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养家日常》 漕河养家日常 第1节 本书名称:漕河养家日常 本书作者:蓝艾草 本书简介: 林白棠从小父母恩爱,祖母慈祥,兄长疼爱,忽有一天有老妇闯进家门,才发现祖母不是亲的,兄长乃是异父,她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青梅竹马的陆谦用他一贯温和稳定的情绪告诉她,血缘无论真假,疼爱总是真的。 ****** 小时候巷子里小儿打群架,林白棠总是往前冲,陆谦跟在后面给她递棍子,明劝暗激:盆儿,女孩子还是不要打架的好。 林白棠乳名盆儿,最听不得种种规条,更不喜自己的乳名。 闻言抢过棍子便往前冲,最后被大人们揪住算帐,挨打的却是方虎。 同龄的方虎很冤。 后来长大,偶尔陆谦也后悔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 比如婚后,他很想林白棠陪伴自己,拐弯抹角规劝她:女儿家还是要多用点心在夫婿身上。 林白棠不以为然:凭什么大丈夫可以行走四方,小女子偏要困守宅院?! 陆谦:明明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谋算的是朝朝暮暮的厮守,谁知十日半载见不到媳妇成了常态! 心上人沉迷养家不可自拔! 【阅读提示】 1.女主纯古代土著,成长型选手,非大女主文。 2.表面乖巧懂礼实则蔫坏嘴馋男主vs牙尖嘴利行动力满分女主 3.种田经商慢热文,微宅斗细水长流温馨日常风,朝代架空,一切为剧情服务。 4.坚持双更不动摇,第二更截止时间晚上十二点,如果不更会公告请假。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甜文 轻松 日常 极品亲戚 主角视角:林白棠配角:陆谦 方虎 其它:成长治愈 一句话简介:心上人沉迷养家不可自拔! 立意:成长是不可控的花,不知道在哪个季节开放 第1章 ——没想到瞧热闹却瞧到了自…… 时近端午,葑门一带的鱼市摩肩擦踵,往来人群手中皆提着过节所需,热闹之极。 林白棠仗着年纪小身姿灵活,提着好不容易从宋记鱼店抢来的两尾黄鱼,半篓子黄鳝,还有菖蒲跟艾草各一束,瓜果青蔬一篮子往家赶。远远瞧见家门口楝树下围着一圈人,嘈杂热闹,她还凑过去踮起脚尖往里瞧。 可惜她只有九岁,个头在同龄人里算得拔尖,混在一圈挤得密不透风的邻居之外,却也瞧不清内里的热闹。唯有里面听起来有位年纪颇大的婆子抑扬顿挫的哭着诉苦。 “……我辛辛苦苦寻了来,没想到亲生的儿子娶了媳妇,却拦着不肯让我进门,也不知安的什么心?……这么些年,也不知我儿过得好不好,穿的暖不暖?大娘婶子们,你们来评评理啊,哪有把婆婆往外撵的道理?” 林白棠瞧不见人圈里的动静,越加好奇,恨不得把脖子伸长二尺。 隔壁邻居曹婶子身高体胖,堵得严严实实,只留给她一扇厚厚的肉墙。她听到肉墙跟着追问:“婶子,您这话说的,咱们巷子里谁也没听过他们家还有个流落在外的亲娘啊?” 常年替人浆洗衣物的寡妇吴氏也柔声细语的反驳:“不能吧?别是跑来讹人的!” 那婆子似受到刺激,嚷嚷的整条芭蕉巷都是她尖利的声音:“林青山不认亲娘,要被天打雷劈!” 人群之外的林白棠听到这句话,手中两条黄鱼“啪”的落了地,一头撞在曹氏背上:“曹婶子,您让让。” ——没想到瞧热闹却瞧到了自家,林青山可是她亲爹! 曹氏扭头一瞧,顿时笑了:“白棠回来啦?” 她侧身把林白棠拉进人圈,顺便还替小姑娘捡起地上两条黄花鱼提着,更贴心的将她手里提着的菜篮子,腰间绑着的装鳝鱼的小篓子,以及背后插着的菖蒲艾草全都卸下来,示意她往前站。 林白棠一身轻松冲进人圈,便发现地上坐着个满面皱纹一身粗布的老媪,那老媪哭得一脸鼻涕眼泪,拍着大腿骂人,对面是挺着大肚子的金巧娘,正是林白棠亲娘。 金巧娘生林白棠时大出血,多年未再有孕,不知道喝了多少碗苦汤药,去年才又怀了一胎。 她试图安抚这情绪激动的老媪:“大娘,您贸然找上门来,便说是我家夫君的亲娘,还背着包袱要住下来,没凭没据,我也不能让您进门啊。” 那老媪见金巧娘拦着她不肯让步,便拎着包袱从地上起身,打定了主意要硬往里闯:“我今天就非要住进去,你这个眼里没婆婆的贱人……”不防才走出去两步,便被林白棠一头撞了上去,复又摔倒在地。 林白棠拦在金巧娘面前,也不管这婆子的来历,人小气势却足:“你再骂我娘一句试试?!” 曹氏见状忙站在了林白棠身边,好意劝阻:“大娘,就算你找儿子,这么大的肚子也不能冲撞了吧?”生怕这婆子再来上一回。 金巧娘惊魂未定,双手抚在女儿肩上,下意识道:“白棠——” 林白棠头都未回,安抚她:“娘你别怕。”又追问一句:“阿婆呢?” 金巧娘自嫁进林家,便知丈夫五岁丧父,家中房产薄田都被族人霸占,婆母还怀着身子,万般无奈带着儿子进苏州城讨生活。寡母带着一双儿女相依为命多年,直至家中添人进口,日子才渐渐好过。 她不知其中有无内情,下意识便想护着婆婆,先打发了这婆子走,压低声音跟女儿说:“做粽子的猪肉不够,你阿婆去街上割肉了。”她心中焦急:“再磨蹭下去,你阿婆便要回来了。” 那老媪见林白棠牢牢护着身后大着肚子的媳妇,耷拉的眼皮略微一掀,趁着母女俩说话的功夫,将她上下打量片刻,冷笑一声:“你就是青山家的丫头片子?” 林白棠从小在家中备受宠爱,还从未听过长辈用这种嫌恶的口气说她,顿时对这老媪生出一股恶感。只觉得她满脸的褶子都透着说不出的刻薄,打从心底里厌烦起来,却笑嘻嘻开口:“这位大娘,你说你是我爹爹的亲娘,我不信!” 老媪拧着稀疏的眉毛骂道:“我可是你嫡嫡亲的阿婆,你爹爹的亲娘!” 林白棠连连摇头,语气里透着孩子的天真,说出的话却句句带刺:“别人家嫡嫡亲的阿婆,都是从小陪在儿子身边长大,给儿子娶媳妇带孙子,一家人住在同个屋檐下,一起生活几十年,从不分开。你说你是我的亲阿婆,那我阿婆跟我爹爹进城乞讨的时候你在哪?我爹爹小时候生病,吃不上饭的时候你在哪?我爹爹跟我娘成亲的时候你又在哪?” 闲来无事,老祖母也会感慨如今的好日子,偶尔回忆过往,讲起年轻时候母子流落街头,进苏州城乞讨的艰难。林白棠便牢牢记在心里,没想到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小女孩语声清脆如珠,落在议论的人群之中,竟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一瞬。 曹氏的儿子方虎跟林白棠同岁,可恨儿子是个惹祸的头子,却很听林白棠的话,因而很喜欢这懂事的小姑娘,当即接话:“白棠说的在理。你既是林青山的亲娘,为何这么多年对儿子不闻不问?” 老媪没想到这小丫头嘴巴跟刀子似的,句句戳到她的痛处。 她神色慌乱避而不答,却开始撒泼打滚:“这么些年,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找到儿子的家门口,谁曾想媳妇拦着不让进门,孙女也不孝顺,可让我怎么活啊?” 她一头撒泼,一头便要往金巧娘母女身边滚过去。 林白棠神情戒备,生怕她伤到母亲的肚子,跟只小鸡崽似的伸着双臂拦着身后的母亲,还催促:“娘你快回家关上大门,等我爹爹来了再说!”她在市井长大,这么不讲理的婆子也是少见。 不管真祖母还是假祖母,都是个麻烦。 金巧娘嫁进林家多年,与婆婆龚氏亲如母女,此时满面焦色小声与女儿商议:“不行不行,她这样难缠,要是跟你阿婆撞上……” 婆母其人,最是良善不过,哪是眼前这位的对手。 曹氏虽是看客,却也是个热心肠,眼见得林家母女要吃亏,弯腰一把抓住那老媪的腰带,将人提了起来,犹豫着是要绑起来还是扔远一些:“大娘,你好好说话,别动不动要死要活的撒泼,这里可没人吃这一套!” 她夫家姓方,在前街开着大肉铺子,自己走街串巷给妇人接生,见多了作妖的婆婆,要死要活的要挟儿媳妇,最不耐烦这些伎俩。 老媪正滚得一身土,不防身子腾空,犹如被人提壳悬在半空中的乌龟 般扑腾着四肢,伴随着尖叫声:“你放我下来——”语音落地,曹氏遵从她的要求松开了手,“砰”的一声落到了泥地上。 她扑得一脸土,顿时破口大骂,连曹氏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曹氏倒是对这些话不甚在意,还分外无辜:“大娘,不是……你让我放下来的吗?” 林白棠从她身后探出小脑袋,真心建议:“大娘,今儿我爹爹不在家,要不……你改日再来?” 老媪自然不肯,骂骂咧咧坐起来,发现在场众邻居都不是什么同情弱小的良善之人,甚至还有笑声隐隐传进耳朵,对她指指点点,摆明了不信她的话。 她拍打着身上的土骂道:“臭丫头,你可别想着将我骗走!我今儿就守在这,等不到林青山,谁也别想让我离开!” 两下里正僵持着,忽听得有人嚷嚷:“林大娘回来了——” 人群让开一条道,龚氏提着一刀肉走了过来。 林白棠飞速回头,与母亲交换个忧心的眼神,便往祖母身边扑过去。亲亲热热接过她提着的肉,另外一只胳膊挽住了老祖母,甜甜道:“阿婆,你怎的不等我去买肉?走累了吧,咱们家去喝茶!”自欺欺人的想将老祖母置身事外。 谁曾想刚站起来的老媪却不干了:“臭丫头,我才是你亲祖母!”眼神往龚氏身上扫过,见她穿着蓝色细布衫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头发用银簪子挽着,面容舒展,不见愁苦之色,想来日子过得很是舒心,不由心中难受。 林白棠却不搭理她,抱着龚氏的胳膊撒娇:“阿婆,我今天抢了半篓鳝鱼,晚上能吃鳝鱼面吗?” 龚氏笑道:“你个小馋猫。”视线与那老媪对上,再瞥见媳妇局促的眼神,顿时恍然:“你是王氏?” 王氏在林家门口哭得声泪俱下,外带撒泼打滚,都没能得到周围邻居的同情,媳妇的认可,没想到竟然是龚氏先猜出了她。 她的目光有几分发虚,紧跟着不知想到什么,便理直气壮道:“没错,我就是王氏,林青山的亲娘!” 林白棠说话都要打磕巴了:“阿、阿婆,她她……” 金巧娘也是头一回听说,眸中满是震惊,“娘——” 龚氏胳膊上还吊着一只备受打击陷入呆滞的小馋猫,平静越过大着肚子的儿媳,推开了她身后的院门,客气道:“上门是客,你既来了,便进来喝杯热茶。”向邻里道歉:“家里一点事惊扰了大家,对不住了。” 林家搬来芭蕉巷七八年,一家子都是厚道人,平日与邻里相处融洽,没想到竟出了这样一桩怪事。 众邻居在巷子里瞧热闹就算了,没道理跟去人家里,于是纷纷客气道别。 林白棠犹如一只炸毛的小猫,生怕不知内情的老祖母吃亏,忿忿道:“她、她要住下来!”将老祖母护在身后,伸开双臂拦住了王氏,几乎可以想象到接下来发生的惨烈场景。 这位王大娘脾气不大好,撒泼打滚信手拈来,骂人更是难听,万一两人打起来,她温和慈爱的老祖母肯定要吃大亏。 小姑娘甚至扭头寻求外援:“曹婶子别走!” 第2章 第二章这个年纪也该说亲了 傍晚时分,林青山带着长子林宝棠一道归家,才听说了家里的变故,还有人等着他主持公道。 彼时,小院里正飘荡着鳝鱼面的香味,王氏牢牢坐在正堂,喝了两壶茶,吃了一盘红枣糕一盘绿豆糕,吃饱喝足等着儿子归家。 龚氏打发了瞧热闹的邻居,将人请进家门之后,果真送了热茶点心,顶着小孙女愤怒警惕的双眼,无意与王氏长聊。 王氏顺利进门,倒有几分得意,还挑衅道:“旁人生的儿子,养的再大,血脉相连,那也不是你的亲儿子!” 漕河养家日常 第2节 这话太过扎心,龚氏却神情平静:“哦。” 林白棠紧握住了龚氏温暖粗糙的手,用实际行动声援老祖母,眼中溢满愤愤之色。 王氏最见不得龚氏这番平静的模样,还要一再践踏她:“你成亲一年,林大海便死了,守了一辈子寡,到头来还不得巴着我儿子才能过活?” 龚氏还未开口,林白棠已经忍不住了,气得扯下腰间装莲子糖的荷包砸了过去。 那荷包里还装着足足两把糖,重重砸在王氏胸口,荷包口散开,莲子糖飞溅,犹如少女的愤怒:“你不许说我阿婆!” 王氏长辈的权威一再被小丫头挑战,猛的起身:“你个眼里没大小的丫头!”看样子准备奉送林白棠一顿巴掌。 龚氏将小孙女拢进怀里,轻拍她气到颤抖的后背,柔声安慰:“别气别气,祖母不打紧。”抬头道:“夫君当年,讲过你们之间的事。”语声沉静,暗含威胁之意。 一句话让王氏老实闭嘴,眼神闪烁不断扫过龚氏,似乎想从她平静的面容之下窥见真相——她当真知道?! 可惜她不敢赌龚氏话中的真实性,只能重重坐回去,泄愤一般拿起块红枣糕啃了起来。 家中突生变故,金巧娘临近分娩,受不得惊,龚氏便让儿媳妇回房去歇着,她带着小孙女做饭。 林白棠坐在灶前烧火,炉膛的火光映照着她倔强的眉眼,满脸写着纠结犹豫,倒将一张俏生生的小脸给皱成了苦瓜,引得龚氏再三瞧她。 龚氏嫁进林家之时,林青山四岁多,已是记事的年纪。成婚一年之后,她刚刚诊出怀孕,丈夫却意外身故。林家亲族逼上门来,以丈夫林大海生前曾向他们借过银钱为由,一哄而上抢了他家几亩薄田跟三间瓦房,逼得母子俩不得不前往苏州城讨生活。 那年林青山五岁多,她牵着他的小手走过苏州城陌生的街道,冒着寒冷敲响陌生人家的大门,运气好些能讨到一点剩菜剩粥,更多的时候一无所获。 后来龚氏怀着身子找到了浆洗的活儿,母子俩勉强糊口。林青山年纪太小便在街上找零工去做,时常在各酒楼饭庄给人跑跑腿传个话,不知挨过多少打受过多少白眼,而她在河边破旧的棚屋生下了女儿,月子里还得浆洗衣物赚钱。 幸得陈记家具店的老板看中林青山头脑灵活腿脚勤快,收去店里做了个学徒,娘仨才终于吃上了饱饭。 一晃多年,龚氏鬓边添了许多白发,身形也佝偻起来,女儿已经长大;儿子林青山也成为了陈记店内得力的大师傅,日子总算好起来了。 儿媳妇金巧娘十九岁那年,前夫撑船去捕鱼,听说遇到了水匪丢了性命,被夫家亲族赶出家门,只好带着两岁的儿子进城讨生活。 母子俩衣食无着,在苏州城内找不到活,流落到林家租住的屋檐下避雨,龚氏见她可怜,起了恻隐之心,便将人收留。 谁知金巧娘勤快能干,不仅针黹女红不错,还做得一手好吃食,糟小鱼尤其做得好,味道令人惊艳。更会酿酒,竟是个漂亮能干的人儿。 那年林青山已经二十岁,龚氏也正愁自家儿子的亲事。 都是苦命人,谁也不嫌弃谁。 金巧娘在林家借住了一年,便带着前夫的儿子嫁给了踏实厚道的林青山。 婚后,金巧娘建议林青山拿出积蓄找船行定一只小船,她好做些吃食去卖。 林家母子多年攒钱就想在苏州城内置办一处房产,听到儿媳妇建议,思虑再三同意了,于是姑嫂婆媳齐心,竟将舟子上的小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女儿林青枝跟着嫂子在船上卖小食,与一名漕帮小头目相识,对方喜她伶俐爱笑,遂成姻缘。 家境渐渐好起来之后,林青山夫妻俩便靠多年积蓄在葑门附近的横塘街芭蕉巷买了处小小的宅子,足够一家人生活。 美中不足的是金巧娘生完林白棠之后大出血,多年未再有孕,引为憾事。 林白棠出生之后,金巧娘气血亏损得厉害,奶水不足,她瘦弱的跟只小猫崽子似的,被龚氏一口一口用米糊跟外面买的羊乳喂大,怕孩子生病,便常揣在怀中,总算是安稳度过了寒冷的冬日。 林白棠自小跟着祖母睡,与祖母的感情极深,更受不了祖母被人欺辱,哪怕此人是父亲的亲生母亲也不行。 她忍耐再三,小小声安慰祖母:“阿婆,要是……要是我爹爹他……大不了我给你养老!” 龚氏失笑,却也觉得心中暖意融融,轻轻揉了 一把小姑娘的头顶:“我家白棠赚钱了,是个有大本事的小娘子!” 去年九月初,金巧娘再次诊出有孕,家中婆母丈夫都担心不已,生怕她身子吃不消,便想让她停了家中卖酒食的小生意。 金巧娘舍不得家中这一项营生,还是林白棠再三央求祖母父亲:“我自小跟着娘跑船,不如就让娘在家歇歇,我去卖?” 林宝棠已是十三岁的少年郎,改姓跟着继父长大的他也进了陈记当学徒,见妹妹不停朝他使眼色求助,便开口帮腔:“……实在不行,我跟家具店请假,陪白棠去卖?” 林白棠对兄长的领悟力颇为不满——她可没想过让兄长请假,只想让他支持自己。 家里大人原本都反对,但见她执意要出门,便只做些简单吃食让她去试试。 小姑娘有多大力气能撑得动舟子? 辛苦半日想来也该放弃了! 结果却令人大出意外,林白棠竟然数月未歇做了下来,连带着身高也跟抽条的树枝般长了不少,脱去了稚气,有了几分少女模样。 金巧娘的船上一年四季雷打不动的贩卖两种酒,菜花黄跟十月白。 菜花黄酿于菜花盛开的季节,酒色略黄;十月白则酿于十月,色如玉液,两者都清冽醇厚。随节季而卖的还有不能长期供应的桂花米酒。 吃食除了她的特色糟小鱼、焐酥豆、及各色粽子长期供应,还有随季节而供应的桂花糯米藕、米酒汤圆、熏鱼、新鲜的鱼羹、葱烤鲫鱼,或还有凉拌猪耳、拌芽豆、拌黄瓜之类的应季时蔬。 熟悉她的酒客们都喜欢这一口糟小鱼配酒,再来一小碟应季的小菜,喝得酒意上头也会让她在船上架着的红泥小炉上煮点烫饭醒醒酒。 林白棠自小跟着金巧娘在船上打下手,母亲的手艺也学了七八成,再加上她嘴甜讨喜,别瞧着年纪小小,生意竟做得有模有样,才能在九岁的年纪拍着胸脯放出豪言壮语:要给老祖母养老。 祖孙俩在厨房忙活得差不多时,林青山已经踏进正堂,与王氏打了个照面。 多年未见,王氏乍然见到蓄须的中年男子,很难将当年三四岁的小娃娃跟眼前之人联系起来,直到听那中年男子皱着眉头问:“你……怎么来了?”才反应过来。 王氏扯着帕子当时便落了泪,起身几步抓住了林青山的胳膊哭起来:“儿啊,你可算回来了……”她一头哭一头告状:“多少年没见,娘日夜想着你,不知道哭了多少场,千辛万苦的找了来,谁知道……谁知道你媳妇跟你闺女竟不让娘进门……”越哭越伤心,渐至嚎啕。 林青山对于生母的记忆其实已经很模糊,只记得小时候父母无休止的争吵,每每父亲拂袖而去,母亲便连哭带骂,拿他撒气。 他小时候,胳膊跟大腿内侧的软肉永远有消不下去的青肿。 事隔多年,那种疼痛记忆犹新。 他几乎要认不出眼前的老妇,但进巷子之时,有邻居好心拦路相告,再加上进门之后那熟悉的哭骂嚎啕之声,眼前面容沟壑的陌生老妇与年轻时那面容狰狞殴打辱骂他的母亲渐渐重合。 多年不改的泼辣行径。 有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一种自己过于冷血的错觉——亲娘上门哭诉多年思念之情,他竟然毫无半点重逢的喜悦,只有说不出的烦躁,下意识道:“我媳妇跟闺女也不认识你,总不能胡乱放人进来吧?” 王氏的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却被儿子的话气个倒仰:“你说的什么话?不说收拾你媳妇跟闺女,竟然还偏袒她们。我十月怀胎,竟是白养了你……”下意识要像他小时候那般拿儿子撒气,摸到他硬梆梆的肌肉,终于还是缩回了手。 林白棠正在灶下帮祖母做饭,听得正堂动静,起身探头往外瞧,还一径安慰:“祖母别担心!”蹑手蹑脚往正堂挪了过去。 王氏也不知道积攒了多少眼泪,正哭的气噎难言,上至龚氏下至林白棠,中间还有亲生的儿子林青山,外加媳妇金巧娘,全都骂个遍。总归林家门上没一个好人,边骂还要边捶着自己的胸口,伤心欲绝的表示:自己这辈子过得不好,全都是林家人的缘故。 瓦子里搭个台子,她一个人能撑起一台戏,直看得腼腆少年林宝棠目瞪口呆,不敢往里多走一步。 忽听得一道清脆的声音愤然道:“你欺负我阿婆!” 林白棠可不想让阿婆受委屈,更听不得王氏辱骂全家。 小孩子的心里,亲疏远近并非血缘而定,而是源自于大人的爱意。 林白棠从小在阿婆怀中长大,早已习惯了老祖母的陪伴,对于从天而降的父亲的亲娘不但毫无感情,初次见面便发生冲突,甚至有着说不出的反感。 林青山做梦都不曾想过,有一天亲娘会找上门。 他如同一截木桩,任由王氏捶着他的胸口哭诉着经年的离别之情,直到被女儿的声音打断,他下意识问道:“你,你骂我母亲了?” 王氏骂了半天林家人,没想到儿子无动于衷,可听到小丫头一句话,便反过来质问她,顿时满腹心酸:“我骂她怎么了?瞧瞧她挑唆得你女儿没大没小,见了面不但连声阿婆也不叫,还拿东西砸我,这样坏的脾气,只怕将来嫁不出去!” 林白棠没想到这老妇不但撒泼耍赖,还颠倒黑白诬陷老祖母,直气得头顶冒火,一句话冲口而出:“就算将来嫁不出去,也轮不着你管!” 王氏转头,狠狠剜一眼小姑娘,眼神之狠厉,直吓得林宝棠忙将妹妹拉至自己身后,试图缓解气氛:“爹爹,白棠还小。” 王氏不依不饶:“哪里小了?这个年纪也该说亲了,谁家会讨这样厉害的媳妇?儿啊,你也该管管你这闺女了。” 谁曾想,林青山的心思完全不在女儿的教养问题上,而是换了个问道:“你…怎么来了?”连声“娘”也不叫。 王氏照着他胸口捶了一记,捂着帕子又哭上了:“儿啊,娘想你盼你多少年,难道你不想见到娘?” 林青山平日便是个寡言之人,见到王氏上门的架势,心中便有种不好的预感,见亲娘一味躲闪不肯说实话,以女儿愤愤不平的态度,定然对养母说了不中听的话,才导致女儿忍不下去。 他便不再追问王氏,反而问女儿:“白棠,你阿婆呢?” 林白棠从林宝棠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窥着父亲的神色:“阿婆在厨房做饭呢。” 林青山扯开王氏的拉扯,向两个孩子招招手:“过来,见过傅家阿婆。” 王氏再嫁的,正是傅家。 这却是有意要让孩子们与王氏划清界限。 王氏不满:“阿婆便是阿婆,怎的是傅家阿婆?“ 老的生气,小的也不肯退让一步。 林宝棠倒是问候傅家阿婆,林白棠却扁扁嘴,怒气未消:“爹爹,她欺负我阿婆,还差点撞上我娘的肚子……”这样的坏阿婆,她坚决不认! 王氏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敢告状,顿时便要拉扯儿子。 林青山心神却全在妻子身上,大惊:“你娘可有大碍?可请过大夫了?” 林白棠见父亲并未责骂她,也不曾因他亲娘告状的缘故而凶她,反而还关心家里的阿婆跟亲娘,怒意总算消散几分,神色也缓和了下来:“曹婶子帮忙拦住了傅……傅,我娘才没被撞到。阿婆担心我娘受惊,让她回房歇息了。” 林青山长舒了一口气:“无碍就好。”带着怒气直视王氏:“您来作客我不能反对,但您也该瞧见了,我母亲从小将我养大,又给我娶妻生子,还请您对她客气尊重些,别找我母亲麻烦。还有我媳妇,她怀孕辛苦,自己婆婆都没立规矩,没道理还要受您的气!” 此话一出,林白棠憋着的那口闷气全部消散,眉开眼笑:“爹爹,阿婆做了鳝鱼面!” 如一只小蝴蝶般翩然飞出厅堂,往厨下扑去。 林宝棠也道:“爹爹,我去瞧瞧娘亲。”迅速退出厅堂,将空间留给这对暌违多年的母子。 王氏没想到自己亲生的儿子,再次相见,竟然胳膊肘向外拐,偏着养母,顿时呜呜哭了起来,一副要继续撒泼的架势。 林青山很头疼。 第3章 第三章可惜学堂里不收女学生 芭蕉巷 挨挨挤挤住着七八户人家,皆背靠河道,前临街巷而居。邻里之间住得紧密,对方院里但凡动静大些,打开窗户竖着耳朵也能听个大概。 林家有客上门,还闹出一场不小的动静,周围邻居都很好奇后续,直到隔日发现王氏公然出入林家,众人心里暗暗替龚氏婆媳捏了把汗。 龚氏和善,金巧娘临产,恐怕哪个都不是王氏的对手。 最不放心的要属林白棠。 王氏住进来的第一天,她连睡觉也提着心,躺在老祖母身边,嗅着熟悉的气息,却跟鏊子上的饼似的翻来覆去,搅得龚氏也不得安眠,摸黑按住小孙女不安的身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黑暗之中,林白棠睁大眼睛,盯着漆黑的屋顶,忽然冒出一句:“阿婆,她不会憋着什么坏吧?” 龚氏心地宽厚,从不以恶意揣度他人,但对王氏却难得保有警惕:“盆儿放心,有阿婆呢。”却换来小孙女的抗议:“不许再叫人家盆儿。” 漕河养家日常 第3节 林白棠出生之时,林家还租住在横塘街的金鱼巷,离芭蕉巷不远。林青山极为高兴,特意花了二十文,请巷子里一位摆字算卦的老先生给起名字。 那老先生退回二十文,拈须片刻冒出一句:“老夫家中缺俩洗衣的木盆。” 林青山满口应下:“烦请曾先生替我女儿起个好名字,木盆明儿就送来。” 曾老先生问过了林家两口子及其子女情况,听说家中还有一子名唤宝棠,再抬头注视窗外,见院中年初移栽来的棠梨树长势不错,想来明年定能开出一树白花,遂以“白棠”为新出生的小姑娘命名。 但林白棠出生之时太过瘦弱,生怕养不大,一家人最后合计,遂以“盆儿”为乳名,只求贱名好养活。 谁知她三四岁之时,便拒绝家人以“盆儿”唤之,只喜白棠二字。家人有时候逗她,“盆儿盆儿”唤个不停,她便拒绝应答,倒是个倔强的小姑娘。 在林白棠的强烈抗议拒绝之下,家人也渐不再唤她乳名,只偶尔在祖孙俩夜寝之时,能听到龚氏逗她。 林白棠得了阿婆保证,悬着的一颗心却还是落不到实处:“要不,明儿一早我别去卖东西了,就留在家中?”半刻钟后又反悔:“可是我还想攒点钱,给小宝买衣裳吃食呢?” 她自从独自撑船卖吃食,便对赚钱着迷,且暗自制定了好几个小目标,诸如衣裳吃食这等改善一家人生活的短期目标,还有攒钱帮母亲开一家小食店的远期目标,都是她坚持撑船出摊的动力。 龚氏好容易劝服了小孙女,她睡着之前还要切切叮嘱:“她要是再撒泼,阿婆就找曹婶子帮忙,千万不可自己撞上去。” 曹婶子膀大腰圆,当着众人的面拎起王氏的威风模样在林白棠心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并促使她暗下决心,将来也要吃得壮实圆润,才能应对这等突发事件。 怀着美好的愿望,林白棠放下心事,沉入甜甜的梦乡,反而是龚氏睁着眼睛,了无睡意。 ****** 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水汽氤氲的苏州城,大清早芭蕉巷林家便传出一声叱骂,打破了院里的宁静。 “谁还没怀过孕,怎的就你怀孕之后便金贵起来?想东想西,也不瞧瞧这是什么时节?竟还想吃蟹黄汤包?” 原来是王氏不知几时起床,竟矮身猫在东厢房窗根下偷听林青山夫妇的谈话,听到金巧娘提起半夜做梦,梦里也在馋蟹黄汤包,林青山忙不迭应下来,再忍不住隔窗而骂,要使尽婆母的威风,倒唬了林青山夫妻一大跳。 金巧娘受惊,捂着肚子直往丈夫怀里钻:“夫君,孩子……孩子刚跳了两下……” 她对从天而降的王氏着实厌烦,更暗中猜测,难道是她那早亡的公公受不了王氏的胡搅蛮缠才休妻另娶? 林青山一边安抚妻子,一边隔窗与王氏理论:“娘,这些事情你别管了,家里的事情还有白棠,要不您老还是回去吧?” 王氏顿时骂得更凶:“她一个毛丫头懂什么?我好心好意来帮忙,你倒是开始嫌弃我了?” 她在林家住了三日,眼见得他家小日子过得不错,伙食丰盛,全家穿着衣裳齐整,想来应小有积蓄,便打起了长住的主意,假意向林青山提起要照顾金巧娘。 金巧娘如何敢当?! 她只怕自己原本能顺顺当当生产,被这位“前婆母”照顾下去,最后被气到难产。 但真要跟丈夫摆事实讲道理,指责他亲娘的不是,总归不是晚辈应有之理,也只能暂时隐忍。 谁知道林白棠却不是个隐忍的性子,大清早被院子里的争执吵醒,三两下套好衣裳,披散着头发便推开了房门,截断了王氏的责骂:“傅家阿婆,我娘怀孕这几个月,家里的事情都是我跟阿婆在做,您家中想来还有儿女孙辈,我爹不是嫌弃您,是怕您家里忙走不开。” 王氏被气个倒仰:“你个毛丫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没听你娘想吃蟹黄汤包?她又不是宫里的娘娘,有花不完的金山银山!” 林白棠笑嘻嘻接话:“我娘想吃蟹黄汤包,又不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摘也摘不下来。左不过一笼汤包,我还买得起。”她扬声朝东厢房道:“娘,一会等我收拾停当,就去丰和楼买一笼来。” 丰和楼便在乐桥附近,听说每年秋季,蟹肥膏黄之时,便有专门雇来的帮厨仆妇取出蟹膏蟹黄,加爆香的葱姜及肥膘碎,焖以黄酒,调以高汤,封以猪油,存蟹防饥。 故而,过了食蟹的季节,丰和楼的蟹黄汤包也依然能够供应上市。 金巧娘偎依在丈夫怀里,唇角微弯,轻声低语:“还是我家盆儿孝顺。” 林青山见妻子无大碍,生怕院里再吵成一团,忙起身穿衣:“可别让盆儿听到,小心她着恼,不给你买汤包来吃。”这三日他没少拉架。 院子里,王氏肚里一团火烧得正旺,抬手便要给林白棠一个耳刮子:“你赚的……你赚的钱也是家里的,将来要留给你兄弟,哪有给你胡花的道理?!” 她倒是等着林青山尽孝,可惜这儿子是个不开窍的,只知每日带些好吃食回来,却连件衣裳也不与她做,更别提接济她几吊钱。 更可恨林白棠,天杀的贱丫头,竟是一把赚钱的好手,她在林家细细打探,见这毛丫头每日清早载了半船吃食出门,晚间空舟而归,竟不姓傅! 林白棠轻巧避过,当即便要嚷嚷出声:“傅家阿婆,您想打人,要不回傅家去教训您的孙子孙女,我可是姓林,就算做错了也有自己的亲祖母来管,用不着旁人家的阿婆来管。” 林青山已经披衣推门而出,将女儿护在身后,浓眉几乎要拧在一处,满心不悦:“娘,您若是来我家作客,便该有客人的样子。这是林家,您动辄打骂我的妻儿,有些过了吧?要是住着着实憋屈,不如我今儿去店里请一日假,早早送您回傅家?” 他对亲娘这些年的近况不甚了解,只在十几岁时候打听过,约摸听说她再嫁之后又生了儿女,大约过得不差。 时过境迁,傅家如今光景如何,他还真不知道。 王氏见林青山动怒,铁了心要护着林白棠,也不知想到什么,到底咽下一口气,软声道:“儿啊,娘也是为了你好,见不得你辛苦赚钱,家里媳妇孩子不懂节俭,也不懂心疼你,只知挥霍。你媳妇眼瞧着要生了,娘既然来了,自然要瞧着孙儿平安出生才好放心。” 林白棠暗道:自你老人家来,搅得家中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谁敢留你长住? 可惜这位傅家阿婆着实不知趣,明知家里人都不欢迎她,却依旧能老着脸皮住下来。 她打水洗漱,收拾停当,跟龚氏与林青山说一声,自去出门买汤包。才走下河岸步阶,撑着舟子离岸,忽听得不远处有人不住唤:“白棠,等等!” 沿着河岸疯跑的两名儿郎年纪与她相仿,前头跑着的一位虎头虎脑,壮实敦厚,随手拎着的书袋开口未曾系上,已经先后从里面滚出来两支狼豪,他也未曾察觉,只不断招手:“白棠等等!” 后面紧跟着一位眉眼细长的儿郎,清瘦和气,接连两次想要扯住疯跑的同伴未果,只得认命的蹲下去捡毛笔,嘴里抱怨:“方虎,你再这般鲁莽,我回头告 诉方叔去。” 方虎家中开着大肉铺子,其父方厚身高八尺,手掌跟蒲扇般大小,一巴掌能把小孩子扇到墙上,很是骇人。 其母曹氏,正是横塘街上出了名的接生婆,附近巷子里的孩子们大部分来到人间打照面的第一人便是她,也是她让初次亮相芭蕉巷的王氏折戟沉沙。 方虎想到家中慈父的巴掌跟慈母的烧火棍,总算是放缓了脚步,却还是不住催促身后的同伴:“快点快点!”又忍不住说句实话:“谦哥,你旁的都好,就是有个毛病顶顶惹人厌,太爱告状。” 小伙伴姓陆名谦,算是芭蕉巷里孩子们的道德标杆,许多男孩子打架斗殴的事儿他从来不参与,是众口夸赞的好孩子。 林白棠将船撑在河道边踏步石阶旁等着他们。 三人从小一起长大,陆谦大了林白棠两岁,而方虎比林白棠大了一岁,性格互补相处融洽。 两小儿踏上船,方虎将笔装回去,再胡乱系好书袋,喘了几下才责备的问道:“白棠,咱们昨晚不是说好了坐你的船,你怎的还偷摸跑了?” 陆谦横他一眼:“懒死你,咱们走过去也是一样。” 两人同在一家私塾读书,不过成绩天差地别,对学堂的期待也是天差地别。 方虎仰头朝后半靠在船内装东西的竹筐之上,把书袋蒙在脸上,忍不住呻吟:“读书已经够痛苦了,我宁可每天跟白棠去卖东西,也不想去学堂。” 他对私塾里的陈先生满怀了怨念,第一百零一次的抱怨:“你是不知道,陈先生读书像寺里念经的大和尚,嗡嗡嗡个不停,我每次听着他读书就忍不住犯困,谁听得懂啊。” 林白棠羡慕的望住他:“可惜学堂里不收女学生,不然我也想去读书。” 方虎嫌弃的,恰恰是她梦寐以求的。 “要不……咱俩换换?”方虎异想天开,拉下蒙在脸上的书袋:“这样子咱们谁也不必烦恼了。” 陆谦倒是个务实派,他提出了颇为实际的解决办法:“白棠,你要是想识字,不如我来教你?” 他家中母亲杨桂兰在张氏绣坊做绣娘,父亲陆大榕撑船卖货,主要卖些针头线脑,以及妻女绣出来的小绣品,或者绢花绒花,当季簪发的鲜花,嘴甜会哄人,销路很好。 还有一姐一弟,长姐陆婉十四岁,跟着亲娘学做绣活,准备参加张记绣庄明年的绣娘选拔,跟亲娘一起进张记赚钱供大弟读书。幼弟陆诚才三岁,话都说不利落。 三人一起长大,眼瞧着陆谦去年进了学堂,方家咬咬牙今年也送了方虎去开蒙,剩下林白棠每日撑船卖些小食,未来也没有进学堂读书的可能,让她平生头一回对自己身为女子之事生出几分耿耿于怀。 “你要是不嫌麻烦,我也想识字!”她双目陡亮。 虽不知读书识字于她将来有何种改变,但她心中却萌生一个小小的愿望——至少,她不想做个睁眼瞎。 陆谦弯唇一笑:“不过有个条件。” 林白棠猜出了他的条件:“说吧,你今天想吃甚?” 陆谦自小与林白棠要好,着实要归功于金巧娘的一手好厨艺。 杨桂兰是张氏绣庄最好的绣娘,连精美的贡品都绣得出,于厨房之事却总不开窍,能做熟一锅饭菜便已算成功,至于味道则不能强求。 陆谦毫不客气:“拜师总要有点诚意吧?我今儿想吃赤豆粽!” 方虎蹭的坐直,几乎要流口水:“我想吃枣子粽,其实最想吃…水晶猪油豆沙粽。” 陆谦拆台:“你要是教白棠识字,恐怕那些字都要缺胳膊少腿,怎好意思找她要粽子吃?” 方虎急中生智:“……我可以把先生留的课业给白棠写!” 方家非大富之家,纸笔价格不菲,属于家中一笔不小的开支。 “虎子,你的课业要是给我写了,曹婶子定不会饶了你!”林白棠一腔莫名的惆怅被俩小伙伴的对话给冲散,边摇撸边坏笑:“狗儿哥放心,我给你也留一个水晶猪油豆沙粽!” 陆谦乳名狗儿,在芭蕉巷同林白棠的乳名盆儿一般,都属于自己极度不待见之列。 “多谢盆儿!”陆狗儿已经开蒙读书,平日在巷子里要装出一副读书知礼的乖巧模样,只有在林白棠跟方虎面前依然还有小时候不显于人前的顽劣。 第4章 第四章她这是不给你留活路 家里多添一口人,忽然便无端生出许多事故。 金巧娘顶着王氏厌恶的眼神,大清早吃到了蟹黄汤包,顿时心满意足。也不计较王氏的蛮横了,爱怜的抚摸着女儿的脸蛋:“托我家白棠的福。” 王氏一面鄙视金巧娘的挥霍,一面不住往嘴里塞蟹黄汤包,鲜美的汤汁从嘴角溢出来,还有空狠挖金巧娘一眼:“败家娘们!”若非汤包太过美味,生怕龚氏多吃两个,她定要摆出婆婆的款儿,狠狠教训这败家媳妇跟孙女一顿。 林白棠最见不得王氏对自己亲娘摆婆婆的款儿,当即刺回去:“就算是败家,那也败的不是傅家,而是我们林家!” 小孩子说话因其毫无顾忌,反而更为刺心。 王氏听闻此语,勃然大怒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堵回去,含着满嘴的汤包扔下筷子便冲过来要打林白棠:“你个小娼妇,谁教你的这些话?管他谁家的,不都是我儿子家的?!” 她仗着生子之功,便要在林家横行。 林白棠哪是乖乖等着挨打的性子,早跳起来往外跑,边跑边喊:“救命啊——傅家阿婆打林家孩子了……”一头撞上院子里准备出门上工的林青山,更是喊得可怜:“爹爹救命,傅家阿婆骂我是小娼妇,我不要活了……”要死要活这种事情,她在市井巷子里没少见,今儿总算是有机会演练了。 林青山一把揽住了自己的宝贝女儿,面上已然笼了怒气,对上后面紧跟着冲过来嚷嚷着“小贱人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的王氏,将女儿推给身后的林宝棠,匆匆吩咐:“照顾好妹妹!”迎头便一把拦住了王氏。 “你……你要做什么?” 王氏住进来几日,眼瞧着一家子把这丫头片子疼的没个样子,吃喝穿戴样样比大孙子林宝棠好上不少,惯得这丫头牙尖嘴利,没一点丫头样子,咽下嘴里最后一口蟹黄汤包,张牙舞爪便要往儿子身后冲。 “青山,你别拦着娘,娘替你教训这个臭丫头!不过是个赔钱货,竟被龚氏惯得不成样子!你怕那龚氏,娘却不怕,你让开,等娘撕拦这小贱蹄子的嘴,看她还有胆子顶撞长辈?”恶狠狠竟是奔着林白棠要冲过去。 林青山一把拉住气到面容狰狞的王氏,目光扫过她面上那些凶狠刻薄的纹路,耷拉的眼皮撑起一半却露出凶光,牙缝里还有残留的汤包渣子,却一副恨不得活撕了林白棠的模样,他的一颗心顿时坠入了寒潭般冰凉,一字一顿:“娘,白棠是我女儿!” 王氏怒意上头,并不曾听出他这话的言外之意:“正是你女儿没大没小,我才要好生教训教训,免得被龚氏教坏了!”似怕林青山不相信她的教女之能,还要从旁佐证:“你放心,教女儿我最拿手,家里你俩妹妹被娘教的服服帖帖!”大约是儿子的拉扯让她那股横冲直撞的怒意消散了几分,说话都更有几分条理。 林青山才不管她在傅家生了几女,又是如何教导女儿,只一径护着自己女儿:“你没来之前,白棠乖巧懂事,最是贴心不过,我娘哪里教坏她了?”他余光扫过紧跟着担心的从屋内追出来的龚氏跟金巧娘,死拉着挣扎不休执意要冲过去撕烂林白棠嘴巴的王氏,老实人也不由生出几分怒意,嗓门都加高了几分:“娘,我的女儿姓林,自有林家人来教,用不着你教!” 王氏还当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缓缓停止了挣扎,扭过头与儿子对视,颤声质问:“你说……你说什么?” 林白棠一而再再而三“傅家阿婆”的唤她,王氏每每听到这称呼便为之心塞,却也刻意忽视这丫头明晃晃的故意为之,想及家中近况便含恨忍了下来。只是她年轻时候便不是忍辱负重的性子,每每忍下一口气,心中恨不得千百倍的还回去,落后也从不饶人。 她来了几日,也算摸清楚了这个家里人的脾性。 龚氏性格绵 漕河养家日常 第4节 软懦弱,纵然她说话难听一再挑衅,却也一忍再忍,算是个窝囊废。 林青山老实敦厚,性格与她那个早死的前夫差不多,只要别惹急了都忍着。 至于儿媳妇金巧娘,仗着肚里揣块肉,还给青山生了一儿一女,颇有几分不将她放在眼中,不过王氏不急,她有的是法子慢慢收拾这不孝的儿媳。 大孙子林宝棠更是个老实头,除了打招呼,在家中跟木头似的毫无存在感。 从头数到尾,这家里最刁蛮的便属林白棠,与她言来语去一句不肯让步,次次激起她一腔子火来,扭头便跑了,最是可恨! 王氏这几日在心中盘算几番,心中隐隐自得,就这么一家子人,只要收拾了刺儿头林白棠,还怕他们不肯服帖把钱交上来?! 谁曾想才找了个由头准备好生收拾一番这丫头,便被儿子强硬拦住了。 林白棠伏在林宝棠怀中,少年人单薄的胳膊圈住了妹妹,只觉得怀里纤细的身子在簌簌发抖,从来神采飞扬的少女伏在他肩头哭得好不可怜:“爹爹,傅家阿婆好可怕,她竟然骂我……骂我小娼妇……”她断断续续的哭泣从少年肩头倾泻而出:“她怎么能那样骂我?我好好的女儿家,行得端坐得正……” 林宝棠眉毛都拧在了一处,极为不高兴,碍着林青山的面既不能指责王氏,便只能心疼的哄妹妹:“白棠乖,阿兄放工回来给你买糖吃好不好?别哭别哭……”到底忍不下这口气,向林青山抗议:“爹,傅家阿婆怎能这样骂白棠?她一个好好的女孩儿,别人听到会怎么议论?” 林青山还从来没见过女儿哭得这般可怜。 他本就听王氏那些话刺耳,此刻对女儿的心疼更是达到了极点——这孩子自出生之后玉雪可爱,又从小贴心讨喜,几曾受过家人一句重话? “娘——”林青山加重了语气,透着抑止不住的怒气:“白棠是我的女儿,她好或不好,都轮不到你老人家教导,她自有祖母跟亲娘教导!”他拉着王氏胳膊的手不由用力:“你的女儿你想怎么骂便骂,想怎么打便打。你怎么作践是你的事情,但别来我家作践我的女儿!往后,我不想再听到你用那些污言秽语骂我的女儿!” “作践?”王氏做梦都没想到,这番话会从她那老实头儿子嘴里说出来,“我替你教女儿,你说我作践你女儿?!” 她当即便撒起泼来:“枉我十月怀胎生了你,这些年心心念念记挂着你,结果你却只顾着自己的小家,护着不孝的媳妇跟孙女,不管亲娘的死活!”她熟练躺倒,在地上打起滚来。 林白棠伏在兄长怀中哭得更厉害了,似乎被王氏这番模样吓坏了:“爹爹……我既这样碍傅家阿婆的眼,不如……不如从今儿起我便住到船上去,省得让她搅闹得家中不安宁……” 林青山对着地上躺倒撒泼的王氏皱着眉头极为不耐烦,再听到女儿的话更是心疼到无以复加:“说的什么话?!哪有为着外人把自家女儿赶出家门的?!别怕,爹爹定然护着你!” 他蹲下身,语气之中的悲愤之意再也难掩:“娘,这不是傅家,这是林家!”他脑中浮起小时候那些零散的、极度不愉快的记忆:“我的女儿也不是你亲生的女儿,你想溺死便溺死!” 一句话,宛如咒语般,将王氏钉在了原地。 林白棠忘了假哭,震惊的伏在兄长肩头,心中浮起一个念头——市井素有溺死女儿之说,但她从未亲见,便只当民间鬼怪志异之事来听——原来竟真有此事。 她从不质疑父亲,故而心中满是惊骇——这位血缘上的祖母心肠莫非铁石铸就? 亲生的女儿也下得去手?! 王氏此时哪还顾得上教训林白棠,她双眼瞪得溜圆,撞上儿子厌恶自弃的目光,便同野外受伤的母狼一般,发出一声惨嚎,要爬起来朝着龚氏冲过去:“贱人,你跟我儿子都编排什么混帐话?” 龚氏离得这对母子有十好几步,林青山的声音不高,她不曾听到,此时茫然瞧过来,不由求助儿子:“青山——” 林青山牢牢扯住挣扎不休的王氏,目中皆尽厌弃嫌恶:“这些事情不需旁人来说,我小时候亲眼所见!” 王氏错愕的扭头,在儿子眼中看到不容置疑的肯定,顿时大喊大叫:“骗人!你那时多大,又懂些什么?怎会亲眼所见?” 龚氏瞬间了然这母子之间闹将起来的原因,便在原地驻足,又安抚的轻拍了拍儿媳手背:“外面闹得这样厉害,盆儿有青山护着,想来也不会吃亏,你跟娘进去吃饭吧。” 亲生的母子,有些疙瘩还需他们自己解开。 林宝棠也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搂着妹妹往外走:“白棠别哭,咱们现在就去买糖吃。” 林白棠便随着兄长跨出院门,这才直起身来,明媚的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方才的惊惧之色,却已然得意的眨眨眼睛,娇俏一笑:“阿兄,酥糖就免了,咱们先在外面避避吧,保不齐还能听到什么要紧的事情呢。”扭头便要悄悄往门上扒。 “你方才……没哭?”都伤心的快站不直了,此刻面上却一滴泪也无,连眼圈也未红半分。 林宝棠白担心一场,将探头出去要听家中秘事的林白棠揪过来,便要开训:“你既没哭,方才又作什么怪?” “阿兄你学做木工,怎的连脑子也跟木头一样不开窍呀?”林白棠理直气壮与他分说:“咱们家从天而降一位祖宗,脾气不好性情蛮横事事挑理不说,还见天的打听咱们家的银钱,为着什么?” 林宝棠很是无奈:“……可她是父亲的亲娘!” 纵然母子多年未见,也是血脉相连。 林白棠嘻嘻一笑:“她是爹爹的亲娘,我还是爹爹的亲女儿呢,都是亲的,就看爹爹心疼哪一个。” “你呀——”林宝棠对机灵古怪的妹妹从来没有招架之力:“要是让父亲知道你装哭,生气了怎么办?” “他亲娘骂我的那些话难道是假的?是我编造的?” “那倒没有。”林宝棠细想,又生起气来:“她骂得实在难听,哪有祖母骂孙女那些话的?” 也只有街上泼妇不讲道理,骂起不相干的女子才会这般毫无顾忌。 真要论血缘,王氏可是林白棠的亲祖母呢。 林白棠倒不生气:“没事儿,让她骂几句也不会掉块肉。她骂得越狠越脏,爹爹越心疼我,越跟她离心。我还怕她骂的不够难听呢!” 林宝棠却很是生气:“你傻啊,她要是去外面巷子里乱传一顿,旁人怎么想你?舌头底下压死人,她这是不给你留活路。” “我算是瞧出来了,这位傅家阿婆不是个善茬!”王氏住进来之后对家中人各种打听衡量,林白棠也没闲着,以她有限的人生经验,也觉得这位王氏怕不是怀着什么鬼胎,又不能无凭无据跟林青山告状,也悄摸暗中观察:“我才不信她日夜想着爹爹呢。” 日夜想着,这么多年怎不见她家来。 第5章 第五章她心里却难过不已 王氏做梦也没想到,儿子竟然亲手扯开了当年被林家休弃的遮羞布。 “……妹妹生下来的时候,我也只有三岁,但我记事早,还记得妹妹皱巴巴的样子,养了几日便渐渐不皱了,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忽闪忽闪,小手小脚小小软软,听到我说话便循声转头。”林青山语声转低,闭上眼睛便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她生下来你便不喜欢她,每日各种咒骂,我小时候虽不懂你骂的什么,但渐渐长大便懂了骂得有多毒。我还记得二婶给妹妹做了件小花袄,用各色碎布头拼起来的小花袄,妹妹刚上身,那日家里都没人,我出门去玩,回来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 王氏惊恐的盯着他,没想到他竟然都记得。 这些当初的细节,若非亲眼所见,是绝说不出来的。 彼时龚氏还不认识死去的前夫,自然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细节。 可是林青山偏要说,一口郁气憋在心中多年:“我怕吵醒妹妹,便放轻了脚步悄悄儿凑近门口朝里望去,你正蹲在地上,我洗澡的木盆里注了半盆水,你一边骂着赔钱货,一边把穿着花袄子的妹妹狠狠按进木盆。妹妹死命挣扎着胳膊腿儿,但是脑袋身 子全被沉进水里,她一张嘴便呛进水去,哭都哭不出来……” “你……”王氏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你别说了——” 往事一旦扯开个口子,便如洪水决堤一般,再也难止。 这件事情压在林青山心头,沉甸甸的如同石头,每每想起便憋得慌。 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不会向任何人吐露这件事情,但是当王氏气势汹汹冲过来满嘴污言秽语要打他的女儿,他便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无能为力。 “我吓的一动不敢动,躲在门外面,眼睁睁看着妹妹活活被你溺死,胳膊腿儿都不动了,你扒下妹妹身上的花袄子,替她换一身衣裳,还将妹妹原样裹好……” 王氏恨不能捂着耳朵:“你别说了!” 林青山想起小时候,总是被母亲无故责骂殴打,胳膊跟大腿内侧从小被拧出来的青紫,动一下便钻心的疼。 很多年以前,远在妹妹出生以前,他或者对母亲尚有期待,还含着一点爱意。 后来,在亲眼目睹了出生才二十多天便被活活溺死的妹妹之后,最后一点期待与爱意也早已消散。 “我当时害怕极了!”他终于松开了王氏,目光注视着自己长年劳作的手掌,手掌宽厚,指节粗大,掌心还有从小磨到大的茧子,可是当年亲眼目睹妹妹被亲娘溺死的时候,却是那样的无能为力:“我当时吓到发抖,生怕你回头逮着我,也把我活活溺死!” 王氏当年亲手溺死自己生的第一个女儿,后来被前夫发现,她也曾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却不曾得到丈夫半分原宥,到底还是被扫地出门。 再后来她远嫁傅家,与林家的人事彻底割裂,连带着与前夫生的儿子也不曾再见过。 她如今找上门来,与儿子说尽好话,其中“日夜思念”之语固然有假,但也不能说这些年对长子毫无思念。 偶尔……偶尔也会想起那幼小的孩子,当年她带着几身衣裳离开林家的时候,回望那幼小的孩儿,他躲在门后面,露出半张浸满泪水的小脸。 彼时她想,至少孩子是舍不得她的。 后来的无数个日夜,她无数次猜测,当初溺死女儿做得隐秘,到底是谁人通传告密,教前夫猜出端倪,震怒非常,骂她:“蛇蝎妇人,竟能狠心下手,连亲生女儿也不放过!” 她忆起被休之时前夫的嘴脸,仿佛此刻他站在她面前,竟是面现恐惧。 “你……你不是我儿子,你是讨债的恶鬼!” 如果这话在林青山小时候骂出来,于他来说或许是极大的伤害,但是他早已是顶门立户的成年男子,上有老母,下有儿女,还有同甘共苦的妻子,生活的苦辣已然尝遍,对她这话竟然还极为认同。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讨债的恶鬼。妹妹被溺死的那天,我害怕极了,怕到不敢回家,只好去二婶家。二婶要送我回家,我死活不肯,她后来问我原因,我怕到发抖,便告诉了她。”他忍不住苦笑:“那时候,我觉得你才是要人性命的恶鬼!” 王氏被休,离开林家之后,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 他怕她。 生了他的女人,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娘,却让他在小小年纪饱受惊吓。 母子一场,王氏若是没有千方百计寻过来,这件事情便会永远烂在他心里。 王氏没想到,她苦思冥想多年,害她当年被休的人,原来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 她抡起胳膊,狠狠照着儿子脸上扇过去,清脆响亮的耳光令避走屋内的龚氏婆媳,以及院门外偷听的兄妹齐齐震惊。 林白棠不防听到父亲心底隐伤,更没想到还挨了打,顿时气到火冒三丈,正欲冲进去跟王氏理论,忽听得远处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白棠,你们兄妹俩都在家啊,还不快来拎东西,可是要累死姑姑?” 十几步开外,出嫁的林青枝正双手拎着东西艰难走过来,身后跟着的小丫头提着俩硕大的食盒,显然也是负重过甚。 林白棠深吸一口气,与尚处在震惊之中的林宝棠交换个眼神,勉强挤出点笑影儿,飞奔过去接人,还扬声道:“小姑姑,买这么多东西?” 院内正在僵峙的母子听到外面的动静,各自扭头,暂时结束了这场激烈的争吵。 ******* 傍晚,林白棠撑着船在河岸边接了下学的小伙伴陆谦跟方虎,撑船到了僻静之处,将留给他们的赤豆粽跟水晶猪油豆沙粽递了过去,自己怏怏不乐坐到了一边。 方虎粗心,只顾剥开粽子皮,咬一大口香甜软糯的粽子,满足的叹一口气,好似刚从牢子里出来的犯人般,整个人松快起来,朝后瘫靠在舱壁:“我今天就靠着这口念想,才撑到了现在。” 早晨林青枝回娘家,无意之中制止了家中争吵,于是林青山带着儿子出工,林白棠迅速装好吃食出门,逃离了家中。 有林青枝坐镇,林白棠倒是不担心祖母跟亲娘被王氏的怒火波及。 她家这位小姑姑自小性格泼辣,与家中慈爱温和的老祖母性格南辕北辙,跟温厚的兄长也是两样,倒与嫂子金巧娘投契,未出嫁之前便伶俐讨喜,撑船卖东西从没吃过亏,真惹急了也是位不管不顾的主儿。 林白棠没接话,陆谦便笑着踢了他一脚:“说得好像在服苦役一般,赶明儿我跟先生说道说道,多加点课业给你,省得你一天天跟猴似的坐不住。” 方虎连忙举手投降:“哥!亲哥!我谢谢您啦!知道我坐不住,还给我加课业。”见陆谦要掏书袋,他头都大了:“你要教白棠认字儿?我听了先生一天叨叨,满脑子都嗡嗡声,这会一个字都不想听,先走了啊。”他从红泥小灶上坐着的锅子里再拿俩温热的粽子,先自逃了。 陆谦见这没心眼子的走了,便停止了掏书,温声询问:“白棠,谁惹你了?” 林白棠惊讶抬头,极力掩饰:“哪有?谁敢惹我啊。卖了一天东西,有点累了歇会儿。” 两人从小认识,后来林家搬进芭蕉巷,也属他们三个玩得最好。 但玩得最好其实也有区别。 方虎跟林白棠一起跟巷子里的小孩打架最为痛快,真要论细心友爱,还属陆谦。 他方才上船,一眼便瞧见林白棠神色有异,再悄摸打量过她脸上手上,并未发现有受伤的迹象,便猜到两处地方:“是遇上不讲理的客人,还是你家来的那老太太欺负你了?” 漕河养家日常 第5节 “谦哥,你真是神了!”林白棠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难受了一天,此刻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还不是我家里来的那位活祖宗,”她当时跟王氏对着干,犹自未察,此刻却觉得委屈:“她大清早骂我,我爹护着我,反被她打了一巴掌!” 她挨了打或许还没这么难过,可是亲爹被人打了一巴掌,她心里却难过不已。 第6章 第六章天底下的娘都不应该受气。…… 王氏来的第一天,便在巷子里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引得四邻围观。 陆谦当时不在现场,其母杨桂兰当时还在张氏绣庄上工,姐姐杨婉在家中做些绣活,但她秉持着母亲的处世习惯,极不爱往人多处凑热闹,只在家中苦练绣技,待来年张氏绣庄招人,便要前去应考。 反倒是家中老祖父瘫痪在床多年,侍候病人的老祖母郑氏颇好热闹,亲眼目睹了这场认亲大戏,当晚便成为陆家饭桌上佐餐的一道菜,郑氏讲到兴起,还多添了半碗饭。 杨桂兰初初嫁进陆家,厨事不熟,也受了不少婆母的气。不过好在她有一技之长,能在绣庄赚钱,渐渐担起养家重任,还能逃得与婆母长日相对的琐碎,这才少了许多婆媳矛盾。 本来她很是羡慕林家婆媳融洽,谁知从天而降一位难缠的婆母,便暗暗替林家婆媳担心,又见自家婆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直恨不得吃着饭也能把耳朵伸进林家院里听些热闹,还怂恿陆谦:“狗儿不是跟林家那丫头熟嘛,你回头悄悄跟那丫头打听打听,说不定那婆子还闹出别的事故呢。”。 陆谦低头吃饭,对老祖母怂恿的话充耳不闻,仿佛一句都没听进去。 郑氏很是不满,轻捶了大孙子一记:“你这孩子,小时候活泼,话也多些,怎的越长大 话越少?” 杨桂兰生怕婆母教坏了孩子们,挟满满一箸肉菜送进婆母碗里,亲亲热热道:“娘辛苦了,多吃点。”想要用饭菜堵住郑氏的嘴。 落后却告诫自家儿女们:“这是林家私事,你们不许多嘴问白棠。”等陆婉牵着三岁的幼弟陆诚出去之后,免不得跟陆谦多说两句:“你跟白棠自小玩的好,她又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小小年纪就体贴亲娘,赚钱补贴家用,已经够辛苦了。她要是有心里不痛快的时候讲给你听,你万不敢漏一个字给你祖母!” 她没好意思跟儿子讲,婆母那张嘴便跟四处漏风的筛子一样,一点子芝麻小事也能散播出去,且还在巷子里寻到几位同好,曹氏的婆婆方婆子算是一位,吴寡妇的婆婆毛婆子也位列其中。 陆谦这次倒长了嘴:“娘放心,白棠的事情,我不会告诉阿婆!” 他年纪虽小,却深知自家阿婆传播故事的能力,从芭蕉巷到金鱼巷,附近七八条巷子里都能找到“谈得来”的婆子媳妇。 眼下,林白棠抱膝坐着,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紧靠在舱壁上,也不知道受了多大的惊吓跟委屈,从来无忧无虑的大眼睛里含着惊惧,迟疑的问道:“谦哥,你……见过人家溺死女婴吗?” “没。”陆谦不由坐直了,下意识从头到脚将她扫了一遍,声音都变了:“她、她做什么了?” 林白棠“噗嗤”笑出声:“我这么大个人,就算她有这种想法,也得掂量下自己的老胳膊老腿吃不吃得消吧。”小伙伴的担忧落在她眼中,总算是浇散了一点她心中的寒意。 她招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但你发誓不告诉别人,家里人不行,虎子也不行!” 陆谦郑重发誓,这才凑过去,小姑娘贴近他的耳朵,将早晨听到的事情一一道来,随着她的讲述,他忍不住搓了下自己的胳膊,只觉得身上汗毛齐齐立起,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林白棠话落,舱内无言。 陆谦一时词穷,竟不知如何安慰小伙伴,半晌才憋出一句:“林叔父当时,一定害怕极了!” 林白棠与他对视,目光之中盛满了感激:“我就知道。” 他果然明白她心中所想。 事发突然,她当时迅速逃离家中,可是接下来的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好几次卖小食都算错了帐,心中一直回想父亲那些话,以及他脸上深重的巴掌印,越想越心疼父亲,甚至还有些自责——非要跟王氏对着干,这才惹得父亲自揭疮疤,还挨了打! 但更心疼的,却是亲眼目睹亲娘溺死妹妹之时无助的父亲。 那时候他才三岁。 陆谦摸摸她的脑袋,试图让小伙伴停止这种无谓的自责:“白棠,这件事情不是你的错,反而是那位傅家阿婆错得离谱。你想想,她若是没有出现,你家一团和气,大家都心情愉快。就算她找了来,想在这里住几天,要是消停省事,不找家里人麻烦,也没这么多事儿。她要是骑到婶子头上,你眼见着亲娘受欺负,能忍得下去?” “当然忍不下去!”林白棠想想便愤怒:“我娘都快临产了,怎么还能受气呢。” 陆谦默默补一句:就算是不曾大着肚子,天底下的娘都不应该受气。 他也时常见家中阿婆欺负亲娘,有时候想办法打岔过去,有时候自家阿娘想办法化解,总之生活中常有许多琐碎烦恼。 “你护着你娘,原本就没错!”陆谦肯定了小伙伴的勇敢,便打开书袋,拿出纸笔,将白日学堂里早就写好的字给她瞧:“这是你的名字。”又教她握笔。 林白棠赚钱辛苦,也知道纸笔金贵,握过笔之后,便从船舱里拿出一截黑碳:“我才学识字,哪能用纸笔写呢。” 寻常百姓之家,供读书人皆是节衣缩食。 陆谦习字,也不全是用纸笔,拿树枝子在地上划拉的时候也不少,只为了替家里省一点买纸笔的钱。 他接过来,在船舱内壁寻一处略为隐蔽之处,工工整整写下“林白棠”三个字,教她笔划,又教她“林宝棠”。 傍晚时分,林白棠脚步轻快的踏进家门,仿佛早晨的事情未曾发生,进门便喊:“爹、娘,我回来了——”迎接她的是林青枝嗔怪的声音:“这孩子,累了一天嗓门还这么大,快别喊了,你娘肚子疼得慌,赶紧去寻曹嫂子。” 林白棠还傻愣愣的:“找曹婶子做甚?”随后反应过来:“我娘……要生了?” 龚氏已经去厨下烧水,林青枝才扶着金巧娘回房,原本要支使她带来的小丫头去寻曹氏,但小丫头新买来没多久,对芭蕉巷不熟,便只能自己去寻,谁曾想正赶上林白棠回家。 “我这就去。”林白棠将自己肚里打了十八遍预备安慰父亲的话都忘到了脑后,只想到曹氏讲过的那些生孩子丢了性命的故事,一溜烟往方家跑。 方家饭菜都摆上了桌,油亮红润的肘子就摆在正中,还有刚刚烫好的黄酒。一家子落座,见到林白棠冲进来,方虎还热情招呼小伙伴:“白棠快来,我家今儿吃肘子!”自动自发去替林白棠拿碗筷。 林白棠喘着气一把扯住了曹氏的手:“婶儿,我娘、我娘要生了,快走快走!” 曹氏久经此事,握住了小姑娘的手安慰她:“不急不急,你娘就算是肚子疼,离生还远着呢,来吃两口肘子再走也不迟。” 林白棠火急火燎,一把扯起她便跑:“不行,我娘肚子疼!” 第7章 第七章这次一定顺顺当当! “你这孩子,慌慌张张急什么?”身经百战的曹氏眼睁睁与刚上桌的大肘子失之交臂,空着肚子被林白棠拖进家门,对自己的职业再次生出了一点怨念,碰上妇人生产,连吃饭也没个准点。 她听到金巧娘房里的动静不大,无奈摸摸肚子:“我饭都没吃,你娘离生还得一阵呢。” 但林白棠是个固执的小孩儿,也不懂妇人生产之事,讨好的推着曹氏往房里走:“婶子你进去瞧一眼,就瞧一眼。我娘疼得厉害。一会留在我家吃饭,我阿婆做的蒸鱼可好吃了!” 她还从来没听过娘亲喊疼,有点心慌。 曹氏被她磨得没法子,只好推门去瞧产妇。 林白棠擦一把额头的汗,摸到厨房去帮忙,见龚氏正在烧热水,便心不在焉问:“阿婆,她呢?” 龚氏饭菜都做到一半,媳妇肚子疼,只好半道改辙去烧水准备剪刀布帛,还当孙女在问林青山,扭头扫一眼外面天光:“这个时辰,你爹还在家具店呢。听说最近家具店接了漕河上罗家的单子,给罗家三姑娘准备嫁妆。罗家富贵,三姑娘嫁妆丰厚,打的家具也多,东家近来身体不太好,少东家年纪轻不爱操心,担子可不就落到了你爹头上,他哪能早早回家?” 她所说的东家,便是陈记家具店的老板陈嵘,听说少东家陈盛于木工之事不太热衷,父子俩时常爆发争吵,只是这些都不便讲给小孩子听罢了。 林白棠见祖母误解了,只得讲明白:“我问的是傅……”她想到那位对亲生女儿做出的事情,至今后背泛凉,称呼起来极不情愿:“她走了?” 若果如此,便是皆大欢喜。 龚氏当初嫁进林家,丈夫倒是从未提过前妻之事,还是妯娌跟她熟了,又怜惜林青山与生母分离,要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怕龚氏苛待了继子,便将这段过往抖搂出来。 她不敢相信,只当妯娌在嚼舌根,夜间枕畔细问丈夫,才得知真相。 龚氏心善,便将这段过往隐下,生怕伤着了林青山,却不曾想这孩子什么都知道,却又藏在心里。叹口气安抚孙女:“你们出门之后,她便回房去了,至今都没出来过。中午的时候我要去送饭,你姑姑不肯,使唤了小丫头去送,她倒是吃了,只是不肯出来。” “要是我定然待不下去,早走了。”林白棠将心比心,也觉得这位傅家阿婆非寻常人,心狠手辣不说,还脸皮奇厚。 当然碍于家教,这话她也只在心里想想,不能说出来。 龚氏如何瞧不出小孙女心里的念头,只含笑提醒她:“有些话自己心里明白就好,可不许讲出来,更不许让你爹爹听到。” 摊上个不靠谱的 生母已经够糟心了。 林白棠笑着挽住了老祖母的胳膊,偎在她身上撒娇:“孙女晓得。”又跟个小大人似的,心疼起父亲:“爹爹真可怜。” 龚氏深以为然。 祖孙俩配合默契,很快便整治出一桌晚饭,龚氏先送了一部分去给产妇及接生的人吃,身后跟着小尾巴林白棠,到了门口便被林青枝拦住了:“你进来做什么?还不够添乱的!” “我就瞧一眼我娘,就一眼!”林白棠死死扒着房门不肯松手,被小姑姑在手背上打了一巴掌:“没事儿出门玩会,这里不是小孩子来的地方。” 小姑姑太过绝情,林白棠既无心吃饭,便只能在亲娘时断时续的呼痛声中满院转圈圈。正六神无主之时,听到外面有人轻唤:“白棠!白棠——”她打开院门,发现方虎鬼头鬼脑躲在外面,还神神秘秘递给她一个油纸包。 “什么东西?” 方虎硬往她怀里塞:“快吃快吃,酱肘子,我偷偷给你留了一块。”为了这块酱肘子,他也算费了心思,躲过了收拾厨房涮锅洗碗的姐姐方珍,最爱告密的妹妹方瑶,还有防他跟防贼似的老祖母。 林白棠哪有胃口啊。 站在院门外,心却早飞到了亲娘房里,捏了一片放进嘴里,敷衍的夸一句:“真香。”竖起耳朵听院里动静,又问方虎:“瑶妹妹出生的时候,婶子也疼得这般厉害?” 方虎挠头:“我当时不在家,去金鱼巷玩了半天,等回到家就多了个妹妹。” 生得太过容易,他当时只觉得凭空多了个妹妹,裹在小襁褓里,好像天下掉下来一般。侧耳听林家院里的动静,也觉得瘆人。 “生孩子……竟是这样疼吗?” “疼的时间还不短呢。”陆谦从拐角小路冒出来,捏了一块酱香浓郁的肘子喂进嘴里,边嚼边夸:“方叔的手艺越发好了。”突发奇想:“虎子,你家怎的不开个酱肉铺子?” 方虎不满,轻拍他再次伸向肘子的手:“这是我给白棠留的。” 林白棠所有的心思都在自家娘亲身上系着,心神不定的追问:“要疼多久啊?” 陆谦想到弟弟出生时的惨况,他娘疼了两天一夜,孩子落地之后,他进去瞧,才发现娘亲眼珠子充血,嘴唇破裂,向来白皙的脸颊上全是细碎的血道子,特别可怜,心下便有些犹豫,下意识缩短了时长:“约摸……疼了一天一夜吧。” 林白棠哪见过这种阵仗,当即更慌,肘子是一口也吃不下了,一把握紧了陆谦的手:“当真……要一天一夜?” 陆谦咬咬牙:“……也没那么久,一天多点,也不多。”酱肘子的味道像带着钩子似的,直往他鼻子里钻,他趁方虎不备,再捏两块塞嘴里。 方虎急了:“这是给白棠的,你别吃完了!” “你也知道我家阿婆跟阿娘的手艺。”正在长身体的陆谦每次想起自家的伙食都要惆怅不已。方虎家开着肉铺,还有一位做烧肉酱肉一绝的方叔;林家小食生意兴隆,回头客络绎不绝,唯有自家可能得罪了灶王爷。 他忍不住向两位小伙伴诉苦:“最近盐价是不是跌了?我阿婆今晚炒菜可能放了半罐盐,一口下去咸得能让人栽一跟头。” 陆家婆媳的厨艺是一脉相承的难吃,儿媳妇仅限于煮熟,味道虽然平常,至少还能下咽,但婆婆的做菜理论堪称一绝:“咸点下饭。”只是这个咸度不好把握,于是陆谦时常从阿婆做菜的咸度来猜测最近的盐价起落涨幅。 到底金巧娘不似杨桂兰长期静坐绣花,许是她活动量大,日常走动也多,自生完林白棠多年有意将养,从傍晚痛到半夜,终于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林青山天擦黑回家,进门便听到媳妇生孩子,顿时焦心不已,听得曹氏隔窗说孩子胎位顺,只是时间问题,到底也没办法安心,直等到孩子落了地,收拾干净抱出来给他瞧,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林宝棠跟林白棠兄妹俩早被生孩子的场面吓到,蹲在墙角缩成俩鹌鹑互相打气。 “娘没事!一定能顺顺当当!” “娘生你的时候,可不大顺当。”彼时林宝棠年纪虽小,但却有点印象。 “这次一定顺顺当当!”林白棠轻抚胸口,又推他:“阿兄不许乱说!” 等见到红通通的弟弟,两人不但嫌弃,还有点埋怨:“都是这臭小孩子让娘疼这么久!”当长兄的性子比较温和:“以后长大可要好好孝顺娘。” 林白棠细眉倒竖:“他敢不孝顺,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漕河养家日常 第6节 第8章 第八章等嫁出去挨上三顿打就老实了…… 端午当日,苏州城内最热闹的,莫过于龙舟竞渡。 当朝盛世太平几十年,举凡南来北往的商贾见多识广,逢端午聊起来,皆诧异于苏州城的划龙船,竟是与三闾大夫屈原无关,而是为了纪念伍子胥。不过如今战事未起,有北人前来贩货,还听过另外一种说法,据说吴人操练水战,托于嬉戏。 金巧娘刚生了孩子,还闷在房里坐月子;王氏自被儿子扯下遮羞布,便彻底安静了下来;龚氏既要侍候儿媳孩子,还要防着王氏使绊子,连林白棠出门卖的小食也不及准备,跟林青山商议:“白棠也累了这么久,端午城内好几处都有龙舟竞渡,索性让孩子出去玩几天?” “原本家里也没指望着她养家,都是我这个当爹的无能,还要小孩子赚钱贴补家用。”林青山颇为自责:“就让她好好玩几天。”又忧心王氏撒泼,目光往王氏暂住的屋子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她……她可还找您老麻烦?” 龚氏轻笑:“你这孩子,多想无益。这几日除了吃饭,她便出门去逛,许是想开了,不再折腾家里人。再说巧娘还坐着月子,她总不能闯进房里去吧。” 比起窝在家里横挑鼻子竖挑眼,龚氏倒情愿王氏出门去逛,按点回家吃饭,倒似个寄居在此的客人,只多了一双碗筷,也不费什么功夫。 林青山长出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她非要来,也不短她一口饭吃,可是想要搅和的家里鸡飞狗跳可不行。” 店里还有一堆的活儿,他可没时间过端午。瞥见已经收拾停当的长子,怜惜道:“大节下的,宝棠也别去店里忙了,换身衣裳跟白棠一起出门去玩,且乐个几日再说。” 林宝棠十三岁,家里饮食得当,已经开始抽条,有了少年人的模样,却操着成年人的心:“端午过节,少东家定是要出门玩乐,还会在店里挑几个人陪他出去玩。爹总不能一个人去干活吧,我还是去店里帮忙的好。” 陈记老板一辈子兢兢业业,攒了一份厚厚的家底,到了儿子这一辈,生出来便被老母亲娇惯非常。他原本也起过让儿子改换门庭的念头,只是陈盛开蒙便用了三年,一本千字文还是念得磕磕巴巴,实不是读书的料,再拖回家具店从小学徒做起,便有些晚了。 少东家陈盛在学堂里打了个滚,字没识得多少,偏读书人的架子学得不少,哪里还沉得下心当小学徒,如今也还是个半吊子,每日来家具店点个卯,给各人打打下手,装装样子而已。 端午节庆比过年还热闹,少东家自然要出门玩乐。 林青山轻推跟上来的长子:“店里的活儿也不是一两日功夫能干完的,你小小年纪操那么多闲心做甚。”又扬声唤女儿:“白棠,带你阿兄出去玩。” 林白棠正换了一身新做的衣裳,束好了头发跑了出来,笑嘻嘻拉住了林宝棠的胳膊,热切唤他:“阿兄,你陪着我正好,外面人又多又乱,要是遇上拍花子的怎么办?” 她平日独自撑船卖吃食也不见怕的,此话不过是借口而已。 林宝棠却信以为真,果然去换了衣裳,兄妹俩一起出门,却见陆谦方虎皆等在河道边,原是学堂里先生也要带着家人过端午,便给学生们放了假。 他们三个年纪相仿,自小焦不离孟,有好事情从来都是约在一处,此时见多了个林宝棠,陆谦便有些懊悔:“早知道宝棠哥来,也叫上我姐姐,她整日窝在家中绣花,连门都不肯出。” 林白棠便催他:“现在去叫也不晚啊。” 方虎有些羡慕:“可惜我大姐姐 下个月便要出嫁,天天在家绣嫁妆,她是不肯出来了。小妹妹又太小,我可不敢领出去。” “这是狗儿哥心疼婉姐姐,他这一去,必是要跟陆阿婆闹一场,才能把人领出来,不信你等着瞧。” 陆谦祖父陆泉常年卧病在床,家中供着一个人的汤药钱,而父亲陆文泰小时候也是进过学堂读过几天书的人,彼时家境还富裕。借用郑氏在巷子里跟旁的婆子们聊天之时炫耀过的:“我们家也是使唤过丫头仆人的,要不是他爹生了病,也不会变卖家产,搬到芭蕉巷来住。” 这话她说过不止一遍,连林白棠也听过。 陆文泰每日撑船卖货,主要卖些针头线脑绒花及妻女绣出来的各色小绣品,还有时鲜瓜果鲜花之类,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搜罗来的,很受欢迎。 邻居也曾拿郑氏的话打趣他,引得他直乐:“毛哥,我就是粗人一个,大字不识,也没进过学堂,我娘逗你们玩呢。” 毛哥便是巷子最里面的吴寡妇家男人,在漕河上扛货,没两年便被货架子砸下来丢了性命,只留下女儿毛思月,跟寡母毛婆子,及寡妻吴氏。 果然不出林白棠所料,陆谦去唤姐姐陆婉出门游玩,被郑氏拦着门不放人,还要教训她:“你一个女孩子,不在家绣花,跑出去疯玩什么?” 陆婉性子柔和,被祖母一拦,便有些犹豫:“阿弟,要不……要不还是你们去玩吧?” “阿姐天天在家绣花,再这样下去眼睛都要出问题了。再说端午节人多,你也不出去瞧瞧旁人身上的穿戴,只闷头在家绣,也没什么新鲜花样子啊。” 他说的在理,陆婉便有些心动。 郑氏却开骂:“你姐姐绣的荷包手绢卖得好着呢,别耽误她干活。陆狗儿你别一天天的学堂里交了束脩,不好好读书,非要跑外面玩去。等我回头得空了,去学堂问问你们先生,也不好生管,放着你们不读书习字到处乱跑!” 昨晚陆谦回来便禀过家中父母,学堂里先生过节,给他们也放假,陆文泰早说要带着儿女出门玩,被长子婉拒:“跟爹出去有什么意思,我约了人呢。” 三岁的陆诚鬼精灵,笑嘻嘻喊破:“白棠姐姐!”他对这位时常遇上便塞小食给他的姐姐非常喜欢,甚至还不止一次的想住到林家去——只因林家饭食太过美味。 陆文泰便笑叹:“儿大不由爹啊!”还询问女儿,被郑氏几句话打断:“明天的事情再说吧,这会儿急什么?” 大清早夫妻俩各自出门赚钱,由郑氏在家带着三岁的小孙子陆诚,陆婉便歇了出门玩乐的心思。 谁知陆谦不肯,见好言相劝无效,趁着郑氏去给祖父倒痰盂,一把拉起姐姐丢下一句话便跑:“阿婆,我跟姐姐回来给你带粽子啊!” 郑氏一回头的功夫,孙子孙女便跑得没影儿了,只气得跌脚,站在门口大骂:“一天天的只顾着玩乐,将来嫁出去被婆婆打死都没人管……”一时惩治不了孙女,便盼着将来有人能惩治她。 接连狠狠咒骂好几句才解恨,正提着痰盂要回去,远处慢腾腾走过来一个婆子,笑着同她搭话:“老姐姐这是骂谁呢?” 郑氏一撩眼皮,发现这婆子竟是林青山的亲生母亲,肚里藏着几十个问题,终于逮着机会,便绽出个笑脸:“还不是我那孙女,不在家好好绣花,非要闹着出门玩,拦都拦不住。现在的丫头,啧啧,心都野了,整日想着往外跑。” 对方也很识趣,连连附和:“现在的丫头,心野了不说,性子还不好,都是没受过婆家磋磨的,等嫁出去挨上三顿打就老实了。” “老姐姐这话,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郑氏热情相邀:“左邻右舍的,老姐姐来了这几日,还没串过门呢,不如进来坐坐?” 王氏推辞:“这怎么好意思呢。”一只脚却已经迈进了门槛。 第9章 第九章就不能安心乐一日? 苏州城端午竞渡,乃平淡生活之中难得的风俗盛观。竞渡之地分别在虎丘山塘、阊门外、胥门外、南北濠、及枫桥西路水滨。 几小儿上船之后,略一合计,便决定前往胥门外去观龙舟赛。 胥门外古有吴王的纺织工场,俗称织里。本朝年间许多纺织工场还是沿用旧习在此经营。还有酿酒醋、储粮、造车的车坊等各种营生,更有各地商贩在此负贩贸易,平日便人来客往,热闹非凡。 本城若论热闹处,自然当属阊门、胥门、盘门三处最盛,其中阊门至虎丘、枫桥至胥门一带异常繁荣。但众小儿去年也曾前往阊门外游乐观船,今年便换个地方。 林白棠撑船,方虎跃跃欲试:“白棠,不如你在旁歇息,我替你撑船?” 他那么个冒冒失失的性子,上次学撑船,差点将小伙伴一篙子全倒河里去凫水,林白棠心有余悸,委婉拒绝:“日头也不早了,今日河道中船多难行,不如还是我来吧。” 方虎不肯罢休,再三要求,招来陆谦翻旧帐:“虎子,大节下的,我可不想喝河里的水。” 陆婉不知内中原由,以目光询问,陆谦便压低声音,却以众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向自家足不出户的姐姐解释:“虎子上次闹着要跟白棠学撑船,一头撞上河边的石桥,还是林叔父放工回来,重新修固了船头,白棠才能开工。当时我半个身子都在船外,差点喂了河底的游鱼,多亏白棠拉了一把,谁敢再让他学撑船?” “原来是虎子撞坏的船头?”林宝棠恍然大悟:“白棠回家只说是自己不小心遇上飞舟,闪避过急便撞上了石桥,阿婆还担心她力气不够,想让她歇了这营生。还是她自己好说歹说,再三保证,家里才没再反对。” 方虎感激的向小伙伴保证:“白棠,等我家下次吃肘子,我再给你留一块!” 陆谦闲闲道:“虎子,以后你的功课——”方虎知情识趣,拱双手作揖:“谦哥,也少不了你一口!” 船上众人都尝过陆家饭食的滋味,除了陆婉捂嘴偷笑,其余人皆大笑不止。特别是陆谦更是趁机卖惨:“虎子,林阿婆跟金婶子厨艺一绝,白棠又不缺肉吃。你难道不知道哥哥我过得什么苦日子啊?” 陆婉气不过,轻捶了大弟弟一拳:“饿着你了?”陆谦平日在家话少主意大,从不曾耍宝,特别当着郑氏的面儿,那更是乖巧到没边,没想到跟小伙伴在一起是这副模样。 陆谦理直气壮:“馋着我了!” 众人更是大笑,陆婉气极无奈:“不行我每日抽空跟林阿婆学做菜吧?”家中无人专精厨事,导致大弟弟在外跟人讨肉吃,说出去多少有点丢人。 “算了吧,我在外面讨点吃的就行了,你的手可是留着刺绣的,哪能天天泡在厨房里。”陆谦也知道长姐立志要做张记绣庄最好的绣娘,一双手可金贵着呢。 林宝棠轻笑:“应该的,陆先生如今还教白棠识字呢,连我都被这丫头抓着识字,我们家出点束脩是应该的。” 林白棠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名字,回来当晚便抓着长兄学写他的名字。 两人的名字写在一处,挨挨挤挤亲亲热热,只有一字之差,却让林宝棠心生暖意,也跟着妹妹认认真真拿树枝子在院里写了小半个时辰。 林家以前租住在城北报恩寺附近,林青山每日前往匠门附近的陈记家具店上工。后来龚氏收留了金巧娘,一年后两人成亲,原来租住的屋子太过狭窄,还要留出酿酒做小食的地儿,便从城北搬到了城东的金鱼巷。 林白棠便是在金鱼巷出生。 一家人搬过来的时候,林金二人已经成亲,且年纪老大不小,林宝棠也已改姓,这附近的邻居便都以为林宝棠是林青山亲生子。 林宝棠自己却有些零碎的记忆,随着年龄渐长,亲生父亲的容颜在他心中渐趋模糊,有时候也疑惑是自己胡思乱想,但到底还是长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 不过家里有林白棠,她又是个活泼好玩的丫头,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必是要留一份给兄长。林青山性情温厚,龚氏慈爱,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缺憾,反而从小懂事,想要替父母分担养家之苦,小小年纪便央求林青山带他去家具店当学徒。 林青山跟金巧娘拗不过他,便只好带他去了,原想着小孩子没定性,过些日子他便嫌累 放弃了,谁知他竟坚持了下来,渐渐得趣,如今手底下雕出来的花朵蝙蝠小儿等物活灵活现,比之少东家陈盛不知强了多少倍,连陈嵘都眼馋不已,夸他是个做木工的好苗子。 他鲜少出门游玩,见什么都新鲜,一路之上虽话不多,目光里却流露着说不出的喜悦。 同船的陆谦跟方虎平日除了上学堂,也时常跟林白棠出去玩,唯有陆婉比之林宝棠更为兴奋,她平日深居一隅,更是极少出门,沿途看什么都新鲜,时不时便扯着陆谦指给他瞧:“方才那绿衣姑娘裙角绣着的花样子倒新鲜……” “月白裙子那姑娘,腰带上的绣活配色繁复,倒是点晴之笔……” 如是三回,陆谦为难:“阿姐,我是个男的,怎好一直在姑娘家身上乱瞧?”他连阿姐指的那些姑娘的衣角都不敢乱瞧,否则岂不成了轻浮浪荡子? 陆婉颇有几分遗憾,难得出门一趟,竟无人分享。 林宝棠便挺身而出去撑船,替换了林白棠去陪陆婉。 方虎还想再争,林白棠已经紧挨着陆婉去探讨女孩儿家的衣裳配饰花样子了,他只能老实不吭声,紧张的盯着林宝棠的一举一动,生怕对方犯了跟他一样的错——迄今为止,他还未曾学会凫水。 好在林宝棠撑船,虽不及林白棠娴熟,却也算是平稳,很快便出得胥门,远远瞧见绣盖旌霓招展,听到鼓乐笙箫齐奏,却是离得竞舟之地已近。 可惜主河道划出竞渡之地,私人小舟难近,几人便弃舟登岸,但见河道两岸热闹繁忙,平日闲居在家的百姓倾城而出,游人如织,几无下足之地。卖各色酒菜吃食、小儿玩具、头花香粉、牵儿带女的不尽其数。 林白棠跌足而叹:“错了错了,我今儿该带着酒食来卖!”大有折返取货之意,被林宝棠揪着领子扯回来,笑道:“家里也不缺这一日的银钱,你个小财迷,就不能安心乐一日?” 陆婉拖了她往人堆里挤,央求道:“好妹妹,我胆子小,你陪着我,咱们往那富贵人家女眷旁边去,多瞧几眼她们的穿着打扮,身上配饰绣工,也好让我开开眼。” 林白棠只得暂停她的赚钱大计,两人手拉手往前挤,身后紧跟着三名少年郎,吸引他们的却是河道内身材健硕的各船上划桨者、执长篙的篙师、龙舟顶棚上由俊俏小儿所扮的“龙头太子”之类,目不暇接,尽皆开心不已,恨不得多长出几双眼睛来,不放过每一处盛景。 第10章 第十章你是被休弃了还是自己跟野汉子…… 观者如潮,鼓乐齐奏,数十条轻舟在水中疾疾掠过,划手粗壮饱满的肌肉齐鼓,动作整齐快捷,争作先锋;溅起的水珠,飘扬的彩旗,岸边呐喊助阵的喝彩之声,声声不绝。 陆婉小脸泛红,额头沁出一点汗珠,挽着林白棠不住分享自己所见:“白棠你瞧,方才那姑娘打扮的才叫别致……”后者的目光全却在周围叫卖吃食的各色小贩身上流连,挨个去瞧旁人的买卖:“粽子不少、小食点心酒菜也不缺,这么多人也别想着回头客了,不管多少总感觉当天就能卖完了。天气热了,做些解暑的饮子挑来卖,应该也能行。”她兀自盘算着自己的小买卖。 “白棠你说什么?”她们此时就在河岸边,被人挤到了奏乐的画舫边上。那画舫之上一色的鼓乐摆开,“咚咚”之声不绝,震得人耳膜发疼,竟是连对方所说都听不清楚。 “端午竞舟前后半个月呢,要是生意兴隆,想来能大赚一笔。”去年此时她还未接手家中营生,自然也不曾考虑过在端午节气该卖些什么,生意能更兴旺。 陆婉只当她与自己回话,但鼓声太震是自己漏听,便不再追问,只偷瞧左手边挽着手儿过来的一对姐妹花,悄悄捅了下林白棠,让她跟自己一起长长见识。 那姐妹俩衣着富贵,当先女子体态丰腴,挽着妇人发髻,插戴着一对儿镶宝石点翠艾叶蟾蜍金簪,蟾蜍口中还含着红宝石,眼珠都用宝石镶嵌,很是别致。妇人颈上腕上皆不曾空置,不是金便是玉,连手指头也不曾漏掉,显然是用心装扮过的。 妹妹却打扮的素净不少,还是少女模样,年龄与陆婉相仿,腰间坠着块通透的五毒玉牌,正一脸倔强满目不悦,还试图甩开姐姐的手。 当姐姐的不知说了什么,妹妹捂着耳朵。陆婉心道:就算是不捂着耳朵,想来也听不清当姐姐的在说些什么。她的目光粘在对方衣服上面的绣活纹样上,只觉得新奇有趣,便忍不住细瞧,忽瞥见斜刺里伸过来的手,似要趁着人多去扯那妹妹腰间玉牌。 许是姐妹俩的打扮比之周围人要显眼不少,引得有人起了歪心思,故意趁乱偷抢。 陆婉久不与人打交道,当下僵立在原地,比之偷她的东西还要紧张,但林白棠却早已在河道上与各色人打过交道,窜过去狠狠拍在伸过来的那只手上,大喝一声:“你做什么?” 正逢此时,龙舟已然划过一段距离,紧靠着河岸的画舫之上鼓手暂停的间隙,小姑娘清亮的高声响彻,尤其太过吵闹,她还尽力拔高声音,引得众人齐齐循声而来。 漕河养家日常 第7节 陆婉满面通红,想要拽着林白棠往后钻,谁知这丫头竟不肯动,又趋前一步。 此时那姐妹俩也发现了小偷,三步开外冲过来两名壮汉,内中一人将小偷狠狠踹翻在地,暴喝道:“哪里来的偷儿?” 那小偷瞧着年纪二十出头,身上衣袍皱皱巴巴,倒也谈不上褴褛,只是邋遢些,胡乱套在身上,腰带也系的乱七八糟。胡子许久未曾打理,眼珠子深陷在眼眶里,倒好似跌进了两个深坑,布满了红血丝,表情狰狞狠狠盯住林白棠,要不是那壮汉踩着他,似乎有暴起揍林白棠的打算。 陆婉更害怕了,连连拉扯林白棠。她俩身后还跟着方虎跟陆谦,方才眼睛都粘在龙舟之上,此时扭头一瞧,两少年虽然年纪身高跟那偷儿相距甚远,却往前两步挡在林白棠跟陆婉身前,也狠狠回瞪着那偷儿。 方虎更是举起他的拳头,露出一口小白牙,便似蓄势待发的小豹子一般,骂道:“哪里来的偷儿,偷东西不成还想打人?” 他年纪虽不大,但身体壮实,透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 陆谦虽瘦,但却比林白棠高出不少,站在小伙伴前面,将她严严实实遮了起来,反问那偷儿:“大叔,你不会是想拿小孩子撒气吧?” 周围人都瞧了过来,尤其姐妹俩身边还跟着膀大腰圆的护卫,那偷儿终于老实低头,不住认错:“是我瞎了眼,求小姐放了小的,以后再不敢了……”就势以头抢地磕个不住,终于显出几分慌乱。 那妇人不作理会,扯着妹妹便要走:“三妹妹,咱们回去再说吧。”又向林白棠道谢。 林白棠从陆谦身后探出个小脑袋,颇为不好意思:“方才不曾注意到两位带着护卫,也没帮上什么忙……”话未说完,鼓声再起,她便捂着耳朵示意自己听不到,摆摆手扯着陆婉换个地方。 不提端午苏州城内各处如何热闹,芭蕉巷陆家此时也正聊得热火朝天。 王氏进陆家片刻功夫,往日颇爱上陆家串门的方婆子跟毛婆子也相约来找老姊妹聊天,进门见到王氏顿时如获至宝。 陆泉卧床多年,近两年耳朵也有些背,只要吃喝拉撒照顾妥当,剩下的时间也无人再管郑氏做什么。小孙儿陆诚还不懂事,院里一窝蚂蚁也能玩半天,更不会碍她事儿。 方婆子家中不但有丈夫,还有儿媳妇曹氏,待嫁的大孙女方珍,鬼头鬼脑近来颇爱学舌的小孙女方瑶;而毛婆子家中还有媳妇吴寡妇,孙女毛思月。除了巷子口的大树下,洗衣的河岸石阶旁,陆家也算是三人活动的据点之一。 王氏近来在林家颇有几分不得意,每每想要生事,想到儿子那戳人的话,刀子似的眼神,便歇了一口气。 谁知却得了近邻热情招待,不但奉了粗茶上来,还端了一碟子模样不甚起眼的绿豆糕,热情招呼她:“老姐姐快尝尝。” 王氏拈一块,客气道:“一起尝尝。”借花献佛请方婆子跟毛婆子也吃。 方婆子跟毛婆子交换个眼神,忙不迭推辞:“我们整日在一处做活聊天,不必客气。老姐姐你吃。” 待得王氏咬一口点心,表情 突变之时,郑氏双眼放光,终于忍不住问出了最近憋在心中多日的问题:“老姐姐,你被林家休弃了还是自己跟野汉子私奔了?林家穷成那样,想来也没钱纳妾吧?” 王氏一口点心喷出去,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第11章 第十一章她是半个字也不信! 郑氏问出了其余两位的心声,她们往日聚在一处闲聊,对左邻右舍乃至隔壁巷子里的八卦,连哪家多养的小猫小狗都知之甚详,当面毫不客气的问到对方脸上去的,却还是头一回。 但王氏出场与众不同,一言不合便躺倒在地撒泼打滚,给芭蕉巷的众邻居们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样人物,能做到众婆子所不敢做之事,让众婆子对她毫不在意面子的勇气心服口服——至少她们做不到。 也只有小孩子想要的得不到,才敢躺倒耍赖,但碰上严厉的父母,这招未必行得通,且有可能获得一顿竹板炒肉,来让孩子长长记性。 她们私下议论好几日,生怕王氏忽然离开芭蕉巷,强忍着没将龚氏堵在路上刺探,或者手拉手上林家去串门,以满足日益加剧的好奇心,已经算是为睦邻友好所做的最后一点努力了。 没想到王氏自投罗网,简直是意外之喜,三双眼睛齐齐盯着王氏,都等着她为大家解惑。 王氏猛灌了一口茶水,被绿豆糕荼毒的味蕾总算暂时得到了解救:“太难吃了!” 郑氏点头:“对啊。”不然你以为全家七口人,一盘绿豆糕还能存活三天而不曾被消灭的理由何在呢。 然后她兴奋催促:“王姐姐,到底怎么回事,说说呗。” 进门之后互通姓氏,王氏瞬间便从陌生的老姐姐升级为“无话不谈”的王姐姐了,熟悉速度过快,让王氏还有点不太能适应,只能支支吾吾:“这事儿……说来话长……” 毛婆子殷勤替她又加了半杯热茶:“你既是林青山亲娘,怎的离开了林家,反而是龚氏跟你儿子一处过活?老姐姐,孩子们都去外面玩了,左右今儿也无事,跟我们讲讲呗?” 王氏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先编个谎话糊弄过去:“我、我当时年轻,跟青山他爹过不到一处,就和离了。”隐瞒了被休之事。 “怎么就过不到一处了?”方婆子好似拿着把勾子,试图从王氏的记忆里掏出她的过往:“他打你了还是骂你了?还是……”她眼神里戏谑的笑意让其余两位常年相伴的老姐妹都笑个不住,还捶了她一记:“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稳重些!” 当朝虽不禁寡妇二嫁,但和离再嫁之事却也极少,真要有一件,便是十里八乡的笑谈,至于婚姻对错,大部分总能归咎到女方身上。 王氏还试图转换话题:“唉,多少年不见,我那儿子哪里还将亲娘放在心上,只管一味的护着妻女,媳妇败家,孙女不孝……”她正欲滔滔不绝历数媳妇孙女之过,却被方婆子打断了。 “王姐姐你可别瞎说,白棠哪里不孝了?长的俊俏还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赚钱养家,对她阿婆不知道多体贴,我要是有个这样孙媳妇,睡着了也得乐醒!”她家方虎从小跟林白棠玩在一处,那小子横冲直撞,偏愿意听林白棠的话,当大人的难免要调侃一二。 毛婆子家中拮据,全靠儿媳妇替人浆洗衣物赚钱,孙女毛思月虽与林白棠同龄,但常日少见荤腥,生得瘦瘦小小。她眼馋方家开着大肉铺子,伙食又好,要是孙女将来能进这样人家,日子不知道得过得多滋润,遂起了别样心思,便着意与方婆子结交。此时笑着打断她:“方姐姐,孩子们都还小,可别瞎说,免得他们听到不好意思。” 王氏满腹委屈:“你们是不知道那丫头,有多尖牙利嘴!” “许是白棠跟你不熟。”自家伙食什么水平,郑氏心知肚明,比起不知道忽然从哪冒出来的王氏,当然是常年投喂她大孙子的林白棠更为亲近。 王氏:“……” 这还怎么聊下去? 她失去了交谈的欲望,但其余三位却谈兴正浓。 郑氏发现王氏嘴跟蚌壳似的撬不开,也挖不出她年轻时候婚姻变故的趣事,便转而追问:“王姐姐,你当初既跟着野汉子跑了,怎的过了这么多年,忽然又摸上门来,死活要认儿子?!” 王氏否认是一回事,郑氏却未必肯信,一不小心便将心中认定之事讲了出来。 前半句王氏不能苟同:“我没跟野汉子私奔!”也有点恼火:“我想儿子来看看他不行?” 后半句却也是林白棠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她既离开之后再嫁,多少年不曾找过来,怎的忽然之间找上门来要相认?”至于王氏再三向林青山所说思念之语,她是半个字也不信! 一行小伙伴看完龙舟竞渡,又买了不少小摊贩的各色吃食上船,全都堆在船上筐中,各自挑了爱吃的,边闲聊边吃,想起家中前后变化极大的王氏,林白棠还是忍不住提起自己的疑问。 方虎最直接:“她想让林叔养老?” “倒也不曾提过。”林白棠自与王氏第一天见面,便对她没什么好感,在家也是百般警惕,总觉得能够动辄躺倒在地撒泼的老妇,连一点点体面也不要,不敢想象她背后还有什么样的家人,打着什么样的主意。 林宝棠跟林青山私下闲聊过,约略知道一点:“爹说她再嫁之后,还生有子女,想来也不会找咱们家来养老。至于旁的,多年不曾打听过,便不清楚了。” “总不会是听说你家饭香,奔着你家吃饭来的吧?”陆谦剥开一个豆沙粽子,咬一口眉头便皱到了一处:“这家豆子都没煮熟,连米都还有点发硬,是着急出来赚钱,少煮了半个时辰吗?” 真要论各色粽子,还是林家的好吃。 陆婉教训大弟弟:“你就是吃白棠家的粽子,嘴巴养刁了。也不是谁家都有林阿婆那样手艺。” 林白棠粽子也不吃了,忽有了主意,与众人商议:“爹爹既知道她再嫁,还育有子女,想来也知道她再嫁在何处吧?不如……咱们也去打听打听她家什么情况?” 王氏自踏进林家门,搅得家中不得安宁,若非后来旧事被林青山戳破,便是金巧娘生孩子恐怕都不能消停。 方虎:“她既能打听过来,咱们便能打听回去。” 陆谦:“知己知彼。” 小伙伴都表示赞同,并且无条件支持:“反正这几日咱们也放了假,一起陪白棠打听打听。” 林宝棠有点犹豫:“要是让爹知道了,会不会难过?” 陆婉则偏向于听从大人的话:“要不……你们别私自行动,问问林叔父,万一他不同意呢?” 林白棠挨个与方虎陆谦举掌相击:“就这么说定了!等我回去问问祖母,可知道傅家之事,咱们就出发!”将林宝棠跟陆婉的话当作了耳旁风。 林宝棠很是无奈,还接到妹妹的警告:“阿兄不许跟爹爹告密!” 第12章 第十二章想来存了不少银子!…… “我嫁过来的时候,她早都被休了,连个照面也不曾打过。”傅氏禁不住小孙女的歪缠,被她磨得没法子,只得告诉她:“你祖父那个闷葫芦,哪里会告诉我休妻缘由?还是妯娌悄悄告诉我的。我还疑心她在胡说,追问过你祖父才知晓竟是真的。” 林白棠抱着老祖母的胳膊,半个身子都依偎在她温暖的怀里,不由追问:“平白无故的,她竟下这样毒手?” 龚氏想想,又补充道:“家里是不富裕,可也没到养不起一个女儿的地步。”她也不太懂王氏的想法:“那年大旱,地里没什么收成。你祖父只是随口念叨了两句,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想着孩子生下来要受罪,她竟把孩子给溺死了。后来你祖父也追悔莫及,说是没想到王氏竟是这样的人,他几句话就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阿翁对她很坏吗?时常打骂,几句话就吓到她了?”林白棠不曾见过祖父,却又好奇旧事,不好问父亲,跟老祖母却全无顾忌。 “瞎说什么呀?你爹爹的性子就随了你阿翁,话不多但踏实会疼人。”龚氏虽守寡多年, 但谈及亡夫,嘴角便不由泛上笑意,许是想起了年少时候的旧事,怅然道:“我还问过妯娌,你阿翁待王氏如何,她说如同待我一般。” “那就奇怪了。”林白棠也不打算追究王氏溺死女儿的动机:“阿婆知道她再嫁的人家吗?” 龚氏道:“十几年前有次我病重,你爹爹束手无策,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还去乡下求过族人。只是那时候家里穷,我们娘仨久不回乡,贸然上门也无人管顾。还是他二婶见孩子可怜,悄悄塞了一把铜钱,又拿了点吃食给他,告诉你爹爹他亲娘再嫁的地方。” “我爹爹真寻了去?” 当年林青山走投无路,继母病重妹妹年幼,怀揣着一点微茫的希望去求助,最后无功而返。 “听说是寻了过去,当时傅家日子过得兴旺,在枫桥镇附近的乡下住着,家中青砖瓦房。当时远远瞧见王氏带着儿女出门,身上穿着的都是细绸。他当时奔波多日未曾洗漱,瞧见有乞丐上门讨食,才站到傅家门口,便被大人孩子打骂驱赶,想想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连个照面也未打便回来了。” 林白棠再追问傅家做何营生,龚氏便不得而知了:“这些事情,阿婆就不知道了。”她抚摸孙女的脑袋,笑道:“你今儿寻根究底,打什么主意呢?” “傅家既这般阔气,孙女实不明白她怎的寻到咱家来?”林白棠小声嘀咕:“再说……她来的这些日子,我瞧着过得不咋样。” 她在外面卖小食,早已学会分辨贫富。 富人日子过得舒心,必然眉眼舒展,面上少风霜之色,双手无劳作的痕迹。 且不说王氏身上衣着粗陋,但见她眼角堆叠着愁苦的褶皱,嘴角深深刻着向下的纹路,双手粗糙暗红,似乎冬日的冻疮消去,却留下暗褐色的旧痕,便知这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 再论吃相,就更不必说了。 刚来的前三日,好似在外面饿了许久,吃饭甚至透着股凶相,吃起饭来犹如抢食,但凡荤菜恨不得尽数抢进自己碗里,必要将饭菜堆得满碗冒尖才肯罢休。多住得几日,吃饭的速度才和缓起来。 林白棠见过河道上向她买吃食的许多主顾,有钱的熟客为着尝味,意态悠闲;辛苦劳碌者连最便宜的白粽子也要再三犹豫讨价还价,最后还是买了旁边更为便宜的炊饼,吃得狼吞虎咽。 龚氏慈爱,轻点小孙女的鼻子,佯怒道:“小孩子家家,不许口无遮拦,这些话咱们祖孙俩私下说说,可不许讲到你爹爹面前去。”又再三劝她:“你傅阿婆再不好,那也是你爹爹的亲娘,她过得不好,你爹爹也不好过。做人儿子的,总有生养之恩要报,白棠乖一点,别让你爹爹太过为难!” 金巧娘刚生完孩子,林白棠也不想家中闹得鸡飞狗跳,极不情愿与老祖母讲道理:“也不是我要闹的,是她瞧我不顺眼,处处找我的茬。要是她不挑我的刺,我也不会跟她对着干。” 也不知王氏如何作想,她这话说完没半日功夫,王氏从外面溜达回来,竟笑着问她:“白棠,外面赛龙舟可热闹?” 她才答应过老祖母不跟傅阿婆对着干,人家奉送个笑脸,她也不好报以白眼,便敷衍道:“龙舟还要赛好些日子,傅阿婆要不要去看?” 王氏难得对她露出个笑脸:“你娘还在坐月子呢,我还得照顾小弟弟,一时半会走不开。”转而对龚氏客气道:“不如我在家里照顾媳妇孙儿,你也出去瞧瞧热闹?” 龚氏嘴上劝着小孙女跟王氏好生相处,肚里却提着一颗心,时刻防着王氏弄鬼。她哪里敢把金巧娘跟小孙子单独留给王氏,笑着婉拒了她的好意:“我平日就不喜欢热闹,还是在家里舒服。” 王氏在陆家消磨了大半日功夫,虽然被当面问及旧事有些没脸,却也打听到林家的一些事情。 她住进来这些日子,估摸着林家进项不少,林青山是家中顶梁柱,便是头一笔钱;林白棠也每日都有进项,却还有一项漏算了,那便是龚氏生的林青枝。 林青枝上次回娘家,大包小包拿了不少,当时正赶上金巧娘生孩子,慌乱之间王氏不曾深想,今日跟巷子里那几位“老姐姐”深聊过之后,她才发现林青枝嫁得极好。 听说林青枝嫁的漕帮小头目无父无母,却颇有几分本事,在漕河上硬是打拼出来厚厚的一份家业,尽数交了给她掌家。每年从京中回来,必要带着重礼亲自上门来探望岳母,比有些亲生儿子还孝顺。 毛婆子当时羡慕的说:“林家姑爷有钱还大方,每回都不少买东西来。连白棠那丫头身上的穿戴,有不少都是林青枝夫妇置办,龚氏真是生了个好闺女。”又神神秘秘跟几人讨论:“别瞧着龚氏平日穿着素净,想来存了不少银子吧?” 漕河养家日常 第8节 郑氏跟方婆子一笑而过,也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她们私底下也没少议论,可王氏听到却留了心,再看龚氏便不是儿子碍眼的继母了,话里话外都带着殷勤:“就算不跟孩子们出门去玩,不是还有你家青枝嘛,你就不想同女儿过个端午?” 第13章 第十三章那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林青山收工回家,闻到厨房熟悉的糟卤香味,探头进去,发现母亲在灶火间煎鱼,女儿坐着烧火,祖孙俩配合默契,看灶上坐着的卤肉锅里满满一大锅猪耳,煎得金黄的小鱼也盛了大半盆,不由问道:“不是说了白棠好好玩几日嘛,怎的又开始做肉了?” “爹爹回来了?”林白棠手底下不停,往灶眼里塞柴火,脆声声答道:“玩了一日也尽够了。明儿虎子跟狗儿哥同我一起出门,正赶上大节下人多,卖个半日也尽够了,剩下半日还能玩呢。我已经跟方叔说好了,让他把明日的猪耳朵全都留着,我下晌回来去取。宋家鱼铺里也约定了明日的小鱼。”小小年纪早已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 林青山站在厨房门口,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娘你辛苦了,又要照顾巧娘坐月子,还要给这丫头做卤货。” 龚氏低头朝小孙女眨眼睛——我说什么来着? 这句话已经是你爹难得能憋出来的体贴话了。 “青山啊,你洗洗干净再回房,身上头上的灰尘木屑都拍打干净,巧娘还坐着月子呢,孩子也小。”龚氏利索从灶台上坐着的一口锅里舀起满满一瓢热水,往外面院里放着的木盆里倒了进去,林宝棠便极有眼色的从院里井口旁边的木桶里舀起凉水注入,等着林青山洗手净脸。 林白棠鬼鬼祟祟背着手从厨房出来,蹭到兄长旁边,压低声音说:“阿兄张嘴。” 林宝棠已经习惯了妹妹的指挥,依言张口,便被塞了一嘴刚刚煎得金黄的小鱼,小丫头扭身跑了。 林青山恰在此时掬水洗了一把脸,抬头见到林宝棠嘴里冒出来的小鱼尾巴笑道:“白棠这丫头……”低头继续洗,不再理会儿女之间的小动作。 林宝棠被喂了一嘴的香煎小鱼,劳累了一天的疲乏似乎都散了,等着林青山洗干净手脸,被王氏喊去堂屋,他方才倒去脏水,另换了干净水去洗。 他洗脸的功夫,林白棠蹑手蹑脚摸去堂屋窗下蹲着,听里面的动静,还扭头朝他招手,示意他也赶紧过来。 林宝棠:“……” 妹妹哪哪都好,懂事贴心,就是有些淘。 林白棠不知兄长心中所想,只是出于对王氏突然大变的态度生出应有的警惕而已。 王氏来林家多日,满腹怨气,除了对儿子林青山及大孙子林宝棠展现出一点友善之外,对林家其余女眷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好声气,审视挑剔各种针对,往别人心里扎刺是一把好手。 对龚氏说话夹枪带棒,颇有种龚氏抢了她儿子的感觉。 不过龚氏性情宽厚,对所有的攻击多是一笑置之,能避就避,除非王氏欺到媳妇孙女身上,才无奈挺身回护。 比起儿子的继母,王氏对媳妇便恨不得摆足婆婆的款儿,可惜金巧娘不吃她这一套,借着临产肚子的掩护,从不跟她发生正面冲突,有事都往丈夫身后缩。 王氏苦于婆媳都不肯正面应战,便将一腔怒火都发泄到了孙女身上。 按理说爱屋及乌,王氏既然多年苦苦思念儿子,必然对儿子膝下儿女都有亲近爱护之意,可是林白棠从初次与她打过照面,便能感受到她的嫌恶之意,那些随口骂出来的“赔钱货、小娼妇 、丫头片子……”之语随便往她身上招呼。 有时候她细想,这种嫌恶似乎也不全然为着双方针锋相对,更非积年怨仇,反而更像王氏本身便极为厌恶女孩儿,极偶然的提过一次她在傅家所生的女儿,连亲生的女儿也不能逃脱她的污言秽语。 王氏头一回向龚展示友好,一再表示自己也能承担照顾媳妇幼孙的重任,再三让龚氏出门玩乐,连带着林白棠也收到她和颜悦色的态度,直吓得扯着阿婆便往厨房躲。 ——太反常了! 此刻,她小心蹲在屋外,隔着一扇半支起的窗,屋内的声音清楚的传进耳中。 王氏显然有备而来,进屋便先扯些自己在傅家的苦日子,什么丈夫过世儿子不懂经营,还遇上有心算计的恶人,几番亏损之下,日子便揭不开锅。 “我来这些日子,眼瞧着你日子过得富裕,连龚氏生的林青枝也过得阔绰,穿金戴银,身边还跟着侍候的小丫头子。你那弟弟——你是没见过,他名唤金宝。两个姐姐都是没良心的白眼狼,嫁出去之后也不知道往娘家贴补一点,金宝前两年才成婚,谁知媳妇也是个没用的,去年生了个赔钱货!” 哦,那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林白棠心道:不必说了,这位傅金宝的媳妇生了个女儿。 不管女儿孙女,在王氏眼里都是赔钱货。 也不知她自己算什么。 林青山原本话便不多,听生母一大串诉苦,只憋出一句话,还甚为绝情:“我姓林,他姓傅,八竿子打不着的两家人,算不得弟弟。” 林白棠不由在心里暗暗夸了亲爹一句:干得漂亮! 她可不想添个像王氏一样不讲道理的叔父。 王氏原本哭得悲悲切切,自以为这番话能打动长子,让他对弟弟生出一点怜悯之意,谁知竟等来这样一句,顿时哭不下去了,扯开了嗓子嚷嚷:“你俩都是我肚里爬出来的,怎的不是你弟弟了?” 林青山近来已经数次领教了王氏的胡搅蛮缠,更是对她亲自教导的傅金宝不抱任何期望,对她的诉苦更无半点共情,甚至还有点厌烦。 他在心里冷漠的想,终于来了。 她终于说出了寻到林家来的意图。 王氏见儿子不吭声,只当他认同了自己的说法,也在内心接纳了金宝这个弟弟,接下来的话便更为流畅了:“金宝日子过得不顺,你这个当哥的可不能干看着。他是个做生意的料,脑瓜子聪明也会说,随了他爹。只是遇上好几次坏人算计,这才暂时过得不顺。你拿出三百两银子给他,保不齐他就翻身了!” 林青山愕然:“你说什么?” 王氏理所当然道:“我来这些日子也瞧见了,你跟宝棠都赚着银子,白棠那丫头也没少赚,三百两对你们来说不是多大的数字,就算手头一时紧些,不是还有林青枝吗?你去跟她借点!” 林宝棠洗完过来,原本想拽着妹妹离开,听到这话都呆住了。 “三百两……”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林白棠冷笑,压低了声音说:“她可真敢想啊!” 不怪今日对祖母态度殷勤,原来还打着姑姑的主意呢。 “我没钱!”林青山听到连妹妹也被王氏算计在内,气得立时便站起身来,在屋内走了两步,原本想甩袖而去,但想到王氏不依不饶的性子,他转头走了怕不得去为难母亲跟媳妇,便又站住了,扭头道:“傅家过好日子我没想着沾光,日子过得稀烂也赖不着我!你那什么金宝还是玉宝,跟我没关系,跟我妹妹更没关系!至于借钱,分文没有!” 王氏的盘算被儿子一朝打碎,当即便哭闹起来,支棱着一双手往他眼前送:“你瞧瞧!你瞧瞧我!我可是你亲娘,去岁给人洗了一冬的衣裳,手上生的冻疮印子还没褪下去呢,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 “你又何尝心疼过我?!”虽说子不言母过,但林青山从小到大都怀疑自己的记忆出错,也许他并非王氏肚里爬出来的,而是龚氏所生。 不然为何亲生的弃他如敝履,反而继母待他如亲生? 窗下偷听的兄妹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屋内母子俩却剑拔弩张,几近决裂。 不过决裂是林青山所求,王氏可舍不得。 她千辛万苦的寻了来,怎舍得到嘴的肥肉,当即便拿出杀手锏,直接坐到了地上,拍着大腿哭号起来:“你个没良心的,我几时不心疼你了?那年离开林家,娘家又容不下我,没多久我便嫁到了刘家庄,总以为日子过得好,将来也能照管上你。谁知前几年男人死了,自己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这才来投奔你,你对我是什么态度?我好歹十月怀胎,生养你一场……” 也不知屋内林青山有无动容,外面窗下偷听的林白棠却精神大振,一把握住了林宝棠的手:“阿兄阿兄!” 林宝棠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你小点声。”在妹妹乖巧的眨眼示意之下,他才松开了手。 “枫桥镇刘家庄!”林白棠小声念叨一句,笑弯了双眸。 第14章 第十四章太明白钱财之于穷人的重要性…… 端午节的喧闹宛如苏州城内外点燃的烟火,街上人头攒动,本来清冷的河道两岸成为最繁忙的去处,富人家上街观景取乐,贫家肩挑背扛,提担撑船,做各色吃食玩意儿上街换钱,养家糊口。城内百姓戏称为“划龙船市”,是多少贫寒之家每年盼望的大节庆。 林白棠撑着舟子往枫桥方向而行,方虎半靠在舱壁,兴奋道:“白棠,你还真打听出傅家的地址了?” 林白棠回想家中一场大战,犹带三分怒气:“我原还想着悄悄问问我爹爹,谁知她自己跳出来大闹一场,我在外面偷听到的。” 陆谦正专注于切成丝的卤猪耳,船舱里此刻全是卤菜的香味。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林白棠最懂他,刚踏上小舟便爽快的抓了一碟卤猪耳摆在他面前。卤得香透的猪耳被吊在盆子里在井水中湃了一夜,拿出来再切成丝,皮弹骨脆,还带着浓浓的卤肉香味,拈一条进嘴里细嚼,回味无穷。 “林阿婆的卤猪耳味道真好!”他还要假客气一番:“虎子不吃?” 方虎拍开他伸过来的爪子:“全是油,小心我早晨才刚上身的新衣裳,”他爱惜的往后靠靠,生怕陆谦把爪子搭上来:“你自己吃吧。” 郑氏知道大孙子馋这一口,也不是没想过法子,厚着脸皮上门来跟龚氏讨了半盆卤汤回去,也买了猪耳回来收拾干净下锅,味道就是不及林家的醇厚。 也是奇了怪了。 每个步骤都按龚氏所教,却依旧透着股说不出的猪腥味。 陆谦忙中偷闲还知道关心小伙伴一句:“她闹什么?” 待听得王氏狮子大张口,开口便要三百两,两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她可真敢要啊?”陆谦不敢相信,还要详细追问:“不是借,是讨要?” 借跟要,那可是两回事。 借了许还有归还之期,但讨要便是明抢,跟打劫也无甚区别了。 林白棠回想王氏那一场大闹,不由心疼自己的父亲:“她说傅金宝日子过不下去,我爹爹就理所应当出钱帮他。”她忿忿道:“我爹爹姓林,他姓傅,做什么好梦呢?!而且她说的很明白,我家要是钱不够,就让我爹爹去找姑姑借。你品,她的意思不就是想让我爹爹借钱给她那姓傅的儿子做生意,但回头还是我爹爹还这钱?”越想越气,她手中篙子忍不住在水面上轻打起一记水花:“气死我了!” 三百两,她得撑船卖多少小食才能赚够?! 姓傅的胃口可真大! 方虎连忙安慰她:“别气别气!”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道:“好在林叔父拒绝了她,这不是也没要到嘛。” “钱没要到,可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王氏当时撒泼打滚,坐在地上号哭,想要逼林青山同意,许是林青山早被她伤透了心,只是漠然的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盯着她哭,半点没有动容的意思。 独角戏难唱,尤其还没个人搭台子捧哏。 王氏哭着哭着便唱不下去了,边诉说自己这些年的艰辛,边谴责林青山的狼心狗肺,见这一招不见效,竟开 始扇自己嘴巴扯自己头发,试图用自残来逼迫林青山就范。 “你们是没见过,她那样子跟疯子没什么两样!”林白棠在外面听得心惊胆战,都想把街上的胡大夫请来给扎两针,以缓解她的疯病。 王氏原以为她这样子便能博得长子的心疼,谁知脸都扇肿了,脑瓜子嗡嗡作响,头发也扯下来好几绺,反而吓得林青山更是退后几步,远远观望,冷冷的目光仿若一把刀子直插入她心中,她气极之下爬起来便开始砸东西。 林家厅堂里的摆设不多,但林林总总也养着七八盆花,内中有一个花盆还是林白棠跟陆谦他们一起出去带回来的。 那次他们遇上一名外地卖瓷器的客商,那客商极为喜欢林白棠船上自酿的菜花黄,还有卤猪耳,吃饱喝足便想用自己船上的一件瓷器抵酒资,说是原来定好的货物大老远从豫章君下辖的浮梁运过来,却不见收货的买家,整船瓷器都滞留船上,令人发愁,让林白棠挑一件。 林白棠便挑了一件青白瓷的花盆,龚氏便在盆里养了水仙花,虽过了水仙花期,却也算是林白棠的爱物之一。 她听得里面噼里啪啦摔东西,着急上火冲进去,却发现王氏跟疯了一般在砸东西,林青山从她手下抢出那青白瓷的花盆,连同水仙花整个抱在怀里,便要往外走:“你愿住就住,不愿住就回傅家去!这里是林家,可不是傅家,供不起你这样打砸!”显然恼恨之极。 王氏见他护着一盆花,有些父母与子女之间视对方如仇寇,最知道往哪戳疼,于是扑上去便要抢花盆。 林白棠冲进去的时候都惊呆了——厅堂里无处下脚,家里精心养护的花连盆全都被砸,连待客的一套粗瓷小茶具也都被砸了。 王氏还不肯罢休,抢不到花盆便要抓林青山的脸:“你个没良心的坏种!我就知道你跟你那亲爹一个样!” 林青山躲闪不及,左脸颊被划出长长一道血痕。这可惹到了林白棠,她气红了双眼,猛冲了过去一头撞在王氏肚子上,大喊:“你什么人哪?跑来我家撒野,把家里砸得乱七八糟,还敢跟我爹爹动手……” 她当时着实气恼,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只想着护住自己父亲。 王氏发泄了一波,又哭又闹又砸又抢的,再加上年老体弱,原本便是强弩之末,谁曾想被孙女一头撞上去,顿时跌了个屁股墩。她气到整个胸腔浑似要炸开,爬起来便要打林白棠:“我撕了你这个小娼妇的嘴!我生的儿子,自然打得骂得……” 她面目狰狞,直冲着林白棠过来了。 林青山见状,下意识揽过女儿护进怀里,还顺势转身把后背递给她,想着他被捶几拳不大紧,可不能让这疯娘抓花了女儿的小脸。谁知地上全是碎瓷片子跟花盆根茎之类的东西,她年老腿脚不灵便,冲过来没注意脚下打滑,一头扑倒在地,竟磕飞了一颗门牙,抱着下巴在地上又哭号起来。 漕河养家日常 第9节 林青山见她再次哭号,也不管她有无伤到,揽起女儿便往外走,还贴心的关上了房门,任由她在里面哭号。 坐月子的金巧娘听到哭声,连忙放下孩子探头出来,龚氏也提着锅铲赶了过来,见到父女俩狼狈的模样,大惊:“怎么回事?打起来了?” 林青山羞愧不已:“娘,让您老费心了,她……她真的不讲道理,竟张口跟我要三百两!”甚至还有点委屈:“凭什么要让我拿出三百两贴补她儿子啊?” 龚氏心疼不已:“这么一大笔银子,哪里能随随便便拿出来?” 林青山生怕龚氏心软,再三告诫:“娘,她还打青枝的主意,你跟青枝说一声,一文钱都不能给。谁知道那姓傅的什么样儿,缠上来就没完了!”他虽话少,但从小在市井里摸爬滚打,不知道受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闲气,忍气吞声长大,娶妻生女,将将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太明白钱财之于穷人的重要性了。 一文钱都能打破头,何谈母子亲情? 方虎跟陆谦没想到林家闹得这么厉害。 陆谦便说:“不怪我阿婆悄悄撺掇我,让我跟你打听打听,你家在闹什么呢。” 方虎也道:“我阿婆……也说了同样的话。” 左邻右舍住着,一向安静的林家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周围自然全是支起来的耳朵。 不过林白棠才不怕丢人,还想到一个主意,跟小伙伴交头接耳:“不如你们回去,就跟自己阿婆说,她想要我家拿三百贴补她儿子,我家要是拿不出来便让我爹爹跟我姑姑借,我爹不肯她便大闹了一场,将家里砸了个稀巴烂!” 陆谦忍不住笑:“真有你的!”拍手赞同:“你放心,我回去定然讲给我阿婆听,让她老人家多去外面串串门。” “你阿婆还要照顾你阿翁,每日也不能到处去串门。”方虎还要在这件事情上争竞一番:“白棠不用急,我阿婆腿脚利落,一天能走六七家串门呢,我一定详详细细讲给她听!” 三人嘻嘻哈哈着赶往枫桥镇,很快卖光了船上的酒食,再将舟子停靠在一处河岸边,步行去刘家庄,打听到傅家去时,才知道他家老房子早卖了,据说十多年前便搬到了枫桥镇上去住。 买了傅家宅子的那户人家也热情,拄着拐棍的老丈听说三小儿寻傅家来探亲,怜惜他们远道而来,小小年纪知礼嘴甜,便额外透露了一个消息给他们。 “前几年我隐约听过一个消息,说是傅家败落了,当家的男人死了,儿子是个不成材的,从小招猫逗狗,被惯得不成样子,略大一些便沾染上了赌博,卖房子卖地的,也不知真假。” 那老丈消息虽不确切,但林白棠想到王氏逼迫自己父亲的嘴脸,便有八九分信了。 若只是做生意赔了钱,日子尚且过得,就算想要再翻身,不至于急赤白脸的逼着林家拿钱,好言好语的商量,下点水磨功夫笼络住了再商借,说不定还有得希望。 但那些欠了赌债的被逼上门,折胳膊折腿剁手指头,都是常有的事儿。 第15章 第十五章在外面惹了什么风流债?…… 枫桥镇地处苏州城西,横跨枫江,紧依运河,自古便是驿道必经之地,更是许多皇粮中转京都之处,故而泊靠着许多漕船,更有南来往往的舟车商贾在此落□□易,故而繁荣异常。 林白棠带着小伙伴在枫桥镇接连打听了三日,连半点傅家的消息都不曾寻到,反而每天回去要迎接王氏仇视的目光,仿佛她才是这个家里偶尔闯入的外来者,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排斥与嫌恶让小姑娘心中不安,想要加紧脚步查清楚事情的真相。 这天晚上回家,家里的气氛更为奇怪,连素来和气的龚氏也黑着一张脸,似乎很是生气。 林白棠怀疑老祖母受了王氏的气,趁着去厨下盛饭的功夫,小声探问:“阿婆,她今天又作什么幺蛾子了?” 提起这事儿,龚氏便有些生气,但为了家中安宁,还不敢跑去跟儿子告状,只怕加剧他们母子俩的隔阂。 对着小孙女倒是知无不言:“你是不知道,今儿我出去割肉的功夫,她竟摸去了你娘房里偷钱匣子。当时你娘刚哄睡了弟弟,闭着眼睛养神,听到响声爬起来,两人为着钱匣子差点打起来,一个要走一个不肯给,最后钱匣子落到了地上,发现里面只有两把铜板,连一块碎银子都没有,她这才气哼哼出去了。” “这不是小偷,是强盗进家门了!”林白棠气愤不已:“我爹爹就不管,难道任由她这样闹下去?” 难得龚氏一个好脾气也忍不下去了:“你娘生完孩子才几日,还不能出力气,这下子倒好,差点气到回奶,连……”想说恶露加剧,碍于小孙女的年纪,只得隐去这一节:“没奈何我去请了胡大夫过来把脉,给你娘开了三副汤药,先吃着再斟酌。” 自金巧娘嫁进来,全家所赚的银钱便全都在她手上,由她调度支配一家人的日常开支,便是连龚氏也是跟媳妇手里拿银子。 不过金巧娘孝顺,每月初一必要给龚氏一笔零用,算是老太太自己的私房。另有一笔家中买米买肉菜及各类粮食的采购金也交由龚氏支配,大多数时候娘俩出去卖小食,不少东西都由龚氏买回来。 林白棠自接手家里的小本经营,每晚回来都会上交当日营收,金巧娘除了给她留一 点零花之外,扣除本金留于采购食材,其余都另存起来,以实现女儿的目标——替她开个小食店。 王氏跟林青山大闹一场,金巧娘知道她真正的来意之后,便留了个心眼,将家里的现钱全都藏在房中最隐蔽之处,只留钱匣子在明处,防着她狗急跳墙。 果然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到底还是与王氏发生了第一次严重的冲突。 龚氏在厨房跟小孙女诉苦的时候,金巧娘软软靠在迎枕上,面色苍白,额头上盖着块帕子,有气无力的啜泣:“……她突然冒出来,吓我一大跳,那凶狠的模样,倒好似要扒我的皮吃我的肉。我才刚刚生完有几天?手脚都还是软的,哪里是她的对手,连钱匣子也抱不住,被她一把抢了去。结果太过慌张,匣子自己脱出来,倒散了一地的铜板。正在这时,娘从外面回来了,闻声赶了回来,她在地上抓了两把铜钱便跑了……” 林青山胸膛起伏,额头青筋都暴了出来,还得压抑情绪安慰妻子:“都是我的错,巧娘,我不该招了她来!她这样子,哪有一点当娘的慈爱?”又手忙脚乱替她拭泪:“你才生完,可不兴哭,别招得回头落下月子病。” 金巧娘偎依在丈夫宽阔厚实的怀里,听着他激烈的心跳声,暗自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话到舌尖便委婉许多:“前几日她为着钱抓烂你的脸,我便想着她这样不顾脸面闹将起来,都开始砸东西了,恐怕离抢也不远了,便将家里现钱都收了起来。我也不是心疼钱,就是心疼你们没日没夜的赚钱辛苦。” 她边哭边软软道:“咱们家白棠,小手伸开还不及一张枫叶大,便要撑着船去沿河叫卖吃食,天天早出晚归,掌心都磨出茧子了。宝棠跟你在家具店里也不轻松,干的全都是辛苦活,才有今天安稳的日子。” “别哭别哭,再哭可就伤眼睛了!”林青山何尝不知“贫贱夫妻百事哀”,当初能娶到金巧娘这样能干的媳妇,已是老天对他的厚爱。 她伏在丈夫怀里继续哭:“我真的心疼你们,辛辛苦苦赚来的几文钱,没得不明不白填了旁人的窟窿……” 直哭的林青山的心都要碎了,轻抚妻子的后背,想要让她安心:“再这样闹下去,我便送她回傅家去,也不必住在这里了!” 王氏若安稳些,他也不好将亲生母亲赶出门去,可她提出的要求太过无理,见目的不能达成,竟开始变本加厉的闹腾,让人实在难以忍受。 金巧娘便不再流泪,轻抚丈夫脸上伤痕:“可还疼” “早都不疼了。” “家具店可有人笑话?” 金巧娘心疼丈夫,从见到他脸上伤痕的第一眼便觉惊心,纵然已经过去了三日,可也不过是结痂未脱。 王氏倒是下得去狠手,半点不留情,想是将平生恨意都加诸在他身上,万幸她常年劳作不曾留长指甲,也就是近来在林家住着闲下来,这才留了些指甲。 q 不然真不知得挖多深。 林青山抿嘴,不吭声了。 夫妻成婚多年,金巧娘最为了解丈夫,在外面受了闲气,回来不肯告诉自己媳妇,多是独自吞咽,每每被妻子察觉问起,便抿嘴不答,或者用别话岔开。 “谁说什么难听的话了?可是少东家?” 陈记老板陈嵘厚道善良,待林青山如半子,当初也曾动过结亲的想法,想招林青山做东床快婿,无奈陈家二姑娘瞧不上林青山,嫌弃他木讷,不大会讨人喜欢,说他跟木头似的,天生便该跟木头打交道。 女儿坚决反对,陈嵘只好作罢。 陈嵘不知道的是,林青山也不大想娶陈家二姑娘。 陈家二姑娘从来也没拿正眼瞧过他一回,总觉得他穿着寒酸,进陈家门当学徒就跟个乞丐似的,当时还骂她爹从街上拉了个小乞丐来当学徒,后来也从来没瞧得起他。 林青山不在意这些话。 穷人脖子上没犟筋。 饿着肚子住在河边潮湿的窝棚里,还有母亲跟幼妹在苦日子里煎熬,他早已没有挑剔的资格,不过是些许难听话,就当是下饭的苦叶菜,嚼巴嚼巴随着饭一起吃下肚去就完了。 “少东家小孩儿心性,误以为是咱们夫妻吵架……”这次却不得不解释:“我跟他说娘子温柔贤惠,况且刚生完孩子,哪得力气与我吵。他不信。”林青山不是个能说会道的,解释的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引得陈盛更是戏谑追问:“既不是嫂子抓的,难道是林师兄在外面惹了什么风流债?” 这可更加说不清了。 林青山知道再解释下去更糟糕,索性闭口不言。 有些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家里闹成这样,林白棠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傍晚跟陆谦坐在船舱识字的时候长吁短叹:“枫桥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要命的是外地客商多如牛毛,谁知道傅家搬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太难找了。我总不能见人就问吧?” 方虎被揪过来写课业,趴在舱内的小桌子上鬼画符,写出来的字东倒西歪,发现林白棠却抱着一块从家里拿回来的木板拿着块木炭写得认真,接话道:“要不咱们就挨个问呗,把枫桥镇翻一遍,我就不信找不出来!” “写你的功课!”陆谦近来教林白棠识字渐渐入迷,主要是当先生教得认真,因地制宜出门也不忘教学生识字,路边店铺的招牌、各种旗子上的字号、城内各处桥上刻的名字,还有特意抄给她的百家姓,当学生的除了沉迷于赚钱,还忙中偷闲识字,总能给他最为积极的反馈。 当他发现教林白棠比教方虎来得轻松之后,便对这位懒惰的同窗师弟忍不住加大了督促的力道,谁知方虎死猪不怕开水烫,好几次摆明了厌学的情绪,便只能拿林白棠来刺激他了。 “你瞧瞧白棠,这才多少日子,百家姓已经全都背了下来,也能顺溜认下去了,只要挨个会写,便认识不少字了。你呢?” 林白棠不比学堂读书识字预备科考的学子,倒不必从千字文启蒙,因其近来认识不少招牌店铺,而各家店铺姓氏倒不少,于是陆谦便从百家姓着手,上面倒有不少她已经认识的字,虽全本不认识,但在文中见到些熟悉的认识的字,便如在陌生之地见到老乡般亲切,更加剧了她识字的兴趣。 方虎一拍脑袋,全无芥蒂的赞道:“我早说白棠脑瓜子聪明,果然没错。”还央她:“你叫我一声虎子哥哥,我赶明儿给你拿个卤猪蹄!” “虎子哥哥!”陆谦凑过来,再不是严厉的先生,而是贪吃的“弟弟”。 “你羞是不羞?”方虎没忍住笑了:“我给你带还不行嘛?!”他早被陆谦的厚脸皮整得没脾气了。 林白棠却不肯:“你幼稚的跟小孩儿似的,我才不叫呢!”方虎虽比她大着一岁,但自小出门不带脑子,只要跟着小伙伴一起便好,不知道当了多少回林白棠的急先锋,总是不长记性,很难生出兄长的威严,更别想让人小鬼大的林白棠唤一声哥哥。 “我明儿还想喝点十月白!”得到林白棠的肯定答复之后,陆谦见安排好了明日的酒菜,忽有了主意:“你既说那傅家阿婆跟婶子抢了钱,她那么疼爱自己的小儿子,想来舍不得自己花,必是要送给她儿子的。咱们漫无目地的去寻,还不如跟在她身后,去瞧她见了谁,那人八成便是她儿子,到时候还打听不明白?” 林白棠欢呼一声:“还是狗儿哥聪明!” 陆谦无奈夸赞:“盆儿也不赖!” 两人互相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对自己乳名的嫌弃,扭过头却又憋不住笑了,连方虎都笑倒在船舱内。 第16章 第十六章竟是毫无一点夫妻父女之情…… 王氏抢了两把铜钱,原本还想送回家去,奈何枫桥镇还在城外,离芭蕉巷颇远,看看天色也来不及了,便暂且回房去,偷听外面的动静。 她踏进林家大门的时候,早都预知了自己不受欢迎,但那仅限于龚氏,毕竟世上血浓于水,还能阻隔了她们母子亲情? 怎料人算不如天算,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不但护着媳妇,连继母生的丫头片子都要排在她这个生母前面。 她试过来软的,可惜不管用,便只能来硬的。 坐在林家床上数着手里铜钱的时候, 她暗恨金巧娘鬼精鬼精,散碎银子肯定藏了起来。总共两把钱,她挨个放在床上数,数来数去都不见多出来,这么点铜钱聊胜于无,除了能让儿子吃两顿饱饭之外,旁的什么都做不了,更不必说还债。 她愁苦的叹了口气,再挨个珍惜的把铜钱装进随身的荷包里,贴身装起来,拉过被子躺倒在床上,侧耳听外面的动静。 先回家的是林青山父子,听动静洗手洗脸,便各自回房。紧跟着便是林白棠那赔钱货,脚步轻快进门,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阿婆——”也不知龚氏给这丫头灌了什么迷魂汤,她每日进门不是先唤娘,反而先唤祖母。 “阿婆,我带了炸糕回来。” 王氏摸摸咕噜作响的肚子,她也想吃油滋滋的炸糕。 但这死丫头连招呼她都不肯,三天前刚刚大闹过一场,她摸摸掉了的门牙,尾椎骨还隐隐生疼,正是那丫头的杰作,她反而记上了仇,这几日回来理都不理她。 到底没在她身边养过一天,还是被龚氏拐带坏了,连亲祖母也不孝敬。 王氏也不想做个没脸没皮的人,想到上门讨债的那些人凶恶的嘴脸,她终于还是被儿子的外债给逼到了这一步。 她继续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一家人全都回来之后,晚饭很快便摆了出来,就在院里藤树下,都能听到碗筷相撞的声音。 外面藤树下摆开了碗筷,却没有人愿意去叫王氏出来吃饭。 林青山脸上还有被抓伤的长长一道疤痕,龚氏也才见识过了她抢钱时穷凶极恶的作派,连刚生完孩子的媳妇都不顾惜,实在不愿意跟她共桌吃饭,便将各样饭菜装了一份,见小孙女气鼓鼓摆手拒绝的模样,只得递给林宝棠。 林宝棠还不知家中王氏抢钱事件,端着碗踏进王氏屋里,将碗摆在桌上,干巴巴道一句:“傅阿婆吃饭了。”也不等对方回答,扭头便走了。 漕河养家日常 第10节 他也不喜欢这位傅家阿婆,跟自家阿婆比起来,可差太远了。 一家人吃完饭,林宝棠去收碗筷,发现碗里饭菜全都已经被吃光,也不知王氏心中作何感想,招手唤他:“宝棠你过来,阿婆给你钱。”心疼的将捏得汗津津的两枚铜板递了过去,小声问他:“你爹爹说什么了?” 抢钱的时候急了眼,但事后她也有些心虚,想要探听儿子的态度,却又拉不下脸来,只能狠狠心舍两枚铜板出去。吃饭的时候便将铜板摸了出来,捏在手心里直到林宝棠来收碗筷。 林宝棠虽寡言却是个正直的少年,他拒绝了王氏的贿赂,端着空碗出门之前,愤愤冒出来一句:“傅家阿婆,你怎么能把我爹脸上抓成那样?害他被家具店里的人笑话!” 所谓的穷生奸计,他这话不提还罢了,提过之后王氏便宛如窥见一线天光,双目顿时放出光来,却来哄小少年:“家具店里的人都说什么了?” 林宝棠只是表达一句他的愤懑之意,更不想在背后嚼父亲的舌头,给她通传消息,一言不发扭头便走了。 王氏手里的两枚铜板没送出去,人却反而精神许多。 当晚,一家人各怀心事入睡。 次日早晨,林白棠早早便装好了小食酒水,方虎鬼鬼祟祟怀里抱着个油纸包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远远观望的郑氏,见小孙子朝着林家小舟冲了过去,这才转回。 陆谦过来的时候,闻到船上肉香味,都快馋出口水了:“你们都吃过早饭了吗?今儿我娘早起做饭,烫饭都煮焦糊了,阿婆在那唠叨,我就着焦糊味吃了两口就跑,感觉肚子还空着一大半呢。”他家厨房里从来就没端出来过美味。 林白棠早都习惯了他的挑剔,随手塞给他一个鸡蛋馅饼:“趁热吃吧,猜到你没吃饱。” 陆谦接过馅饼咬了一口,金黄的外皮,内里也不吝馅料,满嘴鲜香:“这是加了麻油还有虾皮?”时令小菜加上鸡蛋虾皮麻油,简直要鲜掉眉毛。 三小儿窝在船舱里,悄悄盯着林家大门的方向。 没多久林青山父子便收拾出门了,他们沿着河岸方向走,眨眼的功夫,王氏竟也出门了。 “来了来了,盯紧了。” 三小儿兴奋的凑在一处,紧盯着王氏的方向,谁知越看越有些糊涂,林白棠不明白:“我怎么瞧着,她这是……跟着我爹爹呢?” 陆谦吃完馅饼还不过瘾,试图打开方虎拿来的油纸包,眼角的余光盯着王氏的方向:“她盯着林叔父做什么?” 方虎一巴掌拍开伸过来的手:“这是咱们的中饭,到时候就着猪蹄喝酒多美!这会先盯人吧。” 陆谦遗憾收手。 不过王氏很快便不用三小儿胡乱猜测,她一路跟着林青山父子到达陈记家具店,眼见得父子进去了,这才满意转身,往枫桥方向而去。 她一路舍不得坐船,走得许久才到达枫桥镇,熟门熟路到得镇上一处偏僻破败的小院前面,但见房门锁得严实,便转头往河边过去,果然见得一年轻妇人背着孩子在浆洗衣物,见面便没好气问道:“金宝呢?” 年轻妇人面黄肌瘦,双手被河水泡得泛白,见到王氏下意识便惊跳起来,结结巴巴道:“金、金宝昨晚没回来,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背上的孩子原本睡得正香,听到王氏的声音似乎被吓到,立时哭起来。 王氏原本心气不顺,张嘴便骂:“不是让你管好金宝,别让他再出去赌吗?”又恨孙女:“都是这丫头一天到晚的哭,把金宝的运气都哭没了!”扬手便要打孩子,妇人下意识去躲,巴掌便落到了妇人脸上,立时在那削瘦的脸上留下了一个红印子。 妇人吓得瑟瑟发抖,连忙把孩子解下来搂进怀中哄着,试图让小孩子停止哭泣。 但小孩子听到王氏的声音便哭得更为厉害,王氏打不到孙女,便往媳妇身上狠拍了几巴掌才解气。 年轻妇人不敢还口,不敢还手,只沉默的抱着孩子任由婆母撒泼。 王氏一口郁气散尽,这才扭头直奔镇上的赌坊,连跑了四五家,才在一家新开的吉祥赌坊里拉出儿子,扯着他的耳朵边走边骂:“不是跟你说了别再赌吗?以前欠赌坊的债都没还上,怎的还敢来赌?” 枫桥镇繁华异常,各地商贾云集,也有人靠着歪门邪道发财,赌坊生意便很是火爆。 傅金宝显然被王氏从赌坊里揪出来不止一回,嬉皮笑脸凑上去:“娘,你可算回来了,可借到钱了?”双手伸到她面前,立等着拿银子。 远远跟着王氏的林白棠见到王氏在傅家生的儿子便震惊不已:“是他?” 陆谦也认出了那男子,唯有方虎还懵懵懂懂:“你认识?” “你细想,他不正是前几天咱们去胥门外被白棠叫破的小偷?” 方虎仔细打量,惊讶不已:“原来是他。”还是那副邋遢的模样。 王氏没好气的“呸”了一声,松开了儿子的耳朵,骂道:“那倒霉鬼一家子抠抠搜搜,明明有不少进项,却不肯把钱给我。连自己亲弟弟的死活也不管,可别怪我!”心疼的摸摸傅金宝的耳朵:“还疼吗?” 傅金宝见到王氏,还以为她带了银子回来,谁知竟无功而返,立时变了脸色,恼火不已:“他竟这样心狠?”发愁道:“那怎么办?原来打听着他日子过得不错,想来能帮我堵上这个窟窿,谁知竟指望不上。娘,我只是运气不好,说不得有了翻身的本钱,便能发一注横财,让您老穿金戴银住大屋,好好孝顺您老!您可一定要帮我啊……”抱着王氏的胳膊央求个不住。 王氏早听过儿子多少次许诺,虽然每次都不曾兑现,但于她来说却是活着的全部指望。她从怀里掏出荷包,将里面所有的铜钱都倒出来,塞进儿子手中,疼惜不已:“我才走了几日,你那媳妇竟也不管你,身上穿的衣裳都馊了,我瞧着又瘦了,可是没好好吃饭?拿了钱赶紧去吃点饭,娘也要回去了,总要想办法给你弄一笔钱。”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跟个木头似的,能做什么?”傅金宝发起狠来,面目狰狞:“哪天惹恼了我,连大带小一起提脚卖了!”竟是毫无一点夫妻父女之情。 直听得远处 三小儿震惊不已。 “这样狼心狗肺的儿子,她竟当宝贝。”林白棠心疼自己父亲:“我爹爹那样好的人,竟摊上这样无德不慈的亲娘……” 陆谦安慰道:“多亏她离开了林家,林叔父才能有林阿婆疼爱。” 这倒是句大实话。 林白棠展颜:“无论她有多少歪心思,左不过为着银子,我们家不会为姓傅的还赌债!”想到一家人安宁和乐的日子被别有用心的王氏打破,她心中涌上前所未有的勇气。 第17章 第十七章可不正中了她的圈套?…… 等这娘俩亲亲热热去街边的小店吃饭,三人便往傅家左邻右舍去打听,结果验证了他们的猜测。 傅家左邻收到林白棠送出的一包熟切耳丝,闻到肉香味知无不言:“哦,你说隔壁傅家啊,听说以前富贵过,后来便落魄了,搬到这里也有好些年了。傅家儿子不学好,文不成武不就,也不知被谁逗引去赌博,陆续把家里的田产铺面都输光了,气死了亲爹,越发没了忌惮。” 那左邻颇为惋惜:“傅家当家倒还行,可惜管不住儿子。傅婆子疼儿子疼到了骨头里,但凡儿子所求,无有不应的,生生惯坏了。” 右舍接到林白棠送出的糟小鱼,为傅家俩女儿叹息:“傅婆子心狠,家业被儿子败光了,却拿两个女儿填坑。大女儿傅金花被卖给外地四十多岁贩货的富商做妾室,多少年都不见回来过。小女儿傅银花就嫁在枫桥镇,说是嫁还不如说是卖,傅婆子贪图钱财,嫁女儿都是价高者得,黄花闺女给个年近五十的老头做了续弦,婚后不曾生养,膝下继子比银花还大着几岁,造孽哟!” “这当娘的,把儿子当宝,女儿当草,真是……”林白棠内心同情傅家这两位姑娘,对王氏更为厌恶了。 “谁说不是呢?”右舍道:“银花夫家的聘礼全被傅婆子克扣,连床被子都没舍得陪送。好容易银花在夫家过得安生些,她还三不五时上门打秋风,被银花家继子当面嘲讽也当没事人,最后还是银花丈夫发了话,傅家母子来一回便打一回,这才断了傅家这门亲。” 那邻居见三小儿打扮的整齐清爽,言谈之间说是来认亲,还好心劝阻:“赌坊的人三天两头来傅家讨债,傅金宝巴不得多几门显贵亲戚好替他还债,这亲……认不认还是要好生考虑的。” “多谢大爷!”林白棠面现惧怕,连连向那邻人道谢:“这么泼皮无赖人家,我们家可不敢沾。” 离开傅家巷子,林白棠恍然大悟道:“原来她找上我家,早都打定了主意想让我爹爹替她儿子填赌债的窟窿啊。” 方虎直言不讳:“真不要脸!” 陆谦比较委婉:“有点过份!” 俩小伙伴一致表达了对王氏及傅金宝的谴责不满之意,又陪林白棠去枫桥最繁华热闹处,将船上吃食酒水卖完,啃过了猪蹄,两人各分到两盅十月白佐餐,便结束了这趟旅程。 回去的路上,林白棠划着船往陈记去寻林青山:“爹爹还不知道这些事情呢,早点告诉他,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你这也太心急了。”吃饱喝足,陆谦躺在船头,感受着船儿悠悠荡荡,头顶的天空不断变幻,时而被树木分割,时而被桥梁遮挡,只觉得此刻合该沉入梦乡小憩。 方虎一身的牛劲催促:“咱们还是听白棠的,这就去告诉林叔父真相。” 没想到,他们晚来了一步,到达陈记家具店门口,远远便瞧见围着一圈人,王氏高亢的声音穿过人群,直往林白棠耳朵里钻。 “林青山狼心狗肺,连亲娘亲弟弟也不顾,只管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大家都来看啊……”她倒早一步赶了过来,竟跑到陈记家具店来闹。 林白棠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腔热血直冲了上来,几要失去理智,三两下将船靠岸,嚷嚷着:“她既不想让我们全家好过,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不如我这就上去掐死了她,再给她抵命,大家都落得清净!”竟是要同王氏拼命的架势。 陆谦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苦口婆心的劝:“白棠啊,你冷静点!她不就是想闹得你家里鸡犬不宁,闹得你们受不住了掏出银子填她儿子的窟窿才肯罢休?你要是现在跟她拼命,可不正中了她的圈套?” 方虎义愤填膺,揎拳捋袖子:“管她什么圈套!黑了心肝的婆子,竟敢欺到白棠头上!” “你可省省吧!”陆谦一巴掌拍在方虎脑袋上:“她这样的无赖,何必跟她动武?”转头放柔了声气苦劝林白棠:“掐死了她,再把你搭进去,不值当!白棠你想想,她想让旁人谴责林叔父,你便替林叔父洗清冤屈,让旁人的唾沫星子淹死她,让她跟过街老鼠似的被人指责,岂不更好?” 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每遇附近巷子里小儿打架斗殴,林白棠跟方虎往前冲,陆谦除了偷摸递棍子,还给两人出谋划策,使得他们在附近五条巷子里几无败绩。 “那你说怎么办?”林白棠听着人群中激愤控诉的声音,简直不敢想象父亲的脸色。 旁人不知道林青山辛苦,但自家人却深有体会。 林青山从小吃过太多的苦头,以致于好不容易得陈记老板提携,恨不得把命都给人家,这些年风雨无阻来上工,对陈嵘感恩戴德,说句视为父亲也不为过。 原本这是一段师徒相得的佳话,如果没有少东家陈盛的话。 陈家生了几个女儿,得这一根独苗,自小被老太太抱在怀里溺爱,略长大些舍不得吃家具店的苦,便送去读书了。 若是能趁此改换门庭,也算得陈记少东家的本事。 可陈盛自来吃不得苦,读书既费脑子还得用功,一本论语学了好几年也还是没学明白,连先生也觉得孺子不可教,委婉跟陈嵘表达了自己力有不逮,无法教得陈记少东成材,请陈老板另寻高就。 陈嵘一腔改换门庭的热血就这样凉透了。 失望之下,便将儿子拉回家具店当学徒,打算手把手教儿子手艺,让他撑起陈记的门庭。 奈何陈盛不但吃不得这份苦,还对自家老父亲最为看重的林青山冷嘲热讽——陈嵘在儿子一次次敷衍了事的态度之下拿林青山举例子,想让他跟这位大师兄多多学习,谁知却激起了陈盛的一腔反骨,跟老父亲犟嘴:“您老要是觉得林青山好,便收了他当儿子得了,何苦处处瞧我不顺眼,处处挑我的刺?” 陈嵘揉着胸口恨不得给儿子一脚:“你个小兔崽子,好赖话听不懂啊?让你跟青山学,是盼着你学好,你倒处处挑青山的刺。他搁店里赚钱的时候,你在哪呢?我要真有青山这样的儿子,不知道多省心!” 陈盛眼见得亲爹对林青山赞不绝口,每每生事,处处挑林青山的刺儿,都被林青山隐忍了下来。 林青山受陈嵘知遇之恩,瞧在师傅面上不同陈盛计较,只当他年少不懂事而已。 林宝棠有时候听着陈盛的冷嘲热讽都受不了,好几次气得眼眶发红——骂他便忍了,唯独受不了骂自己父亲。 谁知王氏偏偏坐在陈记家具店门口,拍着大腿闹将起来,显然是打算彻底给林青山个没脸,逼他就范。 王氏虽抓花了林青山的脸,却恨他不肯答应自己的要求,不能为傅金宝解困,心里怀着一腔怨恨,偏偏林宝棠提起家具店,顿时想到了别的法子。 她一嗓子引来了陈盛。 陈盛这几日跟一帮少年各处看赛龙舟,玩得不亦乐乎,昨晚又同人吃酒后半夜才回来,一大早便被老父亲砸门,他也装听不见,直赖到中午爬起来,吃过饭之后已经到下半晌,这才不情不愿来家具店上工。 少东家原本臭着一张脸,磨磨蹭蹭到得店门口,正想着找个借口开溜,谁曾想撞见了这场大热闹,顿时精神大振,踱步过来掏掏耳朵,夸张的问:“这位大娘,你说谁?谁狼心狗肺不顾亲娘?” 他隐约记得,林青山的娘可不是这一位,过年的时候还往他家送过礼,说是林青山媳妇大着肚子不方便,她做了些吃食送过来,多谢陈记对儿子多年照顾。 王氏正怕无人搭话唱独角戏,谁知便有人上来捧哏,当即便大哭大闹起来,黑白颠倒将林青山不顾亲娘各种话往外抖搂,直听得 林青山在店内面色青白交错,原本正提着斧子干活,情急之下提着家伙什便出来了。 王氏见状,嚷嚷的更起劲了:“不孝子,你这是要对亲娘下杀手啊?” 陈盛也在旁帮腔:“林师兄,我爹还老夸你孝顺懂事,怎么能对亲娘做出这样忤逆之事?”还向路过的行人求助:“大家伙儿给评评理啊……” 路过众人听到这番话,逐渐聚拢,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第18章 第十八章只是深爱的那个孩子不是他而…… 林青山幼时失怙,颠沛流离,少时艰难求存,吃过苦,也无数次遭人嫌弃白眼,从未曾真正入心。万幸天可怜见,得继母龚氏悉心照顾,视如己出的疼爱,幼妹全心依赖,才教他在这寒凉人世坚持了下来。 每晚回家,关上院门,便将外面的世界一同隔绝,连同旁人莫名的恶意与轻视全部挡在身后,始终不曾伤到他。 他深知,那不过都是不相干的人。 漕河养家日常 第11节 唯独生母王氏的中伤与诽谤,犹如当众扒衣鞭笞,令他既心痛又难堪。 姓傅的是她亲生的儿子,难道他便不是了? 陈记家具店的学徒伙计全都涌了出来,站在他身后,林青山仿佛能感受到朝夕相处的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心中嘲笑他平日的孝顺都是伪装。 “你、你胡说!”素无辩才的他在极度伤心愤怒之下,仿佛回到了幼小时候,被王氏指责辱骂殴打惩罚,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的反应只想逃跑,躲到无人之处察看身上的伤痕。 小时候的印记,有时候可以追随半生。 周围议论声不绝,王氏在陈盛的拱火之下,只觉今日讨钱有望,于是趁胜追击,愈加嚷嚷的起劲:“……也不知陈记的老板在是不在?你留这样的人在店里干活,他连亲娘亲弟弟都不顾,您老人家不能管管?” 陈盛状似好心道:“老人家别伤心了,在下正是陈记的少东,有什么委屈您老跟我讲,我一定告诉我父亲,让我父亲为您老主持公道!”竟借势当众呵斥林青山:“林师兄,做人可不能忘本啊?我父亲要是知道你连自己亲娘也不顾,让他老人家怎么想” 有店里与林青山年龄相近的大师傅见闹得太难堪,陈盛还一味拱火,便出面相劝:“少东家快别说了,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被陈盛一句话骂了回去:“一丘之貉!” 林青山额头青筋爆起,半个身子都气到麻木,想要努力呼吸平息怒火,可惜事出突然又太过离奇,几次张口,一声“娘”如同千钧巨石堵压在口中吐不出来,眼前阵阵发黑之时,忽然有人上前抽走了他手里的斧头,用瘦削的、独属于少年尚稚嫩的手用力握住了他微微发抖的手,坚定的站到了他身前。 分明,他的身量不足以遮挡一个成年男子的体形。 却还是坚定的站在林青山前面,迎上围拢过来形色各异的眼光,解释道:“我爹正在劈木材,大家误会了!” 陈盛没想到平日不起眼的林宝棠居然敢为林青山出头,顿时讥诮一笑:“林宝棠,你个林家媳妇带过来的拖油瓶,莫不是忘了亲爹?林青山连亲娘都不养,你护着他作甚?” 坐在地上的王氏跟人群之外的林白棠都被这句话惊住。 慢了一刻,王氏从地上一跃而起,冲上去便要撕打林青山:“好啊,我还一直当林宝棠是我的亲孙子,谁知竟是金巧娘那贱人带过来的拖油瓶!你连别人儿子都肯养,怎的就不能帮帮自己亲弟弟?!” 林宝棠死死挡在林青山前面,不想让她再抓烂林青山的脸,眼睁睁看着王氏向自己脸上招呼过来的指甲头皮发麻,却不肯移开分毫。正在此时,头顶伸出的手牢牢握住了王氏的胳膊,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够了!” 林青山有一肚子愤怒,却还要护着儿子:“宝棠就是我儿子,我养他天经地义!”在陈盛的多次挑衅之下,终于忍不下去了:“陈盛,你太过份了!” 当初成亲,他请陈记的人吃过喜酒,店里的人都知道金巧娘带着儿子再嫁,遇上林青山算是运气不错,却不知林青山更感念苍天有眼让他得娶贤妻。 日子流水般过下去,林家后来搬去金鱼巷,旁人见他们夫妇的年纪,只当十六七岁成婚,林宝棠便是二人的头生子。 再后来林家在芭蕉巷置产定居,周围邻居也不知这些旧事,况且林氏父子关系亲近,谁也想不到内中情由。 陈盛早对林青山怀恨在心,见到王氏上门逼迫,正愁寻不到林青山的错处,当即便喝破此事,只为给林青山父子难堪,给王氏递个趁手的把柄,谁知却教林白棠与方虎陆谦撞上。 林白棠近来刚听说祖母不是亲生,没想转头便听说连兄长也是同母异父所出,只觉得王氏便是一根搅屎棍,想让他们家不得安生。 陆谦生怕她大惊之下冲动,牢牢握住了她肩膀,连连劝慰:“白棠你别急!里面那王八蛋一准胡说!”嘴里劝着小伙伴,心里却有七八成信了。 林白棠方才被王氏的举动气到,恨不得跟她同归于尽,没想到再次听到自家隐私,怒意反而消减,除了开始的震惊,此刻反倒担心起林宝棠:“我阿兄可没惹过她,她做什么拿我阿兄做筏子?”甚至催促陆谦:“狗儿哥快点想办法!” 陆谦揽过俩小伙伴,三人头碰头,压低声音道:“你俩听我安排——” 人群之中,陈盛轻蔑笑道:“林青山,要是没我父亲的提携,你们一家子早饿死了!谁给你的脸,敢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 往日他若是对林青山过份,被陈嵘撞见必会挨骂。 骂过之后,陈嵘也想扳正儿子偏狭的想法,无数次背着徒弟苦口婆心的劝过他:“青山是个好孩子,吃苦耐劳心地又好,就算没有我帮忙,他自己也能想办法活下去,说不定还有别的机缘。做人留一线,日后就算是我闭了眼,有他在店里帮忙,你也能把店开下去。你只想到我帮过他,怎么不想想他跟咱们一条心,对谁都有好处?”他揉着胸口失望之极:“你这孩子怎么就是听不进去人话呢?” 可惜收效甚微。 陈盛有自己的想法,固执不听劝。 林青山将林宝棠揽进怀中,护着儿子头脸——自己脸上结痂未落,可不能让宝棠也留下印子。 正全神贯注防备王氏,突然听到人群之外响起小儿呼救声:“不好了不好了,傅金宝被七宝赌坊的人堵在吉祥赌坊打断了腿——” 他尚未反应过来,王氏已然回头,终于露出慈母应有的模样,关心则乱之下连逼迫林青山交出银子之事都可暂时搁置一旁,朝着人群之外喊:“谁?谁说的?”语声颤抖急迫,显然挂心不已。 隔着瞧热闹的人群,方虎回道:“枫桥镇的傅金宝啊,二十出头模样,邋里邋遢的,穿着件皱巴巴的青袍子,赌坊的人说他欠了一大笔赌债,逼着他还钱,没钱就拿胳膊腿抵债,两条腿都被打折,在地上爬呢……” 方才分开之前,儿子可不就穿着件青袍子嘛。 王氏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件事情是真的,只因件件都对得上,她又日夜悬心,生怕赌坊讨不到钱真卸了儿子的胳膊腿儿,谁知分开不过片刻,一朝噩梦成真,当即便大哭起来:“快让开!我的金宝儿——” 林青山内心冰凉一片,不无嘲讽:原来她也会爱孩子,只是深爱的那个孩子不是他而已! 围观人群自动自发让开一条道,有从头到尾瞧见这场闹剧的路人便悄声道:“这家子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当娘的逼着当兄长的出钱给弟弟还赌债,这不是无底洞吗?” “谁说不是呢?”有人附和:“那些赌徒十有八九家破人亡不知悔改,谁家当哥的放着安稳日子不过,要填这样大坑?” 陈盛:“……”说好的评评理呢? 王氏偃旗息鼓要撤,有人却不想她平白泼一盆脏水到自己父兄身上便跑,迎着人群让开的道冲进来个女孩儿,哭得满脸泪痕冲上来抱住了她的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道:“傅家阿婆,你都离开林家,改嫁傅家快三十年了,这么多年对我爹爹不闻不问,傅家的儿子好赌成性,卖了俩女儿替儿子还赌债还不够,还要跑到林家来逼 着我爹爹替你傅家儿子还赌债,还要打我坐月子的娘,抢我家钱匣子,天天闹个没够,你不如找根绳子勒死了我们,大家都不活了罢……” 小姑娘虽哭得厉害,但吐字清楚说话有条理,一口气说下来都不带停的,将前因后果全都翻倒在众人面前,由得人评说。 她才不吃家丑不可外扬那一套,正好扬开了家丑让大家评评理。 “你、你……”王氏着急儿子的双腿,不想跟林白棠纠缠下去,听到她不带歇的一长串话,截又截不断她的控诉,甩又甩不脱她的双手,顿时气得发抖,毫无理智吐出一长串污言秽语,听得围观众人震惊不已——这婆子骂得也太狠了。 按照她的说法,这可是亲孙女啊! 第19章 第十九章这次确实给小姑娘喂的有点多…… “小娼妇,谁让你来的?再不让开老娘撕烂你的嘴!” 她骂得越凶,林白棠哭得越可怜,难为小姑娘吐字清楚,将一点子家事几句话讲得明明白白:“傅家阿婆,求求你别对我爹爹动手,前几天你为了要银子抓烂了我爹爹的脸,他还要日日上工。家里祖母老了,弟弟刚出生,一大家子都要他养活,求你可怜可怜我爹爹自小亲娘改嫁又没了爹,祖母给人浆洗衣裳糊口,养大了他跟姑姑,就别再来逼他了好不好?” 陈盛前几日在家具店因林青山面上的伤疤而取笑他,说了不少疯言疯语,店内有人被他的话引得不免想歪,也在背后悄悄议论过林青山,谁知竟是一场误会。 “白棠?” 林青山父子俩被陈盛带着王氏跟路人围剿都没这么难过,但见到林白棠突然出现,跪在地上哭成了泪人儿,被王氏连推带打,却死死抱住她的腰不肯松开,震惊心疼之余,顿时难过不已,父子俩齐齐冲了过去要护着她。 外面方虎的声音也很急:“傅金宝给了我两个铜板,让我来家具店寻他娘亲——他还在地上爬着呢,两条腿泡在血泊里,可要疼死了……傅家阿婆赶紧走,他还许我传完信回去再给三个铜板呢……” 他与陆谦两人早出晚归,在学堂读书,逢端午还在外面玩,一直不曾与王氏打过照面,王氏想到临分开之时,她向儿子讲过大话:“他不是在家具店做工嘛,我一会就去家具店找他东家支银子,就不信要不到!”谁知银子还没到手,儿子已经被人打断了腿,当下心里急出一团火,奈何林白棠不松手,情急之下骂得更凶了。 可惜林白棠铁了心,她又想赶紧回去瞧瞧儿子的伤势,劈头盖脸便打,下手更是没轻没重。 “白棠快起来!”林青山急忙去抱女儿,还要护住女儿的头脸,生怕她一个小姑娘被抓破了脸。 林宝棠也去拉妹妹,却听得那稚嫩的哭声更响亮了:“傅家阿婆闹到家具店来,就是想断了我们一家人的活路,家里老老小小都指望着爹爹赚钱,她是不想让爹爹在家具店干下去了,反正早晚都得死……”哭得凄凉无助,令闻者都要为她家掬一把同情之泪。 林青山对生母早无一点期待,更不相信生母会因为女儿的求情而心软,反而是心疼女儿被王氏欺侮,一把握住了王氏的手腕:“你松开白棠的头发!” 围观路人见得这一家子拉拉扯扯的样子,结合先前撒泼的婆子跟小姑娘的哭求,再加上外面小儿的叫嚷,前后拼在一处,一边倒的对王氏指指点点。 有半道上凑过来的路人好奇追问,便有从头看到尾的好心解释:“这婆子心肠太过歹毒,改嫁都快三十年了,还要逼前面夫家生的儿子给后一家生的儿子还赌债,逼得这家子都过不下去了!” 另有人道:“依我说啊,一家姓林一家姓傅,就算是一个娘生的,也不是一家人,连本家兄弟都不如,还什么赌债?闹得一家子不得安生,一顿棒子打出去算了!” 更有义愤填膺者为林家人主持公道:“这婆子这般刁蛮难缠,许是被前婆家休了才改嫁的吧?既已改嫁傅家,当与前婆家再无干系,这儿子还有继母要养,那才是他礼法上的母亲,这婆子哪来的还不赶紧回哪去?” 旁的倒罢了,王氏听到“休了才改嫁”之语,恶狠狠回头,“呸”的一口唾沫落到了那人鞋面上,顿时污了鞋面上绣的两片活灵活现的竹叶,直气得那人口不择言:“这样泼妇,想来年轻时候更甚,不怪会被林家休了!便是再嫁十八回,说不得也会被休,谁敢要她啊?” 王氏差点被气晕过去:“放你娘的臭狗屁!” 她之前拿“将来嫁不出去”或者“将来哪有婆家敢要你”骂林白棠,在她的心里女孩儿最大的恐惧便是嫁不出去或者嫁出去被人休弃,没想到这话会被骂到她头上,况且她也的确被林家休弃,简直杀人诛心。 方才陈盛还站在人群中央,为王氏摇旗呐喊,此时尴尬不已,接受到家具店里所有人谴责的目光,心里把那婆子痛骂了不知道多少遍,连带着林青山也没放过,暗悔方才应该多观望一阵。 他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却不知道从哪钻出来个小少年扯住了他的袖子,还向他作揖,笑眯眯道:“少东家,听说您为人最是急公好义,可要为林师傅做主啊!” 陈盛:“……” 林白棠听得耳边议论之声一边倒,终于松开了手,王氏急赤白脸一副火烧上房的样子窜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林白棠转头伏在父亲怀中依旧哭得可怜,连家具店的人都瞧不下去了,方才为林青山仗义直言的宗旺也同情林家父子俩的遭遇,催促道:“林师傅,等东家来了我跟他老人家说一声,你们赶紧送孩子回去,好生安慰安慰。” 林青山感激道:“多谢宗师傅。” 父子俩带着林白棠离开了家具店,直等到进了船舱坐下,她还哭得一抽一抽停不下来,林宝棠默默倒了杯水递过去,林青山轻抚她的背,心疼的安慰女儿:“乖,爹爹没事,白棠别怕!” 林白棠连喝了好几口才渐渐停下来,眼圈依旧通红,瞧着一副小可怜模样。 过得片刻,方虎率先跑了回来,上船便夸:“白棠,你这哭得也太逼真了,狗儿哥这招忒狠,一口芥辣酱塞进去,难为你还能开口说话!” 林青山:“……” 林宝棠:“……” 父子俩正待盘问,陆谦慢悠悠过来,上船之后见林白棠眼圈犹红,不解道:“辣成这样?”他日常偷拿林白棠船上的芥辣酱,上课犯困的时候便悄悄吃一点,立时精神百倍,也没哭成这样啊。 虽然……这次确实给小姑娘喂的有点多。 林白棠气得瞪他:“你还说!” 三人在人群之外头碰头听完陆谦分工,林白棠毫无防备之下被塞了一口芥辣酱,还未上台子唱戏眼泪便先一步狂飙,紧跟着被他在后背推了一把:“去吧,哭狠一点!” 林青山不知原委,只当女儿偶然路过,见到王氏逼迫于他,挺身而出为父兄解围,内心除了安慰还有说不出的愧疚,摊上这样的母亲,连自家孩子也被逼迫至此。 谁知竟是三小儿作戏。 林青山很是好奇:“你们真在枫桥镇见到了傅金宝?他果真被打断了双腿?” 方虎撑不住笑倒在船舱里:“那是我们骗她的,狗儿哥说她听到儿子被赌坊的人打断腿,定然着急回去,就露了馅,旁人就不会再信她。” “林叔别担心,傅金宝的腿虽没断,但我们这几日特意打听傅家的事情,还见到了傅金宝,他就是个赌徒,欠了许多赌债却是真事儿。”陆谦安慰道:“想来傅家阿婆一时半会也不好再追着你们家要银子了。” 林青山深知其母的性子不依不饶,此时被逼到了绝境,谁知还会有多少变故等着他。 他摸摸女儿柔软的头发:“难为我家白棠了,替爹爹分忧!”又正色道:“叔父也要多谢你们兄弟俩,这些日子帮白棠四处打听,今日还帮我们家解围!” 方虎跟陆谦平日与林白棠在一处玩闹,颇为讲义气,此时被当做大人般郑重道谢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这算不得什么,白棠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方 虎连连摆手。 陆谦却沉思道:“林叔,旁的都罢了,傅金宝把所有的指望都押在林家,现下断了希望,也不知他会不会起歹心?你们家里人进出都要小心!” 林青山原本见得俩小儿明明年纪不大,稚气未脱却一副仗义的模样,颇为可爱,伸手要摸摸两人脑袋,大手才摸过方虎的脑袋,要落在陆谦头上时,被他这番思虑周详的话给震住,那抚摸便改了道,在自己儿子脑袋上摸了一把。 林宝棠:“……” 他早已不是小孩子,父亲这是闹哪样? 第20章 第二十章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氏一路不带停的跑回枫桥镇,胸口喘的跟风箱似的冲去吉祥赌坊,远远见到赌坊门口只有寥寥几人,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脑子里各种不好的念头盘旋,生怕下一刻便要哭出声,拉住门口的人便问:“我家金宝呢?你见过我家金宝吗?” 漕河养家日常 第12节 被莫名拉住的人吓得一大跳,再见眼前的老妇鬓角花白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老眼浑浊透着股凄厉,扯着嗓子质问,一把甩开就走,边走边骂:“哪里来的疯婆子?” 王氏冲进吉祥赌坊,见人就问,结果却在最里面的赌桌旁见到正摇骰子的儿子,他正赌得上头,大声嚷嚷着“开大!开大!” 那一刻,她腿脚一软,坐倒在地。 ——定是臭丫头弄鬼! 傅金宝一天两次被亲娘揪着耳朵从赌坊里扯出来,非常不满,气咻咻随她回家,半道上听说老娘去家具店不但没讨到钱,还被林白棠戏耍,极为生气:“这丫头倒是鬼得很,还知道我在吉祥赌坊。”他忽然脑子一转,感兴趣道:“娘,那丫头长得怎么样?” 王氏虽然正在气头上,满脑子想着怎么收拾林白棠,但提起她的长相,仍免不了说一句:“那臭丫头的娘亲就生得漂亮,不然何至于带着个拖油瓶还能嫁给林青山?她今年九岁,已经出落得很俊俏了。” 傅金宝眼前顿时一亮:“当真漂亮?”他暗示王氏:“前一阵儿,赌坊里的许老三欠了一笔银子,回头把自己家小闺女卖了,那小闺女也才十岁左右,生的模样俏丽……” 王氏有些踌躇:“……这不大好吧?” 傅金宝近来已经被七宝赌坊的打手追债好几次,每次都是求爷爷告奶奶求着宽限,原还指望着王氏能从林家发一笔横财,谁知竟空手而归,自然只能打别的主意。 “一个赔钱的丫头片子而已。”傅金宝假意道:“不然把家里杨氏卖了?她都生过孩子了,也卖不了几个钱啊,再说……”他佯作思考:“杨氏要是卖了,谁侍候您老人家啊?洗衣煮饭看孩子都得娘自己做了。”还有点遗憾:“我家那丫头委实太小了,也卖不上好价钱,再养上七八年也能换钱了。” 杨氏便是他媳妇,成婚后生了个女儿。 他自小被王氏教养女人都是天生的贱命,便不把家里姐姐们当人,打骂欺负都是常事,后来背了赌债卖房子卖地,再到后来拿姐姐们换钱,都觉天经地义。如今谈论起卖妻卖女,也属平常,半点不见伤心。 如同家里养的鸡鸭拿出去换钱一般。 王氏不觉有异,满心满眼都是儿子,对他所做之事无限包容,把林白棠跟儿子放在一处,自然毫不犹豫选择儿子:“那臭丫头最是讨厌,早被龚氏拐带坏了,眼里也没我这个亲阿婆!” ******* 芭蕉巷楝树下坐着几名聊天的妇人,见到林青山早早带着一双儿女,还跟着同巷子里的方虎陆谦,毛婆子先打趣道:“今儿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青山没去店里干活,带着孩子们出去玩了?” “没事就早点回来了。”林青山惊魂未定,下意识牵着女儿的手,又向郑氏及方婆子说道:“虎子跟谦哥儿今晚就留在我家吃饭了。”他是巷子里出了名的勤苦,除了过年几天,每日风雨无阻去上工,不年不节提早回来可算是罕见。 “行。”方婆子早晨可是眼睁睁看着孙子偷包了三个猪蹄上了林白棠的小船,心知这傻小子就喜欢跟林白棠玩儿,便随他意:“吃完饭早些回来,明儿学堂可要开课了。” 方虎惊觉短短假期结束,连林家的美食都拯救不了他的沮丧:“就玩了两天……”想起还有十几张大字未写,头都疼了:“知道了,阿婆。” 郑氏想到每次饭菜上桌,孙子克制内敛的吃法,隐忍的眼神,大方放行:“去吧去吧。”全家对吃饭没要求,也不知怎的,这小子却对饭菜的味道极为挑剔,要不是亲眼看着儿媳妇生出来,她都要怀疑这孩子被抱错了。 几人说说笑笑进得家门,才要淘米煮饭的龚氏见到林青山,也不免惊讶于儿子早归,问及原因,林白棠气愤不已:“阿婆不知道,她抢完钱还不罢休,还要跑到家具店去闹,想逼得爹爹在家具店待不下去,不得不给钱。” 龚氏愕然:“她……这是一点也不想让你爹爹好过啊。”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母亲,为着一个儿子,要毁了另外一个儿子的生活。 几个小孩儿围着龚氏七嘴八舌讲今日的惊险,林青山洗干净手脸,进房从背后抱着金巧娘,嗅到她身上的味道,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抱着她好半天不吭声。 金巧娘怀里还抱着幼儿在吃奶,那小子刚出生便肉嘟嘟的,只是红通通的像只未长开的猴子,养着养着便白净起来,大口大口用力吮吸乳汁,吃得香甜无忧。 “今儿回来的这么早,可是遇上什么事了?”金巧娘虽不曾出门,但对丈夫低落的情绪却已察觉。 林青山带着说不出的感动,以及当着孩子们未曾言及的脆弱,向妻子敞开了心扉:“巧娘,谢谢你,替我养了一双好儿女!”父亲有难,都毫不犹豫挺身而出挡在他面前。 “好端端的,怎么说这话?”金巧娘调转小儿子,让他换个方向吃奶,看不到背后丈夫的脸色,但听他的声音似乎并非难过。 林青山讲起王氏来家具店闹,陈盛在旁煽风点火,他当时提着斧头冲出去的时候,内心悲凉不已,只觉得亲生的母子走到这一步,她为了傅金宝便要逼得他日子过不下去,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狠心的母亲。 金巧娘担心不已:“你提着斧头出去,她更有由头大闹了?” 回忆起家具店门口的指责议论声,以及陈盛对他的态度,他心中潜藏数年的隐忧被无限放大:“巧娘,若是有一天家具店到了少东家手里,他还能容下我吗?” 无数次面对陈盛的刁难,瞧在老东家的面上,他都忍了下来。 可老实人也有脾气,只是更能忍耐罢了。 金巧娘却浑然不在意:“容不下咱们便换个地方,你有手艺还怕赚不到银子?”她早都瞧陈盛不顺眼,厌恶他欺负自家男人,可是碍于老东家的面子,也不能多说什么,听到丈夫开始对陈记动摇,便忍不住开心:“陈记要是做不下去,咱们攒银子自己开个家具店!咱女儿说了,要攒钱给我开食店呢。咱们到时候不行先开个家具店……” 她这纯属哄丈夫开心。 家具店还不比食店,购买木材便是大头,还得有人下单,相信他的手艺。 不似食店,原料便宜,赚的便是小利,只要味道好便有得赚。 “你就会哄我开心!”林青山也领情,轻蹭了下妻子脸颊,又轻戳了一下胖儿子圆鼓鼓用力吃奶的脸颊,才将话头扯了回来:“……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站在家具店门口气到发抖,她又在那无理取闹,宝棠却从里面出来了,抽走了我手里的斧头,挡到了我面前,真是个好孩子!” “陈盛提起宝棠的身世,她便胡搅蛮缠,说我不帮亲弟弟非要替别人养儿子,胡说八道!”他气愤道:“宝棠就是我的亲儿子!至于傅金宝,跟我有什么关系?” 金巧娘回手轻抚丈夫脸颊:“咱们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气死她!”掐死王氏有悖人伦,便只能气死她了。 林青山随后讲起林白棠带着小伙伴为父兄解困之事,金巧娘便要放下孩子去瞧女儿:“白棠可有被她抓破哪里?女孩子可不能留疤!” 厨房里,龚氏也正听到这一节,立即放下手里摘的菜,拉过小孙女仔仔细细查看她头脸,疼惜的搂进怀里,连头皮都挨片要检查:“这个杀千刀的,竟下这样狠手,欺负你爹爹还不够,连我孙儿孙女也不放过……” 林白棠捂着头发使劲挣扎:“阿婆,真没事儿。”其实王氏当时 扯走了一绺头发,连带着那处头皮都火辣辣的痛。索性她头发浓密,林青山到底是男子,大略查过了头发,重点全在女儿一张俊俏的小脸蛋上,便不曾发现。真要照阿婆这般检查,定然能找到扯破的头皮,说不定出血了。 龚氏见孙女挣扎的厉害,便松开了手:“宝棠也是好样的!好孩子,你们都厉害!知道打探消息,吓跑了坏人,今晚阿婆做好吃的犒劳你们!”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也不教旁人哄了去! 陈嵘出门一日,回来便听到家具店门口唱了一出大戏,且自家儿子荣升配角,着实出了一把风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提起店里的扫帚便要上手,幸亏宗旺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 “东家,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陈盛已经退后几步,心里埋怨宗旺:告状是你,充好人拦着我爹的还是你,怎么哪哪都有你啊?! 宗旺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在少东家最讨厌的人里排名晋级到了第二位。 第一位当然是林青山。 陈盛倒是很想讨厌他爹,但他很需要他爹的钱,连带着这讨厌也消减不少。 陈嵘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陈盛的鼻子臭骂:“早说了让你好好待青山,你就是这么待他的?外人欺负他,你倒帮着外人!不说他是你师兄,便是家具店一个小学徒,有外人欺到头上来,那也是咱们店里的人,关上门自家人怎么闹都行,打开门总要一致对外!你脑子里装的什么?” “爹!爹您消消气!”陈盛不敢还嘴,眼神乱转极想有人能跑去自家向老祖母报个信,但奈何偌大的店里,连大师傅带学徒伙计帐房,足足有二十几人皆跟耗子似的悄无声息缩在一边,远远听着他挨骂,唯一开口说话的还是多嘴的宗旺。 宗旺比林青山晚来两年,性情倒是沉稳,基础木工也学得扎实,但是没有林青山有灵性。 同样家具上的雕花,林青山无论石榴还是蝙蝠,亦或别的花样,总透着说不出的灵动,还能脱胎于师傅的教学而雕出新花样,宗旺也就照着师傅描绘的样子照猫画虎而已。 “东家,少东家年轻,不懂厉害关系,你好好跟他讲道理。”宗旺一手扯住陈嵘手里的扫帚,夹在俩父子中间苦口婆心的劝,“我家里这么大年纪的弟弟也是脑后长着反骨,打了没用,好好说道说道才有用。” 宗旺家中父母颇能生育,他身为长子,下面还有八个弟妹,当长兄久了,便生出一种老父亲的慈爱之意,瞧着少东家就跟自家孩子胡闹一般,每每少东家做出不当举动,他总想着规劝一番。 可惜少东家对他的苦心嗤之以鼻,还觉得他这人既烦又没立场,也不知站在哪一边,可能天生和稀泥的料,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骂他多管闲事。 若非他多嘴告状,自家老子哪知道这一出? 陈嵘被宗旺劝住,加之今日在外谈了个单子,还陪着客户多喝了几杯,一路走回来酒气不但没发散出来,还因为儿子的行为而着了恼,脑瓜子嗡嗡作响,胃里一阵呕意涌上来,挥挥手便踉跄着要回去。 宗旺忙喊了俩小伙计过来,嘱咐他们:“赶紧送东家回去喝碗醒酒汤。” 陈嵘知他为人可靠,于是在小伙计的搀扶之下叮嘱一句:“你跟这混小子好好说道说道。”将教导儿子的重任丢给宗旺,自己先回去了。 宗旺自觉肩负老东家重托,才待要摆开长兄的架势跟少东家讲一番团结的重要性,却毫无预兆收到少东家一个白眼。 陈盛压抑许久的厌恶终于倾巢而出,犹如马蜂般劈头盖脸蜇了过来:“姓宗的,你就是店里一个长工,在我面前充什么大辈?少谈那些店里都是一家人的屁话!我姓陈,他姓林,你姓宗,怎么就成一家人了?我爹那些话你听听也就罢了,竟还当了真!” 宗旺还想着他不通情理,忍着少年的冷言冷语规劝道:“少东家,陈记是老东家一辈子的心血,店里这些人都是他老人家一手带出来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们做徒弟的虽比不上亲儿子,但与子侄也差不多。大家都是兄弟,都盼着店里生意兴旺,都能过上好日子。青山话少,但他勤勉操心,手艺也没话说,一心为着店里着想,你为着外面不相干的人伤他,也得考虑青山的心情吧?” “要是没有我爹,林青山早饿死了,说不定比外面的乞丐还不如,他感激我爹不是应该的吗?”陈盛气冲冲往外走:“姓宗的,你少掺合我们之间的事情。我瞧着你这副样子就来气,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眨眼间踏出店门走个没影,也不知去哪寻乐子。 宗旺:“……” 暮色四合,芭蕉巷里各家陆续燃起灯火。 曹氏跟女儿方珍带着个包袱前往陆家,进门见桌上摆开饭菜,一家子才坐下来要吃饭,便笑道:“我来的不巧。” 杨桂兰起身迎她,催促陆婉去拿碗筷:“再吃一点?”她对自家饭菜的水平心知肚明。 “不必。”曹氏拦住了陆婉,推着她往桌前坐:“我家刚吃完,虎子跑去林家蹭饭,家里饭菜剩了不少,多添了些,竟吃得有些饱,出门来消消食,还有点事儿求你,你赶紧吃。” 杨桂兰便笑起来:“我家那臭小子也去林家蹭饭了。” 待陆家饭毕,曹氏便示意方珍拿出包袱里的料子递过去:“还有三个月我家珍儿便要出嫁,嫁衣荷包长辈的鞋袜什么的都做得差不多了,唯独盖头不敢下手。” 她伸出自己胖胖的手指头自嘲道:“你瞧瞧我这手,接生个孩子拿个剪刀什么的勉强能行,真要绣花可就是难为我了。但珍儿当初做针线的手艺还是你教的,她有几斤几两你也知晓,真要让她绣盖头这样大件,只怕成亲当日便要丢脸。我想来想去只有求上门来。” 杨桂兰也有些为难:“你也瞧见了,绣庄最近活紧,我回来也晚,明儿天不亮就得起身,恐怕有些耽误了珍儿的嫁期。” 张氏绣坊最好的绣品每年都要经由漕船运往京师,作为地方的贡品送进宫廷。杨桂兰绣艺顶尖,负责其中一部分绣品,无暇分、身。 “唉呀,我知道你是大忙人,不是求你,是求婉儿。”曹氏忙解释:“婉儿的话计我也是见过的,比我们家珍儿那是强了百倍不止。再说珍儿嫁的什么人家,她婆婆是个梳头娘子,我瞧着她绣工也寻常,婉儿绣出来的足以镇住他们家亲戚。”她亲亲热热拉住杨桂兰的手:“我付银子,请婉儿给珍儿绣盖头,只是花样子你拿主意,可行?” 送上门的生意,相比手绢荷包家里父母衣衫鞋袜,盖头也算是陆婉接的头一桩大单,她眼里已有跃跃欲试之意,杨桂兰便道:“你不嫌弃我便应下了!”示意女儿拿自家的花样子过来。 杨桂兰做绣娘时间久,便自己绘了各种花样子细心收着,有时候闲了也画几笔,不拘是花叶鸟雀,或者富贵纹样,鸳鸯连理等等,分门别类放着。 几人坐下来研究盖头上的花样,等定下来之后,见家中陆谦还未回来,杨桂兰便忍不住念叨:“这小子再不回来,是想在林家住下?” 曹氏也发愁:“我家这个,天天嚷嚷着读书没趣味,一时想去学打拳,一时又想跟白棠去河上卖东西。我瞧着他竟不是想卖东西,是想天天跟白棠在一处玩。都这会儿了,还有课业未完,咱们一起过去瞧瞧,林阿婆做了什么好吃的,这俩小子竟不肯回家来。” 两人携手过去,但见林家早已掌灯,热热闹闹摆了一桌子,正坐着吃晚饭,几小儿面前还摆着酒碗,盛着桂花米酒。 方虎吃到酣处,美美饮一口,重提自己的烦恼:“读书有什么乐子?还是打拳来得痛快!要是我爹娘能答应,赶明儿我便去拳馆寻个师傅去练武,到时候才开心呢。” 林白棠近来识字也正在兴头上,一巴掌拍在他手上:“虎子,你这话好没道理。狗儿哥说读书明理,要不要科考倒在其次,但识字之后不必做个睁眼 瞎,就算是将来签个契书,也不教旁人哄了去!” 当着林家一桌人,陆谦脸上有些挂不住,小声纠正:“谦哥哥!” 林白棠方才偷喝了林青山碗里两口十月白,此刻有些酒意上头,小脸泛红,坏笑着转头大声问:“狗儿哥你说什么?” 房里的林家人,连同门口刚进来的曹氏与杨桂兰及方珍皆哄笑起来。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定然要娶自己喜欢的…… 方珍过了年刚满十七岁,婚事是去年定下来的。 未来婆婆是位姓宋的梳头娘子,跟曹氏相识在一家老主顾家。那主顾家要宴客,约了梳头娘子上门,谁知当日儿媳妇却发动起来,便紧催慢赶请了曹氏过去接生,间接促成了两家的婚事。 两亲家有机缘相识,事后主顾家为表谢意管饭,便将两人放在一桌,聊起彼此职业,正好能互相引荐主顾,还不用怕抢了对方生意,于是互道年龄之后便姐姐妹妹的称呼起来。 等到曹氏与宋氏真心实意的互相引荐过几回主顾,各自去对方家中拜访过两三回之后,宋氏便向曹氏提起:“我瞧着珍儿着实喜欢,家里俩混小子你都见过的,就想要个贴心的闺女,不知道有没这个福气?” 这便是试探了。 漕河养家日常 第13节 宋氏男人姓荣,常年在外跟着东家跑生意,自家大儿子荣常林在东家的粮店里当个小管事,小儿子荣常明年纪与虎子相仿,也在学堂里读书。 曹氏也见过荣常林,细长的眉眼,高高瘦瘦,说话也是不紧不慢,比方珍大了两岁,稳重可靠的模样,心里先自愿意了一半,便矜持道:“你家的常林也不差,小小年纪便做了管事,可见是个稳重踏实的孩子。” 宋氏闻听此言,便知曹氏是愿意的。 于是改日请了媒婆上门,两家经过几个回合的商议,这桩婚事便作定了。 两家属于你有肉来我有粮,未来亲家的职业互补,算是一桩上佳的婚事。 林白棠听闻方珍婚期已近,当着大人的面不好追问,但送小伙伴上学的路上正好闲聊几句:“虎子可见过你未来姐夫?” 方虎跟荣家兄弟打过照面,但不太喜欢这位未来姐夫:“他跟谁都笑眯眯的,有点假。” 林白棠撑着舟子笑弯了腰:“你瞧我假不假?我也整日在河上对着主顾笑。” 卖东西的,不都讲究个和气生财嘛。 方虎当真仔细瞧了瞧小伙伴的脸,真心实意道:“不假。”他能瞧得出,白棠这会儿心情不错,大约是家里从天而降的那位傅家阿婆昨晚不曾出现,全家的日子陷入了暂时的安宁,于是她脸上的笑意尤其灿烂。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他瞧着面上笑眯眯的,但是没觉得他有多高兴?”相比俩小的,陆谦不但大着一两岁,且思考问题的角度也要比俩小伙伴更深一点:“你是觉得他笑眯眯的样子有点假,感觉不到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方虎高兴起来,猛拍他的肩膀:“还是狗儿哥懂我!”换来陆谦嫌弃的眼神,他连忙收敛些,换了种腔调,向他拱手:“还是陆兄懂我!”装腔作势的模样也够假。 基于小伙伴向来迟钝的神经,林白棠不太相信方虎的判断:“得了吧,都要娶媳妇了,说不定他心里美着呢,只是不好意思在你这个小屁孩面前表现出来,总得有点姐夫的派头吧?” 方虎急了:“我是那么傻的人吗?” 林白棠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你就是那么傻的人! 方虎抱住了陆谦的胳膊不依不饶:“谦哥,你说我真是那么傻的人?我姐姐要出嫁了,我总要对未来姐夫有所了解。但好几次我偷偷观察,就是觉得……他对于要娶我姐姐这件事情,并没有多开心。” 陆谦安抚炸毛的小子:“说不定你的直觉是对的。”又问他:“这话你跟方叔曹婶子还有方珍姐姐提过吗?” “他们要是肯听我的就好了。”方虎嘟囔起来:“我爹只听我娘的,我娘说宋婶子人很好,也喜欢姐姐,荣常林稳重踏实,定能跟姐姐把日子过好。姐姐见过了荣常林,我瞧着她心里是愿意的,全家也没人听我的啊。” 鉴于他以往毛躁的性子,以及年龄限制,在姐姐的婚事上毫无发言权,更不会有人把一个孩子的意见放在心上,况且还是个舍不得姐姐出嫁的混小子。 曹氏甚至拿着擀面杖威胁过他:“臭小子,你姐姐的婚事是板上钉钉,再不会改的,你少给我作妖。” 方虎当时站在院子里跟亲娘叫板:“你们所有人都愿意,怎么没问过荣常林愿不愿意?” 他为此而收获了一顿竹笋炒肉,罪名是妄图破坏姐姐的婚事。 曹氏一边揍他一边骂:“荣常林要是不愿意,能请了媒婆上咱家提亲?” 方虎挨打也不消停,坚持自己的意见:“请媒婆上咱家提亲的是他娘,可不是他!” 母子俩在院子里吵成一团,最后以曹氏打累了,方虎一句铁骨铮铮的“我将来要娶媳妇,定然要娶自己喜欢的”这句誓言而结束。 一语惊醒梦中人,林白棠这次不再笑话他胡思乱想了:“你真觉得荣长林……不是太开心?” 方虎跟曹氏叫板还态度坚定,真让林白棠问起来,反而有点不确定了:“就是感觉……感觉他的笑都是装出来的……”他将求助的眼神投向陆谦。 三人年纪都小,离定亲成婚之事还有好些年,况且陆谦也不比他们大多少,家中长姐陆婉年方十四,虽然也有人家明里暗里的打听,甚至还有媒人上门,但陆婉主意大,下定决心要做个拔尖的绣娘,早早跟家里人放出话来,暂时不考虑成亲之事。 陆家父母随和,况且杨桂兰也知道自己在家里,在婆婆面前的底气来自于她从绣庄赚回来的银子,很是赞同女儿的决定,倒不着急陆婉的婚事。 陆谦双手一摊,很是无奈:“虎子,一则我没见过荣长林;二则我也不知道成婚时候应该是什么样儿,这谁能说得准啊。”为了缓和凝滞的气氛,开玩笑道:“你放心,等我成亲的时候,一准告诉你是什么心情。” 林白棠方才缓慢下来的篙子又加快了速度,嘲笑两人:“得了吧,你们才几岁,连婉姐姐也不如,还没立业就想着娶媳妇,羞是不羞?”说话间到了私塾岸边,催促两人:“赶紧去上课吧,再迟小心被先生打手板。” 方虎想起自己鬼画符一般的课业,顿时蔫吧了。 林白棠有点同情他:“下午我带好吃的来接你们。”但她的心情却是飞扬的,忍不住跟小伙伴分享家中喜事:“今儿爹爹要去金鱼巷请曾先生给弟弟起名字,往后小胖子也要有名字啦。” 小弟弟出生之时便颇有几分重量,经过一段日子的酣吃猛睡,体重直线上升。林白棠每日回来都要去抱抱弟弟,闻着他身上的奶香味,再掂掂他长了多少肉。 以她这一年光景练出来的手感,小弟弟真没少长。 两人的悲喜不能相通,方虎沮丧的跟在陆谦身后,向林白棠挥手道别,怀着上坟的心情踏上去学堂的小路,眼睁睁看着林白棠轻快的撑起舟子,犹如天边飞过的鸟雀般自由而去,内心几乎要流下羡慕的眼泪。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寻个暗巷子打我一顿?…… 端午的热闹散尽,城内一夜之间散落着白玉兰跟栀子花的叫卖声。到处都是花香,紫色的马鞭草开得正盛,灿烂的合欢也不甘人后,还有蜀葵、金丝桃、淡粉或浅蓝的绣球花、娇怯的半边莲,荷花、月季应有尽有。 林白棠撑着舟子叫卖小食,或热闹或清冷的河岸边或者街角处,总能与深红浅绯,轻紫玉白撞个满怀。 她卖小食时间也不短了,原来也能算些简单的帐,但近来跟着陆谦学识字之余,还与他学习做账技能,对自己的收入有了更为直观的了解,还厚着脸皮去牙行问过租赁店铺与买店铺的实际数目,结果……令人沮丧。 卖小食酒水的收入总在一定的数额之内起伏,但距离短期内开食店的目标,还是过于遥远了。 有时候林白棠也羡慕方虎的没心没肺,不喜欢读书便无数次在父母面前叫嚣着要去学武,虽然结果总不能如愿,可好歹全凭自己心意,更不会为外在的钱财而忧 心。 林白棠今日撑船前往阊门附近转悠,半下午酒水小食便一扫而空,于是撑船往回赶,顺便去取预定好的猪肉跟小鱼。 鱼铺的宋伯多送了她半斤小鱼,与她商量:“白棠,天气越来越热了,等你卖完东西回来,放久了鱼也不新鲜,不如每天中午让我家小二子把鱼送去你家?” 林白棠惊讶道:“小二子回来了?”都是老熟人,只是宋小二前两年被送去学厨艺,许久未见。 宋小二与方虎同岁,小时候大家一起在附近巷子里玩耍,没少与林白棠叫板。也不知这小子犯什么毛病,总爱找林白棠的麻烦,不是揪她头发就是抓毛毛虫吓她。 不过林白棠身边常年有两大护法,方虎负责动武,冲上去便跟宋小二干架;陆谦负责善后——以他一贯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形象,尾随宋小二回家,“不经意间”向宋伯告状,讲述他街头“偶遇”宋小二欺负林白棠之事。 理所当然的,宋小二收获了宋伯一顿胖揍。 “前几日回来了,当了两年学徒,说是刀把都没摸到过,洗了两年菜,师傅连灶头边都不让站,调料都没认全,他死活不肯再去了,说是要留在家里卖鱼。”宋伯也有些发愁:“白瞎了两年功夫,还挨了不少打。他那师傅打人狠着呢!” 林白棠想起前几年大家在巷子里打闹玩乐,一转眼便该考虑将来的生计问题,也有些唏嘘,安慰宋伯:“许是原来的师傅不大好,小二要是还想学厨艺,不如再换个师傅?” 宋伯笑着装鱼:“你这孩子,许是我家小二淘呢。”扬声朝铺子里面的隔间唤:“小二子,你过来替白棠把鱼拎到船上去。” 布帘后面冲出来一个小少年,个头竟比方虎还高了一寸有余,腼腆一笑,接过鱼便跟着林白棠往河岸边走。 林白棠边走边悄悄打量他——宋小二厨艺没学到,个头倒是没少长。 宋小二大抵是长大了,面对林白棠倒拘谨不少,再没了小时候的淘,挠着头陪笑:“白棠,多谢你照顾我家生意。” 林白棠忽然冒出一句:“宋小二,你笑得好丑。” 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收住了,垮着一张脸不再说话。 林白棠:“不想笑就别笑,我又不是酒楼的贵客。” 大家从小一起长大,架都不知道打了多少回,摆出这副贵客临门的样子,她很不习惯。 次日中午去,宋小二正准备收拾了鱼送去林家,神神秘秘告诉她一件事情:“昨儿有人打听你呢,看着不像好人。白棠你是不是惹到什么人了?” 自王氏离开之后,林家所有人在暂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都觉得她不会善罢甘休,定然还藏着后招。 林青山思来想去,芭蕉巷都是街坊四邻,傅金宝真要使坏,定然不敢贸然冲进来。而他带着宝棠,父子两人都干的力气活儿,身强体壮,姓傅的也得掂量掂量。 唯一不放心的便是林白棠。 与女儿商议暂时歇两天再说,谁知林白棠初生牛犊不怕虎,还宽他的心:“爹爹莫怕,我每日沿河叫卖,都往热闹处去,到处都是人,姓傅的总不会当街打人吧?他要是有那么大胆子,早该自己跑来了,还把亲娘推到前面。”她没敢告诉林青山,自己与傅金宝在端午龙舟赛上有过一面之缘,过程极不愉快。 傅金宝走投无路,都已经偷鸡摸狗,快成过街老鼠了,她反而不怕。 “再说,他要是一日不来,我便停一日;他要一两月不来使坏呢,难道我还停一两月?” 林青山也觉得有道理,只能再三叮嘱女儿小心,没想到还真有人打听她。 “那人什么模样,打听什么?” 宋小二边装鱼边小声回忆:“脸上长着痦子,痦子上还长根毛,三角眼扫帚眉,个头矮小,贼眉鼠眼的看着就不像好人,打听你每天几点来取鱼,我估摸着憋着什么坏呢,就说没个固定时间,不一定呢。他还随手赏了我俩铜板,让我别说出去。” 那人越不让说,宋小二越觉得不安。 小时候打架是一回事,遇上真正的坏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林白棠拎了鱼回船上,边撑船边警惕的四下去瞧,但见周围街市喧闹,倒瞧不出什么异常,便撑着船去方家取肉。 方厚额外送了她两只猪耳,要付钱却被拦住了:“虎子天天在你船上吃东西。” 林白棠便笑着接受他的好意,先把猪肉跟鱼送回家去,让老祖母处理,她撑着船去接俩小伙伴放学,在河岸边被毛婆子拦住,殷勤追问:“白棠,你去哪儿?” 听说她要去接方虎跟陆谦,便推了一把身后的孙女:“我家月儿今儿得闲,既是出去玩,劳烦你也带上她?” 毛思月瘦瘦小小,常日跟着母亲在家做些家务,得空便帮母亲洗洗衣服,极少跟着巷子里的孩子们瞎玩。 她父亲过世之后,家中再无男丁,一家子全靠母亲跟祖母替人浆洗衣裳赚钱,日子过得拮据,她也很少出来玩,性子有些畏畏缩缩。 林白棠难得见到她出门,原本要跟着陆谦学识字,但毛婆子把人推了过来,她也不好拒绝,便拉了毛思月的手上船,只觉得她的手跟块儿冰似的,也不知怎么回事。 毛婆子推了孙女上船,顿时笑得心满意足,脚步轻快去方家串门了。 每到放学,方虎总是头一个冲出学堂,站在河岸边等船的时候,闻着外面的花香陶醉不已:“我总算又活了过来!” 先生讲课的效果堪比催眠,明明课间他还跟同窗打闹玩耍,但只要听到先生讲书,那语调便不由自主让他昏昏欲睡,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陆谦则与他正好相反,很喜欢读书。但再喜欢读书的学生,对先生也免不了评论:“陈先生讲课是有点迂腐啰嗦。”也不怪方虎厌学。 两人等到林白棠的小船,方虎先跳上船,扔了书袋便四处找吃的:“饿死了饿死了,白棠可有吃的?” 陆谦后面跟着上来,动作轻盈,连连制止冲动的小伙伴:“虎子,你就不能轻点?船都要被你给弄翻了。” 两人踏进船舱之后,才发现里面还缩着个小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像被他俩的动静惊到了,手里拿着啃到一半的粽子手足无措。 方虎怪叫:“她谁啊?我的粽子呢?”他一心记挂着自己的粽子,压根没注意小姑娘的样貌。 陆谦也奇怪:“白棠——” 毛思月跟林白棠虽然同龄,但在一起玩过的次数十个手指都数得过来,那还是毛婆子前来串门,非要带着小孙女过来。 龚氏可怜这孩子自小丧父,每回来总要塞些吃食给她。 毛婆子倒是喜欢占便宜,但毛思月不干了。 她被阿婆推着掐着接龚氏塞过来的吃食,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一面羞愧自己的不争气,被美食的味道诱惑而最终伸了手,一面厌恶自己的贪吃。 拧巴的厉害。 来过两回,通晓了阿婆占便宜的心思之后,便再也不肯来了。 打骂都不管用。 不仅不肯来林家,连毛婆子最喜欢去的方家陆家都不肯去,除了跟着母亲料理家务浆洗衣裳,连大门都不肯出去,整日缩在家里。 林白棠有自己固定的玩伴,她又是个精力旺盛的小孩,每日还要帮着家里母亲跟祖母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以前还喜欢跟着金巧娘去船上玩儿,两人的见面机会更是少得可怜。 毛思月今日跟着毛婆子刚送完替主顾家洗好的衣裳,一路上都被阿婆念叨,数落她也不知道出门见人,整日在家里跟个木头似的,什么也不会,这副样子将来怎么能嫁个好人家……数落了一路,眼瞧着到了芭蕉巷,瞧见林白棠才住口,还把人强塞给林白棠。 漕河养家日常 第14节 她当时都快要急哭了,可是林白棠温暖的手拉着她上了船,摆脱了阿婆没完没了的絮叨,她便不由自主跟着去了。 直到坐在林家船舱里,看着林白棠熟练的撑起篙子,船儿便离开了河岸,离絮叨的阿婆越来越远,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对上林白棠白里透红的脸颊,舒展的眉眼,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白棠大概瞧出了她的不自在,放下船篙进来,递了个粽子给她:“吃吧吃吧,我阿婆做的豆沙粽,可香了。” 毛思月接过粽子,还未道谢,她便已经出了船舱去撑船。 她握着粽子,既不知跟林白棠聊些什么,对方似乎也跟她一样,便默默 拆了粽子吃起来。 接到了小伙伴,林白棠明显活泼起来,提醒二人:“你们不记得她了?”在俩小伙伴茫然的眼神里,再行提示:“毛阿婆家的……” 两小伙伴便知道这小姑娘是哪位了,只是着实不熟,便各自吃东西,边吃边聊些学堂里的趣事。 毛思月也接不上话,林白棠间或问两声。 等到了芭蕉巷河岸边停船,方虎便摊开了课业要写,陆谦也拿出昨晚再次跟祖父讨教的做帐本领教导学生。 ——他于记帐之事不熟,但架不住学生林白棠好学勤勉,又不以科考为目的,问的全是与生活相关联之事,先生课堂上不教这些东西,便只能回家搬救兵,求祖父指点了。 陆泉卧床多年,总算有了用武之地,教孙子便极其用心,也不问大孙子学来作甚,只要打发病中无聊时光,也算得除等死之外又寻到一点事做。 毛思月见他们三人自成一体,各自有事要做,自己也摆脱了阿婆的絮叨,便向林白棠告辞,细声细气道:“多谢你的粽子,我阿婆……她下次说什么,你不要理会便好。” 她时常在家装聋作哑,引得毛婆子嘀咕了好几次:“不应该啊,小小年纪怎么也聋了还没嫁出去就聋,你也不是陆家老头子,就算聋了听不见,也有人好吃好喝的侍候着。你可还要嫁人呢。” 要不是钱财不趁手,早揪着她去胡大夫家抓药了。 毛思月心道:说不定陆家阿翁也是不耐烦听你们聊天,这才装聋呢。 船舱里没别人,林白棠便提起宋小二的提醒。 俩小伙伴先是对宋小二耗费两年时间,什么本领也没学到,还白白挨了两年打而唏嘘,附近巷子里一起打闹长大,他们之间可以打架使绊子,但被外面世界的大人欺负,各自心中也不是滋味。 接着便猜测打听林白棠之人:“长着痦子必然不是傅金宝,难道是他的同伙?” 林白棠不曾亲眼见过,思来想去近来就得罪过傅金宝母子,只能往这方面猜测:“许是他们怕我认识,找了旁人?打听我做什么,寻个暗巷子打我一顿?” 方虎亮出拳头:“姓傅的尽管来!”懊悔家里父母的顽固:“要是我爹娘答应我去武馆多好,等我练得厉害了,谁还敢欺负白棠?” “等你学成归来,黄花菜都凉了!”陆谦敲他的头:“你动动脑子想想?” 忽而想起一件事情,神色便严肃起来:“你记不记得前几日学堂里的传言,孙大鼻涕传出来的,说近来最赚钱的不是他们家,而是贩人,特别是七、八、九岁的小姑娘。好像是有贵人家里对外放出话来,只要长得好看的小姑娘,价格给得特别高。咱们全当他胡说八道。” 孙大鼻涕大名孙玉杰,家里开着当铺,生意做得有些不清不楚,据说他爹有些门路。 方虎傻愣愣道:“你是说……有人盯上了白棠?” 学堂里的一则传闻,还是同窗随口炫耀自家有门路,打听到的最近能暴富的财路,他无论如何也不曾跟小伙伴被人打听一事联系上。 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此刻方虎跟陆谦都齐齐将目光投到林白棠身上,仔细打量一番,再回想方才瘦瘦小小的毛思月,他们生活之中所见的小姑娘,头一次意识到一件事情——无论是附近几条巷子里这个年龄段的小姑娘,还是家里亲戚的姐妹们,竟无人能比得上林白棠的长相。 意识到小伙伴的危险,两人再三叮嘱她出门一定要注意往人多处去叫卖,千万别往偏僻处走,并且在结束识字算帐的课业之后,一左一右护送林白棠回家。 林白棠被他俩如临大敌的模样逗笑:“说不定是孙大鼻涕逗你们玩儿呢。” 也不知道是宋小二的提醒,还是陆谦的联想,林白棠也开始特别注意每日出行。她往常卖东西路线也不固定,但特别留心之后发现,除了一部分熟客,接连数日都有一名眼生的顾客出现在不同地方找她买吃食。 那人面上倒没长着痦子,中等身材略有些胖,只是打量她的眼神太过赤、裸、裸,如同在打量一件货物一般,昨儿在阊门桥边遇见,他提起:“我家里人吃过了姑娘船上的糟小鱼,还想吃点别的。只是我两只手再能拎,也拿不了这许多。不如姑娘把船撑到我家门口,让家里人出来挑?”被林白棠拒绝了。 今儿在胥门遇见,他隔着河岸步阶引诱:“姑娘要是嫌我家里远,我给姑娘价钱翻倍可好?就算是辛苦姑娘撑船过去的船资?” 林白棠想起次日学堂休沐,便假意答应:“今儿船上吃食都快卖尽了,不如等明日上午我多带些吃食过来?” 那人喜不自胜,还跟林白棠约好了见面的地方才去了。 晚间陆谦听说此事,都道她太过冒险,谁知她胆大包天,提道:“那人不是说约了去他家嘛,他家一定很偏僻。他能骗我,我不如也把他骗上船,你俩埋伏在船上……” 方虎兴奋的“嗷嗷”直叫,举双手双脚赞成:“咱们也要抓一回坏人!” 陆谦倒也不是畏首畏尾的少年,当即便开始筹谋:“武器得带上,绳子也不能少,有没有林叔换下来的臭袜子?” 林白棠:“我阿兄的臭袜子行不行?” 方虎两眼放光:“你阿兄还是太干净了,每日洗脚。臭袜子我去准备。”他脚上这双足有六七日不曾洗过,正好派上用场。 船舱里洋溢着干坏事的喜悦与兴奋。 当晚回家,林青山再次叮嘱女儿,一定要小心谨慎,林白棠乖巧点头:“爹爹,我记住了。”并且再三保证:“你放心,姓傅的我认识,远远看到他我就撑船跑了,跟他连个照面都不打的!” 林青山满意回房去抱小儿子:“曾先生这名儿起得好,咱们幼棠很快便能出门晒太阳了。”等出了月子,外面天气正好,抱出来见人,让旁人都瞧瞧他家白净的大胖小子。 曾先生以打一张小炕桌为酬劳,替林青山的小儿子起名林幼棠。 林白棠对弟弟的大名没什么意见,但她强烈建议幼弟的乳名该叫“桌儿”,都是拿东西换回来的名字,凭什么要区别对待? 金巧娘不想让女儿伤心,便逗他:“桌儿?小桌儿?” 林青山为不会说话的小儿子发声:“你小时候能听懂人话便不喜欢乳名,想来幼棠也不会喜欢,不如别叫了?” “爹爹偏心!”林白棠据理力争,催着林青山唤林幼棠的乳名,引得金巧娘捂着肚子直乐,最后催促他:“你就唤两声桌儿又咋了?反正这小子又听不懂。” 林青山在妻女两面夹攻之下不敌败北,只好无奈唤道:“桌儿啊,不是爹爹不为你作主,实在是……你阿娘跟阿姐,爹爹一个也惹不起啊!” 旁人做父亲素有威严,一句话儿女皆不敢驳回,但林青山对孩子们从来不曾疾严厉色,生活中的小事情尽由着孩子们自作主张,家里便处处是笑声。 他真唤“桌儿”,林白棠瞪着小弟弟懵懂无知的双眼又心软了:“算了算了,难听死了,往后出去让巷子里的小孩子们嘲笑他,多可怜啊。” 金巧娘便轻捶了丈夫一记,眼中暗含着得意的笑:咱们家女儿还是心软,也不是那等心胸狭隘的孩子。 林青山用心照不宣的笑容回她:这不是逗逗她嘛。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女儿近来精神紧张,几番相问,她都只说没事,逗她一乐不过是为了排解她心中烦难之事。 等到林白棠从父母房中出去,金巧娘便问:“这孩子怎么了?我瞧着心神不定的。” 林青山猜测:“会不会是宝棠的身世?她在家具店门口听到宝棠跟自己同母异父给惊到了,又不好来问我们,于是憋在心里,回家便多少有些不自然?” 金巧娘道:“不至于吧?白棠是个想得开的孩子。”到底不放心:“等出了月子,找个机会我跟她说道说道。”总要将心结打开。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学习用具,就算上了堂也属…… 林白棠全然不知父母的担忧,怀着隐秘的兴奋进入梦乡,做了个凌乱而无序的梦,终于在河岸边与小伙伴会合。 方虎准备的还挺齐全,从家里偷拿了三条捆猪的绳索:“我怕一条绳子不够,万一 他还有同伙呢?”还有个包的严严实实的大油纸包。 陆谦顺手接过:“带什么好吃的了?”掂量着手中重量有点轻,还在疑惑里面的东西,打开的同时虎子阻止:“别开!”可惜已经晚了。 一股臭味扑鼻而来,熏得他差点吐了:“方虎——”追着便要打人。 这小子怎么把几双没洗的臭袜子包进放吃食的油纸包了? 方虎背着绳子抱头鼠窜,还再三解释:“谦哥,这可不怨我啊!白棠船上卖的可都是吃食,你要的臭袜子摆在外面,谁还敢买吃的?” 林白棠背着满满一竹筐吃食,从竹筐里神神秘秘掏出一把斧头:“我觉得擀面杖没有威胁力,不如斧头来得有用。” 陆谦:“……” 这两人从小在巷子里打架都没输过,每次动手之前都要与他密谋筹划,以前的武器从棍子到小石子再到泥块之类,主打一个伤害性小但侮辱性强。再加上语言攻击,总能击溃对方的心理防线,彻底败北。 最厉害的武器不过是林白棠偷拿林阿婆的擀面杖或者烧火棍,一场巷战之后,擀面杖掉进了河里,还得方虎跳下去泅水捞上来。 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武器竟然已经进化到了凶器的程度。 方虎还有些遗憾:“早知道你拿斧头,我就拿杀猪刀了。早晨起来,我围着我爹的杀猪刀转了好几圈……” 方家杀猪刀已经用了两辈人,上面浸透了猪血,又重又锋利,一刀下去能斩断猪腿骨。 陆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接受俩小伙伴的无知:“你俩赶紧上船吧,斧头藏在舱底,到时候千万不能用,不然有嘴也说不清了。”他面无表情从书袋里掏出一个石刻的纸镇,塞进方虎手中:“到时候抓住人不说实话,用这个。” 学习用具,就算上了堂也属于自卫。 林白棠撑着船,按照约定地点划过去,远远见到河岸边站着俩人,扭头小声朝小伙伴嘀咕:“坏了,咱们只当一个人,那坏人带着同伙。”小船缓缓而行,她渐渐瞧清楚了另外一人的面孔,跟宋小二所说对上了:“另外一个嘴上长着痦子,跟只猴似的没人样。”果然是同伙。此刻方有些害怕之意,游目四顾,生怕河岸边再有同伙。 万幸此刻河岸边只有那两人,昨儿约了她的中年汉子连连招手:“小姑娘,这边——” 陆谦跟方虎已经藏在舱内半人高的竹筐之后,只是意见难成统一。 方虎满心都是抓坏人的兴奋,陆谦欲要阻止:“白棠,要不两人就算了?”他们三人对两个成年人,胜算不大。 “别,来都来了!”方虎不乐意了,小声反对:“敢把主意打到白棠身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白棠小声道:“这事儿八成跟傅家那对母子有干系,总不能一直等着他们出招吧?”她受够了王氏在家里的无理取闹,对她背后嗜赌的儿子更是厌恶之极。 自从王氏离开之后,她老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好像被什么东西盯着,抽冷子就要咬她家里人一口。 二对一阻止无效,陆谦只能打起精神侧耳倾听船靠岸的动静。 岸上那中年男人笑道:“小姑娘,我这位兄弟听说有好吃的小菜,也想来买些,我顺便带了他过来,你不介意吧?” 林白棠语声甜脆,好似完全未曾察觉到危机的懵懂小姑娘,热情邀请二人上船:“客官喜欢就好,小心脚下。” 小船轻晃两下,那两人已经上船,往舱里来了,还招呼林白棠:“小姑娘,将你各样吃食都拿一些过来,让我兄弟尝尝。” 船头红泥小火炉上坐着一个砂锅,里面正咕嘟咕嘟煮着一锅烫饭,另外一个泥灶上坐着一锅热粽子,凉菜都在舱内放着。 林白棠端起烫饭进来,殷勤道:“两位客官还未用过早食吧?我煮了点烫饭,若是不嫌弃,不如先用些?” 那长痦子的瘦猴男人与同伴交换个眼神,道:“小姑娘想的好生周到——”自动寻碗:“那我们哥俩就在这船上先用一点吧。”谁料碗还未至,变故突起,方才还好生说话的小姑娘砂锅未落在桌上,反而将大半砂锅咕嘟咕嘟煮着的烫饭全泼在中年汉子身上,随着同伴的惨叫声,砂锅朝着他脑袋砸了过来。 瘦猴男未曾防备闪避不及,脑袋上当时便砸出来一个大包,只感觉天旋地转,他厉声喝骂:“臭丫头做什么?”伸手便去抓林白棠的胳膊,想着先制住了这丫头。 中年汉子此刻还在船舱内嗷嗷惨叫,想要把身上的烫饭全扒拉下来。 近来天气极热,他又只着一件单薄的外衫,外加内里细布缝的亵衣,滚烫的粥饭全粘在前胸,立时便烫得他哇哇跳脚,疼痛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还未反应过来便从舱内竹筐后奔过来一个壮实少年,手里拎着个陶碗,上来便照着他的脑袋砸过来:“不是要碗吗?” 那少年身后竟还冒出一名少年。 ——这船上到底藏了几个少年? 中年汉子被碗砸个正着的同时,脑子里还能不合时宜的想到这个问题,血顺着额头往下流,糊住了双眼,他忍着被烫伤的疼跟脑袋的炫晕去打那少年,拳头砸过去的时候少年闪避得快,从他鼻子一侧擦了过去,力道却足以让那壮实少年鼻血飙出来…… 船舱里顿时陷入了混战。 瘦猴男头虽破但勇气不减,伸手便抓住了林白棠,想到既将到来的钱财,只觉得这顿打也没白挨,谁知紧跟着手上便传来尖锐的疼痛,他不可置信的低头去瞧,但见手背上扎着一只尖细的竹签。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竹签竟从掌背两条骨缝之间扎了下去,直接穿透了手掌,痛得他松开了小丫头,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去抽竹签,这给了小姑娘可乘之机,她赶紧退后几步,防备的盯着他。 瘦猴男忍痛拔掉了竹签,仓促转头,发现同伴正跟俩少年扭打在一处,但也未占上风,正被其中一名虎头虎脑的壮实少年压着打,另外一名少年一面帮忙一面密切关注着他的动作。 漕河养家日常 第15节 他暗暗后悔今日轻敌,原想着只是带走个小毛丫头,便不曾带个匕首之类,此刻头也痛手也痛,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得咬牙逼近了小姑娘:“放老实点,可别让老子动粗。”防着她再扎竹签,将她堵在舱内抓住了她的两只手。 谁知这小姑娘悍勇,双手被困,竟一点也不怕,一头便撞上了他的脑袋。他方才脑袋上已经被砸了一砂锅,当时便撞出个大包,偏偏她一头砸过来,正正砸在那大包上,方才的眩晕未散,此刻天旋地转朝后倒下去的同时,死死抓着她的手不放。 只听得“咔吧”一声,林白棠左胳膊被瘦猴男落倒之时支在船舱龙骨上给压折了,两人一起跌倒的同时,陆谦冲了过来,又朝着瘦猴男脑袋上连续补了两脚,他终于彻底晕了过去,松开了紧抓着的手。 “白棠——”他懊悔不已:“你怎么样?”早知道就不该答应这俩家伙的提议,非要以身为饵。 林白棠原本痛叫出声,见到陆谦奔来救她,反而咬牙忍着,额头汗珠不住往外冒,硬生生忍了下来,催促他:“快帮虎子!” 陆谦只得回身去救陆虎。此刻情势调转,方虎被中年汉子压在身下打,只是小少年气喘吁吁毫不怯阵,手脚都在挣扎回击,直朝着他方才被烫伤的胸口抓去。 中年汉子被烫伤又不及脱衣,汤饭的热度可要比热开水还厉害,又煮得粘稠,粘在胸口犹如加温,想来他前胸已经被烫伤一片,说不定已经起了大片水泡。 方虎挣扎着朝他痛处捣,疼得他直抽气,每挨一下便要忍不住哆嗦一下,眼角余光瞥见同伴已经被放倒,只能使尽了力气想要制住身下这壮实的少年。 也不知这少年吃什么长 大,一身的牛劲,连挨几拳都不老实,正在拼命之际,脑后风声已至,竟是另外一名少年冲了过来,一时三人又打在一处,船体晃动,随着三人的扭打舱内不少东西噼里啪啦都砸落在地上,有陶碗还有各种备好的吃食,连竹筐也滚在一处。 林白棠靠舱抱着胳膊坐着,想要努力挣扎着站起来帮俩小伙伴,奈何胳膊钻心的疼,她能坐着没哭出声已经用了很大力气。 片刻之后,那中年汉子终于被方虎跟陆谦合力揍晕,只是两人也挂了彩。 陆谦顶着被打青的眼圈,一瘸一拐也不知道被伤到了骨头还是肉,方虎更惨,鼻血洒得到处都是,脸上也全是青紫痕迹,更要命的是一条胳膊也受了伤。 陆谦拿了绳子过来,三人合力将这两人捆绑结实,用得还是方家杀猪祖传的捆猪之法,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又结结实实用两只臭袜子塞住了嘴,三人这才瘫倒在舱内。 陆谦左边靠着林白棠,右边靠着方虎,三个人靠在一处喘气歇息。他侧头见林白棠面色苍白,额头冷汗如水般流下,顿时心慌不已:“白棠,你伤着哪了?胳膊?”他说着便要上手检查,只吓得林白棠往后缩:“别,让我缓缓!别动!”本来就疼,哪禁得起他动手。 “我不动,你别害怕。”陆谦放柔了声音:“咱们这就上岸去找大夫。” 方虎半死不活靠着他,不满道:“谦哥,我也很疼,全身都疼,你只惦记着白棠,都不看看我?” 陆谦扭头,见到他的惨状也忍不住想笑:“小英雄,你跟白棠争什么?” 方虎不过顺嘴一说,撑起身子越过陆谦去瞧,分明他自己糊了一身的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却来关心小伙伴:“白棠,疼的厉害么?” 三人之中,其实衣着最为干净的反而是林白棠,她别的地方都不曾受伤,只胳膊被瘦猴男人倒下去之时压折了,其余两人都很狼狈,不是血便是打翻的吃食留在衣服上的印记,还鼻青脸肿,到底一场血战,可列为三人历年来最惨烈的一战。险胜。 “我还好,别担心。”她伸腿踹了一脚被捆住的瘦猴男:“咱们先审一审吧?”打起精神坐直了,此刻后知后觉的喜悦漫上心尖:“咱们真制服了俩坏人?” 俩小伙伴齐齐点头:“嗯。”他们也后知后觉感受到了胜利的喜悦。 迟来的喜悦暂时压倒了疼痛,方虎道:“咱们也当官老爷审一回犯人!” 陆谦纠正:“现在最多只能算嫌疑人,还没定罪呢,不算犯人。” 方虎:“审过就算了!“ 陆谦挪过去拽过书袋,掏出笔墨,原本想着自己来审别人写供词,但四顾舱内,另外两人都属于半文盲,让他们写供词纯属为难,只得认命的瘸着一条腿去扶翻倒的小桌:“总要问出他们的意图,还有背后的人。” 近来他追着祖父学记帐,才发现祖父居然懂得不少,连写诉状供词都会,不过是闲聊之时问过几句,后来觉得有趣,他还特意跑去请教金鱼巷的曾先生。 曾先生除了帮人算卦起名,还帮人代写书信,代写诉状讼词,于供词更是小菜一碟。 听说他年轻时候还做过幕僚,只是后来思念家乡的山水,便带着多年积蓄回到苏州城定居。 陆谦摆好纸笔,便开始磨墨,这一刻他无比感谢自己平日的好学多问,居然派上了用场。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白棠出事了。 中年男人姓吴名有金,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之中醒来,还未张口呻、吟,便被一阵恶臭袭击,差点熏个跟头——假如他站着的话。 他此刻四蹄攒在一处,中间插根杠子,便能被人抬出去当猪宰,最要命的胸口一大片火辣辣的疼,也不知被烫成了什么样。 陆谦见他醒了,想要在舱内挣扎,举起砚台威胁:要是乱叫唤的话给你脑袋来一下。 吴有金瑟缩了一下,不敢再挣扎了。 他才领教过,这三小崽子心狠手黑,上来就敢动真格的,招招奔着致命处去的。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听懂了没?”陆谦摆正纸笔砚台,顶着一张被打到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的脸,试图扳回一点威严。 吴有金连连点头,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过是一桩没做成的买卖,他可没必要搭上性命。 陆谦嫌弃的抽抽鼻子,用好的那条腿踹了一下方虎:“去,把你的臭袜子扯出来,让他老实交待。” 方虎笑嘻嘻挪过去,扯出自己沾满了口水的臭袜子,不提防吴有金一口隔夜饭吐出来,差点喷在他身上。 他反手便扇了这胖男人一巴掌,恶狠狠用尚能使力的左手揪住了他的衣襟:“还想打?” 吴有金疼得直哆嗦,连连求饶:“好汉好汉!小英雄饶命!我不是想打,是这味道熏的我想吐……”肚里把方虎祖宗十八代都毫不客气问候了一遍。 这三缺了大德的崽子,用什么不好,抹布衣衫都行,偏偏用不知道多久没洗的臭袜子塞嘴。 他都怀疑自己是被这小子的臭袜子熏醒的,一股浓烈的恶臭袭击了他的口鼻,原本还想要忍着,谁知听说竟是臭袜子,肚里顿时翻江倒海的造反,他便再也压不下去了。 方虎靠回去,被林白棠有气无力的嫌弃:“离我远点,你好臭!” “是袜子臭,不是我臭!” 陆谦瞥一眼帮不上忙二人组,两个半文盲感受到了其中的怨念,老老实实缩着脖子装壁虎,听他审问。 “你们今日上船,打的什么主意?” 吴有金心里将自己这两日行踪仔细捋了一遍,打死也只能算得上“好吃的食客一枚”,想来并没露馅,便嚷嚷起来:“我们打的什么主意?我还想问你们打的什么主意?分明昨儿说好了,今儿想让我家里人尝尝你们船上吃食,谁知才上船便被你们上手按着打。”他哭丧着脸喊冤:“你们到底想做什么?绑人可是犯法的!” 打量三人年纪小不懂法,说不定可以糊弄过去。 陆谦冷笑一声:“不说实话是吧?”他唤方虎:“去,拿刑具过来!” 方虎从舱尾拎过来一个包袱扔在吴有金面前,里面的东西重重落在地上,有船上自用的小剪刀,一把削得尖尖的竹签,还有块看起来像纸镇的方形小石条,更有割草的小镰刀——没有一件正经刑具。 吴有金没有被这些东西吓到,反而指责他们:“你们随便绑人,想做什么?” 陆谦从身后抓起一团物事扔了过去,落到他眼前,正是他怀中揣着的细麻绳,想来他被打昏过去之后被搜了身。 那审问的少年嘲讽道:“你们俩没想着绑人,贼头贼脑跟踪好几日,无故打听姑娘行踪,怀里揣着麻绳,就是好人了?” 吴有金暗暗吃惊,没想到这小丫头一早就起了疑心,却装得跟没事人一样,还甜甜答应他的要求,诱人上船再下手,真是好心计。 “还不说?”陆谦喝道:“上刑!” 方虎跟林白棠都起身挪过来,前者很是兴奋:“打了我那么多下,小爷可不会白白挨打!你最好什么都不说!” 后者此刻胳膊疼得半边身子都在发麻,盼着早点了结眼前事,好去医馆寻碗止疼的汤药,便苦口婆心的劝:“你老实招了,也省得我们动手。这会儿船在僻静处,再不说等天黑透,给你胸口绑块大石头沉入河底,神不知鬼不觉,管你揣着什么心思,跟阎王爷去说吧。” 吴有金满目骇然——哪里来的这么狠毒的小崽子? 可没人告诉他啊。 他提心吊胆盯着这两人,混小子拿起剪刀便要往他身上戳,被小姑娘拦住了:“虎子,剪刀造成的伤口太大了,一动就流血。咱们用竹签吧,从他的指甲缝里穿进去……”她悉心传授经验:“上次我削竹签的时候不小心扎进去一点,疼的要命,我不信他能忍得住!” 混小子大喜:“这法子妙,还不会流血。” 两人各自拿了一把竹签,比比划划便要往他手脚指甲上穿进去,他四蹄攒在一处,那壮实的少年一屁股坐在他身上压着,正好方便他们实施。 吴有金眼睁睁看着尖尖的竹签在自己指肚上停下来,调整方向往里扎,顿时吓到魂飞魄散,一嗓子都破了音:“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方虎恋恋不舍的阻止他:“你先别说嘛,等我扎两个进去再说也不迟!”寻常哪有这样的机会。 “放你娘的屁!”吴有金急了忍不住骂了一句,随即反省过来人在屋檐下,连忙讨好的央求道:“小英雄,放我娘的屁!我的错,我什么都说,小英雄手下留情!” 他若叫旁的,方虎也还罢了,听到“小英雄”三个字,可不正挠在他的痒痒肉上,让他瞬间觉得自己伟岸起来,便高抬贵手暂时放过了他。 吴有金便从头吐出来:“仇俊——”他用下巴示意三步开外还昏迷着的瘦猴男人:“仇俊他有个在赌场上认识的朋友,说是欠了一大笔赌债还不上,便想把家里的侄女儿给拉过去抵债,还说他这债女生得俊俏。正好我最近接到一笔单子,想要搜罗一批年纪小的姑娘,一拍即合,赶来看了几回货,发现当真不错,议好了价格便想着……”对上林白棠冷冷的眼神,“取货”俩字愣是没敢吐出口,怂道:“姓傅的说你是他亲侄女……” 林白棠狠狠一脚踢在他腿上,在男人的惨叫声中开骂:“我姓林他姓傅,哪来的亲侄女?你们平白无故想着抓别人家闺女抵债,可问过我爹妈同不同意?” “啊——你有爹妈?”吴有金傻眼了:“姓傅的说你父母双亡,寄居在亲戚家。” 林白棠气得狠了,又连踢了几脚:“我爹妈好端端的在家,姓傅的赌债欠多了想的歪主意,你们竟信了他的!” 吴有金“嗷嗷”惨叫,连连喊冤:“我虽做人牙子买卖,可没想过贩人。”他犹不信:“姑娘当真信林?” 方虎也踹了他一脚:“她自然姓林,跟姓傅的可不是一家子。” 陆谦眼神闪烁,慢悠悠道:“这姓仇的还曾打听到林家附近,想来他知道内情。你只说姓傅的骗你,搞不好……是姓傅的跟姓仇的合起伙来骗你呢。” 吴有金将前后事情串连起来,一个激灵醒悟了过来,顿时破口大骂:“姓仇的,我拿你当兄弟,你把我往火坑里推?”就要滚过去揍仇俊,可惜他被捆绑得结实,又被方虎压着,着实难以移动。 其实吴有金被审开始,仇俊已然醒了。 他忍着冲鼻的恶臭,就想听听这三小儿想做什么。 没想到这三小崽子年纪虽小,行事却颇有章法,先抓住了人接着开审,甚至还知道动刑。 他原想着,吴有金若是能糊弄过去,便装死到底。 谁知吴有金是个窝囊废,没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不但把他招了出来,连傅金宝都招了,再装死下去谁知道这三小崽子会怎么把怒气撒到自己头上,当下假装悠悠醒转,还刻意滚动挣扎了下。 林白棠过去扯出了他嘴里的臭袜子,直接开问:“你跟姓傅的认识?” 仇俊想抵赖:“咳咳,不熟。”他想吐。 好臭! 林白棠一言不发便往他手指甲扎进去一根竹签子,在仇俊的尖叫声中,又弯腰拿起石头纸镇,“咚”的一下砸在仇俊被扎了一半竹签的指甲上,疼得他眼前一黑,终于老实了:“我说!我说!” 太疼了! 小丫头好狠! 按照仇俊的说法,傅金宝欠的赌债不少,况且赌债都是利滚利。他先前还能变卖家产,或者去姐姐家打个秋风,后来到处都弄不到钱,又被讨债的四处追堵,便着急起来,恨不得哪去抓挠一笔横财。 有天他忽然喜出望外,神神秘秘跟仇俊讲,近来找到个来钱的路子,想来不日便能将赌债还上。 仇俊再问,他便不说了,只让仇俊等着。 谁知左等右等,总不见他还钱,过得一阵子垂头丧气过来,说是那条路子断了,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竟问起小姑娘的价格。 仇俊跟他认识也有三四年了,知道他家中媳妇虽年轻,但早已被生活折磨的没什么颜色,而他娘年纪太大,也卖不出好价钱。家里唯有个小丫头子还是个奶娃娃,尚在襁褓,纵然长大有几分颜色,也离着能卖出去还有许多年,于是嘲笑他:“你也没个亲闺女抵债,问这个做什么?” 傅金宝却梗着脖子道:“我没有亲闺女,却有亲侄女,不都是一样的。” 仇俊也冤:“我单知道他是独生子,还说他骗我,哪来的亲侄女。谁知他说自己有个亲大哥,一个娘生的,夫妻都走了,留下个侄女寄养在本家,长的模样出挑,年龄也符合。我起先还不信,他还让他娘带着我远远来瞧过姑娘。傅婆子亲口保证是她的亲孙女!” 林白棠没想到傅家母子无耻至极,不但咒她父母双亡,竟还包藏祸心,想转手把她卖了抵赌债。若非宋小二报信,她还不知危险临近。 她气得眼圈都红了:“谦哥哥——” 陆谦从小习惯了给她出主意,当即哄道:“别气别气,我替你想办法惩治他们!” 漕河养家日常 第16节 他埋头写了两张供词,拿过去给吴仇二人看:“今儿这事没办法私了,必是要动公的。姓傅的想做贩卖人口的勾当,光天化日唆使你二人动手,你们可瞧清楚了,这是你们的供词,证明你们都是被姓傅的哄骗。若是愿意去衙门做证,我们这就动身。要是不愿意……” 吴有金想到小丫头所说绑块大石头等天黑透了沉进河底,比起进衙门明显比沉进河底要划算,况且姓傅的收了他三百两,他只是上门来收货,其余事情与他无涉,进了衙门也能洗脱,于是痛快应了下来:“我愿意!我愿意!” 仇俊平日也做些偷鸡摸狗之事,这件事情傅金宝答应分他银子,于是甘愿为姓傅的驱驰,哪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想要脱身是不可能了,落在这三小崽子手里不定还要遭多少罪,于是也应承了下来:“……我也愿意。” 太阳升起没多久,吴门桥旁的河岸边靠过来一条小舟,船上少女满脸是血尖声叫着从舱里冲了出来,蹦上河岸向路人求救:“救命啊,船上有俩人贩子,他们说想吃我家的小食,上船之后却想绑我,不知船上还有我家俩兄弟,大叔大伯帮帮忙,把这两人送去衙门,我谢谢大家了……” 小姑娘似乎被吓得不轻,脸上衣裙上都有不少血迹,面色苍白抱着一条胳膊瑟瑟发抖,好不可怜。 吴门桥紧邻着盘门,城外有许多养鸭养猪养马养鸡养鹿的,还有不少酿酒酿醋的作坊,有不少大清早赶着来上工的年轻壮小伙,或者喂鸡喂鸭的中年婶子们,还有准备往城里送酒送醋、送鸡鸭猪羊的,许多家中也有这般大的小姑娘,便有人自告奋勇要上船去帮忙。 有几名青壮汉子上船一看,但见舱内东西散碎了一地,地上躺着俩被捆住四蹄的男子,另外两名少年满面青肿狼狈的靠在舱壁上,显然被打得很惨。 内中有一名在豨巷养猪的汉子,常年向方家大肉店供货,见到方虎这副模样,顿时吓了一大跳:“虎子?你怎么被人打成了这样?” 方虎此刻疼得呲牙咧嘴,见到熟人便露出几分软弱,瘫靠在舱壁上几乎要哭出来:“伍叔,我们今日跟着白棠出来玩儿,谁知这俩人想拐人,然后就打起来了……” 吴有金跟仇俊都已经在供词上按了血指印,况且他们一门心思想着脱罪,便躺在地上装死,身上还疼得厉害,都在肚里大骂傅金宝不地道。 伍新达指着吴有金跟仇俊四蹄倒攒的捆法不由笑出声:“这是你的手艺?”他往常去方家大肉铺,早就听说过方虎在巷子里有俩极要好的玩伴,正好刚跟几名伙计送了两头猪去方家回转,车上还有抬猪的棍子,都是现成的。 方虎点头:“阿翁教我的,说这么捆再挣扎都不散。” 伍新达使唤伙计去车上取了两根棍子过来,自有好事的青壮上来抬着两人上了岸,他背着方虎下船的时候,小声提醒:“我早晨送猪过去的时候,你爹可是在肉铺里到处找绳子……” 他打眼一瞧,便猜出来方家偷绳的可能是家贼一名。 一大清早,方厚要杀猪,却发现捆猪的麻绳少了三条,家 里铺子里找了好几圈,都不见麻绳的影子。 他骂了好几遍偷绳贼,要是偷两条肉也算得有图谋,偷三条脏麻绳顶什么用? 无独有偶,林家大清早也遭了贼。 林青山出门之前,想起龚氏所说,家中柴不够,让他有空劈些,于是在柴房厨房转进转出找斧头,愣是不见影子。 最后连龚氏跟林宝棠都加入找斧头的行列,依旧没找到。 他出门之前还在想着斧子的下落,联想到前阵子在家里住过的王氏,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斧子不会是她偷拿走了吧? 她拿斧子做什么?! 无数的疑问在脑子里盘旋,都抵不过上工时间逼近,只得暂且先放下这些,赶往家具店。 伍新达指使了伙计划着林白棠的船前往芭蕉巷方家报信,另有伙计推着空车过来,把三小只扶上运猪的板车,还有好事的青壮抬着四蹄倒攒的吴有金跟仇俊一起浩浩荡荡前往府衙。 沿途遇上好事者问起,伍新达便绘声绘色将所见所闻讲一遍,更是引得不少人跟着去瞧热闹。 从吴门桥出发,这条队伍约莫有十几人,谁知一路不断有凑热闹的人加入,等到府衙门口打眼一瞧,粗略估计竟有四五十人跟着瞧个究竟,更有不断涌过来的人听说城里出现了拐子,差点拐走了一家小闺女,家中养着小闺女的也要来瞧个究竟,以防自家闺女遇上。 一时之间,苏州府衙门前涌入一大批人,直惊得守门的差衙探头来瞧,见当先两人被捆得结实,后面板车上还推着三小孩儿,头上身上都带着血迹,连忙往内通传。 林青山大清早上工,还未到正午便被方厚跑去家具店通知:林白棠出事了。 他心中急跳,想起找了一早上的斧子,整个人都差点软倒在地:“可是……可是被人劈伤了?”花骨朵似的女儿,在他眼前仿佛已经如同柴桩子被人劈开般惨不忍睹。 方厚一把扶住他,宽慰道:“听说没大事,大约……估摸着胳膊断了。” 林青山眼前一黑,再次扶住了旁边的柱子。 ——这还叫没大事?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我好疼! 林青山软着手脚被方厚一路扶去府衙,围观的百姓已经散了,塞了一把铜钱向门口听差的打听,那差役也是个话多的:“……你说那三个来报案的小孩?可是厉害了,不但抓住了人贩子,审问之后还写了供词按了手印,连我们师爷都说,那供词写得很好,一个字都不必再改,可以直接拿来放进卷宗当证词……”拉拉杂杂讲起三人上公堂之事,夸三人临危不惧,应对得当,就连人贩子都供认不讳。 还有什么好说的? 人证物证俱在。 拿人呗。 “老爷点了几名兄弟前去抓主犯,下次审案的日子还没定呢,总要所有人嫌犯到案。不过你放心,到时候衙门会在外面贴告示,大家都能来看。”他还当这两人是没赶上热闹的好事百姓,为着八卦还要塞钱打听,可比茶馆听书都瘾大。 不过三小儿勇斗俩成年男子,不但制服还送官查办,讲出去都是本城奇闻,就连一路护送他们过来的百姓们都交口称赞,议论不止。 林青山焦心不已:“孩子们呢?不是说受了伤?”他嫌这差役抓不住重点,只差抓着他的肩膀逼问了。 比起外面人的议论,他现下最着紧的的是自家闺女的伤,被人砍断胳膊不知道得多疼,流多少血才能止得住,只要想想那场景便心痛如绞,几乎要窒息,哪有功夫管公堂之上发生的事情。 ——孩子得疼成什么样啊? ——他又该怎么向家里老娘媳妇交待? 那差役见他面色不对,恍然大悟:“你问孩子们啊?大人见他们有勇有谋,都受了重伤,派车送去正骨的刘记医馆了。” 话音刚落,林青山扭头便跑,心急如焚,也不知女儿伤势,跑起来也是高一脚低一脚,方厚在后面连喊几声都不见回头,只得加把劲追。 两人一头冲进医馆,循着药童的指点进了医馆正堂套间,刘大夫跟徒弟正替方虎绑夹板,他见到亲爹冲进来,虽疼得呲牙咧嘴,却兴高采烈,摆着未受伤的左手大喊:“爹!爹!我在这儿呢。”等到当爹的刚站在床前,迎头便被一句话砸中:“爹,我伤了右手,这下子不能上学了吧?” 方厚:“……” 有时候,忍住不打孩子也很辛苦。 他被吴有金打得面目全非,一张脸堪比铺中待宰的猪头,若不是声音跟衣裳熟悉,方厚差点没认出自己的儿子,谁知道这小子受伤之后还不忘讨价还价——还是伤得轻了。 林青山见方虎活蹦乱跳,着急的扑向旁边床上躺着的闺女,语声哽咽:“盆儿,疼得厉害吗?” 女儿一张小脸儿白到吓人,胳膊用两条板子固定绑着,小脸上也全是血迹,从小吃尽苦头生活再难也不曾流泪的七尺汉子不由潸然泪下,心疼到几乎要说不出话,粗糙的大掌靠近女儿的胳膊,悬在上方一尺左右,再不敢动,生怕贴近了加剧女儿的疼痛。 非常时刻,林白棠贴心的没有计较称呼问题,为了安抚父亲,她还努力绽出个苍白无力的笑容:“……还能忍得住。”心虚扭头,生怕被父亲发现她胆大包天以身为饵之事,又奇怪父亲为何落泪,提着一颗心更不敢问。 当着旁人的面,林青山也不敢问女儿的胳膊,想来此刻虽然绑在一处,被砍断的话未必能接得好,将来这条胳膊算是废了,孩子心里定然难受得紧,却还要安慰他。 他心中痛悔不已,暗恨自己,招了祸事上门,却害了女儿一生。 若是他自己挨打受伤都能忍着,可女儿小小年纪却被人打成这样,林青山的眼泪更是忍不住,忙背过身去,与刚刚替方虎治疗完毕的刘大夫视线相接,对方也很是不解——见过疼女儿的,可没见过疼成这样的。 刘大夫见他一个大男人头上身上还带着木头碎屑,面上眼泪冲出两条水印,忍不住宽心:“别担心,小姑娘的胳膊被压断也不打紧,已经正骨,再敷上我家祖传的药膏固定,养上几个月就好了。小孩子恢复的快,骨头也长的好,不会有大碍。” “压断?”林青山还挂着眼泪:“不是……不是被齐齐砍断的吗?”他在一路冲过来的时候,已经脑补了不知道多少遍血淋淋被砍断的胳膊,只觉得眼前一片红。 “谁说被砍断的?”刘大夫皱眉:“我方才替她复位固定包扎,难道还能有假?”气呼呼去检查最后一个腿受伤的小孩。 方厚:“……” 他也没说过白棠胳膊被人砍断啊。 林青山从哪得来的消息? 泪眼朦胧的林青山:“……” 他连忙擦泪,既庆幸又尴尬。 还好还好。 女儿的胳膊保住了! 同一时间,枫桥镇傅家小院里,王氏喜孜孜坐在院里候着,指使儿媳妇杨氏团团转,一时要喝茶一时要吃炸果子。 杨氏背着八个月大的女儿,在厨房灶下烧水,侧耳听外面的动静。 院子里,母子俩说说笑笑,难得傅金宝今日没有出门鬼混,清早起来脾气也意外的好,被孩子吵到也不曾开骂,还轻捏了一下女儿的脸蛋,说了一句:“爱哭鬼。”于他而言简直算是逗孩子玩儿。 锅中水汽弥漫,杨氏估摸着水开了,在厨房找了一圈,最后在角落找到一点纸包着的陈茶沫子,泡进粗陶碗中,战战兢兢端了过去,婆母皱着眉头接过喝了一口,到底没有开骂,只催促:“一会去割点肉回来,今儿吃顿好的。” 杨氏小声嗫嚅:“娘,我没钱!” 以往常惯例,她开口要钱轻则挨骂,重则挨打,从来没有消停的时候。 但买不来肉,可能一样逃不开挨打。 没想到今日光景大是不同 ,傅金宝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扔给她,难得阔绰一回:“娘不是喜欢吃杨家炸果子吗?割完肉给娘买两斤炸果子,再去老郭家打一斤散酒回来,我陪娘好好喝两盅。” 杨氏心中暗暗称奇,也不知这娘俩去哪里发了一注横财,竟还有钱给她。 她不敢多嘴追问,生怕招来一顿臭骂,赶紧背着孩子出门去置办。 注视着媳妇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傅金宝便跟猴似的有些抓耳挠腮:“娘,咱们银子都收了,这事儿……能成吧?” 王氏没有一刻犹豫便同意了儿子拿林白棠抵赌债之后,便带着傅金宝跟仇俊远远去认人。 傅金宝见到林白棠的第一眼便觉满意,听着她甜甜招呼老主顾的模样,得意洋洋跟仇俊夸:“不是我说,可着苏州城漂亮成这样的,也很少见吧?真要长开了,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啧啧,可惜了,赌债不等。 仇俊起先还不相信傅金宝有亲侄女,待见到人之后很是满意:“老吴近来高价搜罗女孩儿,这一个还真不错。” 傅金宝仔细再瞧两眼,又觉熟悉,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两人曾有过一面之缘——这丫头可不正是端午龙舟竞渡之时,让他难堪的臭丫头吗?! 再拉了吴有金“看货”,对方也很是满意,生怕他反悔,还签了卖身契付了银子,只等挑日子收货了。 到了“取货”的正日子,王氏心里也跟猫抓似的不安稳,但比起傅金宝她反而镇定许多,还替儿子宽心:“那丫头整日一个人撑着船在内河卖吃食,到时候把人带走,等那边找到船,还当他女儿落水淹死了呢。苏州城这么大,林家也没那个财力抽干城内河里的水找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咱们也得了一笔银子,怕啥?” 不知为何,傅金宝想起两人初次见面,那臭丫头倔强的双眸,心里却有点不安。 娘俩在家里待了半日,等着杨氏带回来果子跟酒,又吃过了炖肉米饭,还不曾听到消息,王氏也有些不安:“那丫头有些烈性,不会……没逮到人吧?” 傅金宝反过来安慰王氏:“老吴身强力壮,还有仇俊,就不信两个大男人制不住一个小丫头。”也顺便说服了自己,打个呵欠准备回房睡觉:“不定歇个午觉起来,老吴就取了货回来了呢。” 母子俩还未起身,便听得外面闹哄哄的,似乎有不少人往他家而来。 傅金宝被讨债的堵上门也不是头一回,下意识便要找地方躲:“娘,你先去门口挡一挡,他们如果非要进来,你就躺在地上打滚。”他自己游目四顾,准备在家里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 无奈家徒四壁,所有能卖钱的全被上门讨债的人带走了,从大宅子搬到这巴掌大的小院里,正房只有三间低矮的屋子,加上狭小的厨房跟柴房,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 王氏还未到达门口,破旧的院门便被人暴力推开,打头的是两名衙门官差,身后还跟着鼻青脸肿很是狼狈的吴有金与仇俊,两人齐齐指着傅金宝:“官爷,他就是傅金宝,我们并非有意拐卖少女,是受他蒙骗!” 傅金宝整个人都懵了,傻愣愣站在原地,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 那臭丫头生来克他,头一回见面便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了一回脸;第二次可能要让他吃官司了! 王氏哭天抢地,想要耍赖救下儿子,官差可不是吃素的,一脚便踢开她:“黑了心肝的婆子养的好儿子,连旁人家姑娘也敢拐!”拖起傅金宝戴了重枷,连同吴有金及仇俊一起带回府衙看押。 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带走,王氏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儿媳妇杨氏却背着孩子呆呆站在厨房门口,瞧不出面上悲喜。 丈夫被官差带走,她竟无动于衷。 王氏恨得眼底出血,“呸”的啐了她一口:“没心肝的娼妇,你男人都被官家带走了,竟也不知道求求官爷高抬贵手。你是不是早盼着金宝出事?”一肚子火气没地儿撒,上来便揪着杨氏的头发打。 漕河养家日常 第17节 杨氏直到此刻,还是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 她在傅家便跟个聋子哑巴似的,这母子俩密谋拐卖人家女儿,她竟然半点不知,直到枕边人被官差拘拿才知晓。 脸上身上的痛意提醒着她,自己嫁进了怎样的烂泥塘,背上被吓到大哭的女儿提醒着她,这样的日子她早过够了。 她忽然发了疯般的推开婆母,愤怒的火焰在胸腔内燃烧,面对再次扑上来蛮横无理的婆母,她全尽了全身的力气重重扇了一巴掌,终于鼓足勇气骂了回去:“我倒了八辈子霉才嫁进了傅家!你惯坏了儿子,他犯事被官差抓走,又不是我的错!你再打我一次试试?” 别瞧着杨氏瘦弱,但却常年干活,到底年纪也轻,自然不是老迈的王氏能敌。 王氏头一次在媳妇仇恨的目光下退缩了,她环顾左右,绝望的发现自己可能救不了儿子,扭头便朝横塘街芭蕉巷奔去。 芭蕉巷内,三个孩子受了重伤是大事,从伍新达派伙计送船报信,先是方家知道了。 方厚考虑到林家老的老,做月子的还不能出来受风,顶梁柱在家具店,而陆家除了卧床的老爷子,爱串门子的郑氏,还有个作不了主的陆婉,索性暂且压下此事,先去寻了林青山。 林青山跟方厚在医馆照顾三小只看完大夫,又去外面雇了辆车,将三人依次抱上马车,一路护送回芭蕉巷。 方虎一路上都在讲自己的英勇:“自从宋小二提醒过白棠,她便留神买吃食的主顾,发现有疑便跟我们商议,想要把人抓住……” 林青山的脸色渐渐难看。 一直在装死的林白棠终于忍不住打岔:“虎子,你疼就别说了!” 陆谦:“……” 方虎荣升小英雄,也想让父亲分享他这份荣耀,聒噪的厉害:“我不疼!”呲牙咧嘴挪个姿势继续讲:“那人之前诱白棠,想要加双倍的钱带白棠去他家,被白棠拒绝了,还跟那人约了日子。” 林白棠再次阻拦:“虎子,疼就喝口水!” 方虎正讲到兴头上,哪肯停歇:“我不渴!”得意洋洋讲:“我从家里带了绳子,白棠还带了斧子……” 方厚攥紧了拳头:“你拿了绳子?” 方虎洋洋得意:“抓坏人可不得拿绳子?我还拿了臭袜子塞嘴!” 他都觉得自己机灵的不像话。 林青山缓缓转头,仿佛脖子生了锈导致他动作不太灵活:“白棠,你拿了斧子?” 林白棠想装死,还想耍赖撒娇蒙混过去:“爹爹,我好疼!” 林青山一张脸彻底黑透:“坐好!” 陆谦乖巧认错:“对不起方叔林叔,都怪我没拦住他们,我劝了没用!” 方厚跟林青山一起安抚他:“不是你的错!” 方虎还没有察觉到马车内气氛不对,再讲到三人勇猛大战吴有金,林白棠恨不得用眼刀子戳死他:大哥你可歇歇吧! 背着大人偷偷出门闯了大祸,你还当什么光荣的事情?!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吵架归吵架,怎么还分起家…… 方厚先黑着脸把自家猴儿送回去,路过林家再等着林青山把林白棠送回去,最后俩人一起送陆谦回家。 陆谦一副愧疚的小模样:“方叔林叔,都怨我没拦住,才让虎子跟白棠受了伤。我应该再坚持劝劝,没护住弟弟妹妹,都是我的错!” 他腿上骨折,也打着夹板,身上脸上都有伤,却还这样懂事。 方厚原本就肤色黝黑,方才在马车上更是阴云密布,此刻总算和缓起来,尽力维持着邻居慈爱叔父的形象宽慰别人家懂事的小孩:“我家那臭小子从小就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少次都是你跟在后面拦着,有什么用呢?还不是祸照闯。” “方叔,不是这样的。”陆谦对小伙伴还是颇为了解:“虎子是个热心肠,他只想帮帮白棠。” “你也别自责了,他要闯祸你也拉不住。”方厚摸摸小儿郎低垂下去的脑袋,反过来开解他。 陆谦在巷子里大人们眼中向来是懂事的小孩,从小不参与打架斗殴,还能好声好气跟不懂事的同伴讲道理,进了学堂开蒙,读书也很勤勉,连先生也时常夸奖他,比起他家不懂事天天嚷嚷着退学的虎子强百倍! 心里最不是滋味的反而是林青山,一切的祸源皆起于林家。 女儿受伤的消息传来到冲进医馆,接着在马车上听到事情经过,其中埋藏着多少危险,他想都不敢想。心情如同海中逐浪,起伏不定,此刻尚未平复,暗骂自家女儿胆大包天,小小年纪自作主张,遇事不告诉大人,不但自己受伤,连邻居俩小孩也被牵累。 “都是我家的事情,带累了虎子跟谦哥儿都受了伤。这丫头真是不听话,我回头一准教训她!她才几岁,大包大揽什么事情都敢干?”林青山当着女儿一张惨白的小脸,跟不住的哼唧声不忍心骂,但肚里憋着一团拱得他一张脸也是阴晴不定。 背过女儿骂起来,便停不下来。 方厚见他越骂越凶,显然气得狠了,反过来又安慰他:“万幸孩子们都没出什么大事,你也消消气。”对于林家之事,巷子里传得沸沸扬扬,自家老娘熟知本巷子及附近几条巷子各家纠纷,他也有点同情林青山。 摊上糟心的亲娘上门,全家都不得安生。 陆谦听到方虎被骂还罢了,不过排解几句方叔的怒气,见一向疼女儿的林叔也动了大怒,那模样好似送完他回家便要回家揍女儿,顿感不妙,忙扯住了林青山的袖子:“林叔林叔,白棠也是不得已。她说每日防着傅家人,一家子都得提心吊胆,还不如……”窥着林青山始终紧绷的脸,他只能换个角度尝试说服愤怒的老父亲:“白棠她也是心疼家里人,不想一家子都跟着不得安生……” 林青山一面生女儿的气,一面又愧疚于自己的无能,竟让女儿小小年纪便着保护家里人,岂非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过失? “你也别担心,我不生白棠的气了。”林青山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又有点心疼他:“被打成这副样子,你爹娘得多心疼啊?” 两人送陆谦回家,出外赚钱的两口子还没回来,连郑氏也带着小孙子出去串门了,只有陆婉在家绣花,还有卧床的陆泉。 “怎么被打成了这样?”陆婉心疼的摸着弟弟的脸,还有夹板固定的腿,眼泪都差点流下来:“谁打得你,光天化日之下,可是没王法了?” 林青山便将事情经过简略讲了一遍,再三表达愧疚之情,表示晚间等杨桂兰夫妇回家,一定携重礼上门赔罪,先把受伤的陆谦安顿到床上,这才跟方厚各自归家。 林家房里,龚氏正搂着小孙女抹眼泪。 她见到被儿子小心翼翼抱回来的小孙女脸上还有血迹,吊着胳膊哼哼唧唧,被吓到差点晕过去,待听说遇见了人贩子差点被拐走,便搂着孩子不敢撒手,仿佛撒开了手下一刻便有人夺走了她的小孙女。 “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怎么能遇上拐子?” 林白棠偎在老祖母怀里,连金巧娘也闻声而来,红着眼圈上手检查女儿身上的伤。 “可是疼的厉害?”当母亲的最见不得孩子受伤,且还是这么惊险的事情。 “好疼好疼!”林白棠靠着老祖母,疼是真疼,但也是真后怕。 她回想一路上父亲的脸色心虚不已,那疼痛便加倍夸张:“还不是傅金宝欠了赌债,竟想出拿我抵债的缺德法子,找了人来抓我。幸亏虎子跟谦哥休沐跟我出去玩……” 龚氏婆媳还当自己听岔了:“什么?”自己欠了赌债,拿别人家孩子抵债,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金巧娘也顾不得自己还在坐月子,跳起来便要去找王氏算帐:“这个老虔婆,她上门来逼迫还不够,竟还想害我的女儿,我跟她拼命!”恨不得活撕了王氏。 此刻她再顾不得给丈夫留点脸面,只想着找王氏算帐。 龚氏心疼的抱着小孙女骂:“黑了心肝的,这种事情也想得出来,上次就不该收留她,竟把主意打到了孩子身上,哪有一点人性?” 婆媳俩正骂着,林青山回来了。 他进门便直奔卧房,到底还是忍不下去,开口便骂:“白棠,谁给你的胆子?连斧子都敢拿出去,万一出事呢?” 她一个小姑娘拿把斧子,到底是保护自己,还是给坏人递凶器呢? 只要一想到当时眼前血淋淋的闪过女儿胳膊被人齐齐砍断的画面,林青山连心跳都差点吓到停止,手心冒汗全身发麻,走路都打飘。 金巧娘与之成婚多年,两口子从来和和气气,不曾生过口角,见丈夫进门不问青红皂白便骂女儿,顿时火冒三丈,找不到王氏的怒意全撒到了丈夫身上:“你骂白棠作甚?还不都怨你那黑了心肝的亲娘,嘴上说着有多疼你多想你,憋了满肚子坏水来害我女儿!林青山我告诉你,若是白棠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你进门问也不问就骂我女儿,你没瞧见她都疼成什么样儿了?你跟你亲娘过去吧!” 林青山没想到还没教育女儿,先招来妻子的怒火,孩子虽然在眼前,也无性命之忧,但后怕不止:“你怎么不问问这丫头都做了什么?” 胆大得很,遇上大事连父母都敢瞒着,可不得上天?! 林白棠直往老祖母怀里缩,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肚里把大嘴巴的方虎骂了几百遍,若不是他不打自招,非要炫耀自己的“英雄事迹”,亲爹只当这是偶然撞上,哪知道她蓄谋多日引鱼上钩。 金巧娘听得这话,还当丈夫把自己亲娘的过错全都推到了女儿身上,当下气到脸都青了,抖着手指着丈夫骂:“你怎的不问问你那亲娘做了什么?还来骂我女儿!”生起气来孩子都是自己个儿生的,跟丈夫无关。 夫妻俩都憋着一肚子火,龚氏也生着气,正想数落儿子几句,外面院里响起一声哭号:“青山啊,你快救救你弟弟,他被官差押走了……” 竟是王氏来了。 金巧娘正愁找不到王氏算帐,当下便要往外冲:“好啊,她害得我女儿成这样,倒自己找上门来,看我今天不挖烂她的脸!”被林青山一把拦腰抱住:“你等等,月子都没出,怎么能出去打架?” 以王氏撒泼打滚的性子,可不得伤着自家媳妇。 生气归生气,林青山疼媳妇的习惯先占了上风。 金巧娘更生气了,在丈夫怀里挣扎嚷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护着她?非要看着她把咱们全家都害了才好?林青山你跟她去过吧,娘跟孩子们都跟着我过!” 林青山:吵架归吵架,怎么还分起家来?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女人的性命便如此轻贱。…… 王氏一路哭着跑回林家,鬓发散了,脸上糊着鼻涕泪水,进了林家门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不管不顾冲了进来:“青山——”无助大哭:“你可一定要救你弟弟啊!” 金巧娘正在丈夫怀里挣扎,闻言破口大骂:“什么弟弟?傅家丧良心的黑心种子,把我闺女害成了这样,还有脸跑到家里来张口?我要是你,就算是投河上吊,都没脸求过来!”正愁找不到人呢。 龚氏也上前拉住了金巧娘:“媳妇你别急,今儿咱们就把事情撕掳开来。” 金巧娘便停了下来,拉着婆母的手往后退,一直退回床边去,搂着自己女儿,颇有种“你若处理不当,我便与你和离”的决绝,冷眼看着林青山。 林青山此刻也顾不得安抚媳妇,冷声问:“你来做什么?” 王氏便来拉儿子的胳膊,被他躲开,漠然道:“有事说事,别在我家撒泼!” “你弟弟金宝,他被官差抓走了。青山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林青山都被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给气笑了:“我家只有兄妹两人,并无什么弟弟。再说,傅金宝为何被官差抓走,你不知道吗?” 王氏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我不知道 。你是他哥,可不能不管!”语声渐高。 林青山心寒至极:“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跑我家里来做什么!”他只是老实,但不是傻:“要不是你,他认识我家白棠是谁啊?保不齐这个主意就是你给傅金宝出的!”两步冲上去便要将她往外撵。 王氏大惊。 她闯进来的时候,一门心思全在儿子身上,压根没注意房里其余人,此时果然瞧见吊着胳膊满脸是血的林白棠,暗骂这死丫头太过刁悍,老老实实走了便没她儿子什么事儿,非要闹得大家不得安宁,还惊动了官府。 她这人自私偏狭,把傅金宝捧在手心,其余儿女皆是脚下泥土,只配他踩踏,便是连素未谋面的孙女也逃不脱此列。 原还想着,就算官府知道了,林青山未必知道真相。再说知道了也还有一重血缘羁绊,总能拿捏住了长子救金宝。 谁知林青山不但全都知道了,甚至还猜出她也参与其中。 打死王氏,她也不会承认。 面对盛怒的林青山,她抹去面上泪水鼻涕,哄骗道:“那是金宝听说我跟白棠这丫头置气,于是找人去吓唬一下孩子。怎么就……闹成了这副样子?” “把胳膊打折也叫吓唬?”林青山内心对王氏再无一点母子之情,剩下的只有仇恨:“要不是有邻居家孩子拼死护着,只怕我家白棠这会子已经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吧?” 王氏眼见得抵赖不掉,狡辩道:“金宝也不知道那人下了死手啊,都说了只是教训一下孩子,谁知道就闹成了这样?都是一家子,闹着玩的,青山你可别当真!” 话音刚落,迎头砸过来一个茶盅,王氏侧头躲过,茶盅落到地上碎成几片,却是金巧娘气到听不下去了,扔了东西便要将她砸出去:“我也打断了你的胳膊跟你闹着玩儿,你要不要来试试?” 漕河养家日常 第18节 她之前顾忌着丈夫的面子忍气吞声,从不与王氏发生正面冲突,但孩子是她的底线,见到女儿满脸是血还断着胳膊,连丈夫她都不想要了,何况王氏! 王氏被她的凶悍吓到,生怕她当真打断自己的胳膊,不由后退两步:“儿子——” 林青山对她的害怕视而不见,直接下了逐客令:“你走吧,往后不要再来我们家了。我不会救你的儿子,他咎由自取!” 王氏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来寻林青山,拿他当最后的希望,谁知儿子这般无情无义,连半点母子之情也无,顿时哭起来:“你弟弟他是个好孩子,青山你不能不管他啊!要错也是娘的错,我从来也没想着丢下你不管!都是你父亲非要休了我。” 提起旧事她也感觉自己很冤:“儿啊,娘是有苦衷的。你外婆连生几个女儿,时常被你外公按着打,她怀疑自己被女胎缠上了。我小时候亲眼瞧见她接连溺死三个女儿才生出儿子,你外公也瞧见了,并没说什么。偏你父亲事多,不过溺死一个丫头,便生生拆散了我们母子,让龚氏教唆得你连亲娘亲弟弟也不认!” 她母亲溺死三个女儿,婆家拍手称庆。 她不过溺死了一个女儿,便被林家扫地出门。 难道不是林家之过? 她为林家着想,但林家却不领情。 还害得他们母子分离多年,从头到尾,可怜的人不是她吗? 林青山瞠目结舌,眼神里的气愤跟怪异更是压不住。 他忽然意识到,在他眼里溺死亲生女儿的残忍,在亲娘眼中不过是寻常之事,甚至为此而将怨怪林家人大惊小怪。 可其荒谬?! 亲生的女儿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可随手溺死之人,性命如同家中蓄养的鸡鸭般轻贱,何况他视如珍宝的女儿? 大约白棠的生死,在王氏眼中也不过如此。 想通此节,他忽然怒气全消。 为这样的人而生气,不值当。 “你走吧,以后也别来了,我们家没你这样亲戚。”林青山眼中怒意消散,直接上手去推王氏。 王氏不肯,还想撒泼打滚的逼迫:“青山,你不能这样,我是你的亲娘,金宝可是你的亲弟弟啊!” 林青山被愤怒冲昏的头脑此刻冷静无比,常年搬搬抬抬扛木头的男人手底下有得是气力,提起王氏便往外面送,面无表情道:“不止是我家白棠断了胳膊,隔壁两家的孩子为了护着白棠,一个断了胳膊一个断了腿,你如果非要在我家闹,把他们两家招来,方家的杀猪刀可不是吃素的,到时候我断断不会拦着!” 王氏终于明白俩大男人为何连个小丫头也制不住了。 原因在此。 她倒是想闹,可想到初次来到芭蕉巷,被曹氏提着扔了出去,听说她家男人更壮实,杀个两三百斤的猪跟玩似的。 方婆子还曾在她面前夸耀过自家那把杀猪刀:“我们方家吃这碗饭已经有三辈子了,那杀猪刀是祖上花大价钱请人锻造,切肉断骨如削豆腐。”或者有夸张的成份,但王氏不敢赌。 “儿啊——” “我不是你儿子!往后你我走到大街上都是陌生人,我自有母亲,你自有儿子。”他提着王氏将人扔在门口,不顾力道见对方坐了个屁股墩,眉毛都不曾皱一下,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你最好祈祷自己没有参与贩卖我女儿的案子!” “砰”的一声,当着王氏的面关上了大门。 房间内,彻底安静了下来。 龚氏婆媳,连同林白棠,被王氏的话震惊,全都静默无言。 原来在王氏心中,女人的性命便如此轻贱。 她不止轻贱自己的女儿,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连自己也是轻贱的,只能依附男人,不管这个男人是父亲、丈夫、还是儿子。她自以为无底线的讨好儿子傅金宝,便能过上好日子,哪管儿子赌博贩人。 林家三代女人头一次意识到,哪怕同样身为女子,做母亲的龚氏无法苟同王氏对于女儿的残忍无情;做媳妇的不理解王氏溺女的疯狂,纵容儿子的无底线。 而林白棠,却是头一次触及到王氏溺女背后的想法。 她竟然还认为自己溺女是有苦衷的,并且这苦衷还是别人可以理解的。 林白棠不理解。 也无法理解。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从来也不知道身后父母的担…… 林青山赶走了王氏,进门也不说话,一言不发盯着林白棠。 他若是生气教训,林白棠大抵会辩解,狡言砌词想尽办法为自己开脱,但是对上老父亲担忧无奈的表情,她反而不好意思再耍赖,痛痛快快承认自己的错误:“爹爹你别生气嘛,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不敢了!” 金巧娘不明就里,还要护着女儿,板着脸冷哼一声:“白棠别怕,有娘给你作主。” 林白棠拉着母亲的手不放,期期艾艾:“娘,我知错了!” 龚氏见小两口有和好的迹象,况且林青山已经将王氏推出门去,摆明往后老死不相往来,她便打水过来给孙女清理脸上的血迹,还小心翼翼生怕打湿伤口:“脸上这么多血,到底伤哪了?” 除了吊着的胳膊,便是面上血迹,瞧着极为吓人。 “也……没伤哪,脸上是别人的血。”她当时出舱求救,为了演戏逼真,引起路人围观同情,便弄了两把方虎身上的血迹涂在自己脸上,只是瞧着吓人罢了。 “到底怎么回事?”龚氏跟金巧娘此刻还糊涂着,全然不知事情经过。 林青山没好气道:“你让她自己说。” 林白棠于是将宋小二提示,自己留心发现异常,与小伙伴商议,引鱼上钩——上船之后,反抓人贩子,还刑讯逼供画押,再下船去求救报官全都老实交待了。 隐瞒也无用,反正以方虎那大嘴巴,回头再经过方阿婆的大胆渲染,还不知道得传得多离谱,还不如她自己一五一十交待。 龚氏听得心惊肉跳:“你这孩子!你这孩子胆子也忒大!” 金巧娘 原还当丈夫为着亲娘责备女儿,谁知根子在这儿,顿时气得要教训她:“你说你,在外遇上事怎不回家来告诉爹娘?你说多吓人,但凡他们多带俩人,你们三个都不知道被卖去哪了!” 林白棠认错态度极好:“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不敢了!”乖巧之极。 林青山见她可怜的模样,不禁心软,但不让她知道厉害,恐怕下回还敢犯,于是板着跟妻子告状:“她多大胆子啊,敢拿斧子去砍人。”厉声教训女儿:“你多大力气?到时候没砍到别人,反被人夺了斧子把你给砍了!我在家具店听说她胳膊断了,吓到腿都软了,只当她胳膊被人砍断了……” 想起在医馆掉眼泪丢脸的样子,林青山用力揉一把脸,再不想跟这胆大包天的丫头多说一句,扭头出去了。 金巧娘还想教训女儿一顿,被婆母推着往外走:“你去瞧瞧青山,我瞧着他被吓得不轻。” 等到父母全都出去,林白棠先发制人扑进老祖母怀中,娇声娇气喊疼:“阿婆,我胳膊好疼好疼……” 龚氏食指在她额头一点:“你呀!” 真是个小祖宗! 金巧娘回房去,小胖子浑然不知家中大事,摊手摊脚睡得香甜,小肚皮轻轻起伏,煞是可爱。 林青山背朝门口坐在床上不语,被媳妇轻拍肩膀也不曾回头,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真生气了?”金巧娘软了声气,为自己误会了丈夫而生出几分不好意思,谁知落音刚落,林青山便转过身,拦腰抱住了妻子,埋头在她胸前。 她感觉到滚烫的濡湿渗进了单薄的衣衫,怀里的男人无声流泪。 卸下坚强的外衣,他也只是个疼女如命的父亲而已。 金巧娘回抱住男人。 良久,男人沉闷的声音响起:“巧娘,我好害怕!听到盆儿胳膊断了,还当……还当她被斧头砍断。”他都不敢回想自己当时惊魂一刻,在没有旁人注视的地方,只有他们小夫妻的世界里,他终于袒露心声:“我好恨她!好恨她!” 儿子恨亲生母亲,讲出去大逆不道,恐为世人所不齿。 然而不管是从极小时候溺死妹妹,还是女儿因其而遭受的危险,都让林青山内心深处实无法对这样的母亲生出依恋之情,反而因其凉薄无情而从心底里生出数不尽的恨意。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母亲?! 如果女儿出事,他这一生都无法原谅王氏。 在妻子温暖的怀抱之中,林青山彻底松懈下来,又是侥幸又是后怕。 孩子在外面世界不管不顾的时候,从来也不知道身后父母的担忧有多深。 林白棠不知,一墙之隔的父母有多庆幸她只伤到了胳膊,而不是被人拐带到了此生永远也看不见的地方。 林宝棠出门送货,傍晚回家才知道妹妹出事,趁着祖母去厨下煮饭,他用忧伤谴责的目光注视着妹妹,质问她:“你是不是听说我们不是同一个父亲,就开始远着我,有事也不告诉我了?” 小少年很是愤慨:“林白棠,我还是不是你阿兄?” 当着祖母跟父母认错就罢了,没想到阿兄也来掺一脚,林白棠哭笑不得:“阿兄你想哪去了?你不想当我阿兄,想当谁的阿兄?” “在外被人跟踪欺负,你不告诉我,却跟虎子谦哥儿商议,难道不是远着我?跟我隔了一层?”这些话其实从王氏大闹家具店之后他就想跟妹妹讲,但一直没找到好的时机:“我也不是想瞒你……”他也很委屈:“可爹娘都没告诉你,我主动提起也不对。” 有些事情,总要找到合适的时机。 林白棠冰雪聪明,立刻便猜到了兄长跟父亲生气的理由是同一个,用完好的右手拉住了林宝棠的手,少年掌心已经烙上了生活的茧子,她软软求饶:“我瞒着阿兄不是远着你,而是……”她狡黠一笑:“我要是告诉阿兄,你会瞒着爹爹?” 林宝棠:“……” 父子俩朝夕相处,确实不能。 林白棠得意一笑:“那我告诉阿兄,跟告诉爹爹有什么区别?” 林宝棠张张嘴,竟发现他无言以对。 林白棠压低了声音再掰开揉碎了解释:“姓傅的不怀好意也不是一天两天,让爹爹知道只会日日忧心烦恼,他摊上这样的亲娘已经够糟心了。只有抓到姓傅的一个无可饶恕的大把柄,让爹爹跟傅家彻底决裂,咱们家才有好日子过。就算爹爹事后知道,顶多责备我胆大,还要心疼我受伤,瞒着阿兄也是为了你好。” 林宝棠为妹妹的贴心而感动,又为自己误解了妹妹而道歉:“都是阿兄想左了,你别生阿兄的气。” “咱们嫡亲兄妹,我怎么会生阿兄的气呢。”小姑娘软软道,又提出非份请求:“阿婆说我不能吃油炸的东西,羊肉鱼虾是发物,也不利于伤口生长,还有一长串东西不能吃,我觉得不打紧。要是我馋的慌,阿兄就从外面偷偷给我买点吃的吧,我知道你攒了不少零钱……” “阿婆,盆儿说要让我给她偷买吃食——”林白棠话未说完,林宝棠已然扬声朝外喊。 小姑娘脸上的笑意瞬间被惊愕取代:“阿兄你——” 说好的嫡亲兄妹呢? 翻脸比翻书还快! “谁让你胆大包天,什么祸都敢闯的?”听到外面父母跟老祖母的脚步声跟斥责声响成一片,林宝棠笑道:“往后闯祸之前先想想家里人,也让你长个教训。”还是心疼妹妹的胳膊,“我会问清楚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的,你放心。” 能吃的,他自然会带回来。 不能吃的,她想也别想。 林白棠:“……” 所谓众矢之的,便是现在的自己。 她逃不过被家里人教育,俩小伙伴亦如此。 等到曹氏弄清楚儿子受伤的缘由,还听说他竟敢拿家里捆猪的绳子去绑坏人,顿时气得要拿鸡毛掸子让这小子长长记性,“我瞧着你最近皮子松了,祸是越闯越大!”被方婆子拦住了。 方虎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犯了蠢,没事在家里人面前讲什么“英雄好汉的事迹”啊? 漕河养家日常 第19节 这不是上赶着找抽? 他往方阿婆身边靠,不住求饶:“娘,我不敢了,以后真不敢了!”在曹氏威慑的眼神之下,拉住了方婆子的胳膊躲到她后面去,讨好道:“还是阿婆疼我。” 方婆子话锋一转:“他现在一身的伤,打了你也心疼。这顿打暂且先记着,等他伤好以后再打也不迟!” 方虎绝望了:“我都被打成这样,你们也不心疼心疼我?”听说赊肉欠账的,可没听说过还欠着一顿打的。 方厚从外面回来,一锤定音:“这小子,是该打一顿了。” 全家一致裁定对他的惩罚,方虎抗议无效。 陆家又是另一番光景。 陆文泰卖完货回来,见到受伤的儿子也是心疼,但听说儿子保护了方虎跟林白棠,对他大是赞赏:“我儿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虎子跟白棠比你小些,能在出事的时候护着弟弟妹妹,书没白读。” “你瞧瞧孩子给打成什么样了?”郑氏听说祸起王氏,大骂她包藏祸心,害了自己亲孙女不说,连邻居家孩子也不放过,简直晦气,往后在路上见到都要绕道走,免得把晦气带回来。 杨桂兰除了心疼儿子,还有些发愁:“绣庄最近太忙,我每日早出晚归,狗儿受了伤要吃得好些,我也没功夫在家给孩子做点好吃的,可怎么办?” 陆谦想到亲娘那一手堪比毒药的厨艺,很是庆幸赶上了绣庄忙碌的好时候,连连表示自己不挑食,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就不必亲娘特意请了假回来照顾。 他不挑食? 说出去陆家没人信。 一样的饭食,全家都觉得还不错,就他下筷子克制而为难,当谁瞧不出来呢。 若非方家跟林家俩孩子时不时投喂,还不知道他得瘦成什么样儿。 不过很快,陆家便不必为此而发愁了。 吃过晚饭,林青山提着酒肉糖茶上门,除了特意来向陆谦道谢,还提起每日接了陆谦去他家养伤,由龚氏照顾饮食。 “谦哥儿这伤是因我家而起,况且白棠也在家。我刚跟方家商量过了,让虎子也去我家养着。他们家要准备珍姐儿的婚事,恐怕后面人多杂乱,也不利于虎子养伤。再加上谦哥儿一起,他们仨不是老爱往一处 凑嘛,白日便去我家养着,晚上等你们忙完了回家来,我再把孩子送过来,可还行?” 陆谦想起林家饭食,口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父母,用眼神央求他们答应。 ——倒不是为着林叔的谢意,纯为馋林家饭食。 杨桂兰对上儿子的眼神都觉得脸红,他是有多嫌弃自己的厨艺啊?虽然从不曾明说,可是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轻扯丈夫衣袖,陆文泰便笑道:“林婶厨艺好,我家这小子也馋,就麻烦婶子照顾了。只是我家送些肉蛋菜过去,你家可不许推拒啊。不然就让这小子在家躺着去!”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再帮过人家孩子,他也不喜欢占人便宜,偶尔一两顿只当邻居相处融洽,但长久养着却不好。 林青山见陆文泰夫妇态度坚决,便不再推辞,又再三致谢才回转。 第30章 第三十章替我顶罪想来也愿意的。…… 林家院子里,藤荫下摆放着一把躺椅外加两把竹圈椅,伤了腿的陆谦理所当然被安置在躺椅上,方虎跟林白棠便坐在竹圈椅上,团团围坐在一处,嗅着厨房里传来的阵阵肉香味,等着开午饭。 一夜过去,方虎跟陆谦面上伤肿愈加触目惊心。早晨林青山去接陆谦的时候,再次忍不住道歉——因自家事而被牵累邻居小孩受伤,好好一张小脸被毁,他内心深感不安。 陆谦小时候便长得眉目清秀,这两年入学堂读书,愈发斯文有礼,可是巷子里各家交口称赞的好孩子。 陆文泰反而不在意:“我家谦哥儿自小太过文静,巷子里谁家男孩儿不淘,偏他整日衣衫上连个泥点子都没有,爬树掏鸟窝更不曾做过,哪像个儿郎?男孩子挨打便挨了,总要多经点事儿将来才能担起重担。” 市井人家,哪得那么精贵的孩子。 旁人羡慕他家儿子乖巧知礼,他反而羡慕别家儿郎淘气惹祸,尤其喜欢方虎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颇有初生牛犊之勇。 方虎伤的是胳膊,昨晚被曹氏骂过,又被阿婆念叨了半夜,一大早睁开眼睛便想逃家,幸亏林宝棠来得早,这是连早饭都包圆了。 他开开心心洗漱完毕,也不用林宝棠搀扶,跟在他身边一路溜溜达达就过来了,进门便直奔早饭。 三小伙伴伤后隔夜重聚,颇有种同甘共苦之后的沧桑,仿佛在一夕之间长大。 林家父子吃完早饭便去家具店上工,龚氏忙着收拾出门买菜,金巧娘还在房里坐月子。三人坐在院里,微风拂过,齐齐叹了口气,又绷不住一起笑了。 方虎十分懊恼:“我昨儿就不该在马车上大夸耀,回家被我娘好一顿骂,还差点挨揍。” 林白棠瞪了他一眼:“要不是你,我昨儿能挨骂?拦了好几次,总是拦不住,要不是方叔跟我爹爹盯着,我真想拿臭袜子把你嘴塞起来!” 计划若无纰漏,方虎能管住自己大嘴巴,昨儿她原本能糊弄过去,还能收获家人怜惜。 三人之中,唯有陆谦不但没挨骂,还得到了大家众口一致的夸赞,便是连林青山昨晚送礼致歉回来,都叮嘱女儿:“往后行事,多听听谦哥儿的劝,万不可再冲动行事。” 女儿为家人着想的一片心意难得,可也得顾及自身安危。 方虎跟林白棠此时终于回过味来,齐齐瞪着陆谦:“你不会回家路上,跟他们告黑状了吧?” 场景太过熟悉,小时候三人出门惹祸,最终被夸的是陆谦,挨打的总是方虎,林白棠也会逃不脱被口头教育。 陆谦喊冤:“我真没跟方叔林叔告状,你们得相信我!” 他那不算告黑状,又没扯谎,不过就是实话实说而已。 三人也算有难同当过一回,怎么这点信任都没有呢。 午饭上桌,龚氏特意做了满碗酱香浓郁的炖肉,鲜美的清蒸鱼,当季清爽的鲜炒时蔬,再配上蒸的入口即化的金黄色蛋羹,方虎先“嗷呜”一声扑向饭菜,伤着腿的陆谦慢了一拍,被林白棠用未曾受伤的右手扶了一把,撑着她肩膀坐定,方虎已经一块炖肉入了口。 “林阿婆,你炖的肉好香啊。”方虎嘴角沾着油亮的肉汤,还不忘仰头卖乖。 方婆子的厨房艺虽也不错,比起郑氏还是略胜一筹,只是到底不如林家做小食生意的味道更佳。 龚氏摸摸他的脑袋:“虎子喜欢就多吃点。”并不肯厚此薄彼,一样招呼:“谦哥儿也多吃点。” 家中习惯了两餐饭食,最近金巧娘做月子便添了午食,但三小儿要养伤,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便也为他们加餐。 她并不同三小儿一起用饭,端了金巧娘的饭食回屋,媳妇用饭婆婆看孩子,倒是一派融洽。 林幼棠还是个吃饱了就睡的小孩,金巧娘边用饭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这三个孩子从小闹腾惯了,方虎的嗓门最大,大块的炖肉都堵不住他的嘴:“我爹娘也不知怎么想的,要是早一年送我去学武,昨儿老子就打得那俩龟孙满地找牙!” 林白棠实话实说:“练个一年估计不大行,过个三五年应该没问题。” “白棠,你也觉得我该去练武?”方虎还当自己找到了人生知己,总算有人支持他的想法了,满脸期待盯着小伙伴,只盼她会说多说点。 自进了学堂开蒙,他没少回来抱怨读书,厌学之深大家皆有共识,连方厚跟曹氏现在只要听到他提退学之事,都头疼不已。 林白棠再不晓事,也不敢煽这股风,点这把火,唯有挟一筷子蒸鱼堵住他的口:“你尝尝我阿婆做的鱼,可鲜了!”侧头发现陆谦追逐过来的目光,也挟了一筷子:“这鱼说不定还是宋小二杀的,谦哥哥也尝尝。” 她向来一碗水端得很平。 陆谦心满意足吃鱼,不紧不慢吐出一根鱼刺后,泼了一盆凉水给方虎:“功夫练得再好,打完了人连个供词都不会写。字都没识两个,就算旁人代写供词,不读书怕是你也看不懂啊。” 方虎:“……” 碗里的鱼瞬间都不香了。 林白棠却觉得陆谦说得有道理,还天真建议:“虎子,你要真喜欢练武,不如读书之余再去武馆拜师,文武全才听着也很不错呢。” 方虎丝毫不因小伙伴的高看一眼而高兴,惆怅反问:“白棠,你觉得……我是读书的那块料?” 他虽小小年纪,却很是清楚自己。 读书识字,也是需要天份的。 “我可不想在书斋里耗费几年时光,最后一事无成,还得回家杀猪。”小小年纪,竟已经开始思考未来:“我自己倒无所谓,就怕我爹娘当我是块读书的料,对我生了不该有的期盼,供我读书最后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到时候只怕更失望。” 平日瞧着方虎冒冒失失,没想到他竟连几年之后的事情都想过了,林白棠仿佛头一次认识他,连连打量好几眼:“虎子,你可真没白长这脑袋。” 旁的不说,对父母的想法倒很有预见性。 连陆谦都对他刮目相看:“虎子,往日是我小看了你,没想到你竟想得这般深远。” 方虎得意一笑:“谦哥,你从小拿我当傻子看是吧?再怎么说我也是家里的长子,将来是要顶门立户的。我姐姐都快出嫁了,要是娘家弟弟撑不起门户,将来还不得被婆家欺负死啊。” 市井人家,小孩子再天真,也已经知道了生活的艰辛。 陆谦舀一勺蛋羹给他铺在米饭上,伤的是右胳膊,终究吃饭不便:“喏,当我赔礼了。” 林白棠也挟菜给他:“多吃点,我还指望着将来再有危险,有虎子哥哥护着我呢。” “虎子哥哥”四个字让方虎精神大振,豪爽应道:“白棠别担心,虎子哥哥定不会让你吃亏!要不你再叫 几声来听听?” 林白棠奉送他一个大白眼:想得美! 三人在院里有说有笑,屋内婆媳相视而笑,金巧娘还感叹道:“这三小孩子感情可真好,从小就玩在一处,白棠遇上这么大的事情,他们连命都不要护着她,也多亏了这俩小子。” 龚氏亦笑:“就是不知道将来谁有福气娶了咱们盆儿。” 金巧娘骇然:“娘,你想的可有点远了。” 她女儿不过是个小孩子,离定亲还早着呢。 婆媳二人都不过一句玩笑,但巷子里却另有人早早想好了。 毛婆子午间洗完衣裳出来串门,听郑氏说起昨日之事,王氏伙同儿子要拐了林白棠去抵债,先是惊叹:“好狠的心啊,这可是亲孙女,竟能做出这等猪狗不如之事。”接着再听到郑氏说起自家孙儿跟方虎皆受了伤,便心疼个不住:“我竟不知,谦哥儿呢?伤得可厉害?” 郑氏见到自家孙子便心疼了半夜,此刻提起还心有余悸,不断抚着胸口念叨:“菩萨保佑,万幸我家大孙子没出大事,就是伤得厉害。听说虎子胳膊都折了,脸上也肿得厉害。林家人过意不去,白日接了孩子们去他家养伤呢。” 大孙子早晨去了林家,大中午她要眼巴巴赶了过去,倒显得不放心林家人的照顾。 她倒是有心过去串门,也不好意思过去。 毛婆子便热切道:“等我回家取几个鸡蛋,你陪我过去探伤?” 郑氏心中极是愿意,面上还要推辞:“小孩子家家,探什么伤啊。”到底还是等毛婆子回家去取鸡蛋。 毛家日子过得精打细算,但听说方虎受伤,毛婆子自然要拉着小孙女去探望。她匆匆赶回家中,才进门便发现院里站着个浑身湿漉漉的男人,手里还端着一大盆衣裳,儿媳妇身上也湿透了,两两相望瞧来很是不对劲。 毛婆子整日出门东家长西家短,有时候回家也要骂儿媳妇“克夫”,年纪轻轻便克死了自己的儿子。有时候悲从中来还拿媳妇撒气,不过吴寡妇性子柔软,也体谅婆婆失子之伤,皆容让过去了。 谁曾想毛婆子无意之中回家,竟撞见这一幕,当即开骂:“猪狗不如的东西,克死了我儿,竟还勾引外面的野男人,老天怎么不打雷劈死你啊?” 那男人生得高壮结实,听到毛婆子骂人,连忙将木盆就地放下来解释:“大娘你误会了,我路过河岸见到你家媳妇掉进河里,下河救人才打湿了衣裳。” 吴寡妇被骂得无地自容,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娘,洗的衣裳掉河里了,我怕咱家赔不起,便想着伸手去捞,谁知脚下打滑掉进河里,幸亏这位兄弟下河救了我,不然我怕是要淹死在河里了。娘,你可千万要相信我!” “不知廉耻的货,要不是你平日跟外面野男人眉来眼去,他怎么恰巧路过救了你?怎不是旁人路过救了你?说不得在河岸边守着吧。”毛婆子的意识里,儿子过世之后,儿媳妇便成了儿子留在世上的遗产,怎么处置得她说了算。 至于这“遗产”内心如何想,她不在意。 改嫁之事,更是万万不能。 她一个孤老婆子,家中还有未成年的小孙女,养家的重担全在儿媳身上。纵然将来小孙女出嫁,不把儿媳妇捏在手心,将来谁给她养老? 儿子过世多年,她严防死守所有靠近儿媳身边的男人,却脑筋活络早早为孙女物色人家。 漕河养家日常 第20节 吴寡妇平日被婆婆拿捏惯了,骂的再难听也打落牙齿和血咽下去,但今日骂的却是她的救命恩人,头一次对婆婆的无理生出了怨怼之心:“娘,你说话这般难听,我平日什么样你也知道的,骂我就算了,怎好骂这位兄弟?”忙向对方赔礼道歉,送那男子离开。 毛婆子又骂了足一盏茶功夫,估摸着野男人走远了,也打消了自家媳妇不该有的心思,便唤毛思月去林家:“白棠昨儿差点被人拐走,还受了伤,你去拿帕子包几个鸡蛋,陪阿婆去探望她。” 她心里暗骂,不该招蜂引蝶的儿媳妇勾得野男人进了家门,该早早打算起来的偏偏连门也不肯出,上次被她推着去林白棠船上玩了一回,小孙女再听到她提“虎子”俩字扭头就走,恨不得把耳朵捂起来。 毛思月听说林白棠受伤,便去厨房坛子里包鸡蛋。 她家院子虽小,但家里太穷总要想办法抠钱,便在柴房旁边搭了鸡窝养着几只母鸡,平日剁点野菜捞点小虾米之类喂食,家里的鸡蛋都被毛婆子拿去换钱攒着,她们娘俩谁都别想吃一枚鸡蛋。 毛婆子后脚跟进来,见小孙女往帕子上放了七八枚鸡蛋,连忙拦挡:“败家的丫头,多了多了,三个就好。”自己亦觉得三个有点拿不出手,她平日去陆家方家可没少吃东西,便犹犹豫豫:“四五个也行。”在毛思月的坚持下最后拿了五枚鸡蛋,心疼的不行,一路唠叨到陆家门口。 祖孙俩跟着郑氏踏进林家大门,发现院里很是安静,听到外面动静的龚氏迎出来,解释说方才吃过午饭,方虎跟陆谦去林宝棠房里歇中觉,林白棠回自己房间了,估摸着已经睡着了。 毛思月听说方虎跟陆谦也在林家养伤,没见到几人,反而暗松了一口气。 过得两日,拐卖案再次开审,林青山跟家具店东家请了假,带着三小儿出庭作证。 吴有金跟仇俊一早便交待自己只是经手人,并不知林白棠父母健在,咬死了此事他们也是被傅金宝蒙骗。 三人被分开看押,也就是抓捕傅金宝当日见过一面,当时便互相对骂,怨恨对方拖自己下水。 吴有金连卖身契都拿了出来,对着堂上的官老爷连连喊冤:“大人,草民只是正常采买,再说还有中间人牵线,至于对方家事,草民如何得知?况且草民契书写了,银子也付了给姓傅的,只是跟着中人去带回自己买的人,怎能算得绑架拐卖呢?” 仇俊也努力为自己洗脱罪名:“大人,姓傅的说自己侄女父母双亡,寄养在亲戚家,每日风里来雨里去,央草民为他侄女寻个好去处。正好吴有金为富贵人家采买婢女,草民想着往后这孩子不必再淋风着雨,不缺吃穿,便应了下来。原本是好心一片,怎的就成了拐卖人口呢?” 傅金宝:“……” 话都让你们俩说完了,我还有何可说? 苏州知府周无为上任几年,虽无亮眼的政绩,但向来信奉顺其自然教化庶民,也并不苛待治下百姓,或胡乱加征杂税,算得一方还不错的父母官。 听闻光天化日之下,出了此待骇人听闻之事震惊不已,人犯抓捕归案之后再审,却发现另有隐情。 小姑娘父亲带着周围邻居前来作证:“大人明鉴,林白棠乃草民亲生女儿,父母双亲健在,与姓傅的并无干系。”他也不怕家丑外扬,遂将亲生母亲王氏年轻时候被休,再嫁傅家,多年未曾联系,忽然冒出来逼迫他拿出几百两为傅金宝还债之事一一道明。 “草民拒绝之后,没想到傅家人竟将主意打到了我女儿头上。”林青山双膝跪地口呼青天大老爷,求周大人作主。 周知府没想到一桩光天化日的拐卖案,内中竟还有此等隐情,当即道:“姓傅的虽与姓林的有血缘之亲,但本朝注重的乃是宗族礼法,王氏既已改嫁,生下的孩子便有他礼法之上的母亲,这份母子情早在王氏被休之时便早已经断了,更何况傅金宝与林白棠,也算不得亲叔侄,更无权卖林青山之女!” 都不是一个姓,当然是两家人。 傅金宝原本还想拖吴有金跟仇俊下水,谁知这二人滑的跟泥鳅似的,早早为自己谋好了退路,最后反而所有的罪名要他一人来承担。 他越 听越害怕,急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在周大人宣判之前忽喊道:“大人,草民有冤!” 周知府没想他也会喊冤,于是奇道:“傅金宝,难道你没有唆使吴有金跟仇俊去绑林白棠?” 傅金宝为了自己脱罪,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了:“大人,此事草民也只是负责联络,主意却是我母亲出的。她是林白棠亲祖母,草民被外债逼到头上,想着……想着祖母卖亲孙女,原也不打紧,谁知却闹成这样……” 竟还膝行过来,向林青山叩头认错:“大哥,我是你亲弟弟,就算咱俩不是一个姓,总归是一个娘生的。我原也不愿意,可是娘说她是小侄女亲祖母,不妨事的,先将白棠卖出去,等过阵子我赚了银子回来,再将白棠赎回来……” 说得倒好似林白棠是个物件,先抵卖出去,过阵子手头宽裕再赎回来即可。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都不敢相信他会说出如此厚颜无耻的话。 林青山再难忍耐,一脚踹在傅金宝身上,破口大骂:“谁是你大哥?你我素不相识,我姓林你姓傅,连大人也说我们是两家人,你还敢来害我女儿,要不是我女儿身边有人护着,早着了你的道儿,此刻人都不知道被你卖到哪里去了。你还有脸来认错?” 他当着知府及一干衙役的面公然殴打犯人,原本算是扰乱公堂,但周无为也没想到傅金宝的无耻,被他自我辩解的话给惊到了,连同其余差役俱都装没瞧见,由得林青山连踹几脚,听得傅金宝连嚷救命,才上前来拉开。 傅金宝只觉得肋骨生疼,不住向周知府磕头:“大人,草民不敢欺瞒,此事真的是我母亲的主意!”他从小被王氏捧在手心,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凡事无有不顺从的,对亲生母亲予取予求,早已习惯。 在牢里两日,左思右想有了对策,如果此案非得有人认罪,那便推亲生母亲出去顶罪。 他想:母亲那样疼我,替我顶罪想来也愿意的。 傅金宝既有供词,周知府便派人前去枫桥镇拿人。 王氏自去林家救助之后,被林青山撵了出来,灰头土脸回到家,想到儿子在牢里受苦,她又没门路去救人,忧心如焚当夜便发起了高烧,在家昏睡着。 丈夫被抓,婆婆病倒在床,整日昏睡着,杨氏难得感受到家的宁静,内心反而盼着傅金宝一时半会别放回来,婆婆也最好长久的病着,她跟女儿才得片刻喘息。 谁知不过两日功夫,好容易婆婆退了烧,才喝了一碗米汤,官差便上门来拿人,领头的差役闯进来,倒吓了杨氏一跳。待问起王氏,她向正房暗指,小声道:“我婆婆在家养病呢。”也不知婆婆又犯了什么事儿。 王氏病病歪歪被押去府衙,见到儿子便扑了过去,见他身上还有好几个脚印,好似被人踹了一顿,当即心疼不已:“金宝,谁打你了?”她自己烧得不轻,反而先心疼儿子:“你告诉娘。” 傅金宝不着痕迹往后悄悄挪开一点,似要与她划清界限一般,忽大声道:“娘,我已经向大人招了,你说卖了林白棠便能替儿子还债,你还说你是那丫头的亲祖母,有权利卖她!这一切都是您老的主意,可不能让儿子背锅啊……” 王氏不可置信,呆呆盯着从小捧在手心的儿子,还当自己烧糊涂了:“金宝,你在说什么呀?明明——”明明是你先提起卖了林白棠的,怎成了她提议的?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往后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公堂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对母子身上。 知府大人、及其师爷差役、受害者三小儿连同亲属林青山、涉案人员吴有金、仇俊,多少双眼睛全都盯着堂中对峙的母子。 数日之前还亲密无间的母子。 有那么一瞬间,王氏环顾四周,总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而梦境太过可怕,是她从不曾在心中设想过的场景,她下意识趋前拉住了儿子的袖子,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乞求:“金宝——” 傅金宝再次膝行后退几步,几乎要靠在“好兄弟”仇俊身上,对方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往旁边跪开几步,厌恶低语:“离远点!” 这句话虽是仇俊所说,但与傅金宝亲口所说也没什么区别。跌入王氏耳中,她面色霎时惨白,眼圈都红了:“金宝,这事儿……”但被儿子匆忙打断,还反过来劝她:“娘,我连林家都没去过,哪知道小侄女长得是圆是扁?不都是你说的,说那丫头忤逆不孝,连亲祖母都敢给脸色,天天跟你对着干,倒是小模样生得还不错,不如卖掉省心?” 林青山仇视的目光恨不得将俩母子盯出俩窟窿。 王氏一面跟他讲母子之情,一面盘算着要卖掉他的女儿? 堂上众人虽不知真假,但也被这些话给震住,眼神里全是不曾说出口的鄙夷。 王氏一窒。 除了最后那一句“卖掉省心”,其余全都是她亲口所说。 她回家之后,确实跟傅金宝提过在林家的日子,龚氏面对她的有意挑衅都是一退再退,是个没用的软蛋;儿媳妇也不敢跟她对着干,儿子更是个闷不吭声的老实头,唯有大孙女也不知跟了谁,伶牙俐齿不肯退让半步,事事跟她对着干,最是讨厌。 当时不过母子间寻常抱怨,从来也不曾想过有一天这些抱怨都会成为堂上供词,变成刺向她的尖刀。 “金宝,娘那只是随便说说——”王氏想要为自己辩解:“我从来没想过要卖掉白棠……”自己生的女儿,她有权利决定她们的未来,可是到底这大孙女姓林,与自己不但隔着肚皮辈份,还隔着一个姓。 傅金宝生怕王氏再说出什么不利于他的话,定要坐实了母亲贩卖孙女的罪名,也好让自己脱身,当下软了声调,拿出平日央求她的样子苦劝:“娘,明明是你出的主意要卖了林白棠,怎的就不肯承认了?我可是你的亲儿子,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儿子去死啊?!” 这话太过耳熟,王氏也靠着这句话拿捏过别人。 两女儿出嫁前都不愿意,也想要用母女之情打动她,好让她改了主意。可王氏抹着眼泪说:“我可是你亲娘,你不帮我,难道眼睁睁看着娘去死啊?” 她当时要死要活,用自己做武器,将两女儿逼着先后哭哭啼啼嫁了人,拿到了大笔聘礼,最后到底如了她的愿。 她也曾拿这句话去逼迫过林青山:“我可是你亲娘,金宝是你亲弟弟,你不帮谁帮?”可惜这一个从小养在别人膝下,这句话的效果便大打折扣。 现在,傅金宝用这句话来拿捏她。 她可是亲娘,难道眼睁睁看着儿子坐牢? 当娘的,一颗心全系在儿子身上,便是儿子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也心甘情愿,可是背上拐卖人口的罪名去坐牢? 王氏犹豫了。 她的这点犹豫落在傅金宝眼里,足以引起他的恐慌,他顿时急了,趋前几步用尽全力抓着王氏的胳膊,直捏得她双臂生疼,他却浑然未觉,一双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狼狈而可怜:“娘!娘!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啊。我是你亲生的儿子,从小到大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怎么到了这件事情上,就非要我来背锅?娘你再好好想想,就为了小侄女不孝顺,你不是说要卖掉她吗?” 他从小到大向母亲所提的要求,哪怕再离谱,母亲都会想尽办法满足,背了多少的赌债也不曾落埋怨。母亲只会埋怨他外面的朋友拐带坏了自己儿子,埋怨外面的赌坊作局坑害了她的儿子。 久而久之,就连傅金宝自己,也觉得生活不顺乃是自己运气不好,全是别人之故。 家里三个孩子,俩姐姐如同草芥,唯有他是母亲捧在掌心的宝贝。 面对牢狱之灾,接下来有可能的刑罚之劫,傅金宝也恐惧,眼神里全是绝望,语声悲泣:“娘,你不能让我恨你!”机会只有一次,转瞬即逝,他当然要牢牢抓住母亲这根救命稻草。 王氏这一辈子怨天怨地、怨父母怨前夫,也怨后嫁的丈夫跟女儿,唯独拿儿子当她唯一的宝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觉得有儿子便是终身有靠,再无人会把她推出家门之外,只要等 儿子成家立业,她也能做个享清福的老太太。 可是等来等去,儿子沉迷赌博,没等到享福,却等来了牢狱之灾。 她原本便一直为儿子的赌债而奔波,这两日又高烧,到底上了年纪,身体已经撑不住了,此刻却连精神也垮了,好像一直以来支撑她走下来的那些话全都像谎言一样,荒谬又可笑。她张了张嘴才要说话,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朝前扑倒在儿子身上。 傅金宝没想到平日对他百依百顺的老娘关键时刻却摆了他一道,当场耍赖装晕,顿时没了哄人的耐心,一把推开靠过来的身体:“娘,你别装了,这招也就哄哄姐姐们,对我可不好使!” 以前为了逼迫女儿们,王氏撒泼打滚装病装晕上吊抹脖子,关在房里绝食,什么招数没用过。 那时候儿子是她的同谋,偷偷给她拿点心去填肚子,还背地里嘲笑姐姐们的愚蠢,连母亲的把戏也看不透。 林青山一脸复杂的看着堂上互相拉扯的母子,心中滋味难辨。 还是师爷老辣,一眼看出不对:“快来人,传大夫过来!”那老太太八成被自己儿子刺激的厉害,口鼻竟有歪斜之兆,莫不是中风了? 傅金宝还不当一回事,连忙阻止:“大人,不必请大夫。我娘以前就这样,要是什么事情做不成,便装病装死,我都习惯了。等会没人理她便自己个儿爬起来了。定然是她怕坐牢,这才想出来的招儿。”肚里暗骂:死老太婆,装疯卖傻,可见平日说疼儿子都是假话! 从小到大,他习惯了家里母亲姐姐都围着他一个人打转,所有人都要为他的需求让路,一旦达不成目标闹将起来,家里屋顶都要被掀翻。便是母亲也时常教导他:我金宝儿是家里传宗接代的男人,金贵着呢。姐姐们都是丫头片子赔钱货,她们连你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他也习惯了这样的待遇,并且得寸进尺,心安理得的吸着姐姐们的血生活。 只是王氏从来也没想过,她捧在手心的宝贝儿子,视姐妹如草芥,有一天跟母亲利益冲突,面对抉择只能二选一时,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自己舍弃了母亲。 傅金宝还从来没为任何人牺牲过自己,只有别人为他而奉献牺牲一切。 王氏倒下去的时候,心里有一瞬间的糊涂,但是紧跟着便清醒过来,她想要伸手抓住儿子,才发现手脚使不上力气,连话也说不出来,还是旁边差役听从师爷调遣,过来将她放平,众人这才发现王氏的面相变了,口眼竟已有歪斜的症状。 好好一场堂审,竟以这样的结局草草收场。 林家小院藤荫之下,龚氏面前摆着拌好的荠菜猪肉馄饨馅儿,加了麻油,香味直往鼻子里窜。她摊开一张薄薄的面皮,挖满满一勺肉菜馅儿放在面皮之上,再用手指蘸点碗里的清水,灵巧的一粘一捏再翻转,一只皮薄馅满的肉菜大馄饨便包好了,整整齐齐摆在细竹编好的盖帘上。 林青山坐在她旁边,一五一十讲审案之事。 “……师爷传人去请大夫,傅金宝竟还觉得她在装死,想要躲过牢狱之灾。就这样的儿子,她竟当眼珠子一般护着,真是……不值。” 他感受过王氏为了傅金宝而逼迫自己的狰狞面目,再目睹他们母子的相处方试,不由感慨万千:“大夫过来的时候,她口眼全都歪得厉害了,傅金宝才知道害怕,抓着她的手不住唤娘。不过我冷眼瞧着,他大约也不是害怕自己亲娘出事,而是怕她出事之后无人顶罪,那么拐卖白棠一案的罪责便要全落到他自己身上了。” 龚氏低头,手下动作未停,却明显缓慢起来,良久才问:“你心里难受?” 林青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此时他仿佛又变成了当年父亲早亡之后,牵着龚氏衣角在苏州城流浪乞讨的小孩子,有着说不出的茫然。可是他知道自己只能依靠继母。夜晚娘俩偎依在河边的草棚下取暖。 如今他能顶门立户,此刻却忽然想做回小孩子,偎依着龚氏静静靠一会。 “也……不算是难受。”林青山揉一把脸,打起精神道:“傅金宝有今天,全是她溺爱之故,我很庆幸自己在娘身边长大。往后,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龚氏拍拍儿子的手:“你也别多想,要不是盆儿机灵,现在哭的可就是咱们一家子了。等下次去庙里进香,娘会求菩萨保佑她平安的。” 林青山满腹愁绪被她逗乐了:“娘——”自家老母亲守寡多年,一辈子与人为善,哪怕欺侮过她的人跌落尘泥,也从不曾落井下石,进香求菩萨之语,也纯为逗他一乐而已。 至于王氏,因身体有恙而无法再审,况且就算有罪,都已经中风,关在牢里也是个大麻烦,于是周大人作主,下令由官差送回枫桥镇家中,由儿媳侍奉。 漕河养家日常 第21节 官府请的大夫当堂只诊断病因施了针,说是老太太多日劳累生病,又加之病中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所以中风了。 那大夫急匆匆被官府请过来,连出诊费都没有,再听公堂内片言只语,便将前两日轰动苏州城的人贩子拐小儿,反被三小儿合力送进官府的传闻串到了一起,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旁鼻青脸肿还吊胳膊绑腿的孩子们,又听说这老太太不是主犯便是从犯,暗道一声晦气,恐怕这趟出诊连个跑腿费都没有,哪会再开药方。 只回禀周大人,断言这老太太往后余生,大约只能以床榻为伴。 伴随着傅金宝的嚎啕大哭,结束了这场审问,只等下次宣判。 不过半日功夫,王氏去而复返,已经变成了个瘫痪的老太太。 杨氏原本还害怕再挨婆婆打骂受气,谁知婆婆行动不便,躺在床上不能动,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送走了官差,她背着孩子小心翼翼挪近了,凑上前去瞧,发现婆婆半边脸歪斜,一双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泪水,顺着眼角接连不断流下来,嘴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音节,她凑近了去听,没一个完整的句子。 “娘,金宝怎么样了?”杨氏试探性的问。 她不提傅金宝还好,一提傅金宝,瘫在床上的老太太便情绪激动起来,呜哩哇啦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一急便控制不住水火,一股淡淡的尿骚味窜出来,让杨氏不由往后挪了两步。 王氏大约不舒服,也羞耻不已,涨红了一张老脸,可惜身体如今变成了千斤重担,全然不听自己的使唤,用尽全身力气也挪不动半分,只能徒劳的挣扎,可是越挣扎越不堪,连臭味也窜了出来。 杨氏步步后退,往日挨打受气的阴影还在。原本还有几分胆怯,生怕在床上躺着的王氏猛然坐起来,冲过来打她。可是当她退得越来越远,而王氏只能无能为力的看着,情绪激动想要让儿媳妇侍候她换洗,却连一个清晰的字都说不出口的时候,杨氏退得更快了。 她很快到了门口,外面新鲜的空气冲进口鼻,带走了残留在鼻腔的污秽之气,也让她的脑子越来越清醒。 ——丈夫被抓,婆婆中风,往后这个家中再无人能欺侮她们母女了! 杨氏胸口充盈着说不出的喜悦,她背着女儿先回厨房,揭开王氏平日紧盯着专为儿子傅金宝补身体的陶瓮,放心大胆拿出四个鸡蛋,摊了个油汪汪的葱花蛋饼,边吃边笑出了声。 现在,这半陶瓮的鸡蛋全都是她的! 填饱了肚子,她背着孩子去镇上另外一头二姑姐傅银花家,让守门的小厮代为通传一声。 傅银花丈夫受不了岳母跟无赖的小舅子,早扬言跟傅家断绝了关系。 但眼下傅金宝坐牢,王氏偏瘫,杨氏总要通知一声 。 她也不管傅银花听到之后要不要与娘家再来往,或者回家来探望母亲,再或者听从丈夫的决定仍旧与娘家断绝关系,都无所谓。 杨氏只是来告诉她一声。 门口的小厮原就怕傅家人上门打秋风,见这妇人背着孩子一脸寒酸相,还怕她赖在门口闹事不肯走,谁知她捎了一句话扭头就走,都不等那小厮进去通传。 三小儿亲眼目睹一切,对傅金宝跟王氏的结局,也莫名生出唏嘘之感。 陆谦若有所思:“惯子如杀子,傅家阿婆不但害了自己儿子,连自己个儿也给活活气倒了。我将来要是有了儿子,定要好生教养,万不能走歪了路。” 林白棠笑得打跌:“谦哥哥,你才几岁啊,连成亲的年纪都没到,就已经考虑教育儿子了?” “家风传承,不能轻忽。” “什么家风什么传承?”方虎继承了父母简单直接的教育方式:“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老实了。”他从小就是被父母混合双打长大,自我感觉良好,早把自己划拉归入好孩子的行列。 林白棠侧头,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说一句实话:“虎子,咱们巷子里,就你最淘。挨那么多打,也没见你乖起来!” 方虎反驳:“白棠,咱俩差不多。”两人半斤八两,也无甚区别。 林白棠小鼻子轻嗅,决定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阿婆包了肉菜馄饨,一会在汤里加点猪油虾皮菜头小葱,要香的掉舌头!” 方虎果然被美食吸引:“我能吃两碗!” 三个小脑袋齐齐扒着窗户往外瞧,也不知林家母子在说些什么,只是氛围明显从方才的沉重转为轻松,林青山还笑了一下。 林白棠忍不住说:“我爹爹真可怜,居然有那样的亲娘。幸好他被阿婆养大。” 她的原意是被王氏养大便要受苦了,谁知方虎理解错误,顺口接话:“要是被傅家阿婆养大,现在被关在牢里的就是林叔了。” “方虎!”林白棠去捏他的脸:“臭虎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爹爹才不会那样!”有些人天性里带着善良柔软,而有些人天性里便更为自私自利,再加上后天不曾扳过来,贪婪的念头便变本加厉。 自家爹爹心肠柔软,跟傅金宝可是两种人。 方虎一张脸被扯的变了形,含糊不清的道歉:“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往后再不敢胡说八道了!”被瘸着一条腿的陆谦拿拐棍挡开。 他受伤次日傍晚,林青山便从家具店拿回来一个拐棍,拄手之处打磨的光滑无刺,还雕了图案,极是用心。 在拐棍的拦挡之下,两人总算嘻嘻哈哈笑着停止了打闹,只等开饭。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姑舅作亲,亲上加亲!…… 林青枝得知侄女受伤的消息,带着一双儿女赶过来时,拐卖案已经尘埃落定。傅金宝被判五年,流放三千里;吴有金与仇俊分别判了一年跟三年,发往江浙沿海水军营去做苦役。 她身后俩小丫环各自提了一篮子新摘的枇杷,放在院里石桌上,便能闻到幽幽果香,还跟着俩干练的小厮,各自拎着许多补药跟吃食,满满摆了一桌子。 “你姑父使了人去东山摘来的,一篮子白沙,一篮子红沙,原还想着派人送过来,谁知就听说你出事了。这是怎么弄的?” 苏州东山盛产枇杷,分为白沙、红沙两大类,以取皮之后的肉色划定,肉白者为白沙,肉红者称红沙。 “一会收拾完,我带你回房去说吧。”龚氏迎出来,稀罕的揽住了大外孙子跟小外孙女:“这都多少日子不曾来了?瞧着都长个儿了。”林青枝便使唤自己带来的丫头把各样吃食补品归置好,自有小丫环端了洗干净的枇杷摆在外面桌上,任三小儿取用。 林白棠这位姑父姓卓名水生,比林青枝大了六岁。遇上她的那年,林青枝才十六岁,被小姑娘明媚的笑脸吸引,只要在苏州城内,便追着林家卖小食的船跑,到底还是抱得美人归。 卓水生娶了心爱的姑娘回家,拿妻子当小姑娘疼爱,衣食住行从来没短了她的,还想尽了办法讨她欢心。每年早熟的杨梅枇杷,夏天的樱桃跟杏;秋天的桃李葡萄;冬天的橙橘栗杮;河里的鱼虾蟹蚌、菱芡莲藕、莼茭之类,但凡市面上当季的新鲜吃食,总能早早弄回来给妻子尝鲜。 婚后一年多,林青枝便生了儿子卓庆,比林白棠小了两岁,去年已经进学堂开蒙。也不知道识了多少字,被外婆揽在怀里还要装大人,挣扎着躲出来,只留妹妹卓云被搂着,他还一本正经解释:“外婆,孙儿已经长大,不好再赖在大人怀里了。” 见到表姐吊着胳膊,装模作样拱起还未褪去婴儿肥的小爪子见礼:“听闻表姐受伤,弟弟很是心焦,特意央求母亲跟先生请假来探望。表姐可还疼得厉害?” “姐姐疼!”三岁的卓云穿着红裙红纱衣,头发还扎成个小揪揪,眨巴着大大的眼睛打量着院里三位伤残人士的伤——谢天谢地,经过多日休养,方虎跟陆谦脸上的伤肿总算褪去大半,不至于吓到小姑娘。 方虎原本以为不去学堂,便能逃脱读书的痛苦,谁知好学生有一种神奇的本领,能把哪都变成学堂,林家很快变成了第二个书斋。 他伤了右胳膊,但没伤嗓子,可以不写字,但不能不读书,尤其还有林白棠这种好学人士的陪衬,陆谦便监督他每日背书,简直苦不堪言。 没想到林姑母的儿子小小年纪不学好,也沾染上了学堂里的酸腐气息,还向他二人道谢:“听说两位兄长救了表姐,小弟有礼了!” 方虎好似碰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朝后弹跳开来,尴尬的摸摸自己吊着的右胳膊:“小弟弟,我胳膊受伤,就不必还礼了吧。” 陆谦摸摸七岁小朋友的脑袋,笑得温和有礼:“小弟弟,不客气。” 七岁的小朋友小脸鼓鼓,不太高兴。 但碍于身高问题,十一岁的小少年跟七岁婴儿肥都未曾褪去的小孩子差距很大,他也只能忍下来,瞧见他手边的拐棍,腿上绑着的夹板问:“兄长是腿受伤了吗?以后会不会变瘸子?” 林白棠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连忙制止:“庆哥儿,不许胡说!” 龚氏怀里抱着卓云,拉着女儿回房去聊天,留几小儿在院里乘凉。在卓庆开口之前,林白棠威胁:“表弟,你要是再拿腔拿调用这副酸倒牙的模样说话,我就让哥哥们揍你!”这小鬼头精得很,三不五时要闹一出,也不知最近又抽什么风。 卓庆小大人般的叹一口气,小肩膀便垮了下来:“还不是我学堂里那帮龟孙,天天嘲笑我家里,说我爹爹是个走江湖的船把式,说我粗野无人管教……各种话都有,我为了恶心他们,就天天扮这副样子。”扮着扮着就上瘾了,碰见谁都想逗一逗。 方虎松了一口气,这孩子现在瞧着正常许多。 “那你方才作什么鬼?跟姑姑生气了?”瞥见姑姑方才牙疼似的表情,林白棠猜这娘俩肯定又呕气了。 卓庆实话实说:“还不是我娘,非要逼着我读书。我想跟帮里人练武,她不同意,我就……”天天做出一副读书人的模样来膈应亲娘。 方虎却好似找到了知音,若不是右手还吊着夹板,恐怕要上前来与卓庆双手交握引为知己:“你也不喜欢读书?” 卓庆点点头,在方虎欣喜的表情里上前来挽住了林白棠完好的右胳膊,甜甜笑着宣布:“你不许跟我抢白棠姐姐,我长大以后要娶白棠姐姐的!” 林白棠:“……” 小屁孩,懂什么娶不娶的。 方虎愣在原地:“要是你白棠姐姐不愿意呢?” “白棠姐姐为什么不愿意啊?”小屁孩借用最近听来的一句话来堵方虎的嘴:“我家有很多好吃 好玩的,我娘还说姑舅作亲,亲上加亲!” “姐姐要给家里赚钱!”林白棠试图摆脱这熊孩子的磨缠,他可不比方虎好哄,从小就是个缠人鬼,遗传了几分卓水生的秉性,认定的事情非要达成。 听到林白棠要赚钱,卓庆二话不说便从怀里掏出个鼓鼓的荷包,打开之后哗啦啦倒出满满一荷包钱,有铜钱也有碎银子,豪爽的推到林白棠面前:“白棠姐姐,我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来之前我把自己存的钱都带了来,全都给你花!” 他爹对他娘便十分大方,家里银钱尽着林青枝花,耳濡目染,卓庆也学到几分,于钱财之上很是大方。 方陆林三家都赚的辛苦钱,孩子们手里的零花钱都是有数的。三小儿之中,数林白棠的零花钱最多,但她攒着的每一块铜板都是自己辛苦所赚,更舍不得胡乱花用,面对小表弟豪爽的举动,三小儿目瞪口呆。 大方的小朋友人人爱。 林白棠眼珠一转,听着外面的叫卖声,软软央求:“表弟,姐姐想吃冰碗。”正值暑热,时常有人挑着担子卖冰碗,碗底垫小碎冰,上边放各色水果,再浇糖汁儿,吃时搅匀,入口沁凉,很是解暑。 卓庆不但豪爽,还是个行动派,抓起一把钱便往外跑,还指挥院里候着的小厮帮忙,很快便端回来四碗冰碗,送到各人手中,靠着林白棠笑得可爱:“白棠姐姐,你这碗我还让卖冰碗的大爷多浇了两勺糖汁儿。” 林白棠:“……”不怪齁甜。 房间里,林青枝跟亲娘嫂子聊天:“外面传的沸沸扬扬,各种说道都有,我还不知白棠出事了,只当故事听。今儿起来才听说差点被拐卖的小姑娘姓林,在河上撑船卖小食,派人出去打听才知道白棠出事了,当时吓得我魂都差点飞了。” 金巧娘抱着幼棠喂奶,宽慰她:“万幸没什么大事儿,全赖邻居家俩孩子不要命的护着白棠。”话锋一转数落起女儿:“也怪这丫头胆子太大,还敢拿自己当饵,非要钓出背后的人,她怎么就不知道怕的?你阿兄知道以后吓坏了,多少天都睡不着,我瞧着都要落下心病了。” “白棠胆大,也不知随了谁。”龚氏忧愁道:“她性子这样要强,姑娘家家让人担心。” 林青枝笑道:“侄女随姑,我瞧着白棠比我年轻时候胆子还大。”她如今不过二十有五,听这老气横秋的话,倒好似七老八十一般,瞥见母亲揶揄的眼神,连忙讨饶:“在阿娘面前,这话该打。” 婆媳俩撑不住笑了。 金巧娘再有十来日便要出月子,念叨起家事:“白棠也辛苦了一年,又伤了胳膊,我想着让她在家好生养个半年,只恐这丫头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还想着给她寻个轻巧不累的活儿去做,想求陆家婉儿带她去绣花。” 绣花是假,拘拘女儿的性子倒是真。 林青山被女儿的自作主张吓到之后,好几晚上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苦思:“她才几岁,竟连自身安危也不顾,这么不服输的性子,竟没女孩儿半点温婉,再大些可怎么好?要不趁着伤了胳膊,就留在家里跟着娘做些家务,别再去河上卖东西了?” 金巧娘比林青山看得更透彻:“娘那样疼白棠,能狠下心拘得住她?” 想想自家女儿在老母亲怀里那副撒娇的小模样,林青山又泄了气:“这丫头多说几句好话,娘能把自己私房钱全都掏出来给她花,哪里舍得她难过?” 可恨他在家具店上工,儿子可以带在身边学手艺,这职业于女儿却很不相宜。 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瞧中了邻居陆家刺绣的手艺,小姑娘文文静静坐着绣花,既能赚钱还能磨磨性子,可不正好。 林青山听嫂子这番话却并不赞同:“嫂子,白棠明快爽利,做什么要拘着她的性子?到时候她不开心,你们就高兴了?” 金巧娘也心疼女儿:“可她这样子,实在让人担心。” 林青枝便劝道:“依我说啊,她既胆大心细,也是好事。我们帮里罗帮主的三姑娘可是个胆大的主儿,前面两姐姐都嫁了出去,轮到她不愿意嫁人,一门心思要做买卖,已经跟着北上运粮的漕船跑了两回京城,每回都带东西回来,放在自家铺子里售卖,生意做得有模有样。水生还说,过两个月押送秋粮北上,他也带我跟孩子们去京城玩玩,正好白棠不必去卖小食,不如带上白棠,让她也出去散散心,权当给孩子压惊了。” “真要跟着你去京城转一圈,回来不得更野了?”龚氏不放心:“你这孩子出主意也不带这样的。” 金巧娘到底疼女儿的心占了上风,犹豫道:“等夫君晚上回来,我跟他商量商量。” 她一面忧心女儿胆大包天,想把她拘在家里磨性子;一面又觉得机不可失,林青枝带女儿进京玩儿,孩子要是知道这事儿,不知得多高兴。 疼爱孩子的父母,总怕自己给孩子的不够多,更怕自己的决定对孩子不好,左右权衡,难以取舍。 漕河养家日常 第22节 林青枝探病一趟,见小侄女无恙,救她的小伙伴们也都在逐渐恢复,便心满意足要带着孩子离开。只是走之前,卓庆死活不愿意,非要留下来在舅舅家住几日,被林青枝以“学堂里只请了一日假,晚两天去小心先生打你手板,再说等休沐了再来舅舅家玩,白棠姐姐最近都在家”为由,好说歹说,劝了又劝,他双脚跟扎根似的,死活不走。 娘俩在院子里僵峙着,若非还有邻居家俩少年,林青枝估摸着早请儿子吃竹板炒肉了。 林白棠往姑母手里塞了个鼓鼓的荷包:“弟弟的零用钱,请我们吃了冰碗,剩下的都在这了,他非要给我花,小姑姑替他收着。” 卓庆用眼神使劲谴责表姐:哪有收礼还给退回来的道理? 林白棠用完好的右手使劲捏小表弟圆润的脸蛋,这小子从小伙食好,养得油光水滑面色红润,脸上的婴儿肥都还没褪去,捏起来可舒服了。 卓庆跟小狗似的,把脑袋直往她手里蹭,大有钱给你随便花,脸给你随便捏的温顺。 最后到底还是恋恋不舍被林青枝拖走了。 娘俩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嘀咕,上了小船还问:“娘,前几天你跟罗太太说,姑舅作亲,亲上加亲,可是真的?” 漕帮帮主罗清江年富力强,奈何儿子运不佳,前面生了五个女儿,才生出一个宝贝儿子。 前面俩闺女都好生发嫁,轮到罗三姑娘犯了倔,面对罗帮主挑的夫婿人选以死相逼,不愿嫁人。 罗太太愁的夜不能寐,来卓家串门,跟林青枝聊起三女儿婚事,林青枝便开玩笑道:“许是三姑娘对帮主挑的人选有异议。三姑娘有没有相熟的少年郎?” “我娘家倒是有个侄子从小跟三丫头相熟。”罗太太仔细回想:“可一年小二年大,这两年他们兄妹倒见得少了。” 林青枝便开解罗太太:“姑舅作亲,亲上加亲,要不太太跟三姑娘提一提?” 没想到妇人之间的玩笑话,正巧被放学归来的卓庆听到,这小子便入了心,还特意拿来问自家娘亲。 林青枝取笑他:“真的又如何?难道你还想娶你白棠姐姐不成?” 没想到儿子一本正经点头:“白棠姐姐好漂亮,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娶她!”小小孩童郑重宣誓,直逗得林青枝笑倒在船舱:“才几岁啊你,就想着娶妻。” 卓庆的心愿被嘲笑,扭头不再搭理母亲,沉默的注视着河水,只盼自己快快长大。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盆儿也没救了! 傅金宝被流放的当日,杨氏背着女儿去送他。 杨氏也是个苦命人,家里父亲暴虐好赌,在牌桌上输急了眼,把女儿当物品抵给了傅金宝还债。正好傅金宝缺个媳妇,这一个又不花钱,于是当晚就领回家,从此 成为傅家的壮劳力,将王氏从家务劳动的桎梏里解救出来,还多了个任劳任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奴隶。 自傅金宝染上赌瘾,傅家奴仆早被陆续发卖,女儿们陆续出嫁,王氏再没享受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 王氏心比天高,总觉得自己儿子有一飞冲天直上青云之日,很是瞧不上被领回来的杨氏。 杨氏嫁进来之后,王氏捶捶自己被家务跟浆洗赚钱累垮的腰,吐着瓜子壳想尽了法子的刁难折磨她。 这些,杨氏都忍了下来。 夫妻俩在城外相见,傅金宝扛着重枷,眼巴巴望着枫桥的方向,到了此刻他才意识到,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无条件无底线的纵容他,替他遮风挡雨了。 见到杨氏背着瘦小的女儿过来,他张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可带了银子?” 别说是银子,杨氏连一个鸡蛋都不曾带过来。 她摇摇头:“瞧在孩子面上,我来见你最后一面。”这话说得跟一辈子不再相见似的。 傅金宝在杨氏面前习惯了颐指气使,当即破口大骂:“你不带银子跑来做什么?” 杨氏心里冷笑,到了此刻傅家母子还认不清现实。她从小被父亲打惯了,进了傅家门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最近几天才觉得自己喘了一口气,总算活出了一点人样,有时候半夜回想过去的一切,竟觉得好似做了一场噩梦。 “家里也没银子啊。”杨氏面无表情,也懒得再看他狰狞的面目:“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声,你娘瘫痪在家,送不了你,欠债的找上门来要收院子,我管不了你娘,只能带着孩子离开。妞妞不会记得有你这样的父亲,你也从来不曾疼爱过她。” 她的女儿,跟她一样命苦。 但她会成为孩子生命里的一点甜,而孩子、这个完完全全属于她、依赖着她的小生命,也是她生命之中唯一的甜。 一路过来的时候,她还想着毕竟是亲生父亲,让孩子见最后一面也好。 谁知出门时还哭闹的孩子,走了一路偏偏在出城的时候在她背上安静的睡熟了。 可见,连孩子也不想见这样的亲生父亲。 傅金宝判流刑五年,原还以为五年之后回来还有家,没想到他前脚出了苏州城门,后脚杨氏就扬言不会等他,这与妻子上赶着给他戴绿帽子有什么区别? “你在外面有野男人了?”傅金宝暴跳如雷,不过扛着重枷跳不起来,两眼血红瞪着杨氏,气得直喘气。 杨氏从小在娘家活得像牲畜,进了傅家门处境也没多少改观,甚至因为王氏的刻意刁难跟傅金宝在床榻之上的折磨,处境更糟糕。 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傅家,她与这些人都不像家人,更像是主人跟奴隶。 王氏瘫痪以后,她终于吃上了饱饭,后来发现原来填饱了肚子,连腰杆子也能挺直了。她小心往后退了几步,免得傅金宝的咆哮吓醒了孩子:“什么外面的野男人?我与你无媒无聘,既无婚书,也没嫁娶,连嫁衣红烛合卺酒都没有,只能算你家领回来的丫头,算不得正经夫妻!” 一个人,一旦过上几天好日子,回望过往,就能彻底明白过来,自己以前到底过得什么猪狗不如的日子,更会彻底醒悟,跟过往的日子挥手诀别。 杨氏便处于这种境地:“往后你我嫁娶自由,互不干涉!” 傅金宝懵了。 他随便对待杨氏,却误以为杨氏与他,如同血缘上羁绊的王氏跟姐姐们一样,会永远以他为主。姐姐们会离开,王氏意外瘫痪,杨氏怎么能离开他呢? 傅金宝感觉到了一种从来也未曾有过的恐慌。 巨大的被彻底抛弃的恐慌淹没了他,对着杨氏消瘦的背影,他头一次试图用温和的,挽留的语气留住一个人:“……你回来!” 可惜杨氏说完了自己积压在胸口的话,再也不想见到这张憎恶的脸,背着孩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傅金宝嚎啕大哭,也不知是慌还是怕,眼泪鼻涕落了一脸,还有对未来流放苦役生活的恐惧,可惜连这样短暂的放纵时刻也没有,押送的差役上来便踹了他两脚,水火棍毫不留情打在他身上:“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哭这么凶,吵死了!闭嘴!” 实木的棍子落在身上,伴随着疼痛跟怒骂,吓得傅金宝将哭声憋了回去,一瘸一拐踏上了流放之路。 杨氏回到傅家,先是进王氏的屋子告诉她傅金宝的近况:“你儿子今儿出城被押走了,讨债的要上门收院子,我已经告诉银花你得病之事,一会我便收拾东西离开。”在王氏恐惧的试图伸手拽住她衣角的同时,她退开两步,挺直了腰背俯视着这个折磨了她数年的老太婆,如今便如块烂肉般腐烂在床上都没人管,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全都会被时间一一洗去。 憎恶的,不堪的,绝望的……所有的情绪都会被留在过去。 她挽起小包袱,里面是她跟孩子仅有的两件换洗衣裳,还有家里的一点留存的吃食——反正王氏也没办法爬起来煮饭,留着不过便宜讨债的赌徒。 杨氏离开没多久,讨债的便涌进傅家小院,进屋闻到屎尿的味道,顿时捂住了鼻子,指使打手们将王氏拖出去扔到大街上:“傅金宝都被流放了,哪得银子还债,就拿这院子抵债,这死老太婆爱去哪去哪。” 王氏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连挣扎都做不到,这两日只能颤微微动一动右手,可也做不到抓握,仅限于缓慢伸出去。 她被讨债的打手蛮横的从床上拉下来,连同床上的被褥一起被扔到了河岸边,有想要占便宜的过来偷被褥,闻到浓重的便溺味道,便抬脚走开了。 听着河岸缓缓流淌的水声,她眼角的泪不住下落,缓缓闭上了眼睛。 ****** 林青枝的提议,金巧娘暂时没敢告诉女儿,怕自己抵挡不住这丫头的磨缠吐口答应。 林白棠内心嫌弃表弟缠人功夫厉害,却是五十步笑百步,她自己要是打定了主意,旁人何曾拗过去。 等到晚上林青山回房,金巧娘便提起了小姑子所说:“……我今儿思虑了半日,你说咱们盆儿,当真能耐得住性子安安静静坐着绣花?” 林青山只是提议,早都打定了主意由妻子通知女儿,他可扛不住女儿撒娇,可此时也不能塌台子:“不然用什么磨性子?” “青枝说白棠这性子很好,倒不必非要给孩子找不痛快。她还想等秋天妹夫押送漕粮入京,带白棠去京城玩一圈呢。” 遥远的京城如同神仙宫阙般令人向往,金巧娘悠悠叹:“那可是京城啊,咱们要不要答应呢?” 林青山:“……” 你都有点心动,总不能让我当爹的在女儿面前当回恶人吧? 再想到伤了胳膊的女儿憋着一肚子气委委屈屈被困在家里绣花,他也有点不忍心。 林白棠自小调皮,祖母宠爱,当父亲的更是没什么威严,小时候时常抱在怀里陪她摘花摘果,追鸟捕蝶。等到她蹒跚学步,还用家具店的边角料木块给她做小小的凳子,见她乖乖巧巧团成一小团坐在小小的凳子上,别提多可爱了。 林青山手巧,刻的木头小马小猪小鸟之类活灵活现,深得儿女喜爱。他还给儿女各自刻过一个自己的木头小像。林白棠的小像正是她六岁时候的淘气模样,至今这些小玩意儿还好好保存在她房间的箱子里。 这样一位慈父,她伤了胳膊这次,算是平生对女儿发过的最大一顿火,比起邻居方家夫妇同操棍子暴揍儿子,简直算得上溺爱。 在这个家里,金巧娘曾是唯一制约女儿的存在。 小时候 见女儿鬼心眼多,丈夫婆母又惯着,儿子也宠着妹妹,便板起脸来给女儿立规矩,谁知孩子的成长速度比地里的韭菜还快,一场春雨浇下来便拔高一节,再后来连立规矩也做不到了。 小丫头歪理一套又一套,时常挑战家里的权威,天长日久这规矩便如同废去的法律条文般,毫无约束力。 夫妻俩在静寂的黑暗之中躺着,听着耳边小胖子平稳香甜的呼吸,勉强坚持的那点要下狠心磨磨女儿的性子约定便被心照不宣的忽略了,当娘的先兴奋起来:“我瞧着盆儿个头又长了,要去京城的话,可得及早做衣服。秋天出发,不得来年才能回来?我听说北边可冷了,衣裳可得厚厚做两件。” 一旦放弃严厉约束女儿的想法,林青山也彻底做回了慈父:“到时候给盆儿多带点零花钱,她这一年撑船卖小食也辛苦了,掌心都磨出了茧子。穷家富路,咱们买不起贵的,京城的小吃总要让孩子多尝尝。” 夫妻俩兴奋的在床上商量了半夜,次日起床便向林白棠宣布:等胳膊养好,便让她跟姑姑进京玩耍。 林白棠还当自己听岔了。 她长到九岁,只在苏州城打转,去趟城外虎丘山上玩,或者去南城外的塘里挖菱角,就算是出远门了。 听说能去京城,她瞬间乐开了花,等到小伙伴们进门,兴高采烈宣布这一好消息。 方虎先替小伙伴高兴,接着便唉声叹气:“白棠你把我带走吧,我也想跟着你出去玩。”比起能玩到一处的林白棠,他感觉自己跟好学的陆谦越来越玩不到一块了——没事便抓着他读书的小伙伴,能有多可爱呢? 不招人厌都算是小时候积攒的情份了。 陆谦不改好学生本色,先自叮嘱:“去了京城也不可懈怠了识字啊,路上每日描三张大字,回来我可是要检查的!” 林白棠对此毫无反抗的迹象,还笑着答应:“陆先生放心!” 方虎:盆儿也没救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还要娶第二回不成?…… 傅银花是隔了好些日子才知道娘家出事的。 她嫁的丈夫年近五十,姓柴。继子继女都比她年纪大,进门后儿媳妇掌家,不过是家里摆个吉祥物,谁也不拿她当一回事。 成婚之后,娘家母亲跟弟弟三不五时来打秋风,柴家下人便在背后议论她,除了年纪轻有几分姿色,还是个未嫁的黄花大闺女,没一样能拿得出手。连继儿媳妇也对她这当婆婆的少了许多恭敬。 后来丈夫扬言跟娘家断亲,傅银花反而松了一口气。 不说柴家人怕王氏,便是她自己也是从小大到就怕亲娘。 怕她哭怕她闹,怕她以孝道压人。 她被亲娘以死相逼做人续弦,丈夫倒是性格温和,除了年纪大点没别的毛病,三餐饭食四季衣裳都很大方,比起做姑娘时候,日子倒也安稳。 柴家门上小厮来传话的时候,柴老爷正在书房跟外地的粮商谈生意,听说此事之后便道:“先别告诉太太,她娘家还有弟媳侍候,想来亲家老太太也不打紧。出去打听一下,傅金宝犯了什么事儿。” 漕河养家日常 第23节 这个不省心的小舅子,从来就没消停过。 柴家下人去外面打听了一圈,各种传言都有,总归罪名清楚,唆使拐卖人口,好像骗人去捉城内撑船卖小食的一个小姑娘,有说是那小姑娘跟傅家有亲,有说是那姑娘是亲家老太太的孙女,具体什么亲戚也没个确切的信儿,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街市间传闻经过数百人传唱,再经过时间的发酵,最后故事变得面目全非。 经过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小姑娘船上还有俩小儿,听说三小儿勇斗人贩子,将人扭送办官,这才扯出背后的傅金宝。 “定是他欠赌债太多,又生出什么歪心思了。”不拘傅家什么亲戚,都倒了八辈子霉才遇上了这样一家人。 柴老爷想到傅家的情况,还庆幸亲家老太太瘫痪在床,不然以她打秋风的本事,不得撒泼打滚上门来讨钱给她儿子买命? 等到傅金宝被押解离开苏州城两日之后,柴老爷才派人告诉傅银花,也准许她回娘家探望。 傅银花拿着儿媳妇准备的礼品,也顾不上都装了些什么,带着丫头小厮上门,谁知傅家小院已经换了主人,新住户一脸茫然:“这宅子是我们前两日刚赁来的,连契书都签了三年,原来住什么人家,我们哪知道” 站在娘家门口,傅银花一阵茫然。 她曾经痛恨娘家母亲兄弟,可是现在一个瘫痪一个流放,以死相逼的不见了踪影,从小欺负她的此去山长水远,也不知有无机会再相见,她也说不出什么感觉。 这世上血缘的羁绊,有时候让人痛恨,可是当真没有了,却又让人觉得这世间的荒凉。 最后还是柴大爷派人出去寻找,在河岸边找到了吊着一口气的王氏。也幸亏近来天气暖和,她躺在河岸边,有那好奇的小孩儿路过,竟不嫌弃难闻的味道,见她干裂的嘴唇起了皮,还好心喂了她几口水。 清水下肚,如同甘霖,又吊住了王氏这口气,让她忽忽悠悠留在了人间。 柴老爷便派人将王氏接回家来,自然不能当贵客相待,只安置在柴家大宅子外面,后街上那一排低矮的下人房里,有奴仆嫁娶空出来的一间,派了个婆子去侍候。 那婆子年纪不轻了,还要被派来做这等腌臜活计,况且太太在柴家也说不上什么话,不过领一份月钱做个不要紧的活计,还没有额外的赏钱,便侍候的很是敷衍,不至于饿死渴死便算数。 傅银花倒是得空来瞅了一眼。 母女一个卧一个坐,也没什么亲近话儿好讲。 自来不亲近的母女,感情扒出来上秤,也未必有二两。 傅银花初次见到王氏满头白发散落在枕头上,口眼歪斜,连句整话儿也说不出来,竟不觉得心疼,只有说不出的轻松。 ——亲娘再不能以孝道跟血缘亲情来逼迫她做什么了。 更不能再随意的打骂她,左右她。 侍候的婆子不经心,王氏便溺也不曾及时处理,下人房阴暗潮湿,房间里的味道便不大好闻,傅银花身边的丫环嫌弃的捂住了鼻子,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傅银花也并没有坐,而是站着瞧了好几眼,将这个生她养她的女人仔细打量过,忽然“嗤”的笑出声:“我以前……很是怕你,小时候还生出一种荒谬的想法,觉得你只是金宝一个人的亲娘,我跟大姐都是你抱来的。不过后来长大渐渐明白,你生了我未必要疼我,这事儿强求不得。” 王氏呜呜哇哇,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混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失去了语言的眼泪竟毫无半点杀伤力,傅银花一点也不觉得可怕:“我知道的时候,傅金宝就流放了,杨氏……”她叹一口气:“那也是个可怜人,比我更可怜。” 她至少嫁的丈夫性情温和,给了她容身之处,还得饱暖,“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你跟金宝不做人,往日对她非打即骂,苛待她那么久,她也不欠你们什么。” 出门之前,她轻声说:“我吃你一口奶,现在给你一口饭,也算是孝顺了。往后……”她推门出去,外面阳光正烈,暑热逼上来,她抬手遮阳,把后半句话咽回肚里。 她们母女,从前不堪,哪还有往后呢? 王氏吊着一口气,又在柴家下人房里苦捱了一阵子,后背生了不少褥疮,后来连饭也吃不下去,在一个雨夜去了。 侍候的婆子晚上回家,并没有守夜,等到发现的时候,她全身都已经硬梆梆的,也不知道几时咽 的气。 好在傅银花对这位亲生母亲也并不上心,听下人来报人去了,还恍惚了一下:“没了?” 下人小心翼翼去瞧她的脸色,见她并无什么伤心的意思,更无追究侍候的婆子照顾不周的打算,便问:“那丧事怎么办?” 傅银花自己在柴家后宅子装聋作哑的活着,连半点决定权都没有,她后知后觉想起来人过世之后是要办丧事的,便吩咐下人:“去问问老爷,但凭老爷做主。” 柴老爷便拿出二十两银子,吩咐下人去买了一口薄棺,置办了衣裳祭品纸钱,将王氏葬进了傅家祖坟。 丧事全部办完,二十两银子还有剩。 ******** 林青山不知傅家发生的一切。 他与傅金宝多年来不相认,初次相见便对簿公堂,也着实没什么情份。 至于王氏就更不必说了,仅有的一点母子情份早被她上门来逼迫要钱,后来竟还想卖了林白棠给磨了个精光。 王氏瘫痪之后,他也不曾上门探望,只当多年前母子二人便已经失联,她在枫桥镇过着她的日子,自己在芭蕉巷守着母亲妻儿奔波衣食。 大家两不相欠。 小孩儿骨头长得快,养伤的日子眨眼便过,林青山雇驴车带着孩子们再次前往医馆复查之后,三小只胳膊腿上的夹板都取了下来。 老大夫再三叮嘱:“虽取了夹板,万不可淘气攀爬或拿重物使力,还是要好生养着。”对三小儿的营养供给很是满意:“饮食上心,吃得不错,骨头也养得好,往后注意点,年纪小恢复的快,也不怕留下什么后遗症。” 林青山一颗心才落回肚里。 方虎垂死挣扎:“大夫,我的胳膊还不能写字吧?” 老大夫抚须,对小孩子的把戏心知肚明,但还是一本正经说:“轻些的东西也使得,纸张毛笔什么的不要紧,只要别抱着砚台砸来砸去。” 林白棠跟陆谦扭头偷笑,出得医馆便坏笑起来:“我们回头就告诉方叔,你的胳膊可以握笔了。” 方虎跟在后面央求:“好白棠,别告诉我爹娘好不好?” 林白棠:“我考虑一下。” 来医馆复诊,自家爹爹回去总要告诉方陆两家大人复诊结果。 林白棠看着小伙伴央求的模样,只觉得他有点傻,有时候也怀疑曹婶子记错了,这货比她大一岁? 她觉得小三岁都不止,光长个头不长脑子,只知道一门心思往前冲。 “别担心,等我从京城回来,会给你带好吃的,你就留在芭蕉巷好好读书吧。” 林白棠摸摸小伙伴的狗头,很是同情他。 做不喜欢的事情,跟饱受折磨无异。 方珍出嫁的日子跟林白棠出发的日子相近,前者忙着准备嫁妆,嫁衣鞋袜,给未来夫家公婆丈夫,还有亲戚准备的活计都做的差不多了,陆婉绣的盖头已经完工,就摆在方珍房里。 陆谦的腿也能走路了,三小儿自然闲不住。 方虎带着小伙伴去凑热闹,:“婉姐姐的鸳鸯绣得活灵活现,我娘跟姐姐满意的不得了,你们要不要去瞧瞧?” 陆谦已经在家里见过了,鲜艳的红色盖头,上面的鸳鸯用各色丝线精心描绘,还有水波,盖头四角缀着彩线流苏,很是精美。 “不大好吧?”他是个守礼少年,跑去偷窥新嫁娘的房间总觉得不大合适,但被林白棠跟方虎一左一右挟持着拖去了方家。 林白棠长这么大还没参加过婚礼,也没机会见新娘子的嫁妆。姑姑嫁人的时候,她还是个一岁的小奶娃,什么都不记得,便不算数。 三小只扒着窗户探头往里瞧,但见方珍房里撑开的衣架上挂着红色的喜服,盖头摊开在嫁衣之上,鸳鸯用五彩丝线绣出了灵动的身体跟羽毛,纤毫毕现,便如在盖头上划波凫水。 林白棠只听说陆婶子绣工了得,陆婉姐姐从小师承其母,预备进张记绣庄做绣娘,亲眼所见不由赞叹:“婉姐姐真厉害!”她至今不会做女红,也没什么耐性坐下来抓针,就连缝个衣裳也能走歪了针脚不成样子,做过一两回便放弃了。 去年还未撑船卖小食之前,龚氏倒是耐下性子教过她几回,想让小孙女能简单的绣个花啊鸟的,不去绣庄讨生活,总也要有点女孩子的样儿。 若论绣技,芭蕉巷当属杨桂兰第一,不过关起门来过日子,这巷子里的妇人们哪家都会些针线活,衣裳鞋袜全都是自家裁制,没得闲钱去成衣店买。 可惜林白棠天生不是这块料,不是扎着手指头就是坐立不安,跟猴似的没半刻安闲。 龚氏还笑言:“盆儿,凳子上有刺吗?” 小孙女扔下绣花棚子往她身上扑,撒着娇喊疼:“阿婆好疼,你瞧瞧我的手指头,不过一会功夫就扎出了十来八个针眼,再做下去手指头都别要了!” 龚氏心疼她,还找来了细布替她包扎,随后妥协:“算了,你现在还小,再大点学也不晚。” 陆婉三岁捉针,五岁便能绣的似模似样。 林白棠与之比起来,可也不算小了。 林白棠不会绣花,眼光倒不错,一眼便能瞧出来嫁衣跟盖头的刺绣水平,高下立见。 方珍出嫁的当日,新郎官前来迎亲,林白棠跟陆谦站在方家大门口凑热闹,见方虎铆足了劲儿背着方珍出门,十岁的小儿身高有限,方珍又随了曹氏跟方厚,骨架大加之方家伙食好,便略显丰腴,他背起来很吃力。 反倒是新郎官虽在粮店当个小管事,生就一张容长脸,个头不算矮,身体却有几分单薄,与方珍在正堂拜别父母之时,一脸严肃。 喜轿远去,方虎也去男方家吃喜酒,林白棠跟陆谦并肩回家,过得一会她终于忍不住问:“谦哥哥,你有没有觉得……新郎不太高兴?” 她虽没见过新郎娶妇该是什么模样,却见过爹爹见到娘亲的眼神,还有小姑父卓水生跟小姑姑在一处的模样,恨不得把对方嵌进自己的眼眶里挖不出来。 新郎在新娘子上轿的时候,好像皱着眉头一脸的不情愿,瞧不出多少喜意。 林白棠在河上卖小食,见过的主顾也不少,有些人喜兴,见人老远便打招呼,近了还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极好说话。 有些人板着一张脸,也不知是生性不爱笑,还是揣着一肚子心事。遇上这类主顾,林白棠便不说废话,主打一个迅速满足对方的需求,利索将吃食装好奉上,银货两讫尽快送对方离开。 察颜观色,她也略懂一点。 陆谦失笑,不欲往深处去揣测邻家之事,便哄她:“许是新郎头次成亲,有些紧张,瞧着便严肃不少。” 林白棠才不信他这番话:“什么呀!他娶妻也就这一回,难道头回娶了方珍姐姐,还要娶第二回 不成?” 三日后,她便要出发,也顾不上再思考邻家姐姐的婚事,还要赶着收拾行李,便与陆谦在家门口道别,回家去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想给白棠姐姐花钱!…… 大虞立朝一百三十多年,当初太祖定都洛阳,结束南北之战,此后兴修前朝水利,恢复漕运,本朝南粮北调已有上百年历史。 百年间,漕运制度已然大改。 太祖之初,战事渐休,但江南水匪泛滥,为肃清水匪清理河道,天子特下旨组建漕军,由河道总督全权处理江南漕运之事。 后来交趾叛乱,朝廷用兵,不但抽走了大部分漕军,还要征调漕船运粮支援平乱。数百万石秋粮等着入京,天子皇室百官在洛阳嗷嗷待哺,时任河道总督的穆建东急得满嘴燎泡,迫不得已之下征调民船应急。 彼时的罗家祖上仅有一条货船,却也在应召之列。 谁成想一时应急,竟渐成旧例,漕运由军运被民、运取代。罗家祖上随着漕运的兴起用心经营,三代之后竟已成江南漕帮领头羊,不但有两百多条货船,且为了保证漕运,还兴建了大型船坞,造船修船,有余钱广置商铺良田,由是声名大噪,渐成富豪。 卓水生从小在河边长大,父亲出自漕帮,乃是罗家前任家主的心腹,随同前任家主出行之时,遭遇水匪护主而亡,留下 他们孤儿寡母依附漕帮生活。没过几年,卓母也一病不起,转年便撒手西去,他便成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前任家主怜惜他,便将他接回罗家,放在儿子罗长清身边当义子养大,临咽气之时,还嘱咐罗长清善待卓水生。 卓水生进罗家门时,才满六岁,而罗长清已然是十二岁小少年。等到罗长清十六岁成亲,卓水生才将将十岁。 罗长清谨遵父亲遗言,待卓水生不错,田庄铺子身外之物也给他不少,等他十六岁上便开始为他物色媳妇,卓家父母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谁知卓水生不在意这些,名下的田庄铺子全都交由罗长清的太太打理,还打发走了不少罗长清请来的媒婆,连罗长清硬塞给他的女人都婉拒了,一度让罗长清误以为他有断袖之癖,直到他在河上遇见了撑船卖小食的林青枝,才算开了窍。 漕河养家日常 第24节 林青枝初嫁卓水生,跟着他入罗府拜见罗太太,见她亲切和气,凡事但有不懂便上门请教罗太太,渐次熟悉交好。 罗太太喜欢林青枝明快爱笑,常叫她进府陪伴,有时候嫌府里罗长清带回来的女人们乌烟瘴气,便去卓家散心躲半日清净。 罗长清年富力强,后宅子女人不少,奈何儿子运不佳,从正房太太到偏房妾室,总共生了十朵金花,唯独罗太太在六年前生下一位嫡子,千顷地里一棵独苗苗,宠爱非常。 罗太太膝下育有三女一子,前面的两位姑娘已经出嫁,如今常伴膝下的唯有罗三姑娘跟罗家大哥儿罗辰。 林青枝带着侄女出发之前,将江苏漕帮当家人罗清江之事细细在林白棠耳边讲过:“罗太太听说我也要去京城玩,便作主让我们跟罗三姑娘同船而行,也好互相有个照应。你别瞧着罗三姑娘年纪不大,但行事极有主张。你在家性子便要强,我瞧着也不是能安静坐在家里绣花的样子,既然出来了,不妨见识一下富贵人家的姑娘。” 他们这样的市井小民,与官宦之家隔着天堑,若非极缘巧合大约也不会有机会与富贵之家的姑娘相处。 林白棠要出远门,龚氏跟金巧娘便紧赶慢赶给她做了几身衣裳,从薄的到夹的,再加冬日的厚袄皆准备齐全,一时里担心她钱不够花,一时又担心她出门挨饥受冻,婆媳俩整日忧心忡忡,直到出门当日还未消停。 出发当日,林青枝见到送行的娘家人,除了小侄女还有一个很大的箱子,不由失笑:“跟着我出门,还怕白棠没衣裳穿?等到了京城,还要买新衣裳,倒也不必带太多东西。” 龚氏给孙女塞了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林白棠要推拒:“阿婆,爹爹跟娘亲也给我银子了,阿兄也给了我零花,你自己存着用。” 林青枝取笑道:“娘,把眼泪擦擦,我当年出嫁你都不曾这么伤感,白棠可是跟我出去玩儿,不会饿着冻着你的宝贝孙女的。你们祖孙俩再推拒下去,这银子我便收了,拿来给自己买几块饴糖甜甜嘴儿。” “你一个当家太太,做什么跟白棠抢零花钱?”龚氏拍开她伸过来的手,把荷包塞进小孙女手里,林白棠便扑进老祖母怀中,深嗅一口熟悉的味道,软软撒娇:“阿婆,我舍不得你。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京城玩?” 小孩子对远方的向往总是毫无道理,林白棠也不例外。 龚氏将小姑娘推进林青枝怀里:“照顾好盆儿。” 林青山一大早给闺女塞完了银子,便带着林宝棠去家具店上工,美其名曰多多赚钱给儿女攒些嫁娶之资,实则昨晚大半夜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舍不得女儿远行,被媳妇取笑:“算了,孩子受伤你掉眼泪,别等白棠出发你站在码头上红了眼圈,就太过丢人了,你还是别去了。” 自上次拐卖案发生之后,孩子胳膊上的伤很快恢复了,但却好像在林青山心里种下了阴影,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家女儿容貌出挑,便开始患得患失,总担心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恨不得把女儿藏在家中。 这种担心在女儿出发的前夜,达到了顶点。 最后还是在媳妇的取笑声中落荒而逃,到底没来送行。 苏州漕运码头位于长江与运河的接口处,乃是大虞运河的起点。但运河水位经由水闸人工调节,水位要高出运河近两米,用巨大的石头在两岸砌起河堤,中间修筑水闸,由绞盘机将漕船升起拉入运河。 漕运码头人声鼎沸,旌旗招展,前面领头押运的官船已经被数百名赤裸着上身年轻力壮的船夫拉进了运河,而后面巨大的漕船也在陆续从长江之中拉入运河水闸。 林白棠跟着姑姑林青枝,还有表弟表妹一同挥手与家人道别,登上了巨大的漕船,站在甲板上,注视着苏州城越来越远,河两岸紧密排列的商铺人来客往,她鼻端似乎还能嗅到熟悉的食物香气。 她年纪小,尚不懂离别的伤感,只有对未来的期望,身边还跟着个小尾巴卓庆,后者一朝从学堂解放,还能跟着前往京城游玩,身边还有漂亮的白棠姐姐相伴,兴奋的恨不得爬上桅杆昭告天下,牵着她的衣角不舍得松手,笑得跟个二傻子似的,悄摸往她手里塞钱:“白棠姐姐,我又攒了点零用钱,你可不能再还给我娘啊。” 林白棠都被小表弟的执着给折服了,拿出最后一招来改他塞钱的毛病:“你是不是嫌弃姐姐穷?” 卓庆急了:“没有,我就是……想给白棠姐姐花钱!” 林白棠捏捏他的脸蛋:“心意姐姐收下了,你的零用钱还是自己留着吧。” 姐弟俩正在拉扯,林青枝打发人来请林白棠去见罗三娘子,她便顺势牵着不情不愿的卓庆前往上层舱室。 漕粮起运,卓水生尚有许多事情要忙,顾不上妻儿,便派了人来跟着照看。 林青枝上船之后,带着女儿先去上层舱室见罗三娘,将讨人嫌的儿子跟侄女林白棠留在甲板上玩,自有卓家下人照看。 她跟罗三娘原本便是旧识,提起还带了小侄女进京,罗三娘便问:“可是那位抓住人贩子的小姑娘?” 前几个月苏州府出了桩奇闻,说是人贩子要拐卖个撑船卖吃食的小姑娘,反被小姑娘跟小伙伴送官查办。 此事在罗府传开,罗太太提起这小姑娘还感叹:“也不知哪家子养出这样机灵的孩子,要是懵懂些说不定就被掳走了,一辈子也见不着爹娘的面儿。”做母亲的,听到拐卖孩子之事,难免揪心。 恰巧林青枝也在席间,便抿嘴笑。 罗三娘奇道:“卓婶子笑什么?” 林青枝便直言相告:“听到太太夸我家侄女,我心里高兴,便忍不住笑了。” 罗太太追问起来,林青枝便讲起自家小侄女林白棠早早便瞧出端倪,巧计带小伙伴捉了人贩子,如今还在家里养伤:“那丫头胆子大得很,心里藏了这样大的事,竟不告诉父母,只瞧着那人好几日来买吃食,还不住打量,便察觉那拐子不怀好意,疑心遇上了拍花子。后来那人提起约她家去送吃食,她还带了斧子上船,你说吓人不吓人?” 至于傅金宝跟林家的关系则隐下不提。 罗三娘便起了兴致:“她几岁了?”听得林白棠才九岁,却已经独自撑着小船卖小食一年,便心生喜爱之意,还邀请:“婶子几时回娘家,不如带她来我们家玩儿。” 罗太太正苦恼女儿到了婚嫁之年却对婚事极为抗拒,听到她对林白棠感兴趣,更头疼了:“你这样无法无天的丫头,连父母之命也不肯听,可别把人家孩子给教坏了。” 林青枝捧腹:“我兄嫂也正发愁小侄女胆子太大呢。” 罗三娘随漕船上京,在舱内安顿妥当,问及林青枝,听说正是抓住拐 子的小姑娘,便兴致勃勃要见她。 林白棠拖着弟弟踏进上层舱室,但见室内布置的富贵逼人,帘帐帷幔皆是珍品,坐卧便是锦绣堆叠,她于织品不熟,想来若是陆婉在此定能认出许多丝织品。 坐着的姑娘有些眼熟,五官明丽大气,颇有几分飒爽之姿,见到林白棠惊讶不已:“原来是你?” “见过三姑娘。”林白棠还未想起她,脑子里将年轻的主顾挨个检索一遍,正在迟疑间,林青枝已经捺不住性子奇道:“三姑娘见过我家白棠?” 罗三娘便提醒她:“端午,五毒玉牌,想起来没?” 林白棠便笑起来:“原来是你啊。” 她端午在胥门外遇上小偷,后来才知偷东西的竟是穷途末路的傅金宝,想不到差点被偷的却是罗三娘。 兜兜转转,原来都有渊源。 有此一节,罗三娘便更加喜爱林白棠:“卓婶子,不如留白棠妹妹搬过来跟我住在一处,陪我玩儿?” 临出发之时,罗太太再三叮嘱,让林青枝多照顾女儿,除了期望女儿旅途愉快,还想让林青枝多劝劝罗三娘,能够接受罗清江挑出来的夫婿人选。 其实罗三娘十三岁便已经坐漕船北上洛阳,如今已是她第三回 出远门,身边的下人们除了照料她的日常起居,常日陪伴已没什么新鲜感,见到林白棠便觉新鲜。 林青枝肩负着罗太太的重托,为了让罗三娘高兴,便将小侄女出借:“三娘既喜欢白棠,便留她在你身边做个伴儿。” 唯有卓庆不愿意,撅着嘴抗议:“白棠姐姐留下来陪伴三姐姐,那谁陪我玩儿?” 罗三娘便逗他:“要不你也留下来陪我?” 林青枝揽过儿子:“这小子哪里是要白棠陪啊,跟先生请假的时候布置了许多课业,他是想逃避读书,别理他。”揪着他的耳朵回房去读书了。 林白棠留了下来,罗三娘见小姑娘双目莹莹,肤白若凝,透着股说不出的灵气,便拉着她的手儿坐下,又塞了点心果子蜜饯给她吃,问她被拐之事,还问她:“你当时怕不怕?” “……也是怕的吧?”林白棠咬一口红豆糕,回想当时的心境:“但有些事情就算是怕也要去做,总不能因为害怕就束手待毙吧?”小姑娘眼里流露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坚毅:“再说邪不压正,我又没做坏事,该害怕的是拐子才对!” 罗三娘深觉有理:“你说的对,有些事情不能因为害怕就束手待毙!”心中却想起自己的婚事,既已打定了主意拒绝父亲的安排,更不能连个小姑娘都不如,左右摇摆。 她将舱里侍候的丫环婆子们全都打发了出去,与林白棠闲坐聊天,听小姑娘讲苏州城内河上人家趣事,或者芭蕉巷里的故事,只觉得小姑娘的日子轻快无忧,连出发之前跟母亲大吵一架的郁气都散了不少。 林白棠讲得累了,便问罗三娘洛阳之事。 “芸姐姐已经不是头一遭去洛阳了,想来见识过不少新奇之事吧?” 罗三娘单名一个芸字,她只听小姑娘眉飞色舞讲市井趣事便觉开心,更喜小姑娘虽家境贫寒,但进了富贵窝也不见眼馋舱内摆件器物,更不以自己身上衣衫布料寒陋而自卑,还讲起自己学针线的趣事,大叹针线活之难,平生难遇。 她敢力斗人贩子,却败在小小一根针下。 也是好笑。 罗三娘也不擅女红,当然以罗家家境,自不必困于此道。可当母亲的养个女儿总想要她温婉顺从,将来嫁出去相夫教子谨守妇道,于厨艺女红乃是必备,不求精通也得略会一二,谁知罗三娘宁可看帐本也讨厌学女红,母女间无数次因罗太太逼迫学女红争执不下。 谁知在北上的漕船上遇到了知音林白棠,也忍不住大吐苦水:“我能赚来大把银子,自然也能雇到顶尖的绣娘,为何偏要逼自己去学女红?简直浪费时间。” 两人虽年龄足足差了六岁,但此刻却难得的心意相通,不由互相握住了对方的手相视而笑,开心之下罗三娘便报了名字,改了称呼,讲些沿途风物给小姑娘听。 她见林白棠双目亮晶晶,闪着好奇的目光,便忍不住捏捏小姑娘的脸颊:“等到时候你去了就能见到,倒也不必着急。” 待到晚间,将卧房里守夜丫环睡觉的榻让出来给林白棠,见她临睡之前还要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笔墨纸砚写字,不由奇道:“你家还送你读书啊?”不怪她觉得小姑娘说话颇有章法。 林白棠便笑道:“芸姐姐说笑了,我家哪有钱送我读书啊?是我自己想要读书识字,便央了同巷子在学堂里读书的玩伴,放学回来教我读书识字记帐,不然可不是个睁眼瞎啊,在外面连个招牌也不认识。” 罗芸才知这小姑娘心气颇高,且聪明伶俐,脑中忽冒出个大胆的想法,试探道:“我与白棠妹妹一见如故,不知你可愿意来我身边做事?” 小姑娘虽然才九岁,却胆大心细,聪慧上进,极为难得。 她时常羡慕父亲罗清江身边有左膀右臂襄助,便如卓水生父子两代皆忠心于罗氏。她身边趋奉之人不少,使唤的手下也有,皆出身漕帮,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头上的姓氏跟背后的父亲之故。 眼前的小姑娘与她性情相投,并非漕帮中人,也不靠罗氏吃饭,最合适不过。 林白棠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邀请,她近来养伤也在考虑自己,到底是跟母亲一起撑船卖小食,还是另寻赚钱的路子,一时之间也无头绪。 “芸姐姐瞧得上我,于我是好事。可我连字也认不全,许多事情都不懂,在姐姐身边能做什么?” 罗芸问:“你想不想学?” 林白棠:“自然想。” 她嘴上许诺,要赚钱给母亲开小食店,实则全无经验与方向,罗家家大业大,可不正是好机会。 “多谢姐姐!”林白棠脆声应下,还与罗芸击掌为盟:“姐姐可不许嫌我笨中途反悔!”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性别也是出生便注定,无从…… 罗家借漕运之便,争的是南北货物流通之利。 林家做的小本买卖,赚的也不过是一点糊口钱,两者有着天壤之别。 林青枝打算的不错,带小侄女出来长长见识,原还想着林白棠讨喜,万一投了罗三娘子的脾气,能在一处说笑几回,让她能在罗家富贵窝里开个眼,也就不错了。 谁曾想,头一回见面便被罗三娘留在了自己舱室,再也不肯放人。 简直意外。 卓水生家底子厚实,成婚之后全权交由她打理,且再三交待:“我父母双亡,家中再无长辈可孝敬。罗大哥算是半个长辈,可他家大业大,吃的用的也不缺什么,我只管安心为大哥办事,也用不着特意想着。如今有了岳母,你的母亲便是我的母亲,家里有什么吃的用的,你尽管拿去孝敬岳母。我一年之中总有一半时间不在家,兄嫂若有需要接济之处,你也去安排。他们若想开铺子或者做生意短了本金,你也不必跟我商量,家中大小事情太太尽可作主。我只要回家来,能得枝枝疼爱一二,便心满意足了。” 可怜见的。 林青枝当时还抚摸着丈夫的脸庞笑道:“夫君就不怕我把家底都搬去贴补娘家?” 卓水生早有应对之策:“岳母做的饭甚是美味,搬回娘家正好我便上林家做个赘婿,一大家子热热闹闹过日子,多好。” “想得美!”林青枝道:“我娘好不容易把我嫁出去,就不能过几天清净日子?” 她倒是想接济娘家,婚后夫妻俩回门,除了准备的礼品之外,还带了一大笔银子送给兄嫂,谁知反被林青山骂了一通。 “我们 家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吗?要妹妹跟妹夫接济!青枝你也太不懂事了,刚嫁过去就拿夫家的银子补贴娘家,知道的说是妹妹心疼兄嫂,不知道的还当林家靠着女儿发家呢。”他平日话不多,但那天狠狠把林青枝骂了一顿:“嫁人了就跟妹夫好生经营自己的小家,家里帮不上你就罢了,怎么能拖累你?” 林青枝从小在兄长背上长大,这还是头一回挨骂,当时眼圈便红了。 卓水生见媳妇挨骂,连忙替她解释:“舅兄别恼,此事是我的主意。原本送来的聘礼是给岳母的,谁知兄嫂不但原样送了回去,还给枝枝添了压箱底的银子,这让枝枝心里很是不安。” 新婚之夜,夫妻俩收拾东西,林青枝在自己的嫁妆箱子里发现了两百两雪花银,压在嫂子给她准备的被褥下面。 卓水生见到嫁妆单子也很懵:“岳母跟兄嫂竟什么也没留,全陪送了回来?” 漕河养家日常 第25节 他自头一日在河上见到林青枝,便猜到她家境。 家境富裕的,也用不着未嫁的女儿抛头露面出来卖小食。 原还想着借送聘礼的机会帮补一把舅兄,谁知他竟一文没留。 也不知该说林青山固执死脑筋,还是清高有骨气。 林青山眉头皱的死紧:“知道妹夫家资富饶,可我们家不是吃不上饭。虽然家底子比不上妹夫,可枝枝从小也是家里人捧在手心长大,你若真有心孝顺母亲,让我们安心,很不必拿银子来补贴,只要平日多疼她些,让她日子过得舒心,这门亲事就算结的圆满。” “阿兄——”林青枝眼眶里打转的泪花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卓水生忙拿帕子替她拭泪。 “兄嫂这般疼你,正该高兴才是。”心里暗暗佩服舅兄为人,正直善良,不占人便宜。 林青山生怕自己妹妹犯傻,当着龚氏跟林青枝夫妇的面划出一条线,往后林青枝要是往娘家拿银子,他便不认这个妹妹! “我们一家子有手有脚,日子尚且过得,你嫁出去之后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想母亲了就回娘家看看,兄嫂都欢迎。” 从那以后,林青枝夫妇回林家便不再拿银子,只送各样吃食或者衣料。 吃食还好说,左不过应时应节的新鲜吃食,或者漕船北上带回来的土宜。衣料却分贵贱,太过贵重的夫妇俩便不送,只挑结实耐用的布料送来,都是家里人能用得上的。 林青枝自己过上好日子,也盼着兄嫂能富裕起来,还曾与丈夫商议带兄长前往京城行货运之事,所赚利润比在家具店辛苦干活要厚上几分。 林青山却有自知之明:“我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也就一把子死力气跟一点手艺,真让我去贩货卖货,是赚是赔还是未知,如今便已经很好。” 卓水生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人。 浮躁的、油滑的、心比天高的、没有自知之明的,种种都有,反而喜欢舅兄这样踏实肯干的。 “舅兄既不愿意贩货,便由他去吧。左右日子也过得,他凭自己本事吃饭,心里踏实。” 自此,林青枝渐渐熄了扶持娘家的心。 既然兄嫂顽固,大侄子跟兄长虽非亲生,但脾气秉性瞧着却也有七八份相似,果然一家子生活久了容易沾染上一样的毛病,便把主意打到了林白棠身上。 她留心几年,发现小侄女性格活泼讨喜,嘴皮子还利索,有她小时候的影子,说不得要给孩子早早谋划。 主意倒是奏效了,可惜效果太好,自把人送过去之后,小丫头便彻底被罗三娘归笼到自己羽翼之下,连晚上也不肯送回来。 卓庆白天伸长了脖子等着,晚上还不见自己喜欢的白棠姐姐回来,便磨蹭着不肯去睡,一直在她耳边念叨:“白棠姐姐几时回来啊?天都黑了该睡觉了!”小家伙一早便盘算着要跟白棠姐姐睡一个舱室:“我船舱里有两张床,正好跟姐姐一起,她晚上还能给我讲故事。” 卓云听到讲故事,也来了精神:“……要跟白棠姐姐睡。” 俩孩子在她耳边嗡嗡念叨不休,拒绝了几回没用,直等卓水生忙完了回来,见孩子们在船舱里闹得厉害,便派人去罗三娘住处问,听说林白棠已经跟罗三娘洗漱上床,这才罢了。 “没想到三娘子倒喜欢白棠。”卓水生也很意外。 林青枝笑道:“我们林家的姑娘,自然讨人喜欢。” 卓水生押送漕粮多少回,风里来雨里去,这是头一回带着家小上京,扫一眼碍眼的儿女,宽厚的大掌握住了妻子的手,意有所指:“嗯,林家的姑娘都讨人喜欢。” 林青枝自然也是林家的姑娘。 她拍开丈夫的手,赶着儿子带上小厮回自个舱室,她转身去哄女儿睡觉。 次日见到林白棠,她已经进入学习的态度,跟个小尾巴似的追在罗三娘子身后,听她讲自己的生意经。 “咱们苏州占了地利之便,离最近的太仓刘家港还是海江大码头,南来北往的船都来苏州交易,有闽粤之地的客商,还有湖广徽赣之地的客商。咱们漕船北上,不拘丝绸茶叶、干鲜果品、粤东的雕绣、江西的瓷器、还是闽南的茶叶,或者笔墨纸张,胡椒桂圆等等,皆可随漕船北上。回来之时,还可在洛阳采卖北地特产,人参鹿茸,皮货果脯,光这一来一回就能赚不少。” 她使唤丫环将厚厚的进货单子递给林白棠,小姑娘一页页翻过去,有些拗口的字不认识,便虚心求教:“芸姐姐,这个字怎么念?” 罗芸闲极无聊,况且学生虚心好学,还一点就透,她便摆出先生的派头来,挨个教过去,还解释清楚。 林白棠也不闲着,当即拿出笔在纸上抄下不认识的字,也好回头多写两遍再熟悉熟悉。 林青枝带着一双儿女过来,却发现这两人教学相得,一夜过后竟成莫逆般融洽,案上摊着一堆账薄,大为惊讶:“三娘子若是忙,我先把白棠带回去,省得给你添乱。” 林白棠正学到兴头上,很是不愿意回去,而罗芸也教得兴起,当即拒绝:“卓婶子别担心,白棠正在帮我理帐呢,怎会添乱。” “白棠几时学会理帐了?”林青枝小时候家中没条件,也从不曾有机会读书识字,还是成婚之后,卓水生特意花钱请了识字的女先生回来教她认字记帐。 家中母亲跟大嫂皆不识字,她回娘家的次数也有限,竟不知道小侄女还识字。 林白棠笑得腼腆:“识得不多,跟着陆谦哥哥学的,他还教我记帐。满打满算也就三四个月吧。” “真只有三四个月?”罗三娘不敢相信,在林白棠一再点头之下,她欣喜的摸着对方的小脑袋夸奖:“三四个月便认识这么多常用字,还会简单的记帐看账薄,教你的先生固然有本事,但你自己也很聪慧。不像我家阿弟,开蒙一年至今字没认识几个,写出来的也全是墨团团,白瞎了父亲请西席的银子!” 她每每见父亲对弟弟器重的样子,摆明了要将罗辰当下任家主培养,便心有不平,暗骂弟弟不争气,无心向学便罢了,还嫌弃请来的西席教书啰嗦,想尽了办法捉弄老先生。 可惜身份不能对调,性别也是出生便注定,无从更改。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我们总互相挂念着的 漕船一路北上,过无锡宿扬州,从淮北入中原,最后到达洛阳,中间经过各地方层层关卡,到达洛阳已经是次年春天。 林白棠一路跟着姑姑跟罗三娘吹过了洛河的风,尝过了京都有名的燕菜,吃过了黄河大鲤鱼,喝过了汤鲜肉嫩的驴肉汤,吸过了香甜诱人的火晶柿子,再逛几回京都的东西二市,见识过了宽阔的御街,骑马出行官员的风采,远远窥见过巍峨宫殿,终于坐上了返程的漕船。 她离开家的时候,父母阿兄连老祖母都塞了银钱给她,都想让她在外面过得舒服些,可她跟着姑姑跟罗三娘,衣食住行通通不用付钱,这二位还喜欢不定时投喂。遇上好玩的,还有个哭着喊着要给她花钱的表弟卓庆。 不让花就跟她急。 林白棠从小到大,还不曾感受过这种被人追着喊着给她花钱的日子,一度需要自我调节才能接受这样的好意。 林青枝跟罗三娘与她朝夕相处,又怜惜她年纪小小还 主动承担了家中部分生计,都很是疼她,有什么好吃的都想让她尝尝。 林白棠也很是捧场,什么东西都愿意尝试,喝到用十几种香辛料熬制的麻辣鲜香,开胃醒脾的胡辣汤,小脸皱在一处,哪怕不习惯这样浓烈醇厚的味道,还是夸一句:“好汤,底料丰富。” 彼时,罗三娘子被她的模样逗乐,还解释道:“这汤的确不符合咱们南人的口味,但汤里有一味极贵重的调料,却是从闽地转运而来,此次入京我们船上也带了不少。” 林白棠近来也认识了不少南北特产的香辛料,猜了足足十几种,罗三娘子才公布答案:“是胡椒。” “那我一定要多喝两碗。”林白棠在船上便见过三娘子的提货单,知道胡椒的价格贵的令人咋舌。胡辣汤虽不符合她的口味,但调料价格如此昂贵,想来不是汤的问题,大约还是自己不懂欣赏。 她捏着鼻子喝了两碗胡辣汤,肚子里热呼呼的,顶着京都冬日的寒风出门,惊讶的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漕船返程夜宿淮安,林白棠脱下了厚重的冬衣,换上去岁穿过的夹袄,发现衣服不但有点紧,袖子还短了一小截。 不过几个月时间,她惊讶的发现:“姑姑、芸姐姐,你们有没有觉得……我长高了?” “还真是啊。”林青枝捏捏小侄女白里透红的脸蛋,对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高了也胖了一点,回去也能给你阿婆交差了。不然她总觉得姑姑会饿着冷着她的宝贝孙女。” 罗三娘子财大气粗,指挥随侍的丫环婆子们翻箱倒柜取料子给她做衣裳:“正好回去也要穿。” 林白棠连连婉拒:“我不能再让芸姐姐破费了。” 谁知罗芸才不在乎这点银子:“我身边的人不但发月银,还包三餐四季衣裳,这是你份例内的。”使唤婆子上来量身裁衣。 林白棠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狡黠笑道:“我还不曾为东家效力,便要东家送衣,心里过意不去。再说穿着来时的衣裳回去,家里人也能瞧得出我长个子了。等我去罗府上工再收衣服也不迟。” 罗芸便捏她的小脸:“就数你毛病多!” 南下回程的路要比来时顺畅许多,逢各闸口也不似漕粮般逢关卡必仔细查验盖章,他们一行人回到苏州城恰逢端午,满城洋溢着节日的气息。 漕船北上之时,龚氏曾问起卓水生归期,他怕老岳母日夜悬心,便将归期推迟了一个月,来回路上音信不通,林白棠到达苏州漕运码头,果然没见到家人来接。 卓水生夫妇还想带着小侄女回家,等收拾完东西一起回林家拜访,罗三娘子忙着收拾货物,早早催她:“先放你回家休息几日,等过完了端午就来我府上工。” 未来东家发话,林白棠归心似箭,拒绝了姑父姑母的好意,被卓家下人赶着车送回了芭蕉巷。 离家许久,鼻端闻到不知名花儿的香味,湿润的水乡浸润着林白棠的皮肤,她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回林家小院。 马车驶进芭蕉巷,远远见到家门口楝树下围得密不透风,场景何其熟悉,她不由大吃一惊:“……又来了?”脑子里已经开始回忆最后一次与王氏见面的细节,记得那大夫当时说过,不出意外的话她要终生与床榻为伴了。 难道那大夫医术不精? 林白棠急匆匆跳下马车,冲过去便扒拉人群:“让让——”这老太太战力强悍,没想到瘫痪在床还能爬起来,已经见识过京都繁华的她比过去底气更足,已经握起拳头准备开战。 前面的人听到身后的叫嚷声,齐齐让开一条道,由得她冲进去,差点撞上人群中央坐着哭得泪涕交加的老太太。 老太太身边还有个小姑娘声气儿不稳,一直尝试劝她起来,可惜身体过于瘦弱语声极低,被邻居们围在当中又羞又窘,说话跟蚊子似的,林白棠并没有听到。 “阿婆,你快起来啊!” 人群中央坐着的却是毛婆子,旁边站着使劲想要拉她起来的正是毛思月。 林白棠猛然冲进来,倒让围观邻居们瞧见,她们暂时将一点关注力转移到从京城回来的小姑娘身上,曹氏肥厚的大掌握住了小姑娘的手上下打量:“咦,白棠长高了?” 郑氏跟方阿婆也停止了劝说老姐妹,转而欢迎远道而归的小姑娘:“我瞧着不止长高,还俊了,也胖了些。” 林白棠环顾四周,没发现自家人,猜测都忙去了,更不好意思大喇喇与人寒暄自己出门的风光之事,衬得毛思月更可怜一样,忙转移话题:“我还当家里出事了。”上前直接去拉地上坐着的老太太:“毛阿婆可是不小心摔倒了?地上潮湿坐久了会起疹子,赶紧起来吧。” 这老太太虽然家贫,但极要面子,平日出门头发鬓角都抿得整整齐齐,衣裳也干净,有个爱占些便宜的小毛病,却也无伤大雅。 毛思月瘦弱,况且她自小被阿婆打骂惯了,不敢狠扶怕拗着老祖母的性子,更加惹火了她。 林白棠上手可不管毛婆子的意愿,只想赶紧结束毛思月的尴尬——她一张腊黄的小脸涨得通红,额头鼻尖全是急出来的汗,红着眼圈瞧着马上要哭出来。 “别拉别拉我!”毛婆子见有人上手来拉,挣扎的更起劲了,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大腿又哭号起来:“没廉耻的贱货,丢下我们孤儿寡妇怎么活啊?” 毛思月去拉她,反被她就手在身上拧了一把:“你是不是也想跟着你那个不要脸的娘一起跟野男人私奔了,过两年也找个野汉子……” 小孙女不过十岁,这话可太难听了。 毛思月难堪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白棠:“……” 什么意思? 毛思月的亲娘跟外面男人私奔了? 她震惊的眼神与曹氏对上,疑问全写在眼睛里,对方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表示事实正如她听到的那样——逆来顺受的吴寡妇忽然揭竿起义,不愿再受毛婆子的打骂,跟着外面男人私奔了。 这老太太的嘴巴平日聊八卦便十分厉害,如今骂起自己孙女来更是没了顾忌:“要不是我追出来抓着你,你也早跑了是吧?” 毛思月面色惨淡,虽然被自家阿婆又重重捶了两下,还是不曾放开老太太枯瘦的手,拖着哭腔劝她:“阿婆,我没想着离开……” 可惜毛婆子不肯相信她的话,对着小孙女连打带骂:“小贱人,你们娘俩就没安好心,都盼着我死是不是?”自儿子早亡,家中大小事情她待媳妇孙女愈加苛刻,凡事要在母女俩面前立威,让她们对自己害怕,更不敢反抗。 只有捏住这娘俩,她才有安稳的晚年。 可惜世间之事,多是物极必反。 吴寡妇隐忍多年,没有外力的催化,为了女儿还能咬牙忍下来,但有外力介入,感受到背后有了助力,外面得到一点温暖,便再也忍不下去,义无反顾的追着外面的温暖跑了。 林白棠挪去毛婆子后面,抱着她的腰抓住老太太腰间软肉往上拉:“毛阿婆你赶紧起来,别再打思月了。吴婶子不是你女儿,她再嫁也正常,思月可是你亲孙女啊,你这么打她骂她,就不怕半夜毛叔一脸血来找你,埋怨你欺负了他女儿?” 同样的年龄,林白棠时常觉得沉默寡言的毛思月很是可怜。 一家人穷点不要紧,但不能挨打受气,互相折磨。 漕河养家日常 第26节 毛思月听到这话,眼泪“涮”的落了下来,忙低头去擦眼泪。 她父亲生前也很疼爱这唯一的女儿,每日虽在码头上扛货,但还是舍得买小吃食哄她开心,那时候阿婆还不敢磋磨她们母女。 父亲过世之后,一切都变了。 阿婆越来越刻薄刁钻,母亲也越来越痛苦。 毛婆子被林白棠的话吓到,她亲眼见过儿子被砸到脑浆迸裂抬回家来的 凄惨样子,多少年都不曾忘。忽然被提醒,这么多年一直苛待亲孙女,宛如一根尖刺扎进她那颗苍老坚硬的心脏,血珠汩汩冒出,瞬间生疼。 曹氏也上前来拉她:“毛婶子,白棠这话说得没错,媳妇再嫁便嫁了,这么多年守着孩子过也不容易。你可只有这么一个亲孙女了,再把孩子欺负跑了,将来靠谁去?赶紧起来,瞧把孩子给吓的!” 毛思月平日寡言少语,瘦瘦弱弱瞧着胆小又畏缩,此刻却忽然大声冒出一句:“阿婆,我不走!我要代替爹爹给你养老!” 浑浊的老泪顺着毛婆子沟壑丛生的脸奔流而下,她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任由曹氏扶起来,被小孙女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竟是连半句话都不曾再说。 围观的邻居皆摇头叹息这祖孙俩的命运,却也不觉得吴寡妇跟人私奔是多大的事儿:“男人死了这么多年,婆婆又不是个好相与的,难为她守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又七嘴八舌问了几句林白棠在京都见闻,便一哄而散了。 曹氏拉着她的手高兴的念叨:“虎子要是知道你回来,怕不是得高兴疯了。自你走后这小子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回,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郑氏也表示,自家狗儿虽然念叨的不及虎子频繁,但跟老祖父时不常念叨什么淮安洛阳的,还问起年轻时候坐船去过京城的老祖父,计算她的归期。 林白棠也很高兴:“我带了礼物给他们,让他们放学一起来我家。” 曹氏便有些为难:“这小子去年冬天自作主张退了学,跑去武馆打杂,等我们知道他已经拜师了,可能回来的有点晚。” 林白棠:“……” 嗬,方虎子出息了! 龚氏出去买菜,回来发现小孙女被铁将军挡在门外,顿时高兴不已:“盆儿回来了?!” 林白棠扑进老祖母怀中,连连深嗅,还撒娇:“阿婆,你没在身边,我每晚都睡不着了。”又抗议:“我都十岁了,可不能再叫盆儿了!” 龚氏拉过小孙女仔细打量,对女儿一路的照顾表示了肯定:“你姑姑还算操心,我们家白棠长高了,也胖了些,气色真好,像个大姑娘了。”也不知是出去太久的缘故,还是孩子当真在外面见过了世面,神情间稚气脱去不少。 身上衣裙还是她亲手所作,从袖子跟裙摆上便能估摸出孩子长高了多少。 老太太打开大门,卓家的下人便从车上往下搬东西,眼瞅着搬了十几筐东西进院子,听从她的指挥全搬进了空厢房里,连同她的衣裳箱子。 “娘跟弟弟呢?”林白棠都不必问,父亲跟兄长定然还在家具店干活。 “你娘怕我带着幼棠太累,就将这小子拴到船上去了。她说你也是在船上长大,幼棠在船上玩也是一样,在家里我又要做饭还要看孩子,怕顾及不到。” 林幼棠从小能吃能睡,长得还快,十一个月便知道借力扶着走路,已经能顺着墙或者床沿走一圈,活泼健康,精力太过旺盛,嗓门还洪亮,也只有在船上能老实一点。 大约是两岸的景致时时变幻,还有街市间的热闹吸引,才能安静些。 林青山还用刻刀给这小子做了不少小玩具,每日带到船上去,金巧娘忙起来便拿玩具哄他,也不耽误生意。 傍晚时分,林家人陆续回来,金巧娘见到乍然出现的女儿,上前来抱着舍不得撒手:“我的乖乖,你几时回来的?怎的没早告诉娘,娘好撑船去码头接你。” 林白棠使劲回抱着自家娘亲,腿上却传来疼痛的感觉,她低头发现小胖子手里还拿着个木头雕刻的鸭子,使劲砸她。 ——离家数月,这小子早忘了自家阿姐。 他一边流着口水砸阿姐,一边念叨:“我娘……我娘……棠棠娘……” 感情小胖子以为家里来了个跟他抢娘的坏人。 林白棠弯腰把小胖子举起来,对上一双亮晶晶毫无惧意的大眼睛,坏笑着喊:“收小孩了!收小孩了!”抱着他作势便要往院外走去。 小胖子忽然发现坏人不但跟他抢娘,还要抱着他不知道去哪,偏偏老祖母跟母亲站在原地,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终于感觉到了害怕,“哇”的一声哭出来,向母亲伸手:“娘——” 林白棠被这小子的大嗓门吓了一大跳,差点失手摔下去,亏得林青山在院外便听到小儿子大哭,也不知这皮实小子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连忙快走几步推开大门,这才接住了小胖子。 “爹爹——”林白棠才不管小胖子被吓到的模样,扑进父亲怀中,把小胖子挤在中间:“爹爹我回来了!” 小胖子想要蹬腿,踹开跟他抢爹娘的坏人,谁知被林白棠死死压进爹爹怀中,哭得更响亮了,还是后面进来的林宝棠解救了他——坏人跑去抱阿兄,总算不跟他抢爹爹了。 林白棠与家人久别回归,用热情的拥抱表达了久别的思念与重逢的喜悦,又拉着家里人去空厢房参观她在洛阳置办的东西:“……我身上的钱不多,给阿婆买了个带绒的抹额,大家都有礼物,剩下的全买了京都特产,有稠酒、黄桂柿子饼,还有各样果脯,腊牛肉腊羊肉。除了一部分咱们家吃,给虎子跟谦哥哥留一份,其余全部拿来卖。娘跟咱家的老主顾就说,这是从洛阳带回来的,吃完就没了,价格稍微调高些,到时候……本钱能翻三番。” 龚氏:“……” 金巧娘:“……” 婆媳俩心疼的各自拉住了她的手:“你出门一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零花钱全都拿来当本钱了?” 她们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自家孩子在京都繁华的街头,舍不得花钱又暗自咽口水的可怜模样,虽然知道林青枝必不会委屈了自家小侄女,可花姑姑的跟花自己的银钱还是有区别的。 林白棠没想到被家里人误解,瞧着一家子表情不由笑了:“我倒是想花,可一直没逮着机会花。小姑姑跟芸姐姐——就是罗家三娘子逮着机会就买东西,我要再跟她们住几个月,都要胖得走不动道了。” 全家人仔细打量她,发现自家孩子出门数月不但依旧活蹦乱跳,还长高也胖了,气色红润笑靥如花,总算是放松下来,又夸她能干,走远路也不忘家里的小生意。 林白棠便趁机提起罗三娘的招揽:“我想着罗家姐姐愿意带着我,她又家大业大是个能干的,便自作主张答应了,往后不但有月例银子,还包三餐四季衣裳,生意好时还能分钱,还能读书识字,爹爹跟娘亲不会不答应吧?” 林青山摸摸自家闺女,仿佛见到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扑扇着自己绒毛还未褪去的翅膀,却已经向往远方,忽然生出老父亲的酸楚——早晚有一天,小丫头要扑棱着翅膀飞离他筑起来的巢穴。 金巧娘揽过女儿,又气又笑:“你都答应了,还跑来问爹娘的意见?” 这就算是默认了。 “你们这帮孩子,一个比一个主意大。”牵着女儿的手去厨下端饭的时候,金巧娘道:“虎子磨不动爹娘,也从学堂跑了,你曹婶子跟方叔一起按着打,这小子愣是一声没吭,还说除非打死,否则他再也不回学堂读书!” 当父母的,哪里拗得过年少的儿女。 自家女儿也一样。 当晚,三小只久别重聚,谈起自己的“丰功伟绩”,方虎很是得意:“别瞧着我爹娘平日揍我下狠手,可真要让他们上手打死我,他们也不敢啊。毕竟养我这么多年,也费了不少银子。” 林白棠:“应该还费了不少米饭跟猪肉!” 陆谦:“……损失有点大,还不如将就将就继续养着!” 方虎急了:“我有那么差吗?”他自我检讨:“我除了不爱读书,也没别的坏毛病啊,既不杀人也不放火,还是个孝顺的好儿子,每日回家还帮父母干活,就是想学个武,你们都不支持我?!” 林白棠连忙安抚炸毛的小伙伴:“虎子哥哥也没错,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已,而且拿定了主意便要想办法实现,很厉害啦。” 方虎心满意足:“洛阳的水里加了蜜吗?总觉得白棠去了一趟京都,说话都甜了!” 陆谦点头表示赞同:“以前都不叫你虎子哥哥的。” 三人笑倒在一处,随意靠坐在林家小船舱内,就着桌上摆着的京都吃食,聊起林白棠一路见闻,船上昏黄的油灯映照着他们尚未完全脱去稚气的脸庞,眼神里全是对未来的期望。 夜深语稀,陆谦提起自己生活的变动:“陈先生说我再留在他的书斋浪费时间,他已经写了一封推荐信,端午过后我便要去盐城罗先生门下读书了。”谈起未来他多少有些惆怅:“可能一时半会没那么快回家。” 林白棠也道:“罗家三姑娘手底下开着好几个铺子,她瞧上了我,端午过后,我也要去罗府上工了。” 方虎那样粗神经的孩子也感受到了不能再朝夕相见的惆怅:“往后,我们也不能日日相见了!” 他伸出手:“不管几时,我们总互相挂念着的,每年也还有相聚的日子,就是谦哥哥离得远,可能见的少了点。”在另外两人伸过来清脆的击掌声里,他还不忘叮嘱一句:“你们吃到好吃的,可别忘了带回来啊!” 三人再次笑了起来,互相道别归家。 端午过后,陆谦收拾出发前往盐城读书,方虎早已熟悉了武馆的生活,而林白棠坐上了罗三姑娘派人来接的马车,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不是什么好兆头 又是一个梅雨季来临,苏州城笼罩在绵密的细雨之中。 林白棠撑着把油纸伞,跟在丹红的身边往罗家后院走去,边走边奇道:“发生什么事了,急吼吼的叫我过去。我帐正算到一半,铺里掌柜都还在外面等着呢。” 丹红是罗家太太身边的丫头,冒雨跑去前面罗三姑娘理事的院里求助:“林姑娘,太太跟我家三姑娘又吵起来了,杜嬷嬷怕闹得太难堪,催我赶紧来寻姑娘劝劝,好歹先把三姑娘带回去啊。”娘俩都快把正房屋顶掀了,经历再多次还是觉得吓人。 六年前林白棠在前往洛阳的漕船上结识了罗家三姑娘,被她招揽到麾下效力,从一个活泼跳脱的小姑娘长成了如今稳重的模样,跟着三姑娘学到不少,渐成三姑娘的左膀右臂。外面铺里掌柜见到都要客客气气唤一声“林姑娘”,连罗太太也很喜欢她的机灵,常送她衣料首饰,还时常被拉来劝架。 无他,罗三姑娘对婚姻之事太过抗拒,自十三岁开始跟父母因婚事而叫板,大小型战役总也经历过了百次,两代人至今仍不能达成一致。 “今次又是为着什么事儿闹起来?”林白棠都有些头疼,宁可回去看帐本,也不想劝架。 丹红无奈:“还能为着什么呀,还不是三姑娘的亲事。她这个年纪,年纪小的不合适,上年纪的也不行,自己更不想嫁。听说家主最近为她物色了一门亲事,是咱们苏州知府家的远房子侄,如今跟着知府大人效力,前阵子死了太太想续弦,瞧中了咱们家的姑娘,隐隐透出口风来,家主愿意得很。” 六年时间,苏州知府也换了两任,新来的这位姓韩名永寿,来苏州任职已经一年半。刚来时也有些心气,似乎想要做出一番政绩,雷厉风行点过三把火,过个一年半载便消停了,可能是被苏州城内温软的山水给泡软了骨头,富庶的日子给迷了眼睛,竟渐渐露出点贪婪的苗头,开始借着朝廷的名头陆续加赋税,还可以折银来抵。 不是什么好兆头。 明明知道罗三姑娘不愿意,林白棠还是多嘴问了一句:“那位韩家公子多大年纪啊?” “呸!”丹红啐了一口:“什么韩家公子?明明是个中年鳏夫,他都年近四十了,还好意思求娶我们三姑娘。” 三姑娘刚过了二十一岁生辰,都可以当他闺女了。 “太太让我劝什么?” 丹红边走边解释:“太太觉得这个姓韩的年纪太大,八成不是瞧中了我们家的姑娘,而是瞧中了我们家姑娘的银子,怕家主答应,想着赶紧寻个年纪相仿的作定了三姑娘的亲事,谁知道三姑娘一听便闹起来,跟太太吵呢。” 林白棠心道:三姑娘早说了,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这辈子都不想跟臭男人有什么关系,罗家上下都知道她这话,逼着她嫁人又不是一年两年,这都六七年了不见成效,就该罢手啊。 可惜她不是罗太太,自然也做不得东家的主,还得冒雨赶去把犯倔的东家拉回来,真是苦也。 罗家后院正房内,罗太太气得面色发白,捂着胸口大骂:“你老说不成亲,骂男人是臭男人,可没有臭男人,怎么生孩子?现下找个品性过得去的,生几个孩儿便由得他去纳妾,自有妾室通房侍候,往后便不必应承,你只管做自己的事情,难道也不行?” 她这算是一退再退,自忖为女儿想到最好的出路,谁知这死丫头不但不领情,还嘴毒得很:“我为何要生孩子?咱们家里这么多孩子,哪个让你省心了?我就不必说了,就你的宝贝儿子也没让你消停啊。你还嫌自己生的气少了?” 罗辰前两日又气走了一位西席,据说趁着老先生睡觉的功夫,他竟拿火折子把老先生胡子给点了,还顺手附赠一大把虫子,那些虫子惊惶之下直往老先生脖子里钻。 老先生来时仙风道骨,一把小胡子打理得整齐漂亮,走时仓皇逃跑,下巴上寸草不留,连仪态都顾不上了。 听说家主派去追着送银子的长随都没他跑得快,转眼连影子都不见了,也不知这位罗家大哥儿给老先生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林白棠站在门口收伞,听着里面母女俩的交锋,心里暗道:不怪罗帮主后院里塞满了花红柳绿,太太从来不动怒。外人只当罗太太除了掌家,多年不得家主宠爱,也从不见家主在太太房里留宿,还暗暗嘲笑她独守空房,原来罗太太对男人在婚姻里的定位十分精确,除了生孩子旁的并不指望,恐怕还有些厌烦罗帮主,这才将男人往外推,还热心张罗替他纳妾。 后院妾室,不过是罗太太用来逃避妻子责任的工具而已。 不过适用于母亲的,未必适用于女儿。 至少罗三姑娘不接受母亲这套理论,分歧过大并不认同。 罗太太听到女儿公然嘲笑她的生活,虽然不是头一次听到这话,但依然被气哭,扔了个茶盏过去:“我这过得什么日子啊,生出你这么个孽障?!” 罗三姑娘还待还嘴,丹红掀开帘子,林白棠冒了出来,上前来便道:“柳州来了一批木材,冯掌柜说货跟咱们签的契书对不上,等着东家决断,那边着急催尾款,东家赶紧过去瞧瞧吧。”连拉带推,将罗三姑娘从正房推了出去。 罗太太见有人解围,把三姑娘推出门去,反而悲从中来哭得更厉害了:“这个死丫头,等我死了连眼睛都闭不上……” “太太说什么话呢?”林白棠接过杜嬷嬷递来的帕子替罗太太拭泪:“东家说话是直了些,不过着急忙慌的,也寻不到什么好人家。至于那边……”她笑着打圆场:“东家不愿意,自然有人巴不得。总不能外面还没闹起来,自家母女反而乱了阵脚?” 罗家后宅子里不止一位待嫁的姑娘,只不过自家东家年纪最大。 罗太太眼泪簌簌而下:“可她……哪里懂得我的苦心啊?我还不是为着她。” “太太疼女儿的心,东 漕河养家日常 第27节 家岂能不知。只是知女莫若母,东家不是非要跟太太生气,而是……”她稍稍停顿,心道:东家在跟家主生气,可这不是时机未到,先被亲娘催逼,便恼火起来。 她的未尽之意,罗太太如何不懂。 都说罗家人会经营,可这份“苦心经营”却是要付出代价的。前面两个姑娘的夫家,乃至府里四五六姑娘的婚事,全都是罗府偌大家业的垫脚石,为了打点各处官员,五姑娘甚至送到河道总督府去当了妾室。 如今罗府算上近几年出生的姑娘,总共有十二位姑娘,到了婚配年纪的,哪个不是乖乖听从罗清江的安排,也就只有她生的三姑娘脾气刚烈,因婚事跟父母闹了不止一回,这些年背靠漕帮打理家业,自己手头上也攒了不少私产,至今未有定论。 罗太太叹口气,将来如何,谁又能说得准呢。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什么叫恶心日子? 林白棠再回到三姑娘理事的院子,东家正闲散的靠在窗下摆着的罗汉榻上,侍候的丫环各样点心果子摆满了一桌子,她本人倒不似刚在后院跟罗太太大战一场似的余怒未消,反而有种春游归来的尽兴,放松而惬意。 “丹红姐姐的腿都要跑断了,生怕东家跟太太打起来。你们娘俩下次要闹,不如先提前通个声气儿?”林白棠忽然就懂了罗太太房里丫环婆子的苦。 这种毫无预兆的母女大战不定时不定点,上次在园子里好好的赏着花呢,当着一众妾室庶女的面,娘俩便大吵起来,着实让人应接不暇。 “提前通个声气儿,你好早点过去磕着瓜子看戏?”罗三娘子奉送她一个“想得美”的眼神,忽侧头去听外面动静,想也不想端起桌上半盘果子朝半开的窗户扔了出去,拍着罗汉榻的扶手骂起来:“想让我填坑,门都没有!”这句话却是对外面吼的。 每次娘俩大战之后,得到消息的罗帮主便派手下悄悄儿打探,也不知他在意的是母女俩之间的战况,还是大战之后的结果。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一声惨叫,与瓷盘落地的清脆声一同响起,罗芸起身探出头去,语气不善:“怎么是你?” 半开的窗户前冒出个陪着笑脸的小少年,右手还捂着左肩轻揉了两下,抱怨道:“三姐姐,你脾气这么大,可怎么嫁得出去啊?”正是罗府如今的独苗苗罗辰。 罗大哥儿前两日气走了自己的西席先生,如今处于无人管束的状态。他这些年顽劣之名传遍苏州城,许多教书先生垂涎罗府开出的优厚条件,亲身前来尝试教化的不计其数,可惜都铩羽而归,令罗帮主很是头疼。 改换门庭之计,遥遥无期。 他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罗三娘子扭头便在榻几上抓了一把核桃扔了过去,核桃尽数砸在弟弟脑门上,对方双手抱头连连求饶:“三姐姐,我说错了!我错了别生气!” 罗家十二朵金花,只这一朵浑身上下长满了尖刺,扎得人生疼。 罗辰不敢再挑战自家姐姐的脾气,陪着笑脸往里瞅:“三姐姐,我来寻白棠姐姐,不是有意偷听,也不是有意惹你生气。” 林白棠见惯了他们姐弟俩打闹,每次总以罗辰求饶而告终,埋首帐册拨算盘的同时,还能问候隔窗少年:“听说辰哥儿又气走了一位先生?了不得啊!以一己之力干翻了苏州城一众西席,恐怕连学政大人也得甘拜下风!” 罗辰挠头,很是不满:“这也怨不得我,还不是爹爹,每次请的先生都是一把年纪,啰嗦又迂腐,讲话的调子慢吞吞让人直犯困,还天天讲什么尊师重道,说得我好像不干点什么,就对不起他们似的。” 不特意敲打他尊师重道,他还能勉强装装样子,竟然再三强调,不就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有意影射嘛。 罗帮主给儿子请先生的心态与很多人上医馆看病找大夫的标准一致,总觉得年纪大留一把胡子的学问扎实,许多人瞧见年轻大夫便觉医术不大牢靠,都有年龄歧视。 偏巧家里生的这位是个混世魔王,自来最不耐烦听人说教。更何况一早听到他顽劣之名的老先生们,都怀着“严师出高徒”的心态上门应聘,遇上脑后长着反骨的罗大哥儿,说教的不遗余力,听教的却满肚子坏主意,最擅长将指责变成既定事实,这样谁都不冤。 师徒数次交锋之后当先生的最终夺路而逃,为徒弟的顽劣之名再添一笔。 ——老先生们总要更注重脸面,比不得小无赖的招数混帐。 “这一位老先生得辰哥儿用虫子招待,可是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罗辰窥着自家姐姐的脸色,暗思那老先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过做了几日西席,竟连府里姑娘的婚事也敢指手画脚,可不得被他好生侍候一番? 不过原话说出来未免伤人,姐弟吵架他可以说自己阿姐,但听到旁人当着他的面指责姐姐在婚事之上的顽固,难免心气不顺,总要找机会教训一番。 “也没什么。”罗辰扒着窗台往里瞧,见林白棠十指翻飞,左手拨算盘右手拿笔,时不时腾出手来翻帐本,还能一心二用应酬他,不由佩服之极:“伍顺约我去林记吃饭,让我过来瞧一眼,白棠姐姐要是忙完了,正好坐你的船回去,省得再走过去了。” 林白棠还不曾开口拒绝,罗三娘子已经开骂:“你是闲得无聊是吧,跑来替别人牵线?伍顺瞎了眼的,也敢来挖我身边的人,他是不照镜子的吗?” 伍顺正是罗帮主身边长随,父亲是个漕帮小头目,送儿子到帮主身边历练,也算是表忠心。谁知这小子偶然见到跟在罗三姑娘身边的林白棠,多番打听之后才知竟是卓水生妻子的娘家侄女。 卓水生的婚事,当年在漕帮也算是一桩佳话。 伍顺听说,心中便暗暗揣了一段心事,隔三岔五向林白棠示好,可惜襄王有心神女无意,林白棠几次明示暗示,都无法赶走他,反而越拒越勇。 他还跟帮内年纪差不多的兄弟们醉后吹嘘:“听说卓叔当年讨媳妇,也追在卓婶子身后跑了两年呢,我这才只是个开始。” 林白棠跟着罗三姑娘数年,帮内不少人眼睁睁看着小姑娘如枝头花苞慢慢绽放,意动的可不止伍顺一人,只是大家都比不上他没脸没皮,小姑娘拒绝多次也不见气馁。 甚至还有人议论:“三娘子不想成亲,林姑娘自小跟着三娘子出入,说不得早被她影响,也不想成亲呢。” 伍顺听了不免心慌,堵着那些嚼舌根的骂了好几回,还花“重金”贿赂罗辰,让他帮忙牵线,也好能跟林白棠单独相处。 罗辰不少小玩意儿都是伍顺搜罗送来,有不少还成为他的爱物。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不过顺手为之,罗辰深谙此理,便时不常帮伍顺传个话送个东西什么的,至于林白棠态度坚定的拒绝,也伤不了他半分颜面——反正拒绝的也不是他。 罗三娘子最见不得弟弟这副嘴脸,拿起果碟便要再砸,吓得罗辰一溜烟跑了。 她犹不解气,转头便骂:“这帮臭小子,都打什么鬼主意,当我不知道啊!略长得平头正脸些的,他们还要多瞧两眼,更何况你这副模样,跟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白棠你可别犯傻,听信什么‘烈女怕郎缠’的鬼话,哄了你家去做牛做马,侍候婆婆生孩子,运气不好还有几个刁蛮的小姑子,不知道得受多少苦,到时候又是另外一副嘴脸!” 林白棠:“……” 这一位如今使着她顺手,见天在她耳边历数成亲的坏处,生怕旁人挖了她的墙 角,于是无奈保证:“东家,我忙成这样,哪有时间考虑成亲之事?再说我阿兄如今还未定亲,也轮不到我啊。” 林宝棠如今二十岁,却已经拒绝了好几位上门提亲的媒婆,每每被忙中抽空关心儿子终身的金巧娘逼婚,都被他搪塞了过去。 金巧娘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晚上归家之后才能跟儿女们打个照面,还得店里闲的时候。 三年前,林白棠终于攒够了银子,在横塘街盘下一处临街的小店铺,实现了自己小时候的豪言壮语,为母亲开了林记小食店,结束了她多年在河上撑船卖小食的辛苦日子。 开店之初,金巧娘一个人忙不过来,又不欲婆母龚氏辛苦帮忙,便放出风声,想要招个厨下帮忙的妇人,谁知毛家祖孙俩求上门来苦苦哀求,说是暂时不要工钱,只管毛思月一口饭吃。 自吴寡妇跟外面男人私奔之后,毛思月便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可她年纪又小,一无技术二无力气,仍旧只能去收衣裳来浆洗。 巷子里大闹过之后,毛婆子便收敛许多,也不知是旁人劝的话起了作用,怕把孙女再欺负跑了,还是她信了林白棠的话,生怕儿子半夜站在她床头质问,待孙女倒温和许多。 老主顾见到毛思月上门,小小年纪瘦弱的连大些的洗衣盆都扛不起来,纷纷拒绝给她活计。毛婆子便豁出一张老脸上门央求,到底还是留下了几家主顾,祖孙俩合力浆洗,再加上巷子里各家偶尔接济一点,东家送点米西家送点菜,日子也算勉强过得。 听说林白棠小小年纪给亲娘盘下一间小店面,毛婆子便动了心思,在家中为孙女筹谋:“林家为人厚道,况且小食店还能吃饱肚子,也不必大冬天还要双手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你年纪这样小,万一落下寒症可怎么好?咱们便上门求金巧娘一回,这么多年邻居,就算你年纪小开的工钱少些,也比浆洗衣裳强。说不得日子久了,还能学到她的厨艺,到时候咱们也做些吃食去卖,也算有了糊口的本事!” 毛婆子在市井里打滚,眼光老辣,但六亲无靠,也只能挣扎着活命,一旦听说有门路,便毫不犹豫攀了上去,当晚便带着孙女上门,好话说尽,不顾金巧娘的一再拒绝“思月年纪太小,况且于厨下之事不熟,我这边想找个熟手”之语,当时便要给林家人跪下:“只求掌柜的给这孩子一口饭吃。” 一条巷子住着,毛思月也着实可怜,万般无奈之下金巧娘便松了口:“那就留这孩子在店里先干一个月,要是有眼色上手快,便留下来帮忙,包三餐饭,工钱另算。” 毛婆子欣喜若狂,按着毛思月便要给金巧娘磕头:“多谢掌柜的给这孩子一口饭吃!”被金巧娘硬拦了下来。 自此之后,毛思月便成了林记小食店的一名伙计。 她虽话不多,但手脚勤快,学东西也快,还爱干净,在小食店做了半个月,便通过了金巧娘的考核,算是彻底安定了下来。 林白棠忙完了手头的活计,临出门时,罗三娘子还不放心,叮嘱她:“伍顺脸皮比城墙还厚,这会说不定已经在你船上候着了,我跟娘今儿还大吵了一架,你小心别被他套去话。” 这种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罗帮主跟自家三姑娘吵架每次都败下阵来,还被女儿抓着私德不放:“我将来要是嫁个父亲这样的丈夫,后院一堆莺莺燕燕,再生出一堆庶子庶女,还得我操心她们的衣食住行,不如剃了头做姑子去!这种日子谁愿过谁过,反正杀了我也不可能过这种恶心日子!” 罗清江:“……” 什么叫恶心日子? 她几句话,不但指责父亲拈花惹草的毛病,连母亲的婚姻生活也大为不满。 罗帮主骂起帮内那帮糙汉子口无遮拦,可自家闺女总还是要顾忌一二,更何况这位如今可是所有孩子里面最得用的,掌着他外面大半家业的生意,一个女儿当大半个儿使唤呢。 罗太太当时听到这话,呜呜哭着捂着帕子回后院去了,似乎大受打击的模样,等杜嬷嬷一路撵上,跟着她进了卧房,发现她扑倒在床上,连忙扳她肩膀要安慰,才发现她笑得几乎捶床:“你瞧见罗清江被气倒的样子没?真是活该!还得是三丫头来治,也就他自己的闺女才能往痛处戳!” 几番交锋,罗帮主便不再与女儿正面冲突,每次但有什么想法,便唆使太太打前锋,母女俩之间的大战从来没断过,可怜罗太太正房的瓷器换了一茬又一茬,连林白棠都跟东家开玩笑:“等我攒够本钱,就去买几孔窑来烧瓷,到时候跟府里做生意,专供太太!” 彼时罗三娘子笑骂她:“促狭鬼!” “促狭鬼”干完了手头的活计,笑着跟东家道别,出了罗府侧门,到得河岸边,才要登舟解缆,才发现船里冒出个少年,罗辰笑嘻嘻说:“白棠姐姐,我们等你许久啦。” 紧跟着,舱内冒出个年青男子,五官堪称端正,笑容灿烂:“白棠姑娘,可算忙完了,我带了松子糖,要不要尝尝?” 正是守候已久的伍顺。 第40章 第四十章我想请媒人上门提亲 伍顺是去年才来到罗帮主身边跑腿,头一次在罗家前院见到十五岁的林白棠,便惊为天人,等人走远了还拧着脖子频频回头,脑袋撞上门框才回过神来。 同伴被他这副呆头鹅的模样给逗乐,捏了一把他脑袋上撞出来的包,嘲笑道:“看什么呢?罗府后宅的姑娘,也不是咱们这样人能肖想的。” 伍顺不信邪,削尖了脑袋打听,听到那小姑娘并非罗府中人,只是罗三姑娘身边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罗府嫡出姑娘,如今也只余三姑娘未嫁。庶出的姑娘无论多漂亮,都是罗帮主为外面各位能搭上关系的大人物准备的。至于后宅里漂亮的丫环——那是罗帮主的天下,岂容手下染指? 三姑娘厌恶婚事,跟着她做事的姑娘更不必担心有什么勾连之事,再打听的仔细就更开心了。 ——卓水生妻子的娘家侄女,与他家算是门当户对。 林白棠不知道的情况下,伍顺已经在背后打听了一大圈,连她家住哪父母做何营生家中有几口人都打听清楚了。 他好几次自告奋勇要“送林姑娘回家”,都被她拒绝了。最后小姑娘委婉表示:她在三姑娘身边做事,不会向帮主透漏三姑娘的私事,帮主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找三姑娘当面问清楚,至亲的父女之间大可不必绕弯子,私下向三姑娘身边的人打听,不太妥当。 伍顺:“……” 感情这姑娘没开窍,他献了半年的殷勤,在她眼中便是罗帮主派来的细作,只为着探听三姑娘的动向? 他当晚回家,又懊悔又好笑。 懊悔白白浪费了半年时间,竟不能让姑娘领会他的情意;好笑于打听出来的消息与现实差距过大。 那些罗家铺子的掌柜都说林姑娘精明能干,他便先入为主只当多次被拒绝是姑娘家的矜持,对方至少做到了心中有数,知道自己的图谋,却从来也没想过对方拿他当罗帮主的耳目,既不能得罪又要保持该有的警惕,虚与委蛇而已。 过两日再见,他便不再绕弯子找借口,开门见山提起:“不知姑娘哪日在家歇息,我想请媒人上门提亲?”在小姑娘震惊的眼神里,他感受到了直来直去的痛快:“我跟姑娘也认识半年了,不知姑娘心里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 不过是漕帮一个不相干的打过几个照面的男子而已。 林白棠探究似的眼神在对方脸上扫过好几遍,发现这年轻男子很是稀奇,双目炯炯盯着她,耳根却已经红透,显然很是紧张于她的回答。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所有的相遇都不是偶然。 “你……”那个谁来着? 半年内见过多少次的年轻男子,她至今不知人家名姓,全部以外貌特征来记。 譬如罗帮主派人来传话,撞上罗三娘子不在,林白棠传话时候多以“小黑子”、“高个炸毛”再或者“鬼头鬼脑”来形容,三娘子便知来传话的是哪一位。 很不幸的,“鬼 头鬼脑”是伍顺的代称。 他在暗中窥探过林白棠太多次,让她察觉到几次,便不太喜欢这人鬼头鬼脑的行径,又觉得罗帮主派这么个人来东家院里打探消息,着实有点不太符合慈父的身份。 漕河养家日常 第28节 罗三娘子早都瞧出来伍顺的把戏,不过在他没有开口提亲前,她便装傻,更不想便宜了那小子,替他捅破窗户纸。 直到林白棠在震惊之下拒绝了他:“我不休息,你也别请媒人来我家,你我不合适!” 当日见到罗三娘子,她紧握着对方的双手一径埋怨:“芸姐姐,吓死我了!家主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呐?就那个‘鬼头鬼脑’老是在暗中打探的那个,居然说要请媒人去我家?他是疯了吗?我又不认识他,他谁啊还想着提亲!” 罗三娘子笑倒在罗汉榻上,顺带着把林白棠也拖倒,俯在她身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感情伍顺上窜下跳了半年,人家姑娘连他甚名谁都不知啊? 那他散播出去的那些话算什么? 她笑够了,才轻描淡写的说:“哦,他叫伍顺。” 林白棠才不管他是什么顺,于她来说不过是不相干的人,见面的次数多寡并不能改变二人的关系。 不过伍顺总算是在她这里有了名姓,提亲被拒,最后便想到个曲线救国的主意,隔三差五光顾林记小食店,顺便在金巧娘面前露脸。 林家开着小食店,总没有把食客往外赶的道理,林白棠便由得他去。对方倒是聪明,送她回家被拒,便时常搭她的船去横塘街吃饭。 林白棠撑篙划开水波,感受到伍顺注视的目光,状似随意道:“三娘子跟太太生了好大一场气,你们前院应该也知道了吧?” 做戏做全套,母女大战的消息就算吹到罗帮主耳边,她也要再给帮主加深一点印象。 伍顺原本满心欢喜拉了个挡箭牌罗辰出门,忽略小少年灼灼目光,约等于他与小姑娘单独出门,谁知对方的心思全然不在他身上,便只能敷衍道:“管事的打发人去采买全套的瓷器,想来吵得很凶。” 林白棠侧头,目光在罗辰肩上扫过,没头没脑问:“还疼吗?” 伍顺还当她问自己,心脏怦怦跳了几下,也不知她话中之意,正要回答,罗辰已经揉着肩膀卖惨:“还疼呢,八成都青了,白棠姐姐要用四喜丸子来安慰我。” “这我可答应不了,谁知这时节回去还有没有。” 林记小食的四喜丸子每日有固定的数量,卖完就只能等改日了。 伍顺:“怎么回事?” 罗辰:“还不是你让我去传话,正赶上三姐姐跟母亲吵完架回去,扔东西砸中了我。小顺哥,你也得赔偿我。要不是为着你的事儿,我定然不会受伤!” 伍顺:“……” 感情还是他的错? 母女俩吵架,闹得罗府前院后宅都不得安宁,连罗帮主都时刻竖起耳朵。他并没有肩负打探消息的使命,可惜林白棠认定了他是罗帮主的探子,怎么解释都没用。 林白棠想起烦恼的东家,便叹一口气,小心打探:“外面都传那位知府大人的远房侄子……年纪也不轻了,娶的还是续弦,他当真透出口风,想要娶罗府的姑娘?可有指明了想要娶哪位姑娘?” 仗着知府大人的势,还当罗家姑娘是他们韩家后院的白菜萝卜,想拔哪棵便拔哪棵吗? 提起此事,不止罗芸身边的人不高兴,便是罗清江身边的人也不高兴。伍顺一五一十道:“姓韩的年近四十,家里可不止过世的原配,妾室通房足也有四五个,尤嫌不足。不过是在外面打听到罗家有钱,便打起了三娘子的主意。”他苦笑,想起罗清江的原话:“谁让三娘子赚钱的名声在外呢。” 树大招风。 罗府儿子不成器且年纪小,却有位会赚钱的老姑娘,亲事尚无着落,无论容貌如何,能抓得住罗府的钱袋子便好。 娶回家,不就等于捏住了罗家一半的资财? 林白棠打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迎着伍顺期冀的目光浇下一盆凉水:“年轻才俊三娘子都不肯嫁,何况这把年纪的老男人,就算是再跟太太吵十回百回,把太太正院拆了,三娘子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家主其实也不必再让太太来劝三娘子,除了浪费太太屋里的瓷器,半点用都没有。” 逼婚这种事,用血缘亲情绑架要死要活只是第一步,后续的经济制裁,亲情暴力等招数,罗太太在三姑娘身上来来回回试过不止一次,都不见成效,罗帮主就是不肯死心。 伍顺呐呐:“这事儿……我们下面的人说了也不算啊。” 再说他自己的亲事还没个眉目,哪里就替三娘子操心起前程来。 林白棠见到他,客气归客气,却疏离得很。 去林记多吃几顿饭,除了让掌柜记得有他这号人,在林姑娘面前半点用处都没有。 她也并未与自己亲近起来。 伍顺有那么一瞬间的黯然,很想回去买两坛酒提去卓家,向卓叔请教,当年追着林家姑娘在河上跑的时候,可有过这么挫败的时刻? 林白棠并不在意伍顺心中所想,跟罗辰东拉西扯聊起被他赶走的老先生,到得横塘街林记小食店,便停船靠岸,系好了船率先下来,才踏上两步石阶,远处便传来兴奋的声音:“白棠——” 林记小食店门口出来两少年,当先的正是这几年个头窜得飞快的方虎,瞧着模样已经长大,可行为举止却依旧脱不去小时候的毛躁,正伸长脖子四下张望,见到她便不住挥手:“白棠,这边——” 他那么高的个头,想看不见也难。 后面跟着的却是已经足足有大半年未见的陆谦,个头竟也不比方虎矮,正含笑望了过来,虽未当众大呼小叫,但喜悦之情洋溢在脸上。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非要跑来搅和,可见不安好…… “虎子,谦哥哥!” 林白棠快走几步,赶了过去,仰头瞅二人,很是不满:“你们在外面偷吃什么东西了?怎的越来越高?” 这些年三人聚少离多,但幼时牢固的情份未变。 方虎倒是回来的频繁,与林白棠见面的次数也多一些,有时候林白棠跟着罗家三娘子坐漕船去京里,见面的机会才少一点。 唯独去盐城求学的陆谦年节有限,聚少离多。 三人上次相聚还是前年冬天。去年陆谦从盐城回来,林白棠还在洛阳未归,回来只见到他留下的书信及礼物,由方虎代为转交。 方虎已经长成了高大的少年,加之常年习武,褪去了小时候脸上的婴儿肥,颇有种英武舒朗之意。 他坏笑着以掌齐平林白棠的头顶,刚好到他肩膀之处,惹来林白棠恼羞成怒的一拳,捶在他肚子上,分明不疼,他却跟虾似的弹跳起来,佯装受伤吱哇乱叫,还是小时候那个咋咋呼呼的男孩儿。 “该!”林白棠瞪他:“下次再拿身高来比,就把你丢河里去喂王八!”扭头对上含笑不语的陆谦,便换了副笑脸:“陆先生几时归来?听说先生高中秀才,学生这厢先恭喜先生,回头便奉上贺礼!”还装模作样抱拳行礼。 陆谦这些年跟着罗俨之读书,两年前考中了童生,去年中了秀才,如今可算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调皮!”陆谦失笑,习惯性轻抚她头顶,在她威胁的眼神之下收回了手:“我这不是笑你个头矮!”还找补一句:“女子之中,盆儿个头不算矮了!”眼里细碎的笑意流淌出来,分明也是在调侃她。 林白棠从小不甘人后,便是与巷子里男孩子打架很疼,也 从不会哭给对手看,只会回去默默掉泪,说句争强好胜也不为过。 这两人明知她的性情,还要故意引逗她。 尤其还听到了八百年未曾听过的嫌弃至死的乳名,她不甘示弱,一手一个推着他们往里走,语声听起来甜如蜜糖,也只有两位小伙伴听得出来她从牙缝里挤出的话:“虎子哥哥、狗儿哥哥,站这么久不累么,咱们进去坐下可好?” 两人笑着任由她推,方虎甚至还假装脚下趔趄,似乎高大的身躯要压到她身上,被陆谦抓住了胳膊才不再使坏。 罗辰跟在林白棠身后下船,眼睁睁看着她脚步轻快丢下自己跑了,正在发愣之时,最后下船的伍顺站在了他身边,紧张追问:“方才那两人是谁” 小少年有些愣神:“……这也不像白棠姐姐的阿兄啊,我上次在林记见过她阿兄,没这么高的。”罗辰其实很喜欢跑来找林白棠玩。 他每次闯祸,引来的总是无尽的指责,分明是那些先生们说出的陈词烂调引人生厌,还试图用大人的身份来压制他,最后联合父母长辈以及他周围所有人完成对他的指责,唯独林白棠从不武断的下结论指责他闯祸了,还认认真真问他生气的原因。 久而久之,罗辰每次心里不痛快,便要跑来找林白棠玩,自林记开业,他也算是老主顾之一。 伍顺嘀咕:“这两人从哪冒出来的?” 罗辰忽然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 他恍然大悟:“有一次我跑去找白棠姐姐玩,她说自己小时候有俩非常要好的小伙伴,同巷子里一起长大。他们其中一个非要闹着习武,后来自己跑去武馆拜师;另外一个天资聪颖,从小喜欢读书,在我这个年纪就去盐城求学了,偶尔回来才能见面。定然是他们!” 那时候他刚挨完老父亲的骂,又被老母亲哭着指责不听话,满肚子郁气无处散,便摸去三姐姐理事的院子,跟在白棠姐姐身边问东问西,还问她小时候的事情,于是白棠姐姐便讲起她的小伙伴,话语里由衷的赞扬让他沉默了许久。 他破天荒的开始考虑自己的将来。 “饿死了,咱们赶紧过去吧。”伍顺听说那两名少年居然是林白棠久未谋面的发小,忙催着罗辰踏进了林记。 林记小食店其实面积不大,前面满满当当摆了八张桌子,附近的人家更喜欢来她家打一份酱肉或者别的,卤耳朵蹄膀之类,给家里添个菜。还有孩子提着小酒壶过来给家里父亲打二两小酒,加一份糟小鱼带回去下酒。 金巧娘的厨艺虽比不上大酒楼的师傅,但也自有过人之处。再加上林白棠跟着罗三娘子办事,每年漕船入京归来,总能带回一些沿途地方特产放在小食店卖,也算是林记小食店的季节限定款,吸引着客人一再光顾。 伍顺打眼一瞧,便发现他中意的姑娘与另外两名少年已经在角落里入座,其中正说的手舞足蹈的少年英气勃勃,另一位少年秀雅俊美,带着读书人特有的书卷气,正含笑看着林姑娘与那英武少年打打闹闹。 他心里咯噔一下,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店里正擦着桌子的少女走过来,客气问道:“伍郎君请坐,可要用些什么?”他来的第一日便向掌柜的自报家门,原意是想着在未来岳母面前混个脸熟,此后店里干活的少女倒是记住了他。 伍顺心内乱糟糟的,哪顾得上点菜,一时站在原地,眼神早已经瞟向角落里坐着的三人,背对着他的林白棠见到发小,早将他丢到脑后,唯有那秀雅斯文的少年眼神若有似无瞟了过来。 他从舱里出来,一眼便瞧见了林记门口站着的二人,不相信对方没瞧见他从林白棠船舱里出来。 不过对方不开口,伍顺也不开口,只是眼神与之对视,隐含挑衅。 罗辰不知其中暗流涌动,问过了四喜丸子,听毛思月暗示他:“少帮主,早晨掌柜的说白棠喜欢吃,灶下还给她留了四个。”他欢呼一声便跑了过去,从背后一把扶住她的肩膀撒娇:“白棠姐姐,你的四喜丸子分给我吃好不好?” 林白棠与小伙伴久别重逢,当真忽略了船上二人,正要答应,又改了主意:“只能分你两个!” 罗辰便在她左侧落座,向伍顺招手:“小顺哥快来,咱们跟白棠姐姐坐一桌。” 此举正中伍顺下怀,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正要往林白棠右侧落座,那俊美的少年忽起身让座:“这位兄台既然是林记的客人,也不好挤着,不如来我这边坐。”他自然无比的坐在了林白棠右手边。 方虎正讲到兴头上,说是武馆的师兄弟带他出去玩,新近结交的朋友,胆大无比,身手也好,几人一起上山猎兔子,下河里捞鱼,这位兄台都大有收获。 他中途被人打断,尤其还是突然加进来的陌生人,多少有些不满,揪着罗辰的后脖领子把人扯到了自己身边,非常不客气的盘问:“喂,小子,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上来就往白棠身边蹭。”还动手动脚的,多少有些让人瞧不顺眼。 林白棠一巴掌拍在他握紧的拳头上:“虎子,他是我东家的弟弟,我也得唤一声小东家,你再犯混!” 方虎瞧着孔武有力,但林白棠的巴掌拍过,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威慑之力,他连忙讨饶:“白棠别恼,我就是见这小孩儿好玩,逗逗他而已。” 罗辰得意一笑,甜甜唤:“白棠姐姐,我不要紧的。”比在罗府乖巧百倍。 林白棠用眼神威胁他:“你也给我老实点!” 方虎从小记吃不记打,盘问过了罗辰,见这小子老实坐着不捣乱了,便问落座的伍顺:“这位兄弟瞧着眼生的紧,不知道打哪来?” 其实方才在林记门口,他早都瞧见了林白棠船舱里冒出来的一大一小,经过小时候三人合力斗人贩子之事,林白棠便不再允许陌生人上她的小船。 除非熟识。 别瞧着方虎大大咧咧,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还故意逗得林白棠忘了船上之人。 伍顺报上名姓,林白棠补充一句:“伍顺是漕帮的人,在罗帮主身边跑腿。” 少帮主出门来觅食,罗帮主身边的人跟着过来保护,听起来无懈可击。 不过伍顺的眼神不大清白,方虎心里便有几分不痛快,只觉得眼前之人分明瞧得出他们三人聚在一处,却非要跑来搅和,可见不安好心。 四喜丸子端上来,罗辰生怕林白棠反悔,忙拿汤匙把自己的舀进碗里,低头咬了一口,眼巴巴盯着剩下的两个,企图太过明显,引得林白棠差点笑出声:“还有别的吃食,你别尽顾着吃丸子。” 她拿过汤匙,把剩下两丸子全都舀进了陆谦碗中:“谦哥哥太久没回来,瞧着瘦了不少,多吃点。” 伍顺:“……” 这等待遇,他从来也没有。 不知怎的,竟好似吞了一大口没酿好的青梅酒,又酸又涩。 方虎不干:“白棠,你怎么能偏心!” 漕河养家日常 第29节 林白棠瞪他一眼:“你一月里总能来店里吃两回,谦哥哥一年才来一回,也跟他争?” 陆谦含笑看着两人为着丸子争起来,这才慢吞吞舀一个送进方虎碗里:“从小就争,这么大也改不过来。” 方虎一口咬下去,心满意足:“那不一样。”争来的丸子似乎格外香,至于不一样在哪里,他也说不清。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还有想要上门提亲的…… 林记灶房里,金巧娘正在往锅里下荠菜馄饨,旁边砂锅里还咕嘟咕嘟炖着酱汁肉,上月刚雇的婆子正手脚麻利往炉膛里烧火,还能抽空清 洗毛思月从前堂收回来的碗筷。 毛思月点过菜,回后面来报菜名,顺便拿盘子盛酱汁肉,向掌柜的通传消息:“罗少帮主跟伍郎君也来了,跟白棠他们坐在了一处。” 方虎陆谦算是他们巷子里从小长大的小伙伴,以前见面的次数有限,反倒是她进林记干活之后,与方虎见面的机会反而多起来了。 有时候,见到方虎跟林白棠同桌吃饭,便想起小时候阿婆的小心思,连毛思月也觉得好笑——阿婆难道不知,附近巷子里女孩儿不少,可从小到大真正能入他眼的也就林白棠一个。 有时候她也好奇,不知林白棠将来花落谁家。 这也正是金巧娘犯愁的地方——女儿生得太过出挑,也令人头疼。 伍顺头一次找上门来,她便从少年人眼神中品出些单相思的滋味,晚间回去跟丈夫提起此事,也不得不感叹:“总觉得咱们闺女还小,没想到一眨眼便有毛头小子上门来,俩眼珠子粘在盆儿身上都抠不下来。啧啧,你是没见过……” 林青山好奇:“盆儿中意谁?不拘外面的儿郎,还是咱们巷子里的虎子、谦哥儿,她可有提过?” 提起此事金巧娘就头疼:“她中意谁?我瞧着她中意钱!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赚钱,每次我才起个话头,她便拐到了生意经上,我现在都有些后悔让她跟着罗三娘子赚钱了,真就掉钱眼了。” “咱们再多瞧瞧,反正盆儿年龄还小,不着急。” 夫妻俩联榻夜话儿女婚事,林宝棠是一点动静没有,对上门提亲的媒婆也十分抗拒。反是女儿还有点希望——至少巷子里还有俩从小一起玩大的未婚儿郎。 大家的婚事都未有着落,暂时缓解了林青山夫妻俩的焦虑。 “不过……我估摸着谦哥儿还是要读书入仕,将来要是做官,他生的模样又好,怕是要娶个官家小姐。这几年两人见面机会也少,说不得还是虎子更合适些……”林青山左思右想,先自下了结论。 陆谦去年高中秀才,郑氏高兴坏了,在巷子里聊天嗓门都高了不少,逢人便夸耀:“我家谦哥儿考中了秀才,将来可有大前程。”被卖完东西回来的陆文泰硬生生拖回家了,还跟那些恭维的人陪笑:“我娘不懂,大家伙儿可别当了真。孩子这次只是运道好,先生押的题都中了。” 芭蕉巷里出了一名秀才,整条巷子都与有荣焉,便觉得陆文泰过于自谦了:“运气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分明是谦哥儿学业有成!”追着他讨喜酒喝。 陆文泰被上门送礼的左邻右舍催逼得紧了,便掐着日子等陆谦回家,在林记小食店请了邻居一顿酒——他家还真没有能掌勺宴客的厨子。 当时陆谦在前堂敬完了酒,还特意拐到厨房来向她问好,并问起女儿:“婶子,听说白棠坐漕船去了京城?可知道她几时回来?” 少年人饮酒之后,面泛桃红,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惆怅,金巧娘心里虽有些猜测,但未经证实,面上便依旧是一副邻家婶子的慈爱模样,估摸着说了个大致的日子:“听白棠讲,每年漕船回来的日子都不同,路上顺利还能早回来一两个月,要是碰上天气糟糕或者半路耽搁,就说不准了。” 陆谦站在她身侧三步开外,睫毛低垂,也不知在想什么,白皙的脸庞显出一点说不出的失落,稍停再抬起头,黯然道:“我在家里能住一个月,算着日子就算白棠最快回来,也见不着了。” 金巧娘便笑着安慰他:“你们这几个孩子一起长大,从小感情便好,这次见不到,还有下次呢。” 她的话似乎并未安慰到陆谦,少年把玩着手中酒杯,似随意闲聊,却句句不离白棠,左不过全是她平日生活小事,几时出门几时回来,或者跟着罗三娘子在漕帮可有遇上什么人或事情之类。 金巧娘正忙,答得有些敷衍,最后还是半醉的方虎摸到厨房来,将陆谦拖了出去。 这些话,她不曾跟丈夫提过,对外人也只字未提。 少年人的心事,忽晴忽雨,谁知道呢。 自此之后,金巧娘便将心揣回了肚里去,哪个孩子来小食店,她都当子侄对待,热情加菜招呼,礼数上一点不错。 事隔一年,等到陆谦再次回到芭蕉巷,身为邻家婶子,自然要好生招待。她亲自端了荠菜馄饨出来,热情招呼:“去年谦哥儿考中秀才,白棠还在洛阳,你们仨也没得机会聚。自小谦哥儿便护着你俩,往后更要听谦哥儿的话啊。”将手里端着的馄饨碗摆在陆谦面前:“谦哥儿多吃点,不够婶子再煮。” 陆谦忙道谢:“多谢婶子。” 方虎争道:“我听谦哥哥的话,婶子能再给我煮一碗馄饨吗?”逗得金巧娘忍不住笑:“我这就去煮。” 林白棠:“……”这家伙从小吃她家的就不客气。 伍顺瞧着桌上一派和乐的气氛,自己显得格格不入,再细品掌柜的态度,便知林姑娘这两位发小在掌柜心里恐怕重量不轻。 ——衬得他像个贸然闯入旧友聚会,不请自来的陌生人,浑身都不自在。 他有心想说跟罗少帮主一起换张桌子,索性留他们旧友重聚,可惜少帮主此人自来不会看人脸色,或者看出来也装没瞧见,厚着脸皮赖在方虎身边,还用甜腻腻的口气套近乎:“虎子哥哥,你几岁学的拳啊?武馆都收多大的孩子?你瞧瞧我筋骨怎么样……”好像憋了一肚子的问题等着解答,压根顾不上他。 伍顺:“……” 毛思月陆续端上糟鱼、切耳丝、卤猪蹄,还有应季的各色小菜,最后特意上了一壶十月白:“掌柜的说,今儿酒管够!” 林白棠大喜:“我娘可算是想通了,同意我饮酒了。来来来——”她亲自执壶为陆谦满上:“上次没机会恭贺谦哥哥高中秀才,今次总算有机会了!我还特意给你淘了一套文房四宝,一直搁在家里,等会吃完饭就回去拿。” 她常年在外面,金巧娘铁令,不许饮酒,但有发现便不必出门了,锁在家里学绣花。 反正如今龚氏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可以教她学学女红。 林白棠一直很遵守父母划出来的规矩,连罗府女客喝的果子酒都不沾一口,至多喝些解暑的饮子。 陆谦眼里全是笑意:“有你这番心意,酒还没喝,我先醉了。”他顺手接过酒壶,为伍顺斟满杯,客气有礼道:“我们白棠自去了罗府当差,承蒙伍兄照顾,还请满饮此杯!” 伍顺抬头与少年对视,对方眼里含着疏离的笑意,还疑惑道:“可是我说的话不中听?伍兄别在意,我们跟白棠从小一起长大,还救过这小丫头一命。她平日在外面瞧着稳重,其实最是调皮,若有得罪伍兄之处,还望伍兄多多包涵!” 这种亲昵到令人不适的语气! 伍顺一盅酒饮也不是,不饮也不是,同架在火上烤没什么两样。 偏偏少帮主罗辰逮着机会便讨酒喝:“给我酒盅!毛姐姐给我也拿个酒盅!说起来,白棠姐姐在罗府,我可比小顺哥照顾的更多,陆大哥也得谢谢我!” 见毛思月不搭理他,扭头进了后堂厨下,便要去抢伍顺的酒:“小顺哥不喝给我!” 伍顺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肚里瞬时便窜上一股热意,直顶到了嗓子眼,让他不吐不快:“听说陆兄弟常年在外求学,这都有两年没见林姑娘了吧?她如今可不是小时候了,可是三娘子的左膀右臂,能干得很,帮里不知道多少人都夸呢。” 漕帮惦记林白棠的可不止他一位。 姓陆的常年在外,能拦得住谁? 大家各凭本事而已。 陆谦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方虎还没听出言外之意,笑着跟林白棠碰杯:“白棠,你现在这么能干,我也要跟你喝一个!” 罗少帮主没讨到酒,讨厌大家都看年龄下菜碟,他不痛快便不想让旁人痛快,接口道:“虎子哥哥,白棠姐姐可不止能干。她长的漂亮,帮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打听她呢,还有想要上门提亲的,哼哼……”要不是他挡着,跳到林白棠面前的可不止伍顺一位。 方虎扭头,脸色都变了:“当真?” 罗辰骄矜一抬下巴,正对着他手中的酒杯,方虎难得机灵一回,就手喂了杯酒给这位小爷,他还不依:“再来一杯!” 林白棠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再喝信不信我明儿去找东家告状?” 天不怕地不怕的罗辰最怕自家三姐姐,她动起手来可不留情,真能拿棍子上手抽,吓到父母齐齐来阻止,生怕抽坏了家里独苗苗的程度。 罗辰瞬间便老实了:“好吧好吧,我不喝了。” 林白棠骂道:“你们听他混说,小鬼头坏得很,天天跟人对着干,正话也反着说,别信他的。” 曾准备上门提亲,如今依旧贼心不死的伍顺:“……”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一场聚会因为伍顺的贸然加入而不欢而散。 伍顺心里存了事,放下饭钱拖着少帮主罗辰离开了,剩下三小伙伴反而放开了喝,都带出一点乐陶陶的意思,这才一起去林家取贺礼。 林白棠喝得脚步轻飘,左手方虎右手陆谦,忽尔一乐:“你俩一文一武,唯独我没学到什么真本领,只有一肚子的生意经。” 伍顺的事情,丝毫不影响她的心情,甚至还因为方虎跟陆谦的存在,似乎让那人打了退堂鼓,她心中莫名高兴。 方虎半靠在她肩上往前走,此刻既无可厌的外人,也脱离了金掌柜的视线范围,他总算可以畅所欲言:“那姓伍的怎么回事?莫名其妙跑过来,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他也不是无知小儿,武馆的师兄弟们也会开些玩笑。 也有谈起自己中意的姑娘,或者外面哪个小姑娘漂亮,少年的好胜心让他难免拿林白棠跟他们讨论的小姑娘暗暗在心中比较,最后高兴的发现还是自己的小伙伴略胜一筹。 巷子里从小手牵手长大的小伙伴便如同他跟陆谦珍藏的宝物一般,可不能轻易让旁人抢了去。 在小伙伴面前,林白棠也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伍顺啊,他是罗帮主身边跑腿的亲随。帮主跟三姑娘打擂台,父女俩各怀心思,都要刺探对方的想法。” 她也有些苦恼:“大约还是我太能干了,也不知道谁出的馊主意,他跑来跟我说要来我家提亲。” 方虎跟陆谦异口同声:“……提亲?” 两人微醺的酒意都散了一半,感情罗少帮主的话没有作假。 在他俩不知道的情况下,还真有人准备向白棠提亲啊。 林白棠醉意醺醺,久别之后的重逢尤其让人开心,她挥挥手浑不在意:“……打量我不知道罗帮主的心思啊,女儿太能干了不好掌控,先剪了三娘子的羽翼再说。我可不就成了老帮主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吗?” 唆使他的亲信长随跑来提亲,她要是个一心盼嫁的小姑娘,在伍顺的死缠烂打下说不定还真就同意了。 想拿婚姻把女人拴住的臭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谦听得她这番话,暗暗松了一口气:“当真是这样?” 她当作陷阱小心避开,心里难免要得意:“谁信谁是傻子!” 连例子都是现成的:“罗帮主换女人如换衣服,后院都塞满了莺莺燕燕,跟着这样的主子,能学到什么好?”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个道理她懂。 方虎怪叫:“……这个姓伍的一边提亲一边在外面左拥右抱?” 那不是侮辱他们白棠吗? “我要打爆他的狗头!” 他不喜欢外人觊觎白棠,但更不能接受三心两意来求娶的男人。 林白棠只觉得头疼,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不相干的人,何必理他。再说他在外面如何,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曾找人打听过。” “打什么打?虎子你凡事动动脑子吧!”陆谦对她的处理方式极为赞同:“不相干的人,不作理会时间久了他自然就撂开手了。” “可白棠的模样……”方虎还是不肯信,那姓伍的一双贼眼在小伙伴身上打转,分明瞧中了白棠的容貌。 可惜林白棠对这种单纯的注视压根不在意:“美貌是最无用的东西,你们都没见过罗帮主后院的美女,姹紫嫣红不知道有多少种,再漂亮的也是新鲜一阵子就扔到一边去了。” 陆谦见她心里明白,又重新高兴起来:“这次回来我能在家里住几个月,等待八月的秋闱。” 方虎跟林白棠同样为他高兴,边走边聊,又提起罗府这位令人头疼的少爷,林白棠便讲些他整治先生的趣事,引得二人大乐,只觉得小孩子淘起来也是各有各的淘法。他们竟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大,早过了淘气的年纪,说说笑笑便到了林家门口。 俩少年熟门熟路跟着她进了家门,先跟家里人打招呼。 龚氏在院里竹椅上坐着,盯着林幼棠描红。 漕河养家日常 第30节 林幼棠已经七岁,算是赶上了家里的好时候,比之兄姊小时候要幸福太多,自小不必担负家中生计之苦,从小儿便开开心心跟巷子里的小孩们玩耍。 去年林白棠忽提起开蒙一事,全家一合计,把家中收入算算,送这小子读书也供得起,于是便送去陆谦当初开蒙的学堂读书。 这小子在外面野惯了,便如山上的野猴一般坐立难安,忽然捕捉到笼子里,要他规规矩矩坐着学点东西,简直是在为难他。 陈先生每每请林青山过去,提起林幼棠也觉得头疼:“你家孩子也太活泼了些,与谁同坐一处,都能聊得热火朝天,左右同窗皆不得安宁。旁边放个话少的孩子,他能生生聊得那孩子也截不住话头。” 林青山尴尬陪笑:“这孩子……打小儿就话多,我回去让他改!” 可惜这猴儿野性难驯。 散学回来在家写着功课,也是坐立难安,横一笔挠挠头,被龚氏催一句:“别玩,赶紧写。”抓起笔再竖描一笔,又可怜兮兮念叨:“阿婆,我渴了。” 龚氏无奈,起身去给他倒水。 他借机再玩会手指。 喝完了水,再写半拉字,又喊饿。 龚氏那么好的耐心,都要被小孙子给磨没了:“你等着,吃完再不写,阿婆可就真生气了啊!”再端来红豆糕。 几块红豆糕下肚,他另外半拉字还没描上,又喊着要上茅房。 龚氏:“……” 如是反复。 老人家前阵子对镜梳头,忽然发现,自从小孙子进了学堂,不过半年时间,她鬓角原本只有几根花白的头发,如今竟然霜色连片。 她向儿媳妇提起,傍晚也想要去小食店帮忙,被儿媳妇婉拒了:“娘,您都这么大年纪了,到饭点就过来店里吃,每日也不必买菜烧饭的麻烦。我如今在店里一样是做,就顾不上这猴崽子,您只要盯着他傍晚回来写点功课就成。” 龚氏向儿子求助:“青山啊,你能不能早点回来,幼棠这孩子的课业我也不大懂。” 她白天长日无聊,还会每日主动去店里包一个时辰馄饨,也算是帮儿媳妇一点小忙。 唯独看孩子写课业这件事情,很是心累。 林青山也看过两回,以他在林家当父亲的经验来说,也就宝棠对父亲比较尊重,凡事还肯与之商量。 从林白棠开始,到小儿子幼棠,姐弟俩对父亲都奉行甜言蜜语政策,半点惧意都没有。 父威这种事情,林家小孩就没见过。 林幼棠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一样动来动去,后来上茅房的功夫,林青山一怒之下……亲自上手把儿子当天的描红写完了。 林幼棠回来发现课业已经完成,对父亲更为亲近,缠着他想要日日陪伴自己写功课,被父亲以店内活计太忙 婉拒了。 三人进门,林幼棠见到长姐,头不疼眼不花,肚子也舒服了,既不饿不渴,也不想上茅房了,老老实实坐着描红,一声不敢吭。 _——长姐盯过他一回,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林白棠亲眼见识过罗三娘子管教罗辰,从东家处取得真经之后,管起弟弟也不手软,还对家中上至祖母,下至父母对幼弟的放纵很是不满,当着全家的面进行了批评教育。 龚氏跟林青山夫妇从此之后在林幼棠淘的不成样子的时候,就有了一句威慑力十足的口头禅:“再淘,你阿姐来了!” 小猴崽子老实许多。 林白棠站在林幼棠身后,见他挺着小腰板坐得很直,握着毛笔写得认真,满意的点点头,招呼小伙伴回房间拿礼物。 方虎跟陆谦小时候跑来林家玩,也曾在她卧房里玩过。 那时候林白棠还跟老祖母一起睡,房里除了孩子的玩具,还有老祖母的针线笸箩什么的。 她后来渐渐长大,房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从书本到账薄,有时候还有各种商家送的样品拿回来研究,被龚氏嫌弃屋子太乱,于是便从老祖母房里搬了出来,有了独立的房间。 两人也算是头一回踏进她的卧房,见她房里不但有书案书架,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竟连上好的刻刀都有一套。 陆谦见到不免心痒:“我竟不知,你还会用刻刀?” 林白棠探头一瞧,笑道:“我哪会用这个?上次少帮主买了一套非要学刻印章,被三娘子收了回来,怕他再从自己房里偷走,便随手送我,让我拿回来或送人或自己玩儿。”连盒子一起塞进陆谦怀里。 “谦哥哥喜欢拿去玩吧。”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陆谦也不跟她客气。 方虎便在她房间架子上打量,也想淘一件自己喜欢的东西。 林白棠拿出两个盒子推过去:“都有都有,你们自己打开看。” 方虎迫不及待打开,发现盒子里放着一套鹿皮护腕,外加一把匕首,欢呼一声喜不自胜:“你怎么知道我想要匕首?”拔开看时,刀身映照着寒光,极是锋锐。 林白棠便笑:“你猜?” 陆谦的盒子打开,却是一套文房四宝,成排的紫毫湖笔,徽墨泛着清香,他一时踌躇:“白棠,这也太贵重了!” 林白棠便道:“你别瞧着外面文房四宝卖得贵,可你知道这些东西进了市面上流通,价格翻了多少倍吗?我跟着东家做生意,送你的东西都是拿货价,比市面上便宜许多,不必担心多花了钱。” 方虎已经喜滋滋戴好了护腕:“真合适,你上次握着我手腕,不会就是在量尺寸吧?” 林白棠笑道:“你总算是聪明了一回。” 她揽过俩小伙伴,笑得开怀:“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当真没有私情? 次日上工,林白棠总感觉罗三娘子的眼神有点奇怪。 她忍不住了,放下手头正在算的帐:“东家,有话就直说吧。” 罗三娘子立刻放下瓜子,点心碟子也挪到了一边,身体前倾做出一副好姐妹分享秘密的模样,压低了声音问:“你那俩‘好哥哥’回来了?” 林白棠:“……” 这位自来对男人不感兴趣,人生目标只有两个:赚钱跟想尽办法蔑视父亲。 罗帮主一面用着女儿顺手,一面又被女儿浑身的尖刺扎得慌。 但他苦无拔刺的能力,想要把女儿嫁出去被婆家调教,一直也没能达成心愿,只能一边使唤女儿一边被扎得慌。 “少帮主告诉你的?”林白棠想到无事生非的罗少帮主,也觉得他最近两日有些过于悠闲。 罗辰昨晚回家,幸灾乐祸跑来跟罗三娘子宣布一件大事:“三姐姐,我觉得小顺哥要丢脸了,吹出去那么大牛,还说什么要跟卓叔做姻亲,结果白棠姐姐身边冒出来俩哥哥,都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 小少年比划着,笑得多少有些坏心眼:“你是没瞧见,小顺哥的脸色都快赶上酱菜了。” 罗三娘子早就觉得伍顺只是痴心妄想,但架不住本人剃头挑子一头热,且热得失去了理智,在帮内跟小兄弟喝酒吹牛,不但连娶妻之事都手来擒来,甚至婚后生活都已经展望过了:“生的孩儿要是跟亲娘一个模样,不知道得多好看。” 那帮小子没良心,就着伍顺提来的卤猪头跟菜花黄,捧哏做得十分尽心,各个恭维他:“小顺哥一表人才,家业殷实,没道理娶不上。” “就算是天仙,碰上小顺哥这样痴心的,也得动了凡心。” “再说林姑娘知道她亲姑母过得什么日子,遇上小顺哥可不是她的福气?” 二两黄汤下肚,什么谄媚的话说不出口? 林白棠不知背后这帮小子们的动静,但罗三娘子久在漕帮长大,帮内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擎等着看好戏。 ——这不,乐子来了。 “春天来了,贫道观施主的桃花该开了。”罗三娘子做出个高人风范,可惜保持不过三息,立刻就又凑近了打听:“说说你的‘好哥哥’呗。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你哪天忽然嫁人生子,丢下我这一摊子,临时还得找接替的人。” 林白棠哭笑不得:“什么好哥哥,让你说得怪恶心的。那可是我有难同当的发小。”正色解释:“你记得我小时候差点被人贩子拐了,被同巷子的玩伴拼死相救,合力把人贩子送官之事吧?” 罗三娘子便拍拍胸口:“吓死我了,还当这个春天你桃花旺盛,开了十七八朵,生怕哪天成了真,我就得自己忙起来了。” “东家也是闲的,整日听见风儿就是雨。”她将手里厚厚一摞账薄塞进罗三娘子怀里:“我那两位发小自小便在一处玩儿,学武的如今闹着想投军,被家里大人压了下来,还在闹呢。读书的好学,去年考中秀才,最近回家来,准备参加八月的秋闱。” 方虎昨晚提起往后的打算,说是武馆的师兄弟有提议想去投东南水军,他不过回家提了一嘴,便被方父方母合力骂了一通,如今还在冷战之中,与父母互不搭理,回家也只有冷饭,日子过得可怜巴巴。 不过这种事情他当年弃文学武之时就干过一回,大了几岁更不怕被父母冷着。 罗三娘子恍然大悟:“你上次搜罗的匕首跟文房四宝,就是送他俩的?” 林白棠笑道:“救我一命的发小,你说值不值得花点心思送礼?” “当真没有私情?” “骗你是小狗!” 林白棠被自个东家盘问的头大,只觉得她这怀疑好没道理,成亲之事有什么好着急的,又不是生计问题,没得银子三餐不继,算是世间顶要紧之事。 罗少帮主小小年纪不学好,竟多嘴多舌传话,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小子太闲,于是坏笑着打听:“帮主就没为少帮主再寻个先生?” 提起这事,罗三娘子就头疼:“我爹爹倒是想,可也得有人愿意来啊。” 两人视线相接,她从对方眼神中品出了一点味道:“你那位发小——” 林白棠作势起身,要旷工的模样:“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昨晚约了他们出门玩儿,今天就要麻烦东家自己干活了。”被罗三娘子一把拉住:“等等,他几岁来着?你说他去年高中秀才?” “十七岁考中秀才,这年纪会不会有点大啊?”林白棠嘴里谦虚,但眼神里却分明全是夸耀之意。 “大什么大?”罗三娘子起身,将帐本丢回她怀里:“我去找爹爹,给辰哥儿请先生。他反正还要几个月才参加秋闱,能管几天算几天吧,这小子实在太淘了,昨晚又被我娘念叨了。” 罗太太昨儿白天跟女儿吵了一架,晚上接着训儿子,一整日过得很充实。 罗清江听说太太一天生了两场气,原本还想去太太院里探听消息,生怕自己被逮着撒气,都没敢往正房凑,窝在新纳的小妾房里一晚上。 早晨正坐在议事厅里捧着茶盏听手底下来回话,罗芸闯了进去,劈头便问:“爹爹,辰哥儿你到底管是不管?” 罗清江头都疼了:“我能管得住他啊?你要有本事,去给他请个先生啊。” 他 太想要儿子改换门庭,祖宗牌位前香都不知道敬了多少,供品更是一样不落,后来还疑心祖坟埋错了地方,风水出了问题,都考虑要迁祖坟,被交好的龙虎观道长给拦住,这才作罢。 罗三娘子就等着这句话,便趁势提出:“我这里打听到一个人,师从盐城的大先生罗俨之,十七岁中了秀才,这两日回家准备参加秋闱,离考试还差着几个月呢,不如咱们请了家来先教辰哥儿几天?” 罗清江听到“罗俨之”大名,便坐直了身子:“当真是罗俨之的弟子?” “千真万确。” 罗俨之大名,比之用年纪看资历更好使唤,罗清江也不管年纪大小,紧赶慢赶着催促:“赶紧去请,价钱好商量。” 罗府对于西席先生从来大方,只求能管束罗辰。 罗三娘子去见了老父亲一面,领着差使回来,准了林白棠旷工出门逛街的请求,不过要带着任务:“你那位发小既然有读书的天份,说不定教小孩也有一套。辰哥儿虽然胡闹,但也不是没脑子的孩子。你既要逛街,不如便替我跑一趟,请你这位发小来做辰哥儿的西席?” 林白棠不过略微暗示一句,便达成所愿,还能白赚一日假期,当即告辞:“东家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吧。” 他们三人昨晚聊天,听陆谦提起家中生计,惭愧于多年求学,一直受家里人供养,连亲姐姐陆婉都迟迟不肯成亲,自十五岁进了张记绣庄,多少年不曾辍工,已经拒绝了许多人家提亲。 漕河养家日常 第31节 言谈之间,很是烦恼。 他读书其间,倒也抄书赚一点小钱补贴生活,终究有限。 林白棠便有意留心,想替他谋一个既不耽误备考,又能读书的差使。 她划船回芭蕉巷,想着先去陆家寻陆谦,再一起去武馆寻方虎,谁知船才靠岸,方虎跟陆谦便一起跳上船来,似乎正准备搭船,恰遇上她回来,一叠声催促:“白棠你来的正好,赶紧去葫芦巷。” 林白棠被方虎催的心突突直跳,手忙脚乱划船:“怎么啦?” 方虎一脸焦急:“刚有人来我家传话,说是我小外甥女落水了。爹娘都不在家里,我让人去铺子里传话,也不知我娘今儿去谁家接生,正好谦哥来找我,咱们一起过去瞧瞧。” 他所说的小外甥女,便是方珍唯一的女儿。 方珍出嫁也有七年,婚后头三年无所出,林白棠听方虎有时候提起姐夫愤愤的模样,说是那人待方珍并不上心,由得婆母欺侮自家姐姐,有时候他气急都想打上门去,可姐姐一直不生,方家人先自气馁。 后来好容易方珍怀孕,盼了十个月,还是曹氏亲自接生,落地却是个女儿,更遭婆家挑理。 转眼小外甥女都已经三岁,方珍却再未曾怀过孕,连曹氏也跟着着急,数次在女儿回娘家时劝,要带她去寻个大夫瞧瞧,说得多了方珍便哭。 当年分明是巷子里性格开朗的少女,出嫁几年便变得沉默寡言郁色难展。 方虎将长姐一切的不开心都归咎于姐夫,认定了那男人待自家姐姐不好,私下偷偷问方珍,她却不肯吐露一句,只苦笑着说:“命该如此,你别管了。阿姐只盼着,你将来娶了媳妇,一定要多疼弟媳妇。” 方虎听来心酸又难过。 “谁知道他们家安得什么心!”他心中发急,要来撑船,被陆谦拦住了:“你这会心乱如麻,还是白棠撑得稳,别一会咱们还没到葫芦巷,先被你弄翻了船,送进河里喂王八。”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丫头片子怎么了…… 葫芦巷口小肚大,里面住着十几户人家,而葫芦口正对着河岸,从空中俯瞰,方珍的夫家便住在葫芦底部。 林白棠不曾来过葫芦巷,一路上听着方虎指点才摸了过来,他边指路边骂姐夫:“荣常林个孬货,这些年跟个死人似的,我偷听阿姐跟我娘哭诉,说是他在外面有说有笑,回家来便拉着一张驴脸,连句话也不愿意说,早知道就不嫁他家了!” “从成婚便这样?”林白棠忽想起方珍成亲之事,她跟陆谦私底下议论,当时隐约觉得荣常林成婚当日不大高兴,陆谦还宽慰她想多了。 陆谦与她视线在空中相触,大约也是想起当初之事,欲言又止。 方虎回忆了一下,也有些不确定:“这个我倒没注意。”他当时忙着适应武馆的生活,新交了一帮师兄,每日兴兴头头去练武,哪会注意到长姐的婚事顺遂与否。 大约是后来的某一日,回来得早,见到长姐从母亲房里红着眼圈出来,与他道别离开,他站在家门口目送着长姐离开的背影,忽然发现她身上的衣衫还是婚前旧衣。 当时合身的衣裳,如今穿在长姐身上,显得宽宽大大。 “阿姐好像瘦了不少?”方虎当时还问曹氏:“阿娘,荣常林欺负阿姐了?” 曹氏摸摸儿子的脑袋,含糊其词:“小孩子家家,你别乱想。” 方虎当时不满母亲的敷衍,还板着脸一再强调:“我不是小孩子了,阿娘不用瞒我。如果不是荣常林欺负阿姐,刚她做什么哭?” 曹氏不耐烦:“不关你姐夫的事儿,你别瞎猜!” “那就是她老婆婆给她气受了?”方虎不依不饶,顶着老母亲暴怒的脾气不管不顾:“那老婆子再欺负阿姐,我要她好看!” 曹氏被儿子的执拗给打败了,叹气道:“你阿姐成婚都大半年了,还不见怀孕,婆家人有点想法也很正常。”又正色训他:“你见到荣常明可别乱说啊,更不可以跑去荣家捣乱,让你阿姐在婆家没法做人!” 荣常明便是方虎在学堂里的同窗,两人同龄。 方虎无奈了:“娘,我早都不去学堂了,去哪见荣常明。再说就算阿姐被婆家人欺负了,我要找他们算账,也只会找她婆婆跟丈夫,关荣常明什么事儿。” 此后多年,方珍偶尔回娘家,见到弟弟都是一脸疲惫,方虎问起来曹氏便骂他:“你一个男子汉,天天追着管阿姐在婆家的生活做什么?你阿姐一直没生出儿子来,亲家不高兴也是有的。等她生出孩子便好了。” 生孩子便如一剂良药,能治婚后各种疼痛。 方珍婚后三年,终于怀上了一胎,娘家父母皆高兴不已,便是连向来话少的方老汉都破天荒叮嘱曹氏:“珍儿气色不大好,隔几日便送些肉食过去给孩子补补,怀着身子可不能亏了嘴。” 十月怀胎,方家没少往荣家送吃食,只盼着荣家如愿得孙。 谁知孩子呱呱落地,却是个女孩儿。 方虎回忆当时去参加外甥女荣盈盈的满月宴,席间姐姐的公公荣来福少言寡语,对方厚爱搭不理;而姐夫荣常林一直闷头喝酒,唯有同窗荣常明与他说话,态度还算不错。 他当时没能进卧房,隐约记得:“回来的路上,我爹娘心情都不太好,妹妹悄悄跟我说,姐姐在月子里也哭呢。还说她生了女儿,全家都不待见,姐夫自她怀孕之后便一直在外面住着,便是孩子生完一个月都不曾进去瞧外甥女一眼。” 方瑶从小跟在姐姐屁股后面长大,盈盈出生她都已经是十岁的小姑娘了,也能瞧出些眉眼高低。 吃完荣家的满月酒回来,她一脸愁绪来找兄长:“我瞧着盈盈很可爱,大大的眼睛,可厌那宋氏不冷不热,还在阿姐房里跟阿娘说运气不好三年才生个女儿什么的,阿娘当时脸色可难看了,好半天才说先开花后结果。” 她也是女孩儿,自小被家里人宠大,偶尔会被阿婆骂几句话,都得背过母亲,不然被曹氏听到骂她女儿赔钱货,她肯定得跟老婆婆干起来。 曹氏做人儿媳妇,在家中说一不二,连婆婆也惧怕她三分,没想到做了岳母一直不曾挺起腰杆子,自嫁女儿便好像做了错事一般,时时在宋氏面前陪笑讨好。 方瑶拉着兄长的手差点哭了:“阿兄,阿姐做错了什么?咱们家又做错了什么?阿姐嫁过去,反成了最大的错处!” 方虎当时说不上来什么滋味,跟曹氏提起来,兄妹俩反被臭骂了一顿,勒令他们俩:“女人嫁出去之后,哪有不受委屈的?你俩再私底下嚼你阿姐的舌根,让我知道了饶不了你们!” 她手指在儿子脑门上重重一点:“尤其是你 ,让我知道你跑去找你姐夫的麻烦,让你姐姐在婆家没法做人,有你好看!” 曹氏的威胁从来管用,方虎不得不偃旗息鼓,渐渐不再关注阿姐的婚后生活,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武馆。 “都怨我!这几年对阿姐关心太少了……”坐在前往葫芦巷的小船上,方虎追悔莫及:“我早该去荣家大闹一场了。” “大闹一场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荣常林要是有意冷落方珍姐姐,你便是有一拳把人脑浆子打出来的本事也没用。你打一顿荣常林,他回家之后变本加厉的对方珍姐姐不好,你能怎么着?天天住在他们家盯着守着,让他们家别再欺负方珍姐姐?”陆谦冷静反问。 嫁了个姐姐,倒好似把人质押在了荣家一般,令人气恼。 方虎:“……” 三人都不曾成过亲,更不曾处理过家庭矛盾,都没有实战经验。 “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阿姐在荣家遭罪?”方虎一拳捶在船舷上,拳头上的痛意却改变不了他焦躁无力的心情。 陆谦分析眼前境况:“虎子,你先别着急。真要抡拳头便是要撕破脸,让方珍姐姐跟姓常的和离。可方珍姐姐愿意和离吗?” 方虎讷讷:“我也不知道。” 和离是大事,他作不了主。 林白棠当机立断:“咱们先过去再说,实在不行先接了方珍姐姐跟小外甥女回芭蕉巷,等曹婶子跟方叔过来商议。” 说话的功夫,小船已经到了葫芦巷口,三人抬头瞧时,却发现河岸边正围着一圈人,林白棠心中暗道不好——小外甥女要是落水没事,这会儿早救上来回家去休息了,何至于此时河岸边还围着人。 莫不是……孩子没打捞上来? 她深知方虎性格冲动,一个字都不敢说。 小船靠岸,方虎率先跳下船三步并作两步往岸上冲过去,陆谦等她系好缆绳同行,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忧心忡忡道:“谦哥哥,好像不大对啊……” 陆谦用力回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往人群聚集之处赶过去:“虎子那个爆脾气,咱们快过去吧。” 两人冲进人群中,才发现方虎早已经冲进了人群中央,站在当间手足无措——众人围在中间的,原来是方珍母女。 方珍浑身湿透,眼神呆滞,怀里紧紧搂着个同样浑身湿透双眼紧闭的小姑娘。 小姑娘正是三岁的荣盈盈,面色青紫手脚蜷缩,旁边还有个背着药箱的大夫站在旁边,正试图安慰方珍:“……还是让孩子入土为安吧。” 林白棠满眼震惊,下意识更紧的握住了陆谦的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求救般低喃:“谦哥哥——” 陆谦揽住了她的肩膀,亦是震惊悲悯,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方珍姐弟。 生死面前,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方珍充耳不闻,只紧紧搂着女儿,将女儿冰凉的小脸贴在自己脸上,好似怕吵醒了沉睡的孩子般柔声低语:“盈盈,好孩子别害怕,娘抱着你,娘给你做糖糕吃好不好?盈盈,你快醒过来好不好?” 方虎缓缓走近母女俩,不可置信的蹲下身,摸摸小外甥女冰凉的额头,再摸她紧紧蜷缩的小手。孩子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把河底的水草,许是在最后的时刻拼死抓住,于是便不曾再松开。 他始终不敢去试小外甥女的鼻息,可怜巴巴抬头:“救救孩子啊……” 盈盈自出生便不得荣家人喜欢,在家中唯独母亲疼她,但每次回外婆家,全家人却都喜欢她。 方老汉不善言辞,只悄悄给孩子塞街上买来的小吃食;方厚抱着小外孙女不舍得放手,让方珍每次都忍不住要催促父亲放女儿下地:“她自己会走路。” 方厚把小孙女放在地上,不错眼珠盯着,总觉得家里地不平,生怕走路摔着了:“她走得高一脚低一脚,磕着碰着咋办?” 曹氏当时还取笑丈夫:“要不你去隔壁请林青山过来,把咱家屋里院外全都拿刨子找平,省得摔了孩子。” 方厚当时便要出门,被曹氏啐了一口按住了。 小姑娘每次来方家都舍不得回去,还异想天开的说:“舅舅,我能留在这里,只做方家孩子吗?我不想做荣家孩子了。” 童言稚语,犹在耳边。 大夫见又来一个亲属,也知道孩子出事大人最为揪心,还当这是孩子的父亲,便温声劝导:“捞上来的太迟了,孩子在水底窒息了,还是让孩子早日入土为安吧。” 方虎好像忽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般瘫坐在地上,笨拙的揽住了姐姐跟外甥女:“不怕不怕啊……” 也不知是在安慰沉入河底的外甥女别怕,还是安慰姐姐跟自己别怕。 实则他自己却在簌簌发抖,眼泪不自觉流了满面。 忽有人道:“亲家侄子,还是帮我劝劝你阿姐吧,她这样抱着孩子也没什么用。孩子都咽气了,还是赶紧处理了吧。”原来是宋氏,她站在人群之中,离着方珍三步远,倒好似溺亡的是旁人家孩子,而非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孙女。 方虎冲进来一颗心全都系在姐姐跟外甥女身上了,并不曾注意到旁边的宋氏。 那大夫尚且背着药箱站在方珍旁边,紧紧盯着抱着孩子的妇人,生怕她在悲愤急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一直盯着她的神情,反而是宋氏嫌弃的站在三步开外。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方珍却好像被熟悉的声音刺激到,猛的抬起充血的眼睛,眼神里全是浓浓的恨意,忽然嘶吼:“都是你!都是你害了我的女儿!”抱着孩子便要起身去揪宋氏。 宋氏被吓到,急忙往围观的人身后躲,边躲边为自己辩解:“媳妇你冷静点,冷静点啊。不是我害了这丫头……”也不知她是怕方珍,还是怕方珍怀里已经咽气的孩子。 方虎一把抱住了方珍:“阿姐!阿姐!” 林白棠跟陆谦忙上前去,合力想要从她怀里把孩子抱开,又劝:“方珍姐姐——”满肚子心酸却找不到合适的话。 方珍顺势松开了手,冰冷的孩子落进了林白棠怀里,她抱着小姑娘湿淋淋蜷缩着的身体,心疼的眼泪都下来了。 方虎如今正是一身力气,也不知是他伤心太过,还是有意放手,方珍再次冲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松开了手,任由方珍扑了过去,一把掐住了宋氏的脖子:“都是你害了我女儿!” 方珍崩溃大哭:“……你故意把她带到河岸边不管,明知道她怕水还要把她带过来!”她边哭边掐着宋氏的脖子。 方虎听到此话,也扑了过去,似乎也准备上手去掐死宋氏,被陆谦拦腰抱住:“虎子!虎子!” 假如盈盈的死真跟宋氏有关,方珍掐宋氏那是她活该,可虎子上手没轻没重,他一拳不得把宋氏打出问题? “虎子你清醒点!”陆谦差点被方虎挣扎着带跑,忙在他耳边急道:“虎子你留着力气收拾荣常林!” 同巷子住着,陆谦多少也了解方家人的秉性,方珍母女在荣家没有性命之忧,方厚曹氏多半还能忍耐,但如今方荣两家中间隔着盈盈一条人命,此事便不能再含混过去了。 周围过来帮忙打捞孩子的不少都是葫芦巷居民,对荣家之事也早有耳闻,儿媳妇掐着婆母的脖子不松手,似乎是要掐死婆婆给自己孩子抵命,见宋氏面皮青紫已经要喘不上气了,都忙来拉架。 还有嘴里劝着的:“常林媳妇儿,赶紧松开手,再掐下去就得出人命了。” 漕河养家日常 第32节 也有和稀泥的:“掐死了你婆婆,孩子也救不回来了。不过是个丫头片子,过两年再生一个大胖小子……” 七手八脚来拉方珍。 方珍听到“不过是个丫头片子”之语,往日新 仇旧恨全都涌了上来,大放悲声:“我女儿怎么了?丫头片子怎么了……”她死不肯松手:“我要你给我女儿赔命!” 宋氏双眼翻白,手脚在地上使劲划拉,一口气眼瞧着要喘不上来,外面有人冲了过来,重重撞了上来,厉声喝骂:“珍娘,你疯了啊?!”竟是此刻才赶过来的荣常林。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不如打死算了! 方珍被撞翻在地,陆谦松开了方虎,两人忙上前来扶方珍,连林白棠也抱着孩子担心的凑了过去,却发现方珍被丈夫毫不留情撞翻在地之后,便一动不动躺着,了无生趣的样子让人瞧来心疼不已。 宋氏一口气喘上来,抱住儿子大哭:“咳咳……我的儿,你要是晚一刻回来,便要给娘办丧事了。” 她惊魂未定,往方珍的方向瞧了一眼,发现方家来的不过是俩毛头小子跟个小姑娘,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松懈下来,接着哭诉:“你媳妇儿……这是要掐死我啊……” 荣常林在粮店接到邻居来传信,说是女儿落水情况不妙,让他赶紧回家。 他于这个女儿身上并无什么感情,生下来便不喜欢,直到出了月子才瞧了一眼,不过是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孩,五官有方家人的影子,便更不愿意亲近了。 女儿长到三岁,他从不曾给孩子买过一件小玩具,或者亲亲热热抱着孩子亲香。 孩子怯生生凑过来的时候,他总以一句“去找你娘”给打发了,仿佛她是家里养着的不重要的小猫小狗。 父亲的态度直接影响了荣家人对孩子的态度。 原本宋氏便不满方珍生了女儿,见儿子对女儿并无疼爱之意,更无须顾忌儿子的颜面,待方珍母女更差。 全家上下,除了方珍疼爱女儿,竟然是小叔叔荣常明最喜欢盈盈,总觉得小姑娘有些可怜,省下零用钱给小侄女买拨浪鼓,去虎丘与同窗游玩,也会给小姑娘带个捏面人。 荣常林扶着自家母亲起身,回头见小舅子跟另外一名眼生的少年扶起了方珍,当陆谦是武馆学徒,还很是不满:“珍娘,哪有你这样做人媳妇的?要是我不来,今儿你是不是就要掐死娘?” 方珍见到丈夫护着婆婆,满心的绝望堵在喉头,顶得气噎难言,竟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只一径的流泪。 林白棠见他这副模样,回来就先奔着自己母亲去了,连孩子也不多瞧一眼,心中大是不平,抱着孩子过去,直直往他怀里塞:“荣管事,你母亲好端端的,你还是先瞧瞧自己女儿吧!” 孩子青紫的小脸落在荣常林眼中,他竟还有些呆呆的,伸手去探孩子鼻息,仿佛被烫似的又缩回了手:“她……” 林白棠嘲讽道:“你先不必忙着责备方珍姐姐,怎的不先问问你母亲,孩子为何会落水送了小命?” 宋氏嫌弃的往后退去,似乎不敢看孩子青紫的小脸:“儿啊,一个丫头片子,死便死了,再生一个就是了。让她赶紧拿走,晦气死了!” 沿河居住的人家,每年总也能听到孩子被淹死的消息,时间久了也作常事,听到都感叹一句便罢了。 荣常林便有几分不耐烦:“孩子都已经死了,问有什么用?左不过是珍娘没看住孩子,总不能是我娘把孩子推进河里淹死的吧?” 方珍听到这话,喉头堵着的悲愤直冲脑门:“荣常林,你还是人吗?她是你的女儿啊!你的亲骨肉!”她一瞬间只想跟这个禽兽不如的男人同归于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扑上去便捶打他:“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啊……” 荣常林自成婚之后,待方珍便淡淡的,时常用一个嫌弃的眼神将方珍关心的话堵了回去,就算是开了金口,语气也带着说不出的疏离。 夫妻成婚七年,方珍在他面前一向束手束脚,连句重话也不敢说,更别提动手。 女儿出事,方珍却跟疯了一般扑上去又打又抓,他震惊的要推开她:“你疯了啊?孩子在家,又不是我看着,你找我要什么孩子?” 荣常林躲不开方珍,被妻子拼尽全力捶在胸口,只觉得胸骨都要被捶断了,紧跟着面上便火辣辣的痛,也不知道被这疯女人抓了几道,对上妻子血红的疯狂的眼神,心中不由生怯:“方珍——”迎接他的是劈面而来的拳头。 方虎早就瞧这个大姐夫不顺眼了,既然他要孝顺,要护着亲娘,他再也忍不下去了,揪着荣常林前襟拖过去便揍。 陆谦不再拦,上前去扶着方珍,只能低劝:“方珍姐姐,你还有父母兄弟,要保重身子。”实则他觉得自己此刻笨嘴拙舌,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邻家这位可怜的姐姐。 方厚跟曹氏赶过来的时候,荣常林已经被方虎揍得不成样子。 宋氏一声声高喊着“杀人啊救命啊”,却又害怕方虎的拳头不敢靠近。 最后还是方厚跟曹氏拉开了打红眼的儿子,方虎见到父母过来,眼圈唰的红了,仿佛装了一肚子的委屈,哽咽着说:“阿爹阿娘,盈盈她……” “盈盈呢?”夫妻俩游目四顾,这才发现孩子就在白棠怀里抱着,冰冷的小身子蜷缩着一动不动。上次回去她还依依不舍的跟家里人说:“要是能多住几天就好了。”临别之时赖在方瑶怀里舍不得松手,被方厚用街上买的粽子糖哄着回了家。 曹氏上前来,接过小孙女冰冷的身子,心疼的直哆嗦:“好好的孩子,怎么就……” 方厚低头,不死心的去试探小孙女的鼻息,发现一丝气息也无,八尺的汉子铁塔般的身子瞬间便要倾倒,但家中儿女都指望着他,他红着眼圈深吸一口气,有了决断之心:“和离吧。” 宋氏跟荣常林瞬间惊讶不已。 “不行,我们家不会同意和离!你家方珍嫁进来七年,只生了一个女儿,还差点掐死了婆母,这样忤逆不孝的媳妇,我家要写休书,你家休想和离!”宋氏心疼的检查儿子身上的伤口。 方虎提着拳头便要冲过去再补几拳:“这样畜生,盈盈都这样了,他连半点伤心都没有,要他何用,不如打死算了!” 有葫芦巷的邻居知道一点他家情况,平日没少听宋氏在外编排方珍的不是,骂她笨骂她懒,骂她生不了儿子,但天长日久接触下来,却又觉得宋氏夸大其词。 四邻红白喜事,方珍皆到场帮忙,话虽不多但踏实肯干,每每帮了主家大忙都不愿居功,大家便暗底里觉得方珍是个好的,猜测宋氏不喜欢儿媳妇,大约也是她嘴拙不会讨婆婆的欢喜之故。 反而是荣常林在粮店做管事,日常在巷子里都有几分傲气似的,总不太愿意搭理四邻。 此时反过来劝宋氏:“常林媳妇素日也是个好的,只是忽然孩子出了事,当娘的伤心之下教痰迷了心窍,你做婆婆的大肚能容,既然两家无意再做亲家,不如好和好散。” 宋氏不依:“我家常林不能白白挨打!” 有邻居瞧见今日之事,且去年她家老人过世,方珍帮了好大的忙,便要忍不住为她说句公道话:“荣嫂子,也怨不得常林媳妇伤心,她上午忙着,孩子交到你手上,你带着孩子来河岸边,只顾着跟人聊天,压根没管孩子。要不是孩子脚底下打滑落了水,也不至于这样。就瞧在盈盈面上,也该放了她母亲好生回娘家。” “你管得哪门子闲事?”宋氏终于有了拿捏方珍的把柄,此刻半点听不进人言,还威胁曹氏:“既进了我荣家门,只能拿着休书离开,别想着和离!你家可还有一个女儿,也快到了说亲的年纪,大女儿被婆家休了,小女儿还能找怎样的婆家。” 曹氏 怀里抱着小孙女冰冷的身子,一颗心好像被人紧紧攥着喘不上气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听到宋氏非要拿捏自家女儿,气道:“我家女儿的婚事就不劳你操心了,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儿子吧。” 宋氏不解其意,曹氏便道:“你既不仁别怪我不义!大家伙儿都来评评理,荣常林跟我女儿成婚七年,同房的次数不超过十次,就这样还想着让我珍儿生儿子!往日我儿怕伤了男人的面子,背着不能生子的黑锅,把委屈往肚里咽,没想到荣家人竟然变本加厉,这可怨不得我说出来了!”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尽皆哗然。 许多邻人瞧荣常林的神色顿时大为不同,有人小声与交好的邻居嘀咕:“往日还当荣家老大眼里没人,见到四邻都不愿意打招呼,原来是不太行啊……” 大家一般儿的四肢俱全,傲气些便是无礼。 可若是此人身患隐疾,那傲气无礼说不得便是心虚自卑。 听荣常林的岳母道出私事,便一致认定此话属实——女儿闺房不谐,可不得回家跟亲娘哭诉? 荣常林原本被方虎揍得鼻血横流头脑发晕,总感觉身上肋骨都断了,疼得躺在地上起不来,谁知猛然听到岳母爆他房中之事,情急之下猛的坐了起来口不择言:“哪里不超过十次……” 他不辩解倒还好,众人虽也有□□成相信,可也有一成怀疑是他岳母为自己女儿出气,说不得抹黑女婿,辩解之下反倒坐实了他房事无能。 有往日瞧他不顺眼的,便怪声怪调当场做起了算数题:“成婚七年,一年两次……也十四次了啊。你这不是让人家闺女守活寡嘛。”还状似好心的劝他:“常林啊,既让人家闺女守活寡,不如便放人家闺女和离吧……” 陆谦听到曹氏讲起方珍跟荣常林闺房中事,便忙忙捂住林白棠的耳朵,小姑娘不解其意,只关心方珍未来的命运,还傻乎乎扭头来瞧:“谦哥哥怎么了?” 再听有人说话越来越离谱,忙扯着林白棠悄悄挤出人群:“方叔方婶来了,咱们也帮不上忙,还是回去吧。” 林白棠不明所以,还记挂着小伙伴:“虎子那个爆脾气,咱们要不要留下来帮忙?”还好奇:“他们在算什么?” “别管了。”陆谦只觉脸热,拉着她头也不回往停船的地方走:“不管是和离还是荣家出休书,都是方家私事,咱们都帮不上忙,留下来还添乱,不如走吧。” 林白棠回头踮起脚尖直往身后去瞅:“荣家不会还欺负方珍姐姐吧?” “放心吧,方叔向来一言九鼎,既说了要和离,定会将方珍姐姐带回家,往后她再不用在荣家受气了。”半拉半哄,把林白棠带走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往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好不容易请了一天假出来游玩,没想到遇上这样的事情,两人情绪低落的上了船,好半天都说不出什么话。 河水缓缓流淌,林白棠撑船滑入水中央,才道:“方珍姐姐真可怜,白白浪费了七年光阴在这一家子身上。我现在觉得东家的担忧一点也没错,嫁错郎婿比不嫁人还可怕。不嫁人旁人至多说你是老姑娘,可嫁错人不但身不由己,还要被伤得体无完肤,连孩子也保不住。” 陆谦与罗三娘子素未谋面,听到她言谈之中对罗芸百般推崇,也不与她争辩,反而赞道:“你们东家以女子之身打理家中生意,更不怕流言蜚语,很是了不起啊。” 提起此事,林白棠才想起来自己肩负的重任,回头一笑:“谦哥哥想不想见我们东家?” 陆谦一怔:“见你们东家?” 好端端的,白棠为何让他见旁的女子? 林白棠便提起罗家欲请他做西席之事:“……我冷眼瞧着,倒也不是辰哥儿不尊先生,而是那些先生们十次有八次上来便直接定了不尊师重道的罪名,先拘着他一顿教训。剩下俩管得更宽,连东家的婚事也要指手画脚,辰哥儿护着自己姐姐,也没错啊。” 罗辰心里憋屈,又不愿意向母亲姐姐倾诉,便逮着林白棠诉苦,且喜她嘴严,从不泄密,也更愿意亲近她。 陆谦含笑道:“你就不怕我被罗辰欺负了?” 林白棠差点笑弯了腰:“欺负你?” 她对陆谦有种从小到大盲目的信任:“你不欺负他就不错了。” 葫芦巷荣家。 方珍仔细擦干净孩子的头脸手脚,只觉得一颗心好像碎成了几瓣,忍着巨大的心痛替孩子换上干净的衣裳,最后一次亲亲孩子的脸蛋,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 她做这些的时候,荣常林便远远望着,漠然的目光好似这个女人连同孩子都与他无关。 夫妻俩成婚七年,却形同陌路。 她的悲喜荣常林不在意。 而从孩子捞起来气息全无的那一刻,她也不再在意他。 方虎蹲在姐姐卧房门口,只等里面要是有什么动静,便预备冲进去暴揍荣常林一顿。 正房里,方厚夫妇与荣家夫妇尽皆到齐。 荣家当家荣来福赶过来的时候,两家已经闹得不可开交,还是他驱散了四邻,请了亲家回荣家商谈。 宋氏咬死了要休了方珍,甚至跟丈夫差点吵起来:“你瞧瞧他们把常林打的,咱们儿子不能白白让人欺负!” 往日方珍在婆家受尽欺负,她还是始作俑者之一,从不曾心疼,轮到自己儿子挨了打便爱不住了。 荣来福便责备妻子:“让你看个孩子也看不住,常林媳妇心疼孩子也正常。” 到底盈盈算是他头一个孙辈,如今孩子溺水而亡,两家亲事也算到头了。 宋氏不依:“她心疼孩子,心疼孩子差点掐死了我!这样忤逆不孝的泼妇,休她都算便宜她了!” 荣来福瞧见妻子脖子上一圈紫红色的手指印,想来下手的人恨透了她,也觉得心情烦躁:“好好的一桩婚事闹成这样,你也该多想想原因。” 他还想和稀泥:“孩子们都年轻,再说盈盈没了大家都伤心,做事冲动也是有的。说什么和离不和离的,孩子再生就是了。” 方厚却不肯:“我女儿在荣家七年,过得什么日子,我虽没亲见,但见到她的样子也能猜得出来。既然你家常林瞧不上我家珍姐儿,大家商量之后写了和离书,痛痛快快分开便罢了。” “想和离别做梦了!”宋氏摸着脖子上火辣辣的掐痕不肯松口。 “你家要是给我女儿出了休书,我便拿着休书去粮店、去你们东家大门口、还有你们所有亲戚家挨个走一遍,把你儿子七年同房不及十次的话散播出去。”曹氏见过了无赖的妇人,压根不怕宋氏:“以后你家要是再娶儿媳妇,我就去你们未来亲家家门口说这事儿!” 漕河养家日常 第33节 宋氏彻底哑了火。 荣来福见事情无可挽回,终于吐口:“既过不下去,那便明日请人写和离书。” 尘埃落定,宋氏怨恨的瞪着曹氏:“你个毒妇!” 她要真出去宣扬,往后粮店的伙计怎么看自己儿子? 最要命的是,东家家大业大,自家丈夫这几年好不容易爬上去得了好差事,下面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往后让丈夫如何立足? 曹氏针锋相对:“比不上你,连亲孙女都不心疼!” 她为自己女儿的七年不值。 事既议定,方厚便起身去喊儿子,去街上雇两辆骡车,催促曹氏帮女儿收拾嫁妆,从家具到日常衣物,全都装好,让方虎押送回家去。 他则去买了盛孩子的木匣子,陪着妻女去郊外葬孩子。 荣来福送走了方家人,连小孙女的尸身也一起被带走,回转之时总觉得院子里空落落的。 往日他回家来,小孙女虽不曾缠着他玩,可儿媳妇在厨下做饭,烟囱里青烟袅袅,小孙女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玩,总也不同。 宋氏见他呆呆站在院子里,目光只盯着墙角不动,扬声问:“你瞧什么呢?” 院子角落里,地上扔着一个木头雕刻的小马,据说是方家会做木工的邻居给孩子的,还是方珍带孩子回娘家带回来的。 盈盈极为喜欢,真当那小木马是她的伙伴,时常对着木马自言自语。 “晦气!”宋氏也瞧见了木马,却嫌恶的扫了一眼,便催促丈夫回房。 荣来福回房瞪了妻子一眼:“这下好了, 媳妇孩子全都没了,谁知道将来还有什么事儿。” 宋氏心虚:“我哪知道会出事啊?”她到此时也有些犹豫:“要不……等和离办完,赶紧再张罗着给常林娶一房媳妇?” 荣来福没好气道:“当初娶媳妇他便不同意,要死要活的跟家里闹,逼到最后娶回来是什么样儿,你也瞧见了。方珍能忍,再娶一个未必会忍。” “也怪我,明知道他心里惦记着那丫头,当时只想着争口气,没让他断了念想。”她转而又道:“可一个奴籍,娶回来难道生个小奴才?谁知那丫头转眼就飞上了高枝……” 荣来福烦躁挥手:“这件事情别再提了。”回房去躺着了。 太阳落山,各家掌起灯来。 林白棠跟陆谦心里记挂着方珍之事,又插不上手,便回到芭蕉巷,坐在河岸边等着。 方虎押着两车嫁妆回来,两人已猜到结局,帮他把东西卸下来,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肉铺已经关门,方老汉跟方婆子连同方瑶都在家里等着,问起方虎荣家之事,陆谦便赶紧拉着白棠离开。 当晚,陆家人正要入睡,方虎来敲门,红着眼眶道:“谦哥,明日荣家会请人写和离书,我爹让我来问问你,有没空过去掌掌眼?” 方家一家子都不识字,举全力送方虎去读书,他却自己跑了。 陆谦:“你我兄弟,客气什么,明日我一定到。” 方虎此时才知悔恨:“……我那时候该听你的,好好读书。” 他一心要习武,如今才知读书的重要性。 陆谦拍拍他肩膀:“想要读书,几时都不晚。” 等到方虎离开,陆家人问起来意,陆谦才将方珍要和离之事讲给家里人听。 郑氏叹道:“造孽哟,珍姐儿多乖的孩子啊!” 陆文泰夫妇家中如今有一双儿女到了嫁娶之龄,女儿已经成为张记绣庄最出色的绣娘,却不愿意成婚,儿子一心读书科考,也无暇顾忌终身。 两人也只能同情方珍的遭遇,可怜了溺水的孩子,盼着自家女儿将来能得遇良人。 方虎押着方珍的嫁妆回来的时候,巷子里楝树下坐着俩做针线活的妇人,见少年脸色不善,便没敢搭茬,只暗中猜测方家可能有事儿。 天亮之后,陆谦跑来寻林白棠,说是要去盯着荣家出和离书,林家人才知道方珍和离之事。 龚氏见过荣盈盈好几次,老人家心善,尤其到了这个年纪更喜欢小孩子,顿时心疼不已:“孩子也太可怜了,这让珍姐儿往后怎么活?” 丈夫可以和离,可失去孩子的痛苦却不容易痊愈。 隔了一日,林白棠早起去上工,在河岸边见到陆谦便问:“事儿办完了?” 荣家人既已答应要出和离书,便请了先生来写,方家人请陆谦过目,最后两夫妇各自按过手印,再往衙门里走一趟,这段姻缘便算是结束了。 方珍两眼肿得跟桃似的,跟着父母一路回家,倒头便睡,闭上眼睛却觉得孩子在她耳边说话:“娘亲——”猛的睁开眼睛,一切都消失了。 她拉过被子蒙住头,泪水无声而下。 陆谦摸摸林白棠的脑袋,见到她便觉一阵心安:“方珍姐姐总要休养一阵子。” 林白棠同他一起上船,弯腰解缆:“离开荣家就是好事,往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虽未曾经历过生离死别,可在家中从不曾听母亲或者兄长提起阿兄的亲生父亲。 想来当年伤口,也随着时间被慢慢抚平了。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还敢把情郎弄到他眼皮子底…… 罗清江在议事厅见到了新请的西席先生。 先生年纪有点小,长得倒是赏心悦目,还是女儿大力推荐,他心中不由一跳。 罗帮主继承家业之后无人管束,于女色上头颇有几分随心所欲,外面的事情烦恼不绝,家里更令他头疼——三女儿拒婚拒的花样百出,把他为父的尊严当抹布乱扔。 他与新请的先生闲聊,从姓名年龄师承一路问下来,猛不丁问一句:“陆先生可有婚配?” 陆谦:“晚生一直在盐城求学,尚未考虑婚配。” 家中长姐未婚,他倒也不着急。 罗帮主一脸开悟的模样:“我明白了。” 搞不好女儿早跟眼前的小子有什么约定? 陆谦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明白什么了? 这位罗帮主家资万贯却平易近人,聊天不问他都读了什么书,考秀才之时得了什么名次,反而东拉西扯,紧跟着问起陆家父母的营生。 这架势不是奔着教书来的,而是一路奔着考察家世要结姻亲的标准去的。 多问几句,陆谦也明白了。 他此前在盐城便有过应对的经验,同窗里有性情相投玩得好的,家中有未订亲的姐姐妹妹,起先便寻根究底问他这些东西。 他初次闲聊只当同窗好奇心旺盛,等对方表明要结亲之时才发现,这分明是大舅兄考察妹婿的流程。 事过三次,陆谦便心中有数了。 罗家家大业大,听白棠说起过罗帮主挑婿的标准,以他家的条件,当不在罗家考虑之列,他便放心聊起:“家父在河上撑船卖点东西,家母跟家姐在张记绣庄做绣娘维持生计。” 果然是个穷书生。 罗清江问得口干舌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饮一口茶,暗自揣测三女儿的心思——她这是瞧上了眼前的穷书生,所以不想做知府大人远房侄子的续弦? 单纯以男人的眼光来看,女儿的选择也无可厚非。 眼前的穷书生样貌出众,年龄匹配,女大三抱金砖。 前程的话……只要读书争气,将来打点的钱财都不是问题。 最大的阻碍是时间——这小子要花多少年才能爬上去? 眼前的利益跟未来不确定的投资,罗帮主还是分得清的。 罗帮主自以为猜中了女儿的心事,不动声色派伍顺带了陆谦去家里的书斋:“让辰哥儿收拾一下,出来拜见先生。”自己起身溜溜达达往后院去寻罗太太。 伍顺前两日落荒而逃,回家在房里躺了好久,被他娘从床上骂起来,听说还有人中意林白棠,便开解儿子:“一家有女百家求,最后能娶回家才算真本事呢!” 当娘的,总认为自己儿子最好,况且两家门当户对,没道理这门亲做不成。 伍顺双手捂脸,半点也不想动:“可是那俩小子跟她一起长大……”认识十几年知根知底从小玩到大的情份,可不是谁都能撼动的。 三人坐在一处聊天吃饭,他连话都插不上。 “我当你愁什么呢?”伍顺娘拍了儿子一巴掌:“我的傻儿子哟!谁说从小认识就要结成夫妻?都认识十几年了,要是两家有结亲的意思,早订婚了,还用等到现在?” 伍顺“蹭”的坐了起来,深觉自家娘亲看问题透彻:“这么说……他们未必能成?” 伍顺娘哄儿子下床吃饭:“改日我去卓家串门,探探你卓婶子的口风。她是亲姑姑,总要为自己侄女多考虑考虑啊。” 家里有人添柴加火,伍顺重燃斗志,谁知没两日就在罗府见到了陆谦。 引着陆谦往书斋过去的路上,伍顺劝道:“你来罗府教辰哥儿,不是三天便是两日,恐怕连一个月都坚持不下来,我劝你早点回去吧。” 陆谦笑意温和:“试试再回也不迟。” 罗太太听说前院传话,罗帮主又为儿子寻了个先生,忙吩咐杜嬷嬷去唤罗辰:“你亲自去一趟,把这小子送去前院,盯着他拜师,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儿子三天两头赶跑先生,读了几年书还是个半吊子,着实愁人。 杜嬷嬷前脚才走,罗清江后脚便过来了,满脸的不悦,倒好似上门来讨债:“你的好女儿,弄了个小白脸书生回来,她这是什么意思?” 罗太太不懂他发的哪门子邪火:“什么小白脸书生?” 罗清江便把自己刚刚见过陆谦之事讲了一遍,还特意强调:“这小子就是你的好闺女向我举荐的,怕我不同意,还说是罗俨之的弟子,说是让我别嫌弃人家年纪小,但学问踏实,教辰儿足够。” 罗太太这才明白,感情新请的先生还是女儿举荐,能让丈夫用“小白脸”三个字形容,想来模样不差。 “那这位陆先生到底是不是罗先生的弟子?” “三丫头倒没骗我,他确实是罗先生的弟子。”罗清江不自然的咳嗽两声:“你难道就不觉得,这是那丫头想拒了韩家的婚事,特意拉了这小白脸书生来我面前示威?” 他起先还真当女儿为弟弟的学业操心,谁知背后另有隐情。 亏得他多问了几句。 罗太太忍不住骂道:“你整日疑神疑鬼,总觉得芸儿跟你做对。家里的事情她操的心最多,替你办事劳心劳力不说,还要被你猜疑。”话锋一转:“再说那姓韩的有什么好的?年近四十的鳏夫,家里儿女妾室通房都有,进门就当后娘,凭什么啊?” 太太真生起气来,罗清江也要退一步:“……这不是为了家里的生意嘛,咱们家又惹不起知府大人。” 罗太太更怒了:“我早问过三丫头,她不同意,难道我还能把女儿绑了送上花轿?” 母女俩大战的结果,罗帮主早有耳闻,至今仍处于冷战中,还未和好。 漕河养家日常 第34节 罗太太越说越伤心,坐那呜呜哭了起来:“再说你拒的又不是知府大人的亲事,说到底还不是为着你罗家的家业,舍不得攀上知府家姻亲这条路而已,总想着拿我女儿去填坑。你后院那么多千娇百媚的贴心人生的好女儿,既然舍不得便挑一个送过去做续弦啊,怎的非要逮着我的女儿嚯嚯?” 罗清江:“可他相中了咱们芸儿……” 罗太太:“他相中的不是咱们芸儿,相中的恐怕是罗家的钱财,你不拘嫁哪个,多多陪送点嫁妆不就完了?” 夫妻俩吵过一回,主要还是罗太太逮着罗帮主哭骂,罗帮主对正妻到底不比其余莺莺燕燕之流,存着几分尊重。低声下气的说了几句好话,直等杜嬷嬷过来,他这才赶紧离开。 罗帮主折返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觉得自己憋屈。 他原还想着跟太太并肩讨伐女儿,谁知还没讲明来意,便被太太一顿哭骂,连来意都忘了。 正房里,丈夫的脚步声才从院子里消失,罗太太便收了泪。 杜嬷嬷的安慰含在口中,便被她热切的眼神给吓到:“快说说,芸儿当真寻了个年轻书生回来?长得怎么样?” “长得……的确很好。”杜嬷嬷一张老脸上的褶子都因年轻的西席舒展开来:“最要紧辰哥儿见到他很是喜欢,原来他们早都见过面了,行了拜师礼老老实实坐着去听课了。太太你说奇不奇怪?” 罗太太原还疑心罗清江胡说八道,谁知竟当真有些蛛丝马迹,也不知是愁是喜:“这孩子总算是想通了。”起身便要去佛堂给菩萨上香:“亏得我早晚都拜佛。” 陆谦第一日在罗府讲课,林白棠有些不放心。 以少帮主以往的战绩,也不知会如何招待陆谦。 她提早忙完了手头的事情,提了两碟子点心欲往书斋去,被罗三娘子嘲笑:“这是做什么啊?我可还没吃。” 林白棠才不在意这点调侃,还一副为她着想的模样:“东家,你也不想自己举荐的人头一日来上课,便被辰哥儿气跑了吧?我过去瞧一眼,真要闹起来还能劝一回呢。” 罗三娘子:“我的面子不要紧,你的小恩公才要紧吧?” 费心的搜罗文房四宝,还特意举荐对方来罗府教书补贴家用,当她瞎吗? “我们可是生死与共的发小,当然要紧。”林白棠理直气壮:“东家点心不够,再使唤丫头们去厨房拿,可不能饿着我的恩公。” 与旁人提起“恩公”二字,连她也觉得可乐。 相识十多年,救过命的从不曾提过旧事,被救的也从不曾以“恩公”相称。 没想到在罗三娘子这儿,倒是一口一个恩公提醒她。 她要出门时,罗三娘子起身唤道:“等等,我同你一起去。”她亲自向父亲举荐的人,也怕被弟弟气跑了,好歹那小子怕她,过去总能给新来的先生镇镇场子。 两刻钟之后,罗帮主在议事厅得到消息。 女儿带着她手底下的丫头去书斋见新来的陆先生。 罗帮主大怒:“果然我没猜错!” 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拒绝了韩家的婚事就算了,还敢把情郎弄到他眼皮子底下! 他当父亲的面子往哪搁?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他们实在很难欣赏对方。…… 杜嬷嬷来带罗辰去见新先生的时候,他满心的不情愿,院里的树无辜挨了一脚,小径上窜过一只花猫,也被他吼了一嗓子,那猫也不知是后院哪位姨娘养的,吓得一头扎进草丛跑了。 想到又要面对一位啰里吧嗦的白胡子老头,罗辰磨磨蹭蹭,被杜嬷嬷拖着往前走:“小祖宗,家主那边催得急,说是先生都已经到书斋了,你这般走下去,得踩死一路的蚂蚁。” 罗辰全身都抗拒着书斋的方向:“我爹爹到底又从哪挖出来个老古董啊?”脑子里已经在盘算该如何整治新来的先生。 “家主派来传消息的人没说。”杜嬷嬷陪着笑脸哄他:“我的小爷,只要你好好坐在书斋里读书,嬷嬷给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罗辰不满:“嬷嬷,别再拿我当小孩子了!”他也不是几块点心就能哄好的。 谁知进了书斋才发现,新来的先生竟是有一面之缘的熟人。 “陆大哥?”罗辰左右看看,不见想象之中的老头,犹不敢相信:“我爹爹当真请了你来教我?” 陆谦笑着拱手:“少帮主手下留情,给在下几分薄面?” 罗辰想到他无数次向林白棠倾诉过的折腾先生的法子,想到这位与林白棠的关系,难得一张小脸红透,也装模作样拱手道:“好说好说!” 两人相视而笑,算是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伍顺:“……” 不应该啊?! 罗三娘子与林白棠相携而来的时候,师徒俩正处于彼此试探熟悉的阶段。 书案上摊开的宣纸之上,东倒西歪躺着两列奇丑无比的字,陆谦深吸一口气,还是捂住了眼睛:“好久没见过这么丑的字了!” 当初厌学的虎子跟罗少帮主走的是同样的路数,从写字开始就存心拉低先生的审美。 少帮主从先生的嫌弃里捕捉到了重点:“先生以前见过这么丑的字?” 陆谦毫不客气拿小伙伴举例子:“你上次见过的,还想跟人家学武。” “虎子哥哥?” 陆谦点头。 知音难寻,现成的例子更鼓励着罗辰的选择。 少帮主眼含期待:“……所以我不适合读书,还是适合习武吧?”忽想到一个主意:“不如先生跟我父亲说说,让他别再给我找先生了。找再多也没用。” 陆谦没想到原本想竖个反面教材,谁知竟起了反作用,再不拉回来便要任由少帮主在厌学的路上狂奔,忙道:“前几日他被人骗了,识字不多签了一份契书,结果倒赔了三十两,损失惨重。” 家大业大的罗少帮主安慰他:“三十两也不多啊, 丰乐楼一桌好的席面都要五六十两了。” 言下之意是,这点小钱,还不够吃一顿饭的。 陆谦突发奇想:“少帮主可自己赚过钱?” 臭小子从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所以对寻常人家孩子梦寐以求的读书机会弃若敝履。 罗辰倒也有点自知之明:“家里赚钱的事也用不上我,还有三姐姐跟父亲呢。” 陆谦拍着少年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少帮主如今已经懂事,可有为你的三姐姐考虑过?她迟迟不愿成家,不就是担心你挑不起偌大的担子,这才一再蹉跎了自己的年华?” 罗辰听过先生多次指责三姐姐,却还没听过这种角度的分析,一时竟呆站在当地:“我……” 他想要辩解,竟发现自己无从说起。 陆谦便放柔了声音:“我听白棠说,你多次跟之前的先生争吵,便是他们对三娘子不敬,也是一片护姐心切。” 先肯定少年人的心意,再继续追问:“少帮主可有想过,你争完吵完,这些人出去在外面该如何败坏你跟三娘子的名声?” 少帮主自开蒙之后,请来的先生都被他赶跑了。 当然这些人当中有的是真不冤,颇爱居高临下指点江山,对罗家家事也显出极高的热情。也有纯粹过于严苛的,瞧在罗帮主高薪之上更要尽心尽力教导少帮主,连课业也要多布置一份。 物极必反。 罗辰便屡次反抗,终极目标便是驱赶先生离开罗府。 可从不曾仔细考虑过先生离开之后的后续反应。 或者说,他只想让这些先生出去传播他不爱读书的消息,却不曾考虑过这些事情对姐姐也有不良影响。 “他们当真会这样说?” “你说呢?” 少帮主想到那些先生当着他的面提起姐姐尚且一副看不惯的嘴脸,背后更没了顾忌,一时之间难得的起了羞惭之心:“我……” 陆谦扶住了少年的肩膀,郑重道:“你既护着姐姐,可不能半途而废只护一时。若想一世护你姐姐周全,是不是也得学些过硬的本事?” 罗辰低头,扯过书案上的鬼画符一把撕碎:“陆大哥教我!” 陆谦轻笑:“错了。”在小少年惊愕的眼神里,他教道:“该唤陆先生。” 窗外,罗三娘子侧头,质问林白棠:“我迟迟不愿意成亲,是担心辰哥儿挑不起家里的担子?” 林白棠讪笑,肚里暗骂陆谦胡扯八道,教徒弟就算了,非要拉东家做大旗,小心陪笑:“东家爱护弟弟原也没什么错,只是成不成亲跟这个没关系。回头我骂他!” 她表明自己的态度。 罗三娘子“嗤”笑一声:“倒也新鲜。旁的那些老学究在背后议论我都没什么好话,到了你这位发小嘴里,我竟成了为弟弟甘愿牺牲自己姻缘的姐姐!” 林白棠暗暗叫苦——东家就不是甘愿为家里人牺牲自己的人! 她要愿意牺牲,早几年便嫁出去为罗氏家业添砖加瓦了。 “这不是……他不认识东家,不知东家为人嘛。” 罗三娘子坐在外面石凳上,听着里面师徒间的问答,不得不承认:“算他还有点本事,竟能拘住了辰哥儿。”那傻小子瞧不出这中间的路数,她却早在与父母对阵中熟知这些招数,用对方的软肋来牵制住他。 想到屡教不改的弟弟,她的心肠不由软了下来。 陆谦摸清楚了新收弟子的大致情况,布置了一页描红让他写,从书斋出来,见到院里与林白棠一起坐着的女子,便猜出她的身份。 “小生见过三娘子。” 罗三娘子上下打量,对方便任由她打量,半点不见局促,便质问道:“听说,陆夫子认为我迟迟不愿成婚,与舍弟有关?” 陆谦不答反问:“听说,三娘子时常跟白棠提起成婚的坏处?”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瞬间便明了一件事情。 他们相互实在很难欣赏。 甚至还有点不喜对方。 罗三娘子识人无数,只觉得眼前书生长得倒是人模狗样,可惜揣了一肚子坏主意,还生怕她拐教坏了白棠? 陆谦对罗三娘子的第一印象也算不上好,毕竟她带着白棠数年,教得小伙伴能读书来能算账,原本算是有恩义,可她不该将自己的人生经验一股脑灌输给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小姑娘从小傻乎乎的,可别真被她给洗了脑,将来也一条道走到黑,在家里闹起拒婚。 两人打个照面,便猜出了对方心中所想,不过表面寒喧几句,罗三娘子便以事忙为由离开。 傍晚时分,陆谦率先离开罗家书斋。 林白棠忙完手头之事上船的时候,发现他正坐在船舱内抱着一本书读,意态悠闲浑然忘我。 “劳驾,预付船资五文。”她解绳撑船,划开层层水波,船儿缓缓前行。 陆谦收了书,假意摸摸荷包:“出来得急,竟一文没带。小娘子可否赊欠?” “小店概不赊账!” 漕河养家日常 第35节 陆谦便从舱里出来,坐在她旁边,仰头注视着小姑娘笑靥如花,河水的湿气扑面而来,心情也不由变得轻快起来,慢吞吞说:“既然这样,不如便把我押在船上。不过在下呢,只会写几个字,没别的大用,可能还得三碗馄饨才能填饱肚子!” “喂,我这是船资没收回来,还得倒贴晚饭” 林白棠笑弯了腰:“就没见过这么无赖的船客。”她做出忍痛模样:“算了算了,姑娘我好心,就载你一程不收钱了!” 陆谦拱手作揖:“那就多谢姑娘了!” 船儿缓行,撒下一路笑声。 伍顺远远看着,隐约还能听到风里传来的笑声,不由攥紧了拳头,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 追在姑娘身后一年,结果到最后还敌不过从天而降的发小。 他垂头丧气回家,追问母亲:“娘,你昨儿说要去卓家串门,可有去问过了?” “顺子别急,等娘多去几次再问。” 她没敢告诉儿子,去卓家的时候,已经有帮里几位相熟的妇人围着林青枝聊天,都在旁敲侧击的问她娘家侄女之事。 自林白棠进了漕帮,跟在罗三娘子身边做事,随着她年纪渐长,模样儿越来越出挑,便有人家盯上了她。 有一阵子林青枝还跟丈夫吹嘘:“最近我的人缘越来越好,帮里许多嫂子都跑来跟我聊天,都喜欢跟我来往。” 卓水生搂着媳妇笑倒在榻上:“那是你人缘越来越好吗?” 有意的人家可不止女眷跑来与林青枝联络感情,还有支使了丈夫去卓水生面前打探消息的。 男人家聊起儿女婚事都直来直去,被派来打探消息的张口便提林白棠与自家小子相配,还有的向卓水生许诺事成之后的谢礼,可没有曲里拐弯这套。 林青枝还不知缘由:“难道不是吗?” 卓水生笑着为媳妇解惑:“可能不是你的人缘变好了,是咱们家白棠啊,出落得越来越好看了。” 林青枝:“什么意思?”在丈夫戏谑的眼神里回过味来:“你是说这帮小子盯上了咱家白棠?” 卓水生自家闺女尚未到嫁娶之龄,自不必操心这些事情,可内侄女也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他也很是喜欢,骂道:“这帮臭小子,旁的不说,眼睛倒是毒,早早盯上了白棠,如今可都铆足了劲儿,想当咱们家侄女婿呢。” 林青枝后知后觉:“他们想的也太早了,家里宝棠都还没着落呢。”靠在丈夫身上也想笑:“不说外面的人惦记着白棠,咱们家庆儿从小就嚷嚷着要娶了白棠姐姐家来一起玩呢。这几年渐渐大了,才不喊了,可你没瞧见过这小子见到白棠的眼神,啧啧。” 她也是过来人,见到儿子那副傻模样,便觉得好笑。 卓水生抚摸着妻子柔顺的头发感叹:“既然庆儿有意,咱们就更不能为这些臭小子牵线了。” 后来有交好的妇人向林青枝倾诉:“我现在是知道了,水生当初追着你在河上跑的光景。我家小子犯了痴病,可不正跟当初的水生一样嘛。”拉着她的手不肯放:“你可得帮帮嫂子啊,不然我得被家里的小子给烦死!” 林青枝便回握住了那妇人的手,叹道:“非是我不帮嫂子,旁的事情答应也就答应了。可侄女的婚事,我哪 里插得上手啊。你是不知道,我嫂子那人向来主意正,连她养的闺女也有自己的主意。孩子们的事情,我也就干看着。”到底婉拒了。 回娘家的时候还跟龚氏提起此事,笑道:“娘是不知道咱们白棠多招人喜欢,也不知将来便宜哪家的臭小子。” ****** 招人喜欢的林白棠跟陆谦一路说笑,到得芭蕉巷便心情沉重起来。 她听说方珍已经回了娘家,便将自己在罗府份例里的点心提了回来,跟陆谦前往方家探望。 曹氏这两日守在家里,外面接生的差使暂时停了,谁来请也不挪窝,留在家里守着女儿。 见到林白棠跟陆谦过来,便握住了小姑娘的手:“好孩子快坐,这两日多亏了你们!” 宋氏身为亲祖母,连溺水的小孙女都不愿意抱。 林白棠一个小姑娘,却抱着冰冷的孩子站在一旁。 她当时不知道多感谢这俩孩子陪着方虎过去,只是家里事忙,也一直没顾上谢他们。 陆谦摇头:“婶子不必客气,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大忙。” 林白棠小声问:“方珍姐姐怎么样了?伤心坏了吧。可也得注意身体。这是我们东家家里厨子做的茯苓糕,我想着方珍姐姐可能吃不下东西,便提一点过来给她改改味儿。” 罗家时常宴客,家里司厨的各种菜系面点点心足足有十几位厨子候着,日常各房的点心不断,林白棠在罗府做事,最喜欢她家的茯苓糕。 曹氏接过点心放在一旁,难过的直掉泪:“难为你记挂着珍儿。”又愤愤骂道:“邻居都记挂着我家珍儿。杀千刀的荣家,一家子狼心狗肺,害人不浅!” 方珍回娘家之后便病倒了,不吃不喝只糊里糊涂喊着女儿的名字,引得一家子都心疼,请了大夫过来,只说伤心过度要好好静养,开了汤药灌下去,也不见好转。 林白棠安慰了曹氏好一会,才与陆谦一起告辞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忽道:“也不知这荣家可有做过什么亏心事?” 陆谦与她对视,瞬间猜出了她的心思:“你想查查荣家?” 毫无预兆的,兜头一阵急雨忽降了下来,将两人分开。 陆谦淋着雨往家跑,林白棠被急雨赶进家门,进门才发现父亲跟兄长竟已经到家,正跟阿婆一起坐着,只有懵懂不知事的幼棠在雨里跑。 “爹爹今儿这样早回家,可是店里没活了?”她抖着身上的雨珠,正准备回房去换衣服,却发现父亲一脸愁绪,而兄长也站在廊下发呆,不由奇了:“发生什么事了?” 陈记家具店这几年生意一直很好,父兄每年歇息的时间有限。 好在陈老板厚道,给的工钱也高,按件数计钱,倒也没有亏待林家父子。 林宝棠瞧一眼妹妹,又低下了头。 他向来是个闷葫芦,有什么心事也藏着,总不肯说出来。 林白棠扯着幼棠的脖领子将人拉回廊下,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家伙便往阿婆身后藏,被老太太拉回房去换衣裳了。 “老东家病重,可能就在这两日了。” 陈嵘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咋好,可儿子不争气,还是拖着病躯打理着家具店。好在这些年他带出来的徒弟都成了大师傅,倒不用他亲自干活,只需要接单再收款,也能维护陈记运转。 近来雨多,他的身体尤其不好,听说前两日回去又跟儿子吵了一架,便一病不起。 这两日的陈家主院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大夫来来去去换了好几波,就没有一个拍着胸脯说能治的。 时常为陈嵘看病的这位跟陈家人说了句实话:“陈老板这病,也非一日功夫。往日我还劝他一定要平心静气,万不可生闲气,饮食要清淡,不可劳累,好生养着或能多拖延几年。可他不听,可不得把身子熬垮了?” 陈家老太太前两年过世,陈盛在家中没了撑腰的人,陈嵘倒也狠管过一阵子,可少东家其人都已经娶妻生子,他的儿女都能立住了,再让父亲时常罚跪在祠堂也不像样子。 为着儿子在孙辈面前还能留几分面子,陈嵘便渐渐对儿子松了手。 也不知前两日回去又是为着何事,父子间竟又大吵起来,听说当时便气得陈嵘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嘴唇青紫,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林白棠干巴巴的问:“要去探望老东家吗?” 她小时候年节也跟着龚氏去过陈家拜年,老东家慈祥和蔼,见到她还问候几句,塞一个小荷包给她,里面装着崭新的铜钱。 钱不多,但足以给小孩子惊喜。 后来陈盛在店里干活,脸色不好看,年节便只有父兄上门拜年。 檐下急雨落了一盏茶有余,便化作细雨往下落,衬得林青山的声音里也带着湿意似的:“老东家当年给了我一口饭吃,他是咱们全家的恩人,明儿咱们全家去陈家探病。” 林宝棠怔怔盯着雨幕,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次日一大早,林白棠便跑去陆家,让陆谦去罗家的时候跟东家说一声,她家中有事,下午再去上工,让陆谦自己撑船过去。 陆家人原本还想着让陆谦在家用功读书备考,谁知他不肯,非要出去找份工补贴,攒点科考的银子。 家里人劝不住他,还想着也没那么快找到活儿,谁知他回来第三日便去上工,听说还是林白棠东家的弟弟,便猜到:“可是白棠帮的忙?” 陆谦大方承认:“是啊,白棠东家在招先生,听说银子不老少。那孩子我也见过,来林记吃饭,很是机灵。” 他离家读书多年,小时候的玩伴也就方虎跟林白棠依旧联系的密切。 陆文泰笑道:“也亏得是白棠帮你,要是虎子帮你,保不齐你就去武馆扫地了。” 一家子习惯了三小儿在一处厮混,现在陆谦每日跟白棠一起去上工,暗地里还交换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陆谦听说让他捎信,满口应了下来:“家里有事?” 林白棠便讲明缘由,与陆家人道别,又忙忙去了。 陈家大门敞着,林家全家过去的时候,家里进进出出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 陈盛胡子拉碴,阴着一张脸待客,而厅内来的除了陈家同族姻亲,还有陈嵘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们,多年与陈嵘交好的故旧乡邻,皆面色凝重,来见陈嵘最后一面。 林白棠跟阿婆母亲一起,随着引路的丫环一路直达后院,在偏厅见到憔悴的陈太太,她身后还站着大着肚子的儿媳妇。 陈太太身边已经围坐着几名妇人,也不知是亲戚还是乡邻,林白棠一概不认识,只随着母亲上前见礼,便悄悄侍立在长辈身后。 也不知她们进来之时,众人正说着什么,陈太太还拭着泪,便拉住了龚氏的手:“我家这人,总也不听劝,累死累活撑着家具店,这下子可好,彻底病倒了。” 林白棠听着,陈太太话里话外,倒像是在为自己儿子开脱。 第50章 第五十章却在枝头开了颤微微一朵桃花…… 陈嵘一辈子为人宽厚守信,故旧亲朋不少,听到他病了的消息,都赶着来探望。 龚氏跟金巧娘便守在罗太太身边,问些陈嵘的病情,间或宽慰两句:“老东家宅心仁厚,定能逢凶化吉,太太还要打起精神来。” 陈太太便捂着帕子掉眼泪:“苏州城里有名有姓的大夫全都请了来,恐怕是不成了……”正哭得厉害,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冲了进来,扑到了她面前:“太太,不好了……” 旁边大着肚子的陈盛媳妇先要往后跌,被她身边站着的一个年轻姑娘眼疾手快扶住了:“表婶小心!” 陈太太手软脚软,自有亲眷媳妇子扶住了她,便要往卧房赶过去:“方才还睡得好好儿……”她出来之前,陈嵘正陷入昏睡,还打起了小呼,倒好像平日安睡的模样,比之前两日要好上许多。 她当时便盼着陈嵘能够转危为安,先自出来招呼前来探望的亲眷。 谁知还不到半个时辰,变故突起。 陈太太去卧房不过一盏茶功夫,留在偏厅的众妇人正翘首以待,紧跟着便听到外面一声号哭。 陈嵘一口气喘不上来,竟自去了。 外面顿时乱了起来,前来探病的都帮忙动起来,净身穿衣的、搭灵棚的、张罗挂孝帐的、去店里后面库房抬棺的……按着本地习俗开始准备办丧事。 所幸前两日接二连三的大夫们都早早叮嘱过,就这几日光景,让家里能预备的都备着,陈太太便作主吩咐下去,及早准备。 陈盛虽不顶事,只抬着一张嘴,也说不到点上,张嘴便呛得人一个跟头,但却是灵堂内不可缺的人物,等盛棺停灵,便带着儿女跪在堂前守灵。 前来探病的女眷们此时都动起来,有婆子丫头抱了麻绳麻布过来,有年长的便开始现裁孝衫做麻冠,要让孝子贤孙们都换上孝服。 林白棠既不会针线活,留在偏厅也帮不上什么忙,母亲跟祖母都去帮忙,她便躲在角落向外张望,忽有人轻拍她的肩,轻唤:“林姑娘?” 她转头才发现,唤她的正是方才扶了陈盛媳妇的少女,生就一张鹅蛋脸,大约是早得了嘱咐,身上衣衫尽皆素色。 那少女一脸局促,似乎是鼓足勇气才来唤她:“姑娘在此无聊,不如去园子里透口气?” 陈家往上数三代都做着家具生意,听说当时生意做的极大,还置办了大宅子。雇来打家具的师傅们都有几十号人,还有扬州南京等地的富商找上门来为女儿置办嫁妆家具,送来的定金都是成箱的银子。 后来渐渐衰落下来,师傅们逐渐四散而去,留下来的也少了许多,到底老手艺还在,还能维持几分旧日荣光。 漕河养家日常 第36节 林白棠便随那少女往陈家园子里去,此时正逢花开叶舒、蝶舞蜂闹之时,放眼望去,满目盛景,然而前院此时却已是生离死别,肝肠寸断。 两人从前不相识,此时也远远不是聊天的好时机,林白棠也不好一直沉默,便开口道:“还不知姐姐名姓,我该如何称呼?” 少女愀然不乐:“你阿兄……没提过我?” 林白棠失笑:“我阿兄那个闷葫芦……”心里大呼:原来阿兄不愿意成亲,还是有缘由的? 她不敢露出过分好奇的目光,怕吓着了眼前少女,便迟疑道:“敢问姐姐名姓,我也好称呼。” 那少女见她果然不似知道的样子,便有些泄了气,尤其此时四下无人,连同陈府不多的下人都去前院帮忙,便坐在一旁廊下的石椅上,有些不甘:“我是陈太太娘家侄孙女苗莺,在陈家住了也有两三年了。之前太太跟老爷提过,想让老爷为我选一门亲事,老爷便瞧中了你家阿兄。” 林白棠心里暗想,陈记老东家也真有意思,多少年前惦记着自家爹爹,想把女儿许配给自家爹爹。结果陈家姑娘不愿意,婚事作罢。轮到孙女一辈,陈盛的女儿年纪小,太太娘家侄孙女来投奔,他又瞧中了自家阿兄。 无论如何,都想跟林家做成姻亲。 也不是一般的固执。 “许是我年纪小,又整日在外面忙,家里父母跟阿兄都不曾跟我讲过。”林白棠宽慰苗莺:“姐姐见过我阿兄了?” 苗莺便露出一抹娇羞之色:“上次你阿兄来府上送东西,太太便让我去前院送茶,当时见过的。” 不止见过。 她当时还慌里慌张,把半盏滚汤的茶水全洒在了林宝棠手上,年轻男子却不顾自己手上的烫伤,提醒她:“姑娘小心烫!” 后来府里往家具店给各位大师傅送过节的点心,陈太太便派她带着丫环婆子过去,她还与林宝棠有过短暂的几次见面。 听陈嵘向太太夸赞:“青山便踏实肯干,手又灵巧。他这儿子也是一样性情模样,踏实沉稳,没有半点年轻人的浮躁之气,手底下活儿又快又漂亮。青山疼媳妇,家风错不了,女儿家嫁过去,再不会受气。” 他当初瞧中林青山,意欲招为女婿,谁知自家女儿不愿意,遂熄了结亲的心思。 谁知他的女儿嫁出去之后,受不尽的夹板气,婆婆胡搅蛮缠,丈夫软弱愚孝,凡事以婆婆为先,还不会赚钱,连原来的家底子都败得差不多了,家里还有刁钻泼辣的小姑子,天天换着花样的找茬,日子过得鸡飞狗跳,不知道有多憋屈。 此时再瞧林家的日子,虽没有大富大贵,但也算蒸蒸日上。 况且龚氏性情慈和,女儿林青枝嫁得也好,家中无有人生事,最为舒心不过。 陈太太埋怨丈夫:“店里那么多人,你偏就瞧中了林家人?” 她受儿子吹风的次数多,渐渐对林青山有一点芥蒂。只是丈夫相中的人家,起先也觉得无可无不可,谁料儿子听说此事,父亲有意要与林家作亲,嫁的虽是表侄女,可不就等于还是跟陈家结了姻亲? 他最为厌恶林青山,更不想将来逢年过节还要见到林家儿子,于是极力反对:“母亲,林青山仗着父亲的喜爱,在家具店不知道让我出了多少丑。他那个儿子也不是个好的,这样人家还是不要结亲为好。” 儿子反对的,陈太太便不太情愿,她总是站在儿子一边,此事便耽搁下来。 三拖两拖,苗莺跟林宝棠渐渐熟识,这件事情却没了消息。 方才龚氏跟金巧娘进来之时,她站在陈太太身后,听着众人寒喧,很快便弄明白了三人身份,原来是林宝棠家中祖母跟母亲,再细打量跟着来的少女,听得陈家人唤她“白棠”,仅从名字便猜出这是林宝棠之妹。 苗莺已经十八岁,父母早在几年前过世,家中兄嫂容不下她,便自己收拾了几件随身衣裳跑来投奔陈太太——瞧在祖父面上,也总能有一碗安稳饭吃。 陈家收留了她,却不可能为她准备嫁妆,亲事她也不挑,只要品性端正性情温和的男子即可。 可眼下陈家主事人过世,往后陈家上下便要守孝,等到陈太太有精神头为她张罗婚事,又不知到什么时候,以她的年纪着实等不起了。 “妹妹能不能回去替我问问你阿兄?他……”可愿意娶我几个字含在舌尖,到底没有吐出来。 林白棠轻拍她的手背,笑盈盈答应了下来:“苗姐姐不必担心,等我回去就问。”心里也在猜测自家阿兄的心思。 他平日闷着不说话,也不知都想些什么,上门提亲的媒婆也来过几回,全都被他打发了,便是连阿婆也笑他:“我们家宝棠要娶个天仙回来?” 天仙有没有不知道,眼下却在枝头开了颤微微一朵桃花。 苗莺回握住了她的手,低垂了头有些羞赧:“好妹妹,我知道盛表叔不喜欢林师傅,我在丧事上提起此事也不合适,可……可错过这次,还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再相见。你笑我脸皮厚也不要紧,我也是实在没办法……” 林白棠只觉得这少女有几分可怜,小小年纪寄人篱下,连婚事也由不得自己,受人一饭之恩便要听从他人调派,便安慰她:“我家就住在横塘街芭蕉巷,门前有棵楝树,苗姐姐得空了来我家玩儿,要是有巷子里的人家问起,就说是我在外面认识的小姐妹。” 苗莺抬头,对上林白棠温柔的视线,眼里闪过一丝喜意:“多谢妹妹。” 林白棠眨眨眼:“我原也没说错,咱们如今算是认识了,往后有机会一起出去玩儿。” 她家兄长自来话少,竟还有女孩儿不嫌弃他沉闷,可真是谢天谢地。 林家一行人吊唁完陈嵘,林青山跟林宝棠执意要留下来守灵,其余几人便转回横塘街,路上龚氏拉着小孙女的手细数当年陈嵘善举,“青山进了家具店当学徒,原本也没多少工钱,老东家便预支了一部分钱给我们过日子,那时候肚子都吃不饱,有了预支的钱,你小姑姑总算有件厚实的袄子过冬了……”桩桩件件多少年都忘不了。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我这不是怕你胡思乱想嘛。…… 陈家丧事办完,林青山便向陈盛请辞。 老好人宗旺再三挽留 :“老东家生前最看重你,他老人家前脚刚走,后脚你就离开家具店,这是怎么说的?” 陈盛顺理成章继承家业,正愁找不到服众的把柄将林青山父子扫地出门,谁想他自己要离开,这可怨不得他不讲情面:“恭喜林师兄寻到了高枝,我就不留林师兄晚饭了。” 干脆利落,结束了陈家与林家多年的缘份。 宗旺在旁急得团团转,拉着林青山不肯放手:“少东家……东家!”他可不似陈盛,平日来店里转转,去帐房支些银子便出门寻乐子,而是与林青山一起在木工坊里踏实干过的,知道林青山的本事。 别瞧着林青山沉默寡言,但他的眼睛就是尺,下料之时都不必斟酌,直接上手便能省料无数。 同样的活计交在他手上,总是丈量半天还是犹豫再三,下手必然会浪费一部分木料,有时候甚至还会搞错尺寸。 更别提店内很多精美的家具,耗费工时的拔步床,妇人们喜欢的妆奁匣子……各种雕工花样他都能应时应景,因人而异的雕出来,每家订制的嫁妆都与主人家有暗合之处。 陈盛只嫉恨父亲看重林青山,却从不曾了解过林青山的本事。 林青山沉默寡言却是内秀之人。 他扒拉开宗旺拉着自己的手,笑道:“我受老东家恩惠多年,但大家都知道我与少东家向来不合,往日不过瞧在老东家面上忍耐,留下来大家徒增不快,何须如此?不如趁此机会撒开手去,逢年过节还能上门给老太太拜个年。” 陈盛习惯了对林青山阴阳怪气,吩咐账房:“帮林师傅父子把工钱结算了,往后等林家姑娘打嫁妆,欢迎林师傅上门定家具。” 林青山拱手告辞,跟着账房去结算工钱,宗旺急得冒火:“东家,林青山走了是咱们店里一大损失。”为了让他回心转意,不惜拿对手说事儿:“崔记家具店找了林师傅好多次,就想让他去崔记做工,工钱好商量。你放林青山走,可不是把他推去崔记吗?” 崔记家具店向来被陈记压着一头,老板崔大利不止一次放话要把林青山挖过去,可惜知恩图报的林青山不答应。 陈盛早胸有成竹:“林青山只要去崔记上工,我便带人上门去闹,说他学了陈记的本事,却跑去崔记吃饭,我看他有没有脸跟我打擂台。” 宗旺很不能理解东家的想法:“东家既不愿意留下青山,也不愿意他去崔记做活儿,难道是想让他饿死?” 林青山已经离开,陈盛倒也不在意自己的想法被旁人窥知:“姓林的本来早就应该饿死在苏州河上,要不是运气好遇上我父亲,哪有他现在的好日子?我就想看看他不打家具,还能靠什么过活?” 不知为何,听到新任东家这番话,宗旺原本滚烫的心肠竟好似被人强按着泡进了冰窟,顿时灌了个透心凉。 老东家的离开,似乎只是一个开始。 林青山带着儿子回家,龚氏跟金巧娘都反应平淡。 当娘的见到儿子背着工具箱进门,便似他寻常回来般扫了一眼,便开始指使他:“家里也许久未修缮了,你既闲下来,便四处修修。门窗桌椅鼠蚁虫咬的破洞也该收拾了。咱们家屋瓦多少年没换了。白棠的床都咯吱咯吱响,家里俩木匠师傅,孩子床都快睡塌了,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找了一堆活计出来。 林青山一腔辞工的失落,瞬间便被家里堆积的活儿给冲散。 金巧娘更是喜出望外:“夫君辛苦这些年,正好趁此机会在家里歇歇,也省得再吃陈盛的闲气。” 她生就爽利的性子,这些年劝过丈夫无数次,让他离开陈记,可碍于老东家的面子,林青山总记得当初的一饭之恩而执意不肯,还反过来劝她:“少东家不懂事,可老东家待我的心总不是假的,说不定少东家也有醒悟的一天,先干着吧。” 日复一日,便在陈记留了下来。 谁知一场丧事,改变了所有。 陈盛气死了老东家,陈太太一直忙着为自己儿子遮掩,但内宅里流出来的消息总不会有假,与陈嵘往日交好的人皆冷眼旁观,发现陈盛在葬礼之上并无悲意,反而摆起了当家人的派头,迫不及待的当家作主,这让林青山彻底寒了心。 “他但凡有一点点的悔意,瞧在老东家面上,我也愿意留下来。可他那副样子,分明早巴不得老东家离开,我留下来只会碍他的眼,还是早日请辞为好。” 揣着最后从陈记结算的工钱,林青山回到自家的小院,被母亲跟妻子轻松的态度感染,彻底放松了下来。 他把工钱全都塞给媳妇:“我跟宝棠的工钱,你看着分,余下的都收起来。” 林宝棠伸手从亲娘手里接过零用钱,反被她扯着不放:“今儿你先歇一日,明日正好来店里帮忙,年纪轻轻腿脚利索,我店里正好缺个伙计。”还与他商议:“你想让娘开多少工钱?” 她如今生意兴隆,客源稳定,还有林白棠每月交上来的家用,倒也不怕多养两张嘴。 林宝棠不意明日便要上工,更不知小食店的忙碌,还很好商量:“娘看着给就好。” 傍晚,林白棠从罗家回来,提着一坛子酒巴巴向父亲献宝:“罗帮主的窖藏,听说是十年陈酿。东家夸我这个月的帐盘的漂亮,问我喜欢什么,我跟东家讨了一坛子酒,正好庆贺爹爹离开陈记。” 林青山不意全家对他们父子二人离开陈记的态度都一样:“你这孩子,离开陈记有什么可庆贺的?” 林白棠却忘不了当年王氏去陈记闹事,陈盛当时的态度有多恶劣,如今提起眼中犹有愤怒:“人生在世,无论富贵贫贱,左不过一个开心。咱们家又不是离开陈记便要饿死,姓陈的何必日日给爹爹闲气受?爹爹在陈记多少年,凭本事赚钱,又不是靠陈盛施舍!” 林青山摸摸女儿额发,感慨小姑娘长得快,眨眼之间便已长成娉婷少女,更觉得她这番话窝心,辞工最后的一点失落也被女儿的贴心驱散:“那爹爹就多谢我家白棠惦记。” 林白棠偷偷摸摸再塞了个鼓鼓的荷包给他:“家用我已经交给娘了,这是东家的奖赏,留着给爹爹做私房钱。”他的女儿笑嘻嘻说:“往后啊,我养爹爹!”跟小时候豪言壮语要赚钱给娘亲开食店一般模样。 林青山哭笑不得:“盆儿——” 一个称呼便将父女之间的温情时光打破,小姑娘已经变脸,克制提醒:“爹爹,我是白棠。”扭头去寻林宝棠,他很快便听到屋外传来甜甜的呼唤:“阿兄——” 这丫头! 暖意在心头流转,林青山朝后倒在床上,只觉得全身放松,不过片刻竟沉入了梦乡。 林宝棠骤然偷得一日闲暇,次日便要进自家食店帮忙,难得躺在床上发呆,听到妹妹回来的脚步声,也未曾起身。 他竖起耳朵听小丫头先跟阿婆打过招呼,又威胁了院里写功课的林幼棠一句,对方不敢还嘴只能委屈求助:“阿婆——” 阿婆永远偏向妹妹:“幼棠要听阿姐的话。” 到了他这里,便是“做阿兄的要让着妹妹。” 怕他多心,阿婆还特意解释:“女儿家不比儿子,将来嫁去婆家,不知道得受多少委屈,运气不好便是一辈子的忍气吞声,在娘家多疼疼她。” 林宝棠不介意多疼疼妹妹,还因妹妹的确招人疼。 他听到妹妹去了父母的房间,也不知说了什么,隐约能听到父女的笑声,便在心里暗笑;这丫头怕父兄辞工心里难受,便跑去给父亲献殷勤,也不知说什么话惹得父亲笑出声来。 所料不错的话,她恐怕很快便要来寻自己。 果然,不过片刻,便听到外面敲门声起,紧跟着房门被推开,探进来一个脑袋,语调拖长:“阿兄——” 她走进来塞给他一个荷包:“阿兄尝尝,罗家厨房做的松子糖,跟外面的味儿不一样。少帮主贿赂我的,想让我跟谦哥哥敲敲边鼓,给他少布置点课业,我都没舍得给 幼棠。” 林宝棠不由想笑:“你背着幼棠让我吃独食,要是让幼棠发现怎么办?” 他已经听到了门口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你悄悄吃,他不会发现的。”林白棠故意说:“反正这小子少吃一把糖,也不妨碍他长个子。”实则兄长很疼爱幼弟,不过是兄妹俩都喜欢逗弄林幼棠。 漕河养家日常 第37节 紧跟着,门口便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声:“阿婆,阿兄阿姐背着我偷偷吃糖……” 小童尖利的哭声跟竹哨似的在林家小院里响起,直吵得林青山模糊的睡意都被惊跑了几分,他翻了个身,拉过被子盖住脑袋,半梦半醒之间嘴角微弯,想着定然是林白棠又在逗引弟弟玩儿。 龚氏不过去厨房倒杯水的功夫,小孙子便大哭起来,忙端着一碗水出来断官司:“又怎么了?别哭别哭,阿婆去瞧瞧。” 林幼棠拉着阿婆的手,跟个小公鸡似的趾高气昂闯了进来,眼晴里还含着两泡眼泪,却已经往阿兄阿姐手里搜寻,试图寻出兄姊吃独食的罪证。 果然荷包已经被打开,阿兄手里还抓着松子糖,阿姐正当着阿婆的面,也抓了一把要往自己嘴里塞,他不敢冲上去,便委委屈屈扯着龚氏的袖子:“阿婆——” 龚氏含笑上前“抢”过孙女手上的荷包递给小孙子:“咱们现在就回去写功课?” 林幼棠紧紧攥着荷包,松子糖的香味似有若无窜上来,他连连点头:“阿婆快走!”生怕走慢一步,再被阿姐抢回去。 一老一少很快便牵着手撤了出去,林宝棠无奈:“你呀,每次听到幼棠哭有那么开心?” 林白棠一脸坏笑:“惹一下哭一嗓子,不觉得很好玩吗?” 幼棠容易哭,但也极为好哄,眼泪如急雨来得快去得快。 她有时候觉得,变天都没这么快。 外面院子里总算安静了下来,只有阿婆催促的声音:“别光顾着吃糖,赶紧写课业。” 林幼棠可能嘴里塞满了糖,答话也含含糊糊:“嗯嗯。” 林宝棠拥被坐了起来,总觉得妹妹瞧着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我脸上有脏东西?” 林白棠跟他打哑迷:“脏东西倒没有,不过……开了一朵桃花而已。” “什么桃花?” 林白棠便善意提醒:“我前几日跟着阿婆娘亲去了陈家内宅,见到一位姓苗的姑娘……” 提起此事,林宝棠反倒神色坦然:“你别胡说,有碍女子名节。” “我又没说什么,阿兄急什么?”林白棠调侃道。 “我这不是怕你胡思乱想嘛。”林宝棠扯扯被子似乎想将自己裹的更严,谈论年轻姑娘多少令他有些不自在。 林白棠发誓:“我可没跟苗姑娘说什么,是她先拉着我去陈家园子里说话。”再按捺不住好奇心,追问道:“苗姑娘说老东家原来有意许亲,还令你们相看,真有这事儿?怎的我从来也不曾听过此事?” 林宝棠没想到自家人保密,反倒是苗姑娘说出去了,只得跟妹妹解释:“当初老东家透露出许亲的意思,父亲便说这事儿成不了,只是不好违逆了老东家的好意。后来少东家还嘲笑我痴心妄想,父亲就更不高兴了。” 他还记得陈盛那日在木工坊里堵着他叫嚣:“当初要不是我父亲给了你们林家一碗饭吃,你们早不知流落去哪了。现在你一个带来的拖油瓶,还妄想娶我们家的女孩儿,怎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父亲听到动静,赶过来将他护在身后,神情之中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愤怒:“少东家说我便罢了,何苦来为难我儿子?他一个小孩子凡事只听大人的安排,可高攀不起你们家的女孩儿!” 陈盛怒气冲冲离开,父亲揽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姻亲乃是结两姓之好,陈盛如此欺人,若真娶了那苗姑娘,将来你得受他一世的闲气,这门亲咱们高攀不起。往后父亲定给你寻一位合你心意的姑娘,这件事情就此作罢,家里也不必说,省得你娘跟阿婆再跟着生气。” 林白棠不意中间还有此曲折,便有些同情那位苗姑娘。 “我瞧着,苗姑娘对阿兄很是倾心,还托我问话,可惜两家人心有芥蒂。” 林宝棠便叮嘱妹妹:“往后此事不可再提,省得再让爹想起来生气。” 林白棠惊觉自己办了错事:“坏了阿兄,我告诉苗姑娘咱家的住址了,还邀请她上门来玩。” 林宝棠安慰她:“苗姑娘在后宅跟着东家太太过活,轻易出不来,更没空来咱们家,你不过是客气之语,想来她也明白的。” 他们仅有的几次见面也还是她跟着丫环婆子往家具店送吃食,不过是知道对方与自己相看过,于是眼神在空中短暂的相交又很快转开而已。 真要论情份倒也谈不上。 ******** 原以为兄长开窍,谁知不过是一场误会。 林白棠转天撑船去罗家,与陆谦在船上提起此事,还有些感叹:“若是男子父母双亡,这个年纪大约也自立门户了,可为何女子就非得任人摆布?兄嫂也好,亲戚也罢,离了这些人就跟无主的财物似的,非要依附着他人才能过活?” 她年纪渐长,自己虽然生活无虞,家人关爱,可提起此事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小时候只顾着快快乐乐长大,越长大越感觉到男女之间的不同。 有些事情,陆谦也没有明确的答案:“真要论赚钱过活,譬如咱们苏州城,便有许多女子赚钱养家,刺绣纺织或者在酒楼小食店干活,都是自食其力,并不比男子赚得少。” 苏杭之地近些年纺织刺绣业发达,外地客商云集,从事纺织刺绣业的女子每年所赚甚至比家中壮年劳动力的男子还高,于是许多家中养女儿的人家便暂缓嫁女,留女子在娘家赚钱。 而许多操此业的女子嫁人之后,因有一技之长在手,能赚钱补贴家用,得婆家高看一眼,少受了许多委屈。 “但在偏远之地,举凡需要重劳力的活,依旧是男子为尊,女子做洒扫烹饪之事。”他也不过读了几年书而已。 林白棠便有了自己的结论:“说来说去,女子还是要自己赚钱。”她重又高兴起来:“看来我们东家说的没错,女子还是要赚钱。” 陆谦:“……” 他现在知道自己不喜欢罗三娘子的缘由了。 她固然有经商赚钱的天赋,且心志坚定至为难得,但不婚的念头太过强烈,真怕哪天白棠也紧随她的步伐,视成婚为畏途。 比起离经叛道的姐姐,显然弟弟要讨喜许多,每日已经能够认真完成课业,便是极大的进步。 罗辰跟着陆谦受教多日,还送了一沓先生批过的功课给母亲过目。 罗太太以前每见儿子的功课就头疼,总怀疑自己当初抱错了孩子——她不可能生出这般蠢笨的孩儿。 再见儿子递上来的描红,工工整整总仍带着稚气,总归不是信手涂抹的墨团团了。 罗太太惊喜不已:“唉哟,陆先生不错啊,这真是我儿写的?” 她的质疑引得罗辰不满,甚至还有点伤心:“阿娘,你瞧不起我?连陆先生都夸我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言出必行说到做到,外面人误解我就罢了,娘亲也觉得我顽劣不堪?” 他讨厌以前的先生,见第一面便先入为主,听信外面传言进门就批判,可陆先生却从不听信外面传言,还对他赞誉有加,总能发现他身上的优良品质。 罗辰觉得,先生也算是他的伯乐! 罗太太没想到换了位年轻先生,自家儿子便进步明显,忙哄道:“你误解娘亲了,我是觉得陆先生教得好,我儿也学得好,进步神速。” 罗辰满怀笑意离开之后,罗太太便忍不住与杜嬷嬷笑道:“这位陆先生别瞧着年纪不大,哄人倒有一套。咱们辰哥儿以前不知道有多烦那些请来的西席。听听他夸陆先生的口气,啧啧。” 罗辰愿意好好读书,杜嬷嬷也替太太高兴:“那位陆先生不止会哄辰哥儿,还长得好看。” 罗太太眼里的笑意再也挡不住:“三丫头自小便喜欢漂亮的东西,轮到挑夫婿也一样,容貌也要出众。” 罗芸死活不肯同意韩家的亲事,为此父母大吵一架,还不惜拉了漂亮的情郎来充当弟弟的西席,让罗帮主挫败的同时,不得不考虑委婉拒婚。 谁知此时,自家后院有妾室自告奋勇要为他分忧,解救了 被困高台的罗帮主。 “咱们小七也到了婚嫁之龄,长得花朵儿一般,都是家主的女儿。三姑娘既不愿意这门婚事,小七不忍家主烦难,她同意嫁去韩家。”蒋姨娘用帕子拭泪:“只是小七到底年纪小,与韩郎君年龄差距过大,家主可要多多陪送些嫁妆,也好让小七嫁过去日子过得舒心些。” 罗七姑娘容貌继承了其母,面若银盘唇若涂朱,很有些丰腴之美,又正当妙龄,打扮起来很是动人。 罗清江犹豫之际,蒋姨娘还特意跑去罗太太处邀功:“小七也是个孝顺孩子,不忍见父母发愁,嫡姐不乐,便想着替姐姐分忧,愿意嫁去韩家。” 林白棠听到这个消息都惊呆了:“你家的七姑娘……不是跟我同岁吗?” 罗七姑娘年方十六,容貌不俗,她去罗太太房里还遇见过。 罗三娘子漫不经心坐在罗汉榻上看闲书打发时间,对庶妹的婚事提不起半点兴致,满含了讽刺道:“一个愿嫁一个愿娶,中间撮合的还是我父亲,有什么好奇怪的。” 林白棠:“……可是两人差着二十岁呢。” 姓韩的儿女都比七姑娘要大了。 “奇怪吗?”罗芸轻嗤:“这就是罗家姑娘的亲事,年龄不是问题,家世门第都不是问题,最要紧的是这桩婚事对罗帮主有用,才顶顶要紧。” 林白棠越来越理解自家东家对成婚的抗拒了。 按照罗帮主选婿的标准,无论嫁谁都不会合心意,全是奔着维系罗家生意的目的而去的。与其心甘情愿拿婚事当筹码,不如断了嫁人的念头,留在娘家打理家业,还能得片刻自由。 她目光复杂望过去,被罗三娘子扔了颗金丝蜜枣砸中了额头:“收起你那副同情的表情,你东家不会一辈子受制于人!” 林白棠拱手:“那就祝东家早日得偿所愿!”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不过捉奸,小菜一碟。…… 也不知罗帮主用了多少嫁妆,填平了罗三姑娘跟罗七姑娘在身价上的巨大鸿沟,终于与姓韩的商议妥当,这门婚事总算是定了下来。 林白棠跟陆谦再一次相约提早收工的时候,躲过一劫的罗三姑娘终于还是提出了自己的质疑:“还说你跟姓陆的没私情,这已经是第几日早早跑了?” “东家要是不相信,不如跟我走一趟?”林白棠坏笑:“反正你留下来也只会被太太拉去后院陪绑。” 罗七姑娘备嫁,亲生母亲蒋姨娘插不上手,也只有站在罗太太身边端茶倒水的份儿。 罗太太与罗帮主私下约定嫁妆金额,至于其中多少田产铺子、多少折以现银,决定权在罗太太手上。 为庶女准备嫁妆的罗太太突发奇想,每日绑了罗三娘子过去商议——她毕竟掌着家中不少生意,至于从哪里调大宗的银子也心里有数。 于是罗三娘子接连三日都在正院消磨时光,亲眼见证了“孝顺的七妹妹”为母亲揉肩捶腿,蒋姨娘在侧端茶倒水的景象。 母女俩联手把罗太太侍候得舒舒服服,连杜嬷嬷等人都只有观望的份儿。 “蒋姨娘这份侍候人的细致功夫,大约还是在我爹爹身上练出来的。”罗三娘子谈起后院妾室,倒没什么恶感:“她半辈子在后宅察颜观色,为了女儿的亲事,总算派上了大用场。” 林白棠在罗家不少日子,也算是见识了富贵人家后宅子的景象,时不时便有小妾争风吃醋闹腾起来,比之小户人家热闹不少。 不过罗家后宅妾室们有个致命的软肋——生育的皆是女儿,没能替罗家传宗接代。 罗太太每逢小妾闹腾,用一句话便打发了:“放着你们都没什么用,也不能替家主生个儿子出来,再为了争风吃醋而让家主烦心,不如叫人伢子来卖了干净!” 生儿子便成了罗府后院妾室们的紧箍咒,闹腾的厉害了,被罗太太念一念,也能消停几日。 罗三娘子已经被自家亲娘坑了一回,更不想被林白棠再坑一回,拉着她不肯松手:“你老实说,跟姓陆的相约做什么坏事去了?” 林白棠见她执意要问,便凑近她耳边,用气音吐出俩字:“捉奸!” 据她所知,林白棠家世简单,父母恩爱,捉的哪门子奸? “哄我的吧?”罗芸死活不信:“你这可有点没良心,我有什么好事儿没想着你啊?” 林白棠被她缠的没办法了,只好将方珍在婆家的遭遇讲了一遍:“……姓荣的不是什么好人,对方珍姐姐不冷不热,连孩子也不在意,此事太过异常,我跟谦哥哥每日早点去粮店外蹲守,暂时没什么发现。” 她近来每日回家,都要面对正在全面翻修的家。 赋闲在家的林青山终于有时间换瓦修家具,甚至连堂屋铺的地砖都要撬起来换新砖,待修的家具全都抬到了院子里,本来便不大的院子几无下脚之地。 最要命的是,林白棠的床都被拆了,也不知林大师傅预备要给闺女打个什么样的床,买来的木料还堆在院子里,可能拆床的时候压根没考虑过女儿晚上睡哪。 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林白棠最后也只得抱着被子暂时求老祖母收留。 她还没嫌弃父亲毫无章法的维修,反而被父亲嫌弃添乱:“没事回来这么早,碍手碍脚的,先去店里坐会,晚点再回来。” 漕河养家日常 第38节 她回去恰赶上饭点,店里总共几张桌子也坐满了食客,便跑去方家串门,顺便探望方珍。 方家人虽疼爱女儿,但方珍的病总不见好,也许是思女心切,吃不下睡不着,她很快瘦得眼眶深陷,两腮无肉,瞧着很是可怜。 林白棠每见方珍,心里难免替她不平,好端端的温和可亲的姐姐,被七年婚姻给折磨的不成人形,便跟陆谦商量去蹲守荣常林。 陆谦对她有求必应,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暂时先别让虎子知道,等有点眉目再说。” 林白棠跟陆谦蹲守数日,盯着荣常林粮店忙完,按时回家,连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挖出来,一度要疑心他们怀疑的有错,或许他就是那样冷血之人,怎样都捂不暖。 但罗芸听说此事,却断定其中定有猫腻,还不惜用罗帮主的生活习性来举例:“我爹爹要是在外面有了相好,回后院的次数就少得可怜。要是外面风平浪静,没遇上可心可意的,回后院的次数就多。” 林白棠还是个小姑娘,对已婚男人的劣根性一无所知:“东家这是什么意思?” 罗三娘子笑她:“可怜的丫头,你要知道男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他顾上这一头,便顾不上那一头。姓常的要是在家里冷若冰霜,那就是热情在外面耗尽了。” 林白棠:“……” 她家爹爹十几年如一日的按时回家,与娘亲恩爱,哪知道男女之间还有这么多弯弯绕。 “傻丫头,我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在罗家后宅里熏陶长大的罗三娘子深谙男女之间的相处之道,只觉得陆谦跟林白棠捉奸跟过家家似的,不知得守到何年何月,不但拍着胸脯保证要帮她,还特意跑去找罗帮主讨了俩帮手。 伍顺听说三娘子的差使,窜的比兔子还快,顺便拉上自己的好兄弟康峻。 申时一刻,陆谦为小弟子布置了当日课业,从侧门出 来,上了林白棠的小船,才发现船内等候的不止一人。 林白棠靠在船舱假寐,罗三娘子还带了俩年轻儿郎,热情向他打招呼:“陆先生来得有点晚啊。”其中一人正是老熟人伍顺。 陆谦愕然:“几位这是要搭便船?” 林白棠心虚不敢睁眼,反而是罗芸兴冲冲替她回答:“不是约好了去捉奸嘛,听说你们缺人手。” 陆谦心道:谁跟你们约好了? 他与罗三娘子不合就算了,伍顺更是碍眼。 “白棠——”陆谦扭头,用眼神询问林白棠。 “赶紧坐稳了开船!”林白棠抱头窜过去,解缆开船,坚决不与陆谦目光对视,假装瞧不见他的疑问。 她近来总有种错觉,每次小伙伴跟东家在一处,分明两人台上言笑晏晏,她却疑心两人胳膊腿已经在台下交手好几个回合,眼神里总透着不善。 两人都惹不起,她还是决定装聋作哑,闷头一路撑船到达粮店,中途伍顺还提起要帮她撑船,被婉拒了。 他们来得早,便窝在船舱里,从舱壁上的小窗缝隙里朝外盯着。 太阳落山的时候,粮店总算是要关门了。 店里的伙计开始收拾东西,荣常林便进进出出,袖手催促伙计们手脚麻利些。 有伙计讨好,搬了凳子过来,他便坐在那里盯着众人把摆出来的粮食都收拾起来,省得夜间被老鼠糟蹋。 店里东西收拾完,几名伙计便陆续离开,只留了一名伙计关门闭店,全程荣常林就袖手盯着,倒是很有些管事的气派,直等锁上店门,他才离开。 那伙计陪着笑脸目送荣常林离开,才换了一副冷漠的面孔,“呸”的朝着荣常林离开的方向吐了口唾沫,才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林白棠才要撑船,被罗三娘子拉住了,她着急起来:“芸姐姐,再拖下去姓荣的就走远了。” 罗芸胸有成竹:“姓荣的要是有什么尾巴,也会尽力收拾干净。这件事情蹲守姓荣的太费时间,不如咱们换个法子。”她使唤伍顺:“去跟那伙计套近乎,就说……想要买大宗粮食,但是打探一下价格能不能通融,先塞点钱,再请他去喝酒。” 陆谦猜到了她的用意:“以那伙计对姓荣的厌恶,喝点酒该吐的全吐出来了。” 纵然跟罗三娘子想法不同,也不得不承认她对人心的拿捏很是精准。 罗三娘子揽过小姑娘,语重心长的叮嘱:“小白棠,学着点,男人都是不可信的。想要捉奸,不是非得盯着事主不放,有时候反而是他身边的人更容易泄密。”眼神却挑衅的盯着陆谦。 陆谦:“……” 可惜迟钝如林白棠,并未察觉她话中深意,反而由衷夸赞:“……听起来,东家好像对捉奸很有经验。” 罗三娘子大言不惭:“你也不瞧瞧我是谁的女儿。” 罗帮主风流名声在外,作为他的女儿,都不必见识外面的男人,单是自家父亲便是一身的毛病,只要观察的够久够仔细,脑子就够灵醒。 她小时候,自家娘亲远没有现在冷静超脱,也还没生下儿子,还是一位面对风流无度的丈夫,患得患失生怕地位不保的正室,也可能……还对丈夫残存着一些尚未被磨灭的爱意。 她永远记得,母亲想尽办法盯着罗帮主在外面的行踪,无数次抱着她又哭又骂,骂完丈夫骂外面的野花野草,擦干眼泪再排兵布阵,追查丈夫寻花问柳轨迹的癫狂样子。 不知道他在哪过夜的时候焦心如焚,知道了如丧考妣。 情绪如山峦起伏不定。 事过经年,罗三娘子终于可以笑着说一句:不过捉奸,小菜一碟。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还祸害人家年轻姑娘…… 事实证明,任何时候都不要小觑了金钱的力量。 罗三娘子的手段虽然简单粗暴,却十分管用。 一把银子撒下来,粮店的伙计同伍顺便成了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一起相约着进了五龙桥的张记酒馆。 张记酒馆盛产佳酿,再佐以下酒菜肴,很得酒客欢迎。 伍顺有罗三娘子在背后的金钱支持,扬声唤伙计提两坛子状元红过来,拍开泥封,酒香沁脾。 伙计银钱有限,平日馋了路过酒馆,不过花几个铜子小酌一杯,还是最便宜的散酒,闻到邻桌佳酿的味道,都要多嗅两下,跟占了便宜一般。 这位新结识的兄弟出手阔绰,上来便塞给他一把新钱,客客气气说:“我来得晚了,不成想粮店关了门,远远瞧见小兄弟有些面熟,可是粮店的伙计,打听个事儿?” 粮店的伙计能有什么油水? 每日卖着东家的粮食,拿着固定的工钱,捱着苦巴巴的日子,还要捧管事的臭脚,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 “兄弟,这也太……太破费了。”十年陈酿的味道比散酒要醇厚许多,伙计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不敢相信自己也有交好运的一天。 伍顺忙请他坐下,话儿妥帖:“这算什么破费,东家派了我出门办事,总要有些车马费。正好与刘兄投契,咱们哥俩边喝边聊。”麻利的唤伙计送了下酒菜上来。 烧鸡、熏鱼、烧鹅、酱鸭外加花生米卤豆干几样素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肉食的香味再加上酒香,让姓刘的伙计肚里馋虫鼓噪,接过伍顺斟满的洒盅,一口抿下去,五脏六腑都舒服的打了个颤,再挟一箸油光红亮的酱鸭入腹,便打开了话匣子。 伍顺打听粮价不过是托词,但他待客的诚意太足,三杯状元红下肚,刘喜便知无不言,怨气冲天,将粮店内外倒了个干净。 先还是店内粮食大宗与少量的价格浮动区间,陈粮新粮的区别,行内卖粮的猫腻,一坛子酒见底,他早已醉意十足,便开始抱怨店里人事。 “……兄弟,你是不知道我的苦啊!那姓荣的,仗着自己的亲爹跟在东家身边跑腿,有个相好的在东家后院,平日在店里人五人六的摆架子,拉着个脸把自己当个人物,什么玩意儿?!” “荣管事?”伍顺拍开第二坛酒的泥封,一脸同情再次为刘喜满上:“他难道没成亲?媳妇也乐意他有相好的?” 刘喜醉眼朦胧,讲话的声气不觉高昂,但酒馆之内坐满了酒客,大部分喝过头都高声大气胡言乱语,酒鬼们谁也不会把醉话当了真,讲起来更是口无遮拦。 “你是不知道,他那媳妇是个木头,长得五大三粗,进门好几年只生了个丫头……哦听说孩子没看住,反而掉河里淹死了,荣家人一气之下就休回娘家去了……” 靠窗的方桌旁,坐着四人浅斟细酌。 听着身后醉鬼的胡话,林白棠的细酌变成了猛饮,连饮了三杯才被陆谦发现,忙按住了她的手——罗三娘子请客,自然是店内最好的佳酿,喝起来痛快,但醉的也快。 “白棠,你再喝下去,不得把船撑翻?” “你听听,他家怎么糟蹋方珍姐姐的?”林白棠唯有庆幸:“得亏没叫虎子过来,不然早打起来了!” 方虎的脾气,哪里忍得下旁人辱及家人。 刘喜不知自己的幸运,还在牢骚满腹,顺着伍顺的话头往外吐:“……你说姓荣的相好?那丫头从小就在严家后街长大。” 为防好兄弟不懂他话中之意,还要解释清楚:“严家后街全是家生奴才,身契都在主家手里捏着,你别瞧着姓荣的现在当了管事,听他爹的名字就知道是奴才出身。荣来福——”他嗤笑一声,都不必伍顺动手,自斟自饮。 荣来福,听名字便知道不过是主家随口起的吉庆些的奴才名。 “往前数三辈子,荣家都是严家的家生奴才,他得瑟什么啊?”他说话颠三倒四,身后偷听的人还得把散落一地的话头往一处拼凑。 伍顺一脸好奇追问:“刘兄弟,你说的那个相好——” “相好啊?”刘喜转动酒意泡得迟钝的脑子:“姓荣的相好?哦哦,他跟田家那丫头从小都在严家后街长大,大家都是奴才出身,他凭什么高人一等?” 伍顺:“……” 兄弟你又绕回来了! 出身这道坎,就过不去了吗? 伙计许是对荣常林积怨已久,几句话在原地打转,喝两口又间歇性的清醒片刻,捡起七零八落的话头继续说:“荣来福忠心啊,十多年前吧,跟着主子坐船去外地遇上水匪,为主子挡了一刀,主子要赏他,这老小子倒聪明,央求主子将自个妻小放了奴籍,自己的身契可还在主子手里 。” 林白棠发急,忍不住再喝一杯,小声嘀咕:“他到底对荣常林除奴籍有多耿耿于怀?” 陆谦抓手没用,直接端走了她的酒盅:“白棠,再喝真醉了!” 罗三娘子专与他作对,一边听着后面醉鬼的胡话,一边笑盈盈把自己的酒盅递过去:“小白棠来——”就手喂了她一盅。 陆先生好好一介读书人,向来斯文有礼,也忍不住变了脸色:“三娘子,她真不能喝了!” 后桌的醉鬼才是真不能喝了:“兄弟你是不知道啊,那姓荣的跟田家丫头…自小一起长大,可一个除了奴籍,另外一个进了严家后院当丫头,荣家便不想娶个……娶个奴籍的丫头当媳妇,在外面另讨了一个媳妇儿。你是没见过他娶媳妇那会,天天拉着个脸,比死了爹娘还难过似的。哦你问他相好啊…他那相好进了老太爷屋里侍候,竟被老太爷收了房,做了半个主子。” 伍顺:“……” 打听点消息可真是费劲。 林白棠一把攥住罗三娘子的手,满面佩服讨酒喝:“东家,乃高人也!”就着她的手又满饮了一杯。 罗三娘子猜得没错,男人的热情不在家里,就在家外。 “白棠——”陆谦急得干瞪眼,但他能拉白棠的手,能抢她的酒盅,却不能上手去抢罗三娘子的酒盅,只能用眼神威胁小伙伴。 这招从小到大基本没什么效力,林白棠两颊染上绯色,脑子也清醒,还知道向罗三娘子讨酒:“剩下的酒我能带回去给我爹爹喝吗?” 陆谦都要被她气笑了:“你家也有酒啊!” 后面桌上的动静也不小,刘喜嘲笑:“老太爷、老太爷艳福不浅啊!田家那丫头生得好看,中意谁不好,偏要中意姓荣的。可惜啊,荣来福两口子瞧不上田家,还从严家后街搬去了葫芦巷,有什么用呢?前阵子,老太爷死了,那丫头没孩子,也被放了良,我瞧着……我瞧着姓荣的休了媳妇,心里多半还是记挂着田家那丫头……昨儿中午他说去府里送帐本,可我算着时辰他分明是去严家后街幽会去了……” 林白棠这才明白,感情他们每日早早在粮店蹲守,自以为姓荣的只有粮店关门之后才有空,却是做了白工。 刘喜嘟嘟囔囔,不住念叨姓田的丫头,醉倒在桌上还在哽咽抽泣:“兰香……你怎么就中意姓荣的啊?他自己除了奴籍,还不是听自个爹娘的话娶了旁人……” 他抱着空了的酒坛子不撒手,流着眼泪对酒坛子诉说衷肠:“要是……要是你当初跟了我……” 感情刘喜对荣常林的怨气不止是粮店朝夕相处之下的牢骚,还有夺妻之恨啊。 伍顺好人做到底,叫了个伙计花了点钱,让他找人把刘喜送回严家后街去。 严家乃是本城有名的大粮商,家主严承志听说已经五十岁,他家老太爷前几个月刚走,办丧事的时候罗帮主夫妇还去吊唁。 漕河养家日常 第39节 听说严家老爷子屋里侍候的丫头媳妇子就十几人,罗太太回来跟杜嬷嬷聊天:“严家老爷子屋里花红柳绿,一色的年轻妇人。老太爷一咽气,严家大太太便作主把没生过孩子的全都放了出去……”被三娘子听到过一言半语,不过事不关己她也没往心里去。 罗芸没想到,出门凑一场热闹,竟无意之中听到严老爷子屋中旧人的一段情事,低声骂道:“老不羞的,他都七十多岁了,还祸害人家年轻姑娘。” 荣常林跟方珍同岁,而田兰香与之年龄相仿,当初被严老爷子收房,还是个小姑娘。 ************* 众人出了酒馆,林白棠抱着剩下的半坛子女儿红,被陆谦搀扶着走路,脚步都有些虚浮。 伍顺安顿好了刘喜,过来想要扶她,被陆谦一把将人扯进怀里:“就不劳您帮忙了。” 罗三娘子听了一脑子醉话,撑船的都醉了酒,便吩咐康峻去雇辆马车,带着两名护卫回家去了,临别之时再三叮嘱:“白棠明儿要是醉酒起不来,就准她歇半日。” 陆谦心道,灌她酒的是你,让她歇息的也是你,总之好人全都让你做了! 他扶着醉鬼上船,她喝醉了还非要撑船,抢过篙子在河中央打转,被抢了竹篙还不依,抱着他的一条腿不撒手。 陆谦脚上拖着只醉鬼艰难的把船撑回芭蕉巷,远远瞧见方虎如遇救星,连忙呼救:“虎子快来!” 两人合力将醉鬼弄下船,她竟还知道扭回头四下找酒坛子,河里的水汽扑面,她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扭头看清楚方虎的脸,难过的嘟囔一句:“虎子,方珍姐姐好可怜……姓荣的王八蛋……” 方虎还当她只是因为自家姐姐的遭遇而难受,等到将人合力送回林家,陆谦又把剩下的半坛子酒递给林青山:“林叔,白棠跟罗三娘子讨来的,说是要留给你。”这才转回方家,将他二人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了方家人。 曹氏先自责起来:“都怨我,当初认识宋氏觉得她为人不错,又想与我们家结亲,都没打听清楚底细就把珍儿许了出去。都怪我害了珍儿!” 方厚不曾埋怨妻子,反而安慰她:“宋氏处心积虑,也不是你的错。她是打量着咱们家不知道严家门里的事情,这才寻了咱们家。” 方虎一掌拍在桌上,面色铁青:“姓荣的等着!” ******* 葫芦巷荣家。 已经到了饭点,但厨房冰灰冷灶,全然没有要生火做饭的迹象。 荣常明从学堂回来,往厨房转了一圈,找到半个冷馒头,就着冷水吞下去,便往正房去了。 宋氏躺在床上,用帕子盖着脸,也不知睡着还是醒着。 他去推宋氏:“阿娘,我好饿。” 宋氏便扔了帕子骂道:“饿什么饿?你们父子三个都是饿死鬼投胎啊?老娘出门一天,梳了好些头,胳膊累的都抬不起来,回来还得侍候你们!就不能外面买点吃食回来?” 自方珍嫁进来七年,一应的家务琐事全是方珍在做,便是连她大着肚子也未歇息,坐月子的时候,孩子的尿布都是方珍自己洗,生完孩子二十多天便重新开始操持家务。 宋氏这些年被侍候的惯熟,儿媳妇忽然被休回家,便缺人打理家务。 她每日回家,还要面对丈夫跟两儿子的脏衣服跟晚饭,没几日便恨不得买个丫头回来侍候自己。 荣常林刚刚进门,也直奔正房。 他倒是没喊饿,可是说出的话砸得她头更晕:“娘,兰香怀孕了,我要娶她!” 宋氏只觉得额头青筋都要集体跳起来了,尖利的声音质问儿子:“田兰香到底哪儿好啊,把你迷得神魂颠倒?她可是老太爷的屋里人,谁都知道的事儿,你娶了她回来,是非得让我跟你爹在严家后街把老脸都丢尽?” 当初就为着田兰香,不想大奴才生个小奴才,这才拆散了两人,没想到兜兜转转他们还是要搅和到一块儿。 荣常林阴着一张脸堵了回去:“当初要是你们同意我娶兰香,她也不至于被老太爷收房。兰香已经够可怜的了,你能不要不要这样说她?” 宋氏一口气提不上来,卡在嗓子眼里堵得慌。 当初方珍在时,儿子对媳妇多有冷淡,她作践起媳妇来毫不手软,没想到换了个田兰香,儿子的态度就判若两人。 “她哪里可怜了?老太爷的屋里人,吃香的喝辣的,什么富贵日子没过 过,还要跟你过苦日子?荣常林,你能不能长长脑子!”宋氏在后宅子给人梳头,见识过的富贵太太姑娘们不知道有多少,她们过的日子是小户人家想象不到的。 田兰香容貌俏丽,被严老太爷纳进门之后,还点名让她去梳过头。 宋氏听说老太爷房里的田姨娘点名让她去梳头,当时便知这丫头是报复她,除了忍气吞声去严家后宅当差,连半个不字都不能说。 田兰香彼时打扮的花枝招展,散着一头黑油油的长发坐在梳妆镜前,听着屋里侍候的小丫头引了宋氏进门:“田姨娘,梳头娘子来了。”她侧头扫了一眼,态度无比轻慢:“宋氏?” 宋氏当时还得陪着笑脸向她问安:“田姨娘这一向可好?” 田兰香轻哼一声:“托你的福,这一向过得不错。”便坐了回去,支使她梳头。 宋氏当梳头娘子也有二十多年了,最初还是严府主母身边的梳头丫环,因心灵手巧深得主子喜欢,到了年龄便与东家身边的长随荣来福婚配。 自脱了奴籍,她虽还是出入各宅府邸,可到底是平民身份,与做奴才时光景大为不同。 谁知再来严府当差,竟被个小丫头羞辱。 田兰香一边挑刺,一边还要提起旧事:“宋氏,听说你以前可是太太房里最好的梳头丫环?”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田兰香这是专往她心窝里捅刀子。 宋氏手里的梳子恨不能剁进田兰香的脑壳里,还得陪着笑脸:“田姨娘好记性。” 两家在严家后街当邻居多年,谁还不知道对方的底细? 田兰香便跟自己房里丫环细数宋氏过去在严家当奴才时候的差使,中间还挑剔她的手艺,说什么发髻梳歪了,扯到头发了,样式有些老之类的,让她拆了重新梳,直折腾了她一下午。 可惜自己儿子不听话,她哭诉田兰香欺负人,便被儿子不轻不重的堵了回去:“当初要不是你非不同意我娶兰香,她能那么可怜?老太爷都七老八十了,这不是糟蹋人吗?” 宋氏觉得田兰香被老太爷收了房,过上了富贵荣华的好日子,而荣常林却对田兰香情根深重,总觉得她可怜。 母子俩为这事儿,已经从方珍离开吵到了现在,家里没个消停。 荣常明劝了两句,反被母亲跟兄长骂了一顿,只能灰溜溜回房去了。 正屋里,荣常林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反正我不管,兰香肚里怀着我的孩子,我不能让孩子没爹!” 宋氏冷笑:“你几时这么疼孩子了?盈盈活着的时候,也不见你心疼她啊。”此时反而有些后悔自己没看好小孙女,导致方珍和离,反而给田兰香腾地儿。 比起方珍,她更讨厌田兰香。 大家都在严家后宅子里做过奴才,谁还能不知道对方的把戏。 她当时为田兰香梳完头,田姨娘遣退了房里的丫环,笑着与她打赌:“宋氏,你信不信,我会一直缠着你儿子的!” 宋氏不可置信:“田姨娘,你已经是老太爷的人了!” 当时田兰香伏在妆台上笑得花枝乱颤:“老太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太爷多大年纪了,我还能侍候他几年?都是严家门里出来的,知道主子宽厚,你能放了奴籍,焉知我就没有放奴籍的一天?” 严家内宅都知道,田兰香自被分进老太爷屋里侍候,便温柔贴心,很得老太爷喜欢,不出半年便被老太爷收了房。 宋氏此时才恍然大悟:“你是故意让老太爷收房的?等到那天来了,你因侍候老太爷有功,就能被放奴籍?” 年轻的田兰香眉眼间都是恨意:“这可都是你们荣家逼我的!” 没想到田兰香说到做到,果然一切都按照她所计划的推进,老太爷在世之时便很是疼爱她,常在儿子媳妇面前夸她侍候的周到贴心,只是她一直也没怀孕,等到老太爷咽气,丧事办完便被严大太太放了奴籍,还送了傍身银子出了府。 宋氏当时听到消息,还想着儿子不至于那么糊涂。 她都侍候过老爷子好几年了,做男人的总不会饥不择食。 谁知男人心疼起女人来,毫无缘由。 “她到底哪里好了?让你这么跟父母对着干,也非要把她娶进门?”宋氏伏在床上,恨得直捶床:“你是成心想气死我吗?” 可惜儿子不止对方珍能硬起心肠,连亲生骨肉溺水都不心疼的男人,自然更不会顾忌亲生母亲的情绪,荣常林跪在地上纹丝不动,反复只有一句话:“兰香怀孕了,我不能不管我的孩子跟女人!” 宋氏歇斯底里的哭,跪在床上给儿子叩头:“常林,娘求你了,别娶她行不行?那丫头不安好心,娶进门就是个搅家精,她会害死你的!” 见儿子不为所动,她便去拿床尾针线笸箩里的剪刀,抵在脖子上以死相逼:“儿啊,你是想逼着你娘去死吗?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可惜荣常林不为所动,刀尖抵着亲娘的脖子渗出了血珠子,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话音里还带着说不出的冷漠提醒她:“娘,当初你逼我跟兰香分开,这些招数都用过了。我当时年轻看不懂,让兰香不得不在严家后宅苦熬了这么多年。她现在好不容易自由了,你还想用这招逼我跟她分开,我死都不会跟她分开!” 宋氏到底没存死志,扔了尖刀放声大哭,可儿子只是面无表情跪地在上,既不劝她,态度也不见软下来,只反复一句话:“我一定要娶兰香!孩子要认祖归宗!”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八成碎了。” 罗三娘子是个热心肠的东家,不但出钱出力,还出人盯着荣常林。 她凑完了热闹,转头便批评这两人干活的态度。 “你们两个,一个拿着我的工钱,一个拿着我弟的束脩,每天不想着好好干活,不到点就跑了。盯人这种活,你们不必管了,都给我老实干活,我派人去盯着姓荣的。” 林白棠正愁荣常林偷偷出去幽会的时间不定,她也不能天天旷工拉着东家去捉奸,于是忙不迭应承下来:“多谢芸姐姐!” 罗帮主掌着家里的漕运,而罗家大部分生意如今都由罗三娘子打理,林白棠跟随她几年,无论是罗家的南北货行、还是罗家船坞、木材行,盘帐都是一把好手,省了她许多事儿。 罗三娘子名下私产布庄、绸缎庄、酒庄、胭脂铺子的帐务全都交林白棠负责,她只管抽查。 罗太太起先见她带了林白棠在身边教导,私底下还叮嘱女儿:“咱们家使唤人,都要捏着身契。林家人想来不会卖女儿,你带着她不是胡闹吗?再说你身边那四个大丫头都读书识字,让她们去做还更放心,何苦非要使唤外面的人。你要真喜欢那小姑娘,隔三岔五叫来家里陪你玩就是了。” 罗三娘子很不认同母亲的话:“娘,你身边全是捏着身契的人,可父亲身边全是没有身契的兄弟,像水生叔父子两代都跟着咱们罗家,不也很好?” 她脱离后宅之后,有些用人的想法与罗帮主渐渐趋同。 母女俩互相说服不了对方,不欢而散。 一晃数年,林白棠跟着罗芸渐渐长大,果然如她所料聪慧能干,比之她身边的四个大丫环更能担事儿,为她减轻很大的负担。 时间久了,连罗太太也夸她有识人之明,也喜欢上了林白棠。 七姑娘要出嫁,罗太太拉着女儿商议了两天嫁妆,主要确定铺面跟田产,但现银从哪家铺子里抽调,却也需要再行斟酌。 母女俩在一起商量事情,在一旁献殷勤端茶递水的蒋姨娘跟七姑娘提心吊胆,生怕下一刻娘俩就吵起来,如临大敌随时准备和稀泥的模样让罗三娘子心里十分不痛快,便拖了林白棠过去干活。 “荣家的事情我帮你,你也得帮我去后院 干活,顺便让你也感受一番我爹爹后院姨娘们侍候人的功夫。” 林白棠被她一路拖去后院,陪着罗太太在罗家各店铺抽调现银,忙到第三日上总算办妥当,荣家那边也有了眉目。 “盯着的人来报,说是三日后荣常林要娶田兰香。” 林白棠得到消息,忍不住大骂:“姓荣的什么玩意儿,盈盈走了也没几天,他就张罗着娶新妇,对得起方珍姐姐跟盈盈吗?” 罗三娘子等她气完了,笑着补上另外一个消息:“算是额外收获吧,发现田兰香之后,我派了两个人分别盯着田兰香跟荣常林,发现……”她笑得意味深长:“发现田兰香跟严家三少爷过从甚密。” “过从甚密是什么意思?” 林白棠从小在市井里长大,听过的最刺激的便属于“毛思月的亲娘吴寡妇跟着野汉子私奔了”这类事儿,至于那些巷子里谁家妇人偷人之类的事情,属于成年人耳边私语的秘密,谁也不会讲给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去听。 过于不堪了。 罗三娘子到底比她大着好几岁,况且罗家后院的故事也过于精彩,前些年有姨太太与漕帮一位兄弟私通,罗帮主不但笑赠美人,还赔送了半幅嫁妆,三娘子见识过了父亲的兄弟情谊,对于男女之情反而不当一回事。 “就是……”她在小姑娘猜疑的眼神之下直白解释:“就是田兰香还有个相好是严家三少爷。” 漕河养家日常 第40节 “荣常林跟田兰香,田兰香跟严家三少爷?”林白棠瞠目结舌:“田兰香不是严家老太爷的妾室吗?” 盯梢的人来传信的时候,也有点不敢相信:“严家三少爷在外面小客栈包了间房,他们每次都从客栈的后门进去,直接进房幽会,看样子也不是头一回了。小的问过掌柜说要包客栈所有的房间,掌柜的说楼上天字号的房间已经包出去一年了,客人虽来得不勤,也不能再转包出去。” 罗三娘子也对严家内宅的混乱叹为观止:“严家几代做粮商,家里姨太太庶出的一大堆,这位三少爷便是二房庶出。听说姨娘以前是个戏子,被严家请去唱戏,戏唱完了,戏班子的台柱子却留了下来,成了严家二爷的妾室。没想到这位三少爷倒是大胆,敢直接跟老太爷房里的人搅和到一块儿。” 世上之事,一报还一报。 林白棠心中忽升起说不出的快意:“这件事情,荣常林应该还不知道吧?” 他要真知道,也不至于要娶田兰香吧? 罗三娘子笑道:“想来不知道,若是知道,他应该也不会主动给自己戴顶绿帽子。” “那就有热闹好瞧了!” 当晚回去,她跟陆谦在小船上守着,等到方虎从武馆回来,便拉回船舱去,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讲给他听。 方虎冷笑:“没想到,荣常林也有今天!我正约了一帮兄弟,想着哪天揍他一顿为盈盈出气,没想到就碰上了他的好日子,可不得给他送份大礼?” 林白棠兴冲冲道:“带上我!我也去瞧瞧!” 陆谦头疼不已:“虎子不能去。不但不能去,当日还要在人多处呆着。荣家与方家已经结怨,姓荣的要是出事报官,荣家头一个就要指认你。不仅是你,就连你武馆的兄弟也会被怀疑!咱们收拾姓荣的不要紧,但不能把自己再坑进去。” 方虎便道:“这也不难办,前阵子我不是提起过在外面结交了一位兄弟嘛,他听说我阿姐被人欺负,已经答应要帮忙。” ***** 荣常林成亲前一日,粮店的伙计们都没走,自发凑份子钱请他喝酒,还恭维他娶了位财神娘娘回家——田兰香除了严家的遣散费,听说她侍候严老太爷之时也颇为受宠,积攒了不少财物。 她回娘家之后,便被父母兄弟待为上宾,整日当姑奶奶一般侍候着,与当初进府去当丫环之前大为不同。 刘喜家与田家紧挨着一堵墙,他娘还撺掇儿子往田兰香面前凑,被他拒绝了:“娘,兰香自小跟荣常林玩的好,她几时瞧得见我啊。” 听说荣常林再娶的正是田兰香,刘喜嫉妒的牙齿都要咬碎了,面上还得挂上讨好的笑容,向荣常林不住灌酒:“小荣管事好本事,田姑娘从小就是咱们后街最漂亮的姑娘,今儿可得不醉不归。” 几名伙计七嘴八舌,很快便将荣常林灌得半醉,这才各自散去。 荣常林醉醺醺往家赶,满心的甜蜜欢喜之外,还有一丝忧愁。 他逼着亲娘答应要娶田兰香,宋氏便躺在床上不起来,只道是被他气病了。还是荣来福吐口:“她既然已经怀孕,为着肚里的孩子,也得把人娶回来。至于进了门,媳妇也得听婆婆的。” 宋氏没拦着儿子再娶,索性躺在床上绝食抗议。 前次她拆散荣常林跟田兰香之时,也用过这招。丈夫每晚回来倒还劝两句:“你这又是何苦呢?就算把自己饿死了,老大也不见心软,他是铁了心要娶田兰香,你还瞧不出来吗?” 宋氏很不明白:“他跟田家那丫头原本都已经是两条道上的车,怎么就忽然非她不娶了呢?”她哭着求丈夫:“我实在跟那丫头处不来,你能不能别让他娶?” 分明少年时候情谊都过去多少年了,田兰香已经嫁过一次,而荣常林也已经娶妻生子,要是没有盈盈溺水之事,他至今妻女在侧,哪得再娶? 荣来福叹气:“说来说去,他想了多少年的事情,原本以为再没有机会,也就凑和过下去了。谁知一朝和离,田兰香也回了娘家,可不是老天也给了他机会吗?你拦也没用!” 宋氏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放方珍回去了。”此时此刻,终于为小孙女的溺水而流下一点悔恨的泪水:“都怨我,当时……当时没有看好盈盈!” 她在家里躺着,几日水米未打牙,儿子每日回来,却连她的房门都不进来,仿佛母亲饿死在床上也与他无关。 最后到底是忍不住腹中饥饿,也挡不住儿子要娶田兰香的决心,还是爬起来喝水吃饭,为他成婚张罗。 荣常林即将得偿所愿,唯一的忧虑便是田兰香所说:“婶子以前就瞧不上我,恐怕我嫁过去,她也会事事刁难我,到时候我可怎么办啊?”娇软的人儿在他耳边吹气,目中满是依恋,还有对未来生活的担忧。 他怎么能让心上人失望呢? 当即拍着胸脯保证:“妹妹别怕,到时候我一定会护着你的。我娘欺负媳妇就那几招,我见得多了,只会站在你这边!” 田兰香感激涕零:“这些年谁也不拿我当人,都当我是个玩意儿,只有常林哥哥疼我!我也只有常林哥哥了!” 荣常林揽着她,只觉得自己心中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渴望。 婚事定得匆忙,六礼也精简了,田兰香却十分满足:“我只盼着尽快做常林哥哥的妻子。” ********* 六月十七日晚,苏州城起先下起小雨,方家大肉铺子关门晚了,路过的熟客发现方家父子正在热火朝天烧着猪蹄耳朵,便探头瞧了一眼:“虎子也在啊?” 方虎袖子卷着露出结实的小臂,两手各提着一只猪头,跟路过的熟客打招呼:“铺子里活儿没干完,我过来帮忙。林婶子还等着这些头蹄送过去卤肉呢,牛叔可要割肉?” 姓牛的熟客身边还跟着两人,提起林记的卤肉,两人鼻端仿佛已经闻到了浓郁的肉香,纷纷提议:“不如咱们去林记就着猪头肉喝两杯?” 姓牛的熟客便道:“今儿就不割肉了,先去林记解解馋。” 不过半刻钟,雨势渐密,方虎 拿着火钳子仔细烙过猪耳朵每一处,还有猪蹄指缝,火光映着少年沉静的眼眸,引得方厚频频回头:“虎子,可是有什么事儿?”总觉得儿子心事重重。 方老汉年纪大了,早早回家歇息去了,只有方厚守在店里。 方珍未出事之前,方虎闹着要投东南水军营,被父母拒绝,若非方珍出事,方虎跟父母还处于冷战阶段,互不说话。 不过这一向方珍病着,家里人都围在她身边打转,反而都忘了冷战这回事。 方虎闷声说:“没什么。”又抬头看天,外面沿河的铺面早已掌灯,路上行人绝少,想来都被绵绵细雨追回了家。 与此同时,荣常林被细雨追着正穿过一条狭长的巷道,身后不知何时也有行人冒雨赶路。那人走得甚急,他也不当一回事,只觉得小雨打在脸上,酒意醒了几分,听得那人脚步声渐近,惊喜的喊了一声:“常林兄——” 荣常林还当遇上了熟人,扭头应答之时,当头罩下一顶麻袋,他甚至还没瞧清楚来人,整个人便被塞进了麻袋,还没来得及挣扎,腹部已重重挨了一脚,紧跟着接二连三的拳脚便招呼了上来。 他在麻袋内连连挣扎呼救,可惜却无甚大用,只觉得全身无处不痛,直到意识昏沉,麻袋终于被解开,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连打人的脸都没瞧清楚,只隐约瞧见对方黑巾覆面,躺着瞧觉得个头极高。 那人分明都走出去两步,却又折返回来,在他裆部狠狠碾踩了一脚。 荣常林痛叫出声,随即便疼得昏死过去了。 巷子口远远望风接应的陆谦跟林白棠各自披着兜帽披风,遮住了大半张脸,仿佛是趁着下雨偷偷出来相见的一对有情人,生怕遇上熟人被识破一般。 打人的年轻男子快步跑出巷子,三人打个照面,林白棠率先上船,身后的陆谦与那黑巾覆面的男子一起迅速钻进了船舱。 陆谦揭下兜帽,黑巾覆面的男子却似乎并不打算与他坦诚相见,等到船行至僧渡桥下,他低喊了一声:“劳驾停船。” 林白棠停船靠岸,年轻男子迅速跳下船,扭头再看时,只瞧见撑船的女子大半张脸都被兜帽遮住,只露出一个精致小巧的下巴,在沿河昏暗的夜色之下,远处店铺灯光反射在河水之上,也能瞧得出肤色白皙如玉。 那姑娘语声清脆,感激不已:“多谢!” 他心中估摸了一番姑娘的身高,听方虎说起家中尚有一妹,年纪还小,想是方家肉食不断,姑娘小小年纪竟个头惊人。 略一点头,小船离岸,他扯下面巾,慢悠悠往河边酒肆中走去,身上衣衫被雨水打湿,进门之后,便被人拉着喝酒,还有人拿了干净外袍过来替换。 他很快便跟酒馆之中的醉鬼们一般无二。 林记食店今日食客也是满座。 方虎挑了两大木桶收拾好的头蹄耳朵过来,许多相熟的客人还跟他打招呼,姓牛的熟客已经喝得半醉,大口抿着烂熟的猪头肉,催着毛思月:“端两碗馄饨过来解酒。” 见到他干完活,非要扯着他陪两杯:“来来来虎子,陪牛叔喝两杯。” 方虎拗不过,喝完两杯之后还被他拉着手聊:“牛叔家里还有俩姑娘呢,年纪跟你也差不多,心灵手巧,针线活儿做得好,茶饭也不错……”絮絮叨叨一副要招他为婿的模样。 同桌的食客笑道:“老牛,你这是瞧上方家的孩子了?” 姓牛的双眼一瞪:“怎么不行啊?虎子生得这副模样,我瞧着心里喜欢!要是能做我家的女婿,我做梦都得笑醒。” 旁边有认识他的拆台:“虎子,你别听老牛把自家闺女夸上了天。他家闺女是心灵手巧,茶饭针线都不错,可是却要比你短两个头,要真配成对站在一处,不跟大人领了个孩子似的?” 原来这牛叔家中闺女个头过于矮小,竟比寻常姑娘矮了许多,许多人家娶妇,都怕生出小孙子太矮,到了嫁杏之期也乏人问津,已成老牛心事。 老牛气的争辩:“虎子个头这么高,跟爹不就行了?” 那人也喝了点酒,当即反驳:“民间有句老话儿,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 熟客们大笑起来,老牛便松开了方虎的手,再饮一杯酒,骂那人:“我当年成亲你咋的不提醒?”想来是他娶的媳妇个矮,这才生了一窝个头矮小的孩子。 那人笑着饮尽杯中酒,实话实说:“你当年娶亲,我可还不认识你呢。”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在一团闹哄哄的气氛里,陆谦跟林白棠回来了。 两人都被雨水打湿,脱了披风进来,姓牛的见到陆谦便双眼放光:“咦咦,这是谁家的孩子,生的好生整齐!”看那模样,似乎跃跃欲试,方虎不成再换个人。 旁边有人便道:“得了吧,这位可是芭蕉巷的秀才小相公,你可别乱想了!” 方虎见到两人,目光与二人相交,空中晃悠了一晚上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林白棠跟端着菜品出来的林宝棠打了声招呼,便往后堂而去,身后俩小伙伴一起跟上。直等三人进去,方才笑老牛的食客才笑道:“瞧见没,想要这样的女婿,姑娘也得生成那样的。” 老牛再饮一杯,心如死灰:“下辈子吧。” 三人进了厨房,林白棠笑着扯了虎子一把,三人进了后院柴房,她这才松了一口气,问方虎:“你从哪找来的人?也太厉害了!” 方虎迫不及待追问:“怎么样怎么样?打了他吗?” 林白棠只觉得近来压在胸口的恶气被这顿打给消解不少,连说带笑讲起事情的经过:“我们去僧渡桥接了人过去,蹲守在他回家的巷子里。可巧那会下起了雨,路上行人都跑光了,远远瞧见荣常林,你那位兄弟便喊了一嗓子,那蠢货还答应了一声,兜头被罩了麻袋狠打了一顿,瞧他明儿怎么迎亲!” “打得厉害吗?”若非律法,方虎恨不得弄死荣常林。 林白棠笑得幸灾乐祸:“听着不轻,我都怀疑姓荣的肋骨断了。” 她安抚了方虎几句:“先出了这口恶气,往后咱们走着瞧吧,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只要姓荣的活在世上一天,慢慢来不着急。” 大好的日子,她提议喝两杯,被陆谦拦住了:“前几日咱们一起出去,在外面喝得大醉,婶子已经说过了,不许你在外面喝酒。你怎的不记?” 林白棠跟着罗三娘子出去这些年,倒真是遵守家里的父母的约定,滴酒不沾。但自从陆谦回来之后,她竟再三想着破戒:“不是你在我才喝的嘛,挨骂也不会少块肉。” 她出去之后,方虎犹不解恨,陆谦便压低了声音讲起他那位兄弟临别折返的那一脚,同为男人,他讲起此事还觉得汗毛直竖:“……我估摸着,应该碎了。” 方虎:“……碎了?” 他不由觉得下腹一凉。 “八成碎了。” 陆谦不敢保证:“这还得看大夫怎么说。” 方虎:“有人送他去医馆吗?” 陆谦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我跟白棠在罗家忙了一日,连晚饭都没吃,这会儿才从罗家赶回来,送谁去医馆?有谁需要送去医馆吗?” 方虎缓缓笑了:“你说得对,咱们都好好的,去什么医馆啊。今晚我请客,你跟白棠敞开了吃。” 等到他们出去,店里的食客也散得七七八八,已是空出来几张桌子。 三人落座,林白棠已经点了自己爱吃的,上菜的空档,她压低了声音说:“你们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准备去打人贩子的前一晚有多兴奋?” 方虎对此记忆犹新,打完人贩子回来,本来还有顿好打等着,最后等他养好伤此事便不了了之。 陆谦从来都是个好孩子,此刻也板起脸教训他俩:“从小就你俩鬼主意多,没事就爱瞎胡闹,往后不可如此啊。林叔跟方叔可是说过了,你们凡事要听为兄的话!”眸中细碎的笑意不绝。 林白棠轻拍了下他的手:“得了吧,坏事咱们仨一起干,每次都是你跟长辈卖好,虎子挨打。”她坏笑着轻抚胸口:“我竟盼着明天赶紧到来!” 漕河养家日常 第41节 要不是她跟荣家人已经见过面,真想偷偷去凑个热闹。 细雨下了一夜,荣家人却一夜没睡。 天刚擦黑的时候,宋氏便抱怨:“都这会儿了,常林怎的还不回来?” 荣来福便劝她:“粮店的伙计前两天就约好的,要为常林庆贺,想来是去喝酒了。” 结果一等便等到了半夜。 宋氏急起来:“这帮伙计是成心的吧?明儿都要娶亲,他们非要灌酒,这都要到后半夜了,能起得来吗?” 又催促丈夫去找。 荣来福也觉得儿子也不是头一回成亲,至于兴奋成这 样。娶的还是老太爷屋里人,有什么好炫耀的? 喝酒喝到夜不归宿。 他披衣起来点了灯笼,又唤了小儿子一起出门,沿着来路去寻,走出没多久便在葫芦巷口见到了儿子。 荣常林被痛昏过去,浇了一个时辰的雨便醒了过来,泡着湿淋淋的雨想要站起来,可是全身的骨头都好像碎了一般,连站起来都难。 他只能咬牙爬,爬一阵还没挪出去十米远,便眼前发黑,再昏迷一会,继续爬。 往日走路回家觉得远,受伤之后再爬,竟觉得家远在天涯一般。 等到荣家父子寻过来,他正半昏迷着,要不是荣常明眼神好,就得一脚从他哥身上踩过去了。 荣来福惊得魂飞魄散,抱着儿子掐人中,好不容易把人弄醒,荣常林咬牙切齿咒骂:“姓方的,我跟你没完!”他近来并不曾惹过人,唯有方虎在武馆多年,近来两家成仇,定然是他气不过方珍之事,找了武馆的师兄弟动手! 宋氏再生儿子的气,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抱着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儿子心疼的哭出声:“这是怎么了?我就说姓田的不能娶,还没进门就克你了!” 荣常林半昏迷之中还要护着田兰香,挣扎着说一句:“娘,不关兰香的事,肯定是方虎!” 这都已经后半夜了,就算报官也得等天亮。 但他身上的伤刻不容缓,还得赶紧找大夫。 荣常明被使唤出去请大夫,宋氏跟荣来福合力替儿子脱去身上沾满了泥浆的衣衫,见到他身上青紫交错的伤,心疼不已。 等到荣来福脱了儿子裤子,见稍微一动他便疼得乱颤,那处肿得红亮变形,身为男人的他也着急起来,轻轻替儿子盖好被子,站在院里等大夫。 请来的恰是那日救过荣盈盈的大夫,医馆就开在葫芦巷外前街上,睡到后半夜被砸门拖过来,原本心有不满——见识过荣家人的冷血,他很不愿意半夜接诊。 奈何荣常明苦苦哀求,好说歹说,这才将人请了过来,掀开被子一瞧,顿时被吓到:“这、这……” 荣来福急道:“大夫,我儿……我儿明日便要成亲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别一直回头 大夫仔细检查过也爱莫能助:“令郎……往后好生养着,身上其余各处的伤都能养好,只是…不能再传宗接代了。” 荣来福:“……” 宋氏大骂:“方家好狠的心,竟让我儿断子绝孙!”此时方庆幸田兰香已有孕在身,却仍忍不住为儿子的伤而心疼。 荣来福送了大夫出来,使唤小儿子跟着大夫去拿药。 一家人守了半夜,骂了方家人半夜,熬药喂药擦身,听着荣常林呻、吟声不绝,宋氏与荣来福只觉得每一个时辰都难捱。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帮忙的亲族邻居都赶了过来,见到荣常林这副模样大惊,七嘴八舌的问:“下午要去迎亲,怎的伤成了这副模样?” 宋氏便向众人哭诉:“黑了心肝的方家人,竟敢对我儿下死手,定要让他们吃牢饭!” 荣常林受了重伤起不了身,荣来福便花了一笔银子雇人抬着儿子前往衙门报官。 前来帮忙的邻居都纷纷议论,许是方家听说荣家再娶,气不过便暗中下了黑手也是有的。 更有人提起那日方家儿子揍荣常林的样子,钵子大的拳头砸下来,旁边人都能听到拳风。 还有熟悉方珍的悄声议论:“盈盈淹死才几日,荣常林便要娶亲,给谁能咽下这口气”暗中幸灾乐祸。 韩知府受理此案,便派了衙差前往方家拿人,进了肉铺先要拘拿方厚。 方厚跟老父正在大肉铺子里干活,被拘拿之时大惊,追问差役:“不知差爷捉人,可知小人犯了何罪?” 那差役喝问:“昨儿傍晚,你在何处?” 方厚深感莫名:“在肉铺干活啊。到底何事?” 那差役见他神情不似作假,便告诉他:“今日一大早荣家来报官,说是你儿子方虎把荣常林打成了半残,大人怀疑你们是团伙做案,命一起拘拿你们父子!” 方厚大呼冤枉:“差爷,我儿昨天下午便在肉铺帮忙,到晚上还去了林记送头蹄,在林记吃饭喝酒,一直到半夜才回家,去哪打荣常林啊?不信差爷可找我儿问话。” 方厚便带着差役前往武馆,方虎正与师兄弟切磋,也被拘拿,父子俩一起被带回知府衙门。 公堂之上,荣来福见到方家父子,仍是一脸和气的模样,开口便道:“亲家,我家常林再娶,你家再不忿也不该把我儿打成重伤吧?”但话里句句藏着刀子。 宋氏见到方家父子,呜咽一声便要冲上去抓烂方虎的脸,被丈夫死死按住,眼底恨意滔天:“咱们常林可是废了……” 地上躺着的荣常林全身盖着被子捂的严实,忍着巨痛狠狠瞪着方氏父子。 方虎一脸愕然:“荣常林要再娶?他害了我阿姐跟小外甥,竟然要再娶?他还要不要脸?”愤怒道:“到底是哪位好人路见不平,我要是知道,必备了谢礼登门叩头,多谢他为我家出了这口恶气!” 他被陆谦抓着演练过荣家人的几十种反应,这种笑里藏刀似的问话他一点也不陌生,早已有应对之策。 方厚听说荣常林再娶是真惊讶,想想家中病得起不来身的女儿,顿时怒骂:“盈盈走了才几天,他就要再娶?没心肝的东西!莫不是老天也瞧不下去挨雷劈了吧?” 按照荣常林的证词,他与粮店伙计关门之后去喝酒,天擦黑下雨之时回家,在半道上被人截住挨了打,当时疼昏了过去,没瞧见贼人的模样,按照他的推断,定是方虎所为。 荣来福态度极为和软:“咱们两家结亲七年,往日也没什么龃龉,若非盈盈出事,如今还是亲如一家人。常林也做过你们半个儿子,就算是你们想教训他,打就打了就当为盈盈出气,我们也能理解。可今日常林还要迎亲,将人打成这样,他如何出门?” 咬死了乃是方家父子所为。 方家父子据理力争,言道自两家和离,早已打定了主意老死不相往来,都忙着养家糊口,赚银子给方珍看病,哪有空去关注荣家之事,更不知荣家再娶一事。 堂上韩知府见方家父子的确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便问道:“你们可有人证?” 方家父子便列出了十来八名人证,都证明昨晚方虎的确不在行凶现场。 韩知府便派差役去寻人证,昨晚在林记吃饭的食客请了几人,连同金巧娘也被带了过来。 内中还有姓牛的食客,提起此事还略有遗憾:“昨儿草民路过大肉铺子,方虎正仔细收拾猪头猪蹄,挨个烧毛。那会儿刚下雨,草民便顺路去林记吃饭。等到草民吃到一半,方家小子挑了头蹄过来,还跟店家女儿、他们同巷子的秀才小相公一起坐下来喝酒吃饭,都不知闹腾到几时,哪得空去打人?” 宋氏大骂:“你们都包庇方虎!肯定是收了他家的钱!大人您一定要明察,可别被他们骗了!” 荣来福被妻子吵得头疼,忙制止她,向知府再求:“大人,就算方虎昨晚不在行凶现场,但他在武馆几年,保不齐便是他那些师兄弟之中有人代他行凶,还请大人再查!” 方虎被拘拿之时,武馆的师兄弟们都不放心,跟着官差一同回来,此刻都在堂下听审,听到荣家污蔑之言,便齐齐喊冤:“大人冤枉啊,我们连荣常林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又怎会大半夜冒雨去打人?” 韩 知府便将武馆众人叫上堂来,让荣常林辨认。 众人依言上前,根据荣常林事发之时的回忆,挨个唤他“常林兄”,再从他面前走过,让他仔细辨认,竟没有一人能与昨夜凶手暗合。 荣家人咬死了方家人指使,方家人道荣家人诬陷,定然是荣常林平日还得罪了旁人而不察,却要把屎盆子扣到方家人头上。 查来查去,方家人证皆齐,连武馆那帮师兄弟们也有不在凶案现场的证明,知府便下令将方家人放了,只能慢慢再查。 宋氏不依:“分明是方家人使坏!” 荣来福却深知衙门水深,况且方家人证一堆,想要定方虎的罪恐怕没什么希望,只得让人抬着荣常林回去。 出得衙门,方虎上前来,盯着荣常林轻啐了一口:“禽兽!坏事做多了总有遭报应的时候!” 向来沉默寡言的方厚上前来,状似关切道:“常林啊,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往后可要小心些。我方家不找你,总有找你的人。我瞧瞧被打成什么样了”掀起被子一瞧,顿时大惊:“……你到底在外面结了大的仇啊?” 原来荣常林受伤之后,身上衣裤尽皆褪去,还涂抹了消肿止痛的药膏,便全身赤、裸的躺着,揭开被子便能瞧见他的伤处,最明显的便是裆部的红肿透亮,令抬着的四人都下意识觉得痛。 荣常林起不了身,呜咽一声,宋氏已经扑过去给儿子盖被子,慌张四顾:“你们、你们别看了!” 官司没打赢,反而丢了好大个脸! 方虎父子痛快笑起来,连方虎武馆那帮师兄弟,以及前来作证的众人都轰然大笑,还有人故意大声议论:“都肿成那样,以后废了吧?” “别是在外面拈花惹草了吧?” “这可说不准,难道……他偷了人家媳妇?”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荣常林听到此话,一颗心渐渐沉了下来,连同宋氏都不敢吭声了。 田兰香虽不是严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媳妇,可也是严老太爷房里曾经非常受宠的妾室,严家小辈们见到都要客气称呼一声“田姨太”。 方家人恨他在明面上,焉知严家没人盯着他。 他此时心中也有些不确定,严家人对他娶田兰香之事有无想法。 宋氏难得与儿子心中升起一样的惶恐,做过了严家奴才,不论再做多少年良民,可对于老主子依旧存着说不出的敬畏之意。 荣家人着急回去娶亲,方家人一路说说笑笑回家。 直到进了巷子里,同行的人群散去,唯有方氏父子,方厚才低声问:“虎子,是你做的?” 方虎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被自己父亲识破。 “阿爹从哪瞧出来的?”方虎有些心虚,不怪陆谦叮嘱过他,要小心应对。 方厚笑着拍上了儿子的肩:“旁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啊?要是没揍姓荣的,听到他要成亲,你早扑上去揍他了。定然是已经揍过让他吃了大亏,这才能忍下来。你小子装的再好,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知子莫若父,自家儿子从小便是个爆竹脾气,能忍得下来才怪。 方虎挠头,笑得好不得意:“还是白棠跟谦哥儿气不过,偷偷盯了荣常林几日,后来发现这孙子有个相好的,打听到他要成亲,这才挑在成亲前一日动手!” 方厚笑叹:“你们这几个孩子,从小感情就好,也难为白棠跟谦哥儿了。”又嘱咐他:“咱们今儿早点关门,让你娘多做几个好菜庆贺一下,把白棠跟谦哥儿也请过来,为着你姐姐的事儿,累得他们跑前跑后,总要谢谢他们!” “他们才不在意这些虚礼!”方虎虽嘴上说着,心里却也盘算着该如何谢他们二人,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凑近了方厚的耳朵,小声将荣棠林新娶之妇与严家三少爷有染之事讲给他听。 方厚一张憨厚的脸上表情里都写着尴尬,小声跟儿子求证:“也就是说……他娶这媳妇儿要是真怀上了,搞不好还是严家的孙少爷?” 方虎目中恨意深浓:“反正啊,他这辈子就戴着绿帽子好生过吧。” 傍晚时分,林白棠跟罗三娘子才从南北货行回来,点了一天的库存,脑子里全是各种货物,她把三娘子连同其丫环送去罗府,靠在船舱歇息,等陆谦上船便不肯动:“累了一天,谦哥哥撑船吧,我实是撑不动了。” 陆谦便笑着解缆撑船,在水波中缓行,问她白日都做了些什么。 林白棠哪里耐烦讲这些,她心里憋了一天,此时觑着四下无人,便坐到船头去,仰脸问他:“谦哥哥,你说……荣家今儿过得怎么样啊?” 为了避嫌,她生生忍着没去瞧热闹。 漕河养家日常 第42节 陆谦早料到荣家人不会善罢甘休,边撑船边安抚她:“别急,很快就知道了。” 果然小船才进靠近芭蕉巷口,方虎已经在岸边远远招手:“白棠,谦哥儿——”朝他们奔了过来,不等他们下船,他已经跳上船来,满脸的笑意,握住了两人的手:“我今儿被官差拘拿了!” 上过一回公堂,倒好似获得了什么嘉奖般高兴。 林白棠摇着他的手催促:“快说快说!” 方虎便将自己上公堂之事一五一十讲给两人听,直听得林白棠开心不已:“想不到姓荣的也有今天,真是老天有眼!” 陆谦只微微笑着听他讲,直到讲至出得公堂,掀起荣常林被子之时,林白棠追问:“虎子亲眼见到他身上的伤了?严不严重?” 当然是严重的,甚至他从此之后还是个废物了。 方虎才要开头,已经被陆谦捂住了嘴,一本正经道:“白棠,他没穿衣裳,身上定然被打得很惨,虎子讲多了就怕吓着你。我肚子饿了,咱们先回家吃饭吧。” 林白棠下船之后,方虎才省起白棠是未出阁的女娃,与陆谦眼神相接,手在肚腹之间比划了一下,用气音小声笑道:“肿这么大,亲眼所见!”憋不住的痛快之意,让人恨不能奔走相告。 当晚,曹氏做了一大桌菜,回房含泪劝女儿:“人一辈子总有许多沟沟坎坎,爹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能平平安安过下去。遇上事儿了往前走,别一直回头。你这样消沉下去,盈盈也闭不上眼睛。孩子也盼着你过得好。” 方珍躺在床上多日,反反复复发烧,这几日总算不烧了,但人还虚得厉害,已瘦成了一副骨架。 眼泪流下来,很快便渗进鬓发之间,落到枕上去,消失不见。 曹氏便俯在女儿耳边,将荣常林挨打之事讲给方珍听。 “你父亲亲眼所见,往后他就算是想生孩子也生不了。”又将他将娶的新妇在外面还有相好之事讲给她听:“虎子跟白棠谦哥儿都心疼盈盈,盼着你好,能振作起来,想尽了办法替你出气,你可不能再躺下去了……” 方珍的眼睛渐渐亮了,她挣扎着要起来:“我要好好活着,看荣常林的报应!” 林白棠跟陆谦过来吃饭的时候,发现方珍收拾的干干净净坐在桌边,人虽然病得瘦成了一把枯柴,但精神头却比前两日要好些。 她上前来拉着方珍的手,塞给她一个荷包:“姐姐瘦得厉害,这是养血补气的参片含糖。我们东家不喜欢喝补药,找人做来吃着玩的,她赏我的,姐姐含着玩吧。” := 自方珍病倒,林白棠三不五时便抽空来探望,还时不时送些吃食过来,方珍回握住了她的手,接受了她的好意:“多谢白棠妹妹。” “姐姐别跟我客气。”林白棠也不敢多说什么刺激她,更不敢提荣家之事。 反是方珍提起荣家:“我谢你跟谦哥儿为我费心了,还收拾了荣家!” 林白棠紧握了她的手,安慰她:“都会好起来的。” 方家正屋桌上,油亮软糯的大肉肘子跟猪蹄,切片的猪肝,红烧过的河鱼,油炸过的小河虾,再加各色时蔬,四碟八碗满满摆了上来,方厚还拎着两坛子酒过来,给所有人都斟了满碗。 “喝了这 顿酒,我珍儿往后顺顺当当,再无忧愁!” 所有人都举碗等着方珍,泪水缓缓落下,她深吸一口气,擦干净眼泪端起了碗:“让大家操心了!” 与方家的气氛不同,荣家人忙碌了一天,上午去衙门下午忙着娶新妇,到了晚上打发走了亲朋故旧,才关门歇息。 宋氏还不能歇,厨房堆满了撤下来的碗盘碟子,她得挨个收拾了。正弯腰往进搬,小儿子荣常明过来要帮忙,急得她往旁边推:“小心油溅了衣裳。” 荣常林起不了身,便由荣常明代兄前去严家后街迎亲,连拜堂都由他代劳,将人送进洞房才算消停。 他正要回房去换衣裳,忽听得荣常林新房里传来一声尖叫,宋氏正抱了一摞碟子要去洗,被这声尖利的叫声给吓得松开了手,顿时砸了一地的碎瓷片。 娘俩忙忙往新房过去,推开门去瞧,才发现原来是新娘子久等无人掀盖头,自己个儿把盖头掀了,才发现床上躺着个面目全非的人,反而被吓得半死。 田兰香从早晨便起床沐浴梳妆,直到傍晚才进了荣家的门,盖着盖头完成婚仪,被一路送进洞房,还不知荣常林被打。 迎亲之时,荣家人只告诉田家人,昨夜荣常林酒后回家,磕破了头起不来,让弟弟代为迎亲,田家人也无异议。 谁知洞房之夜才发现被骗。 她嫁人头一天,便要接受荣常林变成废人的事实,顿时闹将起来:“哪有你们这么骗人的?这不是让我守活寡吗?我怎的这般命苦啊,到底谁害的常林哥哥?” 宋氏还想拿婆婆的款儿,一时气急骂道:“你既嫁过来了,常林不管什么样,便是你丈夫,洞房花烛你便要死要活,怎么做人媳妇?” 田兰香可不是方珍,忍气吞声要做个好儿媳,她嫁进宋家也没想当什么贤良淑德的媳妇儿,当即便捶肚子:“都怨我怀上了这块肉,我先捶死了它,省得被人拿捏!” 荣常林昨夜疼个半死,又折腾了一上午,还没合过眼,好不容易房里安静了,止疼药也起了效,才睡过去便被吵醒,听到田兰香不要孩子,急得要护着她:“兰香——”反而责备宋氏:“娘你别欺负兰香!” 宋氏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儿媳妇床前:“我给你磕头好吧,兰香你别对孩子动手!求求你了!” 田兰香眼中得意挑衅的神色一闪而过,却回头往荣常林身边躲:“婆婆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宋氏一时跪也不是,磕也不是,被荣常明扶了起来,尴尬站在原地又不敢走,生怕田兰香对肚里孩子动手——如今这孩子可真成了荣常林唯一的子嗣了。 这时候才后悔往日薄待了方珍母女,害得荣常林娶了这个搅家精进门,却已经晚了,只能硬着头皮向田兰香说好话:“兰香,你常林哥哥现在都这副样子,还得在家里养一阵子。你肚里孩子可经不得磕碰,想吃想喝什么,都告诉娘,娘给你做啊。” 苗兰香还不领情:“往日婆婆便瞧不上我,才进了门就要给我磕头折我的寿,你都咒我早死呢,哪还管肚里大孙子?” 宋氏有苦难言,口水费了三斤,总算暂时安抚住了她。 岂料次日早晨起来,见到她端进来的早饭,田兰香吃也不吃,便一头扑到床上去,向荣常林哭诉:“常林哥哥,我果然不该嫁进来。成婚头一日便吃些剩饭剩菜,婆婆瞧不上我,连我肚里大孙子也不顾,不然我还是回娘家去吧……” 宋氏一大早等不来媳妇茶不说,还得下厨侍候儿子媳妇,昨晚酒席的剩菜还有许多,便生火热了些端过来,不止新媳妇吃,全家都吃的昨儿剩菜。 偏偏儿媳妇不依,哭得梨花带雨,认为她对肚里的大孙子不怀好意。 宋氏:“……” 她这是什么命啊? 儿子在床上躺着养伤,被儿媳妇哭得拧着眉毛,她还当儿子会为她作主,谁知那没良心的只一意护着新妇,不耐烦的说:“阿娘,兰香肚里还怀着我的骨肉,哪里吃得这些大油大荤的,就不能给她做些新的饭食端过来?” 宋氏想骂,谁不会生啊,难道就这丫头怀揣着金蛋? 可想到儿子的身体状况,田兰香肚里还真揣着金蛋,还是她儿子唯一的金蛋! 她只能忍气吞声端了剩菜剩饭回厨房去,擦着眼泪重新熬粥做菜。 原还想着摆摆婆婆的威风,谁知新儿媳妇进门第一件事,便是给婆婆立规矩。 宋氏越想越伤心。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要不你跟我回家 林青山赋闲一阵子之后,家里焕然一新。 家里新换了黛瓦,新铺了地砖,门窗修补过,还刷了清漆,连林白棠都拥有了一张新的架子床。 林青山还很不满意:“要不是阿娘催得急,我还想给白棠弄个雕花架子床呢。”时间太赶有点粗糙,都没发挥出他的手艺。 龚氏人老觉少,以前抱着小孙女睡得香甜,但这几年独自睡惯了,最近跟小孙女躺在一张床上,发现小时候睡得跟猪崽似的小孙女竟然在梦中警惕性也很高,她略微翻个身小孙女便醒了,还问她要喝水还是起夜。 她还当小孙女有什么心事,怎的睡觉也不踏实,小孙女便告诉她,自从跟着罗三娘子坐漕船去京都几回,路上来来去去便容易惊醒,已经养成了习惯。 龚氏便每日盯着儿子打床,催促他尽早完工,省得祖孙俩都睡不好。 林白棠却很满意:“这张床结实,晚上翻身不会再咯吱乱响了。” 她的要求不高。 林青山还想就这张床计划的用料雕工给女儿好好讲讲,让她再跟阿婆睡半个月,至少他能给女儿雕些花花草草,省得光秃秃不好看。 “旁人要是知道我打出这样一张床,连个雕花都无,不得笑话我?”前陈记家具店林大师傅意犹未尽,只觉得给他半个月功夫,定能雕出一张好床。 龚氏生怕他非要展示自己的手艺,再磨蹭半个月,便催促儿子赶紧把新床抬进小孙女房里:“你那好手艺留着给白棠好好打张雕花拔步床,到时候抬到婆家去,让婆家人也高看咱白棠一眼。自己家里睡,倒不必这样麻烦。” 林白棠没想到,母子俩开玩笑,倒拉自己来挡枪,竟被祖母取笑了,她挽着老祖母的胳膊不依:“阿婆说什么呢,我才不要嫁人,要在家长长久久陪着阿婆!” 方虎正跟陆谦踏进林家,听到白棠此话,笑道:“白棠不想嫁,正好我也不娶,咱们仨就在芭蕉巷长长久久久住着,怎么样谦哥?” 方珍出嫁七年和离归家,给方虎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陆谦扫了两人一眼,没接这话茬,只催促:“白棠收拾好了没?” 近来大家心情都比较低沉,方虎提议出门游玩,林白棠便提议去葑门外的黄天荡挖藕,陆谦出门还要带个小拖油瓶——不成材的小弟子罗辰。 罗辰近来读书大有进益,五日休沐见不到先生,隔日回去还要亲亲热热凑近了跟陆先生聊一聊他空虚无聊的假期:“……被我阿娘拘在房里写了一整天的字,太无聊了,先生下次能不能带我出去玩儿?” 林白棠提起请假出门玩,罗三娘子心有不满:“我原还想着带你去我二姐姐家长长见识,谁知你只想着跟你的小恩公们出去玩,没良心的,偏出门玩想不起我来?” 罗二娘子近来新添一子,家里要摆满月酒,娘家亲妹子自然要打扮整齐出席。 “东家金尊玉贵,不比我们在泥塘里扑腾长大。虎子约了我们去挖藕,又是水又是泥,东家哪里受得了。等下次赏景再请你出门游玩可好?”林白棠可不想让罗三娘子误会,忙忙解释:“等玩完回来,我还有赚钱大计要跟东家商量呢。” 罗三娘子便准了她的假,不必随她赴宴,结果转回后院,罗辰正扯着罗太太不肯松手,非要跟着陆谦出门玩儿。 “二姐姐添个小外甥,我又不能 去后院探望,只在前厅跟人吃席,怪没意思的,娘就许了我出门去玩。等小外甥来咱们家,我给小外甥打个金项圈!” 满月酒于他毫无吸引力,还不如跟陆先生出门去玩来得痛快。 罗太太不同意,食指戳在儿子脑门上:“嫡亲的姐姐生了儿子,你不去恭贺,作什么非要往外跑?” 罗三娘子想到林白棠描述的一身泥的挖藕场景,再想到罗辰的娇气,存心整治他,作主发话:“既是跟你先生去,出门多学着些,就当游学了。娘还是放他去吧,满月酒他跟着爹爹他们在男宾席上吃酒,他能坐得住才怪。” 罗辰凭自己死缠烂打的本事,总算磨得罗太太同意了。 林白棠既要出门挖藕,趁着上午店里吃饭的人少,连毛思月林宝棠全都拉了来,还大言不惭向金巧娘保证:“阿娘就等着今晚做几道鲜藕菜多赚些银子吧。” 热热闹闹拉了一船少男少女往葑门外的黄天荡去了。 林宝棠学了多年木工,最近当了小食店的伙计,虽是自家店里帮忙,可凡事都要从头学起,他又不是个活泼性子,难免有些不适应。 毛思月在小食店做久了,竟练得口齿伶俐,与过去畏畏缩缩的模样大为不同,见到食客便热情招呼,常来的熟客喜好都记在心里,已然能够独当一面。 近来便时常教林宝棠一些当伙计的诀窍,还教他认店里的熟客,揣了一肚子食客家中八卦,有些人来的次数多了,约略能知道一些家中境况。 林白棠跟毛思月坐在船头,吹着风儿闲聊:“思月,你有没觉得我家阿兄近来活泛不少?” 以往林宝棠就跟个闷葫芦似的,有时候林白棠都笑话他:“阿兄将来要是成亲,就不怕把阿嫂闷死?” 近来林宝棠见她面已经有主动挑起话头的意向,不但问妹妹外面的事情,还主动讲店里客人的趣事,比之过去算是一大进步。 毛思月也笑:“那是小东家最近在店里练的。他起先来店里当伙计,连客人都不会招呼,被我催着去点菜,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人介绍店里的菜,后来每天都练,如今已经能够流利报出菜名了。” “让你费心了。”林白棠由衷感谢:“我阿兄旁的都好,就是话少。” 船舱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陆谦安静抱着本书靠舱读,长腿伸出去抵在舱内桌腿旁,对面坐着方虎,罗辰则恨不得粘到方虎身上,追问他练拳之事。 想来他如今虽已下定决心好好读书,到底钟情于习武,见到方虎便舍不得撒手,还请教他出拳沉肘,该如何在混战之中得胜。 方虎坐着示范,没想到这小子一点就通,比读书灵光多了,被夸了两句他便抱着方虎的胳膊不肯撒手,并且突发奇想:“虎子哥哥,要不你跟我回家,做我的武师傅可好?” 漕河养家日常 第43节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白棠吃什么长大,怎的脸蛋…… 罗少帮主嚷嚷不止一次,想要于武学一道有所建树,不过他家中父母强烈反对,只能在外面逮着个练武的便舍不得放手。 方虎从身后抽出根三尺来长的棍子给他,罗少帮主如获至宝,提着棍子恨不得即刻站在船头比划比划。 船行至黄天荡,值此盛夏之际,放眼望去,荷塘连片,莲叶田田绿,莲馀片片红1。 莲塘水浅,小舟难行,几人系舟下船,拿下船上木盆背篓,寻找合适的地方准备挖藕。 此时已是烈阳升高,热浪逼人,但听得道旁虫鸣有气无力,几人选了荷叶密集之处,各自卷高了裤腿下塘。 双脚踩进污泥之中,罗少帮主拄着他的棍子先自喊起来:“救命啊!” 方虎就站在他身侧,揪着小少年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他便如同一只被猛然揪出泥塘的螃蟹般张牙舞爪:“虎子哥哥快松手,要喘不上气了!我在闹着玩儿!” 原来是少年心性,故意作怪。 提着的方虎干脆松手,他扑通一声掉进泥塘,原本便是喊着玩玩,毫无防备跌下去之后竟没站稳,一头扑在泥塘里,再爬起来已糊了一脸的泥浆,惹得其余人纷纷大笑。 罗少帮主脾气倒好,竟然也不生气,嘴里亲亲热热喊着:“虎子哥哥——”靠过去顺势在糊了方虎一脸泥浆,坏笑着跑了。 方虎不意小少年搞偷袭,莲藕也不挖了,追着罗少帮主踩着淤泥过去,要抓一把泥也糊到他脸上去。谁知罗少帮主哄起人来嘴巴甜,闹腾起来却走的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路数,明知打不过方虎,却拦腰死死抱着将对方一起拖倒在泥塘里,压倒了一片莲叶孤茎。 两人滚得跟泥猪一般,才休战爬了起来。 方虎拖着罗少帮主深一脚浅一脚回来之后,揪着少年的耳朵问:“还使坏不?” 罗辰嘴上乖巧认错:“虎子哥哥,我再也不敢了!”表情却多有挑衅之意,显然并未被治服。 方虎满意松手,回头发现陆谦除了双脚站在泥塘里,身上干干净净正瞅着他们取乐,便假模假样走过去请教:“谦哥,我有好几年没挖过藕了,你知道怎么选藕?”顺手在他左脸上也抹了一把泥浆。 请教是假,使坏是真。 陆谦满身的书卷气,小时候便白净乖巧,跟观音座下童子般眉目如画,长大读书之后唇红齿白,被拉来挖藕便算了,还被糊了一脸的泥浆,瞬间便如同被打下了凡尘。 林白棠极少见到他狼狈的模样,上次还是三人在船上跟人搏命那次,只觉得他这模样十分有趣,便弯腰在塘底抓了一把泥,蹑手蹑脚摸到陆谦身后,踮起脚尖在他右脸颊也抹了一把,恰抹了个对称。 陆谦被方虎偷袭便算了,没想到身后还有人使坏,他早猜到动手的是白棠——林宝棠稳重,不会跟弟弟妹妹们打闹,毛思月只有见面三分情,还没熟到能对他动手的地步——他反手握住了使坏的手腕,在女孩的笑声里将人拖到面前。 林白棠最不满的便是陆谦跟方虎的身高,分明大家一起长大,结果这几年两人赛着长一般,比她高出去一个头,让她每每与他们说话都不喜站着,仰视不止脖子累,还心累。 十八岁的少年郎,哪怕只是个读书人,却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将白棠揪过来之后,恰巧便宜了方虎,这小子刚抹过陆谦,随便在自己身上蹭两把便是满手的泥浆,两手吧唧便按在了小姑娘白净的脸蛋上,还坏笑着捏了两下。 捏完之后,他自己反倒愣在了原地。 ——白棠吃什么长大,怎的脸蛋这般滑嫩? 林白棠没想到居然会被方虎偷袭,扭身便往方虎脸上抹去,结果她手到方虎面前,对方不闪不避,再瞧这家伙全身上下早挂满了泥浆,她要抹下去反而会把自己弄得更脏,懊恼缩回手:“虎子,这笔帐我先记着!” 毕竟她可没罗辰那样两败俱伤的勇气。 方虎却傻呆呆问一句:“白棠,你怎的不抹了?” 林白棠忍俊不禁:“嫌你脏!” 方虎傻笑:“要不我先去河里洗干净?” 罗少帮主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嚷嚷着不干了:“虎子哥哥,哪有你这样的?等着让白棠姐姐抹,轮到我就按到泥塘里揍?” 说揍有些言过其实,分明他也玩得很开心。 陆谦拉过小姑娘,掏出自己的帕子替她擦脸,反而闹得白棠红了脸,以德报怨这种事情,真是很考验人的良心啊。 她吐吐舌头:“谦哥哥,我下次不抹了。” 陆谦仔细擦她脸上的脏污,干净的帕子瞬间便沾满了泥浆,他笑得无所谓:“抹便抹了,你玩得开心 就好,等回头洗把脸。”他自己两边脸颊都糊满了泥浆,正是虎子与白棠的杰作。 毛思月在几步开外瞧着,小声跟林宝棠嘀咕:“少东家,这两人将来不会为着白棠打起来吧?” “怎么可能?”林宝棠可不觉得他们会打起来,这三个人合力打别人还差不多。 毛思月可不似林宝棠厚道,她从小到大被祖母毛婆子念叨的耳朵都起茧子了,老太太仗着是亲孙女,什么想法都跟她说,还试图把小孙女也教成个一肚子算计的人。 这几年毛婆子没少扒拉巷子里的适婚男儿,每家儿郎父母家财及其品性都掂量过无数遍,还耳提面命小孙女,这几家孩子无论套住哪个,她们祖孙俩都下半辈子有靠。 毛思月被老太太揪着耳朵叮嘱太多回,内心自嘲自家阿婆挑孙女婿,难道当她是个人尽可夫的女子,随便哪个儿郎都可以? 听得多了,便瞧出些门道,也是近来与林宝棠朝夕相处,难免少了戒备,心里的话脱口而出:“往日瞧着他们三个言笑无忌,亲密无间,细瞧之下还是不同。少东家难道没发现,虎子憨傻、白棠懵懂,剩下一个谦哥儿心似九孔莲藕,果然读书人想的多。” 说完之后扭头,才发现少东家瞧她的眼神很不赞同:“你可别胡说,他们三个从小都是这样儿,谦哥儿拿白棠当小姑娘待,难免多照顾些。” 毛思月惊觉自己出来玩心神放松,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忙道歉:“我瞎说的,少东家别当真。” 打闹一场,几人便正式开始挖藕。 毛思月与林宝棠一起挖,两人近来在小食店配合默契,挖起藕来便顺理成章组队。 陆谦早拉着白棠一起挖,方虎也想加入他们二人组,跟前跟后喊:“白棠,你过来瞧我这根下面……”可惜他身边缀着个小尾巴罗辰跟着捣乱,不等白棠过去,他便提着棍子上去动手,可惜这傻小子不会使力,好好一截藕还未挖出来便被生生折断。 气得方虎要收拾他,追着他要揍,罗少帮主又装可怜:“虎子哥哥,你答应过要教我功夫的,我拿你当师傅,你还要打我啊?” 方虎气得哇哇叫:“谦哥,赶紧把你的小弟子带走,我要挖藕!” 他想跟白棠挖藕,怎的这小子就不消停呢? 陆谦笑呵呵回应:“弟子长大了不由师,少帮主喜欢跟你玩,你便陪陪他啊。”他还老气横秋叹道:“这孩子也可怜,整日被拘在家里读书,好不容易出来,还碰上个喜欢的大哥哥,虎子你别欺负他。” 罗辰有人撑腰,捣乱更起劲了。 两个时辰之后,几人满载而归,将挖到的藕先洗去淤泥,再搬到系舟的河岸旁,正在装船之时,才发现不远处停靠着一艘货船,后面依次泊着好几只小舟,舟上一色的青壮汉子,从货船上挨个往下搬麻袋。 有的小船上装了四五麻袋,船主便撑篙划船离开,后面排着的舟子再靠近货船,倒好似在卸什么货。 他们几人将莲藕尽数装上小舟,几人在河边清洗脸上身上的泥浆,那边货船上的麻袋好似也卸完了,缓缓行过小舟,船上探出几张凶神恶煞的脸孔,眼神不善注视着河岸边的少男少女。 陆谦跟林宝棠已经有所察觉,皆往林白棠身边靠过去,她正低头洗手洗脸,方虎还往她身上淋水:“白棠,要不我拎着你的腰带扔进河里冲一冲?省得你身上全是泥浆。” 林白棠恰好洗干净,也往他身上捧水去浇,还幸灾乐祸:“你可比我脏多了,要不我们几个拎着你的腰带扔河里冲一冲,省得回去被婶子骂?” 两人浑然不知,正打闹得开心,货船船舱内走出个戴斗笠的高个男子,整张脸都藏在斗笠之下,却一眼瞧见河岸边打闹的少年男女。少女虽衣衫之上尽是泥浆,但笑容灿烂,明媚如花,俏丽动人,很快便被一名书生模样的少年拉着转过头去说话,只留个姣好的侧影可见。 手下压低声音请示,他挥手示意几人:“那是我认识的小兄弟,不得伤人。” 船头几人便迅速退回船舱,他则透过斗笠注视着小舟旁打闹的几人,直到遥遥不见。 陆谦直等货船远去,这才松开了白棠的手,催促着几人上船回转。 林宝棠总觉得方才的货船有问题:“我瞧着那货船有些奇怪。” 彼时,方虎正顾着跟林白棠打闹,也只是随意瞟了一眼,况且他一向迟钝,也不以为意:“有什么奇怪的,不过是路过的货船,许是约定了在这里交货。” 苏州城向来货船云集,南来北方的客商皆有,也不是非得约定在货船码头出货,约个方便的地方交货也是一样。 陆谦心有疑虑,又恐引得几人不安,便赞道:“虎子说得对,宝棠哥别多想了。” 当晚,林记小食店便给喝酒的食客上了鲜藕切片解酒。 还有些食客见有鲜藕,便点了藕粥藕饼,还有凉拌藕片,炸藕丸子等。 金巧娘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都开始考虑赶明儿请人去挖藕来卖,从夏季到秋天,可也能好好做一季藕菜。 方家跟陆家,连同毛家今晚都吃藕菜。 曹氏见到满身泥浆的儿子,烧了热水给他洗澡,骂他跟塘里滚过的泥猪一般,想到要洗他换下来的脏衣裳,儿子带回来再多的藕也少不了挨顿骂。 方珍便默默收拾弟弟的脏衣裳,但放进木盆便浑身冒虚汗,哪里端得起来。再说她近来不敢往河边去,总觉得到了河边便能听到女儿在河底哭着唤她救命。 曹氏便催她回房歇着:“这小子整日出去弄得一身泥,你哪里弄得动这些,回头我去洗。正好这鲜藕用糯米蒸了,再浇上桂花糖水,甜滋滋的你也多吃几口。许是他瞧着你吃不下东西,这才去挖藕给你吃,瞧在虎子挨骂的份上,你可不许说吃不下啊。” 方珍不由失笑:“阿娘,你到底是骂虎子还是夸虎子啊?” 曹氏拿出当娘的气势:“我生的儿子,既骂得也夸得。” 毛家如今止得祖孙二人。 毛思月在林记干活,还包吃,家里便是毛婆子一个人开伙,她煨了一道藕粥,还凉拌了半盘子藕片,虽牙口不好,却吃得甚为满足,只遗憾逮着来送藕的小孙女没问清楚,她到底跟谁去挖的藕。 小孙女放下藕,换了衣裳便跑了,慌慌张张倒好似身后有人追着撵着,连句话儿也不肯好好说。 唯有陆谦带了小弟子出来,还得把人送回去。 林白棠便撑船送罗辰回去,少帮主背了一篓子洗干净的莲藕,糊了一身泥浆,差点被守门的小厮赶出去,见到他这副模样,惊得忙忙迎了上来:“我的小爷,怎的弄成这副模样?”要接他背着的篓子。 罗辰哪里舍得,推开要帮忙的小厮,背着篓子一路穿过二门,直冲罗太太正房,被正房里侍候的丫环拦在门口:“辰哥儿快放下,弄得这一身的泥水,洗洗再进去,可别招太太心烦了。” 可惜罗少帮主脑后长着反骨,不让他做什么,他偏要逆着旁人的意,推开拦着的丫环丹红,直闯进门,献宝一般将背篓放在房内圆桌之上,大喊:“阿娘,我给你挖了鲜藕!阿娘阿娘——” 罗太太才从二娘子夫家回来,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便听到这泼猴回来,只得无奈起身,绕过屏风来瞧,但见儿子弄得跟泥猴似的,有心要揍他,但儿子一脸讨夸的模样,又着实下不了手。 她探头一瞧,篓里装着好几段净白如玉的莲藕,孩子虽弄得脏,但挖来的莲藕却极干净,有细有粗,还有几节嫩脆的藕带。 罗太太极喜欢吃藕带的嫩脆,拌得酸甜开胃,最能解暑热之苦。 到底孝心可贵,想要下手摸摸儿子的脸,又嫌弃孩子脏,便催促丹红绿菊俩两丫头:“赶紧送辰哥儿回房去沐浴更衣,省得染了风寒。” 等儿子高高兴兴离开,杜嬷嬷吩咐人将鲜藕送去小厨房做菜,这才回来向罗太太道喜:“辰哥儿一片孝心,太太往后不用再为哥儿忧愁了。有陆先生教导,辰哥儿必定越来越好。” “这个猴儿,定然想着去外面玩,糊得一身泥,我就算想吃藕,哪里就需要他亲自去挖呢?”罗太太满脸嫌弃的数落儿子,可惜嘴角翘着压都压不下去,分明心里很是高兴。 杜嬷嬷深解其意,便笑道:“辰哥儿知道太太喜欢吃藕带,太太可别自谦了,旁人知道辰哥儿这样孝顺,可不得羡慕死。” 主仆俩说说笑笑,等着厨房送藕菜来。 陆谦跟林白棠送了少帮主踏进罗宅大门,总算完成任务。 回到芭蕉巷,停船靠岸,陆谦背起篓子,里面装着分给自己的藕,跟林白棠一起往家走。 林白棠也留了好几节鲜藕,准备跟阿婆在家里做,还跟陆谦提起几样鲜藕做菜,可惜陆家人的厨艺常年未有长进,陆婉还发愿,将来要是赚钱 了,必定要雇个做饭的婆子,省得她还要为了厨房之事操劳。 二人到得林家门口,才告辞分开。 龚氏早烧好了水,林宝棠先回来洗澡,此刻已经衣衫整齐要去小食店干活,还贴心的帮妹妹搬好了浴桶,见她回来,来回几趟提好了热水便走了。 林白棠将鲜藕交给老祖母,先回房洗个热水澡,出来坐在廊下擦头发之时,见林青山已经干完了家里的活,正坐在院子里藤架下乘凉,似乎满心落寞,便开口问:“爹爹可想过开个家具店?” 林青山一惊,扭头看女儿一脸认真的模样,笑道:“傻孩子,家具店哪里是说开就开的?光是囤一批木材,便要不少银子。” 他从小跟木头打交道,近来忙着家里的活,眼见得全都干完了,便开始发愁自己要做什么。 漕河养家日常 第44节 总不能他一个大男人真让妻女养活吧? 妻子女儿愿意养,那是他的福气,他忙惯了却闲不住。 “实在不行,我便去外面寻个活计干,有手艺总不会饿死。” 林白棠却已经有了计划,只是还未实施:“其实我考虑了一下,罗家有专供各处的木材店,而且罗家有船坞大量需要木头,所以他家的木材价格实惠。但罗家没有家具店,我在考虑跟东家谈合作,东家出木头咱们出技术,两家能不能合开个家具店。爹爹不忙找活。先等我两日。”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竟全成了我的错了? 林青山人到中年,却还要女儿操心家里的生计,嗫嚅道:“是爹爹无能,我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林白棠冰雪聪明,见父亲的表情不对,便猜出他心中所想,走过去将手里的棉布巾子递给父亲,转头坐在小凳子上,做父亲的便很自然为女儿擦起头发来。 她柔声道:“爹爹不要觉得自己没本事,听阿婆说你小时候一无所有,还要在街上讨饭,上无片瓦遮头,在苏州城里举目无亲,后来还不是凭自己的聪明跟勤劳,让咱们一家人都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林青山擦着女儿头发的手渐渐慢了下来,还是有些泄气:“那也是我运气好,遇上了老东家,才能有一碗饭吃。”他心里对陈嵘永远存着一份深深的感激,故而才能容忍陈盛的无礼。 “爹爹错了,运气好不该是凭空掉下来的。难道不是爹爹小时候聪明机灵,才会被老东家收去做小学徒吗?这么多年,爹爹能在家具店做大师傅,难道不是凭着自己的勤奋好学,才能拿最高的工钱,打最好的家具吗?这些都不是老东家的恩惠能做到的,而是全靠爹爹自己。”她年纪虽小,却深谙靠自己的道理。 林青山虽一腔愁绪,都要被女儿逗乐了:“你这个丫头,为了哄我开心,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得出口。左不过是你自己的亲爹,你便瞧着我哪哪都好!” 林白棠把玩着腰间荷包,语气却温柔真挚:“我从来也不觉得我自己的爹爹比旁人的爹爹差。爹爹从小过得辛苦,还能让咱们一家人过得和乐,对我来说爹爹就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傻孩子,你爹爹有多少本事啊?!”林青山边擦着女儿顺滑的头发,便惭愧道:“爹爹这个年纪,还让人赶了出来。说是自己辞工,其实跟人家撵出来有什么区别。你可别往爹爹脸上贴金了!爹爹要真有本事,早都让我家白棠呼奴使婢了。” 林白棠顿时笑起来:“爹爹想什么呢,外面有人做高官,有人骑骏马,他们必然不是白手起家,说不得家里都已经富了三五辈了,往上数不知道几辈子积攒的财富,才能让后人可以想读书便读书,想做生意便做生意。” 林青山竟被女儿的一番话给劝得心头大石仿佛被搬开,小丫头还拿事实举例:“就拿老东家来说,陈家在咱们苏州城做家具也好几辈了,这才有今日偌大家业。我们东家罗三娘子能随漕船运货做生意,也是罗家祖上从一条船发家,赶上了民、运的时机,这才能承接漕运,连带着做生意也比旁人顺利。” 她头一次听罗三娘子讲罗家发家史,便入了心,联系自家也是头头是道:“咱们家从爹爹跟阿婆进苏州城还居无定所呢,如今已经开起了小食店,将来只会越来越好。只要咱们一家人心在一处,劲往一处使,说不定三五代以后也是苏州城数得着的富户!” 傍晚的夕阳将各处都染上一层金色,龚氏做好了饭,出来喊父女俩摆碗筷,却发现廊下坐着的父女二人正笑成一团。 小孙女背对着父亲坐着,眉梢眼角尽是得意,还一再解释:“将来后世子孙提起爹爹,说不得都要夸一句自家老祖宗年少聪慧,凭着一个乞讨的破碗创下了林家偌大家业,让后世子孙都过上了好日子!” 林青山正坐在女儿身后,手里擦头发的布巾子都掉在了膝上,他眼里笑出了泪,边笑边抹眼角:“你这个丫头,平日就是这么忽悠你们东家的?” 林白棠摇头晃脑:“哪儿啊?我以前还从没忽悠过东家,都老老实实跟着干活呢。这不是最近正在准备嘛。说不定罗家祖上那位立业的老祖宗也忽悠过旁人,才能赚来偌大家业,所谓无商不奸,商人还没当上,我先要学会心中藏奸……” 这却是胡扯八道纯粹为了逗林青山开心。 林青山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笑得停不下来:“我跟你娘都是老实人,怎的就生出你这般的小滑头?”还想当奸商! 林白棠头发已经擦到半干,她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煞有其事道:“说出来爹爹别打我啊,子不教父之过,可能是爹爹没教好吧?”说着连笑带跑朝后退去,欢笑声洒落满院。 从小到大,林青山何曾对孩子们动过一手指头啊。 他骇然笑道:“怎么说来说去,竟全成了我的错了?” 林白棠调皮笑道:“孩子没教好,难道不是爹爹的错?” 父女俩遥遥对视,皆笑个不住。 龚氏近来多有忧虑,担心儿子赋闲在家,心里生出病来,想劝又无从下手。自己年老体弱,也帮不了什么大忙。 谁知遇上察颜观色的小孙女,也不知跟林青山说了些什么,竟将郁气沉沉的儿子逗得开怀大笑。 她站在厨房门口也忍不住笑起来:“白棠,头发干了就赶紧来端饭。” 小孙女蹦蹦跳跳过来了,还散着半干的头发,凑过来蹭下了她的脸颊,跟小猫似的撒娇:“我最喜欢阿婆了!也最喜欢阿婆做的菜!”开开心心进了厨房。 微风拂过,院里藤叶轻轻摆动,有邻家养的狸猫踩着藤架慢悠悠路过,好奇的注视着院里人家,喵喵叫着趴了下来,蹲成一坨毛球。 林家开饭了。 ******* 次日林白棠上工,进了罗家便被罗三娘子夸了一通:“昨儿辰哥儿随你们去挖藕,回来还被我娘狠夸了一顿,说他出门都记挂着娘亲,昨晚这里的饭可比外面宴席上的还香。” 母子和谐。 罗帮主消息灵通,听闻儿子挖了鲜藕回家,也跑到主院来蹭饭。 三娘子陪着母亲用晚饭,连尚未出嫁的七姑娘跟献殷勤的蒋姨娘都跟着沾了光,一大家子吃了鲜藕,都夸罗辰懂事,连向来凶神恶煞的罗帮主都慈眉善目起来:“想是你这位陆先生教得好,教辰哥儿都知父母之恩了。” “你是不知道,辰哥儿听到这话,心里定然在想,说得往日他有多不好似的,但罗帮主这话可还夸了陆先生,大约他也真喜欢陆先生,竟然别别扭扭认下了。”罗三娘子对自家老父亲不满的时候,便不无讽刺的称呼其为“罗帮主”,每每听到“罗帮主”三个字,林白棠都想笑。 “难道跟罗帮主同桌吃饭,影响你食欲了?”林白棠打趣道。 “哪次跟他吃饭,我回来都要多喝一碗消食茶。昨晚算不错了,至少大家还能维持表面的和气。” 罗三娘子对老父亲不满的点多了 去了,其中最让人诟病的一条便是:“他能不能不会夸就别夸啊?每次夸人像骂人,我都要在心里怀疑一番,他这到底是骂人还是夸人?怎么去外面谈生意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轮到回家教孩子就夸不会夸,骂又骂错了地儿。难道是家里风水有问题?” 罗帮主跟龙虎观的道长交好,前阵子也怀疑家中风水有问题,三女儿迟迟不愿意成家,还请了老道长来家里勘查一番,最后往后园子里重新摆了山石,还往罗三娘子屋后移栽了一棵石榴树。 林白棠笑弯了腰:“东家也不瞧瞧,你这副样子可跟罗帮主一模一样,凡事不顺便要看风水。你不会是因为上次罗帮主往你屋后种石榴,你也准备往罗帮主屋后种棵树还回去吧?” 罗三娘子捏她的脸:“小白棠,看破不说破啊。” 林白棠从她爪下拯救出自己的脸蛋,后退几步正色道:“我有一计,不知东家愿不愿听?” “哼,你说这句话就像一个江湖骗子在忽悠无知百姓。”罗三娘子道:“说吧,你不会准备让我在罗帮主屋后栽棵臭椿树吧?” 林白棠:“……”这是你自己想的招吧?可别赖我身上! 昨晚刚刚在家父慈女孝过的林白棠,有点接受不了罗家父女相互惦念的方式。 “东家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只要你高兴。”她再三申明:“我对罗帮主没有半点不敬啊。”亲生的父女多大的矛盾都能化解,她一个外人就别瞎掺和了:“我只是有个发财大计,想跟东家商量。” 听到赚钱,罗三娘子眼睛亮了,暂时放弃了报复罗帮主的想法,勾勾手指叫她:“小白棠,过来说说。” 林白棠跟着罗三娘子盘点过罗家南北货行及木材行,对罗家货品有详细的了解,此刻大胆提议:“东家有没有考虑过,开个家具店?” 罗三娘子完全没想过涉足家具领域,对她的提议兴致缺缺:“我们家是不缺木头,可开家具店不止要木头,最其码也得有好的木工师傅吧?” 林白棠笑道:“巧了,我这边有最好的木工师傅,就差材料了。我仔细考虑过了,罗家南北货行可囤了不少好东西,什么北边来的云母石,南边闽商运来的珠贝壳,都放在库房里落灰,还不如拉出来镶嵌了屏风卖出去。东家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罗三娘子不由意动。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原来是自己井底之蛙了…… 罗三娘子再瞧着林白棠的薄面,能听她的赚钱大计,本质上却仍是商人。 她觉得林白棠的提议可行,对她嘴里的“最好的木工师傅”却有些质疑:“小白棠,你不会是为着开家具店,跑去哪挖了个木工师傅吧?” 林白棠迎着东家质疑的目光,忽想起一件旧事:“我记得,七年前陈记家具店接过一桩生意,说是漕河上罗家的单子,给罗家三姑娘打的嫁妆家具,不知道交货了没?” 她记得此事,还是因为金巧娘当时肚子疼,要生林幼棠之时,龚氏随口提起,还道罗家富贵,三姑娘嫁妆丰厚,打的家具也多。 真要提苏州府漕河上罗家,也唯有罗清江的名头响亮。 罗三娘子奇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嫁妆是陈记家具店打的?” 她于婚事上多有抗拒,却不妨碍罗太太疼女儿,早早为她备了嫁妆。 听说陈记选了最好的工匠师傅为她打家具,送过来的时候摆在罗太太正房主院里,全套的黄花梨家具,做工富丽精致雕花灵动,有攒海棠花围拔步床、云母镶嵌的四季屏风、嵌螺钿炕桌、梳妆台、精雕的贵妃榻、罗汉床……一色摆开,引得后宅子里妾室庶女们都来瞧热闹。 后来她接连推拒掉几门亲事,罗帮主便拿庶女顶上,向来掐尖要强的罗五娘还打过她嫁妆家具的主意。 当时摆出来,不知羡煞多少人,罗五娘大约便是那时就惦记上了,后来在罗帮主面前哭哭啼啼:“反正三姐姐也不愿意嫁人,那套家具放在太太的库房里落灰,还不如给女儿当了陪嫁,也让婆家高看一眼!” 罗清江也见过陈记送来的全套家具,罗太太当时很是满意,还给前来送家具的陈记伙计都发了丰厚的赏钱。 “你要是有胆子,自己去跟太太提,为父可不敢!”罗帮主没好气的说,暗骂五闺女拿他当枪使。 罗芸一辈子不嫁,那套家具放在库房一直落灰,哪怕被鼠蚁虫咬,罗太太也不可能拿去给庶女陪嫁,这一点罗帮主可比后宅子里的妾室庶女们清楚。 那是罗太太对女儿的拳拳爱意。 提起旧事,林白棠便笑:“我能掐会算,还挖了当时给你打家具的大师傅,东家说这家具店开不开?” “既有好师傅,当然开!”罗芸也是雷厉风行之人,况且那套家具她自己当时也挨个看过,着实喜欢,还央求罗太太先摆到自己房里用一阵子再收起来,白挨了罗太太一顿骂,也未达成目的。 见她答应下来,林白棠才说了实话:“其实当时打家具的大师傅正是我爹爹,最近陈家老东家过世,他便辞工回家,我想着大家都能赚钱,这才来找东家商议。” 她要空口白话,罗芸未必能同意,但见过了自己那套嫁妆家具,对林白棠找来的木匠师傅的手艺便再无异议。 “小白棠,你可真是长了个赚钱的脑子!”罗三娘子笑道:“家具店我们开定了!” 林白棠笑得欢天喜地:“既然如此,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要不东家跟太太开个金口,等家具店开业,把那套家具拉到咱们店里去展示一个月?” 罗三娘子被她给逗乐了:“你还有什么要求,索性一次性说完。” 林白棠笑出一口小白牙:“暂时没有,等我想起来再说。” 当日归家,林白棠便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林青山。 林青山不意女儿真能做成此事:“三娘子当真要跟咱们家合开家具店?” “那还有假?”林白棠对亲爹的能力深信不疑:“罗家还没有家具店,但他们家有木料云母珠贝宝石,咱们家有技术,大家合作赚钱,爹爹可是凭真本事吃饭!” 林青山没想到人到中年,还能有此奇遇,满心欢喜等着一展生平所学。 罗三娘子则有自己的打算。 她要开家具店,却不想烙上罗家的印迹:“白棠,这家具店真开起来,算是我的私产,从罗家进货却不能冠罗记名号,不如便唤林记家具店吧?”对外她还可以说是自己借钱给林家开店。 想想罗家还有除她之外的五位小娘子未嫁,要是听说自家开了家具店,可不都得惦记着占她便宜。 罗三娘子做起生意锱铢必较,更不想庶妹们占她的便宜。 林白棠没意见:“都听东家的安排。”她对家具店的期望比较简单:“我只是不想让我爹爹这个年纪再去别家的家具店干活,还要受他人的闲气。” 林青山在陈记 苦干多少年,最后还得受陈盛的闲气。 若非老东家过世,他恐怕还活在自造的樊笼里不肯出来。 做父母的见不得儿女受苦,但做人儿女的,也见不得父母受气。 不过是相互心疼罢了。 七月底,林记家具店在乐桥附近开业。 罗三娘子神通广大,居然在繁华的乐桥附近寻了一家两层楼的店面,楼上摆些小的家具家私,楼下摆大的床榻书案梳妆台之类,后面院子宽敞,便做了木工坊,两相便宜。 漕河养家日常 第45节 也不知罗三娘子费了多少功夫,终于磨得罗太太答应,将她那套黄花梨嫁妆送来新开的家具店里当展品。 事隔几年,林青山再见到自己旧作,不禁百感交集。 当时接罗家订单的时候,老东家还在,签定契书的当日还高兴的喝了点酒,认为这单生意能大赚一笔。 物事人非,不过如此。 罗三娘子身为林记家具店最大的出资人,在开业当天带人放了爆竹,还请了舞狮队来助兴,引得路过的百姓们纷纷涌来想看个究竟。 林白棠负责招呼进门的客人,跟来凑热闹的百姓介绍店里家具。 林宝棠也终于从林记小食店撤了出来,做了家具店的伙计兼学徒。 开业第一日,陈盛便摸了过来,身后还跟着老好人宗旺。 林白棠怀疑陈盛一直盯着他们家,早不来晚不来,偏要在家具店开门之时过来。 不过来者是客,她请了人进门,笑盈盈问道:“不知陈老板来此,可是要给家里闺女打嫁妆?” 林青山离开陈记家具店时,陈盛拿这句话来阴阳他。 没想到林记家具店开业,陈盛非要凑过来,那就别怪他这句经由林宝棠转述的话再被林白棠原样奉还。 陈盛皮笑肉不笑:“听说林师傅开家具店了,我也来捧个场。”他在店里转了一圈,怪叫道:“奇了!这套家具不是我们陈记的货吗?怎的被搬来你们店里当样品?” 此言一出,原本只是进来凑热闹的人都被他吸引了过来,巴不得他再说些什么故事。 “东家!东家!”宗旺扯着他的衣袖,都没能拦住陈盛,着急道:“你来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陈盛甩开了他,冷笑一声:“我要说来做什么,你会带我过来吗?” 宗旺:“……” 那必然不会。 林白棠猜他不会善罢甘休,谁想开业第一日便按捺不住来找茬,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心平气和与众人解释:“这套家具的确出自陈记,但却是我们店里林师傅的手艺。现在摆在这儿呢,只是让大家有个参照物,知道我们店里大师傅的水平!” 陈盛还是不肯罢休:“姓林的沽名钓誉,拿我们陈记出去的家具当样品,可不就是打着我们陈记的招牌嘛?” 林宝棠早厌恶陈盛的坏脾气,一忍再忍却未能换来他高抬贵手,反而变本加厉非要置他们父子于死地,不想让他们父子在这个行业立足,气急道:“姓陈的,你敢说这家具不是我阿爹打的?” 陈盛多少年对林家父子都不曾客气,谁知风水轮流转,连林宝棠这个拖油瓶居然也敢跟他叫板,肚里那团邪火越烧越旺:“这家具既然都已经卖出去了,你们家不会从哪偷来的吧?”避重就轻打家具的人闭口不谈。 此言一出,前来凑热闹的百姓们顿时瞧着林家兄妹俩的表情都不对了,仿佛眼前两人当真偷盗了别人家的家具。 宗旺死拉着陈盛要回去,怪自己做错了事:“都怨我,前几日在外面碰上了青山,问起他的近况,听他要开店,原本是为着他高兴特意来捧场的,谁知……” 他与店里几名师兄弟闲聊提起此事,被东家陈盛无意之中听到了。 自林青山离开陈记家具店,后面的活儿倒也有人干,可宗旺总觉得打出来的家具说不出来哪里不好,可就是差了一层意思。 他将此归结于雕工。 譬如同样一串葡萄或者石榴,或者花鸟虫鱼童子老翁,林青山刻刀下的成品活灵活现,而他雕出来的总透着呆板之意。 几人商议一番,跟陈盛提起此事,他哪里懂这些东西。 老东家在时他便不曾潜心苦修,等到老人家去了便只顾着头上无人管束,连孝期也未过便开始出门喝酒取乐。 陈盛去家具店,大多是奔着银子去的,从帐房支了银子便走了,偶尔被宗旺等人逮着,便敷衍几句,心思压根不在家具店里。 唯有这一次,他去家具店支银子,却听宗旺跟店里的木工师傅提起林青山要开自己的店,心里气不过,便要找他的麻烦。 他深知宗旺等人对林青山敬服,便换了副面孔,好言好语跟宗旺说:“林师兄在时,我多有对不住他,也怨我当时年轻气盛,等他走了才知道他的好。我父亲在世之时常说,家具店离不开林师兄,我还不相信。现在知道自己错了,不如宗师兄带我去瞧一眼,让我认个门头。往后也好互相扶持,仍旧是好兄弟。” 宗旺此人,有点烂好心。 听陈盛说得动人,当他真心悔过,便带了他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楼上带着丫环布置的罗三娘子踩着楼梯下来,轻笑一声:“我说是哪个蠢货把自己店里挑大梁的师傅给挤兑出去了,原来是陈记的东家啊?怎么你挤兑走的人,就不肯让人家再寻个饭碗,非要让人饿死不可?” 陈盛不认识罗芸:“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罗芸便好心告诉他:“喏,你说的这些污蔑林家人偷的家具呢,在下不巧正是这些家具的主人!” 当初罗家下定的家具,因其数量多而要求高,陈盛还被陈嵘揪去木工坊学习,虽然于他毫无进益,但到底见过成品,且印象深刻。 “你胡说,这家具是罗三娘子……”陈盛说到一半便噎住了。 “对啊,我正是罗三娘子。” 罗三娘子平日做个和气生财的生意人,但遇上这等断人财路的泼皮,她绝不姑息,使唤身后跟着的随行护卫:“把这位陈老板好生请出去,我们店里不欢迎他!下次再在家具店看到他,直接扔进河里去!” 开业前几天,林白棠便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讲过陈林两家的恩怨,总结下来便是两句话,故去的老东家陈嵘真是个大好人;而现在的少东家是个专跟林家人过不去的蠢货! 她算是长见识了! 宗旺眼见得陈盛被两青壮汉子往外拖,他挣扎的很厉害,边挣扎边骂林青山父子,忙跟林宝棠叮嘱一句:“跟你阿爹问候一声啊。”追着骂骂咧咧的陈盛一路出去了。 林青山自铺子租下来之后,便泡在后院的木工坊,一心要做些开业当天能卖的小东西,无暇顾及外面的纷纷扰扰。 店里涌进来的人渐渐多起来,便有罗三娘子带来的人从后面木工坊陆续送出一批妆奁匣子,有紫檀的、黄花梨的,还有樟木松木的。形状各异,有圆形的、正方形、长方形、还有椭圆、菱形等样式。 贵重的妆奁匣子有数层之多,少则三、五层、多则七、九层,制作工艺之复杂,摆在家中梳妆台上也能将平日梳妆所用的东西全都装起来。 更有外形小巧便于携带的折叠式小屉,打开之后支起镜子,还可存放简单的梳妆用具,出门春游秋游极为方便。 涌进家具店的,以妇人居多,而这些妇人们不是家中有姐妹未嫁,便是有女儿待字闺中,也是进来瞧个新鲜,备不齐价格合适手艺好便能给家里的女子备份嫁妆。 妇人们见到几十种不同款式的妆奁匣子错落有致的摆在各种家具上,有交错摆在书案上的,还有摆在梳妆台上的,连罗汉床上的小炕几上面也摆着一套三层黄花梨妆奁,纷纷流连不去。 有银钱宽裕的已经开始询问价格,准备买了带回去,对林记家具店师傅的手艺赞不绝口,还有询问大件家具价格的。 林白棠早有准备,各种家具从材质到工艺的价格罗列的清清楚楚,应付过头几位询价的妇人,后面便越来越流利。 罗三娘子远远袖手观望,还跟身边的丫环赞道:“小白棠有能耐啊,放帐房里能盘帐,放铺子里还能当个小管事。” 傍晚时分,热闹了一天的林记家具店终于关门闭店。 林白棠喝口水,开始坐下来记帐,由罗三娘子的贴身丫环彩云核对当日收入。 林宝棠收拾东西,一直窝在后面木工坊里的林青山也穿过工坊到前厅来,终于有暇打量铺子里的布置,心里暗暗计算卖出去了哪些款式的妆奁匣子。 新开的店铺,总让人担心没有顾客生意不佳。 托 罗三娘子开业撒出去的银子,请舞狮队的银子也没白花,吸引的附近逛街的人们都来凑热闹,有些人原本只是在门口扫了一眼,却被里面摆着的攒海棠花围拔步床吸引,不由自主便走了进来。 当时便有人问价。 三娘子对自己的嫁妆也不甚上心,还悄悄跟林白棠叮嘱:“要是有人肯出十倍的价格,便把这张床卖了去,到时候再打一张新床,反正林师傅就在店里,怕什么?” “我可不敢!说好了借来摆一阵子,要是真卖了,往后我还怎么去府上见太太?”林白棠坚决不上她的套,免得将来成为罗家母女大战的由头。 林白棠跟彩云对完帐,跟父兄报喜:“大的妆奁匣子竟然卖出去了二十二个,小的便于携带的竟一件不剩,全卖出去了!” 林青山往日只管埋头在工坊干活,还从不曾关注过销售,如今自家与人合开店铺,总还是担心自己做的东西卖不出去,谁知开门生意便不错。 乐桥附近原就是城内热闹的去处之一,有酒楼饭馆点心铺子书斋绸缎庄首饰胭脂铺子,却没有家具店。 许多家具店都开在偏僻的地方,店铺房租便宜。 罗三娘子却有自己的见解:“咱们开的家具店,不是随便打个浴盆打个木桶弄个四条腿的桌子,十几文便能买一件的便宜小店,想要的主顾还是那些有钱宽裕的人家。旁边便是胭脂首饰铺子,喜欢买这些东西的妇人过来顺便看看,说不定便能给自家女儿定一套嫁妆家具呢。” 为了方便主顾们进店来逛,店铺的位置便很重要。 当初挑店面的时候,林白棠便见识到了有钱人家花钱的方式——听到店铺租赁的价格,东家付租金眼都不眨,她在旁边已经暗暗开始算帐。 这么贵的房租,几时才能赚回来? 林白棠承认,原来是自己井底之蛙了,不知苏州府有钱人之阔绰,出手之大方。 第60章 第六十章“那我等着啊!” 时间的流逝无知无觉,快得让人难以察觉,很快便跨过了七月,进入八月头上,离着秋闱也就二十来天,苏州府客栈酒楼都塞满了前来应试的考生。大街上半夜逮到十个醉鬼,有七个都是应试的学子。 三年一次的秋闱,许多人家陪着学子来苏州府应考,这些人吃住都要花钱,带动了客栈饭馆酒楼的生意,到处人满为患,偏暑热未褪,总感觉今年要比往年更热。 林记小食店的厨房里,金巧娘从早晨进了厨房便忙得脚不沾地,毛思月点菜传菜在厨房与外面转圈,不到傍晚便觉得脚都肿了起来。 后厨房新雇的洗菜切菜的婆子四旬出头,也算得手脚麻利,却仍旧赶不上金巧娘做菜的速度。 至于脏了的杯盘碗碟,也有专门雇来的婆子洗清,连龚氏都增加了来店里帮忙的时长,可现包的肉菜大馄饨依旧是供不应求。 林记忙得热火朝天,外间几张桌子还一直客满。 金巧娘颠锅颠的手臂酸软,脖子上搭着的汗巾子随手擦去满头热汗,心里还挂念着开家具店的父子三人,询问龚氏:“阿娘,要不你抽空去瞧瞧家具店?夫君说得天花乱坠,我总是不放心。” 龚氏捏着馄饨头也不抬:“我也不懂,去了只会添乱。” 开业当天,林青山倒是邀请了母亲妻子前去捧场,但两位都怕家具店生意不景气,他们父子仨面上抹不开,都找借口拒绝了。 龚氏要留在店里帮忙,金巧娘说听丈夫描述也是一样的,她还要留在店里赚钱,总不能为着去参加家具店开业,而停了赚钱的活计吧? 这话说得,大有伤人自尊之嫌。 林白棠小声谴责母亲:“阿娘怎就觉得你的小食店赚的比我们家具店多,所以才觉得去家具店开业,还不如留在店里赚钱?” 金巧娘背过丈夫小声跟女儿说了句实话:“娘亲心里啊,总觉得发慌。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了?咱们一辈子勤勤恳恳还怕吃不上饭,还有人肯花钱给咱们开店?我还是好好卖饭,哪天就算你们仨开店赔了,也不至于吃不上饭。” 她从来不把希望寄托在运气之上,更不会寄托在从天而降的贵人身上。 林白棠哭笑不得:“娘亲,你可盼点好吧!” 家具店开了十多天,父子三人每日早出晚归,连林白棠也被迫了解了许多做家具的工艺材料及难度,已经能熟练接待前来挑家具的客人,应对客人各种刁钻的问题,却仍旧没能在家具店盼来母亲跟老祖母的身影。 “我阿娘跟阿婆到底觉得我们得赔多少啊,吓得她们都不敢到家具店里来瞧一眼?”许久未见陆谦,林白棠逮着他便大吐苦水。 陆谦也有一阵子未曾见过白棠了。 自听说她筹备开家具店开始,到后来陆续从罗辰嘴里听到自家阿姐开店的进度,家具店开业那天,他再也按捺不住,以“游学”为名带上小弟子直奔乐桥。 罗太太对陆谦如今很是信服,上次吃到儿子一身泥背回来的藕,她就觉得孩子越来越乖,对陆谦带着罗辰出门只秉承一个态度:“出门在外,凡事听陆先生的准没错”。 罗辰很喜欢陆谦带他出门。 陆先生真要说出门游玩,便当真是放开所有顾忌的玩,不必担心当日回去还要补功课,更不必担心玩完回去,半夜还得咬着秃笔写一篇游记,等着第二天先生涂涂改改,大批特批。 他不强求罗辰写什么游记。 漕河养家日常 第46节 陆先生对此很是想得开:“读书做文章,必要有感而发。明明出去玩很开心,非要留个不痛快的尾巴,出门一路之上都在想着这篇文章怎么做得精彩绝伦,玩也玩不痛快,学也学不开心,又有什么意趣呢?” 罗辰最喜欢不留功课的先生,欢呼一声恨不得与他拥抱。 陆先生话风一转,又是另外一种话术:“聪明的小孩子去外面见天地见众生,必有许多所思所想,将来长大回头去看,又是另外一番心境。” 罗辰自动将自己归类为“聪明的小孩子”,都不必先生布置课业,他自己上个月便主动写了一篇记录挖藕的文章。 当时递给陆先生品鉴的时候,颇有种应试举子向主考官大人投行卷的郑重之意。 陆谦对小弟子主动交上来的这篇文章赞不绝口,夸他从劳动中悟出了人生的真谛,当真是个早慧的学生。 罗辰得意之极,捧着自己的大作郑重封箱,预备留着将来成年之后再读。 小弟子跟着先生,眼睁睁看他直奔乐桥,远远站在家具店对街,听着街上舞狮的喧闹声,瞧见门口迎客的林白棠忙进忙出,站得一刻钟,亲眼见证了林记家具店开业的热闹,便原路返回。 游学……结束了? 当晚,罗辰在自己练字的纸上胡乱写下:“先生真莫名其妙也,只远观而不靠近,不知何所思……”寥寥数句,虽觉得其中几个字写得可圈可点,但内容有诋毁师长之嫌,不能递上去求先生表扬,只能悄悄压在箱底。 等到八月头上,陆谦在芭蕉巷口蹲守,终于逮到了林白棠,听她诉苦,讲近来的生活起落,阿婆娘亲的怀疑,讲家具店的生意,最后吐出一句:“还说你跟虎子是我的好兄弟呢,林记家具店可是我亲自筹备开的第一家店铺,以往都在东家身后帮忙,你们竟然都不来恭贺我开业大吉” 陆谦还当她只埋怨家里婆媳俩,听到她埋怨自己跟虎子,唇角微翘,柔声道:“家具店开业那天,店 里挤进去的全是妇人,我要真进去了不合适,远远瞧见林小管事的风采便足矣!” 店里严重人手不足,她这个管事手底下也没什么兵,但依旧干劲十足,每日大半的时间都留在家具店,让罗三娘子不得不把别的店里的账薄暂时先送过来,还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我当年第一次开店,也是这副模样,再过几个月便没这么兴奋了。等再多开几家店,你只会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忙不过来。”过来人罗芸有着切身的体会。 林白棠才知道他当时去了,复又开心起来:“我当管事是不是也有模有样?” 陆谦笑着夸她:“很能干的样子。” 林白棠满意了,便许诺:“既然我开业,谦哥哥都到场了,等你参加秋闱,我必请假送你去考场。” 陆谦不意还有此惊喜,当即笑道:“那我等着啊!”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谦哥你也不管管她!”…… 衙差第五次上门之后,宋氏受不了了。 荣常林挨打之后,暑热正盛,伤口恢复极慢,宋氏每日不但要侍候伤重的儿子,还得照顾安胎的儿媳妇。 饮食之上,儿子没有过多的要求,但新妇苗兰香却有诸多要求,要菜色丰富味道上佳,一时咸了淡了,冷了热了,同样的菜连吃两顿,都是事端。 “婆婆这是不想要肚里的大孙子了,常林哥哥,这可是你唯一的子嗣啊!”苗兰香捂着肚子告状,偏偏荣常林吃这一套,还要反过来责备宋氏苛待田兰香。 “兰香肚里怀着孩子,阿娘就不能待她好些。她害口才挑食,又不是故意挑食,阿娘你就辛苦辛苦,多做点兰香爱吃的菜!” 宋氏倒是想使唤田兰香,可才起个头要她去厨房涮碗,对方便娇滴滴说:“常林哥哥,我都好些年没进过厨房了,怕自己没轻没重,摔了碗砸了盘,可怎么好?” 荣常林便拦着她,恹恹道:“阿娘,算我求你了,别再折腾兰香了!她这些年哪里干过粗活啊,每天还要人侍候呢。跟着我已是委屈她吃苦,你又何必折腾她呢?您老要实在想使唤人,花点钱买个小丫头子来侍候你得了!” 宋氏听着儿子的话,真是句句都是刀子,扎在她心上! 当严家老太爷的姨太太,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也值得拉出来说嘴! 田兰香在严家倒是一直有四个丫头俩婆子侍候着,可那都是以前的老黄历了,她如今可是荣家媳妇! 儿子心疼媳妇,便不管亲妈的死活,两口子拿她当老妈子使唤。 这哪里是娶了个媳妇回来,分明是请了个祖宗回来! 荣常林躺在床上养伤,不能去粮店上工,管粮店的严二爷房里便派人来传话,撸了他的管事一职,令刘喜顶上去。 他挨打的事情传出去之后,昔日粮店的伙计们听过不下于四个版本的故事,有说跟他和离的前妻有关,也有说在外结了情仇的,更有说他得罪了粮店的老主顾等等。 官府多日未能成功缉凶,但凶手却存在于每个故事版本里。 更有甚者神神秘秘说:“听说小荣管事别处的伤不要紧,可那处却废了,可惜了田兰香,嫁过去便要守活寡。” “你亲眼见过了?”听话的也不怀好意。 “我虽没见过,可却有人见过,当日在衙门外抬出来,有人揭开被子瞧见过,多半没戏了。” 荣常林往日在店里当管事,好面子爱摆个架子,脱了奴籍见到严家人也弯着腰,对着店里的伙计却又呼来喝去,人缘着实一般。 他受伤之后,这帮伙计聚在一处,哪有好话。 “要是兰香妹子寂寞,你去安慰安慰人家……” 刘喜当上粮店管事的当日,特意提了四色糕点来探病,进门便赔礼:“小荣管事,二爷那边传话过来,让我暂时管着粮店的事情。你可得快点好起来,到时候还得回店里去当管事呢。”脑子里却响起店里伙计们私底下的胡说八道,眼神便虚虚往他下半身瞟去。 荣常林想要挣扎着坐起来,好向粮店昔日同僚展现他的康复进程,奈何身体不争气,只能继续叉着腿躺着:“多谢你来看我。” 他与刘喜视线相接,总怀疑对方的眼神里全是嘲弄之意。 或许只是他病中多思的错觉而已。 荣常林的差使丢了,还新娶了媳妇,奈何这位媳妇对饮食要求比较高,再加上如今还在读书的荣常明,等于荣来福夫妇俩要同时养着三口人。 荣来福咽不下这口气,当晚便封了二十两银子送去知府衙门,寻了胡师爷讨教。 胡师爷暗示他,想要找到真凶,总要让衙差们尝到点甜头,他们吃点好的,跑的也勤快点,说不定很快便能将真凶抓捕归案。 荣来福听了进去,回头又重新封了二十两银子送到当差的捕头那里:“我儿子被打,当爹的心里过不去,还盼着差爷们能尽早破案,这点茶水钱就当是小的孝敬差爷们的。” 袁捕头掂了下手里银子的重量,态度便缓和下来:“唉,不是弟兄们不尽心,实在是当晚下雨,连个目击证人都寻不到。说不得弟兄们还要多跑几趟了。” 过得几日,袁捕头便领着十来八个差役去荣家讲案情进展:“弟兄们刚刚从外面跑回来,又累又渴,路过府上进来讨口水喝,顺便再问问府上大哥儿,可有想起凶手别的线索没有?” 一群人忽啦啦涌进荣常林房中,为首的袁捕头便拿腔拿调的再次问起当夜被害过程。 荣来福知机,立刻便催促宋氏去街上现叫的席面:“肥鸡大鸭子都叫上,还要买两坛子好酒,他们说是来喝口水,咱们总不能真只端茶进去吧?”只怕问案喝水是假,捞油水才是真。 他亲自送了茶水点心进去:“辛苦差爷了,先用些点心,一会在舍下用些便饭。” 四盘子点心,两壶茶水,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全都用完了。 宋氏街上现叫了席面买了酒回去,这帮差役酒足饭饱,眼神还放肆的在苗兰香身上扫了几眼,临走荣来福又封了五十两银子的跑腿钱:“辛苦差爷了,我儿都躺了这么久,可一定要抓到真凶啊!” 留下一屋杯盘狼藉,这帮人扬长而去。 宋氏心疼不已,暗骂官差吃人,荣来福也只能劝她:“再忍忍,说不定下次来便有消息了。想是上次封的银子少了点,袁捕头便带人来吃一顿,这次多封了三十两,应该不会再来了。” 哪知,这不过是个开始。 此后隔三岔五,袁捕头便带着人上门来问线索,但问起真凶便暂无消息。 这帮人每次来,总不能只上清茶,宋氏便只能听从丈夫吩咐,上街去叫席面,临走还得再封一份银子。 来来去去,连酒水席面,外加封出去的银子,竟已经折腾了三四百两银子进去,宋氏还得洗洗涮涮收拾半日,累得腰酸背疼。 夜来夫妻俩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这事儿,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追凶之路漫长,但家底子可禁不住这般花。 进入八月,荣常林能扶着坐起来在屋内走两圈,苗兰香的腰身也有了变化,肚子鼓出来一点,荣来福夫妇总算松了一口气。 好在肚里孩子是真的。 宋氏侍候一大家子,还得接外面的活 计,出门梳头赚钱补贴家用,碰上袁捕头带差役过来,如蝗虫过境般吃喝,她只觉得厌烦,有时候甚至想在饭菜里洒一把砒霜。 八月中旬,她送走了一帮衙差,出门去给一位姓高的老主顾梳头,见到对方隆起的肚子,强打起精神陪笑:“太太肚子尖尖,瞧着是个大胖小子。” 这位老主顾自去年便一直用她,自偶然一次被请来梳头之后,一月总要请她过来两次。 宋氏来的多了,便摸出了规律,暗中猜测这位主顾的身份,瞧着年纪不大,十八九岁年纪,秀丽的面庞,行动文静娴雅,倒不似外面勾栏里养大的女子般举止轻浮,每每请她去梳头,听院里侍候的人提起,必是老爷要回来了。 寻常富贵人家梳头,大多是出门赴宴,或者家中要摆酒,或娶媳嫁女,必是要见人的时候。这位却为着迎“老爷回来”,非是为着见客,大约是哪位富贵人家的外室,要讨好男人。 因与正室别府而居,跟前侍候的人为讨欢喜,俱都称她为“太太”。 对方听到要生儿子,依旧愁眉不展,侍候的丫环仆妇可能是病急乱投医,忽问起她:“宋妈妈可有相熟的产婆?” 宋氏进门之时,便已闻到房里淡淡的熏艾味道,回想前几次过来,房中也能闻到淡淡艾草熏过的味道,心中不由一动,关切道:“可是没找到合适的产婆?” 高氏身边侍候的丫环便道:“老爷倒是送了个产婆过来,只是那婆子不大靠谱,便想着保险些再寻一位有经验的产婆。” 宋氏想到儿子的伤,无论如何猜测,她总觉得此事与方家有七八成干系,于是计上心来:“我倒是认识一位经验丰富的产婆,只是与她有些芥蒂,若说是我介绍的人,她恐怕不来。只说是慕名而来,想来她应该会来。” 高氏身边的丫环忙道:“要是真能请一位靠谱的产婆,帮我们太太顺顺利利生下孩子,到时候奴婢必厚厚备份礼谢谢宋妈妈!” 过得两日,一辆马车停在芭蕉巷,一路打听曹氏,请她去接生。 曹氏坐着马车过去,摸过了产妇的肚子,当晚回来便有些发愁:“今儿这产妇不大好,是个倒胎,到时候孩子要是两只脚出来便罢了,可要是先一只脚出来……” 方厚劝她:“实在不行便推了这差使。” 曹氏心存侥幸:“……可这家许的银子着实不少,要是顺利的话,也能给珍儿买两棵参补补身子。” ********* 八月二十四日秋闱开考当日, 陆文泰不再出门卖东西,杨桂兰跟陆婉也跟绣庄告了假。除了卧床的陆泉、要照顾老头子的郑氏,陆家其余人全部来送陆谦入考场。 林白棠也特意跟东家告了假,准备了一篮子吃食,有林记拿来能放住的各类肉食,小菜,还有一早出门买回来的新出炉的香酥芝麻烤饼,松软的几样糕点,装了满满一篮子。 方虎也不去武馆,收拾的干干净净,随同陆家人一起,送陆谦参加秋闱试。 陆谦见到她准备的吃食,在篮子里扒拉了一遍,全是他爱吃的,还有两纸包干果,一包剥好的核桃一包剥好的松子,她叮嘱道:“顾不上吃时用干果垫垫肚子,油大顶饿。” 杨桂兰先自笑了:“白棠这是知道谦儿挑嘴,怕他在考棚里饿肚子啊?” 方虎手心朝上摊开,给众人展示他昨晚弄伤的手指:“东西是白棠准备的,核桃跟松子可是我剥的。昨晚她逮着我在船舱里剥了半夜,做不完不让走。” “你还好意思说!”林白棠在他掌心轻拍一记:“买的核桃跟松子有一多半都进了你的肚子,剩下的才装了这么点儿,到底是给谦哥哥送考,还是给你送考啊?” 方虎狡辩:“总不能饿着肚子干活吧?” 陆婉戳破真相:“定是白棠知道虎子干活时会吃,所以多买了一份。从小到大,她要送吃的东西,不都是两份?” “那你还不让我吃?”方虎此时才醒悟过来:“感情昨晚你吓唬不让我偷吃,就是故意逗我啊?” 林白棠哄他:“这不是偷吃的更香嘛。” 打打闹闹到达考棚外,已有许多考生排起了长队,检查的官兵挨个搜身,考生不但要脱衣检查,连篮子里的吃食都要掰碎,以防夹带。 众人注视着陆谦排队候检通过,提着东西进了考棚消失不见,留了方厚在外候着,其余人皆回转。 漕河养家日常 第47节 秋闱结束,陆谦在家里休养了一阵子,还被财大气粗的小徒弟请去丽景楼赴宴,方虎跟林白棠,以及罗三娘子作为陪客,也受邀出席。 伍顺不请自来,坐在了方虎旁边,向陆谦敬酒:“陆先生考完了秋闱,便要入京参加春闱了吧?”他真心诚意盼望着:“我是个粗人,以往不太会说话,只盼望着陆先生一路高中,官运亨通!” 他可是特意找人打听的,乡试考中的举子来年春天入京赶考,要是有幸考中,便要入朝为官,一只脚踏入仕途,不知被派到哪去做官,从此之后三年五载不得归乡。 旁人还未察觉其用意,罗三娘子的目光已经在席间扫了一圈,发现陆谦神色一滞,似乎也意识到了伍顺的用心。 林白棠并没有察觉到伍顺的话中之意,还傻乎乎跟方虎玩笑:“等谦哥哥当了官,你要是再胡闹,就让人打你板子!” “我又没犯法!”方虎瞪着眼睛控诉小伙伴:“白棠,你也太坏了吧?谦哥你也不管管她!” “我可是本本份份的商人!”林白棠扔了一粒花生米过去,砸中方虎的脑门,顿时得意的笑了起来:“谁像你啊,隔三岔五闯祸!谦哥哥才应该管你!” 两人隔着桌子互相扔花生米打打闹闹,还沉浸在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有可能要当官的兴奋之中。连坐在林白棠身边的罗辰也瞧得眼热,拿花生米扔方虎,谁知被他用嘴接住,嚼巴嚼巴吃了。 罗辰大笑,接着再扔。 罗三娘子头疼的看着席间玩闹的三个人,不无同情伍顺跟陆谦,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要是时间赶得上,不如陆先生坐漕船入京,一路上有人照应,也放心些。” 自陆谦做了罗辰的先生,她家这位顽劣的小祖宗近来省心多了。 同样一件事,总有人想法南辕北辙。 伍顺盼着陆谦高中为官,罗太太则正好相反。 陆谦参加秋闱时,罗太太便开始发愁:“陆先生要是考中,还要入京赶考,到时候辰儿怎么办?再找旁的先生,就怕他故态复萌。”为着自己的儿子,罗太太都生出个荒诞的想法:“你说,要是我在佛祖面前诚心许愿,要陆先生落榜,能不能实现?要是陆先生考不中,便能留下来教导辰哥儿。” 罗三娘子被母亲的心愿给惊到骇笑:“阿娘,你为着自己儿子,便想折了别人家儿子的前程,佛祖应该……不会答应的吧?” “竟是我疯魔了,只想着自己的儿子,佛祖恕罪!” 一顿饭,吃得各人心中滋味不同。 等到放榜当日,陆谦心中紧张,推拒了家里人要陪同的要求,催促陆文泰出门卖货,母亲跟姐姐去绣庄上工,他决定只身前去。 结果到得芭蕉巷口,发现林白棠跟方虎正候着,远远看到他便催促:“谦哥哥快点,磨磨蹭蹭做什么?又不是新嫁娘要出阁,还得梳妆打扮!” 方虎手搭凉棚,夸张的说:“太阳都到半天了,谦哥你不会是没考好吧?放心,要是落榜了,我的肩膀借给你哭!” 他倒是讲义气。 林白棠也不甘人后:“家具店最近在招伙计,谦哥哥你要落榜了,来铺子里当个前面支应的伙计,我给你工钱开高些!” 陆谦:“……” 这俩家伙,从小就不省心。 两人上前来,各自挽了他一边胳膊,挟持他往河岸边步阶走去:“快走快走!”根本容不得他反抗。 陆谦原本一肚子的紧张,被这两人全都搅和了。 放榜当日,陆谦高中解元。 方虎跟林白棠抱着他又跳又叫:“中了中了!”比自己出息了还高兴。 陆谦伸臂揽住二人,笑道:“你俩镇定些,不过是个举人!” 离进士之路,还很遥远。 这二人才不管他心中所想,只为这一刻而高兴,方虎还说:“这次考中,下次也定然没问题!” 林白棠拉着二人要回去:“赶紧告诉家里人,这可是第一名啊!今晚咱们去林记拿酒去船上喝,不醉不归!举人老爷的名头,正好拿来一用,我娘定然不会再阻拦我喝酒!” 方虎也高兴起来:“正该庆贺!” 结果三人赶回芭蕉巷,才发 现出事了。 方家大肉铺子前面堵了好几名壮汉,说是曹氏给人接生,产妇跟孩子一尸两命,已经被产妇家人扣押,才闹到了芭蕉巷。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你急什么啊? 方厚听曹氏讲过这家产妇的情况,当时还劝曹氏推拒,粗粗估算,离发动要生也还有半个月左右。 今早天色未亮,那产妇家中仆从便来砸门,说是产妇清早起来就肚子疼,羊水也破了,催着赶着接了曹氏去接生。 曹氏听到产妇提前半月发作,心里也有些慌。 谁知这一去半日功夫,竟一尸两命。 也不知那产妇家人从哪找来的壮汉,堵着方家大肉铺子来讨说法。 方厚担心曹氏,见这些壮汉蛮横,说话也不客气:“我家娘子早先就说,这产妇胎位不正,孩子头在上面,极容易难产。你们非要请她去接生,当时接生是什么情况我们也不知道,跑到家里来闹有什么用?” 那些壮汉奉命而来,当中主事的是一名婆子,颧骨高耸两腮无肉,正是之前来接曹氏的仆从,此刻冷笑道:“我们家太太原来好得很,你家娘子接生竟闹到了血崩,大人孩子都没保住,你们家要拿银子来赔偿!” 自古妇人生产,便是在鬼门关打转,产妇跟孩子保不住的比比皆是,各种危险情况都有,曹氏接生这些年,也不是没经见过,对方都只能自认倒霉。 堵上门来讨要赔偿的,方厚还是头一回见。 他着起急来:“哪有这种事情?你们把我家娘子弄去哪了?” 那婆子左右环顾,冷笑道:“你们还是拿钱来赎人吧,最少三千两,先拿一千两来!”犹嫌不足,还打量方家的大肉铺子,最后大约是嫌弃芭蕉巷住着的全是普通百姓,此处店铺便宜,而肉铺子也着实不是什么好营生,这才罢休。 壮汉堵着方家的铺面,吓得前来割肉的主顾们都不敢上前,那婆子还对过往路人说:“这家接生害死了人——”她一番唱念作打,闹将起来,直吓得主顾们都怕招惹事非,远远避了开去。 林白棠现如今盘帐是一把好手,听到对方要三千两,小声跟陆谦说:“这么一大笔银子,不止要将虎子家多年积蓄抖搂干净,恐怕押上大肉铺子也还差着一多半呢。” 方厚担心曹氏受罪,忙忙去筹银子。 陆谦手头还有两百两银子,乃是罗家结算的学费,忙回家去取,连林白棠也跑去林记小食店找金巧娘借银子。 几下里急凑,最后总算先凑足了一千两,那婆子收到银子,带着壮汉扬长而去。 过得半日,还不见曹氏回转,方家父子上门理论,反而跟对方闹了起来,最后被打出门外。 方珍原本还在家休养,听说方瑶哭着跑进来,说是曹氏出事了,她晕头转向从床上爬起来,还要安慰惊慌失措的妹妹,反而定下神来要等着父亲跟弟弟回来。 傍晚时分,方厚跟方虎垂头丧气回来,身上还带着擦伤,连衣服都被扯破了。 方珍跟方瑶满怀希望的迎上来问:“可有见到阿娘?”父子俩齐齐摇头,俩女儿急得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 林白棠跟陆谦也在方家等着,暂时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力安慰俩姐妹:“别急,先想想办法。” 方厚一咬牙:“如今也只能先将大肉铺子抵押出去,换一笔银子回来赎人。总要将人救回来再说!” 他出门去寻牙行,找人来看铺子,方虎便往大肉铺子去,林白棠跟陆谦不放心,也陪着他过去了。 自曹氏出事,儿子忙乱起来,方老汉便守着铺子,收拾早晨杀好的猪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方虎垂头丧气踏进肉铺,怕说出抵押肉铺伤到老人家的心,祖上三代都守着大肉铺子过活,如今为着救人要将肉铺抵押,正要催促方老汉回家去,忽啦啦涌进来几名壮汉,进门一言不发便开始砸东西,将案板上放着的大肉扔到地上,还要踩上两脚。 方老汉急了:“这是怎么说的?快别砸了!” 方虎也忙去拦:“有话好好说,你们这是做什么?” 陆谦忙将林白棠揽进怀里护着,也开口理论:“别砸了,再砸我们就报官了!” 有壮汉提起墙角抬猪的杠子抡起来便砸,也不管店内的东西,更不怕伤着人,其余汉子将案上卖剩下的猪肉全都扔到地上乱踩,还有拿砍骨刀砍门砍窗,将梁上悬挂着挂肉的铁钩绳子也割断扔在了地上。 方老汉一辈子老实卖肉,凭着老辈子传下来的杀猪手艺过活,谁想临老却遇上这种事情,急得跺脚,要上前去拦,被其中一名壮汉推了一把,老人家体弱,朝后踉跄退了几步,被方虎拦腰抱住才停下脚步。 那大汉凶神恶煞骂道:“老头子,少来碍事,不然连你一起打!” 方虎跟着父亲上门去理论,要见曹氏,还被对方打了出来,父子俩在产妇家门口不走,便是几名汉子上前来推搡。 他心中早憋着一股气,再加上祖父被推推搡搡,顿时气得骂起来:“你们是强盗吗?连人都不让见,只让我们凑银子,别是讹人吧?” 还有汉子抡着砍骨刀劈在柜台上,瞬间便砍出一个破洞,抡得砍骨刀上来便要对着方虎砍过来:“害死了人还这么凶!别是吃的教训不够吧?” “虎子——”林白棠跟陆谦齐齐惊呼出声。 方老汉从年轻时候就握着这把祖传的砍骨刀在肉铺里干活,深知砍刀的锋利,见那砍刀朝着大孙子过来,老人家要冲上去护着大孙子,谁知地上全是乱扔的大肉,正踩中一块肥膘,朝前扑过去之时,被那抡着砍骨刀的汉子左手推了一把,朝后直直跌了过去,脑袋朝后磕在被那些汉子扔在地上剁肉的圆木菜墩边沿。 那圆木菜墩用了几年,高厚结实,后脑勺猛的撞上去,当时便有血从脑后流出来,直吓得林白棠跟陆谦扑过去,喊起来:“虎子!虎子快来——” 方虎被两名汉子一前一后拦着,都知道他是方家儿子,满怀了恶意戏弄,谁曾想不过是挥砍刀戏弄一番,却令方老汉后脑着地。 陆谦将老人家扶起来,却看他的后脑勺,已经被撞出一个深深的凹槽,霎时心中一凉。 方虎要过来,那耍刀的汉子却不肯让开:“我家里一尸两命,你急什么啊?”激得方虎性起,大吼一声动起了真格。 一时里混战起来,店铺内东西乱飞,不时听到有人惨叫。方虎到底习武多年,在几人围攻之下,竟空手夺刀,抡刀乱砍,逼退几人围攻。 那几人见闹出人命,自己人里也有受伤的,半搀半扶散了。 方虎到得方老汉身边时,老人家瞳孔已经扩散,嘴唇翕动,浑浊老迈的眼神在大孙子身上困难的扫了一圈,发现他身上虽带了些伤,但胳膊腿都完好,手里还拿着方家祖传的砍骨刀,一口气便散了。 方家肉铺里响起狼嚎一般的嘶吼。 芭蕉巷的邻居们听到动静,都赶了过来,而方厚也正领着牙行的人过来看铺子,见到老父亲惨死,一时里不能接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方家父子痛哭不已,一时里众邻居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家里的方珍姐妹俩及方婆子都赶了过来,见到方老汉无故枉死,都扑在老人身上痛哭。 好好的一家人,展眼之间已经生离死别。 林白棠跟陆谦还未曾经历过死亡,被吓到之后,便默默守在方虎身边,听得 他痛哭之声,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方厚到底是顶门立户的男子,哭得一时便被林青山给劝住,正商议要报官,忽听得远处有脚步声过来,显然人还不少,有衙差的声音离着大肉铺子还有几米,已经扬声问道:“方家小儿在哪?”而那衙差旁边还有两名大汉陪着,口气骄横:“姓方的小子,赶紧出来!” 此情此景,陆谦一把将哭得懵头懵脑的方虎拉起来,向林白棠使了个眼色,低声跟方厚叮嘱一句:“方叔,来者不善,我们先送虎子出去避避风头,等情况明了再说!”拖起方虎便走。 方虎还要留下来,方厚狠推了儿子一把,压低声音催促:“赶紧走!” 三人迅速穿过前面铺面,摸黑走进后院,林白棠先拉开后院送货的小门,便是一道仅能通过一辆板车的小路,能直达河岸边。 她迅速往左右瞧了一眼,发现并无人迹,回头拉起方虎便往外跑。 夜色茫茫,方虎糊里糊涂被他们拉着,一气跑到河边步阶,上了林白棠的小船,她迅速解开缆绳,也不管方向,先划了船沿着河道离开芭蕉巷。 离得老远,还能听到方家大肉铺子里传来的争吵声,也不知差役跟巷子里的人说些什么,只能听到许多人七嘴八舌,偶尔有一两句飘在风里,也是零碎的词儿,似乎说什么“打死人……”或“偿命”之类的话。 此时方虎忽然醒悟:“白棠,你赶紧划回去,我这样跑出来,还不知道他们怎么对我阿爹。还有我阿翁……”他难过的要哭,却又忍不住了,但表情极为难看:“我不能让阿翁白白送命!” 黑夜之中,陆谦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语声缓慢而郑重,说道:“虎子,你听我说,咱们暂时先别回家。曹婶子的事情还不知道什么情况,那些上门动手的汉子明知出了人命,却还敢报官,拉着官差来抓人,背后定然有大靠山!而且我听同窗讨论过苏州知府韩永寿,他如今风评不大好,有些想必不是捕风捉影,你只要进去了不但能丢掉半条命,恐怕方叔还得想办法花银子捞你!咱们先想办法躲一躲,看情况再说。” 方虎从小到大都听他的话,惯性使然,也不知是他镇定的语声,还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竟渐渐平静下来,呆呆坐在船头,目光向着芭蕉巷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漕河养家日常 第48节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别是小两口私奔吧?”…… 芭蕉巷林家大肉铺门口,周围邻居全都站着,等两名壮汉带着几名官差过来要抓捕方虎,皆怒目而视。 方厚愤怒的指着报官的壮汉质问:“他们闯进我家,对我家老人孩子动手,害死了我父亲,现在还要跑来抓我儿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怀里还抱着方老汉:“我家也要报官!” 那两名壮汉带着官差过来,态度却很是嚣张:“你儿子伤了我们的人,我们只是还击而已!” 方婆子已经哭得快晕过去,被俩孙女一边一个扶着,听说要抓自己的大孙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站起来往官差面前一杵:“你们闯进我家里,打死了我家老头子,竟然还报官?!还我老头子命来!”她颤颤微微向那壮汉扑了过去,竟是要跟对方拼命的架势。 其中一名壮汉眼现轻蔑,竟要跟方婆子下手,只听得众人七嘴八舌嚷嚷起来:“当着官差的面儿,你都敢打人,怎么好意思报官的?” “官爷该抓的是他们吧,闯到方家大肉铺来,害死了方家老汉!” 那壮汉对方老汉的死一点愧疚都没有,反而催促官差:“赶紧锁了姓方的回去,韩大人还等着复命呢!”竟不怕官差,反而在指使对方,听口气竟与韩知府很熟稔。 官差奉韩知府之令前来拿人,可不管方老汉死活,要拿方虎回衙复命,被芭蕉巷众人拦着,方厚抱起方老汉道:“差爷既要回去复命,找不到我儿子,小人这就随差爷回去复命!” 不言不语的林青山从肉铺院子里推出个独轮车:“把方叔放到独轮车上,咱们这就去知府衙门见官!” 陆文泰也上前来帮忙,连同平日巷子里忙碌的另外几家男女一起上前,众人都拥在方厚身边,一起随官差回去复命。 金巧娘小食店的客人也不管了,听到动静过来,帮着方珍扶方婆子准备一起去衙门,见龚氏带着林幼棠也过来了,急匆匆叮嘱一句:“我跟青山去帮忙,阿娘你带着幼棠先回去吧。” 巷子口驶来一辆马车,赶车的汉子被迎面而来的人群堵在路口,与车里的主子请示:“二公子,人太多过不去了。” 马车车帘掀起,露出陆婉的脸,见到官差跟众邻居,顿时惊呆了,回头急道:“阿娘,好像出事了……” 她先下了马车,又扶了杨桂兰下车,同马车里的年轻男子道谢:“今日多谢二公子,我们这边还有事儿,这便回去了。” 马车里的人没有出来,只露出个瘦削的下巴:“陆娘子客气了。” 杨桂兰在绣庄崴了脚,才被来巡视的张记二公子撞上,便送了母女俩一程。 陆文泰见到妻女,打了声招呼,几句将方家之事讲完,见妻子肿起来的脚踝,便催促她们先回家去,在妻子耳边叮嘱:“见到谦儿,千万让虎子藏好,这里有我们大人顶着呢。” 同一条巷子里住着,几家孩子来往密切,便如同子侄辈一般,哪里忍心让方虎进牢房去受罪。 芭蕉巷众人怀着同样的心思,浩浩荡荡要跟着众官差与那壮汉去官衙。 两名壮汉原本趾高气昂,引着官差来拿人,谁想激起了方家人骨子里的血性,对方没有选择息事宁人,交出儿子,反而抱着气绝的老人要跟他们对簿公堂。 巷子最里面还住着一户姓侯的人家,是一位姓侯的光棍汉,家里还养着只猴,据说是特意去蜀中峨眉山上捉来的小猴,自小驯养,每日带出去在城内卖艺收钱。 他今日刚从外面回来,便撞上了方家惨事,肩上蹲着只猴儿,手里还提着破锣,见众邻居全都簇拥着方家人,便敲起破锣,边敲边喊:“大家都来看看啊,无辜老汉惨死,凶手反而上门来抓人……” 奉命而来抓人的正是袁捕头,仗着官府的势可没少去刁难普通百姓,没想到却在芭蕉巷遇上了刁民,扭头喝道:“你再胡说八道?!” 侯小强连敲两遍破锣,又换了词儿:“大家都来看看啊,无辜老汉惨死,官差上门主持正义……”他还谄媚笑道:“差爷,小人相信大人一定会秉公执法,还方家一个公道!” 袁捕头:“……” 公道不公道,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捕头说了算的。 侯小强听起来在夸他,但与事实相去甚远,这让他的厚脸皮都有点吃不住了。 领路的其中一名壮汉恶狠狠回头骂:“再乱喊试试,拧断你的脖子!” 芭蕉巷众人皆怒目而视,林青山推着独轮车,不紧不慢道:“差爷,他不会是知府大人家亲戚吧?分明行凶打死了人,敢这么嚣张,还不让人说话!” 方厚原本走在独轮车旁,见那壮汉的模样,索性回头讨要破锣,接过来便旁若无人的敲了起来:“冤枉啊!大家都来看看,我阿爹死的冤!被人活活害死,还要被凶手上门来抓人……” 苏州城内水、□□**通八达,南北商贾云集,入夜也不改热闹,本地自古以来都有酿酒的传统,尤其酒肆密布,离家在外的商贾们夜间最爱在各个酒肆流连,小酌一杯,洗去旅途劳累。 尤其近日,各地学子们刚刚考完未散,白日桂榜刚放,高中的举家欢庆,落榜的沮丧失落,难免约了三五知交好友进酒肆,或庆贺或安慰,总要寻到消解情绪的去处。 方厚嗓门洪亮,边走边喊,引得沿途听到的人皆伸长脖子张望,有好事的商贾,有吃过晚饭在河岸边消食的百姓都跟着过来凑个热闹;更多的还是各处来赶考的年轻学子们,刚刚经历过考 场的蹂躏,无事一身轻,正是爱凑热闹的年纪,酒喝到一半听到外面动静跑出来,身后还跟着追帐的酒肆老板,生怕这帮学子们忘付酒钱。 “什么事儿?” “好像遇上什么冤枉了……” “咱们也去瞧瞧!” “好嚣张的凶手啊!”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真有此恶行?” “……” 有好事的学子酒意上头,一腔热血激昂,总算有了用武之地,追着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金巧娘嘴皮子利索,将方家之事讲完,还激愤问道:“方家娘子接生了不知道多少孩子,也有遇上难产的,可那是阎王爷要收人,她能怎么办?要是每死一个产妇,便把接生婆家里人打死一个,这世上还有接生婆吗?” 这年头生孩子,产妇跟孩子出事的比比皆是,除非接生婆恶意使坏,否则产妇家也只能自认倒霉。 商贾们见多识广,很是认同她的话:“当然,生孩子丢了性命,只能说命不好,接生婆又不是神仙,还能保命的!” 年轻学子有家中姐妹或者母亲难产过世的,也深有感触:“有人生孩子很顺利,有的人生孩子,就能丢了性命,有什么办法。” 本地百姓家里生孩子,也有不少请过曹氏接生的,此时便出来作证:“我家孩子便是方家娘子接生的,她接生的手艺很好,但遇上孩子倒着的,就是老天不给产妇留活路,是死是活全看天意,可不是接生婆的错!哪有这样人家,还上门来打死了方家阿公!” 曹氏平日接生,多是普通百姓家中产妇,这一片几乎都算是熟人,有的人家里三年要去个两次,有的人家里五年也要去个三次,经手的产妇孩子越多,认识她的人也多。 以往不觉得有什么,至多走在大街上,打招呼的人比较多。可是真遇上她出事,便出人意料的引来了更多百姓,尤其这一路还是从芭蕉巷出来的,都想跟着看个究竟。 袁捕头原以为不过是一趟肥差,出门之时便接了那壮汉塞过来的银子,只要拿了人回去便算交差,谁知方家人骨头太硬,走了一路人却越来越多,听着后面七嘴八舌的议论,他真是后悔接了这趟差。 偏那两名壮汉不会瞧人脸色,或者已经习惯了对人颐指气使,还催促他:“这么多人,赶紧把他们轰走啊!” 袁捕头不高兴了:“要轰你们轰,我可不敢!” 他也就是逮着一家两家的薅,犯众怒的事情可不干。 打头的壮汉便回头骂起来,试图轰散众人,也不知道跟着的哪个年轻调皮的学子出来之前还从桌上拿了个茶叶蛋,皮剥到一半便来凑热闹,见他气焰实在嚣张,随手把茶叶蛋扔了出去,正砸中那壮汉,鸡蛋碎成几瓣,蛋黄全糊到了他的脑门上。 他何曾受过这种气,当即便朝着人群吼起来:“谁啊?谁扔的鸡蛋?” 有人引头,自然便有人跟随起哄,还有人群之中借机乱扔东西的,有扔一把咸酥豆的,也有位仁兄扔个酒碗砸过来,砸中那壮汉的肩膀,落到了地上。想是他从酒肆里跑出来看热闹,还端了半碗酒。 袁捕头原本便不情不愿,见激起众怒,忙往旁边避让开来,省得砸到了自己。 知府衙门里,韩永寿从入夜的酒局上被人紧急拖来审案,原本以为会很顺利,谁知见到乌压压一片人头,一身酒气被惊的散了个干净。 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早已经知道,只不过走个过场。 可惜事与愿违,他这头还没审案,那头方厚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当地报案,“求青天大老爷为方家主持公道”,大帽子先扣上来,外面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袁捕头紧急凑过去通气儿,听说来者不但有南北商贾,最多的竟还有各地赶来秋闱的学子。 方家老汉此时被抬上堂来,安安静静躺在大堂上,方厚轻扶起老父亲,仿佛怕弄疼了他老人家,向韩永寿展示老人脑袋上凹进去的地方。 当着围观众人,韩永寿犯了难。 本地百姓在他的管辖内,南北的商贾逐利四方,唯有赶考的学子们最为棘手——这帮人还未入官场,却空怀一腔热血,最爱多管闲事。 管闲事也还罢了,谁知道他们出自谁人门下,哪个书院。 朝中科考入仕的官员,与各地方书院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同乡同窗同门,或者师徒等等,总归不能轻忽。 他咳嗽两声,拍响惊堂木,等下面双方讲完因由,方厚咬死了他们打上门来害死了自己父亲,而那俩壮汉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反而咬死了方老汉是自己跌倒摔死的,与他们无关。 他们只是上门为自家主母求个公道,谁知方家小子却打伤了同伴。 两方争执不下,韩永寿很头疼。 本来逮着方家小子,投进牢里一顿严刑逼供,多大的罪名他都得认下,能熬得住牢房里的各式刑具,也得算方家小子骨头硬。 到时候事情就简单多了。 韩永寿再拍惊堂木,大堂内外顿时全都一静,他厉声问道:“方虎既然已经逃逸,当时事情发生之时,可有证人?” 芭蕉巷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那俩壮汉见对方说不出话来,顿时抖擞起来:“连证人都没有,便想着污蔑我们兄弟?分明是你家妇人害死了我们家主母,这老头才自己寻死,还要赖到我们头上!” 他正洋洋得意,外面有人气喘吁吁赶了过来,向围观着的人群借道,很快便进了大堂,扬声道:“回大人话,学生当时恰在现场,亲眼目睹了案发过程,这两位还有另外受伤的几位进门便在肉铺里打砸,这才害死了方家老爷子!” 韩永寿问道:“堂下何人?” 来人向他拱手一礼:“学生陆谦!”原来是陆谦不放心,叮嘱林白棠带着方虎先找地方躲一躲,他回去探听一番。 谁知到半道上,便听到有人议论,说是一大堆人跑去凑热闹,知府大人要连夜审案云云,便猜到官差抓不到方虎,定然要带了方厚过去。 他紧赶慢赶,正赶上韩知府夜审。 僧渡桥下,方虎带着林白棠弃舟登岸,牵着她往一处临河的酒肆进去,直奔着掌柜的过去,问他:“邓兄可在?” 掌柜的以前也见过方虎两次,便引了他往里面去:“郎君请随我来。” 林白棠不知就里,小声问他:“你朋友?” 方虎道:“我与邓兄认识有一阵子了。谦哥刚回来那次,不是跟你讲过嘛,认识了一位朋友,最为豪爽讲义气,还胆大无比,身手也好,便是他们家公子。” 林白棠便想起荣常林挨打之事,压低了声音询问:“荣常林那次?” 方虎点点头。 那掌柜的将方虎带进后院一处静室,又端来了茶水点心,道:“我家郎君今日还未过来,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郎君既来便是有事,不如先在此间休息,等小人出去传信,看郎君几时过来,可好?” 既来之则安之,方虎已经出来了,便暂时留在静室。 林白棠不知方虎这位朋友的深浅,但想到上次能帮他出手惩治荣常林,想来交情不错,也只能坐下来等着。 她一边记挂着方家乱局,离开的陆谦,又怕方虎的爆脾气按捺不住,冲出去再酿出大祸,饮一口掌柜送来的热茶,慢慢劝他:“虎子哥哥,我听东家说,咱们这位韩知府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漕帮可没少往他家送东西,真要论清正廉明,比之前的周知府可是差远了。” 周知府便是他们小时候审过傅金宝拐卖案的那位大人。 “听说韩大人近来染上个毛病,谁家要是有官司要打,求上知府衙门,只要你银子多,总能解决问题。我只怕你被他们抓进去了,对方财大气粗,方叔就算倾家荡产都救不了你!” 方虎深吸一口气,揉一把发麻的脸:“我们家已经倾家荡产,还欠了一屁股债,连我娘尚且没救出来,哪有余钱救我?” 普通百姓之家,便有 二三十两白银,已经算小有积蓄,依旧得每日勤勤恳恳去做工,平日省吃俭用过日子,家里老人有个头疼脑热,孩子不舒服,去医馆抓几幅药,也还得心疼半天。 那家产妇家里张口便是三千两天价,便是要置他们家于死地,几辈子都还不清,哪里有余力救他。 “咱们先在外面避一避,等谦哥哥回来再说。” 方虎只觉得脑子要炸了:“可是我娘,还有我阿翁……”只要一想便悲从中来,恨不能砸碎了眼前的世界。 掌柜的从静室出去之后,便派了个伙计,小声叮嘱了几句,让他出去寻人。 漕河养家日常 第49节 那伙计去得一刻钟才回来,身后跟着一名年轻男子,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瞧着年纪还不到二十岁,身形极高,高鼻浓眉,一双眼睛鹰隼似的,顾盼之间透着股说不出的狠厉,随意笑起来却又带着些浪荡之意,进来便问:“孙叔,方虎来了?” 姓孙的掌柜迎了上来,引着他往后院静室而去,边走边说:“方小郎好像遇上什么事了,不但自己来了,还带着个漂亮的小姑娘。” 那年轻男子脚步一顿,玩味而笑:“漂亮的小姑娘?他那位青梅竹马?别是小两口私奔吧?” 若是荣常林在此,听到这把子声音,见到这身高,大约也能认出来,正是对他动手的歹人。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总觉得心里好像有羽毛在挠…… 静室的门被推开,惊动了里面坐着的少年男女。 方虎抬头,见到来人,忙起身迎了上去:“邓兄——” 年轻男子上前来,关切道:“虎子兄弟,可是出什么事了?” 林白棠起身,目光扫过来人身高,再听到他的声音,将来人跟当晚夜色之中蒙着黑巾模糊的影子联系到了一起。 方虎哽咽道:“一言难尽!家里出了点事,只能来投奔你,还望邓兄能收留几日。” 邓英爽快应了下来:“莫说几日,便是几年也使得。要是在这里住得闷了,咱们还能换个地方。”他的视线扫过站着的小姑娘,心里升起讶异——原来方虎没说谎,他的小青梅果然容色出挑。 他当时在船上,只看到蒙在兜帽里小巧白皙的下巴,脑中还闪过一个念头,拥有这样下巴的姑娘,不知道得有怎样一双眼睛相配。 谁想隔了两个月,终于有机会一睹芳容。 小姑娘黛眉朱唇,如珠如玉,眼神清澈灵动,透着好人家养出来的柔软平和之色,敛身向他一礼,细腰盈盈一握,果然老天偏疼,光是站在那里,便满室生辉。 他长轻挑眉:“这位姑娘是跟你一起离家出走了吗?跟家里人赌气,也不用着带着小姑娘跑出来吧?” 林白棠:“……” 这人一开口,怎么跟浪荡子似的,说的这叫什么话? 方虎正沉浸于悲伤之中,还忧心曹氏的安危,原还想着凑了一千两给对方,先把人赎出来再说,万一被产妇家人气怒之下动手,不知得吃多大的亏。 他听到邓英开玩笑,这才回过神来,忙解释道:“邓兄误会了,我跟白棠不是负气离家的。”此时才道:“上次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了,白棠撑船送你去收拾姓荣的。” “哦,上次我们都捂得严严实实,当时已经入夜,倒没瞧清楚白姑娘的样子。”他拱手为礼:“在下邓英,是虎子的好兄弟。”他分明记得这姑娘不姓白,不过为着逗引姑娘说话而已。 小姑娘果然开口:“在下姓林,双木林。”与那夜的声音重合,果然有一把好嗓子,语声清脆爽利。 “对不住了,白棠姑娘。” 不知为何,林白棠总觉得虎子这位“好兄弟”说话带着些吊儿郎当的气息,面上表情一本正经,但眼神大胆,让她隐隐有些不舒服。 “邓郎君不必客气!”她忽略了心里的不安,转而道:“虎子哥哥,你既有落脚之处,我先回去一趟,回头再来寻你可好?” 邓英听到小姑娘乖乖巧巧唤“虎子哥哥”,总觉得心里好像有羽毛在挠,有点说不上来的痒意,大拇指下意识来回摩挲了两下食指跟中指指腹。 方虎已经催促:“你快去快去,我定然不会乱跑。”只差向她发誓保证:“你放心,我不会乱跑!” 林白棠便向外走去,邓英也紧走两步:“我去送送白棠姑娘。” “邓郎君留步!”小姑娘步履匆匆,很快便推门走了,还能听到她的脚步在木制的走廊上传来的声音,快而轻捷,渐行渐远。 邓英回身坐到榻上去,伸脚踢掉了鞋子,像没骨头似的朝后倒在了靠背上,腰下还垫了个软枕:“说说吧,怎么回事?” 方虎坐在一侧的玫瑰椅上,长长叹了一口气,开始从头讲起。 ********* 桂榜刚放,解元之名,已传遍苏州城。 学子们最关心的,莫过于此次秋闱的名次。 此前陆谦籍籍无名,顶多苏州、盐城的同窗认识他,听到解元之名也还要猜测是否重名。 参加过秋闱的学子,知道解元大名之后,都好奇其人模样品性,师从何人。 众学子跟过来凑个热闹,便听到前来作证之人报出大名,堂下顿时议论纷纷:“这位可是解元?” 众学子的疑问,也是苏州知府韩永寿的疑问。 “可是今科解元?” “正是学生。” 陆谦一路赶走,几息之间终于气息平稳,恭恭敬敬道:“大人有所不知,学生与方虎一家同居芭蕉巷,因方虎的母亲出了事情,今日便一直陪着他。傍晚时分,学生与方虎便在方家肉铺,来往乡邻皆可作证。谁知这帮人闹上门去,进门便开始砸东西,还拿了肉铺的砍骨刀要砍方虎。方老爷子怕自己孙子受伤,这才去护孙子,反而被他狠推了一把,这才朝后跌倒,后脑勺撞在圆木菜墩边沿,这才出了事儿!” 他指着打头引路的那名壮汉,方才便是他最嚣张:“这位当时挥着砍骨刀,要砍死方虎,闹出了人命才跑了,谁想杀人的反喊冤,竟跑来报官,真是奇也怪哉!” 韩永寿沉吟不决,似有什么事让他左右为难。 那壮汉便狡辩:“你胡说!我们哪里是去闹事,分明是为我们家太太讨个公道!那方虎还伤了我们几名兄弟,大人一定要抓他归案!” 陆谦奇道:“实不相瞒,你家太太自出事之后,闹上门来的不是仆妇便是护卫,还不明不白上门讹诈,逼着方家交了一千两银子赎人,至今不见方家娘子回来。请问兄台,你家太太的夫君呢?怎的主子一个都不露面,却唆使奴仆之流闹了一趟又一趟?” 他当堂与那壮汉激辩,壮汉辩不过他,眼中凶光闪过,挥舞着拳头威胁:“你不过一个读了几天书的小白脸,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重,就敢搅和进来!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陆谦却并不怕他的威胁,目光与之对视,不紧不慢道:“你也知道我们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之书,走的是为民请命之路,骨头虽轻,却也不软,更不能辱没了师门跟读过的圣贤之书!” 语声虽不重,但字字句句,敲在众人心上,也让韩永寿一怔,仿佛回想起了久远的过去,年少气盛的自己。 他心中暗叹,年轻人再有一腔热血,也有凉透的一天。骨头再硬,也抵不住世情的风霜剑雨,终有被磨损弯折的一天。 谁还能永远保有少年时代的凛然风骨呢。 堂下被衙差拦着旁听的众学子听到解元此言,纷纷叫好。 还有学子激愤道:“你们主子藏头露尾,连面也不敢露,只知道欺负老百姓,有胆子让你家主子出来啊?!” 韩永寿听到这话,眉头狠狠跳了一下。 方厚跪在地上,向韩永寿磕头:“草民妻子至今还在他家被扣押,为此草民凑了一千两银子送过去,对方还不肯放人!草民恳求大人救草民妻子出来。就算出了人命,也不能把此事捂得严严实实,却要逼得草民全家上吊吧?请 大人主持公道!” 堂下众人便附和方厚,皆嚷嚷着:“请大人主持公道!” 陆谦悄悄观察堂上这位韩知府,发现他坐在官椅上,便如同坐在针毡上一般,颇有几分坐立难安的样子,似乎遇上了极大的难事,委实难以决断一般。 他心中暗暗猜测那产妇的身份,难道其夫家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连这壮汉也这般气焰嚣张,其丈夫却不肯露一面,分明有猫腻。 韩大人踌躇片刻,终于下令:“今日天色已晚,先将老人家带回去安葬,改日再审!”竟是没有决断,和了一回稀泥,退堂了事。 知府大人匆忙离开,只留下两方人呆愣当场。 衙差见韩知府离开,也不再拦挡众人,众学子便涌了上来,将陆谦围在当间,纷纷与他说话。 他回头去瞧,发现芭蕉巷的众邻居已经在帮方厚抬方老汉,略微松了一口气,想到众学子的热情声援,此事暂时未有定论,说不得还需要众学子帮忙,便抱拳团团致谢。 “今日多谢诸位高义,陆某感激不尽!” “解元客气了!”有学子家境富裕,便来拖他:“邱某听解元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不如咱们秉烛再饮?” 众学子轰然叫好,簇拥着他去了。 事已至此,方家人只能带着方老汉回家。 既已报官,老人家也不能放着等待身体发臭,便只能装裹了停灵,先准备办丧事,再想办法。 芭蕉巷众邻居便陪着方家众人回去,帮忙布置灵堂,抬棺入殓。 林白棠赶回来的时候,方家灵堂都已经布置妥当,方老太哭得晕了,已经被扶回房去歇息,方厚则带着俩女儿一起守灵。 曹氏出事,病了许久的方珍反而立了起来,照顾老祖母,宽慰幼妹,跟前来帮忙的众邻居商量丧事的各种事宜,迅速撑起了家。 方厚平日便只管铺里事情,家中事情全是曹氏在操持,面对一团乱麻的丧事,他无心打理,全凭长女作主。 林白棠来到他身侧,小声讲了方虎的落脚之处,顺便与他商量:“来时我跟虎子哥哥说好了,看明日情况,若是官府暂时不追究,便让他回来守灵?” 方厚整个人都木木呆呆,满心的悲愤,只想到分明那壮汉害死了自己亲爹,但官府却不肯拿人,是何道理? “明儿再说吧。”他精疲力尽,只恨不得这是一场噩梦。 次日清晨,苏州城内却贴出了缉捕方虎的告示。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斯人已逝,已无从追问…… 方家命案一事,经由昨夜赴考的举子们酒后传播,于深夜在苏州城内传播,谁知天亮之后,竟能见到缉捕方虎的告示,举城哗然。 缉捕方虎的告示前面,站满了义愤填膺的学子,对知府大人的举动不能理解,纷纷议论。 “方家不是受害者吗?” “昨晚韩大人喝醉了?一夜酒醒,忘了昨晚审案结果?” “要不,今晚的鹿鸣宴,大家提醒韩大人?”陆谦状似好心提议:“许是韩大人忙中出错,下面人办事不尽心糊弄了大人。” 众学子见陆解元提议,自然纷纷应和。 本朝惯例,乡试放榜后的次日,地方官为考中贡生设宴庆贺,并宴请朝中派来监考的主考官,名曰“鹿鸣宴。 方家人得知方虎竟被通缉,只觉得天都塌了。 陆林两家人都在方家院里商议此事。 “此次主考官乃是钱学礼大人,正三品翰林院学士,今晚也会参加鹿鸣宴。”陆谦已经有了计划:“到时候我会见机而行,想办法逼迫韩永寿改主意。” 林白棠道:“这产妇夫家至今未曾露面,难道见不得光?我一会便去求东家帮忙打听她夫家,总要有主人家出面,知道了对方的来路,才能想办法。” 方珍忽想起一事,昨日事发突然,一直不曾想到:“阿爹,那产妇家住黄鹂巷?可是门头朝南,三进的院子,巷子最里面那家?” 方厚跟方虎去送过银子赎曹氏,一听便知是同一家:“正是,你去过?” 方珍表情难看起来:“阿爹有所不知,黄鹂巷这家,之前……宋氏时常去为那产妇梳头,她回来在家念叨过,说从不曾见过那产妇家有夫家长辈,只有仆妇长随侍候,听得丫环说每次梳头,都是丈夫要来,便觉得奇怪,猜测那家产妇不知是何人娇养在外面的外室,才每次都要隆重打扮。且那产妇出手阔绰……”她自责不已:“定然是宋氏从中作鬼,是我害了阿娘!” “方珍姐姐,此事原是你猜测,还是先别自责了,当务之急是先把人救出来。”林白棠起身:“我先去罗家。” 两人分头行动,陆谦去赴鹿鸣宴,林白棠去罗府求助。 罗三娘子见到林白棠,一脸喜意:“小白棠,陆先生高中解元,向你道喜啊!我们家辰哥儿讲出去,也是新晋解元的弟子,我娘跟罗帮主都乐坏了,昨儿夸了陆解元一日,还想着找你问问,哪天陆解元有空,要请他吃饭。” “芸姐姐这话好笑,要是我考中了解元,你倒好来向我道喜。”林白棠没听出来罗三娘子话中的打趣之意,反而提起方虎之事:“也不知黄鹂巷这家产妇背后夫家的来历,还想求芸姐姐帮忙暗中打听一下。” 她提起黄鹂巷,罗三娘子大惊:“不会吧?你们居然得罪了她家?” 林白棠听她话音好像知道:“芸姐姐听过这家?” 漕河养家日常 第50节 “何止听过?”罗三娘子大叹:“说起来这还是件奇事,你们猜得没错,黄鹂巷这家产妇当真有来历。你记得我们家五娘子吧,她之前出嫁,瞧中了我那套黄花梨的嫁妆,最后也没讨到手。你以为罗帮主给她挑了什么好人家?” 林白棠回忆了一番,试探道:“我隐约记得……罗帮主好像把五娘子送去哪个官员府上当妾了?” 罗三娘子嘲讽道:“你没记错,罗帮主把五妹妹送去河道总督府当妾了。她进府的时候,正赶上一场热闹。咱们这位河道总督大人,姓孙名震,娶了夫人高氏,娘家也是当官的。这位高氏有位最小的庶妹,听说生母早逝,高夫人的娘亲,这位庶妹的嫡母想把她嫁给老头做填房,人选都挑好了。正赶上高夫人嫁女,她跟着嫡母来参加婚礼,结果当晚便滚进了姐夫的被窝。” 林白棠吃惊不已:“……这位庶小姐爬了孙大人的床?” “没错!我家老五当时已经进府三个月,基本也摸熟了府内后宅对手的底细,谁知平地惊雷又冒出一大劲敌,当时还回来向柯姨娘抱怨过。柯姨娘生怕女儿失宠,还找过我阿娘跟罗帮主,讨了一笔银子回去给五妹妹助阵。” 林白棠不死心:“后来呢?高夫人容不下庶妹,便让她住在了外面?” “哪儿啊!”罗三娘子道:“这位小高氏也算聪明,她深知在孙府后院,嫡姐是正室,且一定会欺压她,于是主动提出要住到外面去,让孙大人在外面置宅子。我家五妹妹回来还说,一想到自己单独住在外面,不用向正室请安,不必受正室磋磨,就羡慕不已。实话实话,孙大人年纪也不小了,我猜那位高小姐并非瞧上了姐夫,恐怕更多的是想要恶心嫡母跟嫡姐。嫡母要把她嫁去给老头子续弦,她便拿自己的终身给嫡姐添堵,膈应嫡母。” 斯人已逝,已无从追问。 林白棠终于知道那些壮汉为何气焰嚣张的缘故了:“原来小高氏背后的夫家是孙大人,官官相护,韩大人才会宁愿违良心,也要张榜捉拿虎子。” 她现在有点担心陆谦:“这件事情我得回去商量,你家请客的事情,我会转告陆解元的。”他不知小高氏背后之人,也不知会遇上什么事儿。 林白棠出门之 时,又被罗三娘子叫住:“小白棠,还有件事情也得告诉你,再有七八日,漕船便要北上,让解元公早日准备行囊,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她心事重重离开了罗府。 ***** 陆解元一朝登顶桂榜,鹿鸣宴饮,偕众举子一起拜见韩永寿,主考官钱学礼、及其余属官,在优美的《鹿鸣》奏乐之中,酒宴正式开始。 钱学礼在巡考之时,早已经注意到了这温润俊雅的少年,当时还停驻在他面前,见过他笔走蛇龙答卷之时的流畅,此时饮过他敬来的酒,少不得勉励几句为国效力之语,盼他明年春闱也有吉信。 陆谦谢过了钱学礼,便道:“说起来,学生与钱大人还有些渊源。”他并不喜欢攀关系,可是为着方虎,却不得不厚着脸皮。 钱学礼奇道:“本官与陆解元从来不曾见过,何来渊源一说?” 当着韩永寿的面,陆谦拉大旗扯虎皮:“学生师从盐城罗先生,曾听老师提过,三十年前,钱大人与老师曾在同一书院读书,后来还一起参加科考,还是同科进士。” 不过此后钱学礼官运亨通,而罗俨之几番宦海沉浮,不过几年便厌倦了官场的勾心斗角,辞官回到盐城老家,办起了东台书院,至今已是桃李满天下。 钱学礼没想到在苏州城内,还能见到旧日同窗的弟子,当即含笑道:“当年罗兄辞官之时,我前去送行,还与他大醉一场。他能辞官归隐,专心治学,令人敬佩。只是这些年不曾有机会再见。” 陆谦便道:“家师前些日子传信,估摸着这两日大约就能到苏州城。家师也曾提过钱大人,大人若是不忙,学生便厚着脸皮代家师邀请大人多留两日。” 钱学礼不意有此惊喜:“那本官便在苏州府多住几日。” 此时有几名学子来向钱学礼敬酒,趁着他被众人簇拥,陆谦便向韩永寿深施一礼,道:“大人,昨日夜审方家人,方虎不但无辜,方家还送了一命,为何今日衙门便贴出追捕方虎的文书?” 韩永寿内心颇为恼火,暗想这姓陆的半点眼色也不会瞧,此时只想拿别话搪塞:“此事原也不归陆解元管,解元还要进京赶考,到时候本官在苏州静等解元的好消息,你又何必为了此事而烦恼呢?” 少年半步不退,眉目凛然:“大人此言差矣!学生就算不是亲历者,我辈中人路见不平也要伸出援手,更何况此事学生原本便是证人!学生昨夜也考虑过了,如果这件案子短时期内难有定论,那学生便暂时不赴京,等三年后再参加春闱。总不能因着学生入京科考,而耽误了韩大人审案,到时候连个证人也无,方家人岂不得冤枉死?” 韩永寿面上的笑意都挂不住了,暗骂这年轻人脑筋顽固,不懂人情世故,但此次平江府头名,若是春闱能中,事关他的政绩,也还要给这年轻人留两分脸面,便带了些苦口婆心的意思,劝道:“陆解元,你可不要自毁前程啊!” 谁知这少年油盐不进:“韩大人,比起人命,学生的前程也没那么重要!比起前程,学生更想求大人出面审理方虎母亲接生一事,免得她不明不白被关在黄鹂巷!” 此时便有几名好事的学子围了过来,还有人提起方家之事:“大人,外面追捕方虎的告示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无辜的吗?” 更有学子建议:“大人,方虎的母亲至今不见,那产妇的夫家也不出面,大人,此案有蹊跷啊!既是一尸两命,难道不该报官审理?” 韩永寿:“……” 这帮没经过官场风浪的小子们不过登上桂榜,便意气风发,各个都把自己当成了清官大老爷啊? 真是好笑!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虚伪的半斤八两,都挂了张…… 韩大人为官多年,在官场如鱼得水,还从未遇上过被人逼得左右支绌的地步,没想到在鹿鸣宴上被一帮愣头青堵在原地。 他正想摆出官威吓退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陆谦轻声提醒:“钱大人过几日便要回京吧?” 钱学礼为人方正,官声不错,还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为皇帝及太子讲解经史,算得皇帝心腹近臣,偏与姓陆的有渊源。 他能喝退眼前这帮逼问的学子,难道还能捂住钱学礼的嘴巴? 但凡钱学礼进京在皇帝面前多一句嘴,他的苏州知府也就坐到头了! 韩永寿没好气道:“陆解元别着急,此事等鹿鸣宴后本官再处理。” 哪想到陆谦早替他准备好了梯子,非逼着他一时三刻就要走下来:“苏州城内谁人不知方家冤枉?想是下面的人领会错了大人的意思,竟不管大人官声贴了告示!海捕文书贴出去之后,方家人吓破了胆子。他们不过普通小民,心中有冤却无处申诉,还指望着大人为他们主持公道!外面的文书多贴一个时辰,于方家人来说便是头顶悬着的一把刀。只要大人一句话的事儿,便能让升斗小民一辈子都记得大人的恩德,大人何不吩咐人立时去办?” 其余学子纷纷夸赞陆谦想得周到:“陆解元说得有理!方家已经死了老人,估摸着还在办丧事,文书早撤一刻,想来那方虎便能早一刻回去奔丧。” 有那知机的已经瞧出来点眉目,定然是其中有猫腻,但年轻人热血上头,义字当先,且顾眼下痛快,还瞧不见往后的路有多少重艰难险阻,也跟着催促。 韩永寿窝了一肚子火,生怕陆谦声音大点,再把钱学礼招了过来,连忙招手唤了一名属官去办。 那属官听说要撤下缉捕方虎的告示,很是不解:“大人,不是清早才贴出去的吗?” “让你撤就撤!还不赶紧去办?!” 韩大人很暴躁,不能对着新中的举子们发火,还要维持一州父母官的形象,对着下属便没那么好声气了:“快去!” 那名属官放下酒盅忙忙去了,心里暗骂上官事多,好好的鹿鸣宴,还是丰和楼最好的席面,难得美餐一顿,还要被遣出去跑腿。 他一面骂着,一面坐轿回到府衙,寻了几名差役,亲自盯着把各处贴的海捕方虎的告示全都撕了下来。 袁捕头不解:“不是早晨贴上去的吗?姓方的小子抓回来了?” 他身为捕头,竟不知方虎已经归案。 “不知道!”那属官深感晦气:“袁捕头回头去问大人吧。” 鹿鸣宴上,韩永寿原以为方家之事已经告一段落,正暗中松了一口气,谁知姓陆的小子不依不饶,接着追问:“大人,既然告示都已经撤了下来,那方虎的母亲可还扣押在产妇家中呢。产妇家中动用私刑随意扣押良民不太好吧?既然两方争执不下,大人何不把两方人都召来衙门审问,也免得冤枉了人!” ——姓陆的小子这般执拗,要是真进了官场,骨头得被人打碎吧?! 韩永寿在心里暗骂陆谦多事,但周围皆是“虎视眈眈”的众学子,内中还有人给他戴高帽子:“他日入京赶考,提起咱们平江府,都得夸大人几句!”软硬兼施,立时便要逼着他发话。 几步开外,钱大人扭头扫了一眼,让韩永寿瞬间清醒过来,可怕的不是这些愣头青,而是这位天子近臣!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终于稍压下心头怒火,在众学子几乎算得上逼视之下,连官腔也不打了,咳嗽一声:“三日之后,本府开堂审产妇一案!” 陆谦笑着拱手:“学生到时定前来作证!” 众学子同登桂榜,若春闱能中,往后入仕途,都算是同乡,有同榜之谊,将来还能互相扶持,自然应和陆谦。 “学生到时候也来旁听!” “那我也不走了,等案子审完了,再入京也不晚。” 韩永寿:“……” 他冷眼瞧着,平江府学子这是以陆谦马首是瞻啊。 也有学子问姓陆的几时出发前往京城,那小子竟然还作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我身为本案的目击证人,总得等这案子了结之后才能入京吧!”他竟还腆着脸催促:“学生就盼着大人尽早结案,学生也好早日赶赴京都!” 此时,钱学礼终于从那几名簇拥着的学子身边脱开身,几步便到了近 前,恰听到“赶赴京都”之语,也问起陆谦:“不知陆解元几时入京?” 姓陆的小子用眼神征询他:“大人——” 引得钱学礼笑起来:“陆解元,入京之事不归韩大人管!况且韩大人身为父母官,自然盼着平江府人才辈出,你要能早些入京专心备考,到时候金榜题名,也是韩大人为朝廷遴选人才有功!” 韩永寿再不情愿,也知道姓陆的小子这是在逼迫他! 可他只能吃下这记闷亏:“不急不急,等过几日本官亲自备好仪程,送陆解元入京赶考!”暗示他会尽早结案。 姓陆的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学生静等大人佳音!” 哪里是佳音啊? 想到河道总督孙震,韩永寿的头都大了一倍不止! *********** 方家人提心吊胆了大半日功夫,先是在下午等到了林白棠带回来的消息,听说那外室竟然是河道总督的外室,都被吓到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方厚朝后跌坐下去:“得罪了河道总督,就算一尸两命不是你娘的错,她也逃不脱了!”他满心绝望:“这可如何是好?” 方珍忍不住流下泪来:“都是我害了阿娘!宋氏太过歹毒,明知那家人有问题,产妇胎位不正,定然是她举荐了阿娘!不然咱们这样人家,阿娘一向接生的都是普通人家,哪里摸得到高门大户的内宅女眷?” 此时再追究,也已经晚了。 方老太还在床上躺着,昏昏沉沉的发着烧,方瑶在厨房煎药,帮忙的邻居们都已回家,只有方厚父女俩在守灵,林白棠便安慰他们:“方叔先别急,说不定此事尚有转机!” 她虽安慰方氏父子,实则自己心里也没底,更担心陆谦在鹿鸣宴上吃亏。 傍晚时分,陆谦喝得醉醺醺回来,进了芭蕉巷便直奔方家:“韩大人已经派了人去办,缉拿虎子的文书可撤下来了?” 方家人守在灵前等了大半日消息,先是知道了产妇身份,等于宣判了曹氏的死刑。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何况方家一家子平头百姓,便是亲戚邻居也没个官场中人,陆谦不过是个刚考中的举子,也没抱多大期望。 谁知他竟带来了一则好消息,方厚不敢相信:“真撤了?” 方珍立时便要起身去外面,林白棠按着她坐了回去:“方珍姐姐,你在家歇着,我去一趟。” 她正自告奋勇要出去,林宝棠一脸喜色从外面回来了:“抓虎子的布告撤下来了!” 陆谦当时在酒宴上设计逼迫韩永寿,原本便是跟众学子商议好的,有人出面拖住主考官,他打头阵与姓韩的对阵,再有几人敲边鼓,就怕错过了鹿鸣宴,姓韩的躲进后衙,他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更为麻烦。 “看来韩永寿也有办事利索的一天。”他倚在方家门框,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他已经答应三日后审产妇一案,到时候应该会把婶子带到衙门去。” 方家人才解决了方虎被追缉的麻烦,又开始忧心曹氏的安危。 “也不知阿娘怎么样了。”方珍穿着麻衣孝服,跪在灵前一脸愁容。 “再等三日便能见到了,姐姐不要胡思乱想被自己吓到!”林白棠一面安慰方珍,一面去斟了一碗温茶递给陆谦:“散散酒气吧。” 陆谦也懒得动手,就着她的手一口饮尽了,才道:“天色不早了,不如咱俩去接虎子吧?” 林宝棠见他这副醉得不轻的样子,主动道:“我跟白棠去接,你回去歇着吧。” 陆谦拖过林白棠:“多谢宝棠哥,只是还有些事情我要跟白棠商量。此次平江府主考官钱大人与家师是同窗同年,正好趁着钱大人离开苏州城之前,想办法把婶子救回来,再拖下去我也没办法了。” 林白棠便辞别几人,与陆谦往外面走去,只觉得身边这人脚步不稳,便小心扶着他问:“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啊?之前还不让我喝,怎的自己喝起来没数?” 陆谦索性放任自己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鼻端还能闻到她发间馨香,脑子被鹿鸣宴的佳酿泡得晕晕乎乎,耳边是小伙伴的数落声,他竟觉得如听仙乐,笑嘻嘻回道:“我也不知喝了多少……来者不拒吧。” 他们一众学子逼迫韩永寿达成目的,便有同榜的学子来向他敬酒。 漕河养家日常 第51节 解元的名头再好使,也得给同榜几分薄面,更何况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人都帮了他一把,就更不好推脱了。 林白棠便骂道:“啧啧,这还没考中状元呢,先就喝成了这样。依我说,真要考中状元,不得泡进酒缸啊?” 陆解元赴宴之前精神紧绷,此刻尘埃落定,彻底放松了下来,任由她扶着一路上了小船,这才问起她出门的结果:“那产妇究竟是何人家眷?” “说出来都要吓到你!”林白棠便讲起河道总督后宅奇事:“谁想这位庶出的姑娘拼着自己名节不要,也要恶心嫡母跟嫡姐,可惜没能跨过生孩子这道关卡!”还连累了前去接生的曹氏。 从小仰人鼻息的庶女,拿自己当筹码下注,除了膈应了一下嫡母跟嫡姐之外,并没能让对方伤筋动骨,最后不但赔上了自己跟孩子两条人命,还牵连了无意之中闯进来的曹氏,又白白填进去方老汉一条人命。 世上之事,又能向何处去说理呢? 陆谦终于明白韩永寿的异常,他不惜官声也要发海捕方虎的文书,恐怕也是因河道总督孙震之故。 少年人只看得见眼前高山险阻,却不知高山之后还有重重高山。但少年人最不缺的便是勇气,深吸一口气,他道:“此事根子还在河道总督孙震身上,除非孙震松口,这件事情很难了局,只能想办法见孙震一面了。” 想要见孙震,他这位解元的面子太薄,不够看,只能另外想辙。 两人沉默无言,一路到达僧渡桥,直奔方虎藏身的酒肆。 掌柜的见到林白棠,便引了他二人去往静室:“二位别担心,我家郎君正陪着方小郎呢。” 方虎被困在斗室一日一夜,既不知外面消息,更不知事情进展,都快把头发薅秃,在房间内走来走去团团转。 邓英出去一天,回来约莫不到半个时辰,半倚在榻上,一会功夫扔了好几颗桂圆砸他:“虎子,你能不能坐下来?转得我眼晕。” “我心里急得慌!” 早晨起来,他原本准备偷摸回家一趟,却被邓英堵在房内:“外面贴了海捕你的告示,你要真从这儿跑出去,可能回不了家便被抓去牢里了。”他环顾静室:“怎么说我这儿都比牢房舒服自由吧?” 方虎没想到一夜过去,事情的进展竟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他腔子里烧着一团火,满腹燥热,还挂上了黑眼圈,吃不下睡不着,只能继续窝在静室等消息,盼着林白棠早点来送信。 邓英出门一天,回来见他眼巴巴等着的模样,也没奈何:“别看我!这事儿还没搞清楚呢,先等等消息吧。” 方虎越等越心慌,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后,他的耐心终于告罄,说什么都要回趟家,被邓英按着脑袋不肯放人,两人在斗室里激烈无声的缠斗,互相压着对方在地上滚来滚去。 孙掌柜拉开静室的门,侧身让开:“两位请进。” 身后跟着的陆谦抬脚要迈进去,咕噜滚过来两个人,脑袋朝着门口身子向内,好悬差点把脑袋塞他脚下——静室内铺了木头地板,还刷了清漆,原是邓英喜欢光脚在地板上走,此处算是他小憩之所。 地上两颗脑袋四只眼睛齐齐被近在咫尺的一只脚给定住,而站着的人饮酒过量,提着一只脚便难免重心不稳,被后面紧跟着的林白棠扶了一把,越过陆谦探头瞧见地上两位,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您二位……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这么幼稚的打架方式,他们五六岁都已经弃之不用了,地上抱着滚在一处的两位可 都不小了。 “谦哥白棠——” 方虎在两人面前没那么多讲究,但邓英却还是要面子的,忙推开方虎站了起来,长舒了一口气:“白棠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再晚回来一刻,这小子便要跑回家去了!”目光扫过她搀扶着的少年,眉头轻挑——这位便是陆解元? 上次黑天半夜,两人在船上都没瞧见过对方的眉眼,没想到这位陆解元竟生就一副唇红齿白的小白脸模样。 他打量陆谦的同时,陆谦也正打量着他。 林白棠可管不了那么多,催促还在地板上躺着的人:“虎子,还不快起来?你再躺着,信不信我踩你一脚?!” 方虎见到她,便如同见到救星,连滚带爬从地板上起来:“白棠,家里怎么样了?” 邓英朝后退开几步,热情邀请:“白棠姑娘请进来说。”又催促掌柜:“孙叔,送些点心茶水过来。”分明已经猜到了陆谦的身份,还要故意问:“不知道这位是?” 方虎见到俩小伙伴,悬了一日夜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他从小习惯了听从陆谦调遣,总觉得他脑瓜子灵光,难题到他手里也能迎刃而解:“邓兄上次见过的,这位便是我从小到大的兄弟陆谦,桂榜第一的解元郎呢!”又向陆谦介绍了邓英。 “原来是解元郎,能光临寒舍,邓某蓬荜生辉啊!”邓英说话有点夸张,听起来十分欢迎陆谦的到来,但脸上的表情却透着说不出的疏离,与方才招呼林白棠的笑脸天差地别,冰火两重。 “邓郎君客气了!虎子危难之际能得郎君收留,还要感谢邓郎高义!”当然陆谦也好不到哪儿去,还做作的向邓英郑重施了一礼。 这两人头次没遮脸正式见面,便虚伪的半斤八两,都挂了张假面皮。 方虎全副心神都在自己家事情上,而林白棠察觉到了陆谦的疏离——他这人习惯了用礼节疏远隔绝旁人。 礼节越周全越不熟。 不想打交道的熟人也会用周全的礼节不动声色的阻挡旁人想要与他亲近的心思。 芭蕉巷邻居们自小夸他懂事知礼,却不知他烦透了邻居们从小捏他脸逗他玩,便故意学得大人模样行礼,让那些大人们除了夸他,不好意思随意去捏他的脸。 屡试不爽。 久而久之,大人们便习惯了他乖巧知礼的模样。 林白棠不了解邓英,更不知他为人处世,也无意探究他对陆谦的态度。说话的功夫拦住了孙掌柜:“掌柜的,我们马上就要回去了,不必麻烦,多谢邓郎君好意!” 陆谦便催:“家里人还等着你回去守灵呢,谢过邓郎君,咱们赶紧回去吧。” 方家之事,各中曲折,实不方便外人参与。 邓英跟孙掌柜亲自送了他们出去,站在酒肆门口,注视着林白棠跟方虎各自扶着那位解元郎一边胳膊,三人亲亲热热到了河岸边上船,少女撑起竹篙,小舟便滑入河中央,渐渐远去。 “孙叔,这位解元郎跟方虎可真不是一路人,假模假样令人生厌。”邓英轻声道。 夜色之中,孙掌柜侧头,只瞧见自家小主子一个模糊的侧脸,但听他的声音可算不上愉快,便语重心长道:“陆解元这副模样,可讨小姑娘们的喜欢。”暗示他也适当收敛些脾气。 “小姑娘们喜欢?”邓英冷哼一声:“未必!”伸个懒腰回去了。 方虎上船之后,陆谦便靠在他肩上,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怕他压不住脾气,再三告诫:“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咱们只能想办法把曹婶子救出来,旁的暂且顾不上!”他拼着自己的前程不要,也要在鹿鸣宴上逼迫韩永寿,赌的也是一点侥幸。 赌韩永寿舍不得自己的前程受阻。 经历过这两日的动荡与生离死别,那个冲动的少年好像被迫长大,他闷闷承诺:“谦哥放心,我都听你的!”深深的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将他彻底淹没。 对方狮子大开口,他也拿不出银子,还是陆谦跟林白棠想办法凑了一部分。 他想要保护家人,却令祖父丧命。 官府通缉,他也只能藏起来,还得陆谦想办法与人周旋。 小时候厌恶读书,以为练得武功便能保护家人不被欺负,长大后才发现蝼蚁哪怕练成练世神功,也仍旧是蝼蚁。 强权的车轮辗过来,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陆谦拍拍他的背,深知他见识过权利的可怕,一时被吓懵而已。 “别担心,我定然想办法救婶子出来!” 方虎垂头丧气:“谦哥,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好!” 陆谦在他脑门上轻敲了一记:“你这人,平时不用脑子,一用起脑子就有点吓人,净钻牛角尖!什么叫有用,什么叫无用?我还是喜欢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他宽慰方虎:“过两日我老师便要到苏州府,大不了我到时候求到他面前去,也不知他认不认识孙震。不过就算不认识也不要紧,钱大人同朝为官,应该认识孙震!” 方虎满眼期冀:“当真?” 陆谦便道:“我何时骗过你?”他复又靠回方虎身上:“别动,我头晕,靠会。” 船到芭蕉巷,两人送了方虎回去,孝服麻冠已经备好,陆谦便与林白棠告辞出来。 林白棠见他走路依旧打飘,索性送他回去,在路上轻声问:“谦哥哥,你真要去求罗先生?” 方才还信心满满安慰方虎的少年吐出一口浊气,苦笑道:“我已经找不到别的路了,姑且一试吧!”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这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两日之后,陆谦在城北的报恩寺见到了恩师罗俨之。 罗俨之创办东台学院之后,每年也会抽时间在外游学讲学,至如今桃李满天下。 他与报恩寺主持有三十年的交情,来苏州必要一起品茶论道,盘桓数日。 陆谦到达报恩寺的时候,已经有几位同窗提早到达,见到纷纷恭贺他荣登桂榜。 同窗郁珩还打趣他:“怎的一脸愁容,可是发现解元郎不好当?” 他妹妹郁琼奇道:“解元郎怎会不好当?” 郁珩家住东台书院附近,郁琼时常去书院给兄长送些吃喝换洗衣物。郁珩为人豪爽,甚至还时常带同窗去家中打牙祭,郁琼与兄长的同窗都比较熟络,此次陪同兄长来苏州赶考,便跟着兄长出来玩。 “都考中了解元,殿试不得拿个前三甲,才能不负解元名头?”郁珩此次名头靠后,虽也登了桂榜,但与陆谦的名次差距过大,他自嘲入京赶考便是长长见识,但陆谦与他在东台同住一屋数年,自然要挤兑一番。 陆谦苦笑:“郁师兄就别拿我打趣了。”上前与恩师见礼,被众人起哄请客,他便轰众人:“我与恩师有事要聊,诸位暂请回避,在寺中赏赏景,回头等谈完了,我定请大家吃饭。” 几位同窗便要走避,独郁珩吵吵着不肯走:“这可不公平,刚考中解元,便让恩师给你开小灶不成?咱们都留下来听听,有什么听不得的?” 郁琼拖着兄长要走,无奈郁珩犯起倔来,也不是她能拦住的,他摆明了要听听陆谦的家事。 陆谦便道:“几位既然不肯走避,便留下吧。”他撩起衣摆端端正正跪了下去,先向罗俨之叩头请罪:“学生此次遇上了 为难之事,迫不得已,借用了恩师的名号,还请恩师责罚!” 罗俨之如今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须发皆染了霜白之色,也不叫他起来,饮一口清茶,示意他继续说。 陆谦便将方虎家中之事讲下去,讲至当晚知府韩永寿夜审方家人,郁珩便插嘴:“方家人也太惨了!当时我没挤进去,在外面听了一耳朵,原来方家竟是你家邻居?” “不止是邻居。”陆谦低头:“我跟方家儿子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不能眼睁睁看着方家横遭此祸家破人亡。”终于说到了正题,将自己在鹿鸣宴上借罗俨之与钱学礼之间的交情,逼迫韩永寿答应开审产妇死亡一事。 罗俨之起先听他说得严重,也不知陆谦借他的名号去做了什么,便不曾让他起来。 听说陆谦走投无路,借自己的名号与钱学礼攀上关系,还逼迫韩永寿派人撤了告示,便示意他起来:“我与钱贤弟虽多年不曾见面,但也有书信往来,算不得犯错。” 陆谦不肯起来,伏首在地羞愧万分:“学生自以为读了许多书,可事到临头却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再求恩师出面!”遂将产妇小高氏来历背景道明:“韩大人虽答应要审理此事,但想来结果却系在河道总督孙震身上。曹婶子能不能活,全在孙大人一句话!” “你啊!”罗俨之自嘲:“枉我平日还觉得你机变过人,也不知哪里沾染的这些迂腐气?还不快起来!”他回想往事:“说起来,我与孙震也算得旧识,当年同朝为官,再加钱贤弟同行,想来也能还你这位邻居清白!” 陆谦大喜,头也没抬向罗俨之连磕了三个响头:“学生替兄弟谢谢恩师救命之恩,再谢恩师宽宏大量!” 事关人命,罗俨之立刻便带了陆谦去拜访钱学礼。 多年同窗再次相见,钱学礼喜出望外,正要叙别后之情:“你我多年未见,今日正好不醉不归!” 罗俨之忙拦他:“喝酒有的是时候,咱们回头再喝,这会等着贤弟救命呢!”便将因由讲清。 钱学礼没想到来苏州主考,竟还能听到孙震后院之事,便唤仆从送来笔墨:“罗兄不忙,我先写一份拜帖送去河道总督府!” 次日上午巳时初,芭蕉巷众邻居早早起身,陪同方家人前往知府衙门。 林白棠早上还去了一趟陆家,询问陆谦的行踪。听说他昨晚便未曾回来,也焦心不已,暗中猜测他事未办成,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知府衙门前,此时已经来了不少学子跟百姓,都来听曹氏一案。 韩永寿昨晚便派了袁捕头去黄鹂巷讨人。 黄鹂巷主事的婆子不肯,还一再拖延:“非是我们不肯把曹氏交出来,而是我家主人不曾吐口,只能暂时把曹氏关押。袁捕头若是想要带走曹氏,不如去请我家大人示下?” 漕河养家日常 第52节 袁捕头出发之前,韩永寿便一再叮嘱:“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曹氏带回来。不然影响到本官头上乌纱,我落不了好,你也会吃挂落!”他想了个办法:“实在不行就说借的,先把人押过来,等钱学礼离开苏州,再还回去就是了。到时候要曹氏死还是活,都与咱们没有关系了!” 他怕的是钱学礼,可不是那姓陆的毛崽子! 袁捕头好说歹说,那主事的婆子态度强硬,就是不肯放人,惹得他火起,想着先交差再说,回头大不了去向孙震赔罪。 孙震虽官职高,但却不是他的上峰。 “我家大人派袁某来时就说过,只是借用曹氏过个堂,堵一堵外面的悠悠众口,妈妈非要为难我等?既如此,还要麻烦妈妈同这几位一起上堂!” 那婆子没想到袁捕头态度竟如此强硬,不得不派人将曹氏带出来。 曹氏那日被人接来生产,进门之时产妇已经出血,当时便感觉不妙,只能硬着头皮上。那孩子原本便胎位不正,等生到一半鲜血已经将产妇身下褥子渗透。她催着侍候的请大夫,谁知丫环婆子拖拖拉拉不肯动,还一径说:“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子的啊,再说大夫来了也不能进产房。” 她接生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离奇的血崩,当时着急起来,催促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找大夫救命!” 最后到底大人孩子都没能保住。 产妇的血流得又急又快,最后她在产床上咽气的时候,吃力的念叨着:“乳娘——” 曹氏不知情由,左右追问:“太太既寻她乳娘,太太乳娘呢,还不赶紧叫乳娘过来见最后一面?” 旁边侍候的婆子道:“我们太太命苦,亲娘自小便走了,身边有个相伴多年的乳娘,前几个月身子不济,也被太太打发回乡养老去了。谁知就……” 曹氏一手的血,可是她止不住血崩之势,孩子生下来也是一身青紫早已气绝,她问产妇可要见孩子一面,床上的产妇摇摇头,用微弱的声音说:“抱走——”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疲倦跟厌憎。 产妇跟孩子一尸两命,曹氏手上裙子上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洗,便被人拖去外面挨了一顿打,又被关进了柴房。 袁捕头带人破开柴房,押送她离开黄鹂巷的时候,她还当自己得救了,连声不住道:“多谢差爷!” 不过隔了五日,便如同在阴间打了个滚,曹氏再见到外面的阳光,都觉得恍如隔世,押上公堂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林白棠跟方家人站在一处,眼睁睁看着韩永寿开堂审案,曹氏被押了上来,后背衣衫被抽破,还有大片血迹渗出来,头发散乱一脸惊惶,顿时急起来。 方虎不住朝外面张望:“谦哥怎么还不回来?” 林白棠安慰他:“别急别急,应该快了!” 邓英许是听到了消息,竟也赶了过来,与方虎站在一处,听起来对审案还很有经验:“别担心,不管什么案子,总要多审两回,没那么快判,先等等看。”低头笑眯眯问:“白棠姑娘很相信陆解元?” 林白棠与邓英原本便不熟,只敷衍的点点头,方虎已经替她回答:“从小谦哥就主意多,也不知道他想了什么法子。” 河道总督府内,孙震亲自站在正厅门口,迎了钱学礼与罗俨之入内,两人身边还跟着一位拖油瓶陆谦。 孙震见到钱学礼的帖子,当时与门人说:“我与钱学礼虽同朝为官,但并没多少私交。他来江南主考,我在江南治河,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他找我做甚?” 门人便道:“东翁若有不便,不然便不见了?” 孙震便亲自写了回帖:“钱学礼乃天子近臣,他来江南拜访,我若是拒之门外,回京述职他若在圣上面前使绊子也不大好。” 待得三人进来,分宾主而坐,钱学礼也不客气,开口便道:“听闻孙大人府上一位内眷最近难产去了,大人还请节哀!” 孙震:“……” 这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他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韩永寿,肚里暗骂姓韩的嘴上没有个把门的,竟然让钱学礼知道了此事。 钱学礼昨晚与罗俨之秉烛夜谈,陆谦随侍在侧为两位添酒斟茶尽弟子礼,三人都是一夜未眠,清早梳洗过后便来寻 孙震。 “我也是偶然得知,还是这位陆解元求到头上,才知孙大人府上家眷之事。” 孙震:“……”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谁知却是个奸滑的! 孙大人私事被摊在明面上,多少有些尴尬:“我竟不知自己家中女眷之事,与这位陆解元有何干系?” 陆谦上前施礼:“大人有所不知,那接生的产妇乃是我家亲戚,至今还被押在黄鹂巷。” “钱兄罗兄上门拜访,便是为着接生婆?” 孙震隐约记得那名产婆乃是普通平民百姓,家中不过开着大肉铺子,没想到出事之后,还能让朝廷命官为她奔走,意外之极。 钱学礼道:“孙兄也知,妇人生产,一脚踏在鬼门关,我却听说那产婆至今还被扣着,不但家人连面都没见过,孙兄家中健仆还跑去产婆家中大闹,对方交了一千两纹银,不但没把人赎出来,孙兄家中下人竟还推倒了产婆家中老人,致使那老人丢了性命?” 孙震脸色大变:“竟有此事?”也不知他是当真不知,还是假作伪饰。 陆谦作证:“此事千真万确!当时我们不知那些壮仆是大人家中下人,后来才知,却担心这些人坏了大人清名,故而赶来相告。”他一副为孙震着想的模样:“事发当日,恰巧放榜,各地学子见到方家人推着出事的老人往衙门走去,都来凑热闹,此事已经在前来赶考的众学子中传遍,都猜测那壮汉是哪家仆从,竟如此胆大妄为!” 孙震:“……” 江南学子与在朝官员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些官员便出自江南,或同宗同族,或亲戚同门或同乡,这件事情闹得太大,总能传入京中。 陆谦提醒他:“大人有所不知,放榜当日,方家老爷子出事,次日鹿鸣宴上,韩大人答应三日后要亲审此事。算着时间便是今日开堂审理,当时便有很多同榜学子说要去听审。” 当时韩永寿答应的分明是审问产妇死亡一案,有重大嫌疑的乃是接生的产婆曹氏,可是陆谦却故意说得很含糊,将两件事情当一件事来办,连方老汉之事也拿到孙震面前来讲。 孙震肚里暗骂韩永寿嘴巴不牢,连他家后院之事也全都倒了出来。 却不知黄鹂巷产妇是他外室之事,还是林白棠从罗家打听来的,与韩永寿全无干系。 韩永寿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陆谦稳稳扣了只锅在背上。 钱学礼便道:“陛下向来觉得孙兄能干,这才派孙兄前来治河,也是陛下对孙兄的信重!” 大虞自立朝以来,并无河道总督一职,运河疏浚多由朝廷委派工部官员前来。 多年前,孙震曾被派往江南疏浚河道,他治河能力很得当今陛下的认可。三年前朝廷设立了河道总督一职,孙震便坐上此位。 官员任免,有时候不止靠功绩,连私德内闱都会被考虑在内,若是此事传入京中被御史弹劾,于孙震官声有损。 况且钱学礼与他交情平平,为人方正,每与天子太子侍读,也算天子近臣,不消别的,只要他在皇帝面前多说几句,谁知皇帝心中如何想他。 孙震权衡过后,不由拍案大怒:“……我竟不知手底下人如此行事,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当即便唤道:“来人啊,速去黄鹂巷,绑了去方家闹事的人,交由苏州知府严审重判!” 陆谦暗自松了一口气,也不管孙震是真生气,还是当着他们三人的面做戏,只要能救出人便是最圆满的结果。 自事发之后,有个问题一直在他心中横亘:“我家那位亲戚接生二十多年,算是经验丰富的产婆,说句不怕大人笑话的事,便是学生也是她接生。听她第一次上门,便知府上贵眷胎位不正,生产之时有危险。也不知当时请大夫了没?” 孙震打哈哈:“生产之时,本官忙于公务,倒是还没来得及问。” 他心中不耐烦,暗骂这姓陆的小子刚考中解元,毛都没长齐便来管他家的事情,当着钱、罗二人却好摆官威吓退此人,只能任由这小子胡说。 陆谦便摆出一副要与河道总督大人讲道理的架势,细细与他分析:“大人也知,产妇血崩而亡,很大责任可能不在产婆一个人,还有产妇身边侍候的人,饮食方面、或者产妇自己的身体可康健?总有不妥之处,这才造成最坏的结果。也不知事发之后,大人可有审问身边侍候的人?” 孙震都要被这小子步步紧逼的头疼了:“本官公务繁忙,哪有时间去审问下面仆人?” 陆谦好心为孙大人处理棘手难题:“大人不用担心,韩大人答应了要审问产婆,查清产妇死亡的真相,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他这句话讲完,肉眼可见孙震表情难看,似乎极力压抑着情绪,深深呼吸才说出一句话:“钱大人方才也说了,妇人生产一只脚踏在鬼门关,想来这便是她的命吧。产妇身边单是侍候她的就有几十口子人,却仍旧没保住大人孩子,想来命该如此,与产婆无关。”他似乎认命一般,再唤下人去传话:“传话去黄鹂巷,让人放产婆回家,此事也不必再追究。” 从河道总督府出来,钱学礼边打量陆谦边摇头:“你这小子,瞧着是个知礼懂事的,谁知却是个奸滑的!”又打趣罗俨之:“罗兄也没想到能教出这般奸滑的学生吧?” 罗俨之笑道:“以往也没瞧出来,出事了才能瞧出这小子的奸滑。” “学生冤枉啊!”陆谦还想装傻:“大人此话从何说起?” 钱学礼便问:“说说吧,你是不是早都猜出来孙大人那外室一尸两命与产妇无关?说不定与孙府后宅有关?” 大门人家妇人争宠之事层出不群,一尸两命的也不是没有。 陆谦这次老实了:“大人明察,学生还未成亲,更不知后宅之事。只是相信曹婶子的本事,猜测说不定产妇之死跟他们内宅有关,但不敢确定,所以才拿此话去诈孙大人,谁知孙大人竟不让深究,便猜测此事八、九不离十,与孙府脱不了干系。” 孙家若是一直扣押着曹氏,暗暗处置了她,这件事情便揭过去也不一定。 但陆谦逼迫韩永寿公开审理此案,要查产妇死亡的真相,等于要把孙府后宅子的事情全都摊开在所有人面前,孙震如果不阻止此事,便说明此事与孙府无关,说不定还真与曹氏有关。 但孙震一听要公开审理曹氏,便传话要放了曹氏,不再追究产妇跟孩子之死,这说明至少他知道一点产妇死亡的真相。 只是这种真相,不宜公开在众人面前。 不管小高氏的死亡真相如何,这件事情也只有孙府的人知道,与外人无干。 陆谦所求,不过是为还曹氏跟方家一个公道而已。 ****** 公堂之上,韩永寿过堂,审问曹氏当日事发过程,侍候小高氏的几名婆子丫环也被袁捕头一并请了来,要查产妇之死。 曹氏几日未见家人,再大的胆子也被吓破了一半,但见到家人担忧的眼神,还能过堂审问,便猜测自己不会被半夜捆住了手脚装进麻袋沉进河底喂鱼,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慢慢回忆当初去往黄鹂巷接生之事:“回禀大人,民妇初次见到高太太,摸过了她的肚子,便知她这胎极难生产,孩子倒着,胎位不正,房里还有淡淡的熏艾的味道,想来是一直保胎之故。民妇也曾问过高太太身边侍候的人,可是胎象不稳,但太太身边侍候的婆子丫环都说太太一直很好。” 小高氏身边侍候的婆子便来插话:“你胡说!我家太太自怀孕以来,吃得香睡得着,明明胎象一直很好。你这妇人接生出了事,便要赖到我们太太身上!” 曹氏跪着,被关了几日让她越想越窝火,分明初次上门她就警告过对方,生产之时要请大夫过来,可能有危险,可这家人临到生产,产妇大出血之时,都不肯请大夫过来,简直让人觉得她们是故意盼着产妇丧命。 “大人明察,民妇当真不是混说。出事当日,民妇被接去接生之时,产妇就已经在流血了,民妇便催促侍候的人赶紧请大夫,可是她们不肯,只一味的拖延时间,一直到产妇气绝。最后反而扣押了民妇,还打了民妇一顿。民妇冤枉啊!” 侍候小高侍的婆子跟丫环便为自己辩解:“大人,曹氏嘴里没一句实话,我们哪里懂这些,当时见到我家太太一直流血, 都被吓坏了,分明是曹氏说能接生,让我们不必担心。我们才没请大夫的!” 曹氏:“……” 还没见过颠倒黑白这么离谱的! “大人,民妇真的冤枉啊!” 方虎着急起来:“怎么办?谦哥怎的还不来?再拖下去我娘就要被定罪了!” 林白棠生怕他冲出去,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虎子哥哥,不要冲动!” 邓英就站在方虎旁边,低头便能瞧见,那纤细白嫩的手牢牢握住方虎常年练武晒得几乎成酱色的大手,黑白分明。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好好治治你这心口不一的毛…… 正在两方争执不下,有人从后堂奔出,喊了一嗓子:“大人,朝廷急报!” 韩永寿起身转入后堂:“可是朝廷有事发生?” 喊了一嗓子的正是胡师爷,见韩永寿被引了过来,忙小声道:“大人,没有急报!” “胡闹!”韩永寿一脑门子官司:“你没瞧见外面那锅粥啊?孙大人家中下仆强硬,可这些考完了没事儿干的学子们都盯着审案,本府但有偏颇,谁知道又会惹出什么乱子!你不说帮着本府想办法,反而还来捣乱!” 胡师爷笑道:“大人不必烦心,孙大人派人来传信,让放了曹氏,还送了致方老汉死亡的下人过来,让大人按律法重判。” 漕河养家日常 第53节 “这是怎么说的?”韩永寿被孙震反复无常的态度给惊到了:“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胡师爷凑近了细说:“我塞了银子,问过了来传话的孙家人,听说……一大早钱大人便带着罗俨之跟陆解元上门拜访。他们进去一刻钟左右,孙大人便改了主意。” “原来是钱学礼啊。”韩永寿心有余悸:“幸亏这案子还没宣判。” 他再转回前堂,便装模作样沉吟一回,直接宣判:“产妇之死,并非曹氏之故。曹氏既无罪,便该当堂开释!”便有差役让开,示意方家人去扶曹氏。 孙家婆子不依,还待吵吵为曹氏定罪,在韩永寿惊堂木的威吓声中安静了下来。 方厚还在守灵,方瑶留在家中照顾方阿婆,方家实则只来了方珍与方虎。 姐弟俩喜上眉梢,忙忙奔过来去扶曹氏。 邓英侧头,便能瞧见林白棠满面喜意,此事原本是方家事,与她无涉,但她的喜悦又是如此真切,甚至令他也觉得,应该为方虎高兴。 “白棠姑娘为着方虎兄弟奔波几日毫无怨言,”邓英趋前一步,恰恰立在方虎站过的地方,困惑道:“冒昧的问一句,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吗?” 他倒是听方虎提过这位小青梅,从小在巷子里一起长大的玩伴而已。 “好处?”林白棠不明白邓英这句话,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发现他好像当真不太明白:“世上很多事情,非要有好处才去做吗?” 等价的利益交换,听起来是商人思维。 可她的东家罗三娘子做事,也未必全部遵循这条准则。 “那就是义气了?”邓英轻笑一声:“原来白棠姑娘还挺讲义气啊!” 林白棠默默往旁边退了一步,总觉得这位姓邓的想法有点奇怪。 方家姐弟俩扶了曹氏过来,林白棠凑近了察看曹氏的伤势,趁机甩开了邓英。 孙震既派人来传话,又事关同一家人,韩永寿索性下令将害死方老汉的恶仆押上堂来,证据确凿的情况之下,当堂判推人丧命的汉子死刑,其余几人流放。 韩永寿就怕夜长梦多,别拖到明日孙大人再反悔。 孙震稳坐河道总督衙门,隐身在后,三日改一回主意,随意折腾。可他也不是庙里的菩萨,无限期等候,什么愿望都能满足。 他的官声还是要维护一二,尤其在江南学子即将赴京赶考的时节,城内还蹲着钱学礼这尊大佛。 方家人悬了数日的心,终于在这一刻落回了肚里。 退堂之后,围观的百姓跟学子们都渐渐散了,方家姐弟俩扶着曹氏往外走,林白棠跟邓英也紧随其后。 曹氏被关起来几日,还不知家中变故,只左右张望:“你们阿爹呢?都这时节了,他也不担心我,还守在铺子里?”内心不无失落:“以后就让他跟大肉铺子里的猪去过吧!” “阿娘,小心脚下台阶。”方珍好几日没睡着,眼前发晕,扶着亲娘脚下也有点发飘:“咱们先回家吧。” 几人出得衙门,发现大门口停了辆骡车,陆谦迎了上来:“我猜婶子受了伤,早早雇好了车,先回家休息吧。” 方虎眼巴巴盼了陆谦一早上,一颗心吊在腔子里七上八下,生怕曹氏吃牢饭,连劫狱都想到了,最后却虚惊一场。此刻见到陆谦,上前两步捶了他一记:“谦哥,你吓死我了!早知道你有办法,也该告诉我一声啊。” 这小子不知道自己习武多年,有多大牛劲?! 陆谦苦笑着揉揉自己被捶到的地方:“我也不确定能不能办成,总不能让你空欢喜一场啊。” 方珍扶着曹氏上骡车,感激不已:“这次家里的事情,多亏谦哥儿,等家里忙完了再谢你!” “方珍姐姐客气了!”陆谦便推方虎:“赶紧送婶子回去休息,我还有事儿。” 几人目送着方家三口离开,陆谦便可怜巴巴求道:“白棠救命!我那帮东台书院的同窗起哄要请客吃饭,可我手里一文钱都没有!”他把自己手头积蓄全都送去方家救命了。 邓英没想到解元公长得像个戏台上扮起来哄骗女子的粉郎就算了,行事作派竟然与容貌如此契合,连他都有些佩服:“没想到堂堂解元公,吃饭竟然还要女子付钱,也不怕咯牙!”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林白棠笑着解围:“我出门急也没带钱,这会先去家具店支一点,等回头从我工钱里扣。” “白棠姑娘——”邓英眼见得两人相偕离开,扬声道:“读书人最会骗人了,你可要小心!” 林白棠假装没听到,拐过转角瞧不见邓英,这才说出真心话:“邓英……别是有毛病吧?” 陆谦很是认同:“虎子交的这位朋友瞧着有几分义气,方家出事之后愿意收留他,可也说不准脑子有点问题。”还再三叮嘱:“别管他跟虎子关系如何,你离他远点!” 两人说说笑笑去家具店拿银子,林宝棠见两人一脸轻松的回来,忙来问:“可是方家的事情解决了?” “曹婶子回家去了,连害死方阿翁的恶人都被判刑。”林白棠忍不住感叹:“阿兄还不知道吧,此事多亏了谦哥哥,他去求了自己恩师,还有主考官钱大人,一起带他去了河道总督衙门去见孙大人,那位大人才松了口,不再追究产妇之死。” 来的路上,林白棠还曾感叹:“方阿翁被无辜连累死了,就算判了那些恶人,可老人家也活不过来了。曹婶子挨了顿打,后背全是伤口,总也得养好一阵子。更别说他们送过去那一千两银子——也别想着讨回来了。” 陆谦深知,一千两于普通百姓来说数额之巨,可如今的结果已经算是他几番奔走尽了最大努力争取而来:“遇上孙震这样的官员,能保住曹婶子性命都不错了,还指望着送进嘴里的肉让他们吐出来?” 他读的书越多,越觉得平民百姓的辛苦艰难。 人分贵贱,世道如此。 平民百姓家的性命便如草芥,高门权贵价值千金。 林宝棠好奇追问,方知其中曲折:“没想到孙家后院之事,竟连累的方阿翁一条性命,这也太冤枉了。” 林白棠从帐上支了银子给陆谦,送他出了家具店,原本要折返回去,却被他拉着不放。 “恩师昨晚一夜未睡,又嫌我们闹腾,回去补眠了。我昨晚只坐着打了几个盹,可禁不住他们的闹腾,正好我有位同窗好友的妹妹也来了,你过去陪陪她?”他软软央求她。 林白棠听到“同窗好友的妹妹”几个字,联想杨桂兰抱怨自家儿女都到了婚嫁之龄却对媒婆拒之不及,瞬间双目放光,一脸看好戏的模样:“原来是这样啊。” 陆谦 急了:“什么叫原来是这样啊?你什么意思?” 林白棠何曾见过他着急的模样,就更证实了她方才的猜测——这位同窗好友的妹妹在他心中定然有着特殊的地位,不然何至于来到苏州城还要她去作陪? 想来如今二人诸事未定,不方便见陆家的人,正好由自己去陪。 “我明白了,谦哥哥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招待的周到妥当,让那位姑娘宾至如归!”她笑得意味深长:“毕竟往后,大家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心上人进门,左邻右舍的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要打交道的。 “你明白什么了?”陆谦见她笑得古里古怪,气道:“我那位同窗唤郁珩,家住东台书院附近。我自进了书院读书,便与他同住一室,既是同窗又是同室,相处得很好。郁珩嫌弃学院伙食太差,每每放假便带我回家去蹭饭,他妹妹郁琼厨艺不错,有时候来书院送吃食,也必有我的一份。我这不是想着他们兄妹俩难得来一趟苏州,真让我阿姐来陪,一则她在绣庄太忙没空,二则……保不齐我阿姐回头跟家里说些有得没得,也省得父母多想,索性便来寻你帮忙。” 他不解释则已,解释完了林白棠更是一脸了然:“我懂我懂!这不就是窗户纸还没捅破,八字还没一撇,先别惊动家里人嘛。”她爽快保证:“谦哥哥放心,我回家一定不会多嘴多舌,坏了你的好事!” 陆谦:“……” 怎么有种越解释误会越深的感觉? “我有什么好事?”陆谦气不过,曲指弹了一记她光洁的额头:“你可别胡思乱想!” 林白棠坏笑着往后躲:“桃花债都追到家门口了,还让我别乱想!只盼着以后嫂子进门,好好治治你这心口不一的毛病!” 第70章 第七十章“我要再不提,你都要忘记了…… “不许胡说!”陆谦追上去警告她:“什么嫂子!没影的事儿!”换来的是林白棠更肆意无忌的灿烂笑容。 她取笑他:“谦哥哥,做人可要诚实。人家姑娘照顾了你好几年,你藏着掖着,可有些对不住人家啊!” 有些事情,越解释越像真的。 他索性不再顺着她的思维解释,反其道而行之:“我也就吃过郁姑娘做的饭食,真要论起来还救过一位姑娘的命,也没见她以身相许!” “你还挂念别的姑娘?”林白棠果然被他的话给勾起了好奇心:“谦哥哥,你在盐城到底招惹了多少姑娘啊?那姑娘多大年纪,模样性情跟郁姑娘相比呢?” 她一直以为大家是无话不谈的小伙伴,谁知陆谦竟然偷偷藏着这样隐秘的心事。 “谁说我是在盐城救的?就不能是苏州发生的事情?”陆谦打趣的望着她,眼神里全是谴责。 “不在盐城?”林白棠一时没想到自己身上,还搜肠刮肚:“苏州的事情我多半都知道啊,难道去年我去京城,你在苏州还救过姑娘?家里人没告诉我啊。”她扯住陆谦的袖子:“不行不行,你快告诉我,那姑娘家住哪儿?” 陆谦眼里全是笑意:“那姑娘家住芭蕉巷。” “咱们巷子?”林白棠脑子还在去年的时间线上打转:“谁啊?” 难道是毛思月? 陆谦只觉得眼前之人平日也瞧着机灵百出,怎的这时候便是一根筋,只能认命的叹了一口气:“她家门口有一棵楝树!”戏谑之意难掩。 林白棠呆呆望着他:“家门口有楝树……”她忽的醒悟过来:“不就是我家嘛。”捶了他两记,犹不解恨:“居然敢戏弄我!”还让她猜了半天。 陆谦含笑望着她:“难道我说错了?” 林白棠瞪他一眼:“解元郎,挟恩以报可不是君子之道啊!”又撑不住笑起来:“得了吧,差点让你骗了,就为着护你的郁姑娘不让我打趣,还要拐着弯子骂我!”她竟是毫无绮思:“你跟虎子也的确救了我一命,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那会才几岁,谈不上以身相许。” 陆谦心里有句话想说:那会年纪小,可现在我们都长大了! 他暗中揣测长大的林白棠这些年已经被罗三娘子拐带歪了,竟半点没往男女之情上想,还做出哥俩好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郑重保证:“你放心,咱们三个可是过命的交情!我这不是一时半会没等到报答的机会嘛!” 陆谦:“……” 解元郎也是没脾气了! 乐桥附近的魏记食肆内,两张方桌拼在一处,便能放六个条凳,坐满十二人。 郁珩探头往外面瞧了好几次,也不见陆谦过来,还与同窗笑道:“陆谦这小子别是跑了吧?” “阿兄说什么呢?”郁琼道:“陆师兄昨儿不是为着方家的事去跑腿了嘛。” 内中一位名唤郭骁的同窗道:“不对啊,咱们去听审的时候,也没见陆谦出现啊。”他们几人腿脚快,堂上宣判之后,便放下心来,很快离开,恰与雇了骡车反方向而来的陆谦错过。 郁珩瞧瞧外面天色:“估摸着也差不多快来了。”正念叨着,便瞧见陆谦出现在门口,伙计迎了上去,他身后却转出一位身姿纤细的少女,雪肤花貌,正仰头与他说着什么。 也不知那少女说了什么,陆谦眉眼间满是无奈的笑意,余光瞧见了他们一众人,零星一句话飘过来,似乎说的是“真拿你没办法”之语。 “那位姑娘是……陆谦妹妹?”郭骁猜测。 郁珩与他同处一室几年,知道这位室友同窗平日礼数周到,却极为注意分寸,从不与小姑娘说笑玩闹,更不会露出这种堪称温柔的眼神,语气不由一沉:“陆谦家中一姐一弟,并没有妹妹。” 郭骁自作聪明:“表妹?堂妹?”小心翼翼偷瞧郁琼的脸色。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了过来,还留了一张条凳空着。 那条凳右边临着郁琼,左边挨着郭骁。 陆谦便当着同窗好友的面儿,极为自然的将同行的少女按在郁琼边上坐下,自己便在她身侧落座,旁边正是郭骁,解释道:“有些事情耽搁,来得迟了。”向众人介绍:“这位是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停了一瞬,才含笑道:“邻居小妹!” 话音落地,郁琼满面期盼之色寸寸褪尽。 ——东台书院的同窗相聚,他却带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小妹过来?! 郁珩听到陆谦介绍这少女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小妹,立刻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不由替自家妹妹遗憾。 两人同窗数年,陆谦品学兼优,自家妹妹又颇为倾心,自然盼着能玉成此事。 陆谦依次向林白棠介绍座上同窗好友,提到郁珩兄妹,林白棠便笑道:“我听谦哥哥提过,郁郎君跟他同住一室,在书院求学这些年,没少受您兄妹二人的照顾。”笑着补充:“听说郁姑娘的厨艺不错,不像我是个半吊子!” 郭骁补充:“也不止陆兄一人尝过郁姑娘的手艺,我们在座的几位都去蹭过饭。” 漕河养家日常 第54节 郁琼强挤出一抹笑意:“都是阿兄的同窗,便是自家人,怎的忽然客气起来?” 郁珩玩笑道:“将来诸位金榜题名,可别忘了欠着我们家好几顿饭,苟富贵勿相忘啊!” 众学子齐齐笑道:“苟富贵勿相忘啊!” 陆谦唤了伙计过来点菜,趁着点菜的空档众人便聊了起来。 同窗几年,参加完乡试便要入京赶考,若有人有幸金榜题名,此后便很难再回到东台书院同窗共读,想想便令人惆怅。 提起书院,大家有太多共同话题,连辛苦读书的日子如今回味,竟都咂摸到了甜味。 席间渐渐热闹起来。 有人讲在书院偷酒喝的经历,半夜翻墙出去,偷偷去附近的酒家买一坛酒回来,被同室及隔壁的同窗抢来抢去,连个下酒菜也没有,最后偷偷跑去书院的菜园里去拔几根萝卜洗洗,回来啃着下酒。 萝卜辣口,酒味反而淡了不少。 有人讲书院堂食难吃,既没油水还齁咸。有次格外的咸,便有学子半夜挨个砸门,喊大家起来煮茶喝,时近中秋,外面月光如水,便有人提议联句子,一直闹腾到了后半夜才睡。 一起读书的日子,当时觉得苦,回头再看,却处处透着开心。 酒菜陆续端上来,郭骁便道:“大家记不记得,有次陆兄半夜读书睡了过去,差点失火烧着半间屋子,要不是郁兄醒来,他们俩都得葬身火海。” 郁珩道:“说起来,我算是解元郎的恩公!” 陆谦便含笑睇一 眼林白棠,想起他方才提起的救命之恩,她一句话脱口而出:“郁郎君要不就让解元郎以身相许?” 举桌大乐。 林白棠也笑得没心没肺,唯独郁家兄妹滋味难辨。 郁珩便意有所指:“我倒是想啊!” 当着同窗的面,陆解元竟重提旧事:“说起来,我十一二岁的时候,也救过白棠的命,当时腿骨都折了,躺了几个月!” 当着同窗的面,他竟重提旧事,林白棠轻捶他一记:“你又提这事儿!” 平日在书院老成持重的解元郎竟然笑的得意:“我要再不提,你都要忘记了!” 他们从小到大嬉笑打闹惯了,但落在东台同窗眼中,便又是另外一番情形了。 郁琼认识陆谦好几年,从第一次兄长带着陆谦回家吃饭,便对这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留了心,那时候心中暗暗惊讶于他的容貌。 随着见面的次数增多,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颗心落在了陆谦身上。常盼着去书院给阿兄送吃食送衣服,更数着日子盼着他们放假的时候。 陆谦每次来,身边都有好几位同窗。 他倒不曾单独去过郁家。 可每次郁琼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最多。 她留意着他喜欢的菜,留意他的衣着,也留意着他说话的样子。 她一直以为陆谦不爱说笑,生性话少,一心向学。 却原来都错了。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也有活泼爱笑的一面,也有愿意说话的人,玩笑打闹,一起长大,从不因时间空间分开而生疏。 她算着时间,林白棠与陆谦从小长大,可是陆谦去东台书院读书,也不过十二三岁。 五年时间,正是成长的年纪。 陆谦每年回家的时间她都记得,假期并不长,想来他们相处的时间也有限,可分开这些年,难道还能这样亲密无间? 郁珩瞧出妹妹神色越来越难看,心中暗暗埋怨陆谦行事。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早晚能走进他心中 曹氏回到家以后,才知道自己接生被扣押,生出多少事端的。 她跪在老人家灵前,哭得死去活来。 自嫁进方家为媳,几十年相处下来,家翁除了闷头干活,从不曾数说儿媳妇一句。有时候婆婆找茬,他还会背后弹压几句老婆子,省得家宅不宁。 实是位可亲可敬的老人家! 曹氏哭得起不了身,房里起不了身的方婆子烧得昏昏沉沉,恍惚中竟听到儿媳妇的声音,也不知道哪里的力气,颤颤微微爬下床,一路扶墙进了灵堂,见到哭倒在地的曹氏,上去便撕打。 “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了他……你不配守灵……” 曹氏半爬半跪倒在地上,任由婆婆撕打,头发被抓乱,身上的麻布孝衫要被扯下来,她只不住哭着道歉:“婆母,你打死我吧!都怨我……”就算婆母不责备她,她内心已经恨不得当时死去的是自己。 方珍跪移过去劝方婆子:“阿婆,别打了,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嫁去荣家,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几乎可以确定此事是宋氏所为,自责与愧疚也深深啃噬着她的心。 方瑶跪在一旁,小小年纪不敢劝,只能不住哭:“阿婆……阿娘……” 方厚趴跪在一旁,如巨山倾倒,被丧亲之事压塌。 明日便是出殡的日子,灵前哭闹成一团,邻居们都来帮忙,郑氏、毛婆子、还有龚氏齐齐来劝方婆子:“杀人凶手已经被判,迟早要抵命,你也别再骂儿媳妇了,她原也没想着害了你家老头子……快别折磨孩子了,大家都是一样的难过……” 方婆子哪里肯依,抓着曹氏不肯放开。 金巧娘便去扶曹氏,她却不肯起,向方婆子不住磕头,一遍遍道歉,最后还是方虎强硬抱住了她。 曹氏的额头已经青紫出血,脸上还有血道子,背上被打的伤口又渗出血迹,瞧来十分可怜。 意外来临的生离死别,让一家人痛不欲生。 ****** 魏记食肆内的聚会也到了尾声。 座中大家都喝得半醉,郁琼更是灌了不少酒,借着酒意盖脸,她侧头问林白棠:“你唤陆师兄‘谦哥哥’?”头一回听到有人用这样亲昵的口气唤陆谦,她心中犹不可置信。 “是啊,从小就这么唤。”林白棠自没觉出什么问题,还笑着敬对方:“郁姑娘再喝一盅!” 方家的事情尘埃落定,林白棠松了一口气,也怕回去面对方家的生离死别,忍不住多喝了几杯,还与身侧的郁琼共饮无数,顺便问了不少东台书院之事。 郁琼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见她问起陆谦在东台书院之事,便细细讲起陆谦去郁家,喜欢什么菜色,穿了什么衣裳,最喜欢什么茶水饮子之类,事无巨细。 林白棠听到有趣的地方,还附和:“对的对的,谦哥哥其实不挑嘴,点心喜欢吃甜一点的,夏天还喜欢吃冰饮子……” 郁琼:“……” 她到底听没听懂自己的话中之意? 陆谦见这丫头已经喝得半醉,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对方的挑衅,便去抢她手中酒盅:“白棠,别再喝了,不然回去婶子该骂我了!” 林白棠笑着躲他:“放心,你如今可是解元郎,我娘不敢骂你的!”眉头皱起,想说家里人定然都在方家帮忙,而她总觉得突如其来的死亡让人喘不上气来,很想逃避:“郁姑娘再吃一盅!” 郁琼反问林白棠家中营生,平日在家中做什么消遣,林白棠便笑道:“我平日也不在家,女红很烂,厨艺也不咋样,十多岁便开始在外面做工,赚点工钱贴补家用。” 陆谦便忍不住想笑——这丫头深得谦虚的精髓,能攒钱给亲娘开食肆,说服罗三娘子给亲爹开家具店,这叫赚点工钱贴补家用? 郁琼还当林家家境贫困食不裹腹,才要女儿从小抛头露面出门赚钱贴补家用,眼中希望大增:“林姑娘辛苦了!”目光越过林白棠,偷偷扫向正被郭骁拉住非要再喝几盅辞行酒的陆谦,少年的侧颜温润如玉,连睫毛也浓密到不可思议。 郭骁落榜,明日便要返归家中,拉着在座众人不住喝酒,其中尤以陆谦为最:“下次再见就不知到什么时候了,预祝陆师兄金榜题名!” 陆谦也喝了不少,与在座同窗在酒肆门口道别,其余几人便先行离开,唯独郁珩揽着他的肩膀将人带到一旁,小声问:“陆师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这两年,郁珩瞧出自家妹妹的心事,也曾旁敲侧击的问过陆谦父母家世,以及婚姻之事。 陆谦起先不明所以,等他透露出想要结亲的意思,便半开玩笑的拒绝了:“学业未成,暂不考虑成家之事。” 书院有意想要结亲的同窗也不止一位,还有位邬先生家中女儿也很是中意陆谦,时常跑来书斋寻陆谦,送饭送菜送荷包,陆谦屡次拒绝无用,便每日早出晚归,刻苦读书,尽量避开邬姑娘。 郁珩见他无意于旁人,自家妹妹又不肯放弃,便时不时想要撮合两人,都被他拒绝了,便猜测:“陆郎啊陆郎,你不愿意做我妹夫,难道心中藏人?” 意外的是,陆谦竟然没有否认。 两人共处一室,从不曾讨论女子,便是连郁珩有意提起事关女子的话头,陆谦总也避而不谈,唯独那一次,他笑笑不说话。 没有否认便等同于默认。 郁珩震惊于自己的猜测:“ 当真?什么样的姑娘?模样性情如何?家境如何?可有读书识字……比之我妹妹如何?” 他不甘心自己妹妹被比下去,连连追问。 “郁师兄此言差矣!”陆谦正色道:“世上女子各有各的好,不过是各花入各眼,又不是金银,还需要上秤比较斤两,放在一处比较长短,岂不失了尊重?” 不但一句有用的都没打听到,反而被这书呆子给教训了一顿。 郁珩疑心他在搪塞自己,猜测他说不定想等金榜题名,挑一门容貌家世俱佳的女子为妻,谁知此次他便带了个姑娘过来。 三步开外,郁琼跟林白棠都有些脚下发飘,席散之后便一同出来,站在酒肆外面吹风,林白棠还本着要尽心尽责招待郁姑娘的热情,向郁琼介绍苏州城好吃好玩之处。 “……虎丘景美,捏的面人小像栩栩如生;城内玄妙观外的市集,有许多新奇的玩意儿,还有杂耍诸戏,测字算命,周围更有许多茶坊酒肆,卖花卖鸟的去处。想要逛店,最繁华的当属城中阊门至枫桥沿河两岸,屋舍连绵,全是各种店铺。姑娘想裁衣买胭脂,都能置办齐全……” 陆谦虽被郁珩揽着肩膀,但目光却仍旧注意着半醉的林白棠:“什么意思?”对方的话在舌尖走了一圈,便听出了谴责的意味。许是多年刻苦攻读总算有一点结果,此时他也轻松不少,含笑示意:“郁兄不是瞧见了吗?” 郁珩:“……” ——原来是专门带来给我瞧的?! 见对方不说话,陆谦反而轻声笑道:“此前郁兄曾问过我,可是心中藏人,那时在东台口说无凭,这次我特意带了来见你,省得你说我搪塞你!” 郁珩:“……” 好心塞! “赶紧带着你的姑娘走吧!”郁珩推他:“我怕再待下去忍不住想揍你!” 陆谦不再与他争辩,大步过去,当着他们兄妹俩的面,极之自然熟练的牵起少女的手,柔声道:“白棠,回去了。” 少女便笑着向郁琼挥手,被他牵着离开,脚下不稳还差点跌倒,陆谦便半搀半扶,边走边埋怨:“喝成这样,回去铁定要挨骂!再这样贪杯,下次出来不带你了!” 郁珩走近妹妹,发现她呆呆盯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圈也有些泛红,耳边还能听到少女的笑声,他便劝道:“往日你总觉得他一心扑在学业上,早晚能走进他心中,可如今你也瞧见了,这次该死心了吧?” 眼泪缓缓而下,郁琼却反手擦了,振奋精神道:“阿兄,我想过了,陆师兄虽与她青梅竹马,不过小时候一点情谊而已。她十来岁出门做工,赚一点零钱补贴家用,定然不曾读书识字,想来不但家境差,也没什么见识。陆师兄将来要科考入仕,需要的是能替他打理后宅之人,她这样家境见识,此时瞧着二人般配,不过年貌相当,将来二人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婚事未必能成!” 郁珩没想到见过了林白棠,反而坚定了妹妹的决心,也知道阻拦无用,便不再多劝:“反正这件事情成与不成,阿兄帮不上忙,你自己看着办吧!” 兄妹俩原本打算,秋闱由郁琼来陪考,顺便找机会去陆家拜访,等到春闱便由郁珩独自入京。 谁知郁琼却改了主意:“阿兄,我想过了,你独自入京赶考,我不放心。正好我也闲着,便陪你一起进京。” 郁珩无奈:“你这哪是不放心阿兄啊,你是不放心陆师弟吧?” 漕河养家日常 第55节 郁琼从小便主意正,想做的事情极难拦住,他也只能道:“随你!”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也刻意的,不去想。…… 方老汉出殡之后,芭蕉巷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林家小食店暂停营业,金巧娘总算能在家歇息两日喘一口气,与婆婆在院里坐着,顺便盯着廊下林幼棠写功课。 藤架上的叶子已经显出一点枯败之象,不知不觉间已经入秋。时光易逝,她遂与龚氏商量:“阿娘,一年又过了大半,您老几时劝劝宝棠,让他早点成个家也好啊。” 龚氏便笑起来:“你可别提这事儿。前些日子我瞧着宝棠话多了些,便跟他提娶妻之事。他一听过几日媒婆又要上门,吓得赶紧跑了,倒好像后面有狼追着一般。” 金巧娘都愁得不行:“也不知这孩子整日想些什么,就是不能提成亲,难道成亲能要他命不成?” 正数落儿子,林青山带着一双儿女从家具店回来,也坐在院里歇息,终于有空问起女儿:“方家之事从头到尾我都糊里糊涂的,到底怎么回事?” 家具店刚开,他走不开,去方家帮忙也是掐着时间,忙完还得回家具店,并不清楚其中细节。 金巧娘也奇道:“曹嫂子回来时在灵前哭,我听着一时她怨自己去接生惹出来的祸,一时里珍姐儿又说怨她,到底该怨谁?” 送了一条命出去,竟变成了一笔糊涂帐。 林宝棠便推妹妹:“这事儿白棠最清楚。” 她跟方虎关系好,还跟着陆谦跑腿,比家里所有人都清楚始末。 林白棠便从黄鹂巷的小高氏讲起:“……你当那产妇是谁?竟是如今河道总督府的孙震正室娘家庶妹,不满嫡母给自己挑的婚事,便爬了姐夫的床……” 她讲起孙家后宅这桩奇闻,再到宋氏给这位小高氏梳头数月,两者才有机会认识。 方宋两家和离之后,方宋两家结仇,荣常林被打成重伤,还曾捉了方虎当堂对质之事,林家人都知道。 她便隐下方虎找人动手报复之事,只道:“许是那宋氏认定方家人打了她儿子,这才举荐了曹婶子去接生,再生出这等事由。不然曹婶子哪里能为小高氏接生?高门贵眷家里可都养着产婆,不放心外面的人呢。” 金巧娘语声微颤:“你说黄鹂巷的小高氏是河道总督孙震的外室?这位孙大人……以前可治过河?” “听谦哥哥讲,这位孙大人十几年前治河有功,还得到过朝廷嘉奖呢。”林白棠见母亲竟听过孙震之名,还奇道:“阿娘知道这位孙大人?” 金巧娘便有些坐不住:“恍惚听过的,十几年前好像是有一位姓孙的大人治过河……”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慌忙起身要走:“你这孩子,我以前也就是在外面听别人提过一言半句,哪里知道朝廷之事。天色不早了,我去做饭。”竟连后面的事情也不想再听了。 “巧娘别急,还有后面的事情呢。我听说这次的事情多亏了谦哥儿奔波,才能救了方家母子俩,咱们好容易闲下来,听白棠讲讲嘛。”林青山拉着妻子的手腕,将她硬拽着重新坐了回去。 林宝棠没出声,只不错眼珠盯着自家娘亲。 金巧娘被丈夫硬按着坐回去,却好像坐在了针毡上,一时不得安稳,神色间也多有恍惚,与寻常大异。 林白棠讲起陆谦去鹿鸣宴上逼迫韩永寿,又请了恩师罗俨之出面,寻了主考官钱大人,前往河道总督去找孙震说情之事。 林青山听得桩桩件件,也不得不感叹时机:“也多亏最近谦哥儿高中解元,还能想办法为方家奔波,否则方家这次真是要家破人亡了。” 平民百姓哪里斗得过权贵。 金巧娘更是坐立不安,此时忙忙起身要去做饭,还劝龚氏:“阿娘歇会,白棠盯着幼棠写功课,今儿晚饭我来做。” 林宝棠便起身跟了上去:“我给阿娘烧火。” 母子俩进了厨房,起锅烧饭。 林宝棠生了火,又来帮金巧娘摘菜,听得院里龚氏母子闲话家常,林白棠在骂林幼棠:“你这写的什么鬼画符?平日就是这么糊弄先生的?重写!” 林幼棠嘟嘟囔囔的声音,伴随着林白棠的威胁声同时响起,林宝棠猛不丁冒出一句:“阿娘,你听过孙震的大名?” 切菜声瞬间停止,片刻之后又响了起来,金巧娘的声音干巴巴的,却极力想要维持平日的自然:“你这孩子,也就是十几年前恍 惚听过,说不定都不是同一个人呢。朝廷大官阿娘又能从哪知道?” “阿娘别骗我了,方才你听到‘孙震’两个字,好像被吓到了。这个人……很可怕?” 金巧娘语气焦躁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回事?烧火就老老实实烧,东问西问做什么?” 林宝棠虽话少心却细,他小声道:“阿娘,你有心事?这位孙大人……是个坏人?害过咱们家里人?”他方才明明瞧见阿娘听到“孙震”俩字神色有变,似恐惧似伤心,转瞬之间又恢复正常。 林青山只顾着听女儿讲故事,并不曾注意到她瞬间的神色变化。 “别胡说!”金巧娘语气生硬阻止儿子再说:“咱们小门小户的,跟朝廷官员能有什么交集!” 林宝棠回想自己从小到大,发现自从跟着阿娘进了林家大门,便生活平顺。哪怕小时候记忆模糊,也依然能记得龚氏跟林青山对他的疼爱。 他脑中不由冒出个大胆的猜测:“阿娘,这个孙震……不会是跟我生身父亲有关系吧?” “当啷”一声,菜刀脱手落到了地上,金巧娘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态,蹲下身去拾菜刀,却被林宝棠眼疾手快,抓住了手腕,感受到母亲颤抖的身体,他脑中模糊浮起一些久远的、自己也分不清是梦还是小时候零散的记忆:“阿娘,我们以前……住在船上?” “你记得?”金巧娘惊讶的盯着儿子的脸,眼眶里已经蓄满了眼泪,小心翼翼的问:“你……记得多少?” 林宝棠脑中深藏着一个高瘦的影子,面目已经模糊,笑起来有一嘴白牙,好像还抱过他。 极偶然冒出来的一点浅浅的印记,他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下意识说:“他的牙齿好白啊!” 一句话,让金巧娘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他……”她哆嗦着,去抓儿子的手腕,泪眼模糊的问:“那时候你才多大啊,怎么就记住了他?怎么能记住他呢?” 有些孩子记事迟,四五岁的事情也不记得;但有些孩子记事极早,一两岁的事情还有印象,何况生父过世的时候,林宝棠已经三岁了。 他从不曾提过生父,金巧娘便以为小孩子记性差,肯定早已经忘记了。 “他抱我……还提着我的脚要把我丢到水里去喂鱼?”林宝棠迟疑了,不确定那是记忆还是自己做的噩梦。 金巧娘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你小时候顽皮,非要爬到船头去看水,你爹……他怕你掉下河去,总在你爬到船头水边的时候,提着你的双脚故意作势要把你扔下去……他想让你长长记性……” 记忆一旦被证实,那是曾经真切发生过的事情,林宝棠五内杂陈:“我爹爹他……很爱笑?”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他的死跟孙震有关系?”也许应该说:“他的死……跟孙震修河有关系?” 金巧娘深吸一口气,拾了菜刀起身,语声渐渐平静了下来:“这件事情,你让娘想想,想想再告诉你可好?” 林宝棠便猜到生父当年的死亡定然有隐情,他遍寻记忆不记得生父有卧床养病的日子,好像也没有日日熬药,零散的记忆里似乎是某一天这个人便不再出现,而他们母子也离开了原来的住处。 再有印象,便是记忆里沉默的父亲。 现在想来,应该是母亲已经嫁进了林家,而他的父亲已经换成了林青山。 小孩子的记忆总是靠不住,但他小时候也疑惑过,这个母亲让唤“爹爹”的男人,似乎长得有点不像了,也不爱笑了。 虽然也一样的疼他。 渐渐长大,他才知道自己是拖油瓶,而母亲带着他改嫁了。 他从不曾问过母亲有关生父的事情,只怕触到了她伤心的情肠,便将这个疑惑一直压在心底,直到方才见到她神色有异。 原本只是关心母亲,按着时间线去推测,竟得了惊人的结论。 这是林宝棠始料未及的。 母子俩因此事都不再说话,金巧娘随便做了一餐饭,家里人同桌而食,有林幼棠在饭桌上笑闹挑食,还有毫无察觉的林白棠盯着幼弟吃饭,时不时还要威胁一句,一顿饭很快吃完。 林白棠去涮碗,金巧娘便回房歇息,这件事情暂时搁置了下来,却如一块石头,沉沉压在金巧娘与林宝棠母子心中,让娘俩当晚不约而同的失眠了。 金巧娘想起十几岁成婚初嫁的甜蜜时光,仿佛被封存在记忆之中,如今再翻捡起来,还得掸掸旧日的尘土,却还能想起那张清晰的笑脸。 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想起早逝的前夫。 也刻意的,不去想。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金巧娘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她考虑一夜之后,趁着次日下午店里没人的功夫,唤了林宝棠前来,向他讲起自己的生父。 “我嫁给你父亲林怀也才十五岁,瘦瘦小小,穿着堂姐的旧衣裳,挽着个小破包袱,上了你父亲的船,就算是成了亲。” 金巧娘自小父母双亡,寄居在伯父家长大,从小便在伯娘刻薄的骂声里学会察颜观色,十一二岁开始伯父伯娘便开始打她的主意。 有一次她又挨了伯娘的打,忍无可忍之下跳河自尽,却被打渔的少年林怀相救。 林怀也是父母双亡,跟着阿翁常年住在船上,卖些河鲜维生。 他救起金巧娘,还熬鱼汤给她喝。 金巧娘浑身湿漉漉被人从冰冷的河水里捞起,还喝了鲜鱼豆腐汤,连吃了三个贴饼子,难得一次吃到直打饱嗝。 后来,林怀带着凑来的五两银子交到伯娘手中,终于将他小小的新娘娶上了船。 “那时候阿翁已经过世两年,他比我大了四岁。怀上你之后,他说要为儿子打算,自己在船上漂着,娶媳妇不嫌他家贫,但自己儿子将来可要在岸上定居,便想办法赚钱,吃了不少的苦。” 林记小食店内,雇来洗锅洗菜的婆子,连同跑堂的毛思月都回家休息,娘俩坐在食店里聊起过去的时光,谈起第一段婚姻,金巧娘面上浮起淡淡笑意。 林宝棠从不曾听过亲生父亲的事情,头一回从母亲口里听到父亲名讳及生前之事,一时怔住了。 原来他那么小的时候,便有人已经为他的将来打算。 “我阿爹……他个子很高吗?”记忆之中的人早已经模糊不堪。 金巧娘细想:“中等个头,其实算不得高,你那时候小,大约便记得很高。但他性格活泼很爱笑,在水中跟一尾鱼似的,鱼菜也做得很好吃。”她慢慢回忆:“咱们家卖的糟小鱼,便是他的拿手菜。” 林宝棠:“……” 他从来不知道,生父早逝,但原来他是吃着生父饭菜的味道长大。 “我原来也不会做菜,小时候在娘家,伯娘只让我干外面的粗活,哪里会让我在厨房守着锅灶,还怕我做饭时偷吃。还是后来嫁给你父亲,他好吃好玩,还有不少朋友,每次在外面朋友家吃到好吃的饭菜,便要问人家做法,回来做给我吃,也教我做菜,慢慢的我也会做许多船上人家的小菜。” 世情便如风浪,将普通人抛上浪尖再落下,翻覆之间便是物是人非。 “后来,你阿爹被征去做河工疏浚修护运河,便死在了河上。” 林宝棠追问细节:“跟孙震有关?” 金巧娘神色之间添上恨意:“我与你阿爹无话不谈,他生前提及,朝廷派来的这位督促修河的 官员名唤孙震,治河期间克扣河工银两,有些家境贫寒的河工兄弟们累死饿死不少。那时候为了补贴家用,我不得不撑船去河上卖吃食,咱们家的日子尚且能维持。但你阿爹瞧不下去,便伙同一起干活的兄弟们跟督工的官吏争执数次。他曾忧心忡忡提过,说不准已经被官吏记恨在心,说不定哪天自己便要出事。他不放心我们娘俩,一再叮嘱我,若是自己出事,便让我带着你赶紧逃。” “没过多久,他果然出事了。”这件事情在她心底深埋多年,此时隔着岁月的风尘挖出来,多少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出事前,督工的官吏满口答应要补偿众河工被克扣的银两,但没想到过两日便传来他的死讯。我不相信他出事了,撑船去寻一起修河的河工家眷去找负责此事的官吏。那官吏说他们修河撞上了私盐贩子,被私盐贩子活活打死。” 江南私盐贩子猖狂,乃是多年积病。 不少私盐贩子为了避开稽查,要想方设法避开正常运道,甚至还有不少盗掘堤坝开辟私道的盐匪,遇上零散官兵都会下手,何况河工。 她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找到他的时候,他脑袋都被砸烂,我还是凭他身上的衣服布料跟后背的胎记认出来。他全身都泡在河泥里,已经面目全非。一同被害的还有十来人,都是跟官吏争执过的胆子比较大的河工。怎么就那么巧,偏偏答应要补偿银两之前,就死于非命?” 金巧娘不相信这巧合,还曾划着船去那条航道上追寻数日,后来听说克扣的银两并没有发下来,有一天去赶集买菜,回来连娘俩寄身的渔船都被烧了,她再想起亡夫生前叮嘱,生怕害了孩子的性命,这才带着儿子匆匆逃命。 漕河养家日常 第56节 十几年光阴匆匆而过,她再嫁之后日子过得安稳平顺,便将过去的事情深埋心底,刻意忘记。谁知却因方家之事,再次听到孙震大名。 “当年的事情,早都已经过去了。”金巧娘擦干净眼泪,紧握着儿子的手,盯着他茫然的双眼,再三叮嘱:“儿啊,你阿爹生前只想让你过上安稳的日子,他究竟死在谁手上,时间太久想查也查不出来。你若是真有心,等成婚生子之后,娘带你去祭扫他,也好让他放心。” 林宝棠用力回握着母亲的手:“阿娘,都过去了。” ******* 林家母子之间的小秘密,便如暗夜流水,悄悄在娘俩心头划过,家里其余人等全然不知。 林白棠亲去求罗三娘子:“东家,能先预支一笔工钱吗?” 陆谦原本手头也小有积蓄,毕竟罗家请西席先生的价格都不低,但碰上方家之事,尽数被送进了黄鹂巷赎人。 方家三代积蓄被抖搂个干净,还欠了两家邻居不少,恐怕一时半会也拿不出来。 她怕陆谦入京手头拮据,便想到了财大气粗的东家。 罗三娘子笑道:“帐在你手里,不计哪边先拆一注来,也尽够你用了,怎的还要特意跑来告诉我一声?” 林白棠做事,向来喜欢先划出道来:“那可不行,私下拆注将来便说不清楚了,总还是过了明路,夜来也睡得安稳。” 罗三娘子问起她用途:“你自己用钱的路子少,难道是给解元郎预支?” 林白棠便夸她:“东家神机妙算,的确是给解元郎预支。他本来够用,这不是方家出事嘛。” “你又何必多此一举?”罗三娘子虽取笑她,还是让帐房支了一百两银子,还有言在先:“就算预支,也未必能用上。” 林白棠不信邪,拿着银子去陆家,发现知府衙门也送了两百程仪,而他的小弟子罗辰恭贺先生高中,罗帮主大手一挥也派人送了两百贺仪。 送礼的正是伍顺,此时再瞧陆谦,心内不免酸溜溜的:“帮主让我送了过来,说是预祝陆先生高中,金榜题名!” 陆家贺客盈门,除了官府程仪,还有本地富绅送来的贺仪,也算是结个善缘。 陆家两层木楼,上下都挤满了前来恭贺的客人。 陆谦忙着应酬前来恭贺之人,有不少便是旧日苏州同窗,多年不见听闻他考中解元,都来恭贺,正挤在他房里聊天喝茶。 林白棠到时,隔窗喊他出去。 他见到林白棠,正好逮着了免费劳力:“既然来了,赶紧帮帮忙!”被她悄悄塞了个荷包,一时眼里便带出笑意:“这是……” ——难道小丫头开窍了? 林白棠便道:“荷包里是一百两银票,我特意找东家预支的工钱,你留着去京里赶考用,省得家里银钱不凑手。” 陆谦面上的笑意凝滞,被林白棠瞪了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还嫌少啊?” “哪里哪里!我还当什么礼物,白高兴一场!” 林白棠如今很得罗三娘子真传,很是看重钱财的实用性,反而不太玩那些花里忽哨的把戏:“银子不比礼物实用?!”扭身下楼去端茶水。 除了陆续上门送礼的各府下人,竟还有媒婆上门,要为解元郎说亲。 陆文泰夫妇及陆婉都留在家中待客,外面送礼的下人便由陆文泰接待,送礼的女客还有媒婆便由杨桂兰婆媳招待,陆婉在厨房烧水煮茶,手上烫了好几个水泡,手忙脚乱赶不上趟。 林白棠进了厨房,见到陆婉这副模样不由被逗乐:“婉姐姐,谦哥哥高中,倒将你变成个烧火丫头了。”拿帕子擦去陆婉鼻尖的黑灰,便帮她一起煮茶送点心。 她端着点心过去,便听到郑氏的声音。 郑氏的嗓门又高了起来,坐在偏厅被一圈女客包围,提起出息的大孙子眉飞色舞:“我家谦哥儿自小便爱读书,外面的先生们都夸他是个读书的料子,说不定能考个状元回来!” 前来恭贺的女客们便有人凑趣:“到时候老太太您就享福啦!” 杨桂兰忙拦挡:“老人家说笑而已,谦哥儿哪有那等本事,能考中解元已经是祖宗积福……” 媒婆也来了三名,分别提起想要结亲的人家,都是本城有名有姓的富户,想趁此时烧个热灶,谁知几家撞到了一处。 三家媒婆便极力推荐自家人选,家世容貌品性皆是上上之选,直听得郑氏都挑花了眼,恨不得当场拉着大孙子过来选定一家。 “张家做绸缎生意,王家开着银楼,陈家开着粮店,这……”郑氏心里很想把三家综合在一处,这样既有衣穿,还有首饰戴,更不缺粮食。 杨桂兰见婆母这副贪心的样子,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驳了婆婆,便委婉拒绝:“我儿未立业,还要赴京赶考,亲事暂时还不考虑。 其中一位媒婆便极力劝道:“太太这话说差了,正因为解元郎要入京赴考,正好先定下亲事,到时候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也算双喜临门了。张家小姐不但性情温柔,自小还读过书的,与解元郎定然有话讲。” 另外一位媒婆忙道:“王家小姐家中开着银楼,不谈别的,陆解元要入京赶考,盘缠总也要备吧?王家家资富裕,愿意资助解元郎进京赶考的盘缠!” 郑氏眼睛亮了,热切的目光射向杨桂兰:儿媳,白拿的银子跟白娶的媳妇儿! 杨桂兰极力忽略婆母的目光,拒绝道:“不瞒妈妈说,我家谦哥儿还小,上面还有个姐姐未嫁,故而暂时还不能定下儿子的亲事。等姐儿的亲事定下来,再考虑儿子的亲事。” 恰逢林白棠端了点心进去,那媒婆不曾来过陆家,目光便盯上了她:“这是解元郎的姐姐?这么俊俏的姐儿,还怕找不到夫家?”她从宽大的袖子里抽出个薄子翻开,便要拉着杨桂兰解决解元郎姐姐的亲事。 有认识陆婉的,或者认识林白棠的女客,便一脸笑意。 “我这里有不少城内富户家的哥儿们,都是读书经商极有本事,模样还俊俏的后生,太太要不斟酌一下?” 另外两名媒婆便要拉着她的手争取为解元郎的姐姐牵线,吓得林白棠放下点心便往外跑——太可怕了! 不怪陆婉缩在厨房烧茶水,却不肯去送点心。 她回到厨房,埋怨道:“婉姐姐,你方才怎的不告诉我,你家来了这么多媒婆?这些人真可怕,跟苍蝇闻到肉味似的,全都扑了上来。听她们说话,怕不是给谦哥哥准备了十来八位天仙似的小娘子等着解元郎挑?” 陆婉这几年没少被父母催婚,她早都习惯了大人们的论调,将另外两盘点心放进漆盘:“还要劳烦妹妹将这两盘点心送到楼上谦哥儿房里去!”眼神里带着笑意:“谦哥儿娶亲,你怕不怕?” “怕什么?”林 白棠问道:“怕谦哥哥娶个凶悍的娘子,到时候我们不好来往?”她大人般叹口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要是未来嫂子凶悍,大不了我跟嫂子打好关系,虽不必似小时候亲密,但人总是要长大的。我们东家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想来也有一定的道理!” 只是细想想,陆谦若真是娶个媳妇,便要阻隔三人从小相伴的情份,也的确有遗憾。 陆婉笑意盈盈在她额头戳了一指:“你啊,聪明面孔笨肚肠!赶紧送过去吧。” 林白棠笑着端了点心上去,房里坐着的七八位同窗方才只听到外面有人唤陆谦,未曾见到少女真貌,此时见她进来,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等到她出去之后,便纷纷打听:“陆兄,没听说你有妹妹啊,唤你哥哥的,可是表妹还是堂妹?” 还有大胆的便暗示:“陆兄,你这位妹妹可有婚约在身?” 陆谦笑意收敛,当着心怀鬼胎的众同窗的面道:“她可不是我家表妹或堂妹,而是我们巷子里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妹妹!” 暗示的足够清楚,几人便笑起来,还有同窗揶揄道:“真没想到啊!” 过得两日,陆谦收拾行李,坐上漕运的粮船前往京都赴考,同行的还有郁家兄妹俩。 郁珩既要同陆谦一起赴京赶考,原本要寻商船一起入京,听得陆谦已经找好了船只,便要结伴同行。 陆谦问过林白棠,不过是罗三娘子一句话的事儿,他们兄妹便一起乘船。 临行那日,林白棠前往漕运码头去送行,连守孝的方虎也一起,三人在码头上依依惜别。 陆家人都来送行,杨桂兰百般叮嘱,陆文泰只有一句话:“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尽力就好。”他对儿子能不能考中进士,似乎并没有那么深的执念。 杨桂兰多年刺绣赚钱,就盼着儿子高中,便反反复复说了许多。 郁珩兄妹俩也来见过了陆家父母,以及陆婉。 郁琼拉着陆婉的手格外亲热:“陆姐姐,陆师兄在东台时,常去我们家吃饭,与我阿兄同住一室,感情极好。我头一次见姐姐,便觉得姐姐亲切。” 陆婉自小性子文静,被陌生的女孩儿抓着手便有些不自在:“我家谦哥儿在东台多亏了你们兄妹照顾,我们家还要多谢你们兄妹的照顾。”不过寒暄数语,目光时不时扫过林白棠。 林白棠还当陆婉对郁琼的身份有疑,便笑着解释道:“婉姐姐,郁姑娘厨艺很好的,上次我们一起吃饭,听她说了不少。” 陆婉:“……” 上船之际,陆谦跟父母道过别,又叮嘱过亲姐,站在方虎跟林白棠面前,千言万语藏在心中,最后只留下一句话:“等我回来!” 方虎推他上船:“谦哥你赶紧上吧,婆婆妈妈的!我跟白棠肯定在苏州等你回来!” 陆谦哭笑不得,随众人登船,站在甲板之上,眼见得码头挥手的人影越来越小,林立的店铺也越来越远,终于回到了舱房。 他与郁珩共住一间舱室,而郁琼便住在隔壁。 船行半日,便有船上杂工送来了热茶点心,还有新鲜的水果。 陆谦还当郁珩已经付过了银子,取笑他:“郁师兄,你这出个门也太奢侈了吧,还要点心果子?” 船上所有饭食热水,点心果子都要另外付钱,价格想来也不便宜。 郁珩一愣:“我可没叫过,难道是我妹妹买的?” 郁琼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非要嫁给陆谦,想来路上便想照顾他衣食,还特意买了点心果子讨男子欢心。 郁珩心内感叹,亲哥哥出行,也未必有这样待遇。 果然女心外向。 杂工一连送了三日点心果子,郁珩坐不住了,特意去隔壁问自家妹妹。 郁琼一脸茫然:“我几时在船上买了点心果子?” 郁珩不信:“妹妹啊,虽说你一心想要嫁给陆师弟,可也不能厚此薄彼吧?怎的同阿兄出门便没这些花样,跟陆师弟出门,连饭后点心果子都丰盛起来,阿兄难免伤心。”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我到底哪里比不上白棠姑…… 做人阿兄的,从小呵护妹妹长大,眼睁睁看着她从咿呀学语长成娉婷少女,谁曾想有一天她有了中意的少年郎,对外面的男子细心体贴,连兄妹之情都忽略了。 郁珩失落不已,难免要跟妹妹抱怨。 郁琼摸摸自家阿兄的额头:“阿兄,你在说什么胡话?” 船舱逼仄,郁珩与陆谦共居一室,着实不比在书院宽敞,郁琼一个未婚的闺阁女子直入男子卧房也不太方便,她便不曾过去,只在自己房里,或到甲板上去透透气。 “当真不是你?”郁珩奇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他怀着一肚子疑惑回去,再见前来送点心果子的杂役,忍不住开口:“我们舱室不曾叫水果点心,可是……哪位客人赠送?” 漕船上还搭载着旁的客商,难道是同船之人? 那送点心果子的杂役惊讶道:“陆解元不知道?” 陆谦:“我认识的人?” 杂役便笑起来:“小人收了林姑娘的银子,特意为陆解元准备路上的热水点心果子。林姑娘说路途遥远,船上饮食简陋,怕解元郎夜来读书饿肚子。” 郁珩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林姑娘?” 杂役便道:“我们帮内三娘子身边跟着的林姑娘,有时大家也唤林管事,很是能干的,往年三娘子带着林姑娘坐船入京,小人也往主舱送过吃食。” 陆谦抓了一把铜子给他:“多谢小哥,我知晓了。”打发他出去,这才解释:“是白棠安排的。” “原来是她啊。”郁珩道:“不是说你那位邻居妹妹在外面做工,她究竟做些什么?” 漕河养家日常 第57节 陆谦语声带笑:“她具体做些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听罗家的下人说,白棠好像替罗三娘子管着大半店铺的出入帐务跟货物盘点。不过她十岁就去漕帮罗家,跟着罗帮主家中三女儿做事,这些年给自家阿娘开了食店,给阿爹开了家具店,很是能干。上次我去信告诉你,在罗家教书,也是她举荐。” “漕帮罗家?”郁珩想起自家妹妹信心满满说过的话,对林白棠诸多轻视,总觉得她配不上陆谦,很是吃惊:“出入帐务?她还识字?” 苏州漕帮罗家产业之大,他自然也有耳闻。 林白棠说自己在外做工,郁家兄妹俩便以为她要么在厨房帮工,要么做些端茶倒水收拾洒扫庭院的活计。 没想到那只是她谦虚的说辞而已。 提起这个,解元郎更有话说:“白棠九岁认字,还是我替她开蒙。当时她还撑着小船在河上卖小食,每晚去私塾接了我跟虎子放学,便在船上认字。别瞧着她没进过学堂,但认字比虎子快,属于一点就透的。后来她跟着罗三娘子做事,这些年也从来没断过读书识字,正常的帐务书信来往,已是信手拈来!”他忍不住夸道:“白棠是我见过的最上进的女孩子!” 郁珩听他言谈间提起林白棠,满满欢喜之意,忍不住直言相问:“陆师弟,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还烦请你告诉我真话?” 陆谦:“郁师兄请讲。” 郁珩:“你对自己的婚事可有打算?” 陆谦:“郁师兄想来已经瞧见,我已有意中人!” 两人视线相交,郁珩想起自家痴心不改的妹妹,也唯有暗叹一声造化弄人。 他不欲令郁琼再沉湎于不可得的感情之事,特意挑个陆谦在 舱内读书的时间,带妹妹在甲板之上谈心:“那位林姑娘虽没有陪同陆师弟入京赶考,但沿途饮食住处皆找人打点。况且他们之间有从小相伴的情份,无可更改。我劝你还是早点放弃吧。天下儿郎千千万,何必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郁琼却不肯放弃:“阿兄,那姓林的不过长得好看些,你妹妹我生的也不差,何必长他人威风?” 郁珩苦笑:“妹妹,你怎么还没明白,非是你比她好,她比你差的问题,而是陆师弟他眼中只有林姑娘。纵然你生得天仙一般,有咏絮之才,可是在陆师弟眼中都抵不上林姑娘!这些年你也没少见陆师弟,他哪次不是客客气气做足了礼数?” 郁琼:“……那是陆师兄知礼守礼。” “你错了!”郁珩不欲令她再欺骗自己过下去:“你也瞧见他跟林姑娘相处的样子,他可有对着林姑娘守礼法?” 郁琼强辩:“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瞧着比别人略亲密些也是有的。” “并非如此。”郁珩到底与陆谦同住一室数年,对他的了解也比一般同窗要深:“陆师弟平日瞧着性情随和知礼,那不过表象,其实他这人冷淡疏离,极难亲近,却非要在外面套一副礼节周全的壳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也见到了,当着众同窗的面,他对林姑娘关怀备至,搂肩摸手,喝醉了半搀半扶,这早都超出邻家兄妹相处的距离了。” “阿兄——”郁琼哀哀苦求:“我只求你这一次,别拦着我!我要是试过了,还不能走进他心里,不能取代林姑娘,便认命回家,听凭爹娘作主!” 郁珩无奈:“你这又是何苦呢?” 漕船一路北上,天气渐冷,陆谦每日窝在舱房苦读不辍,只每日用过早晚饭,去甲板上活动筋骨,消食散心。 没过几日,他便发现自己出现在甲板上不过片刻功夫,郁琼便紧随而至,笑着与他打招呼:“好巧,陆师兄也出来消食?” 陆谦远远行礼之后,便从船头往船尾而去,郁琼要追上来:“陆师兄等等我,既然遇上了不如一起散心?” 他停住脚步回身,神色郑重道:“郁师兄不在此处,男女有别,你我两人单独散步,容易引人误会,于姑娘的名声有碍。” 郁琼心里不舒服,说话忍不住带出来:“陆师兄跟白棠姑娘在一起的时候,怎不见避嫌?怎不怕误了她的名声?” 提到林白棠,陆谦的神色便莫名柔和下来:“我与白棠自不必避嫌,现在不必避嫌,将来更不需要避嫌!” 见他要离开,郁琼不甘,终于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我到底哪里比不上白棠姑娘?” 陆谦回头,见她眼眶含泪,执意非要一个答案,索性把话讲明白:“郁姑娘,我从不拿白棠跟旁人比。旁人再好,与我何干?白棠纵然在别人眼中再差,在我眼中她亦是最好的,无一处不好!” 话音落地,他向郁琼抱拳一礼,转身离开,宽大的袍服被风吹起,展眼间去得远了。 郁琼回舱,捶着床上枕头落泪——他真是好狠的心! 若是他有比较之意,她尚可一争。除了容貌身段这些先天优势,读书见识,家世背景,还有女子该有的品性,打理家宅的本领,她样样不差。哪怕有欠缺之处,也能努力补齐。 可人心难测。 陆谦的心里,他从无比较之意。 他明确表示,不会拿林白棠与旁的女子比较,一分一毫都不会比较。 那样明确坚定的态度,却那样的伤人。 郁琼再多的热情,都禁不住这样的耗。 **************** 进了十月,天气渐渐凉了下来。 林白棠跟着罗三娘子做事,除了每日的饭食点心,月例银子,还有四季衣裳首饰,另有年底的打赏,平日三娘子随手送出去的东西,算得福利多多。 龚氏不必操心她的穿戴,家里其余人的冬衣却还是要张罗。 旁人还好说,金巧娘跟林青山去年的旧衣也能穿,林宝棠的冬衣也不必再大改,但小孙子林幼棠却是一天一个样儿,去年的冬衣短了足一寸五,衣裳袖子都短了一截,人也壮了一圈,大改都无用,估摸着要新做。 九月底的时候,龚氏忽然间想起夹袄冬衣,翻出林幼棠年春天穿过的夹袄比对,发现他的袖子短了一截——才过了两季,这小子便又长了一截。 林幼棠套着夹袄满地乱窝,非要穿出去给金巧娘瞧:“阿婆,前儿我娘还说我没长个儿,可你瞧瞧,不是长了很多吗?”也不知他从哪学来的毛病,非要跟大人较真,逮着一句话不放。 龚氏拦着他不让出去:“你娘这会儿正在做菜呢,店里想来人不少,别过去搅和,省得惹恼了她揍你!” 林幼棠才不怕亲娘,她记起来没功夫揍,等想起来都过去好几日,该消的气也早消了。 他套着那短了一截的夹袄便往小食店跑,一头闯进去喊娘,忽被人从后脖领子揪住:“小幼棠,你去哪?” “放开我!”林幼棠扭头才发现,揪着他不放的原来是方虎。 方虎正坐在进门靠窗的桌旁,身边还坐着个年轻男子,一只长腿曲着,可能太长的原因,便有些别别扭扭折着,他许是窝着不太舒服,另外一条腿便从方桌一侧直直伸了出去,还差点绊倒他。 “虎子哥哥——”林幼棠得意一笑,向他展示自己短了不少的夹袄袖子:“你瞧我,长高了不少呢。” 年轻男子散漫一笑:“幼棠?”双目便放出光来,从方虎手中抢过林幼棠的脖领子,跟扯只野猴子似的,将小小少年扯到自己身边:“你是白棠姑娘的弟弟?” 来之前他已经找方虎打听过,林白棠有一兄一弟。 林幼棠不认识这年轻男子,在他手下挣扎的更厉害:“你放开我!我阿姐不在这里,你快放开!”躲不开年轻男子的桎梏,立时求援:“虎子哥哥,快救我!” 方虎便拉过林幼棠介绍道:“这位是邓大哥,你阿姐也认识的。他要给家里妹妹打嫁妆家具,结果在家具店没见到你阿姐,我俩顺便过来吃顿饭。” 林幼棠眼珠子咕噜转:“虎子哥哥,我阿姐不在,跟着东家去柳州看木头去了,好几日都没回过家了。” 听到林白棠的下落,方虎便松开手,林幼棠一溜烟直奔着后厨去了。 金巧娘见到身上套着春季夹袄的小儿子过来,原本要骂的,结果这小子一脸兴奋比划:“阿娘,阿娘你瞧我长高了!”示意她看自己的袖子短了一截。 “长高便好,你这么乱七八糟的穿过来是想挨揍啊?还不赶紧穿回去?让阿婆给你改改!”连哄带骂,打发了小儿子回家。 自那日跟长子讲过关于前夫的旧事,金巧娘近来心神不宁,生怕长子多想,便每晚回来悄悄打量林宝棠的神色,有时候还旁敲侧击问起丈夫:“宝棠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常?” 最近,家具店来了一位闽南客商,订了一批三百个妆盒,其中居家的大妆奁盒子占一半,剩下一半是出门便携式小妆盒,交货的日子近,赶工匆忙,他倒也没注意。 “宝棠每日忙着干活,有时候新来的伙计说不清楚,他还得去前面铺子里跟客人介绍家具,也没瞧出什么异常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林青山诧异。 金巧娘不欲令丈夫再添心事,便搪塞过去:“还不是他成亲之事,几次三番的推脱,前几日被我骂过了,我怕他心中存了事,这才多嘴问问你。” 林青山揽过妻子,笑道:“你也不必发愁,等咱们赚的钱多了,再给宝棠体体面面娶个媳妇回来。他不愿意成婚,多半没遇着合适的,这种事情急不得的。” 他当年成亲,家境贫寒,连金巧娘的嫁衣盖头都十分寒酸,这些年很是愧疚,最近家具店赚的不错,便想着补偿妻子,从怀里掏出根金包银的海棠花钗递给妻子:“等我赚得多了,便给你打全副的金头面!” 金巧娘收了海棠花钗,试探着问道:“夫君,要是宝棠……我是说宝棠要是想去祭拜他生父呢?” 林青山一愣,见妻子惶恐的神情,不由展眉笑道:“孩子大了,想祭拜生父也行,你瞧着几时合适,我陪你们娘俩过去。” 当初走投无路带着儿子嫁给他的女人,这些年夫妻间也几乎不曾红过脸,也不知宝棠的生父如何。 林青山从不曾问过妻子有关于她前任丈夫之事,只偶尔想过,也不知在她心中,亡夫与现任夫婿,到底更中意 哪一个。 他不问,存在心中,想尽了办法对妻子好。 金巧娘便起身坐到妆台前,将海棠花钗别在发间:“我不过白问一句,预备着他哪日要是提起,过阵子再说吧,不急。” 她以为林宝棠听过了亲生父亲的事情,多半要去祭拜,谁知左等右等,直到十一月中旬,林白棠跟着罗三娘子从柳州运木头回来,也不见林宝棠提起旧事。 反倒是陈记几名木工师傅来寻林青山,提起想要来林记家具店干活。 “少东家……东家对店里的事情不上心。自他接手之后,既不曾揽来新的活儿,便是店里也三五日想起才来一趟,进门便直奔账房支钱,至于活儿做成什么样,哪批家具几时交货,连交货的日子都不管。真有问题去寻他,不是在酒肆喝得烂醉,便是在青楼与伎子调笑,再这样下去,陈记恐怕经营不下去了。” 宗旺家中八个弟妹,嫁娶之事还未完,父母已经年纪老大,全都指着他这位兄长赚银子回去,比之旁的师兄弟们压力更大。 “陈记已经有三个月不曾发过工钱了,我家里每日催着我拿工钱回去,可账房说没银子,大家的工钱都欠着。前几日东家倒是卖过一回木头,可银子到手他转头就拿走了,说是陈家老宅要用。老太太已经病倒,近来汤药不断,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林青山没想到短短数月之间,陈记竟然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光景:“老东家在世时也不至于到这一步,少东家就不能把心思放在家具店?” 宗旺发愁:“少东家……他啊,从来就不喜欢家具店,以前还是老东家强拗着他,如今无人管束,败落起来也快。” 几人眼巴巴望着他,等着林青山拍板。 “林师弟,你说句话儿,我们几个如今没饭吃,你要不要收留我们几个?”宗旺还道:“不止是我们几个,还有我们手底下的学徒,这帮孩子们都是我们带出来的,虽然尚未学成,可一些活计也能上手了,再过几年便能出师,也得用了。” 林青山只能向几人解释:“诸位师兄弟可别笑话我,这么大的家具店,虽然挂着林记的牌子,可背后真正的东家却不是我,不过我女儿跟着做事,也算能说得上话。这样子吧,等我女儿从柳州回来,到时候我一定给大家一个准信儿!” 林白棠跟罗三娘子从柳州回家的第一天,便听父亲提起陈记师兄弟们求收留一事,出于谨慎,她免不了细问:“阿爹,这帮人里不会有陈记的奸细吧?不会借着来店里做工的机会捣乱?” 林青山骇笑:“你这丫头想什么呢?陈记的这些木工师傅都是老东家一手带起来的,品性耐心都好,家里也都有父母妻儿,兄弟姐妹,都指着家具店里的活计养家糊口呢,谁会没事故意来捣乱?偶尔拿点好处跟长久的做下去,他们自然分辨的清。” 林白棠笑道:“是我多想了。阿爹比我了解这些叔伯,既然你觉得没问题,便找个日子把人都请过来吧。我回头请东家过来见见,也好定下来具体都要谁。” 林青山便使唤林宝棠跑腿挨家去通知:“旁的不说,这下子宗师兄能松一口气了。” 宗旺心肠软烂,但做事认真负责。 林白棠向罗三娘子请示此事,她瘫在榻上不肯起来,大手一挥便将此事推了出去:“小白棠,你可怜可怜我吧,这一趟下来,我老胳膊老腿可吃不消。不就是家具店的扩张之事嘛,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挂着林记的牌子,我只管按帐分钱就好,其余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想操心。” “这话让太太听到,还不知她老人家怎么想。东家都老胳膊老腿,那太太成什么了?”林白棠无奈接受了罗三娘子偷懒的事实:“我有言在先啊,要是店里出现亏损,我可没本事没钱平帐。” 罗三娘子便如同送她一个小玩具般豪气大方:“家具店就随你折腾,盈亏都有我呢,怕什么?” 得此令,林白棠回去之后便见过了林青山那帮师兄弟们,连同他们带过来的学徒,剔除了其中一个眼神飘忽不定的学徒,其余人全部留下,交到了林青山手上,由他管束。 那小学徒算是宗旺的徒弟,他带了两年,也没学到多少东西,但嘴巴甜会说话,宗旺便有些不忍,还试图向林白棠求情:“小侄女,这小子跟了我两年,也算得机灵,要不……就留下来?” 林白棠不为所动:“宗伯父,这家店另有东家,我只能算是个跑腿的,总要为东家负责。我瞧着他学了两年,还没学到什么,想来做木工这活儿不适合他,趁着他年纪还小,转行点别的本事也来得及。再拖个两三年出不了师,到时候恐怕他不怨我店里用他,却要怨宗伯父没教到他真本事!” 收人之前,林白棠早都跟自家兄长通过气,问过家具店里这帮人的品性本事。 旁人还好,单宗旺这位姓张的小徒弟并不是个能沉下性子做木工的材料。 宗旺便只能送小徒弟离开。 林白棠回来的第五日,邓英出现在林记家具店。 彼时她正坐在柜台后面盘帐,从出库的木材到卖出去的妆奁盒子家具,还有此行采购的木材,能分到家具店的一部分,方方面面都要记清楚,到时候还要交到罗三娘子手上,以备查验。 她正低头打着算盘,有人轻敲柜面,抬头瞧时,有些吃惊:“邓郎君?” 邓英高大的身子半倚在柜台上,含笑看她:“许久不见,白棠姑娘。”姑娘俩字好像吃过的杨梅核含在口里,有些含糊不清。 漕河养家日常 第58节 林白棠朝他身后张望:“虎子哥哥怎的没来?” 邓英笑道:“虎子有事去忙,他派我打个先锋,约你忙完一聚。” 方虎派邓英来传话? 林白棠道:“虎子哥哥好大的架子,竟让邓郎君跑腿!”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平白无故,哪来的巧合?…… “倒也不是虎子摆架子,而是我正有事来寻你,顺便传个话而已。”邓英个头要比林白棠高,此时她又坐着,他低头俯视着她,能瞧见她略微卷翘的睫毛遮盖着潋滟双眸,也不知她心中对他的印象如何,便尽力摆出和善亲切的笑容:“我听虎子说你家开着家具店,正好家里妹妹们的嫁妆还未准备齐全,来你家店里瞧瞧。” 林白棠跟东家罗三娘子一样,信奉和气生财,对找上门的生意来者不拒:“不知道邓郎君家中妹妹有几位,都喜欢什么颜色款式花样?” 邓英哪里知道他家中妹妹的喜好,都不是同一个娘生的妹妹们,平日见到他畏畏缩缩,倒好似他这位做兄长的凶神恶煞要吃人般,令人望而却步。 “一个喜欢海棠花,一个喜欢竹子,另外一个喜欢牡丹。”邓英沉吟片刻,假作在记忆里翻检妹妹们的喜好,以扮演尽责的好兄长:“不知道白棠姑娘可有合适的家具推荐?” 林白棠露出应对主顾的得体笑容,暂时放下手头的帐本,起身为他介绍店里的家具妆奁:“邓郎君算是来对了,我们店里家具的各种雕花镶嵌灵动有致,整个苏州城都是独一份的。” 她带着邓英上二楼,去看一件雕花海棠梳妆台,还配了一件海棠攒花妆奁匣子:“这一套不错,全是独一份的海棠雕花。也不知令妹家具是一次性在小店定呢,还是要别家做。不过按照我的经验,家具出自同一家店同一位师傅之手,摆出来风格统一,赏心悦目。不知道邓郎君家中妹妹喜欢什么材质的?” 邓英从小到大,哪管过这些东西。 “材质有什么讲究?” 林白棠在邓英身上嗅到一股肥羊的味道,更要大力推荐:“檀木、黄花梨、鸡翅木,还有一般木材,丰俭由人,这个倒不强求。不过一分价钱一分货,自然大有区别。” 罗三娘子的嫁妆家具在店里摆了足足两个月,随着林青山陆续摆出新品,便将她的家具原物奉还,交归罗太太入库,唯独留下黄花梨 的攒海棠花围拔步床,暂时当样品。 “邓郎君来瞧,这件黄花梨的攒海棠花围拔步床,便是我们店里大师傅定作的嫁妆家具,要是摆到婆家新房里去,那些原来想要拿捏新娘子的婆家妯娌小姑婆婆,都得掂量掂量。” 邓英听她说得新鲜:“怎么个掂量法?” 林白棠道:“邓郎君有所不知,女子嫁去夫家,若是得娘家看重,再加夫君上心,婆家妯娌婆婆想要欺负新妇,自然也得考虑新妇娘家人的态度。娘家人疼爱的女子有人撑腰,要是连娘家人也作践,婆家自然作践的更厉害。” 邓英似笑非笑:“白棠姑娘听起来对婆媳关系深有研究,都能从陪嫁的家具联想到婆媳相处。” 林白棠怀疑他在取笑自己,但一时寻不到证据,索性大拍马屁:“邓郎君疼爱妹妹们,想来定然是位称职的兄长,更不忍见妹妹们被夫家欺负,为她们置办嫁妆,夫家也能高看几分。不知邓郎君需要什么材质、花纹的,索性一并记下来?” 邓英原本只是寻个借口与林白棠说话,但她推荐的态度过于认真,让他生不出调笑的心思,下意识问起价格。 谈生意从货物到价格,这桩买卖也算是能见到曙光,林白棠拿出早已经写好的价目表递给他:“郎君细看,要是对价格有异议,也可以多跑几家店,货比三家省得下了定金后悔。” 也不知邓英说得真话假话,当即便与林白棠商议家具数量款式:“你与虎子既然是发小,我都不必白跑路,直接下定便好。”到底财大气粗,随手掏出一卷银票:“白棠姑娘算算,交多少定金合适?” 林白棠跟着罗三娘子做生意数年,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大方豪横的主顾,问都不问货品,便开始掏定金。 傍晚时分,方虎过来的时候,邓英已经为自己家中三位庶出的妹妹各自定了一套黄花梨的嫁妆家具,林白棠端着招呼主顾的标准微笑,客气而又热络的要送他出门:“邓郎君慢走,有需要下次再来。” 已经迈出家具店正门的邓郎君在她的笑容里晕晕乎乎出了门,见到方虎,好像被精怪摄走魂魄的凡人忽然间回魂,总算记起自己来家具店的初衷:“白棠姑娘不一起吃饭?” 林白棠才要拒绝,方虎已经大步而来,见到她便催促:“怎的还在磨蹭?白棠快走!”他才不管林白棠的意愿,直接将人拖走。 “阿兄,收好我的帐本,等我明儿过来再看。”林白棠只来得及向林宝棠叮嘱一句,便被方虎带走了。 他一路拖着林白棠,走过好几个路口,最后被拖进一处茶馆,还特意寻了二楼的雅间入座。 林白棠总觉得他有点奇怪:“虎子哥哥,谁惹你了?” 邓英最后进来,笑道:“说不定是谁要倒霉了!” 方虎憋不住话,等到伙计送来茶水瓜子,他立刻便往平静的湖面扔下一块大石:“田兰香生了个儿子!” “生了个儿子?”林白棠下意识跟着重复,后知后觉道:“你盯着荣家?当真生了个儿子?” 自从方老汉下葬,方虎便离开了武馆,跟家里人说出门干活赚钱还债。 林白棠忙起来脚不沾地,还往外面跑了一趟,并不知道方虎近来的行踪。 方虎还怕她不信:“千真万确,田兰香生了个儿子!”他笑容里带了恨意:“不过呢,我派人向严家二房三少爷传了封信,好让他知道自己有了儿子。” 林白棠夸他:“虎子哥哥宅心仁厚,不忍见严家父子分离,也算做善事!” 邓英:“……” 荣家添丁,算得上半年之内的大喜事。 田兰香在宋氏头上作威作福数月,一朝分娩,总算为荣常林诞下一子,喜得他抱着大胖儿子喜笑颜开:“我终于有儿子了!”颓废了半年,儿子落地的当日,他终于打起精神,与荣来福商量三朝洗儿宴请亲朋。 宋氏在新妇手上受了半年委屈,换来大胖孙子,总算没有白白辛苦。 三朝洗儿,荣家所有亲朋旧友,连同荣来福在严府知交都来道贺,男客便在正厅摆了酒席,女客都涌进房里,观看洗三仪式。 一朝得了大胖孙子,宋氏特意准备了新的铜盆洗儿,有来客往盆里添盆,大多都添铜钱,也有极个别的添小银锞子的,丈夫与荣来福都在严家主子面前有些脸面。还有添些花生、红枣、桂圆之类的喜果的,便放在一旁茶盘里。 收生嬷嬷解开孩子包被,边洗边念叨:“先洗头,作王侯……”从头开始洗的时候,宋氏愣在当场。 ——那小小的脚丫上长着一排脚趾,仔细瞧却是六指。 大胖孙子是个六指孩子。 宋氏见到六指的孩子,脑子里不期然便与自己所见过的六指孩子联系到了一起。 她早年间在严家当差,记得严家二房庶出的三少爷从小便是六指孩子,还有幸见过三少爷脚上六指,与大胖孙子的六指一模一样。 平白无故,哪来的巧合? 荣家前来道贺的旧故亲朋,有一半都是严府出来的,上了年纪的通晓严府旧事,见到六指孩子表情与宋氏都有几分相似。 这巧合……也未免太巧!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你总要知道我的心 三朝洗儿宴结束,荣家故旧亲朋散去,田兰香生出六指儿子的消息便隐秘的在严府众仆之间传播了出去。 宋氏心中梗了块大石头,等到田兰香再唤她给孩子洗尿布,便冷冷嘲讽:“你也配让我洗?” 田兰香将糊满婴儿黄色排泄物的尿布一把扔在宋氏脸上,使唤她便如同使唤侍候的老妈子:“婆婆这话好笑,给你大孙子洗尿布,还委屈了?” 也不知是洗三扯开了包被,让那孩子肚子着凉,还是田兰香吃了不合适的东西,孩子有些拉肚子,尿布上的脏物糊在宋氏脸上,她终于忍不下去,扑上去便要打田兰香。 “你个人尽可夫的荡、妇,偷人不说,还带了把柄回来!那么大的把柄,竟大喇喇带出来给人瞧,你不要脸,我们荣家可还要脸呢!”宋氏疯了一般扯住了毫无防备的田兰香,似要抓烂她的脸皮。 田兰香也痛恨宋氏,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痛意,同样用力扯住了宋氏的发髻,一口痰吐到了婆婆脸上,破口大骂:“你倒没带把柄回来,但你也没少偷人!谁知道生的儿子还是不是荣家的种呢!” 一句话便将宋氏的脸皮扯了下来。 宋氏年轻的时候容貌俊俏,跟严家二爷也有些首尾,只是没能被扶为姨娘,最后还被主子赏给了荣来福为妻,便早忘了这一段风月故事。 没想到田兰香在严府数年,竟将她的老底全都挖了出来。 一时之间,婆媳撕破了脸大闹起来,互相恨不得抓花对方的脸,将对方从家里赶出去。 荣常林自出事之后,差事被顶便一直闲在家中,一时疑心自己不能人事之事被外面人知晓,一时又自卑于不能人事,在田兰香孕期也曾尝试过数次,可身子不争气。 田兰香生了一子,算得大喜事一桩,洗三宴上总算振奋精神,对来敬酒的亲朋故友来者不拒,喝到最后已经醉死了过去,怕熏着妻儿,便被荣常明背回自己房里去醒酒。 哪知道半梦半醒,听到外面吵了起来,有人使劲拍着他的脸:“阿兄,快醒醒!阿兄,阿娘跟嫂子打起来了……”他努力睁开眼睛,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被荣常明一杯冷茶泼在脸上,总算彻底清醒过来。 “怎么回事?” “阿兄快去看看啊,打起来了!” 荣来福跟荣常林都喝得大醉,被荣常明先后拖过去,试图阻止各自媳妇撒泼。 父子俩摇摇晃晃去劝架,但婆媳俩积攒了大半年的怒气一时半刻消散不尽,反而听到婆媳俩互相揭短,半醉的父子俩各自喜提一顶绿帽子,只觉得晴天霹雳,都要怀疑自己酒醉做噩梦。 宋氏原以为年轻时候的些许失误算不得什么,身在严家后宅,爱慕年轻的少 主子,时过境迁旧事早已被掩埋,谁知碰上好挖坟的田兰香,从进严家后宅的第一天便处心积虑要找她的把柄,甚至已经做好了没把柄创造一个,谁知还真让她在进严府的第三年找到了。 “夫君……都是这丫头故意陷害我,想让你我夫妻离心!你千万别相信!” “婆婆,你当初分明想进严家二爷的院子,想当二爷的通房丫头,等生个儿子便能做姨娘,可惜赶上二太太进门,不得已落了胎,匆匆忙忙便嫁进了荣家,有什么脸面嫌弃我啊。” 田兰香甚至连证人都找到了:“二太太房里侍候的丫环春晴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她如今当了管事媳妇,可还在二太太房里侍候呢。说我陷害你,要不……请了她来作证?” 宋氏:“……” 没想到这丫头连隐秘的事情都知道。 当初还是春晴替她买的落胎药,三幅下去那孩子便化为了血水。 荣来福一把推开了宋氏,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不怪这么多年,我每每见到二爷,他对我的态度都很奇怪。”他跟着严家大爷做事,但严家大爷跟二爷亲兄弟每每为了家财生出龃龉,二爷见到他都阴阳怪气。 他一直以为那是严家二爷笑他是大爷身边一条忠心耿耿的狗,没想到却原来是与自己妻子有染。 宋氏见丈夫的态度,儿子还一脸醉懵了的模样,边哭边骂:“姓田的狐媚子,你难道不是水性杨花?做老太爷的妾室,却跟二房的三少爷勾搭上!儿啊,你去瞧瞧这贱人生的野种,脚上的六指,还有鼻子眼睛耳朵,活脱脱一个三少爷!” 荣常林大脑被酒水泡得发软,高一脚低一脚过去,解开儿子的包袱,果然见到了孩子的六指,再想到自生下儿子,他还未曾仔细端详过儿子,每次要拉开儿子包被瞧瞧他的小尘柄,或者要抱着儿子亲香亲香,都被田兰香打发去弟弟房里睡:“夫君晚上睡觉打呼,可别吓到了儿子!” 原来竟还有这层意思? 他仔细端详儿子的脸型,从眼睛到鼻子嘴巴,再加耳朵,仔细打量便觉得这孩子果然有些随二房的三少爷。 三少爷的母亲是戏子出身,眉目含春,生的极为标致。而这位小爷的五官长相有六七成随了亲生母亲,生得俊俏风流,双眼皮薄而多情,眼尾上挑。 他家的胖儿子、刚刚办过洗三宴的大胖儿子,虽然还是个小小婴儿,可已然能够瞧见微微上挑的眼尾。 “兰香……”荣常林霎那间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辈子他恐怕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他试过无数遍,都不能堂堂正正立起来做个真正的男人,更别说传宗接代了。 田兰香方才还跟婆婆互相对骂,此刻却对着丈夫眼尾泛红,哀哀切切诉苦:“常林哥哥,我进了严家后宅子,便是老爷少爷的玩物,是能强过老太爷,还是能强过三少爷?这么多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不管你变成什么样,这一辈子我都只想跟你在一处!” 宋氏惊愕的望着田兰香,都忘了哭! ——还可以这样?! 再瞧她的儿子,竟然连句斥责的话都不曾说出口,只有满脸的怜惜,好像脑子被狗吃了,只剩下对于女人本能的迷恋。 宋氏:“……” 她生的……怕不是个傻子吧? 难道当年把儿子扔了,留下的是胎盘?! 漕河养家日常 第59节 荣常林听到田兰香的话,下意识觉得心疼,心疼她这些年在严府后宅的遭遇,再想到她不但得委身于严府的老畜生,还被严府的小畜生用强,都只能忍气吞声咽下去所有委屈,只觉得心都碎了! 更何况她说,不管他变成什么样都愿意在一起,也就是说田兰香对他的感情并不会因为他的身体原因而改变! 荣常林再大的不满都被田兰香的话给抚平,刚刚冒出来的怒火也被女人的眼泪浇熄,他忍不住伸臂抱住了梨花带雨的田兰香,心疼的安慰她:“兰香别哭,都是我的错,要是早点娶了你,就不会让你受这么多苦!都是常林哥哥的错……” 同样的事情,在父子俩面前却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宋氏也不管丈夫对自己的态度,急得爬起来去拉儿子:“常林,你别被她骗了啊!这个贱人谁知道在严府后宅是什么样儿!” 儿子一把推开了她:“阿娘,你疯了啊?我跟兰香从小就在一处,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清楚?兰香明明从小就想嫁给我,要不是你从中作梗,她也不必受这么多的苦……” 田兰香抱着荣常林嘤嘤哭:“常林哥哥,你怨我也是应该的!只是我为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你总要知道我的心,这辈子都给了你!你别拦着我,我现在就去死!”她一抹眼泪,坚强又破碎,一头便要往床柱子撞上去。 荣常林哪里舍得她去死,死死抱着她的腰不肯松开:“兰香,你别听我阿娘的话,都是我的错……”小夫妻俩抱在一处呜呜的哭,互相哭诉这些年的不容易,让不知情的人听到,便觉得这对苦命鸳鸯相思入骨,极为可怜。 可是知情的宋氏只想打死田兰香——儿子再傻,到底是自己生的,还是舍不得打死! 所有的错误,终究全是田兰香所为。 …… “所以,严家三少爷听到自己平白得了个大胖儿子,准备怎么做?” 林白棠吃着伙计送来的白糖糕,双眼亮晶晶盯着方虎,还等着他后面的话。 方虎拉着邓英笑道:“此事多亏了邓兄,他与严家三少爷玩了也有小半年,如今两人已经好的穿一条裤子。你是不知道,严家三少爷的正室从小多灾多病,如今还没能生下一儿半女,被夫家公婆妯娌各种瞧不上,听说外面的女人生了个儿子,已经准备接回严府去养着了。” 严家三少爷房里正室妻妾都没有儿子,谁知田兰香却是易孕之相,竟然生下了个儿子。 “那荣常林愿意吗?”林白棠奇道:“他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儿,可只要是他媳妇生的,那不就是他的儿子嘛。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你我心知肚明!”…… “荣常林愿不愿意,一会你就知道了。”外面传来脚步声,方虎轻“嘘”一声,压低了声音说:“来了。” 外间走廊上,传来伙计跟一名男子的声音。 “郎君这边请,三公子已经来了有一会。” 林白棠眼睛顿时瞪得溜圆,一脸敬佩:“虎子哥哥,能掐会算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方虎失笑,一边竖耳倾听隔壁的动静,一边小声揭露真相:“我什么样儿你还不知道啊,多亏了邓大哥的主意。他跟三少爷关系好,便给支了个招,我才能叫你一起来看戏。” 隔壁房间门响,荣常林已经走了进去,他也算严家门里出来的奴才,见到坐着的严三少爷,纵然心里燃起怒意,愤怒于严三少爷对田兰香的逼迫,却还是点头哈腰问安:“不知三公子唤小的过来,可是有事?” 当他在洗儿宴之后得知自己的大胖儿子原来是严三少爷的种,在忍气吞声接受现实的同时,才清晰的认识到一件事情——这一生他只有荣盈盈一个亲骨肉。 那个早已经溺水而亡,被他忽略、漠视的女儿。 何其荒谬! 他抛弃了自己的女儿,却要养旁人的儿子! 不过严三少爷显然也没有让别人养儿子的打算,很快便派人传信,请他出来喝茶。 严三少爷二十出头,大名唤明利,吩咐伙计送好茶过来,这才温声道:“坐。”等他落座之后,便开门见山:“我跟兰香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孙儿跟祖父房里的妾室有染,说出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荣常林只觉得自己头上绿油油一片,可恨的是对方分明做出人神共愤的逆伦之举,竟然对此毫不在意,反而还敢寻到苦主头上,反而是他这 个苦主要忍气吞声:“三公子说的什么事情,小人不知!” 他决定装傻。 严明利却不准备让他掩耳盗铃的过下去:“你不必装,兰香生了我的儿子,你知道的。” 荣常林带着恼意的声音在雅间响起,也让隔壁的林白棠跟方虎听得清楚,“三公子,兰香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生的自然也是我的儿子,跟三公子有什么关系?” “你说有什么关系?”严明利竟然笑出了声:“要我脱下袜子让你瞧一眼六指,还是亲自上你家,抱着孩子比对五官模样?” 荣常林再也忍不住了:“你!你无耻!”想到严明利大喇喇走进葫芦巷,让众邻居都知道他养着旁人的种,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口不择言道:“你们严家门里老的小的全都是畜生!” 严明利听到这样的指控,竟然轻笑出声:“你说得没错,严家门里的污糟烂事儿太多了,老畜生生出我这样的小畜生,有什么奇怪的?” 林白棠瞠目结舌,恨不得把整个身体都嵌到两房相邻的墙体里面去,好听得更为清楚。还转头小声对方虎耳语:“这位严三公子跟他爹也有仇吧?”寻常人听到旁人骂自己亲爹,不得跳起来揍人? 他倒好,反而亲口骂亲爹跟自己,好狠的人! 方虎就站在她身边,与她趴伏在墙上的动作如出一辙,显示出长久协同作战的默契,还在她耳边低语:“听说……这位三公子的亲娘当初就是进严府唱戏,等唱完戏就成了严二爷的妾室。他有个戏子亲娘,从小在严府就被兄弟姐妹瞧不起。” “不止如此。”邓英高大的身躯将两人尽数笼住,脑袋也想嵌进偷听的二人中间,用气音在两人耳边说:“严明利的亲娘也被严府众人瞧不起,还时常被欺负,他便常往严府老太爷院里跑。”原本只是想要寻求祖父的庇护,谁知一来二去便与田兰香有了首尾。 荣常林一拳打出去,以为会惹怒了严明利,谁知对方丝毫不以为意,反而顺着他的话意骂下去,连他都被惊到了:“严明利,你疯了?!兰香以前可是老太爷的妾室!” 严明利轻嗤:“哪又如何?老太爷一个半只脚都要踏进棺材的糟老头子,还要对小丫头下手,一屋子花红柳绿还嫌不足。我也没做什么啊,只是安慰安慰被他糟蹋的丫头!” 荣常林:“……” 隔壁听墙角的林白棠小声点评:“严三公子跟他祖父有仇吧?”把偷香窃玉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邓英与两人靠得极近,鼻端还能闻到少女身上的甜香,低头映入眼帘的便是她根根卷翘的睫毛,白皙的脸庞皮肤吹弹可破,让他手指发痒,下意识蜷缩手指,语声轻柔如耳边云絮:“他不止跟祖父有仇,跟整个严家都有仇。” 林白棠转头,这才发现身后男人如同高墙般堵着她,便用眼神丈量二人之间的距离,示意他后退几步。 两人之间隔着半步,也的确不曾有身体接触,只不过邓英倾身靠近,在她的目光逼视之下,到底还是直起了上半身,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方虎可是紧挨着她,两人算得上头并头偷听。 邓英用下巴示意——赶紧听隔壁说些什么,小心错漏了八卦。 还用疑惑的眼神反问:有什么问题? 林白棠疑心自己错想,便转头把耳朵再次贴到墙上,只听得隔壁荣常林安静片刻,也或许正在深呼吸压下怒意,片刻之后终于出声,语气之中却还有残存的怒意:“三公子安慰安慰着便将人安慰到了榻上?还安慰出了一个孩子?!” 严明利无辜反问:“上榻之后没孩子,那是有毛病吧?” 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句话精准戳中了荣常林的肺管子。 荣常林往日若身体康健,于子嗣无碍,听到这句话还没什么感想。 可人总是越缺什么,便越在意什么。 况且子嗣之事,于他来说已是心病,听到这句话当即便炸了:“姓严的,你别欺人太甚!” 严明利往日房中妻妾无孕,听到旁人提起子嗣,也觉得在嘲笑自己。 如今用这类的话去刺别人,才发现效果意外的好。 ——原来,往日他为子嗣而生气的模样,如此无能? 他在荣常林身上看到了往日的自己,态度更为悠闲,轻啜一口茶水,状似好心劝他:“唉呀,别生气别生气,我也没说什么啊,你着什么急啊。”此时才进入正题:“今儿寻你不为别的,就是想要讨回我儿子!严家血脉可不能流落在外,给下人抚养。” 荣常林从小脱籍,也不能摆脱他曾为严家奴的过往。 他瞪着严明利,双眼圆睁,鼻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显然被气得不轻:“严明利,我再说一遍,兰香是我媳妇,她生的自然是我的儿子!” 严明利轻嘲:“你娶回去兰香不假,可她到底是你的媳妇还是我的女人,还是两说!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到底是你的儿子还是我的儿子……”他轻慢的眼神从上到下打量荣常林,目光还在他腰腹以下停驻几息,这才慢悠悠吐出结论:“你我心知肚明!” 都不必争辩,他笃定的眼神刺激的荣常林几乎想落荒而逃。 不过严三公子可不会给他机会,率先起身往外走,丢下一句话:“我来是通知你,三日之后要么你把孩子送过来,要么我带着礼物去葫芦巷看儿子!”推开房门要走。 邓英早已与严明利约好,听得他要走,也出了雅间,在走廊里等他。 “不行!你不能来!我不会把孩子交给你!”荣常林追出房间,发现严明利与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并肩而行,已经走到了楼梯口。 那年轻高大的男子回头,冷冷瞥了他一眼:“严兄,咱几时去抱小侄儿?” 话音落地,荣常林浑身僵冷,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雨夜的疼痛好似重新降临,让他下意识夹紧了裆部,偏那年轻男子的目光里透着说不出的邪性,在他裆部满是轻蔑的扫了一眼。 如坠冰窟。 严明利轻笑:“不急。” 两人说说笑笑下楼去了。 荣常林扶住了旁边的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报错仇了! 自报案之后,袁捕头带着差役没少跑他们家。 黄鹂巷产妇出事之后,家中健仆跑去方家大闹,后来方老汉过世、方虎被通缉,闹得满城风雨,让一直关注着方家的宋氏得意不已,这才告诉丈夫跟儿子自己借刀杀人之事:“我早知那产妇坐胎不稳,便推荐了曹氏去顶锅。这件事情咱们装不知道,等着方家家破人亡!” 荣常林只要想到方家败落,便觉得堵在胸口的恶气迟早会散。 开审当日,宋氏还特意装扮了一番,混在人堆里听判案结果。 原还想看到曹氏为产妇抵命,谁知她被当庭开释;抓捕方虎的告示很快便撤了下来,连害死了方老汉的恶仆都受到惩罚,唯独害了她儿子一生的恶徒不见影踪。 方家案后数月,袁捕头还往荣家又跑了好几趟,把荣家的积蓄零敲碎打抖搂干净,荣来福再三表明:“既然寻不到线索,抓不到害我儿的凶手,说不得凶手已经离开了苏州城,就不麻烦袁捕头,累您跑了这些日子!” 袁捕头也估摸着荣家的家底子,终于吐口:“也不是我们兄弟不尽心,实是当时下雨,连个目击证人也寻不到。荣老爹放心,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弟兄都不会放弃!” 荣来福:你们还是赶紧放弃吧?! 再不放弃,他们全家就得卖房子卖地,搬到乡下去住了! 明知对方搜刮了他半生积蓄,也不能撕破 脸皮,还得好声好气送对方出门,并且自认倒霉,别提多憋屈了。 原来他们家猜错了,找他麻烦的并非方家,而是严家三公子! 荣常林脚下发飘,扶着楼梯往下走,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有人说说笑笑:“白棠,你说有些人怎么想的?自己的女儿当根草,别人的野种当个宝,是不是脑子坏了?” 他猛然回头,发现方虎正与他们同巷子的姑娘一起走过来,看方向也准备下楼梯,脑子里忽冒出个荒谬的念头——方家跟严三公子勾连在一处害他! 顾不得生气,他质问道:“方虎——你认识严明利?” 方虎原本身形便高,此刻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宛如瞧见了什么肮脏的东西般,“呸”的一口痰吐在荣常林面上,却扭头与同行的少女说:“晦气!这疯狗说的是谁啊?白棠你认识严明利?” 林白棠方才听完墙角,连严明利是圆是扁都没瞧见,自然据实以告:“不认识!” 她也就听过了严明利的墙角,可不代表认识严明利。 荣常林擦干净脸上浓痰,愤怒之下举起拳头,却在方虎仇视的眼神中,总算记起当初被前小舅子揍过的痛——这小子可是学过几年拳脚功夫的,他哪是敌手? 他眼神飘忽,悄悄收回拳头,连句大话都没敢说,生怕激起这小子的怒气白挨一拳,匆匆忙忙往下走,离着一楼还有五六层楼梯,听到身后方虎提醒他:“姓荣的,回去告诉你娘,推我娘出去背锅,这笔仇我记下了!” 宋氏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还暗自得意了许久。 漕河养家日常 第60节 荣常林听到这话,惊吓之时脚下一软,便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所幸只有五六阶楼梯,跌下去也没伤着筋骨,只是当着楼下饮茶的散客,有些丢脸罢了。 他爬起来逃一般窜了出去,转眼无影无踪。 林白棠若有所思:“他吓成这样,看来方珍姐姐的猜测没错,的确是宋氏把婶子送到了黄鹂巷,明知对方身后有靠山,为的就是借刀杀人。” 事发之后,他们都猜测与荣家有关,只是一直未曾证实。 荣常林若是没有吓得落荒而逃,他们也不敢确认。 可惜,姓荣的早被方虎吓破了胆子,方虎不过是诈他一下,他便吓得滚下楼梯,此事便确凿无疑。 “他们家能借刀杀人,我们家也能!既然仇怨结深,中间隔着两条人命,便只有不死不休!”方虎语声虽轻,但话意冷如寒铁,带着无可更改的坚定。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平日瞧着乖巧的姑娘,原来…… 荣常林脸色青白,揣着满腹心事回去,见到田兰香便握住了妻子的手:“怎么办?严明利跟我讨儿子!” 田兰香一怔:“他当真说要孩子?” 荣常林有些沮丧:“我骗你作甚?”还告诉她另外一件事情:“我还瞧见打我的凶手……他跟严明利是朋友!”想起那人临别之时轻蔑的眼神,只觉得浑身发凉:“我们要不要报官?” 他们家花光了所有积蓄,养肥了府衙捕头及差役之外,半点用都没有。 再报官再折腾一遍,就算他指认凶手,可没有证人,全凭他自己的证词,只是相同的声线跟相似的身高,对方找出十来八位证人,证明自己与他无怨无仇,连行凶的动机都没有。 他该怎么办? 在公堂之上捅出严家内宅混乱之事,然后再把自己戴绿帽子的事情对外宣讲一番? 荣常林没有信心能打赢官司,并且得到赔偿,将对方送去坐牢。 田兰香便劝他:“严家势大,公爹的身契还在严家手里捏着,要是他们真恼起来,把公爹卖到哪个见不得人的矿山上去,到时候咱们到哪去寻?”她偎进丈夫怀中,柔声道:“他既说要孩子,不如我去见他,与他好生商量?” 荣常林原本便不是多硬气的人,荣盈盈溺水当天被方虎狠揍了一顿,见到这位前小舅子便觉得浑身的骨头痛,说话不自觉便生出怯意。第二次被人套麻袋按在雨巷子打,男人的底气被彻底碾碎,又丢了差使,寻常连大门都不愿意出,生怕见到熟人被指指点点。 媳妇生了儿子,原本让他怯懦无望的人生里添了一点喜色,谁知……儿子还是别人的种! 他内心未尝不怨恨田兰香,难道严明利强迫她,她不会拼死反抗吗? 可当着田兰香的面,他连个屁也不敢放,还是源自内心的怯懦,深知田兰香离开荣家,还能再嫁再生,可他失去这个女人,恐怕这辈子就得打光棍了! ——谁会嫁给一个毫无男子功能的丈夫呢? 也就田兰香不嫌弃他! 田兰香生下别人的儿子,却依然是荣常林脸上的遮羞布,堵住外面的闲言碎语也罢,自欺欺人也好,只要有妻有子,有个外在形态完整的家庭,他便觉得自己至少也是完整的男人。 过得两日,田兰香抱着孩子出门,荣常林亲自送了她过去,远远见到严明利,也不知心中想什么,下意识便闪身躲进身后的巷子里。 严明利接过大胖儿子,眼角瞥见荣常林的身影,忍不住打趣:“兰香,你这嫁的什么男人啊?软骨头没用的东西!” 田兰香娇笑:“三公子,他要骨头不软,能让我生下咱们的儿子,还亲自送我来见你?!” 严明利:“……你可真会挑男人!” 田兰香轻捶他一记,娇嗔道:“你知道就好!” 一语双关,哄得男人花心怒放。 让荣常林吓到肝胆俱裂的邓英,今日却并没陪同他来见田兰香,反而跑去了林记家具店。 林白棠身上兼着三娘子身边的差使,她不在家具店的时候,便由林宝棠招呼主顾。 她观察两日,还是觉得兄长遇见年轻女子来买妆匣,过于拘谨了,索性作主对外贴了张招工贴,想要招一名五官端正嘴甜讨喜的女子来接待女客。 告示才贴出来,她正站在店门口端详,身后便传来一道男声:“白棠姑娘瞧我如何?” “郎君说笑了。” 林白棠转身,邓英正站在三步开外,还提着个点心盒子,递了过来:“这是顺心斋的点心,我路过顺便买了一份,送白棠姑娘品尝。” “邓郎君不必如此客气!”林白棠退后两步,婉言谢绝:“我才吃过午饭,暂时不饿,不如郎君带回去与家人一起品尝。” 邓英的眉头蹙起,似乎有些伤心:“白棠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与虎子情同兄妹,而我与虎子也是过命的交情,按理说咱们都算是熟人了,难道是我无意之中哪里得罪了姑娘?” “郎君说哪里话?”林白棠开店做生意,姓邓的可是一位有钱的大主顾,不论他心中藏着什么,她都只能拿出对大主顾的态度来应对:“你数次帮了虎子哥哥,我感激你都来不及呢!” 邓英就等她这句话:“你既然感激我,竟是连一匣子点心也不肯收,可见不是真心感激,只是嘴上说说而已。”顺势把点心匣子塞进她手中。 林白棠哭笑不得:“没听说感激别人,还要收人点心的。”对着邓英的笑脸,她心中总觉有点不安,便朝他身后张望:“怎的没见虎子哥哥?他没同郎君一起来?” “虎子忙着赚钱呢。”邓英见她收了点心,便笑起来:“我过来告诉你一声,虎子去了外地贩货,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店里要是有什么麻烦,派人去僧渡桥酒肆告诉我,我替你解决。” “那就多谢邓郎君了!”她施礼致谢,对方却不依:“既说了咱们是老熟人,你唤我一声邓大哥,才不显生分!” 林白棠在罗府盘帐之时,也没少称呼帮内年轻儿郎,什么小伍哥小康哥,都不过是普通的称呼而已,再多一个邓英也算不得什么。 “那便多谢邓大哥!”她不过客气之语,谁知半盏茶的功夫,还当真麻烦到了邓英。 她收了邓英的点心,便请邓英进店喝茶。 两人进店之后,林白棠去套间烧水找茶叶,准备泡茶招待邓英,外面便有女子见到招工帖子进来,还当邓英是店里掌柜,隔着柜台问:“掌柜的,店里可是招人?” 邓英打量年轻的姑娘,生就一张鹅蛋脸杏核眼,局促的站在店内,生怕对方拒绝她,语速连珠讲下去:“……我略懂一些家具店的事情,材质工艺还有价格都懂一些,保管比旁的姑娘们知道 的多一点。掌柜的要是不相信,不如考考我?” “姑娘且等等——”他示意姑娘等着,自己又坐回了柜台后面,目光在桌面流连,上面摆着笔墨纸砚,还有摆放整齐的账薄,笔锋一端还搁在砚台上,想是主人家方才饱蘸墨水写了招工帖子,便暂时放置。 邓英握起纤细的狼豪,竹制的笔身触手生温,总觉得还能感受到主人手指的温度,还记得她在柜台后仰头与他对视的模样。 “邓大哥,茶来了!”林白棠端了热茶出来,不好意思解释道:“店里没准备点心盘子,不如将就点就用点心匣子盛着吃吧。”抬头之时不由一惊:“苗姐姐?” 来人正是借住在陈家的苗莺。 林白棠便请了她进来坐下,重新斟了杯茶送到她手上:“苗姐姐不是在陈家住着,怎的也出来找活儿干?” 苗莺目光扫过邓英,见对方只认真把玩着一枝笔,对她的事情不感兴趣的模样,便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陈家自办完丧事,姑太太没过多久便病倒了,长期卧床起不了身。我原还守在身边侍疾,可近来陈家家具店倒闭了,听说盛表叔陆续把家里老辈子留下来的好木材都陆续拿出去换钱。盛表婶又生了孩子,家里的下人都卖出去了一部分节省开支。总归我是来投奔的亲戚,不能坐在陈家吃闲饭。” 她吞吞吐吐:“盛表叔替我寻了一门亲事,男的比我大着十几岁,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我……我实在不想当后娘,便想着不如出门寻个活计。养活自己。” 端人饭碗,便要受人摆布。 苗莺被陈盛夫妇及陈家两名回娘家来为陈太太侍疾的姑奶奶轮番劝解,索性溜出府找活计:“这家具店是你家开的?” 林白棠道:“也不算,还有东家,只是由我们家出面打理而已。” 苗莺鼓起勇气道:“妹妹,我在陈家住的时间不短,对家具店也有一定的了解,要不你留下我吧?” 林白棠便带她在店内走来走去,挨个查问她店里摆的家具,从工艺到材质,发现苗莺果然懂得不少:“苗姐姐在陈家这几年也没闲着啊,竟懂得这么多。” 苗莺解释:“我在陈家大部分时间都陪在姑太太身边,她只当闲时排解,同我讲各种家具店的事情,久而久之知道的便比寻常人多一些。” 林白棠其实已经属意留下她,正在犹豫之时,有人闯了进来,见到苗莺便骂:“你这丫头,住在我家中几年,不声不响便跑了,还跑来林记家具店,竟是连你也瞧不起我?” 竟是陈盛,似乎还喝了点酒,几步开外便能闻到冲人的酒气。 邓英原本只是闲坐,眼角的余光随着林白棠在店内走动而追逐,见冲进来的男子很是无礼,放下毛笔,撑着柜台便从后面跳了出来,那么高的个头落地,竟也没多大的响动。 “你做什么?” 陈盛已有几分醉意,被逐渐逼近的年轻高大的男子吓到,总觉得他的眼神不善,下一刻便要一拳捶下来,不由自主便向后退了几步,与之拉开了距离,结结巴巴说:“我、我找林家人,与你何干?” 邓英挑眉:“林家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你要找林家的人麻烦,也得让我知道。” 陈盛想到手里的五十两聘礼,胆气便壮了两分,试图越过邓英去拉苗莺:“我家养的女孩儿,婚事都订了,却跑来林家。林家人忘恩负义,学了我家的手艺,挖了我家的师傅,现在连我表侄女都要拐骗,我找上门来不行啊?” “盛表叔,你别胡说!”苗莺急了:“我虽借住在你家,但我的婚事却是自己作主。你们家无权决定我的婚事!我不会嫁去赵家当后娘,你们别想着摆布我!” 陈盛破口大骂:“姓林的丫头,你给苗莺灌了什么迷魂汤?莫不是你家那拖油瓶勾引了我家表侄女?” 他骂的拖油瓶,正是林宝棠。 林白棠在店里支应的时候,林宝棠便回后面的木工坊去干活,此刻恰巧不在。 “姓陈的,你少满嘴喷粪!”林白棠早瞧陈盛不顺眼了,只是往日碍于陈嵘的面子,生生忍下一口气,此刻父兄不在眼前,抄起旁边一个便携式的妆匣便砸了过去。 陈盛没想到这丫头一言不合便动手,竟有风雷之性,与林青山父子秉性大异,侧头躲避,到底那妆匣子砸在了肩膀上,又落到了地上摔成两半,而他的肩膀也被砸得生疼。 “臭丫头,你爹见到我都得老老实实唤一声少东家,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对我动手?”陈盛大怒:“姓林的吃我陈家的饭,一家子忘恩负义的东西!” 自林记家具店开业之后,陈盛便如坐针毡,总盼着林记倒闭。谁知盼来盼去,没等到林记倒闭,反迎来自家店倒闭。 他总觉得店里的木匠师傅们都是自家父亲一手带出来的,等于陈家送了这帮人一个饭碗,于他们都有大恩,就算一时里手头紧张没发工钱,他们也该死守着家具店做白工报恩。 可惜世上终是负心之人多,有一日宗旺带着众人去寻他,提起要辞工,他当时喝得半醉,痛恨他们不知好歹,死活不肯同意。 内中一位姓丁的师傅便提出:“东家既然不肯同意我等请辞,那便按时发了工钱,我等继续在陈记做工。” 陈盛手头紧张,哪得余钱发积欠的工钱,便想着暂时打发了他们:“先记在帐上,等我筹到钱,便补发给你们。” 这句话众人听过太多遍,早已经不相信。 丁师傅无奈:“东家,我们大家都养着家小。家中有父母双亲,妻子儿女,都等着拿钱回去买米。你一时筹不到银子,我们大家总不能饿死吧?瞧在老东家面上,我们也不再为难你,积欠的工钱就当是与老东家相识一场,尽数勾销。往后大家各寻生路吧。” 陈盛不肯:“你们走了,家具店怎么办?” 宗旺劝了他无数次,却没什么用,临别之时再次劝他:“东家,你自家的家具店,总要自己用心打理。你自己都不愿意打理,总不能指望着我们吧?” 次日众人便转投林记,陈盛去找帐房支银子,才发现店门都锁着,连学徒都跑光了。 他心里记恨林家人,此时逮着机会便在店里破口大骂,从林青山到林宝棠,“当时真应该饿死他,多余教他手艺,还有你家拖油瓶,也不知是你娘从哪揣来的野种……”满嘴的污言秽语。 林白棠气他辱及父兄,冷笑道:“姓陈的,原本我还有些犹豫要不要雇佣苗姐姐,你既这般不要脸皮,这个人我还真就雇定了!” 她抄起店里的门闩:“你又是哪个牌面上的无赖?这么多年让我阿爹吃了你多少闲气,自己没本事还要诬赖旁人,不过是个败家子而已,有什么脸面跑来我家耍威风?我要是你,日子过成这样,败光了祖辈基业,一根绳子吊死在陈记门口,都怕死后没脸见祖宗!”一头骂一头砸向陈盛。 邓英:“……” 平日瞧着乖巧的姑娘,原来也有呛口的时候?!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你白棠姐姐愿意吗?”…… 陈盛在林家人面前向来高高在上,没想到有一天会被林家女儿追着打,他原本便带着酒意,被林白棠大骂败家子,更戳中了他心底隐痛,顿时被怒意冲昏了头脑,提起手边最近的一个放花盆的高脚架子要砸林白棠,却被人牢牢握 住了手腕。 “放下!”方才还抱臂看热闹的年轻男子动手阻拦,反而林白棠的门闩无人阻挡之下扫了过来,正正砸中他的小腿。 漕河养家日常 第61节 陈盛惨叫一声,松开花架子,抱着小腿跳起来。 林白棠骂道:“你个败家玩意,往后再让我听到你骂我阿兄,小心我跟你拼命!” 每次听到“拖油瓶”三个字,她都心疼自家阿兄。 平日,林家所有人都不提林宝棠的生父,很多时候大家都忘了林宝棠的身世,可唯独陈盛每次见到林家人,都要骂林宝棠“拖油瓶”,一遍遍用这三个字来刺激林家人的神经。 等到后面木工坊里的林青山跟林宝棠听到动静赶过来,陈盛已经挨了打,一瘸一拐被林白棠赶出门,抱着腿站在外面骂大街,引得许多路人停下了脚步。 陈盛见瞧热闹的人越多,他骂得越加起劲,林白棠便站在家具店门口冷冷听他吠叫。 林青山从后堂出来,先是听到陈盛的骂声,再见陈盛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还想着劝他:“少东家,你别再闹事了,有什么话咱们进店里好好说。” “林青山,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陈盛见到好脾气的林青山,态度愈加嚣张:“少在那里假惺惺,你家丫头跟泼妇似的,我哪敢进啊?” 林青山身后还跟着陈记以前的那几位木工师傅,大家进林记的那天,也想到过有一天与陈盛对上,会让这位旧东家发怒,只是没想到他如此不体面。 宗旺还想劝他:“东家,大家相识一场,你还是别闹了。” 陈盛原是追着苗莺来的,结果闹起来才发现,自家店里的大师傅跟学徒全都跑到林记来做工,顿时更加生气了。 “我闹?我要是不闹,还不知道你们全都跑林家来了!林青山到底许了你们多少好处?” 丁师傅可不比宗旺说话委婉,早在陈嵘过世之后,便很是反感陈盛的作派。 他也没客气,上来便撒出杀手锏:“陈老板,你还欠着我们所有人几个月的工钱,还想让我们饿着肚子给你家做工。林师傅也没许我们什么好处,只按时发工钱,我们就愿意跟着他!你要是气不过,先把欠我们几个月的工钱发了?” 其余几名大师傅见陈盛醉言狂语,着实讨人嫌,也纷纷上前几步,追着陈盛讨要工钱:“东家,欠我们几个月的工钱几时结算?我们家大人孩子还都等着你发工钱买米下锅呢。” 陈盛的酒意一下子便被这帮讨债的大师傅给吓醒了,嚣张的气焰也被掐灭,嗫嚅着辩解:“你们……不是走的时候说前账一笔勾销吗?” “东家——”宗旺还要和稀泥,被丁师傅打断:“陈老板,我们不跟你讨要工钱,那是想着来林师兄这里讨口饭吃,大家相识一场便不再逼你了。可你非要闹上门来,万一惹怒了林师兄,将我们全部辞退,我们吃不上饭,就只能继续追着你讨要工钱了!” 陈盛:“……” 路过听热闹的路人听到他欠了众人好几个月的工钱,还败光了家业,便有人议论:“原来是个败家子,连家业都守不住,竟还有脸来闹?” “这是自己败家,便见不得别人过上好日子,这人心眼也太窄了吧?” “……” 各种指责扑面而来,好像扒光了陈盛身上所有的衣服,让他赤、身、裸、体站在日头底下,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没脸骂大街,灰溜溜跑了。 苗莺便顺势留在了家具店。 她离开陈家只带了个随身的小包袱,里面装了两件换洗衣裳,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家具店后院也留有两间房住人,近来人手充足,每晚闭店之后便留人轮换值夜,不过都是店里的学徒跟师傅,毕竟全是男子,留苗莺一个女儿家不大方便跟他们混居。 林白棠见她着实可怜,便在二楼临窗盘帐的房间里搭了个小床,当作她的临时住所。 苗莺千恩万谢。 林白棠便叮嘱她几句:“我们店里的大东家姓罗,她身边的丫环彩云每过三日便会来核对一次账目。你见到彩云姐姐要恭敬些,其余旁的倒也没什么要注意的,只出货入货要记清楚。你识得字吧?” 此时有些后悔自己鲁莽,为着赌一口气,还没问清楚便将人留了下来。 “姑娘放心,我识字的。在陈府住着长日无聊,陈家姑太太便教我识字,也帮姑太太管过家里的帐目。” 林白棠总算放下心来。 安顿好了苗莺,已经到了傍晚,林白棠下楼才发现,邓英居然还在店里坐着,还跟林宝棠聊了起来,气氛瞧着很是融洽。 她问起二人:“你们聊什么呢?” 邓英含笑不语,目光只虚虚笼在她身上。 林宝棠一点也没被骂上门来的陈盛影响,反而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打趣道:“阿兄发现自己有些失职。” “这是怎么说?” 林宝棠便笑道:“之前你提过邓郎君为自己的妹妹们各预定了一套嫁妆家具,咱们开着家具店,阿兄竟从来没为妹妹考虑,及早给妹妹也准备一套家具。也从来不曾问过妹妹喜欢什么款式花样,可不是阿兄失职嘛。” 没想到不过一会功夫,林宝棠竟然把邓英的话听进去了。 林白棠无奈:“每家情况都不一样,咱们家前面可还有个你呢,我着什么急啊。你忘了芸姐姐的家具,与其放着落灰,还不如忙点别的事儿呢。” 林宝棠便催促妹妹:“今日邓郎君帮了你,不然陈盛真动起手来,你得吃亏。我请邓郎君吃饭,咱们一起回去吧。” 说到吃饭,林白棠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儿:“阿兄,店里新招了人,大家中午都从家里带干粮过来啃,你说……要是雇个煮饭的婆子,每日管大家一顿午饭,再管值夜的人晚饭,你觉得怎么样?” 林宝棠极为赞同:“丁师傅今儿还说,天天中午啃干粮,他每天下午就饿得顶不住了。” 兄妹俩就店内之事边走边聊,邓英便安静跟在两人身后,也不知他做什么营生,竟在家具店闲待了大半日功夫。 除夕前一日,方虎回到了芭蕉巷,将上次方家出事,向林家借的银子还给了她。 林白棠有一阵子没见过他,见到他拿了银子回来,笑道:“你这是去哪发大财去了?既有这么赚钱的门路,不如带上我一起?” 方虎神秘一笑:“保密!”又踌躇满志:“等谦哥春闱考完,我便能攒够还他的银子,到时候无债一身轻。” 方家白白赔出去一千两银子,还欠了两家邻居的债。曹氏经此一事,可能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回来之后竟病了一场,连接生的活儿也不接了,在家里养着。 方婆子这一向也病病歪歪,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落到了方瑶头上,小姑娘好像也长大不少,每日洗衣煮饭照顾家里的病人,任劳任怨极为懂事。 方珍也立了起来,跟着方厚去大肉铺子里卖肉。 她提着家里祖传的砍骨刀剁肉,有一回林白棠路过,发现方珍姐姐斩猪骨如同在砍荣常林,手起刀落透着说不出的利落,郁郁之色大减,反而瞧着精神不少。 生活渐渐回到正轨,日子平静有序的往前推进。 自上次邓英接受林宝棠的邀请来林记小食店吃过一次饭,他便隔三差五出现在小食店,还有两次撞上了带着儿女回家的林青枝,还有罗辰跟伍顺,众人也算知道有他这一号人物。 卓庆从小便喜欢白棠姐姐,听帮里孩子们之间乱传,说伍顺想要娶林白棠,在林记小食店见到伍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小顺哥跑这么远来吃饭啊?” 伍顺比卓庆大,便拿他当小孩子:“我陪着辰哥儿过来,也不算远。这不是林记的味道好,辰哥儿就惦记着这一口。” 卓庆一脸鄙夷,趁着林青枝去后厨寻金巧娘的功夫,他凑近伍顺小声质问:“到底是罗辰惦记林记这一口,还是你惦记着我的白棠姐姐啊?” 伍顺:“……” 这表弟略有些难缠! 卓庆可不管两家大人之间的交情,更不管伍顺在罗帮主面前有多得脸,开门见山:“小顺哥,白棠姐姐是我的!等我学业有成,要娶白棠姐姐回家的,你别痴心妄想了!” 伍顺:“你白棠姐姐愿意吗?” 卓庆:“……” 两人互相瞧不顺眼,不防邓英出现在林记小食店,这让两人同时生出危机感,反而不再针锋相对。 刚出正月,邓英再次跑来芭蕉巷,告诉林白棠一件事。 “田兰香又怀孕了。” 林白棠很想知道,荣家人听到这个 消息时内心的感受。 第80章 第八十章林白棠跟你抢男人? 陆谦入京之后,同郁珩兄妹俩住在城南的永宁客栈,闭门苦读。 郁珩心知自己高中无望,每日还会带着妹妹出门游玩散心,也会寻平江府进京赶考的学子吟诗作赋,对酒当歌。 郁琼自从在船上被陆谦明确拒绝之后,回舱房痛哭过一回,发现果如自家阿兄所说,陆谦对她极度客气守礼,试过许多数接近的借口,都被他拒绝,渐渐放弃。 只是每每见到少年苦读不辍的身影,俊秀的面庞,温雅守礼的谈吐,还是心痛难当。 入京之后,三人虽住在同一层客房,但陆谦独自住着,连三餐都是客房伙计送去房里,她就更没有借口前去打扰。 郁珩见缝插针劝妹妹放弃,还带着她参加过好几次学子的诗会:“进京赶考的学子众多,咱们此次不求阿兄高中,只求在这些学子之中给你寻一位如意郎君!” 郁琼被自家阿兄的话安慰的泪眼婆娑:“可惜,他们都不是陆师兄!” 郁珩夹在中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作不知陆谦对妹妹的冷淡。 他有时候喝得半醉回来,砸陆谦的门,还给他带夜食,或半只烧鸡,或烤得焦香酥脆的肉饼,还拍肩勉励:“陆师弟,你可得给我们东台书院争光啊!” 陆谦接过夜食,笑着打趣:“郁师兄自己不振作,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有些强人所难了吧?依我说,你也不必每日出去散心,还不如跟我一起读书,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郁珩拍胸:“我心慌!心里发慌!每日出去打探消息,也好替你摸清楚对手的斤两。”又塞给他一卷诗文:“今儿诗会所作,内中有一位名唤谭焘的,乃是河东乡试的解元,上了殿试你们可就是实打实的对手了。” “劳郁师兄费心了!”陆谦谢过他的好意,继续闭门读书。 临考的前一晚,陆谦读书有些困倦,不知不觉间便伏案睡去。 他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得外面有人“笃笃”敲门,便起身去开门,谁知房门无风自开,竟是久病卧床的陆泉拄着拐杖慢悠悠走了进来。 陆谦大惊之下,忙去扶祖父:“阿翁,你的腿好了?” 陆泉红光满面,笑着避开他的搀扶:“家里寻了最好的大夫,阿翁往后不必再卧床了,便来瞧瞧你。” 陆谦满心喜悦,为老祖父斟上热茶。 他老人家拄着拐杖在房间里走动,精神矍铄,还翻看他案上写的文章,读的书,似乎满面欣慰:“你这般懂事,阿翁这下子就放心了。”他竟不饮一口茶,拄着拐杖便要离开。 陆谦着急起来:“阿翁好不容易来一趟,等孙儿考完,带你在京中各处游玩可好?” 陆泉竟已走到了门口,很快便拄着拐杖越过门槛,走到了外面去。 陆谦追去门口,但见一片雾茫茫,哪得祖父半片衣角,急得连唤:“阿翁、阿翁——”竟将自己唤醒。 他怔怔起身,暗笑自己魔怔了。 祖父卧床多年,临别之时依依叮咛,盼他高中归乡,想来临考之日,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芭蕉巷陆家。 郑氏起夜,觉得口渴,喝了半盏,顺便问陆泉:“老头子,可要喝水?” 两人同居一室,方便郑氏照顾,但房内放着两张架子床,两老却是分床而卧。 陆泉床帐之内安静之极,连平日的小呼噜都不曾响起。 郑氏摸黑过去,准备给他掖掖被角:“这老头,睡得真香。”她撩起床帐,去摸他的被子,手无意之中碰到他的脸颊,只觉得冰凉,也未放在心上。 才进入二月,外面还算不得温暖,他被子里还塞了汤婆子,她摸黑去掖被角,却发现被子就掖在他脖子下面,睡前什么模样,过了半夜竟还是原样,连手都不曾动过,心中诧异,伸进被中去摸他的手,只觉得入手冰凉。 郑氏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颤颤微微去试他的鼻息,只觉得心慌之下好像还戳到了他的鼻孔,此时也顾不得了,定神再试。 片刻之后,陆家正房里传出一声哭嚎:“老头子——” 漕河养家日常 第62节 陆家人半夜惊醒,陆文泰推妻子:“桂娘,我好像听到阿娘在哭。“ 都不必杨桂兰回答,外面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响亮,夫妻俩急忙爬起来,连衣裳都来不及穿,披起袄子便往正房冲了过去。 陆文泰推开门,一迭声问:“阿娘,怎么了?”其实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天色未亮,芭蕉巷各家各户便被敲门声惊醒。 陆泉于睡梦之中撒手西去,陆家叩请四邻相助办丧事。 老太太们都去安慰郑氏。 方婆子病了许多日子,近来才能起身走转,过完年稍微有点精神,见到郑氏拉着她的手未语先流:“老姐姐,你家老头子比我家的强。我家老头子,苦了一辈子,临老还……” 她擦一把眼泪,继续安慰:“你家老头子躺了这些年,哪里也不得去,受够了罪,这回也算解脱了,往后无病无痛,也不必再累着谁。” 毛婆子也赶来,劝的更是别开生面:“老姐姐,你家老头子就算躺在床上,也陪了你大半辈子。我跟龚家姐姐年纪轻轻守寡。我比她还可怜,她至少儿女有靠,我儿子却早早走了,只留下一个小孙女,眼前的事儿都没着落呢。你可别再伤心了……”想起大半生的苦楚,她也不禁老泪纵横,哭得不能自己。 林白棠站在门外,听着房里几位老太太哭着安慰陆阿婆,怀疑自己走进了比惨大会,劝人的要是没经历过一点悲惨的事情,好像就没办法安慰亡者家眷。 有没有效果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扶着阿婆过来的时候,房里只有陆阿婆一个人哭,这会儿劝完,三位老太太陪着陆阿婆一起哭。 哭得都很大声。 相比房里哭声一片,外间的忙乱反而显得安静许多。 巷子里众邻居们已经帮着方家操办过一回丧事,一回生二回熟,此刻照着原样再办一回,布置灵堂的,装裹死者的,外面挂孝帐孝幔的,针线好的妇人们张罗着做麻衣孝衫的,还有厨房做灵前供品的,全都忙乱起来。 丧事之上,能帮上忙的都是大人,男女分工有条不紊的去做。 方虎帮忙抬完了棺,从灵堂出来,见林白棠站在廊下发呆,便凑过去问她:“看什么呢?” 林白棠此前从来不曾意识到,再好的家人,也有分开的一天,也就是从方家的丧事开始,时间已经悄然在改变着他们的生活。 天色未明,只冷冷缀着几颗星子。 她也不知自己此刻是在做梦,还是醒着,恍惚问:“虎子哥哥,人死了要去哪儿?” 几个月时间,方虎好像已经从孩子心性长成了大人,偶尔还透着一些沉稳,难得此刻还能以过来人的身份回答她的问题:“阿翁走后,我有好几次梦到他。有时候去铺子里,总感觉他在我身后一声不吭的干活,跟往日一样。” “后来我想,不管他死后去了哪里,但他一直住在我心里,我记得他从小到大的疼爱,这就够了。” 林白棠虽未亲历,还是被他的说法给镇住:“虎子哥哥,你好像……长大了!” 方虎失笑:“对,我们都长大了,只有你还是个傻姑娘!” 林白棠:“夸你两句,你就要骂回来,可见还是没长大。”她方才升起的一点钦佩全都消散无踪:“你才傻!从小就傻!” 方虎好脾气的承认:“对啊,咱仨从小只有谦哥最聪明,读书好脑瓜子好使。算着日子他也要上考场了,家里竟然办起了丧事,也不知陆叔什么打算。” 诸事料理清楚,陆文泰使唤了陆诚去寻林白棠。 林白棠跟方虎进了灵堂,他跪在灵前,满眼都是红血丝,递给 他二人一封信:“这是谦哥儿在京城的住址,他进京之后写信往家里报平安。你们俩给他写封信送去驿站,尽快送进京里,不管他考成什么样,都得回家守孝一年。” 两人忙忙去办,林白棠提笔写好,交由方虎去驿站寄信。 陆谦进京赶考,多少双眼睛盯着。 本地学政官员都盼着能出个前三甲;家中父母盼着他高中光耀门楣;同巷子里的发小盼着他以佳绩来酬自己多年苦读的辛劳;连罗帮主夫妇也盼着他高中。 罗清江私底下跟太太玩笑:“咱们家三丫头从小就犟,于婚事上头多有挑剔,往日没少让咱们做父母的生气操心,还是这丫头自己会挑,陆解元虽然比她小个几岁,可以咱们罗家偌大家业,也配得上这样的青年才俊!” 他兀自打着算盘:“等解元郎春闱考完,说不定回来便是进士了,到时候正好提亲。” 罗太太也满心欢喜,自谓要了结一桩心事,难得瞧罗清江也顺眼不少:“前面几个丫头出嫁,你可没少陪嫁。咱们三丫头的嫁妆,只有比她们厚,可没有比她们薄的道理啊!” “都依你!太太说陪嫁多少,便陪嫁多少!” 夫妻俩正说说笑笑,罗三娘子从外面走了进来,正四下寻找罗辰:“辰哥儿去哪了?陆先生的祖父过世,他也该过去吊唁吧?” 罗太太问道:“陆解元家中办丧事?”她征询丈夫的意见:“咱们要不要过去吊唁啊?” 罗清江也觉得亲事虽未过明路,但两小儿有情,只等水到渠成,还是要讲点礼数的:“那可是未来亲家,咱们这就准备过去。” 罗三娘子听得满头雾水:“等下,谁跟谁是亲家?咱们家几时跟陆解元家成亲家了?” “不是你跟陆解元有情,还把他引进家门,给辰哥儿当西席?”罗清江在旁的女儿面前可是说一不二的存在,唯有在三女儿面前被刺的次数太多,渐渐敛起了父威,多少有些束手束脚。 “什么叫我跟陆解元有情?”罗三娘子听到这么荒谬的说辞,一脸的不可思议:“是你们在发梦说胡话,还是我没睡醒?你们哪只眼睛瞧见我跟陆解元有情了?” 她又不是瞎子,瞧不见陆谦的眼神在追着谁打转。 罗太太原本准备换了素色衣裳出门,被女儿的表情吓到,小心翼翼道:“陆先生来的头一日,你不是还带着点心去探望?” “我是一个人去的吗?”罗三娘子连正事也忘了,要跟父母理论一番:“我带着点心去探望,就是对他有情了?难道不是去试探他的本事,怕他耽误了辰哥儿的学业?” 罗清江:“……” 罗太太:“……” 夫妻俩互相使眼色,都怂恿对方问个清楚,碍于女儿的怒火过于猛烈,最后还是罗太太硬着头皮追问:“什么意思?你跟陆先生难道真没什么?” 问出这句话,简直往夫妻俩心上狠狠戳了一刀。 自陆谦进府当西席,罗清江逼婚不成,不得不把罗七姑娘嫁去韩家做继室,夫妻俩便日盼夜盼,等着罗三娘子提起两人婚事。 谁知迎头一棒子,砸碎了夫妻二人的美梦。 “我能跟陆先生有什么?真要有人跟陆先生有什么,那也是白棠,而不是我!” 罗清江:“林白棠跟你抢男人?” 罗太太:“白棠丫头瞧着也不是这样的人啊。” 罗三娘子啼笑皆非:“你们不要污蔑白棠好不好?!她跟陆先生本来就是青梅竹马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常好,这才引荐了来咱们家当西席。真要说抢男人,我要横插一杠子,那才叫我跟白棠抢男人!” 罗太太朝后跌去,靠在榻上不想动:“害我白白盼了一场!”还曾梦想过自己有个状元郎佳婿呢。 罗清江也靠在玫瑰圈椅上,如同被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来:“白欢喜一场!” 罗三娘子道:“那也是你们爱瞎想,我都比他大着好几岁呢,怎么可能瞧中个小弟弟?” 她也懒得再跟父母啰嗦,派人去寻罗辰,前往陆家吊唁。 罗辰正跟人玩陀螺,听到要去陆家吊唁,洗干净手脸,换了衣裳,被姐姐陪着前往陆家。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陆泉的葬礼办得很是热闹,芭蕉巷的邻居们都来帮忙,前来吊唁的除了陆家本家族人,杨桂兰娘家人,还有张记绣庄的绣娘,陆文泰平日在外结交的朋友。 最让人意外的,竟然还有张记的二公子。 杨桂兰母女在张记绣庄多年,家中老人过世,按道理张记至多派管事前来,谁知马车驶进芭蕉巷,从车里下来的竟然是一位年轻瘦削的公子,透着几分文弱之气。 杨婉在灵前跪着,见到年轻公子,大为吃惊:“二公子?” 张记二公子身边还跟着绣庄管事,向她解释:“听说你家老爷子过世,老爷原本派了我来,刚好二公子来绣坊,便陪我一同前来。” 张二公子上前敬香行礼,低低道:“陆姑娘节哀!” 林白棠正引着罗三娘子跟罗辰进来,见到年轻公子与杨桂兰母女说话,觉得眼生,逮着毛思月问起:“那人是谁啊?” “好像是张记绣庄的人,也不知是管事还是主子。” 毛思月除了在厨下帮忙,还得时时抽空出来盯着毛婆子,防止她犯占便宜的小毛病,偷摸拿陆家东西。 她这位阿婆年轻时候便喜欢占人便宜,年纪上来这毛病越发有加重的趋势。上次方家丧事上吃豆腐饭,她便趁着去帮忙的功夫,从方家厨下偷拿整条的鱼、半只烧鸡……拿肘子的时候被邻居瞧见,这才悻悻舍弃。 毛思月当时不知道,落后回家,她献宝一般拿出来,要让孙女吃。 她深知自家阿婆吝啬,偶然大方必有原因,再说这菜色瞧着太过熟悉,当时便问起:“阿婆,这些都是从哪来的?”阿婆几时这般大方,舍得花钱了? 毛婆子笑出一脸得意的褶子:“月儿别急,都是没花钱的,快来吃嘛!” 毛思月深深吸气,极力压制自己的怒火,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不会是你从方家拿来的的吧?” 毛婆子便支支吾吾:“你、你别管我从哪弄来的,赶紧来吃。”又理直气壮起来:“不花钱的东西,有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啊?阿婆还不是为了你好,事事想着你,有好吃的也留给你,我这么疼你,你这是什么态度?”反咬一口,骂她不孝。 “你真从方家偷拿东西了?”毛思月跟着金巧娘时间久了,也沾染了几分她的脾性,逐渐变得爽利起来,才不惯着自家阿婆:“你老实说,是不是偷拿方家东西了?!”后一句已是肯定。 “我这不是怕你吃不好睡不好,就想着给你补 补嘛……”毛婆子见孙女对“不孝的帽子”压根不在意,口气也越来越凶,她的声气便不由自主弱了下去。 “要给我补,你咋个不自己掏钱出来,非要偷别人家的吃食?”毛思月气得眼泪哗哗直流:“你还说怕邻居瞧不起我们祖孙,我这么辛辛苦苦赚钱,你在外面占便宜偷拿邻居家东西,谁会瞧得起我们啊?” 她当时气得嚎啕直哭,到最后自暴自弃:“你这样,还不如当时跟着我娘走呢,至少她不占人便宜,也不会让我丢脸,被邻居指指点点!” 毛婆子见孙女动了真格的,心中生怯,还去哄孙女,再三保证往后不占邻居便宜。 毛思月哭过之后越想越愧疚,还借着探病,给方婆子送过好几次点心,也算是偿还自家阿婆偷拿的东西。 她原以为,闹过一场之后,自家阿婆多少会收敛一点。 谁知过得一阵子,巷子里一户姓夏的邻居娶新妇,她竟然又故伎重施,偷拿了厨下半只鸭子一刀肉,怕被孙女发现,她竟然偷偷藏了起来,被偶然回家的毛思月发现。 这次毛思月直接发怒,把东西全都扔进了后门河里,拖着毛婆子要上夏家去送钱,祖孙俩大闹了一场,才算消停下来。 祖孙俩至今都还在冷战之中,不怎么说话。 陆家丧事办起来,里里外外多少人的饭食,除了当大厨的金巧娘,还有好些邻居妇人在帮厨,毛思月全副心思都系在毛婆子身上,生怕她再犯毛病。 她方才瞧见毛婆子从郑氏房里出来,便急急追了过来,谁知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 林白棠顾自引了罗家兄妹俩上前吊纸敬香,又向陆家人介绍二人身份。 陆家知道儿子曾在罗家执教,见罗家姐弟俩亲自来吊唁,一事不烦二主,便请林白棠代为招待。 罗三娘子见葬礼上乱纷纷,便要告辞。 “我家便在隔壁几步路,不如东家跟辰哥儿去我家歇歇?” 罗三娘子与林白棠相识数年,还未曾来过她家,便随她出了陆家,往林家去。迎面又撞上一行人,一名胖乎乎的中年妇人带着两名纤瘦的少女,瞧着年纪跟林白棠差不多,但瞧着她的眼神似乎很不高兴。 等进了林家门,罗三娘子便问:“方才过去的那胖胖的妇人跟俩瘦竹竿认识你?” 林白棠请了二人进厅里坐着,又泡茶端点心果子,坐下来才道:“这两日在陆家丧事上打过照面,是陆婶子娘家嫂子跟侄女。我隐约听着那意思,好似陆家败落之后,两家有些年头不来往,断了走动。”忍不住嘲讽一句:“这不是……陆家出了个解元郎嘛。” 桂榜贴出来,苏州城里都传遍了,亲戚也开始上门了。 陆家亲戚来奔丧,见到进进出出的林白棠,那位杨家胖舅母起先还当她是陆家女儿,拉着手不住的夸,后来听说是邻居女儿过来帮忙,脸色便冷了下来,还当着杨桂兰的面酸言酸语:“现在的女儿家啊,可是越来越不知羞,小小年纪就乔张作致,仗着脸蛋生得标致,什么事儿做不出来。妹妹养的儿子出息,往后可要多长个心眼。” 漕河养家日常 第63节 林白棠也不认识她,对上毫无防备的恶意,只当被巷子口路过的野狗叫了几声,反倒是杨桂兰恼了,拉过她搂在怀里:“嫂子不会说话便别说,白棠懂事体贴,我最是喜欢这孩子!” 那胖舅母面色不豫,拉过自己身边的两名双胞胎少女:“妹妹怎么好赖话听不懂呢?叶儿跟蝶儿才是你亲侄女呢,跟谁亲也亲不过自己的亲侄女!” “婶子,我去外面瞧瞧,可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林白棠连忙脱身,留杨桂兰去应付娘家人。 想起这一节也觉得可乐:“许是瞧着我与陆家人比较熟悉亲近,她们平白错过了好多年攀上解元郎的机会。”她笑得无邪:“谁家还没有几门拜高踩底的亲戚呢。” 林家日子好起来之后,去年回乡下拜祭祖父,撞上林氏族人,见龚氏带着儿女,穿得体面光鲜,听到信儿的族人便跑了来,亲亲热热要拉了林家人去自家住:“你们许久不来,想是在外面发达了。早该回来祭扫青山父亲,再与大家聚聚。族里可有不少人都惦记着你们呢。” 林青山带着全家人回去,可没有认亲的打算,扫过墓便很快回来了,身后还有“依依不舍”的族人。 还有人不死心,追在后面问林青山在外面的营生,如今在哪里落脚之类的,听那打算,竟似要来走动。 龚氏回来之后,还与林青山商议:“实在不行,悄悄儿把你祖父母跟你父亲的坟都迁出来,以后祭扫也不必再见,省得麻烦。” 林家人贪得无厌,她已经见识过一回,很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了。 如今母子俩有空还商量迁坟,犹豫选址之事。 罗三娘子人精一个,可没少见罗家后宅子里的各种弯弯绕,略微细品便猜出其中深意,怀疑这位杨舅母想让自家女儿嫁给陆解元,正好亲上加亲。 不过林白棠一副未开窍的模样,她正好可以看戏,便喝茶聊天,并不点破。 罗辰初次来林家,便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还站在大门口探头探脑,忽然惊喜大叫:“虎子哥哥——”冲着巷子里大步而来的少年扑了上去,亲亲热热抱住了方虎的胳膊:“虎子哥哥去哪里玩?” 方虎跟罗辰也见过好几回,除了林记小食吃饭撞上,还曾带着这小子去挖过莲藕,跟着陆谦去丽景楼当陪客蹭饭,算得上老熟人。 “辰哥儿怎么来了?” 小少年遇见自己喜欢的大哥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三姐姐带我来的,白棠姐姐派人传信,要请几日假,说是陆先生家中有人过世,三姐姐便带我来吊唁。”他抱着方虎不舍得撒手:“虎子哥哥近来都忙什么?我上次偷溜出去,去武馆寻你,里面的人说你出门去贩货。” 他问过方虎学武的地方,暗暗记住了名字,以前是忙着读书没空,等到陆谦进京赶考,可算是解了封禁,每日都想出门玩,要不是罗太太拘得紧,他早跑得不见影子。 方虎便陪他进了林家,见林白棠陪着罗三娘子坐着喝茶,上次在丽景楼吃席面已经见过,罗辰仍旧要献宝般介绍:“三姐姐,虎子哥哥可厉害了!” 林白棠便笑起来:“芸姐姐可记得,小时候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与虎子早见过的。” 小时候端午节,罗芸跟着姐姐出门,被傅金宝偷玉牌,林白棠瞧见制止,还是方虎跟陆谦一起护着她,虽然三人当时年纪颇小,但勇气可嘉。 上次在丽景楼吃饭,方虎跟林白棠打闹,她只当陌生儿郎,谁知那竟已是两人第二次见面了。 罗芸仔细打量,原来当年虎头虎脑的小孩子已经长得这般高大,不由也笑:“原来是当年的小孩儿。” 方虎在罗辰面前,可是大哥般让小少年景仰的存在,没想到在罗三娘子面前,竟然用轻飘飘的“小孩儿”三个字来形容,落差有点大,他口气不免生硬了几分:“我也不小了!” 他年已十八,都能顶门立户赚钱养家,当自己是成年男子,没想到却仍被人当小孩子,自然气不顺。 罗芸与林白棠相识那年,便已经十五岁了,那时瞧方虎便是个小孩儿,如今前后时间加起来,已然过去有八年之久。 她如今已经二十三岁,再瞧方虎虽然生得人高马大,英武舒郎,却依旧比她小了好几岁,上次在丽景楼跟林白棠打闹玩乐,这声“小孩儿”倒也不冤。 “二十岁都没到吧?”罗三娘子想起他小时候虎头虎脑,还敢硬刚成年男子的模样,也颇有些感慨时光飞逝,瞧他便如瞧林白棠,偷巧些说句“看着你长大”也不为过,不由生出了逗弄他的心思:“小孩装什么大人!” 方虎:“……” 没见过这样的 女子! 尤其他这个年纪,少年心气正足,勇敢无畏,已经脱离小孩子的无助,反而想要一肩挑起所有重担,已期证明自己的成熟。 罗辰大约觉得气氛不对,左右看看,扯着方虎的袖子便要出去,小小声劝阻他:“虎子哥哥,我三姐姐……很凶的,惹不起!” 他惹不起,父母以及家里的姐妹们都惹不起! 罗三娘子剜了罗辰一眼,用眼神威胁他:臭小子,瞎说什么!跑来拆我的台,你可真是亲弟弟! 罗辰忙躲去方虎身后,小声嘀咕:“我也没说错啊。” 林白棠连忙出来和稀泥:“芸姐姐,虎子心直口快,你别放心上啊。” 陆家葬礼过后,杨家胖舅母死乞白赖留下自己家俩女儿陪伴郑氏,美其名曰:“妹妹做饭手艺一般,留下叶儿蝶儿也好帮着你照顾亲家老太太,做些软烂可口的食物,让老人家好好养着。家里也没什么事儿,就先让她们住着吧。” 杨叶跟杨蝶年方十六,待字闺中,多年未见姑姑杨桂兰,此次陆家葬礼才打过照面,站在她身边,亲亲热热一口一个“姑姑”唤着,比亲女儿陆婉还要孝顺的模样。 家里一场葬礼,陆家几人守灵熬夜,都累到了极致,见自家嫂子要极力留下女儿,杨桂兰也不再阻止,跟丈夫回房去睡。 全家狠睡了一日醒来,杨叶杨蝶已然做好了晚饭,暖在灶上等着他们。 她便默许了两人留下来。 过得一个半月,陆谦的回信到家,说他收到家书的时候,殿试已然考中,得了一甲第三名探花,游街饮宴,正等着旨意,惊闻祖父过世,已经向朝廷上书丁忧,预备返乡守孝。 四月暮春,陆谦踩着傍晚的夕阳,风尘仆仆回到了芭蕉巷。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全都省下来讲给林白棠听啊…… 陆谦接到家书,已经高中探花,跨马游街,参加过了琼林宴,只等朝廷恩旨便能走马上任。 他算着祖父离开的日子,惊讶的发现正是他做梦当晚,祖父拄拐前来。原来相隔千里,魂魄入梦,阿翁来见他最后一面。 郁珩来寻他出门游玩,推门进来的时候口里还嚷嚷着:“陆师弟,考也考完了,你也不必再闭门苦读,正好我近来认识不少善诗文的同好,不如带你出门散散心?” 结果打个照面,才发现陆谦泪流满面,不由大惊:“你这……喜极而泣也过了时辰吧?都考中多少天了,才想起来哭?” 他这位同窗情绪稳定,考试前一夜还在苦读,进考场前不见半点紧张,考完回来闷头大睡,放榜当日也不曾如今日这般激动。 ——这是才回过味儿来? 陆谦不语,只一味流泪。 郁珩瞧他不对,手里还捏着一张纸,凑近细瞧,顿时傻眼:“祖父过世,你这得丁忧一年啊。”他内心替陆谦惋惜,错过这次,等丁忧之后入京,可就赶不上趟儿了。 陆谦一抹眼泪,开始收拾行李:“郁师兄,我要回家去了。” 白棠在信中说,阿翁无病无痛,一梦不起,安详离世,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陆泉病卧床榻多年,家里人虽饮食起居照顾周到,可他身体上的病痛与内心的郁结却非旁人可以替代。 此时再回想起梦中他来告别,拄着拐杖来去自如的样子,陆谦忍不住再次流泪。 许是他老人家也怕孙儿耽溺于生离死别的悲伤,特意亲自来一趟,让孙儿瞧见他康健无虞不再饱受病痛的折磨。 一路南下,他临风落泪,望月悲叹,恨不能一日千里,倏忽而至。 好容易到芭蕉巷,见林家门口楝树挂满一树紫色小铃,芬香满路,依然旧时风貌,到得家门口,却近乡情怯,不敢推门。 正站在门口发呆,院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名陌生的极瘦的少女正要出去,与他差点撞个满怀,她迟疑片刻,小心唤:“谦表哥?”似不能置信。 陆谦不认识她,对方想来也只是听过这位表哥读书颇有天份,旁敲侧击问过陆婉:“谦表哥长什么样?”被对方不冷不热的敷衍道:“就长那样。” 那样是什么样儿? 她从陆婉跟陆诚脸上去拼凑素未谋面的表哥,得出个结论——大约长得不错! 陆谦:“你是谁?” 一腔思绪被陌生少女打乱,她面上堆叠出甜笑,引他进来:“我们小时候见过的,谦表哥不记得了,我是杨叶啊。” 陆谦一听姓杨,便猜到许是他舅舅家女儿。 两家断联多年,没想到还有再来往的一天。 他背着行李,一言不发往里走。杨叶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问东问西:“姑姑说估摸着日子,表哥也快回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表哥在洛阳辛苦了,听说中了探花……”絮絮叨叨,倒是颇为熟络。 郑氏见到陆谦,握着大孙子的手,眼泪便流了下来:“回来了就好!”又催他:“去给你阿翁上柱香吧,也让他高兴高兴!” 陆谦离开数月,再回家发现家中摆设没变,可少了一个人,气氛终究大改。 举家守孝,陆文泰跟杨桂兰听到外面动静,也迎了出来,一家人齐聚,自然免不了落泪。 再问起别后之事,家中倒也无别事发生,左不过丧葬事宜,邻居来帮忙,亲友前来吊唁。但陆谦离家数月,经历不少事情,便捡路上所见所闻,应考事宜讲讲,只隐下郁琼之事。 陆谦回来不过一日,发现家里多出两位表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本是个疏离的性子,轻易不与人亲近,奈何这两位表妹听不懂人话,一日六七回轮着班要往他房里闯,一时里要送茶,一时里要送点心,敲门的同时便直接推开,也不管他同没同意。 进来放下东西,还要东拉西扯的聊天,不是问他书院的事,便是问他洛阳之事,再或者便讲起两家长辈的情谊多厚。 陆谦被搅得心浮气躁,拱手行礼请表妹出去,对方反而笑道:“表哥真是读书读呆了,咱们嫡亲的表兄妹,这么多礼作甚?” 多少年读书养成的好涵养要败在两位表妹手里,他郑重道:“杨叶,我要安静读书,既不喝茶也不吃点心,麻烦你去陪我阿娘,或者找我姐姐也行。” 对方掩口笑道:“表哥又错了,我是杨蝶。之前进来的才是我姐姐。” 陆谦:“……” 双胞胎姐妹,谁知哪个是哪个,他又不曾照脸细细打量,更不曾注意她们的衣饰打扮。 到半下午,他索性从里面闩上了房门,躺在床上发呆,听着外面敲门声不应,推门也不作声,外面的也不知是杨叶还是杨蝶,气鼓鼓下楼去了,在院子里告状。 “姑姑,我想着表哥读书累了,上楼给他送一盒醒神的药油,谁知他在里面闩上门,也不应声。” 杨桂兰明白当初嫂子留下娘家侄女的意思,不过当时正逢家中办完丧事,着实又累又倦,也懒得再跟嫂子歪缠,便应了下来。 原还想着,娘家侄女住几日,不等陆谦回来,她们便回去了。不想这俩孩子一住便是几个月,大有在陆家扎根的势头。 她一面替儿子捏了把汗,一面心里又暗暗好笑。 这小子都十九岁了,以往还拿读书科考做文章,一再推脱婚事,如今被姑娘追着跑,也该好好思量自己的终身了。 杨桂兰便安慰俩侄女:“你表哥历来如此,性子疏淡,在房里读书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吵闹搅扰。他要渴了饿了,自会下楼来寻,你们不必管他。” 回房与陆文泰偷笑:“瞧着吧,过不得两日,这小子非得来求咱们把这俩姐妹送回去。” 陆文泰便打趣道:“瞧你嫂子的架势,约摸想着两家亲上加亲吧?你与娘家多少年不来往,好不容易又开始来往,难道想惹恼了她?” 当年陆家败落,两船的货连同伙计都被水匪杀了个干净,连货船也被两把火烧毁。 陆泉跳水,死里逃生留得一命,被沿河人家所救,房产铺子都拿去抵债还货款,抚恤船上伙计家属,家中积蓄散了个干净,只余一点小钱,赁房度日,还要给陆泉延医用药,日子过得艰难。 杨桂兰刚嫁过来,还在新婚,丈夫陆文泰还在读书,天降横祸,纵然报官也无用,一时查不到凶手。 江南密密麻麻的水道,水匪多如牛毛,找不到凶手才是常事。 她上娘家门上去借钱,却被兄嫂冷嘲热讽,一文钱都不愿给。 父亲过世,母亲在家对儿子媳妇也不敢多言,更遑论借钱。 杨桂兰最后哭着跑回夫家,流了一路的眼泪,回来之后便苦练绣技,去做了绣娘。 夫妻俩后来省吃俭用,还当了郑氏多年积存的首饰,这才买下了芭蕉巷的房子,一家子总算过上了安稳日子。 漕河养家日常 第64节 想起旧事,杨桂兰的脸色冷了下来:“她都不怕惹恼了我,难道我还怕惹恼了她?你等着吧,我这俩侄女得了嫂子的真传,一肚子算盘。要是咱们家谦儿不成器,她们未必会贴上来。我原还想着送两人回去,但后来想,让他们死心也好。反正谦儿定然瞧不中他们。” 夫妻俩打定了主意瞧热闹。 傍晚时分,陆谦总算打开了房门,从楼上走了下来。 他如今在家守孝,还未过百日,不好去别家串门,便估摸着时间,到得傍晚林白棠放工的时候,早早去河岸边等着。 出门之时,杨蝶追了过来,亲亲热热问:“谦表哥要去哪?带上我可好,我来这么久,还没出去逛过呢。” 陆谦皱眉,后退两步,以避开越靠越近的表妹,生硬道:“不太方便。”扭头往外走。 杨叶从厨房奔了出来,瞧着妹妹表情沮丧,还伸长脖子瞧了一眼:“表哥去哪?” 杨蝶扁扁嘴:“我哪知道,问也不肯说,跟个闷葫芦似的。问他十句,有八句敷衍,剩下两句还不肯应。他是读书读傻了吧,明明生得也不差,就是……不讨人喜欢!” 杨叶嗤笑:“我瞧着不是表哥傻,是你傻吧?表哥要是讨人喜欢,早作定了亲事,哪里还有咱们家什么事?他读书读呆了正好,外面没什么花花草草,家里又穷,也没钱纳妾收房,难道不好?” 姐妹俩相视一笑,便如同捡到了一个大便宜。 两人站在陆家门口,远远瞧着陆谦慢悠悠在巷子里走,到得林家门口,还在那棵楝树下站了一小会,仰头瞧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们在芭蕉巷住了一阵子,知道那是林白棠家,也瞧见过这位邻家少女与陆家人相处的样子,可见平日没少来往。 杨叶上次跟陆婉提起林白棠,原意是想打听一下她跟陆谦的关系,谁知都不用她暗示,陆婉便笑道:“表妹有所不知,白棠打小就跟谦哥儿玩得好,还有前面方家大肉铺的虎子,他们三个小时候形影不离,以前为着救白棠,谦哥儿跟虎子还跟拐子拼命,落得一身伤呢。” 当时杨叶还不曾见过陆谦,不知这位表哥的模样性情,但心中已隐隐有了危机感。 等到陆谦回家,跟温润如玉的表哥打个照面,她当时便觉得心中狠狠塌陷下去一块儿,有种手脚失控的无措感。 杨蝶有些担心:“表哥他……跟那位林姑娘?” 杨叶便推了妹妹一把:“你既然担心,要不偷偷跟出去瞧一眼。”她厨房灶上还坐着锅,准备家里人的晚饭,一时走不开。 杨蝶蹑手蹑脚跟上去,眼见得陆谦出得巷子口,便站在河岸边,怔怔盯着流水发呆,心里不由一跳。 她记得有次傍晚出来打酱油,见到林白棠撑着舟子回来,动作轻灵娴熟,想是平日做惯了的,在河岸边系好舟子,上了步阶去林记小食店吃饭。 陆谦极有耐心,在河岸边立着,足足过了三盏茶功夫,远远有小舟驶近,船头少女见到河岸边等待的人,扬声唤:“谦哥哥,你回来了?” 那声“谦哥哥”落在杨蝶耳中,顿时如遭雷劈。 原来,他们俩人竟这样亲密? 比表姐陆婉口中所说的,还要亲密百倍。 也许,想象永远不如亲见来得真实。 她见到表哥的当日,只觉得表哥冷淡守礼,想是读书人一贯的矜持,见到女子保持距离,原来是她们姐妹想当然了。 船未靠岸,陆谦已经迫不及待迎下了步阶石梯,伸手去扶,林白棠便极为自然的握住了他的手,跃下船头,又弯腰系舟,两人有说有笑,站在河岸边聊天,仿佛这样做过无数遍。 杨蝶藏身在紧挨着巷子口的一户人家大门口,探头探脑往外瞧。 陆谦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林白棠,也不知他买了什么东西,还巴巴的早早候在岸边等着。 林白棠接过盒子,打开瞧了一眼合上,零散的对话顺着风飘散过来。 “……你进京赴考,还有闲心买这些东西啊?” 她笑着拱手道贺:“还没恭喜探花郎呢,喜报都送到家里来了,要是知道你回来,说不定还有宴饮等着你呢。” 杨蝶姐妹俩在家中围着打转了一日,都没能露出一个笑颜的表兄,此刻面容舒展,笑意浅浅,竟还向林白棠讨要礼物:“我都考中探花了,你也没想着给我准备个礼物?空口道贺,多少有些诚意不够啊。” 林白棠笑道:“要不请你上丰乐楼吃一顿?” 陆谦笑着应道:“倒也不必太破费,等出了孝再说吧。” 说话不免带到家中之事,林白棠面上笑意褪去:“谦哥哥,节哀!”余话皆无。 反倒是陆谦似乎藏了满肚子话要讲给她听:“其实,一路上我想了很多。阿翁卧床多年,全靠汤药吊命,哪里也不能去,阴天下雨还得忍受旧伤的疼痛,有时候彻夜难眠。他去了也好,往后再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了。” 杨蝶:“……” 感情表哥在家里惜字如金,全都省下来讲给林白棠听啊?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往后哪有好日子过? 河岸边放着几块形状各异的大青石,平日也有老人孩子闲坐玩耍,路人走累了歇脚。 二人寻了两块相邻的大青石落坐,注视着滔滔河水,陆谦忽想起一事,未语先笑:“你几时在船上订的点心果子?怎的也不告诉我一声,连着送了三日。要不是郁师兄多嘴,你可就当了匿名的义士了。” 数年时间,林白棠跟漕帮船上厨房杂役们都混熟了,还曾替灶上杂役请过大夫,抓过汤药。对方对她也多有关照,船上新鲜菜蔬果子,必要留一份给她。 她虽不少杂役的钱,但到底有情份,大为不同。 “连苏州知府都知道烧冷灶,咱们邻里邻居住着,我不得早早巴结啊?”林白棠佯装出一副小人谄媚的嘴脸。 陆谦笑着摸了她的额发:“没瞧出来啊白棠,以往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多小算盘的!” 两人嬉笑打闹,让不远处悄悄观察的杨蝶满心不愤。 ——明明,他们才是嫡亲的表兄妹。 理应亲近才对。 可惜她们这位表兄,也不知是书读得多坏了脑子,还是被林白棠灌了迷汤,对上她们姐妹倒好像寺里的和尚,满眼的色即是空;见到林白棠却迅速还俗,似有说不完的话。 她蹲在邻居家门口,直等方虎从外面回来,三人凑到了一处,说说笑笑往林记小食店方向去了,才怏怏而归。 杨蝶回去之后,晚饭已经差不多了。 杨桂兰招呼摆饭,还问她:“蝶儿做什么去了?” 杨蝶内心满是委屈,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姑姑,表哥跟邻居姑娘走了,你也不管管他?” “白棠啊?”杨桂兰不以为意:“她家卖小食的,打小儿你表哥就喜欢去她家吃东西。白棠有好吃的,也给你表哥留一份。他要跟白棠出去,咱们晚饭就不必等他了,定有人管饭。” 杨叶在陆家住了一阵子,亲自感受过了姑母跟表姐的厨艺。昨天陆谦回来的匆忙,全无准备之下不能发挥她的手艺,今晚可是精心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好好展示一番,他却跑得不见影子。 内心的失望可想而知。 陆谦不知家中有人为他精心准备的晚饭。分开数月,方虎与往日不同,似添了豪阔之气,揽着他往林记去:“谦哥,你回来的正好,我刚结了一笔银子,先请你好好吃一顿,再还上次借你的银子。” “虎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陆谦在心里算了一笔 帐,暗暗吃惊:“你做什么营生,来钱也太快了吧?” 这话,林白棠也问过。 他当时便搪塞过去,如今又被陆谦追着问,便含含糊糊说:“上次家里出事,欠了许多银子。后来邓兄要介绍个贩货的营生,我这个年纪,也该担起家中担子,便跟着他家里的货船去贩货,获利颇多。” 林白棠忧心忡忡扫了他一眼,视线恰与陆谦相交,两人在对方眼中都瞧见了担忧,当着方虎的面,先瞒下心中所想,一起进林记去吃饭。 方虎要上酒,林白棠便骂他:“孝期未过,喝什么酒?”亲自去柜台寻了茶叶,泡了茶给两人喝。 许是方家的事情影响了他,方虎如今与过去也有不同,提起邓英佩服之极,言谈之间满是赞赏:“当初多亏了武馆的师兄们介绍,认识了邓兄。说起来,他跟谦哥同岁,你们一个考中了探花,一个家中生意遍地,自己也极有本事。我只比你们小了一岁,却一事无成。” 去年他还嚷嚷着想要去投军,被父母强硬阻止。后来阴差阳错,诸事加身,便埋头赚钱养家,竟不曾再提过投军之事。 小时候开开心心,长大以后烦恼接踵而至。 林白棠便劝他:“家里的欠帐你不是还得七七八八了嘛,还愁什么。”又委婉劝道:“虎子哥哥,我跟着罗三娘子也有几年了,想来天下间赚钱的营生不多,你能在短时间能还完家里的帐,一半是自己的本事,一半是运气。依我说,赚得多定然风险大,你要是觉得累,不如换个安稳些的营生?” 他还没回来之时,林白棠便向陆谦提过几句,不知方虎如今在做什么,但手头确实宽裕,她心中很是不安,问也问过,对方不肯明说。 不肯明说,其中便有问题。 陆谦在心中把茶盐银铁都在心中过了一遍,从他话里也问不出什么,便好言好语道:“虎子,咱们赚钱归赚钱,可要做正当营生啊。” 方虎听着两人一唱一合,心中不由起火,瞪了两人一眼:“我又没去赌,你们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倒好像我犯了天条!放心,咱们小时候就见识过姓傅的赌疯了是什么样子,我是不可能走那条路的。” 林白棠可不认为他去赌,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作不得数,便只能装着,笑着打圆场:“你想什么呢?你一走大半个月,去外地贩货。赌博可是有输有赢,而且输得多赢的少,哪能帮着把家里外债还了。我们可没这么想你,你自个儿想歪了,可别混赖我们。”找个借口去厨下端菜。 等她端了一道烧肉回来,陆谦也已经哄好了方虎。 他是个爆竹脾气,如今也知道收敛一二。 俩发小愿意哄他,给个台阶便连忙下来了。 三人亲亲热热吃完晚饭,方虎便回家去取银子,林白棠陪着陆谦在巷子里散步消食。 瞧着方虎进了家门,林白棠才道:“谦哥哥,我总觉得虎子让人担心。那姓邓的你也见过,我一直觉得……他身上有股邪气。说他是正经生意人吧,好像也不太像。说他家中有后台吧,我上次便问过虎子,说是家里做生意的,没听说家中有高官。真是奇了怪了。” 她见过的客商不少,南北往来,有不少都寻到漕帮来搭船运货,还有与罗家谈生意的,要说精明不少见,但要说天不怕地不怕,却极为少见。 生意人大多谨慎多疑,精明能干,想惹事的不多。 “我想起来了,邓英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随时准备出门惹事。”想起数次相见,邓英的眼神,林白棠终于有了贴切的形容:“还是那种可以被官府抓起来的祸事。” 方虎本就是个鲁莽的性子,要是再跟这样的人长久相处,着实让人担心。 陆谦也见过邓英,不过很快便入京赶考。听林白棠提起邓英,他从她话中捕捉到一点信息:“我进京之后,你这几个月也见过邓英?” 林白棠还特特扳着手指头算了一回:“……他还跑去家具店给家里未嫁的妹妹们订了三套家具,中间也去过好几次,真要算起来,还真没少见。” 正因为见过的次数多,她便能管中窥豹,略微察觉到一点邓英的脾气秉性。 “他去你家的店里订了三套家具?”陆谦心中浮起不好的预感:“他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林白棠仔细回想:“没说过,客客气气,说跟虎子是好兄弟,让我唤他邓大哥。他如今可是我们店里的大主顾,瞧在银子份上,我自然也是礼数十足。” 陆谦叹一口气,小声嘀咕:“只怕你礼数十足,让人心生误会。” “什么误会?”林白棠只听到后面俩字,正要追问,方虎已经揣着银子出来了,大踏步走了过来,将一把银票递给他:“银子太占地方,我全都换成了银票,你数数。” 此刻外面天色渐暗,陆谦接过来顺手便塞进袖中:“我回家数也不晚,还怕你骗我啊。” 三人在巷子里分开,各自归家。 方虎无债一身轻,回家之后不免向父母炫耀:“谦哥的银子也还完了,咱们家如今也不欠外债了。往后阿爹阿娘便等着享我的清福。” 曹氏已经许久不曾出门接生,有时候也去大肉铺子里干点活儿,见儿子这副模样,便道:“等你阿翁一年守孝期满,咱们家也该给你相个媳妇了,等诸事妥当,也差不多彻底出了孝期,到时候也好成亲。你自己赚了银子可别乱花,都攒着娶媳妇。” “谦哥都不急,我急什么?”方虎大大咧咧坐了下来。 曹氏却急了:“谦哥儿考中了探花,将来可是要当官的,他的亲事自然要慎重。咱们家过了孝期,便能成亲。只要合你心意,又不必讲究什么门第。” 说到这里,她深深瞧一眼儿子,猛不丁问道:“你从小便喜欢跟白棠玩,谦哥儿将来要当官,必然要娶个官家姑娘,如此说起来咱们家跟林家倒是门当户对,要不娘找媒婆提亲,给你把白棠娶回来?” 方虎自己倒有些傻愣愣的:“娶白棠?” 听起来似乎没问题,可只要想到林白棠头头是道的口才,许是她跟陆谦呆久了,也沾染上了说教的毛病,此时竟浑身有些不自在:“可别!白棠跟谦哥一样爱教训人。小时候我还能跟她玩到一处,现在她教训起我来,可是一套一套的。” 漕河养家日常 第65节 曹氏大喜:“那不正好。你就像那没笼头的野马似的,整天不着家,多个白棠管着你不更好?往后我也能少操点心。” 方虎一听,顿时急了:“娶个媳妇跟娶个夫子似的,天天管着我。我又惹不起白棠,往后哪有好日子过?”忙忙起身要走,被曹氏一把拉住:“你再好好想想啊。” 为着脱身,他连忙敷衍:“行行行!我回房好好想想啊,你容我多想两天!” 曹氏这才松开了他。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怎会是不相干的人呢?”…… 陆谦归家,发现厨房还燃着油灯。 听到院门声响,杨叶从厨房出来,软语温声:“表哥,灶上还留着饭,你要不要吃一点?” 昏黄的灯光从厨房里照射出来,映着少女纤瘦的背,温柔的双眸注视着他,可称得上贤惠。 陆谦向厨房方向走来,杨叶心中不免窃喜——她们姐妹俩一个擅厨事,一个擅女红,各有擅场。 杨蝶小时候嚷嚷着学刺绣,听说刺绣能赚不少的钱,对厨事便不那么热衷,至今也停留在能把肉菜煮熟的程度,味道跟亲姑姑杨桂兰的水平不相上下。 杨叶却从小爱钻厨房,如今更是练得一手好厨艺,在陆家住了这些日子,尝过两回姑姑跟表姐的手艺之后,果断的接管了陆家的厨房。 “表妹自去休息,不用管我。” 陆谦越过她,进了厨房,揭起锅盖,见里面温着热水,便提来木桶,舀水准备去冲个澡。 杨叶原还以为他要吃饭,想着正好摆饭布菜,还能跟表兄独处,在狭小的灶间温声软语, 总也能触动表兄情肠。 谁知探花郎冷心冷肺,进来舀了大锅里温着的热水,径自出门而去,听得他去了屋后浴间,摸黑去沐浴,顿时有些气馁。 姑姑温柔,姑父亲切,怎的生出这等不解风情的石头? 陆谦冲个澡,回房换了衣裳,临睡前捧书读几页,躺在床上闭眼,脑中全是林白棠说笑的模样,索性起身点灯,捧起书继续读。 同样的夜晚,方虎也在床上翻来覆去,当真开始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越想越乱,一脑子浆糊,辗转反侧,竟然罕见的失眠了。 林家却截然不同。 林记小食店每晚食客散尽,金巧娘跟店里的人收拾完灶房卫生,关门闭店便已经很晚,回家婆婆早已经烧好了热水,她再洗个澡解乏,周围邻居们多半也已经进入了梦乡。 店里生意红火,周围的熟人也有说些酸言酸语的,被龚氏听到,难免要说:“巧娘年纪不大,可也落下了一身的毛病,不是腰疼便是胳膊疼,店里从早到晚不得闲,也就赚一点辛苦钱,家里孩子们可还没有婚嫁。你们要是不信,不如也去小食店干两日试试。” 别只看到贼吃肉,看不到贼挨打。 她这话说出来,便有人笑道:“巧娘命好,摊上这么疼儿媳妇的婆婆。” 金巧娘从浴桶里出来,在厨房里闷了一日,不想再回房间,便坐在廊下擦头发,想到周围邻人说笑过的话,也深为以然,催促同样坐在廊下的龚氏:“阿娘,往后我回来的晚,你早点回去睡,不必再等我。” 天冷的时候店里关门早,食客们也早早回家,可随着天气一日日热起来,自然有不少人都愿意出门逛逛,店里关门也会越来越晚。 龚氏起身回房,听得身后林宝棠推开门走了出来,坐在金巧娘旁边,提起一事:“阿娘,知府衙门贴出一张告示,对外招捕快,我想去试试。” 金巧娘没想到,日子过得好好的,林宝棠不愿意成亲就算了,竟然还想换个行当。 她首先想到的便是有关儿子生父,说不定是上次告诉他,这孩子生出了别的想头,语声不觉得高:“宝棠,你想干什么?” 林宝棠平日沉默寡言,可不代表他是个没主见的孩子,见亲娘情绪激动,他还好言相劝:“阿娘,你急什么呀?我就是来跟你商量一下,不想在家具店里做活,想换个在外面走动的活儿。” 金巧娘不信:“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不想做家具?分明是……”顾虑着婆母在侧,生生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阿娘,你别胡思乱想了,我真在家具店里干厌了,就想换个营生。” 忽听得他身后林白棠脆声道:“阿兄,可是家具店里的人给你气受了?陈记来的那些人对你说难听话了?” “没有,你想哪儿去了。”林宝棠被妹妹的贴心给逗乐了:“以前在陈记,也只有陈盛说话难听,其余人也不敢对我说什么。如今家具店可是姓林,他们怎么敢?” 林白棠再猜:“那就是我招了苗姐姐来店里支应,你不喜欢她,有意避开?” 金巧娘不知家具店之事,听她提起“苗姐姐”,双眼顿时亮了:“哪个苗姐姐?”紧抓着女儿的手不放,暂时放下了儿子想要换营生之事,反而先关心起店里的姑娘。 林宝棠暗暗用眼神谴责妹妹失言,嘴上敷衍:“一个不相干的人,阿娘别问了。” “怎会是不相干的人呢?”金巧娘拉着女儿不放:“你一边儿去,让白棠说!” 林宝棠很是委屈:“阿娘,不是我来跟你商量事儿吗?” 林白棠被亲娘催得没辙,也怪自己着急,便顺势坐在金巧娘身边,将苗莺的来历一一道明:“其实招人那天,我也没想到苗姐姐会来,她对家具店的事情熟悉,讲起来头头是道;又碰上陈盛撒泼,着实生气,便想着将人留下来,正好气死陈盛,一举两得。我哪知道阿兄介怀啊。” 林宝棠听得妹妹竟有黑白颠倒的意图,连忙纠正:“阿娘别听白棠胡说,我当真没有介怀。况且我与苗姑娘也没什么,就算在一个店里干活,我多在木工坊,她在铺子里卖货支应,两不相交。” 比起林宝棠在家里人面前的再三保证,苗莺比他更为珍惜这份工,每日早早起身,从楼上打扫到楼下,在开店门之前,便已经收拾干净。 每件家具都擦拭的干干净净,待客人热情有礼,甚至刚进店里干活,还唤林宝棠少东家,吓得他阻止不迭:“千万别,我可算不得少东家。” 这店属于罗三娘子跟林家合开,内中还有缘故,连林青山都不肯自承东家,他算是哪门子的少东家? 金巧娘听得苗莺是陈家太太娘家侄孙女,与陈盛是亲戚,纵然没见过本人,知道她是无辜的,也还是不喜。 “咱们家娶媳妇不看中门第,只要姑娘品性好能干就行。但是苗姑娘不行,她跟陈盛可是亲戚。我们全家都感激老东家,可这位少东家太不是东西,不拿你们父子当人,都觉得离了陈家咱们全家都得上街乞讨。要是真娶了苗姑娘,将来陈盛跑来大闹,说咱们不但学了他家的手艺,还拐了他家姑娘,到时候说也说不清楚了。” 林宝棠觉得自己有点冤:“阿娘,我也没想着娶苗姑娘啊。” 金巧娘趁着儿子服软的功夫,当机立断:“既然这样,我替你挑了个媳妇,知根知底,你要是不愿意,便是心里念着苗姑娘。” 林宝棠:“……” 哪有这种说法? 林白棠肚里闷笑,暗思亲娘为了逼婚,无所不用其极,还能用这种办法要挟阿兄,她算是长了见识。 “阿娘,你说的知根知底的媳妇,我们都认识吧?”林白棠略微一想,心中便有了人选。 金巧娘便夸道:“当然认识。这姑娘不说长相,单论脾气性格都好,就是家里穷点,不过咱不怕,有手有脚的难道还怕饿死?” 林宝棠还试图阻止:“阿娘,我还不想成亲。” “你不想成亲,想上天不成?”金巧娘一巴掌拍在儿子后背上:“都多大年纪了,还想着气我,整日想些有的没的。” 林白棠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拱火:“阿娘,你还没告诉阿兄瞧中的是哪家姑娘,说不定阿兄中意呢。”故意胡猜:“可是店里常来的食客家里的姑娘?我记得有位大叔家里就有好几个女儿未嫁呢。” 金巧娘笑得前仰后合:“你说的我知道,他家姑娘旁的都好,就是……个头太矮了,我可不想将来大孙子个头也是丁点大。”她家娶儿媳妇虽然要求不高,可该挑的也会挑剔。 “白棠你也别使坏了,我相中了思月,她小小年纪便养着阿婆,难得的是持身也正,为着毛婆子爱占小便宜的毛病,她训起阿婆也不容情。你们是没瞧见,陆家的丧事上,毛婆子原本还在厨房里盘旋,见到小孙女,吓得躲了起来,那样子跟老鼠见到猫也没什么区别。” 林白棠没去帮厨,还不知道有此一节,想到毛婆子蹑手蹑脚的样子,顿时笑不可抑:“我还记得小时候,思月来咱们家,毛阿婆训她的样子,别提多威风了。这也没几年,当真风水轮流转。” “可不是嘛。”金巧娘也笑道:“思月这孩子是立起来了。后来我问起毛婆子,见到思月作甚躲起来,毛婆子还骂思月。” 毛婆子当着金巧娘的面大骂:“这个死丫头,红白事上买的东西也多,来客招待完了反 正都会剩下不少,放几天坏了多浪费,我也就帮着吃一点,这丫头看我跟防贼一样。”末了还让她评理:“你说可气不可气?” 大约是当时金巧娘的眼神太过一言难尽,毛婆子这时便想起自己小孙女在林记干活,讨好的说:“巧娘别担心,思月也就盯着我,她自己从小不拿别人家东西,更不会偷拿小食店的吃食!” 林白棠便用胳膊推了一下自家兄长:“阿兄觉得,思月怎么样?” 林宝棠:“阿娘,我方才跟你商量的是去衙门当捕快,不是亲事。你同不同意啊?”为了说服金巧娘同意,他还提起:“我已经问过阿爹,他说只要阿娘同意,他就不拦着。” “他同意试试?!”金巧娘恼了:“这件事情没得商量!我只问你,婚事怎么说?你要是不反对,我就找媒婆去向毛家提亲。你要是反对……反对也没用!” 林宝棠没想到自家娘亲早就替他挑好了人选:“阿娘,你讲讲道理,亲事怎么能跟这件事情混为一谈?” “你好好想想吧,反正过两三日,等我找好了媒婆,就去毛家提亲。思月那孩子过得辛苦,你将来可得好好待人家!”她开明起来还能容林宝棠蹉跎,听到儿子要跑,还往衙门里去当差,便猜到了他打的主意,立刻便独裁起来,也不管儿子的意见,直接通知他:“还有啊,衙门的差事你就别想了,我不同意!没得商量!” 方家出事之后,大家也都瞧见了衙门里这帮差役是什么作派:“林宝棠,我还就跟你说了,你要去衙门里当差,跟着那帮子披着狼皮的鱼肉乡里,你娘我丢不起这个人!” 话音落地,她不再给林宝棠说话的功夫,起身回房去了。 余林家兄妹俩面面相觑。 林白棠听得房里父母好像吵了起来,猜测大约还是因为林宝棠想去衙门当差之事,百思不得其解:“阿兄在家具店干得好好的,到底为何非要去衙门当差啊?” 林宝棠不想让妹妹跟着操心,现编个借口:“上次方家出事,我觉得太欺负人。要是咱们也能在衙门里有人。这不是正赶上府衙招人嘛,我打听过了,只要塞点银子,能当差的可能性很大。” “阿兄没想过,这帮人不干人事,你就算挤进去,可能也会被他们欺负。” 林白棠不知兄长心事,还想再劝:“阿娘不会同意,你听听他们吵这么厉害,就知道她不想你去衙门当差。只怕这事儿……难成。” 林宝棠从小的工钱除了留一点零花,全都存在金巧娘手里。他要送礼,手头的银子不够,便小声央求妹妹:“白棠,就帮阿兄这一回?想办法给我弄点银子,二十两不嫌少,五十两不嫌多,阿兄只能求你想办法了!” 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求过林白棠什么事儿。 林白棠见他非要去当衙差,又被他这副可怜的模样给磨得没办法,只能道:“阿兄知道的,我手头也没多少钱,我去给你想办法。” 方虎刚还了两百丙给陆谦,她倒是可以张这个口,暂时挪借来给阿兄应急。 林宝棠大喜,只差给妹妹作揖:“我就知道,还是妹妹贴心!这件事情你先保密,千万别告诉阿娘,等事成之后我亲自跟她说。” “你当我傻啊?借了钱给你,告诉阿娘,再让她骂我一顿,里外不是人!”林白棠笑着瞪了自家阿兄一眼:“算了,我不问你原因,你真想去便去做吧。但有一事,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记得回来跟爹娘商量。就算不敢跟爹娘说,也还有我呢。”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白棠姑娘中意谁 金巧娘说到做到,次日下午,等到中午的食客散尽,厨房里洗碗切菜的婆子们都离开了,她便拉了毛思月坐下,温声问道:“思月,你阿娘可曾回来看过你?” 自从吴寡妇离开毛家改嫁,毛思月小小年纪撑起一个家,这都过去好些年了。 毛婆子当初反对儿媳妇改嫁,逼得吴寡妇不得不私奔,连女儿也不得见。 毛思月没想到,掌柜贸然问起自家娘亲,便摇摇头:“我阿娘离开之后,便不曾再来。我……我暗中找人打听过,她在那家过得挺好,还生了一儿一女,比死守在毛家,被阿婆欺负要强。” 吴寡妇在毛婆子身边动辄得咎,有时候连肚子都吃不饱,为着女儿才忍了下来。 金巧娘便缓缓说:“你自己的婚事,可要问问你娘?” 毛思月已经十七岁了,也到了婚嫁年龄。她还当东家要给自己做媒,也不知是哪家请她说合,边在心中猜测边道:“我的婚事不用我阿娘操心,也不必问我阿婆,她也做不了我的主。” 毛婆子倒是着急孙女的前程,可毛思月比不得同巷子里的其余姑娘,从方家到林家再到陆家,这些女孩儿们都有父母兄弟,背后有靠山。 譬如方珍,嫁出去婚姻不如意,还能被父母套车接回来。 嫁出去不必担心父母养老,和离了还有娘家可以投靠。 毛思月家贫,不但没有嫁妆,也无父母疼爱,更无兄弟帮衬,却还有个老阿婆要赡养。 倒是也有媒婆上门提亲,都是些家贫无着落的光棍汉,没什么正经营生,嫁过去还指望着她当牛作马,更不同意她带着阿婆出嫁。 偶有家中光景还不错的,能接受她没什么陪嫁,却接受不了毛婆子。 漕河养家日常 第66节 从毛思月十五岁开始,媒婆便没断过。 毛婆子那样抠搜的性格,也还舍得花十个大钱塞给媒婆,让她为自家孙女多留心。 早些年,毛婆子还盯着方陆两家的儿子,但方虎跟林白棠从小玩得好,陆谦读书去了盐城,她这两家老姐妹的孙儿从来都不曾把目光放在自个孙女身上。 毛思月容貌平平,只能算得清秀,跟林白棠站在一处对比太过强烈,便让毛婆子渐次歇了心思,把目光往远处放。 金巧娘听得毛思月这话,便放下心来,慢慢说:“你来铺子里做工也好几年了,我瞧着手脚勤快,也想给自己寻个徒弟。我家白棠你也知道,让她偶尔做两顿可以,长久留在厨房里,她也没那个耐心。思来想去,觉得比起徒弟,还是儿媳妇更为可靠。你说呢?” 毛思月起先听着东家有心收徒,已经想到了自己身上,正想着如何组织语言,说动东家传手艺,没想到她话音一拐,却拐到了亲事上头。 她把东家的话在心里头仔细过了一遍,含羞道:“东家是说……宝棠哥?” 林家适龄的儿子只有林宝棠,小的那个如今也才八岁。 金巧娘含笑道:“除了他还有哪个?我家宝棠比你大了几岁,但为人稳重敦厚,不是个油嘴滑舌的性子,手艺也学得不错,将来定然是个好的木匠师傅,过日子不错。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毛思月想起去年两人在店里相处的情形,两颊渐渐染上绯色:“东家,我……你让我想想可好?” 金巧娘松开她的手,轻拍了两下:“你回去好好想想,我等你的回话。要是你也觉得合适,我便请媒人上门提亲。” 半下午的,毛思月匆匆忙忙回了家。 毛婆子见孙女神思不属,还当她在外面遇上事儿了,逮着问个没完:“月儿,可是店里吃饭的客人欺负你了?” “阿婆,你乱说什么呀。”毛思月满脑子都是金巧娘说过的话。 她想起最初,阿婆拉着她去林家求人的场景,怕她不愿意,还说等她在林记小食店做几年,学会了金巧娘的手艺,也可以去外面撑船卖吃食。 几年过去了,她干着干着便忘了初衷,每日早出晚归,力尽所能干活,不意还有此事。 “那你慌慌张张,可是外面有人追着你?”毛婆子虽爱占便宜,但也担心孙女的安全。 她现在只这一个指靠。 毛思月也的确无处商量,思 来想去到底跟阿婆吐露几句:“东家想收徒。” 她才起个头,毛婆子便拍掌大乐:“我就说嘛,林记洗菜洗碗的婆子都四十左右了,年纪也太大了。金巧娘要收徒,也不会收她们。”她便去床头枕下摸自己的私房钱:“拜师礼还是要的,你师傅虽不缺什么,太有钱的咱们也买不起,终归也要准备。” “阿婆——”毛思月气鼓鼓瞪着她:“我话都没说完呢。” 毛婆子摸出的荷包还举在手里,便有些发愣:“难道金巧娘要从外面找人?” 毛思月慢慢又丢出去一句:“东家说,收学徒不如娶个儿媳妇。”这句话便跟烫嘴似的,说出来她只觉得满脸燥意,热到了头上。 “儿媳妇?”毛婆子不敢相信:“金巧娘瞧中你了?想让你当林家儿媳妇?” 这可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林宝棠?”她仔细想想林家儿子,不由乐出了声,几步过来抓住了小孙女的手,笑得满脸皱纹挤到了一处:“这桩亲事要真能成,咱们祖孙俩也不必分开,你来瞧我,或我去林家瞧你都便宜。那孩子……我瞧着顶好,不言不语,也不跟外面的女孩儿搭腔,是个稳重老实会过日子的好孩子!” 林宝棠比毛思月大着好几岁,如今都已经二十二了。 可是对于毛家来说,这个女婿的人选的确太过合适,连毛婆子的赡养都能兼顾。 大家同一条巷子里住着,林家上下为人如何,毛婆子也瞧在眼里,孙女要嫁进这样厚道的人家,将来也不必担心像方珍那样,被人欺负了还得娘家撑腰。 龚氏跟林青山疼媳妇可是出了名的,上面有人打了样,林宝棠必错不了。 毛婆子可比金巧娘还性急,推着孙女问:“金巧娘怎么说?说没说几时来提亲?”她摸着自己攒的一点私房钱:“咱们家穷是穷了些,可也得给你备一点嫁妆。”又觉心酸:“可怜我月儿,连副像样的嫁妆都没有。” 穷人志短,平常日子尚可糊弄,但轮到要花大钱的时候,便捉襟见肘,露出窘迫。 毛思月听得阿婆的话,环顾四周,家徒四壁,祖孙俩也仅能糊口,勉强落得衣食周全而已。 她回握住阿婆的手,眼神渐渐坚定起来:“阿婆,东家既敢开口提亲,定然也考虑过我的家境。她知道我家里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想来瞧中的是我这个人。我要能嫁去林家,定然跟着她好好学手艺,也好好待……他们家里人。” 祖孙俩对这桩亲事再无异议。 ****** 知根知底四个字,适用于毛思月跟林宝棠。 为着这四个字烦恼的,还有方虎。 他为此而想了一夜,次日连早饭也没吃便跑了,生怕再被曹氏拽住了追问,到得僧渡桥边酒肆,见到静室里呼呼大睡的邓英,顿时羡慕不已,推醒对方:“邓大哥别睡了。” 邓英昨晚半夜才回来,睁开眼睛看到方虎挂着俩黑眼圈,还当他被人打了:“谁找你麻烦?” 方虎头疼:“还不是我娘。” 邓英仔细再瞧,黑眼圈也不像动手打出来的,倒好像一夜没睡:“你娘熬鹰呢?一晚上没让你睡?” 方虎一脸愁绪:“你不知道,我娘也不知想到哪去了,昨晚回去,她跟我提亲事,说是家里如今不欠外债了,考虑让我娶个媳妇。” “娶个媳妇就让你愁成了这样?莫非……你娘提的这个媳妇是个性子凶悍的母老虎?”邓英被他逗乐了:“喜欢便娶了,不喜欢就不娶,何至于让你烦恼得一夜没睡?” 方虎道:“我娘要是提的别人,我也不必犯愁,心里也有个主意。可我娘提的是白棠,我有些吃不准了。” 陆谦才回来,况且家里办完丧事,正守着孝,他也不觉得适合商量喜事。 “白棠姑娘?”邓英眼神一闪:“你自己怎么想的?我光听说你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还没听过你们两人之中,白棠姑娘中意谁。成婚这种事,总要两厢情愿吧?” 方虎也有些吃不准:“白棠……她大约两个都喜欢吧。反正从小到大,她送礼都是一碗水端平,我跟谦哥都有。吃也在一处,玩也在一处,真要是能娶回家,好像也……很不错。”但想起林白棠强硬的性子,终究还有点别的想头。 “邓大哥,你是不知道白棠的性子。我要真娶了她,她要让我往东,我自己想往西,肯定会被管得死死的!”那两人不在,他跟邓英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说实话,有时候我有点……有点怵白棠。” 别瞧着林白棠长得好看,平日轻易不发火,但真惹恼了,或者有了主意,全得按她的意思办。 方虎从小便对林白棠言听计从,可是自从近来跟着邓英干活,见到林白棠都有点心虚,再做不到从前的知无不言。 邓英见他这副样子,不由笑起来,有意引导:“你想娶的媳妇儿,是不是对你言听计从,温柔顺从的那种?”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便想请甘媒婆上林家去提亲…… 方虎从小生活在曹氏的棍棒之下,被爹妈混合双打都成习惯,但从内心讲他非常羡慕陆谦父母。 杨桂兰性格温柔,许是常年静坐绣花的缘故,从他有记忆开始,从不曾见她动怒,教训儿子。 邓英的话戳中了他的心坎,他双目放光:“邓大哥,你怎么知道?” 当即描绘他对未来婚姻的畅想:“我小时候还嚷嚷着长大了要把白棠娶回家,陪我玩耍。可是长大以后,这个念头就渐渐消失了。昨晚我认真想过了,很想娶个性格温柔娇弱,凡事对我依赖的媳妇儿。可让白棠依赖我?等天塌了,她都能自己想办法顶起来!” 英雄救美的情节不止在话本子里,在市井茶馆的说书场中,还存在于习武的方虎心中。 邓英深以为然:“白棠姑娘的性子的确烈了些,你降服不了也正常。你觉得我娶她怎么样?” 方虎被吓了一跳:“邓大哥,你没开玩笑吧?”在对方认真的眼神里他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她不会嫁你的!” “为何不会嫁我?”邓英瞳孔微缩,面上狠戾之气一闪而逝,只有极为熟悉的人才知道他这是动气的征兆。 不过方虎向来大大咧咧,并未注意到他面上细微的变化,他还傻呵呵道:“就算我不娶,也还有谦哥呢。他们两个也能说到一处,谦哥脑子好使,比我更会哄白棠。白棠从小就只对我凶,可从来没凶过谦哥。” 邓英起身,往面盆过去掬水洗脸,声音隔着水声有些模糊:“虎子,白棠姑娘也不是一块糕,你不吃推给陆探花,他便欢欢喜喜接受。我觉得,比起陆探花,我倒是更适合白棠姑娘。她不是喜欢管铺子嘛,我家里田产铺子不少,要真嫁给我,她也不必去罗家上工,专心打理家里的产业。” “邓大哥,白棠跟你不是一路人,她不会同意的。”方虎着急起身:“白棠就是长的好看,可长得好看的姑娘多了去了,也不差她一个。” 邓英将面巾子“啪”的扔进洗过的残水里,冷笑一声:“你说白棠姑娘跟我不是一路人,说起来咱哥俩最初也不是一路人,现在还不是在一条船上?” 方虎都要急出一头冷汗:“那不一样!我是男子,要挑起家里的担子。白棠一个姑娘,就算她什么也不做,家里有父兄养着,也能快快乐乐过日子。”她不该在刀尖上行走,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他的顾虑,邓英早都猜到了。 “虎子,我拿你当兄弟,你拿我当什么?”他长臂伸过去,捏住了方虎的双肩,力道之重,几乎要捏碎方虎的骨头:“陆谦是你兄弟,我就不是你兄弟了?” 方虎总算感受到了邓英的不悦:“邓大哥,真不是这样的!你帮了我大忙,也是我的兄弟!可白棠她——”他急得团团转,心里把自己骂了几百遍,暗恨自己好端端提什么婚嫁之事,惹出这段风波。 “既然你拿我当兄弟,那就别拦着我,能不能娶到白棠姑娘,就看我跟陆探花各自的本事了,你也没必要厚此薄彼吧?”邓英松开了方虎的双肩:“你拦也拦不住,别白费力气!” 方虎:“……” 想自扇嘴巴! ****** 毛思月考虑一日,便羞答答回话:“我阿婆说,她等着媒人上门。” 这便是答应了。 金巧娘大喜,当即请了附近有名的甘媒婆上毛家提亲。 毛婆子担心了两日,生怕林家反悔,还追着孙女儿问:“林家当真会请媒婆上门?”被毛思月红着脸推回自己房间:“阿婆,就算林家反悔,你还怕孙女儿嫁不出去啊?” “嫁倒也能嫁出去,就怕寻不到这么好的人家。”毛婆子心里憋着事儿,这次倒知道保密了,暂时瞒着外面,直等甘媒婆上门,客客气气商谈过婚事,她亲口应允,总算可以出门找人炫耀几句。 她从自家出来,顺脚便走到了陆家门口,抬头见到陆家 门上贴着的白色对联,又觉得不合适。 陆家丧事还未满百日,郑氏倒是不必再侍候重病的丈夫,多少年侍疾,夫妻情份也磨得不剩下多少,可家里还有亲戚住着,到底不好讲喜事。 她听到院子里还有少女娇滴滴的声音:“表哥,你尝尝我熬的酸梅汤,还放在井里冰了半日呢。”暗笑杨桂兰娘家巴巴贴上来,也未必能如愿。 果然陆谦冷淡拒绝:“不用,表妹送去给我阿娘喝吧。” 毛婆子心里嗤笑,杨家闺女语声里掺了蜜,可能把谦哥儿那么个乖巧知礼的孩子给甜倒了牙。 她多走十几步,拐去方家门口,掐着指头算算,方老汉走了也有大半年了,往日能坐在一处聊东家长西家短的老姊妹也该从悲伤中走出来了,索性走了进去。 陆家院子里,杨叶端着一碗酸梅汤,非要陆谦喝,遭拒之后不甘心,将碗递到陆谦嘴边:“表哥你尝尝嘛,真的很好喝。我们家里人,还有邻居都喜欢喝,每次熬出来都不够分的。”说着竟要喂到他嘴里去。 陆谦在房里闷了一天,才下楼坐在廊下乘凉,没想到表妹如此大胆,顿时起身往后,连退两三步,眉眼间难得带出怒意:“表妹,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是做什么?” 杨蝶在厨房门口观望,见姐姐被表哥毫不留情拒绝,暗恨表哥不解风情,她们姊妹俩百般讨好,他却跟个大冰块似的捂不热,顿时恼起来:“表哥这话说得好,怎不见你跟隔壁林家闺女授受不亲?” 陆谦只觉得待在家里心烦,整日被俩表妹搅扰,连个安静日子都过不下去,平生头一回冷着脸硬声道:“我不曾过问表妹的事情,表妹有何权利来管我的事情?我与谁亲近,与谁疏远,倒也不必经过表妹同意。你们既然觉得在我家里待着不痛快,想来客居的日子也不短了,不如早点回家去吧!”竟是毫不留情下了逐客令。 杨叶跟杨蝶的脸上顿时挂不住了。 做妹妹的挂着眼泪去寻杨桂兰:“姑姑,你听听表哥说的什么话啊?”做姐姐的紧随其后,一副委屈又倔强的模样,作势去拦妹妹:“蝶儿,姑姑心里烦,你别烦姑姑了。”自己却抽出帕子擦眼泪。 陆谦嫌烦,索性眼不见为净,在俩姐妹的哭诉声中出了大门,估摸着日头往河岸边走。 毛婆子进了方家院子,见曹氏婆媳俩正坐在院子里摘菜,准备晚饭,便坐在旁边空着的马扎上,几人坐在院子里聊天。 她先问几句方婆子的身体:“老姐姐,这几日天气越来越热,你也要好生保重。早晚不热的时候,还是要起来走动走动,可别一味躺在床上。”还殷勤道:“你要是觉得一个人走路无趣,我整日闲来无事,过来陪陪你也好。” 方婆子道:“不费那功夫,在院子里走几步也是一样的。躺得久了,行动便出一身汗,也走不多远。” 毛婆子话锋一转:“老姐姐,我担心你的身体,倒忘了一件事,过阵子可能要忙起来,今儿甘媒婆上门,给我家月儿提亲了。” 漕河养家日常 第67节 “提的是哪家儿郎?”曹氏才跟方虎提过要向林家提亲,也好奇谁家向毛思月提亲。 毛婆子眉眼间俱是笑意:“你们都认识,就是咱们巷子里的宝棠。我家思月在林记做工这些年,巧娘想收她当学徒,又喜欢她手脚勤快性格好,便请了媒婆上门来提亲。” 方婆子跟曹氏没想到毛思月最后花落林家,都替这小姑娘高兴。 “巧娘有本事,林家一家子都是厚道人,将来思月嫁进去,也不怕照顾不到你。这可是门四角俱全的婚事!”曹氏便问起:“甘媒婆近来忙不忙?” 毛婆子心想事成,正在高兴处,见曹氏问起媒婆,立即便猜到她的心思:“你可是要给虎子提亲?” 曹氏也不瞒她:“我家虎子年纪也不小了,再过几个月便满了一年孝期。我瞧着白棠那孩子不错,她跟虎子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彼此性情相投,便想请甘媒婆上林家去提亲。” 说话的人不知隔墙有耳,陆谦才赶表妹归家,心烦出来走到方家墙外。起先听到林家向毛家提亲,心中还想,原来林宝棠要娶毛思月,紧跟着便听到了曹氏要向林家提亲之事,一时便愣在原地。 毛婆子正逢喜事,听到此话不由一拍大腿,笑道:“这门亲事真要做成了,将来咱们两家可就成了转折亲了。” 曹氏笑道:“这帮孩子小时候在一处玩,当时还开玩笑要结亲,没想到你们两家手脚倒快,都已经请了媒婆了。等我家出了孝期,要赶紧把这门亲事定下来。白棠是个好姑娘,不早点请媒婆上门,指不定哪天就被别人家定走了。” 好姑娘难得,模样出挑能力出众的好姑娘更是难寻。 方婆子也道:“这事儿你有了主意,可别再拖了,虎子不小了,早点成亲我也能抱个重孙子。” 新生命的到来,能够扫去旧日阴霾,总是令人期待。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等你应下他家的亲事,名正…… 林白棠放工回来,发现陆谦在河岸边等着,高高兴兴迎了上去:“谦哥哥,我正预备找你呢。” 陆谦有些心不在焉:“忙了一天不累?” “我习惯了,每日出门上工,傍晚回家,好像也不觉得累。”林白棠见他神色不对,猜测他可能有些不太习惯家里少了阿翁,便笑道:“你整日窝在家里,日子久了都没精神。我今儿去罗府,被罗太太揪着问,能不能请你回去继续教少帮主。我想着你在家也没什么事儿,便接了这桩差使,来当这个中人。” 罗太太眼见得探花郎女婿无望,家里的泼猴要造反,索性先顾着一头,把家里的猴儿管束住,也能安心些。 “家里……”陆谦并肩跟她站在河岸边,注视着滔滔不绝的流水,压在心中的话便不由自主倾诉:“忽然少了阿翁,总感觉什么都变了,但全家一日三餐,日子还是照常过,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离别的惆怅让他语意沉迟:“昨晚半夜,我恍惚听到阿翁的房间还传来他的呼噜声,侧耳细听又没了。半梦半醒的时候,感觉他坐在我床头,还替我掖被子,我好像还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很奇怪对不对?” 明明这个人已经离开,但家里似乎还留着他的影子,他的气味。 思念无处不在。 到深夜便能将人击溃。 陆谦跟家里卧床的老祖父很能聊得来,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时常说自己耳聋听不清,有时候老祖母埋怨,他便装听不见,但大孙子俯在他耳边小声低语,他却能一字不漏。 祖孙俩投契,他也习惯了每日回来,总要去老人床头,跟他讲讲外面一日的经历。 这次归家,他总觉得家里空落落的。 林白棠早知道他会不适应,答应了罗太太这桩差使,便是不想让他一直留在家中,沉溺于悲伤的情绪。 “可能你家阿翁不放心,半夜回来看看你。知道你过得好,他也能放心。”林白棠不太会安慰人,况且这种安慰也未必有效,还不如让他换个环境:“我还给罗太太出了个主意,可能会累着你。” 陆谦见她关切的目光望过来,双眸亮晶晶的,依着她的脑瓜子,定然又有想法,心里的阴霾便被她的关切冲散:“什么主意?” “我跟罗太太讲,辰哥儿一个人读书也有点孤单,还不如在帮内再挑几个同龄的孩子来陪他读书,罗太太说……想请了你过去商量。要是你觉得孝期不便,便在外面的茶楼见面。唯一不好的点,教的学生多了,免不得劳累。” 她有些不安,为自己的自作主张,不等他答,讨好的笑:“谦哥哥,累点好,累点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生怕他不答应,还抓着他的手摇了两下,央求道:“我都已经答应罗太太了,反正你左右无事,到时候也不在罗府,你觉得呢?” 陆谦低头,她已经松开了自己,方才抓过自己温热的触感还在。 “我觉得,你这个主意极好!”对上她忐忑的目光,他缓缓露出个浅笑,心绪渐开。 “方才我在过来的路上,听到一段话,你家好像请了媒婆去毛家提亲,可是真的?” 提起此事,林白棠便笑个不住:“我阿娘手脚真快,前儿晚上提的,今儿就让媒婆去了毛家。她这么着急,是怕毛思月跑了吗?”想起自己阿兄,笑得更厉害了:“你不知道,我阿兄要反对,挨了我阿娘一顿骂,他还不知道呢。” 陆谦:“……”果然不是他听岔了。 林白棠忙了两日,倒将林宝棠所求之事忘了,此刻便提起借钱之事,陆谦痛快答应:“银子放着也是放着,要是五十两不够,多拿五十两?”也不问她做什么。 “那咱们一会回去取银子。”林白棠解决一桩事,还有另外一桩事:“明儿申时,在乐桥附近的魏家茶馆,到时候你一定记得过来啊。” 罗太太怕探花郎反悔,连时间地点都定死,摆明了要让林白棠促成此事。 两人正坐在河岸边吹风,方虎从外面回来了,远远见到二人,他都有躲起来的冲动,被林白棠瞧见,扬声唤他:“虎子,你去哪?” 方虎才干完活,一身的汗,缩手缩脚到得二人面前,没能劝阻邓英,总觉得心虚:“白棠,我累了一天,想赶紧回去洗澡休息。” 他才走出去两步,身后传来陆谦的问话:“虎子,我路过你家门口,听到曹婶子说,想请媒婆去白棠家提亲,你可知道此事?” 方虎暗暗叫苦,才要转身分辩,不成想林白棠却笑道:“那可太好了!等我回头就应下这门亲事,找个牛皮鞭子好好审审你,省得你背着我跟谦哥哥偷偷摸摸,做什么也不告诉我们!” 陆谦:“……” 方虎膝盖一软,差点给她跪下:“姑奶奶!我真没干坏事儿,就赚点银子!”生怕他二人再追问,忙不迭跑了。 “我真累了,改天咱们再聊啊。” 他逃窜的样子透着股落荒而逃的感觉,林白棠疑心更重:“虎子这副样子,分明不对劲。他那一身牛劲,一天天使不完,还能累成这样?谦哥哥,你说他是不是在外面干什么坏事了?” 陆谦阴阳怪气:“不急,等你应下他家的亲事,名正言顺的审他!” 林白棠闲闲道:“这不是媒婆还没来嘛。”说着自己也“噗嗤”笑了:“我要真嫁了虎子,日子得过得多鸡飞狗跳。” 方虎从小被她管着,从来就没反抗过。 她的话,可比他亲姐姐方珍的话还管用。 陆谦见她不止不排斥,竟然还笑出声,一张俊脸都黑透了:“没看出来,你还挺喜欢热闹日子啊。” 林白棠笑得一脸无辜:“你没见虎子这副心虚的模样啊?我问他多少回了,每次都搪塞我,现在竟然还学会了逃跑,以为我拿他没辙?!” 不信管不了他! 两人折转回去陆家拿银子,陆谦心里还很不舒服,暗恨自己多嘴,听到白棠说要应下方家的亲事,竟然还让她生出几分遐想,将来跟方虎成婚后的日子。 原本出来散心,谁想憋了一肚子闷气,还不能拿身边的小姑娘怎么样,只能暗暗生闷气。 两人进了陆家,陆谦上楼去取银子,留她在下面等着。 杨家姐妹告完了状,杨桂兰也不能拿自己儿子怎么样,只是暗笑儿子往日懂事知礼,轮到家里表妹献殷勤,烦到了他,竟开口赶客,可见已经忍耐到极点,连往日的好涵养都没了。 “你表哥向来就是这个性子,主意大得很,姑姑也拿他没办法。他十来岁便去盐城读书,这些年也只有年节时候才回来。姑姑跟你们姑父哪里管得了他啊,许是他心里烦,要不你们离他远点?” 她的提议与俩姐妹来陆家的初衷背道而驰,获得了姐妹俩的齐齐反对。 杨叶便抹着眼泪道:“姑姑,想是表哥心里思念陆家阿翁,我们姐妹俩也确实扰了他的清净。可……可我们也是好心,想着能替他排解一二。” 杨蝶愤愤不平:“姑姑,表哥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才是嫡亲的表兄妹,他对我们爱搭不理,却巴巴去河岸边等着隔壁林家姑娘。难道我们姐妹还比不上一个外人?” 杨桂兰心道:骨肉血缘关系,可未必有感情上的羁绊强。 她要戳破姐妹俩的幻想,回头被俩侄女记恨,还会认为是她这位做姑姑的出手阻挠了她们探花夫人的美梦,还不如放开让她俩在儿子处撞到南墙,才知回头。 “咱们嫡亲的姑姪,自然是亲人。可是谦哥儿自小便没见过你们,他都已经十九岁了,忽然冒出来俩表妹,哪里是说亲近就能亲近起来的?”杨桂兰叹气:“这事儿,姑姑还真做不主了,总不能逼着谦哥儿跟你们亲近吧?” ——怎么就不能逼了? 杨蝶张张嘴,一句话堵在嗓子眼里——到底在家里母亲没说错,姑姑要是有心,有好处想着娘家人,自己儿子出息了,早都想着亲上加亲了。 她是当娘的,想让儿子娶谁,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儿。 可姑姑摆明了袖手站干岸,至今不曾说过亲上加亲的话,说不定心里还偏帮着外人,说不定也惦记着隔壁林家姑娘呢。 听话听音,杨家姐妹俩告过一回状,发现全无用处。 杨叶回去准备晚饭,饭还未摆上桌,陆谦便溜溜达达回来了,身边还跟着林白棠。 姐妹俩的脸也黑了。 陆婉在厨房帮忙,见到姐妹俩的小动作,佯作未知,出来亲亲热热拉着林白棠的手留她:“妹妹来的正好,我家表妹饭做得极好,你留下来尝尝表妹的手艺?” 杨蝶便以主人家的姿态留客:“林姑娘难得来一次,留下来尝尝我姐姐的手艺吧。家里人都爱吃姐姐做的菜,姑父还说要是我们姐妹能长久住着,他可算是有口福了。”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芭蕉巷第一大聪明!…… 林白棠从小到大,在陆家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 犹记小时候三个人刚玩熟,陆谦跟着她与方虎去两方家里蹭过饭后,几番踌躇,终于鼓足勇气请了小伙伴去自家吃饭。 来而不往非礼也。 陆家饭上桌,林白棠跟方虎各自尝了一箸,相顾失色。 他们两家都藏着厨艺高手,林家以小菜见长,方家纯粹以荤食取胜——大块的蹄膀肘子用大料炖煮够了时辰,柴火得宜,味道自然不差。 好客的杨桂兰本着款待儿子好朋友的心态,热情向两位小朋友挟菜,不过眨眼功夫,将两人碗里堆满堆高:“我家谦哥儿话少不爱出门,虎子白棠,你们玩的时候可别忘了我家谦哥儿啊。” 也就是那一顿饭之后,林白棠跟方虎便有点可怜陆谦 ,自个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要想方设法带出去给陆谦尝尝,渐渐养成了投喂的习惯。 后来年纪小不太懂事,被陆谦几次强硬拖去吃饭,两人都是硬着头皮以旋风般的速度刨完碗里的饭,以期减少对味蕾的折磨。 杨桂兰还夸过儿子这两位小伙伴:“还是虎子跟白棠乖,不挑食好养活,不比我们家谦哥儿,吃饭跟吃药似的。” 陆谦:“……” 再后来,他想拉着小伙伴们回家“同甘共苦”,都被委婉拒绝,或者拖他去自己家吃饭。 事隔多年,林白棠忆起小时候在陆家吃饭的痛苦经历,忙不迭要推脱:“婉姐姐不必客气,我回店里去吃。”礼貌道:“多谢杨姑娘好意!” 陆婉暗笑杨蝶话里打机锋,白棠全然没领会。随后从楼上下来的陆谦却起了兴,非要留白棠在家吃饭:“你要的东西,等吃完饭就给你。” 林白棠:“……” 这不是耍无赖吗? 杨桂兰的厨艺水平,她很小的时候就领略过了,而出自同一个杨家的杨氏姐妹的厨艺,要是一脉相承呢? 陆家人都不挑食,只除了陆谦这一个怪胎。 “谦哥哥,我家里真的还有事呢。”当着杨蝶跟陆谦,她也不好上手去抢,只能软语央求:“快给我吧,吃饭改天也行啊。” 他们后来大一点,再也不肯去陆家吃饭,陆谦才说了实话:“让你们也多吃两顿我家的饭,免得家里人老骂我挑食。”誓要让小伙伴也背上挑食之名,以洗涮自己的冤屈。 漕河养家日常 第68节 陆谦瞧出她眼中的谴责之意,见不得小伙伴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管她的拒绝之意,扳过她的肩膀,生生将她扭转了方向,硬推着她进了自家饭厅:“阿姐都夸杨家表妹做饭好吃,白棠你可一定要尝尝啊!” 杨蝶对着两人亲密的背影,暗暗咬碎了一口银牙。 太亲密了,恨不得拿把斧子劈开两人! 林白棠被推着走,小声嘟囔:“你可真是个大好人!我谢谢您了!” “现在才知道我是大好人,真有点伤心呢。”陆谦唇角带笑,一双握笔的手竟意外有力,硬是把林白棠按到了饭桌上,就坐在他身边。 郑氏近来都在房里吃,杨桂兰已经将婆婆的饭食送了过去,夫妻俩已经入坐,陆诚嚷嚷着饿,从外面跑了回来。 这小子也是八岁开蒙,在当初陆谦方虎读过的学堂里读书,每晚放学都跟巷子里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们疯玩,到了饭点才能揪回来,比陆谦小时候活泼胆大,颇有一点方虎的影子,隔三岔五便有家长找上门来,为自家孩子讨公道。 他在饭桌上倒是表现的很乖巧,见到来客还甜甜唤一声:“白棠姐姐。” 林白棠习惯使然,从小投喂其兄的原因,见到弟弟也习惯性的投喂,解下腰间荷包递了过去:“饴糖,给你甜甜嘴儿。” 陆诚便顺势坐在了她身边。 杨桂兰笑得温柔:“白棠你就惯着他吧,老是给他零嘴儿。” 陆婉已经去相连的厨下端饭菜,林白棠笑笑:“我去帮帮婉姐姐。”被陆谦按住了:“不必。” 杨桂兰便抿嘴偷笑,与丈夫目光对视——瞧咱们儿子护犊子的样子。 陆文泰笑着摇头,颇为自得,用眼神告诉自家媳妇——父子传承,家风使然。 一时里,杨家姐妹跟陆婉一起端了饭菜过来,又摆好了碗筷。 主位坐着陆文泰,右手边坐着杨桂兰,左手边坐着陆谦,过来便是林白棠,陆诚靠在她身边,叽叽咕咕讲起学堂之事,说陈先生讲课睡得最香,听着听着便有同学睡着从书案上掉下来。 陆婉便坐在母亲下首,杨家姐妹俩满心不悦,便只能并排坐在最下首。 原本姐妹俩都算好的,依着陆家人口,她们姐妹总有一个能坐到陆谦身边去。 谁知此刻,林白棠占据了陆谦身边的位置,当着姑父姑母的面儿,还得表现出礼貌教养。 杨叶便笑道:“不知道林姑娘要来吃饭,都是家常便饭,见笑了。” 林白棠还没说什么,杨桂兰已经护上了:“白棠不是外人,叶儿不必多礼。”又提起小时候她来自家吃饭的经历:“谦哥儿都嫌我做的饭难吃,虎子跟白棠吃得可香了!” 杨叶毫不气馁,转换目标,柔声软语道:“表哥,今晚特意做了新鲜的鳝鱼,还有小河虾,听姑姑说都是你爱吃的,你尝尝味道。” 难得陆谦听进去了她的话,果真向那盘鳝鱼伸了一筷子,在杨叶期待的眼神中,将鳝鱼挟去林白棠碗里,殷勤道:“白棠快尝尝,既然表妹说是她特意做的,想是她的拿手菜,你尝尝比林阿婆跟婶子的手艺如何?” 他这分明是挑衅。 龚氏的厨艺极好,金巧娘更不必说,可是开着店的掌勺,林记的食客们全都是冲着她的手艺来的。 都是积年在锅灶间练出来的水磨功夫,杨叶再擅厨事,自也比不上她们。 林白棠尝了一口鳝鱼,心里暗松了一口气,今晚不必接受陆婶子的荼毒,自然满嘴好话:“杨姑娘厨艺真好,鳝鱼鲜嫩,一点也不腥。”不止是陆家人有口福,连她也很感谢陆谦这位表妹。 杨叶眼中怒意涌动,勉强压了下去,催促陆谦:“表哥尝尝炒的小河虾。” 陆谦从善如流,连挟了两筷子,全都送进了林白棠碗里:“白棠多吃点,忙了一天累了吧?”关切的语气,让林白棠都诧异的多瞧了他两眼:这话方才在河岸边不是问过了吗? 陆婉低头憋笑,假装没瞧见杨叶沉下来的脸色,暗笑大弟弟这是故意找事,分明知道杨家姐妹俩介怀白棠,却非要拉着不知内情的白棠吃饭。 可不就吃出事故了。 杨桂兰也假作不知,还给丈夫挟了点鳝鱼:“叶儿这鳝鱼做得不错,夫君多吃点。” 杨蝶忍了又忍,实在憋不住了,愤愤不平道:“表哥,鳝鱼跟河虾可是我姐姐特意给你煮的。”你可是一口没吃,全挟给了林白棠。 陆谦抬头,直视着表妹气得通红的脸,依旧是温雅有礼的模样,说出去的话却透着不悦:“怎么?白棠吃不得?” 杨蝶语塞:“……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叶忍下恼意:“表哥,蝶儿不是这个意思。” “哦,不是就好。”陆谦又去挟青菜,照旧送进林白棠碗中,语调温软关切:“白棠吃点青菜,听说可以养颜。” 林白棠:“……” 大哥,你又作什么妖呢?! 她环顾陆家饭桌,总觉得气氛有点奇怪,可能专心扒饭的只有陆诚一个,这小子还念叨着:“阿娘,等吃完饭我还要出去玩一会。” 林白棠终于恍然大悟,再瞧陆谦的眼神便带上了调笑之意——原来强留她吃饭,是这个缘故啊。 感情杨家姐妹别有所图,对着表哥不住献殷勤,让陆谦不胜其扰,这才拖了她来做挡箭牌啊。 陆谦:“……” 怎么跟想象的有点差别? 林白棠却不知陆谦心中所想,暗笑他被女子献殷勤,竟也有吃不消的时候。 自小的默契还在,她便安心当起了挡箭牌,顶着杨家姐妹的脸色,支使起陆谦,一时里要吃菜,一时里要吃肉,支使得探花郎一顿饭没消停过。 杨桂兰跟陆文泰眼见得几小儿斗气,边看戏边吃饭,夫妻俩不时用眼神交流,暗笑自家儿子为了逼杨家俩女儿离开,无所不用其极,连拉着白棠作戏这招都想出来了。 夫妻俩吃完饭,便带着小儿子迅速撤离饭厅,留下几小儿斗法。 这还不算完,林白棠吃完饭还不住夸杨叶厨艺好,她不小心吃撑了:“谦哥哥,我想喝杯消食茶再回去,不然阿婆要是知道我在你家吃撑了,会笑话我的。” 杨叶:“……” 杨蝶:“……” 前阵子接触,没觉得姓林的这么讨厌! 陆谦颠颠去泡消食茶,亲自递到她手边,还要叮嘱一句:“刚烧的热水,小心烫。” 杨叶实在瞧不下去了,起身跟陆婉一起去收拾碗盘,留下杨蝶气鼓鼓瞪着她:“林姑娘,表哥可是探花郎!” 林白棠侧头打量一旁的陆谦:“探花郎怎么了?” 杨蝶为自家表哥打抱不平:“你竟然支使探花郎挟菜泡茶,为你跑腿?!” 林白棠不解:“探花郎又不是天上仙人,要喝风饮露,不染尘埃。难道探花郎放屁打嗝,都能吟成诗篇?” 陆谦一口消食茶差点呛住,咳嗽个不住,连眼圈都红了,巴巴瞧着她:“白棠——”倒也不必如此抬举他。 杨蝶双眼含泪,扭头跑了。 ——太粗俗了! 表哥怎么能贪恋这种女子?! 陆谦送林 白棠出来,在自家大门口,总算舍得把银票递给她。 林白棠道:“谦哥哥,你今晚留我下来,就是为了气你俩表妹?”顺势邀功:“怎么样,我表现不错吧?” 陆谦阴阳怪气:“你还挺聪明!” 林白棠:“我本来就聪明,想夸就好好夸,别怪声怪调的!” 她总算将前情后事联系到了一起:“哦哦,我说怎么你家事情办完之后,杨家俩姑娘一直没走,在你家住了这么久。原来你舅舅家打着亲上加亲的主意,还一次性送来俩。跟选妃似的,啧啧,不怪男人都爱建功立业。” 陆谦实在手痒,在她额头上轻弹一记:“你可算瞧出来了!”该瞧的没瞧出来,无关之事倒是全都想明白了。 “我是谁啊!”林白棠向来对自己颇为自信:“将来的芭蕉巷首富!” 陆谦无力感叹:“白棠,你就不能把心眼子稍稍从赚钱上分一点出来?我家里都住进来俩表妹了,你没什么想说的?” 林白棠实话实说:“你家表妹厨艺不错,下次吃饭要叫上虎子,我们一起来你家蹭饭。杨蝶说陆叔留她们姐妹长久住着,我现在理解了。” 陆谦心烦意乱,推她回家:“你还是赶紧走吧,芭蕉巷第一大聪明!” 送走了人,他进门便直奔父母房间:“阿娘,我想过了,明日就去外面买个烧饭的婆子,要厨艺好的。总不能为着咱们自家吃饭合口,便强留表妹们住着,她们又不是咱们家的丫环仆妇!” 杨桂兰与丈夫目光对视——这小子忍不下去了? 陆文泰沉吟:“谦儿,咱们家养个煮饭的婆子,不大好吧?” 陆谦道:“阿娘跟阿姐都不喜欢厨事,阿婆年纪也大了,近来身体不好,不买个煮饭的婆子,阿爹愿意下厨?” “你怎么不下厨?”陆文泰没想到,儿子考中探花,没去外面当官,倒先插手家中庶务。 陆谦回答的理直气壮:“我要去外面赚钱,养着家里婆子啊。丁忧一年,总不能当真在家赋闲一年吧?阿娘跟阿姐都在外面赚钱,弟弟还要读书,罗家请我开个学堂,除了教导罗辰,还有漕帮小儿开蒙。算了,明日等我跟罗家谈完,便去寻个人牙子,买个煮饭的婆子跟打杂的丫环,正好将家里杂事全都干了,也省得阿娘跟阿姐回家,还要做家中杂事。” 他也不等父母再商量,便一锤定音:“此事就这么定了!”竟回房去了。 陆文泰满脸欣慰:“儿子赚钱了,果然腰杆子硬了。” 杨桂兰:“……”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倒是白棠姑娘拒绝我,让人…… 林宝棠偷摸拿到了妹妹借来的五十两银票,再三保证:“我一定会想办法还你的!” 林白棠半开玩笑:“从今天开始,我要紧紧盯着你,免得你携巨款跑路!” “妹妹放心,我就算跑路,也一定带上你!” “别啊,”林白棠连连拒绝:“你跑路,那叫逃婚。阿娘请的媒人都去了毛家,我跟着你逃跑算怎么回事?” 林宝棠没想到自家娘亲雷厉风行,半点都不带拖延的:“阿娘急什么啊?这也太快了。” 林白棠:“阿兄不中意毛思月?” 林宝棠:“不中意也谈不上,就是从来没想过会娶她。”他心事重重回房:“这件事情,容我想想。” 林白棠注视着兄长的背影,总觉得他瞒着自己什么重要的事情。她一直等到金巧娘回来,洗过了澡,挨挨蹭蹭在她身边坐下,悄声说:“阿娘,你觉不觉得阿兄有心事?” 金巧娘擦着头发,边把女儿往旁边推:“好热。”听到这话顿时愣住了:“什么心事?”狐疑的目光扫过女儿的脸,见小丫头一脸懵懂,不像知晓内情的样子,便暗松一口气。 林白棠更不敢让娘亲知道自己偷借了五十两给兄长之事,便装傻:“我就是觉得,阿兄最近好像心事重重,不会是他不想娶毛思月吧?”还弱弱的替兄长争取一番:“阿娘,要不你还是问问阿兄的意思,万一逼得他跑了,难道让幼棠娶啊?” 金巧娘都要被自家女儿给气笑了,打了她一巴掌:“你这说的什么话啊?”心里始终放不下,擦完头发便往儿子房里去。 她在外面敲门,里面的灯“噗”的一声灭了,房里传来儿子含混的声音:“阿娘我困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到了约定的时辰,陆谦亲去茶楼赴约。 罗太太已经带着丫环婆子到达,见到他笑道:“恭喜探花郎高中,一直也未有机会拜访,今儿顺便把贺礼送了过来,还请笑纳。” “罗太太客气了!”陆谦与罗家人打交道时间久,深知他家出手阔绰,若是扭扭捏捏不肯收下,反而扫兴,便笑着接受了她的好意:“多谢您想着我。” 漕河养家日常 第69节 罗太太仔细端详探花郎,越看越欢喜,暗暗遗憾不能成为自家东床快婿,但与儿子有师徒之谊也很好,便言归正传,谈起罗辰读书之事。 “陆先生也知道,我家这个猴儿,从来就没个安稳的时候,好容易遇见了先生教了小半年,也有了点模样,先生进京赴考,这猴儿又无人管束,故态复萌。听说先生要回家守孝,我想着先生闲着也是闲着,便厚颜求上门来,再收了这孽徒吧!” 陆谦道:“我听白棠说,太太想办个家塾,除了辰哥儿,还有别的孩子?” 罗太太笑起来:“还不是白棠那丫头,她提起不如多收几个学生,辰哥儿也有人陪伴。我想想也是,不如在帮内选几个孩子一起读书。只是不知陆先生意下如何?” 陆谦踟蹰:“太太知道,我尚在孝中。”孝期出入别人家,只怕于别人家有碍。 罗太太大喜:“这事不打紧,我们家在城内还有个园子,平日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辟出一角做个学堂,从旁边再开个侧门,方便先生跟孩子们出入,先生意下如何?” “太太既然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那陆某恭敬不如从命!”他想起家中弟弟,再提一句:“不瞒太太,我家中幼弟十一岁,白棠家中弟弟八岁,都在外面学堂就学,若是您家家塾开起来,可否带他们俩一起就读?” 罗太太忙道:“先生尽管带过来,没什么不方便的。”心中暗想,陆谦教自家儿子便效果显著,他连自己亲弟弟都带了过来,想来会更为尽心。 一时议定开家塾之事,罗太太便吩咐丫环绿菊:“你去一趟林记家具店,先下定十二张书案,让他们尽快赶出来,用料不必讲究,只要结实好用即可。后面等所有孩子都选出来,再打也不迟。” 陆谦一听,忙忙阻止:“太太不必派人过去,我正好要去家具店寻白棠,有事求她帮忙,顺便过去传个话。” “那就劳烦陆先生了。”罗太太笑着起身,陆谦便向她行礼告辞。 直等探花郎的身影从楼梯口消失,罗太太才醒悟过来:“果然芸丫头没骗我,陆探花跟白棠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丫环丹红不解:“太太从哪瞧出来的?也没听三姑娘说啊。” 罗太太思索片刻,终于将事情串到了一起:“芸儿头一次提起陆先生,便是白棠推荐。后来他做了辰哥儿的先生,初次讲课,芸儿便过去了。” 杜嬷嬷作证:“当时我们都以为三姑娘跟陆先生有情。” “你们啊,都是自己有什么心思,非要往上套。当时芸儿不是一个人去的,不但带着侍候的丫环,还带着白棠。”罗太太考问身边的丫环婆子:“你们猜……当时是芸儿想去,还是白棠想去?” 杜嬷嬷不敢确定:“难道当时是白棠姑娘约了三姑娘去的?” “大约如此了。”罗太太仔细回想:“后来他们出去挖藕,白棠陆先生都去了,芸丫头可没去。” 丫环绿菊小心翼翼开口:“奴婢还听到过一件事情,当时没敢告诉太太。” 杜嬷嬷催促:“还不快说,难道要太太猜不成?” 绿菊便道:“奴婢的阿兄跟帮主身边的小 顺哥关系好,听说小顺哥有一次喝醉酒,跟他念叨过,说陆先生在府上教辰哥儿的时候,每日早晚都跟白棠姑娘同乘一船,听说他们在同一条巷子里玩到大,感情很不错。” 伍顺当初在帮内小兄弟们面前吹过了牛,要将林白棠娶回家,结果时日越久,希望越渺茫,还被小兄弟们背后取笑,便逮着绿菊的哥哥连忠诉苦,喝得半醉,多难为情的话都容易出口。 随着陆谦科考一路从解元到探花,林白棠对他的态度始终如一的冷淡,渐渐心灰意冷,酒后向好兄弟连忠哭诉了不止一回。 连忠倒是尽心尽责劝过好几回,无奈伍顺伤心难禁,效果不佳。 杜嬷嬷觑着罗太太脸色不见怒意,反而带着些窥破小儿女情思的兴味,这才大胆道:“不怪太太提起要办个家塾,陆先生除了带着自己弟弟,还想带着白棠姑娘的弟弟,这两人可不是事事想着对方,倒也难得。” 罗太太笑道:“此事不急,咱们擎等着喝杯喜酒。” 杜嬷嬷凑趣:“那恐怕太太有得等。陆先生家中守孝,便是他自己出了孝期,父母还在孝中,家中也不好大张旗鼓的办喜事,最快也得三年以后了。” 主仆说说笑笑,往楼下而去。 陆谦不知罗太太身边丫环婆子的议论,边走边逛,一路到达林记家具店,见门口停着一辆朱漆描金的马车,连拉车的马匹都神骏非常,也不知怎生富贵人家。 他心中猜测马车的主人,踏进家具店,却发现邓英半靠在柜台一侧,倾身向前,一条长腿微曲,正将手中的首饰匣子往林白棠手里推:“家里妹妹新打的首饰,我想着白棠姑娘平日穿戴素净,便特意挑了一套首饰送你,打开瞧瞧?”巴巴奉上,一脸期待。 陆谦:“……” 林白棠婉言拒绝:“邓大哥,你是我们店里主顾,我怎好收你的礼物。再说我不爱戴首饰,你拿回去送给令妹,也是当兄长的一番心意。” 陆谦没想到,一去半年,白棠称呼邓英,已经从“邓郎君”变成了“邓大哥”,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远远站在门口没作声,听他们说话。 “家中妹妹也没少收我送的首饰,倒是白棠姑娘拒绝我,让人伤心。你跟虎子关系好,我又是虎子的好兄弟,咱们便是自己人,何必见外?不过一套首饰,也算不得什么。”邓英软语相求:“要不你打开瞧瞧,要是花样不喜欢,我回头找人重新打” 他兴冲冲挑了一套首饰,原本以为很容易送出去,谁知林白棠死活不肯收,说尽了好话,她连匣子都没打开,哪管什么样式。 “邓大哥的心意我领了,但东西贵重,我可不敢收。”林白棠见邓英脸色变了,暗想现在的主顾越来越难侍候,赚着他们的钱,难道还要负责哄他们开心? 她硬着头皮解释:“邓大哥有所不知,家母看管得严,要是见我带了贵重首饰回去,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再说邓大哥与虎子哥哥是兄弟,来照应我们家生意,已经算得仁义了,我哪好意思再收你的东西。” 邓英面上已经有了风雷之色,语气却仍旧柔缓:“白棠姑娘这是瞧不起邓某?” 林白棠还没听过强求收礼的,一时里很为难:“邓大哥,我怎会瞧不起你?” 第90章 第九十章有时候,傻点也好。…… 哪怕听林白棠提过,邓英与她近来见面频繁,还改了称呼,可是亲眼见到两人相处,也还是与听到的感受全然不同。 陆谦几步跨了过来,站在邓英旁边,笑道:“邓郎君,送礼收礼都得讲究个你情我愿,白棠既然不收,不如你收回去吧?” 林白棠松了一口气:“邓大哥,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贵重首饰还请收回去!” 有了陆谦打岔,邓英深深瞧了一眼林白棠,便将首饰匣子收了回去,另换了一副笑脸:“你既不肯收首饰,我也不为难你了,改日有空再来。”他说着便离开了。 林白棠拱手作揖:“谦哥哥,多亏你来了!邓英大约是钱多得花不完,到处撒钱,哪有强迫人家收礼的。” 陆谦面上笑意再维持不住:“他这不是头一回送礼吧?” 林白棠仔细回想:“之前他也来过,有时候带些果子,有时候是点心,也不管我收不收,便放在柜上。还有两次说是虎子捎带的,他不是现在跟着邓英干活嘛,我也不能闹得太僵。” 点心果子不算什么,但首饰却已经越界。 陆谦很不放心:“他要是下次还送贵重物品呢?” 林白棠道:“没事,邓英好面子,我多拒绝两次,他应该连面都不会再露了。”又奇道:“这个时辰,你跟太太谈好了?” 陆谦见她丝毫不将邓英放在心上,暂且压下心里的不安,谈起跟罗太太商讨的结果,又提起要把陆诚跟林幼棠也一起带去罗家家塾读书。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林白棠立即领受了他的好意:“多谢谦哥哥,为我们家省了一笔束脩费用。” 陆谦半开玩笑:“那可未必,不定我收的束脩更高呢。” 两人正斗嘴玩儿,苗莺从后面木工坊过来,还捧着个做好的二尺见方的钱匣子进来,摆在了旁边的架子上。 苗莺在家具店干了一阵子,适应良好。 她认真负责,每日记帐也清楚,打扫也仔细,连带着上门的女客都有增加。 林白棠中午才来家具店,算完了手头的帐,交待她几句,正要离开,忽听得苗莺道:“白棠,前儿夜里,我睡到半夜听到外面有响动,悄悄开窗往外瞧,发现盛表叔在下面转悠,也不知要做什么,有些担心他来叫我,便没敢吭声,他转了一圈又走了。” 她没敢跟店里的人提,只能求助林白棠。 陈盛私自许人,结果苗莺跑了,还倒欠了赵家五十两礼钱。 赵家追着讨要,陈盛没奈何去偷了陈母最后的首饰抵押,才将这件事情了结。 陈太太眼睁睁见儿子烂泥扶不上墙,她的溺爱最终换来个败家子,原本病着,一气之下便撒手西归。 陈盛跟其父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们都已经断交,等到林青山这帮人知道消息,陈母都已经下葬数日。 想是丧事上礼钱让陈盛又挥霍了一阵子,这才消停了不少日子。 林白棠见她提心吊胆的模样,也知道她害怕陈盛,想想有了主意:“今晚开始,让后面值夜的人到前面店铺一楼睡,抬两张床板过来隔潮气。”见苗莺一脸为难,便知她担心自己指派不动学徒,自己去后面寻人安排。 店里雇了煮饭的婆子,所有人都能吃到热汤饭,店里大师傅在林青山面前使劲夸:“林师弟,你家白棠也太能干了,难得还心肠好,替人着想。” 林青山便笑:“这丫头,当初想开家具店,就是不想让我再去别人家店里干活受气。” 众师兄弟自然只有羡慕的份儿:“林师弟,你是怎么生出这么贴心又有本事的闺女,教教我们。” 林青山温厚一笑:“也没想过啊,就……长成这样了。” 众人:“……” 说不羡慕都是假的! 林青山管着木工坊的出货,林白棠管着店铺家具的销售,以及人员工钱的结算,其余一切琐碎之事。 林白棠寻了值夜的两名学徒,提起此事:“陈盛在铺子门前转悠,谁知道憋着什么坏,你们晚上在一楼打地铺,离门口近些,睡觉警醒着,万一他再来使坏,也能及早防范。” 木工坊的众人听说陈盛半夜来过,丁师傅便道:“他不会是想放火吧?”家具店全都是木头,只要烧着了便能连成一片火海,不可不防。 宗旺底气不足小声反驳:“他不至于吧?” 丁师傅冷哼一声:“他被银子逼到绝处,连亲娘都能气死,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当下自告奋勇:“留俩小子,万一真有大事能做什么?从今晚开始,咱们轮着值夜,先防备一阵子再说吧。” 林白棠见众人对陈盛的警惕心不减,便放下心来:“那就拜托各位叔伯操心了!” 林记家具店气氛和乐,没了挑刺的陈盛,众师兄弟们都是多年老相识,彼此熟悉性情,打家具有商有量,虽然最后拍板的是林青山,但不必瞧人脸色,连工钱也是按月结算,还有煮饭的婆子到点便端出热饭,干活的环境比陈记要舒适许多。 店铺初开之时,林青山还怕没有生意,起先便做了许多梳妆匣子,没想到卖的十分火爆,后面便带动散客来定家具,再加上罗三娘子四处拉人,与罗家交好的妇人们有不少都是商贾之家,家中女儿出嫁,自家各处的家具有需要换的,多少卖罗家一个面子,都来林记定货。 原本都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来过一次之后,见识到了林记木匠师傅的精湛手艺,便纷纷下单。 家具店的客源便彻底稳定了下来。 上月罗三娘子拿着林白棠送过去的银子笑得合不拢嘴:“我娘还骂我,说是我一直不肯嫁,将来跟银子过去。等我赚够了银子,将来还怕买不到服侍的人?” 林白棠安排好家具店的事情,陪着陆谦出门,听说他要买煮饭的婆子跟小丫环,便想起罗三娘子的打算:“芸姐姐想得真远,连养老都想到了,还想在城外买个庄子,最好是靠近虎丘,老来也能出门游玩。” 陆谦被她逗乐了:“罗三娘子年轻尚轻,倒也不必急于养老问题。” 两人一起去牙行,跟着中人去城内一处偏僻的宅子,挑了个三十二岁的年轻妇人,听说是家里欠债被丈夫卖了,连带着自己十二岁的女儿一起。 听得这俩少年男女想挑一个煮饭的婆子,外加打扫洗衣的小丫头,连忙拉着自己面黄肌瘦的女儿过来,往两人面前推:“郎君娘子,我家丫头别瞧着年纪小,干家事是一把好手,小小年纪就会洗衣煮饭,求买了我们母女吧?” 陆家寻的是煮饭婆子,林白棠见母女俩可怜,便问那妇人:“你做菜的味道如何?” 她也不能见人可怜,便不顾陆家买人的初衷,寻个不会煮饭的回去。 那妇人道:“我家里以前也还算富裕,厨艺也不错,家常小菜,或者寻常来客,也能做出来。” 内中有个中年胖男人,听说他们要寻煮饭之人,连忙自荐:“我以前给人家专做席面大菜的,郎君买我!” 陆谦的目光在人堆里打了个转,最后跟林白棠商量。 林白棠便与那妇人道:“不如这样,先寻你们娘俩去试试,要是做菜味道不错,便留下来。要是你哄骗我们,不会做饭,回头便把你们娘俩分开卖去两处!”却是罗三娘子教过她的,做生意的可怜人也不能可怜在明处,让别人当你心软好欺,最后吃亏的反而是自己。 真要可怜,更要在初次便立好规矩。 陆谦暗笑她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瞧着很是可爱,本人却不觉得,还当已经吓唬住了这俩母女。 那妇人一再保证:“姑娘放心,我当真会煮饭,只要别把我跟女儿分开!” 陆谦便与中人写了契书,领了两人一起回芭蕉巷,路上还叮嘱林白棠:“邓英要是再来送礼,你可不能收!” 林白棠保证:“放心,我又不傻。邓英既是虎子的东家,还这么殷勤送礼,保不齐他家生意真有问题。这是为了堵住我的嘴,不惜下血本。我才不收呢。” 漕河养家日常 第70节 陆谦在她额头敲了一记:“我瞧着你就傻得厉害。难道你没考虑过……”姓邓的是为美色所迷? 后半句生生被他咽了下去。 林白棠摸了下自己光洁的额头,颇为不满:“考虑什么?我现在可担心虎子了,你瞧他避着我们的样子,没有鬼才怪!” 陆谦:“……” 有时候,傻点也好。 林白棠忽道:“谦哥哥,要是我跟邓英搞好关系,是不是能打听到虎子在做什么?” 陆谦变了脸色:“不行!我瞧着姓邓的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匪气,你别瞎套近乎。” 硬逼着她保证跟邓英拉开距离,这才带着那母女俩回家去了。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妇人姓吕,女儿唤包惠,母女俩遇上了豺狼虎豹的家人,婆婆挑事,丈夫欠了外债,便将母女俩一起卖了。按照她婆婆的说法:“娶了这个晦气东西进门,这么多年就生了一个女儿,不如卖了。回头手里松动了,娶个黄花大闺女进门,再生个大胖儿子。” 丈夫觉得言之有理,很快母女俩便换了一包银子回去。 吕氏很惶恐,离开了包家虎狼窝,不必再挨打受气,但她很担心母女俩分开,从此不得自由,天各一方。 还好母女俩的运气不算太糟糕,被陆谦领回家之后,陆婉便张罗着让她们母女俩洗了个澡,从头到尾都收拾干净了,瞧着顺眼不少。 陆谦昨晚才向父母宣布,要买个煮饭的婆子,打扫洗衣的丫头,没想到傍晚便领了人回来。 杨家姐妹还不知有此一节,见到陆谦买了人回来,在厨房小声议论。 “果然表哥考中了探花,家里日子也好起来了,都开始使唤下人了。”杨蝶心里一动,想到自己跟姑姑不相上下的厨艺,暗自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表哥娶妇,也并不在意厨艺嘛。 杨叶自来到陆家,为着让姑姑跟姑父认识到她的贤惠,接管陆家厨房多日,让陆文泰对她的厨艺赞不绝口,没想到表哥回来几日,便买了人回来要抢她的活儿干。 她们姐妹从小不曾读书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出来,所能倚仗的只有身上技能。 杨叶总以为侍候妥帖了男子的胃,便能将男子留在身边。 现在发现,原来只要买个煮饭的婆子,便能轻易代替她。 姐妹俩心思各异,等到吕氏带着女儿包惠进了厨房,用了大半个时辰,端上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顿时心都凉了。 陆家人吃完饭,当着全家人的面,陆谦便宣布:“自家里有事,表妹们前来帮忙,这阵子累着两位表妹,原是我们家的不是。既然家里买了人回来做事,我已经雇了车,明儿两位表妹便回家去吧,想来舅舅舅母很是想念两位表妹,长久住着也不合适。” 杨叶双眼含泪,内心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她来陆家,几乎把自己当成了厨娘,结果最后还要被表兄赶客。 杨蝶更是双目喷火,愤怒的瞪着陆谦,控诉道:“表哥你太过份了!” 上次他委婉赶客,姐妹俩都装听不懂,转头还在姑姑处寻得安慰,还想着日久生情,总能焐热这块儿冰。 他带着林白棠回来,当着她们姐妹俩的面,亲昵挟菜,关怀备至,已经令人寒心,没想到转天便买了人回来煮饭。 陆谦呷一口包惠送过来的热茶,一脸讶异,嘴里的话却分外刻薄:“我哪里过份了?咱们两家再是亲戚,两位表妹也住了有一阵子了,难道是舅父家里缺钱买米,养不起女儿,便送来我家,省一点自家的用度?” 杨家姐妹俩眼圈都红了,齐齐愤怒的瞪着他。 杨桂兰便出来唱红脸:“谦哥儿,不许胡说!你舅父舅母是好心,想着家里办完白事,我跟你姐姐家事不熟,阿婆也病着,这才留表妹们帮忙。” 陆谦慢慢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舅父舅母打着别的算盘呢。”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杨家姐妹俩面色苍白,有种被人戳破心事的窘迫。 杨叶用帕子拭泪,语声颤抖:“表哥多心了。” 杨蝶气得恨不得上前去抓烂陆谦的脸,怎么有人能长得这么俊美,行事却如此刻薄? 亏得她第一面见到表哥,便觉得心脏怦怦跳个不住,暗自心许。 他自己中意之人,便捧在 手心如珠似宝,不中意的也不顾血缘亲情,都踩进烂泥地里,随意践踏? 杨蝶伤心愤怒,却无计可施,只能狠狠瞪着他,眼泪顺着眼眶而下,恨恨道:“陆谦,你有什么了不起?!” 陆谦轻笑,不语。 杨家打着什么算盘,陆家人没有不明白的。 只是陆文泰不好对妻子的娘家人说什么重话,而杨桂兰也想着俩小姑娘,面皮薄,总不好拿当初兄嫂对待自己的刻薄还回去,孩子何辜? 俩小侄女亲亲热热贴上来,每日手脚勤快,厨艺也不错,还真是帮她缓解了家事之累,伸手不打笑脸人,自然不好赶客。 她家儿子从小懂事知礼,没想到一旦察觉到杨家姐妹俩的心事,便釜底抽薪,买了煮饭打扫的下人,也要把两人送走。 这是打定了主意,要与舅父家决裂。 杨桂兰深知兄嫂风雷秉性,当年如何待她,这些年从不曾向儿女们提过一言半句,但逢年过节从不与娘家来往,保不齐儿子已经猜出什么。 她上前去揽过俩侄女劝道:“快别哭了,你表哥也不知道犯什么病呢,非要让你们俩回去。也是姑姑无能,这阵子累着你们了。好孩子,去我房里,我有礼物要送你们。” 连哄带劝,把杨家俩姐妹带走了。 陆文泰轻笑:“你小子,手脚倒快。做什么非要赶人走,往后亲戚还做不做了?” 陆谦奇道:“阿爹,这些年两家不做亲戚,不也过得好好的嘛。怎的我考中进士,便忽然之间要亲亲热热起来?” 陆婉凑近了陆文泰,小声追问:“阿爹,舅父一家待阿娘不好吗?这些年两家素无来往,偏生等弟弟考中解元,阿翁过世,舅父舅母便借着白事上门,还特意留下表妹们。阿娘不肯说,不如你告诉我们,当年两家是不是闹过矛盾?” 父母都属于性格温和的好人,一条巷子里住着七八户人家,多少年都不曾与邻居们闹过矛盾,没道理单跟舅父家处不好。 陆文泰可不想背后说舅兄坏话,忙忙起身:“这事儿我不知道,你们要是想知道,回头去问问你们阿娘。” 姐弟俩眼睁睁看着陆文泰走了,陆婉便道:“阿爹这副样子,当年定然有芥蒂,只不告诉我们。” 陆谦想得很开:“当年发生过的事情,都是阿娘跟舅父舅母的恩怨,咱们不知道,也不必插手。只是咱们这一代,恐怕很难亲近起来了。” 两位表妹过于热情,反而让他只想拒人于千里之外。 陆婉笑得意味深长:“你跟表妹很难亲近起来,恐怕是为着白棠吧?” 当着亲姐姐的面,陆谦竟然承认了:“是啊,不该有的念头,趁早掐灭。” 难得有个可以敞开心扉的人,他便谈起自己原来的计划:“进京之前,我还想着,要是考中进士,我便央求阿娘找媒人,去林家提亲。可如今在孝期,再提亲事便不合适了。只能等出孝再说。” 陆婉怔怔瞧着弟弟,也不知他这些话,触动了她哪段情肠,她眼圈有些发红:“真好,你真好,白棠也好。” 陆谦想要望进姐姐心底:“阿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陆婉忙扭头:“我能有什么心事?你别瞎想。我就是觉得,你跟白棠青梅竹马,也算难得。你手脚可得快些,小心白棠被别人抢走。” 陆谦眸光一闪,也不知想到什么主意,唇边绽出淡淡笑意:“你放心!” 陆婉笑骂:“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反正回头白棠被别人抢走了,又不关我事。” 一夜无话。 次日大清早,杨桂兰去街上买了各色糕点,还有昨晚给姐妹俩各自一匹好料子,还给姐妹俩另封了银子,客客气气将姐妹两人送上马车,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陆谦昨晚回来的路上,便托林白棠清早雇个马车过来接人。 林白棠这几年历练有成,不过吩咐一句,自然有人跑腿。 杨家姐妹上了马车,眼见得芭蕉巷越来越远,四目对视,不由叹了一口气。 杨蝶犹豫道:“阿姐,咱们回去,会不会挨骂?” 杨叶思及母亲的脾气,心里也有些瑟缩:“可咱们不回去,难道非要厚着脸皮在陆家住下去?你也瞧见了,姑姑要是有心亲上加亲,也不会任由表哥赶咱们俩走。” 杨桂兰兄长杨昌荗,嫂子姜氏,与陆家断亲多年。 陆谦高中解元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他们夫妻俩起先还不相信,后来悄悄儿打听,才知道果然是自家妹妹的儿子。 他们一面感叹陆谦有出息,一面考虑如何重续这门亲缘。 恰逢陆泉离世,便厚着脸皮上门。 临来之时,夫妻俩便打定了主意要亲上加亲,还再三嘱咐俩女儿:“到了你姑姑家要好好表现,不管是你们姐妹俩哪个被姑姑相中做了媳妇,都是家里的大喜事。你表哥读书有成,将来可就是当官的,咱们家也能出个官夫人了。” 两姐妹互不相让,都有意嫁进陆家,姜氏便道:“你表哥要是都瞧中了,姐妹俩一起嫁进去也行。”她还畅想:“到时候你姑姑有俩亲侄女当儿媳妇,不得美死!” 杨昌荗夫妇俩既有打算,走的时候自然强硬留下了女儿,美其名曰:“妹妹刚操劳完白事,家里都乱着,正需要帮手。自家侄女,比之外面的人更为可靠,你就别推辞了,留着她们帮你打理一阵子再说。” 一留便是数月。 姐妹俩数月不曾归家,一时里骂陆谦的无情,不念亲情,一时里害怕挨家中父母责备,一路忐忑。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沉迷美色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杨家住在城内萧王庙附近,还是祖上老宅,街面上开着个布庄,也收些绣品,卖些成衣,维持生计。 马车停在自家门口,杨氏姐妹俩背着包袱,抱着杨桂兰准备的礼品,敲响了自家的大门。 姜氏来开门,见到自家女儿,便是一脸喜色,忙忙迎了二人进去,开口便问:“你姑姑可说了,几时请媒人来家里提亲?”又自打嘴巴:“忘了,他们家还在孝期呢,怎么也得谦哥儿出了孝。你姑姑可有什么说法?”双目炯炯,期待的望着自家女儿。 杨叶将怀里东西一股脑儿全都塞进姜氏怀里,语气干巴巴的:“阿娘,这些全是姑姑送的东西。”将杨桂兰封的银子也给她:“姑姑没提亲事,想来没瞧中我们姐妹吧。” 杨蝶也把所有抱着的东西都塞给姜氏,直让姜氏恨不得生出四臂来,也好收拢住这些东西:“什么意思?” “你们姐俩去陆家住了这些日子,谦哥儿也回来了,你姑姑竟没个说法?”姜氏恼了,东西放在厅内桌上,追问不休。 杨叶深知自家亲娘的执拗,她认准的事情,哪怕让所有人都不开心,也要想办法达成。 但陆谦屡次疏远她们姐妹,拒绝的也很彻底,毫无转圜的余地,她有些灰心丧气:“阿娘,算了吧。表哥如今已考中进士,咱们家高攀不起。” “算什么算?谦哥儿再出息,不也是杨家泉里出去的水,哪里高攀了?!”姜氏可不想听女儿的丧气话:“你姑姑可是给你们气受了?”她怒气冲冲,便要往外冲。 姐妹俩见她要闹,连忙各自抱住她一条胳膊。 杨蝶早憋了一肚子气,此时见自家亲娘似乎要给她们撑腰的架势,便忍不住告状:“阿娘,不是姑姑给我们气受,是表哥瞧不上我们姐妹。他跟那姓林的拉拉扯扯,还雇了马车赶我们回家。” “他们同巷子里的林白棠?”当初姜氏去陆家奔丧,见到林白棠便心生忌惮,隐隐有些担心:“果然是那个狐媚子勾引谦哥儿,好好的读书人,都教她拐带坏了。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她每日在外面抛头露面,谁知道都学了些什么手段。” 骂完了林白棠,还不算完,转头开始骂自己女儿:“你们这俩不争气的东西!”指头重重戳在杨叶额头,又戳杨蝶:“你表哥不过是个会读书的呆子,家里又没 钱给他纳妾收通房,想要把他攥在手里,有的是办法。你们住在陆家,竟连一点办法都没有,要你们有何用?” 漕河养家日常 第71节 杨叶听着亲娘的话渐渐离奇,什么叫“有的是办法”?难道教她一个未出阁的闺女,果真去做勾引男子之事? 杨蝶捂着额头,气呼呼反驳:“阿娘说有的是办法,怎不早点告诉。我们现在都被表哥赶回家了,这时又说。” 杨叶忙去阻止妹妹,想要让她别逞口舌之快,却听得“啪”的一声,杨蝶已经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半边脸都肿了起来,紧跟着又是巴掌声起,杨叶的半边脸也是火辣辣的疼。 她捂着脸不敢掉泪,深知自家娘亲的泼辣秉性,只要气不顺便要发泄出来,她们姐妹俩从小没少挨打,可惜杨蝶性子冲动,总也学不会忍让顺从。 姜氏原本就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忤逆之言,连着送出去两巴掌,骂得更凶了:“去陆家住了几日,旁的没学会,倒学会顶嘴了?” 她拧住杨蝶的耳朵,感觉自己使力太狠,掌心有点疼,索性抬脚踹她:“小娼妇,谁给你撑腰呢,惯得你上头抓脸。你要是有本事,做个进士夫人回来,我倒高看你一眼。机会摆在眼前,还灰溜溜被人赶回来,你倒有脸了?” 杨蝶在陆家便憋着一肚子委屈,七个不顺八个不服,对陆谦有满腹意见,对方不理,她也不好发作。 谁知回家来被亲娘揪着耳朵连打带骂,眼泪簌簌往下落,愤怒让她失去了理智,口不择言哭喊道:“我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本事?你要去姑姑家作定了这门亲,才算你的本事,何必拿我撒气?” 以往姜氏打骂两个女儿,也是闹得鸡飞狗跳,家里不得安宁。不过杨蝶的话倒是提醒了姜氏,她冷笑道:“你个没本事的怂包软蛋!我要是你,半夜摸进你表哥的房里,脱了衣服躺到他床上去,我看他娶还是不娶?!” 杨叶震惊的看着她:“阿娘——”她先前的猜测被姜氏公然说出来,连一点遮掩都没有:“阿娘,这样嫁进去,能有什么好?” 姜氏洋洋得意,狠狠啐了她一口:“呸!我怎么生出来你这种懦弱无能的女儿。” 她早算好了陆家人的性子,此时叉腰骂道:“杨桂兰性子软好拿捏,陆文泰不过是个破落户,当年娶杨家女的时候,还是个心高气傲的读书人,还想着赶考入仕呢。后来家道败落,还不是撑着条破船去卖东西,一辈子都是个没出息的东西,敢说什么?到时候事情做成,陆家不得一床大被遮羞,将人娶回家去!过个三五年,大胖孙子满地跑,一家子谁还去翻旧账?” 杨叶被亲娘吓到,杨蝶却被亲娘说得脑子发热,暗恨自己之前太过矜持,语带哭泣:“你不早说!” 姜氏一边一个,扯着女儿们要去陆家讨个公道:“到时候你们只管哭,我想办法让你们留在陆家,不管哪一个成了,便是进士夫人,将来有你们的富贵日子!” 杨叶不肯,几乎是在央求姜氏:“阿娘,我们刚从陆家回来,哪有再回去的道理?不如就此撂开手,往后还像从前一样,各家过各家的,好不好?” “不好!”姜氏发了狠:“我们家里外只出了这一个读书种子,还一举考上了探花,外面可都传开了,不趁着这时候抱紧,难道等他娶了新妇,你们去做妾不成?”拧着杨叶的耳朵,生生把人扯出家门。 陆家送走了杨氏姐妹俩,新买的吕氏母女手脚勤快,大清早便起来洒扫庭院,准备早饭,家里彻底安静了下来,陆家人难得安闲下来。 杨桂兰笑着跟女儿说:“以往没瞧出来,谦儿还是个能拉下脸的主儿。”他们夫妇面皮薄,再介怀兄嫂当年不肯援手,也不会把气撒在孩子头上。 陆婉捂嘴笑:“谦哥儿面情可不软,他只是平日斯文有礼,都当他好说话,其实不然。他认定的事情,可从来不会放弃。” 母女俩消消停停吃过早饭,还在院里剪剪花枝,忽听得巷子里吵闹声起,不禁相顾愕然:“外面怎么了?” 杨桂兰隐约听得外面似乎是姜氏的声音,有些惊讶:“我怎么听着,好像是你舅母的声音?” 母女俩急急往外走,出来打眼一瞧,顿时惊呆了。 但见姜氏还带着女儿,正站在林家门口撒泼,而陆谦身后护着白棠,已吵得不可开交。 陆谦一大早送走了表妹,去了罗太太昨儿提及的园子里,跟罗三娘子商量家塾改造事宜。 罗太太敲定了大事,便将此事全权交于罗芸。 罗三姑娘深得其父用人之精髓,抓大放小,于是拖了林白棠一起去。 林白棠早晨出门,跟陆谦在河岸边分开,谁知还没一个时辰便又汇聚在一处,三人一起在园子里勘察过,还带着砖瓦匠,划出了建家塾的地方,除了要开个侧门,方便读书的孩子们出入,园子跟家塾之间也要预留一个小门,防着罗帮主心血来潮,去视察儿子的学业。 新建家塾,必还要添许多桌椅,给先生预留休息的房间,床榻小几之类也要添。 林白棠跟着罗芸,随身还带着纸笔,边走边记。 罗芸则询问先生的要求,三人配合默契,敲定各项事宜,便各自归家,自然是陆林同行。 陆谦跟林白棠一路说说笑笑回到芭蕉巷,两人站在林家门口的楝树下,还在细聊罗家家塾之事。 紫色的花瓣不时飘落下来,落在二人发间衣上,陆谦说着话停下,替她摘下发间花瓣,林白棠便笑着让他弯腰,踮起脚尖替他清理头顶发间的落花,忽听得身后妇人尖利的声音传来:“姓林的小贱人,你在做什么?” 林白棠愕然回头,但见胖大的陆家舅母气势汹汹远远走来,身后还跟着杨家姐妹俩。 陆谦眉头拧起:“这是?” 姜氏来奔丧时,他已进京赶考,还不曾见过这位舅母。 林白棠:“那是你舅母。” 陆谦远远见到杨家姐妹俩,便明白这位便是姜氏了。 姜氏到得近前,一把去扯陆谦的胳膊:“谦哥儿,你怎的跟这狐媚子在一处?” 她们母女一路从萧王庙附近赶过来,才到了芭蕉巷口,远远便瞧见楝树下站着说话的少年男女。 少年温雅俊美,少女明媚灵动,若是不相识之人,倒可赞一句金童玉女。 可杨蝶的一句话打破了姜氏的平和:“阿娘,你瞧表哥跟姓林的在一处呢。”有说有笑,瞧来刺目。 姜氏哪里还有心情欣赏,当即便跟点燃的爆竹般冲了过来。 “狐媚子?”陆谦眼里冷色浸透,握住了姜氏的手腕将她扯开:“舅母慎言,怎可随意侮辱他人?”感受到她来者不善,下意识将林白棠护在身后。 他不护姜氏都气不平,何况还将人护在身后,姜氏顿时炸了,跳起来便要抓林白棠的脸:“这个小娼妇,仗着一张脸蛋漂亮,谁知道背后都做什么勾当,学了什么狐媚招数!谦哥儿,你可是读书人,千万别被她勾引了!舅母今儿便抓烂她的脸,让她往后再也没办法见人……” 她满嘴污言秽语,直奔着林白棠而去,却在中途被陆谦拦住。 陆谦紧抓住她伸过来的双手,语声里含着恼意:“舅母,麻烦你嘴巴放干净点!” 他虽是读书人,但东台书院也学君子六艺,又是个年轻男子,正是力盛之时,别瞧着是位文弱书生,双手却跟铁钳似的,牢牢钳住了姜氏,让她使尽力气也够不着身后护着的人。 林白棠从小就不是个温软可欺的性子,听她骂得难听,自要还回去:“你是哪里来的泼妇?!我敬你是陆家的亲戚,没想到还敬出错了。我瞧着你一把年纪,原来是恨自己嘴脸丑陋,见不得别人花容月貌,心生嫉妒便要找个借口毁了吧?你出门之前都不照镜子的吗?也不怕出来吓到别人!” 两人上次见面,还能维持表面的客气。 林白棠虽然觉得陆家这位舅母打量她的眼神不太友善, 但两家无亲无故,又是在陆家丧事上,便有意忽略,谁知杨家姐妹回去,倒害得自己招骂。 ——感情这疯妇上次便已经对她起了忌恨之心了。 姜氏没想到会被陆谦硬拦着不能成事,顿时气血冲脑:“谦哥儿,我可是你嫡嫡亲的舅母,你怎可护着这小娼妇?她生得这勾人模样,你可别被她骗了!舅母都是为了你好,快快放开,我替你好生教训她!” 陆谦多年的好涵养都被姜氏给打破,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狠狠往后一推,若非杨家姐妹俩齐齐扶住,姜氏许会摔个屁股墩。 “舅母,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插手!谁好谁坏,也用不着你来教导!你要来我家作客,该有的礼数还麻烦你遵守,跑到这里来撒泼,像什么样子?” 姜氏没想到这外甥不知好歹:“谦哥儿,我可是为着你好!你一个读书人,沉迷美色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林白棠听着这话虽然怪异,但气恼姜氏的无礼,便从陆谦身后探出个小脑袋,骂道:“你这话说得奇怪,不沉迷美色,难道要沉迷丑色?”她还阴阳怪气:“你这么一大把年纪,长得丑就算了,还心毒,大半辈子没人重视,连家里人见到你撒泼也只有逃跑的份儿吧?” 陆谦扭头,只觉得白棠跟只小斗鸡似的,胖大的姜氏能裁出来两个她,小姑娘却不肯吃亏,扒拉着他的腰带回嘴对骂,又好笑又可爱,他极力憋住要涌上来的笑意,防着姜氏突然发难。 这话可算是击中了姜氏的七寸,激得她眼里都要冒出火光:“小贱人,你说什么呢?” 林白棠可不惯着她:“老贱人,你说什么呢?” 两人互相对骂,竟无人相让。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你是不是迷恋上了林家那小…… 杨桂兰跟陆婉出来的时候,两方正骂得如火如荼,姜氏嚷嚷着:“小贱人,等我撕烂你的嘴,再让你胡咧咧!”骂得不解恨还要上手。 陆谦牢牢护着林白棠,对姜氏的无理取闹十分反感:“舅母,你有什么不满冲着我来,何必找不相干的人撒气?” 姜氏气得眼前发黑——不相干的人? 要不是林家的狐媚子,她家俩女儿总有一个能当上进士夫人! “谦哥儿,你是眼瞎心盲,还是没见过女人?就这小贱人的猖狂样儿,真要嫁了你,将来还不知道要做多少妖!等我替你收拾了这个小贱人,咱们再论道理。” 林白棠听到她满嘴胡吣,什么“嫁了你作妖”之类的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都是些什么人呐?还再论道理,你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讲道理的人吗?” 这话着实过于粗俗,直惊得杨家姐妹俩都瞪着她,还偷瞧陆谦的神色,暗想他读书人讲究礼节,恐怕听不得这话。 谁知陆谦丝毫不以为意,拦着姜氏不撒手:“舅母要想撒泼,麻烦回你自己家去撒,这是芭蕉巷,可不是杨家老宅!” 杨桂兰起先被林家门口的一幕惊到,待见到林白棠跟陆谦毫不退让的样子,暗道要坏。 姜氏自嫁进杨家,横行夫家几十载,如今长子都已经娶妇,常日守着店铺过活,她还时不时要上布庄去找媳妇的麻烦。 她统共生了四个孩子,长子下面是双胞胎女儿,临了还有个幺儿,如今也在外面私塾里开蒙,连同杨桂兰兄长,全家都要听她号令。 在杨家威风使惯了,原以为陆家人好拿捏,谁知碰上了陆谦跟林白棠这对小冤家,分毫不让,让她折戟生恨,恐怕更要闹得没完没了。 “大嫂,你几时过来的?这是做什么,怎的跟小孩子在外面闹起口舌来了?” 杨桂兰忙小跑着过来,还想拦着姜氏,说几句好话把人哄回去:“他们小孩子不懂事,大嫂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家去喝口茶吧!” 姜氏是个从不肯吃亏的性格,被林白棠骂得脸臊耳热,自是听不进去杨桂兰息事宁人的话,推开小姑子便要去撕林白棠的嘴:“我今儿非让这小贱人尝到一点厉害不可,不然她还以为谁都能骂!你赶紧拉开谦哥儿——” 杨桂兰反而去拉她,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大嫂,你在林家门口打白棠,说不过去的。有事咱们回家去说!” 姜氏恼得厉害:“我管他谁家门口,今儿要是不撕烂这小贱人的嘴,我这口气消不下去!”她气势汹汹,有小姑子拦着,嗓门反而更高了。 闹得这般厉害,早惊动了四邻,也有站在自家门口瞧热闹的,还有知机的早跑去林记小食店通风报信。 金巧娘正提着菜刀剁四喜丸子,听到自家女儿被人欺负,提着菜刀便冲了过来,远远瞧见自家门口闹成一团,姜氏骂得脏,大步跑了过来,扬声喊道:“哪个泼妇要欺负我女儿?” 她对上前婆母王氏,那是碍于林青山的面子才要装乖。可听说有人欺负自家女儿,可是半点不会收敛,菜刀上还粘着肉屑,便挥到了姜氏面前:“你再骂我女儿一句试试?” 姜氏眼前刀光闪过,下意识往旁边去躲,正踩在杨蝶脚上,疼得小姑娘“哎呀”一声,抱着脚直跳起来。 依着杨蝶对母亲的了解,两个姑姑加起来都不是自家娘亲的敌手。她暗暗幸灾乐祸,觉得林白棠也有幸要尝到自家亲娘的巴掌,正袖手站干岸,看戏看得欢,脚趾差点被踩断。 金巧娘一柄菜刀舞得虎虎生威,直劈姜氏的面门:“老娼妇,你方才骂谁呢?站在我家门口欺负我女儿,谁给你的胆子?今儿老娘跟你拼了,不砍豁了你的嘴,算你厉害!” 姜氏泼妇惯了,骂得兴起上手打人都成习惯,没想到冒出来个金巧娘,不按流程走,还没骂两句便动起菜刀,刀刀要砍在她的面门上,竟是个不要命的主儿。 常言道,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蛮横的姜氏碰上不要命的金氏,只觉得腿脚发软,踩倒了自家俩女儿,连滚带爬远离了林白棠,听得身后菜刀声都快到她后脑勺,一头便向着陆家大门冲了过去,还听到金巧娘远远骂道:“再让我听到你欺负我家白棠,小心老娘的菜刀专砍你个王八脑壳!” 姜氏冲进陆家,反身便关上了陆家大门,只觉得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总觉得再晚跑一刻,腿筋都要被人砍断。 林白棠从陆谦身后跑出来,抱着自家亲娘的胳膊,满眼星星:“阿娘,你真厉害!”整个人都粘到了金巧娘身上。 金巧娘一身油烟,手里还提着菜刀,空着的手食指轻点在女儿额头:“你个怂包,在家门口被人欺负!”骂一句又心疼,揽住了自己女儿:“我盆儿被吓到了吧?你没见过这种无理取闹的泼妇,长了一副猪脑子,跟她讲理讲不通,只有拼命她才能老实!” 林白棠抱着亲娘的胳膊只一味傻笑,又变成了那个乖乖巧巧的女儿:“别人的阿娘这么吓人啊!还是我阿娘好,温柔又疼人,还会做好吃的!” 杨叶:“……” 你阿娘温柔? 提着菜刀要跟人拼命,这叫温柔? 杨蝶仿佛被林家母女当众喂了一口苍蝇,恶心的都要吐出来,满脸的不可置信,小声嘀咕:“你阿娘才吓人!”还生怕被金巧娘听见,讲完赶忙捂住了嘴。 可是金巧娘爱怜的护着自己女儿的样子,好像猫妈在舔舐着自己的猫崽子。 漕河养家日常 第72节 她理理女儿鬓角的乱发,心疼的揽着女儿念叨:“小孩子家家的,遇上这种泼妇跑就是了,跟她吵什么?万一挨了打,阿娘不得心疼死?等回去了,让你阿婆泡点安神茶喝,别晚上发起噩梦来,睡不安稳。”揽着女儿便要回去。 不知为何,杨蝶内心升起没来由的嫉妒。 比起争抢表哥的目光,她在这一刻深深的嫉妒起林白棠。 杨桂兰满怀愧疚:“巧娘对不住,我家里的事情牵连到白棠了。等回头我送安神茶过来,给孩子压压惊。 ” 陆谦也道:“婶子,都是我的错,吓到了白棠!” 杨叶心道:表哥你许是眼瞎吧? 你哪只眼睛瞧见林白棠被吓到了?! 我瞧着她骂得很开心呐! 可这种话只能藏在心里。 杨蝶小声阴阳怪气:“对啊,林姑娘吓死了,吓得骂个不住!” 杨桂兰脸色难看,初次对侄女摆起脸色:“蝶儿住口!你娘胡搅蛮缠,你也想变成你娘那样?” 杨蝶只觉得自己心里住了一窝蚂蚁,不住啃噬着她的内心,让她嫉妒的都要口不择言了,她带着哭腔质问:“姑姑到底跟我亲,还是跟姓林的亲啊?” 小孩子在孤立无援的时候,不管对错,总希望有人能站队,坚定的站在她这边。 杨桂兰也有了恼意:“我站在道理这边!你娘莫名其妙跑上门来骂人,难道光彩?你还不赶紧回去!” 一场闹剧落幕,陆谦原本还想跟白棠说几句话,却发现金巧娘已经拉着自家孩子走了,林白棠许是猜到了他的意图,头也没回挥挥手,只留下一句话:“谦哥哥,家塾的事情咱们回头再聊,你先处理自家事情吧。” 母女俩便走了。 杨桂兰头疼的望着儿子:“回家吧,且有得闹呢。” 陆家厅堂里,吕氏端了热茶进来,又迅速退回了厨房。 女儿包惠小心翼翼要探头出去,被她扯了回去,厉声喝止:“主人家的事情,少往前凑!” 小姑娘便蔫头耷脑缩了回来,窝在灶前的小马扎上,小声问:“阿娘,外面在闹什么呢?”不等吕氏回答,她又吐吐舌头,格外忧愁:“阿娘,我不是想打听,就怕……主人家生气,会拿我们撒气。” 以往在家里,她阿婆阿爹心气儿不顺,都拿她们母女撒气,没少挨打。 吕氏轻轻关上厨房的门,想要隔绝厅堂里的声音,以期赢得主人家的和善相待。 厅堂里,姜氏灌下去一碗热茶,总算是平息了怦怦乱跳的心脏,指着自家俩女儿开门见山:“妹妹,我这俩女儿,你挑一个当儿媳妇吧!”不是询问,竟是发号施令。 关起大门,没有了金巧娘的菜刀威胁,她重新趾高气昂。 杨家姐妹俩脸庞发热,也不知是被亲娘打的,还是羞的,皆齐齐低头,做出未嫁女儿的矜持模样,耳朵却竖起来,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杨桂兰啼笑皆非:“嫂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俩孩子又不是地里的萝卜白菜,随便拔一棵回来就能煮饭。婚姻大事,更不能将就,还是要听谦哥儿的意思。” 太也荒唐。 这人若非她亲嫂子,早都被赶出门去了。 姜氏还当小姑子是给自己几分薄面,把决定权推到外甥头上。不过也对,毕竟谦哥儿如今可是探花郎,可不是等闲少年郎。 “谦哥儿,你自己挑吧,俩表妹你挑哪一个都行,舅舅跟舅母都欢喜!咱们两家亲上加亲,往后还是一家人!”她竟当面逼婚。 陆谦坐在杨桂兰下首,冷笑一声,一点情面不留:“单看舅母为人,谁敢娶你家女儿?更何况我视表妹为妹妹,并无半点男女私情!你要是走亲戚呢,我不拦着。要是谈婚事,咱们两家还是免了!” 话意绝决,半点余地不留。 姜氏没想到陆谦如此绝情:“大外甥,你是不是迷恋上了林家那小妖精?” 她忽然冒出来大闹一场,陆谦原本开心的下午彻底泡汤,让他对姜氏生出无限怨怼,更不耐烦与她歪缠:“我的事情,自有爹娘商议,还轮不到舅母来指手划脚!” 姜氏:“……” 怒气在肚里翻涌,她深吸口气,极力想要压下去。 谁想陆谦根本没想着忍下去,反而步步紧逼:“我请问舅母,这十几年大家同在苏州城里过活,怎不见舅父舅母露面,等到我考中探花,又假作无事,亲亲热热的上门叙什么血缘亲情!敢问舅母,难道这十几年,你们跟我阿娘就没有血缘亲情了?我竟不知,天下间血缘亲情要靠外甥的功名来叙,说出去不免让人笑话!”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母女骨血至亲,哪里撕掳得…… 姜氏发现大外甥不留情面,被他问的哑口无言,气势不觉便矮了一层,口气也柔和起来,转头向杨桂兰打起亲情牌:“妹妹,叶儿跟蝶儿可是你嫡亲的侄女,两家结亲,侄女儿变成儿媳妇,对你可比外面娶来的要贴心孝顺。” 杨桂兰咬死了一句话:“大嫂,谦儿十岁出头便去了东台学院读书,这些年一直在外,孩子也大了,他想娶谁也得自己情愿。” 姜氏想着杨桂兰好拿捏,还是想哄着她作定婚事:“妹妹你糊涂啊,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谦哥儿小孩家家不懂,贪恋外面的美色,咱们做父母的可要为孩子把好关。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杨桂兰却意料之外来了一句:“嫂子,贪图美色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将来生出来的孙儿孙女定然玉雪可爱。” 听她的意思竟不反对儿子贪图美色。 姜氏:“……” 陆婉原本还紧张的注视着厅堂之中的气氛,被这句话给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顶着姜氏喷火的双目,说了句公道话:“白棠小时候可是我们巷子里最漂亮的小姑娘,谦哥儿眼光不错!” 陆谦:“还是阿娘阿姐懂我!” 杨叶:“……” 杨蝶:“……” 姐妹俩齐齐低头,暗恨陆家人的肤浅,为着美色连德性都不顾了! 其实杨家人都是皮肤白皙五官出彩,连杨昌荗年轻时候三月三出门踏青,也会有不相识的小娘子塞荷包,全靠一张好皮囊。 但是,姜氏容貌平平,皮肤比不上丈夫白皙就算了,连五官也只能称作寻常,偏偏俩女儿有六七成随了母亲的长相,跟表姐陆婉相比便差了一层,站在林白棠面前都快变成烧火丫头了。 姜氏气昏了头,起身威胁:“妹妹若是不同意这门亲事,那往后你也别想跟娘家有来往。”竟以断亲来逼迫。 杨桂兰便起身送客:“这些年跟娘家不来往,我们家日子勉强也能过得,就不劳大嫂费心我儿的婚事了!” 杨叶忙拦:“阿娘——” 姜氏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现在的杨桂兰可不是当年初嫁,哭着求上娘家门的小姑娘,她儿女都立了起来,日子平顺安稳,自然不怕与娘家断亲。 她不过一向好勇斗狠,凡事必要压人一头,说话也不落人后,话赶话便到了这里,此时着急起来,走出陆家不但亲事结不成,连这门亲戚都要做不成了。 眼见得杨桂兰母子三人都要送客,姜氏大嘴一撇,从椅子上滑落到了地上,拍着大哭扯开嗓子嚎起来:“都怨我说错了话,妹妹你怎可如此无情?好好的说着话,竟要赶人离开……” 杨桂兰没想到自家嫂子能曲能伸,骂完了逼迫,见事未成,竟还能耍赖,她原还想在孩子们面前给娘家兄嫂保留几分颜面,可是嫂子上来便把这点体面撕的粉碎,简直让孩子们大开眼界。 “大嫂你快起来!” 谁想陆谦却俯身,盯着舅母嚎哭的嘴脸,一字一顿道:“舅母若是再闹下去,可别怪我不留情面,找人去知府衙门报官,告一个强闯民宅挟亲逼婚,正好试试这探花郎的名头好不好用!” 他眼神里的冷意让姜氏瞬间清醒,这位大外甥可跟娘舅家没有半分亲情可言——生下来便没见过娘舅家的人,连面子情都没有! 姜氏不过普通民妇,哪懂律法,只知官府可怕,生怕这外甥绝情起来,当真告去府衙,吓得忙从地上站了起来,骂骂咧咧拉着俩女儿往外走:“高中探花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家子势利眼,发达了连骨肉血亲都不顾了……”又狠拍了杨叶一巴掌:“不争气的东西!” “阿娘……”杨叶又委屈又觉得丢脸,到底也是大姑娘了,一张脸烧得火辣辣的,连回头 看一眼表哥的勇气都没有了。 杨蝶回头,留恋的看了一眼陆家厅堂,还能瞧见一身青袍温润如玉的表哥,侧影也让人心动。 姜氏瞧见二女儿恋恋不舍的眼神,肚子里积着的火烈烈烧了起来,被金巧娘追着砍的狼狈,被小姑子拒绝的丢脸,还有大外甥绝情的面庞,都在脑子里翻滚。 她狠狠打了杨蝶一巴掌,大声骂道:“看什么看?你拿人家当宝,人家看你是草!你个没气性的东西,但凡有点本事,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白送上门都没人要!” 这话着实难听,杨蝶只觉得自己的脸被亲娘扯下来扔到泥地里,狠狠踩了两脚,眼泪簌簌落了下来:“阿娘,你怎么能这样啊?”一跺脚冲出了陆家院子。 姜氏紧跟着边追边骂:“臭丫头,你还有脸哭?要不是你,老娘能丢这么大的脸!” 杨叶跟着母亲妹妹的步子也出了陆家大门,心里暗想:到底是她们姊妹让母亲丢脸,还是母亲让她们姊妹没脸? 母女骨血至亲,哪里撕掳得开,算得清楚明白,也只有糊里糊涂过下去,不能细想。 陆家母女三人离开之后,陆婉好奇道:“谦哥儿,舅母再闹下去,还真能去告她啊?” “这等小事,哪个官家老爷闲得慌会去管。不过是舅母欺软怕硬,再让她胡搅蛮缠下去,家里都不得安生,吓唬她而已。”陆谦转头问杨桂兰:“阿娘,这些年舅舅家为何跟咱们家不来往?” 陆婉也附和:“阿娘,说说啊。” 杨桂兰正色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你们知道姜氏什么脾性,往后防着些就是了。”堵住了好奇的儿女,她转而问起儿子:“谦儿,你跟白棠是怎么回事?” 姜氏上门大闹一场,陆谦也觉得该让父母知道他的计划,便痛痛快快承认:“阿娘,我想娶白棠,不知你跟我阿爹有没意见?” 方虎跟陆谦从小跟林白棠玩得都好,三家大人似乎都乐见其成,眼见得孩子们一日日长大,各家父母心中自然也有想法,只是都隔着一层窗户纸。 杨桂兰跟陆文泰晚间躺在床上,自然也聊过儿子的婚事。 “你想娶白棠,我们不反对,可白棠属意你,还是属意虎子?” 陆谦:“……” 见儿子神色尴尬,杨桂兰便安慰他:“我们也是从小看着白棠长大,你既然属意白棠,还是得问过了她的心意。别到最后弄巧成拙。万一白棠心里的人是虎子,你贸然求亲也不大好。” 他们夫妻俩向来不与人争执,便是亲事也总想水到渠成。 陆谦实话实说:“白棠心里只有钱!”他笑得尴尬:“她一门心思只想赚钱,大约连成亲都没想过。” 杨桂兰跟陆婉相顾愕然,片刻之后齐齐笑出声来。 尤其陆婉,前几年家里人催婚,她便以赚钱为理由推拒婚事,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已然是张记绣庄最年轻最顶尖的绣娘之一,比起嫁人生子,侍奉公婆,她在绣庄反而更为自在。 近来便有心思浮动,不过也只是情愫暗生,却远未到成婚的地步。 “我明白了,白棠从小在外面赚钱,许是怕嫁人后在锅灶碗盘,相夫教子中度过。”陆婉拍拍弟弟的胳膊,略带几分同情:“谦哥儿要多多努力,让白棠对你情根深重,到时候就不怕成亲了!” 杨桂兰故意打趣儿子:“我先前还觉得你长大了,都知道体贴阿娘,买了煮饭的婆子丫头回来,也好让阿娘不至于太操劳。原来是暗暗为着娶白棠而打算的,知道她不喜欢三餐在厨房辛苦操劳。” 陆婉瞪大了眼睛:“不是为着送表妹们回家才买的人吗?” 杨桂兰故意道:“这叫什么?你阿爹念叨过的,什么雕来着?” 陆谦用意被家里人看破,清俊的面容上浮起一点绯色:“一箭双雕。”还是要为自己申辩一下:“阿娘,儿子当真是不想阿娘在厨房里操劳,粗糙了双手,这才买人的!” 杨桂兰很是大度:“阿娘知道,我儿孝心可嘉,体贴阿娘是真,想娶白棠也是真!” 陆谦:“……” 阿娘开起玩笑来,也是让人吃不消啊。 厨房里,吕氏侧耳细听,起先还听到姜氏大声嚷嚷,后来便听到她嚎了一嗓子,却跟被人掐住脖子的鸡似的,又安静了下来。透过门缝见娘仨离开,更是竖起了耳朵,直到厅堂里传来隐约的笑声,总算松了一口气。 包惠坐在小马扎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压低了声音问:“阿娘,没事了吧?” 漕河养家日常 第73节 吕氏点头:“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事了。”又正色警告女儿:“主家的事情,你就算听到只言片语,出去外面买菜,或者碰上巷子里的人问起来,通通说不知道,懂了吗?” 包惠紧紧捂住了嘴。 为怕女儿记不住,她还恐吓道:“咱们如今做人奴婢,要是把主人家的事情泄露出去,挨打挨骂不说,万一主人要把咱娘俩分开卖到见不得人的去处,到时候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你一辈子也见不到阿娘!” 包惠连连点头,再在保证:“阿娘,我记住了!”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这也不是我的错啊。 一个时辰之内,林白棠感受到了冰火两重天。 亲娘的疼爱与责骂先后降临。 她被金巧娘带回林记小食店后厨,喝着亲娘煮好的肉汤,还有阿婆揽在怀里安慰,让她哭笑不得:“阿婆,真没事儿。那泼妇没伤到我,我跟她吵了几句,她倒是想打我,被谦哥哥拦着,连我一根头发丝儿都没伤到。” 龚氏揽着小孙女,心疼不已:“杨桂兰好脾气,怎的娘家嫂子这般胡搅蛮缠,竟跑到咱们家门口欺负你?到底怎么回事?” 说起来此事也好笑,林白棠就着肉汤讲给家里人听:“陆家白事上,她瞧我的眼神就不大好,当时我也没理,还当自己多心,原来她一早便盯上我了。谦哥哥读书有成,他这舅母便想亲上加亲,还特意留下俩女儿在陆家,一住便是数月。谁成想谦哥哥回来没几日,便买了煮饭的婆子丫头,还托我雇了马车,把他这俩表妹送回家去,不想亲上加亲。” 金巧娘整日忙于林记小食店的生意,而龚氏也不是个爱打听别人家事多嘴的人,偶尔去探望郑氏,也只是送点吃食,宽慰她好生保重身体,对于留陆家亲戚家的女儿,当她们是为杨桂兰分担家事而已。 “原来那泼妇打的这个主意啊?”金巧娘头一次听说:“我明白了,这泼妇定然是瞧着我盆儿生得可人疼,自家女儿远远不及,谦哥儿回来之后把她家女儿送了回去,这才记恨上了你?” 林白棠也顾不得自己对乳名的排斥,解释道:“今儿凑巧,我们一起从外面回来,站在家门口聊正事,头上落了不少花瓣,互相替对方捡花来着。正碰上那泼妇带着女儿们来陆家闹事,远远瞧见,可不得吵起来。她骂我,我骂回去,就吵得厉害起来,要不是阿娘救我,说不定你闺女一张脸都要让这妇人给抓烂了!” “原来是这样啊。”金巧娘便有些埋怨:“谦哥儿自家的事情,却把火引到了你身上,这可真有些冤枉。往后你见到这泼妇,远远避开些。陆家人倒算厚道,可是亲戚实在不成样子。” 林白棠自然要替陆谦说好话:“阿娘,有件事情还没告诉你呢。罗家要开私塾,请了谦哥哥去教,除了罗家哥儿,还有漕帮几家小头目的孩子。谦哥哥想着,咱们家幼棠在外面也要交束脩,不如也送去罗家私塾借读,还可以免了一笔开支,你意下如何?” 还有这等好事?! 金巧娘立时便换了笑脸:“这孩子,有好事还想着咱们家,也算得你们自小的情份!等回头他再来店里,我可得好生谢他一谢!” 原本母女之间还和乐融融,谁知晚间林宝棠回来,便掀起一场风波。 林记关门之后,金巧娘回家沐浴完了,坐在廊下乘凉,林宝棠便跪在她面前:“阿娘,衙门里的差使我考上了,您别生气!” 金巧娘擦头发的手停住了,静默一息,才不敢置信的问:“你说什么?” 林白棠刚刚盯完弟弟的功课,对这小子敷衍的态度很是不满,正拉着弟弟准备好好让他长长记性,听到长兄跑来向母亲坦白,心虚的拖着弟弟便往房间里跑。 林宝棠再重复一遍,跪得直挺挺不动,大有一副你打死我,也阻止不了气势——实则他手心冒汗,硬着头皮跪着认错。 认错只是态 度,却没打算改变既成事实。 金巧娘到底在市井多少年,深知林宝棠能考中,必然使了银子。但多少年林宝棠都不是个胡乱开销的孩子,赚的全都上交母亲保管,他自己只领一点点零花,哪得一笔钱去衙门打点。 她眼神掠过,见女儿一副心虚的模样,便知道其中定然有这丫头的一份功劳,厉声喝道:“白棠过来!” 林白棠一只脚都踩进了门槛,听到这话便如同被雷劈中,猛的扭头去看兄长,用眼神询问:你告诉阿娘了?” 林宝棠摇头表示,自己嘴巴很严,没有透露半点风声。 兄妹俩的举动尽数落在金巧娘眼中,她再喝一声:“白棠,过来!” 林白棠知道逃不掉了,松开了幼弟的手,硬着头皮磨磨蹭蹭过去,跪在兄长身边,还想装傻:“阿娘,我什么都不知道!” 金巧娘逼问她:“你给你阿兄筹银子了吧?” 林白棠便紧闭嘴巴,一声不吭。 金巧娘气得七窍生烟:“你糊涂啊!怎能由着你阿兄去外面……”她只要想起前一位丈夫的结局,心中便生出恐惧:“宝棠,听阿娘的话,明儿去辞了这差使,银子就当打了水漂,阿娘不怪你!” 林宝棠平日话不多,瞧着是个好说话的性子,哪知犯起执拗来也让人头疼,他朝着金巧娘磕了几个头,态度却极为坚决:“阿娘,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想再去家具店干活,只想去当捕快,您拦不住!” 金巧娘见说不动他,头一次对着孩子动手,一巴掌拍在他身上:“你想做什么啊?你是想气死我?”见儿子依旧不为所动,连着又打了两巴掌。 林宝棠直挺挺跪在原地,连躲闪都不肯,反而是林白棠膝行两步上前,护着兄长:“阿娘,你别生气了,阿兄也不是故意的。”她也不知林宝棠为何忽然之间非要去衙门当差,只是没想到亲娘反对的态度如此坚定,一时也有些慌了。 金巧娘在气头上,也不管儿子女儿,连打了两下都落在女儿身上,又气又心疼,骂起来:“我是管不住你们兄妹俩了?” 林青山正躺在床上歇息,听到院里动静,忙起身出来,连龚氏也被惊动了,从房里出来拦着:“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打起孩子来?” 林家孩子从小没挨过打,况且林宝棠懂事孝顺,也不惹事,更不会跟巷子里的野孩子疯玩,这还是他头一次逆着母亲之意行事。 “巧娘,发生什么事了?”林青山抱住了妻子。 金巧娘满心恐惧,一头扎进了丈夫怀里,哭了起来。 龚氏还想拉兄妹俩起来去房里躲一躲:“好好的,你们俩怎么惹你娘生气了?还不快跟你们阿娘赔礼道歉,回房去反省?” 结果大孙子身上跟坠了秤砣似的,跪在原地不挪窝,小孙女也不敢动,悄悄儿摇头,更不敢回房躲着。 龚氏:“……” 也不知这娘仨,闹得哪一出。 林青山也很茫然,搂着妻子温言细语劝了好半天,可金巧娘只是一味的哭,间或一句:“你要想去衙门当差,除非我死了!” 林宝棠跪着不动,态度也很坚决:“阿娘,我一定要去!” 金巧娘边哭边骂:“林宝棠,你是不想要这个家了吧?翅膀硬了,就要往外飞,也不管一大家子的死活!” 林青山听这娘俩置气,总算是听了个大概,原来是林宝棠想去衙门当捕快,没钱还找了林白棠,做妹妹的筹了银子,当兄长的跑了衙门胡师爷的路子,竟当真考了进去,明儿便要去衙门当差。 自家妻子不同意,于是娘俩便僵住了。 林青山从来不觉得长子一定要当个木匠,不过是他只有这一门手艺,孩子小时候便想着为家里减轻负担,跟着去木匠店里做了学徒。 他亲自教,总比把孩子送去别家当学徒,挨打受气的强。 也是疼惜孩子。 现在长子有了别的想法,要去衙门当差,也算是另一条出路。 他便劝妻子:“巧娘,宝棠都已经成年,他不想当工匠,想当个捕快,原也不是大事。家具店里人手也够,也不用非逼着孩子。要不……就让宝棠去衙门当差。他干一阵子要是不想干了,再回家具店就是了,总能有一碗饭吃。” 金巧娘原本在丈夫怀里哭得厉害,听到他劝解的话,止住了眼泪,抬头瞪着他,反而迁怒于他:“你知道什么啊?你什么也不知道,就在这瞎劝!” 林青山好脾气的哄道:“好好好,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瞎劝了。”见妻子又要哭个不住,只好扭头劝儿子:“宝棠啊,要不这捕快咱不做了?花了多少银子,阿爹给你补上?” 林宝棠跪得端正,但一脸倔强,坚决不肯退让:“阿爹,我就想去当捕快,钱都花了,明儿便要去当差,哪有说不干就不干的道理?” 林青山:“……” 儿大不由爹。 他既劝不动媳妇,也劝不动儿子,看来看去觉得女儿有点无辜,便想做老好人:“白棠,要不你起来吧?” 金巧娘见丈夫上来就和稀泥,所有的问题都没解决,就要放跑女儿,更加冒火,喝道:“白棠你给我跪着!” 林白棠:“……” 她规规距距跪在兄长旁边,满心无奈:“阿娘,这也不是我的错啊。” 阿兄想当捕快,总也要成全他的梦想啊。 哪知道亲娘这么大反应,简直像他们兄妹合起伙来,把天捅了个窟窿。 金巧娘有苦说不出,只能骂她:“你要不给他银子,他能去得了衙门?”喝一双儿女:“你们一起跪着,几时改主意了,几时再起来!” 龚氏:“……” 林青山:“……” 得,这俩孩子好像真闯祸了!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没办法论对错,只能讲感情…… 夜色渐深,除了林幼棠的卧室里灯灭着,龚氏跟林青山的房里都亮着灯,林家兄妹俩还一起跪在院子里。 林白棠从小到大,这是头一次被罚跪,还是陪绑,悄悄挪动下膝盖,捅了下林宝棠,好奇道:“阿兄,你为何非要去当捕快啊?” 林宝棠低低说:“对不起,白棠。” “自家兄妹,说什么对不起。”林白棠满不在乎道:“反正咱们在院子里跪着,阿娘肯定在床上烙饼,心疼得睡不着。罚了咱们,她心里更难受。” 凑近兄长,小声问:“当真不能告诉我?” 林宝棠紧抿着嘴,不吭声。 林白棠便自行推断:“你从来没说过自己长大要当捕快,或者……是我年纪小不记得了。前两年也没提过,这会儿忽然提起要当捕快,咱们家也没什么冤屈,不值当你非要一头扎进官衙池子里去。”她抽丝剥茧:“你跟阿娘又好像有事瞒着的样子,难道……跟你生父有关系?” 暗夜之中,林宝棠震惊的望着自家妹妹:“你……”底气不足,竟然无法反驳。 林白棠胡乱猜测:“你生父活过来了?”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会是他当初根本没死,还抛妻弃子,你打算当捕快去衙门里当差追查他的下落吧” “别胡说八道!”压在林宝棠内心的巨石让他喘不上来气,也或者夜色之下,被拉来陪绑 一起跪着的妹妹让他卸下了心防,他终于讲起自己知道的事情。 卧房内,沉默如林青山,也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巧娘,你跟宝棠瞒着我有事?” 金巧娘只一味哭,直到林青山伤心的说:“咱们夫妻一体,过了多少年了,你心里还拿我当外人吗?” 她终于绷不住了,连连道歉:“青山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可是此事牵扯出来,我怕牵连到家里的人。”再瞒下去恐怕会酿成大错,她讲起当年之事,从孙震治河到林怀之死,母子俩寄身的渔船被烧,不得已逃命,这才阴差阳错下嫁进了林家。 “青山对不起,当年我们娘俩都要活不下去了,幸亏婆母收留。我原来想着把这些事情全都忘记。” 林青山后知后觉:“方家出事之后,你听说孙震再次来治河,想起了旧事?” 金巧娘已经历过一次家破人亡,安定的日子过久了,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家破人亡。 小老百姓,又是一介弱女子,她所求不过孩子平安长大,此生顺遂。 “宝棠见我神色不对,追着问。我想着事关他生父,这孩子从小懂事,也没问过他生父的事情,便心软告诉了他。原以为也没什么事儿,谁知他非要去当捕快。你说,这不是……给家里招祸吗?” 夫妻多年,林青山从不曾问过林宝棠的生父,更不曾问过金巧娘前一段婚姻,听着妻子讲起少年夫妻,在渔船上寄身,最后却阴阳两隔,心中滋味难辨。 他替妻子拭泪,起身道:“这么僵着也不对,我去把孩子们叫进来吧。”不等金巧娘说话,他已经走过去打开房门。 不知何时,细雨悄然而至。 林家兄妹俩跪在一处,头发身上都已经被打湿,见到父母卧房门开,林白棠抢先道:“我就知道阿娘心疼我们,舍不得咱们一直跪着。” 林青山面色沉重,语气严肃:“你们俩都进来吧。” 漕河养家日常 第74节 兄妹俩进屋,发梢间还在滴水,身后的房门关上,林青山道:“你们两个,跪到你阿娘面前去。” 两人不敢违逆,乖乖依言跪了过去。 金巧娘坐在床沿上,俩孩子便跪在脚踏前面,像两只被雨水打湿的小狗,毛发湿漉漉的,可怜巴巴望着她。 林青山走过去,坐在妻子身侧,先骂女儿:“白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能耐?你阿兄想要银子送礼,你便想办法拆了一注给他?” 林白棠也的确有这种想法,不过眼见得父亲脸色不好,便乖乖认错:“我错了!” 家里的事情,她总觉得没办法论对错,只能讲感情。 这件事情上,阿娘没错。 她有自己的顾忌,想要孩子平安生活。 阿兄想要为生父报仇,查找当年害死生父的仇人,也没错。 不过是各人立场不同,选择不同而已。 那她跪着认个错,让阿娘顺了这口气。 至于事情的结果,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女儿认错态度如此良好,倒让林青山愣在当场。不过片刻,他已经转到了儿子身上,难得声色俱厉:“宝棠,你可知错?” 林宝棠跪着,脖子却梗着:“我知道,阿娘是怕我连累家里人。我也想过了,等我去衙门当差,便搬出去自己住,把户籍也迁出去,总之不会牵连到家里人!” 他这是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林白棠暗暗心焦,又不敢说话,只能去扯他的袖子,又巴巴去瞧父母,生怕闹到不可收场。 谁知林青山骂道:“你错在不该把我当外人!我虽不是你生父,可从小拿你当自己亲儿子相待。家里这么大的事情,就不值当你来跟我商量一声?你当我是父亲了吗?” 林宝棠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梗着的脖子小幅度的弯了下来,眼圈也有些发红。 他在家具店的时候,每次被陈盛骂拖油瓶,虽然林青山待他始终如一,可少年心思敏感,心里总会生出隔膜,渐渐在继父面前有些不自在。 林青山继续骂:“你要查生父死因,知道找白棠想办法筹银子,怎不来问我一句?” 林宝棠:“我……”自己也觉得理屈词穷。 继父待他着实不错。 林青山:“你是打定了主意,不惜与家里决裂,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查清你生父死因?” 林宝棠态度无比坚定:“是!无论如何,我也要查清楚这件事情!” 原以为迎接他的会是暴风雨,谁知林青山的态度来个大转弯:“男儿大丈夫,生在天地间,要是听闻生父冤死,连去查清楚的勇气都没有,算我白养了你!” 林宝棠不可置信的抬头:“爹爹——” 他大掌抚上林宝棠的脑袋,语声转为温和:“你小时候也有几分活泼,越长大越沉默。人总不能被旧事压着,一辈子拖拽着不得往前。只是你该记得,一家人无论何时,总该站在一起,劲往一处使,才能成事!” 金巧娘惶恐不安:“夫君——” 林青山道:“巧娘,家里的小事都随你,但大事情上也该听我一回。这件事情宝棠既入了心,更不该拦他。不然你让他往后怎么过日子?” 林宝棠的脖子彻底弯了下来,眼眶里涌上泪来:“爹爹!”他没想到继父竟然会站在他这边。 林青山起身,去拿了一百两银票递给他:“一部分给白棠还回去,剩下的你去衙门当差,总要跟这些人打好关系。往后查起来要花银子,直接来找我。等你做完这件事情,便安安心心娶妻生子,过踏实日子。” 林宝棠接过银票,泪水滚滚而下,融化了自己心底里年少时升起来的隔膜与不自在,抱着林青山的腿哭了起来。 金巧娘张张嘴,还想阻止这一切:“夫君,要是以后牵连到家里……” 林青山:“车到山前必有路,且顾眼下。”将儿子从自己腿上撕下来:“你这小子,身上湿答答的,再抱下去我身上也湿了。” 兄妹俩淋了雨进来,此时林青山腿上便有个被抱出来的湿印子。 林白棠知机,忙去拖林宝棠:“阿兄,赶紧回房,灶上还温着热水呢,我去打两盆,咱们擦擦换衣服吧。” 兄妹俩互相搀扶着出去了,房里只余夫妻二人。 两人沉默片刻,忽齐齐开口,互相道:“对不起!” 金巧娘先说:“夫君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还有阿娘跟孩子们。” 林青山道:“我是怕你多心,觉得我不疼惜宝棠,这么危险的事情,也放他去做。” 金巧娘叹口气:“我瞧出来了,宝棠这孩子别瞧着平日话不多,默不作声的,可心里主意大得很。我就算不同意,怕是也拦不住他。” “既然拦不住,还不如放他去做。但是要让他凡事同家里人商量,不可轻易冒险。再说当年之事,知情的恐怕都散了。宝棠又小,谁能想到他身上去。他查到便罢,要是查不到,也能死心,总好过把这事在心里压一辈子的强。”林青山开导妻子:“咱们当年成亲,家里穷,也没钱让孩子读书。好在宝棠懂事孝顺,也从来没埋怨过什么,他心里烧着一团火,等这团火熄了,也就好了。” 事隔多年,也不知能不能查到一点眉目。 他揽着妻子,金巧娘安心依偎在他怀中,闻到他身上木头的清香,只觉得无比安心。 林青山常年跟木头打交道,他身上流出来的汗都带着木香味。夏日汗湿的衣裳,也总能闻到这股味道。 金巧娘环抱着丈夫的腰,忍不住流泪,被林青山察觉:“怎么还在哭?担心宝棠?” 她埋首在丈夫怀里,语声闷闷的:“青山,我觉得自己运气真的不错。” 先后嫁了两任丈夫,都将她放在心上。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可屡屡踩踏法条,便不大好…… 夜来淋了雨,林白棠次日醒来便觉得脑子发懵,鼻子酸酸的。 林青山照旧回家具店,金巧娘跟龚氏去 小食店,林幼棠去学堂,林宝棠头一天去衙门当差,连早饭都省了,等到林白棠起床梳洗,家里全都走光了。 她站在大门口上锁,听到身后脚步声,陆谦唤她:“白棠。”她转头回他一个大大的喷嚏,鼻涕眼泪全都飞了出去。 陆谦关切的问:“昨晚凉到了?可是染了风寒?”上手要摸她的额头,却被她一串惊天动地的喷嚏给拦住。 “我……你走远点。”林白棠掏出帕子连忙擦,顺势朝后退了好几步:“你离我远点。” 陆谦哭笑不得:“我的身体没问题,你怕什么。”说着便要靠近,被她推开:“不行!” 两人相隔五步一起往外走,到得方家门口,恰逢方虎出门,见二人的样子,林白棠眼圈红红,还奇道:“你们俩闹别扭了?” 林白棠胡说八道,挥帕子拭泪:“可不是嘛,谦哥哥惹我生气,我不得远着些。” 方虎便凑过来,讨好的说“白棠别伤心,谦哥惹到你,咱俩还是好的。”迎接他的是林白棠又一个响亮的喷嚏,危机时刻她还调转头,向着墙角喷射。 陆谦幸灾乐祸:“嗯,你俩最好,还不靠近些。” 方虎呲牙:“白棠,你这攻击性也太强了些。” 林白棠收拾干净,又后悔帕子带少了:“才出门就废了一条帕子,还不到罗家,这条帕子恐怕就不能用了。” 方虎掏出自己的帕子,上面还有昨儿的汗渍:“昨晚回来太晚,忘换了。” 一块干干净净的帕子递了过来,帕子一角还绣着一丛绿竹。陆谦扬手:“拿着啊。” 林白棠识得针线:“这是婉姐姐的手笔吧?”她对着绿竹有些舍不得糟蹋:“算了,这么好看的竹子拿来擦鼻涕,有点暴殄天物。” 陆谦便将帕子塞进她手里:“你几时也添了迂腐的毛病?帕子绣得再好,不都是拿来用的” “你不懂!”林白棠谴责的看着他:“就婉姐姐的手艺,你知道放在绣庄里能卖多少钱吗?”她自己绣工糟糕,用的帕子都是罗三娘子所赠,有些是她房里丫环们的练手之作,有些是罗家绣房送来的,都比不上陆谦手头这丛绿竹的手艺。 陆谦:“你是钻钱眼里了吧,绣得再好也是个物件儿,哪比得上人贵重!帕子值钱你值钱?” 林白棠眉开眼笑:“这话我爱听。”她收起帕子,皮肤太白,眼圈红红的,倒好像哭过一场。 方虎要走,被她扯着袖子老话重提:“你最近早出晚归,神出鬼没的,到底做什么营生?” 她一直想要问清楚,可方虎跟泥鳅似的滑溜,越问不到便越在心里惦记。 方虎顿了一下,方才说:“我做的正经营生,你可别乱想。” 苏州城水路四通八达,海河运路通畅,除了官面上允许的生意,还有许多民间偷偷贩运的货物,避过官府的税收,赚取高额利润。便是罗家,也有瞒着官府之事。 她不再追问,松开了方虎,目送着他大踏步迎着晨曦而去的背影,还感叹了一句:“虎子哥哥长大了啊!”肚里居然也能憋住话了。 陆谦沉思:“许是从方家阿翁过世之后,他就长大了。” 他们三人从小长大,原是无话不谈的小伙伴,谁想到长大之后的代价便是各自有了心事。 林白棠原是心有所感。 昨晚之前,她还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但经历过昨晚兄妹俩被罚跪,听到林宝棠生父之事,知道了兄长执意要去衙门当差的理由,她忽然发现这件事情也不能告诉陆谦。 她也有了心事。 陆谦还当她对方虎的隐瞒有些伤感,便安慰她:“放心,虎子有事瞒着你,我不会瞒你!” 林白棠深深瞧他一眼:“谦哥哥,要是我有事瞒着你呢?” 这句话困扰了陆谦一整日,他站在罗家园子里,跟砖瓦匠一起协商砌墙留门的时候在想,指挥着罗家长随小厮整理书斋的时候也在想。 中午有丫环送了饭过来,他吃着吃着,又不免出神。 白棠从来开朗爱笑,有什么事情困扰着她。 难道—— 他紧拧的眉头渐渐放松,心底里有个声音悄悄冒了上来,小丫头开窍了? 怀着隐秘的、雀跃的心情,陆谦忙完了手头的活儿,直接去家具店接人,哪知道苗莺却说林白棠还没来过,反而碰上了邓英。 邓英也是刚踏进家具店,听说林白棠还没过来,便坐在了店里一张玫瑰椅上,还吩咐苗莺:“沏壶茶来。” 苗莺很想提醒这位主顾一句,那把玫瑰椅刚刷了清漆,才放在那里要晾干——客官您小心弄污了衣裳。 可对方都已经坐下去了,她便闭上嘴,老实去沏了茶来,委婉劝告:“白棠来不来还不一定呢。她每日行踪也不固定啊。” 苗莺来家具店有一阵子,整日守在店里,有时候邓英来寻林白棠,她没过来,都是她接待。反而是她见邓英的次数比较多。 来得多了,她便猜出了邓英的意图。 每次邓英过来,林白棠要是不在,他便有些意兴阑珊。要是林白棠在店里,眼神火热仿佛要粘在她身上,很难让人忽视。 苗莺细心观察,发现林白棠待邓英与店里其余主顾也无甚区别,瞧在大主顾的份上,略微热情一点罢了。 她沏了热茶出来,陆谦也到了。 他倒没有坐,靠在柜上问:“白棠几时过来?” 苗莺便为两人各斟了一盏茶,细想:“前儿说店里的贝母松石不够了,这两日要运一批过来。这些东西总得白棠去南北货栈库房里拉,也不知会不会来。”她瞧一眼外面日头西斜:“许是被别的事由绑住了。” 漕河养家日常 第75节 正说着,店里有两位女客进来,苗莺便去招呼二人,留下邓英跟陆谦大眼瞪小眼。 两人互相对视,眼神里的敌意逐渐明晰。 邓英是个暴烈的性子,压着本性一趟趟往家具店跑,已经算是难为他了,见到陆谦只觉得碍眼:“探花郎一介读书人,不往高门显贵家去,跑到这市井巷陌来做什么?” 他这句话纯然发自肺腑,姓陆的既得了功名,便该去攀一门官亲,将来于自己也仕途有利。 林白棠整日在市井间谋生,邓英还是觉得她与自己合拍。 陆谦道:“邓郎君此话差矣。我本就是市井巷陌长大,出入这些地方最相宜不过。反倒是邓郎君,恐怕家中豪富,窝在这小小的家具店,才有些不合适。” 邓英威胁道:“探花郎记不记得咱们初次见面?” 陆谦领会到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荣常林挨打的那夜?印象深刻啊。不过朗朗乾坤,到底律法也不是摆设。邓郎君偶尔见义勇为一次,是侠士之举,可屡屡踩踏法条,便不大好了。” 邓英冷笑一声,似乎对他的话既不认同,也不服气。 两人互不相让,正言来语去的挤兑,林白棠踏进了家具店,身后还跟着几名罗家跑腿的伙计,抬着好几个大箱子。 “全部抬去给后院的林师傅清点。”林白棠怀里还挟着账簿,见到店里两人:“你们怎么来了?” 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松懈。 陆谦先问:“风寒可好些 了?” 邓英要起身,才发现自己袍子被粘在了玫瑰椅上,便尴尬的没动,只口头表达关心:“白棠姑娘病了?” 林白棠用一个喷嚏回答他的问题,捂着鼻子的正是他那一方绿竹白帕:“东家倒是想让我喝药回家休息,可这些活儿今儿不做,明儿还是我的。不碍事,想来过两日便好了。” 陆谦不放心:“我过来就是怕你轻忽自己的身体,预备陪你去看大夫,你也别拖着了,回头越拖越严重。” 邓英插话:“我认识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保管三副汤药吃下去,白棠姑娘的风寒便好了。要不咱们现在就去?”不动声色慢慢起身,悄悄儿将自己衣袍后摆慢慢从粘着的椅子上往下撕。 不巧林白棠一眼扫过来,便瞧出其中蹊跷:“这是怎么了?怎么也没人拦着点,竟让邓郎君坐到了没晾干的椅子上。”她便责备苗莺:“你也不拦着点。” 苗莺正送了两位女客出门,站在门口心道:这位邓郎君倒是让她说啊?他都不给她时间,自作主张便坐了下来,这不是没来得及嘛。 邓英已经起身,表现的十分大度:“不妨事,是我自己没注意。” 他身上月白色的袍子衣料瞧着只是寻常衣料,可起身走过来,半边身子便落在日头底下,竟泛着银光,想来可不便宜。 “都是我们的不是,毁了好好一件衣袍,这清漆难洗,不如我们店里赔邓大哥一件外袍。”林白棠有些歉意。 姓邓的出手大方,只是不知他这衣料价值几何。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嫁人之事,总觉得离她还很…… 邓英执意不肯接受赔偿,还要献殷勤:“白棠姑娘要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便去我荐的那家医馆,也算得给我几分薄面。” 林白棠不好意思再推脱:“那就劳烦邓大哥,不知是哪家医馆,还请详细告之。” 邓英热情邀约:“我带你去,正好与大夫相熟。” 正要出门,外面毫无预警下起瓢泼大雨,一时半刻也不见停,正好给了林白棠借口:“老天都不肯让我歇着,想来也不妨事,等我回去熬碗姜汤就好了。” 不成想陆谦跟邓英异口同声反对:“不行!” 邓英道:“白棠姑娘在店里等着,邓某这就去请大夫。”不等她答应,他已经冒雨踏出了店门。 原来店铺门口停着的马车正是他的驾乘,车夫忙忙放了脚踏下来,侍候他上车。 “不必了,”林白棠阻止不及,等他上了马车,剩下半句话才吐出口:“也不是什么大病。” 陆谦若有所思,还事实求是的说:“白棠,邓郎君对你还挺上心。” 林白棠回想自邓英在店里定了家具之后,两人见面着实频繁,倒是熟络不少:“邓大哥先是帮了虎子,认识我之后也很是客气,许是先前我对他的诸般猜测有误,说不定他天生便是热情侠义的好人。” 邓英冒雨为她延请大夫,她要再对邓英恶意揣测,心里过意不去。 陆谦心中颇不是滋味,摸摸她的额头,发现已经烫起来,便岔开话题:“你昨晚半夜跑出去淋雨了?好端端的怎会染了风寒?”竟感觉上午还轻省些,到了半下午竟要发起高热,比之上午还要严重。 “对啊,我昨晚在雨地里罚跪,后半夜才回房。”林白棠半开玩笑。 陆谦深知林家人对林白棠的宠爱,从小到大再调皮也不见挨一手指头,至多被金巧娘数落几句。小时候都不曾罚跪,长大了倒被罚跪到半夜? “你就胡说八道吧?没准是自己夜半调皮,还怨怪到父母身上。林叔跟婶子哪个舍得罚你。” 林白棠苦笑,果然真话没人信。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邓英果真请了大夫过来,那大夫背着药箱,把过脉之后开了药方,只道林白棠乃是受凉所致,喝两副发热散寒的汤药便好了。 陆谦接过药方,反被邓英劈手夺过,转头递给了跟过来的长随:“跟着房大夫去抓药。” 他要付诊费,被林白棠拦住,亲自给大夫付了银子药钱:“已经劳烦邓大哥去请大夫,怎好意思还让你掏钱。” 邓英也不再强求:“白棠姑娘可要尽快好起来。” 等长随提了抓好的汤药回来,他又以林白棠不能淋雨为由,非要送她回家。 陆谦便厚着脸皮道:“既然邓郎君要送白棠,不介意多送一个人吧?” 当着林白棠的面,邓英很是客气:“探花郎不嫌弃的话,邓某之幸!” 邓家马车内壁装饰同外面一般华丽,掀开车帘扑面而来的不知名的熏香,锦绣堆叠的坐垫,茶水点心一应俱全。 林白棠仔细打量过马车内里,暗暗吃惊于邓家的豪奢。 她也算是跟着罗三娘子见识过的,可比起罗家的富贵,邓家显然更为奢靡。 邓家马车一路停在了林家门口,龚氏听到院门响起,跑来开门,发现小孙女带病归家,身后还站着俩年轻男子,一个是同巷子里的陆谦,另外一名高大的年轻男子似乎来过小食店。 她邀请两人入内,邓英含笑推辞:“林阿婆,白棠姑娘不舒服,我就不进去叨扰了,等改日有空再上门拜访。”利落上了马车离开。 陆谦提着汤药递给龚氏,再讲起大夫医嘱,最后才冒雨告辞。 林白棠只觉得头重脚轻,一点也不想应酬人,连晚饭也不想吃,回房便一头躺倒。 龚氏去厨房熬药,等药熬好了,小孙女却叫不醒。费了好大力气才叫醒,她迷迷糊糊喝过药又睡了过去。 没奈何,她只好在小孙女房里守着。 暴雨如注,林记小食店生意也不好,老主顾们都被阻在家中。 金巧娘抬头看天,一时半刻好像也没有要停歇的意思,索性早点跟店里的伙计吃饭,又将剩的糟卤肉给洗菜烧火的婆子,还有未来儿媳妇毛思月各自分了些,让她们带回家去,早早关门歇息。 她回家之后,见林幼棠已经乖乖在自己房里写功课,而龚氏守着林白棠,摸摸女儿额头,竟是烧得滚烫,顿时着急起来:“天都黑了,烧成这样可得请大夫。” 龚氏安慰道:“别急,白棠已经喝过药了。店里一位姓邓的年轻主顾请了大夫替白棠把过脉,说是受凉导致的风寒,喝两天药便好了。”到底心疼孙女:“也不知宝棠有没受凉。你说你们两口子,教孩子我不拦着,可也不能让孩子们生病啊。” 索性林宝棠身子骨壮实,前夜淋过雨也无甚大碍,去衙门当差头一日,还请同僚喝酒吃饭,悄悄送礼给袁捕头,倒也无人为难他,都觉得他有眼色。 他当晚回家,见妹妹烧得糊里糊涂,心疼她陪自己受罚,还想着守夜,被婆媳俩给撵走了:“你赶紧回房去,一会喝碗热热的姜汤发汗,别跟白棠似的染上风寒。” 龚氏去厨房熬姜汤,金巧娘便去寻家里最烈的酒,给林白棠降温,婆媳折腾了一个时辰,林白棠的体温才渐渐降下来。 一夜暴雨,天亮方歇。 林青山出门的时候,龚氏托他找人给罗三娘子传个话,让林白棠在家歇息两日。 林白棠起床之后,外面日头高悬,龚氏坐在廊下做鞋底,见她披散着头发出来,便催促她:“还不快去洗漱,一大早上谦哥儿都来瞧过你三回了。再睡下去,他可又要来了。” “来便来了,有什么怕的?”林白棠半歪在廊下躺椅上,高烧过后手脚无力,全身轻飘飘的如踩云端。 龚氏拉她起来,等她洗漱过,又喝过一碗清粥,灌下熬好的汤药,这才收拾东西要出门:“这个点儿,中午客人上门要吃馄饨,我得去店里帮忙,你先在家歇着吧。” 等阿婆出门,林白棠把躺椅挪到暖烘烘的太阳底下,又盖了件宽松的夹袄在身上,便舒舒服服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听到有人说话:“躺在日头底下,你也不怕晒?” 头顶有人 遮住了日光,紧跟着额头便有手掌覆上来,来人自言自语:“烧得不厉害了。生了病,瞧着倒比平日乖巧许多。” 林白棠闭着眼睛也听出来人的声音,懒洋洋反驳:“胡说,我几时不乖了?谦哥哥你别趁着我生病,当我烧糊涂了,便胡乱编排我啊。” 陆谦轻笑:“原来你没睡着啊。” 林白棠睁开眼睛,仰头去瞧,陆谦眉眼温柔,正含笑看着她:“我装睡,就是想知道你会不会趁我睡着,说我坏话。可让我抓住了!” 陆谦手里还提着一篮子新鲜的枇杷:“刚刚上街去买的,怕你高烧过后嗓子不舒服,正好润润。” 他就手去院里水井旁晒着的木盆里洗手,顺便洗了几个枇杷过来,坐在她身边的小马扎上,要剥给她吃。 “瞧在枇杷金面上,便饶了你这一遭。”枇杷下肚,林白棠便大度起来。 陆谦忍笑:“多谢白棠姑娘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倒装出了几分卑微的模样。 两人对视,禁不住齐齐笑出声来。 林白棠道:“私塾今儿没事?我听阿婆说你一个早上跑了三趟,那边不用盯着?” 陆谦曲膝坐着,长腿半折,耐心解释:“私塾那边昨儿都已经计划好了,这两天暂且不必过去。”递个枇杷过去,还要自夸一句:“我剥的枇杷不错吧?” 林白棠被太阳晒得整个人快要化了,枇杷入喉便觉得满腹甘甜,少不得要说几句甜话儿来感谢他:“谦哥哥读书好,挑的枇杷好,剥的更好!” 猛不丁听到他接了一句:“白棠,你觉得我这样好,不如嫁给我,可好?” 林白棠正吃到开心处,被这句话惊得呛咳起来,连着咳嗽几声,慌得陆谦找水找茶,要灌下去给她顺气。 直等她不再咳嗽,眼圈通红倒好似被欺负哭了似的:“谦哥哥,你说什么玩笑话呢?我东家都不着急,我着什么急啊?” 罗三娘子如今芳龄二十三,与陆婉同岁,她们都不曾着急,她可还小。 陆谦却握住了她的手,诱哄道:“你想什么呢,我如今还在孝期,自然不可能成亲,总要过两年吧。不过是瞧着邓英跟蚊子似的,天天围着你转,心里担心,生怕哪一日醒过来,他上门求娶,你被别人娶走了可怎么办?” 他软语柔声问道:“白棠,你难道真没想过,将来要嫁的人?” 林白棠从小到大跟陆谦也不知道打闹玩笑,牵过多少回手,早都已经习惯了,这还是头一回被他牵着手感觉不自在。她试图挣扎,发现对方握得牢牢的,只能老老实实答他:“没想过!” 嫁人之事,总觉得离她还很遥远。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嫁给我有什么不好?…… 陆谦不肯松开:“你再好好想想,嫁给我有什么不好?” 林白棠答非所问:“你手上全是枇杷水,有点粘手。” 漕河养家日常 第76节 陆谦松开手,去端了盆水过来,不但洗了自己的手,还替林白棠洗手:“方才是我太着紧了,你细想,反正早晚是要嫁人的,与其嫁给不熟悉的陌生人,还不如嫁给我?”打定了主意先把人诱拐回家再说。 林白棠与他相处,还从来没这么不自在过:“谦哥哥,你以前也不似这般,张口闭口便是嫁娶,怎的忽然转性了?” 陆谦重新坐下来,难得与她推心置腹:“你怎的知道我以前没想过?不过是以前学业未成,你年纪又小,时机不到而已。”他轻笑:“现下我已经参加完了科考,也幸得了功名,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两人相对而坐,他眼中柔情一览无余,林白棠也不知是头顶的日头太热,烘得她头脑发晕,还是眼前一同长大的少年目光太过灼热,竟让她额头都要冒汗,心头升出燥意,竟有种无处可躲的窘迫,还有说不上来的奇异的感觉。 “谦哥哥,婚姻之事不可自专,总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吧?”饶是林白棠向来认为自己嘴皮子利索,此刻也有些应对支绌,顶着少年从未展现过的热烈眼神,她觉得自己可能又烧起来了,勉强找了句借口来推脱,很想躲进屋中阴凉地儿藏起来冷静冷静。 “你猜我要是请了媒人上门,林叔林婶子会不会拒绝?” 林白棠:“……” 她算见识到了这人的执拗。 陆谦见小姑娘被自己吓到满面通红,眼神躲躲闪闪,不由叹了一口气:“白棠,我亲自向你提,只是想征求你的意见。你要是同意,后面自然有媒聘之礼。你细想想,从小到大,我对你好不好?” 林白棠拉起夹袄,将自己闷头裹起来,隔绝了他的目光之后,好似也隔绝了那层不自在。 她的声音闷闷的从夹袄后面传出来:“自然是好的。” 陆谦循循善诱:“你想,要是将来你嫁人,嫁个不认识的男子,既不知他的性情,也不知他父母的性情,还要慢慢揣摩他的性情,还得迁就迎合他,也不知两人性子能不能契合。比起嫁这样的男子,你我成亲,要省多少事儿?” 盖在脸上的夹袄被拉了下来,林白棠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与其嫁别人慢慢熟悉,不如嫁你比较省事?” 陆谦被她这话噎住,差点要捂着心脏喊冤:“并非省事,而是我心悦于你!” “我心悦你!”他郑重申明:“要是省事,你嫁我跟嫁虎子有何区别?你都熟悉我们俩的性情,不拘我们哪一个,都不会委屈了你。” 林白棠瞪着她无辜的大眼睛,这些话入了她耳,再从脑子里过一遍,面色更红:“你!你以前也不这样啊!”说这些羞人的话! 他不止说话,还不屈不挠的伸手过来,非要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握惯了毛笔的手不知何时,竟然已经长成了青年男子有力的手掌,修长的手指牢牢包裹住了她的小手,笑着叹息:“白棠,那是因为,我们都已经长大了呀!” “长大了都会变。我会变得想要日日跟你在一处厮守,见到旁的男子靠近你,讨好你,变得神魂不守,变得患得患失,生怕你被野男人拐跑了!我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什么野男人?你胡说八道!”林白棠被他这番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你……我可没变,在我心里你跟虎子都一样,还是小时候护着我的邻家哥哥。”她咬唇,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暗想陆谦真是太坏了,没来由说这些话,害得她也变得好奇怪。 可她坚决不能承认自己的心慌! 陆谦却不肯放过她,非要追问:“比起虎子,我们俩是不是更合拍?” “我没比过!”林白棠嘴硬不肯承认,心里却不免要暗暗比较一番,发现果如陆谦所说,她跟虎子玩的是不错,可真要论知心,似乎陆谦更胜一筹。 她从小开蒙,便是陆谦所授。 后来但有烦难之事,总也想找他讨个主意,只除了自家阿兄要查生父死因之事,两人之间算得上无话不谈。 “那你从现在开始比,也不晚。”陆谦还要坏心眼的强调:“只跟虎子比啊,那个姓邓的就算了,他家是豪富,可不知底细,将来说不定三妻四妾,后宅子乱得跟罗帮主似的,不知道有多少苦头。你可千万别被他骗了!” 现成的例子放着,不用白不用。 陆谦在罗家出入也有不短的日子,虽不喜打听罗帮主后宅之事,可总能听到只言片语,或者罗辰有时候也会气嘟嘟的向先生告状。 便是开解小弟子,他也略有耳闻。 林白棠板着通红的小脸,努力要震慑住眼前的宵小之徒:“你松手!” 陆谦顶着她色厉内荏的目光松开了手,又摸摸她的脑袋:“你再睡会吧,我去给你煎药。” 煎药的红泥小炉便放在廊下,药材也泡在砂锅里,他熟练的引火摇扇,还笑着看她,状似好心在开解她:“白棠,你也别多想,往日咱俩怎么相处,往后还怎样。” 别多想?! 林白棠拉起夹袄蒙住自己的脑袋,让她别多想,他倒是别多嘴乱说啊! 夹袄隔绝了外面的目光,听着他在旁边发出的轻微响动,林白棠满脑子都是他方才所说,恨不得嚎一嗓子拨开眼前云雾,可他还在旁边,真要弄出什么动静,可不得让他笑话。 出于可笑的,说不出来从哪冒出来的自尊心,她强逼着自己别闹出个辗转反侧的动静,四肢僵在躺椅上,脑子里却万马奔腾,全都乱了。 陆谦 边摇着蒲扇熬药,边注视着躺椅上安静蒙住脑袋的小姑娘,内心感慨,他从小呵护着的小姑娘终于长大了! 与此同时,林记小食店也迎来了两名特殊的客人。 许是林白棠红鸾星动,店里过了午饭的当口,食客散尽,金巧娘还在后厨收拾晚饭的食材,毛思月擦完外面的桌子,进来之后神色奇异道:“掌柜的,外面来了两位客人。” 金巧娘正检查着洗菜的婆子收拾干净的猪蹄,生怕指缝间还留有猪毛,免得倒时候做熟端上去引得食客反胃,专心掰开蹄甲缝隙,头也没抬的问:“点了什么菜?” 毛思月语声有异:“她们……没点菜,想请掌柜的出去见一面。” 金巧娘不耐烦:“既不点菜,就是跑来闹事的?” 刚包完馄饨的龚氏不安起身:“要不我去瞧瞧,一个老婆子他们也不能奈我何。” “阿娘你别去。”金巧娘在围裙上擦擦手,才要出去,毛思月迟疑道:“来的好像是两家请的媒婆。” “媒婆?”婆媳俩大出意外,龚氏便坐了回去,金巧娘整理衣裳往外面走去。 已经过了饭点,林记的店里很是安静,两媒婆各自占据一桌,穿着紫衣的媒婆先问:“敢问妈妈来给谁提亲?” 红衣的媒婆傲然道:“听说林记掌柜的有个闺女生得花容月貌,老身奉了邓家之意,前来提亲。不知妈妈呢?” 紫衣的媒婆也很有底气:“你说的林家闺女,跟我提亲的方家儿郎可是从小玩到大的,俩孩子颇为投契,如今不过是走个过场。你恐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金巧娘出来之时,这俩媒婆已经各自打听过对方提亲之人,见到女方母亲,忙忙起身,殷勤道:“老身受人请托前来提亲。” “两位妈妈请坐。”金巧娘请了两人落座,又喊毛思月上茶。 茶水齐备,金巧娘才问道:“不知两位妈妈受托的人家是?” 两媒婆忙将自己受托的人家摆出来。 红衣媒婆底气很足:“邓郎君年龄相当,家世显贵,店铺良田无数,只因瞧中了你家姑娘,便生出婚娶之心。你家姑娘要是进门,便是当家少奶奶,擎等着享福。” 紫衣媒婆热络道:“金掌柜别急,我是受方家之托前来。曹嫂子可是说了,她家虎子自小跟你家闺女玩到大,很是投契。两家人也互相熟悉,都知道对方家底,正是门当户对。你家闺女要是进了门,便在娘家眼皮子底下,再说她家小子可不敢欺负你闺女,真要给你闺女受气,她便亲自揪着儿子来你家,任凭你们夫妇处置!” 红衣媒婆一听,原来两家知根知底,她可是拿了邓郎君的大笔银子,要是真能成事,将来可还有谢媒钱,更不能让方家坏了她的好事。 她当即反驳:“金掌柜要想让你闺女过上好日子,可不能听着门当户对嫁得近就心动。天下间过日子,跑不过一个银子,邓家银子成山成海,邓郎君又年轻,承诺要对你家闺女好,只要能娶到你家闺女,什么条件都可以提。金掌柜可想好了,你家闺女过上好日子,可就在你一念之间。” 第100章 第一百章难道往日拜错了庙头? 两媒婆为着说动金巧娘,各自滔滔不绝,历数自己受托而来的男方家中优势。 金巧娘被俩人吵得头疼,出言制止:“两位妈妈别吵了,这件事情等我回去再想想啊。”先打发了两媒婆回去。 她回厨房继续干活,龚氏问起男方家人,她道:“一家是虎子,另外一家是姓邓的郎君。” 龚氏恍然大悟:“昨天盆儿发烧,还是邓郎君马车送回来的,高高大大,瞧着很是精神。”原来那年轻人有求娶之意,才殷勤备至。 家中有嫁得好的先例,林青枝自婚后便过上了呼奴唤婢的日子,比自己辛苦赚钱养家糊口要强。 金巧娘心疼女儿,在知根知底与富贵日子之间犯起了犹豫:“等夫君晚上回来再商议吧。” 一家有女百家求,倒也不必着急忙慌定下来。 方家请的媒婆出了林记小食店,转头便拐进了芭蕉巷,进了方家去寻曹氏。 “曹嫂子,林家女儿不愁嫁啊,老身去小食店没多久,便有一位姓邓的郎君也托了媒婆,听那婆子说邓郎君良田店铺无数,银子更是成山成海。” 她原以为是两家大人有意,请媒人上门不过走个过场,谁知金巧娘的愕然不是装出来的,媒婆也很疑惑:“感情你们两家事先没有通过气啊?” 曹氏没想到自家请的媒婆同日还能撞上别家的媒婆,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儿竟然有了变数。 巷子里两家男孩儿同林白棠一起长大,她原来也在观望。等到陆谦高中探花,便彻底放心。 陆谦将来要做官,定然会娶官家贵女。 林家平头百姓,同自家门当户对,两家孩子也相配,哪知半路还能杀出一位家资富贵的邓郎君。 “我这不是想着,先请媒人上门,探听林家的口风嘛。”曹氏追问:“金掌柜可说什么了她没有向邓家许婚吧?” 媒婆道:“那倒没有。只是听那媒婆夸耀,谁家遇上这样大富的儿郎,当娘的不动心也很难。” 曹氏塞一把铜子给她:“劳烦妈妈多跑两趟,等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 林家院子里,林白棠原本强迫自己别动,也不知是太阳晒得暖和,还是发烧之后容易入睡,她躺着躺着便睡了过去,再醒来便听到阿婆跟邓英的声音。 龚氏包完了馄饨,记挂着生病的孙女,便早早从店里回来,踏进院门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小孙女蒙头盖着袄子睡在躺椅上,几步开外探花郎正摇着扇子,照看着煎药的炉子,可目光却只注视着睡着的人儿,还笑得有几分说不出的傻气。 见到她进来,陆谦才敛起笑意,难得露出窘迫之意,小声说:“林阿婆,白棠睡着了,我方才摸过她的额头,还有点烫。” 龚氏见廊下还放着一篮子金灿灿的枇杷,许是今日两家媒婆上门的缘故,她心里暗自嘀咕,总觉得谦哥儿对自家小孙女也有些意思。 以往不曾注意到的细节,等到小孙女生病,半天跑了三四趟,还关怀备至特意买了枇杷来润喉,几时见探花郎对旁人这么体贴关怀了。 “这丫头生着病,倒累着谦哥儿照顾她。我在这守着,你先回去歇息吧。”龚氏催陆谦,见他一步三回头,往躺着的人儿身上瞄了好几眼,可惜小丫头睡得无知无觉,不曾见到这样的一幕。 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龚氏便摇着蒲扇,坐在廊下乘凉,一盏茶的功夫,院门轻叩,她还当陆谦又转回来了,心中暗笑少年郎的心思,开门时还笑话他:“盆儿就是受风寒,也不是什么大病——”话未说完已经愣在当场。 林家院门外,停着一辆朱漆描金的马车,正是昨儿送林白棠回来的那辆,敲门的正是邓英。 他见到龚氏,嘴巴很甜:“阿婆,我是白棠姑娘的朋友,昨儿送了她回来,咱们见过的。想着她病得厉害,也不知好些没,便想着上门探望,略备了些薄礼,莫要嫌弃。” 龚氏才知道邓英请了媒婆上门,按着媒婆的脚程,恐怕前脚出了林记小食店,后脚这位邓郎君便上门来献殷勤。 “邓郎君进来喝杯茶吧。”龚氏心道,小孙女这红鸾星动,动静着实有点大。 邓英身边跟着的两小厮捧着礼物轻手轻脚进来,龚氏打眼一瞧,发现都是各色吃食,不贵重却挑得比较用心,有不少都是林白棠往日喜欢在街上买回来的吃食。 也不知是邓英跟小孙女来往密切比较熟悉,还是他花了一番功夫打听,不得而知了。 小厮将东西放在廊下小几上,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邓英便顺势坐了下来,目光虚虚往院中睡着的人儿身上掠 过,小声问龚氏:“白棠姑娘喝过药,可轻省些了?” 龚氏道:“昨晚烧得厉害,今儿好些了。”她起身:“邓郎君稍坐片刻,老身去泡茶。”身影很快消失在厨房。 邓英坐在林家廊下,但见小院干净整洁,墙上架子上苍翠的爬藤长得油绿茂盛,日子安逸的让人能忍不住要沉溺下去。 她睡得香甜,一只手盖在夹袄下,另外一只手却从躺椅上随意的垂落下来,腕间一只缠枝莲纹的银镯子一同垂落。 玉指纤纤,日头底下皮肤白到仿佛要透出光来,让他忍不住手指微动,很想捉来握一握。 他怀里揣着一只镶嵌着红宝的金镯子,原是准备等媒婆说成了这门婚事,他想亲手送给她的,早早便挑好了款式,督促银楼的工匠日夜赶工,精雕细琢做出来的。 此刻她睡得无知无觉,他心中的冲动却几乎要按捺不住,轻手轻脚挪了过去,蹲在躺椅旁边,掏出了金镯子,正欲换下她手上那只银镯子,忽听得龚氏的声音响起:“邓郎君?” 邓英迅速将金镯子塞回袖中,假意替她掩一下夹袄:“白棠姑娘的衣裳滑下来了。” 漕河养家日常 第77节 说着话的功夫,睡得迷迷糊糊的人终于醒了过来,闭着眼睛扒拉下夹袄,一张脸也不知是还烧着,还是晒过了太阳,透出粉润之色,好像白玉瓶子上洇开的蔷薇花汁子,一笔艳色涂进了他心里。 邓英喉结悄悄滑动,若无其事同她打招呼:“白棠姑娘醒了?” 林白棠睡得头脑发晕,全身发软,挣扎着准备坐起来:“邓大哥几时来的?”被邓英握着腕子扶了一把,才从躺椅上起来。 待得她站稳,邓英若无其事缩回了手,隔着单薄的衣衫也感受到她腕骨不可思议的纤细,面上却笑得无害:“我刚来一会儿,想着你病后胃口不佳,便买了些吃食过来。” 林白棠着实被他的热情给打败,撑着头往阴影处走,边开玩笑:“邓大哥,你再对我这样周到客气,恐怕我就得考虑给你定的家具打折了。这是你讲价的策略吗?” 邓英低头,眸子黑亮得惊人,牢牢盯着她,仿佛能将人吸进去一般,口中却随意道:“这倒不是,你要是想把价格翻倍,我也没意见。就是觉得你每日在外奔波辛苦,身体吃不消累倒了,想着买点吃食送过来而已。”生怕她拒收,先倒打一耙:“你拿我当朋友的吧?” 真要是朋友,自不能拒绝朋友病中探望送礼。 林白棠拒绝的话堵在嗓子眼里,只能换一句:“那就多谢邓大哥关心了。” 邓英便引了她过去:“你来瞧瞧,可有你爱吃的?” 林白棠过去挨个瞧了一遍,很是惊讶:“邓大哥很会买东西啊,全是我素日爱吃的。” 小姑娘不太在意梳妆打扮,却很爱吃。 “喜欢就好。”邓英眸光闪烁,暗想他手底下的这帮人到底不是酒囊饭袋,跟了几个月,也算摸清了白棠姑娘的饮食喜好。 龚氏斟了热茶过来:“邓郎君请喝茶。”怀疑的目光扫过邓英,对方回她一个坦荡的笑容,便觉得是自己多心。 方才她端茶出来,分明瞧见邓英矮身蹲在躺椅身边,目光专注不知道要做什么,不过白棠整个脑袋都蒙在夹袄之中,就算他有轻浮的想法,也没来得及。 积年的老人,心思总要更多些,特别是家中小孙女生得如花似玉,招了外面的儿郎上门求亲,她想的就更多一点。 邓英似乎也无意多留,送完了礼跟林白棠说几句话,叮嘱她好好休息,便离开了林家。 龚氏送了他出门,回身掩上院门,见小孙女无知无觉,还对着熬好的汤药发愁,又从邓英送来的一堆吃食里面翻出蜜饯预备喝药,便问她:“盆儿,你可知道邓郎君请了媒婆去店里提亲?” 她手里的蜜饯都吓掉了:“什么?” 龚氏见她这模样,并不似与外面儿郎提前通过气的,便叹道:“你可长点心吧,邓郎君送来的都是你素日爱买的,他都这样了解你了,你可知道他?” 林白棠还没回过神:“邓英真请了媒婆去店里提亲?” 龚氏没好气道:“可不止一家,除了邓家还有方家,你曹婶子请了媒婆给虎子提亲!” 林白棠傻眼了,抬头看天:“今儿什么日子?” 她记得自己从来不曾拜过月老庙啊,跟谁出门都是直奔财神庙,难道往日拜错了庙头?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竟敢跟他抢女人 邓英出门坐上马车,一张脸彻底沉了下来。 他听媒婆提起,方虎家也请了媒婆上林家提亲,暗骂方虎找死,竟敢跟他抢女人,心里有股戾气好容易压下去,提着早准备好的礼品去探病。 想来林白棠还不知道他提亲之事,待他一如往常。 驾车的小厮隔着车帘问:“少主,现在去哪儿?” 邓英问:“这个时辰,方虎在哪儿?” 小厮答:“估摸着应该去僧渡桥交账。” 邓英便催促:“去找方虎。” 马车到达僧渡桥边酒肆,小厮放下凳子,邓英却已经烦躁的从车上跳了下来,他忙收了条凳,幸灾乐祸的想:姓方的要倒霉了! 方虎才干完活,身上还有未干的汗渍,见到邓英扬起笑脸,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迎接他的便是暴烈的拳头。 亏得他练武多年,机变已经刻在骨中,拧腰闪过,满心惊讶:“邓大哥,发生什么事情了?” 邓英一言不发,只想逮着他狠揍一顿,接连几拳都落了空,最后一拳击中方虎腹部,见他疼得踡缩成了虾米,他总算是消解了心中不少戾气,理智回笼,这才换了笑脸:“没什么事情,就是想看看你最近有没松懈。” 方虎跟邓英对打,只当玩闹性质,并没下死手,可邓英毫不留情,他躺在静室的木地板上,五脏六腑都移位了一般,还傻乎乎说:“邓大哥,你这是上来就要我的命啊!” 方才他动手之际,跟要吃人似的,表情狰狞吓人,隐带杀意。 邓英坐在他身边,大掌就按在他身上,还要训斥他:“咱们做的就是刀尖上的生意,你近来是不是偷懒了?哪一日碰上危险,你就知道身手好可是能保命,我可是为了你好。不让你吃疼长个教训,往后遇上危险可会丢了命。” 方虎躺倒,深深吸了几口,感受到内脏归位,才爬了起来:“你这是气势汹汹从哪过来?” 邓英自然不能告诉他,自己才从林家探病回来。 他低头,似笑非笑问道:“虎子,你可有把我当兄弟?” 方虎再三保证:“你说什么话呢?我拿你当亲大哥待,要不是你帮忙,我家里如今还欠着一屁股账呢。” 邓英曲膝坐着,慢吞吞道:“今儿我请了媒婆上林家去提亲,那婆子回来说,你家也请了媒婆去林家提亲。你不是告诉我,不想娶白棠姑娘嘛?”他低头,目光如隼:“怎的还请了媒婆去提亲?” 方虎愕然:“我家请了媒婆去林家提亲?” 邓英见他似不知情的模样,也知这小子直来直去只长了一根肠子,便复述媒婆的话:“我家请的媒婆说,你家提亲的媒婆吹嘘,说你们两家孩子自小交好,大人间早都通过气的,不过走个过场而已。我到底该信你,还是相信媒婆?” 方虎大呼冤枉:“邓大哥,我当真不知道。两家大人有没通过气我不知道,但我最近可是避着白棠的。她老是追问我做什么营生,我都被她问怕了,已经许久不曾跟白棠在一起吃饭聊天了。” 邓英几乎要打成死结的眉头缓缓松开:“这样啊。” 他一手抚膝,沉吟片刻道:“听说白棠姑娘十来岁便跟着罗家三娘子做生意,想来其中的门道她也知道不少。下次她再问,你就说我家是做海货生意的,海上贩运危险高利润也高。比如什么珊瑚香料宝石之类的,她要再追问,你便说可以便宜买到宝石,问问她要不要。” 他怀里的红宝石金镯子硬硬的硌着胸口,说不定林家父母没吐口之前,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让她戴上这镯子。 “邓大哥,你别想了,白棠她肯定不会要的。”方虎深知小伙伴的秉性:“搞不好我还得被她骂一顿,白棠说不定会以为我自己偷挖了东家的墙角。” 宝石可不比普通货物,能高价出售谁会贱价处理。 邓英在他脸上轻拍了两下,神色间暗含威胁之意:“虎子,不开玩笑,我当真准备娶白棠姑娘。你要不回家跟家里人说清楚,要么跟白棠姑娘说清楚。可别到最后咱们兄弟俩为了白棠姑娘闹起来,伤 了和气。” 方虎还想再劝:“邓大哥,我无意娶白棠。可是你跟白棠也不合适。” “合适不合适,可不是你说了算的。”邓英低头,笑着说:“你只要别拆台,白棠姑娘要是问起我,你也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家呢,只有一个独苗,店铺良田无数,还有运货的船队……这些她也该知道。” 以邓家之富贵,市井百姓之家的女子,恐怕难以拒绝送上门来的好日子。 邓英对这门亲事,几乎是笃定的。 ***** 林青山晚上回来,听说一日两家上门提亲,心里颇为不舍:“盆儿年纪也不大啊,着什么急。” 他家请媒人去毛家提亲,还没什么感觉,轮到旁人觊觎自家闺女,难免不舒服。 金巧娘笑吟吟道:“咱们家盆儿跟思月可是同龄,上次去毛家提亲你也没嫌思月小啊。” 林青山尴尬陪笑:“那怎么能一样呢。娶妇是添人进口,嫁女儿可是要把咱们盆儿送出去。”他边泡脚边感慨:“盆儿生下来一丁点人儿,跟个雪白的肉团子似的,这才几天了,竟然已经有人上门亲提了。” “她都十七了,要是成婚早的,孩子都已经落了地。还不是宝棠婚事未定,这才让盆儿的婚事也晚了。”金巧娘便讲起提亲的两家。 “方家知根知底,邓家大富大贵,可真是难选。”做母亲的难免要为女儿以后的生活打算:“妹妹自嫁进卓家,十指不沾阳春水,整日丫环婆子侍候着,你说咱们盆儿……” 她自己操劳半生,也想女儿能过得舒服。 林青山却比她要清醒:“方家不错,邓家不知底细,听着成山成海的银子,这样富贵人家,怎会瞧上咱们家女儿。盆儿是长得不错,可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将来要是被欺负了,连个撑腰的都没有。妹夫倒好,孤身一人,妹妹上无公婆磋磨,下无妯娌小姑子欺负,日子才过得舒心。邓家还不知什么情况呢。” 金巧娘也赞同丈夫的话:“也是啊。我听着邓家富贵便有些心动。邓郎君来过店里几回,可巧我在厨房做菜,不曾见过他的模样。阿娘见过,说是高高大大相貌堂堂,究竟不知家里底细。再说吧,虎子也不错,自小对盆儿百依百顺。” 事关女儿终身,林青山也变得慎重起来:“你可有问过盆儿的意思?她中意哪家儿郎?” 金巧娘笑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等我倒了洗脚水,去问问她。” 林白棠歇了一日,晚饭后又灌了一肚子汤药,靠着被子半歪在床上,对着跳动的烛火发呆。 她脑中浮起陆谦的话,他一时问她:“嫁给我可好?”一时又说:“我心悦你!”目光发烫,直让她平生头一次生出慌乱之意。 ——都怪他! 她现在只觉得自己心里乱糟糟的,还想起从小到大许多事情,耳边仿佛他在叹息:“可是我们已经长大了啊!” 长大了就该生出无限烦恼吗?! 她随手拉过床上帕子盖住脸,透过灯光才发现帕子一角绣着丛绿竹,又被烫到似的扔到一旁——阿婆早晨洗衣服,连她昨儿脏衣裳跟帕子都洗了,晚间便收回来整齐叠在床上,等她自己收回衣橱里去。 好死不死,最上面那方正是陆谦借她的帕子。 从小到大,大家不知道牵过多少回手,互相分享吃食,分享心事,可这次的烦恼却是陆谦带来的。 金巧娘进来的时候,见她在床上歪着,先摸摸她的额头,烧已经降了下去,人却有些恹恹的,便商量:“你阿爹找人给罗三娘子那边请了两日的假,你明儿再在家歇息一日?” 林白棠想起白日情形,忙拒绝:“东家那边事情多,最近南北货栈运来一大批货,得清点入库,还得盘点库存,一堆活儿等着呢,明儿可不能再躲懒了。” 货栈的事情不忙,可再留在家中,谁知陆谦还会摸上门来,说出什么疯话。 她还是赶紧先出去躲躲。 金巧娘当了真,将女儿鬓角碎发抿在耳后,语重心长的说:“白棠,你也一日大似一日,终身大事也该考虑了。” 林白棠心跳慢了半拍,暗想陆谦难不成跑到阿娘面前胡说八道了? 她结结巴巴:“阿、阿娘,这事不急。” 金巧娘还当龚氏回来提过媒婆上门,索性说个明白:“方家跟邓家的媒婆都上门来提亲,我跟你阿爹还没想好。虎子倒是知根知底,邓郎君家中富贵,但不知底细……” “方家跟邓家?”林白棠没想到,原是自己心虚,紧张的气息便平缓下来:“方家的媒婆定然是曹婶子请的,虎子可没娶我的想法。他最近恨不得躲我八丈远。至于邓英,我跟他认识也是因为方家的事情,至于他的底细,可是全然不知,阿娘可别随便答应啊!”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还未必能如愿呢。 以前有林宝棠挡在前面,但有媒婆上门提亲,都被金巧娘挡了回去,理由都是现成的:“我家宝棠尚未有着落,暂时不考虑女儿的婚事。” 自林宝棠跟毛思月的亲事定了下来,再有媒人上门,金巧娘自然慎重起来。 “阿娘就是来问问你,虎子跟邓郎君,你自己心里怎么想的?” “……我还没想过呢。”林白棠用一句话搪塞亲娘。 金巧娘自己成婚,头一回少年夫妻如胶似漆;后一回夫妻互相扶持,哪怕最初只是感激龚氏的收留之恩,可天长日久过下来,也恩爱不移。 轮到女儿身上,她慎之又慎,生怕女儿吃了亏:“你呀,平时瞧着精明,轮到大事情上这般糊涂。以前没想过,那现在就开始想,总之要嫁就要嫁个疼惜你的夫婿,凡事将你放在心上,旁的都是虚的。” 林白棠想起陆谦所说,一张俏脸红透,语调长拖:“阿娘,我又不着急嘛!” 金巧娘眼神闪烁,旁敲侧击探听:“前两日陆家亲戚来大闹了一场,谦哥儿就没说什么?往日我瞧着你们俩关系也好。” 漕河养家日常 第78节 陆谦待白棠也好,况且也到了婚娶的年纪,还曾为了护着自家女儿,不惜与亲戚撕破脸。 态度就让人生疑了。 她不提还好,才提陆谦,林白棠便跟被人在身上扎了一针似的要跳起来,慌里慌张说:“阿娘,你乱说什么呢?谦哥哥能说什么?他什么也没说!你别瞎猜!”着急忙慌要推了她回去。 “不早了,阿娘赶紧回去歇着吧! ” 金巧娘对着女儿紧闭起来的房门,笑着回房,悄声跟丈夫议论:“你说怪不怪,我提虎子跟邓郎君,咱盆儿反应很平静,提到谦哥儿便慌起来,推着我出门,好像生怕我说出什么话。她心里……是不是属意谦哥儿啊?” 林青山其实很排斥女儿的婚事,想到女儿往后要嫁出去,就跟当年卓水生上门一般,心里莫名难受。后来妹妹嫁出去好几年,都生下孩子,他始终跟妹婿亲热不起来。 他在床上摊成个大字,舒服的叹气:“盆儿既没说她中意谁,咱们暂时都别着急允婚。反正宝棠还未成婚呢,总要大的成家,才能轮到小的吧。” “你呀,舍不得盆儿出嫁吧?”金巧娘推了丈夫一把,顺便躺在他身边:“我这不是要仔细斟酌,好生挑个女婿嘛。咱们也不着急今年嫁出去,可也不能下手太晚,好的都让旁人挑走了,给咱盆儿选个歪瓜劣枣,将来日子过不好,揪心的还不是我们。” 巷子里现成的例子,方珍出嫁数年,最后还是和离归家,现在每日埋头在大肉铺子里干活,她每回去挑肉,都有些心疼这个任劳任怨的女孩儿。 林青山见此事无可逃避,边替妻子摇着蒲扇边分析:“盆儿要是嫁去方家,虎子从小便听她的话,公婆喜欢她,更不会找她麻烦,家里大小姑子都喜欢她,日子也过得舒心;要是嫁去陆家,他们一家子也厚道,不是拿捏挑刺的人家,盆儿跟谦哥儿也是从小长到大的,熟悉彼此心性,也能把日子过得好。邓家……听媒婆说得这般富贵,两家门户悬殊,真要嫁进去,谁知是福是祸,要不把邓家回了吧?” 金巧娘取笑他:“夫君当初跟我成亲,都没这么仔细斟酌挑过吧?轮到女儿倒是各种挑剔。” 林青山憨笑:“咱们当年成亲,你不嫌弃我家贫,已经是我上辈子积了福。嫁女儿自然不同,咱们盆儿随了你,天生灵巧能干,模样又出挑,自然要好生挑拣。” “你少哄我开心!”金巧娘没想到,丈夫夸女儿的时候,还能连带着一起夸她,为着女儿嫁人,变得少有的嘴甜,轻捶他一记,嗔道:“再哄我也没用,陆家要是没动静,咱们也不能上赶着去嫁女。谦哥儿如今可是探花郎,多的是高门许嫁,盆儿要是真中意谦哥儿,还未必能如愿呢。” 她嘴里如此说,不过是世俗之见,婚配要男女双方条件相当,最讲究个门当户对,实质心里觉得自家女儿样样都好,配陆家的探花郎也绰绰有余。 夫妻俩床头夜话,随意闲谈,一夜倏忽而过。 天亮之后,林家人各司其职,开店的、上学的、衙门当差的、罗家上工的,各自出门。 林白棠的烧都降了下来,只是手脚还有些发软,但她心虚不已,连早饭都不曾用,便撑船去了罗家。 罗三娘子捧着她的小脸端详:“小白棠这副模样,跟个病西子似的,不是说了让你在家多歇两日嘛?” 林白棠没好意思提自己有意躲了出来,脱力般往她身上一靠,调侃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在家想姐姐想得紧,便早早来上工。” 罗三娘子不信:“你别是做什么亏心事了吧?” 林白棠两手抱着她的细腰:“我能做什么亏心事?罗姐姐工钱开的不低,我在家躺着心不安?” 罗三娘子揽着她嘻嘻哈哈去吃早饭:“你来得早赶上了,不如一起用点。一会便去南北货栈入库,昨儿来了不少货,还没开箱呢。” 林白棠便老实不客气坐了下来,挟个虾饺咬了一口,外面彩霞已经进来传话:“衙门里胡师爷派了人来,说是昨夜有狂徒放火,烧了林姑娘在乐桥的家具铺子,当时店里值夜的伙计就报了官,把狂徒捆了起来,如今已经送进府衙了,跟姑娘说一声。” 罗家每逢年节便要往府衙送礼打点,罗七娘也嫁去韩知府同族侄子家中当了续弦,胡师爷更是没少收罗家的礼,但有风吹草动自然要上点心。 家具店开业之后,罗三娘子便借着罗帮主的名头,往官衙打点过。 胡师爷心里门清,自家东翁韩知府后宅家眷要在外面做生意,都要推个管事门人出去,店铺便挂在这人头上,背后真正的东家自然是知府家眷。 罗三娘子派人打点,便是在官府挂了号。 他一听便乐了,还拈须而笑:“罗家三娘子做生意倒有一套,连咱们夫人的招都学会了。”叮嘱袁捕头:“以后路过林记家具店的时候多留几个心眼,要是遇上闹事儿的管着点,咱们拿罗家的茶水钱,也得办点事啊。” 昨晚半夜家具店有人纵火,天亮之后,人犯被扭送到案,胡师爷接到报官,便赶紧派人送信。 罗三娘子惊讶道:“家具店被烧了?损失了多少?” 林白棠想起睡在一楼的学徒跟二楼的苗莺,忙忙问道:“可有伤到了人?” 彩露面露难色:“胡师爷派来的人也不太清楚,只说纵火的歹徒抓住了,至于损失跟人员伤亡,也没说就走了。” 林白棠早饭也不吃了,拉着罗三娘子起身:“不行,咱们先去家具店看看,再去府衙。” 罗三娘子被硬生生从早饭桌上拖下来,连忙示意侍候的丫环:“给我装两口,虾饺还有鸡油卷,枣糕都要,快快!”又宽慰她:“白棠,昨晚都烧完了,真要伤到人,或者店里全烧了,咱们现在去也晚了。不如吃饱肚子……” “马车上吃也是一样的!”林白棠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得了。 乐桥林记家具店门口,门窗都被烧得半残,连房檐也有火烧火燎的痕迹,想是灭火及时,才保住了店铺。相邻的几家店铺掌柜都站在烧得焦黑的门前,互相庆幸林记伙计警醒。 “要是一路烧过去,再刮点小风,我家店可就保不住了。”隔壁左邻绸缎庄的刘掌柜被吓出一身冷汗。 两家铺子就隔着窄窄的巷子,只容两人并肩而行,家具店大火卷起来,火舌很容易蔓延到他家店铺,丝织品易燃,后果不堪设想。 右邻开着书铺子的万掌柜比刘掌柜还要后怕:“你们两家铺面还隔着一条巷子,我们两家店铺可是共用一堵墙,只要家具店烧起来,我家店可就保不住了!” 万掌柜店里最为畅销的便是才子佳人的话本,最得姑娘太太们喜欢,便有先逛了胭脂首饰铺子的女眷们,顺路来刘掌柜的铺子里买几匹好料子,路过家具店歇个脚喝口茶,悄悄儿打发丫环去隔壁书铺子买当季最畅销的话本子回家解闷,一套下来舒服又便宜。 为着方便这些女客们,家具店二楼最近辟出来一处茶室,又有后院煮饭的婆子烧热水,专供这些愿意花银子的主顾们歇脚。 万掌柜书铺子前店不留人,每天到点关门,只在后院留着个守夜的老苍头,还有几分耳聋,睡眠极好,呼噜打的山响,天上打雷都吵不醒,真要一路烧过去,恐怕得火烤了这老人家。 罗家马车一路疾驶到达家具店,罗三娘子还啃着鸡油卷,捶着胸口喊噎。林白棠着急忙慌拖着她下马车,两人站在店铺门前,各自松了一口气。 家具店外面瞧着烧得厉害,想是纵火的人在外面放了火,谁想上次苗莺提醒过之后,前店便一直有人留守,还在院子里放了储水的缸,火烧起来往返也容易。此刻门户大敞,便能瞧见店内摆放整齐精美的家具,似乎未受波及。 谢天谢地!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你不心焦,自有人心焦!…… 苗莺见到林白棠跟一位年轻娘子过来,忙迎了出来,也是一脸后怕:“白棠,昨晚半夜我刚睡着,听得外面窸窸窣窣,悄悄开窗一瞧,楼下有人在倒桐油,看身影……看身影像盛表叔。” 她在陈家住了几年,因婚事才闹翻,如今吃着林家饭,转头却要把陈盛扭送进官衙,心里也有几分过意不去。 林白棠便握住着她的手一起进去,听她继续说:“我心里一慌,轻手轻脚下楼去,叫醒了一楼睡着的伙计,等他在外面点起火折子,便一举开门抓住了他,果真是盛表叔!” 外面,林青山跟店里的木工师傅们都陆续到了,还跟门前站着的邻居几家店铺掌柜聊天,两名学徒抓住了陈盛,天刚放亮便将人送去官衙回来,此刻也向众人讲昨晚的经历。 姓张的伙计道:“当时正门已经烧了起来,火舌遇油轰的窜了三尺高,我们拉开门的时候,陈盛可能都没想到门后有人,转头要跑,被我们扑倒在地,嘴里还骂骂咧咧,说什么烧光了一了百了,让林家赔个精光什么的。” 姓焦的伙计补充:“我们抓人,苗姑娘提水灭火。后来吓得我们再没敢合眼, 守着姓盛的一夜。他半夜还鼓动苗姑娘放人,还骂苗姑娘吃他家的喝他家的,最后却伙同外人欺负他!” 苗莺在陈家住了好几年,也的确白吃白喝陈家的米面,没想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 林白棠听到外面俩伙计的话,暗暗同情她:“苗姐姐别怕,你在陈家住了几年,如今他家落魄了,你再接济回去,也不枉陈老太太养你几年,倒不必非要把好心浪费在陈盛身上,他可不承你的情。” 苗莺原本便觉得自己身份敏感,生怕林家人怪罪她忘恩负义,连陈盛也不肯放过。 可她如今端着林记的饭碗,总不能对陈盛视而不见吧?听林白棠一席话,满脑子混沌被劈开。她双眸大亮,感激不已:“白棠,我最近总想起姑太太对我的好,可又不想听盛表叔随意摆布。自姑太太过世,我做梦梦到她骂我是白眼狼,心里日夜难安。等回头我便买了肉菜米面,送到陈府去。” 林白棠便拉罗三娘子过来:“你还没见过罗家三姐姐,她便是彩云的主子。” 彩云的主子,不就是家具店的大东家? 苗莺上前见礼,带着罗三娘子在店内四处参观,还引她去楼上茶室歇脚。 自开业当日,罗三娘子来过,此后便懒怠过来,只派丫环彩云过来查帐,每三个月拿一次分红,实际的经营全由林家父女俩操心。 如今再看,处处井井有条,只家具摆放得有些挤,显然地方有限,只能尽力利用空间。 二人乘马车前往府衙之时,罗三娘子便问起:“白棠,你可有考虑过扩大家具店?” 林白棠早有扩店之意:“芸姐姐也觉得店里有些挤?我其实有考虑过,把木工坊搬出去,店铺前面摆家具,后面盖几间库房,放做好的家具,方便客人来了拿货,姐姐以为如何?” 林记的家具趁着漕运的船只跟粤闽之地的客商,已经远销外地。自接受了陈记工匠师傅跟学徒,木工坊也逼仄起来,着实不利于出货。 罗三娘子沉吟道:“匠门或者齐门附近,租房便宜,或者直接买房子也行,建个木工坊也使得。” 林白棠拊掌大赞:“芸姐姐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一时里商议得差不多,约了看房子的日子,便先去衙门处理纵火一事。 罗三娘子到得知府衙门,远远看到有人走动,疑惑道:“白棠,我瞧着那人怎的好像你阿兄?” 林白棠笑起来:“可不正是我阿兄嘛。”都不必再塞银子给衙差跑腿,扬声喊了一嗓子,林宝棠忙迎了过来,问起二人:“你们怎么来了?” 他早晨晚来了半刻钟,家具店的伙计已经报完官回去了,连陈盛都被押去牢房,更不知自家店差点被烧了。 听得罗三娘子寻胡师爷,问起缘由,气得大骂:“姓陈的气量狭小,但凡能容人,也不必落到这番田地。” 他虽才来,却不是个多话的。比起同期一起招进来的其余七位捕快,也舍得打点送银子,腿脚勤快,已经同胡师爷混了个脸熟。 “我这就进去通报,你们先等着。” 林宝棠悄悄进去,跟胡师爷说了两句,对方让他带人进去。 罗三娘子见到胡师爷先施礼问好,又笑道:“林宝棠可是我这妹子的亲兄长,不瞒您老人家说,林记家具店便是他们家的。一事不烦二主,往后还要劳烦您老人家多照应呢!” 胡师爷没想到林宝棠竟与罗家有些干系,不由笑道:“这小子考进来的时候,可没提过三娘子,我竟不知都是一家人,往后自当照应!” 罗七娘子嫁进韩家,算得知府大人家中侄媳,如今罗家也可算得知府家中同族亲戚。 胡师爷与罗七娘子夫婿共事,对待罗家人自比过去更为亲近。 林宝棠便笑得憨厚:“我当时想着,凭自己的本事考进来。”至于塞了多少银子才走通了门路,各自心中门清,都不方便拿到台面上来讲。 胡师爷便夸几句林宝棠,听到陈盛纵火一案,罗三娘子痛陈厉害:“家具店一侧是书铺子,另外一边是绸缎铺子,这要是三家店都烧起来,怕不得烧完一条街啊?这人心也太狠了!” “如此包藏祸心,自然更要严厉惩处!”胡师爷接过罗三娘子推过去的两张银票,摆出公正严明的嘴脸:“此事不消三娘子操心,老夫定然会与大人道明纵火的歹徒之害,绝不姑息!” 两人要出来之时,胡师爷便道:“宝棠代老夫送送三娘子。” 忙完了纵火一事,两人再往南北货栈收货入库,盘帐清点,直到傍晚夕阳渐沉,罗三娘子揉着自己发酸的肩膀,总算发了话:“可累死我了,明儿再干吧!” 林白棠指挥着伙计们入库,将货栈库房划出几个区,每间库房的货物从地域到种类摆放,还要定时查看保存状况,比如北方的皮子容易被虫蛀,粤地的陈皮遇上梅雨季便容易发霉,林林总总注意事项颇多。 她朝后倒在一箱刚运来的紫貂皮上哀叹:“芸姐姐,离着冬天还有好几个月,此时就运了皮子过来,不嫌早吗?” 身边侍候的丫环收拾了笔墨账簿子,罗芸趁势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你懂什么呀,那些夫人太太们真到了落雪时节,再寻好皮子便晚了。这一箱紫貂收到要紧地方,回头卖个好价钱!” 两人检验自己大半日辛苦的战果,便如将军巡视领地一般,还互相揉捏肩膀腰肢,外面有伙计来通报:“三娘子,陆探花来了,说是寻林管事。” 林白棠:“……” 她都已经躲到货栈来了,还追了过来啊? “你就说,林管事不在,忙完早走了!”林白棠面上浸出一点胭脂色,催促伙计:“让陆探花自己回去吧。” 伙计踌躇:“林管事,陆探花说他已经问过了三娘子身边的人,知道你今儿在货栈盘货呢!” 林白棠向罗三娘子进小人谗言:“芸姐姐,你身边的丫环嘴巴可不牢靠啊,你要严查!” 罗三娘子笑弯了腰:“你们俩……这是打什么哑谜呢?不是自来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怎么忽然便生份起来了?” “我们几时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林白棠暗暗埋怨陆谦胡说八道,害她现在很不自在,甚至有种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感觉。 罗三娘子轻点她额头:“小白棠,在我面前还打什么掩护呢?得了吧我可不是瞎子,瞧得见你们闹什么故事!赶紧去吧,省得让你的探花郎等急了!” 漕河养家日常 第79节 林白棠跺脚,气鼓鼓道:“芸姐姐,你可别乱说,我跟他没事儿!什么叫我的探花郎?你再胡说,我可不理你了!” “你不理我不要紧,你要是不理探花郎,可不得把人心焦死啊?”罗三娘子打趣的瞧着她,还推她出门:“赶紧走吧走吧,你不心焦,自有人心焦!” 林白棠从后面库房出来,站在院子里深吸几口气,借以平复自己的心绪,穿过走廊到得前厅,见陆谦规规矩矩坐着,伙计给斟了茶,还送了点心,他目光在货栈大厅内打转,见到她从里面出来,眸光大亮,忙放下茶盏起身,迎了过来。 以前没发现,这人竟有些粘人啊! “谦哥哥过来做什么?”林白棠极力要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眼神游移,只不去看他,极力回避他火热的目光。 陆谦柔声解释:“我忙完了私塾的事情,先去了家具店,店里伙计说你上午去官衙之后再没回去过,猜测你可能在货栈,便赶来接你回家。” 林白棠有些别扭:“我自己都走了多少回了,货栈到家里又丢不了,你不用来接我的。” 陆谦小声低语:“我只是想……跟你多呆一会!”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还关心别人姻缘! 两人一起出了南北货栈,才下了河岸步阶上船,陆谦便抢竹篙:“白棠,咱们先不回家,我带你去西市玩?” 林白棠满心不自在:“还是回家吧。”她伸手讨竹篙:“万一要是把船撑翻了,我可不想跳河去救你。” 陆谦巴巴递给她一个油纸包,装了半袋子红红紫紫圆胖可爱的杨梅,他说:“来的路上,我看到有新鲜杨梅,特意给你买的。” 见林白棠不接,他肉眼可见的沮丧起来,还自暴自弃:“我就知道你开始讨厌我了!定然是嫌弃我太过猛浪,不该跟你表明心意!我不及邓英英武,更不及他豪富,能拿得出手的,唯有我的一片心意……” 林白棠:“……我什么时候拿你跟邓英相比了?” 大家从小一起长大,谁还不了解谁啊? “谦哥哥,你装可怜没用!”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赚不来大钱,也不能教你过 上安稳富贵的日子,你讨厌我正常!”他浓密的睫毛下垂,掩盖住眼中无尽失落:“我也很讨厌我自己!克制不住自己想要陪着你,想要每天都见到你,想要你对着我笑……” 不知为何,虽然也有几分怀疑陆谦在装可怜博同情,但两人从小到大的情份作不得假,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却在她面前无比沮丧,垂首自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卑微可怜,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孩般无措,林白棠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舍不得他受委屈! 她气呼呼瞪着他:“你是故意的吧?故意说什么比不上邓英。邓英豪富英武,与我何干?我想要钱,不会自己去赚啊!我又几时拿你跟别人去比了?” 陆谦骤然抬睫,失落沮丧尽数被赶跑,眸中只剩下星河璀璨,盛满了惊喜与爱意:“白棠,你当真不觉得我比邓英差吗?” 林白棠几乎都想要踹他,面上还带着显而易见未散的怒意:“你真是讨厌死了!再没见过比你更讨厌的人了!大家都好好的,偏你跑来跟我说一堆有的没的,闹得别人心里乱哄哄的,有意思吗?” 方才还耷拉着嘴角的探花郎听到她的话,唇角起先只是微翘,眼里盛满了笑意要尽数流淌出来似的,这笑意很快扩散,唇角便越来越弯,他讨好的抓住了她的手轻摇两下:“白棠,别讨厌我嘛!你再讨厌下去,我心里跟猫抓似的,半夜都睡不着。”还控诉的说:“你看看我的黑眼圈!” 有的人,他不必做什么讨好之举,单是陪在身边,便是最美好的时光。 林白棠想要挣开:“大天白日,让人瞧见像什么样子?” 陆探花的解读别具一格,喜欢发自内心:“你是说,等天黑了……我便可以拉你的手了?” 林白棠红着脸推他:“坐回舱里去,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推下船去,沉到河底喂王八!” 什么叫天黑就可以拉手了? 他满脑子到底想什么呢! “我没胡说八道,你尝尝杨梅,我可是仔细挑过的,选的全是一筐里颜色最深的。”他非要喂她杨梅,深紫色的果子都递到了嘴边,她只能张嘴含住,扭头不再理他。 可是嘴里的杨梅着实酸甜可口,还解了她一日疲乏,迎着傍晚河边潮湿的水汽,她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眼底隐含着羞涩甜意。 探花郎终于露出几分异于平常的傻笑,就势坐在她脚边,并不往船舱里去,还让她调转方向:“咱们去西市玩吧,吃完晚饭再回去。” 林白棠累了一天,从早晨忙到傍晚,原来只想回家泡个澡,便舒舒服服躺到床上去,可是听他兴致勃勃提起去西市,去吃什么酒酿桂花小圆子、喝什么冰碗子……历数各种小吃,竟也觉得食欲大增,明明嘴硬:“酒酿桂花小圆子有什么好吃的,外面卖的还不及我阿婆煮的……”手上却已调转船头,向着西市的方向而去。 陆谦低头,颊边笑意不止。 ——就知道小丫头嘴硬心软。 夜幕降临,舟子停靠在西市河岸边。 陆谦率先下船系舟,林白棠下船,登上步阶石梯,反被他抓住了手。 探花郎肖想了一路,此刻柔荑在手,还冠冕堂皇找借口:“街上人多,我拉着你,仔细走散了。”宽大的袍袖垂落下来,恰恰盖住了牵在一起的手。 林白棠怀疑他早都想好了,面庞耳朵渐次烧了起来,可是握着她的手牢牢不放,偏其人面上一派正经,还煞有其事用另外一手指着远处人头如蚁:“你瞧瞧,这么晚了,万一碰上拍花子的!” 他耳尖都已红透,却不肯松手。 她只好妥协,自暴自弃的想:反正……反正从小到大,手拉手也不知道多少回了,现在才来害羞,岂不有些晚了。 可是到底与从前不同了。 她昏头昏脑被他牵着往街市上走去,青石板路上摩肩接踵,仿佛城内男女老少全都出动,跑到街上来乘凉一般,周围人虽多,却并不过于喧哗。 一里长的街道上,沿街的店铺都掌灯迎客,糕点店里诱人的甜香碰鼻;野味食店里挂着烤好的酱茶色的山鸡野兔,肉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密密接接的食招,若断若续的街边各色食摊,引人驻足。 陆谦买了只烤兔腿递给她:“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 林白棠撕下一条肉,递过去,他却就着她的手直接咬住了,眼里细碎的笑意让她不好意思扭过头去,假装啃兔腿,掩饰无措。 她以前真没发现,探花郎还有这样一面。 两人一路吃过去,啃过兔腿,吃过鳝鱼面,还分饮了一碗酒酿桂花小圆子,又吃过了五色冰饮子,站在唱曲的盲女面前听完了两首曲子,打赏了一把铜板,陆谦还给她买了一盆花儿,自己提着,另外一只手死活不肯松开。 林白棠疑心他怀里揣了一块冰:“谦哥哥,你手心都不出汗的吗?” 大热的天,他竟然牵了她一路。 陆谦正色道:“心静自然凉。”侧头轻笑:“你心不静,乱想什么了?” 能想什么? 少年清隽利落的脸侧下巴线条在身后店家灯火的描剪之下,俊美的让人惊艳,她抿嘴偷笑:“我乱想什么?分明是你乱想!” 他格外好说话,什么罪名都愿意往身上背:“嗯,我乱想!我整日胡思乱想!”面上笑意如春水柔波。 两人一路玩过去,在卖各种小吃,琐碎玩具的摊位前驻足瞧两眼,肚子已经填饱,馋的自然是眼睛。 陆谦要买,被她阻拦:“平日没得功夫闲逛,就想瞧瞧都卖的什么。我可再也吃不下去了,肚子都要撑破了。再说天气热也放不住,下次想吃——”话音戛然而止,她发现自己差点把那句“下次再来”相约的话吐出口。 陆探花许是走了一趟京都,涨了见识,连脸皮都跟着厚了起来,他毫不犹豫接话:“下次想吃,我再带你来。” 林白棠从小在河上讨生活,真要说不辛苦是假的。后来去罗家学管帐,每月拿着工钱,大部分都上交补贴家用,现在赚的多了,生活依旧未有大改,花钱的时候总要在心里计算一番。 跟着探花郎出游,却被彻底改变。 她的眼神只消在街市间吃食小玩意儿上多停一刻,陆谦便预备掏钱去买,到得后来林白棠反要拦着他:“谦哥哥,你这是去哪发了一大注财?花起钱来大手大脚?” 陆谦笑道:“你没听过,书中自有黄金屋啊。自我高中探花,家中送礼的不断,贺银也不少,况且往后教学生也有束脩。亏了旁的,也亏不了你的零嘴儿,买一点子吃食也花不了多少。” 林白棠忍不住笑:“知道你赚钱了,也不必这样大手大脚吧” 长街之上,还有测字算卦的,两人便站在一处,听一位清癯的道士给一名圆润肥胖的中年男子相面,前面讲些富贵无双的好话,直哄得那人一双眼睛挤在了一处,笑得合不拢口,直夸算得真准。 忽而话锋一转,便急转之下,道那人近期便有血光之灾,三个月之内不能出门。 有了前面的铺垫,中年人心里也犯起嘀咕,许是怕上了道士的当,又怕当真有此灾,便问起该如何化解。 那道士便讲该如何准备,如何化解,一套又一套,颇有章法。 林白棠正听到津津有味,陆谦便扯了她离开,身后那相士还当这对少年男女也有意入局,约好了三日之后去中年人家中化解,还扯着嗓子问两人:“郎君娘子不算一算姻缘?” 反闹了林白棠一个大红脸,忙忙扯着陆谦疾走几步,嘟嘟囔囔骂道:“他自己都在市井讨生活,说不定都打着光棍,还关心别人姻缘!” 陆谦语含笑意:“盆儿说的没错!至少咱们俩不用他算!” 林白棠甩开了他的手,羞窘跺脚:“陆狗儿!你再胡说! ” 两人对着久违的乳名齐齐扭头,笑出声来。 林白棠约法三章:“以后不许叫我盆儿!不然就罚你……” “罚我给你买好吃的!”陆谦接口,毫无心理压力。 林白棠:“……” 他就不该叫陆狗儿,该改名叫陆滑头!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早知道小时候就该定下娃…… 那天晚上回去,已经不早了。 陆谦送林白棠到家门口,见他还要说什么,忙小声推他离开:“你快回去吧,有话明天再说!”生怕被院里说话的阿婆跟亲娘听到。 “白棠,以往我们也一起出去玩,不必鬼鬼祟祟吧?”陆谦无奈。 “不行不行!”林白棠莫名心虚的厉害。 也许,缘于昨晚母女夜谈之事。 当时,金巧娘还问过她中意之人,被她拿话搪塞了过去,结果转天便跟陆谦出门夜游。 她轻手轻脚推开院门,手里还提着几样小吃,天热也能放两日的,掩上院门便听到阿婆说:“白棠才回来,可是太忙了?” 隔着一道木门,陆谦听到她故作镇定的回答:“忙了一天,就没消停过。”又欲盖弥彰的解释:“干完了活儿陪三娘子去逛街,买了点吃的,阿婆尝尝?” 陆“三娘子”:“……” 陆谦失笑,静静站着听她用蹩脚的谎言掩饰两人出游之事,暗笑她不曾注意到,两人在西市玩耍的时候,同巷子里耍猴的侯小强可是远远瞧见了。 彼时白棠心神全被盲女唱的曲子牵引,压根未曾注意同巷子邻居的注目,陆谦还遥遥微笑示意。 侯小强见少年男女牵手出游,便一笑而过。 他听着院里林家人闲话聊天,心头一片柔软甜蜜,大踏步往家中走去,心中已有谋划。 林青山清早见过女儿一面,带着店里的工匠们拆了烧毁的门窗,重新量了尺寸加紧赶工,傍晚才修缮完毕,换了新做的门窗,又着店里储水的大缸备了水,还各赏了苗莺跟俩值夜的学徒二两银子,诸事安顿妥当,才转回家。 他以为回家便能从儿女嘴里打听到些消息,哪知一儿一女比他还晚到家。 林白棠前脚踏进家门,林青山问及衙门之事,她便道:“我陪三娘子见过了胡师爷,陈盛纵火证据确凿,抵赖不得,恐怕会被判刑。不过他被押在牢里,我们没见到人。” 后脚林宝棠回来,才提起衙门之事:“我倒是见过陈盛了,不过他毫无悔改之意,见到我便破口大骂,他没救了!” 漕河养家日常 第80节 他被陈盛骂过太多次,此次去牢房探监也毫不意外,只是比起他说的轻描淡写,陈盛骂得可是极其恶毒。 陈盛夜半纵火,却意料之外的被林记家具店学徒抓住捆绑,当时关在店里的时候,他起先也说软话,百般央求三人放了他,后来见三人捧上了新东家的饭碗,铁了心要送他见官,索性破罐子破摔痛骂一场。 在牢里见到林宝棠,昏暗的空间,污浊的空气,让陈盛心情烦躁,开口便骂:“真是桐油倒少了,老天没开眼,要是当时刮一阵大风,烧了家具店,再弄出几条人命来,瞧你们林家能得意多久?” “老东家怎么会生出你这种气量狭小的儿子?”林宝棠觉得不可思议,他还记得故去的陈嵘,温和厚道,待店里的工匠学徒伙计俱和颜悦色,做了一辈子的好人。 陈盛无论脾气秉性与他全然不同,若非容貌有几分相似,都要让人怀疑他并非陈家子。 事到如今,他生出歹心,竟还不知悔改,五官狰狞,透着毫无缘由深入骨髓的恨意与恶意,肆无忌惮的大骂道:“你们林家父子学我家手艺,挖我家匠人,抢我家老主顾的单子,挤兑的我家关门闭店,生意做不下去了,我烧你家店不过是报仇,没活活烧死你们父子,算你们运气好!” 看管的狱卒放人进来,远远听着,又事不关己的靠墙闭上了眼睛。 林宝棠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更无从揣测陈盛的心路历程,甚至还想同他掰扯清楚两家交恶的缘由:“少东家,我们父子学陈家手艺不假,可我阿爹在陈家家具店多少年,一直兢兢业业,从不曾懈怠。你家店倒闭,分明是你自己不善经营,为何非要把罪名推到我阿爹头上?至于工匠来林家,不是你一直欠人工钱,大家都吃不上饭吗?你这人遇事从来都只会推卸责任!”谁想越说越生气。 陈盛大骂:“都是一帮墙头草,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世上还有一种人,总瞧不见别人对他的付出,只盯着自己曾经给予别人的一点好处不放。 他心中永远只以自己的感受为主,总觉得是旁人对不住自己。 陈盛便属于此例。 林宝棠忍不住嘲讽:“反正错的都是别人,你是一点错也没有!老东家在世时,有亲爹庇护,凡事有人兜底,你也不觉得经营家具店有多辛苦。轮到无人兜底,才会一败涂地!” 有些话,他早都想说了。 牢内空气不畅,还能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才在牢房里住了半日的陈盛眼窝深陷,头发乱蓬蓬的,胡茬也全都冒了出来。浑似游荡在人间的恶鬼,仿佛被戳中了心中隐痛,双目赤红,举着铁镣铐砸得牢门砰砰作响:“你个兔崽子,胡说八道什么?你个拖油瓶,有什么嘴说别人!不过是个没爹的贱种!” “是啊,我是个拖油瓶!” 以往每次陈盛提起“拖油瓶”三个字,林宝棠都觉得刺心又难堪。 可是这次,奇异的他一点也不觉得难堪,而是笑着接下了这个称呼:“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个拖油瓶。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我阿爹对我视如己出,而我犯错也不会去怨怪任何人,就算是现在出门,也能靠自己的手艺养活自己。我这个拖油瓶,比你这个废物强上百倍千倍!夜半无人,你有没想过,将来到了地下,以何面目去见老东家?!” 陈盛嘶吼:“小兔崽子你说什么?你住嘴!” 林宝棠偏不肯住嘴:“老东家走了还没一年,你就将家业败个精光!养出你这种心思歹毒不服人还不如人的废物,老东家真是死不瞑目!” 经年恶气,在这昏暗的不似人间的牢房内尽数倾泻。那些暗夜里的敏感自卑,暗自揣度,在心里自造的樊笼,终于彻底摆脱。 坐在自家温馨的小院里,他亲亲热热的劝说父亲:“阿爹,陈盛这个人,心思太过歹毒,这次要是不受惩罚,下次说不定手段更狠。咱们一大家子,老的小的,还有白棠也每日出门上工,你别想着老东家的恩情,心里过意不去。” 林白棠也生怕父亲为陈盛求情,把自己给苗莺出的主意挪过来:“老东家当年的确帮过我们家。阿爹要是心里过意不去,等陈盛被判刑之后,咱们家能接济他家孤儿寡母,便多少接济一点,阿爹觉得呢?” 林宝棠用一种异乎寻常柔软亲昵的语调问:“阿爹,你觉得呢?” 林青山叹道:“你们兄妹俩的意思我明白,阿爹也还没老糊涂,非要上赶子去为陈盛求情。他都已经想烧光了家具店,让咱们家赔个倾家荡产,还想弄出几条人命。若非白棠早有安排,店里留守的人又警醒,恐怕咱们家就摊上大事了!说到底全是他咎由自取,我只是可惜老东家一辈子厚道,怎么能摊上这种儿子呢?” 关 于陈盛之事,一家子商议出了结果,便等着官府审案宣判。 过得一日,中午食客散尽的时候,杨桂兰去了林记小食店,恰巧碰上曹氏也在店里。 毛思月斟了茶过来,便去厨房忙,金巧娘已经知道了她的来意:“嫂子是为着白棠跟虎子的事情来的吧?” 曹氏笑着接口:“你也知道,我最是喜欢白棠,这么多年都没变过。我家虎子浑是浑了些,可他听白棠的话啊……”正滔滔不绝讲起两家结亲的好处,被杨桂兰进来打断了。 “曹嫂子,先等等,你几时请了媒人上门提亲的?我来也正是为着谦哥儿跟白棠之事!”杨桂兰想起儿子的再三叮嘱,向来与人无争的性子也急了起来:“我还是觉得白棠跟我家谦儿更配。” 曹氏不高兴起来:“你这说的什么话?明明是虎子跟白棠更配。你家谦哥儿可是中了探花,将来要做官的。我听说有不少媒婆上门,提的都是苏州城内官家千金,还是娶个高门媳妇的好,于谦哥儿将来当官有利。” 她家相中的媳妇,偏偏陆家要来抢。 早知道小时候就该定下娃娃亲了。 曹氏暗暗后悔。 杨桂兰苦笑:“嫂子也知道我家正在孝期,实在不适合请媒人上门提亲,也不是谈婚事的时机。什么官家千金,我家谦哥儿就中意白棠,孩子的心意不可违拗,我这才厚着脸皮上门来。” 金巧娘眼神闪烁,心里乐开了花! 夫妻两人也点评过女儿身边适龄儿郎,虎子比起谦哥儿,自然略逊一筹。真要说相配,谦哥儿跟自家白棠站在一处,远远瞧着也是赏心悦目,一对金童玉女。 可陆家未曾暗示过,她便拖着方家的提亲,心中暗暗失望,怀疑陆谦高中探花,便瞧不上平民之家。 果然这孩子独具慧眼,还是相中了自家白棠。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别是邓英对她起了不该…… 三家多年邻居,当着两家的面,答应哪家都不好,金巧娘索性和稀泥:“两位别吵,婚姻大事倒不必急于一时,等我回去跟夫君商量商量再说吧。” 曹氏恨不得她当场答应:“不瞒你们二位,我家虎子从小就是个鲁莽冲动的性子,也就白棠的话他肯听。我就盼着两家能结成亲家,只要白棠进门,我定然当亲闺女疼。” 杨桂兰忙拦挡:“那可不行啊,我家谦哥儿就认定了白棠!他昨晚可是跟我说了,要是娶不到白棠,便要打光棍去!我家那傻小子说到做到!” 单听两家母亲说话,金巧娘便已经属意陆谦。 她嫁女儿,只想让女儿过得舒心少操点心,可曹氏话里话外想让白棠管着虎子,这不还是让女儿费神嘛。 金巧娘好说歹说,前脚送走了曹氏跟杨桂兰,后脚便迎来了邓家的媒婆。 邓家请的这位媒婆口若悬河,唾沫直飞,将邓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太太不知,邓郎君家中只有他一个儿子,将来千万家业都在他手里。他家有钱有船有商铺,使唤的下人不知道有多少,您闺女只要进了邓家门,连手指头都不用动,自有人端茶倒水送到嘴边,日子不知道得多舒心!” “劳妈妈跑一趟,实不相瞒,我们小门小户,原也没想着攀上富户。我家女儿从小自由散漫惯了,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夜来我们夫妻俩思量过了,这门亲事着实高攀不起,还请妈妈替我们回绝了邓郎君,多谢他的美意!” 媒婆夸得越厉害,金巧娘心中越没底,总觉得两家门户悬殊,当真把闺女送进高门大户的后宅子里去,以女儿从小在外面自由的性子,只恐拘着一辈子不得开怀。 “太太也别着急拒绝,再想想?”媒婆心里暗暗纳罕,寻常人家听到女儿高嫁,哪个不是欢天喜地,林家倒好似被吓住似的,上好的亲事也要往外推。 金巧娘态度坚决:“妈妈也瞧见了,两家门户相差太多,还是劳烦你替我们拒了吧。” 媒婆眼瞅着一大笔谢媒银长了翅膀飞走,从林记小食店出来,再见到等着的邓英,心情沮丧之极:“邓郎君,老身尽力了,但金掌柜说是两家门不当户不对,不肯答应这门亲事!” “拒绝了?”邓英诧异之极:“林家瞧不上我?” 他还特意叮嘱媒婆,定要多讲讲他的好话。 媒婆陪笑:“郎君说哪里的话!金掌柜的意思,郎君家太过富贵,她家高攀不起,自觉两家相差悬殊,怕女儿嫁进去不能适应,这才拒绝了。”心中暗骂姓金的生得女儿颜色好便拿乔,多少人都巴不得女儿嫁进富贵人家过上好日子,娘家还能沾光。 没见过这般固执的人家。 邓英两腮紧咬,面色染上怒意,还要强挤出一点笑意:“多谢妈妈替我跑这一趟。”打赏了一两银子给她。 直等媒婆离开,他才沉声吩咐手下:“打听一下,方家请的媒婆怎么说?”可别拒了他家,回头便答应了方家。 曹氏从林记小食店回来之后,便心事重重,直等方虎晚间回来,扯着他问话:“你这几天可见过白棠?” 方虎那日挨了邓英的打,回头越想越不安,还未顾上见林白棠,听得母亲话音,惊跳起来:“见白棠做什么?” 曹氏气不打一处来,拉过儿子便捶:“做什么?谦哥儿他娘今儿也去小食店提亲,想让白棠嫁去陆家。老娘辛辛苦苦为你讨老婆,请了媒人上门,林家不吐口。没奈何自己去了,你婶子也没答应。我跟你陆婶子从小食店出来的时候,她可是说了,谦哥儿每日忙完了便去陪白棠,打今儿起你也抽空去陪白棠。你们仨从小一起长大,我就不信娶不来白棠!” “谦哥儿要娶白棠?”方虎正烦恼邓英对林白棠的企图,陆谦可算是解决了他的烦恼,顶着曹氏杀人的目光,他算是说了句实话:“阿娘,我早说了不愿意娶白棠,你非要把我们俩往一处凑!现下好了,就让谦哥儿去娶!” 曹氏为了儿子在前面冲锋陷阵,劝完了金巧娘,回来的路上还跟杨桂兰在自家大门口争辩了许久,两人就林白棠花落谁家更合适的问题互不松口,谁知儿子却在背后拆台,对于林陆两家结亲还拍手称快,简直气炸了她的肺。 “我怎么生出你这般没出息的儿子,娶媳妇也能相让啊?白棠多好的姑娘,你还要往外推!但凡你往前凑,俗话说的好,烈女怕郎缠,谦哥儿读书人怕是拉不下面子,你脸皮厚点,还怕娶不上媳妇?”曹氏连推带骂,想把儿子推出门去。 事实证明,芭蕉巷大部分人不了解陆探花,更不知他脸皮的厚度,都被他套着乖巧知礼的壳子给迷惑了。 林白棠如今可算是深有体会,两人自昨日结伴去西市玩耍,这人便跟上瘾似的,今日放工了也来寻她出门玩,理由也是现成的:“听说玄妙观还有夜市,天色擦黑便开始摆,热闹得紧。这些年我一直在盐城读书,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出门游玩的时光,咱们往后都要补回来!” “你这理由也新鲜,我累了不想去!”林白棠坐在小船上耍赖:“你要是想去就自己撑船吧。” 陆谦便慢慢撑着船,往玄妙观方向划去。 他常年不划船,在河里驾驭舟子到底不够娴熟,才撑过一座桥,身后便有船只撞了上来,船身震得朝着一边歪斜,差点将林白棠从船头甩出去,还是她扯住了陆谦的腰带才稳住身形,两人差点一起滚进船舱里。 “怎么回事?”林白棠探头往后面瞧去,河面上每日舟楫往来,也不是没出过撞船之事,但方才力道之大,简直像有人恶意追尾。 夕阳将落未落,但见林家船尾有个粗壮汉子撑船,此时从舱里也走出一名高大的年轻男子探头察看,见到她便笑了起来:“白棠姑娘,真是对不住,手底下人没注意,竟撞到了你的船。”原来竟是邓英。 “邓大哥?”林白棠忽想起家人提起,邓英请了媒婆上门提亲,暗想苏州城也太小了些,面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想来也 不是故意的,不妨事。” 陆谦正揽着她纤细的腰肢,语气似有不愉:“邓郎君,还是让你手下人小心些,闹到船翻便不好了。” “自然!”邓英便骂撑船的汉子:“探花郎说话,你可听清楚了?再要是撞船,你就自己跳进河里游回去!” 金巧娘拒亲,他派去打听方家请的媒婆,花了一点碎银子,便从媒婆口里打听到,林家既未拒绝方家,也未允婚,只说再考虑考虑。 邓英想到自己还比不过方虎那个没脑子的憨货,心里便不舒服,掐着林白棠下工的时辰过去,远远瞧见陆谦去接她,两人有说有笑上了船,并不是回芭蕉巷的方向,他心头发堵,临时寻了舟子追了过来。 手下被骂,连连赔礼道歉:“都是小的犯错,下次撑船一定小心,还请探花郎息怒!”态度极好,但却提了个要求:“我这舟子有些漏水,原本想赶紧撑回去修补的。两位既然认识我家少东家,能不能麻烦载我家少东家一程?” 他已开口,邓英忙道:“白棠姑娘,不知你们要去哪儿?” 林白棠也不好拒绝:“既然船漏了,邓大哥先上来吧。我跟谦哥哥正要去玄妙观夜市玩儿,不知邓大哥要去哪儿?” 邓英笑道:“巧了,我一个人也正想出门去逛逛,连晚饭都不曾解决,不如咱们三人一起,不知陆探花可愿意?” 陆谦面上微笑,心中暗骂邓英贼心不死,什么不小心撞上,分明早有预谋。同为男子,两人打个照面,便能猜出对方的意图,不过当着白棠的面儿却不好吵起来,当下客气道:“邓郎君客气了,不过是随意闲逛,你既不嫌弃,便一起来吧。”肚里已经非常有礼貌的问候过了邓英家人。 邓英跳上船来,便要抢竹篙:“探花郎常年握笔,想来力气有限,还是我来撑船吧。” 陆谦便将竹篙递给他,自己拉了林白棠往舱里去坐:“累了一天了,咱们去里面坐着,正好有人撑船。” 邓英:“……”失策! “邓大哥辛苦了!”林白棠心里也暗自猜测邓英的来意,他没事儿坐船一个人去逛玄妙观的夜市,这种理由她不太相信。 这次换邓英在肚里问候陆谦家人祖宗,面上还不能露出半分不悦,一篙子便撑出去老远,目光不时往船舱里瞟,竖起耳朵细听,就想知道两人在舱内说些什么。 陆谦不过讲些小时候的趣事,引逗得林白棠开怀笑出声来,听着便让邓英肚里窝火,直恨不得拿竹篙揍他一顿,当着林白棠的面儿还得保持着风度,不能吓到她。 邓英撑船到达玄妙观,夕阳已经落山,玄妙观的夜市小摊全摆了出来,灯火连成一片,林白棠下船之后惊叹不已:“早听说玄妙观夜市热闹,今儿可算是瞧见了!” “白棠姑娘要是喜欢逛,下次我还陪你来。”邓英站在她身后,语声温柔,好似在许诺。 陆谦:“……”姓邓的忒没眼色。 林白棠以前没开窍,不会往男女之情上想,可是最近几日经过探花郎的指点,她心中忽而一动,心中不免警醒——别是邓英对她起了不该有的想头吧?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这有什么好委屈的?…… 玄妙观夜市人头挨挤,支布幕为庐,小食摊连绵不绝,吃客如云;卖花鸟蟋蟀的,弹琵琶奏胡琴的、各色娱乐杂戏,三教九流的营生聚集于此,沿河还有茶馆酒肆书局逶迤不绝,灯火煌煌,着实是个极为热闹的去处。 漕河养家日常 第81节 当着邓英,林白棠面色微红,眼神闪烁,难得向陆谦撒娇伸手:“谦哥哥,人多杂乱,你牵着我点。” 有从小到大的默契,陆谦立时便领会了她的暗示,当着邓英的面儿,牵住了小姑娘的手,还状似好心的提醒:“邓郎君久在富贵乡,想来极少有机会吃街头小摊贩的吃食,要是不习惯大可不必同我们一道。” 邓英低头,目光停驻在两人牵着的手上,男子大手修长有力,正牵着那纤纤素指,他想起那日午后探病,胸中鼓噪不断,生生咽下这口气,强挤出一抹笑容:“白棠姑娘吃得惯,我便吃得惯。” 三人走不多远,林白棠便拉着陆谦坐在一碗馄饨摊子前面,委婉暗示:“邓大哥,我跟谦哥哥都喜欢这些市井百味,你要是不喜欢,也不必勉强自己。” “这就是你家拒婚的理由?”邓英想起媒婆转述金巧娘的话,单刀直入问道:“你阿娘说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所以拒绝了我的提亲,我今日跟来其实就想问,这是你爹娘的意思,还是白棠姑娘的意思?” 陆谦:“……” 什么情况? 姓邓的请了媒婆? 林白棠原还想着委婉拒绝,让对方知难而退,没想到邓英竟是个执拗性子,便干脆明示:“我阿娘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邓大哥是我店里的大主顾,家资丰厚,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白棠不过路边一株野草,偶然入了你的眼,也是一时新鲜,过得一阵子见的次数多了,便会腻烦,又何必非要把野草移栽到园圃内?” “我懂了!”邓英听到明确的拒绝,面色慢慢沉了下来:“白棠姑娘原来是这样想邓某。”深深瞧一眼两人,他眸中讥诮之色渐浓:“姑娘跟着罗三娘子做生意这些年,心性竟还如幼儿般天真!”起身拱手:“那邓某就不打搅白棠姑娘跟探花郎。”说罢大步离去。 林白棠赞道:“这人倒也干脆。” 耳边忽传来幽幽一叹:“邓英几时提亲,我竟然不知道?” 林白棠转头,发现不知何时陆谦倾身过来,靠得极近,两人之间只有一掌之距,她无辜回答:“你也没问啊。” 陆谦从善如流:“那么请问白棠姑娘,最近都有谁去了你家提亲?” 林白棠也觉得没什么可瞒之处:“听我阿娘说,最近几日只有虎子家跟邓英家。”又觉得他露出这副委屈的模样着实好笑:“你家也没断了提亲的媒婆啊。” 自他高中解元之后,提亲的络绎不绝,若非赶上家中后来办丧事,探花之名传开,提亲的只会更多。 陆谦抱屈:“我可没见过提亲的女方,你这都追着不放。” 林白棠笑着揭短:“对啊,你没有外面追着不放的,都是直接住到家里去了。”她可没忘自己为他当挡箭牌之事。 摊主适时送了两碗野山菌肉馅大馄饨上来,陆谦挪过碗,低头掩饰自己,小声嘀咕:“那也不是我让她们住进来的。”越想越委屈,再鲜美的馄饨也堵不住他的话:“再说……我不是把人送走了嘛!” 滚烫的馄饨在林白棠嘴里翻滚,鲜美的恨不得连舌头都一起吞下去,她差点被烫哭:“是啊,我不是当面拒绝他了吗?”真搞不懂,陆探花小时候还是个宽宏大量的好哥哥,长大了心眼反而变小了。 这有什么好委屈的? 陆谦想起邓英的觊觎,以前只是猜测,没想到姓邓的上门提亲,他竟然才知道,可瞧着白棠泪花打转的模样,忙低声下气的哄道:“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就是……就是心里不舒服而已。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 林白棠:“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可生气的。” 八成是他生气,瞧着别人也生气吧? 有了邓英中间闹出的一段故事,吃完了馄饨,两人边走边消食,陆谦便小心探问:“虎子家提亲,婶子怎么说?” 林白棠正随意停在路边花鸟棚子入口,被里面各色的鸟儿吸引驻足。 那摊主大约是位养鸟高手,棚子里高低错落挂着十几只鸟笼,有颜色漂亮的鹦鹉,或翠或白,或五彩斑斓,还有叫声清脆的画眉,唯独角落里一只黑白相间的鹩哥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姑娘试试喂它。”摊主见少年少女停在鹩哥笼子前,便递了一把鸟食过来,又忙着去招呼别的客人。 林白棠接过摊主递来的鸟食逗着鹩哥说话,那鹩哥在笼子里上窜下跳,不住喊:“吃饭!吃饭!吃饭!”好像饿了许久。她逗得有趣,顺口道:“我阿 娘问我中意邓英还是虎子,我搪塞过去了。” 陆谦发起急:“今晚回去,你就跟婶子说,两个你都不中意,让婶子拒了方家提亲!” 方虎倒是无意娶白棠,可他就怕向来强势的曹氏出面,坐实了这桩婚事。 林白棠面色微红,偏要跟他唱反调:“不要!万一我娘问起我中意谁……”指尖拈了两粒鸟食进笼子,被鹩哥啄走了,只不肯回头看他,心中暗想,谦哥哥怎的跟这鹩哥一样不禁逗呢? 陆谦索性跟摊主买了鹩哥,将鸟笼子塞进她怀里,这才央求道:“好妹妹,你上点心吧,万一婶子答应了方家的求亲?” 林白棠耳朵发烧:“……你混叫什么呀?” 探花郎为了达成目的,还乱叫起来! 什么叫“好妹妹”?! 陆谦不知两家上门提亲,一旦知道此事,邓家被拒,那剩下的便只有方家了。二者择其一……他不敢再想下去,也不逛街了,急急拖着她要往回走:“不行,我现在就去你家见婶子!” 他虽叮嘱自家亲娘去见林婶子,可阿娘性子向来无争,若是跟曹婶子遇上,两家争一女,自家定然落败! 林白棠哭笑不得:“谦哥哥,你着什么急啊?” 陆谦:“……” 再不急他可就讨不到媳妇了! 两人一路沿着来路回去,离着河岸还有十几步,前面一家酒酿汤圆的小摊子忽然被人掀翻,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名壮汉,七八人提着刀斧棍棒,拖着摊主家的女儿便要走,口里还嚷嚷着:“你老子欠了我家银子,拉你去抵债呢,还不快跟爷爷走!” 那女孩子约摸十四五岁,白皙秀美,被吓得面色惨白,扯着摊子上的锅灶不肯放手:“你胡说!我阿爹在外面没欠钱!”扯开嗓子喊救命! 旁边几名摊主见此情形,有心想要帮女孩儿,瞧着那几名壮汉敢怒不敢言,只愤愤瞪着他们。 林白棠跟陆谦见此情形,下意识冲了过去:“你们做什么?” 打头的一名壮汉面上有道疤痕,抬头瞧见少年男女,竟露出个恶意的冷笑:“这不是王家丫头吗?你爹收了十两银子,把你卖给了我们家主子,你却跟小白脸跑了,再不回去小心主子打断你的腿!”说着竟直冲了林白棠过来,要拉她回去。 变故突起,两人始料未及。 林白棠提着鸟笼倒退两步,陆谦余光瞄见相连的小食摊子旁边立着一根棍子,顺手拿在手中,将林白棠护在身后,与几名壮汉对峙:“你们这帮人胡说八道,她不姓王!这位姑娘也没欠你们银子吧?还不松开她!” 混乱之中,林白棠把鸟笼随手放在一旁,往身后摊贩摆着的锅灶上一瞧,原来他家支着两口锅,一口大锅里滚油炸着藕夹萝卜糕,另一口锅里煮着热汤面,她便有了主意。 那几名壮汉顺势松开了酒酿汤圆家的小姑娘,冲着两人围逼了过来,打头的刀疤脸汉子目光在陆谦全身要紧处打量,吩咐同伴:“先打残了这小白脸,再带走王家姑娘!” 陆谦刚将棍子抢出去,听得身后白棠大喊一声:“谦哥哥躲开!”他辨声听位朝右侧退后两步,紧追过来的几名壮汉迎面撞上一瓢泼过来的热油,有四五人避无可避脸上手上身上都被泼了不少,顿时扔下手中棍棒疼得嗷嗷跳脚,其余几人脚下一顿,却依旧朝着二人冲了过来。 炸藕夹的摊主急得跺脚:“我的油啊……”却不敢闯进战圈。 很快便有两人跟陆谦打了起来,混乱之中也不知谁打中了谁,另外两人要来捉林白棠,被她一瓢热油在手给吓阻在原地,相互对使眼色,似乎都催促对方上前。 正闹得一团乱,有人厉声大喝:“住手!”原来竟是去而复返的邓英,也不知他从何处而来,手中提着根棍子便朝着混战圈冲了过来,还大声喊:“白棠姑娘别怕!” 围着林白棠的两人见到邓英,转头去拦他,三人顿时打了起来。 林白棠紧张的盯着场中,见邓英身手不错,反而是陆谦左右支绌,舀起热油去帮他。 一场混战,等到三人合力赶跑了这帮匪徒,邓英一瘸一拐过来,担心的问道:“白棠姑娘,你没事儿吧?” 林白棠才拒绝了他,没想到对方不计前嫌来帮她,便有几分不好意思:“我不妨事,邓大哥受伤了?” 邓英胳膊上有血迹,腿上也好像受伤了,眉目间却很是温柔:“一点小伤,不要紧的。”还关切的查探陆谦:“探花郎可有受伤?” 陆谦也挨了几棍子,头发也有些散了,瞧来有几分狼狈:“多谢邓兄出手相助!”他伸手:“白棠,扶我一把。” 林白棠见他拄着棍子站在原地,忙去扶他,又招呼邓英:“一起去医馆吧,先去瞧大夫。”直等在附近的医馆里看完大夫,两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她只得撑船先把邓英送去僧渡桥酒肆,回转芭蕉巷,才想起今日收获:“坏了,谦哥哥,我的鹩哥呢?” 光顾着打架治伤,竟忘了把鹩哥丢在小食摊上。 也不知那小食摊老板会不会瞧在他们离开之时,陆谦给摊主丢下一块碎银的赔偿,好心收留她的鹩哥。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难道你要替天行道?”…… 陆谦好端端受了伤,回家之后自少不了被家里人追问。 林白棠扶着他进门,陆家人全都围了过来,连连追问:“怎么受伤了?” 陆谦解释:“碰上一帮混帐欺负人,多事管了一回,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的。” 杨桂兰担心的打量两人:“男儿家皮糙肉厚,白棠可有受伤?” 林白棠顶着陆家人别有深意的笑脸,只觉面皮作烧,应付几句忙忙告辞。 往日也常来常往,可回来的路上,陆谦提起他已经央求亲娘去小食店:“我们家暂时不好大张旗鼓寻媒婆上门,便让我娘去寻婶子,两家先口头通个气,等出了孝期……” 后半句他未明说,可林白棠却听懂了。 感情她还未回家,已经被抄了后路。 不过牵了两回手,林白棠不意他手脚如此之快,生怕自家娘亲笑话,忍不住瞪视着他:“你……你寻我娘之前,好歹也跟我吱一声,着什么急啊,就不能容我再想想?!” “吱——”陆谦当时靠在回芭蕉巷的小船上,捂着伤处疼痛难忍,还能说笑:“我怕再晚些,你就被人抢跑了!” 林白棠:“……” 她又好气又好笑:“我又不是个物件儿,随便什么人都能抢走,总也有自己的主意。” 彼时,船头昏黄的马灯照出探花郎苍白的面容,竟有几分可怜。他神色黯然:“你别是嫌弃我太过无用吧?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遇上歹徒还得邓英救场子……” 林白棠清咳两声:“谦哥哥,行了啊,再装可就过了。谁知道那伙歹徒什么来路。闹市之处,还敢跑来抢人,要么哪家豢养的打手,背后有靠山;要么是横行本地的恶霸,恰巧遇上咱们,也没指着你冲锋陷阵啊。” 陆谦唇边漾出一抹笑意,大有被戳破卖惨见好就收的态势,侧头想上一想,正色道:“说起来,我总觉得这帮人里有两名男子瞧着有点眼熟,我约莫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林白棠回到家,仍是心有余悸,便拉着刚回家的林宝棠追问:“阿兄,你可知道玄妙观附近可有什么出名的恶霸?” 林宝棠才回家,坐在廊下歇息,取笑自家妹妹:“难道你要替天行道?”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林白棠道:“就是今儿听说一件事,说是玄妙观一位卖酒酿圆子的小姑娘差点被一帮恶霸抢走,那帮人对外说小姑娘的父亲欠他们银钱拿人抵债,但小姑娘不肯承认,说自家不欠外债。你说奇不奇怪?” 林宝棠在衙门当差没多久,因着他腿脚勤快还大方,不时请同僚喝酒吃饭,便听到一点内部的小道消息:“玄妙观的地头蛇没听说过,但我昨儿却听到个传闻,说是咱们江淮之地,最有名的大匪首名唤邓威。他手底下啸聚着一帮悍匪,早在官府这里挂了名号的,据说杀人越货贩运私盐无恶不作,只是我留心听着,韩知府好像并未有抓捕剿匪行动,任其发展,疑心官府与这邓威有勾连。” “姓邓?”林白棠心中暗想,怎会这般巧,竟与邓英是同个姓。 林宝棠道:“袁捕头说,周大人最初上任,也曾带人剿过好几次水匪,但江淮之地水道密布,总也无功而返,而那帮人也摸出门道了,只要不骚扰平江府过往船只,周大人也只能睁一只 眼闭一只眼。” 他听到邓威盛名,还状似无意追问袁捕头:“这邓威多大年纪了?能在江淮之地经营盘踞多年,想来也不年轻了吧?” 袁捕头当时喝到正酣,满饮了杯中酒,侧头想上一想:“约摸总也有四十岁左右了吧?” 林宝棠再为他满斟一杯奉上:“按照他的年纪,再活动几年精力不济,也该隐退了。到时候咱们都不用再剿匪,便天下太平了。” 同饮的捕快们大笑,有人指着林宝棠道:“瞧着你小子平日老实,原来也是个滑头的。怕出门剿匪就直说,也没什么可丢脸的,还要杜撰邓威隐退。” 林宝棠当时讨好的笑道:“诸位哥哥莫笑,弟弟我还没成亲呢。”挨个给在座众人斟酒:“总也要对得起祖宗吧?” 众捕快便呼呼喝喝,饮酒吃菜,在衙门里当差年头久的便讲些邓威手下水匪之事,或者船毁人亡无从查起的凶案,都猜测说不定遭了邓威的毒手,只是没有证据,又抓不到他来对质,天长日久便成了无头悬案。 林宝棠花了三两银子,装了一肚子江淮匪首邓威的故事,带着一身浓浓的酒气归家,坐在小院廊下,闻着墙角幽幽花香,听着几个房间内家里人闹出的动静,只觉得心神安逸,再不想动。 林白棠疑心他由邓威联想到了林怀之死,拍肩安慰他:“阿兄不必着急,都这么多年了,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她下厨煮了碗醒酒汤端过来,林宝棠喝一口差点吐出来:“你别是倒了半坛子醋吧?” 对于自己的厨艺,林白棠深感抱歉:“许久未下厨,手生了没掌握好量,阿兄你将凑喝吧。”还打趣他:“等嫂子进门,煮醒酒汤的手艺定然比我强百倍!” 漕河养家日常 第82节 毛思月可是常年累月在林记小食店熏陶出来的,听说自两家亲事说定,店里无人之时,金掌柜便带着未来儿媳上灶,已经对外贴出招工启示,准备再招个点菜端盘子的小伙计,让她专心在灶上学习。 “你就拿我取乐吧,也有轮到你的时候!” 林宝棠咬牙喝完醉辣开胃的醒酒汤,摇摇晃晃去院里水井旁打水冲澡,回房睡觉。 林白棠回阿婆房里说了几句话,路过林幼棠的房间,隔着半开的窗户发现这小子书本都摊着,却在纸上画小人,偏那小人头大身子小,颌下还有三缕长须,怪模怪样的,不由骂道:“林幼棠,你是皮子痒了吧?竟敢编排陈先生?!” 林幼棠已经听母亲提起,过阵子要转去罗家私塾,而且还有巷子里的陆诚。想到和蔼可亲的陆谦哥哥,自然比严厉的陈夫子要好说话许多,他的小脑瓜子里已经开始演练未来学堂宽松的好日子,说不定连繁重的功课都可以赖掉,对陈夫子难免起了不敬之心。 他正画得全神贯注,着重用笔尖描绘陈夫子最爱惜的胡须,每个弧度都照着脑子里的画面描摹,被阿姐喊了一嗓子,吓得手一抖,顿时给陈夫子下巴上点了个醒目的痦子,崩溃扭头:“阿姐,你走路都没声,吓死我了!” “做了亏心事才被吓到吧?”林白棠眼神严厉:“再编排夫子,小心我明儿去学堂里告状,让陈夫子好生管管!” 陈夫子为人严厉刻板,打人又狠,学堂里的小崽子们极少有逃过他手里戒尺惩罚的,唯有如今的探花郎当年开蒙,算是他捧在手心的爱徒,从未挨过打。 爱徒高中,陈夫子见人便炫耀:“陆探花可是老夫开蒙,如今竟也成材。”单凭此例,便有不少父母愿意将孩童送去陈家学堂开蒙。 林幼棠却认为陈夫子讲课无趣,令人犯困,心里还有些瞧不上他炫耀的作派,私底下跟陆诚说:“陈夫子说谦哥哥由他开蒙,说的好似他教出了探花郎一般!谁人不知谦哥哥十来岁上便去东台书院读书,恩师可是罗大儒,又不是他的功劳!” 小小童儿,脑后长了反骨,竟然敢瞧不上先生。 不过林幼棠胆子再大,心里再腹诽陈夫子,见到自家阿姐也跟老鼠见到猫一般,老老实实认错:“阿姐我错了!你别告诉陈夫子,我就是功课太多,一时半会写不完,这才随便画两笔。”还从书本下面抽出一张纸,讨好的递给她:“阿姐你瞧,我画你画的最美,可没给你脸上点痦子!” 林白棠接过来低头一瞧,不由暗赞:这小子竟然有几分画画的天赋,画中的她只有个背影,站在家中藤架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人,但瞧着身条儿穿着打扮,便是自己,比起头大身小被他故意丑话的陈夫子,这张画也算对自己有恭敬之意了。 不过不能助长这小子的骄矜之心,便递还给他:“你这画连我的脸都没有,还说画得最美。要是画了脸,是不是也想给我点个痦子?” 林幼棠一脸伤心的模样:“阿姐,你别冤枉我!” 姐弟俩正在嬉闹,金巧娘从小食店回来了,还未沐浴便招手唤女儿:“白棠,你过来。”率先往她房间走去。 林白棠:“……”别是陆婶子去小食店,阿娘要寻她的后账吧?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唯独不能做夫妻! 金巧娘累了一天,原本胳膊腿都不想再动一下,关门回来只想洗澡躺倒在床上,好好休息。 但杨桂兰亲自上门提亲,让她心里乐开了花,连腿脚都轻快不少。 再见到闺女心虚的眼神,她忽然便生出逗弄之心,板起脸清清喉咙:“白棠啊,今儿你陆婶子来咱家店里提亲,但阿娘仔细想过了,还是觉得谦哥儿毕竟是读书人,还高中了探花,将来必是要当官的,咱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便拒绝了她,答应了你曹婶子。虎子那孩子……”她说到一半便被打断。 “阿娘你等等——”林白棠原本坐着,眼神飘忽不太敢跟自家娘亲对视,听到这话顿时急了:“你答应了曹婶子?你怎么能答应曹婶子呢?!” 金巧娘肚里笑意翻滚,面上却一派悠闲:“我瞧着你也没中意谁,虎子又知根知底,家里不错,身子骨又壮实,听你曹婶子说他现在每个月往家不少拿钱,过日子嘛,不求别的。等你们成婚,在爹娘的眼皮子底下,虎子也不敢欺负你……”絮絮叨叨,只管讲她嫁给虎子的好处,再让她讲下去,恐怕连嫁妆都要准备齐全,定好婚期了。 “阿娘!阿娘!”林白棠这下子是真的急了,一把抓住了金巧娘的手,再顾不得害羞,满面通红坦白交待:“阿娘,我中意谦哥哥,不是虎子!”再三申明:“阿娘,我不嫁虎子!我真的不嫁虎子!” 金巧娘憋着一肚子笑意,还摆出一副被惊到的模样:“哎呀,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我还想着你也没中意谁,已经答应方家的婚事了。”她似乎犯起愁:“你婶子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让我……让我怎么开口跟她提退婚?” 她佯装恼了,起身要走:“累了一天,我去洗个澡睡觉。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反正虎子跟谦哥儿都一起长大,嫁他们之中的哪个,都不会亏待你。” 林白棠抱住亲娘胳膊不肯撒开,软语央求 :“阿娘,这事儿真不是顽的,我跟虎子不是亲兄妹,但胜似亲兄妹啊,唯独不能做夫妻!但谦哥哥不一样!” 金巧娘无奈的停下了脚步,似乎被女儿说动了,追问道:“你跟娘老实说,你跟谦哥儿是几时的事情?” “也就……也就前几日的事情。”林白棠低头瞧着自己脚尖,害羞的跺了下脚,索性一股脑儿都交待了:“我以前也没细想过啊,可前几天他说、他说心悦于我,让我嫁给他,我没答应的!”怕亲娘不相信,她还赌咒发誓:“阿娘我没骗你,当时我被惊住了,以前也没想过要嫁谁,再说婚姻之事总要上禀父母。可是当晚我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就开始想……总之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跟谦哥哥在一块儿,不论做什么都很开心!” 金巧娘再忍不住笑出声,手指在女儿光洁白皙的额头上轻戳:“你啊,之前问的时候不说,要不是我骗你,你还不肯说呢。果然女大不由娘啊!” “骗我?阿娘骗我什么了?”林白棠后知后觉,还有点不敢相信:“方家的婚事?” 金巧娘都走到门口了,才揭晓答案:“阿娘没答应方家的提亲,也没拒绝你陆婶子的提亲。”心情愉快去洗澡,只留下靠在门上捂脸害羞的女儿。 “阿娘真是!”林白棠只要想到阿娘方才逗自己的样子,就觉得自己蠢钝到无可救药。 金巧娘洗完回房,面上还笼着喜意,被林青山瞧见,起身接过帕子替她擦头发,笑着追问:“可是有什么好事儿?” “你猜!” “今天店里生意好?” 金掌柜对自己的厨艺很有信心:“咱们家店哪天生意不好了?” 林青山打趣道:“回家路上捡银子了?”挨了妻子软软一拳:“想什么呢。” “那我可就想不出来了。”林青山想到妻子近来的烦恼,顿时有了思路:“没捡到银子,那就是捡了个好女婿?” “让你猜对了!”金巧娘喜滋滋提起:“今儿曹嫂子又来店里寻我,提起俩孩子的亲事,结果谦哥儿他娘也来了,说是自家孝期不好请媒婆,提的也是两家孩子的亲事。说是谦哥儿就中意咱们家盆儿,要是娶不到盆儿就去打光棍!” 林青山细瞧妻子的神色,猜测道:“你拒了方家的提亲,应了陆家?” “哪儿能啊。”金巧娘难得矜持起来:“一家有女百家求,想娶咱们家盆儿,总也不能答应的太容易。我两家都没拒,方才诈盆儿,说是应了方家的提亲,小丫头急赤白脸想让我退婚,说是不嫁虎子。还说……”她凑近丈夫耳边,小声将陆谦所说告诉丈夫:“这俩孩子的亲事也有了眉目,我且能松快几日了!” 林青山想到素来精明能干的女儿让妻子耍得团团转,还一股脑儿把小儿女之言都吐了出来,好笑道:“这孩子也太沉不住气了。”想到不久的将来,如花似玉的女儿要嫁出去,不免心酸不舍:“真是便宜了陆家的小子!” 养女儿跟娶媳妇大为不同,一出一进之间,便是两个家庭。 既儿女婚嫁有了眉目,趁着睡前的功夫,金巧娘便谈起家中大事:“思月家里穷,毛婆子手里估计也没几个钱,还要留着养老。我想了想,不如咱家给这孩子打了嫁妆家具,钱从小食店帐上出,给这孩子撑个面子?陆家还在孝期,就算是咱们应了亲事,离成婚还远着呢,女儿的嫁妆倒可以慢慢准备着。” 林青山想到陆家出孝还远,心头这口气总算顺了,跟妻子商量林宝棠六礼聘娶之事。 陆谦在家养伤的六七日,罗家私塾已经改建的差不多了。期间林白棠还带着罗三娘子给她指派的两名护卫去玄妙观集市上寻鹩哥。 那摊主对林白棠印象深刻,毕竟这姑娘胆子大到出奇,碰上坏人还敢泼热油,而不是束手就擒。 他使劲回忆:“不瞒姑娘说,那天打完之后我就收摊了,也没瞧见鹩哥笼子被谁拎走了。当时乱成一团,我还要收拾翻倒的桌椅板凳,还真没注意。要不姑娘你再去别家找找。” 林白棠只能遗憾于自己跟鹩哥的短暂缘份,趴在罗家算帐的书案上恹恹提不起精神:“芸姐姐,你是没见过那鹩哥,说话跟人似的,也不知被谁提走了,会不会善待它啊?” 罗三娘子捧哏的十分敬业:“那鹩哥能跟普通鹩哥一样吗?那可是探花郎给咱们小白棠特意买来解闷的玩意儿!也算沾了几分探花郎的翰墨书香之气,自然比寻常鹩哥更聪明不是?” 林白棠扑过去压着她起不了身,去挠她痒痒肉:“我说的是鹩哥,你扯什么探花郎?” 罗三娘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调侃她:“没有探花郎,你能认识那只鹩哥?” 林白棠笑倒在她身上:“芸姐姐,这可是你自找的啊,别怪我下手狠!”双手一起去挠她,罗三娘子不住讨饶:“小白棠,姐姐错了!说错了还不行嘛,再也不取笑你的探花郎了!”见求饶无用,又打算贿赂她:“要不等你俩成亲,姐姐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包?!” 旁边侍候的丫环们都抿嘴笑,没一个上前去帮忙的,直等两人嬉闹完了,才各自打水拧帕子,服侍两人整理仪容。 林白棠收拾整齐,等着彩露为罗三娘子梳完头,生怕她时不时再取笑自己,板起一张小脸谈正事:“三姐姐,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要重新建个木工坊吗?可有合适的地方?” 罗三娘子早已寻过几家专事租赁的牙行,内中有一名姓刁的手里倒有几处合适的屋子:“等私塾开课,安顿妥当了,咱们就去瞧房子。” 过得几日,罗家私塾一切收拾妥当,漕帮里挑了十八名读书的孩子,年龄都在八岁到十二岁之间,由罗帮主挨个见过,又去后院见过了罗太太,最后送去私塾交到了陆谦手中。 陆谦带着自己的大弟子罗辰,还有已经从陈夫子处退学的陆诚跟林幼棠,迎接新收的十八岁学生,共计二十一名学生。 新学堂新气象,陆先生盯着堂下整整齐齐的一帮小儿,先讲了一番读书的好处:“无论你们将来是要科考当官,还是市井求生,也要记得读书明理,牢记圣贤教诲……” 罗辰身为大弟子,当仁不让给其余小弟子们做榜样,课堂上认真读书,课后……课后挥舞着拳头威胁众小弟:“要是在先生的课堂上捣乱,或者欺负旁人,我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陆诚跟林幼棠两名外面来的小儿还不懂少帮主的威胁力,可鉴于恶名远扬的少帮主,连以前许多先生都败在他手下,漕帮这些小儿们对少帮主极为信服,各个乖巧的跟鹌鹑似的,再三保证不会给陆先生找麻烦。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自家事自家知。 曹氏再次上门的时候,金巧娘婉拒了她家的提亲。 “曹嫂子,婚姻之事,也得孩子们投契。我问过白棠,她属意于谦哥儿,那孩子也说非白棠不娶,总也要孩子们愿意。咱们邻居这么多年,虎子的确是个好孩子。我要是有俩闺女,咱们两家说不准也能结成亲家。”这便是委婉拒绝了。 曹氏自己日子过得顺心,可方珍嫁出去从不曾开怀,遍体鳞伤接了回来 ,已经从女儿的婚姻里得到了教训,想娶林白棠也是看中了她能管束得住自己家虎子。 现下白棠与陆谦两情相悦,他们两家大人都有意结亲,自家再插在中间也不太合适,便强笑道:“现在再生可就晚了,咱们两家许是没结亲的缘法。” 回家之后,便向方婆子唠叨:“虎子整日不着家,就算拿银子回来,连个媳妇也娶不来,有什么用啊?还不是让谦哥儿抢了先!” 方婆子如今倒看开了,坐在门口乘凉,慢悠悠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现在信命。 有的人,寿数到了便要离开,终究无法挽留。 无论以何种方式。 曹氏原本也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自上次坐牢之后也和缓许多,同婆婆坐下来闲聊:“总是心不死嘛,想着虎子能早早成家。他连白棠都不肯娶,也不知得娶什么样的天仙回来。我是不敢想了,瞧着他命里吧。” 她又发愁大女儿:“珍儿岁数也不小了,总得考虑再嫁吧,我上次跟她提,她还说在大肉店里干得舒心,虎子也不愿意回来帮她阿爹,她暂时不想嫁。” 方婆子更有说法:“许是珍儿上辈子欠着荣家的,终于还清了,眼泪也流干了,就让孩子过几年舒心日子吧。” 所有命里跨不过的坎,全都可以推到上辈子去。 曹氏可不信什么上辈子的话,她喝完一杯粗茶,出门往大肉铺子里去,想着帮父女俩干一点活儿,结果才拐过巷子口,远远便瞧见个有些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脑子里先一步分辨出了那人,喊了一声:“姓荣的,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那人削瘦,身上套着件宽宽大大的袍子,瞧着也不甚干净,还有几处未曾洗干净的脏污,正探头探脑往方家大肉铺子里瞧。 铺子里,方珍正低头替一位老主顾剁着骨头,听到曹氏的声音也抬头瞧了过来。那人果然是荣常林,不过是偷偷摸摸过来,谁知反被方家人瞧见,顿时慌不择路往路口跑去,眨眼间跑得没影了。 曹氏都有些怀疑:“当真是荣常林?别是我眼花了吧?” 方珍漠然扫了一眼,又拿麻绳串好了肉骨头,递给老主顾,听到亲娘的话,冷冷道:“不相干的人,阿娘不必管他。” 其实年后荣常林也偷偷来过一次,方珍远远瞧见,当时还想拿砍刀剁了对方,不过大约是她的眼神太过凶狠,吓到了对方,他只瞧了瞧她便偷摸走了。 算上这次,前后来了足有三次。 明儿便是盈盈出生的日子,她还准备早点卖完肉,去集市上多买点盈盈喜欢的吃食玩具,明日好出城去祭拜孩子。 孩子在世之时,每年寿辰都是她给孩子做碗长寿面,再卧个荷包蛋,荣家人压根不在意孩子。 谁想孩子走了的头一个寿辰,荣常林倒跑来方家大肉铺子窥探,也不知想做什么。 方珍面无表情的想,他总不会是后悔了,开始想念盈盈吧?! 其实不怪方珍如此想,便是一年前的荣常林,也不敢回想现在的自己,竟然开始思念早逝的女儿。 去年严家三少爷要讨回儿子,他送田兰香去见严三少爷。也不知道她跟严利明怎生商议的,最后的结果让荣常林暗暗松了一口气。 田兰香回来哭着说:“严家后宅子太乱,三少爷说等将来分家,再让孩子认祖归宗。不过他想见儿子,要是常林哥哥不同意,我就回绝他好了。” 荣常林捏住鼻子出气,自然只有同意的份儿。 谁想正月里走亲戚,他陪着田兰香回娘家拜年,她对着席桌上的红烧鱼恶心干呕,田家二姨便顺口说一句:“兰香这模样,不知道的还当害喜呢。” 荣常林之事,严家门里的奴才们之间早都传开了。 田兰香当时道:“二姨说哪里话,这些日子过年,大鱼大肉吃多了,胃里积了食,再闻到鱼肉便有些犯恶心。等我回去吃些消食的药丸子就好了。” 漕河养家日常 第83节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荣常林当时脑中轰然作响,再瞧“自家”大胖儿子,肚里便烧起一团火。他细算田兰香上次带儿子去见严利明的日子,正是两个月前,一颗心便沉到了谷底。 ——原以为跟田兰香成亲,只戴了一顶绿帽子。 谁知这绿帽子竟是一顶接一顶,绿得看不到头。 当日送了母子俩回家去,宋氏向他哭诉自己跟个老妈子似的,一双手伸出去都糙得没法见人,过年前约好了去给老主顾梳头,结果手指刮着头发,被人家轰出去了。 宋氏不敢跟荣来福哭诉,生怕丈夫再翻以前的旧账,便只能逮着儿子哭。可同样的事情,哭诉的多了,也不能引起儿子的同情,还让他心生反感。 荣常林暗中猜测田兰香又怀孕了,心头烦躁,既不想面对妻儿更不想面对一肚子苦水只会抱怨的母亲,便躲出家门,在外面胡乱走动,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芭蕉巷。 他当时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竟跑去方家大肉铺子前面瞧了一眼,虽然还未过元宵,但方家铺子竟然已经开了,方珍收拾的利利索索,正在那里切肉。 见到方珍的瞬间,他心中五味杂陈。 当初两人和离,因女儿溺水一事闹得不可开交,此后她伤心归家,而他开开心心准备面对新生活,还想着终于能娶到心爱的女人,谁知却一脚踏进火坑,不得翻身。 严家是荣家人的主子,他脱了奴籍也没用。 亲爹可还是荣家的奴才。 一日为奴,终生为奴。 当天回去,他喝得烂醉,次日醒来便跟田兰香说:“要请大夫,也得等过了正月。” 田兰香正不知如何开口,见他主动提起,还是松了一口气,扑进丈夫怀中,搂着他的脖子说:“常林哥哥,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感激你。” 是感激,而不是喜爱。 荣常林心里一片冰凉。 出了正月,荣常林去外面请了大夫来,诊出田兰香再次怀孕的一刻,宋氏气得面色铁青,尖利的声音刮着荣家所有人的耳膜:“贱人!婊子!你怎么好意思的?我儿可还好生生在家,你竟然敢给常林戴绿帽子!”唆使儿子:“还不去打这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荣常林脱力般倒在圈椅上,对母亲的尖叫充耳不闻。 他第二次偷偷去芭蕉巷看方珍,是四月头上,严明利提着大包小包在大白天穿过葫芦巷邻居们打量窥探的眼神,踏进荣家大门,来探望田兰香。 “三少爷怎么来了?”田兰香规规矩矩上前见礼,还一脸惊慌似的扭头去瞧他:“常林哥哥——”似乎拿不定主意该如何相待。 荣常林起身,慌乱无措到了极点:“我,我还有点事,三少爷宽坐,我先去忙了。”逃也似的从家里跑了出来,连震惊到失语的宋氏也顾不上安慰。 宋氏哆哆嗦嗦扶着墙回屋,只觉得心悸得厉害,下一刻便要被气晕过去,儿子落荒而逃的背影深深打击到了她,让她甚至生出一种妄想——她若为男子,妻子当着她的面红杏出墙,她得揣把刀子上去拼命,杀了这对狗男女! 那天他在街上茫然游走,再一次走到了芭蕉巷,远远失魂落魄的瞧着方珍,仿佛是瞧着过去生活的影子。 原来他也曾拥有安宁的生活。 那天之后,过个十天半个月,严利明便会提着东西上门探望怀孕的田兰香,纵然荣来福晚间回来,听到妻子哭诉,叫儿子过去狠狠骂了一顿,也阻止不了严家三少爷上门。 有一次荣来福回来的早,进门见严利明还未离开,忿忿道:“三少爷,适可而止吧!就算是奴才,也得给我们一家子留张脸,留条活路吧?” 严利明怀里抱着大胖儿子,半点没有被赶客的尴尬,反而笑道:“老荣,说什么话呢?兰香肚里怀着我严家的种,怎么适可而止?怪就怪这块田太过肥沃,你儿子又不能耕,这也怨不得我啊!” 荣来福一张老脸都没地儿放,自家事自家知。 荣常林的身体状况他心里明白,却也无可奈何。 如今严家奴才背底里还不知怎么编排他一家,而他大半辈子在严家挣出来的脸面,早被田兰香给踩到了泥地里。 /:. 荣常林自田兰香再次怀孕,便跑去弟弟房里睡觉,此后便时常想起和离的前妻方珍跟早逝的女儿荣盈盈。 有时候荣常明不小心提起盈盈,还很是难过。他房里还有小侄女生前玩过的小玩具,一直在窗台上放着,便好似下一刻小姑娘便从笑着从门口跑进来,蹦蹦跳跳喊一嗓子。 荣常林当真开始思念女儿。 在盈盈溺水半年之后。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虎子不是外人,难道是…… 罗家私塾开课的头一日,林白棠跟罗三娘子结伴去接弟弟,顺便逛了一圈罗家的园子。 罗三娘子边走边讲起这园子的来历:“听说这园子还是我们家老祖宗当初为了凑钱,变卖了太太所有的首饰嫁妆,后来凭着一条货船发家,生意越做越大,赚到钱以后,为了补偿太太,便买了块地建了这所园子,又因两人在九月初九相识,便起名秋园。” 秋园内亭台楼阁富丽堂皇,假山怪石错落有致,奇花异草吐蕊含馨,二人沿着园内长长的木制连廊边走边聊,细雨迷蒙,遇上园内婢子折腰行礼,侍立一旁,容貌之美令人印象深刻。 林白棠满脸好奇:“想来你们罗家那位老祖宗跟太太必定伉俪情深?” 罗三娘子偷瞄了身后一眼 ,发现随侍的丫环们都在几步开外,便小声说:“小白棠,你最近满面春光,想是跟探花郎的感情蜜里调油,便以己心度人。” 她遗憾叹气:“可惜跟你说的完全相反,秋园的确是老祖宗给自己太太建的,可建成之后太太来赏玩了没几次,后来便渐渐成为罗家招待官员富商之地。等到我们老祖宗上年纪之后,竟在秋园蓄养美婢美妾,太太更是绝迹,深居佛堂几乎避世,连丈夫儿女一概都不愿意再见,想是被这段夫妻情给伤透了!” 林白棠:“……人心真是善变!” 罗三娘子生怕自己的左臂右膀被探花郎拐去成亲生孩子,到时候就得自己上手干活,便以自家为例教育手下:“小白棠,别以为男人现在对你千依百顺,便能保你一辈子安枕无忧。你可长点心吧,红颜易逝,罗家往上数几代,就没出过从一而终的情种。罗帮主当初娶我娘,还不是各种赌咒发誓,结果呢?” 事实证明,男人的话最不可靠,罗家后院里的莺莺燕燕们便是最好的例子。 初陷情网的少女一脸无畏:“芸姐姐,我俩从小就认识,谦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饱受父母貌合神离之苦便引以为鉴的罗三娘子一脸痛心数落自己最得力的手下:“小白棠,你也就认识这一个男人,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吧,免得将来哭!” 两人都不能说服对方,互相不服气的瞪着对方,林白棠自有道理:“芸姐姐不该以偏概全,笃定天下男子都如罗帮主一般的……一般的爱好广泛。”花红柳绿,环肥燕瘦,各款各型都爱。 “你大可说他负心薄性、朝三暮四、水性扬花……风流无度!”虽然是亲爹,但罗三娘子当着亲爹的面也从来不会客气,更何况是小姐妹私下闲聊,她只有说得更狠,接连吐出一串词儿,最后总结概括:“天下男子除非没钱、或者无权,否则哪个不想着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小白棠,你可别被小时候的一点情谊给糊住了眼睛!” 有了罗三娘子的示警,两人穿过园子,踏进罗家私塾,听着书斋内堂上男子清朗的读书声,林白棠有片刻的入神,一不小心便说了心里话:“芸姐姐,谦哥哥正当年少,也是容色正好。要是将来他变成个糟老头子还想要左拥右抱,我应该也不至于太过伤心,避世别居去吃斋念佛。” “你准备怎么办?”罗三娘子想到初闻丈夫变心的自家亲娘:“在自家后院大杀大砍,拔花除草?” “也不至于,我应该会寄情于山川美食,春天野游夏赏荷,秋来煨栗冬迎雪,这世间的男女情爱也不是生活的全部,总还有更多的乐子。与其哭哭啼啼浪费时间,不如盘点一下自己手里剩下的所有,开心生活!” 罗三娘子一直觉得林白棠年纪小,生怕她被男人哄昏了头便满脑子憧憬着未来相夫教子,没想到竟小看了她:“小白棠,有你这几句话,我便放心了!” “放心什么?”正赶上陆谦讲完课,挟着书本走出来,只听到最后半句,笑着迎了过来,眼神却警惕的在罗三娘子面上扫来扫去,如临大敌的模样瞧来有几分好笑。 “陆先生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罗三娘子打趣道:“防我跟防贼似的!” 陆谦坦然道:“三娘子若是不放心我做了什么对不住白棠的事情,尽管派人来监督!” “谁没事来监督你啊?”林白棠可不想踏进这二位的战圈,丢下两人去寻林幼棠,见到弟弟的第一句话便差点气歪了小小少年的鼻子:“你没在课堂上捣乱吧?” 林幼棠:“……” 现在的亲姐弟见面,都要习惯性先给弟弟扣个罪名吗? 紧跟着罗辰背着书袋出来,罗三娘子开口便问:“辰哥儿,今儿在课堂上没淘气吧?” 罗辰:“……” 他不是早都洗刷了自己厌学的恶名改邪归正了吗? 林幼棠委屈控诉:“阿姐,你当我是什么人啊?”脑子里虽然演练过无数遍,要在谦哥哥的讲堂上捣乱,这不是还没付诸实施嘛。 罗辰更恼火,他不但没淘气,还自动自发维护陆先生的课堂纪律,“阿姐,你可别门缝里瞧人!” 林白棠扯着弟弟跟罗三娘子道别,边走边敲边鼓:“林幼棠,你别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当我不知道你满脑子的鬼主意啊?提早告诉你,省省你那些小把戏,要是让我知道你淘气,有的是办法收拾你!”以前还被陈夫子叫过家长,林青山夫妇嫌丢脸,便让她去见夫子。 林幼棠:“……” 出师未捷身先死! 林白棠打一棒子,还要给一颗甜枣:“当然你要是乖乖读书,等过阵子闲了,我便抽空带你出去玩。” 林幼棠的眼睛亮了:“当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 姐弟俩初步达成一致,待得上了小船,他又有幺蛾子:“阿姐,我要划船!阿娘说你八岁就已经开始撑船卖小食了!”小少年自觉已届八岁之龄,且自己身为男子汉,自然更比阿姐强壮。 陆诚也要争抢:“我也想划船!” 两小儿平日也玩过舟子,只是技艺不熟,奈何没机会好生练习,此举正合陆谦之意,他牵起林白棠的手,往舱里去:“就让这俩小子去划吧,咱们说说话儿,一整日没见了。”眼底情意绵绵,舍不得松开手。 林白棠骇笑:“谦哥哥,他俩划船你也放心啊,就不怕把咱们一船都倒河里去?” 陆谦适时展现了自己的心狠:“到时候就让这俩小子游回去,我等着你捞!” 芭蕉巷临河,陆诚跟林幼棠都不是老实孩子,小小年纪便跟着同巷子甚至隔壁巷子里的小孩子大夏天偷偷背着大人们学浮水,真扔河里能跟两只青蛙似的划拉着水回家。 俩小儿在船头争竹篙,最后约定一人划一段路,反而是舱里的林白棠跟陆谦头并头说话,不过说的并非什么小儿女情话,反而是有关方虎之事。 “前些日子,我阿兄便悄悄跟我讲起衙门内部的消息,说是江淮地区的大水匪头子名唤邓威,这个邓威跟邓英……会不会有关系?”林白棠很担心:“谦哥哥,要是方虎当真误入贼窝,跟他们夹缠不清,怎么办?” 陆泉当年出事,货船跟伙计全都葬身河里,只他后半生与床榻为伴,让陆家家道中落,最终引恨归西,闭眼之前都不知道害他的是谁。 小民百姓,于官府消息知之甚少,真要能传到他们耳中,恐怕已经是人尽皆知之事。 陆谦心生一计:“实在不行,咱们组个局,诈他一诈?” 林白棠便与他击掌:“我也正有此意,寻个借口约他一起吃饭,咱们仨也许久未在一处吃饭聊天了。” 提起此事,陆谦便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虎子避着咱们,恐怕跟你有关系。我可是听说曹婶子不但请了媒人,还亲自跑去你家店里说合,你说虎子会不会是害羞了?” “虎子害羞?”林白棠白了他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虎子恐怕是听到曹婶子来真的,生怕我家应了亲事,将来他落到我手中,没有好日子过,这才避着我吧?!放心,等约出他来,我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就算我家没应,我也能管他!” 陆谦幽幽一叹:“是啊,盆儿不肯来管我,只想管着虎子是吧?” 他这是又来了? 林白棠虽不善诗文,却也知道有一种读书人颇为多愁善感,心思敏感细腻,写出来的闺怨诗可比女子还传神,她忍不住捶了他两下:“谦哥哥,行了啊!虎子又不是外人!” 她从小习惯性约束方虎,也不是头一回了。 探花郎似乎有点不高兴了:“虎子不是外人,难道是内人?” /:. 林白棠:“……” “什么内人外人的,你再胡说八道,我真把你扔下船啦!”林白棠扭头,不想搭理他的无理取闹:“好端端 的,你这新添的什么毛病?” 陆谦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还掰正了她的脸,朝着自己,再三强调:“反正以后……以后你要内外分明啊,可不能再跟小时候一样了!” 林白棠忍无可忍,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留了个小小的整齐的牙印:“以前没发现,你可真是个小心眼!” 漕河养家日常 第84节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这世上谁人银子干净?…… 小船晃晃悠悠到达芭蕉巷,林幼棠意犹未尽,还生出个胆大包天的想头:“阿姐,我能买下你的舟子吗?” 林白棠忍着没把俩小儿赶下船,还容忍他俩一路撑回家,已经算得疼爱。她拍了这小子一巴掌:“你怎么不跟阿爹去说,让他给你买匹马,让你骑马上学呢?” 这小子竟然还认真思索撑船跟养马的实际性,提出自己的见解:“阿姐你讲讲道理,舟子回来系在河岸边也不费什么。真要养匹马,咱们家拴哪还得弄草料养着,连马厩也没有!”眼神里的嫌弃都快藏不住了。 林白棠:“……”他还来劲了! 林幼棠缠着她,好话说尽:“阿姐,等我买了你的舟子,还可以接送陆先生上下学,也算得尊师重道,回头也不必让你再去接谦哥哥,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怎么样!”陆谦觉得这小子要是真有了小船,往后要被剥夺走许多跟白棠独处的时光,于是板起师长面孔训道:“你们也不必想着每日乘船去私塾,这个年纪正需要活动长个儿,往后诚哥儿跟幼棠一起早起走路上学,好好锻炼锻炼筋骨!” 陆诚比林幼棠大几岁,在家也听过父母商议兄长的婚事,挤眉弄眼拖了林幼棠先走,避开兄姐耳目才训他:“你没瞧见吗?我阿兄将来是要娶你阿姐的,他这是嫌弃咱俩打搅他们了!” 林幼棠头一回听说自家姐姐要出嫁之事,惊愕之下反驳:“你胡说!我阿姐怎么会嫁去你家?”虽然自家阿姐厉害了些,打他也不惜力气,凶巴巴的自小管着他,可真要嫁出去,他又想起自家阿姐的好,四时不断的小零嘴小玩具,将来找谁去买? 陆诚也没少吃林白棠送的小零嘴,对于她嫁进自家很是期待:“你难道没瞧见,我阿兄中意你阿姐,你阿姐也很乐意。方才在船上的时候,你没见他们俩在船舱里头并头说话?” 林幼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别想抢我阿姐!”扭头冲去小食店,一路直往后厨闯进去,抱着正炒菜的金巧娘直哭:“阿娘,你真要把阿姐嫁出去啊?” 金巧娘被小儿子没头没脑的话问住了:“谁告诉你的?” “诚哥哥告诉我的,他阿兄要娶我阿姐!”他突发奇想:“凭什么不是我阿姐娶他阿兄?” “要不你去问问谦哥儿,他可愿嫁进咱们家?”金巧娘哑然失笑,生出了逗弄小儿子的心思:“你阿姐老是凶你,嫁出去正好没人管你,不好吗?” 林幼棠哭着说:“不行!我就爱让阿姐管我!”眼泪汪汪求自家娘亲:“阿娘,不要把阿姐嫁出去好不好?等我赚银子了我养阿姐!” 方陆两家来提过亲,小食店后堂帮厨的俩婆子连同毛思月都知道,听得林幼棠小儿之言,都被他逗乐了。 陆谦跟林白棠等在巷子口,直等方虎一身疲惫出现,便拖了他往船上去,考虑到他近来跟游鱼似的躲闪,也不搞什么吃饭寒暄那一套,索性来了个突然袭击。 方虎被两人左右挟持,还当发生了什么事儿:“你俩这是做什么啊?” 陆谦盯着他的眼睛,严厉道:“虎子,你老实跟我们说,最近在做什么?” 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方虎心虚的目光躲闪,又想起邓英嘱咐,胆气壮了不少:“我能做什么,跟着邓大哥做生意呗!他家做海运生意,来往的都是大宗买卖!” 林白棠忽道:“别骗我们了,你跟着邓英不是做什么海运生意,而是在贩私盐吧?!” “你怎么知道?!”方虎话音落地,见到俩小伙伴震惊的神色,后知后觉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 林白棠跟陆谦原来只在背后猜测,两人商议好了诈他一诈,谁知方虎一脚踩进来,印证了他们的猜测,顿时着急起来。 ——原来林宝棠打听来的消息都是真的,邓英果真跟邓威有关系。 陆谦劝道:“虎子,你别管我们是从哪知道的,贩私盐可是重罪!被官府捉到,这辈子可就完了!” 林白棠也说:“虎子,邓英他们做这一行的,迟早要翻船,咱别跟他们在一处玩,大家不是一路人!” 既然已经被两人说破,方虎也不再瞒着他二人,朝后跌靠在舱壁上,讥讽道:“不跟邓英玩,难道跟官府玩?我家平白无故被人讹去了一千两银子,官府也不曾追究。我不比谦哥,从小读书成绩好,又考中了进士,就算跟官府打交道也不怕。既当不了官,还欠着外债,要是再不想办法,总不能等着家破人亡吧?” 曹氏被扣押,方老汉无辜连累致死,家中还被迫欠债,当时风波已过,可这件事情却终结了方虎无忧无虑的少年生活,让他开始正视现实的残酷。 林白棠以自己跟银子打交道的经验,苦口婆心劝他:“虎子,有些银子可以赚,可有些银子当时瞧着来得容易,可过后却要百倍千倍的偿还回去!你家里债务也已经还清,之前你不是还想过投东南水军吗?比起贩私盐每日提心吊胆,咱们换条路走吧?” 方虎向来生机勃勃的面孔不知何时已经改变,满是讥诮冷笑:“白棠,你别傻了!这世上谁人银子干净?也只有咱们这样小老百姓,每日辛苦赚来的仨瓜俩枣干净,可死守着干净有用吗?还不够填权贵的窟窿!河道总督府的银子干净,还是韩知府的银子干净?”说着愤慨起来:“便是你东家罗家的银子,难道也全都是干净的?!世上路有千万条,我放着容易的路不走,非要跟我阿爹似的,老老实实做人,最后连两辈子积攒的家底都被人抖搂干净!” 白棠:“……” 林白棠忽然发现,世上之事不是非黑即白,原本应该是维护律法之人,却做尽了破坏律法之事,反而让无辜之人无从抉择。 “可是虎子,旁人的银子干不干净,咱们管不着,可咱们自己总得问心无愧吧?”她的劝说显得苍白无力,并不能解决方虎面临的实际 问题。 陆谦:“……” 关心则乱,白棠听到虎子贩私盐,已经方寸大乱,还谈起良心来。 方虎还从来没有过把他们两个说到哑口无言的地步,这是头一回占了上风:“这种事情我不做多得是人做,只要有人吃盐,贩私盐的几时能禁绝?” 陆谦读过不少书,听过很多圣贤教诲,可是面对方虎的咄咄逼人,一味跟他讨论对错,君子固守之道,便等于对牛弹琴,他既不想当君子,也不想追随圣贤的脚步,只想撑起家中门户。 “虎子,要是单纯的只是贩私盐,也许并不可怕,被官府抓住打板子,也不至于要命。可你难道没想过,你跟着邓英赚贩私盐的银子,看似赚得不少,要是有天他让你杀人呢?他让你做别的犯法之事呢?”陆谦步步紧逼:“你看似赚了大笔银子,其实却留了个极大的把柄在他手上,让他有机会要挟你!” 方虎嗫嚅:“……邓大哥是好人,不至于吧?” 林白棠从认识邓英的第一天,就觉得他身上有种忽略不了的气息,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那是一种危险的气息,她出于本能感受到的,不同于循规蹈矩的市井小民身上带着的谨小慎微的安心踏实,而是游走于律法边缘的肆无忌惮,仿佛脚踩深渊,随时会拖着身边的人一起下坠的疯狂。 “虎子,你细想想,当初怎么认识的邓英?又是怎么跟他一步步结交,最后跟着他去贩私盐的?”林白棠也觉得自己方才不该过于急躁:“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跟谦哥哥只有盼着你好,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的!” 方虎回想当初相识,慢慢道:“武馆一位师兄牵线,说是自己有位认识的兄弟,为人最是豪爽大方,约了一起上山打猎。” 邓英出手阔绰,跟众师兄弟们玩得开心,打完猎还请大家吃肉喝酒,此后三不五时便约请大家一起玩耍。 少年儿郎,谁人不想一呼百应。 后来出了方珍的事情,邓英知道之后义愤填膺:“虎子,你阿姐便是我阿姐!咱们兄弟不是外人,待哥哥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从邓英揍过荣常林,替自家出了一口恶气开始,方虎便拿他当好兄弟,觉得他侠肝义胆,为人仗义。 及止后来方家出事,邓英听说他家中背着巨额债务,主动提起:“我有个赚大钱的路子,你要是急着还钱,哥哥便帮你一把?” 方虎自然入彀。 陆谦细细观察他的神色,提醒道:“你那些武馆的师兄弟呢,后来都去了哪里?” 方虎:“……” 那帮师兄们除了一位回家继承镖局,另外一位习武只是强身健体,练得几年依旧回家当他的大少爷,其余家境寻常的,如今都跟着邓英赚钱,踏上了贩盐的道路。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没有对她道德的谴责,…… 陆谦抽丝剥茧,细细讲与他听:“虎子,我虽不知你那些武馆的师兄弟与邓英有旧,还是因缘巧合之下才认识,可他们如今都跟着邓英吃香的喝辣的,走的自然也不是求稳求平安的路子。我但问你一句,家里阿婆方叔婶子,还有姐姐妹妹,你身上系着一家子的安危,你能做到不管不顾跟着邓英一条道走到黑?” 通常称为捷径的道路,总是充满着诱惑,却也充满着未知的危险,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方虎年轻气盛,不惧怕前路危险,可让他赌上一大家子的指望,他敢吗? “谦哥,我也没多想,就想着……想着多赚点银子就收手,过安稳日子。” 方虎越说气越短:“我也没想一辈子当私盐贩子啊。” 江南私盐泛滥,总有人游走在律法边缘,偷偷寻个卖私盐的路子,赚点银子补贴家用,只要没有被官府逮住,民间总默认这是小事一桩。 零散的私盐贩子也只是小打小闹,真正可怕的是啸聚成患的大股水匪,贩卖私盐只是他们的收入来源之一,他们还夺财害宝杀人越货;更有甚者,与官府勾结,为祸地方。 陆谦一针见血的指出:“虎子,你一只脚踏进邓英的圈子,往后再想脱离开来很难,须早早筹谋脱身!不为你自己,便是为家里人,方叔跟婶子也没指望着你赚来多富贵的日子,你也得好好的。” 方虎自跟着邓英贩盐,起先踏上这条路纯属偶然,还有一腔被官府逼上绝路的激愤——他们一家子老实本分的过日子,却既赔银子又赔性命。 等到事件平息,被林白棠几次三番追问,银子固然来得快,但到底兹事体大,他心知两名小伙伴不会同意他走上这条路,心虚乃至回避,已许久不曾敞开心扉。 林白棠狠狠拍了他一巴掌,恨铁不成钢:“虎子,你可长点心吧,别被人卖了!” 方虎向两人陪笑作揖:“这件事情暂时帮我保密,我想想办法行吗?” 林陆两人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一时三刻逼着方虎离开邓英,处理不好惹来麻烦,便不催他,只叮嘱道:“万事小心。” 三人谈妥下船,正站在步阶之上,仰头看时,却发现不知何时,一辆马车停在芭蕉巷口,借着夜色的掩盖,也不知来了多久。 方虎回来之时已经傍晚,他们在船舱之内说话,也不曾燃灯照明,外面人还当小舟泊岸,船主人已经离开。 正在此时,马车内下来一名年轻清瘦的男子,回身向车内伸手,有女子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三人都停住了脚步。 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陆谦的姐姐,陆婉。 张记绣庄近来工期忙,请了杨桂兰母女复工,如今家里有吕氏母女操持家务照顾老人,她们母女便放心去了。 只不知杨桂兰几时回来的,年轻男子扶了陆婉下马车,却借机握着她的手不松开,而陆婉也站在原地不吭声。 三人屏息等着,那年轻男子隐约说了句:“等你家孝期过去,我便请人上门提亲。”陆婉抽出自己的手,也不知小声说了句什么话,林白棠伸长脖子还想听,黑暗之中被陆谦悄悄握住了手,她便作罢。 直等马车离开,三人从下面冒出来,陆婉被吓了一跳:“你们三个在做什么?” 方虎笑嘻嘻道:“没做什么啊,就看见……” 陆婉紧张追问:“看到什么?” 林白棠暗中掐了他一下,这小子立马改口:“黑漆漆的,没瞧见什么。” 几人往家走,先路过方家,少了聒噪的方虎,林白棠也还保持安静,在自家门口与陆家姐弟道别,直等快到家门口,陆谦忽然冒出一句:“阿姐,那人是谁?阿娘可知道?” “什么谁?”陆婉有一瞬间的慌乱:“你们……都瞧见什么了?” “放心,虎子跟白棠不会乱说的。” 方虎自己还惹了一屁股麻烦,白棠向来嘴严有分寸。 相反,陆谦对那年轻男子很是不满:“阿姐,我们都瞧见了,他拉着你的手不肯放。”陆谦如今感情顺遂,也很愿意自家阿姐嫁得良人,不过他还有旁的顾虑:“他要是有心,便早该让阿娘知道。” 站在家门口,陆婉思来想去停下了脚步,问出了自己的困惑:“阿弟,以前他、他也提过要娶我,听他身边的小厮说他家父母不同意,挨了打还罚他跪祠堂,为此还病了一阵子。这次你高中之后,他家父母态度大改,同意让他娶我,我反而犹豫了。” 他家态度前后有变,并非源自于陆家财富的增加,而是陆谦高中有了功名,仕途有望。 杨桂兰在绣庄是个埋头干活的人,而对方家中并未有长辈出面与她挑明,连陆婉所知,也是他身边侍候的人委婉透露。 “这人到底是谁?”陆谦追问。 陆婉迟疑一瞬,才说出来:“他是张记绣庄的二公子。” 张记绣庄的大公子掌家,管着家里所有对外事务,采购生丝出售绣品,与同行业的聚会协商,出面打点官府等事,常年在外奔波。 张记二公子单名一个远字,从小有些先天不足,将 养着既不曾读书也不曾习武,将养到十来岁,家里请了一位老先生教他读书识字,闲来赏花饮茶,过得安逸悠闲。 前年秋天,趁着交了上用的贡品绣件,张记大公子便将绣庄将由弟弟打理,想着他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清闲一辈子,先学着管理绣庄,将来还可以接手家里其余琐事。 陆谦奇道:“他多大了?” 陆婉沉默。 陆谦没仔细打量张二公子,奇道:“难道他……年纪很大?” 瞧着身形体态,也很年轻啊。 漕河养家日常 第85节 陆婉垂头:“他十八岁。” 陆谦:“……比我还小了一岁。” 他在心里默默换算了一下年龄,阿姐比他还大了三岁,也就是说两人年纪相差四岁。 “张二公子他……”陆谦话锋一转,决定不讨论张二公子本人:“你跟阿娘在张记绣庄做工多年,应该也知道他们家为人。他们家先前不肯同意,想是觉得咱们家高攀不上。” 陆婉此时面上有了点笑意:“此事还要多谢谦哥儿,给阿姐长脸了!自你高中解元探花,我跟阿娘如今在绣坊里干活,谁人不是捧着。世人都是拜高踩底,原也没什么出奇的。只是他那时待我什么态度,如今待我仍是什么态度,我才有些犹豫。” 犹豫到狠不下心来拒绝。 姐弟俩心中各存了事情回家,当夜无话。 次日上午,林白棠陪同罗三娘子去为木工坊选址,先去了匠门附近,接连看过两处,都觉得不太合适。 头一处院子倒是不小,可建的房子过多,不太适合干活。 后一家院子太过破败,没准哪天房屋都倒塌了,接手之后搞不好先得全部拆了重建,工程浩大还耽误时间,暂不考虑。 那中人道:“两位娘子要是觉得不合适,小人在齐门附近也还有一处宅子,后院倒是阔大,真要建个什么工坊也合适。” 罗三娘子便催他:“这就过去瞧瞧。” 齐门近城北,离报恩寺也不远,马车停在一处宅子前,中人拿了钥匙开锁,引了二人往里面去瞧:“这家子以前是北地来平江府做生意的商贾,主人家不喜欢小桥流水的景色,便把后院整个填平,据说还养了两匹马,闲来练两趟拳脚,后来生意不景气,便转手贱价把房子处理了。我们掌柜的说咱们这边要有个院子,必要引水种花养鱼,再或者置假山荷池赏景,除了地方偏僻了些,还得花大价钱修园子,就暂时闲置着,没想到碰上了二位,可不是有缘?” 林白棠跟着踏进院子,除了一排屋子之外,后面有一片极为开阔之地,想来主人家把一处三进的院子打通,除了居住之外,不作任何观赏之用。 罗三娘子也瞧中了这院子,正与中人讲价,林白棠已经在心里开始规则,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起,有人叩响院门,身边还跟着一名青袍男子,谄媚道:“郎君,这院子阔大,正合您的要求。”引了人进来。 先引了罗林二人的中人大恼:“邹二,哪有你这样的?这院子我已经跟掌柜的打过招呼了,等这位娘子谈完了再说。你横插一杠子作甚?” 邹二笑得奸诈:“余大哥,也不是我非要来横插一杠子,这位郎君要的急,我这不是想着不耽误功夫,这才赶着过来了嘛,你们要是没谈成,我们正好接着谈。” 两人同为一家店的中人,时常为客户而发生摩擦,邹二抢生意也不止一回了。 罗三娘子还罢了,林白棠却注视着来人,寒意从后背缓缓升起,面上还装得没事人一般,上前两步笑道:“邓大哥怎的有闲功夫出来?” 原来邹二引进来的郎君,正是昨晚他们三人私底下议论的邓英。 邓英浑若无事,目光在阔大的院子里随意扫过,嘴上却不无幽怨:“白棠姑娘,我好歹为了救你还受了伤,这多少日子也不见你去探病,你心可真狠啊。” 罗三娘子震惊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悄悄捅了一下小姑娘,压低了声音问:“小白棠,你在外面有人了?探花郎怎么办?” 那眼神里,没有对她道德的谴责,全是对事件的好奇。 林白棠:“……”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讨我的欢心。 “芸姐姐,你瞎说什么呀?”有那么一瞬间,林白棠几乎要以为邓英是跟随她而至,不过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说的好像我始乱终弃一样。” 她们出门找房子并未大张旗鼓,遇上邓英也只是两家恰巧寻了同一家牙行而已。 邓英窥着她的神色,有意解释道:“虎子没告诉你,我们家是做海货生意?想在苏州城内寻个开阔些的院子存货,没想到跟白棠姑娘抢一处院子。” 自与虎子谈过之后,林白棠极度怀疑邓英的来历,多半与林宝棠提起的邓威有关系。至于两人是父子还是叔侄,还是远房叔侄,那就不得而知了。 她想起陷入泥沼的虎子,以及还在苦苦追寻父亲死亡真相的兄长,她内心的疑问越来越大,面上笑意却浓了两分:“邓大哥,上次谢谢你救了我,不如这个院子就让你给囤货吧,我们再找就是了!” 罗三娘子好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转,被林白棠拖着往外走,陪着她们来的中人着急阻拦:“两位娘子,价格咱们还可以再商量,这个院子是当真符合你们的要求……” 邓英去拦:“白棠姑娘留步!我不会跟你争院子,既然碰上了,有几句话想跟你说。”目光扫过罗三娘子,驱赶的意图很是明显。 罗三娘子很想留下来看戏,不过顶着邓英催促离开的眼神,她率先走了出去,还暗示她:“小白棠,有事叫一声啊,姐姐就在外面等着你。” 两名中人也很会察颜观色,立时跟着离开,偌大的院子只留下林白棠跟邓英二人。 邓英苦笑:“白棠姑娘,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林白棠不太明白邓英的想法,分明已经被拒绝,却还是出现在她面前,不过罗三娘子说做生意要和气生财,她诧异道:“邓大哥说哪里的话?我躲着你做什么?”心里却想,不躲着难道跟你做生意吗? 也不知邓英如何心里想什么,话里话外却都在示弱:“上次受伤回去,我一直在等白棠姑娘来探望,结果总也等不到。想着约莫是你家拒绝了我的提亲,你有些介怀此事?” 林白棠道:“邓大哥多心了,我家还拒绝了虎子家的提亲呢。我们两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也没有介怀。上次之事多谢邓大哥,只是这一向都忙着,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吧?” “没有介怀便好。”邓英似乎长松了一口气,也不知这院子哪里引出了他久远的回忆,竟然还有闲心谈起旧事:“我阿娘走得早,小时候跟着阿爹生活,他脾气暴躁,每次喝了酒都发疯,我没少挨打。后来他带了旁的女人回来,陆续生了几个妹妹,不瞒白棠姑娘,我跟自己的异母妹妹们都不亲,她们很得我阿爹宠爱,只有我是没人疼的。” 林白棠:“……” 他们两人也没有熟悉到能够倾诉委屈的地步吧? 也不知邓英怎么想的,话锋一转道:“见到白棠姑娘的第一眼,我便觉得亲切,总觉得你才应该是我的家人!既然做不了夫妻,往后做兄妹也是一样的,也不知道白棠姑娘会不会嫌弃我?” 那一霎,林白棠脑子里忽然有个疯狂的想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林宝棠为了查清楚当年之事,如今也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能为兄长做些什么? 林白棠真诚道:“邓大哥说哪里话,是我高攀了!虎子也说邓大哥侠肝义胆,当初方珍姐姐的事情也多亏邓大哥出手帮忙!” 两句话说出来,赞美的恰到好处,打消了邓英的疑虑。 却不知她从小要诚心骗人,有些假话说的跟真的一样。 邓英面上浮起笑容:“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往后要是遇上难事,记得一定要往僧渡桥送个信。” 罗三娘子目送着邓英利落离开的背影,调侃道:“小白棠,你这朵桃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林白棠冷静道:“这朵不是桃花,是食人花!” 罗三娘子笑着推她:“除了探花郎,外面的都是食人花。”还打趣她:“小顺哥娶你无望,在家借酒浇愁一阵子,被他老子狠揍了一顿,连罗帮主身边也呆不住,被他老子丢到船上去干活了,我怎么觉得你这孩子有点可怕!但凡心软点,不知道得招惹多少情债!” 林白棠心道:邓英算什么情债,说不定还是阿兄仇家! 邹二带来的人都走了,他也没办法再争下去,灰溜溜走了。徐大跟二人议定价格,又赶着去牙行签了契书,罗三娘子财大气粗,直接付钱买了院子,方便改造,而且理由都是现成的:“小白棠,家具店都是你们父女俩管着,我每季白拿分红,总也要付出一点。再说就算将来家具店做不下去,院子不还在我名下嘛。” 她说得也有道理,林白棠便不再阻止她置产。 买好了院子,钥匙交到了林白棠手里,她回去之后便与林青山商量,要将木工坊从家具店后院迁出,还与众人商议院子改建事宜,总也要抽调人手前去勘察。 林青山跟丁师傅宗旺一起,由林白棠带着去了一趟,三人看过院子之后却各有想法。 宗旺家里过日子俭省,给出的建议相对保守:“倒不必大改,这院子就很好了,到时候直接挪过来先干着再说。” 丁师傅性格激进,向来喜欢跟宗旺唱反调:“既然是特意买来建木工坊,不如一次性规划建好,省得后期麻烦。” 考虑到家具店的收支平衡,林青山的主意居于二者之间:“建小部分扩建,等将来赚得多了再慢慢建也不迟。” 林白棠笑道:“阿爹不必担心银子,建木工坊的银子不必从家具店出,芸姐姐说所有银子她掏,我与丁师傅不谋而合,一次性改建好,咱们平江府多雨,贸然搬过来在院子里干,遇上晴天还好,要是连续降雨,木头再经过晴天暴晒,不得炸开?” 家具店生意蒸蒸日上,所有师傅跟学徒都能赚到钱,也能养活家人妻小,自然都愿意为店里尽心。 听到不必为改建的银子发愁,三人再无分歧,一起在院子里转悠,兴致勃勃开始规划,哪里再添几个工棚,哪里盖几间库房,院里还得留出晒木头晒上漆家具的地方。 林白棠带着纸笔,听着他们的计划,随时涂涂改改,收纳他们的意见跟规划,还得请砖瓦匠人,盖屋子也得请人。 店里养着的十几号子人全都做精细家具的,盖房子可不擅长。 他们三人讨论了一路,林白棠综合起来,心中大致已经有了构想,剩下的还得找人设计画图,再找匠人按图纸改建,琐碎事情不少。 回到店里,后院所有的师傅跟学徒听说往后不必再窝在逼仄的家具店后院干活,而是要迁入开阔的三进院子,众人都高兴不已,追问细节,再向林白棠献言献策。 林记家具店里一派欣欣向荣,而僧渡桥酒馆后院连廊深处,还有一间隐藏的密室,门窗透光的地方全都被遮蔽,房间里点着一圈蜡烛,梁上悬下一条铁链子,链子的末端悬挂着一只金色的鸟笼子,笼子却固定垂落在桌上,里面赫然是一只鹩哥。 严明利站在鸟笼子面前,奇道:“你这笼子真是纯金打造?” 邓英正低头在桌上鼓捣食水,漫不经心道:“当然,一个金笼子也不值什么。” 严明利惋惜道:“可惜好好一个金笼子,没见你养只名贵的鸟儿,反而养了一只秃毛鹩哥!这鹩哥哪里好了?” 那鹩哥尾羽被拔光,身上羽毛也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被拔,露出带血的肌肤,黑豆眼紧闭着,正瑟瑟缩在笼子一角,正微微发抖。 “你懂什么?”邓英为鹩哥新添了食水,又打开笼子,手轻轻抚摸着鹩哥伤痕累累的小小身体,语声前所未有的温柔:“这鸟儿虽然野了一点,但等我拔光它的羽毛,它就会乖乖待在金笼子里,讨我的欢心。” 严明利可不管他再打什么哑谜,催促他道:“说吧,你几时动手?我快等不下去了!” 邓英轻笑:“急什么?总要等个好时机一锅端吧?” 严明利已经失去了耐心:“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提起附加条件:“还有我家的二老爷也一起?” 邓英抬睫,似在仔细打量他:“你来真的?二爷可是你亲爹?” 严明利嘲讽道:“亲爹又怎样?他可是害死了我娘,严家早都从里到外烂烂透了。”他自厌的说:“连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亲儿子都不在意,邓英就更不在意了:“等时机到了。”至于时机几时到,他可没提:“再等等吧。”他如是劝慰。 严明利再三确认:“少帮主,自从咱俩相识,我可是死心塌地想要跟着你干,你……不会中途把我卖了吧?” 邓英:“你值几个钱?还是严家更值钱吧?” 严明利:“……” 从利益来讲,他的确跟严家不能比。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如此耻辱,还不如投河…… 端午刚过,林记家具店的所人师傅工具全部搬去齐门附近的宅子,经过众人献言献策改建的木工坊开门,林白棠带着店里小学徒挂匾放爆竹,正式开工。 爆竹声引来附近居民凑热闹,便有小学徒提着篮子挨个发桂花糖粽子糖,顺便与众邻居打好关系。 有好事的邻居问起木工坊,小伙计便耐心介绍:“我们家店铺在乐桥,大娘婶子要是家里有需要打家具的,可以去店里转转。” 正说着,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名小男孩子,约摸有五六岁,上来一把扯住篮子便要抢:“给我给我!全是我的!” 小学徒不肯松开,还耐心劝解:“小弟弟,这篮子里的糖是给大家吃的,可不能全给你一个人啊。” 那小孩抢不到手,便在他脚上胡乱踩,还连踹他好几脚,蛮横无理:“都是我的!阿婆说都是我的!快给我!” 林白棠上前去劝,那小孩子竟朝她吐唾沫,满嘴污言秽语,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贱人妖精”骂个不住。 她沉下脸,扬声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大人呢?” 大喜的日子,跑来触霉头,不像来讨糖吃,倒好像来捣乱的。 周围邻居有人识得:“这孩子……不是杨家布庄的孩子吗?前儿还让他娘打得哇哇乱叫,被他阿婆带走了。” 听到杨家,林白棠暗想,不至于这么巧吧? 漕河养家日常 第86节 她倒是认识几个杨家人,恰巧其中有个最不讲理的姜氏,听这孩子骂人的路数,倒是跟姜氏一脉相承。 “这孩子要是再没人认领,我就送去衙门了啊。”林白棠扯着小孩子的胳膊,引得这小孩子在她手里跟活虾似的乱跳,连踩了她好几脚,为着开业新上脚的绣花鞋被踩得不成样子,还是龚氏亲手所绣,她心里大怒。 小孩家人不肯现身,林白棠便小声威胁:“再跳我就拿斧子砍断你的手脚,丢到猪圈里去喂猪,让猪咬碎你的骨头,咬爆你的眼珠子……”描述的过于鲜活,她自己先打了个哆嗦。 只听“哇”的一声,这小子爆哭起来,连喊两声“阿婆”,隐身在人群之中的姜氏黑着一张脸推开众人过来,一把扯过孙子拍了两巴掌,指桑骂槐:“教你眼皮子浅,见到别人的东西就抢!这是你能吃的吗你就抢?” 那小子原本奉阿婆之命上来抢糖,谁想糖没抢到就算了,还挨了两巴掌,顿时嚎得更厉害了,抽抽搭搭的说:“是阿婆……阿婆让我抢的……” 林白棠没想到转了一圈,还能再见到姜氏,隐约记得杨家老宅子在报恩寺附近,想来杨家离此不远。她假装听不懂姜氏的话,笑意盈盈接茬:“婶子可要管好自家孩子,别眼皮子浅,上来就抢。小时抢糖不好生管束,长大不得杀人劫舍啊?” 姜氏腮帮子咬得死紧,一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瞪着她,直吓得林白棠往后倒退了两步,拍着胸口一副娇怯的小模样:“婶子,我说错了吗?” “你个——”姜氏才要开骂,林白棠食指抵唇轻“嘘”一声,含笑提醒她:“婶子,我阿娘可是在院子里,我们工坊里斧头砍刀一样不缺!” 小学徒惊异的往身后瞅了一眼,暗道林师娘来了? 他方才可没注意,一会少不得要去问安。 自林宝棠去官衙当差,林青山便收了这姓秦的小徒弟,十二岁的小少年才来一个月,却已经颇有眼色。 姜氏上次在芭蕉巷被金巧娘吓得魂飞魄散,见识过了不要命的,也不敢撒泼,扯着哭哭啼啼的小孙子狠狠瞪了林白棠一眼走了。 小学徒秦佑送完了糖,小声问:“白棠姐姐,林师娘几时来的?” 林白棠若无其事:“我娘她忙着赚钱,没空过来。” “那你方才?” “为了吓退泼妇!” 开业大吉,还是不要有争执的好。 秦佑心中暗想,也不知林师娘有多吓人,竟能吓退这妇人。 过得两日,木工坊一切进入正轨,城中却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便是原来承接皇室贡品的张记绣庄被官府查封,张记男男女女全都被押入大牢,据说罪名是以次充好,藐视皇室。 张家大公子喊冤不止,说是他们家向来交上去的全都是绣庄最好的绣品,连绣品图案都是经过织造府官员挑选。 抓人的差役冷口冷面 ,半点不见通融,强调他们奉上面之令抓人,至于上面具体是哪一级官员,他们自然不肯吐口,只狠踹喊冤的张大公子,将人捆绑起来塞住嘴巴带走。 另外一件事情便是苏州城大粮商严家大爷带着儿子们出门购粮,半道上船翻人亡,有说是遭遇了水匪,有说是风高浪急遇上河道湍急,撞在了河底的乱石之上,这才导致出了事。 严家老太爷共有三子二女,俩女儿都嫁在本地。长子严家大爷育有二子,长子跟着大爷打理家业,次子在外求学。此次长房次子原本是守完祖父的孝,乘坐自家的粮船回书院读书,结果跟着父兄一起丧了命。 严家二房有三个儿子,老大便是三少爷严明利,四少爷出自正室夫人的肚子,如今也才六岁,难担大任,小儿子出自妾室肚里,也只有四岁。 三爷早几年病逝,留下一对龙凤胎,如今也才将将十一二岁。 偌大的严家陷入乱局,当家人立刻便易了主,从长房转入二房,严家二爷立时便接手了家业,扳着指头算算,孙子辈里如今成年的便只有二房的严明利。 许是高兴太过,大半辈子吃喝玩乐的严家二爷接任家主的当晚搂着小妾喝到三更天,胡天胡地闹到半夜,次日再睁开眼睛,半边身子不听使唤,别说掌家,便是正常走路说话都难。 严明利大张旗鼓派人满苏州城请大夫,又临危受命接过父亲身上的担子,升任严家新一任家主。 嫡母在丈夫床榻前哭得不能自己,派下人把当晚陪侍二爷的妾室打了个半死,血淋淋扔去柴房任其自生自灭,搂着自己六岁的儿子恨得几乎要呕出血,只能感叹自己时运不济,竟轮到戏子的儿子当家作主。 严家大爷出事的消息传回来,荣来福暗自庆幸,此次他不曾随大爷出门,而是留下来打理琐事,这才逃得一命。 谁知峰回路转,没过几日便有三少爷身边的人提着吃食衣料送来荣家,还传话给田兰香,让她好生养胎。 严家的婆子略懂一些生育之事,摸着田兰香的肚子笑得合不拢嘴:“家主说暂时不接姨奶奶回府,怕府里不清净,扰了姨奶奶养胎。等姨奶奶平安生下孩子再作打算。” 严明利当家,他的女人跟孩子立时便尊贵起来,不拘出身来历,往后在府里也要横着走。 这婆子自然识得田兰香原来是老太爷屋里的妾室,后来还嫁给了荣来福的儿子,可如今严明利对外宣称这是自己的女人跟孩子,还说当初不过使了个障眼法,送姨奶奶去荣管事家养胎,谁还敢提荣常林娶亲之事。 不止如此。 严明利还指派了一名婆子跟俩小丫环来侍候田兰香,务必要照顾好这胎。 严家的婆子站在荣家厨房里,指挥着宋氏干活,嫌弃她厨事不精:“宋奶奶也是积年的老人了,以前在主子面前也很是得脸,放良之后便不将主子放在眼中,便拿这般的猪狗食打发我们姨奶奶?” 宋氏如今在丈夫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声,遇上田兰香刁难,也只能忍气吐声,连半句大话都不敢说,更不必提连同丈夫如今都要在严明利手底下过活,听从他的调遣。 她做好了饭菜,端进田兰香屋里,挺着肚子的田兰香如今连婆婆都不叫了,左一个“宋氏”,右一个“宋氏”,挑剔个没完,不是嫌弃饭咸了便是汤淡了,吃两口便要扔筷子。 “宋氏,你是安心不想让我吃口舒心饭,好好养胎吧?” 严家丫环便指着她的鼻子骂:“放出严家才几日,便轻狂起来,眼里没有主子的东西,还不跪下?!” 宋氏放良多少年,膝盖骨硬着,如今却被严家丫环婆子押着跪在田兰香面前,还要挣扎不休,却被田兰香一句话便制住了。 “宋氏,你再使坏,我便让三爷发话,让荣管事休了你!” 宋氏一把年纪,娘家早无她的立足之地,休出门还能去哪? 这一刻,她害怕的跪倒在田兰香面前,心里升起一个绝望的念头:如此耻辱,还不如投河死了算了! 她想起冰凉的河水淹住口鼻的窒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想起溺水的孙女,小孙女当时几岁来着? ***** 张记绣庄被查封之后,杨氏母女都回了家。 杨桂兰倒罢了,只当丢了个活儿,反正她有绣技在身上,就算不去张记,也还能凭本事吃饭。 陆婉便不同了,才过了两日便挂起了黑眼圈,担心张家二少爷,夜里睡不着,还悄悄儿去衙门打探消息,结果被拦在外面,不肯让她进去探望。 她没辙了,半下午便坐在河岸边等陆谦,想让陆谦替她想办法。 陆谦这日接到恩师罗俨之托人捎来的急信,见到撑船去接他的林白棠,赶跑了试图一起坐船的陆诚跟林幼棠,上了船便一脸凝重,告诉她一件事:“白棠,出事了。” 林白棠最近顺风顺水,除了有次去木工坊的路上撞上姜氏带着孙子出来玩耍,远远朝着她吐了一口痰之外,其余时候都很顺利。 她还当邓英又起幺蛾子,头一个联想到的便是顾前不顾后的方虎:“可是虎子出事了?” “不是虎子。”陆谦解释道:“我恩师写信过来,你还记得乡试的钱大人吧?他前阵子曾给我恩师来信,说是朝廷派巡按御史岑善来江淮,还是他同门小师弟,让恩师联系江南旧友照管一二。可……岺大人出事了!” 林白棠不认识岑大人,但对钱学礼大人却很是感激,若非他当时在苏州城,恐怕方家早已家破人亡,连虎子也不知所踪了。 “岑大人出事,你怎么知道的?” 陆谦解释:“岑大人出发之时,钱大人便叮嘱他,到时候来江淮之地有事,也可寻恩师商量。可岑大人的船到镇江段遇上了水匪。当时正逢夜半,岑大人坐的不是官船,他隐瞒身份想要微服私访先探查一番。谁知当时水匪劫道,还攻上两艘商船杀人放火,上面挂着严家旗。岑大人亲眼目睹,他所乘的商船遇上水匪杀人,想是水匪为了灭口,竟连岑大人乘坐的商船一起劫杀烧毁,他也未能逃得生路。” “哪里传来的消息?”林白棠才跟罗三娘子在茶楼里听了一耳朵小道消息:“不是说严家粮船是遇上乱流怪石才出的事?” 陆谦道:“岑大人是北方汉子,不会水。而他手下有个善水的侍从,他将自己 所有要紧的东西,连同官印,匆匆写就的密信都装在油纸包里,交由侍从跳船保命,又不敢相信别人,叮嘱那侍从前往东台书院寻我恩师。恩师已经派人亲自入京送信给钱大人,又写信来让我关注平江府水匪及官府动向。” 他愤慨道:“江南水匪竟已猖獗至此,却未见官府调兵剿匪,知府衙门与河道总督衙门都不见半点动静,他们这到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已经与水匪有所勾连?” 林白棠见他情绪激愤,握住他的手,说出自己的隐忧:“水匪如此猖獗,虎子他还能脱身吗?” 陆谦用力回握她柔软的手,心里升起一个念头,或者可以通过方虎探听水匪的动向。 小船行至芭蕉巷河岸边,陆婉远远见到二人下船,忙迎下石阶,也顾不得林白棠在场,便向弟弟求助:“谦哥儿,能不能帮阿姐想想办法?” 陆谦心中了然:“可是为着张二公子?” 陆婉一脸焦急:“他身子骨本来就弱,好容易将养了这些日子,哪里受得住牢里的苦?”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 张家的事情,上门抓人的衙差还没个确切的说法。 陆婉寻上陆谦,恰逢林白棠在侧,她迟疑道:“婉姐姐,要不……等我阿兄回来问问他?不过他去知府衙门没多久,估计也就打听打听,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病急乱投医的陆婉感激的握住她的手:“好妹妹,能打听一点消息也不错了。” 林宝棠回来之后,陆家姐弟俩都在家中蹲守,听说陆婉要打听张家之事,他虽不曾跟着袁捕头去抓人,但在衙门里多少听了一嗓子。 “事出突然,听说上敬的绣品有问题,上面问责便把绣庄东家抓了。张家人都关在一处,你们不必着急,明儿我找个借口进牢房去打听一番。” 有了林宝棠一番话,陆婉明显放心许多。 姐弟俩心事重重回家,陆婉随便扒拉两口饭便回房去了,陆谦想起家中败落之事,追去父母房里问起:“阿爹,阿婆老说咱们家以前也是阔过的,后来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陆文泰敷衍道:“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你小孩子家家问这些做什么?没事就早点回去歇息吧。” 陆谦不肯罢休:“阿爹,我们家的事情可是与水匪有关?” 杨桂兰见儿子犯了执拗,也知道他的性情,要是得不到满意的答案,恐怕大家都不必睡了,捅了丈夫一下:“谦儿年纪也不小了,他既然想知道,还是告诉他吧。” 陆文泰责备道:“你这孩子,知道这些也没什么用啊。我年轻的时候,家里开着货栈,房产铺子田地都有。那时候家中有余钱,生活过得不错,从小便开蒙读书。后来娶了你阿娘,成亲没多久,你阿翁出门进货,家里还有两艘货船随行,伙计也有几十号子人,结果在半道遇上了水匪,连船带货,还有随行的伙计们全都没了,你阿翁跳河才留得一命,还受了重伤,这辈子再没站起来过。” 这些旧事,家里孩子们通通不知道,只偶尔郑氏与人说嘴,对外夸耀:“我们家以前也是阔过的。”大家都觉得她好笑,许是发白日梦呢。 “当时报官了吗?凶手呢?” 陆文泰道:“我当时还在读书,对生意一窍不通。你阿娘也是个新媳妇,我们两个……”夫妻俩对生活的恶毒一无所知,突然被打到泥地里,才开始面对命运的狂风暴雨:“我去报官,官府也只是草草记了个卷宗,说有结果就通知我们,一等便是数月。后来还去衙门查问过几次,起先他们还有几分客气,只说可能得等些日子,后来便一推再推,没了下文,谁知道凶手在哪呢?” 他们夫妻俩年轻的时候还曾寄希望于官府的公正,后来陆家败落之后才觉得与其等待官府的办事效率,还不如寄希望于老天爷的报应。 杨桂兰虽不知儿子为何追问家中旧事,但也劝他:“谦儿,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咱们家只能自认倒霉,连你阿翁也已经过世,一味纠缠旧仇也没用。日子还是要向前过。” 陆谦不死心:“阿爹,当年之事阿翁有没留下什么线索?” 陆文泰原本要赶儿子回房,脑子里却浮起多年前旧事。 陆泉被救回来之后,神情激动描绘凶手容貌:“领头的个头很高,左脸庞有个小儿半个手掌大小的胎记……”拉拉杂杂说过很多,还催促陆文泰:“儿啊,你一定要抓到凶手,不为着咱们家,单为着死去的伙计船工,也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 陆文泰当时寄希望于官府,还忙着处理伙计船工身故的善后事宜,对老父亲的执著很是敷衍:“阿爹,江南这么大地方,既然遇上了水匪,除了官府清剿,我又去哪里寻?要不还是等等吧,等官府剿匪,定能替大家报仇!” 如是者三,陆文泰渐渐沉默,从被救回来之后的满腔仇恨,到后来的寡言少语,惜字如金。 孩子们逐渐出生之后,陆谦往祖父身边蹭,新生命的到来才渐渐让他对活着存在一点微渺的希望,愿意跟孙子多说几句。 父亲过世之后,偶尔陆文泰会在深夜里惊醒,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自责自己当年的懦弱,没有听父亲的话去查追查凶手的下落,让他不但忍受身体瘫痪的痛苦,还要忍受精神上的无能为力。 一个屋檐下住着,父子俩后来几乎形同陌路,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客气,实则两颗心已经在万里之遥。 “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我隐约记着他刚回来的时候,好几次跟我描述过凶手的长相。”陆文泰起身,从床下拉出一个锁着的樟木箱子,掏出腰间钥匙打开,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沓纸,递给儿子:“我当时安排好家里的事情,不是没想过去追查凶手的下落,还按照你阿翁描述的画了不少凶手的画像。可是……” 杨桂兰眼圈红了,握住了丈夫的手:“谦哥儿,你阿爹本来悄悄定好了出门的日子,可是我怀孕了。当时你阿翁病着,需要有人床前侍候,而你阿婆……”家里突然败落,房屋田产铺子全都散了个干净,丈夫还彻底瘫痪,郑氏突遭打击,不能接受此事,精神彻底垮了,还有些神神叨叨。 “家里瘫痪在床的父亲,生病的母亲,还有怀孕的我,你阿爹他怎么走得开?" 漕河养家日常 第87节 陆文泰从小不曾管过家中生计,五六岁开蒙便与书本为伴,毕生追求是科考入仕,庇护一方百姓。 讽刺的是,他的理想拯救不了自家面临的残酷现实。 面对现实的无力,他只能妥协屈从,学着去赚钱,去侍候病重的父亲,宽慰痛苦的母亲,照顾怀孕的妻子,奔波于药店跟当铺之间,奔波在养家糊口的路上。 拔剑的义士不怕血溅四方,还能喊出那句“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还能对下一世有所期许:“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可陆文泰白晳修长浸染着书香笔墨之气的双手不得不担起生活的重担,腰杆早被压垮,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经过二十多年的岁月风霜,早已被蹂躏的面目全非。面对年轻气盛追问旧事的儿子,他双手捂脸羞惭欲死:“谦儿,我没脸见人!对不起你祖父!” 陆泉后来装聋作哑,陆文泰多年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更不敢旧事重提,只敢在父亲过世的许多个日夜里清醒的回忆往事,凌迟自己。 普通人没有侠者勇士的慷慨激昂快意恩仇,可普通人还得一日三餐,照顾父母妻儿,还得出门,陪着笑脸赚那仨瓜俩枣,用尽全力为一家人遮风挡雨。 杨桂兰轻抚丈夫肩膀,眼圈红红轻声问儿子:“谦儿,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父母都很无能懦弱?” 陆谦手中握着厚厚一沓画纸,打开看时,上面画的应该是同一个人,每张脸上左边都有个小儿半掌大小的胎记,但每张画上的人年纪都不同,从年轻时候到中年,五官有变,容貌也有变化,只有胎记不变,画画的日子不变。 每一年,陆文泰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里,重新画一张凶手的画像。 后来的日子渐渐好起来,孩子们都大了,家里的生活也算得安稳,大家在芭蕉巷里扎下了根,而过去永不再来。 他每日撑船去卖东西,走过苏州的大河小道,角角落落,还曾去过出事的河道,然后一年又一年,从来也不曾遇见过凶手。 当年出事没有走出去追查凶手,后来的这些年,他好像被困在了原地,哪怕多少次出门寻常,也觉得是因为自己的 原因而错失追捕凶手的机会。 陆谦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父亲:“阿爹,你不必太过自责,阿翁也从来没怪过你。这件事情错在凶手,错在官府,却唯独不该是我们的错误。当官者不曾护佑百姓,缉凶严惩,为匪着丧尽天良,随意残害人命劫掠钱财,所有的苦果却要我们来承担。” 陆文泰没想到儿子竟然这样想,他渐渐放下双手,露出一张痛苦的脸:“谦儿,你当真不怪父亲懦弱?” “当然不会,阿爹你别多想,早点休息!” 从父母房里出来,陆谦回到房间,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小时候他曾因自己读书成绩不错而有一些自傲,小孩子的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一腔热血能够拯救世上苦难,能够荡尽天下不平之事,可是后来渐渐长大,才知道普通人的一生,连自己都不能拯救,更何况他人的苦难?! 他不觉得父亲的选择有错,比起追查凶手,当时要安抚死去的伙计家属,要照顾家中父母妻子,先要稳定后方,才有余力追凶。 而缉凶之事,本是官府职责,却因官员的渎职而拖延多年,成一桩悬案。 他坐在灯下,细细观看每一张画像,脑中想象凶手的样子,想象当年之事,想象祖父后来的沉默,还有父亲这些年风雨无阻的撑船出门,先还提议为父亲另寻营生,开个店也行,都被他拒绝。 他的心,忽然很疼。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年轻的一辈长大之后…… 张记绣庄之事,一时半刻还没有结果,但绣庄被查封的数日之后,便有人奉官府之令接手张记的产业。 林宝棠坐在妹妹的船上,向前来探听消息的陆婉耐心解释:“张家的罪名未定,便有人迫不及待接手绣庄,还对外放出消息要招张记所有绣工回去,肯定是有人想要侵吞张家财产。” 陆婉想起二公子张宁所说,从去年开始便有人上门想要买张记绣庄,都被张家人婉拒。 张家虽然还有别的产业,但绣庄却已经传了三代,绣庄不但有外面招进来的绣娘,还有家养的几十口子绣娘,每年的绣品生意畅销江淮,就为着张记的绣品要送去宫里,招牌也是响当当的。 “是谁接手的张记绣庄?” 林宝棠面色难看:“我原也不知道,不过听胡师爷不小心漏出来的口风,好像姓梁……听说韩大人的夫人便姓梁。” 张记绣庄算是平江府丝织绣品头一家,不但有绣庄织坊还有缫丝坊,许多绸缎庄都向他家进货,生意红火。 没想到一朝被查封,罪名未定,产业已经被侵吞。 陆谦冷笑一声:“姓韩的未免吃相太难看了!他当平江府是自己家的钱袋子?什么生意赚钱都想捞一笔,也不管百姓死活!” 陆婉面色难看:“那二公子呢?” 林宝棠有时候会去牢里提犯人审讯,跟狱卒也打过交道,道:“我借着提人的机会去瞧过,张家二公子身子弱,再说也不掌家,瞧着气色差点之外,倒也不打紧。可张大公子就惨了,被打得血肉模糊,要他承认以次充好当贡品,大公子不肯认罪,便被打了好几轮,只恐凶多吉少。” 张大公子也不傻,他不承认尚能拖延一阵子,盼着事有转机。可若是认罪,等于坑害了一家老小,不但自己要丢性命,便是家人也保不住! 四人坐在船舱内,陆婉忧心忡忡,陆谦满面义愤,林宝棠在官衙待得越久,越觉得百姓之艰,都奔着好日子去的,可遇上贪得无厌的父母官,就算挣下金山银山,破家毁业还不是在一念之间。 林白棠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陆婉,只能想点实际的办法:“阿兄,要不……我想办法去弄点好药,你下次进牢房里,偷偷给张家大公子送点药,想办法帮帮他们。”只要保得住一条性命,说不定还能有别的办法。 陆谦道:“等我回去就写信给恩师,让他想办法问问去京里探问消息。”他宽慰六神无主的亲姐:“阿姐,二公子定然能够早日出来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自家阿姐好不容易有了意中人,谁知张家却遭横祸。 林宝棠也安抚她:“你别着急,我在衙门里盯着。” 他进衙门当差的时候,众人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遇上事了反觉出便捷。陆谦想起自家的事情,便问起林宝棠江淮之地盘踞年头久远的水匪,当着林家兄妹也没什么可隐瞒之处:“二十多年前,我父母刚成婚之时,家中便遭遇了水匪,船上伙计全都被劫杀,只有阿翁逃得一命,至今仍是悬案。宝棠哥在衙门可有打听到水匪之事,烦请告之。” 陆家旧事,芭蕉巷众邻居并不知底细,便是陆婉也是头一次听说,她呆呆问:“阿弟,此事当真?” 林白棠与自家阿兄交换个震惊的眼神,两人目中都是同情,没想到不仅林宝棠的生父遭遇水匪劫杀,连陆家也遇此惨祸。 “自然是真的,我以前听阿翁念叨过几句,不清楚底细,后来特意问过阿爹。这件事情是阿翁一辈子的心结,便是阿爹也走不出来,要是能肃清当年水匪,也算给家里有个交待!”从严家遇水匪,恩师来信,陆谦才想起自家之事。 几乎同一个时刻,林宝棠也开口:“不瞒你们说,我去衙门当差,也是为了追查生父死因。十几年前,孙震治理疏浚运河,我生父当河工,当时河工全都被克扣工钱。我父亲年轻气盛,联系关系好的河工兄弟跟督工的官吏争执数次,讨要工钱。后来几名带头讨要工钱的河工全都被杀,对外只说遇上盗掘堤坝开辟私道的盐贩子,这才被杀。我心中不甘,只想查清楚当年之事。” 上一代选择了保全家小,隐忍仇恨活了下来。 但年轻的一辈长大之后,却不肯咽下这仇恨。 陆谦跟陆婉听到此事,同样震惊的回望身着公服的林宝棠,没想到往日沉默寡言的林宝棠竟然背负着血海深仇。 两家皆毁于水匪之后,结合十几年前之事,陆谦大胆假设:“我家出事已经是二十三四年前,当时阿爹阿娘刚成婚,便遭遇水匪。宝棠哥生父也死地十九年前,也就是说中间相隔没几年。而且你家之事,说明一个问题,当年的水匪跟孙震说不定有勾连,不然为何死的偏偏是带头讨要工钱的河工?” 林宝棠道:“我也怀疑孙震跟水匪有勾连,但是没有证据,河道总督又不招人,便只能去知府衙门当差。想着多年旧案,衙门总也有卷宗。” 严家遭遇水匪,连同微服出巡的巡按御史都遭遇不测,江淮水匪猖獗至此,无论是河道总督府还是苏州知府衙门,竟都纹丝不动,只派出一些差人例行去出事地点走个过场。 “严家人来报案,韩大人派一队兄弟去案发地点转了一卷,回来之后袁捕头还带着兄弟们喝酒吃肉,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要尽快破案。” 林宝棠当时假装好奇,跟一位交情不错的衙差打听:“严家死了这么多人,大人不会限破案时间吧?要是忙起来回不了家,我还得找人跑腿去家里说一声,免得数日不着家,我阿娘惦记。” 那衙差正喝到半酣,拍着他的肩膀笑话 :“兄弟,你别是家里还有新媳妇吧?着什么急啊,到点就回家了。咱们韩大人就这点好,不拘多大的事情,都不会为难咱们兄弟。再说……是严家死了当家人,与咱们何干,不会影响咱们吃肉喝酒的!” 林宝棠虽不识严家人,但想象到受害者家属的悲痛心情,心中对韩永寿及其手下这帮衙差都很厌恶。 严家来报官的正是大房,严大太太得知丈夫出事之后,差点昏过去,醒来便催着府里管家去官衙报案:“无论如何,都要把人找回来!” 严大少奶奶更惨,挺着八个多月的肚子,骤闻丈夫出事,动了胎气,当时肚子便疼了起来,疼了一天一夜,最后生下来个死胎,自己也差点跟着去了,用百年老参吊着一口气,总算是活了过来。 可孩子胎死腹中,丈夫也已经死了,严大少奶奶遭逢重击,心中早萌死志,若非还有儿女未成年,眼巴巴守在床边,她早随丈夫去了。 陆谦深吸一口气,仿佛想吐出胸口浊气:“江南水匪成患,这帮疯狗背后,恐怕还有主子!”他语声沉沉道:“宝棠哥,你放心,总有肃清匪患的时候!” 过得一日,新接手张记绣庄的梁家,便派人前往张记许多雇佣的绣娘家中游说,请她们回去干活。 梁记的管事来陆家,是个团团脸的胖子,跟发面馒头一般白胖圆润,一脸喜色道:“听说您母女二位可是张记顶尖的绣娘,如今张记易了主,活儿也不少,便想着请二位过去做事,不知道两位意下如何?” 杨桂兰在张家多年做事,相处的还不错。可张记莫名其妙被查封易主,也不知其中有多少猫腻,心中不大舒服,便以身体不好为由推脱:“不瞒您说,我年纪大了,孩子学业有成,家里如今也能过得去,眼睛也花了,实是做不了什么绣活了,便想在家里歇一歇的。” 为女儿的借口都想好了:“我家婉儿年纪也不小了,再不嫁出去都要成老姑娘了,如今正好留在家中好好择婿,过了孝期便能成亲了。” 梁家管事再三相邀:“小人知道太太家里如今可是不缺银钱过活,可谁还会嫌银子多?再说以您母女两位的手艺,也不必计件,到时候专门教一批绣娘出来,我家主子定然不会亏待了您二位!” 杨桂兰还要再拒绝,没想到陆婉却应承了下来:“我阿娘年纪大了,就留在家中养老。左右我在家中无事,既然贵主人有意,我正好去帮忙。” 那胖管事喜笑颜开:“我家主子刚刚接手绣庄,就想招陆姑娘这样有本事的绣娘。多谢姑娘了!”高高兴兴离开。 杨桂兰很不是满,拦着女儿不肯让她去:“张记绣庄被查封才几日,便有人迫不及待接手。那头罪名都没定,这头便已经抢人家绣庄。婉儿,你不能去!” 陆婉眼神坚定,头一次忤逆母亲:“阿娘,正因为张记被查封的不明不白,我才要去当绣娘,说不定还能知道一点什么消息。张记老板向来待人宽厚,我想帮他们一把!” 杨桂兰没好气道:“你到底是想帮张记一把,还是想帮张二公子一把?”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你们嘴巴没说,眼睛说…… 陆谦回来的时候,陆家母女俩正在闹别扭。 杨桂兰坚决不肯让陆婉去原张记绣庄,而陆婉铁了心要去,母女俩互不相让,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转为冷战。 吕氏在厨房里听得娘俩吵翻了天,而郑氏在房间里休息,连个声气儿也没出,她们娘俩就更不敢搅和主人家的事儿,只敢关起厨房门做饭,盼着陆文泰跟陆谦赶紧回来。 陆谦进门的当口,杨桂兰便拉着儿子的手要他评理:“谦儿你来说说她,好好的女孩儿,非要搅和到张记去,能落得什么好?” 陆婉心系张二公子安危,态度也出人意料的强硬:“我也没指望落什么好,只想有个善始善终!” 陆谦深知张记绣庄背后另有隐情,自家阿姐去上工,说不定还有意料之外的危险,但人生在世又岂能事事趋吉避凶,有时候还是要遵从本心,于是为难道:“阿娘,阿姐已经成年,她也不是小孩子了,既然她非要去,就别拦着她了!” 他话音落地,向来性格温柔的杨桂兰便恼了:“我还不是为了她好?你们一个个翅膀都硬了,我的话都不管用了,也不将我放在眼里了?”说着说着竟哭起来。 陆谦:“……” 他不是这个意思! 显然再解释已经徒劳,杨桂兰已经从这件事情跳过去,转而讨伐姐弟俩的态度问题。 陆婉已经同自家阿娘翻来覆去讲过好几遍,发现此路不通。她讲道理的时候,杨桂兰讲态度,她讲态度的时候,杨桂兰讲父母恩情……两人好像永远走在岔路上,讲不到一起去。 她拉起陆谦往外走:“算了,反正怎么都讲不清,不如不讲!” 身后,杨桂兰显然也气得狠了:“嫌我不讲道理?你们小时候要吃要喝的时候,怎么不嫌我不讲道理?这会都能顶天立地了,反而嫌弃起我来了?” 陆婉气得回头,眼泪直流:“我几时嫌弃你了?” 杨桂兰的眼泪也流个不住:“我也知道你如今大了,嫌我管东管西不自在,只盼着你明儿赶紧寻个婆家,有婆婆丈夫管着,也省得我操闲心!” 往日娘俩也曾为着陆婉的婚事吵过架,但那只是吵结婚一件事情,如今却是借张记之事再吵回婚事,等于绕了一圈牵出线头又扯回旧账。 陆婉气得几欲跌足:“好没意思!我们说的是张记的事情,你又牵三扯四说什么婆婆丈夫,非要把两件事情混在一处,就为了往我心上插刀子?我知道自己年纪大了没嫁出去,在家碍了你的眼了,这才吵架想赶我走……” 母女俩为着陆婉的婚事,续起先前的话头又吵了起来。 杨桂兰一步踏出厅堂,站在廊下哭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几时碍了我的眼?我就算养你一百岁,也不会放你去跳张家的火坑!” 先时绣庄里还传过一些风言风语,杨桂兰虽埋头绣花,却也听到一言半句,心里为女儿不值。不过张家不曾上门提亲,便是张二公子见到她也规规矩矩,在女儿面前也是有礼貌知进退,对方不曾明言她便装不知道,赚银子供儿子赶考。 张记要好的绣品,她只想凭手艺吃饭,大家各取所需而已。 “张家怎么就成了火坑了?”陆婉曾经也想过要跟母亲讲讲张二公子的事情,但苦于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对方也不曾请媒人上门,贸然不好出口,谁知拖来拖去张记便出了事。 杨桂兰骂女儿:“人家还没怎么着呢,你自己先凑上去,连点女孩儿的矜持都没有……” 漕河养家日常 第88节 这话等于打了陆婉的脸,她哭着往外跑。 陆谦连忙追了上去,姐弟俩站在家门口拉扯。 陆婉哭个不住:“你听听她说得什么话?我不过想着他家落难了,帮帮而已。我做什么不顾廉耻的事情了?” 陆谦生怕她再哭下去,引得同巷子里的邻居们全都围了过来,便出了个主意:“阿姐,要不……咱们去林家坐会?白棠已经回来了,这会儿还在家呢。” 陆婉听得院子里阿娘的哭声,勉为其难点点头,边擦眼泪边被弟弟拉去了林家。 林白棠方才同陆谦一起回来,才进了家门烧了热水,想冲个澡便歇会,听到大门敲响,过来开门时,发现是陆家姐弟俩。 林青山如今在木工坊回来的比较晚,林宝棠许是跟着那帮捕快也不知道又去哪里吃饭喝酒;林幼棠跟陆诚走路回来,这会儿估摸着还在半道上。他回来也是直奔小食店,先去后厨扯开嗓子喊一声:“阿娘我饿了——”几乎成为他归家的 仪式。 金巧娘应一声,这小子便在后厨点菜,选自己爱吃的填饱肚子,这才回家写功课。 正值夏季,龚氏也时常在店里坐着包馄饨,家里也就林白棠一个人。 林白棠拉了两人进来,见陆婉眼圈红红,便用眼神询问陆谦:怎么回事? 陆谦轻微摇头,暗示她不必问。 林白棠便淘了帕子给陆婉擦脸,只装作无事道:“我家井里冰了甜瓜,姐姐来的正是时候,先吃块瓜解解渴,一会子我去店里提几个菜咱们在家里吃。” 陆婉早都瞧见了他两个的眉来眼去,索性借着铜盆里刚打上来的冰水洗了把脸,又用帕子捂住了眼睛,遮羞似的盖住了自己的脸皮,叹道:“你两个当着我的面说什么呢?” 陆谦喊冤:“阿姐,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陆婉恨道:“你们嘴巴没说,眼睛说了,心里也说了,当我是瞎子啊?明知道我成了老姑娘都要嫁不出去了,留在家里还碍眼,你们俩给我眼里扎刺啊?”说着说着想起牢房里生死未知的张二公子,禁不住又流下了眼泪。 那个人,最初接手绣坊的时候,还是个万事不过心的闲散人,被绣庄的琐事给烦得手忙脚乱,瞧着比姑娘家还要内向几分。 管事的还要去缫丝坊,便指了陆婉带他熟悉绣坊事宜,那人求她帮忙的时候,面庞连着耳朵都红成了一片,倒好似从来没跟女子讲过话一般。 陆婉便引着他熟悉绣坊之事,他渐渐没那么拘谨,还时常带些小零嘴塞给她,或一把干果,或一把糖,每次都红着脸说:“劳烦姑娘帮忙。” 他若是塞一把钱,陆婉便只会视作少东家对雇工的打赏谢意,可偏偏他只塞零嘴,到了秋冬还会塞柿饼给她,咬一口比蜜还甜。 不知不觉间,便入了心。 张二公子首次提起要向陆家提亲的事情,陆婉只当他在开玩笑,还瞪了他一眼,骂道:“二公子别拿我开玩笑,小心让旁人听到骂我轻狂!” 张家家大业大,与陆家门第悬殊。 张二公子却红着一张白净的面庞,文弱的身子也挺拔起来,语声坚定:“我心悦姑娘,一定会请家里人上门提亲。” 陆婉只当他说说而已,原本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偶尔躺在床上,会没来由升起一点期待。 不是为着张记的富贵,而是为着那张紧张到无措的脸庞,还有他无数次默默注视的眼神,一起描绘出绣品新的花样了之时的相视一笑。 有些人,从陌生到熟悉,如春雨润物,发生在不知不觉间。 后来他有阵子没来,陆婉还当他嫌弃自家家境,说出去的话又不好收回来,便躲避着她,在绣庄内绝迹。 过得一阵子,他身边侍候的小厮春来跑来告诉她,说是二公子因为婚事挨了家法,病了一阵子起不了身,怕她心里焦急,便派人先来告诉她一声。 “我有什么好焦急的?”陆婉暗自松了一口气,面上爬上燥意,她偏要板着脸孔道:“二公子生病了便在家好好养病,别胡思乱想有得没的,我什么也没说,他别老是自说自话!” 她从不曾因家境而生出自卑之意,却也不愿有人因家境而看轻了她。 春来听得话头不对,几乎要急出汗来:“姑奶奶,你可不知道我家二公子在家急得都火上房了,嘴里都急出水泡了,就怕你误会,这才特特派了小的来说清楚!二公子跟家里人说了,非姑娘不娶!让姑娘等他!”他说完之后,连陆婉的脸色都没敢看,一溜烟跑了。 林白棠听得这话头,还是要替自己辩驳一下的:“婉姐姐你别难过了,反正我东家说了,嫁人也没什么好的,整日要围着丈夫孩子转,一辈子跟套上枷锁的驴子似的,跑不出一个院子。咱俩都不嫁人,只要赚到银子,做老姑娘也没什么,还落得清净自在呢!” 她安慰到了陆婉,对方取下帕子握住了她的手:“好妹妹,还是你说话中听!”却惹怒了自家弟弟。 “阿姐,你别为着自己心里舒服,让白棠胡思乱想。她整日跟着罗三娘子,装了一肚子的歪理邪说,我在阿娘面前帮你,你可不能拆我的台啊!”他拉过白棠数落:“你都收了我的定情信物,早都答应我了,可别想着反悔!” 林白棠一脸迷茫:“我几时收了你的定情信物?” 陆谦提醒她:“我从京城回来,特意送你海棠花钗,你不记得了?” 林白棠瞪着他,一时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骂他:“那会?那会你提都没提过,算什么定情信物?” 不是发小之间互赠的礼物吗? 陆谦狡诈一笑:“你自己去看钗上还刻了一行小字,我特意在京中银楼定制!” 林白棠:“……”哪有这样诓骗的人的? 两人站在一处掰扯,陆婉幽幽道:“阿弟,你从京中回来,可没送阿姐礼物!” 林白棠被臊红了脸,要推他出去:“婉姐姐,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平日瞧着也是个好人,没想到竟是个骗子!” 陆谦握着白棠的手腕不肯松开,双脚跟生根了似的站着不动,任由她涨红了一张脸,难得露出无赖的一面:“阿姐,我当时手头盘缠不够,你说是媳妇儿重要,还是阿姐重要?” 一句话得罪了两个人。 林白棠一张俏脸红透,一脚踩着他脚面,都要恼起来了:“你当着婉姐姐的面胡说什么呢?赶紧走不想再看见你了!” 陆婉伤心更甚:“我果然是多余的!” 两人合力把陆谦推出门去,闩上了院门,任由他在外面连敲几下,林白棠又羞又恼:“再胡说八道,往后都别见面了!” 陆婉:“反正你跟阿姐也不亲,别想着进来!” “那我去瞧瞧阿娘。”陆谦摸摸鼻子,无奈隔门叮嘱两句,转回家去。 院子里,林白棠只觉得面上燥热,经他两人闹腾,她心里的不舒服也散了一大半,不由笑起来:“没想到谦哥儿竟会耍无赖!”两人相视一笑,这才去井里捞瓜吃。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生了一副浮花浪蕊的模…… 杨桂兰到底没能拗过女儿。 她坐在林记小食店里,向金巧娘哭诉:“孩子大了不由娘,这丫头我是管不住了。” 金巧娘擦擦手上油渍,坐下来歇会,瞬间找到了知音:“谁说不是呢?孩子犟起来,大人的话也没什么用。” 林宝棠执意要去衙门当差,她心中日夜难安,生怕儿子步其父后尘,却依旧拦不住他。 此刻已经过了饭点,食客们都回家去了,小食店里还有厨房里飘来的卤肉香气。金巧娘觉得心累,亲自泡了壶好茶,又唤毛思月切一盘卤货端上来,请杨桂兰品尝:“店里早晨才卤好的,思月的手艺,你试试味道。” “我哪里吃得下啊?这丫头——”杨桂兰挂着个黑眼圈,昨晚便跟女儿赌气没有吃饭,早晨起来见女儿果然出门去绣庄,心里更不舒服,吕氏端上来的早饭原样又端了回去,索性给自己找点事情,这才掐着点来林记小食店。 对于跟孩子打持久战,金巧娘已经很有经验:“孩子不听话,你要跟他们正面杠,多半没用,还是要好生吃饭,才有力气找机会收拾他们!”她以前劝儿子成婚,林宝棠置若罔闻,后来他要去衙门当差,母子俩互不相让,她才强硬给儿子订亲,算是母子俩各退一步。 杨桂兰推过去个檀木雕的巴掌大的盒子,叹道:“婉儿主意大得很,打定了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如今也就盼着孝期赶紧过,这是我给白棠的东西。” 金巧娘打开看时,发现里面装着一对成色很好的玉镯子:“这是?” “我们 家以前底子还不错,后来遇上事儿便败落了,这对镯子是我成亲之后婆婆传下来的,日子过得再难也没想过要当,给白棠正合适。” 金巧娘眉开眼笑:“既然你给了我,那我就代白棠收下来了,”等于两家婚事正式定了下来:“匆忙之间,我也没准备回礼,等准备好了便送过来。” 傍晚陆谦回来,杨桂兰便提起此事:“家里祖传的玉镯子我已经送去林家给白棠,等孝期过了便把白棠娶回来。你阿姐我是管不了了,随她吧。”话音里不无对女儿的失望。 陆谦昨儿便劝过自家娘亲,可惜收效甚微,但还是忍不住为陆婉说好话:“阿娘,阿姐她主意大,你劝又劝不住,不如大家都撂开手去,将来无论结果好坏,她都怨不到你头上!” 杨桂兰:“……” 她怕儿女怨怪吗? 她是怕女儿走了弯路,受到伤害。 陆婉去新开的绣庄上工,头一日梁家胖管事想让她带十来个小绣娘学习针法:“我来之前可没听说要收徒弟,还请祈管事说明白,到底是让我来上工还是教徒弟?” 胖管事姓祈,一脸和气生财的模样,还想打马虎眼:“陆姑娘说哪里话,绣东西跟教徒弟,赚的都是一样的。再说这些徒弟都是些机灵的孩子,还都有刺绣的基础,过阵子都上手,姑娘便轻松了。” 陆婉原本来上工便不是单纯为着赚钱,而是想要知道背后的梁家之事,便跟管事为工钱讨价还价,最后总算是“勉为其难”答应带徒弟。 她晚间回家,母女俩还在冷战。 女儿坐下来吃晚饭,吕氏端了饭菜上来,杨桂兰早扭头出门了,她小声打探:“吕婶,我阿娘在家都做什么?” 吕氏也感受到了主家诡异的气氛,虽不知这对母女为着什么事儿闹翻,却有问必答:“太太白日在家里也没做什么,陪老太太说说话,再绣会儿花。” 杨桂兰出得家门,走得几步遇见方家门口坐着的曹氏,顺势坐在一处聊天。 孩子们小的时候,两人都是奔波劳碌命,一个忙着去绣庄上工,另外一个忙着接生孩子,如今家里都不靠她们赚钱糊口,可两人的失落却显而易见。 曹氏骂道:“我家虎子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钱倒是赚了不少,可就是不听话!” 杨桂兰道:“我家婉儿也不听话,不让干什么偏要干,专跟我做对。以前还觉得她乖巧懂事,现在却觉得这丫头太犟。” 芭蕉巷的孩子们向来听话懂事体恤父母,也不知近来从哪刮来一阵妖风,孩子们集体开始不听话,从小时候懂事的陆婉林宝棠,到早出晚归的方虎,全都中了邪一般,不遗余力跟父母对着干。 两人抨击完各自的儿女,论起巷子里省心的孩子,曹氏道:“说起来,还是谦哥儿跟白棠听话。”她如今接受了陆林两家要结亲之事,话里话外不无羡慕之意:“将来你可省心了。” 与此同时,林白棠正在木工坊跟人吵架。 林记木工坊开业之后,杨家双胞胎起先不知道,还是有一次媒婆上门提亲,男方条件不大好,离姜氏对女婿的期望差得太远,被她大骂一通:“什么歪瓜劣枣也敢来跟我女儿配?”还把媒婆从头到脚骂了一通,什么长得像个涂着脂粉的倭瓜,满肚子坏水想骗别人家女儿跳火坑之语。 媒婆也甘示弱,把杨家双胞胎大骂一通:“生得丑想得美,还想着攀高枝。不是说你娘家侄子争气,有本事把你闺女嫁去娘家当官夫人,便不必再来挑拣。谁人不知你家难缠吝啬,女儿出门子怕是连嫁妆都备不齐,还好意思挑男方家境……” 这事也怨姜氏。 她不是个有城府的,当初陆家大外甥出息,俩女儿借着奔丧之事留在了芭蕉巷,邻居们数月不见双胞胎不免动问,她便得意洋洋透出些苗头:“还不是我们家姑奶奶,瞧着俩大侄女稀罕,便留在家里陪她,不舍得放回来。” 邻居便凑趣:“可不得了了,嫡嫡亲的大侄女,留着留着不得亲上加亲啊?听说你那大外甥可是出息了,将来咱们巷子里不得出个诰命夫人?”当面说好话,转头便将这消息传播的洋洋洒洒到处都是。 众邻居观望之际,有人想向杨家姐妹俩提亲的打算,媒婆来巷子里打探消息的时候,便被好事的邻居们透露一二,还不无嫉妒:“姜氏也真命好,跟小姑子多少年不来往,偏她大外甥有出息,还能让她家捡漏,嫁得佳婿!” 结果等杨家姐妹俩被送回来,邻居们瞧在眼中便私下议论:“别是亲事没成吧?” 也有邻居道:“她小姑子不是在守孝嘛,就算是要娶媳妇儿,恐怕也得过了孝期。” 陆家守孝三年,耽误下去杨家俩以胞胎年纪都老大了。 姜氏眼见得亲上加亲没戏,便对外透出风声,要给俩女儿寻婆家。有好事的邻居特特问起来:“不是说你小姑子瞧中了侄女,想要亲上加亲吗?” 理由都是现成的,都不必姜氏再编,她顺口便道:“叶儿蝶儿年纪都不小了,他们还得守孝,没得耽误了我家女儿。” 众邻居背后便嘲笑姜氏异想天开,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家女儿模样品性,就想嫁个进士,一来二去这话便传进了媒婆耳中,顺手拿来当刀去刺姜氏,直扎得她跳起来便要撕烂媒婆的嘴。 “哪个贱人在背后嚼的舌根?” 媒婆头发都被扯断了一绺,钗环簪的花儿都掉了,捡起来便夺门而逃,才避免了被抓花脸的后果。 姜氏打完了媒婆,气还没消,便骂两个女儿不争气:“一点本事也没有,连个男人都笼络不住,还要让外人来瞧我笑话!”扯着俩女儿的耳朵边骂边哭:“我一张老脸都给你们丢尽了!也不瞧瞧姓林的小狐狸精,不但会笼络男人,哄得你表哥团团转,还把木工坊开到咱们家门口,你俩要是有本事,就抓花她的脸,也算我没白养你们俩!” 漕河养家日常 第89节 杨叶还能沉住气,杨蝶本来就是个急性子,听说林白棠在家门口开了木工坊,撸袖子上门吵架,站在木工坊门口开骂:“姓林的贱人,芭蕉巷盛不下了,非要跑到报恩寺来显摆?”各种污言秽语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她满肚子恨意,被亲娘辱骂的委屈,被媒婆嘲笑的丢脸,还有邻居暗中指指点点的嘲笑,只觉得她的处境全都是林白棠所赐——要是没有她,表哥便不被被牵动心神,定能听从父母之言娶了她,哪得今日委屈? 林白棠正押了一批木材跟宝石云母等物过来,正撞上杨蝶撒泼,站在她身后冷冷问:“贱人你骂谁呢?” 她正骂得凶,听得身后马车的声音,转头发现林白棠也不知道从哪过来,穿着件浅紫色小袄白纱绫长裙,唇红齿白面颊粉润,细细一段纤腰,却不见稚弱,心中愈加愤恨——姓林的生了一副浮花浪蕊的模样,这才勾得表哥放不开手。 “骂得正是你,都是你害得我们姐妹俩遭人耻笑!” 林白棠过来办事,凭空砸下来一口大锅,顿觉自己好冤:“杨姑娘说话好没道理,堵着别人家大门骂人,就这样的家教,难怪你们姐妹俩会遭人耻笑!我要是你早羞得不敢出门了,还敢跑出来撒泼?”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挖墙角,他是专业的!…… 杨蝶羞愤难言,冲过来想抓烂林白棠的脸,被押车的罗家伙计拦住:“林管事,这是哪家子的姑娘,比街面上最难缠的泼妇骂得还脏?” 罗家伙计皆知道陆谦,林白棠不欲让人知道她是陆谦舅家表妹,省得旁人用异样的眼光瞧他,随口道:“也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疯子,许是脑子有病,这才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 “你才是疯狗!”杨蝶被罗家伙计拦着撒泼不成,反被林白棠骂了回来,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怒气攻心,姑娘家所有的矜持被烧毁殆尽,一头撞上罗家的伙计,不管不顾便要冲过来。 罗家伙计还当她精神真有问题,被吓得直往后退去,还嫌弃的嚷嚷:“这姑娘不会是要讹人吧?我们可没动手啊,大家都瞧得见,别回头再赖上我们哥俩……”无端担忧对方耍赖。 杨蝶心比天高,一心要当进士夫人,谁知连个押车的伙计都避之不及,感觉自己被踩到了泥地里,而林白棠还要站在一旁看笑话,眼中全是讽刺之意,顿时大喊一声:“姓林的,我跟你拼了!”目露凶光不管不顾直冲着林白棠撞了过来。 林白棠没想到不过几句话,杨蝶内心竟如此脆弱,仿佛要同她同归于尽似的,她待要躲,没想到从身后墙角后冲过来一人,长腿一脚便踹在杨蝶身上,可怜原本就瘦的跟竹竿似的姑娘惨叫一声捂着肚子朝后跌倒,面色煞白半天起不了身。 “你……”杨蝶吐出一口血,愤愤瞪着她:“你在外面还勾搭野男人,我要告诉表哥!” 来人竟是邓英,眉目之间蕴藏着一片阴晦之色,语带威胁:“你再说一遍?” 杨蝶泼辣的作派传承自姜氏,但她到底不是瞎子,只觉得眼前高大的年轻男子带着说不出的凶煞之气,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仿佛在掂量她骨头的硬度。 她腹中翻江倒海的翻涌,又痛又恶心,被男子阴寒的目光吓到心尖发颤,结结巴巴说:“我、我再说十遍,也是姓林的朝三暮四,也就哄骗得我表哥对她一心一计……” 林白棠如今对邓英的身份已经有所怀疑,虽厌恶杨蝶的蛮横不讲理,但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忙一把拉住了他,劝道:“邓大哥,算了吧!她就是嘴巴坏,到底是个姑娘家,伤了人就不好了。” 她跟陆谦可是亲眼目睹过邓英暴揍荣常林,以他的手段,真要下死手,杨蝶干瘦的身体得折成好几截。 邓英低头,纤细白嫩的手指隔着衣裳袖子抓着他的胳膊,粉嫩的指甲颗颗饱满,他目光留恋的扫过,到底敛了目中凶煞之意,换了一副和气面孔:“既然白棠姑娘求情,我便饶了她这一遭。”他轻蔑的扫了一眼杨蝶:“下次再让我瞧见你为难她,我定打断你的所有肋骨!” 杨蝶连滚带爬往后退,远远跟过来的杨叶忙拖了妹妹往家走:“你也真是的,跑去招惹林白棠有什么用?表哥不同意,你再打了林白棠,只会让他更讨厌你!” “你方才没瞧见啊,我才是被打的那一个!”杨蝶迁怒道:“你还是我阿姐呢,眼睁睁看着我挨打,也不过去帮我一把。”她捂着肚子呻、吟:“好疼好疼——” “咱们俩绑一起,也打不过方才那男的,你想什么呢?”杨叶暗骂她没脑子,非要跑去找林白棠不痛快,可又不能不管:“疼得这样厉害,还是去医馆瞧瞧吧。” 杨蝶还不死心,偷偷朝后瞄了一眼,见木工坊门口的伙计们已经开始卸车,那两人规规矩矩站着说话,打人的煞气颇重的男子好像背后长眼睛一般,察觉到她的目光,扭头瞧过来,目光冷冷威慑之意,直吓得她忍着肚腹之痛连滚带爬也要离他远点。 木工坊大门口,林白棠感激道:“多谢邓大哥,要不是你吓住了她,谁知道她还得闹到几时。” 邓英多日不见她,此时察觉到她的态度与之前拒绝他求情之时大为不同。彼时她只想与他划清界限,恨不得尽早疏远他。但这次却有不同,也不知是上次向她倾诉自己小时候旧事,博得了她的同情,还是退一步直言不做夫妻做兄妹,让她卸下心防,总归态度有所软化。 “这是谁家姑娘,竟跑来欺负你?”邓英听着那女子口口声声提“表哥”,怀疑她与陆谦有关。 果然不出他所料,林白棠满面沮丧,似乎与陆谦闹了矛盾:“别提了,还能是谁家姑娘?还不是陆探花舅家表妹,一心想要嫁给他当探花夫人,未能如意便拿撒气!”她愤愤道:“邓大哥你来评评理,这是什么道理?” 邓英愕然:“陆探花的表妹想打你?这也太过份了吧!”他显然是站在林白棠一边的,愤慨道:“哪有纵着表妹来欺负人的,方才也就是我正好路过,要是无人拦挡,你这张脸不得被抓花?”别瞧着那女子干瘦,却也有把子力气。 林白棠果然露出个委屈苦涩的笑容,低头去踢脚下碎石子:“娘亲舅大,邓大哥你不知道,陆探花这位表妹可是双胞胎,同样难缠的有两个。我总不能逼着他跟舅舅家断绝关系吧?” 邓英眼中笑意一闪而逝,关切道:“你别担心,下次再有这种事情,我帮你处理!” 他先前步步紧逼咄咄逼人,还催着媒婆上门提亲,果然吓到了猎物。换种方式后退几步,摆出无害的态度,让她渐渐放下警惕,反而事半功倍,无形之中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林白棠呐呐道:“多谢邓大哥,不过对方毕竟是姑娘家,又不能像收拾荣常林似的下死手,还是随她去吧。大不了……大不了……” 她似乎颇为犹豫,剩下的半句话含在嘴里,还不能下定决心与陆探花分道扬镳。 邓英便安慰她:“这么难缠的表妹,往后要是你一个人遇上了,便远着些,省得吃亏。”其实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则恰恰相反,盼着姓陆的表妹再刁蛮难缠,最好让林白棠在她们手上吃个大大的亏,反而激发二人的矛盾。 林白棠苦笑:“今儿多亏了你路过。”深吸一口气,似乎想摆脱什么不好的念头,话锋一转问道:“邓大哥怎么会来木工坊?” “也不是特意过来,恰好路过而已。”顶着林白棠怀疑的眼神,他笑得很是坦荡:“上次遇上你租房子,我家也恰好要租,不想跟你争,便阻了附近的宅子放货,离这儿不远,再走过一条巷子便到了。”似乎要打消她的疑虑,他顺势提起:“你要不要过去瞧瞧?” “邓大哥说笑了,我这手头的活儿还没干完呢。”林白棠道:“你若不忙,等我忙完一起吃饭?” 邓英与她相识,此次算得最为亲近的一次,听得她要请吃饭,心中暗喜,还要客气一番:“怎好让你破费?” 林白棠道:“邓大哥救我可不止一次,上次还受了伤,一直没抽出时间谢你,正好一起补上,你莫嫌弃!” “求之不得!”邓英笑道:“你别着急,我总是等着你的。” 他暗想,果然回去要给严明利送份大礼。 邓英先前苦恼于林白棠的防备与警惕,正事谈完还半遮半掩问起严明利:“我有位朋友,瞧中了一个姑娘,但那姑娘瞧不上我这位朋友,三少爷游戏花丛,向来熟谙男女之事,可有办法?” 严三少爷当时颇有深意的瞧了他一眼,邓英羞恼解释:“你那是什么眼神啊?我这个朋友也不是没本事,就是没见过这种姑娘而已,送她值钱的东西统统拒绝,也不眼馋他家富贵,有没办法? 严明利:“你这位朋友长得很丑?” 邓英:“那倒没有,就算不是俊俏公子,也很是英武!” 严明利:“说话无礼,不修边幅邋里邋遢?让女儿家瞧见便倒胃口?” 邓英:“说什么呢?我这位朋友家资万贯,为人风趣,收拾得也很是干净,怎么就……讨不了女孩子欢心呢?” 严明利一锤定音下了结论:“你朋友方方面面都很不错,那就只有一个原因,这姑娘已经有了意中人!” 邓英:“……” “说中了?”严明利瞧着他面色发绿,便知自己猜对了:“不瞒你说,女儿家心思简单,既然不图财不图色,也无视你朋友的一片真心,那就是这姑娘心里藏着别的男子,再没别的原因了!” 邓英甘拜下风:“那我朋友没戏了?” 严明利颇为自得:“你这朋友本来没戏了,但谁教他碰上了我呢?!” 挖墙角,他是专业的! 严三公子连祖父的墙角都能凿穿,何况他人?! 他侃侃而谈:“别瞧着有些姑娘家对意中人深情不移似的,想要让她改变主意也不是没办法。对方感情再深,你……” 在邓英似要恼起来的神色里,他连忙改口:“你朋友啊,这时候更不能后撤,反而要摆出一心只为这姑娘好不求回报的架势,切切实实的做几件打动姑娘的事情,顺便见缝插针的离间他二人的感情,天长日久水滴石穿,再牢固的感情也能被你、你朋友撕开一道口子!” 邓英:“受教了!”他求到真经,立马赶跑了和尚:“我会转告我朋友的,没旁的事三公子先回去吧!”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世上就没有拆不散的鸳…… 挖墙角这种事情,经过严明利的指导,邓英信手拈来。 林白棠忙完手头的事,跟罗家伙计在附近路过的饭庄分手,跟邓英同去用饭,几样佳肴端上来,邓英便提起陆谦表妹:“我瞧着探花郎的表妹泼辣厉害,白棠姑娘恐怕应付不 过来?”一边悄悄儿观察她的神色。 她果然忍不住了:“……人跟人之间的距离,总也是血缘羁绊更深。他家两位表妹还在陆家住了好几个月。邓大哥有所不知,她两人跟花蝴蝶似的围着探花郎打转,跟前跟后,煮饭泡茶,衣食针钱恨不得包圆,对他照顾的颇为周到呢。我算得什么,又不喜欢在家里打转……”失落之意溢于言表。 邓英暗喜,大献殷勤:“你尝尝这家的菜色,最是鲜香地道。”站在她的立场,不无同情的说:“探花郎也的确容貌不俗,又有才学,受女子追捧也正常。白棠姑娘万不可妄自菲薄!” 林白棠似乎颇受打击:“我也知道这些,只是心里一时不痛快罢了。”她打起精神,很是不好意思道:“耽误了邓大哥,让你听我唠叨这些有的没的。” 邓英一副不求回报的高洁模样:“咱们认识多时,邓某只盼着白棠姑娘一切顺遂,别无所图!” 两人边吃边聊,相谈甚欢,算得认识以来最为亲近的一次。 快吃完之时,陆谦径自寻了来,神色不愉质问道:“林白棠,你在做什么?” 林白棠一脸讶然,恼道:“你怎么来了?我也没做什么啊,你这是什么态度?”忽然醒过味儿来:“你跟踪我?” 陆谦恼了:“你没做亏心事,我跟踪你作甚?明明是罗家伙计回去,见我去货栈寻你,才告诉我你的行踪。我要不是赶了过来,你们吃完饭准备做什么?” 邓英见过好多次两人亲密无间的样子,先还心中嫉恨,没想到只要旁人稍稍介入,两人一言不合就要吵起来,互相吃醋质问,却都顾忌他们那可笑的自尊心,不肯先向对方低头。 严明利说过,男女之间只要有一点矛盾,加以利用扩大激化,最后便会走向无可挽回的境地。 果然三少爷于男女之事上颇有研究,邓英有点信服严明利。 他谨遵严三少爷的指点,蹭的站起身挡在林白棠面前,话说得很漂亮:“陆探花,你有功夫寻白棠姑娘的麻烦,不如回去管管你家表妹。要不是邓某遇上,说不定白棠姑娘便要被你表妹伤到!”他暗含挑衅:“白棠姑娘心情不好,我陪她散散心,也没做什么逾矩之事,邓某问心无愧,你又何必疑神疑鬼?” 他坦荡磊落,反衬得探花郎小肚鸡肠。 果然男人受不得挑衅,陆探花神色有一瞬间的慌张:“我表妹又怎么了?”想来他家表妹也非头一次惹事,不过略问一句便气愤质问:“林白棠,就算是我表妹来找麻烦,你也犯不着跟别的男人一起吃饭来气我吧?你将我置于何地?” 邓英见两人要吵起来,心里暗赞陆谦表妹虽挨了自己一脚,但着实帮了他大忙,假惺惺劝道:“陆探花,我跟白棠姑娘便跟虎子一般,都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你上京中赶考之时,虎子跟白棠姑娘一起吃饭,难道你也生气?我们可是清清白白,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邓大哥,你别跟他解释了!”林白棠气呼呼拦挡,“我不过与邓大哥吃顿饭,感谢他连着两次救我!”她显然也恼了,开始翻旧帐,阴阳怪气道:“比起你两位表妹在家对你嘘寒问暖,恨不得连宵夜也送进你房里去,我也没做什么啊!”分明要拿邓英来气陆谦,半步也不肯退。 邓英不怕被林白棠利用,就怕她对自己爱搭不理,疏远而客气。 他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全是担忧,还充好人拉偏架:“陆探花,你虽有功名,却也不该让白棠姑娘生气啊。她这么好,要是我能得她青睐,做梦都能笑醒,绝不会惹她生气的。你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还同别的女子牵扯不清。依着我说,不如与你那两位表妹尽早断绝来往,一心一计待白棠姑娘才是正道!” 他这话说出来轻飘飘的,其实心里清楚得很,举凡血缘羁绊,岂是说断就能断的?那是天然与生俱来的关系,还牵扯着父母的亲缘关系。 陆谦似乎被气得不轻,铁青着一张脸抓住她的腕子,扯着她就往回走:“姓邓的,我们俩之间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白棠极力想要扯开他的手:“陆谦!你想做什么?” 两人吵吵嚷嚷往回走,边走边吵了起来,互不相让。 邓英唇边浮起一抹笑意,远远注视着二人渐远的身影,暗笑自己先前想得太多做得太少,只以为青梅竹马的关系牢不可破,原来只要加进去几个楔子,这世上就没有牢不可破的关系! 两人一路吵了回去,半道上陆谦便松开了林白棠的手腕,两人之间隔着三步距离,都是气鼓鼓的模样,似乎一时半会好不了。 陆谦一副说教的嘴脸:“林白棠,你怎么跟他在一起厮混?他到底哪点好?” 林白棠冷冷瞪着他,满面失望:“陆探花,你别瞧不起人,邓大哥有情有义,哪点不好了?谁像你似的,才考中探花便冒出俩表妹嘘寒问暖,过些日子是不是还得冒出几个妹妹啊?可笑你表妹还跑去木工坊找我的麻烦,她多大脸啊?!” 两人越吵越凶,不顾路人异样的眼光。 中间陆谦似乎要服软,去拉林白棠的手,却被她甩开了,还被嘲讽:“你别拉我的手,还是回去拉你表妹的手吧!” 探花郎不堪受辱,也不再往她跟前凑,还跟发誓一般道:“你等着!我明儿就去拉我表妹的手!” 林白棠气得哆嗦,厉声道:“你敢?!” 陆谦冷笑:“你一会让我去拉,一会又不让我拉,到底是想让我去还是不让我去?这么难侍候,好歹给我个痛快话吧!” …… 邓英手下的人一路跟着他俩吵吵嚷嚷到了芭蕉巷,远远瞧见他们互不理睬各自回家,转回头去禀报:“少主,林姑娘跟陆探花好像气得狠了,吵得真凶,什么话都往外倒。”将沿途听到两人吵架的话复述给他听。 漕河养家日常 第90节 “严明利诚不欺我!果然世上就没有拆不散的鸳鸯!”邓英听得大笑,似乎生活又找到了新的乐子:“盯紧点,总要多为两人制造点矛盾。”旁观者清,他与这两人相识时间也不短,对两人的性情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陆探花傲气,白棠姑娘自尊心也强,断断不肯委屈了自己,这两人都不是软和的性子,以前没有事情发生,还能浓情蜜意的腻在一处,往后可就未必了!” 心腹手下拍马屁:“少主神机妙算,定能得偿所愿!” 邓英举一反三,忽想起一人:“我记得孙大人家中五姑娘很喜欢美姿容又有才学的少年郎吧?” 心腹想起孙五姑娘的脾气:“少主的意思是说……撮合陆探花跟孙五姑娘?” 那位姑娘可是被惯得不成样子,比之林白棠难侍候太多。 河道总督孙大人于美色上头向来放得开,家中除正妻大高氏外,妾室通房女人不断,枝繁叶茂儿女成行。 妾室生的庶子女还罢了,没得家世显赫的母族撑腰,在正室大高氏手底下讨生活,只能忍气吞声得过活。偶尔有过得还算顺遂的妾室儿女,多半是母亲得宠。 但孙五姑娘孙晚香却不同,她很会投胎,从高氏夫人肚里爬出来,作为孙大人府上嫡出的唯一姑娘,从出生之后便得尽父母及外祖家疼爱,想要什么便理直气壮跟父母讨要,得不到便会大发脾气。 邓英佯怒:“我算什么东西?哪有撮合孙五姑娘跟陆探花的本事?不过要是陆探花有机会见到五姑娘,得了她的青睐,等他守孝完之后官途顺畅,我这也算是好心帮探花郎打点仕途!” 心腹笑道:“少主好心好意为陆探花着想,能不能被孙五姑娘瞧中,也得看他有没有攀高枝的命不是?!” 此话一出,邓英大笑出声:“白棠姑娘不是夸我有情有义嘛!” ****** 林白棠一路吵回来,加之天气又热,只吵得口干舌燥,回家先去厨房瞧瞧,发现龚氏煮了绿豆汤在灶上放着,她自己许是去店里帮忙,反不见人。 她先盛了一碗绿豆汤喝下去,又去井边端 了晒得温热的水去冲个澡,瘫在廊下才觉得松快许多。 林家的人都忙,开店的上工的读书当差的,一家子鲜少早早回家。 暮色四合,林白棠瘫在躺椅上,闻着院内花草树木的清香,渐渐倦意上头,半闭着眼睛都快睡着了,忽有人扔了个小石子砸中了她的胳膊,惊得她睡意全无。 “谁?”林白棠直起身子,发现墙头探出半个脑袋,顿时又气又好笑:“你做什么?”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还没进门便在外面勾搭…… 陆谦可怜巴巴扒着墙头,向林白棠求饶认错:“白棠,我跟你吵架说的都不是真心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两人兢兢业业吵了一路,回到家之后陆谦越想越后悔,为着查清楚水匪之事,他搜肠刮肚把二十年的刻薄话都讲完了,好几次都觉得白棠生气的样子不像装出来的,反而像被自己气到了。 林白棠冷哼一声:“我觉得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以前没机会说,现在借着吵架的由头终于说出来了吧?” 陆谦百口莫辩:“当真没有!白棠你别冤枉我啊!” 林白棠幽幽叹道:“可恨我也没个双胞胎表哥!” 陆谦翻旧帐:“对啊,你没有双胞胎表哥,可你有个表弟啊!” 林白棠表弟卓庆每到年节总会来外婆舅舅家拜年,跟前跟后非要跟林白棠说话,陆探花记忆力惊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表弟小时候每年来都嚷嚷着长大以后要娶你吧?” “小孩子的戏言,当不得真!”林白棠态度终于和缓:“探花郎,你心眼有点小啊!” 没想到陆探花大方承认:“我心眼的确很小,看到你跟邓英有说有笑就难受;看到你护着他,跟他一起吃饭,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林白棠很想把他从墙头拉下来使劲摇两下:“谦哥哥你清醒点,这不是咱们早都商量好的吗?事到临头可不兴反悔!” 陆谦忽然说:“白棠,我反悔了!之前答应你的请求没有考虑周全。你说要假意同邓英打好关系,可他如果真与邓威有亲缘关系,做他们这一行的都没有人性,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林宝棠在衙门暂时没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而方虎如今还跟邓英没有斩断关系,林白棠便跟陆谦悄悄提议,如果邓英再出现,不妨加以利用。 与其费尽周折在外围打转,不如想办法与邓英周旋,从他身上寻找突破口。 陆谦当时便否决了她的提议,可林白棠却道:“江南水匪为祸地方已久,历来除之不尽,坑害的也不止你我两家。你们家那些伙计船工,我阿兄生父的那帮河工兄弟们……多少人提起水匪色变。我也不是什么义士,到时候要是朝廷派人来清剿水匪,希望能帮上一点小忙,铲除这帮祸患,还地方安宁,咱们大家都有一碗安稳饭吃,早日回归正常的日子。” 为着查清生父死亡的真相,金巧娘原本要推进林宝棠的婚事,送六礼挑吉期成婚,都被他拒绝了。 前几日,毛思月原本以为自己年底便要嫁进林家,结果婚事进程被耽搁,不好当面问未来婆婆,还曾在半道上拦着林白棠问:“你阿兄是不是讨厌我?” 林白棠被她的问话惊到:“你怎么会这么想?” 毛思月神情落寞:“我也知道自己家里穷,还要为阿婆养老,被人嫌弃也正常……”当着金巧娘的面她说不出拒绝的话,回家面对一脸期待要嫁孙女的阿婆,她也说不出丧气话,唯独在面对林白棠的时候,她想说的话才找到了出口。 林白棠当时安抚她:“思月你别胡思乱想,我阿兄只是被衙门里的事情绊住了,过六礼成亲都得有时间,等他忙过这阵子,一定会亲自去寻你!” 毛思月忧心忡忡走了,许是心里还在猜测林宝棠对她的态度,对这门婚事的排斥,可只要林白棠知道,只有查清楚生父之死为其报仇,阿兄才能回到正常生活的轨道。 她做不到置身事外。 林白棠踩在墙内放着的鼓凳上,踮起脚尖跟陆谦脸对脸,认真道:“狗儿哥,言出无悔哦!咱们现在正在冷战吵架,你可别跑来求和,破坏情绪!”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感觉,为着下次吵架更逼真,可不能“和好”! 她推了一把:“你还是下去吧!” 随着她的动作,陆谦的脑袋很快从林家墙头消失,只听得“砰”的一声,林白棠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臀部,呲牙咧嘴偷笑。 陆谦毫无防备之下被推下去,揉着摔痛的地方慢慢走回去,一脸愁容吃完饭,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夜,从小到大跟林白棠头一回吵架还颇不适应,吵架是假的,但她跟邓英一起吃饭说笑是真的! 他盯着床帐子半夜,长长叹一口气,从内心深处认识到了一件事情:他的心眼真的很小!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读再多的圣贤书,懂再多的大道理,都没办法教会他这一点,如何在见到旁的男子心爱的女子献殷勤的时候无动于衷,并表现大度。 天亮的时候,吕氏早早起床洒扫庭院,准备早饭。 陆家的早饭还没端上桌,杨桂兰的兄长杨昌茂便寻上门来,拉着一张脸道:“妹妹妹夫,昨天蝶儿受伤吐血,晚上回去还发起高烧,这件事情你们总要给个交待吧?” 杨桂兰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一头雾水问道:“阿兄,蝶儿怎么了?她回去多少日子了,也不是在我们家受伤吐血的,怎的还要我们家给个交待?” 杨蝶昨日回去之后便发起烧,还请了大夫来瞧病。 姜氏见她出门一趟,回来便捂着肚子面色惨白,也慌起来,追着杨叶问原因,后来听说是去木工坊堵林白棠,反被她身边冒出来的男人给打了,当时便要闹:“我早说了这小妖精不是好人,果然没料错!谦哥儿连进士都能考中,可眼神却不济,寻的什么狐媚子?还没进门便在外面勾搭野男人!” 上次姜氏去陆家大闹,还差点被金巧娘给砍了,在芭蕉巷里丢了大脸,而听俩女儿的描述,林白棠在外面搭上的男子也不是什么善茬。 她拉开杨蝶的小衣儿,在女儿肚腹之间见到个深紫色的大脚印,足可见那男子半点没有怜香惜玉的想法,连木工坊也去不得了。 思来想去,便鼓动丈夫杨昌茂去小姑子家中:“谦哥儿寻得这样媳妇,将来两家都不必走动了!就算两家已经定亲,也得拆散了!你一个做舅舅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外甥跳进火坑吧?” 杨昌茂多少年被妻子姜氏管束,向来指哪打哪,闻听此言连早饭也没吃,便寻上门来。 没想到妹妹跟妹夫全然不知昨日之事,他女儿在家高烧闹腾了半夜,一直喊疼,还花了三钱五的银子请大夫抓药,一家子人仰马翻,没想到陆家却半点没受影响。 当下,杨昌茂生起气来:“妹妹,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要不是你们家谦哥儿的原因,我们家蝶儿能受伤吐血?” 杨桂兰更茫然了,还好声好气跟他解释:“阿兄,你说这话我不明白!谦哥儿现在在罗家私塾教书,早出晚归,连蝶儿的面都见不着,怎么能害到蝶儿受伤吐血?” 杨昌茂气呼呼道:“还不是你们家挑的好儿媳,那什么林家姑娘。她们家不是在我们家附近开了个木工坊?让蝶儿撞见她在外面跟别的男子拉拉扯扯,蝶儿为着谦哥儿打抱不平,没想到那男子竟对蝶儿动手,才害得蝶儿吐血高烧,昨晚疼了一夜!妹妹妹夫,依我看这林家闺女不是个能守得住的人,娶妻娶贤,你们可要跟谦哥儿讲明白,可别贪图美色娶个祸害进门!” 杨桂兰有些生气:“阿兄,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昨儿的事情我们没瞧见,你也不能胡乱编排白棠。那孩子知道分寸,可不是你们说的这样人!” 真要论起来,杨蝶杨叶的性情如何,也全凭姐妹俩在陆家住的一阵子有所了解,可林白棠却是从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品性如何早都瞧得清楚明白。 不必请人过来分 辨,杨桂兰也觉得兄长说话过了,怎可随意坏了女儿家的名节?! “她有分寸?她要有分寸就不会跟旁的男子拉拉扯扯了!”杨昌茂更生气了:“妹妹,你可是蝶儿亲姑姑,自己亲侄女受了伤,怎的不护着自己亲侄女,反而向着外人?” 杨桂兰没好气道:“侄女再亲,也是阿兄家孩子,儿媳妇可不是外人,将来嫁进来便是一家人!” 兄妹俩起了争执,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得门外有道声音说:“舅舅,你大清早上门来黑白颠倒,还倒打一耙,可有些过份了!昨儿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分明是杨蝶跑去木工坊叫骂,正逢白棠过去撞上,她可不是替我出头,而是要上去打白棠,反被我认识的人帮忙拦挡,不然被打的就是白棠了!” 罗家的伙计当时绘声绘色的描述:“……陆先生可是没瞧见,您那位表妹凶得很,当时要不是有人拦着,林管事一张脸多半得被毁容!先生有空啊,还是劝劝您表妹,女子厉害成这样,将来可怎么了得?”潜台词便是,厉害成这样,将来嫁出去不得被婆家休弃? 杨昌茂见自己女儿受了伤,而妹妹外甥统统护着外人,当下火冒三丈,拍着桌子骂起来:“我怎么有你们这样的妹妹跟外甥?我明明是为着你们家好,放着我家蝶儿叶儿这样的好姑娘不娶,非要却什么邻居家女儿。那女子品性不端,在外面与旁的男子拉拉扯扯,谦哥儿难道是个瞎的?你一个读书人,怎能为美色所惑呢?” 陆谦昨晚才因为此事而烦恼,大清早被舅舅数落,当下激起脑后反骨,一句话堵住了杨昌茂的嘴:“舅舅,就算白棠在外面与十个八个男子拉拉扯扯,我也照娶不误!此事就不劳舅舅费心!” 杨昌茂张张嘴,被外甥勇于戴绿帽子的话给折服,一时竟不知是该数落他沉迷女色失了智,还是佩服他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杨昌茂被外甥为色所迷的话气到口不择言:“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听不得长辈的金玉良言!” 大外甥显然没有一点亲情,冷笑道:“舅舅,你要真为我好,前些年也不见登我家的门。要是我连年落榜,连个秀才也考上上,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你还能上门来,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强逼我娶你女儿吗?” 杨昌茂:“……” 他有种被揭破伪装的狼狈,随即又强撑着面子粗声粗气骂道:“你这孩子怎么不知好歹?我是你亲舅舅,难道还能害了你?” “害不害的不知道,便也从来没为我好过,我还真不知道舅舅为我好是什么样儿的,恕外甥不能接受!”陆谦已经厌烦了跟舅家牵扯,话说的直白难听:“舅舅家的表妹要是嫁不出去,我还可以帮忙请媒婆上门,还请别强塞给我!我也不是什么姑娘都愿意娶的,总要挑个可心可意的!” 他这是什么话? 杨昌茂又羞又恼,肚里大骂外甥不讲亲情。自家女儿容貌再比姓林的姑娘约略差了些,可也是好人家的姑娘,针钱茶饭都不错,怎么就嫁不出去了? “谦哥儿,你别仗着自己高中进士,就瞧不起我家蝶儿跟叶儿!什么叫她们嫁不出去?” “两位表妹要是能嫁出去,舅舅家何必轮着上门来强逼我娶她们?难道不是嫁不出去,这才非要强塞给我?”陆谦面色不改,嘴巴刻薄如刀,半点情面不留,直气得杨昌茂手抖。 “你……你个竖子!”杨昌茂觉得再待下去,他非得被外甥气炸不可:“你们家门槛太高,往后我也不敢再来!” “舅舅好走不送!”陆谦注视着舅舅的身影跨出正房门,悠悠道了一句,见他身形一滞,还补充了一句:“麻烦舅舅往后教好自己的女儿,让两位表妹跟舅母别再去找白棠麻烦!不然,别怪外甥不知礼数!” 杨昌茂原本还放缓了速度,只当外甥无礼,妹妹跟妹夫总能念及亲情,谁知都走到陆家大门口了,房内也无人出来相送,气哼哼摔上陆家大门走了。 他胸口堵着一团怒火,一路走一路骂,再回想大外甥嚣张的模样,悲哀的发现,原来这些年对家道中落的妹妹一家不闻不问,早已让两家关系疏远,连陆家邻居也及不上,仅靠他们两口子在丧事上帮忙,并不能弥补巨大的裂痕。 也许,当年陆家出事,两家关系一朝破裂,他们家选择了明哲保身,事后多年的躲避,生怕被陆家缠上来需要接济,回首兄妹之间的情份,已经霜雪覆盖,不见来路。 他回到家以后,杨蝶已经退烧,但还是蜷缩着躺在床上,睡着了也还抱腹哼哼两声,显然受伤不轻。 姜氏拉着他从女儿房里出来,压低了声音迫不及待的问:“妹妹那边怎么说?咱们蝶儿受了重伤,妹妹家可有补偿?林家那小妖精在外面有野男人,这下子谦哥儿也要死了吧?” 杨昌茂见妻子眼中满是期盼,不免露出沮丧之意:“别提了,我跟他们大吵一架,还被谦哥儿狠狠数落,他说咱们家女儿嫁不出去也别强塞给他!”说着说着肚里火气又被拱了起来:“他还说真要嫁不出去他给请媒婆,他说的这叫什么话?!” 原来走了一路,他先时还生着气,半道上便渐渐转过来,也没那么气恼了,又可惜自家早些年没料到陆文泰居然真生了个会读书的儿子,要是知道大外甥能有大出息,早早接济了。 可惜回家再复述一遍陆谦的刻薄话,又被他给气到了。 姜氏听得这话,顿时火冒三丈:“他说的这叫什么话?妹妹怎么说?她真就放任林家的小妖精在外面跟旁的男人勾勾搭搭?” 杨昌茂回想无药可救的大外甥,冷哼道:“谦哥儿可是大有出息,他可是说过了,就算那姓林的在外面有十个八个男子拉扯,他也照娶不误!” 姜氏瞠目结舌:“他疯了吧?!” 杨蝶在家里养病数日,姜氏越想越生气,好几次悄悄摸到林记木工坊去打探消息,发现每隔三日林白棠便过来,通常她身边还带着几名伙计,有时候送货送木材,有时候装家具运走,似乎很有点本事的样子。 漕河养家日常 第91节 隔了约摸有十来日,上次对她家蝶儿动脚的男人也来了,远远在马车里盯着,等到林白棠押车过来,这厢正忙着在大门口卸货,那野男人便慢慢悠悠下了马车,装作偶遇的上前来打招呼。 邓英往林白棠身后站着,高大的身子探头一瞧,含笑道:“白棠姑娘,又过来送货?” 林白棠回头,惊讶道:“邓大哥,真巧!” 姜氏:“……”一对儿狗男女! 果然自家蝶儿没说错,姓林的水性杨花。 她肚里暗骂:装模作样! 说这些话不过是给自己做的丑事遮羞,糊弄这些伙计罢了。 邓英道:“是很巧,我刚刚也送完货,路过的时候还想着,也不知能不能遇上。”状似关切道:“上次你们吵架,可有和好?” 林白棠便露出个勉强的笑容,赌气道:“谁要跟他和好?!” 邓英颇为 她着想,劝道:“探花郎才貌俱佳,就算一时误会解开就好。你要是抹不开面子,我去寻他。我愿意为你去解开误会!” “邓大哥,多谢你的好意!”她果然露出感激的目光,还叹一口气:“他要是有你这么宽宏大量便好了!以前是真没发现他这么小心眼的,读那么多书,怎么气量如此狭小?” 邓英暗喜,愈加的善解人意:“读书人嘛,自然清高些,你也别想太多。”自嘲道:“不比我们这些粗人,耐摔耐打,受点委屈也不觉得有什么。你是姑娘家,自然要捧在手心里,受点气……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他清高?他了不起!” 林白棠似乎被他的话激起满腹委屈,沉默了一瞬,催促伙计们赶紧往里抬木材,自己抱着账薄子愁眉苦脸道:“邓大哥何必妄自菲薄?谁人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何必非要处处受别人的气?”她好似下定决心般,深吸一口气:“反正……这次他要是不好好求我,我是不会再原谅他的!” 姜氏远远听着,结合自己所知,很快得出了个结论:别瞧着谦哥儿非林白棠不娶,可这小贱人竟在外面跟别的男人诉苦! 她常年在街坊四邻的家长里短里熏陶,自然从那野男人的眉眼间瞧出一点端倪,心中不由冒出个念头——要是姓林的小妖精跟别的男人跑了,谦哥儿婚事作罢,自家再上门说点好话,是不是就能亲上加亲了? 姜氏打定主意,于是悄摸跟上,直等姓林的跟男人在路口分开,便窜了出去,隔着五步距离站定。 邓英原本还想约林白棠“游玩散心”,但察觉到有人跟踪,警惕心起,已经把仇家对头在心里过了一遍,早早跟林白棠分开,没想到却窜出个上年纪的胖妇,很是惊奇。 “你是何人?” 姜氏大言不惭:“我是陆探花的亲舅母。”她上下打量这年轻男人,心中暗暗嫉恨姓林的小妖精仗着一副好皮相,除了谦哥儿为她着迷,竟招的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男人也上了心。 杨家开着绸缎铺子,她也算见过好料子,打眼一瞧便估摸着邓英家底子不薄。 邓英似乎被姜氏的出现给惊到了,又想起上次踢了陆探花的表妹,顿时恍然大悟:“你是来找我麻烦的?” 男人的眼神带着寒意,不怀好意打量了她一眼,姜氏想到自家躺在床上休养的女儿,听女儿描述便是眼前男子所为,她一把年纪可抵受不住,忙绽出一抹笑容。 “郎君误会了,我来寻郎君,是有几句话跟你说说。我那外甥跟姓林的小……”贱人二字被她咽了回去,忙换了说法:“我是觉得林姑娘跟我外甥不大相配,瞧着跟郎君倒是很相配!” 一句话,便熨平了邓英的戾气。 他眉眼带笑,轻赞:“算你有眼光!” 姜氏见自己果然说到了这野男人的心坎上,自然更要添点柴:“陆林两家当邻居多年,相处也融洽。我那大外甥跟林姑娘吧,自小在一处长大,相处的日子长了些,两人之间未免生了不该有的念头。可我这个做舅母的瞧着,他们两个如里能过到一处去?我外甥考中进士,等守完孝自要进京去当官的,林家姑娘很是能干,这么一大摊子,又是家具店又是木工坊,难道还能丢下这一摊子?” 邓英:“……” 没想到绕了一圈,唯有这胖妇人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太太请讲。” 姜氏道:“我瞧着郎君穿着不俗,想来家中也有些产业,只要你跟林姑娘有了情谊,我外甥自然知难而退,不再打搅你二人。” 邓英眉梢带喜:“没想到陆家也有通情达理之人!” 出门一趟,竟还平白添个助力。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她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 吴地旧俗,无论贫富,都极为重视中元节。 普通百姓祭祖庆丰收,酬谢天地神灵祖宗。贫人在家中诚心设祭,富人还有请和尚道士上门设坛打醮诵经,丰俭由人,诚心自达。 道家在城隍庙放焰口超度亡魂;佛家行盂兰盆会;地方官员祭祀土谷神;还有城隍庙热闹的庙会,城河两岸有点天灯,放河灯的,处处热闹拥挤。 每年七月初一,各家都忙碌起来,开始摆祭台拜祖先。 杨桂兰指点着吕氏在厨房里忙了半夜,包惠坐在灶前醒醒复睡睡,在天亮之前将荤素数样供品摆在了祭台上,这才心满意足:“祖宗保佑,我谦儿才能高中,此番诚心诚意准备供品,希望我诚儿将来也能金榜题名!” 陆文泰天色未亮便起床洗漱,带着一家老小拜拜祖先,起身之时,目光落在其父陆泉崭新的牌位之上,心中百感交集,久久不曾开。 老爷子活着的时候,父子俩同住一个屋檐之下,却极少谈天说地,在他走后的每个节日,他都辗转反侧,追悔自己的不孝。 陆谦站在他身后,好一会才提醒他:“阿爹,吃早饭了。” 临近中元节,家家户户都忙着为七月十五做准备,普通百姓除了月初祭拜祖宗,还会陆续用面粉制作各种形似神灵的供品,有牛马羊鸡狗等,千姿百态,俗称摆七月半。 龚氏一边教林白棠用面粉捏小狗,一边感叹:“平江府还有送羊的旧俗,可惜啊你们没得这个福气。” 林白棠鼻尖沾着面粉,白玉般的手指翻飞,没想到捏什么像什么,一只胖墩墩的小狗出现在她掌心。 她接过龚氏精瘦适中的小狗一起放在掌心对比:“阿婆你瞧,我的小狗比你的小狗贪嘴。”好奇问道:“送羊是什么意思?” 龚氏失笑:“你这小狗也太胖了,看大门都跑不动。”接着为小孙女解惑:“每逢中元节前夕,平江府的外婆家会给外孙、外孙女送活羊。” 金巧娘亲生父母已逝,与娘家早断了联系,林白棠自然也没见识过这旧俗。 “反正谦哥哥虎子他们也没有。”再想想巷子里差不多的孩子:“思月虽有外婆家,但自她阿娘改嫁,便与吴家不再来往,外婆家也不惦记她。”她再撕块面团,央求龚氏:“阿婆,咱们捏只羊吧?” 方虎跟着父亲大清早祭祖,难得闲了下来,出门顺脚便拐进了林家,开口相邀:“白棠,过些日子庙会放河灯,咱们叫上谦哥一起去玩?” 他上次已经答应陆林二人,要想办法离开邓英,另寻营生,已经有阵子不曾跟小伙伴凑在一处吃饭喝酒玩乐了。 林白棠爽快答应:“好啊。” 七月十五日傍晚,几家孩子吃过晚饭,便相约出门游玩。 陆家三个孩子,方虎带了姐妹二人,林宝棠出门当差,林白棠便带了未来嫂子毛思月跟弟弟林幼棠,一帮人出得巷子,往城隍庙而去。 陆婉跟方珍并肩而行,一个心上人关押在牢里,满腹愁绪,另外一个惦记着早夭的女儿,还想放河灯为孩子祈福,边走边闲聊。 方瑶已经十四岁,沉默的跟在长姐身边,听她们聊天。 陆诚跟林幼棠在家里还没淘够,结伴走在路上招猫逗狗,见到吃的玩的都想买,一路留心打量街上小子们的手里的玩意儿。 林白棠挽着毛思月的胳膊低声解释:“我阿兄说大节下到处都是人,拐子骗子都上街了,衙门里所有人都要去街面上巡逻,他也不得空出来。说你要是有瞧中的,让我替他付银子。” 最后一句是她自己添的。 早晨林宝棠出门之时,她特意问过:“阿兄跟思月都已经定了亲,不如趁晚上放河灯一起出去走走?” 林宝棠以当差忙拒绝之后,她怕毛思月心里有疙瘩,这才借兄长的名义安慰她。 毛思月也不知信了没,倒是很体谅他:“既是衙门里有事,当然不能出来玩了。”婉拒了她的好意:“白棠,我带了银子出来,不用你付的。” 自从两家亲事作定,她又上灶学手艺,金巧娘便将她的工钱翻倍涨了上来,还给了她五十两备嫁,如今手里着实宽裕不少。 方虎跟陆谦慢悠悠走在最后。 陆谦问他:“虎子,你那边怎么样了?可有想好几时不再跟着邓英?” 方虎反问:“我怎么听着,你跟白棠闹别扭了?” 两人互相瞪着对方。 方虎先绷不住说:“那边暂时脱不开身,我提过被邓英堵回去了。”在陆谦的眼神下老实交待:“你别瞪我,我也是听邓大哥身边的赵良提起,说你跟白棠闹别扭。我这不是想着,趁着庙会放河灯的机会,拉你俩出来和好嘛?” 陆谦淡淡说:“你倒知道不少。” 方虎来劲了:“谦哥,你跟白棠有什么可吵的?我阿爹再厉害,不还得让着我阿娘啊?你就算比白棠聪明,该让着的时候也得让啊!” 陆谦嗤笑一声:“你有经验?” 方虎:“……” 他将这话在脑中打个转,感受到了来自探花郎的鄙视,反而苦口婆心劝道:“我就算没成过亲,又不是个傻子 !我阿娘跟我阿爹平日什么样儿,也不是不懂。” 陆谦似乎对他的劝阻不以为意,轻拍他的肩,诚恳道:“虎子,等你将来成亲了再来劝我吧!” 方虎小声腹诽:“……你不是也没成亲嘛,连亲都没定,六礼也没过,小心惹恼了白棠,她换个人嫁!”顶着陆谦威胁的眼神,他举手投降:“我说错了还不行吗?!” 城隍庙会数条街上人头攒动,有人站在河岸边放天灯,也不知天灯之上写了什么吉祥话儿,隐隐绰绰只能见到墨迹,仰脖出了神。 河岸边许多卖荷花灯的小摊贩,还备了纸笔方便买主写字。 方珍便央了陆谦:“谦哥儿替我盈盈写两句话,我好捎给她。”在荷花灯摊子前面仔细挑了许久,才挑了最中意的一盏。 陆谦写字的功夫,林幼棠跟陆诚俩淘小子被街对面支着灯捏相的所吸引,凑了过去。 那捏泥相的四五十岁,颌下三缕美须,动作不紧不慢,可眨眼间手里便捏出个小姑娘,正与旁边候着给钱的小姑娘极为肖似。 小姑娘接过她的小像,惊喜不已:“捏过好几回,属你的手艺最好!”痛快丢了一把钱在旁边的匣子里:“你等着,我去请我家姑娘。”高高兴兴举着小像走了。 林幼棠便怂恿:“诚哥,放河灯都是女儿家做的事,不如咱俩一人捏个泥相?” 陆诚摸摸荷包,囊中羞涩:“我的零用钱花的差不多了,可能不够。” 林幼棠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朝着对面正在挑河灯的几人用下巴示意:“付钱的人都在,捏吧捏吧?” 陆诚高兴起来,拉着他上前跟捏泥相的讨价还价,最后以二十五个大钱一个小相的价格成交。 那人端详两小儿,便开始捏起来。 堪堪才捏了半个身子,连胳膊腿都没搓出来,方才离开的小丫环便咋咋呼呼拉着一名穿着不俗约摸十六七岁的少女赶了过来:“姑娘,奴婢方才就是在这儿捏的小像,这人手艺还不错。” 那人陪笑道:“小娘子,这两位小哥儿先来的,两位还得等一会。” 没想到那丫环不依:“你敢让我家姑娘等?”竟要上手去抢已经成形的身体,被陆诚一把拦住:“你做什么?” 小丫环脾气不大好,见对面半大小子穿着寻常布衣,上来便要动手:“不长眼的东西,敢拦我家姑娘?” 对面挑荷花灯写字的几人听到陆诚拔高的声音,陆谦跟林白棠忙放下手头的东西赶了过来,方虎随后而至,方珍陆婉等人也远远盯着。 陆谦最先过来,一把将陆诚拉住,温声问道:“敢问姑娘,可是舍弟得罪了你?” 陆诚委屈的从他身后探头出来分辩:“阿兄,我没得罪她!” 街边灯火煌煌,年轻男子眉目生辉,温润端方,如玉如琢,竟让原来准备打人的小丫环一张俏脸红透,说话也有些结巴:“他、我也没做什么呀……” 她身边的华服少女眸光停驻在初次见面的年轻男子脸上,拨开自家丫环,上前致歉:“下人无礼,让郎君见笑了!”她甚至大方相让:“既然是郎君的弟弟先来,我们等等再捏不迟。” 漕河养家日常 第92节 林白棠便站在几步开外,不知为何,见到那华服少女对陆谦微笑的样子,她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危机感,很不舒服。 陆谦拉着陆诚要走:“不必了,我们有事先走了,姑娘自便。” 陆诚不敢违拗,林幼棠也乖乖跟着往对面走了过去,一帮人方才继续准备放灯。 目送着几人去挑河灯,华服少女轻声问丫环:“可认识此人?” 小丫环摇摇头,觑着自家主子的眼神,有了主意:“不如让人去打听?” 华服少女笑笑,同意了她的提议。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别被人觊觎了。…… 方珍在河岸边小声祈祷,将手里的荷花灯缓缓推入水面,注视着灯盏随水而去,仿佛见到女儿的笑脸。 盈盈溺水而亡,她总怕女儿化为河底的水鬼,荷花灯载着她一腔思念而去。 方虎站在长姐身后,见她发呆的模样,心疼的去扶她:“阿姐,今儿我请客,咱们去吃点好东西?”正说着便有人扬声喊他:“虎子——”回头去瞧,顿时惊住了:“邓大哥?” 几步开外,邓英带着两名长随远远走了过来,笑道:“我还当自己眼花,你居然也跑来放河灯?” 壹零五七二九柒七一八 方珍随即起身,方虎道:“我们一起出来,邓大哥这是去哪里?” 邓英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打了个转,笑意便深了几分:“我也是闲来无事,随意走走。白棠姑娘跟陆探花也在呢?” 林白棠便笑着上前打招呼:“邓大哥倒是清闲。”身后陆谦轻扯她的衣袖,被她不动声色的挣脱,似乎两人还在闹着小矛盾,碍于众人出门还能维持表面和气。 陆谦随林白棠上前,不冷不热道:“好几次遇上邓郎君,想来郎君不忙。”暗嘲走哪都有他。 邓英仿佛嗅到了一股酸味,半点没被他的话阻退,反而热情相邀:“难得出来遇上,不如我请大家去朝晖楼喝茶吃点心,听说他家近来请了一位说书先生,口才极好,一起去凑个热闹?” 方珍出门原就是为着给女儿放河灯,见方虎遇上朋友,便先要告辞:“我带着妹妹先回去,就不去了。” 陆婉跟毛思月与邓英并不相熟,也纷纷要带着弟弟妹妹告辞。 邓英急忙拦阻:“陆探花跟白棠姑娘总不好丢下虎子一人吧?” 方虎以眼神询问二人去留,林白棠便将弟弟推向方珍:“麻烦姐姐带幼棠回去。”欣然应约。 林幼棠一步三回头,舍不得玩乐的机会,很想一起去听书,被陆诚拉走,小声嘀咕:“我阿兄在身边,玩也玩不痛快,不如等他走了咱们自己玩。” 陆谦听到陆诚之语,用眼神威胁他不可胡闹,这才道:“既然白棠要去,我也一起。” 邓英的目光在两人面上扫过,心情大好:“探花郎请。” 一起出门玩,在河岸边分作两拨,毛思月见邓英同三人一起走了,小声道:“这位邓郎君倒是来林记吃过几回饭,每次都问白棠几时回来。”令她印象深刻。 陆婉不曾见过其人,但见大弟弟神情,便猜到几分,还笑道:“我家谦哥儿向来和气,没想到跟这位邓郎君倒有些别苗头。”原来和气也分人。 方珍虽不曾亲见,但也听说过邓英大名:“我家上次出事,欠了一大笔债,多亏这位邓郎君肯带着虎子赚钱,才能还清家中积欠。说起来,这位邓郎君家大业大,倒是位青年才俊。” 朝晖楼离此不远,四人一路过去,楼内几乎座无虚席,便有伙计引了邓英过去:“郎君请。” 伙计上了茶水点心,正逢说书先生正打头讲起:“说起来,本城有粮商严家,近来突遭横祸,众人皆知严家长房掌权,可知严家发家之事?” 便有茶客起哄:“先生既知,不如说来听听?” 那说书先生便抑扬顿挫讲起严家之事:“外面人讲起严家,总说严家是数代粮商,但往前数七十年间之事谁人知道?其实啊, 这严家老太爷也就只有一条小舢板,四处倒腾点粮食回来卖维持生计。后来有一夜入梦,梦见神仙指点,要往东南方向去寻,说是有一注大财要发。他醒后往东南方向去寻,果然在梦中水泽之地寻到一宝盆带回家。” 林白棠笑道:“这倒有趣。” 方虎以前还托邓英与严家二房严明利结识,此时便问:“邓大哥可知严家宝盆?” 邓英笑道:“未曾听严三公子提起,许是此事机密,不好教外人知道。” 说书先生正说到得趣处,有茶客便问:“严家宝盆莫非有花不完的金银锞子?” “这位郎君说笑了!”说书先生道:“除非财神转世,带了自己的宝贝下凡。不如诸位来猜猜,严家这宝盆有何妙处?” 有人猜产珍珠,有人往严家生意联系,猜道:“莫非产粮?” 说书先生拍案一笑:“这位郎君正猜到了点子上,严家此后做粮食生意富贵多少年,靠的正是这宝盆。别瞧着宝盆每年产粮有限,但此粮自带仙气,食之延年益寿,龙虎精神。严家老太爷一把年纪还鹤发童颜,美妾满屋,便是明证。” 茶客半信半疑,还有人问道:“既然宝盆有此神效,为何严家长房这次尽数沉船?” 说书先生一脸沉痛,似为严家长房惋惜:“严家得神仙所授几十年福禄,总要敬献,以往鸡鸭鱼肉便可满足严家人,但随着严家生意越做越大,向宝盆讨要的越多,便要敬献更多。神仙宝物,为了满足严家富贵,便召了严家长房男丁去侍奉,也算得命数!” 严家长房出事之后,苏州府听过的人都议论过一阵子,除了感叹水匪猖獗,严家长房倒霉之外,还有不少人羡慕二房运气好,轻而易举便接管了家中生意。 没想到朝晖楼这位说书先生倒是另辟蹊径,对严家之事有了别的解读。 那先生言之凿凿,说严家还有六十年富贵生意,皆因长房侍奉神仙之故。 陆谦眼角余光打量邓英,见他神色间颇为令人寻味,说不上是好笑还是嘲弄,令人很容易联想到他许是知道一点内情。 方虎还道:“邓大哥跟严三公子熟悉,下次不如问问他家宝盆。”他心思简单,又深恨荣家,巴不得严明利骑在荣家头上欺凌,自然盼着严明利掌权:“也不知这消息是严家下人散播出来的,还是严家长房见二房掌权才散播出来。” 邓英含笑应承:“虎子放心,下次我定会提醒严明利,捂好他家的宝盆,别被人觊觎了。” 林白棠轻拍方虎,笑得不行:“虎子你可别傻了,哪里来的宝盆?不过是说书先生胡诌,严家出事之后,众人都在议论,说书先生借此博人眼球哄一点打赏,怎的你还当真了?” 什么严家宝盆,活人献祭,恐怕就算是神仙,也是个邪神鬼祟,才拿活人性命。 “当真?”方虎对林白棠自小信服,听她说话也觉有理,一时又被掰了过来,还讪讪道:“邓大哥别听我的傻话,当真去寻严三公子。我还寻思,严家有仙人指点,能得宝盆,也不知如何供奉神仙才有此机遇。” 发财大梦,谁人不做。 楼内一众茶客听过,有人生出妄想,也不足为奇。 林白棠一针见血,戳破了他的美梦:“虎子,你可别信传言,严家发家许是有别的缘由,可不是什么神仙宝盆,只是不方便对外明说罢了,这才假借宝盆之事。至于严家长房之事,只能说地方官员无能,不能荡平水匪,任其在江南水道为患,可不是什么神仙献祭,别混为一谈。” 方虎很是失望:“我还当真有神仙托梦呢。” 她留神细瞧,见邓英神色虽不变,但笑意勉强,心中便有几分猜测,怀疑严家长房之事与他有关,暂时没有证据,便训方虎:“神仙哪有那么闲?世上谁人不想神仙托梦发财,有传言都是骗人!”林白棠并不执著于发大财:“家人安康银钱凑手便是好日子了。” 邓英赞道:“白棠姑娘是个明白人。”委婉暗示:“不过如果有财运上门,能过上富贵日子,倒也不必往外推。” 那说书先生见激起众人兴致,便开始讲些严家内宅秘辛,细细听来皆是长房父子的风流艳史,林白棠便要起身:“天色不早了,不如我们早日回转吧。” 邓英也不强求:“朝晖楼最出名的其实是茶点,正好得空请大家尝尝。既然书也听过了,我让伙计备了三份带回去给家里老人小孩尝尝,也算得我的一点心意。” 方虎不好驳了邓英的面子,林白棠接过伙计递来的食盒,很是感谢:“方才还想着走的时候给家里人带点,没想到邓大哥设想周到,多谢您惦记。” 邓英愉快的发现,陆探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便示意方虎提着他那一份:“探花郎不必客气。” 陆谦不情不愿道:“多谢邓郎君,破费了。” 几人从朝晖楼出来,邓英便向众人告辞,他三个一起往家走,边走边聊。 方虎若有所思:“白棠谦哥,你们替我参详参详。当初为着收拾荣常林,我怂恿邓大哥去结识严三公子,现在怎么觉得他并非为着我家之事才去结识的严明利?” 林白棠道:“你从何得知?” 方虎道:“前儿严家的运粮船去送粮,我才发现邓家养的人吃的都是严家的粮。” 陆谦今晚话少,此时却将两件事情联系到了一起:“也就是说,严家跟邓英家从前便打交道,只是有来往的是长房严大爷,而非二房?现在长房覆灭,二房接手严家生意,严明利跟邓英不是酒肉朋友,反而是生意合作?”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 严家书房。 严三少奶奶再一次派丫环来请严明利,那小丫环忧心忡忡劝说:“三少爷,老爷病着,奶奶一直陪着太太侍疾,这些日子都未曾好好休息。想是连日劳累,身上有些不舒服,还请三少爷去瞧一眼奶奶。” 严明利半靠在榻上,早已神游天外,在丫环絮絮叨叨之下,终于有所回应:“奶奶既身上不舒服,还不去请大夫,爷又不是灵丹妙药,还能治病。” 小丫环努力游说:“三少爷总也不去瞧奶奶,奶奶虽不言语,可心里搁着事儿,要是再病倒了,后院这一摊子交给谁管去?” 严明利终于打起精神坐了起来:“告诉你们奶奶,要是她真病倒没精神打理后院之事,我便从外面接了人回来打理,让她安心养病。” 听话听音,小丫头暗自吃惊,三少爷这是对奶奶并无半点夫妻之情? 她话说得再密一点,不会逼着他把外头那位接回来吧? “奴婢也就是一说,三少爷既事忙,奴婢们会小心照料奶奶,协助打理家事。”忙忙告退出去,生怕晚走一刻钟,真听到三少爷派人去接外室。 自田兰香生的儿子第一胎落地,有人见过那孩子眉眼六指,此事便在严家传开了。 严二太太身为嫡母,对庶子也有教养之责,便向丈夫哭诉:“到底有个唱戏的娘,都是下九流贱业,自小养在大家子,还是改不了偷鸡摸狗的本性!家里放着娇妻美妾通房丫头,偏要去外面厮混弄出个野种!生就生了,寻个身家清白的也行啊,咱们认了接回府来摆酒庆贺,也算得咱们二房添了孙儿。可你瞧瞧,如今算什么事儿?” 严二爷本来便是个荒唐人,偷鸡摸狗的事情也做过,不知儿子在外面闯出甚祸事,为怕太太从“上梁不正下梁歪”骂起,便一味的和稀泥:“不过是嘴馋去外面偷吃,也不打紧。他要真接就让接进来吧,府里也不缺她们娘俩一口饭吃。” “你这说的什么话?”严二太太顿时双目圆睁:“你丢得起这人,我可丢不起!”见丈夫颟顸无知的样儿,索性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你生的好儿子,什么人瞧不上,偏跟老太爷屋里放出去的妾室生了儿子,传出去让人问你,这是弟弟还是孙子呀?” 严二爷没 想到严明利胆大包天,竟敢做出这等不顾伦常之事,怒气冲冲去寻儿子,非要他说清楚。 彼时严明利正沉浸在喜获麟儿的快乐中,已经跟自家妻子提过要接孩子回府,慌得严三少奶奶去寻婆母告状,这才有了严二太太训夫一事。 严二爷自己持身不正,以往面对儿子也极少教训,如今逮着此事把严明利骂个臭死:“……家里媳妇丫头也尽够你生的,作什么还非要去外面寻?如今闹出笑话,让不让父母做人?” 严明利理直气壮:“父亲息怒,您那好儿媳妇不肯生孩子,我只能去外寻找人生。不信您回去问问太太跟三少奶奶,每次同房她偷偷喝避子药,连妾室通房都要灌。我原还想着是自己的问题,谁知问题竟出在家里。” 他讽刺道:“这媳妇儿可不是给我娶的,妾室也不是给我纳的,既然太太怕我生出孩子,往后啊她们就都跟着太太过吧!” 严明利成婚数年,妻妾不少,却不曾生出孩子,连个喜信儿都不曾有。后来偶然发现,妻子同房之后都在喝药,被他撞见便谎称坐胎药。时日久了他便生疑,想办法偷来药渣去外面找大夫问,竟然是避子汤,顿觉满心羞辱,这才有了田兰香一事。 严明利的正妻由嫡母严二太太亲选,为了拿捏成年的庶子,娶的还是二太太娘家兄长所出的庶女,懦弱胆小最是没主见的。 严三少奶奶自嫁进严家大门,对纨绔丈夫不大在意,在后院仰仗的反而是嫡母兼亲姑母严二太太。 严明利占了二房的长字,本身便惹得二太太心里不痛快,更不愿意长孙还出自庶支,便暗示三少奶奶。 严家三少奶奶很是听话,成亲数年,不但自己不曾生育,连严明利所纳妾室也不许生育,每次同房便悄悄熬避子汤喝。 严明利说到做到,事发之后便不再寻后院妻妾,反而是三少奶奶察觉到丈夫不对劲,再三相邀,还想维持稀薄的夫妻情份。 原本二人也能相安无事的过下去,谁知严家长房出事,掌家之权落在二房头上,一夕之间严明利便坐上了家主之位,三少奶奶这才慌了。 她所倚仗的婆母日夜守在严二爷床边侍疾,听说丈夫在外面养着的那位已经怀了二胎,悄悄花点银子打听消息,算着日子保不齐下个月便要生。 而她,膝下空空。 小丫环来过一回不奏效,不多时严明利的奶嬷嬷也过来说请,仗着她有哺育之功,劝他与三少奶奶和好:“妈妈也知道哥儿受委屈了,可你跟奶奶是结发夫妻。夫妻哪有隔夜的仇?奶奶心里不安,身上不爽利,又在孝期,也不是非逼着你做什么,只是去瞧她一眼,安安奶奶的心不成?” 漕河养家日常 第93节 严明利瞪着房梁,直等奶嬷嬷絮絮叨叨半天,才端茶送客:“既然我当家,往后自会考虑妈妈养老。至于我房中之事,妈妈就别插手了!书房重地,往后嬷嬷别再来了!” 这位奶嬷嬷也是严二太太挑来的人,小时候没少教唆严明利轻贱他生母,挑唆他们母子之情。 奶嬷嬷臊着一张老脸出去之后,邓英满面春风推门而入,引得严明利连瞧了他好几眼,调侃道:“邓贤弟这是得偿所愿了?” 邓英瞧来心情甚好:“假以时日,想来定能得偿所愿,还要多谢严兄好计策。” 严明利来了精神:“这么容易?”上次献计献策,后来计策奏效,邓英便再顾不得脸面,坦言自己正是这位朋友,更得了严三少爷诸多指点。 “哪里容易了?”邓英为自己辩解:“自相识一年有余,如今才见曙光,可当真辛苦。”随后问起:“最近这批货卖得咋样了?” 严明利起身打开墙后多宝架的暗阁,递给他厚厚一沓银票:“数数。” 邓英接过银票点完,赞道:“你可比你伯父长兄聪明太多!咱们同乘一条船,翻船了对谁都不好!” 严明利也是接手严家家业之后,才从邓英口中知道家中之事。 “我大伯不识时务,怨不得旁人!”他恭维道:“原本说好的分成,他擅自更改,也太专断!” ********* “严明利跟邓英却关系亲密,两家如果是生意合作,长房为何会出事?”三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陆谦反向推导:“除非严家长房与邓家有解不开的疙瘩!” 林白棠想起茶楼里说书先生讲起的无稽之谈,她如今于各种店铺盈利均有涉猎,按照正常的赚钱途径推测:“说书先生提起严家有宝盆,或许他们发家过于离奇,不想让人凭空生出猜测,便杜撰出宝盆之事,还能顺带着把严家长房父子之死用市井传说遮掩?” “市井传说总也有迹可循。”陆谦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还有一种可能,严家发家与水匪脱不了干系,这次严家长房父子出事,有没可能是分赃不均?严家明面上做着粮食生意,私底下会不会还有别的勾当” 方虎跟在邓英身边做事,武馆的几位师兄弟也会互通声气,他联想严家出事之时听到的只言片语,再不隐瞒:“谦哥白棠,说起来严家出事那几日,我有两位师兄跟着邓兄离开,过得两日才回来。他们回来之后,面色惶惶睡觉都做噩梦。我问过几次,他们都支支吾吾,但瞧着都是大祸临头的样子,不会是……” 闻听此言,陆谦神情紧张:“虎子,闹出麻烦了!有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严家出事之时,附近还有客船,而且那客船上还有从京中微服而来的官员,也被害死在那片江域,想来再过不久朝中定会派人前来清查水匪。” 方虎当初因一时拮据而误入盐帮,一直跟着邓英贩私盐,但结识的帮众越多,心中越慌乱。到底他从小生活在芭蕉巷,父母及周围邻居都是良民百姓,无有作奸犯科之人。 一时贩卖私盐,也因官逼民反义愤当头,手上却从来不曾沾过人命。 “谦哥救命!”方虎想起结识的一位酷爱喝酒的帮众提起帮内处置叛徒的手法,他原还当那位兄弟喝醉了胡咧咧,再想到严家之事,反而开始相信那帮众的醉后胡言,很有可能是真的。 他只想赚钱,不想送命,更不想沾上人命! 林白棠与陆谦视线相接,握住了方虎的手:“虎子,我跟谦哥都有事情告诉你,你可能为我们保密?” 方虎下意识要恼:“咱们什么情份,你们不相信我?”不过随即想到自己这一年所为,颇为羞愧:“是我做事鲁莽,让你们跟着操心,不相信我也情有可原!我以性命发誓,今日之事要是说出去,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陆谦跟林白棠原来就担心他冲动易怒,如今见他有所反省,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家再说。”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想要朝夕厮守而已。…… 芭蕉巷口,三人再一次窝在小船上。 方虎听完陆谦林白棠二人所说,两家与水匪所结之仇,再加上与严家同时出事的巡按御史岑善,他不由心惊:“这些事情,你们都没告诉我!” 林白棠阴阳怪气:“没办法啊,是谁有了你那位邓大哥的帮忙,总也想办法避开我们!” 方虎尴尬陪笑:“我那不是……不知道盐帮内部之事嘛。”又有几分委屈:“白棠,我可是听你也是亲亲热热称呼邓大哥。谦哥你也不管管她?” “谦哥哥先管管你吧!”林白棠敲他的脑袋:“当我跟你似的,也不管前面是坑还是陷井,就往里跳啊!” 陆谦手中还握着厚厚一沓画纸,方才回家时特意拿出来的,交由两人仔细观看,并且说明此画像的来源。 方虎顿悟:“白棠,你跟邓大哥故意亲近,还当着他的面跟谦哥别别扭扭,都是做给他看的吧。”以他的迟钝,假如不了解林白棠跟陆谦,大约也很容易被蒙混过关。 可惜三人从小玩到大,他太过了解陆林二人的感情,深信他们 不会为着一点小事便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林白棠赞道:“虎子哥哥聪明了!” 他们仔细比对过画像之中有胎记男子的长相,推测他如今的年龄,最后方虎改了主意:“既然此人藏匿在盐帮,只要我不脱离盐帮,总有机会遇见他。谦哥,我想好了,暂时留下来帮你们!” 陆谦:“虎子,可能会有很大危险!” 方虎:“连白棠为了查清楚真凶,都不惜跟你闹别扭也要接近邓英,我难道比白棠要胆小?” 三人已经许久不曾交心。换种说法,便是方虎已经脱离小团体许久,如今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三人共同商议对付拐子的时候。 陆谦伸出修长的手,方虎蒲扇般的大掌握住了他瘦削的手掌,林白棠柔软白皙的小手压在两手之上,三人目中都泛起奇异的兴奋的光芒,齐齐低喊:“马到功成!” 那天晚上,三人各自回家,躺到床上的时候,都心潮澎湃,心中有隐隐按压不住的激动。 过得两日,张家的案子便被宣判。张记老爷多少年求仙问道,不理俗事,去年就跟着清修的观主出门云游,尚不知家中变故。 张记大公子被严刑逼供,死不肯认罪,经过长久的审讯死在了狱中。 张记家产全部被充公,其余人等全被放了出来。 陆婉得知消息,为张记狠哭了一场,特意请了一日假,央了林白棠去乡下探望。 张家在城内的所有家产都被充公,一家子老弱妇孺不得已都回乡下庄子上度日,早些年张家发达,在乡下置了几百亩祭田,也算给一家老小留了一处存身之地。 张二公子在乡下见到陆婉,惊讶不已,似乎不敢相信她会跑了来,穿着一身粗布袍子,局促的问:“你怎么来了?” 陆婉眼圈都红了,瞪着他:“我怎么就不能来了?你们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帮不上忙就算了,送些吃的用的也不行?” 林白棠借了罗三娘子的马车,她还贴心的派了两名护卫,见那两人分明有情,却隔着几步距离干站着,便贴心的去招呼张家人:“也不知你们都需要些什么,我姐姐都准备了一些,有调理身子的药丸子,还有伤药,肉菜米面,各色布匹也准备了一些。” 张家人丁不旺,到张宁这一辈也只有兄弟俩并一个妹子。 长兄已经在牢里稀里糊涂送了命,嫂子还在房里侍候着生病的婆婆。 出事之时家中仆从也被收押,如今也不知下落。 唯有张宁跟张蓉兄妹俩照顾兄长膝下三个孩子。 张大公子育有二子一女,最大的儿子九岁,次子七岁,幼女也才四岁,不太懂家中变故,经此一事胆子小了不少,远远看着不敢过来。 张蓉约摸十六七岁,在狱中多日,瘦得两颊陷了进去,她哄孩子们等着,自己迎了上来,向林白棠行礼:“多谢姑娘施以援手!” 林白棠忙闪避一旁,扶她起来:“我只是借了辆马车送过来,当不得姑娘如此大礼,要谢也该谢婉姐姐。” 林宝棠借着职务之便,已经偷偷往牢里替陆婉送过几回药,虽没救下张大公子,却依旧让张家人记在了心中。 张大公子在弥留之际紧握着弟弟的手,叮嘱他重振家业,还留下一句话:“陆姑娘可惜了,咱们家……” 张宁跟陆婉总是差着一步。 张家富贵之时,陆家家境差着一层。 陆谦高中之后,张家又含冤入了狱。 张蓉便责备次兄:“陆姑娘来送东西,阿兄是高兴傻了吗?还不快请人进去!”特特向她行礼:“多谢姑娘屡次相助,我们一家……都记得姑娘的恩德!” 张家突降横祸,含冤入狱,全凭上面的喜恶,却白白断送了祖辈基业跟张大公子一条人命,亲朋故旧无不走避,生怕被牵连。 唯有陆婉探不了监,便借林宝棠之手暗中送药,听说出狱又送来东西,怎不令人感佩。 张宁几乎瘦成一道剪影,红着眼圈与陆婉对视许久,终于露出一点笑影:“怨我,怨我。”请陆婉进去说,总算分神注意到了林白棠:“这位姑娘是?” 两家尚未正式定亲,陆婉也不好提“未来弟媳”,便道:“这是我们邻居家小妹,她想办法借了马车来送我。”也不忙进去,催促他们兄妹:“先把车上的东西搬下来吧。” 林白棠忙着往张家搬东西之时,河道总督府的请帖也送去了芭蕉巷,派去送帖子的正是孙家大管事,客客气气奉上请帖:“府中几位公子闲来办诗会,听说探花郎归乡,都想一睹探花郎风采,还请探花郎务必赏光。” 杨桂兰接了帖子,晚间递到儿子手中:“这位孙大人……” 方家的事情,他们几家可都知道了。 陆谦怕母亲担忧,笑着安慰她:“阿娘别怕,我与孙大人素昧平生,上次跟着钱大人还有恩师有幸一见。孙大人都是被下面人蒙蔽,实则通情达理,听说之后即刻便派人放了曹婶子,有机会我还要谢谢孙大人呢。” 杨桂兰总算松了一口气:“通情达理就好。”忽想起女儿之事,征询儿子的意见:“你阿姐她跟张家二公子……她怕不是鬼迷心窍了吧?” 她一直催促女儿成婚被拒,有一天女儿主动要成婚,但所挑女婿人选很不满意,难免郁结在怀。 陆谦唯有劝母亲:“以前阿姐不肯成亲,阿娘也生气,现下她有了心悦之人,要是再三拦阻,她再不肯成亲怎么办?” 他倒是很能理解自家阿姐,想要成亲并非因年纪老大,只是因为遇到了心悦之人,想要朝夕厮守而已。 河道总督府内。 孙晚香缠着高夫人撒娇:“阿娘,你不曾见过探花郎,他当真温润端方,见之令人如沐春风。” 自中元节在泥像摊子前面相遇,孙晚香便一眼入了心,派人去打听那书生名姓,结果倒也不曾令她失望,那人竟是新科探花郎。 “陛下钦点的探花郎,不管才学如何,模样定然是一众进士里出挑的。” 高夫人斜睨了女儿一眼,轻戳她额头:“你呀,多少人求亲都不肯,不是嫌人家年纪便是嫌人家身高家世,推拒了多少好亲事。这探花郎听着名头好,可惜家境贫寒,又无背景,也就生得模样不错,哪里配得上你?” 高夫人育有三子一女,前面几个孩子都早已成家开枝散叶,唯有老蚌生珠的女儿孙晚香,乃是她四十岁高龄拼死生下来的小棉袄,故而极为溺爱。 要星星不敢给月亮。 孙晚香受尽父母跟外祖家的宠爱,连婚事也由得自己挑。 高夫人愿意宠着女儿,孙震既惹不起夫人,又正好借着纵容女儿来讨好夫人,故而府内众人皆知五姑娘乃是大人跟夫人心尖上的宝贝。 “阿娘,我要是嫁个丑郎婿,半夜睡着都会做噩梦。嫁得模样好看的郎婿,饭也能多吃几口。再说……他都考中探花了,定然有真才实学。下面人说他回家守孝,想来一年期满便可出仕,到时候阿爹舅舅表哥们多帮帮他,女儿的日子也好过啊。” 高夫人将女儿搂进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叹道:“都是为娘惯坏了,你这样的性子,嫁进高门得委屈死,还不如低嫁,到时候自有娘家撑腰,谅他也不敢欺负你。” 她自己背后有娘家撑腰,在夫家的日子还算得不错,虽然偶尔碰上不长眼的女人来挑衅,都不必她亲自出手,事情传进孙震耳中,他也会尽快处理了。 孙晚香嗅着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娇声娇气道:“还是阿娘疼我。”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唱的是丈娘相女婿这出…… 七月二十,河道总督府几位公子开的诗会在城内谢园举行。 陆谦吃完早饭出门赴宴,路过林家门口,见院门半开,便探头朝里张望,被龚氏瞧见,笑着唤他:“谦哥儿稍等,白棠还在梳妆,我去喊她。” 他面色微红拱手行礼:“多谢阿婆。” 不多时,林白棠从房里出来,挽着头发脂粉未施的模样,奇道:“谦哥哥,你不是要去参加孙府诗会?” 陆谦原本只是多瞧一眼,谁知被龚氏逮住,真要解释便有此地无银之嫌,索性等着见她一面。 他站在门外,目光扫过她的脸庞,明媚的双眼,余光发现院中无人,快速握了一下她的手,这才退后两步道:“这会子便要去了,你万事小心。” 林白棠亦笑着回应:“你也万事小心。” 自中元之夜,三人制定应对策略,都知道与虎谋皮之事,极为凶险,才更珍惜相倍的时间。 漕河养家日常 第94节 谢园景色优美,来客除了各府官家公子,还有城中缙绅家中成年男丁,或身有功名,或家资万贯。 陆谦入园之后,便有孙府七公子迎客,早有下人附耳介绍,他便笑着寒暄:“这 位便是陆探花吧?久闻大名幸得一见!” 另有与陆谦同场乡试的富绅家公子见到他,亦欣喜上前打招呼。 陆谦既来之则安之,与主人家寒暄之后,便被带着引见了好几名城内年轻公子,有孙府几位公子,还有韩知府家中两位公子,其余十几位年轻公子也是各有名头。 孙家几位公子待他还算客气,到底还有主人家的脸面要顾及。韩知府家中两位公子都拿鼻孔瞧他,不免让陆谦怀疑,自己当初在鹿鸣宴上逼迫韩大人之事被两位公子知晓,这才对他不满。 那位同场乡试的富绅家公子姓钱,为人很是热情,消息也颇为灵通,扯着他的衣袖满场飞,除了带他结识了不少年轻公子,还十分兴奋的告诉他一个消息:“陆探花有所不知,今日之集会名为诗会,实则是一场相亲宴。谢园一分为二,划为两片活动区域,男宾在一处,还有女客在另外一处呢。” 钱文才示意他瞧后方高檐,小声耳语:“那边三层楼高的飞凤楼上,来的便是城内各家妙龄女郎,有河道总督府几位适婚的小姐,还有知府大人的几位女郎……”他颇为不好意思:“我家小妹今日也来凑热闹,后面大家会远远瞧上几眼,互相品评诗文。” 陆谦没想到孙府公子的诗会原来只是个壳子,内里却原来是一场相亲宴,若非他身负秘密,都想离开。 酒宴过半,孙府七公子提议作诗,自有年轻公子捧场:“值此盛景,正应留下笔墨。” 自有丫环撤了酒菜,奉上笔墨纸砚。 钱文才急得抓耳挠腮,愁眉苦脸道:“陆兄有所不知,我平生最不爱作诗,上次乡试也落榜了,才仰慕陆兄才气。要不是为着自家妹子,必不敢凑什么诗会。” 陆谦道:“要不……想个法子溜走?” 钱文才摆摆手:“那可不行!要是我早早离开,让我妹妹丢了脸面,她回去得哭死。”他的眼神里含着求助之意:“陆兄要是不费事的话……”许音刚落,过来送笔墨的丫环打翻了桌上的酒水,泼在陆谦身上。 陆谦:“……” 小丫头惶恐不已,连连赔礼:“都是奴婢的错,还请公子随奴婢过去,换件衣袍。” 陆谦不欲为难她:“无妨,一会便干了。” 小丫头恨不得跪在他面前:“郎君若是不肯随奴婢去,回头被主子知道了,只恐要落个怠慢客人的罪名。还请郎君怜惜,随奴婢去换一身。” 正在此时,孙七公子听到动静走了过来,先骂那丫头:“笨手笨脚的奴才,半点事也做不好,还不带贵客去换一身。”又向陆谦赔礼:“陆探花被弄脏了衣袍,瞧着也不雅相,不如随这丫头去一趟。” 陆谦见他们执意要自己过去,也不知孙府葫芦里卖什么药,索性起身随那丫头走一趟,身后钱文才忙忙起身跟上,嘴里念叨着:“陆兄头一次来谢园,不知园中方向,正好我陪你走一趟。” 孙七公子伸手要拦:“钱公子——” 无奈钱公子论文才半分没有,生怕被留下来写诗,现成的借口,跑得比陆谦还快:“诸位随意,七公子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 孙七公子乃是孙府庶出公子,其母乃孙震妾室,还要在主母高夫人手底下讨生活,只求尽心尽力办好主母交待的事情,哪知道平白冒出个自来熟的钱文才,只能眼睁睁看着钱文才陪陆谦离开。 小丫头奉命引陆探花过去,结果变成了两位公子,也颇为苦恼,只能咬牙引二人过去。 两人跟着小丫环穿过长长的廊庑,绕过假山流水,到得一处安静的馆阁,引了他去静室,发现果然备了一套天青色文士袍。 陆谦换衣出来,小丫环引着二人往回走,钱文才忽道:“咦,这不是我们来时的那条路。” 小丫环道:“我家夫人正在园子里赏景,听说陆探花大名,想请探花郎一见。” 谢园南北开敞的荷花厅内,高夫人正坐着喝茶,身边孙晚香坐立不安,一时里向着外面的荷花池张望,一时里坐下来,端起茶杯又放下,拈块点心捏得不成样子,又不入口。 高夫人被女儿这副坐立安难的模样给闹的头疼:“我倒要见见,什么样的男子,倒让你跟丢了魂魄似的。” 她疼女儿归疼女儿,心中却也有计较。 女儿虽瞧中了陆探花的皮相,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姓陆的内里芯子如何,却要仔细考量。 前几日她跟孙震提起陆谦,丈夫倒有了几分兴致:“香儿倒是有眼光,姓陆的小子有几分难缠,我倒是见过一面。眼下虽在守孝,将来前程可期。” 高夫人听到前程可期,免不得追问:“夫君怎知陆探花前程可期?” 孙震便向夫人解释:“姓陆的出自东台书院罗俨之门下,他单只考中探花没什么,但他恩师罗俨之在京中却有几位至交好友,这些年也已是桃李满天下,弟子入仕者不少。还有去年来平江府主考的钱学礼,便与罗俨之交情深厚。” “这么说来,夫君不反对此事?”高夫人只觉得女儿眼光不错,一眼便在人堆里挑中了探花郎,也不知那陆探花如何风仪,便生出一见的心思。 孙震笑道:“好事一桩,为夫何必反对!”借机向夫人献策:“小七正好爱开诗会,趁着诗会邀请陆探花,也不打眼。” 高夫人得了丈夫允准,才能稳稳坐在谢园见陆谦。 小丫环办事不力,一路想了无数种借口,都没能将钱文才甩脱,只得苦着一张脸,引了二人往荷花厅而来。 陆谦方位感极佳,半道上已经察觉与诗会的抱竹厅南辕北辙,却也不动声色,任由钱文才介绍沿途风景:“我上次来时,正是去岁天降大雪,踏雪寻梅,幽静清雅。谢园四时风景不同,还有一处荷花厅,临水还建了赏花的平台,到荷花开得极盛之时,在平台之上安坐,便能揽尽一池芳华。” 正讲到兴处,瞧见临水的荷花厅,顿时激动起来:“陆兄你来瞧,前面不正是荷花厅吗?咱们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这里,方向反了!”懊悔的要拉他回去。 小丫环正着急,便有一名身着葱绿裙子的丫环笑着迎了出来:“我家夫人走累了正在此处歇脚……”原定的一位年轻郎君变成了两位,她用眼神向引路的小丫环询问:怎么回事? 引路的小丫环不敢多说,只能缩着脑袋装乌龟,她瞪了那小丫环一眼,笑道:“两位郎君既来到此处,想来有缘,不如进来喝杯茶再走?” 钱文才正不想回诗会去为难自己,听得有夫人相邀,忙忙应承:“正走得渴了,多谢夫人赐茶。”当先往里走去,一路催促:“陆兄快些。” 高夫人安坐厅堂,听得外面脚步声,打眼一瞧,但见当先走进来一位白胖喜兴的圆脸公子,皮肤倒也白净,只是离俊美差着一截,便转头瞪了孙晚香一眼:这便是令你一见难忘的探花郎? 孙晚香也傻了眼——纵然初见在夜间,也不至于大变活人,数日之内便胖了一圈吧? 紧跟着白胖喜兴的圆脸公子身后,走出一位身形高瘦的年轻男子,俊美温雅,两人齐齐躬身行礼,高夫人这才回过神 ,请二人落座。 自有丫环奉茶,钱文才曾有机会见过孙晚香,原还疑惑不知哪家子夫人在此歇脚,见到河道总督府五小姐,总算醒过味儿——感情小丫环邀请探花郎换衣,唱的是丈母娘相女婿这出戏啊。 他暗嘲自己糊里糊涂便跟了来,又怕陆谦不知底细,趁着端茶的功夫,扭头与他小声提醒:“孙大人——” 高夫人适时提醒:“贸然请了探花郎进来喝茶,原是听说中元节探花郎在街上与我家五丫头相遇,还让了这丫头一回,便想着谢一谢探花郎。”不过是个见面的由头,她随意寻的借口而已。 陆谦原本不曾打量厅中坐着的少女,此时听得高夫人提起中元节,目光瞟了一眼,再加上钱文才方才提醒,加之入园之时他在耳边聊起相亲会之语,顿时猜出了眼前的夫人跟少女,想来便是孙震的妻女。 “一桩小事,不足挂齿。”他想起血崩而亡的小高氏,对这位大高氏并不敢轻忽。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也不知孙晚香瞧中了谁…… 傍晚时分,孙震回后院见高夫人,问起她对探花郎的观感:“太太见过了陆探花,觉得他如何?可配得上咱们家香儿?” 高夫人卸了钗环首饰,由得丫环服侍换上了家常衫子,靠在榻上总算歇了一口气,此时慢慢道来:“陆探花为人谨慎,话到舌尖也要绕三圈,以他的年纪也算得老成持重。至于模样嘛……”她面上渐渐泛起笑意:“也不怪咱们香儿瞧中了他,容貌自然是极好的。” 钱学礼去岁主持完平江府乡试便回京,前几个月京中派出岑善来江淮代天巡视,孙震早已接到朝廷的邸报,算着时间一个多月前便该到达,却至今不见他的影子。 孙震心中疑惑,早早派人四处蹲守,还是接不到人,最近总觉得不上不下,大为不安。 他见高夫人满意陆谦,暗暗松了一口气,恭维道:“夫人瞧中的人,必然是极好的。听说陆探花正在孝中,倒也不忙提亲,不如先请过做个幕僚,借此机会熟悉熟悉他的品性?” “听凭夫君安排。” 高夫人在谢园累了一日,见过了陆探花,还借着诗会的名头跟另外几位夫人为自家府邸的儿女们谋划亲事,也有了合适的人选。 “除了香儿的婚事,我瞧着韩知府家中幺女倒与咱们家小七合适,韩夫人倒也没反对,夫君得闲与韩大人提一嘴?” 韩家幺女也是庶出,庶子配庶女,倒也般配。 孙震为官得岳家襄助良多,多年来无论后宅子有多少莺莺燕燕,给高夫人的体面也不少一分,孙晚香的夫婿人选总要夫人点头才能成事。 “小七的婚事不急,等我几时见到韩大人必提一句。”他心满意足起身:“只要夫人瞧中了陆探花,晚香这门亲事便能落定。” 孙大人重返前院,慕僚冯添见他喜笑盈面,笑问道:“大人可是遇上了好事?”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夫人瞧中了陆探花,想让他做咱们府中五姑爷,我这不是有些犹豫嘛。” 冯添有几分迟疑:“陆探花出自东台书院,罗俨之的脾气又臭又硬,他当初辞官归乡,便是在官场上不得志。他教出来的学生,不会跟他一个脾性吧?” 他忽想起去年旧事:“东翁不是与陆探花有过一面之缘吗?他的性子如何?” 孙震回想当时场景,心中多少有些不舒服:“那小子……我瞧着倒是个刺儿头,也不知中了探花之后有无长进。” 少年人初入社会,怀揣着一腔热血,不知深浅,一个猛子扎下去,有些运气好的还能顺风顺水,有些不识时务又运气不好的便被撞得头破血流,差点淹死在水底。 去年的陆谦为救邻家妇人,不惜劳动恩师跟钱学礼上门,孙震虽碍于钱学礼没做什么事儿,还痛痛快快把人放了,又任由韩永寿将自己的人重叛,但那不过是给钱学礼一个面子情而已。 彼时的陆解元还是个天真小儿,幸得运气好有贵人庇护。 冯添总算明白了他的犹豫之处:“东翁是怕陆探花为人不识时务,五姑娘真嫁了他吃苦?又觉得他恩师罗俨之在京中也颇有几位至交好友身居高位,想借罗俨之攀上关系?” “知我者,冯公也。”孙震苦笑:“我这是又想折花又怕扎着手,一时举棋不定。” 冯添为他献得一计:“东翁不必担心,既然事有可为,不如把人请过来放在眼皮子底下,不拘什么名头,先考察一阵子,要是堪为良婿,也算了了东翁一桩心事。若是事不能成,有的是办法。” 孙震拈须而笑:“如此,便不足虑了。” 不过半日功夫,罗府在谢园举行相亲会的消息,便传到了罗三娘子耳中。 她也曾前往河道总督府中拜访过罗五娘,见识过林晚香的脾气,靠在榻上幸灾乐祸道:“也不知哪个倒霉蛋,让孙晚香瞧中了?” 林白棠埋头在厚厚一沓账薄子里,一手拨着算盘,脑子里还在盘算着南北货行的畅销货与滞销货,敷衍的随口问一句:“孙晚香是谁?” 罗三娘子见她算账都快算傻了,便拉着她的手去一旁聊天:“账什么时候算不得,还不如听我讲讲孙晚香。她正是河道总督府孙大人府上千金,在府中排行第五,但她命比庶姐妹都强,托生在正室高夫人肚里。高夫人极为疼爱她,对她凡事无有不应,便是孙大人后院妾室通房,也是任其打骂发卖。我们家五姑娘去了河道总督府当妾,最为得宠的那几个月,还挨过孙晚香的几个耳光。” 林白棠震惊的张大了嘴:“嫡女打庶母的嘴巴子?” 孙家后院的长幼尊卑听起来有些乱。 罗三娘子不屑道:“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嫡女,娇养在闺阁之中,跟妾室能有什么仇怨?我估摸着多半是高夫人既要给妾室一个下马威,又不能折堕了正室的气度,这才纵容女儿出面整治妾室。” “这不是……拿女儿当枪使么?”林白棠家中人口简单,着实不太能懂大户人家后宅里的弯弯绕绕。 罗三娘子嗤笑一声:“你懂什么?高夫人这招,一则给自己树威,二则让后院心思浮云得宠的妾室们都瞧瞧,她们在正妻生的女儿面前都是猫儿狗儿一般的存在,非打即骂。便是孙大人也从来不制止女儿,她这位正室的地位就更无人可憾动。也让后院的妾室们早点认清自己的地位,免得做无用功,惹出事端还得她来平息。” 林白棠不懂:“高夫人就不怕外面传出孙晚香刁蛮跋扈的名声?” 罗三娘子奇道:“孙府后宅子哪个妾室敢在外面传孙晚香跋扈蛮横的消息?” “这倒也是。”林白棠也不得不佩服高夫人:“林晚香要是名声败坏,也只能证明高夫人打理家宅无方,到时候正好可以借机清理孙大人后宅子,拔花除草得片刻安闲。” 罗三娘子笑道:“小白棠,你倒是一点就通。今儿谢园诗会,实则是场相亲宴,也不知孙晚香瞧中了谁家的倒霉蛋,我倒是很期待啊。” 林白棠此时清空了脑子里的一团乱账,总算对她的话入了心,怔怔道:“孙家的诗会是场相亲宴?” 罗三娘子见她懵懵懂懂的样子,便知她不曾亲历过大户人家借着各种聚会的名头相亲。 她十三四岁开始便被亲娘或者姐妹陪着去参加相亲宴,听起来都是风雅的聚会,赏花赏雪作诗论画,实则都是未婚男女缘起之地,互相看对了眼,回来再派人细细打听,掂量双方家世品貌,暗中通过气,这才请媒人上门。 “这种聚会我以前可没少参加,一直到十九岁上阿爹阿娘见我态度坚决不肯成亲,才不再强硬拖着我去了。”她回忆起自己以前年少时候参加的无数场相亲宴,遇见不少年轻公子,浅薄浮夸的令人发笑:“……也可能是我运气不好,总也遇不上一个顺眼的。” 林白棠想起陆谦今日行程,心中忽然烦乱起来:“相亲宴么?” 重新坐在宽大的书案前面,眼前的账册忽然都乱糟糟挤在眼前,眼睛瞧明白却入不了心,完全算不下去了。 她坐立难安,也不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之故,还是别的原因,她总觉得陆谦样样都好。 一时里宽慰自己,相亲宴上定然都是高门公子,不是出自官宦人家,便是苏州城内有名的富商子弟,谦哥哥不过芭蕉巷的寒门之弟,也未必入得了孙府小姐的眼。 漕河养家日常 第95节 一时里又觉得,探花郎的名头还是太大,比起这些人家的子弟,谦哥哥也是耀眼的存在,孙晚香要是眼光好,自然也会被他吸引。 罗三娘子见她若有所失的模样,还取笑道:“讲个八卦,竟乱了你的心。小白棠,你有心事?” 林白棠此时也无处可说,只想找要排解自己的烦躁,索性讲出心中烦忧: “芸姐姐,孙府诗会也向陆家下了帖子。” 罗三娘子眼睛瞪得溜圆:“孙晚香眼睛毒,可最喜欢美少年,以前向她家提亲的男子相貌一般,可都被她嫌弃。我听五娘子说起,她可是立志要嫁一位美男子……” 林白棠:“……” 罗三娘子不说还好,越说她心中越慌。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你别瞎操心!” 七月下旬的天气又闷又热,闷在屋子里汗流个不住,芭蕉巷的妇人们得闲便走出屋子,坐在巷子口透气,边做针线活边闲聊。 曹氏正坐在阴凉处纳鞋底,夏氏路过瞧一眼:“你这鞋底子好厚实,给虎子阿爹做的?” “他用不着这么厚,这是给虎子做的,他整日不得闲,一双鞋子穿不多久便能磨穿底。”曹氏以前忙着接生,很少真正闲散下来。 自去岁从牢里出来,便彻底闲了下来。 附近倒是也是媳妇生孩子请她去接生,都被她以守孝的理由拒绝了。 夏氏便顺势坐了下来,先夸一番虎子有本事,每日早出晚归,还有赚钱的本事,还骂自家儿:“说起来我家儿子跟虎子年纪相仿,可每日出门去码头干活,赚个百八十文,也就将将填饱肚子。如今媳妇也要临产,养自己都困难,别说养孩子了。”她抱怨起来:“我跟孩子阿爹都是劳碌命,养大了儿女,还得接着养孙子!” 曹氏与夏家来往极少也就各自家中有红白喜事走动走动。夏家去年十月娶媳妇,毛婆子在喜事上偷肉,还被毛思月训了一顿。 夏氏家中父母只生了她一个女儿,后来招婿上门,接连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夏立去年娶妻,后面还有俩小子等着娶妻,丈夫常年累月出门做工,家里日子念旧过得紧巴巴。 “虎子也是早出晚归,一年要磨破好几双鞋,也不见赚回来多少。你家夏立都有孩子了,我家虎子的媳妇还没影儿呢。”曹氏羡慕道:“算起来你家媳妇进门当月便怀上了,马上便要抱孙子,家里要添丁,多开心的事儿!” 夏氏原就是来寻曹氏,便露出一脸愁容:“不瞒嫂子说,家里添丁是喜事,可外面的接生婆价高还远,左近就嫂子手艺好心还轻,便寻思着嫂子守孝也快一年了,实要是家里钱银不趁手,想央嫂子去给我家媳妇接生。” 曹氏停了手中活计,想起黄鹂巷血崩而亡的小高氏心有余悸,便再三推脱:“你也知道我快一年都不曾接生,当初为着死了人,差点把命丢在牢房里,还敢寻我接生?” 夏氏人穷志短,为着省两百钱,再三央求:“谁人不知妇人生孩子便是去鬼门关转一圈。生孩子丢了命的,只能说阎王要收人,却不是嫂子之过。咱们巷子里、附近巷子里多少孩子都是嫂子接生,真要出问题那也是命中注定,与嫂子无关。” 她闲来已经问过横塘街附近所有的接生婆,还是曹氏价格公道。 邻里邻居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曹氏也深知夏家境况,见推不过去,便答应了:“既然你家不忌讳,赶明儿我去摸摸你媳妇的肚子。” 夏氏忙应了下来。 曹氏歇业大半年,才动了重新开张的心思,当晚便有另外一家寻上来,而且还是虎子带回来的人。 虎子今日去僧渡桥,发现严明利也在,见到他便亲热的唤兄弟:“好兄弟,哥哥央你一件事儿,还请务必答应我!” “三公子的烦难事,就算我答应也未必能帮得了你。”方虎可是听说这位接手严家之后,大刀阔斧收拾了长房心腹,抄家发卖毫不容情,只留下几个得用的暂时支撑着严家一大摊子。 邓英笑道:“此事又不为难,你答应便是。” 方虎如今心里也升起戒备之心,还是不敢轻易答应:“三公子还请明示。” 严明利便道:“我有一妇人近日临产,已经请了一位产婆,怕她忧思过重,便想着再请一位可靠的产婆。邓贤弟说起方兄弟家中母亲做产婆多年,接生经验丰富,便想着请去一起帮忙接生,到时候必不会让方婶子白忙一场。” 邓英有心想卖他一个好,挤眉弄眼道:“严三哥可宝贝他这妇人,到时候方婶子过去接生,还有丫环婆子侍候着,虎子你可得答应啊!” 方虎:“……” 严三公子要生孩子的妇人,不正是荣常林所娶的田兰香? 他询问的目光跟邓英对上,后者轻轻点头,方虎便犹豫起来:“此事……容我回家问过阿娘。” 严三公子许是当真记挂着田兰香的安危,一时半刻都等不得,吩咐长随去采买礼品,才过了晌午便催着方虎带长随回家:“顺便问问,好定了日子派车去接方婶子。” 曹氏见到严家人奉上礼品,说是到日子提前派车来接她住过去,心里便有几分退缩,不由想起黄鹂巷之事:“也就是周围邻居妇人无人接生,我胆子大些这才上手,既是严家太太,还请寻本事高明的产婆去接生,我恐怕不行。” 严家派来的想是个小管事,再三磨缠:“我家三公子特意交待,另位那名产婆是府里常用的,他用着不放心,这才特特从外面请一位过去,帮忙一起接生,只求母子平安,到时必有重谢!” 曹氏不为所动。 方虎便拉了母亲去厢房,小声讲起其中缘由:“阿娘有所不知,严三公子的妇人,便是荣常林后娶的媳妇。这次是怀了二胎,他既不放心荣家请的产婆,也不放心严家府里用惯的人,便想多请一个信得过的去盯着。那妇人如今还住在荣家,不曾搬进严家大宅。” 曹氏傻眼了:“也就是说……严家请我去荣家住着,替荣常林后娶的媳妇接生,生的还是严家孩子?”此事说起来都有些拗口,何况当事人。 方虎笑着点头。 曹氏深吸一口气:“这桩事体我应了!” 不为别的,只为着去荣家瞧一场热闹,踩宋氏的脸面,她也愿意。 严家长随留下礼品,喜滋滋回去复命:“这下子三公子便放心许多,再不用为田姨娘生孩子而担心了。” 傍晚时分,暑热未退,妇人们都归家煮饭,等待着忙碌了一天的丈夫儿子进门。 林家人常年在自家小食店吃饭,曹家升起袅袅炊烟。夏氏请到了产婆松了一口气,升火之时便盘算着晚饭可以煮稠些。毛婆子常年一个人在家吃饭,也不必等孙女归家,便慢腾腾去做冷淘,吃下去好消暑。 陆家厨房灶事有吕氏操持,包惠从大门口探出个小脑袋,远远瞧见陆谦的身影,原本高兴的想招手,却发现他路过林家之时,却被林白棠一把拉住,扯进了自家院子,顿时呆住了。 她回到厨房添柴,对着正在切菜的吕氏诉说:“阿娘,你没瞧见,大郎路过林家,被林家姑娘一把扯进去了,她好像很生气的样子,会不会打大郎?” 母女俩初来陆家胆小谨慎,生怕惹主家不开心会受罚,但一日日相处下来,吕氏发现陆家人极好相处,比之婆家人不知和气多少倍,便渐渐松懈下来。 吕氏一边切菜,一边跟女儿细细讲:“林家姑娘跟咱们家大郎是一对儿,将来要嫁进来的。再说大郎个头高,哪里是挨打的主儿,你别瞎操心!” 包惠有些担心:“可大郎说话斯斯文文,瞧着也不像会动手的样子,比我阿爹和气多了。林家大姑娘好像真的很生气……” 吕氏笑着摇头:“你一个小姑娘,管人家小两口做什么?再多嘴小心我告诉太太,让她揍你!” 包惠渐渐摸清了陆家人的脾气,面上的惊恐之色渐渐消失,换来的是开心的笑容,她眨巴着眼睛得意的笑:“阿娘不过白说,太太才不会打人,她好说话得很。” 林家院子里,被包惠小姑娘担心的陆谦正低头与林白棠对视,见后者一脸怒 意,很是不解:“白棠,谁惹你生气了?” “除了你还有谁?”林白棠坐立难安,还让罗三娘子瞧出端倪,大大嘲笑了一回。 她难得逮着机会,嘲笑的极其痛快:“真没瞧出来,小白棠你居然还担心自家探花郎被人拐走。与其担心,不如姐姐送你一条金链子,把你家探花郎锁在家中得了,省得怕人惦记?!” 陆谦才从谢园回来,满脑子大高氏说过的话,也不管林白棠为何生气,先软下来陪礼:“白棠,我错了!” 林白棠别扭的转头:“你错哪了?” 陆谦也不明白自己错哪了,反正白棠不高兴,必是他的问题:“定是我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我一并都改了!” 态度端正,但并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林白棠扭头瞪了他一眼,更不高兴了:“你连自己错哪都不知道,便紧赶慢赶来认错,不过是嘴上敷衍我罢了,我才不相信你的话!” 陆谦急得拉住了她的手:“小姑奶奶,我要是做对了,怎会惹你生气?” 林白棠神色便缓和下来,可是依旧不高兴,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某人送了我钗子,却转头去参加相亲宴,当我是个傻子么?” 陆谦:“……” 消息过于灵通,他竟有些心虚。 不为别的,就为着荷花厅里与高夫人一见,她旁边的孙五姑娘那热切的眼神,代表着什么,他也不是瞎子! 林白棠见他竟然没有为自己分辩,气得甩开了他的手:“你就是去相亲了吧?”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探花郎再有自制力,也…… 暮色四合,小巷里各家各户陆续掌起了灯,还有人站在巷子口呼儿唤女,催促贪玩的孩子们回家吃饭。 林家小院里静悄悄的,家里人都还没回来,或者先回来的去小食店吃饭或者帮忙,小院仿佛被人遗忘的空间,只余二人的呼吸声。 不知为何,陆谦心头冒出一点不合时宜的窃喜。 他跟白棠的婚事定下来之后,时常忍不住会想,到底白棠是习惯了他的存在,所以很容易便接受了这桩亲事,还是她心里也会如自己一般患得患失? “我接到的是诗会的帖子,可不是什么相亲宴的帖子。早知是相亲宴,我定然带上你。”他忍不住揽住她的身子,将人虚虚拢进怀中,还悄悄观察她的动静。 她但凡露出一点抗拒的神情,他便决定拉开适当的距离。 “带上我做什么?”林白棠怒嗔他一眼:“你自己去相亲,也想拉我去相一回不成?”身子却落入他怀中。 陆谦揽着她纤细的腰肢,鼻端是她发间的桂花馨香,巷子里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他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狂跳,渐有失控之势。 林白棠靠在他怀中,也有些说不出的羞赧,鼻端闻到他身上的墨香,闷闷的问:“你在诗会上见到孙晚香了吧?”她悄悄环臂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肢。 陆谦老实答:“得高夫人召见,见到了孙五姑娘。”感觉到怀中之人不安的扭动,似乎要脱出他的拥抱,他揽紧了梦寐以求的人儿,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咱们见过的,孙五姑娘。” 林白棠一时有些茫然:“咱们见过?几时见过?”仔细回忆两人共同出行见到的印象深刻的少女,终于想起一人:“中元夜泥人摊前?” 那样骄傲跋扈的华服少女,也只有河道总督府养得出来吧。 陆谦的视线在她面上游移,最后停驻在樱唇之上,朦胧夜色之中心里有个极大胆的想法冒出头,颇有几分神思不属:“正是她。” 林白棠想起罗三娘子的话,心里更不痛快了,阴阳怪气道:“也就是说,孙晚香中元节见过了陆探花,被探花郎风姿折服,便借着诗会的名目带着高夫人再见探花郎?” “什么叫被我的风姿折服?”陆谦深知林白棠的脾气,平日瞧着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对谁都温言可亲。那不过是这些年跟着罗三娘子练就的一张面具,真惹急了她可是很能豁得出去。 他作出一副委屈模样:“白棠,不是咱们商量好的,想办法跟河道总督府搭上关系,为家里人报仇。孙家搭来的梯子,我不过顺势而为。”忽而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不是吃醋了?” “你才吃醋!”林白棠一拳捶在他胸口,用武力警告他:“你别最后没查到证据再把自己搭进去!” 陆谦酸溜溜的承认:“我的白棠这样好,被那么多人觊觎着,特别是姓邓的小子,每次瞧着你的样子让人生气,要不是为着查水匪,我真想挖了他那双贼眼!” 林白棠只觉得面上作烧,踩在云端一般,还要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在说孙晚香,你提邓英作什么?” 陆谦在她耳畔轻笑:“他俩人不是一样么?” 林白棠想想也是,自己的烦躁之意来得毫无缘由,不过是对孙晚香身后的河道总督府的惧怕,担心他们仗势欺人,让两人之间生出变故。 但内心深处,她对陆谦的感情很是笃定,不过是借机发作而已。 “哪里一样了?邓英是男子,孙晚香可是女子。”她明知陆谦所说,还是胡搅蛮缠:“反正你不许对孙五姑娘示好!我可是听说了,她平生立志要嫁一位美男子!” “我都听你的!”陆谦明明是被问责,却好像心情很好,在她耳边许诺,偏曲解她话中之意:“这么说,盆儿很喜欢我的样子?” “陆狗儿——”林白棠仰头,对着他清隽的下巴恨不得啃一口,对方低头与她对视,双眸里尽是笑意流淌,连带着对自己的乳名似乎都不再嫌弃,轻声低语:“狗儿哥哥耳朵没聋!”竟取笑她喊的太大声。 林白棠:“……” 以前她也不知道,陆狗儿生就书生模样,却有一张厚脸皮。 漕河养家日常 第96节 她眼珠子一转,踮起脚尖,在他唇上极快的亲了一口,想要打破对方的面具,谁知亲完自己也有些懵。 他的唇,好软。 还带着淡淡的果子酒香。 想是诗会上喝了一点。 温度出乎意料的高,也不知是男子体温之故,还是他酒后体温偏高。 陆谦也懵了。 他脑子里演练过无数次的念头实现的毫无预兆,还没品尝到味道,便一触即离。 不够。 远远不够。 “白棠——”他哑声轻唤,在对方要试图逃跑的时候,骨节分明的大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毫不犹豫亲上了肖想已久的红唇。 软香馥郁,恨不能吞吃入腹。 那一刻,耳边失去了监听外界的功能,仿佛沉入了无人知晓的海底,只想抱紧怀中之人,天荒地老。 林白棠起先只是想戏弄他一下。 想看他错愕的目光,还想打破他向来平稳的表情。 小小的恶作剧而已。 后来的结果,不是她能预料到的。 她觉得自己软成了面条,起先还能攀着他的腰肢,毫无畏惧的迎了上去,后来……后来的她羞于启齿。 心跳慌张的不像自己,脑中有烟花炸响,到了此刻才知,原来自己以为的拉拉手儿亲一口,便是最为亲密的关系,原来都是自以为是的错误想法。 男女之间,原来还有更为亲密的样子。 再后来,林宝棠回来了,推门之时却发现大门好像被人从里面闩上,压根推不开。 他边敲门边唤:“白棠开门——” 分明他的声音并不高,背靠着院门的年轻男女如同野地里被惊到的兔子似的慌张跳起来分开,林白棠还欲盖弥章的朝后连退了六七步,尴尬的扭身窜回房里去了。 陆谦拉开院门,敷衍的打了声招呼,便往家中去了。 独留林宝棠站在院门口,疑惑的左右看看,也不知这两人在搞什么名堂。 他踏进小院,见廊下的灯笼都没有点燃,而妹妹房里也没有点灯,方才陆谦离开之时很是自然,想起衙门里同僚们之间互相开玩笑讲的荤段子,脑中忽得一惊。 本着兄长的责任,他敲响了妹 妹的房门:“白棠,你不要紧吧?” 林白棠回房便一头扎进床上,拉过被子蒙住了脑袋,一颗心儿还是跳个不住,面上烧得厉害,嘴唇发麻,她甚至不敢点灯照镜子,就怕镜中的自己陌生。 “阿兄我很累想睡会。”隔着房门她心虚的敷衍一句。 林宝棠暗中猜测这两人黑灯瞎火,又安慰自己,陆谦向来知礼义廉耻,想来也不至于做出过头的事情,但……男人未必可靠。 探花郎再有自制力,也还是血气方刚的男人! 家有妹妹,真是闹心! 陆谦回到自家,推开院门踏进一片昏黄的灯光之中,心绪还不曾归于宁静,听得包惠欢呼一声:“大郎回来了——”远远便开始报菜名:“我阿娘做了红烧鱼,酱蹄膀,还炒了菜炖了汤,吃饭了。” “我在外面吃过了,你们吃吧。”陆谦怀疑自己此刻去吃饭,不定会被父母家人瞧出端倪,连忙大踏几步上楼去了。 包惠奇道:“他怎么了?” 陆婉听得弟弟声音不对,还当他在外面遇上事儿,又不想跟家里人说,便唤了包惠回去:“别管他了,一会吃完我送一点上去给他。” 陆谦回房之后,关上房间,连灯也不曾开,呆呆坐在灯下,回想方才之事,胸中鼓噪,半天不能平息,只觉得她的唇,她的身上无一不软。 怎么能那么软? 他读书多年,也只得一颗心落在了白棠身上,以前朝思暮想不过是与她相守一生,虽在梦中也有过冲动,有过欲念,但……面对懵懂的白棠,他从不敢亵渎意中人。 也怨他自己没有定力。 可是……可是白棠主动亲了一口,他哪里还忍得住? 他要再忍下去,恐怕就不是男人,而是宫里的太监了! 陆谦躺在床上,一时里失神而笑,一时里又自责自己的举动过于浮浪,只恐吓到了白棠。 ……她后面软软攀在他怀中,若非他掐着她的细腰,只恐怕早都滑到地上去了。 他轻抚自己嘴唇,忍不住傻笑,还在床上滚了一下,又埋怨林宝棠忽然回来,惊到了白棠,也不知她是否被吓到? 比之从前的辗转反侧,患得患失,又是另外一番销魂滋味。 他正在房里胡思乱想,房门被敲响,陆婉端着饭碗推开了房门,还关切的问他:“谦哥儿,你可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告诉阿姐。” 陆谦想说,这等私密之事,如何告诉阿姐? 他很想探听一番女儿家的想法,可是对着阿姐委实讲不出口,只能自己慢慢揣磨,便含糊道:“无事,只是没胃口而已。”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你们两个老是粘在一处…… 陆婉见大弟弟不想说,也猜不中他的心事,正欲离开,却听他问道:“阿姐,你这几日……还去探望张二公子?” 姐弟俩几乎很少交心。 陆婉安静却有主见,凡事连父母的意见都不肯征求,何况向弟弟求助。 做弟弟的从小在外读书,科考婚事都有自己的主张,也从不曾向姐姐请教。 他难得开口,陆婉便如实回答:“前两日又去了一趟,帮他请了大夫。” 张二公子体弱,从牢里出来之后便病了一场,家中老母也吃着汤药,陆婉担心他家中银钱不够,特意请了大夫过去。 陆谦问道:“阿姐决定是他了?” 陆婉柔顺惯了,近来却因张二公子之事,屡屡与杨桂兰闹起来。 做母亲的不想看着女儿受苦,再三再四的劝她:“张家很难东山再起,最主要的是张二公子从小体弱,你要嫁人也得寻个身体康健家境富裕的,也省得将来受苦。” 反对的次数多了,竟激起陆婉的反骨,她揣度弟弟话音,没好气道:“你都没见过他,难道也要跟阿娘一样反对?” 陆谦笑叹道:“阿姐难得生气,竟是为着维持张二公子,可见他自有让你中意之处。” 他与意中人两情相悦,此时心中满溢着幸福,真挚道:“阿娘反对,是她的一片慈母心肠。我跟白棠将来要厮守一生,自然也盼着阿姐能够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陆婉没想到他说出这番话,灯下盯着弟弟仔细瞧:“你有古怪!”平白无故说这些话,别是被刺激了? 陆谦被她盯得心虚,总疑心她瞧出点什么,连忙起身将她往外推:“阿姐快回房去吧,我饿了自己下去吃。” 房门关上之际,传来陆婉疑惑的话:“你房里有蚊子啊?怎么我瞧着嘴唇有些肿?” 陆谦:“……” ****** 过得两日,方虎提早回来堵两人。 他在河岸边候了足有半个时辰,才瞧见林白棠的小船划到了河岸边,陆谦就坐在船头,仰头笑着说话,瞧起来心情不错。 方虎三步并作两步,从河岸边下来,不满道:“你们两个老是粘在一处,也不嫌腻的慌?” 近来有名姓盛的男子三天两头去大肉铺子买肉,每次来都站在铺子里不肯走,牵三扯四要同方珍说话,连方厚都察觉出不对劲,回家还跟曹氏嘀咕。 曹氏逮着机会便骂儿子:“巷子里差不多年纪的都要成亲了,你阿姐保不齐哪天都要嫁出去了,只有你整日不着调,赚钱多有什么用?又不能买个大孙子回来!” 方虎对俩小伙伴在一起的事情原本也没什么怨言,可当曹氏骂得兴起,连陆林两家作定了婚事都要骂到他头上,怨他从小到大没心眼子,追在后面能娶进门的媳妇也飞了,他对小伙伴便生出不满。 等船靠岸,陆谦上岸系舟,接着伸手握住了林白棠的手,当着他的面儿扶人下船。到了岸边还十指相扣舍不得松开,故意晃动牵着的手气他,方虎便嚷嚷起来:“谦哥你够了啊!明知道我阿娘天天追着骂,还非要牵着手刺我的眼!” 他抓住两人胳膊大力扯开,自己站在中间,才心满意足:“这样才对嘛!” 林白棠暗笑陆谦孩子气,还当他从来稳重呢。 “虎子,你总不会没事特意来等我们吧?”笑够了才有暇问及他的来意。 方虎提起来意:“田兰香要生二胎,严明利想寻个可靠的产婆,跟他那边请来的一起为田兰香接生,邓大哥提议让我娘去。我想着……荣来福跟了严家大爷多年,说不定知道点什么。我跟阿姐都不适合去,阿娘除了接生恐怕想去瞧宋氏的笑话,便想着让白棠去陪我阿娘过去。” 陆谦大为赞赏:“虎子,你总算机灵了一回!” 诗会次日,孙震便派人来请他。 陆谦去时,听得河道总督孙大人想请他当幕僚,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嘴上却一再谦让:“大人栽培,学生如何当得起?” 孙震听得他话中之意,似有意动,暗中嘲笑罗俨之的得意门生,也不过是名利的囚徒,甘愿被驱使。 他自己走的便是科举钻营的路子,后来娶了大高氏,背后有岳家帮衬,这才官运亨通,没想到姓陆的也有此机缘。 孙震以己之心度人,便觉得已经瞧清了陆谦的皮囊心肝肺,当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陆探花不必过谦,若非你家中有事,要回来守孝,想来如今已经入朝为官。不过是相互帮衬,何必客气。” 陆谦便作惶恐状:“学生何德何能,担得起大人如此提携?” 孙震便点醒他:“老夫听说中元节,探花郎在街上偶遇家中小女,还同小女有一面之缘?” 陆谦:“……” 他忙忙赔罪:“学生当时不知那是大人府中五小姐,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孙震便拈须一笑:“冒犯谈不上,陆探花不必惶恐。” 陆谦回来之后,亲自去了趟罗家,向罗帮主举荐了自己在平江府的同窗,请他暂时代课,征得罗家同意,安顿好了罗家私塾里的一帮学生,这才前去寻林白棠。 林白棠好生气恼:“我就知道,姓孙的一家都没憋着好事!” 陆谦再三向她赔罪:“你放心,就算姓孙的逼婚,我还在孝期,他提起也不合时宜。我恩师有书 信送来,说是京中新派了位徐大人已经出发,想来不日便能到达平江府。再说孙五姑娘说不定眼高于底,未必瞧得起我的出身。” 林白棠每每见他作小伏低的模样,便心中开怀,此时下巴一仰,作骄矜状:“那我便暂时饶过了你,以观后效!” 陆谦便知这是暂且过关的意思,他也要为自己讨个说法:“我自己做到了,你就算与邓英虚与委蛇,也要注意分寸啊!” 林白棠:“……” 两人一路回来,互相哄哄,也算得消除了隐患。 漕河养家日常 第97节 此刻方虎眼巴巴盯着,陆谦答应还不作数,林白棠便道:“能去荣家看戏,何乐而不为?” 八月初五,曹氏一大早便被夏家请去接生。 夏家媳妇疼了一日功夫,到得傍晚才生出一个大胖小子。 她抱着夏家大孙子擦拭包裹的时候,在肚里暗暗骂自己儿子不争气,连个媳妇的影子也瞧不见。 当晚才回到家中坐下歇息,严家的马车便上门来接人。 恰逢方虎回家,即刻跑去隔壁唤人。 林白棠也刚回家,竟是连衣服也不必换,便乘着严家的马车,一同前往荣家。 曹氏还不知三小儿背后的勾当,一再推脱:“白棠你小姑娘家家,也没经见过生孩子之事,累了一天也该在家歇着,何必去趟这浑水?” 林白棠早有应对之策,甜甜道:“婶子不必客气,虎子哥哥是怕你去了荣家吃亏,便想着让我跟去照应而已,也不费什么事儿。到时候你在产房接生,我便在外面候着。” 曹氏握着女孩柔软的手,只觉得自家儿子没有福气,从小追到大的闺女,竟然让陆家得了去:“好孩子,虎子没轻没重,什么事儿也敢往你头上推,也就你肯应承。” 马车停在葫芦巷前,曹氏全身僵硬,似乎又想起了往日之事,从前还曾来荣家瞧女儿跟外孙女,后来两家结了大仇,渐渐断了音信。 两人下了马车,便有婆子在门口候着,见到来人一迭声道:“可算是来了,我们姨奶奶肚子已经疼了一会子了,郑妈妈已经来了,就等着曹妈妈!”见到曹氏带着个女孩儿,还颇为诧异。 也没见谁家的产婆还带着小闺女出来接生的。 曹氏不与那婆子啰嗦,况且荣家也熟,抬脚便往进走,进得院子发现宋氏正傻站着,许久不见没想到她一头黑发都白了大半,连腰背都有些佝偻,当真是老了十岁。 “许久不见,宋妈妈瞧着老了不少啊。”曹氏讽刺一笑。 宋氏只听说严家三少爷不放心郑产婆,还另外请了一位信得过的产婆来为田兰香接生,便在院中候着,谁知千算万算,没想到踏进门来的竟然是曹氏,当下便愣住了。 严家婆子此时急得火上房,也不知两妇人之间的仇怨,只一径推着曹氏往产房里去:“曹妈妈赶紧进去瞧一眼,我们姨奶奶疼得厉害!” 房里传出妇人的呼痛声,曹氏叮嘱带着的女孩儿:“白棠,你先在院中候着,听到什么动静都别怕!” 林白棠胆大包天,生孩子的呼痛声倒也吓不到她,便催促她:“婶子先进去,我无碍的。” 曹氏深深瞧了宋氏一眼,满目讥诮:“我这便进去替姨奶奶接生。”大步往产房去了。 宋氏一张脸在廊下昏黄的灯笼映照之下,竟然透着惨白之色,瞧来竟透出几分可怜可恨。 林白棠还记得荣盈盈溺水之时,她的嚣张嘴脸,也没想到这才过去多久,她便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世间之事,当真报应不爽。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我说的你一句也不肯信…… 产房里传出女子低低的痛呼声,灶下有婆子在烧热水,院里一名丫环怀里抱着胖胖的小儿柔声细语劝解。 那小儿大眼睛乌黑明亮,听着房里动静便扑腾着要下地,却还不大会走路,丫环拗他不过,便躬身弯腰双臂扶着他肋下助他学步。 小儿被扶着一头撞上宋氏,双手牢牢抓着她的衣摆嘴里吐着模糊的字眼。 宋氏眼中厌恶之色而过,低头对上孩子清澈懵懂的双眼,硬生生把“小杂种”三个字咽回肚里,柔声问:“升哥儿想要什么?” 升哥儿刚落地,宋氏也不过高兴了两日,洗三之后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便再也没高兴起来。 可小孩子落地就长,每日在同个屋檐下,他哭着笑着咿呀学语渐渐长大,成为一根刺,深深的扎进荣家人心中。 宋氏每每见到田兰香抱着儿子亲来亲去,母子俩咯咯笑着滚成一团,倍觉刺心,却碍于严家丫环婆子不敢露出一丝不敬。 时间难熬,转眼小儿三个月会翻身,六个月会坐,在床上爬来爬去,及止手脚有力,开始蹒跚学步,呀呀学语。 小儿这次清晰的吐出一个字:“娘——” 宋氏顶着严家丫环婆子警惕的目光,打碎牙齿和血吞,轻声哄道:“你阿娘没事儿,一会就出来了。”心里却暗自诅咒田兰香最好血崩死在产房里。 严明利掌权之后,倒是想过在外面置一宅子,将田兰香母子挪出去,安心让她养胎。可她摆明了要折磨宋氏,死活不肯搬出去,还道:“宋氏当年瞧不起我,我偏要住在她眼皮子底下恶心她!” 旁人家是婆婆磋磨儿媳妇,荣家正好相反,名义上的儿媳妇磋磨婆婆,宋氏还不能到处去宣扬。 ——儿子的头顶绿帽子颜色再深,自家也只能掩耳盗铃。 荣常林蹲在屋檐下,长袍皱的不成样子,空荡荡挂在身上,胡子拉茬,身上一股酒臭味飘过来,麻木的听着产房里田兰香的呼痛声神游天外。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荣家小院里的气氛压抑窒息,林白棠默默挪远一点,压下了作呕之意,暗暗佩服荣家人的忍耐力。 荣来福刚踏进院门便听到生孩子的动静,正想走避,却见大门口涌进来一行人,当先的两人结伴而行,打头的正是严明利,他忙躬身见礼:“三少爷——”原来是田兰香临产,严家婆子前去报信,便将他招了来。 荣常林远远瞧见严明利,便如老鼠见到猫儿一般走避,忙忙起身躲回荣常明房中,倒好似他做了什么专心事般,隔窗支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严明利却如同回到自家一般大喇喇走了进来,眼角余光瞥见荣常林的身影,浑似院里没这个人。 反倒是林白棠愣住了,别个女人生孩子,邓英跑来凑什么热闹? “邓大哥,你怎么过来了?”林白棠与邓英偶遇过很多次,但在田兰香产房外相遇还是略显奇怪。 邓英大约也是没想到能在此间见到林白棠,笑着解释:“严兄正与我在一处,闲来无事便过来陪他。” 林白棠:“……” 世上最牢固的关系果然要属利益捆绑。 严明利似笑非笑瞟了两人一眼,便率先踏进厅堂。荣来福跟着进去,便有丫环进去侍候。 邓英站在林白棠身侧,也很奇怪她的出现:“严三少爷的女人生孩子,白棠姑娘怎会在此处?” 林白棠瞧他一眼:“难 道不是邓大哥干的好事?” 邓英不解:“我做什么了?” “不是邓大哥向严三公子推荐了曹婶子接生吗?我被虎子押来作陪,怕婶子在荣家人手里吃亏。” 邓英恍然大悟:“哦,你是来瞧热闹的。” 林白棠:“……” 邓英状似无意提起一事:“说起热闹,近来我也听说一件,说是河道总督家的相亲宴上,孙五姑娘相中了陆探花,还大动干戈请了高夫人相看女婿,高夫人也很满意。”他边说边观察林白棠的神色。 “不可能!谦哥哥不会去参加什么相亲宴!”林白棠面色难看,犹自辩解:“他还在守孝呢。” 她心中暗想,高夫人去相亲宴,只在私底下见过陆谦,没想到邓英消息灵通,连这件隐秘之事都知晓。 罗三娘也只能打听到相亲宴去了哪家儿女,却不曾打听到孙五姑娘相中了谁。 钱文才离开谢园荷花厅之时,高夫人身边的嬷嬷暗示过他闭紧嘴巴,他再三保证不会胡乱说出去。 河道总督府为着五姑娘的声誉,事情未成之前想来也不会散播此消息。 换言之,邓英连河道总督府内宅的消息都能挖出来? “傻白棠,他守孝又不娶妻,私下相亲而已,你也别想着他有多少风骨,为着他出孝之后的仕途,你跟孙五姑娘,你觉得……他会选择谁?” 邓英见她垂死挣扎的模样,不知为何想起密室之中那只羽毛所剩无几奄奄一息的鹩哥。他后来还特意请了大夫来看诊,为它包扎伤处又喂它最好的食水,清醒的看着它受伤再愈合再受伤,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她还是不肯相信:“邓大哥如何得知此事?” “我自然有打听的法子,你为何总不肯相信我呢?难道就因为我跟你相识的日子短?” 邓英心中忽然一阵没来由的恼怒,姓陆的跟她吵架又和好,她对姓陆的还不肯死心,连孙五姑娘冒出来抢人,她也不肯放手。自己百般迁就,低声软语追在她后面,也未见得打动她的心。 他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我也不是……也不是不相信你。”林白棠似有不安:“可谦哥哥跟我说他去参加诗会,并非相亲宴。” 邓英很是受伤,面上尽是偏激之色,轻嗤一声:“他说的你就信,我说的你一句也不肯信?” 林白棠难得放软了语调哄他:“邓大哥,我也不是不肯信你。只是河道总督府可是朝廷要员府邸,就算邓大哥能打听得到消息,也未必是真的。说不定……”她开始为陆谦找借口:“说不定是外面人骗你呢。” 邓英冷笑一声:“说到底你就是不肯相信我?”他俯身注视着少女莹白的脸上乌黑透亮的瞳仁,压低了声音半真半假道:“我在河道总督府有人,你信不信?” 林白棠还真信。 她面上犹豫不甘尽数涌上来,瞧来竟有几分可怜:“可是……谦哥哥他不是那样人……”好像赌徒输光了筹码却不肯下桌。 邓英再行加注堵死她最后一点退路,低声告诉她:“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孙大人那边近来会召探花郎入府,名为当幕僚,实则考察未来女婿,一举双得。等到探花郎守孝期满,想来便要娶新妇入门,再行入京。” 她面色惨白,捂着胸口摇摇欲坠:“不可能!他不会答应的!” “前程与你,孰轻孰重,想来探花郎心中已有计较。”邓英胜券在握:“不如我们打个赌,要是探花郎没进河道总督府,便算得我枉作小人,离间你二人的感情。往后我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要是他迫不及待进了河道总督府当幕僚,便是你输了,到时候你考虑考虑我,如何?” 林白棠心中震惊,邓英连陆谦要进河道总督府当幕僚都知道,可见他与河道总督府关系匪浅。 她似乎心乱如麻,沮丧道:“邓大哥,你容我再想想。” 院子里众人呼怀心思,产房内田兰香的痛呼声越来越紧,随着婴儿的一声啼哭,房里侍候的婆子隔窗报喜:“姨奶奶生了个小闺女,恭喜三公子儿女双全!” 严明利喜上眉梢,连连道:“都有重赏!” 过不多时,曹氏抱了小婴儿出来给严三公子瞧过,便又送回房中去了。 等到产房里收拾干净,严明利放完一圈赏,从产婆到丫环婆子都有份,连好兄弟也顾不得,便进房里去探望田兰香。 邓英低声叮嘱:“白棠姑娘别忘了我们打的赌。”便先行离开了。 严明利不放心田兰香,便令婆子出来传话:“我家三公子听说有些产妇生完还有血崩的,还要留两位妈妈多留一个时辰,先用过饭再走也不迟。” 曹氏便与另外一位产婆一起留了下来,被丫环引去厅堂坐着喝茶歇息。 荣来福没想到严明利居然请了曹氏上门为田兰香接生,一张老脸臊得没地方搁,尴尬起身。中间隔着仇恨,还有自家的难堪,他也不知该说什么,索性起身去了院中,将厅堂让出来。 严家婆子便使唤:“宋妈妈,家里有客人,还不赶紧去做饭?” 宋氏想来已经被使唤习惯了,居然连个反口都不曾打,低低应了一声便进厨房去,跟严家的婆子一起准备晚饭。 曹氏唤自己带来的小姑娘:“白棠,你也进来歇会。” 白棠婉拒:“婶子,我在外面转转。” 荣家名声不佳,内里太过不堪,荣常林早在去岁冬天便背着书箱外出求学,不想再踏进家门。 如今荣家便是田兰香的天下,由得她跟严家的丫环婆子呼来喝,作威作福。 荣常林早没了心气儿,在田兰香面前连句大话也不敢说,更多的时候便是这院里一抹幽魂,飘来荡去,或者窝在房里喝酒,甚少闹出一点动静。 此时天光早被黑暗吞尽许久,荣来福坐在院中石凳上,后背微微佝偻,年纪虽不大,竟已有几分龙钟之态。 林白棠见得四下无人,坐在他对面,轻声问道:“荣管事,你在严家卖命大半辈子,就想要这种结果?” 荣来福抬起一双浑浊的老眼,震惊的看着眼前的少女。 漕河养家日常 第98节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调…… 八月初十,朝廷新派来的巡按御史徐佶乘坐官船大张旗鼓来到苏州城。 苏州城大大小小的官员皆在码头迎接巡按御史的到来。 河道总督孙城跟苏州知府韩永寿并肩站在码头上,互相交流京中消息。 “徐佶以前便又臭又硬,数年未见,也不知有无改变?”韩永寿惴惴不安。 “这两年倒是听说徐佶韬光养晦,没听过逮着谁死咬不放,京里都传他如今变得软和多了。”孙震早有应对之法:“等他进城之后,先连开几日宴再说。” 徐佶年近五十,双目炯炯有神,中等个头,官船靠岸竟也也不见疲累,下船与苏州府众官员厮见完毕,便被孙震带去赴宴,接连三日笙歌不停。 第四日上头,孙震派去的官吏再请徐大人赴宴,他便客客气气道:“本官身负圣命代天巡守,既到了苏州府,便要清查地方账务。朝廷每年下拨四五百万两银子用于疏通河道,维持运河畅通,还请你回去转告孙大人,请他准备好账册,本官也好派人过去查帐。” 该官吏陪笑推脱:“孙大人想着,徐大人远道而来,总要歇息两日,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免得身体吃不消。至于查帐之事,等孙大人派人收拾好,必请徐大人带人过去清查。徐大人放心,孙大人向来清廉,再无不妥之处。” 没想到三天的佳酿并没有泡软徐大人的脾气,他见好声好气说话反被推脱,便有些硬梆梆道:“宴不必再赴,等孙大人几时收拾好账务,派人通知本官。”竟将孙震派去的人给挡了回去。 孙震听得下面官员来报,顿时气得骂个不休:“还当姓徐的改了脾气,谁想还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心腹官员忙道:“大人息怒!徐大人想来也只想赶紧办差了事。” 他出了个主意:“上个月,数百倭寇袭击江阴地区,大规模烧杀劫掠,先后围困嘉定、松江两地,妄图攻下城池未果,如今还在流窜。不如大人找个理由,便说要带人前去追踪剿灭倭寇,一时半会腾不出手来整理帐本,让徐大人再等等。另派人带徐大人游山玩水,暗中许以重礼,想来他也会思量取舍。” “剿灭倭寇?”孙震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凶光毕现:“这倒是个好办法!” 陆谦在河道总督府当幕僚也有些日子,闲来无事便同孙震手下养着的几名幕僚读书下棋,或者陪孙震消遣,陪他说些闲话,或讨论一番朝中动向,银子没少拿,事儿一件没办。 自徐佶入城,陆谦便有数日不曾见到孙震,还被高夫人请去两回,或写两幅字,或叫家中两名庶子去旁听,请陆谦讲京中科考注意事项,美其 名曰长长见识。 高夫人话说得漂亮:“我家这几个猴儿读书不定性,还不曾经见过殿试的阵仗,怕到时候毫无准备丢脸,索性请了探花郎提前讲讲。” 陆谦讲便罢了,两回高夫人召见,必有孙晚香陪伴在侧,目光总落在他身上。 这日才讲完京中之事,已到了晚饭时间。高夫人便留饭,席间还与两名孙府公子一同饮了酒,略有三分醉意。 三人年龄相当,陆谦已有功名在身。孙家两位庶出公子已猜中嫡母用意,便着意笼络。正勾肩搭背到前院,发现管家引着两身着粗布衣裳的男子行色匆匆往书房而去,廊下灯笼将那两名男子的影子拉得老长。 孙七郎伸长脖子张望:“都这会子了,父亲还在见人,也不知用饭没有?” 孙六郎打趣道:“后院嫡母姨娘一堆人关心父亲,你且省省吧。” 兄弟俩正说到兴头上,其中一名男子听到少年郎的嬉耍声,扭头无意识瞧了一眼,陆谦全身几乎僵硬——那人虽然留了全脸胡须,但依旧遮不住面上胎记。 他记忆力出奇的好,家里那厚厚一沓画像,几乎每晚都会拿出来仔细翻看,眼睛鼻子嘴巴许会出错,但相同大小的胎记,绝无可能同时出现在两张脸上。 ——那是害了他家伙计,让他祖父抱憾终身的水匪?! 许是察觉到陆谦呆站着,孙家兄弟俩当时喝得半醉,还当他酒意上头不辨东西,还大方邀请他留宿府中:“反正你回去也没得美人儿暖被窝,不如今晚跟我们哥俩同宿,大家不醉不归。” “还是算了吧,不曾禀明父母,恐怕他们担心,改日有机会咱们再喝!”他极力控制,才没让孙家俩兄弟察觉异常。 当天晚上,方虎再一次守在巷子口,先是等到了林白棠,过得半个时辰才等到了微醺的陆谦。 回家的一路上,陆谦酒意几乎散尽,见到小伙伴,石破天惊一句:“我今天见到害了我家的水匪!” 没想到方虎带来的消息更为惊人:“我今天见到了邓英的父亲,他面上有胎记!而且……有人唤他威叔。” 邓威? 江淮之地最出名的水匪头子?! 邓英竟是邓威的儿子?! 陆谦:“……” 林白棠:“……不怪邓英说他父亲出门做远洋生意,这两日回来,还想再请媒人上门提亲。” 她当时为了拖延时间,嗔怪道:“邓大哥着急什么,让我再想想。” 邓英当时似乎很是急迫:“我父亲只怕十天半个月又要出门,白棠你别再等姓陆的,只怕他如今已经同高夫人有了约定,将你撂在一边。”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汇集在一处,许多事情都有了答案。 陆谦猜测:“当年我祖父乃是邓威所害,而他一直活动在江淮之地,背后暗中勾结河道总督府。” “我阿兄的亲生父亲一干河工,应该都与孙震有关系。”凶手虽然未曾承认,但不难联想到其中关窍:“当时河工讨要工钱,孙震有意克扣,这才联系水匪杀了带头闹事的河工。” 陆谦脑中有个大胆的猜测:“邓威能够啸聚江淮之地来去自如,多少年都不曾被官府剿灭,说不定他本来便是孙震豢养的狗!” 三人后背发寒,面面相窥。 陆谦安抚俩小伙伴:“徐大人已经到了苏州府,或许……我们能逮到良机。” 夜色渐深,芭蕉巷里各家门前都挂着一盏灯笼,照亮晚归的孩子。 八月十五日,家具店早早关门,罗三娘子也给身边人放假,由得她们出门游玩。 林白棠偷得一日空闲,方虎也回家过节,连陆谦也告假回家。 三人近来精神紧张,陆谦索性提议去虎丘游玩,获得了其余两人的一致同意。 陆谦出门之时,陆诚抱着他的胳膊不放:“阿兄出门游玩,也带我一个!” 被他从身上强力撕扯下来,摆出先生的威势吓唬他:“你们曾先生留的课业还是太少了,再加十五张大字!” 陆诚呜呜哭着跑回去告状:“阿娘,阿兄欺负我!” 陆婉偷瞧幼弟的脸,戏谑道:“诚哥儿,你这是干打雷不下雨啊?” 林白棠也遇到了同样的阻力。 林幼棠堵着大门不肯放人,生生将林家大门堵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阿姐要是不带我,就从我身上踏过去吧!” 林白棠:“……” 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调调? 她扬起巴掌:“我最近没管过,你是皮子痒了吧?” 林幼棠吓得缩着脖子,脚下却扎了根不动:“你打死我,今天也必须带着我的尸体一起出门!”不知什么时候,这小子竟然开始玩起了破罐子破摔。 陆谦路过咳嗽一声:“林幼棠,今天的大字写了吗?” 林幼棠扭头去看,不知何时,陆先生笑眯眯站在身后,只是那笑容总有点不怀好意,让他心头发慌,堵门的好汉立刻便成了狗熊:“我现在就回去写!” 等到阿姐跟陆先生相偕离开,林幼棠后知后觉——陆先生如今在河道总督府当幕僚,他们早换了曾先生执教,他慌什么呀?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这招借刀杀人,使得极…… 时间退回前一日,苏州府一处偏僻的宅子里,邓威正与两名心腹及儿子邓英议事。 “刚刚孙大人传来密报,徐佶今日要出门去虎丘游玩。他既死咬着孙大人不放,近来有小股倭寇在江淮流窜,便让他死在倭寇手中,也好向朝廷交待!” 其中一名心腹不解:“大哥,咱们兄弟也不认识倭寇啊!” 另外一人骂道:“屠三,你傻啊?大哥的意思,咱们兄弟带人扮作倭寇,结果了那姓徐的性命,省得他再咬着孙大人不放!孙大人到时候报上去,只说倭寇作乱,谁能知道姓徐的死于咱们之手?” 他见邓威露出赞许的目光,仍要吹捧一句:“孙大人这招借刀杀人,使得极妙!” 邓威环视几人,见儿子邓英郁郁寡欢,议定了出发时间,遣两名心腹去集结人手,独留下儿子:“英儿,可是遇上难事了?” 邓英摇头:“儿子原本还想父亲带人去提亲……”只是林白棠拖三阻四,分明还未对陆谦死心,恐怕不到他跟孙晚香定亲,她便割舍不下。 “可是那姑娘不太愿意?”知子莫若父,邓威一眼便瞧出儿子窘境。 自儿子十四五岁开始,邓威便遗憾于儿子的出身,当水匪的爹带累了他,否则不送儿子读书当官,便是送去当个武状元赚个官身,也未必没有可能。 邓英苦笑:“她心中另有所爱。” 邓威听得此话,笑骂着踢了他一脚:“你个没出息的!忘了咱们家是做什么的?就算她另有所爱,只要入了我儿的眼,她要不愿意走三书六礼,规规矩矩进门,便寻个法子直接抢回来不就完了。女人嘛,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生了孩子天长日久,还不得死心塌地跟着你,还得防着你左拥右抱!” 邓英还有几分犹豫:“可是……” 他想要的,无非是林白棠心甘情愿。 “男子汉大丈夫,几时变得婆婆妈妈?一个女人而已,抢便抢了,有什么可犹豫的!”邓威瞧不上儿子犹豫的样子,还添了把柴:“大不了事成之后再拜堂,也算得敬告天地祖宗,入了我邓家门。” 邓英不是没想过,将人强抢回来,再慢慢驯服。 他内心无数次拉扯,一边想要她对自己死心塌地,一边更想将人囚进密室,再三犹豫便拖延至今。 邓威干脆替儿子做了决定,也让一直犹豫的邓英终于下定决心,他神色转晴:“多谢阿爹!” 邓英回去安排人手,召自己手下兄弟分派任务,特意指定四人:“明日盯牢了白棠姑娘,趁着此次大乱,把人绑回来,到时候她便是你们的少夫人。” 那四人曾经轮班盯梢林白棠,不但知道她 家住址,日常路线,还曾在私下议论:“少主大费周张让咱们哥几个盯着姓林的丫头,自己绞尽脑汁装偶遇,还不如悄悄绑回来痛快。” “你懂什么这叫年轻人的情趣,许是少主就喜欢这种你追我逃的游戏呢。” 几人议论归议论,盯梢却从不曾放松。 如今正好趁乱把人带回来,几人大喜,齐夸邓英:“少主英明!” 中秋当日,城中许多人家准备过节,金巧娘与龚氏准备过节吃食,索性留毛思月一起,打发她去请人:“大节下的,你阿婆一个人在家太过孤单,不如请她一起来过中秋。” 毛思月欣然前往。 毛婆子还要推脱:“金掌柜留你在她家过节,我过去算怎么回事?”以往她还不请自来,逢林家正式邀请,她却又扭捏起来,总还想着要摆出亲家的架子:“要是你那未来夫婿请阿婆,我定然立刻动身。” 毛思月很是无奈:“阿婆,今儿过节,晚上城内还有灯会烟花,宝棠哥一大早便出门当差,还留话说衙门事忙,怕灯会上有地痞流氓惹事生非,他们要去街上巡查,定然来不及回来吃晚饭,让家里人别等了。这会子我去哪里寻他来请你?” 毛婆子拿乔不成,只得跟着孙女往林家走,边走边叨叨:“说到底还是林家人嫌咱家穷,宝棠不来,让白棠来请也行啊。” 毛思月都要被她给气笑了:“阿婆,林家跟陆家已经通过气,还私下送了信物。难得罗三娘子放假,她早跟谦哥儿虎子出门玩去了。” 毛婆子更不满了:“你都要当她阿嫂,她出门玩还不肯带上你,我月儿难道就是干活的命?” 吃饱穿暖,还有了家境不错的孙女婿,毛婆子对生活又有了更多的要求。 “阿婆,你非要在大节下挑事?”毛思月可半点不惯着自家阿婆:“白棠出门玩,连幼棠也不肯带。方才诚哥儿还跑来寻幼棠,说是自家阿兄丢下他出门去玩。他们三个自小的情份便与旁人不同,就算他们肯带,我也不愿意去啊。还不如跟着掌柜的再多做几样菜来得踏实。” 见自家孙女发火,毛婆子缩缩脖子,这才不再挑唆:“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漕河养家日常 第99节 “你要真为了我好,就该高高兴兴去林家过节,别说扫兴的话,也别想着让我跟白棠争长短!”毛思月清醒的知道两人处境不同,并无可比之处。 祖孙俩吵吵嚷嚷进了林家大门,金巧娘跟龚氏正在院子里收拾买回来的食材,莲藕、茭白、板栗、鸡头米鲜肉等物,零零碎碎都堆在院里小石桌上。 金巧娘忙请了两人进门:“家里忙着,便让思月跑了一趟,我拿她当自己孩子,婶子不见怪吧?” 龚氏也说:“饼皮的水油面我已经和好,一会做个油酥,剁了鲜肉搅馅。我记得老姐姐鲜肉月饼做的不错,不如来帮帮我?” 林家还开着小食店,婆媳俩的厨艺乃是巷子里公认的翘楚。毛婆子大半辈子抠抠搜搜,何曾做出过好吃的鲜肉月饼。 毛婆子心知这是亲家给足她脸面,笑开了满脸的褶子,也客气起来:“我哪里会调什么月饼馅,就打打下手,等着尝尝大厨的手艺。” 毛思月见自家阿婆转过弯来,暗暗松了一口气。 林家小院里热热闹闹准备中秋席面,等到林青山从街上转一圈回来,还拎着半篓子螃蟹跟两小坛黄酒:“螃蟹也肥了,咱们今晚也尝尝鲜。” 三小伙伴出门之后,由林白棠撑船前往虎丘,街市间人声鼎沸,河道内画舫游船缓浮于绿波,丝竹歌舞与市声相杂,沿途亭馆楼阁,店铺连绵几无隙地,一派繁华锦绣之地。 河道内一艘游船之上,徐佶带着一众下属,也正欣赏着苏州城内的繁盛:“平江府素来富庶,百闻不如一见。可惜为官者容易久居其处,很难固守本心。可笑孙震不肯交出疏浚河道账本,竟敢以清剿倭寇为托词,真真可笑。” 岑善遇害的消息传回京中,朝廷再选官员前往江淮之地,还特特挑了十几名禁中好手,以免再有意外。 徐佶自己还带了两名幕僚,婉拒了河道总督府与苏州知府中秋夜宴的邀请,索性带着护卫幕僚一起前往虎丘寻幽探秘,避个清闲。 姓邵的幕僚劝道:“大节下的,东翁不必烦恼公事。说不得过完了中秋,孙震权衡利弊,愿意配合东翁查账。听说虎丘剑池下葬着吴王阖闾,还有书法名家题字石刻,正好观摩一番。” 徐佶颇好书法,断然不会放过此良机,一时转换心境,不再纠结于公务:“《吴地记》有载,阖闾葬此山中,发五郡人家作冢,铜椁三重,水银灌体,金银为坑。还有《吴郡志》则记载,吴王阖闾葬其下,以扁诸、鱼肠等剑三千殉焉,故以剑名池。今次正好得空,诸位陪老夫去虎丘山上走走,散散这些日子来的郁气。” 他们一行人来苏州数日,孙震试图以江南娇女奇珍堵上徐佶的嘴,也曾在酒酣舞热之时暗示:“本官与徐大人同朝为官,徐大人当知道本官治水有功,这才会被陛下不止一次遣来疏浚运河。连陛下都赞本官功绩,徐大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徐佶:“……” 他这是拿陛下来压人? 孙震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压低了声音劝道:“你我都知道,账面上的东西作不得数,查了也无用。要是徐大人非要逮着本官的账面大作文章,消息传回京中,少不得会被人弹劾,认为徐大人嫉妒贤能。到时候徐大人又到哪里去说理呢?不过是走个过场,徐大人何必如此认真?!” 虎丘山上的清风都不能吹散徐佶的躁意,他偕幕僚护卫穿行在密林幽静的山道上,想起孙震的嘴脸,还是压不住满心怒火:“岑善好端端送了一条命,苏州城的水到底有多深,老夫还非要探一探不可了!” 他身边跟着的姓施的幕僚年近五十,腿脚不是很好,还未到剑池便气喘吁吁:“东翁既要查个究竟,我等自然奉陪到底。” 变故便是在此时横生。有寒光映日,也不知几时有一帮蒙着面的汉子渐渐围了过来。 有游人远远见到便绕道而行,生怕沾染上事非。唯有三名年轻男女原本正有说有笑走在山道上,只比徐佶等人快了十来米左右,竟也被这帮蒙面人裹进了包围圈。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白棠,别装了,你知…… 方虎贩运私盐近一年,警惕心比之陆林二人重。他最早发现不对劲,拉住了两人小声道:“等下,不对劲,先别乱走。” 陆谦跟林白棠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幽深的山道之上,原本便不算多的游人已经消失无踪,唯有他们后面一行人被一帮蒙面人拦着,边退边往一起聚拢,竟渐渐与他们聚集在了一处。 林白棠小声问:“虎子哥哥,你招惹了什么人?” 方虎喊冤:“我可不敢惹这么大的祸。”他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 陆谦还他清白:“盆儿你可别冤枉虎子,他还没本事惹来这么多人。”示意她向身后看:“我们只能算运气不好,不小心被连带。”他想起枉死的岑善,只觉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方虎自恃习武,将林白棠跟陆谦护在身后,被迫向着被包围起来的一行人靠近,好声好气同那帮黑衣人商量:“诸位混哪条道的?寻错仇了吧?” 其中一名黑衣人张口简短的说了一句话,怪声怪调听很是奇怪,被围的那帮人之中有人道:“糟糕,听着像倭人的口音。” 倭国自来爱遣使者来天朝学习,前两年还有数十名个头矮小的使者踏进洛阳,足足盘桓了十个月才离开。 那帮倭人讲话怪声怪调,与眼前执刀凶徒口音高度相似。 徐佶联想朝廷邸报,以及孙震的托词,面色顿变:“难道突袭江阴的倭寇来苏州了?” 城内此刻恐怕正陷入过节的热闹氛围,离关城门还有大半日呢。 话音未落,黑衣人已经一涌而上,与徐佶身边的护卫战成一团,还有几名匪徒直取方虎三人,他赤手空拳面对凛冽刀光,很是捉襟见肘,还要顾及着身后的陆谦跟林白棠。 陆谦牵着林白棠的手,见那一行人之中有两名老者被护卫们围在中间保护,其中一位还朝他招手,示意他也过去。 两名老者的护卫战力惊人,其中一人砍伤了一名匪徒,缴获一杯单刀扔了过来:“小兄弟,接着!” 方虎一把接过单刀,总算护着陆谦跟林白棠与那两名老者汇合,一行人边战边往山上走,想要退去虎丘寺。沿途留下不少黑衣人的尸体,而老者的护卫也有几人受伤。 乱局在前,陆谦竟还能问起观战的老者:“敢问老丈究竟惹到了什么人,竟然让对方不死不休追着杀 人?” 徐佶苦笑:“老夫从京中而来,初来平江府也没几日,也不至于惹上倭寇吧?” 陆谦上下打量,年龄形貌都与恩师书信相符,又是从京中而来,再加上眼前情形,大胆猜测:“敢问老先生可是姓徐?” 徐佶不由多瞧了他两眼:“小兄弟认识老夫?” 陆谦再猜:“……敢问老先生可是京里来的徐大人?” 徐佶惊讶的望着他,还与幕僚施存道:“老夫的名气已经远达江淮之地了?” 陆谦哭笑不得:“晚生姓陆名谦,家师东台书院罗大儒,前阵子写信过来。” “罗迂腐?”徐佶没想到竟在此种境况之下见到了罗俨之的弟子,再次上下打量他:“你是陆探花?” 陆谦:“正是晚生。”先生信中叮嘱他能帮徐佶便帮一把,还当二人交情深厚,谁知道徐佶上来便对恩师出言不逊。 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与此同时,邓英派出来负责盯梢林白棠的四名帮众也跟着芭蕉巷三人来到了虎丘,远远缀着几人走到半道上,竟将两拨人堵到了一条道上。 其中三名匪众意欲冲上去与众匪会合,被另外一人给拦住了:“先别着急往上冲,咱们是来借机绑人的,不是来拼命的。” 四人窥伺在侧,随着战团逐渐往山上移,他们便步步紧跟。 也不知此次来了多少匪徒,徐佶手下的护卫拼尽全力斩杀,山道上铺满了黑衣人的尸体,却依旧有匪众前赴后继,其悍勇狠绝之态,属实少见,连护卫也渐有疲态,接连受伤。 施存因腿脚不便,躲闪不及被黑衣人刺中,差点从山道上滚了下去,多亏徐 佶拉了一把,他反被刺中手臂,顿时血流如注。 混乱之中,有人突袭人群之中的林白棠,方虎回护不及,被陆谦以身挡住,他腿上被刺了一剑,扑倒之时林白棠去扶,却有匪徒用绳索套中了她,瞬间将她拉离方陆二人。 林白棠还要挣扎,后颈被击,她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白棠——” 陆谦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五内俱焚。方虎持刀要冲出包围圈,迎面被一名高个子黑衣蒙面人拦截,熟悉的感觉涌上来,他心神大震,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猜测。 山道上短兵相接,也不知是有人报信,还是交战时的动静引得虎丘寺中武僧前来相救。黑衣人眼见得徐佶受伤,他身边的护卫死了足有三成,大部分皆已受伤,再战下去己方亦受伤严重,一声唿哨瞬时后撤。 方虎跟陆谦要去追,匪徒却很快消失在山林绿涛之中。 寺中主持听说山上有匪徒杀人,急匆匆带人前来相救。 陆谦腿上受伤,行走不便,白棠已经失了踪迹,经徐佶劝说,被方虎扶回寺中。 方虎再三保证会把人救回来,他才肯去包扎。 徐佶受袭,心中已经猜到谁人下手。他认为自己拖累了素不相识的三人,尤其失踪的林白棠堪忧。 他一面派人报官,向附近卫所求救,一面跟寺中主持商议派武僧在山中搜寻,还宽慰陆谦:“老夫定想尽办法救回林姑娘。” 方虎跟陆谦商议:“谦哥,你暂时留在寺中,我跟寺中人下山寻白棠。” 陆谦也想去寻,奈何右腿受伤,连正常走路都难,心知他非要坚持一同搜寻,只会拖累大家的行动,只得留下来,眼巴巴看着方虎跟寺中武僧消失在山道上。 徐佶身上伤口包扎完毕,由寺中知客僧安排众人在尚客堂休息。 他带的两名幕僚,其中施存年纪大腿脚不便受伤严重,此刻便包扎停当在床上躺着,其余人便坐着,欲商议此行之事。 另外一名幕僚邵云树只受了轻伤,眼神扫了好几眼陆谦,发现他毫无眼色,坐立难安,时不时便向着门外张望,便想遣他出去:“陆探花既然担心,不如去山门口守着。” 陆谦一瘸一拐要走,被徐佶拦了下来:“陆探花且留步。”他环顾堂内众人道:“来之前钱大人与我提过,若有需要陆探花之处,尽可派人寻他。原本还想着中秋之后再派人递消息。” 众人没想到竟还有此渊源,皆松了一口气。 施存先道:“方才这帮人来袭之时,虽有一人怪声怪调似倭人口音,但我仔细回想倭人身高,总觉得差异太大。” 邵云树道:“早先东南水军营有军报,近海倭寇一部分乃是当地倭人为匪,但有一部分却是本朝匪徒与倭寇勾结入伙,从身高断定不太合理。” 施存道:“大人已经派人报官,并向附近卫所求救,说是被倭寇袭击。可是有心验证?” “不错。”徐佶心中已有猜测,却苦无证据:“老夫大张旗鼓报官,就是想验证此事。若非流窜的倭寇作乱,便是有人假借倭寇之手,想要本官性命。” 此时查探黑衣人尸首的护卫来报:“大人,这帮人身上并无特殊标记或者证据,单看面目五官,却非倭寇。” 此时陆谦总算是回过神来,将他们三人拼凑的消息以及两家仇怨、因岑善之死而引发的严家为水匪提供粮食等事尽数告之徐佶一行人:“……据我们揣测,江淮之地最大的水匪头子邓威,很可能是孙震豢养的一条狗,暗中替他做事。如果按照当年孙震治理运河,河工被私盐贩子所杀推算,邓威在江淮之地已经经营二十多年之久,受水匪所害的商人百姓更是不可计数。除了劫掠过往商船,这帮水匪平日以贩私盐为生。水道密布,河上舟楫来往,给了他们最大的方便。” 凡此种种,林陆两家只是其中极为不起眼的受害者。 “孙震真是胆大包天!”徐佶拍案震怒:“圣上对他寄于重望,数次启用他治河,谁想他竟为利益丧尽天良,残害人命!” 离京之时,钱学礼曾经向徐佶提起:“新科探花乃是罗俨之的弟子,与我也有几分交情。你们俩在朝为官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但他这弟子胆色不错,或可帮你一二。” 当时徐佶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结果来苏州数日,于督查一事毫无进展,还险遭不测,却在陆谦这里寻到了蛛丝马迹。 虎丘后山一处偏僻的民居之内,林白棠在木板床上幽幽醒转,手脚的麻绳勒得她血脉不畅,扭头看时,发现窗前有一人背身而立,背影很是熟悉。 窗前之人听得动静,扭头看时,发现她已经醒来,几步便到了床前,关切道:“白棠,你醒了?”果真是邓英。 林白棠嘴里还塞着帕子,双手被绑缚在背后,她用眼神示意对方。 邓英道:“我取了帕子,你别喊?” 林白棠审时度势,在枕上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的条件,下一刻他便取了帕子,还殷勤问道:“你渴不渴?” 不等她回答,他便倒了盏温水,还贴心的扶她起来,将人揽在怀中,细心喂她喝水。 林白棠与他自来保持着距离,还从未曾靠得这般近,当即汗毛直竖,硬着头皮缓慢喝了几口水,才恳切的望着他,浑似对眼前危险境况未曾察觉,开口道:“邓大哥,我手疼,帮我解下绳子。” 邓英放下杯盏,静静注视着她 ,忽得一笑:“白棠,你这么聪明,我不相信你不懂眼前局势。” 林白棠还想装傻:“邓大哥,你救了我?” 邓英露出个危险的笑容,终于扯下了伪装多时的面具,轻抚着她如玉般白皙的面庞,柔声说:“白棠,别装了,你知道的。” 林白棠:“……” 漕河养家日常 第100节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眼底隐隐藏着疯狂之色…… “我知道什么呀?邓大哥,你向来有情有义,不但帮虎子,还帮过我好几回。”林白棠还想戴一顶高帽子给邓英,寻机逃跑:“你这是做什么呀?” 邓英早已看穿了她的目的:“白棠,你也不必拿甜话儿糊弄我,咱们都不必遮遮掩掩。我心慕你已久,可你推四阻四,总不能给我个准话儿,一颗心落在姓陆的身上,迟迟寻不回来,竟还跟他相约来虎丘游玩,真是欺人太甚!” 林白棠:“……” 她做梦都没想到,邓英胆大包天,竟敢寻机将她掳了来,可见平日他伪装的也极为辛苦。 邓英道:“我思来想去,不如先将你绑了回来,咱们回头先入了洞房,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再向你家补足六礼,你意下如何?” “我要是不同意,你会放我回家吗?” “当然不会!” “既然不会,你询问我的意见有何意义?”林白棠震惊于对方的坦白:“这么说山道上截杀徐大人的,都是你的人?” 邓英不必回答,表情已经出卖了他:“姓徐的惹了不该惹的人,他就该知道自己的结果。” 他不耐烦道:“白棠,姓徐的死活跟咱俩不相干!你再好好想想,姓陆的有什么好的?空有探花之名,等他守孝期满回京得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落在穷乡僻壤之地,他家也没得银钱打点,将来熬白了头都未必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许是自相识之初便追在她身后,耗完了他的耐心,让他露出急迫之意,将人一把扯进自己怀中,粗砺的带着茧子的手轻抚过她的脸颊,眼底隐隐藏着疯狂之色。 他柔声诱哄:“白棠,你不如乖乖跟了我,往后穿金戴银,呼奴唤婢,再不必辛苦奔波,有着享不完的福!” “邓大哥,婚姻之事,怎可如此草率!” 林白棠不会幼稚的以为,仅凭自己的劝说便能令邓英回头是岸,但为着自己的安危总要想尽了办法拖延时间。 紧扣着腰间的大手牢牢禁锢着她,男人眉眼越靠越近,近到能数得清他的根根睫毛。 危险迫近,林白棠心脏狂跳,耳边听得他低声呢喃:“怎么算草率呢?” 两人呼吸相近,他的鼻子几乎要触及她的面颊,循着她的朱唇便要亲下来,隔着两指宽的距离,林白棠干脆偏头躲过,用行动表达了自己拒绝的意愿。 邓英:“……” 他松开手,将人推倒在床上,起身整理黑衣,再将帕子连折几下,捏着她的下巴将帕子毫不犹豫塞回她口中,语声却格外温柔:“白棠,你乖乖等着,事成之后我便带你回家,正式拜见我父亲。等咱们拜过堂入了洞房,我回头再向岳父赔罪。想来岳父念在我一片痴心,必会原谅我的鲁莽!” 林白棠:“……” 她想要破口大骂,但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于是用愤愤的眼神瞪着他。 谁知邓英却嚣张一笑:“白棠,你这又是何必呢?你就老实等着拜堂成亲吧。”整理衣裳,蒙好黑巾推门出去了。 林白棠竖起耳朵听,脚步声渐渐远去,似乎走得远了。 她不死心,默默计算着时间,约莫过去了一盏茶功夫,便从床上跳了下来。 邓英一伙想来惯熟绑人,双手绑在背后,连同双脚也牢牢绑在一起。她只能双脚一起蹦着艰难到达门口,背过身去艰难的用手将房门拉开一条小缝,再转身欲往外窥探,却对上一双凶煞气十足的眼睛。 房门被人打开,门口跟桩子似的立着两名黑衣人,皆用黑巾覆面,漠然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林白棠:“……” 时间紧迫,当眼前的房门缓缓关上之前,林白棠迅速打量周围风景,发现自己好像身处一家偏僻的农户家中,也不知是盐帮的落脚点之一,还是他们随便寻的人家,不见主人见露面。 她不知道自己昏过去多久,结合外面的光照猜测时间也许并不久。 如果这帮人并没带她走出很远,很大的可能便是她如今依旧在虎丘山附近,也不知该如何向陆谦方虎传递消息。 林白棠再次跳回床边,躺倒在床上保存体力,思考对策。 林家院子里,鲜肉月饼的香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桂花糯米藕也刚刚出锅,甜香浓郁扑鼻而来。 毛婆子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小孙女运气不错,嫁进林家衣食不愁,每天都是好日子,面上笑意渐浓,不住口的夸赞:“你们婆媳俩手艺可真好。”将来她家小孙女定然也能学得一手好厨艺。 林青山张罗着拜月的东西,身边跟着小儿子林幼棠,跟尾巴似的跑来跑去。他扬声问媳妇:“巧娘,宝棠跟白棠几时回来?这俩孩子,中秋节也不见消停。” 金巧娘探头看看天色:“白棠估摸着天黑之前应该就回来了。宝棠可不一定,衙门里的事情也不是他说了算,大节下的事儿也多,说是晚上还得在街面上巡逻。” 每到过节,衙门里便要出动所有衙役巡街,震慑一批宵小毛贼跟拐子。 正在林家人议论之时,城内钟声跟鼓声相继大作,示警声传出老远。 林家人虽不知缘由,却齐齐紧张起来:“怎么回事?起乱子了?怎么听着要关城门?” 金巧娘先自着急起来:“宝棠还有同僚,白棠呢?”她心中害怕起来,催促丈夫:“你赶紧去城门口去瞧瞧怎么回事。” 林青山也顾不是拜月之事,连忙起身匆匆往外面跑去,一气儿跑去阊门,喘得腔子里着了火,却发现城门已关,还有官兵在城楼之上巡防。 城门内有许多百姓在伸长脖子等候,有家在城外的,原本进城备办过节之物,或者探亲访友送节礼,谁知城门早早关闭便被耽搁在了城内。 也有家人出城去虎丘山上游玩的,听到示警声便赶了过来瞧个究竟。 林青山也顾不得旁的,忙问城门守卒:“官爷,城门怎么关了?我家女儿出城去玩,还没回来呢。” 城门守卒面对满面焦色的百姓,便解释一二:“知府大人接到消息,倭寇来犯,暂闭城门,等待援军。” 徐佶遇袭之后,便派人回城报官。 韩永寿听得虎丘山出现了倭寇,联想到近来朝廷邸报,近来在江阴地区流窜的数百倭寇凶残暴虐,先后围困嘉定、松江两地,妄图攻下城池未果,还在四处流窜,暗道坏了。 他既没胆气带人迎敌斩杀倭寇,也不想丢了头顶乌纱,更不会为徐佶而赴死,竟不肯派兵去助,以城中守军不足,要保护城中百姓平安为由,反而下令关闭城门。 林青山听说倭寇来犯, 只觉得天都塌了:“我女儿还在城外……” 此举无异于在焦急的人群之中点火,也有亲人在城外未归的率先嚷嚷起来:“我家儿子出城游玩也还未归,还请官爷通融一二。倭寇不是还没来嘛,放我们出去寻一寻家里人?” 家在城外的也忍不住念叨:“我家老人孩儿都在家里等着我买月饼回去呢,官爷放我们回家吧?” 一时之间,城门口闹了起来,便有官兵执刀而来,呵斥百姓:“都想找死啊?倭寇要是杀进来,谁也活不了!再闹便抓起来投进牢里,等大人有空再审!” 闹腾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却也不愿意离开,只想守在城门口,也好早点得到家人的消息。 林青山不敢离开,也不知林白棠此时逛到了哪儿,心里一遍遍的祈祷老天开眼,千万别让自家闺女遇上倭寇。 他虽不曾亲见倭寇的残暴,但也没少听过关于倭寇袭击之事,所过之处鸡犬不留,老弱妇孺无一幸免。 夜色降临,城门燃起巨大的火把。 守城的官兵不敢放松警惕,也不知是心有所感,还是风里传来的声音,总觉得空气里渐渐有股血腥味传了来。 鼻子素来最灵的丁俊使劲抽动鼻子,紧皱着眉头:“头儿,不对劲啊,好像真的有事发生。” 领头的吴大勇踹了他一脚,骂道:“知府大人接到消息,有倭寇来袭,怎么可能无事发生?” 话音才落,城楼之上的官兵便发现远处竟然真有一团影子快速的移动,渐渐近了,借着城楼之上的火光才瞧得清楚,果然是倭寇。 那股流窜的倭寇,终于还是来到了苏州城。 长途流窜,这帮人瞧来颇为疲惫,拖着长刀仰头来瞧,发现城头戒备森严,发现官兵张弓搭箭,便迅速后撤,互相搀扶着往远处逃逸。 虎丘山上,寻找林白棠的武僧跟徐佶的护卫都垂头朝气回到了寺中。 陆谦等了半日,不但不见林白棠的身影,连方虎都不见了。 他揪着徐佶的护卫问:“虎子呢?白棠呢?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徐佶的护卫解释道:“我们起初跟方虎一起去寻林姑娘,后来天色太晚,遍寻不着。方虎便说他自己去寻,让我们先回来。” 陆谦拄着根拐,便要自己去寻,被徐佶的护卫拦住:“陆探花,等我们休息一会,点起火把再去寻林姑娘。现在山中乌漆抹黑,什么也瞧不见,你出去不过白费功夫!”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你给她抵命!…… 阊门外盐帮联络点,是一处不起眼的四方民宅。 方虎摸黑闯进来时,发现院里守着不少人,其中两位还是他武馆内的师兄弟。 两人见到方虎,下意识回头朝房内瞧了一眼,便将人拦住:“虎子,你怎么来了?” 方虎冷笑一声:“两位师兄,你们应该心知肚明!” 两人互相交换一眼,一边一个抱住了他的胳膊,好言相劝:“虎子,这是什么地方,闹起来只有自己吃亏。要不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儿改日再说。” 方虎执意要见邓英,正跟两名师兄争执,房内的邓英听到动静,扬声道:“让他进来。” 邓英正坐在灯下不紧不慢的喝酒。 邓家父子奉孙震之命,却未能将徐佶截杀在山道上,因虎丘寺中武僧相救而溃逃,回来与手下再行制定对策,只能等徐佶下山之时再行险招。 才议定大事,方虎便闹了进来。 “黑天半夜的,你可是有事?”邓英浅酌一口,好似浑然未觉方虎的鲁莽。 方虎在山上激战一场,衣衫之上还有血迹,形容狼狈神情焦急,进门便狐疑的盯着他瞧:“邓大哥,今日虎丘山道上带人截杀徐大人的,可是你?” 他不是拐弯抹角的人,能忍到今日已然不易。 邓英佯装诧异:“什么截杀?徐大人又是谁?” 方虎分明在山道上瞧见一黑衣人蒙着面,眼睛身形却与邓英一般无二。如果不是林白棠失踪,他或者可以继续装傻。 “邓英!”他情绪激动,再也忍不下去了:“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但别牵连到白棠身上。她与你无仇无怨,你快放了她!” “白棠姑娘?我几时抓她了?”邓英不为所动,一副无辜的模样,为自己叫屈:“虎子,你这是什么话?咱们兄弟一场,我帮你家中还债,带你赚钱,到头来你怎么能随便冤枉我呢?” 方虎:“……” 邓英见堵住了方虎的嘴,这才关切问道:“白棠姑娘怎么了?”摇摇晃晃起身:“谁抓了白棠姑娘?我这就召集人手寻她。” 方虎的目光紧盯着他的眼神,心中半信半疑:“不必了,我自己去寻。”起身匆匆往外去了。 邓英注视着他的身影,唇边浮起个不屑的冷笑:“蠢货!” 过得一会,有帮众从外面打探消息回来,向邓英报信:“少主,倭寇来了。” 邓英这次是真正的诧异:“什么?倭寇真来了苏州城?” 打探消息的帮众也觉得不可思议:“少主,流窜的倭寇当真来到了苏州,韩大人早早下令关闭城门,城内倒是安稳。不过倭寇进不了城,住在城外的便遭了殃。” “真是天助我也!”邓英面上浮起个奇异的笑:“原本只是找个借口,没想到时机正好。咱们不好在寺中杀人,但倭寇要是冲进寺中,可不管什么和尚大人,正好一锅端了!” 他起身召集帮众,眸中杀机毕现,哪有半分醉意。 夜色沉沉。 倭寇进城受阻,一路劫掠,逢人便杀戮,残忍毒辣。有些百姓在睡梦中死于非命,有些百姓只来得及睁开眼睛,喊一声救命便被割开了颈间动脉,鲜血喷了一地。 方虎伏在河沟边一动不动,紧盯着盐帮联络点的小院。 漕河养家日常 第101节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黑暗之中时间被无限期拉长,他希望自己猜错了,直觉却让他留了下来。 他心中懊悔万分,当初不该让白棠跟邓英相识,更不该任由邓英的妄念疯长。 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三刻钟,小院的门轻轻打开,院中留守的帮众鱼贯而出。不同于他进去之时,大家都穿着寻常布衣,此时皆一色黑巾遮面,身上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一行人快速前行,向着虎丘山行进。 方虎紧紧缀在他们身后,眼睁睁看着他们绕向虎丘后山,摸黑到达山下一户偏僻的农家。 单从背影看去,打头进去的应该是邓英,他身形高大,跟众人站在一处足足高出半个头。 风里隐隐有血腥味,方虎没来由心中一慌,却伏在草丛之中不敢声张。 邓英既准备重新召集人手夜半奔袭虎丘寺,便特意绕道后山,派人将林白棠转移。 方虎上门来寻人,让他难免生出警惕之心。 他站在关着林白棠的小院门前,发现院门大开,竟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心头生颤,落步便有些迟疑。 身后跟着的手下也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一把拦住了他:“少主小心——” 邓英心中焦急,此时再顾不得危险,打开火折子便往里闯,此时才发现留守在此间的手下有一名横尸院中,腹部中了一刀,肚肠都流了出来,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身后有名手下语声微颤:“这是……倭寇所为?” 倭刀的切面跟本地刀伤大为不同。 邓英点着火折了站在院中,一瞬间竟有些踟蹰,不敢踏进房中去。他甚至不敢想象林白棠落到倭寇手中的可能。 “白棠——” 邓英轻唤了一声,院中阒无人声。 他心中发慌,疯了一般冲进房去,发现房内空无一人,却有挣扎的疯迹,床铺乱着,桌子翻倒,茶盏水壶全都摔成了碎瓷,另外两名手下的尸体也在院中被发现。 “白棠,你快出来,别吓我!”不过三间屋子,邓英疯了一般挨个冲进去找,却在西厢房见到了 被摞在一处的一家四口尸身。 下午掳到人手,光天化日不好把人绑着带出去,便借着山势地形之便,从后山小路下来,寻得这家偏僻的民居,为怕泄露风声,将一家四口绑在西厢房,倒便宜了倭寇。 邓英没寻到林白棠的尸体,理智告诉他,以林白棠的美貌,她定然难逃倭寇之手,可心中到底还残存着一点侥幸,轻声诱哄:“白棠,你别吓我,快出来好不好?倭寇来了,他们可是杀人不眨眼……” 手下正劝:“少主,你冷静点,林姑娘恐怕凶多吉少。不如我们追上倭寇去瞧瞧。”外面忽冲进来一人,目眦欲裂恨声质问:“邓英,你还敢说没见过白棠?!”直问到邓英面上去。 邓英没想到方虎去而复返,竟杀了个回马枪,偷偷跟了上来,此时再顾不得其他,央求道:“虎子,我喊她不应,你喊她肯定会应的,你快来寻白棠!她不可能被倭寇带走吧?” 方虎狠狠一拳砸中他的面门,邓英的鼻血喷涌而出,他竟没有还手,任由对方接二连三打了几拳,被其余帮众拉开。 “姓邓的,白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给她抵命!”方虎痛苦嘶吼,扭头冲进茫茫夜色。 倭寇从虎丘后山一路杀上去,但见得寺中地利,还想抢占虎丘寺暂时落脚,与寺中武僧打了起来。 百年古刹,鲜血染遍石阶。 方虎一路忧心如焚,往虎丘寺来寻陆谦商议,还想着集结寺中武僧追杀倭寇,救出林白棠,却不知寺中此时正经历着一场残酷的战斗。 寺中燃起巨大的火把,武僧与护卫列阵迎敌,主持站在山门前观战,徐佶与陆谦并肩立在两旁。 徐佶下午便派人向附近卫所求救,迟迟不见援兵,眼见得倭寇凶悍,寺中武僧与护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不由忧心忡忡。 正在此时,似乎有人从倭寇身后冲杀了过来,单枪匹马杀得倭寇措手不及,山门之上观战的徐佶暗赞来人英勇,陆谦失声道:“虎子?” 徐佶此时再细瞧,才发现果然是下午出门寻人的方虎,可惜他双拳难敌四手,也不知今夜能否躲过兵祸。 不过片刻功夫,倭寇身后又冲过来一帮黑衣蒙面人,疯了一样紧咬着倭寇不放,双方各有损伤。 附近卫所的官兵赶过来的时候,黑衣人当中疯了一样紧咬着倭寇的高个子腹中刀,被几名同伴抬走。一部分倭寇被击杀,另外一部分倭寇沿着来时路溃逃,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陆谦煎熬了半日,见到方虎如获至宝,瘸着腿抓着他的手不放,满目热切追问:“虎子,白棠呢?可有找到白棠?” 方虎是他此刻唯一的希望。 顶着陆谦期冀的眼神,方虎垂头丧气,泄了气般低声道:“白棠不见了。”遂将自己一路追踪之事讲出,几乎要掉下泪来:“谦哥,邓英也找不到白棠了。许是……她许是被倭寇抓走了。” 根据山下民居内的惨况,唯有一个解释。 倭寇抓走了林白棠,只是不知道将她丢在了哪里。 陆谦五内俱焚,抓着方虎的手渐渐松了下来,不敢想象林白棠此时的下落。他扭头去寻徐佶,见卫所武官正与徐大人说话,便去寻他的幕僚邵云树求助。 “邵先生,我家白棠不知下落,说不定落到了倭寇手里,先生能不能赶紧审问倭寇?” 施存受了伤不能挪动,徐佶身边之事定然会交托到邵云树手中。 邵云树也颇为同情他,听得林白棠很有可能落到了倭寇手里,连忙吩咐卫所官兵绑了活捉的倭寇来审。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何错之有? 天色微明,虎丘山在晨曦之中渐渐露出清晰的轮廓。 邵云树连夜审讯倭寇,结果并没能挖出林白棠的下落。 他不死心,从受重伤未及溃逃的黑衣人之中连抓了几人来审,最后依旧没能查到林白棠的下落。 时间渐渐过去,陆谦拄着根棍子焦躁的走来走去,等到邵云树审完了落网重伤的黑衣人,劝他:“不如等抓到更多的倭寇,说不定能审问出林姑娘的下落。” 官兵击溃倭寇之后,见过了徐佶,商议过后,便分出大半去追击倭寇残部。 一夜的凶险煎熬,生死未知,陆谦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拄着棍子拖着伤腿非要下山寻人,方虎奔波一夜,也是焦心如焚:“谦哥,我们一起去找白棠。” 徐佶过意不去,派几名兵士陪同二人一起去寻找:“倭寇溃逃,万一藏匿山中再遇上,你两个恐难敌手,不如多带些人手。” “多谢徐大人!”此刻天色渐明,已能瞧得清山道小径。陆谦谢过徐佶,与方虎一起带着十多名兵士沿着倭寇来时路去寻。 他们从虎丘后山一路下来,沿途停留了数次,山野林间荫蔽处仔细搜寻,依旧一无所获。 路过邓英先前停留的农舍时,方虎指道:“谦哥,昨晚邓英在这院子里寻白棠,他当时抓了白棠,应该是藏在这家农舍。” 陆谦要进去,方虎语气低落:“我已经寻过了,他留下来看守白棠的手下跟这家人全都被倭寇杀死了。也不知道白棠被弄到哪里去了?” 他想起林家人恐怕还在翘首以盼等着林白棠回去赏月过节,还不知该怎么向林家人交待。 “我们进去瞧瞧。”陆谦不死心,拄着棍子拖着伤腿踏进农舍。 这是虎丘山下极为寻常的人家,除了居中厅堂,还有东西厢房,厨房灶间柴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陆谦先仔细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果如邓英发现的那样,盐帮留守的几人皆倒卧院内各处血泊之中。无辜的一家四口卧倒在西厢房,死前惊恐的表情还留在脸上,院内屋中,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两人在院内寻了好几圈,只在关过林白棠的东厢房地下寻到她发间红色绒花。 方虎道:“谦哥,不如我再去问问邓英。”他心中又慌又怕:“只是之前我追着邓英一路过来,连他也不知白棠的下落,就怕……”就怕白棠落入倭寇之手,恐怕连性命也难保。 陆谦紧紧捏着手中绒花,最后环顾一遍小院,催促方虎:“不要瞎说,白棠一定还等着我们去救她!”他拄着棍子向外走去:“现在就去找!” 两人心情沉重往外走去,陆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虎子,我好像听到白棠在呼救?” 方虎身形一滞:“谦哥,我……我好像也听到了白棠的声音?” 陪同寻人的兵士证实了他们并非幻听:“陆探花,好像真的有人在呼救?” 众人屏息凝神循声而去,终于在屋后的菜窖口听到了呼救声,方虎敏捷的挪开盖子,陆谦便要往下跳,结果被方虎抢先跳了下去。 漆黑狭窄的菜窖里,林白棠双手双足捆得结结实实,躺倒在潮湿的地下,见到方虎几乎要落泪:“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方虎解开绳子,她手脚发麻,倚在窖壁揉搓好一会,才被送出去。 陆谦眼巴巴守在菜窖口,见到林白棠安好无损出现在眼前,顾不得十几名兵士在侧,一把将人搂进怀中,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回肚里。 从来稳重的探花郎竟冒出一句:“谢天谢地!”忽又想起什么,将人从怀中扯出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迭声问她:“可有哪里受伤?给我瞧瞧!” 林白棠一夜惊魂,心中辗转,不知道想了多少对策,只怕自己长久落在邓英手中,此刻才见安稳:“谦哥哥,不用担心,我身上无伤。倒是你——”他腿上包扎的伤处此刻正渗出血迹。 “都是皮外伤不打紧。”陆谦紧握着她的手舍不得松开,满心欢喜:“反倒是你,吓坏了吧?” 方虎从菜窖里爬出来,很是不解:“白棠,昨晚怎么回事?” 林白棠回忆昨晚,“我被掳到此处,先是邓英来了一趟。”她隐下邓英威胁之语:“入夜之后,他手下说远处有火光,好像起了乱子,便将我丢进后面菜窖,直到你们来。” 昨夜倭寇一路杀过来,离得此地不远处有一家民舍遇袭,家中妇人惊慌之下失手打翻了油灯,烧到了床帐,火舌瞬间便舔舐着床架子烧到了屋顶,夜色之中极为显眼。 不幸之中的万幸,为此间守着的盐帮几人示警,还当官兵来袭,这才阴差阳错之下让林白棠躲过一劫。 倭寇一夜突袭,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惨死。 天色晴好,苏州城门大开。 在城门口守了一夜的百姓四散开来,有归心似箭出得城门赶紧回家的,也有往城外去寻人的,各自奔向目的。 昨晚林青山到城门口没多久,陆家跟方家的人也先后赶了过来。 孩子们常在一处,家里人听到倭寇来袭,谁人还有闲心中秋赏月?到得最后,家里人都来到城楼之下守着,互相安慰开解,提心吊胆一夜,终于等到了孩子们狼狈归来。 陆 谦瘸着一条腿,方虎身上也到处是血迹,显然苦战一夜,唯有林白棠只脏污了衣裙,身上尚算干净。 ---- 林青山先自捉着女儿仔细打量:“可有遇上倭寇?” 金巧娘也细瞧自家孩子,埋怨道:“让你四处乱跑,也不知早点回家,吓死娘了!” 林白棠不想家里人担心,隐下被掳一事,笑着偎进母亲怀中:“阿娘别担心,没什么事儿。” 说没什么事儿,先瞧瞧方虎跟陆谦,也不能够相信。 方厚见儿子满身血迹,拉着儿子仔仔细细查看,曹氏眼圈都红了,心疼的骂儿子:“整日惹事生非,也不知道家里人有多担心。” 方虎兴奋邀功:“阿娘,我昨晚杀了不少倭寇!”被亲娘狠狠拍了一巴掌:“显得你能耐了!” 方厚见儿子身体无碍,轻拍他的肩膀,赞赏道:“好样的!” 杨桂兰心疼的轻抚儿子渗血的伤腿,忍不住直掉眼泪:“好端端的出门游玩,怎的又受了伤?” “不如跟着虎子好好练练?”陆文泰再心疼儿子,当着众人的面也还要撑住。 三小儿平安归来,家里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先自回家养伤歇息。 徐佶带兵进城,韩永寿听闻顿时面色如土:“这可如何是好?” 漕河养家日常 第102节 胡师爷替他出主意:“大人不如去向徐大人请罪,只说倭寇来袭,为着城中百姓性命,着实派不出人手支援徐大人,请徐大人见谅?” 韩永寿道:“有理!”忙带着手下属官去请罪,见到徐佶连连道歉:“昨晚大人派护卫前来求援,正逢倭寇堵着城门叫嚣,下官怕殃及城内百姓,不敢打开城门,都是下官的错!” 徐佶心中暗嘲韩永寿虚情假意,面上还要一派和气:“韩大人爱民如子,乃平江府百姓之福,何错之有?” 他虽说话和软,实则雷厉风行,进城之后先派兵围住了河道总督府,抓住了孙震。 孙震被抓之后,还要为自己申辩:“好端端的这是何意?” 卫所武官已然听说孙震罪名,听令于巡按御史徐佶,更不敢行包庇之事,面无表情道:“孙大人,徐大人奉陛下旨意,江淮驻地官兵见圣旨皆听从于徐大人调遣,并非下官有意冒犯,还请见谅!” 孙震原以为徐佶昨晚已经丢了性命,没想到他竟然还能从邓威手底下逃脱,心中暗骂邓家父子窝囊废物,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面上却一副被冤枉的模样:“不知徐大人以什么罪名来抓捕本督” “这个,下官就不知道了。” 孙震落网之后,徐佶便以防务之名派兵四处清查倭寇残部,却暗中派人搜索水匪,又有方虎提供的消息,竟抓了不少水匪归案,再行拷问之事,顺藤摸瓜竟将邓威也抓了回来。 邓威在江淮之地威风一世,原还想着有孙震庇护,毫无防备之下竟被徐佶带兵活捉,只来得及派心腹送出重伤的独子邓英逃命。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又不是与水匪勾连,为何…… 孙震落网之后,在牢里百般抵赖,不肯承认自己有罪,还死咬着徐佶:“徐大人,我连续三次被陛下启用修河,不知你以什么罪名抓本督?” 徐佶为他解惑:“前几个月陛下派岑善为巡按御史,前来江淮之地。岺大人不想惊动地方官员,微服乘商船前来,亲眼目睹了水匪劫杀严家粮船,却被水匪杀人灭口,孙大人可知?” 孙震:“……岺善死了?” 难怪他早接到岺善上任的消息,却迟迟不见他来江淮,还当岑善因私人原因不能到任,这才由徐佶接任。 “岑善虽死,但他身边长随活了下来,孙大人不必想办法为自己脱罪。”徐佶道:“徐某没想到,孙大人已经害死了一任巡按御史,竟还敢勾结水匪要徐某性命。徐某福大命大躲过一劫。孙大人别急,徐某也不是那等屈打成招的昏官,无凭无据便为你定罪,定会找到孙大人贪污修河银款,豢养水匪的证据!” 孙震犹不死心,为自己辩解:“本督一心为陛下办差,哪里来的贪污修河银款,豢养水匪之事?徐大人还不快放我出去?” 徐佶道:“孙大人且安心在牢里住着,本官会给陛下一个交待!” 当日,苏州官府便贴出告示,街头巷尾都在传,巡按御史徐大人铁面无私,贪官孙震与水匪头子邓威落网,但有冤情者人人可上告。 林白棠听到消息,发现自家阿兄罕见的不曾前往知府衙门当差,反而窝在房里不肯出来。 她敲敲林宝棠的房门,听得里面情绪低落:“进来。”推开门时,见他躺在床上,呆呆望着床帐不吭声,便轻推他:“阿兄这是怎么啦?” 林宝棠自暴自弃道:“衙门当差数月,也找机会查了当年所有的卷宗,但却没有证据。官府贴出告示,我却不能为父报仇。白棠,阿兄觉得自己很没用!” “阿兄说的什么丧气话?”林白棠一把将他拉起来:“当年之事过去太久,再说官府卷宗也未必全对,不然哪来的冤假错案?既然徐大人贴出告示,有意为一方百姓声张正义,咱们纵然证据不全也可以去申冤,说不定旁人手中有。” 林宝棠被她强硬拉了起来,陪着去徐大人处喊冤。 徐佶没想到孙震一案,竟还能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大为震惊:“真没想到孙震二十多年前便已行不法之事。”可惜时间太久,暂无证据。 与此同时,水匪大小头目经过一轮审讯,交待了不少平生所犯之恶行,竟牵扯出严家之事。 原来严家起家全靠邓威,做生意的第一笔资金亦来源于邓威,利用自家运粮船队为水匪提供粮食,往外地洗白赃物分钱,也算是邓威为自己埋的退路。 严家老太爷掌权之时,便与邓威暗中来往销赃,后来换了掌门人严家大爷,情况变得不同。 严大爷儿孙繁茂,还想着后辈将来科考入仕,便想摆脱邓家,结果引来杀身之祸。 邓威察觉到严大爷故意提高销赃分成,不再为水匪提供价格低廉的粮食,便猜到了严大爷想要彻底洗白上岸,便派出儿子邓英,借着方虎家之事刻意与严明利结交,实则想要从内部瓦解严家,重新换一个听话的掌门人。 严明利只想为母报仇,并不在意严家倾覆,与邓英一拍即合,很快便出现严家长房成年男丁尽皆葬身于河中,无意闯入的岑善被水匪杀人灭口,引得皇帝震怒,密令徐佶可调动江淮驻军剿匪之事。 江淮之地私盐贩子遍地,水匪索命之事更是比比皆是,随着官府告示内容传得人尽皆知,徐佶受理了好几家水匪害人性命的案子,许多遭遇过匪患的百姓家也前来申冤,一时府衙前人头攒动,热闹的犹如赶集。 陆文泰挤在人群之中,与周围人家交流受害经过,还得间接看顾伤了腿的儿子:“你小心点,别被人挤到。” 陆谦与徐佶有虎丘寺中共患难的经历,拄着拐棍前去见徐大人,递上自家状纸,没想到却被徐大人抓了差:“陆探花来得正是时候,听闻你也曾当过孙震的幕僚,正好可以帮本官处理公务。” 状告水匪的状纸厚厚摞了一沓,随着远近赶来的百姓,状纸的厚度还在不断增加,而徐佶带的人手不够,总共只有两名幕僚,施存年老受伤便一病不起,如今还躺在床上养病兼养伤。 徐大人忙得焦头烂额,见到陆谦便逮住不放。 陆谦递上状纸,见徐大人一目十行扫完,随手便放置在那厚厚一摞状纸之上,便要为他分派公务,直让他哭笑不得:“徐大人,学生是来告状的,你怎么抓差?再说我的腿还没养好。”他示意徐大人注意伤腿,暗示自己暂时帮不了忙。 谁知徐大人振振有词:“不过是些案牍之事,需要动动笔墨,又不需要动腿,探花郎何必推脱?” 陆谦:“……” 陆文泰在衙门外巴巴等着儿子去递状纸,结果左等不见人出来,右等不见人出来,最后实在等不住了,便 向值守的守卫打听:“我儿姓陆,进去递状纸已经过去快一个时辰了,怎的还不见人?劳烦军爷帮忙问问。” 守卫进去帮忙询问,得知陆谦被抓来当差,便一脸古怪的出来,向陆文泰传达消息:“里面传话让您老先回去。” 陆文泰听着外面都传遍了,官府贴出的告示要为多年来被水匪残害的百姓申冤,也还观望了几日,听得儿子对徐大人赞不绝口,这才鼓起勇气前来。 谁知状没告成,儿子反被官府扣留,揪着守卫不放,顿时闹将起来:“我儿已是探花,可是有功名之人,不过是进去递状纸,又不是与水匪勾连,为何要将人扣留?” 守卫见陆文泰不依不饶,仿佛要跟他拼命一般,这才仔细解释:“老爷子有所不知,徐大人身边人手不够,见到陆探花便留下来帮忙处理公务,怎会是无故扣留?” 陆文泰一张老脸臊得通红,讷讷道:“我儿腿还受着伤呢。” 守卫再三保证:“老爷子放心,我家大人只请陆探花处理案头公务,还请了大夫传为陆探花治腿,不必担心他的伤。” 陆文泰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徐佶雷厉风行,快速接状子并派人调查,牢房内火把日夜不灭,陆续落网的水匪私盐贩子被审了一轮又一轮,不断筛选出有用的消息记录在案。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高氏的奶娘前来官府递状子,与状子一同呈上的还有几本誊抄的帐本。 小高氏的奶娘跪在堂下,向徐佶连磕三个响头:“我家姑娘当初走投无路,不得不跟了姐夫求存,谁知后来她发现孙大人跟水匪有私下来往,便暗暗收集证据,这才悄悄誊抄了孙震的账本!” 小高氏原本拼的就是鱼死网破,自己过不好也要拿命给嫡母嫡姐添堵而已。她从住进孙震的外宅,从来也不曾想过要对姐夫死心塌地,只是在孙震面前伏低做小,取得他的信任而已。 黄鹂巷原本便是孙震的外宅子,用来接待匪帮来人,替自己处理一些不方便出面之事。 小高氏当初爬上孙震的床,为了膈应大高氏,便提出要住在外面,既不受正室管束欺凌,还能给她添堵。 对于孙震来说,小高氏不过是他豢养的一个玩意儿,虽是正妻的娘家庶妹,还对他投怀送抱,那也是他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除了依附男人,再无活路。 他内心其实有几分得意,连带着对小高氏也很是轻视。 大高氏出自名门,孙震靠着岳家青云直上,在原配面前总是气短几分,转头在外宅子里拿小高氏取乐,心中隐隐有说不出的自得。 奶娘还道:“我家姑娘自小可怜,预感到自己迟早要死在这对豺狼虎豹的夫妻手中,便早早留了后手,便早早遣了奴婢以回乡养病的名义带走了账本。还请徐大人明察,我家姑娘之死另有蹊跷!” 徐佶接过账本打开,仔细扫了两眼,顿时心花怒放——竟是孙震的私账。 “本官定查出你家姑娘死亡的真相!”徐佶派出两路人马,一路前往黄鹂巷抓捕守宅子的丫环婆子及看护院,另外一路前去早被包围数日的河道总督府后宅子,提审大高氏及其身边的婆子丫环。 韩永寿近来心虚不已,一直派人仔细打听徐佶办案之事,没几日便满嘴燎泡,召了胡师爷商议:“再让姓徐的查下去,咱们大家都没得安稳。孙大人已经进去了,下一个……不会轮到我吧?” 胡师爷安慰他:“东翁不必担心,徐佶也只忙着查河道总督府与水匪之事,与咱们无干!” 他话说得太早,没两日原张记二公子便一纸诉状将韩永寿告到了徐佶处。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果真是贱人生的贱种…… 张记倒的不明不白,韩永寿潦草判案,落后顺利将张记改为梁记。 张二公子递状子之时,还带着几名原张记的绣娘,证明张记呈送上去的绣品并非以次充好,而是绣庄顶尖的绣品,连当时的绣品花样都附带了详细的图册。 “那一批绣品花样是草民与张记绣娘反复斟酌共同绘制,草民的兄长为此枉送了性命,但草民家中绣庄却被韩夫人娘家侄子霸占,还请大人明鉴!” 徐佶没想到韩永寿竟敢纵容内侄霸占百姓家产,再派人去街市间查证,发现此事并非孤例。 自韩永寿前来苏州府上任之后,比之前两任知府差远了,一门心思捞钱,不但自己收受贿赂,还纵容手下勒索百姓,置百姓于水火。 小高氏的死因查出来的当日,韩永寿及其眷也被徐佶带兵打入大牢,只待收集证据再行上报。 据大高氏身边的心腹嬷嬷交待,小高氏自怀孕之后,身边侍候饮食的婆子便悄悄往她的保胎药中少量多次的掺活血药材。 后来小高氏喝了保胎药不舒服,索性停了保胎药,转而开始食补。 但孙震的外宅子里侍候的皆是高夫人派去的可靠婆子,小高氏不放心侍候的人,在外面另行买了四个丫环两名婆子,专司她的饮食起居。 大高氏的人想尽办法往小高氏饮食之中掺药,也不知是她命大,还是孩子的生命力旺盛,却始终未能将孩子打下来,只让小高氏在数月怀胎之时一直不舒服,数次请大夫前来保胎。 临产之前,奶娘早已被遣回乡下,孙震为表关心之意,还特意调了两名婆子前来照顾产妇的饮食起居。 大高氏的心腹婆子道:“毕竟是夫人的亲妹子,夫人并不想取她性命,当时加的那点活血的药材也不至于让她血崩,真是奇怪。” 正在此时,奉命派去搜查黄鹂巷的人前来禀报:“大人,宅子后院有个枯井,井里捞出来九具妙龄女子的尸骨,有的生前遭受过虐待,有的似乎生育过,年龄在十五到二十岁左右。” 徐佶冷笑:“孙震倒是会取乐子,还拿人命来填井!来人啊,去将孙震的心腹捉来仔细再审。” 一轮酷刑还没实施完毕,孙震的数名心腹便交待了黄鹂巷之事。 黄鹂巷的外宅,一直是孙震与邓威的联络点,两人还时不时凑在一处找点乐子。 邓威酷爱看妙龄少女哭泣求饶,故而每回来黄鹂巷,宅子里养着的女子轻则重伤,重则送命。 后来小高氏匆忙爬床,孙震顺手将小高氏安置在黄鹂巷,邓威才减少踪迹。 孙震的心腹也交待:“大人最开始还对小高氏颇为怜惜,后来渐渐腻烦,又不能送去高家,那样在岳家也不好交待,便只能想办法让小高氏消失。” 牢房内,孙震与高夫人分别关在相邻的两间牢房内,各自经由徐大人身边护卫前来转述,便互相怪罪对方。 孙震道:“你蛇蝎心肠,连自己亲妹妹也下得去手,暗中给她饮食里掺活血之物,最后落得个一尸两命!” 高夫人冷笑:“说得你好像有多无辜一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派人暗中往她的饮食里做手脚。我只是不想让她顺利生下孩子,略微动一点手脚,让她在生产的时候吃点苦头。我哪里有大人 冷血无情,分明是姓邓的瞧上了小高氏,想等她生完之后收用。你不好推拒,又玩腻了她,便暗中下药,让她送了性命,到底谁更恶毒?” 徐佶审问过夫妻俩各自心腹的口供,不由感慨:“可怜小高氏落到这对夫妻手中,两夫妻各自派人下药,药量跟药效翻倍,这才造成了血崩,又故意拖延时间不肯请大夫来救命,这才取了小高氏母子性命。” 陆谦也没想到,当初在苏州城内差点造成轰动的产妇血崩一案,不但断送了小高氏母子的性命,连方老爷子也无辜惨死,却原来是贼喊捉贼。 “大人有所不知,为小高氏接生的产妇正是学生同巷子的邻居,当时黄鹂巷婆子护院气势汹汹上接生婆家中闹事,让学生邻居家中赔了一千两银子不说,还害死了邻居家老爷子。竟是孙震夫妻编排的大戏,将自己轻易摘除。” 徐佶没想到还有这一段,详细询问过之后,大笔一挥道:“既然黄鹂巷讹诈了产婆家中一千两银子,回头查实之后,从黄鹂巷藏银里划出这一笔还给产婆家中。” 陆谦替方家高兴:“学生替邻居谢过大人!” “你不必谢我,只要好好替本官分忧即可!”徐佶趁机提要求:“别想着以腿伤为由偷懒。” 陆谦苦笑:“学生也盼着大人尽早查清孙震罪行,为自家、也为饱受水匪之苦的百姓们还一个公道!” 随着证据越来越翔实,严家大宅也被官兵包围,无论男女、主仆尽皆入狱,城中各处铺面皆被查封,连同伙计也未能逃脱,先行抓捕,查实后再定罪。 漕河养家日常 第103节 严家三房夫人抱着六岁的儿子不肯撒手:“定然是严明利这畜生在外面犯了错,却引得全家跟着顶雷!凭什么?他当家时我们母子没跟着沾光,凭什么倒霉了却要我们母子填坑?” 严三爷如今还不能自理,整日卧床,被官兵用一床被子卷着抬到牢里,与一只格外肥硕的老鼠面面相觑,先是大脑停止转动,紧跟着便恐惧的喊出声。 严家长房更是大骂严明利闯祸,带累得全家坐牢。 严明利披散着头发,头顶的玉冠子也不知被扔到了哪里,暗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前阵子将田兰香从葫芦巷里挪了出来,悄悄安置在了枫桥镇的一处小宅子里,连荣家人也不清楚她跟孩子们的下落。 听着隔壁相连的几间牢房里传出严家人恶毒的咒骂声,他冷笑着骂道:“我带累得你们坐牢?一帮蠢货,怎不问问严家当初的银子从哪来?老实告诉你们,老爷子当年跟水匪勾结,才能创下这么大家业。后来家业交到严老大手里,他觉得自己儿子里有个读书种子,这才跟水匪反目成仇!” 严家大夫人自丈夫儿子死于水匪之后,一直过不去心中的坎,便躲在自己院里小佛堂吃斋抄经,难得出声却口出恶言:“果真是戏子生的下贱胚子,自己闯出祸来,却要往家里人头上推,连老太爷都不放过!当初我就说过三爷,别纳外面不知来路的女人,他偏不听,这才为家里招来祸端!” “招来祸端?”严明利仰头大笑:“当你们严家是什么金银富贵窝,人人争相跳进来?不过是腥臭的烂泥潭,各个披着一副人皮,却盖不住禽兽本性!我娘清清白白一个好人,落到你们严家这恶臭的泥潭里,才是运气不好!” 严三爷说不出完整的话,五官扭曲费尽力气却只能吐出模糊的字眼,也不知是赞成儿子的话,还是在骂他。 “果真是贱人生的贱种,害了一大家子!”严三太太搂着儿子大骂严明利:“当初你娘便不是个好的,生的儿子坏到流脓,竟妄想让一大家子陪葬……” “太太消消气!”严明利好像一点也不生气的样子,还笑着赞她:“太太有句话说得对,我早就想让严家一大家子为我娘亲陪葬,严家老东西留下这么大一个把柄,我要是不善加利用,对不起我死去的娘亲!” 他似乎心情很好,对牢房内此起彼伏的严家众人咒骂的声音不当一回事,时不时还调侃两句,直等他们骂得累了,他还要出言刺激几句,好让他们骂得更激烈些。 后来提审犯人的兵士过来问:“谁家严家家主?”严明利笑着招呼:“正是在下,可是徐大人现在要审问我?我手头还有严家与水匪的书信往来与账册交易,分赃款的账本。” 提审人犯的兵士还愣了一下。 近来他提审过不少犯人,许多都是狡辩,除非用大刑才能逼出真话,这么听话配合的犯人还是头一个。 他态度便温和起来,打开锁头放严明利出来:“严公子要是愿意配合大人查案,并且为大人提供严家与水匪来往的账目,想来也能少吃许多苦头!” “多谢军爷的提醒!”严明利高高兴兴跟着走出来,还向沿途路过的关着严家人的牢房里招手:“大太太,三太太,你们都不必担心,严家人这回一个也逃不掉,有一个算一个,欺负过我娘跟我的人,你们都有机会去地底下向我娘忏悔赔罪!” 严家大太太气得双目几乎要冒出血来,此时终于醒过味儿:“你什么意思?你大伯父跟几位兄弟被水匪所害,也是你所为?” 严明利停在严大太太牢房门前,笑得差点直不起腰来:“大太太也太迟钝了!怎么这会子才想明白?如果不是大伯父跟长房的兄弟们全都死光,严家还能轮到我当家?再说大伯父为了自己儿子铺路,我就不能挖断了他儿子的青云路?” 大太太忍不住骂道:“你个疯子!疯子!那可是你的堂兄弟们跟亲大伯,你怎么下得去手?” 严明利大笑:“有什么下不去手的?他们从来都瞧不起我们母子,生前哪个没有欺凌过我们母子?我为何下不去手?” 他笑得恶毒张狂,隐隐透露着说不出的疯意,昏暗的牢房通道内回荡着他神经质的笑声,有种大仇得报的痛快,让严家众人心中生出无限寒意,不敢想象迎接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死后不过二十年,连埋…… 九月初,暑气渐退,天气凉了下来。 林白棠提着熬好的鸡汤,米饭酱肉时蔬踏进知府衙门。 当差的小吏见到她,陪着笑脸引她过去:“林姑娘又来给陆探花送饭?” 陆谦自被徐大人抓来临时当差,拖着伤腿忙到不得空回家,吃饭便在府衙解决。 韩永寿颇会享受,花重金从各处搜罗来手艺出众的厨子。等到他入狱之后,这些厨子便作鸟兽散。 徐大人不好口腹之欲,如今府衙饭食全靠几个婆子操持,味道一般。 陆谦当差的第三日,便使了个小吏去芭蕉巷寻林白棠传话。 “陆探花说府衙的饭食跟他家中味道仿佛。” 没头没尾一句话,传话的小吏不明白他的意思,林白棠却明白了。 次日她便提着食屉去府衙送饭。 林宝棠尚在核实多年来有关水匪案的卷宗,酸溜溜的说:“我在衙门当差时间也不短,倒不见妹妹来送过一回饭。” 林白棠陪笑解释:“阿兄每晚能赶回去吃晚饭,哪里用得着妹妹送。” 左瞄右瞄,再描补一句:“再说谦哥哥为我受伤,我担心他在衙门吃不习惯,送饭是假,探伤是真,阿兄又何必在意?” 三日不见,她担心陆谦腿伤,碍于他身在府衙不便探望。 没想到两人心有灵犀一点通,陆谦猜她也想知道案情进度,便以饭食不合口为由,暗示她来送饭。 “妹妹还未出嫁,便胳膊肘往拐。谦哥儿还是外人,阿兄可是与你血脉相连。”自孙震跟邓威被抓,林宝棠终于卸下满身包袱,全身都透着说不出的轻松。 林白棠回击:“阿兄想让家里送饭,等我回去就跟思月说一声。” 林宝棠:“真是怕了你,跟我走吧。” 韩永寿入狱,袁捕头连坐,幕僚胡师爷也逃不脱,知府衙门的差役群龙无首,如今皆听从徐大人调派。 “等过些日子,我生父的案子查清楚之后,我也回家好生歇歇,到时候妹妹莫要嫌弃我在家吃闲饭。”林宝棠陪着妹妹往陆谦处过去,边走边说。 林白棠做个鬼脸:“等思月进门,不嫌弃你便好。” 闹了林宝棠一个大红脸,将人推进一处廨房扭头走了。 徐大人使唤陆谦顺手,便不肯放他回家,林白棠便每隔一日抽空过来送饭探伤,顺便还能打听一番案子的进度。 严明利以身入局,坐实了严家与水匪邓威多年来的合作关系,将严家所有人都拉来为自家亲娘陪葬。 徐佶拿到严家与邓威之间的书信往来与分赃账本,再审邓威之时,这位啸聚江淮之地的水匪头子还要狡辩,被徐大人扔出的证据砸到脸上,顿时懵了。 邓威自少时贩私盐起家,在江淮之地渐成气 候,后来暗中投靠孙震,成为他手中一把刀,杀人越货,成一代枭匪,三十年经营,毁于一旦。 徐大人带兵仔细搜查了河道总督府,朝廷每年下拨四五百万两,除了疏浚河道所费,其中浮冒贪渎之数,尽皆落入孙震囊中。 孙震还利用治河之便,为私盐贩子大开方便之门。外加黄鹂巷发现的妙龄少女尸骨,小高氏奶娘送来的私帐,到得九月下旬,孙震跟邓威的罪行一并落定,还对外张贴了告示。 与孙邓共同定罪的,还有苏州知府韩永寿,及其心腹手下,还有严氏满门。 严氏与水匪勾结之罪洗脱不掉,而韩永寿除了私收贿赂,还强占富户产业,为亲属家眷谋利,张记便属此例。 徐大人判案,证据严谨翔实,连孙震韩永寿都没想到他能寻到那么多证人证言。 尘埃落定,陆谦回到芭蕉巷的时候,已是十月头上,腿伤基本痊愈,能自行走路了。 陆文泰提议:“择个黄道吉日,我们去你阿翁坟前,告之他这个好消息吧,害咱们家的凶手已经被抓捕归案,他在泉下可瞑目了!” 陆泉后半生病卧床榻,心中苦闷,有生之年凶手不曾归案,终成心中遗愿。 陆谦很是赞同:“阿翁要是知道此事,定能含笑九泉。” 郑氏打起精神要多折些金元宝烧给他:“老头子半辈子困在床榻上,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到了阴间便多烧些,让他可劲儿花。” 一家子都忙活起来,陆文泰先去金鱼巷请曾老先生择一黄道吉日,郑氏跟陆婉折金元宝,杨桂兰跟吕氏在厨下准备祭品,使了钱让陆诚去街面上买香烛纸钱爆竹点心,比之年节祭祀更要上心。 二十年来笼罩在陆家上方的乌云总算散尽,于这个家来说不失为一桩好事。 陆家忙着准备去陆泉坟上祭拜时,林家也没闲着。 林宝棠自结案之后,便辞了衙门的差使,来寻林青山:“阿爹,我从小学木匠,现下回来继续做家具,您老不会赶我走吧?” 林青山还当他要继续在衙门当差,却原来他只是为着查清生父林怀之死。 “如今木工坊正缺人,我也忙不过来,你回来的正是时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很快便盘算着为儿子安排活计:“你几时来上工?” 林宝棠犹豫再三,顶着父亲疑惑的眼神,提起自己心愿:“我想着,找个好日子去告诉他一声,让他知道自己没有枉死。公道虽然来得晚了些,凶手到底还是被抓住了。” 这个他,自然是林宝棠生父林怀。 林青山毫无芥蒂:“理应如此!也该告慰他,让他放心了。” 他为长子张罗:“不如咱们全家都去,带上你阿娘跟思月,也让他能在地底下放心,你们娘俩过得好,他才能在九泉之下放心。” 林宝棠感激不已:“多谢阿爹!” 林青山笑道:“你这孩子,一家人哪用得着谢来谢去。等祭拜完你父亲,咱们家便准备过六礼,早点把儿媳妇娶进门,明年我也能抱上大孙子了!” 林宝棠难得露出一点不好意思:“全凭阿爹作主。” 他与毛思月仅能算得上熟悉。但不要紧,比起当年阿娘带着他艰难求生,后来被龚氏母子收留,他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陆家与林家先后去曾先生处择吉日,都准备了香烛纸钱三牲祭品,按照吉日前往坟前祭奠。 陆泉乃是新坟,全家人跪在坟前摆上供品,燃起香烛纸钱,那纸钱便打着旋儿在众人头顶漂了起来,仿佛他老人家正坐在坟头含笑而视。 刚下过一场雨,陆文泰在父亲坟前磕头,额头贴着潮湿的土地,低声念叨:“阿爹,儿子惭愧,未能查清害了咱家的凶手。但您有个争气的孙儿,不但读书有成,还助徐大人将凶手伏法,从此以后,您老人家可以安息了!” 眼泪顺着两颊流下来,落进湿润的土地,源源不绝。 郑氏也念叨:“老头子,你半辈子睡里梦里也念叨着仇人,苍天有眼,教坏人落网,咱们家大仇得报,你也可以合眼了!” 一家人整整齐齐在坟前跪着磕头,向陆泉告之喜讯,也念叨家中之事,巷子里众邻居家中变化。 陆家上坟归来,陆谦便去林家寻人,结果敲了半天门,龚氏提着一篮子菜回来,也很是疑惑:“天还未亮便出了门,按道理半下午也该回来了,许是耽搁在了路上?” 陆谦怕老人家担心,还开解她:“徐大人已经带兵清剿了水匪,按道理来说路上不会有事儿,难道……没寻到坟头?” 金巧娘母子一别二十年,发现这些年野草疯长,当年悲伤之际匆忙下葬,她带着儿子仓惶出逃,如今回头再寻林怀坟头,竟有些恍惚。 一家人坐船过来,经金巧娘指点,寻了好几处,都不见坟头。有两处被绿草覆盖之处,还略微有些凸起,瞧着也不像坟头;还有两处地方却甚是平坦,哪有甚坟头? 有些人活着便如野草般生长,死后不过二十年,连埋骨之所都已难寻。 金巧娘自责万分:“都怨我,这些年也从来没来祭拜。” 最后还是循着记忆之中的人家,寻了好几年当年与林怀一起当过河工的人家去询问。那些人家男人们都早已经过世,也不知是卷入当年之事,还是后来累死在河堤之上,不知而知。 其中有一家妇人倒还记得林怀与金巧娘这对船上讨生活的小夫妻,带着他们往记忆之中林怀的埋骨之所而去。 “大约便在此处,时日太久也无人祭祀,坟头便渐渐平了。” 林青山见此,也有几分伤感。问起妻子当年下葬之时,可有买棺,金巧娘心酸摇头:“当时哪有钱置办棺木?匆匆忙忙下葬,我便带着宝棠逃命了。” “先在此处做标记,不如宝棠回去挑一副好棺木,再请了曾老先生另择吉日选吉穴,重新捡骨好生安葬了,往后年头节下,他也能享儿孙香火?”林青山索性拍板。 一家之主发话,妻儿皆无异议。 金巧娘带着一家人往当年讨生活的河岸边走了一圈,多年未归早已物是人非。 等到回家之后,林青山带着儿子特意请曾老先生另择吉日选一处吉穴,再忙忙叨叨挑好棺木雇好了人,重新捡骨下葬,已到了十月底。 徐大人诸事完毕,首犯孙震邓威韩永寿皆被押往京城,从犯杀头流放,皆有决断。 新任苏州知府岑玮也已经到任,两人在衙门交接公事。 漕河养家日常 第104节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两人心中都有彼此…… 岑玮正是微服乘商船被灭口的岑善大人的本家堂兄。他对堂弟之死耿耿于怀,更厌憎孙震邓威之流,视律法如无物。坐在知府衙门内,忽心生感慨:“堂弟当初还想清扫江淮官场魑魅魍魉,谁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徐佶用几个月时间将苏州府一干渎职官员盗命枭匪及其爪牙抓捕归案,令众犯伏法,终于也能喘一口气,安慰道:“如今可告慰岑大人在天之灵了。” 岑玮忙完手头的公务,择吉日带人去岑善当初遇害的水域祭拜,捎去亲人的挂念。 芭蕉巷里,各家都忙碌了起来。 林宝棠辞了衙门差使,还未去木工坊,便被金巧娘押去过六礼筹备婚事。 十一月二十六日,林家娶新妇。 林宝棠一身新郎装扮,立在船头,身边陪同的陆谦方虎,还有一起当过学徒的几名同伴一起乘小船绕去巷尾毛家,娶到新妇之后,小船绕一圈再回到林家。 毛思月早起沐浴梳妆打扮,坐在镜前等着阿婆梳头。 “一梳梳到头,无病无灾到白头……”毛婆子泪湿老眼,梳着小孙女顺滑的头发,不知为何只有满腹的心酸。 毛思月从镜中窥到阿婆的伤感,便安慰她:“阿婆别伤心,你要想我了,就来林家看我。我嫁得这样近,一天回娘家三趟,到时 候就怕阿婆嫌我烦!” 毛婆子也时常拿这话安慰自己,但临到孙女出门子,仍满腹酸悲。 到底林家添人进口,而毛家从此之后便唯有她孤寡一人。 “阿婆无事,你嫁人之后,上有公婆丈夫,下有弟妹,可不能任性,时刻想着回娘家。更不能一日三趟,免得婆婆丈夫不喜。”毛婆子小声叮嘱她。 毛思月早在婆婆身边干活多年,互相熟悉彼此性情:“阿婆不必担心,我婆婆通情达理,宝棠哥……他话不多,但为人踏实可靠,就算我多回两趟娘家,也不会说什么的。” 她从小见着毛婆子欺负自家娘亲,后来吴寡妇改嫁离开,对婆媳问题早有深刻的认知。 阿婆后来待她亲厚,不过是身边再无亲人,只能仰仗她养老。 她愿意嫁给林宝棠,也非与林宝棠情深意重非君不嫁,而是喜欢龚氏待金巧娘的方式,更喜欢林家人的厚道。 嫁进林家,她能衣食无忧,还能学一门手艺,更不必担心被婆家欺凌。 望着镜中装扮一新的自己,毛思月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她会过得比阿婆幸福,也比阿娘幸福。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只要她诚心待丈夫公婆,想来她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差。 外面吵吵嚷嚷,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毛家门口,毛家再无亲眷,院子里拦门的皆是本巷子里的妇女,连林白棠也笑吟吟站在屋檐下凑热闹。 陆婉笑着打趣她:“你不是夫家人吗?怎的跑到娘家来了?” 林白棠一本正经道:“婉姐姐说错了,今日是我们林记小食店嫁厨娘,这会子我可是娘家人。等一会新妇进了林家门,我才算是夫家小姑子呢。” 陆婉方珍等人皆笑得不行,夏家媳妇抱着自家小儿讨糖吃:“既是娘家人,还不拿喜糖给大家吃?” 毛婆子抠抠搜搜,出嫁的席面都舍不得置办。 毛思月倒是提早准备了各样糖果点心,还准备定席面,被她死活拦着不肯:“一条巷子住着,咱们家备了也没人来吃。到时候送嫁的还是咱们巷子里的人发,等到你进了林家门,都跑去林家吃席了,咱家还能省不少。” 等到她忙着沐浴梳妆,也不知外面境况,毛婆子连小孙女提前置办的糖果点心都没舍得拿出来待客。 林白棠便将自己腰间荷包里的两块霜糖递了过去:“嫂子仔细盯着,别噎着小宝。” 毛思月嫁进林家,便是林家的一份子。 夏家媳妇子接过霜糖,一点点捏碎喂给自家幼儿,暗自嘀咕毛婆子抠搜,孙女倒是嫁得好,往后的光景错不了。 比起毛家的冷清,林家热闹许多。 来客除了本巷子里的邻居,还有家具店木工坊的众人,林宝棠在衙门当差结识的几名老实头,平日不曾跟着袁捕头为非作歹,在衙门时常遭排挤,也躲过此次牢狱之灾。 新上任的岑知府为人清明公道,他们也总算有了出头之日。 林青枝也还着一双儿女跟丈夫卓水生前来吃喜酒,进门便恭喜兄嫂:“……待得来年,兄嫂也能抱个大胖孙子了!” 卓庆踏进林家大门,一双眼睛便往人堆里去寻,扯住四处乱窜的林幼棠问:“白棠姐姐呢?” 家里人忙着筹备喜宴,招待宾客,近来无人管束,林幼棠便跟脱了缰的野马一般,见到表兄亲亲热热来拉他:“阿姐忙着呢,表哥不必管她,咱们一起去玩。” 卓庆从小就喜欢表姐林白棠,去年还曾向父母提起两家结亲之事。 林青枝夫妇倒是不反对亲上加亲,但回来先跟龚氏通气,自家娘亲先自反对。 “白棠主意正,我瞧着她跟陆家的谦哥儿有意思,你可别去提巧娘面前提。就算是你兄嫂同意,只要白棠不同意,这门亲事也成不了。” 林青枝道:“阿娘觉得我们家庆哥儿配不上白棠?” 龚氏一指戳在她额头:“你年纪也不小了,怎的凡事到自己个儿身上,便有主意,轮到侄女身上就变作了个糊涂虫?那是配不配的问题吗?” “阿娘——”林青枝抱住了龚氏的胳膊撒娇耍赖:“庆哥儿喜欢白棠,我也喜欢白棠这丫头,阿娘就不能帮着敲敲边鼓?” “敲边鼓有用?”龚氏毫不客气:“敲边鼓要是有用,当年卓水生来求亲,我怎么没拦住你?你自己嫁了中意的男人,总不能为着你儿子高兴,拦着白棠吧?她跟谦哥儿自小一起长大,我冷眼瞧着,两人心中都有彼此,只在家中父母长辈吐口,便是一段良缘。你少节外生枝!” 一顿教训,打消了女儿想要亲上加亲的念头。 卓庆后来听说此事,在家里不依不饶,差点被卓水生打一顿,才不再嚷嚷此事。但踏进林家大门,还是忍不住要寻林白棠,被林幼棠拖去玩,这才罢休。 罗三娘子听闻林家喜事,也派人送了一份厚礼,本人倒是未曾露面,前来送礼的正是罗少帮主。 少帮主与陆诚林幼棠在同一个学堂里厮混熟了以后,听说林家办婚宴,特意跑来玩,还带着自家私塾里的几名同窗一起过来。 进门奉上贺礼,装得人模人样:“家姐听闻林家娶妇,特命人备了贺礼,遣我登门致贺,恭喜林叔父。” 林青山引了他要去正厅坐着:“少帮主里面请——” 少帮主多装不了一刻,瞥见人群中的陆诚,招手便窜了过去:“叔父不必管我。”拉住陆诚便要去玩:“方才我瞧着娶亲的船装扮一新,咱们要不要去船上玩?” 林青山颇有几分无奈:“白棠,罗少帮主是贵客,还是请他去正堂坐着吧?” 林白棠忙着招待女客,笑道:“父亲不必管他,辰哥儿是来玩的,哪有耐心在正堂坐着,随他去吧。” 新娘跨过火盆进门,拜堂之后送进新房,一帮年轻人便闹哄哄进了新房,她站在廊下听着房里的动静,林宝棠正极力阻拦:“外面预备了席面,大家不如去席间坐着喝酒吃菜?” 也不知是木工坊时的哪一位,坏笑着嚷嚷:“那可不行!我们都是来瞧新娘子的,总要瞧着新郎揭了盖头,喝了交杯酒才能出去吧?你还是赶紧揭盖头吧,别闷坏了新娘子!”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催促之下,许是林宝棠揭了盖头,只听得房内有人夸新娘子温柔娴静,更有人夸林宝棠好福气,还有催着喝交杯酒的,也不知他们怎生戏弄新郎,时不时便传出哄堂大笑。 等到林宝棠推着众人出来坐席,新房里彻底安静下来,林白棠便去厨房灶下,端了各样吃食送去新房。 毛思月正拘谨的坐在床上,听到门响,抬头瞧时,发现是小姑子来送吃食,悄悄松了一口气。 林白棠便将各样吃食都摆在桌上,招呼她:“嫂子快过来吃点垫垫肚子,外面闹腾的厉害。木工坊里那帮伙计围着阿兄灌酒呢,他一时半会回不来。” 毛思月听着外面喧哗,悄悄抿嘴一笑,便坐过来吃饭,间或跟林白棠聊几句。 或问几句林家作息,或问林家生活习惯,皆是琐碎之处。 林白棠便笑道:“嫂子不必担心,日子长了就熟悉了。” 毛思月成婚之后,发现日子比过去更为舒心。 毛婆子抠搜固执,许多生活习惯都改不过来,连她成婚预备的点心糖果都舍不得端上来。 三日回门,毛婆子献宝一般端上来给孙女婿:“宝棠快来吃!” 她还当成亲当日待客用剩下的,结果去厨房准备吃食,才发现竟然没动,当时便气得要骂:“阿婆,你怎么能……” 毛婆子不以为意,还诉苦道:“巷子里谁人不知咱家往后就剩阿婆一个孤寡老人,能省则省。再说点心糖果你婆家不是准备了嘛。” 毛思月差点气哭:“我一辈子就嫁一回!没有送嫁的宴席不说,连点心糖果你都舍不得……” 林宝棠才尝过洞房夜的滋味,金巧娘体贴儿媳妇新婚,便让小两口在家中歇着。他听到媳妇在娘家厨房哭,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忙过来问:“怎么了?” 毛思月原本还没掉眼泪,听到 丈夫追问,不知为何眼泪瞬间落了下来,湿了满脸。 毛婆子听到孙女婿追问,急得手足无措:“唉哟,你这孩子!我也没做什么啊,哭什么呀?还不赶紧把眼泪擦了?” 她越说,毛思月眼泪掉得越凶。 林宝棠早听过毛婆子苛待守寡儿媳跟孙女的传闻,此时见毛思月一脸眼泪,顿时黑沉着脸将媳妇儿拉进怀中,也不与毛婆子争辩,拉起她便走:“别哭了,咱们回家去!” 毛婆子手足无措,想要拦着,瞧见孙女婿黑脸,又不敢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新婚的小两口往外走,最后只憋出一句:“我、我还不是为你好?” 毛思月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被丈夫拉着手从毛家大门出来,一路走到林家大门口,才慌忙拦住了丈夫:“刚回娘家便回来,阿婆问起来怎么说?” 林宝棠拿帕子替她拭泪,提议道:“要不……咱们去逛街?反正阿娘说了让你歇息,正好去街上给你买些胭脂水粉首饰。” “你也不问我发生了什么?”毛思月抽噎着。 “有什么可问的?左不过毛阿婆欺负你,你才哭的。她要没欺负你,你也不必哭。”林宝棠很是笃定:“往后你也不必委屈自己。” 毛思月很想说,其实阿婆并没有欺负她,只是克扣了她准备的点心糖果,慢待了来贺喜的宾客,让她失了面子。 但面对丈夫无条件的信任,她泪落如珠,仿佛满肚子委屈都有了出处,竟找不出一句替阿婆辩解的话。 新婚回门当日,林宝棠带着毛思月去街上逛了一日。 带她去逛胭脂水粉铺子,逛首饰铺子,买了喜欢的口脂面脂,买了钗环耳铛。还带她去了闫记茶楼听书,张记饭庄吃了饭,太阳快落山才回到芭蕉巷。 毛思月从小到大,都挣扎在生活的泥沼里,难得清闲一日,出门只奔着花钱开心去的。 中途好几次,她都拦着不让花。 “宝棠哥,咱们还是回去吧,要是让婆婆知道了,会觉得我太败家了吧?” 林宝棠笑道:“你想哪去了?阿娘说你一直在小食店干活,让我带你出来好好玩玩,还给了我好大一笔银子。” 他成婚之前,所有收入都交由金巧娘管着。成婚之后,收到来自亲娘的很大一笔银子,用于夫妻俩的日常开销。 毛思月心中一暖,怔怔道:“婆婆待我真好。” 她比娘亲有福气。 毛思月见惯了毛婆子对亲娘吴氏的苛待,想过婆婆通情达理,但没想到当林家媳妇儿这么舒服,压低了声音问到底给了多少。 林宝棠道:“等回去之后,全都交给你保管,你自己慢慢数吧。” 两人相携走在回家的路上,踏碎了一地的夕阳。 第144章 大结局往后你一个人好生过…… 腊月初一,方虎邀请林白棠跟陆谦去丰乐楼吃酒。 林白棠好奇:“虎子哥最近哪里发财?竟舍得请我们去丰乐楼。” 漕河养家日常 第105节 方虎卖了个关子:“等你们过去就知道了。” 陆谦衙门事了,腿伤养好之后,又去罗家私塾教书,近来静极思动,还想约两人出门游玩,结果遭到二人一致反对。 方虎道:“咱们还是在城里转转就得了,别往城外跑了。”上次出城游玩,三人差点把性命都丢在虎丘山上。 林宝棠缩缩脖子:“我现在听到虎丘山都心悸。” 陆谦无奈解释:“谁说我一定约你们去虎丘山玩啊?只是闲来无事,找点乐子而已。再说邓英还在潜逃,满城都贴着缉拿他的告示,谁知他有没有藏在城外哪处民居内养伤。” 方林二人总算展颜:“不是出城便好。” 结案之后,邓英迟迟不曾落网,三人便一直提着心,只怕他几时冒出来。 三人不知道的是,数日之前邓英已经病死在一条渔船上。 当日虎丘山上,邓英身受重伤,回去之后还未曾好生治疗,徐佶便带人了端了邓家老巢,将他的几房妾室庶女以及亲信爪牙全都抓走了。 邓威只来得及送出重伤的儿子。 他原还想着能保住自己血脉,却不知邓英内脏受伤,经不起到处躲藏。 邓威入狱之后,官府还在大肆搜捕水匪余孽,导致邓英东躲西藏,不敢请大夫,更不能静心休养,体内器官衰竭,被手下安置在一条破渔船上。 天寒地冻,他不能好生养病,加剧伤情,日渐昏迷,最终在林宝棠成婚当日咽了气,睁着一双眼睛直直瞪着苏州城的方向,至死都不能瞑目。 照顾他的帮众已成惊弓之鸟,随便找了一处山坳,用船上旧草席裹身,便草草下葬,连块碑也没立。 后来满城缉拿邓英的告示,他却早已经命丧黄泉,再不见踪影。 徐佶虽已离开苏州府,但新任知府岑玮生怕水匪死为复燃,带着手下深挖漏网之鱼,还专门派人提着铜锣四处宣讲水匪的危害,还有邓威其及爪牙的下场,准备从思想上杜绝隐患。 三人在丰乐楼二楼雅间落座,方虎特意点了几样招牌菜,等到酒菜齐备,举杯敬二人:“实不相瞒,过几日我准备离开苏州城,这才约了你们吃酒。” “离开苏州?”林白棠大吃一惊:“你要去哪?” 陆谦约莫听过一点,猜出他的去向:“马上便要过年了,就算你要投军去东南水军营,也不必急于一时吧?” 方虎原本跟着邓英赚钱,贩私盐也算触犯了国法,但他在虎丘山上奋勇杀敌,后来又配合徐佶抓水匪,算得将功赎罪。 徐佶见他身手出众,便起了惜才之意,临走之时便给他写了一封推荐信,举荐他往东南水军营刘真将军帐下效力。 此举正合方虎之意。 他拿到举荐信之后,特意与父母商议此事。 曹氏吃完林宝棠的喜酒,还憧憬着自家孝期过后,也能为儿子娶一房媳妇进门。猛不丁听到儿子要去投军,当即便炸了:“不行不行!咱们一家子在苏州生活的好好的,你跑去东南当什么兵?” 方厚也很是反对:“你阿姐毕竟是女儿家,将来还会再嫁人。你要是走了,咱们家铺子传给谁去?” 他纯粹是从男人继承家业的角度来阻止儿子的远行:“咱们家又不似林家跟方家,他们家里还有小儿子呢。”说着眼神还轻瞄了妻子一眼。 曹氏跟点了的爆竹似的,当场便炸了:“你那是什么意思?我这把年纪,难道还指着我再生个儿子?” 方厚:“……我不是这个意思。” 方虎道:“我练了这么多年的武,难道以后就要被困在杀猪铺子里过完一生?” 虎丘山与倭寇拼杀,鲜血尸体没吓到他,反而激发出了他骨子里的血性:“我不能白白浪费了自己一身武功。” 一时半会无法说服父母,他便日日磨着父母答应。 “方叔跟婶子最后怎么答应了?”林白棠挟一筷子银芽虾仁,好奇追问:“你不会以死相逼吧?” 方虎笑道:“哪儿啊!最后是阿姐看不过去了,她说让我放心去投军,家业就交由她来继承。我阿娘说她也该找个人嫁出去,结果阿姐说她准备招个赘婿进门,连人选都有了。” 林白棠拊掌而乐:“方珍姐姐真了不起!”没有一味沉湎于旧事,反而从荣家吸取经验,规划好了将来要走的路。 “方珍姐姐瞧中了谁?” 提起此事,方虎也颇觉可乐:“哪里是阿姐瞧中了谁,而是人家瞧中了阿姐。你们可还记得豨巷养猪的伍叔,常年向我们家店里供货?他家有个伙计父母双亡,生得眉眼周正,姓狄名唤平钊。这几年伍叔年纪大了腿脚不大好,便让狄平钊每日来送货,谁知他竟瞧中了阿姐……” 方珍自跟着方厚在大肉铺子里开始干活,渐渐在忙碌中走出了失女之痛,面上重新有了笑意。 狄平钊每日来送肉,见到铺子里有些重活,便搭把手。 一来二去,便同方珍熟悉起来。 他手脚勤快,见活儿就干,还跟方珍说过:“铺子里有什么力气活儿能放一放的,留着我早晨送肉过来做。” 方珍比他大了五岁,起初也没往这方面想,只是见他辛苦,也不好意思白使唤人家,家里拿了吃食过去,偶尔也给他留一份。 狄平钊从小孤苦,吃尽了苦头,后来得伍新达收留,才吃上了饱饭,更不曾被人记挂。 天长日久,竟生出不该有的想头。 后来还是同行的伍家伙计瞧出端倪,便讽刺他“想做方家女婿”。此话传到伍新达耳里,还当他瞧中了方家二女儿方瑶,便叫他过去训话。 狄平钊被训得抬不起头,涨红了脸分辩:“我不是……” 伍新达骂道:“不是什么?方家儿子都没媳妇,二女儿年纪还小,这件事情你别想了。” “我……我中意的是方家大女儿!”狄平钊憋了半天终于说了句实话。 “方珍?珍姐儿可比你大了好几岁啊。”伍新达目瞪口呆。 “方大姑娘勤快能干还细心,大几岁怎么了?”既然说开了,狄平 钊便不再藏着掖着。 “她还嫁过一回,生过一个孩子啊。”伍新达不解。 “那是她前婆家没福气,这么好的媳妇不疼惜,可不是方大姑娘的错。她要不和离,我也不敢想!”狄平钊颇为惆怅:“我倒是想做方家女婿,可我地无一垅,房无一间,也娶不起方大姑娘啊。” 伍新达:“……” 狄平钊:“等我攒够了娶媳妇的银钱,只怕方大姑娘早都再嫁了。”他露出些伤感的神色,骂多嘴的伙计:“都怪倪二多嘴多舌,不然我每日帮她干点重活累活,就心满意足了。” 有感于狄平钊的心意,伍新达上方家门去探口风。正赶上方厚被儿子磨缠得没办法了,每日躲着方虎走。但方虎近来无事,除了家里便是大肉铺子,他又能躲去哪儿? 伍新达隐约透露一点口风,方厚便道:“我家珍姐儿再嫁之人家世父母不挑,但唯有一样要考察清楚,人品必要过关,心里不能有旁的人,牵三挂四再过不好的。” “这个你放心,我亲自问过的,这小子对你家大闺女上了心,心里再没旁人的。只是……家里委实太穷了些,年纪比珍姐儿小了好几岁。”伍新达颇觉自己不够厚道,上赶着向方厚提起此事。 但狄平钊除了命苦了些,其余地方委实不错,为人和气性情好,手脚还勤快,算是个不错的小子。 方厚正犹豫时,方珍掀帘子进来,提出一个要求:“伍叔,要不您老问问狄平钊,他要愿意入赘我家,这门亲事我便同意。” 等到伍新达离开,方厚要再劝女儿:“你不如再考虑考虑?”反被女儿给堵了回去:“阿爹,虎子既然有建功立业的心思,不如便放他去投军?您老不是担心家里没人管嘛。狄平钊父母双亡,正好招赘来家里。这样我也不必再去旁人家受委屈,虎子也能得偿所愿,两全其美。您不如考虑考虑?” 方虎听说此事,还担心方珍为了家里人而委屈了自己:“阿姐千万别将就。就算爹娘不同意,我再想办法就是了。” “谁说我在将就?”方珍笃定道:“我当年从荣家门里踏出来,便在心里发誓,将来再不会嫁去别人家受委屈。正好你要投军,阿爹担心家业无人继承。狄平钊手脚勤快性情也不错,既然爹娘都想让我再嫁,招个女婿进门正合我意。” 伍新达去的很快,再回来时还带着狄平钊。他亲自向方厚夫妻保证:愿意入赘方家,并且好生待方珍。 有了方珍招婿进门,为方虎做后盾,方厚夫妻很快便同意了儿子投军之事。 方虎生怕迟则生变,不敢再滞留下去,这才有了请小伙伴喝酒一事。 “我还是尽早出发,省得哪天我爹娘回过味儿,再反对我投军。”方虎向俩小伙伴敬酒。 “家里的事情,往后就拜托你俩了!”方虎一口饮尽杯中酒:“你俩成亲之时,只怕我也来不了,到时候早点写信过来,我好给你俩准备新婚贺礼!” 三人吃饭饮酒,下楼之时外面已经扬扬洒洒下起了雪。 林白棠扬手接着几片雪花,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 方珍都要再婚,她忽想起她前夫一家:“谦哥哥,你可知荣家之事?” 严家东窗事发,荣来福作为严家长房的奴才,自然也被抓进牢里。至此,荣来福为严家长房大爷挡刀之事的真相才揭开。 原来那年盐帮内乱,邓威手底下有人篡权,严家长房大爷坐船去送粮,不知究里,正赶上两方械斗,差点成为盐帮内乱的亡魂。 荣来福倒也算不得严家长房最贴心的奴才,只是比较好使唤,于严家内中隐秘之事并不知晓。 荣来福自被抓之后,便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全部交待,最后被判了流刑,已经被差役押着离开了苏州城。 至此,荣家已是四分五裂。 荣常明深感家中有拖累自己之嫌,对科考也失去了信心,离开了书院不知所踪。 家中如今只剩下宋氏跟荣常林。 宋氏经过田兰香的多番磋磨,神情苍老眼神迟钝,已不似过去手巧,再做梳头娘子的活儿便被人嫌弃。家中失去了赚钱的人,便四处收些衣物回来浆洗,一双手冻得红肿,说不出的辛苦。 荣常林不曾被严家牵连,可事发之前田兰香便带着孩子们离开了葫芦巷,他不必再为严明利养孩子,可也成了光棍一个。 失去了最后的遮羞布,他自暴自弃,镇日在家喝得醉醺醺的,一不顺心便找宋氏发脾气,还在巷子周围各家店里赊酒喝,末了让宋氏去还账。 宋氏洗衣为生,哪得许多钱供他花销。 昨儿娘俩还大吵一架,宋氏拖着醉得半死的儿子嚷嚷着要投河:“你有手有脚,每日还指着老娘赚钱来付酒钱!这日子过下去何时是个头?不如咱们娘俩一起死吧!” 荣常林躺在地上笑得讽刺:“不过就不过!一起死便一起死吧!”他望着阴沉的天空:“这种日子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宋氏一口气憋得不上不下,使劲捶着儿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都怨你!都怨你!” 荣常林早都不再意:“不管怨你还是怨我,反正日子已经过成了这样,不如早点死了吧?” 昨夜子时,宋氏梳好了头发,换了最体面的一身衣裳,拖着荣常林一起往河边走。 她倒是不想活了,可儿子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原想着当着儿子的面跳下河去,也好警醒酗酒的儿子,让他自己从此振作。 娘俩一起站在河堤上,不知为何她忽然便想起早已溺水的荣盈盈。 小姑娘那时候活泼好动,她不过是想拿捏儿媳妇,谁知最终闹到不可收场。 “说到底你是怨我,等我跳下去给盈盈抵命,往后你一个人好生过吧!”当着儿子的面,宋氏一头跳了下去。 她前脚刚落了水,后脚荣常林怪笑一声,也跟着跳了下去。 宋氏不会水,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眼角的余光瞧见儿子落入水中,才要破口大骂,便猛呛了一口水,沉了下去,手脚不由自主便挣扎起来。 子夜时分,河边一个人影也无,娘俩随波浮沉,很快便被河水吞没。 此刻林白棠提起荣家人,陆谦便道:“荣来福已经流放,荣常林一个半死之人,不足上虑。” 旧的篇章已经翻了过去,而方珍即将要奔赴她的新生活。 那些旧人旧事,再不值得萦绕在怀。 三人一起踩着落雪往回走,街上人行色匆匆,都着急往家里赶,只有他们慢悠悠走在路上。 方虎笑着问道:“谦哥守孝期满,是要进京当官,还是继续留在苏州府当先生?” 陆谦道:“官场尔虞我诈,实在太费神。我已经同先生商量过,想留在苏州府开个书院,就是不知道白棠同不同意?” 漕河养家日常 第106节 林白棠笑道:“你有你的事情要做,我也自有我的事情要做,咱俩互相不拖对方的后腿,你觉得如何?” 探花郎倒有 自之明:“陆家的后宅子太小,关不住林姑娘腿脚。你想做什么,我敢不支持?” 方虎大笑:“我猜谦哥也拦不住白棠。”他极目远眺,仿佛已经能够想象得出多年以后归乡的情景:“谦哥既然不会进京当官,等我下次回来探亲,还能再找你们叙旧。” 雪渐渐下得大了,三人身后,渐渐留下一长串的脚印。 如同这些年并肩成长,走过的日子。 后来到达芭蕉巷,方虎先自回了家,雪地里便留下一对紧密并行的脚印。 最后没入林家。 有些路,要三人结伴。 有些路,要并肩而行。 日子缓慢,往后还有漫长的一生,他们还要携手走下去。 第145章 番外一自己还能过上这样幸福的日子。…… 毛思月嫁进林家之后,日子渐渐过得滋润起来。 林宝棠虽不会甜言蜜语,但照着公公林青山的样子学着做丈夫,也有模有样。天冷懂得添衣,天热爱买冰饮子给她,每个月拿了工钱便交给她保管,至于吃喝穿戴,都由得她买,从不置喙一言。 公婆宽厚,阿婆龚氏慈和,小姑子林白棠自己都忙得脚不沾地,压根没功夫说话,难得碰上休息,她还要跟陆谦出门玩儿。 旁人家小姑子挑拨离间之事,林家从不会有。 林白棠出门玩,有时候回来还会给她买些吃得用的,举凡自己有的也不会少了她的。 毛思月再想不到,自己还能过上这样幸福的日子。 她成婚一个月之后,吴氏辗转从旁人口中听说女儿出嫁,便抽空来瞧她,怕进了芭蕉巷被毛婆子逮着骂,便站在巷子口踌躇不前。 曹氏从外面接生回来,见到吴氏在巷子口打转,便好心上前问起:“可是来瞧思月的?” 吴氏再嫁之后,气色比之在毛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还胖了一圈。多少年不曾再踏足芭蕉巷,见到老邻居,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心虚,原想避一避,被曹氏拦住,便嗫嚅道:“月儿过得怎么样?我听说……她出嫁了。” 曹氏笑道:“别担心,林家人厚道,思月如今过得很好。” 吴氏便落下泪来:“当初……我走的时候想带她,可她不肯跟我走,说要留下来给婆婆养老。这么多年我担心她还在怨恨我,可嫁人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 曹氏便道:“你不必担心,思月那孩子想得开。等我去小食店叫她。” 吴氏近乡情怯,在巷子口转了两圈,一时想走,又舍不得再见女儿一眼,到底没走,等着曹氏进了林记小食店。 不多时,店里奔出来一个身影,远远便朝着她跑了过来,到得近前还喘着气,要拉她去林记小食店:“外面冷,阿娘快随我进去?” 吴氏不肯:“让你婆婆瞧见,成什么样子?” 她当初也是被毛婆子逼得没办法,这才跟着人私奔了 毛思月想到小食店里食客满座,定有不少认识自家阿娘的,被人认出来恐怕徒增尴尬,便拉着她往巷子里去,被吴氏拦住:“别!被你阿婆瞧见,又要生出事非,小心她骂你!娘就在这里瞧你一眼,说几句话便走。” “娘想到哪里去了?”毛思月笑得不行:“我已经嫁人,咱们不去毛家,去我自己家里。”她进了林家门之后,没过几日便觉得自在舒适。 吴氏更惊:“去林家?那不合适!让你婆婆跟丈夫知道怎么办?” “阿娘想到哪儿去了?”毛思月哭笑不得:“成婚前我婆婆还问过我,要不要请你跟……跟那位过来吃喜酒。我怕你们尴尬,这才没去请。我婆婆说过,你也是迫不得已。留在毛家苦熬着,连肚子都吃不饱,哪有如今过得好?” 一席话,都勾起了娘俩的感伤。 吴氏打量女儿气色,还有身上穿戴,发现她气色红润,面上还擦了口指,发间插着梅花攒心簪子,手上却戴着只金镯子,身着大红夹袄裙子,瞧着暖暖睡和,比过去在娘家要漂亮许多。 “娘的月儿漂亮了许多。”吴氏拉着女儿的手忍不住掉下泪来:“这么多年苦了你了,总算熬出来了!” 毛思月打量自己母亲,身上夹袄的面料虽是普通蓝棉布,但却有九成新,暖暖和和。两颊有肉,气色不错,再无过去的面黄肌瘦之态。 “他把你照顾的很好。”毛思月拉着母亲走到林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锁:“阿婆还在小食店包馄饨,这个时间家里人都没人回来,只有咱们娘俩。我出来的时候,婆婆还说要留阿娘吃饭,您一会可得留下来,尝尝女儿的手艺。” 她如今可是林记小食店的二把手,厨艺大有长进,普通的饭菜已经难不倒她,连金巧娘也夸这个儿媳妇娶得值,学东西也快。 吴氏跟着女儿踏进林家,但见小院里干净整齐。 再踏进女儿卧房,见里面铺盖都是全新的,房内还是新婚之时的红被子红帐子,一应家具摆设都是全新,可见林家娶妇之用心。 毛思月见母亲盯着房内瞧,便有些羞赧:“成亲半个月的时候,我原跟婆婆提过,把红色的全都撤下来。可婆婆说,马上便要过年了,房里红色瞧着喜庆,不让我们撤下来。”倒好似他们成亲没几日呢。 吴氏将自己背着的包袱取下来摊在桌上给她瞧:“这些都是我给你做的嫁妆,有荷包有枕头还有你跟女婿一人一身新衣裳。”又从荷包里取出一对莲花样的银镯子推了过去:“这对镯子也是,原还怕你没得首饰。” 见到女儿戴着金镯子,她总算放心了。 可见林家不曾亏待自己女儿。 “娘,我有。你自己留着戴吧。”毛思月再推回去,却又被吴氏硬塞进她手里。 “婆家给的是他们心疼你,这是娘给你准备的嫁妆。放心,过了明路的。你……你叔说嫁女儿,多少总要准备一点的。”还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这是你叔给你准备的十两银子,不多,一点心意,你别嫌弃。” 毛思月眼圈都红了:“阿娘,你这是做什么?你家里也不富裕,我都有。成亲以后,婆婆给了一大笔银子,宝棠哥全都交给我管着,随便我花。我如今不缺钱,宝棠哥说好了往后每个月的工钱都交给我。婆婆也给我钱,说出来你都不敢信,我可算是个小富婆呢。”她眼角掉下泪来,眸中却泛着得意的光芒。 吴氏将女儿揽进怀里,不由高兴的哭出声:“天可怜见,也教我的月儿过上了好日子。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来为女儿送嫁妆,被毛思月强留着要吃饭,最后以家中有事为由离开,还向女儿许愿:“等下次阿娘有空过来,再尝尝我月儿的手艺。” 毛思月到底松开了手,注视着自家娘亲一步一个脚印,去得远了。 毛婆子后来听说吴氏来瞧女儿,亲自去林家堵着孙女教导她:“她下次再来,你照脸啐出去!她不守妇道跟人私奔了,不顾家里婆母女儿,算什么好人?也不怕丢人,竟然还敢跑到林家来!小心你丈夫婆母知道此事,担心你照着你娘不学好……”唠唠叨叨说了许多。 毛思月先还忍耐听着,后来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便恼了:“阿婆,要不是你当年待我阿娘不好,她差点饿死,能跟人跑了?我阿娘为吃一口饱饭才往前走了一步,你再说往后我可不理你了!” 毛婆子被孙女威胁,想到她们母女心连心,虽当着孙女的面不敢再骂吴氏,但背后免不得在郑氏方婆子等老姐妹面前狠骂了一场吴氏,连带着小孙女也变成了“喂不熟的白眼狼”,还泄不了心头一口恶气。 郑氏便劝她:“你可省省吧,思月没有记恨你待她娘不好,还要为你养老,知足吧。这些话可别传到她耳里,小心她不管你!” 形势比人强,为着养老计,毛婆子只好咽下这口恶气。 她原还想着,等下次吴氏过来,好生堵在巷子口骂一顿,被一众老姐妹开导之后,也歇了寻吴氏晦气的心思。 毛思月或者猜出了自家阿婆的心思,等到新年之时,先回娘家拜年,跟金巧娘商议之后,便央林宝棠陪她去探望母亲。 她收了继父的嫁妆,总要上门拜望一番,往后正好同母亲常来常往。 林宝棠怜她孤苦,特意备了年礼,陪她去了吴氏夫家拜年,还给吴氏再嫁之后所育的孩儿封了红包。 吴氏喜得直抹眼泪。 私奔之后,多少年都不曾这般高兴过。 新年之后,陆家守孝一年,孙辈的婚事也可提上日程,张家二公子便请了媒人上门提亲。 韩永寿倒台之后,张家便还了清白,连绣庄也一并由徐佶作主还了回来。 说什么贡品绣样有误,却原来不过是韩夫人想为自家侄子寻个长久赚钱的营生,眼红张家的绣庄,这才怂恿鼓动丈夫夺人家产。 可怜张家大公子白白死在狱中。 陆婉与张家二公子两情相悦,女儿年纪老大,也不好再拖下去,陆文泰便痛快应了婚事,又定下了婚期,索性年中出嫁。 三年孝期未满,他们当儿子媳妇的尚在孝中,但孙女已经出孝。家中不好大操大办,便在外面酒楼待客,陆婉在林家发嫁。 林家与陆家结亲已是板上钉钉,两家信物都已经互换,只等孝期过了成亲。 杨桂兰求上门来,金巧娘便痛快答应了:“一点小事,就让婉儿在白棠房里待嫁。” 张二公子得偿所愿,回家筹备婚事,算着日子过完了六礼,数着日子成亲。 到得正日子,女方一众宾客先在林家发嫁陆婉。 陆谦背着长姐上了花轿,后脚便跟着迎亲的队伍去张家吃酒,其余女方一众宾客便去酒楼喝酒。 等到杨桂兰兄嫂听说外甥女儿出嫁赶来,已是陆婉三朝回门。 两家关系几近决裂,杨茂昌夫妻上赶着来吃酒,也没得个好脸。席间提起自家俩双胞胎女儿,也已经择了人家,近日也要先后出嫁,嫂子还委婉暗示:“我们家叶儿蝶儿可是只有妹妹你一个亲姑姑,到时候还要等着姑姑送嫁添妆呢。” 杨桂兰:“……” 不怪兄嫂腆着脸皮上门,原来打着占便宜的主意。 她家婉儿出嫁,连娘家兄嫂都不曾请,也没指着兄嫂添妆。 他们可倒好,占起便宜没够。 “兄嫂说哪里话?我跟夫君孝期未满,连婉儿成婚都在林家发嫁。侄女成婚大喜的事,我们带着重孝不好上门,到时候就不去了啊,还望兄嫂别见怪。” 杨茂昌夫妻:“……” 这门亲,眼看着要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