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夫人》 朕与夫人 第1节 朕与夫人 作者:阮阮阮烟罗 简介: 偷偷生了皇帝的儿子—— 身为冲喜新娘的慕晚,为避免在病痨丈夫死后,被吃绝户的宗族强行发卖了,必须要有个“遗腹子”。 她暗中救下一名负伤男子,来实施“遗腹子”计划,却不知,那男子竟是流落在外的太子…… 荏苒经年,再相会时,她是臣子的未婚妻,而对方已是天子。 年轻的皇帝高高在上,一声似笑非笑后,潜藏着雷霆万钧。 “朕觉夫人熟悉,宛是故人,夫人同否?” 慕晚不敢做声,她低下头去,默默握紧了身边儿子的小手。 注:内含强取豪夺元素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主角视角:慕晚 萧离配角:谢疏临 宋挽舟 一句话简介:偷偷生了皇帝的儿子 立意:身在逆境也心向光明相信真爱。 第1章 ◎吸人精元的狐狸精◎ 春来柳枝爆青时,一则传闻也在京城爆传开来,说是谢尚书之子谢疏临,竟向谢尚书夫妇求请,娶一商妇为妻。 谢疏临其人,京中无人不晓,他出身名门望族,既是圣上的表兄,又是圣上的肱股之臣,年初不过才刚二十五岁,就被授东阁大学士,进入朝廷中枢。 这般俊杰,自是京中勋贵豪门竞相争抢的乘龙快婿,但谢疏临不但总是婉拒婚事,多年来身边也无半个侍妾。 遂世人以为,为人高洁俊雅、有谪仙风范的谢疏临,是想寻个同样飘然若仙的女子,看不上寻常俗世佳人,若他哪日娶妻,他的夫人定似姑射神女冰清玉洁、高雅绝尘。 谁能想到,谢疏临竟想娶一市井红尘里的小妇人,那女子不但是个出身低下、抛头露面的绣商,且还曾嫁过人,有个三四岁的儿子。堂堂谢学士,清冷如仙的谢学士,竟想娶个带拖油瓶的经商寡妇! 此事因过于匪夷所思,不仅在京中流传甚广,还传到了深宫之中,连皇帝都有所耳闻。这日皇帝在与几名亲信朝臣议完政事后,独将谢疏临留了下来,道:“谢卿且慢,朕还有事要问你。” 谢疏临以为皇帝还有朝事相询,就肃颜拱手聆听,却见皇帝从御案后起身,边舒展着身体向西侧暖阁走,边含着笑音道:“不是朝事是私事,别拘礼了,过来边喝茶边说。” 谢疏临不仅是皇帝表兄,幼少时亦是皇帝的伴读,后来又有从龙之功,遂深受皇帝信任重用,常蒙沐圣恩礼遇。但他为人庄谨,从不因圣眷在身而自傲忘形,尽管此刻皇帝要他莫拘礼,但他跟至西暖阁后,还是如仪谢过圣恩,方双手捧盏而坐。 因皇帝说是私事,语气又衔着点促狭,谢疏临已大抵猜知皇帝要问什么,他默等片刻,果然听皇帝含笑问他道:“朕听说,你想娶个女商,还是个带着孩子的守寡女商?” “是”,谢疏临毫无隐瞒,“她是京中慕记的东家,姓慕名晚,早年丧夫,有一子阿沅养在身边。”说罢,谢疏临就放下茶盏,起身向皇帝叩请道:“臣与慕晚两情相悦,斗胆求请陛下赐婚。” 不是临时起意,在百般无法求得父母同意婚事后,谢疏临只能将他和慕晚成亲的希望,寄托在君命上。他早有此意,既今日皇帝提起,他就趁势叩请君命,唯有君命能大过父母之命,谢疏临想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只有此路可走。 皇帝本来只是想拿这件传闻打趣下表兄,却见表兄忽然求他赐婚,心里也犯了难,“朕自然乐见你早日成家,可也听说舅舅舅妈对你这件事极为反对,要是朕下旨为你赐婚,舅舅舅妈是不会抗旨,但有可能会气出病来。” 谢疏临本是忠孝之人,也不能不顾念父母,闻言默然无语,堂堂国士,此时却是无计可施、忧怅难掩的失意人。 皇帝将谢疏临的失意看在眼里,对他道:“你别急于求成,事情得缓着来,至少得将那慕氏女的身份抬高一些。”又问:“你说的慕记,是做什么营生?” 谢疏临道:“主营绣品,兼卖少许胭脂首饰。” “主营绣品?”皇帝问,“她的绣品生意如何?” 谢疏临道:“慕记虽才经营三年,但因绣品殊佳,在京中已小有名气。慕记的绣技源自吴越之地,与京绣之豪放艳丽不同,更尚细腻自然、淡雅清新,由于慕记的成功,近来不少京中绣馆都开始兼卖江南绣品了。” 皇帝想了想道:“太皇太后的寿诞快到了,让慕氏女进到宫中尚功局,用江南绣艺为太皇太后绣幅观音像贺寿。到时她绣得好,朕就趁势褒奖,封她为尚功局女官,等她有品级在身,朕再赐婚,那时舅舅舅妈纵对你这桩婚事还是生气,气也会小些。” 谢疏临素来性情沉稳,但这时面上忍不住展露喜色,感激拜谢道:“陛下圣恩,臣无以为报。” 皇帝让谢疏临平身,笑着“威胁”他道:“说什么无以为报,眼下就有件事要你担当。今科春闱就要到了,朕打算让你当这届的主考官,你可得好好替朕选出一批可用良才,要是你选的差了少了,这赐婚的事,也就不作数了。” 谢疏临自然恭谨领命,道必鞠躬尽瘁,不负圣恩。因天色近暮,宫门就将下钥,皇帝不能留表兄久坐,再与谢疏临闲说几句,赐了他一盒御膳房点心后,就让他先退下了。 还未到用膳的时辰,谢疏临走后,皇帝百无聊赖地临窗自弈,边把玩棋子,边心里还是会想到谢疏临求他赐婚时的恳切神情。 自有记事起,皇帝就与谢疏临相识,这些年里,谢疏临通共只求过他两次,一次是他幼时不堪父皇冷待惠妃欺凌,一时赌气说要离开东宫时,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谢疏临,苦苦叩求他隐忍韬光图谋将来,还有一次,就是今日了。 谢疏临于皇帝,既是国之栋梁亦是友人家人,皇帝当然惦记着谢疏临成家的事,早在几年前,就询问谢疏临为何迟迟不娶妻,热心要帮他张罗婚事,但谢疏临一再婉拒,时日久了,皇帝都以为他这表兄心中唯有社稷无意情爱,不想谢疏临竟会坠入情网,坠得世人瞠目结舌。 若那慕氏女是个才情无双的绝世佳人,纵出身低微,也算与谢疏临相配,也不至于引得世人咋舌,可一个穿梭市井的女商,一个嫁过人、还有孩子的女商?! 尽管已因谢疏临恳求答应赐婚,但皇帝这会儿还是越想越觉难以理解,他失笑一声,问一旁侍立的内侍陈祯,“你怎么看谢疏临这事?” 陈祯是御前总管,最擅揣摩附和君心,他觑着皇帝眉眼间的笑意,噙笑凑趣道:“奴婢是没根的人,不懂谢大人怎就对那女商那般钟情,但听到宫外有流言说,那女子是吸人精元的狐狸精变的,谢大人是被狐狸精迷惑了心智。” “吸人精元的狐狸精”皇帝听到这等民间流言,不由笑出声来。 陈祯说这荒唐流言,本就是为博皇帝一笑,此刻见皇帝笑得开怀,原也沾沾自喜在旁跟着陪笑,却见皇帝笑着笑着忽然沉了脸色,忙将自己脸上的笑意敛得一干二净。 日色已晚,渐暗的暮色笼着皇帝周身,皇帝眸光如日影沉水,幽晦不明。陈祯伴侍皇帝多年,知道皇帝有时忽然就会这般,像是因陡然想起某件并不愿想起的往事,而心境晦暗不堪。 但究竟是为何事,身为御前总管、理当最晓天子事的陈祯,这几年也是一头雾水,只能在此刻皇帝心境不佳时,屏声静息,以免被圣怒波及。 未得传唤,掌灯宫女不敢擅自入内,随着日光敛尽,紫宸宫渐尽沉入暗色,几乎不可视物。皇帝却熟悉这种黑暗,在总是纠缠他的噩梦里,梦里漆黑一片,被囚于密室的他双目被障,什么也看不见。 那是在四年前,皇帝还是太子时。因父皇宠妃霍氏常年挑唆,还是太子的皇帝与父皇的关系一年比一年紧张,终在十五年那年,被父皇派至边关“历练”。虽人在边关,但皇帝有眼线探知京中动向,在十八岁那年秋天,得到父皇病重的密报后,即刻踏上归途。 惠妃霍氏有子齐王,霍党定会为拥护齐王,不择手段阻拦他回京登基。皇帝未走官道,秘密改走偏僻山道回京,此法本来风险较低,但因有亲信背叛泄露行踪,皇帝在深山老林里还是遭到了激烈的追杀,负伤坠下山崖。 醒来时,却是不知日夜的黑暗,皇帝双目被绸布缠缚,手脚也被锁链锁住。起先皇帝以为自己落入霍党之手,但将他囚在密室的人,却没有要他的性命,而像是志怪话本里的山野妖狐,夜夜吸人精元。 混沌的黑暗中,皇帝不知自己被关了多少时日,某夜他被灌下迷药,再醒来时,已身在一艘顺流而下的轻舟上。江风浩荡,两岸景色如飞,轻舟已不知驶过多少水程,皇帝无法知晓自己先前究竟是被囚在何地,更别提转杀回去。 因急着回京掌控大局,皇帝只能暂忍这阴沟里翻船的奇耻大辱。等到登临帝座、平定朝局,皇帝有心派密卫探查,揪出那歹毒女子,为自己雪耻,却无法下达具体命令,因他不仅不知自己当时究竟是被关在何地,也不知那歹毒女子生的是何容貌,无法摹出画像令密卫按画寻人。 像是只能这口气硬咽下去,但皇帝始终咽不下去,夜梦常是为之所扰。纠缠不休的噩梦还会延伸到日常之中,早在登基之初,皇帝就因太皇太后安排选秀有了后宫,但几年过去,宫中仍未有婴儿啼声,皇帝因他自己不可言说的心理阴影,对世间女子皆难生亲近之意。 心境幽沉时,皇帝又想起了那个慕氏女,觉得自己在表兄求请赐婚这事上,答应得太快了。这世间有的女子毒如蛇蝎,不知那慕氏女到底是何品性,是否真似狐狸精迷惑了表兄,实则表里不一心如毒蝎,日后会闹得表兄家宅不宁。 幸未今日就仓促赐婚,还有时间考察那慕氏女品性。既已说要令慕氏女进宫为太皇太后绣像,皇帝想,不如就趁绣像那段时日,见一见这女子,替表兄好好考察一番。 【作者有话说】 皇帝(上一秒):吸人精元的狐狸精?好好笑! 皇帝(下一秒):天杀的!我被狐狸精吸过! 第2章 ◎光明正大地做我的妻子。◎ 将暮时,慕晚在法净寺还愿,她身边的蒲团,爱子阿沅端端正正地跪着,小手合十,向莲座上的观音大士稚声拜道:“谢谢观音菩萨保佑,阿沅已经好全了。” 前段时日,阿沅反复发烧不退时,慕晚有来法净寺上香,请观音大士保佑阿沅早日病愈,今日是特地携子前来还愿。 含笑看阿沅一本正经地拜完,慕晚抚着他的脸颊,柔声道:“你先和云姨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娘亲还要在这儿待半炷香,和观音菩萨说会儿话。” 阿沅一向乖巧,答应了一声就牵着侍女云琴的手出了佛殿。殿内,慕晚双手合十默默祝祷,祈望菩萨保佑,她现在平安顺遂的人生,不会被无常世事侵扰,阿沅身体健康,慕记蒸蒸日上,她与谢疏临长长久久。 菩萨金身塑得慈圣庄严,目光似能看透众生,让一切无所遁形。慕晚在菩萨的注视下,又想起了那件事,那件她平生唯一感到亏心的事,每每思绪飘回至天水城外渡月山,慕晚心中都会浮起羞愧。 慕晚并非京城人士,故土在江州天水城,家中是当地的小商人。她幼年刚记事不久,生母就病逝,续弦的生父没几年就有了新的儿女。生父冷眼继母苛待,慕晚从小在自家寄人篱下处境艰难,长到十五岁时,被贪财的生父和继母,卖给了当地大户做冲喜新娘。 慕晚冲喜的人家,是天水城大户宋氏,她嫁的,是宋家的病痨半瘫少爷宋扶风。宋扶风因身体病残,性情十分乖僻阴冷,他虽实际不能人道,但为所谓男子颜面,将此事瞒得死死的,不叫宋家任何人知晓。 慕晚在宋家熬了三年后,宋扶风的身体先熬不住了。慕晚知道,宋氏宗族许多人都觊觎宋扶风这一房的财产,宋扶风病死后,那些人为能吃上绝户,定会联手找理由迫害她,将她发卖。 慕晚已是忧心忡忡时,冷酷无情的宋扶风,又给了她一击,写了封休书要将她扫地出门,生怕她在他死后占他遗产分毫。慕晚没有可依靠的娘家,她若被休回慕家,她的生父继母只会盘算着将她卖给下一户人家。 那时慕晚真是处处绝路,若留在宋家,可能被迫害发卖,若被休回慕家,同样会被生父继母卖了赚钱。绝望之际,慕晚想到了一个法子,如果她隐瞒休书的存在,并怀了宋扶风的遗腹子,在宋扶风死后,她可凭孩子保全自己,并拿到宋扶风的遗产。 宋扶风给她休书时身边没有旁人,慕晚假装接受了被休弃的事实,在临走前最后一次伺候他喝药。宋扶风喝下那碗特殊的药汤后,昏睡过去,从此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都未再醒来。 慕晚以宋扶风需好生养病的名义,将宋扶风移居到天水城外渡月山脚的别院,自己也跟过去“照顾”。慕晚想在这儿掩人耳目地找一男子实施“遗腹子”计划,但愁人选,那男子必须不可能泄露秘密,她短时间内难以找到合适的借种人,可昏迷病重的宋扶风看着活不过一个月,时间实在不等人。 在慕晚最是忧急时,老天爷帮了她一把。在来到渡月山别院的第二天夜里,慕晚因忧愁失眠独自外出散步时,见到临江别院外的水滩上,就躺着一名负伤昏迷的年轻男子。 那夜,慕晚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她悄悄地救下了这名男子,给他包扎伤口,给他上药喂药,却也擅自向男子索要了她想要的报酬,将他囚在暗室,蒙住他的眼睛,锁住他的手脚,逼他委身于她。在与男子云雨七夜后,强迫他人的羞愧,终累夜积压得慕晚无法承受,她在最后一夜,将男子药晕过去,悄悄将其送走。 七夜而已,能否有孕,全看天意。最终苍天再次护佑了她,慕晚不仅怀上了宋扶风的“遗腹子”,后来孩子还早产了些时日,使宋氏宗族无话可说。因为阿沅的存在,慕晚在宋扶风死后保全自身并得到了宋扶风的遗产。 那之久没几个月,宋家老太爷忽然病死了,为争得老太爷的遗产,宋家几房闹着要打官司分家。慕晚没有参与进去多要一个铜板,而是趁着宋家闹分家的大好时机,尽快名正言顺地带阿沅离开了宋家。 故土不但没有值得留恋的,还潜藏着一定风险,慕晚带阿沅离开了江州天水,千里迢迢地来到京城,用宋扶风那笔遗产作为生意本钱。从路边的绣品摊,到敞阔的临街店面,慕晚在京城的三年,不仅将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也收获了真挚的爱情。 慕晚对现状已然无憾,曾在慕家和宋家的不堪往事,也不会再在她心中激起波澜,只是天水城外渡月山的那七夜,犹似暗刺扎在她心底,时不时会刺她一下,那是她曾经犯下的罪过,即使面对深爱的谢疏临,她也无法言说。 每次来拜神佛,慕晚都会为自己曾犯下的罪行忏悔,并遥祝那人顺遂平安。天下偌大,人海茫茫,此生至死,她应都不会再见到那个人,她祝他人生无虞,所行皆坦途,所遇皆善人,不会再遇见像她这样的人。 从法净寺出来,坐马车行一炷香时间,便至明锦长街,慕晚的绣馆“慕记”就在这条街上。天色将晚,绣馆绣娘正在门前挂灯笼,慕晚携阿沅下车时,绣娘们都迎了上来,笑唤“东家”、“少东家”,街上的行人和绣馆内的顾客,则投来了各式异样目光。 因为和谢疏临的关系,慕晚成了京城的“红人”,她的这家慕记也名声大躁,近来每日客流极多。慕晚让侍女云琴带阿沅去绣馆后的住宅休息,自己就要进馆亲自招呼客人时,她的二掌柜琼芳拦住了她,琼芳轻声笑对她道:“这里有我,有人在后面等东家呢,东家快去吧。” 看琼芳面上促狭笑意,慕晚就知是谁在等她,明明夕阳已经下山,却似还有日光残留,灼得她面上一红。慕晚道一声“知道了”,抬手挽了挽鬓发,又扶了扶长钗流苏,方向馆后走去。 慕记绣馆后,是一座小院,院内一半屋舍用作库房,一半是她和阿沅平日的住处。院子正中有株杏树,慕晚从绣馆后门出去,正能看见在春风里摇曳的粉白花枝,薄云似的花影下,早她一步的阿沅,已扑进谢疏临怀里,仰首笑唤:“谢叔叔!” 谢疏临抚着阿沅的头顶,温声问道:“头还疼不疼了?” 阿沅前段时日常是头疼发烧,娘亲寻的大夫不管用,还是谢叔叔请来一位曾在太医院供职的老先生,才治好他了。 阿沅喜欢谢叔叔,欢声嚷道:“一点都不疼了,娘亲今天还带我去还愿了呢!”又看向谢叔叔拎着的食盒,“谢叔叔又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是陛下赐的点心”,谢疏临微笑着问,“阿沅想不想吃?” 阿沅当然点头,宫里来的点心,一定非常美味。他迫不及待想要品尝时,又想起了娘亲,忙张望寻找,见娘亲就站在不远处的后檐下,忙挥舞着小手叫道:“快来吃点心啊,娘亲!” 慕晚含笑上前,与阿沅、谢疏临一起进屋。皇帝赐下的点心有十几种之多,摆上桌后琳琅满目,叫阿沅看直了眼也挑花了眼,他一会儿吃吃这个,一会儿尝尝那个,忙得不亦乐乎。 朕与夫人 第2节 慕晚怕阿沅吃噎着,给阿沅倒了热茶,又捧了一杯送到谢疏临手里,细看他眉宇间是否有忧倦之色,轻声问他道:“谢尚书和谢夫人,还在恼你吗?” 其实慕晚并不赞成谢疏临去向父母求娶她,她与谢疏临身份悬殊过大,谢氏是诗书望族,百年来只与上流名门婚配,谢尚书夫妇绝不可能同意谢疏临娶一个商妇进门。 慕晚曾劝谢疏临莫向他双亲开口,她与谢疏临的关系无名无分、鲜为人知,谢尚书夫妇就算知晓,也可能睁只眼闭只眼,可若谢疏临非要给她一个谢家少夫人的名分,若此事传得人尽皆知,谢尚书夫妇盛怒之下,可能会逼谢疏临彻底斩断和她的“孽缘”。 慕晚爱谢疏临,珍惜与谢疏临的感情,但并没有定要和谢疏临结为夫妇的执念。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她的过去如履薄冰,能有今日已是不易,她不希求完美与圆满,只要有情人能常相会,相爱一日即是一日的缘分。 但谢疏临执意要娶她为妻,执意要给她名分。谢尚书夫妇果然震怒不允,而事情也闹得大了,传得沸沸扬扬。谢疏临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但不能不顾念父母,在谢家承受着极大压力,每次过来见她时,即使他尽力掩饰,眉眼间仍有挥不去的忧倦之色。 但今日……今日似乎真的没有……不仅不忧虑疲倦,还似蕴有欢喜之意……慕晚心中迷茫时,听谢疏临说道:“今日陛下为我想了个法子,教我怎样能让父亲母亲少生些气。” 谢疏临将他在宫中求请陛下赐婚的事,对慕晚说了。慕晚没想到谢疏临会为她做到这般地步,她原以为在谢尚书夫妇震怒不允后,谢疏临其实已经放弃想娶她的事了。 感动的心绪如潮水迭荡,慕晚喉咙发酸,低声喃喃道:“你知道的,我不在乎名分。” “我在乎”,谢疏临凝视着她,目光平静,却蕴着君子屹然如山的坚定情意,“我要明媒正娶,要你光明正大地做我的妻子。” 亲人冷血,前夫无情,世间何人曾如谢疏临这般珍惜她爱重她,慕晚不禁眼眸润湿,想她不该再劝谢疏临放弃,她当做的,是珍惜谢疏临为她求来的机会,入宫绣献观音像,努力成为谢疏临的妻子,以回应谢疏临对她的深情。 “我是这几日就要进宫中尚功局吗?”慕晚忍住泪意问道。 “几天内应会有宫人来传,你要在宫中待到太皇太后寿诞日”,谢疏临道,“阿沅和绣馆,你都不用担心,我会派人来帮忙照顾,每天下值后,我会过来陪伴阿沅。” 绣馆有二掌柜琼芳料理,阿沅有侍女云琴照顾,纵是谢疏临不派人过来,慕晚也不担心。只她到底只是个经营刺绣的商人,不是常出入宫阙豪门的名门贵女,想到要进宫的事,心里还是有点紧张。 慕晚让谢疏临多告诉她些宫中规矩,以防她哪里出错,冲撞了宫里的大人物。慕晚半开玩笑地道:“要是我不小心冲撞了皇帝陛下,陛下兴许就不赐婚了。” “不会的”,谢疏临笑道,“陛下是明君,许诺必践。” 第3章 ◎定要亲手将她千刀万剐。◎ 早在皇帝登基之初,太皇太后就为孙儿安排选秀,但三年下来,后宫从没传出过开枝散叶的好消息。这日,众妃嫔在陪太皇太后赏花时,太皇太后老生常谈,又为皇帝无子嗣的事叹息起来。 太皇太后道:“皇帝都二十二了,还没一子半女,要是你们今年还不能有喜,哀家就只好再开选秀,往宫里添些新人了。” 众妃嫔心里当然不乐意,但也不敢违逆太皇太后的话,都垂首唯唯而已,独徐丽妃,因有太皇太后侄孙女这重身份,平日在太皇太后面前也讨喜,这时敢放肆些笑说道:“老祖宗别急,也许今年淑妃妹妹会有好消息呢。” 太皇太后眼睛一亮,“这话怎么讲”,就看向了谢淑妃。 谢淑妃芳名清莞,是礼部尚书谢循之女、谢疏临的妹妹,她素日与徐丽妃有些不睦,不知徐丽妃这时为何忽然说这话,在太皇太后的热切注视下惶惶然,不知要说什么时,又听徐丽妃笑着开了口。 “我们都是没本事的,不知要怎样才能让陛下多看几眼,但淑妃妹妹不一样,淑妃妹妹不仅比我们得宠,还有个好嫂子能教她。外面都说那个姓慕的商妇,是狐狸精变的,手段十分了得,淑妃妹妹若向准嫂子请教请教,陛下定天天淑妃妹妹宫中去。” 因徐丽妃常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些逗趣的话,口齿伶俐地哄太皇太后开心,太皇太后只当徐丽妃这会儿是在说笑,笑斥了她一声道:“尽胡说,女子当以妇德为上,而不是狐媚子手段。” 徐丽妃那样说话,其实是为当众揭谢淑妃的短,此刻太皇太后的话虽是在斥她,但也打了谢家的脸,叫谢淑妃面上无光。眼见其他妃嫔都在低首忍笑,谢淑妃尴尬得脸色涨红,徐丽妃心中暗暗舒爽。 四妃以“淑”为尊,徐丽妃虽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但在后宫,总是低谢淑妃一头,皇帝素日对谢淑妃常有赏赐,对徐丽妃却没多少,谢淑妃又言行守礼,徐丽妃平日想抓谢淑妃错处整她都抓不着,从前面对谢淑妃,徐丽妃总是处处都在下风。 难得谢家自己出了事,谢淑妃那个名满天下的哥哥,竟闹出了那样一桩可笑的绯闻。徐丽妃假装向太皇太后请罪,口中说“臣妾失言,谢老祖宗教导”,但眼睛瞥看着窘迫的谢淑妃,心中十分畅快。 但徐丽妃也没能畅快多久,因没一会儿就有内官来传皇帝口谕,召谢淑妃至紫宸宫。太皇太后自然让谢淑妃别再陪她这老婆子看花,快些去侍奉皇帝,谢淑妃在众妃嫔艳羡目光中走远时,徐丽妃暗气得几乎要将手中帕子绞碎。 谢淑妃虽常得皇帝赏赐,但很少被传至紫宸宫侍驾,一路上也是惊喜交加,将在御花园时的窘迫,先抛在了脑后。她来到紫宸宫,在殿外略理仪容,方走进西暖阁中,对正看书的皇帝盈盈下拜,温婉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令谢淑妃平身,又赐座赐茶,给她讲了昨日她哥哥在这儿求他赐婚的事。皇帝有意让谢淑妃传慕氏女入宫刺绣贺寿的观音像,一来这也算是谢淑妃对太皇太后的孝心,二来,这本就是她自家哥哥的事。 谢淑妃原是满怀期待而来,却听皇帝是要和她说这件事,心中不免感到沮丧。沮丧之余,谢淑妃对皇帝的这道命令,亦感到十分为难,今日徐丽妃就在拿慕氏女的事编排她,若她真将慕氏女召进宫,徐丽妃不知要如何引领后宫妃嫔,对她大加嘲讽。 谢淑妃暗感为难时,心里亦忍不住想,陛下待哥哥也太宽宏了些,怎的哥哥求请赐婚,陛下就答允赐婚。那慕氏女就算被封为有品级的女官,又如何呢,凭哥哥的家世才情,连驸马都做得的。哥哥和这慕氏女搅在一处,应该只是一时糊涂,但若陛下真的赐婚,哥哥就没有反悔药可吃了。 谢淑妃越想越忧虑心焦,跪在皇帝身前恳求道:“臣妾恳请陛下三思,哥哥他现在只是一时糊涂,等过些时日头脑清醒了,定会觉得他现在的言行请求,都十分荒诞。” 皇帝笑让谢淑妃起身,“你别急,朕不立刻下赐婚旨,也是存着拖延的意思,想看看过些日子,你哥哥他会不会改了心意。你这两日就将那慕氏女召进宫,这事是朕和你哥哥说好的,不能不办,不然朕成了不守信的人了。” 皇帝都这样说了,谢淑妃也不能再恳求什么,只能暂压下心中的忧虑,答应着起身。她这时就站在皇帝身前,能看见皇帝额头因透窗日光久晒微有汗意,就抽出袖中帕子,想为皇帝拭汗。 然而谢淑妃执帕的手,才刚触到皇帝额角,皇帝就抬手将她的手挡了开去。谢淑妃手僵在半空,不知所措,她是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子,平日得最多赏赐,常承载着后宫中人的艳羡和嫉恨,可实际入宫三年,未曾真正侍寝过一次,未曾亲近过陛下。 陛下似待她很好,常赐珍品,召她说话时和颜悦色,可陛下又似不喜她,连拭汗的事都不许她做。似乎陛下待她好,仅仅因为她是谢疏临的妹妹,而对谢清莞这个人,陛下是完全不喜欢的,不喜到嫌恶她的靠近触碰。 积年的疑虑与委屈,让谢淑妃不禁在此时红了眼圈,她垂下手,将帕子攥在手心,哽着声低道:“臣妾……臣妾一直想问陛下,陛下是不是讨厌臣妾,因为臣妾哪里不好,或曾做错过什么……请陛下告诉臣妾,臣妾改就是了。” 皇帝有难言之隐,纵看见谢淑妃眸中泪意浮现,也不能直言,只能草草说了一句:“没有的事,你从没做错过什么,朕也并不讨厌你,你不要胡思乱想。”又让太监取来一斛南纳国新贡的珍珠,赐予谢淑妃,让她回宫赏玩。 谢淑妃只能忍泪收下珍珠,将万般心绪都压在心底,谢恩退下。谢淑妃走后,皇帝仍想捡起书来读,但胡乱扫看了两页就丢下了,心里想的还是谢淑妃要为他拭汗时,他身体下意识的排斥举动。 皇帝排斥女子的触碰,在经历那等“奇耻大辱”之后,这几年连贴身宫女都不用,穿衣盥洗等事都让太监服侍。心理的隐疾,让皇帝这几年从未真正召幸过妃嫔,后宫自然也无婴儿出生,但这不可长久下去,皇帝是一国之君,必须要有子嗣继承江山。 必须设法治愈这隐疾,但关于要如何治愈,皇帝思来想去也无良计,只*能在心中将曾囚他辱他的女子,切齿咒骂万遍,想若有朝一日,能探明当年之事,抓到那蛇蝎女子,定要亲手将她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翌日,即有女官奉谢淑妃之命,至京中慕记绣馆传淑妃娘娘口谕,令慕晚于次日入宫,进宫中尚功局侍奉。 消息传出,京城镇日热议纷纷,慕晚无暇理会外界沸议,白日里她忙着交代绣馆诸事,到了晚间,则将阿沅搂在怀中细细叮嘱,要阿沅在她不在家时,乖乖听谢叔叔、云姨等人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阿沅记事起从没和娘亲分开过,对娘亲要离开他许多时日这事,心里感到陌生和恐慌。他没像以往直接乖乖答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依偎在娘亲怀中低低道:“娘亲可不可以不去啊?” 慕晚心中也是不舍,她亲了亲阿沅的眉心道:“这是宫中娘娘的命令,娘亲不能不去。”又温柔地安慰阿沅,“你不是一直希望谢叔叔做你爹爹吗,等娘亲从宫中回来,就可以和谢叔叔成亲,那时谢叔叔就是你的父亲了。” 阿沅听得高兴起来,随即答应娘亲他会乖乖在家等她回来。他方才虚龄四岁,小孩子心性,高兴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有点担忧,“我叫谢叔叔‘爹爹’的话,爹爹会不高兴吗?” 阿沅只知爹爹在他出生前就病死了,不知爹爹究竟是怎样的人,娘亲也从来不和他讲。阿沅实在担心和好奇,仰首询问娘亲:“爹爹会不高兴吗?” “……不会的。”慕晚没有欺骗孩子,那个人根本不知道阿沅的存在,没有高不高兴一说。 阿沅松了口气,又好奇问道:“爹爹是怎样的人呢?像谢叔叔那样吗?读过很多的书?脾气非常地好?” 慕晚对那人的了解,仅限于相貌和身体,对他的身世来历一无所知,也不知他那时为何会负伤昏迷在河滩上。她不知那人究竟是大字不识还是博学多才,至于脾气,因为每次她去密室见他时,总会强迫他和她云雨,他对她怎会有好脾气,每次都痛苦地咒骂她,说要将她千刀万剐。 慕晚不愿多回忆起那时的细节,匆匆吹熄了烛火,将阿沅搂在怀中,“不要问了,已经很晚了,快睡吧。” 阿沅依偎在娘亲温暖怀抱中,渐渐困意涌上,嘀咕了一句,“我喜欢谢叔叔做我爹爹,我希望爹爹像谢叔叔那样”,就沉入了香甜梦乡里。慕晚却在黑暗里睁眼许久,她手抚着阿沅的后背,因无法决断的心绪,迟迟无法入睡。 自与谢疏临相爱以来,慕晚对谢疏临几乎无所不言,唯独渡月山那件事、阿沅的真正身世,她始终没有告诉过他,谢疏临一如世人,以为阿沅是她与亡夫所生。慕晚从前无法告诉谢疏临真相,不仅是因她在心里回避那件事,也是因她近情情怯,不敢叫谢疏临窥见她曾犯下的罪行。 但,爱人之间,不应坦诚相对吗?谢疏临今已为她做到这般地步,为她求到天子面前,她是否不应再欺瞒任何事,将阿沅的真正身世,告诉谢疏临呢? 第4章 ◎皇上驾到!◎ 慕晚最终还是决定不了是否要将阿沅身世告诉谢疏临,第二天也没有同谢疏临开口的机会,一大早就奉命入宫。 因是谢淑妃谕令她进宫,在被带往尚功局前,慕晚先被宫中女官带到了谢淑妃的清宁宫,循礼叩见淑妃娘娘。 依照宫规,慕晚全程垂首低眼,只能看见谢淑妃绣金的裙角,与她脚踩着的紫檀脚踏。在叩见完毕后,谢淑妃没令她立即退下,而是淡声道:“平身,将头抬起些。” 慕晚奉命起身抬头,因此望见了谢淑妃的面庞,见谢淑妃容貌姣好,气质温婉可人,眉眼间蕴着清雅诗书之气。 由于谢疏临的缘故,慕晚早对谢淑妃有所了解,知谢淑妃闺名清莞,与谢疏临同父同母,在三年前的选秀中被选入宫,入宫即被封为四妃之首,如今仍是后宫第一人。 对所爱之人的妹妹,慕晚心内自然结着交好之意,但她与谢淑妃娘娘身份悬殊,加之她也不知谢淑妃对她这个传言中的“狐狸精”是何态度,遂不敢擅自言语,只是按宫规默默地候立着。 慕晚默默时,谢淑妃亦未出声,只静静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想这个传闻中的慕晚,果然是个美人。外面传的千年狐狸精固然是流言夸大,但在宫中见惯美人的谢淑妃,也的确能感觉到这个叫慕晚的女子身上,有种别样的幽丽风情。 是谢淑妃从未在后宫美人身上感觉到的,许是因后宫妃嫔皆出身高门,自小受诗书礼教,言行举止皆要符合闺秀典范,而这个慕晚出身底层,又做的是经营生意的行当,常年浸染红尘烟火气。 难道哥哥就是喜欢这种幽丽风情?喜欢这种红尘烟火气?喜欢……也不应该求娶为正妻,这慕晚不仅是个身份低微的商人,还成过亲,有孩子,以她这样的过往和身份,连进谢家给哥哥做妾都不够格,至多只能做个外室。 哥哥真是太糊涂了,又也许是这慕晚对哥哥使了什么手段,让哥哥昏了头脑,哥哥这些年只知国计民生,身边从无妾室侍奉,哪里知道女子谋宠的心眼和手段呢! 这般一想,谢淑妃打量慕晚的目光不由幽深了些,怀疑眼前女子此时温顺守礼的表现,有可能都是装出来的,实则她心机深沉,手段高超。 幸好陛下对哥哥的请求也有疑虑,没有贸然就下赐婚旨,将时间拖延到太皇太后的寿诞。谢淑妃为此暗在心中庆幸,想自己得趁寿诞前的这段时日,好好帮哥哥看清这个慕晚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如果慕晚心思叵测,她就在哥哥面前撕开慕晚的伪装,让哥哥清醒过来,打消他那荒诞的念头。 谢淑妃心中想定,就有意和慕晚聊聊,试试慕晚的为人和心思。她扯了个话头,从慕晚带来的那只木匣说起,问道:“这是什么?” “回娘娘话,匣里装的是民妇亲手做的绣帕香囊,民妇蒙娘娘恩召,心中感激不尽,想向娘娘献上亲手绣制之物,以谢娘娘恩典。” 慕晚话虽说得卑微,但行为并非是为媚上,只因谢淑妃是谢疏临的妹妹,她才精心挑选了这些物事带来,说是“献”,其实是想送给爱人的妹妹,想待爱人的妹妹好。 但这话落在已有成见的谢淑妃耳中,却似乎显得圆滑,似乎慕晚擅于媚上,意图揽弄人心。谢淑妃心中戒备,凝看着慕晚问道:“这等绣帕之物,你也有送给过我哥哥吗?” 慕晚说了一声“是”后,听谢淑妃陡然语意微重,“你虽是绣商,但也受国朝儒礼教化,难道不知男女授受不亲吗?在与你有牵扯前,我哥哥名声如白璧无瑕。” 谢淑妃半是有意严词厉色,想看看这慕晚如何应对,半是心里确实觉得是慕晚带累了哥哥的名声,带累了谢家的名声。她与谢疏临是至亲,从小认识的哥哥此前从没行差踏错过,自然会在哥哥做错事时,心里偏向认为哥哥是被旁人带坏连累。 谢淑妃肃颜看着慕晚,见这个自入殿以来一直表现温顺的女子,这时却没有立刻就跪下认罪或是垂首受训,而是在沉默须臾后,缓缓抬眼望着她,语气恭谨而又坚定,“娘娘,我与您的兄长,非私相授受,是两厢情愿。” 谢淑妃虽心中犹有狐疑,可对望着慕晚明澈的双眸,又不由觉得慕晚可能没说假话,明澈如镜的双眸,似清晰地映照出慕晚坦诚的心胸,慕晚对哥哥的真挚情意。 谢淑妃维持着心中的怀疑与戒备,还要再说几句试探的重话时,忽听殿外响起宫女的通报声:“丽妃娘娘到!” 通报声刚落,清宁宫凝香殿的珠帘就被打起,徐丽妃径就走了进来,边目光朝殿内一扫,边高声笑着道:“原是要去碧云亭赏花,可走到妹妹清宁宫附近有点口渴,就来向妹妹讨杯茶喝,妹妹可别嫌我。” 谢淑妃在宫中三年,言行举止乃是宫妃典范,从没有过半点差错,明知徐丽妃此时多半来者不善,还是强忍着心中的不快,起身微笑着同徐丽妃见了礼,又请徐丽妃落座,令宫女为徐丽妃沏茶。 徐丽妃在后宫只比谢淑妃略低一头,就在谢淑妃右手边的紫檀椅上坐了,她接过宫女奉上的香茶,也不急着喝,一边慢慢撇着茶上的浮沫,一边像才发现殿中除了淑妃、宫女还有她人,“哟”了一声道:“妹妹这里有人在呢。” “看衣裳不像是宫里的人”,徐丽妃笑吟吟地向谢淑妃询问道,“这是哪家的小姐夫人?妹妹给我介绍介绍,在宫中有时无聊,是得召人进来说说话,才不寂寞。” 徐丽妃其实知道她问的人是谁,刚进殿时,她望见殿内向她低首行礼的众女子中,有人银梳紫衣,与宫女不同,就知那人便是传言中的女商慕晚。 昨日谢淑妃命女官往京中慕记传谕的消息,早传遍了后宫,徐丽妃早就私下邀些妃嫔,就此笑了一通,今日,她特命人盯着清宁宫附近,在知道那慕晚来拜见淑妃时,立即乘舆过来,意欲好生取笑淑妃。 这时谢淑妃微显难堪的沉默,当然令徐丽妃心中舒爽。徐丽妃见谢淑妃不语,笑声中恶意愈显,“妹妹不说话,是想我猜猜?那我猜猜。” 徐丽妃故意把慕晚的身份往高处猜,“是宁国公府的七小姐?还是平阳侯世子新娶的夫人?”她一连说了五六位贵女贵妇,方笑着道,“不猜了,还是抬起头来,让我瞧瞧吧。” 因丽妃娘娘有命,慕晚只能将头抬起些,向徐丽妃如仪屈膝福道:“民妇慕晚,参见丽妃娘娘。” 徐丽妃满是取笑的心,在看清慕晚面容的一瞬,略滞了滞。徐丽妃天生丽质,却心胸狭隘,见不得其他美人,见慕晚容貌不俗,心中恶意更深,噙笑朝谢淑妃道:“原来是妹妹的准嫂嫂过来了,妹妹是在和自家人说体己话,是我冒昧打扰了。” 又笑着道:“妹妹别怪我打扰,既今儿正巧遇见了,我有事好奇要问,问问她到底是怎么俘获了谢学士的心,是不是像外面传的,真有那等勾魂摄魄的狐媚手段。” 徐丽妃将话说得像是在开玩笑,然而其中的恶意却是满得要溢,“妹妹可别藏着掖着,只许你嫂嫂教你讨男人喜欢的本事,自己一个人躲屋子里偷偷学,也让我这外人听听,长长见识。” 慕晚因做生意,什么样人都见过,对这会儿徐丽妃夹枪带棒的一通话,心里没什么波动,但看谢淑妃脸皮薄,已被徐丽妃羞辱得面皮红涨,眼圈也在泛红,像是徐丽妃再说下去,谢淑妃就要被气哭了。 论年纪,慕晚还比谢淑妃大三岁,见谢淑妃抿唇忍泪楚楚可怜,终是没按捺住,向徐丽妃再一福身,不卑不亢地说道:“丽妃娘娘误会了,淑妃娘娘召民妇进宫,只是为给太皇太后绣献寿礼,纯是对太皇太后的孝心,并无其他。淑妃娘娘出身诗书望族,一言一行都是天下女子的典范,怎会有失礼之处呢。” 徐丽妃本正心情愉悦地赏看谢淑妃的窘态,突然被一民妇扫了兴致,登时脸色寒沉。她素来目高于顶,岂容一卑贱之人坏她心情,想也不想,就将手中茶泼向她不喜的那张面庞,“你是在讥讽我,说我是无礼之人吗?!” 幸而茶水已经不烫,雨水般温凉地从慕晚脸上滚落。身份悬殊天差地别,慕晚不能揩拭脸上发上沾着的茶水茶叶,只能将头垂得极低,屈膝告罪道:“民妇不敢。” “不敢?!”徐丽妃怒气翻涌,要借此大做文章,她是既看不起慕晚这贱妇,也想借羞辱慕晚,使谢淑妃面上无光。 朕与夫人 第3节 却没等她咄咄逼人大做文章,一直忍气吞声的谢淑妃,突然凌厉起来道:“慕晚并无此意,丽妃姐姐别错怪她。” 谢淑妃没想到慕晚会为她说那样一番话,想不到慕晚会顶着触怒丽妃的风险为她解围,在她先前刻意冷待她后。 看着慕晚被泼茶的狼狈模样,谢淑妃心中浮起不忍,亦对徐丽妃忍无可忍,对她说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硬,“丽妃姐姐既将茶泼了,想来也并不口渴,还是快些赏花去吧。” 徐丽妃蓦地一怔。谢淑妃虽居四妃之首,位份上比她高一头,但因她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平日待她都客客气气,这般语气冷硬地朝她下逐客令,还是头一遭。 按位份高低,徐丽妃应就离去,但她心中另有计较,想她若今日吃下这瘪,日后谢淑妃岂不是动不动就要同她摆架子,遂当未听见,且仍坐在那处,等看谢淑妃是否依然态度强硬。 谢淑妃见状也是气苦,她若再强硬些,非逼徐丽妃离去,太皇太后那边定会知晓,不知徐丽妃到时要在太皇太后面前添油加醋多少,可她若任由徐丽妃将她的话当耳边风,她这所谓的四妃之首,不就是个任人拿捏的空架子! 冷寂无声的凝香殿内,气氛正是僵凝胶着时,殿外忽有遥遥的击掌声,紧接着太监的通报一声递一声地传了过来,传进殿中,“皇上驾到!” 第5章 ◎他下意识抓握住她的手腕。◎ 皇帝有帮表兄考察慕晚品性的打算,听人禀报那慕晚已进宫拜见淑妃,就特地来淑妃宫中瞧瞧,正好他今日无朝,有这空闲。 走进清宁宫凝香殿内,却见当先接驾的人里,不止淑妃,丽妃也在,再目光扫向两位妃子身后,见跪着的一地宫女里,有个不是宫中装束的紫衣女子,应就是谢疏临一心求娶的绣商慕晚。 因慕晚似其他宫女垂首跪地接驾,皇帝看不到她面容,就见她前襟衣裳湿着,云髻散摇,乌湿的发间沾着茶叶,低垂着的侧脸弧度,在透窗日光下滢着一重朦胧的水光,像是被人当面泼茶过。 皇帝哪想到会一进来就看到这等情形,微皱起眉头,问:“怎么回事?谁泼的茶?” 殿中无人言语,一众宫人仍将头垂得极低,徐丽妃身子颤了颤,咬着唇不说话,而谢淑妃虽也垂首沉默,低着的目光却悄无声息地朝徐丽妃瞥了一丝。 皇帝见状,心里就猜到了七八分,他也知道徐丽妃仗着和太皇太后的关系,素日在后宫是有几分骄横之气。 “丽妃”,皇帝直接点名问道,“是你做的吗?” “……是……是臣妾”,在场人证太多,徐丽妃不敢欺君,但紧接着就为自己辩解道,“因为那个商妇对臣妾出言不逊,顶撞臣妾,讥讽臣妾,臣妾一时不忿,才这样……” 皇帝问:“她顶撞讥讽你什么了?” 徐丽妃却没法说,总不能将她有意羞辱谢淑妃的那些话,都说出来,陛下平时就总偏袒谢淑妃,她要都说出来,相当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徐丽妃就想将这事糊弄过去,反正慕晚只是个卑贱的商妇而已,被泼杯茶算什么,只要这事不牵扯到谢淑妃身上,就是件芝麻大的小事。 “臣妾说不出口,都是些难听的话,说了有污圣听。”徐丽妃不仅想将泼茶的事混过去,还想将陛下从谢淑妃宫中带走,她以为陛下是为谢淑妃而来,当然要搅了谢淑妃伴驾的好事。 在搅和谢淑妃伴驾的机会、努力为自己邀宠这事上,徐丽妃一贯是见缝插针。她虽有个丽妃的名头,但其实入宫三年,从没真正侍寝过,幸而这事宫中没人知晓,不然她早成为众人的笑柄了,也没脸在谢淑妃面前盛气凌人。 想要压过谢淑妃,甚至成为皇后,唯有母凭子贵,唯有婉转承恩。回回见到陛下,徐丽妃都会使劲浑身解数邀宠,这时也是,嗓音甜腻地道:“陛下别为这等小事分神了,外面春光正好,还是同臣妾一起去碧云亭赏花吧。” 边娇声说着,徐丽妃边柔柔地牵住皇帝衣袖,身体也要柔软地靠近前去时,却被突来的劲风振得后仰,陛下在她牵他衣袖的瞬间,猛地甩袖将她拂开,就像是……被什么脏东西沾到了。 拂袖的迅疾力道,让徐丽妃差点后仰跌倒,众目睽睽之下,徐丽妃登时脸色涨红,只觉颜面大失。而陛下还在继续打她的脸,在拂开她后,丝毫不理会她说的赏花事,而是冷声道:“你不肯说,那朕就让她来说。” 皇帝径走到那跪着的慕晚身前,说道:“起来回话,说说你有无‘顶撞讥讽’丽妃?又‘讥讽’了她什么?” 当殿外通报皇上驾到时,慕晚与殿中宫女一起跪地接驾,而后,当晟朝的皇帝走进凝香殿中,她就像忽然坠入了一场迷恍的幽梦里,她低着头所听到的皇帝说话嗓音,似曾相识,似来自千里之外的天水城外渡月山,来自山脚别院的幽暗密室,来自那男子切齿的咒骂声与似乎痛苦的呻|吟。 慕晚神思混乱浑噩,如一团棉花被皇帝的声音撕得粉碎,根本听不到徐丽妃在说什么,只是每当皇帝的说话声响起,她心中就像有惊雷声骤然滚过,轰隆隆炸得她心神骇碎。 当皇帝的脚步走到她身前,当皇帝令她起身回话时,慕晚心内犹在设法安慰自己,劝说自己镇定,想只是声音相似而已,天下人千千万,其中嗓音相似者何其之多,她不必多想。 却没法安慰到自己,惊疑骇惧如惊涛骇浪在心中暗暗奔腾。当遵命起身时,慕晚实在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惊疑,偷偷违背了面圣规矩,微微抬眼,悄悄望向皇帝的面庞。 皇帝原正等着这慕晚回话,却见她在奉命起身后,忽地身子一晃,就似断线风筝软软向旁倒去,像是突然之间晕倒了。 皇帝就在她身前,就下意识伸手去扶,及时抓握住她的手腕,没叫她重重地晕摔在地上。身体的晃动,使得慕晚本就湿松的发髻散垂了下来,万千青丝飘扬着遮住了皇帝的目光,皇帝仍没看清慕晚的面容,只是依稀见她脸色似乎惨白。 谢淑妃快步近前,赶忙扶住慕晚另半边身子,命宫人将昏过去的慕晚扶送到偏殿榻上。谢淑妃虽并不想慕晚成为她的嫂嫂,但念着慕晚今日为她解围的好意,担心慕晚的身体,向皇帝请示道:“陛下,臣妾想让太医来瞧瞧慕晚,看她这是怎么了。” 皇帝当然答允,遂有宫人立即去传太医,另两三名宫女齐将昏迷的慕晚抱送往偏殿。徐丽妃看着慕晚被宫女抱送出殿,心里又是焦灼又是恼恨,想这慕晚定是在装晕,甚至怀疑是谢淑妃授意慕晚装可怜,她二人是在联手坑害她。 “陛下,臣妾真就只是泼了她一杯茶,并没做其他事……”徐丽妃以己度人,以为谢淑妃要用慕晚“昏倒”的事做文章,往她身上泼脏水,连忙大声为自己辩解。 但皇帝径斥断了她的话,“你还是不知悔改!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底下人若真错事,就按规矩惩处,泼茶算什么?是显得你缺少涵养,还是有动不动就有辱人之心?!你是工部尚书的女儿,还是乡野的泼妇,这般骄横行事,传出去,不仅你徐家要被人笑话家教,连太皇太后的脸面,都要被你连累!” 徐丽妃听陛下用词极重,立时一字也不敢再辩,红涨着脸忍着羞耻跪在地上,哀声告罪道:“臣妾知错,往后再也不敢了。” 皇帝也不跟徐丽妃多说了,令她回自个宫中好生反省。待徐丽妃难堪地退出清宁宫,皇帝朝谢淑妃面上瞧了瞧,对她道:“你是淑妃,是后宫之首,掌摄六宫之事,丽妃有错,你尽可依着规矩斥她罚她,太皇太后又不是不讲理的人。” 谢淑妃因先前被徐丽妃嘲辱,眼圈犹微微红着,低声说了一声“是”,心中既为陛下对她的关怀涌起暖流,也多少有点没底气。 皇帝也听出谢淑妃的这声“是”有点没底气,笑着道:“若是太皇太后不讲理,不还有朕在吗?朕会为你做主,要是你在后宫受委屈,你哥哥会怨朕的。” 好像陛下对她的关怀,总是源自哥哥。谢淑妃心中的暖流滞了滞,但未表现在面上,而是抓住皇帝来她宫中的机会,想留住皇帝,恭请皇帝在窗榻处坐歇,令宫人沏奉皇帝常喝的雪峰仙毫。 皇帝本是为看看慕晚其人而来,这会儿也想知道慕晚为何昏迷,就没有离开,依谢淑妃所请坐下喝茶,等着太医看诊后过来回话。 喝着茶时,皇帝目光注意到榻几上有只木匣,看匣子做工用料不像是宫里的,就随口问了一句,“这装的什么?” 谢淑妃道:“这是慕晚献给臣妾的,里面装的绣帕是她亲手所绣。” 皇帝就将匣子打开,取了一方绣帕来看,看这慕晚的绣功,是否真如谢疏临所说独具匠心。太皇太后寿诞时,他得守诺封赏慕晚,那时慕晚绣献的观音像,最好能服众些。 木匣内有好几方折叠的绣帕,皇帝取的这方以雪白绢丝打底,上绣着一枝浅紫色兰花与几脉青翠兰叶,论绣功,精巧细致不输宫中,而技法用色则更为柔和,指腹拂过时,若有紫兰暗香幽幽柔柔地沁在指端。 皇帝忽觉指端触感有点熟悉,略一深想,想起慕晚昏迷将摔时,他下意识抓握住她的手腕,她手腕柔腻肌肤留给他的触感,就似在夜色中静静绽放的兰花,柔弱幽凉。 皇帝猛地心神一震,突然反应过来,他竟主动触碰了女子身体,且在触碰女子身体后,心理身体上都没有感到丝毫不适,没有就下意识排斥地将人甩开,像对待谢淑妃、徐丽妃等人那样。 为何如此?是他这隐疾突然就不药自愈了吗?不,在捉住慕晚手腕前不久,他才将想要靠他身上的徐丽妃振袖拂开,那……那是这个慕晚,有何特别之处吗? 第6章 ◎在他心弦上撩拨了一下。◎ 慕晚坠沉在一场久远的幽梦里,暗夜迷离,万籁俱寂,她如行走在午夜的一缕游魂,无声穿过幽庭,掌灯走下一道道石阶,走进别院深处的密室。 密室灯火幽微,石榻上躺着一名年轻男子,手脚皆被锁链锁着,双目也被绸布紧紧缠缚,不能自由行动,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男子身上的干净衣裳,是她先前为他换上的,绕胸而过的白色绷带,也是她之前为他上药治伤时包扎的。他这会儿不似昨夜躺在河滩上的昏迷模样,人已醒来,正尝试挣脱锁链束缚,然而因为负伤虚弱的身体,也因为她先前为他灌的药汤混有使他乏力的药物,他无力挣脱锁链,只能让锁链发出徒劳的铮挣声响。 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徒劳的锁链声随即停了下来,密室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无形的对峙中,石室内的空气凝滞得似让人难以呼吸。 若她走不出这一步,她在宋扶风死后的处境,真会似连一点喘息的余地都没有了。她下定决心,走到了男子身边,她无话可说,只是有事要做,为了保全自己,不得不向榻上的男子索取她想要的救命报酬。 因为她的侵犯行径,锁链声再次铮铮响起,激烈而愤怒,“你要做什么?!”“你是谁?!”他虚弱但怒恨的咆哮声,像是重伤狮子的低吼,在幽深密室中回响,回响在此后的一夜又一夜。 到最后一夜,她向他灌下迷药,他将要昏过去时,仍是厉声质问“你是谁”,虚弱无力但咬牙切齿,像若他未被锁链束缚,定会似伤愈的雄狮,将她钳制在他利爪下,将她身上的血肉,一口口地撕咬下来,嚼成渣滓,吞咽入腹。 幽梦像风吹的帷幔、迭荡的水波,忽然间摇晃起来,那伤愈的雄狮,转眼间竟成了身穿龙袍的天子,“你是谁?”,年轻天子的面庞上,呈现出昔年密室里的扭曲痛恨,他双目中焚炽着熊熊怒火,要将她和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全都烧成灰烬。 慕晚从噩梦中猛地惊醒,饱受惊吓的心,砰砰跳得像是要从身体里跃出来。她惊魂未定地躺在某张榻上,而眼前,有一男一女正打量她,女子似是之前侍立在谢淑妃身边的大宫女,男子则身穿八品官服,手里拿着一枚银针,似是宫里的太医。 太医原正要给昏迷的病患扎针救神,见人突然醒了,就先将针收起。在切脉望询一番后,太医确定慕晚身体无事,就离开了这里,去向皇帝陛下和淑妃娘娘禀报慕晚苏醒无碍之事。 没一会儿,就有清宁宫宫人过来道:“陛下和娘娘知道慕夫人醒了,让慕夫人梳洗一番后,到凝香殿回话。” 奉命守在慕晚榻边的,是谢淑妃的心腹宫人秋婵,她闻令后连忙扶慕晚坐起,道:“圣命不可耽搁,夫人快起身下榻,随奴婢梳洗面圣。” 慕晚脸上发上犹有被茶水泼过的痕迹,她不劳秋婵,在被带到梳妆台后,自己动手净面梳发。将散垂长发重新挽梳成髻的过程中,慕晚也在暗暗梳理自己的心绪,努力镇定心神。 声音相同可能是巧合,容貌相同也可能是巧合,但两者同时相同,且身量形体也都相同,就没有任何一点巧合的可能了。当年她在河滩上捡到的男子,就是当今圣上,不,那时他还是太子,算时间,正是先帝去世前的一两个月。 太子是在十五岁时被派往边关历练,在十八岁时先帝病逝后登上帝座,他那时会出现在天水城外,应是在赶回京的路上,至于为何会只身一人负伤昏迷,应是霍党中人追杀之故,太子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以谋刺太子的罪名,铲清了朝中霍党。 她向一个最不该的人,实施了借腹生子的计划,计划在过去是成功的,她有了阿沅,她保全了自身,她得到了现在圆满的生活,然而凡事皆有代价,曾经帮过她的老天爷,现在将她推到了代价面前。 是可以预见的,极其惨烈的代价,天子一怒,诛尽九族,血伏千里,以她对皇帝做过的事,不仅她自己会被千刀万剐,所有与她有关的人,都可能会受到牵连,她的阿沅也会被杀,即使皇帝知晓阿沅是他的孩子,又怎会接受这样一个孽种,皇帝有出身高贵的后宫妃嫔给他生儿育女,定只会嫌罪妇所生的孽种,玷污皇家血脉。 如果皇帝知晓她就是当年囚虐他的人,那就是灭顶之灾,幸而皇帝不知晓,也应不可能知晓,当年她行事极谨慎,不仅从没叫皇帝看见过她的面容,也从没在皇帝面前说过一个字,皇帝不知道她的容貌与嗓音,应没有认出她的可能。 只要她自己保持镇定,不露出任何马脚,不使皇帝狐疑。慕晚对镜将月牙银梳插在挽好的发髻后,心境仿佛是多年前的某日,外人眼里柔弱温良、逆来顺受的宋少夫人,决心送丈夫一碗使他永不会再醒来的药汤,无论心中有多紧张,都要表现地镇定如常,从前还只是为她自己,现在她已不是孤独一人。 凝香殿内,皇帝正和谢淑妃下棋,并下得并不怎么样,皇帝心不在焉,虽手里拈着棋子、眼睛望着棋盘,但心里完全没在琢磨棋局,而是在琢磨自己之前为何并不排斥触碰慕晚,在回想自己捉住慕晚手腕的瞬间,那幽凉的温度,那柔弱的触感。 谢淑妃岂知皇帝心中所想,只是为能与皇帝对弈感到高兴。谢淑妃从前见过皇帝和哥哥下棋,知道皇帝棋技高超,绝不是这会儿表现的这样,她以为皇帝是在故意让着她,心中更是欢喜。 “陛下好像要输了,若是……若是陛下真输棋了,就答应臣妾一个请求,今日……留在臣妾宫中好不好?” 谢淑妃因为秉性守礼的矜持,以往从不似徐丽妃等人主动邀宠,但三年下来,还是完璧之身的现状,让谢淑妃心中越发担忧焦虑。现在是后宫之首,不代表以后还是,谢淑妃想改变现状,真正获得圣宠,由于这是她第一次尝试开口求宠,她不免将话说得羞涩磕绊。 皇帝因谢淑妃的话回过神来,他这几年见惯了女子邀宠手段,岂不知谢淑妃这话背后的意思。皇帝没有今日都待在谢淑妃宫中甚至留宿的打算,但望着谢淑妃此刻眸中的羞涩期待,也没有直接开口拒绝表妹,只想着打起精神来,将这盘棋下赢就是了。 皇帝凝神看向棋盘,认真分析棋势,正要落子时,有宫人近前禀报道:“陛下,娘娘,慕夫人来了。” 皇帝就趁势将棋子丢进了棋钵,不再下棋,而是转身坐正道:“传她进来。” 慕晚在秋婵的引领下再度入殿,向皇帝和谢淑妃行礼,皇帝问慕晚道:“先前太医来回报,说你是因受惊吓突然昏迷,怎的丽妃就将你吓成这般了吗?” 慕晚自不是被徐丽妃吓晕,但皇帝这般误会正好,她就顺着皇帝的话,低眉垂首道:“民妇心性怯弱,从前没见过大人物大世面,让陛下和娘娘笑话了。” 谢淑妃在旁道:“你人没事就好了,要是你在我宫中出了什么事,哥哥会怪我的。” 皇帝好奇能让谢疏临“凡心大动”的女子是何模样,就让慕晚平身抬头,慕晚只得站起身后将头抬起,迎看向皇帝注视的目光。 皇帝身在皇家,从小到大看惯*佳丽,以往对女子美貌心中不起波澜,这时看见慕晚容貌,心里却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但那丝异样之感是什么,皇帝自己捉摸不清。 慕晚到底心虚,不敢长久直视龙颜,被皇帝注视了没一会儿,就不由地就垂下了眼睫。此举落在谢淑妃等人眼里倒无异常,这既符合面圣的规矩,也符合慕晚自己先前说的“心性怯弱”之语。 皇帝也不觉慕晚行为异常,只是当看见慕晚眼睫如鸦羽寂然轻垂时,他心中不知为何轻颤了颤,好似先前那丝异样的感觉是一道飘拂的琴弦,慕晚垂睫的动作是拂弦的素手,在他心弦上撩拨了一下。 皇帝的手,也不由悄悄动了一下,那丝异样感不仅仅只牵扯着他的心,皇帝目光不由垂落向慕晚皓白的手腕,他心里竟真切地想再握住慕晚的手,再触碰她那柔滑幽凉的肌肤,甚至顺着她的手腕探入衣袖内,抚触那掩在衣下的更多更多。 第7章 ◎所谓朋友妻不可欺。◎ 从凝香殿出来,是接近正午的时辰,殿外春阳灿烂,晒得庭中花木都暖洋洋的,慕晚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的后背浮沁着一层冷汗,在殿中面对皇帝时,再怎么努力表现镇定,她心中亦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幸好皇帝对她没有丝毫怀疑,在殿中简单问了她几句话,就让她退下了。应也不可能有怀疑,皇帝对她一无所知,怎会意识到她就是当年囚虐他的人,只要她自己别自乱阵脚。 有宫人走近前来,说要带她去往尚功局,慕晚暗定心神,客气地谢过宫人后,就跟随宫人离开清宁宫,往宫中尚功局方向走去。 慕晚离开淑妃宫中没多久后,皇帝说想起有奏折要看,也起驾回宫了。谢淑妃恭送御驾离开后,缓缓走回凝香殿中,望着窗榻棋坪上未下完的残局,不由戚戚然地叹息了一声。 未分胜负的残局,是皇帝对她的隐晦拒绝,她该谢皇帝恩典吗,即使拒绝她都尽量表现地温和体贴。谢淑妃在心中苦笑了一声,独自坐在棋坪前,亲手将棋子一颗颗地收回棋钵中,棋面渐渐干净,她心中的思绪却越发纠缠不休。 若是太皇太后为皇帝选纳新人,若是宫中有人怀孕,若那怀孕生子的人甚至是徐丽妃……谢淑妃心中忧虑如棋钵将满,终是忍不住问心腹秋婵道:“本宫到底是哪里不好,这样不讨陛下喜欢?” 朕与夫人 第4节 秋婵是谢淑妃从谢家带进宫的侍女,也是清宁宫里唯一知晓谢淑妃仍是完璧之身的宫人。在秋婵眼中,淑妃主子容貌、品性、才学等样样出众,无有不好,非要挑刺的话,可能就是性子太贤淑了些。 秋婵是真心为主子忧愁,这时也不空说好话宽慰主子,而是将殿中其他宫人都屏退干净后,弯身对谢淑妃道:“奴婢想说几句大胆的话,请娘娘宽恕奴婢。” 谢淑妃信任秋婵,让她说就是了,秋婵道:“娘娘不是不好,是太好了。陛下是天子,但也是男人,男人嘴上说娶妻娶贤,可有时就爱狐媚样子,不然那些有了贤妻的男人,怎都还心不足,还要另讨几房娇媚小妾呢,娘娘在陛下面前,也许不该一味的贤淑,也做些讨男人喜欢的事。” 谢淑妃听秋婵说得有理,但还是叹道:“本宫哪里会那些……” 秋婵迟疑了下,还是道:“眼下正有个人可教娘娘。娘娘的兄长从前何等洁身自好,却为慕夫人闹得满城风雨,外面传慕夫人是‘狐狸精’虽是乱说,但她确实应该是个对男人有手段的。” 若真向慕晚请教,岂不正如徐丽妃嘲她的那般吗?谢淑妃仍受礼教束缚,一时犹疑不定,对秋婵的话不置可否,在心中默默思量。 那厢,皇帝已乘辇返回紫宸宫中,正是用午膳的时辰,御前总管陈祯恭问陛下是否传膳,却见陛下根本听不见他说话,陛下人回宫后,就倚坐在屏风前的小榻上,一手垂在膝头,而目光垂落在手上,不知在想什么。 陈祯不敢打扰圣思,就静静侍在一旁。小榻上,皇帝不仅忘了用午膳,连朝事都放在一边,心里犹想着凝香殿内慕晚站在他身前时,他心中难以抑制的冲动,当时他是真想再握一握慕晚的手,因怕自己控制不住失态,才草草问了两句,就赶紧让慕晚退了下去。 当然不是为女色所迷,皇帝想,他之所以会有这种冲动,是因为他对自己的隐疾十分在意。这几年来,他的身体一直排斥与女子触碰,今天却似有了个异数,他当然迫切地想进一步探究,想再握下慕晚的手腕,实验一下是否还是不排斥? 若这慕晚不是谢疏临一心求娶的人就好了,若是那样,他丝毫不必担心失态,在凝香殿时,就直接再握一握慕晚的手,试一试身体反应了。所谓朋友妻不可欺,皇帝想将今天这个异数抛到脑后,可事关隐疾,又实在忘怀不了,抛放不下。 “慕晚进尚功局后,是何安排?”沉默半晌后,皇帝还是开口问道。 陈祯看陛下长久神色凝重犹疑,还以为陛下是在思考什么要紧朝事,听陛下忽然开口问慕晚,心中微诧,恭声回道:“回陛下话,慕晚应会被安排到尚功局下绮绣馆,与馆内绣女一同起居刺绣。” 皇帝默了默,道:“慕晚绣的,是要敬献给太皇太后的观音像,刺绣时当怀虔诚之心,不可有人滋扰,给她在绮绣馆附近安排居室,让她单独起居绣像。” 敬献给太皇太后贺寿的观音像,自然与普通绣品不同,皇帝这话落在陈祯耳中符合情理,陈祯不疑有它,应一声后就退出去安排,遂这日慕晚最终被带到了绮绣馆附近的梧桐院。 梧桐院只两三间小室,地方狭小但清静,原居住着一位德高望重的年老女官,那女官在几天前老病离宫,梧桐院刚好空下,还未有其他女官居住,陈祯觉这地方合适,就安排慕晚住在此处。 慕晚在宫中的第一夜,自然因心事重重难以入眠,她无法入睡,就走坐到绣架前,绷布选线,描花样子,既是为明日刺绣观音像做准备,也是想通过做事压下心中的忧虑。她进宫来就是为太皇太后刺绣观音像,一心专注此事就好,心慌会出错,她必须将心澄定下来。 渐渐万籁俱寂,夜幕沉沉,偌大的晟朝皇宫宛是幽海,尚燃着烛火的宫室,似是海面上倒映飘忽的星子。 幽海宫阙的中心,紫宸宫寝殿之内,也有微光荧荧,但非烛火,而是架上的夜明珠,明珠清辉柔和地映着榻帷,但御榻上的天子,却在柔辉中睡得并不安稳,正深陷在摆脱不了的漆黑噩梦里。 皇帝今夜也在失眠,在榻上辗转反侧许久终于有了困意,却在入睡后又坠入了那场噩梦里。梦中,他在秘密回京路上遭到大量刺客追杀,因身边亲信背叛,他负伤坠下了山崖,坠入了崖下的滚滚江涛中。 不知在漆黑水波中浮沉多久后,他睁眼醒来,眼前却还是一片黑暗,他的双目似被绸布之物缠缚着,他的四肢也被锁链禁锢着。他试图使力挣开锁链,却使不上力气,他的身体十分地虚弱乏力,不知是因负伤的身体虚弱,还是被下了软筋松骨的药物。 派刺客追杀他的是霍党,囚他的人应该也是霍党。然而为何要囚,霍党若抓到他,直接杀死他就是,为何不杀? 霍党暂时留他性命,是为了逼他写禅位诏书?因为父皇已死?因为霍党想“名正言顺”将齐王捧送上帝座? 心中思绪飞转许久后,他听到了渐近的脚步声,他停下徒劳的挣锁动作,细听来人步声轻滞缓慢,似是心中蕴有迟疑。 他静静等来人开口或是动作,他听到那步声终是缓缓地走到了他的身边,他暗暗积蓄身体里所剩无几的力量,想在来人杀他时做拼死一搏。 但他等到的,却不是冰冷的利刃,而是一只柔软的手,来自女子的手。那只手没有探向他咽喉心口等致命部位,而是伸向其他要紧处,被捉握住的一瞬,他脊背骨髓激起致命般的战栗,若非锁链束缚,他几乎要弹跳起身,他被剧烈的羞耻愤怒激得心跳如擂,厉声质问的嗓音近乎咆吼,“你要做什么?!”“你是谁?!” 但无人声回应,回应他的只有窸窸窣窣的除衣声,那女子一字不语,只是一味摆弄。寻常皇家子弟,大抵十五岁左右会被安排通晓人事,但他十五岁时,正被父皇派往了边关,此后三年他都在边关与黄沙为伴,从未与女子有过亲密接触,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却是这等情形。 似乎越来越痛苦的感觉,让他渐渐连质问声都吼哮不出,他本就双目被障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中感官更是被无限放大,每一丝每一毫的细腻感受都似丝线被无限延长,又搓旋缠绕成茧,在她柔软的手中。 身体的痛苦不仅让他叱骂不出,还让他嗓音也变得奇怪起来,他强将奇怪的声息都压在唇齿后,但愈发炙热发麻的感觉像要在他喉咙中灼成火焰,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在她沉身之时,眼前的黑暗骤然似闪烁的白光,他在叫出声后哑然失声,像被一柄利剑贯穿了胸膛。 【作者有话说】 开始正常更 第8章 ◎堂堂天子,何必压抑自己呢?!◎ 皇帝猛地从噩梦中醒来,浑身都是热汗,夜明珠的柔光不足以照亮榻上,但皇帝不用掌灯查看,也知自己衣下遗了什么,黏腻湿热的感觉像是纠缠不休的噩梦,几乎每次夜里做噩梦时,他身体都会这样,可白天面对真实存在的美貌妃嫔时,他的身体却从无反应。 噩梦是戛然而止,但他虽然苏醒,却对之后的每一处细节,都还记得无比清晰。那女子似乎也不好受,唇齿间不禁逸出些破碎的声息,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强忍痛楚,要继续折磨他,反反复复,不肯休止,直到他无法自抑,她才软了身子,有水滴溅落在他的脸颊上,不知是她肆意的汗,还是痛出的泪。 她仍不离开,只是暂作歇息,无力地伏在他的身前,将急促暖烫的呼吸,扑在他的胸膛上。似嫌夜晚苦短,而她所求甚多,没歇多久,她又挺着虚弱的身体,坚持开始新一轮对他的折磨。 皇帝不愿再深忆下去,可那时的点点滴滴都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无法摒弃分毫。皇帝怀着满腹的怨恨赤足下榻,几乎是吼着让守夜内宦进来伺候沐浴,今晚在外值夜的正是陈祯,他听到陛下吼令,连忙带小太监掌灯入内,伺候陛下到浴殿宽衣入池。 小太监将陛下除下的寝衣捧走时,陈祯朝裈裤某处瞥了一眼,就知陛下为何要深夜沐浴。其实陛下自登基以来,每月都会有这么几遭,而每一次,陛下都会为此大动肝火,像这样的事,总是让陛下心情极差。 陈祯对此是十分不解的,既然陛下每月都会有这么几遭,这说明陛下对女子是有需求的,既有需求,又何必压抑不纾解,后宫中的娘娘个个美貌,陛下想要,直接传来侍寝就是,如果陛下对后宫妃嫔都不满意,那就再开选秀,选些喜欢的女子服侍,堂堂天子,何必压抑自己呢?! 除了宫里的娘娘们自己,和他们这些贴身伺候陛下的太监,谁能知道后宫对陛下来说只是个摆设,这几年陛下从没真正召幸过妃嫔呢。若真是不近女色就罢了,可陛下这夜里常有的表现,又明显是血气方刚,这样矛盾的行为,真叫陈祯摸不着头脑。 也只敢在心里想想,面上是不敢表露丝毫的,陈祯见陛下跨坐进浴池中后,也不要宫人近前搓洗,只说“拿壶酒来”,就忙让小太监取来陛下素日爱喝的玉酿春,将壶盏放在红漆盘上,置飘于陛下身前水中。 兰汤水波微荡,载着壶盏的漆盘像是一叶随波逐流的小舟。皇帝又不免想起自己某日醒来时,已身在顺风而下的轻舟上,那女子在辱厌他后,就将他随手丢弃。旧事对他来说是压在心上的沉重枷锁,对那女子,却是随手一丢的飞叶,她对他弃如敝履,如今定早将他忘记,不知身在何处同何人逍遥自在。 皇帝越想越恨,恨那女子囚辱他,也恨那女子让他体有隐疾。幸而这隐疾似乎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今日出了个变数,皇帝又想起慕晚,想起今日握她手的悸动,想起后来想再触碰她的冲动,想着想着,皇帝忽然脸色一变,几乎要将手中酒盏捏碎。 这几年,皇帝只会在梦中起反应,在清醒时,即使想起密室里的旧事,也只有满腔愤恨,身下不会因此有反应。然而此刻,似乎因为不久前噩梦的影响,他在回想慕晚手腕肌肤的触感时,他浸泡在温热兰汤中的身体,竟渐渐有了反应,第一次在人清醒的时候,他的身体像是活了过来。 白天触碰手腕的那次,不是一次绝无仅有的偶然,慕晚真是那个异数。如果慕晚是宫妃或宫人,或就是个普通的守寡商妇,皇帝定立刻召她前来,通过她的身体来测试自己的身体,看看自己身体是不是真的活了过来。 但是不能,因为她是谢疏临求娶的人,谢疏临这辈子就求过他两次,谢疏临对慕晚的情意不容怀疑。骤然涌起希望的心,又沉入了不可为的绝望中,皇帝愤愤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甩手将杯盏远远地掷在了水中。 “都下去!”皇帝令陈祯等人都退下后,将身体大半探出温热的兰汤,想利用池外湿冷的空气,让自己的身体冷静下来。 然而久久不能,最终炙热的折磨将神思烧得混乱,迷乱不堪的心神如浴池水波迭荡,皇帝也不知是想着慕晚,还是想着黑暗中的那个女子,才让自己最终冷静下来,身体得到了释放,但他心中却涌起无能为力的茫然,像远处飘在水上的那只酒盏,不知能荡向何方。 夜已深了,想念娘亲的孩子,也已在信赖之人的陪伴中,进入了香甜的梦乡。谢疏临将阿沅的小手送入被内,仔细为他掖好被角,方将帐帷放下,吹熄了灯火,脚步轻悄地退出了寝室。 外间,有嬷嬷在守夜,若是阿沅夜里睡不安稳,嬷嬷会随时进去照看。阿沅身边本只有云琴一个侍女,云琴只能在白天尽心照看,夜里也需休息,无法时时看顾,谢疏临不放心,就从谢家另调了几名嬷嬷侍女过来,日夜轮流陪在阿沅身边。 向嬷嬷轻声嘱咐了几句后,谢疏临方才离开了慕记绣馆。夜色深沉,明锦长街寂无行人,只有马蹄踩踏青石板的清脆“嘚嘚”声,谢疏临在安静的月色下驱马缓行,神思在春夜轻风中漫漫如牵丝,牵系向他心中念着的女子。 马儿拐过长街街角时,谢疏临想起第一次见到慕晚的情形,那是在三年前的某个黄昏,他下值归家,因为常走的那条街道车流拥堵,就让车夫改走他路,马车在经过明锦长街街角时,他听到了女子的笑声,像是系在柳梢枝头的一串清铃,明明春天还未到,那笑声却似在春日第一束阳光第一缕和风中,荡漾出轻灵明透的乐音。 他心念微动,不禁撩起半边车窗帘,向那笑声看去,见是路边一女子正在和客人说笑。那女子是路边绣品摊的摊主,正向顾客介绍她的绣品,半边天的晚霞不及她明媚的笑颜,她清亮的眸子中似有飞扬的神采,一笑时,眸中涟波流转,春光潋滟。 是日他未曾停留,放下了车窗帘,却心里总记得她的笑,记得她的双眸。接连多日仍无法忘怀后,他让车夫每日改走明锦长街,只为每日上朝下值时经过时,透过马车车窗,看一看她的双眸和笑颜。 如是七八日后,接连几日都是雨水不断,不宜摆摊。他那几日都没有再看见她,每日马车经过熟悉的街角时,湿冷的雨水都像是淌在他的心上,好像他的心情也似天气缺少晴光朗照。 天气终于转晴的那日,他的心境也像一扫连日雨水阴霾,晨起坐车经过明锦长街时,明明离街角那处还有老远,他已早早将车窗帘半掀起,展目遥遥望去。 然而她并不在,街角仍是空荡荡的,他蕴着期待的心也像是陡然空了。这一日上朝上值时,他心里总是惦记着她,想她是否因为出了什么事而不能出摊,她只是今日不在还是以后都不在了,她会不会离开了京城,他还对她一无所知,不知她姓名来历住处,她若就此消失不见,他岂不是无从寻找,以后再也看不见她。 他絮絮乱乱地想了许多,以至在御书房面圣时都神思飘忽。陛下发现了他的异常,开玩笑问他,是不是霍党死而复生,从乱葬岗里爬出来了?陛下说,从前只在霍党行刺叛乱时,见他这样神色凝重不安过。 他是当局者迷,被陛下无心一提点,才明白自己对那女子到底有多在意。这日下值后,他颇有归心似箭之感,路上不断让车夫加快行速,当来到明锦长街,他遥遥看见她就在街角的一瞬,他镇日纷乱的心忽然就澄定下来,而后,又在胸腔中轻轻地跃起,似鸟雀扑起的翅膀。 他让车夫停车,一步步地向她走去,第一次走到了她面前。他身上犹穿着绯色官袍,她见有官员到摊很是诧异,但很快就调整好神色,按礼向朝廷官员一福,而后似招待其他顾客那般,含笑招待他道:“大人有什么想买的吗?” 他却不知要说什么,尽管他其实已认识她许多时日,心里也已想过她许多时日。她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就向他介绍起绣摊上的绣品,说近来新绣的一批并蒂莲绣帕,寓意甚好,可以买送给夫人,又说她的绣摊与别不同,顾客购帕后,她可免费帮忙在帕上绣字。 “……没有夫人”,他缓缓说道,“我还没有娶妻成家。” 她的神色明显带着点诧异,因寻常官宦子弟十七八岁时都已婚配,他那时二十二岁还是孑然一身。她微诧了下,又浅笑着说道:“大人买送给喜欢的女子,也是一样,并蒂莲同根同生,寓意相依相伴,恩爱美满。” 她蕴笑的眸光灼得他面上发烫,他说想买一方帕子,她含笑应下,又问:“大人可要绣字?绣那女子的姓氏或是小名?” 他在夕阳中望她,不同于从前许多次的悄悄凝望,深望着她的双眸,将心底深处的话问出道:“敢问如何称呼?” “我姓慕”,她落落大方地回答他后,忽然一怔,目光对望进他的双眸时,颊边飞红,艳过天边的霞彩。 第9章 ◎你就非她不可?!◎ 在那之后,他才知她来自江州,成过亲,有孩子,她的丈夫在孩子未出世时就已病逝,她未再嫁,而是携子上京谋生,平日她出来做绣品生意时,她雇佣的丫鬟,会在家帮她照看孩子。 其实早前他观她年纪,观她梳着妇人发髻,就在心中猜测她应已成亲,在决定下车走向她时,他清楚地知晓,自己可能正走向一个有丈夫的年轻妇人。 这有违礼教,但他更违背不了自己的心。幸而她的丈夫已经去世,不然他定会生出更加有违礼教的心念。后来的日子里,起先她总是回避他,口中说是因为身份悬殊,可他总觉得那只是她的推托之词,她真正介意担忧的另有其他。 他无任何介怀之处,他只以真心对她,三年下来,她终于向他敞开了心扉,她愿意与他永结同心,愿意做他的妻子,愿意为此去争取。想着身在宫中的慕晚,谢疏临心中是牵挂的欢喜,纵使春夜凉风吹拂,他也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夜半时回到谢家,谢疏临在门前下马,跨走进大门没几步,就看见了父亲。父亲竟深夜未睡,就在影壁处等他,见他回来,夜风中冷笑一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谢疏临垂首向父亲施礼,“儿子晚归是错,但夜晚寒冷,父亲若有话训斥儿子,明日派人传唤就是,在此等候吹风,恐会感染风寒,请父亲尽早回房休息。” 父亲不接受他的关怀,冷哼一声,未在门边训他,转身向夜色中走去,声音沉冷地道:“跟我进祠堂,我有话要问你。” 谢疏临随父亲来到府中祠堂,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向列祖列宗的牌位跪了下来。他跪下后,父亲当着列祖列宗的面问他道:“你老实告诉我,淑妃娘娘召慕晚进宫这事,是不是你在背后撺掇的?!” 谢疏临如实讲了他求请陛下赐婚的事,说道:“应是陛下命淑妃娘娘以她的名义,召慕晚进尚功局侍奉。” 谢疏临之父谢循,本以为慕晚进宫这事,只是儿子向他妹妹求来的,没想到会是陛下的意思,没想到儿子竟敢求陛下赐婚。谢循登时绷不住满腹怒气,气得头脑发昏,口中连骂“孽障”“孽障”,抓起祠堂内的家法,就要往儿子身上打。 沉重的板子才在儿子身上打了两下,就被人抢抓在手中,是闻讯急忙赶来的谢夫人,谢夫人死死拦着丈夫道:“疏临明日还要上朝呢!你将他打坏了,他要怎么面圣?!再说陛下都答应了疏临,你还为这事打疏临,岂不是要同陛下对着干?!” 谢夫人将陛下抬出来后,谢循不能再打,只能气得将家法摔了。谢循跺脚恨叹“家门不幸”,对从前引以为傲的儿子,看都不想再看一眼,满面愤恨地拂袖出了祠堂。 祠堂内,谢夫人担心儿子被打伤了筋骨,在丈夫走后,忙扶儿子起来,着急问道:“身上疼不疼?要不要喊大夫来看看?” 谢疏临摇头说无事,谢夫人看儿子神色,知道他不在乎被他爹动家法,但对他爹对他失望至极的态度,是感到有些伤心落寞的。 谢夫人叹了口气道:“其实一两年前,娘就知道你总去找那个慕晚,娘只是当不知道,那时娘想,那个慕晚,虽然身份太低又成过亲、有孩子,进不了谢家的门,但你要喜欢,把她养在外面当外室也没关系。” 谢夫人面上浮起一丝苦笑,抚着儿子的后背道:“其实娘当时还有点高兴呢,想我儿子终于开窍了,知道喜欢女人了。娘以为你在外面有了慕晚,开了窍后,就会纳妾,就会娶妻,怎能想到,你竟想明媒正娶这个慕晚,早知你现在会昏头成这样,娘就该在刚知道时,就出面阻止你和慕晚往来……” “母亲当时真那样做,也是无用,与慕晚初相识时,我就已认定了她”,谢疏临道,“我喜欢慕晚,只喜欢慕晚,如果不能娶她,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娶旁人。” 若这话是十五六岁的儿子说,谢夫人还可当他只是一时少年意气,可她的儿子,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是朝廷中枢大臣,曾处理过平叛大事,在陛下那里,甚至胜过他的父亲。 儿子这些年不知拒绝了多少名门联姻,儿子竟为能与慕晚成亲求到天子面前。谢夫人听儿子此刻语意之坚,像若他此生不能娶慕晚为妻,宁可孤身绝后。 这是前世有冤孽,要今生偿还吗?谢夫人在心中深深叹息,问:“陛下真答应赐婚了吗?” 谢疏临道:“如无意外,陛下会在太皇太后寿诞上封慕晚为女官,然后为我和慕晚赐婚。” 母亲虽不满意慕晚的过去和家世,但也绝不会违背圣意。谢疏临观察母亲神色,见母亲对这件事已经不是完全抵触,在旁劝道:“母亲,慕晚她真是很好很好的女子,她的那个孩子叫阿沅,也是很好的孩子,母亲与她们接触一番,一定会喜欢她们的。” 见母亲沉默着没有驳斥他的话,谢疏临趁热打铁道:“等得空时,儿子带阿沅回来给母亲请安……” “请什么安,又不是我的亲孙子”,谢夫人打断谢疏临的话,深深一声长叹里,蕴着将不得不认命的无奈,“等陛下真赐婚再说吧。” 翌日朝后,谢疏临惯例与四五名要臣,被召至御书房详议几件要紧朝事。常常诸事议毕后,陛下会单独留下他,同他喝杯茶,说会儿闲话,解解乏,而今日,陛下似乎没这意思。 因陛下未开口留他,谢疏临就与其他同僚一起退下了。然而他退出御书房,下阶走了没多久,御前总管陈祯又追出来道:“谢大人且慢,陛下请大人到西暖阁叙茶。” 谢疏临拱手领了圣命后,就随陈祯往回走,边走边询问陈总管道:“陛下近日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不管是在清晏殿御朝,还是在御书房议事,陛下眉宇间都隐有一丝烦躁的心绪,旁人或许看不出,但谢疏临从记事起就认识陛下,不会看错。 朕与夫人 第5节 陈祯哪能将陛下昨夜大动肝火的缘由如实道来,只能说:“这个,奴婢也不大清楚。” 陈祯当然知道陛下心情不好,陛下心情不好时,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都得小心翼翼,陈祯是真希望陛下能败败火,宫里的女子,陛下都不喜欢,那宫外的呢? 谢大人是陛下的表兄、至交与心腹,有些事,旁人做不到,但谢大人可以。陈祯将脚步放缓,低声对谢疏临道:“奴婢不清楚,但猜测,陛下是在宫里待得太闷了,若是谢大人得空时陪陛下出宫走走,也许陛下心情会好些。” 陈祯想的是,家花不及野花香,陛下在微服出宫时,或许能看上某个民间佳人。谢疏临自然想不到这层,只想着先帝在世时,常常出宫游猎,而陛下登基以来,为不扰民生、节省开支,从没有过那种游娱活动,也是在宫里待得闷了。 陛下还是十几岁的东宫太子时,曾多次与他到京城中游逛,鲜衣怒马,作少年游,当了皇帝后,束缚却多了。谢疏临以为陈祯说的有理,想着陛下出宫走走,既可散心,也可亲眼看看天子脚下的百姓民生,并无坏处。 最近就要春闱,等春闱的事结束,他也许可以请陛下出宫走走,看看京城民生,再到谢家散心半日。谢疏临将陈祯的话记在心中,在陈祯向内通报后,走进了西暖阁。 皇帝自是为昨晚的事心内浮着浮躁之气,因事涉慕晚,而慕晚是谢疏临求娶的人,皇帝今日在看见谢疏临时,心里多少有点心虚,本也没想留谢疏临喝茶。 但心头一个转念,皇帝又让陈祯把谢疏临叫了回来,像往常一样,同谢疏临饮茶闲话。皇帝撇着茶上的浮沫,讲家常般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家里对慕晚进宫这事,有何反应?” 谢疏临唇际挂着一丝苦笑,“臣父知道这事是臣所请后,非常生气,要用家法惩戒微臣,但被臣母拦了下来。” 依舅舅那犟硬的清高脾气,怎么可能不生气,谢疏临的话在皇帝意料之中,皇帝又撇了撇茶,像开玩笑地说道:“要是朕真赐婚,舅舅会不会气得将你赶出家门?!要不你还是别跟舅舅对着干了,天下女子那么多,再另找个家世好的、你也喜欢的。你要自己难找,朕帮你找,帮你开一场宴会,令适龄的名门淑女都来参加,到时你在宴上看中谁,朕就将谁指给你。” 却听谢疏临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坚定的八个字,像石头重重地砸向皇帝的心房,将那里藏着的见不得人的心思,砸溅得凌乱不堪。皇帝避开谢疏临清朗坚定的目光,匆匆低头饮茶,却被尚烫的茶水烫着了舌尖,“啪”一声将茶杯墩在手边茶几上。 谢疏临再次感受到了皇帝的浮躁之气,还未说什么时,就见皇帝目光炯炯地朝他看来,“你就非她不可?!” 谢疏临道:“臣非她不可。” 第10章 ◎那孩子叫阿沅。◎ 皇帝发觉自己有点失态时,恰好宫人端上了茶点,皇帝就从点心盘里拿起一块酥玉糕,边努力压下心中的乱绪,边尽量口气寻常地招呼谢疏临道:“这是茶点房近来琢磨的新花样,味道酥嫩可口,甜而不腻,你尝尝看。” 谢疏临谢过后接下酥玉糕,目光却在点心盘里逡巡,落在盘内的几块桂圆糖糕上。 皇帝注意到谢疏临的目光,含笑说着:“你想吃那个,自己拿就是,在朕这里,拘什么礼,难道要朕拿着一个个请你吗?” 谢疏临也绷不住露出一点笑意,道:“陛下误会了,不是臣想吃这桂圆糖糕,而是有个孩子喜欢吃。”之前谢疏临将御赐点心送给阿沅,诸多点心里,阿沅最爱吃这桂圆糖糕,说宫里做的比宫外买的好吃百倍,对宫里的桂圆糖糕念念不忘。 谢疏临向陛下请求道:“臣想将这几块桂圆糖糕带回去送给那孩子,恳请陛下恩准。” 几块糕点而已,皇帝大方同意,又吩咐宫人道:“让茶点房再多做些桂圆糖糕,给谢大人带回去。” 谢疏临谢过恩典后,皇帝问谢疏临道:“你说的这孩子,就是慕晚的孩子吧?” “是”,谢疏临道,“那孩子叫阿沅。” 皇帝笑道:“阿圆?桂圆糖糕的‘圆’吗?” 谢疏临道:“是‘沅芷澧兰’的‘沅’。” 皇帝不在意地“哦”了一声后,心内忽然一牵念,想起当初自己顺流而下的那条长江,就叫“沅*江”。 皇帝也未就此多想,只当是那件事留给自己的心理阴影太大,使他总能从日常的细枝末节里,联想到那件事上。皇帝压抑住又涌起的心理阴影,见对面谢疏临有点欲言又止的,道:“你有话就说。” 谢疏临“是”了一声,道:“臣想说说慕晚的事,慕晚从前没进过宫,对宫中规矩不够熟悉,在宫中为太皇太后绣献观音像的这段日子里,可能会无心触犯宫规,请陛下宽恕她一二,如果她真犯下必要受罚的过错,微臣愿以身代之。” 皇帝本想告诉谢疏临,他昨日在淑妃宫中见过慕晚,慕晚虽心性怯弱些,一受吓就昏倒,但恭谨有礼,进退如仪,看着很有分寸的样子,谢疏临是在白担心。 但转念想到他当时面对慕晚的反应,皇帝将见过慕晚的话又咽了下去,只是说了一句:“朕知道了,你不必太过担心。” 谢疏临得回官署处理文书,待宫人将茶点房刚做好的桂圆糖糕送来,他就向皇帝请退,拎着食盒离开了西暖阁。阁内,皇帝静静坐了一阵,还是压制不住想去看看慕晚的念头。 这念头其实从昨夜就有了,皇帝理智告诉他不可,遂他一直强行压抑着。只是虽强压下去,但总有股烦躁,从昨夜到今晨到此刻在皇帝心中闹腾。在谢疏临走后,那念头像是不管不顾地冲破了烦躁,又从水里浮上来了,且这次浮上来时,还缠绕着他的理智。 他应去看看慕晚,就当……代谢疏临看看,丽妃向来心胸狭隘,昨日在慕晚身上吃了亏,保不准今日就去找慕晚报复回来,他得去看看慕晚,若慕晚出了什么事,他要怎么向谢疏临交待。 皇帝越想越觉有理,起身走到内殿,让宫人拿换穿的常服。陈祯伺候陛下脱下上朝时的龙袍,换上一件湖绸云纹常服,见陛下在换好衣裳后就步伐向外,像是要出紫宸宫,忙命人抬辇过来。 却听陛下道:“不用坐辇,也不用仪仗大张旗鼓,只你们几个跟着朕就好了。” 陈祯道声“是”后,令自己的两个弟子随行伺候,又恭声询问陛下:“陛下这是要往哪里去?”他想的是,如果陛下是要游湖听曲之类,他好早做安排。 但听皇帝问:“慕晚被你安排在何处?” 陈祯以为陛下或是要去御苑散心,或是要到永寿宫给太皇太后请安,没想到陛下是要去慕晚那里。他心里一诧,但回话不慢,“慕晚现居在尚功局旁的梧桐院。” 宫中偌大,皇帝也不知这梧桐院具体在哪里,径吩咐陈祯道:“你带路过去吧。” 因陛下不要御辇仪仗,有意不“大张旗鼓”,陈祯揣摩顺从君心,在引陛下去梧桐院时,特意拣走了条清静道路。到梧桐院外,陈祯理当对内通报圣上驾到,但他还未出声,就被陛下摆手制止了,陛下亲自推开了院门,走进了梧桐院中。 梧桐院清静,无丽妃等人来扰,只有树叶在风中翻飞出轻轻的沙声。院中的梧桐枝桠上,皆生着新嫩的绿叶,春日暖阳安静地从中穿过,在院中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一院摇曳的光影中,一丛青绿的新枝探向窗扉,支起的明格长窗后,绣架上绷着的绢布洁白如霜,架前的女子,纤纤手指间还绕着浅碧色的丝线,但人却已伏在架前睡着,一缕乌亮的鬓发滑曳在她鬓边,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脸颊,在穿叶的日光下,几乎透明如雪。 陈祯见状在心中嘀咕了一声,想谢大人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为太皇太后绣献观音像是何等庄严要紧之事,这慕晚竟然怠慢到睡着,即使陛下答应了谢大人会宽容,这时见到这等情形,应该也会生气吧。 陈祯在心里为慕晚捏了把汗,他想觑看陛下神色反应,却看不出什么来,陛下无声地看向窗后困睡的慕晚,几乎面无表情,只是院内春风春阳与春叶,翩跹追逐成明暗交织的光影,不断从陛下面上掠过。 不知驻足多久后,皇帝终是抬步走向了室内,他走近绣架,更清楚地看清了慕晚的面容,见慕晚静垂着的眉眼间满是倦色,像她昨夜未曾睡好,抑或,就未睡。 是因刚入宫,不安到无法入睡,还是因担心丽妃的报复,忧愁到失眠?皇帝不禁揣摩起女子的心思,自己都未意识到是平生首次,他想他昨日不该急着让她退下,应对她说几句能让她宽心的话,毕竟她怯弱地能被丽妃吓晕过去,是他疏忽了。 似是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她,皇帝心里絮乱地想着时,见伏在绣架前的女子,羽睫如蝶微颤,像是将要醒来。 第11章 ◎慕晚于他,就像一味药引。◎ 在知晓自己当年囚虐的男子,乃是当今圣上后,慕晚夜里怎么可能睡得着,她昨晚一夜未睡,想用做事压制忧思,在绣架前绷布描花样,做刺绣前的准备工作,今早略略梳洗,用了点早饭后,又坐到绣架前,劈线分线。 身心俱疲下,渐渐慕晚神思倦得撑不住,也不知什么时候,累倦地伏在绣架前睡着了。幸而未再沉入过去的幽梦中,她睡得并不十分深,迷迷糊糊间,耳边似有风吹梧桐叶的轻沙声,似有门扉被推开的吱呀声,似有人渐渐走近的脚步声。 慕晚以为是尚功局的女官过来了,挣扎着驱散睡意,睁开眼时,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庞,一张熟悉到可怕的面庞。她心神剧震,一瞬间心跳得像能从嗓子眼里迸出来,匆忙惶惶然站起时,不慎踩到自己身前的裙角,径直向前扑去。 但未扑摔到地上,在她身体前倾的一瞬,皇帝就靠近前来,伸手揽她。慕晚正扑倒在了皇帝的怀里,她的脸颊压着皇帝的胸前衣裳,侧耳听到的剧烈心跳声,也不知是来自她自己,还是皇帝。 皇帝心“砰砰”跳着,惊叹中涌着无法抑制的欢喜。昨日并非只是偶然,他的确完全不排斥慕晚的身体,不仅不排斥,甚至,他的身体,还感到十分地欢喜。 皇帝因被惊喜的心念冲击着,在慕晚急忙想向后退时,没回过神来,依然紧紧揽扶着她半边身子。这使得本就被慕晚踩得有些许下滑的裙裳,在拉扯之间,又凌乱下滑了寸许,皇帝垂目所见,一片酥软柔腻,饱满晶莹得似是冰雪里化出的美玉,就要挣脱束缚跃跳出来。 皇帝一惊松手,忙将目光抬得高高的,他也不知慕晚这会儿是何神情,就听她低颤的声音里蕴着无尽的焦灼惶然,“请容民妇先到内室整理仪容,再来依礼叩见陛下。” 皇帝自然答允,道:“去吧。”张口说话时,才发现自己喉咙有些发紧,他默默滚了滚喉结,目光望着室内上方的虚空,听慕晚脚步急促地走往室内深处,惶急的一步步,像踏在他的心尖上。 内室榻前,慕晚借整理衣裙的功夫,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想陛下不可能是因怀疑当年事而来这里,如果陛下对她有怀疑,岂会对她态度和善、还扶她一把,陛下不必亲临此地,直接命人将她抓进牢里,严刑拷打、逼问真相就是。 陛下来这里,可能是为观音像的事。她要绣的观音像,是要献给太皇太后的寿礼,今年太皇太后的寿诞又不同寻常,乃是花甲之寿,陛下对太皇太后孝名在外,可能比较看重这份特别的贺寿礼。 慕晚压下心中的惊恐不安,深深呼吸几下,将纷乱的心绪都沉定下来。她摆出一副恭谨的表情,走出内室,向正打量绣架丝线的皇帝,如仪行礼道:“民妇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皇帝抬手让慕晚平身后,也不知要说什么,就让开绣架前的位置,道:“你继续做你的事吧,朕就是过来看看。” “是。”慕晚绕过皇帝,遵命在绣架前坐下后,心也定了定,想陛下应该就是为观音像来的。她低着头,继续整理各色丝线时,听皇帝问道:“你是不是被丽妃吓得昨夜没休息好,所以方才会打瞌睡?” 在更加可怕的罪行前,慕晚都忘了这茬,她连忙站起身来,垂首向皇帝告罪道:“民妇并非有意怠慢绣像之事,请陛下恕罪。” 皇帝看慕晚因起身太急,将各色丝线都扯缠在手上,忍俊不禁道:“无妨,你坐下吧。”待慕晚再度低首坐好,皇帝宽慰她道:“朕已责过丽妃,丽妃应该不会再来找你麻烦,如果丽妃还来欺辱你,你尽可向淑妃或朕告状,不必隐忍,安心就是。” 皇帝这番话听在慕晚耳中,是要她专心安心刺绣、勿要分神担心其他的意思。慕晚恭敬地应了一声,“民妇知道了”,将扯缠在手上的各色丝线,一根根地取了下来。 皇帝在旁看着时,垂在身边的手,竟不由微动了动,似是想帮慕晚将绕在指上的丝线取下。他清咳一声,将手负在身后,问慕晚道:“这根青线,是要绣什么?” 慕晚回道:“绣观音大士所持莲华之茎。” 皇帝道:“那这根红线,就是用来绣莲花的了?” 慕晚再回道:“是。” 皇帝又问:“那这根金色丝线,是预备来绣莲花花蕊?” 慕晚道:“绣花蕊需用浅金色,这种丝线颜色,是用来绣莲花宝座金光。” …… 渐渐将各色丝线用途都问毕,皇帝也不知能再说什么了,他意犹未尽,希望能与慕晚将对话继续下去,和慕晚说话时,她轻柔清透的嗓音,似是一缕山间甘泉,能将他心里的浮躁之气,暂时都压下去。 “你和谢疏临是如何相识?”皇帝又开口问道。 慕晚正将一根极细的碧色丝线,从银针孔眼中穿过。她早从谢疏临那里,知道皇帝和谢疏临情谊匪浅,也不十分意外皇帝会因好奇问这个,就将与谢疏临的初相见,如实向皇帝道来。 这段震惊世人的恋情,竟是谢疏临起的头,皇帝因对从小相识的谢疏临太过了解,比旁人更难想象谢疏临是如何主动亲近慕晚,哑然失笑地问道:“那时候,你定被吓到了吧?” “是”,慕晚有意在皇帝面前打造自己心性怯弱、绝不可能为非作歹的形象,嗓音柔怯地顺着皇帝的话道,“民妇身份卑微,不敢高攀,当时惶恐不堪。” 皇帝又问道:“那后来,是怎么和谢疏临走到了一起?” 与谢疏临相识以来的三年间,发生过太多难以忘怀之事,慕晚不想与皇帝长久对话,尽管她现在强自保持镇定,但面对皇帝,她始终心虚,始终担心露出马脚,心内希望皇帝尽快离开这里。 慕晚就十分简短地回道:“因为谢大人待民妇一片真心,民妇渐渐被谢大人感动,也就放下了所有惶恐顾虑,接受了谢大人的真情。” 到底是有情男女间的私事,不便多讲,皇帝对慕晚的简短回答没有不快,只是心内不由想到另一件事上。虽依谢疏临一贯的守礼品性,应不会在与慕晚成亲前有越界之举,但是谢疏临在慕晚这件事上,是一反常态的,他也可能会打破他自己的处世原则。 皇帝不由想了一会儿后,猛地发觉自己才是越界了,哪有胡乱揣度他人这事的。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随便另找了个话题道:“朕听说,你有个叫‘阿沅’的儿子?” 慕晚正在穿线,闻言心中一颤,手上没注意,将银针戳在了食指指腹上。殷红的血珠,立从指端溢了出来,慕晚立即低头吮手,也借此掩饰自己此刻神色间可能有的失态。 眼见血珠溢出时,皇帝就不由身体前倾,但没等他细看,匆忙低首吮手的慕晚就已向他跪了下来,诚挚恳求道:“民妇是无心的,请陛下宽恕民妇。” 皇帝没明白是何情况,“怎么了?你起来说话。” 慕晚仍是跪着,伏低着头道:“绣观音像时,绣者出血乃为不吉。民妇是因昨夜不曾睡好,身体十分困倦,方才神思实在支撑不住,才不慎扎手出血,绝非有心。” 在将自己方才的一点失态,用这借口掩饰过去后,慕晚又惶恐小心地道:“这些沾染了不吉之兆的丝线银针,民妇会全部弃用,在重新净手焚香祝祷之后,再为太皇太后刺绣观音像。” 皇帝听慕晚是为这个突然下跪告罪,想她本就累倦得睡着,他过来吵醒了她,又和她拉拉扯扯说了许多话,她当然会更加困倦不堪,会不小心将针扎手。好在只是扎了手指,若困得迷迷糊糊时,不慎用针扎了脸甚至眼睛可如何是好。 至于什么吉兆不吉兆的,皇帝倒不是很信,他虽是天命所归的一朝天子,但对吉凶、天意之类的说法,却看得很淡。若真的苍天有眼,早该将那戕害他的蛇蝎女子,扭送到他面前来,怎么由那女子无影无踪,不知在何处逍遥自在。 皇帝心中恨恨时,又想这世间女子也不都似那蛇蝎女子心肠歹毒,如眼前的慕晚,柔柔怯怯似是莬丝花,让人不由心生怜惜之感,也许谢疏临就是因为这个,才被慕晚深深吸引。 而他,他不是被她吸引,他只是因为隐疾不得不过来。他是皇帝,需有子嗣继承江山,定要设法治好这隐疾,目前只有慕晚能让他的隐疾暂时好转,他是不能越界亲近谢疏临的未婚妻,但和慕晚见见面、说说话又没什么,也许这般“潜移默化”一段时日,他就可接触亲近别的女子了。 慕晚于他,就像一味药引,虽不可煎水服用,可但看看,但可闻闻。皇帝这般想着,心境也宽松了许多,温和笑对慕晚道:“你起来吧,朕就走了,你这会儿就去房中休息,今日都不用刺绣了。” 慕晚遵命站起身来,垂首等着皇帝离开。然而说是要走的皇帝,步子却没挪动半点,慕晚眼角余光见皇帝身形顿了顿,听皇帝声音问她道:“你手怎么样了?” “只是被针刺了一下,已经不流血了。”慕晚回答时,微微抬眸,想观察皇帝的神情,看皇帝是否真接受了她那套说辞,自己在听他提起阿沅时的反应,有无使他疑心。 朕与夫人 第6节 皇帝见慕晚微微抬起了面庞,见她唇上犹有她适才匆匆吮手沾染的血迹,殷红鲜亮的颜色,像是唇脂施在唇上,令她原先略显苍白的唇色,宛如熟透的樱桃,血染的樱桃让皇帝心中陡然升起某种破坏欲,似想咬上一口,咬出那鲜嫩多汁衔着血气的甘甜。 第12章 ◎是她亲手所写,他知道。◎ 皇帝转身就走,室外等候的陈祯几人,见陛下突然从房中出来,连忙都跟了上去,陛下步子很快,陈祯几人几乎是一路小跑跟随。 待离梧桐院已远,皇帝在御苑附近的清池旁停了下来。挟着水汽的凉风扑散皇帝面上的燥意,皇帝后背贴衣处,浮沁着一层热汗,不知是因这一路走得太急,还是因他被自己险些失控的心念,狠狠吓了一跳。 还是隐疾作祟的缘故,把慕晚当药引用也不能操之过急,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不能太久。皇帝在扑面的凉风中,找到了险些失控的原因,想到了解决办法,暗暗将燥乱的心绪都压到心底。 在静下心后,皇帝问陈祯道:“这会儿是何时辰了?” 陈祯瞧着日头回道:“回陛下,应该快到午时了。” 此处离太皇太后的永寿宫并不远,皇帝想着就去永寿宫中给皇祖母请安,在陪皇祖母用顿午膳后,再回紫宸宫批看奏折、处理政事。 皇帝与皇祖母感情不错,皇帝初记事时,最先认识记得的人,并不是生父生母,而是皇祖父与皇祖母。皇帝一两岁时生母病逝,皇祖父怜爱他,将他养在宫里。 在皇祖父与皇祖母膝下成长两三年后,皇帝被皇祖父册封为皇太孙,他的生父端王被册封为太子。那时朝野都说,皇祖父是为好太孙才将太孙之父立为了太子,说端王是靠沾儿子的光,才当上了东宫太子。 这些流言,在父皇登基后,成了父子之间无法斩除的荆棘,父皇不喜他,但因他之前的皇太孙身份,不得不将他立为太子。 虽未立新后,但父皇有宠妃霍氏,霍氏有子被封为齐王。为了齐王能上位,霍氏多年来不停地煽风点火,让他和父皇本就冷僵的关系越发紧张,他隔三岔五就要被父皇训斥惩罚,身为太子,却似在国朝宫中寄人篱下,如履薄冰。 生母早逝,父皇苛待,那时皇帝唯能在舅舅一家和太皇太后那里,得到一些亲情慰藉。尽管太皇太后也疼爱其他孙子孙女,疼爱霍氏所出的齐王,但疼爱他的那一份,也并不虚假,太皇太后常会在父皇训斥惩罚他时,出面维护他。 只要给予他的那一份疼爱,并不虚假即可,皇帝并没有非要全部的想法,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得到。一路走到永寿宫外,宫人通报后,走进殿内的皇帝,见一人急忙从太皇太后怀中起身,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道:“参见皇兄。” 是长乐县主,曾经骄纵跋扈的长乐公主。长乐公主是霍妃的女儿、齐王的妹妹,皇帝在铲除霍党时,原要将长乐公主废为庶人,但长乐公主咬死她半点不知母兄密谋,并试图自缢以表清白。太皇太后舍不得孙女,眼泪婆娑地请他这皇帝开恩,皇帝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最后只将长乐公主降为了县主。 太皇太后求情力保的另一个人,是齐王。平叛登基时,皇帝原是要以谋逆罪处死齐王,但太皇太后为了保下齐王的性命,不惜以绝食相逼。晟朝以仁孝治国,皇帝不能真饿死自己的祖母,既惹世人非议,也在史书留下骂名,遂最终留了齐王一条命,将齐王废为庶人,圈禁在天寿山皇陵,派重兵监守,不许其同任何外人接触往来。 生母畏罪自尽,哥哥被圈禁终身,自己也被降封,曾经骄纵跋扈的长乐公主,这几年来早就学会了低头做人。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礼后,长乐县主低眉垂眼地站在了一边,太皇太后见状嗔道:“站那么远作甚,还坐到哀家身边来。” 长乐公主小心翼翼地看向皇帝,见皇帝允许,方才慢慢地挪坐到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手臂搂着孙女,心中暗暗叹息,想孙女从前骄傲活泼得像只小孔雀,如今却像只被吓破胆的小雀儿,在皇帝面前,更是畏畏缩缩地像只鹌鹑。 都怪霍氏那蠢毒妇人,贪心不足,作恶多端,到头来连累了亲生的儿女。在太皇太后心里,霍氏恶贯满盈,恶有恶报,但霍氏的儿女、自己的孙子孙女,都是好的,只是从前被生母带偏了。 历来谋逆大罪都要斩草除根,太皇太后也知皇帝已为她这老婆子开恩了许多,不会再为齐王向皇帝求什么,只是长乐早就到了该婚配的年纪,给长乐选夫的事已拖了几年,不能再拖下去了。 生父母都已不在世,霍家已被皇帝连根拔起,同胞哥哥也被终身圈禁,长乐现在能依靠的亲人,只有她这个祖母。太皇太后担心哪天她不在了,长乐会孤苦无依,想为孙女找个可依靠终身的夫家,会呵护疼惜妻子的丈夫。 这几年,太皇太后本来都将目光放在公侯之家,想从中挑个好子弟,给长乐做丈夫。然而那些公侯之家一个比一个势利,知道长乐虽还有个县主的名头,但其实是罪身,担心哪天皇帝翻旧账问罪长乐时,会连带着收拾长乐的夫家,都不敢娶长乐。每回太皇太后刚听说哪家未婚的公子人不错,还在派人打听呢,那家就急忙迎娶新妇了,生怕被太皇太后看中。 就这样拖了几年,都将长乐拖成老姑娘了。太皇太后也断了想给长乐找个公侯夫君的心,将目光放在了今年的春闱上,对皇帝道:“长乐年纪大了,婚事不能再拖了,哀家想从今年春闱的才子俊杰里,给长乐选个有品有貌有才的好夫君,皇帝意下如何?” 太皇太后知道皇帝出于政治考量,是不愿见长乐和勋贵豪门子弟成亲的,那,长乐不找公侯夫君,下嫁平民出身的才子大臣,皇帝总不能还拦着吧。 皇帝虽因太皇太后的缘故对齐王和长乐开恩,但从未掉以轻心。天寿山皇陵那边,日夜有士兵看守,长乐身边,也有皇帝安排的眼线,如这两人有何异动,皇帝会立刻斩草除根。 这几年是风平浪静,长乐看着也老实安分。因长乐和她那同胞哥哥,从小没把他当兄长敬重过,皇帝对他们也没有任何亲情可言。出于政治考量,为防长乐将来有任何兴风生乱的可能,皇帝是不允许长乐与任何勋贵豪门有勾连的,他虽没明说过这句“不允许”,但公侯勋贵都很知趣,这几年皆对长乐的婚事避之不及。 这会儿,皇帝听太皇太后这样说,就笑着道:“这样也好,长乐从前脾气烈,若和那些同样骄纵的公侯子弟成亲,恐怕婚后谁也不服谁,要常常吵嘴,闹得家宅不宁,不如找个身份稍低些的丈夫,那人得到尚县主的殊荣,婚后定事事让着长乐,将长乐捧在手心爱护。” 太皇太后听得动心,就打算在这届春闱上给长乐挑个好夫君,太皇太后对皇帝嘱咐道:“多选些年轻俊杰,那些一把年纪或长得丑陋的,名次都往后排排,有才有貌又未婚的,名次放在最前。” 皇帝笑道:“这不太好办,朕已让谢疏临当了本届春闱的主考官,皇祖母您也知道谢疏临这个人,办事大公无私,他定会按考卷选录考生,不会按年纪容貌的。” 一直沉默的长乐县主,在听到“谢疏临”的名字时,眸光悄然微动了动,但因她将头垂得低低的,皇帝与太皇太后都未注意到。 太皇太后只是为皇帝的话不满时,皇帝又已说道:“不过殿试是由朕做主的,待殿试那日,皇祖母可坐在殿内垂帘后,亲自选看,到时皇祖母看中了谁,朕就将谁列为一甲,给长乐赐婚。” 皇室姻亲在朝廷里另有一条仕途晋升之路,到时再有她这太皇太后帮扶,长乐丈夫的官阶低不了,长乐不会受委屈的。太皇太后想得渐渐放心,就静等着春闱之后的殿试到来。 春闱将至,各地举子都已齐赴京城,京城人流比平时更多,春日的暖阳下,道路熙熙攘攘,车如流水马如龙。 流动的诸多雕车宝马中,一辆蓝布马车朴素得有点显眼,从江州天水到京城,马车赶赴春闱的一路风尘仆仆,到了这天子脚下,终于可以慢慢驶向邻近考场的客栈。 揽缰的小厮,时不时向路人询问道路,他边慢慢赶车,边对车中人道:“公子,前面那条街就是明锦长街,听说三夫人的慕记绣馆,就在那条街上。” 小厮话密,一边赶车一边忍不住感叹道:“没想到三夫人这么有本事,不仅自己在京城开了绣馆,还让谢学士为求娶她闹得沸沸扬扬,现在更了不得,连淑妃娘娘都召她进宫,三夫人的造化可太大了。” 一路感叹着,小厮已将车驱到明锦长街,见不远处,就是名声大噪的慕记绣馆。绣馆生意好,车马盈门,这会儿马车靠不过去,想要进去只能下车步行。 小厮问车中的公子道:“公子这会儿是否要下车进去看看,三夫人虽在宫中不在绣馆,但阿沅小少爷应该在,小少爷刚出生时,公子还抱过呢,不知小少爷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不必了。”车中的公子声音清淡。 公子是阿沅小少爷的六叔,这都到门口了,怎么不顺便进去看看小少爷呢,到底是血脉相通的叔侄啊。小厮心里嘀咕一声,但嘴上不再多说什么,就遵命继续赶车。 马车驶过绣馆门前时,一只日光下白得几乎透明的手,微掀起车窗帘一角,车中人目光定定看向绣馆招牌上的“慕”字,见笔迹清丽,“慕”字最后几点行书牵连,宛如春水涟漪。 是她亲手所写,他知道。 第13章 ◎在对一个女子兴致盎然。◎ 春闱连考三场,每场三天两夜,共计九天六夜。这九天里,身为主考官的谢疏临都需在考场中坐镇,不会上朝面圣。 皇帝对此,有种暗暗松口气的感觉,因他近来常悄悄往梧桐院走,虽每次都是打着察看观音像进度的名义,但他心里清楚他是为了什么,若见到谢疏临,怎会不有心虚之感。 春闱将要结束,再往梧桐院走一回吧,也许他这几次的走动是有效果的,也许他今晚就可以传召妃嫔试试看,如果他的身体已经好转,往后他也不必再去梧桐院,不必再对表兄的未婚妻怀有不可告人的心思了。 这日朝事颇多,皇帝批完奏折后,都快到酉时了。他匆匆换了衣裳后就往梧桐院走,这条路他早已走熟,无需陈祯引领,反是陈祯那几个御前内官,因为陛下步子走得急快,不得不小跑跟在皇帝身后。 一边小跑着,一边陈祯心里装满了惊疑。陛下第一次来梧桐院时,他还真以为陛下只是来看看观音像的刺绣进度,但在六七天里,接连来了四五次后,陈祯没法儿再这么想了,若陛下去梧桐院,只是因为对太皇太后的孝心,那银作局那里,还在给太皇太后造贺寿的金佛呢,陛下怎不过去瞧瞧? 陛下去梧桐院,根本不是为了观音像,就是为了慕晚,就只是为了慕晚。这个结论听上去再怎么不可思议,也是铁一般的事实。晟朝的皇帝陛下,从来不主动接近女子的陛下,至今未曾真正幸过妃嫔的陛下,确确实实是在主动靠近一个女子,是在对一个女子兴致盎然。 可那女子,乃是谢大人心中所爱,是谢大人向陛下求娶的未婚妻啊!虽然谢大人请求赐婚这事,世间只有极少数几人知道,但陛下作为被请求的当事人,还能不清楚吗?! 陛下这是明知故去!好在现在陛下每次过去梧桐院,都只是和慕晚说说话而已,没有其他越界的举动,目前还没有出事。有可能出事吗?陛下可从来不碰女人,会对这个慕晚例外吗?在已经表现地对这个慕晚十分反常之后。 一路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陈祯随陛下来到了梧桐院。照例不用通报,照例陈祯和两个弟子就在庭中候守着,只陛下一人,走进了设着绣架的屋舍之内。 屋内,慕晚在隔窗看见皇帝到来时,就已从绣架旁站起,她垂首听着皇帝走近的脚步声,表面平静地如仪向皇帝行礼,而心里七上八下,甚是惶恐不安。 就算是对太皇太后孝心深重,十分之关心观音像的刺绣进度,也不必来得这样勤快,短短六七天里,就亲自来了四五回,皇帝大可派宫人过来察看进度,一朝天子,怎会这样事必躬亲,这样清闲。 一朝天子,应不会这样清闲无聊,皇帝不该只是为看观音像而来,那么,皇帝是在怀疑她吗,怀疑她就是当年囚虐他的人,所以频频到此,表面为看观音像,实则是在亲自观察试探她?已有疑心的皇帝,之所以没对她直接拷问,是因顾虑着与谢疏临的情义? 慕晚不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惹得皇帝可能怀疑,她明明处处谨慎小心。难道是为那次皇帝提到阿沅,她不慎将针刺了手的事,那时皇帝没有被她的说辞糊弄过去,敏锐发现了她的心虚和反常? 不,也不应该,她只和他共度过七夜,她那时将能否有孕全交给上天定夺,他应该不会想到,她囚虐他是为了有可能怀孕,仅仅七夜而已,他不至于会料想到有个孩子因此出世。 再说他怀疑阿沅身世的前提,必须是已经怀疑她慕晚就是当年囚虐他的人,皇帝是怎么怀疑到这一点的?他完全不知她的容貌与声音,天下女子千千万,他为何会疑她就是当年那个人? 还是都只是她想多了,当朝的天子,就是这么事必躬亲,这么清闲无聊。慕晚心内想得像炸锅沸腾的水,表面依然保持镇定平静,在皇帝令她平身后,就恭敬谢恩,站起了身子。 皇帝其实想看一看慕晚的脸庞,但不好开口,就将目光看向了一旁绣架上的观音像,见这幅刺绣已经完成有三分之一了,观音菩萨已有形体轮廓,装饰的莲座祥云等,皆已绣完。 皇帝问慕晚道:“今日一直在绣像吗?” 慕晚回道:“自晨起,除用早午饭外,民妇都在虔心刺绣。” 皇帝温声道:“歇歇神吧,适当歇歇,才能更好地绣像。”皇帝走坐到室内的茶桌旁,让慕晚也坐,道:“歇着喝杯茶,给朕也倒一杯,天气越发暖了,朕这一路走过来,热得有点渴了。” 慕晚心内希望皇帝离开,就道:“禀陛下,民妇这里没有茶,只有烧过的白水,白水早就凉了,味道冷涩,民妇不敢将这白水端给陛下饮用。” 慕晚这样说,是想着皇帝平日喝惯贡茶,定口味挑剔。一般的茶都应入不了皇帝的口,何况冷白水呢,皇帝听到这里只有冷白水可喝,可能就走了,到别处解渴去。 却听皇帝笑道:“朕少年在边关时,日常饮的水,都有苦味,有时一口下去,还得吐几粒沙子出来,你这儿的冷白水再不好,能有边关的水难喝吗,快端上来吧。” 慕晚没法,只得去隔壁小室,将炉*上早已冷透的水壶拿来,给皇帝倒了一杯。皇帝伸手接过杯子,对慕晚道:“你也坐下喝水歇歇。” 慕晚只能遵命,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坐在皇帝右下首的一张木凳上,低头捧着杯子,静默不语。 皇帝自己是不在意喝白水,但想着慕晚这里只有白水,连茶都喝不上,这要叫谢疏临知道,怕是会心疼的,谢疏临把人放他这里,他却叫人连口茶都喝不到,实在不该。 皇帝在心里责怪自己疏忽,都来过梧桐院好几次了,却今日才发现这事。是尚功局敷衍慕晚的衣食?还是有人授意尚功局敷衍?譬如心胸狭隘、又和慕晚有过节的徐丽妃?皇帝不由眸光微深,但这时也未就此说什么,只是想着回头命人查查这事,派人给慕晚送些好茶食。 皇帝从紫宸宫动身时,就是将暮的天色,这时候天色更晚,暮光拂照梧桐院,室内靠窗静坐的女子周身,也被笼了淡淡一层暮色,她乌亮鬓发上落有淡金的余辉,发钗钗首饰着的珍珠,在暮色中安静地流转着温润珠光,她仿佛是画中之人,他的眼前,是一幅底色晕黄的宫廷仕女图,已在时光中尘封静谧了百年千年,若是无人唤扰,会寂静到地老天荒。 皇帝心里涌起想和慕晚说话的冲动,就像想把这幅画唤活一般,他向慕晚问起她的身世故土,似想从头了解眼前的女子。尽管理智告诉他这并不需要,他只是对慕晚的身体有亲近的欲|望和冲动,他无需了解她身体以外的任何其他。 他只是把慕晚当药引而已,药引在眼前就够了,哪有病人会多余追究药引长在何处、如何长成的。皇帝理智是这样想,却控制不住自己,还是开口向慕晚问起她的故土、她的家庭、她的过去。 皇帝发问,慕晚只能回答。她本来回答得很是简单,只是告诉皇帝她故土是江州天水,她家里是当地的小商人。然而皇帝问得很细,总是她说一句,皇帝就能从中发散地问七八句,渐渐慕晚不得不越讲越细,几乎是将自己的过去,赤|裸|裸地剖在了皇帝面前。 第14章 ◎想将慕晚当那蛇蝎女子报复囚虐。◎ 皇帝心中五味杂陈。尽管慕晚说到她从前在家寄人篱下的情形时,用词语气都很平静淡然,但曾经与她处境相似的皇帝,却知道她平静的语气之下,定隐藏着过去数不清的委屈忧愤,甚至还有在夜里无人时悄悄落下的眼泪。 她竟和他身世相似,也是幼年失母,生父一味捧宠新人,苛待亡妻所生的子女。皇帝望着垂眸低语的慕晚,心中涌起无限的怜惜之情,他从前受了委屈,还有舅舅表兄安慰,还有皇祖母出面维护,但她却无其他亲人,只有冷酷的生父和刁钻的继母。 暮色越发深沉了,夕光敛尽,薄纱似的暗色笼拂在室内,亦幽幽冷冷地笼罩在她身上。天色已晚,皇帝想他应该走了,但站起身来时,却不是离开,而是将她身边不远的一支烛台点燃了,温暖的烛光亮起,驱散了她身边的幽冷暗色。 她难掩讶然地抬头,双眸中落着的明黄灯火,似是星星在涟漪中闪烁。皇帝制止她要仓皇起身的动作,温声道:“坐着吧,再和朕说一会儿话。” 慕晚低头“是”了一声,心中却满是不安。其实皇帝越问越细,纯是出于对她的好奇和关心,但在不了解皇帝心思的慕晚的看来,这似乎是皇帝怀疑她的表现,因为心有怀疑,皇帝才会亲自坐在这里,细细盘问她的过去。 当听皇帝问起她过去的婚姻时,慕晚将心暗暗揪起。这事关阿沅的身世、事关天水城外渡月山,她必须万分小心回话,一字也不能出错。皇帝似是在疑她,她不能加剧皇帝的疑心。 怕口快出错,慕晚将声音放缓,慢慢说道:“民妇十五岁时,家父因生意经营不善,欠了一大笔外债,适时城中富裕的大户宋氏,想给他家病残的三公子找一个冲喜新娘,家父做主下,民妇就嫁给了宋三公子宋扶风。” 这不就是卖女儿抵债吗?皇帝听得不由皱起眉头,对慕晚那生父心生厌恶之感,又问:“那宋扶风为人如何?” 若她与丈夫感情冷淡,怎会有阿沅?若她十分厌恨丈夫,怎会对阿沅毫无心结地百般疼爱?慕晚为了圆好阿沅的身世,就说道:“外人眼里,宋扶风为人孤僻,脾气不佳,但那其实只是宋扶风的表象,宋扶风因身体病残,对外人都心存戒备,但对真正的自己人,并不冷淡,十分体贴。民妇与宋扶风做夫妻的那几年,过得很好,只可惜宋扶风的病一年比一年重,无药可救,最终还是撒手人寰,留下了民妇和阿沅。” 慕晚有意暂不提及阿沅是“遗腹子”的细节,想看看皇帝的反应,而晟朝的皇帝陛下像此前真的没有调查过她的背景,没有在宋扶风的死亡时间和阿沅的出世时间上,纠缠着细问,反是问她在宋扶风死后,在宋家的待遇如何,可有被人欺负等等。 是不是一切真是她多想了,皇帝并没疑她,就真的只是闲极无聊地和她说说话而已?慕晚一边心内疑惑着,一边回答皇帝的话道:“是有族人想趁势侵占遗产,但民妇有阿沅在,阿沅是宋家的嫡孙,那些人无法得逞。” 皇帝因为“阿沅”这个名字,又再次想到了沅江,沅江是晟朝在江南的重要水道,一路流经郁州、云州、江州等十几个江南州城。皇帝想起慕晚故土就是江州,随口问道:“阿沅的‘沅’字,是取自沅江的‘沅’吗?” 慕晚心中一震,阿沅的‘沅’字,确实是取自沅江,因阿沅的生父被她从沅江悄悄送走,那不为人知不堪回首的秘密也随之隐没在滔滔的沅江波涛中,她那时下意识就为刚出世的孩子取了‘沅’这个字,哪里能想到有一天还会再见到阿沅的生父,会听到阿沅生父当面问她这句话。 不似之前被惊吓得银针刺手,这次慕晚极力维持住神色不变,缓缓向皇帝说道:“回陛下,不是取自沅江,是取自《九歌湘夫人》。” 慕晚现想现编道:“‘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是《湘夫人》诗中湘君思念湘夫人之语,民妇在宋扶风病逝后,思念亡夫之心如诗中无法自抑,遂为孩子取名为‘沅’。” 朕与夫人 第7节 皇帝问道:“宋扶风在孩子出世前就已病逝了?” 慕晚为解释阿沅这个名字,只能这会儿将阿沅是遗腹子的“事实”说出,这也是瞒不住的事,皇帝若想知道,随便叫人一查就知道了,故意隐瞒,倒有心虚之嫌。 慕晚对皇帝道:“是,民妇亡夫福薄,未能活着看到孩子的出世,阿沅是民妇亡夫留给民妇的念想,因为有阿沅,民妇才能从失去丈夫的悲痛中振作起来,带着孩子好好地活下去。” 听她言中之意,她对宋扶风用情极深,如不是宋扶风留给她一个孩子,她会因为无法自拔的悲痛,甚至有殉情之心。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皇帝在心中将诗念了一遍,问慕晚道:“你现在,依然会思念宋扶风吗?” “是,民妇未有一日忘记亡夫”,慕晚极力向皇帝表现她与宋扶风鹣鲽情深,“阿沅这几年越长越像他的父亲,民妇常常看着阿沅,就想起亡夫生前的音容笑貌。” 皇帝听慕晚字字句句都是对亡夫的深情,也不知自己心内在想什么,静了片刻,张口就道:“你总思念亡夫,谢疏临他不介意吗?” 慕晚低声道:“民妇不知。” 慕晚说她不知,皇帝却忍不住往下深想,将自己代入谢疏临,猜想谢疏临是否会介意。如果他是谢疏临,他深爱慕晚到无法自拔,为能迎娶慕晚求到天子面前,此生非她不可,但慕晚却心中始终惦念着另一名男子,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名男子。 如果他是谢疏临,他会介意吗?皇帝越想越深,沉浸的思绪如渐渐深沉的夜色。他会介意,非常介意,既向慕晚捧出一片真心,那他也要慕晚以全部真心回应,他容不得她心里再想着其他男人,哪怕那个男人早就死了,她不可想着别的男人,她的眼里,她的心里,都只能有他一个,他会帮她把那个男人从她心里彻底剜掉,如果她不肯,如果她不肯…… 慕晚不知皇帝是怎么了,就见他望着她的眸光忽然渐渐幽深。此时室外几乎天已黑透,室内只燃着一根蜡烛,光亮有限,皇帝身后是黑黢黢的,他静幽幽望着她的目光,让慕晚不由有种错觉,仿佛皇帝身后的阴影里潜藏着某种未知的危险,那危险会突然跃扑出来,将她钳制在它利爪之下。 慕晚正是惊茫不安时,一阵夜风又吹过敞窗,“扑”地将蜡烛给吹灭了。不可视物的黑暗,让慕晚心中恐慌更甚,她急忙将手探向烛台旁,想摸到火镰重新点燃蜡烛,却惶然地触碰到他人的指尖,是皇帝也将手伸过来了,似乎也想拿起火镰。 触到皇帝指尖的一瞬,慕晚急忙将手缩回,然而黑暗中那只手却迅速跟了过来,捉住了她的指尖。慕晚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如此,她试图将指尖抽回的动作,引来了更有力道不容挣脱的捉握禁锢。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恐慌如潮水向慕晚蔓延,她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知要如何是好,她死死地抿咬着唇,以防自己在恐惧下说出什么绝不该说的话,她紧张地几乎要将唇咬破。 皇帝却也不知要如何是好,似是他代入谢疏临代入得太深太入戏了,又似是突然其来的黑暗,忽然唤醒了他心底深处的漆黑噩梦。 在慕晚指尖触碰到他指尖的那一刻,皇帝就追随身体本能,径捉住了她的指尖,好像他是谢疏临,要进一步将慕晚搂在怀中,将她心里的那个男人完全排挤出去,又好像他回到了那间黑暗的密室里,他捉住了那个囚虐他的女子,他要报复她,狠狠地报复,千倍万倍地报复回来。 理智上,皇帝清醒地知道身前人是慕晚,不是那个囚虐他的蛇蝎女子,然而,无边无际的黑暗潮水将他的神思冲得昏乱。许是因为慕晚对他来说本就十分特殊,能使他隐疾暂时好转,而他隐疾的源头是来自那蛇蝎女子的侵|犯,当在黑暗里,在一切都不可见时,串在一条线上的联系,模糊地扭曲折叠起来,皇帝有种控制不住的心念,似想就将慕晚当那蛇蝎女子报复囚虐,将她拖入黑暗的潮浪深处。 他不仅仅只想捉住她的指尖,他想顺着她的手腕往内,探入她柔软的衣袖深处,抚摩更深处的柔凉幽香,衣物皆是束缚,他曾亲眼看到那一片酥软柔腻,并知还有更多的雪白晶莹隐藏在衣下,只是从未触碰过。 又似是触碰过,在那间密室里,那蛇蝎女子伏在他身上动作时,他的胸膛时刻感触她的酥香柔腻、饱满弹软。皇帝神思越发混乱,不同时空中的记忆如细丝缠拧成一条线,他竟似要分不清身前黑暗里的女子是谁,而他,又究竟是想像谢疏临爱她,还是作为皇帝报复她。 第15章 ◎破碎地逸出些许微弱的泣声。◎ 一片漆黑,慕晚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皇帝紧捉她指尖的那只手,所传来的力道与热度,似乎越发危险。她再也忍耐不住,不管不顾地硬要将手挣出对方的钳制。 因为皇帝攥捉得太紧,慕晚在用力挣出手的一瞬,身体亦因失力后仰,她像要沉入漆黑的湖水中,在黑暗里后仰摔倒。 然而背部还未砸到地上,就有臂膀及时搂住了她的腰,皇帝是凭听动静,在黑暗里急着搂扶,动作匆匆地将置着烛台的小桌都撞倒了,烛台滚在地上,咕噜噜地一声,不知停向了那处黑暗。 到处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皇帝只知自己一手搂住慕晚的腰,也不知她有无撞摔到其他身体部位,有无摔出血来,摔晕过去。他另一只手急忙在黑暗中摸索,口中并唤:“慕晚?慕晚!” 因听不到慕晚的回应,皇帝心中更急,在摸索着找到她的肩臂后,就顺着肩臂往上,抚到了她的脸颊,想知道她头部有无摔伤出血。 然在他手触碰到她脸颊的一瞬,他忽然听到了她的声音,是隐忍的低泣,紧紧抿咬在她唇齿下,因心中的恐惧实在无法控制,才破碎地逸出些许微弱的泣声。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又在……胡思乱想什么?破碎隐忍的低泣声息,像是无形的刀子扎在皇帝心上,不久前的他,好像是酩酊大醉之人,他为何要在黑暗中紧紧攥捉住慕晚的手,又像是中了迷魂药那样,胡乱想了那许多许多。 皇帝心神震乱,在黑暗中摸索着将慕晚扶坐在窗下,她仍在低泣,微弱的泣声似落不尽的雨点砸在皇帝心上,似能漫漫无尽将这间漆黑小室淹没。 皇帝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转身就走,像是要将那许多胡思乱想远远甩在身后,又像是在狼狈地落荒而逃。是在逃离慕晚,还是逃离自己的心念,皇帝也混乱地分不清,只是从室内黑暗逃脱后,又一头扎进室外的夜色里,春夜暗影茫茫,无边无际。 在将暮时侍随陛下来到梧桐院后,陈祯与他两个弟子,就照例侍守在院外庭中。因绣室长窗敞开着,在外等候的陈祯,能够大致看见室内动静,看见陛下就是和慕晚坐着说说话而已,和之前几次来这儿一样。 每回来梧桐院,陛下都会至少待上大半个时辰才离开。今日陛下虽因朝事繁忙,来得较晚,但谈兴相比往日并没有减弱,和慕晚聊说了许久像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尽管天都黑了,室内都已燃起了一支蜡烛。 在室内晕黄的烛光中,陛下又和慕晚聊了良久,陈祯在外已等候了快一个时辰,站得都要发困时,忽然见室内烛光熄了,沉入了一片不可见的黑暗中,登时心惊肉跳地打起精神来。 陛……陛下不会真对慕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亲密之举吧?!陈祯按捺着心惊,竖起耳朵,听黑暗的室内似是传来了桌子撞倒烛台滚地的声音,像是里面正有什么激烈行为,他再努力细听,好像还能听见女子隐忍低泣的声音,陈祯越听越是紧张不安,感觉头皮发麻。 陛……陛下不会真在临幸慕晚吧?!若是其他女子也就罢了,若是其他女子,陈祯还会谢天谢地,谢陛下终于能败败火,但慕晚可是谢大人向陛下求娶的人,陛下这样做,若谢大人知道了……若事情传出去…… 陈祯惊绪乱飞,心中如有锣鼓在乱敲时,忽然听到了仓促的脚步声,见形似陛下的身影从屋内走了出来。陛下出来后,一句话也没有,径在月色下向梧桐院外走,陈祯匆忙之下没能看清陛下的神色,这时也不能进屋看看慕晚是何情形,只能将所有惊疑都强压在心底,沉默地追上陛下,在夜色里侍走在陛下身后。 已是戌时一刻,夜色中的清宁宫内,谢淑妃正在用晚膳。说是用膳,但其实只是拿银箸漫不经心地拨着碗中米粒,谢淑妃目光垂落向一桌佳肴,但眼里却完全看不到那些,满心都是她自己无法排解的忧愁。 这几日淑妃主子都没怎么好好用饭,秋婵在旁看着心疼,从桌上舀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酸笋鸡丝汤,双手捧送到谢淑妃面前。 “娘娘喝碗鸡丝汤吧,这是您从前在家时最爱喝的”,秋婵劝淑妃主子道,“娘娘总不好好用饭,身体会吃不消的,娘娘在宫中要保重身子,若是您瘦了病了,您的父母兄长知道了,都会担忧心疼的。” 从前在家时,每回一家子用饭,母亲或兄长都会亲自舀一碗酸笋鸡丝汤给她。谢淑妃目光落在汤碗上,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凄然地自嘲道:“父母哥哥都不知道我这样无用,还以为这三年我在陛下那里,有多受宠呢。” 秋婵没法劝解淑妃主子的这处心结,只能再从另一角度劝道:“娘娘还是将心放宽些,您若是愁病了,那丽妃定要踩着您往上爬,借着您生病的由头,拿走您摄掌六宫之事的权柄。一旦丽妃将您这权柄拿走,您想完完全全地拿回来,可就不容易了,到时候,丽妃极可能会以您身体不好为由,设法说服太皇太后,往后和您分担摄掌六宫之事。” 谢淑妃听秋婵说得有理,只能强行振作起来。她伸出手去,就要接过那碗鸡丝汤时,忽听殿外似有通报声遥遥传来,“皇上驾到!” 三年前刚进宫那阵,陛下夜里还主动来过她宫里几次,只是每一次来,陛下都只是和她说说闲话喝喝茶,坐坐就走。而在那最初的几次之后,连说话喝茶都没有了,陛下夜里再没走进过她的清宁宫半步。 陛下怎可能这时候来呢,就是白日里,陛下也很少来的。谢淑妃以为自己都忧愁地出现幻听了,仍坐在膳桌前,低下头去,就要喝汤时,却被秋婵猛地抓住了手,“娘娘”,秋婵仰着脸急切地对她道,“娘娘,陛下来了,您快去接驾啊!” 谢淑妃一怔,继而欢喜地无法自抑,差点将鸡汤泼在了衣上。幸而秋婵眼疾手快将碗捧稳,谢淑妃无需去后殿换衣,匆匆起身,略整衣容,就要出殿迎驾时,见皇帝已经跨过门槛,走进殿中。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谢淑妃连忙向皇帝行礼。 “平身”,皇帝朝殿内扫了一眼,“在用晚膳?” “还未动筷”,谢淑妃起身走到皇帝身边,学着像徐丽妃往日那般,主动些道,“陛下可有用膳?若是未用,若陛下不嫌弃,请在臣妾这里用一些,臣妾为陛下把盏布菜。” 皇帝就在膳桌旁坐了,又对想要帮他斟酒的谢淑妃道:“不用了,你也坐下用膳。” “是。”谢淑妃应了一声,想在皇帝对面坐下时,见秋婵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往皇帝身边坐。 礼仪上,无皇帝允许,她是不可主动如此的。谢淑妃犹豫片刻,对自身前景的忧虑终是越过了礼仪那条线,她一边忐忑一边怀着期待地坐在了陛下身边,见陛下不但对此并无不悦,还主动夹了一筷菜给她。 谢淑妃心中喜不自禁,秋婵等清宁宫宫人在旁侍立看着,自然也都很高兴。清宁宫上下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中,独陈祯暗感触目心惊,陛下这会儿不对劲,很不对劲。 用膳时,谢淑妃也不停地为陛下夹菜,但陛下并不怎么动筷,只是喝酒,饮了两杯后,说道:“这酒太清淡了,你宫里有没有玉琼浆?” 玉琼浆是进贡的烈酒,谢淑妃从前被赐过两坛,她酒量不好,喝不得烈酒,这两坛玉琼浆在她宫中从没被开封过。 “臣妾宫里有”,谢淑妃回答陛下后,忙让清宁宫宫人拿酒壶去斟取玉琼浆,在酒斟来后,她亲自为陛下倒了一杯,并道,“陛下慢饮。” 陛下却饮得很快,几乎是将一杯烈酒仰喉一饮而尽,随后又自斟了满满一杯。谢淑妃关心地道:“陛下,这酒烈,多饮伤身,还是慢些喝、少喝些吧。” 陛下说了声“好”,像是接受了她的关怀,但还是一杯接一杯地饮这烈酒,似是不怕大醉,或就是想要一场酩酊大醉。 谢淑妃从前没见陛下这般过,本因陛下到来蕴着欢喜的心,这时候也不由浮起些微疑虑与不安,她正有点忐忑时,忽听陛下说道:“朕今晚留在这里。” 谢淑妃立即双颊绯红,胸腔中涌溢的羞涩欢喜,霎时将那点子疑虑不安冲得无影无踪,“是”,谢淑妃轻轻地应了一声,衔着无限的女子柔情。 第16章 ◎他的身体只对慕晚有感觉。◎ 膳毕沐浴后,衣着清凉的谢淑妃被宫人扶送往寝殿。此情此景,仿佛是她三年前刚入宫时初次侍君,她在沐浴熏香后被送到了天子的寝殿,宫人说陛下正批看奏折,处理完朝事就会过来了。 她坐在御榻边缘,在重重轻纱帷帐后,羞涩地等待陛下到来。陛下,也是她的表兄,她年纪尚幼时,就认识他,母亲私下同她说,她将来有可能会成为表兄的妃嫔甚至皇后,遂从小时候起,她就将表兄视为未来的夫君。 表兄似乎也是喜欢她的,不然不会为她同太皇太后争取,将她封为了四妃之首的淑妃。她羞涩且欢喜地在御榻边等待从小认定的夫君,却最终空等了一夜,独自坐到天明。 她以为那次只是一次意外,是陛下那晚朝事繁忙不得空闲,然而此后的三年,陛下对她,似乎总无空闲。可是今晚,陛下却主动过来并要歇在这里,这是三年来的第一次,也应是她真正的第一次。 宫人放下帷幔后,皆退出了寝殿,谢淑妃衔着羞涩,缓缓走向坐在榻边的陛下。陛下晚膳时饮酒太多,即使沐浴更衣过,身上犹有浓冽的酒气,他这会儿手扶着头,不知是因饮酒过多头疼,还是已经醉得将睡。 “陛下……”谢淑妃柔柔地唤了一声,见陛下未睡,抬眼向她看来。谢淑妃看不懂陛下的眼神,只是羞涩低头,听陛下说“过来”,就依言走近前去,安静地坐在陛下身边。 不知是她紧张得分不清时间流逝,还是时间真的过去许久,谢淑妃感觉自己坐下好长时间,她身边的陛下都没有任何动作。谢淑妃手拧着衣角,忍不住要说话时,陛下忽地起身,将榻边的两盏灯都吹熄了。 不可视物的漆黑中,此前从未碰过她的陛下,双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肩头。谢淑妃感觉陛下的手有点僵硬颤抖,她还不知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时,陛下突然又松开了双手。 谢淑妃不知发生了什么,就听黑暗里陛下衣裳振风,脚步声急快,越走越远。她怔怔地独自坐在黑暗里,沉默许久,忽地抬手捂住嘴唇,隐忍地哭了起来。 这一晚上,清宁宫宫人都是喜气洋洋的。在伺候陛下和淑妃进入寝殿后,侍守在殿外的大宫女秋婵,面上犹有笑意,想着淑妃主子总算是苦尽甘来,以后再也不用为这事忧心了。 同侍守在殿外的,还有御前总管陈祯,他瞥看着秋婵唇角的微笑,想清宁宫这些人哪里知道陛下在来这儿前去了哪里,又是为什么突然要留宿清宁宫中。 其实陈祯也不清楚陛下为何在离了梧桐院后,要一反常态地歇在淑妃宫中,但他凭直觉判断,今晚这事不会就这样简单结束。果然,才大概两盏茶时间,陛下就突然从寝殿里走了出来,径要离开淑妃宫中。 陈祯顾不得去看秋婵等人大惊失色的神情,急忙挽着拂尘跟在陛下身后。陛下像是在幽夜里无主的魂,一声不吭地在宫阙夜色中游荡,漫无目的地在憧憧阴影中走了许久许久后,竟又走回了梧桐院前。 夜风阵阵,能听见院内梧桐叶在风中轻轻的沙声。皇帝沉默地站在门扉前,想自己今晚从这儿离开时,原想着不可再来这里,不可再靠近慕晚,哪怕是只把她当药引看看,单见见面、说说话也不行,今晚他险些失控的心念,也险些毁了他和谢疏临的多年情义。 从这儿离开时,他原已打算永不再来,他去了淑妃宫中,他想要找到除慕晚之外的治疗隐疾的办法,以坚定自己永不再见慕晚的决心。 他几乎是通过欺哄自己的办法,给自己灌酒以激催身体的欲|望,再通过黑暗以激催心理上的欲|望,他想找回那种欲念,在黑暗的绣室里,当无边无际的幽影向他侵袭时,他对慕晚所生出的迷乱不堪无法自控的汹涌欲念。 可明明已用烈酒麻痹了思绪,可当吹熄了寝殿的灯火后,黑暗降临时,他竟还是希望黑暗里的女子是慕晚,不是谢淑妃,而是慕晚。 他哄骗自己是在握慕晚的双肩,这想法使这几年从不能触碰女子身体的他,第一次握住了他的妃子的肩头,然而下一刻,他心里就清醒过来,那不是慕晚,饮过再多烈酒也不能麻痹他的身体感受,他的身体只对慕晚有感觉。 深夜里,皇帝手掌靠上门扉,却没有推开的勇气,因为宫外的谢疏临,也因为院内女子隐忍低泣的眼泪。 皇帝终是在夜色中再次转身离开了,他步伐缓慢地在夜风中行走许久后,对身后的陈祯吩咐道:“明日派人查查,是否有人授意尚功局故意克扣慕晚衣食,再给慕晚送些日常用物,用度比照女官,不要怠慢了她。” 陈祯在后恭声应下。这一夜终于止于此,陛下回到紫宸宫后,宽衣就寝,未再有波澜,第二日晨起上朝,亦神情表现如常,一如往日的明君模样。 这日陛下处理完朝事,未再往梧桐院去,此后数日也是。接连多日,陛下都未再去见慕晚,只做过一件和慕晚有关的事,即以行为不端屡教不改为由,罚了丽妃半年月俸用度,因陈祯这边派人查出,确实是丽妃娘娘心存报复,暗中令尚功局那边苛待慕晚。 但慕晚身上无品级,身份相当于绮绣馆的绣女,日常用度本就微薄,且尚功局那边念着淑妃娘娘,也不敢苛待慕晚,总共就裁减了慕晚一罐茶叶和几顿夜宵而已。就为这点子东西,丽妃娘娘不仅折了半年月俸用度,还大大地丢了面子。 宫内为丽妃被罚的事议论纷纷时,宫外仍为春闱之事热闹,在九日考试完毕,又经过多日批卷后,举世瞩目的会试终在三月初放榜,这日,谢大人入宫觐见陛下,向陛下禀报春闱诸事,并呈上遴选的贡士名单与前几名的优秀考卷,以供御览。 陈祯在旁侍立看着,见陛下待谢大人仍同以往,不因慕晚和那夜梧桐院中事有何异常。陛下笑赞谢大人这主考官当得很好,说要褒奖谢大人,问谢大人有无什么想要的。 往常陛下想奖赏谢大人时,谢大人都会恭谦推辞,但这一次,谢大人径拱手谢恩道:“谢陛下恩典,微臣想参见淑妃娘娘,恳请陛下恩准。” 谢大人从前也常恳请陛下恩准他探望妹妹,陛下总是同意,这回也是,在允准了谢大人的请求后,陛下见谢大人似乎还有话说,道:“还有什么请求?你一并说吧。” 谢大人顿了顿,声音微轻了些,“微臣……微臣还想见一见慕晚。” 陈祯听得心中一惊,若是慕晚在见谢大人时,将之前陛下常去找她的事告诉谢大人,甚至将那夜的事告诉谢大人…… ……那夜……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陈祯心中暗暗地敲着惊鼓,悄眼瞥看陛下,见陛下面色仍无异常,在静静地俯视了谢大人一会儿后,道:“朕允了。” 谢疏临在得到陛下恩准后,打算先去清宁宫探望贵为淑妃的妹妹,再在宫人引领下,去那梧桐院看望慕晚。 他向陛下拱手请退,就要退出御书房时,见陛下从御案后站起身来,陛下走向他道:“朕和你一起去淑妃宫中坐坐。” 淑妃是皇帝的表妹,皇帝从小与她相识,登基前把她当成小妹妹,在她选秀进宫后,则有意将来封她为皇后。论家世背景、为人品性,这世间无人比谢家表妹更适合做他的皇后。 本来皇帝打算在淑妃怀孕生子后,册封她为皇后,后宫中母凭子贵,这样太皇太后即使心里偏袒丽妃,也不好反对封后的事。然而在使淑妃怀孕这事上,皇帝这几年始终跨不出最初的一步,即使那天夜里,他自以为下定决心,也最终仍以失败告终。 朕与夫人 第8节 皇帝对淑妃表妹心中有些歉疚,为这三年里令她独守空房的事,也为那天夜里他的离开。这会儿谢疏临要去看望妹妹,皇帝就想也跟过去坐坐,看看淑妃,宽慰下她的心。 在谢疏临看望完妹妹后,他会命人将谢疏临带到梧桐院去,到时,慕晚可能会将前些时日发生的事,都告诉谢疏临听,比如他的频频造访,比如那天晚上他失控的表现。 皇帝心里清楚,却不想阻拦,要阻拦也很简单,他这会儿派个宫人提前到梧桐院,命令慕晚不得透露就是了。天子的谕令,臣民必须遵从,慕晚本就心性怯弱,应无胆量违抗圣谕。 为何不这么做?为何不派人去传谕?在同谢疏临走往清宁宫的路上,皇帝自己也在心中不停地问自己,他难道不知,若是慕晚向谢疏临说了那些,他同谢疏临之间多年坦诚相待的君臣兄弟情义,就会从此有了芥蒂吗? 他不该将这芥蒂掐死在未发生时吗,他该希望他和谢疏临情义不变才是,他该希望那晚的事不会有第三人知晓,希望那一晚就像被一层夜纱蒙着,永不会被人揭开。 那他为何不悄悄派人去传谕?难道他潜意识里竟是希望那层纱被揭开,希望事态失控吗?若是事态失控,他也不必再压抑自己的心念,本就濒临失控的心念? 他是在这么想吗?他想做什么?他要做什么?纷乱不明的思绪,被太监尖利的通报声打断,皇帝已走到了清宁宫前,他暗暗收整心神,将所有乱思都压在心底,与谢疏临一道,神色平静如常地走进了*清宁宫中。 却在走进并目光望向前方的一瞬间,被强压在心底的所有思绪,都像是被风卷起的枯叶蝴蝶,纷纷扬扬地乱飘在皇帝心中。前方接驾的,不止有谢淑妃与清宁宫宫人,还有慕晚,就像他第一次见她时,她安安静静地跪在那里,眼睑低垂。 【作者有话说】 提前说下,后面有强取豪夺强制爱元素,防止不吃这口的被雷到 几章内,皇帝开始对女主产生疑心,日常发小癫,在确定女主是当年搞他的人后,新仇旧恨发大疯 第17章 ◎甚至这欲念,已渗透到他的感情。◎ 在又一次侍寝失败后,谢淑妃暗暗哭了半夜,想了几天,终于下定决心向慕晚学习如何讨男人喜欢。 但也不可耽误慕晚给太皇太后绣制观音像,外人眼里,是她召慕晚进宫,若观音像绣得不好,她也要面上无光,遂一直等到慕晚已将观音像绣制完成后,谢淑妃才命人将慕晚传到清宁宫中。 谢淑妃给慕晚赐座赐茶,与她闲话,表面询问慕晚与她哥哥之间的事,实则更想知道,慕晚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才能让她那个迟迟不成亲的哥哥,动了震惊世人的凡心。 慕晚起先不知谢淑妃所想,只简单地讲了些与谢疏临的相识相处之事,见谢淑妃对她的回答似不满意,心中也是不解。后来还是侍立在旁的秋婵,半隐晦半直白地提醒了她,慕晚才知谢淑妃今日召她来,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慕晚在宫外时,听人说谢淑妃是皇帝最喜欢的妃子,上次来清宁宫中参见谢淑妃,也亲眼见到皇帝待谢淑妃胜过徐丽妃。 前些时日,徐丽妃被罚俸半年,慕晚有听到宫人议论,说陛下是为谢淑妃惩罚徐丽妃,所谓的“行为不端、屡教不改”,是指徐丽妃对谢淑妃常有以下犯上的言行,不够尊重谢淑妃。 被陛下这般偏宠的谢淑妃,有何必要想知道更多讨男人喜欢的手段呢,谢淑妃是担心日后失宠,想要进一步固宠吗? 慕晚不知道谢淑妃心里的隐忧,也无法给出让谢淑妃满意的回答,因她并不是民间传言里魅术高超的“狐狸精”,她没有那些勾引男人的手段,不知该如何讨男人喜欢。 慕晚是真不知晓,在被生父卖给宋家,成了宋扶风的冲喜新娘后,最初的一段日子里,她也曾有一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想法,然而宋扶风并不喜欢她,不仅对她冷淡,那份刻薄的冷淡里还像透着一点莫名的仇恨,尽管她日常侍药侍汤,自觉已对宋扶风尽到了妻子的义务。 后来与谢疏临在一起,也并不是她设法讨谢疏临欢心,而是谢疏临主动走到她面前,告诉她,他对她的心意。慕晚真不知道该如何讨男人喜欢,诚实地同谢淑妃说了后,见谢淑妃虽未说什么,但似疑她有所隐瞒,似是不悦。 慕晚见状,只得绞尽脑汁地给谢淑妃想办法,道:“也许娘娘可以偶尔改换妆束,如今宫外流行倾云髻晓霞妆,比宫妆之端雅,更显娇丽轻柔。” 谢淑妃没听过民间这等新兴起的发髻妆容样式,问秋婵等也不会梳弄,就让慕晚为她打扮。慕晚遂随谢淑妃来到内殿妆镜前,为谢淑妃梳挽发髻、描画妆容,才刚弄好,慕晚就听殿外有宫人传报道:“皇上驾到!” 那晚在梧桐院的事,是这些日子里深深剜在慕晚心中的刺。她当时并不知皇帝为何要那般,但曾犯下的弥天大罪,让她在未知的恐惧面前,在深深的悔不当初中,不禁悔吓得掉了眼泪。 皇帝那样做,是否是因为怀疑甚至知道了她就是当年囚虐他的人,是要抓住她跟她算账?可皇帝那晚又忽然放开她走了,没有审问她,没有在黑暗里一把掐死她,之后也没有派人来捉拿拷问她。 慕晚不解,只是连日惊忧不安,在此刻听到“皇帝驾到”时,心突地一跳,拿着眉笔的手一颤,将眉笔摔在了妆台台面上。 谢淑妃等没有注意到她的这点异常,在听到通报后,已忙起身赶往殿外迎驾,慕晚也强按下惊绪,跟在众宫人身后,如仪接驾。 在御令“平身”后,慕晚随众人站起,虽仍垂着眸,但眼角余光似乎看到了熟悉的绯色官袍衣角,就在皇帝身后右半步的位置。 慕晚按捺不住,微微抬眸,在与谢疏临目光相接的一瞬,连日来积压心中的恐惧悔恨,化作了无限的依恋柔情,滢成她眸中微微的泪光。 谢疏临不意会在清宁宫中提前见到慕晚,当看到随众人接驾行礼的熟悉身影时,他心中甚是欢喜,而当与慕晚目光相接,望见她眸中的依恋与泪光时,他心中甚是疼惜又感担忧,恨不能立刻将慕晚拥在怀中,细问她近来在宫中可好。 但不可如此失态无礼,谢疏临这会儿没法和慕晚说话,先依礼向妹妹淑妃问安,再与皇帝和淑妃,一起走进了凝香殿。 谢疏临与妹妹淑妃皆被赐座,慕晚则随宫人侍立在一旁,谢疏临尽量控制住自己想看慕晚的目光,以防在御前失态,他不知晟朝的皇帝陛下,其实亦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目光。 皇帝强将自己的目光落在谢淑妃身上,他感觉谢淑妃今日妆扮似与从前有点不同,就没话找话地说道:“你今日这样打扮,甚是好看。”皇帝为之前的事心存歉疚,这样夸赞,也是为了哄淑妃表妹高兴些。 从前面圣时,谢淑妃都有认真打扮过,但陛下好像注意不到,从未夸赞过她,今日还是第一次。谢淑妃以为慕晚为她改换妆扮风格的法子十分有效,高兴地双颊浮起飞红,连日里压在她心中的阴霾都消散了些。 “谢陛下夸赞”,谢淑妃含笑道,“是慕晚为臣妾梳妆的,她说这是宫外时新的样式,臣妾一时好奇,就试了试,还请陛下莫责怪臣妾轻浮。” “不会,很好看。”皇帝草草说着,心里则浮起烦躁,他已竭尽全力将注意力放在谢淑妃身上,可谢淑妃一提慕晚,他就忍不住想要侧首看向慕晚,她就在他眼角余光中,他想看她,想知道那晚的事后,她现在是如何看他。 皇帝低首饮茶,茶盏中清透的茶波却似也映着慕晚隐忍的泪光,那晚黑暗中,他触摸到的泪水是颤抖的恐惧,而不久前在凝香殿前,她望向谢疏临的泪眼,却蕴着的无尽的依恋与柔情。 茶水饮在口中,像是苦的,皇帝草草饮了两口,放下茶盏,对谢疏临道:“你不是想见慕晚吗?恰好她就在这里,你们出去说说话吧。” 这正合谢疏临之意,他起身谢过陛下,与慕晚走出凝香殿,在一无人的游廊拐角处停下,和她凭栏坐下。谢疏临牵握着慕晚的手,问她这些时日在宫中可好,慕晚没有回答她,沉默凝望着他的双眸,在轻轻颤闪了几下时,似乎又有泪光闪烁。 谢疏临与慕晚相识三年以来,只见她哭过寥寥数次,为生病的阿沅,或为他坚定地要爱她娶她。谢疏临知慕晚本性坚韧,不会轻易为小事流泪,见状心中更是担忧,急切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慕晚却依然沉默,她垂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但一会儿后,又低低地说道:“我……我害怕……” “害怕什么?”谢疏临关心追问,却得不到回答,慕晚靠近前来,沉默地依在他怀中,似想从他怀抱中得到些许慰藉。 进宫前的慕晚,温柔的性情里衔有两分落落大方的明朗,而进宫后的慕晚,却像失去了这份明朗,性情变得怯弱了许多。是因宫规森严的禁内,给她带来的压力太大了吗?她不似他,从小出入宫阙,习惯与天潢贵胄打交道,让她进宫这事,也许是他太心急太草率了。 谢疏临正要将心中的猜想问出时,听慕晚在他怀中轻轻说道:“我曾做下一件错事,很坏很严重的错事。” 谢疏临不知慕晚为何突然说这个,他也想象不出慕晚能做出什么很坏很严重的错事,只以为她是言辞夸大了,宽慰她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做错事,尽量悔过弥补就好了。” 慕晚在他怀中低着头,谢疏临看不到慕晚的神情,就听她嗓音轻细得如风中悬丝,低颤着道:“如果……如果无法弥补……如果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呢……” 谢疏临道:“我们将是夫妻,无论什么事,我会与你一起面对承担,身为丈夫,我理当保护你,若有险难,我会替你挡着,若有代价,我会替你担着。” 谢疏临越是说得情真意切,慕晚就越发感觉心如刀绞。她不知那晚皇帝的表现到底是不是疑心,如果是的话,她是否不该贪恋谢疏临温暖的怀抱,应尽早离开谢疏临,斩断和他的关系,这样万一她哪天东窗事发,才不会牵累谢疏临…… 不,不可东窗事发,绝对不可以,她是有罪,但她的阿沅只是无辜孩童,叫他死在他生父的怒火下,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她是否应该尽快离宫,离皇帝远远的,放弃成为谢疏临的妻子,永远离开京城,离开她所爱的谢疏临,为了阿沅…… 慕晚想得心中纠痛时,谢疏临扶着她的双肩,令她抬头,温柔地看着她道:“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会设法为你解决,如不能解决,我为你承担。” 慕晚这时无法说出口,她在心中痛悔,也许她该早些告诉谢疏临她曾犯下的罪行,也许谢疏临会因此不再爱她,和她结束关系,但那样也好,那样她就不会进宫绣观音像,不会见到皇帝…… 是她对过去的回避和对情爱的贪恋,招致了今日局面。慕晚垂眼避开谢疏临温柔坚定的目光,“……没有什么事,我只是……只是心里很乱……”慕晚低道,“阿沅……我很想阿沅……很想念他……” 只是因为思念孩子吗,那慕晚所说的错事又是什么?谢疏临见慕晚此刻柔弱可怜,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他内心也不认为慕晚真会做下什么严重的错事。也许她不小心触犯了什么宫规,自以为十分严重,但其实并没什么要紧,至少陛下没来提醒他“以身代罚”。 应该就是在宫中心理压力过大,又太孤单,思念孩子。谢疏临如此想着,温声告诉慕晚阿沅的近况,说这些日子他每晚都会哄睡阿沅,在阿沅睡着后才离开,且他从谢家调了几个嬷嬷侍女照顾阿沅,阿沅身边不止有云琴,无时无刻都有人陪伴照顾,她不必担心。 但谢疏临也知道,他这些话只能让慕晚稍稍宽心些,是无法让一位母亲停止思念孩子的。慕晚是为他进宫,为他与阿沅分开了这些时日,谢疏临望着慕晚落寞的神情,忽地紧牵着她手起身,带她往凝香殿走去。 透过敞开的明格长窗,皇帝可看见远处游廊拐角处的慕晚和谢疏临,看见他们凭栏喁喁私语,看见慕晚主动扑进谢疏临的怀中,依依地伏在谢疏临的身前。 他该担心慕晚将那夜事告诉谢疏临才是,可为什么,与那夜的事相比,他好像更在意慕晚依在谢疏临怀中,她那样主动地依恋,而不是那夜他扶住她时,她在他怀中惊吓得瑟瑟发抖。 他似乎在意太多本不该在意的事了,难道他因为隐疾,不仅对慕晚的身体有亲近的欲|望,甚至还对慕晚产生了感情上的错觉。在这种错觉的影响下,他才会竟似有种自暴自弃的心态,似想任随事态发展,而后任随本心,去满足自己的欲念。 皇帝以为慕晚是在谢疏临怀中哭诉他在那夜的冒犯,当看见谢疏临带慕晚回到凝香殿时,皇帝已准备好迎来至亲友人的质问,一边他认为将要到来的质问有千钧之重,一边却又不由地感觉如释重负。 然而谢疏临却向他一弯腰,语气一如既往地恭敬:“微臣想再求陛下一件事。” 皇帝一怔,见谢疏临神色间没有任何愤懑,他再抬眼看向谢疏临身边的慕晚,见慕晚好像也不知道谢疏临此刻要求什么,眉眼间浮着柔弱不安的茫然。 皇帝对谢疏临道:“……你说。” 谢疏临也知自己的一再请求,实在是过分了,即使他与陛下过去情义深重,他也当守臣子本分,不可一再求请君恩。但为了慕晚,他此时还是说道:“微臣想求陛下给慕晚放半日假,允她出宫看看孩子,孩子很想念他,她也十分地思念孩子。” 皇帝看向慕晚微红的双眼,她没有向谢疏临说那晚的事,是因为怯弱地不敢说吗……皇帝不知自己心里是何滋味,是当松一口气,还是……还是恰恰相反。 皇帝沉默着时,心中竟涌起想向谢疏临和慕晚坦白的冲动,就亲口告诉谢疏临,他在肖想他的未婚妻,肖想得几乎无法自拔,就直白地告诉慕晚,他对她欲念深重,甚至这欲念,已渗透到他的感情。 第18章 ◎朕为你和慕晚赐婚。◎ 然他幼年孤独不安时,是表兄主动要做他的伴读,每日里来东宫陪着他、保护他,每一次他无故受到父皇训斥后,表兄都会安慰他,劝他隐忍,教他自保。 他被父皇赶往边关的那三年里,表兄受他嘱托暗中维系京中势力,常来密信告知他京城各处动向。当他坠崖身死的消息传入京中,人心惶惶,己方亦有朝臣倒向霍党时,是表兄忠心不二,在京苦苦替他支撑大局,坚定等待他的归来。 他如今是想以皇帝的权势,去夺取表兄的心爱之人,可如无表兄,他如今也不一定能安稳地坐在皇位上。深重的愧疚是压在欲念上的崇山,是永远都跨不过的天堑,他若为欲念走出那一步,一时的得偿所愿后,将是一世的悔愧万分,他这一生都要无颜面对表兄。 皇帝终是下定决心,或趁他此刻理智最占上风时,暂时能下决心,做出最理智的选择。像怕自己很快会反悔似的,皇帝立即说道:“慕晚出宫后,就不必再回来了。” 谢疏临一怔,听皇帝继续道:“观音像不是绣好了吗,她不必再待在宫里了,到太皇太后寿诞那日,那幅观音像将由淑妃敬献给太皇太后。” 谢疏临心中浮起不安,原先陛下与他约定的是,慕晚会在宫中一直待到太皇太后寿诞,在寿诞上,慕晚亲自向太皇太后敬献观音像,到时陛下会褒奖慕晚,将慕晚封为尚功局女官,而后,为他和慕晚赐婚。 难道陛下是想毁诺,不为他和慕晚赐婚了吗?谢疏临心中一惊,急道:“陛下……” 他刚着急开口,就听陛下说道:“朕为你和慕晚赐婚。” 金口玉言来得太突然,谢疏临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陛下唇边浮起些微淡笑,陛下淡笑着问他道:“怎么,不高兴吗?” 谢疏临连忙拉着身边慕晚一起下跪,深深叩谢陛下圣恩,“微臣与慕晚叩谢陛下赐婚,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之前陛下明明说要将这事拖到太皇太后寿诞,怎么这会儿突然就为哥哥和慕晚赐婚。一旁的谢淑妃,下意识想请陛下收回成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是妃子,怎可请陛下收回圣意,陛下对她的偏宠本就是虚的,她连圣心都摸不着边,还要在此忤逆圣意吗?! 再说,哥哥这会儿这样高兴,像是能娶慕晚是他毕生所求,人生夙愿已偿,此后再无遗憾。她先前询问慕晚有关哥哥的事时,也能听出,慕晚与哥哥之间是真情实意,哥哥与慕晚在一起时,总是心中欢喜的。她若请陛下收回成命,哥哥定会伤心,甚至……讨厌她吗? 为种种缘由,谢淑妃最终选择了沉默,跪在地上的慕晚亦沉默着,但她心神混乱无主,如惊涛交迭。本在殿外时,慕晚都已想到是否要放弃对谢疏临的爱,尽快离开宫中,带着阿沅远走天涯,可转瞬之间,皇帝就为谢疏临和她赐了婚。 谢疏临是皇帝的表兄与亲信要臣,皇帝应不会将一个曾加害他的恶毒女子,赐给谢疏临为妻,这样祸害甚至侮辱谢疏临。那么,皇帝应不疑她,从来不疑,从未将她和那个加害他的女子联系在一起过。 之前种种只是她做贼心虚?那晚皇帝紧握她手的事,也是另有因由?她那晚从皇帝身上所感受到的危险气息和强大压迫,也都是她心虚恐惧下的错觉? 慕晚心中如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她低着头,听皇帝吩咐起身,与谢疏临一道站了起来。 “赶快找个最近的黄道吉日成亲吧”,皇帝像在对谢疏临开玩笑,“不然,朕可能会反悔变卦的。” 不似他有点古板,陛下本来就是有时爱说笑的性子,谢疏临真当陛下在开玩笑,也是一笑,向陛下拱手后,就要带慕晚离宫。 但才走出清宁宫,就有个内官追了上来,“谢大人和慕夫人且慢”,内官急匆匆走来,向谢疏临和慕晚施了一礼,说道,“慕夫人得去梧桐院将个人用物收拾一下、带出宫去,请谢大人在宫门外等候慕夫人。” 慕晚进宫时,除送给谢淑妃的礼物,就只带了几件衣裳与梳洗用物。她在进宫后,每日穿的都是尚功局发下的绮绣馆绣女宫衣,自己带来的那几件衣裳都放在包袱里没动过,就只需要过去收拾几把梳栉、几块手帕等。 慕晚就暂与谢疏临分开,回到了梧桐院,将自带的梳栉手帕等收拾装匣,放在衣裳上,打好包袱结带。慕晚抱起打好的包袱,转身就要走出房门时,却见皇帝走了过来,皇帝竟也离开了清宁宫,来到了这里。 慕晚一惊垂眸,又要如仪行礼时,走进房中的皇帝已拦住了她,“不必行礼,过来坐下,朕再和你说几句话。” “……是。”慕晚压着心中的惊颤不解,走到那张熟悉的茶桌旁坐下,就像之前多次,安静地坐在皇帝对面。 皇帝道:“朕之前多次来这儿找你,一是为看看观音像绣制进度,二是为看看你这个人。谢疏临是朕最信赖的兄长、最倚重的亲信,他对朕来说很重要,朕希望他有美满的婚姻,不希望他急匆匆娶错了人,所以会特地过来和你说说话,了解下你的过去,看看你为人品性如何。” 原来是这样,慕晚心稍定了定,但还是为那夜的事感到不安时,又听皇帝道:“那天晚上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朕当时会那样,只是因为风吹熄了蜡烛,房间突然黑了。” 皇帝略顿了顿,继续说道:“朕曾经……被困在一处漆黑山洞中多日,因此对黑暗有了心病,当突然身处黑暗时,朕会心神惊乱,做出一些失去理智的举动,那天晚上蜡烛熄灭时,你就在朕身边,朕才会对你有些失礼之举,这仅是因为朕的心病,并无他意,你勿介怀。” 朕与夫人 第9节 原来那晚皇帝突然紧抓着她手,只是因为这个,她当时所感受到的危险气息与压迫等,应都是做贼心虚的她,在极度恐惧之下所产生的错觉。皇帝没有疑她,对她从无半点疑心。 慕晚终于彻彻底底将心放下,她暗在心中狠狠地松了口气后,又有愧疚浮上心头。皇帝所说的“被困在黑暗山洞多日”,应该指的是被她蒙眼关在密室的那段日子,这是她的罪过,是她让皇帝对黑暗有了心病,让统御天下的天子在黑暗骤袭时会有心神错乱之举。 慕晚无法弥补过去的错误,也不能就皇帝的心病说什么,只能唯唯说了一声“是”。因为心中愧疚弥漫,慕晚作为罪魁祸首,在说这声“是”时,望着有心病的皇帝,眸中不由露出一丝关切。 皇帝捕捉到了慕晚眸中的一丝关切,她并不是在勾引他,只是在无声地关切一个病人,关切他胡乱杜撰出的病情而已,可是那丝关切,却迅疾地勾住了她的心,勾得他似乎想要反悔,皇帝喜欢她这样看他的眼神,喜欢她对他的关切,希望她待他就像待谢疏临那样。 在隐疾导致的感情错觉再要占上风时,皇帝立刻“驱赶”慕晚,“走吧,谢疏临在宫门外等你。” 慕晚对离去求之不得,起身向皇帝屈膝一福后,立即抱着包袱离开了。皇帝低着眼,控制自己不去看慕晚离开的背影,他听她脚步声一步步地远了,踏出房门,走下台阶,走在庭中青石砖道上,一声接一声地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皇帝终究没忍住抬头时,只能看见一片衣角拐过院门,倏忽不见了。院子空空荡荡,只有风中沙沙的梧桐叶声,同样寂寥地伴着他。 第19章 ◎嫂嫂。◎ 殿试前夕,一则赐婚的消息传遍了京中大街小巷,有圣旨到慕记绣馆,言慕晚为太皇太后刺绣贺寿观音像有功,令其领尚功局七品典制虚衔,以示褒奖,再有圣旨到谢家,为谢尚书之子谢疏临赐婚慕晚,令择黄道吉日,尽速完婚。 对谢疏临求娶慕晚这事,世人本来都只当个热闹看看,以为谢尚书夫妇不允的话,这事就不可能成,毕竟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父母之命再大也大不过天,没想到圣上竟会亲自赐婚,这下谢尚书夫妇再不情愿,也只能领旨,尽快为儿子举办婚礼。 圣上应不会一时兴起胡乱给人赐婚,赐婚的事应是谢疏临向圣上主动求来的,世人大都这样猜想,一壁感叹谢疏临深受圣眷,朝中无人能及,一壁感叹谢疏临对慕晚用情极深,都为娶她求到了圣上面前。 最近的黄道吉日,就在七八天内,谢家为即将到来的婚礼,上下忙得人仰马翻,慕晚作为待嫁新娘,则足不出户,每日待在慕记绣馆后的房舍中,一针一线为她自己亲手绣制嫁衣。 阿沅在娘亲进宫时,可想可想娘亲了,每天晚上都问谢叔叔,娘亲还有多久能回来,谢叔叔总说快了快了,说等娘亲回来,就可以举办婚礼了。谢叔叔没有骗他,娘亲提前从宫中回来了,也真的要和谢叔叔成亲了,他很快就可以叫谢叔叔“爹爹”了,他和娘亲和谢叔叔是一家人,他再不是没爹的小孩了! 阿沅欢喜地像每天心里都盛满了蜜酿,只嫌时间过得太慢太慢,恨不得眼睛一闭一睁,就已经到了娘亲和谢叔叔成亲的日子。这天,他也是欢喜迫切地在娘亲身边跑来跑去,一会儿帮娘亲递针递线,一会儿帮娘亲端茶倒水,好像娘亲早些将嫁衣绣完,婚礼也会提前似的。 今日落着雨,天气微冷,慕晚担心跑来跑去的阿沅,会在出汗后又受凉、感染风寒,让云琴去热了一碗牛乳端来,捧给阿沅,慕晚让阿沅坐她身边乖乖地喝牛乳,勿再嬉闹跑动。 阿沅听娘亲的话,乖乖在娘亲身边坐下,一边喝着暖乎乎的牛乳,一边问娘亲道:“这几天,谢叔叔怎么都不来啊?” “成亲之前,新郎新娘不宜见面”,慕晚边绣嫁衣上的并蒂莲纹,边告诉阿沅道,“这是历来的风俗,所以你谢叔叔这几天都不会过来,等到迎亲的那天才会来。” 拟想着迎亲那日的场景,纵空气湿冷,慕晚双颊仍不由浮起暖意,她手指抚过大红嫁衣上的牡丹、石榴、双蝶等绣金花纹,最后停在尚未绣好的并蒂莲纹上,又想起她初次见到谢疏临时的情形,心中爱意流淌,欢喜无尽。 在宫中最为恐惧的那些日子里,她都几乎要以为,她不得不为了阿沅,放弃与谢疏临的爱情,远离京城,这辈子再也不见谢疏临。那样以为时,她是此生从未有过的痛彻心扉,远超过被生父苛待被前夫休弃。那时她才知,原来世间最痛的事,是得到后又不得不失去,她不甘放下对谢疏临的爱,她的心不愿离开谢疏临。 幸而上苍对她这有罪之人网开一面了,仍给了她可以得到美满幸福的人生。成亲之后,她要多行善事,既为过去的罪行赎罪,也为回报上苍对她的恩慈,为阿沅积德积福。 慕晚穿梭着银针,又绣好一片并蒂莲花瓣时,听阿沅问道:“等娘亲和谢叔叔成了亲,我是不是应该叫谢叔叔的爹娘为祖父、祖母啊?” “是该这样”,慕晚拿起帕子,帮阿沅擦去唇边沾着的牛乳,嘱咐他道,“娘亲和谢叔叔成天那天,你跟娘亲到了谢家,见到谢叔叔的爹娘,要向他们磕头行大礼,恭恭敬敬地唤他们为祖父、祖母。” 阿沅知道自己还有一对祖父祖母,是自己生父宋扶风的爹娘,但都已不在人世了。另外,阿沅知道自己还有外公等其他亲人,但娘亲说,除了她早就去世的生母外,她的娘家人都很不好,对待不好的人,就当死了,所以阿沅也当外公等早就死了。 娘亲、谢叔叔、新的祖父、新的祖母……阿沅掰数自己在世的亲人,问娘亲道:“宋家的人都死光了吗?有可以活着的吗?” 慕晚知道阿沅会说这样奇奇怪怪的一句,是因她以前和他说过,对待不好的亲人,不必与之往来,权当对方死了。宋家的人,虽大多冷血无情,或如宋扶风刻薄身边人,或是为财产迫害族人、争个头破血流,但也并不都是冷血阴险之辈,也有人,和那些人都不一样。 只是,她已远离江州三年,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见到宋家的人,也就没必要和阿沅多说了。慕晚正要同阿沅摇头时,侍女云琴推门走进房中,通报她道:“有人想见夫人,说是夫人的故人,奴婢已将人带到院中了。” 故人?慕晚一时无法判断是谁,起身走出房门,见阴沉落雨的天气里,那人身着白色长衫,擎着油纸伞,站在廊檐外。冷冷的雨水簌簌地从伞面边缘滑下,如断线的透明珠帘,慕晚看不清那人被雨帘和伞面遮蔽的面容,就见他持伞的手骨节秀长,手背肌肤白皙得像被雨水带走了血气,清秀的眼尾处似有一枚淡淡小痣,似曾相识。 慕晚心念一动,尘封数年的记忆像是要被唤醒时,那人已将伞举高了些,在雨中抬眼向她看来,开口唤道:“嫂嫂。” 雨仍未停,随风簌簌地打在窗上门上,云琴将新沏的茶端进房中,在离开时,将房门关好,以防冷风吹入室内,冻着了小公子、夫人和夫人的客人。 “这是你……父亲的六弟,你当叫他一声六叔。”室内袅袅茶香中,慕晚让阿沅给宋挽舟行礼,宋挽舟是宋家原来的六公子,宋扶风同父异母的弟弟。 阿沅见突然来了个六叔,觉得好玩新奇极了,一边听话地向这个六叔行礼,一边好奇地偷眼打量他,想自己的生父会不会和他长得有些像呢? 宋挽舟扶着阿沅的手臂,让他起身,目光在阿沅面庞静静停了片刻,微笑着向慕晚道:“阿沅相貌随嫂嫂,这眉眼越长越像了。” 阿沅刚出生时,宋挽舟就曾抱过襁褓中的阿沅,在静静打量片刻后,跟她说,阿沅长得像她。阿沅确实长得像她,这也是上天对她的垂怜,慕晚亲手倒了杯热茶,捧与宋挽舟,客气地道:“天气有点冷,小叔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慕晚因为心中有怨和心中有鬼,既不愿见宋家人也怕见宋家人,别的宋家人找上门来,她会直接将人拒在门外,但宋扶风的六弟宋挽舟,是宋家人里的异类,她不能拒而不见。 记得当年宋家打官司闹分家,她趁机匆匆带阿沅离开江州时,宋挽舟人不在江州宋家,而在云州城参加乡试。算时间,宋挽舟那年应该通过了乡试,如今人在京中,应是为参加春闱。 春闱早就放榜了,但慕晚闭居家中一心准备婚事,没出去看过榜上都有何人。慕晚一边喝茶,一边询问宋挽舟,从宋挽舟口中知道,他确实是为春闱入京,不仅通过会试,已成为了贡士,还已通过之后的复试,过几日就要参加圣上亲自选才的殿试。 慕晚就客气地贺喜宋挽舟道:“恭喜小叔春闱旗开得胜,祝小叔来日殿试金榜题名。” 宋挽舟微啜了口茶,目光安静地落在她面上道:“我也要恭喜嫂嫂,得蒙天子圣恩,将与谢学士成亲。” 第20章 ◎我是否该改口唤嫂嫂为‘师母’?◎ 慕晚从前带着阿沅离开江州,千里迢迢地来到人口繁华的京城,原是存着从此大隐隐于市的想法,希望这辈子都不会被宋家人和她所谓的娘家人找到,跟过去彻底一刀两断。 但她和谢疏临的事,自春始就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她没法大隐隐于市,宋挽舟必是听人言议论,知道她和阿沅在京中,所以寻到了慕记绣馆。阿沅在身份名义上,毕竟是宋家的嫡子嫡孙,是宋挽舟的亲侄子,叔叔来京听说侄子也在,得空过来探望一番,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宋挽舟,是宋家的异类。宋家祖上出过当官的,本来也有点诗书底蕴,但后来子孙资质平庸,一连几代都无人应举,宋家就与富商结亲,改做生意,如此积攒了几代,成了江州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宋氏宗族的男丁,几乎个个都参与家族生意,只有宋挽舟,潜心科举,不参与宋家商事。 宋挽舟的生母,是宋家老爷的外室,关于那外室的身份来历,宋*家内传言不一,有说是丫鬟,有说是歌姬,甚至有说是青楼妓女。宋挽舟在外长到四五岁,在生母死后,才被接回宋家,宋家人惯会拜高踩低,对这个生母微贱、不得父心的庶六公子,自然多是漠视态度。 而宋挽舟也不怎么与宋家人往来,每日里只是潜心读书,有时在他自己屋中勤学苦读,有时在宋家的书斋里。那处书斋是宋家当官的祖宗留下的,斋内藏书甚丰,指着子孙后代靠此努力科举、光耀门楣,但宋家后来早就转为了经商的家族,平时根本没人往书斋中走,除了宋挽舟。 还有她。冲喜嫁给宋扶风的婚后生活,十分苦闷,宋扶风性情乖僻阴冷,慕晚在认清他不可能被捂热的本性后,每日里除了在人前表现贤惠地侍奉几回汤药,其他时间,都尽量离宋扶风要多远有多远。宋家人多眼杂,又多是不好相与之辈,慕晚遂常常独自走到清静的书斋里,逃避人世般在那里躲待上半日。 遂她经常会在书斋见到宋挽舟,每次,宋挽舟都是在找书看书,见到她来,向她拱手唤“嫂嫂”,她就回礼唤他“小叔”,在简短寒暄几句后,他二人各做各事,宋挽舟继续苦读诗书,而她在书斋里,或绣方帕子,或描会儿花样子,或者,也从书架上找本书看看。 她在慕家,本没有学字读书的机会,只会被逼着学女红,被生父继母当成免费的绣女使唤。但是继母生了个儿子,生父对儿子寄予厚望,给儿子在家请了个教书先生,每回教书先生上课时,她就躲在后窗悄悄看听,一边刺绣,一边听教书先生念“之乎者也”,不时拿起树枝在地上学着划几个字。 就这样,她也算是读了几年书,在嫁入宋家时,肚子里有那么几滴墨水。但她那点墨水,跟从小钻研四书五经的宋挽舟相比,就不算什么了,经常看书看着看着,就有不了解的典故。一次,她对某个典故实在好奇得紧,犹豫许久,还是没忍住向宋挽舟请教了一番。 有一就有二,后来在书斋里,她常会向宋挽舟请教她看不懂的字句或典故等。再后来,她还认真学习了书法,宋挽舟帮她在书斋里找到了适合她的书帖,还教她运笔,三年时间下来,她将原来的“树杈子字”,写成了一手簪花小楷。 可以说在宋家那几年里,她唯一身心放松的时候,就只有在那处书斋中,这也是她今天不会将宋挽舟拒之门外的原因。 不过,她与宋挽舟的关系,实际并不算熟络亲近,尽管那时候他们常常会在书斋中见面,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叔嫂,需要言行克制守礼,不可有半分逾矩。还有就是,宋挽舟的性子本就淡淡的,似和任何人都保持着一定的疏离,和她也是。 慕晚与宋挽舟的关系,就是名分上的叔嫂、某段时间的书友罢了,可以客气寒暄,礼貌相待,但从未有过深聊深交。 此时听宋挽舟恭喜她将要新婚,慕晚就简单说了一句“谢谢”,而宋挽舟果然性情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根本不好奇追问她是如何与谢疏临缔结情缘,只是微垂着眼,静静喝茶。 慕晚也不知能说什么,也只捧着茶喝。窗外雨声依旧,室内静寂一阵后,左看看、右看看的阿沅按耐不住,张口问道:“六叔,你会来喝我娘亲的喜酒吗?” 殿试那日,恰好也是慕晚和谢疏临成亲的黄道吉日,慕晚一怔看向宋挽舟时,宋挽舟也正朝她看来,慕晚就道:“请小叔那天晚上到谢家喝喜酒吧。”她含笑说了个吉利话,“状元郎来喝我的喜酒,是我的荣幸。” 宋挽舟唇际微浮笑意,“谢嫂嫂吉言,但恐怕那日不能有状元郎到场,我在会试中仅仅考了第三,殿试时定竞争更加激烈,也许我会落到二甲、三甲之流。” 慕晚哪里真的在乎名次呢,只道:“那晚你来就是了,我这边……我这边除了阿沅,就只有你这一个亲戚,你怎能不来呢。”又问宋挽舟现在住在哪里,说会让谢家那边派人送请柬过去。 就这事渐渐聊说了半盏茶时间后,宋挽舟起身告辞,慕晚也不客气挽留,毕竟宋挽舟快要参加殿试,这时候需要全心全力温书,今日来看阿沅,已是他十分忙中偷闲了。 将出门时,宋挽舟经过绣架,目光落在她未绣完的嫁衣上,看了会儿说道:“谢大人是我的主考官,也就是我的座主与恩师,嫂嫂与谢大人完婚后,我是否该改口唤嫂嫂为‘师母’?” 慕晚道:“还是像过去唤‘嫂嫂’吧,你从前这样唤了我几年,我都习惯了,不要改口了。” 宋挽舟微微一笑,在雨中擎伞离去,慕晚目送宋挽舟背影渐远时,身边一暖,是阿沅靠了过来,阿沅牵着她的手,仰着小脸问道:“娘亲,这个六叔可以活着吗?” 幸好刚才宋挽舟在时,阿沅没当着他面问出这个问题,不然还要以为她这慕记绣馆,干的是什么杀人的勾当呢。慕晚“嗤”地一笑,轻轻刮了下阿沅的鼻尖,“可以,完全可以。” 阿沅高兴地拍手,立刻将六叔加入他的亲人名单,慕晚手搂着阿沅,望着廊外落雨不休,平和舒缓的心境中,漫漫浮淌着对未来的无限希冀。 希望这场雨不会下到她成亲那天,希望她成亲那日天气晴朗、鸟语花香。曾是怀春少女时,她也曾盼过如意郎君,幻想过热闹的婚礼,只是在那不久后,她就被生父卖去冲喜,所有少女幻想都被冷酷现实冲击得粉碎。 而今,她又将成亲了,不,这一回才算是成亲,才是她真正的婚礼,她要嫁的,是所爱之人,她将走入真正的婚姻,所有不堪过往都像眼前的雨水,在天晴后就会消散无痕,往后,她会和丈夫孩子度过幸福安宁的一生,一定会这样,一定要这样。 【作者有话说】 第一阶段结束 第21章 ◎朕去喝杯谢疏临的喜酒。◎ 这场雨断断续续落了几天,到了黄道吉日前夜,方才停下。殿试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应试贡士一早云集于文和殿,在经历点名、赞拜、行礼等流程后,同受圣上策问。 广阔的殿宇中,诸考生皆埋头作答,挥笔如雨,无暇注意圣上御座后的垂帘,被掀起了半幅。太皇太后认真打量着殿中的诸考生,见多是相貌平平气质庸俗之辈,正不满意时,忽看到一名穿白色襕衫的年轻士子,见他同其他考生相较,如鹤立鸡群,如明月皎皎。 太皇太后眼睛一亮,就指着那名年轻士子,问皇帝道:那人是谁?年纪多大了?可有婚配?” 皇帝看向陈祯,陈祯连忙翻查手里的考生名录,回答太皇太后的话道:“禀太皇太后,那人是江州考生宋挽舟,今年一十九岁,尚未婚配。” 太皇太后还想问更多,关于这宋挽舟的家世、为人、甚至生辰八字等等。但考生名录不会记载得这么详细,太皇太后就让皇帝派人去查,查得越细越好。皇帝答应下来,问太皇太后道:“皇祖母为长乐相中这宋挽舟了?” 太皇太后点点头,但又叹了口气,殿中这宋挽舟即使万般都好,也有一点叫她不满意,即家世必有欠缺,就算宋挽舟可能不是普通人家出身,宋家在江州当地有些根基,但与京中豪门贵戚相比,也依然是十分小家子气。 暗叹着,太皇太后想起近来在人言风口浪尖的谢疏临,问皇帝道:“谢疏临是在今日成亲不是?” 皇帝从晨起就为这事心里闷堵,他已尽量不去想,偏太皇太后又提起,皇帝只能忍着心中的烦闷道:“是在今日。” 太皇太后又叹了一声,不由对皇帝有点怨意。曾经,在公侯之家皆对长乐避之不及后,太皇太后将目光放到了虽年纪大些但尚未娶妻的谢疏临身上,暗示皇帝赐婚,但皇帝坚持不肯,说什么强扭的瓜不甜。 那个嫁过人还生过孩子的平民绣娘,就很甜吗?太皇太后微责皇帝道:“早知你要给谢疏临指这么桩婚事,还不如哀家当初坚持要你赐婚长乐和谢疏临呢!” 皇帝道:“非朕强赐,是谢疏临向朕所求。”皇帝不想再和皇祖母谈说谢疏临和慕晚成亲的事,这会使他心中烦乱不堪,皇帝将话题引回殿中士子身上,询问皇祖母除宋挽舟外,是否还为长乐看中了其他人。 太皇太后也只随口抱怨一句而已,既谢疏临对那绣娘情比金坚,为那绣娘站在风口浪尖,长乐就算真嫁了谢疏临,婚后也无法夫妻恩爱。太皇太后不再想谢疏临的事,继续目光打量殿中士子,为孙女挑选好夫君。 论品貌,殿内考生其实还有几个能入眼的,但跟宋挽舟相比,那几人就像萤火遇上了月辉,明显落了下乘。太皇太后想尽可能给孙女长乐最好的,对皇帝道:“哀家就看宋挽舟最顺眼,皇帝就将这届的状元颁给他吧。” 皇帝之前看过会试名次,知道这宋挽舟在会试中名列第三,论文才实力,本就可以列为一甲。皇帝没直接答应太皇太后的话,但跟太皇太后打包票道:“皇祖母放心,朕必叫宋挽舟名列前茅。” 许是心境不够沉稳,殿试时太过紧张,发挥略有失常,又许是本身政治素养确实不如宋挽舟,会试的前两名士子,在这场殿试策问中,表现均不及第三名宋挽舟,最终皇帝没必要为太皇太后“徇私”,也将这届的状元,定给了宋挽舟。 日暮时,殿试放榜,诸考生谢恩后离开皇宫,状元、榜眼及探花在仪仗护卫引导下,在京中骑马游街。恰时,也是谢家出门迎亲的时候,京城中热闹非凡,这边忙着看状元游街,那边忙着看谢学士娶妻,人流熙熙攘攘,暄声震天。 与京中热闹相比,皇帝的紫宸殿几乎安静到了极点,但皇帝犹嫌殿中铜漏滴水声吵闹,每一滴水都像溅在他的心上,溅搅得他心绪烦闷不堪。 滴水越积越多,像漫淌在皇帝的胸膛里,浸溺着他的心。皇帝忍不住在溺水前站起身,负手望着殿外暗沉的天色,问陈祯道:“给谢疏临的贺礼,都送过去了吗?” “回陛下,贺礼已派人送过去了。”陈祯一边回话,一边暗暗瞧看陛下的神情。自从为谢大人和慕晚赐婚后,陛下每天心里都冲涌着燥郁之气,陈祯为此都忍不住私下猜想,陛下会不会临时反悔,又撤回那桩赐婚? 但真要反悔的话,应前几日就下旨,这会儿谢大人应已在迎亲了,满城人都看着,婚礼就要开始了,陛下也无反悔的余地了。陈祯看天色已晚,已到了陛下平日用膳的时辰,就恭声询问陛下道:“陛下可要传膳?” 却听陛下躁声说道:“不必了,伺候更衣,朕去喝杯谢疏临的喜酒。” 但到了谢家,陛下却也没有光明正大地喝杯喜酒,陛下令谢家门人不必通报和声张,静悄悄地走进了谢家。当时谢大人和慕晚正在谢府正厅拜堂,所有宾客都聚在周围观礼,目光盯在正中的新郎新娘身上,故这些公侯贵戚、文武朝臣,谁也没注意到,当朝天子也来参加了这场婚礼。 朕与夫人 第10节 陛下就在风灯吹摇的夜色中远远地站看着,在热闹喜庆的乐声中,看谢大人和慕晚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当喜娘高唱“送入洞房”,宾客的欢呼起哄声几乎震天时,陛下从酒席上拿了一壶酒,默默地走进了谢家花园深处。 皇帝十五岁前常来舅舅家做客,对谢府地形熟悉,拿了壶酒后,就走进谢家后园深处的假山亭中。这时宾客都在前面用宴,谢府的仆从也在宴席上忙着伺候,后园里安静无人,只有夜风不时地将前面的热闹动静,吹些到这边。 皇帝闷坐在安静的夜色中,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想过了今夜就好了,过了今夜,慕晚就是谢疏临的妻子,木已成舟,他的所有非分之念都可以被这一事实压制住。那日在淑妃宫中,他匆匆赐婚就是为这个,他想用名分彻底断了自己对慕晚的欲念。 慕晚应该不是唯一,以后他应该还会遇到其他女子,同慕晚一样特殊,可以被他触碰。皇帝边喝酒边劝慰自己,想他还年轻,才二十二岁,也不急着需要子嗣,以后有的是时间机会,再遇上另一个可以亲近的异数,另一个“慕晚”。 ……真的,会有另一个“慕晚”吗……像慕晚一样,哪怕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也能吸引他的目光,只消轻轻看他一眼,就能轻易地将他的心勾起,不会让他有任何排斥之感,只想与她亲近,亲近到肌肤相亲水乳交融……这世间,真的会再有这样一个人吗? 大抵因酒越喝越多,醉意渐渐上浮,皇帝本来坚定的心念,也开始晃荡在令人晕眩的酒波中,他扶了扶额头,感觉头有点昏疼时,忽听身边陈祯朝某处喝道:“谁在那里?!出来!” 陈祯见假山洞里有影子窸窸窣窣的,担心是刺客,厉喝一声并忙护在陛下身前,却见从山洞里走出来的,是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像被他那声厉喝吓住了,瘪瘪小嘴,委屈巴巴地道:“我……我叫阿沅,我迷路了。” 第22章 ◎解铃之人,其实就是系铃之人?!◎ 本来在娘亲的安排里,阿沅会跟娘亲一起坐在花轿中,一起被人抬送到谢家。但是谢叔叔来迎亲时,径将他抱坐在了马上,阿沅坐在谢叔叔身前,一会儿摸摸高头大马,一会儿回头去看娘亲的花轿,在满城人注视的目光中,兴奋极了,从今天起,他就是有爹的小孩了,他的爹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 但今天爹爹很忙,娘亲也很忙,不能一直陪在他身边。迎亲的队伍到了谢家后,爹爹和娘亲先到正厅行礼拜堂,而后,他也按礼仪,乖乖地向新的祖父祖母磕头行礼,在那之后,他就看不到爹爹娘亲了,云姨说今晚爹爹娘亲都很忙,让他不要去吵闹娘亲,说他今晚不可以跟娘亲一起睡。 阿沅也听云姨的话,没有闹着要去找爹爹娘亲,去找别的不忙的亲人。新的祖父,好像也忙,在酒席间不停地和人喝酒,似乎酒很难喝,祖父喝得眉毛眼睛都皱起来了,一脸很苦的样子。新的祖母,像也在忙,在花厅里陪着一桌似乎身份来头很大的老夫人们,阿沅也不能去打扰。 于是阿沅就只能去找六叔了。其实阿沅今天有见过六叔,在谢爹爹迎亲的时候。当时谢爹爹的迎亲队伍和状元游街的队伍撞上了,状元郎六叔就领着榜眼、探花等避在道旁,请谢爹爹的迎亲队伍先走。 当时状元郎六叔与榜眼、探花,皆唤谢爹爹为“恩师”,在道旁恭贺恩师新婚之喜,阿沅那会儿还在马上唤了声“六叔”,看六叔身穿着的状元郎襕袍,和谢爹爹的喜袍颜色一样,乍眼一看,好像六叔也是新郎呢。 这会儿六叔应该也在宴中喝酒吧,阿沅就一桌桌地寻找,在百来桌的宴席上穿来梭去,无意间将跟随照顾他的云姨等人,都甩丢了,甩得远远的。 找着找着,阿沅终于看见了六叔,见六叔与宴穿的不是那身大红色状元郎襕袍,而是一袭白色襕衫。六叔没坐在席上喝酒,而是起身向某处走去,阿沅大声呼喊“六叔”,但宴上人声鼎沸,将他的声音完全盖过去了,六叔听不见,依然自顾从宴席上走开了。 阿沅努力地跟在后面追,见六叔似乎走进了后园,迈着小脚步巴巴地追赶,却不但没追上,还叫自己迷失在了夜色中。暗夜里树影幢幢,虽然园子里也挂着不少灯,但第一次来这儿的阿沅,越走越迷糊,完全找不来刚进园子的路了。 小孩子本就容易心怯,阿沅又想起云姨讲过的神神鬼鬼的志怪故事,什么无头鬼,什么黄大仙。他越发心慌着急,到处乱窜时,忽然听到一声斥喝,吓得心砰砰直跳。 虽然吓人,但好歹遇见的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阿沅看见假山亭中坐着一位饮酒的年轻男子,男子旁边站着一个凶神恶煞的老仆,好像就是这老仆凶巴巴地吼他的。 那年轻男子似乎面善些,阿沅在心中权衡片刻,绕过那凶巴巴的老仆,怯生生地朝那年轻男子走去,自报家门,想要寻求帮助,“我……我叫阿沅,我迷路了。” 阿沅……皇帝想起慕晚的孩子就叫这名字。他忍着头疼,在夜色中抬眸,借着亭灯灯光向身前不远的男孩看去,见男孩穿着藕色的衣衫,梳着乌黑的垂髫,皮肤白皙,目光清亮,容貌生得十分清秀可爱,眉眼间明显有几分像慕晚。 皇帝不想继续想慕晚,这会使他更加头疼,他想摆摆手让陈祯把这男孩带到别处去,但对望着男孩委屈又期待的眼神,却不仅说不出将男孩赶走的话,甚至还想将男孩留下,让男孩坐到他身边来。 难道他那隐疾,不仅会使他对慕晚产生感情上的错觉,还连带着会使他对与慕晚有关的人,都有种想亲近的错觉吗? 皇帝想得混乱头疼,他不想头疼进一步加剧,他什么也不愿再想,就凭本能对男孩说道:“过来,坐下。”因为忍着头痛、心里又烦乱,皇帝这一声不免躁冷了些。 阿沅本来看这年轻男子面善些,才来向他求助,怎的这年轻男子好像比那凶巴巴老仆还凶,凶巴巴老仆只是语气严厉些,而这年轻男子好像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比这黑沉沉的夜色,还要威压迫人。 阿沅被无形的气场压着,一声不吭地在年轻男子身边坐下了。他两手放在膝上,一边默默地对着手指,一边眼睛悄悄瞟看年轻男子,偷偷瞄一眼又垂下,垂眼一会儿又偷偷瞄一眼。 年轻男子明明没有看他,自顾一手撑着头,似在默默忍受某种痛楚,却像开了天眼似的,冷不丁地问他道:“看什么?” “……没……没看什么”,阿沅低头点点手指,善良的本性还是胜过了对男子的畏惧,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来,诚实地对年轻男子道,“我在看叔叔,叔叔,你的脸色不太好,你是生病了吗?” 皇帝知道这男孩这会儿叫他“叔叔”,只是把他当陌生男人称呼,但因谢疏临把这男孩当亲生儿子,这男孩确实可以算是他的表侄,在亲戚关系上,是可以称呼他为“表叔”的,尽管男孩和他实际上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皇帝是皇室同辈中最年长的,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小孩叫“叔叔”。有点异样的感觉,可能是新鲜感,暂压了压他心中的烦乱,皇帝微侧眸光,再度看向这个叫阿沅的孩子,看他一双乌亮的眼睛关切地望着他,那眸中的真切关心,与梧桐院里慕晚看他时,如出一辙。 皇帝感觉太阳穴跳得突突地疼,他手按在额边,喃喃地道:“我是病了。”不能跟慕晚说的话,不能跟天下任何人说的话,在这男孩清澈明亮的目光中,在他似乎醉了时,竟脆弱地流露出些许,“是心病,大抵永远都治不好的心病。” “能治好的,心病也可以治的”,阿沅好心地告诉陌生叔叔道,“心病就用心药医啊!” 皇帝听得哑然失笑,想自己竟然还跟一个小孩聊起来了,不过,他心里的烦乱,倒是被这份哑然失笑稍微冲淡了些。 皇帝不想再跟小孩说什么“心病”的事,收回目光,仍要自顾喝酒,小孩却被他的漠视态度惹急了,着急地道:“叔叔,我没有乱说,心病就是用心药医啊!” 生病就要及时治疗,不然会越拖越严重的。心善的阿沅见叔叔不相信心病可以治好,着急地站了起来,振振有词地道:“真的可以治,是书上写的,心病需用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皇帝见小孩急成这样,本来还是无奈失笑,但酒杯送到唇边,酒液晃荡着沾唇时,心中却忽然一个闪念。他迅疾地捉住了那丝闪念,小孩振振有词的话,在他脑中来回震响,心病需用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需用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像是千万年不化的雪山,轰然在他脑中崩塌,皇帝手中一颤,径将白瓷酒杯捏成碎片。为何他偏就能触碰慕晚?在慕晚之前,他本来被隐疾深深困扰,触碰不了任何女子。但他其实也不是不能触碰任何女子,在这世间,他也曾经深入触碰过一个女子,即将他囚虐在密室的蛇蝎女子。 他以为慕晚是他的药引,是他的解药,但有没有一种可能,解药就是毒|药,慕晚这解铃之人,其实就是系铃之人呢?! 第23章 ◎衔着温热柔软的甜香。◎ 若慕晚就是那蛇蝎女子,那他能触碰慕晚,就只是因为他的身体记得慕晚。蛇蝎女子当年在密室对他的折磨,摧毁了他身体对其他女子的亲近能力,他的身体只能够触碰那蛇蝎女子,是因为仇恨要他记得,仇恨要他借此识别出当年囚虐他的女子,是他之前太过迟钝,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 是他之前太过迟钝,还是他这会儿神思太过疯狂?慕晚……慕晚怎会是那蛇蝎女子,她是那样的娇柔善良,心性怯弱地稍微受吓就会昏过去,怎有胆量做出那样歹毒无耻的事来?! 不……慕晚真的心性怯弱吗?那天在清宁宫中,她到底是被骄纵跋扈的徐丽妃吓晕过去,还是被他这个皇帝吓晕过去?当发现自己曾经囚虐的男子竟是一朝天子,这世间再胆大包天的人,恐怕都会吓得心神俱裂。 不……谢疏临是聪明人,和慕晚相识有三年,如果慕晚真的心肠歹毒、淫|乱无耻,即使她擅长伪装,难道整整三年的时间,都不足以让谢疏临看清她的真面目吗?谢疏临不会看走眼的,慕晚应就是温柔善良、惹人怜惜,不然谢疏临怎会爱她极深,非她不娶?! 可是……是否也太巧合了些,他当年坠崖之地是江南,她怎也偏偏故土是江南,而非江北、江西等其他任何地方。还有她那儿子名叫阿沅,他顺流而下的那条江就叫沅江,是否阿沅的“沅”,并非是她思夫的“沅有茝兮澧有兰”,而是因沅江离她住处甚近,她为子取名时就顺便取了个“沅”字,还是……还是沅江对她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 ………… 皇帝越想越是心神震乱,震惊、怀疑、愤怒、犹豫等种种激荡心绪,复杂激烈地交织在一处,搅得他心中如是沸腾的激流,滚烫的心房像是随时都能炸裂开来。 阿沅只是想劝陌生叔叔找心药治心病而已,却见陌生叔叔忽然将手中酒杯捏碎了。猛地“砰呲”一声,吓得阿沅一呆,阿沅还没能有所反应时,又看见有血珠滴了下来,好像是陌生叔叔的手被碎瓷片划伤了。 “……叔……叔叔……”虽然害怕,但阿沅还是想开口提醒陌生叔叔,尽快处理手上的伤口。娘亲曾告诉他,若是放着小伤不处理,有可能会感染发烧的。 陌生叔叔身边的老仆,也看到了叔叔手在流血,老仆一脸担心,唇颤着似想提醒主子,手抖着似想帮主子包扎,但看主子的脸色,又不敢擅自有任何言语动作。 陌生叔叔这会儿的脸色,真的是可怕极了,似是一头就要爆发的凶狠野兽,会忽然暴起大开杀戒,幽深眸中更是燃着烈焰,像是能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烧成连天火海。 阿沅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眼神,他心中生出想逃跑的冲动,但还没悄悄挪动脚步,陌生叔叔就忽然站了起来,向某处大步走去。那老仆本想追跟过去,但被叔叔厉声喝止,只能像他一样,惊怔地站地原地,看叔叔身影在夜色中越来越远。 皇帝知道要到哪里去找慕晚,今夜是慕晚与谢疏临成亲的日子,慕晚就在谢疏临的房中,他知道那房间在哪,他知道。 皇帝在夜园的幢幢树影中匆匆奔走,就像一头要发狂的野兽,在深夜的山林里,拼命寻找追赶他的猎物。他要抓住他的猎物,他要扼着她的脖子拷问她,如果真是她当年囚虐他,那他就像当年愤恨发誓的那样,亲手将她千刀万剐。 步伐惊怒乱急地走出幽漆园林,眼前是一片灯火辉煌的屋舍,游廊檐下,处处张灯结彩,贴着囍字。皇帝被骤然扑面的明光眩得眼前一花时,脑中又忽然一闪念,发现自己满腔惊怒的怀疑里,有一个完全无法理顺的死结。 他对那蛇蝎女子,只有满心的痛恨,他对她的触碰,从来都感到万分厌恶。即使他的身体因为仇恨而记得那蛇蝎女子,可以再接触那蛇蝎女子,但在接触时,他应该回忆起昔日的厌恶与痛恨,应该是感到无比恶心。 然而,当他和慕晚接触时,他丝毫不厌恨,丝毫不恶心,从第一次无意识捉住慕晚的手腕,就是这样,完全没有厌恶的感觉,只想要更进一步的亲近,每一次靠近慕晚,他都只想更加地亲近她,有机会亲近她时,他砰砰乱跳的心中,回回都满溢着欢喜。 他怎么可能想要亲近那蛇蝎女子,他怎么可能为那蛇蝎女子满心欢喜,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那慕晚……慕晚就不是那蛇蝎女子,什么江南什么沅江,都只是一点巧合而已,可以解铃的人,难道一定是系铃之人吗,是他今天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到晚间神思无比躁乱又喝多了酒,竟真听信了一个小儿的童言,胡乱想什么心病心药、解铃系铃。 是这样吧……是……这样吗?各种念头像在皇帝脑中混乱地打架,他僵站在廊下,望着不远处灯火明亮的洞房,不知是该默默离去还是闯进房中时,房门竟忽然从里开了,身穿大红喜服的谢疏临,从房内走了出来。 在拜完堂、被送入洞房后,谢疏临又在房中与慕晚继续举行未完的成亲仪式。在经历撒帐、结发、合卺等诸多繁琐婚仪后,仪礼终成,谢疏临终于在名分上,成为了慕晚的丈夫。 但谢疏临还不能就与新婚妻子就寝,外面有太多客人身份不凡,他不能将招待贵客的事都丢给父母,他身为新郎官,得去他的新婚酒席上,向贵客们敬酒一番。 在喜娘和侍女都奉命退下后,谢疏临坐在榻边,挽着慕晚的手,和她说,他这会儿得出去敬下酒,让她在房中等他回来。 摇红的烛影中,慕晚点头说好,她放下障面用的喜扇,为他理了理被诸多仪式折腾得微皱的衣裳,道:“去吧。” 谢疏临却像走不动,仍是坐在她的身边,眼望着他的新娘。慕晚见他不走,轻轻一笑,摇了摇被他挽着的手,眸波明亮的笑意微衔促狭,“谢大人,你怎么不走呀?” 谢疏临被烛光照得脸红,少年时在书上看到“美人关”“美人计”之类,他心中甚为不解,而今才知美人关有多难过,情丝千丝万缕,织成难逃的情网,他也不想逃,只想沉溺其中,与所爱之人白头相守到地老天荒。 情思牵动下,谢疏临抬手抚上慕晚的脸颊。过去的三年里,他曾多次情难自抑,但总是克制住自己,坚持守礼。若不能给慕晚名分,却与她跨过那条线,那是对她的玷污,谢疏临会深深鄙视自己的为人。 但如今,不必再守礼,因他与慕晚已是夫妻了。人岂无欲,长久被克制的欲念,积涌在心底,在无需再克制时,似牵一线而连缠千丝万缕。谢疏临不由靠近慕晚的唇,但又因心中对慕晚的珍重,因此前从未如此过的青涩,略有迟疑时,却是唇上一软,是慕晚主动靠了过来,衔着温热柔软的甜香。 红烛高照的绣金帷帐内,谢疏临情思漾荡如春水逐波,几乎难以自持,他最后几乎是苦笑着捉住慕晚的双肩,离她稍远了些,低声道:“还是要出去敬下酒的。” 慕晚也不捉弄他了,轻笑着对他道:“那快去吧。”又温柔嘱咐他,“敬酒时少喝一些,别喝醉了。” 谢疏临答应着起身,却不知慕晚嘱咐他“别喝醉”,是担心他醉酒伤身,还是不希望他在洞房之夜酩酊大醉、人事不省。外人眼里才富五车的谢大学士,今夜却像特别无知青涩。 谢疏临不能再多想,他怕自己又抬不动腿,不管怎样,早些去,也早些回来。谢疏临不再耽搁,匆匆推门走出房间,欲往前厅宴上去时,却见不远处廊下站着一人,看着……看着像是当朝圣上?! 第24章 ◎更想做她的新郎……◎ 谢疏临心中一惊,定睛看去,见竟真是圣上。他连忙走近前去,匆匆向圣上行礼,并问:“陛下怎么来了?” “朕来……朕来……”混乱思绪像乱麻堵在皇帝喉咙中,皇帝因此说不出话来时,听谢疏临又惊声问道:“陛下的手怎么了?” 走出门就看见圣上站在他门外不远,纵性情沉稳如谢疏临,也当然会被惊到。但在最初的惊诧后,谢疏临很快就反应过来,想圣上这会儿出现在这儿,应该是来喝他喜酒、闹他洞房的。 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时,圣上和他这表兄几乎无话不说*,曾在闲谈中提过将来成家的事。圣上那时笑说,等表兄娶表嫂那天,表弟一定会到场喝喜酒,会亲自闹洞房。 谢疏临记着这件往事,本来以为圣上今天会来喝喜酒的,但他与慕晚拜堂前,只有内官送来了御赐的贺礼,圣驾并未驾临。谢疏临遂想着今天也是殿试的日子,陛下劳神了大半日,应是龙体疲惫,所以不曾亲临。 谢疏临就以为圣上今晚不会来用宴了,哪里想到这会儿忽然会看见。本来谢疏临感到很是惊喜,但才惊喜一瞬,他就看见了圣上沾血的右手,登时心中一颤。 圣上这会儿似乎失魂落魄,全不似平日精明干练模样,身边又无半个内官护卫侍随。谢疏临以为圣上可能在谢家遇刺见血,忙着急询问圣上,看圣上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处,又警觉地审视四周,下意识将自己身体护在皇帝身前,像周遭黑暗里若有任何危险突然窜出,他都会以身护驾,不惜性命。 皇帝将谢疏临的动作看在眼里,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无事”,皇帝艰涩地开口,缓缓说道,“只是你家园子里树太多了,朕大晚上没看清,来这儿的路上,不小心被树枝划了下手,划破点皮而已。” 谢疏临仍不放心,怎的圣上到此无人通报,怎的圣上身边半个侍从都无。谢疏临担心地追问道:“陛下身边的人都哪里去了?难道陛下是晚上一个人出宫的吗?” 皇帝道:“朕带了陈祯几个,微服过来的,进来时没让人通报声张,省得搅得宾客们吃宴的兴致。” 谢疏临听得越发担心,语气都凝重起来,“陛下龙体事关江山社稷,便是微服出行,也当带上大量侍卫,怎能就带几个内官,若是有人获知陛下动向,意欲图谋不轨,陛下岂不是将龙体安危,将晟朝江山都置在水深火热之中?!” 在他当皇帝后,表兄对他谨守人臣本分,时时恭谨侍君,恭谨到皇帝有时都感觉不大自在,觉得表兄在他面前太过谦卑了。然而此时的表兄,却像回到了他还是太子时,因为他犯错,因为担心他,以表兄的身份,对他有些严厉地谆谆教导。 难道……难道他要在表兄的成亲之夜,当着表兄的面,闯进洞房,逼问慕晚是否是那蛇蝎女子吗?况且他所谓的怀疑,就只是因一句“心病需用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而起,他只是发现了一点巧合,而手上没有任何实证,不但没有任何实证,且他怀疑的念头还打着一个无法解释的死结——他应厌恶蛇蝎女子的触碰,但他想亲近慕晚的身体。 皇帝因心境极其复杂,沉默不语时,忽然注意到表兄的唇色有点奇怪,像是……像是沾染了女子的口脂。皇帝正因此一怔,又突然听到女子的急唤声,伴着她着急走出房门的匆匆脚步,“疏临!疏临!” 谢疏临走后,慕晚在榻边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一事,想起她和谢疏临吻唇时,必将口脂沾在了谢疏临唇上。谢疏临这会儿去前面宴上敬酒,被人瞧见唇上沾染鲜红口脂,定要被众人一起取笑。 因先前让喜娘侍女等都退下了,慕晚这会儿无人可用,只能亲自追出房门,想赶在谢疏临离开后院前,帮他把唇上口脂擦干净了。由于身上穿着繁复沉重的婚服,头戴着的花冠也是珠翠琳琅,慕晚没法儿直接奔跑,只能抓着帕子尽量快走。 呼喊着谢疏临的名字,尽量快步走出房门时,慕晚见谢疏临还没走远,刚松口气,就又看见了谢疏临身后的圣上。 圣上……应是来喝喜酒的吧,之前谢疏临和她说过,圣上可能会亲自过来参加他们的婚礼。慕晚因确定圣上对她从无半点疑心,现在面对圣上,不会似之前惶恐不安,就落落大方地走近前去,如仪向圣上弯身一福道:“臣妇参见陛下。” 朕与夫人 第11节 臣妇……皇帝在心中琢磨着这两个字的分量,却又像想不清楚,心念越发混乱。 谢疏临岂知圣上心中乱到了极点,只是见慕晚手里拿着方干净帕子,也没想到其他,就道:“陛下的手被树枝划伤了,快为陛下包扎一下。” 慕晚也注意到圣上手掌沾血,但道:“得先清洗一下,再包扎伤口。” 谢疏临就请圣上移步到最近的房间,清洗包扎伤口。皇帝像身在迷梦中,浑浑噩噩就随谢疏临和慕晚走进了洞房,谢疏临请他坐在一张花梨木椅上,慕晚从盆架上捧来了清水,谢疏临弯身在旁,仔细帮他挽起右臂衣袖,慕晚在他面前半屈着身子,将他的右手放在盆中用水清洗,再用手巾擦干,又用一方干净帕子为他包扎好伤口。 满室摇红的烛光,像在皇帝眼前遮了一重又一重薄透的大红轻纱,重重叠叠的纱影中,慕晚衣裳悬坠的珠玉叮铃作响,慕晚身上的香气似如影随形,不知是来自她嫁衣的熏香,还是来自她衣下的肌肤,她柔软的指端。 他想亲近她啊,每一次见到她都是,她怎会是那蛇蝎女子呢……应不会是,可疑念既起,也无法压下,那只能问问他的本心,问问他自己此时此刻,究竟是更想直接质问她,还是……还是更想做她的新郎…… 【作者有话说】 皇帝:我今晚睡这儿(bushi 下章v 放个预收 ——预收《追妻火葬场之后》—— 世子裴佑一直以为,自己是被算计成亲,是云璃那女子假意落水令他相救,他才不得不因肌肤之亲,娶她为妻。 婚后三年,裴佑冷落云璃,无视云璃对他的一片真心,始终认为云璃不配做他的妻子。 直到云璃心灰意冷,放下一纸和离书,主动离去,裴佑才知道他一直以来都误会了云璃,才发现他其实早就爱上了云璃。 悔恨之下,裴佑苦苦追妻,即使云璃无意回头,他亦凭借权势,强取豪夺,让云璃回到他的身边,再度成为他的妻子。 裴佑相信,他和云璃会从此相爱到白首,云璃腹中已有他的骨肉,他向云璃诉说对未来的展望,说他以后会亲手教儿子骑马拉弓,会将女儿捧在掌心中疼爱。 云璃在他的展望中沉默不语,裴佑以为,这是云璃对他温顺静默的爱意,就像以前一样。 天子寿宴,裴佑携云璃入宫赴宴。从前裴佑从未带妻子入宫过,因他那时以为云璃不配,但他现在已醒悟过来,云璃是他此生至爱,他珍爱她,珍爱她腹中的孩子。 许是因初次入宫紧张,妻子云璃在宴上不慎失仪,当着年轻天子的面,将敬酒的酒杯摔在了地上。 裴佑不知道,被他强夺追回的妻子,有件事没告诉他。 在留下和离书离去的那段日子里,妻子在山中别院散心,某日山中落雨,她收留一名年轻男子避雨,与那人一夜春宵,并珠胎暗结。 [追妻火葬场之后,妻子怀了皇帝的孩子] [伤透的心不会再回头,她已是你永远追不到的人] 第25章 ◎洞房花烛夜。◎ 皇帝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他今晚已经想得太多太多了,他努力想放空心绪,让自己清醒一些,但却看见慕晚侧过身去,悄悄用另一方帕子为谢疏临擦拭唇上的留红,谢疏临望见帕上的红色脂痕,脸色也跟着一红,而后又在慕晚悄悄谑笑的目光中,与她无声相视而笑,彼此眸中情意如化不开的蜜糖。 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皇帝猝然起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谢疏临见状赶紧追了出去,既是臣子侍君之道,也是他自己不放心圣上表弟。 谢疏临早闻到圣上身上有酒气,怀疑圣上已经半醉,就是因为醉了才会不慎被树枝划伤手掌。怎能由着半醉的圣上,一个人在外乱走,得派人将陈祯等内官找来,再加派府中护卫,护送圣上回宫。 谢疏临刚追到圣上身后,还未说话,圣上就忽然回身,抓住了他的手臂,“朕是来喝喜酒的”,圣上的话在夜色中不容拒绝,“和朕喝酒,陪朕大醉一场。” 清醒不了,那还不如大醉一场,这一晚,皇帝几乎将酒豪饮如水,谢疏临劝不住皇帝,只能一边陪皇帝喝酒,一边派人去将陈祯等内官寻来。 渐渐月上中天,前厅欢宴落幕,宾客们都已陆续离去。谢疏临之父谢循,因不得不接受这桩“有辱门楣”的婚事,在宴上一直借酒浇愁,早就醉得一塌糊涂。谢夫人亲自送别了几位公侯夫人后,回来指挥侍女,将喝醉的丈夫送回房间,正要亲自照顾时,却有人来通报她,说是陛下就在府中。 谢夫人吓了一跳,急忙根据侍女通报,赶往清筠院。清筠院是儿子在后宅的居处,院内有道游廊连着一座六角亭,亭名“翠琅”,侍女通报说,陛下就在翠琅亭中和公子饮酒。 谢夫人赶到翠琅亭时,见陈总管等人就侍立在亭外,正担心地看着陛下,亭中陛下已经醉得昏昏,像就要伏在亭桌上睡着了。 谢夫人赶紧向醉中的陛下行了礼,询问儿子,陛下是何时来的,怎早先无人通报等等。谢疏临好生安抚母亲,说陛下是来喝他喜酒的,因不想兴师动众,不想使与宴宾客感到拘束,才悄悄过来,和他在这亭中单独喝酒。 谢夫人望着已经醉倒的陛下,不知要如何是好时,又听儿子说,他会领着府中护卫,同陈总管等一齐护送圣上回宫,儿子说夜已深了,说这里的事他会处理好,劝她早些回房歇息。 儿子早是朝廷中枢要臣,他办事,谢夫人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叹了一声道:“我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歇下,你爹他也喝得酩酊大醉,我得回房照看着。” 谢夫人叹着走出清筠院时,那个叫阿沅的小男孩,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走贴到她的身边,仰着小脸对她道:“祖母,我和你一起去。” 从儿子十五六岁起,谢夫人就巴望着他早点娶妻成家,好让她早点抱上孙子,她年年都在等,等了快十年,却等来儿子给了她这么一个“孙子”。谢夫人心里直叹气,但对望着这张清秀白嫩的小脸蛋,也说不出半句重话,只能不冷不热地道:“要去哪里?” “祖母不是说祖父喝醉了吗”,阿沅乖巧地道,“我和祖母一起去照顾祖父。” 那个可怕的陌生男子离开假山没多久后,阿沅就被云姨等人给找到了,云姨带他去吃晚饭,又将他带到一处房间,说他今晚要睡在这里,就要给他脱衣梳洗。 可是阿沅还很精神,一点睡意也没有,他不想就梳洗上榻,央求云姨带他去娘亲所在的清筠院。阿沅知道今晚不能和娘亲一起睡,不能吵扰娘亲,他不进屋吵扰,他就去清筠院附近看看玩玩,熟悉一下以后他和娘亲爹爹一起生活的地方。 到了清筠院,阿沅扒着院门好奇向里瞧时,却看见谢爹爹在和那个可怕男子喝酒,谢爹爹……还称呼那男子为“陛下”! 陛下……不就是皇帝吗?可怕男子是皇帝!皇帝……真可怕……阿沅因为心中畏惧,就没有走进清筠院里,后来他在院外看见祖母来了,又听到祖母说要去照顾醉酒的祖父,就自告奋勇地跳了出来,他一点都不困,有精神有力气,可以帮忙。 谢夫人不想领这个情,就要让侍女把这小孩带回房睡觉时,忽然间手上一软,这个阿沅竟然牵着她的手,同她撒娇道:“祖母,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第一次被小孩牵手撒娇的感觉,让谢夫人心里漫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个小孩,还正仰着小脸,甜甜地唤她为“祖母”。谢夫人虽没说“好”,但也没将小孩温热绵软的小手甩开,沉默片刻后,还是任由小孩牵着,与他在夜色中一起走离了清筠院。 那厢,谢疏临已点了府中护卫,预备同陈祯等一齐护送圣上回宫。在临走前,他走进洞房,同妻子慕晚匆匆说了这事,道:“抱歉,我尽快回来。” 虽然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但对在新婚之夜,不得不离家一段时间、让妻子独守空房这事,谢疏临心中满怀歉意。不过慕晚没有半点怪他的意思,只是从房里拿了件杭绸披风,披在他身上,温柔地道:“夜里风冷,别着凉了。” 谢疏临握了握妻子的手,柔声道:“困了就先歇下吧,不必等我。”为了能早些回来,谢疏临不再耽搁,就走出房门,与陈祯等人,齐将醉酒的圣上,送进府外马车。 将要启程时,谢疏临担心车内醉睡的圣上会在夜里着凉,将慕晚为他披着的披风解下了,盖在了圣上身上,并仔仔细细掖好,方才放下马车门帘,吩咐众人起驾。 亲自领着护卫将车马送至宫门外,眼看着陈祯等人传来御辇,将圣上抬送往紫宸宫方向,谢疏临方才骑马归去。春夜月色下,他一路策马如飞,到自家府门前几乎是跳下马来,此生从未这般不沉稳过。 来去路上大半个时辰,这会儿已是午夜了。谢疏临步履匆匆地走进清筠院中,到房门前时,脚步却顿了顿,放轻了不少。慕晚可能已经睡下了,不能吵扰了她,谢疏临这般想着,几乎无声地将门推开,轻步走进房中。 原先洞房内到处都是燃着的喜烛喜灯,灯火通明如白昼,但这会儿,只靠近寝榻处的连枝灯树还亮着。衣架上,挂着慕晚的绣金嫁衣,镜台前,放着慕晚的重枝花冠,谢疏临愈发将脚步放轻,轻轻撩起纱帘,见慕晚并未在榻上安然躺睡,而是靠坐在床前脚踏处,阖眼伏在榻沿边。 像是在等待他的过程中,因困意不断上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谢疏临轻步近前,弯下|身去,搂着慕晚的肩臂,将慕晚拦腰抱起。 第一次抱慕晚,是在一个清风徐来的午后,她攀爬梯子取货时,不慎一脚踩空就要跌下,他就在旁,急忙伸臂去接。柔软馨香跌落满怀,那一瞬间,他似接住了云朵般的梦,慕晚就像是他的梦,像在遇见她前,他谢疏临根本不会做梦。 谢疏临将慕晚轻轻放在榻上,为她除去了绣鞋绣袜,又将她臂上的跳脱、手上的戒指等慢慢取下。睡梦中的慕晚,手指是微微蜷缩的,她的指甲染着鲜艳的蔻丹,指腹的触感,温热而又柔软。 第一次与慕晚牵手,是在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那日,他在下值后又来到她绣摊上,却也不知要说什么,只能说要买帕子,又买帕子,每次来时都买上一方帕子,却从来没用过,将一方方仔细收起叠放在书案上的木匣中,日复一日下来,匣已将满。 可那日,她却不肯卖他帕子,明明摊上还有。他就改口,说要买摊上的绣制香囊等物,但她都不肯卖,眼睛也不看他,只是低着头道:“我这小摊子,不做谢大人的生意,请谢大人,到别处去吧。” 这是对他的拒绝。在这之前,他其实也已经能够感受到,对他的每日到访,她从起先的羞涩,变得逐渐心事重重。他日复一日的等待,最终得到了她的拒绝,他没有离开,仍伫立在摊前,向她询问拒绝的因由,他早告诉过她,他丝毫不在乎家世过去等等,他恳切地问她,他谢疏临这个人,到底是哪里惹她生厌,为何她就想要将她推开。 她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绣帕子,一针接一针地,动作明显比平日要急躁许多。忽地,她的绣针刺中了手指,他看见鲜红血珠溢出,心中一惊,想要伸手捉看她的伤口,却又因男女授受不亲,不能冒犯时,见她径将染血的手指送至唇中咬了咬,而后发狠似的,猝然抬起头来,将一方帕子摔到了他的面前。 “大人想要帕子,就这会儿走到街上,宣告世人,堂堂谢大学士,竟想和一个卖绣帕的绣娘走到一起”,她语气冷酷无情,眸中颤闪着的破碎讽刺,不知是要刺向他,还是刺向她自己,“如果大人做不到的话,请以后都不要再来了,我慕晚人微福薄,接不住这样大的福气。” 她像笃定他不可能走到大街上宣告世人他心悦她,冷冷将话说完后,就要将那帕子拿走。她眸中的讽刺,深深刺痛了他,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她对她自己的轻贱。在她就要将帕子拿走前,他抓住了那方帕子,转身就往热闹的大街上走。 但才走几步,他的手就被人紧紧抓住,伴着万分着急的一声,“你做什么?!”他回过头,见她十分着急地把他拉回了路边,“你傻啊你!”她着急地责怪他蠢笨,可再说了一个“你”字后,又半个字都说不下去了,她的双颊像被红霞染透,她低下头去不语,但着急时紧抓住他手的手,仍没有松开。 他轻轻地回握住她的手,在黄昏的路边街角。街道上车水马龙、行客匆匆,世人皆沉浸在自己的人间俗事里,只有天知晓,那一刻,两颗心在夕阳的拂照中静静地靠在了一起,往后纵有无常世事侵扰,亦相知相许,不会分离。 每每忆起往事,谢疏临总不禁露出笑意,此时也是,幸慕晚仍在睡着,不会笑他痴傻。在将跳脱、戒指等都一一取下后,谢疏临又为慕晚拔取云髻上还未卸下的簪钗,他极力动作轻柔,生怕扯着慕晚的长发,扯疼了她。 但慕晚还是眸睫微动,缓缓睁开眼来,“我睡着了吗”,她初醒的嗓音慵懒呢喃,人也懒懒地未起,只是抬起手来,抚上他的脸颊,柔声问道,“外面冷不冷?有没有冻着?” 谢疏临含笑摇头,但慕晚还是将他微凉的手捉握住,送到她唇边,像小孩子向他展颜一笑道:“我帮你暖暖。”轻轻地朝他手掌呵气。 柔和的明灯落漾在她晶亮的眸中,轻轻呵出的暖香气息,让他手心酥酥麻麻的痒意,直似痒到了心底。她渐渐消了睡意,凭拉着他的手,坐起身来,在映透帷帐的灯光中静静凝看他许久后,忽地唤了他一声:“夫君。” 轻轻的一声,将谢疏临心中情澜激荡得波澜万丈,他俯身拥住他的妻子,情难自禁地与她倒在重重叠叠的大红纱影后,又似倒在令人迷醉的万丈红尘之中。 他曾不懂得这缭乱红尘,身在红尘之中,却似红尘外人,直到遇见令他怦然心跳的女子,他不是世人眼里的谪仙学士,他有血有肉有情有欲,此一世夫妻白首,以洞房花烛为始,往后余生,连理同枝,琴瑟和鸣。 春夜幽长,陈设喜庆的洞房内,红烛高照,暖意盎然。榻边重重轻纱帷帐外,大红的织锦绒毯上,凌乱散落着男女的衣衫,襕袍、锦背、衬裙、裈裤等胡乱叠落,诃子上绣着的青叶莲花,像在笼着红纱的迷离灯光中无声地绽放,黄檀打造的寝榻,用料做工极精,十分沉重,但在春宵良时,却也发出暧昧至极的动静,一切皆意乱情迷,沉溺在漫漫长夜之中,将无边的情与欲,悠悠荡向春夜最深处。 已是丑时了,紫宸宫中一片幽冷寂静,白日里处处皆见雕梁画栋、飞檐斗拱,还可沉浸在华贵无双的天家气象之中,但到深夜时灯火皆熄,再精致的陈设建筑也沦为黑夜里的暗影,宫殿越是广阔,就越似无尽的幽深海水,暗夜里寒意逼人。 在伺候圣上更衣上榻后,陈祯亲自在外殿守夜。寝殿内没有似往夜传来辗转反侧的动静,安静地无声无息,陛下今夜醉得十分厉害,他陈祯从伺候圣上以来,就没见陛下醉得这般厉害过。 圣上还是个孩子时,陈祯就在圣上身边伺候了。从万众瞩目的皇太孙,到被父皇猜忌的太子,再到平叛登基的圣上,这些年陈祯几乎一直侍在圣上左右,只除了圣上不在京中的那三年。 陈祯想,这世间除了谢疏临谢大人,应该就是他最了解圣上了,但谢大人不知道圣上对他妻子怀着怎样的心思,他陈祯也半点都想不明白,完全无法理解圣上为何偏对那慕晚十分执迷,为何会为那慕晚在今夜醉到这般地步。 论容貌,慕晚固然天生丽质,但也并没到绝世无双的地步,圣上的后宫妃嫔谁人不美,环肥燕瘦,娇颜各异。论性情,慕晚的温柔良善也并没什么突出的地方,除丽妃娘娘那等过于骄纵的,受过良好家教的世家贵女们,谁人不温柔良善,远的不说,单看淑妃娘娘,就是一等一的贤淑好性情,足可母仪天下的。 但圣上偏就从不临幸任何后宫妃嫔,偏就对那慕晚表现地十分执迷。从前有不当之举就罢了,今夜谢大人与慕晚就要结为夫妻,圣上却还从宫里跑到了谢家,甚至……甚至好像想闯进谢大人和慕晚的洞房。 天知道在谢家后园里,他见圣上那般神色地冲进夜色中,心里有多害怕。谢家娶新妇,婚宴请柬发遍了公侯贵戚、文武重臣,若是圣上今晚做出轻薄甚至强抢臣子新娘的事来,这事根本压不住,众目睽睽下,圣上英名,恐要毁于一旦。 幸好圣上没失去理智,他赶到谢家清筠院时,见圣上只是在同谢大人喝酒,且看谢大人神情,谢大人应半点不知道圣上对他妻子的心思,圣上至少今夜没对新娘慕晚有何不当之举。 像是没失去理智,但也像是彻底放弃理智,圣上从前从没喝得这般醉过,圣上似是想用醉倒换来今夜的太平无事。今夜是醉倒了,那明日圣上醒了呢,那以后呢……陈祯越想越是不安,却也不知该如何帮圣上剔除那不该有的执念,只能在这幽静的深夜里,暗暗在心中深叹了口气。 皇帝似是醒了,在幽兰的清淡香气中醒来,灯火摇曳着红纱,他走在一道织锦地毯上,将眼前一重又一重的纱帷挽起,离榻边静坐着的人影越来越近,也像离他心底的欲念越来越近。 终于撩开最后一重柔软的轻纱,走到她身前,他看着她,心中没有任何诧异,她好像应该就在这里,应该就穿着这一身大红绣金嫁衣,手持泥金芙蓉团扇障面,静静坐在他的榻上,等待他的到来。 他走近她,将她障面的团扇夺去,她微微仰首望他,桃花玉面,清眸流盼。他掐住她的脖颈,像要将桃花花瓣掐出汁来,将她仰面按倒在榻上,挟着阴影沉身逼问:“那个人,是你吗?” 他沉冷的逼问中,蕴着刻骨的痛恨和无限的杀机,他手下丝毫不留情,再稍用力些,就能将她的颈骨生生扼碎。她应该要被扼得要喘不过气来,她应该无比恐惧甚至落下泪来,可她却在笑,仍在望着他笑,甚至将两条手臂轻轻抬起,柔柔地搂上他的脖颈。 她柔美的笑颜,渐渐抽空了他的力气,他神思晃荡起来,不知自己是在审问那蛇蝎女子,还是在粗暴地对待自己的新娘。他的眼前,忽然一片轻红,是她将臂挽着的轻纱披帛,蒙在了他的眼上,一重又一重,他渐渐看不清她的身影和面容,只听到她清铃般的轻笑,只感觉到她的手,柔柔地按在他的胸膛上。 轻轻柔柔的一推,她将他推倒在了榻上,他像堕入了无边无际的红尘中,又像回到了那间密室里。她又坐在了他的身上,她又对他做那些事,但不同于那时密室里的羞耻愤恨,眼前映漾着灯火的红色,似完全惑乱了他的神思、他的感官,像真是身在洞房花烛之夜,人间极乐,蚀骨销魂。 长夜漫漫亦有尽时,虽然身体十分疲累,但慕晚还是在天微微亮时,就睁眼醒了过来。今日是她正式成为谢家新妇的第一日,在晨起后,她需依礼向公公婆婆敬茶,切不可睡迟耽搁。 在天明前,慕晚静静卧在榻上休息,身体的每一处酸痛疲乏,都在提醒她昨夜的欢情,因情而起的欲事,方是真正的鱼水之欢,不似曾经在渡月山别院密室里经历的那些,与所爱之人共赴巫山,真情与爱|欲交织,原是这般滋味。 其实在昨夜之前,慕晚心中是有些恐惧的。在外人眼里,她是成过亲生过孩子的年轻妇人,包括谢疏临,都认为她有过几年真正的婚姻,早就熟稔男女之事,但实际,她的前夫宋扶风不仅无能,还似对女子有种莫名的仇恨,她和他从未有过夫妻之事,她真正的第一次,是在江州城外的渡月山别院。 那时她也不懂得男女之事,只是为了能够掌控自己的人生,必须要有个“遗腹子”,不得不“赶鸭子上架”。在冲喜嫁人之前,她被教导过帐中事,大抵知道男子是怎么使女子怀孕,在那间密室里,她硬逼着自己那样做,她的第一次,只有身心撕裂般的痛楚,在那男子痛恨的咒骂声中。 而那之后的多次,似没第一次那般痛楚,但她都是浑浑噩噩的,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只是机械地动作,想要增加自己怀孕的可能。她也辨不清身体里涌起的复杂感受,因那男子总是在咒骂,将她所有的感受都骂得支零破碎,以至后来她每次回忆起那时候的事,都只有羞耻的痛楚,昏天黑日般无法面对。 因那密室中事,慕晚对男女之事本来有心理阴影,心存恐惧,即使对象是她所爱的谢疏临,她也不免感到担忧害怕,只是在心中想着,她愿为谢疏临做即使令她感到痛楚的事,以回应谢疏临对她的深情。 然而并不痛楚,不仅没有痛楚,还很……欢愉。寝榻两边的蜡烛都已燃尽,堆着珊瑚般的红泪,慕晚昨夜也曾难以自控地流泪过,因为身体极度的欢愉,她在蒙蒙亮的天色中依偎在谢疏临身前,谢疏临的一条手臂,在睡梦中犹紧紧搂着她的腰,慕晚伏听着谢疏临的心跳声,只觉此生从未这般心安过,再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对人世将来,心中蕴满了展望的希冀。 没多久后,谢疏临也醒了,因为天色尚暗,他似不知她已经醒来,为不吵醒她,身体没有大的动作,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抬起搂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在暗色中顺着她的手臂,抚上她的面庞。 慕晚心中浮起促狭之意,忍耐着不动作不说话,在谢疏临手指缓缓抚至她的唇边时,忽地一张口,轻轻地咬住他的手指。 未明的天色中,她的夫君微一怔后,闷声轻笑,也未将手指从她口中抽回。慕晚又轻轻咬了咬,笑着问道:“不怕疼吗?” 哪里会疼呢,谢疏临道:“甘之如饴。”顿了顿,又在枕边问慕晚,“昨晚……昨晚我有让你不舒服吗……有……弄疼你吗?” 谢疏临此前虽未有过男女之事,但也懂得一些,知道女子初夜会痛,知道女子遭受粗暴对待会痛。慕晚虽早成过亲,不会有初夜之痛,可他昨夜实在忘情,尽管极力自控还是情难自抑,不知有无使她感到粗暴,有无使她身体受到伤害。 朕与夫人 第12节 谢疏临心中忐忑,听慕晚在沉默片刻后,轻轻地说了一个“疼”字,立时十分懊悔自责。他握着慕晚的肩臂,悔急地不知能说什么,不知如何是好时,又听慕晚轻轻地笑了一声,“你压到我头发了,有点疼。” 暗色里看不清楚,谢疏临急忙坐起,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捞拾慕晚的长发,也不知自己到底压到哪丝哪缕了。慕晚也坐起身来,将长发捋到一边肩侧,靠上前,轻轻啄着谢疏临的唇道:“就只是刚才头发被压得有点疼而已,昨夜……昨夜很好。” 犹未穿衣,幽迷天色中的亲密接触,令人血气上涌。慕晚感觉到了,轻笑着打趣谢疏临,“怎的这般轻浮”,谢疏临低声回答她的话道:“是轻浮,但也是情之所至。” 记得一次与谢疏临花前月下饮酒时,她喝多了,心念摇荡之下,情不自禁地搂吻谢疏临,还是谢疏临较能自持,虽然同样饮了不少酒,但不仅没有醉出任何失礼之举,还能保持冷静,阻止她做更加失礼的事。 那时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自己都羞红了脸,轻声问谢疏临是否会觉得她行止轻浮。谢疏临却说不是轻浮,而是情之所至,她就问谢疏临,他怎么没有情之所至的表现,谢疏临沉默不语,只是脸颊在月色下似也有点红,她这才从谢疏临似乎不甚自然的坐姿中,注意到他那情之所至的表现,就像现在一样。 “天快亮了。”慕晚轻道。 谢疏临低低“嗯”了一声。 “要早起,给父亲母亲请安的。”慕晚又轻道。 谢疏临又低低“嗯”了一声。 却最终还是倒在了红绡软帐中,在天公放晓、世人苏醒之前,于浮生中贪欢片时。渐渐,晨光熹微,安静如海的紫宸宫中,亦有些许动静,皇帝在御榻上缓缓睁眼,像是清醒了,又像还沉在迷乱诡谲而又春光无限的梦境里。 在目望虚空许久后,皇帝方坐起身来,他感觉头疼欲裂,不知是因昨夜喝了太多酒,还是因昨夜那场混乱的梦境。目光下垂时,他望见了右手上包扎的帕子,帕上绣着一丛兰草、两只飞蝶,蝶绕兰飞,翩跹相随。 皇帝将这帕子扯下,就扔到了榻边地上,自己也趿鞋下榻,大声吩咐内官进来伺候盥洗更衣。被服侍着穿上龙袍时,皇帝瞥见有小太监将地上那方帕子*拾起,但又不知该怎么处理,悄悄用目光征询总管陈祯。 陈祯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只是猜测这方帕子有可能来自慕晚——圣上的表嫂。他想硬着头皮请示圣上,这帕子到底是扔是收,但刚要开口,圣上已大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像就要出门上朝。 “先洗净收着吧。”陈祯轻声朝小弟子吩咐了一句,赶紧追在圣上身后,随辇伺候圣上到清晏殿御朝。 晟朝官员婚假有九日,谢疏临在婚前为准备婚礼诸事,已休了四日,在婚后犹有五日假期,无需上朝入值。晨起梳洗更衣后,谢疏临与妻子慕晚,同至父母所居的澹怀堂,预备给父亲母亲请安,却见阿沅也在堂中,正在母亲陪伴下,用一碗杏酪甜粥。 接受儿子儿媳行礼时,谢夫人看见他们夫妻面上有诧异之色,立即起身抱怨道:“这孩子昨天夜里非要黏着我,让走也不走。”又像十分不耐烦道:“你们快将他领走吧,闹了我一晚上,让我睡都睡不好。” 慕晚忙将阿沅唤到身边,轻声问他:“你昨晚没和云姨一起吗?怎睡在祖母这里?你有吵着祖母吗?” “我没有吵闹”,阿沅道,“昨晚是祖父一直在吵闹,叽里呱啦说了许多听不懂的话,就像是在发酒疯。” 谢循宿醉起来,也是头疼,才忍着身体不适、穿好衣裳从内室走出,就听到这么一句,登时没好气道:“胡讲什么,怎么这样没家教!” 慕晚不能在新婚首日就顶撞公公,只能当没听见这样没好气的一句,如仪弯身给公公请安,倒是谢疏临在旁为阿沅说话道:“阿沅这孩子性情直率,说话也是,父亲莫放在心上。” 谢疏临知道父亲昨夜定是因为心情太差才会喝得宿醉,他心怀愧疚,关心父亲,询问父亲是否要用一碗葛花汤,以消补解酒,但谢循同样对儿子没好气道:“要敬茶就敬,敬完就走,啰嗦什么,一堆人堵在这儿,吵得我头疼。” 然谢循没好气的话音刚落,那小孩就蹬蹬地跑到了他面前,仰着小脸问道:“祖父,您头很疼吗?” 谢循还不习惯有这么个孙子,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孙子,他冷着脸,还没说出第三句没好气的话时,又听这小孩脆生生地道:“祖父,我可以帮您按按头,按按头就没那么疼了。” 谢循不想搭理小孩,可小孩却很执着,“祖父,我给您按按吧,我按得很好的,昨晚我给您按过,按着按着您就睡着了,不吵闹了,睡得可香了。” 谢循昨晚喝得大醉,根本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一愣后看向妻子,见妻子对他道:“昨晚阿沅陪着我照顾你,是有帮你按摩头部,按得……还挺有模有样的。” 谢循对望着小孩清澈明亮的双眸,胸腔中躁郁之气堵在那里无处发泄,闷了半晌,冷哼一声道:“怪不得我早起这样头疼,原是叫你给按的。” 阿沅瞪大双眼,“不是这样的!”他要为自己大声辩驳,但娘亲搂住了他,让他不要再说了,乖乖给祖父请安。 阿沅听娘亲的话,低下头乖乖给祖父请安行礼,但在心里想,他以后再也不给祖父按头了,求他他也不按,哼! 侍女将茶端来后,谢夫人坐在丈夫身边,与丈夫共同接受了儿媳敬茶。谢夫人还有许多话想跟儿媳说,但谢循草草喝了口茶后,就朝儿子儿媳摆摆手道:“走吧,把那小孩也带走。” 谢疏临未走,仍定在父亲身前道:“儿子还有件事要告诉父亲,昨夜陛下来过,来喝儿子的喜酒。”虽然陛下早就走了,但御驾曾驾临府上这样的大事,他必须告诉昨夜醉酒不知的父亲。 谢循听得一惊,但心中又旋即浮起恼怒。儿子说这话,一方面是告诉他这件大事,另一方面也是在提醒他,谢家这桩婚事是圣上亲自赐婚,甚至圣上昨夜还来喝了喜酒,慕晚还有她那儿子宋沅,都是圣上认可的人,圣上都认可的人,他这老头子哪来的资格挑刺,又怎能随便对她们发脾气,儿子是在隐晦地提醒甚至要求他,对他的儿媳孙子态度好一些。 谢循心里憋屈,但有火也不能发,只能端起未喝完的茶,连带着满心的恼火,咕咚咕咚往下咽,在心中长吁短叹。 谢夫人倒没似丈夫想那么多,只是想着昨夜圣上来喝喜酒,却除了儿子没人知道,宴上的珍馐海味,圣上一口都没吃到,就和儿子空喝了许多酒,谢家也太招待不周。 谢夫人就想着,要不再请圣上来家里用宴,盛情款待一番呢? 第26章 ◎查有关慕晚的事。◎ 圣上十五岁前,还是经常来舅家做客的,但在十五岁后,因为离京去边,因为登基为帝,圣上大抵有六七年没来过谢家了,也就昨儿夜里悄悄来过,她这舅妈还对此半点不知情,根本没有尽到地主之谊。 谢夫人就想正式宴请圣上,以弥补昨夜的过失,她将这想法和丈夫、儿子说了,见他们也都认可同意,就商议着道:“过两天就是太皇太后的寿宴,寿宴会邀请许多朝臣女眷,我进宫赴宴时,应能在宴上见到陛下,到时就恳请陛下来谢家用宴,若是陛下肯赏脸,我就回来张罗宴会之事。” 谢疏临记得之前陈总管说圣上在宫中待得烦闷的事,当时他就有邀请圣上来谢府散心的想法,只是那会儿他忙着春闱的事,没有时间。后来春闱的事刚忙完,他就被圣上赐婚,又在忙着准备婚礼的事,也不得空闲。如今诸事都忙完了,他是该设法为圣上解闷,圣上对他恩重如山,他也该竭尽所能,为君解忧。 本来谢疏临有亲自邀请圣上来府的打算,既然母亲这会儿这样说,他就将这事,拜托给了母亲。谢循对此也无异议,于是打算在家宴请圣上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谢夫人知道丈夫巴望着眼前清静,在这事聊完后,就对儿子谢疏临道:“你将阿沅带回去用早饭吧。”又对儿媳慕晚道:“你跟我来,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慕晚弯身道“是”,随谢夫人来到了澹怀堂的西间茶室。谢夫人让侍女都退下后,见慕晚在她身前低眉顺眼地恭敬站着,心里叹了一声,指了指窗榻前的一方绣凳道:“你坐下吧,坐下说话。” “儿媳多谢母亲。”慕晚恭敬道谢后,方在那张绣凳上坐了。 谢夫人不同于丈夫谢循,其实大概一两年前,就知道儿子经常去找一个叫慕晚的绣馆商人。本来谢夫人留意儿子的事,是盼着儿子哪天突然开窍,收用身边侍女或是看上哪家千金,却没想到会发现儿子喜欢上了一个成过亲有孩子的年轻妇人。 谢夫人刚发现时,心里诧异又担忧,还曾坐马车到慕记绣馆前,悄悄观察慕晚其人,又派人私下调查。因慕晚为人品性并无差错,谢夫人也就放下了心中担忧,想着不管怎样,好歹儿子是开始开窍了,就让这慕晚给儿子当“引路人”吧。 谢夫人那时以为,儿子通过慕晚晓得了女子的好处,往后就会像正常男子娶妻纳妾了。至于这慕晚,如果儿子娶妻纳妾之后,心里还惦念着,就养在外面当外室吧。儿子乃是谢家独子、当朝学士、圣上表兄、淑妃兄长,以慕晚的出身经历,能给儿子当外室,已是修来的福气了。 哪能想到,儿子就一头扎在慕晚身上,跟中了蛊似的,眼里看不到世间其他任何女子,非要娶慕晚为妻,还为慕晚求来了圣上的赐婚圣旨。 单看慕晚这个人,谢夫人其实还是有点欣赏她的,觉得她一个寡妇带着儿子上京谋生,能在京中开间生意不错的绣馆,还是挺不容易挺有本事的,但这只是对一个普通女子的欣赏,如果慕晚要当谢家的儿媳,那就另当别论了。 谢夫人心中的儿媳,需出身高门,需受诗书礼教,需是芳名远播的世家贵女。然而她的这些要求,全被圣旨砸成了泡影,如今婚礼都已办好了,木已成舟,谢夫人心里再不满意,也只能接受慕晚是她儿媳的事实。 换句话讲,谢夫人是认命了。她看着身前态度恭敬的女子,尽量把事情往好处想,想慕晚出身甚低,对她这婆婆必然孝顺恭敬,不会像有的高门千金,仗着娘家显赫,在婆家拿乔作威。 而且,儿子既然这样喜欢慕晚,那他们夫妻之间必然恩爱,应该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听到好消息了,一年两年内,她应该就能抱上孙子孙女了。慕晚身体没问题,定能好好生育,看那阿沅就知道了,白白嫩嫩,健健康康的。 谢夫人尽量在心里宽慰自己,对慕晚道:“我不和你讲虚的,对你和疏临这桩婚事,我心里是不满意的,但既是圣上赐婚,我领旨遵从,不会做恶婆婆棒打鸳鸯,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谢家的媳妇,以后你的一言一行,也代表我们谢家的门面,你需谨言慎行,时时守礼,切不可在外人面前,丢了疏临的脸面,丢了谢家的脸面。” 慕晚感念婆母的坦诚和宽容,诚恳认真地道:“儿媳谨遵母亲教导,定言行谨慎,恪守礼节,不叫母亲失望。” 谢夫人点点头,又道:“谢家历来人丁不旺,我和你公公就疏临一个儿子,就指着疏临传承谢家香火,疏临年纪已经不小了,和他同龄的人,有的都有几个孩子了,你要尽快为疏临生儿育女,这是我的一大心事,就指着你让我宽心了。” “是。”慕晚微红着脸,轻声应道。 谢夫人将要紧的话嘱咐完,又问慕晚道:“那家慕记绣馆,还是在你的名下吗?” 慕晚一怔时,听谢夫人吩咐道:“尽快将那家绣馆出手了,绣馆名字也要改了,不要再和你有什么关系,谢家是诗书名门,谢家的少夫人,怎能抛头露面做生意,把所有生意上的事全都处理干净了,以后你在家里跟着我学掌中馈。” 慕记绣馆不仅是慕晚这几年的心血,也是她心里安身立命的根本。从前她在慕家寄人篱下、在宋家寄人篱下,没有赚钱之道,连使一文钱都得低声下气向人讨要、看人脸色,是慕记绣馆让她有了自立的根本,慕记绣馆让她在飘逐的尘世间扎根下来,这份手艺、这份生意,让她更有勇气面对人世的波折,应对人生的变故,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慕晚心里不能答应,但婆母对她这样宽容,又要教她执掌中馈,摆明是认了她这个儿媳,将来会将谢家家事,交给她处理,她怎能辜负婆母的好意。 慕晚左右为难,沉默不语时,又听谢夫人叹了一声道:“我年纪大了,等过几年你生了孩子又能执掌中馈,我也就能歇下来,含饴弄孙,享享清福了。” 谢夫人昨夜睡得晚,今早起来又一堆事、说了许多话,这会儿也是真累了,掩手轻打了个呵欠后,就对慕晚道:“你回去吧,我要歇歇神。” 慕晚望着谢夫人眉眼间的倦色,这时候也不能说什么违逆婆母的话,就起身向谢夫人福了福,怀着心事离开了这间茶室。 慕晚以为谢疏临和阿沅早就回清筠院了,但走出澹怀堂时,却见他们父子就在堂外的松树下等她。见她出来,阿沅立即蹦蹦跳跳地迎上前来,牵着她的手道:“娘亲快走,我们一起回去吃早饭。” 慕晚露出笑意,摸了摸阿沅的脸蛋,与他一起走向了谢疏临。三人一起回清筠院的路上,谢疏临打量着慕晚的脸色,关心地问她道:“母亲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慕晚不想叫谢疏临看出她有心事,抑着心中的为难道,“母亲就只是嘱咐我……嘱咐我早些为你生儿育女。” 谢疏临能感觉到慕晚似乎有点心事,问:“你是为这个感到为难吗?母亲她太心急了,我们可以晚几年再要孩子的,等阿沅再长大几岁。” 阿沅闻言,却将头立刻摇得拨浪鼓般,“不不不,我想要小弟弟小妹妹,现在就想要!云姨和我说过,爹爹娘亲成亲后,就会给我生小弟弟小妹妹,然后就有人陪我玩了,我就不寂寞了。” 阿沅摇着娘亲的手,撒娇央求道:“娘亲,快生吧,不要等几年了,早点生吧!现在就生吧!” 稚嫩童言令人忍俊不禁,慕晚不由笑出声来,伸指点了点阿沅的眉心,笑对他道:“小呆瓜,怎能说生就生,至少得十月怀胎呢!” “哎呀,要这么久啊!”阿沅的惊叹声中,慕晚与谢疏临在春风中相视一笑。慕晚将关于绣馆生意的心事,暂先压在了心底,就在这暮春良时,同她心爱的丈夫孩子一起,沐走晴暖的春风与欢快的笑声中,走回他们的家去。 圣上下朝回来后,就在御书房召见大臣、议论朝事,等将几件要紧大事议毕,大臣皆退出御书房后,圣上又开始批看奏折,期间滴水未沾。一本本折子看下来,渐渐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圣上也不吩咐传膳,仍是一本接一本地批看奏折,就像是一台批阅奏折的机器,不知疲倦,不知饱饥。 渐渐都快是未正时候了,陈祯在屡屡恳请圣上用膳被拒后,只得朝圣上跪下来道:“陛下,您昨夜未用晚膳,今晨未用早膳,这会儿又迟迟不用午膳,这样龙体怎吃得消,您若仍不传膳……老奴……老奴只能通禀太皇太后,请太皇太后来请您用膳了。” 见圣上仍不理睬他,陈祯只能将心一横,想着去永寿宫请太皇太后过来。虽然请太皇太后来劝圣上用膳,圣上事后定会严厉斥罚他,但陈祯为龙体安康着想,不得不这么做。 从地上爬起,陈祯才向外走了两步,就听身后圣上斥道:“滚回来!” 陈祯虽被骂了一声,但心中一喜,以为圣上就要传膳,忙“滚”回圣上身边道:“老奴听陛下吩咐。” 却听陛下在沉默片刻后,吩咐他道:“派人去江州,查有关慕晚的事,一切,所有关于她的一切,朕都要知道。” 第27章 ◎陛下有事要见夫人。◎ 身为天子,最该关心的是社稷民生,但皇帝即使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朝事上,也依然放不下对慕晚的疑心,尽管他对慕晚的怀疑,系着一个目前无法解释的死结,但他仍是疑她,似受昨夜那场诡乱梦境影响,越发疑心深重。 那就命人查她,如果查不出任何可以佐证怀疑的证据,她确实清清白白,那他就彻底放下她。即使他可能还会因为隐疾,对她有不可告人的欲念,他也会将那欲念彻底压在心底,此生绝不会做出有损君臣情义的事情来。 但如果慕晚是那蛇蝎女子,她一直以来都在耍弄欺骗他,她还骗得他将她赐婚给了谢疏临,那他定要新仇旧恨一起结算,百倍千倍地报复回来,绝不放过她,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是派出的暗探动作再快,也需要一定时间才能有密报抵京,期间这段日子,他能同时压得住自己的疑心与欲念吗……皇帝揉揉涨疼的头部,不愿再想这事,想将一切都拖到密报抵达京再说,吩咐宫人道:“上膳吧。” 陈祯在将圣上密命吩咐下去后,转回御殿之中,见圣上正在用膳,喜不自禁,忙近前侍奉布菜。他虽为圣上痴迷慕晚的事发愁,但与之相比,还是圣上的龙体更为重要。 皇帝依然没有胃口,随便用着些饭菜,只是为了不将自己饿死而已。用膳之后,宫人捧来了漱口的茶与擦拭的手帕,皇帝拿起一方精致宫帕,擦手片刻,忽地问道:“那帕子在哪里?” 陈祯反应快,立即知道圣上问的是哪方帕子,一边令弟子去取,一边暗在心中庆幸早上没扔了。帕子被取来后,圣上令他们都退下,陈祯最后一个退出殿门时,见圣上将帕子拿在手里端详,神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什么。 宫人们皆退下后,皇帝走至御榻之后,将墙上一处暗格打开,从中取出了一只方匣。匣子里寥寥数物,仅几块碎银,一包早已干透的点心,以及一方帕子。 那帕子原是用来包碎银的,一帕碎银和一包点心,就是那蛇蝎女子留给他的最后物件。她将他“用”完就弃,这点碎银和点心,就是她心里他的价值。 皇帝心中恨切,将匣中帕子取出,同手里这方兰蝶帕子对比着看。可惜当年那方帕子,是方素帕,上面没有任何刺绣,若有刺绣的话,他可传宫中绣匠来看,看这两方帕子的刺绣技艺,是否有相似之处,是否可能出自同一人。 默然看着这两方帕子时,皇帝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想他所以为的死结,会不会其实并不存在。也许那隐疾不仅影响了他的身体,让他无法亲近世间女子,还暗地里侵蚀了他的精神,扭曲了他心中对蛇蝎女子的厌恶,让他在重逢蛇蝎女子时,心理扭曲地想要亲近,而非明明白白的厌恶。 也许蛇蝎女子当年对他的折磨,早就腐蚀了他的潜意识和感官。明明理智上他是极度痛恨厌恶那蛇蝎女子的,但是曾经备受折磨的身体和精神,却会扭曲地反着来。 若是这样的话,他想亲近慕晚身体这件事,丝毫不能打消慕晚是那蛇蝎女子的可能,这个逻辑上的死结,其实是个一碰就松的活结。 皇帝神色愈发阴沉,伴着他心内愈发深重的疑心,他心里又像回到昨夜那小孩说“解铃系铃”时,他又想径冲到慕晚面前,向她逼问个究竟。 且等密报送来,且等密报送来……皇帝努力用理智克制心中的冲动,却觉有度日如年之感,在殿中来回愤走几步也冷静不了后,愤然将两方帕子揉在一处,恨恨扔进了匣中。 虽是天子亲自赐婚,但谢家迎娶慕晚为新妇,算不得什么光彩之事,谢夫人因十分清楚这一点,遂对是否要携慕晚进宫为太皇太后贺寿这事,犹豫了许久。 情理规矩上,慕晚是谢家儿媳,也是学士夫人,身份上完全够格,她应该带慕晚一起入宫为太皇太后贺寿。但是后宫妃嫔、公侯贵妇们,私下定都把谢家婚事当热闹笑话,她把慕晚带到这些人面前,不知要听多少暗带取笑的话。 朕与夫人 第13节 最终,谢夫人还是决定携慕晚一同入宫,毕竟这桩婚事是圣上亲自赐下的,不管世人怎么看热闹,圣上没有取笑之心,她若在这重要场合不将慕晚带上,圣上也许会认为他们谢家对圣旨心怀不满。况且,慕晚作为谢家少夫人,以后少不了要和贵妇人们打交道,早晚要出来见人的,总不能将慕晚藏在谢家一世。 遂这日太皇太后寿宴,谢夫人携慕晚一同入宫,为太皇太后贺寿。寿宴举办地在宫中的飞云楼,正式开宴时候,是将入夜的酉正时分,开宴前的个把时辰里,后宫妃嫔、公侯贵妇、重臣女眷等,皆在飞云楼附近的御苑中游玩,三五成群,寒暄交际。 在寒暄交际过程中,谢夫人与慕晚自是承受了许多暗看热闹的目光,听了许多暗里带笑的话。谢夫人多年涵养,心里再不舒坦,面上也能保持得云淡风轻,但担心慕晚会绷不住,会有言行不当之处。 幸而慕晚表现,远超谢夫人预想,慕晚既没有因为他人的不善,被激出什么不当言行,也没有因为过去身份低微,在贵妇们面前过于卑怯,丢了谢家的脸面。慕晚与人应对十分得体,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倒叫有些想看热闹看笑话的人,自觉无趣地走了开去。 谢夫人对慕晚表现十分满意,也能放心暂时离开慕晚。谢夫人不常入宫,今天难得来一次,就想和女儿淑妃单独说说体己话。谢夫人与淑妃在荔香轩中相见说话,令慕晚就在荔香轩附近等待,切勿走远,切勿生事。 慕晚恭声应下,就在荔香轩旁的一树垂丝海棠下坐着,静静等待婆母和淑妃娘娘。然而树欲静风似不止,慕晚安静坐了半盏茶时间后,见徐丽妃正朝此处走来。 同徐丽妃并肩走着的,是一位年纪似乎十八|九岁的女子,女子犹梳少女样式发髻,还未出嫁,应不是宫中妃嫔。也许是长乐县主,慕晚在心中这般猜测,长乐县主与徐丽妃有表亲关系,她们两人走得近、处得好是人之常情。 徐丽妃不知她被罚半年月俸用度,是因她令尚功局苛待慕晚,犹以为是她那天在清宁宫不尊重谢淑妃的缘故。在圣上重罚下,徐丽妃只能低头做人,不敢跟谢淑妃置气,这些时日下来,她心里不知积了多少愤懑,无法发泄。 当看见谢淑妃和谢夫人走进荔香轩,慕晚一人独自待在轩外,徐丽妃就有拿慕晚出气的念头。在徐丽妃眼里,慕晚和谢淑妃就是一伙的,她不能当面去和谢淑妃叫板,但单独拿这慕晚挖苦几句,泄泄愤,总无妨吧。 徐丽妃原就要往荔香轩旁的海棠树下走,却望见斜对面有一人也正急匆匆往荔香轩方向来。徐丽妃见那人正是御前总管陈祯,想陈总管定是奉圣命来传谢淑妃的,便犹豫起来,不敢在这时撞上前去。 慕晚本来已做好徐丽妃“来者不善”的心理准备,正打算向徐丽妃和她身边的女子行礼,却见徐丽妃忽地脸色一变,拉着身边人掉头走了。 慕晚疑惑时,又听到走近的脚步声,望见了陈总管。她原也以为陈总管是奉御命来传谢淑妃的,正要给陈总管指路,告诉陈总管,淑妃娘娘人在荔香轩中,却见陈总管在她面前停下,轻声对她道:“请夫人随老奴来,陛下有事要见夫人。” 第28章 ◎请陛下放开臣妇……◎ 从前霍妃势盛时,长乐公主甚是骄纵跋扈,除了父皇、母妃、同胞皇兄以及皇祖母,她谁也不放在眼里,对与自己有表亲关系的徐家小姐,也不大客气,虽见到时会唤声“表姐”,但与其相处时,总是高高在上,时时流露出颐指气使的意味。 然而时来运转,霍党倒台后,长乐公主被降封为县主,如无太皇太后庇护,甚至要被废为庶人,而徐家小姐,却成了圣上的丽妃。她们两人见面时虽还是“表姐”“表妹”地唤着,但相处时的高低地位,早和从前颠倒了过来。 长乐县主只是因为形势,不得不低头做人,她骨子里的性情,其实从未改过。这几年里,长乐县主面对趾高气昂的徐丽妃,都只能默默忍受,难得近来徐丽妃吃瘪,被圣上罚了半年月俸用度,长乐县主终于能找机会暗讥几句,扳回一成。 在徐丽妃因看见陈总管走近,带着人掉头就走后,长乐县主心中暗笑,嘴上叹道:“表姐这般是对的。谢淑妃是陛下心尖上的人,陛下总是偏袒谢家,那个慕晚虽然是个绣娘出身,但如今也算是谢家人,表姐同她置气,闹得陈总管和谢淑妃知道,陛下可能又要责罚表姐月俸用度。现都罚了有半年了,再罚下去,表姐就得向娘家伸手要钱度日了。” 徐丽妃熟悉长乐县主的性情,怎会听不出长乐县主表面关心实在嘲讽。她本来就因为没能骂上慕晚几句心中不痛快,这会儿径语气僵硬地道:“多谢表妹关心,我不至到你说的那地步,太皇太后早跟我说了,会在过寿时替我向陛下说情几句,陛下不会拂了老寿星的情面,等过了今日,陛下就会免除对我的责罚了。” 见长乐县主脸色微僵,徐丽妃又皮笑肉不笑地道:“说来,我忘了恭贺表妹将有大喜。太皇太后为表妹挑中了一位状元郎,状元郎虽出身低些,但听说生得不俗又甚有才华,与表妹定然般配。” 徐丽妃岂不知长乐县主最看重荣华地位,将“出身低”几个字故意咬得重重的,眼见长乐县主的脸色因她的话更加难看,徐丽妃心中顿时舒坦了不少。 长乐县主哪里看得上平民出身的状元郎,只是她如今一切皆依赖太皇太后,半点不敢违背太皇太后的意思,凡事都得顺从太皇太后安排。 长乐县主不能跟太皇太后开口拒绝,她早不是从前那个随心所欲的小公主了,只能在心里盼望那宋挽舟品行极差、身体有疾,这样太皇太后对调查结果不满意,也就不会将她许配给一个卑贱的平民了。 至于徐丽妃,她这会儿就忍她一时之气。长乐县主没再跟徐丽妃打嘴仗,只在心中恨恨暗想,若哪日皇帝不再是皇帝,丽妃又算是个什么呢,她的兄长未死,只是被圈禁,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来日方长,总有一天,她还要爬得高高的,将所有看不上的人,都用力踩在脚下。 那厢,慕晚正随御前总管陈祯,走在一条僻静小道上。陈祯以为,圣上传慕晚这事,越少人看见越好,遂尽量不声张,来传慕晚时,低声说话,不惊动旁人,在带慕晚去面圣时,也一路捡走清静无人的小道。 御驾在临水的枕流舫上,慕晚在随陈总管走向枕流舫的路上,心中甚是疑惑,不知圣上传她是为何事。尽管确定圣上对她并无疑心,但对单独面圣这事,慕晚心里不由浮着点忐忑。 不过她这点忐忑应无必要,因陈总管不仅在请她过去时,态度较为客气,到了枕流舫外,还亲自为她打起了画舫垂帘。慕晚客气谢过陈总管,心想应该没什么大事,至少应该和渡月山中事无关。 走进舫中,慕晚见舫内无太监宫女,只皇帝一人,皇帝身穿一袭月白色常服,倚靠在石舫画窗畔,目望着窗外的涟涟碧波,面上无甚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慕晚走近前去,依礼向皇帝请安,皇帝回过身来,令她平身,引她走到舫内一张绣架前。绣架上绷的正是她之前绣的那幅观音像,皇帝道:“朕看这观音像有些不足,在边上再绣几句《观音经》为好,你尽快绣上,开宴时朕和淑妃要将这幅观音像献给太皇太后。” 原来是为这事传她,慕晚心中定了定,恭敬领命后,就在绣架前坐下,拿起了绣针绣线。离开宴应该不到一个时辰了,她得抓紧时间,尽快按照圣命绣好。 慕晚心无旁骛,全身心沉浸在刺绣之事上时,皇帝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这不是皇帝第一次看慕晚刺绣,早前在梧桐院,他看过多回,那时他满心欢悦,为自己竟能亲近眼前的女子,哪怕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单静静地看着慕晚,他心中都不由浮起舒适的欢喜。 而现在……现在他的心里,只有躁烈的怀疑。枕流舫中安静到只有银针穿过布帛的声音,然皇帝心中怀疑如暗流汹涌,无法停息。皇帝找了个理由传慕晚过来,是想把当她当嫌犯认真审视,可他越是注视她,越是心中迷惑,不知她此刻温柔娴静的皮囊下,究竟是否藏着蛇蝎心肠。 如果慕晚真是那蛇蝎女子,那他赐婚,真是害了谢疏临,慕晚……会是那蛇蝎女子吗?已经是他表嫂的慕晚……会是吗? “表嫂”,乱绪冲击下,皇帝忽地就开口唤了一声,这一开口后,他心似静了下来,似满心混乱都像万流归海有了个去处,皇帝平静地望着慕晚,平静地对她道,“朕与谢疏临是表兄弟,表嫂既嫁表兄,以后与朕也就是一家人了。” 慕晚忙放下绣针,起身恭敬地回道:“臣妇不敢当,臣妇能嫁进谢家,全赖陛下恩德,臣妇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皇帝令慕晚坐下,语气温和,“既已是一家人,表嫂不必与朕见外,朕也不和表嫂见外,有些话想同表嫂说清。表嫂可还记得,有次在梧桐院中,朕在黑暗中失仪的事?” 慕晚记得,当时皇帝说,他因有被困在黑暗山洞的经历,对黑暗有心病,会在骤然陷入黑暗时有心神错乱之举。 慕晚以为,皇帝所说的被困黑暗山洞,其实就是当年被她蒙眼困在密室,她对害得皇帝有心病这事,心中十分愧疚,此时听皇帝又提这事,暗暗衔愧地轻声道:“臣妇记得。” 却听皇帝淡声说道:“其实那件事,朕没对表嫂说实话,朕对黑暗没有心病,不会因骤然陷入黑暗有心神错乱之举,朕那天晚上会失仪,纯粹就只是因为朕想亲近表嫂的身体。” 慕晚当场惊懵,她像骤然间听不懂人话一样,完全无法解析皇帝这句话时,见皇帝拖了张凳子在她面前坐下,继续慢条斯理地道:“不瞒表嫂,朕确实有个怪疾,但不是对黑暗有心病,而是平日里难以亲近女子,过去几年都是。” “不过,表嫂是个例外”,皇帝目光静静地落在她面上,“朕第一次见到表嫂,就能扶住表嫂,此后,也能够身体接触表嫂,表嫂对朕来说很特别,就像……像是能治朕怪疾的一味药。” 慕晚已经几乎无法思考,脑中乱轰轰一片似有惊雷滚震,而皇帝的话还未停,淡淡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挟着烈火的雷霆震砸在她的心上,“朕是天子,必须要有子嗣继承江山,必须将这怪疾治好,就请表嫂为朕做这味药引,帮朕治一治吧。” 手上一热,是皇帝的手突然靠了过来,就像那天晚上一样,紧捉住她的手。慕晚顾不得心中震惊汹涌,下意识就要*将手挣开,然而这回,她怎么都挣不开,钳制住她的力道像是烧红的烙铁,那天晚上在黑暗中她看不见皇帝的神情,但此刻,她在透窗的日光下,看得清清楚楚,皇帝神色平静淡然,而幽眸深处燃着的暗焰,似他此刻掌心烫热。 “陛……陛下……”慕晚脑中乱成一团,心里也乱成一团,她这会儿什么都想不清楚,也无力去想,只想将手挣开,只想离皇帝远远的,她一壁徒劳地挣扎,一壁惊恐着急地道,“请……请陛下放开臣妇……” 可皇帝不但不松手放开,还攥着她的手靠近前来,嗓音幽幽:“表嫂不是对朕‘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吗,帮朕治治这怪病吧,为朕做药治病,就是表嫂对朕赐婚的报答。” 第29章 ◎无法自拔地沉醉其中。◎ 陈祯对圣上传见慕晚这事,虽然有些担忧不安,但也没有过多的担忧,因为圣上是让慕晚来补绣几句《观音经》的,尽管这只是圣上的借口,但圣上传慕晚过来,应该就像从前在梧桐院时,怀着不可说的心思,安静看慕晚刺绣而已。 就算……就算那梧桐院中,某天晚上,似曾发生过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但这会儿可是大白天,且离太皇太后的寿宴开宴,也没多久了,圣上应不会在这时候有什么过激的举动,而且慕晚与谢疏临刚刚新婚,就算圣上那夜在梧桐院真对慕晚做过些什么,现在也绝对不可以了。 陈祯是如此想,他独自侍守在枕流舫外,令几名弟子都退远些。因水边风大,将池边树木摇晃得沙沙作响,陈祯纵细心聆听,也听不到舫内动静,就干脆将心放宽些,静等着暮色降临,等待圣上和慕晚带着那幅观音像从舫中走出。 却不知时间过去多久后,猛听到舫内“砰”地一声响,像是什么物件重重地砸倒在地。陈祯心中一惊,目光紧盯向画舫垂帘,急切想要知道舫内发生什么,又因无圣上御命不得擅自入内,亦不能擅自窥视,只能在原地干着急时,一阵急风体贴地将垂帘吹掀起一线。 透过那一线,陈祯隐约看到舫内绣架倒砸在了地上,绣架像是因为慕晚的挣扎而倒地,慕晚仍在挣扎,她极力想将手从圣上手中抽回,身体亦拼命向后躲,但圣上不仅不松手,还不停欺身近前,直将慕晚欺倒在了坐榻上。 垂帘落下,陈祯又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一线画面已足够令他心惊肉跳。虽然早知道圣上对慕晚“心怀不轨”,但亲眼看到些许露骨画面,今日这会儿还是头一回。 圣上……圣上怎就如此了呢……在陈祯眼里,圣上是再贤明不过的天子了,勤政爱民,从谏如流,德才兼备,可自从这慕晚出现后,圣上的“德”之一字就像颤颤巍巍起来,常是走在悬丝上,有坠落之险。 今日,看来是要真坠了,可是……慕晚已是谢疏临之妻。既然圣上这般执迷于慕晚,此前又为何要为慕晚和谢疏临赐婚呢?虽然强夺谢疏临想娶的女子也不好,但总比强夺谢疏临已娶的妻子要好吧。 陈祯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心中一味担忧焦虑,祈祷圣上的“心怀不轨”就藏在这处枕流舫中,藏在大众不知的背地里,千万别揭到世人面前,也盼着圣上对慕晚莫名的执迷,早些淡下来,淡到消失,与慕晚的纠缠,成为永被掩埋的往事。 舫内,慕晚心中之忧急,远超陈祯千倍万倍,她不知那个贤明温和的天子,怎就忽然这样了,她极度惊恐下的挣扎,撞倒了绣架,她拼命身体后退,但皇帝像是已锁定猎物的猎人,紧攥着她一条手臂,不疾不徐地欺身逼近。 慕晚在惊恐冲击下,只顾着仓皇后退,也不知身后有什么,她腿撞到小榻,身体向后一仰,就要倒砸在榻上的一瞬,腰被皇帝搂住,皇帝搂她坐在榻上,慕晚心中的恐惧像是潮水要将她淹没,她挣不开分毫,亦不敢面对皇帝,低垂着头,喃喃的恳求孱弱无力,“请陛下放开臣妇……” 皇帝只觉心中畅快。从初次见到慕晚起,他就因想亲近而不能心中郁结,每见慕晚一次,这份郁结就更深几分,早就积得他心中闷堵不堪,让他时常感到喘不过气,如今,他终于将慕晚搂在怀中,终于冲破了心中闷堵,心里自然舒畅许多。 若慕晚是那蛇蝎女子,那她定然心性非凡,临危不惧,只最初在清宁宫面圣时受惊昏倒,后续见过他许多回,却一次都没有露出过任何马脚。 那蛇蝎女子定心性非凡,若不然也做不出那等淫|乱无耻的事来,寻常试探对她来说应该无用,她可以沉静应对,掩饰得滴水不漏,得先将她吓慌了神,极度慌乱之下,也许她就会露出马脚。 但若慕晚不可能露出任何马脚,因她就不是那蛇蝎女子,一切都是他疑心过度呢,他怎可这般对待她,对待谢疏临的妻子、他的表嫂…… 皇帝心中一滞,并那种熟悉的郁结闷堵之感,又要浮涌上心间时,他强将这念头硬压了下去,心想若无他开恩赐婚,以慕晚的出身经历,怎么可能嫁给谢疏临,成为她的表嫂。 慕晚既然口口声声说感激他的恩德,那就该做些事,以表达她的感激,回报他的恩典。臣子们向他跪谢恩典时,都说“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他又没要慕晚为他肝脑涂地,只是要她帮忙治疗他的隐疾而已,这不仅是他个人私事,亦事关晟朝传承、江山社稷,慕晚本是晟朝子民,合该晟朝社稷出份力。 诸多思绪交杂皇帝心头,又像要将他心中搅得一片混乱,皇帝不想再陷入无用的混乱里,他撇开一切杂绪,此时此刻,只想顺着本心而为。他的本心……皇帝伸手抬起慕晚雪白的下颌,令她仰起脸来看他。 女子被迫将头抬起,但乌黑的眼睫仍颤颤地垂着,似是不敢正眼看他。微颤着的乌秀眼睫,浓密纤长,像被雨打湿的蝴蝶在瑟瑟颤抖,她的身子也在微微发抖,像有无尽的恐惧,在她心中汹涌迭起,她因恐惧死死地抿咬着红唇一角,将本就绮丽的菱唇,咬如熟透的樱果,鲜嫩欲破,红艳欲滴。 皇帝捧着慕晚的双颊,深深地吻了下去,他早就想这么做,早在梧桐院中,见她唇上微微染血,若樱桃颜色殷红鲜亮时。他早想采撷,早想尝尝她的滋味,看是否如他所想象的味道甘美,而今亲身尝之,其中幽香美妙,远远胜过他的想象。 原来女子的朱唇,是这般甘香甜美,娇嫩柔滑,人生中的第一次吻唇,令皇帝如痴如醉,他不知他所采撷到的美妙滋味,是来自完全清白无辜的慕晚,还是因为他心理隐疾扭曲作祟,将他对蛇蝎女子厌恶痛恨,转为亲近沉迷。他只是无法自拔地沉醉其中,想要沉醉到幽香的最深处,想要品撷更多更多,甚至不甘寂寞,意欲诱引她与他在幽香中交缠共舞。 慕晚已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身心骇裂欲碎,完全不明白事情怎么忽然就到这个地步。自在清宁宫初次面圣,发现皇帝就是她当年捡到的男子后,她拟想过将来种种可能,也许皇帝不会发现她就是那歹毒女子,她可以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平安活着,又也许皇帝发现了,而后天子一怒,将她千刀万剐,她身边人也要因此受到连累。 慕晚拟想过许多种可能,没有一种是眼下这样,怎会这样……皇帝说他有难以亲近女子的怪疾,却可以亲近触碰她,是因为她当年犯下的罪行,使他有了这种怪病吗……皇帝要她给他做药治病,他要她怎么做,就像眼下这般吗…… 可是……可是她是谢疏临的妻子,她深爱着谢疏临。曾经心中毫无男女之情时,她可以为了保全自己,毫无廉耻地和一个捡来的陌生男子,做男女间最亲密的事,但现在她心中有了情爱,她与谢疏临是彼此的唯一,她只愿被谢疏临触碰,她不愿做任何对不起谢疏临、会使谢疏临伤心的事情。 但她挣不开皇帝的压制,不仅无力挣开分毫,连细弱的呼吸都像要被侵吞殆尽,皇帝钳制她的力气,像要将她掐断揉碎,紧密烫热的层层碾压,不仅碾压在她唇齿间,将她的心也碾得粉碎。无力的羞耻绝望情急下,慕晚眸中不由漫出泪水,她此时一切都身不由己,唯能自主的事,只是因恐惧绝望落下泪来。 皇帝忽然感知到某种湿意,温凉地映贴着他的脸颊。他微微抬头,望见了慕晚滢润的泪眸,望见晶莹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无声地划过她的脸颊,落在她衣襟上。 她很害怕,泪眸中满是羞耻恐惧与绝望,她的身体在发抖,她眸中的泪光亦在颤颤发抖,无声地向他卑微恳求,求请他放过她。 她只是慕晚,还是同时又是密室中那个蛇蝎女子,她此刻的孱弱惧怕,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不过就想了片刻,皇帝就不愿再深想,他此时无暇空想那些,他的心只想叫他俯身,再度亲吻上她的面庞。 然而皇帝再度俯身时,舫外却有陈祯的声音响起,结结巴巴地道:“陛……陛下……已是酉初了,离飞云楼开宴,就剩半个时辰了,您得亲自去永寿宫,迎请太皇太后到飞云楼……” 陈祯虽不敢打搅圣上的“好事”,但也不得不打搅,已是日暮了,若是入夜开宴时,宴上人人都在,唯独少了圣上和慕晚,使得众人遐想翩翩,那可真是要出事了。 陈祯忐忑地等在画舫垂帘外,等了约半盏茶时间,都等不到圣上出来,准备大着胆子,再高声提醒一回时,忽听见帘内圣上吩咐道:“送盆清水并梳栉过来。” 不知舫内这会儿是何情况,陈祯也不敢叫旁人入内,在弟子手脚麻利地将梳栉等物送来后,他伸手接过,打起帘拢,欲亲自捧送入内。 陈祯恭步走进舫中,见圣上就站在屏风前的小榻边,而慕晚慕夫人,则背着身坐在榻上,正抬手拢紧略显凌乱的衣衫。 第30章 ◎唇上残留的灼痛。◎ 不仅衣衫略显凌乱,慕夫人原先端整的发髻也被勾散出几缕青丝,且从他这角度看去,慕夫人眼角处隐约似有泪痕,陈祯不敢多看,躬着身垂着眼,将水盆等捧放在榻几上后,见圣上摆手令他退下,赶忙遵命退了出去。 皇帝今日传慕晚来枕流舫,本来只是想打着刺绣的幌子,和慕晚说说话,在言语间试探她而已,却不知怎的,一时冲动之下,就成现在这般了。既话已说下,事已做下,皇帝也不再想今日这冲动是否不该,只是任凭本心,随心而为。 意乱神迷之时,皇帝被舫外的陈祯唤回了神智。尽管理智占据了上风,却仍不舍得放下怀中的女子,皇帝边轻吻着她的唇、她的脸颊、她的泪水,边暗自努力平复迷乱的心绪,约半盏茶时间下来,方才渐渐平定了身心。 因他先前的强行纠缠,慕晚不仅衣衫微乱,云髻也已摇散,鬓边凌乱地垂着几缕乌发,插饰的簪钗摇摇欲坠。这般出去见人,自然不可,皇帝就令陈祯送来清水梳栉等,好让慕晚重新梳洗,整理仪容。 在陈祯奉命退下后,皇帝将一把檀木梳送到了慕晚手中,她明显畏惧他的触碰,在与他指尖触碰的一瞬,身子瑟瑟地一颤,若弱柳扶风,楚楚可怜。 皇帝抑住想将慕晚再度搂在怀中的冲动,声音温和地道:“表嫂梳洗一番。” 慕晚这会儿只想尽快离开,皇帝既令她梳洗,看着是要放她走的意思,慕晚就努力使自己镇定些,接过檀木梳,解开散乱的发髻,重新梳挽,想着尽快挽好,尽快离开皇帝。 但她匆匆梳挽好发髻,努力抑着心中的惶惧,低头起身,向皇帝请退时,却听皇帝说道:“表嫂且慢,朕还有几句话,想对表嫂说。” 皇帝轻按着她的肩,令她又坐在了小榻边沿,皇帝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兰蝶的帕子,蘸了蘸盆中清水,一手托着她的脸颊,为她擦拭眼角泪痕,慕晚不敢动弹,静等着将落下的金口玉言,就像刑场上不可能逃跑的囚犯,只能静等着闸刀下落。 皇帝望着慕晚难掩悲戚惶恐的神色,不由抬指轻抚了抚她的脸颊,抚了抚她似凝蹙着无限忧色的淡淡烟眉。若他的表嫂,真是清白无辜呢……皇帝这般想着,不由在慕晚面前蹲下|身来,他握住慕晚搁在膝上的双手,平生第一次哄女人道:“只要一两个月就好了。” 皇帝道:“只请表嫂陪朕治一两个月,一两个月下来,朕这怪疾定能得到缓解,朕已为这怪疾苦恼数年,朕这几年,只遇着表嫂这一个可以帮朕治治的人,表嫂若不肯帮朕,朕要怎么办呢。” 朕与夫人 第14节 一两个月内,那道事无巨细的密报,定能从江州密送至京。皇帝控制着手劲力道,仍是轻握着慕晚的手,但望着她的目光深处,悄然浮起审视的幽色,皇帝说道:“这一两个月间的事,请表嫂勿要告诉表兄,凭白给表兄增添烦堵。” 她怎么敢告诉谢疏临,她怎么敢……慕晚沉默着没有说话,皇帝这会儿哪里是在请求她,皇帝的话,一张口就是不容违背的圣命。慕晚沉默着想要抽出自己的双手,但皇帝手劲忽重,像是她不肯遵命,今日就无法离开这枕流舫中。 当前情势下,慕晚为能脱身,只能低着头,轻轻说了一个“是”字,皇帝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手劲立松,慕晚抽出手,站起向皇帝屈膝一福,垂首低道:“臣妇告退。” 皇帝在慕晚走前,拿帕子拭向慕晚的唇,慕晚静默不动,在天威下似很温顺。皇帝将慕晚唇角处因他深吻晕染的口脂都拭干净,心中犹有些恋恋不舍,又吻一吻她的脸颊,方道:“去吧。” 如逢大赦,急去的脚步声,在垂帘匆匆一响后,隐入舫外的暮风中,慕晚几乎逃一般地离去了,皇帝随垂帘落下收回目光,看向手中染着鲜红口脂的帕子,又微侧首,看向盆中清水,见自己唇上也有些红,沾染自慕晚的红唇。 想着是如何沾染上这些丹朱之色,皇帝不由心潮澎湃,但为他自己擦拭干净时,又忽地心中一滞,记起谢疏临成亲那夜,慕晚为谢疏临擦拭沾染的口脂,慕晚与谢疏临在看着帕上口脂红痕时,情意绵绵地相视一笑。 盆中清水,只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皇帝心里忽然漫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也不知自己这会儿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忽地万分后悔赐婚,想他若早些对慕晚产生疑心就好了,那样他就不会轻易下旨,慕晚和谢疏临就不会成亲,那么,那么…… 那么……谢疏临就不会娶一个可能心如蛇蝎的女子。皇帝因想不清楚,想得又有点头疼,遂不再深想,在草草为心中乱绪下了结论后,撩起盆中微凉的清水,洗向自己的面庞。 荔香轩中,谢夫人与女儿淑妃虽聊说了许久,但无外乎就是些“切勿恃宠生娇”、“务必贤良淑德”之类的话,末了,谢夫人还特地嘱咐女儿,不可为一时闲气与徐丽妃在人前冲突,丢了脸面,丢了她贤良淑德的性情。 谢夫人劝女儿道:“你且由着丽妃骄纵跋扈,你越让着,她越是不可一世,越是失尽人心,常言道水满则溢,等她哪天捅出连太皇太后都无法偏袒或是不愿偏袒的篓子,她也就不可能觊觎后位了,皇后要有母仪天下的气度,你务必要好好守着这份气度。” 谢淑妃心里,藏着难以对人言说的心事,入宫之初,她也曾想过做圣上表兄的妻子,但三年下来,连一次侍寝都没有过的事实,让她早就对后位心灰了许多,谢淑妃衔着一丝苦笑,自嘲着道:“皇后的位置,我也不敢想……” 话未说完,就被母亲紧捉住手,谢淑妃抬起眸子,见母亲认真急切地望着她问道:“怎不敢想?!为何不想?难道你不想做陛下的正妻吗?!” 未待她回答,母亲又叹着道:“为娘的想让你当皇后,不是为了家族权位之类,是为了你好。一个女人,若喜欢那个男人,就定会想做他的正妻,而不是妾。你喜欢陛下,从小就是,若你只能当妾,看着陛下和别的女子有夫妻名分,你心里会委屈一辈子,为娘不忍心见你这样。” 谢淑妃感念母亲关爱,为让母亲放心,就说道:“我听母亲的,以后也会守好贤良淑德的气度,不与丽妃明面冲突,由着她作茧自缚。” 谢夫人安心地点了点头,又含笑道:“其实依娘看,你离皇后的位置也不是很远,你这淑妃的位份,是陛下当年替你争的,陛下最近还为你严惩了丽妃,陛下待你是独一份的好,娘看陛下可能是在等,等你有个一儿半女,就会将你捧到皇后的位置上去。” 笑说着又有点发愁,谢夫人目光落在女儿平坦的腹部上,微叹息道:“怎么还不见动静呢?这都三年了。” 谢夫人本来也没往圣上那方面想,只想着是女儿在子嗣上有点艰难,因为谢家就历来人丁不旺,她和丈夫多年夫妻也就只有一儿一女,女儿也姓谢,可能袭了谢家祖上这毛病。 却见女儿面有难色,在沉默了片刻后,忽地眼圈一红,竟忍不住咬着手绢落下泪来。谢夫人吓了一跳,忙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女儿身边,将女儿拢在怀里,一边为她擦眼泪,一边着急问她这是怎么了。 过去三年里,谢淑妃心里再怎么忧虑不安,在家人面前还能绷得住,能藏得住自己的心事,但在近来又一次侍寝失败的重大打击下,她深感绝望,在此刻时母亲询问时,再也无法忍耐,抽抽噎噎地将自己至今仍是完璧之身的事说了出来。 谢夫人大感震惊,怎么也想不到外人眼里颇得帝宠的女儿,竟至今未曾真正侍寝过一次。谢夫人心中如有惊涛骇浪,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时,又听女儿轻泣着道:“陛下待我的好,像是在待小妹妹好,陛下……陛下像从来没把我当女人看……要是丽妃她们为陛下生了孩子,我该怎么办呢……” 女儿这般无助时,做娘的不能慌了神。谢夫人忍着心中的震惊,努力保持镇定,安慰女儿,劝她不能就这么空等着,得想方设法让圣上把她当女人,早些真正成为圣上的女人。 不久后就是太皇太后的寿宴,若将眼睛哭肿,会叫宴上众人看了笑话,谢淑妃在发泄一番后,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并告诉母亲道:“我一直有想法子,或打扮得鲜丽些,或为陛下洗手作羹汤,可陛下都像注意不到,只之前有次,慕晚为我梳妆宫外的时新样式,陛下注意到了,还夸我好看……” 谢夫人道:“那就让慕晚为你多打扮打扮,她那手巧,也会打扮,娘看她平日穿衣妆扮,都像有种和别人不一样的格调,以后你常传慕晚进宫,让她帮你梳妆,陪你说说话。” “慕晚连你哥那块石头都能撬动捂热,对男人应是颇有心得,娘回去和慕晚说,让她常进宫来,教教你这方面的事”,谢夫人抚着女儿的后背安慰道,“不怕,丽妃那些人又不得宠,时间来得及,陛下的第一个孩子,一定会是你生的。” 因时间已经不早,窗外暮色沉沉,飞云楼那边就快要开宴了,谢夫人和谢淑妃纵还有许多体己话要说,这会儿也没时间了。在互相劝慰几句,略整仪容后,谢夫人与谢淑妃都暂压下满腹心事,走出了荔香轩。 虽然面上绷着神色如常,但谢夫人因为知道了女儿的秘密,实际心境是极坏的,当出了荔香轩,扫视周围,却看不见慕晚人,高唤也无人理睬时,谢夫人心中登时着恼起来。 即使没多久后,慕晚就急匆匆地赶回来了,谢夫人也没法给慕晚好脸色,急怒地冷声斥道:“不是叫你就在外面等着吗?这是去了哪里?怎么这样不听话!这是在宫中,不是民间,你怎能随便乱走,若不慎触犯宫规,惹出事来,如何是好!” “我……”慕晚没法说她去了哪里,只能在谢夫人的训斥下,低着头道:“儿媳知错,请婆母息怒。” 谢夫人这会儿没空盘问慕晚乱走去哪儿了,也没空再多训斥慕晚,就冷冷道:“我们就要去飞云楼,你跟在我们身后,不许再乱走了。” 慕晚恭谨“是”了一声,跟走在谢夫人和谢淑妃身后,在将夜的暮色中来到了飞云楼外。张灯结彩的楼外灯火下,一众妃嫔贵妇女眷皆等在那里,当内监传报“太皇太后驾到、皇上驾到”,众人皆依礼跪地,恭迎圣上御驾、太皇太后凤驾。 圣上亲自搀扶太皇太后下辇,并令众人平身。慕晚随众人起身后,始终垂着眼帘,默默地跟在婆母身后,随婆母入宴坐定。寿宴歌舞喧腾,慕晚无心去看,寿宴上的山珍海味,她亦无心享用半分,仿佛唇上还灼着火,那样炙热的似能碾碎一切的蛮横力量,像要将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碾得粉碎。 慕晚惶惧揪心不已,神色木然地坐在宴上,只盼着寿宴快些结束,她可快些出宫,快些回到谢疏临的身边。可是炙热的,不止有她唇上残留的灼痛,还似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来自宴会最上首,若有若无而又挟着强硬的力量、炽热的温度。 第31章 ◎被蛮横力量强势占有。◎ 宴上几重歌舞过后,太皇太后为徐丽妃向皇帝说了几句好话,又让徐丽妃给谢淑妃敬酒,向谢淑妃赔礼道歉。圣上不能在皇祖母大寿之日拂了老寿星的情面,再训了徐丽妃几句后,就免了对她先前的责罚。徐丽妃自是跪地叩首,谢恩不尽,道自己已好生反省,往后定严守宫规,绝不再犯。 之后,与宴众人向太皇太后敬献寿礼。寿礼早前都已送往永寿宫中,此时内官念唱的都是各家的礼单名录。念毕,内官轻轻击掌,一溜宫女太监鱼贯而入,或捧或抬地将圣上敬献的寿礼送入飞云楼中。 万寿蟠桃葫芦寿鼎、蓬莱八仙敬寿图、福寿白玉花樽、金铸文殊菩萨……诸多珍贵寿礼,将本就雕梁画栋的飞云楼,映照得越发金碧辉煌。太皇太后知道皇帝自己生活并不奢侈,却为她费心这许多,欢喜皇帝待她孝顺,慈爱地轻拍了拍皇帝的手,让皇帝陪她下去,她要好好看看孙儿的孝心。 皇帝就亲自扶皇祖母下阶,陪皇祖母赏看各件寿礼,又将皇祖母引至一座绣屏前,对皇祖母道:“这是孙儿和淑妃共同献给您的寿礼,屏上的观音像是淑妃嫂嫂亲手所绣。” 太皇太后之前也知道谢淑妃传慕晚进宫中尚功局的事,但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谢淑妃自个儿想让慕晚为她绣制几件衣裳,此时才知这是谢淑妃和皇帝的一片孝心。太皇太后心中高兴,笑向宴上的谢淑妃道:“好孩子,你有心了。” 谢淑妃忙向太皇太后弯身福了福,恭敬诚恳地道:“能为太皇太后尽心,是臣妾几世修来的福气,臣妾祝太皇太后凤体安康,福寿绵长。”说话时,她看见观音像上多了两行经文,也未多想,只以为是圣上某日令宫中绣匠补绣的。 太皇太后信佛,向绣屏上的观音像双手合十,喃喃了几句《妙法莲华经》后,方走近细看。这一细看之下,太皇太后心中更是欢喜,此观音像绣技极精,其中宝座、莲华、祥云等皆栩栩如生,已尽显功力,更难得正中的观音菩萨,细眉长目,双眸微垂,神态间既有庄严法相,又有慈悲仪容,仿佛这不是一幅绣像,而是观音大士亲临人间。 太皇太后不由对着这幅观音像,又虔诚地念了几句经文,心中欢喜至极。因对这份贺寿礼实在太满意,太皇太后想要赏赐刺绣之人,目光看向宴上,含笑问道:“慕晚可在?” 慕晚忙从谢夫人身后走了出来,向太皇太后屈膝请安。因着从前听到的传闻,太皇太后原以为慕晚是个狐媚的女子,此时却见慕晚神色间不仅没有轻浮之色,还有卑弱含怯之意,看着像是老实孩子。 太皇太后盛赞了慕晚的刺绣技艺,赏赐了她金银绸缎等物,又向皇帝叹道:“怎么宫里没有这样的好手艺人,是不是内府的选人流程有问题,真正的好手艺人都进不了宫里来。” 陈祯亦是内府总管,听得心中一吓,忙跪地向太皇太后告罪。皇帝让陈祯起身,笑对太皇太后道:“普通才子再努力,也不可能成为天才,宫中匠人手艺已经勤修到顶尖了,只是要跟真正不同俗流的天才相比,还是未免要落了下乘。” 皇帝有意让慕晚常进宫,就趁势对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既赏识喜欢慕晚的刺绣,那就让慕晚每日进宫两个时辰,再到尚功局,为皇祖母绣制些佛像经文,也将她的好手艺传授给那里的绣娘们。等尚功局的绣娘得了慕晚真传,皇祖母就不怕没有好绣娘使了。” 太皇太后听得满意,点了点头后,又笑着道:“这样不好,她刚新婚,该好好在家服侍夫君、孝敬公婆才是,怎能为哀家这老婆子天天进宫里来?” 谢夫人看慕晚失魂般呆愣着不会说话,忙替慕晚谢恩道:“能为太皇太后尽心尽力,是慕晚的荣幸和福分,也是谢家上下的荣幸和福分。”又暗抬手肘捅了捅慕晚,提醒她快些领旨谢恩。 连选择沉默都不可,更别提开口违逆圣上与太皇太后之命,慕晚只能低着眸子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领旨谢恩。 “平身吧。”天子的嗓音,在旁人听来,甚是温和,可落在慕晚耳中,那份温和的表象下,却挟着雷霆万钧的赫赫天威。 曾经,她趁着皇帝昏迷落魄时,强迫于他,如今,皇帝用赫赫天威强迫她,她与他的处境,完全颠倒了过来,这就是上苍,在时隔四年后,要她付出的代价吗?上苍没有在皇帝面前揭开她的真面目,没有叫皇帝疑心于她,却依然要让她为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这样……似乎对等公平的代价…… 若心中无情无爱,也许她会认命领受罪行的代价,可是……可是她心中有所爱之人,她无法再接受那样没有廉耻的事。因心中忧沉到了极点,在宴散离宫、返回谢家的马车上,慕晚低垂着头,一路沉默未语。 谢夫人本来就因为女儿的秘密,心情非常之糟糕,再看车中慕晚这副模样,想她又是在宫中不听话乱走,又是在圣上和太皇太后面前,呆愣愣的不知回话,心中更是闲气乱迸,没好气地问道:“今天下午那阵儿,你到底是跑去哪里了?” “我……”慕晚没法对婆母说实话,但又不想说谎欺骗婆母,微张口后,实在无法回答,只能将头垂得低低地道:“儿媳今天错了,儿媳以后定凡事都听婆母的,再不擅自走动。” 谢夫人寻思慕晚那阵儿可能是走到御苑某处贪看景色去了,也不多问了,深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教导她道:“不仅要听话,自个儿说话行事也要得体些,你可是谢家的儿媳,过几日,陛下应会来谢家用宴,到时家里招待陛下时,你可别像今天面圣这样,畏畏缩缩的,连句谢恩的话都不会讲。” 谢夫人将请圣上来府用宴的事,交托给了女儿淑妃。女儿自入宫后,有三年没回家了,谢夫人想让女儿和陛下一起回府用宴,这样既能让女儿回家看看,也或许可以促进下陛下和女儿的感情,在离了宫规森严的禁内,来到一个较为放松闲适的环境后。 谢夫人更为女儿的事头疼,在教导完慕晚后,再对慕晚认真嘱咐,让她日后进宫教授刺绣时,得空也往淑妃宫中走走,帮淑妃打扮打扮,陪淑妃说说话,教教淑妃男女间的事。 “淑妃娘娘在宫中的处境,其实不像外人想的那般,其实和陛下之间的关系……有点艰难……”,谢夫人没有直接告诉慕晚女儿的秘密,对这个才过门几天的儿媳,她还没有完全信任,就只是道,“你教教淑妃,男女相处时,怎样能让男人喜欢,能让男人高兴,甚至……床帷间的事,也可以同淑妃讲讲。” 慕晚因为今天有在枕流舫听皇帝说他有怪疾,遂这会儿尽管婆母将话讲得遮遮掩掩,她也大抵明白了淑妃的艰难处境,也明白了自己曾在宫里绣观音像时,明明颇得帝宠的淑妃,为何会奇怪地向她询问讨男人欢心的方法。 皇帝真的有难以亲近女子的怪疾,他并没有拿这事骗她。是她当年在渡月山密室中的所作所为,让皇帝有了这怪病吗,这是她……欠下的孽债吗…… 深重乱绪纠缠,无法对任何人言说,慕晚这会儿只能做孝顺儿媳,对婆母的教导和嘱咐,说着一声又一声的“是”字。 谢夫人看慕晚这样和顺听话,渐将心里对慕晚的闲气抛了大半出去,叹了一声,握着她的手道:“你既嫁进来了,就是谢家的人了,不仅你自己要得体规矩,不能让谢家在*外面丢人,日后凡事也都要与谢家共同进退、荣辱一体,明白吗?” 在慕晚的又一声“儿媳谨遵婆母教导”中,马车驶停在了谢府门前。谢疏临就在门后附近等待,听到马车声响,立即迎出门,同慕晚一起,一个车下,一个车上,共同搀扶母亲下车。 夜色深沉,时辰已接近亥正了,谢夫人不用儿子儿媳送她回居处,摆摆手道:“你们都尽早回房休息吧。”自在几名侍女的陪伴下,往府中澹怀堂方向走去。 目送母亲走远后,谢疏临与慕晚回到了他们居住的清筠院。在慕晚回来前,阿沅就已在谢疏临的伴哄中睡着了,慕晚因心中如乱麻纠葛,犹为想见见阿沅,尽管阿沅已睡深了,她还是轻步来到了阿沅的房中,借着榻灯,凝看向榻上孩子香甜的睡颜。 想着阿沅生父今日对她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慕晚心中如有千针在刺时,她身边的谢疏临含笑轻问她道:“宴上可有桂圆糖糕?可有带些桂圆糖糕回来?” 阿沅特别爱吃宫里的桂圆糖糕,在知道娘亲今天要进宫赴宴后,央求娘亲,如果宴上有桂圆糖糕这种点心,就用帕子包几块带回来。但慕晚因为枕流舫中事,早将阿沅的央求给忘了,也根本不知道寿宴上都有什么吃食。 “……我忘了……”慕晚低声道。 “哎呀,阿沅明天起来,可能要有点失望了”,谢疏临轻笑一声,又道,“不过无妨,待我入朝面圣时,恳请陛下赐一盒桂圆糖糕给阿沅,阿沅是陛下的表侄,陛下不会对阿沅小气的……” 谢疏临正说着,却听妻子忽地声高道:“不要!”突然的一声,令榻上熟睡的阿沅,都不由在睡梦中微皱了皱眉头。 “……不要……不要这样……”一时失态后,慕晚努力控制住心绪,将声音压低,尽量平静地道,“阿沅与陛下实际毫无亲缘,算不得陛下的表侄,还是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阿沅,不要拿阿沅的事打搅陛下……” 其实谢疏临觉得不算打搅,陛下之前有给阿沅赐过一次桂圆糖糕,只是当时慕晚在宫中绣观音像,不知道这回事。但看妻子这会儿这般反对,谢疏临也就没有对此多说什么了,只温声道:“夜深了,我们也回去休息吧。” 慕晚低首亲了亲阿沅的脸颊,仔细掖好阿沅身上的被子,方离开了这里,回到了和谢疏临的寝堂。在沐浴更衣、吹灯上榻后,慕晚因为心事深重,自是难有睡意,虽然早将双目阖着,但其实一直未睡。 而她枕边的谢疏临,也许久都未有困意。新婚燕尔,谢疏临自是血气方刚,但想着妻子今日入宫赴宴,许多应酬交际下来,定然身心都十分疲惫,遂也不想打扰妻子安睡,只是情难自禁,在凝看妻子“睡颜”许久后,轻轻靠近前去,吻啄了下妻子的唇。 谢疏临就只是想轻吻一下妻子的唇而已,却见“熟睡”的妻子猛地睁开眼来,身体也下意识后退,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谢疏临以为是妻子睡眠浅,以为是自己的动作,将妻子从睡梦中惊醒了,连忙向她道歉。但慕晚并不是被谢疏临所吓,而是仍是被皇帝所吓,尽管皇帝此刻人并不在这里。 当在帷帐幽色里闭着眼时,慕晚满心都是今日在枕流舫被皇帝强迫欺凌的情景,她不知自己该怎么办,皇帝令她明日起再度入宫刺绣,应不是对太皇太后的孝心,而是为他自己能够方便行事,如果接下来一两个月里,皇帝都会像今日那样对待她,甚至对她做更加无礼过分的事,她要怎么办呢。 心中忧灼时,唇上亦似又有灼火般的碾痛,慕晚正为皇帝那时强吻她的事心里煎熬,仿佛又被那样不可一世的蛮横力量强势占有,被侵吞呼吸,被反复折磨时,忽然唇上被人触碰,自是狠狠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不知不觉睡去,又堕入了白天那场可怕的噩梦中。 但心跳剧烈地睁开眼时,却看到了谢疏临歉然的神情,她不是在那枕流舫上,她是在和谢疏临的家中,在夫君谢疏临的身边,她的夫君是因为爱意而亲吻她。 谢疏临见妻子眸中颤闪着受到惊吓的恐惧,虽觉妻子有些反应过度,但也深感抱歉,忙将妻子拢在怀里,轻抚着她的后背,温声安慰她,要将她再度哄睡。 但妻子却未继续睡,她在他怀中微仰首看他,柔弱眸光轻轻颤了几下后,忽勾双臂搂住了他脖颈,主动亲吻上了他的唇。 【作者有话说】 下章明天下午更[熊猫头] 第32章 ◎让你新婚妻子常进宫来。◎ 明日事,明日再说,今夜……今夜慕晚不愿再想那些,只想用与夫君的亲密接触,将她脑海里与皇帝相关的不堪画面,全都排挤出去。 谢疏临刚新婚,本就血气方刚,既妻子主动有意,他自然动情相随。万籁俱寂的夜半时候,世人皆沉入睡梦中时,寝堂深处的红绡帐中,却隐秘地热情如火,暧昧声息不断,似不知疲倦,似这春夜漫漫,没有尽头。 几番恩爱情浓后,谢疏临见妻子似仍无困意,忽记起秘戏图中某个姿势,略起玩心,说着“为夫有些累倦,要劳烦娘子”,将妻子突然抱起,与她翻了个位置,自己后背贴躺在榻上,令妻子坐在他的身前。 然而不知为何,似这姿势可怕如洪水猛兽,本来神色慵懒娇酡的妻子,陡然间面上血色尽失,着急地要从他身上下来,动作惶急到被凌乱的被褥绊倒,眼看就要摔在榻边地上。 幸而谢疏临眼疾手快,紧忙将妻子捞在怀中,妻子身体竟在微微发抖,像被他刚才做的事吓坏了。谢疏临又是懊悔又是不解,边为妻子拂开面上的凌乱长发,边忙问她这是怎么了。 妻子却紧紧地咬着唇,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过了一阵,方微颤着声低道:“不要……不要那样子,我怕……我不喜欢……” 谢疏临惶惑中忽一激灵,猜测妻子此时反应,可能与她上段婚姻有关。妻子的前夫宋扶风是个半瘫之人,与妻子行|房时,应都需妻子在上,而妻子与她那前夫似乎感情不睦,似乎她上段婚姻生活,十分地苦闷郁沉。 谢疏临从前曾问过妻子人在宋家的事,那时妻子回避他这个问题,简单讲了几句后就不再说了。妻子虽没直接说过身为宋家妇的苦闷,但谢疏临能从妻子的回避态度里感觉得到,妻子既与宋扶风婚姻苦闷、感情不睦,与宋扶风夜里的夫妻生活,又怎么会好受呢。 定是他之前的轻浮冒昧之举,让妻子陡然回忆起曾与宋扶风行|房的不堪往事,故而神色大变,惶惧不已。谢疏临想通这一点后,心中甚是后悔,后悔自己怎么早没想到这事,后悔自己冒失唐突,忙亲着妻子的脸颊诚恳道歉,说他以后再也不这般了。 本来与谢疏临恩爱情浓至深处时,慕晚沉浸在无限欢情中,都已暂时忘记白日枕流舫中事,但当谢疏临忽然将她抱坐在身上时,那一瞬间,渡月山密室里的诸多不堪画面,像潮水一样涌入她的脑海,令她在那一刻无法承受。 朕与夫人 第15节 这会儿虽已平复下来,但也无法再用一时的欢情麻痹她自己,模糊她如今的真正处境。慕晚将身体依在谢疏临怀中,心却无法逃避在这温柔乡里,越是听谢疏临向她诚恳道歉,心里就越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该道歉的是她才是,为她对过去的隐瞒,也为她对现在的隐瞒。“……不要再和我说‘抱歉’,你没有做错过什么”,慕晚忍住心中的纠痛,微抬头轻吻了下谢疏临的唇,道,“睡吧,夜深了。” 谢疏临应了一声,将榻边的灯烛吹熄,拥妻子在温暖的被衾中。幽茫的暗色里,他吻了吻妻子的眉心,犹为自己今夜所为十分后悔,暗暗心想,往后,他要如妻子所说,不再和她说“抱歉”,不再做任何会伤害到妻子的事。 尽管心绪极乱,但极度的身心疲倦,让慕晚在这一夜最终还是沉入了睡梦中。再醒来时,天色已大亮,谢疏临不在枕边,据侍女说已出门上朝去了,慕晚不能误了给公婆请安的事,急忙起身梳洗,带着阿沅同去澹怀堂给谢循夫妇请安。 从澹怀堂回到清筠院中后,慕晚与阿沅一起用早饭。因心事重、没胃口,慕晚本来几乎没怎么用,但阿沅孝顺,见娘亲不好好吃饭,就学着娘亲从前喂他,捧起娘亲面前的粥碗,拿勺舀着,轻轻吹气,送到娘亲嘴边道:“娘亲,你快吃呀,要好好吃早饭,这是娘亲你教我的啊!” 乖巧可爱的言行,惹着一旁云琴等侍女,都不禁笑了起来。慕晚不能拂了孩子的好意,勉强蓄了点笑意,就着阿沅的手喝了那勺粥,又将粥碗接过,温柔对阿沅道:“好了,娘亲自己用,你也快点吃,不然粥要凉了。” 阿沅又坐回自己粥碗前,乖乖喝粥吃早点。早上起来后,他就知道了娘亲忘带桂圆糖糕的事,他感到有点失望但也还好,因为娘亲会做其他很好吃的点心,吃不到桂圆糖糕,虽有点遗憾但也没什么。 喝着粥,阿沅又想起娘亲昨日入宫赴宴的事,想娘亲会不会在宴上见到那个可怕的皇帝。阿沅没将他之前在谢家后园见过皇帝的事,同娘亲说过,他谁也没说,因为他以前看戏时,听戏文里唱说,天子的行踪,是需要绝对保密的,随意泄露天子行踪是大罪,要杀头的! 跟皇帝有关的事,都好严重好可怕,可怕的皇帝,会不会在昨日宴上,把娘亲也吓到了呢?吓得娘亲昨夜忘带桂圆糖糕?也吓得娘亲今早没胃口吃早饭? 阿沅稀奇古怪地想了一会儿,好奇问娘亲道:“娘亲,你昨天有见到陛下吗?” 慕晚不防孩子忽然提起皇帝,差点将粥勺砸在了碗壁上。她按下受惊的心绪,略静了静,语气寻常地问孩子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阿沅道:“……因为好奇。” “……不要好奇,不能对陛下好奇”,慕晚压着最深的心事,以教导的态度,对孩子道,“陛下是天子,臣民不可擅自窥视天子之事,明白吗?” 果然和皇帝有关的事,都是很严重的的事。阿沅听话地应了一声:“我明白了。”不再纠缠娘亲问皇帝的事,继续乖乖地吃早饭。 在派人查知宋挽舟身体康健、德行兼备后,太皇太后又令钦天监人勘看宋挽舟和长乐县主的生辰八字。因钦天监要员皆说这二人八字极为相合,简直是天造地设,太皇太后十分欢喜,认为宋挽舟就是天定的长乐夫君。 太皇太后以为,这就是天意,之前她想给长乐找个高门丈夫,却找了几年都不成功,也是老天爷的意思,长乐拖了几年未婚,就是为了等到宋挽舟入京春闱,长乐与宋挽舟应是有着命定的夫妻缘分。 太皇太后已在心里将宋挽舟定为长乐的如意郎君,但在正式宣布和举办婚事前,她得给状元郎宋挽舟安个清贵的好身份,尽量使长乐嫁得光彩些。 有晟一朝,也曾有一位公主下嫁平民丈夫。那位驸马在中状元后,被授起居郎,而后与公主成婚,此后,历任翰林学士承旨、中书舍人、礼部侍郎等,最终受封大学士,并拜相封侯。太皇太后希望宋挽舟就走这样的清贵仕途之路,这样长乐最后也算是下嫁侯门,不算委屈辱没了她原来的公主身份。 起居郎虽只从六品,但肩负着“君举必书”的重任,时常伴在帝侧,是极为清贵的官职,普通士人难以企及,常会被授给皇室姻亲贵戚。太皇太后就趁着过寿,在寿宴后请皇帝授予宋挽舟这一官职,皇帝本就赏识宋挽舟才情,未拂皇祖母所请。 遂今日,是宋挽舟上任起居郎的第一日,起居郎负责记录天子言行,并修撰起居注,在天子视朝和处理政务时,皆会侍奉在旁。清晏殿朝会时,宋挽舟在旁记录,圣上移驾御书房议政时,宋挽舟亦跟随侍奉。 诸事议毕,多位大臣退出御书房后,皇帝像从前一样,独独留下了谢疏临。因着谢疏临的婚假,皇帝已有多日未见谢疏临,上次见面,还是在谢疏临的洞房之夜,那夜皇帝差点搅和了谢疏临的洞房,但也没搅和成,最后是他自己大醉了一夜。 那夜,他是否不该醉酒,就该搅和了谢疏临的婚事呢……皇帝本就想得心乱,再看御阶下的谢疏临,虽看着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仍是那副淡然沉稳的气度,但十分熟悉他的皇帝,却能感觉到谢疏临的新婚之喜,谢疏临整个人的精神,都隐隐透着得偿所愿、恩爱美满的欢喜。 皇帝没来由地心里有点发堵,略静了静,张口对谢疏临说道:“朕要向你说声‘抱歉’。” 谢疏临对陛下这声“抱歉”一头雾水,他谨守臣子本分,惶恐地说着“臣不敢当”,又不解地询问陛下何出此言。 对私下要求慕晚帮他治病这事,皇帝对谢疏临甚感心虚抱歉,不管慕晚是不是那蛇蝎女子,她都已嫁了谢疏临,名义身份上是谢疏临的妻子,他私下要求慕晚那般,于兄弟之情,于君臣之礼,都对不住谢疏临。 但皇帝控制不住对慕晚的疑心和欲念,既事情已做下,就似船已开锚,也不会再回头。皇帝心里再觉对不住,也没法就这事向谢疏临说“抱歉”,就只是道:“是为让慕晚进宫教授刺绣的事,朕为了哄皇祖母高兴,让你新婚妻子常进宫来,扰了你的新婚之喜了。” 却见谢疏临神色惊诧,像是根本不知道这回事,皇帝讶然地道:“慕晚昨晚回去没和你说吗?” 慕晚既未同谢疏临说,就是她心里十分排斥帮他治疗怪疾这事,她意欲不从。皇帝心中浮起阴霾,面上忍着,神色如常地跟谢疏临说,太皇太后喜爱慕晚刺绣,他为哄皇祖母高兴,让慕晚每天下午进宫两个时辰,刺绣佛像、教授技艺。 谢疏临听后就道:“这是慕晚和微臣的福分,请陛下勿言‘抱歉’,折煞了慕晚和微臣。”谢疏临只是暗地里疼惜妻子此后每天都要劳累半日,别的倒没有多想。 谢疏临愈是恭谨地感恩戴德,皇帝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也未再留谢疏临,就让他退下,自回官署处理事务。谢疏临走后,御书房中就只天子、内监与宋挽舟这个起居郎,宋挽舟默默侍在一侧,听皇帝在静默许久后,忽地出声问他道:“你与慕晚,曾是叔嫂?” 其实并非问句,皇帝在派人为太皇太后调查宋挽舟其人时,已知晓慕晚从前在江州所嫁的宋家,就是状元郎宋挽舟的家族,宋挽舟在殿试的前几日,还曾冒雨去过慕记绣馆,探望过侄子和嫂嫂。 宋挽舟走至御案下,向皇帝拱手回道:“回陛下,微臣与谢学士之妻慕氏,确实曾是叔嫂。” 疑念在心中日夜躁动不安,可相关调查密报,还需许多时日才能秘密抵京。皇帝按耐不住自己的疑心,转着手中御笔,在静默片刻后,还是向宋挽舟问道:“慕晚在宋家时,为人风评如何?” 宋挽舟恭声道:“慕夫人在宋家时,温婉贤淑,乃女子典范。” 皇帝道:“细说说。” 宋挽舟“是”了一声,又道:“微臣三哥身体病残,但慕夫人自嫁入宋家后,从未嫌弃过丈夫身体,每日里尽心侍奉汤药,名声淑良。” 皇帝问:“依你之见,他们夫妻之间,具体感情如何?” “这等内情,微臣无法回答,那时微臣忙于读书科举,与慕夫人和三哥,平日都少有交集,有关慕夫人的品行事迹,都是偶尔听家里旁人讲的,对他们夫妻间的具体感情,无法评说。” 宋挽舟一边回说着,一边心中想着谢疏临成亲之夜,他曾在谢家后园的夜色中,亲眼见皇帝陛下急步快走到洞房之前。 第33章 ◎朕要罚你。◎ 那夜,他从喧闹的婚宴上离开,走进谢家后园,独自坐在僻静廊角的阴影中,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洞房时,忽听到黑夜里有急行声,步伐仓促到几无章法,像是猛兽从丛林中窜出,挟着巨大的怒火。 定睛看去,见来人竟是当朝圣上,那日白天殿试时,他已面见天颜,识得当朝天子。圣上会出现在谢家、出现在谢疏临的婚礼上,本不会是怪事,谢家是圣上的舅家,谢疏临是圣上的表兄与心腹重臣,圣上来参加谢疏临的婚礼,喝杯表兄的喜酒,本应是寻常之事。 但若圣上面上不是道贺的笑意,而似掺杂着滔天怒恨与剧烈的挣扎犹疑,那就不寻常了。廊角的阴影中,他不动声色,只是静静看着,见圣上盯看洞房的双目,似能灼出火来,圣上似几度欲闯进洞房,但都挣扎着未动,圣上人僵站在洞房前,步子未动分毫,却心中像有天人在激烈交战。 圣上终究没有闯入,后来,谢疏临走出了洞房,不久后,慕晚也出来了。在谢疏临与慕晚面前,圣上面上神色不似他之前所看到的那般,圣上敛了眸中的怒恨与挣扎犹疑,似今夜会出现在这里,真就只是来喝表兄表嫂喜酒的。 他静静离去,但在宴散后,命马车停在谢府附近的街角,后来有看见谢疏临亲自护送醉酒的圣上回宫。他不解那夜圣上为何会是那般情状,只是将所看见的,记在心中。 在今日圣上竟向他询问慕晚之事时,那夜所见,又在宋挽舟心中浮起,并随今日之事绞缠成某种怀疑,圣上所说的令慕晚进宫教授刺绣,真就……只是教授刺绣吗? 宋挽舟默思不语时,听上首圣上又问道:“你与慕晚在宋家时不熟?” “并不相熟”,宋挽舟回道,“一来微臣那时忙于读书科举,无闲暇参管家事,二来男女有别,微臣那时与慕夫人除偶尔在家中遇见,执礼寒暄一两句后,并无其他交集。” 既不相熟,纵问出什么来,也不知是真是假,皇帝也不再多问了,就摆手令宋挽舟退下,从案上堆叠如小山的奏折里拿起一本,开始批看。 他得尽快将今日的朝事处理完毕,因午后在梧桐院,他有人要见。皇帝努力批看奏折时,忽心中掠起一念,想他这般心切,竟好像是有约要赴的少年,只不知他要赴见的人,是人是鬼,那副美丽皮囊下,是雪花心肝,还是蛇蝎心肠。 太皇太后与圣上的命令,天底下没有人可以违逆,纵然心中万分抵触,慕晚还是在这日午后离开了谢家,来到了宫廷。引路的内监,原是要直接将她带往梧桐院,但慕晚因心中畏惧,想着能拖一时算一时,以有事要见谢淑妃为由,先来到了清宁宫中,毕竟婆母昨晚对她确实有所嘱咐。 慕晚在清宁宫为谢淑妃尽心打扮,将自创的几种妆容,都教给了谢淑妃身边的宫女,好让她们日后为谢淑妃描画新妆。慕晚是真心希望皇帝与谢淑妃两相情好,皇帝若能亲近谢淑妃,以后也就不必再找她治疗他的怪疾了。 那引路的内监,乃总管陈祯所派,见慕夫人迟迟滞在清宁宫不走,担心自己会被责罚办事不力,心中焦急,只得屈膝上前告禀道:“淑妃娘娘,慕夫人该往尚宫局绣制佛像了,不可再耽搁了。” 谢淑妃本正兴致勃勃,在慕晚的巧手下,尝试各种妆容,听这内监来催,心中自然不快。但因慕晚要绣制的是献给太皇太后的佛像,谢淑妃不敢耽误,纵她心里希望慕晚留在这里,也还是对慕晚道:“你快去吧。” 慕晚无奈,只得辞别谢淑妃,离开清宁宫,随那内监,往梧桐院方向走。即使一路步子缓慢,也终究还是来到了梧桐院中,所幸院中无人,既没陈祯等也没皇帝,慕晚遂暗松了一口气,抱着侥幸之意,想皇帝朝事繁忙,未必有时间过来这里。 慕晚身上担着为太皇太后再绣一幅药师佛佛像的差事,就微提裙角,踏阶走进了屋舍中,准备刺绣。然她才刚走进屋内,就被突然伸出的一只手紧揽在怀中,慕晚的惊呼还未发出就堵在了嗓子眼里,在她抬眼看见皇帝冷沉的面容时。 因为今日奏折颇多,皇帝即使勤政不怠,也还是到未初左右,才将众多奏折都批复完毕。皇帝以为慕晚在午后就已进宫到了梧桐院,是他迟了,赶往梧桐院的路上步履匆匆,后背都微热出一层汗来,结果到了梧桐院里,却见空无一人,他是扑了个空。 像是满心的热火陡然被冷水泼浇,皇帝当场脸色就不大好看了。陈祯在旁小心觑看着,向皇帝请示,是否要派人去寻慕晚。皇帝径否了陈祯的提议,让陈祯等都离得远远的,自己独自坐在屋内,等待慕晚,看她究竟几时来,看她会否竟敢不来。 独自等待的过程中,皇帝满心躁郁焦灼,一时想慕晚竟敢耽搁不来,是对他这皇帝大不敬,一时想慕晚若真贤良淑德,自然不愿做对不住夫君的事,也怪不得她。躁乱的心绪胡乱冲涌,在慕晚终于到来时,化作了禁锢的手段,皇帝径将慕晚拉到他怀里,将她钳制在他双臂中,不容她挣脱离开。 “……请……请陛下放开臣妇”,慕晚抑着心中的惊惧,努力保持镇定地说道,“请陛下放开臣妇,容臣妇向陛下行礼……” “何必行礼”,皇帝冷冷地道,“你若知礼,怎敢此时才来?” “臣妇……臣妇……”慕晚还未说出些什么时,陡然身体悬空,皇帝忽然将她打横抱起,声音沉冷,“朕要罚你。” 他已等待她多时,他要向她收取等待的报酬,一名帝王的等待,自然值得高昂的报酬。皇帝将慕晚抱放在窗边小榻上,径欺身吻了下去,似是食髓知味,从昨日知晓这甘美味道,他心中一直思念,甚至深夜为之辗转难眠,如今再度采撷,滋味一如初次品撷甜美,甚至似乎更加甜美,在他不似昨日那般青涩毫无章法之后,她似是甘醇的佳酿,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意乱神迷之时,皇帝不由心想,这是否就是书中所说的温存之意。将夏的日光明亮热烈,透过薄薄的窗纱落在窗边的小榻上,在摇曳映窗的梧桐树影中,耀得人时不时目眩神迷,被迫承受的慕晚,早就云髻摇散,衣衫凌乱,然皇帝似是犹不满足,比之昨日在枕流舫,他掠占的动作越发无礼可怕。 慕晚无力挣脱,在终于能喘|息片刻时,皇帝的掠夺却已侵到她颌下颈畔。将要入夏的天气,衣着本就较为单薄,纠缠中,慕晚身上轻薄的外衣,早已滑落肩头,皇帝循着本能与幽香探吻向下,却在望见雪肤上的异常绯色时,顿了一顿。 皇帝暂停动作,抬指拂了一拂,起先他以为可能是小虫叮咬,但看着似乎不像,慕晚锁骨处的绯红点点,似是飘落的花瓣,犹被风吹向衣衫更深处。皇帝将慕晚的衣裳又拉开了些,望见了更多轻浮的绯色,在她雪白的肌肤映衬下,犹为刺眼。 疑惑片刻,皇帝正要问慕晚时,自己忽先心念一动,似想到了什么。他低首轻轻吮吻了下慕晚雪白的肌肤,见随之绯色洇染,心里立即明白过来,原是因为夫妻恩爱,是谢疏临在慕晚身上留下这许多绯色痕迹,他已看见的,就已如此刺眼,在尚被衣衫遮蔽的身体部分,是否藏了更多更多。 昨夜,他因思念慕晚,辗转反侧、孤枕难眠之时,谢家清筠院的寝堂里,不知慕晚是如何与谢疏临颠鸾倒凤、恩爱无尽。皇帝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但又不知是何滋味,慕晚与谢疏临是新婚夫妻,再怎么欢爱都合情合理,他们是合情合理,那他呢…… 皇帝心中亦凌乱时,见眼前一晃,慕晚将手臂横在了胸前,慕晚虽不能从他身下挣脱,但极力用手捂着遮掩胸口的凌乱衣裳,恳切地望着他道:“陛下不可……”慕晚用正经理由恳求他道:“请陛下放开臣妇……容臣妇……臣妇为太皇太后绣像……此事不可耽搁……” 然皇帝已隐约看见一片雪白晶莹,怎肯就这般罢手。他想起曾就在这处绣室里,因慕晚不慎踩着裙裳,他在扶住她时,无意间看见过少许酥软柔腻、饱满晶莹,当时他连忙撤手抬首,不敢再看,而现在,现在他想看到更多,不止是此时的他如此想,当时的他其实也这般想,只是那时他必须压抑住心中欲念,而现在,已不必了。 谢疏临可以做的事,他也可以,他本就是请她来给他治病的,有什么不可为的。皇帝微微俯身,咬着慕晚的耳垂道:“明日再绣。” 他将她紧攥着衣裳的双手捉住,握她双腕举压到她头顶,另一手挑拂开她的凌乱衣裳,耀目的雪白中,皇帝神思随映窗摇曳的梧桐叶影轻恍起来,思绪仿佛又回到那间不见天日的密室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那蛇蝎女子歇伏在他身上时。 他那时双目被紧紧束缚,在无边黑暗中完全不解,如今才算明白过来,原来……原来女子的身子,便是这般。像是明白过来了,又像是更迷乱了,摇曳的树影,眩目的日光,将皇帝的神思分割成无数碎片。 第34章 ◎朕也为你穿衣。◎ 皇帝也不知自己此时在想什么,是把慕晚当成治疗自己的药引,是把慕晚当那蛇蝎女子的替身,还是就把慕晚当成那蛇蝎女子,他想不清楚,只知自己血脉偾张,只知自己欲念深涌,此时此刻,除随心而为之外别无他法,他也不想要其他法子。 灿烂的阳光随日色西移,渐渐褪了热烈的温度,梧桐院的偏室内,亦暂休热烈纠缠,只留余温在涟涟的水波中。皇帝轻轻含咬着慕晚的肩头,想在她走前,在她身上留下更多的痕迹,她身上已有许多他留下的绯红,但他仍觉不够,似想将谢疏临留给她的都覆盖掉,要她身上只留有他的余温。 她没有挣扎反抗,也许力气早在先前的纠缠中耗尽,也许是认命接受了要给他做药引的事实,只是伏在浴桶边缘,背身对他,低声说道:“时间不早了,臣妇该离开了……” 皇帝生平首次同女子共浴,颇感新鲜、恋恋不舍之余,也知道他该放手了。因再这般下去,他走不出这方浴桶,也不容慕晚走出,而窗外天色近暮,慕晚必须在宫门下钥前离开。 遂皇帝再轻吻了吻慕晚雪白的颈项后,松开了双臂。慕晚身体应是十分疲乏,但还是挣着力气,在得到片刻自由后,就立即离开了他的怀抱,匆匆起身,走出浴桶。 似是出水芙蓉,哗啦的水声响中,无数晶莹水珠,淌滑过慕晚雪白柔腻的肌肤,簌簌如扯连的珠线,勾连着皇帝的目光。皇帝强逼自己将目光移开了些,若再看下去,他真可能做出强留臣妇在宫中过夜的事来。 垂帘之后,是慕晚擦身穿衣的窸窣声响,皇帝未着眼去看,但那窸窸窣窣的动静,似是蜻蜓振翅,在他心中扑扇着飞。皇帝也起身跨出了浴桶,收拾自己,拿起干净单衣,披穿身上。 皇帝先前令人送水来时,亦让人送来了干净衣裳。窗榻上的纠缠,不仅使他与慕晚的衣衫被揉皱得凌乱不堪,那些衣衫上,亦淋沾了不洁的污迹,不可再穿着。皇帝目光瞥过小榻上狼藉的旧衣衫,心中油然生出畅快之意,为他是个身体正常的男人。 垂帘后,慕晚穿衣后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她之前被折腾到几乎虚脱,身体实在虚弱无力,还是因她心中对今日之事,委实难以承受。 慕晚原以为,昨日在枕流舫中的亲吻,已是她所能承受的极限,那样的事,已经骇得她心神如裂,怎能想到,不过短短一日过去,皇帝就逼她到了这般地步,即使谢疏临对此毫不知情,慕晚自己也无法面对,之前窗榻上的事,单拎出一丝一毫来,都像是会令人窒息的锁链,能将她绞缠而死。 正心如刀绞时,皇帝竟打帘走了过来,慕晚连忙将衣裳拢紧,低着头匆匆系结衣带。皇帝走站到她面前,贴身衣裳犹敞着,慕晚心中惊惧,生怕皇帝此时又要将窗榻上事再做一回,几乎忍不住要夺路而逃时,听皇帝嗓音含笑道:“为朕穿衣。” 慕晚缓缓伸出手去,牵住皇帝衣裳衣带,系结起来。她将皇帝的贴身衣裳穿好后,皇帝又将一件天青色长衫递给她,要她帮他继续穿着,自己则已伸直双臂等待。 慕晚只能抖开长衫,绕走到皇帝身后,为他穿着。因皇帝身量颀长,慕晚纵然踮起脚,还是有些够不着时,她身前的皇帝像是感觉到了,略弯低了身体,慕晚为皇帝将这件天青色长衫穿上,又绕回他身前,低着头系结衣带。 为皇帝将衣带系好后,慕晚就要退后,但她还没能退出半步,就被皇帝抓住了手臂。慕晚惊惧仰脸,心突突直跳时,见皇帝温和笑对她道:“礼尚往来,朕也为你穿衣。” 慕晚只剩最外的一件纱衣未穿,忍耐着皇帝的触碰,沉默地由皇帝帮她将那件罩在衣裙上的*薄纱衣披穿在身上。在走之前,慕晚得将松散凌乱的发髻重新梳挽,她坐在镜前,为此忙碌时,皇帝就在她身畔看着,也不说话,只是时不时撩起一缕青丝递送给她,时不时抬指刮拂下她的脸颊。 慕晚此刻身上衣衫齐整,皇帝除能看见她双手与颈下肌肤下,似其他什么也不看见,又似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今日是皇帝平生首次注视女子的身体,之前在透窗的日光下,他将慕晚的身体仔仔细细看了个遍,也都抚了个遍。 曾经在那间密室里,他不知那蛇蝎女子歇伏在他身上,是如何揉压她,但今日,他完全体会了那处的酥软丰满,曾经不了解女子身体的他,也不知那蛇蝎女子究竟是如何摧残他,但今日,他也通过对慕晚那里的仔细观察触碰,似乎明白了一些,尽管只知皮毛,因无论他如何劝说或是逼迫,慕晚都死活不肯就范。 若慕晚真是贤良淑德,而非那密室中的蛇蝎女子,皇帝怕他逼迫狠了,他的表嫂会生出为守贞求死的念头,只得作罢。只是他那时已然动欲,必得纾解,遂就向慕晚提出了一个要求,既她不肯顺从,便用纤纤玉手帮他。 在慕晚梳好发髻,起身拜别之时,皇帝牵住了她那只手,送到唇边,吻了一吻,“多谢夫人”,皇帝这般说着,似在与情人相约,“明日午后,再与夫人在此相会。” 朕与夫人 第16节 慕晚没有说话,她沉默地低着头,再向他福了一福后,打帘离去。慕晚离去许久后,皇帝都未离开,他就待在梧桐院的房舍中,一时拿起慕晚梳发的木梳看看,一时拿起慕晚留下的旧衣看看,最后仰面躺倒在那张小榻上,却像少年躺倒在拂着春风的无边原野上,不禁迎风而笑。 慕晚在将落的夕阳下离开晟朝宫阙,她入宫时的马车就停在和昌门外,宫外女眷入宫觐见,都会经由和昌门进宫。走至和昌门时,慕晚的心在暮风中骤然停止了跳动,因谢疏临竟就在和昌门外等她,谢疏临温柔含笑的眼神,像是尖刀扎在了慕晚的心上。 时节近夏,即使已是黄昏,暮风也是轻和柔暖的,然而慕晚像置身在数九寒冬,身上的温度在缓缓走向谢疏临的每一步中,被寒冽如刀的冷风无情带走,渐渐通身血液冰凉。 谢疏临不觉有它,只以为妻子是为刺绣事劳累了半日,身心累倦,故而步子有些迟缓,神色也有些怔愣。在慕晚走出和昌门的一瞬,谢疏临迎上前去,就要扶住慕晚的肩臂,牵挽慕晚的手,然而慕晚却躲了开去,在他的手触碰到她指尖时。 谢疏临一怔时,见慕晚匆匆垂下眼道:“我……我累了……” 持针操劳半日,双手定是十分酸乏的,应是他的触碰让妻子的手更加酸痛了。谢疏临未再牵挽慕晚的手,就只扶着她的肩膀,温声道:“我们回家吧。” 谢疏临下值后,就赶来和昌门附近,等接妻子回家,这会儿就扶妻子上了他的马车,吩咐妻子入宫时的马车跟在车后,吩咐马夫驱车回府。车轮碾过石道的辘辘声中,谢疏临将妻子的沉默也理解为她的疲乏,搂着她的肩道:“你要是困了,就伏在我身上睡一阵吧,等到家时,我再唤你。” 慕晚沉默地靠在谢疏临的身上,阖上了双眼,然并未睡去,然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攥成一团,指甲都似要嵌到掌心里。她的手,在今日梧桐院中做了那样的事,若与谢疏临牵挽,竟似是要脏了他的手,夫妻间是该执手一生,但不该是用她这样的手,其实这样的事,她一早做过的,在渡月山别院的密室里,她曾用手逼得那人起欲,只为满足她自己的目的,她是否从一开始,就不配与谢疏临执手一生…… 满心的纠痛绞缠,似随行车声辘辘永无止尽,慕晚独自沉陷在她的不堪处境里,像沉陷在生死不能的泥沼地里。而宫中梧桐院里,皇帝仍是满心舒畅,虽然暮色渐沉,室内光线越来越黯淡,他仍是未走,似对此地恋恋不舍。 皇帝从小榻上捡起了慕晚遗下的藕荷色亵衣,抚过亵衣滑软的布料,抚过衣上所绣的数枝绿梅。这样隐私的衣物,应是慕晚亲手所绣,她的手这样巧,不仅仅是拿绣针时,还有其他。 慕晚才刚离去不久,皇帝就已想念她,非常想念。皇帝心叹了一声,已在心中期待起明日的相见,他将这件藕色亵衣仔细叠好,收在自己袖中,方走出梧桐院,命人将梧桐院内收拾干净。 将入夜的暗沉天色中,马车驶停在了谢府门前,车厢内,谢疏临因以为慕晚一路睡得香沉,本还犹豫是否要唤醒她,是否要任由她多睡一会儿,却见马车一停时,靠在他肩头的慕晚,也随即睁开了眼,像她一路只在闭目养神,并未睡着过。 “我们下车吧,阿沅一定在等着我们呢,说不定都等着急了。”谢疏临爱怜地抚了抚妻子的脸颊,扶她下车,与她一同走进谢家,才向里走了十来步,就见阿沅提着一盏小灯笼,“哒哒哒”地跑迎了上来,为爹爹娘亲回家高兴不已。 谢疏临含笑摸了摸阿沅的脑袋,正要问阿沅今日在家跟先生学了多少字时,却听阿沅忽然“咦”了一声,阿沅微歪着头,疑惑地注视着慕晚问道:“娘亲,你身上的衣裳怎么换了?” 第35章 ◎难以自禁咬了下她的肩。◎ 慕晚从梧桐院离开后,一直为心中乱绪纠缠,都忘了自己换过衣裳这事。 今早谢疏临离开时,她还未起床,故谢疏临并不知晓她今日原本穿着什么颜色样式的衣衫,在和昌门前接她回家时,也没有察觉询问。 可是阿沅知道,阿沅从早起就陪在她身边,又在她午后要入宫时,送她到了府门外,阿沅知道她今日原本穿着碧色衣裙,而不是现在身上这件烟霞色的。 幽沉的天色似潮水漫覆在慕晚心中,此时面对孩子和谢疏临,慕晚除了说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能慢慢说道:“……因为……因为娘亲今日在宫中不小心摔了一下,将衣裳摔脏扯裂了,只能换了一件。”:= 阿沅对娘亲全然信赖,自然娘亲说什么,他就信什么。阿沅打着灯笼照看娘亲身上的新衣裳,赞叹着道:“这衣裳上有银丝金线在发光,好好看。” 宫中所有物件都会被详细记录,有专人保管,取用都有留档,慕晚不可能在宫里随便就有衣裳换穿,更别提绣金捻银的华贵裙裳。这身用料做工华美的新衣裳,应该是身为淑妃的妹妹送给慕晚的,慕晚已是淑妃的嫂嫂,淑妃对待自家人,当然会照应些,不会让慕晚在宫里穿着脏衣裳惹人嘲笑。 谢疏临欲向慕晚问出心中猜测时,见慕晚搂着阿沅道:“别在这儿吹风,快回去吧。”说着就步伐急快地与阿沅往清筠院方向走。谢疏临遂也未问这件小事,跟走在她们母子二人身后,与她们一起回到了居住的清筠院。 在用膳沐浴上榻后,谢疏临因记着妻子说她在宫里摔了的事,担心她身上哪里摔出淤青来,就想帮她看看。然而妻子手拢着寝衣衣襟,不给他看,说她只是轻轻摔了一下,身上并不疼痛,不会哪里有淤青,不必看。 妻子像实在困倦极了,说着就侧身朝向榻内,将身子都掩在云丝被下,“睡吧”,妻子轻轻地说道。 从在和昌门看到妻子,妻子就像十分疲倦的样子,回来的路上也是。谢疏临遂暂时不打扰妻子安睡,轻轻将榻边灯吹熄后,在妻子身边躺了下来,将她身上的云丝被又往上拉掖了掖。 纵然心事重重,极度的身心疲倦,还是令慕晚渐渐睡了过去。静躺榻上的谢疏临,听得妻子呼吸匀长,知她已睡沉了,就轻轻坐起身来,将榻几上的纱灯重新点燃,轻将被子拉开了些,轻轻解开了妻子身上的寝衣。 谢疏临还是不放心,担心慕晚身上有摔伤,只是硬忍着疼不说。纱灯灯光照映下,妻子雪白肌肤上有深浅不一的红痕点点,谢疏临一怔后,想到自己昨夜十分忘情,与妻子几番恩爱情浓,定是他忘情得不知轻重,在妻子身上留下许多痕迹。 下次定要轻一些,谢疏临在心中告诫自己,可又无法担保自己下次一定能够做到,“克己守礼”几个字,他从前可以轻易遵循,如今却在某些时候难以克制,当情|欲深浓、忘乎所以之时。 妻子身上似只有他留下的痕迹,并无摔伤的淤青,在仔细用灯照看后,谢疏临放下心来,刚要收起灯时,忽然发现妻子右肩肩头有浅浅的牙痕。 是他昨夜忘情时,咬了妻子的肩头吗?谢疏临记不起来,昨夜几番颠鸾倒凤,他忘情之至,无法记得自己做过的全部事情。应就是他在极度动情时,不禁咬了妻子的肩头,咬得应该还有点重,都到这会儿了,妻子肩头犹留有浅浅的牙痕。 被咬肩时,妻子应该很疼吧,却也没有跟他说。谢疏临又想起昨夜他将妻子抱坐在他身上,吓坏了妻子的事,心中更是歉疚,低头轻吻了吻妻子的眉心,边帮她将寝衣穿系好,边在心中再度告诫自己,往后定要温柔。 夜深沉,紫宸宫中灯火幽幽,今夜是陈祯同几个弟子在外殿轮值守夜,他边在幽色中百无聊赖地看着隐约的灯火,边在心里想着今日梧桐院里的事。 从前虽知陛下和慕夫人不清不楚,但也不知是不清不楚到那种地步,可今日梧桐院,陛下既命人送沐浴用水,又命人送干净衣裳,再加上后来收拾出的男女衣物,衣上有凌乱痕迹,陈祯知道,至少今日,陛下和慕夫人应是真跨过那条线了。 忧也无用,还是听天由命吧,陈祯在夜色中瞧向陛下寝殿方向,心想至少陛下终于是找女人泄了火,应该不会再半夜忽然起来,怒吼着令人伺候沐浴了,陛下今夜,应能睡个好觉了。 这样想着,陈祯却听寝殿里依然似有辗转反侧的动静,不禁愁上加愁。如今这般,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陛下却似还不知足,难道还真要把慕夫人留在宫里头过夜吗,那样可就是真要出大事了。 寝殿中,皇帝许久都未睡着,他双手枕在脑后躺着,犹想着慕晚,想着梧桐院里的事,想他当时迫她用手帮他。曾经被蛇蝎女子囚禁时,那女子用手强行令他起欲,那时的滋味真是百般煎熬万分折磨,而今日慕晚帮他时,皇帝只觉神魂摇荡,忘乎所以,始知为何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但,这会儿仔细想来,两只手的触感,似乎是十分相似的。皇帝不知是他记忆时隔多年有偏差,还是天下女子的手都是一样的柔软触感,还是……确实是同一只手,慕晚……真有可能是那蛇蝎女子…… 皇帝想在这深夜时候,凭冷静理智认真想想,但在几番比对记忆之后,心念却似晃荡着落在了春水里,又流连地回到了梧桐院的窗榻上,想他那时仔仔细细观察慕晚那处时,想他用手指触碰到的温热柔软,那似要被热潮包裹吞噬的感觉。 幽幽深夜里,皇帝身体不由微微颤栗,他扯开锦被,想尽快拥被睡去,却还是忍不住继续深想,想若那时,他不是用手指,而是切身体会那温热柔软,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帷帐掩映的幽茫中,皇帝想慕晚想得疼,他想到自己在她手中得到纾解时,难以自禁咬了下她的肩,也不知她疼不疼。心潮乱荡得几乎难以自持,却是孤衾冷枕,孤家寡人,皇帝忍不住猜测慕晚此时此刻,会否就在谢疏临身下,又与谢疏临恩爱缠绵时,心中竟生出取而代之的念头,竟想取代谢疏临。 第二日,皇帝未能见到慕晚,上午他召见谢疏临时,谢疏临就替慕晚向他告了假,说慕晚今早头晕难起,府中大夫诊看说是因着凉发烧,慕晚抱病无法刺绣,也不能带着病气入宫。 谢疏临以为是他半夜非要看慕晚身上有淤青没有,给慕晚解衣使她着了凉,替慕晚向皇帝告假时,心中暗自愧疚。然皇帝想的却是,可能是昨日他将慕晚缠在浴桶中许久,使她着了凉,他一个大男人,热血方刚的,沐浴时水凉些也没关系,但慕晚身体娇弱,可能受不住,是在那时候受了凉。 皇帝心中也有懊悔,但不能在谢疏临面前表现出来,就只淡淡说了一声“知道了”。身为起居郎的宋挽舟,日常只负责记录君主在政事上的言行,对这一声无关政事的“知道了”,自是未往纸上写。 这日下值后,宋挽舟从街上买了些孩子爱吃的甜食,乘马车前往谢府。他的马车抵达时,谢疏临的马车也恰好归府,宋挽舟就在谢府门前向恩师行礼,并说明了看望侄子的来意。 谢疏临虽在主考春闱时,将宋挽舟定为了会试第三,但那时并不知道宋挽舟的“宋”,恰与慕晚亡夫的宋姓出自同族,在与慕晚成亲前夕,才知慕晚与宋挽舟其实曾是叔嫂。 阿沅姓宋,是宋挽舟的亲侄子,叔叔来看望小侄,合情合理,谢疏临遂也未往旁处想,受礼之后,就引宋挽舟进府,往阿沅所在的清筠院方向走。 通常主考官与其门生之间,会以感恩提携为始,渐渐结为利益一体的朋党,但谢疏临洁身自好,那些擅自跑来谢家献殷勤或是送礼孝敬恩师的门生,都受到过谢疏临的严厉训斥。 众门生中,只宋挽舟未有过任何动作,既未送礼孝敬恩师,也未上门献殷勤过,今日到谢家来,也并不是为讨好座主恩师,而是为了看望与他血脉同源的亲侄子。 在谢疏临看来,宋挽舟不仅才情突出,为人亦甚殊异。宋挽舟年纪还未有二十,性情却有着远超年龄的淡然沉静。一般人平素再怎么谦和稳重,在高中状元郎、被授起居郎、不久将迎娶长乐县主这几件喜事的重大冲击下,多少也会流露出骄矜的喜色,但宋挽舟竟就真未有过一丝骄矜之色,仍是淡然沉静如前,似是心如止水,宠辱不惊,如此心胸气度,若为人品性亦正,将有必有大成就。 心想着,谢疏临已走到了清筠院中,见阿沅正在翠琅亭中跟先生读书。阿沅眼尖,一看见爹爹和六叔一起回来了,立即放下书本,飞奔出亭,迎上前去。 “爹爹!”阿沅扑在谢疏临怀中后,又仰脸看向宋挽舟,唤着“六叔”问他道:“六叔,你怎么不常来看我啊?” 宋挽舟在孩子面前弯着身,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温和地道:“六叔最近有点忙,等得空了,一定常来看阿沅。”说罢,将路上买带来的点心,送给了阿沅。 阿沅自然高兴,一手提着那一包包点心,一手就牵住宋挽舟的手,一边拉宋挽舟往屋里走,一边说要留六叔吃晚饭。 宋挽舟被孩子牵带着走时,回头看向谢疏临,谢疏临含笑说道:“不必见外,就留下一起吃晚饭吧。” 谢疏临心里挂念妻子的病情,在与阿沅、宋挽舟走向屋舍时,问阿沅道:“你娘亲她,病有好些吗?” “不知道呢”,阿沅小脸一皱,也发愁起来,“娘亲说怕把病气过给我,从早上起,就不让我待在她身边,我只知道今天云姨送了好几碗药到屋里,每一碗都闻起来又酸又苦。” 谢疏临关心妻子,在入室后径就走进了里屋,外间花厅中,阿沅陪了六叔一会儿,忽悄悄仰首问六叔道:“六叔,你知道我那个爹爹,是个怎样的人吗?” 宋挽舟微笑着没有回答,他十分清楚他那三哥宋扶风是个怎样的人,但对这孩子的生父,并不了解。 【作者有话说】 小叔有点阴湿,像是长在阴暗角落里的安静漂亮的毒蘑菇,他的重头戏比较靠后。 第36章 ◎他有一生的时间与耐性。◎ 有关生父的为人事迹等,阿沅曾好奇地问过娘亲多次,但娘亲总是语焉不详,导致阿沅到现在,除了知道生父姓宋名扶风外,对其他一无所知。 虽然谢爹爹是天下第一的好,但小孩子好奇心重,阿沅也想知道和娘亲一起给了他生命的那个爹爹,生的什么模样,是个怎样的人。从前因娘亲总不说,阿沅无从了解,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六叔来了,六叔一定都清楚的。 他的那个爹爹和六叔是兄弟,会不会就长得和六叔差不多呢,有安静秀致的眉眼,有淡淡朱色的薄唇。阿沅仰脸望了六叔一会儿,忍不住就向六叔询问生父的事,但六叔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没听懂,没有回答他的话。 阿沅就将声音提高了些,又尽量将问话讲得更清楚些,“就是我的第一个爹爹,六叔的哥哥,娘亲的前一个丈夫,他生的什么模样?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宋挽舟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淡笑着问阿沅道:“这两个问题,阿沅有问过娘亲吗?” “问过”,阿沅有些丧气地道,“可娘亲总不告诉我,娘亲说,已经过去的人和事,就不要再想着了。” “那就听你娘亲的话,乖。”宋挽舟又抬手摸了摸阿沅的头,拆了一包点心,递了一块山药糕给阿沅,让他尝尝看。 见六叔也不跟他讲,阿沅只得无奈地接过山药糕,咬吃了起来。但对小孩子来说,好奇心越是得不到满足,就越容易高涨,阿沅对那个爹爹,真是越发好奇了,一边吃山药糕,一边苦思冥想,在娘亲和六叔都不告诉他的情况下,他还有没有法子,能知道那个爹爹的事呢? 宋挽舟默默看阿沅想得眉头纠结,端起手边侍女呈上来的清茶,静静地啜饮着。阿沅这孩子,以为他的生父是宋扶风,但这不可能,宋扶风不能人道,此事在宋家、在这世间,除了慕晚,就只有他知道了。 宋扶风曾经性情嚣张跋扈,身手孔武有力,是在少年时意外摔马后,才摔成了个孤僻阴冷的半瘫。对心高气傲之人来说,世间最痛苦的事并不是死亡,而是身体的病残与无能。 死亡只有一瞬,沦为连正常人都不如的残废病瘫,日日受尽身体病痛折磨,受尽他人冷眼轻蔑,才是对高傲之人来说,真正锥心致命的痛苦。 他因深知这点,所以未叫那场“意外”夺去宋扶风的性命,只是使宋扶风从高位摔下,摔成了半瘫,使宋扶风在疯马狂暴的踩踏下,彻底伤了男子的根本。 宋扶风有疑心这不是一场“意外”,但查不出半点不是意外的证据,宋扶风将所有可能害他的人都反复怀疑过,却始终未怀疑到他的头上。 宋扶风得罪的人太多,多到根本记不得曾经得罪过他,宋扶风眼里的他,就和其他宋家人眼里一样,是个安静待在宋家角落读书的书呆子,存在感淡薄得似是一缕游离于宋家的影子。 他是因为私怨,设计报复宋扶风,未想到会将一个女子牵扯进宋家来。慕晚的生父因经营不善欠了宋家一大笔钱,干脆就用女儿抵债,在宋家想找人给宋扶风冲喜、冲掉病祟时,让慕晚成了宋扶风的冲喜新娘。 第一次见到慕晚,是在她与宋扶风的成亲之夜。许多看好戏的人,以闹洞房的名义,闯进了喜房。宋扶风瘫靠在床上,面色阴冷地看着那些人,慕晚则手持障面团扇,安静地坐在榻边,在周遭戏谑的吵闹人声中,静寂如木偶。 此后在宋家数年,慕晚都似成亲之夜那般,安静如没有脾性的木偶,无论宋扶风如何乖僻刻薄,她都尽心侍奉汤药,在外人眼里,柔弱温良,逆来顺受,似可轻易欺侮。 几年后,宋扶风病重,众人眼里最是三从四德的慕晚,带宋扶风至渡月山别院疗养病情时,无人疑她另有所谋。慕晚携宋扶风在别院待了约二十日左右,方才回到宋家。 在回到宋家没多久后,宋扶风就病死了,慕晚成为遗孀。其他几房早对宋扶风的财产虎视眈眈,就要联手迫害遗孀、谋夺遗产时,慕晚出现了害喜症状,若慕晚怀有宋扶风的遗腹子,那几房无法谋得遗产。 宋扶风为了颜面,在生前将不能人道的事,瞒得死死的,除他这始作俑者与慕晚,世间再无其他人知晓。那几房想不到三从四德的慕晚可能与他人私通,真以为慕晚怀的就是宋扶风的“遗腹子”,一时间计划泡汤。 那之后过了六七个月,慕晚生下了孩子。那几房贼心不死,商议着将那孩子污成奸生子。那几房虽认为孩子就是宋扶风的遗腹子,但为了遗产,想买通大夫,说慕晚并不是足月产子,而是早产,慕晚的孩子,是在宋扶风死后怀上的。 但那几房的收买无用,因那大夫早在慕晚刚害喜时,就已被他收买了,后来,他还收买了为慕晚接生的稳婆等。大夫稳婆等,皆对外说慕晚应是足月产子,但实际慕晚真是早产,她那孩子是在宋扶风死前一个月内怀上的,算时间,是她人在渡月山别院时。 他不知慕晚是在渡月山别院中与何人私通,他没想到他那柔弱温良的嫂嫂,竟有这等胆量魄力。慕晚带宋扶风去别院养病时,他没有过多关注,之后暗中调查已是晚了,他查不出那时与慕晚私通的男子是谁,那人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或者说,慕晚胆大心细,将所有痕迹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他是极有耐心的人,既暂时无法查到,就先将事情放下。事有轻重缓急,他那时候就要乡试,他需潜心准备应试,商不如官,天下事皆建立在权势阶层的根基上,若无权势依托,纵一时得到,也无法长久拥有。遂在乡试那年秋天,他暂离江州,也离开了她,去往了考试的云州。 在他离开江州的那段日子里,宋家闹起了分家,等他以解元之身荣归故里时,她已不在宋家,带着孩子不知去往何地,无影无踪。天下偌大,以他个人之力,如大海捞针,无法寻找,但若身在高处,可以调用更多的人力物力,纵掘地三尺,也能找出他想见到的人。 他仍是潜心科举,他有一生的时间与耐性。三年后,他为春闱入京,在入京的路上,就已听说了她与大学士谢疏临的事情。世人为此瞠目结舌,他却不觉有何惊诧,他的嫂嫂,有被天下间任何人爱上的资本与可能。 只是他先前以为,慕晚可能是带着孩子、同孩子生父隐居在某地,但现状看来,并非如此。慕晚并没有和孩子生父在一处,谢疏临不可能是孩子的生父,慕晚怀孕那年,谢疏临在朝为官,没有突然出现在江州的可能。 时隔三年,他才刚得到她的踪迹,她就要与人成亲了,这一回,又要成为他的师娘。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来日方长,这件事中唯一叫他感到意外的,是慕晚与谢疏临成亲之夜,当朝圣上会那样神色异常地出现在洞房前。 圣上有向他询问慕晚的过去,圣上令慕晚入宫刺绣,尽管名义上是对太皇太后的孝心……宋挽舟默默想着,忽地想起一事,慕晚怀孕那年,谢疏临是没有离开京城的可能,但圣上那时候,应就在自边关返京的途中,圣上的归京之路,是否途经江州呢? 宋挽舟眸中深处隐现幽色,握着茶杯的手不由微紧了紧,他目光落在面前嚼吃点心的孩子身上,似想从孩子面容上窥出真相一二,但阿沅生来容貌就似慕晚,如今也是,宋挽舟从阿沅面上看不出圣上的影子,而且他心中猜想,依然缠着理不顺的死结。 如果慕晚与圣上真有一段旧情,如果宋沅其实应随皇家姓萧,那圣上为何会赐婚慕晚与谢疏临,这于情理不通……宋挽舟因想不明白其中关节,对自己这一猜测也抱有怀疑,也许是他想多了,也许渡月山别院里的“奸夫”,另有其人。 寝堂中,慕晚原正靠着小榻休息,听说宋挽舟来了,就要依礼起身见客。谢疏临劝慕晚以病体为上,慕晚道:“午后我吃药发了一场大汗,身体已经好多了,一直躺靠在榻上,也躺乏了,需要下地走走。” 朕与夫人 第17节 谢疏临抬手摸向慕晚的额头,感觉温凉不热,也就随她,扶她从榻上起身,要帮她换穿衣裳。谢疏临的动作,令慕晚想起昨日皇帝为她穿衣时的情形,她压着心中的阴霾,拦着谢疏临的手,道:“我自己来就好了。” 谢疏临却坚持要为她穿衣,说是悔过对她弥补,谢疏临向她道歉道:“昨夜我担心你身上有摔伤,在你睡着后,有解开你衣裳看看,可能就是因为那样,才使你夜里受冻着凉了。” 慕晚心中一惊,但看谢疏临神色并无异常,似没发觉她身上许多痕迹来自另一个人。谢疏临没有发觉,慕晚却仍有被人揭开遮羞布的感觉,心中羞耻,一时无力再同谢疏临说什么,在穿好衣裳后,拿起妆台上一只木梳,低着头默默梳挽。 慕晚挽了个简单家常的发髻,用一长簪固定住,也将心中的羞惭歉疚等,都暂时压在心底,与谢疏临一起出门见客。外间小花厅中,阿沅正将自己今日学写的字捧给六叔看,仰脸追问六叔他写得到底好不好。 慕晚走上前,含笑对宋挽舟道:“实话实说就是,别哄着他。” 宋挽舟向嫂嫂行了礼,衔着浅笑道:“对初学者来说,阿沅的字已很好了,横平竖直,工整有力。”又望着慕晚面色,询问慕晚病情,“我听说嫂嫂病了,嫂嫂身体有好些吗?” “微感风寒而已,没有大碍,已经好多了”,慕晚说着又留宋挽舟在这儿用晚饭,微含歉意道,“小叔入京以来,我诸事忙乱,自顾不暇,还没正经招待过小叔,今日就补上这顿家常饭,小叔勿要推辞。” 阿沅在旁嘻嘻道:“娘亲说晚了,我已请过六叔了。”又向谢疏临笑道:“是不是,爹爹?” 谢疏临微笑着颔首,心中却颇感诧异,妻子对宋家旧人旧事向来是十分回避的态度,但对宋挽舟却明显反常。若说之前送新婚请柬,还可能只是礼节上的不得不为,可今日妻子这番言语态度,却明显体现出,宋挽舟在妻子那里,与其他宋家人似都不同,这其中,似也包括妻子的前夫宋扶风。 第37章 ◎因为爱你。◎ 清筠院厨房尚在准备晚饭,等待的过程中,阿沅又兴致勃勃地将自己以前写的字,都捧来给六叔看,让六叔点评,又苦恼自己不能写的像墙上挂的书帖那样,心里想得再好,可一动起笔来,毛笔就像不听使唤,蛄蛹来蛄蛹去。 慕晚摸摸一脸苦恼的孩子,哄他道:“你六叔写的一手好字,他这会儿人就在这里,你可以向他请教,让他教你怎样将字写好。娘亲从前字也写得不好,后来得你六叔指点,就好多了,能勉强入眼了。” 妻子字迹娟秀,楷书雅致,行草清逸,“勉强入眼”的评价,实在太过自谦了。谢疏临这般想着时,又不由在心里琢磨妻子的话,想妻子的字竟曾得宋挽舟指点,妻子从前从没和他提过这事,妻子从前对宋家旧事几乎绝口不提。 阿沅不知谢爹爹在乱琢磨什么,只是听娘亲这样说,就赶紧让云姨将他的笔墨纸砚取来,请六叔快些教他。宋挽舟不拂小侄所请,就挽起半边袖子,握着阿沅的小手,手把手地教阿沅运笔,在纸上写下横竖撇捺、点提折钩。 谢疏临看着宋挽舟手把手教阿沅写字的情形,看着慕晚含笑在旁看着的情形,心中乱绪更是晃荡,想当年宋挽舟指点慕晚书法时,难道就似这会儿教授阿沅这般,手把手吗? 君子之礼让谢疏临勿要多想,可他就是控制不住思绪乱飞时,清筠院的管事过来通知用饭,说是晚饭已在西花厅中摆好了。 “先去吃饭吧,不然饭菜要凉了。”谢疏临抓着好理由,停了此间教授写字的事,领着几人前往西边花厅用晚饭。 春夏之交的时节,刚入夜时天气不冷,花厅细竹帘犹都卷着,用饭时可赏厅外明灯春花、流萤翩飞。宴上,阿沅最是积极,时不时给六叔夹菜舀汤,颇尽地主之谊,到宴散时,他犹依依不舍,央求六叔常来谢家教他写字,临别时更是仔细叮嘱,“到我生辰时,六叔一定要来吃面啊!” 宋挽舟答应下来,摸了下阿沅的脑袋道:“到时六叔会带礼物过来为你庆贺的。”又劝住了想要亲自送客的谢疏临和慕晚,为今晚的招待再三谢过恩师与嫂嫂,方随引路的谢家仆人,在夜色中远去了。 时间大概是戌正左右,谢疏临让云琴等照顾阿沅回房梳洗上榻,搂着慕晚的肩,指腹抚了抚她微酡的脸颊道:“我们也回房休息吧。” 妻子在宴上以有客来的理由,喝了盅酒,尽管他极力劝阻,说她风寒刚好,不能饮酒,客人宋挽舟也劝她勿饮,但妻子还是说无妨,还是喝了一盅,不知她这会儿面颊微微的发热,是因醉酒,还是因风寒复发了。 谢疏临扶妻子回房中,让她坐在榻边,在榻前弯身为她脱鞋时,妻子俯下|身来,将下颌抵靠在他肩上,几乎将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轻声叹道:“好累啊。” 慕晚不知要如何摆脱她目前的真正处境,也不知该怎么处理心中对谢疏临的愧疚,宴上她执意喝酒,既是想醉酒消愁,也是想着还不如继续病着,一直病着,就不用进宫了。 慕晚靠在谢疏临身上,像说醉话般,说出真心话道:“我想待在家里,我不想入宫,明天……明天我可以不进宫吗……”她真的害怕进宫见到皇帝,她害怕明天在梧桐院,皇帝还要对她做那天做过的事,甚至是更加可怕过分的事,不仅命令她用手伺候他,还要她真正意义上地婉转承恩。 慕晚心中揪绞难受时,听谢疏临道:“那明天就不去吧,明天我面圣时,再为你向陛下告假几天。” 谢疏临侧首吻了下妻子的脸颊道:“你病才刚好,就不听话喝酒,恐怕明天头还是会有点疼的,好生在家休息几日吧,等病彻底好了再进宫,陛下是宽宏的君主,应会允假的。” 慕晚为能得到几日的喘|息之机,心中欢喜之余,又觉得自己像是刑场上拖延刑罚的人,再怎么拖,刑罚终究还是会落下来的。她的丈夫认为陛下宽宏,怎会想到他眼里宽宏贤明的君主,是如何在小榻上百般逼迫他的妻子。 她的丈夫也想不到,他眼里温柔纯良的妻子,会做出渡月山别院密室里的那些事……慕晚将头埋在谢疏临肩畔,不愿再想这些令人难受的事,她强将心思从自己和皇帝的事上移开,对谢疏临道:“你今晚有点怪怪的……” 刚回来时还好,似乎是从宋挽舟教阿沅写字开始的,“我感觉你好像有点不高兴”,慕晚抬起头来,看着谢疏临问道,“为什么?” 谢疏临不好意思言说,难道他要告诉妻子,自己是因为胡思乱想而心中暗自不快吗?但他心里也确实塞着闷堵,浸着酸味的闷堵。 在妻子这会儿问他时,谢疏临沉默片刻后,还是说道:“我……只是……只是有些好奇你和宋挽舟从前的事,今天以前,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过,我以为……以为除阿沅外,你不喜欢宋家的每一个人。” “……难道你以为我喜欢宋挽舟吗?”慕晚不由哑然失笑后,又微板着脸道,“对,我是有点喜欢宋挽舟。” 眼见谢疏临脸色一白,完全开不起玩笑,慕晚连忙搂住他解释道:“是对朋友的喜欢,我虽唤宋挽舟为‘小叔’,但心里把他当过去的朋友,对他也只是有点对朋友的喜欢。” 慕晚将从前在宋家时,与宋挽舟常在书斋相遇的事,讲给了谢疏临听,“……他那时为我讲过书义,也教过我书法,我心中很感激他,在宋家那几年,只有避在那座书斋中时,我心里才清静自在些。” 谢疏临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深感惭愧,明明他心里一直在用君子之礼提醒自己不要乱想,可他就是控制不住思绪乱飞,在感觉到妻子待宋挽舟很是特别后。他怎的这般心胸狭隘,不管是作为慕晚的丈夫,还是作为宋挽舟的老师,都太不得体了。 “我不是……我只是……”谢疏临自己也不知该怎么说,将慕晚搂在怀中许久,低声道,“我今晚冒了些蠢念头,因为……因为爱你。” 谢疏临自己说不清楚,慕晚却理解他,甚至觉得他这胡乱拈酸的蠢念头有点可爱。只是她唇角因此微抿了一点笑意后,心里又浮起了更加沉重的隐忧。 只是一点拈酸的念头,就惹得谢疏临这般,在她开玩笑说有点喜欢宋挽舟时,谢疏临瞬间脸色发白,像受到重大打击,陡然被她抽去了心魄。 若有一日,谢疏临知道她和皇帝的事呢,甚至,知道江州渡月山的事呢……那不是他能承受的,若将那些事揭到谢疏临面前,是在杀人诛心,对谢疏临来说,太残忍了,她必须得瞒着,不管怎样,将所有事都永远地瞒下去。 翌日,谢疏临至御书房面圣时,向圣上陈情,说自己妻子仍未病愈,求请圣上允他妻子在家休养几日,再入宫为太皇太后绣制佛像。 圣上宽宏大度,恩准了他的请求,只是在沉默片刻,问他道:“表嫂病得这样厉害吗?是否要朕派太医过去瞧瞧?” 谢疏临谢过圣上后道:“无需劳烦太医,内子病症并不厉害,只是感染风寒。内子体弱,需休养几天才能好全,身子未好全前,内子不敢进宫,将病气带入宫中。” 圣上未再问说什么,只让御药房打包了些治疗风寒的药材,让谢疏临携回府中。谢疏临这日归府后,告诉妻子她可在家再休养几日,直至身子彻底无恙。 慕晚遂能在家安生待上几天,暂时不去想皇帝这个人,不去想宫里那些事。白日里,她好生陪着阿沅,看看慕记绣馆的账本,待夕阳西下,与阿沅一起等待谢疏临归来。这就是她所想要的婚后生活,是她在成亲时所憧憬的,却好像只有这短短几日能实现,之后,不知又是怎样的光景。 再怎么珍惜时光,时间还是一日日地过去了,慕晚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连婆母谢夫人都有来问她病好没有,催她早些进宫为太皇太后办差,也去陪淑妃说说话等。 明天必得进宫了,而今天,今天且由她继续自欺欺人,再在家中安生待上一日吧。今日官员休沐,谢循父子都在家中,平日谢家用饭,澹怀堂和清筠院是分开的,但今天谢夫人念着一家人都在,命府中厨子在临水的蓼花榭摆上一桌,到时家里人聚在榭中用饭。 开饭前,众人都来到了蓼花榭附近。谢夫人又问了慕晚身体的事,在听慕晚说明日就进宫办差后,点了点头,又接着问慕晚生意上的事,可有都处理掉。 慕晚犹豫再三,还是向谢夫人说了真心话,说她并不想放弃辛苦打拼的生意,但同时,她也深深理解婆母的苦心和顾虑,以后就只在背后操持管账,不会再在外抛头露面、在明面上参与生意上的事。 因问说这些话时,谢疏临就在一旁,谢疏临自然是向着妻子,帮妻子说话的。谢夫人因此不好发作,但对儿媳的违逆,心中甚是不快,脸色已然冷了下来。 谢疏临安抚了下不知所措的妻子,又要去劝母亲时,有侍仆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向众人禀道:“皇……皇上驾到!” 第38章 ◎皇帝现在像是只“笑面虎”。◎ 太皇太后过寿那日,谢夫人将请圣上来府用宴的事,拜托给了女儿淑妃,谢淑妃在那不久后,就有向圣上恳请过这事。但当时,圣上既没说他不去谢家,也没说他去,就只简单地撂了一句“朕知道了”,让谢淑妃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本来时间一天天过去,谢淑妃都要把这事忘了,以为圣上不会去谢家用宴时,今儿个上午,圣上却突然来了清宁宫中,说要带她回家看看,圣上说这是微服出行,让她换下宫妃华服,换穿件家常轻便的衣裳。 谢淑妃喜不自禁,谢恩后忙转入内殿,在宫女们的伺候下描妆换衣。因需依圣上所言“家常轻便”些,谢淑妃遂未用华丽的衣裳首饰,令宫女按之前慕晚教的,帮她梳妆打扮。最后照镜看时,镜中人衣饰秀雅、妆容清丽,不似长在京中高门的端庄富贵花,宛是生在水乡边的江南美人。 谢淑妃本就心中喜欢,转回外殿,见圣上竟看她看怔了,心里更是娇羞欢喜。然皇帝实则是因慕晚发怔,他感觉谢淑妃这身打扮有些像慕晚的格调,不由想若是慕晚这般打扮、站他眼前,会是怎样的一幅画面。 想着慕晚,皇帝就不禁有点咬牙切齿。慕晚刚病那一两天,皇帝心里还是歉疚担心居多,觉得是自己使慕晚感染风寒,希望慕晚快些病好。但当时间过去了一天又一天,慕晚依然病着、没有进宫,皇帝就不由怀疑慕晚是在装病,生病只是个借口,慕晚就是不想进宫见他。 皇帝没法儿直接向谢疏临开口,催问慕晚的病情,催慕晚进宫。太皇太后都不着急,无所谓那幅佛像什么时候能绣好,他这皇帝反而心急,也显得太不寻常了,谢疏临本就是聪明人,他要是表现地过于异常,恐会惹出谢疏临的疑心。 皇帝只能忍等着,忍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按耐不住,决定亲自上门看看。皇帝想起之前谢淑妃恳请他一同到谢家用宴的事,就来清宁宫找谢淑妃,让她跟他一起出宫。这般去谢家的理由就很正经,是谢家请他在先,而非他突然登门做不速之客,不会显得行为异常、心怀鬼胎。 皇帝轻装简行,与谢淑妃各乘一辆马车,由侍卫内监等护送。临行前,谢淑妃说要派人通知家里,让家里尽快准备宴会事宜,让皇帝给拦了下来,皇帝道:“朕就想吃顿家常便饭,若又弄一堆山珍海味、丝竹敲打,跟宫宴差不多,有什么意思。” 谢淑妃听皇帝的,未再多说,乖乖上了马车。车马启程后,皇帝闷在车厢中,暗自心想,若早先派人通知他要驾到,慕晚说不准会立即装病,还是突然上门为好,且让他看看慕晚,究竟是病得进不了宫,还是……就是在故意欺君违逆。 皇帝已忍等了好几日,即使命令车队快马加鞭,还是觉得行速缓慢,恨不得马车插上双翼,直接飞落到谢府中。与皇帝满心燥火相比,谢淑妃心内则是蜜酿般甜,她暗暗觉得今日这般,好似是丈夫陪妻子回门,心中欢喜之余,更是想做表哥的正妻、圣上的皇后。 因圣上吩咐急行,车马很快就来到谢府门前。皇帝令谢家仆人不必通报,在询问得知此刻谢家人都在蓼花榭附近后,就问谢淑妃离家三载,可还记得蓼花榭在哪儿,让谢淑妃带路过去。 谢淑妃当然还记得家里的景致,常常夜里做梦时,她会梦回谢家,仿佛她还是谢家未入宫的小女儿,在自家园子里扑蝴蝶玩,在母兄的保护下荡秋千,梦里都是笑声。 甜甜地“是”了一声后,谢淑妃就引皇帝往后园走,一路上她打量着中家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亭,见有些与她离家前并无不同,而有些已经大变样了,心中甚是感慨,也不由加快脚步,迫切地想在家里见到父母兄长等。 虽皇帝进门时,有令谢家仆从不必通报,但侍在蓼花榭附近的侍仆,都是家里主子们的贴身侍从,有的随主子们见过世面,见过当朝圣上。有一侍仆眼尖,见远处往这儿过来的人,竟是当朝圣上与自家小姐,急忙就跑到蓼花榭附近,向主子们通禀,“皇……皇上驾到!淑妃……淑妃娘娘也回来了!” 谢家几人听了,赶紧起身迎驾,才向外走了十几步,就见圣上携淑妃而来,连忙跪地磕首行礼,恭迎圣上,恭迎淑妃。 皇帝走上前,亲手将舅舅、舅妈扶起,也让其他人都平身,含笑说道:“不必多礼,朕今天不是什么陛下,就是来舅舅舅妈家做客的外甥,切勿拘束,若是舅舅舅妈太拘礼了,朕以后可都不敢来了。” 谢循夫妇唯唯遵命,但甚是不安,因圣上忽然来到,他们这会儿什么都没有准备,无法隆重地招待圣上。谢夫人一边不安,一边忍不住问女儿淑妃道:“娘娘怎未早先派人过来说一声呢?好让臣妇等早些备下宴席。” “舅妈别怪淑妃,是朕拦着她,不让她派人通知的”,皇帝道,“朕不希望谢家为朕来一趟忙得人仰马翻,朕就是过来散散心的,要是为此劳累了舅舅舅妈,朕心里过意不去。” 皇帝又衔笑道:“朕来时听说,你们要在蓼花榭用饭,开饭没有?直接为朕和淑妃添两副碗筷就是了,朕就想吃吃家常饭,不必再另外忙活了。” 谢夫人恭敬道“是”,令侍仆们忙去准备碗筷、端菜上桌等。侍仆们穿梭在蓼花榭中,忙碌摆膳时,陈祯领着几个内监手执银针,为圣上试毒。虽然这是在圣上最信任倚重的谢家,但规矩也是一点都不能少的,谢家是忠心耿耿,但万一有齐王残党混在谢家厨子里呢,圣上万金之躯,不能有半点闪失。 在等待开饭的间隙,皇帝关心了舅舅舅妈的身体,又和谢疏临说了几句闲话,方将目光落在了慕晚身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地看向了慕晚。 其实皇帝早在走到蓼花榭附近时,就已看见了慕晚,暗将目光聚在了她的身上。皇帝望见慕晚气色正常、不似有病态,不知是应该为她病好了高兴,还是应该为她欺君恼火,一路走过来时,心里跟冰火两重天似的。 忍耐着说了许多闲话,皇帝终于能看向慕晚,他面上浮着笑意,像在开玩笑道:“朕看表嫂气色挺好的,不像是在生病的样子,表嫂不会是因想偷懒,在家装病吧?” 因皇帝从前就爱跟亲近的人说说玩笑话,谢疏临真以为圣上这会儿是在开玩笑,笑替妻子说道:“内子不敢,内子确实是病了,直到今日才好全了,内子已打算明日就入宫为太皇太后绣制佛像。” 慕晚在谢疏临的话中向圣上唯唯垂首,但心里却知皇帝不是在对她开玩笑,皇帝是真疑心她这几天是在装病,并心中甚是恼火。他人耳中皇帝如和风般的笑语,落在慕晚身上,似是数九寒冬的锐利刀风,慕晚心中惶惧,为皇帝的突然到来。 此刻在人前,皇帝不能直接跟慕晚算账,强将目光从慕晚身上移开,随手从衣上摘了一块玉佩,递给谢疏临那“便宜儿子”宋沅,给宋沅当见面礼,虽然他其实早在谢疏临成亲那晚,就在谢家后园里见过这个阿沅了。 阿沅在爹爹娘亲的教导下,恭恭敬敬地给皇帝行大礼谢恩,听皇帝的声音在上方笑着道:“不必多礼,这孩子既已是谢疏临的儿子,也就是朕的表侄,叔叔给侄子送个耍玩的小物件而已,哪里需他行这样大礼?!” 阿沅仍是老老实实行礼,在行完礼后,方站起身来,从皇帝手中接过了那枚玉佩,见玉佩中间镂空雕着一头小鹿,鹿角上还长着梅花。阿沅喜欢这枚触手温润、精巧可爱的玉佩,但心里还是对皇帝充满了畏惧。 虽皇帝这会儿看着很和蔼,一直在温和地笑着,可那天晚上皇帝眼里喷火像要吃人的样子,他可忘不掉!皇帝……皇帝那天晚上就像一只冒着怒火要吃人的老虎……而现在……阿沅偷偷瞄看了一眼皇帝,心里想道,皇帝现在像是只“笑面虎”。 蓼花榭中,谢家侍仆已摆好席面,陈祯等也已验完饭菜。谢循与谢夫人就恭请圣上与淑妃入席,渐渐,众人也都坐定。谢夫人庆幸自己今天为一家人一起吃饭,有令厨房多做好菜,虽圣上说他是来吃家常便饭的,但饭菜也不能真的太家常简陋了。 宴席珍馐丰盛、美酒溢香,皇帝又频频劝舅舅舅妈等不必拘束,忆说自己小时候来舅舅家吃饭的往事,和表哥表妹幼年玩闹的往事。渐渐席上气氛欢和,真似是寻常人家聚会宴饮,只慕晚心中忧惧不安,即使她努力表现如常,坐在她身边的丈夫谢疏临,也能察觉出妻子似乎有点紧张。 圣上幼少时常来谢家,这会儿忆说往事能让谢家人都放松下来,但妻子并没经历过那些,对和当朝天子同桌吃饭这事,感到紧张,是人之常情。谢疏临在席下轻轻握住妻子的手,低声宽慰她,又从席上夹了一筷妻子平日爱吃的清蒸玉兰片,送到妻子碗里,哄她安心用饭。 慕晚害怕谢疏临发现她表现异常的真正缘由,这时候就努力抑着心中的不安,在席下反握了握谢疏临的手,示意他不必担心她。慕晚夹起清蒸玉兰片吃了,又饮了一点乌梅浆,朝谢疏临微笑了笑。 慕晚与谢疏临的这番举动,都落在暗看他们的皇帝眼中。皇帝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就是感觉看着刺眼,十分刺眼,他饮了口酒,也咽不下这种感觉,就张口说道:“表哥表嫂真是恩爱,连吃个饭,都要手牵着手!” 皇帝似乎谑笑的语气中,谢疏临连忙将手松开,与慕晚一齐低了头。虽皇帝似只是在取笑,但谢循夫妇对儿子儿媳这般,心中也甚是不满,想他二人在天子面前,也太不知礼了。 圣上在此,谢循夫妇也不能说教,只得都先忍着。待宴席用至尾声,侍女们捧来漱口茶与手巾,身为谢家儿媳的慕晚,得亲自伺候,就起身离席,从侍女们手中接过一道漆盘。 今日圣上在此,这第一杯茶,自是要奉给圣上,慕晚捧着香茶与手巾,恭谨地垂着眉眼,小心翼翼地朝皇帝走去。 第39章 ◎摔伏在了皇帝身上。◎ 皇帝本就藏着一肚子恼火,这会儿看慕晚朝他走来时,神色恭谨小心,步子唯唯诺诺,与她之前和谢疏临的亲密恩爱,形成鲜明对比,心中火气,更是暗蹭蹭地往上冒。 朕与夫人 第18节 皇帝想,他在宫里为慕晚生病,愧疚担心得睡不着时,慕晚怕不是欢欢喜喜地睡在谢疏临的怀里,他日夜思念着慕晚,盼着她早点病好进宫时,慕晚怕不是一时半刻都没有想起他,为了不进宫,为了能和谢疏临缠缠绵绵,慕晚天天躲在家里装病,将他这皇帝早就忘抛到九霄云外。 被忽视、被欺骗的感觉,让皇帝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紧攥着,既他心里不痛快,让他不痛快的人,也别想过得太痛快。眼看着慕晚已走到他跟前,就要微微屈膝,请他漱口擦手,皇帝在其他人都无法看见的角度,在宴桌的遮掩下,轻轻踢了下慕晚的鞋。 慕晚正要如仪屈膝,恭请圣上漱口擦手,却足尖忽有一股劲力传来,使她腿部陡然酸软无力,身体随之支撑不住,不受控地向前倾去,不仅她捧着的茶碗直接泼向了皇帝,慕晚自己也摔伏在了皇帝身上。 “小心啊,表嫂。”当朝天子温和宽容地笑看着她,眸中深处是只有她能看到的恶谑之意。 慕晚窘迫不堪,慌忙从皇帝身上爬起,对望着皇帝眼底深处的笑意,一时无法做出反应时,谢疏临赶紧替妻子向皇帝告罪,同谢淑妃一起,帮皇帝擦拭衣上的茶叶茶水。混乱中,茶碗早摔成了地上的碎片,皇帝身前的衣裳被茶叶茶水浸湿得一片狼藉。 慕晚犹自怔愣时,忽肩膀被人用力下按,半边身子都矮了下去,是婆母着急忙慌地走到了她的身边,催她赶快下跪告罪。 谢夫人这会儿心里真是气急了。本来在圣上驾到前,她就因慕晚不肯关闭绣馆的事,心里不痛快,觉得慕晚只是表面对她孝敬顺从,实则阴奉阳违;接着在宴上,慕晚又不知礼节,当着圣上的面还和疏临拉拉扯扯的,到底市井出身,缺少大家闺秀的礼仪涵养,给谢家丢人;到这会儿了,给圣上端杯茶的小事而已,慕晚也做不好,也能泼了圣上一身,真是一点事都经不得,一无是处了。 闯出祸来,也不知道赶紧磕头告罪,就那么呆楞楞地站在那里。谢夫人看慕晚这般真是急坏了,按着她的肩就要她赶快下跪,也没注意到慕晚脚下有飞溅的碎碗瓷片,这一强按之下,竟就要叫慕晚跪在碎瓷片上。 皇帝只是因自个儿心中不痛快,见不得慕晚在众人面前绷成那样,想让慕晚窘迫窘迫而已,可并不想使慕晚受此等“酷刑”。眼见谢夫人那般动作,皇帝赶紧眼疾手快地抓住慕晚一条手臂,要拉慕晚起身,却还是动作慢了,慕晚右膝已触碰到碎瓷片,初夏衣衫轻薄,立有一点血迹洇出了她膝处的裙裳。 皇帝心跟着一揪,立即为自己故意逗弄慕晚的举动后悔不迭,他想看看慕晚流血的膝盖,想对慕晚道歉,但在众人面前都不可,连担心的表情都不能流露出分毫,只能对谢夫人道:“舅妈不必如此,表嫂她不是有意的,朕不怪她。” 因为十分畏惧皇帝,在看见娘亲不小心将茶泼在“笑面虎”皇帝身上时,阿沅吓得呆了。然而当看见娘亲膝上有血时,阿沅立即醒过神来,也顾不得害怕皇帝了,连忙冲到娘亲面前,着急地几乎要哭出来,“娘亲,你流血了!” 谢疏临本还在为圣上清理衣裳,听到阿沅的话后一惊回头,见地上碎瓷片沾有血珠,紧接着看到妻子膝上有血迹,忧急得连忙扶住慕晚,又向皇帝请求道:“微臣想带内子回清筠院处理伤处,请陛下恩准。” 皇帝当然恩准,他站起身来道:“朕……朕也跟你去清筠院,朕出行从简,没带衣裳,找你借件干净衣裳换穿。” 皇帝让谢淑妃等都留在这里,不必跟随,勉强蓄了点笑意,对谢淑妃道:“你难得回家一趟,陪舅舅舅妈说说话,以尽孝心。”说罢,就在陈祯等人的侍随下,也往清筠院方向去了。 蓼花榭中,谢淑妃望着地上碎瓷的血迹,叹了一声道:“母亲何必这般,若事情传出去,被有心之人乱说,说谢家婆婆罚儿媳跪碎瓷,谢家要遭人议论,女儿在宫中也要被丽妃等人拿这事冷嘲热讽。母亲总教导我要谨言慎行,守好名声,怎自己做事却这般急躁呢。” “娘不知道,娘真没注意到她脚边有碎瓷,娘没那么狠心,只是要她跪下求陛下恕罪而已!”谢夫人着急地为自己分辩了几句,又恼恨地叹道,“娘只是着急,着急她不争气,连给陛下端杯茶的事都做不好,本来陛下驾到用宴,一切都好好的,她却惹出这样的事来……娘对她还不够宽容吗,换个人家,谁能接受这样出身的儿媳……” 虽然陈总管等都随圣上走远了,但也许附近还有宫人,能将蓼花榭的话,听在耳中。谢循赶紧制止夫人道:“别胡说了!”他也不满意慕晚的出身,觉得慕晚作为谢家少夫人,今日表现实在糟糕,可这到底是圣上赐下的婚事,圣上这会儿还在谢家呢,怎能由夫人这样乱说。 蓼花榭中一片寂静时,皇帝正随谢疏临走往清筠院。因担心妻子走路会使膝上流血更多,在回清筠院的路上,谢疏临径将妻子打横抱起。皇帝在旁目光悄然瞥看,见慕晚双手搂着谢疏临脖颈,将头低垂在谢疏临身前,皇帝看不见慕晚的神色,就见她脸色过于雪白,不知是否是因伤情严重。 皇帝心中更是惴惴,喉咙酸堵得厉害,像有许多话要说,却一句都不能说。到了清筠院中,谢疏临再关心妻子,也得先侍奉好皇帝,他将妻子交给云琴等侍女,让侍女们扶妻子到内室处理伤口,自己则请皇帝到东室落座,去开衣柜选捧衣裳。 每年谢夫人都会令裁缝为儿子裁制不少新衣,但谢疏临生活俭朴,一些用料做工犹为精美的衣裳,他从没穿过,此时却派上了用场。谢疏临将几件干净华美的衣裳,捧送至皇帝面前,恭请皇帝挑选换衣。 皇帝哪有换衣服的心情,他的心全牵系在此刻在内室处理伤口的慕晚,恨不能目光穿透重重墙壁,看看慕晚伤得严不严重。 身上衣裳胸口处的茶水痕迹,本是为戏弄慕晚,这会儿却像烫火的烙印,灼得他心口难受,皇帝对谢疏临道:“你不必在这儿……你……你去里面看看吧,看看她……看看表嫂她伤得重不重……” 谢疏临如逢大赦,感激地朝皇帝一拱手后,连忙退出这里,赶往慕晚所在的寝堂。谢疏临走进寝堂时,见慕晚正坐靠在小榻上,阿沅、云琴等围在一旁,云琴挑着药膏往慕晚膝上敷,阿沅则轻轻地朝慕晚膝盖呼气,并不时仰脸心疼地问道:“娘亲疼不疼啊?” “不疼”,慕晚伸手摸了摸阿沅时,看见谢疏临来了,微笑着对他说道,“只是被刺破了点皮而已,没什么。” 妻子的微笑,扯得谢疏临心疼,他走近前去,庆幸没见到血肉模糊的画面,妻子是右膝处被刺划了一点口子,虽然并不严重,但也不似妻子自己说的,只是被刺破了点皮而已。 谢疏临从云琴手里接过药膏,坐在榻旁,帮妻子上药,他有话要问妻子,让云琴等侍女都退出去,也对阿沅道:“爹爹要和娘亲说会儿话,阿沅也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阿沅这会儿哪有心思玩,他只想待在娘亲身边,摇了摇头对谢爹爹道:“我不想出去,我想陪着娘亲。” 慕晚大概知道谢疏临要和她说什么,抚了下阿沅的脸颊道:“阿沅听话,让娘亲和爹爹单独待一会儿好吗?” 连娘亲也这样说,阿沅只得点头了,“那我过会儿再来看娘亲。”他就要走时,娘亲却又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似忽然想起某件极其要紧的事,十分郑重地叮嘱他道:“不要到陛下面前去,陛下是万金之躯,你要离陛下远远的,远远的,知道吗?” 阿沅感觉到这是件极要紧的事,因娘亲很少对他这样郑重叮嘱,娘亲抓得他手都有点疼了。“我知道了”,阿沅乖乖答应了下来,暂时离开了娘亲的寝堂。 只剩他与妻子二人后,谢疏临终于开口问道:“是不是母亲她……将你推倒在碎瓷碗上……”他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幕,但听当时动静,好像慕晚跪地受伤,是因为母亲动手的缘故。 “……母亲不是故意的,她没看到我脚边有碎瓷”,慕晚对谢疏临道,“母亲她当时,只是想让我快些给陛下磕头赔罪……母亲她只是太着急了。” 即使如此,谢疏临依然歉疚心疼不已,替母亲向慕晚道歉。夫妻二人在内室安静地说着话时,外间东室里的皇帝,则是坐立不安,心忧如焚。 皇帝将衣裳换好后,清筠院的侍女给他呈上了清茶,但皇帝哪有坐着喝茶的心思,只想亲眼看看慕晚伤势如何。 慕晚定怨他怨极了,将受伤的事都怨在他这始作俑者身上。皇帝一壁后悔,一壁按耐不住亲眼看看慕晚的念头,得想个法子,将谢疏临支出清筠院,好让他进去看看慕晚。 第40章 ◎你可知欺君,该当何罪?◎ 皇帝在茶室里待不住,走了出去,正看见那小孩阿沅从里边走了出来。皇帝想问阿沅他娘亲伤势如何,还没开口呢,那小孩在和他对视一眼后,突然撒丫子就跑。 皇帝本就为慕晚的事心烦意乱,见这小孩这般,也不多说,径大跨步上前,一把提起小孩的后衣领,将小孩提进了茶室里,墩在了他面前。 “跑什么?”皇帝坐在茶几旁喝了口茶,烦乱地道,“看见天子就跑,这是从哪儿学的规矩?难道是你娘教你一看见朕就跑吗?!” 皇帝只是随口一说,心想怎么慕晚一心想躲着他,她儿子也想躲着他,并不真就认为慕晚在教导儿子躲避皇帝。 然而阿沅却听呆了,想皇帝怎么这么聪明,明明方才不在房间里,没有听到娘亲对他说的话,却也知道是娘亲教他离皇帝远远的。 阿沅是因为娘亲的叮嘱,才一看见皇帝就跑的,但这会儿被皇帝亲手提溜到这间茶室里后,他也不敢跑了,皇帝力气真大,一把就将他薅了起来,既被“笑面虎”逮住了,还是老老实实,不要挣扎了。 “……阿……阿沅给陛下请安。”阿沅像这会儿眼睛才看见了皇帝似的,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了个礼。 皇帝气得发笑,也不想跟这小孩较真,谢疏临把这小孩当亲儿子,慕晚也十分疼爱她的儿子,他要较真,他们夫妇都要着急,本来慕晚这会儿应该就在怨他,他要责罚她的宝贝儿子,慕晚要更加怨恨他了。 皇帝就大度一回,只是问小孩道:“你娘亲伤势怎么样?严不严重?” 小孩子哪里懂得伤势严不严重,只要看见出血,就会觉得十分可怕,甚至会联想到死亡。一听皇帝问这个,阿沅的小脸就皱成一团,十分担心地道:“娘亲流了好多血,娘亲疼得脸都白了,娘亲……娘亲会不会以后都站不起来了……” 皇帝听小孩说得这样厉害,心里担忧焦急更是如千针迸刺,恨不能就起身走到寝堂中,此间离那寝堂,不过就隔着几堵墙而已,却像隔着无法跨越的天堑。 堂堂天子也并不能随心所欲,尽管这是他种下的因,他是为压制欲念才匆匆赐婚,却最终还是被欲念逼到了更棘手的处境,他不该赐婚,他该在第一次见到慕晚,发觉她是个“异数”时,就将她牢牢地锁在他的身边。 皇帝心忧如焚时,寝堂中,谢疏临已为慕晚上好了药,换下了沾血的裙裳。慕晚不想出去面对皇帝,就对谢疏临道:“我受了点伤,行动不便,要不今天就待在寝堂里,不出去了,招待陛下和淑妃娘娘的事,就麻烦你了。” 谢疏临正想妻子好好休息,还怕她逞强,非要拖着伤腿出去做事呢。谢疏临在妻子身后掖了只软枕,对她道:“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吧,外边的事都不要管了,有我呢。” 因为圣上就在清筠院中,谢疏临不能滞留在寝堂里,得出去伴驾。再低首吻了吻妻子的眉心,嘱咐她安心养伤后,谢疏临就离开了寝堂,走*往圣上所在的东茶室。 却见阿沅也在茶室里,正怯生生地坐在圣上身边不远。圣上对阿沅很和蔼的样子,看见他来,让他也一同坐下喝茶,和他忆说起从前的事情,圣上幼少时常来谢家,在谢家留有不少回忆。 渐渐,圣上聊起他十一二岁时偷看闲书的事。那些非四书五经的志怪闲书,不能放在东宫里,那时霍妃派眼线盯着圣上,若叫霍妃发现,定会拿太子玩物丧志大做文章,圣上那时就将那些书都放在谢家,想看时,就到谢家来看。 因谢疏临父亲为人有些古板,认为世上除儒家教义都是歪理邪说,眼里见不得杂书,遂那些书并没有光明正大地放在谢家书斋的书架上,而由谢疏临帮太子表弟悄悄藏在书斋某处,这是他与表弟少年时的共同秘密。 圣上忆着那时候的事,笑问他道:“那些书还在不在?朕记得其中有本叫《幽山怪谈》的,特别有意思,你找来给朕看看。” 那些书只有谢疏临知道放在哪里,不能遣人去取,他含笑起身道:“陛下稍等,微臣去去就来。”在走出茶室前,谢疏临轻轻摸了下阿沅的头,嘱咐他在这儿乖乖地陪着陛下。 谢疏临记得那批闲书藏在哪里,以为他去去就来,但皇帝知道,谢疏临一时半会回不来了,因为那些书里,根本就没有一本叫《幽山怪谈》的,谢疏临得为找这本不存在的书,在谢家书斋找上许久许久。 透过敞窗,眼看谢疏临已经走出了清筠院,皇帝就打算进寝堂看看慕晚。清筠院的侍从好办,让陈祯以不得吵扰天子为由,都撵到屋外就好了,至于眼前这个孩子,皇帝对他道:“去跟你爹一起找书。” 阿沅不想去找书,他怯生生地道:“我……我不想离开,我想进里屋陪娘亲……” “不许”,皇帝冷冷地道,“快去。” 冷冰冰的四个字,让阿沅不敢违逆,他知道眼前这个皇帝,一旦翻脸会变得有多么可怕。瘪瘪小嘴后,阿沅“是”了一声,从茶室里跑了出去。 待屋里再没其他人后,皇帝走进屋舍深处,轻轻推开了寝堂的门。室内,慕晚正阖目躺在小榻上休息,她没有睡着,听到有推门的声响,有渐渐走近的脚步声。 不是孩子轻灵的步声,像是成年男子的。慕晚以为是谢疏临去而复返,却睁开眼时,看见皇帝站在她的榻边。她心中大骇,急匆匆要起身时,却被皇帝按住了双肩,皇帝在榻边坐下,紧按着她的双肩道:“别动,别乱动,别扯着腿上的伤。” 慕晚被按得起不了身,只能目光惶急地看向皇帝身后,害怕谢疏临等人忽然进来,将这不堪入目的一幕看去。皇帝知晓慕晚的担忧,安慰她道:“现在屋子里只你我两个人,别人都不在,别怕,谢疏临被朕遣到别处去了,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回来。” 皇帝道:“朕来看看你的伤,你伤得重不重?疼不疼?”皇帝说着就要掀起慕晚的裙摆查看,慕晚怎肯在家中被如此对待,骇得脸色苍白,忙用双手紧紧抓捂着下裙。 担心慕晚在乱挣扎下,使得伤口又流血,皇帝干脆将慕晚双臂同她上半身都强搂在他怀里,并微吓她道:“你是要闹出奇怪动静,让外面侍守的侍从,都进来看看是什么情况吗?” 怎能如此……若是清筠院侍从看见,又怎瞒得了谢疏临……慕晚只得在皇帝的威吓下,放弃了挣扎。皇帝一手将慕晚搂在怀里,一手去撩慕晚下裙,仔仔细细看了慕晚双腿,见慕晚只是右膝上有点伤口而已,并没那小孩说得那样严重,略宽了心。 虽略宽了心,皇帝还是为自己今天一时兴起惹下的祸事,感到歉疚,他轻吻了吻慕晚的唇,含着歉意对她道:“朕今天只是想逗逗你而已,没想到舅妈会那样做……” 在与谢疏临的家中,在与谢疏临日常相依的寝堂小榻上,被皇帝这般对待,慕晚心中之愧惭羞耻远甚在宫中枕流舫、梧桐院时,她上半身无法动弹,只能极力紧并着双腿,几乎是哀求皇帝道:“陛下既已看了伤处,就快走吧。” 皇帝心中甚是不快,他为能进来看她,在外忧心如焚,苦思冥想,才终于用找书的法子,暂时支开了谢疏临。他这般不容易,他满心都是她,她却要赶他走,他才进来待了一会儿,和她说了两三句话而已,她就要赶他走,她就这么不想见他,他就这般不招她待见吗? 再想到慕晚借病不进宫的事,皇帝心里的恼火又压过了担忧,蹭蹭地往上冒。皇帝搂控慕晚的手臂愈发用力,原先关心歉疚的语气,拢上了一层冷霜,“伤是看好了,但朕还有帐要同你算呢。” 皇帝欺身向慕晚,一手捏着她的下颌,不容她眼神躲避他,审视着她的双眸道:“你是不是早就病好了,却故意在家装病,为了不进宫见朕?” 皇帝寒如明镜的眼神下,慕晚不敢再欺君,咬着唇不说话。她不仅挣不开身,连避开皇帝的注视都不能,既为自己此刻处境十分羞窘,又担心谢疏临会突然回来看到这一幕,在极度羞急之下,不禁眼眶微红,面上也浮起了羞惭急燥的红晕。 如玉肌肤上,似透着温热气息的轻薄红云,令正审问的皇帝心神微恍了恍,皇帝想到梧桐院那日,他仔细观察抚弄慕晚的身体时,她的面上,就似此刻这般,浮着淡淡的红晕,暖热的,散发着香甜气息,在他抚触她那处时,她的眼眶也红了起来,眼底似有晶莹的泪意,也似此时。 皇帝喉结不禁微动了动,蓄意冷沉的话语,不由幽幽,“你可知欺君,该当何罪?” 不是问句,皇帝径就判了慕晚的罪行,并对她施加了相应的处罚。他捧着她的双颊吻下,他想念她,这些天心里有多恼火就有多想念她,他想念她的柔软甘甜,像在想念疗毒的解药,她对他来说,仿佛已不是一味药引,而是蛊毒,无法浅尝辄止,只会中毒越来越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正沉溺时,却听到轻轻的“咯嗒”一声,似是门扉的声响,皇帝微微侧首,循声看去,见后窗方向,一颗小脑袋露在那里。 第41章 ◎皇帝可以跟娘亲做那种事?◎ 阿沅以为娘亲伤得很重,心里挂念娘亲,不想去帮皇帝找什么书,只想进寝堂陪着娘亲。可是皇帝凶得很,非要他去书斋,阿沅不敢在明面上违逆皇帝,但在心里想,他才不去书斋,他要悄悄地去看娘亲。 于是,阿沅先假装听皇帝的话,在皇帝的目光逼视下,离开了清筠院,然后,在跨出清筠院院门后,他没有去书斋,而是又绕到清筠院后面,从后门偷偷溜了进来。住在清筠院的这段日子里,阿沅早将清筠院各处摸熟了,一路悄悄地避着人,小小的身躯,在竹林树影的掩护下,来到了娘亲的寝堂后头。 后窗是虚掩着的,阿沅想从后窗爬进娘亲的寝堂中,却透过窗缝,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室内不止有娘亲一人,皇帝……那个皇帝居然也在寝堂里,皇帝正坐在娘亲的小榻旁,将娘亲抱在怀里,用力地碾咬娘亲的唇,娘亲好像很难受的样子,手无力地垂在身边,脸都红透了。 阿沅之前见过类似的画面,是娘亲和谢爹爹。某天,他捧着刚写好的字去找娘亲,透过半开的窗,看到娘亲正依在谢爹爹怀里,谢爹爹正亲吻娘亲的唇。他呆站在外面、呆呆地看着时,被云姨捂住了眼,云姨悄悄地将他拉走了。 那天他问云姨,谢爹爹和娘亲在做什么,云姨说,他们在做只有夫妻才能做的事。他又问云姨,娘亲会不会很难受,因为他看到娘亲的脸红红的,好像很热的样子,云姨掩嘴轻笑,说娘亲不难受,娘亲那样很快乐。他还要再问时,云姨不让他问了,说这不是小孩子应该知道的事,等他长大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云姨说只有夫妻才能这样做,可是皇帝又不是娘亲的丈夫,又没和娘亲成亲,为什么也可以对娘亲这样呢……而且,娘亲……娘亲好像真的很难受,不像之前在谢爹爹怀里那样,娘亲好像要喘不过气来了…… 阿沅呆站在窗后,小小的脑袋里像装满了倒翻的浆糊,想不明白也不知如何是好时,忽一阵风吹,将微掩着的后窗吹开了,也让室内的皇帝侧首抬眼,朝他看来。 皇帝冷着脸朝他大步走来时,阿沅像看到一只要吃人的老虎朝他扑来,他心里生出想要逃跑的冲动,可是……可是他不能跑,娘亲还在屋里呢,皇帝这样凶,会不会伤害娘亲呢…… 阿沅脑子里一片混乱,身体也被皇帝高大身形的阴影覆盖住,他眼前一黑后,紧接着身子一轻,被皇帝抓提进了屋里。皇帝“砰”一声将后窗关上了,冷冷看他的眼神,像能从他身上剜下肉来。 与此同时,阿沅看见后方的娘亲急切地下了小榻,娘亲连鞋都顾不得穿,赤着足、深一步浅一步、满面惶急地朝他走来,担忧着急地唤道:“阿沅过来,快过来,到娘亲这里来……” 慕晚担心皇帝会伤害阿沅,伤害这个撞见当朝天子丑事的孩子,她忘记腿上有伤,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想尽快保护她的孩子。然皇帝见慕晚这般,立即急了,他转身快步向慕晚,将她打横抱起,边送她回小榻上,边对她道:“你腿上有伤,不能乱动。” 皇帝望着慕晚恳求他的眼神,叹声中亦有恼怒,“朕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你把朕当什么人。”皇帝将慕晚轻轻抱放在小榻上,又在她身后掖了一道软枕,拂了拂她面上略微凌乱的发丝,轻吻了下她的唇道:“朕就和他说说话,教他懂事一些,你安心在这休息,不要多想。” 将慕晚安抚罢,皇帝对阿沅道:“过来,和朕出去说说话。”但阿沅那孩子虽在他命令下一步步地走过来了,却在就要到他身前时身子一拐,扑进了慕晚怀里,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戒备地望着他。 皇帝心中着恼,却又不能在慕晚面前对她孩子动作不耐,只能没再粗暴地提抓后衣领,而是一把将阿沅抱了起来,抱在他怀里,带了出去。 这还是皇帝平生第一次抱小孩。皇帝幼时没得到过父皇疼爱,记忆里从没被父皇抱在怀中过,童年未免有遗憾缺失,长大成人后就想着,等他做了父亲,要做个疼爱孩子的好父亲,常将孩子抱在怀里,陪孩子玩耍。然而由于隐疾的缘故,皇帝至今还没能当上父亲,人生中第一次抱孩子,不是抱他自己的,而是抱谢疏临和慕晚的儿子。 朕与夫人 第19节 皇帝想到此处,也不禁感叹人世无常,他将阿沅抱回那间茶室中,在他面前放下来后,故意晾了这小孩一会儿。当小孩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越来越紧张害怕时,皇帝方开口,慢声问他道:“刚才在窗后头,都看见什么了?” 阿沅心里害怕极了,紧抿着唇,没说话时,见皇帝冷冰冰地对他道:“不管看见了什么,都不许对任何人说,死死咽在你肚子里,或者彻底忘干净,明白吗?” 像是如果他说“不明白”,他就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再也见不到娘亲和谢爹爹了。阿沅在皇帝摄人的威压下,点了点头,但还是没忍住轻轻问道:“为什么?” 这小孩事怎么这么多。皇帝本来想恐吓完这小孩,就回寝堂见慕晚,这时候只能耐着性子问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那样做……”阿沅小心翼翼,慢吞吞地说道,“云姨跟我说过,只有夫妻……才能那样……可是……” 后面的话,小孩没再说下去,但皇帝听明白小孩是在疑惑什么了。皇帝面无表情地道:“你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吗?” 这十六个字的意思,阿沅知道,先生给他讲过的,可是皇帝这会儿说这话的意思,阿沅不大明白,难道皇帝的意思是说,不仅天下间的土地、臣民都为他所有,连妻子也可以是吗?别人的妻子,也都是皇帝的妻子?所以皇帝可以跟娘亲做那种事? 阿沅疑惑地挠挠头,还想再问时,对望上皇帝冰冷的眼神,又不敢再问说什么了。“不许再想这事了”,皇帝在严厉地命令他后,顿了顿,又问他道,“你有没有将那天晚上的事,告诉过你爹娘?” 皇帝怕小孩听不明白,补了一句,“你爹娘成亲那夜,你在后园里遇见朕的事。” “没有”,阿沅诚实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皇帝心里微松了口气,又问:“为什么?” 阿沅道:“因为我听戏文里唱说,跟天子相关的事,要保密,不能随便乱讲。” 皇帝唇际浮起一丝笑意,“正是如此”,他第一次揉了揉这小孩的头道,“所以今天的事,也要绝对保密,不和任何人说,包括你的谢爹爹,知道吗?” 阿沅点着头说“知道了”,却觉得正在对他微笑的皇帝十分渗人,他这会儿深深明白了“喜怒无常”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又想起“伴君如伴虎”的话,心中更是担心娘亲。 那厢,谢疏临在谢家书斋的藏书处,找了许久许久,都没能找到皇帝所说的那本《幽山怪谈》。也许是皇帝将书名记错了,也许是皇帝少年时将这本书挟回了东宫,却忘记了,时隔多年,还以为这书藏在谢家书斋中。 谢疏临翻找多次,确定书斋里绝对没有这本《幽山怪谈》后,就另拣了几本有趣的志怪闲书,准备携回清筠院,给皇帝翻看,重温少时趣事,打发闲暇。 从书斋中走出后不久,谢疏临遇着了正在园中闲走闲话的父母妹妹。谢循在看清儿子捧的是些什么书后,就不由皱起了眉头,问道:“家里哪里来的这些书?” 谢疏临没将少年时的事翻出来说,只是道:“陛下想看这些书,我是要将这些书送去给陛下。” 事涉圣上,谢循就不能再问说什么了,但他又压不下皱起的眉头,想儿子怎么能给陛下看这些神神鬼鬼的,想陛下怎要看这些神神鬼鬼的,怕绷不住自己的表情,露出对圣上的不敬来,只能一个人走到一边去了。 谢夫人对伤了慕晚的事心怀歉意,这会儿看见儿子,就问他道:“慕晚还好吗?” “她腿上受了点伤。”今日之事,谢疏临认为一半过错在于母亲,一半过错在于他,是他这做丈夫和儿子的,没能妥善地协调好母亲和妻子的相处关系,使得平日温和善良的母亲,今日这般急躁行事。 在回答母亲后,谢疏临想说几句这方面的事,但刚要开口,谢夫人就打断了他。谢夫人已被丈夫和女儿都说过一回了,不想再被儿子说了,叹道:“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谢夫人从腕上褪下一只手镯,递给谢疏临道:“你拿去给慕晚,跟她说,今天是娘不好,娘太急躁了,以后不这样了。”又叹了一声,“也跟她说说,以后要机灵些、懂事些,别每回面圣都呆呆的,别再惹事气着我了。” 这只翡翠手镯是娘亲多年随身之物,谢疏临接过这手镯后,一时倒不好再对娘亲说什么了,且他要尽快把书送回清筠院,不能让陛下久等,不能在这儿多耽搁。 在临走前,谢疏临想起上次慕晚入宫换衣的事,特意为这事向妹妹谢淑妃致谢道:“上次慕晚入宫跌脏衣裳的事,多谢娘娘赐新衣给慕晚。” 第42章 ◎她清白无辜、纯净无暇。◎ 谢疏临急着送书回去给陛下,向妹妹道谢后,就匆匆走了,留谢淑妃在原地一头雾水,不知哥哥在说什么。 上次慕晚入宫,就是慕晚生病歇在家中之前,那天,慕晚进宫后先到了清宁宫,教她穿衣打扮,后来,在内监的催促下,去尚功局为太皇太后绣像去了,期间哪里跌脏过衣裳,她又何曾为此给慕晚赐过新衣裳? 但哥哥的性子,怎会胡乱说话,哥哥既有这话,定是慕晚那天回府时身上换了衣裳,哥哥以为慕晚身上的新衣是她所赐。 也许慕晚那天是在离开清宁宫后跌脏了衣裳,是尚功局的人给了慕晚新衣……可若是如此,哥哥为什么会误解是她赐给慕晚新衣呢? 尚功局能自己做主赠人的衣裳,只有普通的宫衣,若是她赐衣裳,是不可能给嫂子赐一件普通宫衣的……慕晚那天身上新穿的,应不是普通宫衣,才使哥哥误以为是她赐的…… 慕晚那天究竟穿的是什么样的新衣,又来自何处,为何不与哥哥说清,要由着哥哥误解呢?难道慕晚身上新衣的实际来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谢淑妃越想越是疑惑时,听身边母亲问她道:“你哥哥刚刚说的什么事?什么衣裳?” 谢淑妃这会儿自己都想不明白,也就没和母亲多说,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没什么”,自将这事按在心中。 谢疏临捧书回到清筠院时,见圣上仍和阿沅待在东茶室里。谢疏临上前向圣上复命,说他实在找不着那本《幽山怪谈》,只能另找了几本圣上可能喜欢看的志怪书籍。 皇帝说着“无妨”,就接过那几本书,随意翻了起来。皇帝并没有真正看书的兴致,想着今天没借口再将谢疏临支到别处去,没机会再进寝堂看慕晚了,在茶室里心不在焉地坐了两盏茶时间后,就撂书站起身来,说是乏了,要起驾回宫。 遂今日圣上驾到之事到此为止,谢家人除慕晚外,齐至谢府门前,恭送圣上与淑妃。临走前,皇帝同舅舅、表兄随便说了几句家常话后,方对舅妈道:“朕记得小时候来舅家时,舅妈十分地和蔼可亲,今日却不大一样,好像舅妈脾气随着年岁,长了不少啊。” 虽圣上似是说笑的语气,但谢夫人窘到不行,诺诺地不知说什么好时,又听圣上语气微沉道:“都说家和万事兴,舅妈要记着这一句为好。” 谢夫人羞惭不已,红涨着脸恭声说“是”,在圣驾已然远去后,脸上的燥红犹褪不下来,不好意思杵在人前,由丫鬟扶着赶紧回房去了。 谢疏临也携阿沅往清筠院走,路上,他感觉阿沅比以往安静许多,像是心情十分低落,以为阿沅是在为他娘亲担心,暂停脚步,揉了揉阿沅的头,温声安慰他道:“你娘亲只是受了点小伤,歇几天就无碍了,不必太过担心。” 但阿沅犹是闷沉低落的样子,男孩沉默片刻,又仰起头来望他,像有话想对他说,但又欲言又止地咬住了唇。 “怎么了?”谢疏临弯下|身来,耐心地问阿沅道,“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阿沅想着皇帝的恐吓,实在无法说出他今天在寝堂后窗看到的事,只能别别扭扭地说道:“爹爹,我希望娘亲只有你一个丈夫。”虽然皇帝说娘亲也可以是他的妻子,但阿沅不喜欢喜怒无常的皇帝,阿沅只喜欢娘亲和谢爹爹一起。 谢疏临不知孩子为何突然说这话,含笑道:“你娘亲当然只有我一个丈夫,难道还能有两个吗?” 说话时,谢疏临想起了阿沅的生父,将话说得严谨了些,“你娘亲从前的丈夫是你的亲爹爹,现在的丈夫是我,女子一生,可能在不同时候有不同丈夫,但是,是不会在同一时间有两个丈夫的。” 阿沅问:“……那男子也是这样吗?同一时间只能有一个妻子?” 谢疏临道:“当然。” 阿沅接着问道:“陛下……也是这样吗?” 谢疏临说道:“圣上虽可有后宫三千,一生或许有多位皇后,但同一时间内,也是只能有一位皇后妻子的。” 陛下也只能有一个吗?可是今天陛下和他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的好像天下间的妻子,都可以同时是他妻子一样?这和谢爹爹说的不一样。 阿沅心中迷惑不解时,听谢爹爹又问他道:“怎么忽然想起来问‘妻子’‘丈夫’?还闷闷不乐的样子?” 阿沅不敢说皇帝的事,只能结结巴巴地道:“因为……因为我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我的生父……”这是阿沅第一次对谢爹爹说谎,他心里甚是惭愧,不想再继续对谢爹爹撒谎了,赶紧终结了这个话题,牵住谢爹爹的手道:“我没有闷闷不乐,我们快回去吧。” 谢疏临不了解妻子的上个丈夫,无法和阿沅谈论他的生父,这时看阿沅似乎精神一些了,也就没有再问说什么,随阿沅回到了清筠院。 回到清筠院寝堂后,谢疏临将母亲的那只翡翠手镯给了妻子,再替母亲向妻子道歉。慕晚这会儿根本不在意腿伤的事,满心想的都是阿沅,她勉强神色如常,同谢疏临说了几句后,劝谢疏临自去处理公务,说阿沅可以留在这里陪她。 谢疏临勤勉政事,常将官署文书带回家中批看,他觉得妻子和孩子这会儿都需要安静休息,就没有留在此处打扰,听妻子的话,去了书房。 待寝堂中只剩下孩子与她后,慕晚却不知要如何面对孩子,在被孩子看到那样不堪的画面后。在垂首多时,强行镇定心绪后,慕晚将阿沅拉坐到她身边,轻声问他,陛下在把他抱走后,都对他说了什么。 阿沅将皇帝对他的威吓之语,原原本本地向娘亲说了。慕晚抑着复杂的心绪,低声对阿沅道:“陛下的命令不能违背,你要听他的,不将今天看到的事对任何人说,包括你的爹爹。” 阿沅在娘亲的嘱咐下点了头,但还是问出了他心中的疑惑。皇帝的话和谢爹爹的话在他心中打架,他不解地问娘亲,陛下和谢爹爹,到底谁是对的?娘亲可以同时拥有两个丈夫吗? 今日看到的震撼画面,对阿沅来说,冲击不啻于五雷轰顶,阿沅忐忑地问娘亲道:“以后……以后娘亲还会和陛下像今天这样吗?” 孩子纯真忐忑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慕晚,她将阿沅搂在怀中道:“不会了,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她满心愧疚地吻着阿沅的脸颊道:“阿沅把今天的事都忘干净好不好?以后不会再有今天这样的事了,绝对不会。” 并不只是哄孩子的话,今日在家中被皇帝逼迫,且被孩子撞看见的事,深深地刺激了慕晚,对丈夫和孩子的强烈愧疚与痛楚,促使慕晚暗下决心,定要了断与皇帝之间见不得人的关系,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她都要断了这种关系。 回到宫中之后,皇帝心中犹是后悔,本来明天慕晚就会进宫,经他今天一“脚贱”,慕晚又可以养伤为由,在谢家拖歇几天了。皇帝也同样为自己连累慕晚受伤后悔,他想令御药房送些好药给慕晚,又觉自己这样“小题大做”,会惹来他人疑心,只能作罢。 在左思右想之后,皇帝忽然发现了一件事,今日在谢家见到慕晚时,他完全忘记了慕晚是那蛇蝎女子的可能,其实之前几天也是,他只顾着为慕晚生病担心,为慕晚不进宫恼火,却忘了慕晚也许就是那曾戕害他的蛇蝎女子,他只顾着思念慕晚,只顾着……喜欢慕晚? 他好像……真的喜欢慕晚?真的吗?还是只是那隐疾作祟的缘故?皇帝犹想不明白此事,但在心中隐隐清晰另一件事,即他不希望慕晚是那蛇蝎女子,他希望慕晚不是,慕晚就只是慕晚,在清宁宫中,是他与她初见,她清白无辜、纯净无暇。 依慕晚对他能躲则躲的回避态度,皇帝以为慕晚会用腿伤的事,拖上至少七八天才进宫,却在三天后的午后,就听陈祯向他禀报,说是慕夫人进了宫,且没有再去清宁宫耽搁拖延,而是直接去了梧桐院。 皇帝精神一振,连日来忍等的焦灼,登时烟消云散,立即放下了手中奏折,净手净脸,换穿衣裳。将自己收拾利落,皇帝就要大步流星地跨出殿门时,又想起件事来,让宫人将他这些时日挑选的礼物都捧了出来。 在宫中等待慕晚的日子里,皇帝想着待慕晚入宫,送她礼物,为那天在谢家的事道歉,结果礼物是越挑越多,越挑越多,简直似想把他能看上的好东西,都送给慕晚。这会儿皇帝也不能将这些礼物都带去,慕晚若带着一堆珠宝首饰出宫,必会引人侧目,令谢家人惶恐甚至生疑。 遂这时,皇帝就只从中选拿了一只白玉月牙插梳,小巧的一只,并不十分惹眼,却温润莹泽,如初月破云。看着这柄插梳,皇帝已可想象它插饰在慕晚发上是如何恬静美好,迫不及待地想把它送给慕晚,亲手为慕晚插在发上,他越想越是雀跃,就手握着插梳,大步走出紫宸宫,往梧桐院赶去。 那厢,谢淑妃也已得到了慕晚入宫的消息,她没有在清宁宫中等到慕晚,得知慕晚是直接去了尚功局那边。 谢淑妃心里记着慕晚换衣的事。她有掌摄六宫之权,可以随意查看内宫各府库记录,在那天从谢家回宫后,就有查过这件事,却查不到慕晚曾换穿宫中衣裳的记录。宫中一切都有规矩,就算她是四妃之首,要赏赐他人物件,也一定会有记录留档的,慕晚是哪里得来的新衣换穿?又为何没有留下任何记录? 谢淑妃心中想不明白,但隐隐有不安的感觉,在今日听说慕晚进宫时,就想向她当面问个清楚。谢淑妃细问宫人道:“慕晚是在尚功局何处做事?” 侍女秋婵回道:“慕夫人在尚功局附近的梧桐院做事。那里本来由老尚功居住,后来老尚功离宫,那里空了出来,慕夫人进宫刺绣时,都在那里做事,从初春时被娘娘召进宫时就是。” 谢淑妃左右无事,既想解惑,也想散心,就起身扶着秋婵的手道:“陪本宫去梧桐院走走吧。” 【作者有话说】 大概几章密报到京,皇帝眼里的天使变魔鬼 第43章 ◎臣妇只能一死。◎ 只是去和自己的嫂嫂说说话而已,谢淑妃不想弄得兴师动众,没有乘坐辇轿和使用仪仗,只让心腹宫女秋婵侍随带路,在初夏的午后,慢慢向梧桐院走去。 夏日的午后,地上被晒得热气蒸腾,秋婵怕热着主子,在去往梧桐院的路上,一路都捡走树荫浓密的阴凉僻静地。谢淑妃边随秋婵在树荫下走着,边随口问秋婵道:“是许尚功将慕晚安排在梧桐院吗?” 按理老尚功离宫,那处梧桐院应由现在的许尚功接着居住才是,但许尚功未住,而是慕晚在第一次入宫刺绣时,就被安排在那里做事。是许尚功看在她这淑妃的面子上,特意如此安排的吗? 谢淑妃印象里的许尚功甚会做人做事,谢淑妃这般猜测时,其实心里也已认为就是这样,却听秋婵说道:“奴婢从前有问过许尚功,许尚功说,是陈总管令她将慕夫人安排在梧桐院的,陈总管说慕夫人是为太皇太后绣像,需静心虔诚,不可受人滋扰。” 谢淑妃心头忽地一颤,似一粒石子陡然投入水中,激起一阵涟漪。她也不知自己心里陡然划过什么念头,只是午夏的天气里,忽然间感觉身体发冷、心中慌乱。 秋婵见淑妃主子突然停住脚步,脸色也异样地发白,心中不安,正要关心询问时,忽被淑妃主子紧紧抓住了手臂,淑妃主子不让她出声,目光死死盯着树后某处,面容上的血色,在初夏日色下一分分地流失。 秋婵更是惊骇不安,不知淑妃主子这是忽然怎么了。她紧紧扶着主子手臂,生怕主子忽然昏过去,目光随主子视线透过茂密的树叶缝隙,看向远处,隐约……隐约似是看见了陛下与陈总管。秋婵无声地瞪大了眼睛,见陛下与陈总管去往的方向……是梧桐院?! 从紫宸宫去往梧桐院的一路上,皇帝将与慕晚从在清宁宫初见到今日的事,在心中想了一遍。他从前总回避自己可能喜欢慕晚的可能,总将这种可能推给隐疾作祟,但在清晰发现自己希望慕晚清白无辜后,皇帝无法再回避这份喜欢。 若只是为满足自己一时的欲念,他根本没必要在意慕晚是否是那蛇蝎女子,若查出来是,直接论罪千刀万剐,如若不是,就继续令慕晚悄悄为他治疗隐疾,事情十分简单,根本没必要多想,没必要希望她不是。 可他希望慕晚不是,真心地希望她不是。他喜欢在清宁宫中初见的柔怯温婉的慕晚,喜欢在梧桐院中安静刺绣的慕晚,甚至喜欢她因他慌乱无主的样子,喜欢她为他流下的眼泪,她的一切他都喜欢,她的一切都令他着迷。 皇帝希望他可以继续喜欢下去,继续与慕晚保持这种虽见不得光却十分甜蜜的关系。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想要得到更多,为何慕晚就不能像待谢疏临那样待他呢,只要他以真心待她,待她好些再好些,慕晚会不会……也喜欢他呢? 皇帝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比不上谢疏临的,若非要说,就是他有不可告人的隐疾。但他那隐疾不会对慕晚发作,上次在梧桐院时,他已向慕晚证明了他是正常的男人,只*是那次慕晚不肯给他机会进一步证明。皇帝并不着急,若慕晚不是那蛇蝎女子,来日方长,他可以和慕晚慢慢发展感情。 慕晚……应该不是。诚然,她故土在江南等事,是有一点巧合,但俗话说,无巧不成书,若天下间一点巧合事都没有,他怎会因为谢疏临请求赐婚,认识慕晚,发现慕晚这个“异数”,他不能因为一句童言、一点巧合,就粗暴地怀疑慕晚,他先前对慕晚的疑心,实在是仓促鲁莽,对她太不公了。 无法压抑的喜欢,如漫漫上浮的春水,将皇帝对慕晚的怀疑冲得淡了又淡,在走进梧桐院时,皇帝已几乎忘记了对慕晚的疑心,将他还派人去查江州查慕晚的事,抛到了脑后。 皇帝袖着那柄白玉月牙插梳,走近绣室,透窗见慕晚正在窗后刺绣,几根发丝在轻风中贴在慕晚鬓边,微微拂曳着她白皙的脸颊,绣架上诸多丝线色彩缤纷、繁丽缭乱,而慕晚容色沉静如雪,在这炎炎夏日里,身上似拢着一重冰雪般的疏离。 皇帝在室外静了静,再走进室内时,慕晚已知晓他到来,人站在绣架旁,向他屈膝行礼。皇帝说着“平身”并伸出手去,要扶慕晚起身,慕晚却向后退了半步,让他连片衣袖都没碰到。 皇帝对慕晚的态度有些不解。若慕晚对他避之不及,该借着腿伤的事,在谢家歇上好些时日才是,为何这么快就进宫来,若慕晚并不想再回避他,为何此刻又是这般? 朕与夫人 第20节 皇帝到底对连累慕晚受伤的事心怀愧疚,又想让慕晚似待谢疏临那般待他,这时就学着谢疏临的好脾气,耐着性子,好声好气道:“你坐下,让朕看看你腿上伤势怎么样了?” 皇帝说着就要走近前去时,却见慕晚突然抄起了绣架旁的小银剪刀,将锐利的尖端对准了她的喉咙。剪刀寒光锐亮,慕晚眸中似有泠泠雪光,“请陛下莫再靠近臣妇,若陛下执意如此,臣妇今日只能死在这里。” 皇帝不意慕晚忽然如此,皱起眉头,“你这是做什么,快将剪刀放下”,他说着就走向她,要将她手里的剪刀拿走,却见慕晚在他靠近的瞬间,真将那剪刀向她喉咙戳去,心中大骇,连忙紧抓住慕晚手臂,将那剪刀夺扔到一边。 纵是当年遭到刺客追杀时,皇帝都不曾如今时此刻这般惊骇过,他心剧烈地跳动着,紧将慕晚钳在怀中,看向她纤细的颈部,见不曾被戳伤,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心砰砰跳得停不下来。 慕晚在那天之后,下定决心要与皇帝了断,她没有以腿伤为借口,在谢家拖延不进宫,她身上担着为太皇太后再绣一幅佛像的差事,必要进宫将这事做完,早些完成这份差事,才能早些离宫廷远远的。 遂在家待了三日,行走无碍之后,慕晚就来到了宫中梧桐院,为太皇太后绣制那幅佛像。当看见皇帝到来时,慕晚心中也没有惊惶,她已决心赌上一把,看能否用她的“死亡”,赌断皇帝对她的纠缠。 慕晚并不愿死,她爱谢疏临,她爱阿沅,也眷恋这世间红尘,她自小经历坎坷,好不容易走过重重荆棘,才有如今的人生,她不会轻易舍弃她的人生。 慕晚只是想试试皇帝是否害怕她死,若她自尽死在梧桐院,谢疏临必会追查,依谢疏临的能力,只要他起疑心,就可能查到皇帝身上,更别提还有阿沅这个证人,皇帝应该深深清楚这一点,慕晚想试试能否利用君臣情义,斩断皇帝对她的纠缠。 但皇帝在慕晚似要引颈自戮的瞬间,根本没有想到谢疏临会因慕晚的死亡追查到他身上,会由此君臣反目、兄弟义断之类的事上,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些,他心里只有慕晚。 见慕晚安然无恙,皇帝庆幸之余,心中恼怒翻江倒海,“你疯了不成”,他急怒地斥了她一声,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时,又听慕晚冷冷地道:“请陛下放开臣妇,如此于礼不合,若陛下执意做无礼之事,逼迫臣妇愧对夫君,臣妇只能一死。” 虽身体柔弱,半点无法挣脱他的钳制,但慕晚神色间的决绝之意,清冷如雪。皇帝冷僵着脸不放手,无声与她对峙时,见慕晚虽不做无谓的挣扎,但眸中决绝掺着绝望似是利剑,双腮微动了动,竟似是想默默咬舌自尽,吓得连忙将手松开。 慕晚急忙脱身,避走到一边。她暗暗觉得自己赌对了,皇帝确实害怕她死在这里,继而惹来谢疏临的疑心,皇帝比她所以为的,还要重视与谢疏临之间的情义。 慕晚就趁热打铁,向皇帝跪下磕首道:“臣妇谢陛下开恩。” 皇帝哪里肯“开恩”,他本是怀着一腔雀跃欢喜而来,没想到会要面对这样的事,没想到慕晚会忽然决绝至此。皇帝心中甚是恼怒之余,又不由悄悄浮起几分欢喜,那蛇蝎女子淫|乱无耻,贪婪自私,定然贪生怕死,岂会如此三贞九烈,慕晚这般忠贞不二、视死如归,岂不正说明她不是那歹毒女子。 皇帝一壁恼怒,一壁欢喜,心境甚是复杂,对地上跪着的女子,束手无策。开恩是不可能的事,但他这会儿也不敢将慕晚逼得狠了,“你起来,起来说话”,皇帝说罢,见慕晚仍是伏首跪在那里,只得叹了一声道,“表嫂请起。” 慕晚听到“表嫂”二字,方慢慢地站起身来,她今日一定要断了皇帝的纠缠,等了片刻,见皇帝不说话,就低着头恭声说道:“臣妇已是谢疏临之妻,实在无法违背礼教,为陛下治疗疾病,请陛下另寻良医,臣妇会日日在佛前为陛下祝祷,祝陛下早日痊愈。” 皇帝凝视着慕晚不说话,想慕晚怎就忽地不肯再忍,宁愿一死。是他那天在谢家做的事,刺激到了她吗?在枕流舫,在梧桐院,到底都背着人,但到谢家去,在她和谢疏临就寝的房间里,还让她那儿子看见了,慕晚无法再忍受,她深爱谢疏临,也十分在乎她的儿子。 “若朕不答应,表嫂就要寻死吗?”皇帝顿了顿道,“表嫂一人赴死岂不寂寞,若表嫂执意如此,朕只能送宋沅去陪表嫂,省得表嫂路上寂寞,也省得宋沅在世间做个没娘的孩子。” 第44章 ◎来自京外的密报。◎ 皇帝并没残害孩子的狠毒心思,只是想威吓慕晚,使她勿要有为守贞寻死的念头。他见慕晚低着头不说话,以为略有成效,就要走上前时,见慕晚忽然又朝他跪了下来,向他磕首乞恩道:“陛下若要如此,臣妇唯有一个请求,请陛下恩准宋沅死后葬在臣妇身边,允臣妇和儿子在地府作伴。” 皇帝见慕晚决心这样刚烈,一时间主意全无,他望着神色贞烈的慕晚,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又是恼又是恨又是无奈,有生以来从未遇到这般棘手情形,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该拿眼前的慕晚怎么办。 依皇帝之心,径想将慕晚从地上拉起,拉入他怀中,就做他想对她做的事,不管她说什么,有他在此,她想死也不能。可是,他不能一直守着慕晚,慕晚会出宫、会回谢家,在他看不见时,慕晚会不会自行了断,会否他明早起来听到的第一条禀报,就是谢学士之妻于昨夜无故自尽。 皇帝担不起那样的风险,在心中百般恼恨无奈后,只能在此时愤而转身离去,以防他在此忍不住对慕晚做些什么,进一步刺激了慕晚的死心。愤恨离开的步伐,将地上那把剪刀,踢飞了老远,刺耳的“叮”地一声,小银剪摔在了屋外的台阶上。 待皇帝急去的脚步声远不可闻,垂首跪在地上的慕晚,几乎是失力地瘫软了身子。当皇帝说要赐死阿沅,送他亲生儿子上路时,慕晚骇俱地几乎就要告饶,但还是强忍住满心恐惧,逼迫理智占据上风,在最后试着赌了一把,她这是……赌赢了吗? 炎炎夏日里,慕晚惊魂未定,后背暗暗落着冷汗。而清宁宫中,被秋婵一路搀扶回来的谢淑妃,在这大热天里,也是手足发冷,心中惊悸,脸色苍白地魂不守舍。 秋婵担心主子因惊思过度病倒,在将殿内宫人全都屏退出去,赶忙安慰谢淑妃道:“娘娘勿要多想,慕夫人是为太皇太后绣制佛像,陛下对太皇太后向来孝心深重,应只是闲来无事,去梧桐院看看绣像进度罢了。” 却听淑妃娘娘嗓音幽幽:“……令慕晚为太皇太后绣制佛像这事,是陛下提出的,而不是太皇太后……” 作为谢淑妃的心腹侍女,秋婵心思并不简单,已从今日所见,发散地想了许多,心中疑虑深重,只是这会儿不敢对谢淑妃多说,怕使淑妃主子惊吓过度。 然而淑妃主子自己都已想到这点,秋婵一时也不知还能如何劝慰,只能紧张担心地看着主子,若主子有何不对,要立刻传唤太医。 谢淑妃远不止想到那一点,在回来清宁宫的路上,她已想了许多许多。她想到那幅献给太皇太后的观音像,在太皇太后寿宴那天,忽然多了几句经文,想起那天下午,慕晚曾消失过一段时间,不知去了哪里。 她还想起每回她学慕晚穿衣打扮,陛下都会多看她几眼,甚至夸她,不似从前总是无视,想起陛下带她回谢家那天,正好是慕晚未进宫时,过去三年,陛下从未踏进谢家半步,为何偏就在慕晚养病在家时,去往谢家…… 而且那天,陛下令她陪伴父母,未让她跟去清筠院,后来,哥哥也被陛下遣去书斋寻书,那时清筠院中,岂不就只有慕晚和陛下,陛下是故意将人都遣走的吗?为了能与慕晚独处? 还有那件衣裳,哥哥以为是她赐给慕晚的那件衣裳,难道是陛下秘密赐给慕晚的吗?正因如此,她才找不到任何相关记录。连衣裳都换过,陛下与慕晚之间……是否早就有过肌肤之亲…… 谢淑妃越想越是心中惊悸,所有在过去被她忽视的细节,似都能串联一起,串成剧毒的藤蔓,死死绞缠着她的心,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 潮浪般的冲击下,谢淑妃简直要被惊晕过去,但她强撑着不肯倒下,她拼命集中心神,追忆从前放过的每一处细节,尽管每多想一分,她心中就更加难受一分,难受得像是溺在海水里,将她按在这深海里的,是陛下与慕晚,她所敬爱的夫君,她所信任的嫂嫂。 陛下与慕晚,是从何时开始的?难道是从她刚召慕晚进宫、慕晚刚住进梧桐院时吗?可那时陛下应与她一样,与慕晚是初相识,陛下第一次见慕晚,应就在她清宁宫中,那时慕晚在陛下面前晕倒,陛下扶了慕晚一把,慕晚倒在陛下的怀中…… 她本来对慕晚心存戒备与疑虑,但那天,慕晚为维护她而顶撞徐丽妃,由此使她放下了戒心,以为世人所说的“狐狸精”都是谣传,以为慕晚柔怯善良,纵然心性怯弱地能被徐丽妃吓晕过去,却还是敢为她仗义执言。 但慕晚那天,真是被徐丽妃吓晕过去吗,还是……只是在陛下面前装晕,为吸引陛下的注意力……慕晚是否不满足于做学士之妻,慕晚野心勃勃,更想成为天子的女人? 她以为“狐狸精”行止轻佻、魅惑万端,却有没有可能,慕晚的魅惑手段,是矫饰的柔怯温善,慕晚凭这副假象俘获了哥哥的心,也凭这副假象在暗中勾引陛下? 慕晚还凭这副假象骗过了她……慕晚……慕晚是否一直以来,都把她谢清莞当傻瓜看,慕晚在教她穿衣打扮的时候,是否在心中讥讽她,讥讽她做无用功,讥讽她是个傻子,暗地里一直在看她的笑话?! 在谢家那天,慕晚泼茶在陛下身上,是否也是故意为之,是为了将陛下勾到清筠院换衣裳,为方便与陛下私会?她当时做了什么呢,她竟为维护慕晚而责备母亲,她……她当真是个傻瓜! 谢淑妃越想越是愤恨,长时间以来被人欺骗背叛的满心怒痛,如烈火在她心中燃烧,无法发泄,抬手就将几上茶盏等物,通通扫到地上。 秋婵是谢淑妃从谢家带进宫的侍女,从小侍奉淑妃主子,从来都见主子行止淑柔端庄,今日主子这般失态,还是她十几年来头一次见。 秋婵吓了一跳,赶紧去看主子的手受伤没有,又急忙劝道:“娘娘息怒,切勿气伤了自己的身子。就是……就是真的又如何呢,慕夫人……慕晚那样的身份,永远见不得光,是不可能进宫和您争的!就算是真的,陛下……陛下应该也只是一时糊涂,被慕晚使手段迷了心智,等过些日子,陛下也就淡下来了,抛之脑后了,娘娘不用太担心……” “我怎能不担心”,谢淑妃已是气恨地落下泪来,嗓音不住地颤抖,“哥哥……哥哥竟娶了这样一个女人,哥哥为她将谢家和自己的名声都丢进去了,她就这样回报哥哥,哥哥……哥哥要是知道了……” 谢淑妃不忍往下深想,拿帕子摁拭着泪水。秋婵心疼地看着主子,边为主子拭泪边苦劝道:“娘娘您一定要稳住,如果您忍不住气,将这事捅出来,使得陛下名声受世人非议,陛下定会恼您的,丽妃那些人都跟乌眼鸡似的盯着您,您千万不能自乱阵脚,让丽妃等踩在您身上爬上去。” 不仅如此,若是这等丑事捅出来,闹得人尽皆知,哥哥的脸面往哪儿放,谢家的颜面又往哪儿放!谢淑妃知道自己只能忍气吞声,就当今日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猜想怀疑过。 她只能当什么都不知道,在心里盼陛下早些看清慕晚的手段,早些和慕晚断了,盼这件事无声无息地不为人知。等到陛下将慕晚抛之脑后,她要设法劝哥哥换个妻子,而在那之前,她只能忍气吞声地等着。 理智劝谢淑妃冷静下来,她也似乎做到了,在秋婵关心担忧的眼神下,慢慢地止了泪水,镇定了神色。然而在他人看不到的心底阴影处,谢淑妃对慕晚的愤恨,已如藤蔓迅速滋生,牢牢地在她心底盘根错节。 依照御命,慕晚每日午后会进宫两个时辰,为太皇太后绣制佛像,并向尚功局绣女传授绣技。随着时间流逝,暑意深深、桐荫浓密时,梧桐院绣架上的佛像也将绣至尾声。 在这期间,一切风平浪静,唯一引起世人热议的事,是长乐县主下嫁状元郎宋挽舟。有好事之人八卦出宋挽舟曾是谢学士之妻慕晚的小叔,但也仅此而已,仅是觉得有点巧合,仅是为这桩婚事添了几句议论而已。 有晟一朝,历来只有公主可在外开府居住,但太皇太后十分疼爱孙女,为曾是公主的长乐县主破了例,赐给长乐县主一处在京的富丽府邸,并从自己永寿宫的私房中,为长乐县主另添了许多嫁妆。 因着长乐县主身份特殊,其母兄皆曾涉身谋反,即使太皇太后十分疼爱护佑孙女,这场惹得世人热议的盛大婚宴,也没有许多王公朝臣赴宴。但慕晚念着从前与宋挽舟的书友友谊,在收到宋挽舟的请柬后,打算赴宴送上新婚贺礼,丈夫谢疏临自是陪她一起,阿沅在听说后,也一定要参加六叔的婚礼。 近来,慕晚难得地心情平静。自那天在梧桐院,她假意要为守贞求死后,皇帝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那天之后,她每天都有进宫刺绣佛像,但皇帝未再来过梧桐院,像她那天真的赌赢了,皇帝终究以君臣情义和天子名声为重,放弃了对她的纠缠,她终于可以安静地和夫君孩子过日子,不必再做愧对夫君的事。 因现下这份安宁得来不易,慕晚心想着不由挽住了丈夫谢疏临的手,靠在了他的肩头。谢疏临感觉妻子近来特别依恋他,也不知是为何,他含笑抚了抚妻子的脸颊,要与她低声说话时,马车却已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向他禀报,说已抵达县主府邸。 阿沅迫不及待要参加六叔的婚礼,看看六叔的县主新娘长什么样子,着急地催促道:“爹爹,娘亲,我们快下车吧!” 车外皆是来赴宴的车马声与人声,谢疏临就带着妻子孩子下车,一起进门同其他来赴宴的客人们相见寒暄,而后在宴上坐定观礼。看着别人的婚礼,谢疏临与慕晚俱想到他们自己的婚礼,在喜娘高唱“百年好合”的喜庆婚乐声中,不由相视而笑。 婚仪完成后,长乐县主被喜娘和侍女们送入洞房,新郎宋挽舟则留下向宾客们敬酒。在敬过几位皇室宗亲后,宋挽舟捧酒来到了谢疏临夫妇和阿沅面前,感谢恩师与嫂嫂来喝他的喜酒,也谢谢他的小侄子“赏脸”赴宴。 阿沅将刚学会的吉利话一股脑地倒给了六叔,谢疏临与慕晚自然也都同宋挽舟说些恭喜新婚的话。宋挽舟衔笑静静听着,感觉慕晚心情甚佳,不似他之前去谢家那次,慕晚面上虽带着笑意,但暗地里似乎心事颇重。 现在心事颇重的似乎是皇帝陛下,近来他以起居郎的身份侍在帝侧时,常能看到陛下对一只白玉插梳出神,那只女子用来饰发的插梳,似牵扯着陛下的某桩要紧心事,陛下为此十分为难却又不能够放下,无计可施而又不能放手。 但陛下对那只白玉插梳的珍视,终止在得到一份来自京外的密报后,他不知那密报上都写了些什么,只知陛下在看完那份密报后,沉默静坐了许久许久,而后忽地起身,将那只白玉插梳用力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第45章 ◎皇帝已然到来。◎ 长乐县主当然不甘下嫁平民,只是不敢不顺从皇祖母的意思,她如今身家性命,皆仰赖于皇祖母的庇佑,在皇祖母面前,不敢说半个“不”字,既皇祖母认定宋挽舟是她命定的夫婿,她与宋挽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长乐县主只能做乖巧听话的孙女,遵从懿旨成亲。 也只是在表面上乖乖顺从,在与宋挽舟成亲前,长乐县主已私下见过宋挽舟,去过宋挽舟当时租住的宅院。简陋的几间屋舍,一眼就能看到底,室内垂挂的帘子都是素的,连个纹样都没有,长乐县主当时看得简直要晕过去了,如果婚后要她过这样的日子,那还不如要她死了算了。 但皇祖母说了,待她成亲时,会赐给她宅邸和许多嫁妆。长乐县主还是备受父母宠爱的公主时,不仅有超出制度规格的封邑,平日还常受赏赐,从来使钱如流水,何曾手头拮据过,可是自从母兄出事,她虽赖皇祖母庇佑得存性命,但所拥有的金银首饰被皇帝派人抄走了十之八|九,日子过得早不如从前风光。 为了宅邸和嫁妆,也为了做皇祖母心中乖巧可怜的孙女,长乐县主决心委屈自己,遵旨同宋挽舟成亲,只是在成亲前,她必须得好好敲打敲打这个宋挽舟,别让宋挽舟真以为天上掉馅饼、攀上了高枝,敢以她的夫君自居。 论相貌,宋挽舟确实令人眼前一亮,但长乐县主更看重家世身份,只因宋挽舟是从小地方经商家族走出的状元郎,就对他充满了鄙夷。而且,长乐县主心中另有所爱,那人在她心中,无论容貌、能力、家世都是完美无缺,与那人相比,宋挽舟纵有可取之处,也只是萤火之光。 那天,长乐县主直接将话同宋挽舟挑明,她会遵从懿旨同宋挽舟成亲,在太皇太后面前,她与宋挽舟是夫妻,但是私下里,她不可能和宋挽舟有夫妻之实,宋挽舟就只是她的臣子侍从,必须把她当昔日的长乐公主尊敬侍奉。 那日长乐县主将话说得极难听,难听到她的心腹侍女都不得不暗示主子委婉些,生怕惹恼了这位状元郎,使其不堪受辱,直接到太皇太后面前告上一状。但宋挽舟这位状元郎,对长乐县主明摆着是在侮辱人的诸多命令,平平静静、面不改色地听了下来,最后淡声说道:“微臣遵命就是。” 在人前,长乐县主会装得一副改过自新的模样,但在人后,她仍是从前那个骄纵跋扈的公主,性情没有丝毫改变。待婚礼宴散,县主府的内宅里,只有她信得过的侍女和那宋挽舟后,长乐县主不用再装温顺乖巧,径让侍女们将宾客贺礼抬给她过目,看都有什么人给她送礼,有没有什么她看得上眼的。 贺礼数量与珍贵程度,皆远低于长乐县主想象,长乐县主越看越是恼火,将今日未曾给她送礼的公侯世家们都记在心里,想若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她定要加倍报复回来。 心里正恼火时,长乐县主又听见侍女念到了谢家送的贺礼,谢家送的是一幅和合二仙图和一匹苏绣雪绸。和合二仙图应是谢疏临送的,而那匹绣绸……长乐县主径抄起烛台边用来剪芯的银剪,将那匹绣绸划得稀烂。 天下间鲜有人知,长乐县主对慕晚十分痛恨。长乐县主从小自视甚高,还是公主时,对自己将来的驸马,也要求甚高,她将高门子弟暗暗看遍,唯独看上了谢疏临。既她看上了,那谢疏临就必须成为她的驸马,虽然谢家是东宫那边的人,但她不在乎这事,等她母兄成就大事,她的兄长就是太子、就是皇帝,到时谢家满门留一个谢疏临就好了,她长乐公主,值得天下间最好的男子。 然而后来事情发展急转直下,父皇病逝、母妃自尽、兄长被圈禁,长乐县主一下子从天之骄女成为戴罪之身,无法做主自己的婚事。长乐县主曾设法使皇祖母往谢疏临身上想,皇祖母也确实动了让她嫁给谢疏临的心思,但因皇帝极力阻拦,只能不了了之。 幸而谢疏临一直没有娶妻,长乐县主虽自己暂时不能嫁给谢疏临,但看谢疏临迟迟没有婚嫁,心里依然存有希望。谁能想到,今年年初,突然杀出个慕晚来,一个嫁过人、生过孩子的绣娘寡妇,竟然成为了谢疏临的妻子。 慕晚的出身经历,就是对长乐县主最大的侮辱,长时间以来,长乐县主心中都积压着对慕晚此人的仇视,这份仇视,在长乐县主不得不嫁一平民却收到慕晚贺礼时,全然爆发了出来,这份新婚贺礼,仿佛就是在嘲讽她,长乐县主心中忿恨不已,抄着银剪,要将苏绣雪绸划个稀烂。 宋挽舟正在不远处喝醒酒茶,边慢慢啜饮着,边静看长乐县主近乎疯魔地划剪那匹雪绸。在愤愤然将雪绸划了个稀烂后,长乐县主犹有余怒,她想起听说宋挽舟和慕晚曾是叔嫂,就将剪刀愤愤然地朝宋挽舟扔去,连他连慕晚一起骂道,“你和你那嫂嫂,怎么不一块儿死在穷乡僻壤!” 宋挽舟微微侧首,剪刀带着风从他面前掠过,摔在他身后的地上。宋挽舟继续喝茶,长乐县主无法通过贬低辱骂宋挽舟获得半点快|感,又已气出一身汗来,愤恨地扯着繁复的嫁衣,令侍女们伺候她往浴房沐浴更衣。 众女皆离开后,宋挽舟令小厮将贺礼抬送回府中库房里,自己将那匹被损毁的绣绸从地上捡了起来,抱到了他与长乐县主分居的房中。雪绸上本绣有对蝶、朵梅等纹样,但因长乐县主的有意损毁,似被狂风暴雨摧折过,皆看不大清了。 凡夫俗子,若要承受天家怒气,正似孱弱花枝经临狂风暴雨,宋挽舟目光拂过那些凌乱狼藉的残蝶碎花,在心中思量着慕晚的处境。 昨日上午侍在帝侧,他见陈总管在送来奏报时,低声向陛下说了一句,“是江州的密报到了。”他不能不因此想到慕晚,连带着将那只白玉月牙插梳也想到慕晚。 宋挽舟因对渡月山具体内情不知情,无法猜清慕晚与陛下之间的关系。若依他先前猜测,当年渡月山别院里的那个“奸|夫”就是陛下,若陛下与慕晚当年是因缘际会、露水情缘,那当年事与现在事之间,存在着许多说不通的关节。 若当年真有一段郎情妾意的露水情缘,陛下为何赐婚,将自己的旧情人赐给臣子为妻?若是因对旧情人毫不在意而下旨赐婚,陛下又为何会在情人再嫁时,那般神色地来到洞房前?会在情人婚后,设法令情人常进宫? 又为何需要密报?难道陛下实际并不了解慕晚,当年不了解,在密报到来前也不了解?那所谓“情缘”就实在可疑,难道慕晚当年蒙骗了陛下,做过什么对不住陛下的事?密报中又究竟写着什么,使得陛下从愁肠百结,转为怒不可遏? 玉梳已被陛下摔得粉碎,那慕晚的处境呢?是否亦如危楼累卵,有粉身碎骨的可能?宋挽舟在深夜的灯火旁默然沉思,若慕晚真的处境危险,被一朝皇帝盯上的人,也没有任何潜逃的可能,反是留在谢疏临身边,依然光明正大地做谢疏临的妻子,能让陛下为名声等,到底有所顾忌。 他这小小的状元郎,目下不如谢疏临,尤其在慕晚未对他推心置腹,他对旧事只是一知半解时,只能在旁看着,权宜行事,必要时候,借一借谢疏临的手。宋挽舟默然想着时,又想起了阿沅,这个孩子,会在将来某日,成为最大的变数吗? 阿沅因在六叔婚宴上尝喝了小半口酒,第二日直接昏睡到吃午饭的时候。起床梳洗,同娘亲一起吃了午饭后,阿沅送娘亲出门,每回娘亲午后要进宫时,阿沅都会送娘亲,今天也是,他牵着娘亲的手,送娘亲到马车上后,像往常一样说道:“娘亲早些回来啊。” 慕晚今日心情甚佳,因教授尚功局绣女的事已经做完,而那幅药师佛绣像,也只差一点就可以绣好了,她今日一定可以将药师佛绣像绣完交差,往后就不用再进宫了。 “娘亲傍晚回来时,给你买好吃的”,慕晚在孩子的欢呼声中,也弯了眉眼,含笑揉了揉孩子的脸蛋,让赶车的仆妇驾车出发。 一如往常,在约半个时辰后,慕晚到了宫中梧桐院,梧桐院里仍如这些时日以来,安静无人,只有桐叶沙沙的声响。因为夏日里天气炎热,轻风带着热浪,桐叶的沙沙声有点恹恹的,不似春日里透着轻灵。 而慕晚的心境与春日里完全相反。春日时,她不是在担心皇帝发现她的过去,就是畏惧于皇帝的纠缠,直到现在,在这令人易燥的夏日里,她心里才轻快下来。 在那天她“以死相逼”后,皇帝再未来过梧桐院,每回她入宫刺绣,这里都只有她一个,不会再有让她心惊肉跳、备感羞惭的事情发生。近来平静安宁的日子,让春日里的事,都似有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而已,梦已醒了。 慕晚走进绣室中,在熟悉的绣架前坐下,拿起穿着绣线的银针,为将要绣完的佛像认真收尾。她低垂着眉眼,一针又一针地绣着,全神贯注,不知风中院门轻轻响动,皇帝已然到来。 朕与夫人 第21节 【作者有话说】 下章明天下午更 第46章 ◎朕给你咬舌自尽的机会。◎ 皇帝又一次来到了梧桐院,又一次看向了窗后正在刺绣的慕晚。不同于以往到来的每一次,皇帝的心里不再是意欲亲近的欢喜、被欲念纠缠的执迷,此时的他,心中唯有深重的疑恨,疑恨如乌云铺天盖地。 在收到密报前,皇帝本已打算告诉慕晚他的真心,告诉她,他并不只是因为隐疾亲近她,他喜欢她,每回见到她时,他心中都是欢喜的,他不是只把她当成一味药引、一件工具,他是喜欢她的,就像谢疏临喜欢她一样。 这些时日的每日午后,他都会得到慕晚进宫的禀报,但因慕晚曾“以死相逼”,他没有直接过来,每回都是等慕晚黄昏时离开后,方来到梧桐院,在绣架旁坐着,在慕晚待过的地方静想他的心事。 一日又一日的心中折磨,都是无法放下,而绣架上的药师佛佛像,就要绣好了,绣好之后,慕晚便不会再进宫了,他也不能再找理由令她进宫。一夜夜辗转反侧后,他终究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决心在慕晚离宫前告诉她他的心意,不再威吓,他想用真心换取慕晚的心意。 幸而他没有开口,若他开口,那他这皇帝真是天下间最大的笑话。在他欲向慕晚“表白”前,他先一步收到了来自江州的密报,他原本都快将这事忘记了,因他已然为慕晚深深着迷,他认定她三贞九烈、温淑贤良,不可能是曾戕害他的蛇蝎女子。 然而密报狠狠地打了他的脸,密报上的诸多证据,都撕开了慕晚的谎言,密报上的诸多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又一个疑点。 慕晚说她和亡夫宋扶风夫妻情深,然而据曾伺候过宋扶风的贴身侍从所说,宋扶风与慕晚感情一般。慕晚在宋扶风病逝前的一个月,将宋扶风带到宋家一处别院养病,那别院位处渡月山脚下,院前,正是沅江,而那段时间,正是他坠崖落水被人囚禁时。 还有其他,其他太多疑点,如洪流汇聚,将皇帝心中的怀疑推向了最顶峰。皇帝已几乎认定慕晚就是当年戕害他的蛇蝎女子,只差慕晚一句亲口承认,而皇帝已不需要她的亲口承认,慕*晚太会说谎伪装,他不会信她的话,信一个曾深深迫害他、令他身心皆患有隐疾的女人,皇帝自有查证的办法,可补全他的最后一点疑心。 皇帝走进了绣室,走向了慕晚。慕晚刚绣好最后一针,正要舒展手臂,伸一伸懒腰时,见皇帝忽然到来,连忙起身向皇帝行礼。在许多时日的平静后,慕晚对皇帝的到来虽感意外,但并不十分惊惶,她以为皇帝可能就是来和她说几句话而已,仅此而已,不会再有以前的事了。 然而事情,远超慕晚的想象,皇帝对她一句话也没有,在走到她面前后,径将她拉起身来,拉向内室。低垂的帘幕深处,是干净整洁的床榻,慕晚心惊如擂,不知皇帝为何在许多时日后忽然又如此,只能为紧急保全自己,意图故技重施,又要以死相逼,逼皇帝为他自己的名声和与谢疏临之间的君臣情义,放过她。 然而皇帝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他像预料到她又会“以死相逼”,不待她有言语动作,就扯下她身上的轻纱披帛,将她双腕紧紧缠缚,慕晚没能说出半个字,被缠住双腕、摔在榻褥上的一瞬间,皇帝即用揉成团的帕子堵住了她的声音,皇帝没有话要对她说,在对她前所未有的动作粗暴后,更加粗暴地扯落了她的下裙。 皇帝只恨自己早没有这么做,早该在清宁宫见到慕晚时,就将她按在地上,用最直接的办法,查实她就是当年那个蛇蝎女子。在此刻如此做了之后,皇帝证实了自己最后一点疑心,他不会忘记这种感觉,这种身体上的感觉,同当年在密室的黑暗中,蛇蝎女子强逼他时,一模一样。 皇帝心中恨到极点,若心中恨火可以化成实形,简直能焚天毁地。哪里有什么心意,他对慕晚哪有什么心意,一切都是隐疾作祟,当年慕晚对他的戕害,不仅残害了他的身体,也残毁了他的精神,让他在面对曾经伤害他的人时,竟会有扭曲的亲近欲念,甚至在欲念一再无法满足时,竟会误以为自己喜欢她,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心中愈恨,皇帝动作愈是粗暴,他不会在一次之后就轻易饶过她,就像她当年反复折磨他那般,所有她曾施加给他的,他都要报复回来,千倍万倍地报复回来。 慕晚已经发不出声音,即使是被帕子堵在喉咙中的声息,也已是气若游丝。似无止尽的疼痛折磨,似将她四肢百骸都撞得粉碎,就算双手没有被绑缚,她也已没有任何力气反抗挣扎,只能忍耐与承受,一重又一重的疼痛碾压正在撕裂她,痛到极致时,她似对疼痛的感觉都已模糊,仿佛那副躯体已不属于自己,意识将要脱离,不知去往何方。 慕晚没有能晕过去,在将要意识沉入黑暗时,皇帝在又一轮折磨结束后,将她口中的帕子抽了出来,皇帝居高临下地俯看她,语气是尖锐冰冷的嘲讽,“你不是三贞九烈吗?朕给你咬舌自尽的机会。” 因疼痛导致的泪意模糊了慕晚的双目,她看不清皇帝的神色,仿佛听见是恶鬼在耳边低吟。她意识虚弱,感觉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场可怕的噩梦,梦里的皇帝像忽然被恶灵附体,他凶恶残忍地对她施加暴行,像是褪去了人形,化身为一匹茹毛饮血的豺狼猛兽。 然皇帝俯身下来,叫她看清了他,看清他就是大晟天子本人,他用力地捏着她的下颌,令她清醒,清醒地意识到她正在面临的现实,她不是在噩梦中,而现实比噩梦更可怕百倍千倍,皇帝的冷笑像来自阴曹地府,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怎么?舍不得死?当年在渡月山时,你可有想到,会有这一天?” 慕晚猛然从疼痛中清醒,心中的恐惧完全压过身体上的痛楚,如惊涛骇浪要将她灵魂震得粉碎。她抖颤着唇,望向神色讥冷的皇帝,说不出话来时,喉咙忽被皇帝一手扼住,皇帝冷冷地剜看着她,手上力道一分分加重,像就要将她扼死在这床榻中,慕晚本就虚弱无比,疼痛中渐又意识模糊,像被一波又一波的黑潮袭卷,被推向了黑暗的最深处。 梧桐院屋舍外,陈祯在暑气中来回踱走,甚是不安。他并不知那份来自江州的密报上到底写了什么,只知陛下在看到那份密报后,就将那只白玉插梳摔得粉碎,只是能感觉到,陛下对慕夫人的心意,像是因为那份密报完全改变了。 陛下今日来这梧桐院,与从前来的每一次都不一样,第一次,陛下在走进这梧桐院前,就已让他安排人手准备某事,是一件让慕晚慕夫人就此死去的事。 听到脚步声与推门的轻响,陈祯连忙在门外跪了下来,他低着头,听皇帝淡声吩咐道:“就按计划的去做。” “……是”,陈祯在恭谨遵命后,本该起身就走,传话令弟子们按计划行事,却在向外踏出半步后,没忍住又回转过身,躬身乞问道,“陛……陛下可要三思?” 今日这事真做下,将掀起巨大波澜,这波澜但凡有一点溅到陛下身上来,都会遗患无穷……有关陛下与慕夫人的事,陈祯曾经试想过多种可能,但绝没想到眼下这种,陈祯担心陛下是一时冲动、将来会后悔,第一次没有立即执行陛下的命令,第一次僭越地恳请陛下三思。 然而陛下仍是道:“去做。”嗓音淡冷,蕴着不容违背的天家威严。 陈祯只得恭声道“是”,下去安排,他快步走在热意蒸腾的暑风中,却觉身上有些发冷,枉他从前自诩最知圣心,陛下的心像已被阴霾遮天蔽日,他无法再看清了。 黄昏时候,谢疏临来到了和昌门前。宫外女眷若有事入宫,皆由和昌门进出宫廷,近来每日下值后,谢疏临都会来到和昌门前,接出宫的妻子一起回家。 今晨他离家上朝前,妻子边为他穿衣,边同他说,她已完成了教授绣技的事,那幅药师佛佛像今日一定能够绣完,今天是她最后一次进宫刺绣,遂今天也是谢疏临最后一次来和昌门接妻子。 第47章 ◎有锁链声响。◎ 然而到和昌门前,却不仅看不到妻子人影,也看不见妻子平日乘坐的马车,像是妻子已先一步坐车离开了。因妻子晨间说,那幅药师佛佛像只差一点就绣好了,谢疏临想,也许妻子午后入宫绣了小半个时辰,就将绣像完成,而后未在宫中停留,就直接出宫回家了。 谢疏临这般想着,就向驻守和昌门的侍卫询问。侍卫头领姓李,客气地告诉他道:“慕夫人在申时就已出宫了。” 谢疏临就以为妻子已经回家,遂也坐车回府,然而到了府门前时,却看到了阿沅翘首以盼的身影。阿沅还以为娘亲在他的车中,见只他一个人从车上下来后,以为娘亲在和他捉迷藏,蹦跳着去掀车窗帘,看娘亲是不是藏在里面。 “娘亲不在我车里”,谢疏临将阿沅抱起在怀里,温声问孩子道,“娘亲没有回来吗?” “没有”,阿沅摇头疑惑道,“娘亲怎么没和爹爹一起回来啊?” 谢疏临也感到疑惑,如果慕晚出宫后没有直接回家的话,那可能是到慕记绣馆看生意去了。他这样猜想着,就同孩子说道:“你娘亲可能在绣馆里,你先回房,要是饿了就先吃晚饭,我去绣馆接你娘亲回来。” “不不不”,阿沅将头摇得拨浪鼓般,央求谢爹爹道,“爹爹带我一起去吧,我也要去接娘亲。”娘亲今天走之前,说会给他买好吃的,他想快点看看娘亲都给他买了什么好吃的。 谢疏临就将阿沅抱进了马车,让车夫驱车往慕记绣馆。妻子在与他成亲后,因身上担着为太皇太后刺绣佛像的差事,平日里没有时间亲自管理绣馆诸事,将绣馆的大小事情,都交给了二掌柜琼芳,妻子只是抽时间看看帐和偶尔过去绣馆看看。 但到了慕记绣馆,琼芳等人却都说东家今日没有来过。谢疏临越发疑惑,心境随越发暗沉的天色浮起了不安,妻子一向疼爱孩子,既知道孩子在家等她,为何不早些回家呢?妻子在京中没有其他家人,她除了去慕记绣馆和谢家,还能去哪里呢? 阿沅没在绣馆见到娘亲,却不是很着急,小孩子心思简单,他以为娘亲可能是在哪儿给他买好吃的,就告诉了谢爹爹他的想法,告诉谢爹爹今天娘亲临走前对他说的话。 阿沅掰着手指头猜想道:“娘亲可能在杏花居,那里的蜜饯鸭梨我最喜欢,娘亲也可能在八宝斋,它家的梅花香饼我怎么都吃不腻……” 但据和昌门侍卫首领所说,妻子在申时就已离宫,就算要为阿沅买好吃的,也不必在外买一两个时辰,妻子应该早就回家了才是。谢疏临心中仍是不安,但未向孩子诉说,他尽力不将自己忧虑焦躁的情绪传染给孩子,只是揉了揉孩子的头,尽量语气寻常地道:“那我们就去杏花居等地方找找看。” 在去往杏花居、八宝斋等食楼寻找时,谢疏临也派家仆散往其他地方寻找,如妻子常去上香的京中法净寺等。此外,谢疏临还想起了宋挽舟,宋挽舟是妻子在京中的唯一亲故,也许妻子有事去见宋挽舟,宋挽舟知道妻子在哪儿,谢疏临另派仆人去长乐县主府,询问宋挽舟是否知情。 将妻子可能去的食店都走了一遭,仍未找到妻子她人,也打探不到半点有关妻子的消息后,谢疏临心中忧虑焦躁更是深重。本来心情轻快的阿沅,到这时候,也不由着急起来,抓着谢疏临的手问道:“爹爹,娘亲是去哪里了呀?” “……娘亲可能已经回家了,在家里等我们呢。”谢疏临努力哄孩子时,心里也希望妻子已经回家,他是在出来寻找的路上和妻子错过了。妻子确实可能已经回家了,天已黑透了,京城万家灯火,人人都在回家的路上,妻子不回家还能去哪儿呢。 除非……除非妻子出了什么事、回不了家……谢疏临这般一想,不由在犹有燥意的夏季晚风中,通身打了个冷战。不……不会的,陛下登基以来,天下承平已久,京城又是天子脚下,怎有歹人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伤害谢家的少夫人,妻子不会有事的,他不该胡思乱想。 谢疏临哄着孩子时,也在心中尽量宽慰自己,命车夫驾车回谢府,希望一回去就听到妻子已经回府的好消息。谢疏临的马车抵归时,也有一辆马车停在了谢府门前,从车上下来的是宋挽舟,因有谢家仆人上门询问,宋挽舟得知了慕晚似乎失踪的事,故赶来谢府询问情况。 在门人禀报少夫人并未回府后,谢疏临心中忧绪如夜色深浓,他问宋挽舟今日可曾见过慕晚,也得到了同样令他失望的否定回答。 “我今日未曾见过嫂嫂”,宋挽舟微一顿后,询问恩师道,“嫂嫂今日可有进宫刺绣?” 谢疏临微微颔首,说道:“可据和昌门的侍卫说,她在申时就已出宫了。”心中忧虑越积越深,谢疏临不能再空等下去了,他决定将谢家仆人都派出去寻找,另外要向京兆府报案,让官府张贴告示寻人。 就在谢疏临要赶往京兆府衙门时,有人衣裳污脏、哭哭啼啼地回来了,是素日为妻子驾车的仆妇钱氏。谢疏临急忙向钱氏询问情况,钱氏一边流泪,一边诉说,虽将话说得抽抽噎噎、断断续续,但也大抵将事情同众人说明白了。 在钱氏口中,少夫人申时从宫里出来后,见时辰还早,就想去京郊普贤寺上香,并买些寺中的斋饼。普贤寺的斋菜斋饼风味独到,十分有名,少夫人想在寺里买些普陀素饼之类的,带回来给小公子吃,并顺便在寺中为丈夫孩子祝祷祈愿。 然而马车在上山路上时,有野兽突然从道旁林子里窜出,拉车的马受到惊吓,向旁狂奔,使得马车倾倒山坡旁。钱氏因要拼命勒马,紧勒着缰绳,没有直接摔下车,但车里的少夫人因无凭依,径从倾倒的车厢中摔了出去,钱氏伸手扑抓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少夫人坠下山坡,坠向了山下的滔滔江河。 谢疏临闻言如遭雷击,五脏六腑似被俱被震碎成齑粉,夜色灯光下脸色煞白,几乎要站立不稳。谢府门前死一般的寂静中,小孩的哭声像利刃划破了夜幕,“你胡说!你胡说!”,阿沅冲到钱氏面前,嚎哭得身体直哆嗦,“你不要胡说八道,你和娘亲一起出去的,你把娘亲带回来,你快把娘亲好好地带回来!” “……我把她带回来……爹爹去将你娘亲好好地带回来……”孩子的哭喊声,更似利刃在谢疏临心上千刀万剐,他作为丈夫和父亲,这时候无论如何都必须冷静镇定。 谢疏临无暇和孩子多说,令侍女强将阿沅抱回府中,交给父母看管照顾,自己强撑着心神,一壁令仆人往京兆府报案,借用官府力量,一壁令钱氏带路,领谢府家丁同去寻找。浩荡出发的车马灯火中,谢疏临用力鞭马在前,面白如纸,紧紧攥着缰绳的手,几乎将要骨节生生攥碎。 长夜无尽,慕晚像是沉陷在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里,噩梦燥热而又阴冷,如是冰火两重天,煎熬着她的身体和灵魂。 梦里,她似乎是在渡月山的暗室里,做着将来会让她后悔万分的事,耳边俱是那人痛苦愤恨的咒骂声,他说他会百倍千倍地报复回来,他说他定会将她千刀万剐。 又一时,她似乎是在梧桐院里,她像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被揉成团的帕子堵住口腔,被缠紧的披帛绑紧双腕,她不能说话,不能挣扎,只能承受似乎止尽的痛苦,承受漫长无期的严酷刑罚。 疼痛,永无休止的疼痛中,她听到那人问她,“当年在渡月山时,你可有想到,会有这一天?” 可有想到……若能想到……若能想到,她绝不会在当年做下那样的事,可事情早已做下,不能回头,她早已……有了阿沅…… ……阿沅……阿沅……慕晚在噩梦中挣扎着呢喃,像是溺在深深的湖水里,越是挣扎越是下坠,窒息得就要死去,然而湖面上,阿沅被那人抓住,那人紧扼住阿沅的脖子,面色狰狞,就像要扼死她那样。 “阿沅!”慕晚惊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却又像仍没有醒来,眼前是噩梦般的漆黑,她略动脚踝,便听到有锁链声响。 第48章 ◎是陛下的亲儿子。◎ 慕晚在黑暗中摸索着,摸到自己右足脚踝被扣着锁环,锁环连接着冰冷的锁链。她似乎是身在一张石榻上,黑暗中双手触碰到的,除了锁链,就是坚冷的石面,她可能被关在一间石室里,或者某处地下,如今正是炎热的夏季,但周遭空气却十分阴冷,暗暗侵袭着她未着寸缕的身体。 慕晚清楚,在渡月山的秘密被发现之后,她落在皇帝手里几乎不可能有任何生路,可是求生的本能,对阿沅和谢疏临的爱,让她不能够坐以待毙。既然皇帝没有在梧桐院榻上直接掐死她,只要有一线生机,哪怕极其微弱,她都要拼尽全力,试着抓住。 首先,得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慕晚强撑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从石榻上下来,边拖着锁链赤足走在冰冷的地面上,边在黑暗中继续摸索,每走一步,身下似乎撕裂的痛感,都让她不由暗吸凉气。锁链紧紧绷住,束缚住她前行的步伐时,慕晚似乎摸到了一张石桌,她努力将身体前探,摸到桌上有烛台,烛台旁有一只火镰。 慕晚拿到火镰,燃起了桌上的蜡烛。烛光亮起的瞬间,慕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皇帝竟就坐在不远处,他就在这间石室里,但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皇帝似连呼吸声都没有发出,他就在黑暗里静听着她不肯坐以待毙的动静,像是歇伏在深林里的野兽,因猎物太过孱弱无能,不可能逃脱它的掌心,而将猎物徒劳的挣扎,当做打发闲暇的戏码。 幽幽亮起的烛光中,皇帝无声地看着慕晚,心中浮起巨大的嘲讽。眼前这女子,在这等情况下也能镇定行事,他却在过去几个月里,都以为她心性怯弱、楚楚可怜,以为她是离不开他人护佑的莬丝花,皇帝不由在心中嘲笑自己眼瞎,他能辨前朝忠奸,却长久都没能看穿慕晚的皮囊。 皇帝也不由佩服慕晚的演技,佩服她竟能将她的蛇蝎心肠,完美地藏在柔弱可怜的皮囊下,竟能在这几个月里,在面对他时,始终应对地游刃有余。如果不是那份密报,他不知还要被她蒙骗多久,还要被所谓的“喜欢”和“欲念”,纠缠多久。 皇帝心中恨火如焚,却不想立刻杀了慕晚。杀了她,叫她一死了之,实在是太便宜她了,他要慢慢地折磨她,等她为当年对他犯下的罪行,付出千百倍的代价后,再了结她的性命,将她挫骨扬灰,因为这个,他才在梧桐院将要扼死慕晚的关头,将手松了开来。 慕晚在那时被他扼晕了过去,直到此时才醒来。独自静坐在黑暗中时,皇帝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思考那个宋沅,究竟是慕晚和宋扶风所生,还是慕晚当年为了自身利益,通过暗中囚辱他,生出的孽种? 那份密报详细记载了有关慕晚的一切,慕晚在江州的生平,他人眼里的慕晚,慕晚在慕家和宋家的处境等等。皇帝通过那些详细记载,得知慕晚当时在宋家,十分需要一个遗腹子,如果慕晚当时没有怀有宋扶风的遗腹子,她可能拿不到宋扶风的遗产,可能会被宋氏宗族扫地出门。 慕晚怀孕的时机怎就那样巧,怎么与宋扶风做了三年夫妻,之前都没有怀孕,偏就在宋扶风快要病死的时候怀上了?偏就在她最需要一个孩子的时候,怀上了遗腹子? 虽然密报里记载,根据大夫诊断脉相,慕晚是在宋扶风死前两三个月怀上孩子的,而他是在宋扶风死前的那一个月里,被囚在渡月山七日,时间上似是对不上,但皇帝仍对此深深怀疑,因他已知慕晚这女子是何等的狡诈阴险、擅于欺骗。 但皇帝只能怀疑,查不出实证,因当年为慕晚把脉的大夫,和为慕晚接生的产婆,都已不在人世。这世间准确知晓宋沅身世真相的,就只有慕晚一个人,但慕晚此人最擅欺骗,她的嘴里,能有一句真话吗? 皇帝起身上前,在石室幽冷的烛光中,将慕晚拖回了那张石榻上。“你要这么赤|身裸|体地跑出去,跑到谢疏临面前吗?”皇帝将慕晚按在榻上,冷锐的目光尽是尖利的嘲讽,同石室里阴冷的空气,剐刺着慕晚裸|露的肌肤,“你可别吓着了谢疏临,一个死人,突然赤|裸|裸出现在他面前。” 慕晚心中一凛,皇帝所说的“死人”,是她在谢疏临那里、在世人眼里,已经死了吗?若她只是失踪,谢疏临会拼尽一切寻找她,可若皇帝制造出她已经死亡的假像,完美的假像,就不会有人寻找她的下落,她无法凭依任何外力。 ……若是阿沅和谢疏临以为她已经死了,该有多么伤心……现在她的死亡还只是假像,可她被皇帝关在这里,假像迟早成真,她迟早是会死在皇帝手上的……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有可能挣脱锁链,逃出这里…… ……皇帝没有立即杀她,应只是希望她死得更加痛苦折磨,简单地一死,不足以泄皇帝心头之恨,皇帝当年就说过,他要千百倍地报复回来,要将她千刀万剐……逃脱的生机极其渺茫,她大抵真的会在这里被皇帝折磨致死,她会死在皇帝的报复下,那阿沅呢,阿沅会死在他生父的手中吗? 与自身相比,慕晚此时此刻更加担心阿沅,皇帝既能查出渡月山的事,查出她就是当年囚虐他的人,会不会也查出阿沅的真正身世?皇帝是否已经知晓阿沅是他的孩子,对他的孩子,皇帝是会因为孩子身上流着他一半血液,而网开一面,还是会因为孩子是她慕晚所生,而痛下杀手,毫不留情? 皇帝若想要抹除阿沅的存在,是极其简单的,随便令人制造出什么“意外”,就能夺去阿沅无辜幼小的生命。慕晚暗自为阿沅担心不已,却又不敢试探皇帝,她怕皇帝本来并不知晓阿沅的身世,却被她勾起了怀疑,怕她的担心,反而害了阿沅。 慕晚只能在强烈的担心中沉默不语,皇帝见她不说话,扼着她的下颌,迫她仰首看他,冷声讥讽她道:“别做梦谢疏临可能来找你救你,你只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你这样卑污龌龊的女人,若死在谢家,都会脏了谢家的地,你那个儿子也跟你流着一样卑污的血,根本不配留在谢疏临身边,你之前不是说想和儿子地府相伴吗?朕大发慈悲,今晚你儿子就可以在地府等你了。” 慕晚心骇到极点,几乎就要为阿沅求饶时,却似在皇帝眸中深处望见一丝狐疑。她咬牙忍住想为阿沅求情的话,在心中飞快猜想皇帝此刻说这番话的目的,皇帝是否在怀疑阿沅的身世,却无法查实阿沅究竟是不是他的儿子,皇帝想在她这里试探出真相,在试探出真相后呢,皇帝会怎么做…… ……皇帝这番话明摆着是要将阿沅杀死,若她没有任何戒备,被对阿沅的担心冲昏头脑,应就会为了救阿沅,立即将阿沅是皇帝儿子的真相说出,但……但这是否就是皇帝的目的,皇帝就是要逼出她这句话,而后……而后真的杀了阿沅…… ……若皇帝知晓阿沅的身世,应是会杀了阿沅的。本来天家无情,历史上多的是帝王杀死自己的儿子,哪怕是曾经的爱子,而她的阿沅,在皇帝眼里只会是个孽种,皇帝不可能接受一个孽种,只会嫌阿沅玷污皇家血脉,阿沅的存在,就是皇帝的污点。 决不能让皇帝发现真相,可如果她此时依然沉默,皇帝依然会怀疑,帝王的疑心,对阿沅来说也是致命的,皇帝可能仅仅因为疑心,就对阿沅下杀手,用“意外”抹除孽种存在的可能,谢疏临无法保护阿沅。 “……陛下不能杀阿沅”,慕晚终是开口道,“因为……因为阿沅不仅是我的孩子,也是陛下的亲儿子。” 朕与夫人 第22节 皇帝瞳孔急剧收缩,心中如有江河倒灌,一瞬间呼吸都已停滞时,忽右手被慕晚用力抓住,慕晚紧紧抓着她的手,像紧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望他的眼神,俱是迫切求生的欲|望。 “陛下,阿沅是您的亲儿子,您不能杀他!陛下,我为您生了一个儿子,这是您唯一一个孩子,我过去是有过错……但,但也有功,不是吗?请陛下看在孩子的面上,饶恕我过去的罪行吧,请陛下放我出去,请陛下饶我一命,我还可以为陛下生更多的孩子……” 女子贪生怕死的恳求,被皇帝用力甩手打断,皇帝望着被他甩在榻上的慕晚,心中俱是冷冽的讥讽。慕晚便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狡诈多端的女人,都到这种境地了,还不肯认罪就死,还在想尽一切办法苟且贪生,还能熟练地采用欺骗的手段,抓着他一点话音,就顺势使用诡计,想用所谓的“儿子”,骗他放过她。 依慕晚之贪生怕死,若宋沅真是他的儿子,慕晚应在昨日他要扼死她时,就赶紧将这事搬出来求他饶命,人在性命攸关生死之际,会将真相脱口而出,而不是现在,经过思考说出的话,只会是慕晚妄图活命的诡计。 真是个虚伪至极的女人,他从前竟会以为她温柔善良……皇帝只顾着在心中嘲讽自己,未注意到被他甩伏在榻上的慕晚,在他的身影笼罩下,暗暗地松了口气。 第49章 ◎金屋藏娇。◎ 慕晚想用“反其道而行之”,打消皇帝对阿沅的疑心,依皇帝这会儿将她厌恶甩开的反应,她这样做,是成功了吧……她会死在皇帝手中,可阿沅,阿沅一定不能受她连累,要在谢疏临的庇佑下,平平安安地活着…… 慕晚因受昨日在梧桐院的折磨,和长时间的未进水米,身体虚弱至极,被皇帝用力甩伏在石榻上后,一时间没有力气起身,只能伏在冰冷的石面上,身体不住地发抖。 皇帝似以为这也是她在惺惺作态,厌恶她厌恶到连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仿佛与她同处一室都令他感到恶心,步声冷漠地离去了,留她在这间石室里自生自灭。 慕晚拖着沉重的锁链,努力将身子蜷起,却还是得不到丝毫暖意,她想着阿沅、想着谢疏临,不肯舍弃对人世的眷恋,可拼命坚持的意识,仍是因身体越发虚弱而渐渐模糊,在又一次坠向黑渊的深处前,慕晚想,也许她用不着皇帝百般折磨,就已经默默地死在这张石榻上了……她只能……只能辜负谢疏临,不能相携到老,不能死而同穴…… 谢疏临已几乎要疯了,彻夜的寻找,只在妻子落水的沛江中,找到一条藕色的轻纱披帛,那披帛是因被水流推缠在靠岸垂水的树枝上,才能被人发现,妻子不知被水流冲向何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妻子是不会游水的,理智上谢疏临绝对清楚,这一夜落水,妻子几无生还的可能,然而他不肯放弃,既然死不见尸,那妻子就没有死去,她还活着,她在等他来救她,他绝对不可以放弃,他要救回妻子。 谢疏临从来严守礼制,然而妻子的生死不明,令他完全心神大乱,他连告假都未,就直接没有上朝、没有上值,径率众乘船在沛江上日夜寻找,每每见到远处似有浮木,就赶忙命人划船靠近,希望妻子就伏在浮木上、等他来救她。 尽管每一次希望都会无情地破灭,但谢疏临仍不肯放弃,相信妻子还活着的执念,是支撑他没有倒下的基石,若是他失去这份心气,他也就与死人无异了。 谢学士之妻落水的事,在昨日夜里就已在京城传开,到今日,更是在市井街头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无人不知。没有人认为慕晚落水一夜还可能活着,慕晚已经死了,而谢学士找不到尸体是太寻常的事,落在江河中溺死的人,十有八|九都不能立即找到尸体,江河浩荡,尸体可能被乱流冲走,也可能沉在泥沙中,往往要在许多时日后,才有可能被人发现,也仅是有一两分的可能而已,更多的可能,是永远都死不见尸。 本来春日里,世人都还在感叹慕晚命好,一个嫁过人生过孩子的寡妇绣娘,竟然能得到谢学士的垂青,能在天子赐婚的恩典下,嫁进钟鸣鼎食的名门望族,一跃成为人上之人。世人皆对慕晚的好命十分眼热,盼着老天爷对自己也能垂怜几分。 然而不过短短数月,已是谢家妇的慕晚,就在上山的路上,摔崖落水溺死了。老天爷给了慕晚好命,慕晚却福薄,承受不了这样的好运道,因为承受不住,直接就折了阳寿,没过几天人上人的贵妇日子,就一命呜呼,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世人为此议论感叹时,宫中的太皇太后也已听说了这件事,昨日傍晚,太皇太后才得到慕晚为她绣制的药师佛佛像,哪想到今天就听说慕晚溺水死了,太皇太后唏嘘不已,对着那幅佛像念了几句经文,又捻了捻手中的十八子菩提手串。 徐丽妃本就因厌恨谢淑妃,而连带着讨厌慕晚,这时候有机会,就“体贴”地在旁说道:“老祖宗还是将这佛像收起来,另挂一幅吧,这幅药师佛佛像是慕晚在死前绣的,挂在老祖宗宫里,怕是有些不吉利……” 太皇太后虽叹息着说,“慕晚那孩子,是去侍奉佛祖了”,但心里对这幅药师佛佛像,也确实因为徐丽妃的话,有了两分芥蒂。尽管太皇太后十分喜爱这幅佛像的精美刺绣,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声,让宫女将这佛像从墙上取下收走了。 对慕晚的死,徐丽妃自然是喜闻乐见的,她还记着在清宁宫那次,慕晚对她的顶撞,慕晚配合谢淑妃装晕陷害她,害得她被陛下当众责骂,丢了好大的脸面。在徐丽妃看来,慕晚就是谢淑妃的左膀右臂,谢淑妃断了一臂,心情一定是糟透了。 然而此刻看谢淑妃面上,却看不出什么特别惋惜的情绪,仿佛慕晚死了这件事,对谢淑妃没什么影响。徐丽妃疑惑片刻,就想通了谢淑妃是在强装淡然,谢淑妃在硬端着,因不想在她面前被看了笑话。 徐丽妃当然要看笑话,就关心地走到谢淑妃面前,“好心”安慰她道:“可能是慕晚命中该有此一劫,逃不过去,妹妹伤心就哭一哭吧,别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将身体闷坏了。” 太皇太后虽一向对自家的徐丽妃偏爱些,但也喜欢谢淑妃的温淑贤良,认为谢淑妃也是个好孩子。太皇太后劝慰谢淑妃道:“你也别太伤心了,生死无常,只当这是你嫂子的命吧。” 谢淑妃无视徐丽妃的“好心”,只是恭敬感激地谢过太皇太后的关怀。在今日请安结束后,谢淑妃不给徐丽*妃在她面前聒噪的机会,一走出太皇太后宫中,就令宫人抬辇轿离开。 夏季日光炽热,随侍在辇轿旁时,秋婵一路都为谢淑妃擎伞遮阳。阳伞上绘着藤萝花枝,纠缠的影子落在谢淑妃眸底,似是理不清的幽色,谢淑妃静静靠坐在辇轿上,于心中默然思量“慕晚之死”,慕晚真的死了吗?谢淑妃对此十分怀疑。 也许慕晚真的死了,慕晚做了什么触怒陛下的事,让陛下发现了她的真面目。陛下发现慕晚的柔怯温善只是伪装,实则水性杨花,野心勃勃,一怒之下就秘密赐死慕晚,派人将慕晚扔进了沛江里,也将自己和慕晚这段不可告人的过往,永远掩埋在天日下。 又也许慕晚没有死,是陛下太过执迷慕晚,执迷到不惜让慕晚假死,也要金屋藏娇,与慕晚常相伴。所谓的落水溺死,可能只是陛下的安排,慕晚实则被陛下秘密藏在某处? 谢淑妃为后一种可能,眸中幽色更深,她希望慕晚是真的死了,慕晚一死,对陛下,对她,对哥哥和谢家,全都是好事。 在谢淑妃看来,慕晚活着就是个祸害,随时有可能引爆出事,慕晚若死了,与慕晚相关的一切,就都可以被掩埋,陛下不会背着私通臣妻的恶名,哥哥和谢家不会再因娶商妇被世家高门暗看笑话,而她,她的心里也不必再被怨恨纠缠,这些时日以来,她因不得不忍耐,心境如乌云遮天蔽日,此生以来,她从未那样怨恨过一个人,怨恨的心太重了,像坠着她往水里沉,她不想再背负那样的怨恨了。 可是慕晚,真的死了吗?陛下的安排,应是滴水不漏的,查是不可能查出什么来的,只能从陛下的态度上窥探一二。谢淑妃想打探下陛下的态度,慕晚究竟是真死还是假死,慕晚昨日究竟有没有出宫,这些事,这世间陛下最是清楚。 大抵算时间,陛下应已下朝回御书房后,谢淑妃来到御书房求见,替兄长向陛下请罪。“哥哥并非藐视君上、无视国法,只是因嫂嫂出事心神大乱,才擅自离朝离职,哥哥绝非故意疏忽职守,请陛下宽恕哥哥一回。”谢淑妃情真意切地说着,伏首在地为哥哥恳求陛下宽恕。 皇帝令谢淑妃起身,道:“你起来吧,朕不会为这事重罚谢疏临,最多只口谕训诫一下就是了,你不必担心。” 谢淑妃自是感激陛下宽宏,但仍未起身,仍是跪在地上道:“臣妾还有一请,想恳请陛下给哥哥几日假期。嫂嫂出事,生死不明,哥哥这几日应难安心坐在官署里,请陛下允许哥哥暂时离朝几日,全力找寻嫂嫂。” 皇帝道:“朕允了。”又令侍在一侧的宫人,扶淑妃娘娘起身。 谢淑妃谢恩后站起身时,眼角已噙起泪花,她叹息着道:“不知哥哥能不能找到嫂嫂,这都过去快一日一夜了,不知嫂嫂还有没有生还的可能?” 谢淑妃含泪叹说着时,眼神悄然瞟着御案后的陛下,想从陛下的神色和话语中,窥测出几分真相。可陛下不仅不接她的话,面上也淡淡的,既无一丝厌恶愤慨,也无半分心虚回避,像是对慕晚的生死,没有丝毫心理波动。 谢淑妃不肯放弃,还想再说几句试探的话时,却听陛下淡声道:“你回清宁宫歇着吧,朕要召见朝臣议事。” 谢淑妃无法,只得恭谨遵命,屈膝告退。在走出御书房,走出紫宸宫之后,她回身看向这座恢弘壮丽的天子宫阙,不由心想,若是慕晚未死,陛下是在“金屋藏娇”的话,慕晚会不会就被藏在这座紫宸宫里? 她是后宫之首,对宫中其他任何地方,都可以或明或暗地派出人手探查,哪怕是太皇太后的永寿宫,也可以派出眼线看看,独独这紫宸宫,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她没法派人探查也不可以,陛下极其忌讳这种事,她不能为了追查慕晚下落,使自己招来陛下的怒火,失去陛下的信任。 谢淑妃对现状束手无策,只能像之前一样,当什么也不知晓,只在心中希望慕晚就此死去,不管是真死还是假死,慕晚这个人都就此永远永远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 御书房中,皇帝在谢淑妃告退后,也未立即召朝臣进来议事,他边翻看着几道折子,边似闲话般,问一旁侍立的起居郎道:“你怎不告假,去寻寻你以前的嫂嫂?” 宋挽舟恭声回道:“回陛下,微臣以为,当以国事为重,不可擅离职守。” 皇帝未再问什么,宋挽舟从前在他问起时,就说与慕晚在宋家时并不相熟,而根据那份来自江州的密报,事实似乎也是如此,宋挽舟与慕晚只是有一点表面叔嫂情谊,并无过深的交情。 皇帝将这几道折子翻了翻,就要召朝臣进来时,见陈祯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陈祯急来是因慕晚那边出事,必须得由陛下定夺,因殿内有起居郎等侍立着,他只能将话压着,进来先说道:“陛下,老奴有事要单独禀报。” 第50章 ◎慕晚……还活着吗?◎ 昨日得到慕晚似乎失踪的消息后,宋挽舟赶到谢家询问情况,而后又随谢疏临等赶往慕晚出事的榆山沛江一带,与谢家人一同寻找慕晚的下落。 说是寻找慕晚的下落,但宋挽舟昨夜更多地只是在勘察情况,他擎着火把,在榆山中仔细观察了慕晚的出事地点,对马匹狂奔的痕迹、倾倒在坡旁的马车、刮扯在树枝上的衣角等,一一留心细看。 单看现场情况,榆山上像确确实实发生过马匹狂奔、车厢倾倒、有人坠崖的事,出事的现场是完美的,但宋挽舟不会因这种完美而不生疑,他自己也曾一手制造出完美的意外,有时候,表相越是完美,越是虚假。 后来,宋挽舟随谢家人乘船在沛江上时,仔细看了谢疏临从江中捞起的女子披帛,那是慕晚的衣物,在他婚礼上时,慕晚就挽着那道藕色轻纱披帛。 但慕晚的披帛在水中,却不代表慕晚人就一定坠在沛江中。当谢疏临坚信妻子落水坠江,心忧如焚地紧急搜救时,宋挽舟心中想的却是,也许慕晚就没有离开宫中,和昌门的侍卫首领说了假话,谢家的那个仆妇钱氏也说了假话。 让一个伺候多年的仆妇背叛主家,和让一个侍卫首领欺骗当朝大学士,都不是容易的事,但如果在后操控的人是当朝天子,那这些不容易的事,就都是易如反掌。宋挽舟直觉慕晚“出事”与圣上有关,慕晚是出事了,但不是在沛江出事,而是在宫中,慕晚很有可能就没有离开宫廷。 为此,宋挽舟没有随谢疏临继续在榆山沛江寻找,而是今日如常上朝上值,以起居郎的身份侍在帝侧。当早朝时谢疏临没有出现,圣上神色间并无惊诧,只是冠冕垂珠下的眼底微有乌色,似乎圣上昨晚一夜未睡。 慕晚……还活着吗?因对慕晚与陛下的过去知之不深,只知慕晚与陛下之间并不简单,宋挽舟无法直接判断,只能在谢淑妃来为兄长求情、感叹嫂嫂生死时,暗觑圣上神色,希望圣上对这事说上几句,好让他从中窥探一二。 然圣上对此缄默,不过谢淑妃离开不久后,陈总管忽然到来,说有事要单独禀报陛下。在这样的时候,宋挽舟不能不将陈总管要单独禀报的事,往慕晚身上想。 宋挽舟在御令下随其他宫人退出御书房,无法听到陈总管在里究竟和圣上说了什么,但在没多久后,听到急促的步声,见陛圣上快步从御书房走了出来。临躬身垂首前的匆匆一瞥,宋挽舟见圣上面上不再是事不关己的平静淡然,而是蕴着焦灼的怒火,怒火深处,似有一丝无法自抑的慌乱。 因圣上素日只用太监服侍盥洗穿衣等贴身之事,紫宸宫的宫女们,平日只会做些端茶倒水、打扫清洁的小事,在御前地位不及内监们,平常也不会被安排什么要紧差事,似是紫宸宫的边缘人。 然而,昨日傍晚,这“边缘人”中的一员,紫宸宫的宫女叶兰,却被陈总管单独喊了过去。陈总管先是赞叶兰性情沉稳、平日做事恭谨,后又对叶兰耳提面命,用词极其严厉地训诫叶兰要严守宫规、忠心圣上,使得叶兰惶恐不安,以为自己不慎犯下何事要被责罚,直接跪在陈总管面前,求陈总管指点饶恕。 但陈总管并未责罚她,而是令她捧来干净清水与女子衣裳,将她带到圣上寝殿旁的西耳殿中。这处西耳殿亦名镂月坞,有道小门通着圣上的寝殿,内里布置清雅,有琴棋书画,是圣上平日燕居怡情之地,叶兰从前有进来擦拭过隔断桌椅等。 叶兰不知陈总管让她捧衣裳来这里是要作甚,站在镂月坞中,心中惶惧不知所措时,见陈总管打开了坞中的一道暗门。叶兰进出过镂月坞不少次,从不知这里有暗门暗道,忐忑不安地跟随陈总管走进地下密道,来到了地下深处的一间石室前。 陈总管微将石门推开,晕黄的烛光中,叶兰见室内最里面的石榻上侧卧着一名衣衫凌乱的女子。纵然叶兰是紫宸宫中数一数二心性稳重的宫女,见到这等情景,也不由心中惊乱,她强抑住惊绪,听陈总管吩咐道:“进去为她擦洗换衣,往后……往后她有什么事,也都是你来伺候。” 叶兰遵命道“是”,将衣裳清水捧进了石室中。石榻上的女子似是在昏睡,叶兰尽量动作轻轻的,想在不吵醒那女子的前提下,帮她擦身换衣。 然轻握住那女子肩头,令她微转过身时,叶兰心骇得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榻上衣衫凌乱的昏睡女子,竟然是淑妃娘娘的嫂嫂慕晚,叶兰认得慕晚,前些时日她有事去尚功局时,无意看见一女子正教绣女们刺绣,旁人告诉她,那就是谢学士的夫人慕晚。 慕晚……淑妃娘娘的嫂嫂……谢学士的夫人……怎会在这里,在圣上紫宸宫的密室里,还这样昏迷不醒,衣衫不整……叶兰心惊如擂时,亦强逼自己镇定下来,她只是个伺候人的宫女,心里不该有疑惑的为什么,只该遵从命令,她只是听陈总管的吩咐,来这儿伺候擦洗换衣的,她只要做好这件事就好了,榻上人的身份来历与她无关,她什么也不该多想。 叶兰就逼自己冷静下来,动手为慕夫人轻解衣裳。然在伺候解衣擦洗的过程,叶兰又抑不住满心惊惶,慕夫人不仅颈处有乌青,像是被人用力扼过,身下亦有多处青紫,私隐处甚至浊乱狼藉,微有血迹,似被人在男女之事上粗暴凌虐过。慕夫人身在紫宸宫的密室里,叶兰不由要将欺凌慕夫人的男子,往紫宸宫的主人、当今圣上身上想。 不可多想,不可多想……叶兰越想越是震骇,不停在心中告诫自己。将慕夫人身体擦拭干净,就要为她换上干净新衣时,叶兰听见有脚步声走进石室中,回身见是圣上驾到,连忙屈膝向圣上行礼。 圣上朝她手上的衣裳看了一眼,令她将衣裳拿走,叶兰只能遵命抱着衣裳离开,退出了地下密室,也退出了镂月坞。陈总管就守在镂月坞外,看见她将衣裳捧出来了,夜色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再进入地下密室,是在今晨圣上离开密室之后。陈总管在伺候圣上往清晏殿御朝前,让她再进密室看着。叶兰就再走进了地下那间石室,见慕夫人仍在石榻上昏睡着,也不知夜里圣上在时,慕夫人是否醒来过。 地下石室阴冷,叶兰纵好好地穿着衣裳,也感觉有丝丝寒意侵入肌|肤,何况石榻上未着寸缕的慕夫人呢。昏睡中慕夫人似十分畏冷,将身体紧紧蜷成一团,叶兰看着心中不忍,但也不敢多做什么,是圣上要慕夫人这样冻着、这样不堪,她一个宫女,怎敢违逆圣意,乱做多余的事情。 不知在石室中侍守多久后,叶兰渐渐感觉有些不对,昏睡中的慕夫人,气息声过于微弱,已几乎是气若游丝了。叶兰走近唤了唤,唤不醒慕夫人,抬手触了下慕夫人的身体,被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慕夫人一壁身上滚烫如火,一壁在昏迷中紧咬着牙关,暗打冷战。 这样高的体温,又在这样阴冷的石室里,若放任不治,时间久了,可能真要出事。叶兰不敢耽误,连忙离开石室,想寻陈总管禀报此事,偏陈总管正伺候圣上上朝,叶兰只得等了又等,等待间隙,又听说了慕夫人昨夜溺死沛江的事,心中更是惊惧不安。 等到圣上去御书房时,叶兰终于在御书房外找到陈总管,急忙通报。陈总管却也不敢擅自做主,派人去给慕夫人治病,先进了御书房,向圣上通报此事。 等候在外的叶兰,见圣上随陈总管大步走出了御书房,连忙跟在后头,再次来到了镂月坞。陈总管没有入内,只令她跟着圣上,叶兰侍随圣上再来到那间石室时,又吓了一跳,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不知慕夫人是昏迷中从榻上摔了下来,还是醒过来行动时虚弱地晕倒在地,慕夫人这会儿摔在榻边,额头上洇有血迹。 因昨夜圣上那样的态度,叶兰不敢上前去扶慕夫人,只能在心里希望圣上对慕夫人开恩,但对此又几乎不抱希望,圣上这样残忍地对待慕夫人,昨夜连件衣裳都不肯给慕夫人,似是要慕夫人凄惨不堪地死在这间密室里。 第51章 ◎她双手搂着他的腰。◎ 慕晚这样淫|乱无耻、狡诈多端的女子,心性非常人可比,必要将她逼至绝境,逼到崩溃,完全摧毁她的心理防线,才有可能,从她口中撬出一两句真话来。 是为从慕晚口中逼出真话,逼问出她当年囚虐他,究竟只是为满足淫|欲,还是为窃得一个遗腹子,也是为报复当年之事,为泄心头之恨。 他这几年为她暗中疯魔,身心俱有隐疾,心理扭曲到连常人的欲|望和喜欢都无法感知分辨,凭什么慕晚能如无事人般,自在逍遥度日,还嫁给谢疏临为妻,凭什么慕晚心理没有因他有任何异常,像是他在她心中,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痕迹。 皇帝欲在心理上击溃慕晚、报复慕晚,故意锁着她,令她赤身袒体,却不过才报复了一夜,陈祯就来禀报说慕晚病了,陈祯说慕晚情形十分不好,若不及时治疗,恐怕会酿成更大的病症。 皇帝心中微一滞后,随即认为慕晚是在装病,这女子狡诈多端,太会演戏,太会骗人,为了达成目的,没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皇帝丢下朝事,亲自去往镂月坞,欲看看慕晚又在耍什么把戏,却在走进地下石室的瞬间,见慕晚昏躺在榻边地上,额头上渗着血。 慕晚这贪生怕死的女子,是因害怕刑痛折磨,宁可撞墙一死吗?皇帝心中腾起怒火,他绝不允许慕晚就这般轻易死去,她的命是他的,她的死期由他定夺,他不容她擅自死去以逃脱他的报复,她若就这么轻易死了,他心中汹涌无尽的挣扎愤恨无处倾泄,岂不是要一世都被她折磨。 皇帝上前捉住慕晚的手臂,感觉到慕晚身上滚烫,他将慕晚抱起,欲将她放回石榻上时,目光在冰冷的石面上顿了顿,吩咐身后的宫女,去取被褥衣裳与跌打药膏来。 宫女叶兰听得心中一喜,连忙就遵吩咐去取被褥等。石室中,皇帝观察了慕晚额头上的伤处,见并不严重,不知这处伤,只是因为慕晚昏迷时无意磕摔到了头部,还是慕晚虽有心撞墙去死,但本性实在贪生怕死,对她自己下不了狠手。 叶兰取物回来后,为慕夫人垫了床褥,穿了衣裳,包扎了头部,之后,圣上又吩咐她去煎祛寒退烧的药汤,叶兰遵命退出去煎药时,暗地里心想,圣上待慕夫人虽然残酷,但似也没有完全绝情到底。 石室静寂,唯有皇帝与慕晚,昏病中的慕晚呼吸微弱而灼热,面色苍白如纸,人也似轻薄如一张白纸,轻轻一折,就碎了。这样的慕晚,多么易惹人怜惜,然而皇帝知道,这只是慕晚天生作伪的表象,真正的慕晚,是渡月山别院里那个淫|乱无度的她,是过去几个月冷静欺骗,将他玩弄在掌心的她。 而在谢疏临那里,慕晚依然是个惹人怜惜的女子,是他所深爱着的温淑良善的妻子。皇帝后悔赐婚,这是他这辈子做下的最大错事,他将一个蛇蝎女子赐给表兄为妻,如此侮辱表兄、祸害表兄,根本是恩将仇报。 在确定慕晚就是那蛇蝎女子后,皇帝当然要弥补过错,不能继续由着慕晚祸害谢疏临。为了他自己和谢疏临的名声,当年渡月山之事不可被揭开,但谢疏临品格高尚,若坚信妻子温淑良善,此生绝不可能休弃慕晚,皇帝只能令慕晚“死去”,这对谢疏临是好事,也方便他报复慕晚。 妻子忽出意外死亡,谢疏临一时间当然接受不了,但是无妨,等无望地找上几日后,谢疏临就会接受慕晚死亡的“事实”。随着时间流逝,慕晚就是个淡去的影子,谢疏临会放下慕晚、忘记慕晚,到时候他再为谢疏临赐婚,赐一真正配得上表兄的名门淑女,他绝不会亏待他的表兄。 而慕晚也会真正地死去,在他用她消了心头之恨后,他会亲手杀死她,只是现在,还不是慕晚的死期,她别想着撞死或者病死,来轻易逃脱她应该承受的惩罚。 当宫女叶兰将煎好的药汤端来后,圣上令她给慕晚灌下药汤。叶兰遵命行事,但因慕夫人紧咬着牙关,她用汤匙送了几次,都不能将药喂进去,正暗自着急时,忽手中药碗被圣上端了去,叶兰见圣上含喝一口药汤后,径俯身下去,硬用唇舌撬开了慕夫人的牙关,将那口药汤喂进了慕夫人口中。 朕与夫人 第23节 一碗祛寒退烧的药,就这么一口对一口地喂着。叶兰在后垂低了眼,不敢多看,等眼角余光瞥见圣上站起身来,方才抬起头,从圣上手中接过了空药碗。 皇帝朝事在身,就要回御书房,走前吩咐叶兰道:“你就守在这里看着,有任何情况,直接向朕禀报。” 叶兰恭声道“是”后,见圣上仍没有走,圣上仍是站在石榻前,默默地看着榻上的慕夫人。有一瞬间,见圣上右手微抬时,叶兰以为圣上是要抚一抚慕夫人的面庞,但圣上并没有那么做,手微微抬了须臾,又空荡荡地落在了身畔。 从阴暗地下走到炽热的镂月坞外,皇帝在耀眼的日光下微微眩目,心神亦不由恍了恍。明明他昨日已狠狠地报复了慕晚,已让慕晚这个人不存在在这世上,按理他做了泄恨的事,心里多少该痛快一些才是,却为何并不感到痛快,仿佛连一丝一毫的痛快都没有。 皇帝自己无法解答,也无法让任何人来给他解惑,他微张了张口,沉默片刻,对陈祯道:“每顿的药食不要断,送进镂月坞,由那宫女送下去。” 陈祯恭声答应下来,又担心地提醒道:“陛下,您从昨日起……也有几顿未用膳了……”却见圣上像是听不见他的话,圣上就站在日光下曝晒,目光望着天上黏滞不动的几丝云影,却眸中空得像什么也没有,无限的郁冷,无限的空茫。 谢疏临在这日傍晚被送回了谢家,一日一夜滴水未进的拼命寻找,使得谢疏临身体终是支撑不住,黄昏时,谢疏临站在船头远眺江面时,忽然晕倒,险些晕跌进了滔滔江河里,幸好他身边的仆从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身体。 跟随搜寻少夫人的谢家家仆们,早就劝公子用膳或是休息,只是公子不听,仆从们生怕公子也有个三长两短,见公子晕倒,不敢耽搁,连忙就派几个人将公子送回了谢家,其余人仍是一半乘船在江面上寻找,另一半则分散在沛江两岸,寻找可能被江水冲上岸的尸体。 谢疏临在夜色黑沉时醒来,他睁开眼时,望见了守在榻边的父母与孩子。母亲正端着碗参汤喂他,见他苏醒,强忍的泪水就流了下来,像想责备他但又哽咽地说不出话,只是拿帕子摁着眼泪,父亲则是衔着怒火,斥他今日竟敢不告假就擅自离朝,父亲骂他昏了头,说幸好有淑妃娘娘在宫中为他向圣上求情乞假。 母亲的哭泣声与父亲的责备声,像隔着几重屋子,虚恍地落在他的耳边,谢疏临混沌地听不清那些,目光望向了孩童哭红的双眸。阿沅默默地站在祖父祖母身后,眸子通红地看着他,不过一日一夜的功夫,往日无忧无虑的孩子,眸中盛满了忧愁与悲伤。 他不能歇躺在这里,也许就在他歇躺的时候,他与救妻子的时机错过了,也许就在他昏倒的时候,能救妻子的机会就从他指间无声无息地流逝了。从母亲那里得知他已昏睡了两个时辰后,谢疏临心忧如焚,强挣着起身下榻,要立即赶回京郊沛江。 “歇歇再去找!你是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吗?!”谢循的责骂声阻不住儿子,只得气得跺脚时,一旁谢夫人连忙推着阿沅道:“好孩子,你让你爹爹吃顿饭再去找,跟你爹爹说,一定要保重身体,若是身体垮了,寻人就更不易了。” 阿沅抓住爹爹的手,声音低哑地道:“爹爹,你先吃饭吧。”孩子的嗓音,因从昨夜到今日长时间断续的哭泣,已是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 谢疏临心中如有刀割,他强忍着心中的痛苦与忧急,弯身抚着阿沅的脸庞问道:“阿沅在家有吃饭吗?” 见阿沅不说话,谢疏临道:“你娘亲平日总教导你要好好吃饭,你要听你娘亲的话,不然……不然你娘亲回来,看见你不听话还瘦了,要生气,要难过的。” 阿沅点点头,沉默片刻,通红乌圆的双眸深望着爹爹,小心翼翼地问道:“娘亲……娘亲会回来的,是不是?” “……是”,谢疏临将阿沅搂在怀里,几是肝肠寸断、五内如焚,“……她会回来的,一定……一定会回来的。” 因待在阴暗的地下石室里,叶兰不知晓具体是什么时辰,只是猜测这会儿大概是午夜了。她坐在榻边,慢慢喂昏迷的慕夫人喝下肉汤与药汤后,往慕夫人口中放了一枚去苦的丁香,收拾碗勺站起身时,正看见圣上走到了石室门口,连忙屈膝向圣上行礼。 圣上走近前来,问道:“她有醒来过吗?” 叶兰摇了摇头道:“回陛下,夫人未曾醒来过,但身上的温度稍低了些。” 圣上目光落在慕夫人额头包扎的白纱上,又问:“她额上的伤处有换药吗?” 叶兰道:“夫人额上伤处不深,两日换药一次即可。” 圣上负手在榻边,静静看着榻上盖着被子的夫人,好一会儿后,又问道:“她身上还有其他伤处吗?” 是有其他伤处,但……但叶兰不太敢说,她欲言又止地踌躇沉默时,见圣上看了过来,冷声命令道:“说。” 叶兰不敢不遵命,只得硬着头皮道:“夫人……夫人两股间有青紫,下|体……下|体微有伤……” 石室内寂静片刻后,圣上令她去御药房取相应的药膏来,叶兰恭声道“是”,连忙端着碗勺等,快步离开了这里。 皇帝在榻边坐了下来,欲看看慕晚的下半身,他撩开被子,还未有其他动作,昏睡中的慕晚,就蹙着眉头、蜷缩起身体,似他的动作令她失去热度,感觉寒冷。 慕晚像真的十分寒冷,冷得身体微微打颤,在昏迷中也下意识地寻找热源,竟蜷缩着将身体靠到了他的身前,她双手搂着他的腰,将头偎靠在他的膝上,在无知无觉时,依偎渴求他的温度。 皇帝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垂在身畔的手指微动了动,也不知要做什么时,听偎在他身前的女子,喃喃轻道:“疏临……” 第52章 ◎将头贴在他心口处。◎ 轻轻的一声,将皇帝心中不明的滋味搅得粉碎,皇帝心内又被勾起恨火与怒火,想慕晚哪来的脸面,唤这一声“疏临”。 他的表兄,才学高超,品性高洁,本是世人眼中的皎皎明月,却因为的慕晚纠缠欺骗,被世人在茶余饭后议论笑话,表兄这生唯一的污点,就是娶了慕晚,这件事,慕晚是主谋,而他,算是帮凶。 皇帝越想越是气恨,恨不得将慕晚用力摇醒,不许她口中从此再说出“谢疏临”三个字,不许她再玷污谢疏临。 昏迷中的慕晚,似是感知到了他的怒气,在喃喃了那一声后,许久都未再呢喃,只是更加亲密地依偎在他身前,双手紧搂着他腰,将头贴在他心口处,似是莬丝浮枝,在寻找这世间最后的依靠。 叶兰拿药回来时,就正见到这样一幅情景,慕夫人阖眼依偎在圣上身上,不知是睡是醒,而圣上……将慕夫人欺凌得身上青紫、意识昏迷的圣上,令慕夫人在世人眼里“死去”、将慕夫人囚在密室的圣上,之前还连件衣裳都不肯给慕夫人穿的圣上,竟没有暴虐地将慕夫人推开,圣上就静静地坐在榻边,身体一动不动,因榻旁烛光微曳,面上光影游移不定。 叶兰垂下眼帘,上前屈膝一福,向圣上禀报道:“奴婢将药拿回来了,请陛下允许奴婢为夫人上药。” 但听圣上道:“将药放下吧,今晚你不必在这儿了。” 叶兰“是”了一声,将药瓶银签等放在榻畔的石几上。边躬身退出去时,叶兰边在心中猜想,圣上是不是要亲自为慕夫人上药,她希望是如此,心善地希望慕夫人早日伤愈,少受些苦楚。 退至镂月坞外时,叶兰见陈总管正守在坞外,叶兰向陈总管禀报了石室中事,陈总管在听到她说圣上关心夫人伤势时,忧沉的神色本来微缓了缓,可没一会儿后,又被更深的忧色笼罩。 叶兰忐忑不语,在陈总管令她自去休息后,就赶紧朝陈总管福了福身,退下去了。深沉夜幕下,陈祯独守空庭,暗暗地叹了口气,谢家那边,有圣上的眼线盯着,谢疏临谢大人这会儿,还在沛江附近拼命寻找呢,谢大人寻妻决心极坚,像要么生要见人,要么死要见尸,否则即使全天下人都同他说慕晚死了,他也不肯放弃寻找,绝不罢休。 石室中,皇帝将抱在他身上的慕晚放回到榻上,在她迷糊地还想朝他这热源伸手时,将被子拢盖在了她的身上。有了温度,慕晚便对他不再执着,安分地睡躺在被下,皇帝将后半被子掀起了些,去解慕晚的下裙,查看她的伤处。 石室阴冷,慕晚病中畏寒,在直接接触到阴寒的空气后,就不由将暴露在外的双腿并拢取暖。皇帝无法,只得除靴坐上榻,用膝盖压着慕晚下半身,不许她并紧,用银签子从药瓶里挑出清凉止淤的药膏,涂在慕晚腿上青紫的伤处。 皇帝昨日怒火攻心,只是一味胡乱泄恨,也不知自己究竟做到什么地步,这时方才细细看清楚,才知自己昨日动作有多暴虐。 从前以为慕晚是个温良的女子,是他的好表嫂时,皇帝曾想哄她为他治疗隐疾,曾想着某日到那一步时,他定要体贴温柔,至少在她那里,不要输过谢疏临,哪想到真到那一日那一步时,会是那样的情景。 哪里想到,慕晚竟是那蛇蝎女子,心中恨意上涌时,皇帝差点将手中白瓷药瓶捏碎。 他此时给慕晚上药,自然不是因为怜惜慕晚,只是不希望慕晚胡乱病死,他还要好好地报复折磨慕晚,在那之前,慕晚的身体不可以垮掉,就像对待一只还要用的瓷瓶,在他最终要将它掷毁前,这只瓷瓶不可以碎裂。 那些青紫伤处,用银签子挑药膏涂抹就是了,但对那里,银签子就不太适用了。皇帝想了想,用手指挑了药膏为慕晚涂伤,即使他的手因练武覆有薄茧,也比银签子要柔软些,不会因看不清楚而进一步误伤她。 因慕晚畏寒地总想将身子都蜷缩在温暖的被子下,在她起先有所挣动时,皇帝也未放在放在心上,仍是为她涂抹药膏。 然而挣扎越来越用力,不像是一个昏迷中无意识的人,会有的力气,皇帝抬起头来,见慕晚已经醒来了,她惊恐地望着他,想要收回双腿,挣脱他的禁锢,但因为他的压制,因为她病中虚弱,她那点子力气,只能做无谓的挣扎。 皇帝望着慕晚眸中的惊恐绝望,怔愣一瞬,忽然意识到他此刻的姿势动作,在刚刚醒来的慕晚眼里,可能意味着什么。皇帝心中恼怒不堪,难道他是跟她一样的人吗?会趁着他人昏迷,一逞私欲?难道他会像她那样不知廉耻、趁人之危! 皇帝咬一咬牙,将想解释误会的话都咽了下去,眼前这女子,哪里值得他多费唇舌,既然她要误会,那误会就是,皇帝将手里的药瓶甩到了石榻角落里,仍是压在慕晚身上,冷冷俯看着她,冷声讥讽。 “装什么贞洁烈妇,当年在渡月山时,你有这么三贞九烈吗?!当年你一次又一次主动往我身上爬,欲|求不满,索取无度,你都忘了吗?!你自己本性有多淫|荡无耻,你自己不清楚吗?*!” 皇帝讥讽的字字句句,都似是戳心的利箭,令慕晚万箭攒心。在这样不堪的处境下,在身体十分病弱时,心神虚弱的慕晚更是难以承受。 她无法面对过去,也无法改变现在的处境,甚至此时此刻连将身体蜷起都做不到,只能这样羞耻地被皇帝压制着。绝望的无助与羞耻,和对旧事的深深悔恨,令本就身心虚弱的慕晚,在皇帝尖刻的嘲讽下,不由渐渐红了眼圈儿。 望着慕晚双眸泛红,眸底似有滢滢泪光,皇帝心中更是躁怒恼乱。明明不想再从慕晚口中听到谢疏临,皇帝却又忍不住在她面前提起谢疏临,越发嗓音讥冷地嘲讽慕晚。 “怎么?你是跟谢疏临装贞洁淑女装习惯了,一时间改不过来?你说谢疏临要是知道你本性有多放|荡无耻,还会不会拼了命地找你?” 慕晚听到皇帝说谢疏临在拼了命地找她,强忍在眸底的泪意,霎时就凝成泪水落了下来,“……他在找我……”,慕晚痛彻心扉,不禁自言自语地喃喃,“……他不信我死了……” 皇帝一时急怒说漏了嘴,见慕晚泪水涟涟,心中更是暴怒不堪。温凉的泪水像炽热的熔浆淌在皇帝心底,将皇帝的怒火烧得更烈。 “谢疏临要是知道你的本性,怎么可能找你!他要是知道你慕晚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娶你,他会在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厌恶地走开,他一定连眼神碰到你都觉得恶心!” 皇帝越说越怒,满腔躁怒无法发泄,只能化作越发尖酸刻薄的讥讽,“你这歹毒的女人,不仅欺君犯上,还敢欺骗朕的表兄!为了捞个贵妇人的身份,为了进谢家的门,你这几年,在谢疏临面前装得很辛苦吧!天天都得跟谢疏临表演温淑良善、情真意切,你不累吗?!” “……不……不是……”对皇帝的其他辱骂指责,慕晚或是无话可说,或是不能回说,但在谢疏临的事上,她不愿被他人误解,她并不是为嫁进高门,她对谢疏临的爱没有半分虚假。 慕晚忍不住为自己分辩道,“……我没有对谢疏临演戏,过去几年,从来没有……我对谢疏临是真心的……我真心地爱他……” 满腔躁怒盈堵于心,寻不着半点可以发泄的出口,在皇帝心头越堵越烈,简直要将皇帝的心燃成炽炭。皇帝感觉那烈火不仅在他心头炙烤,也一路烧到了他的嗓子眼,他嗓子被烧得生疼,嗓音都不由微微颤抖,“那你对朕呢……” 皇帝双目也被烈火烧红,声音像悬丝将被烈火烧断,轻得似怀有一点他自己也不知晓的希冀,轻得似不愿惊醒那冷漠无情的事实,“……当年在渡月山,你对朕……” 慕晚无言以对,只能沉默地侧过头,避开皇帝似要将她灼穿的炽恨目光。她侧伏在枕上,听到了皇帝的冷笑声,低沉嘲讽地回荡在阴冷的石室里。慕晚逃避地闭上眼,却下一瞬就被皇帝攫住下颌扳正了面庞,皇帝忽地沉身,重重地咬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说】 狗皇帝:气死我咧 下章明天下午更 第53章 ◎慕晚她没有死。◎ 因为昨夜圣上又是关心慕夫人伤势,又像是要亲自给慕夫人上药,叶兰本来心中安定了些,晨起去地下石室伺候时,心情也没有上一次来时那样沉重。 然而进到石室里,却见慕夫人面色苍白地昏躺在石榻上。明明昨夜她离开时,慕夫人身体已经好转,可是这会儿榻上的慕夫人,像是病情又转重了,慕夫人不仅身上温度又高了,脸上没有血色,唇角处似还有殷红的破损,像是昨夜里被人狠狠欺凌碾咬过。 还能有谁……昨夜和慕夫人在一起的,是当朝圣上啊……叶兰只是一小小的宫女,不敢在心里非议当朝圣上,只能真切地担忧慕夫人的身体。 ……圣上昨夜里会不会不止碾咬了慕夫人的唇,还做了其他事情呢,才使得慕夫人病情又加重……慕夫人本来就身上青紫,那里的伤处还没好,就又要被……被迫婉转承恩,圣上的恩典还那样粗暴,慕夫人怎么承受得住,怎么会不病情加重…… ……圣上……为何要对慕夫人这样……为何要将慕夫人秘密囚禁在这里,为何不在需要女子侍奉时,直接召幸后宫妃嫔呢……叶兰不由想了一会儿后,就意识到自己又犯忌讳了,她连忙将这些“为什么”,都从脑海里甩出去了,在心中暗叹了口气,出去打温水,欲回来为慕夫人擦洗身体。 叶兰捧着温水回来时,却见慕夫人已经醒了,正挣扎着要从榻上坐起身来。叶兰之前几次在这儿侍奉时,慕夫人总是昏迷不醒,她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慕夫人醒来,连忙将水盆放下,上前搀扶住慕夫人的手臂道:“夫人慢一些。” 在慕夫人望她的目光中,叶兰自报家门道:“奴婢叫叶兰,是紫宸宫的宫女,是陈总管命奴婢来伺候夫人的。” 紫宸宫……她是在紫宸宫……慕晚忍着身体的难受,问这名叫叶兰的宫女,今天具体的日期。她在这间不见天日的石室里,时而昏迷,时而苏醒,不知外界究竟过去了多久,谢疏临究竟寻了她有多久。 “今天是端阳,五月初五。”叶兰回答慕夫人道。 五月初五,离她“落水溺死”已过去好几日了,五月初五,是阿沅的生辰……想到阿沅是如何想她,谢疏临是如何寻她,慕晚心中痛彻难忍。 在几日前,她还在和谢疏临商量着要怎么为阿沅过生辰,却转眼之间,就是“天人两隔”,她应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里了,她到死都不能再见谢疏临和阿沅一面,阿沅,要成为没娘的孩子了…… 十分病弱的身体,在心中巨大伤痛的刺激下,越发虚弱难支,慕晚因胸中气血翻涌,不由弯身咳嗽起来。一旁叶兰见状,连忙拿帕子递给慕夫人,并靠在榻边,轻轻地抚着慕夫人后背,为慕夫人顺气。 叶兰本以为慕夫人这会儿咳嗽,只是因为风寒侵体,以为咳几声就好了,却见慕夫人咳得越来越厉害,像要将虚弱的身子骨都咳散架了。叶兰不禁有些着慌时,眼前忽然一红,竟有鲜红的血迹溅在慕夫人手里的帕子上,雪白帕子上殷红刺眼,令人触目心惊。 叶兰心中骇跳,连忙为慕夫人擦拭沾血的唇角,又扶慕夫人躺回榻上,请慕夫人不要起身行走。叶兰急切地对慕夫人道:“夫人在此稍等,奴婢这就去请太医过来。” 急匆匆走到镂月坞外时,叶兰才想起自己根本就没有擅自请太医的权利。慕夫人在镂月坞地下石室的事,是圣上的秘密,她绝不能擅自泄露天子的秘密,有关慕夫人的事,任何大小事情,都得由圣上亲自定夺。 叶兰只能先去求见圣上或陈总管,然而她着急地来到御书房外时,却从陈总管的弟子那里得知,圣上与陈总管俱已出宫。叶兰不能将慕夫人的事,禀报给紫宸宫的第三人,只得暗自焦急地等待,盼着圣上早点回宫,早点派太医给慕夫人治疗。 今日端阳,天子无朝,官员亦休沐。皇帝趁这空闲,决定带谢淑妃去谢家一趟,因他在去前就已派人通知谢家,点名要谢疏临人在家中接驾,故谢疏临只能从京郊沛江折返回家,按仪迎接天子御驾、淑妃鸾驾。 与皇帝上一次驾到相比,如今的谢府似被愁云惨雾笼罩。由于府中绝大部分仆役,都被调去沛江附近寻人,谢循夫妇无法隆重招待圣上与淑妃,只得连连请罪。 皇帝让舅舅舅妈不必多虑,说他是因谢家出事过来看看的,而不是来要吃要喝,给谢家添乱的。在让表妹谢淑妃扶舅舅舅妈起身时,皇帝将目光看向了他的表兄。 几日不见,他的表兄谢疏临憔悴清瘦得像变了一个人,表兄从前神态间的平和沉稳,被深重的忧伤焦虑碾得粉碎,眸底尽是不安的惶然,表兄像只是在凭一股心气强撑着,若心气散了,人也就会立即倒下了。 皇帝心中默了默,让谢疏临随他回清筠院说话,皇帝刚在清筠院的茶室坐定,谢疏临就向他弯身请罪,为几日前的擅自离朝之事告罪,也为这几日告假在外,不能入朝处理事务,为君分忧。 皇帝令谢疏临起身,宽仁地对他道:“家中出事,一时急火攻心,无法处理世俗常务,是人之常情,朕怎会为这点小事,怪罪于你呢。” 谢疏临拱手谢圣上宽宏之恩,而心中焦灼如火燎原。他如何在家中待得住,只想尽快赶回京郊沛江,尽快继续寻找妻子,谢疏临寻妻心切,就要张口乞求圣上,允他此时不伴驾,允他尽速回沛江寻找妻子下落。 但谢疏临刚要开口,就见圣上朝他招了招手,圣上令他在茶几对面坐下,嗓音温和地对他道:“坐下喝杯茶吧,朕有话要同你说。” 朕与夫人 第24节 谢疏临只能按捺着心中忧急,在圣上对面坐下,他遵命将一盏茶捧在手里,但实在没有半点啜饮的心思,捧着茶盏的双手,仿佛捧着一团炙热的炭火,捧着他自己焦灼惶惧的心。 皇帝望着这样的谢疏临,静了片刻,说道:“把丧事办了吧,既寻不着尸骨,就立个衣冠冢,办好丧事、休了丧假后,回朝廷来,朕的江山,不能少了你这位肱股之臣。” 谢疏临从来谨遵圣命,这时候却无法从命,“……臣……微臣不能……”他惶然地抬头看向圣上,嗓音在颤抖,捧着茶盏的手也在颤抖,微溢的茶水已沾湿了他的指尖,“……陛下,请恕微臣不能从命,她没有死……慕晚她没有死,她在等臣救她,微臣要去找她,将她找回来……” “可能吗?”皇帝嗓音平静,但因话语中残忍的现实,似是透着冷酷无情,“这都几天了,一个人溺在水里几天,还有可能活着吗?朕可听说,慕晚她根本不会游水,一个不会游水的人,溺在水里,能坚持多久呢。” 谢疏临岂不知晓这样的事实,可是……可是他不能放弃,他拼命寻找妻子活着的可能,为着一丝一毫的可能,都不肯放弃,他甚至已往神佛之事上想,想沛江或许有水神保佑妻子没有在落水后立刻断送生机,妻子也许还活着还在等他援救,他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手中的茶盏,随激烈挣扎的心绪,颤摔在了地上,谢疏临在茶盏落地的“砰呲”声中,起身跪在皇帝身前,伏首恳求道:“陛下,请再给微臣一些时日寻找吧,慕晚她还活着,她可能还活着,微臣不能弃她于不顾……” 皇帝伸手去扶谢疏临,谢疏临却不肯起来,仍是跪地苦苦请求。皇帝心境万分复杂,似有乱箭攒在心头,嗓音发哑:“……若朕再给你几日,你还是找不到呢?” “……会找到……会找到的……”谢疏临眸中颤闪着破碎的希冀,但在圣上无情的逼视下,只能假设找不到的可能,哑声说道,“若这几日找不到,臣会……一直一直找下去……” 皇帝“嚯”地站起身来,猝然的动作,令宽大衣袖甩飞了几上的茶盏。又一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皇帝在一地碎瓷间,负手来回躁走几步,忽目光砸向谢疏临,急声说道: “慕晚是活着还是死了,你心里不清楚吗?何必自己骗自己!你怎么这么糊涂,一个女子而已,难道比国事还重?!你从前和朕只论说社稷苍生,何曾拘泥于儿女情长,那个谢疏临,那个一心只想开盛世太平的谢疏临,你难道忘了吗?!” “臣未忘”,谢疏临言辞恳切,眸中尽是隐忍的痛苦,“在遇见慕晚前,臣眼里只有山河社稷、黎民百姓,可在遇见慕晚后,臣眼里不能没有她,绝不能没有她。” “一个女子而已,一个女子而已,有什么放不下的!”纵皇帝极力压制真实心境,他急躁的语气中,也不由露出几分切齿之意,“天下间女子多的是,你何必执着于慕晚?!放下她,朕承诺你,往后你不管看上谁家女子,朕都立即为你赐婚。” 却见谢疏临摇头拒绝,嗓音低哑,却蕴着不可被山海撼摇的真心,“陛下,天下间女子再多,也与谢疏临无关,女子再多,这世间,慕晚,也只有一个。” 谢淑妃原本在旁静坐旁观,见哥哥为慕晚恳求圣上,纵心中滋味复杂难言,也只是目光默然逡巡在哥哥和圣上身上,在这等情境下,当自己不知内情,沉默不言。 谢淑妃只能沉默地在心里期盼慕晚是真的死了,死得干干净净,这样哥哥心痛一时也就罢了,往后哥哥和圣上都不会因慕晚做下糊涂事,往后哥哥和圣上之间,也不会因慕晚可能君臣失和,甚至……反目。 但这会儿,眼见圣上与哥哥似已起了冲突,见圣上神色越发焦躁,盯在哥哥身上的目光,似已急怒地要喷出火来,谢淑妃心中惊惧不安,不能再坐视不管、沉默旁观,赶紧站起身来道:“陛下!” 皇帝因谢淑妃这一声急唤,霎时冷静了些,意识到自己方才已几乎情绪失控。他用力攥住负在身后的手,强行控制住心中的急躁,为防止自己在此再失态下去,静了一静,即匆匆对谢淑妃道:“你扶你哥哥起来,好好劝一劝他,劝他不要再执着了。” 谢淑妃连忙应了一声,起身去扶哥哥,并眼角余光见圣上快步走开了,茶室的帘拢“哗啦”一响,晃砸在门边上,圣上急躁的步声越发远去了。 皇帝与谢疏临相识多年,还未有过今日这般近似争吵的情形。他与表兄从小是推心置腹的关系,与表兄几乎无所不言,只从慕晚出现开始,他与表兄之间,从此有了隔阂,有了不可言说的秘密,秘密越积越多,越积越重,到今日,他更是瞒着表兄,强令表兄“丧妻”,做下了令表兄十分伤心的事,回想着茶室中表兄所说的那些话,皇帝心头躁乱不堪。 但,只是令表兄伤心一时罢了,若真任由慕晚在表兄身边祸害,那才是真正害了表兄一生。走出室外的皇帝,一边努力镇定心神,一边在心中不停告诉自己,他的所作所为,是为表兄从长远计,并无过错,表兄……表兄只是短时间内无法接受,再过些时日……他再给表兄一些时日就好了…… 皇帝仍是无法完全冷静下来,只得强将自己心神转移到另一件事上,问清筠院仆从道:“怎不见那个叫宋沅的孩子?” 第54章 ◎朕就将你绑在榻上!◎ 清筠院仆从向圣上行礼回话道:“回陛下,小公子病了,在他房间里休息养病,无法抱病面圣。” 皇帝令仆从引路过去,宋沅的住处就挨在谢疏临的寝堂旁,皇帝过去时,见有名侍女正守在宋沅榻边,小榻上,宋沅像正昏昏沉沉地睡,小脸瞧着没什么生气。 “他得了什么病”皇帝走近问那侍女道。 侍女云琴见圣上驾到,慌忙请安并回说道:“小公子是哭出病了,因为夫人落水失踪的事,小公子每日都要流几回眼泪,时间久了,身体承受不住。” “落水失踪?”皇帝冷冷道,“慕晚人已死了,你应直接告诉宋沅这个事实,何必让他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每日里哭着等娘亲回来。” 从夫人上京起,云琴就侍奉在夫人和小公子身边,几年时间下来,与夫人主仆情谊深厚,自己都不肯接受夫人溺水死去的事实,又怎能对小公子说这么残忍的话呢。可是圣上有命,云琴无法,只能遵命地道:“是。” 皇帝令侍女云琴退出了这间寝房,走近榻边,目光落在榻上昏睡的宋沅身上。宋沅长得像慕晚,他第一次在谢家后园见到宋沅时,就注意到了这件事,因长得甚像生母,宋沅眉眼清秀地都有两三分像是小女孩了。 皇帝无法从容貌上辨析宋沅有无可能是他的儿子,他在榻边坐下凝看许久,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见昏睡中的孩子,小脸憔悴,下颌尖细,像这几日同他爹爹一样瘦了。 那天慕晚说宋沅是他儿子,求他看在儿子的面上,算她功过相抵,饶恕她过去的罪过时,他认为慕晚是在为保命而撒谎,在厌恨地将慕晚甩在榻上时,确实打消了宋沅是他儿子的可能。 但事后,他冷静下来后,却不能放弃这种可能,就算那天慕晚确实是在为保命而撒谎,也不能放弃这种可能。也许慕晚自己都不知道宋沅的生父是谁,似她那般放|荡无耻,难道当年会“洁身自好”地只私通他一名男子吗?不管只是为满足淫|欲,还是为了有个“遗腹子”,慕晚当年做宋家妇时,应都不止私通一回。 当年在江州,慕晚不知暗地里和多少男子不清不楚过,应是因为这个,才使得慕晚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生父是谁,也许是他,也许是慕晚私通的其他男人,又也许就是慕晚那个绿云罩顶的前夫宋扶风。 可怜谢疏临还以为妻子有多贤淑忠贞,还说什么要一直一直找下去,说什么这世间慕晚只有一个。恐怕确实只有一个,似慕晚这样放|荡无耻,胆大包天,欺到天子头上来的女子,这世间,确实只她一个! 皇帝心中恨切时,对慕晚所生的儿子,都不由看不顺眼,眸中浮起阴霾。因从孩子容貌上看不出什么来,皇帝别无他法,这会儿只能作罢,就打算离开回宫时,刚要起身,垂在榻上的手,忽被一只小手轻轻牵住。 榻上的阿沅,昏昏沉沉地半梦半醒,他微睁开眸子,似乎看到榻边坐着一名男子,男子的身影很像是他的爹爹。迷迷糊糊的阿沅,就以为在榻边坐着的是“谢疏临”,他牵住“谢疏临”的手,轻轻地唤道:“爹爹……” 一声轻轻的“爹爹”,令皇帝心中泛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孩子的小手柔软而无力,只要轻轻一挣就挣开了,却似黏在他的手上,不能甩脱。 明知宋沅这会儿唤他“爹爹”,应只是睡迷糊了,将他当成了谢疏临,皇帝却还是不由心神微恍,为生平第一次被孩子唤作“爹爹”。皇帝正为这从未有过的经历,心情复杂时,又听孩子轻轻问道:“爹爹,娘亲回来了吗……” 皇帝像骤然从梦中醒了过来,就将孩子的手甩了开去。就算宋沅这孩子,其实是他的骨血,应跟他姓“萧”,又如何呢?!这孩子的生母是慕晚,他痛恨慕晚,即使宋沅该是萧沅,是他的亲儿子,他也不会喜欢和看重萧沅,为萧沅有那样一个可恶的生母! 阿沅因手被用力甩开,渐渐神思清醒过来,他看清了坐在榻边的不是谢爹爹,而是那个皇帝,看清了皇帝神情冰冷地望着他,骤然受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小脸更是惨白。 皇帝见宋沅惊恐地望着他,心中冷哼一声,就要走时,手竟然又被宋沅牵住。宋沅用力紧抓着他的手,像紧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从榻上坐起身来,恳求地望着他道:“求陛下……求求陛下派些人手找我娘……” 阿沅是十分害怕皇帝,可是跟娘亲的安危相比,他对皇帝的恐惧,就不算什么了。皇帝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皇帝有许多许多的士兵和人手,爹爹到现在还找不到娘亲,一定是因为人手不够,如果皇帝肯派出许多人来帮忙寻找的话,一定可以很快就找到娘亲。 阿沅苦苦地哀求皇帝,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却被皇帝冷声呵斥:“找什么!”皇帝厌恶地看着他,冷酷无情地对他道:“你娘已经死了!” 皇帝再次将小孩的手甩开,在身后孩子伤心的哭声中,离开了清筠院,也先一步离开了谢家。虽然离开了谢家,但孩子的哭声,像还一直在他心中回响,伴着茶室里谢疏临的那些话,闹得皇帝在回宫的马车上,忍不住地心烦意乱。 皇帝想将这“心烦意乱”,向慕晚倾泄出来,他的坏心情既是由慕晚而起,自然要向她报复回来。然而回到紫宸宫后,皇帝还未去找慕晚,那宫女叶兰已急切地跑跪到他面前,叶兰双手托着一方带血的帕子,着急地向他禀报说,慕晚病情加重,咳嗽出血。 帕子上殷红的血色,几要刺伤皇帝的双眼,他心中一震,就往镂月坞走,经由坞内密道,走到地下石室时,见慕晚并未安分病躺在榻上,而是衣衫单薄地倚在室内石桌旁,慕晚手扶着桌沿,弯腰咳嗽得几乎支不住纤瘦的身体,虚弱如弱柳扶风,似再咳几声,就要失力地倒在地上了。 这处地下密室,应是晟朝太|祖在开国建宫时,命工匠秘密修建,为了日后宫中有何变故时,皇室有地避险,为了将来到王朝末日时,子孙后代有秘密逃生的通道。慕晚这般猜测,就在宫女叶兰不在时,强撑着病体从榻上起来,想在石室附近走走,弄清楚这地方的布局,找找有无机关之类。 慕晚希望自己能找到打开暗门的机关,找到逃往宫外的通道,却身体实在病弱,下榻走了没几步后,步子就虚软地撑不住,扶着石桌咳了起来。低身咳嗽时,她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微抬眸看见了皇帝与叶兰,看见皇帝神色冷若冰霜,眸中翻涌着阴霾般的怒气。 被皇帝发现她有逃跑的心思,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的。慕晚见皇帝冷脸向她逼近,以为她要被皇帝用力掐住脖子,甚至被掐死时,却身子忽地一轻,皇帝竟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抱着她就往石室外走。 皇帝打横抱着慕晚,踏着石阶向上,从地下走到镂月坞,又经由连通的小门,直接到了他的寝殿,将慕晚放在了他的寝榻上。慕晚因为前几次的事,对被皇帝放在榻上这事,下意识惊恐,不禁就要挣扎起身时,皇帝紧按着她的双肩,恶狠狠地对她道:“你要敢乱动,朕就将你绑在榻上!” 在梧桐院时,慕晚曾被绑过一次,那一次的疼痛,令她心有余悸。慕晚在皇帝凶恶的目光下暂未动作,见皇帝又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后,向外吩咐道:“传太医来。” 吴实甫是太医院御医之一,今日正当值,见有内监奉圣命来传,连忙提起药箱等,从值房往圣上的御殿赶。 圣上一向身体康健,连风寒之类的日常小病都少有,平日里都是太医按规矩来请平安脉,圣人本来是极少主动传唤太医的。为着这个,这会儿被圣上传召的吴太医,以为圣上龙体欠安,心里有些紧张时,又见内监引着他往寝殿走,不由更是惊惧,暗想难道圣上都病得下不了床了吗? 等走进圣上寝殿中,却见圣上人坐在榻边,瞧着好端端的,并无大碍。圣上令他走近,吴太医在躬着身遵命走近时,将御榻情形看清楚了些,尽管帐帷紧密低垂着,但能依稀透过轻薄的罗帐,望见榻上似有一卧着的清瘦人影。 圣上将手探入帐内,从中捉出一只女子柔夷,目光看向了他。吴太医会意,连忙从药箱中取了方纱帕,轻轻搭在那女子手腕上,而后见圣上也没有撩起帐帷的意思,似只许他把脉听诊。 诊病需望闻问切,太医为后宫妃嫔看病时,虽不可有肌肤接触,必须垫着纱帕把脉,但其实并不需要隔着垂帘。吴太医不知圣上眼下为何如此,只能猜测这女子在圣上心中特殊要紧,要不然也不能睡在龙榻上,让圣上特意为她传唤太医。 可能是圣上的某位新宠吧,宠得……都不许天底下其他男人看她一眼……吴太医在内监搬来的绣凳上坐下,将两指隔纱搭在女子脉上,静心切脉。眼下这情形,他应是不能直接看那女子面色、问那女子病况的,吴太医在把完脉后,就只能向圣上询问一二。 “她先前咳得厉害,咳出了血。”圣上嗓音冷淡地说着,似对女子的病况,毫无担忧之意,与他特地传召太医来诊看的行为,完全自相矛盾,判若两人。 吴太医只能心里疑惑一下,不能多想,只是就根据女子的脉相和病况,向圣上说出了自己的诊断,说咳嗽出血,既是因风寒不愈,伤及肺腑,也是因心神忧乱、气血震涌。 “严重吗?”圣上脱口问他后,忽又一顿,面上的表情微拧了拧,又拧不出什么来,就声音冷淡地似有轻讽,“就只是这点小病吗?” 这话说的,不知圣上是希望榻上女子患病严重,还是不严重,吴太医摸不着头脑,只能如实说道:“眼下病况,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伤及肺腑的病,定要及时治疗,如有延误,可能会耽搁成大病重病。” 吴太医略顿了顿,又觑着圣上神色说道:“但娘娘现在病症尚轻,只要按时服药、静心调养……” 他话未说完,就见圣上陡然面色沉冷,怒目斥道:“你唤她什么?!” 【作者有话说】 皇帝现在对女主:你不配进我后宫! 皇帝后来对女主:求求你当皇后吧! 第55章 ◎躺在一朝天子的龙榻上。◎ 见圣上突然动怒,吴太医吓得忙从绣凳上滚了下来,伏首在地,向圣上磕头请罪。 虽边磕头边嘴上说着“臣有罪”“臣有罪”,但吴太医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罪”在哪里,就为“娘娘”这个称呼?可榻上的女子若不是宫里的“娘娘”,怎么会躺在一朝天子的龙榻上呢? 吴太医一头雾水,只是诚惶诚恐,生怕圣上要重罚他,磕头告罪不迭。眼见圣上朝他摆了摆手,令他出去,吴太医连忙顿首谢恩,起身拎起药箱,低着头快步退出了圣上的寝殿。 等匆匆退出到寝殿外,惶恐的心神略缓了缓后,吴太医才想起自己忘了请示圣上,是否要为榻上女子煎药治疗。 论理,圣上既召他来此诊病,应是要他治好那女子的,可看圣上对那女子病情似乎冷漠的态度,在圣上心里,那女子似乎不配成为“娘娘”,那这病,还要治吗? 吴太医完全想不明白圣心,又不敢再进寝殿询问发怒的圣上,只得看向守在殿外的陈总管,恭恭敬敬地向陈总管请教,殿内那女子的病,到底是要治还是不要治? 陈总管乜眼看他,跟看傻子似的,“那不然呢,陛下召你过来,是听你念医书吗?!” 既是如此,圣上在殿内又为何那般态度。吴太医想不明白,也不多想了,只是在得到准确答案后,又恭恭敬敬地谢过陈总管,拎着医箱,往御药房方向去了。 御药房在紫宸宫的西北方向,吴太医要去那里写方抓药,却从紫宸宫中走出不久,就遇着了淑妃娘娘的鸾驾。按着宫中规矩,吴太医连忙躬身避在道旁,等着鸾驾先过,但不知为何,淑妃娘娘的鸾驾,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在清筠院茶室时,谢淑妃虽表面是奉圣上之命,劝哥哥莫再执着,但她自己心里,也确实是希望哥哥彻底放下慕晚,就此忘记,莫再寻找。 只是她劝了又劝,哥哥始终情意坚定、不肯放弃。谢淑妃在百般无法之下,只得隐晦地说了一句,“若是慕晚,并不值得哥哥这样执着呢?若慕晚为人,并不像哥哥以为的那样好,慕晚对哥哥,也并不似哥哥这样爱她……” 可话未说完,就被哥哥打断,哥哥道:“慕晚是娘娘的嫂嫂,娘娘为何要在嫂嫂出事时,在背后这样说她?” 谢淑妃从小是家中的掌上明珠,从来被家里人呵护着长大,记事以来,哥哥在和她说话时,永远是语气温和的,这还是她第一次,被哥哥当面说重话,哥哥虽未多说什么,但望她的目光,明显有不解的失望和责备。 谢淑妃只能沉默,不再非议哥哥心中的好妻子。只是她心里甚是委屈,明明她是为哥哥好,却因不能明说而不被哥哥理解,谢淑妃心灰之下,也就不再做无用的劝说了,想着也许时日久了,哥哥自己就淡下来了。 从茶室中出来后,谢淑妃才知圣上已先行回宫了。谢淑妃未再家中多待,也就启程回宫,在路上,她忍不住猜想,圣上急着回宫是为处理朝事,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谢淑妃犹豫是否要寻个由头到御前看看,回宫后令人将辇轿抬到紫宸宫附近,犹豫并徘徊时,见吴太医似是从紫宸宫方向出来的,就在道上唤住吴太医,问他道:“太医是刚从陛下那里出来的吗?” 吴太医如实道“是”,听淑妃娘娘关心地问道:“是陛下龙体欠安吗?”淑妃娘娘眉眼间浮起忧虑,似十分担心圣上的身体。 /:。 吴太医就躬身回说道:“请娘娘安心,陛下龙体无碍。” 谢淑妃当然知道圣上龙体无碍,今日同她到谢家的圣上,看着没有半点身体不豫。这个时辰不是早晚,不是请平安脉的时候,吴太医这时候进出紫宸宫中,是在给谁人看病? 谢淑妃心中阴霾暗涌,害怕她最担心的事会成真,但面上仍强撑着,似只是随口问道:“既然陛下无碍,吴太医怎么从紫宸宫中出来,又看着像是要去御药房呢?” 吴太医一是无法回话,他确实不知那榻上女子是谁,二是也不敢回话,不管那榻上女子是谁,既能躺在*龙榻上,都和圣上关系匪浅,他若擅自捅给淑妃娘娘听,圣上后宫中拈酸吃醋地闹出什么事,他可担当不起。 但吴太医也不敢撒谎蒙骗淑妃娘娘,众所周知,出身谢家的淑妃娘娘,是圣上最宠爱的妃子,将来极有可能入主中宫。吴太医就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一张老脸都要憋红了。 谢淑妃见状,心里已猜到了几分。她的心如坠深渊,也不再追问了,径令宫人抬辇离去,只是搭在辇轿扶手上的手,在不得不隐忍的沉默与痛苦中,攥得越发用力,似要将鲜红如血的指甲,都深深攥嵌进其中。 今日是阿沅的生辰,上次来谢家做客时,宋挽舟曾答应阿沅会在他生辰时过来,遂在这日黄昏,如约来到了谢家。既是履约,宋挽舟也是为借这幌子,见一见谢疏临,谢疏临多日未朝,常在京外,但今天,可能人在谢家。 被谢家仆人引到清筠院后,宋挽舟见谢疏临正在陪阿沅吃面,阿沅一边抽抽噎噎地吃面,一边眼泪扑簌簌地往面碗里掉,面色愁苦,半点没有从前的生机勃勃。 朕与夫人 第25节 本来在圣上和淑妃离开谢家后,谢疏临就要去往沛江,然而侍女云琴拦住了他,说是阿沅哭得背过气了。谢疏临听了,急忙赶到阿沅房间,传府中大夫过来诊看,他守在阿沅身边,望着榻上可怜的孩子,半步不敢离开。 妻子已是生死不明,若孩子再出什么事……谢疏临不敢深想,一直在榻边守到阿沅苏醒,从阿沅口中得知,是因为圣上同他说娘亲死了,阿沅才哭得昏了过去。 谢疏临百般哄慰孩子,说圣上讲错了,圣上不是无所不知的,也有错的时候。阿沅已有一日未进水米,谢疏临苦劝阿沅用膳,说今日是他的生辰,慕晚早前就吩咐厨房定下了今日的生辰宴菜式,今日厨房煮制的饭菜,全都是娘亲对阿沅的心意,劝阿沅不能不吃。 好不容易将孩子劝上膳桌后,谢疏临忍着心中焦灼,暂不去沛江,而是坐在清筠院里,陪孩子用膳。 膳桌上,谢疏临不停地夹菜给阿沅,他看着阿沅清瘦的脸庞,心中甚是愧疚,这些时日,他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焦灼与悲伤里,对阿沅疏忽照顾,他一个大人都觉得将要支撑不住,何况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呢。 熏鸡丝、溜鲜虾……谢疏临夹的,都是阿沅平日爱吃的菜,却见阿沅一口都不吃,只是偶尔夹两根寡淡的银丝寿面。谢疏临问阿沅是不是吃腻这些菜了,要不要让厨房再做些其它他喜欢吃的菜,却见阿沅摇了摇头道:“这些菜很好,但我不想吃。” 阿沅哑声说道:“要不是我嘴馋,总想着吃好吃的,娘亲那天就不会想去普贤寺给我买普陀饼,娘亲就不会出事……都怪我,娘亲出事都怪我,我以后再也不吃好吃的了……” 见孩子一边责怪自己,一边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谢疏临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又要劝时,听有人声走进来道:“阿沅别胡思乱想,你娘亲一定会回来的,你要好好吃饭,若你不肯好好用饭,饿出病来,你娘亲回来看到,会伤心的。” 走进来的,自是宋挽舟。阿沅看见六叔来了,伤心地扑在了六叔怀里,宋挽舟弯下|身,帮阿沅拭去泪水,好生劝了阿沅几句后,方起身向谢疏临行礼。 师生见过后,宋挽舟请谢疏临借一步说话。谢疏临以为宋挽舟对阿沅说的那些话,只是在哄孩子而已,实则也要劝他放弃寻找。毕竟这几日里,宋挽舟并未告假在沛江附近寻人,应在慕晚出事那天晚上,未能寻着慕晚时,宋挽舟就已理智地放弃慕晚生还的可能了。 只有他,当局者迷,谢疏临在心中悲怆自嘲,听宋挽舟问他寻找情况,就凄然地摇了摇头道:“依然只寻着那条披帛而已。” 谢疏临低声叹道:“今日陛下和淑妃娘娘来过,都劝我早些放弃,将丧事办了,可我不能,一日寻不着慕晚的尸身,我就不能放弃她活着的可能,你要是也想劝我那些话,就不必说了。” 但宋挽舟并未说那些话,而是静了片刻后,说道:“老师有没有想过,也许嫂嫂出事,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可根据现场勘察,应该就是意外,可……可人为,也不是不可以被伪造为意外的……谢疏临此前从未往“人为”上想,因妻子素来与人为善,并无仇家,他想不出什么人要这样谋害妻子,什么人胆敢这样谋害他的妻子,谋害当今圣上的表嫂。 但宋挽舟应不会空穴来风说这一句,难道宋挽舟知道些什么,宋挽舟与妻子在江州有旧谊,也许真知道些他所不知道的……谢疏临心中一颤,目光紧盯向宋挽舟,见宋挽舟向他一拱手道:“我有件事想告诉老师,请老师切勿对外声张是我言说。” 谢疏临自然连忙答应,令宋挽舟快说。谢疏临以为宋挽舟会说出什么他不知晓的妻子仇家,却听宋挽舟陡然提起了圣上,宋挽舟道:“圣上曾问过我嫂嫂的事,圣上对嫂嫂……似有着超乎寻常的关心……” 第56章 ◎怀疑圣上对他的妻子有私心。◎ 在这样的时候,宋挽舟说着可能是“人为”,又将话音往“圣上”身上引,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谢疏临霎时沉了脸色,嗓音也不由拔高,“不可胡说!” “是”,宋挽舟也不反驳,就恭敬应了一声,微低首道,“是学生唐突了。” 室内沉寂许久,宋挽舟在静寂中低首不言,默然等待多时,终于听谢疏临又出声道:“……你还……还知道些什么?” 宋挽舟平静回答道:“一次我在陛下身边侍奉时,见陛下收到了一份来自江州的密报。” 见谢疏临闻言面色沉凝,宋挽舟再向谢疏临拱手道,“身为起居郎,我本不该渎职,将天子私事透露给任何人,可嫂嫂失踪,我心中甚是担忧,这几日思来想去,总觉得……也许嫂嫂出事,不是意外。如果老师觉得我是在胡思乱想,就请老师将我今天登门到访的事忘干净,就当我今天从没来过,从没说过这些话。” 言罢,宋挽舟拱手告辞离去。谢疏临独自立在愈发昏暗的小厅中,心似随着愈发暗沉的天色,直往下沉,沉进了充满惊疑的深渊里。 江州……既不是边关要塞,又不是通衢大邑,陛下有何必要派人往江州秘密探查?陛下是要查什么?如果江州真是出了什么要紧的民生大事,他怎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陛下视他为肱股之臣,在朝事上向来与他推心置腹,若是江州真出了大事,陛下定会传他到御书房议事的。 除非这件事,陛下不能令他知晓……慕晚……慕晚就是江州人。谢疏临不想因宋挽舟的暗示往下深想,去疑心他所信任敬重的当朝圣上,却是控制不住。 宋挽舟身为起居郎,长时间侍在陛下身边,又为人机敏,心思缜密,也许真从陛下日常中窥探出了什么。而且,宋挽舟没有同他说假话的必要,宋挽舟若拿这种事说谎编排,对他自身,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宋挽舟身为起居郎,过来同他来说这些已是渎职,若他半点不信并从严处置,将宋挽舟告到圣上面前,宋挽舟不仅要丢了这份清贵官职,身上还会背着非议天子的罪名,会被圣上重重责罚,宋挽舟今日,是担着莫大的风险来说这些话的。 宋挽舟与妻子有旧谊,应是为那份旧谊才冒险来说这些,妻子从前,也是信任宋挽舟的。他似乎也该像妻子那样,信任宋挽舟,可若是相信宋挽舟的话,就意味着他要怀疑圣上,怀疑圣上对他的妻子有私心,怀疑圣上一手炮制了妻子的“落水死亡”。 陛下……陛下今日上门,催促他接受慕晚的死亡,尽快为慕晚办丧事,究竟是出于对他谢疏临的关心,还是……出于陛下自己的私心呢…… 催他接受也就罢了,陛下又何必当面跟一孩子说他娘亲死了,陛下从前并不是这样刻薄的性子,陛下这样做,好像心中也焦急,急切地希望所有人都认定慕晚已经死了,勿再寻找…… 不……也许宋挽舟是误会了,是宋挽舟在胡思乱想,陛下也只是不希望他因公事繁忙伤身,才未和他议过江州之事。陛下怎会对慕晚有非分之想,做出令慕晚“落水死亡”的事,陛下明知慕晚是他一生挚爱,怎会狠心剜去他心头挚爱,他与陛下从小相识,多年风雨同担,既有君臣情义,也是生死之交,陛下怎会这样残酷待他?! 谢疏临凭着与陛下多年来的坚定情义,极力在心中克制怀疑,却仍是忍不住怀疑。如果他相信宋挽舟的话,怀疑是陛下在背后操控妻子的“落水死亡”,那么妻子就有可能没有死,只是被陛下藏起来了,妻子……就还有活着的可能。 谢疏临希望妻子活着,他太希望妻子活着,这几日的绝望寻找,已几乎要完全击垮他,他不愿接受妻子的死亡,他极度地需要这种希望,哪怕这种希望掺杂着某种严酷的可能。 在漫长混乱的思考中,谢疏临心中的天平,终究还是倒向了怀疑的一端,只是谢疏临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真的是在怀疑陛下,还是……只是希望妻子仍然活着,没有沉溺在冰冷的江水中。 吴太医开的药方里,有安神的药物,慕晚在被皇帝逼着用药后,这一日都是昏昏沉沉的,大半时间都睡在那张御榻上,不知外事,直到殿外天色已经黑沉,仍未醒来。 寝殿安静,除了铜漏轻微的“滴答”声响,就只有皇帝御笔划过纸张的轻沙声。皇帝令内监将御书房的折子,都搬到了寝殿,就坐在离御榻不远的一张檀木书案后,批看奏折,处理朝事。 边批看折子,皇帝边时不时抬眸,瞄一眼榻上昏睡的慕晚。他这般做,自然是为了亲自监视慕晚,慕晚这女子贼心不死,想着逃跑,白日里在地下密室,就被他捉住了。 镂月坞下的密室,确实有通往宫外的密道,若他今日回来晚了,慕晚会不会就寻着机关暗门、悄悄逃走了呢。明知慕晚找着机关的可能性极其低微,就算找着了,她那病弱的身体也不可能推开沉重的暗门,皇帝也不由心中怒恨上浮,为慕晚竟想从他身边逃离,竟想再逃回谢疏临身边去。 她竟贼心不死,还想回到谢疏临的身边,还想……再欺骗玩弄谢疏临,骗得谢疏临庇护,保她自己的性命。皇帝心中恼怒,在将一本批完的奏折扔到案角时,不由用力了些,径将奏折扔到了殿内地上。 “啪”的一声清响,榻上昏睡的女子,随即眼睫轻动了动。她没有立即苏醒,但似因这惊扰,睡得不再安稳,羽睫轻颤的频率越来越高,像是用不了多久,就会睁眼醒来。 皇帝就冷脸负手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慕晚,想在她醒来时,对她冷嘲热讽几句,以发泄心中怒气。但在慕晚睁眼的瞬间,皇帝还没来得及张口说些什么,慕晚就已难受地拧着眉头,急忙侧身伏在榻畔,忍不住地咳了起来。 柔弱无骨的肩头,像要在剧烈的咳声中都震碎了,皇帝在榻边听了一会儿,终是听不下去。实在吵扰,吵得人心烦,皇帝在心中恨恨地想,冷着脸将慕晚扳起身,扳在他怀里,将榻几上的一杯茶水,往她唇边送。 慕晚咳得难受,也顾不得别的什么,看见茶水就忙饮用,以压制喉中的痒痛。将想要咳嗽的感觉压下去后,慕晚才发觉自己是就着皇帝的手饮了这杯茶,茶已见底,皇帝手里托着空茶杯,冷冷地看着她,不知意欲何为。 不管皇帝意欲何为,慕晚在这处境,又拖着病弱的身体,都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默然不语地望着皇帝,因先前剧烈咳嗽,眸底微有泪意,皇帝在她的目光中微别过脸,抄着她的腰,将她从榻上拎起到地上,冷声道:“起来,用膳。” 宫女叶兰捧来了盥洗的清水,为慕夫人净脸净手后,又将夫人睡得凌乱的长发,梳挽了个简单的发式。病中的慕夫人,身上应尽量轻便些才好,不宜梳那些繁复沉重的发髻,叶兰未让慕夫人珠玉满头,只用一支鸾首长簪,固定住夫人的乌色云髻。 晚膳设在寝殿外间,平时皇帝用膳都有内监在旁布菜,但今夜皇帝不用内监侍奉,将叶兰也屏退出去了。膳桌上都是对缓解病情有利的药膳,皇帝见慕晚默默坐在那里不动筷,冷笑着道:“怎么,你想绝食而死?” 皇帝舀了碗枸杞鸡汤,将碗墩在慕晚面前,命令她喝,又道:“你少喝一口,朕就派人去从宋沅身上剐一片肉。” 皇帝冷冰冰地威胁着,见低首坐在膳桌旁的慕晚,在听到他这一句时,微微抬眸,默然无声地望了他一眼。慕晚眼神深处,似隐着某种复杂心绪,皇帝还没看清,就见慕晚已低下头,顺从地拿起了碗边的汤勺,静静地用那碗枸杞鸡汤。 慕晚这女人歹毒无耻、蛇蝎心肠,喜欢将男人玩弄在掌心,却好像对她那孩子,是有几分真心。皇帝耳边又似响起了那孩子的哭声,他压下这份烦乱,又夹其他药膳到慕晚碗里,命令她通通吃下。 慕晚没什么食欲,用了些膳食后,就不想吃了,却因皇帝的威胁,不得不继续嚼咽。好不容易将碗中饭菜都慢慢吃下,见皇帝又夹菜来,慕晚忙用手捂着碗口,向皇帝摇头。 皇帝看了慕晚一眼,未再强逼,自顾用膳。慕晚默默坐在一旁,暗想心事,她不知皇帝为何要将她拘在这间寝殿里,而不是关回那处地下密室,若是担心她从密室逃跑,宫中偌大,也有其它地方可以秘密关押,为何偏要在这里呢。 但这一晚后来,她像是知道了皇帝这么做的理由,皇帝不许她轻易死去,是为了让她承受比死亡更痛苦的报复,皇帝将她拘在他的身边,也只是为了能随心所欲、更加方便地报复她。 当膳后沐浴过的皇帝,挟着温热的水汽向她靠来,解她身上轻薄的衣衫时,慕晚并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能准备忍受即将到来的欺凌与疼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她只是阖上眼,不愿亲眼目睹那不堪的情形。 然而她又似乎是想错了,落在她身上的,不是皇帝暴虐的力气,而似是……温热的毛巾。慕晚怔怔睁眼,见皇帝正用温湿的毛巾擦拭她的身体,皇帝见她怔怔抬眼看他,湿毛巾的热汽似熏上了脸庞,他拿毛巾的手紧攥了攥,唇也抿了抿,却又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榻上将她的身体翻了过去,似不许她那样看他。 真是……真是个麻烦的女人!皇帝心中恨恨,将手里的湿毛巾扔到了水盆里。慕晚惊怔看他的那一眼,跟钉子似的,钉得皇帝浑身不自在,但皇帝不自在地在榻上坐了片刻后,还是又取了道干净毛巾,在温水中浸了浸后,拧挤了往慕晚身上擦。 因慕晚身上犹未退烧,之前又咳过血,她这时候不能沐浴,沐浴可能会又着凉受寒、加重病情,皇帝只能在睡前给慕晚擦身。他是爱干净的人,不将慕晚收拾得干净些,怎么能……怎么能让她睡在他的身边呢! 将慕晚擦拭干净后,皇帝令宫女叶兰将水盆手巾等都捧走,也将殿中灯火熄去大半,自放下帐帷,在幽幽帐中,给慕晚穿干净寝衣。 第57章 ◎第一次不是孤衾冷枕。◎ 自登基以来,皇帝都是在紫宸宫独自入睡,他的这张御榻上,此前从未躺过别的女子,今晚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女子同榻而眠。 本来,他该和他的皇后、他的妃嫔共枕而眠,却因慕晚从前对他的歹毒行径,他没办法做个正常的皇帝,做个正常的男人,以至到了今时今夜,第一个躺在他榻上的女子,竟然会是慕晚。 尽管他是为了亲自监视她,才将她拘在寝殿,令她躺在他身边,但他与她之间的这种孽缘,真是透着莫大的嘲讽。解铃还须系铃人,慕晚是毒|药也是解药,他想治愈隐疾必须经由慕晚,只是不知要拿她来治多少次,他才能解开心结,恢复身心的康健。 在杀了慕晚之前,他要将他身体上的病治好,心理上的病也是。慕晚现在这病弱的身子骨,是经不起太剧烈的折腾,但轻微一些的,她不是不能承受。 许是因平生首次和女子同榻而眠的新奇感,又许是因这女子竟是慕晚的痛恨在心中作祟,皇帝在这深夜时候,没有半点困意,就将慕晚压在衾枕间,啄吻她的唇。 皇帝顾忌着慕晚的病体,没有太用力,没像前几次那样,总是挟着满心愤恨侵占掠夺,而是在帐内迷离的幽色里,缓慢亲啄,似在品撷甘果的芬芳,慕晚自然无法推拒抵抗他,他将她的双手捉抵在身前,肆意而为。 殿内幽色迷离,虽离伸手不见五指还有段距离,但皇帝因看不太清他所痛恨的那张面庞,而能在这时候,不被刻骨蚀心的痛恨所折磨,而能感觉到有别样的滋味,这般,似比之前那几次恶狠狠的报复,更能使他心中舒畅。 正是意乱神迷时,皇帝又忽然想起一事,想起在渡月山那间密室里,慕晚将他辱了又辱,却从来没有碰触过他的唇,也没有抚触过其它地方,她的眼里,像就只有那种事,这个……这个淫|荡的女人! 寝殿内只远处灯树上还亮着几盏灯火,帐内光线幽茫,慕晚也看不清皇帝面容神情,就感觉到皇帝停下了动作,她以为皇帝腻了,要放过她了,却听暗色里皇帝冷声说道:“吻一吻朕。” 慕晚不愿做这样的事,被迫承受皇帝报复是一回事,主动去亲近皇帝是另一回事,她不能这样做,这样像是背叛了谢疏临,谢疏临不信她死了,还在外面执着地寻找她,她不想背叛深爱她的丈夫。 可是皇帝见她不动作,就冷笑着道:“你不肯,那就换种方式偿还吧。”皇帝按着她的腿,就似要对她做那种事,比之漫漫长夜的无尽折磨,慕晚心中挣扎片刻,还是抿着唇,微微抬首,碰了下皇帝的嘴唇。 她已遵命顺从,皇帝却不满意,皇帝像在怀疑她敷衍他,冷声道:“你跟谢疏临一起时,就是这样吗?” 慕晚惴惴不语,她与谢疏临情浓时,自然不是这般,而是水乳交融,但她无法对一个不爱的男人,做到那样的地步,现在这样,已是她在强逼自己了。 皇帝本来认为慕晚是有意敷衍他,但在慕晚的沉默中,又不由不大确定,想也许慕晚和谢疏临一起时,就是这般,因为她要在谢疏临那里装得三贞九烈,她是谢疏临眼里贞静温柔的妻子,不能够举止轻浮、表现放|荡。 跟谢疏临一起,也是“委屈”她了,为了捞个贵妇人的身份,她这几年,将本性压着演戏,也是演得够辛苦的。皇帝在心中冷嘲暗讽时,想起慕晚曾说她真心爱谢疏临,更是嗤之以鼻。 皇帝半点不信慕晚的鬼话,慕晚这女人,心中只有私欲,哪里会对男人有真心,搞不好,在和谢疏临装模作样的那几年里,慕晚因欲求不满,暗地里还和什么人勾搭过,让谢疏临不明不白地承受所爱之人不忠的侮辱。 而对那些见不得光的男人,慕晚大抵就是本性毕露、为所欲为,他也算是她曾经见不得光的男人,他也早就领教过她的本性了。 恼恨地心想着,皇帝脑海中不由浮起些慕晚在别的男子身上放浪形骸的画面,心中更是恼恨,径冷声逼问慕晚,在江州时除了他,她还和什么人私通过,在京城和谢疏临这几年里,她又暗中背叛过谢疏临多少次。 他要把那些男人都杀了,为了……为了谢疏临,为了帮谢疏临斩除那些污点。皇帝的逼问下,慕晚当然是说没有,皇帝自是不信慕晚的鬼话,可他这时也不能为逼话将慕晚逼得狠了,慕晚身体病弱,他若逼得狠了,弄不好慕晚这会儿又要咳口血给他看看。 皇帝只能忍耐着怒气,做一些简单的事。慕晚本来遵命碰了碰皇帝的唇,是想让皇帝今晚放过她,但皇帝虽没对她做那种事,却还是给了她许多琐碎折磨,一时又令她吻他,一时又令她搂他脖子,一时又令她搂他的腰,令她感觉长夜漫漫,似无尽头。 慕晚想,皇帝今夜这么多琐碎要求,大抵是在拿她治疗隐疾,因为她从前对他做过的事,皇帝身心俱伤,无法碰触别的女子,他这会儿不停地逼她主动亲近他,大概只是在练习脱敏,等哪日皇帝可以接触其他女子,可以与他的后宫妃嫔们生儿育女,她也就没有丝毫可用价值,就要被皇帝杀死了。 应当为她的前景深深忧虑,应当为思念丈夫和孩子彻夜难眠,可是晚间药汤里的安神药草,令慕晚渐渐无法自控地越来越神思困乏,她终究在药效下困乏得睡了过去,临睡前,一只手还因为皇帝的命令,搭在他的腰间,她微蜷着身子靠在皇帝身前,疲倦入睡得像是林间的小鹿。 睡着了的慕晚,似是就没有那么可恶,她安然地阖着双眼,皇帝看不见她的眼神,也就看不到她眼里恐慌、戒备与疏离。总是一双疏离的眼睛,哪怕在他还没发现她是当年那个人时,她面对他时,眸中也总是蕴着疏离感,纵站在他面前,也像是离他远远的,隔着许多的山与水,从渡月山到京城之间。 极静的夜,连殿外的夏虫都不呱噪,只有殿内灯烛偶尔的爆芯声,架上金盘冰山的滴水声,与帐内他与她相融的呼吸心跳。皇帝将手搂在慕晚肩头,令她更亲密地依偎在他怀里,很温暖,对于夏夜来说,有些过于温暖了,然而皇帝还是没有松手,他告诉自己他是在治病,于是他也安心地在黑夜中阖上了双眼,第一次不是孤衾冷枕。 翌日皇帝晨醒时,慕晚仍未醒来,仍是安顺地靠在他的身前。皇帝有条手臂被慕晚压在身下大半夜,这时候酸麻到不行,他轻轻将慕晚扶开些,要将手臂抽出,却惊动了睡梦中的慕晚,不过慕晚没有立即醒来,只是乌漆的睫毛轻颤了颤,又重新扑进他的怀里,她手揪着他的衣裳,脸颊轻蹭着他的脸颊,声音慵懒地呢喃道:“再睡一会儿吧……” 皇帝身体僵住,明明这会儿已是晨光熹微,却像是夜宿在深林老林里的书生,忽被夤夜到访的狐狸精缠住。他怀疑慕晚是不是在演戏,但又看她确实未醒,像是在睡得迷糊时,把他当成了其他人。她把他当成了谁?谢疏临?还是其他什么野男人? 皇帝想了一会儿后,就没法儿再多想了,年轻男子的身体在晨间本就容易那般,这时候又有个无法无天的狐狸精缠着蹭着,只会越发清醒精神。皇帝忍耐了片刻后,不想自己处理,谁招惹的谁来解决,本就十分公平,更何况,她还欠他那样多,欠得拿命来还都不够消他心头之恨。 慕晚迷迷糊糊地睡着时,感觉有人在捉着自己的手动作,她原以为这只是梦境,但渐渐,越发清晰异样的感觉迫得她睁开眼来,慕晚在意识到正发生什么时,霎时间困意全无,面颊红透,然而她挣不开皇帝的手,只能被皇帝更用力地抱在怀里,被皇帝为所欲为。 今日有早朝,皇帝不能真做个被狐狸精迷惑心智的昏君,在寝殿榻上耽搁太久。见慕晚在事后将头侧埋在枕中,并不看他,皇帝这会儿没有时间和慕晚纠缠着说太多,就自顾餍足着,拿帕子将慕晚的手指根根拭净了,又俯身在她耳后吻了吻道:“等朕回来。” 被这事耽搁了些功夫后,皇帝没时间用早膳,匆匆沐浴换衣一番,就坐上了抬往清晏殿御朝的御辇。因有寝殿那一遭,皇帝在这个清晨,感觉颇为神清气爽,似是连日来纠缠身心的郁气,都随那事散去些不少。 留着慕晚这条命,还是有用的。皇帝心中悠然时,又不由想起昨日在谢家的事,想起谢疏临极为倔强,无论他如何劝说,都不肯接受慕晚的死亡,执意要继续寻找,非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谢疏临执意这般,他就只能令人找具和慕晚体貌相似的尸体,套上慕晚“落水”那日所穿的衣裙,再过些时日后,派人扔到沛江中,再暗中引领谢疏临捞着。久浸水中的尸体,被捞起时都是浮肿不堪、不辨面目的,谢疏临应见着衣裳就认定尸体是慕晚,也就会彻底死心了。 皇帝心中想定时,御驾也已到了清晏殿前,太监唱喝,文武百官伏首叩拜。皇帝在山呼般的万岁声中登上御座,口中令众爱卿平身时,心里有点心不在焉,犹念着紫宸宫中的慕晚。 但皇帝的这点小心思,在众臣遵命起身时,忽被惊得滞在心头,因与朝众臣的最前一排中,赫然就站着谢疏临。 “……谢卿……回来了……”皇帝一惊之下,都不由将身体坐正了些,谢疏临在皇帝的点名声中,上前一步出列,向皇帝拱手道:“昨日蒙受陛下训教,微臣万分惭愧,不敢再因私事耽误公务,遂回朝恪尽职守。” 朕与夫人 第26节 皇帝想,谢疏临这是听进了他的话,以国事为重,接受了慕晚的死亡。如此甚好,甚好,也省得他再派人抛扔假尸,皇帝心中松了一口气,就对谢疏临道:“死者为大,你先别急着回朝做事,先将家里丧事办了,朕会念在你往日的功劳,追封慕氏一品诰命夫人,丧事就按品制操办。” 谢疏临在恭声谢过陛下恩典后,却又说无法接受陛下的恩典,谢疏临微抬眸,看向高高在上的天子道:“微臣不能办丧事,微臣相信,内子还没有死。” 第58章 ◎似拼命挣脱牢笼的蝶。◎ 谢学士的这句话,听在清晏殿其他朝臣耳中,唯有叹息怜悯而已。落水多日,怎么可能还有生还之机呢,暂时打捞不着落江的尸体,是正常之事,就是一世打捞不着,也极有可能。 可是谢学士却抱着这事不放,非将这事当成妻子还没有死去的证据。从前睿智无双的谢学士,如今却为一个“情”字,变得这样糊涂。众朝臣听谢学士语意坚定,都不由在心中感叹谢学士的痴情。 而高高在上的皇帝,在听到谢疏临坚定的痴情之语时,只感觉头疼。本来皇帝都已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心,却听谢疏临陡然说了这话,焦躁无奈的心绪又涌上了心头。 清晏殿是议论国事的朝堂,皇帝心里再怎么焦躁无奈,这会儿也不能在这儿,非要说服谢疏临他妻子已经死去,不能在文武朝臣面前,表现地对谢疏临的妻子太过关注。皇帝只能将这事先搁在一边、搁在他自个儿心里,神色如常地令朝臣们有事起奏。 早朝后,皇帝乘御辇回紫宸宫。按照以往,皇帝会让谢疏临等要臣随他到紫宸宫御书房,详议要事,但想着慕晚人就在紫宸宫中,皇帝对让谢疏临到御书房这事,不由心里有点别扭,暂未开口让谢疏临跟随。 但谢疏临主动请命,说有几件要紧朝事,要在御书房向圣上详细禀报。御书房与寝殿之间,隔着多重殿室,皇帝略一思量后,没有拒绝谢疏临,他本来也有话,是要和谢疏临在私下里聊聊。 在御书房将几件要事议毕后,皇帝遣退其他朝臣,让谢疏临跟他到了御书房旁的茶室。皇帝早晨未用早膳,这会儿感到腹饥,就一边拿茶点当早膳用,一边问谢疏临在清晏殿时那句话,问他既已回朝,为何还要执着。 谢疏临说他蒙受圣上训教后,明白自己不能因私事而怠职,白日在朝时,他是当朝学士,是圣上的辅臣,会全心全意以国事为重,但在下值之后,他就是慕晚的丈夫,他相信妻子未死,他会继续寻找妻子,不会放弃。 能劝的话,那日在谢家,皇帝都已苦口婆心地劝过了,皇帝不知自己还能劝什么,还能怎么劝,才能让谢疏临死心,不再执着。皇帝在心中可怜表兄,表兄遇见慕晚这事,像是老天爷故意给表兄设置的劫难,老天爷似见不得表兄过得太完美、太顺遂,非要让表兄渡一场劫。 表兄待他情义深重,他自是义不容辞,要帮表兄渡过这场劫难,帮表兄铲除身边祸害。皇帝既劝不动,也就不在慕晚生死这事上,和表兄多费唇舌了,想着过几日,派人将顶替慕晚的尸体,扔进沛江就是。 谢疏临虽坚持相信妻子未死,不肯办丧事,但对在清晏殿时,圣上想追封慕晚为一品诰命夫人的事,再次表达了感激。皇帝让谢疏临不必多谢,含笑对他道:“这算什么,记得当年在东宫时,朕还同你说,要封将来的表嫂为国夫人呢,现都算是封得低了。” 那是少年时的玩笑话,谢疏临似因皇帝的话,忆起了曾经的少年时光,面上微露出些怀念之色,感慨地道:“那时陛下明知东宫里藏有齐王一党的眼线,却有时还是忍不住口无遮拦,令臣担忧着急。若*陛下那时处事能再谨慎些,也许就不会被先帝遣出京城、派往边关了。” “少年意气嘛,天下有几人能像表兄你这样少年老成、毫不出错呢”,皇帝笑着道,“去边关几年也没什么不好,朕在边关得到了历练,就像当年表兄送朕离京时,对朕期许的那样。” 那时天子圣旨已下,太子离京赴边一事,无可转圜,十八岁的谢疏临,忧心忡忡地送别十五岁的太子表弟,在京郊的望柳亭中,对太子殿下殷殷叮嘱,希望他在边关平安珍重,也希望他因祸得福,能在边关得到历练。 谢疏临同皇帝追忆着那时候的事,微衔笑意道:“记得那日在望柳亭,微臣还为陛下吹了一曲送别的《杨柳词》,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六七年就过去了,这时再叫微臣吹奏,微臣恐怕都不记得曲调了。” 难得在慕晚“出事”时,竟能见心境沉重的谢疏临,面色舒缓些,能从他面上看到一点零星笑意。皇帝关心表兄,想让表兄心境轻松些,长时间的沉郁伤怀,可对身体不好,皇帝想让表兄将心思继续放在少年旧事上,将注意力从慕晚的事上转移开,就笑着对谢疏临道:“表兄今日再吹奏一回,让朕听听和当年有何不同。” 皇帝就令宫人去取玉笛,吩咐道:“别去远处拿,就将镂月坞里,朕平时用的那支,尽快取来。” 宫人遵命去了,没一会儿后,就手脚飞快地将系着红缨的天子玉笛取来,双手奉与谢学士。谢疏临接过玉笛后,抚了抚笛身,送到唇边欲要吹时,又对皇帝道:“臣有罪,臣实在是记不住《杨柳词》的曲调,臣还是为陛下另吹一首曲子吧。” 皇帝哪里在乎表兄吹什么笛曲,只是希望表兄弄乐怡情、放松心境而已,就道:“随你,拣你拿手的来。” 谢疏临微微一笑,将玉笛置于唇边,双手轻按,缓缓吹奏起来。 寝殿内,慕晚在皇帝起驾离开没多久后,就从帐内起身,趿鞋下榻了。皇帝虽已离开了,但帐内似还有留有他蛮横的气息,留有那淫|靡的味道,慕晚在内感觉心中难受,硬是拖着病弱的身体起来,想要离那里远一些。 宫女叶兰见慕夫人起来了,就捧来清水伺候慕夫人梳洗穿衣。叶兰为慕夫人梳发时,见慕夫人将一双手久久地浸在水盆里,失神地将手在水中洗了又洗,都快泡洗皱了,连忙将水盆捧开,取来干净手巾,为夫人拭净双手。 慕夫人这会儿还未换穿宫中华美的衣裙,身上只是一袭素净无纹的白色寝衣,发髻也才梳了一半,一半青丝松松垮垮地堆挽在鬓边,一半青丝则有些凌乱地垂在颈边。 然就算这般几近“不修边幅”,就算慕夫人这会儿只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却也还是美得叫人移不开眼来,仿佛清水出芙蓉,愈无外在雕饰,慕夫人骨子里的清丽之美,愈能清晰显现,似在淡然平静地令人惊心动魄。 叶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好像有些能理解,为何陛下虽有后宫佳丽,却还不满足,还对慕夫人这样执迷,为慕夫人做出欺瞒世人、暗囚臣妻的事来。 只是慕夫人这般失魂落魄,明显一颗心并不在圣上身上,慕夫人应还是心念着她的夫君谢学士。叶兰在慕夫人身边伺候时,常能在慕夫人昏睡时,听慕夫人在梦中呢喃谢学士的名字,每一声,都是情意缠绵。 天下间女子,谁不想有个谢学士那样的夫君呢,就算圣上是天子,可也不及谢学士对慕夫人一心一意,况且慕夫人在谢学士身边,是谢学士光明正大的妻,是世人眼里高贵的谢家少夫人,在圣上这里,不见天日地被圣上关在这里,算是什么呢…… 叶兰在心里为慕夫人的处境叹息,但面上可不敢表现半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照常伺候慕夫人。为慕夫人病体着想,叶兰依然只为慕夫人梳了个轻简发式,用长簪束着,而后为慕夫人换了衣裳,扶请慕夫人寝殿外间用早膳,在那之后,又端来了刚煎好的药汤,请慕夫人服用。 药汤酸苦,但也不及慕晚心中苦涩,慕晚慢慢地抿着药汤,心中忧绪愁肠百结。她想要活着离开这里、回到丈夫和孩子身边,只有一条路可有,即让谢疏临知道她在这里。皇帝十分看重和谢疏临的情义,只要谢疏临知道她在这里,就有将她从这里带走的可能,可是谢疏临十分信任皇帝,千想万想,也不会想到是皇帝秘密囚禁了她,该怎样让谢疏临知道这件事呢? 思来想去,慕晚都无计可施,她被困在这间寝殿里,每日里能见到的,除了皇帝,就是叶兰。皇帝不可能对谢疏临泄露此事,而叶兰也不会帮她传递消息,若她非逼叶兰帮她,事情败露,皇帝在盛怒之下,有可能直接杀了叶兰,她不能连累叶兰。 她就只能在这里等死吗?失去她,丈夫和孩子该有多么伤心……沉重的忧思压在慕晚心头,她无心用药,渐渐碗中药汤都已凉透时,仍然留有大半。 叶兰在心里叹了一声,上前道:“这药凉了,奴婢将药捧出去热热,再来伺候夫人用药。” 叶兰将药碗从慕晚面前捧走时,慕晚似乎听到了隐约的笛声,曲音远远的,似来自几重殿室之外,而调子熟悉,曾经她与谢疏临出游时,在南山下的桃花林里,谢疏临为她吹了一首笛曲,那是谢疏临当场所作,谢疏临说,那支曲子,他这一生,只吹给她听。 是她因太过思念谢疏临,而出现了幻听吗……慕晚心中惊颤,喃喃问道:“叶兰,你有听到笛声吗?” 叶兰静心聆听了一会儿,道:“是有笛声呢,吹得真好听。”叶兰以为圣上召了乐工伶人在前面殿里演奏,也没多想,就将一碟蜜饯放在慕晚面前,道:“夫人含枚糖饯润润嗓子,奴婢去去就来。” 叶兰捧着药碗走向寝殿大门,守在外的内监将门打开。叶兰正要跨出门槛时,忽被一道身影撞翻了捧着的药碗,慕夫人不顾一切地闯了出去,衣发翩跹,似拼命挣脱牢笼的蝶。 第59章 ◎将他的手咬出血了。◎ 这世间只有谢疏临会吹这首曲子,谢疏临就在前面殿里!谢疏临……谢疏临此刻吹这曲子,是在寻找她吗?他是猜到她可能没有溺死,而是被囚在天子的紫宸宫吗?! 缠绵悱恻的清悠笛声,似是来自爱人的呼唤,爱人正隐忍急切地呼唤着她。慕晚心潮澎湃,趁着叶兰端碗出去、殿门打开的间隙,连忙从叶兰身边掠了出去,她拖着病弱的身子,不顾一切地向外奔跑着,循着笛声,想要奔往谢疏临的身边。 “……疏临……疏临!”慕晚一边奔跑,一边急切呼唤,然而因为有病在身,慕晚嗓音十分虚弱嘶哑,纵然竭尽全力呼唤丈夫,也发不出多高的声音。 更糟糕的是,在向外奔跑没多远后,慕晚就被叶兰等追了上来。叶兰这时才醒悟那笛声可能来自谢学士,她不敢对慕夫人做什么,只能死死抱着慕夫人双腿,在慕夫人面前跪了下来,一边阻止慕夫人逃跑,一边哀声恳求道:“请夫人回寝殿……求求夫人回寝殿吧……” 其他内监侍卫等,虽不敢直接触碰慕晚,但也都围站在慕晚身前,阻止她进一步前行。慕晚心中焦灼如火,此时谢疏临离她,就只有几道墙壁而已,她离夫君这样近,似再拼命伸手够一够,就能够到!如果她这会儿错失机会,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如果她今日错失机会,恐怕这一生直到被皇帝杀死,她都不会再有见到谢疏临的可能。对夫君至死不渝的爱,令慕晚终是不顾一切,她在寸步难移时,径扯下髻上长簪,就抵在自己喉前,逼迫叶兰放手,逼迫内监侍卫们给她让路。 皇帝还要拿她泄恨、拿她治病,暂时要留着她的性命,叶兰她们,应是不敢将她逼死的。慕晚的猜测是对的,当她将长簪抵在喉前时,叶兰等眸中都涌现出不知所措的恐慌,慕晚遂将长簪抵离喉咙更近,几就刺在喉咙肌肤上。 眼见慕夫人手中长簪已抵刺喉咙,似就要有殷红的血珠从中渗出,叶兰吓得连忙放手,其他内监侍卫等,也都慌忙将身体退到一边,不敢再拦着慕夫人。慕晚在传来的笛声中竭力奔跑着,似离逃脱这处囚笼,就只有一步之遥。 御书房的茶室内,皇帝正在赏听谢疏临的笛声。皇帝通晓乐理,知晓不少曲目,但对谢疏临此时吹奏的曲子,闻所未闻,不知是他孤陋寡闻,还是这首笛曲,乃谢疏临个人之作。 笛曲轻缓曼妙,仿佛流淌在阳春三月的天气里,桃花逐水,碧草连茵。单听曲子,似是曲中人在踏青寻春,与亲近之人流连山水、共赏春|光,盼往后余生,亦能如此,相依相伴,共赏人间好时节。 只不知是否因为慕晚“失踪”,谢疏临心境焦灼沉郁,尽管这首曲子曲调柔缓,但谢疏临吹奏出的笛音里,却隐隐流露出几丝隐忍的焦灼,虽然极其轻微,但皇帝在细细聆听时,能够察觉。 皇帝听着此曲、看着谢疏临,正心情复杂时,忽又隐约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似乎离这间茶室还有段距离,但是越来越近,似乎紫宸宫深处,有些乱哄哄的。 皇帝一怔,尚未有所动作时,见陈祯从里打帘快走了出来,陈祯虽眸光掠过谢疏临,一句话也没说,但看向他的目光,沉默地盛满焦灼。 皇帝霎时反应过来,忙就起身,大步向里走去。他匆匆穿走过明间与穿堂,在走出后殿门的一瞬,正撞上奔逃的慕晚。皇帝急怒无比,像有热焰熔浆在心里燃烧,径就一把拽住逃跑的慕晚,将她拖回往寝殿方向。 慕晚挣不开皇帝的拖拽钳制,只能用嘶哑的嗓音,极力地呼唤谢疏临,但只才唤出半声,她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皇帝用手捂住了她的唇。在离希望仅一线之遥时,却濒临绝望,慕晚不甘放弃,拼命挣扎,狠狠地咬向皇帝的手,希望能将皇帝的手咬松开。 但仍是徒劳,皇帝死活不松手,就这般将她拖回了寝殿,“砰”地一声,将寝殿门用力踹关上了。皇帝将她拽扔到了寝榻上,在她还未能起身时,就已压了上来,皇帝用力攫着她的下颌,双目迸出的怒火,像能将她烧化在这张榻上。 “慕晚”,皇帝咬牙切齿,似若语气有实形,已是将这两个字千刀万剐,皇帝心中恨切,此时怒视慕晚的目光,也已与千刀万剐无异,“你有什么脸,往谢疏临面前跑?!你以为你是他心目中贞静贤淑的妻子吗?!你自己是什么人,你自己不清楚吗?!” 还是贪生怕死!还是贪慕荣华!皇帝在心中叱骂慕晚,恼恨万分,想若慕晚真跑到谢疏临面前,他不知要如何向谢疏临解释。江州渡月山旧事,是他毕生的耻辱,他不想告诉天下间任何人,包括谢疏临,但如果不将旧事对谢疏临全盘托出,谢疏临就会误以为他强夺臣妻,到时谢疏临就会与他离心,君臣情义就难回到从前。 若慕晚真跑到谢疏临面前,他两相为难,真不知要如何是好。皇帝越想越是恼恨,恨不得将慕晚这女人一把扼死、一了百了时,忽手背有温凉的泪水淌过,慕晚在哭,皇帝不是第一次见慕晚哭泣,但从没有哪一次,见她哭得如此刻这般伤心绝望,像是……心都碎了,心已死了。 今日未成,皇帝以后定会对她严防死守,她不可能再闯出寝殿,试图回到谢疏临身边了,她错失了最后一次机会,此生到死,都再也见不到谢疏临、见不到阿沅了。 慕晚难忍心中悲伤绝望,几是在痛哭。皇帝看着这样的慕晚,更是心烦意乱,慕晚的泪水像落淹在他心里,将他的心溺在苦水里,皇帝感觉苦涩难言时,忽然注意到了许多血迹,慕晚的嘴唇、下颌、颈部都有血迹,雪白衣襟上也有落红点点。 难道慕晚又咳血了?!是他将她一路拽回,动作太过粗暴,使她病躯承受不住,又咳出鲜血?!皇帝心中一惊,忙将慕晚扶起身,仔细查看她的唇齿,最终却发现血迹其实来自他自己,是慕晚一路狠咬,将他的手咬出血了。 “……哭什么,朕被你咬伤了都没哭……”皇帝不禁说了这一句后,自己都觉得孩子气,他靠上前吻了吻慕晚带血的唇,道,“别哭了,朕还没杀你呢。” 然慕晚仍是哭泣,将他满腹气恼都哭消了不少,皇帝手搂着慕晚,不知如何是好时,又想到了御书房中的谢疏临,在心中暗自庆幸,幸好他及时将慕晚拽回,没叫慕晚跑到谢疏临面前,让事情难以收拾,至于慕晚在内殿喊的那一声“疏临”,十分地嘶哑低弱,谢疏临又离得有些远,应是……没有听到吧。 那样地嘶哑无力,谢疏临应该是没有听到。皇帝心想,除非慕晚跑到谢疏临面前、当面向谢疏临哭诉,不然谢疏临是不可能疑心到他身上的,谢疏临不可能主动怀疑他,怀疑他跟“慕晚之死”有关,他与谢疏临之间的多年情义,是过命的相交,有着坚实的信任基础。 虽然心安,但也到底有些心虚,皇帝这会儿不想再回御书房面对谢疏临,况且这儿还有个泪人需要他亲自监看着,皇帝就传来内监吩咐道:“去同谢学士说一声,让他自回官署处理事务。” 御书房旁的茶室中,当圣上猝然起身、大步向内走时,谢疏临也随即停止了笛声,他也听到紫宸殿深处像是有动静,并察觉到陈祯陈总管急步走出时,虽一句话也没说,但沉默的目光中似有隐忍的焦灼。 当圣上大步走进内殿时,谢疏临也已快步走近前去,然而陈总管飞快地放下了帘拢,将他拦在了外面,陈总管在帘边对他微躬着身子,恭声说道:“请谢学士止步,过了这道帘门,就是圣上起居的内殿,任何外臣不得擅入。” 陈祯虽客气提醒着,神色间似无一丝异常,但其实后背在暗淌冷汗。如果向来谨守礼制的谢学士,这会儿非要闯进去,如果谢学士发现妻子未死,看到妻子被圣上强搂在怀中,今日紫宸宫将会是怎样的光景,陈祯想都不敢深想,稍微想想,后背冷汗就涔涔而下。 幸而谢学士还是那个谨守礼制的谢学士,谢学士定身在帘前,没有闯入,持着玉笛的手负在身后,一动不动。当有内监出来传话,道圣上令谢学士回官署处理事务时,谢学士也就拱手听命,在离开御书房前,将圣上的那支玉笛,放回在了殿内的茶几上。 陈祯在心中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被吓得体虚气短,就要去值房里弄杯茶喝喝、坐着歇歇,却在走经过殿内茶几时,忽然发现,被谢学士放回在茶几上的玉笛,不知何时,又因何故,断裂成了两截。 不管玉笛断裂到底有没有缘故,这玉笛到底是天子之物,需得通报圣上。陈祯就将这两截断笛捧进内殿,捧到圣上面前,向圣上禀报道:“许是不小心磕到哪儿了,奴婢眼拙,也没瞧清,不知这玉笛怎么断的,是奴婢大意疏忽看管,请圣上责罚。” 圣上没责罚他,但将这两截断笛拿在手中,看了好一会儿后,吩咐他道:“派人去盯着谢疏临,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汇报与朕听。” 第60章 ◎谢学士出事了!◎ 可能这玉笛,就是不小心磕哪儿磕裂了,他平时用这只笛子时,也没有多小心爱护,常信手扔来扔去的,笛身上大概早有裂痕,稍微受点外力,就会断裂。 皇帝认为自己不必多想,可在看着这两截断笛时,又不由有些心中不安,似乎玉笛断裂,预示着某种不好的预兆。皇帝凝看断笛好一会儿后,还是定不下心来,就命人去盯看谢疏临,看谢疏临是否有何异动。 每半个时辰,就有内监回来禀报谢疏临近况。在内监的禀报中,谢疏临在离开御书房后,就去往官署处理事务,期间恪尽职守,言行毫无异常,直到下值。在黄昏时候下值后,谢疏临没有直接坐车回谢家,而是出了京城,骑马往京郊榆山沛江方向。 就像今日谢疏临自己说的,他不能因私事而怠职,在白天当值时,他会恪尽职守,以国事为重,但在下值后,他仍会继续寻找妻子,不会轻言放弃。皇帝听了内监的禀报,感觉谢疏临言行并没什么异常,也就放下心来,在天色入夜时,令宫人端上晚膳。 皇帝在今日之前,从没见慕晚哭得这样长久厉害过,将一双眼睛,都哭肿如桃儿。尽管这会儿慕晚已经哭不动了,沉默地垂首倚在榻边,但她似已因先前哭泣,心气全无,袅袅一握的纤影,柔弱落寞无比,人似一缕轻烟,似风轻轻一吹,就会散了。 皇帝可不许她散了,她还欠他那样多,在偿还干净前,他不容她作践性命、胡乱散去。皇帝就硬将慕晚抱到膳桌前,强迫她好好用膳,威胁她的话也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仍是慕晚少吃一口,他就派人去剐她儿子一片肉。 慕晚听了他的话,有在用饭,但也就只是用饭而已,她半口菜不吃,就木然地吃着面前的一碗米饭,一筷一筷地将饭送到口中,似嚼也不嚼,就囫囵硬咽下去,像她虽然还有呼吸动作,但其实心魄已散,已是一具行尸走肉。 皇帝本来已经将气压下去了,但看慕晚这副“活死人”的模样,白日里的怒气,又不由地涌上心头。在令内监传话谢疏临后,皇帝从宫人那里知道了慕晚用长簪抵喉的事,他为此甚是恼火,为慕晚这女人心狠手辣,行事毫无顾忌,为达成她自己的目的,什么都可以拿来利用,连她自己的性命身体,都毫不顾惜。 她既这般心狠手辣,这会儿又惺惺作态给谁看!皇帝咬着牙冷笑道:“你是为谢疏临这样吗?!到底是为了谢疏临,还是为了做谢夫人的荣华富贵,你自己心里清楚,在这儿装什么深情!情?你心里有这东西吗?!” 自他将她拽回寝殿后,这一天里,慕晚没有说过半个字,皇帝以为慕晚在他的冷讽下,依然会装死沉默,却见慕晚微微抬首,眸光幽幽地望着他道:“……陛下心里,有一个‘情’字吗?……难道陛下,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吗?” 皇帝被慕晚的突然发问,问得心中一堵,滞堵片刻后,皇帝心里随即腾起了更多的怒气。若不是慕晚当年在江州渡月山对他的戕害,他怎会不懂得爱人,他怎会至今还无法懂得情爱、享受情爱,慕晚当年的罪行,不仅伤害了他的身体,也将他的心拖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渊中,令他在渊底辨不清欲念与情爱,心中饱受折磨。 若不是因为慕晚当年的戕害,他早就有了真正的爱妃或是皇后,也已有了皇子或是公主。他本该夫妻恩爱、稚子绕膝,就像……就像谢疏临和慕晚婚后那样,尽管慕晚对谢疏临只是在演戏,但她演得很好,演得……很像。 皇帝心中怒恨翻涌,还未说什么时,又听慕晚幽幽地道:“若陛下心中有情,就该相信我与谢疏临之间是真情,若陛下曾与人真心相爱,就该懂得,真正的情爱,是演不出来的。” 轻轻的几句话,似钩子挑得皇帝心中怒焰更烈。慕晚的话听在皇帝耳中,不仅是谎话,还是对他的讥讽,慕晚明知她把他害得有多惨,却还这样无情地讥讽他,皇帝气得要跟慕晚算总账,却又知她现在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他的怒火,只能气恨地将手边酒盏拂扫在地,喝令慕晚闭嘴。 但慕晚依然在说,似仗着他还要拿她泄恨治病,暂时不会将她处死,而一逞口舌之快,又似她已真的心死,已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慕晚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将皇帝的心放在火上烤,但望他的眸光,却甚是幽静,静如死水无澜。 “陛下,我爱谢疏临,真心爱他这个人,而不是爱他的身份。若谢疏临只是一介布衣书生,我依然会爱他,我甚至希望谢疏临就只是个布衣书生,这样,我这辈子……应都不会再见到陛下……” 朕与夫人 第27节 皇帝只信慕晚这最后一句,慕晚胆大妄为而又贪生怕死,不敢为过去的罪行承担,当然不想再见到他。皇帝冷笑着道:“从春天里你再见到朕以来,你在朕面前,最真的一次,唯一真的一次,就是在清宁宫昏倒时。” 慕晚从座上站起,缓缓低下|身子,向皇帝跪道:“陛下,我过去因一时糊涂下犯下大错,纵有心悔改,也知自己无法改变过去,无法消弭陛下心头之恨。我是戴罪之身,万死难赎,不敢向陛下请求饶恕宽容,只求陛下怜悯谢疏临,怜悯谢疏临对陛下一直以来忠心耿耿,怜悯谢疏临愿为陛下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我在陛下这里,是万死难赎的毒妇,但在谢疏临心中,是不能失去的妻子”,慕晚道,“陛下将我关在这里,每日折磨我时,其实也同样是在折磨谢疏临,折磨您的忠臣,您的表兄,谢疏临一日寻不着我的尸身,一日就不会放弃,他会永远被这件事折磨,心中永无宁日。” 若任由慕晚做谢疏临的妻子,若谢疏临哪天发现妻子的真面目,甚至发现妻子在和什么野男人私通,那才是真正的折磨。皇帝仍是固执己见,冷冷地讥刺慕晚道:“你放心,朕过几日,会派人将与你体貌相似的浮肿尸身扔进沛江,到时谢疏临在江中寻着你的尸身,就会将你放下了。” 皇帝轻蔑地看着慕晚道:“别以为谢疏临非你不可,等他确定你死了,只要伤心一段时日,就会将你放下,天下间有的是女子,真正的好女子,到时谢疏临再娶新妇,有他亲生的儿女,会将你这毒妇,忘得干干净净。” 皇帝自信地说着,却见慕晚看他的眼神越发幽然,像是在看一个异于常人的可怜人,听到慕晚微叹着说道:“陛下,您真的不懂情爱,一点都不懂得。” 皇帝心中怒火再难压抑,就起身抓住慕晚衣襟,径将她从地上拉起,拉到他的怀中。“朕为何一定要懂得?!谢疏临就是因为心中有情,才会被你欺骗、被你掌控!” 皇帝紧握着慕晚肩头,嗓音都因无法发泄的气恨,不由微微发抖,“朕只知道,无欲则刚,朕只知道,做错事就该付出应有的代价,而你,还远远没有付出你该付的代价!” 皇帝将慕晚紧搂在怀中,就要将满心怒气,重重碾压在慕晚唇上时,又听慕晚嗓音嘶哑地说道:“陛下以为我害怕付出代价?以为我只担心自己的性命吗?陛下错了,相比我自己,我更为担心谢疏临,陛下您不懂得,您现在的所作所为,对谢疏临究竟意味着怎样的伤害,陛下您将这事想得轻了,想得太轻了……” 皇帝不想听慕晚继续巧舌如簧,却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两截断笛,他强将这缕乱思压下,就要堵断慕晚的话时,忽听寝殿殿门外,响起陈祯急切的禀报声,“陛下,老奴陈祯求见,老奴有急事要禀报圣上!” 皇帝不做理睬,仍是要惩罚慕晚时,又听陈祯在外急道:“陛下,是谢学士的事,谢学士……谢学士出事了!”皇帝骤然心中一惊,忙就转首向殿门,令陈祯立即进来禀报。 往常圣上与慕夫人姿势亲密时,陈祯都垂眼避在一旁,不敢多看,但这会儿,他也顾不得那些了,就急忙走到抱着慕夫人的圣上面前,慌忙禀道:“陛下,探子传话,说谢大人下值离京后,到了榆山中慕夫人‘出事’的地点,谢大人在山崖边站了许久许久,忽地坠了下去,不知是不慎失足,还是……还是……” 剩下的猜测,堵在陈祯嗓子眼里,陈祯不敢说时,已听到慕夫人凄然的哭声,见慕夫人拼命挣扎着要从陛下身上下来,似恨不得挣出双翼,立即飞往京郊榆山,寻找谢学士的踪迹。 皇帝手臂紧搂着慕晚,而心中已是腾起惊涛骇浪,他急忙问陈祯道:“找到人没有?!” 陈祯回道:“谢学士出事后,探子们派了个人回来传消息,其余人等都立即下山寻找,不知……不知这会儿找到没有……” 皇帝心中忧灼,不能在宫中干等消息,就要带人出京亲自寻找。他要走时,先前一直忤逆他的慕晚,满眼含泪地拽着他的手恳求道:“求陛下,求求陛下带我出去找他……” 皇帝不肯,硬将慕晚的手从他手上掰开,将慕晚交给叶兰等人看管,就要疾步走出殿门时,忽听到慕晚凄厉的一声,听到慕晚第一次唤出他的姓名,衔着刻骨的怨恨,“萧离,你害了谢疏临!” 第61章 ◎亲手将表兄逼上一条死路?!◎ 凄厉的一声,像一柄尖刀猛地扎在了皇帝的心上,令他心头刹那间气血翻涌,似也要喷出一口血来。 皇帝不禁身体微微发抖,似被汪洋般的恐惧席卷包围,他见慕晚已凄然地哭倒在地,望他的泪眸满是悲伤愤恨,每一丝锐利的愤恨,都像是对他发出控诉的尖刀,要将他戳得千疮百孔。 “……把她发上的簪钗收起来,还有烛台等物,寝殿里一点锐利的物件都不许有”,皇帝沉声吩咐宫人道,“看管好她,若朕回来时,见她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朕唯你们是问!” 叶兰等宫人自是连忙恭谨遵命。皇帝就要走时,望着慕晚泪水涟涟的双眸,又不由对她说道:“别怕。”不知是在劝慰慕晚,还是劝慰他自己,皇帝在临走前道:“谢疏临不会出事的,朕一定会把他带回来!” 皇帝没入紫宸宫外的黑夜中,直接动用侍卫精兵,赶往榆山脚下寻人,本人也未坐车辇,就在夜色中骑马在前,一路快马加鞭。 犹有暑气的晚风中,皇帝一时后背热得流汗湿透,一时又在扑面的疾风中因回凉微微颤抖,他身下所骑已是千里宝驹,却犹嫌骏马奔速太慢太慢,恨不能立刻赶到榆山,立刻找到谢疏临,安然无恙的谢疏临。 焦灼的忧思,在奔腾的马蹄声中,如烈火在皇帝心中熬煎,他将鞭子抽了又抽,穿破重重夜色时,忽脑海中一个闪念,忆起多年前的少年时。 常常他被父皇和霍妃苛待得喘不过气,就去郊野骑马打猎,以发泄心中愤懑,表兄总是陪着他,每一回,表兄的马总是紧随他左右,而又总落后他半步。 一次他驰骋半日后,累倦的马儿在河边吃草饮水,他就躺在河边的草坡上,望着无边无际的蓝天,同表兄说,他的父皇是个被奸妃迷惑的昏君,说他以后登基为帝,不仅要立贤后,宠爱的妃子也要温淑贤良,他提醒表兄,说表兄以后也一定要娶贤妻,不然家宅不宁,遗祸子孙。 表兄比他大三岁,那时候其实已到婚配之龄,表兄品性高洁,才华突出,名声在外,有不少世家高门有意和谢家联姻,但都被表兄一一婉拒了。他问表兄拒绝的原因,问是不是因为那些千金小姐,都不够优雅淑娴,不符合表兄心中的贤妻形象? 表兄却说,他并没有想寻一个完美的贤妻,又说,他就无意情爱,无意娶妻。他笑问表兄,是不是想做一世俗家和尚,表兄在他的取笑中也不着恼,就说,也许吧,又也许哪天“开窍”了,忽然想娶妻了。表兄像对后一种可能,自己也不相信,说罢后含笑轻摇了摇头。 然而后来到紫宸宫中,请求他下旨赐婚的表兄,却是深陷情网,不可自拔。那时的表兄,跟少年时无意娶妻相比,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表兄迷恋慕晚,定要娶慕晚为妻,表兄看向慕晚时的神情眸光,是他从前许多年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慕晚说他不懂得情爱,因为不懂得,而将这事看得太轻太轻了,是真的吗?他是否真的低估了“慕晚之死”对表兄的影响? 难道表兄不该伤心一阵,就从中走出来,彻底放下这事吗?难道表兄真的会走不出来吗?难道表兄……表兄竟会有寻死之心?在接受慕晚的死亡后,不是放下此事,而是……自杀殉情? 表兄不是在崖边不慎失足落下,而是以为慕晚就死在崖下的江水里,而纵身一跃,去与崖下江中的慕晚魂魄相依相偎?! 若真是如此,那他这段时日以来,都做了些什么!他明明是为表兄好,是要为表兄铲除祸患,却到头来,亲手将表兄逼上一条死路?! 皇帝越想越是心中惊骇恐慌,每一缕挟着暑热的夜风,在骏马的疾驰中,都似凛冽的寒刃,扑割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血肉。 皇帝盼着谢疏临平安,盼那些探子已将谢疏临捞救了上来,然而他终于赶到榆山脚下时,探子首领却向他惶恐跪禀道:“启禀陛下,奴才等仍未找到谢大人……” 探子首领向他磕头告罪道:“因奴才等领受的旨意是暗中监视谢大人,遂在榆山上时,为防谢大人察觉*,都离谢大人有些远,在谢大人突然出事时,拼死扑救不及,请陛下恕罪。” 现下不是论罪的时候,得尽快找到谢疏临才是。皇帝在亲自领兵寻找前,问那首领道:“谢疏临坠崖,是他不慎失足,还是……还是他主动俯身坠下的?” 探子首领谨慎地回答道:“奴才当时离谢大人有段距离,在夜色中看不大清,对谢大人是不慎失足还是主动坠崖不敢确定,只是……只是觉得谢大人当时的身形动作,是主动坠崖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皇帝闻言头脑一昏,一时间竟有些站立不稳,被侍在一旁的陈祯赶紧伸手扶住。“陛下……”陈祯担忧地望着他道,“谢大人……谢大人吉人天相,应该不会有事的……” “……对,谢疏临不会有事,不会!”皇帝强行镇定心神,目望向榆山脚下的滔滔江水,就命令众将士举火乘船,分开寻找,定要找着平安活着的谢疏临。 这一夜,于皇帝来说无比煎熬,当一望无际的滔滔江水,在夜色火把的照耀下,将好不容易浮起的希望,一次又一次摇荡得粉碎,当寻找始终无果,夜色与江水似将一切都吞噬干净时,皇帝的心,似也沉溺在滔滔的江水里,似被溺得无法喘气,就要窒息。 当希望与绝望在心中反复摇摆,当恐慌与悲痛在心头来回熬煎,皇帝在船头望着漆幽无尽的江面时,忽然发觉,此时此刻的他,不就是前些时日坚持寻找慕晚的谢疏临。 当时谢疏临的心境,应与他此时相近,然而他不过才寻了大半夜而已,就已感觉心神支撑不住,而谢疏临在日日夜夜的寻找中,岂不早就暗地里心神崩溃,虽谢疏临表面仍强撑着没有倒下,但恐怕心里,早就被无穷无尽的悲伤绝望,煎熬地燃成了一片灰烬。 心如死灰,谢疏临回朝做事并不是因为心中悲伤减轻,因为看淡了慕晚的生死,而是回来为他这皇帝表弟,再站最后一班岗,谢疏临是否已想定随慕晚而去,他不忍妻子亡魂孤独冰冷地溺在江水中,他要陪伴慕晚,与他深爱的妻子生死相随。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就是世人所说的情爱吗?所以慕晚才说,她更担心谢疏临,所以慕晚才求他,求他怜悯谢疏临,不要再折磨谢疏临……他害了谢疏临,他真如慕晚所说,害了谢疏临……亲手害死了谢疏临吗?! 皇帝一夜悔恨交加,心神如沸,终于在翌日天色初明时,得到了谢疏临尚幸存的好消息。有士兵在沛江下游的江岸沙滩上,找到了溺水昏迷的谢疏临,探到谢疏临尚有脉搏呼吸,推测因为昨夜风大浪大,谢疏临在坠江后,幸运地被江浪冲到了下游的岸边,从而得以幸存。 皇帝并不是笃信神佛之人,在听到这消息后,却不由在心中感谢上苍保佑。他急忙骑马赶到下游岸边,亲率士兵将昏迷的谢疏临送回谢家,并从宫中召来御医,为谢疏临诊治。 谢夫人等并不知谢疏临坠江的事,只以为谢疏临夜里不在家中,是还不死心,还率人在京郊寻找,直到清晨圣上亲自将人送回,才知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壁跪地叩首,叩谢圣上大恩,一壁都不禁哭成了泪人。 谢疏临之父谢循虽也眼眶通红,但更气恨儿子竟为一女子寻死,竟如此不顾惜自身性命,不顾惜父母养育之恩,不顾惜谢家的门楣传承,要将谢家的香火未来,在他一人身上断送干净。 即使圣上在场,谢循也难忍心中气恨,见谢疏临在御医施针后睁眼醒来,就要痛斥这顶顶不孝的儿子。只是没等他开口,见谢疏临醒来的圣上,就将屋内一干人等,全都屏退出去了。 若是从前的谢疏临,即使已经病得快要死了,在见到天子驾到时,也会严守礼制,拖着病体起身下榻,向天子行面圣之礼。然而此刻醒来的谢疏临,像已毫不在乎他从前谨守的礼制,他像是人虽然被救回来了,但一颗心已然死在昨夜的沛江中,就默然地躺在榻上,安静地几乎无声无息。 皇帝亦想痛斥谢疏临,为谢疏临竟为慕晚寻死,然而他微张口时,却说不出那些斥责的话,皇帝看着榻上面色惨白、心如死灰的谢疏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能开口时,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她不是还留了个儿子吗?” 经历一夜的揪心寻找,皇帝纵无病在身,声音也是十分沙哑,这会儿开口说话时,喉咙酸疼,嗓音似被砂纸磋磨过,“那个叫阿沅的孩子,虽然不是你亲生,但你不是一向视如己出吗?就为那个孩子,你也不该……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来,你该好好活着,好好教养那孩子,这样她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不是吗?” 但谢疏临对那个孩子的疼爱,像也随着慕晚的“离世”,直接随风逝去了,皇帝努力尝试劝导,然而谢疏临在他的话中,默默地阖上了双眼,似是不想看他,不想和他说半个字。 第62章 ◎请陛下赐死我。◎ 皇帝拖着沙哑的嗓子,又是想用谢疏临“盛世太平”的理想,劝谢疏临放下与慕晚生死相随的决心,又是想用宋沅那孩子的存在,劝谢疏临担起人父之责,不可有轻生之念。他苦口婆心,挖心掏肺,劝了有个把时辰,将喉咙说得干疼,却一直是在做无用功。 谢疏临在这个把时辰里,仍是一个字也没有,谢疏临仍是沉默阖眼,像根本听不见外界动静,像他虽仍有气息,但身体已是一具等死的躯壳,只等气息散了,魂魄也就脱离尘世的躯壳,随慕晚而去了。 皇帝无法,只得不再浪费唇舌,先离开了谢疏临的寝堂。在寝堂外,他先看向守在庭中的舅舅舅妈,叮嘱他们不可为表兄坠崖之事,斥责表兄半句,皇帝道:“表兄需要安静休养,不能让他心神再受刺激。” 谢夫人怎舍得斥责儿子半句,儿子能平安回来就好了,就抹着眼泪,连忙垂首道“是”。谢循虽心里又是伤心又是气恨,很想搬出列祖列宗来骂醒儿子,但在圣上的命令下,也只能恭声遵命。 皇帝又看向了那个叫宋沅的孩子,那个他总是用来吓唬慕晚、说要剐他肉的孩子。也没什么肉可剐了,眼前这孩子同他第一次见他相比,已经瘦了好几圈下去了,这孩子已没娘了,而今,他的爹像是也不要他了。 皇帝也不知自己是需在人前做做样子,还是心里真的浮起一点怜悯之情,抬手摸了摸宋沅的头道:“进去好好劝劝你爹,让你爹不要做傻事。” 在回宫前,皇帝将太医和部分侍卫留在了谢家。太医留着为谢疏临调养身体,侍卫则留下来看守谢宅,不许谢疏临再回到榆山沛江做傻事。皇帝在走前留下了圣旨,最近几日,谢疏临不得出谢府半步,必须静心在家休养。 御驾离开后,阿沅走进了谢疏临的房中。曾经爹爹娘亲都住在这里时,每回他走进房中,空气里都像荡漾着欢乐的笑声,而现在,娘亲不见了,爹爹……爹爹也差点不在了…… 爹爹先前总安慰他娘亲还活着,向他承诺会将娘亲找回来,可是……可是时间过去这么久了,爹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了,爹爹也像其他人一样,不相信娘亲还活着了,爹爹……爹爹甚至想去地下寻找娘亲,陪伴娘亲…… 沉重的心拖着阿沅的步子,他一壁关心爹爹,想看看爹爹这会儿怎么样了,一壁又害怕走近,害怕向爹爹问出那个问题。走得再沉重缓慢,阿沅也终究还是走到了爹爹榻前,他望着榻上面色苍白的爹爹,伸手小手去,抚上爹爹的面庞。 爹爹睁开双眸,沉默地看向了他。阿沅不想再在爹爹面前哭,硬忍着喉中的哽咽,低声问道:“爹爹,娘亲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爹爹仍是沉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个字也没有说。这样安静的沉默,于阿沅看来,就是爹爹的回答了,娘亲真的死了,就像之前皇帝说的,他的娘亲,已经死了。 本来阿沅想当小男子汉,一直以来为他遮风挡雨的爹爹倒下了,那他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撑住。可是,他实在支撑不住,在必须放弃那一点希望,必须接受娘亲的死亡时,阿沅伏在爹爹身前,无声地淌着眼泪,爹爹虽仍沉默不语,但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似是在默默地安慰他。 阿沅既为娘亲的死亡无比伤心,也为爹爹差点出事,十分自责。如果不是他不肯相信娘亲死了,总问爹爹找到娘亲没有,也许爹爹昨夜就不会跑到娘亲出事的地方,不会有到地下寻找娘亲的念头。因为他太不懂事,爹爹才无法排解悲伤,才像祖父祖母说的,竟会“想不开”了。 阿沅愧疚地伏在爹爹身前,淌着眼泪,抽抽噎噎地道:“都是我不好,在陛下跟我说,娘亲已经死了时,我就该相信的,我那时候,就该让爹爹不要再找了……。我不喜欢陛下,不喜欢他总吓我,不喜欢他像爹爹一样,将娘亲搂在怀里,可是陛下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陛下知道的事,应该都是对的,我不该不相信的……” 阿沅在极度的悲伤和愧疚下,将皇帝对他的恐吓都忘了,抽抽噎噎地将曾在这间寝堂亲眼看到的事,说了一句半句出来。 爹爹抚摸他的手,似因他的话微顿了顿,而后,仍是轻轻地安抚他。在他终于暂止泪水时,爹爹抚了抚他的脸颊,开口对他道:“你出去吧,我想安静地睡一会儿。” 阿沅就听话地走了出去,想着他就守在外面,等爹爹睡醒后,给爹爹送饭送药。然而,过了半个时辰,他想给爹爹送饭时,却发现爹爹在内将门窗都反锁了。不仅他,就算是祖父祖母来唤来敲,也敲不开爹爹的房门,众人焦急的呼唤没有任何应答,像是爹爹……决心将他自己锁死在这间屋子里。 皇帝在离开谢家后,就启程回宫。因一心牵着谢疏临的生死,皇帝早上都忘了让内监通知朝臣今日不朝,在回宫的路上,才想起来这事,派人去清晏殿外,将等候上朝的文武百官们都遣散了。 皇帝回到宫中时,已经接近午时了,这时间,已足够消息发散开来了。皇帝坐辇到紫宸宫附近时,见谢淑妃等在那里,谢淑妃见他御驾至,忙在道旁向他请安,着急地道:“臣妾听说兄长出事,惶恐不安……” 不待谢淑妃问,皇帝就打断她的话道:“你哥哥他没事,朕已将他救回来了,你不必担心。” 谢淑妃闻言狠狠地松了一口气,连忙叩谢圣上隆恩。皇帝对谢淑妃的谢恩,感到心中不是滋味,草草对谢淑妃说了一句,“快回清宁宫吧,别在日头底下站着”,就令侍从尽快抬辇回紫宸宫。 回宫的路上,皇帝也一路都在担心慕晚,担心他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刚救了谢疏临,慕晚这边,在他不在时,又出事了。幸而他快步走进寝殿时,慕晚好端端地在寝殿里坐着,她倚坐在榻畔,低垂着眼眸,十分地安静,没有似他想象中泪流不止,也没有自伤自尽之举。 静得……简直有点诡异了,静得……就像被救回来、躺在榻上不言不语的谢疏临一样。皇帝走近前去,令看管慕晚的宫人都退下,走到慕晚身边坐下,边打量着她的面容,边搂着她说道:“谢疏临没事,朕已将他救回来了。” 将话说下时,皇帝明显感觉到慕晚的身子瘫软了些,原来她的安静,也只是强装而已。皇帝还要再安慰慕晚几句时,见她忽然站起身来,向他跪下叩首道:“请陛下赐死我。” 皇帝经历一夜的寻找煎熬,已是身心俱疲,这时忽听慕晚有此一请,如被黄蜂尾刺狠狠地蛰了一下。他嚯地站起,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时,又听慕晚道:“如果陛下坚持不肯放我走,就请陛下今日赐死我,将我的尸身和遗书送到谢疏临面前,我会在遗书中请求谢疏临照顾教养我的孩子,如此他为了我的遗愿,不会有轻生之意。” “胡说什么!”皇帝焦躁地在榻前来回踱步,望向慕晚的目光像能喷出火来,“朕不是说了,朕已将谢疏临救回来了!” 慕晚嗓音平静,似已然在心中放弃了生念,她静静地看着皇帝道:“这一次救了,那下一次呢?” “不会有下一次!”皇帝恼怒地吼了一声,却心中也不自信,谢疏临那般情形,像是仍有可能做出傻事,不过无妨,他已派侍卫看守在谢家周围,谢疏临不可能再跑出谢家,跑到慕晚的坠崖处,再纵身坠下,为慕晚殉情。 皇帝在心中安慰自己,并怒声斥吼慕晚道:“谢疏临不会再有事了,你别想着借这事为自己盘算,谋求轻松一死或从朕这里逃出去!” 皇帝是在撕开慕晚的伪装,剖析她狡诈的心肠,指出她所谓“求赐死”的真实目的,却在斥责的同时,不由心里发虚,他斥吼慕晚的声音越大,心里就像是越没底,仿佛……仿佛他自己也不十分信他自己的话,他不由地在想,慕晚她……是否有可能是真的爱着谢疏临? 就像谢疏临对慕晚爱到愿生死相随,慕晚是否同样也是这般,她虽对他说了许多谎话,但是否在谢疏临的事上,她未曾说过半句谎话,她真的深深爱着谢疏临,一直以来,都并非演戏,现在,她愿为谢疏临主动去死,只求谢疏临能够活下去。 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真的……会真心地爱着一个人吗?皇帝心中乱绪纠缠如麻时,又听陈祯在外求见,说有急事禀报。皇帝令陈祯入内,听陈祯步声急促,到他面前躬身急禀道:“陛下,谢家那边的消息,谢学士将屋子反锁封死,将自己关在了里面,不饮不食,似……似是仍有死志……” 谢疏临是想绝食而死吗……皇帝心中惊乱时,见地上的慕晚,闻讯身子也微颤了颤,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伏地叩首,沉默地继续着她的请求。 他是执掌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可如今仅仅两条性命而已,就像一齐逼迫得他喘不过气来,皇帝心中挣扎,而殿内铜漏滴水的声响,每一声都昭示着时间的流逝,每一声都像是在催魂追命。 朕与夫人 第28节 第63章 ◎恭喜他复得爱妻。◎ 谢家已是乱成一团,谢疏临的居室外,不仅他的父母孩子都在,谢家的管事仆役们,也都站得密密麻麻。 谢循气急得在外大骂“逆子”,就要让仆人拿斧头砸砍木制的门窗,将逆子强行带出绑起来,看他还能怎么为一女子要死要活。 但谢夫人拼命阻拦,跟儿子的性命相比,丈夫口中的门楣脸面等,都是不值一提的。 室内有灯烛火石,有锐利物件,若丈夫在外命人砸门、将儿子逼得狠了,儿子等不及绝食而死,直接在内自焚自尽,可如何是好。 谢夫人拼死不许丈夫妄动,就在屋外苦劝儿子想开些,说慕晚若地下有灵,定不愿见他这样作践自己,谢夫人也让阿沅跟着她一起劝,劝他爹爹将房门打开。 然而屋内始终如死水沉寂,无声无息,渐渐天色已黑沉时,屋内仍是死寂的漆黑。谢夫人精神身体都已支撑不住,要瘫软时,被丈夫扶在了怀里,谢循欲将妻子交给侍女,让侍女们搀扶妻子回房休息,自己则要趁着妻子不在时,命人将反锁的门窗都劈砸开。 但未等谢循有所动作,就有仆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少……少夫人回来了……” 谢循以为自己听岔,怔看向妻子时,见妻子面上同样惊怔茫然,庭中侍立的仆人也是,个个都面面相觑,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只阿沅在一怔后,拼命地跑出了清筠院。 夜色灯火中,阿沅竟真牵回了他的娘亲。阿沅扑在娘亲怀中哭泣,他的娘亲弯下|身子,努力地安慰他,抱他,亲吻他的脸颊。 夜色幽茫,灯火熹微,眼前情景如梦如幻,那在夜风中飘摇的衣袂倩影,仿佛是道幻影,是归家探亲的鬼魂,并不真实存在于人间。当那身影走近前来,众人都瞪大了眼睛瞧看,却不敢则声,不约而同地为她分开了道路,令她走到了紧锁的房门前。 “疏临”,她叩着门唤着丈夫的名字,每一声都是凄楚的情深,“疏临,你将门打开,我回来了,我回家来了,你不把家门打开吗?” 死寂的屋舍内,随即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有重物落地的声响,像是屋内人在黑暗中急走时不慎撞到些什么。 但他的步声没有丝毫停滞,而是越来越焦急,他焦急地开锁,焦急地打开房门,却在那之后定在了门边,他望着门外站立的女子,深深地望着她,好一会儿后,忽地伸出手去,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 翌日天明时,京城中流传开一则奇闻,谢学士落水多日的妻子,那个命好却福薄的慕晚,竟然奇迹般生还,在昨夜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谢家。 据传,慕晚亲口说,她在坠落沛江后,被一对夫妇救起,那对夫妇是隐世高人,将她带到了深山中的自家救治。 因不欲与世俗官府有所纠缠,那对夫妇没有来京报官,而慕晚又因身体虚弱、无法下地,没办法立即自行回谢家,只能在深山里夫妇的隐居处,居住休养了多日,直到昨日能够行走,方才回到了谢家。 奇闻传得沸沸扬扬,市井街头一时议论纷纷,什么样的说法都有。有人相信慕晚说的话,相信深山里真住着救治慕晚的隐世高人,也有人认为,那对隐世高人不是凡人,而是榆山山神、沛江水神的化身,因为谢学士心系苍生、积德行善,神仙为了奖励谢学士为国为民的善行,化身成凡人形态,救治了谢学士的妻子。 还有人认为,慕晚所说的话,只是她的一场梦而已。慕晚本来已经死了,在多日前落水坠江时就已死了,但是,前夜谢学士欲为妻子殉情的举动,打动了苍天,老天爷将慕晚的魂魄放回了人间。慕晚所说的隐居高人等,只是她在还魂前所做的一场梦,实际上,她是从地府回到了人间。 外间流言越传越玄乎时,谢府只是沉浸在慕晚归来的喜悦里。谢循夫妇虽不中意慕晚这个儿媳,但也并没有盼她去死的意思,慕晚能活着平安归来,当然是好事一桩,这样他们那个不省心的儿子,就不会因为想不开,一再地想做傻事了。 自从娘亲归来,阿沅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娘亲,生怕娘亲回来只是他做的一场梦,生怕他一个眨眼,娘亲就不见了。就算已经困到极点,眼皮不停地打架,阿沅也拼命揉眼看向娘亲,娘亲捉住他的小手,温柔地劝他道:“睡吧,娘亲就守在你身边,不会走开的。” 虽然努力抵抗困意,阿沅终究还是被困意压倒,困倦地睡着了。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因为担心娘亲生死,默默地抱着枕头淌眼泪,担心得睡着了。 阿沅在沉入梦乡时,唇角是微弯着的,现实里有好事发生,梦里也是,梦里他和爹爹娘亲在一起,他们一家人会一直快乐地生活下去,不会再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会再有分离。 慕晚见阿沅睡熟了,将他的小手轻轻地放回了他身边,将一条轻薄的小毯子,盖在了阿沅的身上,多日未见,阿沅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慕晚看得心中酸楚,十分心疼。 阿沅在家中因思念她饱受煎熬时,她在宫中也同样煎熬地思念阿沅。慕晚曾多次以为她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阿沅了,这会儿的陪伴,于她来说,像是从老天爷那里偷来的。 被困在宫中的那些日子,是偿还旧债的噩梦,慕晚曾以为她会死在噩梦里,虽然她没有死,虽然她回来了,但是噩梦并没有结束,皇帝是放她回来了,但也对她提出了一个要求,不容许她拒绝完成的要求。 慕晚心中戚戚,抬眸看向了同样守在小榻边的谢疏临。在谢疏临刚放下轻生之念的时候,她不能遵从皇帝的命令,立即去同谢疏临说那些残忍的话,慕晚强压着心中悲楚,微笑着起身,扶搂着谢疏临的手臂道:“阿沅睡着了,我们也去休息吧,我觉得好累,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慕晚与谢疏临回到了他们的寝堂,虽然现在是白日,但他们二人这两日都未曾好好休息过,身体都已疲倦到了极点。慕晚与她的丈夫依偎在寝榻上,她静静地听着丈夫的心跳声,想着若她再回来晚些,若她无法出宫,也许这颗心就不会再跳动了,心中如刀割般疼。 慕晚不知谢疏临信不信她的说辞。当她活着回来后,谢疏临都没有问她这些时日是在哪里、是如何活下来的,着急询问她的,是她的公公婆婆。当她将事先编好的隐世高人,拿出来草草讲了一遍后,也只有公公婆婆追着细问详情,谢疏临并未发问,他就只是静静地听她说,只是紧紧地将她搂在怀中。 “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慕晚伏在谢疏临心口处,轻声道,“以后,不管我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够有轻生之念,不能够做傻事,答应我,好吗?” 慕晚却等不到谢疏临的承诺,她抬起眸子,见谢疏临双目阖着,似乎已经睡着了,只是搂在她腰身上的手,依然坚定有力。慕晚没有再说话,也就安静地依偎在谢疏临怀中,她珍惜此刻相依相守的时光,这样的好时光,是这一生夫妻缘分的最后欢愉,不会再有多久了。 谢府近来最平静宁和的一日,也是京中近来最热闹时,无论市井街头、世家高门,京城上下皆为慕晚的生还,热闹议论了一日,甚至这些热闹议论,也传到了官衙之内,深宫之中。 至次日,百官在上朝前见到谢疏临时,都纷纷围拢上前,有的满面笑容地向谢学士道喜,贺喜谢学士爱妻生还,有的则神神叨叨的,问谢学士那些关于谢少夫人生还的玄乎传闻,是真还是假。 有些闹哄哄的场面,随着圣上驾到归于平静。皇帝以为谢疏临在“失而复得”后,会借着养病在家中和慕晚相守几日,方才回朝,对谢疏临这么快就回来上朝,感到十分意外。 皇帝登上御座后,未让朝臣们就有事起奏,而是先关怀了谢疏临几句,恭喜他复得爱妻,微笑着道:“这是上天对谢卿的垂怜,定是老天爷被谢卿的深情打动了,不忍见有情人生离死别。” 谢疏临恭敬地拱手道:“臣子所有,皆赖于君恩,微臣与内子是受陛下隆恩庇佑,方能再续夫妻缘分,臣与内子,皆对陛下圣恩感激不尽。” 是经常能听到的场面话,皇帝每天接见朝臣时,都能听到一大堆,谢疏临以前也说过许多与这会儿类似的。皇帝觉得自己不必多想,但又不知是否出于心虚的缘故,他总感觉谢疏临这句恭恭敬敬、挑不出一丝错处的颂圣之语,听在他耳中,似是暗暗地生着尖刺,戳着他的耳膜。 皇帝压下这丝怪异感,温和地对谢疏临道:“你在家休养两日,再回来做事也不迟,不必急着回朝,先将身体养好为上。” “谢陛下关怀,微臣身为人臣,不敢再因私事怠朝。”谢疏临上前一步,拱手谢过皇帝关怀后,又微撩衣摆,跪下向皇帝请罪。 皇帝讶道:“……谢卿何罪之有?”又让他起来说话。 但谢疏临仍是坚持跪地请罪道:“微臣近来为一己之事,不仅疏于本职,甚至劳动陛下为臣奔波。微臣有罪在身,无颜忝居京官高位,请陛下将臣贬至地方,微臣愿携妻儿为陛下治理地方,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第64章 ◎你敢跟朕耍花样?!◎ 在谢疏临离家上朝不久后,有女官来到谢家,道是奉太皇太后之命,接慕夫人入宫相见说话。 慕晚不知太皇太后为何忽然要召见她,并对要入宫这事,十分地心有余悸。可是太皇太后的懿旨,不可不遵从,慕晚只能在懿旨下,连忙更换入宫觐见的衣裳,准备随女官去往宫内太皇太后的永寿宫中。 在临行前,慕晚特地同阿沅道别。阿沅这孩子,在经历她的“失踪死亡”后,变得特别地敏感,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她身边,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紧张不安,打从女官到谢家传旨,阿沅的一张小脸,就写满了担心。 慕晚弯身亲吻了下阿沅的脸颊,柔声对他道:“娘亲有事去宫中一趟,你在家乖乖的,娘亲很快就回来了。” 上次娘亲就是因为要进宫离家,失踪了好长时间,这会儿,娘亲又要离家进宫。阿沅心里很担心,可也知道娘亲不能违背懿旨,只能忍着担忧,懂事地道:“我在家里等娘亲,娘亲一定要早些回来啊。” 慕晚答应了孩子,随那名女官登上了进宫的马车。慕晚本来有些担心女官是假传懿旨,实际女官背后的主子是当朝皇帝,幸好她的担心是多余,女官真是太皇太后的人,真将她带往了太皇太后的永寿宫中。 这时候接近巳时,后宫妃嫔皆因每日的请安,聚在太皇太后的永寿宫中,陪太皇太后说笑取乐,打发闲暇。 之前后宫妃嫔陪太皇太后闲话时,都得绞尽脑汁地没话找话说,因为后宫甚是无聊,根本没什么新鲜事。 圣上的后宫,本来就因为圣宠明显倒向谢淑妃,缺少争风吃醋的波澜,因为圣上没有子嗣,也缺少因之衍生的种种风波,近来徐丽妃又特别收敛,在春日里被圣上责罚过后,连芝麻大点的波澜,都没掀起来过,后宫里平淡得如同白开水,妃嫔们陪太皇太后说话时,根本没什么可聊的。 绝大多数时候,后宫妃嫔们聊说的,都是宫外的事,比如哪家侯门娶了新妇,哪位公主添了儿女等等,而近来,后宫妃嫔们议的最多的,是谢家的事。 从慕氏落水,到谢学士殉情,再到慕氏平安生还,隔几天就有新消息传来,妃嫔变着花样地聊,每日聊得兴致勃勃,一时感慨谢学士深情,一时惊叹慕氏奇迹生还,再也不用没话找话硬说了。 这会儿永寿宫中,妃嫔们就在聊说慕氏的生还,是否真像民间议论的那样,是有神仙相助。因为慕氏是谢淑妃的嫂嫂,尽管谢淑妃在众人议论时一直保持沉默,并不参与进来,也有妃嫔直接询问她是否知道内情,宫外那些玄乎传闻是不是真的。 对于慕晚的“奇迹生还”,谢淑妃心情极度复杂。依她之心,自然盼着慕晚死亡,即使慕晚是活着被圣上金屋藏娇,也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世人面前,在世人心里早已死去。 对慕晚的“生还”,谢淑妃本来心中应该只有怨恨愤怒,然而又因为兄长为慕晚有轻生之念,慕晚活着回来,兄长就不会继续轻贱性命,谢淑妃又不能全然在心中肆意发泄怨恨,对慕晚活着回来这件事,心境复杂万分。 谢淑妃表面平静如常,而心中实在是烦乱得很,本不想参与相关议论,想就当没听见他人的询问。然而上首的太皇太后也正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谢淑妃正不知要说什么好时,恰有女官走进殿内,向太皇太后禀报道:“太皇太后娘娘,谢学士之妻慕晚到了,此刻就在殿外等候召见。” 太皇太后本正等着谢淑妃的回答,听到女官禀报,就笑对殿中妃嫔道:“好了,也不用听淑妃说了,我们来听听当事人怎么说吧,看是不是真有神仙将她救了回来。” 太皇太后笃信神佛,对宫外那些玄乎议论,自然十分感兴趣,所以派人将慕晚召进宫来,想听她亲口说说相关神迹。 尽管被传召进殿的慕晚,在谢恩落座后,只说是一对隐居山中的夫妇救了她,但太皇太后认为那对夫妇可能是神佛所变,依然是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询问慕晚相关细节。 殿中众人上至皆听得十分入神时,独谢淑妃心中厌恶如暗潮汹涌。慕晚之所以能“奇迹生还”,应该是因为陛下看重与兄长的情义,不希望兄长真为慕晚送了性命,所以才将慕晚放还,谢淑妃相信自己的猜测,对此刻满口谎言的慕晚,心里厌恶不已。 明明说的全是谎话,明明是在向尊贵无比的太皇太后说谎,可慕晚竟然神色平静,镇定自若,在说着满口谎话时,面容上没有一丝羞惭,好像欺骗这事,对她来说是信手拈来,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欺骗这事,对慕晚来说,岂不就是信手拈来,当初慕晚不就是一边伪装成她温柔贤惠的嫂嫂,一边暗地里背着她勾引圣上。慕晚欺骗了她,也欺骗了她的兄长,这会儿再多骗几个人,岂是什么难事?! 谢淑妃心中冷讽不已,却不能在面上表现出什么来,只能忍耐地坐在殿中,听慕晚不停地为谎话加砖添瓦。谢淑妃在忍耐了快一个时辰后,终于忍到太皇太后满足了好奇心,太皇太后既满足了听兴,也听得倦了,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就要往内殿休息。 在入内*休息前,太皇太后含笑对慕晚道:“往后常进宫走走,进宫也别只顾着去淑妃那里陪她说话,也到哀家这里来坐坐。” 因为慕晚的“奇迹生还”,太皇太后认为慕晚被神佛庇佑,是个有佛缘的人,太皇太后素来信佛,怎会不喜欢有佛缘的人。 慕晚心里只希望此生此世再也不进宫半步,可对太皇太后此刻的话,她只能恭声道“是”,恭声谢太皇太后的垂怜与恩典。 这些话落在谢淑妃耳中,自是激起她心中更多的厌恶。不过一个时辰而已,慕晚就花言巧语地博得了太皇太后的喜爱和垂怜,慕晚就是这般擅于操控人心,她的兄长就险些死在慕晚的操控下,为这样一个女人,去坠崖殉情。 圣上既然不是将慕晚秘密杀了,而是将慕晚好端端地放了出来,便说明圣上也依然在受慕晚蛊惑。或许圣上有眼线在盯着慕晚这边的事,谢淑妃担心自己在面对慕晚时,会控制不住心中怒恨,在走出永寿宫后,就令宫人抬辇离开,却轿辇还没行进几步,慕晚就在辇旁向她行礼问安。 因谢淑妃是谢疏临的妹妹,慕晚在随众人离开永寿宫后,不能不特地向谢淑妃问安。若是从前,谢淑妃会和她在宫苑里走走、说上几句家常话,但这会儿,不知是因为身体疲惫还是什么其他缘故,谢淑妃似是没什么精神搭理她。 谢淑妃就只是靠在轿辇上,淡淡地对她说了一句,“还未特地恭喜嫂嫂,平安归来。”略顿了顿,又乜眼看她,“嫂嫂往后出门小心些,多走些光明正道,下一次再往山里水里的腌臜地里钻,也许就没有今遭的好运气了。” 淡淡说罢,谢淑妃就令宫人抬辇向前。尽管谢淑妃言语间像是并无异常,但慕晚还是感觉到谢淑妃待她态度,似是不同于以往。慕晚垂首躬身,拜送谢淑妃轿辇远去时,在心中暗想,谢淑妃是为谢疏临差点轻生的事,对她有怨意,还是……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慕晚未能深思下去,有脚步声轻悄地走到了她身边,有人轻轻地对她道:“请夫人随奴婢来。” 慕晚抬眸见是叶兰,便知是谁人要见她。慕晚不能违旨,只能随叶兰走御花园中僻静小道,最后来到了宫苑深处的撷秀馆前。 撷秀馆四周寂静无人,叶兰将她引进馆中后,就退出去将门阖上。慕晚望着馆中身着玄金龙袍的背影,正要如仪下拜时,那人已转身大步走了过来,一把将她欲弯膝的身子拽起,冷厉的目光似刀剑要将她活活钉穿,“你敢跟朕耍花样?!” 皇帝心中怒火滔天,在清晏殿上朝时,谢疏临忽然请罪,请求将他贬到地方,谢疏临为他自己近来的行为,列了一条条罪状,说他平日既深受陛下重用,在犯错时,就应受到更严厉的惩罚,说天下官员都等看着圣上如何处置,如果他不受到贬谪的惩罚,就不足以正朝廷纲纪、不足以正官风等等。 本来皇帝无论谢疏临将话说得有多厉害,都坚持不允,可是谢疏临比他还铁了心,谢疏临苦苦跪地恳请,坚持不起。 在皇帝要命内监将谢疏临扶起来时,谢疏临甚至朝地重重磕头,将额头磕出血印来,皇帝无法,只得拖延此事,说了些若即刻贬谪、舅舅舅妈无法接受的话,让谢疏临先安抚好家人,料理好家事,硬将这事往后拖了一个月。 在放慕晚离开紫宸宫前,皇帝逼令慕晚用她儿子的性命起了重誓,令她在回到谢家后,向谢疏临坦诚宋沅身世不明,告诉谢疏临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并与谢疏临和离,让谢疏临彻底断了对她的情意。 若情意断了,往后不管慕晚如何,谢疏临都不会再为慕晚有轻生之意,算是彻底摆脱了慕晚这女人的纠缠。 本来皇帝该在宫中听到和离的消息,结果却是谢疏临自请贬至地方,还是要带着妻儿一起到地方! 第65章 ◎逃不出朕的手掌心!◎ 谢疏临为官的高远志向,是运筹帷幄见盛世太平,而非治理区区一方,且舅舅舅妈淑妃等皆在京中,谢疏临向来重视家人,怎会忽然就舍得远走他乡?! 皇帝以为谢疏临自请贬谪这事,应该不是完全出自谢疏临的本愿,而是慕晚在后撺掇,慕晚不想与谢疏临和离,她既想继续拥有谢疏临之妻的身份,用这身份庇佑自身性命和享有荣华富贵,又想利用谢疏临逃跑,从此逃离京城,逃脱他的掌控和报复。 谢疏临深爱慕晚,为慕晚屡有轻生之意,自然会对刚刚失而复得的妻子,言听计从。谢疏临本来在做官的事上就过于严于律己,再加上爱妻的枕边风一撺掇,谢疏临今日就在朝上请罪,铁了心要被贬往地方。 皇帝在清晏殿时就在心中这般推断,他当时见谢疏临吃了秤砣铁了心,只能设法拖延这事,面上维持镇定,而心中恨不得将慕晚立即抓到他的面前,跟她算账。 在离朝后,皇帝得知太皇太后今日将慕晚召进宫中说话,不必他暗中派人出宫去逮慕晚,就令人守在永寿宫附近,在慕晚离开永寿宫后,立即将她带到僻静的撷秀馆。 一见慕晚这副平静淡然、事不关己的模样,皇帝心中火气就蹭蹭地往上窜,他拽着慕晚,冷声质问她道:“你竟敢和朕耍花样!你忘了你在紫宸宫向朕发的誓吗?!如果你敢违誓,你的儿子会是怎样?!” 慕晚不想再说那样可怕的话,担心来自生身母亲的言语,会给孩子蒙上不幸的阴影。她沉默时,下颌被皇帝捏住,皇帝迫她看他,迫她开口,慕晚只能缓缓重复当日的誓言道:“……会……不得好死……” 那日在紫宸宫中,慕晚为了能回去阻断谢疏临的轻生之意,在皇帝的逼迫下,以阿沅的性命,向皇帝立下了重誓。 慕晚不会违背誓言,不仅是为了阿沅不受毒誓诅咒,也是她心里已经想定,在皇帝发现当年渡月山之事后,在经历了紫宸宫那些时日后,她确实已经无法再做谢疏临的妻子,即使没有皇帝的逼迫,为了谢疏临好,她也应该与谢疏临断了关系,断了谢疏临对她的情意。 皇帝是不会放过她的,他对她的报复纠缠与折磨,会一直持续到她死。如今紫宸宫之事是未揭开,可若是皇帝与她再纠缠下去,若是哪日闹得人尽皆知,她会将谢疏临推到风口浪尖,令谢疏临成为他人口中的笑料,让谢疏临蒙受奇耻大辱。 朕与夫人 第29节 不仅要承受世人的耻笑,来自至亲至爱的背叛,更会将谢疏临的心推上刀山火海。与其等那一日将谢疏临伤到极致,不如她早些与谢疏临分开。 她应向谢疏临坦诚她是个在上段婚姻为求子嗣不择手段与人私通的女子,她应设法彻底断了谢疏临对她的情意,如此,将来她在承受皇帝报复死去时,谢疏临就不会再为她伤心,为她再做傻事。 且慕晚也担心,如果她一直黏着谢疏临不放,皇帝早晚会恨屋及乌,将对她的深重怨恨,在某日迁怒到谢疏临身上。天子的怒火,臣子如何能承受,就算谢疏临是有从龙之功的天子表兄,可历史上天子弑兄之事都不在少数,何况只是表兄…… 为了谢疏临,为了阿沅,慕晚不会毁誓,此时在皇帝的冷怒质问下,微垂下眼帘,继续轻声回答皇帝道:“我没有忘记向陛下立下的誓言,我不会违誓,我只是觉得现在还不是和离的时候,疏临他才刚刚好了过来,若我立刻就同他说,我怕他接受不了、支撑不住,我想过几日……过些时日等疏临完全心性稳定了,再跟他说……” 一听慕晚唤谢疏临的名字,皇帝心中躁乱就更上一层。皇帝见慕晚又装得一派淑良,又是她最拿手的事不关己的一派淑良,仿佛她做任何事的理由都是冠冕堂皇,任何不好的事情都是别人弄出来的,而她冰清玉洁、温淑贤良、不染尘埃。 皇帝气得发笑,怒视慕晚的目光,像能在她身上剜几个洞出来,“你是为了谢疏临着想,才想过几日再说,还是为了拖延时间,让谢疏临带着你逃跑?” 慕晚不解皇帝话中之意,抬眸看向皇帝,见皇帝冷看她的目光,盈满了鄙夷的嘲讽,皇帝冷笑着对她道:“你以为你哄得谢疏临自请贬官,朕就拿你没有办法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谢疏临自请贬到天涯海角,你也逃不出朕的手掌心!” 慕晚根本不知朝上之事,这时忽听皇帝说谢疏临要自请贬往地方,在一怔愣后,忽地意识到了什么,霎时间心中震颤不已,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起来。 皇帝本来还想再叱骂慕晚几句,以发泄心头之恨,却见慕晚像是已被他的天威震慑到了,慕晚像在经历了紫宸宫那一遭后,真的明白了天子之怒,心性怯弱了些,受不得吓,他这会儿才戳穿了她的诡计,斥了她没几句,她就脸色发白,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似站都站不稳了。 又受不得吓,行事又狡诈多端、胆大包天!皇帝气得在心中又狠狠斥了慕晚几句,但手臂将慕晚揽腰抱起,令她坐在了室内的一张小榻上。 慕晚在坐下后,就侧脸向一旁,手扶向榻上凭几,似是要倚几支撑她自己。皇帝不允,径揽搂着慕晚肩背,迫她正向面对他,皇帝不许慕晚对他逃避,今天的这笔账,他还没跟她算完呢! 令慕晚稳当当地靠在他臂弯中后,皇帝继续向慕晚发泄他心中的火气,皇帝手揽得有多紧,愤恨质问的声音就有多冷,“你哪里来的胆子,还敢跟朕耍花样?!” 只是任凭皇帝有多恼火,慕晚此刻都半点听不到他的声音,慕晚满脑子都在想着谢疏临,惊惧地想着谢疏临自请贬谪的举动,想谢疏临是否早已知道了什么,是否那日在紫宸宫中响起的笛声,并非偶然,是否谢疏临对她的归来丝毫不问因由,是因他不必多问,因他心里隐约知道真相。 谢疏临知道多少?是仅仅知道她的“失踪”,其实被皇帝藏在了紫宸宫?还是知道的更多?谢疏临是从何时开始怀疑她和皇帝的关系?是在她“失踪”之后?还是她“失踪”之前? 慕晚想不清楚,因为谢疏临总是那样地平静,那样地爱她。可是谢疏临表面的平静之下,是他为她坠崖沉江的凛然之举,慕晚想到此处,不由痛彻心扉,唇角轻颤,面上愈无血色。 皇帝见慕晚这般,似他半丝怒气,她此刻都承受不住,只得咬着牙,将未发泄完的怒气,未说完的呵斥,全都硬憋回了心里。慕晚这女人,被吓得狠了是会咳血的,皇帝恼怒而又无奈,心中有种失力的茫然,然揽搂着慕晚的臂膀,却不自觉越发紧了。 “……不可再跟朕耍花样了,再有下次,朕绝不饶你。”许久后再开口说话时,皇帝嗓音虽然冷淡,但已平和了许多。慕晚说要过些时日,等谢疏临心性稳定下来,再向他提和离的事,虽然像是慕晚想拖延时间的借口,但听着也不是没有道理,谢疏临才刚为深爱的妻子从鬼门关走了回来,骤然间就知道妻子是个蛇蝎女子,恐怕真会承受不住。 皇帝给慕晚定了个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内,朕必须听到你和谢疏临和离的消息,必须见你离开谢家。”这也是他拖延谢疏临自请贬谪的时间期限,只要谢疏临看穿了慕晚的真面目,就不会被慕晚的枕边风蛊惑,不会非要离开京中了。 “一个月内必须做到,不许再暗地里耍花样了,你应该知道,朕有的是法子罚你。”皇帝说着去打量慕晚的面容,见她低垂着眼睫不应声,也不知听没听到他说的话,就微衔薄惩之意地轻咬了咬她的唇问:“听到没有?” 这一咬之下,却勾起皇帝心中的某种绮思。慕晚回到谢家的这几日,皇帝在紫宸宫里是孤衾冷枕、孤家寡人,原本过去几年都这般,早已习惯,也没什么,可自与慕晚共眠几夜后,皇帝夜里再一个人躺在御榻上,就不由感觉身边空落落的,心也空落落的。 皇帝咬着慕晚的唇,就要深入时,慕晚似从长久的失神中醒过神来,极力推阻。皇帝捉住慕晚推阻的双手,仍要继续时,又忽地想起一事,暂离了慕晚的唇,目光紧盯着她。 也许慕晚此刻的推阻,不是在装模作样,而是为了她所谓的“爱”。也许慕晚确实对谢疏临有真心,她撺掇谢疏临离京这事,不仅是因她想逃跑保命,也是她真的不想和谢疏临和离分开。但……但慕晚这种女人,没有去爱谢疏临的资格,她不配和谢疏临谈爱,也不配去亲近谢疏临! 那日他令慕晚立誓时太匆忙,忘了这事,忘了令慕晚在回到谢家后,不许再同谢疏临有任何亲近之举。皇帝冷盯着慕晚,目光似要将她灼穿,“这几日,你有和谢疏临行|房吗?” 见慕晚不说话,皇帝也不啰嗦多问了,径将她控在怀中,要去解她衣裙查看。但柔柔弱弱的慕晚、方才还面无血色的慕晚,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力气,在拼命拢着衣裳时,竟然还敢吼他,“陛下,你不能再这样了!” 第66章 ◎怀上了孩子。◎ 皇帝被慕晚吼得蓦地一怔,随即冷下脸道:“为何不能?!你有对朕指手画脚、和朕讨价还价的资格吗?!” 慕晚因怀疑谢疏临已然知晓真相,一时情急吼了皇帝后,又迅速冷静了下来。她不能告诉皇帝她的怀疑,若谢疏临明知她未死,明知她被藏在紫宸宫中,却还跑去榆山坠崖,却还将自己关在房中绝食,那就不是有意轻生,而都是在做给皇帝看,是在设局欺君。 皇帝平日是倚重信任谢疏临、是看重与谢疏临的情义,但自古帝王多疑心,天子的信任是薄弱的,且一旦碎裂应就无法再弥补,若她令皇帝知晓谢疏临在设局欺君,那将为谢疏临带来祸事,不仅现在谢疏临会因此受到责罚,谢疏临的将来,也会因此埋下不可预料的危机。 慕晚强逼自己镇定,将这怀疑咬死在心里不说出,单她不说出是不够的,也要设法让皇帝自己不会勾起相关的怀疑。 慕晚就顺从皇帝的猜测,将谢疏临自请贬谪这事,揽在了她自己身上,慕晚低着眉眼道:“……陛下是天子,我没有资格置喙,也不敢再耍花样了,我不敢不遵从陛下的命令,一个月内,我一定,一定会与谢疏临和离的。” 才莫名其妙地对他“河东狮吼”,又突然变得这么乖顺,皇帝被慕晚的态度弄得一愣一愣的,冷着脸哼了一声,“知道就好”,又想起慕晚上次吼他,还是在几天前,皇帝觑看着慕晚的面容,静了会儿,又说道:“这回怎么不喊朕‘萧离’了?” 犹衔着冷意的一声,听在慕晚耳中,似是皇帝的讽刺斥责,慕晚低着头示弱道:“不敢。” 皇帝见慕晚似乎误会了他的语气,皇帝自己也不知自己同慕晚说这一句是想干什么,他默了片刻,心里一团乱麻,先不多想,先处理眼前要紧之事。 皇帝对慕晚命令道:“这一个月里,你不许与谢疏临行|房,不许与谢疏临亲近,还有……还有往后你不许再跟朕说什么你爱谢疏临、你对谢疏临有真心,你的这些话,朕……听得恶心。” 慕晚在这日下午离开了宫廷,她回到谢家清筠院,陪伴孩子,在黄昏谢疏临下值回府时,携孩子迎上前,见谢疏临额头有青肿痕迹,像是在地上用力磕过,心立即狠狠地颤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慕晚尽力按捺着心中的惊颤,语气寻常些迎上前去,观察谢疏临额头的伤痕。 阿沅眼尖,也瞧见了谢疏临额头有伤,关心地问道:“爹爹,你是走路摔了吗?还是不小心撞到哪儿了?” “是啊,走路时没注意,不小心撞在了门框上”,谢疏临微笑着回答孩子,又安慰他道,“一点小伤而已,没事的,不疼。” 阿沅孝顺又懂事,见爹爹这样说,登时有些着急,“小伤也要涂药,爹爹你等等,我这去给你拿药!”说着就一溜烟地跑出门去。 谢疏临含笑看孩子身影远去后,见妻子虽没说什么,但也难掩担心地望着他,微倾身轻吻了下妻子的脸颊道:“真的没事,破了点皮而已,就是不用药,过一两日也就好了,不用担心。” 慕晚迎着谢疏临温柔的目光,勉强轻轻“嗯”了一声,未再多说什么,就与谢疏临走进内室,帮她的丈夫将身上的绯色官袍换了下来。为谢疏临换穿宽松常服时,慕晚边在谢疏临身前系着衣带,边说道:“今天太皇太后召我进宫说话,在宫里,我听说了一件事……” 慕晚抬眸望着谢疏临道:“我听说,你今日在朝上向陛下请求贬到地方……” 谢疏临“嗯”了一声,语气甚是平静寻常,“陛下从前总说我是人臣典范,而我近来,却做了许多不应该的事,如不是陛下弘恩,我早该在第一日擅自不朝时,就受到贬官的惩罚,陛下待我宽宏,我却不能安然受之,既从前被誉为朝臣典范,现在犯错时,理应受到重罚,以告诫天下官员,需严守礼制,不可为私事荒怠本职。” 谢疏临看着慕晚道:“我还向陛下请求,带着家眷一起到地方,我……离不开你和阿沅,你愿意我和一起到地方吗?那里可能有些贫苦,远不及京中繁华,还有你在京中的绣馆,需暂时交由他人打理几年,你……愿意吗?” 再如静水毫无波澜、镇定寻常的语气,在询问她是否愿意和他一起走时,亦不由流露出一丝忐忑。慕晚心中酸楚,没有正面回答谢疏临的问题,低下头,轻声说道:“可我听说,陛下不同意你到地方去,没有下旨……” “陛下会同意的。”谢疏临平静但犹为坚持肯定的一声,令慕晚心惊地抬起头来,她见谢疏临淡然地说着这句话,可是平静的眸光深处,却隐隐似有幽沉的暗影。 若一个月后,皇帝坚持不下旨,谢疏临定会有所行动,以逼迫皇帝同意……届时谢疏临要做什么……不管谢疏临到时要做什么,就算他取得了一时的胜利,成功让皇帝下了旨,也会为他自己往后埋下无穷的祸患,皇帝会永远记着他的忤逆之罪,谢疏临余生会像是走在悬丝上,他为她这样,不值得…… 慕晚心中不安,就要劝时,有“噔噔蹬”的脚步声闯进了内室,是阿沅,他高举着手中的药瓶道:“我来给爹爹上药,我轻轻的,爹爹不会疼的!” 清筠院寝堂中,阿沅在娘亲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帮爹爹额头伤处上药时,谢府的澹怀堂内,谢夫人正和丈夫吵吵嚷嚷。谢夫人从丈夫口中得知儿子想要被贬到地方的事后,立刻急了,就要去儿子那里劝他别做傻事,但被丈夫拦住,丈夫跟脑子坏了似的,非不让她去,非说这不是傻事,而是好事一桩。 谢循并非嘴硬,在他看来,儿子自请贬谪这事,确实是好事一桩。谢家从前是天下名门的典范,但儿子近来所作所为十分不堪,就算圣上宽宏不责罚,他这老脸也是挂不住,总觉得京城上下都在背地里对谢家指指点点,幸而儿子还知道要脸,知道有错当改、有过应受罚,儿子主动请罪到地方待上几年,谢家在外的名声,也能挽一挽了。 本来谢循因儿子为一女子要死要活,对儿子颇感失望,但今日听说儿子自请贬谪的事后,谢循觉得儿子又变了回来,变成了从前那个让他骄傲的儿子,谢循坚决不让夫人去搅和这事,将自己心里的想法都和夫人说了。 然而谢夫人才不听丈夫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她对丈夫在儿子差点死了之后,还把名声看得最重十分不满。谢夫人不舍得儿子到地方去,不舍得和儿子分开几年,她气急地对丈夫道:“你要再拦着我,我就找根绳子吊死在你面前,你谢循将结发妻子逼死,到时候定会‘名满天下’了!” 谢循悻悻地松了阻拦的手,但又道:“你去劝有什么用呢?疏临他又不听你的,不过是白费口舌罢了。” 谢夫人是气急,可也没失了理智,儿子是有可能不听自己的,但慕晚的话,儿子应是会听的,儿子都为慕晚要死要活了,若是慕晚坚持不想离京,儿子为了不与妻子分开,应该会放弃想去地方的念头的。 生身母亲,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外人,谢夫人想着时,心里不免滋味复杂,可也没办法,只能让丫鬟将慕晚喊到了自己房间。谢夫人私下和慕晚谈话,希望慕晚打消谢疏临想去地方的念头。 谢夫人本来以为慕晚会顺从夫君的想法,以为自己要颇费一番口舌劝她,但是慕晚却应得很快,就温顺地说道:“母亲放心,疏临他不会去地方的,我会劝他放弃这事,一个月里……我一定会劝他打消这念头的。” 有了慕晚的承诺和保证,谢夫人立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她轻拍了拍慕晚的手,叹道,“别去地方,就在京中安生待着,你要和疏临去了什么山高水远的地方,到时候生了孩子,我都见不到我的孙儿孙女。” 谢夫人叹了一声,又看向慕晚的腹部问道:“有消息吗?你和疏临成亲也有几个月了。” 见慕晚轻摇了摇头,谢夫人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这声叹不是责怪慕晚,而是感叹谢家子嗣不顺,谢家历来人丁不旺,当年她和丈夫成亲,也是过了好长时间,才怀上了孩子。 谢夫人攥了攥慕晚的手道:“不急,只要你和疏临好好过日子,孩子早晚会有的。好好过日子吧,往后别再出什么事了,我一把年纪,经不起你们再折腾了。” 慕晚也想“好好过日子”,却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儿女绕膝、白首相依,是她与谢疏临成亲时许下的心愿,也是已经不可能实现的心愿,慕晚在婆母的话中低头沉默着,任心中痛楚来回刀割。 之后的日子里,慕晚也曾想继续试探谢疏临,看他是否知道她被藏在紫宸宫的事,又对她和皇帝之间的事,到底知道多少。但在深思之后,慕晚放弃了试探,无论谢疏临是否知道真相,又到底知道多少,她和谢疏临之间的结局,都已注定,既谢疏临没有主动和她说这方面的事,她又何必非去揭开那一层,非要进一步伤害谢疏临。 她要做的,不是试探,而是在皇帝规定的时间期限内,向谢疏临坦诚她在江州的过去,与谢疏临和离。而在最后的期限到来前,她还有一点时间,这一生最后可与谢疏临相伴的时间,慕晚珍惜光阴,像珍惜此生最后的心动与欢愉。 时光无情,再如何珍惜光阴,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去了。所剩无多的时间里,慕晚也不能总陪着孩子,在清筠院中守望丈夫归来,因太皇太后有时会召她进宫说话,今日也是如此。 因离期限越来越近,慕晚近来心境也越发沉重,不知是否由于心重的缘故,她近来身体总是感觉疲惫,像终日都被沉重的心事压着,酸沉疲乏,今日也是这般。 在宫门外下车,走往永寿宫的一路,暑气蒸腾,骄阳似火,慕晚本就身体疲乏,加之受烈阳蒸晒、暑气侵袭,越走越感头晕目眩,甚至胸口处也越发闷堵,甚至泛起一丝恶心的感觉。 第67章 ◎你说她怀孕了?◎ 御书房内,天子正和朝臣议着防汛的事,宋挽舟作为起居郎,在旁执笔记载,写下天子对治水防汛的诸多指示,写下天子对百姓的关怀爱护等。 一时议毕,众人都有些口干,圣上令宫人上茶,让在场的朝臣各端一杯,坐下歇喝。就连宋挽舟这等没怎么开口说话的,也蒙受圣恩,被赏了一杯茶,宋挽舟随其他大臣一同说了些颂圣之语,而后领受恩典。 虽然天气炎热,但御书房中风轮转个未停,地上冰盆消着热意,圣上所赐的又是宫中添了清凉药草的特制凉茶,朝臣们坐着喝茶时,大都十分惬意,都快要忘记殿外正是骄阳如火了。 凉茶杯都快要见底时,圣上突发感慨似的,叹了一句,“要不是谢卿在这儿,今日这事怕是要议到午时,朕的朝堂离不开谢卿,要是谢卿千里迢迢地离朕远去了,朕在朝里就如同失去了一条臂膀。” 其他大臣一来都认可谢疏临的人品能力,二来也都能听出圣上言下之意,就忙皆放下茶杯,附和圣意,劝谢学士留在京中,劝谢学士若是执意要受处罚,请求圣上罚几个月俸禄就是,不必非要贬往地方。 皇帝默默听着诸大臣的劝说,看着谢疏临淡然的面色,表面平静如冰盘上静静流淌的凉水,而心里头却似掺着殿外烈阳晒落的炽焰,暗暗地焦灼。 离他所定下的一个月,没多少时日了,可事情仍与之前没什么不同,谢疏临依然坚持自请贬谪,慕晚依然没有与谢疏临和离。据他安在谢家的眼线暗中汇报,慕晚与谢疏临在外人眼里,依然是恩爱的夫妻,他二人之间的感情,没有丝毫变化,仍同慕晚“失踪”前一样,如胶似漆。 皇帝怀疑慕晚又要同他耍花样,怀疑慕晚心里憋着坏水,要么又憋出了什么新诡计,要么又想拖延时间,先将这一个月拖混过去。 皇帝计划今日再见一见慕晚,再威吓她一番,令她趁早打消想耍花招的心思。就算慕晚不肯向谢疏临坦诚、不肯与谢疏临和离,他也一定会让谢疏临知道慕晚的真面目,会令慕晚和谢疏临分开。他只是不想亲自下场,把事情做得太难看,如果慕晚非逼他把事情做得难看,那她就得承受他相应的怒火、十倍百倍的惩罚。 近来慕晚每回被太皇太后召进宫中,皇帝都会令人守在永寿宫附近,在慕晚离开永寿宫后,将她带到撷秀馆,逼问她的和离进度。每回慕晚都说谨遵圣命,说一定会在期限前和离,一副低眉顺眼、十分顺从又甚是柔弱的模样,让皇帝有火也发不出。 现在想来,那副柔弱顺从的样子,倒像是慕晚的“缓兵之计”,皇帝心中恼火,想着今天无论如何,他都得好好敲打敲打慕晚。皇帝知道太皇太后今天也有召慕晚进宫说话,早派人守在永寿宫附近,等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去撷秀馆见慕晚。 现在时间尚早,皇帝喝着茶,看朝臣们的劝说对谢疏临一点效果也没有,就对宋挽舟道:“你也劝劝,他这一走,把你侄子也带走了,小孩子忘性大,一段时间不见,宋沅说不定都不认识你这叔叔了。” 宋挽舟起身“是”了一声,正要说话时,忽地御书房殿门被推开,陈总管挟着殿外的热气快走了进来。陈总管像有急事要禀,可是进来看见殿中诸多朝臣,看见当朝学士谢疏临,神色就顿了顿,将要说的话也咽了不少,陈总管就只是恭声对圣上道:“启禀陛下,永寿宫那边,出了点事……” 皇帝与皇祖母感情好,担心高龄的皇祖母身体不豫,立即就问道:“何事?”话音落下,才意识到陈祯这会儿要禀报的,也可能是和慕晚有关的事。 皇帝看向陈祯,见陈祯神色间有点犹犹豫豫的,像他这会儿想要禀报的,正是有关慕晚的事。难道是丽妃安生了个把月又起性了,又在永寿宫中无理取闹为难慕晚,以至闹出什么事来了? 皇帝急着知晓,而陈祯因为圣上直接问他“何事”,也不得不说,他飞快斟酌了下说词,回禀圣上道:“是有关慕夫人的事,老奴是想告诉谢大人,慕夫人似乎身体不适,在永寿宫中昏倒了。” 别说只是身体不适昏倒了,就是病重了、病死了,朝臣之妻的事情,也不会被特意禀到天子面前,陈祯这会儿只能说,他是想将这事告诉谢疏临谢大人。 谢疏临听到陈祯的话,立即就急得站起身来。太皇太后的永寿宫,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谢疏临忙向圣上请求,请圣上派宫人将他昏迷的妻子送出,谢疏临向圣上乞假半日,想尽快带昏迷的妻子出宫回家诊看。 皇帝听到慕晚昏倒了,心中也是一颤,但他不能在谢疏临和其他朝臣面前,表现地像谢疏临那样急切,只能慢慢站起身来,慢慢对谢疏临说道:“你随朕到永寿宫看看吧,太皇太后心地仁慈,这会儿应该已为慕氏传了太医来看,宫中太医的医术,要比外面大夫高明许多。” 谢疏临着急担心妻子,这会儿也顾不得皇帝可能有其他心思,就拱手谢恩,随皇帝离开紫宸宫御书房,去往太皇太后的永寿宫。皇帝也未坐辇,就与谢疏临一同在烈日下走着,他二人步伐飞快,陈祯等擎伞的内监在后举伞不及,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跟着。 永寿宫中,太皇太后传来的太医正在为慕晚把脉,周围妃嫔议论纷纷,大都认为慕晚可能是热晕了、中暑了,因为今日气温颇高,是近来最炎热的一天。太皇太*后也是这样猜测,她打量着榻上昏迷不醒的慕晚,叹想自己今天或许不该将慕晚唤进宫来。 因觉得慕晚是个有佛缘的孩子,太皇太后近来常召慕晚进宫陪伴说话,今天也是。慕晚刚到永寿宫的时候,太皇太后就看出慕晚似是身体有点不舒服,但当时太皇太后只以为,慕晚是在日头底下走热了走乏了,就赏给慕晚一碗新湃的瓜果冰饮子,让她坐下歇息饮用。 谁知慕晚像热得狠了,在谢恩后接过冰饮子时,忽地就身子一软,在冰碗摔地的“砰呲”声中,晕倒在地上,将太皇太后吓了一跳,忙传太医来看。太医在榻边把脉诊看时,太皇太后与众妃嫔在旁打量着,而谢淑妃就坐在榻首,用浸过冰水的湿凉帕子,为她的嫂嫂擦拭面庞。 谢淑妃贤良名声在外,当嫂嫂昏倒在她眼前时,无论她心中有多厌恶抵触,都得装装样子,关心照顾嫂嫂。用湿帕子为慕晚擦拭面颈时,谢淑妃不由在心中暗想,若这帕子是条毒蛇就好了,悄悄地在慕晚颈上咬上一口,慕晚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慕晚应该死去,她死去对所有人都好,却为何要活着?!在知道哥哥执意要携家眷离京的事后,谢淑妃心中对慕晚的痛恨,又更深了一层,谢淑妃认为,慕晚这是要将哥哥的一生都毁了,慕晚不仅毁了哥哥,还有谢家、陛下,还有……她…… 谢淑妃心里清楚,陛下对她的所谓宠爱,有多少是因为对哥哥的器重信任,如果哥哥离京几年甚至再也不回京,那陛下对她的所谓“偏宠”,恐怕要渐渐烟消云散……而且,哥哥一走,她在前朝还有何倚仗呢,历来皇后的母家,都是前朝重臣,如果哥哥这辈子都只是一个边远州官,那她莫说肖想皇后之位,恐怕淑妃的位置都坐不安稳…… 朕与夫人 第30节 从前谢淑妃还只是在心中暗暗厌恨慕晚而已,但现在,她心中深重的怨恨之意,似已离杀意越来越近,她像不仅仅只是盼着慕晚去死,像如果有机会在她眼前,她不介意亲手推上慕晚一把,将慕晚推到黄泉路上,为了……为了所有人。 心中怨恨杀意的纠缠,令谢淑妃擦拭的动作,都不由太用力了些,慕晚因此眉尖微蹙了蹙,不知是在昏迷中也感觉不适,还是就快要醒来。谢淑妃一怔,还未细看时,就忽然听到殿外传来“皇上驾到”,忙起身与殿内众人一同迎驾。 皇帝携谢疏临进殿后,先向太皇太后请了安,皇帝悄悄瞥看了眼远处榻上的慕晚,不能表现出异常的关注与着急,只能慢慢地同皇祖母说道:“朕和谢疏临在御书房时,听说了这边的事,朕带谢疏临过来看看,不然他要急坏了。” 这夫妻二人的恩爱,是连神佛都庇佑的,太皇太后就含笑对谢疏临道:“太医正看着呢,你过去看看吧。” 谢疏临向太皇太后拱手谢恩后,快步走到榻边,皇帝也趁势随众人向里多走了几步,并问太医道:“诊完没有?表嫂她到底是怎么了?” 太医拱手回道:“回陛下,慕夫人昏迷,是因天气炎热,略微中暑,慕夫人本就因为有孕在身,心气不足,胸闷气短,这时再受暑热……” 太医诊断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圣上忽地声高问道:“你说她怀孕了?” 太医被圣上微吓了下,不再慢吞吞地说病人症状,连忙回道:“慕夫人脉相如珠走盘,确实是喜脉之兆,据微臣推断,慕夫人应已有孕月余,最近几日刚有怀孕初期症状。” 太医说着时,榻上昏迷许久的女子,缓缓地睁开了眼,她似乎仍是意识昏沉的,又似乎已经清醒了,听到了太医的话,望见了榻边围着的人。 第68章 ◎有可能是他的孩子。◎ 自皇帝登基起,太皇太后就盼着抱重孙,希望某天太医能在后宫中诊出喜脉来,却没想到真到这一天时,喜脉是来自外人的,皇帝不是终于要有皇子或公主了,而是要有表侄或是表侄女了。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催促皇帝道:“你表兄都要有孩子了,你什么时候能让哀家听到好消息呢?哀家天天都在盼着抱重孙,何时才能亲手抱上呢?” “……皇祖母不必着急,表兄比朕大几岁,比朕先有孩子也是应该的。”皇帝胡乱地应付着皇祖母的叹息,而心中则惊疑暗涌,为慕晚竟然怀孕了,为慕晚的孕期只有月余。 太皇太后未察觉皇帝正另有所思,轻嗔他道:“乱说,你表兄才成亲几个月,你都有后宫几年了。”又微微沉声说道:“天子对待后宫,应该雨露均施,你要是记得这点,也许现在已经有几个皇子公主了。” 虽然太皇太后的话说得隐晦,但在场妃嫔都听得出,太皇太后是将圣上迄今无子的因由,归结在了圣上的偏宠上。圣上对后宫并不雨露均施,圣上偏宠谢淑妃,圣上几年下来,仍无一儿半女,这不就说明,谢淑妃子嗣艰难吗? 在场妃嫔岂知谢淑妃同她们一样,从来没有真正侍寝过,这时候悄然看向谢淑妃的眼神,或是透着叹息,或是暗暗地幸灾乐祸,她们素日心中对谢淑妃的羡慕或嫉妒,此时都化成了无形的尖刺,无情地扎刺在谢淑妃身上。 谢淑妃正为太皇太后的话和其他妃嫔的目光,感到如芒在背、窘迫难当时,忽然注意到圣上正悄看慕晚的目光,似乎不寻常,似不仅仅是在看一个被他曾秘密藏起的女人,圣上的目光似更有深意,圣上身形亦暗暗紧绷,像是正为什么事暗中紧张。 谢淑妃忽然想起,先前太医禀报说,慕晚有孕月余。月余……慕晚在世人眼里“落水溺死”,实则被圣上秘密“金屋藏娇”的时间,就是在月余前,慕晚此刻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有可能是圣上的?! 慕晚怀了圣上的孩子?圣上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慕晚生下一个皇子……谢淑妃越想越是骇惧,完全将太皇太后的话和妃嫔们看她的异样目光全都抛在了脑后,此时心中只有这一件事,暗中惊恐的目光,紧紧盯向圣上与慕晚,垂在身边的手不禁攥起,用力地似要将指甲掐进掌心里。 慕晚昏昏沉沉时,像是听到有人在说话,说她昏倒是因为受热中暑了,还说她心气不足、胸闷气短,说她有孕在身……有孕在身……慕晚犹未真正醒来,眼睫轻颤不已,在梦与醒之间迷茫地挣扎着,身心似乎都滞在多年前。 仿佛她还在多年前的宋家,她正为宋扶风守丧,宋氏宗族的几房人,联手来逼她,要拿走宋扶风的遗产,将她赶出宋家的大门,有的甚至就对她直接动手,她柔弱不敌,被揪扯得要晕过去时,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匆匆走进房来的宋挽舟。 再醒来时,她没有被宋家人赶卖到什么可怕的地方上,她仍身在她在宋家的房间里,躺在她所熟悉的床榻上。她的身边,有侍女,有大夫,帘子外面,有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影,绝大部分人都在议论纷纷、走来走去,只有一道眼熟的身影,安静地站在帘外不动,似是翠竹青松。 帘内,大夫收了把脉的脉枕等,含笑恭贺她有喜,又嘱咐道:“夫人有孕在身,往后行事定要小心些,不能再像今日这样磕着摔着了。” 有孕在身……她怔怔地躺在榻上,默默消化这几个字时,帘外议论纷纷的人声,霎时就安静了下来,像皆沉入了一片死海之中,只有宋挽舟,在身形静伫须臾后,隔帘微弯身对她道:“恭喜嫂嫂。” 她听着这声恭喜,将手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腹部,想着自己是如何怀上这个孩子,想着自己有了这个孩子后,终于能有自保的资本,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无法理清,就只是情难自禁地流下泪水,簌簌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往下淌,像要将她自己淹没了。 慕晚身体轻轻颤动,仿佛在随梦境一起哭泣,但不同于梦中的孤冷,有人拢着她的双肩,有熟悉的气息笼罩着她,是温暖的令她安心的气息。她终于清醒过来,见她是靠在谢疏临的怀里,周围是太皇太后、谢淑妃等,还有皇帝,还有……太医…… 妻子微睁眼时,似是还被梦魇纠缠着,身体微微颤抖,唇也咬得发白。谢疏临就将妻子扶起,令她靠在他的怀里,因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做更多的事,就只能这般拢着妻子,轻轻拍她的后背,尽量安抚她的不安。 妻子终于真正醒来,望他的眸光透着茫然。谢疏临告诉妻子道:“你是因为中暑,昏倒在太皇太后宫中,太皇太后娘娘仁慈,为你传来了太医,太医说你中暑症状轻微,在阴凉地歇歇就好,太医还说……说你有孕在身,已有月余。” 谢疏临不是愚笨之人,在听到太医说“月余”时,心里已有一定的猜测,只是他不敢肯定,也不愿深想。此时此刻,他在告诉妻子现状时,注视着妻子的神情,见妻子闻言眸光猛地一颤,而后望他的眸光竟颤动着有闪躲之意,竟似因不敢面对他而垂下眼帘,心中登时了然,如万箭穿心的了然。 从妻子回来后,谢疏临从未问过妻子“失踪”时候的事,不仅现在不问,在带妻子和阿沅离京之后,他也不打算问,这一世都不打算去问。谢疏临相信妻子对他的感情忠贞不渝,相信她绝不可能主动和圣上有染,只可能是被君威逼迫强求。他不想去揭妻子的伤口,他也没有脸面去问,身为丈夫,却没有能够保护好妻子,也无法为她讨还公道。 不是不在心里存着那么一丝侥幸,想也许圣上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圣上能记着慕晚是他的表嫂,记着他与他这么多年来的情义,在想为非作歹时,心中会有所顾虑迟疑。然而此刻慕晚闪躲的眼神已告诉他,他对陛下的那一丝妄想,是多么地一厢情愿,多么地可笑。 谢疏临微垂下眼帘,手搂着慕晚,在她耳边低道:“我们回家吧。”慕晚垂首在他肩畔,轻轻点了点头,谢疏临扶慕晚坐在榻边,弯身去为她穿鞋,这等情景看在素无圣宠的众妃嫔眼里,不禁要在心中引起艳羡的感慨,一众无宠的妃嫔,都不由将目光幽幽地望向了她们的天子夫君。 皇帝感觉不到来自后宫环肥燕瘦的幽怨目光,他心绪如暗流急湍,为太医竟诊断出慕晚有孕月余。既是月余……慕晚腹中所怀的,就有可能是他的孩子,甚至如果慕晚在“失踪”前的一段时日内,不曾与谢疏临有过夫妻之事的话,那此刻她腹中的孩子,无疑就是他的血脉。 皇帝着急治疗隐疾的缘故,是为了有子嗣。如今,隐疾还未治愈,却有可能先有子嗣了,但……但这不是他设想中想要的孩子,在他的设想中,他的孩子应是由后宫妃嫔所生,孩子们的生母,该是出身名门、贤良淑德的世家贵女,而非……而非一名蛇蝎女子…… 慕晚曾戕害过他,慕晚是他的仇人,他怎会接受仇人所生的孩子,且慕晚这女子心机深沉,她若真怀了他的孩子,会否利用这事大做文章……就像在镂月坞下密室里,慕晚就曾经为了谋求活路、为了保住荣华富贵,而欺骗他宋沅是他的孩子…… 皇帝心中暗自想得激沉,将慕晚如果怀着他孩子的负面影响,翻来覆去地想了个遍时,见慕晚被谢疏临扶着下榻,慕晚与谢疏临一同叩谢太皇太后恩典并请求告退。 皇帝心中全是糟糕的设想,却张口就道:“太医不是说要在阴凉处好好歇歇吗?这会儿外面日头毒辣得很,永寿宫到和昌门距离可不近,要是在日头下走久了,可能又会中暑,在宫里待个把时辰吧,别急着走。” 这会儿接近午时了,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皇太后赞同皇帝的话,也让谢疏临夫妻别急着走。今日是她将慕晚传进宫来,好在慕晚晕过去时,一旁宫人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慕晚没摔出什么事,要是慕晚在永寿宫里摔得流产了,那可真是罪过一桩了。 但慕晚仍是坚持请退,道是不敢在此叨扰太皇太后娘娘等。皇帝最烦慕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又正满心躁乱,就道:“啰嗦什么!让你待着就待着!” 这一声下来,殿内都静了静。太皇太后等人也未多想,只以为圣上心情不好,毕竟从前世人都以为谢疏临要孤独终老,却一眨眼,谢疏临都要当爹了,而圣上仍是膝下寂寞,莫说有个会走会蹦的孩子,宫里连个喜讯都从未传出过,两相对比下来,不免有点扎心。 皇帝脱口冲了慕晚一句,立即为自己不慎失态感到懊悔,他想将话往回挽一挽,还未开口,就听谢淑妃柔声说道:“陛下,可否让臣妾的哥哥嫂嫂,到臣妾宫中坐坐?这般便不会扰了太皇太后娘娘,正好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哥哥嫂嫂可在臣妾宫中用些膳食。” “也好”,皇帝清咳一声道,“朕也去你宫中用顿午膳。” 第69章 ◎若是朕要当父亲。◎ 谢疏临想尽快带妻子回家,可也担心妻子现在的身体承受不住归家路上的烈日炎炎,最终在圣命之下,来到了妹妹淑妃的清宁宫。 清宁宫的宫人,提前得到了消息,在圣上等人来到时,已将丰盛的午膳摆好了。皇帝走进膳厅中,让淑妃、谢疏临与慕晚,和他一桌坐下,一同用午膳。午膳用得极安静,皇帝是因为心事没怎么说话,其他人却似乎也是,膳桌上除了偶尔响起的银箸碰碗声,几乎无声无息。 皇帝几乎没怎么动筷,一直在饮酒,一边慢慢饮着,一边目光悄然落在对面的谢疏临和慕晚身上。皇帝默然许久,在将又一杯酒饮了大半时,忽地含笑说道:“表兄怎么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谢疏临与慕晚抬起头来,见皇帝噙着笑意道:“若是朕要当父亲了,定然欢喜极了,怎么表兄反应这样平淡,好像对当父亲这事,不太热衷的样子?” 如果慕晚在“失踪”前的一段时日内,真的未曾和谢疏临有过夫妻之事,那么今日谢疏临在听到慕晚怀孕月余时,当然会高兴不起来,谢疏临会因为慕晚孕期的不对劲,怀疑慕晚背着他在外偷人。 这样也有好处,谢疏临早一步怀疑慕晚的品行,过后慕晚向谢疏临坦诚品行、提出和离时,谢疏临应就不会不相信慕晚的话,不会想着要挽回这段婚姻。但这样也有个坏处,如果谢疏临非要追究慕晚的“奸|夫”是谁,以谢疏临的能力,不是没可能查到他这皇帝身上来。 若谢疏临起疑心,谢疏临可能会查到他身上来,但慕晚腹中的孩子就是他的,这件事将毋庸置疑。若谢疏临没有疑心,他是不用担心谢疏临疑他,但慕晚腹中孩子生父是谁这事,就只有老天爷清楚了,他、谢疏临与慕晚,短时间内都无法知悉。 皇帝用似乎说笑的语气,试探谢疏临对慕晚孕事的态度,面上神色随意宽和,但目光暗暗紧盯着谢疏临脸上的每一丝神情。 慕晚亦暗暗紧盯着皇帝的神情,她担心皇帝这会儿说的话是在怀疑谢疏临,怀疑谢疏临早就知道她被他秘密囚禁的事,她害怕皇帝怀疑谢疏临设局欺君,若是那般,谢疏临要承受欺君之罪,往后处境如履薄冰。 慕晚心中忧惧揪拧时,听谢疏临嗓音平和一如往常。“回陛下,微臣当然高兴”,谢疏临对皇帝道,“对于将为人父这件事,微臣怎会不高兴呢?!微臣没有表现地欢喜异常,只是因为心里愧疚,因为感到后怕,微臣愧疚没有早些发现妻子有孕的事,也后怕今日妻子和孩子真的出事,微臣作为丈夫,在这件事上太不称职,想着回家后要向妻子好好赔罪。” 说着时,谢疏临挽住了慕晚在桌下的手,将她颤动不安的指尖轻握在自己掌心。皇帝隔着膳桌,见他二人手臂叠靠着,见谢疏临对他心爱的妻子一如既往地深情爱惜,心里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加地不是滋味。 谢疏临不会为找“奸|夫”找到他身上来,当然是件好事,可是如此,慕晚腹中的孩子,究竟是他的,还是谢疏临的呢? 皇帝先前有假想过,慕晚腹中的孩子就是他的,那样想时,他的心境无比复杂。一方面,他心中被怨恨所纠缠,认为慕晚不配做他孩子的母亲,他不应该让一个毒妇生下他的孩子,慕晚本就狡诈多端,在有了孩子这个筹码后,不知要如何兴风作浪,理智让皇帝尽快剜除这种可能。 可另一方面,皇帝又不由想,那是他的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皇帝当然想做父亲,想看看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何模样,也许是个男孩,像他,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又也许是个女孩,虽然生的像慕晚,但不会袭了慕晚的那些坏品性,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完全相反的想法,本就像天平的两端在皇帝心中忽高忽低,这时候又有新的砝码加了进来,慕晚腹中怀的也可能是谢疏临的孩子。皇帝为留下慕晚腹中的孩子,寻到了一个新的理由,这理由和他自己无关,使他的心不必再万分纠结。 因谢疏临一副愧疚心重、今日要对怀孕妻子寸步不离的架势,皇帝没机会将慕晚暗中拦下,单独和她见面说话,只能由着慕晚和谢疏临,在日头没那么烈时,一起离开了宫中。 谢疏临和慕晚走后,皇帝仍在清宁宫坐了一会儿,皇帝人在窗下出神了片刻,忽地问谢淑妃道:“中午用饭时,你好像都没说话,怎么,你不为哥哥嫂嫂欢喜吗?” “臣妾当然为哥哥嫂嫂欢喜,可是……”谢淑妃轻轻地说道,“可是臣妾……也心酸。” 皇帝抬眸看向谢淑妃,见她神色楚楚可怜、眸中泫然欲泣。皇帝自然听得明白谢淑妃所说的“心酸”,但也不能说什么做什么。 他仍是抵触亲近世间其他女子,他那隐疾,依然没有治好,他原是想拿慕晚当药治病,结果病还没治好,就先牵出了新的乱子,就那么几天,那么几次,慕晚腹中的孩子,会是他的吗? 连孩子生母都不知道的事,他想再多也是无用。皇帝暗暗想得头疼,没有接谢淑妃诉说心酸的话,就只是和她说,锦州新进贡了一批绫罗绸缎,让谢淑妃去内库自行挑选,尽捡喜欢的裁减衣裳。 照常赏赐些东西,安慰了下淑妃表妹后,皇帝顿了顿,又对谢淑妃道:“你也挑些对孕妇有益的药材补品,派人送到谢家去,就说是朕和你一同对谢疏临夫妇的赏赐。” 恭送御驾离开清宁宫后,谢淑妃并没立即领受陛下的恩典,去挑选绫罗绸缎,也没遵圣命去准备药材补品,而是感到身心俱疲,半点支撑不住,将一应宫女内监全都屏退出去,只留了心腹秋婵在在身边。 也只有秋婵,明白淑妃主子心中的恐慌与苦楚。她静静地陪伴在谢淑妃身边,为凭几倚榻的主子轻打凉扇,见主子休息许久都没有起身的意思,不得不提醒道:“娘娘,赏赐补品的事,是陛下吩咐的,不能不做,若是娘娘不愿亲自做这事,让宫人去准备药材补品就是了。” 秋婵等待了许久,见谢淑妃仍是不言不动,在心里叹了一声,准备同谢淑妃请退、替谢淑妃去准备药材补品时,忽见谢淑妃微动了动身子,目光转向她道:“……不必特意去太医院拿药,清宁宫库房里,不就有许多吗?去年我过生辰时,妃嫔们都送了礼物,好像她们中有些人,比如丽妃,送给我的就是药材补品。” 秋婵想了一想,记起来道:“是呢。”记得去年徐丽妃送给淑妃主子的贺寿礼物,是些养生的燕窝阿胶等,只是徐丽妃送淑妃主子这些养生补品,并不是真心送礼,而是为了炫耀。 那些燕窝阿胶,本是太皇太后娘娘特意赏赐给徐丽妃的,徐丽妃拿了些出来送给淑妃主子,表面做一副大度分享的样子,实则是为了炫耀太皇太后对她独一份的恩典,为了讥刺淑妃主子得不到这样的恩典,讥刺淑妃主子只能从她指头缝里捡漏太皇太后的恩典。 淑妃主子在人前惯是好涵养,当时含笑将礼物收下,即使要听徐丽妃不停地聒噪炫耀,在一众妃嫔面前也没失了风度,一直到徐丽妃等人都离去后,才命她将那些补品盒子,全都扔到了库房深处,眼不见心不烦。 “将那些补品盒子找出来吧”,秋婵此时听谢淑妃吩咐道,“丽妃不是说那些燕窝阿胶都是绝佳上品,是天底下最好的吗?那就让慕晚好好尝尝,丽妃送的好东西吧。” 秋婵应了一声,就要退去清宁宫库房,找出那些补品盒子时,又听谢淑妃问道:“去年的礼品单子,还在吗?” “在呢”,秋婵道,“都存在档里”。宫里每件东西的来去,都是要记档的,如这些补品盒子,是由徐丽妃于何年何月何日赠给谢淑妃,会记得简练而又十分清楚。 谢淑妃微微颔首,就令秋婵去将这些补品盒子取来,在等待的时候,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下,夏日阳光透过窗棂,将她眼前的双手照得几无血色的煞白,却也显得尤为干净,像是不会沾染任何尘埃,任何嫌疑。 在宫人送来圣上和淑妃娘娘赏赐的药材补品后,谢家其他人才知道了慕晚有孕的事。谢夫人高兴极了,欢喜地埋怨儿子儿媳怎么不一回府就跟她说这事,还要藏着掖着,谢夫人笑嗔谢疏临和慕晚道:“怎么,是怕把娘高兴坏了不成?!” 也不计较琢磨儿子儿媳不立刻报喜的缘故,谢夫人说笑两句后,就拉着慕晚在清筠院里坐下,细问慕晚有什么怀孕症状,不停地同慕晚讲述怀孕时要注意的事,将她当年生儿育女的经验,全都讲给慕晚听。 谢夫人心里欢喜极了,满腹的话跟豆子似的,不停地往外倒,倒得停不下来,都忘了慕晚其实生过孩子,对怀孕的事并不是一窍不通,已有经验。 在讲了许多后,谢夫人又细细叮嘱慕晚饮食方面的事,细说哪些食物应该多吃,又哪些碰都不能碰等,谢夫人对慕晚道:“像燕窝阿胶这些,都是上佳的养胎补品,家里虽然也有,但肯定比不了宫里的,你先每日吃着陛下娘娘赐的这些,娘再派人到外面为你寻买最好的。” 第70章 ◎同他一起带到坟墓里。◎ 一直说到口干舌燥,嗓子眼都像在冒烟,谢夫人才暂时将叮嘱的话停下,端起手边的茶喝。 为着儿媳怀孕的大喜事,清凉的茶水喝在口里,似是比加了蜂蜜还甜。谢夫人简单润了润嗓子后,又要同慕晚叮嘱其他怀孕事宜时,儿子插话将她拦了下来,儿子说慕晚累了,需用些膳食后,早些歇下。 谢夫人瞧了眼外面发暗的天色,才知自己这一番滔滔不绝,究竟滔滔了有多久,她又见慕晚面上确实有倦意,连忙将自己的话篓子兜住了。 怀孕的人当然需要好好休息,慕晚坐着听她说叨了这么久,恐怕身子都乏透了,谢夫人不再叮嘱,让慕晚先到小榻上躺歇一会儿,等丫鬟们将晚饭摆好了,再起来用膳,谢夫人让慕晚今天好好休息,说她明天再过来看她。 起身要走时,谢夫人才看到了守在一旁的阿沅,才想起慕晚生过孩子的事,谢夫人自嘲着对慕晚道:“娘真是高兴坏了,都忘了说的这些,其实你应该都知道的,娘这是‘关心则乱’,你可别嫌娘啰嗦。” 慕晚自然说“不敢”,只是恭声感谢婆母对她的关怀。谢夫人现在看慕晚哪哪儿顺眼,又温声对慕晚道:“孕妇身子沉,需要好好休养,以后的晨昏定省都免了,你无事就好好歇着养胎,不必再走来走去。” 谢夫人年纪大了,自个儿坐说了这许久,身子也有些乏了。本来她因为慕晚怀孕的事,精神振奋,还没觉得,这会儿要走时,登时感觉腰也有些酸、背也有些痛,谢夫人对儿子道:“你搀一搀娘,送娘回去吧。” 谢疏临就搀扶住母亲一条手臂,送母亲回她居处。在扶着母亲走往澹怀堂的路上,谢疏临听母亲叹声问他道:“你在意慕晚?在意她腹中的孩子吗?” “自然在意。”谢疏临不知母亲为何突然这样问,他对慕晚的坚定心意,母亲应是十分清楚的。 谢夫人暂停下脚步,看着儿子道:“你要是在意慕晚、在意她腹中的孩子,明儿就递个折子给陛下,跟陛下说,你听陛下的,愿意用罚俸降职的惩处代替被贬往地方。” 朕与夫人 第31节 刚入夜的暗淡天色里,谢夫人语意渐沉,蒙着一层微微严厉的幽影,“你一个大男人,你身体结实,不怕路上风霜,可是慕晚呢,她怀着身孕,能跟着你一路颠簸到地方吗?!要是她路上有个好歹,你能及时找到好大夫给她治疗吗?!你别倔强了,要是慕晚和她腹中的孩子,因为你的倔强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一辈子,都要悔恨不已!” 将母亲送回澹怀堂后,谢疏临在走回清筠院的路上,心中像还回荡着母亲的那些话。夜色已越发深沉,庭院中的石灯光亮不足以完全驱散黑暗,谢疏临走在小径上,一时走进微光下,一时又走进一团又一团的黑影中。 那时,在宋挽舟的冒险提醒下,生平第一次,他对他的表弟起了疑心,怀疑他的表弟、他的君主、当朝圣上,竟有可能做出谋夺表嫂的事来。 对妻子仍活着的期盼,和对当朝天子的怀疑,让他踏出了试探的脚步,在向圣上试探几番后,他确定慕晚的“落水失踪”,就是圣上在背后一手操控,甚至确定“失踪”的慕晚,就被囚在圣上的紫宸宫中。 当时,巨大的震惊愤怒如潮浪要将他的心拍得粉碎,但他在极度痛心极度愤恨之时,依然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没有由着心中愤恨的怒火,当面同圣上将此事挑明,没有直接向圣上要人。 他没有直接同圣上撕破脸面,如果撕破脸面,如果将事情闹大了,甚至惹得世人议论,圣上为了天子颜面,绝对不会承认此事,他谢疏临会成为世人眼里因妻子死亡而精神疯癫、污蔑君主的疯子。 疯子说的话不会有人信,疯子也会因为同君主撕破脸,失去君主的信任,不会再有机会和能力夺回自己的妻子。 到那时候,圣上也许会继续秘密囚禁慕晚,永不放她还家,又也许会为了彻底掩盖这件事,真将慕晚秘密处死,派人将慕晚的尸身扔进沛江中,做成溺水而死的假象,他谢疏临,会永永远远失去他的妻子。 他不能够冲动行事,只能够拿自己的性命去同圣上赌,也是拿过往的兄弟情义、风雨同担去同圣上赌,这是他当时能够拿出来的唯一筹码。在赌的同时,他也是在给他的表弟圣上,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没有宋挽舟的提醒,他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往圣上身上怀疑半分。从记事起,他就已认识他的太子表弟,这么多年下来,一起长大的情谊,一起淌过那样多的难关,他以为他与圣上之间的互相信任如铁石弥坚,也以为圣上是贤明的君主。 怎能想到,贤明的君主会做出谋夺臣妻的事,怎能想到,圣上明知慕晚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却还忍心强逼表嫂、夺他至爱,这样……禽兽不如! 他拿自己的性命,给他的表弟圣上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圣上对他的生死,都无动于衷,那么,他也不必再顾念与圣上之间过往的情义了。 有一件事,他捏在手中,藏在心里,藏了数年,那是件足以撼动江山帝座的大事,他原本想将那个秘密,守死在心中一辈子,同他一起带到坟墓里,但如果圣上非要对他不仁,那他也只能不义了。 但圣上似未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圣上仍顾惜他的性命,圣上将慕晚放了回来。他遂将那件事,仍压在心中最深处,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搬出那件事。 那件事是一柄双刃剑,浸毒的利剑,可以解他一时之困,但在将来,可能会给他、给慕晚、给谢家带来更加可怕的灾难,也可能会造成江山动荡、生灵涂炭,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为一己之事,给家人带来祸事,甚至兴起天下动荡的祸端。 幸而圣上将慕晚放了回来,没有将他逼到那一步。既如此,他决定生咽下对圣上的愤怒和痛恨,为了妻儿,为了父母妹妹,他不能再做更多,只求能带慕晚和阿沅离京,从此远离圣上,使妻子此生不必再受圣上的逼迫与纠缠。 圣上的阻拦在他意料之中,但他决心已定,到时间定要携妻儿离京,可没想到,妻子忽然这时候怀孕,妻子腹中的孩子……有可能是他的…… 母亲的话是对的,有孕在身的妻子不能经受长时间的颠簸奔波,妻子近来身体本就不太好,不知她被囚在紫宸宫期间,经受了怎样的折磨,她刚回来的时候,经常咳嗽,即使这些时日有吃药调养,身子也未完全恢*复到从前…… 本就体弱的妻子,这时候怀孕,怎么能跟着他上路离京,天气又炎热,路上又疲累,若是妻子在路上有个好歹……若是她和孩子有个好歹,他真的会悔恨终生…… 幽沉的夜色,浓墨般侵染进人心之中,谢疏临越走越滞重的步伐,在清筠院前停了下来,院外摇曳的青竹林将他的身形笼罩在阴影下,不远处的房舍中亮着灯火,灯火是明亮的,但在夜色侵染与竹林风声中,却似是岌岌可危,似是外面风浪稍大些,这点微光就会熄灭,沉沦进无尽的黑暗中。 室内的灯火旁,阿沅没像以往一样扑在娘亲的怀里,而是小心翼翼地在娘亲身旁坐着,低头打量着娘亲尚且平坦的腹部,又衔着期待,乖乖地问娘亲道:“娘亲,我可以摸一摸吗?我轻轻地摸。” 慕晚此时心事极重,但面对阿沅小心期待的眼神,她还是尽量压着沉重的心思,将阿沅的小手,牵放在她腹前的衣裳上,用寻常的语气,温和地对阿沅道:“现在摸不出什么来的,还没到月份,没有显怀呢。” 阿沅隔着衣裳,用小手轻轻地摸了摸娘亲的腹部,确实像他看到的那样,仍是是平坦的,阿沅好奇又期待地问娘亲道:“要到什么时候,肚子才会大起来呀?” 慕晚回答阿沅道:“再过两三个月吧,那时候肚子就渐渐大起来了,娘从前怀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阿沅嘻嘻地笑着,又问娘亲:“娘亲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是要有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 慕晚道:“不知道呢,要再过上几个月,大夫把脉时,才有可能知道。” 阿沅一直想要小弟弟、小妹妹,在知道娘亲怀孕的事后,他高兴极了,恨不得立刻就有小弟弟、小妹妹从娘亲肚子里蹦出来,娘亲不用十月怀胎,他也不用慢慢地等上好久好久。 可是只能等上好久好久,阿沅这会儿只能怀着期待,边想边问:“我是男孩,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娘亲,如果娘亲生个女孩的话,小妹妹会不会长得像爹爹啊?长得像爹爹的女孩,会是什么样子……” 慕晚实在身心俱疲,本来就十分沉重的心事,因为阿沅的这些问题,越发如有千斤坠在心间,慕晚抬手摸了下阿沅的脸蛋,想让阿沅出去玩一会儿时,忽见阿沅眸中明亮的笑意骤然黯淡了下来,阿沅像是也有心事。 “……娘亲,等小弟弟、小妹妹出来后,爹爹……爹爹会不会就没有那么喜欢我了?”阿沅低低地道,“小弟弟、小妹妹都是爹爹亲生的,可是……我不是……” 第71章 /:。 ◎我们和离吧。◎ 未等慕晚安慰孩子,谢疏临就已推门走进,将阿沅抱起来道:“不要胡思乱想,爹爹待你们会是一样的。” 阿沅立即欢喜起来,但慕晚却为谢疏临的话,暗中感到心痛,她腹中的孩子,有可能不是谢疏临的,她也已从谢疏临今日的态度中,猜到谢疏临其实已知道这件事,可他这时还这样说,明明他心中之痛苦绝不会亚于她,他还是这样说。 从在宫中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到现在夜色深沉时,慕晚已在心中将怀孕这事,翻来覆去地想了有百遍千遍。如果她腹中怀的就是皇帝的孩子,她不会有任何迟疑,她会设法将这孩子流掉,她不会再生下皇帝的孩子,阿沅已因他的真正身世,处在可能被生父杀死的危险之中,她不会让又一个孩子,担着这样的风险,来到这个世上。 可她无法果断地下手,因她腹中的孩子,还有可能是谢疏临的,即使她就要和谢疏临分开,她和谢疏临将不再是夫妻,她也不想伤害和谢疏临的孩子,即使只是有这种可能而已,她也没有办法果断地下手。 她犹豫不决,无法下手,谢疏临愿意将她腹中的孩子,当成他自己的孩子,无论孩子的生父是谁,那这件事里的第三个人,皇帝的态度呢? 慕晚目光瞥向室内桌上的补品盒子,那些宫人奉“陛下和娘娘之命”,送来的燕窝阿胶。那些补品,究竟是谢淑妃对娘家的恩典,还是皇帝对她的“恩典”?是皇帝对她怀孕一事的态度? 皇帝应也知道,她腹中的孩子,既有可能是他的,也有可能是谢疏临的,皇帝肯定不希望她生下他的孩子,皇帝定然觉得她不配,觉得她是在玷污皇家血脉。 就算她怀的是谢疏临的孩子,皇帝应也觉得她不配给谢疏临生儿育女。被囚在紫宸宫的那段日子里,皇帝曾一再地对她说,等谢疏临将她忘了,他就为谢疏临赐婚名门淑女,皇帝说只有那样的好女子,才配做谢疏临的妻子,为谢疏临生儿育女。 若这些补品,代表皇帝对她有孕之事的态度,那这些补品的效用,恐怕不是保胎安胎,而是恰恰相反……她该遵从圣意,就吃下这些补品,然后“意外”流产,让这个不知生父是谁的孩子,在还没有来到世上之前,就先消失吗? 慕晚还是舍不得,为着孩子生父是谢疏临的可能。慕晚疼爱阿沅,可阿沅的身世来历,一直是她心中的死结,在嫁给谢疏临时,她想要和谢疏临再生一个孩子,一个完全因为爱而诞生在世上的孩子,现在这孩子,可能就在她腹中,她舍不得杀死这种可能。 但如果她没有“意外”流产,皇帝也有其他办法让她生不了这个孩子,哪怕她就是将孩子生下了,皇帝也有办法让一个孱弱的婴儿不幸死于某种“意外”,那样,对那个孩子来说,更加残忍……慕晚想到此处,心不由揪了起来,不由伸手抓住了谢疏临的手臂。 妻子的指尖,在轻轻发抖。谢疏临心亦紧紧揪起,他哄了阿沅几句,说娘亲需要安静休息,将阿沅劝走之后,手搂住了妻子的肩背,妻子伏在他怀中,低垂着头,话音几乎语无伦次,似浮萍被水波撞碎,“……我害怕……许多事,我不知该怎么办……我想和你一起到天涯海角,到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可我不能……” 谢疏临却听得明白妻子这些语无伦次的话,听得明白这些话背后的恐慌与彷徨,他紧搂着妻子,轻吻了下她的眉心道:“不要怕,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与你分担。从前是我不好,是我疏忽,才会使你离开我,这一生,我们不会再分开了,不管什么人,都休想将你我分开。” 怎么可能不分开……她早向皇帝发过那样的毒誓,她也不能再连累谢疏临……时间不多了,她不能再拖下去了,若她不拖延,早些离开谢家,也许谢疏临今天就不会知道她怀孕的事,不会在心中更添一重痛苦。 “……我们和离吧”,之前怎么也不舍得说出的话,在此时心绪最忧乱时,从慕晚口中说了出来,慕晚艰难启齿,衔着无尽的悔恨,想将旧事对谢疏临全盘托出,尽管皇帝要求她舍去与他相关的事,仅告诉谢疏临宋沅身世不明,告诉谢疏临她不是他想象中的好女子。 “……我其实,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瞒了你很多事,很多的事,不仅是现在,还有从前……”长期的压抑,在一瞬间像要决堤,慕晚就要说出所有时,谢疏临将她搂着更紧,轻对她道:“不要说了,我知道这些话都是陛下逼你说的,我知道你并不想和我分开。” 这是谢疏临第一次向她坦诚,坦诚他知道她的“失踪”与“归来”,俱是皇帝在背后操控。尽管早猜到谢疏临已经知道了,可真听到谢疏临这样说,慕晚在骤然间仍是无颜以对,她紧咬着唇,只觉心如刀割,一时说不出话时,又听谢疏临语意坚沉道:“我不会与你和离的,他是天子又如何,天子也不能再分开我们。” 谢疏临牵着她的手起身,将她带到他的书房后,将书房门窗紧锁,又牵她走到书房深处的一张挂画前,将那幅挂画取下。画后的墙壁上,竟有一处暗格,谢疏临将暗格打开,从中取出一只上了锁的长条匣子,在开锁之后,将匣内的一道明黄布帛卷轴,拿放到了她的手中。 卷帛上绘着龙纹,这似乎是一道圣旨。慕晚不解地朝谢疏临看了一眼,见烛光下谢疏临半张面庞都侧拢在幽影里,心中泛起不安的感觉,她垂下眼,将手中这道圣旨缓缓展开,见这是一道遗诏,是先帝的遗诏。 目光飞快扫过遗诏上的文字后,慕晚双手忍不住轻颤起来,遗诏上的每个字,都似是熔火的陨石砸向了她的心间,她慌忙这道遗诏合上,手颤着几乎是将遗诏摔回了匣子里,慕晚忙紧抓住谢疏临双手道:“你不能把这道遗诏拿出来,不能让陛下知道这件事,你绝对不能这么做,不能引火烧身!” 天下安定,皇帝早就大权在握,帝座固若金汤,谢疏临若为了保住她,而拿这道遗诏去威胁皇帝,甚至掀起造反之事,只会将他自己推向刀山火海。不可能有任何皇帝能容忍臣子这样做,皇帝现在是对谢疏临仍有君臣情义,可如果谢疏临拿出这道遗诏,什么情义在皇权面前都会灰飞烟灭。 “你不能做糊涂事,你千万不能糊涂。”慕晚心急如焚,已是在苦苦恳求谢疏临,但谢疏临决心甚坚,将她拥在他怀中道:“如果他肯放过我们,我永远也不会拿出这道遗诏,但如果他非要逼我们夫妻分离,我只能做拼死一搏。” 事已至此,慕晚已没有任何选择,皇帝是不可能放弃对她的逼迫的,皇帝对她的报复要到她至死方休,她现在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即让谢疏临断了对她的情意,谢疏临对她断情,与她和离,就不会冒险使用这道遗诏,不会引火烧身。 令谢疏临对她断情,这本也是她发下的毒誓,冥冥天意,似是不容她逃避,定要她这么做。慕晚将手从谢疏临手中挣开,她在烛光中望着谢疏临,她的丈夫,这天下间最好的男子。 “我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后悔没有早告诉你,早在我们成亲之前,早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应该说出来,那样,你就不会被我牵扯进来”,慕晚忍着心中的哀戚,望着谢疏临道,“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女子,阿沅,并不是我那亡夫宋扶风的孩子。” “阿沅,是我‘借种’来的,那时候,宋扶风快病死了,我为了能拿到他死后的遗产,为了不在他死后被赶出宋家,必须要有一个遗腹子。我当时带着病重的宋扶风,到了宋家在江州渡月山脚下的别院,我想在那里寻一男子私通,使我自己尽快怀孕。” “没等我去找到那样一个人选,某天夜里,我就在别院外的江滩上,捡到了一名负伤的年轻男子。我那时候,满脑子都只想着自保,为了能怀孕,我将那名负伤的男子藏在密室里,给他上药喂药,但也私自向他收取了我想要的报酬,我……趁人之危……” 终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剖在谢疏临面前,慕晚心中万分羞惭之时,却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迎着谢疏临幽深的眸光,轻轻说道:“那名年轻男子,就是当年的太子殿下。” 谢疏临瞳孔急遽收缩,锐利地如有寒芒,慕晚无法承受这样的目光,她微垂下眼,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太子,后来我来到宫中,在清宁宫中再次见到他时,才知道他的身份,才知我当初犯下的罪行,究竟有多可怕。可我那时依然心存侥幸之意,想他应该认不出我,因在渡月山时,他从没见过我的面容,我以为……以为我可以去拥抱我想要的生活……” “可我错了,我错得厉害”,慕晚为当初的心存侥幸,悔恨不已,“后来他还是发现了,他对我展开了报复,他认为我不配做你的妻子,所以设计我‘落江溺水而死’,所以在放我回来后,定要你我和离。” 第72章 ◎阿沅是他的儿子吗?◎ “当年,确实是我为一己之私,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行,陛下现在对我的报复,都是我该承受的代价”,慕晚急切地恳求谢疏临道,“你千万不能为我去做傻事,不能把这道遗诏拿出来,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不值得!”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体说出后,悔恨的潮浪犹在慕晚心头翻覆,似要一直纠缠在她心中,直到她的心随身体一起死去。“我们和离吧”,慕晚垂着眼,哑声说道,“陛下说的是对的,我不配做你的妻子,从一开始,就不配。” 长久的寂静后,慕晚终于听到了谢疏临的声音,但他并没有说“和离”的事,而是问她道:“陛下知道,阿沅是他的儿子吗?” 慕晚轻摇了摇头,“陛下不知”,她恐慌地道,“我不敢让他知道,他那样恨我,若是知道我竟敢偷偷生下他的孩子,竟敢玷污皇家血脉,他一定会为雪耻,直接将阿沅杀死。” 慕晚已经接受自己将来被报复致死的命运,但她放心不下阿沅,她希望她的孩子,在她死后,能够平安地长大。她到底是个十分自私的人,到这时候,在说了这些剜心的话,狠狠地伤害了谢疏临后,还是为了她在地下能安心,想要再求谢疏临最后一件事。 慕晚这时本不敢抬头看谢疏临,她无颜面对她的丈夫,害怕在他眸中看到失望与厌恶,但为了阿沅,她还是抬起头来,看向谢疏临道:“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想在和离之后,将阿沅留在谢家,我没有办法再照顾他了,我想求你照顾他长大,阿沅是个好孩子,他和我不一样,他从没有做错过什么事,他把你当成他的亲身父亲……” 慕晚哀求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谢疏临断然道:“我不能答应。”慕晚的心,登时如受重击,直往下坠沉,她紧咬住唇,将还没说完的哀求,都咽了下去。 她真是……痴心妄想……慕晚在心中自厌自嘲,谢疏临的拒绝完全在情理之中,若她早些言明旧事,谢疏临不会爱她也不会娶她,谢疏临对她的爱,是她欺骗得来的,如今欺骗的幻影已被戳破,谢疏临理应摒弃与她有关的一切,为何要留一个孩子在身边,时时提醒他自己,旧日是如何被人欺骗,如何痴心错付。 慕晚咽下了所有未说出口的话,谢疏临此时断然的一声,就是他对她过往欺骗的凛然回应。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也已经达成了她的目的,让谢疏临对她失望透顶,让谢疏临对她断情。这样很好,谢疏临不再爱她,就不会为她拿遗诏做傻事,不会为了她害了他自己。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阿沅……她会为阿沅安排另一条后路……在离开谢家后,在走向她的死亡前,她会将阿沅交给宋挽舟,请求宋挽舟看在“叔侄”的情分上,在日后看顾阿沅……皇帝说的没错,她就是个喜欢骗男人的女人,在骗不了皇帝、骗不了谢疏临后,她又要为自己的目的,去骗宋挽舟……她就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 慕晚将目光落向一旁的书案,她走近书案,铺开纸,就要拈笔写下和离书时,手腕被谢疏临攥住。案上的烛光不甚明亮,但落在谢疏临眸中却似是沉在海里的星子,谢疏临目光幽亮地望着她道:“我不能答应单独照顾阿沅,应该我们一起照顾他长大,这才是我从前答应过你的事。” 谢疏临轻轻掰开她的手,将她手中的毛笔拿放到一边,“我也不能答应与你和离,成亲时,你说过要与我白头到老,这是你从前答应过我的事,你不能毁诺。” “……我……”慕晚望着这样的谢疏临,只说出一个“我”字,就霎时喉咙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仿佛在一瞬间有万针刺在她的喉间,她再说不了半个字,只是泪水陡然夺眶而出,淹没了她的眼眸,簌簌地淌落她的脸颊。 谢疏临抬手拂拭她淌落的泪水,问她:“还记不记得在清宁宫的莲花缸前,我对你说了什么?” 记得,那时慕晚在宫中刺绣观音像,因发现皇帝是她当年迫害过的人,终日战战兢兢、惶恐不已,在清宁宫中与谢疏临相见时,曾犹豫是否要向谢疏临坦白,但最终只是隐晦地和谢疏临说,她曾经做下一件严重的错事,无法弥补,事发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当时谢疏临听了她的话后,说道…… 慕晚耳边再度响起了谢疏临的话,“我们将是夫妻,无论什么事,我会与你一起面对承担,身为丈夫,我理当保护你,若有险难,我会替你挡着,若有代价,我会替你担着。” 此时此刻,谢疏临又将他当时说过的话,再度向她说来,只这一次,他在说完之后,又望着她道:“我们已是夫妻。” 谢疏临话中的坚定与深情,令慕晚落泪更甚,她泪眼模糊地已看不清谢疏临的面容,噙着泪光哽咽着道:“可我做下的,是那样的错事,我负着重罪,我还瞒着你……” 谢疏临道:“我也有错,我负着弥天大罪,却也瞒着你。你向来以为我是严守礼制的忠臣,可我作为先帝的臣子时,并没有忠君,我私自藏起了先帝遗诏,我做下的,是逆臣行径,我还将这烫手山芋攥在手里,让你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与我结为夫妻,共同承担风险。” 谢疏临话中越是宽容,慕晚就越是担忧,她感动于谢疏临包容的深情,可越是感动,心中就越害怕,这不是她想要的回应,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回应,她不能……慕晚含泪摇着头,并想将手从谢疏临手中抽离,“你不该这样说,我们要分开,我们一定要分开……” 但谢疏临紧攥着她的手不放,谢疏临将想离开的她,紧拥在他的怀中,无论她如何恳求劝说,都不肯放手。慕晚在无用的恳求中,目光再次瞥看见案上的那道遗诏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做下错事,可怕的无可挽回的错事。 慕晚原以为自己坦诚过去,会让谢疏临对她放手,让谢疏临从此平安,但她错估了谢疏临对她的爱,她的坦诚,不仅没让谢疏临放手,还可能进一步将谢疏临推到了更危险的境地中。 谢疏临只是为了不与她分离,就已有动用这道遗诏的心思,现在,谢疏临已知道她与皇帝之间的仇怨,知道皇帝对她的报复将至死方休,谢疏临可能会为了保护她的性命,真做出一些事来,将他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慕晚骇惧不已,哀求谢疏临道:“你什么都不要做,求你答应我,不要为我去做任何事,你答应我!” 谢疏临将她紧搂在身前,臂膀的力道虽未让她感到被禁锢的疼痛,但所蕴着的坚定决心,却同他的话一起,让她感到胆战心惊,“只要你不离开我,只要你和阿沅好好地在我身边。” “……我不会离开的……不会的……”此时此刻,慕晚只能这样说,她语无伦次地向谢疏临承诺着,可心中知道自己的承诺虚无缥缈,比纸还薄,轻轻一扯就会碎了。 皇帝是不会放过她的,皇帝定要她离开谢疏临,在见她迟迟不和离后,定会有逼迫的动作,可是她也不能离开谢疏临,她若离开,谢疏临可能会做出害了他自己的事,她该怎么办,她要怎么办呢…… 无尽的忧灼如烛焰燃烧在慕晚心间,书案烛台上的烛火至天明便会烧尽、归于平静,可她心中的忧焰不知要灼烧到何时,要灼烧成何等不可控制的局面。 各人心事各异,谢夫人在知道儿媳怀孕的喜讯后,就合不拢嘴,哪怕在夜里睡着后,也在睡梦中做了一场好梦。谢夫人梦见儿媳生下了一个男婴,男婴哭得响亮有力,漆黑的眉眼像极了儿子疏临,径在梦中笑出了声。 谢夫人笑醒之后,就将身边仍睡着的丈夫给推醒了,也不管他要不要听,就将这梦细细地讲给丈夫听。谢夫人认为这可能是一场预知梦,是她还未出世的孙儿在给她这祖母托梦,心中欢喜极了,从梦醒之后,唇角就没压下来过。 朕与夫人 第32节 为着这个梦境,谢夫人决定带儿媳到寺庙祷告一番,求菩萨保佑孙儿能平平安安地来到世上。因顾念着儿媳怀孕的身体,也担心日头太烈又热伤了儿媳,谢夫人在这日快黄昏时,才带着儿媳出门,就带她到了离谢家最近的昭灵寺,以免儿媳因坐车太久伤了身体。 到了昭灵寺中,谢夫人带着儿媳一起在大雄宝殿中祷告祈福之后,就让儿媳到寺中待客的寮房休息。谢夫人还要去其他佛殿,将寺内佛像一个个都叩遍,但儿媳肯定吃不消这般,谢夫人让儿媳在寮房坐歇些时间,等她祷告完毕后,再一起回谢家。 寺庙僧人将慕晚引往贵客休息的寮房,一众侍女嬷嬷的拥簇下,慕晚慢慢走到了那间寮房前。虽然是傍晚、寺院又幽静,但到底暑热未褪,慕晚见侍女嬷嬷面上都微有汗意,就请僧人多倒些茶水来,让侍女嬷嬷们在廊下喝茶乘凉休息。 慕晚独自走进了寮房中,她想要安静地独处片刻,在婆母面前,她不能表现地心事重重,只能从出门起就一直勉强陪笑,到这会儿,她终于不用再强装了,但身体也实在倦极了,那沉重心事拖拽着的倦怠,让她感觉身体似在无形中绑缚着许多的石头,稍微做点小事就不堪重负。 慕晚拖着沉重的身子,在寮房内一张小榻上坐下,她手扶上凭几,欲软下身子、伏靠着休息一会儿时,忽然听到房间深处有轻轻的脚步声。慕晚一惊抬首,朝步声来源看去,心中更是惊颤,步声的主人竟是皇帝,他撩起一道垂帘,向她走来。 皇帝竟就在这间寮房中!皇帝会在这里,自然是专等着她!因与室外侍女嬷嬷们就一墙之隔,慕晚在惊颤下不知要如何是好时,皇帝已走上前来,捉住她的手腕,似就想将她带往室内深处。 慕晚知道皇帝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定是为了逼问她为何还不和离的事,可是她无法给出皇帝想要的回答。慕晚不想面对皇帝的质问,身体也下意识僵沉着不动,眼见皇帝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他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地手抄上她腰,将她抱了起来。 第73章 ◎朕赐下的补品,你必须得用。◎ 皇帝在宫中等了一日又一日,始终等不到谢疏临与慕晚和离的消息。不仅没有和离,在眼线的汇报里,他夫妻二人连失和的迹象都没有。皇帝心中恼火,猜想自己可能又被慕晚给骗了,慕晚可能不在乎他逼她发下的毒誓,慕晚这毒妇,可能根本不信天理昭昭,不信誓言有何效用。 再不和离,谢疏临就要携家眷离京了,慕晚就要称心如意地傍着谢疏临远走了!皇帝岂能容忍慕晚顺利逃走,他心中之焦灼,比炎热天气更甚,想要尽快见上慕晚一面,想要当面质问威吓这毒妇,不许她耍任何花招。 因慕晚昨日晕在宫中的事,太皇太后今日未再召慕晚进宫,皇帝没法儿在宫中见慕晚,但听眼线汇报,慕晚今天暮时会被她婆婆带到京中昭灵寺上香。皇帝就一早来到昭灵寺中等待,寺中僧人在陈祯的暗中安排下,将慕晚带到了他所在的寮房前。 不到万不得已,皇帝也不想将他和慕晚的事捅给谢家人知道、捅到世人面前。当慕晚不配合他往里走时,皇帝不想过分用强,以至闹出什么动静让给外面的谢家仆人闯进来看见,就手抄住慕晚的腰,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抱进了寮房的内室中。 将慕晚抱起往里走时,皇帝掂着慕晚轻弱的身子,心中哼了一声,蚍蜉撼树。可明明就是这么个柔弱无比的女人,却像是特别难以对付,这“蚍蜉”,虽不能撼树,但像是蔓生的毒藤蔓,能以一副柔软无依的姿态,将大树活活缠死,着实熬人得很。 着实是个毒妇,毒妇腹中,现还孕着毒种。皇帝将慕晚抱放在内室的睡榻上,目光落在慕晚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猜测慕晚是不是想凭借怀孕这事,跟他耍花招,违背她发下的毒誓,不与谢疏临和离。 “为什么还没有离开谢家?!”皇帝将慕晚放下的动作很轻,但含威质问的沉冷嗓音,沉甸甸地砸向慕晚,“你别忘了你发过什么毒誓!你是要你儿子七窍流血、不得好死吗?!” 其实她已说了,说得比皇帝所要求的还要多,可是,谢疏临不肯与她和离,她现在,也不能与谢疏临和离。慕晚暗自想着那道遗诏,轻声说道:“我没有违背誓言,我说了,我都说了,但是疏临他……他不肯与我分开……怎么都不肯……” 皇帝心头霎时燥意乱涌,他怀疑地盯着慕晚,似要盯穿她柔弱而矫作的皮囊,“你是不是在言辞上有所隐瞒?为了你在谢疏临心中的好妻子形象,你是不是没有将话说清?!” 应就是慕晚的诡计,她花言巧语,不与谢疏临将话说清,又在他这里,将没有和离的缘由,全都推在谢疏临身上,让她自己在每一边都清清白白!皇帝怒道:“你要是不和谢疏临说真话,朕就亲自向谢疏临揭穿你的真面目!” 如果皇帝直接和谢疏临谈论她的事,他二人很可能会产生冲突,也许谢疏临会在皇帝逼他和离时,在情急之下,让皇帝知道那道遗诏的存在。慕晚决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她着急地站起身来道:“不,陛下,我都说了!” 慕晚恳切地望着皇帝道:“我可以发誓,我都说了,疏临他知道我在过去与人私通,他完全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女子,可他就是不肯与我和离,不肯与我分开……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皇帝听着慕晚的回答,望着慕晚恳切的神情,心中腾腾燃烧的躁乱像能将他自己淹没,他负手在榻前来回快走了几回,不能将心中烦躁发泄出半分,而是不由切齿更深,却也不知切齿向谁,是为慕晚这个毒妇,还是为谢疏临的冥顽不灵! 不,谢疏临不至于那样愚昧,不至于在知晓慕晚的真面目后,还对慕晚一往情深,谢疏临不肯与慕晚和离,应该只是为了慕晚腹中的孩子,谢疏临以为这孩子肯定是他的,谢疏临想要这个孩子,所以在明知慕晚品性的情况下,还是为了孩子暂时隐忍,没有将慕晚立即扫地出门。 谢疏临当然会想要孩子,谢家人丁单薄,谢疏临至今无一儿半女,既有个现成的孩子在眼前,不管那孩子生母品性如何,那都是他的血脉,他当然想要留下,为此,只得暂时容忍孩子生母。 皇帝自觉想清了其中关节,但又感到苦恼,现下想让谢疏临将慕晚扫地出门,唯有让谢疏临知道那孩子并不是他的血脉,但若那般,谢疏临就会追查“奸|夫”,有可能查到他身上来,但其实慕晚腹中的孩子,确实有可能是谢疏临的血脉,只是另一半可能,是他的…… 皇帝本不愿特意去想慕晚怀孕的事,因他从昨日知道慕晚怀孕起,只要一想这事,他心中就乱得很。这时候,因为思考谢疏临为何不肯和离,皇帝不得不满脑子都是慕晚的孕事,他想慕晚是仗着怀孕赖在谢疏临身边,只有慕晚没了腹中那个孩子,谢疏临才会不再容忍慕晚,才会与慕晚和离…… 室内焦灼的寂静中,慕晚注意到皇帝目光正落在她的腹部,注意到皇帝燥乱的目光深处似有幽影。皇帝不懂得情爱,他定无法理解谢疏临是因爱她过深而不和离,皇帝很可能将谢疏临不和离的因由,归结为她怀有身孕,皇帝定要她离开谢疏临,皇帝会为这个,对她腹中的孩子下手吗…… 也可能……已经下手了……那些补品……慕晚本来就在怀疑那些御赐补品可能有问题,这时触到皇帝幽幽的目光,心中更是忧沉,皇帝大抵本就想打掉她腹中的孩子,不管那孩子是他的,还是谢疏临的,现在她和谢疏临没有和离的事,只会进一步加深皇帝的想法…… 皇帝不知慕晚心中所忧,仍在自顾苦恼。他并不想打掉慕晚腹中的孩子,可是慕晚怀着身孕,谢疏临就不会与她和离,更糟糕的是,凭慕晚这女子的心机手段,她在生下孩子后,定能凭着孩子生母的身份,继续恬不知耻地赖在谢家,赖在谢疏临身边,难道他要由着慕晚和谢疏临继续做夫妻吗?不,他绝不允许! 现在事情的焦点,完全集中在慕晚的孕事上,但皇帝偏偏就对慕晚的孕事,最是踟蹰难决。皇帝进退不得的心绪,在他眸中酿成更深浓的幽影,这落在慕晚眼里,使她更是恐慌不安,更是怀疑皇帝对她腹中孩子的杀心。 慕晚终究忍耐不住,凝视着皇帝面上神情,试探着轻声问了一句:“……陛下,我该怎么办呢……我怀孕这件事……” 女子轻轻弱弱的一声,似根尖刺陡然扎在皇帝身上,皇帝不由对慕晚怒目而视,想慕晚这女子,难道不止想利用怀孕赖在谢疏临身边,还想利用怀孕,来钳制他吗?!* 既她腹中孩子的生父,现在有两种可能,她就同时将这两种可能都利用起来,为她自己谋取最大利益,她真是半点机会都不浪费,乘势而上,顺势而为,好心机,好手段! 皇帝最恨被人钳制,登时气得发笑,冷笑着反问慕晚道:“怎么,你以为朕会因为你怀孕,就放你一马吗?!你也不自己想想,你配给朕生下皇子、公主吗?配吗?!” 气恼地冲了慕晚一句后,皇帝见慕晚垂下眼帘,不再问说什么了,只是漆黑的眼睫微微地颤动着,像是被雨打湿的蝴蝶翅膀,柔弱无依,楚楚可怜。 最会……最会做这种可怜模样!明明是她将他和谢疏临,都逼成现在这副模样,却好像她最无辜可怜! 皇帝心中恼恨地想了一通,又看慕晚安静地垂眼站在那里,在身形不动之时,愈发显得瘦影娉婷、弱不胜衣,腕上戴着的一只玉镯,似是随时都能滑落她纤瘦的手腕,摔在地上。 不管她装模作样地有多厉害,但单看这副身子骨,确实是有几分楚楚可怜,她这副清瘦柔弱模样,哪里像是能吃得消十月怀胎的样子! 皇帝本不想就慕晚的孕事多说,但在心中恼火挣扎许久后,还是几近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朕赐下的补品,你必须得用”,微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朕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谢疏临。” 自是为了谢疏临,若那些“补品”如她料想,真实效用与保胎安胎完全相反,她吃下后流了产,在皇帝眼里,她和谢疏临和离的障碍,也就没有了,慕晚垂着眼,心中一片寒凉。 本来她还只是怀疑补品有问题,在陪婆母来昭灵寺前,她从盒中取了点燕窝阿胶,用帕子包着,悄悄交给云琴,让云琴避着人,去外面找个大夫,询问帕子里的东西,到底是何效用。 不用回去等云琴禀报,单听皇帝此刻这些话,怀疑就似已经坐实,已然沉甸甸地落在她心底,慕晚在皇帝的命令下,轻轻地“是”了一声。 天色初黑,云琴在黯淡的夜色中,急匆匆地回到了清筠院,衣袖里携着的那包燕窝阿胶,像是一团烧得滚烫的热炭,烫得她步伐飞快,心灼如火,恐慌至极。 云琴着急面见夫人,也不等通报,就急着往屋里走时,差点撞上了要出门的谢大人,她连忙顿住脚步,屈膝行礼,却因动作太急,径将袖里那包燕窝阿胶甩了出去,甩在了谢大人面前。 【作者有话说】 皇帝:先背一口小小的锅,后面再背一口大大大锅 第74章 ◎她自己死去,正是一了百了。◎ 谢疏临从官署回来后,见妻子不在清筠院中,便心中有些不安。既知晓妻子过去与陛下的渊源,知晓陛下对妻子的报复与杀心,谢疏临甚是担心妻子的安危,回来见不到妻子,就不免担心妻子是否出事。 好在阿沅告诉他说,娘亲是和祖母一起去昭灵寺祈福了。昭灵寺是京中有名的寺庙,离谢家并不远,谢疏临在清筠院中等了又等,见天色已经入夜,妻子母亲还未归来,就让阿沅先去吃晚饭,自己打算亲自去昭灵寺接人。 但谢疏临才刚走出房门,就差点被侍女云琴迎面撞了上来。云琴是妻子带到谢家的侍女,素日做事一向稳重,今日这会儿不知怎的,步伐惶急慌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出了什么可怕的事。 云琴惶急地刹住脚步,忙向他屈膝行礼时,因动作幅度太大,不慎将袖中的一团物事甩了出来。原先包扎好的帕子半空中甩散开,帕子轻飘飘下落时,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身前的砖地上。 谢疏临垂目看去,见是几片燕窝与阿胶,在微一怔愣后,旋即明白了几分。谢疏临立即命云琴起身进来并将房门关上,自己弯身将那几片燕窝阿胶拾回帕中,坐在灯旁仔细察看。 这几片燕窝阿胶品质极佳,应是来自昨日宫中的赏赐,云琴是妻子最信得过的侍女,是不是妻子怀疑赏赐有问题,让云琴包了几片燕窝阿胶,到外面找大夫悄悄察看?看云琴回来时十分异常的惶急表现,察看结果恐怕令人心惊。 谢疏临就将心中猜测,向云琴问出。虽然夫人嘱咐她小心行事,不可被任何人知晓,但谢大人是夫人的丈夫,且这世上,也只有谢大人能够保护夫人了,云琴在微一犹豫后,就出于对夫人安危的担忧,将事情对谢大人全盘托出。 灯光打落了半边阴影,谢疏临捏着帕中的燕窝阿胶,问云琴道:“外面大夫怎么说?”微一顿,又立即接着问道:“这些燕窝阿胶里,是不是掺染了能让人流产的药物?” 圣上是谢大人的表兄,淑妃娘娘是谢大人的亲妹妹,圣上和淑妃娘娘一同赏下的补品,不该是出于对谢家的恩赐吗?夫人今日让她悄悄出去办这件事的时候,云琴心里十分疑惑,当办完之后,她心里吓坏了的同时,更是添了惊疑万分,她不明白圣上和淑妃娘娘为何要害夫人,夫人腹中怀的是娘娘兄长的孩子,而圣上当初亲自赐婚,他二人为何想要置夫人于死地呢?! 云琴半点都想不明白,只是为夫人的可怕处境,担忧地快要哭出来了,她含着眼泪向谢大人轻摇头道:“不止有让人流产的药物,燕窝上面,还洒了砒|霜……” 本来站着回话的云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向谢大人磕头恳求道:“大人,您一定要救救夫人!宫里……宫里一定是为什么事误会了夫人,您一定要为夫人辩白清楚,为夫人求求情,只有您能救夫人了!夫人……夫人不能死,夫人腹中可还怀着您的孩子啊!” 谢疏临将帕子攥紧在手里,咬牙沉默片刻,令云琴起来,吩咐她道:“去将那些补品盒子,悄悄处理干净了,换些正常的燕窝阿胶,不要被任何人看见你做这事,也不许同任何人说这件事。”又道:“将眼泪擦干净了,安静些出去,不要冒冒失失的,让人看了疑心。” 云琴自然知道此事厉害,连忙答应下来,抬袖将眼泪擦干,努力让自己神色如常。在要离开去更换补品前,云琴忍不住又哀求着问了谢大人一声:“大人,您会救夫人的,是吗?” 宫里既对夫人有杀心,恐怕这次不成,还有下次,云琴担忧地望着谢大人,见谢大人起身将那包有毒的燕窝阿胶收了起来,听到谢大人背着身轻轻地说了一句,“自然,哪怕……要我以命抵之。” 这日谢夫人祷告完毕时,天已入夜,她不想饿着儿媳和儿媳腹中的孩子,就与儿媳先在昭灵寺中吃了顿斋饭当晚膳,之后再一起乘车回谢家,又亲将儿媳送回了清筠院。 谢夫人腿脚乏了,在清筠院里坐歇时,让清筠院的小厨房炖碗燕窝羹,就用宫里赏赐的上品燕窝来炖,谢夫人说儿媳晚饭吃的斋菜太素了,今日身体滋养不够,得好好补补。 谢夫人握着儿媳的手道:“你现在太瘦了,要是不尽快将身子养好,以后肚子月份越大,身体越遭罪。平时的恶心疲惫,是可以忍一忍,但万一到生产的时候,你的身子还跟不上,到时候就要遭大罪了,都说女人生孩子是在鬼门关转一圈,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谢夫人絮絮叮嘱了一些养身的事后,小厨房的仆妇手脚麻利地将燕窝羹捧送来了。谢夫人要在走前看着儿媳喝下这碗燕窝羹,她见儿媳动作犹犹豫豫的,以为儿媳是因为怀孕没胃口而不想吃,耐着性子劝道:“快用了吧,燕窝对孕妇和胎儿最是滋补,而且还能缓解孕吐,你用一些,对身体大有裨益,娘还能骗你不成?!” 从昭灵寺回来后,婆母一直陪在她身边,慕晚还没机会和云琴单独说话,此时捧着手里这碗燕窝羹,对望着婆母关切的神情,正不知要如何推拒时,见谢疏临低身劝她道:“喝了吧,无妨”。丈夫的手轻轻地按在她肩上,又轻轻说了一声:“无妨。” 慕晚对望着丈夫的的眸光,忽地明白了什么,隐忍着心中无尽担忧,将这碗燕窝羹慢慢地用完了。谢夫人又叮嘱了几句后,满意离去,慕晚同丈夫走进内室中,见丈夫将她早间用帕子包着的燕窝阿胶拿了出来,轻道:“上面洒了砒|霜,他要你一尸两命。” 这已在慕晚意料之中,她心中没有为此有更多的恐慌,而尽是涌满了对谢疏临的担忧。她让云琴悄悄去查,就是不敢让谢疏临知道补品可能有毒的事,怕进一步刺激了谢疏临,可是谢殊临还是知道了……慕晚担心地看着谢疏临,见谢疏临眸中阴霾深不见底,道:“我必须要和陛下谈一谈。” 补品有毒一事,是给予谢疏临的沉重一击,他深感后怕,责怪自己低估了陛下的报复与杀心,如果不是妻子留了个心眼,如果他二人都未曾疑心,妻子今晚就吃下有毒的燕窝羹,此刻他面对的,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谢疏临轻握住妻子的手,犹有余温的夏夜里,妻子的手却是凉的,同她眸中颤闪的恐慌,似浸在冰水里。慕晚最怕听谢疏临这句话,最怕谢疏临拿遗诏去为她搏生路,她急切地同谢疏临摇头道:“不行!你不能这样做!我们……我们走就好了,我们离开京城,带着阿沅一起离开,走得远远的……” “可是你有孕在身,身子又弱,经不住长途跋涉”,谢疏临道,“而且,如果一朝天子想杀一个人,那人走得再远也无用,天下间不会再有任何安全之地,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天子的旨意下,天涯海角也是杀机四伏。” 谢疏临抬手抚上妻子的脸庞,想抚去妻子面上的惊恐与担忧,他轻吻了下妻子的眉心,道:“走是无用的,不管我们走到哪里,都不会安全,只有让他知道,让你死亡的代价,只有他知道,如果你死了,就会有让他皇位不稳的消息流出,他才会有所顾忌,他想做个在史书上留名的明君,他定然不想在生前身后永远背着得位不正的名声,他会为此收敛顾忌,为此放过你的。” 谢疏临决心已定,他不能再拖延下去,御赐的补品还只是明招,在他还未察觉的地方,是否正杀机四伏?一朝皇帝想杀一个人,实在太简单,也许妻子在喝茶时、在歇息时,就会无声无息地死在皇帝的杀心中。 谢疏临猜测皇帝原本的计划,应是在放慕晚归家后,令慕晚与他和离,在他对慕晚不管不顾后,再对失去谢家庇佑的慕晚实施报复。然而慕晚怀孕的事,可能加速了皇帝的杀心,如慕晚所说,皇帝绝不容许她玷污皇家血脉,皇帝决定将慕晚连同她腹中孩子一同除掉,就算那孩子也可能是他谢疏临的,但对于慕晚的痛恨,已让皇帝不在乎那种可能。 不能再拖延,谢疏临决定明日就面圣挑明此事,慕晚在苦劝不得后,只得苦求谢疏临道:“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试着劝一劝陛下,也许陛下会被我劝通的,你别着急……” 谢疏临不认为妻子能劝皇帝放下杀心,也不敢让妻子单独去宫中面见皇帝,他怕妻子从此一去不回。但在妻子的一再恳求下,在妻子的滢滢泪眼中,谢疏临最终只能道:“我们一起见陛下……任何事,我们一起承担,一起面对。” 慕晚这时候,只能够拖得一时算一时,她含泪轻点了点头,似是认同了谢疏临的话,但沉默着依伏在谢疏临身前时,却在万般绝望之中,心中悄然浮起了死志。 既然她定会死在皇帝的报复中,早晚会死,为何要在死前,将谢疏临牵扯到危险的境地中……倒不如她自我了断,在谢疏临拿出遗诏之前,如此皇帝的恨断了,谢疏临也不会引火烧身,她自己死去,正是一了百了。 第75章 ◎慕夫人身中剧毒,性命堪忧。◎ 从前在慕记绣馆时,娘亲常在他睡前,唱歌哄他睡觉,但自从娘亲嫁给谢爹爹后,娘亲像就没有那么多空暇了,只偶尔会在他睡前过来,陪他说一会儿话,在他渐渐发困时,唱一首他喜欢听的童谣,让他在动听歌声的陪伴下,进入甜美的梦乡。 阿沅本来以为娘亲今晚不会来的,因为娘亲怀了小弟弟或小妹妹,更加需要好好休息。但娘亲竟然来了,就像从前一样,坐在他的榻边,温柔地看着他,娘亲不止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娘亲同他说了好多好多,细致地深入他的日常,叮嘱他日常吃穿住行,像要在今晚,将一世的叮嘱都说出来。 娘亲从前也从来不主动提他生父的事,但今晚,娘亲竟然破天荒地提了,尽管娘亲只是说:“往后,不要再想你生父的事了,没有必要,那个人不需要你这样记挂,以后,你只当谢爹爹是你生父就是,他会好好地照顾你,陪着你长大,你也要听他的话,长大后好好孝敬他,不要做让他伤心的事。” 阿沅本就是这么想的,他但凡有何事,都是谢爹爹呵护他、疼爱他,比起那个未曾谋面的虚无缥缈的生父影子,他早在心里将谢爹爹当成了他的亲身父亲。 阿沅躺在榻上,朝娘亲乖乖地点头,将娘亲说的所有话,都答应了下来。娘亲微笑着看他,温柔的目光像是月光流连在他身上,娘亲问他:“之前娘失踪的时候,阿沅是不是很害怕?” 阿沅点头说“是”时,娘亲俯下|身来,抚摸着他的面庞道:“可是我的阿沅很坚强,没有被可怕的事情击倒。” 阿沅在娘亲的夸赞下,笑出了两个小酒涡儿,他向娘亲表决心道:“我以后会更加坚强,不害怕任何困难。” 娘亲温柔地笑道:“就该这样,不管发生何事,阿沅都要勇敢坚强地渡过难关。” 阿沅嘻嘻地笑着,央求娘亲唱歌给他听,娘亲问他想听哪首歌,阿沅想了想道:“我想听娘亲唱给我听的第一首歌,娘亲什么时候第一次唱歌给我听?” 娘亲道:“在你刚满月的时候,娘抱着襁褓中的你,唱了一首江州的小调,叫《月儿明》。” 轻柔和美的曲调,似月色下潺潺流淌的清溪,温柔地拂绕在孩子的床帷间,为他驱散夏夜的闷热,为他引来甜美的梦境。阿沅在歌声中渐渐地阖上了双眼,慕晚将她牵着的小手,放回了孩子身边,弯下|身,最后一次轻轻地吻了吻孩子的脸颊。 刚生下阿沅时,她其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孩子,她生他完全是为了自保,且是通过那样龌龊肮脏的方式。可是孩子天生依恋她,别人抱他就哭,眼睛转看向她时就停止嚎啕,小小的手抓着她的手指,明明只是个孱弱的婴儿,却用力攥抓得紧紧的,像是要一辈子都不与她分开。 朕与夫人 第33节 在孩子满月那天晚上,她抱着襁褓中的他,在他对她笑时,低下头,第一次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颊,她为他唱了第一支歌,她在心中想定,不管这孩子出世的缘由来历为何,她都爱他,全心全意地爱他,她是他的母亲。 其实这些时日的陪伴,已经是向上苍偷来的,本来她会直接死在紫宸宫中,不能再回来看孩子一眼,也不能同他说告别的话。她该知足了,她该一个人去将旧事处理干净,不能让旧事连累她爱的阿沅,连累她爱的谢疏临。 慕晚最后看了阿沅一眼,吹熄了榻边的灯,将这间寝室的门关上,走向了阿沅的小书房。幽寂的深夜里,她在灯下铺陈纸笔,援笔写下这一生最后的话语,对阿沅,对谢疏临,还有紫宸宫中的皇帝陛下。 夜已深,但紫宸宫的寝殿中,皇帝犹未睡去。御帐内光线幽微,虽不至伸手不见五指,但也什么都看不分明,白日里帐顶繁复精美的锦绣龙纹,这时候模糊得似一团又一团的乱麻,在皇帝久久无法入睡时,全都堵在他的心间。 皇帝心烦意乱,为慕晚怀孕,为慕晚与谢疏临仍未和离,为谢疏临就要携家眷离京。棘手的事一件件,却一个解决的办法都没有,尽管他心里清楚,真要解决,就快刀斩乱麻,直接杀人就好了,要么杀了慕晚腹中的孩子,要么连同慕晚一起杀了,困局将迎面而解,他也从此不用再为这些事烦心,不用再被慕晚这个人折磨,一了百了。 他总不肯,并且总有很多的正经理由,或是他的报复还不够,现就杀了慕晚太便宜了她,或是他的隐疾还没好,慕晚还没到死期,对他还有用,或是慕晚可能怀着谢疏临的孩子,他不能对谢疏临的孩子下死手…… 一个又一个的理由,似是压住了他的杀心,又似是将他的心掩埋了起来,让他自己也看不清。皇帝在幽色中心烦地翻了个身,手臂一空时,心中烦乱更添一层。 慕晚不过就在这张床上睡了几夜而已,却叫他念念不忘,从慕晚回到谢家后,他就不习惯孤床冷枕,不习惯他手臂间空落落的,不能搂着他想搂的人。虽然慕晚在这张床上时,也常惹得他心中气恼,但他就喜欢将她按在他身边,不管她情不情愿。 明明慕晚总会叫他心中恼火,他却总想见她,明明慕晚今天就在昭灵寺将他气到不行,他这时候却还在想她。皇帝烦乱地将双手枕压在头下时,脑海中又浮现出慕晚那副梨花带雨、柔柔弱弱的样子。 皇帝这时想得牙痒痒,当时在昭灵寺也看得牙痒痒,为明明是慕晚自己祸害了一个又一个人,却总是这番姿态,好像都是别人在欺负她的样子。 明知现在这死局,连他都解不开,他还是因心中气恼,在离开昭灵寺前,冲慕晚撂了一句狠话,让她今天回谢家后,必须有所行动,必须在明日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但他也就是图一时口舌之快罢了,慕晚这女人,看着柔弱温顺,实则胆大叛逆,自从发现慕晚的真面目后,他都不知同她撂了多少狠话了,慕晚每回都唯唯诺诺应下,然而过后总是不执行,总是有各式各样的理由为她自己推脱,而且每个理由单摆出来时,还都看着很正经,活脱脱地天生反骨。 这副反骨,恐怕到死都不会折下。皇帝无奈地在心里生着闷气时,又想起今日慕晚看他的最后一眼。当时他撂下那句狠话,就要从后门走时,慕晚微抬眸子,无声地望了他一眼,目光幽凉得似是沉在古井里的井水,在炎炎夏日里,带着异样的寒意。 那异样的寒意,似在这深夜里,暗暗地侵入他的肌肤、他的心里,令他心中忽地泛起些莫名的不安。皇帝辗转反侧许久,也不能抛却乱思,不能产生睡意,就坐起身来,要下榻出去走走时,先有惶急的步伐到了寝殿门外,陈祯焦急的嗓音在外禀道:“陛下,老奴有急事禀报!陛下,谢家出事了!” 皇帝就趿鞋下榻,擎灯大步走向殿门,将门打开,问道:“谢家出了何事?” 问着时,皇帝心里想的是,可能是清筠院两夫妻吵架吵出了什么事,毕竟现在的谢疏临,应该只是在为孩子忍耐慕晚,谢疏临现在应是极其厌恨慕晚,但凡有点火星,谢疏临心里的愤恨就有可能压不住,谢疏临……不会对慕晚动手吧…… 皇帝为此想得心一揪时,听陈祯急道:“陛下,慕夫人身中剧毒,可能活不过今夜了!” 皇帝听得一怔,一瞬间像听不明白陈祯在说什么,他身形僵定在门边,唇齿像粘滞住了,启齿艰难,“……你说什么?” 陈祯以为圣上没听清,再次急禀道:“陛下,据眼线急报,慕夫人身中剧毒,性命堪忧。” 骤涌的复杂心绪刹那间如倾江倒海,皇帝心中涌起巨大的震骇,却也不知在震骇什么,只是脱口就道:“……传太医……”皇帝唇角不由微微颤抖,擎着灯烛的手似要失去力气,嗓音却陡然急高,似利刃要划破深浓夜幕,“速传太医到谢家!” 见圣上匆匆披了衣裳就往外走,似要同太医在这深夜时候一起到谢家去,陈祯深感不妥,他开口要劝,但看夜色中圣上目光急灼、面寒如霜,又将想劝的话都咽了下去。在慕夫人的事上,圣上是听不了劝的,若是劝言有用,圣上当初就不会踏进梧桐院,今天也不会和慕夫人走到这般地步。 在赶往谢家的路上,皇帝向陈祯细问详情,陈祯却也没有详情可禀,事情来得突然,眼线飞马速递的话,也只有寥寥几句,陈祯只能将已知的消息,都禀报给圣上,“……据报,子时一刻左右,清筠院里突然人声嘈杂、灯光亮起,院内侍女急奔向外传唤大夫,说是慕夫人服下了砒|霜……” 皇帝越发用力鞭马,夜色中马蹄飞踏如雨,每一声都重重地踩在皇帝心上,皇帝浑身发冷,在夏夜里忍不住地打寒噤,昭灵寺中慕晚看他的最后一眼,不停在他眼前浮现,她眸中的寒意似钻渗进了他的心里,冻出了一个冰窟窿,无限地扩大。 砒|霜有剧毒,若达到一定剂量,服下后半个时辰甚至盏茶时间就可致死,皇帝将马越鞭越快,想尽快赶到谢家,却又骇惧,在踏进谢家时,看到慕晚的尸体。 第76章 ◎她不可以死!◎ 为何骇惧?他不该直接松一口气吗?他不是心里一直清楚,只要慕晚一死,诸事就一了百了,谢疏临不会被祸害,他也不会继续被慕晚暗中折磨吗?! 明明应该感到解脱,却为何心急如焚、心中惊痛如绞?!是他觉得慕晚死得太容易,不足以消他心头之恨?还是他为失去这味药引,感到可惜? 不……似乎都不是……在听到慕晚中毒、性命堪忧的消息时,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些,他只是在想,慕晚不能死,她不可以死! 那时他心中唯有此念,此时亦是!皇帝无暇在此时追根溯源,只是在夜色中拼命策马前行,将随行的内监侍卫太医等,都远远地甩在身后。离谢府尚有一段距离时,皇帝就已飞身下马,步伐如飞地走向谢家大门。 此刻谢家内部如兵荒马乱,夜半时分,大门旁的角门犹开着,为着方便仆从大夫出入。皇帝这时候一点时间都忍等不得,顾不得摆明身份、令开启正门,就以九五之尊的是身份,从角门大步走入。 看守的门子见忽然有人闯进,欲要拦时,又是被那人凝重气势震慑住,又是觉得那人似乎有些眼熟,一晃神间,那人已进了谢家、身影远去了。旁人责他乱放人进来,就要追时,门子一边拦着,一边面上也是困惑迷茫,“……等等……好像……好像是陛下……” 平常幽静的清筠院,在这深夜时候,步声杂乱、灯火通明。谢循人在屋外,着急地守等消息,谢夫人等则守在慕晚的寝堂中,看大夫为昏迷的慕晚施针灌药,忧急得五脏如焚。 本来因为白日礼佛疲惫,这深更半夜的,谢夫人已经入睡了,但她没睡多久,就被丈夫给推醒了,丈夫说清筠院那边在找大夫,儿媳妇好像出事了。 谢夫人登时吓得睡意全无,连忙就同丈夫往清筠院赶,在路上惊慌猜测是不是儿媳腹中胎儿不稳,是不是儿媳落了红流产了? 谢夫人越想越心惊时,又想是不是她今天带儿媳去祈福的事,累着了身体柔弱的儿媳,若是腹中胎儿本就不稳,怀孕的母亲在身体透支、十分疲倦时,是有可能流产滑胎的…… 谢夫人这般猜测时,心中懊悔自责不已,在匆匆走往清筠院的一路上,不停地在心中求菩萨佛祖保佑这只是虚惊一场,儿媳和她腹中的胎儿都好好的。但到了清筠院中,谢夫人却听到了儿媳中毒的消息,她深感震惊的同时亦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这毒从何来。 震惊不解的谢夫人,在听到毒是砒|霜的时候,登时心就凉了半截,若是一般的毒物,及时灌下解毒汤药,应还有救,可如果是砒|霜……谢夫人知道,儿媳和她腹中的孩子,都极有可能保不住了。 谢夫人望着榻上面色惨白、口唇发绀的儿媳,望着儿媳尚且平坦的小腹,霎时眼圈儿红透,不肯接受事实,苦求大夫一定要救下儿媳和她腹中孩子,不管要多少钱都使得,谢家人会永远记住他的大恩大德。 谢疏临并未特意派人告知父母亲这边出事,是匆忙出门找大夫的仆从,引起了府中其他仆人注意,将消息传到了父母亲那边。见母亲这时心神大乱,在此恐会打扰大夫施救,谢疏临极力将母亲劝了出去,也让云琴强将阿沅抱出房门。 但谢疏临自己,其实也早已心神大乱,他只是在强行镇定,仿佛只要他能撑住,妻子就不会出事,就能够睁眼醒来。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妻子,谢疏临心中悔恨如海潮汹涌,他是将妻子推向死亡的凶手之一,尽管他是以深情的名义,亦逃脱不了罪名。 晚间谢疏临沐浴回房,迟迟见不到妻子人时,心中便浮起了不安,当他看见那包帕子被人动过,帕内似乎少了一片燕窝时,隐隐的不安感,立即缠成了致命的枷锁,似毒蛇盘踞在他心间,谢疏临四处急找,终于在阿沅的小书房找到了妻子时,见妻子放下了纸笔,正要饮下一杯茶水。 浸着一片毒燕窝的茶水,若是全都饮下,定会命丧当场,纵然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幸而他及时将茶水打翻,妻子只是略抿了些,但即使如此,也已晚了,就算他强行为妻子催吐,砒|霜的毒素还是渗入了妻子体中。 当他在大夫赶来前,努力为妻子施救时,妻子只是恳求他放手,让她就这样离去,直到昏迷之前,妻子最后的话语,都是在劝他放手,妻子说她想用死亡偿还旧债,求他不要为她的死亡责怪任何人、责怪皇帝陛下,妻子求他从此将她忘记,就当他与她短暂的夫妻缘分,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就散了。 谢疏临悔恨不已,是他自以为是的深情,将妻子进一步逼到了绝路上。妻子怎会不眷恋人世,妻子定舍不得阿沅,舍不得他还有她腹中的孩儿,然而妻子对他的爱胜过了一切,妻子担心他明日会惹怒陛下,妻子担心那道遗诏会成为他的索命符,为此妻子在明日到来前,先一步走向了死路,只为了他永远平安,不沾染任何风险。 寝堂中,谢疏临心如刀割之时,寝堂外守等着的谢夫人等,也都是摧心剖肝。谢夫人不停地在心中祈求菩萨保佑,又着急询问云琴等清筠院侍女,儿媳为何会忽然中毒,清筠院里,好端端的,又哪里来的砒|霜? 侍女们要么面面相觑、要么沉默不语,谢夫人问不出什么来,心中愤恨随恐慌越来越深。这事太恶毒也太离奇古怪,到底什么人要专门害谢家人?谢夫人急恨得让丈夫即刻派人报官,谢夫人想让官府中人来查这桩投毒案,让衙门尽快揪出背地里的歹人,将那歹人绳之以法。 云琴本来一直保持沉默,但听到谢夫人要派人报官,不得不开口拦说不可。谢夫人问云琴为何不可,见云琴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来,登时疑心大起,怀疑云琴此刻古怪的言行背后,可能包藏祸心,可能就是云琴朝主人投毒,所以她才阻拦着不让报官。 想到此处,谢夫人审视云琴的目光,登时如灼烈焰,恨不得在云琴身上剜出两个窟窿来。谢夫人即刻令管事将云琴带下去审问,阿沅本来正为房中的母亲担心,见状连忙护着云姨,他也不知祖母为何突然对云姨这么凶,就只是急忙恳求道:“祖母不要这样,云姨又没有做错什么!” “好孩子,你不懂,这个贱婢可能害了你娘,害了你的弟弟妹妹”,谢夫人将阿沅拢在身后,仍是令管事将云琴带走,咬着牙吩咐道,“她要是不肯说实话,就动用家法,狠狠地打,从她嘴里打出实话来!” 这等情形下,云琴只能在被带走拷打前,朝谢夫人跪下道:“奴婢没有害少夫人,少夫人平日待奴婢极好,奴婢怎么可能害少夫人呢!奴婢拦着不让报官,是……是不能让官府上门查砒|霜的来源……奴婢担心事情会传得人尽皆知……那样……那样对谢家不好……” 云琴的话,听在谢夫人耳中都是狡辩,而且就连为自己狡辩的话,都说的没头没尾的,更显得她可疑。谢夫人冷哼一声,仍是要命人将云琴带下去审问拷打,云琴实在无法,只得将心一横,朝谢夫人说了实话,“不是奴婢投毒,是燕窝本来就有毒。” 谢夫人一瞬间像听不明白人话,愣了下问道:“……你说什么?” 云琴道:“燕窝上洒了砒|霜,砒|霜不是出自谢府,是出自……出自……” 剩下的两个字,云琴咬在唇齿间,不敢说出,而谢夫人一边被惊震得一头雾水,一边犹怀疑云琴是在为她自己狡辩,在心中惊乱怒气冲涌下,径就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那燕窝不是出自宫中,是陛下和娘娘赏赐……” 像是陡然被人掐住了脖子,谢夫人怒斥的*话戛然而止,而一旁神色凝重的谢循,霎时怒气冲冲道:“这贱婢满口胡言,快将她的嘴堵上,将她拖下去关起来!” 谢循认为侍女云琴有可能是在撒谎推脱,但另一种可能,让他实在心惊胆战,他不敢让云琴当着众人面再说下去,就令管事将人带走,但阿沅拼命拦在云琴身前不让,庭中正是乱哄哄时,又有急切的脚步声奔走进来,众人在抬头看去时,霎时间全屏住了声息,吵闹的庭院陡然寂如死水。 皇帝不顾一切,就向慕晚的寝堂走去,庭中众人反应过来后,皆忙向皇帝跪地行礼,但皇帝像看不到也听不见,就快步穿过跪下的众人,快走到寝堂门前,将门推开,急切地走往室内深处。 谢疏临不止令仆人请了一名大夫,附近的有名的大夫,他皆已派了仆人去请。此时听到脚步声,谢疏临就以为是又有大夫到来,却回头看去,见来人是皇帝陛下。 心中的潮浪像在一瞬间能将人掀翻,谢疏临极力克制住,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行礼,就只是将头转过去,仍将昏迷未醒的妻子拢在怀里,仍继续喂妻子解毒汤药。 昏黄的灯光下,女子脸色惨白如映寒雪,唇上绀色令人触目心惊,皇帝一步步地走近前去,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里,虚软无着,似一个踩空,就会坠得深不见底。 第77章 ◎朕喜欢她!◎ 皇帝当然知道他不该过来,他这时候出现在谢家、出现在谢疏临面前,后患无穷,谢家人会多想,谢疏临更会多想。 明明他一直把慕晚当祸害,不希望她损毁他名声半分,明明他也一直注意行事,不希望慕晚坏了他和谢疏临之间的君臣情义,但这时候,他完全顾不得那些了,什么后患,他都无心去想,此时此刻,他就只想走到慕晚身边,只希望中毒昏迷的慕晚睁开眼来。 明明慕晚那双眼睛,总是叫他心中恼火,但此时此刻,他竟是无比地想念她的眸光,他迫切地盼望她将双眼睁开,无论叫他如何气恼都好,只要她睁开双眼,只要她醒过来,她不能有事,她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在昏迷中死去…… 皇帝一步步走近前去,在心中仍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时,手臂已情不自禁地抬起,似是想抚上慕晚苍白的面庞。但他手臂刚微有动作,谢疏临就已侧身将慕晚拢在怀中,谢疏临似在用他的身体庇护着慕晚,嗓音沉哑,“求陛下放她一条生路,若陛下非要取一人性命,以泄心头之恨,就请陛下杀了我吧,我愿意代她去死。” 因为慕晚之前的坦诚,因为御赐补品竟然有毒,谢疏临以为皇帝对慕晚俱是报复杀心,这时见皇帝突然到来,也只以为皇帝是在得到眼线汇报后,亲自过来阻止救治,皇帝要慕晚就在今夜死去。 皇帝这时本就心境复杂无比,在听到谢疏临的话后,沉滞的神思,像仍沉陷在复杂的心境中,对谢疏临的话,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无所谓明不明白,连应有的震惊情绪都模糊无比,仿佛除了慕晚的生死,今夜其他任何事都不能更剧烈地牵扯他的心胸。 “……你都知道了……”哑声喃喃地说了一句后,皇帝想说他并没有想杀慕晚,但微张口后,又说不出来,一直以来,他见到慕晚就口口声声说要杀她,一直以来,他心里也总在想,等消了心头之恨,他就杀了慕晚。 可是此时此刻,他心中却在想,他并不想杀慕晚,是就此刻这般想,还是一直以来,都是如此……那他总在口中心中对慕晚喊打喊杀,是为什么……他是想用这些嘈杂的声音,掩盖什么…… 皇帝望着中毒昏迷的慕晚,愈发心乱如麻时,见谢疏临痛苦地弯下了身体,轻抵在慕晚身前道:“陛下何必亲自来赶尽杀绝,也许她根本就熬不过今夜……” 谢疏临痛苦的嗓音中,亦像有对他的怨恨,“陛下又何必对她赶尽杀绝,她当年是做了对不住陛下的事,可她也将陛下从岸边救起,就算功过不能相抵,陛下也已经暗中报复许多,就不能饶她一命吗?!” 皇帝从前从不正视慕晚将他救起的事,因他认为他当时受伤虽重,但并未伤到真正致命处,在江岸上昏躺些时候就会醒来,根本无需慕晚相救,且慕晚并不是想救他,而是想用他。 往常皇帝想到此处,心中唯有愤恨,但今夜,恐慌占据了他心中一切。皇帝此时顾不得去计较从前的恩恩怨怨,也无法为自己辩驳所有,就只是颤着声道:“朕没有要对她赶尽杀绝,至少……至少今日没有,今日不会……” 谢疏临抬头望了他一眼,目中是无尽的凛冽寒凉。皇帝被谢疏临寒厉的目光刺得身上一冷时,见有什么东西被谢疏临摔在了他面前地上,是一封信同一方帕子,松散开的帕子旁,是摔落的几片燕窝与阿胶。 皇帝不知何故,就听谢疏临声音冷恨道:“陛下既没有杀心,为何要赐下这等好补品,又是红花又是砒|霜,生怕她和她腹中孩子不能死绝!” 皇帝心中惊震,一时唇颤得说不出话来时,见谢疏临目中痛苦翻涌,似有无数尖刀正剐刺着谢疏临的心房,“她知道燕窝有毒,她明知燕窝有毒,却还主动吃下,她是自尽……” 谢疏临痛苦的目光,也似要将他剐刺得千疮百孔,“她都主动自尽了,陛下还是不肯放过她吗?!还要来赶尽杀绝,亲眼看着她死吗?!” 痛苦的愤恨与惊人的质问,令皇帝心澜狂涌时,地上信封上的“绝笔”等字,又映入皇帝眼帘,似在他血淋淋的心口上,又狠洒下几把砒|霜。 皇帝弯身将信捡起,不禁手抖着将信纸抽出,信上的字字句句,起先并没什么新意,都是慕晚从前一再对他说过的恳求之语,她说她为从前做过的事愧悔,说她知道她犯下的罪行难以被宽恕。皇帝从前听慕晚说这些时,心中只有恼火,而现在,眼前的字字句句,似都溅着鲜红的血迹,触目心惊。 这一次,慕晚没有再请求他的宽恕、请求他放过他,信中的最后几十字,慕晚决意蹈死,慕晚希望她的死亡,能抹平他心中愤恨,慕晚请求以她一死,带走旧日所有怨恨,她乞求他莫迁怒于她的丈夫孩子等,她希望她死后他心结得消、隐疾得愈,她祝福他往后人生美满,康健顺遂。 薄薄的信纸颤抖着从皇帝指间落下,皇帝双手空着,心也像陷入了巨大的空洞里,空洞在无限坍塌下沉,似永无止尽,他整个人都终将会塌陷其中,若不能及时抓住什么。 皇帝双手迫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也不知要做什么,就循着本能更近地向慕晚走去,似要轻握住慕晚肩头,似要将她搂在他怀中,似要急切地唤醒她,他好像有许多的话要对慕晚说,要说什么呢,要说什么呢…… 皇帝未能靠近慕晚,谢疏临目中对他唯有愤恨的戒备,谢疏临像认定他只会伤害慕晚,将慕晚紧紧搂护在他怀中。昏迷中的慕晚虚弱如烟,经受不住半点拉扯折腾,皇帝硬是垂下双手,没有用强,就只是唇颤着道:“……朕带了太医过来……太医……应该就快到了……” 说话间,太医都已赶到,就在门外请求入内诊治。皇帝急令太医进来,他出宫时,将在宫中值夜的几名太医全都传了过来,太医们的医术皆远甚过民间大夫,太医也许可以救回慕晚,从慕晚中毒到现在,时间已过去许久,但慕晚仍有气息,说明她服用砒|霜剂量有限,若是救治及时,也许慕晚能够醒过来,只要救治及时! 皇帝急令太医立即看诊,然而谢疏临似已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得神思有些偏执疯魔,谢疏临认定他要慕晚死在今夜,毫不信任他带来的太医们,谢疏临紧将慕晚搂护在怀中,不容太医们靠近半分。 太医们面面相觑,不知要如何是好时,皇帝心中忧急如烈火焚烧,极度的忧灼下,皇帝什么也顾不得了,就上前硬将谢疏临与慕晚分开,在谢疏临要拼死相抗时,一手抱着昏迷的慕晚,一手紧拽着谢疏临衣襟,怒声吼道:“别犯糊涂了,朕不是要杀她!朕是要救她!朕……朕喜欢她!” 从心底拼命怒吼出的一声,像夏日里的一道雷霆,骤然炸响得将皇帝本人也震住了,雷霆引来了闪电,将皇帝从来阴霾堆积的心底,照得一片雪亮,将他真正最见不得人的心思,连他自己都见不得的心思,第一次赤|裸|裸地照在人前。 轰隆隆一声,闷沉的夏夜真就滚起了惊雷,在几声炸裂人心的霹雳闪电后,滂沱大雨忽然落下,令庭中升腾起了茫茫的水雾。守等的众人皆聚在屋外廊下,廊外暴雨如注,廊中人心惊惶,陈祯默默地站在门边,目光瞥看着谢循夫妇等人,心中幽思如夜庭中的雨水,越漫越深。 尽管陈祯携太医侍卫等赶到谢家时,清筠院里已是一片寂静,他并没亲耳听到侍女云琴的那些话,但谢家有陛下暗埋的眼线,在眼线的暗中禀报下,陈祯还是已经知晓今夜慕夫人中毒的砒|霜,来自宫中赐下的补品。 那些补品,名义上是陛下与谢淑妃一同赏赐,但其实是谢淑妃在圣上吩咐下一手操办,圣上可没暗中派人在补品上做手脚,慕夫人中毒的事,谢淑妃恐怕脱不开关系。 圣上怎会想在补品上做手脚,毒死慕夫人和她腹中孩子呢,圣上只想为慕夫人保胎安胎。因赏赐慕夫人补品这事,由圣上单独做来,看在世人眼里,可能有些可疑,所以圣上才特意拉上了谢淑妃,慕晚是谢淑妃的嫂嫂,圣上同谢淑妃一起赏赐补品,以示对谢家的恩典,要合情合理许多。 怎能想到,在多拐了一道弯后,御赐的补品竟掺了毒,要将慕夫人和她腹中孩子都送上黄泉路!其中内情究竟为何,得等圣上下旨后再派人彻查,但现在,谢淑妃无疑是嫌疑最深的人。 而在谢循夫妇那里,在圣上和太医到来前,恐怕是圣上嫌疑更深,他们应不可能怀疑谢淑妃会谋害嫂嫂和谢家子嗣,应都怀疑是圣上想秘密赐死慕晚,为某种不知道的缘故。但在圣上和太医到来后,谢循夫妇心中的怀疑,恐怕都有所转变,只是这种转变,要比先前可怕数倍,更加让人惊骇不安。 朕与夫人 第34节 轰隆隆的雨声中,陈祯暗暗叹了口气时,不由在心中想,也许慕夫人和她腹中孩子就在今夜死去,并不是件完完全全的坏事,如果慕夫人能活下来,今夜这场雷雨,恐怕只是日后狂澜的起始。 第78章 ◎一笔勾销。◎ 这场雨直到天色将明时,方转为淅淅沥沥的细雨,乌云堆积的暗空深处,闷沉的雷声渐渐远去,庭中积水潜下,露出的青砖石地上落满了被半夜风雨打落的树叶花枝,避雨半夜的雀鸟在丝丝细雨中飞出,栖在空气清新的花窗外,边漱洗冠羽,边啾啾地呼唤天明。 慕晚在窗外隐约的啾鸣声中,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她的眼前,人影绰绰,好像围着许多的人,似乎有穿着太医官服的人,似乎有她的丈夫,还有人……似乎身形很像皇帝…… 是皇帝吗……从死亡边缘上挣扎醒来的慕晚,视线犹十分模糊,她一时看不清楚时,已被熟悉的怀抱和气息所包裹,丈夫的身影遮蔽了她模糊的视线,丈夫沙哑的嗓音在她耳边脆弱地喃喃,“没事了……没事了……” 慕晚听不懂丈夫的话,只是他这般脆弱的声息,使她心颤得发痛。慕晚想抬手抚上丈夫的面庞,想对他说些安慰的话,然而她半点力气都使不出,她的身体虚弱无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劫难,刚从鬼门关外转回人间。 熟悉的气息拥抱中,慕晚渐渐恢复了些神思,她想起自己写下了绝笔信,想起自己欲饮砒|霜自尽,她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怎还能听到丈夫的声音,被他拥在怀中……这是她死前的幻觉吗,是她魂魄离开人间前的最后一场幻梦吗…… 慕晚神思仍是模糊不清时,那道她没有看清的身影,已缓缓地退走至垂帘之外。他在帘外定身许久,仍是转身,一步步地走了出去,走出房门的瞬间,屋外廊下登时跪了一地,掺着雨丝的冷风吹荡起皇帝的衣衫,皇帝就走进了漫天细雨中,在幽微将明的天色里,身影寂远。 揪荡着所有人心的中毒一事,在长夜将近时,终于让绝大部分人都暂时松了一口气。因谢疏临及时发现,慕晚中毒不深,因圣上夤夜带太医到来,救治及时,中毒的慕晚不仅从鬼门关走了回来,腹中胎儿也未受刺激流产。只是捡回性命的慕晚和她腹中胎儿,还需要长期用药调养,以防有余毒积在体内,既使她身体孱弱,也使她腹中胎儿受到影响。 今夜能母子平安地活下来,就已是老天开眼,在煎熬守等了大半夜,终于听到这个消息后,谢夫人的眼泪立即落了下来,她双手合十,向上苍诚心喃喃,感谢满天神佛庇佑,道日后必更加虔诚礼佛、供奉香火等等。 但在庆幸之后,深重的忧虑,随即又积满了谢夫人心中,谢夫人没有在人前说什么,但看向丈夫的眼神,与丈夫此时看她几乎无异,他们皆为补品有毒、圣上驾到等,心中盈满了忧思。 事涉女儿、事涉儿媳、事涉圣上、事涉谢家……虽事情混乱地还不知真相,但仅仅只看表象,就让人无比担忧,好像谢家是在夜色中航海的船,夜幕风雨交加,潮下暗礁密布,不知未知的风浪会将谢家推向何方,又是否会触上暗礁,有沉船之险。 曾经在娘亲“落水失踪”时,阿沅每天都将眼睛哭肿,泪水根本停不下来,但在今夜娘亲出事后,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因为在娘亲出事前,他向娘亲保证过,他要勇敢要坚强,不被任何事情击倒。 阿沅坚持没有掉眼泪,他像心中有个执念,一个拼命哄慰自己的执念,只要他做到答应娘亲的事,娘亲就不会有事,会好好地醒过来。大半夜的时间下来,阿沅都没有哭,但艰难隐忍得几乎要将牙根咬碎,他不明白老天爷为何要这样对娘亲,为何总要让坏事找上娘亲,娘亲……娘亲为何要这样可怜…… 在圣上离开后,阿沅终于能奔进寝堂中看望娘亲,当远远看见榻上的娘亲已醒过来时,阿沅霎时间喉鼻酸痛无比,泪水直接就滚了下来,但他又立即抬起衣袖擦拭眼泪,在将眼泪擦得干干净净后,方向娘亲和爹爹走去,静静地依偎在他们身前。 皇帝无心上朝,回宫传令罢朝一日后,立即吩咐陈祯,派人彻查慕晚中毒一事,尽速将真相查明。陈祯应声退下后,皇帝人靠在宽大的御椅上,像浑身都失却了力气,他坐在此处,却似正往冰渊深处下陷,他无力起身挣扎,从前被他故意隐忍忽视的每一缕情思,都成了缠着他的枷锁,逼他直面自己曾经做过的每一件事,逼他承认正是他逼得慕晚服毒自尽。 他是喜欢慕晚的,他早就……早就喜欢上慕晚,在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也许是在梧桐院中一次次与她相见时,也许更早,在清宁宫中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心中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甚至也许,他所以为的不堪旧事里,也不止有怨恨,还有其他,但他不肯面对,不肯承认,只将所有所有,全都推给隐疾,他不肯承认自己竟然喜欢曾伤害自己的人,他在潜意识里将这份喜欢藏得极深极深,若非慕晚差点在他眼前死去,也许他一辈子都不肯正视,一辈子都不会醒悟。 他后悔赐婚慕晚和谢疏临,是痛恨被慕晚欺骗,还是后悔让他们真的结成了夫妻?他总叱骂慕晚心机深沉,是他认定她就是那样的人,还是他不肯接受慕晚深爱谢疏临的事实?他非要逼得慕晚和谢疏临和离,是嫌弃慕晚祸害谢疏临,还是他深深地嫉妒他们夫妻恩爱,是嫉恨促使他以报复为名,做下了许多许多的事,将慕晚逼上了绝路…… 那封绝笔书,被皇帝携回了紫宸宫中,绝笔书中字字句句,似都泣着慕晚的血泪。皇帝不能再看,他在眼前将信纸翻到背面,执笔蘸墨,悬停在纸上许久后,终于缓缓写下两行。 昨夜圣上带出宫的太医里,有一名姓吴的,被圣上留在了谢家,圣上在回宫前,令其在谢家住待些时日,每日为慕氏把脉开药,协助慕氏调养身体,并以备不时之需。 昨夜圣上在慕氏榻前怒吼出的几句话,当时的几名太医都听在耳中,但谁也不敢记在心里,更别提对外声张。无需圣上吩咐,他们自己就会将那几句话咬死在心底,并为此胆战心惊,生怕会因为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自身已陷在险境中。 与其他太医相较,吴太医心中的惊惶不安更加深重。昨夜在为慕夫人把脉的时候,吴太医就已认出慕夫人的手,甚像他曾在天子寝殿中见到的那只,当时他以为帐后是圣上的新宠,但御帐后的人,其实竟是慕夫人,算时间,那正是慕夫人落水失踪的时候,原来慕夫人当时不是落水失踪,而是被圣上“金屋藏娇”了。 在窥得了这个重大秘密后,圣上的那一句“喜欢她”,像也算不得什么了,圣上特意将他留在谢家为慕夫人调养身体,看来也不是什么巧合,圣上应该知道他会联想更多,圣上这是把他当“心腹”使吗?是会一直用下去的“心腹”?还是用完就杀的“心腹”? 吴太医一肚子忧惧苦水,无法对人言说,只能竭尽全力做好本职,为醒来的慕夫人把脉看诊后,又拟下新的药方,令人尽快去抓药煎药。 吴太医自己则暂未离开,仍留在房中,对谢学士和伺候慕夫人的侍女们,叮嘱些慕夫人日常调养需要注意的事宜。吴太医认真讲着时,见慕夫人那个叫“阿沅”的孩子也在认真听,像是要以小小的年纪,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职责。 吴太医快要讲完时,忽然有宫中内监过来,说是圣上送了件东西,给谢学士夫妇。内监的话音落下,帷帐内便有些动静,像是静躺榻上的慕夫人甚至不安。吴太医悄眼瞥看谢学士,见谢学士目光沉沉地落在内监捧着的纸匣上,谢学士谢恩接过纸匣后,让房中众人都先离开。 帐内,慕晚在听到圣上赐下某物时,心中极是惶恐不安。在神智清醒后,她知道自己被救回来了,她看到了房中有太医,她询问谢疏临到底发生了什么,谢疏临说昨夜圣上带来了太医,太医为她解毒,将她救了回来。 皇帝怎会带太医来救她……慕晚无法理解,情理上来说,皇帝绝不可能对她伸出援手,皇帝会救她……可能,可能只是被人胁迫,是谢疏临拿出了遗诏,以此逼迫皇帝吗?! 慕晚本就为这种猜想胆战心惊,这时在帐内听人说圣上送来了什么东西,心中更是骇惧极了,生怕那是什么要赐死谢疏临的物事。她不顾身体的虚弱,硬撑着要坐起身来时,谢疏临已将众人屏退,撩帘走了进来,谢疏临赶忙扶着她,让她好好休养,不要乱动。 四下无人时,慕晚终于能问出她最恐惧的事,她手揪着谢疏临的衣裳,衔着无尽的紧张担忧,极轻声地问他道:“你是不是……让他知道了遗诏的事?” 谢疏临轻摇头否定,让她不要担心,谢疏临将纸匣打开,慕晚见匣内是她昨夜写给皇帝的绝笔信,此刻那封信背面有皇帝写下的两行字——“一笔勾销,安心休养”。 在看到这两行字后,慕晚心中的恐惧攀升到了顶点,以皇帝对她的厌恨,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和她“一笔勾销”,慕晚怀疑谢疏临没和她说实话,怀疑谢疏临让皇帝知道了遗诏的存在,也将他自己推到了极危险的境地。 第79章 ◎当朝皇长子的母亲。◎ 慕晚恐惧紧张地望着谢疏临,谢疏临读懂了妻子的眼神,轻抚着她的脸颊,再次安抚她道:“我没有说那件事,你不要为我担心,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安心休养……” 谢疏临目光落在纸上的“一笔勾销,安心休养”上,脑中似又回响起昨夜圣上在这榻前所吼出的话,那一声“朕喜欢她”,似利刃深扎在谢疏临心底,使他此刻扶搂妻子的手臂不由更加用力,下意识不许任何人将妻子从他身边夺离。 谢疏临之前并没想到圣上可能喜欢妻子这件事,因妻子曾对心高气傲、有仇必报的圣上,做下那样的事,因妻子口中的圣上,对她从来只有报复杀心。然而圣上昨晚怒吼的那一声,不仅叫他本人看清了自己的真心,也让谢疏临看清了圣上对妻子的感情,这些时日以来,圣上明里暗里、咄咄相逼的报复,全然有了另一种解释的可能。 好处是,妻子从此性命无忧,就如圣上送来的这八字,“一笔勾销,安心休养”,妻子不会因旧事被报复致死,圣上已将旧事恩怨一笔勾销。然而,在圣上看清了自己的真心后,一切就会恢复风平浪静吗?恐怕也不尽然。 谢疏临了解他的圣上表弟,圣上对他所想要的,向来是势在必得。就算当年圣上知道遗诏的存在,知道先帝在临终前被霍妃齐王哄着更换了继承人,知道齐王不是谋反而是要奉遗诏登基,圣上也会发兵铲除霍党,因为多年的积怨,因为圣上想要晟朝江山,圣上认定晟朝江山就该由他来继承。 那圣上对慕晚呢?谢疏临心底为此浮聚的不安,从昨夜到此时愈发深重。欺凌侵|犯慕晚、将慕晚秘密囚在紫宸宫中、逼令慕晚归家和离等事,之前都被解释为圣上的报复心,然而现在这些事,都指向了另一种缘由,圣上在看不清本心的时候,就已凭本能做下这些事,那在已完全看清之后呢,圣上……他会怎么做…… 圣上和妻子之间,还有一个孩子,尽管圣上本人并不知道这件事。阿沅,该是萧沅,是圣上的长子,也是圣上现在唯一的孩子。圣上既对妻子并无报复杀心,对阿沅这个孩子,恐怕也会和之前态度不同,若得知阿沅身世真相,应会珍视爱护阿沅。 身为人臣,不应见皇室血脉流落在外,圣上需要子嗣,既阿沅没有人身危险,他理应令圣上知道这件事。但,如果圣上知道阿沅是他的亲子,定会对妻子愈发不能罢手,圣上很可能就利用这件事,顺势将妻子从他身边夺走。 当朝皇长子的母亲,怎么可能还是他的妻子……圣上若知道阿沅是他的亲子,可以名正言顺地令妻子进宫……忠与情之间,谢疏临不知该如何抉择,他心中忧虑煎熬,但在此时,尽量不在妻子面前出来,就如圣上所说,妻子需要“安心休养”。 圣上对妻子的确有情,所以才在妻子醒后就立即离开,才写下“安心休养”等语,派人送来。圣上知道现在他出现在妻子面前,只会使妻子惶恐不安,不利于妻子休养,为此暂作隐忍。 但这样的体贴细心,更是令谢疏临心中不安,圣上,又能隐忍几时呢……谢疏临强抑住心中的不安,他既不想让妻子心事更重,也为着自己的私心,未告诉妻子,圣上昨夜在这榻前所说的话,谢疏临就只是轻声对妻子道:“我向你发誓,未曾告诉陛下那件事,你安心就是。” 既丈夫都已向她发誓,慕晚不该再怀疑,可她实在想不通,圣上为何会派太医救她,为何会饶恕她?纸上的“一笔勾销、安心休养”,在慕晚看来,像是天方夜谭,她不解地问丈夫道:“可是陛下为何会这样?为何……突然就肯饶恕我?放过我?” 谢疏临执着地不想令妻子知晓圣上对她的真心,就只是道:“也许陛下想通了,也许你昨晚的举动,消了陛下的仇怨,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往后就不要再想了。” 若真如谢疏临所说,那自然是好,往后她可以和谢疏临、阿沅继续生活,他们的生活可以回到从前。但慕晚总觉得好事来得太突然,就像是一场美梦,因梦境太美,在梦中时都不由疑惑是否真实。 慕晚心中尚有疑虑时,被丈夫轻拥在了怀中,丈夫谢疏临轻吻着她的唇道:“你昨晚真的吓坏我了,往后你不能再这样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用性命来换,你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我!” 如果陛下真的饶恕了她,她自然可以答应谢疏临,慕晚在谢疏临几乎卑微恳请的目光中,轻轻地点了点头。 慕晚不忍见谢疏临这样看着她,昨晚她将饮下毒茶时,赶到的谢疏临,目光惊恐破碎得叫她的心也碎了。虽然昨夜她昏迷着,没有亲眼见到谢疏临是如何为她煎熬,但她可想象出那样的情景,因易地而处,如果是谢疏临昨夜性命堪忧,她也会心痛得想跟他一起死去。 “我不会再这样了,我答应你”,慕晚依在谢疏临怀中,轻轻地向他承诺后,又道,“但你也要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自己处在危险的境地中。” 谢疏临同样答应了妻子,他将妻子拥在怀里,暂时享有片刻的温暖安宁时,心中仍不能安定,仍牵悬着另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担忧不安。 昨夜圣上说,他未曾在补品中下毒,圣上既连真心都已剖开,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说谎骗他。可是补品是圣上和淑妃同时赏赐,若圣上没有下毒的嫌疑,那么淑妃……他的亲妹妹…… 他与妹妹从小关系亲厚,妹妹即使不满意慕晚的出身,在心中不认慕晚这个嫂嫂,也不至于下手毒害慕晚和她腹中孩子,因为妹妹本性纯良,妹妹清楚知道慕晚是他所深爱的女子。除非……除非有什么事极大地刺激了妹妹,妹妹对慕晚不是单纯的不满,而是痛恨,妹妹……是否早就知道慕晚和圣上关系不一般…… 谢疏临忽然想起慕晚“落水失踪”时,妹妹表现地毫不担忧着急,妹妹一再劝他放弃寻找,妹妹甚至对他说,慕晚可能不值得他那样执着,妹妹鄙夷慕晚的为人,怀疑慕晚对他的真心…… 妹妹不可能知晓慕晚与圣上之间的渡月山旧事,如果妹妹早就知道慕晚和圣上关系不一般,那妹妹很可能认为,那是他二人有私情,妹妹极可能以为慕晚背叛了丈夫和谢家,妹妹又从小喜欢圣上,妹妹毒害慕晚便有了动机,既是为她自己,也是为哥哥除去不忠的妻子…… 谢疏临越想越是惊惧不安,他既恐惧妹妹真的做下错事,担忧妹妹会被问罪,又为妹妹可能是毒害妻子的凶手,而心境无比复杂。种种心绪似是无形的巨擘,扼在谢疏临的喉头,他沉默地将妻子拥得更紧,在心中期盼是他想多想错,妹妹并没有犯下弥天大错。 陈祯在领命查案后,案子起先出乎他所料,竟从清宁宫指向了徐丽妃。原来谢淑妃赐给慕晚的燕窝阿胶,并非是她亲手准备,而是去年徐丽妃送给她的贺礼,谢淑妃因觉徐丽妃所赠补品品质上佳,遂将之转赐给了慕晚,未曾想到补品有毒。 礼品单子有记档,明确写明了补品盒子的来源,去年徐丽妃送礼时,清宁宫宫人和后宫妃嫔都在场看在眼里,皆可以作证。人证物证俱在,加之徐丽妃平时性情骄纵,在后宫几年,仗着与太皇太后的关系,对谢淑妃常是言语不敬,单从徐丽妃的品性为人来看,徐丽妃确实有可能毒害谢淑妃,可能在补品中下毒,只是徐丽妃也没想到,谢淑妃在收礼后从来没用过那些珍贵的燕窝阿胶,而是在今年,将之转赐给了怀孕的嫂嫂。 徐丽妃到底是圣上的妃子,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亲人,纵然嫌疑深重,陈祯也不能立刻拿人审问,得请示圣上。陈祯将所查到的事情,先事无巨细地禀报给圣上听,而后请圣上示下,他静静等了片刻,见圣上兀自深思着,眉宇渐渐寒凝。 陈祯伴君多年,清楚各宫妃嫔在圣上心中的分量,徐丽妃位份虽高,但完全是仰仗太皇太后,在圣上心中从来无足轻重,单一个徐丽妃,应不值得圣上此刻这样犹疑。陈祯在心中想着,听圣上出声吩咐道:“查下去,一查到底,连淑妃一起查。” 在人证物证都似乎齐全时,圣上却似乎更加怀疑淑妃娘娘。陈祯按捺住心惊,恭声遵命后,不得不隐晦地提醒圣上,谢淑妃与徐丽妃是圣上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子,若对她二人进行彻查,不仅后宫中会引起震荡,事情也会传到前朝民间,慕晚中毒一案,将会牵扯起许多事,到时可能会引起非议,有损天子名声。 但圣上仍令彻查,似不顾后果,不顾名声。陈祯只得遵命行事,涉及两宫的彻查,上至妃子,下至内监宫女,查得宫中人仰马翻,纵然事不关己,旁观者也胆战心惊、噤*若寒蝉。对妃子们,陈祯的人不可能动刑,最多只能审问一番,但对她们的心腹,则无太多顾忌。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的那日,圣上在紫宸宫中静坐良久,摆驾至清宁宫。 第80章 ◎喜欢就是喜欢。◎ 一直以来,皇帝眼里的谢淑妃,都是个温柔娴淑的小妹妹。幼少时,皇帝常去舅舅家做客,与表兄谢疏临在园子里论文论武时,时常能见到表妹谢清莞,表妹或是倚在花树下看书,或是坐在亭子里学习女红,总是一副安静乖巧的模样,看着就是需要人呵护怜爱的小妹妹。 皇帝没有同母的兄弟姐妹,将母亲的娘家看得很重,他既看重谢家,器重谢疏临,多年来又与表妹谢清莞相熟,熟悉表妹的品性为人,便有意将皇后的位置留给表妹。 皇帝在登基选秀之初,并不懂得情爱,只是以贤后的标准选择,论家世背景、为人品行等,无人比表妹更适合做他的皇后。 因太皇太后更偏袒徐氏,在初封后宫时,皇帝只将表妹封为了淑妃。皇帝如此做,既是为了安抚皇祖母,也是想让表妹先在后宫历练几年,熟悉后宫人情、后宫事务,表妹若刚进宫就成为皇后,可能因为年少懵懂,容易被人算计、登高跌重。 皇帝想着不急,等过上几年,等表妹历练稳重,等表妹生下子嗣,那时候他再册封她为皇后,更加名正言顺。然而他的隐疾,使他多次尝试召幸不成,渐渐他心中对表妹深感愧疚,几年下来,愧疚深重。 每每对上表妹微含幽怨的双眸,皇帝都知道表妹在期盼何事在为何忧伤,却也不能满足她,只能对她日常多加赏赐,只能在她与徐丽妃有所龃龉时,总是出面维护她,以示他对她的关怀。 但他这几年几近纵容的关怀,却像养出了一条毒蛇来。当陈祯禀报的案件疑点,俱集中于徐丽妃一人之身时,皇帝却凭本能的直觉,疑心起他的谢家表妹。 越是徐丽妃明面上嫌疑最重,皇帝越是不能轻信,越是要令人深查,他想起许多从前被他忽视的细节,如慕晚被秘密囚在紫宸宫时,谢淑妃曾在紫宸宫附近徘徊,如慕晚被查出有孕在身时,谢淑妃似并不为哥嫂感到十分欢喜。 皇帝希望这一次是他过于多疑,然而陈祯彻查出的结果,令他失望透顶。若只是徐丽妃所为,皇帝会直接论罪,连见都不会再见徐丽妃,然而谢淑妃,谢疏临的妹妹,他的表妹…… 皇帝终究在论罪前,来到了清宁宫中。清宁宫凝香殿内,谢淑妃正在窗下对着一局残棋,向来温顺守礼的谢淑妃,在这会儿天子驾到时,却未立即起身迎驾,她仍是侧身坐在棋盘前,手拈着棋子,望着棋盘上的残局。 当奉命查案的陈总管,不止令人彻查徐丽妃宫中,亦派人将清宁宫中所有内监宫女都逐个盘查时,谢淑妃就大抵猜到,她“祸水东引”“借刀杀人”的计划,极可能要失败了。 而当禁足的旨意下达后,谢淑妃唯能接受现实,她不仅没能除去慕晚,还要将她现下所拥有的,全都填进她的失败中,她下了一招错棋,可能要她性命的错棋。 若真的为陛下和哥哥除去了慕晚,纵然祸及自身,也不至于全盘皆输。可慕晚竟然还活着,在砒|霜的剧毒下,仍能和她腹中孩子安然无恙,更加凸显了她失败的可笑。 事到如今,后悔与否都已无用,谢淑妃摩挲着手中的棋子,目光并没有看向走近的脚步,口中轻轻说道:“陛下与臣妾还有一场棋没下完,陛下,还记得吗?” 不待是否会有回应,谢淑妃就自顾说道:“那天,是慕晚第一次进宫,来臣妾这里。臣妾想留陛下在清宁宫,就请求与陛下下一盘棋,说若是臣妾赢了,陛下就得留在臣妾宫中、陪伴臣妾。陛下和臣妾下棋时,弈棋水准远不如往日,臣妾以为陛下是要故意输给臣妾,臣妾心里高兴极了,可是……可是就在臣妾要赢棋的时候,慕晚来了,陛下放下了棋子……再也……没有与臣妾下完这盘棋……” 指间摩挲的棋子,“咚”地一声轻落在棋盘上,一场永远没有输赢的棋盘,无论棋子落在何处,都不会有任何结果。谢淑妃抬眸看向皇帝,眸中已盈盈溢满泪水,“陛下是来问罪的吗?臣妾有罪,臣妾确实有罪!” 谢淑妃起身跪下,仰望皇帝的双眸,泪水如珠落下,“臣妾有罪,臣妾最大的罪行,就是当初没有极力劝阻陛下赐婚,臣妾当时应该极力阻拦,无论付出任何代价!臣妾不该召慕晚进宫,那样慕晚就不会祸害陛下,也不会祸害臣妾的哥哥!” 纵然罪行败露,谢淑妃亦想做最后一搏,想唤醒圣上,勿再被慕晚迷惑。谢淑妃拼命膝行至皇帝身前,紧牵着皇帝的下衣摆,仰面苦劝道:“陛下,臣妾是想杀了慕晚,但臣妾是为了陛下杀!为了兄长杀!慕晚这女人为趋炎附势不择手段,她假作贤良但其实心机深沉、诡计多端,陛下您千万不能被她蒙骗!” 谢淑妃苦苦求劝,恨不能把自己的一颗心剖给圣上看,“陛下,慕晚只是在欺哄您,欺哄您做一个私通臣妻的君主,慕晚若真心待您,怎会忍心见您做下错事,慕晚对您没有丝毫真心,她只是爱您的权势地位,她只想攀着您爬上高位,她会毁了您的千古贤名,陛下,您一定要看清慕晚的真面目!” 皇帝将谢淑妃牵他衣摆的手扯开,轻道:“你错了,慕晚并不爱朕的权势地位,她并不爱……”皇帝在窗榻处坐下,看着地上泪流满面的谢家表妹,“淑妃,你爱朕吗?” “臣妾当然爱陛下”,谢淑妃急忙恳切说道,“臣妾从小就喜欢陛下,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变过!” 皇帝问:“不是因为权势地位?如果朕不是皇帝、不是太子,你还会从小就喜欢朕吗?如果朕不是出身皇家,虽也与你从小相识,但只是谢家一个无权无势的远房亲戚,你还会从小就对朕另眼相看吗?” 谢淑妃一愣时,听皇帝痛心斥道:“你口口声声都说为朕、为你兄长,可是慕晚腹中孩子,有可能是你哥哥的,是你的侄子或侄女,你明知道这一点,暗中对慕晚下毒手时,有想过吗?!” 谢淑妃还欲为自己辩驳时,见皇帝眸中对她是彻底的失望,登时痛彻心扉地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是泪流。 朕与夫人 第35节 皇帝看着眼前的谢淑妃,心中不由想起她还在谢家时的模样,那时温柔善良的少女,看见雏鸟从巢中摔到地上,都会担忧得眼泪直掉,拼命央求他和谢疏临将雏鸟送回巢中,那时候大抵连她自己都想不到,将来的她,会生出毒杀孕妇胎儿的心肠。 “朕选你进宫,本意是待时机成熟时,立你为后,但这件事,朕做错了,完全做错了”,皇帝道,“朕很后悔让你进宫。” 谢淑妃愈发泪流不止,她几乎要哭伏在地上时,见皇帝像已对她无话可说,起身就要离去,忙对着皇帝的背影,哭着问道:“陛下要为慕晚杀了臣妾吗?” 谢淑妃未听到皇帝的回答,却因此心中有了猜测,心越发下沉,沉进无尽痛悔的深渊中。今日此时,也许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皇帝了,谢淑妃拼命挽留皇帝离去的步伐,哭泣着道:“臣妾……臣妾一直有件事想问陛下,请陛下开恩,如实告诉臣妾……陛下,您喜欢臣妾吗?” “……朕曾经以为喜欢,在朕……还不懂得男女情爱的时候,后来朕才知道,朕对你,始终没有脱离兄妹之情,朕从来,都只是把你当成朕的表妹……” 谢淑妃为这个问题在心中暗暗煎熬了数年,如今终于听到答案,霎时泪如雨下,想要认命却又不甘,“……陛下就那么喜欢慕晚吗?她有什么好……她不是陛下的想的那般,她……” 谢淑妃不甘挣扎的话还未说完,就听皇帝淡淡说了一句,“朕喜欢慕晚,喜欢就是喜欢,不管她是怎样的人。” 皇帝走出了清宁宫中,殿内女子的哭泣声,随他远去的脚步,渐渐被风声吞没。夏季将尽,这几日的雨水暂将热意驱散,宫阙间雨后凉风吹拂,石板地上犹有未干的湿迹,高大宫墙遮蔽的阴影里,阴凉地将有秋天的气息。 地上湿滑,陈祯恭请圣上坐辇,但圣上仍是负手走着,陈祯只得摆手令辇远远跟着,默默跟走在圣上身后。一路静寂无声,陈祯悄觑着圣上静默的神情,猜测圣上是在边走边思考如何处置谢淑妃,陈祯自己也在心中思量,圣上将要如何处理这事。 事情虽已查得完全水落石出,但现下案情真相尚未公开,尚未有此等御令下达,宫里宫外仍都是一头雾水地猜测纷纷,不知补品含毒,究竟是谁人所为。 陈祯猜测也许圣上会对谢淑妃开恩一二,从轻发落,毕竟谢淑妃是圣上的表妹,相识多年的感情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但陈祯又不能肯定这种猜测,因为慕夫人在圣上那里太特殊,如果谢淑妃害的是别的什么人,哪怕就是太皇太后喜爱的徐丽妃,圣上都有可能对她开恩,但偏偏谢淑妃害的是慕夫人,慕夫人腹中可还怀着孩子,那可能是圣上的第一个孩子啊…… 陈祯心中纠结地想着时,见圣上停下了脚步,忙也在后顿住步伐,他见圣上在凉风中伫立片刻后,似想定了什么,出声吩咐道:“传旨,让谢疏临来见朕。” 第81章 ◎成全他与慕晚。◎ 谢疏临最担心的事,终究成真。无论如何,那是他的亲妹妹,即使正是他的亲妹妹,有意毒害他的妻子,他也无法抛下亲情,无法不去为妹妹求情,去乞求圣上开恩,对妹妹从轻发落。 然而谢疏临的唇齿又似滞黏着,无法立刻说出求情的话。圣上在查明真相后,未公告天下,未立即处置,而是先将他召至御前,先将他妹妹的罪行告诉了他,谢疏临对此无法不多想,在得知圣上对妻子的心意后,若是他恳请圣上对妹妹开恩,圣上……会否对他提出开恩的条件? 谢疏临又不由在心中想起那道遗诏,尽管他已答应妻子,绝不会让圣上知道这道遗诏的存在,不管面临怎样的困境。谢疏临心内踟蹰许久,终究还是开口为妹妹向圣上求情,恳请圣上念在妹妹一时糊涂,对妹妹从轻发落。 皇帝道:“传你来,只是想令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在你来前,朕其实已经想好如何处置了。”皇帝从御阶上缓缓走下,对谢疏临道:“朕不会对外公布淑妃的罪名,但会让她出宫,到灵真观中修道悔过,淑妃不会再回宫中,朕当初……就不该将她选进宫中。” 灵真观是皇家女冠观,有晟一朝,不少皇家宗室女曾于观中修道,亦曾有后宫妃嫔自请离宫入观修道,为皇家祈福。圣上如此处置,对妹妹、对谢家,都已然开恩,谢疏临俯下|身去,感激叩谢圣上的宽宏恩典时,心中却更是不安。 在遵命起身之后,谢疏临微垂着眼帘,见圣上在他身前不远静伫多时,终是开口问道:“……她如何了?” 因有所预料,谢疏临并不觉惊,只是心中更加忧沉,他微躬着身,恭声回道:“承蒙陛下恩典,有吴太医在府中为内子尽心调养,内子身体日渐好转,与腹中胎儿俱是无碍,微臣与内子俱万分感激陛下恩德。” 皇帝听着一声又一声的“内子”,心中鲜明的羡嫉如荆棘刺搅。他其实知道慕晚身体如何,吴太医遵他命令,每日都会呈上相关汇报,皇帝知道慕晚身体在好转,知道砒|霜余毒皆已清出她体内,她和她腹中孩子不会再有被残毒侵害的风险。 皇帝此刻问谢疏临这话,其实是想知道慕晚心境如何,更确切地说,他想知道慕晚如今如何看他,想知道他能否去看一看她,他出现在她面前,会否又使她惊惶不安、泪水涟涟。 明明已将诸事都想定,他却心中仍有挣扎不甘,似是涸辙之鲋,明知她不会予半分水源给他,却还在徒劳地妄想挣扎。慕晚心中,唯有谢疏临,对他这有权有势的天子,唯有恐惧逃避,他清楚知晓,却还在妄想几分机会与可能,还在痴心妄想。 皇帝恐惧自己在清醒地痴心妄想,他现在尚有理智,能够控制住自己,但若哪天他心中的嫉火越烧越旺,烧毁了他的理智,他会再次循着本能,再次做下什么呢…… 从前种种,还都蒙着一层“报复”的外衣,但如今旧日恩怨已“一笔勾销”,他若再次做下什么,一切都不可与旧日同日而语,没有了旧怨这层外衣,他若是再做下什么事,他、慕晚、谢疏临三个人,都将会走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他清楚知晓,心中却还似涸鱼在挣扎,故而谢疏临与慕晚,不能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不能看着他们鹣鲽情深,不能终日听着他们夫妻是如何恩爱,那会使他心中的嫉妒与不甘冲破枷锁,他不能够再见慕晚,在看清自己的真心后,他不知他再见慕晚会做下什么,或者说,他正是因为太清楚知晓。 皇帝再次开口,他终是对谢疏临道:“你先前,不是一直想要离京吗?如今天气也凉了,若是慕晚的身体可以上路,过些时日,你便带着她和宋沅去宁西,宁西布政使费瑀政绩斐然,朕有意将他提拔进京,正好有个空缺。” 谢疏临原以为圣上要深问慕晚的事,以为圣上要拿妹妹的罪行做文章,因他清楚知晓圣上秉性,圣上对他所想要的,绝不会轻易罢手,圣上既明了对慕晚的心意,或是明里,或是暗里,定会为达成目的做些什么。然而此时,他却听到圣上说了这样一句,圣上竟似要直接放手,成全他与慕晚。 因清楚圣上秉性,谢疏临心中惊疑,不敢深信,但此时此刻,他也不敢多说什么,以防毁了这份机会,连忙就领命叩谢圣恩。皇帝再度令他起身,目光望着他感叹道:“你这一走,朕与你,要有几年难见面了。” 谢疏临心境复杂,忍着心中种种思绪,顺接着圣上的话,说了几句之后,就向圣上请退。圣上允他离去,却又在他将要走出殿门前,唤住了他。谢疏临抑着心中紧张,定身在门边,微躬身向圣上,听圣上最后朝他轻轻说了一句,“照顾好她,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惹得世人震惊的慕氏中毒案,在初秋到来时,落下了帷幕。帷幕是落下了,但世人对案件真相还是云里雾里的,世人并不知慕晚是主动服毒,只以为她是被人毒害,世人也不知慕晚是如何被毒害,只知似乎是事涉淑妃娘娘与丽妃娘娘。从前云里雾里地私下议论时,世人都想知道哪位娘娘才是真凶,但事情似都已结束了,世人对此像还是一头雾水。 世人只知,丽妃娘娘被贬为才人,被贬至冷宫思过,淑妃娘娘离宫至灵真观修道,为皇家祈福,而案件的受害者慕夫人,则将要随夫君离京,她的丈夫谢大人,将往宁西地方任官。 世人糊里糊涂,是因有许多内情都不知晓,只能私下猜测一二,但谢循夫妇,那夜亲眼见到圣上是如何紧急驾到,暗地里又通过儿子,知晓女儿淑妃为何要离宫修道,知晓女儿究竟犯下了什么事,他们心中之猜测,远比世人所想要震骇人心。 谢循夫妇了解女儿,若非真有重大事件刺激,女儿绝不可能做出毒害嫂嫂的事来,女儿行为如此反常狠毒,恐怕是为什么事恨透了慕晚,至于为何要恨,身为天子的后妃,高高在上,唯一可能引起恨心的,就是有人谋夺她的恩宠,那人……那人还是她的嫂嫂…… 慕晚中毒那夜,圣上来得太急太怪。圣上耳目消息再通明,也不至于对谢家的事知道得那样快,况且慕晚中毒的事与朝事毫无干系,有什么必要在深夜禀报到圣上面前?! 圣上与谢家关系再亲厚,也不至于在谢家少夫人出事时,夤夜亲自带太医赶来,还一直在慕晚寝堂中守到她苏醒方才离开,圣上在离开前,还特意留下太医为慕晚调养身体,这等关怀,已远超对表兄之妻、臣子之妻的关怀。 谢循夫妇心中俱有猜测,但自都不敢明面言说,只敢私下里悄问儿子。儿子谢疏临让他们勿要多想,几乎以训诫的口气,说他们如此妄加揣测是藐视君威云云,令他们打消此念。谢循夫妇虽在儿子训诫下不再问了,心中却仍是充满怀疑,对儿媳慕晚的观感,也不由愈发复杂。 本来因为慕晚怀孕的事,谢循虽心里还有疙瘩,但谢夫人对慕晚已经全盘接受,只要她能为谢家生下健康的子嗣。然而女儿淑妃出事,在离中宫之位并没有多远时,因为一时糊涂,从此不可能再回宫中,谢夫人为此心中痛极,与慕晚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相比,谢夫人当然更疼惜自己精心呵护养育了许多年的女儿。 若真是慕晚私下里勾引圣上,背叛了深爱她的丈夫,也逼得淑妃出手,最终导致这一切发生,纵然她怀着谢家的孩子,谢循夫妇也无法对她好脸相待。在谢循夫妇看来,谢家为慕晚退让太多,儿子也为慕晚牺牲了许多,若是慕晚暗中背叛,那无疑是对谢家上下恩将仇报。 谢循夫妇无法向慕晚问明此事,但因为心中怀疑,对慕晚的态度比起从前,一个更加冷淡,一个则不再亲近。慕晚对此明显感觉了出来,亦对此缄默不言,没有将公婆对她的态度,向谢疏临诉说过一字半句。 徐丽妃送给谢淑妃的补品,在阿胶上混了易使人流产的红花粉末,谢淑妃将补品转赐给她时,又在燕窝上添了要置人于死地的砒|霜。慕晚在从谢疏临口中知道事情的真相后,再回想有次在太皇太后的永寿宫前,谢淑妃对她莫名冷淡的态度,回想她第一次在清宁宫见到谢淑妃时,谢淑妃温柔和善的模样,心境复杂难言。 慕晚没有就此事对谢疏临说过什么,亲妹妹做下这样的事,亲妹妹受到了那样的惩罚,谢疏临心里不会好过。她仍是担心谢疏临,担心在她中毒昏迷的那个夜晚,谢疏临是用遗诏换来太医的救治,换来了“一笔勾销”的御笔,也让皇帝近来对她的态度,很是反常。 依皇帝对她的痛恨,吴太医不该为她尽心调养身体,皇帝应希望她饱受病痛折磨,谢淑妃也不该受到什么惩罚,皇帝自己就想杀她,有人提前替他动手,皇帝也许会因为还没报复够,对此有些不快,但不至于对那人秉公处置。 慕晚已觉皇帝近来种种行为甚是反常,心中为此感到不安时,又从归家的谢疏临口中,听到了更反常的事。 第82章 ◎在暗地里加害于他。◎ 皇帝竟允许谢疏临带她和阿沅离开京城,明明先前皇帝执意不准,明面上挽留谢疏临时,暗地里还对她屡屡相逼,可忽然之间,皇帝就翻转了性子,行事与之前完全相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也不是忽然之间,从她中毒昏迷的那夜开始,皇帝行为就越发反常。越积越多的疑惧,使慕晚越发担忧不安,她在私下里,悄悄同谢疏临议论,皇帝此举的不合情理,皇帝近来的种种反常,慕晚甚至向谢疏临表达了她的担心,怀疑皇帝放他们离去不怀好意,怀疑他们的离京路上,也许会有什么潜在的危险。 妻子会有这样种种猜测,只是因为她仍以为皇帝对她只有报复杀心,以为皇帝会和她“一笔勾销”,是因为他暗地里让皇帝知道了遗诏了存在,尽管他向妻子保证过不曾,但皇帝的诸多反常,在妻子那里无法解释,妻子只能往遗诏方面想。 其实只要告诉妻子,皇帝对她并没有报复杀心,有的只是爱慕与渴求,就可以同妻子解释皇帝的种种异常。但谢疏临执着地不想告诉妻子皇帝对她的真心,他执着地想在此事上自私一回。 妻子与皇帝相识于多年前,妻子与皇帝还有一个孩子,如果妻子知晓皇帝是喜欢她的,妻子与皇帝之间,会否……会有些不一样的情愫……就算不会有,妻子此生只想与他厮守,可是妻子本性善良,如果知道皇帝喜欢她,知道皇帝不会伤害她和阿沅,有可能会将阿沅的真正身世告诉皇帝,若是这件事被皇帝知晓,皇帝极可能会加以利用,其后事情的发展,便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谢疏临只能在此时尽量安慰妻子,劝她宽心,劝她不要多想,说人并非一成不变,皇帝性情转变并非不可能,说她那夜险些死去,皇帝再深的仇怨,在生死之前,也该消了,又说他与皇帝从小相识,多年情义深重,就算真有什么事,皇帝也会在明面上按律法处置他,绝不会对他使什么阴险手段,在暗地里加害于他。 对于携妻儿离京这事,谢疏临近来心中早有想法,纵是圣上今日不主动提出,他也想在近日和妻子私下商议、再向圣上请求。虽然妻子没和他说过什么,但父母亲近来对妻子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他不能将真正的内情告诉父母亲,也无法劝动父母亲改变态度,只能想着带妻子暂时离开家中。 若是要离开,便走得越远越好。不仅谢家不适合妻子再居住,京城也有猜疑流言纷纷,谢疏临想带着妻儿远走,在知晓皇帝对妻子的真心后,他心中此念更加迫切,让妻子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他会日夜寝食难安,如履薄冰,既然皇帝今日主动让他离京,他不可能不抓住这极难得的机会,尽快成行。 谢疏临将妻子拥在怀里,极力宽慰妻子,向妻子讲述宁西是个怎样的地方,讲述那里的山水、那里的风土人情,谢疏临和妻子畅想,他们和孩子定居在宁西,会过上怎样的生活,畅想在那里,他们可以不必再被旧事束缚,从此安心相依、儿女绕膝。 用他所展望希冀的美好未来,终于将妻子哄得渐渐安定下来后,谢疏临又听妻子衔着忧愁轻声说道:“可是我之前答应过母亲,要将你劝留在京中,不让你离京……母亲定然舍不得你离开,也会为此怪罪我的……” 谢疏临轻吻着妻子的眉心道:“无妨,我去同母亲还有父亲说,而且,这次不是我非要请求离京,而是陛下的旨意,你如何能撼动陛下的圣旨,母亲怎能将这事怪到你身上。” 为防夜长梦多、事情有变,谢疏临决定尽快离开,不做拖延,是夜就去到父母亲的澹怀堂,向父母亲说明了圣上的旨意,说明了他将要离京去往宁西赴任的事。 谢循倒还好,他本来就觉得目前局势下,儿子暂时离京几年、离流言是非远些,是件好事。若是圣上暗地里真同慕晚不清不楚,儿子的处境何等可笑可怜,还是儿子带着慕晚孩子一股脑全都走远的好,远远地离开京城,也就断了慕晚同圣上不清不楚的可能。 谢夫人却是十分舍不得,女儿如今已这样可怜,儿子竟还要离开她。谢夫人急恼之下,非要儿子向他说清楚,慕晚和圣上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圣上又为何突然下这样的旨意,谢夫人自然得不到什么答案,儿子仍是让她小心言语,让她不要怀疑慕晚、污蔑圣上,说慕晚和圣上之间清清白白、绝无私情。 但不管儿子怎么说,谢夫人心里也有自己的答案,即谢家的所有不幸,都与慕晚相关。如果不是慕晚,谢家不会被世人议论纷纷,女儿不会做下错事,儿子也不会离京。纵然慕晚腹中怀中谢家的骨肉,可也是因为慕晚,自己的一双儿女都不复从前,谢夫人无法不对慕晚心怀怨怼,她在刚得知慕晚有孕时,对慕晚的宽容和亲近,都被更重的怨怼压了下去。 谢疏临能感觉到母亲对慕晚的怨意,他无法消解,只能在离京前,尽量不让母亲与妻子单独相处,不让母亲对妻子有何怨怼之言。转眼快要到离京之日,在走的前一天,谢疏临向圣上请了圣旨,来到灵真观中,在离京前再见妹妹一面。 对于有意毒害妻子的妹妹,谢疏临心中痛惜不已,纵然他对妹妹曾做下的事十分生气失望,但看着妹妹如今状况,谢疏临仍然感到心疼,他对妹妹道:“你且在灵真观静心住上一两年,就当是修身养性,等事情风波过去、世人渐渐淡忘,我会为你向陛下求情,让你离开这里……” 谢清莞却是凄然一笑,“陛下不要我了,陛下不会再让我回宫了,我除了待在这里,还能去哪里呢。” 史上也不是没有妃子还家的先例,只是那般妃子名声要饱受争议,谢疏临道:“也许你还可以回家,回家来,和父亲母亲一起,就当在宫中几年,都只是一场梦。” 谢清莞面上凄笑更添自嘲,眸中泛起泪意,“哥哥竟敢让我回家吗?哥哥不怕我再害慕晚吗?都在家里,下手可更方便了!” “你会那样做吗?”谢疏临定定地看着妹妹道,“你若是会将那事再做一次,就不是我所认识的谢清莞,不是我谢疏临的妹妹。” 谢清莞强忍着的泪水,从眸中滚了下来,她本来就不知该如何面对哥哥,在听到哥哥这句话时,终于哭着问道:“哥哥,你不恨我吗?” “我只恨你一时糊涂,做错了事”,谢疏临道,“……你对慕晚有误会,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但你确实误会了她,她并无攀龙附凤的心,她从来没有背叛过我,她和陛下之间,不是你想的那般。” 微顿了一顿,谢疏临道:“她知道燕窝有毒,那天晚上,她是明知燕窝有毒,却还主动服毒。” 谢清莞神色一震时,又听谢疏临道:“我要走了,陛下有旨意,令我到宁西地方任官,明日我就要带慕晚和孩子离京,应该几年内都不会再回来,你在这里,要照顾好自己,等过上一年半载,我会为你写折子求情……” 谢疏临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谢清莞惶急地道:“哥哥,你不怕吗?!” 在听到哥哥要带慕晚离京的消息后,谢清莞目中惊恐之意弥漫,“陛下曾亲口告诉我,他有多喜欢慕晚,我是第一次听到陛下说那样的话,在陛下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陛下不会轻易放手的,陛下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放手,这太反常了,我担心……担心……” 剩下担心的话,谢清莞不敢说出,但谢疏临能猜到,妹妹此刻所忧大概与慕晚先前类似,他安慰妹妹道:“不要多想,你我认识陛下那么多年,难道不知陛下是怎样的人吗?” 谢清莞仍是忧心忡忡,她摇着头道:“我不知道,自从慕晚出现后,我从前所认识的陛下,就渐渐像变了一个人……哥哥你当初应该听我的,在慕晚失踪的时候,应该放弃寻找,就让陛下悄悄地得到她,那样……那样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圣上行事太反常,谢清莞已顾不得伤怜自己的处境,更是担心哥哥,她紧抓着哥哥的手,几乎是哀求道:“要不……要不你就把慕晚给了陛下吧……给了他,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不会有什么事的”,在将要离开京城前,谢疏临极力让妹妹安心,“你现在心太乱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在此安心静养,以后我会设法为你求情,让你回家去,我们在家中再相见。” 翌日临行前,谢疏临携妻儿向父母亲辞别,坚持不让父母亲到城门外相送,就在谢府中拜别。在儿子等都行过大礼后,谢循在儿子走前,同儿子聊些地方为官事宜,说些寄予厚望、叮嘱平安的话。 谢疏临听得心不在焉,目光落在一旁的母亲与妻儿身上,他见母亲面色极冷,生怕心中怨愤的母亲,因无法接受他的离去,在他们走前,忽然向慕晚发难。 但先开口说话的,却是阿沅,他上前牵住祖母的手道:“祖母,我要和爹爹娘亲走了,我会努力学字,学着写信给您和祖父的,您和祖父要保重身体,日常好好吃饭,天冷了要及时添衣。” 【作者有话说】 没有时光大法,只有一口大锅 第83章 ◎朕想和慕晚说句话。◎ 孩子真心关怀的话语和诚挚无暇的目光,让谢夫人无法这时当着孩子的面,对他娘亲说些什么。 对阿沅这个孩子,谢夫人心里是喜欢的,她还记得儿子和慕晚成亲那夜,这孩子挽着他手、唤他祖母时,她心中不由浮起的欢喜。在刚得知慕晚怀孕时,谢夫人还盼着慕晚生下的孩子,能像阿沅一样冰雪聪明、乖巧懂事。 事已至此,儿子是非走不可的了,她这时无论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还会……还可能会让阿沅讨厌她这个祖母。谢夫人忍着心中怨怼,让侍女们抬了几个箱子出来,道:“这里面装的都是婴孩的衣裳用物,是我一早就准备好的,你们路上带走吧。” 虽然婆母说话声音冷淡,但箱中的襁褓衣裳,无一不软和*舒适,拨浪鼓等孩童玩意儿,也无一不精巧有趣,像每一件都是由婆母精心挑选的。慕晚弯身谢过婆母,谢疏临亦同妻子一起,谢过母亲。 谢夫人始终紧绷着脸,不肯对儿子儿媳露出半丝暖意,但当儿子等就要登上马车离开时,她还是绷不住大步走下台阶,急切地嘱咐道:“多写信回来,路上慢些走,让马夫驾车慢些,不要着急!” 官员到地方就任,需在规定的期限里抵达,路上耽搁、逾期不到会有惩罚,但圣上的旨意里,给儿子放宽了期限,儿子路上完全可以放慢行程,不用着急。谢夫人担心马车颠簸会伤了慕晚腹中的胎儿,让慕晚路上小心,也让儿子路上小心照顾慕晚,对儿子道:“要好好的,都要好好的,以后和孩子们一起,好好地回家来。” 当马车渐渐远去后,谢夫人终是落下泪来,直到模糊视线里马车已完全不见踪影,仍是驻足在门边,久久没有离开。 朕与夫人 第36节 离开京城的马车一行,在城门外遇着了特意来送行的宋挽舟,在慕晚出事后,宋挽舟曾登门探望过几回,但就像当年曾在宋家那般,他与慕晚虽有一定情谊,但与其相处时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慕晚先前从谢疏临口中知晓,她“失踪”的那段时间,是因为宋挽舟暗中冒险提醒,谢疏临才知她可能被困在紫宸宫中,才有他后来假意殉情之举,才有她后来被放回谢家。 如果没有宋挽舟,她应会无声无息地死在紫宸宫里,而不能够有和夫君孩子离开京城的一天,慕晚在心中甚是感激宋挽舟,既为现在他对她的帮助,也为过去在宋家的情谊,在将要别离时,叮嘱宋挽舟珍重自身。 城门外,宋挽舟既是送别嫂嫂、送别恩师,也是送别小侄。大人们已经习惯于别离,但孩子不是,阿沅好不容易有个叔叔,却要好长时间见不到了,不由十分伤感,说他到宁西后,也会写信给六叔,让六叔手拉手拉钩儿答应他,有空时一定要回信。 几人叙别一番后,马车再度启程,谢疏临惦念着妻子的身体,在马车行进一段时间后,就想让妻子下车歇歇,他记得前方有个望柳亭,就让驱车的仆役停车,扶着妻子下来,要带妻儿到亭中喝茶坐歇些时,却见亭中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谢疏临登时心头一紧,慕晚也已认出亭中的背影,不由手攥住谢疏临的手臂。谢疏临轻握了握妻子的手,暗中安抚妻子,就要与妻子一起上前行礼时,那人已转过身来,微抬手示意他们平身,微笑着说道:“不必了,在外不必拘礼。” 皇帝令谢疏临等起身后,含笑说道:“朕来送送你们,当年朕离京时,有表兄相送,来而不往非礼也,如今表兄要离开,朕理当要送上一程。” 皇帝尽量将话说得宽和随意,似在说家常话,但谢疏临的回话依然透着为臣的恭谨,似对他的到来甚是紧张不安,谢疏临身边的慕晚也是,她沉默地微垂着眸子,但手紧紧地攥着谢疏临的手。 皇帝唇微动了动,不知能说什么,就走到了那个叫阿沅的孩子面前。阿沅不知道大人们的恩恩怨怨,只是从前相较谢爹爹,不喜欢会吓人的皇帝,可是,他心里又感激皇帝那天晚上带来太医救回了娘亲,要是那天晚上皇帝没来,也许……也许娘亲就活不过来了…… 以德报德,这是爹爹娘亲平时教他的,书本上也有写。阿沅眸子水灵灵地望着皇帝,想了一会儿,像不久前学娘亲对六叔说话那样,对皇帝说道:“陛下,我们要走了,您要保重。” 皇帝忍不住弯起唇角,他在阿沅身前蹲下,看着这个眉眼清秀的孩子,不由抬手抚了下他的脸庞,想这个孩子,有可能是他和慕晚的孩子呢,就像慕晚如今腹中的孩子一样。 但慕晚腹中那孩子,好歹还有一半可能,这个孩子,就不知道能有几分之几了,连慕晚本人都不知道。皇帝在心内苦笑了一声,却是起身衔着笑意,声音爽朗地道:“这孩子比朕第一次见到他时,像长高了些,小孩子长得快,你们这一去几年,等到回京时,朕有可能都认不出这孩子了。” 皇帝随意的感叹,落在谢疏临耳中,使他心中愧疚不已。皇帝迄今仍无子嗣,阿沅是皇帝唯一的孩子,但他却为私心,隐瞒了这件事……在这件事上,他不仅有愧于皇帝,也有愧于一直信任他的阿沅,阿沅明明可能有另一种人生,难道他要为私心,彻底断送阿沅另一种人生的可能,他是否该让阿沅知道身世,让阿沅来选择自己的人生,也让皇帝知道…… 谢疏临心中愧疚翻涌,在将要离别之际,几乎就要冲出心堤时,却听皇帝忽然说道:“朕……朕想和慕晚说句话。”顿了顿,皇帝的声音又道:“单独说两句话。”又一顿,又道:“一会儿就好。” 被深重愧疚裹挟的言语,在将要启齿时,又陡然咽回了心中深处,谢疏临默然抬眸,见皇帝再如何克制,也无法掩饰眸中深处对慕晚的不舍,虽然暂时隐忍,藏得很深,但像只要有一点钩子勾连,便可能勾出山崩海啸、无可阻挡。 谢疏临沉默着搂住阿沅的肩,默然遵命,和阿沅一起退出了亭外。望柳亭中,慕晚低垂着眸子,忐忑不安,不知皇帝要和她说什么,她担心皇帝忽然反悔,担心去往宁西只是一场梦,谢疏临同她所描绘的美好未来,会忽然断送在这望柳亭中。 原本皇帝是不想过来的,理智让他不要过来,就让谢疏临带着慕晚离开,无需见这所谓的“最后一面”。但他终究舍不得,想着慕晚和谢疏临这一走,至少几年难见,想着从那天夜里之后,他还没有再见过慕晚,慕晚留给他的最后印象,还是苍白的容色、虚弱的声息,虽然他从各处禀报中得知慕晚身体已经痊愈,但总要亲眼看看,方能安心,他需要这一眼,来安心接下来几年。 皇帝寻着许多理由,来说服自己,又比如他必须得为表兄送行等等,终于起驾出宫,等在了这望柳亭中。此时此刻,他望着在他身前的慕晚,像是有满腹的话要对她说,他心中有太多太多的话,为他与她过去的纠缠,为他心中实际的感情,然而都不合时宜,早就不合时宜,不仅因他在允准谢疏临离京时,已决定放手,更早可追溯至从他决定赐婚的那一刻起。 皇帝最终只是道:“宁西是个好地方,山水秀美,四季如春,地理气候很适合人长居休养。” 慕晚不知能说什么,只能接着皇帝的话,轻轻地说了一声“是”。她上一次直接面对皇帝,还是在昭灵寺中,那时皇帝照旧对她痛恨不已、百般威吓,与那时的雷霆万钧相比,此刻皇帝对她温声说话的态度,简直似是和风细雨,只是皇帝待她越是反常地温和,慕晚心中越是感到惶恐不安。 旧事已矣,而将来……他与慕晚之间,也不会有什么将来。皇帝在穿亭的秋风中,目光扫过亭外等候的谢疏临和阿沅,瑟瑟的秋风,似将皇帝的心也吹空了,他声音轻低,刚一出口就被风卷挟着消散,“……当初……” 慕晚没有听清,她担心是没听清什么要紧的话,微抬眸子,看向皇帝,见皇帝也正定定地看着她,皇帝深深地凝看着她,沉默多时,终究还是对她轻道:“当初……何必那般……” 当初何必那般呢……皇帝这些时日,总忍不住想,若是他与慕晚的开端稍微好些,又何必走到今天这般地步。皇帝想和慕晚说,她当初何必那样呢,如果她好好地将他救起,好好地和他说话,同他说出她的困境,说出她想做的事,他未必不会答允,未必不会帮她,那她与他的如今,就不会是现在这般。 假想是无用的,只能在他心中徒增寂寥,皇帝将那些无用的话,都咽在了心底,是无用的话,也是不能说的话,若说了,也许他要忍不住畅想,他要控制不住反悔,今日慕晚他们都不能离开。 皇帝大步走出了望柳亭,再与谢疏临话别几句,就匆匆起驾离开。慕晚如仪恭送御驾远去后,起身走至谢疏临身边,见他手中多了一只玉笛,玉笛中间部分像曾经断裂过,后来被用金镶玉的工艺修复好,皇帝在离去前,将这只修复好的玉笛,赠予了谢疏临。 第84章 ◎救回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轻轻的一只玉笛,搁在谢疏临手中,似有千钧之重,对圣上的愧疚与对妻子的爱,绞缠在谢疏临心中,令他此时抬不起头来,或目送远去的御驾,或是看向他身边的妻子和孩子。 在离开京城前,谢疏临有想将那道遗诏秘密烧毁,但在独自思虑半夜后,还是没有那么做,还是悄将遗诏藏起。他始终不放心,担心圣上某日会忽然反悔,再将妻子从他身边夺走,为此他向妻子隐瞒了皇帝喜欢她的事实,也向圣上隐瞒了阿沅的真正身世,他留着这道遗诏,以备来日不时之需。 当初圣上还只是太子,还在赶回京中的路上时,在京中代掌大局的他,得到了先帝的这道遗诏。他将这道遗诏藏起,让齐王霍党成为谋逆罪人,是因他认为齐王才能品性远不及太子,霍党更是狼狈为奸,若他们上位,对晟朝苍生之弊,远大于益。 且那时他若不藏匿遗诏,如果齐王成功奉诏登基,太子不可能接受现实,定会发兵夺回江山,到时候烽烟四起,晟朝会江山分裂、生灵涂炭。他那时藏起遗诏,做下不忠之事,并非为己,全是出于公心。 然而现在他的举动,已是完全出于私心,他暗地里捏着这道遗诏,对圣上提防算计,圣上却赠他此笛,笛身已修复,圣上已猜到他当初屡番殉情只是在设局相逼,却也不计较他的欺君之罪,圣上将修好的玉笛赠予他,愿与他从前情义不变,圣上的敞亮心胸,令谢疏临在此时感到无地自容。 然慕晚因不知许多内情,在看到这只玉笛后,所想与谢疏临完全不同,她在怔愣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这可能就是当初在紫宸宫中,谢疏临所吹奏的那一只,皇帝偏要在临行前将这笛子拿给谢疏临,是否在告诉谢疏临,他已知晓谢疏临当初是在设局欺君。 慕晚为此心底更是不安,皇帝一边暗示他们,他对旧事已了如指掌,一边又不直接问罪,而是表现地云淡风轻,像要将旧事都轻轻揭过。这样的反常,让慕晚担心前路或有危患,但从离京起,一路皆平安顺遂,甚至连天气都很好,今年秋天雨水少,路上甚少因路径泥泞耽搁,即使马车行速并不算快,约一个月后,她们一家也将抵达宁西境内。 过了嘉州,便至宁西境内。是夜,一行人皆歇在嘉州的官驿中,驿站官员陶正德备好晚饭后,又送来了当地的特产瓜果。因为天气凉爽怡人,用完晚饭后,慕晚与谢疏临没有回房,就在驿站后园里散步,看阿沅和陶驿丞的女儿敏敏一起在树下玩耍。 慕晚已经怀孕三月余,肚子开始显怀,日常也容易犯恶心。她因为没有胃口,晚饭并没有吃多少,但即使如此,在园中散了会儿步后,还是感觉胸口腻腻的有些反胃,不太舒服。 慕晚抬手轻抚了下胸口时,扶着她的谢疏临,感觉到她身体不适,就对她道:“我们回房去吧,我切甜瓜给你吃,陶驿丞说这些瓜都是傍晚刚摘的,十分地新鲜,你吃一些,既饱腹也能解腻。” 慕晚颔首答应,扬声唤不远处玩耍的阿沅和那女孩敏敏,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回房吃瓜。但两个孩子正玩得兴起,将花毽踢得呼呼生风,这时候都不在乎有好吃的,只想着玩耍,慕晚就只得笑着摇了摇头,同谢疏临一起回到了房中。 谢疏临未假侍从之手,真就亲自切瓜去瓤,将洗净后的甜瓜切成许多小块盛在碗中,又拿细签子给她。慕晚签着吃了一块,觉得十分清甜爽口,比在京中高价买的还要脆甜,难怪陶驿丞先前极力推荐他们尝尝,说经过嘉州,不吃上几只当地的甜瓜,甚是可惜。 慕晚推荐谢疏临也尝尝,签了一块甜瓜,送到他的唇边。谢疏临低首吃了,也道好吃,又问慕晚这会儿感觉怎么样,身体有没有好受一些,说若是她依然感到难受,他就拿紫苏丸过来。 紫苏丸可以缓解妊娠反胃恶心,但到底是药三分毒,不是十分难受的话,慕晚不想吃药,她怕对腹中胎儿不好,她之前已对这孩子十分残忍,差点带着他|她一起去死,尽管在京中时,太医说她体中余毒已清,胎儿也未受影响,但她总疑心疑鬼的,担心她那夜的冲动之举,会给孩子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 “不用了,我这会儿感觉好多了。”慕晚回答谢疏临后,唤云琴过来,让云琴捧半碗甜瓜到园子里和孩子们一起吃,她和谢疏临慢慢用剩下的半碗,边用边说着闲话,说阿沅难得有个玩伴,都快玩疯了,又说那个叫敏敏的女孩,很是可爱,陶驿丞很有福气。 闲聊一会儿后,谢疏临笑着对慕晚道:“你会不会就生一个女孩儿?阿沅会有一个小妹妹?”谢疏临目光温柔地落在慕晚腹部上,无限温情道:“等小妹妹长大些,阿沅就会和她一起玩耍,就像今天和敏敏那样。” 慕晚无所谓男女,她只在心中关心这孩子的生父是谁,她希望这孩子是谢疏临的,无比地希望,为此日日在心中向上苍祈求。慕晚没有回答谢疏临的话,就只是望着他道:“我希望这孩子长得像你,这是我对他|她唯一的愿望。” 谢疏临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将慕晚轻搂在怀中。慕晚依伏在谢疏临身前,手搂着谢疏临的脖颈,听着他令人安定的心跳声,轻轻地道:“我们真的就快到宁西了吗?” 谢疏临“嗯”了一声,感觉妻子将他搂得更紧了,“太好了”,妻子是在欢喜地感叹,可是声音轻微,似无依的浮萍飘漾在水面上,“……可我又怕……害怕不是真的……” 谢疏临含笑捉住妻子的手,令她的手抚向他的面庞,“什么不是真的,难道这张脸是假的吗?”谢疏临笑着让妻子抚过他的眉眼鼻唇后,又让妻子的手摸他耳后、捏他手臂,问妻子感觉哪里不真,终于让妻子绷不住笑了起来。 成功将妻子逗笑后,谢疏临将妻子拥在怀里,吻着她的唇道:“不用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这一生不管有何风雨,我都会在你身边,下一世,下下一世也是……” 熟悉的温热气息,令慕晚感觉到甜蜜的真实,她沉浸在这样真实的美好中,在谢疏临情真意切的承诺中,暂时忘却心中隐忧,唯愿与心爱之人相依到天荒地老。 是夜,慕晚照旧依在谢疏临身前安睡,秋夜凉如水,她在微微的寒意中,朝谢疏临靠得更近时,忽然听到外面似有急切的脚步声,伴着隐约的着急呼唤声,似乎是……走水了…… 慕晚猛地睁开眼来,室内灯烛皆熄着,可窗外隐约有火光晃动,像是驿站某处失火了,不知会不会烧到这里来。慕晚忙要将谢疏临推醒时,肩和腰已被谢疏临搂抱起,原来谢疏临也已经醒了,他急忙将她抱下榻,燃了榻边小灯,匆匆在她身上披了件衣裳后,就让她赶快出去,到驿站外面安全的地方去。 谢疏临持灯快走向室内书案旁,急匆匆道:“我要收拾些要紧东西,你快走,带阿沅到驿站外的空地上,我很快就过来。” “你快些!”慕晚担心阿沅安危,在着急催促谢疏临后,就急忙往屋外走,快走到门边时,又微一顿,回头看了谢疏临一眼,见谢疏临正从箱里拿出的匣子,像是那只装遗诏的长匣,又着急地道,“疏临,你要快些出来!” 慕晚出了房门,见火光来自库房方向,暂时还没烧到这里,心中略松口气,就急忙往阿沅的房间走。阿沅歇在左边的厢房里,夜里有云琴照顾他,慕晚急忙走过去时,见云琴慌张地从房里出来了,云琴满面惶急道:“我找不到小公子,小公子不在屋子里,不知道去哪里了!” 原来云琴被走水声吵醒之后,连忙就想带着阿沅出去,却见阿沅床是空的,将室内找了个遍,都找不到阿沅人。“……小公子会不会夜里睡不着,偷偷起来,去找敏敏玩了”,云琴胡乱猜测道,“晚上奴婢带小公子回来睡觉时,小公子像还没玩够的样子……” 慕晚急忙到处寻找,却找不到阿沅的踪迹,就见驿站的人和护卫谢疏临到任的随从,都在库房附近忙着救火。正指挥救火的陶驿丞看见了她,忙向她行礼道:“夫人不必担心,只是库房起了火,应烧不到其他地方,此处吵扰,请夫人到清静安全地方歇息。” 慕晚只看得到陶驿丞身边的敏敏,忙走到女孩面前,着急地问她道:“阿沅夜里有没有出来找你玩?你知不知道阿沅现在在哪里?!” 还未听到女孩回答,夜色中又突然传来尖利的一声,“不好了!”慕晚心猛地揪起,担心是阿沅出了什么事,连忙转首看向惊呼方向,听那声音又惊叫道:“谢大人房中起火了!” 慕晚心中一震,连忙就往回跑,因跑得太急,险些摔在了地上,幸被跟随的云琴等人扶住。她急忙跑回后院,见她与谢疏临下榻的房间、阿沅的房间,已连烧如一片火海。 灼灼火光,映得慕晚双目赤红,也将她的心要撕裂开来,“疏临!”“阿沅!”慕晚撕心裂肺地唤着,不顾一切地要冲进火海中,救回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第85章 ◎谢学士葬身火海的消息。◎ 然而慕晚无法冲进房中,云琴等人死死地抱拦着她,将她带到远处安全的地方,慕晚拼尽全力,也挣不开那许多人,只能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救火,看火势越烧越旺,屋瓦悬梁也开始掉落,没有人能够冲进房中救人。 一声声的嘶吼,已让慕晚喉咙痛彻地发不出声音来,烧红夜空的火光,像是从十八层地狱燃起的烈火,也烧在慕晚的身上。最终火势被扑灭时,惨白的初明天色下,屋舍已然被烧成一片死寂的废墟,云琴等终于不再拦着她,慕晚想冲进废墟,寻找奇迹发生的可能,却刚走出一步,就膝盖发软,浑身脱力地支撑不住。 云琴等忙扶住她,慕晚硬撑着站起,硬撑着走近前去,却在看到废墟下一只烧焦的手臂时,登时被心中剧痛震刺得直不起身。她失力地跪倒在废墟前,不顾一切地用手去挖,想将她的丈夫解救出来,她的孩子阿沅,也许也在里面。 极度的悲痛刺激下,慕晚神思震乱到几乎失去心智,她心里没有其他念头,就只想着将眼前的东西搬开,让她的丈夫和孩子从里面出来,然后……然后他们就该上路了,他们离宁西已经很近很近,就快要到他们的新家了,阿沅说他想在家里养小金鱼,还有兔子、小猫,疏临说他想在庭中种几株果树,等到她腹中孩子长大些时,果树也已成熟,他们还有许多事要做,许多许多的事…… 周遭似有许多嘈杂的声音,但慕晚都听不见,也像有许多的身影来拦她,但慕晚只是拼命挖掘。最终是云琴跪在她的面前,云琴紧握住她血迹鲜红的双手,泪流满面地求她道:“夫人别这样,大人……大人他已经去了,您要保重自己……” 慕晚却哭不出来,她的双眼像被半夜的大火烧得干涸,没有一点泪水,她只是要将手从云琴手中挣开,只是嗓音嘶哑地斥责云琴道:“不许胡说!” 痛极的喉咙嘶哑无力,纵慕晚极力声高,发出的声音也轻低地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见,慕晚心像陷在空洞的深渊里,无声的喃喃自语空荡荡地回响在她心间,“……疏临没有事……阿沅也没有事……” 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力气,慕晚硬是推开了云琴,仍是拼命徒手挖掘,然而这用力一推,也像将她最后的心力耗尽了,慕晚本就在熊熊的火光前,身心煎熬了半夜,在越挖越深,将丈夫被烧焦的尸身,看得越来越清楚时,她终于支持不住,在巨大的悲痛中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干炭般的尸身前,沉入了无知无觉的黑暗中。 慕晚径昏了两天两夜,梦中犹似有滔天的火光,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终于再睁开眼时,她望见了榻边的阿沅,立即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什么火灾什么失踪都不存在、都是假的,她的孩子没有失踪,好好地在她身边,她的丈夫谢疏临也一定没有陷在火海中,而是平平安安。 慕晚硬挣着虚弱的身体,急切起身,将阿沅搂在怀里,亲吻他的脸颊,着急地问道:“你爹爹呢?他人在哪里?”然而阿沅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红肿着一双眼睛,云琴等守在榻边的侍女也不说话,只是有人忍不住轻声啜泣。 心中涌起的希望,骤然间又被绝望击碎,破碎的绝望似尖刀涌刺在心间。在最后一丝希望要被涌没前,慕晚似是将要溺死之人,赤足下榻,不顾一切阻拦,呼唤着丈夫的名字,发疯般到处寻找,却在看到飘摇的白幡时,陡然就停住了脚步,慕晚看到了驿站中临时搭起的灵堂,看到了堂中沉重的棺木。 雪白的灵幡伴着纸钱在风中飘舞,似是白绫缠绞在人颈项上,慕晚像骤然失去了呼吸,连心跳都停下了,她缓缓走向那口棺材,身体麻木如行尸走肉,眼泪却在无知无觉时夺眶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不断地淌落她的脸颊,慕晚走到棺木前,手颤抖着抚上棺材,一个“疏”字方才出口,就已哑声说不出话来,就已泣不成声。 伏身在棺材上片刻后,汹涌在心中的悲痛,似要将慕晚撕裂开来,“……疏临……疏临!”慕晚沉痛地唤着,嘶哑的嗓音似浸着血泪,愈发声高,她拼命要将棺盖推开时,紧跟而来的阿沅,在后抱住了她的腰,年幼的孩子,在后苦苦地哀求她道:“娘亲,不要看,不要看……阿沅求求您……求求您了!” 爹爹成了那种样子,娘亲看了会受不了的,就像他在刚看到时那样……那时候,娘亲昏迷着,云姨等捂着他的眼睛,拦着他不让他看爹爹,他拼命挣扎着看了一眼,看到了一具烧焦扭曲的尸体,半点都看不出爹爹昔日的模样……他无法忘记那一眼,虽然此刻棺材阖着,可他知道,爹爹是怎样可怜地躺在里面,怎样可怜地死在大火中…… 如果娘亲看到爹爹现在的样子,娘亲也一定会像他那样……娘亲可能又会昏过去,娘亲肚子里还有小弟弟小妹妹,这两日为娘亲诊治的大夫说过,娘亲不能再受刺激了…… 在娘亲昏迷不醒的两天两夜内,阿沅已独自承受了全部痛苦,短短的两日两夜里,他在巨大的悲伤中,像骤然间长大了许多,他知道他必须要坚强,爹爹不在了,他不可以软弱,他要成为娘亲的依靠,让娘亲也能支撑下去。 “娘亲,你还有我,你还有阿沅”,阿沅自己已忍不住流泪,却还是拼命抑制住悲伤,试着安慰娘亲,哽咽着说道,“娘亲,你不要哭,你还有我,还有肚子里的弟弟妹妹,我们都会陪着娘亲,永远都陪在娘亲身边……” 紧紧抓着棺盖的手,终在孩子苦苦的哀求声中,无力地垂了下去,慕晚怀着莫大的悲恸,弯身抱住了阿沅,在丈夫永远沉睡的棺木旁,紧紧地将阿沅抱在怀中。 此刻,他们一家人都在这里,却是永远地天人两隔,慕晚心中悲痛万分,却又知晓自己不能只顾着沉浸在悲痛中,她还有阿沅,她腹中还可能有谢疏临的孩子,她不能只顾着做一个伤心的妻子,她还必须做一个坚强的母亲,她只有孩子们了,孩子们也都只有她,她必须撑住,竭尽全力,保护好她的孩子们。 谢学士葬身火海的消息,飞马传至嘉州衙门后,当地知州杨延几乎吓个半死。谢学士是当朝皇亲、圣上器重的肱股之臣,此行虽是从京中到地方任官,但世人都知道,此乃谢学士自请贬谪,都认为谢学士在地方上待不了几年,就会被圣上召回京中,到时谢学士会继续被圣上委以中枢要职。 这样的大人物经过嘉州地界,杨知州自是想要盛情款待一番,以尽地主之谊。他本来已吩咐手下准备款待事宜,但手下告诉他,谢学士在经过涵州地界时,就有官员这么做,将排场做得极盛大极好看,但谢学士不以为喜,不仅严厉斥责了当地官员,还以靡费公帑为由,路上写折子递回京中,参了当地官员一本。 杨知州当时听了,生怕拍马不成,反给自己惹一身骚,就什么都没敢做,只是在谢学士的车马进入嘉州地界时,亲自领着当地官员,在路边向谢学士行了大礼。 此后,杨知州将招待事宜,全都交给了州内驿站,命令驿站官员们,不仅要让谢学士本人和他的家眷在驿站内住得舒坦,同时招待规格,也绝对不能超过驿站接待官员的规定,凡事依章而行。 本来理当一切顺利,可是驿站竟然后半夜起了火,这火竟然还烧死了谢学士!杨知州在府衙内得到消息后,骇得肝胆欲裂,连忙带人赶到驿站中时,正望见谢学士的夫人慕氏,在埋着谢学士的火场废墟前,伤心得晕了过去。 杨知州没时间向驿站官员问责,赶忙命人找大夫,令侍女们将昏迷的慕夫人扶送回房诊治,又心急如焚地指挥手下,尽快清理火场废墟,将谢大人的尸身挖出来。 诸事骇人心弦时,唯一一件能稍微宽抚人心的,是谢大人那个非亲生的儿子,并没有死在火海中。那个叫宋沅的孩子,在发生火灾时并不在房中,后来被人在后园里的榕树上找到了,找到时,那小孩犹在枝干间昏沉沉地睡着,被人唤醒后,他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树上睡了半夜。旁人猜测,可能是小孩子梦游,宋沅夜里睡着后自己走出了房间、走到了后园里,由此逃过了一劫。 宋沅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如何能处理继父丧事,慕夫人也一直昏迷着,整两天两夜未曾醒来。这期间,杨知州担起诸事,一壁令人处理谢学士丧事,准备棺木、布置灵堂等,一壁又亲自写了奏本,命人飞马加急,将谢学士身亡嘉州之事,尽快禀报给圣上。 这两日,杨知州忙得没怎么阖眼,也吓得没法阖眼,谢学士死在他管治的地界,就算只是意外天灾,他也难逃其咎,不知要面临怎样的处罚。杨知州坐打着盹儿、忐忑地等待京中消息时,听人禀报说慕夫人醒了、到了谢学士的灵堂中,连忙起身整理仪容,守在灵堂之外。 他这一等,等了快有半日,当慕夫人终于从灵堂中走出时,杨知州立即弯身行礼,在请慕夫人节哀顺变后,禀告慕夫人,他已谢学士不幸身死之事,奏报京中。 【作者有话说】 淡定,女主连所谓尸体都没看清…… 朕与夫人 第37节 第86章 ◎皇上驾到!◎ 因慕夫人伤心到昏倒在废墟前,其后又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杨知州就以为慕夫人是个极柔弱的女子,以为慕夫人在短时间里定无法从悲伤中抽离,在将要紧事宜禀告完毕后,就要主动退下,让慕夫人回房休息,或是继续为亡夫守灵。 但慕夫人却出声唤住了他,说是有事要请问他,慕夫人向他询问火灾的因由,问他是否有派人探查,问导致谢学士身死的那场火灾,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纵火? 在他管辖地界出了这么大的事,杨知州这两日当然有派人探查,将驿站相关人员审了又审。目前探查下,似乎并无人为纵火的可能,库房着火,大抵是因老鼠撞翻油灯引起,库房中堆积了许多干燥之物,后半夜又起了风,火借着风越烧越旺,没多久就烧得烈火熊熊。 库房离谢学士下榻处是有段距离,但后半夜风大,大风将着火的物件吹飘到谢学士房后,在那里也引起了火灾,不是没可能。嘉州当地地理民情使然,建筑多是木质结构,驿站中这些屋舍也是,今天秋天雨水又少,到处都干燥得很,有点火星就能很快烧起来。 杨知州就将探查结果对慕夫人言明,对慕夫人说道:“下官暂未查出有人为纵火的痕迹,依下官之见,这场火灾,应该只是意外,是……驿站巡夜的更夫,没有及早发现险情,以至火势随风愈大,最终……导致谢学士不幸……” 就算只是一场意外,他也脱不了关系,不可能将这么大的事,全推在一个更夫身上。杨知州在心中为自己哀叹,又对慕夫人道:“依圣上对谢学士隆恩眷重,也许京中会派专人过来调查此事,请夫人在此守等几日,几日内,京中应就会*有消息快马传来。” 慕晚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她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来,就弯身拜谢,谢杨知州在她昏迷期间,主理丧事,让她的亡夫得以安息。杨知州连声道“不敢”后,见慕夫人没什么事了,就又安慰了慕夫人几句,请慕夫人节哀顺便、珍重自身。 杨知州离开之后,慕晚将身边的阿沅搂在了怀里,她已从阿沅口中知晓,那夜阿沅为何不在房中,尽管杨知州说火灾应是意外不是人为,但慕晚在心中甚是怀疑,怀疑是有人要故意烧死他们一家,如果不是她夜里醒来,如果不是阿沅夜里走开,也许他们一家,都已一同葬身在火海中,连同……那道遗诏。 慕晚怀疑,库房先着火,只是为了将驿站官员和护送侍卫都引走救火,幕后凶手想让他们一家待在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再杀死无人护卫的他们,但因为种种意外,她为寻找阿沅到了人群中,幕后凶手又找不着失踪的阿沅,最后就只害死了落单的谢疏临,将谢疏临烧死在房内,连同那道遗诏。 若事实真如她所猜测,凶手背后是受何人指使,不言而喻。慕晚早就怀疑谢疏临为了让她宽心、没说实话,怀疑那夜圣上派太医救她的反常举动,怀疑那“一笔勾销”的宽恕之语,都是谢疏临拿遗诏威胁圣上,向圣上逼来的,不然圣上为何会忽然放过她,为何陡然间就像变了一个人,只可能是因为这种缘由。 谢疏临定没将遗诏直接交给圣上,只是让圣上知道有这道遗诏的存在。那夜库房着火,她着急出门找阿沅时,回头看了一眼,见谢疏临手里拿的,似乎就是那只装遗诏的长匣。 谢疏临以为他与圣上多年风雨同担,以为无论如何,圣上都不可能对他下黑手,但一朝天子,怎么可能忍受自己终生受一臣子钳制威胁,当谢疏临用遗诏威胁圣上放过她后,他与圣上之间的所有过往情义,应都在圣上那里,一笔勾销了。 圣上不可能忍受自己终生受一臣子钳制威胁,不可能接受自己有得位不正、被史书工笔的风险。谢疏临直接踩在了九五之尊的红线上,也因此,将他自己置身于死地,从他选择用遗诏威胁圣上的那一刻起,圣上恐怕就已在心中对谢疏临判了死刑,那日在望柳亭外,圣上的确是送谢疏临最后一程。 不止是要杀了谢疏临、毁了遗诏,圣上应是想连同她和阿沅一起除掉,不仅仅是为渡月山的旧恨,也许圣上怀疑,她和阿沅也知道遗诏的存在,圣上定想铲除所有的知情人。 如果一切真如她所猜测,圣上是不会放过她和阿沅的,不仅仅是为旧恨。就算遗诏已经被毁,但人活着就能开口说话,就可能有流言传出,圣上都已对他的忠臣表兄下手,怎可能大发善心,忍受民间有他得位不正的流言,圣上定会想将此等风险,直接掐死在襁褓中。 如果一切真如她所猜测,她与阿沅如今处境极危。但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她带阿沅逃到哪里,都能够被圣上的人找到,且她与阿沅如今待在驿站中,尚有官员侍卫保护,众目睽睽之下,害死谢疏临的凶手无法对她们母子下手,若是她与阿沅跑出去落单,恐怕正中了凶手下怀。 而且她不能逃,谢疏临还在这里,还躺在棺木中,她怎能就带着阿沅离开,将谢疏临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她应该扶灵回京,将谢疏临送回他的双亲身旁,将他安葬在谢家的祖坟中,她不能够抛下她的夫君,让他在九泉之下孤独伶仃。 无法可想,无路可走,现下只能够走一步看一步了。慕晚将阿沅紧搂在怀里,在孩子耳边轻道:“娘亲会保护你的,无论……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无论要娘亲做什么,娘亲都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护你,还有你的弟弟或妹妹……” 阿沅不知道娘亲心中的沉重忧思,只是听娘亲这样说,就也抬起小手,搂着娘亲道:“阿沅也保护娘亲,阿沅以后会快点长大,长得像爹爹那样高,不许任何人欺负娘亲,欺负阿沅的弟弟妹妹。” 白幡飘摇的灵堂中,母子俩依偎在沉重的棺椁旁,往后余生,她们都只能如此相依相护,接受至亲至爱已经离开人世的现实。几日后,杨知州再来请见,道是京中已有旨意下来,圣上派了两拨官员,一拨来自刑部,将在嘉州驿站调查失火之事,一拨来自礼部,将协助护送慕夫人母子,将谢学士的棺椁运回京中。 又没几日,两拨官员都日夜兼程、飞马赶到嘉州。为首的礼部官员姓尹名皓,负责协助扶灵回京之事,慕晚没有选择,只能在尹大人的恭请下,带着阿沅踏上了扶灵回京之路。这条路原本走来时,携着一家三口对未来的美好畅想,而今返途,却是生离死别,不堪回首。 慕晚不能只沉浸在伤心中,一路上,她皆努力克制自己的哀思,极力小心谨慎,令阿沅与她寸步不离,所有饮食皆在人后用银针验过后,方才让阿沅吃下。如此平安走了十几日,到了定州地界,再有七八日,应就能抵达京城,这天入夜,一行人歇在定州驿站,用过晚饭后,驿站十分安静,唯听秋虫唧唧。 但就在慕晚要哄阿沅入睡时,外面忽然闹哄哄起来,人声步声嘈杂,似是兵荒马乱。慕晚担心有人要效仿嘉州失火之事,趁乱谋害她与阿沅,紧抓住阿沅的手不放,仔细聆听外面动静,听到有人高声呼传道:“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第87章 ◎将阿沅收为义子。◎ 皇帝在收到嘉州知州奏报后,立即派人飞速赶往嘉州,调查火灾之事,并协助护送慕晚扶灵回京。 皇帝为谢疏临之死震痛不已、心急如焚,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就恨不得直接插翅飞到嘉州,却因是一朝天子,担着国事民生,不能轻易撂下朝堂不管,只能忍着心中悲痛惊疑忧虑,先派了两拨官员到嘉州,处理相关事宜。 派出去的刑部官员,将留在嘉州调查驿站失火之事,而以尹皓为首的礼部官员,则负责协助扶灵回京,并在路上时,奉来时御命,边走边将行程禀报京中。 如此过了十几日,皇帝得知慕晚一行将要抵达定州,在连日处理完要紧朝事后,宣布辍朝数日,携侍卫秘密离京。 皇帝飞马疾驰一夜一日,除中途多次更换马匹,几乎未曾下地休息,终于在翌日夜深时,抵达了定州驿站。 御前侍卫通传后,驿站人员呼啦啦跪了一地,皇帝径问棺椁停在何处,令人带路,尹皓连忙遵命起身,引陛下走向谢学士停灵的厅堂。 皇帝未在跪地接驾的人里,看到慕晚和她儿子,在走往停灵的厅堂时,问尹皓道:“慕氏与宋沅何在?为何不见?” 尹皓恭声回道:“慕夫人和小公子在入夜后,就回房中用膳休息了。微臣有派人去通传圣上驾到,但慕夫人与小公子可能因为连日哀思,身体疲惫,睡得太沉,没有听见外面的通传,所以没能及时赶来接驾,微臣这就再派人去通传……” 却听陛下道:“不必了,不要搅扰他们,让他们好生歇息。” 尹皓“是”了一声,继续引陛下来到停灵处,见陛下摆手令他在外等候,就垂首退站在屋外廊下。 皇帝在刚得到谢疏临出事的消息时,恨不得插翅赶来,骑马赶路时,也是一路心焦如火,将马催鞭得四蹄如飞,可当这会儿,他真的来到了谢疏临的棺椁前时,他却像双腿陡然灌满了沉铅,滞重地无法迈动半步向前。 好像往事一幕幕,在皇帝脑海中不停闪现,又好像大脑一片空白,空茫得什么也没有,如眼前白幡,一片雪白。 皇帝终究还是抬起了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向了那具棺椁,他手抚上幽凉的棺椁盖时,喉鼻间陡然浮起的沉重酸痛,如泰山压倾,令他不由微微仰脸,皇帝瞬了瞬眸子,将沉痛的泪意压在眼底、压在心中深处。 一般丧事里,钉棺是在下葬前的一两个时辰内,但由于扶灵回京路程漫长,时间要接近一个月,为保遗体长途运输安全、死者亡魂不受搅扰,谢疏临的棺椁在离开嘉州驿站时,就已钉棺。 皇帝在推不开棺盖后,才想到了这一点,他不能令人启棺,打扰谢疏临安息,只能在心中叹息,苍天无情,造化弄人,他与谢疏临多年兄弟,竟连谢疏临最后一面都无法见到。 皇帝在停灵的厅堂,独自待了大半个时辰后,方才缓缓走出。走出房门时,皇帝见夜幕下一抹雪白,比霜月更冷,门外台阶下,一身丧服的慕晚,静默得似是一缕飘忽的幽魂,她垂首而立,不言不动,似周遭夜色皆是缠绕着她的无尽悲伤,看得皇帝心痛不已。 慕晚以为她和阿沅可能无法活着到京城,也以为她和阿沅可能会在京中见到皇帝,但没想到皇帝竟然亲自出京来此。 慕晚在听到通报后,惊怔须臾,即猜想皇帝是为名声而来,毕竟世人眼里,皇帝与谢疏临君臣情义深重,谢疏临身死异地,皇帝为了所谓的情义,需要在世人面前做做样子。 不仅是为名声而来,还可能想要亲手铲除后患。无人能逃出天子的手掌心,慕晚只能面对,见机行事,竭力为她的孩子们博得一线生机。 见皇帝走出,慕晚立即带阿沅跪下接驾,并向皇帝请罪道:“臣妇与阿沅听到通报,急忙穿衣下榻出门,却还是晚了一步,未能及时接驾,请陛下恕罪。” 虽在夜色中看不太分明,但皇帝也能感觉出,慕晚比离京前又纤瘦许多。深爱的丈夫忽然离世,慕晚自然会伤心得形销骨立,可是她的身孕已经有四个月,她的腹部已明显微隆起,瘦弱的身体如何能支撑起她和孩子,她又怎吃得消长久守等在外?! 皇帝立即走近前去,下意识想要捉住慕晚的手臂,将她从幽凉的地面上拉起,却又想到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忍住,只是急令慕晚和孩子平身,又问道:“你……夫人是何时守等在外,怎无人通报?” 尹皓听陛下的问话中明显有斥责之意,慌忙回道:“臣等不敢打扰陛下……” 皇帝也无暇问责,只想让慕晚尽快坐歇,就让慕晚和宋沅跟他到了驿站的茶室中,令侍从在上茶后退了出去。慕晚在谢过皇帝赐座后,带阿沅坐在皇帝的左下首,也未喝茶,就只是垂眼静静坐着,衣袖遮掩下的一只手,紧紧地牵着阿沅的小手。 阿沅感觉娘亲的手很冷,冷得似乎在微微发抖。阿沅曾经很害怕皇帝,但从娘亲中毒那天夜里,皇帝亲自带太医救回娘亲后,阿沅心里就对皇帝有了感激之情,就没有那么怕了,因为觉得娘亲很冷,阿沅这时直接向皇帝请示道:“陛下,娘亲好像很冷,我想回房为娘亲拿件披风。” 慕晚担心阿沅出事,不敢让阿沅这时离开她半步,想借机与阿沅一起回房时,听皇帝说道:“不必,朕这里就有件披风。” 皇帝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在心里自责,忙将自己骑马时穿的石青披风,解披在了慕晚身上。披风下慕晚瘦影纤纤、弱不胜衣,身形似是纤弱的琉璃,稍稍用力一碰,就会碎了,皇帝心中怜惜不已,想慕晚的心,应早在谢疏临出事的那一刻,就已碎成千片万片,他早不怀疑慕晚对谢疏临的深情,当挚爱之人离去,越是情深,越是痛彻心扉。 皇帝在心中怀疑谢疏临之死或有蹊跷,也许真是意外天灾,是老天无眼,无情地夺去了谢疏临年轻的性命,又也许是有人纵火、蓄意报复,谢疏临为官公正不阿,在惩治贪污腐败时,定得罪过不少宵小之徒,可能有阴险之辈趁谢疏临离京,挟私报复,对谢疏临痛下杀手。 皇帝想仔细询问慕晚那夜失火情形,却又不敢问,怕挑起慕晚心中的悲伤,让她伤心流泪。 离谢疏临出事已经过去十几日,然慕晚在沉默不语时,仍似身陷在悲伤的汪洋里,身上萦绕着浓重的哀意,皇帝不敢想象,她在刚刚面对谢疏临的死亡时,是如何撕心裂肺、痛断肝肠。 皇帝后悔让谢疏临离京,他放谢疏临和慕晚离开,本意是要放手,是要许他们一家团圆美满,不想谢疏临竟会身死异乡、他们一家天人两隔。 不管火灾是意外还是人为,若他不放谢疏临离京,谢疏临就不会死在嘉州,皇帝追悔莫及,对慕晚道:“朕很后悔,朕不该让你们离京,要不是朕的旨意,也许疏临就不会离世……” 慕晚希望她与阿沅在皇帝眼里,对火灾是意外一事毫不怀疑,也不因谢疏临的死,对皇帝有任何怀疑怨怼之意,更是半点都不知晓遗诏的事。 慕晚就低着头,静静说道:“陛下不必自责,应是天意如此,疏临命中有此一劫,逃不过去。疏临生前与陛下情义深重,九泉下定不忍见陛下为他内疚伤怀,请陛下节哀。” 皇帝见慕晚眸下乌青,知她这些时日以来哀思缠身,定难睡个安稳觉,今夜好不容易睡沉,却又因为他的到来,被搅醒了。皇帝虽对慕晚还有许多话想问想说,但也想让慕晚尽快回房休息,就道:“夜深了,你与阿沅还是早些回去歇下吧,朕送你们。” 慕晚牵着阿沅的手,随皇帝走出茶室房门时,见门外庭中侍立着尹大人等,乌泱泱的皆是人。慕晚下定决心,忽在众人面前,朝皇帝屈膝跪下,伏地恳请道:“臣妇斗胆,想乞求陛下一事。” 皇帝忙让慕晚起来说话,但慕晚坚持不肯,坚持叩首说道:“臣妇的阿沅,虽不是疏临亲生,但疏临生前将他视为亲子。疏临与陛下情义深重,生前有次同臣妇闲话时,曾说若哪日他意外先去,我等孤儿寡母皆要仰赖陛下照拂,臣妇斗胆想恳请陛下,看在与疏临的过往情义上,将阿沅收为义子。” 第88章 ◎该叫父皇。◎ 不待皇帝可能借故不允,慕晚就又情真意切地恳求道:“疏临生前甚是疼爱阿沅,九泉之下,定放心不下稚子,若是阿沅能被陛下收为义子,能在陛下圣恩眷顾下,平安长大成人,疏临定能含笑九泉。” 既然皇帝日夜兼程赶来表现他对谢疏临的情义,慕晚就想利用皇帝的“情义”,来保护阿沅不受皇帝所害。如果皇帝真是嘉州驿站火灾的幕后主使,眼下唯有这个法子能保护阿沅。 皇帝既与谢疏临有兄弟之情,理当对表兄留下的孤儿寡母多加照拂,甚至就将表兄的儿子,当成亲子,代替表兄担起教养孩子的职责。 慕晚备下了许多说辞,当皇帝独自待在谢疏临的棺椁旁时,站在夜风中的慕晚,在急思下默默地想定了这个法子。 迟恐有患,务必要在今晚、在众人面前,促成此事,慕晚要以谢疏临遗孀的身份,继续向皇帝苦苦恳求时,听皇帝开口说道:“朕本有此意,夫人不必再求,夫人请起。” 慕晚没想到皇帝答应得这般快,一时惊怔,伏首未起时,又听皇帝道:“阿沅,快扶你母亲起来。” 阿沅忙去搀扶娘亲的手臂,慕晚在儿子的搀扶下起身,微抬眸看向皇帝,见皇帝抬手摸了摸阿沅的头,皇帝目中对阿沅有疼惜之意。 皇帝叹声说道:“谢疏临的孩子,自然就是朕的孩子,朕会待阿沅如亲子,好生照拂教养他,让他平安长大成人,让谢疏临泉下得以安息。” 九五之尊的金口玉言已经说下,这正是慕晚所想要的,但因为来得太快,她不由感觉恍惚,好像有些不真实。难道嘉州驿站火灾真只是一场意外,与皇帝无关,皇帝问心无愧,也并没想将她和阿沅一起杀了? 还是,她今夜毫无怨怼怀疑的表现,让皇帝认为,她和阿沅都不知道遗诏的事,没有非杀不可的必要? 她对皇帝仍是有使用价值的,皇帝隐疾应仍未痊愈,仍可拿她当药,而阿沅,收个义子而已,对皇帝来说,算不得什么极为难的事,反而可以向天下人表明他品行贵重、重情重义,堪为天下典范,对他自己贤主明君的名声,十分有利。 无论如何,阿沅成为皇帝“义子”这件事,应能保他一时平安。若是阿沅前脚刚成为皇帝的义子,后脚就因什么“意外”骤然离世,皇帝信誓旦旦的金口玉言,在世人那里,就要显得可笑了。 慕晚就搂着阿沅的肩,让阿沅给皇帝行大礼,正式拜见他的“义父”。这事对阿沅来说太突然,他心里十分懵茫,但因为娘亲要他这么做,他不会违背娘亲的话,就在怔愣片刻后,朝皇帝跪下|身去,行了叩首大礼,并道:“阿沅拜见义父。” “该叫‘父皇’。”皇帝扶孩子起来,他对慕晚让宋沅拜他为义父这事,有些意外又不意外。慕晚非常爱她的孩子,谢疏临离世后,谢家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应好不到哪里去,为人父母,要为孩子计之深远,慕晚就为孩子寻求新的庇护,将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天下间,也无人能比他提供更加强有力的庇佑。 皇帝早知慕晚有许多的小心思,但他并不反感她此刻这么做。诚如慕晚所说,谢疏临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谢疏临确实将宋沅当成亲生儿子,若他能够代为照拂教养,谢疏临在九泉下也能安心些,而且,宋沅这个孩子,本就有一两分可能是他的亲儿子,他收宋沅为义子,未为不可。 皇帝再同慕晚和阿沅说了几句后,就让她们回房休息,时辰已经接近丑时了,她们母子经历丧亲之痛与路程奔波,定皆身心俱疲,需要好好歇息。 在送慕晚和宋沅回房后,皇帝又走回了谢疏临的棺椁旁,为谢疏临守夜。若人真有魂魄,皇帝希望谢疏临魂兮归来,他能和他再说上几句话。 在慕晚中毒那夜后,他与谢疏临一直没有正式谈论过许多事,没有交心过,皇帝没想到谢疏临这一去就是永别,对此心中甚是憾恨。然而并无魂兮归来,终夜只有皇帝一人的身影,在孤棺冷灯下,寂寂寥寥。 那厢,在随娘亲回到房间后,阿沅就不解地询问娘亲,为什么要让他拜皇帝为义父。慕晚不能让阿沅知道内情,她怕三四岁的小孩子藏不住话,在皇帝面前露出什么来,招致祸事,就只是简单地对他道:“因为你失去了父亲,娘亲希望你仍然能被父亲疼爱,能够感受到父亲的关怀,所以……所以求陛下当你的义父……” 阿沅不认为世间有任何男子可以代替谢爹爹做他的父亲,哪怕那个人是九五之尊,哪怕是他的生父死而复生,都不能够取代谢爹爹在他心中的地位,代替他和谢爹爹从前相处时的美好记忆。 但阿沅知道娘亲是为他好,他不会违背娘亲的意思,就只是仍然不解地问道:“那我以后……要像和爹爹相处那样,和陛下相处吗?” 如果阿沅对皇帝太淡漠疏离,甚至有怀疑怨怼之意,皇帝可能会怀疑阿沅知晓内情。慕晚不希望阿沅沾惹丝毫危险,就颔首道:“是该这样,你要……对陛下亲近一些。” 阿沅“是”了一声,可还是犯难,“可是……可是我记得娘亲以前曾叮嘱我,要离陛下远远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慕晚将阿沅搂在怀里,亲吻了下他的额头道,“乖,听娘亲的话,娘亲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你听话,好吗?” 阿沅乖乖点头,不再问什么了,温顺地依偎在娘亲怀中。爹爹已经不在了,娘亲已经很伤心很伤心了,他要比以前更加听话懂事,不让娘亲为他操心半点,为他担心。 国不可一日无君,原定计划里,皇帝打算赶来看过谢疏临和慕晚后,就先赶回京中,但在来了之后,他见有孕在身的慕晚,要随扶灵一行颠簸,心中实在放心不下,皇帝就派人回京将辍朝时间又往后推了几日,决定亲自送谢疏临棺椁回京,也在路上照看慕晚。 慕晚孕期已有四个月,不仅身子开始沉重,日常也恶心频繁,尽管她路上大半时间都坐在马车中,不受日晒风吹,但道路不会时时刻刻都平坦,常有的颠簸,让慕晚在马车上有时感觉难受更甚,常常刚吃点东西或者喝杯茶水,没多久就又全吐出来。 人多眼杂,皇帝不能在慕晚难受的时候扶拢着她,让她靠在他的身上休息,为她擦汗喂药,只能够在心里面干着急。尽管侍奉慕晚的侍女、慕晚的儿子阿沅,都对慕晚十分上心,都在竭尽所能地照顾慕晚,但皇帝因为不能亲自做些什么,总是暗中心焦不已,他留下是想要在路上照看慕晚,却也只能一路看着而已。 一路心焦,终于离京中就剩一两日路程时,这天,原在马车中和娘亲待在一处的阿沅,忽然跑下车来,跑到皇帝的马前,着急地道:“陛……父……父皇,我娘亲不舒服,娘亲说她腹痛,痛得奇怪,父皇,您快派太医过来吧!我怕娘亲会出事!” 朕与夫人 第38节 皇帝来时只带了随行侍卫,根本没带太医在身边,这地界离京城还有一两日路程,这时传太医也根本来不及,只能就近找当地大夫。偏偏车队又恰好行至旷野,远离城镇,慕晚此时应不能再受车马颠簸,只能让给大夫尽快赶来,皇帝急令人飞马速往附近城镇找寻大夫,自己则大步向慕晚的马车走去。 这时候也顾不得其他的了,皇帝就将马车车帘撩开,见车中慕晚正靠在侍女云琴身上,慕晚一手扶着腹部,脸色雪白,唇也紧紧咬着,乌漆的眸子漾着恐慌的水光,在看向他时,使他心中惊惶越发激烈晃荡。 慕晚这般,应该是躺下为好,可是马车内空间有限,慕晚只能这样难受地蜷着身子。皇帝朝四处看去,见茫茫旷野间,只远处有座年久失修的荒庙,皇帝即刻令人去打扫那座荒庙后,又想让侍女扶慕晚下车过去,但看慕晚这般,下车行走不便,侍女也无法抱起慕晚。 皇帝将心一横,终是直接钻身进车内,手揽住慕晚的肩背,将她从马车上抱了下来,在众目睽睽下,打横抱着慕晚走向远处那座荒庙。 第89章 ◎朕要你死!◎ 荒庙已被匆匆打扫过,佛殿前的干净地上,铺了席茵,又垫了褥毯、置了软枕,皇帝将慕晚轻轻放在褥枕间,在她身上盖了条毯子,又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腹部是否还疼得厉害。 “……疼……”慕晚因为腹痛,声音轻低惶恐,但她并不是畏惧疼痛,而是担心腹中的孩子可能要出什么意外,腹中这个孩子,有可能是谢疏临的孩子,是离开人世的谢疏临,留给她的唯一,无论如何,她想保住这个孩子。 慕晚这时也顾不得皇帝将她一路抱进庙中是惺惺作态还是其他,就在尹皓、云琴等人的注视下,恳求皇帝道:“求求陛下,胎儿不能有事,臣妇不能没有这个孩子……” “别怕,朕已经派人去找大夫了,大夫很快就过来了。”皇帝着急地安慰了慕晚几句后,让无关人等都退下,让留下的侍女云琴等,尽快烧些热水、拧挤温毛巾。 那边水还在烧着,慕晚面上已浮沁起细密冷汗,皇帝拿帕子为慕晚擦着脸,心慌得手都不由微微颤抖。皇帝记得父皇后宫中曾有个柳姓才人,在怀孕四五个月时忽然滑胎,引发了大出血,由此丧命。柳才人那时在后宫中,有诸多太医、稳婆照料,都没能保命,慕晚此时在荒郊野外,连个大夫都没有,就算他派出去的人将大夫带来,也不知那大夫医术如何,弄不好是个庸医! 皇帝悔恨不已,悔恨自己在快两个月前,让谢疏临和慕晚离开京城。如果他不那么做,谢疏临就不会死在嘉州驿站,慕晚此时安生待在京中,身体有何不适,太医都能尽快赶到,要不是受谢疏临之死刺激,加上车马劳顿,慕晚应也不会腹痛,归根结底,都是他的过错。 纵然他是九五之尊,这时也不能凭空变出太医,皇帝只能一边着急地等待大夫过来,一边试图安慰慕晚,“不会有事的,别担心,大夫就快过来了”,皇帝来回颠倒着这几句话,像是在安慰慕晚,也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慕晚为腹中胎儿担忧不已时,心中也浮起疑惑。皇帝若要做戏,在人前将她一路抱进荒庙中,不仅已做戏做好了,甚至还做得有点过了。若皇帝的目的,是想展现他重情重义,他已经达成了目的,此刻完全没必要继续留在她身边,又是为她擦脸,又是说这些安慰的话。 难道是她在心里冤枉了皇帝?嘉州驿站的火灾,真就只是一场意外,与遗诏无关,也与皇帝无关?皇帝对她和阿沅,并没有欲除之后快之心? 慕晚欲深思时,却又无法在此时深思,她腹痛得身体打冷战,一阵阵冷战如潮浪袭来,让她的意识渐渐昏眩,慕晚阖上眼,似乎是要昏过去,却又像没有,仍能隐隐约约地感知周围的动静,有时能听到周围的说话声。 皇帝见慕晚阖上眼,像是昏过去了,心中更是着急万分,幸而在那不久后,侍卫带大夫赶回来了。大夫姓齐,因听侍卫说有名孕妇腹痛难忍,在来时就带了一瓶保胎丸,他也不知这庙中一行都是些什么人,就是看着像官府中人、来头很大,丝毫不敢怠慢,进来后就忙取出两粒保胎丸,让侍女赶紧就着温水让那位夫人服下。 云琴虽然手脚麻利,但看在心急如焚的皇帝眼里,还是太慢了,皇帝欲抢过茶杯,喂慕晚吃药时,偏宋沅也急着要喂娘亲服药,也伸手向茶杯,两相一抢,反而叫杯中水泼了出去。 小孩子待在这儿,除了干担心着急,不能够做什么,还有点碍手碍脚,皇帝就让云琴把宋沅抱了出去,只他和大夫守在这里。齐大夫赶紧又倒了杯水来,皇帝忙将那两粒保胎丸连同温水一起让慕晚服了下去。 齐大夫见这情形,自然就以为这名衣着清贵的年轻男子,是这位美貌夫人的丈夫,齐大夫就一边把脉,一边询问道:“请问这位相公,令夫人是从何时开始腹痛?具体情形如何?” 皇帝微怔了下,这时也无暇纠正大夫的说辞,就尽快将慕晚的情形都对大夫说了,又问大夫慕晚这般严不严重,是否会有危险。 齐大夫捋着山羊须道:“这不好说,本来孕妇怀孕到四五个月时,胎儿正在腹中发育生长,牵扯挤压孕妇胞宫,会让孕妇有时候感到隐隐作痛,令夫人身体纤瘦单薄,这样的时候,比寻常孕妇要疼痛些,本就是有可能的事。但另一种可能是,令夫人是因为身体过虚或者劳累过甚,有流产的先兆,如果令夫人下|体出血,那就是要流产了……” 果然乡野庸医,把脉把了半天,却连哪种可能都弄不清楚!皇帝心中大怒,吼声斥道:“朕要她好好的,和孩子一起好好的!要是她和孩子有何三长两短,朕要你死!” 慕晚意识像是在海面上沉沉浮浮,一时溺进冰冷的海水里,一时又微微浮上、略见天光,能够听到一点外界动静。她在昏昏沉沉时,忽然听到了皇帝的声音,皇帝好像是在说……要她死…… 求生的意识霎时占据了所有,她不能死,不能够死在这里,她还有阿沅,还有腹中的孩子,她要保护他们……慕晚拼命挣扎着意识,将眸子睁开一线,她看见皇帝面色凛若寒霜,与先前安慰她时判若两人,皇帝眸中浮现着真切的骇人杀气。 阿沅不在、云琴也不在,此刻她身边……只有皇帝,还有……一个似是大夫的人……真是大夫吗?皇帝真想保她平安吗?她因为伤心过度、疲惫过度,在将要抵京时,因为流产大出血,和腹中孩子一尸两命,完全符合情理,世人对此只会唏嘘两句,不会有什么疑心。 能有什么疑心,皇帝已将事情做到了极致,他亲自来送谢疏临棺椁回京,又在她腹痛难忍时,在众目睽睽下,亲自抱送她到荒庙中,命人找来大夫。她和孩子的死,是天命不容,与皇帝有何关系,谢疏临的死,又与皇帝有何关系?! 她不能死!慕晚挣扎着将眼睁开,拼命唤她所信任的人,“阿沅!云琴!”她在皇帝按着她双肩时,眼望着皇帝,几乎语无伦次地道:“陛下,我不能死……当年……当年渡月山的事,我犯下大错,将陛下身体害成那般,我还没有弥补,我应当要弥补……” 皇帝见忽然睁眼的慕晚,像是刚从什么噩梦中醒来,而又没有完全苏醒,像不知道现在是何时何地,她正在什么处境中,在意识不清地乱说胡话。皇帝按着慕晚的肩头,让她不要乱动,但他的动作,反而使她挣扎得更厉害了,皇帝生怕慕晚有何好歹,只得连忙将手松开。 外面担心等候的阿沅,听到娘亲在着急唤他后,不顾阻拦,*硬跑了进去,跑到了娘亲身边。阿沅紧抓着娘亲的手道:“我在这里!阿沅在这里!” 皇帝见阿沅过来后,似乎意识不清的慕晚,就像平静了不少,不再挣扎乱动。皇帝微松口气,见那民间大夫傻愣愣地站着,正要斥令他继续看诊时,大夫忽然“噗通”一声,腿一软跪了下来。 齐大夫在刚开始听到什么“朕”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只以为是自己耳朵听岔了,结果没一会儿后,昏迷着的那位夫人,又忽然睁眼醒来,冲着那年轻男子说着什么“陛下”。齐大夫脑子跟浆糊似的,呆搅了半晌,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了,又好像怀疑自己在做梦,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心惊肉跳地腿软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看这大夫这样子,皇帝也不敢让他再继续看诊,这手抖的,恐怕扎针时救治不成反而要害人性命。皇帝令侍卫进来,将这大夫拖带出去,慕晚躺着看那大夫被带走,紧紧地握着阿沅的小手,又看向皇帝,在心中挣扎权衡片刻,终是抬起另一只手,朝皇帝伸去,“……陛下……” 她到底对皇帝还是使用价值的,皇帝的隐疾没有痊愈,恐怕除了她外,仍不能碰触世间其他任何女子的手。皇帝那样看重江山,为了江山权位,可以不择手段、罔顾情义,如何能忍受自己终生无子,不仅要被世人背后议论一辈子,到死时,也只能够将自己的江山权位,传给其他皇室。只有要治愈的可能,皇帝一定想将他的隐疾治好。 第90章 ◎究竟是陛下的义子,还是亲子?◎ 皇帝见慕晚朝他伸出手,像是浮枝要寻求依靠,忙就紧攥住她的手。不管慕晚与他之间有着多少恩怨复杂的过去,在现下这种时候,虚弱恐慌的慕晚,都只能够依靠他,像是将要溺水之人,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皇帝对慕晚的举动没有多想,就只是紧攥住她的手,极力安慰她道:“没事的,朕向你保证,你和孩子一定都会没事的。” 皇帝说着安慰的话时,自己都心慌,幸而他给慕晚的保证,没有成为一句空言。派出去寻找大夫的侍卫不止一波,不久后又有侍卫带大夫赶了回来,这名大夫医术明显精良许多,迅速判断出慕晚先前腹痛昏迷其实与胎儿无关,是她自己身体过于虚弱,吃不消孕事的消耗,才会忽然腹痛、头晕目眩、四肢逆冷。 大夫说慕晚必须要正常饮食、好生调养,不然任由身体继续气血不足,随着胎儿月份越大,身子越发支撑不住,恐怕真有流产的危险。因为慕晚裙下始终未见红,皇帝又想到慕晚近几日常犯恶心,几乎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便猜想这名大夫的判断,应该是对的,这时候终于将心放下了些。 皇帝令大夫出去开些调养药方,并命人重赏这名大夫,回身对慕晚道:“放心吧,大夫说你没事,但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用饭、好好调养。”终归还是有些不放心,皇帝又道:“等到了京中,朕让太医再给你好好瞧瞧,你和孩子一定都会平平安安的。” 被皇帝紧攥着的手,冷僵得似正被毒蛇缠着,可能是咬死她丈夫的一条毒蛇。慕晚心中疑恨堆积,但此刻,满含感激地望着皇帝道:“多谢陛下,臣妇……感激不尽。” 虽然因为慕晚的身体,扶灵队伍的行速又慢了些,但在两三日后,还是抵达了京城。世人之震惊、谢家之悲痛自不必多言,丧事期间,慕晚作为谢疏临遗孀,本应承担许多丧中事务,但圣上特地下旨令她休息调养,世人对此也能理解,毕竟慕夫人腹中正怀着谢学士的孩子,若是因为丧事劳累,慕夫人腹中孩子有何三长两短,恐怕九泉之下的谢学士无法安息。 另外一件令世人十分震惊之事,便是圣上将谢疏临的继子宋沅收为了养子。宋沅这孩子,本来只是一个商人之子,却先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成为了当朝大学士的继子,后又因为他继父的缘故,成为了当朝圣上的养子,实在福气深厚,令人艳羡。 约一个月后,谢家丧事办完,谢学士入土为安,有关谢学士之死的余波,也在京中渐渐平淡了下来,人人都能回归从前平淡而安和的日子,只除了失去至亲至爱的人们。 谢循夫妇如今对儿媳慕晚观感极复杂,若不是因为慕晚与儿子的渊源,这之后谢家种种事都不必有,儿子也不会自请离京,意外身死异乡。如此看来,慕晚简直是谢家的“丧门星”,但这“丧门星”腹中,却又怀着他们儿子的遗腹子。 为着这个遗腹子,为着宋沅成了圣上的义子,为着慕晚和圣上之间,可能有的不清不楚的关系,谢循夫妇平日里不会当面对慕晚有何怨怼之语,然而慕晚能够感觉到公婆心中的怨意,她自己可以默默忍受,但她不想让阿沅终日处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中。 慕晚遂携阿沅搬出了谢家主宅,住到了谢家另一处别院中。原本慕晚是想搬回慕记绣馆居住,但婆婆谢夫人不允,说若外面议论起来,好像是谢家将怀着身孕的儿媳赶了出去,遂最终慕晚带阿沅独居到了谢家另一座空宅中,如此这般,公公公婆婆眼不见心不烦,她也能安心养胎,她的阿沅也不必在谢家小心翼翼。 秋意愈浓时,慕晚在别院住了有几日,这几日里,公公婆婆未曾登门过,但每日都会派侍从送些东西过来,都是些和孕事相关的物事,或是保胎安胎的补药,或是将来婴儿能用到的肚兜,由谢夫人亲手绣制。 在父亲丧事结束后,阿沅也恢复了从前的生活,要继续学习课业。因有了圣上义子的身份,阿沅每日里会被内监接进宫中读书,由几位老翰林教授功课,黄昏时再回来。别院的生活,暂时是安宁清静的,但慕晚心里猜测,恐怕这份清静不会维持多久。 近来地方上暴雨秋汛,皇帝被朝事缠身,无暇与她纠缠,若等得空,恐怕从前的那些日子,就又要席卷她。慕晚心中畏惧之时,却也似是需要这样的纠缠,若不是还有纠缠的必要,恐怕在那座荒庙里,她和腹中的孩子就已因流产出血而死。 一个人安静的时候,慕晚总会想起谢疏临,萧瑟秋风中飘不尽的落叶,似她心中无尽的哀思、无尽的歉疚,正心思悲沉时,侍女云琴过来通报道:“宋大人来了,夫人可要见见?” 如今的宋挽舟,已不是天子身边的起居郎,而升衔在翰林院任官,早在她刚扶灵回京时,宋挽舟就已上门凭吊见过她,与她说过一回话,请她节哀顺便,在那之后,丧事繁杂,她似乎还与宋挽舟见过几次,但都只是在人群中,未再单独相见过。 对宋挽舟,慕晚始终抱有感激之情,就请人进来喝茶。慕晚以为宋挽舟是来关怀她和阿沅的生活近况,就对宋挽舟说了些请他安心的话,但宋挽舟似乎还有话要单独对她说,请她屏退左右。 当四下无人、唯有窗外秋风瑟瑟时,宋挽舟抬眸看向她,“我有一句话想问嫂嫂,请嫂嫂对我说真话”,宋挽舟嗓音轻低地几不可闻,“请问嫂嫂,阿沅……究竟是陛下的义子,还是亲子?” 低若游丝的一句话,令慕晚险些将手中的茶泼了出去,她紧攥住颤抖的茶杯,惊疑不定地望着宋挽舟,唇颤着说不出话时,见宋挽舟起身朝门窗走去,宋挽舟将门窗都关好后,缓缓走回到她身前,弯下|身,将她手中溅出茶水的茶杯捧了开去。 幽寂的小厅门窗紧阖,但有深秋的树影透过门窗花格,大片大片地沉拢在室内,令她与宋挽舟如置身幽林深处。叶声轻瑟,宋挽舟轻低的嗓音,像是在深林中沉静游动的一缕幽影,不动声色,“嫂嫂不必惊惶,我早知阿沅不是我三哥的亲子,早在阿沅出生之前。” 宋挽舟说他早知道宋扶风不能人道,说在她当年有喜时,他就知道她腹中怀的,绝不可能是宋扶风的遗腹子,他理解她当年的处境,遂暗地里帮了她一把,当时的大夫稳婆等,背地里都得到过他的打点好处,帮着他一起瞒过了宋家其他人,在阿沅的月份上做了文章,让外人都以为阿沅是早产儿,是宋扶风的遗腹子。 “其实嫂嫂当年不必那么做,无论如何,我都会设法护住嫂嫂,不会让嫂嫂在三哥死后,被身无分文地赶出宋家”,宋挽舟道,“但那时嫂嫂既然选了另一条路,我只能在暗地里帮一帮嫂嫂,让嫂嫂的那条路,走得顺畅一些。” 慕晚乍知此事,心惊得不知能说什么好时,又听宋挽舟道:“我原想好好照顾嫂嫂、照顾阿沅,但嫂嫂在我去云州参加乡试时,带阿沅离开了宋家,从而就失去了音讯,直到后来我春闱入京,才听到了嫂嫂的消息,才能与嫂嫂和阿沅在京中重逢。” “见嫂嫂诸事顺遂,能与谢学士喜结连理,谢学士又待阿沅如亲子,我在心中,自然为嫂嫂和阿沅高兴,但……”微顿一顿后,宋挽舟又道,“但后来在陛下身边担任起居郎时,我有时能看到一些事、听到一些事,我感觉到陛下对嫂嫂的态度,隐约不同寻常……” 若不是当时宋挽舟及时察觉不对劲,悄悄告诉谢疏临她有可能被囚在紫宸宫中,她那时也无法逃脱囚笼。慕晚本就一直对宋挽舟抱有感激之情,在知晓从前的旧事后,心中之感激,更是无以言表。 宋挽舟依然在向她要一个回答,“所以我想请问嫂嫂,当年在江州,那个使嫂嫂怀上阿沅的男子,是不是就是如今的皇帝陛下?” 慕晚仍是纠结不语,她见宋挽舟在静静等待片刻后,未继续催问,而是低对她道:“我还有一事,想要告诉嫂嫂,嫂嫂一家在去往宁西的路上时,圣上一直有派人暗地里跟着,谢学士出事的奏报送到紫宸宫时,陛下当时阅看的反应……并不意外。” 第91章 ◎阿沅登基、嫂嫂成为太后。◎ 慕晚原先只是怀疑而已,她只有疑心,而没有任何实证,然而宋挽舟此刻的话,似立即就证实了她的疑心,宋挽舟曾是皇帝身边的起居郎,对皇帝在朝中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宋挽舟也没有欺骗她的必要,起居郎理当只做笔录,不言泄任何帝事,泄则重罪,宋挽舟这时对她说这些话,就已然负罪在身,她想不出任何宋挽舟要负罪欺骗她的理由。 若皇帝对谢疏临仍有情义,怎会在得到谢疏临身死的消息时,毫无反应,并不意外?!似已不必再怀疑,遗诏就是催命符,皇帝就是嘉州驿站失火的幕后主使,在那座荒庙时,她也险些和腹中孩子“流产失血”而死,如不是她及时听到皇帝的杀心,及时提醒皇帝她仍有利用价值,暗示皇帝她愿意主动为他治疗隐疾。 从谢疏临出事起,堆积在心中的深重怀疑,终在此时,凝成了汹涌的恨意,慕晚霎时因悲恸伤恨红了眼睛,恨意在胸膛中撕扯,似要将她撕心裂肺,但她腹中的孩子,不允许她情绪过激,慕晚只得拼命压抑着心中的悲恸伤恨,她紧攥着双手、紧咬着唇,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窗外秋风萧凄,室内幽影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后,慕晚才终于能忍住心中伤恨,终于能说出话来,她哑声低道:“阿沅……是陛下的亲子,但陛下并不知道这件事,陛下收阿沅为义子这事,是我故意在人前求来的,为了保住阿沅的性命……我与陛下之间,没有旧情,只有旧恨……陛下一直恨我,他现在只是暂时不杀我……他早晚……会杀了我的……” “若如嫂嫂所说,唯有旧恨,那‘义子’的身份,恐怕也保不了阿沅几年”,宋挽舟轻低的嗓音,落在沉寂的幽影中,“想要获得真正的平安,只有杀了想要杀你的人。” 慕晚定睛看向宋挽舟,却因透窗树影摇曳,看不太清他面上神色,就听他声音沉静一如既往,“嫂嫂不想活下去吗?嫂嫂不想保护阿沅还有腹中的孩子吗?嫂嫂不想为老师报仇雪恨吗?” 一声接一声的问话,似利刃逼在慕晚心头,慕晚心中如有刀割时,又听宋挽舟道:“为今之计,唯有嫂嫂入宫,令阿沅身世大白于天下,成为真正的皇子。嫂嫂和阿沅都必须有正式的名分,只有拥有正式的名分,陛下死后,阿沅才能作为唯一的皇子,登上帝位,只有陛下死去、阿沅登基、嫂嫂成为太后,才是真正的平安,到时候,天下间再无人可伤害阿沅和嫂嫂,嫂嫂也为老师报了血仇,让老师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宋挽舟嗓音平静的一番话,似是惊雷震响在慕晚心间,她颤着声道:“……不……我做不到……你不懂得我与陛下之间的仇恨,他不可能给我名分让我进宫,他也不会接受阿沅是他的亲儿子……我不可能做到这些事,绝不可能……” “事在人为,这是嫂嫂和孩子们唯一的活路,不然,就只能坐以待毙、苟延残喘而已”,宋挽舟道,“苟延残喘的人,再怎么委曲求全,又能残喘几时呢?” 宋挽舟所说,正是慕晚心中所虑,纵然她暂时保住了阿沅、也保住了自己和腹中孩子,但是能保住几时呢?慕晚心中纠结不已时,又问宋挽舟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给我指这样一条路?食君之禄,不该忠于君主吗?” “因我与嫂嫂有旧谊,不忍见嫂嫂和阿沅有一日,死得不明不白,因谢学士是我的恩师,我亦深深敬仰其为人,不忍见其死于阴谋诡计,亦因我所想忠诚辅佐的君主,乃是贤明之君,而非暗害忠良的虚伪之徒”,宋挽舟道,“为了孩子们,也为了嫂嫂自己,我恳请嫂嫂去走这唯一一条活路,我愿为嫂嫂后援,无论嫂嫂有何需要,我都会竭尽所能,暗助嫂嫂。” 宋挽舟离去许久后,慕晚仍一个人坐在小厅里,天色渐渐暗沉,她后背衣裳浸着的冷汗,已渐渐地凉透,似是毒蛇的信子贴在她的脊骨上,令她骨血皆冷。宋挽舟人已走了许久许久,但他在这间房间里,秘语的那些话,似仍低低地缠绕在她的耳边。 应是绝不可能达成目的的一条路,却又是唯一可为夫君复仇、可保孩子们终生平安的一条路,慕晚心中痛恨犹疑如乱麻绞缠时,见云琴匆匆走了进来,向她禀报道:“夫人,小公子回来了,是……是陛下亲自送回来的。” 在离开京城前,云琴从未想过夫人和陛下之间,可能会有什么,即使在夫人中毒那夜,陛下夤夜亲自带太医赶到谢府,她也只是心中略浮起疑念后就又消散,觉得那种猜疑太过荒诞,觉得夫人不可能背叛她深爱的丈夫,陛下也不可能与他的表嫂有染。 然而在谢大人出事后,在陛下亲自来送棺椁回京时,云琴亲眼看到路上夫人腹痛难忍时,陛下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为夫人擦脸喂药,所作所为完全超出寻常的关怀,那不是对故友之妻、对表嫂的关怀,而是,对一个女人…… 云琴禀报之后,见夫人手扶着座椅扶手,似乎就想起身,却又似是无力起来。云琴见状忙要上前扶时,又见夫人自己缓缓地站了起来,室内幽影随夫人起身动作慢慢地沉落在她的衣裳上,夫人面色如常,是在谢大人离世时,似万般波澜归海的沉静,只是往常这种沉静里总是透着令人心碎的悲伤,而此时,那些悲伤像也隐在了海面之下。 夫人没有急着去迎驾,而是问她今晚小厨房备下了什么饭菜,又让多做几道好菜,似是想招待陛下在此用膳。云琴忙就去小厨房吩咐加菜,后来也如她所想,夫人在接驾后,请陛下在此用晚膳,陈总管按规矩试菜验毒后,陛下、夫人和小公子一起坐到了用膳的花厅中。 晚膳用得安静,云琴伺候在旁,见小公子像从前对待谢大人那样,主动为陛下夹菜,陛下也似慈父一般,为小公子舀了一碗汤,而夫人对此只是静静地看着,甚少主动开口说些什么,晚膳上几人都没什么话,但气氛看着……算是宁和? 皇帝没想到慕晚会留他用晚饭,既然她开口,他当然会留下用膳。近几日朝事繁忙,到今日终于能歇口气,皇帝就顺便送下学的阿沅回来,来这儿看看慕晚,看她在这处谢家别院过得好不好。 曾经,皇帝哪里会希望慕晚过得好,他恨她入骨,只希望她加倍承受他曾经所承受的耻辱,如今往事俱已矣,不管是曾经的恨,还是后来才发现的爱,慕晚深爱谢疏临,纵谢疏临死去,她的爱也不会消失,他不可再为一己私心强逼慕晚,已在承受丧夫之痛的慕晚,无力再承受更多,他也不能让九泉下的谢疏临死不瞑目。 余生尚久,却也唯能如此了,得暇时,过来看一看她,和她说几句话,用一顿饭,帮她和谢疏临照顾孩子,仅此而已了。渐渐,安静的晚饭用至尾声,皇帝用过漱口茶后,就要告辞时,窗外却淅淅沥沥地落下了雨点,慕晚请他用一盏茶,待雨停再走。 看这雨势,若真留下喝茶,恐怕雨不会停,反会越下越大。皇帝在略一犹豫后,却还是应慕晚之请,走向了花厅旁的茶室,阿沅被云琴带去书房温习功课,侍女上茶后退下,陈祯等远远地候在外面,茶室内就只他与慕晚,秋夜雨声打窗,袅袅茶雾似薄云,灯下他与慕晚的影子静静地平行映在地上,虽只隔着一处茶几,但永远无法相交。 皇帝直觉慕晚留他用饭又用茶,是有话要对他说,也许是为阿沅的事,也许是和谢家人有关的事,她心里唯有那些。皇帝捧啜着茶等待着,却听慕晚轻声问道:“陛下的……那个病,有好转吗?” 因出乎意料,皇帝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捧着温热的茶碗,默了须臾,“……朕也不知”,茶水袅腾的热汽,似也熏上了他的面庞,“大抵……是没有吧。” 灯下,对面的女子低着眉眼,漆黑羽睫垂覆在她眸下的阴影,似是她心中深重的愧疚,“都是我的过错……”,她轻轻地叹息着,抬眼朝他看来,幽幽的眸光,似浸淌在秋夜的雨水中。 朕与夫人 第39节 第92章 ◎陛下,其实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陛下是天子,怎可……一世如此,难有子嗣……我当年所为,不仅害了陛下,也祸及晟朝江山传承”,慕晚神色羞愧万分,“我罪孽深重,理当承受天罚,疏临他,许是因替我受罚,才会葬身在火海中……那夜死的人本该是我,疏临是受我连累了……” 关于嘉州驿站的火灾,皇帝仍在派人调查中,关于谢疏临之死,究竟是意外天灾还是有人谋害,尚无定论,但无论如何,都与慕晚无关,皇帝安慰她道:“你不要这样想,疏临他若地下有知,定不忍见你这样自责,疏临定希望你和阿沅放下悲伤,好好地活着。” 为了让慕晚宽心,皇帝又故作洒脱地道:“至于朕的那个病,也没什么要紧,也许过上几年,就不药自愈了,朕还年轻,又不急着需要子嗣……” 皇帝洒脱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指端就被柔软覆住,是慕晚伸手过来,轻轻地捉住了他的指尖。 这不是慕晚第一次主动如此,在那座荒庙时,以为自己可能要流产失血的慕晚,也曾主动向他伸手,但那时候的慕晚,正处在极度的恐慌中,也似乎意识不清,仅仅是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已。 但现在,慕晚绝对是清醒着的,她的眸光在灯下幽亮如水,愧惧交缠的低语,似涟涟的水漪堆叠着推荡向他的心间,“我想要赎罪,我害怕某日我的罪孽,会祸及到阿沅身上,害怕下一个被我连累死去的,是我的孩子们……” “请陛下给我赎罪的机会”,伴随着慕晚的低语,她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她人也已站起身来,微有褶皱的衣裙如流水铺着月色倾下,皇帝被那雪白的服丧颜色晃得刺眼时,忽然间唇上一软,心间像有灯芯陡然爆开。 是他朝思暮想的触感,是他曾为之如痴如狂的味道,即使在他以为对慕晚唯有满心痛恨之时,他也为之深深痴迷,何况如今,他早已知晓他是喜欢她的。 皇帝僵沉着身体未动,似需耗尽全部的自制力,才能使自己不在此刻抬起手来,去搂住慕晚的肩臂,去加深这个吻,去回味那曾使他魂牵梦萦的味道。 眼角余光处,是慕晚弧度美好的下颌与颈项,是她散发着温甜气息的雪白肌肤,然而肌肤之上,她身上的丧服亦同样雪白。 皇帝极力克制心中的爱|欲,为谢疏临才入土为安没有多少时日,也为慕晚此刻只是因担心上苍报复她的孩子,只是因恐慌与愧疚才对他这般。 皇帝想着要将慕晚轻轻推开,然而他迟迟没有动作,然而他在慕晚主动退开身去时,心中竟浮起恋恋不舍的悔意。慕晚离了他的唇,但未放开他的手,仍是站在他身前,她的神色幽静而哀怨,仿佛为他没有回应,而感到悲伤。 在不知慕晚就是当年囚害他的人时,慕晚在皇帝心中,似是柔弱无依、纯洁无暇的莬丝花,而在知晓慕晚就是当年那个人时,皇帝心中的慕晚,又是个心机狡诈、擅使风月的蛇蝎女人。 然而此时,他曾对慕晚截然不同的两种印象,似在眼前重叠了起来,似乎他曾经对慕晚的两种印象,都是错误的,此刻重叠起来的,方才是眼前真正的慕晚。 她此刻的神情,已足够令他心旌摇荡,她竟还在言语,轻启芳唇,幽幽吐露出的每一句,都如丝如缕缠绕向他,“陛下之前曾经拿我当药使过,却未能治好隐疾,可能是因为陛下的心病太重,陛下在对着我时,心中总有太多的恨意,可是男女风月,本该是情爱缱绻之事。” “请陛下为了治好隐疾,暂时放下对我的恨意吧,就先忘记从前的种种事,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女子,尝试着去喜欢、去爱,去了解男女亲近时的情爱缱绻,这般也许陛下的症状可以缓解,陛下可以渐渐亲近其他女子、喜欢上其他女子,可以病愈。” 皇帝想说他并不喜欢其他女子,想说他本就是喜欢她的,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说。他不能开口,他原本已经决定放下,或者说对现状已然绝望,不再希求他与慕晚之间还能再有什么,然而慕晚此刻的这些话,将他已决心压在心底的欲|念,牵引着往上勾缠,他若此刻开口说喜欢她,任由这欲|念破土而出,那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将之收回的能力,收回的可能。 慕晚应该只是被谢疏临死亡的痛苦,折磨得心中崩溃,才会有此时的言行,她想要为旧事赎罪,以为她为他治好病后,这事就结束了,却不知她一旦勾起他的心念,他大抵是决计不会再放手的。 皇帝不能说喜欢的话,想他应该开口拒绝,却也说不出,不仅说不出话,似连将手抽回的力气都没有,慕晚的手仍覆在他的手背上,温软柔腻。秋夜寒凉,她掌心的热气却似能透过肌肤骨血,透进他的心里,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都在思念她,难道他真要接受一辈子孤衾冷枕的人生吗? 窗外风雨飘摇,泠泠秋雨打在窗上,令人愈发舍不下身边的温暖,皇帝不言不动,而心中如有天人交战之时,身前的女子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道:“我那前夫宋扶风,其实不能人道,在遇见陛下前,我从未与别的男子尝过鱼水之欢。” 她眸子幽幽地凝看着他,衔着无限柔软的惆怅,“陛下,其实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似爆芯的烛焰,忽一跃动,烧断了心头的悬丝,皇帝心突地一跳,一瞬间也不知在想什么,就在砰砰的心跳声中抬起了手臂,他搂住慕晚的肩头,搂住她的身子,像搂住一捧柔软的月光,令她依在他的怀里、坐在他的身上,他望着她幽幽的眸子,唇微动了动,也不知要说什么,几番轻颤未语后,吻上了她的唇。 已是深秋时节,飒飒夜雨浸着寒气,陈祯在外候等着时,不禁冷得搓了搓手,心想再有几场秋雨落下,就离入冬没有多久了。 这样的雨夜,陛下坐车回宫自是无碍,但他们这些跟随的人,纵然穿着油衣,身上也要淋个半湿。陈祯在心中叫了声苦后,看向陛下所在的茶室,却见原先映在窗上、分坐茶几两侧的身影,此时却似叠在了一起。 陈祯一怔时,又听到了脚步声,见是走廊那头,宋沅提着食盒走了过来。在谢爹爹死后,阿沅自觉要接过照顾好娘亲的义务,就每天晚上都来给娘亲送夜宵和补药,亲眼看着娘亲喝下,今晚也是如此,但他这会儿还没走近,就见陈总管急匆匆走到他跟前,对他道:“小公子,您这会儿不能进去……” “为什么?”阿沅不解地问道,“是我来晚了,娘亲已经睡下了吗?” “……是因为”,陈祯道,“是因为陛下正在和夫人说话,要紧的话,不能有人打扰。” “可是我想给娘亲送吃的”,阿沅提起手中的食盒道,“里面是药膳,娘亲吃一些,不仅对她的身体好,对小弟弟小妹妹也好。” “小公子将食盒给老奴吧,等陛下和夫人说完要紧事后,老奴就将食盒送进去。”陈祯耐心哄劝着,将食盒拿到手里后,又劝宋沅早点回房休息,见这孩子很是听话懂事,就要离去了。 陈祯刚微松口气,又见宋沅走没几步后回过头来问道:“陛下……父皇他,今晚上是要住在这里吗?” 第93章 ◎同归于尽。◎ 这话,陈祯真不知要怎么回,看茶室情形,似乎是要如此,但他能对小孩子这么说吗,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应该也不明白今晚陛下如果留宿在这里,实际意味着什么。 陈祯就草草回了一句,“老奴不知”,又接着劝宋沅快些回房休息,“公子明日还要去书房上课呢,得尽快歇下,养好精神,不然明天课上,说不准要打瞌睡,老翰林教的诗文啊,都听不进去。这里有老奴伺候着,公子不必挂心,快回房去吧。” 阿沅白天认真上了一天课,用完晚膳后又温习功课,到这会儿确实十分疲惫,若不尽快回房睡觉,恐怕明日真会没精神。阿沅听陈总管的话,往自己的房间走,只是慢慢走着时,心里还在想着陛下是不是今晚要住在这里的事。 若是陛下今晚住在这里,是像客人一样住在厢房呢,还是……还是像谢爹爹一样,和娘亲睡在一张床上……曾经在谢家时,阿沅撞看见陛下将娘亲抱在怀中,当时陛下说了一通话,意思是他可以把娘亲当成他的妻子,若是那样,今晚留下的陛下,就会像谢爹爹一样,和娘亲睡在一起…… 娘亲说,让他认陛下为义父,是想让他再有个父亲,他近来也一直听娘亲的,在面对陛下时,努力亲近些,像待谢爹爹那样。可是故意亲近的事做的再多,阿沅心里也始终有层隔膜,他总还是念着谢爹爹,觉得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谢爹爹…… 但对娘亲来说呢,陛下在她心里……可以取代谢爹爹吗……小小年纪的阿沅,在承受丧父之痛后,心中又堆积起沉沉的心事,秋夜的雨水像倒灌在他心里,纵然回房睡着,梦中的他,心口也似沉甸甸的。 漫天的风雨泼浇着夜色中的人间,到处寒气侵袭,唯寝堂深处的帐帷,合拢得密不透风、暖意流漾。纵然自己的那点自制力,像已被温香软玉侵蚀得几乎不剩分毫,但皇帝犹念着慕晚孕中的身体,就只是在帐中吻一吻她,和她说说话而已。 泼天的雨水,像将谢疏临之死,推得离他们很远很远,好像诸事与谢疏临无关,慕晚还不曾认识谢疏临,她仍在江州的渡月山,他也在,他们一起开启了另一种可能,不会有愧悔与仇怨的另一种可能,她在江岸边看见他、捡到他、救起他,没有为一己私心囚禁他,就只是简单的救人而已。 他们一句接一句地聊着,聊说她捡到他之后的事,慕晚说她应该只是救治照顾他而已,施善不当求报,但皇帝轻道:“可以求报。”他轻吻着慕晚的指尖说道:“当时你可以告诉朕,你的困境,朕会帮你的。” 回想当年处境,他那时必须尽快赶回京城夺回皇位,不能在江州耽搁,慢慢帮她脱离宋家,慢慢给她一个孩子,皇帝略一思忖后,再对慕晚道:“朕会将你直接带走,带在身边,带回京中。” 京中却又有谢疏临,若是慕晚与谢疏临相见,不知会发生什么。却又像是清楚知道会发生什么,皇帝将慕晚拢在怀里,吻一吻她雪白的颈子,补了一句,“直接将你带到朕的宫中。” 慕晚同皇帝假想渡月山的另一种可能,只是想假造一段相对平和的记忆*,以冲淡皇帝对真实旧事的怨恨以及对她的仇恨,她先前恳求皇帝为了治疗隐疾、尝试着喜欢她,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慕晚想方设法,想让皇帝暂时忘却对她的仇恨,若是皇帝对她唯有恨意,她怎么可能进入皇帝的后宫,怎么敢让皇帝知道阿沅是他的亲儿子,又怎么再做那之后的许多事。 遂慕晚将话说得婉转动听,说在另一种可能里,她当年捡到他之后,会如何悉心治疗他的伤势,如何不求回报。慕晚说着时,自己心中都在发虚,怕自己说的太虚假太可笑,会招来皇帝的鄙夷嘲笑,然而皇帝却像接受了她所建议的破除心病的法子,皇帝顺着她的话,假想了下去,好像真在试着喜欢她,以此来感受男女之情。 皇帝吻着她的唇道:“朕要将你带进宫里藏起来,让世上其他男人都见不到你,朕不仅要做你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朕要和你生下我们的孩子。” 随着轻低含混的话语,皇帝吻她愈深,炽热的温度里仿佛真有炽热的爱意,令慕晚生出想逃离的冲动,不知是因她只是在虚与委蛇而已,内心实际对杀夫仇人甚是排斥,还是她惧怕那一种炽热的可能。 慕晚手抵在了皇帝身前,皇帝很快察觉到了,曾经每一次他强逼慕晚时,她都做这样无谓的抵抗,皇帝立即停了下来,凝看着慕晚的神情,慕晚垂下眼道:“我……我忽然身体不太舒服……” 慕晚如今有孕已有五六个月,虽然不再似从前恶心得厉害,但身子愈发沉重,常有不适。皇帝听她这样讲,就断了旖旎心思,立即问她哪里不舒服、是否严重、需不需要传太医,慕晚看着皇帝关怀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轻道:“……应该没什么要紧,躺一会儿,缓缓神就好了……” 皇帝将慕晚略微凌乱的发丝,拂拢在她的耳后,温声道:“夜深了,你睡吧。”他见慕晚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似是有种孩童般的迷茫,不由唇际抿了点笑意,轻吻着她的眉心道:“来日方长。” 话说下,皇帝心中似是浮起罪恶感,为自己利用慕晚一时的赎罪之心,但心中再多的愧疑不安,也不能阻止他的手,循着本能,将怀中柔软的身子拢得更紧,他的身边终于有她,不管是为什么缘由。 深夜里,长乐县主府中犹有喧闹的乐声,一时喜乐,一时丧乐,随着淋漓的雨声,似疯疯癫癫。自从母兄倒台后,长乐县主总是人前谨小慎微,而在背后肆意发泄,常是纵乐醉酒,常在醉后说出不该说的话来,却不知她身边的亲信侍女里,有着皇帝的眼线。 名义上,宋挽舟是长乐县主的丈夫,遂可将那些侍女全都屏退干净,让长乐县主的醉话,到不了那些人的耳中。长乐县主醉得厉害,踉跄着没几步,就脚缠着轻纱,摔在了地茵上,宋挽舟视若无睹,仍是在雨声中坐窗下饮着一杯温茶。 醉中的长乐县主解不开缠纱,站不起身,不由就在地上哭了起来,道若是母兄未曾出事,谁也欺负不了她,哭没一会儿后,长乐县主又开始咒骂,不仅咒骂皇帝,甚至也怨怪太皇太后,要不是太皇太后高寿地活着,她母亲当年在宫里谋划时,也不必为掩人耳目、束手束脚的,也许皇帝早就死了。 咒骂了一通,长乐县主又骂到了慕晚身上,她与慕晚本无直接仇怨,然而长乐县主觉得自己是凤凰摔下了枝头,而慕晚恰恰相反,一个乡野山雀,竟然登上了高枝,如此境遇对比,怎能不叫长乐县主心中怨愤,况且她本来还对谢疏临青眼有加,可慕晚这山雀竟然占了谢疏临,又克死了谢疏临! 长乐县主醉中无所顾忌,越骂越是难听,宋挽舟就只是听着,偶尔瞥看地上烂醉的长乐县主一眼。其实齐王被圈禁后,朝中仍有小股霍党未被揪出,而是蛰伏了下来,这些人希望能成为齐王的从龙之臣,来日得封公侯,从来反心不死,但缺少相助的力量,本来长乐县主是齐王的至亲,又同宫中走得近,是最该值得信任托付的人选,然而长乐县主本人,实在是不堪一用,若叫她知晓内情“上船”,反可能带着全船人一同沉死进水里。 那些人遂在长期蛰伏观察后,找到了另一个人,一个应与长乐县主利益一体、应与他们利益一体的人。如果太皇太后病逝,皇帝不会再善待长乐县主,他这县主的丈夫,不仅难以平步青云,将来还可能会被连累身死,但如果拥扶齐王上位,则封侯拜相,指日可待,那些人用这些话来劝他与他们上一条船。 对他来说,这是件有趣的事,若是齐王、皇帝、谢疏临,在这场江山权位的争夺中,同归于尽。虽然慕晚说皇帝对她唯有恨意,但据他看来,事实并非如此,慕晚所能做到的,远比她所以为的要多的多,她只是心肠太软,不易狠下心来,除非受到重大的刺激。 第94章 ◎若阿沅是陛下亲生的呢?◎ 从这一夜起,皇帝来谢家别院愈发频繁,常亲自送下学的阿沅回来,而后或是留在院中吃顿晚饭,或是干脆就留宿在此。事情似乎在往慕晚所希望的方向在发展,但慕晚心底却总有疑虑不安,为皇帝待她,似乎过于宽和了些…… 从前皇帝逼她为他治疗隐疾时,哪怕还不知她当年做过的事,只是把她当表嫂而已,都是恩威并施、百般逼迫,但现在的皇帝,却会顾念她孕中的身体,在与她私下亲近时,就只是抱一抱她,吻一吻她,无需她设法推拒那档子事,皇帝自己就没有提出那样的要求。 有时候私下里,皇帝根本就不会为他自己对她做什么,甚至反而真像在照顾孕中的她,会为她捏一捏酸痛的腰、酸沉的小腿,皇帝仿佛是入戏太深,真把她当成了将来会喜欢的女子,在做将来会为心爱之人所做的事。 随着冬寒愈深、细雪纷飞,京中有关于皇帝与她的流言,似是飘飞的雪片散入大街小巷之中,也许是皇帝常常来此,终于引人注目,又也许是宋挽舟在背后操弄,想借用民间舆论。 但不管如何,这些声音都有可能适得其反,皇帝是十分看重名声的人,不然不会在谢疏临死亡一事上,百般表现他情义深重,也不会在从前逼迫她时,都只是在私下里,甚至曾亲自设计她“落水溺死”的事,为了将她秘密藏在紫宸宫里,为了他的名声干干净净。 然而皇帝仍是常来,似不为这些流言所扰,反是慕晚忍不住试探着说了一句,“我近日,听到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是关于我和陛下的,陛下……陛下也许应该少来……” 皇帝手里正端着一碗新煮好的燕窝羹,他拿银勺尝了尝,朝她走过来道:“不烫了,快趁热喝了吧。”皇帝将碗放到她手里道:“朕不在乎外人说什么。”皇帝双目凝看着她,略一静后,声音微轻地问道:“你……在乎吗?” 慕晚垂着眼帘,只是静静地用着手里的燕窝羹。皇帝没有再问,像是不敢再继续深入这话题,慕晚是一心要为他赎罪治病,这两个月里才与他这般亲近,她的心中只有谢疏临,若是她十分在乎外面那些流言,也许她与他这段时间的亲近,也就到底为止了。 皇帝沉默着看向了慕晚的腹部,再有一两个月,慕晚就要临产了,皇帝弯下|身,伏在慕晚腹前,像想听听孩子的动静,他静静聆听了片刻,不由说道:“这孩子……会不会是朕的,并不是谢疏临的……” 慕晚一直希望腹中的胎儿,是她与谢疏临的孩子,她轻抿了抿唇,正想着要如何应对这样说话的皇帝,要如何违心地说上几句时,又见皇帝仰起脸来,微笑对她道:“这孩子还是谢疏临的好,朕与你……可以以后再有孩子,生个像阿沅那样聪慧乖巧的孩子。” 皇帝面上的笑意,像冬日里的阳光映照在透明的冰面上,干净得令人眩目,慕晚捧碗的手一颤,差点将燕窝羹洒了出去,她匆匆捧紧了碗,将头垂得更低,而皇帝也察觉到自己忘情,慕晚现在这般,已是在极特殊的情形下才有的事,她怎会和他再生一个孩子?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坐回了慕晚身边,他手拢着她的腰,看她吃燕窝羹吃得很慢,许久后碗中都还有一半,似是都已凉了。皇帝将转凉的燕窝羹从她手中捧走,问道:“是不是味道不够好?朕从宫里调几个御厨过来吧,肯定比这里的仆妇手艺要好。” 不待慕晚说话,皇帝又道:“还有太医、稳婆,朕都从宫里调些过来,朕不相信民间大夫的医术,万一有什么事,有他们看顾着你,朕才放心。” 慕晚心里还在为皇帝提到阿沅的那句话暗暗震颤,这会儿听皇帝说这些,也无心多想,就只是随意说了一句:“……多谢陛下好意,但我这里地方不大,不想有太多人……” 却听皇帝忽然就道:“要不你和朕住到紫宸宫吧,也省得朕调御厨太医过来,阿沅也住在那里,省得他每日上下学来回坐车麻烦。” 皇帝将话脱口而出后,见慕晚惊怔地看着他,以为她担心流言更甚,又道:“悄悄地住在那里,没有外人知道。”又想起他曾经将她关在紫宸宫的事,他那时对她做的事,甚于曾经她在渡月山待他,定也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皇帝心情复杂地抬起手来,抚上慕晚的面颊,又补充了一句,“只是住在朕那里一段时间,防止你临产时有何事故,你若是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紫宸宫,朕不会限制你和阿沅来去。” 慕晚的目的就是带阿沅进宫,让阿沅拥有皇子身份,她本来以为这事极难极难,几乎不可能做到,然而现在却好像已经要迈出第一步了,这两个月里,她实际也并没有做什么,只是任由皇帝对她亲近些,对皇帝说了些似乎动听的话,皇帝就主动要让她和阿沅进宫。 先前皇帝甚至说,希望和她再生一个孩子,一个像阿沅一样的孩子……是皇帝入戏太深了吗?她能否趁着皇帝入戏最深的时候,为阿沅谋得一个皇子身份,也许只有趁着皇帝这样“不清醒”时,才有可能做到这件事。 但如果她的话令皇帝“清醒”了,会不会就将阿沅立即推向危险的境地……慕晚心中无比纠结地想了又想,还是看着皇帝,缓缓开口问道:“陛下……陛下喜欢阿沅吗?” 皇帝衔着笑意道:“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微笑着,深看慕晚的眸光,又不由浮起些无奈的惆怅,“阿沅要是朕亲生的就好了。” 不掺半丝幽影的澄净眸光,似在刹那间映得慕晚心头敞亮,慕晚一时不知为何,竟不由脱口而出,“……若阿沅是陛下亲生的呢?” 皇帝从前被慕晚拿阿沅身世骗过一次,这时候乍然听慕晚这么说,本也未当回事,就只是笑了笑,然而他笑着时,却注意到慕晚眸光小心翼翼,不似是在同他说笑,不由就心中一动,笑意凝在唇边。 皇帝搂着慕晚的手不由发紧,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力气,控制着自己心中的期待,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怕自己从云端坠落,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 慕晚却不敢说了,她为自己一时失言后悔,就低下头去,要避开皇帝的目光,但皇帝却蹲身在她面前,皇帝紧抓着她的双手,仰脸向她看来,难忍激动的目光紧追着她,皇帝的声音都有些在发抖,“阿沅……阿沅是不是朕的儿子?朕的亲生儿子?” 慕晚紧咬着唇不语,不知自己这会儿究竟能不能赌上一把,她还是不敢赌,她时刻记着皇帝对她的仇恨,慕晚要将手挣开,将这事糊弄过去时,却看见阿沅就站在不远处的帘后,阿沅愣愣地走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匣新做好的点心。 “……我怎会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呢?”阿沅望他们的目光中盛满了迷茫,“陛下……父皇……为什么要这样问?”阿沅迷茫的眸中浮起不知名的恐慌,“娘亲,为什么?!” 皇帝炽热的目光犹在紧追着她,阿沅的目光也紧盯着她,他们都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慕晚,你和朕说实话”,皇帝越发急切的嗓音中,蕴着几乎卑微的乞求,“求你和朕说实话!” 第95章 ◎接阿沅和你入宫。◎ 朕与夫人 第40节 “……其实当年在江州,我只与陛下那般过,我当时只是想赌一把而已,没想到就那么几天,老天爷真的给了我一个孩子……” 终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曾经被关在紫宸宫的密室时,慕晚为了隐瞒这个事实,想尽办法打消皇帝对阿沅身世的怀疑,这会儿却亲口将真相说了出来。明明害怕一着不慎,会导致前功尽弃,会让阿沅更加处境危险,可是在皇帝那样急切热烈的目光注视下,她竟不由说了出来,像是她心里认为,那目光的主人,应该不会伤害阿沅。 是她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皇帝仍会保持“入戏太深”的状态,还是……还是她就是在相信皇帝?不……不可能是后者,她明知皇帝心中有多恨她,明知皇帝的手上,沾了谢疏临的鲜血……她是不是做错了,她不该在这时说出来,她赌得太急了,离她设法诱引皇帝,也不过才过去两个月而已,两个月的时间,能抵什么…… 慕晚心头骇跳不已,为自己一时糊涂的赌徒行径,可能要害了阿沅,她颤着唇,想要尽快说些什么补救时,却见皇帝在短暂的震惊后,眸中涌起了巨大的狂喜。 皇帝刚紧紧地抱住了她,又像想起了她怀孕的事,连忙将手臂松开了,他手抖着握着她的肩头,顺着她的手臂抚下,像激动得不知要说什么好,双眸明亮如有繁星闪耀,他抓住了她的手,重重地吻了吻她的掌心,又迅疾起身,将不远处的阿沅一把抱了起来,他眸中的欢喜像满得盛不住,不仅溢在他明亮的面庞上,也溢流在这间屋子里,他纯粹的欢喜,明亮得令慕晚感到刺眼。 皇帝耗时许久,才能将激动的心略略平复下来,但即使如此,他胸腔中那颗心,仍是在欢喜地跃动着。皇帝抱着阿沅坐回到慕晚身边,看看阿沅,又看看慕晚,像心中被太多激动的话堵住,一时不知该先说什么好,好一会儿后,终于能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为何不早告诉朕,你早该告诉朕,在刚与朕重逢时就说……” 激动地说着时,皇帝的话又戛然而止,从前他动不动就嚷嚷着要杀慕晚,让她怎么敢多说一个字,他从前说了太多杀气凛凛的话,总说慕晚这个不配,那个不配,慕晚怎么敢告诉他她生下了他们的孩子,慕晚那时定害怕他连带着将阿沅一起杀死,以一雪旧耻。 要不是有这两个月的相处,慕晚今天绝不会说出这句话,她会继续将这件事咬死在心底。皇帝对旧事后悔不已,只觉他浪费了太多太多的机会和光阴,但他心中又有些庆幸,庆幸他这辈子,还能有知道真相的一天。 阿沅,是他的孩子,如今慕晚有他的照顾、有不少人看顾,怀着身孕都这样难受辛苦,当年她在宋家怀着阿沅时,一个人应对宋家那些不怀好意的亲族,又该是如何心力交瘁…… 皇帝要细问慕晚当年事时,怀中的阿沅突然挣扎起来,这个一向乖巧的孩子,像突然间回过神来,拼命地挣脱了他的怀抱,阿沅跑到另一侧他母亲身边,紧紧地挨着他的母亲,着急地仰脸问道:“娘亲,我是不是在做梦啊?!我怎么会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呢?!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当年那些事,慕晚要怎么对一个孩子说,皇帝见慕晚在孩子的着急询问中羞愧地低下头去,伸手对阿沅道:“过来,朕来和你说。” 阿沅怔怔地看着皇帝,他能接受把皇帝当成义父,因为这是娘亲要求的,他听娘亲的话,可是……可是皇帝怎会是他的生身父亲呢,虽然娘亲总不和他讲他生父的事,但是他的生父姓宋名扶风,是六叔的哥哥,这件事他是清清楚楚知道的。 阿沅僵站着不动,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排斥到皇帝身边去,但皇帝依然很耐心,没有像很久之前那样常常冷脸吓他,而像这两个月里,无论如何都对他很是温和宽容,就像谢爹爹活着时对他那样,皇帝仍是向他伸着手,嗓音温和地盼他到他身边,“阿沅过来,朕来告诉你过去的事情。” 阿沅终是慢慢走向了皇帝,皇帝将阿沅拢在怀中,心潮澎湃地凝看着亲生儿子的面庞,好一会儿后,才能暂抑住激动的心绪,将话缓缓对阿沅道来:“朕与你母亲很久之前就在江州相识,那时候,朕被歹人暗害,受伤坠崖,漂到了江岸边,你母亲捡到了朕,救起朕,照料朕,在这过程中,朕与你母亲两心相悦,就有了你……” 尽管皇帝表现地十分欢喜,但慕晚仍然紧揪着心,担心皇帝陡然清醒,陡然翻脸。然她此刻,默默听着皇帝对阿沅说的话,看着皇帝面上的神情,感觉皇帝像坠在这场编织的梦境中出不来了,皇帝现在和阿沅说的,就是之前她有意和皇帝一起假想的另一种可能,皇帝像沉醉在这种可能里,也因此能够十分欢喜地接受阿沅是他的亲生儿子。 阿沅迷迷懵懵地听着皇帝的话,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他静静地听皇帝说完了,但心里还是一头雾水,还是暂时不能接受生父死而复生且换了个人的事,心中有许多的疑问,就问道:“……那陛下为什么又不要我和娘亲……到现在才……” “……是朕的不是”,听孩子问这样的话,皇帝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抚了抚阿沅的面庞,又挽住慕晚的手道,“从前都是朕的不是,往后……往后我们一家人,再也不会分开。” 一切都进展得太过顺利,顺利得让慕晚恍惚感觉自己身在一张迷网中,不是她在做一些事以达成目的,而是这张网在推动着她,推动着一切向前。在知晓阿沅身世的这天夜里,皇帝不但仍没有清醒过来,且还私下里主动和她提出,要给阿沅皇子的身份,要向天下人正式宣告,阿沅不是他的义子,而是他的亲子。 深夜里仍在落雪,有轻轻的沙声打在窗上,也落在慕晚心底。慕晚目望着帐中的虚空,心中纷纷乱乱的,却也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之后,方开口说道:“陛下不在乎名声吗?” “在乎,朕曾想做个千古留名的明君,希望朕死之后,史书工笔里,朕一世贤名,但……凡事总有取舍”,皇帝道,“跟朕的名声相比,朕更希望能给你和阿沅名分。” 慕晚下意识将手从皇帝手中抽离,明知不该如此,明知此时该趁热打铁,就如宋挽舟所说,尽快促成此事,让皇帝这会儿说的话成真。但她不知怎的,不知是因为无法抛下谢疏临之妻的身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一时竟有退缩的冲动,明明她该继续下去,为了孩子们永远平安,也为了谢疏临的血仇。 皇帝感觉到了慕晚的抗拒,但不知她是在抗拒她的名分,还是阿沅的,还是兼而有之。在知道阿沅的真实身世后,皇帝心中除了为有亲生儿子而狂喜,亦欢喜于他和慕晚之间有了一道永远不会断裂的连结。 所谓治疗隐疾,只是一时的,当慕晚从愧痛中平复心境,她会退缩,会离开他,会此后一世都怀念谢疏临,心里不会有他半点位置,但因为阿沅,她将永远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因为他与她有一个孩子,他是阿沅的生父。 定要恢复阿沅的皇子身份,不仅是为了江山社稷,也是为了阿沅,为了他自己。皇帝在沉默片刻后,仍是将手靠近了些,握住了慕晚的手,“阿沅既是朕的儿子,就应该成为皇子,应该有更加灿烂远大的将来,我们……不能够耽误他,也不能够耽误晟朝江山,阿沅是个好孩子,朕相信他在朕和先生们的教导下,将来会成为仁爱的太子,会成为一代仁君,造福于苍生社稷。” 皇帝说的是真心实意的话,但也知,有了为了孩子、为了苍生这两大理由,慕晚应不会拒绝阿沅成为皇子的事,慕晚既然深爱她的孩子,自然希望孩子拥有更好的未来,不忍心拦阻孩子走上一条更加灿烂光明的道路,剥夺孩子本来就该拥有的一切。 果然,慕晚虽仍是许久都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出声反对和拒绝,皇帝就道:“朕这几日,会着手安排相关事宜,接阿沅和你入宫。” 第96章 ◎你打算如何安排慕晚?◎ 凛冬时节,突如其来的一道圣旨,令整座京城,乃至晟朝天下,都似热油炸开了锅,圣上竟宣称宋沅乃是萧沅,乃是当朝皇子,是他与慕晚亲生的儿子。 早在今年初,谢学士求娶慕晚之时,京城众人就将商妇慕晚的过去,扒了个底朝天,几乎人人都知道她那儿子宋沅,乃是她和亡夫宋扶风的儿子。然而一年时间不到,这孩子就从商人之子到学士继子再到圣上的义子,到如今,更是直接成了圣上的亲子。 如果圣上所言不虚,岂不是慕晚尚为宋家妇时,尚是太子殿下的圣上,竟与商人之妻有私,使其有孕,并在那之后,抛下情人孩子不管?! 荏苒经年,再在京中相逢,圣上也无与旧人相认之意,径为慕晚和谢疏临赐婚,任由自己的亲子,做了谢疏临的继子,直到谢疏临意外死去,才开始频频出入慕晚私宅,最终将所谓“义子”的外衣撕了,径宣告天下,萧沅乃他亲子,并要光明正大地将萧沅与慕晚接回宫中。 与先帝相比,当今圣上无论是从前为太子时,还是登基为帝之后,在民众心中都是贤明之主,几乎挑不出任何错来,除了在子嗣这方面,好像是有点不顺。而今,圣上终于有子嗣了,但过往贤明的名声却要惹人质疑,至少,在私|通人妻这事上,圣上实在不能做天下人的典范。 民间的议论,不仅涉及皇家,也似将谢家放在火上烤。本来谢循夫妇早猜想儿媳慕晚是和圣上之间有些不清不楚,他们在知晓圣上常去谢家别院后,更是在心中肯定了这种猜测,也因此,谢循夫妇平时从不往别院走,生怕哪日不巧撞上了圣上,就算谢夫人很是关心慕晚腹中的孩子,平日里也只是遣人送物而已。 谢循夫妇都希望圣上和慕晚之间的事,不会被揭到世人面前,不仅是为了谢家的名声,他们也是可怜儿子死后的名声,不希望儿子死后,还要被人言推到风口浪尖,在地下也不得安宁。谢循夫妇都以为,慕晚和圣上之间的不清不楚,是从今年春天开始的,哪里能想到可以追溯到几年前,甚至阿沅,竟然就是圣上的亲子。 而宫中最为震惊之人,自是太皇太后。其实在皇帝将宋沅收为养子后,太皇太后有特地召见过这个孩子,她盼重孙盼了几年看不见,听说皇帝收了个养子,就将人召到永寿宫中,想着亲重孙没有,有个名义上的重孙,也能聊以慰藉。 但在见了宋沅那孩子后,太皇太后不但没能更宽心些,反而心里更是唉声叹气了,因为太皇太后甚是喜欢宋沅的冰雪聪慧,想着皇帝要是有这么个儿子就好了。 本来太皇太后将希望寄托在徐丽妃和谢淑妃身上,但这两人,一个辜负了她的疼爱和期望,一个则已不在宫中。对宫中其他妃嫔,太皇太后也没什么指望,想着明天开春,定要为皇帝再选秀一次,不管皇帝愿不愿意,但没想到今年冬天还未过去,皇帝就直接给了她一个重孙,还是个她心目中的好重孙。 太皇太后深感震惊并难以置信,亲自将皇帝叫到跟前,询问皇帝事情的来龙去脉,再三告诫皇帝皇室血脉不可混淆,皇帝再怎么喜欢宋沅,也绝不可将养子混淆成亲子。 对天下人,皇帝宣告几句即可,但对太皇太后,皇帝不能几句话就过去,只能跪在皇祖母面前,将他对阿沅说的那番话,又对皇祖母说了一遍。 太皇太后还是难以置信,因皇帝的这番话里,似有着许多的疑点,就算皇帝说的一字不假,他与慕晚早在江州相识,慕晚还救过落难中的他,他与慕晚早有一段情缘,但依皇帝为人品性,他怎会在后来对慕晚母子不闻不问,还将与他有干系的女子,赐婚给谢疏临为妻。 “朕并不知慕晚当年怀孕并生下了孩子,朕在今年初,一开始也没有认出慕晚就是当年那个女子……”皇帝在太皇太后还要深问时,径以自身性命向太皇太后起誓,道阿沅是他亲子无疑,请求皇祖母勿疑此事。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接受这件事,皇帝终于有了子嗣,还是个优秀的孩子,当然是好事,可怎么偏偏是以这样的方式,太皇太后人在深宫中,也知道此事能在民间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但无论如何,皇家血脉是绝对不能流落在外的,阿沅既是皇子,就一定要名正言顺地回到宫中。 太皇太后让跪在地上的皇帝起来,问他道:“你打算如何安排慕晚?她这样的身份,放在四妃之下吧。” 皇帝想要给予慕晚的身份,远远高出太皇太后所想,但却无法给予,因为慕晚不愿接受。慕晚同意恢复阿沅的皇子身份,但她自己,不想要有什么新的身份,不想要他给予的任何名分。 皇帝这时只得道:“这事,朕还没想好,只是想着,先将慕晚和阿沅接到宫中居住,慕晚就要临产了,她在外面,朕不放心……” 太皇太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望着皇帝的目光浮起惊疑,“慕晚腹中的孩子……”既然阿沅是慕晚尚是宋家妇时怀上的,她现在腹中这孩子,不会也是……太皇太后不由抬手指着皇帝,指尖微微颤着,“你……你和哀家说实话,慕晚快要生下的这个孩子,是不是……是不是也是……难道你还……” 皇帝编造的江州旧事,虽也有悖礼教,但多少还有点情有可原,毕竟慕晚是被逼嫁进宋家,嫁给一体残无能的丈夫,毕竟他危难时蒙慕晚搭救,因此与慕晚有一段情缘也是人之常情。但如果慕晚是谢家妇时,皇帝与他的表嫂暗地里私|通,那其中之恶劣,就远甚于前者了,至少,太皇太后肯定接受不了。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皇帝不怕自己被叱罚,但生怕皇祖母惊气出好歹,只得连忙扶住皇祖母并道:“慕晚腹中是谢疏临的遗腹子,皇祖母勿要多想,若不是谢疏临意外逝世,朕也不会将这段旧事拿出来翻说,会一直瞒下去……” “……怎能一直瞒下去,皇室血脉怎可流落在外呢”,太皇太后轻斥了一声,稍定了定神,又叹了口气道,“你当初就不该赐婚!” “是是。”皇帝对皇祖母这话深以为然,若是他当初不下那道赐婚旨,许多事都不必到现在这局面,谢疏临或许也不会身死异乡。 事到如今,悔也无用,皇帝只能接受现实,并珍惜往后余生,庇护他所珍爱的人。皇帝希望能成为慕晚的家人,但既然慕晚现下坚持不要任何名分,他也没有强求,人世长远,他可徐徐图之,毕竟他与慕晚有一个孩子,毕竟慕晚是深爱孩子的母亲。 在入宫前,慕晚私下里与宋挽舟再见了一面,阿沅的真实身世揭开之后,宋挽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以看望嫂嫂侄子的名义,常与她走近。慕晚与宋挽舟选在慕记绣馆相见,并想顺道处理好绣馆的事。 从春日里,慕晚就被诸事缠身,根本无暇打理绣馆,在大半年的时间里,都将绣馆事务都交给了二掌柜琼芳,在将来,慕晚也明显没有时间和心思再料理绣馆,慕晚心里压着太多事,就想将这间绣馆彻底转给琼芳,但琼芳跪不敢受,说了许多愿为她打理的话。 慕晚是谢疏临的妻子时,琼芳等绣馆绣娘,还能和她像从前一样说说笑笑,但当阿沅是皇子的事传开后,琼芳等对她便是一万个恭谨与小心。慕晚无法,只得请琼芳等人起来,暂时搁置了转让绣馆的事,并让云琴不必跟着,一个人来到了绣馆后院。 后院里慕晚与阿沅曾经居住的房间,还一切如旧,琼芳等日常有令人打扫,室内陈设俱无尘埃,绣架旁犹搁着许多丝线,似她离去之时。曾经,她就是坐在这里绣制了嫁衣,回想当时满心甜蜜憧憬,慕晚心中凄楚,她拿起丝线,在满心哀思缠结时,不自知地将丝线都缠在了手上,勒缠得手指通红也不觉疼。 直到有一双手从旁伸来,一手轻捉住她的手,一手将缠在她指上的丝线慢慢松解开。慕晚微抬眸看向宋挽舟,这些时日里,她想了许多许多,却越想越是混乱,像身处在一场迷雾里,四*处摸不着边。 第97章 ◎让她像公主一样长大。◎ 曾经宋家书斋中的少年,尽管性情沉静,但眉宇间犹略有青涩,而今眼前的年轻男子,比之从前,越发地不显山不露水。 情理上来说,慕晚该与宋挽舟走得亲近,不管是为从前在宋家的旧谊,还是后来在京中宋挽舟对她和谢疏临的帮助,她都该与他关系更亲厚些,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始终觉得与宋挽舟隔着一层隔膜,哪怕在谢疏临死后,宋挽舟对她推心置腹成那般。 “小叔……挽舟……”慕晚不知该怎么表达心中的感觉,话语也似融在迷惘的雾气里,“……有时候你站在我面前,我却觉得你像画中的人……” 宋挽舟微微一笑,他为慕晚解开了绕指的繁乱丝线,有几缕丝线却混缠在了他的掌上,宋挽舟慢慢绕解着时,又听慕晚问道:“你与长乐县主过得好吗?我好像从没问过你这件事。” 这些时日里,慕晚想了许多,在心思最是纷繁混乱时,忽然注意到她旧日的小叔宋挽舟,其实还有另一个身份,即长乐县主的丈夫。 因为太皇太后的护佑,齐王仍然活着,近几年都被圈禁在天寿山皇陵,那份遗诏,也许齐王本人是知情的,齐王的亲信也是知情的,齐王的亲信是在皇帝登基时被剿灭干净了,但是齐王的至亲——长乐县主,依然还好好地活在世间,长乐县主,知晓那份遗诏的存在吗?那份遗诏,真的被烧毁在那场大火中吗?长乐县主,真就甘于现状吗? 无边无际的迷网迷雾中,像有两种可能在慕晚心中纠缠,她不应该相信皇帝,她该相信宋挽舟才是,从过往种种事迹中,她都该做出这样的选择,可她为何心中总在迟疑,是因为皇帝近来的行为,总是出乎她的意料,还是因为皇帝看她的眼神,竟越发像谢疏临看着她时。 在听到慕晚的发问时,宋挽舟解线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淡笑着道:“无所谓好与不好,这桩婚事是天家赐下,既是天家的旨意,我等凡人只能遵从。”又道:“嫂嫂虽如今已是皇子的母亲,但若不走到那至高之处,高一些,低一些,都依然无甚区别,依然是要仰人鼻息、任人主宰。” 宋挽舟轻低的嗓音,像是在有意蛊惑人心,却也像是真的从他心中剖出,不含一丝杂质,“嫂嫂若是疑我,尽管相疑,我只是想告诉嫂嫂,我是真心实意希望嫂嫂真正走到那最高处,那般,才是将自己的命真正地握在了手中,也将自己所爱之人的将来,真正地握在自己手中。” “这番话,我愿以性命起誓,绝无半句虚言”,宋挽舟面上淡淡的笑意,似浮沁到他眸中,真切地闪着幽光,他眉眼微弯,第一次同她微露出略有半分狡黠的神色,“我好像从未告诉嫂嫂过,其实,我是个很惜命的人。” 绣馆后院中有株杏树,在寒风凛冽的时候,早已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宋挽舟离开之后,慕晚原也要离开绣馆,却在走至这株杏树下时不由驻足,春日里,谢疏临曾在这株树下等她和阿沅回来,那时看到谢疏临身影时,她因欢喜雀跃跳动的心,如今像已沉寂在了胸腔中,虽仍然有呼吸跳动,但这一世,都不会再翩然跃起,春日翩飞的蝴蝶,不会活在凛冬的时候。 不知在树下倚站多久后,身后有步声渐渐走近。慕晚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想回头,像心中仍抱有一丝明知不可能的希冀。确实不可能,落下的嗓音,不是来自逝去的人,而是来自皇帝,皇帝将一道披风披在了她肩头,说他是来带她和阿沅进宫的,因听说她来了绣馆,就让人带阿沅先进宫,自己从别院过来找她。 新披在身上的紫貂披风,犹有暖热的温度,是刚从皇帝身上解下来的。慕晚手拢着披风,回头看向皇帝时,双手又被他捉住,皇帝用手捂着她的冰凉的手,朝她手掌呵着热气,又道:“我们快上马车吧,车中暖和,在寒风中站久了,小心染了风寒,再有一个月左右,你就要临产了,这时候一点小病都不能有。” 慕晚未立即移动步子,而是静静看着皇帝的动作,片刻后似感叹道:“陛下待我真好……”又轻轻说道:“陛下这样,让我对从前更是愧疚万分……” “不是说了,以前的事,都‘一笔勾销’吗?朕亲手写下的金口玉言,还能作假?!”皇帝手挽着慕晚,带她在雪地里慢慢往院外走时,听慕晚又轻声问道:“我听说,刑部调查有定论了?” “……是”,皇帝脚下步伐微顿了顿,又嗓音如前地接着道,“是意外火灾,几拨人马轮番调查,都是这个结果。”皇帝安慰慕晚道:“人生天地间,天命难违,谁也不能避免,谢疏临的不幸与你无关,你勿要为此多想自责,你就快要生产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旁的都不要再多想。” 慕晚没有再问说什么,像是将他的话都听进了心里,静静地随他向外走着,皇帝将慕晚的手挽得更紧,扶她出门上了马车,让她将沉重的身子倚在他的身上,亲吻了下她的眉心道:“要是累倦,就先睡一会儿吧,等到了宫中,我再唤你。” 慕晚轻轻“嗯”了一声,在他肩畔阖上了双眸,皇帝仍将慕晚的手拢在掌心暖护,许多事情,不是不可疑,但此刻拢在他手中的手,是这样的温暖柔软,他不愿放开,也无法再放开。正如谢疏临生前定隐瞒了慕晚一些事,他也有一些事,自私地不想对慕晚言说,慕晚曾说他不懂得情爱,如今他已懂得了,因而理解了慕晚从前对他的抗拒,理解了谢疏临的隐瞒,也明白了爱是狭小自私的,容不下第三个人。 凛冬的大雪又落了几场后,这多事的一年终于走至尾声,来年正月,紫宸宫中响起了清亮的孩童哭声,太皇太后盼这哭声盼等了多年,却等来了这样一声,不免有些哭笑不得,只得感叹是天意如此,总归皇帝已经有了亲生的儿子,太皇太后叹息之余,心里也没那么多的忧愁。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天气不佳时,几乎不出永寿宫,却在这时节尚冷时,亲自去紫宸宫看了新出生的女婴一眼,颇有兴致地将婴孩抱在怀里,给婴孩戴了长生锁,又问皇帝和慕晚,为孩子取了什么名字。 因太皇太后心慈,体恤慕晚生产疲惫,令慕晚不必起身接驾,慕晚遂是躺在榻上回话,声音虚弱地说道:“回太皇太后娘娘,臣妇与陛下,为她取名‘韫宜’。” 太皇太后轻刮了下婴孩粉嫩的鼻子,含笑问道:“是哪两个字?” 皇帝怜惜慕晚产后虚弱,希望她歇神休养,就赶在她之前,替她向太皇太后回话道:“是韫玉的韫,相宜的宜。”又将那两个字,具体写予皇祖母看。 “端庄娴雅,像是个公主的名字。”太皇太后不由笑说了这一声后,自觉失言,静了片刻,却又忍不住冲怀中女婴唤了一声“韫宜”,见女婴仿佛知道是在唤她,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人看,不免对这婴孩有些爱不释手。 但坐了些时候后,太皇太后还是将女婴交给了专门照顾的嬷嬷,扶着侍女的手起身,说是有些乏了,让皇帝送她回去。皇帝虽一心惦记着慕晚和孩子,但也不能不做个孝顺的孙儿,就令宫人好生侍奉慕晚,让阿沅陪在他娘亲和妹妹身边,亲自搀扶着皇祖母的手臂,向外走去。 “等这女孩儿满了月,就把孩子送还给谢家吧”,在走出寝殿殿门时,太皇太后对皇帝说道,“既然是谢家的孩子,怎么能养在宫里。” 皇帝道:“……朕可以收她为养女,让她像公主一样长大。” “就算你有好意,你要也要替谢家夫妇想想”,太皇太后道,“这孩子是谢疏临留下的唯一血脉,谢家夫妇难道不想含饴弄孙,亲自抚养这女孩儿长大吗?!谢疏临没了,这女孩就是谢家唯一的后人,你硬把孩子留在宫中,让他们老两口连个念想都没有,每天的都想着儿子没了的事,心里该有多难受,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他们就熬不住了。” 见皇帝不语,太皇太后又道:“还有,等慕晚身子好些,就让她搬出紫宸宫吧。”本来对慕晚住在紫宸宫这事,太皇太后就十分反对,是皇帝坚持如此,太皇太后一把年纪,不想和孙儿吵嚷,才随了他,想着等慕晚生完孩子再说。 太皇太后现在就道:“莫说慕晚现在什么身份都没有,就算是皇后,成天住在紫宸宫也不合规矩,你到底对慕晚是个怎样的安排,怎么到现在还不册封?” 应该不是想着留子去母,觉着慕晚出身不佳,想只留下儿子,将慕晚送到皇家道观祈福之类,不然也不会将慕晚接到紫宸宫中安胎生产,太皇太后心想,大抵是她之前的提议,不合皇帝心意,皇帝觉得四妃之下的位份太低,但又不想忤逆她,所以一直拖着这事。 “先封个修仪、充容之类,依她的出身,这已经不低了,你若想晋封她,等过几年封她为妃。”太皇太后又劝了几句后,看皇帝还是不说话,心中不由浮起不妙的预感,“你不会是想……” 第98章 ◎我的孩子们呢?◎ 朕与夫人 第41节 “不可……万万不可!”不待皇帝回话,太皇太后就已从皇帝的沉默中听到了回答,对此,她震惊之余极其反对,令皇帝立即打消这荒诞念头,“中宫最要紧的是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你和她的那些事,天下人议论至今还未消停,她登后位,如何服众,如何能为天下表率?!这事,你想也不要想!” 皇帝怎能不想,只是这会儿见太皇太后着急得说话嗓音都微微发抖,担心皇祖母会将身子急坏,只得将话憋在心里,只是先草草说了一句,“您不要着急,她……她不愿意……” 太皇太后乍然间还未反应过来皇帝这话什么意思,等想明白后,心中登时浮起惊奇,天下间竟有女子肯主动舍却皇后的宝座,太皇太后不可思议地叹道:“……她倒是懂事。”又瞪了皇帝一眼,“你也懂事些吧,都是当皇帝的人了,哀家一把年纪,还要为你操心。” 皇帝不想再和太皇太后谈论这事,免得皇祖母非逼他起个誓什么的,就笑说道:“朕已有子嗣,皇祖母不必再为朕操心,倒是长乐,皇祖母若是得空的话,得和她好好聊一聊。” 皇帝厌恶罪人霍氏的子女,平时从不主动在她面前提及,太皇太后正感诧异时,又听皇帝说道:“长乐近来似乎心思有点浮动,需得敲打敲打,朕对她,已是网开一面,如果她不知感恩,不知悔改,又牵扯上什么人,犯下什么弥天大错,到时即使皇祖母有心相护,恐怕国朝律法也难容。” 太皇太后对一众孙辈都十分慈爱,当初是拼着绝食,才在皇帝那里硬保下了齐王的性命,并让长乐没有被废为庶人,太皇太后希望孙女在她死后也能长乐无忧地过完一生,还为孙女挑了夫婿、建了府邸等,孙女平时在她面前也甚是乖巧可怜,不似皇帝这会儿说的那般厉害。 可能是私下里有什么怨怼之言,被皇帝的人听到了吧,毕竟母兄是因为皇帝才有那般下场,长乐心里怎么可能一点怨气也没有呢。太皇太后也未往深处想,就道:“哀家知道了,会好好说说长乐的,你也别再拖延,尽快让慕晚搬出紫宸宫吧,还嫌天下流言不够多吗?!” 又看皇帝心不在焉的,明显心里惦记着寝殿内的慕晚和孩子,太皇太后就叹了一声道:“行了,不用送哀家回永寿宫了,快回去吧。”见皇帝答应了一声后,就迫不及待往回走,好像是个心急火燎的少年,辇上的太皇太后绷不住笑了起来,心叹皇帝这般,倒好像慕晚真生了个公主、又生下了他的女儿。 皇帝快步走回寝殿中时,见侍女正遵从慕晚的吩咐,将襁褓中的女婴,抱放到了她的枕边,慕晚侧首看着孩子,阿沅也趴在榻边看着妹妹,慕晚面上犹有生产后的疲惫,但凝看女婴的双眸却透着欢喜,欢喜的涟波在她眸中静静流漾,像是要沁出晶莹的泪意来。 孩子的名字是慕晚取的,且慕晚在取名时,并没纠结迟疑、耗费什么时间,好像“韫宜”这女孩儿名字,是她很久之前就同谢疏临商议好的。皇帝心里这般猜测后,将他另想好的几个名字都咽在了心里,既韫宜这名字,近似是谢疏临的遗愿,他如何能更改剥夺。 慕晚定希望这孩子是谢疏临的女儿,但这女孩到底是谁的女儿,现也说不清,不仅说不清,皇帝心里也想不清,他一边希望谢疏临有后,一边又希望这女孩儿是他和慕晚的女儿,不过毋庸置疑的是,无论这孩子生父到底是谁,他都会疼爱这孩子,把她当成亲生女儿。 皇帝走近前去,陪了会儿慕晚和孩子们后,将襁褓中的韫宜抱给了喂养的嬷嬷,皇帝劝慕晚道:“宫人们会照顾好韫宜的,朕也会照看着,你安心休息吧,好好睡上一阵。” 慕晚身体十分倦痛,起不了身,只能眼睛看着皇帝道:“我想请求陛下一件事……” 不消她说,皇帝也知慕晚想请求什么,立即就道:“朕不会将韫宜送回谢家的,朕知道你舍不得,朕也不舍得,阿沅也是。孩子怎么能没有母亲呢,韫宜一定会在你身边长大,朕特下一道恩旨,允许舅舅舅妈往后可以常进宫看望韫宜就是了。” “多谢陛下。”慕晚实在是累极了,纵然心中似乎还有许多的不放心,但经历长时间生产的身体疲惫,让她此时无力再去说些什么,更别提去深想一些事情,在不久之后,就昏沉地睡了过去。 只是睡得虽沉,却也不是十分安稳,慕晚没有坠入长久的梦境中,但睡梦里,总有些片段乍然闪过、浮浮沉沉,一时是宋挽舟为她解线的那双手,一时是谢疏临在春日杏树下的身影,又一时,是皇帝在秋夜灯下望她的眼神,她伸出手去,似是想追逐谢疏临的身影,可是一切都陷落了下去,她一脚踩空,自己也骤然睁开眼来。 帐中幽茫,帐外灯火隐约,似乎殿外已是深夜时候了,慕晚略动了动身子,即有几名侍女迅速掌灯靠了过来,撩起帐帘,询问她身体有何不适,是否口渴腹饥,是否想要起身等等。 “我的孩子们呢?”慕晚问道,“阿沅……还有韫宜?” 慕晚虽是皇子的母亲,但目前尚未被册封任何位份,紫宸宫宫人平日对她,只能够以“夫人”称之,这几名宫女这时就道:“回夫人话,殿下和小姐都在外殿,陛下也在外殿。” 又有宫人说要去通报陛下,像是皇帝曾吩咐过,若是夫人醒来,要立即通报。慕晚拦住了这名宫人,让不必通报,她手撑着床沿,在侍女们的扶助下起身下榻,在身上披穿了件厚衣裳后,就慢慢向外殿走去,并让宫人们不必跟随。 慕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在深夜里,几乎落地无声地走向了通往外殿的垂帘,她微掀起垂帘一线,见皇帝和阿沅都在韫宜的摇床旁,一边一个,一大一小两只手,一起轻轻地摇着那张摇床。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阿沅轻若气音的话语也能传入慕晚的耳中,“睡着了”,阿沅轻轻地对皇帝道,小心翼翼地将嗓音压到最低,生怕会将摇床里的妹妹吵醒,他微皱着眉看着这会儿睡熟的小妹妹,忍不住低低地咕哝了一句,“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嚎哭起来,也像是能将屋顶震翻了吗?” 这话,皇帝半点回答不了,他对阿沅这个孩子,欠缺多年应该教养照顾的人父职责,皇帝沉默时,又听阿沅低声说道:“要是谢爹爹没有出事就好了,谢爹爹要是看见小妹妹出生,一定……一定会很高兴……” 阿沅想念他的谢爹爹,皇帝又何尝不思念他的表兄,他静默片刻,问阿沅道:“你娘亲,有没有对你说过些什么?关于朕的,关于谢疏临的,在你谢爹爹死后。” 阿沅道:“娘亲让我不要太伤心,让我待父皇像待从前谢爹爹那样,娘亲说,这样是在保护我,她希望我平平安安地活着。” 帘后的慕晚,默然望着皇帝面上的神情,见皇帝在阿沅的话后忽然神色微凝,正心下不安时,却见皇帝着急地道:“快……快摇,好像又要醒了,别吵醒了你娘。” 却还是醒了,摇床中的女婴发出了几声不快的轻哼,虽还未到响彻屋顶的程度,但已有愈发洪亮的趋势。皇帝摇不睡女婴,只得手忙脚乱地将女婴抱在了怀里,一边拍她的背,一边转着圈儿。 第99章 ◎过来,皇后。◎ “乖乖……快睡,快睡……别将你娘吵醒了……”皇帝轻轻哄劝的声音,似是深夜里星星轻落在湖水里,孩子在他的拍哄中渐渐安静下来后,皇帝也未将孩子放回摇床中,而仍是抱在他的怀里,抱着孩子在殿中轻步地来回走着。 慕晚无声地放下了垂帘,想起多年前她刚刚捡到皇帝的那一晚,纷繁的现实与过往的时光,都像浸在那夜的深水中,将她的心糅杂揪搅如破碎的倒影,她好像做错了一件事,又好像一直以来都做错了,从很久之前就是,一步步错到现在后,不知该往何处走,生怕再走一步,又踏进错误的深渊,将更多的人,牵扯进她的错误中,并为之付出无可挽回的代价。 慕晚像被心中的犹疑绊在了原地,但无常的世事,不会停滞不前,不过短短几日后,太皇太后就忽染急症,本只似风寒之兆,却没几日就急剧恶化,病情甚重,皇帝放下朝事,也无暇回紫宸宫,每日都在永寿宫中侍奉汤药、照顾皇祖母,慕晚感念太皇太后恩慈,也想往永寿宫中看望侍奉,但皇帝令她在紫宸宫休养,她与一双儿女俱不得出紫宸宫半步。 先前皇帝待她甚是宽和,曾说不限制她出入宫廷,但在太皇太后陡然病重后,皇帝的态度也忽然翻转,紫宸宫禁令森严,慕晚不能离开半步。每日里,慕晚只能在紫宸宫陪伴儿女,并与阿沅一起,为太皇太后祝祷,盼着太皇太后病情好转,在一日日的守等中,慕晚心中也积起更深的疑虑,为皇帝对她骤然转变的态度。 既能从处境艰危的太子,成为如今大权在握的帝王,皇帝岂是等闲之辈,又岂是能轻易瞒哄得了的,也许皇帝忽然醒觉过来了,发现她在谢疏临死后,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刻意。 皇帝会如何呢,慕晚无法预料,她完全无法预料皇帝的行为,她曾经以为让皇帝收阿沅为义子这事,会十分艰难,却轻易就办到了,也曾担心皇帝在知道阿沅是他亲子后,会对阿沅怒下杀手,却见皇帝承担起了人父的职责,甚至对身世不明的韫宜,皇帝也是那样地喜欢和疼爱。 皇帝的所做作为,一直在出乎慕晚的预料,在慕晚以为,自己似乎就要触摸到那背后的缘由时,皇帝却又像忽然变了。慕晚被困在紫宸宫中,接触不到任何外人与外界消息,唯能等待而已,在阿沅问她,为何父皇不让她们离开紫宸宫时,慕晚也只能道:“也许他是怕我们染了病气。” 阿沅相信了她的说法,但还是想去永寿宫中,因为他不怕生病,他想亲自看望照顾曾祖母。“怎么突然就病得这样厉害”,阿沅又是担心又是不解,“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上了年纪的人,一旦有病症,就容易病势沉重”,慕晚安慰阿沅道,“但宫中有许多的好大夫,我想太皇太后的病情很快就能得到缓解,太皇太后会渐渐病愈的。” 阿沅点了点头,又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为太皇太后祝祷。然而孩子的诚心与太医们的医术,俱未能挽回太皇太后的性命,几日后,太皇太后溘然离世,丧仪由皇帝亲自主持,棺椁停于宫中太仪殿中,国丧祭祀时,皇室宗亲与文武百官俱至太仪殿哭临祭拜。 紫宸宫的禁令这才解除,慕晚这才能与阿沅走出紫宸宫中,这也是自阿沅身世大白后,慕晚第一次以皇子之母的身份,出现在宗亲朝臣面前。只是虽是皇子之母,慕晚因没有任何位份在身,在祭祀之时,只能如仪站在众妃嫔最末,遥遥地看向太皇太后的灵位,与棺椁旁身着丧服的皇帝。 自太皇太后病后,慕晚就未再见过皇帝,这是这些时日以来的头次相见,她见皇帝不仅仅是神情悲伤憔悴,像身体也被沉重的悲伤压垮了不少,整个人竟有几分像强弩之末在硬撑着,皇帝在朝太皇太后的灵位磕头起身时,甚至脚步微有踉跄,若不是陈祯在旁手快地搀扶了一把,皇帝似是都没有余力站起身来。 不知皇帝是哀伤过度,还是因长期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太皇太后,将自己累出病来了。慕晚在心里猜想着,并不由浮起担忧时,见皇帝招手让阿沅到他身边,皇帝令阿沅跪在太皇太后灵前,祭拜曾祖母。 慕晚在人后,默默看阿沅在三跪九叩后,站起身来时,眸中已噙满了泪珠。阿沅是个十分重感情的孩子,即使与曾祖母相认时间也就两个月左右,但仍是为曾祖母的离世感到真切的悲伤。 而其他皇室中人,也多曾感受到太皇太后的恩慈,面上也俱是哀凄之色。向来被太皇太后疼爱的长乐县主,这会儿哭得不能自已,若不是她的丈夫宋挽舟扶着她一条手臂,长乐县主似是能当场昏厥过去。 慕晚在看向长乐县主时,目光与宋挽舟交接了一瞬,她下意识感觉到了寒冷,也许是因为她站的位置太靠后,已快到太仪殿殿门之外,身受着殿外廊下料峭的寒风。 慕晚不由轻抚了抚手臂时,见远处皇帝的目光,越过殿中一众人等,朝她看了过来。“过来”,皇帝嗓音沉哑,透着几分硬撑的虚弱无力,但仍似雷霆万钧,降落在太仪殿中,“过来,皇后。” 殿中寂静,却又似无形中腾起了惊涛骇浪,激荡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中。慕晚怔愣在原地,未有任何动作时,见皇帝朝她走来,皇帝甩开了陈祯意欲搀扶的手,尽管身形微有踉跄,但还是亲自一步步地朝她走了过来,走到了她的身前,在一众皇室宗亲、后宫妃嫔、文武百官面前,牵挽住了她的手。 “随朕来,皇后。”皇帝的这一声,落在慕晚耳中,已有近似恳求的意味,慕晚因皇帝走到她跟前,比先前看得更清楚,皇帝的面色十分不好,不仅仅似有病态,还似有几分灰败之色,竟像是……病入膏肓之人。 皇帝身体像已极度虚弱,但牵着她的那只手,牢牢地没有松开,他牵着她,慢慢地穿过如潮水退开的人影,将她牵到众人之前,令她位居后宫之首,他像是还有话要说,却在微张口时,面色一变,突然侧过身去,咳喷出一口血来,鲜红的血液喷落在太皇太后的棺椁上,也有几滴,飞溅在慕晚的面颊上。 牢牢紧牵着她的那只手,终是无力地松开了,慕晚见皇帝昏倒在了太皇太后的棺椁旁,见阿沅哭着扑了过来,见文武百官、宗亲妃嫔等皆如潮水汇聚了过来,四周惊慌嘈杂的声音像是震天的海浪,将她淹没在深海的正中心,慕晚听不清自己心中的声音,只是在骇人的血色中,终是俯身抓住那个人的手臂,一声声唤道:“陛……陛下……萧离……萧离!” 对晟朝子民来说,去岁已然是十分多事的一年,而今年竟比去岁更加要不太平,才正月刚过,宫中就大事频出,先是太皇太后骤然病逝,其后圣上似也因悲伤过度,骤然病倒。太皇太后的丧事,转由德高望重的皇亲端王主持料理,前朝要事则压在几位阁臣身上,圣上虽放下一应俗事,每日在紫宸宫用药静养,但身体状况仍似无任何好转,不仅没有好转,传闻中还每况愈下,药石无灵。 第100章 ◎是何人谋害陛下?◎ 太皇太后年迈体虚,陡然急症病逝,尚在情理之中,但皇帝方才二十余岁,一向身体康健,就算是因为失去至亲,悲痛到难以自持,也不至于忽然就病到这般地步,慕晚不由猜测皇帝的病情笼罩在阴谋的暗影中,但皇帝在醒来后,并未大张旗鼓地派人深查,不知是否是因为已经无力为之。 自那日昏倒在太皇太后灵前后,皇帝病势愈发沉珂,他人虽苏醒过来了,但身体每况愈下,渐竟卧床难起。慕晚多次向太医询问皇帝的具体病情,但太医们像早有御命在身,皆三缄其口,只是每日沉默诊视、煎煮药汤。慕晚不通医理,也不知那些药汤具体有何作用,但感觉皇帝的身体,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慕晚也不能时时见到皇帝,总管陈祯常将她和孩子拦在天子寝殿之外,皇帝在回到紫宸宫后,就让她和一双儿女迁出了之前的寝殿,另住在紫宸宫内东侧的清和堂中,常常慕晚带孩子去看望时,陈祯都会委婉劝退,或说圣上正睡着,不能打扰,或说圣上担心她们染了病气,请她们暂先回去。 偶尔能进寝殿时,皇帝也看起来病势越来越沉,像生机在渐渐流逝,已让慕晚不能不往“死”之一字上想。曾经,在认定皇帝就是杀害谢疏临的凶手时,慕晚心中恨彻,真盼着皇帝以死偿命,但如今,她的那份“认定”早就模糊起来,她心中的怀疑摇摇颤颤,再想到皇帝或许真的会死时,慕晚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像过往的一切都搅乱在心头。 慕晚在迷茫煎熬的等待中度日如年,直到这天,总管陈祯来到清和堂,说是圣上要见她。这是皇帝自昏倒醒来后,第一次要主动见她,慕晚听见,就要起身过去时,心中又涌起深深的不详之感,脚步顿在原地,僵凝了好一会儿后,开口问陈祯道:“……陛下有好转吗?” 陈祯神色黯然地轻摇了摇头,又道:“娘娘快去吧,陛下正等着您呢。”虽还没有任何正式册封,但自那天在太仪殿,皇帝唤她为“皇后”后,紫宸宫宫人皆已对她改口,不再称呼“夫人”,而是“皇后娘娘”。 慕晚心中抗拒这一重身份,她只想做谢疏临的妻子,无论谢疏临生死,无论她自己生死,但这种时候,也无暇去纠正一个称呼,她就要去往皇帝寝殿时,见阿沅也跟了过来,说要一起过去,阿沅眼巴巴地望着她道:“我很担心……” 慕晚原是要带阿沅一起过去,陈祯却拦住了,说是圣上这会儿只想见她,大抵是有些话,只想对她说。慕晚只能将阿沅劝留在了清和堂中,让阿沅陪伴襁褓中的妹妹,自己一个人走进了皇帝的寝殿。 寝殿内帷幕静垂,像是侍从太医等,都已被皇帝屏退出去了,只有无边无际的酸苦药味,沉沉地弥漫在其中。慕晚走至皇帝榻前,见皇帝靠枕倚坐着,他苍白的面容缺少血色,望她的眸光却蕴着淡微的笑意,尽管似是虚弱无力,但还是微微抬动了下手臂,示意她坐在他的榻边。 慕晚走近前去,靠着榻沿坐在皇帝身前,自去年初再次见到皇帝,她何曾见过皇帝这般模样,那个年轻气盛的天子,气急时十分蛮横骄狂的天子,像是完全被病情压垮了,慕晚望着这样的皇帝,不知要说什么好时,听皇帝先开口说道:“朕现在这般虚弱模样,是不是很像当初你刚捡到朕时?” 皇帝说这话时,轻低的声音犹带着淡淡的自嘲笑意,令慕晚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她咬抿着唇,无法言语时,又见皇帝深深地看着她,眸光复杂惆怅,“当年那件事,朕一直欠你一句话,无论如何,你是救了朕,朕该对你说一声‘谢谢’……” “……不……不,陛下”,在这等情境下,慕晚愈发无地自容,“那时陛下伤得并不十分严重,纵是在岸边无人管问,我想陛下也会吉人自有天相的……我那时并没有纯粹救人,只是为了我的一己私心……” “可是私心的结果很好”,皇帝打断她自责的话道,“阿沅是个很好的孩子,只是因为年纪小、心肠软了一点,等假以时日教导,他会是个好太子,好皇帝,来日可以守成江山、造福社稷苍生。”皇帝低低的叹息,落在慕晚的耳中,“只是朕恐怕不能慢慢亲自教导他了。” 虽已有预感,但真听皇帝亲口这么说,慕晚仍是心惊得难以言表,她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就听皇帝轻声说道:“朕中了奸人的歹计,中了奇毒,这几日虽太医们皆已竭力救治,但朕好不了了,药汤只是续吊着朕的性命而已,并且吊不了多少时日,往后,朕昏睡的时间,会越来越长,朕应会在昏迷中死去。” “朕要在尚有意识时,为你和*阿沅还有韫宜,铺好往后的路”,皇帝挽住她手的动作,没有多少力气,却蕴着坚定的决心,“那边的书案上,放着册封皇后的圣旨、金册与金宝,朕早就备好了这些,早在朕刚接你进宫的时候,朕知道你先前为何不肯要皇后的位置,可是现在,你一定要做皇后,为了阿沅。” 皇帝道:“阿沅是朕唯一的孩子,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太多想要掌权的人,都会想将年幼的阿沅控在手中,你如果不做皇后,朕后宫里那些有家族倚仗的妃嫔,就会在前朝的支持下,争着做阿沅的母亲,你仅仅拥有生母的身份而没有任何位份,不但争不过她们,还可能死在谋算之下,你必须成为皇后,才能保护自己,也亲自保护阿沅和韫宜,你难道忍心见阿沅被人夺去,成为他人弄权的傀儡吗?!” 做母亲的,如何能忍受被人夺去孩子,能忍受自己的孩子被他人操控利用。慕晚无法反驳皇帝的话,清楚在皇帝病沉甚至病死时,成为皇后,是她能保护儿女的唯一手段,是她将阿沅推到了皇子的位置上,无论如何,她都必须保护好阿沅,为此,哪怕必须抛却她原先的坚持。 皇帝说他是中了奇毒,是从何时开始,在太皇太后病重的时候吗?太皇太后的死因,是否也有阴谋作祟?事情,会否与宋挽舟有关,与长乐县主有关?慕晚心中有太多的疑惑和担忧,却又因种种顾虑,不知能向皇帝问说多少,就只能问道:“是何人谋害陛下?” “朕以为在登基时,已将齐王党连根拔起了,却还是大意了,让一些漏网之鱼活到如今,那些人协助齐王逃出皇陵,还狠狠地反咬了朕一口”,皇帝道,“若不是宋挽舟暗中通报,朕应已中毒更深,恐怕早就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慕晚正怀疑宋挽舟与阴谋有关,却陡然从皇帝口中听到宋挽舟的名字,且听皇帝言下之意,好像是宋挽舟反水了长乐县主与齐王党,转而密报投诚于皇帝?! 慕晚正为此惊怔无言时,又听皇帝说道:“往后朕就只是一个等死的人,无力再顾及朝政,诸事都要交托于你,前朝魏成等几位老臣对朕忠心耿耿,你可放心用他们,不必急着对长乐等人动手,且让他们自以为谋算无遗,任他们看轻孤儿寡母,在朝中奸佞皆忍不住冒头时,再将他们连根拔起,一网打尽,相关事宜朕已密嘱于宋挽舟,他会帮你。” 【作者有话说】 戏精狗皇帝说了一章的狗话,临近结局,收尾码字速度比较慢 第101章 ◎微臣谢疏临……参见皇后娘娘。◎ 慕晚曾深深信任宋挽舟,为在江州时的情谊,为宋挽舟对她一而再的相助,慕晚也不由怀疑宋挽舟,因宋挽舟的另一重身份是长乐县主的丈夫,怀疑宋挽舟另有所谋,而现下听皇帝言下之意,宋挽舟似同时游走在齐王党与皇帝之间,表面与齐王党一伙,而暗地里投诚于皇帝,宋挽舟仍假意效忠他的内兄齐王,但会与她暗通消息,在将来,协助她和阿沅,将齐王党铲除干净。 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慕晚心中仍堆积着太多的不安与疑虑,她还要深问皇帝时,见病重的皇帝,在与她一气说了许多话之后,此刻似已接近力竭。慕晚只能先忍住心中疑虑,赶紧倒了一杯温茶,想要递与皇帝,却又担心病弱的皇帝拿不稳茶杯,在微一犹豫后,坐在床头,将茶递送到皇帝唇边,让皇帝低头就着她的手,将茶饮了一些。 略微缓了点力气后,皇帝向她问起了两个孩子的事,说他不敢多见孩子,怕孩子们年幼体弱,经受不住病气。慕晚说了些孩子们都很好的话,见皇帝像已精疲力尽,无力再与她继续这次会面。慕晚只得准备离开,让皇帝好好休息,在临走前,终究还是因心中惶恐不安,说了一句,“我怕我做不好……” “朕相信你,皇后。”这是皇帝那天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像是皇帝此生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此后皇帝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中,偶尔醒来,也是意识不清并苏醒时间非常短暂。 慕晚也无暇终日守在皇帝寝殿中,将照料皇帝的事,都交给了总管陈祯与太医等。因为皇帝昏迷前的安排,慕晚现在的身份相当于是摄政的皇后,这样的转变对她来说太突然,她此前从未涉足前朝,对朝堂诸事了解有限,尽管魏成等阁臣正如皇帝所说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不致使朝政荒驰,但前朝仍是因天子病危人心惊惶、暗流涌动。 与此同时,民间也越发不太平,有流言传出,道是先帝临终前曾写下遗诏,废了今上的太子之位,将皇位传给了齐王,齐王才是晟朝江山的正统继承人,今上忽病重不起,是因其得位不正,受了上天诅咒,甚至还有流言说,谢疏临是遗诏的知情人,嘉州驿站的那场大火,是今上想烧死知情人。 尽管皇帝在昏迷前,似是十分信任宋挽舟,让慕晚在宋挽舟的辅佐下剿灭乱党,但慕晚因觉自己完全看不透宋挽舟这个人,不知他游走各方诸多行事到底为何,本想静观其变,再做考量。可是现实的乱象频生与风雨欲来,似逼得慕晚不能不快刀斩乱麻,即使皇帝昏迷前令她不必心急,但慕晚在反复思量后,仍是有意尽快动手,先控制住已知的长乐县主等人,只是即使如此,她却还像是迟了一步。 在她就要动手的前夜,齐王党人竟意图逼宫,深夜时候,消息一波波紧急传来,一时是宣和门守将早被策反,齐王已掌控部分禁军,一时是齐王叫嚣着是奉遗诏入宫登基,身边有宋挽舟等乱臣贼子。 宋挽舟是按皇帝安排引齐王入瓮,还是真的包藏祸心,慕晚无法判断,也不敢拿儿女的性命去赌。其他宫门守将也有被策反的可能,慕晚在情急之下,想起了紫宸宫的密室,那密室不仅可以暂时藏身,且有可通往宫外的密道。 慕晚想将儿女与昏迷不醒的皇帝,俱藏在密室中,自己再出去应对调度,却在来到皇帝寝殿时,见榻上被褥齐整,空无一人。尚未等慕晚惊问,总管陈祯就已不慌不忙地向她行礼道:“陛下龙体康健、早有安排,请皇后娘娘与殿下、小姐在此静待,今夜过后,歹人伏诛,诸事尘埃落定。” 陛下龙体康健、早有安排,简单的一句话,似雷霆震响在慕晚心间,慕晚无法为惊茫的阿沅解惑,因她自己的心,似也被震颤成无数碎片,每一片都盈满了深重的疑影。 远处似有兵戈交接之声,身边襁褓中的韫宜,因半夜被吵醒,攥着小手嚎哭了起来,慕晚忙将女儿抱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尽力抚慰,慕晚抱着女儿在殿中走了大半夜,心也像在暗夜的波涛中起伏了大半夜,她想仔细回忆这些时日以来的许多事,却在深浓的夜色中,越想越是混乱,最终,竟什么也不愿再深想,心念落在了她与谢疏临去宁西的路上,她怀着韫宜,牵着阿沅,在溶溶落日下与谢疏临走在车边,那时心中的平和与宁静,似是此生都不会再有。 漫长的一夜过去,翌日天明时,似诸事真如陈祯所说,已然尘埃落定,慕晚见到了“龙体康健”的皇帝,见皇帝面色正常走进殿中,与先前中毒病危时判若两人,阿沅虽不知父皇怎就突然好起来了,但高兴地立即就扑进了皇帝的怀中,阿沅本以为又要失去一位爹爹,如今见父皇转危为安,心中怎不欢喜。 要是谢爹爹也能活过来就好了,阿沅一边为父皇欢喜,一边又为谢爹爹伤心时,忽然感觉有人揉了揉自己的头,被揉的感觉,很是熟悉,阿沅抬眸看去,竟似是看到了谢爹爹,谢爹爹的身影融在初明的天光中,比他记忆里要清瘦许多,好像……真是谢爹爹?! 阿沅以为出现了幻觉,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稍微动一动、发出一点声音,幻觉里的谢爹爹就会消失,他僵凝着身子时,听到娘亲忽地颤声唤了一声“疏临”,娘亲轻微的唤声里蕴着摇摇颤颤的难以置信,似也像他一样,怕一不小心,会将这美好的幻觉碰碎。 朕与夫人 第42节 因陈祯昨夜就已说皇帝龙体康健,今晨真看到这样的皇帝时,慕晚心中虽有许多疑惑愤懑,但并不感到十分吃惊,然而,不止皇帝一人走进了殿中,竟有一人也缓缓地跟走了进来,竟是她思念了日日夜夜的那个人,她魂牵梦萦的夫君,竟似从九泉之下走回了人间。 极度震惊之下,慕晚不由怀疑自己是在梦中,怀疑她在昨夜的宫变中已然遇难,此刻所见都是死后的幻影。可是,眼前之人是她朝思暮想的丈夫,就算只是幻影,她也不能不近前,就像每回在梦中望见谢疏临的身影时,她都会拼命追逐上前,拥抱住谢疏临,哪怕明知在梦中是幻影,她也要贪恋那一刻虚幻的温暖,依偎在谢疏临怀中,向他诉说她的思念。 慕晚望着那道刻在心中的人影,像此刻眼里只能够看得到他,一步步朝他走近前去,在看得愈发清楚分明时,泪水就要夺眶而出。然不等她似梦中拥抱他、依偎他,他已在天光中微弯身,向她拱手行礼道:“微臣谢疏临……参见皇后娘娘。” 慕晚似是骤然从梦中醒了过来,也望见了殿内殿外的许多人,侍卫、宫人、她的孩子阿沅还有皇帝陛下,她紧紧抿咬着唇,一字未语,只是泪水寂静无声地夺眶而出,淌落下她的脸颊。 二月二十三日夜,宣和宫变,齐王纠集乱党逼宫事败,齐王本人当场被杀,其余乱党或也身死,或被下狱问罪待斩,所谓遗诏为假,而本已“入土为安”的谢疏临,竟重回人间,本已一脚踏进鬼关门的圣上,也龙体康健,骤然间,风云暗涌的乱象忽被一涤而清,世人只知天下似乎又重新太平了,而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俱是云里雾里的。 而慕晚,则因为谢疏临和皇帝的坦诚,知晓更多内情。原来嘉州驿站失火,乃是齐王党所为,齐王党人知晓遗诏存在,在暗查几年后,终于查出当年遗诏是被谢疏临匿藏,遂在谢疏临去往宁西的路上,一路悄然尾随,意图拿回遗诏,却发现遗诏匣为空,谢疏临将遗诏藏在别处,并未随身携带,齐王党人遂另生一计,欲嫁祸皇帝,并令谢疏临为己所用。 齐王党人将事情伪造成是皇帝为遗诏欲杀谢疏临,而他们在知晓皇帝阴谋后,连夜赶至嘉州,以假尸代之,将谢疏临从火海中秘密救下。齐王党人需要遗诏,也需要谢疏临充当人证,需要谢疏临在朝中的故友亲朋、在民间的重大人望等,以保护之名限制谢疏临离开,并用种种外事刺激谢疏临对皇帝的恨心,比如在他“死”后,天子竟常留宿他妻子的寝居等,数月之后,谢疏临决定“归顺”齐王,愿拿出遗诏助襄助齐王举事。 而皇帝那边,则是早就查出嘉州驿站的火灾背后似有隐情,只是因始终不知遗诏存在,无法判断背后势力为何,亦不确定谢疏临究竟是死是活,被藏在何处。皇帝遂一壁派人深查,一壁静观其变,最终在敌方蠢蠢欲动时,故意以己之身入局,将背后势力全部引出,也辨出朝中潜藏奸佞,诱引乱党倾巢而出,将之困在“瓮”中,一举剿灭。 至于宋挽舟,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本是齐王党中的一员,却又对皇帝通风报信,又私下曾与谢疏临接触,言明驿站失火乃齐王党所为,劝谢疏临假意归顺,待时机成熟时再铲除奸党,又在宫变那日夜里,从后亲手射杀了齐王,其言行表现,仿佛虽身在敌营,但赤胆忠心。 若不是宋挽舟也像对皇帝和谢疏临那般,私下里曾对她有另一番言谈的话,慕晚面对宋挽舟这等言行,应不会有任何疑心。皇帝应不知宋挽舟对她说的那番话,但对宋挽舟仍有意味深长的一句评价,“他通风报信的时机,未免有点太巧了。” 皇帝在察觉到齐王党暗中异动时,想到太皇太后对长乐县主的疼爱,就有意提醒了太皇太后两句,想让太皇太后对长乐县主敲打敲打,让长乐县主别昏了头搅进谋反的事里,若是那般,皇帝绝不会再容她。皇帝提前让太皇太后训诫长乐县主,也是省得到时候处置长乐县主时,太皇太后会埋怨他狠心,不肯再给长乐县主一次机会,又要为保下孙女做出绝食的事来。 却不想他的一时仁慈,却害了太皇太后,长乐县主及其背后奸人丧心病狂,竟想通过毒害太皇太后给皇帝下毒。皇帝警觉在先,而宋挽舟通报在后,如果皇帝真在宋挽舟通报后方才发觉奸人歹计,那奇毒无药可解,只能拖延一时性命,皇帝就真要似他装模作样的那般,终日昏迷不醒,奄奄一息,一只脚已迈进鬼门关中。 也许宋挽舟的真实目的,是希望谢疏临与齐王党同归于尽,而皇帝死于毒害,但或是低估了谢疏临与皇帝,或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才有现今的局面。慕晚对此已无力深想,所有的真相在她这里,都不及谢疏临平安归来,来得重要,自去岁至今的漫长时日里,她为谢疏临的死亡哀痛不已,而今得见谢疏临平安地活着回来,唯有喜极而泣。 欢喜的泪水中,亦有无尽的懊悔与怅然,为她如今,已不是谢疏临的妻子,她如今的身份由来,固然有皇帝的故意哄骗,有宋挽舟的设计推动,但也因她自己,在谢疏临“死”后,误将皇帝认定为杀夫仇人,误判了皇帝的为人,误判了皇帝对阿沅的态度等,才使得走到今日这一步,已走到今日这一步,还能有回头之路吗? 第102章 ◎皇后……想要过去吗?◎ 对谢家人来说,震荡天下的宣和宫变、真假遗诏都不是什么要紧之事,最要紧的,是谢疏临死而复生,平安归来。在过去大半年的时间里,谢循夫妇都已因丧子之痛白了头发,骤然得知儿子未死、见儿子活生生地回到谢家,夫妻俩欢喜地抱头痛哭,甚至因为极度的欢喜,激动地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直等到一两日之后,谢循夫妇心境才能平稳下来。如今慕晚已贵为皇后,对于皇帝与皇后之间的事,谢循夫妇本不敢置喙,但怕儿子会因为想不开,暗地里做出什么事来,害了他自己,还是只能委婉地劝上几句,“陛下与娘娘既早有前缘,便是天意注定,娘娘与你,只是一段错缘,错了的事,就不会有什么结果,你必须得将旧事放下,千万……千万不能再将娘娘看成以前的慕晚,还当成是你的妻子……” 谢疏临知晓在他“死亡”期间,父母亲承受了多大的伤痛,不愿双亲再为他担忧分毫,遂表现平静淡然,对父母亲的话,都一一应下。 谢循夫妇互相对视了一眼,又道:“韫宜那个孩子,陛下像是想留在娘娘身边养大,你……” 谢疏临道:“我是臣子,自是遵从陛下和娘娘的旨意。” 见儿子不似从前,在慕晚的事上犹为倔强,谢循松了一口气,放心了不少,而谢夫人则知儿子对慕晚用情至深,越见儿子能够平静地接受现实,心中就越为儿子感到酸楚,却也不能再说什么,噙泪良久,最终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只当是认命吧,是命中该当如此。” 将父母亲送回房休息后,夜色里,谢疏临一个人走在回清筠院的路上,清筠院内没有慕晚,没有阿沅,也没有韫宜,凄清的月色下,谢疏临步伐迟缓,渐渐地停在幽寂无人的铺石小道上,父母亲一再劝他认命,他却并不怨责命运,而是在心中深深怨责自己,无法原谅自己。 若是去年,他选择告诉慕晚,陛下并不怨恨她而是喜欢她,慕晚就不会因为重重的误解,以为陛下是为遗诏对他有杀心,不会因为想为他报仇和保护孩子,而主动接近陛下或是放任陛下的接近,最终在诸事叠加引导下,成为了陛下的妻子,与他之间,从此隔着天堑,再无任何可能。 他去年选择隐瞒,是为一己私心,是担心慕晚在知道陛下喜欢她后,会将阿沅的身世和盘托出,陛下会利用阿沅的身世得到慕晚,也担心慕晚在发现陛下对她的真正心意后,会对陛下有情感上的转变,毕竟她与陛下早有前缘,远远早于他。 他是因自私地不想失去慕晚而选择隐瞒,然而世事仿佛在嘲弄他,正是他隐瞒的这一选择,促成了如今的局面,阿沅的身世大白于天下,慕晚成为了陛下的妻子,陛下的皇后。 真所谓自作孽,谢疏临在回到人前之后,便只与慕晚在紫宸宫见过一面,那是他在两百余日夜里朝思暮想的妻子,却在再相见时,他只能垂首躬身,参见当朝的皇后娘娘,不能亲吻抱拥,亦不能诉说思念,不仅如此,他还需克制心中的爱念,明明思念至极,却匆匆退下,未与她再相见,因他深知自己克制的意念,在对她的爱念之前,有多么薄弱,多么地不堪一击。 谢疏临忽然有些明白陛下,即使深知礼教伦常又如何呢,即使顾惜道德名声又如何呢,爱念暗燃如火时,再深的世俗阻碍,都只是一张薄纸,去岁陛下的种种荒唐之举,只不过是实在难以克制爱|欲,而今,似乎世事处境翻转了过来,只是他不能,他只是臣子而已。 正是用晚膳的时候,皇帝虽为处理乱党余波,近两日忙得几乎没有离开御书房,但在要用晚膳时,还是赶回了慕晚和孩子身边,坚持和她们一起用饭,一家人就该一起用饭。 除了偶尔的箸勺碰盏之声,晚膳几乎无声无息,阿沅心里有个请求,但不知能不能说,他持筷慢慢地拨着碗里的米粒,双眸看看静默的娘亲,再看看寡言的父皇,想了又想,还是说道:“父皇,我想……我明天想去谢家,陪伴看望谢爹爹,可以吗?” 谢爹爹尚未正式还朝,父皇说谢爹爹早前受到奸人囚害,需要时间休养身体,恩准谢爹爹在休养一段时间后再归朝理事。阿沅眼巴巴地看着父皇,见父皇在回答他前,眸光先默默地瞟了娘亲一眼,而后对他说道:“可以,但去半日即可,还有半日需回书房读书,你现在正是要用功的时候,不可耽误了课业。” 阿沅其实还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没问,在谢过父皇后,又默默地看向娘亲。自打那天谢爹爹忽然“死而复生”后,娘亲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谢爹爹,在谢爹爹“死”后,娘亲和他一样伤心,一样地思念,娘亲应该也像他一样,想要陪伴看望谢爹爹,和谢爹爹说许多许多的话。 阿沅现下年纪,处在一个应该懂点世俗常理却又懵懵懂懂的时候,他朦朦胧胧感觉娘亲大抵不应该和他一起去谢家,但在心中迷糊地想了会儿后,还是没忍住又问了一句,“明天娘亲……娘亲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皇帝搅拨米粒的动作顿住,眸光微抬,再度悄悄看向慕晚。慕晚很平静,就像没听到她儿子说的那句话,依然平静地用着晚膳,不似他和阿沅父子两个,都是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只那天在骤然见到活着的谢疏临时,慕晚失态落泪,在那之后,慕晚都表现地异常地平静,没有不顾一切地想见谢疏临,也没有因为他的故意哄骗,对他愤恨不已。 他是哄骗了她,故意利用了齐王作乱的事,哄骗慕晚为了保护孩子,成为了他的皇后。那时他不能不那么做,若慕晚不是天下皆知的皇后,不是他的妻子,而在名分上仍是谢疏临的妻子,等解决了齐王的事,慕晚在见到尚在人世的谢疏临时,定会不顾一切地想回到谢疏临身边去,当慕晚在谢家别院勾起他的心念时,他就知道他不可能再放手,若是时间倒流,他还是会那样做,会想尽一切办法,在谢疏临归来前,让慕晚成为他的皇后。 皇帝有设想过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慕晚对他这一哄骗之举的反应,他想过慕晚可能会十分怨恨他的欺骗,也为此想了种种应对之道,然而慕晚反应实在出乎他意料,她过于平静,这份异常的平静,不仅无法使皇帝心安,还比直接明了的怨怼,更让他忐忑地不知所措。 阿沅还在等待他的回答,皇帝见慕晚神情始终不因儿子的问话有任何波澜,在沉默片刻后,开口问慕晚道:“皇后……想要过去吗?”问着时,皇帝心想,若是慕晚想要明日去见谢疏临,他抽空一起跟过去就是。 却见慕晚没有什么迟疑,就垂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皇帝心里当然清楚,慕晚对他,可没有对谢疏临那样的深情,她不会是因顾念现任丈夫的想法,而不去见前夫,但既不是如此,那是为何,皇帝一时捉摸不透,只是心中愈发忐忑。 一顿安静的晚膳用完,皇帝没再熬夜处理政事,而是借着逗看韫宜,赖在了慕晚的寝殿中,他逗着韫宜,却也心不在焉,耳朵聆听着慕晚的动静,听更衣后的慕晚,也渐渐走到了摇床前。 第103章 ◎他还是慕晚与谢疏临之间的那个外人。◎ 慕晚没有看他,也没有和他说什么,就弯身将摇床中的女婴抱了起来,走坐到榻边,微解寝衣安静哺乳。虽然天气暖了不少,但夜里还是冷,皇帝将一件外衣披在慕晚肩头,又在她身前拢了拢,让慕晚和孩子都少受些寒气,他做了这件事后,就顺势在慕晚身边坐下,却又不知能做什么、要说什么,就似个无用之人在旁干坐着。 女婴满足地吮着香甜的乳汁,渐渐地熟睡在她娘亲的怀中,虽然双目阖着,但好似面上犹有笑意,梦中也有甜甜的奶香。皇帝轻轻刮了下孩子柔软的脸蛋,低声对慕晚道:“把孩子给朕吧,朕将她抱给宫人照料,夜深了,你也该早点休息了。” 慕晚却像听不见他的话,虽然拢好了衣裳,但仍是将韫宜抱在怀中。皇帝这下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慕晚这两日本就安静地异常,若她肯和他说两句话还好,他还能从她话中推测她的心思,但她一句话也不讲,他真不知她心中到底是如何想,也不禁越发无措不安。 皇帝终是沉不住气,在沉默良久后,开口问她道:“你是不是怨朕,怨朕哄你做了这个皇后?” 慕晚无声地摇了摇头,仍是一手轻轻地拍着孩子的后背,面上神色安静无波。皇帝不信慕晚心中真无半点怨恨,低道:“你和朕说实话,无论你说什么,朕都不会怪罪于你,你说实话就是,朕想听你的真心话。” “我没有怨恨陛下”,慕晚抚着熟睡的孩子,轻轻地道,“陛下连我当年的罪行都能原谅,我又怎会怨恨陛下呢。” 皇帝怀疑慕晚话中或许有讥讽之意,但又确实听不出半点阴阳怪气的味道,慕晚真就只是平平静静地说了这句话,语气也静如湖水无澜。皇帝在心中琢磨不透,静了片刻后,又问道:“那你在想什么呢?怎么总不说话。” 慕晚道:“我没有在想什么,也不知要说什么。”慕晚抬起眼帘看他,幽静的眸光中映着灯火的倒影,“陛下想听我说什么呢?” 皇帝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当然清楚,他想从慕晚口中听到什么,他想听慕晚从前对谢疏临说的那些话,他想听慕晚说,她接受她现在的身份,以后她就是他的妻子,她会放下上一段婚姻,放下从前的事云云,却更清楚地知道,他这是在痴心妄想。 皇帝沉默着时,又听慕晚轻声说道:“陛下一定要我说些什么的话,我只能说,我不明白陛下为何待我这般,在当年那样的事后,不应该……就只有恨吗……怎会……” 慕晚从前再如何误解皇帝,到如今这许多事下来,已然明白了皇帝对她的心意,但她无法理解,若设身处地,是她那般被人囚害,她怎会……真心喜欢上那个人呢……慕晚想她大抵还是将皇帝害得太深了,不仅害坏了他的身体,也坏了他的心。 “……这种事,朕也说不清楚,朕只知道,朕需要有你在身边,朕希望每天都能看见你,希望你成为朕的妻子”,皇帝轻握住慕晚一只手道,“不管你怨不怨朕,朕都要你成为朕的皇后,暗夺臣妻的事,朕不能再做一次了,若是再做一次……” 皇帝没有说完剩下的话,但慕晚已听得明白,如果她仍是谢疏临的妻子,恐怕她、皇帝与谢疏临之间,又要将去年春夏的事,轮回上演一番。慕晚站起身来,也将手从皇帝手中抽开了,她抱着熟睡的女儿,走回到摇床边,轻轻地将孩子放回了摇床中,为孩子盖上小被。 另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是跟走而来的皇帝,也在帮韫宜盖丝绵小被,将被角掖得紧紧的。慕晚手抚了抚韫宜的额头,轻道:“明日阿沅去谢家时,让嬷嬷将韫宜也抱去吧,让谢大人和谢夫人见一见,也……也让他看一看。” 皇帝并没有阻拦谢疏临看孩子、看前妻的意思,只要谢疏临开口提出,他就会安排他们相见。然而谢疏临在回来后,并没有这样的请求,没有提出想与慕晚私下相见说话,也没有提出看看也许是他亲生女儿的韫宜,像是要主动断绝从前之事。 “……明日,你真不随阿沅一起过去吗?”皇帝凝看着慕晚面容,再次问起这事,见慕晚还是轻摇了摇头,面上神色似雪落后空静,周身气息似与归来的谢疏临无异。安静的深夜里,皇帝心中漫起些不是滋味的滋味,明明慕晚就在他的身边,却似有无形的纽带联结着她与谢疏临,无论生死聚散,都不会扭断,明明慕晚已是他的妻子,却好像,他还是慕晚与谢疏临之间的那个外人。 翌日皇帝临朝时,阿沅准备带着妹妹一起去谢家,临行前,他还是希望娘亲和他们一起去,在娘亲弯身为他整理衣裳时,踮着脚,在娘亲的耳边道:“娘亲,我觉得谢爹爹一定很想你,非常想见你,你不想见谢爹爹吗?” 可是娘亲像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仍是动作温柔地为他整理衣襟,而后起身,嘱咐随行的宫人们照顾好他和妹妹。阿沅在离开时,一步三回头,见娘亲就只是倚站在门边目送他们,始终没有跟过来的意思,只得恹恹地转回了头,暗在心里想,他还是年纪太小了,因为年纪小,想不明白许多的事,许多许多的事,也许等他长大了,才能够想得明白吧。 若是她不曾与谢疏临相识,谢疏临如今,会是怎样的情形呢,慕晚这几日,总是在想这样的事,想她若不曾闯进谢疏临的人生中,他就仍是那个光风霁月的谢大学士,心中唯有国朝社稷,而无其他,不必沾染许多名声是非,不必承受妻子被人暗中占有的屈辱,不必经历情爱带来的伤痛,不必与君主险些反目,也不必远离京城,陷身在乱党的阴谋里,在过去几个月里,在危险边缘徘徊,真正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她是给谢疏临带来了一时情爱的快乐,但余下的,似乎都是不堪与痛苦。皇帝对她决心甚坚,若是她再与谢疏临有何牵扯,只会将过去一年里的屈辱与痛苦,再次施加给谢疏临,她已经待谢疏临太残忍了,从最初隐瞒过去与他相识,就在残忍地对待他,她不能够再对他做残忍的事,又一次的屈辱与痛苦,谢疏临应不能再承受第二回 ,琴弦再坚韧,受力达到极限,也是会断的。 一时的亲近,固然能抚慰她的心,但在那之后,她会带给谢疏临百倍千倍的痛苦。慕晚终是没有去谢家,她携几名宫人微服出宫,另去往了长乐县主的住宅,如今那里已不是昔日县主的宅邸,而是宋挽舟的住所,但恐怕不久之后,那处住宅,就又要易主了。 明面上,皇帝嘉奖了宋挽舟,为宋挽舟在宫变当夜,当着许多的人的面,亲手射杀了齐王,那夜,宋挽舟也受了伤,皇帝令其在家中休养,又派太医,又赐药品,外人眼里,这俱是皇帝对功臣的信任与褒奖。 但,皇帝实则在怀疑宋挽舟,当初皇帝佯装中毒病危时,将一些事交给宋挽舟处理,既是在利用也是在试探,宋挽舟亲手弑主的行为,也没能够打消皇帝的疑心,所谓的休养,是皇帝将宋挽舟囚在府中,昔日长乐县主府中,已俱是皇帝监视的眼线。 第104章 ◎一生中唯一亲手杀死的人。◎ 对于长乐县主,皇帝是直接贬为庶人赐死,但在皇帝的旨意下达前,长乐县主其实就已经死去,在她兄长齐王谋反的那天夜里,长乐县主就已是一具死在密室里的尸体,且身中多刀,死状凄惨,直到翌日,才被人发现尸身。 杀死长乐县主的人,亦是宋挽舟,这在外人眼*里,也成了他忠心耿耿的有功之举,在天子危难时,宋挽舟并没有首尾两端,而是早一步就选择效忠于天子,甚至亲手杀死了参与谋反的妻子。 慕晚对宋挽舟最初的印象,是江州宋家书斋内沉静读书的少年,即使宋挽舟后来年岁增长、娶妻为官,他在她心中,仍一直是江州时的印象,直到谢疏临出事起,慕晚才像渐渐看不清宋挽舟,似是画中的人影浸沾了雨水,笔墨逐渐模糊起来,到今日,在对宋挽舟所作所为知晓越来越多后,慕晚已完全不明白宋挽舟,已然对他感到十分的陌生。 皇帝已在对余逆的审问中,掌握越来越多的内情证据,听皇帝的口风,似是就要让宋挽舟在休养时因“伤重不治”而死。慕晚对宋挽舟的观感已是万分复杂,宋挽舟的所作所为,牵扯进太多的人,但他又确实曾经对她有恩,但他却又在谢疏临的生死上欺骗她,慕晚无法辨知宋挽舟与她说过的那些话,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想理清心中的疑惑,想真正看清宋挽舟这个人,再决定是否要为旧日的恩谊,为他求情几句。 府中负责看守的侍卫,坚持跪请跟随、不肯退下,担心她与宋挽舟独处时有何危险,无法向圣上交待,慕晚只得在侍卫们的监守下,在后园与宋挽舟见面,正是春花绽放的时节,宋府后园因无人修剪打理,各色花朵反而开得更加肆意烂漫,白石小径都被花枝倾压,纷繁到缭乱的颜色,像能在日光下,一路摧枯拉朽地燃烧起来。 小径尽头,宋挽舟正身在亭中,静静地望着亭外绚烂的春光。他见她来,也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就请她坐,请她用茶,并微笑着对她道:“嫂嫂不必担心,仆人们呈上来的茶,会是干干净净的,我也能托嫂嫂的福,喝一盅干净的茶。” 像是已知道皇帝要他“不治而死”,却也没有多少恐慌不甘,就坦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命运。慕晚对宋挽舟有太多的疑惑,因疑惑太多,因心情太过复杂,一时都不知从何问起,沉默到仆人端茶过来,方最先向宋挽舟提起了这座宅邸的旧主人,“……长乐县主,是你杀的吗?” 慕晚并不同情长乐县主,为长乐县主竟为达成目的,给一向疼爱自己的亲祖母下毒。齐王与长乐县主曾想让太皇太后暗中襄助他们,但太皇太后坚持不肯,长乐县主便丧心病狂,让素来疼爱她的太皇太后,最后用性命来疼爱她,通过使太皇太后身体染毒,妄图来毒害皇帝。这样的人,本是死不足惜,但慕晚听闻长乐县主死状极惨,身上刀痕密布。 “是我杀的”,宋挽舟淡声道,“我刺了她七十三刀,因她曾在我面前,辱骂了嫂嫂七十三句。” 慕晚险将手中茶水泼出去时,见宋挽舟含笑朝她看来,“便是怕嫂嫂怕我,从前才不和嫂嫂说这些话。”他微笑的眸中又像有叹息,“嫂嫂为何要怕我呢,明明我和嫂嫂才是同一类人,陛下、谢学士等都是天潢贵胄,似这园中天生品类珍贵的花种,而我与嫂嫂是石径缝里的杂草,得靠自己吸附挣扎,才能求得阳光雨露,才能博得一丝生机,却生机又太薄弱,轻易就会被人踩在脚下,被人除去。” “嫂嫂心中,还是只有谢学士吧,但能如何呢,陛下要嫂嫂做他的皇后,嫂嫂就只能离开谢学士,似我当初,必须跪着领受太皇太后的恩典,迎娶长乐县主为妻”,宋挽舟望向亭外刺眼的日光,“我本想和嫂嫂一起走另一条路,但可惜……可惜力有不逮,未能赌赢良机,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慕晚仍是无法理解,“……你虽是平民出身,可高中状元,初入仕即是起居郎,就算与长乐县主不谐,日后或许也可以有和离的机会,本可以渐渐平步青云,为何非要去走那样一条路?” “再如何努力仕途,也争不过名门望族,臣子纵位极人臣,也只是天子的奴仆”,宋挽舟道,“若是谢疏临活着,若是陛下活着,我纵在仕途上拼尽一生,这一生,也无法靠近嫂嫂半步。” 宋挽舟竟是在笑,“我本想借齐王党的手,将所有的阻碍都烧干净,结果却将火烧到自己身上来,叫嫂嫂看笑话了。” 慕晚惊怔地望着宋挽舟,昔日在谢家别院时,宋挽舟对她说的那番话,同他此刻这些话,在她心中无声地震荡,宋挽舟在她震颤的目光中,面上笑意渐渐淡去,似平静的水面终于有了一丝縠纹,“我以为我做事从不后悔,但我现在,真是有点悔了。” “我后悔从前以为可以等待,以为还有时间,需待我有能力怀璧无罪时,方才去取我想要的,可是世事不待我,嫂嫂也不待我,嫂嫂走得那样快、那样远,让我遥不可及,除非,另走险径……” “却是败了,成王败寇,对此,我无可叹息”,淡淡的笑意又浮沁在宋挽舟眸中,他望着她,似昔日宋家书斋中他教她书法时,“嫂嫂心中还是顾念我的,未将我对嫂嫂说的那些话,直接告诉陛下,不然,我也不能多活这几日,只是……只是嫂嫂……为何不能多顾念一些呢……就像……待谢疏临那样……” 说话间,宋挽舟一只手忽然朝她袭来,亭外侍卫扑近亭中时,宋挽舟已迅疾地拔下她发间金簪,以簪尖为利器,将她扣在怀中挟制。侍卫们因此不敢妄动,慕晚也因为背对着宋挽舟,完全看不到宋挽舟的神情,就听他淡笑着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一生中唯一亲手杀死的人,应是永远都忘不了吧。” 宋挽舟忽将那支金簪塞入她的手中,宋挽舟紧抓着她的手,用力地刺向了后方,慕晚仍是什么也看不见,但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随即扑溅上她的颈部脸颊,将她扣在怀中的人,将头沉沉地靠在了她的颈畔,这一生在赴死之时与她最近,却也只有一瞬。 侍卫们很快拥上前来解救她,慕晚被侍女们扶着向前时,听到身后有沉沉的身体落地声,像是什么忽然坍塌在了地上,连带着过往的一段岁月,透窗的日光在书架间射下道道光柱,微尘在光中飞舞,窗下读书的少年在轻翻动书页时微抬眸朝她看来,又静静地垂下眸光,一切往事与心事,都融在无声的岁月中。 周遭似是十分嘈杂,好像有许多人在问她有没有事,有许多双手在帮她擦拭身上沾染的血迹,慕晚心像梗在胸腔中,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紧攥着,心无法跳动,人也喘不过气来,她像是想回头看向地上的人,却又像无力转过头去,她心中似涌起巨大的恸感,却也不知是为何,是为身后死去的宋挽舟,是为过往岁月的不可追,是为人世的无常与变迁,还是为她自己,为皇帝,为谢疏临,她推开了那许多人,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亭中。 第105章 ◎她的……谢疏临。◎ 在阿沅到达谢家前的半个时辰,已有宫中太监早一步前来通报,谢家人俱如仪在门前等待皇子殿下,并在殿下驾临时跪行大礼。阿沅下车后见这阵仗,连忙奔近前去相扶,又要扶从前的祖父祖母,又要扶谢爹爹,两只手都不够用,好不容易将人都劝起身,一起来到了正厅中。 今日是谢循夫妇第一次见到孙女韫宜,虽然陛下从前有旨意说他们可以进宫看望,但在那之后没几日,就又是太皇太后病重逝世,又是陛下病危,又是齐王谋反,皇家天大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谢循夫妇怎敢为自家小事请求进宫,遂到今日,方才见到了已有两个月大的韫宜。 朕与夫人 第43节 韫宜这会儿正醒着,也不哭闹,像是知道自己被人抱到了新鲜地方,好奇地吮着小手,乌黑的眸子水汪汪地睁得圆溜,脸蛋白嫩,唇色粉红,似是春日里的桃花化成了精灵,托生到了人间。 谢夫人越看越是喜欢,见丈夫也欢喜得紧,垂在身边的双手动了又动,像是想将韫宜抱起在怀中,但又有所顾忌。谢夫人以为儿子定也十分欢喜,却见儿子作为韫宜生父,看起来竟比他们老两口要平静许多。 谢夫人心中不解片刻后,即已明白过来,儿子怎会不欢喜呢,儿子只会比他们更欢喜百倍千倍,他只是在极力克制,为陛下将韫宜视作亲女儿,早已决定将韫宜养在宫中。谢夫人心中漫起酸楚时,听阿沅说道:“父皇只让我来半日,我下午还得回宫中上课,我想中午留在这里用饭,我想念家里的酱甘螺,家里这道菜做的,比宫里还好吃呢。” 谢夫人听到“家”这个字,越发感到心酸,她忍住喉咙酸哽,细问阿沅还想吃什么菜,令一旁仆人记下,尽快通报厨房。阿沅说了几道他想吃的菜后,又叹了口气道:“要是娘亲也来一起吃饭就好了,我劝过娘亲,劝了好几次,但她就是不肯回来。” 谢夫人对此没有多问,皇后娘娘的心思,不是她能擅自揣摩的,且谢夫人私心里,对慕晚这般态度很是赞同,既已是天子之妻,自然不可同前夫有任何沾染,慕晚这般主动避嫌,对她自己,对谢疏临,对谢家,其实都是好事一桩。 谢夫人就退出了厅堂,领着下人,亲自去准备宴席,在将近午时时,又走回厅堂附近,欲请皇子殿下至花厅用膳。只是她才刚转过几丛花树,就见几名仆人着急忙慌地奔了过来,说是“皇后娘娘驾到”,谢夫人心惊了一瞬,就立刻镇定下来,准备到大门前接驾,却见慕晚已经走了过来,却见慕晚半边衣裙沾着鲜血,甚至颊面和颈部都有未拭净的血色。 谢夫人被此等情景骇得一时挪不动步子、也说不出话时,堂内的谢疏临等人,已听到外面通报,俱快步走了出来。阿沅看见娘亲身上有血,登时就吓坏了,他连忙扑近前去,着急地抓着娘亲的衣袖,仰面问娘亲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上哪里受了伤,又是什么人伤了她。 阿沅担心着急地心肺都像要炸了,可是娘亲一句话也不回答,娘亲像是失魂落魄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弯身抚了抚他的面庞,望他的眸光像是要碎了。巨大的迷茫未知让阿沅心中恐慌更甚,他在六神无主时,下意识就回头呼唤父亲的帮助,嗓音里已带了哭腔,“爹爹,娘亲她是怎么了?!” 谢疏临再如何理智克制,在看到半身是血的慕晚,也无法继续保持镇定,在阿沅哭唤着寻求他的帮助之前,他就已经快步向慕晚走去,急切地走到慕晚身前,在孩子的哭声中,扶住了慕晚半边身子。 即使身份如隔天堑,谢疏临此时也不能不扶,慕晚像已濒临崩溃的极限,像是她能够走到这里,走到他和孩子们面前,已经用尽了全部心力,谢疏临在对望上慕晚的双眸时,心也像是要碎了,他还未来得及查看慕晚身上伤势,未来得及问慕晚发生何事,扶握住的半边身子就已经一软,慕晚晕倒在了他的怀中。 早前慕晚微服出宫、去往昔日的长乐县主府时,就有宫人及时禀报给正在处理朝事的皇帝。与慕晚坚持不去谢家相较,皇帝对这事没什么意外,宋挽舟将死,依慕晚性情,她定然想再见旧人一面,皇帝没有阻拦,就只是令侍卫宫人保护好慕晚,道宋挽舟此人狡诈多端,哪怕皇后下令,侍卫等也绝不可任由皇后与宋挽舟独处,必须随时保护在皇后左右。 却还是出了事,尽管最终结果是宋挽舟身死而慕晚安然无恙,皇帝仍是怒不可遏,欲将那班失职的侍卫俱从严处置。发怒之余,皇帝亦深感后怕,他放下手中朝事,欲微服出宫亲自接慕晚回来,但在出宫的路上,又听到了新的禀报,知道慕晚在宋挽舟死后,心神大乱,令所有侍从都不必跟随,独自离开,侍从等不敢贴身靠近,但也在后保持距离一路跟随,见皇后娘娘在离开后,是坐车去往了谢家。 皇帝就令车马改道,立即赶赴谢家,三月里的天气,车窗帘未挽起时,车厢中暖得有些发闷,兼之皇帝心思焦灼,更是感觉车内热得透不过气来,皇帝一再令车马加快行速,终于以最快速度赶到谢家,也不待谢家仆人层层向里通报,就令人引路,欲立即赶赴到慕晚身边。 当温热黏腻的血液溅溢在她的耳际颈边,无声的雷鸣像在慕晚心头炸响,轰隆隆地碾压着她的心房,她的心,像在一瞬间被巨大的恸感填满,她像是想哭,却又不知为何而哭,却又哭不出来,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亭中,好像抛下了什么,却好像什么也抛不下,这一辈子都抛不下,亭外明亮的日光在烤灼着她,像要将她的身体灵魂炙灼得干涸透明,她好像必须抓住些什么,必须抓住些什么,才能让自己牢牢地牵系住这人世间。 慕晚心念恍惚、失魂落魄,完全是循着本能,来到了她最爱的人身边,她的阿沅,她的韫宜,她的……谢疏临。在见到谢疏临的一瞬,心中骤涌的欢喜痛楚、悔恨哀伤,冲垮了她本就已薄如蝉翼的心神,慕晚在谢疏临的怀中昏了过去,在最是脆弱的时候,沉睡在这世间她最心安的所在。 谢疏临本来以为他可以做到,只要往后慕晚和孩子们平安无虞,他可以放下过去的一切,哪怕他心里根本做不到,在明面上,他也可以做到接受现状,安于臣子身份,永远与慕晚保持距离。然而当身上带血的慕晚倒在他怀中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所谓的意志有多薄弱,他根本不可能放下,哪怕只是明面上做做样子,他也根本就做不到,在慕晚来到他面前时。 谢疏临急将慕晚抱至最近的干净房间,检查慕晚身上伤势,见她身上无伤,衣裳上的血迹并不是她的。阿沅等为此松了口气时,谢疏临仍无法安心,因他在慕晚昏倒前望见了慕晚的眼神,那样浓重的哀伤像是已将慕晚吞没,谢疏临守在慕晚榻边,一边等待大夫到来,一边为慕晚擦拭颊边颈侧的残血,慕晚昏睡不深,渐渐眼睫微动,微睁开眼来,她目光静静伫在他面上一瞬,忽就落下泪来,仓皇起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第106章 ◎这是最好的结局吗?◎ 谢疏临痛悔自己先前的选择,他难道不知,当他在紫宸宫躬身参拜皇后时,慕晚心境会当如何,可他那时先一步选择了退缩,他自以为那会是对慕晚最好的选择,却让慕晚从此孤立无援,从此只能孤独隐忍,逼她将心静忍如枯井如波。 可人心岂能如此,当遇到世事风波时,她若不能将心澜将外流泄,只会使她自己暗自崩溃,他的退缩,将她逼进了一口枯井中,他以为他的退缩会保她余生平生无虞,却像是直接扼死了她的心,又用永远无法消解的静默悲郁,慢慢地杀死她的身体。 谢疏临抬臂回抱住慕晚,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不管此刻有多少人看着,不管他与她之间身份如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轻吻着慕晚的脸颊告诉她,他回来了,他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这才是他在久别之后,想要对她说的话,而不是那一声冰冷恭敬的“参见皇后娘娘”,他回来了,回来见他的妻子,想与妻子继续从前的生活,和他们的孩子一起,一家人相依相守一生,从此再也不分离。 在慕晚忽然醒来、主动抱住谢疏临时,谢夫人就已骇得心惊肉跳,慕晚早不是她的儿媳,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谢夫人不能上前劝拦,只能暗自心惊地干看着,并在心中着急盼等儿子主动将皇后娘娘推开。依儿子归来后的言行,他接受现实、谨守本分,面对亲生女儿时都能控制好自己,应能理智地应对眼下情形,明白他与慕晚之间不可有任何亲近之举。 然而谢夫人想错了,儿子竟也像忽然疯了似的,竟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拥抱住了慕晚。只好在这会儿室内的其他人,是阿沅还有几名谢家侍女,她应该能将这事压下,使之传不出去,受到万分惊吓的谢夫人,强行这般在心中安慰自己时,又心慌地瞥了眼室外,这一瞥,叫她当即双腿一软,直接就跌坐在了地上。 皇帝令人不必通报,一路急走,就来到了慕晚所在的室外,透过开着的窗扉,看到榻边相拥的人影。皇帝急行的步伐,霎时顿停在树影之下,一路赶来时的焦灼不安,皆郁堵在心头,如千针暗刺。 却也不是从得知慕晚去了谢家开始,这份使他千疮百孔的焦灼不安,其实早在谢疏临回来前、早在他设法哄骗慕晚成为皇后前,就一直在他心中躁涌,只要慕晚与谢疏临仍是彼此倾心,这份不安就不可能消除,皇帝知道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消除。 室内榻边,慕晚脆弱地依在谢疏临怀中、伏首在谢疏临肩头,她怎会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脆弱,当需要凭依时,慕晚本能地就想去寻求谢疏临的慰藉,与谢疏临之间的爱,支撑着慕晚的心,若是他强行阻拦,他所得到的妻子,也只是一具空壳,她会对他温顺和静,但相对应的,也不会给予他任何真正的感情,她将是被摘离枝头的花束,美丽却失去了阳光雨露,会在日复一日地温顺静默中,默默地枯萎。 谢疏临亦不能没有慕晚,感情越是压抑,就越是无法自控,去年此时的他,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谢疏临是他的表兄、他的忠臣,曾经为他隐瞒那道遗诏的存在,又在如今,对天下人撒谎,说遗诏为假、从不存在。皇帝太清楚表兄的为人品性,正因为太清楚,才懂得这两次弥天大谎,对谢疏临来说有多艰难,这是他欠谢疏临的,即使他是皇帝,坐拥江山万里,也难以还清谢疏临对他的情谊。 皇帝在树下转过身去,默默走到了韫宜所在的花厅,从照顾韫宜的宫人手里接过孩子,将她抱在怀中。韫宜还小,稚嫩的眉眼间只隐约能看出一点她母亲的影子,纵想极力辨认,也看不出她到底是像他多一些,还是像谢疏临多一些。 也许以后也看不出,即使韫宜长大成人,他、慕晚与谢疏临也不知韫宜到底是谁的女儿,但像是也没什么要紧,反正他会一直将韫宜当成亲生女儿,谢疏临也是,清醒地糊涂着过,并没什么要紧,也许清醒地糊涂着过,才能将这一生过好。 皇帝将韫宜抱在怀里,为她唱素日慕晚唱给她听的歌谣,尽管唱得断断续续、有些跑调、并不动听,但韫宜还是高兴地听着笑着,皇帝也笑了,笑着听见有脚步声渐渐靠近,抬眸见是慕晚、谢疏临与阿沅走了进来,他们的身后,是万分惶恐的舅舅舅妈,舅舅舅妈似想让谢疏临主动请罪,却又忧惧地说不出话来。 慕晚主动向他走近时,谢疏临又当先一步,皇帝不等他们说什么,就先抱着韫宜起身道:“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先吃饭吧。”皇帝拦住了谢疏临未出口的话,摸了摸阿沅的头,牵着慕晚一只手,看向谢疏临道:“一起吃饭吧,朕有许久没和表兄把盏言欢了,一家人一起,不必拘束。” 竟是平平静静的一顿午膳,慕晚因谢夫人的提醒,知道皇帝在到来后亲眼看到了什么,她担心自己给谢疏临带来了麻烦,然而皇帝并未就此事发作,一顿午膳用得风平浪静,皇帝在带她和孩子们离开谢家时,还和谢大人和谢夫人笑说,今日宴上都是阿沅爱吃的菜,下次他来时,也得备些大人们爱吃的菜肴。 皇帝似是没有任何不快,但这样的反常,只会使慕晚更加不安。与皇帝同乘一辆马车回宫时,慕晚想主动将事情归咎在她身上,本就确实是她的过错,她因为宋挽舟之死心神震乱,才会心神恍惚地来到谢家,才会做出那样的事。 但她就要开口时,皇帝却靠来吻断了她的话,皇帝向她道歉,说他今日没有保护好她,使她受了惊吓,皇帝向她保证,“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朕一定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再身处任何危险中”,皇帝顿了顿又道,“谢疏临也一定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未待慕晚看清皇帝的神情,皇帝已将她搂在了怀中,皇帝抚着她的长发,在她耳边低道:“这是朕一生的承诺,对你,对谢疏临。朕只请求你一件事,请你待朕公平,朕对你的心,与谢疏临对你的,并没什么不同,并没有少于他一分一毫,朕也爱你,朕只是没有谢疏临那般好运,只是你待朕一开始就太残忍了些,没有给我们一个好的开端,你不能再偏心了,朕也是爱你的男人,是你孩子的父亲,你该将心予朕一半,哪怕试着予朕一半,试着爱朕一些。” 曾经被囚在紫宸宫中时,慕晚一再指责皇帝不懂得情爱,然而时至今日,她再不能对皇帝说出这句话,皇帝早已懂得,且因为太过懂得,才会为爱所苦,才会在此时此刻,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慕晚听明白了皇帝的话中之意,她心中震颤,为皇帝竟肯退让到这般地步,为是否要接受这样的将来。 这是最好的结局吗?于她?于皇帝?于谢疏临?她心中似是一团乱麻,无法理清,在最是彷徨纷乱时,仿佛又听到了身后的坍塌声,那声音像会追随她一世,纵然血已拭净,亦如影随形,她想要尽快抓住所能得到的,哪怕并不圆满,哪怕并不是全部,时光如白驹过隙,世事易无常变迁,一味的犹疑与等待,只会在一世尽头,见岁月坍塌成空,慕晚终是缓缓抬起手来,回抱住皇帝,在他似喜似悲的叹息声中,依偎在他身前。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点阿沅视角的一家五口番外 第107章 尾声 ◎阿沅视角。◎ 阿沅年纪还小时,对许多世俗常理都懵懵懂懂,等到年纪渐长、读书愈多,才渐渐回过神来,意识到过往的许多事情都不对劲。 譬如娘亲还是谢爹爹的妻子时,他的父皇怎可在谢家的寝堂里,将娘亲拥在怀中亲吻,又譬如谢爹爹“死”于火灾时,父皇怎可常留宿于正守寡的娘亲房中……父皇在过去的许多行为,都像与先生及书本所讲的礼教纲常相悖,但父皇是天子,一言一行不该为天下表率吗? 没能等阿沅想明白过去的问题,他又在新的生活中,渐渐发现了新的不对劲。阿沅心中新的疑惑,不是来自父皇,而是来自他的谢爹爹,娘亲早已是父皇的妻子、父皇的皇后,但私下里,他有时能撞看见谢爹爹将娘亲抱在怀中,谢爹爹与娘亲的亲密情状,仿佛还是从前在谢家做夫妻时,但……但是娘亲,早已不是谢爹爹的妻子了啊? 若还只是三四岁时,阿沅或许会将心中疑惑直接问出,但正在渐渐长大的阿沅,心里已有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觉得世上有些事,也许不该问,不能说。阿沅就一边长大着,一边静静地疑惑着,静静地看着,看娘亲在官员休沐日时,总会带韫宜微服出宫,去往从前的谢家别院,在那里与谢爹爹相会。 父皇对此,像是完全知情的,父皇似是默许娘亲这样做,但是……又悄悄地不高兴,每回娘亲带韫宜出宫后,父皇就像很寂寞的样子,一时能在殿内静坐许久,拾掇娘亲的纸笔簪钗等,一句话也不说,一时又像心躁地坐不住,会负手在殿内走来走去,不时向殿门外张望,像是盼着娘亲早些回来。 等到娘亲终于回来后,父皇又表现地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不会对娘亲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就只是与娘亲几乎寸步不离,对娘亲透着股特别的……黏黏糊糊的劲儿,像是融化了的蜜糖一样黏黏腻腻,甜腻腻的同时,又似乎隐约浸着点酸味。 阿沅后来渐渐明白了,什么叫拈酸吃醋,也明白了他这样的家庭关系,恐怕堪称是旷古绝今。在前朝,父皇和谢谢爹爹是君臣,在后宫,父皇和娘亲是夫妻,在别院,娘亲与谢爹爹又似从前在谢家时,平日里,娘亲、父皇与谢爹爹,很少三人同时碰面在场,只除了比较特殊的情形,比如他的生辰,或是韫宜的生辰。 当他或韫宜过生辰时,他们一家五口会在一张桌上用宴。韫宜还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像他从前一样懵懂无知,不懂得她身在怎样一个复杂的家庭里,只是欢喜无忧,一会儿叫父皇为爹爹,一会儿叫谢爹爹为爹爹,同时享受着双倍的父爱,父皇与谢爹爹皆将韫宜视作亲生女儿。 在这样的场合,娘亲就会比平时要沉默一些,娘亲会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孩子们身上,不会和父皇或谢爹爹中的任何一个,多说些什么,令阿沅不由想起“雨露均沾”这个词。阿沅常忍不住猜测娘亲的心思,却也猜不出什么来,只是觉得,相较从前,娘亲现在应是欢喜多于其他的。 至少现状,要远远好于谢爹爹“离世”时,那时候的娘亲,真所谓哀莫大于心死,现状,似是比起娘亲还在谢家时,也有好的一面,阿沅如今记起来,娘亲还是谢爹爹的妻子时,其实心里似乎藏着沉重的忧愁与不安,常是在强颜欢笑而已。而现在,娘亲偶尔的忧愁,只会是因为他或韫宜偶尔生病,娘亲不必再为别的事伤心不安,也不必再强颜欢笑。 无论与谢爹爹或是父皇相处,娘亲面上都常是有笑容的。在别院里,娘亲与谢爹爹一起写字画画时,眸中总是盈着笑意,日光下似是涟涟的水波,在宫中,父皇常会逗笑娘亲,娘亲也常会低眸轻笑,只是笑容似是有所不同,对谢爹爹时,娘亲的笑像是自然柔和的春风,而对父皇,娘亲的笑时常透着两分无奈的包容,有时娘亲默默注视父皇时,眸光中似隐有歉疚与怜悯,但当父皇笑看过来时,娘亲就只是温柔笑对。 娘亲始终未再怀孕过,就只有他与韫宜两个孩子,有时娘亲为他和韫宜亲手绣制物件时,父皇会吵着也要,娘亲总是满足父皇,但相应的,也会另绣一件给谢爹爹,只要是亲手绣做些物件,娘亲总是一式两份,一份予父皇,一份予谢爹爹,不偏不倚。 在外,父皇是统御江山的天子,谢爹爹是辅佐朝政的中流砥柱,但在这个特殊的家中,娘亲像才是家中的“主心骨”与“顶梁柱”,娘亲的心思与言行,似决定着这个家的安宁,娘亲也像一直做得很好,这个家没有不和与风波,在流水般的岁月中,日复一日地安宁和谐。 阿沅想,既是如此,那便是好的,既然人人都好,他所珍视的每个人都能够得到安宁,那么这种不为人知的、离经叛道的特殊家庭关系,就没什么不好。总是不偏不倚的娘亲,在每年里,也总会有那么一日,将时间分给另一个男人,不是父皇,也不是谢爹爹,而是他逝世多年的六叔。 阿沅还小的时候,真以为六叔逝世是因为“伤重不治”,还为此感到伤心,责怪自己没在六叔生前多去看望。但等他长大一些,知道六叔究竟是怎么死的,从父皇口中知道六叔生前做过些什么后,他心里对六叔的印象,就不由变得复杂起来。 但在娘亲心里,六叔好像还是曾经的小叔,每年六叔的忌日,娘亲都会到六叔坟前看看。是因为娘亲当年的坚持,六叔才被得以安葬,葬在京郊外的一处山下,每年忌日扫墓时,六叔坟前都是芳草萋萋,暮春里野蝶翩飞。 娘亲总也不说什么,在来到坟前后,就安静地为六叔拭净墓碑,将坟前的杂草清一清。每年的这一日,阿沅都会陪着娘亲,今年照旧也是,也照旧不知要对六叔说什么,就烧一些纸钱,忍不住问道:“六叔当年……为何要那么做呢……” 娘亲许久都没有回答,久到阿沅以为他不会得到回答时,又听到娘亲轻声的叹息,同燃烧着的白色纸钱,一同飞散在风中,“……也许……他是太寂寞了……” 死者已矣,而生者如斯,娘亲拂过墓碑的手,轻轻地挽住他的手,带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也许是要带他回宫,也许是会带他回别院待上半日,无论哪里,那都是他和娘亲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