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夫发来殉情邀请》
第1章
《亡夫发来殉情邀请》作者:schilling【完结+番外】
文案:
三年断联,再次接到他的消息是一纸讣告。
一别经年,没想到毕业那年的最后一面竟成永别。
他们说,夜半的敲窗声是亡者的引诱,千万不能理会,否则会被带往幽冥。
我并不相信这些,直到出殡那晚祂敲响了我的窗户,轻唤我的名字,声声入耳。
而我推开窗,看见了本该入土为安的他。
他浑身湿透,脸色惨白,了无生气,抬手拢住我的脸,说:“小年,我一个人在井底,真的好冷好冷。”
他是……我的初恋,我的青哥。
也是困于深井之下的怨魂厉鬼,死不瞑目,不得安息。
“小年,你害怕我吗?”祂垂眸注视着我,温柔地吻过我的眼睛,“别怕。”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阅偏提示】
1.1v1,双洁,无副cp,鬼攻人受。
2.又名《亡夫回忆录》,前期有较多的生前插叙。
3.灵异爱情故事,微恐(?)但纯爱,真的。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惊悚破镜重圆 悬疑推理 救赎
主角视角:叶柏青 程松 年配角:封面一 封面二
其它:鬼攻
一句话简介:谈恋爱吗?共赴黄泉的那种。
立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第1章 葬礼
山路十八拐,拐来又拐去。熬过两个多小时的弯弯绕绕,穿过漫长的开山隧道,程松年终于在彻底歇菜之前,抵达了这个群山环抱的小镇,隐山镇。
小镇地处高寒山区,夏季十分凉爽,是当地有名的避暑胜地。一到七八月份,这里便会涌入大批前来乘凉的城里人,程松年也曾是其中之一,不过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了,许多事都已经记不太清了,比如他忘了这里真的挺冷的。
五月伊始,山外的世界早已迈入初夏,暖阳融融,山里却依旧春寒未了,刚一下车冷空气便扑面而来,逼得仅着单衣的他直打喷嚏。偏偏他走得太过匆忙,拿上手机和身份证就跑了,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拿,更别提备一件保暖的外套了。
“松年!松年!”
走出车站,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一抬头便看见柏文英正站在马路对面向他招手,她身旁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头似乎遭受过撞击,凹了一大块。
她是特地过来接他的,因为隐山镇并不是他此行的终点,他的目的地还在二十公里开外的偏远山村,他从没去过,完全不认识路。
“文英姐。”他略显局促地打了声招呼。
文英倒是很自然地关心起他来,“你怎么穿得这么少,不冷吗?”
正想下意识地说“还好”,却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他只好讪讪一笑,“有点……”
她望了一眼他的身后,讶然,“衣服都也没带?”
“走得急,没来得及拿。”
文英沉默片刻,拍拍他的肩膀,“先上车吧,车里暖和。等到地方了,我再给你找能穿的衣服。”
打开车门,才发现里面还有位年轻的司机,样貌和文英有几分相似。
“我三哥,柏文俊。”文英转头对他说,“那山路不是我能驾驭的,得他来。跟你说,我三哥车技可不一般,等会儿你可要坐稳扶好。”
“文英,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阴阳我?”文俊扭头对乘客笑笑,“放心,我开车很稳的。”
“好的……”想起这辆车伤痕累累的车盖,程松年明智地系上了安全带,握紧了车顶扶手。
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比起七拐八拐的盘山公路,碎石铺成的坎坷山路才是真的叫人痛苦不堪。
更痛苦的是,一开窗冷风便灌了进来,吹散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暖意。不开窗吧,又难免晕车。他在开窗与不开窗之间反复横跳,最后是又冷又晕。
文英透过车内后视镜瞥见程松年苍白的脸,安慰道:“马上……快……快到了。”这一路太颠簸,以至于词不成句。
尤其是最后那一段石子路,差点把他昨天的三餐都颠出来了,胃里翻江倒海,他忍了又忍,在他忍无可忍之际,总算看到了连片的青瓦白墙。
挨挨挤挤的老屋间横着几条狭窄的青砖小道,车子显然是开不进去的,只能停在村口的空地上。
车一停,程松年立马拉开车门,再也压制不住胃海翻涌,蹲在草丛边吐得一塌糊涂。
“松年,还好吗?”文英一脸担忧,把刚从文俊身上扒下来的外套披在了松年身上,顺便递过来两张纸巾。
程松年拢住外套起身,接过纸巾擦了擦嘴,又用文俊送来的矿泉水漱了口。
新鲜空气随着呼吸涌入肺腑,被颠成浆糊的大脑总算清爽了一些,他勉强一笑,“没事,就是有点晕车。对了,这件外套——”
文俊连忙制止了对方扯下外套的举动,劝道:“别别别,你穿着就好,千万别着凉了。”
“他皮糙肉厚的,不怕冷。”文英点头附和,拉着松年往村里走,“你这一路累坏了,先去屋里休息一会儿吧。”
*
村口立着一道牌楼,抬头看去,牌匾经过数年的风雨侵蚀已伤痕累累,镌刻在上头的字迹却依旧清晰——柏村,这里是柏氏宗族聚居的村落。
通过牌楼,青砖小路蜿蜒向前,路不算宽,只能容下两人并肩而行。程松年与文英并排走着,跟在文俊身后。
由于地处偏远,加之交通不便,柏村几乎没什么外人踏足,也就没有可供来客歇脚的民宿或是旅舍。好在文英早已安排好了他的住处,不至于让他露宿街头。
文英一家在很早之前就搬离了柏村,住进了县城的大平层,村里的老屋早已荒废,她这次回来也是暂住在她表姑家。表姑家没有多余的空房,只好把程松年安排在文俊家。
听文英说,文俊的父亲也就是她四叔是这里的村医,他们屋也是村里唯一的卫生室,村民们都在这里看病拿药。
卫生室的卷帘门半合着,里边没有人。文俊拉开门,邀请客人进屋。
一股医院的味道,药味儿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有些刺鼻。堂屋摆着两面药柜,中药西药一应俱全,后面有一间治疗室,输液或者做理疗之类的地方。
左手边有一扇门,从这里上楼是他们的日常住所,程松年的房间就在二楼。不过,他不需要放行李,现在也不打算睡觉,便没有上楼去看。
文俊领着他们进了右边的值班室,里面有沙发和烤火的台炉。
文英一坐下便打开了烤火炉,让松年暖暖身子。文俊则去给客人泡了杯感冒灵,预防感冒。
虽然他和文俊并不相熟,但对方是非常热情的人,担心他饿着,没坐一会儿又跑上楼给他找吃食去了。
感冒冲剂太烫,他双手握住玻璃杯,沉默地等着它冷却。
还是有些头晕,杯中的汤剂仿佛仍被筷子搅动着,小小的漩涡转了一圈又一圈。
“对了。”文英忽然坐起身,“这边昼夜温差大,晚上会更冷,我再去给你拿件厚点的外套。”
“文英姐。”他回过神来,叫住文英,“我没事的,真的没事。”
她看着他,脸色苍白,挂着泛青的黑眼圈,怕是昨晚接到消息后就没合过眼,一刻也没歇就赶了过来。
“要不我给你煮碗面吧!”文俊的声音伴随着下楼的脚步声,“找了一圈,家里实在没什么吃的了。”
“行,记得别放辣!”文英替他做了回答。
“不用!”程松年赶忙开口,“文俊哥,我不饿,不用麻烦了。”
文俊从门外探出脑袋,笑着说:“不麻烦,不麻烦。”
“我……”他望了一眼文英,低头哑声道,“我想先去看看他。”
*
接到柏文英的电话时,程松年刚刚上完晚课,正往寝室走。
自从高中毕业后,他与文英便没了联系,突然的来电让他有些困惑,迟疑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太久没联系,电话那头语气犹疑,“是松年吗?”
“是我。”他的号码没有换,也还存着她的电话,“文英姐,有什么事吗?”
文英长吁一口气,“柏青的事……你,听说了吗?”
他呼吸一滞,顿住脚步。
即使过去了三年,再次听见对方的名字,他还是在意得不行,心跳都乱了,却故作镇定地开口,“什么事?”
等待文英回答的那几秒里,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想了无数种可能,越想越……难受。
不想听,什么都不想听,只想立刻挂断电话。
“他……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压抑的哭腔,“去世了。”
一瞬间,心脏骤停,大脑一片空白。
闪过脑海的无数种可能里唯独没有这件事。
心脏砰砰狂跳,震得他听不清文英之后说的话,只勉强捕捉到了“葬礼”的字眼。
第2章
“我来,我会来的,我现在就来。”
*
隐匿于群山之中的偏僻村落,即使在白天也透着破落的荒凉,仿佛早已被时代所遗弃,就连手机信号都断断续续的,如果没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谁愿意忍受一路颠簸来到这里呢?
程松年的视线越过陌生的人群,定定地落在那张立在棺前的黑白遗照上。
一步一步走近,视野逐渐变得模糊,遗照上清秀俊朗的脸重重叠叠,再也无法看清。
他几乎无法站立,扑通一声跪倒在遗像前。
文英以为他终于支撑不住要晕过去了,慌忙去扶他,却见他摇了摇头,双手撑地郑重一拜。
“他就是程松年?”
“嗯。”
“松年。”文英温声唤他,叫回了他近乎丢失的魂魄。
他恍然回神,伸手擦去了满面泪痕,起身接过文英递过来的三支香,却发现香没有点燃。转念一想,文英大概也是神思恍惚,搞忘了吧。
“有打火机吗?”
“打火机?”文英这才发觉香又熄了,赶紧摸起桌边的打火机,重新点燃它。
举香,再抬眸,逝者的面容仍是记忆里的模样,眉眼温柔,总带着和煦的笑意,仿佛什么事都无法惹恼他。
也想释怀了事,笑着道一句“青哥,好久不见”,可怎么笑得出来,对着一张遗照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程松年撇过脸,移开了视线,却又瞟见灵牌上“叶柏青”三个字。这名字太过扎眼,像一根针猛地刺进他的心脏,痛得他身形一颤。
“当心香灰烫手。”文英连忙提醒。
抖落的香灰撒在了祭桌上,并未伤及程松年。他把香插进了香灰坛里,扫见里头长长短短的断香。
奇怪,没有一根香是燃尽的。
第2章 少亡
也许是因为山里湿气太重,香受了潮不容易燃烧吧。
程松年插好香,没再停留,转身告诉文英:“我有点头晕,先回去休息了。”
“等下等下。”文英一边拉住他,一边扭头问文俊,“几点开席来着?”
“五点。”文俊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现在已经四点半了,可以先去坐着等了。松年,我看你脸色这么差,还是吃了饭再回去休息吧。”
“不用了,我不是很饿。”
虽然感觉胃里空荡荡荡,确实该填点东西了,但他实在没什么胃口,只想快点回去睡觉。
“不行不行,不吃饭可不行,多少还是吃点。”文英不由分说地挽住他的胳膊,带着他往前走,“这里不比城市,晚上你要是饿了可点不了外卖,也没处下馆子。”
盛情难却,程松年就这么跟着文英入了席。
宴席就摆在宅门外的坝子里,搭了塑料雨棚,显得非常随意。
也许是因为本就快到饭点了,人都坐满了,菜也就提前上了。文英一边用酒水给松年擦碗,一边对他说:“这菜卖相不咋地,但是味道还凑合。”
饭桌上,除了文英和文俊两兄妹,其他的一个他都不认识。本来就没什么胃口,同一群陌生人挤在一桌吃饭更是如坐针毡,他迅速地刨了几口饭便称吃饱了,要先回去,结果又被文英拽了回去,劝着他再喝碗排骨汤。
“文英,这小伙子瞧着面生,外地来的哦?”桌上正在盛汤的卷发阿姨调笑道,“你男朋友啊?”
“二伯母,”文俊开口说,“松年是柏青的朋友,来看他的。”
二伯母闻言,盛汤的手忽一顿,旋即放下汤勺,笑呵呵地问松年:“跑这么远专程过来参加他的葬礼哦?”
“嗯。”松年点点头。
“那有歇脚的地方没,准备待几天啊?”对方一脸关切地问。
分明只是寻常的寒暄,可松年却注意到桌上其他人在此刻放慢了动作,都侧耳听着。一时间,喧闹的农村丧宴上竟呈现出有一种诡异的寂然,仿佛大家都在等待他的答复。
“就住在我家。”文俊却抢先开口了,语气有些不耐烦,“等柏青下葬了,他就走。“文英一早就知会过文俊,松年的行程安排他是清楚的。
“这样哦。”二伯母依旧是笑眯眯的,“外头来的客人,你可要好好照顾哦。”
不知为何,程松年总感觉她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让他有些不舒服。
文俊似乎也不大喜欢这位二伯母,碗里饭还剩一半便“啪”地搁下了筷子,不冷不热地回了句“晓得了”,接着便起身对松年说:“天也快黑了,咱早点回去休息吧。”
文英隐隐察觉到桌上的气氛不对劲,便笑着附和道:“是嘞,跑一趟山路累也累死了。二伯母,你们慢慢吃,我们先走了。”
程松年巴不得早点下桌,礼貌性地向二伯母颔首一笑,便跟着兄妹二人一起离席了。
*
正要走出雨棚时,程松年的衣服突然被什么挂住了。
他回头一看,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正攥着他的衣角,眯着昏花老眼歪头盯着他看。
文英见状,立马蹲下身,一边把着老人的手小心掰开,一边轻声细语地向她介绍:“幺奶奶,他是松年,以前住在柏青家隔壁的那个小孩。小年,你还记得不?”
听到这一称呼,程松年恍然大悟,这是青哥的外婆,他只见两三次,印象并不深,只记得她是个身子骨很硬朗的老太太——能扛着一麻袋玉米从村里送到县城,因为外孙爱吃。
外婆自家田里种的糯玉米,又甜又糯,青哥很喜欢吃,她有次会开玩笑说:“我那个孙儿是个苞谷猪,一天就晓得啃苞谷。”正好被他听了去,便时不时把这绰号拿出来调侃一下青哥。
听青哥说,早些年这边的山里是有野猪的,经常会跑到庄稼地里觅食,尤其爱吃玉米,“苞谷猪”就是这么来的。
“幺奶奶前些年得了老年痴呆症,这阵子越来越严重了。”文英的叹息声把松年拽出了回忆,“谁都不记得了。”
他看着外婆茫然困惑的脸,只觉得难过极了,却又想着:这样也好,不记得了也就不会伤心了,毕竟那么喜欢他。
就在这时,外婆忽然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欣喜地看着他说:“是小年啊,小年回来了。”
听到这话,不只是文英,连松年都愣住了,以至于生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外婆,你记得我?”
然而外婆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回过身,低头自顾自地嘟囔着“小年回来了,小年回来了…… ”,不像是短暂的记忆恢复,倒像是某种无意识重复对话的刻板行为。
文英略显失望地摇摇头,轻轻拍了拍老人的手,“幺奶奶,我们先走了哦。”
直到文英拉着他走出雨棚时,程松年还能听到外婆不断重复的嘟囔声,像和尚念经一样,听得他心里毛毛的。
*
文英的表姑住在村子另一头,与其他两人并不同路,她本想去文俊家再陪松年聊会儿天什么的,却被文俊以“天快黑了,走夜路不安全”为由劝回去了,回家路上便只有他二人为伴。
天色渐暗,村里没有路灯,狭长的石板小路更显幽深昏暗,仿佛没有尽头。
“松年,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以前暑假到隐山镇来过,柏村是第一次来。”
“多半都是到隐山镇避暑。”文俊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根香烟,“其实咱们柏村比隐山镇还凉快,风景也好,就是太偏了,路也不好走,而且…… ”
其实他无心关注对方在聊什么,但出于礼貌总得给点回应,“而且什么?”
“怪事太多。”
这话倒是勾起了程松年的好奇心,“什么怪事?”
“现在几点了?”
答非所问,但松年还是乖乖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六点二十。”
“太阳马上落山咯。”文俊撇过头,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幸好我们也到家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村卫生室门前,文俊叼着烟,拿钥匙开锁,推开了玻璃门。
松年跟在后面,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话什么意思?”
文俊歪了下脑袋,示意松年进来。等他乖乖进门后,对方立马拉上卷帘门,重新锁好玻璃门,继而走进屋子里,开始检查起窗户,关好锁紧。
见文俊如此戒备,松年谨慎地提出猜测,“村里有小偷吗?”
“对,有小偷。”对方忍俊不禁,拉上窗帘后,转头却换了一副表情,严肃且认真,一字一顿道,“祂,偷,命。”
程松年挠挠头,干笑两声,“文俊哥真会开玩笑。”
文俊不置可否,在烟灰缸里熄灭了烟,继续领着他往楼上走,“松年,你这几天晚上恐怕得和我睡一间房。”
“嗯,没问题。”
毕竟是借住在别人家,听安排就是。
卖关子没卖成功,轮到文俊困惑了,“你怎么都不问为什么?”
“客随主便。”他顿了一下,又十分配合地补了一句,“所以是因为什么?”
第3章
文俊清了清嗓子,接着答:“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村怪事太多,那么第一件怪事呢,就是——葬礼期间,晚上一定要关好门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打开门窗,更不能走出家门。”
“为什么?”
文俊锁好阳台的窗户,望着即将没入西山的残阳,答道:“会死人的。”
这不是玩笑话,程松年听得出来。
“村里有这么个说法,死去的人往往不甘离世,在下葬之前,他们的鬼魂会在此徘徊,引诱生者陪他们一起下黄泉。”文俊往沙发上一坐,从茶几抽屉里摸出两罐可乐,一罐丢给松年,“尤其是,少亡人。”
松年接住可乐,就近坐下,“少亡人?”
“就是英年早逝的人,连后人都没留下。”文俊解释,“其实,按照我们这边的习俗,少亡人是不该这样大张旗鼓地办葬礼的,只不过……柏青他在我们村支教,挺受村里人爱戴的。”
程松年不禁黯然。
青哥今年也才二十四岁啊……
文俊没再接着往下说,转而捡回之前的话题:“总之,晚上别开窗也别开门。”却见松年神游在外,似乎没听见他的叮嘱,他煞有介事道:“不然,真会出事的。”
松年回过神来,将信将疑,“什么事?”
文俊思索了一番,凑到他耳边悄悄说:“这事儿我跟你讲了,你千万别跟文英说。”
得到松年肯定的点头后,文俊方才开口,“你知道文英他们一家很早之前就搬到县城去了哈。”
“嗯,听她提过。”
“他们家之所以搬走,就是因为文英的大伯出事了。”他边说边打开了可乐罐,“据说,当时柏家二房有个女娃儿跟文英大伯关系很好,有天两人一起去河边玩,那个女娃儿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了。在那个女娃儿下葬前一晚,文英大伯失踪了。”
“失踪了?”
“不是普通的失踪。”文俊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文英大伯那时候才六岁,晚上是跟他奶奶也就是二祖祖一起睡的。二祖祖说,那天晚上她听见了咚咚咚的敲窗声,她没理会,翻了个身打算接着睡,却突然发觉孙儿不见了。
“她晚上视力不大好,立马就拉开了灯,这才发现孙儿已经打开窗爬上了窗台,窗外有个女娃儿飘在半空中,正在向他招手。她还没反应过来,孙儿直接就跳了下去。但是,他跳下去后就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
“对外讲是失踪了,但他们都说文英的大伯是被那个去世的女娃儿带走了。文英爷爷觉得这事儿太晦气,才举家搬去了县城。不过,这些事文英并不知道,我也是在二祖祖喝醉酒后偷听到的。”
“难怪,我都不知道文英还有个大伯。”程松年不甚在意地附和着,其实他并不大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只当听了个鬼故事,毕竟农村嘛,总是有一些民俗怪谈。
“别不当回事儿。”文俊站起身,往卫生间走,“今晚你睡里边,我睡外边。”
第3章 旧梦
六岁那年,由于父母工作调动,程松年随他们一起搬到了这座陌生的山城小县。
县城的夏天很热,烈日当空,从冷气十足的轿车里出来时,火辣的热浪扑面而来,烫得皮肤都有些刺痛。他麻溜地钻回了车里,怎么也不肯再下来。
也不仅仅是因为炎热的天气,更是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红色的滑滑梯,没有熟悉的小伙伴,也没有温柔漂亮的李老师。
父母使出浑身解数,拿玩具小车招降,拿零食糖果引诱……都没用,最后爸爸只能采取强硬措施,势要把他从车里拽出来,而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紧紧抓住了安全带,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我不要——我不去,我要李老师!”
叫声过于凄厉,引得邻居纷纷探头观看,路人驻足看戏,父母只好作罢,向各位道歉解释。
路人阿姨摆摆手:“嗨,小孩子是这样,你先晾晾他,过会儿就好了,我家那孙儿……”正值周末,围观的人索性无事,就这么开始聊起了育儿经。
父母听从了各位前辈的建议,决定先不管他,就让他待在车里。
他打小就聪明,生怕父母会趁自己睡着了偷偷把他抱下车,于是坚定地睁大双眼,就这么一直挺到了太阳落山,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父母竟也没下楼来看看他。
可饭还是要吃的,他灰溜溜地打开了车门,跳下了车,宣告了这场战役的结束。
问题来了,他的新家在几楼来着?
他茫然地站在单元门前,甚至不知道怎么进去,因为没有门禁卡。
也就在这时,只听咔哒一声,有人推开了面前的玻璃门。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对方冲他温柔一笑:“不进去吗?”
嗯,声音也很好听。
于是,他就这么把幼儿园的李老师抛在了脑后,欢欢喜喜地跟着这个哥哥进去了,尽管他都不知道自己家在几楼。
父母虽然明面上不管他,其实一直暗中盯着,一看到他下车了,妈妈便立马下了楼来接他,电梯门一打开正好就碰上了。
“阿姨好。”
“柏青啊,这么快就回来了。”妈妈显然先一步认识了对方,她顺手把呆呆的儿子拉进了电梯里,笑着介绍道,“这就是我们家小年。程松年,叫哥哥。”
他仰着脑袋,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哥哥好。”
叶柏青弯着眸子,笑意盈盈,“小年,你好。”
*
咚咚咚。
程松年睁开眼,夜半时分,除了文俊起起伏伏的鼾声,四周一片死寂——山里没有夜生活,少了灯火通明的光污染,没了车来车往的喧嚣声,万籁俱静的深夜,的确是静得可怕。
如果是夏天的话,至少还能听见虫鸣蛙叫,可惜高寒山区的五月依旧寒意森森,不足以唤醒它们。
太安静了,程松年不禁怀疑刚刚的敲窗声不过是梦境的余音。
可他还是撑起身子望了眼窗户,只见树影交错,随风摇曳。
难不成会有什么亡魂作祟?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重新躺了回去,却只是望着天花板发呆,睡意全无。
原以为早已忘记,却发现一切都历历在目。
搬家的第一天,也是他和叶柏青成为邻居的第一天,门对门的邻居。
刚搬家的那几天忙得很,没时间让他去交新朋友,再次见到叶柏青是在周一的早上——他得去新学校报道了。
他正好和叶柏青同校,只不过对方上四年级,他刚读一年级,还是个攥着妈妈的手死活不愿进校门的小朋友。
“哎呀,看那是谁!”
关键时刻,救星出场了,他顺着妈妈手指的方向,看见了心心念念的邻居哥哥。
“阿姨早上好。”他笑着打招呼,又看向扭扭捏捏躲在妈妈裙子后边的小孩,“小年,早上好。”
“小年,哥哥跟你打招呼呢!”妈妈说着把他从身后拎上前来,他又挪着小碎步躲了回去,她接着劝道,“你认识的呀,邻居家的柏青哥哥,他和你一起上学,怕什么呀?”
叶柏青一向是个乖巧又懂事的小孩,立马就伸出手来,“小年别怕,哥哥陪你一起。”
就这样,他一手牵着妈妈,一手拉着哥哥,走进了新学校。
后来的每一天早上,叶柏青都会在家门口等着松年,和他一起去上学,一起放学。
他不敢闭眼,仿佛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青哥微笑着看向他,伸手牵住他,温声说,“小年,我们走吧。”
不愿去想,不想去念,却剪不断疯狂蔓延的情绪,不知不觉红了双眼,湿了鬓角。
*
后半夜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了,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按说也该睡足了,可程松年仍觉得头昏脑胀,像是熬了个通宵。用冷水洗了把脸后,他才感觉清醒了一些。
下楼时,他看见文俊正在药柜里翻找着什么,完全没注意他的出现,以至于他出声打招呼时,对方吓了一跳,把后脑勺给磕着了。
文俊揉着脑袋,探出头来,“松年,你醒了啊。”
好在对方完全没在意,松年便接着问:“文俊哥这是在找什么呢?”
文俊从药柜里头摸出刚刚找到的药膏来,是一支烫伤膏,“我那二哥脑壳有包,非要去捡掉进火盆里的钞票,结果被火炭烫出个大泡,疼得嗷嗷叫呢。”
文俊说着撑着药柜翻身跳了出来,“你起得正是时候,马上就要吃中饭了,走。”
“还是去昨天那儿吃席吗?”松年跟上对方的步子。
“是啊,这几天都在那边吃。咋了,吃不习惯吗?”
“没有,”松年犹豫了一下,“就是,有点尴尬……”
文俊有所领悟,伸手揽住松年的肩膀,笑道:“没事,今天咱们年轻人坐一桌,不会尴尬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松年凑过去小声问,“我是说,咱们这儿写情写多少比较合适?”
第4章
这几天都在那儿吃席,不写人情说不过去。
“啊,这个……”文俊愣了一下,摆手道,“用不着,没人承这个人情。”
见松年不明所以,他思索着解释说:“嗯,怎么说呢,你就当参加一场追悼会吧,没有人情负担。”
*
确如文俊所说,中午吃饭时他们这一桌坐的都是年轻人,文英挨个介绍了一圈,松年勉强记了个大概。
挨着文英坐的是她的小妹文婷,刚上高中,瞧着活泼又机灵,像只小麻雀似的。文英介绍人时,小妹便加以补充说明,唯独在提及柏二哥时,文婷识趣地闭了嘴。
毕竟柏二哥看起来就是“惹不起还躲不起”的类型……翘着二郎腿斜靠在椅子上,一副吊儿郎当的街溜子模样,惹上了就贼难缠的那种。
程松年礼貌性地喊了句“二哥好”,对方抬了下眼皮“嗯”了一声以示回应,继续处理手背上的烫伤。
大家又寒暄了几句后才开始动筷。
程松年依然没什么胃口,但架不住文英和她小妹文婷左右开弓,劝吃又劝喝,愣是吃了满满两碗饭喝了三碗排骨汤,撑得不能再撑了,他才忍不住开口:“真吃不下了,饱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坐在二伯母那一桌,至少对方不会“热情”到这种地步。
“松年,你会打麻将不?”饭吃得差不多了,大家讨论着等会儿去做什么。
“不太会。”事实上,是完全不懂。
“没事儿,打麻将很简单的,等会儿我教你——”
“对了。”文婷插嘴道,“老宅楼上有台麻将机哦。”
“一张麻将桌不够用。”柏二哥推开凳子,站起身来,对文俊说,“主屋是招待客人的地方,咱们几个就不和你们抢了。”说罢,他扫了程松年一眼,扭头走了。
对方似笑非笑的表情带着几分嘲弄,显然不是友好的意味,可程松年也想不到自己哪儿“得罪”了他,分明互不相识。
看着其他人跟着柏二哥陆续离开,文婷狠狠地瞪了一眼柏二哥的座位,“阴阳怪气,莫名其妙。”
“走吧。”文俊笑道,“咱们正好四个,凑一圈。”
*
昨天来时,程松年神思恍惚,根本没注意柏家老宅的构造布置,这会儿进门仔细一瞧,这老宅建得非常气派,雕梁画栋,曲折回廊连通前庭后院,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前院并不大,却十分雅致,正中置一缸睡莲,莲叶下依稀可见几尾红鲤,浮空而游。旁侧一树海棠开得正盛,落英缤纷点缀着青石地板。
四周摆放着错落有致的盆栽,大部分是多肉,不过兴许是山里气候太过潮湿,好几盆多肉已经烂掉了,散发着细若游丝的腐败气息。
穿过前院便是堂屋,通常是会客招待的地方,现在则是叶柏青的灵堂。
程松年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目光无处安放,落在了架着黑色棺木的板凳下——底下搁了一盏灯,灯火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小声点。”文婷压低声音提醒道,“别把二爷吵醒了,不然又要多听几句唠叨。”
堂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位靠在竹椅上打瞌睡的白胡子老伯,正是文婷口中的二爷。
回想起来,他昨天来时,这里似乎也没几个人,冷清得很,与喧闹的宴席截然不同。
程松年跟在他们后边,轻手轻脚地往里边走。
或许是因为堂屋后侧门窗紧闭,屋里不见光,越往里走,程松年越觉得冷飕飕的,仿佛迎着空调口走去了似的,而这空调口便是被铜锁拴住的后门。
这种样式的铜锁他只在古装剧里见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发现锁身留了一串红字,跟鬼画符似的,看不懂。
程松年脚步一顿,该不会就是什么咒文吧?
“松年,快上来啊!”
他回过神,才发觉大家都上楼了,就剩他在楼梯口发愣,忙应了一声,“来了。”
顺着古旧的木质楼梯往上走,每一步都伴随着嘎吱的响动,程松年生怕稍一用力便踏碎了这陈年的木板,只得又轻又慢地落下步子。
他其实有点恐高,偏偏这楼梯不仅狭窄,间距落差也大,甚至没有扶手,和那种竖起的竹制直梯没两样,每走一步都叫他心惊胆战。
也就在这时,他的耳后突然响起一阵细碎的叮铃声,类似于铃铛晃动的声响。
惊得他立马定住,然而回头看去,身后一片寂然,除了纸糊的雕花木窗,没有别的。
大概是文英他们在楼上弄出的动静吧,他这样想着,回身上了楼。
在他走后,寂静的后院再次传来清脆的铃声。
叮铃叮铃。
叮铃叮铃。
无人的庭院里,一座八角亭突兀地立在中央,四面垂着红色纱帘,檐角挂着铜色铃铛。晴空朗日下,庭院无风侵扰,檐角的铃铛却轻轻摇晃着。
透过红色纱帘,一双了无生气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那扇他短暂停留过的门。
「小年,你回来了。」
第4章 鬼牌
“怎么没反应,不会是坏的吧?”
刚一走近,程松年便听见了文婷懊恼的说话声。
“肯定是坏的,不然怎么会放在这儿。”
“噢,松年来了。”文英率先注意到了程松年的到来,略带遗憾地说,“今天没法教你打麻将了,麻将机是坏的。”
“没事。”他无所谓地摇摇头,反正他也不太感兴趣。
“嗨!”文俊许是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也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副扑克牌,“那斗地主吧,这比打麻将简单多了。”
“好主意。”文婷点头赞同,拉着文婷先坐下,招手示意松年也过来坐。
“啊……”文婷失望地说,“我不会斗地主。”
“斗地主都不会?”文俊惊道,念及文婷还是个高中生,不会斗地主也情有可原,以防万一,他又问了下松年,“你会的吧?”
却见松年面露难色,文俊沉默了。
“要不……”文婷灵光一闪,一扫阴霾,兴致勃勃地提议,“我们来玩抽鬼牌吧!这个超简单!”
她不由分说地从文英手里拿过扑克牌,开始讲解规则,“把这套牌分成四份,我们拿一份,然后顺序抽一张下家的牌,如果抽到的牌和自己本来的牌能够组成对子,就可以打出去,最先把牌打完的就是赢家。”
文俊恍然大悟:“不就是抽乌龟嘛,我还以为是啥新鲜玩意儿。”
“你听我讲嘛。”文婷嗔怪道,“我还没讲完呢!”
“好好好,你讲。”
文婷从扑克牌中抽出两张大小王,扔掉一张小王,亮出大王牌,“喏,这是一张鬼牌,无法组成对子,最后鬼牌在谁手里谁就是输家,是要接受惩罚的哦!”
“大差不差。”文俊不以为意,“那就玩这个,先洗牌,别第一张就抽到鬼牌了。”
“松年,你听懂了哈?”
“嗯嗯。”这个游戏很简单,他和室友一起玩过,不过叫法不同,他们叫“抓强盗”,而不是“抽鬼牌”。
说起来,他玩这个游戏还挺在行的,又或者只是运气好罢了,他几乎没抽到过龟牌。
今天也是,他依旧幸运,几局下来都没摸到鬼牌的边,屡次逃过“真心话大冒险”的惩罚。反观游戏发起者文婷,她运气差得不行,这下连暗恋男生的名字都供出来了。
“不行不行!”文婷紧急叫了暂停,左右张望,突然指着正对着自己的一面全身镜,一本正经道,“那儿有面镜子正对着我,不行,这个位置风水不好,影响了我的牌运。松年哥,你跟我换个位置好不好!”
“诶,你还别说。”文俊在一旁捧哏,煞有介事地说,“镜子聚阴,还真有可能害你倒霉。”
文英翻了个白眼:“三哥,你又开始了啊。”
“没事,”松年倒没在意,爽快站了起来,“文婷,你坐这儿吧。”
文婷喜滋滋地坐到了“风水宝地”上,摩拳擦掌,“我有预感,这把肯定行。”
尽管程松年认可风水之说有一定的科学依据,但诸如“正对镜子会影响牌运”这种张口就来的说法显然是无稽之谈。
可是……
该怎么解释他这把开局就摸到了鬼牌。
接下来的时间里,无论他如何调整牌面,这张鬼牌总能巧妙地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抽牌,雷打不动地留在他手中。
这下他手里只剩下两张牌了,文英即将抽走他手中的一张牌。
“嘶,松年,你觉得我应该抽哪张?”
“额……”毕竟是游戏,即使他给出了建议,对方也会反其道而行之吧,他挑出那张鬼牌,“这张?”可转念一想,真要抽了这张,岂不显得他故意坑人……
他连忙收回鬼牌,放出另一张,“还是这张吧。”
“嗨,我又不拍你坑我。”文英笑了笑,抽走了他攥在手里的鬼牌,“哦豁,没凑成。”神色自若。
第5章
松年这会儿终于体会到玩扑克游戏还是有点刺激的,希望这张鬼牌别再回到自己手中。也不是他玩不起,就是……真不想承认这破镜子真能影响牌运?
然而,一轮过后,那张鬼牌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了他的手中——每人都抽到了这张鬼牌,把它送回了他手里。
“哈哈哈,终于轮到松年哥了。”文婷捂着嘴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呀?”
程松年看着牌面上的小丑脸,莫名有种被捉弄了的感觉,却又不得不认输,“真心话吧。”
“提问!”瞧文婷那股兴奋劲儿,显然是早有准备,她清了清嗓子,“松年哥,你的初吻给了谁?”
松年闻言,登时愣住了。
“哇哦~好问题。”文英看热闹不嫌事大,向文婷竖起了大拇指,“单刀直入。”
“哦?”见松年失神不语,文俊也提起了八卦的兴趣,“有情况哦。”
程松年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鬼牌,默然片刻,方才闷声开口:“能……换成大冒险吗?”
心思细腻的文英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情绪不太对,连忙打了个哈哈,笑着说,“那就罚你去隔壁屋睡个午觉!”
“这算什么大冒险?”文婷提出严正抗议,“刚刚到我的时候,就叫我去拔二爷的胡子,轮到松年哥就只是睡个觉,姐你也太偏心了吧!”
“文婷,你忘了吗?”文俊故作严肃道,“睡那屋必会鬼压床。”
“啊,真的吗?”文英失笑,表情有些尴尬,“门上贴着黄符原来是……算了,松年,你还是别去了,我再想想别的。”
“不行不行,这是耍赖!”文婷连连摇头,转而问程松年,“松年哥,你不会不敢去吧?”
文英劝道:“文婷,松年毕竟是客人,你——”
“没关系。”程松年不想让文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接受了这个惩罚,“愿赌服输。”
*
兄妹仨领着松年来到目的地,这房门上确实贴着一张黄符。
“辟邪的。”文俊故弄玄虚地告诉他,接着便推开门,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
程松年刚进门,文英忽然拽住了他的衣袖,“松年,你放心,我们就在隔壁。“
他笑着点点头,合上了门。
房间收拾得挺干净,就是有点闷,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儿,似乎许久不曾打开窗通过风,也许连窗帘都没拉开过。
午觉怎么也得睡上一两个小时吧,程松年可不想就这么闷着睡,伸手拉开了窗帘,光线却依旧昏暗。
这是一扇纸糊的木质花窗,透光性很差,
他提起锁闩,推开了窗户,嘎吱一声过后,后院的光景一览无余,一座古怪的红色小亭猝然闯入他的视野——确切来说,只是四面围了一圈红布,乍一看仿佛它就是红色的。
五月的天气也不大稳定,上午还是艳阳高照,下午却是愁云惨淡,阴沉沉的。抬头看天,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乌云大片大片地占据了原本的碧空,预示着一场大雨的来临。
山雨未来,山风先至,呼啸着掠过庭院,撩起红色幕帘。
透过纱帘扬起的空隙,不经意一瞥,程松年才发现这原来是一座井亭——八角亭下庇佑着一口井,井栏缠绕着纵横交错的红绳,绳上系着铃铛,贴着黄符……
黄符凭风而起,铃铛随风而动,却没有声音。
一股寒意自脚底而起,缓慢得爬过他的脊背,引得程松年打了个冷颤。他瞬间回过神来,“嗖”地一下把窗合上了,顺便把窗帘也拉过来了。
看来不止他一个人觉得这亭子诡异,柏家人应该也这么觉得,所以才把窗关得死死的,眼不见为净。
太阳穴突突地跳,刚才那种瘆人的感觉 …… 不不不,还是别自我暗示了。初中时,科学老师就说过鬼压床要么是自己胳膊压着胸口了要么是被子盖太厚,别想太多。
程松年脱下外套,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说实话,他是真有些困了。
盯着陌生的天花板,意识渐渐远去。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会这么累呢,只想睡觉。
*
“小年,小年?”
是青哥的声音。
程松年睁开眼,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眸,明媚而温柔,“怎么坐在门口睡着了?”
他记得,这天父母加班,他忘带钥匙了,索性坐在家门口等着,反正青哥也快放学了,等下去他家坐着等父母回来就好。那时他还是个爱学习的小学生,想着趁这个时间来背背课文,结果背着背着就打起盹来了。
“hello,小朋友?”
“睡懵了,好可爱,哈哈哈……”
缓了一会儿,大脑重启成功,他才发现青哥身后跟了一群人,似乎是他的同学。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弟弟吗?”文英探出脑袋。
“嗯。”他一把拎起愣神的松年,揉了揉小脑袋,“又没带钥匙吗?”
在门口蹲坐太久,腿都麻了,他拽住青哥的衣摆,点头“嗯”了一声。
“那先去我家坐会儿。”
“走走走。”一群人推着他往屋里走,“看电影去咯。”
这天是周五,碰巧叶母上夜班,家里没有人,青哥便和同学约好一起在他家里看电影,看的是《午夜凶铃》。
青哥怕给年幼的他留下心里阴影,便把他领进了房间里,让他在里边玩游戏机。或许是逆反心理作祟,他偏要跟他们一起看电影,挤在了青哥身边。
文英调笑他:“等会儿可不要吓哭了哦。”
“我才不会!”
说是这么说,但彼时的他还只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胆子也不算大,贞子还没出场他就已经有些露怯了,悄悄向后靠,往青哥身后躲。
尽管他表面镇定自若,透着一种“可不能让人看扁了”的坚决,但逐渐加速的心跳声出卖了他。
当那卷录像带开始播放时,他紧张得攥紧了青哥的衣角。也就在这时,青哥伸过手来捂住了他的眼睛,接着便是同学们此起彼伏的尖叫。
“卧槽,你别突然叫出声啊,吓我一跳!”
“不是,又怪上我了?”
他仰起脑袋,看向青哥,对方微微一笑,“害怕吗?”
他摇摇头,“青哥在,我就不怕。”
电影仍在继续,他凑近青哥,小声问:“青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当然没有啦。”见他面露怯意,青哥思索了一下,笑着开解道,“你要这样想,就算世界上真的有鬼,那不做亏心事呢,就不怕鬼敲门。小年这么乖,又这么听话,它们是不会来找你麻烦的,它们只会去找那些做了亏心事的坏人。”
咚咚咚。
熟悉的敲击声突然传入耳中,程松年下意识地转头望向窗户,竟看见一扇陈旧的木质花窗。
嘎——吱——
窗户缓慢地开启了。
这声音像极了《咒怨》里白老妇扭动脖子时一阵一阵的关节弹响声,令他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慌忙再回首,身边空无一人,四下一片死寂,他就站在空旷的老宅庭院里,正对着那座红纱覆面的井亭。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了他的脸上,融着刺骨的寒意渗入他的肌肤,冷得他浑身一颤。
啪嗒,啪嗒,一滴接着一滴。
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液体,滑腻而黏稠,伸手一看,赤红一片,原来是血。
是梦,是梦,别害怕。
他犹疑地抬起头,刹那间,只觉天旋地转,好似一脚踏空跌入无尽深渊,飞速坠落。
以为会摔得粉身碎骨,然而再睁眼时,他只是躺在客房的床上,四肢麻木,动弹不得。
他很想说服自己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鬼压床,过一会儿就好了。
然而,此刻,他感觉到床尾忽然往下一陷,有什么东西正踩着床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
他闭上眼,不敢去看,只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
丝丝缕缕掠过他的颈间,垂落在他的脸上、颈间,痒痒的。非要去猜的话,他认为这应该是……头发。
啪嗒,脸颊一凉,寒气一点一点侵入身体。
别去想,千万别细想,他紧闭双眼,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着。
「小年,别怕。」
第5章 井亭
呼——
像是有人在耳边吹了口气,顿觉灵台清明,浑身轻松,周身的寒意也完全消散了。
程松年骤然睁眼,坐起身来,竟然发现青哥的外婆正坐在他的床尾,出神地端详着他,嘟囔着说着什么。
“外婆?”
混着方言的嘟囔声含糊不清,他挪动身子凑近些,终于听清了。
她说:“他还是舍不得你。”
下一秒,老人仿佛瞬间被激活了似的,突然抬起枯槁的双手,猛地掐住他的脖子。对方像是下了死手,力道大得惊人,他想要挣脱,又怕失手伤了老人家,只能用力捉住对方的手腕,尝试着拉开她的手。
第6章
然而,八旬老太迸发出的力量超出了他的想象,咽喉被她死命扼住,呕吐感窒息感一拥而上,只觉头晕脑胀,眼冒金星。
“松年,吃饭——幺奶奶?!”
千钧一发之际,文英来了,她几步上前拽住神智不清的老人,“幺奶奶,快松手,松手!你这是怎么了?”可凭她一己之力根本奈何不了对方,赶紧朝门外大喊,“三哥,三哥快来!”
“松年……”她手足无措地抓住幺奶奶的手,试图掰开掐在松年脖颈上的索命扣,“幺奶奶,松手啊!”
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了,甚至有点使不上劲了。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了文俊匆忙赶来的脚步声,文英心急如焚的求救声。
咒骂声,哭喊声,喃喃低语声……一窝蜂似的涌入耳中,又在某一个瞬间戛然而止,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声,大脑好似被清空了,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
「小年。」
究竟是濒死的幻想,还是昨日的梦境——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他的床边,垂首凝视着他。他看不起对方的脸,但他知道……是青哥,青哥在看着他,呼唤着他。
心口一阵绞痛,万般思绪如潮水般袭来,唯有想念搁浅在岸边。
青哥,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昏昏沉沉中,他看见一只苍白泛青的手伸了过来,轻轻落在他的额头上。
「现在还不是时候。」
*
远去的意识瞬间被拉回来,程松年豁然清醒。
“松年,你吓死我了!”文英喜极而泣,一把拥住了松年。
“文英姐……”一出声嗓音沙哑,他这才感觉喉咙又痒又痛,忍不住咳嗽起来。他抬手抚胸,手背上一阵刺痛,埋在静脉下的针差点扯了出来。
“小心!你这还挂着水呢。”文英赶紧按住他的手,稳住针头,“四叔说你有点低血糖。”
他咳了好一会儿,直犯恶心,忍不住干呕。文英坐在床边轻拍着他的背,忧心不已。
“松年哥,喝点水。”文婷适时递过来一杯温水,略显心虚地望着松年,“润润喉咙……”
缓了好一会儿终于平复下来,他接过水杯送到嘴边,咽喉的肿痛干痒暂时得到了缓解。抬头一看,他正躺在卫生室的病床上,却不见外婆的踪影,他忙问,“外婆呢,她怎么样了?”
他年轻力壮,只要没死也就问题不大,外婆却年事已高,稍有闪失也许就……
“人没事,就是……精神出了点问题。”话音一顿,许是怕他担心,文英又接着说,“幺奶奶本来就有老年痴呆症,大概是把你认成了什么坏人之类的吧,不然也不会——总之她现在有专人看护,你就别操心了,好好休息。”
他放心地呼了口气,“那就好。”
文婷咬着嘴唇,酝酿了许久,终于憋出来几个字,“对不起,松年哥。”
瞧着对方欲哭无泪的表情,松年连声安慰,“没事没事,是外婆走错了房间认错了人,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看,我这不是咳咳咳……”说着又咳嗽起来。
“都怪我!”松年的安慰没奏效,文婷更是自责,啜泣道,“我以为顶多就是鬼压床,我也不知道幺奶奶怎么突然跑上来了,差点把你掐死了,要不是我非要坚持——”
“没事的,文婷。”女孩哭得梨花带雨的,松年怎么忍心责备,可又找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语来堵住对方的眼泪,他索性换了个话题,“对了,柏家老宅后院是不是有一座奇怪的亭子?”
果然,文婷止住了哭声,抽抽嗒嗒地回话,“是有个亭子,围着那口井建的……”似乎记起了什么,她眼神闪躲,低头闭上了嘴。
文英却是一头雾水,“啥啊,什么亭子什么井的,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姐你不知道?!”文婷一脸惊讶,很快又想通了,“也是,你就回来过了几次年,不清楚村里的事倒也正常。”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一副“快问我快问我”的傲娇表情。
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文英配合地发问:“那你倒是说说是个什么事?”
文婷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屋里屋外没有外人后,她拉了把凳子坐在二人中间,娓娓道来。
“别的我不知道,但是村里什么传闻怪谈啊,我可是一清二楚!
“话说,我们村里有一口古井,攒了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据说因为风水不好,极易聚阴,百年间有数人在这里投井自杀,于是怨气越积越重,就出大事了。
“神思恍惚、心智不坚的人,但凡从这里路过,便会被这口井引诱,跳井而死。人命攸关,为了避免这口井再生事端,老辈子请了先生来看。先生说井下亡灵怨念深重,既不能用外力摧毁惹恼它们,也无法通过超度送走它们,只能布下封印勉强镇压。
“以防万一,柏家长辈决定筑起高墙将这口井彻底隔离,老宅所有面向那口井的门窗也都封上了,再不许人接近此地。”说到这儿,文婷突然愣了一下,旋即惊疑道,“哥你怎么知道后院有座亭子?”
程松年不禁扶额,“我当时觉得房间里太闷,想打开窗通风来着…… ”
“哦,那怪不得。 ”她不甚在意,兴致勃勃地接着说,“先生这法子还是很管用的,至少这么多年以来村里没再出过类似的投井自杀事件,但是……”
“别说了。”文英伸出手臂,“你看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文英撇撇嘴,显然没聊尽兴,嬉笑着挽住姐姐的胳膊,“怕什么,我今晚陪你一起睡。”
“就你胆子大。”文英看向小妹,笑眯眯地拍拍她的手,“既然你胆子这么大,明天就派你去收拾青哥的房间吧,怎么样?”
文婷脸色一变,连忙缩回手,摇头摆手道:“我不去,我不去。”
青哥的房间?程松年抓住了关键字眼。
只是收拾房间而已,文婷却表现得这么害怕,难道那里也有什么邪门的怪谈吗?
文英看出了他眼里的困惑,解释说:“我们这儿的丧葬习俗,人去世后,他的遗物尤其是衣服什么的都要在出殡那天烧干净,所以要提前收拾好。这丫头说她前阵子在青哥家里看见一个女鬼,吓得不敢再去了。”
“女鬼?”
他回想起刚才鬼压床时垂落在他脸上的头发,依稀感觉那头发很长,丝丝缕缕环绕在他的颈间。
“嗨,哪儿有什么女鬼,就是一条挂在门后的毛巾,刚好被镜子照见了,她就看晃眼了,以为是个穿白裙子的女鬼,吓一了大跳。”
“我真的看到了!”文婷依旧坚持己见,“就在青哥家卫生间里,当时我解完手正在洗手,突然发现洗手台的镜子里有个小女孩在向我招手,我以为是隔壁村小的学生,转身想和她打招呼,可我身后根本就没有人!但镜子里就是有个女孩,穿白衣服的女孩,哦不,女鬼!贼瘆人!反正打死我都不会再去青哥屋里了。”
“那不行。”文英双臂环抱,故作姿态,“下午猜拳是你输了,说好了的,输的人去收拾。”
“怎么这样,就逮着我欺负……”
“要不我去吧。”松年插了一嘴。
他知道文英大概率是在逗妹妹,不会真的勉强文婷,用不着他开口相助,可他想去看看……
文英看着他这副憔悴不堪的模样,回绝的话几乎脱口而出,却见他满眼期待,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终究没忍心对他说“不”。
她和叶柏青虽是亲戚,却一直没什么交情,因为叶母并不喜欢与娘家人来往。初中以前,她也只是隐约听说有这么个表哥,却从没见过。
巧的是,上初中后她和叶柏青成了同班同学,甚至还是同桌。她性格外向,他脾气温和,一来二往就混熟了,经常跑到他家去玩,也是在这时候她认识了程松年。
叶柏青的跟屁虫,有点脾气的小朋友。
小朋友总是有一种奇怪的占有欲,时常会因为她“霸占”了青哥而闹别扭——当然,大多数时候是她故意逗弄他的,譬如时不时叫唤一句“哎呀,叶柏青今天请我吃了冰淇淋”,他立马就不高兴了,不说话也不理人,皱着脸生闷气。
这时,叶柏青便会过来哄他,领着他去买冰淇淋。他好记仇的,走时还不忘回头冲她做个鬼脸,自以为能气到她。
她好笑地看着那小孩,听他喊着“青哥”,蹦跳着跟上少年的步子。
转眼间,一切都变了。
懵懂的小孩长大了,温柔的少年不在了。
文英撇过脸,不再看他,轻声说,“你先好好休息,明天去的时候我来喊你。”
“好。”
临走时,文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纸包,塞到了松年手中,一本正经地嘱咐道,“松年哥,这是三哥特地问先生求的护身符,你一定要收好。辟,邪,的。”着重强调了最后三个字。
待两姐妹走后,程松年按耐不住好奇心,打开了红纸包,里面是一只折成三角形的黄符,他怕拆散了无法复原,便没有继续拆看,用红纸包好放进了衣兜里。
第7章
第6章 遗物
在天黑之前,文俊赶了回来,文英两姐妹才放心地离开了卫生室。
文俊下厨给没吃晚饭的病号煮了碗面,酸萝卜炒肉做的码子,还挺开胃的,松年吃完了一大碗。
吃饱了就又些犯困,只打哈欠,文俊便催着他赶紧洗漱了去休息。
事实上,他并没有那么困,可又不想让文俊担心,只好听话地上了楼,乖乖去洗漱。
从镜子里看去,他的脖颈上落下了一圈或深或浅的红印乌青,几处被指甲刮出的伤口被涂上了碘伏消毒,已经渐渐结痂了。他摸着一处近在大动脉的擦伤,心有余悸。
如此大的力道,分明是冲着掐死他来的。
这么想着,那张狰狞扭曲的脸再度浮现,他赶紧晃了晃脑袋,试图甩开惊悚的回忆,却又忍不住细想,外婆究竟把他错人成了谁,能有这么大的仇怨?
可他跟青哥的外婆本就不熟,自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不过当时她说的那句话倒是让他有些在意。
“他还是舍不得你。”
是对他说的吗?他摇摇头,应该是对着她错认的那个人说的吧。
想不通。
他打开水龙头,掬了一捧水,胡乱洗了把脸。
*
文俊在检查门窗,还没上楼。
程松年独自躺在床上,本想拿出手机刷会儿视频,奈何山里信号不好,只得作罢。
他盯着天花板发呆,又想起文俊说的关于夜半敲窗声的怪谈,以及昨晚的“咚咚咚”——在下午诡异的梦境里,他也听到了类似的声音……
算了,梦境本就没有逻辑可言,想那么多做什么。
「小年,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句低语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青哥?
在生死边缘徘徊之际,他看到了青哥的身影。青哥是来接他的吗?不,好像不是……青哥把他送回来了。
认真想想,他不禁自嘲起来,这大概只是他的幻想吧。
就好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不断地回想往事,夜里便不断地在梦里重历一切。下午听了灵异的怪谈,见了诡异的景象,便会做光怪陆离的梦。
这是一种心理暗示。
濒死之际,不是青哥自己来了,而是他迫切地想要见到青哥,于是青哥出现了。求生的本能让他想要活着,于是青哥把他了送回来。
果真如此的话,倘若现在想着青哥,今晚也会梦到青哥吗?
程松年翻过身,合上了眼。
*
40摄氏度的夏天,烈日灼灼,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可家里的空调坏了,好死不死,他还中暑了,头晕脑胀的,想吐又吐不出来。
程松年从抽屉里翻出了藿香正气水,捏着鼻子灌下了一支。这味道太冲了,又冲又恶心,堪比催吐,然而他对着马桶干呕半天,也没个结果。
男孩子嘛,本着能撑就撑的原则,他用冷水打湿毛巾,搁在额头上,便躺回了麻将席上。
不一会儿,毛巾便被捂热了。
真的好热,连电风扇送来的风都是暖烘烘的,他觉得自己有点撑不住了,最终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奈何脑子里一团浆糊,也没听清对方的回复。
他摊在床上,脑袋晕乎乎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依稀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小年。”
却不是妈妈的声音,而是青哥。
妈妈忙于工作没能赶回来,拜托青哥来看看他。家里的备用钥匙就放在门口鞋柜的某双皮鞋里,所以他就这么顺利地进屋来了。
他虚弱地应了一声,本想起身去迎接,却发觉自己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叶柏青闻声过来,放下手中的果茶,伸手去摸松年的额头,探探他的体温。
果茶是冰的,叶柏青的手也是凉丝丝的,搁在松年的发烫的额头上,他觉得舒服极了,迷迷糊糊地握住了青哥的手,把它挪到了热得发红的脸颊上。
“小年,小年?”
叫他却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无意识地蹭蹭叶柏青微凉的手。
松年发烧了,已经烧得精神恍惚了。
叶柏青连忙拽住他的胳膊,把他背去了社区医院。
再次恢复意识时,程松年正躺在医院的铁制长椅上,枕着青哥的腿吊盐水。
社区医院就两张床位,都被占了,没有多余的留给他,只好在长椅上将就一下
他醒了,青哥却垂着脑袋睡着了。
抬手看了下手表上的时间,15点多,通常这个时候青哥还在上补习班。
准高三生学习抓得紧,整个暑假都在补课。或许是因为学业压力大,平日里没休息好,这会儿得了空,他便打起了瞌睡。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因为不想打扰青哥小憩。
小时候就觉得青哥长得好看,这会儿仔细一瞧,是真好看,用班上女生的话来形容——有点像韩剧里的花美男,拿着温柔男二剧本的那种。
青哥在学校应该很受欢迎,应该也会有女生给他送情书什么的吧?
可惜,高中部与初中部不在同一个校区,他凑不了这个热闹。唉,等他上高中的时候,青哥也就毕业了,他更没法去打探八卦了。
忽然有点怀念和青哥一起上学放学的那段时光,不用费劲去打听,任何与青哥有关的事都会传到他的耳中,毕竟青哥是他们学校的优秀学生代表,备受关注。
话说回来,青哥会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呢?应该不会是文英姐那种,咋咋唬唬的,还爱捉弄人。
等等,他想起了前些天在小区门口同青哥挥手告别的那个女生,还挺……漂亮的,让他联想到了《长江七号》里的音乐老师,娴雅又文静,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
她同青哥站在一起,简直是郎才女貌。
滴滴滴。
输液报警声响了,惊醒了睡梦中的叶柏青,也打断程松年的思绪。
回过神来,正好对上青哥低垂的眼眸,睡眼惺忪,带着困倦的迷离。
暗自揣测他人的心思总归是不好的,程松年心虚地挪开目光,抓着椅背迅速坐了起来。
护士小姐过来取针,正好横在二人之间,隔断了彼此的视线。
“小年,感觉好些了吗?”
“好、好多了。”
感觉就像做坏事被人抓包了似的,他惊魂未定,心脏砰砰直跳。
*
醒来之时,心悸不已,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又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真不想醒来。
程松年闭上眼,奈何天光大亮,他再难入睡,只好掀开被子爬了起来。
文俊似乎有早起的习惯,现在才八点多,他人已经不见了,楼下也没见着个人影。
这两天一直食欲不振,这会儿却感觉有些饿了,程松年正思索着去哪儿找点吃的,忽然接到了文英打来的电话。
“松年,你起来了不?”
“起了。”
“我准备去青哥家收拾东西了哦。你就在卫生室等着,我马上过来找你。”
挂断电话后,他才记起来刚刚忘了问文英村里有没有卖早点的地方。好在文英还算细心,料到松年没吃早饭,来的时候顺手给他带了馒头和豆浆。
青哥家——确切来说,是青哥外婆的老屋,他的临时居所。
听文英说,外婆患了老年痴呆症后,记性一天不如一天,脾气也怪得很,怎么也不肯待在城里休养,非要闹着回村里。一年前,青哥便辞了工作,带着外婆回到了柏村。
恰好这边村小的支教老师期满回城去了,青哥便顺手接下了村小教书的工作,微薄的工资加上补贴倒也够生活,毕竟在这大山深处想花几个钱也难。
他高中毕业后便与青哥断了联系,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关于青哥的一切,这些事他……完全不清楚。
从卫生室出发,经过村小,再走几步路拐进一条小巷,一栋老旧的青瓦小屋映入眼帘。
屋顶上青苔遍布,偶见几株野草小花扎根其中,被露水压得垂头丧气的。墙面似乎是新粉刷过的,白得晃眼,与老屋的古旧气质很不搭。
木头门上随意地挂了一把锁,锁是开着的,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漫天灰尘,也没有潮湿霉味,堂屋里陈设简单,整洁干净,弥漫着淡淡的幽香,莫名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何种香气。
进门右手边的卧室便是青哥的房间,门上浅蓝色的漆已经有些脱落了,斑斑驳驳的。
推开门时,房间很乱,衣柜门大敞着,里头却只挂了几件外套,床上倒是胡乱地堆了一堆衣服。床头柜和书桌的抽屉也是半开着的,本册笔纸之类的杂物散落一地。
文英若有所思,“应该是大伯之前来找青哥的身份证,到处翻了没来得及整理。”
他本想问找身份证做什么,话未出口却咽了下去,眼神一黯。
做死亡登记,注销户口。
第8章
“松年,我去旁边小卖部找几个纸箱,你先大致收拾一下,不用整理得太仔细,反正……”文英没有继续说下去。
“嗯。”程松年轻轻点了下头,“我知道。”
这间屋子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凌乱的房间无人整理,遗落的物件没人在意……反正都要烧掉。
不经意间,他瞥见了杂乱衣物中一件花花绿绿的衬衫——其实是一件白衬衫,用各种彩色笔写满了名字,让人眼花缭乱。
这是青哥高中时的夏季校服,高中毕业那年,他的同学、朋友在这件衣服上留下了各色的签名,其中也有程松年的名字,藏在某个角落。
他抽出这件衬衫,翻开衣领,看见了被它盖住的名字,瞬间愣住。
紧挨他的名字,并排写着另一个名字:叶柏青。
第7章 名字
程松年看了一眼闹钟上的时间,这个点高考应该结束了。
原本想去考场接青哥的,可他也即将迎来中考,虽然事到临头再挣扎也没太大作用,但他的英语实在有点“虚”——哪怕多背篇作文也好,争取稳几分。毕竟,他已经和青哥夸下海口,一定会考上对方所在的重点高中。
从平均水平来看,以他的成绩考上重高绰绰有余,只不过他发挥不太稳定,一直起起落落的。具体而言,主要是英语这科拖了后腿,英语考得好便万事大吉,考得不好……那就“哦豁”。
他也不是没有为此付出过努力,就是单词背了又忘,总塞不进脑子里。
回想起来,他初中唯一一次留堂就是因为英语听写不过关,老师给的选择是每个单词罚抄20遍或者重新听写一遍达到90分,他非常没有自知之明地选择了后者。
张老师陪着他听写了一遍又一遍,然而直到清校铃响起,他也没能拿到90分。老师也实在看不下去了,宽慰他回家罚抄就好。
走出教室时,学校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平时留校训练的篮球队员们也没了踪影,他这才记起来他今天原本约了青哥一起打篮球……
步入高三的青哥难得抽出时间来陪他打球,他竟然失约了!
他着急忙慌地跑出学校,一出门竟看见青哥迎面走了过来。
一见到他,对方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长吁一声,语气无奈,“这么晚了才回家?”
叶柏青在社区球场等了许久,一直没见松年过来,以为他忘记了今晚的约定,一时连打球的兴致都没了。
他抱着篮球回了家,抬头一望发现松年家的灯是关着的,显然无人在家。
这么晚了,程松年还没有回家,他去哪儿了,和父母一起出门了吗?
他本不想在意,却越想越在意,最终忍不住拨通了松年妈妈的电话,得知松年爸妈在加班根本没回家,至于松年,他被老师留堂了。
初三了还被留堂?也不至于留这么晚吧……挂断电话,他却依旧放心不下,毕竟那是他以前天天领着去上学的邻家弟弟。
程松年尴尬地挠挠头,心虚地说,“英语老师不放人。”
得怪老师,不能怪他。
“为什么不放人?”叶柏青说着顺手取下了松年单肩背着的书包。
“嗨,听写错太多了。”程松年习惯性地松了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拽住书包,“青哥,我自己来!”
这动作太过顺手,以至于他都忘了松年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他帮着背书包了。
他松了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是该你自己背。”
可不知为何,手里空落落的,竟有种无处安放的感觉,惘然缩进了兜里。
“你的英语还是不好?”
程松年背好书包,点了点头。
“要不要我给你补课?”像是怕对方有所顾虑,他又补了一句,“对我来说也是巩固基础。”
其实有过拜托青哥帮他补习英语的想法,但考虑到对方学业繁重,大概抽不出时间,加之他一向得过且过,也没太把英语放在心上,补课之事也就搁浅了。
既然青哥都主动开口了,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当场就说了“好”。
令他没想到的是,看起来温温柔柔很好说话的青哥在教学上却极为严格,比起他的英语老师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多亏青哥的严格要求,他的英语成绩总算有了点起色,不至于在及格线徘徊了。
后来,因为临近高考,他不想耽误青哥自己的复习时间,便没再接着补课了。
尽管青哥表示这并不会影响到他,但松年实在不好意思继续麻烦对方,便信誓旦旦地说:“青哥你放心,我们家祖上也是出过状元的,我肯定没问题。”
事实上,学好一门语言是需要天赋的,显然,他程松年不具备这种天赋。靠着死记硬背和题海战术,他战战兢兢地挺过了几次模考,艰难地维持着岌岌可危的英语成绩,如今面临即将到来的阶段性大考,他怎么敢放下书本?
话说,考场就在小区附近,青哥考完试走回来应该也快到家了吧。
他手里捧着中考英语范文,眼睛盯着密密麻麻的单词,耳朵却时刻留意着门外的动静——他家的空调又坏了,他这会儿正在青哥的房间蹭空调。
等了许久才等来了迟到的开门声,程松年立马端正坐姿,摆出一副沉迷学习的认真模样。
“小年。”叶柏青推开卧室门,走进来,“我等下要去聚餐,应该会很晚回来。一会儿我妈回来了你帮我跟她说一声,刚刚我打她电话没接通。”
“哦,好。”心思根本不在复习上,视线却片刻不离书本。
难得见松年如此勤勉,叶柏青饶有兴趣地凑了过去,俯身问道:“复习得怎么样了?”
青哥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搭在椅背上,将他半围了起来。许是刚从盛夏走进屋里,对方身上还带着几丝暑气,突然的靠近将这股热气送了过来,令他耳根一烫,莫名紧张起来,又或许他只是害怕自己的装模作样被青哥看穿。
“还行。”语气倒是镇定自若,目光却因心虚而游移不定,恰好瞄见搭在青哥胳膊上的纪念衬衫。
叶柏青注意到了松年的视线,索性拿出衬衫展开来,“怎么样,你也落个款?”
衬衫上边写满了各色各样的名字以及祝福语,胸口处重重叠叠的名字已分不清谁是谁——是班上哪个女生说的来着,把名字写在这个位置代表喜欢对方。
单词都记不住的死脑子怎么偏偏记住了这个?
程松年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摇摇头,“我不搞这些。”
叶柏青正想说些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是班上同学来催他了。
“青哥,你快去吧,我会和阿姨说的。”他头也没抬。
叶柏青盯着不断弹出提示信息的手机,犹豫了片刻,拍拍松年的肩膀,“别学得太晚。”
程松年点头“嗯”了一声,专注地看着书。
直到身后的门被带上,青哥的脚步走远了,他才松懈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也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脑子里好乱,无端烦躁。视线几番辗转,终于是落在了那件衬衫上。
良久,他伸手拿过衬衫,想了又想,翻开衣领,提笔在内侧写上了他的名字。
理好衣领,谁也看不出这底下藏了一个名字。
*
少年的懵懂情愫透过端正得稍显稚嫩的字迹传递过来,滚烫得如岩浆一般,沿着经脉逆流而上,一寸一寸进逼心房。
程松年攥着衬衫,因为太过用力,双手止不住颤抖着。
“松年,快来帮下我!”
听见文英的呼喊声,程松年顿时回神,慌忙地将衬衫塞进了被褥底下,“来了。”
一出房门便看见一摞摇摇欲坠纸箱子将文英遮得严严实实,他赶紧把箱子接过来,颇为无奈,“怎么一下子拿这么多?”
文英活动了一下肩膀,咧嘴笑了笑,“懒得跑嘛。”
松年把纸箱子抱进了屋里,搁在地上,拿了一个放在床上,“文英姐,我来收拾衣服吧。”
“好,那我就来收拾这些杂物。”文英捡起地上散乱的书册,小声抱怨道,“大伯也真是的,把这里翻得乱七八糟的也不理理。”
程松年坐在床边,整理着凌乱的衣物,那股淡雅的清香再次扑鼻而来,他怔然一愣。
啊,记起来了,是黄桷兰的香气。
夏日来临之际,阿姨会带着青哥一起去收集黄桷兰,做成香包挂在衣柜里,衣服便染上了花香,淡淡的,沁人心脾。
阿姨也会用针线把几朵花穿成小串,做成吊坠挂在包上或者衣服扣子上,又香又漂亮。
那时的他觉得这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从来不会接过阿姨送给他的黄桷兰。青哥却不一样,他会好好地把白兰别在书包上,也会毫不吝啬地送给班里爱花的同学。
也许,这就是大家都喜欢青哥的原因。
第9章
程松年拿起衣服,低头凑上去,细嗅幽香。
清新芳香萦绕鼻尖,丝丝缕缕融进呼吸,他一时恍惚,分不清深入肺腑的究竟是花香,还是青哥的气息。
“诶?”文英正在整理书架,一封信从书里掉了出来,还是粉色的信封,她挑眉道,“松年,我好像发现了一封情书。”
他对别人写给青哥的情书不怎么感兴趣,“哦”了一声,把手里的衣服丢进了纸箱里。
文英拾起信封,封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地址与收件人的名字,也就是叶柏青。
好像不是情书……看看呢。
她抽出里边的信纸,展开来看,下意识地念出了声,“亲爱的柏青哥哥,您好,我是——”
话音未落,她手中的信便被程松年一把抢了去。
转头一看,松年捏着信封背对着她,耳朵都红透了,她不由得打趣道,“哦~原来是松年写给呀。”
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程松年呼了口气,解释说:“只是小学的写信作业罢了,没什么好看的。”
他这么一说,文英反倒更好奇了,面上却装作不在意,背过身撇撇嘴道,“那就不看。”
然而,她的余光却紧盯着松年,趁他低头看信时,她迅速伸手夺回了信纸,哈哈大笑着冲出房间,扬长而去。
程松年本想追过去,可转念一想,信里也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内容,被她看了也无妨。
「亲爱的柏青哥哥:您好!我是程松年,我正在写语文课的作业,老师让我们写一封信,我写给了您。我不知道说什么,但是老师说一定要写一百字以上,我非常努力地在写。柏青哥哥,你吃饭了吗?你今天开心吗?我希望你吃了好吃的饭,今天过得很开心。」
第8章 心意
青哥的衣物并不多,一年四季的衣服只勉强装满了两个纸箱。
程松年把纸箱搬到了堂屋,往外头望了一眼,仍不见文英的踪影。也不知道那封信有什么好看的,她抢去研究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杂物什么的也整理得差不多了,他回屋一看,整间房空荡荡的,昔日的痕迹已经被一点点清空了。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床铺,忽然觉得收拾了半天屋子真的好累,索性倒头躺了下去。
趁着文英不在,他侧过身,从被褥底下抽出了那件衬衫,攥在手心默然凝视着,任凭思念的枝桠不断生长,蔓延,直至枝繁叶茂,郁郁苍苍,密得让他透不过气。
他深深一叹,将衬衫摁进怀里,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仿佛要把它揉进身体里。
一开始,只是小声地呜咽,渐渐成了抽泣,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
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无法直视青哥,一旦对上他的视线,便下意识地闪避。
思来想去,或许始于金凤山那一晚。
金凤山是县城的最高峰,以日出云海闻名。由于不爱爬山,也不追求浪漫,程松年去过金凤山景区无数次,却从来没进山登顶过,顶多坐个观光缆车到半山腰的观景台拍拍照。
高二的暑假,青哥的大学同学到这边旅游,作为本地的代表性景点,金凤云海是一定要去看的。
青哥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全程作陪,还顺便拉上了一天到晚闷在家里吹空调搞学习的程松年。
有叶柏青陪着,又是家门口的景区,爸妈恨不得立马把钉死在书桌前的儿子推出家门。
要赶上日出云海,得凌晨出发上山,那时候还算凉快,去看看也行,何况青哥盛情相邀,他更不好回绝。
毕竟是暑期,不乏赶日出夜爬的游客,装备齐全,三五成群地往山上走。跟在这样的大部队后头,他们一行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安全得很。
景区建设完善,登山的主路是一条规整的阶梯,每上一百阶便能看到石阶上镌刻着一行字:爬了多少步,消耗了多少卡路里。
与其说起爬山,不如说是爬楼梯,这种活动在家里也能进行,程松年郁闷地想着。
青哥和他的同学们倒是兴致盎然,在前头有说有笑的,似乎是在聊游戏和学院趣事。
他了解不多,插不进去话,也就不太感兴趣,直至捕捉到了“表白叶柏青”的字眼,他方才竖起了耳朵。
“所以,二班那个,成没成?”
“哪个?”叶柏青反问。
“是叫什么来着,好像姓方,什么云啊雨的……”
“人家叫方晴。”另一位同学提醒道。
“哦对,方晴。听说和你还是一个高中的,该不会——”
“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八卦?”叶柏青打断对方,一本正经道,“我们只是同学而已。”
“哈哈哈哈对,只是同学。”对方用胳膊肘顶了顶他,揶揄道,“元旦晚会一起对唱情歌的那种。”
“诶,你还别说,唱得还挺好,拿了二等奖呢!”
“你提起这个我就不得不说了,我那小品居然连个优秀奖都没蹭上!黑幕,绝对有黑幕。”
“不是,你模仿谁不好,模仿系主任?那不往枪口上撞。”
话题渐渐偏离了程松年感兴趣的主题,他默默地听着,思绪却渐渐飘远了。
方晴?好耳熟的名字。
他在脑海里检索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点线索,这个名字曾出现在青哥桌上的一本笔记本上。对,那阵子青哥生病了,所以借了同学的笔记本来补课堂笔记。是了,就是方晴的笔记本。
他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为什么……
感觉心里堵得慌?
因为太久没锻炼,爬几步路就累的不行了吗?
程松年抚着胸口,调整呼吸,再抬头看时,前面的人已经走远,离他有段距离了。
本想张口喊一声,神色一黯,又吞下了字音,什么也没说。
他四下张望,正好看见绿树掩映下一处供人休憩的小亭,便走了过去坐在栏椅上休息。
凌晨,沉睡在山林里的一切都还未苏醒,寂静的林间只偶尔传来几声鸟鸣,以及远处似有若无的人声。
他倚着栏杆,大脑放空。
明明没去想什么,又感觉想了许多事,脑子一团乱,理不出头绪。
起了个大早来赶日出,这会儿一歇下来,困意便慢慢爬了上来,脑袋一垂便睡了过去。
睡得却不踏实,浑浑沌沌的,感觉睡了很久,又好像才刚闭上眼,就听见有人在喊他。
“小年,小年?”
忽远忽近的声音,听着很不真切。
程松年迷迷糊糊睁了眼,只看见昏暗光线中一个模糊的身影。他定了好一会儿,视线总算重新聚焦上了,才勉强认出眼前人。
“哦,青哥呀。”显然是没醒透,嗓音沙哑,带着懒洋洋的笑意。
“嗯。”叶柏青轻轻应了一声,呼吸慢慢平缓下来。
话音刚落,程松年瞬间清醒,一时有些慌了神,“青哥?!”
……有什么好慌的。
“这么大个人了还能走丢?”叶柏青站起身,叹了口气,抬手揉乱了松年的头发,好笑道,“难不成还得我牵着?”
他低头整理一头乱发,眼神闪烁,底气不足地解释,“爬山太累了,原本想坐着休息会儿再去追你们,没想到一坐下就睡着了……”
游移的目光无意间瞥见青哥颌角挂着的汗珠,顺着缓慢淌落的汗珠,他看见了衣衫上被汗水浸湿后留下的深色水痕,分明该感到抱歉,内心却一阵窃喜,欢呼雀跃着。
“休息好了不?”
“好了。”语气轻快,一扫阴霾。
“那走吧,我们先下山。”他转身往来路走,解释说,“登顶还有好一段路,你状态不好就不要勉强了,而且我也有点累了,懒得去追他们。”
“可是……”虽然他对日出云海没有太大兴趣,但难得和青哥一起来,就这么回去了有点遗憾,“来都来了,不去看一次日出怪可惜的。”
“又不是只在山顶才看得到日出。”
他跟上青哥的步伐,“可山顶的日出是最美的。”光顾着说话,没留意脚下脚下的台阶,他一脚踏空差点摔了下去,幸好青哥反应及时,眼疾手快地把住了他的胳膊。
待松年稳住身形后,叶柏青才松了手,眉头微皱,无奈嗔怪道:“路都看不清,真要我牵着你才会走路?”
因为差点摔跤而受了惊,一颗心扑通直跳,听到这话它扑腾得更加过分,几乎要蹦出胸腔,恼得他口不择言,“那你牵啊,我就是看不清路!”
此话一出,不止是他,连叶柏青都愣住了。
两相沉默,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程松年恨不得现在就找一条地缝钻进去,或者像鸵鸟一样直接把脑袋埋进土里,可越是抓狂越不能表现出来,否则一定会更尴尬,这个时候千万要沉着应对,仔细想想该怎么挽回局面。
很好,那么接下来,他将用“开玩笑”为由巧妙地化解双方的尴尬。
第10章
也就在这时,叶柏青别过脸,波澜不惊地开口,“怎么不早说。”
“啊?”程松年还在状况外。
“我说,”叶柏青没有回眸看他,“你看不清路,为什么不早说。”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但必然不是气恼或者厌烦。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程松年也不好拆穿自己的胡话,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多大点事儿,没那么严重…… ”
对方默然片刻,转过身,向他伸出了手,“走吧。”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总感觉哪儿不对,却又思索不出来,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青哥的手。
双手交叠的那一刻,心头一颤,那种奇怪的感觉更明显了,原本放缓的心跳再次紧张起来,怦怦跳个不停。
脑子里混乱的情绪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揉成一团,解不开也理不清。他完全无法静下心思考,只是机械地跟着青哥往山下走。
将亮未亮的山间清晨,即使在夏天,也是凉飕飕的,他的手心却已经被汗水润湿,这无疑让他更加紧张,因为……因为什么呢?
叶柏青突然停住脚步,松年并未注意,没刹住脚,一下子撞上了对方的后背,黄桷兰的幽香钻入鼻腔,令他心空。
“小年,你看。”
循着叶柏青的视线,他望向被朝阳染红的天际,一轮红日破晓而出,万丈霞光穿透云层,张扬而绚烂。
“我说的吧。”
程松年闻声转头,晨曦中,只见他莞尔一笑,明媚如四月春光,温柔似穿林清风。
“山顶的日出不一定是最美的。”
七月的初阳为他镀上一层金辉,耀眼得不像话,令少年不敢直视。
一切困惑,所有问题,都在此刻有了具现化的答案。
对视时下意识的躲闪,触碰时难以自控的心跳,不是因为心虚作祟,不是因为心律失常,而是……隐晦的羞赧,无声的雀跃,不可言说的喜欢。
——我喜欢青哥,非常喜欢,远在我察觉之前。
第9章 鬼影
哭过后,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程松年摸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已近中午,文英怎么还没回来?
他翻身下床,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旋即走出房门去找卫生间。老屋的厕所许久没人用,倒也没什么怪味儿,也许是因为屋主人比较爱干净吧。
程松年打开盥洗台的水龙头,涓涓细流淌过指间,凉丝丝的。他合拢双手接了一捧水,泼在脸上,好洗去满脸的泪痕。
冷水浸润双眼,酸涩的感觉渐渐淡去。他抬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只有一点点红肿,应该不会有人发现他又哭了吧。
整理好仪容,他收回视线,正准备离开,余光却瞟见镜子里一抹白色。本以为是厕所门后挂着的毛巾,定睛一看竟是个人影。
一个穿着白色花边衬衫、长发及肩的小女孩。
黑色的长发掩住了她的脸,两条细长的胳膊垂在身体两侧,苍白的皮肤遍布或深或浅的青紫色,像是旧伤未愈的淤青,又像是死人身上的尸斑……
程松年记起文婷提过的卫生间遇鬼事件,心里顿时一阵悚然,立即转头去看。
身后空无一人。
文婷说的是真的。
他心一沉,再次转向镜子,仍看见女孩定定地站在门边。
忽然,一段稚嫩而空灵的声音随即传入他的脑海——对,这声音不是他通过双耳听到的,更像是凭空浮现在脑子里。
「小年哥哥,对不起,上次吓到你了。」
程松年怔然,右手不动声色地摸进了口袋里,握住了文婷给的护身符。
「下次……等……我们……来接你……」
像是突然受到了某种干扰,她说的话断断续续的,夹杂着滋滋啦啦的电流声。
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满腹疑惑,不由得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却见她突然扭头跑开了,他赶紧追了过去。
透过玻璃窗的镜面反射,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离去的背影,看见她跑出老屋,往右拐进了巷道。
程松年紧随其后,然而街巷里没了镜子的映照,根本难寻对方的踪迹,完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追。
他灵光一闪,掏出手机,试图通过手机屏幕的反射去寻找女孩的身影。
他焦急地举着手机环视四周,生怕丢了线索,幸好在对方走出巷道之前,他再次锁定了目标,飞奔着跑向街巷尽头跟上她。
她喊的是“小年哥哥”,小年……这世界上除了爸妈,只有青哥一直唤他“小年”,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她认识青哥吗,她和青哥是什么关系,她说的“我们”是指她和青哥吗?
程松年一路观察着沿街住户的玻璃窗,紧盯对方的动向,一刻也不敢松懈,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迎面走来的文英一行人,一不小心和文俊撞了个满怀。
“松年,”文俊着闷痛的胸口,抱怨道,“你怎么不看路?”
“抱歉抱歉。”说着道歉的话,却完全没看对方,四下张望着慌忙寻找镜面里的鬼影。
文英疑惑地四顾,“松年,你在看啥?”
他看见那一抹身影经过门卫室,从玻璃窗上消失了,这才注意到自己正站在村小的校门口。
她是村小的学生?
对了,青哥之前就在村小支教。啊,这样就说得通了……
“松年?”文英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程松年恍然回神,下意识地扯了个谎,“没什么…… 文英姐,这里就是之前青哥支教的那所小学吗?我想进去看看,可以吗?”
文英拿不准主意,看向表哥。文俊探头望了一眼门卫室,思索着说:“可以是可以,不过门卫好像不在,没人开门啊……”
“这好办。”文英撸起袖子,笑嘻嘻地说,“咱们翻进去呗。”
程松年谨慎地扫视了一圈,遗憾地指着门卫室檐角的摄像头说:“有监控的。”
“没事。”文俊不甚在意地说,“监控坏了好久了,一直没钱修。”
*
正值五一假期,学校里空无一人,三人从直接从校门翻了进去。
文俊熟门熟路地推开了门卫室的窗户,探身从桌子抽屉里摸出一串钥匙,“没这个可进不了教学楼。”
“看来你没少溜进来逛。”
“这里有什么好逛的。”文俊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只是到这儿帮二伯跑了几次腿罢了。”
“话说二伯现在是校长了哦?”
“都当了几年了。”文俊转头叮嘱道,“被谁发现了都行,千万别被咱二伯发现了。他啊,贼烦。”
程松年点点头,跟着文俊走进学校里。
村小并不大,三座房围着一方水泥操场,扫一眼便看完了。正对面较大的三层建筑是主楼,集教学、办公、住宿于一身,两侧较小的平层房分别是食堂和厕所。
“柏青主要负责高年级的数学课,也会代代体育课。”文俊边说边领路,“他的办公室在二楼,从这里上去就是了。”
这栋楼看起来不算旧,但由于这里气候过于潮湿,墙体已是霉斑遍布,墙面也剥落了大半,阶梯上散落着破碎的灰白墙皮。
假期里学校无人打扫,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鼻腔发痒的灰尘。文俊打开楼道门时,门框蹭着墙又落下一片灰,引得文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学校跟荒废了似的。”
楼梯间的缓步平台上,一面巨大的仪容镜挂在墙上,明晃晃的,干净得像新的一样。不过,从掉漆的镜框来看,这面镜子应该有些年头了。
“这镜子摆在这儿,晚上路过时多吓人。”文英顿了下,呼了口气笑道,“幸好文婷走了,她要是在的话,肯定又开始讲什么学校怪谈了。”
“哦。”程松年若有所思,“怪不得你这么久没回来。”
“对啊,她明年就高三了,学业抓得紧,被爸妈赶着回去上补习班。她不想这么早回去,叫我帮忙求情来着,说了半天也没啥用……”
“这边。”文俊扭头喊了一声,发现身后没人,那两人还停在缓步平台上,他揶揄道,“你俩整理仪容呢,照镜子照个半天。”
“急什么啊。”文英撇了他一眼,拉着松年快不上楼。
上楼后右拐就是办公室,门没锁,按下把手推开便进去了。
一进门便看见一张靠窗的办公桌上摆满了花束,大多是不知名的野花,由于离开土壤与水分的滋养,花叶已经渐渐枯萎了,生机不再。
文俊正要开口,文英却轻轻地拍了下他的手,示意对方闭嘴,文俊这才注意到松年目光黯然,失神地盯着那张桌子。
如果他们循着他的视线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办公桌旁的窗台上放着一只拳头大的小猪存钱罐。
他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存钱罐,是青哥送给他的。
文英想了想,忽然说:“松年,我和文俊去上个厕所。”
第11章
“我什么时候…… ”文俊话说了一半,就被文英警告似的眼神瞪了回去。
她挽住表哥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他架走了,只丢下一句,“我们就在楼下等你哈。”
等程松年反应过来时,办公室里就只剩下他了。
文英看似大大咧咧的,心思却细腻,总能察觉到他的情绪,适时给他独处的空间。
他移开挡路的椅子,来到了青哥的办公桌前。这里被人清理过,除了几近凋零的花束,别无一物。
程松年转头看向窗台上的存钱罐,只有这只憨态可掬的小猪被遗忘在了这里。
他拿起这只小猪,和他那只一样,它的身上也贴着一张黄色的笑脸贴纸。他把它放到耳边,轻轻地摇晃了两下,里面传来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青哥说,听见硬币落地的声音会让人心情好。但是,把钱丢在地上是不好的习惯,所以他买了一只小存钱罐,把硬币投进里边,摇晃的时候听着硬币的磕碰声,也一样。
小时候,青哥也会用这种办法哄松年开心,明明没什么特别之处,却总能把他逗笑。
他放下胳膊,看着手心里的存钱罐,端详良久,然后把它装进了口袋里。
程松年低头抽出椅子,坐在叶柏青曾经坐过的地方,看着满桌枯萎的花束,想象着这个位置的主人曾经的日常——在这里写教案,批改作业,或者只是斜支着脑袋看窗外的风景,一如高中时在窗边看着提前放学的小年冲他招手示意,他无奈地笑笑,摇着头收回了视线。
别想了。
他起身环顾四周,这里再也找不到青哥存在过的痕迹了。
文英和文俊还在楼下等着,他不该在这里逗留太久。
*
来时分明是晴空万里,从办公室走出来却是另一番景象,黑云压境,好似下一秒就是大雨倾盆。
程松年站在走廊上,从二楼往下望去,扫视了一圈,却没瞧见兄妹俩的身影。
他收回视线,准备下楼去找他们。走到楼梯口,一抬眼正对上那面镜子,他顿时愣住。
仪容镜里,除了他,还有……那个女孩。
她依旧披散着头发,长发掩面,看不清模样,就这么沉默地站在他身边,咫尺之遥,几乎伸手就能碰到她。
程松年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珠,瞥向身侧,果然连个人影都没有。
是她。
他重新看向仪容镜,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里肤色惨白的女孩,生怕对方再一次跑开。
她似乎没有恶意,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像个木桩似的,一动也不动。
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慢慢地呼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你……是青哥的学生吗?”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像是没听见似的。
为什么不说话……
对方的沉默不语让他感到不安,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就在他准备一鼓作气再次提问时,他看见镜子里的她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能沟通就好。
程松年松了口气,思忖一会儿,接着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她又点了下头。
“你为什么来找我?”
她没有点头,而是歪过脑袋,不知是在思索措辞,还是对这个问题感到困惑。
他索性换了个能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的问题,“你来找我是为了青哥吗?”
她回正脑袋,静默片刻,忽然下定决心似的抬起了头。
透过镜子,程松年看见乱发之下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她的半边脸皮肉像是被生生刮掉了似的,露出森然的白骨。血迹斑驳的脸上没有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伤痕累累,满目疮痍。
那双被血液染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张开一半完好一半溃烂的嘴唇。
「不是。」
第10章 学校
霎时间,巨大的仪容镜轰然碎裂,丁零当啷零落一地。
程松年下意识地抬手格挡,突然想起镜子在几米开外,崩碎的碎片根本伤不到他。
他放下胳膊,眼前只有一张空荡荡的镜框,以及满地的镜子碎片,再无女孩的踪影。
不是?
她接近他如果不是为了青哥,那是因为什么?
可她毕竟是青哥的学生……
对了,青哥负责的是高年级的课程,而高年级的教室就在二楼,先从这里入手找找线索,弄清楚这个女孩的身份再说。
程松年一边思索着一边沿着走廊往前走。
路过的第一间教室是阅读室,门是锁着的,进不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接着往前走,下一间是四年级的教室——这个学校很小,学生也不多,一个年级便是一个班。
教室门旁挂着班级合照,一眼扫去,只有十来个站得笔挺的学生,还有一位年长的女教师坐在一旁,应该是这个班的班主任。照片上没有与小女孩相似的身影,也没有青哥,这便省去了他进门查看的时间。
还没走到第三间教室,淅淅沥沥的雨声叫住了他的脚步。
程松年往外一望,下雨了,一股潮湿的寒意顺着雨水缓慢地爬进教学楼,悄然攀上他的脊背。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呆楞一瞬,不觉悚然一惊。
文英他们人呢?
刚刚镜子碎裂时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们不可能没听见,怎么会……这么安静。
四周安静得可怕,只剩下他的心跳声,不知不觉愈演愈烈。
他猛地回过头,身后什么都没有。
错觉?
他狐疑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现下确实没什么异常之处……难不成文英又丢下他溜走了?
正思索着,他的视线被第三间教室的班级照吸引了过去。
程松年走近一看,盯着照片里那个被嬉笑的学生们簇拥着的青年,他满眼的笑意好似溢出来了一般,让周围的人都沾染了一样的欢欣,这不正是叶柏青吗?
果然,青哥无论到哪儿都很受欢迎,他的学生也这么喜欢他。
他伸手轻抚照片上灿烂如故的笑脸,目光沉沉。
真想把这张照片偷走。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收敛心绪,把目光投向叶柏青周身的学生。
然而,他仔仔细细地看遍了照片上每一个学生的脸,唯独没见着那个瘦小的女孩。
即便那女孩面目全非,通过长相恐怕难以辨认,但是女孩的气质很“显眼”——微微驼背,埋头不看人,说话声音轻,是个不太自信有些阴沉的女孩,一眼就能从活泼的学生里挑出来。
她不在这张照片里,难道是在这张班级照拍摄之后转学来的,没来得及合照?又或者在这之前,她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还是再找找别的线索吧。
这么想着,程松年推开了教室门。
天色阴沉,教室里光线昏暗,他伸手去开灯,可按了几下都没有反应,只好作罢。
环顾一圈,他发现教室后边的黑板开辟了一块“班级风采墙”,上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照片。
程松年径直走到风采墙面前,凑近了看,都是学生们参加诸如运动会、悦读会、六一文艺汇演之类的校园活动剪影。
照片里偶尔也会出现青哥的身影,在拔河时给学生加油、在舞台下为学生鼓掌……还有,在学生的脸颊贴上笑脸贴纸,作为奖励。
他不愿多想,移开视线,别过脸。
这时,他突然察觉到一种异常强烈的被注视感。
这种感觉就好比高中晚自习时他在桌子底下偷玩手机,忽然间教室里窸窸窣窣的响动全部都消失了,他诧异地抬起头,猛然发现班主任就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此刻,他再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了这种目光,它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头顶。
他现在正对着教室后门,进门时他便注意到门上开了一扇方正的小窗,像是为了“监视”学生而准备的。
他知道,只要他一抬头,就会对上那道显然不怀好意的目光。
但是,可怕的不是毫无察觉地被人注视良久,而是他的脑子里蹦出了另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一直注视着他的究竟是不是人?
再近一步讲,这扇小窗的高度是小女孩无法企及的,如果不是她,窗外盯着他看的又会是谁?
他也不想自己吓自己,但有时候,第六感是不会骗人的。
程松年低着头,不敢妄动,眼珠却飞速转动着,极尽所能地搜刮着视野里一切可用之物。
终于,他的视线抓住了一把挂在课桌边上的长柄伞。
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没有一丝犹豫,他迅速转身起跑,眼疾手快地捞上桌边的长伞,迅速跑向前门。
逃离之际,他飞快地往后瞟了一眼,登时骨寒毛竖。
尽管只是匆匆一瞥,他看得并不真切,但他确信那东西必然不会是人,甚至也不像传统意义上的“鬼”。
第12章
乍一看好似古树的老干虬枝,枯瘦扭曲,又像一位形容枯槁、不着一缕的老人,佝偻着背,两条老藤般的手趴在门上,脸贴着门上的小窗使劲往里窥探,没准儿下一秒就破窗挤进去了。
它的反应似乎有些迟钝,在他逃离教室后回眸的那一瞬间,它好像才发觉他跑了,呆滞地转过头来。
程松年回头的动作太快,没来得及看清那东西的长相——虽然也不是很想看清,感觉看了会做噩梦。
刚跑到楼梯口,不及细想,他往右一拐便上了楼。
可是话说回来,现在他正经历的一切真的是现实吗,抑或是这就是一场噩梦?
这一岔神,他一脚踩空,差点摔了个跟头,好在他及时扶住了栏杆。
他忽然顿住,脚踝的钝痛是真实的,这不是梦……
这时,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慌不择路地跑到了三楼,他本应该下楼往外跑才对!
现在下楼还来得及吗……
程松年侧身躲在墙后,谨慎地探头往楼梯间一望,没见着它的踪影,却听见了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一下连着一下,由远及近。
它追上来了,从这里下楼只怕会正面撞上,只能另寻他路了。
通常情况下,另一边应该还有一处楼梯吧?
程松年留意着身后逐渐逼近的脚步声,疾步往那端跑。
难怪文俊哥说这村子里的怪事多,这还真是一桩接一桩,一刻也不消停。
跑到半路时,他果然看见走廊尽头是另一条下楼的路。
奈何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不放心地瞧了眼身后,一只枯手从那端的楼梯口伸了出来,把住了墙体。
它来了,来不及了。
不行,不能被它看见,得先躲起来。
程松年慌忙推开离他最近的那扇门,麻利地钻了进去。
他抵在门后,握住门把手,小心翼翼地扭转锁帽,轻轻地将门反锁。
可恶,就差几步路了。
他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却也只能转身寻找其他可能的出路。
一回头便看见办公桌上摆着一张名牌,写着“柏长久”,难道这里是校长办公室?
也是,一般老师的办公室应该也不会有他面前这种高档的皮制沙发。
可惜他现在连休息一下都不敢想,直接越过茶几,来到了窗户前。
学校靠山而建,窗户后边是一片山林,从这里跳下去刚好可以落到一个土坡上,顶多也就摔断腿吧,总比被那莫名其妙的鬼东西捉去了强吧?
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程松年随手把长伞丢在桌上,旋即果断打开窗,踩着窗台翻了出去。
他多少有点恐高,还是没敢直接翻身跳下去,紧紧抓着窗台边,半蹲在墙体突出的边沿上,做最后的心理建设。
下着雨的山里,雾气缭绕,阵阵寒意袭来,冷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皱着脸看了一眼脚下,做了一个深呼吸,认命地闭上了眼。
就在他咬牙准备跳楼时,屋里忽然传来了一声细弱的呼救声。
「救……救命……」
这声音,不就是之前那个女孩么?
搞什么,一个女鬼在求救?还是说…… 这里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受困的小女孩?
他满腹疑惑地伸长脖子,探看一番。
这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小房间,大概是校长的临时休息室。门没关紧,开了条小缝,现在这道缝被慢慢地拉开了。
程松年缩回脑袋,蹑手蹑脚地往旁边挪了挪,一直挪到窗户角落,才敢伸头再探。
再看时,不免一阵心惊——一个衣衫褴褛、满身血痕的女孩从门缝里艰难地爬了出来,像一条血呲拉糊的虫子在地上蠕动,爬过便留下触目惊心的血迹。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等等。
程松年回想起之前的事,那女孩说她找他不是为了青哥,难道是为了眼下这个女孩,是想让他救她吗?
他还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整栋楼突然一震,惊得他险些脚滑掉下去,得亏他死死地抓紧了床沿,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
抬眼时,他看见一个虎背熊腰的——
天哪……
我一定是在做梦。
程松年瞠目结舌地瑟缩起来。
那是一个虎背熊腰、肥头大耳的猪头人,对,就是猪八戒那样的猪头人身的生物。但它手里拿的不是九齿钉耙,而是一根长满尖刺的狼牙棒。
它攥着那把狼牙棒从休息室里跳了出来,震得楼体一颤。
「啊——啊啊——」
凄惨的呻吟声震耳欲聋。
「救命——啊——救救救我——」
一声盖过一声的凄厉哀嚎像一把利剑扎进心里,一寸更进一寸。
程松年的手在抖,不仅是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导致的肌肉酸痛,更是因为……这声音令他无法忍受,一刻也不想再忍受。
那怪物固然可怕,可他要是坐视不管,这辈子都难以心安。
与其内心饱受煎熬地苟活着,不如拼命一搏,无愧于心地死了倒也痛快。
程松年心一横,抓紧窗沿,翻身一跃,落在办公桌上,抱起电脑显示器对准猪头人脑袋猛地砸了下去。
那猪头皮糙肉厚的,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砸下去,也没能把它砸晕过去。趁它眼冒金星之际,他抬脚就是一记猛踹,旋即抓起烟灰缸,跳到被踹倒的猪头人身上,二话不说就是砸,往死里砸。
那一瞬间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弄死它”这一个念头,好似杀红了眼,不知恐惧,不知疲惫,也感觉不到任何的痛疼。
直到女孩呜咽的哭声传入耳中,他才缓过神来,发觉脚下再没了动静
他不知道它是晕过去了,还是死了,有些后怕地丢掉了烟灰缸。迟来的疼痛令他倒吸一口凉气,他抬手查看,发现右手几根手指的指甲裂开了,正不断地往外渗血。
再仔细一看,殷红的血溅了他一身,连脸上都是凉丝丝的血迹。
听见一旁的女孩还在抽泣,程松年故作镇定地站起身,冷静地抽了几张纸,然而擦拭脸上血迹的手却不住地颤抖着。
说不害怕是假的。
他长这么大连架都没打过几次,更别提动手杀人……哦,也不算是人。
这时,他感觉有人扯了扯他的衣服,吓得他差点一个箭步跳到茶几上,幸好他扭头看了一眼,不是别个,是他救下的那个小可怜。
一张脏兮兮的脸,灰尘混着血迹,掩住了她本来的面容,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干净的,清亮得像林间的一泓山泉。
见他看了过来,她赶紧怯怯地往他身后躲,伸手指向门口。
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程松年终于对上了那道他一直在逃避的目光。
它弓着背趴在门上,透过门上方的玻璃窗,睁着没有眼睑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他们,如同一条死去的深海鱼,瞪着空洞如深渊般的眼睛,仿佛要将他吸进去似的。
但他现在不害怕了。
他抄起那把长柄伞,回忆起高中标枪比赛的决胜时刻,瞄准那扇没有玻璃的窗户,卯足力气掷出了手中的“标枪”。
“看你大爷的。”
第11章 女孩
伞尖精准地刺进了怪物的左眼,血浆四溅。它吃痛撕吼一声,尖利的声音几乎震碎玻璃。
程松年顿时紧张起来,一面护着小女孩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一面用余光搜寻房间里可用的装备。
然而,怪物却只是捂着眼睛,哀哀地呜咽了几声,迅速抽离了。
听着渐渐远离的脚步声,程松年都有些不可置信,这怪未免也太不经打了吧?
算了,走了更好。
他感觉自己的右胳膊正隐隐作痛,疼得直打颤。
他咬牙忍住疼痛,转身蹲下来,与小女孩面对面,轻声安慰:“没事了。”
这次,她没有回避他的视线,乖巧地看着程松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见着了崇拜的偶像一样。
程松年被这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尴尬地起身,向女小孩伸出手,“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女孩没有握住他的手,抬头告诉他:
「小年哥哥,我有东西要给你。」
嗯?
程松年一时怔住,诧异地回过头,却见她趴在地上,把手伸进了靠墙的书柜底下的缝隙,摸索着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
「找到了!」
她摸出了一部手机,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后,她爬起来,笑盈盈地把它递给程松年。
脑袋突然一阵眩晕,他赶紧扶住办公桌,勉强稳住身形。
视野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眼前小女孩的身影重重叠叠,他挣扎着伸出手想要接过她手里的手机——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东西很重要,他必须要拿到。
可是他的头真的好晕,好像熬了几个大通宵,马上就要倒头大睡。
第13章
身体像灌了铅似的,胳膊沉重得连抬手困难,明明就差一点,却怎么也够不到她的手。
「诶,时间到了。」
*
“松年,松年?程松年!”
程松年登时回神,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却被一张憔悴苍白的脸吓了个趔趄,退了几步险些跌倒。
“你小子怎么站着也能睡着?”文俊拽着松年的胳膊,让他不至于摔跤,没好气道,“还偏偏杵在这破镜子面前,怪瘆人的。”
程松年这才发觉自己刚刚就站在这面仪容镜前,把他吓了一跳的是他自己的脸。
这镜子是完好的,崭新的。
“松年,你是不是最近心理……”文英一脸忧心,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询问,“是不是没休息好?要不我们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再说。”
是梦?
这一切都是梦?
程松年怔忪地抬起手来看,没有受伤,没有半丝血迹。他迟疑地扭动了一下胳膊,一点儿也不痛,连酸胀的感觉都没有。
他看着镜子里面无血色的自己,回想刚刚发生过的一切,从教室门旁的班级合照到校长办公室的名牌,他清楚地记得“梦”里的一切细节。
梦境不会具体而微,更不会让人留下如此清晰的印象。
他盯着面前完好无损的镜子。
也许,这不是梦,而是她营造的幻境,从镜子破碎开始,他便身处幻境而不自知。
——小年哥哥。
一直是她。
在青哥家和他说话的女孩,同他一起站在仪容镜前的女孩,校长办公室递给她手机的女孩……一直都是她。
“你看你脸色这么差,站都站不稳,真该好好——”
文俊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松年猛一转身,三步并作两步,飞似的跑上二楼。
“额……”文俊瞧着对方健步如飞的身姿,犹疑地对文英说,“兴许也用不着休息…… ”
文英不置可否,快步跟上松年,“松年,等等我。”
第一间是阅览室,第二间是四年级的教室,第三间……
程松年停在教室门前,凝视着墙上的合照。
没错,是青哥他们班,连合照都和幻境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哦!”文英很快跟了上来,一眼就看见了照片上的叶柏青,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来看这个的。”
可她呢?
她说她是青哥的学生,为什么班级合照里却没有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程松年的沉思,文俊猫着腰匆匆跑了过来,压低声音喊道,“快蹲下,快蹲下,我刚看见二伯过来了。”
“啊?”文英赶紧拽着发呆的松年蹲下来,冲文俊抱怨,“他怎么放假还来学校啊?”
“谁知道啊!”文俊一脸厌烦,“我们赶紧走,从那边的楼梯下去,再从后山绕过去,免得被他发现又是一顿臭骂。”
文俊在前面带路,文英扯了扯松年的袖角,提醒说,“松年,走吧。”
他虽然还想去三楼的校长办公室确认一下,却也不想连累文英他们被长辈骂,只好先走。
经过最后一间教室时,程松年灵光乍闪,青哥又不是只教一个班。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六年级的班级合照。
她很不起眼,好像没什么存在感,谁都不会注意到她。可她又很显眼,在欢笑的人群中格格不入,一眼就能看见。
楼梯间传来开门的声音,文俊低声催促着后面俩快过去。
程松年忙掏出手机,迅速地对着合照拍了一张照片,随即跟上了文英的步子。
文俊直接把钥匙串挂在了门上,趁柏二伯在门卫室里翻找钥匙时,他赶紧领着松年他们偷偷绕到了教学楼后。
后山围绕着学校砌了一堵墙,由于年久失修,有段墙已经坍塌了,可以直接从那儿出去。
跨过围墙沿着后山小道往山下走,程松年注意到山路是干的,显然这里没下过雨。
他想起自己挂在墙上时,密密麻麻的雨点落在身上,潮湿又阴冷,那感觉真的无比真实。依据幻境里的印象,他扭头望向教学楼,惊异地发现三楼倒数第二扇窗户的窗帘晃动了一下。
他以为是校长进了办公室,正想喊文英他们赶快躲一躲,却瞧见一颗小脑袋冒了出来。
女孩站在玻璃窗后,脸是干净的,笑容也是干净的,冲他挥了挥手,转眼又不见了。
程松年沉思片刻,犹豫着问文俊:“文俊哥,这个学校发生过什么……命案之类的么?”
文俊身形稍顿,没有回答,反问松年:“为什么这么问?”末了,他又开玩笑似的补了一句,“怎么,你也跟文婷一样,对那些怪谈的感兴趣?”
“真受不了你们。”文英一把推开文俊,自己走在前边,“你们聊,我可不听这些。上次听文婷讲了那口井的事,我又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我后来不是也找大伯给你请了张护身符吗?”文俊紧随其后,“不管用啊?”
“诶,好像还真有点用。”文英思索着,“昨晚我好像就没做噩梦。”
听他们提起护身符,程松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丢了?
从青哥家出来时,它明明还在的。
想起文婷煞有介事的叮嘱,程松年有些尴尬地开了口,“文英姐,我的护身符好像丢了……”
“啊?”文英忙问,“什么时候丢的,在哪儿丢的?”
程松年惭愧地挠挠头,“我不知道。”
“没事的。”文俊安慰,“护身符这种东西,丢了就不要捡回来了,不吉利。等会儿我再去问大伯要一个。”
尽管有些不好意思,但最近发生的事情确实有点诡异,他觉得还是有必要拿张护身符,不管它有没有实际效用,至少也能给点心理安慰,于是他礼貌地说,“那就麻烦文俊哥了。”
“小事。”
“诶!”文英突然止步,差点被来不及刹住步子的文俊撞倒。
“干什么?”文俊嘴上抱怨着,手却牢牢地扶稳了文英,“一惊一乍的。”
文英抓住文俊的胳膊,指着那边的草丛说:“那儿有个坑。”
杂草掩映下,确实有个下陷的土坑,松软的黄土上一根杂草都没长,显然是新挖的坑。
“你们觉不觉得,”文英四下张望了一番,瑟缩着低声问,“那里特别像电视剧里杀人埋尸的地方?”
“要不怎么说你跟文婷是好姐妹呢?想象力一样丰富。”文俊戳了下表妹的脑袋瓜,“农村人在山里挖东西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快走吧,不然赶不上吃饭了。”说着便推搡着文英往山下走。
发现身后没动静,文俊转头看见程松年一直盯着那边的土坑,一动不动的。
“不是吧。”文俊好笑道,“你该不会也觉得那是一处埋尸地吧?”
“就是……”程松年坦言,“有点好奇。”
“成吧。”文俊无可奈何地说,“那要不我们去看看。”
“啊?”文英立马摇头,“我不去。”
“那你先下山等我们。”文俊拉上松年,一块儿往山林里走。
走近了看,这坑直径差不多一臂长,土里掺了不少断裂的树根,看起来像是一个树坑,还是棵大树。
正想着,文俊突然蹦到坑上,结结实实地跳了几下,踩出了几个深陷的脚印。
“看到没。”他叹了口气,抖抖腿,甩掉脚上的泥巴,“如果下面埋了东西,那它应该是个包,而不是一踩就陷的坑。”
“可是……”
见松年还是一脸疑虑,文俊不由得好奇起来,“刚刚你问学校是不是发生过命案,现在又对这个所谓的埋尸之地这么感兴趣……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
“我…… ”程松年犹豫了一会儿,思索过后对文俊说,“我在学校看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
文俊闻言,不惊不疑,仅是一脸平静地“哦”了一声。
“文俊哥?”程松年有些懵。
“学校确实发生过命案。”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一周前,有个女孩从教学楼楼顶掉下来,摔死了。”
第12章 事故
她是从楼顶掉下来摔死的?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程松年连忙追问,“她是被人推下来的还是……”
“你怎么这么喜欢阴谋论?”文俊斜睇了他一眼,朝着下山小道走去,“这是个意外,楼顶没有护栏,她自己跑上去玩,失足摔下去了。喏,你看——”说着他指向教学楼顶,“出了这事儿后,学校很快就封了楼顶的门,还围建了一圈铁护栏。”
铁质护栏锃光发亮,看起来确实是新建的。
“看来我得赶紧重新给你整个护身符。”文俊若有所思道,“免得你也被这些不干净的东西缠上。”
程松年满腹疑惑,文俊似乎对这种见鬼的事见怪不怪,“难道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第14章
“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村子里的怪事很多,不止这一桩一件。”他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对松年说,“无论你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别放在心上,不然只会徒增烦恼,毕竟……”
文俊话音减弱,松年接着问,“毕竟什么?”
“很多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文俊呼了口气,很快换了个轻松的语调,“你就别瞎操心了,等柏青的葬礼结束后,自有高人前来处理此事。”
“喂——”文英的喊声从不远处的山脚传来,终止了二人的谈话,“你们下来没?”
“下来了!”文俊大声回了一句,转头叫上松年,“走吧,别叫她等急了。”
尽管依旧心怀疑虑,可他毕竟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同文俊也没有多深的交情,也不好打破沙锅问到底,一路无言地跟着文俊下了山。
出了山林,没了树荫遮蔽,天光也仍然灰暗,抬头看去仍是乌云蔽日,瞧不出现在已近晌午。
“有什么发现没?”文英好奇地问。
文俊扯下挂在身上的杂草,随口道,“就是一个树坑。”
“好吧。”文英不再多问,挽上二人的胳膊,“那咱去吃饭吧。”
*
三人来得太晚,席上已经没人了,只剩下几桌残羹剩饭,叫人提不起胃口。文英索性叫文俊去小卖部买几桶泡面,先随便应付一下得了,她则陪松年先回去休息。
程松年其实自我感觉良好,但他想找个时机单独问文英一些事,便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等文俊走远后,程松年拿出手机,翻出了在学校拍的那张合照,递给文英看,“文英姐,这里边有你认识的人吗?”
大人嘴严,不好撬开,小孩子可就说不准了。
“这照片哪儿来的?”文英边问边放大照片,不等松年回答,她突然扑哧一笑,“雅儿居然剪过寸头,像个小男孩似的!”
听到这话,程松年心里一喜,这事儿有着落了,忙解释说:“这个是我在村小拍的。”
“猜到了。”文英指着照片里那个寸头小女孩说,“这个是柏家最小的妹妹,叫柏文雅,就在村里的小学读书,五年级还是六年级来着。”
“她在村里吗,在家吗?“
“在啊,她家就在文俊家隔壁。”文英愣了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柏村、柏村的人、柏村里发生的事都透着一种难言的诡异感,让他很不自在。
诡异之处,必有古怪,而这古怪之处似乎与青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不仅是一种直觉,更是一种合理的推测——一周前,青哥的学生意外死去。不久后,青哥突发心源性猝死。这一前一后的死亡事件,真的只是巧合吗?
更何况,照文俊所说,鬼神之事恐怕不是虚言,而是真的,至少学校的闹鬼事件确有其事。如果鬼真的存在,那么他在幻境里的所见所闻便不该是凭空虚造的,必然是某种与现实相对照的暗示。如果她的死全然只是意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给他提示,除非……这一切另有真相。
文俊多次避而不答,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别问别管”,显然是有所隐瞒。
文俊在隐瞒什么,真相究竟如何,他想要弄清楚,既是为了那个女孩,也是为了……青哥。
可是,即便他与文英相识数年,她到底是姓“柏”,最好不要和她透露太多。
程松年谨慎地问:“文英姐,你知道村小一周前的村小学生坠楼事件吗?”
“是听说过。”文英回忆了一番,“好像二伯他们还给那家人贴了不少慰问金。”
“原来是真的。”程松年神色凝重地说,“文英姐,我怕你担心,原本不想和你说这件事,但是我实在…… 唉。”故所沉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文英立马认真起来,关切道,“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上午,我在学校撞鬼了。”他娓娓道来,“我并不是没休息好,困得站在镜子前打盹,而是遇到了鬼打墙,被困在了一间教室里。在那间教室里,我遇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她一直追着我,叫我帮帮她,我怎么也甩不掉。直到你们把我叫醒,我才终于摆脱了她。”
“松年,”文英停在原地,脸色一沉,“你别吓我……”
“文英姐,我也不想吓你,但这是真事儿。”他指着手机照片里一个面色阴沉的小女孩,“我看到的就是她。”
文英飞快地瞟了一眼,迅速撇开脸,不敢多看。
“我现在也很害怕,怕她会一直缠着我。”他继续引导,“我想,她是不是真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如果我帮了她,她是不是就不会缠着我了……”
“这事儿,”文英也害怕了,犹豫着说,“要不咱去问问俊哥?”
“文俊哥说等青哥的葬礼结束里,他们会请人来处理这件事。”程松年假装痛苦地捂住脸,“可是我太害怕了,我怕今晚她就会来找我……”说着还不忘抽噎几声。
“松年,你别怕,别哭啊。”文英不知所措地安慰着,“这样,我们先去问问小妹,了解一下那个女、女孩的情况,再看看要怎么做,怎么才能帮到她。没事,你别害怕,别哭了。走,我们现在就去,正好马上就到她家了。”
他抹了抹根本没有的眼泪,点了下头。
*
一楼的门市没有人,文英走进屋里,在楼梯间冲上喊道:“雅儿,在屋里没?”
“在!”楼上应了一声,随即便是一阵蹦蹦跳跳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一个短发女孩从屋里冲了出来,直接抱住了文英,“英姐姐,你来找我玩啊。”
“对呀。”文英捏了捏小妹的脸蛋,笑眯眯地说,“英姐姐来找雅儿聊天,还带了个哥哥。”说着冲门口的松年努努嘴。
文雅礼貌地说了声“哥哥好”,拉着文英坐下,“他们都不让我出门,我都快无聊死了。”
“为什么不让你出门?”话一出口,文英瞬间领悟过来,笑着说,“哎呀,等葬礼结束了就可以出去玩了。”她转头向松年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坐。
“但是葬礼结束了,我们就要上学了!”她不满地抱怨说。
“没事儿,这都五月了。”文英摸摸小妹的脑袋,“过不了多久你们就放暑假了。”
“也是。“她喜滋滋地说,“我今年毕业,听说暑假会比之前都长。”
“是哦。”文英应和着,见松年已经坐了过来,她立马开始转移话题,“对了,我听说你们学校之前有个学生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是不是你们班的哦?”
“对啊,就是我们班的陈佳玉。”文雅压低声音,煞有介事道,“她们说她的脸都摔烂了,可吓人了!幸好我们放学就走了,没看到她那个样子……”
“天呐,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文英说着冲松年勾勾手,把手机要了过来,翻出了班级合照备用。
“唔……”文雅欲言又止,瞥了松年一眼,凑到文英耳边小声说,“我们怀疑,她可能是自杀。”
文英惊得瞪大了眼睛,“自杀?”
“嗯。”文雅又瞟了松年几眼,一副想说又不好开口的模样。
文英了然,给松年使了个眼色,“松年,你去看看俊哥回来没。”
看着陌生人起身离开后,文雅才接着说:“她其实蛮可怜的,她爸爸妈妈带着弟弟出门打工去了,就留下她在屋里,让爷爷奶奶带。但是她爷爷奶奶好像对她特别不好,经常打她,她身上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乌青。”
“学校老师都不管的吗?”
“管了呀。”文雅说,“她们说班主任有次专门去她家家访,问起她身上的伤,她爷爷奶奶都说是她自己摔的……其实学校老师都很关心她的,她家里条件不好,校长二伯经常给他们家送米送油,还送新衣服呢!”
“叶老师也对她很好。”她回忆道,“有一次,她好像是被打伤了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然后那些讨厌的男生就跟在她后边,模仿她走路的样子,笑话她。这事被叶老师看见了,叶老师就罚他们一直像那样走,围着操场走十圈。”
“那她怎么会突然——”
“英姐姐,你听我讲嘛。”文雅正讲到兴头上,示意文英不要打断她,“在她跳楼前,还发生过一件事。当时才上课,班长喊了起立,我们正要说老师好,坐在陈佳玉后面的男生突然叫了一声,说她在流血。我们都看了过去,看见她的凳子上有好多血,裤子后面也都是血。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她自己也懵了。
“叶老师发现后就立马脱了外套,给她系在腰上挡住血迹,领着她去找朱老师,就是四年级的女班主任。其实我们女生大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一起帮她把凳子上的血洗掉了。可是有些男生就不懂,一直用很奇怪的看她,还在背后说小话。
“虽然后来朱老师专门给我们上了一堂生理课,明明都讲得很清楚了,但是他们有些人还是会故意在她凳子上涂红颜料,捉弄她,嘲笑她…… 她应该是很伤心的,受不了了。”
第15章
文英低头看着照片,沉默良久,哑着嗓子问,“雅儿,你能告诉我,陈佳玉是这里面的哪个孩子吗?”
文雅扫了一眼,伸手指向角落里那个含胸驼背的女孩,“就是她。”
“文英姐。”门外,程松年唤了她一声,“面泡好了。”
文英别过脸,擦掉了眼角的泪,告诉文雅:“英姐姐要去吃饭了,下次再来找你聊天。”
“好吧。”文雅跟着文英起身,恋恋不舍地把她送到门口。
文英正要走时,文雅突然拉住了姐姐,很快地躲在她身后。
“怎么了?”文英纳闷地扭过头问她。
文雅怯怯地说:“那个人是我们学校的门卫。”
程松年顺着文雅看过去的方向,瞧见一个高挑瘦削的男人从门前走了过去。
“他对你们很凶吗?”
“不是。”文雅摇摇头,小声说,“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吓人吗?那么瘦又那么高,像鬼一样。”
听她这么一说,程松年突然想到了幻境里那个瘦长枯槁的怪物……果然是与现实有关联的吗?
“你们还吃不吃了?”文俊从隔壁屋探出头来,“面都要坨了。”
“马上就来。”文英一面回应文俊,一面摸着小妹的脑袋说,“你快上楼去吧。”
等文雅一脸不舍地转身走了,文英也跟着松年回到了文俊家。
三人围着烤火台炉坐下,一起享用迟来的午饭——文俊在路上碰到了大伯,顺便为松年要了张新的护身符,因此回来得有些晚,这时已经快下午三点了。
不知是胃口欠佳,还是思虑太多,文英与松年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吃饭都不积极,细嚼慢咽的。
“你俩咋了。”文俊狐疑道:“不喜欢这味道的?”
“没有没有。”程松年正在思考如何避开文俊和文英单独聊聊,左思右想,终于找了个合适的理由,“青哥的遗物还没收拾完,我想着下午和文英姐再去一趟。”
“哦对。”文英立马会意,“差点忘了这事儿。”
“东西多吗,要我帮忙不?”
“不多,我俩能搞定。”
“那行。”文俊已经吃完了,起身说,“正好我下午要去帮我爸喂猪,就不陪你们一起了。”
“对了!”文英突然记起什么事,赶紧叫住文俊,“你明天是不是要去接四叔?顺便带上我呗,我也去接个人。”
文俊调侃道:“你的客人还不少啊。”
“顺便嘛。”
“没问题,谁让我是你哥呢。”
“文英姐要去接谁啊?”程松年有些好奇。
文英卖了个关子,神秘兮兮地告诉他:“你认识的人。”
第13章 故人
今早,文俊和文英要去镇上接人,打早就要走。出发前,文俊上楼问松年要不要一起去,他假装睡意昏沉,婉拒了,实则另有打算。
昨天下午他同文英去青哥家收拾东西时,趁机询问了文英打探到的信息。
文英很同情陈佳玉,一直思索着要怎么才能帮女孩了却心愿,可这只是松年的一句谎话,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又编了一套说辞来圆谎。
他告诉文英,她昨晚来过他的梦里,说她心愿已了,已经离开了。
至于她的心愿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或许他俩在无意中帮她达成了心愿吧。
好在文英没再纠结这事,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听了文英的讲述,他现在可以确认的一点是,陈佳玉的确是青哥的学生,大概率师生关系还不错。她找上他,应该是想告诉他有一些事,要么和她的死因有关,要么和青哥有关。
他必须再去一趟学校,进校长办公室看看。谨慎起见,他得偷偷摸摸地去,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因此,趁文俊兄妹离开后,他独自摸上了学校后山,悄悄潜入了学校里。
为了尽可能地降低被发现的风险,他打算直接从教学楼后墙爬上三楼。
昨天他观察过了,层与层有突出的墙沿,每层楼窗户之间的距离并不大,直接爬上去是可行的。
理论上是没问题的,不过实践起来着实费力,爬到三楼的目标窗户时,他已是气喘吁吁,出了一身的汗。
窗户没有锁,一拉开便能翻进去。
校长办公室的布置与幻境里如出一辙,然而看到那间休息室时,他心有余悸,生怕里面突然窜出来一个猪头人。
以防万一,他抓起熟悉的烟灰缸,轻手轻脚地靠近房门,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稍等片刻,确认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后,他才敢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这是一间陈设简单的卧室,一张床,一个衣帽架,还有一面全身镜。
程松年彻底放心了,把手里的烟灰缸摆回茶几上,看向一旁的书柜,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他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趴在地上,仔细查看柜底。
柜子底下许久没有打扫,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以及杂七杂八的细碎垃圾,手电筒的光亮扫过狭窄的缝隙,照在了最深处的方块物体上。
程松年伸手去够,很容易就把它拿到手了。
柜底真的有一部手机,但是黑屏状态,无法开机,不知是没电了还是摔坏了。
程松年翻转手机检查,看到背面时,他愣住了。
手机的背面贴了一张黄色的笑脸贴纸。
这是青哥的手机。
*
程松年的爸妈总是忙于工作,他频繁转学是为了跟随他们的工作调动,他去上托管班是为了配合他们的下班时间,他跟着去旅行也只是因为那里刚好是他们的出差的目的地。
他有时觉得,比起他这个儿子,爸妈似乎更在意工作。
搬家前夕,他们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他们会在新的城市定居,再也不会飞来飞去了。
然而,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们依旧是来去匆匆,忙忙碌碌的,经常把他丢给保姆阿姨,或者干脆拜托邻居帮忙看顾一下,正好邻居阿姨就是他们学校的老师,而柏青哥哥也是远近闻名的三好学生。
他小时候并不是十分“聪明”的小孩,怎么说呢,他有点轴,爱钻牛角尖,比如老师让大家用“如果”造句,他能给出“牛奶不如果汁好喝”这样的答案,并且认为自己是全然正确的,老师应该也给他奖励一朵小红花。
无论你怎么给他解释,他都不听,一心坚守自己的“正确答案”。可这样的答案显然是得不到小红花的,于是他委屈地哭了,从学校一直哭到了家里,家里没人,又哭到了叶柏青家。
叶柏青在小年断断续续的哭声中搞明白了一件事,重要的不是答案正确与否,而是小红花。
于是,他跑下楼去超市买了一张小红花贴纸,把它送给小年,说这是哥奖励给你的。
小年哭得更大声了,说这不是小红花。
叶柏青拿着手里的贴纸,懵了。
小年拿出作业本,翻到了一篇优秀作业,上面贴了一张贴纸:黄色的,圆形的,一张笑脸——这才是“小红花”。
因为班主任的红色小花贴纸用完了,于是用黄色笑脸贴纸来代替,但依旧延用了“小红花”的说法。
叶柏青只好又跑下楼,去买了一模一样的贴纸,又送给小年。
小年从整张贴纸里抠出一个,贴在手背上,抽抽嗒嗒说:“我只要一个,因为我只回答了一个问题。”
叶柏青哭笑不得,把贴纸收了起来。
买都买了,也不能浪费。叶柏青时常用这办法来哄小年,百试百灵。
后来,程松年长大了,不再是用一朵小红花就能哄好的小孩了,没用完的笑脸贴纸便成了一个“内部笑话”,叶柏青时不时就把它翻出来逗弄他一番。
“哎呀,小年,别生气了,我奖励你一朵小红花行了吧?”
明明他正在气头上,一听到这话立马就没了脾气,忍俊不禁。
*
青哥的手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程松年眉头紧锁,目前也没有别的线索了,只能先重启手机再说。
他赶紧把手机揣进兜里,抽了几张纸擦掉窗台上的鞋印后,翻过窗原路返回——直接从三楼跳下去还是太危险了,他是慢吞吞地爬下来的。
爬上爬下费了不少时间,他从后山下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青哥的手机是旧版的iphone,充电口还是闪电接口,和他的手机充电器并不匹配,也不知道在文俊家能不能合适的场充电线。但愿它只是没电了,而不是摔坏了,在这偏僻的小山村,可不太能找到靠谱的维修员。
对了,学校对门好像有一家小卖部,可以去那儿碰碰运气,没准它刚好有卖配得上的充电器呢?
程松年绕到校门前,看见小卖部是开着门的,便直接进去询问,可惜他运气不好,这家店根本不卖手机配件。
他失望地走出店门,正准备回去,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第16章
“松年!”
是文英他们回来了,他们脚程还挺快的。
“文英姐。”他有些心虚,局促笑道,“你们怎么这么快——”话音戛然而止,他的视线落在与兄妹两人同行的第三人身上。
清风拂过,她抬手将被风吹散的乱发别到耳后,轻笑道:“好久不见,松年。”
程松年点了下头,回以微笑:“晴儿姐,好久不见。”
“晴儿刚从国外赶回来,不过她工作太忙,下午就要回去了。”文英说,“我们这会儿去老宅看柏青,正好也到吃饭时间了,松年和我们一起去吧。”
程松年没好拒绝,跟着他们一起往老宅走。
叶柏青的葬礼办得隆重,却又低调得很,除了柏家亲故,便没再通知其他人。方晴跟程松年一样,都是从文英口中得知了叶柏青的死讯,特地赶回来参加葬礼的。
方晴是文英的发小,又和叶柏青在同一家机构上补习班,彼此都是相熟的朋友。不过,程松年与方晴并不算熟,仅有过几面之缘,印象比较深的只有一次——高中毕业时的凤还河之旅。
凤还河景区位于隐山镇,是九曜县著名的避暑胜地。那年酷暑难耐,文英提议去凤还河乘凉。为了祝贺松年高中毕业,他的一切费用由她和青哥包了,他自然没有不去的理由。
然而,彼时的他并没有料到那次旅行会是他与青哥的告别之旅。
*
路不算远,几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
刚跨进宅门,程松年便闻到一股腐败的臭味,并不浓郁,淡淡地飘散在空气中。方晴也嗅到了这股腐臭,抬手捂住了口鼻,皱眉道:“这什么味儿啊?”
柏家兄妹却是一脸困惑,“什么?”
程松年指向庭院一角的盆栽,“那边的多肉烂掉了。”定睛一看,腐烂的植株似乎又多了些,连一旁的海棠也染上了衰颓的枯黄。
经松年提醒,文英这才注意到烂得发臭的多肉,后知后觉地捏住鼻子,“噫,好恶心。”
文俊走过去,端起一盆多肉查看,喃喃自语,“不像是病虫害啊,是不是水浇多了……”
“文英,”这时,堂屋里传来一声呼喊,“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众人闻声回头,说话的人是位气质儒雅的长辈,虽头发斑白,皱纹沧桑,但身姿挺拔,精气神儿十足,看不出真实年龄几何。
“大伯。”文英乖巧地唤了一声,笑着说,“您放心,都收拾好了。”
听文英提过,她大伯柏长兴是柏家如今的话事人。
“出殡前,记得把东西都搬过来。”柏大伯不放心地叮嘱着,余光瞥见一张生面孔,脸色忽一沉,“这位是?”
程松年恍然大悟,难怪这声音听着耳熟,他第一天来时,柏长兴就向文俊问起过他,只是当时他并没有留意,甚至忘了打声招呼。话说,现在才想起来问候是不是有点晚了……
“大伯好,我是叶柏青的同学,也是文英的发小。”方晴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道,“我叫方晴。”
“哦,你好。”柏长兴嘴角微抬,似笑非笑地点了下头,视线很快地掠过方晴,定定地瞪着文英,向她招了下手,“你过来一下。”
文英心里犯怵,一时没敢移步,悻悻然扯了下文俊的衣角。
“大伯,”文俊连忙解释,“方晴她得赶晚上的飞机,今天下午就走。”
听到这话,柏长兴的脸色明显缓和了许多,嘱咐文俊:“这边山路不好走,你早点出发送她,免得摸黑回来,不安全。”
“我晓得,等会儿吃过中饭就出发。”
“对了,下午守灯的人还没来,文俊先在这儿守一下。”柏长兴见文俊点了头,便背着手准备走,突然又顿住,转向站在一旁的程松年,和气地问,“小程,给你的护身符,你有带在身上吗?”
“带着呢。”程松年礼貌回复,“谢谢大伯关心。”
柏长兴看着松年上下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也不再多言,缓步走出了老宅。
瞧着大伯离开的背影,文英总算松了口气,嘟囔着抱怨一句,“老封建。”
“村里老一辈是这样,葬礼期间多少有些敏感。”文俊低声对方晴说,“主要是今晚坐大夜,怕外乡人坏了规矩。”
“坐大夜?”方晴疑惑,看向另一位外乡人。
程松年也是一脸疑惑。
“明天出殡,今晚要守夜到天亮。”
“别管那么多了,反正你下午就要走了。”文英揽住她的肩膀,带着她往堂屋里走,“先去看柏青吧,看完了我们好去吃饭,我快要饿死了。”
几人的视线聚焦到棺前的遗像上。
松年不忍细看,低头盯着香盒,依然是参差不齐的断香,燃了一半便灭了——有三根香是燃尽了的,只剩下短短的红色木段。
这该不会是那天他插下的那三支香吧?
“他这张照片还拍得蛮好看的。”方晴的感叹打断了松年的思绪。
文英取来三支香,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香,试了几次却没能把香点燃,不禁抱怨道,“这香都受了潮,他们也不知道买些新的,点都点不燃。”
松年接过打火机和香,“我试试。”一下子便点着了,他惊讶地抬眼,凝望着桌上色彩不在的遗像,兀自失神。
方晴拿过他手中的香,默然一瞬,叹道:“世事无常啊。”旋即举香朝亡者拜了一拜,把香插进了香盒里。
“你们先去吃饭吧。”文俊把椅子拉了过来坐下,抬手指着棺材底下的油灯,“这灯不能灭,我得在这儿守着,等他们来了再走。”
方晴不禁好奇,“这灯有什么说法?”
“这是长明灯*。”文俊又补充道,“也叫引路灯,说是为亡魂引路,直至黄泉。”
第14章 灯灭
席上来了生面孔,村里人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多问几句,弄得方晴如坐针毡。她本就不怎么饿,象征性地尝了几口便借口舟车劳顿身体不适先放筷了。文英也不想在席上逗留,继续忍受探问的目光,索性陪着方晴离席了。
她俩一走,程松年更待不住了,立马放下碗筷追了出去。
他本以为她俩是要回文俊家歇歇脚,打算跟着回去找充电器给手机充电,谁知方晴抬手看了下手表,说这会儿时间还早,提议去周边转一转,叙旧聊天。
他一向不擅长拒绝,只好陪她们一起去。
村里也没什么好逛的,趁着今日春光明媚,文英领着他俩去山林里转悠。
山间五月,芳菲未尽,顺着山涧在林间穿行,阳光斑驳,鸟鸣婉转,难得自在,程松年却始终绷着弦,不能放松。
他踩着她俩的步子,默默听着二人的闲谈,从童年趣事到生活琐碎。他插不上嘴,也不感兴趣,只想快点回去,解开那部手机的秘密。
午后的太阳暖烘烘的,在林子里转了一阵,身上便起了一层薄汗,三人便随地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休息。可文英坐不住,指着旁边的小溪说:“这条小溪里以前是有螃蟹的,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方晴累得不想起身,松年兴致阑珊,只有文英饶有兴趣地撸起了袖子,跑到溪边去翻石头找螃蟹。
方晴看着文英兴致勃勃地模样,忍不住感慨:“她真是精力充沛,一点儿没变。”
程松年闻言抬头,正好看见文英脱了鞋踩进水里,被溪水冷得龇牙咧嘴。恍然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夏天,青哥和文英两人在凤还河里捉青蛙,他和方晴嫌麻烦,都不肯拖鞋下水,便待在岸上看着。
“是啊。”他神色黯然。
往事不堪回首,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良久,方晴轻轻叹了口气,“松年,这三年来……你和柏青一直没联系吗?”
程松年怔忪一瞬,垂眸道:“没有。”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吗?”方晴似乎很好奇,“你们不是一直——”
“没什么,就是……”程松年开口打断,不自觉地攥紧拳头,“长大了,就渐行渐远了。”
“这样啊。”方晴若有所思,忽然又问,“松年,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紧握着的手徒然松开,他心里一阵绞痛,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了。”
我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了。
“哎哟卧槽!”
文英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国粹,程松年闻声抬头,只见文英正扑腾着双臂,竭尽所能想要维持平衡。
眼见她就要翻身落水,他几乎是飞驰过去,眼疾手快地拽住了文英的胳膊,奈何“大势所趋”,他反倒被文英一把拽进了水里,一同变成了“落汤鸡”。
溪水寒凉,冷得程松年一扫疲态,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嗖”地站起了身。
“文英,你真是……”方晴一脸无奈,伸手去拉她,“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
“这石头太滑了。”文英冷得“嘶哈”呼气,满脸歉意地对松年说,“咱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吧。”
第17章
*
三人兵分两路,方晴陪着文英去了表姑家,松年则回到了文俊家。
幸好天气不错,大太阳晒着,裹着一身湿透的衣服走回去也不算太冷。到屋时,程松年的衣服甚至干了大半。
他没有带多余的衣服,只好打电话向文俊借身干净衣服穿。
这电话去得正巧,时间差不多了,文俊等下得开车送方晴去机场,但是其他守灯的人一直没来,他脱不开身,只能麻烦松年帮个忙替一下。松年应下了,说换完衣服就过去。
对方电话挂得太快,他没来得及问充电器的事,只好自己在屋里到处翻找。
幸运的是,他在客厅的茶几上找到了一个多功能充电宝,正好能用上。
他不好意思让别人等太久,插上充电宝后,把手机往兜里一揣便直奔老宅去了。
一口气跑到了老宅,文俊看见他气喘吁吁的样子,一边拍着背给他顺气,一边无奈地说:“没有那么急,你慢慢走过来就可以了。”
程松年大口地呼吸着,心想他急得不是过来守灯,而是他得赶紧开机看看里头有什么。
由于文英她们已经在村口等着了,文俊简短地向他交代了一些守灯的注意事项便走了——很简单的事,灯灭了及时续上就可以了,打火机和火柴都在桌上。
程松年看着文俊离开的背影,终于放下心长吁了口气,把椅子拉过来坐下,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幸好它不是摔坏了,充上电后便自动开机了,壁纸是满屏的小雏菊,锁屏设有六位数的密码。
他首先输入了青哥的生日,显示密码错误。
难道是青哥父母的生日?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给文英发了短信:文英姐,你知道青哥妈妈的生日吗?
文英很快回复了:72年3月23日,你问这个做什么?
再次输入,也不对。他继续问文英:青哥爸爸的生日呢?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柏青的爸爸之前是记者,也许网上能搜到他的资料,你去查一下试试看呢?”
青哥的爸爸好像是叫“叶承安”。
奇怪,他怎么会记得呢,明明从未见过,也没听青哥提起过。
他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这个名字,关联搜索一下子蹦出了“叶承安失踪”的词条。
他记起来了,他在青哥家里翻到过一张寻人启事,寻的就是叶承安——他在青哥出生之前便失踪了,听说是去山里考察,突然就没了音讯,再无踪迹。
果然,点开这个词条后,他很快就翻到了那张寻人启事,上面写了叶承安的基本信息,包括他的生日以及失踪日期。
程松年又试了两次,密码还是不对。
他沉思片刻,或许密码没有特殊的含义,而是一串简单易记的数字?于是,他输入了“123456”,不对,再试试“123321”,手机直接停用了。
不行,不能乱试密码了,再多输错几次,这手机可能就永久停用了。
以防万一,他查了一下,好像连续输错10次就不行了,他只剩下4次机会了。
密码到底是什么?
程松年急得直挠头,脑海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名字……
他顿时冷静下来,盯着短信编辑框,犹豫好一阵子,他才不情不愿地发送了新信息:那晴儿姐的生日呢?
文英没有秒回,隔了一会儿,他收到了一串数字以及一个坏笑的表情。
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算了,也无所谓。
第七次,密码错误。
不是她?
……那还能是谁呢?
还是说,密码不是某人的生日,而是其他有特别意义的数字组合?
这也太难猜了。
程松年一脸挫败地看向身侧的棺木,握紧这部无法开启的手机,苦笑着说:“青哥,你就不能给我一点提示吗?”
棺木无言,屋内寂然。
程松年自嘲地摇摇头,如果青哥鬼魂犹在,又何必叫那女孩来找他呢?
就在他转头的当口,突然听见一下短促的呼气声,棺底的长明灯登时熄灭了,就像是被人吹灭的。
——这灯不能灭。
他立刻记起了文俊的叮嘱,不敢犹豫,忙不迭拿起打火机去点灯。
打火机里的机油是满的,却不知为何,怎么也打不燃,他只好改用火柴。
轻轻一擦,火柴燃了。
呼——
一阵阴风略过他的指尖,掐灭了燃烧的火焰。
「小年。」
他听见了熟悉的呼唤声,在他背后响起,却又飘渺得好似远在天边。一股阴冷的寒气自他的脚底缓慢地往上爬,顺着脊背蔓延开来,如冷雾一般环绕周身。
忽听“咚”的一声响,他回头一看,只见封着后门的那把铜锁掉在了地上。
霎时间,一阵寒风呼啸而起,猛地撞开了门,穿堂而过。
院门大开,那座红布缠身的井亭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庭院阴风四起,揭开井亭诡秘的红色面纱,井栏上贴满了黄色符纸,一层叠着一层,密密麻麻。
程松年看见有个人背对着他坐在井口,低埋着头,浑身湿透。她垂落的长发不断地往下滴水,水顺着井栏往下淌,滑过重重叠叠的黄符,裹着朱砂流下来,看上去就像……这口井在往外渗血。
「别过来。」
他不会听错的,这就是青哥的声音。
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来到门边,紧张地抓住门框,颤抖着问:“青哥,是你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回眸望了他一眼,忽地跳进了井里。
程松年惊慌失措地跑过去,冲到井边,却只看见被红绳封住的井口,透过绳间的缝隙往下望,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不对,青哥的头发没有这么长,她不是青哥。
突然,一双惨白纤细的手从黑暗里窜了出来,不由分说地环住了他的脖子,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好似一下子被镇住了,怎么也动弹不得。
那双手冰冷而僵硬,带着一种滑腻腻的触感,挂在他的脖子上。
他动不了,只好紧闭双眼,免得看见这双手的主人是何模样。
阴寒的湿气爬过他的脸,他感觉她在摸他,她的指甲擦过了他的耳朵,湿滑的指尖落在了他的脸上,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腹的纹理,这是被水泡发的褶皱,令他头皮发麻。
也就在这时,红绳上系着的铃铛开始叮当作响,他顿时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用尽浑身的力气拍开了她的手,迅速挣脱逃离,头也不回头冲进堂屋。
一进屋看见那盏熄灭的灯,他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赶紧抄起地上的火柴,手忙脚乱地擦燃火柴,把灯火续上了。
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吧?
程松年迟疑地望向庭院,然而后门紧锁着,仿佛无事发生。
他如释重负,瘫坐在地上。
“咚咚咚。”
清脆的敲击声打破了一时的宁静。
程松年瞬间僵住,这声音并非来自室外,不是敲门声或者敲窗声,而是从他的头顶上方传来的,可是……那上面不是棺材吗?
“咚咚咚。”
谁在棺材里敲着棺材板?
程松年抬起头,眼见的却不是那方棺木,而是一个慈眉善目的鹤发老人,他一时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是哪家的娃娃,哪个喊你来的?”见他一直不答话,老人拿着手里的旱烟杆敲了敲桌子提醒他。
咚咚咚。
程松年的视线被桌上的响动吸引了过去,看见桌上散落的烟灰,他顿时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问你话呢。”老人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程松年连忙解释:“守灯的人一直没来,文俊哥让我临时帮忙守一会儿。”
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皱着眉头问:“你多大了?”
“啊?”虽然有些疑惑,但他还是老实回答了,“二十一。”
老人略显惊讶,摆摆手示意让他起身,“你可以走了。”
第15章 坐夜
程松年起身让了座,有些茫然地站在一旁。
“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忘记了时间,所以来晚了,不好意思啊。”老人扶着桌子坐下,叹气道,“你快走吧,别在这里待久了,免得沾染霉运。”
“沾染霉运?”
“是啊,俊哥儿没跟你说嘛?”老人瞥了他一眼,“少亡人的葬礼,晦气,最好不来,尤其是你们这些年轻人。”
他不解:“为什么?”
老人嘬了一口烟,悠悠道:“咱这一把老骨头了,早晚得死。”
程松年细想片刻,少亡人怨气重,大概见不得与他同龄却活得好好的其他人吧?
那么,青哥会怨他吗?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把他从遐思里拉了回来,他掏出手机一看,是文英打来的电话。他向老人指了指电话,转身去庭院里接听电话。
第18章
“松年,你还在老宅吗?”
“还在,这会儿正准备走了。”
“你先别走,今天开席早,等会儿直接就吃晚饭了。”文英建议,“你在老宅坐会儿,或者去席上等着,我们马上就到村子了。”
“好。”
程松年挂断电话,注意到现在已接近四点了,他居然睡了两个多小时……
他往灵堂看了一眼,老人坐在棺材旁一口一口地抽着烟。他不想再和这副棺木待在一起,也不想去席上尴尬地等着,只好径直出门,打算就在附近转悠转悠。
刚迈出老宅的门槛,他看见了摆在门边的几个纸箱,这是之前他和文英一起收拾好搬过来的青哥的遗物。
他记得青哥的书架是由文英整理的,那些书之类的遗物里会不会有关于手机密码的线索?
他走过去蹲在纸箱边,找出堆放书册的箱子,在里面翻找着。
里头大多是教学用的教材和工具书,只夹杂着两三本闲书,他拿起了其中黑色封皮的那本——《the photographer’s eye(摄影师之眼)》,是他送给青哥的生日礼物。
青哥一直对摄影很感兴趣,但摄影设备太贵了,他可买不起专业的相机做礼物,只能退而求其次,挑选了其他有关摄影的礼物,譬如这本书以及——
翻开书,一张叠起来的蓝色包装纸从里头掉了出来。他拾起包装纸,往日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
当年,他送给青哥的生日礼物除了这本书,还有一部富士的一次性胶卷相机。原本想连带着快递盒直接送给青哥,但文英说这太寒碜了,毕竟是生日礼物,好歹弄个像样的包装吧。
他嘴上说着男生送礼物用不着整这些花里胡哨的,却还是走进了文具店,挑了一张简约的蓝色包装纸。
他不会包装礼物,又拉不下脸让文英帮他,只能跟着网络视频学,奈何学艺不精,好好的一张包装纸被他弄得皱巴巴的。进进出出文具店数次后,他终于学有所成,完成了完美的包装。
程松年展开手里的包装纸,除了几道折痕,纸张完完整整,干干净净,一点破损都没有。
他眼眶一酸,视线瞬间模糊。
“松年,我们回来了!”
这时候,文英的叫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深吸一口气,憋住了差点掉落的眼泪,很快地折好包装纸塞进书里,把它放回原处。
文英几步跨上台阶,来到他身边,“你在找什么吗?”
“没什么。”他不动神色地揉擦了一下眼睛,转而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开席了?”
“坐大夜之前有一系列的复杂的法事。”文英只知道个大概,便没细说,“到时候你看了就知道了,很热闹的。”
“对了。”程松年忙问,“坐大夜,我能去吗?”
“你……”文英转过头,向文俊投去询问的目光。
“当然能啊。”
*
这场法事的确热闹,几乎整个柏村的人都来了,庭院里塞满了挨挨挤挤的人。
幸好程松年他们来得早,占了靠里的好位置抢了条板凳坐着,来得晚恐怕只能站在外圈垫着脚看了。
说热闹也不尽然,来的人虽多,但他们个个都神色凝重,一群人一言不发地等着法事开始。有那么一瞬间,程松年甚至觉得站在他身后的是一群假人,无声无息的,令他心里生出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只觉得如坐针毡。
终于,柏家大伯从里屋走了出来,同那身穿道袍的先生说了句什么。先生点了下头,抬手轻轻一挥,一旁候着的几位道士凑起了丧乐,法事正式开始了。
锣鼓喧天,打破了方才的死寂。
先生绕棺而行,嘴里叽里咕噜地念着什么,语音含糊,听不出念的是哪篇经文。
接着,一个身披麻衣孝布的女人从棺后走上前来,扑通一下跪在了供桌前。程松年一脸疑惑,正想问文英这是哪位,忽闻女人放声痛哭,吓了他一跳。
文英皱着眉,一脸不喜,凑到松年耳边说:“这是他们请来哭丧的。”
她哭得悲恸,叫得凄厉,当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可她却和亡者没有半点关系。
程松年环顾四周,在场的都是柏家人,是叶柏青的亲人,可他们的脸上却不见悲伤,都只是淡漠地看着,仿佛置身事外,一切与他们无关。
这里,似乎没有一个人在为青哥的离去而哀悼。
生死无常,节哀顺变,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可他们是不是太冷漠了?
丧鼓喧闹,哭声聒噪,程松年注视着棺材前的遗像,只觉得好吵,吵死了。
“吵死了。”恍然间,他好像又听见青哥靠在他的肩上,贴着他的耳朵说,“小年,我们走吧。”
*
高三那年的寒假,叶柏青的朋友们特地为他准备了一场生日会,也叫上了程松年。
庆生的饭桌上,一群人挨个给叶柏青敬酒,一圈轮过一圈,大有一醉方休的趋势。好不容易下了饭桌,这群人还是不肯罢休,接着去ktv续摊了。
程松年其实并不想来,因为他跟这些人并不太熟,也不喜欢k歌,可他放心不下喝得半醉的青哥,只能硬着头皮留下。
说是唱歌,不过是又换了个地方喝酒,一曲终了便是一杯酒下肚。作为在场唯一的未成年人,程松年逃过了被劝酒的命运,清醒且安分地坐在角落,默默地关注着叶柏青。
叶柏青喝醉了,差点一个趔趄摔了,他们才终于放过他,让他歇会儿再战。他扶着桌子坐到松年身边,脑袋昏昏沉沉的,稍稍一歪便靠在了松年的肩上。
程松年一下子绷紧了身体,僵硬地扭过头询问:“青哥,你还好吗?”
他不言不语地摇了摇头,发丝蹭得松年的脖颈,痒痒的。
包间里太闷,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气,经久不散,程松年感觉自己似乎也被这酒气熏得有些醉了,否则怎么会耳根发烫,心跳加速?
兴致使然,加上酒劲上头,包间里可谓是群魔乱舞,堪比蹦迪现场,吵得震耳欲聋。
也就在这时,叶柏青凑到松年的耳边小声抱怨道:“吵死了。小年,我们走吧。”
青哥灼热的气息令他耳根的红热登时蔓延至整张脸,“这不好吧,毕竟是青哥的生日……”
“没关系的,他们只不过是找个喝酒的由头罢了。”他顿了一下,撒娇似的嘟囔道,“走嘛,小年。”
没办法,程松年只好谎称带青哥去外边透透气,趁机打车溜走了。
计程车不能开进小区,他们只好在大门口下了车,从这里走到家还有一段距离。奈何青哥烂醉如泥,他背着一米八几的大个儿,实在是吃力得很,走到半路便不得不停下来,放下青哥坐在长椅上歇一歇。
寒冬的深夜,四下无人,他与青哥并肩而坐,对方低缓绵长的呼吸声,如丝如缕,缠绕在他的颈项,令他心跳如擂鼓。这杂乱的心跳声太大,让他有些害怕,害怕被青哥听见。
他垂眼观察青哥,对方在这时嘀咕着说了句什么。
他没有听清,“青哥,你说什么?”
叶柏青默然一瞬,忽然仰起头靠近,他的唇几乎贴着松年的耳垂,挨得太近,低哑的嗓音让人耳膜发痒。
“我说,”他抬手拢住松年的脸庞,轻轻带了过来,与他四目相对,满眼笑意,“只有我和你,好安静。”
他眼神迷离,身形也不稳,显然不是清醒的状态——最好不是。
程松年忽地贴近,蜻蜓点水的一吻落在了叶柏青的唇上。
*
“松年。”文英的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回来,“没事吧?是不是没休息好,我看你恍恍惚惚的。”
一回神,丧鼓声便一股脑儿灌入耳道,他皱着眉摇摇头:“没事,只是觉得太吵了。”
“我也觉得吵,要不我们上楼待着吧。”文英说着拽了下文俊的袖子,“可以的吧?”
“那去呗。”文俊耸耸肩,无谓道,“反正要坐夜,去楼上待着还舒服些。”
说走就走,三人沿着人群内围绕过灵堂,直奔楼梯。
快走到楼梯时,文英突然顿住脚步,拍着脑门叫道:“对了,松年,方晴有东西给你,让我带回来了,刚刚我回去上厕所的时候,不小心落在表姑家了。我去去就来!你们先上楼等我哈。”
她也没等二人回复,扭头便跑了。
文俊对表妹风风火火的性子见怪不怪,若无其事地上了楼。
程松年望着文英走远的背影,困惑地思索着,他和方晴来往不多,顶多是点头之交,她有东西给他,会是什么东西?
他思来想去,没想出个所以然,揣着满腹疑惑踏上台阶。
叮铃叮铃。
脚步落在木质阶梯之时,一阵清风掠过他的头顶,他似乎听见了隐约的铃铛作响声,这让他瞬间记起下午守灯时那个惊悚的梦。
他不敢回头,加快脚步跑上了楼。
第19章
再次来到熟悉的客厅,看见那面全身镜时,程松年依旧心有余悸,坐下时特地往里挪了挪,避开了正对镜子的方位。
文俊瞧见他特意挪了位置,打趣道:“你放心,今晚这儿人气旺,不会有怪事发生的。”
提到怪事,程松年不由地发问:“之前听文婷讲过柏家老宅后院里那口井的怪谈,文俊哥也知道吗?”
“知道啊,除了不在家的文英,这事儿我们都晓得。”
程松年想起那个坐在井口浑身湿透的长发女人,背脊一阵发凉,连忙问:“先生给那口井做完法事后,还发生过死亡事件吗?”
文俊静默一瞬,摇头说:“没有。”末了,他又笑着补充,“其实就是以前有人在那儿投井自杀过,这么多年来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你别听文婷瞎扯,都是唬人的。”
程松年把手伸进口袋里,握住青哥的手机,如果没有这部手机,或许他会相信所有的怪谈都是唬人的假话,所有的梦境都是虚假的幻想,可是——手机是真实存在的,就握在他的手里。
程松年紧紧攥着手机,“真的只是唬人的瞎扯吗?”
「对啊,我还听说用那口井的水洗眼睛,可以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你信吗?」
文俊显然不打算解答他的疑惑,程松年无声地笑了一下,不再继续追问,随口附和说:“也是,农村的民俗传说确实不能当真。”
第16章 密码
文英的表姑家就在柏家老宅附近,来去一趟花不了多长时间。程松年刚坐下没多久,便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文英跑着过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牛皮信封,气喘吁吁地说:“就是这个!”
文俊嗔怪道,“你跑那么急做什么?”顺手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
“我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嘛!”文英边喝水边落座,“那毕竟是给松年的东西,我总不好自私拆开看吧?我可是个有原则的人。松年,你快拆开看看!”
程松年接过信封,里边不知装了什么,厚厚的一沓,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在文英满怀期待的目光下,程松年拆开了被胶水粘死的信封,一叠相片从里面滑落出来。
“哦,原来是照片。”文英饶有兴趣地伸长脖子看。
程松年一张一张地翻看照片,画质不是很清晰,待着明显的胶片复古风格,显然不是出自数码相机之类的设备,更像是用老式胶卷相机拍的。
“嗯?”看着看着,文英不禁疑惑道,“怎么都是你的照片,晴儿什么时候拍的?”
他忽然一顿,声音有些颤抖,“不是晴儿姐拍的,是青哥。”
——用那部一次性胶卷相机拍的。
二十七张照片,每一张都是他,从衣着样貌上推断,这些大多是在他高中时拍的,除了最后一张——他身穿红色马甲,脖子上挂着志愿者牌,正在展示牌前讲解校史,这是大学七十周年校庆的时候,也就是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青哥去他的学校看过他,没有打招呼,只是远远地拍了一张照片。
程松年只觉脑袋一阵眩晕,身子一晃就要栽倒下去。多亏文英离得近,反应快速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怎么了,松年?”
他头晕目眩,连她的话都有些听不清,只是下意识地摇摇头,嘟囔着“没事”。
文俊瞧他脸色苍白,推测道:“是不是低血糖啊?”
“应该是!”文英扶着松年让他靠着沙发,焦急地站起身,“我去找找有没有糖。”说着便急匆匆地跑出门。
“诶,你往哪儿跑啊?”文俊正要叫住她,奈何她动作太快,一溜烟儿就跑下楼了,他无奈地跟了下去,“直接去厨房,厨房里白糖!”
文俊的声音慢慢淡去。
程松年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他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盯着明亮的锁屏界面,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只能慢慢地一个一个地输入数字,免得不慎按错。
他祈祷自己的猜想会是正确的,又希望他想错了。
他的拇指落在最后一位数字上,手机瞬间解锁了。
密码是他的生日。
程松年两眼一黑,突然失去了意识。
*
那年夏天,金凤山上,日出之时,程松年弄明白了一件事:他喜欢青哥,不是对邻家哥哥的依恋,也不是对完美学长的崇拜,是……想要和他拥抱、牵手、甚至接吻的那种喜欢。
所以,寒假那晚,趁着青哥喝醉了酒意识不清,他情不自禁地吻了青哥。
这是他的初吻,却不算非常美好,因为下一秒叶柏青便捂着嘴,忍不住撇过脸吐了——当然,是因为喝太多了反胃。
他看着一地狼藉,叹了口气,把昏昏沉沉的青哥背回了家,交给了阿姨。
之后,他拿着扫把和簸箕清理呕吐物时,回忆起方才冲动的一吻,越想越觉得懊悔。
怎么办,他以后该怎么面对青哥?
死基佬。
班上男生的嘲讽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浑身一僵。
青哥会觉得恶心吗,会因此讨厌他吗……不行,完全不敢想象。
他蹲在地上痛苦地抱着头思考对策,想了许久,决定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尽管这样决定了,当晚他依旧辗转反侧,彻夜未眠,一心祈祷着青哥喝断片了,什么都不记得。毕竟,他不太擅长在青哥面前撒谎,一旦青哥追问起来,他恐怕一股脑儿就全招了。
他……太害怕了,害怕青哥知晓他隐晦的心思后,会厌恶他,离他而去。
值得庆幸的是,青哥真的喝断片了,对那晚的事毫无印象。可他也不敢冒险,心想着能躲就躲,免得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
好在不久后就开学了,高三冲刺的最后阶段,繁重的学业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直到高考那天他都没有再联系过青哥。
最后一门结束后,他一身轻松地从考场走了出来。
校门前人头攒动,聚集了一堆捧着花束迎接孩子的家长,却没有他的父母。其实,他早已习惯父母忙于工作时常冷落他,却还是抱着那么一丝丝的期望,期待能在这一天看到他们的身影,没有鲜花也行。
说不失望是假的,可他只能接受现实,独自往家里走。
“小年!”
人声鼎沸中,他似乎听见了有人在喊他。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似的,对方高声喊出了他的名字:“程松年!”
程松年回过头,看见叶柏青挥舞着手里的向日葵花束向他招手,就像无数次他站在教室门口接他放学一样,笑容灿烂如盛夏骄阳。
而他也像小时候那样,飞奔着冲了过去,扑进青哥的怀里。
“嚯!”叶柏青故作痛苦叫了一声,揶揄道,“你要撞死我啊?”
压抑了将近半年的情绪在此刻泄洪,他抽噎着在青哥怀里拼命摇头。
“怎么了?”叶柏青垂眸柔声问,“学习压力太大了吗?”
程松年还是不住地摇头,像是在他身上擦眼泪似的。
叶柏青有些无奈,轻笑着,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哦,该不会是太久没见,想我了?”
程松年身形一顿,松开了胳膊。他抬手抹掉眼泪,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我感觉我考砸了。”
“考完了就别想那么多了。”叶柏青把手中的花束送给他,提议道,“要不出去散散心,放松一下?”
程松年接过向日葵,盯着灿烂的花束,嘟囔着问:“去哪儿?”
“隐山镇凤还河!”文英突然从叶柏青身后蹦了出来,笑嘻嘻地说,“我们特地来接你的!车都备好了,就差你了。走走走,快上车,外面热死了!”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文英驾着走了。
叶柏青一早便和松年父母报备过这趟行程,为了给他一个惊喜,程母趁松年入睡后连夜给他收拾好了行李,成全了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程松年原本是挺高兴的,可一上车就见着了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孔,听文瑛介绍她是方晴时,他感觉似有一盆冷水浇到了他头上,满心的欢喜瞬间褪去了大半。
他借口晕车,塞着耳机合眼装睡,一路沉默。
从县城出发,经过近两小时的弯弯绕绕,便到了隐山镇。小镇位于高山地带,比县城的气温低了□□度,最高温不过二十八度,非常凉爽。
这晚吃的是当地特色的烧烤,程松年兴致不高,大家以为这是晕车的后遗症,就没拉着他去逛夜市,让他先回民宿休息。叶柏青有些放心不下,便陪他一起回到了民宿。
这里气温低,太阳落山后,晚风习习,送来阵阵凉意,令人神清气爽。
程松年却不觉得畅快,心里郁闷极了,走着走着突然愤愤地一脚踹开地上的无辜石头。
叶柏青迟疑地问:“你今天是不是不太高兴?”
第20章
“没有啊。”他低头踢着脚边的石头,奈何这块石头卡在了土里,怎么也踹不动。他有些沮丧地顿在原地,沉默小片刻,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青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对方静默一瞬,答道:“没有。”
他心头一紧,雀跃了一下,又回落至底,却还是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一个都没有吗?”
叶柏青摇摇头,“一个都没有。”
程松年感到心里一阵刺痛,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青哥还真是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
叶柏青喉头一动,张口欲言,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胡乱地揉了揉程松年的头发,“几个月不见,你倒学会调笑你哥了?”
“没有啊。”他轻轻地撇开了叶柏青的手,继续往前走,“头好晕啊,我先回去睡了。”
程松年深呼一口气,其实撒谎也没有那么难。
他们租的民宿是套房整租,刚好有三个房间,两个女生住一间,两个男生各一间,这就正好避免了他与青哥过多接触,让他能够一个人静静。
他并不期待这场旅行,却也不想表现得太过明显,败了大家的兴致。
翌日,他起得很早(实际上是因为一夜难眠),催促着文英一起去凤还河逛逛。
凤还河是这里最负盛名的景点,据说是世界上最长的地下暗河,河水自地底流出,淌过地表又流向地下。因是地下水,河水十分清凉,甚至凉得有些刺骨,文英特地穿了凉拖来踩水玩,松年作陪。
程松年原本是想借此转移注意力,可他始终无法无视身后谈笑风生的两人,一边与文英泼水打闹,一边竖着耳朵试图偷听叶柏青和方晴的谈话。
一心二用的后果是他一个没注意踩到了湿滑的石头,身子一晃就要掉进水里。文英赶紧抓住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拉了下去。叶柏青匆忙赶到现场时,二人正好扑通落水,溅了他一身的水。
两人落水,三人遭难,还有一人在岸上捧腹大笑。
方晴走过来,看着叶柏青还在滴水的头发,好笑道:“没想到你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文英不禁抱怨道:“晴儿你别笑了,快过来拉我一把。”
“好好好。”方晴憋着笑去拉她。
叶柏青向程松年伸出了手,对方却像是没看见似的,自顾自地爬了起来,“先回去换身衣服吧。”
他收回手,想说些什么,却只是点了下头,“好。”
民宿距离凤还河景区不算远,开车回去十分钟就到了。
索性快到中午了,大家决定换了衣服就去吃饭。
文英着急去吃饭,麻利地换完衣服便带着方晴先走一步,说那是家网红餐馆,去晚了就没位置了。她走得火急火燎的,叶柏青都没来得及开口让她多等一分钟。
程松年早就换好衣服了,只是一直没出房门。
他坐在床边,望着因为进水而死机的手机——这是很好的理由,他手机坏了,得回城里去修手机。
他不想在这里多待片刻,他必须马上离开,否则……会难过死的。
不能再犹豫了。
他起身收拾好行李,打开房门,正撞见抬手敲门的叶柏青。
对方看见拿着背包的他,有些错愕,“小年,你这是?”
他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理由,“我的手机坏了,开不了机了,我得回城里维修。”
“镇上也有手机维修店。”
“城里的售后服务点更有保障。”他背上包,侧身走出房门。
“小年,”叶柏青一把握住程松年的手腕,不知为何,声音有些颤抖,“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也想像往常一样笑着说“没事”,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把这份隐秘的心事埋葬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知晓,但是他真的藏不住了,感觉自己的心脏又痛又胀,仿佛要爆炸了一般。
不甘心。好不甘心。
他不甘心就这么藏着,什么也不说。
程松年攥紧拳头,心一横回过身来,揪住叶柏青的衣领猛地一拉,黄桷兰的清香扑面而来。
他略踮起脚,闭上眼,抬头吻住了叶柏青。
叶柏青浑身一僵,瞠目愣住。
他很快地抽离,推开叶柏青,哑声说,“青哥,对不起。”
他逃了,落荒而逃,一逃便逃了三年。
第17章 清棺
“清棺,清棺了!”
楼下的叫喊声吵醒了昏睡的程松年。
清棺了?
他登时清醒,蹭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直往外跑。
清棺后便要封棺了,他得赶紧去看青哥最后一眼。
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他看见灵堂里挤满了人。那副漆黑的棺材旁放了几条板凳,柏家人踩在板凳上,围着棺材议论纷纷。
“怎么合不上…… ”
“是啊,怎么这么久了还是合不上眼呢?”
还没封棺!
程松年赶紧挤进人群里,使劲往棺材那边靠。
“听说死人一直不合眼,要么是死得冤枉,要么是心中有憾,没见到想见的人。”
板凳上站满了人,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可是不站上板凳的话,他根本看不见棺材里的青哥。
“那他想见谁?”
“对啊,他想见谁啊?”
就在他试图强行抓个人下来挤占上去时,站在板凳上的一排人突然齐刷刷地扭过身,低下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们满脸堆笑,眼睛却是空洞而无神,如同一尊尊惟妙惟肖却无生气的蜡像。
“是小年啊。”
这一瞬间,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顿感不妙,拔腿就要跑。
“小年啊,快上来。”
不待他动身,他们纷纷俯下身伸长手臂,抓住了他的胳膊。
“快来快来。”
他们一个个铆足了劲儿,完全不容他挣扎缩退,生生把他拽上了板凳。
程松年紧贴棺材站着,惊恐地闭牢双眼,不敢漏出一丝视线,就怕棺材里的不是青哥,而是别的什么……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一股黄桷兰的清香扑鼻而来,缠绕在他的鼻尖。
他一怔,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棺中之人映入眼帘。
并非令人悚然的骇人模样,只是一张白净瘦削的脸——如果忽视那双浑浊泛灰的眼睛,几乎与生时无异,容颜依旧。
三年前他落荒而逃,断不会料到如今竟会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再次见到他的初恋,他的青哥。
刹那间,泪不可遏,视野一片模糊,程松年忍不住掩面而泣。
“别哭了,快去合上他的眼,让他安息吧。”
“是啊,让他安息。”
他听见四周嘈嘈切切的催促声,分不清这声音是亡者的引诱,还是生者的期盼。
可是,无论虚实,他都不能看着青哥死不瞑目。
“让他安息吧。”
程松年俯下身,颤抖着伸出手,覆在了叶柏青的眼上,哽咽道:“青哥,对不起,我来晚了。”
正当时,棺中人竟突然抬起胳膊,倏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反应不及,只觉胳膊被猛地一拽,霎时间天旋地转,便直接被拉进了棺材里。继而是“啪”的一声巨响,所有光亮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漆黑。
棺材合上了。
狭窄的棺材里,他什么也看不见,但能觉察到他正侧身躺着,与青哥面对面。对方冰冷而僵硬的尸体紧贴着他,瘆人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料缓慢地侵入他的身体,冷得他瑟瑟发抖。
他感觉手腕的束缚忽然松开,咫尺之遥的地方传来一声叹息,凉丝丝地呼在他的额头上。
“小年,你害怕我吗?”
他想要回答,眼泪却先一步决堤,张嘴便是呜咽,根本讲不出话,只能哽噎着拼命摇头。
“我吓到你了?”
他还是摇头,哭得一抽一抽的。
叶柏青轻轻地笑了一下,“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对不起……”他终于缓了些,带着哭腔说,“青哥,对不起……”
叶柏青沉默了很久,“……为什么?”
他心里隐隐作痛,攥着青哥的衣襟,“我来得太晚了。”
太晚了。
不止晚了三年。
“小年,别哭。”冰冷的指腹拂过他的脸颊,温柔地拭去他的泪水,“我……总会等着你的。”
黑暗中,程松年凭着感觉握住了叶柏青清瘦的脸庞,温暖不再,只剩下死亡的寒凉。
“青哥……”他哭得嗓音嘶哑,带着哀求的语气说,“我想,再看看你。”
对方的手忽然一顿,陷入沉默。
良久的默然让程松年慌了阵脚,心口一阵绞痛,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只能一字一顿地问,“我……我再也,再也见不到你……了吗?”每个字都带着濒临崩溃的绝望。
脸上冰凉的触感失了一瞬,转而落在了他的眼睛上。
第21章
“你看不见的。”叶柏青轻抚着他的眉眼,语气略带遗憾,“你没有那双眼睛。”
*
鞭爆轰鸣,震得仿佛整栋老宅都在晃荡。
程松年恍恍然睁开眼,满目的黑暗散尽,屋里明亮的灯光晃如白昼。他眯缝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看清了自己身处何地。
他躺在老宅二楼客厅的沙发上 ,身上披着一条毛毯。
他坐起身,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刚才只是做梦吗?
忆及方才的梦境,他猛然回神,扫了眼手表,已是早上六点多了。
该死,他怎么会睡了这么久,文英他们怎么也没来叫醒他?
程松年慌忙地跳下沙发,急匆匆地下楼,却发现灵堂里空空如也。他来迟了,鞭炮声、锣鼓声逐渐淡去,出殡的队伍已经走远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连最后一眼也不让他看?
已经封棺了,出殡了,马上就入土下葬了,他没有机会再见青哥最后一面了。
「你看不见的,你没有那双眼睛。」
再也见不到青哥了,永远也见不到青哥了……
「我还听说用那口井的水洗眼睛,可以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你信吗?」
程松年愣住,抬眸回过身,看向那扇挂着铜锁的门。
他无暇思考这句话的真假虚实,只知道这或许是唯一的法子,让他再次见到青哥的法子。
门被锁死了,一时间他也找不到钥匙,只能另寻他路。
索性这儿还有两扇窗户,窗户的锁闩不需要钥匙,他果断地撕掉锁闩上的黄符,推开了窗。
清晨的寒风灌入屋内,吹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晨风中,八角井亭静默地矗立在庭院中央,四面的红布轻纱随风而动,恰似美人轻轻扬起的水袖,不着痕迹地略过心尖,让人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程松年好似鬼迷了心窍一般,恍恍惚惚地走向井亭。
当他醒过神来时,他已身处井亭内,就站在那口被红绳层层缠绕、贴满黄符的井前——同他在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井边放了一个拴着麻绳的小水桶,就像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青哥,哪怕……哪怕他已不再为人。
他扯掉碍事的黄符,扒开井上横七竖八的红绳。一番努力下,黑洞洞的井口终于露了出来。
将麻绳牢牢缠在手上手,他把水桶丢到井里,落水的扑通声在井中回荡。水桶不大,装不了多少水,没有多少重量,他拽着麻绳很轻松将它提了上来。
程松年蹲下身,合拢双手从桶里掬了一捧水。
井水冰凉,掺着一种来自地底深处的寒意,让他想起了凤还河的水。
或许是听了太多有关这口井的怪谈,心理因素作祟,他似乎隐约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像庭院里烂掉的多肉散发出来的腐败气息。
都到这一步了,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他睁着眼,捧着井水浸湿双眸,除了凉,没什么别的感觉。
他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左右张望一番,没看见什么异常之处。
没用?不不不,再试一遍。他泼掉手里的水,打算重新舀一把水。这时,一抹殷红的血色闯入了他的视线,浓郁的红色正缓慢地从井栏淌落下来。
梦境里的惊悚画面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惊得跌坐在地,抬眼只见井口鲜血淋漓,就像被斩断的脖子似的,不断地往外冒血,染了一身红。
他双手撑在身后,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后撤,没能注意到井亭的台阶,一个不慎倒头摔了一大跤。
就在这一瞬,血水竟突然如火山爆发一般从井口喷薄而出,刹那间涌向整座庭院。他大脑顿时宕机,浑身陷入瘫痪,完全无法动弹。眼见滔天血海袭来,他闪避无望,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原以为会被血海淹没,溺死其中,却只感受到红纱拂面,他怔然睁眼,看见一双血迹横陈的手扒住了井沿。
要爬出来了。
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井底爬上来。
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他只想拔腿快逃,可是身体怎么也动不了,只是无助地颤抖着。
下一瞬,祂冒出脑袋,探出了身子——不该是从井底爬上来的,而是从血池里爬出来的,浑身被血浸透。
完了完了完了……
程松年害怕地闭紧双眼,祈祷这一切只是梦境,赶紧让他醒过来。
可他没能醒过来,他清楚地听见了几步之遥外关节扭转的弹响声,一声接一声,咔咔作响,像是在活动筋骨,又像在……重塑断骨,拼接自己原本的模样。
很快,这声音戛然而止,
这一刹那的寂静令程松年毛骨悚然,惊惧地张开了眼。
井口仍在不断渗血,血液寸寸往外蔓延,祂正踏着鲜血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他惊恐地闭眼,撇过头,生怕与祂对视一眼。忽然间,只觉身子一轻,他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提了起来,被迫站在祂的跟前,与祂相对而立。
虽不得动弹,他的脑子却在疯狂运转,推算着自己的死法,或许被丢入井里溺死,又或许是被掐死……
然后,祂的手落在了他的脸上,又凉又湿,被搅动的空气将熟悉的花香送了过来。
他呼吸一滞,连带着心跳都停了一瞬。
来不及抬眸去看,只觉眼皮一凉,似乎是……
「小年,真乖。」
一个温柔的吻。
第18章 告别
程松年胆战心惊地睁开眼,却看见漫天飞花凭风而舞,粉白的海棠花瓣乘着风落在了他的身上,视线顺着飞花掠过的轨迹落在了庭院里的海棠树上。
不对,这棵海棠不是在前庭吗?
程松年立马直起身来,这才发觉自己现在竟坐在灵堂的躺椅上,而摆在椅子边的棺木已不见了踪影,显然他没赶上出殡,可他又怎么会躺在这儿睡着了呢,他分明去了后院……见到了那个,东西?
微凉的柔软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他的眼睛上。
祂,是青哥吗?
不,不会吧,怎么会呢……青哥怎么会变成那样呢……不会的,不是的。
是梦,对,都是梦。
“@#?&……&%&?……”
不容他细想,堂后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声音听着耳熟,似乎是一位年迈的老人,程松年一下子记起来青哥的外婆,忙不迭循着声音往里走,果然看见老人家佝偻的背影。
她面对那扇上了锁的后门站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再仔细听听的话,她说的似乎是: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听得他头皮发麻,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上次遇到这种情况他差点被掐死,这次他可不敢再轻举妄动,赶紧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给文英发信息。
余光瞥见紧锁的门窗,正在打字的手突然顿住——窗户是锁着的,上面的黄符是完好的,说明他没有翻过窗到后院去。
刚才发生的一切果真是做梦么?还是说,其实他现在也还在梦里?
然而,手机的震动声把他拉回了现实,是室友发来了信息: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这几天恍恍惚惚的,他差点忘了,五一小长假就要结束了,他得回学校了。
程松年正要回复,就听见外头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他偏头一望,看见神色紧张的柏家大伯急急忙忙地冲进了灵堂,直奔向他。
他惊疑不知作何应对,却发觉对方并不是冲着他来着,而是直接略过了他去检查门窗。
柏大伯一把拉开外婆,瞧见完好无损的铜锁,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又忙不迭检查了其他的锁闩封条。
程松年没有开口询问的机会,因为柏家人紧跟着大伯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一群人围着后门,彻底把他挤出圈,他竖起耳朵仔细听才听见了他们低声的议论。
“没出问题吧?”
“封印都是完好的,没出什么问题,应该不会有事。”
“可棺材落地始终不是什么好征兆,要不还是请道长来看看吧?”
话听了一半,突然有一只手搭在了程松年肩上,把他吓了一跳,扭头看原来是文俊。
“你终于醒了啊。”文俊揶揄道,“早上我和文英怎么叫你都不醒,我差点以为你断气了。”
“你们来叫我过?”
“是啊。”文俊点头说,“昨晚,你晕过去了就一直睡着没醒,我寻思你可能就是需要好好睡一觉,就没喊醒你。早上要清棺的时候,文英说怎么也得叫你去看一眼柏青,可你睡得太死了,怎么也叫不醒。没办法啊,出殡的时间都是算好的,不能耽搁,我们只好先走了。”
说话间,文英也过来了,神色有些复杂,“抱歉啊,松年,没能叫醒你……”
第22章
他怎么会睡得那么沉,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事。
“没事。”他顿了一下,“我能去他的墓地看看吗?”
“当然可以!”
转身之际,柏大伯突然开口叫住了他们,“等一下。”人群让开一条道,他走到程松年面前,温声问:“小程,你今天一直待在老宅,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动静,或者遇到什么奇怪的事啊?”
从文俊口中得知,在清棺之前(也就是六点前)他一直都是睡着的状态,可以确定这段时间里他的所见所闻便全是梦。之后,他被鞭炮声吵醒,这时已经过了六点,他从楼上下来翻窗去了□□,打了井水洗眼睛,然后看见了从井底爬上来的……祂。然而,再次睁眼时他却躺在了前庭的躺椅上,窗户的锁闩和黄符没有损坏迹象。
那么,这中间发生的事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如果是梦,他怎么会从楼上的沙发转移到楼下的躺椅上?大家都在为出殡做准备,时间紧迫,不可能特地把他搬到楼下,只能是他自己走下来的。梦游?还真有这种可能,他精神压力很大时比如高考前就曾有过梦游的症状。
可如果既不是梦,而不是梦游呢?
程松年斩钉截铁道:“没有。”
“那就好。”柏大伯笑着说,“你们去吧。”
*
天空灰蒙蒙的一片,似乎是要下雨了,好在下葬的时辰算得好,要是碰上下雨天可就麻烦了,毕竟墓地在山上,下雨天山路湿滑,人都不好落脚,何况再抬副棺材。
从老宅走到山上的墓地有一段距离,路上遍布着鞭炮燃放后留下的红纸碎屑,火药燃烧的硝烟味儿也还未散尽。
听说这边的葬礼讲求一个风光热闹,尤其是出殡时,锣鼓喧天,鞭炮轰鸣,越热闹越好,这说明逝主受人尊敬。不过,这样的风光热闹通常只会出现在老人寿终正寝的葬礼上。
正如文俊所说,在这边支教的青哥真的挺受人爱戴的。
这一路的鞭炮碎屑,像铺了一条红毯似的,一直延伸到叶柏青的墓前。
明明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一望见“叶柏青之墓”五个大字时,他仍感觉心痛如绞,连忙撇过头做深呼吸。
“这个,忘记给你了。”文英递过来一张信封,是之前从他手里抢走的那封信,“你看是留着还是烧给他。”
程松年拿过信封,凝视良久,旋即将它丢进了坟边焚烧遗物的余烬中,看着旧时的记忆在火焰中化为灰烬,随着往日的时光一去不返。
他望向叶柏青的墓碑,问文英:“他,怎么样?”
“什么?”
“清棺的时候,他……”程松年的声音哑哑的,“看起来还好吗?”
“啊……”文英欲言又止,有些遗憾道,“他们说赶吉时,几位叔伯看过后就封棺了,我也没来得及看他一眼。”许是为了安慰他,她又道:“不看也罢,看了就忘不掉了。”
记着他活着的模样就好,永远年轻,永远风华正茂。
然而,井里的那抹血色在程松年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文俊哥呢?”程松年急切地问,“你见过青哥的遗体吗,他死时是什么样的?”
文俊愣了一瞬,旋即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想了,节哀顺变吧。”
都没见过。
“文英姐,文俊哥,”程松年思索着问,“我能在这里多待几天吗?我想等青哥的头七过了再走。”
文英一家早就搬离了,她做不了主,只能看向文俊。文俊倒是无所谓,点头说:“可以啊,多双筷子的事儿。”
文英正要讲话,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把她的话堵了回去。也不知是谁打来的,她一接电话就变了脸色,说了句“我马上回来”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不等他俩询问,文英便抓着文俊的胳膊往山下走,“我爷爷下病危通知书了,我爸叫我赶紧回去一趟。”
“病危通知书?”程松年跟上去,有些惊讶,“你爷爷的身体不是一直很好吗,怎么病得这么突然?”
“不知道,应该是脑梗心梗之类的突发疾病。”
“老年人是这样。”文俊安排道,“这样,你先去表姑家收拾行李,我去开车过来接你。松年,你晕车就在家待着吧,我去送她就好。”
*
不出所料,文英走时,这天终于憋不住开始下雨了。不过雨并不大,不影响文俊开车走山路。
换做以往,文英肯定要同程松年啰嗦几句再走,可今天她一心惦记着病重的爷爷,匆匆向他挥了下手便出发了。
看着文俊的车驶远后,程松年独自回到了卫生室,同柏四叔打了声招呼便上楼了。
文英走得匆忙,他没来得及再向她仔细问问青哥的事。万幸,他拿到了青哥的手机,甚至……解开了锁屏密码,这里面一定会有线索的。
正好现在只剩下他,终于有机会查看手机里的内容了。
以防万一,他反锁了卧室的门,抵着门坐在地上,打开了叶柏青的手机。
微信的红点角标实在扎眼,他直接点了进去,一眼就看到了界面上唯一的置顶:小年。
青哥一直没有删过他。
他点进了这个聊天框,发现最后一条是一段发送失败的语音信息,来自一个月前——这个日期,不就是大学七十周年校庆那天吗?!
那天,青哥来到了他所在的大学,远远地拍了一张他的照片,还给他发了一段语音?
程松年深吸一口气,点了下语音条。
十六秒的语音信息,除了沉默与叹息,叶柏青只说了四个字:“小年,再见。”
为什么?
他的眼泪无法自控地淌下来。
时隔三年,青哥为什么会在这一天突然来学校见他,为什么会留下告别的信息?
难道,青哥早就知道自己不久后会死去?
咚咚咚。
第19章 暴雨
咚咚咚。
是敲窗声。
程松年望向一侧的窗户,隔着窗帘,他看见了一个人影——单薄,瘦削,正对窗户悬立着。
「小年。」
一声轻唤令他心跳骤停,骤停一瞬后它开始疯狂跳动,恨不能跃出胸膛。
他们说,夜半的敲窗声是亡者的引诱,千万不能理会,否则会被带往幽冥。
可现在是白天,不是吗?
汹涌的思念驱使着他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拉开了窗帘。窗户是毛玻璃的,只能囫囵看个人形,轮廓很清晰,是他记忆里的身形。
“是你吗?”他的手落在了窗户的锁栓上,紧张得声音都在颤抖,“青哥?”
他等待着对方的回应,却只听见这雨越来越大,嘈嘈切切,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雨声。
“啊——啊——”
一声尖叫刺破雨声,惊得他手一抖,一下子打开了锁栓。霎时间,一股猛烈的风裹挟着雨水冲进窗户涌入房间,风雨交加下,他几乎睁不开眼。
很快,风雨渐息,他再睁眼时,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暴雨如注,雷电交加。
他怔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刚才的尖叫声好像是从楼下传来的。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连忙下楼去,一进大厅就看见跌坐在地上满脸惊恐的柏四叔,血迹从他的腰上蔓延开来,染红了半身衣服。
“四叔,”程松年几步上前,去搀扶四叔,“这是怎么了?”
柏四叔慌张道:“别别管我,快去,快去把门锁好,别让他进来,不能进来。”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程松年看见大门外耸立着一个瘦长的人,如鬼魅一般。他嶙峋的双手贴在玻璃门上,血迹滑过玻璃,印下一道道崎岖的红痕。
屋外黑云压境,天色阴沉,逆光下瞧不清他的模样,可借着方才的一道闪电,程松年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张形容枯槁的脸上,黑洞洞的眼眶深凹进去,鲜血自他的眼里涌出,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血泪,他……像是被生生剜去了双眼。
再定睛一看,这人又瘦又高,不正是村小的保安吗!
“他是来求救的!”程松年质问柏四叔,“你还是医生,怎么能见死不救?”
见松年起身就要过去开门,柏四叔慌忙抓住了他的裤脚,语无伦次道:“别开门,不能开门……祂进来了,祂就都进来了……不行的,祂太凶了……”
“那是条人命!”
他与柏四叔争执的档口,门外传来“扑通”一声,那保安倒地了。
程松年救人心切,赶紧扒开四叔的手,冲到外边去。
然而,当他扶起保安时,却发现对方已经没了体温,冷冰冰的。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心跳,他已经死了。
甚至,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
大雨瓢泼,冲刷着尸体上的血迹,程松年跪坐在一旁,恍然不知所措。
这时,他看见尸体旁边忽然多了一双脚,小孩的脚。
第23章
他有些恍惚地抬头去看,是陈佳玉。
她冲他笑了笑,伸出手似乎是要给他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两颗圆滚滚、黏糊糊的球体落在了他的手中,球体上残留的血液流经指缝,滴落在地上。
这是人的眼珠子。
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一只苍白发青的手突然从他身后伸了出来,捂住了他的眼睛,剥夺了他的视野。
*
“老李!”
厉声的呵斥叫醒了程松年,他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脑袋正好撞上吊灯,疼得他“嘶”了一声。
又听见那人清了清嗓子,他顿时回过神来,这才瞧见站在窗口前一脸不悦的柏校长,“怎么又忘了关校门,睡个午觉睡糊涂了?”
老李?
程松年眼珠一转,快速地扫视周围,确认自己正身处村小的门卫室里,而透过窗玻璃的倒映,他看见一张枯瘦的脸,正是村小保安的模样。
大概又是某种幻境?总之先随机应变。
他迅速进入角色,一边赔笑着向校长连连道歉,一边寻找关门的开关。幸好遥控就在桌上,他一眼就扫见了,赶紧拿起来按下关门按钮。
柏校长又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向教学楼。
眼见校长走远了,他才敢走出门卫室,打算去调查一番,比如先找找陈佳玉?
正这么计划着,校门外传来了低低的呼喊声,“保安叔叔,能帮忙开下门吗?”
程松年转头一瞧,好巧不巧,正是陈佳玉。
一撞上他的视线,她立刻低下了头,避开了对视。
他本想问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哪知一开口却是一顿臭骂:“怎么又是你?你怎么不干脆等放学了再来?你家里未必连个闹钟都没有,天天迟到!不想上学就别上了,浪费国家资源!”
怎么回事,他似乎控制不住这张嘴。啊,应该是保安在走固定剧情,他这个局外人影响不了。
陈佳玉只是垂着头,小声说:“我上午请假了。”
“管你请没请假,上课都迟到了还有理?”保安骂骂咧咧地拿起遥控开了门,“赶紧滚进去!”
好了,现在连身体的控制权也不归他了。
她向保安浅浅地鞠了一躬,快步通过校门,然后不紧不慢地朝教学楼走去。他注意到她似乎有些跛脚,走路歪歪斜斜的,所以才走得不快。
直到陈佳玉彻底消失在保安的视野里,程松年才终于摆脱剧情操控,恢复为自由状态。
他立马追向教学楼,谁知刚走到操场,迎头就撞到一堵无形的空气墙,痛得他眼冒金星。他捂着脑袋蹲在地上缓神,终于意识到这幻境看来是由不得他做主,只能跟着原本的剧情走。
仔细想想,在上课期间,如果没有发生什么特殊情况,保安应该是不能随意走动的,只能待在门卫室。
不过,空气墙虽限制了他的行动,却没有隔绝他的视线,他人待在门卫室,却还是可以观察到教学区域的情况。可他盯着陈佳玉所在的班级盯了一下午,却没见她出来过。
今天是周五,放学时间很早,老师和学生们陆陆续续都离校了。眼见整个学校几乎清空了,仍不见陈佳玉的踪影,站在空气墙后的程松年有些按耐不住了。
他扫了一眼手机的时间,此时距离放学铃响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为什么还是不能进去?
困惑之际,二楼六年级教室的门突然开了,陈佳玉终于出现了,可她并没有下楼,而是慢吞吞地往楼上去了。
这时,保安的身体自行动了起来,他回到门卫室拿了一串钥匙,径直进入教学楼。
转身不过一分钟的功夫,陈佳玉便消失了,她去了哪儿?程松年急得不行,却只能跟着保安的动线,依次进入每一间教室做清校检查。
一楼和二楼的教室都检查完了,保安却在上三楼的楼梯口顿了一下,突他下身把钥匙串放在了地上,接着便轻手轻脚地走上三楼,拐向左侧的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
他半蹲着鬼鬼祟祟地把耳朵贴在了门上,细微的呜咽声、喘息声钻进他的耳朵里。
程松年呼吸瞬停,他好像知道了。他早该猜到的。
他完全不想继续接下来的剧情,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保安扒着门框,透过上边的窗户往里看。
——那根本不是幻境,是她的噩梦。
程松年闭上眼,不忍多看一眼。
可保安却没有,他一直趴在门上,偷窥着,沉默着,甚至享受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保安终于离开了,下楼捡起钥匙回到了门卫室。他把大门的遥控开关搁在了门卫室的窗台上,哼着小曲儿离开了学校。
走了没多远,他回头看了眼教学楼,玩味儿地笑了一下。
视线移动的瞬间,程松年在余光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瞥见叶柏青纵身翻过了校门。
*
“青哥!”
程松年瞬间惊醒,只觉头昏脑胀,难受得不行,抬手想要揉揉太阳穴,却被文俊制止了。
“别乱动。”文俊提醒道,“还在输液呢。”
他这才瞧见自己手背上差点被扯出来的针头,没等他发问,文俊一边重新固定针头一边解释说:“你昨天淋了雨,直接就发高烧了,晕倒在我家门口。”
头还是很晕,脑子却还算清醒,他连忙问:“那个保安呢?”
“保安?”文俊不解道,“什么保安?”
程松年懵了一瞬,犹疑地形容:“就是那个村小保安,他好像被挖了双眼,倒在卫生院门口。”
“你在说什么胡话,烧坏脑袋了吧?”文俊皱眉道,“我回来时,就只有你躺在那儿。”
“不可能。”程松年摇摇头,“你爸当时也在场,他也看见了。”
“说起我爸。”文俊拉开隔离床帘,只见柏四叔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他腰上缠了厚厚几圈绷带,鲜艳的殷红却还是洇了出来,“你应该好好感谢他,他把你背进来时不小心崩开了伤口,有的受了。”
程松年哑然。
“算了,你好好休息吧。外面风大雨大,你就别出门了,我可腾不出手再来照顾你。”文俊叹了口气,把一部手机丢给了他,“对了,文英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你有空回一下吧。”
程松年接住手机,看见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八点,也就是说他差不多昏睡了十个多小时。
他望向隔壁床的柏四叔,盯着他腰上鲜红的血色,事实真如文俊所言吗?可就算文俊所言非虚,他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跑出去淋雨。他所见之事一定是发生了,只是被人刻意掩盖了。
之后再想吧,现在得先给文英回个电话。
他一看通讯记录,居然有十几个未接来钱,全是文英打来的,只有最后一通显示已接。
打这么多电话,是出什么事了吗?他赶紧回拨过去,几乎是瞬间接通。
“喂?”文英的语气透着异乎寻常的冷静,不像她惯有的活泼语调,“说话。”
“文英姐?”
一听见他的声音,电话那头深深地呼了口气,旋即语速飞快地叮嘱道:“松年,赶紧离开柏村,偷偷走,不要跟任何人说,也不要和文俊说,千万不能被他们发现。”
第20章 掘坟
文英话音未落,电话便被挂断了。
程松年再次回拨过去,得到的只有“用户已关机”的机械提醒,他不由得陷入沉思。
——赶紧离开柏村,千万不能被他们发现。
文英突然被家里人叫回去,或许不是因为她爷爷病危,而是因为他们家知道了关于柏村的某些事,且这件事会让她陷入危险境地,同样也会令他身陷囹圄。所以,文英回去后一得知真相,便立马通知了他,叫他离开。
这件事一定关乎到柏家人不为人知的秘密,即便是搬离柏村的文英一家也不许向外人透露,因此他们掐断了文英的电话,不让她再多言。
文英没必要骗他,他相信文英。
如此说来的话,继续留在柏村,他恐怕会有危险,何种危险尚未可知。
但如果就此离开,他只怕一辈子都无法知晓青哥死亡的真相,更何况他现在已经向真相迈近了一大步。他或许可以接受青哥的突然离世,但是……青哥不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直觉告诉他,柏村的秘密一定与青哥的死脱不了关系,他必须留在这里,找到真相。
手背的刺痛打断了他的深思,低头一看,原来是吊瓶空了,血在回流。他干脆撕开胶带,直接把针拔了,抽了张纸擦掉溅出来的血。
“诶!”文俊刚好进来准备给柏四叔换药,见程松年掀了铺盖要下床,急道,“你好好躺着休息啊,又下来干嘛?”
他随口编了个说辞:“这房里药味儿太大,我想去楼上房间躺着。”
“也好。”文俊若有所思,“正好把床腾出来给我睡,也方便照顾我爸。你上去吧,别乱跑啊,有事叫我。”
第24章
程松年一边应着,一边穿好文俊备好的拖鞋,不紧不慢地走出病房。
上楼之前,他悄悄检查了大厅和门口,没有发现血迹,现场很干净,不排除是被清理过的,毕竟时间足够充裕。
怕被文俊发现了追问,他没做逗留,很快上了楼。
一进屋他就听见嘎吱作响的声音,原来是窗没关上,被风吹得摇来晃去。
他匆忙下楼确实忘了关窗,而他下楼是因为听见了四叔的尖叫,四叔尖叫则是因为看见了被挖眼的保安,逻辑是通的,也和他的记忆对得上,应该不会有错。
文俊要么在说谎,要么有所隐瞒,又或许他也是被蒙蔽的一方?不,文英不也说了“也不要和文俊说”,看来这柏村谁也不能信啊。
程松年低头思索着走向窗边,忽然瞥见地上有一串弧形的水印,从窗边延伸到床尾——青哥的手机!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居然随手落在这里!
他立马锁好门窗,拿起手机检查,发现屏幕上有些干掉的水渍。难道有人动过这部手机?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赶紧解锁手机查看,却又突然愣住。
糟糕,他根本没有仔细检查过青哥的手机,就只是看了眼微信而已,即使手机被动过他也瞧不出来什么问题。
他懊恼地叹了口气,点开微信。也不知是花了眼还是手机故障,他看见首页一条聊天框从第二位瞬间跌到了几页后,因为它闪现得太快,他甚至连头像都没看清。
微信界面也很快恢复了正常,和他之前见过的没两样。
什么鬼。
他不不死心地往下翻,然而底下的聊天对象大多是青哥的同事或学生家长,都是他不认识的人,聊的也只是工作和孩子的学习情况,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就在他快要放弃时,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方晴。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进了聊天框,最后的消息停留在三个星期前。
方晴:「你的照片洗好了,什么时候来拿,还是我给你寄过去?」
叶柏青:「先放你那儿吧。」
方晴:「行,你要过来拿的话,直接去我先生店里就行。我最近要去国外出差,不在国内。」
叶柏青:「好。」
往上翻也只是一些琐碎的闲谈,程松年没再接着看。
为什么他以前没有意识到呢?
他知道的所有关于青哥与方晴的暧昧消息都只是听说而已,每次听见这样的传闻,青哥都说”我们只是朋友“。即便是目睹他俩并肩而走,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逾越的举止,就只是普通朋友间的交往。
青哥和方晴只是朋友,他明明知道的。
自始至终,他与青哥之间隔的不是方晴,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开口承认的勇气。
他有无数次向青哥开口的机会,可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说出口,他留给青哥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而不是“我喜欢你”……应该是“我喜欢你”才对。
事到如今,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程松年长叹一声,退出微信界面,继续寻找线索。
现如今常用的联系方式除了微信就是电话,他打开通话记录,映入眼帘的最后一通电话是一串座机号,这个通话日期似乎是青哥出事的前一天下午的四点多。
点进去查看详情,他看见了通话已录音的标识。
程松年从书包里翻出蓝牙耳机,连接上青哥的手机,点击播放录音。
*
叶柏青焦急的声音:「小玉,别做傻事,老师马上过来找你。」
「叶老师,这就是证据,你千万不要挂断电话,也不要讲话,不然就什么都没有了。」陈佳玉搁下座机听筒的咔嗒声。
「你——」叶柏青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在穿衣服。
声音很糟杂,有小一段听得不是很清楚,再接下来就听见断断续续的挣扎呼救声。
「你个杂种,居然敢咬我?」柏校长的怒骂声,紧接着是“啪”的一声响,似乎是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程佳玉大声呐喊着:「你是□□犯!你会被警察抓去坐牢的!」
柏校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大笑着:「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想把我送进牢房?」
「呸!」陈佳玉啐了一口唾沫。
「狗东西,活腻了。」接着一连串的打击声、哀嚎声。
在痛苦的殴打声中,一直夹杂着的风声与喘气声,是叶柏青再往学校狂奔。
突然间,耳机里就只剩下叶柏青奔跑的响动了,他大概也听出了不对劲,脚步放缓了。
短暂的静默后,是柏校长的一声咒骂:「妈的,这么不禁打。」
旋即风声簌簌,脚步声愈发急促,叶柏青跑得很快,没多久就送来了一声轰隆巨响——应该是踹门声,因为下一秒就听见了他的怒吼:「小玉!(顿了一秒)柏长久你个畜生!」
「滚开。」似乎是踹了柏校长一脚,又是一阵撞击声,他大概是闯到了书架,有什么东西陆陆续续地砸落在了地上。
「小玉,老师来了,别怕。」焦急担忧的声音语无伦次地呼唤着她。「小玉,你怎么了?醒醒,醒醒啊,老师来了。」
就在这个当口,只听“嘭”地一声响,叶柏青的声音消失了。
「柏校,您没事儿吧?」是保安的声音。
「得亏你来得及——」柏校长话说了一半忽地停住,「妈的。」
*
录音结束。
青哥是被柏校长杀害的?为什么柏家人都说他是心源性猝死,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他的死吗?还是说,所有人都是知情的,他们都是一伙的,他们共同隐瞒了青哥死亡的真相?
所以,除了柏家长辈,谁也没见过青哥的尸体……
不,他必须看一眼青哥,看看青哥到底是怎么死的,哪怕去掘坟开棺。
青哥才下葬不久,恰逢大雨倾盆,墓地尚未修缮完毕,现在已经是入夜时分,村里所有人都睡了,趁此时机去掘坟正正好。
说做就做,不过外面正下着大雨,天又黑,也不能贸然行动。
程松年在文俊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装备,换上了冲锋衣,又拿上手电筒和铁锹还有羊角锤,然后吞了两粒布洛芬,便悄悄下楼从杂物间的后门出去了。
这偏僻的农村没有路灯,雨夜连月光也借不了几分,只能靠着手电筒在泥泞的路上摸索前进。好在雨势小了些,一件连帽冲锋衣足够抵挡淅沥小雨,否则冒着瓢泼大雨走着泥路还真是寸步难行。
由于下雨,地上的鞭炮碎屑尚未被清扫干净,即便他不熟悉路,也能跟着这痕迹找到青哥的墓地。
这村子一到晚上真是静得可怕,也没有丝毫光亮,就像是被黑洞吞噬了一般。
程松年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了山脚下,青哥的坟就在上方不远处。
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山上,照亮了一方坍塌的坟墓。
雨下得太大,这里发生了轻微的滑坡,冲垮了这座新坟,半副都裸露在外。
岂不正好,省了他大半的工夫。
程松年把铁锹丢了上去,咬着手电筒,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墓地。
他看着眼前的一地狼藉,想来这座坟修得仓促,根本不见用心,才这么容易就损毁了。
程松年把手电筒放在地上,捡起铁锹,对着半掩在土里的棺材叹了口气,“青哥,我来见你了。”
还以为开棺验尸的事只会出现在悬疑探案剧里,没想到竟会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奈何身体还未痊愈,他只能挖一会儿歇一会儿,辛苦了许久才清理掉了大半的土,终于可以开馆了。
他用羊角锤拔掉了四边的棺钉,试着撬开棺盖,费了好大的劲才掰开一条缝。这一番努力下来,他实在是有些力竭,本想坐下来休息一下,可雨势渐大,再不抓紧时间恐怕会有危险——山上已经有落石滚下来了,搞不好又会发生滑坡。
实木的棺盖很重,他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推开了它,露出一道口子后,他换了个姿势一鼓作气踹开了棺盖。
棺材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拿起手电筒照见了躺在里头的“亡者”,登时懵了。
棺材里不见青哥的尸体,只有一具面上贴着黄符的纸扎人。
怎么会这样……
程松年丢掉铁锹,俯下身探入棺中,不可置信地伸手揭开了那道黄符。
纸扎人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空洞地望着他。不计其数的雨点打在纸人的身上,不一会儿它便变得残破不堪,就快没了人样。
假的。尸体是假的。
他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胸口堵得慌,身形一晃便跌坐在泥地里。然而,他很快意识到并不是自己没站稳,而是整座山都在震颤,身下的土地异动不止。
是山体滑坡!
求生的本能把他拽了起来,催促他连滚带爬地往边上跑,可他早已筋疲力竭,几乎是吊着一口气在行动,根本躲闪不及。黑夜里最后一抹亮光被泥石吞没,下一个就是他。
第25章
崩塌的黑暗中,他听见滑坡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就要把他掩埋。
他大概是昏了头,濒死之际想的竟然是这样荒唐的事。
——青哥,我要是死在这里,也算是为你殉情了。
第21章 回应
好累啊。
身体沉重得不行, 呼吸也好不顺畅,就像被绑了块巨石沉入水底,不断地往下坠。
可是, 为什么在?沉寂黑暗的水底他似乎嗅到了一丝花香……
黄桷兰的清香。
*
程松年似乎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遇见叶柏青。
和同学约好去打篮球, 没成想?碰上了一群社会上的小混混来抢场地, 双方争执之下, 拉架的他反而成了冤大头?,被对方的寸头?推了一把,又踹了一脚, 伤了脚踝。
幸好戴着红袖章的社区阿姨及时赶到,制止了这场一触即发?的混斗。
阿姨领着他去社区医院处理伤口后?,他便被同学搀着回了家,正好在?半路碰上刚从补习班下课回来的叶柏青。
他这一瘸一拐的模样, 脚上还缠着绷带,自然逃不过青哥的追问。
“怎么回事?”
一旁的同学调笑道:“他打架打输了。”
“你妈不是喊你回家吃饭吗?还不快滚?”程松年瞪了损友一眼?,一把推开了他,转而向叶柏青解释, “我没有打架,就是……”
“就是单方面被揍了。”朋友临走前不忘再损上一句,说罢便溜了。
叶柏青抓住他的胳膊搀扶着, 皱眉问道:“谁干的?”
不行, 作为两方争斗下唯一的伤兵, 委实?太丢人了,不能告诉青哥。
“我那同学就喜欢瞎造谣。”他挠挠头?, 扯了个小谎,“我这就是打篮球摔的,小伤, 不碍事。”
叶柏青沉默了一下,转过身半蹲下,“上来。”
“不用吧,青哥,我能走。”
“上,来。”不容拒绝的语气。
“这多不好意?思。”嘴上这么说着,他还是抓住了叶柏青的肩膀,乖乖地爬了上去。
趴在?叶柏青的背上,他闻到了一阵花香,仔细嗅了嗅,果然是黄桷兰。
“青哥,现?在?都秋天?了。”他好奇地问,“为什么你衣服上还有黄桷兰的香味儿?”
“我妈把花做成了香包,放在?衣柜里熏衣服。”不知为何,他的语气听着冷冷的,似乎不太高兴。
青哥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太好?程松年悻悻然闭了嘴。
叶柏青一直把程松年背到了家门口,正要转身回自己家时,程妈从屋里探出头?来,喊他过去吃饭。叶妈去同学聚会了,今晚不回家做饭,他便没有拒绝。
程家爸妈迎来少有的假期,准备了一大桌菜。难得请叶柏青来做客,两位热情极了,一个劲儿地劝吃劝喝,“柏青,你多吃点,难得来一回。”
程松年附和道:“对,青哥多吃点,背我回来废了老大劲儿了吧。”
“背你回来的?”程妈闻言,上下打量了一番儿子,这才发?现?他的脚踝受了伤,“怎么受伤了啊?疼不疼啊?”
“没事,一点小伤。”
见儿子大快朵颐的模样,程妈没再多言,转而对叶柏青说:“哎呀,真?是麻烦你了,柏青。我记得,上次他中暑了也是你背着他去医院的。哎,我们工作忙……”
一提到工作,程松年动?筷的手顿了下,程爸赶紧打断:“好了好了,先吃饭啊。柏青,多吃点。”
“嗯嗯,学学我们家小年,大口吃饭。”程妈一边劝一边给他夹菜,“你啊,太瘦了。”
“是啊,青哥,要多吃点。“程松年也给他夹了块排骨,开玩笑道,“不然以后?背不动?我了。”
叶柏青笑了笑:“那不至于吧。”
“不过也没事。”程松年对他说,“要是青哥以后?背不动?我了,就换我来背青哥。”
他挑眉道:“你这小身板背得动?我?”
“你可别小瞧我。”
*
黄桷兰的幽香萦绕鼻尖,他本能地深深一嗅,满腔花香。
他一直挺喜欢这香气,因为这花香很清淡,一点儿也不腻人,凑近了才能捕捉到,隔远些就闻不到了。
其?实?,他知道,自己喜欢的并不是花香,只是喜欢与青哥贴近罢了。
下坠的意?识终于落地。
程松年费劲地撑开眼?皮,却怎么也睁不开,什么也看不清。脑子好似一团浆糊,难以运转,也无?法思考,只知道自己正在?移动?,像是有人背着他在?走。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花香盈盈,青哥背着他回家。
“青哥……青哥……”
只是无?意?识的呢喃,没有期待着谁的回应。
然而,他听见了。
背着他的人轻轻应了声。
「嗯,我在?。」
*
再次恢复意?识时,又看见了挂在?天?花板吊钩上摇摇晃晃的输液袋,他再次回到了卫生室的病床上。
“坟塌了,恐怕是镇不住了。”
“完了,这回真?完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程松年有些耳鸣,听见门外隐隐约约的议论声,却始终听不真?切。
视野是清晰的,脑子也很清醒,身体只是觉得疲倦,并没什么酸痛感,大体来讲感觉良好,就是有点耳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抬起?没扎针的那只手掏了下耳道,果然摸到了一团有点潮湿的棉花。两边耳朵都塞了棉花团,不知是谁塞的,又有什么用。
取下棉花后?,听力恢复了正常,他便听见一帘之隔的隔壁床传来念咒般的嘀咕。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不是柏四叔,是个青年的声音,不大耳熟。
他伸手拉开帘子,看见一个半身赤裸的男人背对着他侧躺蜷缩着。除了不断的嘀咕声,他还听见了某种抓挠声,似乎是在?挠痒,可是力道很大,就像猫在?磨爪子。
帘子拉开的动?静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絮絮低语停住,他猛地转过头?来。
是在?饭桌上见过一面的柏二哥。
不同于那日的吊儿郎当,此刻的他脸色惨白,满眼?血丝,惊恐万状。
“柏、柏二哥,你没事吧?”程松年礼貌地问候了一下。
一听到松年的声音,柏二哥转惊为喜,突然亢奋起?来,翻身跳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松年的肩膀。一瞬间?,血腥味涌入他的鼻腔,湿乎乎的液体溅在?了他的脸上。
程松年一下子瞥见了对方一片血红的胳膊,缠绕在?上边的绷带已经被抓破了,露出底下糜烂的血肉,黏糊的血液不断往下滴落,浸红了被褥。
“程松年,你救救我吧!你去求求他,放过我,放过我好吗?”柏二哥语无?伦次地恳求着他,透着一股子令人害怕的疯癫劲,“你救救我成吗?”
程松年自然听不懂他的胡言乱语,慎重地建议道:“要不我叫文俊过来再给你包扎一下?”
“包扎?包扎没有用的,程松年,只有你能救我。”柏二哥自顾自地说,“你告诉他,真?的和我没有关?系,不是我做的,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是他们叫我去的,我只是——”
“文翰!”门外一声怒斥叫停了柏二哥的叙说,柏大伯走了进来。
“说什么胡话。”柏大伯伸手把他拉了开,见着儿子血肉模糊的胳膊,他又气又心疼,“叫你不要挠不要挠,上了药包扎好了自然就会痊愈,你怎么又搞成这个样子!”
“爸,我好痒,好痒啊……”一提起?这事,他又感觉胳膊像是爬满了蚂蚁似的,忍不住用力去抓挠,“我受不了了,好痒啊……”
“别挠了!”柏大伯大吼一声,甩了他一巴掌,可他仿佛魔障了似的,反而越挠越起?劲,挠得血肉乱溅。
劝也劝不住,打也打不听,柏大伯索性冲外边喊了声:“老四,拿绳子过来给他绑了,顺便给他打一针镇定剂。”
作为局外人的程松年尴尬极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眼?观鼻鼻观心,保持静默。
柏大伯却没给他沉默的机会,忽然转过来问他:“小程,你……刚才看见校长没有?”
柏校长?上次见他还是两天?前。
“没,我刚刚才醒。”他如实?道。
“刚刚还在?这儿的…… 跑哪儿去了……”
说话间?,柏四叔和文俊进来了,柏大伯便没再多问,着手解决柏二哥的事。
三人合力抓住柏二哥,像农村年节按猪似的,将挣扎乱嚎的二哥摁在?了床上,用绳子捆绑住了他的四肢和躯干。
柏二哥像砧板上新鲜的活鱼,不停地扑腾着,铁制的床几乎要被他折腾散架了,不过他很快就在?镇定剂的作用下安静了下来,陷入昏睡。
文俊抽纸擦拭着手上的血迹,走到了他的床边,取下了针头?,叹气道:“这里不太安全,你还是去楼上休息吧。”
第26章
称颂年深有同感,立马翻身下床,顺便问了下:“对了,我怎么又躺这儿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不能让文俊知道他偷偷出去过,只能这么问了。
“啊,高烧又反复了。”文俊说,“我早上去叫你吃饭,你一直没动?静,我才发?现?你又在?发?高烧,就把你扛下来吊水了。”
竟然是直接回到了自己房间??
程松年抬起?手,指甲缝里残留着泥巴,证明他确实?去挖了坟,遇上泥石流的他是怎么安然无?恙地回来的呢?
「嗯,我在?」
难道那不是幻听,真?的是青哥,青哥救了他?
话说回来,棺材里没有青哥的尸体,那他在?哪儿,或许他其?实?还活着吗?
「小年,真?乖。」
柏家老宅那口诡异的井无?端端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在?井里。
一切都是真?的。
从井底爬上来的那东西是青哥?
“你没事吧?”文俊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程松年回过神,摇头?道:“我没事。对了,大厅是不是有监控啊?”
“有是有。”文俊收回视线,不再看他,“不过,昨天?家里跳闸了,之前的监控数据都丢失了,只能看今天?的。”
幸好今天?的还在?,“我能看看吗?额,我的手机好像不见了。”
“你的手机不就在?楼上吗?”
“不是,我还有一部备用机,我的备用机找不见了。”他面不改色地说着谎,“我寻思这几天?我也没去哪儿,一直在?卫生室待着,备用机应该是落在?这里哪处了吧。我看看监控,找找线索嘛。”
“哦。”文俊指向外头?的接待室,“就在?那里边,你自己去看吧,电脑开着的。”
第22章 到来
卫生室一共有四个摄像头, 大厅有两个,大门口一个,接待室一个。
程松年点开大门口的画面?, 开始往前?倒放监控视频。他摁着鼠标没留意, 进度条拉得太快, 一不小心拉到了头, 只好又从零点开始播放。
夜视镜头下,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任何动静,直到凌晨三点多?, 画面?里终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人影。随着人影的逐步靠近,他的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看起来像个严重驼背的老人家。
待他又走近了些,直到停在卫生室门口, 程松年才发?现自己看走了眼?。
确切来说,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
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心率也跟着上来了。
然而,在下一秒画面?里的人影便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街景。
他按下暂停键, 一帧一帧地?往后退, 再次捕捉到了有人的画面?, 将这一帧放大。
放大后的画面?不算清晰,但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
是……青哥。
青哥背着他呢。
他赶紧切换摄像头, 查看同?时段大厅里的情况,可大厅并无异常,什么都没拍到。
再往后, 就看见?文俊把他从楼上扛了下来,送进了治疗室。接着,柏大伯、柏校长连同?几位柏家长辈抬着担架把昏迷的柏二哥送了进来。
他们都进入的治疗室,很久没有出来,只有文俊和四叔一直在忙进忙出。
又过?了一会儿,柏家长辈陆陆续续出来了,围在大厅争论着什么,聊了没多?久便离开了。然后,柏校长从治疗室里走了出来,往楼上去了。在他之后,柏大伯、四叔和文俊也出来了,一起来到了接待室,坐着谈话。
不多?久,柏大伯突然起身,冲进了治疗室。
进度条快到头了,程松年意识到这就是刚才发?生的事。
果?不其然,他很快就看见?自己走出了治疗室,但是……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是青哥。
画面?里,他走进了接待室,青哥也跟着进来了。
握着鼠标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操动鼠标点开了接待室的实时监控。
接待室的摄像头正对着电脑桌,透过?他身后的镜头,他看见?他的背后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浑身湿透,如落水鬼般,垂着头静默地?凝视着他。
屋外?,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灯瞬间熄灭了,电脑也黑屏了,室内陷入一片昏暗。
程松年感?觉脊背发?寒,说不上是害怕还是紧张,一时间动弹不得。
雷声滚滚,俄尔又一道闪电骤起,恍如白昼的闪光短暂地?照亮了电脑屏幕。
程松年看见?了一只苍白的手正搭在他的肩上。
他脚一软,一下子?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动静太大,引得文俊闻声而来。
“没事没事。”他连连摆手,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突然停电,吓了我一跳。”
“乡下是这样,一到雷雨天就容易跳闸。”文俊道,“我这就去拉电闸,你监控看完了就上去休息,身体没好透就别?累着自己。”
程松年应了一声,跟着就上了楼。
*
回?到房间,程松年依旧感?觉背后发?凉,才发?觉是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敢半夜去掘坟,还怕鬼不成?
他坐在床尾,长长地?呼了口气,忽然瞥见?脚下有一堆湿漉漉的纸。
他俯身去捡,提起来好一长条纸,抻开一看,突然出现的人脸惊得他心一颤,这……这是一个纸扎人,和昨晚他在棺材里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困惑之际,屋外?再次响起了一阵敲窗声,似他心跳的鼓点。
没等他做出反应,锁好的窗忽然自行打开了,他看见?一个湿淋淋的脚印凭空出现在了窗台上,听?见?踩着水徐徐而来的脚步声。
瓷砖地?板上,一前?一后的水印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他动不了,像是被鬼压床了似的,怔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水印停在了他跟前?,刺骨的寒意涌入房间,令他如坠冰渊。
虚空中不断有水滴落下来,打在地?板上,汇成一汪水泊。
因为寒冷,或者是激动,又或是害怕,他止不住颤抖着,闭上了眼?。
忽然间,一阵寒气裹挟着花香扑面?而来,近在眼?前?,冷得他寒毛直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下一瞬,他感?到有什么轻轻碰了一下他的眼?睛。
寒气似乎退散了一些,他感?觉有一双冰冷的手拢住了他的脸,动作很温柔。
他来了。
他的青哥,来了。
程松年犹豫着,犹豫了好久,终于尝试着睁开了眼。
叶柏青苍白泛青的脸就这样出现在他的眼?前?,与他记忆里的相?去甚远。
这是一张死人的脸,面?无血色,双眼?浑浊,毫无生气。
他仿佛浸过?水似的,浑身都是湿的,头发?湿漉漉的粘在脸上,水从他的发?梢剥落,淌过?眉眼?,滑过?脸庞,顺着下颌直往下滴,如同?程松年此刻落下的眼?泪。
温热的泪水被叶柏青冰凉的手指截住,他定定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小年,害怕我吗?」
程松年没办法回?答,灵魂出窍了一般,由着自己一个劲儿发?抖却无能为力。
「不是……」他的眼?里分明没有光彩,却流露出无限的落寞,「想见?我吗?」
程松年感觉心脏一阵抽痛,他想开口,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味地?流泪,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不是害怕,不是激动,而是难过?……见?到这样的青哥,他只觉得难过?极了。
叶柏青轻叹一声,忽然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睛,轻声说:「别?怕」。
……
“小年。”是青哥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吗?”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询问,对方手心的温度包裹着他的手腕,这一瞬间,他猛地?意识到这是在凤还河他与青哥的最后一面?,是他最想回?到的那一刻。
没有丝毫犹豫,这一次他转过?了身,一把抱住叶柏青,带着哭腔的声音唤了声:“青哥。”
好近,近得能够听?见?他心跳勃勃,近得能够嗅到他兰香盈盈——是程松年记忆里的叶柏青,“活着”的叶柏青。
这是幻境吗?怎么会如此真实,真实得……令他不愿醒来。
叶柏青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问:“怎么了?”
是幻境也好,是幻境他也甘之如饴,他期待这一刻太久太久。
程松年仰头看向他日思夜想的这张脸,旋即踮起脚迎面?吻了上去。他心跳如擂鼓,不敢多?留恋片刻,很快便抽离了,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告诉对方:“青哥,我喜欢你。”
然而,对方神色自若,也无风雨也无晴,只是抬起手抚上他的脸庞,冷静且认真问:“程松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第27章
逃避了三年的心意,一度无法直视的情愫,在此刻如泄洪般奔涌而来,摧毁了所有的踯躅与不决。
“我知道。”程松年勾住叶柏青的脖子,贴近了对他说,“我喜欢青哥,非常喜欢,特别喜欢。”
话音未落,对方温热的气息不由分说地缠了上来,一张嘴衔住了他的唇瓣,含着用力吮吸。他搂着叶柏青的脖子,热烈地回吻着,唇舌交缠。
唇上一点星火瞬成燎原之势,蔓延到全身。他感到身子一轻,是叶柏青把住了他的腿将他抱了起来,忽而天旋地转,他就被摁在了床上。
凌乱的呼吸交织缠绵,他有些喘不上气,象征性地推了一下叶柏青,没想到对方力道更甚,轻咬重吮,仿佛要掠夺鼻息间每一寸空气,吻得他嘴唇发麻。
程松年哀求似的扯了扯叶柏青的衣摆,他抬眸对上小年噙泪的眼,秋水盈盈惹人怜,只好稍稍挪开嘴唇。
叶柏青好整以暇地端详着他,瞧见他脸上被汗水浸湿黏着的发丝,不禁莞尔一笑:“只是接吻而已,怎么搞得大汗淋漓的,要不歇歇?”说着便伸手将他湿透的乱发绾在耳后。
程松年气喘吁吁,却又不甘罢休,抓着青哥的手,挑衅似的亲了下他的手背。
他轻笑了一下,眷恋的吻旋即顺着他的下颌一路踏雪寻梅,却如烙印一般滚烫,令他的体温不断攀升。
惊涛拍岸,雨打芭蕉,摇曳的孤舟荡漾于一江春水之中,他眼神迷离地唤着,“青哥……青哥……”一声又一声,仿佛怎么也不够。
“怎么?”叶柏青弯下腰贴上来,盯着对方赧红的脸,“除了喊我,就不会讲话了吗?”
“嗯……”他的脑子好似成了一团浆糊,嘴里只能挤出不成语调的几个字,“喜、喜欢……”
叶柏青笑盈盈地捏着他红得发烫的耳垂,“喜欢什么?”每个字都春色怡人,撩拨人心。
“喜欢,青哥。”
……
极度的愉悦令他的意识陷入了短暂的恍惚,以为叶柏青片刻的抽身是要离开,程松年慌慌张张地伸手,勾住了对方的手,呜咽着说:“不要走……青哥……”
可怜又委屈。
叶柏青俯下身,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放心,我不会走的,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第23章 来电
好渴。
像在夏日沙漠里暴晒, 身体的每一滴水都被烈阳蒸干了,嗓子干得发不出一丝声响。
程松年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脑袋晕乎乎的, 身体也有些使不上劲。
这会儿似乎是破晓时分, 太阳还没升起来, 天却亮了, 可屋里仍有些昏暗。他翻身下床扶着墙摸索着走出房间,到客厅里的饮水机处接了杯水,一饮而尽。
一杯水下肚, 干涸的身体总算得到了一点滋润,感觉好多了。
砰。砰。砰。
什么声音?生锈的大脑在水源的润滑下缓慢地开启运转,他想这似乎是菜刀在砧板上剁肉的声音,来自里边的厨房。
是谁, 文俊在厨房做饭吗?
他循着声音走了过去,背光的厨房一片黑暗,刀与砧板的碰撞声却清晰可闻,一声接一声。
做饭怎么不开灯……
他思索着, 按下了门边的开关,厨房的灯被油烟熏得有些焦黄,灯光也是昏黄的。
灯亮了, 灶台前的人转过身, 却不是文俊, 而是满身血迹的柏二哥。
随着他的转身,有什么东西从灶台上掉了下来, 血肉飞溅,是……半条溃烂的胳膊。
“啊……”柏二哥却像是获得了解脱般,呼出一声喟叹, “终于不痒了。”
这个人的精神状态显然堪忧,他手里还拿着菜刀,程松年一面不动声色地往后撤,一面故作镇定地说:“柏二哥,你……我去帮你叫医生。 ”
“医生?”他困惑地歪了下头,反问对方,“叫医生做什么?”
程松年哑然失声,下意识地瞥向地上的残肢。
柏二哥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去看,发现了那条断掉的胳膊,撇过头一看,又瞧见了自己不断淌血的伤口,仿佛这下才反应过来,惊恐地哀嚎道,“我的手!我的手我的手……”
柏二哥惊慌地跪在地上,捡起地上的断臂,像是没了痛觉似的,大力地将它往伤口上撞,似乎在尝试着接回去,可这怎么接得回去。他盯着残臂,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程松年默默又往后撤了几步,退至门外。
“为什么不帮我……为什么不帮我……”他开始喃喃自语,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程松年,“你为什么不帮我?”
眼见柏二哥身形一动就要提刀冲过来,程松年扭头拔腿就跑,谁知慌不择路地跑进了房间里,赶紧又把门锁死了,手忙脚乱地将书桌搬了过来抵住门。
门外,柏二哥手起刀落,发了狠地砍向房门。
木质的门抵挡不了多久,程松年跑到窗边,打开窗寻找出路。
“程松年,你为什么不帮我?!”柏二哥嘶吼着质问,“为什么不帮我?”
程松年迅速跃上窗台,往下看估量高度。冷静,这里只是二楼,跳下去也不至于摔死。
在一次又一次的猛烈砍击下,木门破出一条大口,柏二哥狰狞疯狂的脸挤了进来。
程松年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对方狞笑着盯着他,眼里极尽怨毒,“那你就和我一起去死吧。”
他心一狠,正准备跳窗自救,忽然听见一阵敲窗声,来自隔壁阳台。
不只是他,柏二哥也听见了,他动作一顿,像是被敲窗声吸引去了,突然收手转身走开。
程松年不敢妄动,依旧蹲在窗台上,屏息凝神地盯着房门,生怕柏二哥杀个回马枪。
接着,一声轰然巨响从他身后传来。
程松年惊慌地转过头,一眼瞥见水泥地上一具淌血的扭曲尸体,正是柏二哥。
有个人定定地站在那具血尸边,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就这么冷眼瞧着。
似乎察觉到了程松年的目光,那人蓦然抬头,也看向了他。
晨光中,叶柏青冲着他微微一笑。
程松年连忙跳下窗台,推开抵在门后的桌子冲出房间,径直往楼下跑。
天亮了,他走出卫生室,只看见倒在血泊里的柏二哥,以及先一步出门查看的文俊。
文俊蹲在柏二哥身侧,缩回探鼻息的手,抬头见松年来了,他喉头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只是摆摆手示意松年回屋,旋即起身掏出了手机。
程松年扫了一眼地上的惨状,转身走进屋里,到治疗室抽了一张床单出来。
他确信,青哥是回来复仇的。
可就目前他所得到的线索来看,谋害青哥的应该是村小保安和柏校长,柏二哥并未牵扯其中,可他却死了……看来这背后还有隐情,青哥的死没那么简单。
他边往外走边思索着,没注意进门的文俊,差点撞了上去。
文俊看见他怀里抱着的床单,有些困惑:“你这是?”
他指了下门外的尸体,“盖着吧。”
文俊沉默了一下,拿过了床单,“我来吧。”又看了一眼松年,提醒说,“你……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吧。”
程松年这才反应过来,逃跑途中他身上也溅了一片血,是该换了。他没有多言,“嗯”了一声便回到了楼上。
二楼一片狼籍,地上墙上都残留着斑驳的血迹,被菜刀砍破的门摇摇欲坠。
程松年拐进卫生间,透过盥洗台后的镜子,他看见一张血迹横陈的苍白面庞,是他自己。
这一两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加上他又生了病,此刻只觉得疲乏又困顿,可一想到死得不明不白的青哥,他不得不强撑着打起精神来,就着冷水洗了把脸。
这栋房子的隔音并不算好,在二楼都能听见底下窸窸窣窣的动静,大概是柏家人闻讯赶来了。
柏二哥摔死的惨状再一次浮现在他脑海里,他晃了晃脑袋试图甩开这幅惨象。
他到底对青哥做了什么,招致这般惨重的报复?
转念一想,青哥向来温柔善良,如果不是遭受了非人的对待,他怎么可能……想到这里,程松年也再难对柏二哥的死产生同情。
现在,柏二哥死了,下一个又会是谁?
柏校长么?
擦脸的手突然顿住——他脖子上的红痕怎么也擦不掉,不是血迹,而是吻痕。
他撩开衣领,一眼望见身上深深浅浅的吻痕,好似红梅遍地。
昨天失去意识后,恍惚中的一夜荒唐竟不是幻梦,他真的和青哥……程松年哪敢细想,心情复杂地丢了毛巾,回房里去找干净衣服换上。
第28章
他一边换衣服一边续上之前的猜测,如果不出意外,柏校长应该会?是?青哥的下一个目标,也是?他了解青哥死亡真相的重要突破口,该怎么撬开他的嘴套取线索呢?
对?了,手机里的录音证据应该可以利用一下。
等下,手机呢?
昨夜出门?去墓地时,他把手机带在?了身上,回来后就再也没见过那部手机,文俊似乎也对?他的另一部手机没有印象,难道是?落在?墓地里了?
得赶紧把手机找到,否则被有心之人捡到就糟糕了。
换好衣服后他赶紧下楼,刚走?到拐弯的缓步平台,他就听?见了大厅里的刻意压低的谈话声。
他轻手轻脚地贴着墙往下走?,在?门?后驻足偷听?。
“我?早说了捞出来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的。”
“不行,那会?冒犯井神?的。”
“那现在?怎么办?我?看他那架势,是?要把我?们一个一个都……”
“住口!”柏大伯厉声呵斥,顿了一瞬,沉声问,“老二呢?去把他找来。”
“大哥,你是?要?”
“快去找!”柏大伯咬牙切齿道,“难不成要我?们全?家给他陪葬吗?”
听?见一阵脚步逼近,程松年害怕被发现,赶紧从后门?溜了。
捞出来烧了……从井里捞出来?是?在?说青哥吗?“会?冒犯井神?”这?又是?什么意思……井神?,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大概是?本村的民俗信仰。
方才的对?话听?得他一头雾水,柏大伯他们究竟在?盘算着什么?
算了,先别纠结这?了,现在?最重要的找到青哥的手机。
*
程松年一路跑到墓地,然?而见到眼前的景象,他顿时傻了眼。
整座坟墓都被掩盖在?泥石之下,入目皆是?废墟,所?见尽是?狼藉,根本无从落脚。
这?……这?怎么找?
兜里的手机传来震动,他掏出手机一看,是?方晴打来的。
“喂?松年,你还在?柏村吗?”她的语气?十?分焦急,“文英和你在?一起吗?你们还好吗?”
“我?还在?柏村,不过文英已经走?了,两天?前就回家了。”他不解道,“晴儿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方晴松了口气?,解释说:“文英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看新闻说柏村发生了泥石流,还以为她出事了,就赶紧给你打了电话。真是?急死我?了,这?两天?一直联系不上你们,你的电话也是?好不容易才接通。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程松年想了一下,安慰对?方:“可能是?这?两天?一直在?下雨,山里信号不太好吧。我?挺好的,你放心。”
“文英都走?了,你怎么还在?柏村?”
“我?打算等青哥头七过了再走?。”
“哦。”方晴若有所?思,“那你一切小心,完事了就早点回学校。”
“嗯嗯。”他灵光一闪,赶忙问,“晴儿姐,你有青哥的手机号码吗?”
方晴愣了一瞬,犹豫道:“有是?有…… 你问这?个做什么?”
“发我?一下,我?……有用。”
“好吧,我?等下就发给你。”正要挂电话时,方晴忽然?叫住他,“松年,你最近有没有收到什么奇怪的微信消息?”
“没有。”他脱口而出,他的微信这?两天?就没响过,好奇地反问,“什么奇怪的信息?”
“没什么,一些骚扰短信吧。”方晴没有明说,“那行,就这?样吧。”
挂断电话后,微信的弹窗很快出现在?屏幕上方,方晴把叶柏青的手机号码发过来了。
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废墟里找一部手机无异于大海捞针,打个电话过去兴许能通过手机响铃来定?位,试一试看看运气?吧。
他正准备拨通电话,手机再次震动起来——陌生来电,却是?熟悉的号码,和方晴发过来的那串数字一模一样。
是?谁先一步拿到了青哥的手机?
他按下接通键,凑到耳边,谨慎地应了声,“喂?”
对?面的信号似乎不太好,呲啦呲啦的电流声断断续续,夹杂着不甚清晰的人声,「小……年。」
他一怔,失声道:“青哥……”
「到……这?里……来。」
哪里?
他左右四顾,回过头才发现叶柏青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微笑着向他招手。
地上滚石太多,他步子急也不晓得看路,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可叶柏青却并不打算等他,转身便走?了。
“青哥,等等我?!”
程松年着急地跟在?他身后,明明跑得很快,却怎么也追不上对?方,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他就这?么跟着叶柏青一直跑到了山上,是?村小的后山。来到这?里后,叶柏青便不见了踪影。
下过雨后,山间小路潮湿泥泞,地上残留着前人走?过的足迹,程松年顺着足印接着往前走?,越往里走?越发紧张,因为这?条路他记得。
沿着这?一串蜿蜒的足迹一直走?下去的话,就是?那处他曾发现的坑洞。
果然?,足印消失在?了坑洞前。
不一样的是?,这?回坑洞不是?凹陷的,而是?隆起的,一只青筋暴起的手露在?泥包外头,死命地抓着一部手机。
青、青哥?
程松年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立马跪在?土包前把土刨开。
这?上面的土还是?松软的,没有被压实,他挖了一会?儿便看见了丝丝缕缕的黑色头发,不禁心一沉,又加快了动作。
很快,掩埋在?泥土下的脸露了出来——仰面朝上,嘴里被钉着一根木桩,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瞪着,渗出两行殷红的血泪,是?柏校长。
不是?青哥,青哥不在?这?里。
“青哥。”他失望地跌坐在?地上,喃喃道,“你到底在?哪儿……”
这?时,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叹息。
他闻声回头,看见叶柏青就站在?他身后,向他伸出了手,擦掉了他脸上的泥点,有些无奈道,「怎么又搞得这?么狼狈?」
他慌忙地握住叶柏青的手,生怕对?方又再度消失不见。而这?只手是?如此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他仓皇地撇过头,不想让对?方察觉到他潸然?而下的泪水,“青哥,你去哪儿了?”
「我?……」叶柏青默然?片刻,旋即略一使劲,将程松年拉了起来。他垂眸注视着眼前人,黯然?道,「我?这?里好冷,小年,抱抱我?吧。」
他身上是?湿的,又湿又冷,程松年不敢想象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忍细看,合上眼将他拥入怀中。
*
挂断电话后,方晴再次打开微信界面,点进与叶柏青的聊天?框又确认了一遍——最后一条短信依旧停留在?一个月前。
她困惑地揉了揉太阳穴,难道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导致头晕眼花,因而看错了信息?
不然?的话,去世多日的人怎么会?给她发信息呢?
「谢谢。」
第24章 井神
可惜, 没来得及多说上?几句话,太阳便出来了。
鬼是见不得阳光的,这点是真的。
叶柏青消失了, 可程松年的手心仍残存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程松年扫了一眼身后?的尸体?, 捡起青哥的手机, 失魂落魄地往山下走。刚走到?山脚下, 他便听见一声惊呼,“他在那儿!“
抬头一看,是柏家人找过来了。没等他们?张口询问, 他便答道?:“柏校长在后?山。”
一行人没再追问,直奔后?山。
柏校长死了,唯一确定与青哥之死有关?的人没了,程松年一时有些迷茫,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着走着,又到?了熟悉的分叉路口,从?这里拐弯就是青哥的外婆家。他顿了一下,转身拐入这条小?巷, 再一次走进了叶柏青的房间。
上?次来收拾过一次后?,他的房间已经空了大半,只?剩下一些家具杂物, 没留下一点值得回忆的物什。
他突然记起来, 第?一次来时青哥的房间非常乱, 文英说是柏家大伯来这里找青哥的身份证是翻乱的,当时他并未在意, 可如今细细一想,身份证这种常用证件用不着藏在什么隐蔽的地方吧,找一张身份证至于把整个房间翻得乱七八糟的吗?
或许, 柏大伯另有目的呢?
柏二哥是大伯的儿子,他与青哥的死脱不了干系,那他爸是不是也?与此事有所牵连,柏大伯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他来到?青哥的房间到?底是在寻找什么?
程松年环顾四周,这里每一处都被翻遍了,即便真有什么重要?线索,也?早就被他们?拿走了吧,或许早就被火烧成了一抔灰。
好不容易有点方向了,却是行不通的一条死路。
第29章
他沮丧地坐下,瘫倒在床上?,仰面朝天陷入沉思?。
实在不行的话,就去那口井看看,虽然蛮瘆人的,但……如果青哥在的话,他好像也?能克服一下。
等一下。
一直盯着天花板的他突然坐起身来,睁大眼睛仔细一瞧,确实没看错,天花板上?贴了一个小?小?的笑脸贴纸。
难道?是青哥给他留下的线索?
他赶紧找了个凳子搬过来,踩上?去查看。他轻轻敲了敲天花板,发现?这里似乎有隔层,便又用力地捶了一下。
随着灰尘的抖落,有什么东西从?翘起的隔板上?滑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程松年低头一看,地上?躺着一本黑色的笔记本。
他从?凳子上?跳下来,俯身拾起了笔记本,揭开本子上?的锁扣,扉页上?的名字映入眼帘——“叶承安”,青哥的记者爸爸,这笔记本莫非是叶爸的调查笔记?
他接着往后?翻,叶爸的字龙飞凤舞,并不大好分辨。在凌乱的文字当中,他一眼认出了“井神”二字,再仔细去辨认这段文字的内容,它?记载的是一个关?于“状元井”的历史传说。
据说在清朝中叶,村里有个读书人一心想考取功名却屡试不第?,抑郁至极便打算投井自尽。也?不知他从?哪儿听来了投金许愿的说法,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心有不甘的他决定再试一次,便往井里投下了一枚铜钱许愿高中,结果那年他一举夺魁,摇身一变成了十里八乡唯一的状元郎。得偿所愿的状元郎回村后?,特地修缮了那口破损的井,还专门为它?建了一座井亭,从?此这口井便叫“状元井”。
是柏家老?宅那口井吗?
程松年带着疑问继续翻阅。
自状元井一事传开后?,村里人便开始相信,只?要?朝这口井里投下一枚铜钱,合十双手虔诚许愿,便会愿望成真。一来二去,“井神”便由此诞生了,祂是这口井的化身,是助人愿望成真的神明。
“松年,松年,你在里面吗?”
屋外,文俊的喊话声打断了程松年的调查进度。他匆忙应了声,边往外走边收起笔记本,塞进了裤兜里。
见他来了,文俊焦急问道?:“你有没有看见我爸?”
他摇摇头,心里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难道?青哥的下一个目标是四叔,四叔和青哥的死也?有关?系?
“完了……”文俊神色慌张,嘱咐道?,“我,我得去找我爸,松年你快去找来找大伯他们?,别在外面乱晃了,外边不安全?。”说罢他便行色匆匆地走了。
文俊这么紧张,他一定是知情者。
“文俊哥!”程松年跟上文俊的步子,“我和你一起去找吧,多个人多份力。”
文俊着急得很,便没有拒绝。
“四叔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吗?”程松年问。
“找过了,家里,老?屋,麻将馆,都没见他的踪影。”
程松年猜想:“那他会不会出村了?”
“不可能。”文俊脱口而出,“出村的路被泥石流堵死了,谁都出不去——”话音未落,他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一下子加快速度往村口狂奔。
程松年紧随其后?,跑了一段路,很快来到?了村口。
文俊跑得飞快,松年到?时,只?见他呆愣地杵在停车场,盯着面前的车一动也?不动。
他走近了些,循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这是那天文俊来接他时开的车,驾驶座的车门微敞着,扎眼的红从?门缝里流出来,直淌而下,在车底汇聚成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
文俊愣了好久,机械地走了过去,程松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车门开了,血腥味混杂着难言的臭味瞬间涌入鼻腔,称颂年不禁眉头一皱,在看清车内的惨象后?他更是胃海翻涌,慌忙捂住嘴别过脸,生怕一张口就要?吐出来。
柏四叔合眼坐在驾驶座上?,一把刀横过腰腹,肠子内脏一股脑儿涌了出来,散落在周身。
文俊却出奇地冷静,转头对他说:“松年,后?备箱有一张席子,你帮我拿出来,铺在地上?。”
程松年依言打开后?备箱,找到?了他所说的席子,把它?铺在车后?的空地上?。
文俊平静地收拾好散乱的肠子与内脏,小?心将柏四叔从?车里抱了出来,轻放在席子上?,沉默着卷着席子裹好尸体?。
程松年不敢作声,站在一旁静候着。
良久,文俊抬头喊道?:“松年,帮我个忙吧。”
程松年了然,走到?另一端帮着文俊把柏四叔的尸体?抬了起来。
“回家去吗?”他问。
“不。”文俊摇头道?,“我们?去老?宅。”
程松年默然片刻,终于提出了心里许久以来的疑惑:“文俊哥,青哥到?底是是怎么死的,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到?了老?宅,你去问大伯。”文俊面带倦色,“他会告诉你一切。”
*
老?宅前堂也?就是叶柏青之前的灵堂里,摆放着三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加上?刚刚抬来的柏四叔,这两日所有“意外死亡”的人都在这儿了。
叶柏青停灵之时,老?宅冷冷清清的,此刻却人头攒动,热闹得如集市一般。
众人神色惊慌,围着四具尸首议论纷纷,你一嘴我一句,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老?四也?死了?”
“办了葬礼做了替身都不顶用,他也?太凶了……”
“和那件事有关?的人都死了,他该停手了吧?”
“没那么简单,他把出村的路都堵死了!”
“又不是我害死他的,总不至于来找我吧?”
“真要?追究起来…… 谁逃得过?”
“吵什么。”人群中央的柏四叔发话了,大声吼道?,“都给我回屋里待着去!”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下去,拥挤的人群也?跟着散了开。
等人都走了差不多了,柏大伯才向愣在一旁的松年招了招手,示意他跟过去。
一路走下来,程松年注意到?这老?宅里的每一间房、每一扇窗上?都贴上?了黄符紧闭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不多时,柏大伯在一道?门前驻足,与其他贴了符纸的门不同?,这道?门上?的符文是刻上?去的,刻纹上?的朱砂还是明亮的鲜红色,似乎刚落笔不久。
柏大伯推开门,一股异香随即扑面而来,熏得程松年恍惚了一下。
“进来吧。”屋里还有一人坐在桌边,他穿着道?袍,桃枝束发,看着有几分眼熟,好像是……那日为青哥作法的道?长?
“小?程,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有很多疑问。”柏大伯对他说,“你先坐下吧。这位是吴道?长,他会同?我一起向你解释一切。”
程松年闻言,连忙捡了最紧要?的问:“青哥是怎么死的,他的尸体?在哪儿?”
对面二人没有直言回答,反而问他:“小?程,你最近是不是见过叶柏青,或者说与叶柏青极其相似的……嗯,鬼魂?”
事到?如今,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索性摊开了说:“是,我见过青哥。”
“青哥…… ”吴道?长捋着胡须,眉头一蹙,反问他,“你确定你见到?的果真是你的青哥?”
“当然!”他脱口而出,却突然愣了下,十分不解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柏大伯却问:“小?程,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们?老?宅后?面有一口井?”
他点了下头,“听文婷提过。”
“文婷?”柏大伯若有所思?,“她是不是同?你讲,那口井很邪乎,会诱导人跳井自尽?”
“差不多。”程松年狐疑道?,“文俊告诉我,这只?是唬人的传言,当不得真。”
“是,也?不是。”吴道?长插嘴道?,“井不会诱人自杀,但井里的东西会。”
“什么意思??”
“早年间,村子里闹过饥荒,那时候大家只?能靠着啃树皮、吃观音土勉强充饥度日,可有些人受不了这种日子,心想与其活活饿死,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就跳井自杀了。”柏大伯边叹气边说,“为了避免惨剧再次发生,大家就把井封了起来,谁也?没料到?,出于善意的封井之举反而酿成了恶果。”
“恶果?”
“当时的人行事太过草率,没把尸体?捞上?来就匆匆将井口封死了,致使井底怨气积聚,经久不散,长此以往便……孕育了一个邪物。”柏大伯严肃道?,“封死的井口奈何不了祂,祂引诱人打通了那口井将祂放了出来,在村子里四处作祟,害人不浅。
“即便后?来被道?长镇压了,祂的影响依旧存在,祂会动摇人的心智,诱使他们?跳井自杀,以获取怨气滋补自己。为了平息井底亡魂的怨气,村里给每一个跳井而死的做了替身,让他们?魂有所依,然后?风光厚葬,令他们?得以安息。”
第30章
棺材里的纸扎人就是替身。
听到?这里,程松年不禁质疑道?:“难不成你的意思?是,青哥是跳井自杀的?”
柏大伯摇头否认,沉重地叹道?:“这一切都是老?二的错,他不仅害死了柏青,还将他的尸体?抛进了井里!”
罪魁祸首果然是柏校长,青哥也?的确在井底——等等,他们?知道?!他们?知道?青哥是死于谋杀!
程松年激动地站起身,愤然斥道?:“你们?明明知道?是柏校长害死了青哥,为什么不报警?你们?——你们?分明是在包庇凶手!”
甚至,甚至还若无其事地举办了一场“假”葬礼。
“小?程!小?程你冷静下,冷静下。”柏大伯无奈叹道?,“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啊!那邪物实在是太凶了!”
气血翻涌难平,程松年喘着粗气,试着做了个深呼吸,勉强稳住心神,“和那邪物有什么关?系?”
“叶柏青确实死得冤枉。”这时,吴道?长发话了,“他的怨气极重,对于那邪物而言,是大补。”
换做以前,程松年一定会将这套说辞斥为封建迷信,嗤之以鼻。但是,这几日经历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由不得他不信,甚至他已经猜到?了道?长之后?要?说什么。
青哥的怨气滋养了邪物,令祂力量大增。为了削弱祂的力量,以防祂再次现?世作祟,他们?不得不先着手处理青哥之死,将他安葬以消解怨气。但是,这个办法不管用,青哥依旧怨气难消,祂恐怕要?出来了……
不,或许,祂已经出来了。
第25章 回来
“看来你已经?想通了。”见程松年平复下来, 吴道长?接着引导他?,“祂生性狡诈,最擅长?诱骗生人?。从很早以前开始, 祂便会伪装成?已死之人?, 在夜半阴气最重之时敲响生者的门窗, 哄骗他?们随亡人?而去?。”
夜半的敲门声是亡者的引诱, 千万不能相?信,否则会被带去?幽冥。
程松年登时怔住。
难道,难道……
“所以, 你确定你见到的果?真是你的青哥吗?”
吴道长?的质问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他?的身上,令他?从头凉到脚,浑身寒毛直竖。
“祂以怨恨为食,死的人?越多, 祂越强大。如果?任由祂继续杀人?,到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会死。”柏大伯抓住程松年的肩膀,神色凝重道,“松年, 你必须帮我们阻止祂。”
不,不对,他?的大脑飞速运转, 抬头质疑道:“那祂为什么要去?一一报复害死青哥的人??”
“这你都想不通吗?”吴道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祂既是怨气的集合体, 自然会被怨主的所想所念驱动着行事。祂吸收了叶柏青的怨念,便继承了他?的恨意, 必然会去?报复叶柏青所恨之人?,也就是害死他?的人?。
“更可怕的是,你要知?道祂最初的怨念来源于饿殍, 所以祂见不得饱腹之人?,祂怨恨所有好好活着的人?。”吴道长?沉声道,“那四人?的惨死只是开始,祂不会放过我们当中的任何人?…… 但是,你是例外。”
“我,例外?”程松年不解,“为什么?”
“因为,祂在保护你。”柏大伯合上眼,对他?说,“那天突发?山体滑坡,文翰看见叶柏青把你背回?了卫生室。鬼魂都是虚体,不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只能是祂。”
祂怨恨叶柏青所恨之人?,也在意叶柏青所爱之人?。
“祂在意你,不会伤害你,却也不会放过你。”吴道长?说,“祂会极尽所能,想法设法地让你心甘情愿跟祂走,同祂一起共赴黄泉。”
想起过去?几日发?生的一切,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被安排好了似的,隐秘的线索总是恰好被他?找到,尘封的秘密总会恰好被他?发?现——哪有什么巧合,是祂一直在引导他?去?发?掘那些真相?。
吴道长?趁热打?铁地接着问他?:“程松年,你最近是不是总在在做梦,梦见过去?,梦见与叶柏青有关?的事?有时甚至无法分清梦境与现实?”
“我……”
难道不是思念所致,而是祂故意勾起了他?的回?忆,让他?记起关?于青哥的一切,这样才能调动他?的情绪,好让他?去?追寻青哥,进而……随他?而去??
“我再问你,井口的封印是不是祂引诱你打?开的?”
回?想起来,那句“据说用井水洗眼睛可以看见亡魂”真的文俊说的吗?他?真的听见了这句话吗?不……这句话是凭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的,是祂。
祂以青哥的形象出现在他?的梦里,却不以真容相?见,祂说他?没有那双眼睛所以见不到青哥,就是为了引诱他?去?井里打?水,破坏井口的封印,好放祂自由。
幻境与现实交织,令他?分辨不清,祂在一寸一寸麻痹他?的神经?,一步一步攻破他?的防线。
“你……”柏大伯长?叹一声,“你糊涂啊!”
程松年浑身发?抖,这一回?真的是因为恐惧,透彻心扉的恐惧。
是他?,他?亲手放出了祂,是他?造成?了这一切。
“一切自你而起,也应当由你善终。”吴道长?拍拍他?的肩膀,劝慰道,“事到如今,你也别自责了。为今之计,是将此邪物彻底驱散,教祂灰飞烟灭,再无作恶的可能,才能保住我们所有人?的性命。”
“小程,现在正是生死存亡的关?头。”柏大伯郑重道,“希望你务必助我们将祂驱散,也好让柏青安息啊!”
让青哥安息。
对,要让青哥安息。
程松年抬起头,目光坚定:“我该怎么做?”
*
“你确定不用我陪着?”文俊担忧道。
“不用。”程松年摇头拒绝,勉强挤出一丝笑,“放心,我不会有危险的。”说罢便走出了柏家老?宅。
他?还没走几步,文俊突然叫住了他?,“松年!”
他?转过身,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文俊欲言又止,黯然叹了口气,冲他?摆了摆手,“一定要小心啊。”
程松年点了下头,继续往村卫生室走。
吴道长?告诉他?,方才他?们所在的那个房间布下了结界,祂绝无法进入也窥探不了。祂非常在意他?,因此在与他断开联系的这一个小时里,祂一定是焦躁不安,等他?出去?后,祂一定会立马来找他?。
想到这里,他?不禁握紧了兜里吴道长交给他的七星宝剑。
当祂找上门来时,他?得假意迎合祂,趁机用这把短剑攻击祂,最好是直接刺进祂的身体里,这会大幅削弱祂的力量,让祂不得不退回?井里,休生养息。
趁祂休眠之际,再下井将井底的尸骸全部捞上来,进行超度,进一步削弱祂。与此同时,道长?布下驱邪阵法,在祂最薄弱的时候给?祂致命一击,这样就能彻底灭了祂。
再次回?到了这个房间,他?第一次与祂“亲密接触”的地方。
一想到那也与自己?纠缠的对方根本?不是青哥,而是怨念缠身的邪物,他?就忍不住反胃,难受地直想吐。
明明反感得不行,他?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若无其事地在这儿等着祂光临。
据说,要不是祂主动现身,寻常人?是看不见祂的,只能通过镜面反射才能见到祂,比如镜子或玻璃。
这间房的玻璃是毛玻璃,不大顶用,只能借助衣柜里的内置全身镜,但柜门现在是关?着的。
谨慎起见,程松年假装要换衣服,很自然地打?开了柜门,将镜子露了出来。
他?脱下因为抬尸而沾染了血迹的衣服,余光却一直盯着镜子,可里边半个鬼影都没有。
祂还没来吗?会不会是已经?有所察觉,不准备来了?
他?焦躁地甩掉衣服,随手从衣柜里抽出一件衬衫。
就在这时,一丝寒意掠过脊背,仿佛有一冰块顺着脊柱窝滑了下去?,令他?浑身一震。
身后传来嘎吱一声,他?的视线扫过镜子,看见祂正坐在床边,在他?背后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心头一紧,这般明媚的笑颜,只属于他?记忆里的青哥,真的很难让他?联想到残忍嗜血的邪物……
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他?收回?视线,微不可查地吁了口气。
一缕寒气缠上他?的手腕,用力一拽让他?转过了身,冰冷的触感轻柔地贴了上来。分明看不见祂,却清晰地感觉到祂的气息无处不在,熟悉的花香氤氲满屋,令他?莫名?地安心。
寒气逼进,他?不禁合上了眼,接着凉丝丝的吻又一次落在他?的眼睛上——这似乎是祂让他?看见自己?的方式。
祂身上总是湿漉漉的,像是淋过一场大雨,狼狈又凄凉,动摇着他?的决心。
不敢盯着祂看,也不忍再多看一眼,他?垂下了眼帘。
第31章
祂轻轻捏住了他的下巴,语气有些低落,「还是害怕我吗?」
一听到青哥的声音他就眼睛发酸,总感觉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为什么偏偏只能由他来动手?
「小年。」祂张开胳膊,温柔地将他拢入怀中,脑袋埋在他的肩头,声音低哑,「别害怕我。」
太残忍了……
披着青哥的皮,借着青哥的口,对他说着这样的话。
——祂不是叶柏青。
——动手,快动手,别犹豫了。
脑子里的一直有个声音提醒着他,催促着他伸向了兜里的七星宝剑。
察觉到他肩头耸动,一抽一抽的,祂松开了手,「小年,你哭了吗?」
在摸到短剑的一瞬间,他顿感灵台清明,所有疑虑一扫而空,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杀了祂。
祂略一抽离,想要垂眼去看他,却见寒光一闪而过,猝不及防地迎来了猛地一刺。
不偏不倚,正中祂的心口。
祂不敢置信地看向程松年,对上一双充斥着恨意的眼睛,如同另一把利剑绞入心脏,痛得祂几乎要晕厥过去。
「小年?」祂震惊地不解地盯着他的眼睛。
程松年惶然松开剑柄,像是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愕然地看着满脸痛色的祂,慌张无措道,“对、对不起,青哥……”
火焚般灼痛自心口炸开,如岩浆迸发般转瞬蔓延至全身,熔断了祂的每一寸筋脉。
祂忍着剧痛开口,连呼吸都在颤抖,「为什么?」
他……他伤了青哥?
不是的,祂不是青哥……祂不是……
程松年的大脑一片混乱,仓皇地推开了祂,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小年,回来…… 」祂伤得太重,稍稍一动便觉肝肠寸断,仍强撑着想要叫住他,「回来……小年……」
一字字呼唤,一句句挽留,几乎是在哀求,无望地哀求,声声入耳。
祂的声音宛如一根穿骨入髓的针刺,每一个字都推着这根针更进一寸,侵蚀着程松年的意志。
可他不敢停步,他怎么忍心面对那张悲痛交加的脸,堪堪一想就教他心如刀割。
「程松年,回来!」
刹那间,整栋楼的玻璃应声而碎。
程松年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下定决心般奔向了柏家老宅。
*
“能行吗?他会不会下不了手?”柏长兴担忧道。
“你放心。”吴道长胸有成竹地捋着胡须,“这门上的刻咒,桌上的熏香,都是我特地为他准备的,无论我们说什么他都会深信不疑。况且,我早已在七星宝剑上附了一道咒,即便他有所动摇,只要握住了那把剑,也会在咒文的暗示下,毫不犹豫地动手。”
“道长果然是深谋远虑。”柏长兴彻底安心,笑着奉承对方,“事先道长嘱咐我留意程姓之人,那时您便料到今日之事了?”
吴道长闻言,冷哼一道,斥道:“我早就你留意他,结果呢,你连个人都看不好!”
“道长消消气,消消气。”柏长兴赔笑道,“道长当时叫我留意程姓之人,我还以为他是您的古旧,专门让文俊看着他,还请了护身符保他不受惊扰。“
“你这是怪我语焉不详?”吴道长斜睨他一眼,冷哼道,“天机不可泄露,卜卦本就只能问个大概,我能算出他与此事有关联,却没料到他竟如此重要。”
第26章 井底
程松年回到柏家老宅时, 吴道长已经在后院布下了驱邪法阵,正与柏大伯在后门等候他,等着他下井收拾井底遗骸。
这么多年来, 柏村人不是没想过下井捞尸, 可井下邪物太过凶险, 搞不好一下去就会丢了性命, 谁也不敢冒这个险。但是,祂对程松年不一样,不仅没害他还一直保护着他, 甚至……
在他给了祂一刀后,他还能全身而退。
吴道长看着安然无恙的程松年,连连点头赞赏,说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程松年没有搭话, 直言道:“道长不是说要抓紧时间吗?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下井。”
“不急,叶柏青头七已过,祂又遭重创, 没那么快恢复。”吴道长从容道,“绘制法阵的朱砂尚未干透,再等一等吧, 等个好时辰。”
程松年惊愕道:“头七已过?”
“是啊, 昨日正是叶柏青的头七, 祂因此力量大涨,一日内便杀了四人。”
也是, 柏家人隐瞒了青哥的死因,在死期上又扯了谎也不为怪。要不是为了让青哥入土为安,他真心不想和这家人“同流合污”。
慢着, 他们一直瞒东瞒西,唬人的谎话张口便来,他怎么能断定这回他们说的就是真话呢?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柏村的过去以及所谓的邪物分明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辞,他一个外乡人根本无从考证,怎么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呢,倘若这套说辞是为了哄骗利用他而编造出来的谎言呢?
这么一想,程松年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思维却愈发清晰起来。
关于井的传闻,除了他们口中集怨念而成的邪物,不是还存在另一种说法吗——因状元井应运而生的井神。
“不行,那会冒犯井神的。”
他第一次偷听到的“井神”二字不正是自柏大伯口中所出吗?
当时柏家人提出捞尸一事,被柏大伯以“冒犯井神”为由否决了。显然,井神所在的井与邪物所在无异,且柏大伯乃至柏家人对井神的态度是敬畏的。
这就怪了,未必神明会与邪物共生共存吗?
不管怎样,邪物一说尚不可知,但井神之说确有记载,就在青哥爸爸的调查笔记里。
“道长既然不着急,那我先去上个厕所。”
“去吧。”
借着上厕所的由头,程松年躲在卫生间里,摸出了一直塞在口袋里的笔记本。
笔记本里大多是访谈录,由于写得匆忙更显字迹潦草,他只能边读边猜,拼凑出大致意思。
这一篇记录的是关于夜半敲窗声的故事,和文俊讲给他听的差不多,但细节多了些。
对话中提到这怪事起源于清末的一场□□,时常有人在听见莫名其妙的敲门或者敲窗声去查看后便失踪了,尤其是身子虚弱的妇女和儿童——在这一句旁边,叶承安用红笔写了个问号。
柏大伯曾说饥荒年间有人受不了挨饿而跳井自尽,看来并非全凭捏造。
只不过,那些失踪的人、投井的人真的是凭空消失或自尽而亡吗?
程松年不敢细想,继续往下读。
下一篇又回到了“井神”身上,是关于祭祀的。每年除夕,村民们会在村长的组织和带领下,备好牺牲果品来到井亭举行祭祀活动,比较特别的是,每人都会备上一枚硬币,丢进井里以作祈福。
不过,这样的祭祀活动在<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minguo/ target=_blank >民国初年就不复存在了,因为村里发生了一起离奇的坠井事故。起因依然是一阵诡异的敲门声,某家的女儿起床去开门,半天没动静,她娘便跟着处去查看,四处寻找自己的女儿,结果竟看见女儿纵身跳进了井里。可她的女儿性格活泼开朗,前日还在期盼她的生日礼物,绝无轻生的可能,定然是中了邪。
自此,村民们开始相信,夜半的敲门声会诱使人跳井而亡。在村民的强烈要求下,村长不得不请来先生作法,并将那口井围了起来,不许旁人再靠近,对井神的祭祀活动也因此终止。
末了,被采访者又补了一句,这件事柏家人最清楚,当时负责处理这件事的存在就是柏家的老祖祖。
但是,叶承安在“柏家”二字上画了个圈,又打了个叉。
程松年带着疑问往前翻着看,这才注意到访谈录里的被采访者虽是化名,仅写了李某、陈某等等,却唯独没有姓柏的。
“小程,你好了吗?”柏大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马上!”他赶紧应道,“我有点拉肚子,再等我一下,马上就来。”
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打断他,程松年快速地往后翻阅,奈何杂乱的笔记不认真细看根本读不大懂,他干脆翻到有文字的最后一页。
整本笔记的末尾赫然写着一句话,每一笔都力透纸背:
「下井调查,揭露一切,绝不让他们无辜枉死。」
然而,这本笔记本的主人却一去不返,再无归期。
不难猜想,失踪多年的叶承安恐怕已经命丧黄泉,或许业已成为井底的一具枯骨。
“绝不让他们无辜枉死”——被害死后抛尸于井底的只怕不止青哥一人,柏家到底害了多少人,造了多少孽?
第32章
那些离奇恐怖的?传闻或许也只是他们?掩盖罪行的?手段,将滔天的?罪恶归咎于鬼神之说,他们?便可逍遥法外。
不,应该不完全是,毕竟祂是真实存在的?。
话说回来,柏家人不可信,如果祂并非他们?口中的?邪物?,那祂是谁,是青哥吗,又或者?……是井神?
“小程,你还没好吗?”柏大伯敲了敲门,再次催促他。
“好了好了。”他一边应着,一边收好笔记本?,摁下冲水键以?作掩饰。
为今之计,也许只有下井他才能进?一步查明真相。
可是,他若下了井还上得来吗?
不行,好歹给找根救命的?绳子?傍身才好。
程松年扫视四周,卫生间里似乎没有什么可用的?攀爬工具,不过他找到了一把小剪刀,似乎是修眉毛的?。
有了。
他打开门走出去,对?柏大伯说:“大伯,井底好像有点冷,我能去加件衣服吗?”
柏大伯没有拒绝,叫文俊拿了件外套过来。
文俊大概真是怕他下了井冻着,拿了件厚外套还不够,又塞过来一条围巾,不放心地?对?他说:“一定要小心,有事就喊我。”后半句刻意压低了声音。
见文俊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程松年犹豫着点了下头。
*
再次来到这座井亭,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此刻身边还有两人陪着,程松年觉得这里的?氛围没有之前那么瘆人了。
井口横七竖八的?红绳已?经被?扒拉干净了,一条绳梯挂在井边,通向幽暗的?井底。
柏大伯为给他系上了安全绳,像个老父亲似的?嘱咐着:“小程,你放心,我和吴道长就在井边守着。你遇到任何问题都不要怕,只要你叫一声,我们?立刻把你拉上来的?。”说不清是关切还是虚伪。
他无言地?接过柏大伯递过来的?麻袋,这是用来装遗骨的?,他的?任务就是把井底的?尸骸送上来火化掉。
“到时候你直接把它拴在绳子?上就行,我们?会直接拉上来。”
“好。”他将麻袋系在腰上,旋即跨进?井里,踩上了绳梯。
正准备动身,吴道长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一脸严肃地?确认道:“程松年,为了救他,救你的?青哥,你真的?愿意付出一切吗?”
这话问得突然,他想都没想便点了头:“嗯。”
吴道长放开了他的?手,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再次叮嘱道:“那你一切小心。”
在二人的?注视下,程松年下井了。
井下与?地?面完全不在一个季节,寒意森然,好似深冬腊月。好在他穿的?厚,受得住这般寒冷,可越往下越是寒气逼人,几乎是哈气成雾。
井里一片漆黑,像没有灯光的?幽长隧道,看不见尽头。他抬头往上望,只看见一个巴掌大的?光圈,柏大伯在井口打了灯,可这井远比想象的?深,些微光亮不足以?照亮井底。
“小程,到底了吗?”柏大伯的?声音在井里回荡。
寒冷的?空气中,漂浮着细若游丝的?腐臭味儿,终于被?冻得有些迟钝的?嗅觉捕捉到了。
随着回声的?消失,程松年一脚踩进?水里,冰冷的?井水激得他打了个寒噤。
他小心地?用脚尖试探,碰到了实处后,他才放心地?落下脚。
刚落脚却不知猜到了什么东西,脚踝一崴差点就摔了,幸好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绳梯。
井底的?水很浅,不过脚踝,但异常寒凉,跟泡了冰块似的?,冷得他双脚发僵。
底下的?空间还挺大的?,足够他伸展手脚。他掏出事先备好的?手电筒,灯光亮起的?瞬间他正好转过了身。
灯光照耀下,叶柏青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视野。
他闭着眼,背靠井壁坐着,面色惨白如雪,眉梢发尾挂着些许冰霜,分明已?经死去多日?,脸上却带着浅淡的?微笑?。或许是因为井底太过寒冷,他身上没有一丝腐烂的?迹象,乍一看好像只是冻僵了而已?,兴许还有救。
明明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叶柏青的?尸体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只觉心脏抽痛不止,难受得无法呼吸。
“小程,你没事吧?”又换了罗道长来问话,“到底了没啊?”
程松年匆忙抹掉眼泪,答了声:“到了。”
上头的?人生怕他听不清,扯着嗓子?大声喊道:“那你抓紧时间,先把轻的?装起来,重的?最后再处理。”
“轻的?”早已?化为白骨,“重的?”就端坐在他跟前。
程松年蹲下身,抬手拢着叶柏青冰冷的?脸,艰难地?挤出一点笑?容。
“青哥,我来接你回家了。”
第27章 错过
借着手电筒的光亮, 程松年看清了?一地横七竖八裹着红布的尸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又看向叶柏青,果然?, 他也?被一身红布裹牢了?。
常人不会自己把自己从头到?脚裹紧了?再?跳进?来, 他们和?青哥一样是被人抛尸在此的。
但是, 为什么都是用红布裹着, 为了?辟邪?
吴道长的催促声犹在耳边,程松年回过神来,赶紧戴上手套, 拿着麻袋,开始捡拾水里的遗骨。
脚步一动便是一阵的金属划拉磕碰声,他这才注意到?井底铺着一层厚厚的硬币,是之前?祭祀活动时丢下来祈愿的吧。
红布下的尸体已?经白骨化, 一碰就散架了?,好?在布裹得严实,没让里边的骨头漏出来,程松年直接一并装进?了?麻袋里。
他该庆幸自己经历了?一系列诡异事件后, 对于?恐惧的阈值已?经提升了?不少,此刻尚能冷静地在幽深的井下收拾遗骸。不过,看着逐渐鼓起来的麻袋, 他还有些心里犯怵, 居然?有这么多人命丧井底……
青哥的爸爸下井来调查, 是为了?寻到?这些尸骨,为他们沉冤昭雪吗?
当年, 他到?底查到?了?什么?
真想把笔记本翻出来再?好?好?看看,可这里委实不是个看书的好?地方?,等上去了?再?找机会看吧。
索性任务已?经完成了?大半, 他打着手电筒四?处探照,确认没有遗漏的其他骨骸后,将鼓鼓囊囊的麻袋系在了?从上头垂下来的绳索上,大声喊了?句:“好?了?!”
地面上的二人听见了?动静,便着手将绳索往上拉了?去。
现在,就只?剩下青哥了?。
程松年俯身将坐在地上的叶柏青抱了?起来,对方?的身体僵直发?硬,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掰直了?叶柏青弯曲的身子,将他扛在背上,又用绳索把他和?自己牢牢绑在一起,准备就这么背着他爬上去。
背着叶柏青跟背了?个大冰块似的,又重又冷。
——“你这小身板背得动我?”
多年前?饭桌上的一句闲谈突然?涌入程松年的脑海。
他抓着绳梯,回过头对长眠已?久的叶柏青说:“青哥,你可别小瞧我。”
然?而,他的脚踩上绳梯的那一刻,绳梯一下子松了?从上面滑坠下来,致使他脚下踩空,直接仰面摔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程松年只?觉身上的绳索光速松解,身后的冰块仿佛瞬间融化了?似的,倒地之时就像落入了?水中,感觉不到?丝毫磕撞带来的疼痛。
一道黑影闪而,井口投下的幽光被彻底挡住,但掉落的手电筒尽职尽责地照亮了?这一方?黑暗。
程松年看见了?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他眉梢的冰霜正在缓慢地消融,化为一滴滴冰凉的水珠落在生者的脸颊上,似流泪一般。
叶柏青神色黯然?,叹息道:「小年,他们在骗你。」
他想说他知道,但井水实在太冷,冻得他牙齿打颤,根本无法开口。更糟糕的是,井底的水位竟还在上涨,他四?肢僵劲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井水一点一点淹没他的身体,淹没他的意识。
*
好?难受。
就像被蒙在浸过水的棉被里似的,闷得他喘不过气来,却又无力挣脱开这沉重的压迫。
怎么回事,他不是在井底吗?难道他已?经被淹死了?吗?
程松年迷迷糊糊地想着,突然?间,一阵潮湿但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一瞬间滋润了?整个肺腑。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了?双眼。
冷冷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洗刷着上边的泥土。林间雨声淅沥,伴随着阵阵雷鸣,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竟被埋在了?后山的坑里。
滂沱大雨将堆积在他身上的土冲走了?大半,他用劲挣扎了?一番,有惊无险地摆脱了?差点被活埋的命运。
后脑勺好?痛,他抬手一摸,有一个大鼓包,稍微一碰就痛得不行,不知是撞地上磕着了?还是被人敲了?一棍子。
第33章
下着大雨,又是夜晚,要是没有偶尔的闪电照明,他恐怕很?难抹黑下山。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但这副身体似乎有自己的想法,下山后便径直走向了?卫生室,熟门熟路地从后窗翻了?进?去。
他在药柜里翻出来一盒布洛芬,干吞了?几?颗,又喝了?一管藿香正气水,靠坐在柜子上缓了?一会儿,旋即进?入治疗室,拿了?件备用的病号服换上。
程松年渐渐意识到这具身体的主人并不是他,而是叶柏青——他被保安打晕后埋在了?后山,但那时的他并没有死透,反而幸运地逃了?出来。
刚换好?衣服,门外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扫视一圈发?现了?一把水果刀,赶紧拿起刀躲在门后。
是柏四?叔来了?。
在对方进门的那一刻,他拿刀抵住了?对方?的腰,低声道:“四?叔,开车送我去镇上。”
虽然?吃了?止痛药,但见效太慢,脑袋又晕又痛的他独自开车上路不安全。但时间紧迫,他在这里多待一阵就多一分危险,趁他们还未发?现他没死,他必须马上就走,立刻离开柏村。
“柏、柏青,你这是做什么?”
“别废话,赶紧去开车。”抵在腰间的刀近了?几?分。
柏四?叔不敢再?问,被迫拿上了?车钥匙,从后门出去找车。
村子里道路狭窄,车只?能停在村口的空地上,好?在走过去也?不算远。
柏四?叔负责开车,他则坐在主驾驶位后边,贴着椅背用刀胁迫着对方?,一刻不敢松懈。
这夜雨下得很?大,一直不见停歇。每逢大雨之时,山上总有碎石滚下来,散落在村道上,本就凹凸不平的路更加坎坷难行。
一路的剧烈颠簸让柏四?心惊肉跳的,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柏青,这大雨天?出村太危险了?,就不能等天?亮了?雨停了?再?动身吗?”
“等不了?。”他冷冷道。
或许,应该再?等等的,这样他们就不会碰到?那突然?滚落的巨石,柏四?叔也?不会为了?躲避落石而慌忙拐转翻了?车。
他磕着了?脑袋上的旧伤,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眼前?是一片血红。
“怎么这么重。”他听见了?柏大伯的抱怨声,“文翰,过来搭把手。”
“爸,不是我说你。”柏二哥不情不愿道,“二叔搞出来的破事凭什么要我们来擦屁股?”
“这也?不只?是为了?你二叔,而是为了?整个柏家,为了?你和?我。”柏大伯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以后你就懂了?。”
他头脑昏沉,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想要求救却开不了?口,尝试挣扎却动不了?身,就像正在经历一场恐怖的鬼压床。
柏二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问道:“难不成井神那事是真的?”
“谁跟你说的?”柏大伯语气不悦。
“没谁。”柏二哥打了?个哈哈,生怕惹恼了?对方?,“我就随便问问。”
他身子一轻,像是被人抬了?起来,很?快又被抛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剧痛席卷而来,令他顿时恢复了?神智,大口地喘着粗气。
地上的水浸湿了?缠在脸上的布料,这东西?裹得太严实,让他难以呼吸,他在地上磨了?许久才蹭掉了?这麻烦的红布。
这下能呼吸了?,也?能看见了?。
这里一片漆黑,只?有抬头时才能瞥见一点光亮。
他想,他大概被丢进?了?那口井里——这是一切的开端,也?是一切的终点吗?
好?不甘心。
可是,他太累了?,没力气再?继续下去了?。
*
杂乱的雨声,隐约的雷鸣,踩着雨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雨幕中,程松年看见叶柏青飞奔着跑向了?他。
他傻乎乎地冲他招手,却被叶柏青一把拽开,砸落的广告牌擦肩而过,轰隆一声惊得他一时恍惚。
叶柏青惊魂未定地喘着气,低头看向他:“小年,你没事吧?”
隔着湿透的轻薄布料,二人几?乎是肌肤相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程松年大概是被吓得昏了?头,下意识地环住对方?的腰。
叶柏青身子一僵,抓住了?他不大安分的手:“小年,吓傻了??”
这一问之下,程松年立马醒过神来,连忙抽回了?手,顾左右而言他,“头好?晕啊,不会是感冒了?吧。”
“走吧,赶紧回家换身衣服。”叶柏青拉着有些发?懵的他,边走边捡起刚刚丢在路边的伞。
正值青春的高中生,淋了?一身雨,浑身湿透,身上的燥热却不减分毫,与青哥交握的那只?手热得发?烫。程松年生怕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一到?家便逃似的进?了?屋关上了?门。
这栋楼是一梯两户的设计,叶柏青与他家是门对门的邻居,因?为两家关系好?,他又常去对面串门,叶柏青在家时便总敞着门不关紧,这天?也?一样。
等他洗好?澡换了?衣服,整个人都冷静下来后,他又忍不住跑去了?叶柏青家。他喊了?几?声没听见对方?回应,走进?屋里才发?现叶柏青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叶柏青有午睡的习惯,到?点就犯困。程松年没有叫醒青哥,蹑手蹑脚地走近了?,小心翼翼地在他身旁坐下。
那时,他们才从金凤山回来不久,他才刚刚意识到?自己对青哥的心意,懵懵懂懂,还没想过要克制。
一靠近对方?,心跳便加快了?,是难以抑制的雀跃。
叶柏青大概不会知晓,也?永远不会听见,程松年在心里默念了?无数次的告白也?曾说出口过,就在这一天?。
他侧首看着叶柏青,悄悄地说:“青哥,我喜欢你。”
声音很?轻,怕他听见,又希望他听见。
第28章 真相
“松年!程松年!快醒醒!”
焦急的呼喊声在井里回荡, 一遍又一遍地传入他的耳中。
程松年从昏迷中醒来,文俊近在迟尺的大脸吓得他瞬间醒神。
见他醒了,文俊终于松了口气, 向他伸出手?道:“快起来, 我们赶紧上去。”
程松年一边抓着?文俊的手?站起身来, 一边四顾确认目前的情况。
他还在井底, 井壁上挂着?一条新的绳梯,是?文俊下来救他了。
对了,青哥呢?
他急忙回头, 叶柏青的尸体还躺在地上,一半浸没在水里。
“我骗大伯说大爷爷出了事,他这会儿过去查看了,吴道长也被我拍晕了。”文俊扯了扯他的袖子, 催促道,“快走吧,松年,先别?管他了, 逃命要紧。”
“不行!”程松年坚决地摇头,蹲下身摸索着?被文俊解开的绳索,“我一定要带青哥回家。”
他不想让叶柏青在这冰冷的井底再多待一秒。
“松年, 你?——”文俊看着?他着?急忙慌的模样, 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还想把他背上去?这太费劲了,不如?用绳索把他绑好?, 我们先上去再把他拉起来?你?看,这安全绳也足够长了。”
是?啊,这办法省事多了。
程松年点点头, 和文俊一起三下五除二将叶柏青绑好?了。
文俊先行爬上绳梯,“走吧,松年。”
“嗯。”程松年拿着?安全绳在手?腕上缠了几圈,确保绳子不会意外脱手?后,才跟着?文俊爬了上去。
绳梯晃晃悠悠的,爬上去并?不比下来轻松,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
“松年。”文俊忽然?开口,“对不起。”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是?想哄骗你?自愿献祭,还以为大伯是?真心……”他顿住话头,深吸一口气,又接着?说,“我已经报了警,救援队的直升机马上也会来,你?上去以后就直奔村口,在停车的空地上等他们。”
自愿献祭?
献祭……
程松年怔了一下,恍然?大悟。
他们都?是?祭品,被红布包裹着?献给井神的祭品。
是?啊,对啊,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最初,他们用铜钱向井神许愿,换得美梦成?真。后来,或许是?因为井神的胃口越来越大,又或者是?他们想要的越来也多,铜钱已经不足以满足许愿的要求了,于是?祭品迭代了一波又一波,最终……出现?了活人祭祀。
夜半敲窗声最初源于饥荒时期,或许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活人祭祀便开始了。而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言只是?有心人精心炮制的障眼法,为了合理化村子里莫名?消失实则沦为祭品的被害人。
联想到柏家老宅的雕栏玉砌,以及柏二哥腕上的劳力士,程松年不禁直冒冷汗。
第34章
柏家人把井围封起来,并?不是?为了村民?的安全着?想,而是?为了独吞——他们用活人献祭向井神换取了荣华富贵。
所以,柏大伯把青哥丢进井里根本不是?为了毁尸灭迹,而是?不想浪费这送上门来的“祭品”。
“松年,你?放心。”文俊爬到了顶,转身去拉他,“我会了结这一切。”
程松年抬头看着?神色决然?的文俊,握住了他的手?,担忧道:“可是?,柏大伯似乎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别?担心,我爸……”他眼神一黯,用力将程松年拉了上来,“他胆子小,手?里藏了不少证据,足够把大伯他们送进监狱。”
再次回到地面上,天光大亮,程松年一眼就看见了井亭周边地面上密密麻麻的红色符文,他不由地发问:“文俊哥,他们今天究竟是?想做什么?”
费这么大的功夫,在地上写满符文,绘制法阵,又骗他把井底的尸骸捞了上来,不会只是?为了献祭他吧?
“为了镇压井神。”文俊抓住松年手?里的绳索,示意他先把柏青拉上来,“祂吃了太多人,已经不再是?曾经庇佑村庄的良善之神。可祂分明成?了邪神,家里却依旧供养着?祂,不愿彻底将祂封印,由着?祂在村子里四处觅食害人……
“你?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夜半敲窗声吗?那?就是?祂觅食的信号。祂不能出井,只能靠这种方法引诱人自投罗网,但这办法用多了就不管用了。祂吃不饱,就会尝试冲破井亭的封印逃出来,为了安抚祂,他们只好?牺牲无辜之人来喂养祂,比如?柏青,比如?你?。
“但是?,他们没料到柏青的怨气那?么重,以致于影响到了祂。祂被柏青的仇恨裹挟着,一心想要逃出来复仇,最终祂成?功了。”
在二人合力下,叶柏青很快被拉了上来,文俊看着?这具淌水的尸体,继续说:“要想再次把祂封人井里,必须先削弱祂的力量,把井底的骸骨捞上来火化掉。我本以为大伯这回是?幡然?悔悟了,决定彻底了结此事,没想到他还是?不死心,竟打算哄骗你?自愿献祭来平息祂的怨怒。”
柏大伯的话真假掺半,差点就把他骗了过去。
说到这里,文俊再次向他道了歉:“对不起,松年,其实这些事我都?知道,都?清楚,却一直瞒着你……我,对不起。”
这毕竟是关系到整个家族的事,文俊夹在中间确实难做人。
“谢谢你?,文俊哥。”自他来村后,文俊一直很照顾他,到最后也是?文俊救了他,他没办法对文俊求全责备,“如?果没有你?,我和青哥也不会得救。”
文俊神色动容,他低头看了眼手?表的时间,顿时又紧张起来,推着?程松年往外走:“松年你?快走,大伯应该马上就要回来了。”
“等下,青哥……”
“松年,大伯为了哄骗你?说的那?些话并?非全无道理。”文俊严肃道,“柏青的尸体必须立刻火化,否则……祂不会放过你?的。”
祂会为了叶柏青将他带走,共赴黄泉。
见程松年犹豫不决,文俊接着?劝道:“松年,你?已经把他从井底救出来了,这就够了。你?再想想,以柏青的为人,他忍心叫你?陪他一起死吗?他一定会希望你?好?好?活着?,不是?吗?”
“可是?,你?一个人——”
“你?放心,我到底是?大伯的亲侄子,再怎么样他也不会对我动手?的。”文俊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而且,警察也马上就来了。你?快走吧,去村口等他们,给他们带路。我呢,得在这里拖延时间,还得……收拾一下。”他瞥了一眼井边堆放着?的尸骨和汽油桶。
“好?吧。”程松年点头道,“等警察来了,我立马带他们过来。”
“嗯。”文俊指着?另一边的院墙,“往那?边走,翻墙出去,免得撞见大伯。”
程松年最后再深深地望了一眼叶柏青,在心里默念着?“永别?了,青哥”,随即斩钉截铁地转过身跑院墙。
纵身翻过院墙,程松年没有停步,沿着?小巷拼命地往前跑,生怕自己会反悔掉头。
直到跑得喘不上气,筋疲力竭时,他才放慢了脚步,没忍住又扭头看了一眼老宅。
这是?一段上坡,从这里刚好?能望见井亭翘起的檐角,上边的铜铃剧烈地晃动着?,仿佛还能听见丁零当啷的响声。
他回过头,继续往往村口走,走了几步,他突然?顿住,抬眼看了看四周。
四下寂然?,万籁俱静,没有一点风吹草动的迹象。
程松年再次回眸,看见亭子一角的铜铃在剧烈摇晃中突然?掉了下来。
他悚然?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调转了方向直奔老宅。
铜铃无风自动,是?祂来了。
他边跑边回忆着?文俊刚才说过的话,愕然?发觉文俊根本没提过如?果镇压失败了会有什么后果!
可这也不难想象,祂既是?个嗜血成?性的邪神,倘若没能成?功将其镇压,祂必然?会大肆报复。
文俊有危险!
肾上腺素飙升,程松年一口气冲了回去,手?脚麻利地翻进庭院里。
但是?,他来晚了。
抬头时,只见文俊倚着?井栏,无助地捂着?肩头的刀伤,却捂不住汩汩流出的鲜血。
柏大伯站在他跟前,手?里攥着?一把染血的刀,骂骂咧咧地说着?话,“败家东西,柏家百年的基业,岂能容你?付之一炬!”
文俊的余光瞟见了去而复返的程松年,惊慌之色掠过眼底,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旋即无力地合上了眼。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铜铃清脆的响声充斥着?整个庭院。
原本昏倒在地的吴道长被这铃声惊醒,一骨碌爬坐了起来。他定睛一看,望见趴倒在井边鲜血淋漓的文俊,登时瞪大了双眼,惊叫道:“柏长兴,你?做了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程松年也为这道长还算是?有良知的。然?而,吴道长匆匆跑到井亭,关注的却不是?奄奄一息的文俊,而是?趴在井边查看,惊惶地念叨着?:“血……血不能滴进去……”
说着?他一脚把文俊踹开,揪着?柏大伯的衣领,厉声道:“赶紧把他们都?烧了,必须彻底封印祂。”
一听到要彻底封印井神,柏大伯一下子慌了神,“道长,这怎么行?彻底封印了祂,我们柏家——”
吴道长松开手?,哂道:“那?你?们柏家人都?去死吧。”
第29章 他是
这庭院太过空旷, 无处藏身?,况且他?双手难敌四拳,贸然上前只怕是救不了文俊, 还?会白送个人?头。趁这二人?在争执, 程松年打算先偷偷溜走, 赶紧打电话再报一次警。
“道?长, 道?长,别生气,别生气。”柏大伯赶紧稳住对方, “我这就把他?们烧了。”说罢便提起了汽油桶,浇在了麻袋和叶柏青身?上。
“还?有他?。”吴道?长踢了下倒在一旁的文俊。
眼见汽油就要泼向文俊,程松年再也忍不了了,不管不顾地跑了过去, 大喊道?:“住手!”
二人?神?色大惊,发觉对方是程松年,瞬间转惊为喜。
“是小程啊……”
“我已?经报警了。”程松年直接打断对方,强装镇定道?, “警察马上就到,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方才自文俊体内涌出的温热血液顺着?井壁一直往下淌, 融入了冰冷的井水之中。
“你做得对, 是该报警。”吴道?长神?情自若, “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封印底下那东西?,不然我们都会死的。”
吴道?长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程松年不动声?色地摸向了口?袋里拿把剪刀。
“如果不将祂封印,”吴道?长循循善诱道?,“你, 我,整个柏村的人?,甚至马上就要赶来的警察,所有人?都会成为祂的口?粮,谁都逃不了。”
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才到,程松年只能尽可能地想办法拖延时间。
“要怎么做才能封印祂?”他?嗤笑道?,“不会是又要献祭我吧?”说话间,他?注意到井口?忽然升起了一团白雾,像滚烫的蒸汽,又像……极寒的冷气。
“话不能这么说。”吴道?长摆摆手,“牺牲一人?,拯救万人?,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
轻烟般的寒气缓缓地从井里溢了出来,漫向四面八方。气温骤降之下,吴道?长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他?暗叫一声?“不好?”,转过身?正要提醒柏大伯,却见一只枯骨血手从白雾中伸了出来,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吴道?长连忙从袖中摸出一根银针飞刺过去,正中那只血手,它?瑟缩了一下松开?了。
柏大伯揉着?脖颈,连滚带爬地躲到吴道?长身?后,嘶哑着?嗓子问:“道?长,怎怎怎么回事?”
第35章
吴道?长没有答话,从怀里掏出一本经文丢给他?,“念经,一秒都不要停。”
柏大伯哆嗦着?翻开?经书,磕磕巴巴地念起经文。
趁此时机,程松年赶紧绕过去,跑到井亭里查看倒地的文俊,伸手探了下对方的鼻息,尚有微弱的呼吸。他?连忙捡起之前掉落在地上的围巾,摁住还?在淌血的伤口?。
许是下手太重,文俊浑身?一抖,痛醒了过来。
“文俊哥,你怎么样?”
森寒的雾气弥漫开?来,转瞬吞没了整座井亭,乃至整个庭院。
见此情景,文俊猜到情况已?然不太乐观,看着?一脸担忧的程松年,他?叹道?:“你回来干嘛啊。”
他?盯着?文俊血流不止的伤口?,坚决地说:“我不能见死不救。”
四下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咻咻的移动声?,重重叠叠,像无数条蛇在从地里迅速爬行,还?有柏大伯哆哆嗦嗦的念经声?。
程松年压低声?音对文俊说:“文俊哥,你能走吗?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话音未落,只觉腰间一紧,有什么东西?缠了上来,程松年低头去看,还?没看出个所以然,便被它?猛地拖拽过去。
“松年!”文俊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消失在了白雾之中,接着?他?听见一阵急速地念咒声?,霎时间金光四射,闪得他?睁不开?眼。
待光线暗弱下去,再睁眼时,周围一片清明,白雾已?消散殆尽。
他?看见死去的叶柏青正站在井前,垂眸凝视着?被水草裹住腰身?的程松年,爱怜地抚着?他?的脸,轻声?问:“小年,你要去哪里?”
文俊吓得立马噤声?,一动也不敢动。
“青、青……”腰间的水草越勒越紧,程松年嘶声?道?,“你弄疼我了……”
一见到叶柏青,吴道?长惊异道?:“祂怎么恢复得这么快?!”
祂不紧不慢地擦拭掉程松年额角的汗珠,瞥了眼老道?,“因为,今天才是我的头七啊。”
柏长兴把叶柏青丢进井里时,他?还?没死。筋疲力竭的他?在井底痛苦而绝望地熬过了一夜,最终死于失温。
他?,是被活活冻死的。
说罢,不计其数的水草如巨蟒一般袭向吴道长,对方旋即拔剑斩击。俄尔,郁郁葱葱的水草自井底喷涌而出,势不可挡地掀翻了井亭,亭顶轰然砸向吴道?长。
吴道长闪身躲避的同时推开了柏长兴,厉声?叮嘱道?:“千万不要停止念经!”
祂抬眸,盯着?柏长兴,冷笑了一下。
柏长兴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干呕了一下,却没有停止诵经,只是放慢了下来。
程松年看着?祂冷笑的模样,这与青哥的温润气质完全不符,但是……他好像见过这副表情。
此时,吴道?长祭出一道?火符,水草竟一下子被点燃了,熊熊烈火顺着?水草烧了过来。
祂搂着?程松间,侧身?躲过,目光森然地瞪了一眼吴道?长。
对方却一脸无惧,一手举剑一手掐诀,地面上的朱砂符文迸发出耀眼的光芒,顷刻间狂风骤起。
祂抬头看天,只见阴云翻滚,迅速地聚拢成一团。祂眉头一皱,忽然松开?了程松年,轻轻把他?往外推了一把,“去屋里躲着?。”
程松年忙不迭走开?,扶起愣在原地的文俊,一面搀着?他?往屋里走,一面观察现?状,思考者接下来该怎么办。
大风起兮,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吴道?长凛然而立,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程松年看不出什么门?道?,只瞧见地上金光熠熠,天上浓云密布,似乎是要下雨了,还?是场大雨。
见多识广的文俊却惊道?:“他?想引天雷,真是好?手段。”
天雷?!
程松年大惊,不得不由衷感?叹,吴道?长居然有这本领……难怪祂叫他?去屋里躲着?。
他?望了眼井亭里的祂,只是默然地站在那儿,什么也没做,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察觉到他?的视线,祂撇过头,歪着?脑袋冲他?微微一笑。
笑什么……
程松年收回视线,心情复杂。
不多时,雷声?滚滚而来,如同程松年此刻紧张得砰砰作响的心跳。
为什么还?是忍不住担心祂?他?晃了晃脑袋,甩开?这种?荒谬的想法。
正当时,雷声?大作,一道?金光刺破天际。
程松年惊慌地回过头,却见祂毫无躲闪之意,生生地捱下了那一道?金雷。祂吃痛弓下身?,吐了一口?血,很快又抬起了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吴道?长,等着?看戏一般。
吴道?长心感?不妙,却又猜不透何?处有诈。正当他?困惑之际,紧接着?又是一道?天雷裂空而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向他?,他?躲闪不避,被天雷劈了个正着?,顿时倒地不起,甚至来不及叫一声?。
可他?还?没死,虚弱地瘫在地上,抽搐着?。
祂慢悠悠地走到道?长跟前,冷言问:“道?长难道?不知道?弑神?是要遭天谴的吗?”
话毕,絮絮的念经声?停了下来,程松年看向柏长兴,见他?突然跪倒在地上,止不住地干呕着?。
“不可能……”吴道?长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一个嗜血无道?的腌臢邪神?,怎么可能受天道?庇护?”
祂蹲下身?,在他?耳边低语道?:“我的罪孽,早在二十四年前就赎清了。”
终于,柏长兴呕出了一团红白相间的东西?,混着?血的蛆虫挨挨挤挤地蠕动着?,爬满了一地,吓得他?登时昏死过去。
祂了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面无表情道?:“是你们,非要来招惹我。”
吴道?长大惊失色,喷了口?血。
“说起来,”祂环顾四周,笑着?对他?说,“还?要多谢道?长布下此阵,助我达成夙愿。”
“你……你想干什么?”吴道?长一脸惊恐。
“只是拿回我曾经给予他?们的东西?罢了。”祂合手捏诀,地上的符文像是活了一般,缓慢地开?始游走。
“祂在做什么?”程松年不安地问文俊。
文俊盯着?庭院里散了又聚的符文,不确定地推测道?:“祂好?像在重写法阵……”
“什么法阵?”
“我不知道?,但祂总不可能自己把自己封印了吧……”文俊忧心忡忡道?,“松年,我们趁现?在快走吧,以我们两个的能力,奈何?不了祂的。”
外行人?看不出门?道?,吴道?长却看出来了。他?挣扎地坐起身?,惶恐地冲着?程松年喊道?:“程松年,祂想利用天雷阵把这里夷为平地,让整个柏村给祂陪葬!你——”
话没说完,一口?老血梗在心口?,他?立马没了呼吸。
祂的目光循着?吴道?长的呐喊再次移向程松年,脸上挂着?惯有的温和笑容,“小年,过来。”
文俊吓得绷直了身?子,忙拽着?松年说:“快跑,松年!”
程松年却稳着?不动,定定地回望对方,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祂没有否认,眼底尽是冷漠,反问他?:“难道?他?们不该死吗?”
“松年!”文俊死命地将他?往外拽,“走啊。”
“小年。”见他?毫无反应,祂放软了声?音,“我一个人?在井底,真的好?冷好?冷。”
程松年抬头望了眼天,黑云压境,一场雷暴避无可避。
他?扯开?文俊的手,冷静地冲他?摇了摇头,不顾他?再三的拉拽劝阻,毅然决然地走向了祂,在祂跟前止步。
“青哥。”他?盯着?这张在梦里吻过无数遍的脸,细嗅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浅淡花香,认真地告诉祂,“我会跟你一起走,我会一直陪着?你。”
“程松年!”文俊呐喊道?,“你清醒一点!别相信祂!”
“但是……”他?恳求道?,“你能不能只带走我一个人?,放过他?们?”
程松年屏息等待着?祂的回答,然而祂沉默了,沉默了许久,久到他?差点憋死过去,祂忽然抬起手放在了他?的心房上,这下原本就不大平静的心跳得更起劲了,声?音大得就像在他?的耳边。
良久,祂才开?口?,“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
语调没有起伏,听不出祂的情绪,程松年却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狠狠地捏了一把似的,痛得难受。
“是因为喜欢。”他?眼圈一酸,“因为喜欢你,因为我爱你。”
“程松年!”文俊恨铁不成钢地喊道?,“祂根本不是叶柏青啊!”
程松年转过头,淡淡地笑了,“他?是。”
他?踮起脚,捧着?青哥的脸,近乎虔诚地吻了上去。
第36章
——我太迟钝了,无数次与你错过,错过又重逢。你看向我时,眼底的欣喜,满溢的爱意,我不会再认错。如果你不是青哥,你还?能是谁?
第30章 柏青
楼下, 有个吵闹的小孩。
太吵了,吵得叶柏青无法静下心?来写作业。
他推开窗,探头?往下望了一眼, 大门前的过?道上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一对年轻的父母半蹲在?车门前, 哄着里头?的小孩快点下车。可怎么哄都没用?, 那?小孩反应激烈,一直大叫着“不要”,完全?不肯下车。
真让人讨厌。
小孩的哭闹声吸引了一群围观的大爷大妈, 他们?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最后?无奈的父母只好?把小孩晾在?车里,转身上了楼。
“柏青。”叶母喊道,“帮妈妈去买瓶酱油。”
“好?!”叶柏青连忙应了一声, 从零钱盒子里拿了钱出门了。
一打开屋门便撞见了那?对父母,原来他们?就是对门的新住户。
“诶,小同学,你好?!”小孩的妈妈忽然叫住了他, “请问你家有剪刀吗,可以借用?一下吗?”末了,她又补了句, “噢, 我就住你家隔壁, 刚搬过?来的。”
“阿姨好?。”叶柏青礼貌地笑了下,“您等一下。”他懒得换鞋进屋里找, 是好?转头?朝屋里喊了声,叶母很快便拿了把剪刀过?来了。
明明只是借把剪刀的事儿,两位母亲却一见如故地聊起了天。他都要走了, 又被叶母拽了回来,向邻居自我介绍了一番才被放行?。
乘上电梯下楼时,她俩的谈话还没结束,叶柏青听见邻居无可奈何地感叹道:“哎呀,你家柏青真乖,不像我们?小年,一点儿都不听话,闹腾死了。”分明是在?抱怨,语气里却是宠溺的。
叶母笑笑说:“六七岁正?是讨嫌的年纪,我们?柏青以前也不让人省心?。”
确实?,叶柏青从前是个让人头?疼的小孩,性格孤僻不合群,还经常和其他小朋友打架——倒不是因?为什么特别大的矛盾,而是因?为他“护食”,就是不爱分享。
吃的,玩的,不管他喜不喜欢,只要是属于他的,任何人都不能动,谁动就揍谁。
叶母时常教育他,“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奈何他屡教不改,上了小学也依旧我行?我素,把打碎他的小猪存钱罐的同学揍了一顿。以前只是小打小闹,顶多瞪人一眼推人一把,这回他气极了下手便没了轻重,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事情就闹大了。
对方家长匆匆赶到学校,得知叶母正?好?也是学校老师,便抓住了这个“把柄”把这事闹到了校长跟前。她不仅要让叶柏青跪下向他儿子道歉,还要叫校长把叶母开了。
校长在?其中调节周旋,加之叶母态度诚恳,对方家长冷静下来后?也消了气,退一步说只要叶柏青赔礼道歉就行?。
可叶柏青却说:“他打碎了我的存钱罐,我揍了他,我不欠他,他也不欠我了,我为什么还要和他道歉。”
他没想到妈妈听到这话,一时气急攻心?,当场晕了过?去。
叶母被救护车拉走送到了医院,诊断为突发心?梗,好?在?送医及时,抢救过?来了。
妈妈在?病床上昏睡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她再也醒不过?来了,他害怕极了,因?为他只有妈妈,她是唯一一直陪伴着他守护着他的至亲。
他不能失去她,不能没有她。
他把她最喜欢的黄桷兰塞进她手里,握紧她的手说: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我会听话的。
从那?天起,他学会了分享,变得乖巧友善,有了笑容没了脾气,成了人见人爱的好?孩子。
买完酱油回来时,叶柏青看?见那?个闹腾的小孩终于从车里钻了出来。他个子太矮,按不到门铃,苦恼地站在?大门前不知所措。
叶柏青走过?去,解锁了门禁,推开了门。
小孩抬头?看?他,却愣住不动,他礼貌地笑了一下:“不进去吗?”
他正?要带着小孩乘电梯,正?好?碰上下楼来的邻居。
“柏青啊,这么快就回来了。”她拉过?小孩,笑着介绍道,“这就是我们?家小年。程松年,叫哥哥。”
程松年仰着脑袋,脆生生地喊道:“哥哥好?。”
看?着虎虎生气的程松年,他莫名觉得厌烦,却只是微微一笑,“小年,你好?。”
*
叶柏青不喜欢程松年,可他们?两家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对门邻居,况且他那?热心?的妈妈听说小年与他同校,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要照顾下小年,当真是避无可避。
上学放学要一起,假期还要帮那?对忙于工作的父母看?着他——妈妈揽下的活最终落到了他的肩头?,要不是怕累着妈妈,叶柏青真不想接下这块烫手的山芋,但是没办法啊。
“叶柏青,那不是你弟弟吗?”
高?年级还没下课,提前放学的程松年正?趴在?窗户那?儿等他一起回家。
“不是弟弟。”他不悦地纠正?道,“只是领居家的小孩。”
“啊?那?你每天接送他上下学?!”
“举手之劳。”
“咦,要不说你是大善人呢。”同桌笑嘻嘻地凑过?来,“叶大善人,帮我个忙呗!我家小猫病了,我得早点回家去看?它,劳烦你帮我做下值日了。”
他家的猫一个学期不知道要病多少?次,叶柏青懒得深究,点了下头?。
下课铃刚响,同桌叫上后?桌那?两位一溜烟儿就跑了,这配置不用?猜也知道是约着去网吧打游戏了。
一直没见着叶柏青出来,程松年忍不住从门口探出脑袋,喊道:“柏青哥哥,不走吗?”
“我要做值日。”
他沮丧地“哦”了一声垂下头?,这让叶柏青想到了耷拉着耳朵的委屈小狗,他忽然有点不忍心?,连忙补了一句:“很快的,你等我一下就好?。”
于是,小狗欢快地回了声:“嗯!”
今天刚好?轮到同桌打扫公共区,这自然也成了叶柏青的工作。
等他扫完地倒了垃圾回来后?,其余的值日生都走完了,可教室里课桌却排得歪歪扭扭的,这显然是要扣分的,他不得不又费了些时间来收尾。
当叶柏青走出教室时,天都快黑了,程松年还蹲在?走廊上等他,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圈圈。
说起来,程松年蛮听话的,就是在?他父母面前闹腾了些,总想跟他们?对着干似的,稍有不如意?便撒泼打滚,反倒在?外人面前乖顺得很,尤其听叶柏青的话。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讨厌小年吧。
只是……羡慕他,羡慕他可以在?父母前面任性撒娇,不开心?的时候就大哭,不喜欢的东西就丢掉,他们?还得哄着他生怕惹恼了他。
叶柏青却不能这样,他得懂事。
他走过?去,向程松年伸出手,“走吧,小年。”
*
虽然不讨厌小年,却也谈不上喜欢,有时甚至会因?为他总缠着自己?而感到烦躁,想方设法地将他拒之门外。
程松年年纪小,似乎领悟不到他无声的推拒,无论吃了多少?次闭门羹,他依旧会兴致勃勃地冲向叶柏青,找到他。
人们?不是常说“小孩子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吗,为什么程松年总是一直缠着他呢——有点烦人,却又无可奈何。
难得程家父母休假,带着程松年出门旅游了。小年本来闹着邀请他一起,但幸好?他周末有约,终于落得一日清静。
这天是他的生日,一整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上午和妈妈一起去店里做蛋糕,吃过?午饭后?再和同学去看?场电影,然后?一起到他家来为他庆生。
不过?,这并不是他的计划,而是叶母的安排。
他其实?并不喜欢社交,更喜欢一个人呆着。但是,孤僻不合群的小孩会让人操心?,只有他表现得和大多数孩子一样,爱玩爱热闹,妈妈才会安心?。
一整天的行?程里,他只喜欢在?面包店里和妈妈一起做蛋糕。那?是个漂亮的水果蛋糕,他挑了自己?最爱吃的草莓摆在?正?中。可这个蛋糕不属于他一个人,他得带回去和同学们?一起分享。
电影是其他同学爱看?而他并不感兴趣的超英片,晚饭吃的是大家喜欢而他并不爱吃的披萨,毕竟做人不能太自私,他得为大多数人考虑,大家开心?才好?。
同学们?都来了,安静的家一下子变得闹哄哄的,即便小年在?时,屋里也没这么吵过?。
为了让他们?玩得自在?,叶母没在?家里,而是出门和同事一起去逛街了。
大家吵吵嚷嚷地唱着生日快乐歌,簇拥着他许愿吹蜡烛,可他似乎并没什么特别的愿望,或许只希望妈妈身体健康吧。
他吹灭了蜡烛,灯亮了起来,一块蛋糕砸在?了他的脸上。
第37章
这是当时很流行?的庆生方式,因?为太过?突然,他没能做好?表情管理,顿时黑了脸。
同学赶紧冲他道歉,他立马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笑着,“没关系。”
见他笑了,蛋糕大战一触即发,客厅里充斥着欢声笑语。
可是,他真的蛮喜欢那?个蛋糕的,毕竟是他和妈妈一起做的。
随着夜色渐沉,玩得不亦乐乎的同学们?也陆陆续续地回家了。
叶柏青看?着被蹂躏得一塌糊涂的蛋糕以及杯盘狼藉的客厅,心?里想的却是:终于安静了。
家里太乱了,他得赶在?妈妈回来前打扫干净,免得让她看?见了糟心?。
下楼去丢垃圾时,他瞥见自家的信箱里似乎塞了什么东西,以为是广告单之类的垃圾,本想着拿了顺手丢掉,取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封信,程松年写给他的信。
怎么会突然给他写信?
他边上楼边拆了信封,展开信纸一看?,原来这封信是小年在?语文课的作业。
大略地扫了一眼,他的视线停留在?了最后?几行?字上:
“柏青哥哥,你吃饭了吗?你今天开心?吗?我希望你吃了好?吃的饭,今天过?得很开心?。”
——小年,你知道吗,今天的晚饭不好?吃,我一点都不开心?。
第31章 初恋
比起应付复杂的社交关系, 哄好一个小孩似乎更容易,只需要陪在他身边,甚至什么都不?用做, 他便欢欢喜喜的。
叶柏青想, 程松年大概是个害怕孤单的小孩, 时?时?刻刻都要有人陪着他, 他的父母太忙没?空陪他,他就找上了看起来很闲的邻家哥哥。
叶柏青喜欢安静,而程松年也?不?闹腾, 陪着他倒也?没?什么,还能使唤来使唤去的,叫他唱首歌他张口就来,蛮有意思的——像只小狗, 傻里傻气的,拿根骨头就能骗着走,它还摇着尾巴很高兴的样子。
可是,小狗长得太快, 跑得越来越远,渐渐不?再围着他转了,这让他感觉……很不?爽。
也?许他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克己, 本以为无论是谁从他手里拿走任何东西, 他都能笑着拱手让人, 可为什么看见程松年与朋友谈笑风生?时?,心底那种?想要揍人的冲动又涌上来了呢?
抬眼见到?他, 程松年奋力地朝他挥着手,喊了声:“青哥!”
他回以微笑,看着对方撇开同学, 飞奔着跑向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
夏日的阳光穿过黄桷树,在少?年身上投下细碎的光点,斑驳陆离。
“你不?是去参加物理竞赛了吗,怎么没?直接回家跑初中部来了?”他的眼睛很亮,熠熠生?辉,就像这六月的阳光。
是啊,本来可以直接回家去的,怎么突然跑到?学校来了?
哦,想着他该放学了,正好过来接他,毕竟好久没?一起回家了,因为初中和高中不?在一个校区。
“路过。”下意识地说了谎。
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什么总是让他挂念呢,是因为一直以来的习惯吗?
习惯他跟在身边,一口一声“青哥”,习惯时?时?看顾着他,怕他丢了又怕他摔了。可他已经长大了啊,既不?会被人哄骗着拐走,也?不?会蹦蹦跳跳地走着走着就摔了个跟头。
“哦,这样啊。”程松年若有所思,原来青哥不?是来找他的,他试探性地问?道,“我……和同学约了去打篮球,就先?走咯?”
叶柏青面不?改色道:“去吧。”
“那……”他往后?退着走,抬手一挥,“青哥再见。”旋即跑向了在后?边等他的同学。
叶柏青盯着他跑远的背影,看着他和同学勾肩搭背地走进篮球场,不?自觉地掐着手心。
为什么越长大越疏离呢?
永远不?要长大就好了。
可他无法阻拦时?间的洪流,只能看着对方渐行?渐远。
不?,这只是无谓的占有欲在作祟罢了。
他按耐住内心汹涌的情绪,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
“青哥,”程松年将书包从叶柏青手里拽了回去,“我自己来!”
叶柏青愣了一下,松开了手,若无其事道:“是该你自己背。”
与程松年相处的每一个瞬间仿佛都在提醒着他,他的小年似乎不?再需要他了。
他应该一如既往地慷慨放手,可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为什么非要想着把他留在身边呢?
也?许,并不?只是程松年需要他,他也?需要程松年。
他太过真?诚,太过纯粹,是怎么也?撵不?走的太阳,明媚灿烂,生?机勃勃,不?容拒绝地闯入了叶柏青的人生?,照亮一方天地,让他得以喘息,得以暂时?逃离虚伪的现?实。
“你的英语还是不?好?”他得想方设法地把他拴住,不?让他继续跑远,“要不?要我给?你补课?”
明明叶柏青才是那个学业繁重的高考生?,像捏死海绵一样挤出时?间来给?程松年补课,对方却听着英语听力犯了困,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算了,补课本就只是手段,只是想陪着他罢了。
叶柏青没?有叫醒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浮想联翩。
马上就要高考了,上了大学后?就不?能经常见面了,要不?考省内的大学?小年想上哪所大学呢,如果他俩进入同一所大学,岂不?是刚好有一年同校的时?光?或许不?止一年,他再考个研究生?,又能一直待在一起了。
可小年的英语太差了,还得加把劲儿?才稳当啊。
正想着,叶柏青扫见了一直塞在书架里的笑脸贴纸,他伸手抽出贴纸撕下一个笑脸悄悄地贴在了程松年的脸上。
以前用一张贴纸就能哄得住,现?在恐怕是不?行?了。
他盯着酣睡的少?年,指尖停留在黄色的笑脸贴纸上,良久没?有收回,随着怦然的心跳微微颤动着。
*
叶柏青看着衬衫上眼花缭乱的签名,好奇为什么许多?人都签在了胸口这里,是有什么含义吗?
文英扫了一眼,笑嘻嘻地说:“咱们叶大帅哥还真?是受欢迎。”
“你不?也?是吗?”叶柏青道,“你那纪念t上不也签满了名字吗?”
“真?是不?解风情。你没?看过哪部泰国电影吗,《初恋这件小事》?在胸口写名字就是告白的意思,因为这里最靠近心脏。”文英一脸八卦地凑上来问?,“怎么样,里面有让你心动的名字吗?”
初恋?心动?
他没?有理会文英,思索着走出了校门。
过不?久程松年就要参加中考了,这会儿?他正在家里发奋图强,并没?有来学校迎接高考结束的叶柏青。
他推开卧室门,看见程松年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书,便不?打算打扰他,嘱咐说:“小年,我等下要去聚餐,应该会很晚回来。一会儿?我妈回来了你帮我跟她说一声,刚刚我打她电话没?接通。”
对方头也?没?回,简短地应了声,“哦,好。”
怎么这么冷淡,他刚刚高考完,问?都不?问?一句吗?
本想关门的手顿了下又推开了门,他故作随意地问?道:“复习得怎么样了?”
“还行?。”他敷衍地回了句,目光却落在了叶柏青手里的花衬衫上。
他突然紧张起来,心跳在加速,面上却平静,漫不?经心道:“怎么样,你也?落个款?”
程松年转瞬收回视线,淡淡道:“我不?搞这些。”
心率顿时?回落,叶柏青本想说些什么,却被催促的电话打断了。
“青哥,你快去吧,我会和阿姨说的。”
一个名字而已,签不?签也?无所谓,有什么好失落的……
他却没?忍住轻轻叹了口气,“别学得太晚。”
对方点头“嗯”了一声,始终没?回头看他。
叶柏青走出房间关上门,站在门后?静默了很久。
他在思考,如果“程松年”三个字落在了他的胸口上,他会因此心动吗?
好像……会的。
*
果然,上了大学后?,两地分离,能见面的机会少?了太多?。
进入高中后?,程松年像突然开了窍似的,一头扎进了学习的汪洋大海中。他的节假日都被补习班填满了,有时?忙得同叶柏青在微信上闲聊几句的时?间都没?有。
即使在寒暑假,他们也?很少?见面,因为程松年要补课,叶柏青得兼职。
难得把他约出来爬山看日出,他也?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磨磨唧唧地跟在队伍后?边突然就不?见了,吓得叶柏青漫山遍野地找,最后?发现?他竟找了处亭子睡着了。
就这么爱学习吗?学得觉都不?好好睡,在这儿?补觉。
叶柏青叹了口气,叫醒了程松年。
第38章
他明明马上就要成年了,还像小时?候那样走着走着就摔了,叶柏青无奈地打趣道:“路都看不?清,真?要我牵着你才会走路?”
哪知他理直气壮地回道:“那你牵啊,我就是看不?清路!”
从他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由叶柏青牵着上学又放学,一晃十年就过去了,曾经伸手便能交握,如今却再难牵手。
“怎么不?早说。”
我也?时?常思考着怎么才能若无其事牵你的手,可始终找不?到?好的借口理由,你怎么不?早说呢,白白浪费了大半的路程?
他握住程松年的手,牵着他往山下走。
天边泛起鱼肚白,天色渐亮,也?看得清路了,可他还是不?愿放手。
他望着随他一起长大的少?年,比绚烂的朝阳更让人挪不?开眼。
“山顶的日出不?一定是最美的。”
与你一同看过的日出才是最美的。
从前不?希望他长大,希望他永远像小时?候那样跟着他围着他转,这一刻的叶柏青却转变了这种?想法,无比迫切地希望他快点长大,快点成人,这样才好拥有他。
但是,现?在还不?行?。
叶柏青收敛视线,不?敢再看多?看他一眼,生?怕压抑在心底狂躁的情潮翻涌上来,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烧成灰烬。
*
叶柏青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虚伪的人。
温柔,体贴,友善,大方,都是虚假的表象,是为了讨人喜欢精心装扮的面具。
面具戴久了,他也?会恍惚地以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如鱼得水地混迹在人群里,可是程松年最终撬开了这副面具,让他再一次瞥见了面具之?下的真?容。
“错了……我错了……”寸头混混捂着肚子蜷缩在角落,颤颤巍巍地道着歉。
叶柏青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拭着手上的血迹,冷漠地转身走了。
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的人啐一了句“真?tm是个疯子”。
叶柏青回头望了对方一眼,寸头立马吓得浑身一抖,抱紧了脑袋。他不?再理会,转头拐出了暗巷。
然而,在拐弯的瞬间,他看见了从不?远处走来的程松年,不?由得心里一慌,顿住脚步。
程松年一眼就看见了他带伤的手,担忧地问?道:“青哥,你怎么受伤了?”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寸头就在巷子里,不?能让他被小年撞见,叶柏青赶紧往前迈了一步,推着小年往回走,解释说:“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蹭伤了,回去用碘伏消个毒就好了。”
程松年忙说:“那去我家好了,我家里专治跌打损伤的药一大堆。”
叶柏青怕小年追问?,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对方身上:“说起来,你的脚伤好了吗?”
“没?事,就是崴了下,早好了。”
提及此事,叶柏青仍有些不?爽,忍不?住问?:“被人欺负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明明小时?候少?了朵小红花都要找他哭诉好久。
“没?有……”程松年挠挠头,如实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种?人还是别招惹的好——一群社会上的混混,真?发起疯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叶柏青沉默了一瞬,问?他:“你害怕他们吗?”
“不?怕啊。”程松年脱口而出,表情却显心虚,“主要是打不?过嘛……而且我也?不?喜欢打架。青哥,你知道吗,我之?前住的那个小区,附近就有一群混社会的,不?对,应该是几群,他们好像是起了口角,吵着吵着就打起来,听说打得头破血流的。”
他一边说一边啧啧摇头,“真?的蛮吓人的,幸好那天我妈下班晚,不?然就刚好撞上了。”
叶柏青听着,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太过用力以至于隐隐作痛。
小年会害怕他吗,面具之?下的那个他?
回想起寸头瑟缩的模样,他心里一沉,如果同样恐惧的表情出现?在小年的脸上,他该怎么办呢?
不?行?,绝不?能吓跑他,要循序渐进地来。
第32章 永别
可是, 计划赶不上变化。
为什么程松年渐渐开始躲着他了,只是为了冲刺高?考才断了联系吗,还是他藏得不够好, 让小?年发现了什么端倪?
叶柏青想不通, 却又无计可施, 只能等着程松年高?考结束再去试探一番。
那?天, 他捧着花去考场接小?年,对方抱着他哭了,安慰后又笑了, 为什么后来却不开心了?
“青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为什么会这么问,是发现他隐晦的心思了吗?
他该如实地?回答吗,他敢赌吗, 赌小?年会接受他,而不是逃离他?
叶柏青不敢赌,他犹豫了,摇头说:“没有。”
“一个?都没有吗?”程松年又确认了一遍。
他下定决心道:“一个?都没有。”
除你之外, 一个?都没有,所以别?害怕我,别?讨厌我, 别?离开我。
可是,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为什么程松年一定要走?
“小?年,”他恐慌地?握住程松年的手腕, 甚至不敢用力,只是轻轻地?套着。害怕吓到对方,他强压着暴虐的情绪, 极其克制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出乎意料的是,程松年揪住了他的衣领,吻了上来。
这个?吻太过突然,叶柏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青哥,对不起。”说完他便走了。
叶柏青身形一晃本想追上去,却突然怔住。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叶柏青不敢细想,也不敢追问,害怕听到自己?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胸腔气?血翻涌,他抬手一拳打在了墙上,满手都是鲜血。
算了。
算了。
趁我还没疯,你赶紧逃吧。
*
一直以来,叶柏青最擅长的就是伪装,还有忍耐。
明明已经决定放手,可他还是按耐不住给程松年发去了信息:小?年,我们谈谈吧。
收到的是一个?红色的惊叹号。
他心里默念着“这样也好”,却没忍住将手机摔了个?稀碎,动?静大得引来了叶母。
不想让母亲担心,他故作平静地?摇了摇头,微笑道:“没事,不小?心摔的。”
程松年逃得好彻底,联系方式拉黑,人也不见了,听说是去外公家过暑假了。
真狠心啊。
到底是有多不想和他待在一起,才这么决绝地?跑了。
也好,这样一来,叶柏青心底的狂躁也渐渐平息了,情绪的控制权再次回到了他自己?手里。
没关系,只不过是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再无波澜,平静如死水,这是他游刃有余的舒适区,不是吗?
一年。
两年。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母亲病逝,说着去见父亲了,留下的却是到死都没寻得父亲踪迹的遗憾。
母亲卧病时,外婆专程过来照料,但?或许是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带来的打击太大,在母亲去世后不久,外婆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记性越来越差,渐渐连他都认不出了,只记得年幼的女儿,闹着要回家找女儿。
外婆的身体状况愈发糟糕,他索性辞去了工作,带着外婆回到了她心心念念的老屋,回到了母亲出生的地?方,也就是柏村。
由于柏村的小?学师资紧张,他被柏家二?伯请去帮忙代课。他挺喜欢和不懂事的小?朋友相处,不用费什么心思就能赢得他们的喜爱,教教书也挺有意思的,只当是打发时间?,便成为了这里的支教老师。
回到柏村后,外婆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身体也跟着好起来了,玉米成熟时她记得去地?里掰上几个?给外孙煮了吃,虽然她已经不认得他了,有时甚至会把他错认为父亲叶承安,一个?劲儿地?向?他念叨着对不起。
他对父亲的印象只是一张寻人启事,听说他在山野调查时失踪了,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
叶柏青并不在意这个?对他而言根本不存在的父亲,可母亲离世之时的怅然令他难以忘怀,他追问外婆关于父亲的事,得到的是一通不知所谓的胡言乱语,以及埋在地?板夹缝里的黑色笔记本……
这个?表面祥和安定的村子?里藏着丑恶血腥的秘密,为了家族的延续与兴旺,柏家人不惜以残害无辜之人向?所谓的井神献祭。身为记者的父亲决定揭露这一切,真相尚未大白,他却失踪了。
他推测父亲大概是被灭了口,或许也被丢进了那?口井里。
母亲至死都在思念着莫名失踪的父亲,她的遗憾成了他的方向?,他要为父亲的失踪画上句号。
不能贸然行动?,让他们察觉到异常,否则他很可能也会成为井下冤魂中的一员。
想到这里,他突然记起那?个?他早已决定忘却的人——如果他不幸遇难,就再也见不到小?年了。
第39章
三年过去,怎么还是忘不掉他呢……
叶柏青自嘲地?笑着,好像终于找到去见他的理由了。
他清楚程松年所在的大学就读的专业,想找到他并不难,只是没想到刚进校门就碰见他了。
那?天正是他们大学的校庆日,程松年是校庆活动?的志愿者,就在校门口的展示长廊讲解校史,神采奕奕。
看来,即使不在他的青哥身边,他也过得挺好,活得挺开心的。
“小?年,再见。”
他在微信留下一段发不出去的告别?,拿起那?只一次性相机,用完了里面的最后一张胶片。
这相机还是小?年送给他的,物尽其用,里面的每一张照片都是小?年,有像这样偷拍的,也有光明正大拍的。
可惜胶卷洗出来没那?么快,他也懒得等了,就把它?放在方晴家开的照相馆里。
记忆一旦开始回溯,便刹不住了。
整理衣柜时,叶柏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翻出了这件花衬衫,这上面分明没有让他心动?的名字——这么想着,他突然瞥见衣领下的黑色笔迹,似乎有人在这里签了字。
他翻开衣领,心念着的名字就这么映入眼帘。
时隔多年,他诧异地?发现,原来他的心还没死,依然会为了一个?名字怦然跳动?。
可是,太晚了。
实在是太晚了。
叶柏青拿起笔,挨着那?三个?字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程松年。叶柏青。
*
一旦开始认真调查,这个?村子?里的种种怪异恐怖之处便一一浮现出来。
在这里,戴着面具活着的不只有叶柏青,还有谄媚好色的保安,胆小?贪财的医生,人面兽心的校长,伪善阴险的家主。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戴上面具是为了别?人,而他们是为了自己?,原来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自私的人。
探究真相的调查按部就班,却经不住突如其来的意外。
他的学生死了,他也死了。
寒冷刺骨的井底,他望着遥远的井口,仿佛望着一轮明月,勾起了他沉寂已久的思念,夹杂着一丝难以掐灭的怨怼。
「程松年,我死后,你会来看我吗?」
「如果你来了,那?就……」
「留在这里陪我吧。」
*
叶柏青垂眼,冲陈佳玉摇摇头,「你不要吓他。」
「可是,叶老师不是想要他来陪你吗?」陈佳玉狡黠一笑,「我把他吓死了,你就能带走他了。」
「他是个?好人,不该被你这小?鬼吓死。」叶柏青摸摸小?女鬼的头,叹道,「而且,我希望他自己?来找我,毕竟我等了他这么久。」
「可他胆子?这么小?,会来吗?」
叶柏青蹲下身,告诉她,「有你我引路,他会来的吧。」
他这么说着,心里却不太确定。
狭窄的棺材里,他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颤抖,让他慌张又难过,「小?年,你害怕我吗?」
程松年似乎是吓得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只是拼命地?摇着头。
「我吓到你了?」
对方依旧抽抽嗒嗒地?摇着头。
叶柏青无奈地?笑了一下,「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对不起……”他终于缓了些,带着哭腔说,“青哥,对不起……”
叶柏青沉默了。
他其实很怕他和他说对不起,他不知道这声道歉意味着什么,怕它?是拒绝的前?奏,可如若不然,他却连问都不敢问,岂不是又像三年前?那?样误解了。
「为什么?」
程松年攥着他的衣襟,泣不成声,“我来得太晚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小?年,别?哭。」他拭去对方的眼泪,眼带笑意,「我总会等着你的。」
*
怎么会晚呢,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我迫不期待地?想要与你共赴黄泉。
可我总是看不透你。
当你手里的刀刺进我的胸膛时,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难道你不认得我吗,你怎么会不认得我?
我叫你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啊,程松年,你真的喜欢我吗?
你果然还是害怕我,还是想逃离我。
但?是,为什么你又回来了,来到这么危险的井底,就为了……
接我回家。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理由放你走呢,我已经给过你无数次逃离我身边的机会了,不是吗?
那?么,和我一起死吧,程松年。
就算你心不甘情不愿,我也会毫不犹豫把你带走。
原本,我是这样打算的。
……
“青哥,我会跟你一起走,我会一直陪着你。但?是……你能不能只带走我一个?人,放过他们?”
你只是为了救他们吧,不是真心想随我而去吧。
你的心跳在我手心跃动?,像一只雏鸟蹦蹦跳跳的,“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
“是因为喜欢,因为喜欢你,因为我爱你。”
我的心脏早已枯竭,却仍因你再次迸发生机,瞬间?解冻了我全身冰封的血液,温暖了我死去多时的尸体。
“祂根本不是叶柏青啊!”
“他是。”
你眼神坚定,温柔地?吻了我。
*
“青哥。”程松年睁开眼,笑着对叶柏青说,“我们走吧。”
叶柏青垂眸凝视着程松年,他抬手眷恋地?轻抚着对方温暖的脸庞,忽而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刹那?间?,清风拂面而过,黑天乌云散尽,灿烂千阳普照庭院。
叶柏青突然倒在了程松年的身上,再也没了动?静。
第33章 愿望
叶家人一直不大看好农村出身的柏长宁, 也就是叶柏青的母亲。自叶承安在柏村失踪后?,叶家人将此归咎于柏长宁,与?她断绝了来往, 甚至连叶柏青这个外孙也不认。
听说叶柏青是为了调查父亲失踪案而?遇害的, 叶家人什?么?也没说, 领走了父子二人的遗骸。
程松年从昏迷中醒来时, 叶柏青已经被送进火化炉里?,装入了骨灰盒中,与?他的父母一同葬在南山公墓。
医生说他昏睡了一周, 靠着输液维生,苏醒后?的身体仍很虚弱,得循序渐进地进行康复训练,别做劳神费力的事。
可他还是没听劝, 向?文英要了具体地址,瞒着父母打车去了南山公墓。
文英不放心他,也跟着来了,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文英的爷爷从前是木匠, 懂一些风水,还会算卦。叶柏青下葬那天,爷爷正在喝茶, 手里?的杯子突然裂了, 他心道不好, 立马起卦算了一算,是大凶之兆。
可他水平有?限, 只?能算出个大概,知道这事是冲着柏家来的,却不知会报应在谁身上, 于是他谎称病危把?家里?所有?人都叫了回去,一一盘问才发现问题不在他这一房,而?在本家。
柏家背地里?的勾当他是知晓的,却从不认同。在大儿子离奇亡故后?,他果断地与?柏家割席,举家搬迁到了县城,除了偶尔回乡祭祖,再不与?其他柏家人有?任何往来。
可到底是血脉至亲,他做不到大义灭亲,只?能装作不知,把?这些事烂在肚子里?,从未和后?辈们提过。
在文英死缠烂打的追问下,爷爷才稍稍松了口,大略讲了下柏村的往事,再次警告孙女一定要远离柏村,别和那里?的柏家人扯上关系,也别插手他们的事,以免沾染了因果。
文英嘴上答应,转头就给松年打了电话?,结果被爷爷没收了手机,关在家里?念了几天经。
她也没想到就这么?几天时间,柏村发生了这么?多事。
案子是个大案,但案情过于敏感,上头三缄其口,谁也不敢走漏半点风声,专案组更是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在一周内迅速结案,该判的判,该罚的罚。不久,工作队进驻柏村,开始全面?改造这个落后?封闭的小?山村。
“文俊呢?”
“他算是戴罪立功了,没什?么?大碍。”文英说,“正在家里?养伤呢。”
话?题戛然而?止,二人停在了叶柏青的墓碑前。
文英这才发觉他俩来得太匆忙,什?么?也没带,连忙说去买点鲜花香烛什?么?的。没等松年开口,她扭头就跑了,真?是个急性子。
叶柏青的墓坐落在半山腰上,程松年身体还没康复,爬个坡已经累出了一身汗。
他蹲坐在墓前,与?碑上的遗照平视,笑?着叹了口气。
“不是说要我陪着你吗,怎么?自己一个人走了?”
像在问他,又?像在埋怨他。
微风掠过鼻尖,送来一阵芬芳,无比熟悉。
程松年微微一愣,循着花香回过头,发现这附近刚好种着几棵黄桷树。
第40章
他的神色一黯,起身走过去摘下一朵,握在手心里?捂住口鼻,闭上眼深深一嗅,芳香馥郁。
黄桷兰开了,可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对吗?
*
一年后?。
叶柏青去世满周年,程松年在南山公墓遇见了同来祭奠故人的文俊。
文俊依旧待在柏村,做着和父亲一样的工作,为村里?人看病拿药。他说自从工作队来了以后?,村里?焕然一新,路也重?修了,有?空可以回去看看。
程松年无心关注,也没细问,倒是因此记起了叶柏青的外婆,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文俊说她被送进了疗养院,就在城郊附近,距离这儿不远。
索性无事,二人便一起去了外婆所在的疗养院。
可惜外婆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偶尔会念叨两个名字,一个是长宁,一个是柏青。
护士说,这一年来,除了文英,就只?有?他俩来看过老人。程松年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一有?空便会过来看她,推着她出去晒晒太阳,陪她聊聊天。
有?一天,程松年正在给外婆削苹果,一直躺在床上的外婆突然坐起了身,扭头看向?了窗户。
他跟着看了过去,窗户外风景依旧,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时,外婆忽然开了口,“他们来接我了。”
外婆时常会说胡话?,他并没当回事,继续埋头削苹果。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听见外婆亲切地唤了一声,“小?年。”
他抬起头,一脸错愕地看向?外婆。
她难得清醒,脸上挂着释然的笑容,“外婆就要走了。”
他眼睛一酸,明白这是回光返照,外婆真?的要走了,青哥最后的亲人也要随他而去了。
他起身想要去叫护士,却被外婆拉住了,她微笑?着摇摇头,“坐下来,听外婆讲讲话?。”
程松年只好坐回来,听着。
“我这一生,对不起三个人。”
这是最后?的忏悔。
“我对不起我的女婿,不该告诉他家里?的丑恶往事。我以为得知真?相的他知晓这其中的危险,必然会放弃继续调查,不再深究。毕竟他的妻子尚有?身孕,为了妻儿,他应该不会去冒险。可他还是瞒着妻儿去了,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难怪叶承安的调查笔记会在青哥手里?,应该就是从外婆这里?拿到手的,她一直好好保管着。
“我对不起我的女儿,我明知她的丈夫死于井底,却为了护家族周全而?缄口不言,骗她说他迷失在山林里?,害得七月怀胎的她进山寻夫,不慎动了胎气……”说到这里?,外婆不禁掩面?而?泣。
程松年起身坐在外婆身边,抚背安慰着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外婆深吸一口气,叹道:“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外孙,是我害死了他,害他胎死腹中。”
胎死腹中?
程松年登时懵了。
“我犯了错,可是我没办法?啊……”外婆痛苦地喃喃道,“我没办法?啊……”
大脑宕机了片刻,再度重?启,程松年不敢置信地开口:“那青哥他?”
“我的女儿,她失去了丈夫,如果再失去孩子,她一定会崩溃的。”外婆自顾自地说,“所以我……向?祂许了愿。”
她似乎陷进了回忆里?,神色恍惚道:“我的丈夫是家里?的幺儿,家里?长辈都很喜欢他,尤其是他的老祖祖。老祖祖在去世前送了三枚铜钱给他,说是家里?祖传的,千万不要弄丢了。他告诉我丈夫,如果有?一天,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往状元井里?投下一枚铜钱,诚心地向?井神许愿,祂便会来帮你。
“我丈夫那时不过十二三岁,以为这只?是老祖祖哄小?孩的把?戏,便没当回事。但毕竟是老祖祖留下的遗物,他没有?随手丢了,一直好生收着。他成年后?,得知了家里?祭祀井神的秘密,才又?记起了那三枚铜钱,想来老祖祖的话?不一定是哄他的。
“那时,我因为月子里?受了风寒,重?病不起,药石无灵。我丈夫他慌了神,便偷偷跑进了后?院,向?井里?投下了一枚铜钱,希望我康复起来,井神应下了。第二天,我就痊愈了。
“我丈夫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从没把?这事儿和家里?其他人说过,我也是直到他去世那天才晓得此事。他自知命不久矣,把?剩下的两枚铜钱交给了我,告诉我铜钱的用处。我本想许愿留住他,可他说他已经老了,不要把?这机会浪费在他身上。
“所以,当我听说女儿腹中的胎儿没有?胎心时,我立马赶回家里?找到了那两枚铜钱,我向?井神许愿,希望我的外孙活过来。我等了许久,却没有?听见回应,我就要放弃等待时,井底传来了一声叹息。
“祂告诉我「人死不能复生」,我当时就绝望了。本以为一切无力回天,可祂又?开口了,「不过,谢谢你唤醒了我,你若不嫌弃,我……重?新给你一个孩子吧」。我不嫌弃,我当然不嫌弃!只?要有?孩子在,我的女儿就能活下去。
“然后?,女儿腹中的死胎奇迹般地有?了心跳。”外婆停顿了一瞬,眼色痛惜,“我知道,其实我真?正的外孙已经死了,而?他……是我的另一个外孙。可是,到最后?,我一个都没留住。”
程松年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有?时在想,我们所许下的愿望真?的只?是用一枚铜钱换来的吗?”外婆叹道,“我的丈夫希望我痊愈,他自己却死于疾病。我希望外孙好好活着,最后?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一个又?一个。这就是代价,这就是报应。”
“外婆……”
“小?年,外婆累了,想睡了。”外婆看向?他,笑?容和蔼,“你可以帮我拉下窗帘吗?”
程松年默然良久,“好。”
他起身扶着外婆躺下,旋即走向?窗户,拉上了窗帘。
*
外婆的葬礼在柏村举行,程松年也因此再一次回到了这里?。
老人年逾古稀方才去世,是喜丧,葬礼办得很热闹。
程松年照旧借住在文俊家,仍是同一间房,不过已经重?新粉刷装修了。
这一晚,他辗转反侧,总盼着能听到一点响动,可这夜太静了,落针可闻。
村子里?,再无夜半敲窗声,安安静静,平平安安。
翌日清晨送外婆下葬后?,程松年便回到了房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时文俊进来了,问他:“这个是你的吗?”
他说着便伸出了手,那是一个拳头大小?的小?猪存钱罐,曾经摆放在叶柏青的办公桌上。
程松年接过存钱罐,拿在手里?放到耳边摇晃了一下,叮铃哐啷的。
他哽咽了一下,“是我的。”
——听见硬币落地的声音会让人心情好。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程松年恍然一愣。
还有?一枚铜钱。
那么?重?要的东西,外婆一定不会给别人,一定会送给青哥。
程松年看着手里?的存钱罐,猛地将它砸向?地面?,一触即碎。
这突然的举动吓得文俊飙出一句国粹:“卧槽!”
他正要质问程松年,却见对方蹲下身从碎片里?摸出来一枚古旧的铜钱,原来是为了这东西。
“文俊哥。”程松年抬头问他,“那口井现在还在吗?”
“在啊。”文俊答,“它都成我们村的代表景点了。”
工作队没有?一刀切地将井封存了,而?是另辟蹊径地将它开放,打造成了一处村史?景观。
一路走过去,行道两侧立着讲述古井历史?的介绍栏,以及专门挂祈福牌的木栏。
井亭重?修了,没了四面?红布的遮蔽,敞敞亮亮的。
不过,井被栅栏围着,隔出一段距离,以免有?人不慎落井。井上的红绳黄符都不见了,也没有?血迹,很干净。
“你还真?别说,他们搞旅游开发的确实有?一套,专哄游客。”文俊摇头晃脑,摆出一副江湖骗子的模样,“往井里?投币即可许愿,一币一愿,童叟无欺。”
见松年拿出方才那一枚铜钱,若有?所思,文俊撺掇道:“要不你也试一下?”
“试试吧。”说着,他将这枚铜钱抛入井里?,随即合上眼,在心里?默念着自己的愿望。
可祂说过「人死不能复生」,许这个愿望……有?用吗?
果然,井里?没有?任何反应,难道井神也随着青哥的离去而?消散了吗?
程松年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摇摇头转过了身。
文俊跟上他的步子,好奇道:“你许的什?么?愿望吗?”
“世界和平。”
“你这个愿望太大了,一口井可装不下。”文俊笑?着说,“说起来,松年你知道吗?这口井是有?名字的。”
第41章
“状元井。”
“我去,你怎么?知道?我这个本地人都是听那个什?么?教授讲的,他们专门来考据这口井的历史?。”
“额……“程松年眼珠一转,指着介绍牌说,“上面?写着呢,有?个人向?井里?投币许愿高中,结果他真?成了状元,所以这口井就叫,状元井。”
文俊尬笑?了一下,故弄玄虚地继续说:“这个状元确有?其人,你知道他姓什?么?吗?”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吗,程松年道:“姓柏。”
“不,他和你同姓。”看着程松年略显惊讶的表情,文俊心满意足地笑?了,“他姓程。”
叮铃叮铃。
叮铃叮铃。
井亭檐角的铃铛无风自动,振鸣声清脆悦耳,扣人心弦。
第34章 归来
神?, 因信仰而生。
当信仰不?复存在,神?便?会消失。
而祂便?是随着信仰崩塌而归于沉寂的神?明,井中之神?。
以前的人?相信井神?的存在, 每逢除夕便?会为?祂举行祭祀仪式,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这样的祭祀活动越来越少了, 人?们渐渐遗忘了这口井,遗忘了曾经的井神?。
祂在虚无之境沉睡了许多年,直到有一天, 一枚铜钱砸了进来,敲醒了祂。
「学生程景年,望井神?保佑学生高中状元,衣锦还乡。」
这是凡人?在向祂许愿。
真怀念啊, 祂已经许久没听见这样的声音了。
但?是,很遗憾,祂侥幸复苏全凭他供奉的这枚铜钱,式微之神?无力为?他实现这个?愿望。
然而令祂意想不?到的事, 这位名叫程景年的凡人?一举夺魁,成了当年的状元。
状元郎风光无限地回到家乡,他将自己的成功归因于祂的庇佑, 心怀感恩地修缮了这口被人?遗忘的枯井, 甚至为?祂建造了一座遮风避雨的井亭。
从此?, 这口井便?叫“状元井”,人?们相信, 只?要向井里投下一枚铜钱便?能得偿所愿。
随着这种信仰的普及,祂重获力量,焕然一新。
新生的祂力量有限, 虽不?足以拨弄风云,实现一些诸如?寻物治病的祈愿还是够的。
那些愿望成真的人?更加笃信祂,四处传扬祂的美名,于是信众愈来愈多,祂愈来愈强大。
只?可惜,当祂再?度复生之时,状元郎却要举家搬迁到城里,而祂无法离开封地,只?怕再?也无机会回报那一枚铜钱的恩情了。
于是,在他离乡前夜,祂擅自进入他的梦里,将来龙去脉说与他听,问他可有未了的心愿。
谁知他却只?是好奇地问了祂一句,上?神?可有名讳,就叫井神?吗?
这倒把祂问懵了,祂似乎没有名字,可这重要吗,祂只?是来帮他实现愿望的。
可他说他没有愿望,非要说一个?愿望的话,他希望……天下太平。
这愿望太大,非祂所能及。
他说也罢,那便?存着吧,等他哪日想到了,再?来寻祂。
祂思索了一下,山水迢迢,往来多有不?便?,于是送了他一贯铜钱,说铜钱落地之际,便?是愿望成真之时。
他诧异道,一枚铜钱之恩,何至于此??
祂认真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略一思忖,说他也有一份恩情未还,当年穷困潦倒时,柏家小友曾施予他一袋碎米,如?今他要离乡远去,恐再?难还报此?恩,望祂照拂一二。
既如?此?,祂将这一贯铜钱一分为?二,一半予他,另一半由他赠予柏家小友。
他欣然同意,旋即从梦中醒来,却见桌上?果然放着两半贯铜钱。
状元郎笑了,拎着一半贯铜钱来到井边,潇洒地掷了进去。
「愿君如?松柏,长青复长存。」
他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
可世间之人?并非都如?状元郎那般淡泊,贪婪才是人?的本?性。
他们想要的太多了,实在超过了祂的能力。
但?人?们却从未质疑过神?灵之力,单以为?是自己不?够虔诚。
是啊,一枚铜钱怎么换得来荣华富贵呢,得用更有价值的东西来换呀,比如?谷梁水果,比如?鸡鸭走禽,比如?牺牲玉帛,比如?……活人?。
对于井神?的信仰走向了一个?极端,连祂自己都无法扭转。
接受活人?献祭的确能够获得呼风唤雨的强大力量,但?这是妖邪之法,为?天道所不?容。
祂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神?,却也不?愿沦为?邪神?,可……若无力量,如?何实现信众的愿望?若无法实现信众的愿望,信众便?会抛弃祂?若无信仰之力加持,祂必然会再?度寂灭,这样的结局祂也难以接受。
在凡人?一次又?一次的献祭下,祂动摇了。
或许,贪婪并不?只?是人?类的本?性,而是所有生灵的劣根。
一旦拥有无所不?能的力量,谁又?甘于重回捉襟见肘的日子呢?
从恶如?崩,祂再?难自控。
在邪念与怨气的影响下,祂渐渐失了本?心,沦为?一个?吃人?的邪神?,甚至会因为?偶尔吃不?饱而四处狩猎。
残留的善念让祂的狩猎留有一丝余地,祂会在夜半时分,叩响猎物的门窗,应门或否决定着对方的死生。
只?有在铜钱落地时,祂才会短暂地清醒一瞬,却因为?无法直视自己丑恶的嘴脸再?度陷入混沌。
就这样,祂浑浑噩噩地度过了百年。
直到有一天,又?一枚铜钱落地了,一位老妇的泪水也跟着落入了井里。
她不?要金银财宝,也不?要功名利禄,只?希望祂能救活自己的外孙。
祂记得她,许多年前,曾有个?男人?许愿救她一命。
那时,她还很年轻,如今却是满头华发。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祂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如邪魔一般被人封印在了这口井里。再?低头一看,祂早已怨气缠身?,面?目全非。
这么多年,祂都做了些什么?
祂拾起方才落水的那一枚铜钱,故人?之言犹在耳边,「愿君如?松柏,长青复长存。」
奈何我未成松柏,行负故人?,无颜存世。
祂散尽修为?,将井底的怨鬼一一渡往极乐,还此?地一片清明,还自己一身?清白。
神?魂湮灭之际,祂遗憾地告诉老妇,「人?死不?能复生。」
「不?过,谢谢你唤醒了我,你若不?嫌弃,我……重新给你一个?孩子吧。」
神?灵的最?后一丝残魂足够充当凡人?精魄,再?世而生。
*
铛。
最?后一枚铜钱落地了。
「青哥,回来吧,回到我身?边。」
叮铃叮铃。
叮铃叮铃。
可叹再?见故人?却不?识故人?。
又?是一年好春光,祂立于井边,望着记忆里熟悉的背影,释然一笑。
「如?你所愿。」
(正文完)
第35章 01 那个庄总
从小到大, 程松年似乎一直都?在追赶叶柏青的步伐,小学想着去上青哥所在的初中,初中计划考入青哥所在的高?中, 高?中立志考上青哥就读的大学——虽然最?后狠下心选择了千里之外的另一所大学。
很长一段时间里, 青哥一直是他的榜样, 是他的目标, 只要有青哥在,他人生的轨迹便是确定的,因为无论曲折坎坷, 最?终都?会抵达青哥的身边。
可惜,他阴差阳错地弄丢了既定的未来。
大学时,他奔走于各个社团,流连于各种?聚会, 把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却?始终对未来充满迷茫,又觉得好?像怎样都?无所谓,这样也行, 那样也好?,于是随波追流,跟着室友一起准备考研。
本校本专业的研究生并不难考, 他很顺利地拿到了录取通知书。
距离开?学还有三四个月, 闲着也是闲着, 他本想找一份短期实习,但大多数公司更青睐于长期实习生(至少保证六个月实习期的那种?)。
几次碰壁后, 他索性走进了附近商圈的书店,询问店长是否招暑期兼职,终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也成功找到了工作?。
在他上学后不久,父母便在他大学所在的三花市买了房,家里距离他上班的地方很近,坐地铁不过三站就到了。
书店兼职的工作?很简单,无非是打扫卫生、整理书籍、提醒坐地上看书的小孩不要挡路之类的琐事,除了一天都?得站着不能久坐之外,没什么好?抱怨的。
上班时间通常不允许员工聚在一起聊天,加之放饭是轮流制,大家都?各吃各的,程松年几乎没怎么和?同事交谈过,只有在周二来货时才有机会多聊上几句,因为卸货区无人光顾,管得没那么严。
第42章
关于这家书店的种?种?八卦他也是在卸货时听?来的,譬如这看似是一家独立书店,其实背靠大山,据说是庄氏集团的老总为他儿子庄牧野开?的,大抵是支持他的文学梦吧。喏,正对书店门口的那台货架全?是他写的书。
正聊着,同事小七从货箱里掏出了一本书,调笑道:“这不,辛辞老师的书又来了。”
“辛辞”正是庄牧野的笔名,只有相关的内部人员知晓。小七与他同岁,也是今年才毕业,不过她毕业前就一直在这里兼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点。
程松年拿过小七手中的书一瞧,又是《降神》,不过是最?新的第十三卷。
他对这类修仙小说并不大感兴趣,只晓得这文似乎挺火的,新一卷的实体书还未上架便有顾客打电话?来预定了。
“松年,这儿没几箱货了,我一个人就能搞定,你先去上书吧。”小七小声告诉他,“听?说今天大老板要来,你上书的时候慢点上,免得让他看见咱在店里转来转去,以为咱闲着不做事似的。”
程松年比了个“ok”的手势,推着装满新书的小车离开?后仓。
因是暑期,来店里看书的学生很多,或站或蹲或坐,挨挨挤挤的,他得提醒他们让路了才好?推车过去。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网络还没那么发?达的时候,他也经常来书店看书(当然,看的是漫画之类的)。看得忘乎所以时他便席地而坐,店员时不时就会走过来提醒他不要坐在这里挡路。
那时他烦透了这个店员,总在他读到精彩之处时打断他。好?在后来有青哥给他望风,店员一有动?静,青哥便知会他换地方,跟打游击战似的。
时过境迁,如今他却?成了一路赶人的烦人店员。
旧书的流转工作?已经完成,他只需在空档处补上新书就行。
程松年边上书边思索着方才的闲聊,话?说大老板是哪位来着,店长好?像提过一嘴,不过他当时正闷头吃饭,完全?没留意,后来也忘了问。
难道是庄牧野?可这位老师常年定居国外,从没见他露过面,社交媒体上甚至连他的影子都?没拍到过,应该不会突然空降此?地吧。
那总不至于是庄氏老总亲临吧?即便如此?,他一个暑期兼职工也没什么好?焦虑,先做好?本职工作?吧。
上书没什么技术含量,往上堆就完事儿了,这一车新书不一会儿便被他清空了。
他正要推着空车回?后仓装书,却?见小七把满载新书的另一架推车拉过来了,冲他摆摆手道:“就这一车了,不用过去了。”
他将空车停放在一旁,过去帮小七推车。
“对了,前几天是不是有个顾客预定了《降神13》,你打电话?通知他了吗?”小七问道。
“还没有。”
“那现在去打吧,免得过后忘记了。”
“好?。”
程松年走到收银台,从抽屉里翻出登记册,找到《降神13》的字样,锁定了那位顾客,按照预留号码拨了过去。
听?着电话?的嘟声,他扫了一眼顾客的名字,只一个“青”字,这个姓氏倒是少见。
“喂,你好?。”电话那头温润的青年音打断了程松年的思绪。
“您好?,这里是牧野书店。”和?陌生人沟通时,他总免不了有些紧张,“请问您是额……青先生吗?”
对方默然片刻,忽而轻笑了一下,“对,我是青先生。”
程松年忙问:“您之前预定的《降神13》到货了,请问您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取呢?”
“一个小时后吧。”他顿了下,又补充说,“我刚下飞机。”
“好?的。”程松年尽职尽责道,“那我帮您把书包好?,您到时候直接来收银台取就行。”
“好?,谢谢。”
“不客气。”培训时的话?术脱口而出,“那么祝您生活愉快,再见。”
店长说,得等顾客那边挂断后,咱这边才能放下电话?,所以他正乖乖地等着对方挂电话?。
奇了怪了,顾客怎么半天不挂。
也许是接听?完直接揣兜里,忘了摁挂断键了吧。
程松年没在意,左右店长也没时刻盯着,他果断地挂了电话?。
合上登记册,他后知后觉地想着那头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
说曹操曹操到,今天本该休假的店长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穿得还挺正式,小西装配包臀裙。
她一进门就看见检索台上摆着高?高?的一摞书,摇摇欲坠,连忙喊程松年:“小程,赶紧把这些书归位,顺便检查一点卫生。”
顾客有时借了书却?忘了放哪儿,就会搁在检索台上等店员来收拾,最?近客流量较大,没一会儿便积了这么多书。程松年应了一声,抱着未归还的书将?它们一一放回?原位。
每天在书店里转悠,每本书大概的位置他还是有印象的,没一会儿便清完了。
早上才做过清洁,他大略看了一眼,地上没什么垃圾,都?挺干净的。不过,刚才卸货拆箱后的包装垃圾还没来得及收拾,小七忙着上书,只得他来处理。
这些垃圾数量不少,店里的垃圾桶装不下,得丢到商场的垃圾房去,那里距离书店有点远,来回?一趟得七八分钟吧。
那位顾客应该不会偏就在他丢垃圾的空档过来取书吧?
本着服务行业“顾客至上”的原则,程松年先返回?前场拿了本《降神13》,包好?腰封贴上便签后把它放在了收银台上,又嘱咐了小七一声,这才安心地去丢垃圾了。
店里管得严,工作?期间连手机都?不让看,趁这出门的间隙他才能耍会儿手机。
他原本对娱乐八卦之类的新闻并不感兴趣,但热搜榜里“私生子”的词条引起了他的注意,让他瞬间记起了店长的一句闲话?,“听?说新来的大老板是庄老总的私生子”。
他点开?词条详情,只瞧见某明星的花边新闻,大失所望地退出了界面。
低头看手机时,一缕淡雅的清香擦肩而过,程松年愣了一下回?过头去,只瞥见一个人影拐进了书店里。
那边是书店的正门,而作?为员工的他通常是从后仓的侧门进去。店里的空调开?得很足,比外边要冷得多,他出来了一会儿又进去,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小七瞧见他进来了,便冲他试了个眼色,示意他过去。
程松年刚过去,正想问小七怎么了,便撞见店长领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迎面走来。
店长的目光立马锁定了他,笑着和?人介绍道:“这是我们店里的兼职生,小程,程松年。”
来人闻声抬眼,顺着店长的目光看向了程松年,笑眼灿然,明媚如春。
他呼吸一滞,四下骤然沉寂,静得只剩下怦然跃动?的心跳声,一声盖过一声,震耳欲聋。
唯恐呆楞的店员怠慢了对方,店长紧接着提醒他说:“小程,这是庄总。”
庄总?!
庄总……
程松年回?过神慌忙地错开?视线,低头喊了声:“庄总好?。”
“你好?。”嗓音清润如山涧漱石,很好?听?,“程,松,年。”念人名字时一字一顿的,带着意味不明的狡黠笑意。
冷空气下,分子的不规则运动?慢了下来,浅淡的花香悄然爬上程松年的鼻尖,沁入心脾。
他无法克制地用力深吸,恨不能将?这香气全?部纳入肺腑,一丝一毫也不放过。
“庄总,这边是阅读区。”
然而,花香随着那人的离开?渐渐飘远了,再难寻味。
见他神色恍惚,小七轻轻戳了一下他,关心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有点头晕。”他下意识地说了谎,“店里空调开?太低了。”
“那你去办公室歇会儿吧,里面暖和?些。”小七伸长脖子看了眼阅读区那边,小声说,“店长忙着招待庄总,也顾不上你,偷会儿懒问题不大,有事我再叫你。”
程松年怏怏地点了下头,推门进了办公室。
他倚着门无力地滑坐在地,默然良久,捂着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世界这么大,这么多人,不乏样貌相似的,怎么偏巧叫他碰上了?
那个庄总,好?像青哥。
第36章 02 我来取书
样貌像, 声音像,气质也?像,连身上的气息都一模一样, 只是没戴眼?镜剪了短发穿着西?装——印象里似乎没见青哥穿过西?装。
要?不是店长亲自把对方领过来介绍他?是庄总, 或许程松年真的会以为他?的青哥回来了, 毕竟神?神?鬼鬼的事他?又不是没经历过。
可惜, 他?不是……
办公室是一条狭窄的隔间,没有?单独安装空调,在里面呆久了便觉得闷热, 反叫人喘不过气来。
程松年站起身,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暂且稳下心神?后,他?转身抓住门把手在心里告诫自己“平常心对待就?好”, 重?新投入工作中。
第43章
临近中午,店里的人少了许多?,小?七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程松年往阅览区扫了一眼?,瞥见庄总高挑挺拔的背影, 剪裁贴合的西?装衬得他?肩宽腰细,这身材与时尚杂志里的模特相较也?不遑多?让。偶尔见他?点下头,大概是在听店长汇报工作吧。
程松年收回视线, 走?去前场寻找小?七, 仍不见她?的踪影。
扫视的目光落在了收银台上, 准备好的书仍躺在原位,没人动过。
他?抬手看了下手表, 那顾客不是说一个小?时后来取么,怎么还没来?
程松年走?过去把书收进了抽屉里,以免被其他?人误拿。
从办公室里带出来的热气似乎还未散尽, 这会儿吹着空调他?也?不觉得冻人了。
“松年!”这时候,小?七从店外跑了进来,一脸喜气。
“你去哪儿了?”程松年压低声音道,“要?是在今天被店长逮到擅自离岗你可就?惨了!”
她?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说:“大老板说店里太?冷,叫我去和商场物业说调高一点。”
怪不得他?觉得暖和多?了。
话说,这庄总穿那么多?不嫌热也?就?算了,还怕冷?
“店长和你说了吗?”小?七笑嘻嘻地告诉他?,“大老板请客吃饭,今天可以提前下班咯!”
“中饭么?”
他?今天上早班,下午四?点就?可以走?了,请吃晚饭的话,回家后又得出来跑一趟,多?麻烦。
“当然啦!”小?七迫不及待道,“收拾一下准备出发吧,我先去换衣服咯。”
上班得穿标配的白衬衫加深色长裤,由于夏天店里太?冷而外边太?热,大家上班时都穿长袖工装,下班后再换上凉快的短袖常服。
店里空间有?限,没有?专门的更衣室,员工通常直接在办公室换衣服,他?得等小?七换完了再进去。
索性店里就?只剩下几个看漫画的小?学?生,想来也?不会有?人过来买书结账,程松年便打开了收银柜,开始今日的结算工作。今天没人用?现金结账,不用?数钱,结算起来快得很。
将备用?现金装好后,他?蹲下身准备关电脑。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了咚咚咚的敲击声。
程松年抬起头,看见庄总收回手,弯着眸子冲他?笑道:“我来取书。”
他?蹭地站起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有?些语无伦次,“青……庄庄总,您取什么书?”
一声“青哥”差点脱口?而出,他?垂下眼?,懊恼地咬了下嘴唇。
“《降神?13》。”
听到这书名,他?恍然大悟道:“您是,青?”
“嗯。”对方笑盈盈地看着他?,相似的眉眼?溢出相似的温柔,“我叫庄文青。”
甚至连名字都带着相同的字眼?,偏偏又是这个字。
程松年心一抽,只觉手脚发麻,机械地打开抽屉从里边取出书。
尽管竭力控制着身体,可把书递给对方时,他?的手还是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递过书时正好碰到了对方的手,触感微凉,却烫得程松年一下子缩回了手。
这手缩得太?快,不知道的还以为对方故意冒犯了他?似的,反倒叫人他?心虚得很,可他?又实在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说法来缓解这微妙的气氛,只好装作忙碌地拿出登记册,埋头翻找那一条预定信息。
人越慌,越容易出错,他?翻来翻去怎么也?找不到那行字,直到对方修长白净的手伸了过来,落在“青”的字眼?上,“这里。”
别慌,冷静。
程松年微不可查地呼了口?气,拿起笔在备注里打上了钩。
“好了?”
“是的。”他?合上登记册放了回去。
“那走?吧,去吃饭。”
不行,他?得立马开溜,离庄文青越远越好,不然……
各种各样的情绪堆积在心头,就?快装不下了,会爆炸的。
婉拒的话刚到嘴边,他?便听见对方调笑着反问道:“老板请吃饭,不会不给面子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哪里敢回绝,连忙摇着头说:“没有没有,只是我得先去换身衣服。”
“好,我等你。”
“没事儿,庄总不用?等我,您先去吧,”程松年摆手道,“您把店名发我就?行,我等会儿就上去找你们。”
这个商圈的餐馆都集中在楼上五六层,大学?聚餐时基本轮了个遍,随便哪家店他?都能很快找到。
“我们不在这儿吃饭,在林湾。”庄文青体贴地说,“公交太?慢,地铁很绕,你自己打车去也?不划算,还是和我一起过去吧。”
林湾和这里可说是天各一方,吃个饭有?必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
小?小?员工不敢怒也?不敢言,只好点了头,憋屈地走?进办公室换衣服。
关了电闸,锁了店门,程松年跟着庄文青走?进电梯,这时才想起他?的同事们,“店长和小?七呢?”
“他?们去接其他?人了。”庄文青说,“到时候在店里会合。”
“哦。”
程松年面上不见波澜,心里却翻江倒海。
哦你个头啊,等会儿车里就?是你和庄文青的二人世界,真真是想躲都躲不开啊!
「平常心,平常心。」
程松年如此默念着自我开解。
平常不了一点。
怪不得只叫了他?,两座的超跑确实容不下第三人。
程松年压下嘴角,系上安全带,平静道:“庄总,你车不错。”
“是吗。”庄文青踩下油门,“你喜欢就?好。”
跑车启动的声浪盖过了后半句话,程松年没听清,随口?“嗯”了一声。
他?本来是不晕车的,愣是被几次弹射起步晃晕了,可他?又不好表现出来,沉默了一路。幸好这车声浪大,根本聊不了天,也?用?不着他?开口?。
下车时,头晕,胃也?不舒服,这超跑实在叫他?无福消受。
见他?脸色不太?好,庄文青皱眉问道:“没事吧?”
“没事,一点儿事没有?。”程松年立马否认,毕竟承认自己晕车太?糗了。
一出电梯,身穿和服的服务员便迎了上来,饭店装潢也?是富丽堂皇的日式风格。
要?不是晕车导致他?食欲不振,程松年大概会很开心,毕竟他?挺喜欢吃日料的,尤其是刺身,听说林湾就?有?一家子贼好吃的刺身日料店,除了贵没什么毛病。
想到这里,他?忽然一怔,该不会这么巧吧?
服务员移开了木格推拉门,杂七杂八的声音涌了过来。
“庄总来啦。”
“庄总好!”
“庄总请坐。”
“庄总坐这儿。”
“不用?客气,你们随意就?好。”庄文青一面应付各种声音,一面侧首对服务员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喊她?准备上菜。
“庄总,这是是副店长,小?张。”店长逐个介绍着,“这是小?王……”
寒暄之际,程松年抓紧时间穿上一次性鞋套,明智地选了个边角的位置,避免挨着稳坐c位的庄总。
落座了才发现小?七就?在他?对面,他?无言地望了小?七一眼?。
小?七从他?的眼?里瞧出了一丝怨怼,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低头拿出了手机一通输出。
下一秒他?的手机屏幕便亮了起来,小?七发来消息:抱歉啊松年,虽然庄总长得一表人才,但是我实在不想和领导共处一车,只好先走?一步。
小?七冲他?讪讪一笑,他?忿忿地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还没叹完,淡淡的花香便被身边人落座时搅动的空气送了过来。
程松年讶然地转过头,瞧见庄文青正侧身清理着洒在榻榻米的茶水,那个位置正好是长桌的主位。
“要?不叫服务员再拿个坐垫过来?”店长建议。
“没事。”庄文青淡淡道,“我坐这里就?可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墨菲定律真就?这么准?
程松年无奈地摆正视线,看见小?七往他?这边瞟了一眼?,一副幸灾乐祸的憋笑表情。
察觉被松年抓包了,小?七敛去笑意,端起茶杯低头喝茶,虽然杯子是空的。
这时,庄文青若无其事地芥末酱递了过来,“要?么?”
他?接过芥末酱,干巴巴地说了声“谢谢”。
“还有?谁没点?”店长在问,“小?程,你喝什么?”
“我都可以。”他?随口?道。
程松年现在真的觉得胃不太?舒服,听着服务员介绍着这蓝鳍金枪鱼是什么品级、该怎么吃,他?竟一点儿兴趣都提不起来。
见他?迟迟不动筷,庄文青轻声询问道:“不合胃口?吗?”
“没有?。”他?客气地笑着,“就?是早上吃太?多?了,现在还不太?饿。”
第44章
说话间,服务员将刚刚点的饮品送了进来,店长一杯一杯地分着,递过来一杯杨枝甘露,“松年,你的。”
“这个给我吧。”庄文青截下了这一杯,“我喝这个。”
店长便把另一杯桃子乌龙给了程松年。
虽然胃口?不好,却也?不想再被庄文青“关心”一遍,程松年只好埋头库库地吃。
值得庆幸的是,在场诸位均是服务行业出身,各个都能说会道,庄文青忙于应酬,也?没空理他?。
等他?撑得一口?都塞不下了,这饭也?吃得差不多?了,火热的聊天也?偃旗息鼓了。
程松年看了下时间,这顿饭吃了快两小?时,总算能回家了。
店长试探着问:“那我们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程松年腾地起身,迫切地举手道:“店长,我和你们一起走?!”
“咱这边五个人。”小?七遗憾道,“正好凑齐了一车。”
“害,小?程,庄总就?住环滨小?区,跟你一个地儿。”店长说,“顺路得很。”
计划落空,程松年失望地放下了手。
“庄总,我女儿也?快放学?了,我还得去接她?,咱就?先走?了哈。”
“好,路上小?心。”
看着同事陆续离开了,程松年不死心地对庄文青说:“庄总,我得去趟省图,和你不同路,我也?先走?了哈。”
对方紧接着便问:“去省图做什么?”
他?只是随口?说了个与回家路反方向的地点,根本没打算真跑一趟。
“借书看。”他?这撒谎不打草稿的本事也?是练出来了,“我马上要?读研了,想找些专著提前学?习一下。”
“我送你过去吧。”庄文青拿起挂在椅背上的西?装,“正好有?空。”
“这太?麻烦您了……”程松年拼命地在脑子里搜刮礼貌回绝的话术,却只想到一些无谓的套话,没办法了,只好丢出一丝真诚,“我有?点晕车。”
“不要?紧。”庄文青一边弯腰脱下鞋套,一边转头对他?笑道,“我让助理换辆车送过来了。”
吃饭时,包间里人声鼎沸,室温也?跟着升了起来。庄文青脱了西?装仍觉得热,又扯下领带,解开了上边两颗扣子,这一俯身便是春光乍泄,白花花的,偏生长了张同青哥一样俊俏的脸,叫人移不开眼?,看得他?面红耳赤,一时忘了接着拒绝。
“走?吧。”
随着他?的起身,程松年迅速垂下视线,不经意瞟见那一满杯的杨枝甘露。
分明抢着要?喝,怎么一口?没动过?
第37章 03 体贴过头
“庄先生, ”服务员小?姐迎面走来,微笑道?,“这是您的钥匙, 您助理说车停在地下一层, 出电梯就能看?到。”
“好的, 谢谢。”庄文青拿上钥匙, 转身冲程松年?撇了下头?,示意他跟上。
程松年?快速摘了鞋套,紧随其后。
电梯门正敞着, 服务员候在门口送客人离场,半鞠躬道?:“庄先生,慢走。客人慢走。”
这服务态度堪称恭敬,令程松年?略感局促, 笑着点了下头?跟进了电梯。
直到门合上了,他才稍微松懈下来。
这家店位于林湾大厦顶层,到达地下一层得费点时间?。或许是因为这个点正值午休,没什么人使用电梯, 一路下行畅通无阻。
狭窄的空间?里,二人并肩而立,不过咫尺距离, 他身上的花香肆无忌惮地蔓延过来, 如?丝如?缕地缠绕着程松年?。
程松年?不堪其扰, 咳嗽了一下,问道?:“庄总怎么突然换了车?”
想通过聊天来转移注意力, 好让自己别去在意那恼人的香气。
“太吵了。”庄文青答道?,“没法听人讲话?。”
“是挺吵的。”他附和了一句,没再说话?, 因为没找到其他话?题。
正好在这时,电梯门开了,有人进入了电梯,一股难闻的烟味儿扑鼻而来,呛得程松年?往后退了几步。
不过这人很快就下了,程松年?一个跨步上前想赶紧关门,庄文青也这么想,于是二人同时按向了关门键。
忽然凑近的清香盖过了残留的烟味儿,也拢住了程松年?的手,他像是触电了似的迅速抽离,回到原位。
庄文青旋即按下了关门键。
程松年?心惊肉跳地懊悔着,他似乎有些反应过度了。
接着,他便听见眼?前人开了口。
“程松年?。”
连名带姓地叫法,让他紧张得绷直了身子。
却见庄文青忽然回眸,盯着他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你很怕我么?”
鬼都不怕,活生生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可程松年?还是心虚地避开对方直白的目光,嗫嚅道?:“哪儿有不怕领导的员工……”
「地下一层到了。」
电子提示音一响,程松年?像是找到了救星,赶紧换了话?题,“走吧庄总,去晚了省图就关门了。”
庄文青不再多言,扭头?走出电梯,循着汽车解锁的声音径直走向一辆黑色suv。
太好了,这车可比什么超跑好多了,宽敞又舒适。
程松年?紧跟着麻溜地上了车。
系安全带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尽管可能性?极小?,但庄总应该不会跟着他一起进省图逛吧?
不行不行,他得把这种可能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反正都已经上车了,避无可避,倒不如?干脆回家去,省得横生枝节。
“庄总,我好像胃不大舒服。”程松年?诚恳道?,“能麻烦您直接送我回家吗?”
“胃不舒服?”庄文青眉头?一皱,“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不用。”程松年?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我这就是吃多了,胃胀气,回家吃个健胃消食片就行了。”
庄文青犹疑地望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随即在导航里输入了新的目的地,顺便调了下空调温度,问他:“冷不冷?”
“不冷。”他答。
从?林湾开车到家少说得一个小?时,借着胃不舒服的理由,程松年?光明正大地装睡,一句没和庄文青多聊。
本来是假寐,可人吃多了确实?容易犯困,他装着装着就真睡过去了。
在短暂的梦境里,他又梦见了青哥。
上天是怜爱他的,所以梦里没有神神鬼鬼,青哥仍是遥远记忆里的鲜活模样,温柔地拥他入怀。
他闭着眼?,任由馥郁的兰香包裹着他,细细品味独属于青哥的气息。
待他再度睁眼?时,黑色的西装外套映入眼?帘。
衣服上的香气闷得他有些头?晕,他坐正身子,扯下了盖在身上的外套。
“醒了?”庄文青温声道?,“你倒是会睡,眼?睛一睁一闭就到家了。”
尚在混沌之中的大脑瞬间?清明一片,程松年?攥着庄文青的外套,心情复杂,欲言又止地“嗯”了一声。
车驶入小?区大门,庄文青问他:“你家在几栋?”
“3栋二单元。”他说着偷瞄了对方一眼?,一副若无其事的坦然模样。
他很快收回视线,狐疑地想着:这庄总有点体贴过头了吧。
进门左拐就是3栋,车停了下来。
庄文青探头?确认了一下楼牌,小?声嘀咕着:“怎么这么近……”
“庄总说什么?”他没听清。
庄文青顿了一下,回过头?看?向程松年?,眼?带笑意道?:“我说,别把我当领导。”
程松年?心一紧,惶恐得不知如何应答。
庄文青挪开视线,没再看?他,继续说:“当朋友就好,别这么生分。”
“嗯……那谢谢庄总。”程松年?推开车门,把西装外套放在了座位上,“我胃不太舒服,就先上去了,今天麻烦庄总了。”
庄文青轻轻叹了口气,转眸冲他莞尔一笑:“不客气。”
车子未多做停留,调转方向离开了。
眼?见庄文青的车驶远了,程松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忽又瞧见脚边躺着一条蓝色菱格的领带。
该不会是刚刚匆忙下车时,他不小?心弄掉的吧……
他捡起领带,还没凑近便闻到了熟悉的花香。
还真是庄文青的。
明天上班时带过去让店长送还给?他吧。
程松年?揣着领带回了家。
爸妈还没下班,家里只有他,他脱了鞋疲惫地走向客厅,倒头?瘫坐在沙发上。
下午天气转阴,阳台晒着没收的衣服遮挡了天光,客厅里一片昏暗,只有手机时不时闪烁一下,亮起微光。
程松年?拿起手机一瞧,店长把庄总拉进了大群里,大家正在群里举行“欢迎仪式”——抢红包。
虽然今天兴致不高,但没必要和钱过不去,程松年?往上翻,一个一个地点开了红包。
第45章
嚯,手气真不错,小?赚近千。
他翻看?了一下,同为兼职工的小?七没发红包,那他也没必要发了,便跟着队形回了一样的感谢词。
退出群聊,他发现多了一条好友请求,昵称是“青”,显然就是庄总。
程松年?盯着手机屏幕,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几番犹豫下最终被“大老板的微信不能不加”所说服,选择了添加好友。
他正思索着开场白,对方先发来了讯息:胃好些了吗?
程松年?眼?色一黯,惘然地放下手机。
连对他无微不至的关心都如?出一辙,让程松年?恍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仿佛他就是青哥。
程松年?站起身,径直走进了厕所的淋浴间?里,衣服都没脱就打开了莲蓬头?,哗啦啦地冲刷着他的理智。
洗了个冷水澡,他感觉自己总算清醒多了。
躺在床上,举着手机,他不冷不热地回复了对方:好多了,谢谢庄总关心。
聊天界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他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新的信息,便点开了对方的朋友圈。
空的,什么都没有,除了和头?像一致的背景图,一张日出照片——其实?看?不出是日出还是日落,只是他下意识地认为是日出,因为……从?前的记忆。
“小?年?。”程母下班回来了,冲屋里喊道?,“你吃饭了不?”
已经七点多了,但他一点不觉得饿,便说自己吃过了。
程母的脚步声慢慢接近,程松年?从?床上坐起来,果然下一秒她就打开了门,探头?对他说:“我和你爸明天要去出差,大概9号回来,等会儿妈妈就把生活费转给?你哦。”
“ok。”他爽快地应道?。
小?时候总想着要父母陪着才好,长大了反而觉得一个人在家更?自在。
程母关了门,他又躺了回去看?手机,仍不见庄文青回复。
一问一答,就结束了?
程松年?看?着聊天界面,犹豫着在输入框内打着字,「你的领带」,打了又删,删了又重新编辑,反复几次,最终什么也没发。
他翻过身,瞧见搁在床头?柜上的蓝色领带,思索着,伸手拿了过来。
明明知道?这是庄文青的领带,也用不着靠气味去分辨确认了,可程松年?还是忍不住握着领带把它凑到了鼻前,贴近了深深地吸入残香,像个犯病的瘾君子,被纯粹的欲望裹挟,毫无思考能力,本能地渴求着。
曾一度以为他身体的某一部?分业已随着青哥的消逝一同死去了。
然而诱人的幽香顺着呼吸侵入五脏六腑,如?同一针强效兴奋剂注入体内,顷刻间?血脉喷张,滚烫的情欲轻易地烧断了脑子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
他弓身蜷缩着,紧握领带捂住口鼻,贪婪地攫取着记忆里的温柔气息。
包裹着花香的空气只进不出,充盈在肺腑之间?,直达灵魂深处。
汗水打湿衣衫,程松年?猛地回过神,震惊得僵住了。
怎么会?
明明一年?都没……
暗香浮动,他失神地看?了眼?手里的领带,不禁羞耻地把头?埋进枕头?里。
第38章 04 借你的书
父母出差得赶早班机, 天还没亮就出门了?,那时程松年睡得正酣,他们便没同他打招呼。
今天排的是中班, 下午两点才去上班, 程松年索性一觉睡到了?大中午。
起床第一件事是看手机, 除了?无意义的群聊消息, 没有新?的信息,和庄文青的聊天对?话仍停留在昨晚的一问一答上。
他退出微信,切换到外卖平台, 在订单列表里随便挑了?一个“再来一单”。
放下手机,他的视线落在折好?放枕头边的领带上,羞耻感爬上心头。
这个……应该不能还回去了?,还是重新?买一条赔给他吧。
程松年拿起领带翻开?瞧了?眼商标, 旋即在网购平台搜索同款。
两千块……倒也不是买不起,只是他勤俭节约惯了?,一下子为一条领带花这么多钱,真觉得有些?肉疼。
不过?, 现在下单的话,包裹送过?来最快也得明天了?。
没记错的话,书店所?在的商场里似乎有这牌子的门店, 倒不如直接去店里买, 免得拖久了?夜长梦多。
可是他漏算了?一点, 他到了?门店才得知店里没有这一花色的领带,只好?在销售小姐的建议下挑了?另一条同色系的提花领带。
奢侈品从不在包装上节约成本, 他拎着精致的礼盒走出门店时,只觉得自己像是特地挑了?份礼物送给别人。
小七今天是通班,这会儿过?去正巧能碰上她, 她这人最爱八卦,看到他提着这礼袋她势必会探问一番,那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他可招架不住。于是,他明智地把礼盒放在了?商场储物柜里,空着手来到店里。
等他换好?衣服来到前场时,抬眼便看见正在摆书的小七冲他挤眉弄眼。
好?吧,就算什?么也没拿,也逃不过?小七的“盘问”。
他走过?去,装着帮小七理书,实则趁机闲聊几句。
“你?昨天跟庄总一起回去的?”
“是啊,托你?的福。”
小七别有意味地问:“没发生点什?么?”
“我在车上睡了?一路。”程松年没好?气道,“什?么也没发生。”
“哦~”小七贼兮兮地重复道,“睡了?一路。”
程松年狐疑道:“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没有呀。”小七笑笑,冲他努努嘴,“有人要买单,你?过?去收下银。”
程松年依言过?去给顾客结账,瞧见放在台面上的登记册,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庄文青今天不一定会来店里啊,那怎么把领带送还给他?
向其他同事打听庄总的动向似乎不太靠谱,还是直接问他本来比较保险吧。
在收银台遮掩下,他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点进了?与?庄文青的聊天框,「庄总,今天来店里吗?」
对?方回复得很快,「来了?。」
来了??
那怎么没听小七提过?起……
正疑惑着,他便听见小七脆生生地喊了?声:“庄总好?。”
他一抬头就看见庄文青走进了?店里,今天倒是穿得挺休闲的,没昨天那么郑重,跟参加婚礼似的。
“庄总,您怎么来了??”副店长听到了?动响,急忙迎了?过?去,“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庄文青摆手道,“只是闲着无聊,打算过?来看看书,你?们不用管我。”
“哦好?。”副店长松了?口气,“那您随意,有什?么问题喊我就是,也可以喊他们。”说着望了?眼程松年和小七。
“嗯。”庄文青点点头,“您先去忙吧,我找几本书看看。”
副店长忙着做下周读书会的活动方案,也确实没空关照老板,向他俩试了?个眼色便溜进了?办公室。
小七和程松年对?视了?一眼,继续埋头理书,看来是不打算接庄总这个烫手的山芋了?。
庄文青也就在此时转过?身,径自走到收银台。
一看见庄文青,昨晚的荒唐事儿便跟着涌入脑海,程松年不敢直视对?方,目光闪躲着,强装镇定道:“庄总,有何吩咐?”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庄文青的声音很近,也很轻,像是刻意压低了?嗓音。
什?么意思?他能忘了?什?么事?
……想忘却忘不了?的事倒是有一件。
好?在庄文青并没打算为难他,借着开?口道:“昨天的《降神13》,我没付钱。”
“啊……”
吓死了?,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等等,没付钱?!老板在店里买书该不该付钱啊……
“公是公,私是私。”庄文青亮出付款码,“钱还是要付的。”
“不好?意思,庄总。”程松年连忙将《降神13》加入付款列表,扫码完结了?这一单,“我昨天……有点紧张,就搞忘了……”
大老板难得来视察工作,他当场为领导表演了一次教?科书版的工作失误,好?极了?。
“没事。”庄文青略一俯身,小声告诉他,“他们都不知道,不会扣你?工资的。”
忽然凑近跟说悄悄话似的,害得程松年紧张得心头一跳一跳的,连忙道了?声“谢谢庄总”。
庄文青回正身子,笑眯眯地端详着他:“你这会儿忙吗?”
程松年快速地扫了?一眼店里,顾客并不多,“不算忙。”
庄文青往店里走,回头对?他说:“那帮我挑几本书看吧。”
这就找错人了?,他不是个爱看书的人,可又不好?拂了?庄总的面子,毕竟对?方才帮了?自己。
程松年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询问道:“庄总喜欢什?么类型的书?”
第46章
“科幻吧。”
他身形微顿,想到青哥也喜欢看科幻文学。
“庄总,这边走。”程松年快步走到对?方前面带路,领着他去到科幻文学板块。
面前的三张书架都是科幻小说,国内的国外的,小众的大热的,任人挑选。
庄文青问他:“有什?么推荐的吗?”
这可真是难为他了?。
程松年看着密密麻麻的书,本想伸手去拿那本翻烂了?的《三体》,视线却被一旁的另一本书吸引了?过?去,便抽出这本书递给了?庄文青。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庄文青目光一滞,接过?书,淡淡问道:“为什?么选这本?”
因为青哥喜欢。
程松年抬眼看着庄文青垂眸沉思的脸,乍看之下极像叶柏青,却还是有细微差别的,比如他的右眼下没有泪痣,青哥是有的,再比如他山根高挺,而?青哥则因为长期戴眼镜,鼻梁被压塌了?些?。
气质也不尽相同,青哥是温柔,却隐有寒意,不作表情时难免令人害怕,他却始终让人如沐春风,恬淡温雅,给人以端方君子温润如玉之感。青哥一向规规矩矩的,活得……很克制,少了?他这份云淡风轻的平和与?豁达。
其实他很清楚二人的不同之处,明知已死之人无法复生,却还是心存侥幸,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妄图抓住这一缕来自亡魂的幽香。
“感觉,你?会喜欢。”程松年轻声说。
“那就这本吧。”庄文青收下书,忽然瞧见副店长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左右张望着,便对?程松年说,“你?先去忙吧,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去那边坐着看看书。”说着便走进了?阅读区。
也幸好?今天来客不多,阅读区还有空位。
“松年。”副店长随后叫住了?他,“你?去清一下畅销书的库存。呐,这是书单。”
他接过?书单一瞧,整整四页a4纸。得,下午有得忙了?。
点个数是挺简单的工作,但?畅销书的库存通常比较大,书架上是摆不下的,会塞在各种?空置的地方,要么是书架顶端,要么是其他类别的库存柜里,这找起来就很费劲了?。
程松年一手拿着书单,一手抱着伸缩梯,去往前场开?始清点工作,不经意间听见有顾客在议论《降神13》。
“我去,这书断更三年都烂尾了?还有脸出版?”
“你?不知道吗?”另一位顾客说,“辛辞前段时间重新?开?始连载了?。”
“好?家伙,前面剧情是啥我都忘光了?。”
“我也是,哈哈哈哈……”
程松年瞟了?一眼《降神13》的单独展台,不由得感叹道:真厉害,一篇文写了?13本。
或许是因为大老板突然莅临,店长他们一下子有了?危机感,立马勤快了?起来,开?始疯狂拉工作进度。
程松年数书时,小七也没闲着,她正在清点文创商品的库存。
文创商品不像书册那样?码得规规整整的,大大小小的盒子一股脑儿堆进库存柜里,得一个个捞出来才数得清,工作量可不小。
考虑到小七今天是通班,得从开?店上到闭店,程松年忙完手上的工作后便帮着她一起点数。
突然飙升的工作量气得小七一下午都没讲话,闷闷不乐地数着杂乱的商品盒子。程松年也不想往枪口上撞,默默地把点完数的商品整齐地放进柜里。
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副店长过?来告诉他们可以放饭了?,不过?他和小七得轮着来。
程松年让小七先去吃饭了?,反正上中班的他到八点就能下班了?,把放饭时间挪后他还能提前一小时跑路。
晚饭时间店里顾客不多,店长和小七不在,他一个人也完全忙得过?来,转悠着把乱放的书放回原位,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阅读区,看见庄文青仍坐在靠窗的桌边看书。
从小到大,程松年一直是父母口中“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不良典范,而?与?他相反的正面典型则是青哥,无论何时何地做什?么事,向来端端正正的,看着赏心悦目。
便是现在,绚烂的夕阳绘成花窗,窗边的他倚着沙发,坐得随意却不松垮,眼眸低垂着捧书静读,这画面像杂志的一页剪影,又像电影的一帧特写。
记忆也如电影般开?始倒带,回到多年前的青哥的卧室里。
彼时,青哥坐在书桌前预习功课,他支着脑袋斜躺在床上,吃着玻璃碗里的杨梅,百无聊赖地盯着青哥,只等他看完书了?一起出去玩。
四下无旁人,只有他和青哥,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翻书时的嚓声。
现实与?记忆重叠,程松年背过?身,擦掉了?情不自禁淌下来的眼泪。
“有人吗?”顾客在前场叫喊着,“买单!”
“稍等!”程松年赶紧跑去了?收银台。
没想到这个点还有人过?来买书。
麻利地结完账后,程松年便待在了?前场,免得顾客付钱时又找不着人。
不能到处转悠打发时间,他只好?掏出了?手机,趁人不在正好?摸会儿鱼。
习惯性地点进了?微信检查消息,看到列表里“庄文青”的字眼,他思索了?片刻,切换应用程序后在搜索框里输入了?这三个字。
第39章 05 凑个人头
没有与庄文青相关的词条。
他又输入了“庄氏私生子”的关键词, 仍然一无所获。
或许正因为他是集团老总的私生子,保密工作才?做得?这么严,与他有关的信息全都封锁了?
微信弹出一条新?消息。
庄文青:什么时候下班?
也快七点了, 等小七他们回来, 他就可以下班了, 只是不能马上离开商场, 因为八点他还得?打卡,不然不计入工时。
不过他问这个做什么?该不会……
程松年回问:庄总有什么事吗?
「这里有一家韩料店还不错,可那家店不做单人餐。」
他大?概猜到?对方的意图了。
「我刚回国, 没什么朋友,实在找不到?人作伴。」
「你也还没吃饭吧。」
「帮我个忙,凑个人头?」
脑子里理智的声音反复警告着他“这样不对,这样不好”, 可他的心却止不住地雀跃着,像一盏摇曳不停的风铃,丁零当啷。
纠结之时,对方再次发来消息:刚才?不是说?要谢我吗?
刚才??他什么时候说?过……
啊, 《降神13》忘了收款的事。
这下没必要纠结了,程松年立马回道:我七点下班。
接着庄文青便把店的地址发了过来,说?:我先去排号, 你下班了过来找我。
还有五分?钟就到?七点了, 怎么不干脆等他下班了一起?过去……这家店那么火么?
「好的。」
庄文青似乎是从侧门走的, 程松年待在前场,一直没见着他经过。
五分?钟明?明?很?短, 眨眼就过去了,可他却觉得?好漫长,老盯着手表看?, 恨不得?钻进去推着指针走快点。
小七磨磨蹭蹭的,七点过了十分?多钟才?回来。
程松年懒得?听她解释,麻溜地换了衣服匆匆离开了书店。
约定的韩料店位于商场外的大?厦,从书店跑过去花了好几分?钟,找地方又费了不少时间,等他终于抵达目的地时,已经快八点了。
虽然他已经在微信上和庄文青说?过会晚点到?,却也没料到?会晩这么久。
见到?庄文青时,他开口便是道歉:“不好意思啊,庄总,这边我没来过,半天没找对路……”
庄文青倒了杯柠檬茶递给他,问他:“怎么不叫我去接你?”
程松年抱着玻璃杯,局促道:“不好麻烦庄总……”
庄文青拿起?剪刀剪断碗里那团冷面,用筷子搅拌开后,推倒了他面前,笑了下:“我不会觉得?麻烦。”
程松年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沉默不语。
“尝尝吧。”庄文青饶有兴趣地盯着程松年红红的耳朵,“这个有点辣,但味道还不错。”
程松年听话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喂进嘴里。
他有慢性胃炎,太辣的食物烧得?胃疼,他吃不了。可胃不爱吃,嘴巴爱吃,这个辣度就刚刚好,能接受还解馋。
“好吃吗?”
“嗯。”程松年又夹了一筷,“还可以。”
“觉得?辣的话,”庄文青指了下桌上的汤碗,“喝那个,南瓜汤解辣,养胃的。”
“还好,不是很?辣。”
“那就好。”对方兴致勃勃地接着劝吃,“这海鲜葱饼也不错,你吃吃看?。
“那个石锅拌饭有点烫,你可以盛一小碗放凉了再吃。
“这个炸鸡是双拼口味,那边是蜂蜜芥末,这边是蒜香酱油的。”
盛情难却,程松年只得?闷头吃饭。
第47章
明?明?他才?是那个凑人头的,却吃得?津津有味,对方倒先搁下了筷子。
“晚饭之后,”庄文青斜支着脑袋,问他,“有什么安排吗?”
无非是回家玩电脑打游戏,或者看?看?电影耍会儿手机。
程松年摇摇头,“没有吧。”
“那不如尽一下地主之谊,带我去逛逛夜景?”庄文青说?,“听说?这边夜景很?美?。”
“看?夜景的话……”程松年认真地想了下,“可以去临江大?桥那边。”
“好啊。”庄文青愉快地决定了,“那去吧。”
等等,临江大?桥离这儿可不近啊!
莫名其妙自己给自己下了套。
程松年欲哭无泪,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上了庄文青的车。
不想和庄文青待在一个车里,空间小,挨得?又近,兰香满溢躲都躲不开,熏得?他头晕。
城里的夏天太热,到?了晚上暑气也不减半分?,一开窗就是一股子蒸腾的热风,他只能闷在这令人躁动?的花香里。
这时程松年才?想到?,该还给他的领带还放在商场的储物柜里呢。
领带。
啊,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记起那事了……
身体的某处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
他羞愤地紧咬住唇,小心翼翼地调整坐姿,偏向靠外的一侧,免得?被人发现异常。
他偏头看?向窗外,若无其事地抬手扇动?着,祈祷这微弱的风能驱散烦人的花香,让他稍微凉爽一些?。
“热吗?”庄文青问。
“不热。”程松年逃似的侧过身,扭动时带来的布料摩擦令他身子一僵,“就是,有些?闷。”
听他这么一说?,庄文青便按下了窗,开了道小缝,说?:“等会儿就下车了。”
带着暑气的风从窗户缝钻了进来,却没能搅散满车的幽香,反倒让程松年觉得?更热了。
“江边应该蛮凉快的。”庄文青扫了眼窗外,“我看?不少人在那儿散步呢。”
散步?
怎么散得?了步……
唾弃着昨晚的行径,却越想越硬,仅凭意志根本?平复不下来。
他只能缴械投降,羞愧地开了口:“庄总。”
“嗯?”
艰难地憋出了一句话。
“我想回家。”
绿灯倒计时结束,庄文青没留神,眼见黄灯跳转,他才?匆忙刹车。
巨大?的惯性差点把程松年甩了出去,所幸瞬时的惊险也稍稍浇灭了激情,让他冷静了些?。
庄文青没有讲话,专注地盯着交通灯。
程松年不由得?紧张起?来,小心地解释说?:“我……有点难受,想回家躺着。”
红灯过了,庄文青开了一段,停靠在路边。
他解开安全带,转过身面朝程松年,问道:“哪里难受?”
语气是关切的,担忧的,没有不悦。
程松年心虚得?很?,不敢抬眼看?他,支支吾吾地开口:“就是……”
怎料庄文青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放在了他的额头上。
甜腻的花香随即蹭地扑了上来,本?有些?疲软的东西?登时挺了起?来。
“果然。”庄文青叹道,“有些?发烧。”
程松年偏过脑袋,撇开对方的手,“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家里有药吗?”庄文青系上安全带,重?新?发动?汽车。
“有的。”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环滨小区。
答应了对方要去临江大?桥看?夜景,却……没能去成,程松年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麻烦庄总了。”他思虑了片刻,还是决定弥补一下,“下次,我一定好好尽一番地主之谊。”
“嗯,那下次再约。”庄文青笑道。
“好。”程松年打开车门,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庄总再见。”
眼看?他就要走了,庄文青忙问:“你家里有人吗?”
问这个做什么?
“就我在家。”程松年困惑着回答,“我爸妈出差去了。”
“你手机给我下。”
虽然不明?所以,但他十分?自然地把手机递给了对方。
庄文青用程松年的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并存下了他的号码。
“有事给我打电话。”他把手机还给程松年。
庄文青给自己备注的是“青”。
程松年盯着手机,看?了良久,沉声说?:“谢谢庄总关心。”
既说?给庄文青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没等对方回话,他很?快地下车了。
“程松年!”
庄文青突然叫住了他。
程松年闻声止步,转头看?见庄文青也跟着下了车。
“还有什么事吗,庄总?”
庄文青顿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眼里掺杂着说?不明?的复杂情绪。
“那本?书,”他说?,“《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我很?喜欢。”
第40章 06 有个傻瓜
“这个真的?是科幻小说吗?”倒在床上的?程松年举着手?里的?书, 对这本书名起得?十?分文艺的?小说深表怀疑。
“科幻也分很多种。”叶柏青轻轻敲了?下他的?脑袋,“别对软科幻抱有偏见。”
程松年不置可否地撇撇嘴,飞快地翻阅着, 大略扫一眼内容, 说:“这是本日记吗?跟流水账似的?。”
“给你推荐了?, 你又不好好看。”叶柏青有些无奈, 佯装夺书,“那还?给我。”
“我看,我看!”程松年赶紧抓紧书, 抱在怀里。
其?实他并不是过?来借书看的?,只是想找个借口留在这里,和青哥待在一起。
他随口说了?句想看科幻类的?书,青哥便?拿了?这本给他, 说是他挺喜欢的?书。
程松年趴在床上,翻着书看了?几页,实在提不起兴趣,也看不进去, 便?问叶柏青:“青哥,为什么喜欢这本书?”
笔头一顿,叶柏青轻声说:“因?为, 我想做个傻瓜。”
程松年翻身爬起来, 一头雾水, 没理出个所以然来,“啥意思?”
“聪明人活得?太累了?。”
*
可是, 青哥,傻瓜也活得?很累。
程松年看着被自己丢进垃圾桶里的?领带,捂着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他够聪明的?话, 或许就?不会一直停留在原地,等着一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也不会放着近在咫尺的?温柔不理,一味地拒之门外,避之不及。
庄文青表现得?那么明显,难道他还?看不出来对方对他有意思吗?
他只是……
不能接受。
且不说庄文青与他不过?几面之缘,纵使一见钟情能有几分真心,单从他自身来讲,他对庄文青的?每一次心动,都只是因?为他与青哥有太多相似之处,就?像是青哥的?投影……这种感情算什么呢,替身文学吗?
这具该死的?身体究竟为什么非要偏离他的?意志对庄文青恋恋不舍?
明明他喜欢的?是叶柏青,不是庄文青。
因?为难忘叶柏青而喜欢上庄文青,既是对青哥的?背叛,也是对庄总的?欺骗。
他怎么能这么做呢?
所幸今天不用上班,他可以一整天都待在家里不出门,也不会再碰见庄文青。
程松年拿起窗台上的?小猪存钱罐,放在耳边晃了?晃,当啷作响。
青哥的?已经?碎了?,他的?还?在。
他俯身趴在桌子上,无声的?泪水顺势滑落,滴在桌面上。
骗人。
什么井神,根本就?不存在。
“叮咚——叮咚——”
外卖吗?可他什么都没点啊。
兴许是送货上门的?快递,大概是妈妈又买了?什么东西吧,怎么也不和他说一声。
程松年匆匆抹掉眼泪,跑去开门。
家门刚开了?道缝,就?被外头的?人粗暴地拉开,一下子把程松年带倒了?。
程松年险些跪摔在地上,幸好对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暖风送来清冽的?花香,程松年震惊地抬起头,只见庄文青冷脸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凝视着他。
“为什么拉黑我?”语气生硬地质问着程松年。
对方逆光而立,颀长健硕的?身形投下大片阴影,几乎将程松年笼在其中,压迫感十?足,叫他心底发虚。
像是察觉到了?对方有所畏惧,庄文青稍一使劲把他拉了?起来,放软语气道:“说话。”
程松年怏怏地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那就?多说几句。”庄文青侧身略过?他,踩掉鞋拉着他走进屋里,把他甩在了?沙发上,旋即坐在他对面,盯着他说,“我有的?是时间?听你讲。”
大门被风推动,重重地合上了?,锁住一室寂然。
第48章
程松年垂眸不语,庄文青默不作声地等着对方开口。
“庄总,”程松年终于抬起了?头,看向庄文青,“你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似乎让对方有些意外,他讶然一瞬,继而认真道:“喜欢。”
这倒在程松年的?意料之中,他沉着道:“但我不能喜欢你。”
不是不喜欢,是不能喜欢。
“为什么?”
“我推荐给你的?那本书,是我初恋喜欢的?书。”
“嗯。”
“我喜欢他。”程松年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非常喜欢。”
庄文青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他人呢?”
“他不在了?。”程松年嗓子发紧,哑声道,“一年前,去世了?。”
视线逐渐模糊,他垂下头,掉落的?眼泪打湿了?睡衣。
“所以呢?”他听见庄文青平静地问他,“现在已经?21世纪了?,他死了?,你还?要为他守节吗?”
程松年无语凝噎,怎么也止不住眼泪。
“程松年,”庄文青走近了?,蹲在他跟前,伸手?扶上他的?脸,“我想,他也不希望你沉湎于过?去,停滞不前,终日以泪洗面。他希望你好好活着,笑着往前走,去过?属于你自己人生。”
“你可以偶尔想他,但不要难过?,也不要哭。”他轻轻揩掉程松年的?眼泪,“你总会遇见和他一样好,或者……更好的?人。”
程松年紧攥着衣服,哽咽着摇头:“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了……”
「傻瓜。」
庄文青轻叹了?声,抽了?几张纸给他擦眼泪,又问他:“那你喜不喜欢我?”
他抽嗒了?一下,没讲话,也没摇头或点头。
庄文青压住了?笑意,断言道:“那就?是喜欢咯?”
“因?为,你和他很像,一样……温柔。”程松年艰难地开口说,“我不想欺骗你。”
熟悉的?香气如同镇定?剂,安抚着程松年几近决堤的?情绪。
“贪恋同样的?温柔,不是人之常情吗?”庄文青微笑道,“这并不可耻,你说呢?”
程松年拿过?庄文青手?里的?纸巾,自己擦干净泪痕,又不讲话了?。
好不容易把他的?眼泪止住了?,庄文青不动声色地转换话题,问道:“你吃饭了?吗?”
“不想吃。”
“不吃怎么行?”庄文青起身,“走,换身衣服,跟我出去吃饭。”
“我没胃口。”
看他一动也不动窝在沙发上,庄文青也不恼,自顾自地说:“你房间?在那儿?我去给你拿衣服——是这间?吗?”
见庄文青即将走向他的?房间?,程松年脑内警铃大作,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火急火燎地抢在他之前抵达了?房门,挡着庄文青说:“我自己来,我马上换衣服和你去吃饭!”
庄文青狐疑地朝里望了?一眼,对方连忙退进房里关上了?门,彻底阻断了?他的?视线。
接着,他便?听见了?房门反锁的?声音。
房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还?是他又躲起来了??
庄文青敲了?下门,对里边说:“你要是闷在房里不出来,我就?把你的?门卸了?。”
“马上就?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门开了?。
程松年脸色微红,眼神闪躲着不敢直视庄文青,“我好了?,走吧。”
庄文青笑了?,兴味盎然地看着他:“要不你先去洗把脸?”
“你等我下。”程松年带上房门,麻溜地拐进洗手?间?里洗漱。
等他出来时,庄文青正在玄关处穿鞋。
程松年若有所思,这人倒是有涵养,既是在气头上,进别人屋里也没忘脱鞋。
七月的?艳阳天,一开门便?是热烘烘的?暑气。
他瞥了?眼庄文青,大夏天的?穿一身休闲西装,真不嫌热吗?他只穿了?件短袖都觉得?热死了?。
好在车里冷气十?足,凉快极了?。
鉴于昨晚的?意外事故,程松年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口罩。
“感冒了??”庄文青问。
“鼻炎犯了?。”程松年一本正经?道,“对冷空气过?敏。”
他查过?了?,确实存在这种过?敏情况。
天气这么热又不好关空调,他一对冷空气过?敏的?鼻炎患者戴口罩很合理吧。
非常合理,庄文青没有多问。
有了?口罩的?阻隔,浅淡的?花香不再闹人,程松年顿时放松了?许多。
“我们去吃什么?”
“酸菜鱼吧。”庄文青答,“开胃。”
车开进商场的?地下停车库,程松年本想先下车带路,却见庄文青径自走向了?电梯。
他狐疑地跟上庄文青的?步子,看见他很自然地摁下了?六楼的?按键。
奇怪,他不是刚回国?不久么,怎么熟门熟路的??
程松年不禁疑惑道:“庄总以前在三花待过?么?”
“没——”庄文青顿了?下,又说,“以前是来过?一次,不过?就?待了?半天。”
“哦,那你来这边吃过?饭?”
庄文青叹气道:“那天走得?匆忙,饭都没吃。”
谈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店前,酸菜鱼这家川菜馆的?招牌菜,还?挺出名的?。
眼下正值饭点,恰是工作日,下馆子的?人不多,有的?是空桌。
入座后,庄文青便?拿起了?手?机扫码点单。
程松年对吃什么没有想法,自顾自地拆开餐具的?塑封。
“这些够吗?”庄文青把手?机递了?过?来,“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除了?酸菜鱼外,还?有油渣莲白、藤椒牛肉、粉蒸肉和厥根粉,都是这家店的?主推菜,恰好也是他平时爱吃的?,而且这量也完全超过?两?人份了?,也不需要他再点了?。
“这些就?够了?。”
“吃白米饭还?是炒花饭?”庄文青思索着,“不过?听说这家店的?茶炒饭有点腻。”
“米饭就?好。”程松年愈发觉得?奇怪,“庄总好像很了?解这家店?昨天那家韩料店也是。”
庄文青收回手?机,点了?确认下单,笑盈盈地说:“约会嘛,总得?提前做攻略不是?”
程松年垂眼端起茶水杯,小声嘀咕着:“你早说是约会我就?不来了?……”
“为什么?”庄文青开玩笑似地问,“还?是想为他守节?”
第41章 07 海星标本
店里不忙, 上菜就很快,服务员端着盘子?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程松年不答,低头喝着茶。
两相默然, 直到菜上齐了, 庄文青才开口打破了沉默, “先吃饭吧。”说着夹了片鱼肉放到他碗里。
程松年没有?动筷, 看?着碗里的鱼片,惘然地说了一句:“我不配。”
庄文青手里的筷子?一抖,原本?想夹给对方的粉蒸肉掉在了桌上。
“我时常在想, 如果当年我再勇敢一些,果断一些,或许就能抓住他,不会失去他。”程松年接着说, “可我太懦弱太自私,总在关键时刻逃跑,后悔也来?不及,最终弄丢了他。”
失而复得, 得而复失。
“我不值得,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程松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庄总, 谢谢你, 但我实在没什么胃口,这?顿饭就算了吧。”
他转身要走?, 庄文青连忙擒住他的手腕,将他拉了回来?,微愠道:“所以你又要逃跑了?”
“我……”程松年哑然。
“坐下。”庄文青松了手, 柔声道,“吃饭。”
程松年张口欲言,又于心不忍,乖乖坐了回去。
“他也这?么觉得?”
“什么?”
庄文青反问:“他也觉得你不值得他喜欢,不值得他对你好?”
程松年怔然,迟疑着摇了摇头。
“他不觉得,我也不觉得,你凭什么下了定论?”庄文青继续给他夹菜,“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
一句话吹散了心底的阴云,他抬眼望向庄文青,对方眼带笑意回望着他。
怦然的心跳,喧嚣着,躁动着,一如与他同看?日出的那个清晨。
“快吃吧,菜都要凉了。”庄文青催促着。
程松年犹豫着拿起了筷子?。
青哥已经离开一年了,他是不是真的该试着放弃,不再继续等了?
但是,这?也太快了吧……
他和?庄文青不过就见了三次,满打满算也才认识三天,除了姓名和?身份,他对庄文青一无所知,怎么能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难道他对青哥的感情就这?么不堪一击?不不不,恰恰是因为他太喜欢青哥,才会“爱屋及乌”吧?
不好,这?样?不好,这?是自欺欺人,这?对庄文青不公平。
第49章
可是,庄文青本?人似乎并不在意……
程松年偷瞄了庄文青一眼。
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瞧不出什么异样?。
奇怪的人。
程松年无意识地咬着筷子?,思索着。
庄文青瞧了眼他,弯起嘴角笑了下。
程松年捕捉到了这?一声轻笑,有?些困惑,“笑什么?”
“我在想,”庄文青故作沉思,一本?正经道,“一副筷子?够不够你吃?”
这?是个改不了的坏习惯,吃饭想事情的时候爱咬筷子?,喝饮料时爱咬吸管。
听出了调侃之意,程松年默默地操着筷子?挑了一柱厥根粉,委婉地表示自己会吃饭。
酸辣口的食物很开胃,吃了一口就想吃第二?口,这?会儿他觉得自己是真有?些饿了。
“辣不辣?”
“还好。”
对面的目光像是黏在了他身上,时时刻刻地关注着他,让他有?些不自在。
“庄总怎么知道我家在哪儿?”试图把话题引到对方身上。
“入职登记表。”庄文青道,“就你这?么实诚,家庭地址详细得精确到门牌号。”
合理。
“听店长说,庄总也住在环滨小区?”
“怎么,想去我家做客?”
怎么话里话外都像是在勾引他似的。
“就……随口问问。”
“还有?什么想问的?”庄文青笑着,语气?轻快。
这?倒是个好机会。
“庄总为什么喜欢我?”程松年问,“我们?统共才见了三面吧。”
庄文青沉吟道:“也许不止三面呢?”
程松年惊疑地蹙眉,回想着从前的种种,却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太确定道:“难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谁知道呢。”庄文青不置可否,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兴许是宿世的因缘呢?”
亏他还认真回忆了一番,对方却只是在说笑。
程松年有?些无语,“21世纪不兴这?种撩妹手段了。”
“撩妹?”庄文青揪着这?个词不放,“哪来?的妹,你么?”
程松年更无语了,没好气?道:“撩汉,撩汉手段,可以了吧?”
庄文青满意地笑了,“总算在你脸上看到点别的表情了。”恼了也成,总比哭丧着脸好。
程松年醒悟,自己又着了他的道。
他搁下筷子?,不大甘心地说:“我吃饱了。”
说着没胃口,这?一桌菜却也没剩多少,应该是真饱了。
“你昨天说的话还算数吗?”庄文青忽然问。
“什么话?”程松年谨慎的反问,生?怕又被?对方套路了。
“你说,要尽地主之谊。”
嗯,是他说的,昨晚本?该陪庄总去临江大桥看?夜景的。
可现在时间还早,没什么夜景好看?,难不成他这?会儿想去江边散步?
“太阳这?么大。”程松年面露难色,“好热。”
“那就找个凉快的地儿。”庄文青起身去收银台买单。
程松年紧随其后,“去哪儿?”
庄文青没有?明说,让他自己猜。
他猜是商场底层的滑冰场,可电梯直接下到了负二?楼的车库。
庄文青开车载着他离开了商场,驶出了商圈,一路向北。
北边,有?个游乐场,还有?海洋馆,显然是后者。
话说,庄文青真的只来?过三花一次么,连导航都不看?就能找着路……
海洋馆这?边没有?地下车库,只能把车停在外围的露天停车场,再走?一段路过去。
午后的太阳更毒辣,晒得皮肤生?疼,像针扎一样?。
所幸这?段路不长,程松年跟着庄文青径直走?向场馆入口处。
临到检票闸口了,他才想起来?:“不用买票吗,庄总?”
“买了。”庄文青亮出二?维码,“进去吧。”
怕被?门夹着,程松年快速通过闸口,转过身问他:“你什么时候买的?”顿了一下,他反应过来?了,“你早就计划好了?”
他倒着走?没注意身后的盆栽,被?庄文青一把拉了开,顺势带入了怀里。
下车嫌热,他忘了带口罩,就这?么措手不及地撞进了满怀兰香,熏得脑袋晕乎乎的。
庄文青松开他的胳膊,花香转瞬抽离。
“昨晚就定好了,今天要和?你来?这?里约会。”他的语气?异常平静,似乎不带任何情绪,“可你把我拉黑了。”
馆内灯光昏暗,在一片静谧的蓝色下,他的眼睛仿佛也染上了忧郁的色彩,看?了叫人莫名心酸。
“对不起。”
不是客气?话,是真心的。
“我应该和?你说一声的。”心里痛得一抽一抽的,他难过极了,“应该好好谈谈的。”
不该什么都不讲就直接拉黑,连说明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从前也好,现在也罢,他怎么一点都没变呢,还是这?么怯懦这?么自私。
“和?我说一声,再把我拉黑吗?”庄文青哀叹一声,嗔怪道,“你怎么这?么狠心?”
程松年愧疚地埋下头,哑声道:“不会再拉黑了。”
“你说的?”
“嗯。”程松年重重地点了下头。
“那现在就把我放出来?。”庄文青沉声道,“电话,微信,其他随便什么,以后都不许再把我拉黑。”
程松年连连点头,在对方的注视下,拿出手机当场把“青”移除了黑名单。
“好了。”庄文青向他伸出手,“现在可以和?我去约会了吗?”
程松年犹豫着,局促地捏紧了拳头,没去握他的手,只是轻轻应了声,兀自往前走?了。
庄文青收回手揣进兜里,看?着程松年孤零零的背影,摇着头无奈地笑了下,旋即大步流星地跟上了。
程松年并不是第一次来?海洋馆,小时候他跟着父母去过一次本?地的海洋馆。
那时也正值暑假,海洋馆里挤满了研学的中小学生?,父母热火朝天地聊着工作,没注意年幼的他跟着一支研学队伍走?远了。
海洋馆的文创摊位上摆着各种各样?的海星标本?,他可喜欢了,回过头正想叫爸妈给他买一个,却发?现他们?根本?不在身后。
他哭得很伤心,带队老师这?才发?现队伍里多了个小朋友,赶紧把他送到了馆内办公室。
直到海洋馆的广播响起,播报着“您的孩子?程松年小朋友走?丢了,正在一楼大厅等侯”,爸妈才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三花市的海洋馆比他去的那个还要大,漫步在长而深的水下通道中,真像置身于海底世界。
只是,游客太多了,扰了海底的安谧时光。
海洋馆的游览路线是一条没有?回头路的单行道,跟着地面标识往前走?就好。
他们?来?得不巧,走?到海洋剧场时,最后一场表演刚好结束,主持人正在和?观众们?互动。
没什么好看?的。
正准备走?时,忽听主持人说:“最后一个问题有?点难,答对了可以获得一颗海星标本?哦!”
程松年的脚步顿了下,却没有?回身。
从来?不曾期待什么,也早已习惯期望落空。
“请问,海洋约占地球表面积的几分之几?”
奇怪,他竟然有?点后悔,自己的地理学得太差了。
“这?回咱们?关注一下外围的观众哈。”主持人探头挑选着答题对象,“来?,这?位帅哥。”
“71%。”
庄文青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答对啦!”
程松年回过头,看?见主持人快步走?向他们?,把奖品递了过来?。
“谢谢。”庄文青接过奖品,塞进了程松年手里,“送你。”
巴掌大塑封盒里装着一只小小的土黄色海星。
它并不漂亮,甚至有?一只角还断了,可他却意外地喜欢。
第42章 08 他的领带
海洋馆在傍晚五点闭馆, 但馆内的虎鲸餐厅会?一直开放到晚上九点。
庄文?青提前预定了餐厅的桌位,晚饭就在这边解决。
馆内的冷气开得很?足,跟不?要钱似的, 程松年穿得单薄, 这一圈走下来冷得手脚发凉。尽管他故作姿态, 一直说着“没事”, 眼见他连打了几个?喷嚏后,庄文?青还是脱下了外套披在了他的身上。
他就是想避免这种情况才装模作样的,奈何身体状态不?给力啊……
程松年只好不?大情愿地穿上了庄文?青的外套, 对方的尺码对他来说大了些,他穿起?来松松垮垮的,不?大好看但至少保暖。
一直和庄文?青待在一起?,他似乎也适应了这股闹人的花香, 没之?前那么敏感了,也就放松了下来。
桌位紧挨着玻璃幕墙,笼罩在蔚蓝的幽光之?中,游弋的虎鲸偶尔掠过身侧, 引得游客纷纷打开相?机拍照纪念。
第50章
在这里吃饭也就是图个?氛围,菜品是寻常的西餐,味道中规中矩。
程松年点了一份肉酱意大利面?, 吃了几口?觉得油腻便放慢了进食速度。
“妈妈快看!”隔壁桌的小女孩兴奋地叫着, “它们在亲亲耶!”
程松年闻声转头, 瞧见两头虎鲸正亲昵地贴着脑袋,看起?来像在接吻似的, 却不?过是人类的牵强附会?吧。
这时,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被注视感,直觉是庄文?青在盯着他看。
脑子里的某个?字眼挑动了他敏感的神经, 程松年没敢抬眼去迎这道别有用意的目光,埋头扒拉着碗里的面?。
虽然?或许只是他想得太多?,却也难免忧虑,怕庄文?青想着要吻他,而他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可能……拒绝不?了这个?吻。
他感到自?己好似身处悬崖,而庄文?青正来势汹汹地向他逼近,每近一步他便退后一步,直到被逼得退无可退,倘若不?抱紧对方,就会?坠入深渊。
现在,距离坠崖还有几步呢?
他咬着筷子思索着。
“对了。”庄文?青突然?发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程松年应声抬眸。
庄文?青饶有兴味地瞧着他,眉眼含笑,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被他瞧得心绪不?宁,程松年怯怯地催问:“什么?”
“我的领带好像找不?到了。”庄文?青微微蹙眉,佯装思考,“你有见过吗?”
程松年心里有鬼,明知对方是故意这么问他的,却只能隐忍不?发,强装镇定。
“落在我家楼下,被我捡到了。”他半真半假地解释说,“我本?来是要送还给你的,但是一不?小心……让它掉马桶里去了。我已经买了新的,一直忘了给你。”
“是吗?”庄文?青听?得半信半疑。
“嗯。”程松年面?不?改色道,“新的领带我放店里了,明天得空就拿给你。”
庄文?青沉吟片刻,道:“明天我有事,很?忙的,去不?了店里。”
那是要怎样?
“不?过,我晚上在家。”
程松年只好妥协,“那我明天下班后送到你家里去。”
“好啊,那我在家等你。”
对方接话?极快,完全没给他留下一丝反悔的余地。
瞥见庄文?青笑容愉悦的表情,程松年惊觉自?己又大意了。
失策,失策啊。
怎么每次都被庄文?青牵着鼻子走……
返程路上,程松年懊恼着,一路闷声不?语,庄文?青敛着笑意也不?讲话?。
气归气,基本?的礼节不?能丢。
下车时,程松年才幽幽地开了口?,道了声谢。
庄文?青摸着裤兜,正要和他说些什么,奈何对方动作太快,兜里的东西刚掏出来,车门便关上了。
这次,对方没再礼貌地目送他离开,而是径自?走进了楼里,喊他也听?不?见。
庄文?青收回视线,看着手里精致的海星标本?,轻轻叹了下。
刚刚逛文?创店时,本?想借机送他礼物,他却拿着那只竞答得来的小海星说这就够了。
“我怎么总觉得不?够呢。”
庄文?青抬起?头向上望,视线尽头的那户人家亮了灯。
“小年。”
*
今天上早班,程松年打早就来了,到了才发现前日下班他忘了打卡。
幸好每个?月有两次补打卡的机会?,而他还一次都没用过。
店长比他来得更早,正在办公室里做表,他只好去厕所换了衣服再回来。
商场十点开门,他们九点上班,得趁这一个?小时做好所有的准备工作,迎接今日的顾客。
小七今天轮休,上班时少了她便多?了分清净,却也无聊了许多?,连个?讲悄悄话的人也找不到——店长的孩子都上小学了,实在和她找不?着话?说,况且也不能当着她的面闲聊摸鱼啊。至于?当值的另外一位同事小张,不?太熟,和她的沟通仅限于工作交流。
从前,上班搭子不?在,无聊是无聊了些,他却也不?觉得难捱,怎么今日没了小七搭话?,他突然?就觉得这漫长的通班真是难熬?
时间过得好慢,他不得不想尽办法让它走得快一些,甚至开始向顾客推销新书了。
兼职生并没有销售指标,但推书成功会有相应的提成。
店长见他同顾客侃侃而谈,还纳闷来着,以为这孩子突然?开窍了,很?是欣慰,一到饭点便喊他先去放饭了。
程松年通常会?去楼下的快餐店随便吃个?汉堡什么的,顺便玩会?儿手机,坐满了一小时放饭时间再踩点回去上班,绝不?浪费一分钟休息时间。
翻看微信消息,庄文?青昨晚把家里地址给他后便没了下文?。
前几天老缠着他不?放,他还以为对方没什么正经工作,是个?赋闲的富家子弟,没想到他也有忙工作的时候。
还没见过他工作时的模样呢,会?穿着初见时那样规矩的西装么?
打住。
停止这种肖想,不?能再被他迷惑了。
程松年坐正了身子,反扣手机,快速地刨完了碗里的残羹剩饭,回去上班。
等等,今天他得把领带送给庄文?青,领带放在商场的储物柜里,但是储物柜的取物票呢?
他依稀记得当时他顺手把取物票塞进了裤兜里,然?后……然?后他回家洗完澡就把那条裤子扔进洗衣机里了。
哦豁,那张小纸条大概已经寿终正寝了。
时间还早,程松年赶紧去了商场的服务中心,简单地说明情况后,工作人员跟着他来到了那架储物柜。
幸好,里面?的东西还在,确认是他所说的领带后,工作人员便将它物归原主了。
程松年提着礼盒回到店里,没成想正好碰见了小七,手里的东西没来得及收被她看了个?正着。
果然?,小七立马就开口?问了,“诶,礼物啊?”
“额,送我爸的。”他张口?就来。
“害,我还以为是……”她突然?收了声,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庄总送给你的。”
“怎么可能?!”他立马否认了,“我跟他又不?熟,他干嘛要送我礼物?”
否认得太快,有种欲盖祢彰的意味。
小七眯缝着眼,探问道:“真的不?熟?”
“如果你觉得见了三面?就算熟的话?。”程松年耸耸肩,“那我无话?可说。”
“三面??”小七得逞地笑了,“聚餐一面?,前天一面?,什么时候又见了一面?,昨天么?”
“你……”说多?错多?,他干脆不?再答话?,转而问她,“你不?是轮休么,怎么跑店里来了?”
“赔罪来的。”小七狡黠一笑,眨巴着眼说,“前天我不?是故意迟到的,我吃饭的时候遇到了老同学,和她聊天聊忘了形,才耽误了时间……原谅我吧,松年。”
这事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估计是他那天赶着赴约太着急,看起?来很?烦躁,让她误以为他这是生气了。
“没关系的。”他摆摆手说,“你不?提我都忘了这事儿了。”
“好嘛。”小七展颜笑道,“我给你买了奶茶,刚在店里没看见你,就放在办公室的冰箱里了。”
“谢了。”提到奶茶,他顺嘴问了一句,“不?是杨枝甘露吧?”
“不?是啊。”小七问,“你不?喜欢喝杨枝甘露?”
他摇头说:“我对芒果过敏,喝不?了。”
“这样哦。”小七若有所思,比了个?ok的手势,“放心,没有芒果。”
“那就行。”
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紧接着说:“我还约了朋友看电影,就先走咯,拜拜。”临走时还不?忘补充提醒一句,“奶茶记得喝哦。”
“知道了。”
不?过程松年这会?儿刚吃完饭,还撑得很?,便没去拿奶茶。之?后店里临时来了一批营销物料,店里忙得不?可开交,这杯奶茶便一直在冰箱里待着,直到下班之?时。
下午琐事太多?,他不?得不?加了会?儿班,忙完一切打卡时已近八点,天都黑了。
忙死了,晚饭都没正经吃上一口?,就啃了个?店长买的面?包,这会?儿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他总算想起?了冰箱里的奶茶,赶紧拿出来充饥。
他饿得慌不?择食,一口?气喝完了一杯奶茶,临了才发现这奶茶味道有点怪,好像有股酒味儿。
看了眼标签,酒酿芋圆。
幸好只是酒酿,度数不?高,这要是杯酒他就该倒头睡了。
程松年不?怎么沾酒,酒量很?差,酒品似乎也不?太好。
前年过年时,他被家里长辈劝着喝了杯白的,醉得一塌糊涂,抱着桌腿哭了一晚上,家里人谁也劝不?住,只好拍个?视频先娱乐一下。
第51章
他本?人对此事完全没印象,直到看了家族群里各个?角度的直拍视频后,他才晓得当日的“盛况”,从此他再也不?敢喝酒了,至多?浅尝辄止。
程松年带上礼盒,掏出手机边往外走边打字,问庄文?青:庄总,在家吗?
「在。」
对面?几乎是秒回。
「等你。(爱心)」
搞什么,发这个?干嘛……
第43章 09 没人教我
程松年把手机揣进兜里, 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打车过?去比地铁更快,不过?十来分钟就到小区门口?了。
今天下午他忙得?大汗淋漓,搬运物料时又沾了一身?灰, 这副邋遢模样实在不适合去拜访别人家, 于是他先回了趟家, 洗漱了一番又换了身?干净衣服才出发。
环滨小区很大, 分为东西?两区,西?区紧靠三花江,一排江景房临江而立, 庄文青家就在其中一栋的?顶楼。
程松年家住东区,与西?区的?房屋排布差不多,因此?他很顺利地抵达了目的?地。
与他家不同的?是,这栋楼是一梯一户, 电梯上去了一开门便是庄文青家。
站在漆黑的?大门前,程松年下定决心似的?点了下头。
嗯,把领带送给他了就走,一刻也不要?多待。
做好心理建设后, 他正思索着是敲门还是按门铃,门突然就开了,屋主人跟着出现了。
庄文青似乎刚洗完澡, 穿着浴袍, 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 水滴顺着脸庞淌下来,挂在下颌那儿。
稍微……
有点性感?。
“来了?”
程松年移开目光, 又瞥见水滴滑进他胸口?那道沟。
他好似古板的?书生,严格贯彻着“非礼勿视”的?教诲,赶紧又挪开了视线, 提起手里的?礼品袋递给对方。
“赔你的?。”
庄文青没有伸手,“来都来了,不进来坐会儿?”
对方洗了澡后,身?上那股诱人的?香气似乎淡去了许多,程松年尚可保持理智,“不了吧,我还得?回家……”
糟糕,好像回家没啥事干啊。
也就在这时,屋外突然雷声大作,淅淅沥沥的?雨声紧随其后。
“下雨了。”庄文青笑?着问?,“你带伞了吗?”
怪了,这好好的?天怎么说下雨就下雨?
程松年一边纳闷一边问?:“你家有伞吗?”
“好像没有。”庄文青遗憾道,“我刚回国,家里还空荡荡的?。”
这雨声听着噼里啪啦的?,显然是场瓢泼大雨,冒雨回家似乎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是……
“要?不先进来坐会儿?”庄文青循循善诱道,“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兴许过?会儿雨就停了。”
嗯,很有道理。
与其在门口?站着干等?,不如进去坐着等?。
“好吧。”程松年被说服了,“那就打扰庄总了。”
“不打扰。”
庄文青退到屋里,把室内拖鞋送到了程松年脚边。
为什么总有种被算计了的?感?觉?
程松年狐疑着换上鞋,跟着庄文青进了屋。
他家里也确如他所说,空荡荡的?,除了基本的?家具电器,连副装饰画都没有,简约且冷清。
庄文青拐进了厨房,留他在客厅。
他刚坐下便听见对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喝点什么?”
“不用了。”
不过?庄文青好像没听见他说话,兀自拿了一打啤酒出来。
吓得?程松年连忙说明,“庄总,我不喝酒。”
庄文青半信半疑地挑眉:“一点儿都不能喝?”
“差不多。”
“那好吧。”
对方没有为难他,拎了一罐啤酒在他身?旁落座,用毛巾擦着湿发。
离得?好近。
程松年想往旁边挪一挪,又怕惹对方不高兴,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
二人都没讲话,只余雷雨声交织,气氛似乎有点尴尬。
“看?电影吗?”庄文青率先打破僵局。
“可以。”
却见庄文青忽然转过?身?,俯身?凑近了他,淡淡的?清香随即缠了上来。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眼神躲闪着地向后靠,几乎陷进沙发里,“庄庄总……”
庄文青很快起身?,香气随即抽离。
对方好笑?地看?着他,拿着遥控板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什么片?”
程松年呼了口?气,掩饰性地挠挠额头,清了下嗓子?说:“科幻片吧。”
接着便是细微的?机器运转声,白色的?幕布缓缓落入眼帘。
“把灯关了效果更好。”
程松年扭头寻找开关,一伸手把灯都关了。
屋里暗下来,幕布亮起来,就像进了电影院一样。
庄文青挑了一部他曾看?过?的?电影,不过?再看?一遍也无妨。
是很有名的?片子?,诺兰的?《星际穿越》,他陪着青哥在电影院看?过?,可惜他当时看?不进去,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后来他又把这部电影翻出来重刷了几次,看?懂了,可陪他一起看?电影的?人却不在了。
程松年侧过?头,光影明灭,勾勒出身边人俊朗的轮廓,何其相?似。
为什么呢?
你为什么和他这么像?
程松年无心观影,在黑暗中倚着沙发,安静地看?着庄文青。
注视着他,思念着他。
也许他今天不该喝那杯掺了酒酿的?奶茶,明明时间还早,他却觉得?困倦极了,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他总爱做梦,梦里太美?好,有故人有花香,叫他留恋,不愿醒来。
那是高二一场演讲比赛的?前夕,语文成?绩还不错的?程松年被推举为参赛者,正在家里焦虑地背着演讲稿,同时纠结着明天的?着装。
班主任说穿得?正式点就行?,他本打算直接穿校服上场,被好事的?程母一票否决了。她一听说儿子?要?去比赛,专门找裁缝为他定制了一套西?装,板板正正的?。
只不过?,程母忽略了一件事,他儿子?不会打领带。
西?装在比赛前夕准时送到了家里,可家里只有程松年,爸妈都不在。
或许是因为他心浮气躁,又或许是他手太笨了,他照着网上的?教学视频练习了几遍,始终不得?要?领。
算了,大不了不系领带了,他自暴自弃地想着。
演讲定在五四青年节当天,三号这天叶柏青正准备返校,走前敲响了程松年的?家门,同他告别。
开门瞧见一脸不爽的?程松年,叶柏青忙问?他怎么了。
程松年抓着领口?不成?体统的?领带,沮丧地说,没人教他打领带。
语气听着像抱怨,又像撒娇。
叶柏青只好暂且放下行?李箱,好来教教小年怎么打领带。
程松年背过?身?,青哥站在他身?后,伸过?手来一步一步地演示系领带的?步骤。
黄桷兰的?清香温柔地笼着他,青哥说话时的?气息扫过?他的?耳朵,痒痒的?,弄得?他心烦意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一遍演示完,青哥问?他学会了没。
他说:嗯,这样这样再这样。
叶柏青无奈地笑?了,说算了,反正已经系好了,不拆开就能用。
他不肯放弃,信誓旦旦地说再看?一遍保证能学会。
心思却根本不在领带上,只是期许着与青哥片刻的?贴近,好似被他从背后拥抱了一般。
*
程松年睡得?迷糊,身?子?往旁边一倒,靠在了庄文青的?肩上。
庄文青偏过?头,听见对方绵长而均匀的?呼吸,显然是睡沉了。
他抬手托住程松年的?脑袋,蹑手蹑脚地起身?,小心扶着对方安稳地平躺下来,旋即拿起遥控板按下了静音键。
庄文青蹲在沙发边,静静地望着程松年,伸手抚上他的?脸,暖呼呼的?,随着光影的?流转忽明忽暗。
他大抵是觉得?冷,一碰着对方微凉的?手便忍不住往后躲了下。
骤雨初歇,电影无声地走着剧情,屋子?里静得?只剩下程松年浅浅的?呼吸,以及间断的?空调换气声。
怕他吹着空调睡觉会着凉,庄文青正想起身?去卧室拿毯子?,却不知他又梦到了什么,忽然嘟囔了一声。
“青哥。”
分明只是无意识的?梦呓,他还是习惯性地应了,“嗯。”
他的?睫毛忽闪了几下,突然睁眼了,却是睡眼惺忪,不见清明,呢喃着问?:“你去哪儿了?”
他大概是睡糊涂了,庄文青笑?了笑?,轻声说:“哪儿也没去。”
程松年像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强撑着抬起眼帘瞧了他一眼,思忖着,“我又在做梦吗?”
第52章
这迷糊劲叫庄文青看?了直想笑?,顺口?哄骗道:“对,小年在做梦呢。”
听到这话,他似乎有些失落,偏头把脸埋进了沙发里,呜咽似地哼了声:“好冷……”
庄文青默了一瞬,随即起身?解开浴袍,上了沙发侧躺着拢住程松年,“现在呢,冷不冷?”
对方没作声,在浴袍里摸索着搂上了他的?腰,转过?头往他怀里蹭了蹭,叫他浑身?一震,不由得?绷紧了身?子?。
“我遇见了一个和你很像的?人。”声音闷闷的?。
温热的?呼吸带着潮气缭绕颈间,煽风点火似的?,庄文青却不敢妄动?,唯恐惊扰了他。
“长得?像你,性格像你,喜好也像你……”
紧贴的?体温蒸着他,害他发了一身?薄汗,身?上被这汗水濡湿,肌肤相?贴的?地方跟着变得?粘腻。
庄文青屏息凝神,低头看?他,忽而嗅到了沐浴露的?浅香,仿佛隐晦的?邀请,引诱着他直想要?得?更多,更深入。
程松年却浑然不觉,幽幽絮叨着:“什么都像……”
话里夹带着一丝不言而喻的?怨怼,听着又像是觉得?委屈。
奈何咽喉里的?水分被他蒸干了,嗓子?又干又哑,庄文青舔了下唇,悄声问?他:“那你喜欢他吗?”
程松年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揽在他腰上的?手忽然收拢了些,无异于火上浇油。
“我不知道,我想不明白。”他仰起脸,鼻尖正贴上对方的?唇边,“我只喜欢你,青哥。”
庄文青心中一动?,微怔了片刻。
屋里光线昏暗,眼前人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好似披上了一层的?轻纱,暧昧且诱人。
程松年垂眼盯着庄文青泛着水光的?唇,咽了口?唾沫,抬起下巴咬住了他的?下唇。
嗯,有股酒味儿,程松年困惑地想着。
像是得?到了摔碗的?信号,庄文青揭竿而起,含着他的?唇热烈地回吻着,一发不可收拾,掠夺似地攫取着他的?唇舌间的?水分,好润湿自己干渴已久的?喉咙。
好似上瘾了一般,怎么也吻不够,连他的?呼吸都不肯放过?一丝半缕,越吻越深。
大脑仿佛陷入了短暂的?缺氧,意识混混沌沌,程松年本能地渴求着空气,在对方毫无节制地掠取下,他不得?不拼命往后退避,几乎陷进了沙发缝里,退无可退,只好慌乱地掐着对方的?腰,朝外推了推。
腰间软肉敏感?,丢盔卸甲的?理智终于被拉了回来,庄文青不甘心地松了口?,趁对方喘息之际,又恋恋不舍地轻吻了几下,蜻蜓点水般。
程松年只觉又累又困,哼唧着蜷回庄文青的?怀里,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庄文青垂眼,不安分地抚着程松年的?背脊,哑声问?:“不要?了?”
程松年没睬他,困顿得?只想合眼。
庄文青拿他没办法,叹着气轻拍着他,“那睡吧。”
轻柔的?嗓音落在他耳边,他睫毛微动?,循着梦境的?余音,漏出几句呓语,“领带,学不会。”
怎么突然提到领带了?
庄文青不明所以,忽记起了什么,笑?意顿生,小声问?他:“我的?领带呢?”
他不语,似乎真的?睡过?去了。
庄文青不依不挠,“真掉马桶里去了?”
回答他的?只有困倦的?呼吸声。
他只好作罢,无奈地哄着,“睡吧睡吧。”
屋里寂然了好半晌,就在庄文青合眼欲睡时,程松年的?声音倏然响起。
“藏起来了。”
像是自言自语的?梦话,又像是在回答他,程松年呢喃着重复。
“我藏起来了。”
第44章 10 什么闲话
眼见庄文青就要往他?房间去了, 程松年立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个大跨步跃过茶几,飞快地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我自己来, 我马上换衣服和你去吃饭!”
庄文青略带疑惑地朝房间里望了一眼, 程松年生?怕被他?瞧出什?么?端倪, 赶紧关上门, 顺手反锁了。
庄文青的领带被他?丢进了垃圾桶里,而垃圾桶正对房门,进门就能瞧见, 这要是被庄文青发?现了还得了。
他?赶紧地把领带捡了回来,四处张望着寻找藏匿地点。
敲门声随即传来,庄文青道:“你要是闷在房里不出来,我就把你的门卸了。”
“马上就来!”
他?慌忙应了一声, 打开衣柜时,顺手将领带塞进了一件外套的兜里。
把它藏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发?现吧。
*
程松年是被闹铃声吵醒的,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索枕头边的手机, 却只抓到了一团空气。
闹铃声响个不停,吵得他?有些恼了,他?“蹭”地坐起身, 视野一片敞亮, 落地窗外晴空万里。他?这才猛地意识到这里是庄文青家, 他?昨晚躺沙发?上睡着了,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回溯昨夜的记忆, 梦境断断续续的,他?依稀记得一些内容却怎么?也?串联不起完整的剧情?。
系不好的领带,还有……激烈的吻, 无论哪一个都?叫他?不敢细想,生?怕一个不留神点燃早晨的一把野火。
平时老是失眠,怎么?在别人家就睡得这么?沉,不是说好东西送到了就走么?……
程松年悔不当初地叹了口气,从?沙发?缝里挖出了吵闹的手机,关闭了闹钟。
九点过两分,今天是小早班,十点得到岗。
先回趟家洗漱一下再打车过去,时间应该差不多,不过走之前得跟庄总打声招呼吧。
程松年趿拉着拖鞋,在屋里四处寻找着庄文青的踪影——担心他?还没睡醒,没好意思大声喊。
房门都?是敞着,他?走进了唯一有床的那间主卧,里头却空无一人,连床上的被子枕头都?码得整整齐齐的。
他?人呢?
程松年疑惑着,打算去楼上再找找,忽然瞥见床头柜上搁了一本眼熟的书。
拿过来一瞧,果然是《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封面崭新?干净,不是店里他?借去看的那本。
看是他?是真的挺喜欢这本书。
程松年顺手翻看了一下,一页书签滑了出来,他?连忙接住,用拇指卡着这一页,免得把书签放错了地方。
这是一枚金色的叶脉书签,初中的化学实验课上他?做过一样的,还……送给?了青哥。
他?登时愣住。
不可能。
他?拈着书签,这枚书签是金属制品,不是真的树叶。
房间外传来了门开的动静,程松年连忙把书签塞进了书页里,将书放归原位,离开了这间卧室。
刚走出廊道,程松年便瞧见庄文青拎着热气腾腾的塑料袋走了进来。
穿着利落的藏蓝西装,系着他?送的那条蓝色提花领带,漫不经心地问?他?:“洗漱了没?”
稀疏平常的话,却叫程松年心跳加速,蹦得厉害,像一头精力旺盛四处作?乱的小鹿。
他?别过脸,将视线从?那条领带上撤下来,“还没。”
“洗手间有新?的牙刷和毛巾。”
既然有现成的,也?没必要再回趟家,程松年默不作?声地走进了洗手间。
合上门,他?抚着胸口做了个深呼吸,心率却不见放缓。
是为了配他?送的领带,特意穿了西装么??
他?摇摇脑袋,甩开了这恼人的遐思,拿起摆在盥洗台上未拆封的牙刷,标签都?还没撕的新?毛巾也?搁在一旁,像是一早便为他?准备好的。
昨天那场雨下得太?突然,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害他?“沦落”至此?,真是……叫人心烦。
眼不见为净,能躲一时是一时,他?磨磨唧唧地洗漱着,直到庄文青敲响了门,提醒他?说:“再不快点要迟到了。”
一看时间,还有半小时就到十点了,他?立马加快了动作?,迅速洗漱完毕。
看他?着急忙慌地从?洗手间里出来,庄文青挑眉笑道:“去上班么?,我送你?”
“那……”时间紧迫,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程松年苦笑道,“麻烦庄总了。”
所以他?刚刚到底在磨蹭什?么?……
庄文青拿上车钥匙,提起早餐递给了程松年,“边走边吃吧。”
大饼配油条,再加一袋豆浆,一度是程松年吃早饭的标配。
可他?心情?郁闷,顾不上细想,拎过袋子道了声谢,便随庄文青乘坐电前往地下车库。
再次坐到副驾的座位上,程松年不由得纳闷起来,为什么总有种“被安排了”的感觉?
这个点还没过早高峰,路上有些堵车,车辆走又停。
停歇的间隙,庄文青侧首问?他?:“今天几点下班?”
“六点。”
第53章
以为庄总又有什?么?安排,程松年顿了好一会儿等?对方接话,却只等?来了沉默,不禁好奇地转头去看他?,正对上他?灼灼的目光。
老盯着他?看做什?么??
程松年心慌地转眸,忽见庄文青的手伸了过来,他?忙偏头避了开,“干嘛?”
那手顿了下,旋即曲伸食指在他?的鼻头轻轻刮了下,蹭下一粒芝麻。
他?也?不多言,只是笑笑,回正了身子。
胸腔里难以克制地怦然律动恰如昨夜那一场骤雨,嘈嘈切切,杂乱无章。
总是禁不住这具皮相的诱惑。
程松年将手里的塑料垃圾揉成一团,气恼地瞥向窗外。
窗外的光景不断后退,由明转暗,车辆驶入了商场的地下停车场。
程松年解开安全带,正要下车时,突然瞟见店长的身影,由远及近。
卧槽,不会要过来吧?!
程松年吓得赶紧猫腰躲了下去。
“怎么?了?”庄文青似乎尚未意识到问?题所在。
程松年眼疾手快地揪住对方的衣领,一把将状况之外的庄总拽了下来,冲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店长穿着高跟鞋,哒哒哒的声音愈来愈近,愈发?清晰。
庄文青大概猜到了事?由,瞧着程松年紧张兮兮的神情?,只觉得有趣得很,便凑近了些,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你这样子,搞得好像我们在偷情?似的。”
这一句话戳中了程松年藏匿在心底的心思,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他?狡辩着解释:“我只是不想被他?们说闲话……”
“什?么?闲话?”
耳畔的呼吸烧得他?耳根发?烫。
本就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狡辩之词,他?哪儿想得到那么?多,搜肠刮肚地挤出了几个字,“傍上金主的小白脸。”
庄文青声音一沉:“谁说的?”
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不悦,怕他?较真,程松年忙道:“没人说,我胡乱猜的。”
不过,兼职工与大老板来往密切,确实会惹出类似的流言蜚语吧……
四周又静了下来,店长已经走远了。
程松年正要松开庄文青的衣领,却被对方反扣住手腕。
他?张皇抬眸,四目相对之下,只觉对方眼里的情?欲深如泥沼,绵绵密密,粘稠又深重。
“别管旁人说什?么?,你怎么?想的?”
而他?恰似踏入沼泽之中,逃也?逃不过,挣扎亦无用,只是越陷越深。
“我……”
我想吻你。
我疯狂地想要吻你。
程松年艰难地挪开视线,“我得去上班了。”
腕上的力道松了一瞬,他?趁机抽出了手腕,行云流水地打开车门逃似地冲向了电梯间。
他?并不是真的对庄文青动了心吧,而是……而是把对方当成了青哥的替身,他?只是太?想青哥了吧……
再退一步讲,哪怕庄文青本人都?不介意做个替身,他?也?放下心结开始了新?恋情?,届时倘若青哥回来了呢,他?又当如何,他?该如何面对青哥呢,他?怎么?对得起青哥?
电梯到了,程松年失魂落魄地走了进去,抬手摁下四楼的按键,忽然一怔。
青哥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万一呢?
电梯即将关门之时,一只手突然切进门缝之间,门再度敞开了。
庄文青就站在门前。
程松年还没得来及反应,便被对方一把拽了过去,一手掐着他?的腰,一手揽住他?的后颈,灼热的吻烙印在他?的唇上,霎那间点燃焚身之火,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烧灼着每一寸血肉。
庄文青吻得发?狠,攻城略地般深入口腔搅弄着,唇舌纠缠共舞。
满脑子杂乱的吻声,吵得他?无法思考,任由对方步步逼近,将他?摁在了墙上。
“程松年,”庄文青咬着他?的耳垂,嗓音低沉,“你喜欢我,对吗?”
温热的唇吻过他?的脖颈与锁骨,蜿蜒向上最终落在他?的眼角,“我也?喜欢你。”
庄文青身上的花香在不断攀升的体温催动下,愈发?浓郁令人晕眩,程松年攥着对方的衣摆,神思恍惚。
“和我在一起吧。”
他?喑哑的声音擦过耳膜,又痒又舒服,好似恶魔的低语,诱人犯罪。
程松年却恍然回神,抬手抵着庄文青,别过脸,气喘吁吁:“不……不行……”
第45章 11 你背我去
“为什么不?行??”扑在侧脸的潮气烘得他浑身发烫, 又热又燥,他听见?庄文青反问道,“难道你?真要守着一缕幽魂过一辈子吗?”
短促的寂静让意乱情迷的潮热开始褪散, 程松年稍稍冷静了一些, 心跳却依旧杂乱无章。
“他不?会希望你?作茧自缚, 裹足不?前的。”庄文青轻叹, 语重?心长道,“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未来?还很长……”
程松年垂下眼帘, 目光黯然。
“我知道。”
庄文青愕然一怔,沉默好半晌,迟疑道:“你?是在惩罚自己吗?”尾音轻颤。
程松年推开庄文青,惘然道:“或许是吧。”
他撇下庄文青, 走向了电梯。
庄文青拉住他,“何?苦呢?”
“不?关你?的事。”他抽出?手,按下上楼键。
背后的庄文青顿了一霎,忽而?认真道:“真的不?要我管?”
程松年用力地咬着唇, 血腥味儿在嘴里溢开,可他的语气却平静,“不?要。”
*
幼儿园时, 爸妈由于工作繁忙, 时常会加班, 不?能准时来?接他放学。
小朋友们都陆陆续续地走了,他仍坐在保安室的板凳上, 垂头丧气地等?着。这时,李老师便讲笑话给他听,逗他开心逗他笑, 可时间依旧过得很慢。
他盯着墙上的时钟,隔一会儿便问李老师,“我妈妈来?了吗?”
李老师摇摇头,笑着安慰道:“等?会儿就来?了。”
回想起来?,他好像总在等?待。
“放假了就有?时间陪你?玩了。”
“天气好的话,我们就去野餐。”
“等?你?再长高点,我们就带你?去坐过山车。”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
他们总是这样告诉他,所以他总是在等?待,等?节假日,等?好天气,等?长高长大,等?迟到?的父母,等?约定兑现的那天。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等?待了呢?
只剩下他一人的家,周末如死一般寂静。
阴雨绵绵的梅雨时节,好长时间连太阳的影子都见?不?着。
墙壁上记录身高的刻度一道高过一道,曾一起去过游乐园拆了又重?建了。
迟迟无法兑现的约定,堆积成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所以他不?愿等?了。
可如今的他又在执着什么呢,等?青哥?
嗯,还是想等?。
因为,不?想失望。
明明说了要永远在一起的。
*
那天之后,程松年和庄文青就断了联络。
没再见?过,微信上也没聊,更别提打电话了。
虽然才隔了一天,却感觉过了好久好久,真就是所谓的“度日如年”,怎么会这么难熬呢?
程松年倒在沙发上,不?断刷新着聊天界面,却始终不?见?任何?新消息。
说不?管就真的不?管了么……
想想也是,分?明是他自己把话撂出?去的,庄文青怎么可能还腆着脸非要来?管他呢?
他翻过身,把手机倒扣在胸口,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神失焦。
也好,一切都回归正?轨了,他只是稍微有?那么点戒断反应,熬过这几天就好了,会习惯的。
“叮咚”,微信提示音响起。
程松年立马翻开手机查看,目光转瞬一黯——副店长要离职了,今晚请客吃饭,晚上八点到?临江饭店一聚。
虽然他和副店长并?不?太熟,但毕竟一起上过几天班,些微的同事情还是有?的,他也正?愁晚饭不?知道该吃什么,这顿饭来?的正?好。
他今天休假,一整天都没出?门,还穿着睡衣,蓬头垢面的,得赶紧起来?拾掇一下。
程松年坐起身,给副店长回复了一声“ok”。
这消息是单独私发的,没发在大群里,看来?是不?打算请庄文青了。也是,大老板在场的话,大家都会不?太自在吧。
话说,怎么偏巧选在临江饭店,那不?就在临江大桥附近么……
管他的,关系都闹僵了,还惦记这个做什么。
时间还早,程松年打算收拾完了坐地铁过去。
今天一直在下雨,气温偏低,晚上可能还要冷些,出?门前他拿了件薄外套,以备不?时之需。
第54章
他踩着点到?饭店,进门正?好碰上大部队,确实没瞧见?庄总的身影。
预定的包间在楼上,众人边聊边走上去,小七凑到?他身边,小声问:“你?是不?是和庄总闹矛盾了?”
程松年心里震惊于对方敏锐的洞察力,面上却若无其事,“没有?啊,我跟他都不?熟,能闹什么矛盾。”
小七眯着眼睛,审视了他一番,摸着下巴又问:“你失恋了?”
“我都没谈。”程松年有些烦她了。
小七见?他脸色不?悦,转而?开玩笑道:“那你?喜欢啥样的,姐再给你介绍一个?别愁眉苦脸的了。”
走进了包间,他就近拉了把椅子坐下,勉强挤出?点笑容应付小七:“没愁眉苦脸。”
“好嘛。”
服务员送来?了菜单,众人商量着点菜,却始终没敲定菜品,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纠结的。
程松年觉得奇怪,正?想问问小七,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了,穿堂风送来?一缕清香。
“抱歉,我来?晚了。”
庄文青还是来?了,好似程松年命定的劫难,怎么也避不?开。
“没有?没有?,我们也才刚到?,正?准备点菜呢。”
“庄总您看您吃点什么,有?什么忌口的?”
“我都行?,没有?忌口,张老师您看着点吧。”
一旁的小七站起身想让座,程松年也把椅子往里挪了挪,然而?庄文青却没在他身侧落座,而?是坐到?了对面的空位上。
倒是他自作多情了。
程松年心情回落,一言不?发地喝着茶,也没跟着大流同庄总寒暄几句。
菜很快上齐了,副店长先满上了一杯酒,开始挨个敬酒,从庄总一直轮到?了兼职工。
眼见?各位同事甚至连小七都回敬了一杯酒,他一个大男人却端着一杯茶,实在不?大好意思?,程松年只好默默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对着副店长饮尽了。
一杯下肚,火辣辣的灼烧感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
这酒的度数似乎不?低,但幸好这杯子够小,他尚且扛得住。
本以为喝这一杯就够,怎料副店长只是开了敬酒的头,这一轮过去又是一轮,程松年不?好回绝,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
也不?知喝了几轮,程松年已有?些发晕了,他瞄了一眼庄文青,对方正?和邻座的店长谈笑风生,看都没看他一下。
他越想越郁闷,又倒了杯酒,突然站起身来?,举着酒杯有?模有?样道:“副店长,我敬你?,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祝您前程似锦,万事顺遂!”
小七瞥了下他,心道:得,又是一轮。
程松年挨个敬了一圈,终于在最后轮到?了庄文青。
他看着庄文青,忽觉满腹酒水似乎翻涌了上来?,呛得他眼睛发酸发痛。
“敬庄总。”
简短三个字,他迅速仰头饮酒,生怕眼泪掉了下来?。
哪知喝得仓促,一不?小心呛到?了,惹来?好一阵咳嗽。
他咳嗽着坐下,小七关切地拍着他的背,小声劝慰着:“不?就是失恋嘛,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别折腾自己嘛。”
他边咳边反驳,“没失恋。”
“好好好。”小七见?他咳得都在干呕了,生怕他等?下真吐了,便顺着他说,“没失恋,没失恋。”
程松年也感觉自己快要吐了,赶忙起身和众人打了声招呼,直奔洗手间。
然而?,他蹲在马桶前呕了半天,却没有?取得实质性突破。卫生间的味道很重?,臭味中混杂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儿,他实在有?些受不?了了,便不?再在马桶前逗留,踉踉跄跄地出?了卫生间。
程松年想他或许有?些醉了,一出?门便瞧见?好几个的庄文青,重?重?叠叠的,其中一个递给了他一瓶水。
他忽然有?些难过,鼻子一酸,眼泪还没掉下来?,胃里的东西倒先吐了出?来?,幸好庄文青眼疾手快地把一旁的垃圾桶扯了过来?。
他抱着垃圾桶吐得稀里哗啦,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胃清空了,仍觉得不?舒服,头昏脑胀的,他缓了一会儿才扶着墙起身,抄起庄文青手里的矿泉水漱了漱口。
庄文青又送来?几张纸巾,他拿过来?擦擦嘴,闷声道:“谢谢庄总。”
程松年觉得自已应该没醉,至少他还分?得清庄总和青哥。
“我送你?回家。”庄总说。
“不?回。”程松年一口回绝,“家里没人,冷清。”
“那你?想去哪儿?”
“临江大桥。”
“去那儿做什么?”
“看夜景。”
庄文青笑了下,这家伙喝醉了反而?变得坦率多了。
“好啊。”他向程松年伸出?手,“那走吧。”
程松年很快握住他的手,想跟着他走,奈何?脚步虚浮,自己把自己绊倒了。
他一屁股坐地上了,就不?动了。
庄文青拉着他的手摇了摇,揶揄道:“走路都不?会走,还起得来?吗?”
“起不?来?。”他破罐子破摔,耍赖似地嘟囔着。
庄文青忍不?住多逗他一阵,“那我们怎么去临江大桥?”
他想了下,仰起头,理直气壮地对庄文青说:“你?背我去。”
庄文青眉眼带笑,无奈又宠溺地叹了口气,旋即背过身在他跟前蹲了下来?,扭头对他说:“走吧,小年。”
第46章 12 留下的人
程松年没有犹豫, 攀着庄文青的肩膀爬上了他的背。
他体重偏轻,比印象里还轻,想来是?瘦了许多?, 庄文青背起?他来并?不费劲。
酒喝多?了, 他身子瘫软使不上劲, 两条胳膊挂在庄文青的肩上, 无力地耷拉着。
庄文青紧抓着他的腿,生怕他掉下去,“走了。”
“嗯……”他困顿地应了声, 脑袋搭在庄文青的肩膀昏昏欲睡。
庄文青背着他走下楼梯,在大堂服务台买了单后?,便朝着临江大桥去了。
步行过去并?不算远,但他身上背了个人, 走不快,只能慢悠悠地过去。
程松年似乎睡过去了,一路上都没什么动静。
下过雨的夏夜,临江而行, 清风徐徐,凉爽又安逸。
他忽然记起?许多?年前的夏天,社区组织在广场放映露天电影, 小年非拉着他一起?去凑热闹。可他们?去晚了, 没占到座位, 只好在草坪上席地而坐。
他记不清那天放的是?哪部电影,只记得电影又臭又长, 让人看了直犯困。他熬过了整场电影,小年却没挺过去,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叫都叫不醒。
小年还小,正是?嗜睡的年纪,无奈之下,他只好拽上睡迷糊的小年把他背回了家。
晚风习习,偶有几下虫鸣蛙声,小年趴在他背上呼呼大睡。
转眼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年还是?和原来一样。
潮湿的江风拂过脸颊,凉丝丝的,程松年睫毛微颤,睁开惺忪睡眼。霓虹灯绘制的夜景闯入视野,他觉得晃眼,便把脑袋转了过去。
察觉到背上的动静,庄文青顿住脚步,略偏过头,“醒了?”
程松年哼唧了几声,像是?没睡够。
“下来看看吧。”庄文青也确实?有点累了,劝着他说,“正好醒醒酒。”
他感觉到程松年点了下头,便松开了手把他放了下来。
程松年仍有些?头晕,扶着桥上的栏杆才稳住了身形,庄文青暂且收回护着他的手。
他缓了会儿神,迎着江风调转了方向,面朝三?花江,吹着风呼了口?气。
庄文青与他并?肩而立,城市的夜景流光溢彩,倒映在他的眼底,如银河般璀璨。
以前的夏天,夜晚是?可以看见银河的。
那时?候空调还没有普及,夜里吹着风扇还是?热,贪凉的他们?常会抱着一卷凉席去天台睡觉,抬眼便见繁星满天,星河灿烂。
就是?蚊虫太多?了,即便抹了一身的花露水,也抵不过蚊子见缝插针地咬人。
蚊子只爱围着小年转,小孩睡得沉被?咬了一身包也没知觉。倒是?他睡眠浅,总被?蚊子的嗡鸣声吵醒,醒了便看见几只蚊子趴在小年的额头上饱腹。
他一边扇着蒲扇驱走蚊子,一边拿着花露水到处喷,奈何蚊子走了又来,最后?他只好下楼把屋里的蚊帐搬了上来。
劳心劳力地架好了蚊帐,他看着睡得正酣的小年,摇头轻叹:我们?小年,没有我可怎么办啊。
可惜现在光污染太严重了,城里的夜空更是?连星星都瞧不见几颗。不过,蚊虫倒是?一样恼人,围着程松年嗡嗡作响。
“回去吧。”庄文青提议,“免得在这儿喂蚊子。”
“哦。”
程松年扇着手驱赶蚊子,转身要走,身形却有些?恍惚。庄文青怕他摔着,便拉住了他的手,牵着他往回走。
第55章
然而,程松年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庄文青回过身,正疑惑呢,却见程松年愣愣地盯着他,双眼泛红,像是?要哭了似的。
喝醉酒的人思维跳脱,情绪忽高忽低,怕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吧。
庄文青凑近了些?,抬手抚着他的脸,柔声询问?:“怎么了?”
程松年眼帘一垂,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直淌下来,落在庄文青的手心。
庄文青正要为他擦眼泪,拭泪的手却被?对方狠狠地甩开了。
程松年抬起?头,满眼痛色,拧眉质问?着他。
“为什么丢下我?”
庄文青哑然,有些?不明所?以。
程松年攥住他的衣角,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低头倚着庄文青的肩膀,哽咽着问?:“不是?想永远和我在一起?吗?为什么要丢下我呢,青哥?”
无尽的悔恨与思念编织成痛苦的牢笼,凝作一声又一声悲切的质问?,犹如尖刀刺入他的心脏,庄文青喉头一哽,说不出话来。
只要你活着,无论在哪处,我总有机会再?次见到你。可是?你死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没关系,我会跟你一起走,我会一直陪着你,我心甘情愿,迫不及待,可是?——
“为什么……”程松年用力地抱着庄文青,止不住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为什么不要我了?”
我们错过了那么久,好不容易互通心意,可你走得好干脆,只留下我一个人。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曾经,细数往日的时?光,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你,想念着你,却没有结果。
也许我早该放下,不再?沉湎过去,可放下谈何容易,我要怎么才能放下?
程松年放声痛哭,呜咽着说:“我们?……连一天都没在一起?过。”
委屈又难过,让人揪心。
庄文青心疼地揽着程松年,轻揉着他的后?颈,温声安慰着:“会在一起?的,我们?现在就在一起?,以后?也一直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好不好?”
“骗人。”程松年抽噎着,肩膀一耸一耸的。
“不骗你。”庄文青捧住他的脸,轻轻抬起?,认真注视着他哭红的眼睛,“我不就在这儿吗,骗你做什么?”
他抽嗒了一下,眼眸低垂,瞥向一旁,闷着不讲话。
“那要怎么样,你才肯信我?”庄文青歪着脑袋,去寻他的目光,“小年?”
他的脑子不太清醒,一时?思索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胃不舒服。”程松年的目光躲开了,“想回家。”
庄文青也不纠缠,立马点头:“那就回家。”
“走不动。”
“好。”庄文青松了口?气,眼带笑意,“我背你回去。”
程松年的胃是?真挺难受,像吃多?了胀气,闷闷的痛,扛得住但也不好受,直犯恶心。
庄文青背着他走了一段路,他实?在憋不住了,又下来吐了一次。
他单以为是?酒喝多?了,吐几次就好了。可庄文青不大放心,连忙打电话叫人把车开了过来,载着他去医院了。
程松年醉得不轻,似乎还有些?发烧,脑袋昏昏沉沉的,浑身也使不上劲,瘫软地靠在庄文青身上。
胃里隐隐的钝痛渐渐发展成一阵一阵的绞痛,他难受得咬着嘴唇,直冒冷汗,脸色愈发苍白。
程松年听得见有人在喊他,可他睁眼的力气也没有,更别提回应对方。
只觉得身子一轻,他似乎被?人横抱了起?来。
“庄总,急诊在那边。”有个女声说,“我先去挂号。”
程松年迷迷糊糊地睁眼,果然瞧见了庄文青,对方神色焦急和他说着什么,可他听不清,只看见那嘴唇张张合合。
很快,他被?安放在了床上,身边围了好几个人,有医生,有护士,庄文青也在。
胳膊传来一阵刺痛,他垂眼一看,是?护士在给他抽血。
庄文青的手伸了过来,落在了他的额头上,凉凉的。
程松年忽然想起?,有一次他中暑了发着烧,青哥摸着他的额头探体温,那手也是?冰凉的,很舒服。
他稍稍清醒了半分,听见医生在问?:“药物过敏史呢?有没有不能用的药?”
他正想回答,却被?另一人抢先了。
“青霉素,头孢,抗生素他都不能用。”几乎是?脱口?而出。
程松年费力地抬眼瞥向那人,却抵不过睡意袭来,昏沉地合上了眼。
*
程松年一向好动,活泼得很,但身体似乎却不太好,时?不时?就着凉感冒,碰上流感季必会中招,稍不注意便会发展成重感冒,吃药都不顶用,得去医院输液才行。
偏偏他体质特殊,对抗生素过敏,每次输液都要用好几种替代药,一输就是?两三?个小时?。
叶柏青在做功课,他在吊盐水,只偶尔闲谈几句,却不觉得无聊,因?为有人陪着。
冬天的输液大厅开了暖气,却不怎么暖和,他输着液的那只手总是?冰凉的,冷得发紫发青,屈伸不得。
叶柏青便去给他买了个巴掌大的小热水袋,装满了热水垫在他手底下,暖和极了。
手上输着液,做什么都不太方便,尤其?是?上厕所?。
自己拎着吊瓶去厕所?吧,吊瓶没地方挂,放低了又会导致血液回流,得有人帮忙才行。可护士小姐是?女生,总不好叫她陪着他进男厕所?。男护士基本是?没有的,男医生倒是?有,可他们?太忙了,也不好麻烦。
思来想去,好像只有坐在一旁的青哥能帮他。
大家都是?男生,该有的都有,也没什么难以启齿的。
但是?,当?青哥帮他举着吊瓶陪着他来到厕所?时?,他站在小便池前,突然发现自己裤腰上系了条皮带——他比较瘦,皮带上原本的孔不够他用,得另外打孔,而这孔是?他自己钻的,没把握好度,偏紧。
这腰带勒得太紧,一只手不好解开。
正当?他纠结之际,叶柏青波澜不惊道:“我帮你吧,吊瓶你拿着。”
别无他法,程松年只好拿过吊瓶举着,由着叶柏青帮他解皮带。
两只手确实?比一只手好使,轻轻松松便解开了他的皮带,顺便拉开了他的裤链。
眼见叶柏青就要继续下一步,而它似乎隐隐有抬头的迹象,程松年慌忙打断:“青、青哥,可以了。”
输着液的那只手拦住了叶柏青,程松年别过脸,耳朵发热,“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
“好吧。”叶柏青接过他手里的吊瓶,想了下,背过了身。
那年他刚上高一,以为这种突然的生理反应不过是?青春期的躁动罢了。
又或许是?……
他的本能比他的理智更早明了他对青哥的心意。
第47章 13 欢迎回来
程松年醒来时, 天已经亮了。
浑身?无力,仍觉得?疲惫,他便躺着没起来。
扭头看四周, 这里不像病房, 倒像是酒店的?房间?, 兴许是他听过没见过的?vip单间?病房, 庄总的?手笔吧。
庄总。
程松年思索了片刻,翻身?下床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一番,又重新躺回床上。
没过一会儿, 病房的?门开了。
程松年偏过头,看见庄文青拎着保温壶走了进来。
“醒了?”庄文青把床边的?椅子拉进了些,坐下来问他,“感觉好些没?”
程松年没有答, 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以为他是没力气?开口,庄文青便自?顾自?地接着说:“医生说你是饮酒过量引起的?急性肠胃炎,以后不要喝那?么多酒了,最好是别喝了。”
他打开保温壶, 里边是刚熬好的?小米粥,热腾腾的?冒着气?儿。
程松年的?眼睛却好似被这热气?灼伤了似的?,只觉又酸又胀。
庄文青盛了一小碗粥, 呼着气?吹凉, 对他说:“这几天要清淡饮食, 只能吃这个了。”说着便舀了一勺送到程松年的?嘴边,这才发?觉他眼睛红红的?。
是昨晚哭得?太过还没恢复么?
见他迟迟不张嘴, 庄文青只好放下勺子,轻声问:“没胃口?还是不想吃,想吃别的?, 我给你去买……”
“青哥。”
他终于?开口了。
庄文青默了下,融融笑意在眼里漾开,“认出来了?”
“你骗我。”
他不想哭的?,却忍不住流泪,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
“怎么一见着我就哭?”庄文青放下碗,抽了张纸,无奈地给他擦着眼泪,“不开心?”
程松年撇开对方的?手,自?己把眼泪抹去了,盯着庄文青,倔强地重复着:“你骗我。”
“我哪里骗你了?”庄文青故作?嗔怪,“明明是你自?己没认出来,让我一番好等。”
第56章
程松年扭过头,不看他,也?不睬他。
“生气?了?”
他不语。
庄文青便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不想理我了,那?我走了?”
他作?势要走,右手即将抽离之际,却被程松年反手擒住,给他拉了回来。
看着又急又气?的?程松年,庄文青忙收了逗弄的?心思,坐回来,好声好气?道:“是我错了,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
话音刚落,只见程松年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猛拽了过去,下一瞬便是唇舌相接,水乳交融。
小年的?吻不似他那?般急风骤雨,好似小猫舔食,柔且慢,吮了双唇,含着舌尖小口品尝着,激起一阵细密的?酥麻感,别是一番滋味。
这感觉磨人得?很,可庄文青不想破坏他难得?主动的?一吻,由着他轻吮慢咬,一点点侵蚀他的?理智。
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打断了这个绵长的?吻。
程松年有些慌张地松了口,被濡湿的?双唇晶莹发?亮,庄文青笑盈盈地擦掉他嘴角的?口水。
门又敲了几声响,程松年心慌道:“青哥,别……”话没说完又收住了嘴。
“放心,他们不会随便进来的?。”庄文青说罢,转头应了门,“请进。”
是医生来查房了。
急性肠胃炎来得?急去得?也?快,医生只是简单地问了几句,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放在桌上的?粥已经凉透了,庄文青又重新盛了碗热乎的?,端着问程松年:“自?己吃,还是我喂你吃?”
程松年还得?输一天液,想到等会儿护士就会过来,他赶紧自?己接过了碗。
心情好了,胃口也?有了,一碗粥很快见底。
医生嘱咐了要少食多餐,庄文青便没劝着他多吃些。
刚放下碗,护士便来了。
输液瓶大大小小有五个,少说得?输上两小时吧。
不过,像往常一样有人陪着,也?不觉得?难熬。
护士走后,屋里又只剩下他俩,想要亲近的?心思又涌了上来。
“青哥。”他唤了声。
“嗯。”庄文青瞧他神色认真,以为对方是想好好和他谈谈了,便坐正了身?子,“你说。”
明明有很多该问的?想问的?,可程松年脑子里却只有一件事,奈何输液针限制了他的?行动,他只能安分地躺着不乱动,对着庄文青发?号施令,“亲我。”
庄文青忍俊不禁,可有什么办法呢,他旋即坐到床边,俯身?凑上去吻小年。
对方手上插着针,庄文青怕动作太大牵扯到输液线弄疼了他,也?不敢吻得?太放肆,小心且克制。
这种克制是极难捱的?,好比在饥肠辘辘的人面前放着一盘红烧肉,他却只能舔舔不能吃,还生怕咬到它?,可舔舔也是香的,叫人欲罢不能。
这姿势保持久了让他腰酸,他索性翻身?上床,侧躺着与小年面对面,吻了又吻,分分合合,怎么也?不够。
直到输液警报器发?出“滴滴滴”的?提醒声,难舍难分的?缠绵才被掐断。
“我去叫护士。”庄文青说。
程松年被亲得?有些迷糊了,微喘着“嗯”了声。
庄文青走到了门口才想起来床头就有呼铃,又调转了回来,按了呼铃,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护士来后换了吊瓶,留下了消毒喷雾,提醒庄文青可以自?己换,换前对着瓶口消下毒就可以。
庄文青笑着道了谢,这下好长时间?都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俩了。
“青哥。”程松年把手伸向他,他便握住了,插入指缝,十指交缠着。
小年瘦了,这手干巴巴的?,摸着叫他心疼又自?责。
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永失所爱的?凄苦与悔恨都由小年一人承担了,他早该料到这样的?结果……
想说对不起,可这一句歉太轻,苍白又无力,如何能抹去整整一年的?苦痛呢?
更何况,比去“对不起”,还有更该说的?,早该说的?。
“小年。”庄文青握着他的?手,贴着唇边轻轻一吻,郑重且认真地对他说,“程松年,我爱你。”
程松年正想开口回应,却听见他紧接着说:“无论是庄文青,还是叶柏青,我一直爱你,自?始至终,从未变过,也?永远不会变。”
程松年鼻头一酸,也?不顾手上针头,坐起身?抱住了庄文青。
花香盈盈,他呜咽着说:“青哥,我也?爱你,一直一直。”
“你小心针!”庄文青眼疾手快地捞起输液线,无奈地拍拍他的?背,“躺好,别乱动,等会儿漏针了你又要叫了。”
程松年摇着头,不肯撒手。
庄文青调笑道道:“怕我跑了不成?”
他的?脑袋埋在庄文青的?肩窝,低低地回了声:“怕。”
一个字,叫庄文青哑然失笑。
“我不会跑的?,哪儿也?不去。”庄文青温柔道,“你先松手,我和你一起躺回去,好不好?”
跟哄小孩似的?,倒也?奏效,程松年依言撒手。
庄文青检查了一下他手背上的?针头,幸好胶带缠得?紧绑得?牢,稍微一拉扯还不至于?漏了针。
他按着程松年的?肩哄着他睡了下去,旋即上床躺在他对面,一手曲着枕着脑袋,一手搂着他的?腰。
四目相对,程松年抬手摹画着他五官的?轮廓,指尖落在了他的?右眼尾。
“这里,原本有颗痣。”程松年顿了下,食指移到了他的?山根处,思忖着,“鼻梁好像高了些。”
“换了个身?份,总得?做些改变。”庄文青开玩笑道,“死?人复活,是会被抓去研究的?。”
讲到这里,程松年沉默了几许,哀哀道:“青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其实,”庄文青目光沉沉,抚着他的?脸,“消散那?天,我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回来。”
静了一瞬,他接着问:“你既然拿到了那?枚铜钱,应该已经从外?婆那?里得?知了我的?身?世来历吧?”
“嗯。”
“外?婆说的?不全。”庄文青又道,“你可知晓叶柏青乃是井神残魂托生,身?负神格,并非寻常人?”
他隐约猜到了这一点,青哥便是井神,却不敢确定。
听对方这么一讲,他顿时想通了,庄文青身?上某些与青哥不尽相同的?气?质其实来源于?井神。
眼前之人,既是曾经的?井神,也?是他的?青哥,换言之就是合二为一的?“完全体”。
程松年了然地点点头。
“肉身?死?去,残魂离散,我本再无重见天日之时。”庄文青继续道,“侥幸的?是,后来状元井被重新修复,井神的?传说再度普及,井中?神魂因此重聚。
“可我却依然处于?混沌之中?,不知晦朔,不闻今夕。是你,再次唤醒了我。”
“因为那?一枚铜钱吗?”
“不止于?此。”他微笑着摇摇头,“因为我曾允你一诺,而你曾许下一愿。”
*
放榜日,几人欢喜,几人愁。
程景年全神贯注地盯着榜单,从头看到尾,生怕漏掉一个字。
然而,榜上没有他的?名字。
他目光一黯,转身?从观榜的?人堆里挤了出来。
笑声,哭声,哀嚎声……被甩在身?后,愈来愈远。
他又落榜了。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他该如何与家中?老母交代呢?
他年少丧父,是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养大成人,如今他已近而立之年,却一事无成,如何对得?起母亲……
身?上的?盘缠即将见底,他在这京城无处可去,失魂落魄地背着行囊踏上了归乡路。
十七岁中?举那?年,他以为自?己前途一片光明,彼时年少,不知天高地厚,心高气?傲地拒绝了巡抚的?招徕,一心想着靠自?己闯出一番事业,却不知等待他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惨败。
早知日此,还不如在巡抚手下做个幕僚,至少能混口饭吃。当年不该得?罪了他,到如今只能靠着朝廷的?贴补度日,开不起私塾也?没人敢聘他,日子过得?穷困潦倒。
回乡之际,正值春耕农忙时节,趁着村里人在田间?劳作?,程景年悄悄摸摸地进了村。
乡里明面上对他客气?尊重,背地里却时常揶揄他一句“小时了了”,不过又是一则《伤仲永》罢了。
他心里不服,却也?无可反驳,笑笑了事,可始终过意不去。
难道他果真逃不过“泯然于?众人”的?结局吗?
走着走着,他停在了家边的?枯井旁。
再走几步就要见到母亲了。
他离家多时,不知母亲的?白发?又生了几簇,脸上的?皱纹又添了几处,腰上旧伤可有复发??
第57章
一想到母亲,他只觉得?愧疚万分,无颜面对,不敢再行半步。
程景年盯着面前深不见底的?古井,求死?的?念头一闪而过。
他丢下行囊,坐在井沿上,井底的?寒气?自?脚底窜上心头,他打了个寒颤,清醒了过来。
怎么能做这种蠢事呢?他若死?了,母亲该如何活?
程景年叹了口气?,翻出井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枚铜钱从他身?上掉了出来。
他捡起铜钱,忽然记起他与同窗在京城备考时,曾碰见过一个金发?碧眼的?外?邦人,那?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非拉着他们谈天说地。
出于?好奇,他们便同那?人聊上了一阵,从天文说到地理,又聊到了科举。某一同窗顺口说,他明日打算去庙里祈福保佑自?己高中?,问有无同行者。
那?外?邦人说他的?故乡也?有类似的?祈福之法,便是向许愿池投币许愿,据说男人出征前,向许愿池投下一枚银币可佑其凯旋。
程景年并不信这些,也?就没放在心上。可是,那?位去庙里祈福的?同窗还真就榜上有名……
他摩挲着手里的?铜钱,陷入沉思。
或许,他也?只是差了点气?运?
可这里没有许愿池,只有这一方枯井。
世间?鬼神,信则有,不信则无。
程景年望向黑洞洞的?井口,将手中?铜钱掷了进去,合十双掌,诚恳地在心里许下了一愿。
「学生程景年,望井神保佑学生高中?状元,衣锦还乡。」
第五次,程景年上榜了,甚至名列前茅,成了那?一届的?状元。
他自?然是欣喜的?,却难忘那?投入井里的?一枚铜钱。
荣归故里后,为了所谓的?还愿,他重新修缮了枯井,并为它?盖了一座井亭。
他没想为它?命名,可“状元井”的?名号却就此传开,传遍了十里八乡。
终于?得?偿所愿,程景年却郁郁寡欢,难道他数年的?寒窗苦读还不如一枚铜钱的?祈愿之力吗?
果真如此,那?他这么多年的?努力与坚持又算什么呢?
状元郎即将走马上任,家中?母亲无人看顾,索性决定举家搬迁。
离乡前夜,程景年辗转反侧,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见到了一位丰神俊朗的?郎君,天人之姿叫人不敢直视,生怕多看几眼便生出旖旎之心。
他别过脸,忽听祂说,祂便是井神,承他一枚铜钱之恩,前来还报此恩。
祂还说他夺魁并非仰仗祂的?保佑,反倒是祂亏欠良多。
原来如此,这状元之名是全凭他自?己赢来的?,并非侥幸,并非“作?弊”。
状元郎释然一笑,他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赴京上任了。
心结已解,程景年再次望向跟前的?神明——
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怕自?己直白的?凝视唐突了对方,他故作?正经地问:上神可有名讳,就叫井神吗?
他没能问得?祂的?名讳,只得?到了两半贯铜钱。
翌日醒来,看见桌上的?铜钱,程景年确信昨晚的?梦并非虚幻。
他拎着般贯铜钱,来到了状元井前。
这么多年以来,只觉今日最为畅快,一身?轻松,无憾无悔。
他将铜钱丢入井中?,许下一愿。
「愿君如松柏,长青复长存。」
此愿既是为祂,也?是为他。
愿你如松柏,长青不凋,永存于?世。
愿我如松柏,行端坐直,无愧于?心,
*
程松年恍然大悟,问道:“我前世就是那?个状元?”
“嗯。”庄文青脉脉地望着他,“我允你一诺,铜钱落地之际,便是你愿望成真之时。你许下一愿,希望我长存于?世,这便为我留下了一线生机,即便身?死?魂消,我亦不复湮灭,虽只是一丝残念,因与你的?羁绊强留于?世的?残念。
“井中?神魂重聚,孕育着新生的?井神。而你投下了那?枚铜钱,许愿让我回到你的?身?边。井中?便再无新神诞生,因为……旧神重生了。”
庄文青双眸含情,虔诚地捧着称颂年的?脸,在他的?眼睛上烙下一吻,哑声道:“小年,我回来了。”
无论前世,抑或今生,我因你复生,亦因你重生。
程松年心中?一动,再次吻住了庄文青,眼带泪光,笑着说:“欢迎回来。”
“别哭了。”庄文青弯着眸子,笑容无奈,“眼睛都哭肿了。”
“没哭。”程松年把头埋进庄文青的?怀里,接着他的?衣服蹭掉了眼泪,接着问,“那?你怎么又成了庄文青?”说到这,他憋屈道,“什么也?不和我讲,把我骗得?团团转,怎么能这么对我……”
“你也?什么都不和我讲,就你把我拉黑了。”庄文青不甘示弱,补了一嘴,“两次。”
程松年的?声音低了些,“可我等了你那?么久……”
“你还捅了我一刀。”
“……”
程松年彻底败下阵来,仰起头,心虚又内疚地问他:“疼么?”
庄文青故作?痛苦状,嗔怪着,“疼死?了。”
“对不起……”
见他苦着脸一副难过模样,庄文青不忍刁难,把话题重拉回了自?己身?上,坦诚道:“一开始,是想看看你认不认得?出我,可惜你似乎没认出来,一口一个庄总,叫得?我不知该如何向你坦言。我总想寻个好时机,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就这么一拖再拖。”
称颂年不满道:“庄总的?身?份摆在那?儿,我哪里敢认?”
“是,都是我的?错。”庄文青笑了下,又继续说,“我没想到你对我……那?么执着,连一个与我别无二致的?人都无法撬动你,你宁愿守着死?去的?叶柏青,也?不愿接受眼前的?庄文青,这让我非常难过。”
“我不是不喜欢庄文青……”
“我知道。”他摇头说,“我难过的?不是这个,而是——连庄文青都无法让你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倘若我回不来,我的?小年该怎么办呢?”
“我的?小年是个傻瓜,一定会傻傻地守着我等着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孤独终老。”他眼眶发?红,“想到这个,我难过得?要死?。”
“所以,我想要动摇你,让你彻底放下我,放下过去,这样我才能放心。叶柏青也?好,庄文青也?罢,相信没有他们,你也?能好好生活,不耽于?此。”庄文青柔声问,“对吗,小年?”
“不对。”程松年执拗道,“没有你就不行。”
听到这话,庄文青的?心不由得?抽痛了一下。
反正以后他都不会离开小年了,又何必纠结于?让他放下呢?
“对不起,小年。”他埋下头,满怀愧疚地叹息道,“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程松年摇了摇头,默然片刻,小声嘀咕:“其实……庄总也?挺好的?。”
如果没有庄文青,他压在心底的?苦闷怨郁大概永远不会有宣泄的?机会,毕竟有些话他似乎没法对叶柏青说出口。
这样也?好,再次见到青哥,总归是身?心轻松,再无阴霾。
对方这么一说,立马勾起了庄文青的?好奇心。
庄文青轻捏着他的?耳垂,悄声问:“那?你更喜欢庄文青,还是叶柏青?”
他的?耳朵比较敏感,被庄文青这么一捏,一下子就红透了。
“喜欢青哥。”学聪明的?他如是说。
输液报警器又响了,最后一瓶药也?见底了。
庄文青起身?按了呼铃,坐回椅子上,等护士过来取针。
程松年也?调整了姿势,倚着床背坐着。
聊了这么久,有个问题一直盘旋在他的?脑子里,这会儿他终于?问出了口,“青哥,你真是庄氏老总的?私生子吗?”
哪知被呼铃喊来的?护士正好推门进来了,程松年立马收了声。
护士小姐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麻利地帮程松年取了针,叮嘱了几句便走了,也?不知她听没听见方才那?句八卦的?提问。
程松年清了下嗓子,有一点尴尬。
“不是。”庄文青坦言,“我只是与庄世诚做了场交易。”
庄世诚便是庄氏集团的?老总。
“交易?”
“他的?小儿子庄牧野三?年前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庄文青从西装内兜里取出一张身?份证,展示给程松年看,“我救醒了他儿子,他给了我一个合法的?身?份,足够我自?由行走。”
程松年拿过身?份证,仍有些不解,“那?你怎么……那?么有钱?”
“自?然是因为,”庄文青买了个关子,“我有工作?呀。”
“什么工作??”
“庄世诚介绍的?工作?。”庄文青笑道,“为了一个愿望一掷千金的?人多的?是。”
第58章
这份工作?是什么不言而喻。
程松年低头审视庄文青的?身?份证,思索着,“出生日期不一样了,以后该给你过哪个生日?”
“照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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