侧过身咳嗽了几声,拿起床边的水漱了漱口。 云揭注意到魏长黎那双拿着水瓶的手。 纵然在极力隐忍,但魏长黎手指颤动的抖幅依然非常明显,且掌心几乎淡得没有血色,绝对不是一个正常健康的状态。 他自己却仿佛没留意道,只接着说:“那天乍一看没有什么异常,但其实有一件事,我当天因为‘低血糖’昏倒在片场,然后进入医院,并因此导致了很严重的应激。” “在昏倒前一刻,他对我说了很不起眼的三个字,‘是自由’。” 魏长黎眯了眯眼睛,补充道: “我的记忆虽然被封住了,但听到某些意象还是会产生某种微妙的应激,比如捉迷藏/花圃/墙砖等等,我仔细回想了下,翟幄语气停顿其实很诡异,发音也有些古怪,他说的不是‘是自由’,而是‘尸/自由’,即某种刺激我的言语暗示。” 云揭皱起眉,神情更严肃了。 “再之后,翟幄主动给我打电话说他疑似要被潜|规则,求我前去阻止。要‘潜’他的人叫肖祁,但那位先生实际上对翟幄无意,反而是我差点得罪权势滔天的肖家,不过肖祁和……和颜序他有交情,因此反而算结缘。” 魏长黎乍一提到颜序,声音还是顿了一下,但他很快就若无其事地揭过去,继续说: “事后翟幄买了一堆礼物来找我,非说要赔礼道歉,那些东西价值不菲我没准备收,他以退为进,求我只收下那只钢笔,我当时对他没有戒心,外加那个时候我和……我单方面和颜序吵了一架,心里悬着事情,也就疏漏了,最后就半推半就收下了。” 不知何时,魏长黎的手指已经深深陷进了被单之中,脚上的电子检测器也从绿色逐渐转到发橙的黄色。 他闭了闭眼睛,似乎在用一种古怪的方式平稳心绪,片刻后,压着声音说:“其实我早该注意到的,那天你早上你喊我去警司署,问我为什么去文昌桥樱花木道,我说是喂猫。” 云揭接着他的话说:“当时魏家出逃的嫌疑人之一魏邈被监控拍到了,和你的运动轨迹一致。” “对,就是那次,但其实这个喂猫的地点是翟幄提出来的,现在看来,应该是拿我来打掩护,真正和魏邈接触的是他,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云揭沉眸。 综合以上,他基本能给翟幄做出一个初步的画像——在外,他天真、活泼,充满天赋并友好良善,向内,却是利用一层青春外皮匍匐在魏长黎身边的棋子。 这个少年每一丝恰到好处的热情与阳光都带着算计好的弧度,在魏长黎看不见的地方,这些弧度就像是小丑面具上咧的嘴角,红得发黑的伤口几乎开到耳朵,越笑,越像在嘲讽。 “他一开始应该是想刺激我,来测试我操作我记忆的困难程度,并且带着某种奇特的泄愤感,好像我的痛苦可以让他快乐。” 魏长黎略一停顿: “后来他发现我和…… 颜序有复合的可能,所以将棋下在他身上,一击致命。” 云揭:“简直是一个天生的演员。” 魏长黎闭了闭眼睛。 其实在他第一次看翟幄在片场演戏的时候,就做出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评价,只不过他当时并不知晓自己也身在戏中罢了。 云揭:“这些信息很有用,我会重点将他列入……” “其实还有一个人,云警司。” 魏长黎轻轻打断他:“但我不确定。” 云揭抬眼看向他。 “我不能确定,但他的确可疑,”魏长黎手指交握,报出了一个名字,“傅维尔,应该是那个wbasi的什么分部负责人,颜序他……他其实曾经给我说过,他和wbasi的理念分歧已久,那些人在干预他的科研方向与实验自由。我不久前和傅先生吃过一顿饭,他在席间一直若有若无地看我,并且曾经试图暗示我的记忆有问题。” 云揭迟疑:“他是与梵的……” “男朋友,我知道,”魏长黎说,“但目前来看,他能代表wbasi那一方的势力,并且知道的事情并不少……我不知道他扮演这什么样的神色,但这是我想出来的线索。” 云揭颔首。 魏长黎轻声道:“没了,目前就这么多,云警司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云揭看着他,没说话。 “那要不然就先这样,我有点累,”魏长黎将空调毯往上扯了扯,做出一个谢客的姿势,“如果有什么新的,我会知无不言的。” 云揭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他并没有因为听到很多有用的情报而感到放松,反而整颗心都在往下沉。 “那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云揭开口。 魏长黎有些心不在焉,摇头。 云揭仍不肯放过他:“什么也没有吗?” 魏长黎:“我很累。” “过失伤害高级知识分子致其死亡并导致重大科研损失与安全利益受损,这个是没有轻判余地的。虽然你当时的确存在不能辨认或控制行为的表现,但由于原因特殊,目前你的病理情况难以放在已有医疗框架下进行责任鉴定……长黎,你知道现在可能面临这什么吗?” 魏长黎听他说了一长串,脸上的倦色更明显了:“我不感兴趣。” 云揭哑然。 魏长黎添了句:“无论怎么样,我都配合,不用担心。” 太不正常了。 工作原因,云揭见过很多失去至亲的家属,他们绝大部分是受害者,会哭天抢地,会歇斯底里,会悲痛欲绝,他们的泪水最终会化作一生的潮湿,并在这份潮湿中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前路。 但几乎没有哪个人是魏长黎这个样子的,没有哪个人会转变得那么快。 除非是装的,除非本来就没什么感情。 但怎么可能呢。 更何况他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不在乎自己的未来,甚至不在乎这18年被压抑至深的过去。 如果一场重病能让人醒悟到这个地步,那有幸从icu死里逃生的病人就都要成大仙了。 云揭沉眉,欲言又止。 但魏长黎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安安静静的,像一个一起一伏的茧。 他似乎已经睡了。 云揭深深呼出口气,放轻动作收拾东西,轻轻带上了门。 一秒,两秒,三秒…… 蒙在被子里面装睡的魏长黎在数了两分钟后,无声坐起了身,病房向阳的窗子有光照了进来,落在他的身上。 他就那么直直地盯着那个方向,随后露出一个近乎活泼的笑:“他们走啦,抱抱我好不好?” 他向虚无的光展开了双手。 第62章 归属 正午的阳光将病房照得大亮, 有金色的灰尘在光线中浮动。魏长黎坐在病床上,整个人被揉成一团朦胧的光晕。 “要和我一起午睡吗?那我去把窗帘拉上一点。”他目光虚虚落在室内一点,对着空气自说自话, 声音温柔而认真,带着与情人耳语一般的亲昵。 过了几秒, 魏长黎仿佛听到回应, 走下床将窗帘拉过大半。 室内一下子就暗了下去。 这就是云揭去而复返后看见的场景。 他对着魏长黎的背影, 像是确认了自己的某些猜想一样,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魏长黎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低垂的睫毛颤了颤。 他没有回头,只是一言不发地把窗帘重新拉开, 语气平静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云揭问:“你刚刚在和谁说话?” 阳光重新照在魏长黎的脸上,他对着强烈的光线眯了眯眼睛。 “魏长黎。”云揭出声叫他。 “你不是知道吗,”魏长黎气息很淡,带着些微被打扰的不悦, “说出来有什么意思。” 云揭眉头拧着,其实他第一眼见到魏长黎的状态就已经意识到不对, 所以他才会折返, 但此时真正落实了这个猜想, 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你在和颜序说话, 是吗?你仔细看清楚, 这个病房里面除了你我以外还有第三个人没有?” “有没有重要吗?” 第67章 魏长黎听到转身, 直视着眼前的人, 逐客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我要休息了, 云警司没有事情就先走吧。” 云揭:“你看到了什么,颜序?他正在站在屋子里看着你,是吗?” 魏长黎神色冷淡。 “魏长黎你清醒一点, 他已经不在了,颜序已经不在了。” 魏长黎听的只觉厌烦,抬手做了一个打断的姿势。 云揭目光同样冷硬,直勾勾盯着他毫不退让:“你这样……” “我这样怎么了?我这样他是不愿意看到的,我这样他会担心的,我这样他走也走得不安生——” 魏长黎歪了歪头,问:“除了这些,你们还能说出来什么新的花样吗?” 云揭一噎。 “好了,”魏长黎语气温柔下去,甚至带着几分讲道理的平和,“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魏长黎目光越过云揭的肩膀,他的视线在某个瞬间变得很柔软,仿佛是看见了什么温馨的画面,连因为外人突兀闯入所带来的躯体的僵硬都放松下去,整个人忽然变得很轻快。 “我觉得你们‘正常人’的脑回路一直很奇怪,现实与幻觉为什么非要有一个区分,你们感受不到是你们的事情,我可以感受到,也完全是我自己的私事。” 什么叫“你们正常人”? 云揭几乎被气笑了。 他和魏长黎的交情并不深,两人大部分的联系都来自他针对魏家的调查,因此云揭除了工作上必要的沟通,私下里的事情其实本不用管那么宽,可他此时心里却如堵了一块巨石一般喘不上气。 毕竟那大部分联系之下剩余的那部分联系,来源于颜序。 他站在原地深呼吸几下,总算把气息理顺一些。 “你的私事,所以呢?” 云揭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伤人,强迫自己压了压火,但最终还是开口了: “所以你是觉得自己亲手杀了颜序还不够,还准备继续抹杀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真实性?现实和幻想要是真没有什么区分,那这个人到底有没有真是存在过还有什么意义?” 一字一句皆化作利刃往心窝子里戳,魏长黎瞳孔骤然一缩,仿佛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空气僵滞。 “……闭嘴。” 片刻后,青年喉咙滚动,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云揭神情冰冷:“魏长黎,你们魏家出的疯子和罪人不止一个,你要想疯没人拦着……但你别侮辱颜序。” 他直视着对方,补充道:“别侮辱他这个人,也别侮辱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 “你闭嘴!” 魏长黎骤然出声,几乎吼了出来,声音里夹杂着愤怒、痛苦和无法抑制的哽咽。他神情分外扭曲,浑身都在颤抖,满腔肺腑仿佛被人强行拖拽出来然后抻直,再强逼着他混着血咽下,一切都是囫囵,一切都错了位。 这场好不容易可以沉溺的幻梦,被云揭毫不留情地戳破了。 “你闭嘴……”魏长黎声音嘶哑得变了调,手指指着门外,“滚……滚出去!” 云揭强硬地看着他,他走到魏长黎的面前,拎住他的领子,没用什么力气就将这个过度消瘦的青年提了起来,两个人的距离忽然变得很近,彼此能看见彼此通红的眼。 他看着魏长黎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色,某一瞬间后悔自己对他说这样的重话,但又有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成分在。 “我把你当作颜序未亡人,”云揭说,“别让我看不起你。” 话毕,他转身离去。 病房里只剩魏长黎。 过于寂静的屋子,过于惨烈的阳光,角落的灰尘被烫成金色,浮起又落下。 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抬眼望去,魏长黎看见“颜序”。 “颜序”的表情心疼到了极点,甚至带着至深的无措,他将魏长黎捞进自己的怀里,低下头吻他眼角的泪。男人的手绕在青年的背后,用一种温柔到有些小心的力道安抚着,希望使出浑身力气,可以让眼前的人好受一些。 一颗一颗泪水滑落,脸颊的湿意让魏长黎意识到根本没有人在亲吻他,也没有人在拥抱他。 他是孤独而孑然的,是亡人的未亡人。 唯一真实的,是云揭刀子一样的话,一寸一寸扎在他的身上。 魏长黎缓慢地、挣扎着退开一步。 “颜序”一怔。 下一刻他没来得及告别,就在灿烂的阳光下,在距离魏长黎半米远的地方,化作新的灰尘,随风消散了。 魏长黎盯着那处虚无直直地看,直到眼睛干到发痛,再也没有眼泪能流出来,才从一种抽离的状态回过神。 他忽然觉得自己太累了,累到下一秒好不容易重建的精神又要奔溃,他想要回到床上躺一下,却忽然听见“咚”的一声,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膝盖已经重重磕在地上。 好累……没有力气了。 魏长黎想支撑一下自己的身体却也失败了,只好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 情绪虚耗,郁结伤身。 他直直昏过去。 …… “你简直疯了,你知道什么叫矫枉过正吗?魏长黎再怎样他都是病人!你怎么能这么和他说话?你是不是嫌他活得长?别拿你们审问那一套上压力的说辞来对付他!” “颜序家里,除了那个谁也打不开的房间,能搜到的23号几乎搜遍了,本来就不剩什么,现在更是,打了几针了都没见效……他要是真有点什么事,你不怕颜序晚上飘过来找你?” …… “魏长黎状态很不好。” “必须要尽快找到能够替代23号的药。” …… 魏长黎感觉自己睡了很久。 他对久睡其实已经有阴影了,因为他也不知道下一次醒过来是什么时候,而沉睡的期间又发生了哪些事情。所以魏长黎刚开始还是惶恐的,但后来他想了想,无论是晴空万里还是怒涛风雪,应该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坏了。 于是魏长黎干脆睁开眼。 又是陌生的天花板。 但他却嗅到十分熟悉的昙花香。 这种让魏长黎沉沦的气息将他温柔编织在如幼童摇篮一般舒适的床上,上好的床垫稳稳地托着他的腰。 周围的一切都让他有些恍惚,只有脚踝上电子检测器仍然尽职尽责地工作着,明确告诉他时间线并未错乱,只是相比之前又过了一些时日。 “你醒了啊。” 耳边传来一个不算熟悉的男声,魏长黎侧头去看,细着眼睛认了好久才认出来眼前的人是谁。 也是云家人,但比起小小年纪就一把年纪的云揭云警司,眼前这位差不多是反过来的情况——云洄,云家和云揭同辈的旁枝,自己经营了一家规模不大的酒馆,叫做“客洄”。 四年前魏长黎和颜序都是客洄的常客,但是去年两人刚重逢时在这家店里吵过一架,后来就很少再光顾云老板的生意。 不过好在云老板并不在意,对魏长黎露出来一个颇为灿烂的笑,十分自来熟地说: “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需要我扶你坐起来吗?” 魏长黎婉拒,自己支起身子坐了起来,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这一觉醒来后,无论是他的身体状态还是精神情况,似乎都要比之前好上不少。 “好像恢复得是不错,24号的效果还是非常顶的。” 云洄同样摸着下巴打量着魏长黎的脸色,看对方露出茫然的表情,非常自然地把左袖子撸到胳膊以上方,向魏长黎展示了自己身上的文身。 在他上臂,常人幼儿时打疫苗往往会留下小疤那个部位,有一个特别卡通的小鸟文身。 “我先来介绍一下我自己吧,”云洄左手拍拍胸膛对魏长黎说,“我呢,已经在云家当了18年的少爷,我的父母对我非常好,说是视若己出也绝不过分,但这句话前提的意思是,我是我父母领养的。” 他掩唇咳嗽一声:“在18年前,我还是一个没太大活路的倒霉孩子。” 18年前。 魏长黎听到这个数字,敏锐地意识到一些事情。 “很不幸,当年真正的云家小公子已经命丧眠山社实验,而我是他同一批的实验者。” 云洄说:“天赋使然,我可以记住自己的以及大部分幸存者的实验编号,我是061309,也就是6岁龄第十三批第九号,而你是041101,即4岁龄第11批第1号。” 当他说出那串0613开头的编码的时候,魏长黎脑海中调节反射一样浮现出一张孩童的脸。 记忆中的脸和云洄的脸渐渐糅合在一起,通过岁月与时光完美雕琢出最融洽的轮廓。 云洄收拢了自己的笑容,由灿笑变成微笑,目光悠远而沉静: “也就是说,我是你的同伴,长黎。” 第63章 桃源 同伴。 魏长黎怔了怔。 第68章 随后他飞快笑了下, 对待眼前人的态度不仅没有亲近,整个人反而微向后仰,人为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一个翟幄已经让他吃尽了苦头, 他此时连自己都不相信,又何谈对别人产生信任。 云洄理解他的生疏与防备, 也没有急于证明什么, 只是走到床边的柜子旁, 弯下腰将最低格的抽屉拉开,提出来一个箱子托在手上。 “这个东西你应该会比较熟悉。” 云洄按动箱子上的按钮, 紧闭的箱盖向上弹开,一排透明色的试剂显露出来。 魏长黎注视着它们, 瞳孔微微一缩。 他天生对这种注射器械有恐惧,伴随着记忆的恢复,那份来源于未知的恐惧变成了不适,由于他最近使用23号的频率极高, 几乎称得上毫无节制,因此这种不适又成为了一种复杂的习惯, 每每出现都带着肌肉收缩的幻痛。 “别紧张长黎, ”云洄声音放轻, “你身体对23号的抗药性太严重了, 这些是我从总部带回来的24号, 虽然还不成熟, 但应急应该是够了。” 魏长黎:“什么总部?” 云洄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反而牵入一段回忆:“当年的眠山实验室是被国际警司署联合剿灭的,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些残余势力望风而逃,随后蛰伏沉潜, 后来与新的财团暗通款曲,形成了眠山社新的躯壳。” 魏长黎表情凝固,他知道在这些新的财团中有魏家,这种非法实验能在暗中延续18年之久,魏长钧居功甚伟。 “与之对立的是反眠山社组织,叫‘nirvana’,意思是‘涅槃’。这个组织是由早期的幸存者组建的,吸纳了很多眠山实验的受害者,”云洄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小鸟文身,“我是其中一员。” 他顿了顿,补充道:“颜序也是。” 魏长黎无声蜷紧手指。 “nirvana的牵头人叫‘琴师’,他最初建立组织的资金来源有些官司,很大概率是通过截断那帮财团的资金流才完成的资本积累。国际警司署认为这是一种恶性的‘黑吃黑’,因此一直将nirvana划归到安全红线范围外,他们不承认组织独立,反而将我们称为眠山社b社。” 云洄摊开手,脸上的笑容略带苦意,又有种很浅的讥讽: “他们认为亲身经历过最原始的眠山实验还能活下来的幸存者,危险性并不比那帮狗尾续貂的新实验员们低多少。” 魏长黎:“所以,颜序他之前使用的,包括现在我依赖的那些试剂——” “是nirvana独立研制的,”云洄说到这块,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不过有国际警司署从中抹黑,我们拿批号很难。医药署目前才刚刚批到18号的合法资质,18号往后基本都踩在活体试药的灰线上,但又因为是实验员自体用药,因此无论是警司署还是医药署都拿不到nirvana的错处……” “所以你这个情况就比较特殊了,”他半开玩笑道,“你是被动注射,要是举报的话,我们制药的捎带着打药的这一串估计都得进去踩几天缝纫机。” 没有23号他有没有命活还是个未知数,魏长黎不可能过河拆桥,他很给面子地摇了摇头,仍然保持着一个倾听的姿势。 “其实社内对情绪舒缓类试剂的研究已经走到了很前沿的位置,也是大概从18号开始,这种试剂对人体的副作用已经降到很低的阈值,”云洄话锋一转,“但人体的抗药性以及对其产生的成/瘾性是很难消除的,所以颜序一直不愿意给你打这个。” 在温和之中寻找最温和,在无害之中寻找最无害,颜序近乎一意孤行地走向基因编辑与神经干预的领域之中,一切刚刚向好,就都被截断了。 魏长黎拢紧手臂,眼睫垂落出一段痛苦的弧度。 “24号虽然不算太成熟,但不管怎么说,总归比23号更温和。” 云洄“啪嗒”一声将眼前的试剂箱子合上,重新推进抽屉里。收拾完,他再次看向魏长黎,细声细气地说: “我当时听说出事了的时候也很……哎,但是人嘛,生死有命,有句话你可能听腻了但我还是想说,还请节哀,要不颜序不会安心的。” 魏长黎垂着头,没有回应。 云洄不强求,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的绿意一下透进来,原本暗沉的室内有了几分生机。 “你之前状态不太稳定,医生建议在远离刺激源的地方疗养,这里是晏潭镇附近山上的林场,还属于宁城境内,整个林场是颜家的产业——听说云揭、佟夫人和省部派来的专家三方打的联合报告,费了很大劲才把你转移到这里。” 魏长黎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柔和的光晕就落在了他微长的发烧上。 云洄顿了一下,继续说:“由于nirvana也在警司署的黑名单中,我们贸然出现在那间充满布控的病房里会有很多麻烦,但是这里是颜家的地盘,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方便一些。我知道你可能不太信任我,不过也没关系……” 他温和安抚道:“在这种环境下,你可能修养得会更舒服一些,如果24号有什么问题,也随时可以联系我。” 魏长黎的视野之中是大片大片的浓绿色,雀鸟轻盈地在山间腾跃。 他无端走了神,想起其实颜序在生日之前也曾许下约定,他们原本就准备来这座林场住两天,只有他们彼。 这里本该是两个人的桃花源。 室内一时寂静,云洄对着他抽离的状态叹了口气。 他欲言又止,但又觉得今天他的话再多,对方也未必能听得下去,于是劝慰的话音到了唇边,又咽了下去。 云洄踌躇半晌,只开口说:“相比于23号,24号在最开始注射的时候可能会有一些新的适应反应,不过基本是无害的,你放心。” 魏长黎隔了一段时间才看向他,对方即将离去。他对着云洄的背影,轻声道:“谢谢。” · 魏长黎就这样在林屋住下,相比于之前窄得只有一间病房的活动范围,整座林场宽阔得几乎漫无边际,除了定期上门的医生和警司署的探员,这里人烟寂寥,基本无人到访。 事实证明,这种环境下的修养的确有利,魏长黎有时候会忘记自己还是个随身佩戴电子检测器的保外就医人员,日子过得平静且清淡。 这期间佟宜来看过他,拎着他们都熟悉的小炖汤。 长子离世对于一位年过天命的女士打击无疑是巨大的,佟宜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从悲痛情绪中艰难抽身。 她来见魏长黎其实已经做过很久的心理建设,但两人见面时,她还是情绪崩溃了。 那天魏长黎正在林屋外的草坪上读书,整个人在高大的林木掩映下显得孤零零的。 佟宜第一眼几乎没有认出来眼前这个单薄的青年,他头发长了一些,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嘴唇也没太多血色。 魏长黎听见脚步声抬眼,看见站在远处的佟夫人,也是怔怔的。 两人在夏日浓荫下遥遥相顾。 某个瞬间魏长黎甚想逃避这次见面,一阵风将他手下的书页吹得纷飞乱响,他连忙低下头去整理,动作慌张狼狈。 佟宜攥紧了自己手中的食盒,眼前的画面刺得她心疼极了,她最终将食盒放在地下,主动走过去,张开双臂拥抱住眼前的孩子。 魏长黎下意识往后一缩,四肢不协调一般无处安放,眼眶却几乎在一瞬间就红了。他很想说对不起,但万千话语都堵在喉咙间,死生之间,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资格再说什么。 佟宜如母亲一样柔和地拍着他的背,开口对他重复着“好孩子”、“别害怕。” 魏长黎在紧张,他紧张得几乎听不清佟宜在对他说什么,但这位母亲的怀抱是他这辈子几乎没有体会过的温暖,于是他近乎惶恐地埋在她的臂弯下,像一个冰窖里窃取一根烛火的小偷,小心翼翼却不愿离去。 倏然,他感觉到一滴泪水砸在自己的脊背上,魏长黎浑身一颤,呼吸也下意识停了。 “对不起孩子。” 佟宜声音要比平时哑很多。 她对魏长黎说,这段时间你受了太多苦,我早该来看你。 她对魏长黎说,好孩子,错不在你。 “对不起”“好孩子”“错不在你”,这三声太重了。 魏长黎觉得自己全身血液都凝固住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不知怎样回应,最终眼泪总也流不完地淌了下来。 他小声说:“阿姨,您应该恨我的。” 您应该恨我的。 我也恨我。 佟宜却伸出手,仔细将魏长黎脸上的泪水揩落,她从随身的包里摸出来一件细致包裹的物品,坚定地压在青年的手上。 魏长黎低头,展开细腻的绒布,看见其中正静静躺着一枚戒环,其上的蓝宝石折射出明亮的光,璀璨如昨。 第64章 绮梦 起初, 魏长黎并没有把云洄所提到的24号的适应反应放在心上,直到他连续多天都在做梦,且所有梦境都是不可描述的同一类型—— 第69章 旖旎、香艳而混乱的, 每次醒来都要去浴室待上半天的梦。 他忍无可忍地咨询了云洄,后者听到竟然是这种反应也觉得十分神奇, 他联系上nirvana的总部咨询了一下, 得到的解释是24号在调节人体情绪水平时分泌出了过剩的“快乐”激素, 因此需要夜间辅助代谢。 魏长黎已经对23号产生了非常严重的抗药性,因此他只能接受24号这奇特的瑕疵。 他之前沉沦在幻觉中, 刚刚被云揭骂醒,现在又耽于梦境里, 日夜颠倒不知天地为何物,每天过得都很魔幻。 林屋的主体建筑有一整面可以打开的竖窗,外面衔接了一个将近30平方米的露台。这里视野极佳,夏日可以看见开满碎花的草坪以及有溪涧穿行的松木林。 魏长黎偶尔会到这个露台上看书。 久病成医, 他现在已经可以自主地注射24号,将注射器处理后, 他习惯挑一本电影理论里的大部头, 倚在露台的软榻上漫不经心地翻几页。 花木簌簌, 鸟鸣啁啾, 林屋四周天然充斥着令人放松的白噪音, 魏长黎很轻易地就看入了迷, 等24号药效上来, 他就随意靠在榻上小眠。 再睁开眼睛时, 太阳已经落下去,但余晖还在。 遥远的西方地平线处烧着很梦幻的粉紫色,配上林场极致的山景, 乍一眼看仍似一个梦境。 魏长黎抬手揉着自己的眉心,原本半垂在手边的书没了阻挡,书页在晚风中抖了几下,向下滑落。 他伸手去捡,另一只手却先他一步,在那本书即将触地地前一刻将书捡了起来,随后妥帖地放在魏长黎的掌心。 那只手劲瘦修长,指节匀停,青色的血管隐藏在冷白的皮肤下。 手的主人将书交还后并没有急于离开,反而曲起手指,用一种很轻的力道叩了叩他掌心。 魏长黎手向后缩了下,抬眼向上,他看见站在他面前颜序。 是梦啊。 魏长黎过惯了现实与梦境颠倒的生活,特别自然地反手抓握住对方的手。然而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在触碰到颜序的时候忽然觉得他要比之前清减不少,眼神似乎也比之前复杂,但还在朦胧的睡意之中的人多少会迟钝一点,魏长黎也没太在意。 他将书放在一边,摊开颜序的手掌,抚摸其上长期实验积累的薄茧,语气中带着一点活泼的疑惑:“奇怪了,今天为什么不做?” 眼前的男人望着他,缓慢道:“做什么?” 魏长黎被问得一愣,伸手触碰颜序的额头,却摸到一把温凉地、格外真实的体温。 不是说24号的副作用很低吗? 为什么这梦境的细腻程度这么高,简直越来越逼真了。 魏长黎思索着,没想出什么所以然,便抓着颜序的手捧在自己的脸上,引导道:“做你想对我做的事情啊,颜院。” 颜序手部肌肉一紧,连带整个人都显露出某种不算自然的紧绷。 某个瞬间,他的呼吸似乎停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那只手在魏长黎脸上温柔地游走着,透过他柔软的皮肤触摸他的骨骼,从额头到下颚,动作轻得几乎有些磨人。 魏长黎猫一样眯了眯眼睛,刚想说话,却感觉到颜序扣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将整个人压紧他的怀中。 “唔……”魏长黎感觉自己鼻梁直挺挺撞进颜序的胸膛,撞得他眼前有点发昏,但他没有拒绝,反而张开手臂搂住颜序的腰身,亲昵地蹭了蹭。 梦是自造的桃花源,因此在梦中的人多少会更直白或者更放肆一点,魏长黎将自己闷在颜序的怀中,开口便说:“我好想你。” 颜序的怀抱更紧了。 “我好想你啊,”魏长黎被他箍得有点儿喘不过气,伸手搭在颜序的肩上,借力才挣开一点,他抬起头,望着着那张令自己魂牵的脸看了又看,用一种情人密语一般的语气问道,“颜院想不想我?” 颜序眼睛深得见不到底,停顿几秒后,他点头。 “你才不想,你是坏人,”魏长黎将食指压在颜序的嘴唇上,摇了摇头,“梦里,你只会捡好听的给我讲,但我知道你其实已经不要我了……你把我抛下,丢掉,再也不要了。” 魏长黎说着说着神色暗淡了些许,他重复道:“你是坏人。” 在现实中,你已经不要我了。 颜序半蹲在他的身前,如果魏长黎仔细看,其实能看见他眼底布满血丝,瞳底的情绪很破碎,阴郁而潮湿,如有实质。 他捧着魏长黎的手,薄唇贴着那平整干燥的掌心成串地啄了过去,最后忍不住张嘴咬了要魏长黎的指节。他抬起脸,面部轮廓因为消瘦,美出了一种奇特的腐朽气质,让人想起冬日里枯凋的枝叶,挂着一点寒雾。 魏长黎感觉到指尖传来濡湿的痒意,他用带着水痕的指尖勾起颜序的下巴,呢喃道:“痒。” 颜序声音比魏长黎印象中沙哑得多,但他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问:“是太坏了,你准备怎么惩罚我?” 魏长黎在心中“嚯”了一声,他的思维还停留在24号制造的桃/色梦境里,于是顺理成章地想歪了。 他调整着情绪,缓声撩拨道:“那把你绑起来好不好?只能看着我,不允许挣脱,不允许自己动,我说可以才可以。” 颜序微怔,似是没想到他的魏长黎还会说出这种话。 既然长黎觉得是梦…… 他神思百转,却怎么也不忍心打碎这段迷离而美好的独处时光。 于是颜序顺着魏长黎的意思,毫无障碍地接受并妥协了。 他趁着还没被绑起来,不那么听话地抽出魏长黎的衬衫,将手伸进去,干燥的手掌流连在他的腰际,嘴上却纯情得很:“你教教我,我不会做。” 魏长黎捏住了他在腰间作祟的手,挑眉道:“不会?那我让你碰了么?” 颜序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他,轻声细语地道歉:“我错了。” 第65章 疯狂 魏长黎听见那声道歉, 脸上原本鲜亮的表情忽然有些空白。 他深深望着那双眼睛,心中不知什么被打翻了,涌起一波接着一波的复杂情绪, 五味杂陈。 难以驱散的酸涩混合着慌乱与不安,如一缕悬起的血线勒紧了他的神经。 颜序见他走神, 忍不住跨越这场“梦境”的规则, 尚未得到对方的应允, 就吻上了青年的喉结。 这一次魏长黎没拒绝,身体升起某种冲动的本能, 呼吸一瞬间就被撩拨乱了。 他不知怎么,纵然知道这是一个会随着药效消退的梦, 却依然感觉自己心脏跳得很快。 大概是因为这个梦境太过真实,无论是画面、触感还是温度,一切都太过真实,他反而难以投入。 察觉到他的走神, 颜序一口咬在他脖颈凸起的地方,魏长黎气息一紧, 手几乎完全是下意识地绕在颜序的背后, 环紧他, 寻找一个稳定的支点。 温热的皮肤在唇齿间敏感地轻颤着, 颜序眼神暗了又暗, 他担心控制不住自己咬疼了魏长黎, 只能很快松了力道。可纵然两人现在近在咫尺, 他却仍然觉得不够, 浑身血管正像一根被点燃的引线,其中有流火由心脏窜往四肢,正将他过往的自持与冷静尽数焚灭。 魏长黎指尖落入对方柔韧的发间, 勾起几根发丝任它们在自己的掌心滑过,他用一种耳语般的声量说:“说好是惩罚的,颜院也太霸道了一点。” 颜序用一种温驯的目光掩饰着自己燥热的血气,几秒后,他向后仰头,修长脖颈拉出一条毫不设防的线,他抓着魏长黎的手按在自己的咽喉出,对他说:“我是你的,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魏长黎瞳孔压紧,指尖从那诱人的凸起处轻抚而过,随后忍不住双手并拢,他魔怔地想要截断对方的呼吸,似乎只有这样自己心中那份扭曲的思念与欲/望才能得到纾解。 掌心下的体温逐渐升高,魏长黎虚坐在颜序身上,看对方无论自己做什么都坦然接受的样子,并拢的手指忽然一颤。 不行。 不可以。 我真的会伤害他。 那段被人控制的记忆如针扎一般刺进他的意识里,魏长黎整个人都颤栗起来,他一语不发地起身,仓皇地想要远离。 “长黎!”颜序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将人一把捞进自己怀中,放轻言语抚慰着,“没事了,看着我,没事的。” 魏长黎胸膛起起伏伏,体内尚未被代谢掉的24号药效及时发挥了作用,他状态逐渐平稳,但脊背后全是冷汗,已经将他浸透了。 颜序用视线丈量着魏长黎的身躯,从上到下,他伸手揩去他额间的汗,哑声道:“瘦了好多。” 魏长黎闻声,怔着不动。 在过往的梦境中,颜序并不会说这种话。 魏长黎盯着那双好看的眼睛,心不知怎么空了一拍,纵然知道这是梦,他眼眶还是发酸。 但青年很快笑起来,那笑容可劲招人心疼,正常人看见心都要碎成八瓣,更别提颜序。 第70章 他对眼前的人再次重复一遍:“我真的好想你。” 颜序和他对视了将近半分钟。 透过魏长黎深而湿润的眼瞳,他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竭力克制下的疯狂。 从初夏到末夏,已经整整过了一季。 他再也隐忍不住,忽然搂住魏长黎腰将整个人放在斜榻上,倾身压了下来,用一种格外过分的力道疯狂地吻他。 暴雨一样密集的吻瞬间落下,魏长黎一呆,几乎有些迟顿地睁大眼睛,一时没来得及回应。 这串吻长得没有尽头,他感觉自己的体温好像和颜序要融化在一起,他的嘴唇很快就被亲肿了。 魏长黎最终闭着眼睛承受,并觉得这梦也太真了。 颜序的手不甚温柔地从他身上抚过,动作不似平时平稳,急切地确认着什么,没摸到一节硌手的骨骼以及单薄的皮肤,气息就要沉重一分。 在之前,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颜序向来服务意识很强,但此时魏长黎有些吃痛,觉得自己整截腰椎都是麻的,那种令人沉溺、忍不住追逐但又十分胆怯的感觉从他骨髓里渗出来,过量的刺激叠加在一起,让他几乎呼吸困难。 魏长黎忍不住调整着呼吸,一口气从他颤抖着的嘴唇里呼出,声音则断断续续地从亲吻的间隙中漏出来:“这是……谁惩罚谁啊,颜院?” 颜序发丝扫在魏长黎锁骨和胸膛上,他似是觉得散落的长发碍事,一边箍着魏长黎的腰,一边将手腕上的发绳解了下来。 他叼着那截发绳把头发潦草系起来,精致到近乎有攻击性的眉眼就那么全然露出来,目光潮湿而腐朽,让人想到阁楼废弃木板下藏起来的某卷惊世的画。 魏长黎直勾勾地盯着他,彻底说不出来话了,谁惩罚谁他懒得再去区分,他只知道这场大梦,对自己来说大概是纯粹的、赤裸的奖励。 于是他拉下颜序的身体回以亲吻,吻得急促又充满眷恋,对方的手不知道碰到了哪里,他闷哼一声,扶住他的胳膊,指尖深深戳进对方皮肤,好在指甲修剪得平整,才不至于挖下一块儿肉来。 “乖,不害怕,”颜序垂眸哄着,手中的动作却不停,他腾出一只手拂掉魏长黎颈间的细汗,“适应一会好不好?一会就不难受了。” 身体直线升温,魏长黎觉得自己快熟了,却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对于颜序来说又多诱人—— 他关节处透着红,蹙着眉,表情隐忍,呜咽的喉咙颜序一只手就能握住,单薄的胸口几乎能看见心脏的起伏跳动。 “骗子……”魏长黎喉咙间哼出一点尾音,眼前的景象已经开始失焦,明明天地四野并没有下雨,他却觉得他像是雨中浮沉的舟,颠簸着顺流飘荡。 颜序简直要红了眼,他失了克制失了沉稳失了理智,他的一切都在被眼前的人调动,在某个瞬间,他声音竟也带着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不稳。 他说:“魏长黎。” 魏长黎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一声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但对方接下来的动作让这种冲动变成了现实。 妈的。 这场梦也太长了。 到最后魏长黎几乎有点受不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疯了,也不管是梦境是幻觉还是其他都无所谓,他勾着颜序的脖子全然放纵地回应着,最后哭着哽咽着说爱他。 抵死缠绵。 · 再醒过来的时候,魏长黎整个昏昏沉沉的,他觉得自己一定发烧了,抬起手摸上自己的额头,被明显发烫的温度吓了一跳。 他眯了将近半分钟,才从床上坐起来。 林屋是一早就装修好的,床榻柔软舒适,卧室里配备的是两个人怎么滚也滚不下去的大床。魏长黎觉每次只占一角,但这回整张床溻被他睡得很乱,连旁边的枕头都压出了褶儿,大概是那场梦太激烈的缘故。 他揉了揉糟乱的头发,拖着沉重的步子和酸得好像要发锈的身体下床,习惯性检查了一下室内的通讯机——这机器是对讲机和手机的结合体,由于他目前还处在候审阶段,因此大多数人都会打申请通过这个机器与他联系。 通讯机向来清净,没想到今天还真有消息,留言来自云揭,言简意赅地写了几个字:看见速回。 魏长黎莫名,通过专属线路回拨了回去。 电话没响几声就被接通了,他开口:“早上好,云警司。” 魏长黎忽然皱了皱眉,发现自己嗓子竟然哑得厉害。 云揭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大概是因为林场信号波动,听起来有种失真的古怪:“你昨天干什么了?” “昨天一天吗?” 魏长黎身体实在难受,一边询问问一边举着通讯机往浴室走,想要洗把脸清醒一下。 云揭给了一个细化的时间段:“从下午,大概6点左右。” “没干什么,”魏长黎凝眸回忆,陈述道,“我昨天中午打了一针,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在露台看书,不知道怎么睡了过去……” 想到这里,魏长黎心里忽然一阵发凉。 他明明实在露台上睡着的,为什么醒来会在床上?! 云揭迟疑:“没了?” 魏长黎抿了下嘴唇,压下心中悚然,回答:“没了。” 他顿了一下,追问:“怎么了。” 在通讯机那头的云揭声音听起来很疑惑,他说: “昨天林场的信号断了一会儿,我今天早上才看见,你的检测器从昨天傍晚六点左右就开始转红警报,折腾了大半夜才停。” 他语气更严肃了些:“你确定你只睡觉?” 魏长黎喉结滚动一下。 他没办法回答云揭这个问题了。 因为浴室那面明亮的镜子清楚地将他的情况反射出来,他的脸上,脖颈上,每一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布满了暧昧痕迹,原本白皙的关节处红的红青的青紫的紫,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去,简直会觉得他遭到了一场凌/虐。 但问题是。 魏长黎拿着通讯机的手颤抖起来,整个人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分钟。 他在梦里跟颜序…… 那他现实里跟谁??! 第66章 梦晓 魏长黎表情一片空白, 险些把手中的通讯器给摔了,他盯着镜中的自己,对着那种种痕迹简直一激灵。 “喂?还在吗,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云揭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如果有情况一定要和我说。” “没事。”魏长黎稳住自己的声音。 他无声呼出一口气, 勉强从魂不守舍的状态里回过神, 信口诌了一个理由:“昨天头疼, 我打了两针,可能有点没轻没重的。” 通讯器那头的云揭明显不太相信:“我一会儿有个会要开, 需要我结束了去看看吗?” “不用,你忙。” 眼前的场景实在太过荒谬, 魏长黎没搞清楚情况前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 云揭欲言又止,魏长黎说:“真不用。” 警司署最近实在是忙,云揭闻声,不放心地嘱咐了几句后便匆匆挂断了。 通讯一断,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魏长黎有点恍惚,瞳孔紧窄到只能将镜中的自己框住。 他开始怀疑这是不是24号新的副作用, 或者干脆是发烧烧坏了脑子, 可身体上清晰鲜明的印记以及不适的事后感都在向他强调, 这就是现实。 他忍不住开始回忆昨天的那个梦, 回忆颜序的体温, 他的触感, 他眼眸之中的疯狂、沉沦与欲言又止。 一切都太真实了。 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从他的脑海惊然掠过。 他呼吸心跳骤停一瞬, 脚踝上的红灯再次闪烁着亮起。 魏长黎突然转身, 大步跨出卫生间,卧室全景进入他的视野,他意识到床上床品不知何时已被换了一套干净的, 阳光正洒落其上。 他走过去,掀开被子,目光追逐阳光的痕迹寻找着什么,最终落在那个不常使用的枕头上,怔怔一顿。 一根发。 长而细,乌黑柔亮。 魏长黎很难形容自己什么心情,大脑如一台烧坏的主机,这个酷夏里所有的讯息在他眼前纷繁飘过,他却解析不出来任何东西,连身体都迟迟没有响应。 他迟钝地将那缕长发绕在自己的指尖,一个人忽然从背后稳稳抱住他。 成年男性的体温贴上他整个后背,某种熟悉的气息如细鞭鞭笞在魏长黎的脊骨上,使他微微战栗起来。一双手从后环住他的腰,随后向上,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搂进自己的掌心中。 那丝柔韧的长发从魏长黎的指尖滑下,泠泠飘落了。 他竟不敢回头。 “是我。” 颜序声音放得很轻。 那日思夜想的声音很魔幻地传进耳朵,魏长黎依然怔怔的。他的世界变得很慢很慢,对方喷洒在他后颈的呼吸是一把无声的火,几乎要把他烧穿了。 第71章 魏长黎最终转过身,酸软的关节发出了零件扭动一般的咯吱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很熟悉的脸——这张脸不久前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曾经还出现在幻觉中,而如此近距离的、真正能触碰到的场景,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你是人是鬼?” 足足沉默了有半分钟,魏长黎才开口问。 他抬手去摸颜序的胸口,将掌心紧紧贴在对方胸膛中央偏左的地方,那是心脏跳动的地方,也是他曾经用一支钢笔刺穿的地方。 此时那个原本应该空洞枯槁的地方,支撑生命的泵器正在一下一下有力地震动着。 魏长黎僵住了,片刻后他抽回了自己的手,人体自主的保护机制以及24号强力的镇静作用给他圈起了一个密不透风的保护壳,他忽然不愿意接受外界更多更现实的信息了,并主动挣脱了颜序的怀抱。 他走到落地窗前,想要拉住窗帘把恼人的日光隔绝在外,但手已经抖到拉不起一块布。 我正在和谁共处一室? 谁?颜序吗? 那墓地里躺着的是谁?遗像上是谁?死亡证明和通知单上又是谁? 魏长黎最终放弃了和那块轻易就可以被风吹起的窗帘作斗争,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将他的轮廓勾勒得很锋利,但当光线融进眼瞳之中时,又将原本漆黑的眼睛照出一层泛着水汽的金褐色。 他半天才扭过头,重新走到颜序身边,瘾/君子一样再次将手抵在他心跳的地方,再一次摸到那一声一声的心跳后,忽然回抓住颜序的手狠狠地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魏长黎笑了,但那笑容在逆光下显得有些扭曲,他尽力放轻、放缓自己的声音,像是已经蛀空的大坝还尝试去阻挡决堤的情绪: “颜序,我这里差一点就不会跳了。” 这颗为你而跳的心脏,差一点就要疼死了。 颜序眸光如雨点落入湖泊的涟漪一样颤抖着,他想要触碰眼前的人,但对方骤然挥开他。 爱来得太深太沉太伤太重,因此首先涌上魏长黎心头的,不是复杂至深的爱意或狂喜,而是一种简单粗/暴的愤怒。 暴怒。 “我差一点就死了,颜序,”魏长黎能感受到自己的冷静所剩无几,正在被一种更激烈的情绪吞噬殆尽,他眼前花得直冒金星,额上颈间青筋直跳,“我他妈差一点就跟着你一起去死了!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的?你怎么能拿生死来和我开玩笑?!” 其实就算世界上只剩下一个选择,颜序也绝不会用假死把魏长黎做到局里,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超出了他的控制,而现在魏长黎情绪濒临崩溃,显然不是解释的时机。 颜序想要抱住他,却被他狠狠甩开。 “别碰我!” 魏长黎眼睛里面布满了血丝,他觉得自己快被撕裂了,脚踝上的检测器发疯一般狂叫,他身体本来就发着烧,因此惊怒中还混杂着至深的恐惧,担心这一切只不过是病痛之下的又一场幻梦。 他困兽一样在卧室里面团团转了几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重新走到颜序的面前,一把抓着他的领子,低吼着质问:“你怎么想的?你知道这些天我怎么过来的吗?我恨不得在你的坟头前面一下碰死知道吗!把我整死了你高兴是不是?你解脱了是不是?你再也不用背着秘密拖着一个病歪歪的恋人了是不是?” “啪——”他倏然抬手,实在是急火攻心想要甩颜序一个耳光,但后者避也不避,就那么直面手掌掀起的一阵劲风。 但魏长黎最终也没舍得,手挥过来硬生生拐了轨道,打在了颜序的肩膀上。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对方,呼吸全然阻塞在胸腔里,几乎喘不过来气。 颜序眼中,魏长黎脸色苍白,眼圈还带着一丝病态的潮红色。 这是他花了很多年好不容易才拼凑起来的人啊,捧着怕摔含着怕化,只是过了一个夏天,又碎成了一片一片的,显出一种不可逆的衰败与萧条。 两人一时僵滞,空气寂静无声。 片刻后,魏长黎身形忽然一颤—— 他看见颜序的眼睛也红了。 魏长黎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攻心的怒火随着之前的宣泄快速消解,变成了一种后知后觉的无措。 颜序在旁人面前从来都是高大从容、气定神闲的,但魏长黎见过他别的样子。 他见过他被汗湿的被欲/望的眉眼,也见过他予取予求的疼惜与温柔,但他从来没见过他的眼泪,更没见过他哭。 仿佛眼前这个人的泪腺天生不发达,又恰好从来都是坚不可摧的。 怒火如兵败退散,一点劫后余生的感恩与不可置信,在焚烧的灰烬中埋下了种子。 颜序趁魏长黎怔愣的间隙,再次将他抱进怀中,他低头,拉着人看了又看,最终才在他的眉心处印下一个吻。 魏长黎眼睛微微瞪大了。 颜序:“那根钢笔只是刺破了我的皮肤,并没有捅穿心脏,但它的笔尖上带有微量的毒素,没有阻断还是很麻烦。我当时只来得及联系宁科院的对应科室,后面就失去意识,现在想想还是挺凶险的。” 魏长黎身体颤抖起来,颜序及时拍了拍他的背,低声哄道:“没事,现在已经没事了,你看,我就在这里,别担心。” 等怀中人情绪稍微平稳,他接着说:“我的身份比较特殊,因此虽然咱们住的地方比较僻静,但安保系数很高,因此救援相当及时,但这种毒素是新型的,打在我体内的阻断药物虽然能勉强保命,还是昏迷了一段时间,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居所了。” 魏长黎直觉颜序昏迷的时间绝对不短。 果然,他听见颜序颇为无奈地说:“等我醒来,时间已经过了2个月了。” 两个月,别说头七或者葬礼,那时候他碑前都开始长草了。 “这些天我一直在一个叫作‘垂纶’的探组的监控下。这个探组比宁城警司署的权限更大,应该是直接对接省部往上的层级。他们联合、或者说向宁科院施压安排了我的假死,调用一种尖端的代谢抑制剂……简单理解就是高级的‘假死药’,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魏长黎:“为什么?” “我死了,整个颜家就会元气大伤,这个时机就是魏长钧最好的、乘虚而入的机会,不过他在国外做一些非法生意干得风生水起,不一定能看上颜家的那点产业,他应该是想要技术,以及原始的数据材料。” 颜序顿了一下,启唇:“颜家有当年眠山社的实验数据存档,现在在我的手里。颜书悬是个疯子,但他也是个天才。他的很多实验方向、像基因编辑与改造在当时的技术框架下无法实现,却仍然极具价值,比如23号这种情绪舒缓类药剂就是nirvana在这些数据材料上进行研发的,已经优化了23代……” 颜序并不知道nirvana已经接触过魏长黎了,还在思索如何向他解释这个组织的存在,魏长黎忽然闷闷地说:“24代。” “嗯?”颜序一怔。 “现在是24号舒缓试剂,”魏长黎喃喃解释,“云洄找过我了。” 颜序环紧了怀中的人,在这暗无天日的三个月时光里,他的爱人经历的事情远比他想象的更多、更痛苦。 “‘垂纶’认为,魏长钧虽然潜逃国外,但他仍然在宁城留有势力,并且可能和一些没抓出来的尾巴暗通款曲,因此想用我的死为饵,把他们钓出来。在我醒来后,‘垂纶’的总负责人向我说明了这个计划,但拒绝了我近亲属需要有知情权的需求,因此我算是变相被拘/禁在‘垂纶’的范围内,我可以理解他们的立场,但无法认同他们的做法。” 魏长黎听到“拘/禁”,心脏就和被什么拧了一样拉扯似的疼,他抬起手从颜序的眉骨向下移动,划过鼻梁、嘴唇,再到脖颈、锁骨,力道轻到有点小心翼翼,他想要摸遍颜序身体的每一寸血肉,确认他有没有受伤。 “他们不至于虐/待我,”颜序弯了下眼睛,露出自己手腕上的灼痕,“不过我逃出来的吃了一点苦头,他们给我安了电子检测器,我花了将近一个月才弄明白里面的构造,尝试拆的时候还是遇到了不少麻烦。” 魏长黎瞳孔一缩,慌张抓住颜序的胳膊,在看清那一圈电流的灼伤后,整个人晃了下,伸出手指,却碰都不敢碰。 “没事的,不是很疼,就是看着吓人,”颜序引导着他将手搭在自己的手腕上,继续说,“我跑出来后先回了家,又到和平路上的租屋上找了一圈,最后从一些捕风捉影的新闻上查到了你可能会住的医院,从护士那里知道你去静养的消息……我想着我妈一定会从中打点,所以就到林屋这边,你果然在。” 魏长黎眼眶依旧红着。他问:“那我不在这里怎么办?” “再找,”颜序用指腹按了按魏长黎眼角,声音温柔而坚定,“一直找,直到找到为止,或者直到我再被他们抓回去为止。” 第72章 第67章 故人 魏长黎沉沉望着颜序, 没再言语,只略微探身,在颜序的颈侧上落下一个诉说思念的亲吻。 纷繁复杂的情绪终于如潮水退潮尘埃落下, 他脑海里最终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颜序还活着。 活着。 他的一切所求也不过两个字罢了。 一点漂浮在云端的狂喜后知后觉掀涌而上, 魏长黎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程度的失而复得, 整个人甚至有点恍惚, 今夕何夕,连灵魂都在颤栗。 于是他蹙着眉垂着眼, 特别认真的样子,在颜序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摸摸, 一点一点、一遍一遍确认着对方的存在。 颜序任他摸任他看,在原地站了接近一刻钟,才伸手拢住魏长黎的肩膀。 在紧紧相依的温暖之中,他问:“还要回床上躺会儿吗?你现在有点发烧。” 魏长黎:“你去哪里?” “我不走, ”颜序捏了捏他的耳朵,说, “早上煲了汤, 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我下去端上来好不好?胃里垫点东西, 然后喝药。” 魏长黎目光黏着他, 却不肯吭声。 极短的时间内, 情绪大开大合地轮流个遍, 魏长黎胃里确实空了, 但比起身体上的虚耗,他急于修复精神的悬空,他什么也顾不上什么也不想干, 只想看着、听着、触碰着、感受着眼前的颜序,一刻也不肯离开。 他担心眼前的人会趁他眨个眼转个身的功夫,再次消失不见。 “那我们一起下去好不好?” 好在颜序能共情这种不安,他捧着魏长黎的脸正准备哄,被丢置在一边通讯器却恼人地响了。 两人的动作同时一顿。 魏长黎蓦然回神,皱了下眉:“你现在是不是不能被别人发现?” 颜序思索,回答:“分人。” 其实他在成功跑出来的那一瞬间,已经掌握了极大的自主性,毕竟“垂纶”这件事做得相当不人道,一旦公开肯定要吃四面八方的瓜落,但他的生死也确实牵扯到太多事情,现在的情况,越少人知道越好。 魏长黎走到一旁打开通讯器,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的名字,不太意外。 云揭。 两人对视一瞬,魏长黎按下接通。 云揭刚开完会,回到办公室就看见了那花红柳绿上山入海的情绪波动值,差点以为魏长黎瞒着所有人偷跑出去,到游乐园坐了一个小时的云霄飞车。 他对着通讯器:“魏长黎?” “对,是我。”魏长黎乍一接通电话还没太回过神,直到飞快看了一眼脚踝上的检测器,才先入为主道,“我脚踝上那玩意儿好像坏了,今天一直闪个不停。” 检测器出问题已经是云揭预想的最好的结果,他捏了捏眉心,问:“那你呢,没事吧?” 魏长黎极快地瞥了眼身边的颜序,轻咳一声:“我没事,就是有点感冒。” 云揭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通讯器那头的声音带一丝明显的沙哑,但他却莫名感觉到一点鲜活的人气。 他气息一顿,担忧对面别是抑郁转双向到了轻躁狂的阶段,在心底反复斟酌了几种措辞,最后什么也没说,准备约上颜与梵一起过去看看。 两人又聊了几句,魏长黎直到挂断也没听出来云揭到底会不会过来,什么时候过来。 但颜序相当了解他这位发小,一边揽着魏长黎的肩膀下楼喝汤,一边解说:“估计一会儿就到了,大概率还带着与梵。” 魏长黎一开始没理解什么意思,自己还坐在餐桌前琢磨了一下,他走到厨房边,抓着门板问:“云揭,云警司可以信任吗?你要不要出面,合适吗?” “他比一般人敏锐得多,”颜序不太着急,一边揭开瓦罐舀汤,一边说,“咱们瞒不过他。” 浓醇鲜美的香味混合着腾腾热气自瓦罐中滚出,他用勺子点了点汤,觉得咸淡尚可,便将一旁备好的小葱丝洒了进去。 魏长留看着颜序在厨房的背影,忽然就将云揭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一言不发地蹭过去,双手环住对方的腰,下巴抵在他的肩上。 颜序回头,魏长黎就抬眼注视着他。 青年漆黑的瞳孔上覆盖着一层薄而透的水膜,长睫湿润,让人无端想到担心被人抛弃的幼兽,正在迫切地追逐着安全感的存在。 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是个人都要心疼的。 颜序怜惜地亲亲他额头,干脆也不把餐具往外腾挪了,两人就挤着彼此,在岛台边吃了点东西。 魏长黎不是特别馋的性格,但是摆在眼前的汤是颜序做的,眨眼的工夫,他囫囵灌下去一碗,味道没尝出来,反而自己把自己呛到,扭头剧烈咳嗽起来。 颜序紧忙按住他,拍着背给他顺气。昨天晚上他虽然已经将魏长黎摸了个遍,但摸到青年那瘦到几乎支棱出来的脊骨时,心下还是一空。 “我在厨房没看见几样食材,你这些天都吃什么?”颜序接了一杯温水递给他,低声问。 魏长黎接过水缓慢吞咽下去,喉咙间的异物感逐渐消失 ,因气闷而涨红的脸色重新刷白,他微低着头,只露出下颌到耳际清瘦的线条,却没回答颜序的问题。 因为比起吃饭,这三个月他打营养针的次数更多。 颜序目光几不可见地暗了暗,气息颤动,却没说出话。 须臾,他在寂静中叹了口气。 “对不起,”魏长黎第一反应竟然是道歉,声音中带着一些小心,“我不是故意糟蹋身体,我就是……吃不下。” 没说完,他自己的尾音先心虚地落了下去。 颜序伸手,手指空悬在魏长黎的头顶,片刻后落在他的发间,揉了揉。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像一把尖利的刀,混合着记忆的陈伤切削着魏长黎的一切。纵然他外表看上去还勉强是那个样子,但内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面目全非。 好在颜序实在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他能硬守一段记忆18年,也愿意不计成本的将现在的魏长黎养回原状。 他只是心疼。 颜序用食指揩去他唇边残余的一点湿润,问:“我做饭可以吃下吗?” 魏长黎怔怔一愣,点了下头。 颜序又问:“那以后每天都给你做,好不好?” 魏长黎目光闪烁,心中那凹凸不平纷乱不止的心绪,忽然被他三两句话熨平了。于是他盯着颜序,模样很乖巧,却作祟地把舌尖伸出来,舔了一下他微凉的指腹。 他说好。 颜序看着他喝了两碗汤,随后又把他撵回床上,配了些药,让他就着温热的水咽了。 退烧药多少有些嗜睡的副作用,魏长黎没抵抗住药力,眼皮逐渐下沉。但奇异的,他纵然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一道视线柔和地落在他的脸上,他在昏沉间伸出手,果不其然被人攥住了。颜序和他掌心贴着掌心,体温毫无间隙地相贴在一起。 直到魏长黎熟睡,颜序才轻声拾步下楼。 正如他所预计的那样,云揭真的联系了颜与梵一起到访。 颜序听见门铃声,没有遮掩躲藏的打算,径直走过去开门。 入目,是两张熟悉的脸。 颜与梵倒还是老样子,眉目清冷,脸上无甚表情,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寂让人只能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美丽,却很难拿捏她真正的状态。倒是云揭变化有些明显,在忙碌和压力的双重作用下,面容稍染风霜。 “好久不见,二位。” 颜序见到亲妹妹与故友,神情十分动容,但他没在门口站着招摇,与两人打了招呼后,转身进入门里。 男人的声音先于画面传入云揭和颜与梵的耳朵里,由于语气过于自然,两人最开始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颜与梵甚至看了云揭一眼,觉得他描述的情况有些夸大。 云揭皱了皱眉,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也没想到哪里不对。 一秒。两秒。三秒。 两人猛然一悚。 刚才是谁在说话?! 云揭和颜与梵就如同被串联在一起的电路,大脑在同一时刻发出“嗡”的轰鸣声,整个人如被惊雷劈中,外酥里嫩地在原地裂开了。 颜序见两人都没有跟进来,折回去把门缝拉得更大一些,他难得看见对面二位这种震惊到失语的表情,轻声道:“我没事,我回来了。” 空气有些可怕地凝固了起来。 如果不是对面这两位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这句话的杀伤力和“哈咯我从墓里爬出来了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的劲爆程度也差不了多少了。 诈尸。 眼前的情况已经超出了云揭所预想的所有情况。 他在刹那间理解了魏长黎那离奇曲折的监测曲线是怎么出现了的。 与一觉醒来天翻地覆的魏长黎不同,云揭和颜与梵都是实打实见过颜序的“尸体”的——云揭参与整个案子从开始到盖棺定论的全程,而颜与梵有段时间甚至住在了相关科室里。 第73章 他们都亲眼见证了颜序的心脏停搏、火化与落葬。 结果这个人竟然全须全尾站在他们面前,微笑着说自己回来了。 颜与梵率先走了过去,蹙着眉伸手探了探颜序的鼻息,接着她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眼睫剧烈颤抖几下,几乎用了毕生的教养才没动怒。 “究竟怎么……” 她的话还没问完,从未受到如此作弄的云揭已经箭步冲了上去,他一把抓住颜序的领子,一向冷静的视线中几乎要喷出了火:“颜序!你……” 他“你你”了好几声,是真的想骂,咬牙切齿地憋了几秒,又把人甩开。 颜序没死。 活着。 他竟然活着! 云揭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继而联想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整个局势,他在屋内踱步两圈又转了回来,冲着颜序怒吼道: “你还知道回来?我给你烧了三个月的纸了你知道吗?” 第68章 局中 “收声, ”颜序食指竖在唇峰,视线转到楼梯上,压低声音道, “他刚睡下。”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云揭一口气憋在胸前差点没喘上来。 他抬手朝颜序所在的那个方向狠狠点了点, 随后一言不发地转进一楼的卫生间, 打开水管将水拍在脸上, 总算清醒了一些。 颜序不急不缓地递给他一张面巾纸。 云揭看他一眼,对方“死”而复生的如释重负终于盖过了惊骇与恼火, 他走到窗边,拉紧每一扇落地窗的纱帘, 日光被白纱阻挡,透出一种沉闷的雾色。 三人围坐在会客厅,将现在的情况从内到外地梳理一遍。 颜序先将这几个月自己的去向解释清楚,云揭听完, 整个人总算回归到冷静的壳子中去。 他对颜家兄妹说,警司署最近的确不太平。 前不久有几位身居要职、权尊势重的老领导在同一段时间内分别被请去喝茶, 有些平安回来了, 有些却没了消息。 而具体是什么事, 涉及到哪些方面哪些人, 可谓是一丝风声也没漏出来。 云揭说:“如果真是你所提到的‘垂纶’, 利用你的假死来混淆视听, 那么他们对内部的审查和清算很有可能已经开始了——魏长钧能在宁城蟹行多年, 除了出事后望风而逃和自首的, 往下探一定还有更深的根系。” 他话声一停,手抵在下巴上琢磨道:“以你、以颜家为饵,竟然能勾出警司署内部匍匐的大鱼……他们想要什么?你说的那些陈年的学术性资料, 警司署的某些领导为什么会紧张?他们何至于紧张至此,以至于你死后开始暗中动作,慌不择路地露出马脚?” “一份名单,”颜序解答,“我曾经用了五年时间,对眠山实验的材料进行归档和整理,无意中点开过一个命名为‘资助者名单’的文档。” 这份18年前的眠山实验资助名单就像一颗埋藏在地底经年的炸弹,一旦被曝光,其上的人轻则身败名裂,重则牢狱终生。 云揭压低声音:“那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早公布? “那个文档永久损毁了,”颜序截住他的话音,“悬在那些人头顶的上,不过是一张白纸。” 他低头看着自己腕骨上尚未消退的红痕,强行破解检测器时电流如细鞭一样甩进身体,带来的痛感还十分清晰。 他平静地说:“长久以来,这份存在又不存在的名单一直是一个秘密。我醒来后拿它作为交易,换取了‘垂纶’看管下相对的自由,所以后面才有机会跑出来。” “一份莫须有的名单,”云揭并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迟疑着说,“你的意思是‘垂纶’利用一个空白名单来钓鱼,而这些……18年前就敢做那些丧心病狂的事情的资助者竟然也上钩了,他们竟然会怕一份名单?” “眠山社的档案有特殊的编码和密匙,只要文件是真的,编码和密匙也是真的,交叉验证,亦真亦假。加上他们认为我这么多年以来我的隐而不报,是因为颜家人也在上面,或许这些东西叠加在一起足够哄人。” 颜序顿了下: “又或许,他们只是单纯的老了、懦弱了,他们看见了魏家的崩塌,曾经能撕咬别人血肉的凶兽,也开始害怕别人的分食。” 云揭哑然。 坐在一旁、摆出一副倾听姿态的颜与梵不知想到什么,眸光轻动。 颜序留意到妹妹表情的变化,叫她一声:“与梵?” 颜与梵乌眉蹙出一道优雅的弧度,让人想到吊兰的长叶,她沉默两秒才开口: “提到异常,几年前我在流动站时曾经和宁城医疗部的那几位主任打过照面,前几天听见有位刚过完70岁大寿的教授在家中去世了,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 云揭对这件事情也有耳闻,补充道:“姓邓,叫邓伍承。” 颜序失神,看向对面两位:“邓伍承?他走了?” “验尸火化的流程都走过一遍了,”云揭视线掠过他,“大概吧。” 作为诈尸分子的颜序没接对方蜻蜓点水的揶揄,他垂着头,眼前浮现出一张年长者的脸。 邓伍承和一般人印象中的儒雅老学究形象不太一致,他黢黑,劲瘦,缺颗牙,眼镜腿常常相映成趣地歪掉一只,平日里最喜欢蹲在实验楼前啃酥香鸡叉骨。 他是苦出身,早年什么磨难都经历了,但实在聪明,是最早获得wbasi常驻学者资格的那批专家,主攻的就是基因编辑领域。 颜序不热衷于学术社交,无论在wbasi还是在宁科院都自己有自己的团队,与大多数学者都是点头之交,可乍一听到邓教授去世,心下依旧一沉。 一氧化碳中毒简单来讲就是因煤气泄漏导致全身组织缺氧死亡,在老人意外死亡案例中占有很大比例,但邓教授作为和各种生化物质打了半辈子的老人,却也因此草草收场,难免令人唏嘘。 颜与梵话少,她似乎只是忽然想到所以才捎带提了一句,此时又安静下来。 云揭想了想,说:“我抽空去趟医院,看看尸检证明有没有异常。” 颜序点头,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三人将各自的信息差补充差不多后,云揭和颜与梵起身准备离开。他们在颜序的“生死”问题上达成了一致,都认为“垂纶”既然已经撒子布局,颜序继续“死”着更合适。 于是颜序成了宁城汹涌风暴正中心的台风眼,外面飘摇不止,他与魏长黎共居在林场,却享受着难得的平静。 颜与梵回家以后,用尽了毕生的委婉,才把颜序的事情一点一点给佟宜说了。 佟夫人往日里再怎么理性,面对自己孩子的事情也会失控,一双眼留下泪,将笼罩在颜家头顶的乌云冲淡了些。 颜父自从长子离世后就寸步不离地陪在妻子身边,两人花了几天调整好情绪,去林屋走了一遭。 他们还带去了米娅。 自颜序和魏长黎双双出事,米娅就被接到颜家老宅被周管家看管,小猫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初没日没夜地叫得撕心裂肺,还几次试图翻墙跑回家,但都被周管家截了回来。 咪高一尺人高一丈,人猫大战几个回合,最终米娅遗憾落败,只好化悲愤为食欲,被管家隔代亲的美味猫粮喂胖了一大圈。 因此不仅米娅看见颜序与魏长黎一时没敢认,魏长黎看见它第一眼也没认出来。 小猫一开始还有些警惕,身上的毛炸起来,喉咙里挤压出低沉的呜咽声。 魏长黎屏着呼吸,在米娅面前蹲下身伸出手:“你不认识我啦?” 米娅听见熟悉的声音歪了歪头,抖动着胡须低头去嗅面前的手,无比熟悉的气息录入成功,它原本竖瞳的眼睛倏然扩大了,瞪得溜圆,来回看了魏长黎几次。 “喵嗷。”它对着魏长黎细声细气地夹了起来,竖着毛尾巴蹭过他的掌心,但在魏长黎想要摸它的时候,又带着气性地扭头走了,走远几步,还颇为傲娇地回头看他。 魏长黎从周管家那里拿了根猫条引诱它。 米娅没能忍住诱惑,又扭着步子蹭过来,此猫非常不客气地坐在魏长黎的脚上,眯着眼睛享受着他的投喂,俨然是被宠得没边了。 魏长黎看见它被养得这么好,心中一颗巨石落下,他一抬头,却看见向来和蔼的周管家脸上表情竟有些难过,活像被剥夺接送大孙女上下学权力的无助老头。 魏长黎当即表示如果周管家不嫌麻烦,可以常来看小猫。 “真……真的吗?” 周管家闻言简直老泪纵横,激动地走到厨房里挥起锅铲,又添了几菜一汤。 当夜,魏长黎与颜家三人同桌吃饭,周管家也被拉着入座。 颜家人性子都要冷些,但意外都没什么架子,魏长黎很长时间没有真正的放松过,闲坐席间,还喝了半杯林场自酿的松子酒。 原本一点酒也不至于醉,但他最近打药太多体质发生了一些变化,对酒精的代谢程度好像变慢了。 第74章 魏长黎没一会儿就神智不清地歪倒在沙发里,佟宜贴心地为他拿了一条薄毯。 他闭着眼睛,身体轻飘飘如坠云雾,耳边隐约传来客厅传来的絮絮的低语声,原本松散的情绪忽然变得很复杂。 他想,如果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等一行长辈告别,颜序从玄关送客回来,坐到对面的沙发边,离魏长黎只有一点距离。他拨动灯台的按扭,由亮转暗的灯光就流动在他的眉眼上。 “我父母都好喜欢你。”似是知道对方并没睡,颜序拉着魏长黎的手,挨个捏捏他的指腹。 魏长黎抬眼,隔着醉意氤氲的摇晃的光雾看他,笑了下,回应道:“我也喜欢他们。” “家”对于魏长黎来说是一个很抽象的名词,他曾经过得锦衣玉食,但亲缘淡薄扭曲,只有一个病态的哥哥,像修剪哪里都不满意的花枝一样对他进行矫正,亲情对他来说实在太奢侈。 但或许未来不会再这样。 颜序温柔地凝望着他,忽然握住他的掌心低下头,在魏长黎的无名指上落下一个吻,留下唇齿间的淡淡酒香。 那松子酒真是醉人。 沉稳、理性、含蓄、内敛,这些与常常与颜序相伴的词在这一刻忽然和他不相关了,他语调竟罕见的直白赤诚,一字一顿说: “我也好喜欢你。” 第69章 相交 在秋风扫落林场的第一片黄叶时, 宁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几个社会青年为博流量,禁渔期内结伴到宁江水库下游的偏僻水域偷钓,不仅大胆开直播互动, 还带了已经禁用10年的地笼网增加噱头。 然而这帮人一网下去,大鱼没捞到, 却捞到一颗裹满了水草和藓物的人头。 在场的人都吓傻了, 在线观看的网友也集体炸锅, 原本只有几十人在的直播间迅速膨胀,最高同时在线人数竟然高达万人。 那帮小伙真没想钓个鱼也能牵出人命, 顾不上自己的行为是否合法,屁滚尿流地跑去给警司署打了电话, 哆哆嗦嗦好久才把具体方位说清楚。 警司署探员迅速控制现场,并将那颗已经泡得无法辨认的人头带回署内检查,法医经过dna比对,确认了死者的身份。 正是前不久因煤气中毒去世的邓伍承。 原本已经火化的邓教授却残缺不全地出现在偏僻水域, 家人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他的老伴拖着病体, 在车上颠簸了5个小时才回到农村老家。 这边虽然也在推行墓园落葬, 但很多老人有入土为安的想法, 仍然会埋在田间地头。 邓老遗孀找了几位村里身强体壮的男人, 一铁锹接着一铁锹下去, 新墓重新掀土, 原本只该空一个骨灰盒的地方不知何时被挖出将近十土方的墓穴, 里面草草躺着一具男尸, 无头,正是邓老的遗体。 一石激起千层浪,警司署重启对邓伍承具体死因的调查, 在调查死者亲近关系时,却意外地查到他银行账户中有来路不明的大量存款。 再往下探,竟查出邓教授作为曾经的wbasi成员,私下与某个域外的加密账户有密切的经济来往。 同一时刻,wbasi分部召开发布会,在媒体的长枪短炮之下,以傅维尔为首的成员组指责邓伍承与神秘账户相互勾结,多次窃取wbasi数据并进行非法交易,篡改原始数据,涉及多项机密项目。 随即他们公开了域外账户的主人——根据交易ip和绑定的wbasi内部代码推断,该账户属于几月前死亡的颜家长子,颜序。 wbasi摆足架势将矛头直指颜家,看样子是势必要对方见了血。 大部分人起初持怀疑态度,但流言如火三人成虎,人云亦云的人多了,反倒将这件事说出了花来。 宁城有名有姓的集团或家族都在隔岸观火,等着看颜家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魏家,而最头部的云肖两姓,云揭因为警司署身份立场居中,肖家则缄默无言态度暧昧—— 颜家已如网中兽,落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但这都是暴露在所有人视野中的表象。 林场海拔200米左右有一片秋月梨种植基地,今年丰收,周管家往山上运了不少熟果。魏长黎和颜序战斗力有限,又不想浪费,干脆把那些梨切切洗洗,凑在一起摸索着做了一堆甜点饮品,搞了个十分低调的“聚会”。 宁城天气暑热寒凉,也就春秋风物宜人,天蓝得如被清水洗过,米娅被放在草坪上撒欢,跳起来扑了一只蝴蝶。 说是聚会,但“聚”的性质弱,“会”的性质强。颜与梵和云揭云洄这些知道内情的结伴而来,还有一位不请自来的,肖祁。 肖祁在魏长黎从医院被转到林屋后,也曾经过来探望过几次,有次正好和提了一箱24号的云洄撞上。其实外人眼里魏长黎和云洄根本没什么交集,但他一点意外也没有,甚至笑眯眯地邀请云洄一起进去,那架势比熟门熟路的云洄还自然。 魏长黎十分怀疑肖祁在当时就发现了什么,来的次数多了不少,以跟进之前的剧本为理由,和他一谈就是一下午。 林屋地方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颜序也没太大藏的必要。 肖祁没有问颜序“死而复生”的内情是什么,他甚至对他活着这件事情不是太惊讶,只是用日益密切的来访,无声表示自己的站队。 这回聚餐,他又卡点到访。 “我们之间不会有间谍吧?” 趁云揭和肖祁围在铁板烧炉边做防火,魏长黎俯下身勾着颜序的脖子,贴在他耳边悄声说。 颜序正就着溪水洗梨,担心手上的水弄湿魏长黎的衣服,抬起手腕碰了碰他的脸颊:“怎么了?” “也没什么,”魏长黎说,“我就是担心不安全。” 颜序:“肖家情报出身,耳目通明,以前警司署都要从他家找线人,现在虽然转型了,但哪里有他的人都不意外……比如今天给咱们送梨那几位的村民,说不定就有他的眼睛。” 魏长黎蹙眉:“那他知道你……” “没事,”颜序垂着眼,从一堆梨里面挑了一个看着就很甜的递给他,温声道,“肖老板是绝顶的聪明人,何况有云揭看着呢。” 魏长黎捧着梨咬了一口,甘甜清润的汁水涌进唇齿间。 他知道颜序的意思,除了那些搬弄是非的好事之徒和不明所以的吃瓜群众,明眼人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现在wbasi能蹦跶得这么欢,完全是因为颜序死了,想要榨取最大限度的利益。 但只要颜序没事,他们再怎么兴风作浪,也只是井底池中之物。 洗好梨装好盘,草坪上烧烤炉里的炭火也升了起来。 云揭一直是个很有压迫感和距离感的人,但他跨坐在烤架前,烧烤功夫出乎意料的娴熟,再添上对面一直拉着颜与梵研究秋月梨调酒的云洄,暴露出云家人一脉相承的吃货属性。 一行六人,云颜肖魏四家竟在密林山野之间集齐了。 魏长黎最近睁眼后和闭眼前都是吃梨,感觉自己长此以往简直要变成梨子精,颜序递给他的那颗实在吃不下,趁没人注意,用手指悄悄蹭了下颜序的袖子,后者便自然而然地接过来。 结果颜序刚拿着梨一抬头,看见对面四个人八只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俩,只好轻咳一声,把梨放下了。 “啧啧,我就觉得他们俩长得越来越像了,”云洄没个正形地抵着他弟肩膀说小话,“怪不得呦。” 云揭塞给云洄一串烤蘑菇让他少说话。 魏长黎本想偷摸解决问题,结果所有人都发现了,两只手默默举起烤串挡脸。 肖祁把一直蹭他裤腿的米娅抱到怀里,顺口转移了话题: “wbasi是国际性机构,外网对它的支持非常高,声讨情绪也很高涨,但它在国内的影响力还是差了一些,我听说他们准备开一个听证会,并在会上公布更多证据细节,你们听说了吧?” 颜序正仔细将烤串上的肉剃下来,夹到魏长黎的小碟里,闻声应道:“听说了,我还挺好奇他们新证据是什么。” “能有什么,仗着你‘死无对证’瞎搞呗,”云洄耸了下肩,“你看之前的证据就知道了,他们说那个域外账户是你的,理由是和你在wbasi任职期间的工号绑定,谁家好人办卡用工号?不就仗着这个他们好操作吗 “他们目前的确没什么权威的证据,但是玩舆论倒是很厉害。” 云揭加了点木炭进去,猩红的火星从烤炉边缘“噼里啪啦”蹦了出来,他给烤物喷了点油,还挨个翻了个面,接着说: “当时直播的原因,邓教授的案子在网上疯传,现在还时不时就在热搜上挂着,大家都翘首等着结果,颜家虽然压着你还活着‘’这张牌,但终归要小心一点。” 肖祁补充道:“不知道谁给邓老夫人说了什么,她现在坚信是颜家为逐利所以强迫她丈夫做非法交易的,我看网上还脑补出一场邓教授因为良心难安想去自首的打戏,暗示他因此才被‘灭口’,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是颜家的手脚。” 第75章 魏长黎耳朵动了下,无声放下餐碟,仰头喝了口水顺气。 面对这种铺天盖地的抹黑与猜忌,他很难做到真正的心平气和。 颜序留意到他的情绪,在旁人看不到的视线盲区顺着他的背脊抚上去,温柔地拍了拍。 两人目光在充满烟火的空气中无声一撞,魏长黎呼出一口气,重新将餐碟拿了起来。 颜序转向云揭:“我记得邓老夫人姓郭,两人伉俪,但郭夫人身体一直不好,邓老猝然离世,可能还要麻烦你们留点心。” 云揭点头,表示这是警司署的分内之事。 颜与梵在一边一直很安静,吃得虽不算多,但每道菜都很给面子地尝了点。她不施粉黛,身着简素的衬衫黑裙,但因为容貌太过权威,很自然地就融进光线里,又融进一汪秋色。 见到这样的美人,正常人呼吸都会变慢,云洄和她接触最少,视线不经意落过去,很是失神了一瞬。 随后他犹豫地搓搓裤子,放低声音问:“与梵,你现在还和那个谁……傅维尔谈着啊?” 颜与梵正拿着一杯秋月梨果冻小口小口挖着吃,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抬起头,又点了下。 云洄欲言又止:“可是我看他……” 颜与梵声音慢而轻:“我也在看。” 具体看什么,她没解释。 云洄哑然,颜与梵绝对是他见过最特别的人,那双眼睛始终蒙着一丝雾色,看上去美而幽深,但很难读懂她在想什么,更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到底会被谁打动。 颜序始终不曾干预妹妹的选择,视线却落在她已经拿起的第二枚秋月梨果冻上,在席末时拐进林屋,帮她打包了一兜。 炭火加到第三遍,聚会也接近尾声,云揭还有工作处理,几人便结伴离开,周管家携几位佣人过来收拾餐具,原本热闹的山林忽然冷清下来,鸟鸣声越发明显。 米娅不知道跑到哪里玩了,回来的时候满爪子都是泥,洁癖小猫绕着魏长黎发出凄惨嚎叫,魏长黎赶紧抱着它到溪边洗爪子。 刚把小猫放在地上,他就陷进一个怀抱里。 熟悉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魏长黎全然放松地后仰,将大半重量卸在颜序身上。 颜序稳稳托住他,下巴垫在他肩上,嘴唇有意无意蹭过他的耳朵,留下一点潮湿。 魏长黎有点痒地缩了下肩膀,拉着颜序的手抬起来,相交的手指扣住天边的暮色。 他如释重负地慨叹道:“好消息,咱们终于不用吃梨了……” 颜序带着笑意的声音随着气息起伏吹到他的耳边。 “别笑,”魏长黎侧头,对着他眨眨眼睛,“诚实一点颜院,我赌你近两个月也不会再碰任何梨制品了。” 颜序举起三根手指,平静道:“三个月。” 魏长黎跟着笑起来,但他笑着笑着,神情就淡下去,露出轻松下覆盖的复杂底色。 “邓教授的事情他们做得太过了,有些人为达目的……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颜序搂着他,低头吻着他的后颈:“害怕吗?” 魏长黎摇头,半晌后,又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我担心之前的事情再重演。” 他指着自己,戳了戳自己心口:“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颗不定时就会爆炸的炸弹,所以偶尔觉得……” 魏长黎话说到一半,似是察觉到后文不合时宜,收了声。 颜序却不打算放过他,原本蜻蜓点水的亲吻力道重了些,顺着后颈向下,咬住了魏长黎背脊凸起的第一块骨骼。 他目光幽深,用一种缓缓的、很柔和的声线追问道: “你偶尔觉得什么?” 第70章 哥哥 魏长黎自觉失言, 及时打住了这个话题。 他转过身,微仰头凝视着颜序,暮色落在他的眼睛里, 他找补似的弯了弯眼尾,却没说话。 纵然有24号的加持, 但那种言灵般的电流声始终在魏长黎的心中挥之不去, 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 他不知道会不会再次失控,对身边的人产生威胁。 有时候他会觉得如果没有自己, 颜序会过得非常……顺遂。 是的,如果没有他。 傍晚林间已经初有凉意, 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微冻凝。 原本围在他们身边的米娅见势不对,腻歪地挨蹭过来,细声细气地对两人叫了几声,调解无果, 只好“喵呜”一声踮着脚溜走了。 颜序眼睫微垂,遮住瞳孔中映出的魏长黎的样子, 将他锁进自己又深又沉的眼瞳中。良久, 他周身的气场与动作都沉静下来, 用指腹轻轻摩挲过被自己啃红的后颈。 魏长黎耳边皆是溪水的声音, 如他流动的心绪。他察言观色片刻, 忽然抓住颜序的手, 黑而明润的眼睛掀起眼帘向上望去, 吻了吻颜序食指与无名指的指节。 颜序手指顺势压在他的嘴唇上, 在他唇珠上浅浅一刮,原本只是很轻的动作,但那根手指有自主意识一般流连着不肯离去, 自边缘探向柔软的唇腔。 “唔……”魏长黎被迫收着牙齿含着,越来越深的异物感从舌尖传往舌根,他眼睛半眯起来,染上一点湿润的水汽。 颜序自上而下看过去的时候,几乎能看到一种令他感到疯狂的乖顺。 但很快地,他克制地把手抽了回来,用带着水光的指尖敲了敲对方的下巴:“别那么觉得。” 颜序没说“觉得什么”,但两人其实都清楚。 “偶尔也不行。”他补充道。 见魏长黎仍然没有应声的意思,颜序终于微沉了脸色,转身想走。 “诶别……”魏长黎及时牵住他,但他不知在迟疑什么,把人拉住也没说话。 颜序顿住脚步回眸,魏长黎轻咳一声,无声游离开自己的视线,攥着对方掌心摇了摇。 周遭又只剩溪水穿过涧石的动静,魏长黎本以为颜序不会再开口了,却听见他说:“当年的事情,我很后悔。” 魏长黎微怔,反应过来颜序在说什么的时候,下意识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他有些迟钝地问:“什么?” 颜序放缓声音,十分认真道:“四年前出国的事情,我很后悔,长黎。” 魏长黎心脏像是被针倏忽刺痛,瞳孔微微压紧。 “当时我发现你的记忆会因为我而松动,”颜序平静地追溯着一段并不算美好的回忆,“这曾经是我最担心,甚至畏惧的事情,但它不可逆转地发生了。” 他重新走到溪边,注视着淙淙下泻的溪水,伸手掬了一捧在掌心,却无法使它们真正驻留,只得注视着水流从他舒展的掌纹间匆匆漫过。 “那段时间我一度很偏执,一边觉得远离你是好的,一边又陷入了极差的精神状态。出国后,我强迫自己剥离与你有关的一切,但效果甚微,”颜序冷淡的表情下带着一丝浅得看不清的忧郁,“人是很难脱胎换骨的,除非依靠药物抑制,那段时间我从16号注射到23号,情绪舒缓剂的淘汰速度越来越快,近乎到了无法衔接的绝境。” 绝境。 魏长黎闻言心脏剧烈地鼓噪起来,手指蜷曲着急于去抓握什么,却只抓到一把秋日林间的寒气。 他既是24号的常客也是新客,曾几次听云洄絮叨过这种特制情绪舒缓剂的发展史——纵然24号的副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但越往前的版本副作用越强,痛苦感更高,也越难戒断。 3年8代,他不敢去想颜序在那三年里经历了什么,又以怎样的心境,在此时此刻肆意而平静地将过往剖开。 “我当时以为,只要我这个会开启那段记忆的钥匙不在,一切都会照旧,所以我出国后就没准备回来。” 颜序说到这里,倏尔沉默了,整张脸的神情被长发掩去大半,手指被溪水泡得发白。 “颜序。”魏长黎闷声叫他,往前走了一步。 “但我很后悔。” 颜序的声音淹没在浓酽的暮色里。 他出国时魏家风头正盛,魏长钧虽然和魏长黎关系不算亲近,但明面上还是维持着长兄的风度/那时候的魏长黎,是人人惊羡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可谁能想到如日中天的魏长钧身下竟是累累的尸骸,而他竟然在过去的经年里把魏长黎放在一个人渣身边养大,并且自我满足,觉得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回国的前一天,颜序曾在窗前枯坐了一夜,冬季高纬地区的深夜是那么漫长,以至于承装23号的针管空了一支又一支。 魏长黎眼眶被风吹得发疼,他直直看着颜序,莫名想到刚刚云揭烧烤完处理的炭火,四周已经乌黑寂灭,只有最中间还微弱地烧着一点猩红。 福至心灵,颜序也看向他。被夜雾阻隔的眼睛幽深而看不真切,魏长黎又走近一些。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不走,就这样待在你身边会面临的最大后果是什么,”颜序将手中的水往溪涧深处泼掉,站起身,两人一下子离得格外近,他抚上魏长黎的脸颊,“其实不会有什么更坏的后果了对不对?当年我希望避免的一切事情都发生了,甚至更糟。” 第76章 魏长黎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他无法说自己已经完全放下四年前的分别,可当年谁又有预知眼……命运总在意想不到的某一时刻某一方向沸腾,灼烧生命。 他将心比心,觉得自己也无法做得更好。 就像现在他所陷入的一样的境地,他也会因为害怕伤害而产生后退的念头。 颜序:“四年前我选过‘远离’的这条路,得出的结论是,我再也不会放弃你了。” 那双常年泠然的眼睛掩在浓密的睫羽之下,瞳孔深处闪烁着一点极细的微光,当他一眨不眨地望向别人时,总会让被注视者有种摄魂的错觉。 “所以,你也不许放弃我。”颜序声音几不可闻,夜风将他发尾吹得有些乱。 魏长黎余光顺势下落,心脏却猛然被揪紧了,对方不知何时已经退至溪边,稍不留意,就会踩空落进水里。 他声音发涩发紧,哑然叫道:“颜序。” 颜序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发凉的溪水急涌着浸湿他的裤脚。 那一瞬间魏长黎毫不怀疑自己如果不答应,颜序绝对会往更深的急溪中走去。他猛地呼出一口气,阔步往前迈了一大截距离,两人鼻峰与鼻峰之间只能容纳一线月光,气息纠缠着气息,他开口:“你怎么这样?” 魏长黎扯住他衬衫的领子,声线有一痕不自然的颤抖:“你怎么这样?我有说什么吗,你这么吓我?” 颜序抬手触碰到他的心脏的位置,替他补全了他刚刚没说出口的话:“你有时候觉得,远离我会对我更好。” 魏长黎眸光闪动,手中的力劲松了松,决定拒不承认:“我什么时候说了?你污蔑。” 颜序不搭话,往后又撤一步,半只脚近乎悬空,身体晃了一晃。 “我说了我说了我说了,”魏长黎伸手想拽住他却没拽住,被颜序身后的急流吓得神经紧张,心里火烧火燎的,只好深叹一口气坦白从宽,“我就算没说也是这么想的,你满意了吧?” 颜序定定地看着他,出声:“不可以放弃我,想都不要想。” “你这样我敢放弃吗?”魏长黎心中泛酸,放轻声音道,“我放弃什么才能舍得放弃你?” 他抬手落指描摹他的眉眼:“其实我就是有点担心,担心万一哪一天我再失控,再伤害别人……再伤害你。” 颜序对着他摇了摇头。 魏长黎失神一瞬,感觉溪水也沁凉了自己的足底,他无声伫立片刻,最终决定像一个赤子,将真心深处的、始终在流乱的忧愁摊开,捧到颜序的眼前: “如果再来一次,我真的要死了。” 颜序静静凝望着他,忽然将他拦腰抱起,向溪水更深处走去。 魏长黎整个身体腾空,浑身着力点尽数卸下,能依靠的只剩眼前的人,他手忙脚乱地挣扎一通,最终紧紧攥住颜序的肩膀。 黑暗之中,他们相拥着涉水渡过半条溪流。魏长黎先是紧张,又忽然安定下来。 某个极端的想法忽然从他的心中冒出来——他想,如果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溺亡,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半分钟后他们走到了山涧正中间,身后的瀑布蒸腾出水汽,被月光照透。魏长黎才发现这看上去很深的溪涧其实刚刚没过颜序腰腹,并不会对他的胸腔产生挤压,悬着的心飘飘摇摇终于回落到原位。 五味杂陈的心绪被溪水冲开,他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勾着颜序的下巴吻了下去。颜序稳稳将魏长黎抱着,让他的腿环住自己的腰,仰着头地回应着这个吻。 明月清溪,天地一色,他们彼此融于彼此。 颜序的嘴唇被魏长黎用犬齿惩罚式地厮磨,破了皮,于是他伸出舌尖舔了舔那处伤口。 这个动作在魏长黎的眼中无限放大放慢,形成一幅极清冷又极艳丽的诱惑画面,他又忍不住俯下身,死死按着他的肩膀咬他的脖子。 颜序被月光照映的面容有种奇异的美感,从目光到声音都充满蛊惑:“如果你害怕以后的事情,那我们就在现在一起死了好不好?” “疯子。”魏长黎喘息道。 颜序手撩开被山间溪水溅湿的衬衫,抚摸魏长黎的背脊,似乎真的很执着地追问着一个结果,附在他的耳边呢喃道:“好不好?” 在完全没有遮挡的山野间,整个人都被抱着的姿势让魏长黎红了脸,不知是汗水还是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看起来格外暧昧,伴着间歇的喘息,像在做坏事。 他闭着眼睛,从喉咙间中几不可闻地漏出几字:“不好。” “没听见,”颜序压着他腰间畏痒的软肉搓揉,低哄道,“长黎,再说一遍好不好?” “……” “不好,我说不好!”魏长黎被他勾得彻底炸毛了,提了声,“我想跟你一起活着,直到身死落葬前一刻也不分开那种,无论是那帮搬弄是非的蠢货们还是那该挨千刀的魏长钧都没办法拆散我们,我要狠狠地纠缠你直到永远,这样行了吧?满意了吧?别摸了颜序放我下来!” 颜序安静地看着他,终于笑了。 仅存的羞耻感让魏长黎拒绝回想自己刚刚吼出了什么,四大皆空地抬头望天,心里念叨着这里得亏是颜家的私家林场,倘若在这时候再随机刷新一个钓鱼佬,那他真的活也不要活了。 颜序搂紧他,像是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骼中,附在他一侧耳语道:“我也一样。” 魏长黎静默了,或许山涧的溪水天然有降燥火的功效,他仰望寂静的穹庐,万千恒星跨越光年的光辉落尽他的眼睛,他忽然觉得平静,甚至坚定。 以后……不管什么样的以后,他都想和眼前的人一起走下去。 颜序开始亲吻他的脸颊 ,从颊侧到下颌,又下滑到脖颈、喉结以及锁骨。魏长黎撑着他的肩膀无处可躲,悬空的姿势到底没有安全感,他挣扎着,央着颜序让他放自己下来。 颜序稳稳地托着他,不知在思索什么,对着他歪了下头。 魏长黎还以为他想到了什么正事,刚竖起耳朵,就听见颜序对他说:“做吗?” “?” 魏长黎眼睛瞪圆一点,盯着那张看上去就很不可亵玩的脸,还以为自己耳朵坏了。 颜序慢条斯理地重复道:“我想做。” 魏长黎:“……” 这个地点? 这个姿势? 那可真够刺激的。 但小魏还能怎样呢,小魏决定宠着。 魏长黎闭了闭眼睛,然后低下头吻住了颜序的唇。 …… 下午那场聚会到底有没有宾主尽欢,魏长黎不知道,但是显然,现在这整片林场的主人是欢够了。 颜序一只手臂揽过他的肩,山野积聚的冷气已经被热水洗尽,两人裹在被子里,浑身都暖烘烘的,体温贴着体温。 魏长黎抚摸着颜序的嘴唇,食指轻点着他唇上那一处破口,像是守财奴无意中蹭破了上好瓷瓶的一片釉色,心疼地凑上去对那个地方啄了啄。 结果原本还在闭目养神的颜序倏尔睁开眼睛,他被抓了现行。 这几乎算是两人之间固定的情|趣了,魏长黎懒得藏,神情散漫而倦怠,顺势勾起颜序散落的头发,单手给他绕了一个麻花。 颜序搂着魏长黎的腰将他抱了过来,让人趴在自己的身上,他把人一整个都拢在自己怀中,往日清冷的眉目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餍足的魅力。 魏长黎抚摸颜序的脸,目光细碎地落在这张脸的每一处细节上,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勾唇笑了下:“记得当时16岁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站在那里走不动道,连魂都丢了……当时觉得自己是颜控来着,结果我原来那么早就认识你了。” 他停顿了一下,凑到颜序的耳边,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哥哥。” 颜序原本哄人睡觉那样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两个字轻轻落进他的耳朵里,他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魏长黎非常惊讶地发现颜序身体竟然绷紧了,甚至连耳垂隐隐有泛红的趋势。他如同发现什么新大陆一般,又贴着对方的耳朵叫了一声:“哥哥。” 颜序伸手捂住他的嘴,翻身将他压在自己身下,他面无表情地在魏长黎腰上不轻不重地一掴,指腹蹭了蹭那双带笑的眼睛:“不可以乱叫。” 魏长黎乖了,一手投降一手放在唇边比了个拉链。他躺着没安静几分钟,就又贴到颜序身边,开口问:“我记得当时某人可端着了,你现在怎么不端着了?” “当年没到年龄,不可以早恋,”颜序闭目养神,“现在……” 魏长黎没等到后文,撑起身问:“什么?” 颜序一本正经地回答道:“现在端着,就没有爱人了,很亏。” 魏长黎笑着躺回去,重新埋在颜序的胸口听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他这段时间非常沉迷做这件事情,觉得那一声又一声有规律的搏动,像是生命抚过的琴。 第77章 室内灯光温存,两人互相挨着,他忽然抬起头问:“你准备什么时候露面?” 颜序乌发随意在背后挽着,像只在受伤后在山野之间休养生息的墨狐,美得近乎妖冶。 他微微眯着眼睛,轻声道:“很快。” 第71章 暗花 由wbasi分部发起的听证会在开放日准时举行, 围绕颜序如何利用职务之便对项目核心数据进行交易展开。 傅维尔身穿西装,打领带,阳光透过巨大的西式花窗, 迷离的色彩流动在他一丝不苟的装束之上。 他看上去比研究员更像一名政客,比政客更像一位商人, 比商人更像一个演说家, 华丽、繁缛、充满噱头又不切实际。 而傅维尔的对面是一把空落的椅子, 他饱含感情激昂生动的说辞,竟是在声讨一位“死人”。 由于邓伍承一案已经掀起了轩然热度, 加之颜家在整个宁城乃至国内地位斐然,听证会现场人满为患。想要望风站队的、想要借此牟利的, 还有单纯想看一出豪门风云的齐聚一堂,上面搭锣鼓喧天地搭戏台,下面熙熙攘攘地搭看台。 而在大厅后排靠窗最不显眼的角落,一个青年扣着一顶黑色帽子, 手指在桌子上轻轻点了点。 除了继续借境外交易账户大肆发挥之外,傅维尔重点指出颜序从wbasi总部转入宁科院后, 并没有进行项目转接, 反而进行了项目平移, 他列出他多次想收回项目却遭到颜序拒绝的证据, 并借此提出颜序对项目的控制力极其可疑。 傅维尔还专门请来了颜序在总部工作的同事作证, 那个鹰鼻深目的老外唔哩哇啦说了一串夹杂着各种学术词的鸟语, 绝大部分人都听得云里雾里, 但在很多都被他七扭八拐的逻辑链条下被环绕了进去。 若是众人刚开会时是三分信七分疑, 那此时便都跟风成七分信三分疑了。 正当听证会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之时,正厅大门陡然被几名黑衣保镖拉开,一位身穿黑裙头顶黑纱的女子在众人的注视下款款走来。 正是颜与梵。 她走到公证台最中央, 自己摘下了遮住半张脸的黑纱帽,阳光被花窗套上五彩的滤镜,光影分明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与素白的脸。 许多人毕生都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视线如开了自动跟随集体平移,而嗅到爆款新闻的媒体工作者们更是将摄像头直直对准了她,惊呼声与闪光灯此起彼伏。 颜与梵看向傅维尔,在众人的注视下颔首一笑。 她只用了一句话就成功让台上的男人下台。 她说,她与傅维尔存在半年的恋爱关系,并在不久前拒绝了对方的求婚。 刹那间,公事突然转变成私事,傅维尔摇身一变,从wbasi分部的发声人变成与被控方存在人际交往的关系人。 公证厅内充满细碎的讨论声,傅维尔站在台上,脸上连弧度都计算得恰到好处的笑容僵住了。 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颜与梵在人面前,永远仙子一样不食人间烟火,他没想到她竟然有……如此正常、或者说世俗的一面。 颜与梵提裙走上台阶,向公证官提供了一段录音,里面记录了傅维尔向她求婚但被她拒绝的语段。公证官们面面相觑,商议片刻后,举牌表示傅维尔因为和被控方存在特殊关系,发言不予取信。 wbasi分部来的其他三位代表匆忙顶上,没有了傅维尔演说天分的加持,他们罗列的证据就显得有些干巴巴的。 颜与梵面对他们时几乎不用怎么发力,背脊挺得笔直,眉目却格外舒展。 代表a看样貌是个混血,鹰钩鼻配三白眼,枯黄的卷毛抹着发蜡,他调整出一副义正词严的架势,率先发难道:“颜先生涉嫌利用职权便利窃取wbasi的核心机密材料,是不正当不人道的违法行为。” 颜与梵面无表情:“是否违法应该由警司署界定,贵方既无审判权也无调查权,如此跳脚大摆阵仗,有操纵舆论强/制司法之嫌。” 代表b往前站了一步,厉声呵斥:“颜先生在职期间,邮箱与神秘账户深度绑定,长期与邓教授进行经济来往,严重侵犯wbasi的项目保密条约,铁证如山!” 颜与梵轻轻瞥他一眼:“办公邮箱绑卡荒天下之大谬,需要死两个人才拿出的证据,请问贵方‘铁’在何处?” 代笔c轻咳一声,扶着自己的眼镜,以一种低柔而温吞的声音说:“颜先生拒不与wbasi内部交接项目,反而平移到宁科院继续跟进,导致本方利益严重受损,wbasi虽是‘舶来品’,但也努力在宁城扎根落土,实在难以忍受这种欺负……” 颜与梵完全不吃这一套:“扎根。贵方的扎根是指挖别家骨髓丰自我血肉吗?” 话音甫落,在场倏然沉寂。 这话在没有切实证据前是很有风险的,但颜与梵节奏极快,根本没有给wbasi的代表反击的时间,紧接着问:“请问贵方所指的平移项目,是否指的是编号030101的轻量基因编辑计划? ” wbasi方代表三人目光一撞,极快地瞥了眼手上的资料卡。 颜与梵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请贵方回答,是,还是不是。” 几个代表点头。 “那么我想请问诸君,wbasi分部承接该项目后,你们是否也会参与到这个项目之中?” 代表c再次扶了下自己的黑框眼镜:“严重创伤治愈项目事关人类福祉,我们当然义不容辞——” “战争ptsd患者的hpa轴异常的生物标记物检测与研究方向有几类?”颜与梵平静地截断了他的话。 代表c表情一愣。 “创伤性海马体中关键钙离子通道靶点的作用机制是什么?前额叶-杏仁核神经环路的正常功能模型与创伤相关异常模型具体有哪些差异?神经可塑性基线的基础突触效能是指什么?” 颜与梵话毕,云淡风轻地立在原地,给这三位西装革履的代表充足的回答时间。 听证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直直射过去,等待一个未知的答案。 大厅正中央悬挂的时钟齿轮一针一针地咬过去,“三个代表”中最先跳出来的那位鹰钩鼻男士,舔了舔自己无端开裂的嘴唇,开口道:“神经可塑性基线的基础突触效能是指……患者神经受到强刺激时,突触强度的稳态水平。” 对了吗?众人目光统一落回颜与梵的身上,几乎算是屏息以待了。 唯有从一开始就被“禁言”的傅维尔紧紧盯着那三位代表,他攥紧的手指又松开,胸腔无声起伏着,若不是被熨帖精致的西装束缚着躯体,怕是要把心中血气呼出来。 不对,当然不对。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颜与梵低头,重新将黑纱网帽戴在自己的头上,在场所有人只能看见她冷白的下巴与一点扬起的红唇。 那是一种碾压式的毫不遮掩的讥诮。 下一秒,她音调柔和得像位淑女,听起来温顺极了:“你们大学毕业了吗,就来这里当强盗?” 音调温柔,话语却见了血。 她就如落雨时的黑色的燕,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就把平静的水面破开,泛起圈圈涟漪,满座哗然。 wbasi的代表们还想挣扎,但又被傅维尔的目光按了回去。他坐在台下,仍然微笑着,深深凝望着颜与梵,将她整个人都浓缩在瞳孔的一点中。 颜与梵不再废话,她又回到某种静得出奇的状态里,连眼神都懒得给别人一眼,在保镖的簇拥下离开了。 她离开没一会儿,一直坐在大厅角落的那位青年也起身走了。 · 一根手指移过来,将笔记本视频按下暂停键。 “魏总,这就是当天wbasi公证会传来的视频。” 昏沉的暗屋中,一根白蜡被点燃,烛火轻轻摇动,映照出一张宁静的脸。他手肘撑着额头,指尖夹着一支烟,眼睛微微眯起来,依稀能看见眼尾的纹路。 男人无论是眉眼还是轮廓,都与魏长黎不算相似,但奇异的是当他的五官、皮肉和骨骼组合起来以后,又能微妙地与魏长黎重叠。 是魏长钧。 他把烟咬进嘴里,缓缓吐出一口白圈,动手将视频的进度条往回拉,忽略了傅维尔前面慷慨的陈词与后面灰败的找补,将颜与梵进出的那一段重复看了一遍。 “我曾经见过这个女孩,她完美地继承了颜家人的聪明,却不太好相处,因此觉得她可能带着一些先天的缺陷,”魏长钧看着屏幕中一袭黑裙的女子,微笑着评价道,“现在看来,倒是小看她了。” 肃立在他身边的人低垂着头,声音很年轻也很悦耳,却能让人感受到压在胸口的戾气:“wbasi的那帮研究员根本靠不住,他们闹了一通,反而让对方拿住了把柄。” “我从来没指望他们能拿到什么东西,颜家又不是什么一捻就死的蚂蚁,”魏长钧笑着,侧过头咳嗽一下,“我只是想证明一些自己的猜测。” 他身边的年轻人闻声将眼睛抬起来,露出眼尾两颗对称的鲜红的小痣,这张明明看上去明媚而阳光,甚至带着一些孩子气的脸,此时却溢出一丝杀气。 第78章 正是自魏长黎出事以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翟幄。 他开口说:“如果颜家那女人挡路,我可以把她处理掉。” “对女士要温柔一点,小幄。”魏长钧掀起眼帘,不太认可地看向他。 翟幄重新垂下眼睛。 “我们的重点并不是颜与梵,她死了,或者说仅仅是受到伤害,哪怕是蹭破个油皮,都能掀起他的暴怒。” 翟幄听到那个“他”,眉尖一动。 魏长钧缓声:“同理,我们的重点也不是我那个亲爱又愚蠢的弟弟。” 这回翟幄听懂了,但他表情凝固在脸上。半分钟后,他才出声:“可是‘他’已经死了。” “他没死。”魏长钧让翟幄再将视频看一遍。 翟幄毕恭毕敬地照做,却没发现什么,只将头埋得更低了。 魏长钧又细着眼睛抽了一口烟,将视频精准定位到一个位置,随后截屏,拨动鼠标滚轮放大。 一个被帽檐遮住大半张脸的青年暴露在画面中,他伸出手指,像抚摸一只小猫一样爱抚那张图片。 “你看我这个弟弟活蹦乱跳得很,既不着急寻死觅活,也不闹着以身殉情,反而好整以暇地看起戏来,这还不够一目了然么?结论是显而易见的。” 恶意从翟幄的脸上涌了出来,黑暗将那张惹人怜惜的脸吞噬了。 “他竟然没死,颜序他,竟然没死。”他声音低沉地颤抖着。 “下回将毒素多放一点。” 烟烧了半根,魏长钧最后抽了一口,随后将烟头碾在少年纤薄的胸膛上,云淡风轻地吐出一口气: “我们又不是没钱。” 第72章 互饵 一场骤然北下的气流吹过林场, 冷雨裹着罕见的冰雹狂扫下来,林屋外院落里的植物不堪其扰,死了一片。 朝夕相处几月的花木一夜之间全倒了, 只剩下林屋建筑主体上半壁的爬山虎依然□□,绿得发黑。 魏长黎早上起来站在窗户边看见, 连衣服都没添, 穿着睡衣拖鞋就推开门出去了。 此时秋淋虽然已经停了, 但晨雾湿冷,他在外面打了个寒颤, 却没立刻退回室内,反而低头捡起一段折断的枝木, 将叶片上的霜轻轻抹掉了。 一双手捂住魏长黎发红的耳朵,他转身,不知何时跟出来的颜序站在他身后,在他肩上搭了一条薄毯。 “靠墙的那几棵木芙蓉马上就要开了, 结果花苞全砸落了。” 魏长黎拢着毯子,不无惋惜地环视整个院子, 叹声还没落地, 忽然细了细眼睛。 视线远远放开, 他瞧见朦胧的晨雾中透出一个驶来的车影。 颜序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见周管家正开着高尔夫球车, 运了几个人过来。 那几人荷锄带镐, 都是负责颜家园林管理的园丁。 周方训不愧是干了多年的老管家, 预料到这边绿肥红瘦的残景, 一大早联系好人,从颜家主宅开到林场,准备把院子好好平整一番。 几位园丁都是熟练工, 大致看了看庭院的受损情况,便将工具铺开,分工明确地划出两队:一队挖沟排涝,另一队清理残枝。 魏长黎和颜序分别处于“取保候审”和处于“已死待活”阶段,都不太适合在生人前抛头露面,两人和管家略作寒暄,一起回到了房间内。 林屋周围的这一圈庭院放在一望无际的林场里显得小,但实际面积还挺大的,整理起来也比预期麻烦,几个人从清晨干到晌午,也只干了三分之二。 这期间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插曲,有位园丁接了个电话,家里似乎有急事,万分抱歉地走了。 大约40分钟后,一个带着草帽穿着园丁装的年轻人替了上来。 他不太爱说话,一直低着头干活,宽大的帽檐几乎遮住大半张脸,在其他园丁的衬托下,显得有些苍白单薄。 室内,魏长黎和颜序都在顶层阁楼。 魏长黎靠在改造成软榻的飘窗上改剧本,颜序在一旁读论文,两人互不干扰,楼下的动静也没惊动他们。 米娅不知什么时候用脑袋顶开门溜了上来,大摇大摆地在阁楼转了一圈,见没人注意,停在两人视线交汇的中心点上伸了个懒腰,卧在原地不动了。 魏长黎长时间看电脑眼睛会酸,刚抬眸,就看见米娅正歪着头看他。 “你怎么上来了?”魏长黎微微一笑,朝它伸出手。 米娅站起来朝他走过去,跳进他怀里,前爪扒拉着窗户玻璃,对着下面“喵喵”叫。 魏长黎透过窗看到下面,恰好看见周管家正在和园丁中最健硕的那位老大哥交谈,摸着米娅的背毛说:“周伯伯在外面忙,外面现在很多土,一会儿再去找他玩好不好?” 米娅耳朵动了动,还是冲着下面叫了两声。 “外面脏,一会玩好不好?” 魏长黎耐心地和它沟通,放下笔记本,放轻动作拉开一边的储物柜,从里面拿出一根猫条,撕开小口喂它。 “咳。”一直低头看论文的颜序不知什么时候注意到这边的小动作,对着魏长黎轻咳一声。 米娅在周管家身边呆了几个月,体重从六斤升到九斤,颜序现在有意控制小猫体重,每天定时定点进行猫条的计划发放。 慈父多败咪,魏长黎偶尔会给米娅开小灶,此时一大一小腻在一起就全当没听见,转身给颜序留了一个背影。 颜序站起身,单腿跪在软榻上从背后覆过来,亲亲魏长黎的耳朵:“我们说好了的,米娅的体重什么时候突破两位数,你也得涨对应斤数。” 魏长黎自从出事之后瘦了十几斤,颜序回来后比之前情况好一些,但还是瘦得不行。 他听见颜序的话,手上动作一停,随后另一只手伸到背后把颜序的手牵出来,拍他掌心一下让他摊开。 颜序照做,接着那根计划外的猫条就落在了他的手上。 “你喂的,”魏长黎回眸看他,眼睛得逞地弯起来,似小猫咪,无赖道,“不关我的事。” 颜序长眉一挑,张口在他耳骨上留下一串咬痕。 魏长黎笑着躲,正在吃猫条的米娅无端卷入两人战争,“喵喵”几声试图撒娇挽回铲屎官们的注意力无果后,只能风卷残云地把剩下的食物卷进嘴里,竖着毛尾巴溜了。 胡乱闹了一通后,魏长黎也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自己跨坐在颜序身上的危险姿势,他手后撑在榻边,抵在玻璃上的头微向后仰,锁骨连接脖颈与胸口,拉出一条漂亮的弧线。 颜序垂眸抚上他的脖子,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这那处凸起的喉结。 “我错了颜院,我错了。”魏长黎有点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能屈能伸地求饶着。 林屋安装的所有玻璃都是单向透视的,但他被抵在窗台上,衣服已经在打闹过程中被拽松了,而下面是正在修整庭院的园丁,这种场景让他心跳得很快,产生某种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羞耻感。 颜序盯着他看了几秒,睫毛垂下掩去意犹未尽的欲/望,亲吻落在他的额头上。 魏长黎蹭进他怀中,将脑袋搭在他肩膀处,刚想开口说什么,整个人忽然一怔—— 他看见颜序的目光掠过他往楼下看过去,神情莫测。 颜序原本只是用余光漫不经心地扫了一下,却看见扎在园丁堆里那个的年轻人,他正给扶正的植物断口涂抹杀菌剂,即使是阴天,皮肤仍然白得要发光。 魏长黎顺着他看过去,表情同样变了。 这个背影很像他的一个熟人。 一个在他最落魄最低谷的时候就潜伏在他的身边,只为了等待一个时机捅他一刀的熟人。 某个瞬间,那个一直埋头干活的年轻人好像感应到了什么,抬头擦了把汗,极不经意地往上看了一眼。 魏长黎隔着那扇单向的玻璃与他对视的那一刻,提在胸前的气忽然下泄,不知是失望还是轻松地叹了出来。 不是翟幄。 那位替补的园丁虽然从身形上与翟幄很相似,但他容貌只能勉强搭上普通人的边,皮肤很白却五官凹陷,龅牙,一眼看过去有点贼眉鼠眼的偷感。 颜序也看到了那张脸,侧头与魏长黎对视。 魏长黎握住了颜序的手。 已经到了午餐时间,颜序起身下楼,楼梯下到一半,正好与端着午餐的周管家迎面撞上。 他顺手接过餐盘,温声开口,问中午园丁们的饭怎么解决。 周管家回答说已经在山下农户那边定了饭,再等一刻钟就开车大家一起送下去,等午休完再回来。 颜序颔首道声“辛苦”,上楼前又让管家将他们的报酬往上提了两成。 拿钱好办事,到了下午,园丁们把活干得起劲。 午后起了风,南向墙壁上的爬山虎被吹起一层绿浪,在无人留意的地方,一个被叶片遮蔽的摄像头悄然转了角度。 入了秋,园丁们没再种那些娇贵又不好养护的植物,顺应天时地移栽了几株月季和茶梅,配上大片的三色堇,虽还没到最佳观赏期,但已经比早上草木凋零的样子好上太多。 第79章 周管家细细验收了一遍,确认没问题后,面带微笑地点头签字,开着车把诸位园丁们送下山去。 管家平时不住林场,按理说不必再回来一趟,但大约半小时后,他去而复返。 这位中年管家面容平静得出奇,在夜色中开着车,要细看才能发现,他的车后座还绑了个人。 正是那位年轻的园丁。 “我犯了什么事?你凭什么绑我……”园丁在球车后座抖如筛糠,无助挣扎,泣声质问,简直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管家老神在在地下车,一言不发地按住园丁的肩膀,不知精准按住他的哪个穴位,痛得那人连呼喊都忘记了,像被拎小鸡一样被拎进了屋子。 这片林场老早就是颜家的地,中间虽然有一段时间交了出去,但兜兜转转还是回到颜家手中。现在的林屋也是在以前的老屋基础上改的,保留了老式的基本结构,明面上是三层,其实带个鲜为人知的地窖。 冷气流刚过宁城,地窖里阴冷而潮湿,园丁没站稳趔趄一下,膝盖直直摔在地上,寒意倏然在他的面前炸开。 园丁瑟瑟地抬起头,整座地窖唯一的光亮来源于一个笔记本电脑,而他的使用者正认真垂眸,似乎在浏览着什么。 屏幕灯光自下而上打在那个使用者的脸上,将他的下巴尖映得很亮,面部所有的阴影都错了位,显露出几分苍白森冷的鬼气。 他自顾自地看着视频,晾了园丁将近五分钟,才托着下巴地抬起头,懒懒将一个闪烁着红光的电子装置扔到地上。 那东西还裹着新鲜的泥土,在地板上“咕噜咕噜”滚了两圈,恰好滚到那位园丁的脚下。 “说说吧,这是什么?” 园丁脸色惊惶,不住地摇头否认:“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不认识。” 高坐在皮椅上的青年不言语,安静盯着他看了两秒。 “我……真的不知道。”园丁瞪大双眼,极力展示着自己的无辜。 地窖里突然变得十分安静,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 良久,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将手中的笔记本转了个面,屏幕上正是今天庭院翻修的监控。画面以一种微妙而刁钻的角度,将园丁趁人不备埋东西全过程都跟录了下来。 哪里来的监控?! 园丁瞳孔一缩,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说说吧,你为什么在我家院子里埋这种东西?” 青年慢声细语地问他。 第73章 请君 证据当前, 这位年轻的园丁没再狡辩,狼狈不堪地匍匐在地窖冰冷的地板上,颤抖着交代了整件事。 “我……我本来也是干园林的, 但一直没有渠道接触大单子,家里又需要钱一直都过得很不顺……今天早上, 有个人突然找上我, 往我卡上转了一笔钱, 说只要按照他们说的做,事成后就……还有一笔钱。” 他奋力往前爬了爬, 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喊道:“但我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啊!” “有个人?他是谁?” 年轻园丁嘴唇嗫嚅了一下。 “怎么,不想说?”对面的青年撑着腮, 明明是很松散的姿势,目光却几乎要把年轻园丁扎透了。 漆黑幽闭的环境总能最大限度地剥夺一个人的安全感,未知的恐惧让年轻园丁身体无限紧绷,他没再敢做无谓的抵抗, 颤抖着回答:“是……是一个和我身高体形很像的人,长得很好看, 有点像明星。” 青年手指缓缓敲了敲椅背:“他怎么联系你的?” “电话, 一个未记名电话, ”年轻园丁不敢看他, 埋着头回答说, “我最开始是不信的, 但等我犹豫着再打过去……对面已经没有人接了。” 一个小娄娄, 再审问也没有什么价值, 坐在座椅上的青年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抬步离开。 “求你放过我吧,”年轻园丁可怜又无助地哭嚎着, “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下次再也不干了!原谅我这一次吧,别走啊——” 青年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地窖出口被人拉开,光漏下来的那一瞬间照亮了年轻园丁脸上的惊惶与恐惧,出口关闭,黑暗又重新降临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呼喊隔绝在冰冷的窖里。 青年,也就是魏长黎端着电脑从地窖里走出来,颜序站在门口,两人并肩而立,无言对视一眼。 在全然的黑暗里,时间的流速是模糊的。 蜷着身体躺在地上的年轻园丁再次睁开眼睛,外面已入深夜。他先尝试小幅度地动了动身体,随后以一种超过常人的灵活扭动起身体,将自己缩成更小一团,用被绑住的双手竭力触碰自己的鞋面。 恐惧消失在那张凹陷干瘪的脸上,只剩下某种熟练的专注。 年轻园丁的手指非常软,向后掰着探进鞋缝中,鱼鼓腮一样皱缩着肩膀,缓缓勾出来一个铁丝。 整个过程他的手都很稳,他在人前的反应不过是一出唱念生动的戏。 二十分钟后,地窖的门再次被推开一条窄缝。 年轻园丁躬着身,如携带病毒的耗子一样从黑暗处溜出来,他顺着高尔夫球车留下的车痕,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步子有一种病态的轻快。 与此同时,魏长黎和颜序站在落地窗前,无声目睹了他出逃离开的全程。 出林场上国道,凌晨的马路上只有盏盏路灯拉出一条长线,一阵疾风迎面吹乱年轻园丁的头发,一辆黑车打出两道强光向他驶来。 “哎呦我去……” 年轻园丁被车灯闪到了眼,只能用手指将一对眼睛拉成细线,眯着看了看车型,才放心地转到副驾上,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转头看他,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老实憨厚的脸。 如果周管家此时在的话,一定能认出他就是上午接了个电话后紧急离开的中年园丁。 “孙哥。”年轻园丁冲他打了声招呼。 “他们发现了?” 这个被称作“孙哥”的中年园丁开口,声音粗粝沙哑,喉咙发声带动肌肉牵动,使他在浓稠的夜色中增加了几分凶相。 “发现了,妈的,还挺敏锐,”年轻园丁骂了一声,抽过来安全带系好,晃了晃自己被捆得发酸的手腕,“我做手脚的时候已经尽量避开摄像头了,没想到那感觉有两百年历史的破屋子还有隐藏摄像头,还有他家那个管家也够厉害的……我手现在还疼呢。” 孙哥冷哼:“他们要是没注意到你,我们这场戏还怎么演?” 年轻园丁闻声咧着嘴笑起来,露出两颗龅牙,颇为自得地说:“那是自然,当初小翟总看上我不就是因为我和他长得像吗?替身替身,不让别人觉得‘操这他妈就是一个人吧’,那我不就没用了吗?” 孙哥撇了眼年轻园丁那张有点难言之隐的脸,没评价,转而谨慎问:“他们找出来几个接收器?” “就我放的那个,扔到我面前的时候还闪灯呢,不过现在应该已经销毁了,”年轻园丁耸了耸肩,“正常人的思维都是发现什么异常解决什么异常,他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现在哪里有空关心早就离开的你?” 孙哥园丁毫无温度地扯了扯嘴角:“颜家人可不是正常人思维,只不过他们和小翟总有大仇,你一出现,他们就算只看个影子也会高度紧张……紧张啊,情绪就会乱,这情绪乱了,就容易出疏漏。” “我倒没觉得颜家有多厉害,”年轻园丁摆出一个嘲讽的表情,“太优柔了,我还以为我被发现后要吃好大的苦头,怎么着……不得卸我一条胳膊半条腿?结果这帮人就只把我绑了,愣是一点教训没让我吃,这要是换到魏家……” “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孙哥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要是换到曾经的魏家,你尸骨早他妈凉了。” “你以为现在不是吗,”年轻园丁伸了个懒腰,“咱们要干不好,可是要去被喂鲨鱼的~” “知道就少说一点,”孙哥看向他,问,“林场的路线记下来了吗?” 年轻园丁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微笑道:“都在这里了。” 孙哥不再多话,挂档启动车子,两人扬长而去。 时间的指针又向后拨动了三个小时,凌晨四点,通常是人睡眠最深的时候。 林场被浓雾笼盖着,短短的三个小时内又下了一场雨,草甸湿得像漫无边际沼泽,踩上去一脚深一脚浅,如被草种寄生的水袋子晃动着。 一个身影从密林之中冒出来,他迅猛敏捷,灵巧地避开低洼地上的每一处积水,又如鬼魅一般迅速向寂静的林屋靠近。 来者不善。 这个闯入者一身束腰黑衣,气质阴沉肃杀。他面容隐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动作利落地避开监控,翻进刚刚翻修好的庭院,随后纵身一跃轻巧地抓住了二楼露台的栏杆,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声音。 翻身跨过露台,他推开阳台门,畅通无阻地步入室内。 第80章 这个闯入者没有急于去寻找目标,反而在整个二楼迅速环绕了一周,下看一层上看两层,将基本的布局摸透后才走到一扇门前,推开一道缝隙。 是主卧。 宽阔的床面上,松软的被子被撑出一个拱形,包裹着里面人一起一伏的呼吸。 闯入者走近了,验货一样掀开了一个被角。 里面的人正微笑看他。 闯入者瞳孔骤然一缩—— 顿时卧室灯光骤亮! 一双精致得令人出奇的眼睛被照亮了,连带着他眼尾那一对对称的嫣红的小痣,都分毫毕现地暴露在灯光之下。 正是真正的翟幄! 再看床上,躺在那里的哪里是魏长黎和颜序,而是合衣静候的周管家——此时颜魏两人正站在主卧门口,神情出奇得冷峻。 翟幄瞬间反应过来,当机立断抽身想走,但现在这种情况哪有那么容易脱身,他的手腕被床上的男人牢牢握住。 周管家往日为人和善,但到底是颜家几十年的老人,他之前也经历过十分混乱的年代,身上带着功夫,大手铁钳一样禁/锢着翟幄。 翟幄看着手无缚鸡之力,但这种假象大部分来源于他那张脸的伪装,说时迟那时快,他刁钻地攻向周管家命门,管家接招,偏头躲过他的袭击,顺势按住他的关节,干脆利落地卸下他的一只手臂。 “呃!” 翟幄脸上闪过一个模糊而扭曲的痛意,但他很快就如只知战斗的机器一样,不要命的扭动自己的关节,从管家的手下逃脱出来,直直向门口的魏长黎扑去。 一道寒光在半空总闪现,他竟在自己的背后别了一把匕首! 魏长黎早有准备,侧身躲过,那柄匕首劈下的厉风只扫落他的几根细发。转瞬之间两人抵肩过了几招,若有机会放慢细看,便会发现他们之间无论是进攻的招式、速度还是节奏,都有种微妙的相似。 18年前被从眠山社救回来的魏长黎,在魏长钧向外界作秀般的保护下学会了自保。 同样没几岁就跟在魏长钧身边的翟幄,在那个男人近乎残忍的淘汰机制里学会了进攻。 魏长黎刚跟他对上就知道翟幄的进攻水平高于自己,但他们三个人对他一个简直是绰绰有余,周管家是明眼人,立刻想要上前协助,却被颜序无声用眼神拦下。 魏长黎寻了个机会,眼疾手快地将能见血的匕首扫到一边,转而着重攻他脱臼的那一臂,劲风袭来,拳拳到肉。 翟幄吃痛闷哼,躲闪不及,连连败退。 魏长黎是真带着极大的情绪,恨不得将眼前的人胸腔砸碎,看看他那颗跳动着的乌黑的心。 他当时一无所有,事业前途灰暗感情一塌糊涂,明里暗里多少人阴狠算计—— 可眼前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桃花眸、见人就带三分笑的少年,开口就喊他“哥哥”,在连门头都没有的破网吧里请他吃糖。 “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值得你这么居心叵测地接近,”转眼间魏长黎已经用手禁锢住了翟幄的脖子,眼眶凶狠得发红,“你毁我一次不够,你还想毁我第二次?” “我倒是……小看了你。” 翟幄眼神淡漠,显然是没有什么闲心叙旧,他反攥住魏长黎的手腕,非常有技巧地在窒息中寻找氧气的余地。 他冷冰冰地看着魏长黎,勾起唇喘息道: “你是故意把那个蠢货放回来的?为了引我过来?” 第74章 入瓮 “是你自己沉不住气, ”魏长黎手指下压,按住少年剧烈跳动的脉搏,“怎么?躲了这么久, 魏长钧还是觉得把你推出来比较合适?” 翟幄视线阴鸷,被控制呼吸的胸腔不住地向上挺动, 在冷白色的月光之中, 如一条濒死的鱼。 即使如此, 他仍在喘息中夹杂着嘲讽:“对付你,我绰绰有余了。” 魏长黎挑起眉, 上扬的唇角带着一丝镇静的期待,他俯身, 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少年:“那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招式了。” 翟幄的表情在夜色中十分古怪,他咧开嘴唇与魏长黎对视,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挑衅神情。 他骤然使出浑身力气反掐住魏长黎的手腕,猛然下压并霍然向外掰开, 身体极具技巧性地向后仰倒。魏长黎手腕一酸,一个脱手竟让他逃脱了出去。 翟幄没有脱臼的右手撑床借力, 身体灵活地翻到匕首所在之处, 他脚尖上挑将那利器挑在空中, 对着它刀鞘顶端的按钮猛然一按, 整套动作快得几乎让人没法反应—— 滴滴……滴滴—— 熟悉的电流声再次响起! 魏长黎神念陡转, 当即捂住了耳朵, 但那言灵一般的声音极具穿透性地刺穿他的神经, 膝盖一软, “扑通”一声一下跪在地上。 在场的所有人脸色骤变,电光火石间颜序猛然前冲一步,但翟幄就如一只漆黑的燕子, 飞快转身将魏长黎禁锢在自己的手下,那柄匕首就如他尖锐的喙,死死咬住魏长黎的喉咙。 少年眼神冷漠而疯狂,一袭黑衣半面浸透在阴影之中,另外半面浸透在月光之下,光影在他脸上形成了一个奇异的分割,使他看起来有种幽灵般的精致。 下一秒,他冲着颜序微微仰起头,摆出一个近乎乖顺讨巧的笑容。他学舌一般开口,用一种优柔的语气叹道:“颜院,魏先生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颜序神情紧绷成一条死直的线,惯常镇定的声音内竟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放开他,我放你走。” “这个交易未免不太划算。”翟幄恻恻地歪了下头,将匕首又往魏长黎的脖颈间深处埋了埋,利器刺破皮肤,一串血珠混着滚烫的体温滚动下来。 “我现在可是握着他的命,”少年悠然拉长语调,“只要‘噗呲’一下,他可就没啦,颜院不拿出一点诚意来吗?” “你想要什么?” 翟幄缓缓转动着匕首刀柄:“颜院这么聪明,不如猜猜?” 颜序垂下眼帘,眼睛隐匿于黑暗之下,不见一丝光色。 在近乎冗长的沉默后,他冷冷叹道:“一份十八年前的数据,也辛苦你们如此大费周章。” 翟幄不住到了自己想要的关键词,给对方一个如沐春风的笑意。 “你们要这份数据,到底想要干什么?” 翟幄闻声,不无讥诮地笑了下,用刀尖挑起了魏长黎的下巴: “看看眼前这个能够轻易被人控制的蠢货吧,他就是十八年前眠山社实验的产物,只需要一段电流,一段被植入在记忆里的唤醒口令,就可以让他变得无比的乖顺听话……甚至,颜院不已经体会过了吗?我分可以让他对你挥刀相向。 ” 颜序眸中寒光扑朔,声音却出乎意料地温和:“你们就算拥有原始的数据,也永远无法达到这样的高度。” 翟幄挑了挑眉:“说不定呢?颜院,不要对你们颜家人太自信了,你不会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配调动这串数据吧?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天才,而我们,已经把最多的天才聚集在了一起——” “你说wbasi?”颜序轻声打断他。 翟幄一愣,下意识对这种审问有些警惕,但他最终傲慢地弯了弯唇角,声音悦耳得简直像是一个精灵: “是啊,没有我们,谁能养得起wbasi这样庞大的实验机构?它可是一头巨兽。” 颜序紧紧盯着他,幽深的眼瞳里忽然掠过一缕很奇异的光,如果翟幄来得及细看,就会发现那其中闪烁着近乎残忍的怜悯。 他平静道:“那些数据,你没办法拿走。” “哦?颜院这么快就做出选择了么?你不再考虑一下?”翟幄晃了晃手中的匕首,“看来魏长黎这一条命,也不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手掌忽然传来剧痛! 只见原本应该丧失神智的魏长黎死咬住他的虎口,翟幄挣脱间几乎要被撕咬下一块肉来,剧烈的疼痛袭来,他不受控制地松了手—— “咣当!” 那柄带血的匕首落在了地上,溅出月色的寒光。 怎么可能?! 在极短的反应时间内,翟幄的大脑飞速死机又飞速重启,他恍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 魏长黎眼仁乌黑,神色清明,哪里有半分被控制的样子,他扣住翟幄的肩膀向后一别,凑在他耳边低声说:“谁给你的自信啊,觉得我们三个打不过你一个?” 翟幄恶狠狠看向他,脸色被照映得格外灰白,此时的他左臂脱臼,右手虎口在滴血,肩膀关节被锁死,蔓延的疼痛几乎麻痹了全身。 在此境况下,他已经没有任何环转的余地,他就像是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眼眶猩红,带着杀意。 “魏长钧和wbasi合谋,企图重启18年前的眠山社实验,实现对实验体的精神控制,我总结得对吗,小翟?” 魏长黎从自己的兜里摸出来两个电子元件,他将录音器隔空扔给颜序,两人极其轻快地对视一眼,他又将另外一个接收器放回翟幄的手中,语气甚至有几分语重心长: 第81章 “你用那个小园丁来转移视线,然后让我们忽略真正投放接收器的人?” 魏长黎用手拍了拍少年的脸:“你是不是跟蠢货待太久了,所以觉得天底下的所有人都是蠢货?” 翟幄死死盯着他,倏然,他再一次笑了起来。这个笑容他过往的一切表情都不同,让人想到废墟中盛开的花朵,根系上扭动着数不清的蛆虫。 他凑近在魏长黎,温柔的气息贴在魏长黎的耳边,放出了他很久之前埋下的饵—— “喂,你尝了吗,你那只猫的味道怎么样?据说猫肉是酸的,你尝了吗?” 什么?! 魏长黎周身一定。 他在说什么? 魏长黎表情空白,随后瞳孔剧烈颤抖起来,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努力地想把眼前人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拼起来,凑成一句他可以理解的话。 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长,魏长黎才恍然明白翟幄在说什么。 米修。他从盛夏找到严冬的米修,他花了无数个日夜才说服自己放手的米修。 “它真的很聪明呢,挣扎的时候又抓又咬的,牙尖嘴利的笑出声,把我挠出了学。所以我把它的皮剥了,炖成了汤——” 翟幄说着说着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那张走在大街上能让大部分人驻足回眸的脸上透露出了令人畏惧的森森鬼气,这张面容在魏长黎皱缩的瞳孔里无限放大,最终刺穿时间罩起的朦胧的膜,将他和那个昔日眉目带笑一起喂猫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我杀了你!”魏长黎高高挥拳,完全不受控制地拳头砸向翟幄得瑟脸,但盛怒之下必有疏漏,翟幄趁势屈肘猛击他的胸膛,魏长黎吃痛向后一退,被颜序紧急抱住。 “他说……米修……”魏长黎下意识重复道,“他说米修……” 颜序同样震惊,冰冷的神情之中有烈火烹油的狂吠,但现在显然不是震惊、伤心与暴怒的节点,就在下一秒,翟幄转身迈过从卧室连接露台的门,他单臂在栏杆上绕了个圈,用一种刁钻的悬空姿势避开了迎面而来的周管家,随后弓起身体从二楼纵身跃下! 翟幄抱着头在草地上翻滚一圈,紧接着毫无停顿地爬起来,向大片大片的树林中走去。 周管家还要去追,却被颜序叫住了。 月色,冷冰冰的月色在翟幄身上化开,他只身一人狂奔在草坪上,脸上的疯狂被风吹干净,转而已经变为一种死寂。 失败了。 竟然败给了魏长黎。 他凭什么? 翟幄这样想着,脚下踉跄一下,过度消耗的体力使他肺部被挤压,呼吸有些困难。 周遭太空寂了,身后没有人再追上来,翟幄咽下口中的血腥气,莫名想起很久之前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魏家从境外人口运输的那一条线上挑了一群半大的孩子,翟幄是其中最瘦弱的。选人的领头本来没有看上他,是他在一众人临走时拔出藏在裤腰里的水果刀,杀了被挑中的蕞末尾的那个孩子,才获得了魏家人的青睐。 他15岁时,曾单手挥拳打趴了一个比自己重30斤的鼎盛期打手,成功换得了魏长钧的一眼注视,但魏长钧只给他说了一句话,就被魏长黎给叫走了。 在乌托邦式的花园里,翟幄抬头看去,在那个和魏长钧略有肖似的面容中看见了令他不屑的纯粹与无知。 魏家这艘象征着野心、金钱与权力的大船上,竟然承载了一个没用的蠢货。 呵。呵呵…… 翟幄冷笑起来。 几分钟后,“乌哩乌哩”的声音渐渐从渺远处飘荡而来,红蓝交替的灯光给半边的山影染上颜色,最终,翟幄在在无尽的荒原之中停下脚步,一束白光接着一束白光打在他的身上,将他照得如同一个过曝的鬼魂,发丝和衣角在空气中泠泠飘舞。 一圈警车停在他的面前,警报轰鸣,如一圈圈叽叽喳喳叫嚷的黄雀。 翟幄静静地看着他们,他最终还是笑着的,但这个笑容里没有了幽灵一般的吊诡,乍一眼看上去,竟然有些可怜。 “砰——” 一声触地的闷响,翟幄主动向后仰倒,整个人呈“大”字型躺在地面之上,天河上流动的星星照亮了他的眼睛,他忽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他被捕了。 第75章 原罪 一个身披黑色长风衣的男人从审讯室推门走出来, 中年人,一副眼镜架在鼻梁骨上,半垂的眼中有种特殊的厌世感。 他拐进警署司的楼梯口, 松散地靠着墙,一边看窗外朦胧的天色, 一边在监控盲角点了一支烟。 “他什么也不肯说?”云揭背着手, 不知何时跟着男人拐了进来。 “不肯说啊, 而且舌根还□□了呢,要不是有狱警看着, 现在估计已经自我了断了,”男人掀起眼皮看了云揭一眼, 用一种逗孩子的语气问:“小云探长,有别的办法吗?” 云揭回以注视,用一种不咸不淡的语调回答:“您是前辈,我又有什么办法。” 男人叼着烟“啊~”了一声, 浑不吝地笑了下。 他代号“红鲷”,是此次“垂纶”行动的总负责人, 就是他向世人编织了一场颜序身亡的假象, 也是他昨夜在林场实施了对翟幄的围剿。 自颜序从“垂纶”的底盘上离开, 他就已经在林场周围埋下了自己的眼睛, 但没有惊动任何人, 一直蛰伏到翟幄露出马脚, 才在最后一刻出现。 将人逮捕归案后, 他临时占用了宁城警司署的审问室。 可惜翟幄不配合。 他就像是一只被关在铁笼里仍然充满野性的兽, 没有人能够撬动他的嘴巴,从他口中夺取一块肉。 红鲷靠在墙壁上,漫不经心地往下掸了掸烟灰:“正规程序审不出来就只能往‘垂纶’那边转移了, 白鲢和花鲢都是审问的好手,我也挺好奇,看是那位小朋友的骨头硬,还是咱家的电/椅硬。” 云揭面无表情:“电/椅在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权限内都是明令禁止的。” “啊?是吗?”红鲷一脸疑问。 云揭没说话。 红绸耸了耸肩,半晌,慨然叹出一口气。 他们都知道抓一个翟幄并不算什么,如果这个少年身上也没有有利的讯息的话,其实和过去他们不时抓到的小鱼小虾也没什么区别。 “颜院那里倒是提供了有利的信息,关于魏家和wbasi相互勾连的录音证据,”红鲷挥了挥手,将吐出来的烟雾挥散一点,“所以也不算是毫无收获吧,你们可以给wbasi涉嫌非法实验与犯罪交易立案了。” 云揭语气不明:“前辈把颜序关起来诈死,他没举报你非法囚/禁已经算不错了,还愿意给你提供线索?” “要不说颜院素质高呢,”红鲷懒懒地笑了下,“其实我们在林场下的眼线他未必没有察觉,只不过我们都是为了抓人嘛,利益一致,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云揭点了下头,随后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将一份文件递了过去。 红鲷意外:“这是什么?” “申请书,”云揭回答,“连夜打的,你不如看看里面内容。” 红鲷有些狐疑地皱起眉,把那几页纸翻了翻,在申请栏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颜序。 云揭:“颜序刚刚给我打了个电话,分析了一下现在的形势……” 他顿了一下,望着窗外越发明亮的天色说:“其实都用不着怎么分析,显而易见的,越快让翟幄透露出有利信息越有利,拖一分就更容易打草惊蛇一分。” 红鲷点了点头:“这是实话。” “我不知道你对18年前的眠山社实验了解多少,但应该比我了解得多,”云揭肩膀靠在墙上,轻声说,“魏长黎身上那种奇特的应激反应我们都见识过了,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类似的反应其实颜序也有……不,也不能说是类似,而是相反。” 红鲷半垂不垂的眼皮向上掀起一点。 他摸着下巴琢磨着这句话的含义,有点不确定地动了动嘴唇:“你是说……” “颜序告诉我,当年眠山社的负责人分别给他和魏长黎注射极端的精神控制试剂后,采用完全不同的催眠方式并注射了完全相异的血清,因此最终得到的实验结果也大相径庭……” 云揭斟酌着语言,描述道: “魏长黎的大脑接受特定的声音波段会进入一种失控的应激状态,而颜序则在特定的环境下能让正常人短暂进入那种状态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他们两个像是一块磁铁的正反两极,他们一个是被‘言灵’控制的人,另一个就是‘言灵’本身。” 红鲷彻底抬起头:“怎么可能?” “颜序对我的解释是儿时习得了某种可以对大脑产生干扰的特殊波频,但我现在觉得他现在更像一个推销自己的神棍,”云揭有些感慨地望天,“他自己在科研前线干了将近十年,最终竟然企图说服我玄学是真的。” 第82章 红鲷手指夹着烟,指尖猩红一点,却半天都没想起来抽。 “怎么样,要试试吗?”云揭目光落在自己亲自打印、签字然后盖章的文件上,淡声说,“毕竟大家,利益一致。” · 按照警司署的正规程序,转移被捕的嫌犯需要上方批准的特定文件,红鲷作为“垂纶”行动的负责人,虽然权限比云揭大,但也没有大到可以随意转移嫌疑人的阶段。 他坐在警司署门口抽了两只烟,最后决定先斩后奏,主动打开审讯室的门锁,蒙上翟幄的眼睛将他送到了一个地方。 颜序的家。 半年来,颜序和魏长黎一直住在林场那边,这栋别墅就闲置了。这里虽然没人住,却一直有人打扫,可毕竟没有了人气,多少有些冷清。 一行五人,颜序和魏长黎走在最前,云揭与红鲷一左一右押着翟幄跟在身后。 几人进屋后直接往一层尽头的楼梯间走,那里没有窗户,因此将明亮的天色隔绝在外,只剩下那盏巨大的飞鸟灯仍然亮着,宛若灼灼燃烧的生命。 有几只盘旋的飞鸟羽翼略有破损,还存留着魏长黎在失控时冲撞的痕迹,相比过去完美无瑕的状态,更显露出一种独特的凄美。 一路向下,他们最终在楼梯最下方的入口停下了脚步。 入目一扇紧闭而厚重的门,有繁复的飞鸟纹路雕刻其上,一眼望过去让人想到某些年代已久的古董。但颜序过去操作几下,一个电子的密码端口倏然弹了出来,又使人意识到这扇门完全是现代的产物。 输密码、验指纹、扫虹膜,一道程序开一扇门,这间一直沉睡在颜家最隐秘的角落的屋子,终于向来人透露出了冰山一角。 这个被封闭的房间像一个老式的档案室,由于防潮做得很好,空气中没有混合着潮湿与腐朽的霉味,只有一缕清苦的橡木香。这种味道来源于里面陈列的一排排高大的橡木架子,架子里的每一格都被精心地贴上了标签,一摞摞文件被真空袋包裹着收纳起来,不知在这里安静地躺了多久。 被陈列架包围的正中间,摆着一张红木桌,二十多年前单位里常见的款式,桌面上压着一整面玻璃,玻璃下同样压了很多文件。 这些文件有中文有外文,有些还被密密麻麻地圈注过了,如果翟幄现在摘下眼套,就能看见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眠山社的原始资料。 这里的一切,就像是18年前眠山社实验的大型博物馆,过去很多人死在这些文件里,现在又有很多人不要命地想要追逐它。 魏长黎跟着颜序走进来,明明室温合适,他的胳膊上还是窜起一串细小的鸡皮疙瘩。他的视线先环绕着整间屋子扫了一圈,随机忽而一顿,他往前迈步到红木桌前,高高抬起手,触摸到一个玻璃质的瓶子。 这个类似标本罐的瓶子很有意思,它被几十条极细的透明光纤围住,即使在完全没有开灯的环境离,也舞动着水母一样梦幻的白光,细看之下,竟和楼梯间里飞鸟灯里的光晕有几分相似。 魏长黎触碰到这个玻璃罐时,忽然发出“丁零”的碰撞声响,他才发现这里面装着一针尚未拆封的试剂。 某个瞬间,周围忽然变得很安静,魏长黎的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他奇异地从自己的记忆中寻找出它曾经的影子,它是跨越了24号舒缓剂的原型,也是最初被注射进他们身体的原罪。 颜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后,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魏长黎回眸与他对视,两人在无言的沉默中,竟都不约而同地看见了彼此生命中漫长的18年。 红鲷和云揭见到这样的景象,也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当这样一个承载了过往又承载了无数人的阴险与算计的房间,毫无保留地铺开在他们眼前时,见惯风雨的两人也为它失神了一瞬。 时间毕竟紧张,几人没再耽搁。 红鲷将翟幄手反剪拷在一把椅子上,用眼神与颜序交流,比着口型问道:“需要把他的眼罩摘了吗?” 颜序摇头。 一直不说话的翟幄耳朵却敏锐地动了动,不无嘲讽地开口道:“我还以为你们多能沉得住气,怎么,警司署的精英们也忍不住动私刑啊?” 由于经历了几个小时不眠不休的审问,翟幄的声音非常沙哑,几乎每一次语气停顿后,都要伴随一声咳嗽。但他仍然笑着,那张被眼罩遮住的脸上只剩苍白的下巴与淡红的唇,让他地那抹笑容变得有些破碎。 在场没有人回应他。 翟幄脸上的笑容淡了。 魏长黎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无声注视着他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忽然有些惊奇地发现,原来眼前这个虐杀生命毫不眨眼的人,也是会害怕的。 云揭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转向颜序,再一次确认:“这样操作是安全的吧?” 颜序盯着那管初号试剂,眼睛被微光映亮,有意味至深的情绪在其中闪动着。 其实18年前他也仅仅是个孩子,也很难回想起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但过往注射情绪舒缓剂的痛苦就像烙印在骨骼上,经年不可磨灭。 在不久前,他甚至亲眼见证了魏长黎的失控,两人都因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而从眠山社实验的角度来说,他们就像是一体的两面,因此面临的情况与承担的风险也是一致的。 但抓捕的最佳时机快得只有一瞬,或许只有在此时,他们离黎明才是最近的。 半晌,颜序转头看向魏长黎,他又走近了一些,凑到后者的耳边用一种温柔的语调说:“如果我没有及时从那种状态中清醒过来,记着给我打24号。” 魏长黎定定地回望着他,最终张开手臂,拥抱住爱人的身躯。 在无尽光纤汇成的莹白光点下,他们接了一个吻。 第76章 地标 一吻结束, 颜序微笑着后退半步。 他退进阴影里,脸上柔和的表情变得朦胧而模糊,他在次递排列的木架中拿出一套上了年头的实验装置, 又抽开实木桌子的抽屉,拆了一双无菌手套带上。 颜序走到翟幄身边, 轻车熟路地将装置上的那两枚高精度的镀铬电极分别贴在少年的太阳穴处, 那一对冰冷而精巧的贴片暗藏玄机, 他只轻轻用手指一拨,两根极细的探针倏然弹出来, 毫无征兆地扎进了翟幄的皮肤里。 魏长黎眉毛一紧,对这种痛觉的感知竟然比翟幄还要快上两秒。 “你们想要对我做什么?”翟幄倒抽了一口气, 冷冰冰地质问道。 颜序安静地垂着眉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打开配套的检测仪,再确认整套设备还可以投入使用后, 伸手打开了标本瓶。 当初号试剂脱离标本瓶的那一刻,那蔓延在空气中的白色光线忽然断了。 无数荧荧的光点如一场盛大的退潮, 从这间屋子里无声暗淡下去, 又蜿蜒向屋外那盏亮了经年的飞鸟灯, 从下至上, 一只又一只飞鸟螺旋着熄灭了。 灯盏的最顶部是只最大的飞鸟, 它也不可逆地暗了下去, 从尾羽到背脊到顶冠再到喙, 最终熄灭的是它的眼睛。那一刻, 最后的余晖全部聚集在它的那双眼瞳里,这只飞鸟好像也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千分之一秒,目光栩栩如生地闪动一下, 如回光返照。 随后它和它的同伴一样永恒地熄灭了,所有羽毛都丧失了光辉,沉寂得仿佛从来没有亮过。 与此同时,颜序猛然跪在地上。 他的肌肉开始痉挛,小臂血管根根暴起,额前神经突突狂跳。他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那种昆虫节肢在血管里攀爬的不适感让他十分恶心,有几秒钟他脱力地松开了手中还剩半管的试剂,又用强大的意志操纵着身体,挣扎着将它捞了回来。 这种场景、这样的感受对于魏长黎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他同样紧咬住牙关,体内提前注射过的24号与初号试剂带来的震慑短兵相接,在他的脑海里掀起一阵风暴。 当魏长黎眼睁睁地看见颜序跪倒在他的面前时,他不受控制地想要向前一步,却被云揭和红鲷双双拉住。 被限制在椅子上的翟幄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本能感到紧张,忍不住绷紧了身体,十指紧紧蜷缩成拳。 随后他感觉到小臂传来一种针扎的疼痛,某种冰冷的液体顺着自己血液循环的脉络弥漫全身,他的耳畔有一瞬间的嗡鸣,经过耳朵传进大脑,又被探针释放出的电流无限放大—— 这种感觉很难描述,比起声音,翟幄觉得施加在自己身体上的,更像是一种无形的、 令人臣服的重量。 “你们……在做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翟幄开始抵抗,被反剪在椅背后的双手在剧烈地哆嗦,金属手铐被他晃荡的“咣咣”作响,他身体的每一寸骨骼都在扭曲,妄图挣脱这种感觉的钳制。 颜序敛眸注视他半晌,突然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俯身,长臂环绕住他的脖子,如冰冷的银蛇环绕住一根腐朽的木。 第83章 他的喉咙在震颤,手臂在收紧。 或许是心理作用作祟,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气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内,凭空凝滞的气流正在以一种特定的波频震颤,诡谲地发出了某种电流声的响动。 魏长黎闭了闭眼睛。 他的耳边传来云揭和红鲷都听不到的声音,像是一支渺远的歌谣从灵魂深处唤醒,这是埋在他血管里的初号试剂跨越18年才发出的微弱共鸣,他能感受到这种声音正在颜序的操纵下,无孔不入地侵入翟幄的大脑,如细针扎进他的意识—— 但当这些声音落回魏长黎自己耳畔时,又一下化开了,犹如情人的耳语和梦呓,如和风一样拂面吹来,又包裹着他轻巧掠去。 某一瞬间,翟幄的挣扎忽然弱了,他剧烈喘息的胸膛一下如死水平静,连最基本的起伏都消失了。 红鲷与云揭都捏了一把汗,他们虽然不是医科出身,但都接手过太多的案子,翟幄目前的状态与恶性心律失常导致的心源性休克几乎一致,如果采取拯救措施,翟幄很可能会死。 两人视线在空气中飞快交接,已经在犹豫是否要停止眼前的一切。 下一刻,颜序松开了缠绕翟幄脖颈的手。 红鲷和云揭屏住呼吸,心脏在一瞬间提到嗓子眼。 一秒。两秒。三秒。 沉寂。 “嗬——” 半分钟后,瘫软在椅子上的少年如鲤鱼打挺一般拱起胸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总算有了活人的反应。 颜序直起身时有一瞬细微的踉跄,他左手压在椅背上做着力点,右手则绕到翟幄的脑后解开他的眼罩。 翟幄那双原本对抗性极强的眼睛充满泪水,浓密的睫毛被打湿,瞳孔最大限度地放大了,暂时丧失了调节的能力。 当他追视着眼前的男人时,如一条温顺的犬。 “北纬32°14',西经64°48',公海区,在f号邮轮伪装成的废弃赌船上。” 翟幄张了张嘴,最终报出了一个精准的坐标,随后就抽空精力一般昏死过去,瘫软在椅子上。 关于魏长钧的潜藏地点,红鲷与云揭早就做足了预判。他们一早就断定魏长钧绝对不会固定在一个点位,或许是狡兔三窟,或许干脆蛰伏在随时位移的地方——车和船他们都有猜测,但听到翟幄说出的那个经纬度时,还是神色一凝。 漂泊在公海上的邮轮的追捕难度非常大,而32°n,64°e的地理方位,则是世界著名的、充斥着各种超自然现象并且不时有“幽灵船”出没的地方。 百慕大。 无论真假,这个精确到经纬后两位的地标总算是个线索,红鲷收起来自己吊儿郎当的模样,转身出去联系“垂纶”的其他成员,并直接与国际警署司沟通。 云揭的权限没那么高,主动承担起转移翟幄的善后工作。 颜序脸色极差,大量的精力消耗几乎撕裂他的神经,他长发散乱披在肩上,眉毛蹙得很深,嘴唇微不可见地颤抖着,沉默着忍受了巨大的痛苦。 魏长黎匆忙走过去扶住他,汹涌而来的心疼直冲咽喉,堵在一处几乎让他说不出话来。他竭力调整自己的呼吸,最终放轻声音,问:“现在要打24号吗?” 颜序无力开口,一言不发地往他身上靠了靠,像是汲取温暖一样,亲昵地勾住了他的手。 两人十指相握,半晌,颜序才缓缓摇了摇头。 魏长黎的心高高悬起,望着他,视线一寸也不敢离开。 然而下一秒,颜序就在他猛然放大的眼瞳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三日后。 午后的阳光斜斜落在窗台。 魏长黎鲜少有这种体验,思绪几乎完全抽空,就这样安静坐在床边,无声守着昏睡的颜序。 在过往的经历中他更常是躺在病床上的人,但现在他的角色好像完全反过来了,他从被爱意注视的人,变成了投入爱意的人。 这三天里,颜序并不是完全昏睡,而陷入在一种似梦似醒分不出现实与梦境的状态里,魏长黎对这种情况很熟悉,明白这是注射初号试剂的后遗症,每次他看见颜序的眼皮开始轻颤,就知道他大概要醒了,会提前准备好温水和毛巾,处理得很周到。 但大多数时间里,颜序都很平静地睡着。 他不闹不动不翻身,连呼吸都很浅,倘若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冰块之中,绝对会给人他已经封冻许久的奇幻错觉。 由于颜序还处在一种“身死”的阶段,病房里访客寥寥:云揭忙得没空,颜与梵则陪着佟夫人早晚过来一次,肖祁搭着云洄也探访过一回,还有定时定点的护工。 除此以外的剩下时间,便都是两个人的独处。 病房依旧是套间,里面自带一个厨房,魏长黎后来已经不满足准备毛巾和温水,每天看着颜序输得营养液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想起自己每次醒过来颜序都会和变魔法一样掏出了几碟清粥小菜,于是决定欣然效仿—— 结果不仅自己摸了一鼻子灰,而且还惊动了医院的消防设施。 魏长黎实在不擅长这个,一年前自己身无分文的时候就是廉价方便面大户,后来生活条件好了一点,也没在吃的方面钻研。他彼时的人生格言一度是只要吃不死就能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口味被颜序变着花样养叼了。 给病人醒来吃方便面还是太超过了,魏长黎痛定思痛,在网上搜了不少食谱和视频仔细钻研。 在他终于炖出一锅卖相不错、味道也挑不出毛病的莲藕排骨的时,颜序终于醒了。 魏长黎端着一碗莲藕排骨出来,病床上的男人印进他的眼瞳之中。 颜序坐在病床上,侧头看向窗外,带着暖意的阳光格外眷顾地落在他身上,魏长黎连呼吸都放慢了些。 下一刻,颜序的视线恰好转过来,只是不知为何竟然变得有些陌生。 魏长黎心里空了一拍。 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藕排骨立在原地,站在那里好久都没有动。 半晌他回过神走了过去,将碗放在颜序的身边,伸手,用温暖的指腹碰了碰他的脸。 颜序直直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太多的攻击性,但他身体向后避开了,接着用一种非常礼貌的声音问: “请问我们认识吗?” 第77章 来过 我们认识吗? 魏长黎闻声愣在原地。他怔怔地看着颜序, 入耳入目入心,仍然是熟悉的气息、熟悉的眉眼、熟悉的一切,可颜序却在用一种陌生、温和又疏离的语气与自己说话。 时间化作一捧水, 从沉默的间隙里匆匆蒸发,魏长黎眼瞳被阳光映亮, 他看见空气中的细小的灰尘在浮动。 半晌, 他坐回床边, 重新捧起了颜序的脸,凝视着他。 室内沉寂无声。 颜序眉毛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他的第一反应是再次后退,却说不出缘由地顿住了, 嘴唇略微抿紧,就这样安静地回以注视。 他在摔倒的时候蹭伤了脸,额角处有一处破了皮的伤口,在过去的三天里已经基本长好掉了痂, 只留下一道极其细小的痕迹 ,在那张令人称奇的脸上留下一处引人怜惜的红色。 魏长黎捧着他的脸缓缓地看, 最终抽回了手, 这个瞬间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只体会到了某种宿命的意味。 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 他也曾像一张白纸, 问过颜序同样的问题。当时颜序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太小了, 早已记不清楚。 “我的话有什么问题吗?”颜序见他不说话, 气息收紧,开始反思自己的话是否多有冒犯。 “你不记得我是谁,”魏长黎问, “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颜序愣了两秒,魏长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瞬空白。 看来要找医生了。 魏长黎凝眸站起来,颜序的视线也毫无来由地追了过去,前者回神,两个人的目光就撞在了一起。 这个动作自然得过分,颜序后知后觉感到失态,无声错开眼睛。 魏长黎视线落在他微垂的睫毛上,低声问:“你饿了吗?我做了一点排骨汤。” 颜序犹豫一瞬才点了点头,他说了句“谢谢”,又动了动嘴唇:“我们……是什么关系?” 魏长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眼睛弯了下,他搭上颜序的肩膀,附在他耳边极轻地吹了一口气,调情般问道:“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 颜序瞳孔倏然放大,他将头低得更深了,耳垂烧起来一样,飞快地染上一抹红色。 魏长黎见他的反应笑了下,转身推开套房门走了出去。 直到病房内复归平静,颜序才抬起头,他的目光忍不住再次追了出去,但魏长黎已经走远了,他的心底也如被抽走了什么,无端空落落的。 · 经医生面诊外加一系列的脑部检查后,医院初步认定颜序这种暂时性的失忆症状是注射初号试剂的后遗症,但同时……也不排除是在摔倒之后磕到了脑袋。 第84章 魏长黎听到后一种可能时有些哭笑不得,没再让医生开对他大脑有刺激的药,准备先静养观察一段时间。 翟幄被捕后,警司署方面联合各部门雷霆出动,而魏长黎和颜序则再次如暴烈台风正中间的台风眼,获得了须臾喘息的余地。 除了会做一些模糊不清、碎片一般的梦,颜序的记忆没什么起色,但他在“自己”的手机相册里看见了大量的照片,个人相关的很少,有两只从细骨伶仃养到膀大腰圆的田园猫,剩下则全是魏长黎。 他从中窥见了一点曾经的幸福。 但他仍然无法回应魏长黎注视他的目光。 当那温柔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时候,颜序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那缕爱意并不属于自己,纵然知道是失忆的原因,他还是忍不住会产生一些恶劣的想法—— 为什么他总在我的身上寻找从前的我呢? 他可不可以多看我一点……现在的我,只注视我,别看他。 他毫无缘由地感受到嫉妒。 这种念头一出,颜序简直被自己吓了一跳。这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望好像已经深深扎根在这具身体里很久,只是趁着肉/体与灵魂的暂时分离,露出了冰山下的汹涌欲/色。 颜序尝试控制这种想法,尽可能装得温和宁静,以防被他发现端倪。 于是他下意识的,期待又回避。 但在魏长黎眼里,他只发现现在的颜序有些躲着他。 这个认知让他有几分无措。 魏长黎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是不是表现得太过亲昵,以至于完全没有过往记忆支撑的颜序感到冒犯。 他会不会……根本不想这样? 魏长黎忽地徘徊起来。他每日定时定点推开门的手迟疑了,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最终揩去了门把上并不存在的一寸灰。 他独自一人回到他们曾经的家,上楼,一语不发地打开衣柜,熟悉的昙花香牢牢包裹住他。这种气味是颜序专门调配出来安神的,但不知为何,魏长黎嗅到这久违的气息,心绪却愈发浮躁。 他迟疑片刻,忽然解下自己的衣服,伸手拿起一件大一号的衬衫,披在自己的身上,如接纳一个怀抱。 魏长黎蹙了蹙眉。 他最终披着这间衣服进了浴室。 四十分钟后,魏长黎从水汽模糊的镜中看见自己失神潮/红的脸,无声骂了一句。 电话倏然响起,他浑身一机灵,走出浴室,在随意扔了一床的衣服里翻出手机,看见来点人,整个人都晃了晃。 刚刚才做了坏事,魏长黎满脑子还充斥着过往无数次与颜序缠绵的各种画面,他深呼出一口气,羞耻地闭了闭眼睛,缓了片刻才按下接通。 颜序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他极轻地叫了声魏长黎的名字。 “嗯,我在。”魏长黎的声音有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沙哑,带着不明显的喘息,听起来有种纵/情的性感。 对面忽然沉默了。 第78章 钟情 听筒对面忽然没了说话声, 魏长黎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他开口问:“还在吗?出什么事了?” 颜序微沉的呼吸声飘入他耳朵里。 魏长黎忍不住担忧是颜序身体或者脑袋出了什么问题,一手扯下身上披着的衬衫,仓促套回自己原来的衣服, 抓起车钥匙准备立刻回去。 对面的颜序捧着手机,只能听到衣服布料摩擦的暧昧声响。在忍不住让人多想的动静里, 他的气息有些滞涩, 乌黑的眼仁越发幽深, 攥着手机的手在无声收紧。 很久之后,他才动了动唇, 说了句“没事”。 魏长黎至少在这两个字里听出来五种陡折回环的跌宕情绪,他揣度着对方的心情, 尝试开解:“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很难受吗?要不要叫医生过去看看?” 颜序没说话。 魏长黎低声叫他的名字:“颜序?” “我是不是耽误你的事情了?”对面闷闷地问。 魏长黎一怔,尚未理解过来什么意思,对面传来一声“抱歉”,电话就忙音了。 到底怎么了? 魏长黎呼了一口气, 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只拿了一把车钥匙下楼, 启动车子冲破夜色, 朝医院的方向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 医院之中。 颜序立在病房的窗边, 夜晚被防护栏撕成一片一片, 衬得他的表情格外晦暗。 魏长黎今天没有来。 他终于厌烦了这样的生活, 终于发现守着一个记忆残缺狗尾续貂的人是没有意义的。 颜序低头看着手机, 电子屏幕在长时间的待机中降低了一个亮度, 他机械又重复地将它按亮。 整个通话页面沉寂得像一潭死水,再没有新的通话接进来。 他刚刚在哪里?在做什么?会因为我挂他电话生气吗?我不应该挂他电话的。 颜序下意识回避魏长黎刚刚接起电话时那一声细碎的喘息,却又没有办法忍住不想。 他的脑海里却不可控制地浮现出一些过分暧昧的画面, 这些画面常常注入他纷乱嘈杂的梦中,纵然只有朦胧的轮廓,但他也能清晰地感知到什么在发生。 在那些梦里,魏长黎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于是他忍不住沉沦放纵,忍不住将青年精瘦白皙的腰压在身下,忍不住叼着他的脖颈撕咬。 简直上瘾。 “咔嗒。” 开门的声音不大不小,将颜序从游离的神思中拖拽出来,他看见魏长黎推门进来,衣服不似往常齐整,头发也有几分凌乱。 魏长黎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一路随车速飙升的心跳越跳越快,他走到颜序的面前,以一种商量的、不至于让人觉得冒犯的声音说:“如果有哪里不舒服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好不好?” 颜序的目光落在青年扬起的面庞上,看见他发尾雾蒙蒙的,处于那种刚洗过澡还没全干的状态,呼吸乱了几分,蹙了下眉。 魏长黎望着他紧锁的眉心,还以为这是一种无声的拒绝,他想了想:“最起码要告诉医生。” 颜序眼睫颤了下,他抬起手,手指自然而然地落在魏长黎地脸上,如抚摸一件上好的细腻瓷器,以一种极轻的力道摩挲。 体温相触的瞬间,魏长黎大脑有些发懵,这还是颜序失忆后第一次做出这般亲近的动作,他无由感受到自己的血液躁动起来,刚被冷水浴压制的欲念又有了死灰复燃的冲动,但又被更深的担忧压了下去。 “真的没有不舒服?” 颜序盯着眼前的魏长黎很久,从他汗湿的眉眼到鲜红的唇,他敏锐地嗅到一股不属于医院的昙花香,鼓点一样在他的记忆中跳动。 “有的。”颜序忽然回答道。 魏长黎蓦然竖起耳朵,心悬到嗓子眼。 “你不是我的吗?”颜序哑声说。 魏长黎眼瞳微微瞪大了。 颜序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以至于语气晦涩得听起来有可怜,在魏长黎还没反应过来时,他用一种更低的声音乞求道:“不要找别人,行吗?” 魏长黎抬眸,长久地凝望着他,恍然意识到眼前的局面可能是一个大的乌龙。 大约沉默了有半分钟,他才往前一步,按住颜序下意识想要移开的手,放在自己唇边啄了啄。 颜序耳朵又红了。 魏长黎一颗心终于落下,不仅落回胸腔原处,还仿佛被绒羽暖融融地包裹起来了,心绪软得一塌糊涂。他一下想通了颜序在别扭什么,忍不住失笑,又低下头飞快调整好了表情,重新掀起眼看向颜序。 他忽然觉得有趣,顺着颜序的话往下说:“那我刚刚……” 颜序手指压在他的嘴唇上不让他说下去,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不知道刚刚你在做什么……不想知道。” 魏长黎乐了,觉得自己好像趁颜序失忆开发出了一些此人的隐藏属性,他还没见过颜序这种……略带纯情但又患得患失的样子。 他故意伸手勾住颜序的衣领,一字一句咬字特别清晰地启唇:“你现在是在挽留我吗?” 颜序表情看上去倒是平静,但身体已经格外诚实地先一步做出了反应,耳朵彻底红透了,他轻轻一点头。 魏长黎唇微微勾起,懒洋洋地玩味道:“你准备怎么挽留我?” 颜序半天没说话,竟然真立在原地,认真思索起来。 病房内暖意融融的灯光照亮他的眉眼。 魏长黎肩线放松下去,他干脆坐在床上,托着腮,等待他的回答。 “为什么喜欢之前的我?” 颜序先问了魏长黎一个问题。 没等对方回答,他手指无声攥紧又松开,紧接了一句:“从前我可以的,现在我也可以……可以更好。” 这句话和“你喜欢什么样我可以装出来”有异曲同工之妙,魏长黎差点没绷住表情,他摇了下头,一副特别在意、又十分挑剔的样子:“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怎么可能一样?” 第85章 见颜序眼睛再次垂下去,他接着说:“你难道不想让我爱上现在的你吗?” 想的。 颜序眼神暗了下去。 缺失了记忆的他仿佛缺失了爱的筹码,他不知道魏长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在看“怎样”的颜序,他下意识想要模仿,想吸引更多目光的停留,却又在那些目光下,因真实的自己无处遁形而微微战栗。 魏长黎伸手抓住颜序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他说:“单从失忆这个角度来看,其实我应该比你有经验得多。” 颜序偏头看向他。 “我的记忆是从小就被抹掉的,直到今年才刚刚找回来,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第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你,当时以为是一见钟情呢……” 魏长黎顿了顿,放轻声音问:“现在的你对我是一见钟情吗?” 颜序呼吸随着魏长黎的声音一同清浅下去,嘴唇一张一闭。 是。 当然是。 魏长黎听到了一个完全没有意外的答案,他弯了弯眼,笑得很明朗:“那还不够吗?” 颜序的眼底闪烁出丝丝光亮,他回握住魏长黎的手,想要攥紧又不敢太过用力,只好捏了捏。 他俯身,碰了碰魏长黎的嘴唇。 最初这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但颜序很快就无师自通地上了力道,这种温存与柔软是单纯的梦境没有办法拟态的,他很容易地动了情,忍不住托高魏长黎的下巴,魏长黎闭上眼,温柔地回应起这个亲吻。 颜序听见魏长黎的喘息飘进自己的耳朵里,呼吸越发深沉,无比自然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在两人唇与唇纠缠的间隙里,魏长黎退开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他抬手捧住颜序的面庞,解释:“没有别人,今天我只是回家了。” 颜序状似不经意地竖起了耳朵。 魏长黎语气轻巧地问:“你猜我回家做什么?” 颜序想起自己听到的衣料摩擦的声音,眷恋地盯着他的嘴唇回答:“换衣服?” 魏长黎的手漫不经心地蹭过颜序的小臂,仰起头,呼吸扫过他耳廓:“不止。” 他的手寸寸下移,某个瞬间,颜序周身肌肉收紧。 “长黎……”颜序咬了下牙,他按住魏长黎的手,心神轻飘飘地摇晃着,忍不住低声叫他的名字。 “我找了你的衣服穿,”魏长黎柔和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蛊惑,“顺便……手/淫。” 他抬起眼直勾勾地望着对方,深棕色的眼瞳被光线渡上了一层琥珀色的光辉,淬出蜜糖的色泽。 魏长黎的腰忽然被颜序掐住,后者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而性感,颜序坦白道:“我最近……总会做一些很奇特的梦,在梦里,总会把你搞得很惨。” 魏长黎闻声扬起眉角看他,颇为好奇自己是怎么样的惨法。 颜序蹭了蹭他的脖颈,克制道:“你在梦里……会哭,会求饶。” “想试试吗?”魏长黎忽然问。 颜序微怔,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魏长黎笑着冲他歪了歪头。 颜序闭了下眼睛,忍了几秒,忍无可忍,他猛然抱住魏长黎,将他压倒在床上。 室内春光无限。 第79章 阔海 魏长黎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那些打结的记忆如丝线一般向过往延伸, 缠绕在18年前的时间奇点上,又在24号的舒缓作用下化成一行流水,再不复回。 但他今夜又陷入一场梦境。 梦境里的苍穹被夕阳烧着, 秋色渐浓的林场之中,他撞见一只被羽箭射落的海东青。 那只伤鸟自西边天空坠落, 砸在潮湿的腐叶堆中, 左翅不自然地翻折着, 利爪扣进苔藓。 魏长黎远远注视着它,从带血的皮毛到尖利的喙。 他蹲下身向这只奄奄一息的禽鸟伸出手, 却见它颈羽忽然炸起,瞳孔中淬出汹涌的恶意, 将他啄了一手的血。 “!” 魏长黎猛然清醒,被啄破皮肤的幻痛如影随形,他的心脏“砰砰”狂跳几下,才从梦境与现实的混乱态中挣扎出来。 窗外同样秋意正酣, 但却非暮色,而是黎明。 魏长黎闭了闭眼睛, 想要用手抹去后颈渗出的细汗。他动了下, 手指却传来微弱的力的牵扯, 他侧过头, 看见颜序也醒着, 正垂眸轻捏自己的指腹。 颜序看向他, 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我吵醒你了?” 他声音沙哑而温柔, 在昏暗的房间里自带动人的混响。 魏长黎摇了下头, 低如梦呓般回答:“噩梦。” 他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手臂横跨过来搂紧颜序的肩膀,含糊不清地嘟囔道:“我缓缓神, 醒了就好。” 颜序顺着他的背脊拍了拍,眷恋混着疼惜从他的眼神中流露,乌黑的眉眼与长发都陷在晨光里。他耐心等了会儿,等到魏长黎身上冷汗落尽,气息也重归平稳,才放轻动作下床,转进厨房开了灶。 蓝色火焰围炉转了一圈,颜序向锅中点油,“滋啦”一声,鸡蛋正中锅心,蛋液向外蔓延凝成金黄蓬松的边,蛋黄覆上一层溏心的膜。 魏长黎说缓神也没缓回来,想再睡也没睡熟,最后被熟悉的早餐香气唤醒了。 他趿着拖鞋,迷迷瞪瞪走进卫生间,洗了脸刷了牙也不见清醒,又慢悠悠磨蹭进厨房,顺手拦住颜序的腰,将下巴搭在他肩头,自然开口:“早。” 边说,他的手还在颜序身上不老实地蹭了两下。 颜序刚将米粥舀进碗里,在上面细细撒了葱花,随后盛了一勺,等温度差不多,才体贴地送到魏长黎的唇边。 魏长黎眼睛还困倦地垂着,但是被养出习惯的身体已经先行预判了颜序的动作,自动张开嘴,把粥卷进胃里。 葱丝的鲜配上米粒的糯,早上人胃里原本就空,他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唇角。 过了几秒,魏长黎才迟钝地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一下看向颜序,在病房配套厨房有限的空间里,凝视着颜序乌黑的眼瞳,他在对方的眼底捕捉到了一瞬光,闪灼自己熟悉的平和与宁静。 “你……”魏长黎心绪一晃,动了动嘴唇,却哑然失了声。 颜序拉着他的手掌将他牵近自己,在他的掌心落下亲吻,留下一串细细密密的痕痒。 “你想起来了?”魏长黎如呢喃一般放轻了声音。 颜序的吻一路温柔上移,最终在魏长黎唇边啄了一下。 柔软的触感覆上嘴唇,魏长黎呼吸一顿,茫然了将近半分钟才抬起手,用微颤的指尖捧起颜序的脸,借窗边打下来的一小束天光细看。 他后知后觉想到要叫医生,却被颜序拦腰截住了动作。 颜序的拥抱越来越紧,这种姿势让魏长黎能够很轻易地听见他坚实而有力的心跳,魏长黎原本悬空的手臂宛如羽毛一样轻柔下落,最终也环住了他。 “我竟然会忘记你,”颜序声音低沉凝涩,一字一字缓缓道,“对不起。” 魏长黎把脸埋在他胸膛,黏黏糊糊地蹭了蹭。 他们相拥在一起,彼此对视,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先吻的谁,四片嘴唇相贴,湿润的舌尖舔过唇缝,从温存到缠绵再到热烈。厨房狭窄的空间不再能容下这火热的情感,他们辗转到客厅,颜序亲着亲着就想把人往沙发上压,却被一声敲门的声响叫停了动作。 许久不见人影的云揭一开门,入目就是这样亲昵的场景。 如果在平时,云揭不会这样推门而入,但他最近迁转各国实在累得没什么精力思考,从医院要到了病房号后,不动大脑地找了上来,完全忘了现在不是探访的时间。 过度虚耗的大脑如生锈的发条,艰难地转动一下,云揭眨了下眼睛,飞速退后关门。 “……” 陷入沙发中的魏长黎起身,对着状似什么也没发生的房间看了几秒,才转向颜序,犹疑地问:“刚才是不是有什么闪了过去?” 颜序搂了一把他的肩,两人衣服都是完好的,简单收拾后推开了病房门。 特护病房外的走廊要比平常走廊宽阔一点,但仍然背光,云揭高挑的身形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长剪影。 他眼底充满了疲倦的红血丝,此时为了保持清醒,正一把一把地嗑着薄荷糖。 按照他这种吃法血糖得爆表,颜序皱了下眉,摆出医生的架子,径直走过去给他收了。 云揭眯起眼睛,视线落在颜序身上,自上而下扫了一圈,发出质疑:“你不是失忆吗?” 颜序轻咳,表示自己一夜醒来就正常了。 “挺好,没遭罪。”云揭颔首,心中松懈了些。 颜序问:“一早过来,出什么事了?” 云揭侧头看了眼将明的天色,停了半晌,叹出一口气:“进去说吧。” 进了门,魏长黎恰好端着粥从厨房走出来,看见眼前的云揭一怔。 才短短半个月,云揭明显瘦了几斤,原本就鲜明的下颌线几乎要用凌厉来形容,周身气质冷肃收敛,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 第86章 他似乎熬了太久的夜,眼底泛红如带着血气,两人对视的瞬间,魏长黎清晰地感觉到云揭还没有从之前的状态里调整过来,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一刹那杀意,仿佛在透过他看向某个和他相似的人。 但那种感觉快得只有一瞬,云揭的神情很快变得沉静,紧紧绷起的肩线放松下去,对魏长黎道了声“早”。 “早。”魏长黎打过招呼,将自己手里的粥放在桌面上,转身进厨房又盛了两碗。 三人对坐。 云揭简直像兽,狼吞虎咽地干完一碗粥后,自己又拐进厨房盛了一碗。 颜序和魏长黎面面相觑,魏长黎担心厨房里的粥不够,又从储物柜里翻出两包之前颜与梵带过来的藕粉。 第三碗见底,云揭和鬼没什么差别的脸色总算有了一点血色,他又灌了一壶茶水,总算从一种伤痕累累的、近乎野蛮的原始状态回归,如灵魂入窍。 “十四天前,我们在翟幄那里捕捉到了魏长钧所在的那艘渡轮的坐标,”云揭语气平直,直切重点,“经卫星云图初步定位后,宁城警司署牵头与‘垂纶’特殊侦查小组联合,迅速向国际警司署申请红色通缉令,在获得当地海警支持后,立即执行跨境任务。” 魏长黎无声坐直了身体。 “那个坐标非常有用……甚至是精准。我们在任务下达的第22个小时到达那片海域,目标船只拒停,我们只能制定计划强制登船。” 云揭的表情有些古怪,看似锋利也并不尖锐,看似沉静也并不平和,细看之下,又有至深的愤怒与无力裹挟着一寸残忍的悲伤。 魏长黎天生对人的表情细节以及情绪很敏感,不知感知到什么,他手腕处飞速窜起一层鸡皮疙瘩。 “从火力逼停到先遣部队潜入,计划刚开始进行得很顺利。”云揭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颜序看着他,又给他添了点茶,停顿一下,又给了他两粒已经没收的薄荷糖。 云揭如上瘾一般将糖塞入口中,凛冽的清凉搭配着微苦的后调,他深呼吸,甘洌的薄荷香气自喉咙向上抵达大脑,将混沌的神经吊起一线清明。 他说:“在绝大多数抓捕人员登船搜捕后,那艘船自爆了。” 魏长黎耳畔“嗡”一声。 云揭已经很难回忆当时的场景,他当时在直升机上进行指挥,只记得时间定格在某个时刻,一切都变得抽象与寂静,浩瀚深邃的海面呈现一种近乎于黑的蓝色,连血液的蔓延都无法看清。 扑面而来的热气剥夺了他的一切知觉,再有意识的时候,他只能看见无尽的、漂泊在海面上的残骸。 在一段冗长、空气都被抽空的沉默过后,云揭动了动嘴唇:“我方损失惨重。” 魏长黎身体猛然一晃,他的手指无声扣进桌沿,越攥越紧。 “红鲷在船上,但我们在清理现场的时候没有捕捞到他,我们推断他离爆炸点过近,成为了那些无法辨认的残肢的一部分。” 魏长黎颤抖起来,思绪忽然变得很空,手指深陷在桌下,毫无意识地与桌面对抗着,已经有些出血。 颜序及时握住他的手,两人十指交扣。 云揭喘了口气:“但三天后,‘垂纶’幸存成员在距离事发地点420海里的地方收到了加密信号。” “你是说……”魏长黎的眼瞳略微压紧。 云揭沉声道:“魏长钧在炸船前和几名亲信潜水出逃,游到安全距离才远程引爆船只,红鲷最早发现了他的行踪,并一直尾行他们。在魏长钧与接应船只接头的时候,他凭借潜水服的伪装替换了一名亲信。” 魏长黎呼吸简直要停止了。 “所以,我方虽然损失惨重,但横跨一年有余、地狱一般的追捕结束了。” 云揭眼中有泪光闪动,他一字一顿道: “魏长钧被捕了。” “……” 被捕了。 那个臭名昭著、满手献血、不惜以胞弟为工具、以收集世间无数的恶为乐的魏长钧,被捕了。 魏长黎好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他并不感觉到轻松。因在抓捕行动上牺牲与重伤的人,因被无辜伤害的受害者以及他们背后的家庭,他感到沉重。 他的血在颤栗,有什么东西在鼓动着剥离,有什么如胚芽一般在他身体中种下了。 一阵秋风吹来,轻盈地撞击在窗棂上,又忽然喧嚣起来,“哗啦”吹落几片叶子。 魏长黎扭头去看。 · “咔嚓——” 一声几乎被吞没的钝响,冰冷的锁舌与卡槽异体分离。 宁城看守所会见区的门从外拉开,魏长黎在警卫的护送下走了进来。 这个房间很亮,光白得几乎刺眼,打在紧仄的墙壁上,又穿透一个竖格一个竖格的铁窗,折射着沁骨的冷。 在不见天日的狭小房间里,魏长黎看见了那个从生物学角度来说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 其实他们也就一年多没见,但魏长黎还是有些认不出他,就连他在地面上投下的死黑的影子,魏长黎都觉得要比平常人的更粘稠些。 魏长钧听见声响,淡淡地掀起眼睛看了一眼,看清来人后,整个人有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 随后他的身体有一个微妙的变化,他的背脊挺直、肩线舒展、连头也微微扬起,露出一双深邃含笑的眼睛。 牢牢禁锢在魏长钧手腕上的银铐反而凭空成了他腕骨上的装饰品,并未让他看起来狼狈或者柔弱。 他对着魏长黎开口说:“好久不见。” 魏长黎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回应,自己抽开椅子坐下了。 兄弟两人的五官单拎出来并不相似,但在面部骨骼微妙的比例排布下,透过一面玻璃,再穿插几根铁窗,竟给人一种如同照镜的恍惚感。 魏长钧定定地注视着他,似乎要以目光为刃,妄图剖开魏长黎套拢在骨骼上的皮囊,欣赏他畏惧而颤抖的神经——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的弟弟始终是个胆怯、懦弱以至于愚蠢的人,他被装在一个所谓良善的、正常人的躯壳中,对魏家没有一丝助力。 可现在好像有什么变化了,魏长钧在对面的那双眼睛里,竟然什么也没看到。 愤怒,忧伤,怨恨,痛苦。 什么也没有。 魏长钧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魏长黎的回应,这个人到这里来,仿佛就只是为了看他一眼,毫无意义的一眼。 这简直是在挑衅他的权威。 在近乎凝滞的氛围里,这个男人露出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神色。 “从你出生起,我就在尝试发现你的优点,并因此非常苦恼……” 魏长钧的声线低沉而华丽,像毒蛇吐信一样舔过人的耳廓,让人联想到某种阴湿而繁复的花纹。 他说:“后来我听说了眠山社,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正在办公室里看材料,你不知好歹地闯进来,抱住了我的腿,让我陪你玩。” 魏长黎长久地注视着他,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于是我把你送去身体改造,希望你能变得有用一点……”魏长钧笑了一下,他不能动手腕,就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你那么小,那么脆弱,一只手捏住脖子还会对我傻笑,却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实验室里活了下来,我本来以为你会用什么改善,但你没有。” 魏长钧眼睫垂落成一个温柔的扇形,叹息道:“你只给我带来了麻烦。颜序牵着颜家,颜家又牵着整个宁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得不在那帮道貌岸然的蠢货眼皮底下办事,这简直让我恶心。” 原来儿时的那一次不是绑架。 原来他很早就被魏家放弃了。 魏长钧的声音落在耳朵里,魏长黎竟不知道是不幸……还是以一生为单位的,最大的幸运。 见他的表情仍然没有一丝变化,魏长钧的脸上闪过一瞬切片似的冰冷与阴狠。 男人的声线出现了波动:“你应该引以为傲的,你出生在魏家,我们拥有不同于其他蝼蚁的过人之处,你应该引以为傲的。” 魏长黎觉察到眼前的人的目光变得锐利,但他并不在意,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魏长钧:“这个世界是巨大的承载体,有无数财富在其中流动,你看每天有多少楼层高高拔起,像一柄黄金打造的剑直冲云霄——而攀附在这些财富上吸血的小虫子,就是那些所谓的普通人。他们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男人脸上所有的五官都被傲慢与狂热包裹,看起来竟有些扭曲,他对着木头一样的魏长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我们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长黎?我们是比他们更高维的存在,我们天生就应该把他们踩在脚下,像掸落一抹灰一样把他们从一柄柄黄金剑上抹下来……你明白吗魏长黎?你听明白了吗!” 魏长钧那张冷峻的脸上忽然涌现出几分病气,脸上的表情几乎要用恐怖来形容了。 第87章 秒针“滴滴答答”地走过一圈。 魏长黎终于开口了。 他没有反驳魏长钧的话,也没有试图矫正他的说法,他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他,语气甚至有些活泼与轻快。 他说,永别了,哥哥。 魏长钧的脸色彻底变了。 魏长黎站了起来,一旁的警卫见状,准备开门送他出去。 他温声道谢,头也不回地迈步而出,但当他的肩膀刚要越过会见室的门时,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暴喝,叫的是他的名字—— “魏长黎!” 随之而来的,是那个男人无尽的咳嗽。 魏长黎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穿过门扉,越过长廊,阳光从出口的尽头处照射出来,由黑白灰单调构成的看守所,逐渐变成了鲜明的色块。 魏长黎的眼睛闪烁着,他看见消防栓鲜艳的红,警戒标识明亮的黄、警室门牌沉静的蓝以及窗边植物柔和的绿—— 在无尽的灰色中,他遥遥看见一条花路。 有关过往,有关未来。 最终,魏长黎从阴影里越众而出,被人紧紧地牵起了手。 颜序就站在门口,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手掌温暖而宽阔。 魏长黎反握住他的手,掌心贴着掌心。 他忽然看见颜序另一只手上有一袋碎玉米,好奇地问:“从哪里找到的?” 颜序:“刚刚警卫看我站在门外,说对面不远有个公园,门口常落一群麻雀,他顺便给了我一小袋,说如果无聊可以去那边喂鸟。” “喂麻雀啊……”魏长黎往前蹦跶了两步,单眼闭起来,将手比成照相机的样子对着颜序“咔嚓”一下,悠然地拖长调子,“感觉不像是一本正经的颜院能做出来的事情。” 颜序迈步,在魏长黎用手比出的照相机里越来越大,最终占了他的一切视野。 他搂住魏长黎的腰,附在他耳边温柔道:“喂吗?” 魏长黎冲他灿然一笑。 秋风拂过枝桠,雀鸟簇拥着挤在枝头,叽叽喳喳落在地上,又振翅飞向广阔的天空。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