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驸马但误标记太后》 第1章 [gl百合] 《女驸马但误标记太后gl》作者:江俯晴流【完结】 简介:*双重生复仇虐渣甜文腹黑天之骄子vs傲娇黑切白* 慕兰时爱了公主孟珚一辈子,但后者得势那一日,却将她的真心碾作齑粉:“慕大人的真心,本宫瞧着与平津巷的馊饭无异。” 孟珚害她丢了官职,骂她是最废物的乾元,将其困于方寸囚笼,又诬她谋反,屠尽她族中一百三十七口。 暴雨如刃,慕兰时倒在血泊中,听见有人踏水而来。 * 死后慕兰时才知道,孟珚早就心有别属,害死她后,迫不及待将别人接进府中,夜夜笙歌。 而她的尸骨却被抛之荒野,任野狼吞食。 可三更漏断时分,却有位本该在慈宁宫中诵经的贵人奔来。那位总在朝堂斥她荒唐的娘娘,却在滂沱雨海中,拼凑她的断骨。 * 戚映珠再见慕兰时是在为公主指婚的宴上: 芝兰玉树,光风霁月。 是风动,也是心动,更是辗转反侧的翻梦。 但她将是她名义上的女婿,哪怕那夜欢爱的痕迹还未消去。 慕兰时死后,戚映珠收敛其骸骨,蛰伏数年,当权后终以王君之礼为其风光大葬。 她终让举世皆知,慕兰时是这世上最好的乾君。 可长眠泉下的慕兰时却永远不会知晓,在她于众人簇拥下风光大婚那日,有人在暗处寂寂凝望她许久—— 克制最强烈深重、不见天光的晦念,因为她与她于礼不容,与情不合。 * 慕兰时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一天。 那是戚映珠被逼入宫的前一晚,她在她身下颤如春雪:“乾君,你一定要来娶我……” 合欢香浓,慕兰时声音低哑却坚定:“好。” * 皇帝跪在太庙陈罪时,龙椅上的合卺酒正漫过戚映珠腰间的淤青。 慕兰时扯开绣金腰封,将浸透信香的婚书按在她心口:“前世娘娘捡的碎骨,可不就要我这样来还么?” 官袍绞着翟衣,罪己诏在纠缠的膝间簌簌。 戚映珠咬过她的肩头,喘息着道:“今日方知,天子印竟不及慕大人的婚书红。” 小剧场: “乾君前世有同那一位这样做过吗?” 每每有新姿势尝试时,戚映珠都会不厌其烦地这么问。 慕兰时今日却起了心思逗弄:“做过了。” 可她远远低估了这句话的副作用。 女人面色殷红,挟缠着她吻得更深入,更要一寸一寸地覆盖流淌,语气暧昧但极具危险:“那慕大人是更喜欢哀家,还是殿下?” “喜欢她哪一点呢?”她笑着,勾着她纤长俊秀的手作乱,“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阅读指南】 双重生虐渣狗血甜文古代abo私设如山 天之骄子腹黑世家大小姐攻vs傲娇黑切白高门贵女受 偏要勉强x清醒沉沦,还有一个在hzc阴暗爬行。人物均有一定灰度。 脸滚键盘,女主视角苏爽甜,顺风顺水最后会称帝。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豪门世家重生甜文复仇虐渣 主角视角慕兰时互动戚映珠配角新年双人孟珚(yn) 其它:abo,强强,宅斗,,朝堂 一句话简介:太后心悦我,疯批公主急眼开撕 立意: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第1章 001 酷风季节,天空墨云翻涌咆哮着,骤决下一条天河,雨柱如万矢齐发,怒捣宫闱。 凄雨挟裹绵亘千年的悲怆,敲打了朱墙深院,继而奔过宫墙,涌向广袤无垠的荒野。 “走快些,下这么大的雨,咱几个若是感染了风寒怎么办?你谋反要死,我可不是!”一尖嘴猴腮的皂衣小厮骂骂咧咧。 另外一个人唱和道:“哎呀,这可是金贵的慕大小姐,千金之躯,小心慕大人一声令下,你我小命不保呀。” “噢,忘记了,慕大人做丞相那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呀!嘻嘻,现在算是公主殿下的下堂妻?” 慕兰时轻轻撩了撩眼皮,只感到水滴滑落、暴雨滂沱。 铁链镣铐的冷意伴随着落雨,浸冰了手腕,她清楚记得,自己是在公主府的宴会上被押走的。 彼时还没落雨,就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间,一众甲士冲进后院,嘴里喊着“叛贼慕兰时”,将铁镣铐给她戴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从公主府正门押出。 然后不分昼夜地走了不知多久。 她没什么冤枉,她就是殊死一搏。 公主宴请,自然高朋满座,全来看她的笑话——当年京都风头无两、名动天下的慕大小姐的笑话。 那些人里,有些人眼熟得可笑,三三两两,俱是曾对她曲意逢迎过的。 押解她的人还在极尽嘲讽之能事,慕兰时没听,她并没有这种习惯。 她只记得,自己被这些人押送出城的时候,天方落雨。而在这之前,她在瑶光公主府,竭力策划了一场兵变。 再在此之前,她困于公主府,数月有余。为了自己活命,更为家族兴亡,她不得不殊死一搏。 说是兵变,在旁人眼中,那便是谋反。 “你这反贼,放在哪一朝,那都是诛九族再车裂的!你走运,死在这里就够了!” 适才尖嘴猴腮的小厮似是和旁人说话还不解气,回过头,竟然又猛踢了走在后面的慕兰时小腿一脚。 慕兰时吃痛,喉间涌上腥甜,但她仅仅是眉头微蹙了一下。 “大人说,不要踢她。”几人中,又有一个女子幽幽开口了,她的身后,还站了一个高大的蒙面男子。 想来是听他的意见。 “是是是,听大人的话,不踢。”猴腮很快笑嘻嘻地接话,然后又催促慕兰时往前面走。 直到一个空地,众人这才停下。 荒野的泥土早被雨水冲刷得不成样子,斑驳凌乱,泥水横斜。 猴腮得了指令,又凑到戴着镣铐的慕兰时面前来,直截了当地问道:“钥匙在什么地方?” 慕兰时比他高,目光轻易掠过猴腮头顶。 她默不作声,仅是无视。 猴腮面露烦躁,偏头又望了头子一眼,得到示意后,咬咬牙换了一副温顺的面孔:“慕大人,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您觉得,这秘宝,若是让人找不到,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吗?可不能让明珠蒙尘啊!” 他谄笑着,极其讨好。 慕兰时不是别人,在世家林立的大祁,无人不晓她的大名。 慕家乃是大祁第一高门,世代簪缨,门生故吏遍布天下,颇为世人称许。 而慕兰时又为家主慕湄所出,乃是高华门望悉心养成的世家女:自出生起便被当作继承人培养,风韵淹雅文义见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家主严厉管教下,日臻完美。 这样的人,成年之时分化成了乾元,于是来为自家坤泽求亲的人险些踏破了慕家门槛,就连皇家,都要来亲近几分。 而她入仕之后,一改近年“慕府华章黎府功”的格局,平流进取,后位极人臣。 如今那被雨水浸湿的天青色袍袖下,也曾翻起飒然的八方风雨。 崇拜倾心慕兰时的人多如牛毛,像是过江之鲫,而慕兰时又自视甚高,所以无视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猴腮忍着胸腔中的怒火,又深深和蒙面男子对望了一眼,继续好声好气地说:“慕大人,人死后就是一抔尘土,您咬死这个秘密不说,也不会有好处的。” “不如就告诉我们吧?” 慕兰时依然没有看他,目光直视迢遥的远方。 猴腮彻底忍不住了,绷紧的弦一下子断了,扬起手来,就要对着慕兰时那张湿透的脸打下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 闻言,慕兰时这才勉强收回视线,冷冷看向他。 长眉一笔入鬓,墨瞳漆黑深邃,眼底的暗芒,透着蚀骨的冰冷与狠厉。 这是慕兰时第一眼看他,猴腮吓得愣住,手悬在半空中,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羞恼之意顿生,更想要扇慕兰时一巴掌! 然而掌风适才漾起,就有一股强烈却无形的信香喷涌,在雨中蔓延,直逼猴腮的鼻腔! ……那是来自顶阶乾元的信香,强大威压与对同类的绝对压制之力,不言而喻。 猴腮忽地想吐,却吐出一滩血来! 恰在这时,黑衣人,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黑衣人终于有了动静,他示意猴腮走开。 慕兰时也望着他走过来——适才,她总觉得这男子有几分相熟,但说不出来,因着此人蒙面、且一直默不作声,慕兰时对他多有关注。 杀一人威慑、劫一人自保。 想来,这里面最有价值的,便是此人。 可意外突然发生。 “想不想知道,你天衣无缝的兵变计划,为何会失败?”低沉熟悉的声音响起,慕兰时倏地目光一乱。 第2章 男子在伞下,慢条斯理地摘下了蒙面布,赫然露出一张慕兰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同他的声音一样。 是她的兄长,慕严。 在这场兵变计划中,负责接头的,她的至亲骨肉,长兄慕严。 也是,她慕兰时为了这保全家族,殚精竭虑,把能做的都做了,按理说不会有变。 除非背叛,至亲之人的背叛。 慕兰时倏地了然。 “毕竟是算无遗策的家主大人,虽然失败了,但还是会东山再起的,是吧?”慕严哂笑。 “大兄。”她仰头,眉眼冷淡。 慕严却嗤道:“别叫我大兄,还有,我已不再是你的兄长了,慕家谋反,合族都要受牵连,我现在可不姓慕。” “我现在姓严了。”他大笑起来。 慕兰时喉头滚动,她猜得没错。慕严是家中长男,其父身份卑下,关键并不为母亲所喜,是以他从未被当作过继承人培养。 母亲,在旁人看来,多半是严苛冷峻、惨刻寡恩的。 人不是一出生就被雕琢得完美,而慕兰时,是被母亲的戒尺、家法磋磨尽了所有的个性。 要让她做一个好的继承人,要做慕家的家主,要万般事务精通娴熟,也要事事完美无瑕。 而慕兰时一生中做过最叛逆的事,无非是执意违逆母亲,要同瑶光公主孟珚在一起。 那会儿她到底年轻热烈,认为母亲管束了自己前半生,管得太宽、管得太多,连她一个小小的真爱都不允她去寻。 说是旁人,连慕兰时自己也这么觉得母亲。 慕兰时并不接慕严的话。 慕严垂下头,眼底闪过一丝暗芒,忽然阴森森道:“你知道么?你族一百三十口人,全部死了。” “你的姊妹,你的兄弟,”慕严脸上的笑容越咧越大,“特别是你那母亲……” 他甚至耻于单独叫她一声“母亲”。 慕兰时冷淡地听着。 “她为了救你,跪在我的面前,就在前不久的那个暴雨天呢,就在她平时罚跪你我的祠堂,不过,是在外面,”慕严说得轻飘飘的,语气极为戏谑,“说看在我和她母子一场的份上,求我放过你,她可以死。” 慕兰时一怔。 母亲患有风湿、伏连之症,一到下雨天,那便是百般受折磨。 想到这里,慕兰时忽然道:“她待你不薄。” “不薄?她如何待我不薄?你这一切,本该都是我的,家主之位,丞相之位,都是我的!”慕严的表情愈发狰狞可怖,完全没了公子风范。 “那个女人不给我父亲位份,也不给我家主之位,所以她现在得到这一切都是罪有应得!”慕严哈哈大笑,“族中那么多人,早就看她不顺眼了!我一呼,他们就都来了!” “严苛冷峻、惨刻寡恩!这样的人居然会想着救你,我以为她会因为你的谋反羞愧得一头撞死呢!可是啊,她却为了你在堂下跪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一命呜呼归西了……” 慕兰时心头震荡。 垂着头,更无言以对。 到头来,她因为成亲之事耿耿于怀了一生的母亲,却还是愿意为了她这个叛逆的女儿,跪在仇人面前,在沛然秋雨中,求他放过她。 可是母亲没能救她,也没能救自己。 “心寒么?遗憾么?瑶光公主心里面可没你,你当初说什么也要和她成婚,还和整个家族为敌,如今滋味如何?” 慕严脸上笑意更深:“可怜可悲啊!这就是违逆母亲硬要攀附皇族的下场!” 并不是攀附皇族。慕兰时在心里道,缓缓地闭上眼,感受心中钝痛。 饶是现在,她仿佛都能感到母亲抵在她身后的尖刀利刃,要她不许回头也不许低头。 “看你我兄妹一场,我就告诉你吧,今日我来,就是瑶光公主下的令!”慕严扬声,“你把钥匙所在说出来,我还能留你,留你母亲一个全尸!如何啊,大小姐?” 慕兰时仍旧不做声,任凭磅礴大雨洗刷她的发鬓、她的全身。 她舔舐出牙间备好的毒药。她为自己准备了三条退路,一是兵变,二是杀一人劫一人,三便是服毒。 隔着一帘雨幕,伞下的几个人窃窃私语。 “快点解决了走了,瑶光说最近那死太后总是找她麻烦,要来府上,快些把慕兰时处理了,永绝后患!” 细碎的人声传进慕兰时的耳朵。 太后,对啊,太后。 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竟然有些想这位和她斗了一辈子的政敌。 更具体说,为了扶持孟珚登临帝位,和她斗了一辈子的政敌,太后戚映珠。 说是太后,其实年纪和她相仿,只不过早些时候进了宫,中风的老皇帝死了,就成了太后。 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铿然”一声,猴腮已经长剑出鞘,有些犹豫:“动手吗,大人?她还没说钥匙在哪。” “大小姐,”慕严阴恻恻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哦。” 慕兰时冷眼睨着他,漠然道:“人都死了,留什么全尸?” 她并不在乎骸骨,更不在乎身后之名。 “钥匙已经被我扔了,倘你有心,跳进雁亭江里寻个五十年,说不定能找到。” 母亲去世了,她还有什么牵挂的呢? 毒药已经到了喉间,轻轻吞咽,便滚了下去。 “慕兰时!你这贱人,死到临头还嘴硬!”面前的人声音陡变,“拿刀来!” 信香,可解决不了刀兵。 慕兰时倒地的一瞬,大雨如断线的细珠,滚滚而下。 她握不住细雨,也留不住君王。 可怜可悲的一生啊,她本以为自己机关算尽,会死在戚映珠手上呢。 意识逐渐混沌,连大雨都变得淅淅沥沥。 迷蒙间,慕兰时听见有人踏水而来。 她死了,却没投胎,魂灵还飘荡在大祁的上空。 慕兰时冷眼看朝廷动荡: 看她的兄长改姓后却也没保住荣华富贵,手上沾染的鲜血最终加倍奉还给他自己; 看孟珚在她死后,将别的乾元接进府中夜夜笙歌,后又殚精竭虑地与姐妹兄弟斗,却未能成事。 没了她,孟珚终究败给了戚映珠。 慕兰时觉得无趣,家人死尽,她徒留在人间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飘离了大祁,去了西边蛮地;又去东边小岛,看尽世间繁华后,又无聊地飘回了大祁。 她回来时,却看见一场风光的葬礼: 仪队齐整,幡旗蔽空。金戈耀日,甲胄生光。九旒鸾辂,雕龙绣凤。那是大祁最高的葬礼规格。 慕兰时好奇地飘在人群里,却听见人们谈论将她和戚映珠的名字放在一起。 “队首奉迎的就是慕大人的骸骨啊!看来当年太后就将她的骸骨留下来了!” 慕兰时猛地,想起了几十年前,迷蒙间听到的踏水声,还有当年,那几个小喽啰口中所说的“太后来找麻烦”。 戚映珠当权是情理之中。 可她并未料到,这个她斗了一生的政敌戚太后,不仅为她平冤昭雪,还以王君之礼为她风光大葬。 她不在乎自己的骸骨,也不在乎自己的身后名。 可有人在乎,视她人如连城之璧,铭其事如勒金石之刻。 …… 是夜,落起了和她死时一样的大雨。 慕兰时仍在宫中飘来荡去,总算在佛堂,找到了戚映珠。 想看看她这个斗了一生的政敌。 隔着一扇窗牖,只看见满室烛火跃动在戚映珠挂满泪痕的脸上——她怀中抱着她的灵牌,而她的身后,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大火点燃了孤独、寂寞的佛堂。 “慕兰时,我来见你了。” 风雨不歇,火海漫漶,慕兰时惶然间,似乎明白自己的灵魂,为何一直游荡。 漫长的流浪与幻灭,俱被敲窗的雨点说破。 第2章 002 “咚咚咚”的叩门声音传来。 慕兰时遽然从思绪中回笼,让门口的人进来。 一梳着双丫髻的侍女走进来,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看自家大小姐——大小姐似是在看书。 “小姐,”她低声道,“我来是因为家主她找您。” 闻言,慕兰时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慵懒望她一眼:“母亲她找我?” “嗯,是,是的,家主她找您。”侍女讷讷道,不知为何,今日的大小姐,看起来格外……风姿卓然呢。 虽然她家大小姐生得本来就好,长眉入鬓,一张脸生得清隽矜贵,气质脱俗出尘。 慕兰时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告诉母亲,说兰时一会儿就来。” “是。”侍女连声应下,缓慢退后几步后小跑出了房间。 奇怪,大小姐今日不仅仅是更风姿卓然了,而是…… 尤是她抬眸凝顿的那一刻,微抬的眉眼,显示出一种出久居上位的慵懒。 第3章 无怪乎大小姐才是继承人。侍女一边惊讶,一边心想有其母必有其女,便回去给家主复命了。 当然不一样了。 待侍女走后,慕兰时的漆曈霎时间又如冰雪般锐亮,打量过这间房子的,一花一物。 她重生了。 巧的是,她重生在自己启序宴的这一日——就在不久前,她分化成了乾元,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相应的,她作为慕家未来的家主,她的启序宴自然要大办特办。 当今世道,若在成年这日分化成了乾元,则曰“启序”,不同于寻常的及笄加冠,这里的成年分为三种,乾元曰“启序”,坤泽为“至韶”,中庸为“承均”。 也就是在这一天,她阴差阳错,和此时此刻尚不受宠的瑶光公主孟珚春风一度,此后便对她死心塌地…… 想到这里,慕兰时的眼神暗了暗,比起孟珚,她更想知道戚映珠的事。 “阿辰。”她凭空唤了一声,便闪出一个黑衣人来,声音冷冽:“主上,您叫我有何事?” 慕兰时示意黑衣人将耳朵贴过来,吩咐了几句。 黑衣人微怔:“主上,她会来吗?” 慕兰时颔首,“按我的吩咐做。” 她当然会来。若她不来,前世,她又怎会痴爱错付一辈子? 吩咐定下后,慕兰时这才起身,重新整理自己的衣着。 要面见苛专的母亲,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她静静地凝望铜镜中的自己。 长眉入鬓,眸蕴山川,雾色蒙蒙,恰隐锋芒。 拿过犀角梳子,梳过满头乌发,最后只堪堪用一素簪挽了个发,面目却依然清美,晓如春朝。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兰时,春时也。 她生得不够白,因着常年也在烈日下晒过,呈健康的蜜色。 但是触摸起来柔嫩紧致,浑不似彼时,她困守瑶光公主府的干瘪、松弛。 眼眸也霍亮。 真好,青春真好。 *** 慕家乃是当世第一世家,她们如今所住的宅邸,正好位于京城寸土寸金的平津巷,其尊贵不言自明。 是以慕兰时得从自己的起居厢房,穿门过洞,好一会儿才能去拜见母亲。 只不过,崇礼堂中不仅仅有她的母亲,还有两个“熟人”。 一个便是她的“好”兄长,慕严;另外一个,则是母亲此前一位侍君的妹妹,林霞润。 前者暂不必说,至于后者一家人,曾在慕兰时春风得意时,要死要活想要改姓为慕,至她倒台后,便又火急火燎改回自己的本姓,与慕家割席,并且加害于慕兰时的友人。 案上的博山香炉白烟袅袅,流淌着,前世今生积蓄的不平。 一个都不会少。慕兰时嘴角扬起了很轻的弧度。 “母亲,孩儿来晚了。” 慕湄此时此刻正端坐候着,如玉山丰伟。 她锐利的凤目扫过慕兰时:“来迟了。” 声音不怒自威。 慕兰时很干脆道:“孩儿领罚。” 领罚?慕湄愣了愣,忽觉女儿有些奇怪。 慕兰时从七岁起,就极抗拒受罚,更是十四岁后,处事无差错,她也从未罚过她。 今日是怎么回事? “倒也不用领罚了,你如今已至启序之年,是独当一面的乾元了,我呢,也就不罚你了。”慕湄压下疑窦,声音冷淡道。 可就算是如此,慕兰时的心却还是烹着热油。 ……她当然没有忘记,她那大兄所说,母亲为了救她,跪在祠堂前三天三夜之事。 她心中生出一缕,想要和彼时的母亲感同身受的念头。 慕湄重又开口:“说到这,你的启序宴明日就要开始了,这些都准备好了么?” “回母亲的话,准备好了。” 慕兰时方重生时,便确认了一下所有的事务。她前生也是自己处理的启序宴,只不过这回,她在宴请名单上面多留了个心眼。 ……她是世家女,却莫名其妙和皇家公主有了一夜情,实在奇怪。 慕湄赞许地点点头,眼瞳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慈爱之色。这孩子到底是像她,年纪轻轻便出色,只是,想要挑起一家之主的重任,这些还不够。 所以,她还不能对她笑,不能对她满意,要永远逼迫她向前才是。 慕湄道:“嗯,你如今乃是乾元了,明日宴会,正好能看看,别家适龄的坤泽。” 似是听到“乾元”二字,慕严等慕湄说完后,竟然开口了:“是啊,妹妹现在乃是乾元了,我观这京城世家,也没几个坤泽能配得上的妹妹吧?” 慕兰时闲闲望他一眼。 她前世倒是没看清他,这般不怀好意的话,她竟然觉得是对她的关心。 大兄的父亲是个姓严的家奴,和母亲有了意外。大祁律法森严,且慕家尊荣高贵,家奴断然上不得台面,且那人蓄意上位本该杀之——母亲所生的孩子,唯有他知道生父是谁。可母亲彼时仁善,竟然留了他一条命,和这个孩子。 况母亲强势,排除物议,仍悉心抚养慕严长大。 她本来以为这样可以温暖长男的心,却不曾想,慕严早就怀恨在心,慕家只一倒台失势,他便更名换姓,再对自己的同胞姊妹弟兄下狠手。 见众人不搭话,慕严又说:“我意思是,妹妹是很优秀的乾元啊。” 他明明也是乾元。 怨毒的种子,在这个时候就已经长成了大树。 慕兰时低头忖度时,林霞润连忙讨好道:“是啊是啊,大小姐现在分化成了乾元,又要带领我们慕家越来越好。” 她倒是积极。 罕见地,一向谦和知礼、从不落人面子的慕兰时,却语气冷硬地道:“按慕家家规,此时不可插话。” 慕严和林霞润两人彼此对视一眼,俱从彼此眼中读出错愕。 “这,小姐说笑呢。”林霞润吞口唾沫,嘻嘻道。 慕兰时颇为冷淡地回道:“家规对慕家人可不是说笑。” 林霞润顿时冰冻在原地,手指止不住地颤。 这,这,这分明是说她的不是了! 可她也只能忍着,因为慕湄不发话,她就只能把这委屈的苦果往肚子里面吞。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这么想着。 “说起来,兰时,你记得多设一席。”慕湄忽道。 慕兰时抬眼:“多设一席?” “是,戚家,建康的那个戚家,正好今晚到京城,明日也来赴宴。其它都没什么了,明日,你可要好好表现。” ——通常来说,家中乾元启序,宴会肯定是由长辈操办,然而严苛的慕家家主,却偏偏让孩子自己来操办,这本身就是一种考验、展示。 慕兰时应下了,慕湄见没什么事,便挥手示意她们几个人都可以走了。 慕严和林霞润先离开了,慕兰时走了一半,却又顿住脚步。 空气倏然一静。 慕兰时没转身,她在等她母亲叫她。 这是她们母女俩,心照不宣的默契。 “留下来,想问什么?”慕湄淡淡道:“你方才对你兄长、姑姑态度稍莽撞了些。” 莽撞归莽撞,母亲知道,彼时却没有出言。 那么她也明白。 慕兰时这才回过身,唇角噙着笑:“兰时是想知道,建康戚家来京城做什么?” 建康戚氏,也是江南高门,如今虽是二等世族,但祖上阔过。前朝首都便在江南建康,本朝的皇帝虽然也从江南起家,但后来因为战乱,迁都到了北边。 而戚映珠,正出自建康戚氏。 回想魂灵飘荡的最后一刻,慕兰时仍觉心悸。 重活一世,自然是有恩还恩有仇报仇,可那举动,似乎不只用“恩仇”二字足以概括。 母亲虽然严厉,但这种事从来不吝告诉她:“宫中的内侍同我说了,皇帝几年前南巡,看中了戚家的女儿,那个时候戚家女儿还没分化,皇帝便说,若成了坤泽,就令戚家女儿进宫。” 那老皇帝现在中风,都快死了,却还心心念念着美娇娘呢。慕兰时暗哂。 “正好宫中后位空缺,皇帝此举,说不定正是想立戚家女为后,一来是为了冲喜,二来也是为了笼络江南世家的人心。”慕湄悠悠地道,“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 本来,慕湄知晓慕兰时分化成乾元后,便有意让慕兰时同一些适龄的世家坤泽接触——这些世家儿女分化成了什么,慕湄都一清二楚。 她想得明白清楚,倘若慕兰时分化成了坤泽,要么与京城的赵家联合,要么就同她一样,只用招乾元入府,不用给什么名分——虽然当今世道仍重乾元,但她有权柄在手,闲言碎语伤不了她。 族人再怎么置喙,也只敢私下说。 “明日戚家都要来么?”慕兰时又问。 “是啊,一家人都要来。” 第4章 “那戚家女什么时候进宫?” 慕湄怪异地看她一眼:“她们一到京都,驿站的人便会告知皇帝。” 那便是即刻进宫了? 慕兰时颔首,又寒暄了几句,便辞去了。 母亲这番话说得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皇帝看上了戚家的女儿,所以让她进宫——可是,戚家一家人却还要来参与她的启序宴,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慕兰时心中好奇更甚。 上辈子她和戚映珠,仅仅限于朝堂上的接触了解,私生活知之不多。因为戚映珠一生铁面无情,从未有过什么家人软肋。 进京,送给风烛残年的皇帝当皇后,那无异于活埋。 可赴宴那就不一样了,那是快快乐乐地游玩。 慕兰时心头忽有了些想法。 第3章 003 正午悬日,金芒万道,当今第一世家慕家长女慕兰时的启序宴缓缓拉开序幕。 州郡大吏、望族高门纷至沓来,宝马雕车、华盖宝辇,填满了宽阔笔直的街衢巷陌。 寻着寸土寸金的巷道而入,豪华宅邸门口,赫然泥金榜书了“慕宅”两个大字。 宴席露空而设,不加掩饰,却能正好瞧见嘉木淙流,正好观景。 赴宴宾客早早到了,在仆役的带领下,赶往落座候着。 众人都翘首以盼,想看看今日宴会的主角在何处——不为别的,她家有适龄坤泽呢,要是能借此同慕家攀上姻亲关系,那该有多好! 慕兰时今日戴了冠,穿着天青水色的云锦长袍,带着折扇,一一向着各位高朋表示谢意。 执扇的手骨节分明,纤秀雅致。 眉目如写意的水墨画,教白日的焰火一照,浸润在光里,昳丽而生动。 “喜闻大小姐乾元启序,老妪特从交州赶来,带了一颗深海明珠,权作小小的心意。”一慈眉善目的年长女人弓着腰,见慕兰时来了,热切打起招呼。 慕兰时微微愣神,听到“交州”二字时,便想起此人乃是交州刺史,前世一直与她交好,在她死后魂灵漂泊时,仍能看见她和她的子女为*她奔波。 慕兰时展颜,道:“那兰时就谢过徐大人好意了。” 有爱的,自然也有要恨的。 赴宴宾客中,多的并不是徐大人这般的好人,更多的,还是那些熟面孔—— 这些现在对她逢迎欢呼的人中,有不少与她落魄受押解,在旁奚落的人面孔重合。 有恩还恩,有仇报仇。 这些人见徐刺史得了慕兰时的感谢,便纷纷上前来说自己也有什么什么宝物,但慕兰时俱是微笑致意。 既不答应,也不否定,只往前面走,说自己要去看看戏台那边的事。 戏台已经高高地搭起来,戏班子也在后台紧锣密鼓地准备。 慕兰时来戏班子,专为了找一个人。 这里有对双胞胎,是她当年在北边游历,突逢急雪,见她俩贫困受冻,不忍心将其带回收养着。姊妹两人不甘心只吃白饭,便很努力去学了各种技艺,想要报答大小姐。 以至于,在慕兰时困守公主府的那段无望岁月里,姐姐冒死为她送些延续生命的吃食,而妹妹则因为通风报信被公主府的侍卫残忍杀害。 她冬天把她们的生命捡回来,她们却又还给了她。 身份卑微的乞儿不过是受了她的举手之劳,尚且懂得知恩图报;那旁的人可算是受了她的涌泉之恩,却不仅不思回报,还变本加厉地落井下石。 “大小姐,”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您过来看我们啦?” 循着声音望去,不是别人,正是那俩双胞胎的妹妹,如荼。 妹妹叫如荼,姐姐叫如堇。 这是她给她们取的名字。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 她第一次见到姊妹俩时,俩人的面颊都冻得红扑扑的,鼻涕一直在往下流,慕兰时没多想便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给这俩姊妹披上,带回了家。 姊妹俩没有名字,慕兰时便给她们取了名字。堇和荼虽然是苦的野菜,但终会有甜如饴糖的时候。 慕兰时低下头,笑看着毛绒绒的脑袋:“是,准备得怎么样了?” 如堇要内敛一些,妹妹如荼更为大胆,又接话道:“我们都准备得好呢,刘姐姐和秦哥哥也准备好啦!到时候一定不会让大小姐失望的,因为我们听说了,今天是大小姐最重要的日子!” 刚放下手中活计的女子闻讯过来,连忙让如荼小声点,“瞎说什么大话呢,嘴巴没把门的。” 如荼小声道:“哎呀,不就是姐姐您告诉我的这是大小姐的重要日子吗?” 女子还要说什么,慕兰时却挥了挥手,示意不用再说了。 “今日的确是我的重要日子,不用讲究太多,待会儿上了戏台,可要看你们表现。” 众人异口同声地道:“好!” 生命鲜活的感觉真好。慕兰时这么想着。 她的家人、她的朋友都在身边,她的仇人也身体好着呢,等着她去一一偿还、去细细报复。 慕兰时正忖度着走出戏台后面,冷不丁回头,却见憧憧的人影里,有一个格外熟悉的人。 其人纤长曼立,霞姿月韵,一张芙蓉面生得美艳不可方物。 这般美丽的皮囊下,却有着最令慕兰时厌恶的恶鬼心肠。 不是别人,正是瑶光公主,孟珚。 这个时候,她还仅仅是皇帝后宫里面最不受宠的那个公主。 她出生时母亲难产而受了惊,皇帝嫌弃她晦气,一直到她将要成年都没有给封号,直到慕兰时要与她成亲,皇帝大喜,这才将赐婚圣旨同封号的圣旨一道发出。 慕家是世家,立家数百年,家中子女结亲,都优先从门当户对的世家中选。 若是同皇室有了联系,之后陷入权力倾轧,便很做不得主了。 ……所以,前世慕兰时非要同孟珚成亲,付出了和母亲反目决裂的惨痛代价。 但再也不会了。 今日慕兰时只是颇为好奇,孟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并没有宴请任何一位皇家的人。 那是谁宴请的? 又或者,不请自来? 这个问题,她心中已有答案,只待一会儿确认。 慕兰时的目光很轻、很轻地在孟珚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转瞬离开。 孟珚今日穿的也是寻常贵女的衣服,慕兰时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还是前世爱得太过猛烈。 慕兰时转过身,马上就到开宴的时候了,她已经来回转了三四圈,都没有找到戚家人。 ……去什么地方了呢? 莫不是还没来? 原定的开宴时间断然不会因为她找不到戚家人在哪里而推迟,反正,她们总是要来的。 想到这里,慕兰时便准备叫人开宴了。 随着一声锣鼓鸣响,宴会开始,侍者鱼贯而入,为宾客桌前献上丰美的肴馔。 时维三月,桃花艳艳,春光缀满枝头。 是个吃宴的好时机。 大抵也正是这个原因,有人酒酣耳热,倏然站了起来,对着慕兰时和座首的慕湄举起了酒杯:“阿姊,兰时今日启序,又正逢阳春三月,此等妙境,实乃可遇而不可求。” 慕湄客气地笑了笑:“多谢。” 慕兰时也同她母亲一样,笑了一下。 这女人她当然认识,论起辈分她得叫她一声姨,慕兰时处于危机之中时,她没有施以援手,反倒是对她的家主之位虎视眈眈。 上辈子的生命尽头,慕兰时已经遍尝过冷暖辛酸,她不会再为她们的表象所迷惑。 兄长慕严正在和妹妹尧之玩。 兄弟姐妹几人正好坐在一块,母亲也在,慕兰时随口便问:“说起来……今日宴会的人都来齐了吗?” “来齐了啊。”慕严漫不经心地接话,“大家都来了。” “大兄去看过了?”慕兰时同样随意,然而,慕严却是一怔:“呃,什么,请人,那不是兰时你做的事情吗?” 说完,他就遮掩着打着哈哈过去了。 他今日特地放了孟珚进来,她来了,那不就是都来齐了?好险好险,差点露馅! 慕兰时却没说话,“哦”了声,继续低头喝酒,末了才问:“我是说,母亲昨日让我多设一席给戚家人,兰时不曾见过她们,也不知道戚家人来没有来。” 还不等人发话呢,就有一个仆役匆匆地赶到众人面前,问:“家主,戚大人已在门口。” “还不去请她们进来?”慕兰时忽道,声音中浸出自己也不曾知晓的急切,“这样吧,已经开宴了,表示诚意,我亲自去。” 说罢,她便起身。 她的理由当然完备充分——人家来的时候开宴了,多不礼貌,她作为少主,出去迎接也是自然的事。 “诶?”身后几个人愣住,反应过来,慕兰时已经往外面走了。 第5章 慕湄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道:“倒是积极。” 说来还真是有些可惜,若是能与戚家有姻亲关系,对慕家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按说,戚家也不应该先同皇室结亲才对。 慕湄并不能知晓戚家那老头是怎么想的。 慕兰时健步如飞。 她本来生得人高腿长,走起来路来身后的仆役狠命追也追不上,暗暗在心中叫苦不迭。 哎哟,大小姐您走这么快做什么? 戚家人也不是想见您啊!她们这么晚才到,定然不是看重慕家。 慕兰时走得急。 她漫长的流浪与幻灭,总得有个人来说破。 她听着心头鼓噪的轰鸣,竟听出些不同的况味。 门外停了一辆马车,一中年男子携着家眷,正在同门口小厮寒暄。 “大小姐来了!”仆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终于在慕兰时快要到的时候,忍不住在后面大喊了一声,提醒了下看门的几个。 闻言,那几个女子纷纷抬起头。 而其中,正有戚映珠。 三月还有些寒凉,她着了件白色的小袄,又围了一条兔毛的围脖,再加以淡蓝水色的斗篷。 娇妍明丽,杏眸潋滟。江南水乡养出的女子,比之慕兰时,多出了几分水雾朦胧的清丽美。 慕兰时当然认得她——只是气质不似前世。 此时此刻,她的气质,颇像春日枝头初绽的桃花花瓣上的朝露。 含着春,还充满怀春般的希冀。 ——原来她待字闺中时,是这副模样? 她旁边站着的人,又是谁呢? 慕兰时恍然间,却已走到了几人的面前。 那中年男子便柔和着一张脸,示意他的女儿过来:“姩姩,映珠,快过来见过大小姐。” 慕兰时本欲开口,那男子却又扬着笑抢先一步道:“大小姐,这便是老夫的两个女儿,这位是大女戚姩,小女戚映珠。” “……幸会,在下慕兰时。”慕兰时微怔。 她竟是不知,戚映珠还有个姐姐。 虽然在同男子说话,慕兰时却能感觉到戚映珠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 第4章 004 戚映珠怔怔地看着慕兰时。 自从建康一路跋山涉水过来,她听过很多这位大小姐的事。 年仅七岁时,便被当世名士称许,认为其风神秀彻。 光风霁月,使人见之不能忘。今日一见,果然如是。 若再私心说一些,大小姐生得真好:眼盛山水,风采照人。 父亲叫她自我介绍了。 戚映珠自幼便受了这些教育,朝着慕兰时盈盈一拜,道:“小女戚映珠,虚岁双十,年前行了至韶礼。” 成年分化为坤泽,是为“至韶”。 慕兰时很安静地听她说完,竟然学着她的介绍又说了一遍:“在下慕兰时,如今十八……今日正是我的启序宴。” 她是慕家少主,而戚家人是客,哪有学客说话的道理呢?她应当将人请进去才是。 戚老爷并未觉察其中异样,叫人同慕兰时见过礼后,就跟着慕兰时往府中走了。 “大小姐亲自相迎,实在感谢。” 慕兰时只是淡淡笑着:“无碍。” 这会儿走路回去时,仆役轻松多了。 呀,大小姐不像刚刚那样健步如飞了! 但是,未免会不会有些太慢了呢? *** 慕兰时将人悉数安排落座。 她并看不出来,戚映珠对她的眼神有什么别的因素——能够解答她上辈子,在她死之后所做的那些事情。 她仍旧不知道答案。 她还等,首要的是,是弄清楚她喝下的酒,来自哪里—— 慕兰时其实心中有数。上辈子她就是因着被下了药,阴差阳错地和孟珚春风一度,她所受过的教育并不能容许她抛下孟珚。 正巧,孟珚也反复告诉她那一夜发生的事情,慕兰时当然要对她负责了。 但如今看来,却是疑点重重。 这件事的直接受益人,便是孟珚。 慕兰时想到下药的人是她,是理所当然的事。方才在人群中看到了孟珚,更坚定了她的想法。 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还有敌人藏在暗处,她要把这些人,一一揪出来。 现在还不能大张旗鼓、轻举妄动。 慕兰时只是叫阿辰前往监视,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赶来告诉她。 她喝的酒,乃是专门呈给慕家人所喝,同她一道喝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兄长。 事情便在这里有了蹊跷。 慕兰时耐心地等候着。 ***, 戚映珠坐到宴中,心下因为见了京城的别样之处,还是雀跃不已。 她没在江南见过这么多稀罕事,又是第一次出远门…… 当然,还有一点是见了那位名动天下的慕大小姐。 明明已经落座多时了,戚映珠倒是仍旧念想着,方才慕兰时微微怔然,认真地学她说话的样子。 她本应该点头表示自己听过,不是吗? 慕大小姐是乾元,今后同她成亲的坤泽是怎么样的呢? 她品咂不出个中滋味。 午后的日光映照着桌前的银盘,同戚映珠的思绪一样,没多久便连了天。 但很快被打断。 戚家人坐在一块,戚老爷喝下酒,忽然道:“映珠,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 成婚?这话却和她脑中适才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微怔,克制住自己,不让多余的情绪流出,“父亲大人有什么安排么?” 姐姐还没成婚呢,怎么就轮到她了? 她是坤泽,正经的成亲对象自然得是乾元。她从未和乾元有过多的接触过,是以在闺中时,也对乾元有过幻想。 那些少女心事,却因为没怎么见过乾元而飘渺不定,甚至说不上美好:她的父亲便是乾元。 但戚映珠很快就想到了慕兰时。 像慕大小姐这样的乾元,会同什么样的坤泽成婚呢? 她心中隐隐推出自己作答案的希冀,却马上被人掐灭了。 戚老爷忽然低声地道:“映珠,此次进京,就是给你找个好的归宿,同时,也是为了我们家。” 戚映珠登时愣住:“为女儿找个好归宿?是谁?” 她的脑内倏然炸开了时序混乱的春雷,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临行前,父亲、母亲,还有姐姐,都同自己说得明明白白,只是来京城玩,赴一场宴会。 怎么就变成了要给她找一个好归宿? 时至此时此刻,她的心中还是抱有一个希望。 毕竟她们今日来的是慕家的宴会。 *** “不,不!我不要!”戚映珠惶惶地推开房间门,拎着裙,四下张望,瞧见一处是一处,便一头栽了过去,横竖都不理会身后急切的喊声。 她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我不要嫁给那个老皇帝……” 那个老皇帝人已经半截入土,说得好听,去当皇后,那不就是去守活寡吗? 她才多少岁,她虚岁堪堪过二十,就要去守活寡吗? 最令戚映珠伤心的还不是这事,而是她们一家子人,全部联合起来欺瞒她:说此行不过是一次游玩,可真正到了京城,却让她代替姐姐,嫁给那个老皇帝。 她们知晓她不会愿意,便故意设计她。 “映珠啊,你从小学习戚氏族规,想来也知道作为我们戚家女子要做什么,我们戚家在建康的势力大不如前,急需和皇室结为姻亲,才能保住地位。” “你以前不是常说,无法报答我们的恩情吗?现在正是需要你报答我们恩情的时候。” 戚映珠只是咬着唇,道:“再生之恩,无以回报,只是……” 她真的不想嫁给那个半身入土的老皇帝。 除了这个,她其它什么事都可以做。 “妹妹,你可以帮帮姐姐么?”一直在旁边安静的姐姐戚姩,竟然也说话了。 可怜巴巴。 戚映珠忍着没说话。 家人见效果还是不够,又继续添油加醋。 父亲先说:“没有我们,你早就死了,况且我们戚家还给你最好的,吃穿用度都没亏待过你,而且你又学了那么多东西,难道不知道要报恩给我们戚家吗?” “眼下正是最需要你的时候。映珠,那可是皇后之位,多少人都求不来的!” 戚映珠眼含着泪,抬头道:“那为什么姐姐不去呢?” 他们家的确接待过皇帝,但那时,戚映珠还在学堂不曾归家,从来没见过皇帝。 ——而父亲却说,皇帝那个时候就看上了戚家的女儿。 “映珠,你别耍小孩子脾气,”一向慈爱的母亲居然开口了,“要你去,你就听父亲的话。眼下最是需要你的时候,你以前读过的那么多书,现在要派上用场啊。” 第6章 “你是戚家的女儿,之前不是说了,要肩负起家族重任吗?” 在她过去的人生里,为人爽利干脆的母亲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说她是戚家的好女儿,一定能为戚家做出贡献。 她依然笑得眉眼弯弯。 父亲也是,姐姐亦然。 戚映珠齿间摩挲,终于又吐出一句话:“倘若我分化成了乾元,那怎么办?姐姐就会入宫吗?” 她永远忘记不了自己至韶的那一日,戚家阖府为她庆祝,欢喜自家又出了一位坤泽。 ……明明姐姐成为坤泽的时候,她们家没什么动静,却偏偏对她这个养女,非常上心。彼时的戚映珠,还以为是养父母极其偏爱她。 如今看来,是得意于下注成功。 对面的几个人完全不敢回答戚映珠的问题。 而父亲则更为严厉:“好了,戚映珠,不管如何,你都来京城了,陛下也许过诺,明日,我们就去宫中面圣。” 他说话时,带着不由分说的威严。 戚映珠泪痕满脸,一边念叨着“不”,一边冲出了这间小房间。 她要逃。 她绝不会待在这里,她不要入宫去做那素未谋面、半截身子入土皇帝的妻子! 这里是慕府,她的父亲也没带人来,她要是藏起来,父亲也只能挨着挨着找,断然不会惊动赴宴宾客。 她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 一望四下,金芒映翠,声喧人沸。 热闹是他们的,同她有什么关系? 戚映珠极其不安地想着,跌跌撞撞疯狂跑着,全然没了高门贵女的风范。 什么高门贵女,她不想要! 她宁愿做一个民妇,也好过去那寂寥深宫中守活寡! 身后父母、姐姐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担心惊扰了慕家人和宾客,也只能安静寻她。 好在慕家人同父亲的关系不亲,不然,就是阖府一起来逼她入宫了。 戚映珠悲凉地想着,继续在偌大的慕府中奔跑。 她走啊走,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了什么地方—— 戚映珠闯进了一间没带上门的房间,这里烛火晃动,适才就在黑夜中勾着她往这边来。 身后的脚步声音也渐渐远了,细碎了。 似是安定了。 戚映珠这才放下心来,她倏然瞧见,这房间檀桌上,置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天青色的酒壶。 长这么大,戚映珠还没有喝过酒,她觉得那物熏人,喝了便叫人发疯,或是一醉不起,惹人厌烦。 可此时此刻,戚映珠却巴不得自己一醉不起,或是痛快地发一场疯,说她死也不会嫁给皇帝。 她也不是没想过这是什么酒,会不会有问题—— 可再有什么问题,哪怕是死,也比她嫁给那将死的皇帝好! 还有人说一醉解千愁呢,戚映珠没再多想,拨开了酒壶,便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直呛到面色通红。 ……但她很快发觉不对: 席卷她的不是醉意,而是一种敏感的,挑起她体中潮热的东西。 戚映珠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这样的感受,她只有在潮泽期来临时,才有过。 换言之,这酒中,下了奇怪的药。 第5章 005 是夜,华裳广袖,环佩琳琅。 慕兰时此时却在宴间安坐。 她对今日送来给她吃喝的东西都抱有警惕,她也“喝”了兄长递过来的酒。 待她喝完之后,慕严的眼睛便时不时地往慕兰时的身上转悠。 于是慕兰时也很配合,做出摇摇欲坠的形貌,没多久,便告辞说自己要离席。 慕湄觑她一眼,知她不胜酒力,但今日毕竟是好日子,说了两句,便也不多追究。 慕兰时跌跌撞撞离席后,慕严眼中露出得意的神色,甚至还接过了母亲的话,说道:“妹妹毕竟才分化成乾元,兴许身体上还没适应过来,就让她先歇息吧。” 说完,他还自告奋勇,要代替妹妹去向各宾客致意感谢。 然而慕湄却果断地拒绝:“这是你妹妹的启序宴,不须你出面。” 万一那些宾客会错了意怎么办? 慕严讷讷,知道母亲说拒绝,便没有转圜的余地,只默默地将拳头捏紧。 一事不成,那就再等。反正,不过是致意而已。他这么想着。 *** 慕兰时却往厢房那边走,穿花过桥,很快便收到了阿辰的回信。 “如何?可抓到那人?” 阿辰低着头,言辞有些慢:“抓,抓到了……只不过,情况有些变化。” “什么变化?”她着她说。 “您可有喝下酒?” 慕兰时摇头,低声道:“自是没有。” “那酒里也没有下药,”阿辰突然说得急切,“那小厮大概是发现了什么,并没有将下药的酒呈上去,属下跟踪他,他端着酒悄悄折进了一间厢房,然后空着手出来,去赵管家那里呆了片刻,就又偷摸着出府了——” 慕兰时愈听,眉头愈发蹙起。 赵管家,她默默将这人记住,届时也要先拔除了。 “属下将人追上逼问,他便说哭闹说自己是无辜的,什么都没做,问题全在那酒里了,他没端给任何人。” 那本来是要给慕兰时喝下的酒。前世,慕兰时便喝下了酒。她怎么会料到,自己最为敬重的长兄会谋害自己呢? 慕兰时又问:“那酒呢?你找到那厢房了么?” “找是找到了,但是……那酒被一姑娘给喝了。”阿辰苦恼。 慕兰时面色微变:“知道是谁喝了么?” “似乎是戚家小姐,属下看到,戚家老爷正在府里寻人,不过,他似乎并不想麻烦我们府上的人,待仆役问起,他只说在看风景。” 慕兰时轻轻地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先看好那个小厮,等我亲自审问。” 阿辰连忙应了声“是”,告退了去守那小厮。 她却是不知,那酒里下了什么蒙汗药…… *** 大抵是有前世的记忆,慕兰时今夜穿过回廊时,走得格外熟悉。 亭檐下依次悬动的琉璃灯,将后院映得宛如幽梦。她的脚步,也如鼓震不停的心跳一样,踏开了这浓暗春夜下最后一点沉郁。 她是顶阶乾元,所以,坤泽的信香暴。动不似平常,稍有溢出,她都能感受到。 那是一种清甜的香韵—— 等慕兰时推开门时,便看见今日还施施然向她一拜的女子,满脸泪痕,近似绝望地候在窗沿边,惶惶回望。 居然是戚映珠喝了! 慕兰时抿着唇,二话没说便反手锁上房门,只这一个间隙,她便听见戚映珠啜泣的嘤声。 她听得于心不忍。 无论如何,慕兰时也不能将眼前这个女子,同她上辈子斗了那么久的死敌联系起来。 高居庙堂,满身珠翠,出身名门永远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朝臣都说她铁面无私,从不为自己的亲族寻好处。 “不要,不要……”戚映珠一张芙蓉面上泪湿涟涟,她见慕兰时进来之后,还不住地往身后退,直直要撞上窗边的博古架。 慕兰时皱眉,知道她喝下了那酒,现在体内一定相当难受,便安抚她道:“小姐,您先不要着急……” 信香翻涌澎拜。 “不,您不要过来。”戚映珠偏过头,苦苦哀求她道:“我的潮泽期到了。” 她已经够伤心了,要嫁给那个半截身子入土的皇帝,逃出来后莫名喝了酒,却意外引来了潮泽期,不曾想还被她今日见过的慕大小姐撞见。 慕大小姐是方启序的乾元啊……她的未来光明,前途无量。 一想到这里,戚映珠便死命地咬住唇,偏着头说什么也不肯抬头,只忍受体内翻天覆地的汹涌之势。 急需纾解。如雪一般的双靥上,潮红渐渐泛浮而起。 可慕兰时一动不动,如玉山巍峨伫立。 戚映珠闭着眼睛,泣声问她:“您可以走吗?” 慕兰时却只是,皱着眉,转过身背过眼,没有做任何应答。 她还站在那里,戚映珠愣愣地看着她的身影。 她说着想让她走,却又无比希望她留下。 她这一生最敬重的无非就是自己的父母,最亲爱的就是自己的姐姐,却不曾想,一夕之间,陡然变换。 她只不过是她们的一枚棋子。 慕兰时忍着坤泽信香的绵延,最终,缓缓地睁开了眼眸。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 于是她决然地转过身走到了戚映珠的面前,捏住她的腕道:“您的潮泽期安定不下来了。”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上辈子自己情迷意乱时的感受,那药下得太猛了,或许有专门针对乾元的效果,戚映珠虽是坤泽,但同样被勾起了无穷无尽的潮泽期。 戚映珠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 第7章 慕兰时至今都还衣衫齐整,冠带掠过眉峰,说不出的清正端方。 一双凤眸光亮灼灼,似有燎原之势。 就是这样的眼睛,就是这样同样的青春。 戚映珠忽然觉得自己喝下酒,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么? 她不想同那老皇帝成亲,她想和自己年龄相当的乾君在一起。 于是她忽然就纵容慕兰时握住她的手了,望着她:“那您要帮我度过,是吗?” 她们都清楚“度过”这词的意味。 慕兰时轻轻点头。 戚映珠不自觉便靠往她的胸前,软实的触感似乎能让人安定下来,她依旧小声地问:“那我现在是不是病得很严重?” ……明明她是年纪更大的那个坤泽。 但慕兰时仍旧顺着她的话说了:“是,但请您放心。” 慕兰时想了想,说的却是:“我有经验。” 倒没什么必说自己是顶阶乾元,戚映珠只需要知道,她能够安抚她就可以了。 然而怀中的女子却抬起头,用一双泪眼模糊的杏眼,深深地望着她。 她的眉心,有一点朱砂,像神女落下的眼泪,灼眼烫人。 那是坤泽不经人事的印记之一。 “那小姐您经常做这种事吗?”她说得很委屈。 慕兰时一时无语凝噎。 “没有,”慕兰时低声安慰她,抬起纤长俊秀的手,轻轻撩起戚映珠沾湿的鬓发,安抚道,“我也是第一次。” 她说着,眼下竟然卧出一道淡蓝色的印记,宛如一枚精致的飞镰。 刀刃处的线条流畅而锋利,从眼尾起始,优雅地向内眼角蜿蜒,微微的弧度恰似弦月的一抹清辉。 ……听说,乾元的印记和旁人不同。 但戚映珠也没见过别的乾元的印记。 慕兰时牵拉着戚映珠的手,往旁边的拔步床走去。 掀开厚重密实的帘子,两人跌跌撞撞倒到了床上。 慕兰时只一边散发自己的信香,一边安抚戚映珠,让她不要害怕。 她的信香,不像寻常乾元一样具有攻击性和侵略性,而是优雅的兰花香气交织着白芷的淡雅药香,散发了一会儿,戚映珠已经安定了许多,只贪恋地吸取着。 任由慕兰时为她纾解。 白皙的手指撩起她乌黑如瀑的鸦发,露出其后稍稍凸出来的一块腺体。 慕兰时眼神暗了暗,她忽然想起,自己上辈子,就是这样同孟珚度过第一夜的。 她没有咬下去,而是说:“好些了吗?” “小姐,”戚映珠闭着眼睛,“还是不行。我好难受……” 她还在哭泣。 坤泽的状况如何,慕兰时再清楚不过了。 她倒在的怀中,一边一边地闷声哀求:“求您,帮帮我。” 帮她逃过既定的命运。 倘若不行,也比和那中风的老皇帝在一起好。 “好……”慕兰时声色低哑,应下了此事,她垂着头,按住她圆润的肩头,往她的后颈,深深地咬了一口。 腺体咬破,信香注入,丝丝缕缕的兰芷气,混杂着馥郁的清甜冷香,极度迷乱。 兰芷的芬芳本就清幽淡雅,飘散在春日里。可此时与那清甜冷香的凛冽交织,寸寸深入。 二者在空气中缱绻,似有若无的兰芷试图缠绕住那冰冷的气息,却又被冷香无情地冲散,又再度聚拢。 意识在这两种香的拔河中逐渐模糊,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足尖紧紧地绷着,脚踝骨凸起。 灵魂都要在这极致的香氛交融中,拉扯至未知的深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品尝一场危险诱人的禁果盛宴,令人既沉醉又恐惧。 想沉沦在迷人的错乱,又想挣扎着逃离危险。 眼角眉梢都溺出黄梅天的水色。 直到雪色溢出指缝,润泽方寸之间的沧海桑田。 慕兰时的眸色愈发低迷。 ……她清楚记得,身下的女人,在上辈子,她要如何唤她一声长辈的称呼。 这的确是迷人的错乱。 可她们年纪本就相当。 结契结束后,慕兰时本想松开手,可戚映珠却死死缠住她的腕不松开,非要插。进她湿润的指缝,迫得她继续。 空气中信香交缠,湿润甘甜,柔又细腻,丝丝缕缕地向下粘稠出汁液。 她湿润的鬓发,不停地如雪羽一般,扫过慕兰时的脸颊、脖颈、锁骨,乃至更多部位。 “乾君,小姐,”她哭着,求她继续,“您一定要来娶我好不好?我不想嫁给皇帝,我不想守活寡……” 慕兰时眸色忽然又暗了几分。 前世那些细碎的记忆,涌上了心头。 ……她记得,有人,在那天晚上,和她说过同样的话。 要她一定要来娶她。 于是慕兰时便心甘情愿地奉上了自己的一生,她是大族精心养出的世家女,成了乾元自然要对坤泽负责。 这才有她后来,不惜为孟珚肝脑涂地的事。 视线向下,掠过她起伏不定的雪间,赫然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梅花印记。 那是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唯一记得的事。恰巧,孟珚身上也有一个莲花印记…… 慕兰时闭上眼睛,回想起她这么多年的流浪和幻灭,没再迟疑,在戚映珠声声的恳求与喘息声中,缓缓应道:“好。” “乾君,”她仍旧哭着,“他们都让我进宫,我不想进宫,我还年轻。” 到了最后,她雪白的脖颈终于向后,弯折出快要痉挛的弧度,眼眶也热着,水打湿了全身,也沾染了她们的全身。 “我会。” 这是戚映珠从混沌中睁开眼,听到的第一句话。 第6章 006 慕兰时,她会什么呢? 听到这陌生的二字时,戚映珠愣怔住。 时间不长,但叠合了两世的记忆。 无法想象,自己还能够再活一世。 她重生了,造化弄人,竟然重生在这一夜。 决定她一生命运的这一夜——当然,也不尽然,也许是她决定浪掷命运的这一夜。 帐内,仍旧残余了满室的糜艳,几种信香交汇,教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慕兰时似乎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又平整,十分安心。 微微扬起的唇角,带着甜蜜的安稳;锁骨下是轻微的峦起,干净处,印着些暧昧的指痕、抓痕。 那是戚映珠昨晚在慕兰时的身上留下的。 慕兰时蜜色的肌肤年轻、柔韧。 和她彼时在大雨中抱着的湿皱的尸体,一点都不同。 那是她永生铭记的一夜: 大雨滂沱,雨坠如*银链,丰润沛然的秋雨连绵不断地下着,将天地都泡软都浸湿,也将她们淹没。 怀中的人唯一的热息也逐渐消散在了雨中。 戚映珠垂着头,任由冷的雨水热的泪水混杂划过脸庞,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慕兰时的名字。 直到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都涣散了。 往昔的繁华盛景、权谋争斗、血脉门阀,都在这一刻被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天地间,再也没有什么世家长女孤傲权臣,也没有什么高门贵女独断太后。 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困守漆黑的滂沱雨海上,一根断木,同一束枯草,紧紧相拥。 尘世天地,那么喧嚣,却又亘古荒凉。 在慕兰时生前,她所有的身份,都没有任何能够拥抱她的理由。 在她死后,她终于可以,尽情地、不受阻碍地拥抱她。 “慕兰时……” 兰时,春时也。 戚映珠狠命掐了自己一把,直到痛得呲牙,她才终于肯接受这个事实。 顺着细微滤进来的晨光,她缓缓地起身。 身上的酸慰感,仍旧提醒着她,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事情——那会儿慕兰时误喝下情酒,而她也喝了酒,乾元坤泽共处一室,干柴烈火,半推半就便什么都做了。 彼时她有多绝望呢?她才多少岁,绝不会愿意嫁给那个老皇帝。 是破罐子破摔吗?戚映珠回忆着。 或许是。 但看清来人是慕兰时后,她又莫名地多了几分期冀。 她是光风霁月、最正统的世家长女,说不会辜负她,就一定不会辜负她。 而戚映珠从小便墨守成规,循规蹈矩地按照父母的指示前进,一切都是为了家族,一切都是为了明日。 可她也有她这一生,唯一一次的恣肆出格: 那天晚上她哭得一塌糊涂,醉后求那位慕家大小姐能够娶她,能够让她不要进宫。 可事实如何呢? 慕兰时忘记了她。 甚至不辞万难地,要同那老皇帝的女儿结婚,婚宴热热闹闹,遍宴世家皇家,京城百里,绮绣攒枝,好不风光。 而戚映珠入宫时,皇帝中风,不良于行,没有举行任何婚礼。 第8章 可她终究还是经历了一次刻骨铭心的婚礼——不是她自己的。 不论是少女心事,还是家族光耀,都被封存在了她和她大婚那日。 戚映珠就躲在暗处,静默凝望着那一对新人,甚至极其大度地,压下所有期冀,再不奢求慕兰时的答案,晦涩祝愿她和孟珚幸福。 经年之后,她又再把这颗尘封多年的真心,埋葬在那位口口声声答应着说一定要回来娶她的乾君骨灰身边。 慕兰时错看了人,戚映珠也错付了自己的一生。 当然,她本也不该对她心存妄想,重来一世,这一点,她更清楚。 戚映珠思量着,衣服已经穿好了,她慢慢起身,却没有离开。上辈子她惊醒,看清楚了身边人是慕兰时后,张皇地逃了出去,默默傻盼着,慕大小姐会来娶她。 结果却是完全相反。她仍旧代替她姐姐入了宫。可她也在心中暗暗发誓,绝不会给那些人半点方便。 最后,她将该报复的人,都尽数报复干净了。有恩于她的人,她也还过了。 往事历历,如走马灯一般闪过她的眼前。重活一世,她有什么想要做的事么? 有些事情并非后天所能改变。 戚映珠又垂眸,落向床榻上熟睡的人——她忽然不想走了。 多呆一会儿,权作弥补。她这么告诉自己。 可就在这时,慕兰时却陡然睁开了眼,长睫扇动在潋滟的凤眼上。 “戚小姐。”慕兰时蹭地起身,稍显慌张地看着她,顺便整理了下里衣,遮掩红痕、掐痕遍布的肌肤。 戚映珠一时半会儿却无言以对了。 固然有遗憾之处,可她怎会没有怨言呢? 可同时,她也从来不曾抗拒过,尽管后者从来没有对她有过情意——上辈子难道不正是这样的么? 更多的时候,她总是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一遍遍,辗转反侧。 无数次陷入幻想,去品咂去回忆。 这位世家小姐,今日有什么要同她说的呢? 她和慕兰时之间,并不是什么旋踵转身就可以一笔勾销的事。 “昨夜的事,多有冒犯了,”慕兰时一边捡起地上的天水碧色的长袍,一边解释道,“但请您不用担心。” 戚映珠面无表情地睨着她:“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是坤泽,而您是乾元。” 她说话时却还将视线别开了。 原因无它,大抵是太久没有见到她,活生生的她,眼底有些感情会不自觉溢出。 要是从一开始就不抱幻想与希冀那该有多好。 看戚映珠一副似乎不愿在这里久留的样子,慕兰时心下一急,居然主动上前握住戚映珠的手,“我会同您成亲的。” 戚映珠遽然一怔。 她上辈子是不是就该多留一会儿呢?还是说,就是因为她仓促、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才让她悲情一生? 慕兰时深深吸了口气,稍显局促地笑了下,又道:“我昨夜许过诺,兰时乃重诺之人。” 重诺之人? 戚映珠盯着那双漆黑凤眸,企图瞧出几分只是用来安抚她的虚情假意。 但她无论如何也瞧不出,于是只能道:“乾君,你有这份心已经很好了——只是,家严已经说过,要小女入宫去。我不会同你成亲。” 她没再用“您”。 戚映珠看起来淡然无比,慕兰时却慌了。 她连衣服都顾不得穿好,便就着戚映珠的腕缠上了她整个人,埋首在她脖颈间——这样的动作激进又冒犯,但她再也顾不上了。 清甜的冷香仍旧萦绕扑鼻。 “昨晚兰时不慎同您结契了,”她解释道,一边攥紧手中力道,穿过戚映珠乌浓的发丝之间,“相信我。” 慕兰时身量高,在人群中都出挑的高,她锢着她,她便动弹不得。 戚映珠不喜欢慕兰时用“您”称呼她。 前世,她就是这样,在朝堂上,口口声声叫着“您”,却件件桩桩都为了另外一个人顶撞、对付她。 “我要走了,”戚映珠拍开她的手,“我家人一定还在找我。乾君,昨夜的事情还请你忘记吧。” 说完,戚映珠便背转过身,走出了房间。徒留慕兰时一个人,怔愣留在原地。 心底五味杂陈,但却有一种拨云见日的豁然开朗之感。 她记得清楚,孟珚身上,也有一处和戚映珠身上印记相似的地方。 那时她喝下了情酒,误得很深,记忆几乎全无,只记得自己标记过的女子身上,有一处花的印记。 孟珚身上也有。 并且这事还有蹊跷,孟珚一直都不允她同她永久结契。 先是说她们那一晚上不过是临时结契解决了问题,而后不再需要她时,又骂她无能。 是只喜欢临时结契,还是因为她无能? 抑或是说,那天晚上出现在她房间的人,根本就不是孟珚呢? 这个问题,慕兰时的心中已然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除了她那一次她误喝了情酒,一直以来都保持着清醒的状态,她和戚映珠,就是正常的交往、见面。 不过是方见了她未嫁,后来,她就成了深深宫闱中独守空闺的太后。 除此之外,她们再无接触了。 这位太后可不是傻子,精得很,到底不会无缘无故地追悼她,遑论超出君臣关系的礼节。 思忖已定。 慕兰时又缓缓睁开眼,眼前又是耀眼的三月春光。 她是个重诺之人。 这一辈子重来,那她该做的事便一件事不会落下。 有恩便要还恩,有情便要偿情。 她要将那些人施以她、施以她们的累累业障,尽数还给他们。 纵然现在戚映珠有些排斥她,也无妨。 ……哪家高门贵女,发现自己和别人一夜荒唐后会有什么好脸色呢? 慕大人上一世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可是饱尝了世间冷暖,哪有她低不下去的头呢? 何况是对真心爱护的人。 第7章 007 慕兰时又在房间里面等了会儿,才走出去。 她昨夜叫了心腹看守,心腹自会保护戚映珠离开,先到她的亲人身边——虽然她亲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眼下还需要她,定然不会贸然对戚映珠动手。 接下来,她得想想自己的事了。 上辈子她一睁眼就看见了孟珚,孟珚表示自己同她结契,慕兰时便一直想知道她是谁,孟珚百般推辞下还是不愿,最后“不经意”露出了皇家令牌,这才让慕兰时有所觉察。 因着慕兰时直接点明了,孟珚这才吞吐地说出自己是谁。 现在想起来,哪里是不经意露出,分明是蓄谋已久的计划。 慕兰时眸色黯了一黯。之后会发生的事情,还真是让人期待。 她推开门,还没走上两步,便听到一声清脆的女声叫她:“阿姊,兰时姐姐!” 能这般肆无忌惮地叫她名字和姐姐的人,也只有妹妹尧之了。 尧之不和她同姓,原因是她并非慕湄所生,而是慕湄此前的一个相好所生。 认母亲是要认的,至于这姓氏,就从了另外一位徐姓生母。 此前慕兰时等人倒是听过母亲的这事,捕风捉影了几年,母亲终于将小尧之接了回来。 世家大族固然重视名节,出身虽重要,但重不过掌握大权的人喜爱。 在此原因下,慕湄的几个孩子中,并不曾发生过像别家一般的嫡庶相争之事——一向严肃的母亲,还曾以此自夸过。 可一切都是表象。 有人从来不安好心。 “兰时姐姐,你昨天去什么地方啦?”尧之鼓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着,一边亲昵地拉着慕兰时的手:“大哥找了你好久呢!” 刚想到有人不安好心,这人就主动送上门了。 “大哥?他找我很久啦?”慕兰时垂着眸笑,抬手抚过尧之毛绒绒的后脑勺。 还是双丫髻的年纪。 可惜……上辈子,却也永远停在了这个年纪。 上辈子的尧之也如现在一般活泼好动,喜欢母亲喜欢哥哥喜欢姐姐,但上苍不曾垂怜于她,她才十三岁出头的时候,被诊治出了绝症。 而慕兰时彼时一头沉溺宦海,要为自己的妻子鞍前马后,无暇照顾自己的妹妹。 这辈子不会了。她会做一个好姐姐,至少,不要对自己的妹妹不闻不问。 尧之的眼睛更像她的生母,圆鼓鼓又带点浅褐色,不像慕兰时那样的漆黑如墨。 “嗯嗯呐,大兄就是在找姐姐,”尧之嘻嘻笑着,一直握着姐姐的手没撒开,“我今早起来就碰见大哥在外面找姐姐,他问我看见没,我说没有,他让我也来找,又让我往厢房这边来。” 他倒是知道人在什么地方。 慕兰时依然对着尧之笑:“那现在找到姐姐了。” 第9章 “是啊,找到姐姐啦。”尧之呲着牙,开心爽朗地笑,任由阳光浮在她脸上那些细小的绒毛上。 看见她的笑容,慕兰时有一瞬间的怅然。 她记得清楚呢,她们一家人,或是族中的亲戚,都曾担心过这个妹妹。 在她没出现前,她们难免猜测人出现了会不会抢走她们的东西;等尧之找了回来,却没有改姓,她们这才放下心,又不免有其它担心…… 可尧之并没有活到那个年纪。 慕兰时倏然觉得,自己上辈子还真是做错了太多事情。 “嘿嘿嘿,姐姐,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哦,晚些或者明天我给你送来吧!” 尧之的声音再度把慕兰时拉回现实,慕兰时闻言,怔了怔,“嗯”了声:“好啊,你给姐姐准备了什么?” “秘密!这是庆祝你乾元启序的!但是我要过两天才能给你……”她说着,声音又低下来。 慕兰时扬唇:“那我等着。”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音。 是刚刚还说在寻找她的兄长来了呢。 “兰时!你昨夜去什么地方了?母亲今早知道了,一醒来也跟着找你呢。”慕严隔着大老远,就叫她。 慕兰时轻轻抬眉。 方才心中的疑问有了解释。 慕严分明知道她在这里,却拐弯抹角让尧之先过来找。 他明明可以早些时候来,为什么不来呢? 看到他身边的母亲,慕兰时心下了然。 母亲现在年纪大了,早上起不了那么早,在家休沐时,还是很晚才起来。 慕兰时乾元启序,母亲自是要休沐在家的。 如此说来,慕严只不过是想让母亲看到,慕兰时才从厢房——这个不属于她的院落里面走出来。 几人很快走了过来。 慕湄面色不虞地看着她,道:“昨夜最后,宾客散尽,送客的时候却没见到你。” 还是败笔。 慕兰时不答话,低着头。 慕严就在旁边解围:“只是送客那一下妹妹不在而已嘛,其它时候妹妹还是在的,而且举止有度,我碰见的来宾,逢我就夸呢,说我们慕家子孙又多了一个好乾元。” “哦,又多了一个啊?”慕兰时玩味地抬眸。 /:。 “呃,怎,怎么了?”慕严脸色瞬间闪过一丝不自然,“妹妹是分化成了乾元呀。” 慕兰时说的可不是这个。 “我只是说,这个‘又’。” 慕湄早就听出个中意味,瞥了一眼兄妹俩人。 ——家中继承不产生纷争,一来是她对别的几个孩子都一视同仁,对慕兰时最为严厉而已。 真要论苦,慕兰时的确最苦,所以,慕湄对这种继承权在谁的言论,不无敏感。 像这等规格的成年宴,慕家也就堪堪一人才能有。 慕严显然意识到气氛的不对,连忙岔开话题道:“说起来,妹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似乎不是妹妹的院子吧?” “你昨夜在这里歇下的吗?”慕湄倏地皱了皱眉,问道。 昨夜人离奇地消失而不是出来送客,慕湄本来心情就怏怏,如今还知晓,慕兰时似乎还歇在别院…… 她本来希望慕兰时能够否认。 毕竟,家中就四个孩子,除了一个在边境,大的小的都在这里,慕兰时作为继承人,却这么坏规矩。 慕兰时回望母亲,言辞笃定地道:“是,孩儿昨日在此歇下。” 慕湄的眉头霎时间就皱成了“川”字。 她在这里歇下做什么? 这里不仅仅有兄妹几人,还有她身后的一些仆役,仆役嘴碎,说不定三两天就将慕兰时昨夜歇在别院的事情传了出去。 慕兰时至今还未婚娶婚嫁,这种事情说出去也坏名声。 差不多的世家知道了,哪会把自家的坤泽小姐公子许给慕兰时呢? 慕严却看似随意地在慕兰时身上转了会儿,然后回身确定母亲身后的仆役都在,便状似无谓地说:“昨天毕竟是那么盛大的日子,兰时下午又去赴了诗会,累了,回来倒头就睡了也不是大事。” 慕湄的眉峰依然拢起。回来倒头就睡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而在于这事情还有没有连带别的事…… 让慕湄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诶等等,妹妹你的眼下怎么有些淡蓝色?我还闻到了什么味道,尧之,你闻到了吗?”慕严忽而垂下头,问起小妹来。 慕兰时眼皮轻轻掀起。 她总算捋清楚了兄长的意图:与孟珚合谋,诈得她喝下情酒,然后又叫来母亲,为使其“眼见为实”,让她看到自己最信任的继承人从别院出来,以此引出她已经同人结契破身之事。 这同慕兰时的猜测相差无几,只是让她意外的是,她最敬重仰赖的兄长、极深挚热爱的妻子,却早在这个时候,就勾结在了一起。 为了各自的权势,将她,这个妹妹,这个妻子,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想到这里,慕兰时嘴角倏地一抽。 好啊,反正这辈子还长。也是她上辈子眼盲,连慕严这么拙劣的手段都没看穿。 尧之并不懂,只是猛吸了鼻子,继而道:“没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兄长,您闻到什么了?” 她仍旧不解地左顾右盼,甚至还看向了慕兰时:“阿姊,您闻到了吗?” 尧之现在不到十岁,远没有到能够闻到信香的年纪。 乾元同坤泽结契后,自然会流露出信香,何况是慕兰时这样的顶阶乾元? 乾元能够闻到同类的信香。 坤泽更甚,而几人的母亲慕湄,便正是一个坤泽。 “那……娘亲呢?”尧之没从哥哥姐姐那里得到答案,回头,结结巴巴地看向了慕湄。 母亲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是如此。 慕湄的脸顿时黑如锅底,因着身后还有仆役所在的缘故,没有直说,而是道:“走吧,我们进去谈谈。” “娘亲有闻到吗?”尧之仍旧不解,她都快把鼻子给吸破了! “你们几个,去把尧之带去玩。”慕湄语气沉沉,吩咐身后的仆役。 仆役连忙将尧之带走了。 她们也是有眼力见的,大小姐今天从别院醒来,这谁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不知道慕大小姐规行矩步,莫说歇在别院,就是吃饭的碗筷都是固定的! 还有适才公子所说的淡蓝色,那或许是乾元结契后的显现……因为每个乾元的都不同,她们又是中庸,不敢妄自揣测。总之,先听了家主大人的话,把小小姐带走才是。 *** “昨天夜里,发生什么事情了?”慕湄一踏入便站定,冷冷地平视慕兰时,却如俯视她一般逼人、不留情面。 目光如火炬一般灼灼。 她不是傻子,其实方走近别院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异香浮动的轻微。 她是坤泽,对乾元的信香敏感;再其次,慕兰时毕竟是从她肚子里面出去的孩子。 慕严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要为慕兰时开解:“母亲怎的突然这么严肃?也许兰时是昨天喝多了,便随便休息了下,也没什么事情发生呀。” “母亲大人,府中不是还有些宾客留宿么?叫上兰时,我们一块去辞别她们吧……”慕严又说。 此番宴会,邀请的人不在少,天南海北都有宾客赴宴,她们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慕家便为她们安置了住处。 这一批人还没送走呢。 但慕湄却不理会慕严,只道:“答话。你昨夜做什么了?” 她的脸阴沉沉的,一双凤眸斜飞,锋锐到几乎快要划伤人的程度。 慕兰时心跳如鼓。 母亲前世也这么问她,但那是许多天之后的事情了—— 在那段时间,慕兰时拒绝了所有适龄坤泽的婚约,把母亲气得半死。 她要为孟珚隐瞒,将所有事情一并揽下。 世人似乎都不晓得,为何她对公主孟珚一片真心坦诚,只当这世家小姐疯了、痴了。 最终把全家人害死,从此,第一世家的桂冠,落在了黎氏头上。 思及此,慕兰时抬眸,对上母亲的视线,沉沉道:“兰时昨夜,不慎和一女坤泽结契了。” 余光中,她瞥见大兄眼底的窃喜。 但最要紧的,还是母亲的态度。 “你和一坤泽结契了?” 第8章 008 “是,父亲大人,女儿不慎被一位乾元标记了。” 戚映珠低着头,眼眶都泛着红,语气哽咽。 台上的戚老爷和徐夫人脸上的不虞之色愈发重了。 她们至今都还逗留在慕府,原因无它,就是因为昨天晚上没有找着女儿去什么地方了。 而她们又同慕家人关系不近,根本不可能麻烦人家去找戚映珠。 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之后,戚映珠居然自己回来了,这当然让她们高兴了,但戚映珠一脸阴郁,似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第10章 她们便仔仔细细地盘问了一遍。 先前,戚映珠说什么也不曾开口,只说自己误喝了酒,然后睡着了。 徐夫人敏锐地觉察出她话语中的不对:“若只是误喝酒,何必拉拉杂杂到现在才说?还有,我怎么觉得你……” 她没把话说完,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戚映珠额间。 那里有一点,若有若现的朱砂痣。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让徐夫人的心一紧,没忍住就问了:“你昨天晚上潮泽期来了?” 戚老爷也在旁边问道:“夜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戚映珠可是要进宫面圣,去做那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的!倘若在这节骨眼上出了问题,她们一家人的如意算盘可就要泡汤了! 戚映珠开始不说话了。 终于,在父母俩人接连的诘问下,说出了刚刚的那句话。 她说,她被一个乾元标记了。 “等等,你让老夫缓一缓!”戚老爷当场愣在原地,仍旧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你和一个乾元结契了?和谁?” 他似乎太过凶狠了,都快到了目眦欲裂的地步。 戚映珠别过眼睛,更不敢抬眼望他似的,摇着头,似是否认也像是不愿指认。 戚老爷暴跳如雷,怒道:“你这是什么心性?明明不日就要进宫面圣,去做那母仪天下的皇后了,你却不依,昨天晚上偷偷跑出去,还喝了酒,和一个乾元结契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皇帝难道不就是看上戚家女儿分化成坤泽没多久么!这下,要是给皇帝知道了,戚家女进宫前同一个乾元结契了,戚家一家的头也甭想好好在脖子上呆着了! 戚姩在旁边声音微弱地道:“妹妹昨天不愿意,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是不是气坏了呀?” 她有一双和戚映珠相似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却闪烁着自己的小心思。 言外之意,戚映珠为了不进宫,胡乱编造了谎言,谎称自己和乾元结契了。 戚映珠不说话,眼睫只是孱颤着,一副相当柔弱的样子。 ——这副模样,换做以前的她,那就不是装出来的。戚映珠从小知书达礼,温婉娴淑,走路时都怕惊扰了一方生灵,这样的女子是从来不会说谎的。 哪怕是前世,她疯了一般地冲出房门,含着浪掷的微弱希望与那位乾君共度了一夜,回来后,却也不敢将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给父母与姐姐。 人总是在挫折中成长的。 她那会儿到底年轻、什么也不懂。 堪堪只是一位,在情动时,得了一位世家小姐、一位乾元的许诺,就可以将她从深深的宫墙中拯救出来了。 完全不是这样的。 后来,戚映珠就在那深深的宫闱之中,一步一个脚印,撞得头破血流,终于明白了一切。 这一世,没有人爱她,她便自己爱;没有人护她,她便自己护。 徐夫人却摇着头,道:“不是这样的,姩姩,你感受一下映珠的气息。” 结契之后,坤泽的气息自然会紊乱。 果不其然,戚姩低下头,吸了吸鼻子之后,忽然面色骤变:“映珠,你当真和一个乾元结契了?” 戚映珠很勉强地抬起眼睛来:“是的,阿姐。那酒中不知道有什么迷药,我一时情迷意乱,就不知道了……” 这是第一步。先告诉她们,她同一个乾元结契了。 那老东西要她进宫,一来是老来色心大发,二来也是听了宫廷方士的鬼话,说娶戚家的女儿当皇后能够冲喜。 说什么“完璧”,这一切都建立在“完璧”的基础之上。 前一世她没把这事告诉给任何人,父母就理所当然地将她送进宫中。 然而那老皇帝实在倒霉,中风后动弹不得,说着冲喜迎新妻,结果连戚映珠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 戚映珠就这样年纪轻轻守了活寡,换来了她父亲的平步青云。 但好景不长,戚父很快卷入储君之争中,没多久就革了职。而戚映珠再没起过重新任用他的心思。 至于现在就不一样了,她们知晓她昨日和一个乾元结契之后,一定会有所忌惮。 一来,能赴慕家启序宴的,也非寻常人;二来,若是给陛下知道了戚映珠已和别人有了结契之实,岂不是要衔恨戚家? 不管怎么说,戚映珠进宫的事,都得推迟一番了。 戚老爷并没有什么耐心,拉过徐夫人,低声商量着什么。 两人细碎的讨论声音,传入了戚映珠的耳朵里面。 时至此时此刻,他仍旧不相信,但在徐夫人的劝说下,戚老爷似乎信了。 但是转瞬间又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陛下一定会发现吗?要不我送点银子进去,打点一下内侍,看看能否通融通融……” “老爷,这宫中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况且对坤泽的检验也不走寻常路……”徐夫人担心的话语传来。 明明早就知道,所谓的“家人”,对自己只有“利用”二字可言,可在听到父母俩这么讨论时,戚映珠的心还是不自觉地凉了几分。 自始至终,她们都只是想从她的身上榨干最后的利益罢了。 真好,重活一世,戚映珠觉得最舒心的事就是,这些人,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这样,她报起仇来,就不会束手束脚。 夫妻俩商议已定,转过身来望着戚映珠。 徐夫人面色凝重地道:“映珠,你可记得,那乾元长什么模样?” 皇帝那边要应付,和哪个乾元结契了,也是一件麻烦事。 哪个乾元? 又想起方才一室旖旎糜丽,也想起慕兰时言之凿凿地说她会履行诺言,戚映珠忽而心中闪过一个主意。 “我,我没把那乾元认得太清楚,只知道她是一位年轻的女娘……”戚映珠仍旧说得小声,十分不确定道,“我害怕,没去看她的脸,还记得她说话声音温润,动作,动作也温和……” 说到最后,戚映珠竟然又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双靥染上酡红之色。 徐夫人和戚老爷对视了一眼,心里面不禁都咯噔一下。 昨夜绝大多数的宾客都已经散尽了,还留在府上的年轻女娘,乾元,还有哪些人? 她们可没有忘记,来赴的是什么宴会。 慕大小姐的乾元启序宴! 戚映珠仍用余光中瞟她们三个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慢吞吞地说:“但女儿慢慢想起那位女娘的样子了,有些熟悉,下唇还有颗小痣……” 这可糟了。 戚映珠模糊地说着那位乾元君的外貌特征,可戚老爷却越听越害怕、悚然。 看女儿讲得这么细致,若确有其事,他也不能发作什么…… 他总不能现在就带着戚映珠去找慕家人,要找出那个乾元吧? 慕家乃是当世第一名流,他哪里敢拂慕湄的面子!这事还是必须妥帖地保密为上。 “好了好了,映珠,你先别说了。我看你也需要休息,我们先离开慕府,回去从长计议。”戚老爷打断道,脸色愈发惶急。 虽然不能告诉慕家人,他心里得有个底啊。他得马上去确认一下,昨夜到底有什么年轻的女乾元在府上没走! 戚映珠听他这么说,似是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担心的眼睛,怯怯说:“那,父亲,映珠还进宫吗?” “先放放,不急这一时。”戚老爷懊恼地说。 要是被查出来,他一家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实在不行……想到这里,戚老爷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戚姩,心中暗暗生了别的念头。 戚姩又生生地打了个寒战,心中的不祥预感愈发重了起来。 一家人都流动着各自的想法,并不齐心。 戚映珠冷眼望着她们,只是在她们的目光投过来打量时,又恢复原先那种谨小慎微的做派,双靥泛红,低下了头。 没有人可靠,她只能靠自己。 *** 与此同时,慕家家主针对少主的盘问也没结束。 “居然这么草率就标记了一个坤泽?”慕湄气得发笑,“我本来想你才成为乾元不足半月,还没来得及给你说,你倒好,动作却是迅速。” 慕严仍旧一脸关切的表情,说:“哎呀,母亲大人,您不是乾元,这燎原期来的时候,是挡也挡不住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出那个坤泽到底是谁。” “找出那个坤泽是谁?然后做什么?”慕湄瞥了一眼慕严,问道。 听到这里,慕兰时也适时地抬起眼睛,若有所思望着自己的兄长。 他今天太过积极了。 上辈子慕兰时并没有见他这么积极过,大抵是因为,彼时慕兰时选择隐忍下来,不发一言。 其实那会儿,慕严便很是主动,想要戳破什么事情,但慕兰时守口如瓶,他想找机会,慕兰时也不给他机会。 慕严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妹妹现在已是乾元,同人家坤泽结契了,自然要负起责任来,找到人,同其人成婚才是。” 第11章 等的就是他这个回答。 慕兰时眼底闪过一丝暗芒,却不露声色,仍旧听母亲的安排。 “要兰时同那个人成婚?”慕湄重复了一遍,语气意味不明。 不论是兄长还是妹妹都深知,以母亲治理门户的惯常手段来说,这确乎是她会采取的方式手段。 两人都期待慕湄的同一句话。 第9章 009 “不行。” 出乎意料的是,慕湄果断地拒绝了。 兄妹两人脸上都闪过一抹讶然之色。 慕严犹豫了会儿,同慕兰时交换了一个眼神,似是在说兄长帮你一般,又接着道:“母亲,昨日启序宴,来的都是世家名流,兰时就这么把人给标记了……坤泽也不像乾元。” 慕湄表情严肃:“是,坤泽的确不像乾元。但兰时毕竟是我们慕家的乾元。” 是被她作为继承人培养的存在,昨日宴会人多杂乱,坤泽也有那么多,日期到时,意外纾解也不是没有。 在没有探听那坤泽是谁之前,慕湄当然不会随便同意一门亲事。 慕兰时之后结亲的配偶,应当对她们家族有所裨益才是。 “那妹妹可还记得,那坤泽长什么样子?”慕严敏锐地听出母亲语气有些松懈,很快追问。 记得最好,记不清也没有关系,像她妹妹那样的人,母亲愈不答应,她心底就会愈发过不去。 而且,她还不会说出那坤泽长什么样——毕竟是未婚配的坤泽,她一定要保护其人。 然后母亲一个不同意,他再私下为慕兰时商量商量,这不就和孟珚搭上了么? 然而,他的美梦很快就被慕兰时亲自道破:“孩儿…*…记得。” “记得?”慕湄同慕严,一起惊讶道,“那坤泽长什么样?” “女人还是男人?” “哪家的?” 慕兰时觑了一眼母亲、兄长面上的神情,心里面已经有了打算,面上却不显,一句话也不说,只将头低垂埋下。 慕湄的脸色并不是很好,又接着道:“告诉我。” “对呀,兰时,这坤泽是谁家的,你得告诉母亲和兄长才是呀,不然的话,对你不好,对那坤泽也不好……”慕严也在旁边友善地劝道。 慕兰时至今都还记得,上辈子,她的兄长也是差不多的路数,来劝说她对那坤泽负责——那个时候慕兰时觉得兄长说得相当有道理,而且两人关系极好: 在她幼时,兄长外出回来便常常给她带各地的珍奇特产,儿女的衣裳钗环、弓箭刀兵等物,一样都不少她的。 她对自己的兄长,自然是敬重仰赖的。 所以在上辈子,慕严见她不愿意说出那坤泽是谁,便体恤道,“兄长知晓你的难处,你不说便不说,但倘若有兄长可以帮上忙的地方,一切尽管提。” ……也正是此,在后面,慕兰时忤逆母亲意见,非要同那位不受宠的公主结婚,众叛亲离时,只有兄长“支持”她。如今看来,真是一桩笑话。 好啊。既然他这么喜欢支持她,那就让他支持便是。 慕严说这么多,做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让她和孟珚绑得紧紧的而已。 “是,兄长,”慕兰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意志勇气,这才道,“那坤泽是位年轻女子。” 仿佛说出这句话,已经耗费了她的全部勇气,她不能再说得更多、再更进一步了。 听到那坤泽是一名年轻女子之后,慕湄的脸色这才有稍稍松动的迹象。 与会者中的年轻坤泽女子,是哪些家的,她心里有数。 倘若兰时和这些家族成了,也不失却为一桩尚可的婚事,但是具体要不要同意,还要看看这坤泽到底是谁。 “母亲,您觉得这应该怎么办?”慕严又主动开口,表情十分关切,“这家年轻坤泽是哪家的?我们要去怎么寻到她?” 慕湄却还是没松口,道:“那坤泽,恐怕现在也急切。若是她告诉她双亲确有此事,恐怕,不日就有人登门拜访了。” 母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要把主动权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她慕湄的孩子,定然不能处于一个被动的地位。 特别是慕兰时,这是未来的慕家家主。 “是,母亲英明。那我们要不要做好准备?听兰时的话,那坤泽是与她永久结契了?”慕严说话时,仍旧有意无意地把话往那个方向上面拐。 慕湄淡淡道:“她还是第一次,知道什么永久不永久的?” 这是不会退让的。 “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昨夜毕竟发生了那种事情……我们还是要负责,只是还是静静观望一下,”慕湄又补充道,眼底忽然闪过一丝狠绝,“我倒是想知道,我们府中,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了情酒?” 还偏偏扰了慕兰时。 倘若她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去寻那位坤泽,要其人同慕兰时成亲,莫不是太草率了? 谁知道其中有没有诈? 慕严听到母亲怀疑,立刻也埋下了头,说道:“母亲所言极是,我们家乃是第一高门,这世上想要高攀的人无数,我们是要小心谨慎为上。只是……” 慕湄打断:“话的确如此,但不排除误饮的可能,先静观其变,毕竟兰时也是乾元家的首次结契。若没什么问题,那也可应下。好了,此事就到这里,我还有些事,要先离开。” 慕严连忙恭送了母亲,回头却发现慕兰时还呆呆地杵在原地,似是在想什么。 他连忙压下得意的唇角,又恢复了起初一贯的严肃、关心表情,上前拍拍慕兰时道:“兰时啊,你先不用担心。” 慕兰时惶惶地看着他,又抿着唇:“大兄……” “不用担心,兰时,你兄长我也经历了这种事。母亲先时的确不同意那坤泽进门,但是木已成舟,她不同意也没法,再说了,这是我们乾元君的责任所在。”慕严宽慰道,又旁敲侧击问,“那坤泽是否也是首次结契?” “大概是的。”慕兰时斟酌了下。 慕严肃然说:“既然如此,那就更要好好地负责了,才能无愧我们慕家的家风家训。” 他太明白她这个妹妹的品性了。她现在不说话,估摸着,一定是想同那坤泽成婚。 “是,兄长,到时候,兰时还能继续同您商议么?” “当然。”慕严答应得爽快。 慕兰时得到了兄长肯定的答复后,脸上这才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兄长,有您真好。” “我们可是兄妹啊!”慕严拍拍她的肩膀:“又是同样的乾元君!” 他又寒暄了几句,便借故辞去了,心情甚好,仰头看天,只觉春光明媚。 母亲那边不是重点。 关键是,要慕兰时觉得她亏欠了那位坤泽,要同那坤泽成亲。 这样,他的计划才能成功。 慕严高兴的背影尽数落进窗边慕兰时的眼中。 他倒是高兴。 只是,不知道他知晓昨夜的来人不是孟珚之后,又是什么想法呢? *** 孟珚至今都还在慕府中焦灼地徘徊,她一再让小厮通报,说她想进去见一见慕严。 然而,小厮却一直摇头道:“这位小姐啊,您还是请回吧,公子他不在。” “他去什么地方了?我找他去。”孟珚坚持道。 昨夜她不曾进去——这倒没有出乎她的意料,上辈子,孟珚也没有进去。 她也不知晓慕兰时到底标记了哪个坤泽,总之那坤泽估计也是个良家的,一觉醒来便觉得自己清誉毁了,直接离开,这就让孟珚捡了漏,正巧,她也不想和慕兰时有什么。 谁会愿意和一个没有相处过的人共度一夜呢?而且她还是尊贵的皇室女。 但问题就怪在翌日早上,那女子迟迟不出来,她蹲守了好久,却也找不到机会进去,而后终于看见一个女子仓促跑出来之后,她打算进去,却有仆役巡逻。 慕兰时定然是醒了,这时候她再进去,根本不可能骗到她。 没办法,孟珚只能继续留在府中,想要和慕严商量之后的事。她是偷偷从宫里面跑出来的,身份只有慕严知道,是以这小厮就当她是个身份平平的贵女。 “当真不行吗?” 那小厮讨好地笑,却不松口:“是啊,小姐,公子他不在,您下次再来吧?” 这贵女眉眼间竟有胡人之状,高鼻深目。稀奇是稀奇,但这也更坚定了小厮不答应的想法。 ——在眼下大祁,身上若有胡人血统,那亲长定然有一方上不得台面。 孟珚咬着唇,指尖都掐得泛白,她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好。” 她又变成了那个不受宠的公主,人微言轻,哪怕现在亮出了身份,恐怕都不能太震慑这个小厮,还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她太讨厌这种感受了。 仰人鼻息,任人施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骑在她身上,都能踩她一脚的感觉,她居然还要再来一遍。 第12章 那就再来一遍。 她素来看不惯这些世家大族,特别是那些能够继承家主之位的人。论起身份血统,她还是皇室的人,却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也就是此,她才选上了慕兰时。 没关系。她和慕兰时度过的日子长着呢,这次失利了,还有下一次。 “小姐,您还有别的事么?或者您可以将话告诉我,我代您传给公子。” 孟珚扬起了一个淡笑:“没有,没事,我下次自己告诉他。” 不论什么,她都可以靠自己做到。 决不让别人代劳。 说完这话,孟珚便戴上了面纱,匆匆地离去了,昨夜已经走了大半宾客,她留在这里已然是冒险。 还是快些离去为妙,宫里面还有人等着她呢。 然而,她刚走到门口,就便见一群人围在门口,似有检查之态。 孟珚心下不禁一紧。 她行至门口,没有回头的道理。 第10章 010 “那位小姐,还请留步。”清越如泉水击石的声音骤然响起,孟珚脚步一顿,心跳霎时而停,定定没动。 那声音她当然记得,是慕兰时的声音。久长的,在她身边耳畔,低吟响起的声音。 ——那是她上辈子的乾元君,也是她的驸马。 说起来,她还有些愧对慕兰时。尽管大祁不似前朝严苛,未有驸马不得居于高位的明确规定,但这仍旧对慕兰时的仕途有一定影响。 慕兰时是世家名流慕家的长女,她的人生,极其广阔。 做不做官都可以,因着她毕竟还有宗族为依靠。慕兰时博洽多闻、通才练识,擅音律,精书法,闲散一辈子不出仕也无妨,还可教教族中后辈,是以她并不在乎“驸马”身份所带来的拘束。 慕兰时当年还认真地同她说了这个可能。 但孟珚才不干呢,若慕兰时不入仕,她费尽心机骗她喝下情酒算什么? 她用尽了手段,催慕兰时在仕途上面前行,要和从龙有功的黎家争斗。这对向来以第一高门自诩的慕家有些困难,但慕兰时还是做到了。 终于孟珚如愿以偿,得摄大权,也施舍给了慕兰时名分。后者呢,削了官职,去了她的院落里面待着。 接下来的事情孟珚懒得回忆,慕兰时毕竟是名流,到了生命尽头,都保持了绝对冷静。 再重来一世,孟珚还是有把握拿捏住她。而且,上辈子慕兰时死后,她虽然把那些乾元接进府中夜夜笙歌不停,但是她一闻到那些乾元的信香就恶心。 更别说,碰那些乾元了。 毕竟她的驸马是顶阶乾元。和慕兰时在一起时,孟珚总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但现在不是追溯那些复杂情绪的时候,慕兰时已叫住了她。 孟珚转过身来,慢慢地抬起了眼睛,衔上慕兰时的视线。 她的心跳如鼓。 慕兰时发现什么端倪了吗?又或者是说…… “姑娘,从这个门出的贵客,要出示拜帖。”慕兰时语气轻飘飘的,和她同别人说话时别无二致。 孟珚狂跳的心这才稍缓下来,她牵动了下嘴唇,于面纱下露出笑容:“抱歉,是我没听清楚。” 她今日来当然做了准备,慕严给她找来了拜帖。 慕兰时甚至没接过拜帖,只是让手下小厮查看了那拜帖,便道:“好,让这位小姐走吧。” 她就这么轻松地放她走了,目光居然一丝一毫都没有在她的身上多做停留。 ……上一辈子才不是这样,上一辈子走到哪,慕兰时的视线就黏她到哪里,孟珚几乎都到了一种厌烦的地步。 她彼时就笑着对亲信道,真是怎么赶都赶不走慕兰时,说她烦。 可她真的不注意她,只当她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客人不多给眼神时,孟珚心情又不舒畅了。 她落寞离去的背影,悉数落进慕兰时的眼中。 这还是个开始呢,瑶光殿下。 慕兰时收回目光,又吩咐下人备马,“我要去一趟元文街。” 她虽想再知道戚映珠的事,可却不能冒这个风险。直接在府中光明正大地去找,那样,反倒是坏事。 不如先去拜见一下她的恩师。 元文街上住了她的师傅,提起她的师傅孙先,那又是一桩憾事。 下人备好马准备出去,慕兰时又遇着了和她一起出去的族中耆老慕迭。 女人已生华发,眼神却依然矍铄,炯炯有神。 这是个老人了,是个比她母亲年纪还大的乾元,因着年高德劭,在族中声望很高,族中很多决策都免不了慕迭的参与。 慕兰时在生前,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她是个好人,毕竟慕迭曾在朝中官居九卿高位,高门中这样的老人致仕后管理大家族,屡见不鲜,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她。 直到将死,她才知道,慕迭早就对母亲以一坤泽之位居于家主之位心怀恚恨,同时也想扶持自己的孩子上位,便同慕严合作——当然,慕严没告诉她,他自己的真实目的。 毕竟慕迭还是想保住慕家的。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 但慕兰时面上不显,仍旧笑着打招呼道:“姨母。” 慕迭温和地笑着:“兰时啊,恭喜你乾元启序,这才是我们慕家的真门户啊。” “姨母谬赞了。”她谦虚道。 慕迭又寒暄了些别的,字里行间俱是关心。 上辈子,慕迭也说过恭喜她乾元启序的话。现在慕兰时看清楚了,说是恭喜,心里面估计恨得牙痒痒,慕湄虽然是坤泽,几个孩子却都分化成了乾元,她能不着急么? 多一个乾元,就多一个家主继承人的可能,就会威胁她的地位。 她干的那些腌臢事,便会有暴露的风险。 慕兰时最后告诉慕迭,她要去见自己师傅后,便辞去了。 她最后道:“姨母,侄女先走一步,咱们之后再叙。” 慕迭笑呵呵地答应了,等人一走,就慢慢收敛了笑容,掐着手指,算起了时间。 她想,留给自己的时间的不多了。 *** 师傅住在元文街,是条僻静的路,进来之后,慕兰时便叫车夫放慢了速度,不要惊扰了这里的清净。 孙先其实是慕兰时的师傅之一,曾经也入仕过,但或许是碍于门第出身,官位并不高。但是她学问渊博,后被延请到了慕家的私学。 其授业之际,引经据典,析理入微,将治国安邦之策、理政驭民之术,一一教给了慕兰时。很大程度上说,慕兰时前世腕下翻起的飒然风雨,便是有了孙先做云,才有之后。 而师傅早就警告过她,不要太相信孟珚等人,只是她那会儿实在是猪油蒙了心,一生劳累,俱是深恩负尽。 思虑间,慕兰时便到了孙宅。 宅院清净,不染尘埃。 一条石子路通向会客厅,径侧的花卉草木,列布有次,都修剪得整饬。这是师傅的习惯。 门童见是慕兰时来了,眼皮子稍稍地一抬,招呼道:“慕大小姐,我这就去告诉师傅,您来了。” 孙先的门童大多都和孙先差不多,并不趋炎附势。但慕兰时确乎是孙先最好的学生之一,大家免不了会对她另眼相待。 慕兰时温和笑了笑,静等师傅请她进去。 孙先正在泡茶,见慕兰时进了,也为她倒了一杯,一边闲闲道:“今日来找老妪,有何安排?” 她却是觉得自己这学生变了。 以前慕兰时的眼神极其锐利,像春风里面摇荡的星火。又太过聪慧,她老是担心她慧极必伤。 只是今天的眼神似乎又有变化——不尽燎原的火渐渐退去了,像覆了一层雾。 慕兰时拘谨道:“兰时近日乾元启序,故来看望师傅。” ——说起来,她的启序宴,都不曾邀请孙先,一是因为门第,二是因为孙先不会来。 倘她要来,慕家还是愿意为她开这一道口子的。 “哦,乾元启序啊,我知道你会变成乾元的,”孙先幽幽地望着她,“嗯,那大概也要入仕了吧?” 分化成什么,并不一定要等到成年之日,有些特别出色的人,早在少时,就能通过某些手段看出。师傅大抵说的是这个。 慕兰时答道:“是。” “入仕之后,务须收敛锋芒,不可处处逞强显慧,你还年轻,根基不稳。常言慧极必伤,过慧易遭嫉恨。行事当沉稳持重,多察少言,勿急于展露己才。于同僚之间,谦逊温和,莫要特立独行,以免树敌过多。” 师傅徐徐说来,同上辈子一模一样。 慕兰时听得心中感慨,她上辈子,可太“轰轰烈烈”了。 孙先招待了她喝了杯茶,便又让慕兰时陪她下棋,也不问她之后的安排。 慕兰时的棋艺不是孙先教的,而是另外一位师傅——那位师傅还教了慕兰时跳舞与音律。 “嗯……”孙先看着面上棋盘的死局,忽而笑了笑:“你不必让我。” 第13章 慕兰时说:“师傅,学生没有。” “还没有呢?”孙先啐她一句,扯起嘴冷笑:“我听伏善语说,你自创了一种舞,什么时候跳给老妪我看看?” 伏善语便是教慕兰时跳舞、音律和下棋的那位师傅。 慕兰时没吭声。 “就知道你们这些世家大小姐不愿意。”孙先了然地一笑,便不高兴,赶客了:“好了,今天赢了你,你的使命就到这里,快走吧,只不过,眼下还早,你去玉漱坞拜见拜见周大人吧——” 玉漱坞地处乃是大祁都城内最繁华的一条长街。 坞主周元籁,极其富有,官居要职,同时也很有才情,常常盛情相邀诸多名士前往赴宴,连带着和他交游的人,并称“玉漱十八友”。 慕兰时自不在其中,她的门第,便表明了她不需要仰赖另外一个富豪出名。 而且……这位周大人的巨富钱财,来路似乎并不正。 但师傅要她去,便意味着,要她去结交。 也是为她之后的仕途铺路。 慕兰时应下了,说过几日就去,辞去后便打道回府。 府中的宾客渐渐散尽了。 戚家人昨日逗留在府中,今日说什么也得走了。 戚映珠离开时,已是夕照日暮——门口就又只剩几个小厮等候了,检查过她们的拜帖,又恭谨地让她们离开了。 戚映珠静静跟在自己父母身后,没怎么做声,往车上走。 她今日坦白后,家人的态度变得模糊不清了。 戚映珠现只在想,自己早上,从窗边往外面看,能够依稀看见哪个挺拔修长的人影站在门口迎来送往。 上辈子暂且不论,这辈子还拉着她抱着她说要对她负责…… 承诺而已,嘴皮子上下一动,便是个承诺了。 都是中听不中用的。 “二小姐,您在想什么人吗?”倏地,丫鬟觅儿的声音响起,趁着搬来脚凳的功夫,小声问自家小姐。 戚映珠怔然,扶住车辕的手凝固,沉默片刻后才缓缓说:“……不曾想过。” 第11章 011 “走吧,随我上车来。”戚映珠很快招了招手,示意觅儿跟着她一道。 她本应该和她姐姐戚姩一辆车,可养父母似乎有话要同戚姩说,便重新分了车辆。 是以觅儿才能同戚映珠一道。 觅儿连连点头,跟着上了马车钻进车厢里面。 她仍旧是少年年纪,一双杏眼顾盼生辉,对什么事都好奇,尤对这京都内的一切。 上辈子的觅儿亦如是,但是,她是戚映珠的贴身侍女。 从此,陪着她,赔出了自己的整个青葱岁月—— 戚映珠本来满心绝望地进宫,纵然如此,她也没想着要拉谁下水。她甚至还为那些侍者赎了身契,让她们自己走。 ……而觅儿是唯一一个陪她留下来的人。 她和觅儿,上辈子也没共同经历过多么波澜壮阔痛彻心扉的事,只是,戚映珠一想起,一位和她同样青春抑或更年轻的女孩,同她一样,葬送了自己的所有青春,便心疼不已。 戚映珠不是薄情之辈,觅儿对她的好,她全都记在心中。所以她当权之后,很快找来了觅儿,还要再赏她金银财宝、许她富贵荣华,为她一中庸破例云云…… 按理,中庸只能同中庸结亲,但是有太后懿旨,这空隙便大了。想和乾元君、坤泽君在一起,也是简单容易的事。 可是,那会儿的觅儿抬起头,目光直勾勾看着她,露出一个羞涩的笑,说“奴婢早就过了这个时候”时,戚映珠这才恍然觉悟。 觅儿的眼角也攀上了细纹,眼睛的光里面也像她一样,萧萧索索,伶仃了大半辈子。 她们的绮梦华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烂在深深宫闱里。 岁月悄无声息凋零,烛火一夜弱过一夜。绫罗裙在箱底揉皱褪色,金耳坠在妆奁中斑驳黯淡。 她上辈子没问过觅儿。觅儿愿意么? “二小姐二小姐,”觅儿仍旧在叽叽喳喳地说,“我们明日就出来玩好不好?听说玉漱街非常繁华,大道笔直宽阔,夏天的时候,那些梓树枝叶又宽又肥,再热的太阳都照不进来!而且树旁还有清流潺潺……” 戚映珠心念一动,露出笑来:“好。” “二小姐真好!”觅儿露出两排齐整洁白的牙齿笑。 她想,能够这样和二小姐一起一辈子,就已经知足了,二小姐去什么地方,她就去什么地方。 “只不过,明天大概不行。觅儿,我们得晚几天再去。”戚映珠忽地又说了一句。 觅儿眨眨眼睛,似有不解:“怎么了,二小姐?” 戚映珠没直接回复她的话,而是说:“等等罢,明天,老爷夫人心情不会很好。得等他们心情好了,主动求我出去才是。” 觅儿愈发摸不着头脑了,疑惑地看着戚映珠。 二小姐这是来京城一趟变糊涂了?还是被京城这些风光的美景迷得晃眼了? 怎么突然这么说? 她是府上的奴婢,府上人怎么对待各位主人,觅儿心中也是有数的。 夫人老爷,对二小姐的态度虽不至于苛刻,但有大小姐相比,那肯定有问题。 至少,二小姐适才所说的什么“主动求她出去”,觅儿更是闻所未闻。 二小姐在家里面,事事都听从父母安排,一举一动都要是大家闺秀,哪有父母长辈对女儿屈膝卑微的呢? 她想,二小姐肯定是被京城的风光晃花眼睛了。 *** 另一处车厢里,人多,空间宽敞,气氛却是紧张至极。 戚姩一双秀气的黛眉拧得紧实,焦急地握着徐夫人的手问道:“娘,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妹妹她不能进宫了?” 妹妹本来就是替她进宫的,而且也是钻了“戚家女”的漏子,倘妹妹不能去,那她这个货真价实的戚氏女儿就应该去了! 那老皇帝听说路都不能走了,她才不要进宫呢! 徐夫人回握了女儿的手,小声安慰道:“没事的,姩姩,我和你父亲,都会为你考虑……” 戚姩却不满于这种推脱的话,而是直接问戚老爷:“爹,妹妹她不进宫的话,我怎么办?妹妹为什么就不能进宫?” 徐夫人戚老爷质问戚映珠的时候,她不在,只是零零碎碎从母亲那里听来了些话。 戚姩很怀疑妹妹所说这番话的真实性,万一是戚映珠随口瞎编的呢? 虽然映珠妹妹自小纯善,但毕竟是婚姻大事,说谎也不是没有可能。 戚老爷眉头都快成“川”字了,他说:“你娘没给你说么?” 徐夫人毕竟也是有经验的坤泽,真发生了什么,细心体会,她还是能够感觉到一点点。 徐夫人投来一个“确实如此”的眼神,戚姩这才稍稍定了心神,但很快又说:“那我们家谁进宫?” 她本来也就只关心这个。 戚老爷道:“先放一放,待老夫请人去打点一下陛下身旁的内侍……看他们能不能放开宽限,让你妹妹进宫。” 徐夫人迟缓思考了片刻,“夫君,这事能完全行得通吗?要去打点哪位内侍啊?说不定我母家人能够帮上忙。” 戚姩一边听着她说,一边把她的手攥得更紧,小声嗫嚅着“娘,我不想进宫”。 烦躁的声音回荡在戚老爷的耳边,他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哼道:“能怎么办?先只能应付陛下那边了!我和陛下内侍从未有过结交,倘有人发现端倪,发难于映珠并非完璧,我们一家人不就是完蛋了么?” 陛下是来下了手谕的!这是金口玉言,说出去不可能收回的。 陛下还许了他官职侯爵的好处,未来一片通途坦荡,他当然要谨慎对待了! 徐夫人隐隐约约听出戚老爷的言外之意,便严肃地说:“反正,戚中玄,你得答应我,说什么都不能让姩儿进宫,我就这一个女儿。” 她不想让她的女儿进宫守活寡!说什么皇权富贵,她自己的徐家也算是小豪族,保姩儿一世无忧还是没问题的! 然而,戚老爷却没直接回复,满脑子都是陛下之前给他许的诺言。 高官厚禄,外戚国丈,谁听了不心动? 至于亲生的还是收养的,那都不重要,只要她们能够作为戚家女儿进宫,这便是一件顶顶好事了。 女儿的喁喁细语、母亲更为直白大声的话语断断续续地涌进了戚中玄的脑海里,将他畅想的康庄大道打扰得无影无踪。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说:“好了,不要再说了!” 他意已决,只等一个机会。 第12章 012 大概是期盼什么就来什么,皇宫的内侍很快就来了驿站。 戚老爷本说不让徐夫人跟着,他想要一个人,但徐夫人死活都要一起听。 无法,毕竟是在皇帝使者的面前,戚老爷没办法说谎,只让陛下放心,说休整几日,一定将小女送进宫中来。 第14章 内侍似是赞许地点着头,手中拂尘甩了又甩:“好,有您这句话,咱家就放心了,那么这些日子,您可在这等着。” 她细长的吊梢眼在这两人之间晃来晃去,仔细观察这俩人的面貌神态。 这两人看起来都心事重重,这戚老爷倒是希望将自己女儿送进宫中,可是看一旁的女人表情,却不一样。 大抵是不愿意让戚映珠进宫的。嘶,这一对夫妻,怎么还不齐心呢? 诚如内侍所想的那样,一边座位的徐夫人,眼底都快蹿起火苗来了。 “不过陛下也是派咱家先来问问,咱家这就先走了。”内侍这么说着,给这两人浅浅地行了个礼,便做准备离开了。 出来后,旁边候着的小太监立刻迎了上来,问道:“安大人,如何了?我们现在直接回去?” 内侍继续用那细长的吊梢眼望着他,说道:“能如何?陛下的旨意,还能有收回的道理么?” 小太监被她训斥得瑟瑟发抖,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至于回宫么,先不急。” 小太监闻言,诧异地看向她,似是不明白。 内侍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的光。 其实,她方才说皇帝的旨意无法收回,自己心里面也没底。她虽然是受了陛下之托前来问候,但同时还收到了一封威胁的信。 那传信的人多半是不愿意让陛下新迎娶一位皇后的——随信附的,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几个人名和地名。这些都是她这么多年的罪证所在。 等读到信的尾部,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能知晓她这么多罪证,且能送到她手上的人,定然不是简单之辈。 ……兴许是那几位殿下,不愿意让这个风烛残年的老皇帝续弦,怕新来的人污染了皇宫。 ——上头大抵也没多看重这事,不然早就将这家人请进宫中款待了。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位“殿下”不愿,才使得对戚家的招待不过如此。 安内侍揉着太阳穴,告诉自己不要深想了。 不管是哪一位,她都得罪不起——陛下这病恐怕活不了几日了,皇权交迭之际最忌讳站错队。她想。 既然这位藏在暗中的殿下不愿意让坤宁宫再入主一位娘娘,那她便要看着点办事了。 这边给陛下传达的旨意她也做到了,回去如何给陛下说,便是她自己要解决的事了。 要两不得罪。至于这位殿下是谁,她不用知道,她只需要知道,那位“殿下”,不愿意让戚家女儿进宫。 *** 等这内侍一走,徐夫人便立刻气势汹汹地质问戚老爷:“戚中玄,你给我说说,不是说推迟吗?怎么又成一定将女儿送进宫中去了?戚映珠现在这样,一定不能进宫!” 戚映珠不能进宫,姩儿不想进宫,换言之,这事就不能成,谁都不可以进宫! 他答应了,人从哪里出? 戚老爷这会儿面色还是平静的,他仍旧打算安抚徐夫人:“夫人稍安勿躁,这君命不可违抗啊。要不,我们就找人查一查映珠,看她是否说谎了?又或者,我在车上说过的,我去找内侍说情……看能不能瞒过。” “这怎么好瞒?”徐夫人摇着头拒绝,“我去打听过了,宣帝朝不就有个坤泽,入宫时被人发现他失了身,诛了三族么?” 戚老爷不说话了,以族诛,他肯定不愿意。 他身上可是肩负着光宗耀祖的使命,不可能反害了一族。 “总之,要仔细查戚映珠……也可以,”徐夫人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这事交给我。而且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结果,但是,你直接允了皇帝是何意?” 映珠不能直接进宫,风险太大。 “但也不能让姩儿去。”徐夫人抿着唇又说,“姩儿这才多大岁数,而皇帝又多大岁数,进去了不就是白白守活寡吗?你刚刚做的决定,太仓促了。” 戚老爷似是觉得不爽了,终于斜她一眼:“二女儿有事不能进,大女儿不想进,陛下的使者已经来了,我也答应了,我们家还有坤泽可去么?现在你就只知道说什么,戚映珠不能去,戚姩也不想去……” 他还冷冷地笑着。 他这妻子果然没有什么远见。不管是戚映珠进宫,还是戚姩进宫,对他来说、对家族来说都是一样的。 徐沅真是个拎不清的。 这般嘲弄,让徐夫人脸上倏地出现了一缕愠色。 “是,女儿都不想去,我们应该再缓缓的。”她的眉心已有隐隐皱起之势,语气极慢、极慢地道。 嘴角略略抽搐。 然而,戚老爷却无所谓地说:“能缓出什么结果来?不是小的去,就是大的去咯。戚映珠去不了,那就戚姩去……你干吗用这种眼神盯着老夫?” 看徐夫人脸上愠愠,他又哂道:“怎么,你去?” 这嘲弄的两字“你去”,直接点燃了徐夫人的怒火。 “哎呀,你懂什么……”他无所谓地说着,转过身去,没注意身后熊熊燃烧的火焰。 徐沅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又骤然起身骂道:“你这老匹夫,*分明就是自己想要贪图荣华富贵,现在卖女求荣!我看我们娘几个不怎么愿意去,而你这老匹夫却巴心不得自己上!” “你!”戚中玄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懂什么,闭嘴!” “怎么,你就恨自己是乾元?乾元不也行么!你别以为你在外面做那些腌臜事老娘不知道……”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 哐哐当啷,器皿滚落、摔碎的声音响彻了所住的院落,惊得众人都在寻找是哪个地方传来的声音。 驿站里面的确住了三教九流,可这里乃是天子脚下、皇城根上,哪里经得起这样乱来? 正在庭院洒扫的觅儿听见了当啷的吵架打架声音,吓了一大跳,扶着胸口好不容易稳住心神,丢了扫把跌跌撞撞地去自家小姐住的地方,想去安抚小姐。 可打开门,却发现戚映珠只是神色淡漠地喝着茶,觑她一眼,极淡然地让她宽心,说吵不了多会。 “他们现在不开心了,一会儿,就要过来让我开心了。”戚映珠说着,又撇去一口茶上浮沫。 觅儿一句话不敢说,看着小姐那柔冷疏朗的模样,第一次生发出恐惧。 夫人和老爷都打起来啦,大小姐都在焦急地找人帮忙,二小姐居然说他们还会让她开心? 一定是京城的花花风景太过迷人眼了。 觅儿紧张地拿起一杯白水,不多时,就有人叩门,说是翠红来访——这是夫人的贴身丫鬟! 她说,给二小姐带了一副华丽的头面来,刚到京城劳累多时,不曾空带着她这个女儿出去,且她坤泽至韶的时候,没送什么像样的礼物,夫人就将这副珍贵的头面送给二小姐。 觅儿听得一愣一愣,杯中的水一口未动。 翠红刚走,一小厮又来了,这回是老爷派来的人,直接给了映珠一枚令牌和大几张银票。 银票数额大,但最管用的还是那枚戚氏令牌——这可是象征她们身份的东西,只在家主手上留着,据说连大小姐都借用不到呢。 这会儿,却给了二小姐,让她出门游玩的时候带着? 不过一日之内,夫人老爷怎么都像转变了性子似的?以往爱护是有,但从未像今日一样。 尤其是老爷。 觅儿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眼前的那杯白水,只是一个劲地“咕咚”吞咽着唾沫。 杯中的水没动。 觅儿却想起白日二小姐所说的话。 二小姐是不是哪里变了? 对于此,戚映珠却表现淡定。 这俩人都各怀鬼胎,一番争吵之下,都觉得眼下笼络她才是当务之急。 那她要受着好了,她上辈子却没受过这种好。戚映珠想。 这还只是个开始,求人本不应该是这种态度。一副头面,一枚令牌几张银票就打发了? 戚映珠不禁唏嘘地想起自己前世遭受的骂名。 她毕竟是个什么人人喊打的“老妖婆”。 连亲自见她都做不到,谈何诚意?至少有些人……还是明面上把话说明了。 思及此,戚映珠倏地一愣,将这莫名多出来的念头压下。这是她自己的家事,和其余人无关。 当啷滚落、嘈杂吵闹之声似仍在耳畔,她想,她要慢慢地同这些人玩——刀不割到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痛的。 第13章 013 觅儿虽然也觉得小姐哪里变了,但她眼下最关心的还是可以出去痛痛快快地玩! 她本来以为自己只能偷偷地出去,毕竟二小姐在府中不算受宠,没想到…… 夫人老爷不仅主动送来了各式珍贵东西,还要让她们出去玩,见见京城的市面! 觅儿心旌摇曳,一整晚都没睡着觉,就等着翌日和二小姐一道出去了。 她第二天也起了个大早,替戚映珠梳妆的时候也不曾停下碎碎念: 第15章 “二小姐,你知道京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么?” “小姐小姐,我听我姐姐说,有条小巷很神奇,传说里面住过一只妖精……” 戚映珠对此并不感兴趣,她对京城内的一切都兴致缺缺。上辈子她什么都经历过了,这些都不入她的眼睛。 若非为了满足觅儿的心愿,她其实并不怎么想出门。 但出来一趟也好,便于她接下来的布局。 妆扮完毕,觅儿同铜镜中的戚映珠对视了一眼,然后发出了由衷的慨叹:“二小姐,您生得真是太美了。” 美到,人心尖尖儿都要一颤的地步。 乌发如坠,玉骨纤柔。双靥似雪如瓷,眼中充盈光华,明珠生晕,上挑的眼尾似乎又能随时漾出水来。 戚映珠笑了:“是吗?” 上辈子的觅儿也说过这样的话,然后她便进了宫。 再美丽年轻的皮囊有什么用,却还不是要嫁给那个老皇帝? 半死不活、半截身子骨入土的老皇帝。 觅儿一怔,连忙说道:“当然啦,小姐,不是觅儿拍马屁,您当真是觅儿见过最好看的人,嘿嘿……我猜,我们今日出去,您要是肯下车,一定有好多人看您。” “看看您这眼尾!”觅儿笑着,一边虚虚指了指铜镜里面。 是啊,看看这眼尾,以往的日子,多年轻可爱啊。可不过是几日功夫,入了宫之后,眼角眉梢,俱是恨水凄然。 戚映珠的心沉了沉,招呼了觅儿,“走吧,你不是想出门看看么?” “好!”觅儿开心地答应了。 她不知道二小姐和夫人老爷之间发生了什么,总之,只要二小姐好,她也好,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 车厢里。 “二小姐,您以前来过京城吗?”觅儿兴高采烈地同戚映珠交谈,举起的车帘子从来没有放下来过,“这些我在江南都没见过呢。” 京城壮阔,建筑巍峨高大,街衢宽阔笔直,皆非江南水乡的婉约精致所能比拟。 “来……这回是第一次来呢,”戚映珠轻轻道,“你若是瞧见了什么喜欢的小玩意儿,便告诉我,我让车夫停下来。” 觅儿开心极了,歪过头,“那,小姐,我们下来走一走路可以吗?” 笔直宽阔的街衢,真令人神往啊! 戚映珠允了:“好。” ……她今生是不可能有这般少年心性来体验人生了,那好,也得有人代她一回。 其实,也是一种偿还。 *** 觅儿显然为这次京城之行下了大功夫,竟然连哪条道通往哪条道都记得。 真好,她上辈子,却从没听觅儿这么活泼开朗地说过话。 她自己死气沉沉了,总得让别人快乐不是? “对啦,小姐,”觅儿神秘兮兮地靠近她道,“您知道这条街上有一处别墅么?” “玉漱街上玉漱坞,金砖铺道玉为柱。” 这是京城三岁童子就会吟唱的歌谣,玉漱坞的繁华可见一斑,那里集结了世家名流,名士数不胜数。 更何况她这个活了两辈子的太后呢? 不过,戚映珠却还是道:“我不晓呢,你且同我讲讲。” 觅儿这才笑嘻嘻地为她介绍起玉漱坞的繁华。 什么“玉漱春晴”,乃是京城绝景之一云云,又说玉漱坞的主人多么富有,王公贵族都斗不过等等…… “哇。”戚映珠感叹道:“京城果然就是京城。” 觅儿说得口干舌燥,却还意犹未尽:“话说回来,那玉漱坞里面有许多风流名士,肯定也有适龄的乾元!那前面停了许多马车牛车的地方,大概就是了吧?” 戚映珠望了一眼,道:“约莫是吧。你都介绍了那么多……不如去瞧瞧?” 正巧,戚中玄自觉对不起她,又想笼络她,专程把戚氏令牌都送来给她玩玩了。 徐沅也不闲着,把自己最珍爱的嫁妆头面也送来给她——这头面,本来是要留给戚姩的,戚姩一直都惦记着这副头面。 可这些对于这两人来说,也不过是东西而已,根本不是最为在意之物。 “我还有这个呢。”戚映珠晃了晃手中的令牌。 觅儿很干脆地答应了,顺便还乐呵呵道:“好呀,我们去瞧瞧。而且,小姐不是也已经坤泽至韶了么?说不定能在这条街上遇到自己的心上人!” “我?好啊,我还期待遇见心上人。”不忍心拂了觅儿的兴致,戚映珠同样答得干脆。 她遇不见什么人的,至少,不会遇见某个人。 ——慕兰时自命家世第一,并未主动与玉漱坞交游。戚映珠上辈子并不懂,还曾找尽借口参加了玉漱十八友的雅集,结果可想而知。 再见到慕兰时,竟然是为她名义上的“女儿”指婚的宴会上。 多么可笑,玉漱十八友,乾元君占了十二位呢,她能不期待么? 觅儿开心极了:“好诶!” 戚映珠笑着,便说回车里去,让车夫往玉漱坞的正门走。 虽然戚家不是什么鼎盛家门,但报上名字,携上令牌,也可以进去参观参观。 *** 玉漱坞的所有人都惊讶于慕兰时的到访。 慕家第一世家高门,而玉漱坞的主人周元籁,起家并不干净,后来又和皇帝成了连襟,这才勉强洗清自己曾疑似抢劫豪商、发家致富的经历。 有这层嫌疑在,慕家人是从不和周元籁交游的——这其实也是慕湄的意思。然而,她们不去,有的人是人去。 去的人就是慕严,家中的姐妹兄弟都不与周元籁交往,反倒给了他机会,争取到了这个大富豪,为他后续的发展铺路。 周元籁因为出身不够好,心里自卑,一直也想攀上四大世家,但京城这几家却像是说好了一般,任凭玉漱坞再怎么华贵非常,也不同他交游。 周元籁惊讶得自己都亲自出来接待慕兰时了:“慕大小姐来访,有失远迎,见谅见谅!”他一边说,一边吩咐侍者上酒,又请慕兰时落座。 他亦在想,今天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慕家人,慕家的长女慕兰时居然来亲自拜访她了! 再他自己也是个信神之人,认为不请而至的是一种缘分,来的还是这等贵客,心下更加欣喜。 周元籁抓住这个机会,甚至代替了侍者,他亲自为慕兰时斟酒,一边旁敲侧击地问慕兰时想做什么。 慕兰时却说:“久闻玉漱十八友大名,今日过来,想要专程一见。” 她还说了些夸赞周元籁的话。 “啊!”这下所有人又是一惊,周元籁都被慕兰时夸得飘飘然了,便命家中仆役继续上些珍馐来。 “先端豆粥来,慕大小姐才到,喝点软烂的。”周元籁笑着说:“暂且填一填肚子。” 他说得轻巧,但想要煮好豆粥并不是什么易事。 豆子并不易煮熟,而周元籁一声令下,便可端上热气腾腾的豆粥,其奢靡华贵不言自明。* 慕兰时心中微颤。 仆人把豆粥端了上来,周元籁竟然亲自为慕兰时呈上,一边说道:“刚煮好,恐有些烫,您多注意些。” 说完,又说了一堆谦辞,大意仍是说自己有失远迎,还请海涵云云。 看周元籁这副模样,慕严恐怕还没有来主动结交——哪怕是他来结交了也没有关系。 慕兰时面上挂着温润的笑,一边想着,一边接过了豆粥:“多谢周大人。” 周元籁狡黠地一笑,撞上慕兰时的目光,“您这么说,可真是折煞老夫了,以后,老夫还要请您多多关照才是呀。” 周元籁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却是一个不容错过的人。 上辈子慕严谋取家主之位,在族外少不了助力。他可以获得旁人支持夺取家主之位,但要改名换姓,那慕家老人可容不得他。 众人正相谈饮酒惬意十足时,一小厮又快步进来,说:“外面有人要拜访您!” “谁?”周元籁随口一问。 慕兰时都来了,再来什么人,他都不在意了。 小厮微微蹙眉,道:“听那丫鬟说,是,是叫戚什么珠的?” “嗯,让她进来便是。”周元籁打了个哈欠:“玉漱坞欢迎所有人呀。” 管它什么七还是八的,珠还是玉,他只需要接待好慕兰时就行了。 然而,慕兰时却施施然放下酒盏,淡声说:“这样,兰时初到,不如就替周大人出去接待一下客人?” “啊?”周元籁愣神间,慕兰时就已经走了出去。 *** 没想到可以这么快得到答复,觅儿非常开心,去车上回禀想把小姐请下来,小姐却隔着帘子闷闷地答道:“不了,我们今日早些离去吧。” “回、回去吗?”觅儿愣住了,刚刚小姐还不这样呢,就是回头在门口看了几辆马车,怎么就转变心意了? 戚映珠坐得脊背僵直,手都在颤,继而咬着唇,商量道:“觅儿,我们改日再来好吗?” 第16章 她本可以不用这种语气。 那马车上面有慕家的家纹,那曾是她在无数个深夜,辗转摩挲过的纹路形状。 “嗯,当然可以?”觅儿不解,正想大声告诉小姐时,身后却出现了一位女娘,授意她如何说话。 ——“小姐,有人想要见您?” 一反常态地,小姐的声音骤然大而失控:“不见,谁都不见,觅儿,我们现在就走。杨叔,快些赶车!” 第14章 014 厚重的车帘陡然掀起,天光仿若银瀑倾洒,豁然明朗。 修长俊秀的几根手指扶着帘,逆光处,那女子望着戚映珠笑。 笑意如雨后初霁,云开雾散。 长眉入鬓,眸蕴山川,几缕残光,碎金般又星星点点地落入了她的眼瞳。 光霭斑驳,玉面惊鸿。 “兰时是替周大人出来迎接戚小姐的,”慕兰时朗声道,接着,又用只有戚映珠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更是某想要见您。” 她这么说定然是故意的。戚映珠想,因为她方才情绪一时失控,音声极大地说了句“谁也不见”。 于是慕兰时她偏偏凑上来,说什么“她想要见她”。 这么想要见她,上辈子做什么去了?见到了她又如何? 一想到重生在那一夜,慕兰时还信誓旦旦说她会负责,她就心头怏怏。 戚映珠抿着唇。她懊悔自己动作太慢,适才看见那几辆马车,动作就该快些,让觅儿快走,她就不必处在这么尴尬的境地了。 两相对峙,四目相对,如有实质般地碰撞。 慕兰时委实做得过分,她这般掀了帘子,她们说了什么话,外面候着的人全部都听得见。 她不能赶她走,更不能撂慕兰时和周元籁的面子自己走。 “戚小姐?”慕兰时轻轻叫她,“今日当真有缘。” 有什么缘……倒是不曾想见到她!连带着,戚映珠还怨上这条街了。 戚映珠勉强地笑了下:“是啊,是很有缘,映珠还是第一次到玉漱街来,江南不曾见过的繁华,今日见了,甚是喜欢。” “而且,得见慕大小姐,甚是欢喜。”她又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那正好进坞中同游。”慕兰时仍旧扶着车帘,如玉山巍峨一般伫立,八风不动:“兰时也很意外,能遇见您。” 戚映珠慢吞吞地挪动身子,只期望觅儿有些眼力见过来扶她或是怎样—— 兴许觅儿有这个想法,或许也没有,但有没有都不重要,因为慕兰时就杵在那里,谁也进不来。 戚映珠有些恼,却不说话,只慢吞吞挪,最后用锋利的眼刀去剜这位慕大小姐,然这人却是瞎了一般,只好整以暇,无视她的目光。 她前世是那么手段狠厉的太后,重来一世,却被这女人堵在车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走就撂了她面子,不走…… 不走就落了她的圈套! 戚映珠弓身出来时,恰逢上慕兰时的眼神,她本想说慕大小姐千金之躯,她哪里配她牵她呢,结果慕兰时已经横出了手肘,仍旧笑盈盈望着她。 觅儿这个月的月钱可以扣了。 戚映珠勉强笑着,只能就着慕兰时的手肘下牛车。 “您还在讨厌我吗?”她很轻易地,就贴附在她耳边很近的距离,徐徐说话。 大庭广众之下,绯色染红了她白皙的耳廓,热度攀升。 她将手搭在她的手上。 戚映珠的手不同于慕兰时的手,因着只专于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比玉色润,又薄于纸。 而慕兰时学过武,稍稍低眸,便能瞧见她掌中的薄茧,再往上,是修长而刚劲的指节。 戚映珠撩了下鬓发,站定后,同样盈盈回望,端庄道:“上次一见,便为大小姐风华倾倒,一直想着重逢呢。” 见面是一回事,讨厌又是另一回事。 觅儿并不懂她们之间在风起云涌些什么,听了这话,黑不溜秋的眼珠子一转,便定下主意:二小姐这一定是觉得慕大小姐是个顶顶好人,还很喜欢和她相处。 不然的话,怎么会说“风华倾倒”“想着重逢”这样的话呢? 小姐和她,都难得出来一趟,能来到好地界碰见好人实属不易,于是觅儿没思考太久,就说:“那,小姐,我们就同着慕大小姐进去吧?” 她一脸感激地看向慕兰时,却不曾想,后者竟然用一种和她同样的眼神看回来。 不确定,再看看? 好吧,消失了。 觅儿觉得自己才是被玉漱街的繁华晃花眼了,像慕兰时这样的世家名流,怎么会用一种感激的目光看她这种侍者? 好吧,慕大小姐不应该用这种感激的眼神望她,那二小姐应该会用一种“谢谢”的眼神看她吧? 虽然二小姐地位不是那么显赫,但说这种话还是跌份,那全部由她觅儿代劳吧!这个月夫人老爷定然会对二小姐很好,兴许,连带着她的月钱也会涨呢…… 只是,觅儿满怀期待地望向自家二小姐时,却发现后者以一种从未见过的幽怨眼神盯着她。 呜哇! 觅儿吓了一跳,又揉揉眼睛,发现二小姐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那般温和。 她拍了拍胸膛,告诉自己那杀人不眨眼恶魔般的眼神,决不会出现在二小姐的眼中。 看来,自己当真是被玉漱街的繁华晃花眼睛了。 她狠命地揉揉眼睛,揉完后,却看见自家小姐同慕大小姐走在一起,两人身量略有差距,可站在一起,却是说不出的登对风流。 呀,这就是姐妹们所说的“洗眼睛”吧? *** 戚映珠保有着世家贵女的姿态,静静走在慕兰时的身边。 身边其实没什么人,就觅儿和两个周家的小厮跟着,两人不说话,气氛只会越来越奇怪。 慕兰时主动开口了:“戚小姐此行,从江南到帝都来,打算游玩多久呢?” 她说话时云淡风轻,像个没事人似的。 “不久,找到如意乾君后就走。”戚映珠含着笑。 慕兰时一噎。她本还在琢磨阻止戚映珠进宫之事,今日见面还没欢喜上几分,她便怼上她了。 这倒是很像戚映珠的作风,记仇得很。 嘴上说着翻篇,却在心里面偷偷地折了个角。 上辈子她就和这位太后处处不对付。 太后垂帘听政,保不齐,那一帘之隔的后面,戚映珠又在怎样对着她咬牙切齿。 觅儿和身后的几个小厮听着,觉得这对话没有任何问题。 毕竟戚二小姐是坤泽君,要找如意乾君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这样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戚二小姐今天会到玉漱街来。 玉漱坞内,全是风流名士。 戚映珠方说完这句话,周元籁大老远地就望见了她们过来,便扬手高声道:“二位,快请,快请过来!” 说着,周元籁还特地又谢了慕兰时帮他将客人接进来,又快步走上前要亲自感谢似的。 终于不用和慕兰时相对尴尬了。 然而,身后那人长袖一撩,大步迈出时,又在她的身边,极轻地落下了一句: “找到如意乾君后,还要离京吗?” “当……” 当然要离京。 慕兰时没听戚映珠的回答,只是颇热络地向周元籁介绍起戚映珠来。 “原是慕大小姐的故交!”周元籁眼睛一亮,连连笑着说,“那周某定然要好好对待啦。” 说完,他又谄笑着看向戚映珠:“周某不曾远迎,您不会怪罪吧?” 周元籁身份地位高,他肯这样表现,纯是因为世家名流的交结如此。 只是戚映珠适才没说完的话,尽数堵在喉咙里面,“当”开头的拒绝,最后竟然变成了“当然不会怪罪”。 慕兰时只在旁边抿着唇笑。 又不是赦免她,这真不知道笑个什么劲。戚映珠收回余光,继续同周元籁客套。 真可惜,名望高华的继承人,又聋又瞎,慕家白白浪费那么多钱和心血! 遗憾慕家家主都四五十岁了,再生一个,恐伤身体。 *** 却说看着慕兰时进来的时候,坞中就有人坐立难安了。 等慕兰时、周元籁相继出去的时候,这小厮便眼疾手快去了花园里面。待会儿这些名士喝了酒便会在花园里面游玩,或投壶、或曲水流觞…… 必定会途径碧绣园。这里面有只颇讨人喜欢的鹦鹉。 他这么想着,去把香囊放进笼子里面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放了香囊,还得有个机巧盒子。 没办法,事关自己家族复兴的大事,可不能就这么坏了!他说什么都不能让慕兰时与周元籁交好。 “你这鸟,阖府上下都夸你聪明机智、像人一样呢。只不过我们最看重的就是忠孝,且看看你今日,到底是不是像个人?”他喃喃叮嘱那鹦鹉,又将机巧盒子放在邻近的草坪里面。 第17章 等会儿他还会回来的,玉漱坞人多,来回穿梭,轻轻松松。 时间仓促,他来不及复命,只能自己随机应变阻挠了。 等他做完一切、鬼鬼祟祟地回来时,正好碰见主人家散了宴席,说要去园中游玩。 周元籁心情大好,醉眼惺忪,摇摇晃晃路都走不稳,只能让身边的人搀扶,一边碎碎念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慕大小姐都赏脸来了,走,我们去碧绣园。” 慕兰时和戚映珠俱在人群队列之中。 两人适才在宴席上的座位便有所区别:因着慕兰时先至,她人在周元籁心中又重要,安排的位置靠前;戚映珠一来抗拒与慕兰时邻座,就顺水推舟坐了个中间的位置。 而今随着周元籁出来,两人走在队伍中,也不曾靠得近。 一大群人乌泱泱地在周元籁的带领下往前走,他醉醺醺地介绍自家碧绣园的风光:“诸位之中,有的还是第一次到寒舍,还不曾去过碧绣园……” “一定让诸位尽兴!” “是呀是呀,到时诸位都会尽兴的。”小厮也跟着过来搀扶住周元籁,顺从了他的话说:“一定会让各位尽兴的,不愧是周大人呀。” 周元籁喝醉了,听见有人应承他就觉得开心:“哈哈,是啊!” 只是这半途从假山后面闪出的小厮,让戚映珠留了个心眼儿。 周元籁此人不是善茬,和皇帝是连襟,敛财斗富,颇为人不齿。 只不过戚映珠当权的时候晚,这人已经死于朝廷政斗之中。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家里,定然有许许多多眼睛盯着。 她现在声名不显,顶多就是一个“戚家女”的名号,大抵还没人现在就想来伤害她。 但万事都要准备周全,无论如何,玉漱坞并不是什么安全地方——上辈子,这里出了一桩血案——总之得防着冷箭误伤了自己。 冷箭易防,但有些莫名其妙主动贴上来的人,戚映珠却是避无可避。 “二小姐,上次同您说过的事……”不知何时,慕兰时又走到了她的身边,戚映珠本能别过眼,却发现觅儿一脸羞涩地看着自己,和慕兰时。 她还故意隔开了一段距离,正好是在嘈杂人群中,听不见她二人说的什么话的距离。 换句话说,这是很私人的聊天距离。 戚映珠:……? 她疑心,就算自己把觅儿的月钱扣光,她转头就会去找慕兰时领钱了。 第15章 015 “之前兰时所告诉您的事,您有想过吗?” 和她成亲之事。 游人如织,不少人喝醉了,歪歪扭扭东倒西歪,从人群这个角摇晃到另一处,太容易不过了。 所以,除了觅儿之外,没有人发现她们的位置变换。 戚映珠心里不快,面上却不能发作表现。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但是她也没有偏过头,仍旧看着远方,淡淡道:“婚姻之事,自古以来就是大事,光是映珠想过,无甚大用。” 三月春光晴好,极目远眺,还能看见远山淡影,朦胧在一片金光里。 慕兰时听了她这话,本想回话,走在队首的周元籁却转了个身过来,醉醺醺地同宾客道:“各位,请随我到碧绣园来……马上就到了。” 一听“碧绣园”三字,有些醉鬼便振臂高呼,饶是慕兰时有心说什么话,戚映珠都不可能听得见。 正好戚映珠也乐得听不见,她今日见了慕家徽记,本想掉头就走,哪成想这女人动作实在太快,将她捉个正着。 那些人一振臂呼喝,身上的浓郁脂粉香气便扑鼻而来,直惹得慕兰时皱了眉。 慕家家规甚严,母亲对她的要求又格外严,鲜少允许她伙同着这群人一样大肆装扮自己、傅粉涂脂。她小时候学着旁人的样子缀了香囊,被母亲瞧见,狠狠痛骂了一顿。 只不过慕兰时皱眉不悦,却看见人头攒动间,戚映珠的嘴角弯出的笑意。 慕兰时不禁哑然。 看来是因为这些人冲撞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所以露出这般得意的笑容? *** 碧绣园。 溪流潺潺湲湲,宛如一条剔透的玉带,蜿蜒盘桓于园中,光是走过,就觉心旷神怡。 周家到底是暴发户,此前众人所见的装饰都有些过分豪奢,这会儿到了园中,才觉清丽非凡。 周元籁虽然喝醉了,但是在待客之道上面似乎从未疏忽,反而颇为清醒地叫人准备投壶游戏,又接着命人在溪边做好准备。 大抵是想要流觞曲水的意思。 慕兰时只站在一边静候,心中暗暗有了打算。 她家乃是世代簪缨的诗书世家,而她又受了全族的倾力培养,什么都可信手拈来,尽管活了两辈子,也过了年纪。 但若是想要出些风头,对慕兰时来说,仍旧是易如反掌之事。 一切都还在准备着,周元籁便引着众人参观碧绣园内的样子。 晴云轻漾、惠风和畅,鸟鸣啁啾声音渐次传入人的耳朵里面。 ——周元籁有一只金贵的鹦鹉,这是慕兰时都知晓的事。 据说这只鹦鹉乃西域国送给陛下的,但是周元籁同陛下是连襟,又深受宠信,得了这只会说人话得鹦鹉,将其放在碧绣园中好生照料。 周元籁自然对此鸟相当满意,如逢大的宴会,定然将这只鸟拿出来给众人展示展示。 只不过人家自己愿意展示是一回事,主动去叫周大人展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有些人同样是第一次来碧绣园,没听过那只鹦鹉说话,心里面馋得很。 也不知是哪个胆子大的,冲着背转过身的周元籁喊了一句:“周大人,您那只会说话的宝贝在哪里呢?” 周元籁稍有些慢地走在人群前面,听了这句话,回过身来,喃喃重复:“会说话的宝贝?” 他旁边的小厮连忙贴耳说道:“大人,就是阿宝啊。” 他给那只西域国进贡的说话鹦鹉取的名字。 “哦,阿宝,阿宝啊!”周元籁如梦初醒一般,又笑着说,“老夫果然是喝醉了,竟然连它都没想起来,这样,诸位先到座位上面坐着,老夫把阿宝带到你们面前来如何?” 看管阿宝的仆役眼中不免闪过一丝担心之色。 老爷的脾气乖僻,他今日兴许是心情好,有诸多名流来见,所以才会这么客气地对待大家,甚至说亲自提着阿宝的笼子给众人观看。 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劝人饮酒不喝,他便要斫侍者的手,脾气大的时候甚至要砍人。 其人乖张至此,而且他愤怒的点有些时候很是奇怪。 今日这些宾客里面有新人,若不知老爷脾气,触怒老爷,极乐之下,会产生什么愤怒的事? “这……”管鸟仆役抿着唇,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怕触了老爷的霉头。 正当他觉得心烦时,周管家却出现了,他在老爷的耳边说了什么,老爷先是懵懂地听着,最后连连点头,笑逐颜开:“好,还是老周你想得周到!我也觉得,毕竟这鸟是陛下御赐的宝物!” 他拎着大金笼子,挨个挨个地去众人面前,让她们观看实在不妥。 周管家也谄笑:“这都是因为老爷您身份金尊玉贵啊。” 他心头也高兴,方才听那小厮说话时,还觉得为难:万一老爷今日就是想要给众人找找乐子呢? 幸而老爷采纳了他的意见。周管家回过头,同假山旁的一个尖嘴白面的小厮交换了眼神。 慕兰时站在安排客座的人群里面,将这异样尽收眼底。 忖度片刻后,慕兰时抬起头,却发现戚映珠也正在看自己。 安排座位的侍者见她俩走在一起,便叫她俩一起等候安排。 “二位小姐,您两人就坐这里可好?”侍者方抬起头,就瞥见这两人在彼此对望,而后又很快收回眼神,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异口同声道:“有劳。” 侍者:……? 有些疑惑但不知道怎么说。 不过她没怎么放在心上,便去安排后面的客人了。 *** 周元籁站在大金笼子边,满面通红,向诸位来宾介绍起这只鸟的神奇之处。 座中有人颇为捧场,说能不能让他上去看看这只宝贝鸟。 正合他意。周元籁立刻答应了。 那人立刻从座位上走了出去,将那鸟打量了一遍,当场赋诗一句夸赞它的皮毛光滑亮丽,叫声好听云云。 周元籁大喜,赶紧叫旁边小厮记下这位名士所说的诗句。接着他又顺水推舟,让另外的人上去瞧。 这会儿大家总算明白了。说是观赏这宝贝鹦鹉,实际上还是要留下诗文。 毕竟这是一场雅集,自古以来的主角便是吟诗作文唱。 宾客甚多,一个一个地上委实有些不对劲,没过两个人,周元籁便*叫人几个几个地上前来看他这只宝贝鹦鹉。 第18章 说是几个几个,也是一群同姓同宗族之人上前,各自吟咏诗句。 来的人大多都互相认识,彼此夸赞认可,内心却谁也不服谁——你什么本事我难道不知道么? 旧人不是重点。 慕兰时没坐多久,便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眼看着见面那一排宾客上前,她很轻地挑了一下眉。 前世今生,她参与的集会多,不少人都想尽花样让她表现。 吟诗作文、琴棋书画、吹弹歌舞…… 只不过最后一个,敢让她表演的人近似于无。 等小厮将她们前一排宾客留下的诗文记下来后,慕兰时偏过头对戚映珠说:“二小姐,接下来该我们上前了?” “我就坐在这里也无妨。”戚映珠目不斜视地道:“毕竟帝都风流文章,您独占八斗。” 慕家本来就以华章著称。 话是这么说,但仆役请到她们时,迫于别人都跟着慕兰时去了戚映珠却还是跟着上前了。 ……也不知这些人怎么想的。 见慕兰时来,周元籁更是兴奋地向众人介绍起她:“诸君,这位便是慕家嫡长女兰时。” 慕家到母亲这一系不区分嫡庶,但别人却不如是。她是继承人,那就是嫡长女,就是以后的慕家家主。 只见慕兰时一袭天水碧色的春衫长袍,勾勒出她极高挑极匀亭的身姿。 爽朗清举,皎皎霞外。 众人俱是看直了眼,四下窃窃私语交谈起来。 她们愈是交谈,慕兰时就愈知自己的接下来要承担如何的目光。 慕家自诩高门望族,不屑于周氏等人来往,而慕氏长女名动京华,今日她如何表现,自然万众瞩目。 慕兰时怎么看鹦鹉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如何作文。 众人瞩目于这三三两两几个人,更具体说,瞩目于慕兰时。 然而慕兰时方垂眸,鼻尖嗅闻到一种奇异香气,她皱起眉。 她对香道也颇有研究,这味道是…… 还不等慕兰时反应过来,那适才还乖乖学舌、立于雕花檀木架上的鹦鹉,却骤然间性情大变,周身五彩斑斓的羽毛根根乍起,尖喙大张,金笼的栅条却轰然下陷,一瞬那鹦鹉就要飞扑而出,择人而伤! 周元籁候在一边,正和旁人好整以暇期待慕兰时要作什么诗文时,见了这一幕,眼瞳遽然睁大:“来人!” 戚映珠本在走神,惶惶间,身前却挡了一个颀长身影…… 事了。 周元籁面带愧色,向慕兰时等人道歉说:“是老夫思虑不周,不知道这畜生今日是发了什么病,打扰各位了。” 慕兰时拿起侍者给来的绢帕,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手:“无事。只是兰时方才急切,恐伤了这只名鸟。” “哪有哪有,一只畜牲罢了,各位没事吧?”周元籁羞愤难当。 本来是想让慕兰时展示一下才学,却叫人现了武艺!这都是他这个主人家的错。 而且他还有更深层的担忧:这可是他同慕兰时第一次打交道。 同慕兰时一道的其余几人连说无事,又谢了慕兰时。 戚映珠也裹挟在人堆里,一起道了谢。 这场雅集就这样坏了气氛,众人也无心继续,便各自辞去了。 周元籁也来不及送客,只顾着方才直接受惊的那些人,安抚她们。 “抱歉了,”周元籁仍向慕兰时表示歉意,“老夫下来定然会好好惩罚这畜牲。” 慕兰时语气悠悠:“鹦鹉无辜,其罪在人。” 周元籁一愣,片刻就明白了慕兰时的弦外之音。 这是要他查的意思! 一侧,尖脸白面小厮脸色也有变化。 但不待他继续问,慕兰时又说:“戚小姐江南名望,方到京都,也不知是谁想要加害于她。”说完,众人的眼光俱又落在一直默然不说话的戚映珠身上。 白面小厮舒了口气。这个姓戚的,和慕兰时那能是一个级别的么? 戚映珠却抬起眸,古怪看了一眼慕兰时,慢慢道:“小女谢过。” 慢得像是,咬牙切齿。 而这人却还煞有介事,说她不安全,正好回慕府要途经驿站,不若送她一程。 戚映珠没说话,只在磨牙。 *** 上了慕家马车,车帘一闭,戚映珠便不再忍了。 “慕大小姐,那鹦鹉本就是冲你来的,推脱在我身上,这是何意?” 她没在人前拂她的面子。 果然是有颗七窍玲珑心。慕兰时忖度片刻,既被拆穿,便坦白道:“那鹦鹉的确是冲兰时来的,但那会儿也是您站在笼前。” 她的确救了她。 便要,以此挟恩么? 戚映珠仍旧用了她从前的拒绝:“救命是救命,喜欢是喜欢。” 恩是恩,情是情。 马车快得多,没多久就到了驿站。 戚映珠撩起帘帷下车时,却因着心绪棼乱,又补了一句: “不过一夜,无甚了解。” 怎可说喜欢。 第16章 016 驿站里面同样如火如荼。 戚姩和母亲徐沅相对坐着,脸上俱是愁云惨淡。 “娘亲,孩儿真的不想入宫去,”戚姩苦着一张脸,可怜巴巴地拉着母亲的衣袖,“听说那皇帝不仅是中风,说身上还烂了疮,生了脓包,这……这怎么去?” “女儿当真不想去。”她道。 徐沅叹了口气,摸着她的后脑勺,道:“放心吧,姩姩,母亲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她不进宫,妹妹也不进宫,可是听爹的口气,这事情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吗? 戚姩迷茫地看着母亲。 怎么事情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 以往她在家里面可是宠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她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这个便宜妹妹,捡回来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的。 但妹妹就是妹妹,戚姩虽然骄纵,对妹妹还是多有关照,可她毕竟才是亲生女儿。 妹妹代她入宫替嫁,也是正常的事。 她们这次来京城,就是为了寻个借口把戚映珠带来京城。本来一切都按常理进行,怎么她一句“不嫁”,这事还真的停滞了? 停滞了不说,父亲竟然隐隐动了要让她进宫的心思! 这怎么可以! 还好母亲对自己最好,有了母亲的答应,戚姩的心这才稍稍安定下来,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面,说:“好,阿娘,有你这句话,孩儿就放心了。” “嗯,你别担心。”徐沅拍拍她的后背,继续宽慰:“一定不会有事的。” 戚姩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从小就喜欢在她的怀抱里面撒娇,而她也最吃这一套。虽然戚映珠年纪更小,但她毕竟不是亲生的,加之自己懂事,从来和她没有这种亲密之举。 “娘,女儿想同邵川的宗氏结亲……她们家就一个女儿呢,而且也是乾元,您觉得怎么样?” 正正好同她们戚家门当户对嘛。 “不然,枞阳的谢氏也可以呀。” 徐沅点着头,不管女儿说什么,她都一一应承。 “那女儿成婚的时候,母亲可以将您那副头面送给女儿嘛?”戚姩语气黏糊地撒着娇。 然而,一直在应承女儿的徐沅,脸色却忽然变了,没答话。 戚姩意识到了不对,“怎么了,母亲?” 在她的追问下,徐沅才说实话:“我把头面送给你妹妹了。” 适才还对着母亲撒娇的戚姩一瞬间就像被点燃了一样,骤然跳起,“娘,您自己都珍惜那头面不得了,怎么就送给妹妹了?” “不行,我要找她讨回来去!”说着,戚姩竟然冲出了房门。 “诶,你回来!”徐沅无奈至极,起身走了几步,哪见得到女儿的身影? 她这个女儿,脾气就是如此暴躁,心眼全在脸上。 *** 戚姩怒气冲冲地出了房门,门房说戚映珠不在,原是出门了,她便愤怒地在驿站门口转悠,竟然碰见了父亲戚老爷也在那里。 她踌躇了片刻,见戚老爷没看见她打算离开,却发现他正在等什么人,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好奇心,也跟了过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有一架四驱的华盖马车停在路旁,上面有一并蒂莲家族徽记。 那站在车旁,一身天水碧色的世家小姐不是慕兰时又是谁?! 芝兰玉树,慕家门户,名动京华的当世典范。 她来这里做什么?父女俩同时觉得古怪。 慕兰时低着头,却极尽殷勤地掀起了马车帘子——从那帘子后面款步下车的人,不正是方才戚姩怒火滔天时要找的妹妹戚映珠么? 戚姩瞬间泄了气,恰同时和戚老爷对视了一眼,各自看出各自眼底的惶惑不安。 “姩姩,姩姩,你怎么到驿站来了?”徐沅提着裙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往门口来。 第19章 适才她害怕戚姩找妹妹麻烦,也顾不得那么多,赶紧追了出来,在门房的指引下才知晓,原来姩姩跑到门口来了。 她本来担心以姩姩的个性,会大吵大闹,却不曾想在门口同戚老爷见了面。 一家人却是齐了。 戚映珠对慕兰时说完“不过一夜,无甚了解”后,本想干脆利落地离开,却看见了门口站的家人。 个个神色古怪,眼底带有深意地望着她。 更具体说,是望着她和慕兰时,望着她们。 唔……看起来,方才那“不喜欢”的话似乎说早了。 戚映珠打消了念头,向家人打招呼:“爹、娘,阿姊,女儿方从玉漱坞回来。” 她将令牌挂在腰间,同自己的玉石禁步一起,戚姩一下子就看到了,脸色更不虞。 这是什么意思?母亲把头面给她了,父亲还把象征家族的令牌也给了她? 当然,这些兴许是她俩为了讨好拉拢戚映珠所做,可是,这,这慕大小姐又是怎么回事呢? 夫妻两人都有同样的疑惑,互相又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们都在疑惑慕兰时的到来。 而且,她还同自家女儿举止那么亲密,从同一辆马车上面下来。 她们来京城就是参与慕家宴会。戚映珠就是在那场宴会上与一乾元结契……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 正思虑间,戚映珠和慕兰时二人却已然走到了她们的面前。 戚映珠笑盈盈道:“今日在玉漱坞遇到了些麻烦,好在碰见了慕大小姐为女儿解围。若是没有慕大小姐解围,女儿恐怕现在就要瞎了。” 她说着,又不免回望了一眼慕兰时,目光中含羞带怯。 慕兰时嘴角一抽。啧,方才下马车的时候这女人怎么说的来着? ……尽管她深知,戚映珠现在如此做派,就是做给她亲长看的。 果不其然,徐沅强笑着说:“那么严重啊?” 碰见?真的是碰见吗? 戚姩和她爹这么想着。 慕兰时含着笑,便将宴会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女人翻脸速度太快,适才还说“救命是救命”,转头见了自己亲戚,却立刻沿用了她的说辞。 也罢,她配合她便是。 只要她愿意,借多少势都可以,她要把握好一个度。 不能太过亲近,更不能陌生。 要临界、且不点破的暧昧。 慕兰时的叙述极其平淡,戚映珠面色泰然地站在旁边,和她并不亲近,反而是更靠近自己家人的身边。 似乎两人真的就只是一个萍水相逢、恰好救命的关系罢了。 虽然大祁民风开放,但是未婚配订亲的乾元君、坤泽君之间,还是有些大防要讲。 但她们分明又从同一架马车上面下来。 似即若离的,难道仅仅是她们的态度,和身体接触吗? 戚映珠却浑然不觉,仍旧淡淡地谢过了慕兰时,而慕兰时也只是客套地应付了她们一家人,没多说什么,上了马车要离开。 就这样完了? “我们进去吧。”戚映珠不带任何留恋地回过头,茫然望着自己的家人。 她似是不明白她们眼神中的异样。 徐沅、戚姩和戚老爷,三个人都动了些别的心思。 真就这样完了,这俩人之间一点东西都没有? 她们才不相信。 这事不能完。 第17章 017 给慕兰时驾车的不是谁,正是心腹阿辰。 她正好同自家主人聊上几句。 “主人,”阿辰犹豫了片刻说,“您是不是对戚家人太好了些?不说别的,我觉得那两个女的和那个男的都比戚小姐的态度好……” 阿辰言辞不避粗鄙,但是她知道主人似乎对那位戚二小姐多有偏爱——不然的话,她也不会让她和她同乘一辆马车。 她家主人是望族养出来的世家女,名动京华,又才乾元启序,清誉很重要的好不好!虽阿辰她也是个乾元,但都不曾同主人同乘过呢。 “如何不好了?”慕兰时撑着自己的下颌,语气淡淡地问。 阿辰吞吞吐吐说:“我就觉得她态度平平啊。” “是啊,她就是态度平平,态度平平地利用我,”慕兰时耸耸肩,竟然抬手摘下自己头上发冠,挽上了根簪子,“随她去吧,无妨。” 阿辰恰此时回头看了一眼,车帘未完全拉上,只见月华如瀑,自家小姐隐在晦暗的光影里,乌发全以一根墨玉簪子利落固定,身形冷白、清贵如雪,教人不可直视。 最让她害怕的是,小姐居然换了根簪子。 ……小姐只有心情极好的时候才会只戴簪子。她上次见是启序宴,再上次,她都记不清楚了。 而这一次,小姐居然因为那女人利用她,换、换上了簪子? 小姐真是疯了! “不说这个了,启序宴那下药的小厮你怎么处理了?”慕兰时忽地又问。 阿辰说:“按您的吩咐处理好了,那日他匆匆离去,就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家人……” “是想把家人带走逃跑是么? 阿辰一噎,心道小姐真是机敏,“正是如此。” “你拿住了他家人吧?” “是。” 慕兰时颔首,鸦睫颤动在银光中:“我回去亲自再审。” 她早就说过的。 *** 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慕兰时却还能碰见自己的大兄慕严。 慕严撞见慕兰时,眼底忧色更甚,直截了当地问道:“兰时,我今日听人说,你在玉漱坞受了伤?!快让兄长瞧瞧,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 他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慕兰时的眼前闪过了一个尖嘴白面的脸孔。 “不,兰时没伤到什么地方,”慕兰时轻飘飘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不让他碰,“那畜牲发了狂,要出来咬人,好在妹妹眼疾手快,将其制住了。” 慕严怔在原地,没想明白妹妹为何突然收回手——要知道,他这妹妹可从小就亲近他,兄妹二人,一点猜忌也无! “没事就好。”慕严笑了,又为了放松气氛,继续说:“说起来,当年你从伏老师家回来,我来接你晚了,那天路上又不知道是哪家人没管好自家的狗,害得你差点被咬。” 伏善语教授慕兰时音律、歌舞,他这个做兄长的,送了不少绝世琴谱,还有一把名琴给她。 “我还记得你回家时,连连哀叫脚踝痛呢,只不过母亲要听见了,你就不说了。” 慕兰时只是笑而不答。 被狗咬算不得什么,被人咬,被居于同一屋檐下的人咬了,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 “走吧,兄长,”慕兰时抬手相邀,打趣道,“母亲现在身子骨弱,今日哀叫,她也听不见了。” 更何况,她也不会再哀叫了。 慕严连忙跟着走。 兄妹二人就这样在宽阔的院落里面寒暄。 慕家当世第一望族,比之从龙而兴的黎氏,有书生的风雅气度之余,也不乏繁华胜景,桂殿兰宫,雕梁画栋。 沿途假山怪石星罗棋布、错落有致,月光洒落,斑驳的光影恰似一幅天然绘就的水墨画卷,浓淡相宜、意境深远。 “对了,兰时。”慕严回忆往昔并没有太久,又压低了声音,很严肃地说话。 慕兰时状似不经意地问:“怎么了,大兄?” 亲情这种东西或许会有流露的时候。他的心,早已经如同被虫蚁蛀蚀的朽木,内里已然千疮百孔、腐坏不堪。 但是,腐坏已然开始,便不会回头,破败的表象可以勉强维系,但那些潜滋暗长的歹毒心思,时时刻刻都在暗中窥伺。 隐藏在亲情幌子下,只等一个曝光的机会。 “大兄想说的是,启序宴上的事,对那位坤泽,你可有什么头绪了?”慕严急迫地问。 他料定了慕兰时不会告诉他这位坤泽是谁。这样最好。 那位坤泽的身份愈是见不得光,慕兰时心中的愧怍就会愈甚。 他太了解他这个妹妹了。纵然与孟珚那边还没继续联系,但这些都是本来计议中的。 慕兰时果然低眉顺眼道:“不曾。” 慕严敛容正色道:“兰时,你实话告诉兄长,究竟是没有头绪,还是不肯告诉我?” “大兄。”慕兰时抿着唇,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 “唉,我明白的,”慕严叹了口气,拍了拍妹妹的肩膀,道,“你不要担心。” 慕兰时顺着他的意思说:“就是母亲那边……” “我会再替你向母亲说说。” 母亲的确有可能松口,但是也仅仅限于那坤泽是她意想中的人,门当户对的贵女才行。 若慕兰时承认那坤泽君是公主殿下,母亲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 慕氏和黎氏的区别就在于此。后者从龙而兴,骤然从乡党景附的豪族成了名望大家,其实颇为这些上流门阀所不齿。 第20章 是以慕氏结亲都会避让着皇家,而慕湄就在这个时候知道,自己女儿同那公主结契…… 家主和继承人的离心,已经近在眼前了! 慕兰时做出一副相当感谢的样子,说:“大兄,时机到了,妹妹一定会告诉您。” “无妨,无妨,要母亲答应才是重中之重。”慕严同样言辞恳切地回复。 这副长幼有序友好恭敬的戏,在慕严转身后,慕兰时便不演了。 她的眼神,又如同淬了冰一般雪亮。 光是慕严这么说,母亲才不会答应。 更要让她自己坦诚。 倘若母亲不应,她也有另外打算。 *** 她当夜就去见了宴会上下药的那个小厮。 小厮被关在她设的暗牢里面,没受任何鞭打责罚,但是关了十余日,吓得不行,头发散乱,一缕缕发丝胡乱地贴在他满是汗水与污垢的脸颊上,有的还遮挡住了那布满惊恐的双眼。 听见门闩响动,他立刻爬了过来,隔着铁栏杆,目光呆滞地看着来人。 “小,小姐——”他呆呆地喊道,“求您,求您放了我……” 他说着,竟然呜呜地哭起来。 慕兰时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最后语气清淡、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全名。 小厮浑身一震,哆哆嗦嗦地说:“您,您认识我?”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把他押入地牢的黑衣人一定就是小姐的人,小姐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马三颤抖着,继续哭泣:“小姐,求您放了我吧,求你放了我,我不想死!我家人死了,我不想死。” 想来就悔恨…… 倏然,他的下巴被人抬起,迫使他,直视慕兰时。 掐着他下颌的人是那黑衣人,小姐万金之躯,断不会做这种事。 “你家人没死。”慕兰时淡淡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马三仍在颤抖:“什、什么机会?” “替我做事的机会,毕竟你母父,都曾是我们慕府上的人,也算……忠仆?”慕兰时玩味地笑着。 马三连连点头,听见自己家人没死,马上就抓住了救命稻草:“小姐,小姐,我是真的一时糊涂,若不是大公子他以我家人要挟,我是不会做的……” “接下来,为我做事就可以了。”慕兰时笑意盎然,站起身来,示意阿辰给他服下一粒药丸。 一弯镰月上浮,钩出清清浅浅的光,穿过缝隙,曳在慕兰时的身影后面。 马三似是有些回神。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命,好像交到了另外一个人手中。也是,从他答应了长公子开始,他的命便不再是他的了。 第18章 018 京城驿站里有一处房间,纵然天色已晚,依然灯火堂皇。 戚映珠坐在座位中央,接受着父母亲和姐姐的盘问。 屈辱的回忆涌上心头,那日,她们告诉她,她要进宫嫁给那个老皇帝时,也是这样坐的。 只不过,不过十几天功夫,她们之间的位置关系,却已经全然颠倒了。 戚映珠慢条斯理地挑着灯芯,等她们之中的谁率先开口。 戚老爷深深吸了口气,第一个开口:“映珠,你实话告诉爹爹,你同那慕大小姐是什么关系?” 徐沅:“是啊,映珠,我们还是你的家人,有什么事,千万要告诉我们呀。” 戚姩在旁边点头如捣蒜。 戚映珠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们,说:“父亲,母亲,阿姊,我同那位慕大小姐,没什么故旧,只是今天在玉漱坞内碰见她了而已。然后我们坐在一块,周大人让我们上去见见那只鹦鹉,我恰巧又同大小姐一道,她顺势保护了我。” 这一番话说的确实也是事实。 但细细察来,还是有诸多的端倪。 “怎么个保护法?”戚姩问。 戚映珠又绘声绘色地把那鹦鹉如何作恶的事情讲了一遍,最后还仿佛受惊了一般说:“我都不知道,那笼子的栅条,忽然掉落下来究竟是什么缘故……总之,相当可怕。” 她说得一切都没问题。 而且她们看见了的,慕兰时和她的交往也很平淡,看不出来什么暧昧亲密的举动。 可就是这种朦胧着一层纸的关系,让戚家人非常拿不定主意。 戚老爷深思熟虑了良久,吐出一口浊气,直接问:“映珠,爹爹只问你一个事。” “什么事,爹爹?” 他说:“你不是说,你同一位乾元君结契了,你还记得她的长相。” 戚映珠忽然不说话了,厅堂中陷入死寂,只余下窗外风声沙沙,拂动柳条。 座下四人,各自涌动着各自的心思。 这其中最沉不住气的还是戚姩。 她瞧着妹妹腰上的令牌,又想起母亲的头面也送给妹妹了,心情大为不好,说:“映珠妹妹同别的乾元结契了,那她就进不了宫了呀。” 如果妹妹不进宫,进宫的人不就是变成她了吗? 徐沅听着女儿的哭声,不觉心一沉,只是依然安抚她的女儿,让她宽心。 怎么会这样? 往日父母同自己商量这事的时候,都是满口答应,怎么今天就什么解决方案都提不出来,只知道安慰自己了?戚姩饶是再怎么憨、着急,也味出点什么不同的道理来了。 “不,不,母亲,您不要安慰我,还有父亲,映珠妹妹,你们给我一个准信。”她说着,不多时眼泪水便上来了。 戚映珠低着头,默不作声。 她很清楚,为何戚中玄到现在都不说话。 她这养姐固然愚蠢,也值得报复,但是,她不仅仅只报复她一人。 戚老爷听着戚姩的声音愈发烦躁,忽然拍案,呵斥她道:“够了,戚姩!别哭了,你爹我在这里,比你小的妹妹也在这里,你还有没有一个姐姐的样子了!” 他拍案的时候,掌风激烈,震得灯烛颤动。 母女俩俱是被他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徐沅安抚戚姩的手停了,而戚姩甚至忘记自己应该继续哭下去了。 戚映珠看在眼里,没太多惊讶,心中更有了打算。 这个家,谁都别想全身而退。 戚老爷显然自满于自己的暴力迫使这三个女人噤声臣服,继续道:“戚姩,你想想,你多大岁数了,寻常坤泽是你这个年龄也结婚了,知道么?” 结婚,怎么又轮到她结婚了?戚姩惶惶然,眼泪挂在脸颊处。 她茫然地看向父亲,看向母亲,最后看向在旁边一脸淡然的妹妹,心里面终于生出了一丝了然的想法。 她想,自己的这个妹妹,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母亲送她最珍爱的头面,父亲还把象征着自家门户的令牌给她,让她去玉漱坞赴宴…… 所以,她是被放弃了吗? 戚姩捏了捏母亲的衣角,继续小声哭泣。 戚老爷听得烦,让她闭嘴:“别哭!” 徐沅本来就满心火气——她上次就和这男的打起来,这回他的想法已经昭然若揭,又听得他骂自己孩子,便也骂回去说:“你凶什么凶?这里是驿站,不是建康戚家!” 说着,紧紧攥握住戚姩的手。 上次夫妻俩吵架,把驿站里的人吓了好一大跳。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戚老爷本欲发作,但看见徐沅那凶狠护雏的眼神,只能跳过这个话题,不再继续凶神恶煞了。 戚映珠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还是不可自抑地出现了一丝落寞之情。 她到底是这个家的外人。这样满心满眼的偏爱关怀,上辈子她有过么? 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现过从前一些人的身影。 嘁。 哪怕这辈子没有,也没关系。 “父亲,母亲,阿姊,倘若无事的话,映珠就先离去了。”戚映珠这么说着,缓缓起身,向众人施了个礼。 徐沅点了一点头,允了,又轻声安抚戚姩道:“姩姩,你也去休息吧,时候不晚了。” “娘……” “去吧,回去就睡觉,别想太多。” 等两个女儿一走,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俩,这才有空对峙。 徐沅收敛了刚刚的慈母神色,冷冷地看着戚中玄:“实话实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戚中玄脸色稍霁,说:“我已经调查过了。那天晚上,还留在慕府的女乾元有哪些。”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了。 徐沅轻轻嗤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说,那乾元是慕兰时?” 戚中玄:“其实映珠不和皇室在一起也很好,慕家当世第一望族,我们两家结亲,那一定对家族有利。” “可是啊,问题就在难在这里,我们戚家比不上慕家,总不能巴巴地去求人家与我们结亲。” 难就难在如何同慕家说清楚这事。 戚中玄很烦恼,但是他还是畅想了很多两家结亲的场景。 徐沅只默默地听着,愈听,只觉愈发不快。 第21章 戚中玄闭口不谈皇帝手谕,也不谈戚姩,满口的慕家戚氏。 她听得窝火。 好像他的未来多么光明似的。 *** 戚映珠和戚姩一并出来,戚姩似是被父亲吓到了,也首次意识到妹妹的厉害,仓促便辞去走了。 她没挽留她,而是转头回望,看向那屋子里摇曳的昏黄光影。 倏然间有了新的打算。 不过,戚映珠没看太久,因为外面还有一个觅儿等着她呢。 “小姐小姐!”觅儿开心地走过来,为戚映珠披上一件外裳,笑嘻嘻说:“您今日和那位在马车上说了些什么呀?” 那位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小姐今日和慕大小姐共乘,原本的牛车就给她坐了。 嘿嘿嘿,座驾都换了,月钱是不是得涨咯? 这丫头还好意思提呢? 戚映珠皱着眉,睨她一眼,直接算账:“我告诉她,我要扣光你所有的月钱。” 觅儿冰冻在原地,指着自己,好半天才说:“我,我吗?” “小姐,为什么呀?”觅儿叫苦不迭,跟在戚映珠的后面巴巴地喊,但是晚上声音不能太大,她只能细弱地哭。 小姐就存心听不见,一直往前面走。 呜呜呜,京城繁华迷人眼,连小姐都变成坏人了! 终于,觅儿一路跟着小姐哭到房间,小姐终于站定,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她,说:“倒是有一个法子,让你保住月钱。” 觅儿连连点头,说自己一定做。 啊,小姐还是保持了自己的本心的! “找个人帮我传个信……”她俯下头,说着什么话。 觅儿不懂小姐要做什么,但认真地记了下来。在她心目中,小姐就是最厉害的人。 第19章 019 慕家明灯堂内亮着灯。 慕家子孙,都是为了商量婚丧大事,一大家子才会聚集在这里议事。 然而,今日却没一大家子人都在这里的盛大景象。 只有慕兰时和家主慕湄,两人对坐,中间隔着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一盏玉质烛台。 明灯堂内静得落针可闻。 慕湄先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了自己这个孩子的面容。 她生得像她——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 可是却在处事上不像她,她得用戒尺长鞭、尖刀利刃逼迫着自己的这个女儿,才能让她在行为处事上肖似她。 终于,慕兰时开了口:“还请母亲责罚。” 慕湄冷笑一声,“责罚?我看你不像是让我责罚的样子。你同你的兄长一起合谋骗我?” 她膝下就四个孩子。长男慕严,二女慕兰时,小女徐尧之,还有个在外学武的女儿慈慈。 她是慕家的宗主一脉,这兄妹两人合谋骗她,便是离心了。 是想把家主之位拱手让人不成? “坤泽坤泽,是什么坤泽,却不曾说!” 面对母亲质问,慕兰时只道:“孩儿不是不说,是只想同母亲说。” 慕湄愣住,不免惊讶地看了一眼慕兰时。 知道这事的人,无非只有她,她的兄长而已。 *** “戚家的女儿?”慕湄诧异地问起,“叫什么名字,我还不曾了解。” “戚映珠。”慕兰时补充道,“在家行二,上次母亲您所说的,戚家要入宫的那个女子,就是她。” 气氛乍然又安静下来。 慕湄忽然笑了,直勾勾看着自己女儿道:“慕兰时啊,你还说自己糊涂,我看你清醒得很。” 皇帝此前南巡,看上了戚家的女儿。正值戚家女儿分化成坤泽,便入京来,要进献给皇帝,冲喜,做那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而她倒好,一分化成乾元,便将这未来的皇后娘娘给标记结契了。 慕家从来珍惜羽翼,不愿与皇室产生更多联系——反观当年,黎家参与夺位之争,一下子就从平平无奇的乡族跃然升迁,到了如今,竟然也同慕家平起平坐了。 慕氏长辈很是谨慎。 夺嫡之事意义重大,走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哪怕是像黎氏这样赌对了的家族,也很难保证说自己能够长久地绵延下去。 一时的兴盛并不是她们*想要追求的,而今天下还不太平,战乱纷争,万一帝室倒台,那怎么办? 慕湄想到这里,便继续哼笑:“我们慕家千方百计避开皇家,你呢,去直接把人给抢了!” 她的笑声,摇晃进光影里,慕兰时心跳如鼓。 她上辈子没同母亲这么交心地谈过。但是,抢了人,总比直接同皇族有关系更好吧? 慕兰时不由得想起自己前世差点把母亲气死的事。 可此时,母亲还在笑。 慕兰时想了想,继续道:“那天夜里中了情毒。” 慕湄正要说话,慕兰时又补充说:“那情毒本来是给女儿下的,结果却被戚小姐误饮了。” “她中了情毒,然后出身名门的慕大小姐就颇为善意地帮她纾解一下?” 慕兰时不做声。 母亲的态度很值得玩味,一点不像当初盘问的严酷。 “好了,我直接问吧,”慕湄目光灼灼,“你有什么打算?” 她等的就是母亲的这个问句。 慕兰时忽然起身,朝着自己母亲作了一揖:“孩儿想同戚映珠成亲,还望母亲允准。” 阳春三月,正是春雨连绵时节,猛然一个惊雷打来,就泼来了缠绵细雨。 成亲。 慕湄眼风扫过慕兰时,猛地觉得,自己这个孩子真的长大、变了许多。 重重叠叠的烛火和闪电光亮,一齐笼在她如玉的周身。 慕兰时生得高挑,出落亭亭,明明才启序年纪,却已有了她们慕家风骨—— 她很听她的话,不重那些虚无装饰,一袭素白衣裙,往那一站,便是如水墨千山一般的清丽雅致、孤傲决绝。 倒是意外,又像一朝成长了起来。 慕湄此前一直盼着女儿长大,可见她长得这么快时,却还是心生疑窦。 思及此,慕湄不由得自哂,最后,指节弯起,在桌面上敲着,和着窗外雨点的音律。 也和着慕兰时的心跳声音。 她母亲和伏善语是忘年交,而慕兰时又师从伏善语,是以,母女俩人的音律见解,大致相同。 “我允准,”她继续敲着,缓缓道,“可她同意了么?” 慕兰时猛然抬起头,却发现母亲正望着她笑:“你以为,我不会同意?” 她漆色眼瞳中闪过一抹瑰色,毫无疑问落入慕湄的眼中。 “况且,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同意,你就没别的法子了么?”那双和她同样的凤眼里,竟显出一缕勘破的了然:“我不信你没别的后手。” 慕兰时怔怔地回望母亲,低下头,道了句:“兰时谢过母亲。” 她不禁想起自己的前世,临到就寝时,仍品咂起母亲眼中那一缕勘破。 是夜,连绵的春雨润泽了万物,青苔在阶上疯长,花木于土中蓊然。 池水悠悠涨绿,波心潋滟;远山隐隐含烟,岚气氤氲。 心中,也长出了葳蕤森郁的草木。 *** 阿辰觉得自己这几天的差事有些奇怪。 主子总是让她找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来:金环、银镯、耳环、香囊、钗环…… 今日她要来送的正是一对香囊。 阿辰记得很清楚,主子小时候因为学那些年轻人佩戴香囊,被家主给骂了一顿,此后就老实了,再也不戴了,今日怎么隐隐有“劣习抬头”之势呢? 阿辰与主子的关系还算不错,而且她观察慕兰时最近只戴簪子的次数多了,她的胆儿也肥了起来。 今日把这对粉色的香囊送到慕兰时的跟前时,后者点了点头:“好。” 不料,阿辰却没有离开,反倒是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慕兰时正在把玩着手上的一对明珠耳环,见阿辰不走,一直站在旁边,便不由得收敛了笑容,问她说:“站在这里做什么?没事可干了?” 阿辰嘻嘻一笑。 小姐真生气和装生气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而现在正是不太好意思的装生气,身形颀长凛凛不简单,可表情却像只什么咋呼的幼兽。 阿辰眼睛骨碌一转,大着胆子道:“小姐,您最近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呀?” “是不是……最近京中有什么雅集,您莫非是要展露您的舞技?” 据说她家小姐自创了一种舞,特别好看,但是阿辰从来都是听别人说,也没有看过这支舞。 似乎是叫什么“青鸾舞”? 她记不清楚。 不过小姐出名也不是这支舞,而是因为当时方十岁时,拜入伏善语门下,一次外出赴宴,一舞成名。 虽然跳得好,但慕大小姐毕竟是慕大小姐,再好看,大家现在都只能想想,没人敢说想看的。 第22章 所以今天阿辰的胆子特别肥。 不过这些东西除了拿去跳舞装饰,她实在想不到能做什么了。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家小姐。 慕兰时却云淡风轻地看了她一眼:“放心。” 阿辰的心骤然激动起来,心道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轮到她了! 可下一瞬。 “没你的眼福。”冷如冰霜。 心碎只在片刻。 但小姐开心是真的,于是阿辰不开心地问:“那谁有眼福?” 慕兰时这回连看都不看了,直接说:“下去领罚,要么十杖,要么扣光月钱。” 阿辰:?。 *** 罚一个人的月钱却不是什么解气的。 等阿辰走后,慕兰时仍旧望着桌上的那些东西。 银手环、珠耳坠…… 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就给阿辰那家伙错觉,觉得她要献舞了。 不过慕兰时心情的确很好。 她以为的难却是一点都不难。 母亲不愧是母亲,一语就道破了最关键的事。 “可她同意了么?” 慕兰时将香囊绑好,重复着这句话。 同意吗? 她希望她原谅她。 若是能够偿清就好了:母亲不仅答应了她,还替她修书一封。 第20章 定情(含入v公告) 帝都一间宅院里面最近很热闹。 先是久无人居的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搬了一户人家进来;紧接着,又有一辆华盖马车自巍峨皇宫中遥遥而来,有好事之徒趴在门缝间,看了一眼。 却发现那是个衣着华贵的内侍。 ——换言之,这是在宫中随侍陛下的中庸。 那女人在这宅邸待了片刻,便离去了。 正当四下邻居猜测这不大不小的院子里面住了什么贵人时,又听见了这院子里面铛铛啷啷地吵起来了! *** 徐沅怒气冲冲,径直把圆桌上的瓷杯拿起,又猛地摔碎在地上! “不可能让我的女儿嫁!”徐沅破口大骂,一张脸都被气红了,“我告诉你,戚中玄,你以为我事事都要听你的?” 两人当初的婚姻可是平娶平嫁! 戚中玄的胡子都被吹起来,他皱着眉头,仍旧压低了声音说道:“是啊,是平婚啊!你这疯婆子,不要再在这里四处现眼了!” 他着急得很,但又没有那么心慌了。 因为有了上次在驿站吵架的经历,戚中玄觉得再赖在驿站,若徐沅又发什么狂病,叫人看了笑话可怎么办?虽然戚家现在不怎么样,但是好歹也是一支望族,而他又是望族的家主。 这么丢脸的事情,教旁人知道了可怎么办呀? 幸好他搬出来了。 徐沅怒目圆睁:“我在这里四处现眼,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刚刚那废人进来的时候,你可劲地捧着她,难道就不现眼了,难道你就高贵了?” “你上赶着答应说送姩姩进宫做什么?”她骂道,“我还活着就绝不可能!” 她声音吼得极大,莫说家宅之中,四方友邻都全部听见了。 戚中玄讷讷不说话。 徐沅口中的“废人”,便是刚刚进来传达陛下口谕的安内侍。 因着是个中庸,还进了宫当内侍,这些分化成了乾元、坤泽的人,表示轻蔑时,就会这样称呼。 徐沅虽然脾气一般,但很多时候都还是好好的,与人和睦、不爆发争吵。 在所有人心目中,她都是个慈母形象。 偏偏就是这个陛下看重了她们戚家女儿的事情,让她怒上加怒。 今天安内侍一来,她便是如烈火烹油一般恼怒了。 ——这安内侍说话其实有很多周转的余地,看样子也不着急要人进宫,但这老匹夫上赶着定日期! 她当然恼了。 哎呀,明明就是惠及家族百世千代的事情,这个女子怎么偏偏就这么不明事理呢? 戚中玄自诩见多识广,这会儿他还是决定要安抚一下愤怒的徐沅。 “你先别吵,先别吵,”戚中玄捂着自己的耳朵,很勉强地说,“还好现在搬出来了,不然的话,叫驿站的人听到,之后回建康,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亲族……” 他捂着耳朵,继续神态自若地说:“还好我有个故交朋友,空了这间宅子出来让我们住下,不然的话,保不齐笑话惨……” 然而这话还没说完,徐沅却像点着了一般:“怎么,你有个故交朋友,空了间宅子给我们住下?” 她说话时声音突然一凛,戚中玄心虚地抖了两下,“怎么了?” “你有个朋友给你宅子?”徐沅冷笑:“你怎么不说你在京城中养了个外室,给她还有孩子买了宅子!” 戚中玄刚才的风雅全部消失不见了,眼底取而代之的俱是恐惧,他吞咽了口唾沫,连连否认:“你说什么呢?沅沅,我俩夫妻一场,这么多年,也是族中的模范夫妻了,你突然说这种话做什么?” “你可以因为姩姩的事情发火,但不要血口喷人呀!”戚中玄说话,言语之间都是为了息事宁人。 “血口喷人,张口就来?”徐沅哈哈大笑。 “老东西,今天老娘就跟你鱼死网破了!你没房子吗?我看你给那个小孽畜买的房子还挺大的,在哪里你还记得住吗?” 戚中玄面色如土灰,但是嘴上还是不肯承认,想要去拉住徐沅,捂住她的嘴巴让她不要再说了。 “你不要胡说八道了!” 徐沅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一把匕首,开了刃的锋芒晃得戚中玄胆战心惊。 毕竟他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别人拿了刀,他怎么做得了呢? 但是,若纵容徐沅这么疯下去,他的名声也会扫地的呀。 “就在东街巷口,左转进去,第六家!一家三口,就差你这个老父亲呢!”徐沅怒极反笑,“老东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见徐沅竟然把具体在什么方位都说出来了,戚中玄只觉眼前一片眩晕,只得低头说:“沅沅,我们有话好好说,先不说这个,当务之急不是这个……” 徐沅已经怒不可遏了。 本来,她在建康的时候,就隐隐约约地听说过一些戚中玄的风流韵事,她想着自己膝下毕竟有女儿,当家主母的,睁只眼闭只眼事情就过去了。 然而,她远远地高估了自己的大度。 她们从驿站搬出来后,徐沅意外得知了戚中玄外室和孩子的住处。 说来,那给她通风报信的人说的话也颇耐人寻味:“夫人,您的丈夫,恐怕要在京城有新的夫人了。” 这一回,徐沅才猛然醒悟,要为了自己,为了女儿,为了徐家,她都不能纵容戚中玄。 戚家和徐家门第相当,只不过她是坤泽,而戚中玄是乾元,念及传统,两家人便成了亲家。但是,徐沅事事忍让,却换来了这种结果! 那些事情并不是睁只眼闭只眼就可以蒙混过关的事!她亲眼瞧见了那个女子和她的孩子。 戚中玄自知事情败露,理亏,不继续这个话题。 “怎么不说话?老东西!”徐沅仍旧愤怒,又抄起一把小马扎,要砸向戚中玄,“戚映珠不嫁,可以!戚姩也不能嫁!若是你想动我女儿的主意,我今日定然要同你见血!还有你心心念念的那几个野种,一个都活不了!” 戚中玄被徐沅打得连连奔逃。 宅院里面的仆人看了听了全部都目瞪口呆,都在想各自的前程。 这个家,感觉是要散了。 徐沅当家主母,把家务料理得当,今日夫妻反目,这家怎么都继续不下去了吧? “怎、怎么办呀?”觅儿看完这一场闹剧后,快步回到房中,哭丧着脸向小姐通风报信:“家里面乱成一锅粥了!小姐,奴婢适才去大小姐房间,她的门都没打开!” “我似乎听到里面呜呜的哭泣声音!” 这么说来,该去劝架的,是不是就只有二小姐了? 戚映珠却淡淡,“哦,乱成一锅粥了啊。” “是啊,乱了啊!”觅儿继续哭。 “趁热喝了便是。”戚映珠冷笑着起身:“我们出去转转。” 觅儿继看了当家主母和老爷的肉搏战后惊讶后,又因为小姐的表现目瞪口呆。 “去城中。”戚映珠补充道。 她对这家人没兴趣,她不过是多帮了徐沅一下,让她知道这不忠的丈夫做了什么好事罢了。 不过,她心头仍悬着一枚银针似的疑虑。 究竟是何等重量的因由,能让戚中玄舍得将掌上明珠推入深宫?单凭天子口谕?这薄如蝉翼的借口可兜不住世家门阀的千钧算计。 但很快,戚映珠便知道了事情原委所在。 转出门时,檐角铜铃忽作清鸣。戚映珠抬眼望去,青石长街的拐角处,一袭缥青绡纱长裾随风舒卷,宛如将雨后天青裁作了裙摆。 第23章 慕兰时倚着垂丝海棠斜斜立着,衣袂间银线暗绣的流云纹时隐时现,恰似晨雾漫过黛色山峦。春阳透过花枝漏下来,在她蜜色肌肤上烙下粼粼波光。 “我是来践诺的。”她的声音像碾碎的芍药花瓣,殷红的汁液浸透了每个字。 眼尾飞着孔雀翎碾成的青金细粉,随着笑意漾起时,恍若把整座春日山林都锁进了眉梢。 风声骤然凝滞。 戚映珠的罗帕自指间滑落,却顾不得去拾。 她从未如此刻般看清慕兰时——或者说,从未被允许这般细看。 那对明月珰在春光里流转着螺钿的虹彩,肘后悬着的香囊随呼吸起伏,青碧流苏与缥色广袖纠缠着,恰似水墨画里洇开的苍翠山色。 她莹润的蜜色肌肤浸在天光里,泯灭了晴翠日色。今日特地打扮而上扬的眼尾,却像是春景图中最惊鸿绝艳的一笔。 耳戴珠环,肘缀香囊,每一处都透着乐府余韵。 戚映珠怔住,她太知道慕兰时来践的什么诺。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按您的意思,喜欢和成亲,也不是一个意思了。”女娘眼角眉梢都溺着笑,反用她说过的话做了矛,“小姐可以先同兰时成亲。” 至于喜欢,可以从长计议。 她的尾音化作一声轻笑,惊醒了栖在枝头的黄莺。 第21章 021 修竹般的身影裹着缥色春衫,玉带轻束处勾出清逸腰线。枝桠筛下的光斑在素罗衣料上浮游,恍若将春昼裁成片片金箔,随着步履在襟袖间流转生辉。 衣袂牵起满树光影,恰似一管蘸饱黛青的湖笔,在明晦交织的春日烟霭里悬腕落锋,将簪缨世族的清贵气韵,洇进京城明暗交织的褶皱里。 她说,她说是来践诺的——她答应过要娶她。 不心动吗?谁能够果断地说自己不心动呢? 戚映珠故意不回答她的话,而是说:“……所以,你给我父亲送了聘书?” 她心头唯一的疑惑得到了解释。 她本来以为这对夫妻的脸皮撕破还有一会儿。 戚映珠“善意”地提醒徐沅,只是想要延缓自己入宫的时机。 ——多么可笑的亲情,轻薄极了,一戳便能破出无底洞来。 有些人就是如此,劝说她人时冠冕堂皇。可是刀啊,只有割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最痛。 往事历历在目,少女那些被埋葬的心事,她都有些记不起来了。 只不过,事情来得太过猛烈了,甚至让她自己都难以预测。 眼瞧着面前这位年轻貌美、风度翩翩的女娘,戚映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中招了。 慕兰时笑着纠正她道:“不是兰时给令尊送了聘书,是家母送的。” 家母,说的便是她的母亲慕湄,便是慕家家主。 换句话说,慕兰时的这门姻亲,是通过了她母亲的认可的。饶是戚映珠不刻意去想,她也知道,前世慕兰时在这方面栽了多大的跟头。 自从大祁立国以来,慕氏就不曾与皇室结亲——这已经成了不言自明的祖训。而慕兰时偏偏违背祖训母命,要为瑶光公主孟珚鞍前马后,慕湄,便是她们爱情的最大阻碍。 而如今,慕兰时却说,这道聘书,是慕湄下的。 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噢。”戚映珠语气仍旧淡淡:“是啊,婚姻之事事关重大,也须有家长看着。我就说,慕大小姐怎会这般随便地与我说大事呢。” 慕兰时面色微微一凝。 她说她随便,那么,决定也是随便的咯? 她还是不愿意。 慕兰时深深吸了口气,正想澄清一下时,便听得后面一个娇俏的女声喊道:“小姐、小姐!” 慕兰时抬眸望去,不是别人,正是戚映珠的贴身丫鬟觅儿。 大概是有玉漱坞的一面之缘,慕兰时对这丫鬟的印象还不错。 觅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声音里面还带着焦急道:“终于找到您啦!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觅儿撒丫子就跑了过来,等到的时候,这才猛然发觉,小姐的身边,还站了一位……熟人。 或是说,大美人。 按理,觅儿见到慕兰时应该行礼的。可是她从未见过这般出尘清丽神仙般的女子,而这位女子又颇有巧思地戴上了明珠耳坠,系上了香囊等物。 觅儿又想起了她们在玉漱坞之间发生过的事情。 小脑瓜子一转,觅儿便合计出来了今日事情的原委! 于是她直接看向慕兰时,道:“慕小姐,您今日是欲同我家小姐游玩吗?” 戚映珠平白无故地一噎,眨了眨眼睛想让觅儿闭嘴。 然而慕兰时微怔了片刻后便立即会意,道:“姑娘好眼力。今日兰时过来,就是想找戚小姐出去赏春,毕竟家母已下了聘书。” 阳春二三月,诸花尽芳盛。 慕兰时这番话,又配上她今日这一身打扮,实在是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觅儿立马又相信了:“那,那,需要觅儿陪同吗?” 戚映珠嘴角抽搐,本想开口,慕兰时却又抢先一步道:“这倒不用了。我看,姑娘您住的地方,似乎还有事情没有解决?” “呃……”觅儿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觉得慕大小姐说得甚是有道理,不愧是名满京华的世家长女! 于是她又狠狠地点了两下头,说道:“是,您提醒得很对。那觅儿就不打扰了!小姐,待会儿觅儿还在等候您回来!” 慕兰时笑意如春风一般和煦:“还请姑娘放心,兰时一定将你家小姐安然无恙地送回来。” 觅儿嘿然一笑,最后向戚映珠投了一个“我懂”的眼神,便又是一阵轻快的脚步离去了。 嘿嘿,看来自己果然是长大了!上次在玉漱坞的时候,觅儿还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但是,从今日之事看起来,她没有看走眼。 她做的果然是正确的事! 就是小姐本人,似乎还没有从她的善解人意中缓过来,瞧瞧那眼神。哎呀,而且她刚刚还听见了,慕大小姐说,已经下了聘书。 觅儿越往回走,越听见宅院里面吵吵闹闹的声音,不免又感叹起二小姐命好: 今日连带着上日在驿站的争吵,觅儿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似乎是说,想让其中一位小姐进宫。一位做皇妃,一位又同世家贵女结亲……戚家还真是发迹了呀! 只不过,觅儿回去时,躲开了一道飞来的瓷片滑倒了,颤颤巍巍爬起来时,又推翻了之前的结论: 富贵果然不久长,家都要散了。 *** 这小道虽然人少,但是也有人经过,两人总不能一直面面相觑在那里,于是便僵硬地,你走一步,我跟一步。 当然,僵硬表现的人是戚映珠。 她大概受不了这奇诡静默的气氛,忍不住开口说道:“你也别叫她‘姑娘’了,她有名字,觅儿。” 慕兰时略一颔首,沉思后道:“觅儿?倒是个妙名。多谢您的提醒。” 哼,私底下说不定她都当上她的主子了,这会儿还生疏起来,不知道她的名字了? 戚映珠不由得揶揄道:“大小姐这样处事就有失偏颇了,觅儿倾力襄助,我还疑心是不是您给她发月钱,而您却还不曾晓得她的名字。” 她用上了“您”字同慕兰时说话,语气显而易见。 然而慕兰时却正色道:“戚小姐,虽然家母已经提前知会,但我们如今还没正式成亲,三书六聘,对我慕家来说,断不能少,所以现在您这样说,还为时过早。” “但毕竟你们一家人长途跋涉到了京城,若不方便,兰时亦可提前行使……” 戚映珠:? 这什么意思,她慕兰时要做当家主母给觅儿发月钱了? “话说回来,小姐乍到京城,除了玉漱坞之外恐没去什么地方,正好觅儿也提了,不若我们就一道出去转转。”慕兰时又开口了。 戚映珠只是冷笑着抽了抽嘴角,故作平静道:“一切听主母安排咯。” 嘁,她就知道此人脸皮厚如城墙——上辈子垂帘听政时,她常常被这人堵得下不来台。 慕兰时听见“主母”二字,轻轻扬起了嘴角。 *** 慕兰时当然有备而来,她同戚映珠一前一后走出巷道后,便有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路口等候。 垂着云锦车帷的四驾马车刺破天光,车厢鎏金并蒂莲徽记在暮色中流转着碎金般的光泽。 阿辰依然坐在赶车的位置上,瞧见自家小姐同那戚二小姐一道出来,想也没想,很快拿出脚凳来备好。 看着这主仆二人熟练得仿佛演习了无数遍的动作,戚映珠心头不悦,只是很慢地跟在慕兰时的身后,最后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肯踏出第一步。 阿辰已经紧了缰绳,回头却发现这俩一个人都不曾上马,便一头雾水地提醒道:“二位,该上车啦。” 第24章 慕兰时轻轻颔首,跟着阿辰的话道:“是啊,该上车了。” 戚映珠勉强地笑了一下,眼底却凝了霜。呵。 阿辰眼见得这两个人上了马车,这才彻底舒心下来,拉了缰绳,要驾马了。 太好了。她这次没有说错话!虽然打十杖,对她这种身板来说,并没有什么妨碍,但是挨打总不是什么好事,能避则避。 现在她也越来越有眼力见了——毕竟她今日清楚明白地看见了呢,上次害她挨打的罪魁祸首,那些香囊耳坠手环,如今正尽数戴在自家小姐的身上呢! *** 阿辰按照事先小姐的吩咐,将车驾至了雁亭江边。 雁亭江乃是贯穿中州的一条长河,恰恰流经帝都。春雪初融之后,一艘艘画舫小舟,便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供众人游览江畔绝景。 “雁亭江色”,乃是与“玉漱春晴”并称的京城绝景,凡来京城游玩者,不一定能看到玉漱春晴——毕竟一年四时,能碰上春天的时候不多,而进入玉漱坞,又需要一定门槛。 这样一来,到雁亭江边,却是一件简单的美事。 虽然戚家新住的宅子较远,但阿辰驾马快又稳,不多时,江边嘈杂的声音就声声漫入了耳朵之中。 慕兰时轻轻挑起帘子的一方,觑了眼窗外如织的游人,若有所思道:“马上就要到江边了。兰时冒昧猜想,您所住地方离江边远,恐还不曾来得及过来?” 戚映珠闻声,先不说话,最后才“噢”了声,闲闲道:“多谢您带我来这里了,只是我还不曾想过,这么快。” 慕兰时疑惑地忖度后,说:“阿辰此前在马场干过很长一段时间。” 不消她提醒,戚映珠就知道这“阿辰”,一定是驾车的人。 但是她要说的不是这个。 戚映珠偏过头,一双清艳的杏眼直直望过来:“不,小女只是忽然觉得,您大概会驾牛车过来呢。” 牛车比马车慢。 慕兰时一噎,心里琢磨了片刻,这才意识到戚映珠这还是在生她的气,便不惮以这般恶意来揣测她了! “……嗯,兰时还不曾想到呢,小姐提醒得正好。”慕兰时懒懒地说着,一边往后仰,轻敲着手中折扇,叩在檀木桌案上,故意抬高了音量:“阿辰,明日去西市挑头青牛——要犄角缠金箔的,下次驾来接戚二小姐。” “好嘞,阿辰听命!”帘外少年声气很大地回答道。 戚映珠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 檀木车辙碾碎一地露水,戚映珠扶着鎏金车辕落地时,才惊觉自己竟将慕兰时想得太坏了。 那袭缥青衣袍始终端坐如松,连腰间禁步都未曾晃响半声。车壁悬挂的鎏银香球里,苏合香无声漫过两人之间三寸空隙,倒显得她刻意偏头看街景的模样有些可笑。 毕竟人家到底是高门望族养出来的正派世家女,和她斗几句嘴定然也只是兴致来了。 底色,却还是如她身上的一片青,萧萧肃肃、疏朗清阔。 而她和她从来不是一路人。戚映珠眼神微黯。 雁亭江一望无际,碧波荡漾,站在江边,混杂着如潮的人群,仍然觉得清凉怡人。 眼下还正是有些凉爽的时节。 戚映珠跟在慕兰时的后边,犹疑了一会儿,这才主动问她:“来这里做什么?” “看雁亭江色。”慕兰时应得极快,仿佛早将这话在唇齿间含成了温玉。 亦即是说,一直都在认真听着。 戚映珠微怔,显然意识到了:“噢。” 两人沉默了少顷。她们沉默,不代表旁人沉默,孩童和成人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次混着江声浪涛,和着江边的湿润的潮气,涌入了她们的耳畔。 “上画舫咯!上画舫咯!周大人的金画舫,今日可有人想登上去一览的?”小厮扯着嗓子叫嚣。 然而雁亭江江面宽广,不止一艘画舫,这边小厮唱罢,那边走卒又跟上了:“苏乾画舫,三两便可携心爱之人……各位乾君坤君中庸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除却画舫,还有一艘艘小舟,从流飘荡。 倒是好生意。 这些小厮吆喝的声音极大,不多时便有人受了鼓舞,主动上去问了。 慕兰时就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戚映珠本在心中暗暗地哂她一句呆子,可瞧见旁边的女娘有人指着慕兰时说话时,心觉微妙。 ——没有心仪的对象,有大胆的,自然是要制造心仪的对象了。 慕大小姐名动京华,誉满天下,饶是现在名声没有那么显赫,可那卓然的风姿、周身的气派,只需要往那里一站,便吸引了无数女娘男郎的眼光。 当今之世,主动相邀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反正她都带我来河边了。 戚映珠这么想着,努努嘴,还是走上前主动同慕兰时说起话来,脆生生道:“乾君,你今日同我一道来江边,是看画舫还是小舟呢?” “乾君”二字,到底多了一分亲密。 不是说给慕兰时听的,而是说给那些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目光。 哪怕只是信口开河也没事,戚映珠告诉自己。 毕竟先信口开河的又不是她——是慕兰时先找她娘亲下的聘书! 所以,怎么都不能算是她戚映珠信口开河。 这话语果然奏效,“乾君”这称谓甫一出口,便似往滚油里泼了勺雪水。 “啊?”有一女子叹了口气,听见这“乾君”二字后,悻悻地打消了念头,与同行的女子道:“没想到她竟然有了妻子。” 她说得遗憾,却触怒了听者,听者怒气冲冲地揪起她的耳朵道:“怎么,你有了我还不满足,还可惜上了?我还没可惜呢!” “你可惜什么!” “我可惜那叫她‘乾君’的女子!”另一个女子毫不示弱。 这花心的看上那高挑亭亭的女娘,她便看上另外一位便是! 气不死人! …… 慕兰时听到这“乾君”二字,骤然回神过来,愣了片刻,这才笑盈盈道:“那我们上画舫吧,您有上去过吗?” 戚映珠摇摇头:“不曾。” 慕兰时点了一下头。 可供选择的画舫很多,她们选择了号作苏乾的那一艘。 苏乾是一位京中闲王的封号,这闲王原本是有封地的,还同大祁唯一的异姓王赵王定了娃娃亲,但稍稍可惜的是这俩人都分化成了坤泽,本来这亲事也可继续,但两方却都不愿意了,婚事便搁置下来。 婚事没了,苏乾王也不去封地,皇帝看她没有威胁,便留下她了,是以其人拿着钱到处造作,雁亭江上繁华的画舫,也有她的一艘: 画舫漆金嵌玉,周身所覆之漆,皆采自上乘颜料,色泽鲜亮而雍容;金箔细细贴附,勾勒出繁复精美的纹路,日光吻出莹莹的光泽。 “当心。”登舫时慕兰时虚扶的手掌悬在半空,终究只截住一绺被江风吹散的鬓发。 戚映珠正低头看着舷边撞碎的浪花,闻声后仰头,忽觉那些金箔倒映在慕兰时漆曈里的光斑,竟比西市胡商卖的猫儿眼还要灼人。 *** 慕兰时其实算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是与戚映珠同游,她并不想与闲杂人待在一块,便索性出了高价,单独让画舫为她们开一次。 暮色将苏乾画舫的鎏金飞檐染成夕色时,慕兰时正用指尖摩挲着青玉栏杆上的水痕。 她特意包下*整艘画舫,此刻却对着紧闭的茜纱舱门苦笑——那人宁肯对着满舱雕花螺钿镜独坐,也不愿与她共赏江天暮色。 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之后,身旁却迟迟不曾有动静。 慕兰时轻轻叹了口气,自知错误地标记未经人事的坤泽是多么大的罪过,便再度低头了。 ——当然,让她低头的事远不止这一桩。 只是,对目前的戚映珠来说,大抵就是这么回事。 慕兰时走进船舱时,也还在提醒自己,要学会低头。 她们上一辈子,竟是谁也不服谁地斗了一辈子。是“斗”了一辈子么? 细细想来,其实不是斗,更像是一种“不甘”。 上辈子所犯下的错,并非是戚映珠来到她面前三言两语就可说清的事。 她不会做。 而彼时的慕兰时,也不会信。 从舱面走到船舱中又是一段距离,慕兰时正思虑着,还未掀起帘子,便闻见了一股清甜的香气。 是信香的味道。 慕兰时愕然,纤长的手指停在将掀的帘子处。这的确是信香的味道,但是却和那日她所闻见的,戚映珠身上的气味不一样。 那天夜里,戚映珠身上的信香味道分明就是桃花香气…… 而今日的信香味道,像是馥郁的玫瑰花香,又带了几分桂花酿的微醺。 这船舱里面并没有别人了。慕兰时沉眸,仍旧大着胆子掀开了帘子——异香便是在此时缠上她的腕骨。 第25章 起初是若有若无的玫瑰甜腥,待她惊觉后退半步,浓烈的桂花酒气已攀着裙裾漫上来。 慕兰定了定心神,这次重又掀开垂落的珍珠帘,向前。 见戚映珠正蜷在紫檀圈椅里,素白手指死死扣着扶手处的莲花浮雕,指节泛出青玉般的冷光。 如她所知道那样,船舱里面的确没有别人,只有她与戚映珠。 可是慕兰时却不曾知道,戚映珠的信香,竟有两种。 换言之,她每月的潮泽期,也不止一次。前世慕兰时听闻戚映珠曾焚毁所有太医院脉案,原来是为掩这每月两次的焚身之痛。 女子雪白的双靥绯红,紧紧抿着唇,眼眸半睁半闭,只坐在圈椅上,一句话都不肯说。 又受了潮泽期的困扰么? 无怪乎适才她在外面等了那么久,戚映珠都不曾出来。 想到这里,慕兰时快步走到她身边:“小姐?” 她放出了自己的乾元信香,用以安抚戚映珠的潮泽期。 具有双信香的坤泽生存起来,要比之单信香的坤泽要难。 一个月一次的潮泽期,都有许多坤泽吃不消——平绪膏价格不菲,能按时购买的人就在少数了。而且,平绪膏并不能长期使用。 哪怕当今之世有许多坤泽未婚,可结契之事却没有落下。因为潮泽期实在难以度过。 慕兰时怔忡间,却又想起了前世。 前世的戚映珠被称作“铁面太后”,因为她似乎没有任何软肋。 她没有提拔自己的亲族,私德也未曾听说过有亏。 历史上许多执掌大权的坤泽君,为了度过难捱的潮泽期,会豢养一批乾元——用完即除之,为了不对她们产生依赖。 可那么多年下来,朝野上下,一点攻讦这位太后私德的风声都没听到。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戚映珠真正当权的时候,慕兰时都死透了。她其实并不能想象,这个小太后,是如何走上那般高位的。 “好些了吗?”慕兰时半蹲在戚映珠的面前,抬头仰望着她。 凤眸不自觉地下垂,兰芷的信香缓慢释放出来。 她紧紧地握着戚映珠的手,温度交递、信香也随着到了鼻尖。 戚映珠面色潮红,死死咬着唇,鸦睫颤动着,并不能从这般摧山裂地的潮泽期中舒缓过来。 慕兰时叹了口气,心知这双信香潮泽期的恐怖:她读过书,到过不少地方,这种事情只在传说中听到过。 她定心,散发出了更多属于顶阶乾元的信香——兰芷的香气并不具有很强烈的侵略性,反倒是更深层地安抚了躁动的坤泽。 但闻到信香,终究只是最浅层的纾解办法。 处于潮泽期的坤泽,并没有太多的理智。何况她们已经结契过一次,身体已然彼此相识。 戚映珠绯润的唇翕张开合,哀哀道:“帮我。” 慕兰时轻轻颔首。 她站起身,握住戚映珠纤细的腕,将她拉到腿上坐着。 两人之间的位置很快发生了变化,慕兰时手臂环过戚映珠的腰。她曲折了手指,隔着女子薄薄的春衫,轻轻抚划过她的腰窝。 触摸、拥抱,亦能够给予乾元的信香,勉强安抚坤泽。 怀中女子的呼吸不再有那么急促了。 “嗯……”她低低地喘|息着,明明是难以抑制的声音,此时此刻,却像她的第二信香一样,掺了蜜,勾着人的心神荡漾。 鸦发堆鬓,尽数散乱,前额俱被汗水打湿。 这还是有乾元信香安抚的情况呢。慕兰时皱眉,想起那位前世从未传出过任何“私德有亏”的铁面太后,心就不自觉地抽疼。 她轻轻地抚过戚映珠柔滑的手掌,安抚她道:“没事……兰时在这里。” “嗯。”戚映珠喘着气,只想躺在她的怀中,“抱紧我。” 慕兰时一一照做。 处于潮泽期的坤泽脆弱,四肢处处都会觉得空虚。 拥抱能给她们这种抚慰的感受。 “好些了吗?”慕兰时低下头,轻轻摩挲过戚映珠的脖颈,一边注意地释放出信香。 好些了吗?答案当然是好些了。 前世戚映珠发现自己有第二次潮泽期时,整个人都无助极了。 戚映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恍惚间又看见龙榻上枯枝般的手。那双手曾像蛇蜕下的皮,虚虚搭在她嫁衣的金丝牡丹纹上,连信香都泛着腐朽的檀灰味。 她本该庆幸那具躯体早被丹药蚀空对她什么也做不了,可她却在每次潮泽期焚身时,恨不能将绣床帐幔撕成雪片——原来被褥间瓷枕的寒意,竟能够比得骨髓里千万只毒蚁啃噬的痛楚。 现在呢?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不是吗? 戚映珠贪恋一般地往慕兰时怀里缩,时不时发出几声微弱的喘|息声音。 俗语说得好,得寸进尺。 她也是这般得寸就要进尺的人。 有了乾元的拥抱、啄吻、信香安抚还不够,还想要更多。 慕兰时只觉怀中的人更水淋淋、湿漉漉了。 额间湿透了。 眼神也是,湿漉漉地、直勾勾地望着她。 整个人被潮泽期折磨得,就像是刚刚从水里面捞出来似的。 泡软了,软到整个人都趴在她的身上动弹不得。 戚映珠闭上眼,缓缓道:“还不够。” 兰芷香正渗入毛孔,戚映珠像渴极的藤蔓缠上对方的腰封。 指尖触到蹀躞带镶嵌的冷玉时,她突然想起前世留在未央宫的那夜,也是这样攥着鎏金床柱,任由冷汗浸透华裙。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身边有人,有人抱着她。 戚映珠将脸埋进慕兰时颈窝,嗅到肌肤深处渗出的兰芷气息。 这具年轻躯体蓬勃的热度烫得她发颤,与尘封古老的记忆截然不同。喉间溢出的喘息化作细小的钩,勾着慕兰时的手指滑向她后颈。 衣裙摩挲出春蚕食叶的窸窣,还有粘稠的滴落声音。 “不行,不行,还不够。”戚映珠喃喃道,面色都被蒸红了。 慕兰时默然,“您允许么?” 这种程度不够的话,那就只能再标记了。 可是,一旦临时标记超过三次,坤泽君便会离不开这个乾元了。 这也正是那些执掌大权的坤泽君,对乾元的宠幸绝不会超过三次的原因,大多数时候,只有一次。 戚映珠闷在慕兰时的怀里,答道:“嗯。” 有了她的答复,慕兰时轻松多了。 她轻轻地,掠开戚映珠颈后的头发。 那里有块青色的腺体,正在释放着坤泽诱人的信香。 罪魁祸首。 咬破它,注入它就够了。 这么想着,慕兰时便做了。 戚映珠陡然间睁大了眼——她很敏感,后颈适才被啄吻、发丝撩过肌肤的时候,她便有些受不住刺激了。 被圈在怀中、紧紧拥抱的感觉多么舒服啊,她上辈子从来没有过这般的快感。 于是她更往慕兰时的怀里面瑟缩,身心俱乐之下,小腹也收缩了。 她攥着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慕兰时的衣服布料——但那衣服很是滑腻,是极高档的料子——攥得出了褶皱,不住地喘息着。 太好了。 终于有人能拥抱她了。 “标记我,”她这么说道,“同我结契。” 她的膝盖早就软了,腿骨也化作了一滩春水,潮红的面颊被泪水濡湿——那是一种两世都不曾得到宽解的快慰,此时终于得到解脱,留下来的热泪。 慕兰时听着她的话,感受着怀中身躯不断攀升的热度。 她没说话,只是默然地答应。 犬齿咬破了她后颈的腺体,注入她特有的清幽信香。 这是第二次结契了。 若有第三次的话…… 慕兰时的眼色骤然一黯。 “唔……”信香注入的时候,怀中人发出了餍足的喟叹。 霎那间,她的脊骨如被火舌舔舐的弓弦猛地绷紧。 戚映珠顺势仰头,弯过了脖颈,最终勾住了慕兰时的脖颈,吹拂着热气。 她想要和她紧密地连结在一起。想要拥抱,想要被抚慰,想要被满足。 慕兰时低着头,去追她的目光。 她引导慕兰时的手抚上,隔着轻绡感受掌心纹路:“这里...”喘息混着破碎的笑,“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吗?” 尾音被突然加重的揉捏碾碎,化作一串带着哭腔的呜咽。 当慕兰时终于吻去她眼角的泪时,戚映珠忽然想起大婚那日摔碎的合卺杯:瓷片扎进掌心的痛,竟不及此刻欢愉的万分之一。 “谢谢你。”她听见戚映珠这么说。 慕兰时握住她的手,缓缓道:“不必。” 她看进戚映珠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面燃着疯狂的情浪。 不……必? 在将要攀上顶峰时,戚映珠想到的不是这个。 第26章 诚然,躺在她的怀中,与她结契,是一件美事。 她会感受到自己,被深深爱着,更无法割舍。 她眷恋这种拥抱的感觉。 以至于,当尖牙咬破腺体、注入信香时,她会希望素来平静无澜的雁亭江,骤然间卷起巨大风浪,掀翻这艘华丽的画舫。 这样,当人们找到她和慕兰时尸体的时候,她仍旧是拥抱着她的。 紧紧相拥,一如上辈子,她在雨中,拥抱着她冰冷的尸体一般。 *** 慕兰时颇为熨帖地帮戚映珠穿好了她的衣服,又将柔软的鹅黄色披帛盖在她的身上。 毕竟有些地方沾湿了,江上潮气固然重,但不是这么个重法。 眼下时候还不算晚,雁亭江边昼夜景色分明,夜晚照样有许许多多的游客,若是叫人瞧见了戚映珠衣裳湿成这样,终究不是好事。 戚映珠安安静静地等候慕兰时给她整理完毕,终于,等慕兰时停了手,说了句“小姐,可以回去之后”,她抬起头,瓮声瓮气地答道:“好。” 慕兰时温声说:“送您回自己家么?” “我当然要回自己家,”戚映珠低声道,“毕竟某位当家主母说,什么礼都没成呢,什么书香门第、簪缨世家,规矩可不能坏。” 缓解过了难捱的潮泽之后,人却还在生气。 不过结契之事,到底让她松了些口。虽然仍旧在用“主母”二字揶揄她。 慕兰时哑然失笑,依然要为自己澄清:“我没说过后面的话。” “心里面说过。”戚映珠道。 处于潮泽期的坤泽脆弱,不管是结契前、还是结契后。 尤是结契之后,还会对乾元君产生依赖之情。 于是慕兰时便顺从了戚映珠的意思,好声好气地求她说:“那下次,戚小姐可仔细着听兰时的心声了。” 戚映珠愣了愣,然后才道:“不稀罕。” 谁想知道……她的心声如何。 最要紧的是把她安稳地送回家里面去。 画舫停靠在岸边,此时,太阳正向远山斜坠,山色一片金黄。 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慕兰时本就出名,又有周身的气度,饶是不认识她的人,都会多看两眼。 至于认识她的人,那便更加有心了—— 戴着兜帽,藏在人群里,看着那本该属于自己的人,颇为熨帖地照顾着旁人。 却无计可施,只能默默地攥紧拳头。 该得到的终究是她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 徐沅同戚中玄吵翻了天,左邻右舍都看不下去了,纷纷过来一探究竟。 她们起初是知道的,这个宅子里面住了有来头的贵客。 前几天确实好好的,甚至还有疑似皇宫中的人过来往这边走。可是,今日所见,却是彻底地颠覆了她们的想象。 那女子抄着东西,要追着那男子揍!个个人都伸长了脖颈往里面看,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热闹看到了傍晚迟暮,又有辚辚的马车声音传来。 围观群众循着声音看了过去,俱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马车华丽非常,当然,最令人觉得打眼的,还是那车厢上面漆金的并蒂莲——那是慕家徽记! “慕家的人来啦?”围观群众对视一眼,俱是不可思议,更坚定了这家人确实是贵客的想法。 许是吵闹了一下午累了,许是听到门外马车辚辚的声音,徐沅和戚中玄吵闹打架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慕兰时掀起车帘往外面看了一眼,喃喃道:“居然闹到了这个时候。” 戚映珠顶她的话说:“还不是你搞的鬼。” 慕兰时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 行吧,但也不能全是她搞的鬼。她至多,只是开了个头而已。 “有好多人在看,你别打了成不?” “有好多人在看?那我就更要打了!打不死你这个不要脸的!” 跟在马车后的觅儿急了,狠狠地一跺脚,拉长嗓子说:“慕大小姐来啦!” *** 徐沅涨红了脸,而戚中玄鼻青脸肿地站在一旁。毕竟有贵客来了,不停手不行。 慕兰时颇为尴尬,咳嗽了两声,道:“戚老爷,徐夫人,兰时今日在雁亭江边偶然碰到了小姐,就送了回来。” 徐沅因为慕兰时下了聘书的缘故,不给她什么好脸色。 呵,若是此人不给戚映珠下聘书,这老匹夫就不会这么火急火燎地想要把姩姩送进宫去!但是慕兰时到底没直接做对不起她的事情,她就只能站在一旁,愣着。 而戚中玄的表现就急功近利多了,他顾不上自己脸上的青红交错,反倒是冲着慕兰时赔笑道:“没想到大小姐同小女这么有缘啊……现在时候还不早,要留下来吃顿便饭吗?” 慕湄给他下了聘书,他相当乐意呢。这么一说,眼前这个出挑亭亭的女子,以后就是他女儿的乾婿了。 大女儿嫁给皇帝,登上皇后之位;小女儿嫁给当世第一名流世家,啧啧…… 光是想想,戚中玄脸上就又笑出了褶子。 然而,慕兰时只是很疑惑地望了一眼,狼藉一片的后院,重复说:“老爷,是要兰时在这里吃便饭吗?” 她的语气纯稚无辜,就仿佛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就是觉得在这里吃饭不妥一样。 这话,一下子便点醒了戚中玄。 他如梦初醒一般,讷讷道:“啊,抱歉了,慕大小姐,今日寒舍出了些事,改日老夫必然带着家眷登门!” 慕兰时轻轻颔首。 她瞟了一眼徐沅,虽然还有些恼怒,但是瞧见她来了,也收敛下来。 无妨,这俩人,互相折磨折磨,也算是帮戚映珠报仇了。 她们没再多挽留慕兰时,慕兰时便很有眼力见地说告辞了,这时,戚中玄又推了一下戚映珠,挤眉弄眼地说:“映珠啊,你不去送送大小姐?” 慕兰时一和她下来走到宅邸里面,便又恢复成那副高洁磊落的做派了。 一点都不,都不什么呢? 戚映珠没想得太清楚,便索性道:“大小姐有脚,外面又有车。” 这是她不送的意思了。 不送便不送,气呼呼做什么? 她还没生气呢,乾元君标记人也很累,况且她那时候还锢得她紧紧的,说什么也不肯放手。最后还打湿了衣裳,还费了慕兰时一条鹅黄色的披帛。 慕兰时心觉好笑,侧过眸看女子般般入画的脸蛋。 算了,不生她的气,不能生她的气。 不生气是一回事,可回去了还心心念念着。 坐马车回去的路上,慕兰时眼前总会想起戚映珠的那张脸。 杏眼像只小兔子。雪靥桃腮,生气了,圆鼓鼓的脸颊,却教人想……想捏一捏。 慕兰时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心。 她上辈子怎么就没发现呢?大抵是前面没机会见,后来能在朝堂见面了,中间却有一道帘子遮掩着。 *** 慕兰时回去已晚了,不过,她今日和母亲约好了要见面。 慕湄彼时正在会客厅中还未走,因着刚接待了一位客人。 她此前任过握有实权的中书令,而后年纪大了,受了大司徒的职,领了个虚衔,将精力都放在教育族中孩子上了。 做家主难,更何况是慕家这么大的家主,那便是更难。每个孩子的姻亲,她都要一一过问,仔细看了。 确保她们不同皇室结亲,也不同商贾之流搅在一起。 前者是怕陷入斗争,凡有行差踏错就成了灭族魁首;至于后者,豪门望族,多不屑与商贾结亲。要是与商贾结亲了,这族啊,怕也望不到什么地方去。 “如何,你今日去见了戚映珠?”慕湄问。 戚家乃是江南的二等世族,虽然称不上完全的门当户对,但也可考虑。此前短暂地出现在了她的想法之中,但因为皇帝看中了,她便不再过多地想了。 可她女儿偏偏感这个兴趣。那么便可一试——她只是修书了一封,大致表明了心意,不曾想,戚中玄那老头的回信热情得很,尽管三书六聘还没过门,他就已经想把自家女儿嫁到慕家来了。 既然如此,慕湄心下的担忧便少了许多。她本来还担心戚中玄同皇帝说什么呢。虽然,皇帝如今说着要重新娶妻,也不过是将新妇从一个地方,搬到另外一个地方罢了。 只能守活寡。 慕兰时说:“孩儿今日同戚映珠去雁亭江边同游了。” “雁亭江色却是一绝,去了也好,”慕湄淡淡地抿了一口茶,“上次你和她遇见,是在玉漱坞对么?如此说来,临都八景,也便是见了其中之二了。” 听起来,母亲的心情不错。 慕湄又问:“那女子怎么说,你今日问过了她么?” 慕兰时偏过头,仔细回想起今天一天的遭遇来。 第27章 “她答应了么?” 第22章 022 慕兰时微怔,眼下的飞镰印痕似在隐隐疼着。 是了,母亲这句话提醒得对,她答应了么? 以母亲之名下的聘书终究还是与人商量,虽说婚姻大事要看亲长,但倘若想要表达真心实意,必然要是两情相悦为上。 慕湄见女儿不说话,又补充了一句:“我之前就在想,倘我不应,你又会作何打算呢?” 一提到这事,慕兰时便倏然有些心虚:上辈子她假定了母亲不会答应、又要为孟珚周全掩盖,平流进取位极人臣,可痴情苦心,换来的却是合族受诛。 但母亲也说到点上,慕兰时就如她此前答应时所说,留有后手。 可慕湄今日却不是问她的后手。 “须知你的身份,不是随随便便的市井小民,今日见了尚可、明日便能上门提亲的身份,你的身后是我们整个慕家,而戚映珠的身后也有对应的依凭。”慕湄声音竟然透出几分沙哑的质感:“况且,有她同意也不够。” 慕兰时沉默须臾,道:“是,有她同意亦不够。就像我身后的慕氏一族,也不会全然支持我这桩婚事。” “这便是了。”慕湄颔首表示同意。 慕家两代家主相对而坐,慕湄何等老练,而慕兰时又重生过一回,心思也同样百转千回——慕氏一族,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自从慕湄以坤泽之身居于家主之位后,旁系便虎视眈眈,就要等着她们最薄弱的时候,在暗中窥伺,给出致命的一击。 这些人尽数藏在暗处,慕湄心知她们居心不良,却又找不到由头对付她们。 慕兰时心下微微一忖度,问道:“那么,母亲有什么打算呢?” 母亲明明知晓她同戚映珠的婚事,并非亲长点头的功夫便可决定,那么彼时为何答应得如此干脆? 她想起那时母亲眼里闪过的勘破与了然。 慕湄却拿起茶盏,掀开盖子,语气慢悠悠地说:“要是有人阻止你这桩婚事,你应当如何?” “兰时乃是未来的家主,结亲兹事体大,相关者众。若有人阻止,定然有其缘由……换言之,要看看这阻止的人,安的是什么心。” 母亲提起的戚映珠答应与否是小,藏在背后,设计她的人才是大。 她是误饮了情酒,谁给她喝的,又与谁结契,会有如何的后果,谁会受益,这其中的关系千丝万缕,须得抽丝剥茧才能得出。 慕湄浅笑着勾唇,又问她:“那倘若这阻止的人不安什么好心呢?” 话音一落,慕湄竟拿出了一枚菱形的玉石令牌,放于两人中间的桌案上。 那是也叫作“芙蓉红”的红独山玉所打造的家族令牌,正面镶嵌出并蒂莲,白色花瓣、粉色花蕊、绿色莲叶,搭配得恰到好处,而周围环绕着用金丝勾勒的家族徽章轮廓,精致无比。 背面还篆了一个“慕”字。 此乃,慕氏一族族长才能持有的令牌。得之者,则号令全族。 慕兰时盯着那枚古色斑斓的令牌,笑了笑说:“慕氏族规有云,凡持此并蒂莲令牌者,即为一族之长,统御族中诸般事务,阖族上下皆应敬从,不得有丝毫僭越之举。” 她说话时,浊弱的烛火跳动着,跃上她如水墨画一般的好看眉眼。 渐渐地,那双母女俩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眼里,焚灼出了慕湄从未见过的狠厉果决。 只听得慕兰时道:“族规第三条,族长所颁之令,皆为家族兴盛、族人福祉所谋。族人无论长幼、尊卑,皆须无条件遵从,不得违逆、抗拒。” “若有悖逆者,是为目无尊长,罔顾家族根本,此等大逆之行,”她将这些早已刻入她骨血的话,一字一字地吐露,“依族法当斩立决,杀无赦。” 此前慕兰时还在疑惑母亲为何能直接答应她,今日一会,可算了结心中疑惑。 ——就凭母亲拿出来的这枚令牌为证。 前世合族一百余口性命,血债血偿。 慕湄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莞尔道:“好。既然你已知道这些,母亲便放心了。” 她说着,却又咳嗽起来。伏连症犯了。 慕兰时说要去给她端碗药过来,她却摆摆手说不必了。说夜已经深了,她要回去歇着。 “我还身强力壮着,不需要你等小辈来搀扶照应。”她说着,也起身往里屋走去,走了几步,又说:“还有,少系那些香囊,浑不正经。” ……明明来见母亲之前都仔细地收拾过了,又给她闻出来了。 慕兰时怔在原地,看着母亲略显佝偻的背影,忽觉心头酸涩。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母亲的身形,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高大伟岸。 她思忖着,低下头,却赫然发现那枚玉石令牌至今仍留在桌上。 慕兰时心下大惊,可一阵惊讶后,便变成了然:前一世母亲也将这令牌早早地给了她。 一来是保她仕途通畅;二来是让族中别有异心的人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人对她慕湄以坤泽之身居于家主之位颇有微词。 只是,慕兰时上辈子并没有好好利用过这枚令牌。 母亲乃是当朝司徒,怎会不知族里那些腌臜事? 今日相谈,便是让她放开手去做的意思了。有令牌者,则为家主。家主有的不仅仅是一族的光耀,更有慕氏积累百年的基业、人脉。 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慕兰时缓缓地,将那枚令牌收进袖中。 眼下还不是堂而皇之地拿出来的时候。家主传承,到底会有个仪式。一般来说,仪式上面,才会有两代家主交接令牌之举。通常,这仪式,往往伴随着前任家主的葬礼而行。 鲜少有人能在活着的时候放下权力。 一想到此,慕兰时心头便生出更多对母亲的愧怍之情。 只是她不知晓的是,在她走后,慕湄直勾勾地望着窗外镰月,想起那个怪诞的梦。 她不是一个会怎么做梦的人,所以将那支离破碎的梦境记得一清二楚。 梦中,她汲汲营营努力运作的关于家族的一切尽数毁于一旦。她记得,她同自己最视如珍宝的女儿爆发了一场争吵——原来女儿早在她启序宴的时候就误同一坤泽结契,而那坤泽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公主孟珚。 慕兰时平步青云、位极人臣,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公主殿下。 再之后,就是她自己跪在沛然秋雨中,为自己可怜的女儿求情。 求情的对象,竟是自己的长男,他猖狂地笑着,说他那些七大姑八大姨都支持他。 ……人心都是肉长的,慕湄也在自己力所能及地范围内保持公允。 但倘若真的有人要伤她最爱的孩子和惨淡经营多年家族,那她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这个梦她做于慕兰时启序宴的当晚。 意外的是,翌日,慕兰时便主动坦白。 当世清谈,避不开玄学。此间联系,便让慕湄多留了个心眼。 不管如何,慕兰时永远她最珍爱的女儿。 她不问她的后手是什么。 因为,她便是她的后手。 *** 回居所后慕兰时也没忙着安歇。 她端坐着,随后轻轻叩击了桌子三下,一身黑色劲装的暗卫从旁侧闪出。 这位便是阿辰的同僚,阿星。 她更沉稳一些。 “主上。” 慕兰时言简意赅地道:“东西。” 阿星点了一下头,将一本账册模样的东西呈给慕兰时。 账册中间夹杂了一张纸。 摊开,压平,上面写的,尽数是慕府仆役的名字。 慕兰时博闻强记,饶是下人,她有过一面之缘且知道名字的,这会儿全部在脑海中对上了号。 “啧,竟然有这么多?”慕兰时轻轻哂笑。 这名册,正是她让手下去审问马三,问他知道哪些和他一样,都听慕严指使的。 粗略看了看,竟然有二十余人之多。 阿星沉默片刻,道:“主上,这马三还不一定知道得全。” 的确如此。 慕兰时轻轻地点了下头:“是啊,这马三还不一定知道得全,但是有一个人嘛,她定然知道得多。” 正当阿星不解间,慕兰时纤长俊秀的指节却从纸张滑到了账册上的“赵”字,语气极为平淡:“你说,同他接头的这位赵管家,她知道的多不多?” 阿星恍然大悟。 这名册上面却不曾写有赵管家的名字!但是,那日马三就是与赵管家接了头的。 赵管家名叫赵郦,是个身强力壮的乾元,据她自己说是西边的赵王进京时落下的遗腹子,但毕竟京城同西边隔得太远,无从查证。 况且这身份也不是她能进入慕府的理由,最关键的,还是她的能力强。 此人掌管府内财务,慕严倘若和她有所联系,从中不知道吃了多少钱。 “主上,那要现在就将她抓起来么?”阿星问道。 第28章 慕兰时摆摆手:“这倒是不必。她为人谨慎,似是看起来在京城举目无亲,但这样的人却偏偏立稳了脚跟。” 慕严凭什么驱使她为他效力? 这才是慕兰时想要弄清楚的问题。 “好了,这份名单就留在我这。”慕兰时淡淡道,一会儿又嘱咐说:“对了,你去之后,去帮我打造一个坚固的箱子,要从刀山火海里面滚一圈都不能破的那种。” 阿星眨眨眼睛:“啊?用、用来做什么?” 她鲜少反问,一问,便立刻知道自己失态了,正准备低头掌嘴时,慕兰时却开口了:“用来装人们的把柄呀。” 她笑得云淡风轻,凤眼弯弯:“你说说,这些老东西,敢这样心存异志,我不为他们准备些厚礼,那怎么成?” 这是慕兰时上一世浸淫<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宦海所用的手段。 她不再是什么世家清流,早就被宦海翻腾出了一身的浊浪。彼时她觉得无碍,大约是认为那位殿下正需要她这样活的恶鬼来替她颠覆朝纲。 可不曾想,真正的恶鬼,还另有其人。 阿星听得打了个寒战,连连道:“是。”便赶紧出去了。 主上说这话时虽然是笑着的,声音却透着一股蚀骨的冷厉。 惊得她浑身一颤。退出到了室外,仍然心有余悸。 待阿星离开后,慕兰时又望着手中的账册出神。 这的确是本普通的账册,只是看着上面那些增增减减的数,慕兰时心念一动。 眼下独属于乾元的印记似乎又有了动静。 她想了想,起身,*从旁边的博古架上取下来一把算盘,压在账册之上,缓缓地拨弄了起来。 一颗、两颗、三颗。 嘁。这算盘拨弄起来,倒是没有琴顺手。 琴棋书画、舞剑弄枪之事她学得已是各个一等一,只是偏偏这算数的事,倒接触得极少。 但也得接触接触,有个样子。 总是夸下海口要做主母的人。 一室静谧,唯听得见她轻轻拨动珠子的声音,霎时窗外沙沙作响,有黑影掠过。 慕兰时颇为警觉地皱眉,以极快速度放下了算盘,抵住袖口处隐藏着的、淬了毒的短刀片。 不过“刺客”露馅得太快。 “阿、阿姊?”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传来,随之又探出来一个毛绒绒的脑袋,扒着半开的门缝,向慕兰时这边张望。 原来是尧之过来了。 慕兰时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袖口的刀片,笑望着她,又冲着尧之招手说道:“这么夜深了,怎么还没睡?” 尧之鼓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见阿姊叫她了,她这才松了口气,一路小碎步跑到了慕兰时的跟前。 她的左手一直藏在身后不曾拿出来。 尧之蹦蹦跳跳地跑到慕兰时跟前,她还没到长特别高的年纪,站直了也堪堪和慕兰时坐着高。她走到慕兰时跟前了,才奶声奶气地回答她的问题说:“是呀,夜这么深了,阿姊都没有睡。我就过来看看。” 慕兰时面上含着一抹淡然的笑,语气依然平淡,目光却未从小尧之那藏着的左手收回来。 正当尧之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开口时,阿姊却托着她的后脑勺,轻轻地掠过了她的身后,“尧之告诉阿姊,左手拿着什么东西?” 不怪她现在如此谨慎,今夜之事,本来就不算什么小事。 尧之怔怔,伴随着慕兰时略带审视的目光,颤颤地将左手拿了出来——原来是一方锦盒。 慕兰时面色稍松,尧之这才解释说:“阿姊,你还记得上次尧之告诉你的……要给你准备的启序礼嘛?” “啊?” 倒真有其事:彼时尧之眨巴着眼睛,说要保密。 尧之说着,便打开了那一方锦盒,里面端立着一个镂空的银色小球,模样十分精致,花纹繁复却有序,似是还雕琢出来一小狗的模样。而这小狗的形状,还又用一朵并蒂莲与球的外侧相连。 慕兰时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这物件乃是尧之亲手所做。 “抱歉呀阿姊,尧之本说就在你启序之后给你送来,结果我割伤手了……”她说着,甚至还低下了头,捏着自己的裙摆。 慕兰时喉头滚动,不禁为自己适才的那些猜忌的心思汗了汗,最后柔声安慰她道:“手没割伤便是。这小球雕刻得可真好看,阿姊一定要好好地收起来。” 尧之闻言,脸上露出一个粲然的笑:“手割伤了无事,可阿姊这一生就这一次启序呀。” “……是呀,人这一生,就这么一次成年的时候。”慕兰时的眼色瞬间变得幽暗下来。 尧之似是因为阿姊收下了她的礼物还夸赞了她,笑靥如花,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如何做这个镂空小球费了多久。 慕兰时声音温吞:“辛苦你了,做这么久。” “做这么久也是值得的呀,因为阿姊成年就这么一次嘛!尧之也想知道,自己能分化成什么呢?嘿嘿,虽然大家都觉得乾元君厉害,但尧之却不想做乾元君……当个中庸也挺好的。” 望着那赤诚的双眼,慕兰时心中一疼。 她最喜欢的事情便是雕琢打磨这些小玩意儿,就全赖那一双手。可绝症让她肢体渐渐地不能动弹,直至瘫痪在床。 尧之多么珍视这人一生一次、仅有的成年的时候,可她自己却没有等到那一天。 慕兰时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轻声道:“尧之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想,她并不是什么称职的阿姊。 还好这一世还有可供弥补的机会。 “诶,阿姊,你在用这把算盘吗?早知道,我就送一把算盘给你啦!” 尧之眼中显露着惊讶。在这个以崇尚骈文华藻的世代,世族中人,哪有研究算数的?何况是慕兰时这等出身的人。 然而她只笑笑,眉目中淌着一脉温情,道:“嗯,以后治家有用呢。” 尧之提了兴趣,眨眨眼睛。 她好像猜到了阿姊的什么想法? *** 皇宫中。 “六、六姐姐,”一狐眼的少女怯生生地看着自己阿姐,慢吞吞开口叫她,“您今日心情好些了吗?” 她的六姐姐便是孟珚。 而她,则是当今圣上的第十三个孩子,孟瑕。 姐姐这几日来有些变化。 “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心情好了?”孟珚冷冷地望着她,哼了一声:“我看你整日不务正业,北戎虎视眈眈,你不是要学武么,又想起棋艺来了?” 孟瑕低下头,道歉说:“抱歉,皇姐。” 她觉得六皇姐的不一样,并非是对她态度的变化——皇姐的态度一向如此,或是说,对她的态度一向如此。 六皇姐是最近出宫的次数太多了些。大约在开春的时候,她便出去了一回,那一夜都没有回来。回来之后,脸色并不太好,而皇姐又常常冲着她发泄脾气,连带着那几日,皇姐骂她的次数都多了。 孟瑕知道皇姐一定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虽然她不懂,但是她也想帮助皇姐解决。 “哼……没事。”孟珚懒散地撑着下颌,手下压着几张薄薄的纸,不知道正在写什么。 看着皇姐紧皱深锁的眉头,孟瑕忽觉自己哪怕被皇姐骂了,还是应该同她分担,于是她鼓起勇气道:“皇姐,若有什么事,您可以告诉微微——” 微微是她的小名,或是说,这是她很长一段时间的大名。 因为父皇日理万机,又是尊贵的乾元,随随便便幸了宫婢,生下来的孩子也就胡乱养着。连她这个“薇薇”,都是皇帝随口一句取的名字。 至于“瑕”这个字,更不用说。一次皇帝酒醉,要召膝下子女来见,翻看了谱牒,眼瞧着“薇薇”这两个字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彼时正好孟珚在侧,她求那太监去给皇帝说,为这个女儿取个名字吧。 微微这才有了自己的大名,可名字也取得极方便。 孟瑕有了自己大名,第一件事便是感谢六姐姐。六姐姐不答她的谢,却让她以后连小名也一并改了,去掉“薇”上面的草: “何苦多一草头!人自可起于微末,玉也可有疵瑕,但难道你还真命如草芥不成?” 孟瑕诺诺地应了。她后来才知道,六姐姐的这个名字,是自己给自己取的。具体怎么操作改名的,这她就不知道了。 但是她一直都对皇姐心存感激。 对着这妹妹骂了一通,孟珚的心情似乎好了些,又想起今日在雁亭江边所见,不觉咬了咬牙。 没想到变数竟然出在这里,之后的事,她得从长计议。只是,有些事、有些人她都不会放手,上辈子属于她的,这辈子依然也得是她的。 “微微,过来罢,”她忽而温声下来,叫她的妹妹,“你上次不是让皇姐教你下棋么?” 孟瑕点了一下头,很快去布棋盘。她早就习惯了六皇姐的喜怒无常。 第29章 *** 戚映珠当晚歇得并不安生。 其实房外没什么别事,自己的“家人”大概是因为各怀鬼胎,如今全部都在盘算自己的事。 很安静,但戚映珠并睡不着,大抵也有坤泽潮泽期来临的缘故。她又同一乾元结契了,产生依恋之情乃是在所难免的事。 可眼下就她一个人。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最后坐起身来,借着窗外滤进来的月光,望着衣架上挂着的那一条,鹅黄颜色的披帛。 是今日慕兰时怕她凉着、顺便给她搭上的披帛。她没还给慕兰时。 她起身,去将那披帛缠在手上。 前世今生的记忆重合,坚实可靠的触感,她竟然有些品咂不出其中况味。 闭上眼睛都是慕兰时的身影,她说她会对自己负责;她学着时兴的求爱诗中的样子打扮装点自己,说她来是践诺的;她邀她上了画舫,然后两人再行了结契之实…… 筋骨漂亮、修长骨感的手深入软肉,刮蹭过翕合处的酥麻快感当然使人沉迷。 ……她上辈子从未有过这般感受。只是闻着那些好闻的,上好的“平绪膏”,一遍一遍地聊以自。慰。 毕竟上辈子她是一国之母,自然要为死去的皇帝守贞。 守什么贞呢?人浪掷命运有一次便够了,何况她早就心如死灰,效用再出色的平绪膏,在她眼里,亦是一点用也无。 戚映珠揉了揉眉心,有一刻钟的时间,希望自己没有前世的记忆。 但是她做不到。 那便静心感受接下来、仅存不多的宁谧便是。 徐沅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戚中玄铁了心。 这俩人已经将宅中闹得个四分五裂,而那个外室身后更有秘密。 ——她原本以为那外室只不过是个侥幸分化成坤泽的人,但是细细思量却又有问题。 在当今之世,不论乾元还是坤泽都是尊贵的,中庸百姓家里能出一个都是祖上冒青烟了,都得好好地供养起来。怪也就怪在这里。这坤泽家里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况,才会让她沦落至此?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这坤泽自己愿意。 这些日子来,戚映珠已将这其中的底细摸了个清楚。只不过她现在少人手,一切事情只能凭自己。 唔,先不管今后的事,眼下她要做的便是让这个家彻底散掉。 徐沅、戚中玄,那神秘外室,都是这场戏的主角,只需要再加把火,不日就会天翻地覆、再分道扬镳。 然后,这个家就会散。 可是散掉之后呢?戚映珠不禁顺着想了下去: 徐沅身后有徐家,戚中玄身后有戚家,戚姩大抵会跟着徐沅走,而戚映珠自己,眼下却无所凭依。 思来想去…… 嘁,竟然只有个慕大小姐了。 戚映珠暗自嘲笑了声,目光柔冷地落在那方鹅黄色的披帛上。 她不是说要对她负责么? “那我倒要看看你要怎样负责。”她喃喃着,今日画舫缠绵的情景一下子又涌入脑海。 耳朵有些烫,一定只是生理原因所致。 第23章 023 “那天晚上的药你用了多少剂量?” 慕严找了个机会,把马三叫到跟前来询问。 其实这事他已经问过下人管家了,他们给的说辞倒是统一,按说应当没有问题,可是他却迟迟没得到孟珚的消息,心头萦绕着一种不安的情绪,便把亲历者找过来问上一问。 马三一家的身份他熟悉得很,他的双亲也算是府上忠仆了,最要紧的是,他一家人的身契都在慕严手上,所以才能用来要挟。 “回大公子的话,那剂量并非小人所管,”马三低着头,诚惶诚恐地回答道,“是有人将一纸包给了小人,小人将其尽数洒进去了。” 他还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那天晚上他遇到的事情。 仔细和赵管家等人所说对了一对,倒是合得上,并且还多了些细节。 “请公……长公子放心。”马三又补充了一句。 其实这称谓,还是慕府的一桩怪事。 慕府中,有一位大小姐,可也有一位长公子。不熟悉的人可能不知晓,但是,若是稍稍接触慕严多一些,便知晓他对这“公子”前的“大”、“长”字看得有多么重。 慕严掀了掀眼皮:“好……” 他上下打量着马三,其实马三帮他做了不少事了,和他双亲一样,都是忠仆了。 可是,做的事越多,那便说明知晓的秘密越多。 不过到底是隶,贱命一条。杀了便杀了,有什么好珍贵的? 思及此,慕严眼底又闪过一丝寒芒——他突然想起,下属偶然一次来报说,道这马三在启序宴后消失了几日…… 正当他想要开口质问他这几天去什么地方了时,门口却遽然响起了一阵叩门的声音:“长公子、长公子!” 慕严愣了愣,朗声问:“何事?” “大小姐找您。”门口的小厮道。 马三在旁边候着,方才脑中一直绷着的弦霎时间更紧了,手中汗液渗出。 听听,光是这两个称呼,便是一阵风起云涌。 大与长,当真是能够共存的么? 慕兰时纤长鸦黑的眼睫轻轻颤了一颤,等小厮通报之后,又等他双手恭敬地打开门。 她是金尊玉贵的慕大小姐,这些事自然有人替她做。 “兰时,今日怎么想着来找为兄?”慕严立刻换上了一副面孔,一扫方才的狠厉。 慕兰时眉眼冷淡地扫过周遭,没在马三的身上停留哪怕一瞬。 ——他这妹妹的性子有多么清傲,他知晓。 尽管得知她要来,慕严心中还有些害怕:毕竟那酒乃是由马三送的,兰时博闻强记,过目不忘,认出这小厮就是当日的小厮怎么办? 可她到底是慕兰时,自矜高傲的天之骄子,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底,这便是她咎由自取的祸根! 慕兰时听了慕严说完,这才淡淡道:“来找兄长,是有些事要说。” 她说这话时,也是目不斜视。 慕严立刻会意,心中大石落地,挥手让马三出去了。 马三得了令,连忙躬身出去,等他离开了慕严居住的鳞园,他才仿佛嗅到了一丝活命的气息。 他被大小姐关了那么多日,倘哪个关节出了问题,死的第一个就是他,他的家人。 今日……他已经隐隐觉得了不对。幸亏大小姐来得及时。 他仰头看了看天色,只觉天光晃眼。唉,自他受了那药包起,他的命,便不是他的命了。 * “已经屏退下人了,”慕严温和地笑着,“兰时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面对亲人,慕兰时的脸上都会流露笑:“此来,仍是关于那件事。” 慕严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他大抵能够猜到慕兰时想说的是什么。 果不其然。 慕兰时面露迟疑与担忧,说:“母亲没松口,目前还没办法。可是……兰时也允了那位女娘。” “母亲没松口?”慕严颇为惊讶,“可我上次去的时候,母亲似乎要同意了呀。” 他颇为懊丧地抱着自己的头,叹息着说:“看来是为兄这个做哥哥的没做好,对了,那位女娘究竟是谁,你可告诉兄长?” 慕兰时依然面色凝重地摇着头:“不可。” 慕严幽幽地叹了口气,念叨着:“你这家伙呀,就是太过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了!”他碎碎念叨了许久,却也不执意让慕兰时道破。 “让为兄猜猜,这女娘是不是身份不凡?”他问。 慕兰时点了一下头:“正是。” “你可有告诉母亲她是谁?” 慕兰时轻轻地摇头:“也不曾。” 眼下,慕严彻底放下戒心,心头暗喜,只不过明面上他仍旧不显,慢悠悠地一阵考虑后,终于道:“这样吧,为兄却是有个主意。” 慕兰时眨眨眼:“兄长有什么主意?” “母亲不答应,大抵是觉得这事不体面,没个正形。况你也不曾告诉母亲这女子是谁,为兄知道一点,却不能帮太多忙,但你可以找家中别的长老呀。”慕严语重心长地道。 慕兰时顺着他的意思问找哪些人。 然而,慕严却不直接点名有谁,只说:“下个月谷雨踏春,两日雅集,与会的人,那都是可帮你说得上话的。” 谷雨踏春,她们这些风流雅士,自然免不了雅集,宴请众人。 这事她熟悉。 上一世,她也是这么过来的——只不过提前了些年罢了。 那个时候,她也是家主了,在朝中也有一席之地,为了将自己轰轰烈烈的爱表达出,她就在谷雨这场雅集上,昭告族人,自己意中人乃是当朝公主孟珚。 把母亲气得半死不说,族中也是议论纷纷,她这家主的声望骤然跌落谷底。 第30章 那个时候,本就不是一块铁板的慕家,开始在明面上崩裂了。 “为兄还有一招,只是你得好好考虑一下,”慕严又低着声音,语气中似是有几分忧心,“你也可堂皇地告诉众人,你启序宴发生了什么,先不提那女娘名字,趁着人多,众长老都在,你与那女娘既结了契,与之成亲便天经地义,母亲断然不会拒绝。” 慕严还说:“可这样后果恐怕有些不能料想。” 好赖话都给他说了。慕兰时心中暗哂。 反正,不管哪条路,都是她来做这个恶人,而他坐收渔翁之利。 适才她问起有哪些人可帮她说话,慕严也不说具体有谁。 抽丝,那便要剥茧。 慕兰时应了下来:“我会考虑,谢过兄长了。” * 慕兰时出了鳞园,想着散散心,却在花园里听见一阵吵闹的声音。 隔着假山岩角,她听那声音越发熟悉。 慕府中只有三处花园,慕兰时不常在此处散心——毕竟平津巷就这么大点。慕家在各处都有宅邸,郊外便有一处修建了马场的宅邸,慕兰时多数在那里歇息。 对于府中人,尤是下人,她并不怎么关心。 斥骂的声音愈发激烈了:“小贱人,偷懒被姑奶奶我抓住了吧?你再偷懒试试,看我不找人扣光你的月钱!” “不……不!林夫人,您不要这么说。”那侍女见一巴掌又要打来,几乎绝望地闭上眼睛,不料,意料之中的痛感却没有到来。 她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身前挡了一道颀长的人影。 白玉为冠,腰环东珠,如此清丽卓然的乾元君,她们府中,除了大小姐还能有谁呢? 林霞润“咕咚”一声吞下唾沫,骤然变脸,挂上了一副极其讨好的笑:“大、大小姐,您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 不是吧?这呆子整日都在自己的丘园里面待着,要散心也是去更远的地方,今日怎么跑到这个小花园来了? “倘我不来,还不晓得,林夫人有本事克扣我府上人的月钱?”慕兰时说话依然云淡风轻,却故意在“林”字一字上,加重了咬字。 林霞润是靠着自己有个弟弟,做了慕家家主的侍室,这才能够进入慕家。 她的脸已经渐渐变白,颤颤巍巍道:“大、大小姐,不……” 慕兰时语气仍旧轻松地截断说:“可我怎么记得,林夫人当年能住进府中,是推说家中修房、无余财?怎么今日还克扣起别人的月钱来了?” 林霞润一改方才对着下人颐指气使的模样,顺从地低下头,还欲狡辩。 可慕兰时却突然冷了下来,这回连语气都是森然的:“林夫人在府上住了这么多年,想必家中房子早就建起来了,既如此,那就赶紧回家去。” “啊?大小姐?!”林霞润瞪圆眼睛,根本不相信这么凶狠的话是从那位素来对亲朋温和的慕兰时口中说出来的。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包括方才被她呵斥的那个婢女也不曾动。 慕兰时居高临下地看着林霞润,扯动了嘴唇:“若听不见,我便再说一次。” “滚出去。” 对于这种趋炎附势的小人,慕兰时本来就不想给好脸色。让她们一家人住在慕府,已是格外开恩。 林霞润眼眶都红了,抹着眼睛便大步离开了花园。 这呆子一定是要入朝为官,读书读傻了吧?她从她弟弟那里听来的,说不日朝廷就要授衔给慕兰时了…… 一定是说气话!她弟弟还在府上呢,她怎么能走呢? 面无表情地骂完了人,慕兰时却没急着走,而是回过身,看向适才被斥骂得同样泪眼涟涟的婢女。 她也只是十岁出头的年纪,比尧之大不了多少。 慕兰时弯下腰,轻轻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嘉嘉。”小女孩轻轻道,还啜泣着。 “她经常欺负你?”慕兰时道。 嘉嘉吞了吞口水,左顾右盼了一下,还是没说话。 慕兰时眼色一凛。想了想,她又道:“我是谁,她是谁?你有什么不可告诉我的?” “我已让她滚了。” 这点浅显道理,嘉嘉还是明白。 于是她说:“是,林夫人平素都喜欢打我们骂我们,这花园小姐公子你们都不来,家主她也不曾来,就,就……” 慕兰时替她完善了接下来的话:“就变成了她的后花园了是不是?” 嘉嘉一脸惊恐地看着慕兰时,却又因为说这话的人是慕兰时,表情由惊恐转向了松懈。 看来这女人没少在府中称王称霸啊。慕兰时暗自忖度。 有恩还恩,有仇报仇。 或许有小仇不值得报,但再小的恩情、再小的过错,重来一次,都要偿还、都要弥补。 就在眼皮子底下的家宅,都有人被这么欺负,而她却不知晓。 前世她自视甚高,以朝中权贵、世族族长自居,哪有闲心管这后宅的事? 可就是她平素不甚看得上的侍者,在她生命尽头,冒死相救、守护至终。 上辈子她只狂热地爱一个人,直到生命尽头才知深恩负尽。等她重活一世,便想着要保护母亲、保护家人。 还有戚映珠。 但她不应该止步于此。她的确只想保护她们,可是保护她们,不仅仅只是从恶人手中救下她们。 她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让恶人无法再伤害她们。 慕兰时此刻似是又明白了,为何母亲会提前将令牌交予自己——慕严提醒的是,谷雨踏春,合族都要到来,那正是一个好时机。 这些害虫,一日她都留不得。 “嘉嘉,以后你遇见什么事了,就来找我。”慕兰时拍拍她的头,缓缓道。 嘉嘉盯着大小姐那昳丽的面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鼓起勇气,道:“大小姐,您知道,为什么林夫人要说‘克扣月钱’吗?” 还能有什么? 慕兰时弯了弯眼睛:“和我一起走一趟吧,我听你说。” 嘉嘉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是慕兰时第一次听后宅的人絮絮念叨,她并不觉得烦。 嘛,再退一步说,她也夸下海口说什么做当家主母,只不过如今连算盘都不怎么熟悉罢了。 等和嘉嘉告别后,慕兰时便叫了阿辰,嘱咐说密切关注府中动向,同时,保护如嘉嘉一类的人的安危。 她们不偏不倚地中立。可,只要是在慕府之下,那都可以做她慕兰时的羽翼。 * 慕兰时还没得空,便听门口小厮说有人求见她。 “谁?”她皱着眉。 阿星说:“那人是坐的马车来,倒是看不出是哪家的人。而且很想见您。” 这个节骨眼,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很想见她? 思来想去,慕兰时便敲定了人选。 她想了想,站起身来,问阿星道:“我衣冠何如?” 阿星莫名其妙地抬眼看着自家主上,心道明知故问谁不知道慕大小姐美貌无匹才华横溢京城无双,套个破麻袋在身上游街都能收获手帕香果的存在,却还是认认真真答了:“很好。” 慕兰时轻轻颔首:“好。” 阿星此时此刻都还觉得古怪,直到看着自家主上去了那辆车,趁着车帘掀起的一瞬,她认出男子后,心道一声原来如此。 那男子竟是戚中玄。 主上和戚家小姐的八卦事,她已经从阿辰的口中听了不少。阿辰那张嘴,又添油加醋地给她说了不少,使得眼下的阿星,了然颇多。 恋爱中的女人好可怕。 因为,方才主上出去的时候,还喃喃说了一句:“还未正式下过聘书,这岳丈便亲自来,恐是不合礼数。” 然后自己便干脆利落地上了车。 恋爱中的女人真真可怕。 * 戚中玄正在马车里面焦头烂额,也不晓得自己不出面,慕兰时肯不肯见他。 他也不想探头出来暴露自己的身份,毕竟戚家也是江南的二等世族,要是给认出来的人瞧见了去嚼舌根,他这张老脸往什么地方搁? 家里面有一个徐沅已经够烦了,他卖女求荣的事,可不要被这泼辣的女人闹回到江南去! 这女人说话实在太难听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学回来的。 “老爷,人到了。”帘外忽然冒了一声出来,激得戚中玄立刻整理衣衫,借着车帘掀起的一瞬,讨好地笑了。 不过是半帘天光,却衬得慕兰时在这晦明变化的光影里,越发灼人。 那是一种对高阶乾元,发自血脉里的崇敬之情。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卑微的态度将慕兰时请上马车的。 总之,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马车已经辚辚地出发了,慕兰时靠在引枕上,相当淡然。 “您今日找兰时有什么事么?”慕兰时笑着问他。 戚中玄的笑一直挂在脸上:“是这样的,近日慕司徒不是给我递了封信么……老夫甚是惊喜啊,只不过最近家中遇到了些事,不然的话,老夫定然携全家老少登门拜访。” 第31章 不过是写了封信,他便这样。慕兰时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上次您来,让您瞧见了些不好的事。”戚中玄还在解释:“不过这次定然不会了,您随我走这一趟,就是回去解决问题的。” 慕兰时好奇道:“您家中发生什么事了?” 她其实知晓,只不过给他一个台阶。他若是不来,她还找不到什么由头去见自己那未婚妻呢。 啧,难不成是因为留了一条鹅黄色的披帛在那吗? “唉,说到这个就来气。”戚中玄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的样子:“我这些话平时都不敢说,现在也只能给贤婿您说啊……”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慕兰时对“贤婿”二字的反应,他的心跳得砰砰的。毕竟人家现在就只是修书一封过来,其它什么事都没做,到底是他戚家高攀了。 让戚中玄高兴的是,慕兰时竟然没什么反应。 他喜出望外地继续说下去:“这话也只能我们乾元君之间说,那些坤泽都傻……” 似是把慕兰时起初的无动于衷解读为了热情,戚中玄大倒苦水却没个停止的时候,终于慕兰时幽幽开口了:“不论乾元还是坤泽,抑或是中庸君,都是珍贵的。” “这其中呢,乾元君和坤泽君的确要更稀少一些。至于天赋,毕竟也要看自己的母父。” 慕兰时一开口,戚中玄就不吱声了,只一个劲地小鸡啄米一般点头,等慕兰时说完话,他才恍然大悟,反应过来一些事情。 ……等等,双亲? 他方才骂自己家的坤泽蠢,不正是骂到自己了么!再其次又是慕兰时那个“母父”字眼,戚中玄一恍然,忽然想起慕家的家主不正是个坤泽么? 谁贵,谁的名字便在前罢了。 说起来,慕湄也是个狠角色。戚中玄或多或少听说过她别出心裁的治家之法——她亲自孕育的所有孩子,似乎除了那个孩子,其余都不知另一位亲长是谁。 想到这里,戚中玄立刻岔开了话题,转而说江南的风景去了。 骂自己事小,骂到了慕湄,得罪了慕家才是事大! 慕兰时眼色幽暗,将戚中玄这变脸的速度记了下来,却顺着他的话听。 这人唯一说话中听的时候,就是讲戚映珠幼年的时候。 “小女映珠原不是我们亲生的,那年秋汛,好多难民,她被抛弃在河边,若不是老夫救了她,她早就死了……” 原来她并非亲生。 “映珠这孩子从小就听话,循规蹈矩,该学的东西一样没少她学——话说回来,这些事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像您学的那些琴棋书画,映珠也有涉猎,只是定然不及您懂得多。” 自幼循规蹈矩的少女,心路又是怎样的历程,才会变成那样铁血那样冷面的太后娘娘呢? 慕兰时不敢深想。 幸好,上苍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不过她到底是学了一些,平素还是能给您解闷……” 慕兰时听着,心中却是慨然。 她倏地敲了敲桌案,打断道:“这种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 她怎敢将她当作乐子呢。 * 马车辘辘,压过青石板路,很快到了戚中玄住的地方。 慕兰时本斟酌着等会儿见面当如何时,却是一熟悉的面孔撞入眼帘: 觅儿正拿着一把扫帚打扫庭院。 她一见慕兰时下车,便喜不自胜:“慕大小姐,您终于来啦!” 终于来啦?这么激动地想要见她做什么?慕兰时眼底微微一凝,闪过一丝异样。 很开心见她么?想着想着,慕兰时便想起自个儿和戚映珠在玉漱坞的遭遇了。 ——这小丫头似乎好心办了“坏事”?至少在戚映珠看来是这样的。 觅儿说完话后,竟也顾不上慕兰时后续的微笑致意,而是很快地往屋里面跑了。 “小*姐、小姐!”她气喘吁吁地喊。 自从夫人老爷大吵一架之后,大小姐就害怕得病了,除却徐夫人每日看望照料,还有丫鬟熬药之外,大家都不怎么提起大小姐了。 家中如今弥漫着冰冷的氛围。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了。 因为,规矩全给徐沅吵架的时候统统砸了个粉碎,更何况觅儿和自家小姐的关系本就亲切,便更不拘束礼节。 戚映珠晃晃脑袋:“什么事这么开心?” 虽说觅儿不是个躲懒偷闲的性子,但也不至于反常到,一洒扫庭院就开心成这个样子。 联想到一些事,戚映珠古怪地打量了一眼觅儿。 这丫头在开心什么? 觅儿双颊红彤彤的,眼睛也亮,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说道:“小姐小姐,你猜猜,我刚刚在门口看见谁了?” 戚映珠自矜是重活一世的人,不能和小丫头一起高兴,便故作深沉道:“隔壁家王大娘,还是邻舍的周<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dashuwen.html target=_blank >大叔?” “没见你以前多关注她们呀。” 觅儿嘟嘟嘴,哼哼唧唧道:“小姐也知道我不关注她们啊!” 戚映珠无动于衷。 只有一个人能让觅儿如此开心。 觅儿一直央戚映珠理她,而戚映珠就是不理她,目光垂落。 垂落在,挂在不远处衣架上的,鹅黄色披帛上。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更仓促的脚步声音,声音浑厚:“二小姐,二小姐,老爷请您出去一趟。” “说、说是,慕家大小姐过来了,”那门口小厮方说了两句,又拉长了音调,“啊,你们都过来啦?” 人怎么又到门前。 戚映珠按了一按眉心,走之前,也没有忘记给那满怀希冀表情的觅儿一记眼刀。 今日莫不是她得月钱的好日子? 觅儿慢吞吞地缀在自家小姐身后,一个劲地傻乐。 太好了。 * 很难讲清楚戚映珠在自己房中看见慕兰时的心情。 她长身玉立,今日却不知怎的穿了一身红白双色衣袍,艳丽粲然。 耳上戴着坠子,腰间佩着香囊。 ……这般形状,和她当时说着“我是来践诺的”,差不到哪里去。 慕兰时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弯着的凤眼里面流淌着笑与得意:“贸然到访,不知道是不是叨扰了您。” 是嘛,今日她是跟着戚中玄来的,名正言顺。 眼下戚映珠还不能将她赶出去。 不仅不能将她赶出去,还得扯起唇角笑两下。 戚中玄闻言,连忙说:“映珠啊,今日是为父,亲自去慕府上,把大小姐请过来的,我就是想着有些重要的事情,毕竟你们俩人年纪也都大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戚映珠的脸色。 瞧瞧看呐,他一请,慕兰时就到了,而且他的女儿眼下还这般含羞带怯,纵然映珠没有直说,戚中玄心下都已经猜到了几分。 或是说,将那猜测确定了——慕大小姐乾元启序宴上,发生的一切。 她俩人那天晚上定然做了什么。不然的话…… “怎么会是叨扰呢?”戚映珠缓缓地笑着,声音很慢:“慕大小姐能到此处来,真是蓬荜生辉。” 还只能逢迎,还只能说他父亲带得好。 慕兰时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笑得眉眼弯弯:“您不必这样夸兰时,还是得感谢老爷,不然的话,兰时还来不成了。” 啧,她当然得感谢戚中玄了。可惜,自己话中的“蓬荜生辉”却不是什么谦辞。戚映珠暗自忖度着。 她不喜欢这个家。这个家里面,有谁真心实意地待她,把她当作什么家人来对待么? “哈哈哈哈哈,哪里的事!”戚中玄抚着自己短短的下巴茬,笑说这都没什么,又逢迎起来。 戚映珠不动声色:“也多亏了父亲将大小姐请来,毕竟上次同大小姐一道回来,我一个人在房中收拾东西的时候,这才发现房中还有一条披帛。” “我啊,坐在那里想了半天,都不知道是自己什么时候有的,问了觅儿而后才发现,这原是慕大小姐的。” 换句话说便是,想了半天,都不知道是慕兰时的。 慕兰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兰时待会儿回去的时候,问问觅儿去。” 戚映珠面色微变。 这人好似听不懂人话。 戚中玄一头雾水地听她们说话,听不懂其中的暗潮涌动,只知道她女儿留了慕家大小姐的披帛!这东西乃是贴身之物,两人又是乾元坤泽的关系,还下了聘书…… 戚映珠偏过头,很勉强地压下语气里的忿忿:“倒不用问她,她嘴巴没个把门的,没人教她,就会说胡话。” “嗯,”慕兰时轻轻颔首,又接过披帛的话题继续道,“一条小小的披帛罢了,这种小东西,就算是遭偷了、丢了,都难以发现呢。” 哼。 她上句话说自己想不起来这东西是谁的,原是慕大小姐的。此人,下句话便怼一件小东西没人发觉。 第32章 倘若真不在意,便不要上门来找她。 想到这里,戚映珠道:“是啊,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东西就是这样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她特地咬重了“惦记”两个字的声音。 慕兰时额角一跳。 倒也不必这么说她,她今日毕竟还是同戚中玄一道,从大门口进来的,不至于说她是贼吧? 戚中玄根本不懂她们之间的潜流暗涌,只当她们在调情了,至于什么“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更是云里雾里。 京城的治安不好么? 于是他清清嗓子,敛容,严肃地叫了戚映珠道:“映珠,我今日把慕大小姐请来,是有要事,马上我们就去花厅里面谈谈,和大小姐、和你母亲一块。” 徐沅那个死女人,最近真是越来越泼辣,明明陛下的使者都到府上了她还是不松口,他把慕湄写的信给她看,她依然不信! 这下他都把慕兰时专程请到府中来了,看这女人有什么好说的! 他要依此,来逼迫徐沅就范。这就是戚中玄今日打的如意算盘。 只要等慕兰时亲口说出有迎娶之意,这婚事便可容易敲定了,至少,也得把徐沅这河东狮的嘴巴给堵上!他早就忍了她许多年了。 “一起么?”戚映珠抬眼,“要商量什么事?” “自然是,你和慕大小姐的婚事了。”戚中玄讪讪地笑着,一面对着戚映珠疯狂使眼色,心道自己这个女儿怎么这么蠢呢,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戚映珠心下已有了判断,淡淡地“嗯”了声。 她眼尾扫过父亲抽搐的嘴角,恍若未见对方快眨得抽筋的眼皮。这个白白将她捡回来、只知道卖女求荣的男人,此刻倒真像个为女儿终身大事操碎心的慈父。 戚中玄才不具体地管他这个养女的表情呢,自己白白得到的女儿,居然还能攀上慕家,这实在是意外之喜,于他赶紧吩咐戚映珠将人带去花厅,他马上去叫徐夫人,很快就回。 戚中玄走了。 戚映珠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深深地望了慕兰时一眼,却什么话都没说。 “走吧,大小姐。”路过慕兰时身边时,戚映珠终于开口。 慕兰时却道:“您想让我怎么说?” 窗外忽起一阵穿堂风,裹挟着慕兰时袖中兰芷暗香,丝丝缕缕缠上戚映珠的呼吸。 这味道……分明是皇朝御制的九和香。彼时她初入禁庭,做什么都不能行差踏错,生怕沾染了贵人衣角上千金难求的芬芳。 而今这矜贵气息却自慕兰时骨血中渗出。 思绪片刻回笼,戚映珠怔怔之后,抬眼望向慕兰时。 她如今,陷在她颀长身姿投落的阴影里。 那双凤眼依然笑意盈盈,弯着,像流淌着一汪春水。 慕兰时能这么问,显然是猜到了她想做什么。那日慕兰时过来,听见宅院里面的吵闹声音,而她却毫不在意。 她知道,她想让这个家散。 她又问她,她想让她怎么说? ……能怎么说呢?当然不要遂了这家人任何人的心愿。 四目相撞,如有实质,戚映珠忽觉面颊一热,她别开视线,道:“不能是现在。” 她的心跳很快,像擂着一面小鼓。 她在忐忑不安。 因为慕兰时根本不需要问她的意见——她如今还是这对父母的女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容她拒绝的道理? 前一世,她便是这样受迫于皇权、父母之命进了皇宫。倘若眼下他们还是想要这样压迫她,她仍旧逃不了。 而慕兰时这些时日一直以来都想要的,便是两人成婚。 她只需要顺着戚中玄的话讲,像那专横的皇帝一样行事,她二人的婚期便可提上日程了。 可是,听闻戚映珠的话后,慕兰时纤长浓密的鸦睫轻轻颤抖了下。 她退后半步行礼,腰间环佩却发出清越鸣响。戚映珠盯着那枚雕着兰草的羊脂玉,突然想起昨夜暴雨摧折的西府海棠——此刻慕兰时唇角弧度,竟与那些零落成泥的花瓣惊人相似。 “兰时明白了。” 她明白什么了? 戚映珠下意识回眸时,却敏锐捕捉了慕兰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落寞。 可那汪春水深处,又沉了块化不开的墨。 乍然,戚映珠自己的心底好像也空出了一块。 第24章 024 几人到了花厅议事。 座位安排得很是巧妙,坐在一起的不是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而是慕兰时和戚映珠。 徐沅和戚中玄则是中间隔了个大老远,虽在同一水平线上,但泾渭分明。 她二人同慕兰时二人中间隔着一扇长桌。 “咳咳,”戚中玄率先清咳两声开口了,“夫人啊,今日是老夫出马,亲自将慕大小姐请来的。” 徐沅已经同慕兰时不情不愿地见过一次礼了。 这大小姐不一定是戚中玄的同伙,但是对她准没好处。 “嗯。”徐沅很浅地回答了一声,勉强笑了笑:“大小姐还真是有闲心,我听闻,乾元启序不久后,应该就要入仕了吧?” 虽然有说她闲到处乱逛的意思,但这话倒是对:尤其是她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女,到了年纪便可凭借亲荫入仕为官。慕兰时上辈子由秘书郎起,不过短短三五载,居然权涉中枢。 慕兰时神色如常,道:“入仕是大事,只是和二小姐的亲事更重要。” 徐沅和戚中玄两人都一默。 戚映珠眸色更深,只是偏过头,看见了慕兰时衣服上灿烂夺目的并蒂莲花纹徽记。 “是呀是呀,亲事就是很重要的事啊!”戚中玄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徐沅,奉承道:“一个好妻子决定人的一生啊。” 徐沅回斥:“那可不,一个好的乾元才是省事。” 这二人的争吵没怎么在慕兰时脑中留下印象。 戚中玄觉得自己大人有大量,便不和徐沅计较,只同与自己一样同为乾元君的慕兰时说话:“慕大小姐啊,既然令堂业已修了书,您也觉得这事重要,不如……我们今日就把这事商量一下?” 慕司徒官居高位,恐怕不好请,而且他也不敢那么贸然,今日去慕府一趟,居然能够把慕兰时请来,纯粹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撞了大运。 最让他高兴的是,慕兰时居然答应了要跟着他一起过来。 慕兰时很认真地道:“是,兰时此来,便是为了这正事。” 最好不是为了惦记什么。戚映珠这么想道。 “不知司徒大人对此有何高见啊?”戚中玄一脸期待地问,“这,婚事,应是由慕家主办吧?” 上次他虽然去得晚,但是慕兰时启序宴那场景才是风光,真不知她们若是成亲,流水席会摆到什么地方去! 徐沅在旁听着,愤愤然握紧了拳头,可暂时却无话讲。 这畜生便来给她整这一死出,想用慕家的权势压她!他戚家压不了她徐家,倒是借势去了! 她迟早要报了心中这一口恶气,只是这慕兰时和戚映珠勾搭在一起,真让她头疼。 不料,慕兰时却语带惋惜地说:“戚老爷,虽然兰时的确想同二小姐成亲,只是这事快不得。” 徐沅面色稍稍松缓,戚中玄一怔:“啊,发生什么事情了,如何快不得?” 当真不是现在么。戚映珠冷静地听着,只是方才,慕兰时答应她时,眼底闪过的落寞,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 “准确说,差个由头,”慕兰时轻轻道,“毕竟慕家一族族人甚多,虽这门亲事有了家慈拍板,但也得让族中耆老知晓。” “在京中的人还好说,只是还有些长辈,如今尚在外面,不曾回来。”慕兰时耐着性子解释。 戚中玄愣了片刻,很快便明白了:原来慕兰时这是想要更为风光地办一场婚礼啊。不仅仅要她的母亲肯定,也要让全族的人知晓。 再换句话说,慕家一族世代簪缨、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她们全族人都知晓了,这天下人恐怕也都知晓了。 倒是个极负责的乾元君。 徐沅冷不丁地说了句:“是啊,坤泽嫁人嘛,便是要嫁慕大小姐这样的乾元君。” 戚中玄面上一热,不搭理她,只是问慕兰时:“那,大小姐您有什么想法么?您看什么时机合适啊?” 他抓耳挠腮,最后才十分为难地说:“不瞒您说,这事……老夫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今日就告诉您。” 如此,他才将慕兰时早就知道的“秘密”说了出来,戚映珠原本是那个要进皇宫的戚家女。 这可是原本要进皇宫立为皇后的!他这么提,也有敲打慕兰时的意思,别以为只是我们戚家高攀。是过了这村便没这店了! 徐沅又说:“话虽如此,但陛下如今龙体欠安,进宫也不一定是好事。” “你懂什么!这话出去可要杀头!”戚中玄梗着脖子,想骂又不敢骂,这女人打人实在是太疼了,“陛下当然会好起来。” 第33章 慕兰时却淡淡道:“夫人这话说得倒是提醒了兰时。家慈下朝时,倒也给兰时提过几嘴,如今各种灵丹妙药都像流水一样往宫禁里面送,陛下已经好几个月不上朝了。很多事都假手于人。” 这便是在隐晦地帮徐沅说话了。 戚中玄愣了愣,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没有想到,慕兰时居然帮徐沅说话,还抬出了她做司徒的母亲为证! 当今世道,世家和皇权互相抑制,他可以说徐沅乱讲,但却不能说慕兰时。 这可是当世第一世家的继承人。戚中玄只能苦着一张脸,讷讷半天:“那,您觉得这事应该如何呢?” “总归是看小姐的意思。”慕兰时倏然又将话头抛给了戚映珠。 戚映珠坐在旁侧,心却给热油烹着,冷静不下来。 她闻言便下意识地偏头去看慕兰时的表情,和那天晚上一样,试图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几分虚与委蛇和权衡利弊。 但是她愿望落空,那双凤眼真挚得可怕。 戚映珠愣住,低下眸,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手指,终于,她站起身来,说自己累了,要离开。 换做往日,这夫妻俩定然不让她走,但是现在她们谁都不敢拦下戚映珠。让这两人吃惊的是,见戚映珠走了,慕兰时竟然也跟着起身告辞。 无法,戚中玄便嚷嚷着补充了一句,让戚映珠陪一陪慕大小姐。 眼瞧着慕兰时缀在戚映珠的身后出去了,这俩人心头都闪过一丝念头—— 这事定然是成了。 徐沅袖间的指尖掐得更深,这事成了,对她称不上是什么全然的好事。 可是,眼下她在京城没几个亲人,姩姩还在床上躺着。她要为她、和她的女儿谋一条出路。 上次她和戚中玄打架,姩姩见状吓到了,一直躺在床上便不曾起来,衣食都是她亲自伺候着。唉。 若是姩姩身体康健,她定然带着姩姩回建康徐家去了。 眼下,她又能怎么办呢? 映珠倒是有个好去处。她低垂的眉眼,终于抬了起来。 她想,毕竟母女一场,兴许映珠还能帮帮自己。 *** “慕大小姐,跟着我回房做什么?”戚映珠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感觉到身后人的动静,终于询问,“怎么,真惦记上那条披帛了不成?”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慕兰时想了想,说:“那条披帛本就是我的。” 这话当然有深意。 “那便不是做贼了罢,”戚映珠淡淡道,回过身来,直视那双灼人的凤眼,“把门关上。” 慕兰时照做了。 门闩落锁的咔嗒声惊起檐下宿鸟,扑棱棱的振翅声像极了谁骤然失序的心跳。 等她合上门闩,便听得戚映珠问她:“你要什么?” 她问得开门见山,声音里面带了一丝不确定的颤。 戚映珠到底是手段狠辣的太后,慕兰时履行了她的诺言,答应了她,不是现在。 那么,她也要还她东西。 故而她问她想要什么。 慕兰时却不先言语,而是慢慢地拉开椅子坐下,隔着圆桌,正了面容,一字一顿地道:“兰时想要同您成亲。” 她漆色的眼瞳里,盛放着一团瑰丽的暗火,那是如何也扑灭不得的真挚。 戚映珠深吸了一口气,她仍旧站着,道:“如是这样,你方才可以顺着戚中玄的话说。” 她没办法违抗的。 慕兰时盯着她那双浅褐如琥珀一般的杏眼,轻轻重复一遍:“对,兰时方才可以直说。” 这话说得极轻,但又像水泼入油锅一般,戚映珠的心愈发滚烫。 这话当真说得撩心入骨,教人不知如何应对。 她想同她成婚,可是她说不是现在,于是她便不这样做——慕兰时偏不用父母之命来要挟她。 明明她离她的愿望只差一步而已。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 心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发了芽。 戚映珠忽然一步一步地靠近慕兰时,睥睨着她。 后者坐着,也如愿抬头,仰望着她。 “你这样,我真的会有点喜欢你了。”戚映珠凝了她好半晌,终于吐出几个字。 慕兰时神色依然认真,忽又是自嘲般的一笑:“有一点吗?” 戚映珠的眼底翻涌起浪意,又道,“那我谢过慕大小姐的恩情,它日定会相报。” 她忍着流泪,却忍不了眼眶泛红。 “兰时并非挟恩图报之人,”慕兰时仍旧仰看着她,“我不要你还我恩,我只要……” 只要偿情。 只要她心甘情愿的婚书,不要父母之命的枷锁,还要…… 可她话还没说完,戚映珠便猛然弯了身低下头了头,贴上她的额头,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戚映珠几乎是用尽全力一般去看那双凤眼,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从那双眼睛中寻出几分算计。 可每次都是徒劳无功。 “慕兰时,如果我要留在京城呢?”她直接质问她。 她弯下身后,慕兰时顺着她的腰部,便将人揽入怀中。 她坐在她的身上,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望着她。 戚映珠直接挑明了问,如果她留在京城会如何。 她知道自己的真正亲人在什么地方——她本来也做好了打算,和戚徐二人断绝关系后便去找自己亲生母亲。 可慕兰时今日的举动,忽然又勾起了她心底的狂热——谁让她生命的底色就是如此呢。 就像前世今生的那天晚上,她对自己此后命运的孤注一掷。 戚映珠的脸压得更深,快要吻上了。手甚至也大无畏地摸向了慕兰时的后颈,那是她乾元腺体所在的地方。 也是她的薄弱点。 她太无助了,若是不抓住些什么,这样的孤绝,便会血本无归。 细长的指碾磨过脖颈间的一点红痣。 不知多久前,这张脸曾是她眼底唯一的风景。 戚映珠扯开慕兰时的冠带,看乌发如瀑泻落肩头。 她的动作里面带着几分泄愤:慕兰时,她方才就应该顺着那老匹夫的话,逼她三书六礼,让她做她的妻! 这样才能断绝她戚映珠心中所有不安分的妄念。 ——兰时,春时也。她像她的名字一样,带着一整座春天空谷,要破开她阴沉无趣的人生。 这般精明入微、又这般无边无际地强硬干涉她的人生。 慕兰时被她紧紧地压着,却咬着牙,同样坚定地回道:“戚小姐,没有人能拦你。” “那你呢?”戚映珠仍旧追问,要一个更具体的答案。 泪水忽然盈目。 她逼迫她说出更确切的词句,就像吐哺。 不日复日吐哺,又怎能归心? 她本该恨的,恨独留于她在那永续不眠的夜色之中,痛苦不已、辗转反侧。 可她现下竟然却不会恨,更多的是茫然,是手足无措。 慕兰时以为她问的是她会不会拦她,她本欲回答时,身上的重量又加重了几分。 戚映珠的薄唇压过她的耳侧:“那你会帮我吗?” 慕兰时怔了片刻,偏头望她时,却见那琥珀颜色的眼瞳中,像是栖宿了一场不绝的漫漶火海。 那是一种极致的情感宣泄。的确是火海。 但这火海中只有两种颜色: 非黑、即白。她只有帮与不帮。 “只要你肯。”她说。 壅塞心口不知多久的悲伤一下子就漫上来,戚映珠咬着牙,攀过慕兰时柔韧年轻的肌肤,牙齿寸寸舔过。 终于,快到腺体处。 坤泽对乾元的标记是另一回事。完成了双向标记,才是真正的结合。 “慕兰时,这是你说的。”她这么说着,牙尖已经快到了慕兰时的腺体处——那是乾元君最薄弱的地方。 这世上有很多乾元,终其一生都没有被坤泽反向标记过。因为她们知道,倘若被标记了,这今后也是和此坤泽绑上了。如今世道仍旧重乾元,其实能够标记乾元的坤泽少之又少。 一来乾元对自己的腺体很防备;二来许多乾元也不愿意失去自己同别的坤泽暧昧的机会。 但是慕兰时没有任何动静,她只是抱着她,任由她的唇舌,舔舐过她的肌肤。 年轻女人蓬。勃的一点峦起互相缠。绵起伏,嵌合到几是一种无孔不入的境界。 咬啊,你有多责备我,就咬多重啊,最好狠到我永远离不开你。慕兰时这么想着,绷着唇角,腮边软肉不自觉地颤。 可戚映珠忽然停了下来,只在离她的腺体仅仅半寸的地方,狠狠地咬了一口,留下牙印。 慕兰时怔住,忍着脖颈处戚映珠发泄一般的疼。 咬下的瞬间,她想到的都是她眼底漫漶的火海,和那种非黑即白的癫狂。 ……可是她并没有咬在她的腺体上。 第34章 是啊,戚映珠方才也说过的。 ——她这样,她真的会有点喜欢她了。 只是一点而已。 但她慕兰时也不是什么没有脾气的泥塑木雕,她轻易地托举着她臀根的软肉,徐徐向上,便能解开她的外裳。 只不过戚映珠的吻来得更快。 她从她的脖颈中扬首,亲吻上她的唇。 唇齿间的攻城略地,慕兰时完全落了下风。 她任凭着戚映珠作乱。 慕兰时明明是让着她,她仍旧亲得猛烈,一呼一吸间都是破碎,像残破的树叶。 落了,也不肯依附。 她抱着她逐渐汗湿涔涔的躯。体。 她们都克制解下彼此衣裳的冲动,只是不断蔓延的信香,已经将两人带至了另外一个情。欲的高点。 掐痕指痕,印得鲜红。 “怪不得关门,”慕兰时蜷着长睫,颇惫懒地道,“原来做贼的另有其人。” 戚映珠半窝在她的怀中,杏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那是我污了慕大小姐的清白?” 她可没反标记她。 这话却激了慕兰时。她当然知晓,她停在那一处半寸不到的地方,只是平白无故咬了她一口罢了。 却还这么问她。 于是,慕兰时挑起戚映珠的下巴,又渐渐地,顺着优越的下颌线往后流动,直至握住了戚映珠的耳垂,揉捏着,说道: “对,那你敢不敢对我负责?” 娶她,或是嫁给她? 要纵浪就纵浪到底吧,我已拍案下注,你敢不敢坐庄?* 第25章 025 戚映珠怔住,目光躲闪。 这话她听得就像是有滚沸的药石滚入腔肺一般,灼得她四肢百骸都烫起来了。 她要逃。 “那你敢不敢对我负责”这句话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戚映珠不敢去看慕兰时此刻的目光,她别开眼睛。 然而慕兰时却将她的一切反应尽数收敛进眼中。 她要躲,是吗?可她偏偏就要问个清楚。 戚映珠前世既然那么爱她,那么凭什么不容许她回之以爱? 慕兰时靠得更近,热气徐徐喷洒在戚映珠的脸上,仍旧问道:“二小姐,您方才不是都承认了吗?玷污了兰时的清白,那如何能够不负责呢?” 戚映珠僵硬地感受着扑到脸上来的热气,听着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 终于,她极慢、极慢地道:“慕兰时,你这是逼婚。” 戚映珠的确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她知道慕兰时的这种程度算不得什么,比起那个不可撼动的皇权,她只是用这种方式求她和她成婚而已。 可她也找不出合时宜的话说了,于是就只能这样说。 “逼婚吗?”慕兰时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力度,只是热息依然滚烫喷洒,灼着翻腾覆盖的情涛。 戚映珠惊诧于她话语中突然的悲伤。 “那你转过头来,看看我。”慕兰时这么说着,语气低缓。 不知何时,慕兰时适才悬空的手又有了力气,轻轻摩挲过戚映珠的下颌,道:“我这是逼婚……?” 她句尾的颤音毫不掩饰,戚映珠心头愈发惶急,想说什么却又撞进那双蓄满忧伤的眼瞳。 “那您,戚二小姐,就只有那一点点喜欢我吗?” 这话来得太迫人太直白,就像她此时此刻的眼神一样让人无法闪躲。 对她慕兰时只有那一点点喜欢吗? 当然不是这样。 如果只有一点点喜欢,她上辈子也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可是…… “是,就那一点点,”戚映珠梗着脖子,语气强烈地道,“还不够。” 慕兰时怔怔地看着戚映珠,对上那双浅褐色的瞳孔。 哦——她时至今日还在拒绝她的原因,就是“还不够”吗? 她还不够喜欢她,所以她不愿意。 最好是这样。慕兰时眼眸暗淡下来,她慢慢地直起身。 确实如此。上辈子经历了那种事情,这辈子光做这么些事情,的确还不够。 虽然这么想了,但慕兰时心头还是淤塞着,毕竟方才她可是豁出去了。 ——对于她的浪掷,戚映珠却不敢拍案坐庄。 那就等啊。慕兰时笑了。 她总归不是孤注。 “好,是我还不够喜欢,”慕兰时音声淡淡,她退让了,“二小姐,您之前不是说了,想留在京城么?” 戚映珠的雪白的双靥依然薄红未消,饶是慕兰时退让新起了一个话题,她慢吞吞地反应过来,说:“是。” 慕兰时盯着她,缓缓说:“……之前答应过你的事情依然作数,我不会让你进宫的。” 戚映珠却在此时忽然回望,直视那双惯常真挚的漆黑凤眼:“那就谢过你的好意——只是,我也不会让我自己进宫。” 关于她对慕兰时的感情,戚映珠可以逃避。只是她这进宫的命运,她颇想说些什么。 重活一世,她不会让自己的命运落在别人手上,是以,她敢于回望慕兰时的眼睛。 慕兰时凝眸看她的时候,颇有几分看不穿的破碎。 ——多好,这样的眼神,会让戚映珠想起,自己在慕兰时同另外一个人大婚那日的时候,自己投向她的眼神。 寂寞无闻、欲念深重、无人知晓。 慕兰时的额前猛跳了一下。 她知道这双杏眼什么时候才会露出这样刺伤人的锋锐——上一世,她官居高位时,同已不对付的见面,她就露出了这样的眼神。 戚映珠说,她也不会让自己进宫。 慕兰时倏地了然一些事,忍住一声“太后”的称呼,方才她差点就被那样锋锐的眼眸刺出来的话语。 强扭的瓜不甜,何况戚映珠也说过,她需要她的帮助。 现在她还不会离开她。 “……二小姐,”慕兰时顿了顿才开口说话,“您说要留在京城,那么,您想怎样留在京城?” 她已从那锋锐睥睨的眼神中读出些别的况味。 她自己都能重活一世,还有什么不可相信的呢? 慕兰时回过身,拉开椅子坐下,隔着一张小圆桌,和戚映珠遥遥对望,她等她的答案。 “她们回去之后,您单独留在京城吗?”慕兰时诧异问。 要让戚家人先回江南去么?她其实不甚明白戚映珠的打算,便想问一问。 戚映珠清秀的黛眉蹙着,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却是:“以后你不用称呼我‘您’,至少人后不需要。” 慕兰时轻轻地挑了一下眉,“嗯”了一声,算是同意。 小太后怪癖多。她忽然这么想,又自个儿被自个儿逗笑了。 戚映珠怪异地瞥了她一眼,压下心里面隐隐的情绪,反驳她的上一句话:“*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大小姐,你难道以为她们眼下还会安心回去吗?” 徐沅已经忍受不了戚中玄,两人都闹成那个样子了。而且她也看过自己姐姐了,戚姩被她们突如其来的打闹吓到了,如今尚在病榻之上,找了几个郎中来都没看好。 徐沅那么宠爱女儿的一个母亲,定然不会轻易就这么放过。她一定不会乐意同戚中玄回江南的。 “大小姐,你不是答应过我,说要帮我吗?”戚映珠又接着问。 慕兰时歪了歪头,静静地凝视着戚映珠,想要看出她的意图。 她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呢? 她知道,戚映珠是戚家的养女。可纵然如此,她现在还是依傍在戚家的羽翼之下,她们离开,她又当如何立身? 除非…… 慕兰时倏然开口:“什么时候帮?” 戚映珠忽地压过来,双眼澄澈,殷红的薄唇翕张着:“当我,不再是戚家女的时候。” 不再是戚家女,换言之,和戚家人断绝关系。 慕兰时容色一敛,冷寂诧异的光闪过她的眼底。 戚映珠想要和戚家人断绝关系,自己在京中自立门户吗? 大祁看重亲缘关系,何况这种以门阀世家联结起来的社会?戚映珠想要正常离开戚家,换做平时定然有些难度。毕竟戚氏在江南也是二等世族。 可是在京城就不一样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徐沅如今还和戚中玄闹掰了,而戚映珠又在此时让自己帮忙。 ……倘若按照戚映珠的想法来,这几乎是件必成之事。当她不再是戚氏女的时候,她也不用进宫了。 娘娘当真有手段。 不过,慕兰时耳畔很快闪过戚映珠此前在玉漱坞前对她置气时说过的一句话:“不久,找到如意乾君后就走。”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袭上心头。 呵,如意乾君?走? 慕兰时沉静地看着戚映珠,轻轻道:“你想做什么,兰时都会帮助你。” 戚映珠眸色亦是一动。 她看着这位风华无两、举世无双的世家大小姐,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一样。 第35章 是了,她本来上一世同慕兰时的私下接触就少。私下大抵是个深情之人。 官场上,却仁善不到什么地方去。 “但是,我们已经结契,你亦是夺走我乾元初。夜的坤泽,”慕兰时声音轻却有力,摩挲她的下巴的力度一下子就加重了,“所以,戚映珠,你同样应该照拂我。” 又不是只有坤泽一个月才有那么一两次,乾元同样有累人的燎原期。 戚映珠心头一震。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慕兰时的指腹并不能说上光滑,而是因为长年练武的原因,其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茧,摩挲过下颌的时候,同湿热地逼仄在甬道、在翕合处逗留宛转时,都能给她的身体带来一阵阵的酥麻。 “你要照拂我。”慕兰时这么说着,俯下头,紧紧地贴在戚映珠的耳侧,故意使着坏,将热气吹向她的耳中。 戚映珠无端被这迫人的威压惊到。 她急促地喘息起来,眼睫孱颤。 喘息声音渐渐变得稠黏,如被打翻了的蜂蜜。 慕兰时的另外一只手,已经覆了上来,强硬地插。进她张开的指缝,淋淋的潮意席卷而来。 戚映珠分不清这热意究竟时从手上来的,还是小腹。 也许都有。 毕竟她是坤泽,还是和慕兰时已经结契过的坤泽,两人对彼此本来就敏感。 清幽的兰芷香气和清甜的冷香混杂在一起。 她无端想起她和慕兰时共同度过的一些日子。 简短却有力地镌刻进她的人生。 她眼神迷蒙地趴在她的肩头,面色潮。红地吟哦。 戚映珠缓缓闭上了眼睛,复又重新睁开。 想要安身立命,那就必须有所凭依。 她的亲生母亲离得太远了,不是吗?凭她一个人的力量也太苦了。 心里的天平不断摇摆、倾斜。 最后的最后,她决定答应慕兰时所说的话。 “当然,”戚映珠吸了吸鼻子,低头觑她那修长的指,“我会照拂你的,毕竟慕大小姐是乾元,现在委屈上了。” “那我这个坤泽君倒是应该负责,”戚映珠无谓地笑了一笑,“那你的手可以移开了么?” 慕兰时挑眉,这才放下收回手。 她俩方才算是口头许下了一个承诺,直白一点说,那就是为对方纾解。 ……倒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所为。 想到这里,戚映珠便道:“大小姐,这么和我约定,是想要把我当作外室来养了?” 她潋滟的杏眼里面含着逗弄的笑。 慕大小姐出身高贵,年轻力壮,在天下都是一等一的乾元君,和她做情人当然是一件享受的事情。 没有人会否认这件事。 “不肯给名分的不是我,”慕兰时笑了,嗓音缱绻温和,“娘娘。” 她故意将最后的两个字咬得很轻,可是那却是戚映珠一定能够听见的声音。 戚映珠浑身都在颤抖,像一朵水上的浮萍。 ——她说什么?她叫她什么? ——娘娘。 虽然早有预料…… “大小姐,你说什么呢,”戚映珠直接撇开了慕兰时的手,往屋外走去,又特别生硬地抛下了一句话,“我听不懂。” 慕兰时心底憋着一口气,她低喃着:“你若是听不懂就不会……” 听不懂就不会这么仓促离开。 可她并没有扬声,也没有彻底把话说出来。 她只是静默地看着戚映珠撇下自己走到门前。 她清楚戚映珠的傲骨。你不等她自己说出来,那你就别想得到什么。 ——甘愿为一个从未爱过自己的人守一辈子活寡的人,那得有多么强大的内心世界? 至少两人方才还有承诺,她还要借助她的力量在京城立足,而她还会和履行各自的责任。 她们会有很多的时间待在一起的。 恰在这时,“咚咚咚”,门外响起了叩门的声音:“二小姐,二小姐!” 甚至还有人要过来打断,慕兰时皱了皱眉。 “觅儿,怎么了?” “老爷和夫人过来了……她们说过来看看。” 慕兰时轻轻挑了一下眉,正巧对上戚映珠看过来的目光。 她的目光里面带着考究和祈愿。 “我想我们谈得很好。”慕兰时走过戚映珠的身边时,落下了这么一句话。 也牵过她的手,而戚映珠没有拒绝。 甚至是反握了回去,更紧、更深。 *** 眼瞧着戚映珠脸上浮着霞红,一脸娇羞女儿模样地和慕兰时一起从房间里面出来时,徐沅和戚中玄两人都噤声了,将本来想要说的话都忘记了。 这,这,这是什么? 她俩已经好到这种地步了吗? 戚映珠虽然面露娇羞之色,但大抵也是因为见到亲长才露出这样的表情。因为,她的手,如今还和慕兰时的手扣在一起,十指紧扣,一副谁也分不开的样子。 “父亲,娘亲……”她软软地叫着,“你们过来做什么?” 慕兰时纤长浓密的眼睫没来由地一颤。 她方才对她那么凶,说什么也不肯退让、逼急了就躲闪的样子还印在她的脑海里呢。现在呢,却是她紧紧地扣着自己的手,说什么也不肯分开。 甚至还娇俏毕露地躲在她的身后,应付这两人。 “老、老夫就是过来看看你们,想知道你们如何了,”戚中玄讷讷地说着,眼睛也没忘记往这俩人相扣得紧紧的手上瞟,“不过看来是老夫多虑了,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疏朗,显然是因为心中又有了一处着落。 “你们俩千万要好好相处。”他又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了句,最后问还问她俩有什么安排。 徐沅在旁边听着,眸色愈发地沉。 戚中玄高兴无非是因为慕兰时和戚映珠看起来关系匪浅,没攀上皇家,也抱上了慕家。 不管是哪一个,对于戚家来说都是高攀——啧啧,凭什么他什么好事都沾了? 思及此,徐沅也强笑着,同慕兰时和戚映珠道别。 原是说,慕兰时要离开了,戚映珠说什么也要同她一道走。 恋爱中的情侣是如此。 徐沅和戚中玄,都将这两人甜蜜的相处刻进眼底,心知此事几是木已成舟。 “那就麻烦慕大小姐了……”徐沅柔声,“小女也是第一次来京城,不懂诸多事宜。” 慕兰时的手仍旧被戚映珠紧紧地扣着,她同样温和答道:“当然,请夫人您放心。” 徐沅点了一下头。 等这两人如胶似漆的甜蜜背影消失在尽头后,她方才柔软的目光,霎时间变得狠戾起来。 她才不会给戚中玄好脸色看呢。等今日映珠回来,她便要认真地求她一求。 *** 阿辰早就为这两个人准备好了脚凳。 她深知作为一个暗卫,不要多管闲事,只是自家主上的手怎么就被那个戚家小姐拉得这么紧呢?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就在小姐还没成年,尚不知乾元坤泽的时候,同为名望的柴家就有个乾元女郎,对她家小姐一见倾心,说定然要等她成亲。 ……只是遗憾的是两人都成了乾元,而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纵然那柴家女郎乐意,小姐也没这个想法,便因此罢了。 她侍奉着两人进了车厢。 一直等到落座,戚映珠这才像是恋恋不舍地松开慕兰时的手。 她和她的手,早就握出了一手的温暖潮意,湿漉漉。 “阿辰,我们去西市。”慕兰时吩咐下去。 阿辰应下:“好嘞小姐,那到了西市,我们去什么地方?” “到了再说。”慕兰时淡淡道。 自家小姐都这么说了,阿辰便没有多问的道理了。 只是,戚映珠鼓着一双杏眼,颇为怀疑地看着慕兰时。 两人一起进来的时候,还一起坐下了,如今的距离,照样很近。 “看我……做什么?”慕兰时狐疑挑眉,“还是说,你改变主意了?” “我改变什么主意,我不会改变主意!”戚映珠慢吞吞但口气不小,还别过头去,道,“你把我带去西市,又不告诉我什么去什么地方,万一……” 慕兰时好奇地问:“万一什么?” “万一你把我卖了怎么办,毕竟污了慕大小姐清白,杀人灭口对你来说轻松许多。” 她说着,双靥又飞上淡淡的红色。 这完全就是胡说八道。 但慕兰时只是耸耸肩,“不啊,我才不会把娘娘拿去卖了。” 她说着,却又靠近了戚映珠的肩头,热气随着兰芷的信香一起逸散,丝丝缕缕涌入戚映珠的鼻腔。 “毕竟娘娘还要对臣下负责……是不是?” 戚映珠方才的神气又没了,变得拘谨,但是脸又热着,最后干脆地撞了一下慕兰时的额头,嗔怪她道:“管好你的信香。” 第36章 可她毕竟柔弱一些,不像慕兰时这种皮糙肉厚的,撞完人之后,还揉着自己的额头。 慕兰时只能在一旁憋笑不止。 小太后果然怪癖多。 虽然她现在纠结的点是什么慕兰时无从知晓,但是她知道一点,那就是她还喜欢她。 目前到这里也就够了。 *** 等马车辚辚地驶过热闹非凡的西市,戚映珠这才知晓,原来慕兰时想要带她来找的是房牙。 那房牙是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为人长袖善舞,慕兰时前世就对她很有印象。 瞧瞧现在也是。 她方才还在同别人商谈什么,一瞧见这风度翩翩的女郎下了车要走到她的身边,便心中有了猜测,迎接上来,笑意浓浓地问:“敢问……这位小姐,您想要什么?” “我们这里什么样的房子都有……” 慕兰时眨了眨眼睛:“我就要这西市几处待售的店铺。” 那房牙大喜过望,眼睛都笑弯成了月牙,连连说:“好,好,好!我这就去给您拿名册过来过目。秋儿,快点招待一下贵客!” 一童稚的女声立刻回答道:“来啦娘亲!” 等妇人一走,戚映珠便用手肘碰了碰慕兰时,“你要做什么?” 慕兰时煞有介事地道:“看不出来么?不是说,要我帮你吗?” 等那妇人将一本厚厚的册子放在慕兰时面前,而慕兰时又非常匠心地选了一些好地段买下后,戚映珠心中漫上了一层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感。 要和她纠缠不清了。 妇人笑呵呵地送走了这俩位贵客,告诉她们有空的时候就可以去官府签字画押。只是戚映珠有些别扭地走在后面,正巧和那妇人说上两句话。 “这位小姐……容我八卦一句,你和那位小姐是不是已经订亲啦?”她笑眯眯地问。 戚映珠脸色仍浮动着羞赧:“您怎么这么说?” 那妇人闻言笑得更灿烂,“怎么看出来的便是秘密——哎呀,不过有一点可以直说,适才她望向小姐您的眼睛里,也能看出一二。” 戚映珠抿抿唇,谢过走了。 等她一走,妇人就回了身,像同自己的小女说话,也像是喃喃自语:“这还有什么,肯为你花这么多心思和钱,当然是喜欢。” 钱在哪爱在哪嘛。她活了这么多年,自然通透。 只是那戴冠的小姐,眼神里面分明还有深沉的爱意。 妇人哼着小曲儿,正为自己做成了一单大生意快乐着呢,浑不知,在暗处,又有人将她盯上了。 *** 回到马车车厢里面之后,慕兰时便把方才收来的契约递给了戚映珠,“适才那房牙也说了,有空的时候就可以去官府签字画押了。既然你现在还是戚家女,之后分家还不方便……” 她说话时很是正气凛然。 戚映珠却一直看着慕兰时,慢慢地接过了她手中的契约,嘟囔道:“那你给我这么多,还说不是挟恩图报……” 哪怕是借,哪怕是还,都很麻烦。 然而慕兰时却很淡然,伸手捻起她鬓发的一角,笑道:“如果不给多一点,戚小姐的经营万一出了点问题,之后怎么养得起我这个外室?” 外室,又是外室! 戚映珠听得气鼓鼓,窝火地蹭上来,狠狠地在慕兰时的脖颈处咬了一口,咬完后还愤愤然道:“既然要我养外室,那怎么不多给点?” 听听,上一句话还怪罪她“给这么多”,接下来就是“怎么不多给点了”。 善变的女人。 慕兰时被她咬了一口,有些疼,“嘶”着,又说:“那不成。” “为什么不成?”戚映珠恼了,掰着慕兰时的手,挠痒痒似的。 “给多了,万一你看我不爽了,拿着这些钱又养别的外室去了怎么办?我又玩不过那些女人……”慕兰时仍旧说得煞有介事:“毕竟女人一有钱就变坏,我这么柔弱的女子,也得为自己后半生考虑考虑。” 女人一有钱就变坏? 戚映珠气笑了,这次咬了她的耳朵:“那慕大小姐天生从根就是坏的。” “……那你就不养我了?” “谁、谁说的,你自己瞎想的。”戚映珠别过头,双手撑着下颌,脸颊肉溢出指缝,“养一个外室就够麻烦了,净给我找麻烦。” “好吧,是啊,一个就够了。”慕兰时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我养的外室竟是京城首富继承人……若是写成话本,想看的人应该不少。” 戚映珠瞪了她一眼。 说些什么胡话,无根无据。 “谁愿意看你……你很重要吗。”她低着头说话,到了后面自己的语气也越来越低。 似乎连自己都不能说服了,戚映珠后面也闷着头不说话。 烦死了。重来一世还是会被她怼得无话可说。 她掰着手指头,思考自己能从什么地方报复慕兰时。 哦,她们不是约定好了么?慕兰时的燎原期不是还没来么? 等她燎原期来了,定然不会轻易给她一个痛快! 第26章 026 “那戚小姐觉得,”慕兰时闻言忽觉好笑,慕兰时忽然欺身逼近,兰芷气息裹着热意扑面而来,“兰时重要不重要?” 她凑得实在是太近了。 近得可以,让戚映珠清清楚楚地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颗粒。 骤缩的瞳孔里倒映着过分放大的容颜,连对方睫羽投下的蝶影都纤毫毕现。戚映珠屏息后仰,却避不开那寸寸紧逼的眸光,凝脂般的肌肤泛起胭脂色,如同宣纸上晕开的茜草汁。 戚映珠对她这忽然而至的亲近感到无言,“你……” 喉间逸出的尾音打着颤,被雕花车窗外漏进的喧闹搅碎。她分明看见那人眼底跳动的促狭,偏生此刻连句完整话都拼凑不出。 雪白的双靥,绯色愈发显得肉眼可见起来。 她重要吗?她才不重要呢。 可真要说不重要呢…… 正想说出这三个字时,慕兰时却仍旧笑意盈盈地望着她:“戚小姐迟迟不答,看来是觉得兰时轻如鸿羽了。” 她说着,又叹息一声。 “你……”呵。 戚映珠索性别过头去,撩了撩鬓发,希图掩盖颈背蔓延而上的热意。 她大可说她不重要,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可是倘若当真如此率性地说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倚仗、依赖慕兰时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可若是说了她重要…… 真不知道这人又会怎样得意忘形。 哼。这就是个坑,横竖都逃不过。 戚映珠气呼呼地鼓起脸颊,“谁要评断慕大小姐!七岁便得‘风神秀彻’之誉的贵人,何须我这等俗人置喙?我戚映珠又不是什么名士!” “问我的意见做什么?” 她这话说得不假。 只是,慕兰时的心却忽然又漏跳了一拍。 是,她的确年少成名,年仅七岁时,便被当世名士称许,认为其风神秀彻。 当今世道便是如此,大家好交游、品题、清议。众人之间的互相品题、共相标榜蔚然成风,普通的士人一旦为名士所赞赏、品题,便如登上龙门,身价倍增。 而慕兰时呢?七岁就已经做到了。况且她也不是什么普通士人。 谁能说这样的人不重要? “可兰时偏偏想知道您的意见呢?”慕兰时又道。 她说着,微微压下去的面颊也没有抬起的态势,看来,今日是非想要知道一个答案不可了。 戚映珠无奈,耷拉着眼皮,懒惫而泄气地道:“你重要,你重要成不?” 嘴上服软了,可她还不解气,非得从什么地方找回来才罢休。 于是她抬起腿,轻轻踢了一脚慕兰时。 看她面色稍稍一动,不再以威压态势侧过来,这才容色舒缓。 于是,戚映珠的嘴角无声地弯起一个满足的弧度。 哼,这还差不多。 谁叫她一直欺负她? 慕兰时挨了这一下,也只能耸耸肩,坐回座位上去。 踢一下又不会怎样,还能活络筋骨。她揉着根本不痛的脚踝,眼底漾开三月春水。 “慕兰时,我警告你,既然我二人约定,我说了照拂你,那你可就小心些,”戚映珠抬帘下车时,似乎还是愤愤然的样子,明明都已经要走了,却还是转过头来,特意说一句。 慕兰时失笑,只能说:“好好好,我小心一点……那,兰时送你?” 戚映珠本想拒绝,可她转瞬间意识到这外面站的是她现在的“家人”,拒绝的话堵在了喉咙中,却没有说出来,而是慢慢地吞了下去,缓缓说:“嗯,很有自觉。” “那是,毕竟我是戚小姐养的外室,自觉一点,才能让小姐更多照拂。” 戚映珠这会儿连剜她一眼的想法都没有用了。 她只等这人燎原期来了报复她一通。 第37章 *** 戚中玄没在门口,只有一个徐沅在。 自等戚映珠跟着慕兰时走了之后,徐沅心头就定下了主意,想要求戚映珠一下。这会儿见慕家的马车回来了,便笑着逢迎上来:“你们两位回来啦?” 慕兰时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而戚映珠不动声色地接受了母亲这一瞬间的转变。 多年的养育之情到底算什么呢? 她和戚家人之间的情谊,只不过是附丽于权力枝干上的菟丝花,看似缠绕紧密,实则无根无基。一旦她失去利用价值,那些平日里被称作“情谊”的丝线,便会瞬间断裂,化为乌有。 上一世,她跌跌撞撞地弄明白了这个道理。 是啊,附丽于权力本身并不可靠。是以,她要成为权力本身。 权力枝头的菟丝花,终是要在寒冬来临前,把自己长成裹着尖刺的忍冬藤。 戚映珠笑得很是淡然,丝毫看不出一点对自己的埋怨。 徐沅呆呆地怔在原地,似乎并不明白戚映珠的反应。 有些怪。 那仅仅是一种不计前嫌的反应吗?更像是找到了什么更好的东西的不屑。 她不明白的同时,也有些明白。心里面渐渐地出现了一丝愧怍和担忧。 光是看她方才和慕兰时一起下马车的时候,那亲密的举止,似乎就能猜到一二了。 换做是她的话,当然也会自负。 徐沅生生地吞咽下了一口唾沫,那就这样罢。眼下她在京城没什么可以依靠的人,自己就算不要这张老脸,也要求映珠帮忙。 “外面风大,”戚映珠淡笑着转过身,说给慕兰时听,“感谢大小姐今日的陪伴了。家父把你请来,实在是有些仓促,辛苦你了。” 慕兰时挑了挑长眉,弯弯唇角,颇自然地回答道:“不辛苦,而且收获颇丰。” 戚映珠:…… 这人心黑。 她一定要在此人的燎原期到来的时候,狠狠地折磨她。 这两人在暗流涌动,徐沅听不懂,但是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这俩人,调情呢。可她们越是甜蜜,徐沅就越是想到自己缠绵病榻上、昏迷了很久很久的女儿。 ——有个直言不讳的郎中甚至说,她醒来后可能会变傻。是被那日吵架刺激的。 戚映珠蹙起眉,可慕兰时又开了新的话头:“这次是兰时来府上,下次……也不远,就在谷雨踏春的时候,还希望小姐也能过来。” 谷雨踏春?戚映珠想了一想。 这倒是传统节日了,按理来说都会举行个两到三天。像慕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一般都会自己主办一个雅集。 慕兰时既然主动邀请了她,说不定就有她的考量。 或是说,她会在这场雅集上,做什么动作。 她会做什么事情呢? 戚映珠忽想知道。 “好。”她答应得爽快利落。若是她像慕兰时一样就好了,可惜她的亲生母亲离她太远。 而她,又像上一世那样,再次浪掷命运。 啧,只不过这次留了些退路。她想,倒不如看看,这个负心的女人能做到什么地步。倘若没有如她的愿,到了那个时候,她再做别的打算也不迟。 慕兰时也笑了:“那兰时就等着。” 两人的约定十分亲近自然,徐沅站在旁边不远的距离,可是却怎么也插不进去话。 终于,她等到了自己说话的机会。 慕兰时笑着道别了,她说自己要送,却被拒绝了。 “没事的,夫人,外面风大,您可先和映珠一起进去。”她温声劝着。 徐沅只能继续干笑:“哈哈,行,好……” 映珠,映珠!这是多么亲密的称呼,这都给她叫上了! 再看看戚映珠的脸色呢,脸色如常,一看就是因为慕兰时私底下经常这么叫她。 徐沅眼前闪过很多迹象,不胜枚举。这些种种,全部都加剧了她内心的一个想法。 不管如何,她得求戚映珠了。 *** 戚映珠两世鲜少有这样的感受。 她的养母,徐沅恭恭敬敬地候在她的身边,小心谨慎。 上辈子为什么没有这样的感受呢?因为徐沅到底性子和戚中玄不合,而戚中玄这样的人,有一就有二,见这边进了皇宫的养女不怎么受宠,也不给家族提供什么帮助,他便动了别的心思。 ——自己不还是有个大女儿么? 女儿在他的眼中就这个价值。 不是自己亲生的,徐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等到了戚姩,她就忍不了了。戚映珠前世听说过她们的事,这也正是她这一世要如此做的原因。 有时候看狗咬狗不也是乐趣所在么?或许徐沅没直接做什么,但她冷眼旁观,便已是一个帮凶了。 至于戚姩,似乎更单纯一些。只是不愿意而已。 戚映珠颇为淡定地走在前面,一句话不说,心情畅快。 虽然和某个人相处的时候总是会有点下不来台,但是嘛,这个人在别人的面前,还是会把她的面子给足。 想到这里,戚映珠的心情又变得更好了些,唇角弯弯。 “映珠。”像是斟酌了许久一般,徐沅缓缓开口,叫了戚映珠一声。 戚映珠诧异地“啊”了声,却没有转过头。 这当然不是什么礼貌的举动。 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有自己自负的本钱,这一点,徐沅清楚得很。 她忌惮她。 可是,她更怨戚中玄。 “阿娘有一些事想要同你说说,”徐沅鼓足勇气开了口,“我们去详细谈谈好不好?” 戚映珠淡淡道:“夫人想去什么地方?” 她叫她“夫人”,而不是“阿娘”。 徐沅的身躯没来由地一颤,她太清楚这个称呼之后意味着什么了。 戚映珠,已经不再认她这个娘亲了。 “就在我的房间罢,”她说着,又补充道,“在我抄起马扎打戚中玄那个房间。” 这话的暗示意味不可谓不明显。 戚映珠挑了挑眉,笑出了声音。 瞧瞧,她这位冰雪聪明的娘亲,说话就是有意思。 如今也很有手段。 要是前一世,她能够对她这个养女再好一些,把这点手段施给她该有多好? 但是感叹遗憾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戚映珠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答应下来:“好,那我们去商谈。” 徐沅闻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来,映珠心里面还是有她这个阿娘的地位。适才她叫她一声“夫人”,说不定也只是气话而已。 不管如何,当务之急,就是寻得映珠的帮助! *** “映珠。”徐沅站在一方木桌之后,拘谨地抱着自己的手。 她是站着的,可她却为戚映珠拉来了一把太师椅:“你坐。” 戚映珠道:“阿娘怎么自己不坐?” 徐沅摇着头,尴尬地笑着说:“映珠,你坐吧。我站着就行。” 她还捧来了一盏茶,闻了闻气味,是雪芽茶——当年徐沅温情脉脉,细声细气亲自教她烹的第一道茶。 似是知道对方的想法,戚映珠并未多说什么,拉过了椅子坐下,示意徐沅将茶放下。 “阿娘,有话可以直说。”甫一落座,戚映珠便问。 徐沅咬咬牙,心一横,便走上前来,道:“映珠,阿娘想同你说说的,就是这些天来我们在京城遇见的事情。” 戚映珠显然是知道些什么了,而且她现在有所倚赖,能叫她一声阿娘,那便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说吧。”戚映珠颔首。 徐沅便说:“你知道,你那父亲戚中玄,待你也不好,小时候他从来都不怎么照顾你,当时把你带回家,也是他想着日后用你高攀。” “映珠啊,你且仔细想一想,阿娘说的对不对,他这老匹夫,从来没有认真待过你。当你能够攀上皇家的时候,他想要把你送进宫里面去;如今你和那慕大小姐有了些关系,他便又打起来了别的主意……” “你看看,你现在才多少岁,虚岁堪堪过了双十,这么年轻,怎么能去深宫里面守活寡了?”徐沅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你要是进宫去了,就让你那恶心爹舒服了。横竖都让他得利的事情,你愿意做了?” 大意便是戚某待戚映珠不好,让戚映珠想想,真的要遂了他的愿么? “哦,原来是这样啊,”戚映珠唇角漾起弯弧,“没想到阿娘来找映珠,原是想说这件事。” “阿娘的话,说得还是很对的,很有道理。”她慢条斯理地拖长着音调,也将如今瑟瑟发抖、心绪不宁的徐沅置于火上,灼烤着。 徐沅精明的眼睛里面泛着微弱的光。 “但是,我倒想问一问,当年‘收养’我,真的是‘一时善举’么?”她的语气忽然低沉下来,“还是说,当年‘收养’我的人里面,没有阿娘您?” 第38章 她的收养其实蹊跷。她自己的亲生母亲,在自己走丢后,便一直寻找,可一直没个着落。上辈子她若非无母族庇佑,也难以到摄政的高位。 戚映珠的这一番话戳到了徐沅的心窝子,她顿时不说话了,心虚地沉默着。 而戚映珠*的眼色却是骤然狠厉下来,说:“徐沅,你倒是把自己摘得清楚干净。如今都是戚中玄的错了,就算既往的事情太久远你不记得,那慕兰时的启序宴当日,你们三个人做了什么,难道心里面一点数都没有么?” 她们三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还有一个哭得泪水模糊的姐姐。三人齐齐上阵,软硬兼施,逼她就范。 这三个人怎么就没得逞呢?她们当然得逞了。上辈子,规行矩步了一辈子的戚映珠的确听从了她们的话。 带着满腔的痛苦烂在宫闱里面。 徐沅被戚映珠训斥得低下头,抠着自己的手指头,一句话不敢说。 “什么事情对你有利,你便支持什么;如今我不入宫了,要你的亲生女儿入宫了,你便支持我了。”戚映珠先哂笑,忽而厉声道,“徐沅,你不是同情我的遭遇,而是害怕你自己的境遇!” 这话说得振聋发聩,几乎要掀翻徐沅天灵盖那般强冲击。 徐沅面如土色,嗫嚅着,不停解释:“不,不是这样的……映珠,你听我说。” 是啊,她这个女儿,不过几日就攀上了慕府的大小姐,当然很有心机了。那怎么办呢?那她的女儿就要进宫了么?不行,这也万万不可! “但是。”戚映珠忽然又轻轻开口了,她轻轻仰起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身躯颤抖的徐沅。 徐沅紧张地捏着手,吞咽下唾沫,回望过来。 “你想要让我帮忙,可以,”戚映珠话锋一转,脸上却还带着那一股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意,“但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戚姩。” 徐沅脸上还僵硬着适才因为“可以”二字,不自觉浮现出来的笑意。 可她听到后面一句话时,面色又灰败下去。 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姩姩?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原谅过你们。”戚映珠方才凛然的脸庞上忽然出现了几分讥诮:“徐沅,我这么做,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什么有利,我便支持谁。” 说着,戚映珠站起身来,轻振衣襞。 她的身量和徐沅齐平,只是气势上压过了太多。 她同意和徐沅联手,当然不是原谅。 徐沅值得共情么?似乎是的,嫁给了戚某,生了个女儿。若是按照她的个性,知晓戚姩要被送进宫,可能一早就不会同意,但是有让她家庭美满的法子出现的时候,她还是让步了。 对,让步了她戚映珠的幸福。当这个法子不再管用的时候,她就要开始为她自己、为她女儿筹谋了。 为此,徐沅不惜和戚中玄撕破脸,如今低三下四地过来求她戚映珠。 似乎这是一个她值得原谅的点。可是,倘若她什么都原谅的话,那她受过的苦难就都是值得的。 她若是原谅,便对不起前世的自己。 可这京城的风雨啊,并非只是哪家女儿的私怨。 “我助你,非为原谅,”戚映珠从思绪中回笼,眉眼淡淡字字清绝,“是厌极了这笼中雀的戏码。” 她大可无视徐沅的请求,而慕兰时那边也会答应她,成婚近在眼前,那进宫守活寡的人便是戚姩了。她受过什么就还什么。 ……但有些事情并非一定要这么做,就像慕兰时愿意耐心等候一样:她也同样,大可早早与她成婚。 戚映珠眼睫颤了颤,倏地想起前世亲生母亲对自己说过的话。 她做出这个决定,无非是希望,在这迫人的皇权世家权力倾轧之下,不要再有像她一样的女子受到压迫。 这世上的金丝笼啊,就该统统熔了铸剑去。 这事便好在徐沅还有些脾气,她如今又肯来与她联手,定然会闹得满城风雨。而徐氏和戚氏两家实力旗鼓相当,徐家不会坐视自己孩子受辱,而戚家面子上也过不去,这俩家定会反目,不死也掉层皮。 戚姩呢,她找觅儿看过了,如今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呢。 而这么一闹,建康戚氏的名声肯定坏了——对此,她相当笃定。 想到这里,戚映珠的嘴角微微弯起。是啊,她当然要脱离了,这么坏的一个家。若不坏,她再添把火便是。 听到“厌极了这笼中雀的戏码”时,徐沅面有愧色,低下了头。 大概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刀不割到自己身上便不知晓疼痛。 她低头去寻戚映珠的面庞,她的面色同她吐出的字句一样清轫坚定。像河边的苇草,受到冲击会弯下,但绝不会折断。 其实徐沅算是个得过且过的人,不然的话也不会无视戚某在外的风流韵事了。更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不过是多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儿,又和姩姩年纪相当。虽然说着是要将她当作上升的阶梯,但在那些岁月里面,她和戚映珠度过的日子却做不得假。 映珠牙牙学语,她耐心听着含糊不清的字词;映珠拿不稳犀角梳,她手把手拿捏着捋过她柔嫩的乌发;映珠吃不下饭,她就让奶娘走开自己来哄…… 那些日子犹在眼前,可她更清楚的是,她已经得不到映珠的原谅了。 “抱歉,映珠,是我对不起你,”她喃喃地说着,“你方才说,我们可以联手……” 她说着,竟然扑通一声跪下,满面泪痕。 她再也不会得到女儿的原谅。 永远。 她跪着,不知多久。终于,戚映珠开了口:“说你的打算。” 这是不再想和她继续周旋的意思了!徐沅鼻头发酸,想说什么,可戚映珠似乎无动于衷。 大抵是知晓自己和映珠最终会陌路,徐沅哽咽后,不再执拗于这个问题上,而是说到了当务之急。 戚映珠终于应了,颔首道:“是,我们可以联手。” 徐沅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道:“我的打算便是与那老匹夫和离,带着姩姩离开。不瞒你说,映珠,姩姐姐她本来身子就有些隐病,上次我和那老匹夫吵架似乎是把她吓着了,找了好几个郎中来都看不了……” “只能间断性地醒过来,以后恐怕还会坐轮椅。” 说着,徐沅眼眶又红了。有些事,是不是就是一步错步步错呢? 她不阻止映珠进宫,想借助皇权给她打造精美的金丝笼,反倒作茧自缚。 一家人都完蛋了。 戚映珠凝着她:“她是被你们吵架吓得么?倘若如是,你还愿不愿意再揍那人一次?” 徐沅怔怔,末了,缓缓地苦笑着,字词间也染上了坚定:“愿意。” 戚映珠笑了。 “映珠,我要带着姩姩离开,我想你也不愿意待在这戚氏门户下吧?正好建康离京城远,他们要找我们麻烦也找不上,我就想趁着这会儿将事情结束了,你要同我一起走么?”徐沅揉着眼睛,哭着,拿出自己最大诚意。 这几乎是她所有的考量。 映珠定然也不想再和建康戚氏一户了,要离开虽然费点心力,但并非做不到。 “不必,”戚映珠拒绝得果断,“我会自己一个人。” 自立在这京城之中。 徐沅诧异望着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女儿就像是大变样了。又或者说,这才是戚映珠本来的面貌。她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些温柔小意全是假的、全是为了迷惑她们。 只有当前,这凝金冻玉般的面容,才是她的本来面貌。 表面看起来悄然无波,可实际上里面却涌动着万顷波涛。 “可是你一个人的话岂不是……”徐沅有些着急地说。 戚映珠回以如冰雪般淬亮的眼神:“一个人又何妨呢?” 她自己,便是自己的经纬。 “这京城的风雨,我自会丈量,”她冷淡地道,声音不辨喜怒,近乎于决绝,“此事之后,恩断义绝。”她说完,泼了桌前的那盏雪芽。 徐沅跪在地上,只惶然于冰雪般淬亮的目光下——她想起自己教戚映珠写字。 幼女攥着笔,说的却是:“阿娘,我自己会写‘人’字。” 第27章 027 “陛下……药膳时辰到了。”安华躬身拿着药盏,指尖在碗沿不着痕迹地摩挲半圈。殿内龙涎香混着苦涩药气,熏得人喉头发紧。她望着御座上蜷缩的明黄身影,恍然惊觉蟠龙纹竟比帝王的面色更鲜活。 皇帝岁数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而膝下子女众多,不少人都对那储君之位有所惦记。连这药膳具体喝什么,都有讲究。 是太女殿下专程叫人准备的。 皇帝如今虚浮地坐在龙椅上,却没像从前那样直接拿过药膳一饮而尽,他只是拿到鼻腔,嗅了嗅,道:“这实在是太苦了,朕今日就不喝了。” 第39章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委顿,像失去了鲜润生机的枯叶。于是,这也愈发坚定了安华的想法——倘若真让那年轻的戚氏女进宫承宠,太女殿下这最后一点孝心恐怕都不尽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殿下。 “说起来,安华,那个,朕的小皇后的事,你去做了么?”皇帝放下药膳,又顿了一会儿,问起了这事。 这日子真是一天天都过不下去了,他年轻的时候还有些壮志豪情,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还得处理自己的这些烂摊子。 他想长寿。听方士说,这江南的风土好养人,养出来的坤泽若是进了皇宫,他的寿命还能增长。 所以,他上次南巡到了江南,便指了一个二等世族家里水灵的姑娘。 ……其实他也没看清那姑娘长什么样,甚至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她就是得进宫来服侍他,不是吗? 皇帝最近深感自己身体不行,便更把那方士所说的话当了真,催促自己的身边内侍去找。 但是他最近的记忆实在不好,偶尔想起来了,才能问一嘴。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坐在龙椅上出神。 安华抿了抿唇,正想说一说时,老皇帝又倏然开口了:“唉,琼儿,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这回他的目光投落在旁边长身玉立的女子身上。 他叫错人了,他对着的人,不是孟琼,而是孟珚。 今日这位殿下进宫来探望陛下。 “父皇,儿臣不是琼姐姐。”孟珚温和地笑着,但却没多靠近老皇帝一步:“儿臣是珚。” 她仰首时,殿外天光恰好勾勒出锋利下颌,轮廓深邃,不像中原人的面目。 “……啊,孟珚?”老皇帝听完,迟缓了一下,“哦,是孟珚啊。” 孟珚眼底闪过一丝厉决。 “说起来,朕都多日不见你了。你也长得很高嘛……”他喃喃自语,“就是朕都忘记你母亲是谁了。” 孟珚面上唇角绽出西域葡萄酒般秾艳的笑,烛火淌过她高耸的眉弓,在眼窝处投下些许阴影。 她想,她这父皇,应当想了许久,才知道这个她是谁吧。毕竟,连“珚”这个名字,都是她自己为自己争取来的。 兴许是头太晕了,皇帝没有想起来自己要同孟珚说什么,孟珚便提醒安华道:“安大人,您是不是有事呈报陛下?” 安华这才点一下头:“陛下,奴已去了。” 皇帝昏昏问:“如何?” 安华忖度片刻,这才将事用一种委婉周转的话说出来。大意是说戚家女尚可,就是一家人在驿站有些局促,没做好进宫的准备。 还说她们一家中有人得了咳疾,怕冲撞圣驾。 皇帝已经连人都分不清楚了,话一长他就绕进去。 果不其然,老皇帝哼哼两声:“毕竟是江南的二等世族,能有什么派头?算了算了,上次问也没问出什么名堂。唉……朕都忘记那女孩长什么样了。” 他叹着气,“朕不舒服,你们先下去吧。” 安华便告礼准备离开,可孟珚却坚持道:“父皇,儿臣今日特来看望您的。” 她鲜能到皇帝的面前来。 “朕不舒服。”老皇帝皱眉,挥了挥手,“下去下去,都下去!” “父皇……” “下去!” 老皇帝还是如年轻时那么专横,将孟珚的话堵在喉中。 安华在一旁也不敢吭声。说来诡异,六殿下孟珚的出身在宫中可谓是最差的一个,可她从来没看过六殿下有什么自卑自怯的时刻。 光是长相就锋芒毕露,端的雪山孤鹰一般的骨相,可笑起来却又秾艳夺目。 她今日来,是想做什么呢?孟珚见皇帝一直让她走,她说了两遍,也不再坚持。 出去时,安华没有料到她还会拉了她的手:“安总管,我想知道,你方才和陛下说的是什么?” 安华念及那神秘的一封信,便打了哈哈,掐头去尾地说了一遭。 孟珚听完,纤长浓密的眼睫颤了颤,似笑非笑道:“您倒是体贴。” “只是不知这咳疾,是江南的烟雨太稠,还是京城的刀风太利?” 安华浑身悚然,急忙收敛好自己的情绪,故作镇静地说:“奴也只是个臣子,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这六殿下果然非凡人也。她是哪一派的人呢?又或者是说,她本身就是一派?安华心头惶惶。 孟珚眼底闪过一缕暗芒。 她看着安华仓促离去的背影,琢磨着这戚氏女不进宫是谁的手笔。 ——这死太后不进宫真是太好了。只是,又是谁在做这事呢? 她的姐妹?兄弟?抑或是…… 她想起那日在雁亭江边所瞧见的一幕。 自己得抓紧时间了,司徒府即将开始品状核查。那些簪缨世族的小姐公子们,此刻怕正往中正官邸运送诗文集注,而慕兰时这样的贵女,约莫连名刺都无须递,自有祖辈的“灼然二品”荫及琼枝。 孟珚曾亲眼见着吏部尚书车驾在慕府门前碾出深辙。司徒掌天下贡举,慕氏女方七岁时,中原第一品评家都赞其“风神秀彻”,这般造势,九品中正的铨选流程都不过是她裙边的一缕幽风。 那人信香又极其珍贵,仕途只能愈发坦荡。 呵,前世,她也就是在那日,打定主意,偏偏要折了她这根琼枝。 孟珚走出宫门,碾过地上落花。 驸马,我们太久没有见面了,不是么? *** 慕兰时喉间忽地泛起一阵痒意,袖中银丝帕尚未抽出,一声喷嚏已然惊破满室檀香。 惊得捧着箱子的阿辰浑身一震,“主上,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被这寒铁气味冲着了?属下这就命人重铸箱体!” 慕兰时摇摇头,道:“不,不是。” 阿辰闻言长长地松了口气,继续让慕兰时看这坚固的机巧箱子。 “无妨。”慕兰时屈指叩了叩箱顶,青铜兽纹在晨光中泛起幽蓝。阿辰忙将机括转到日光最盛处:“您看这暗扣,旋至卯位可启动三重连环锁……” 慕兰时默不作声听着,一边按照阿辰所说转动机巧开关。 阿辰毕竟是个多嘴的,顺便好奇地问:“主上,这箱子最是坚固了,便是雷火霹雳也打不开……您上次说要用这箱子装什么把柄?谁的把柄?” 慕兰时淡淡道:“下半年我便要做官去了,那个时候也有用。” 阿辰迷惑地看了一眼慕兰时,仔细咀嚼“也”字在这里的作用。 呃,小姐有告诉过她,上一次用这个箱子是什么时候么? 可阿辰并没有等到自己想起,门外便传来了叩门的声音,咚咚咚。 慕兰时眼疾手快地收好了箱子,这才叫人进来。 不是什么值得让她担心的人,是个在慕府资历很老的许嬷嬷。 她手上端着一张漆盘,上用黄色绢布覆盖。 “大小姐,老妪过来给您送些东西。”她笑着。 慕兰时抬眼:“什么东西?” 老嬷嬷笑着,将这漆盘放在慕兰时面前的圆桌上,这才拉开了这张绢布,露出里面一瓶瓶的青花瓷瓶,列如北斗。 “这是平绪膏,”她眼尾都笑出了皱纹,“大小姐不是方启序么?这还没多久,若是遇到燎原期,这东西便可缓解缓解。” 嗯,这个她当然知道。 阿辰在旁边虽然低着头,但也不免偷偷打量起小姐用的平绪膏。 似乎连这外壳都不一样。 果然,这世家继承人的派头就是狠。 但接下来的事才是让阿辰吃惊的。 那老嬷嬷又道:“不过这平绪膏是抑制不了用的……今日老妪过来,也是想问问,大小姐今日有空么?” “若是得闲,便可以去启承阁一趟。” 慕兰时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便去吧。” 阿辰并不甚明白这“启承阁”是什么地方。等她于暗中护送小姐到了这地方后,她才了解。 原来这是供上等乾元、坤泽纾解各自情。潮。将。至的地方!但这地方又特为世家大族所开,像她家主上身份这么尊贵无匹的人,前几次燎原期可在阁中通过熏香引起、纾解。 如此,便能使得信香更加强烈、结契更加牢固,亦能强身健体、提升作为乾元君的品阶。 *** 马车辚辚地驶过街巷,来到启承阁所在的长街。 这条街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比不得玉漱街的富贵,但胜在人口稠密,四通八达,哪怕争执起来了,转个弯儿就能去官衙。 马车甫一在启承阁边停下,七八个灰衣杂役热络地与阿辰说话。 原来这小厮是见了慕兰时马车上的并蒂莲徽记。 等到慕兰时下车的时候,很快款款走来一女子。女子头发高高束起,用一玉冠扎好,她皮肤白净,似是长久地居住在京中。 原来她便是这启承阁的主人,人唤“李阁主”。容貌昳丽,面如圆月,笑起来便有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睛,看起来和蔼可亲,特别教人喜欢。 第40章 她歉然地看着慕兰时,道:“慕大小姐亲至,有失远迎。” “还请您同我上来吧。” 慕家人来之前便给她打过招呼,是以她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在楼上包厢单独留了个最好的地给慕兰时。 虽说慕氏名望,但是她们家通知得仓促,不然的话换做平时,这阁楼都可空出来让给慕大小姐。但是今日不行。 李阁主本身就是个话痨,带着慕兰时上楼的功夫,便将这番话委婉地告诉了慕兰时,又笑道:“下次慕大小姐什么时候来,今日便可告诉在下。在下定然为您洒扫干净整座楼!” 慕兰时笑了起来:“承蒙阁主厚爱,只不过兰时不需做这么大费周章的事情。毕竟我就一个人。” 李阁主闻言也是一笑,没想到这位名动京华的大小姐脾气这么好。须知,在京城之中,有不少家世名望都比不过慕兰时的人,到她们这启承阁来的时候派头却不小。 洒扫所有房间、服侍的人要焚香沐浴……而这些人进来了也不一定多爱惜,有一次她一个不留神,回来的时候就见到阁中七七八八躺了几个纨绔,多半是吸食五石散吸多了。 她虽讨厌这些人吸食五石散,却不敢说什么。 “来吧,这边请。”李阁主殷勤地躬身,为慕兰时打开了包厢的门。 这包厢极大,里面陈设清雅,古朴文韵,除却应该有的装束之外,多的便是一个大香炉。 青铜香炉呈三足两耳之态,炉身似莲瓣,层层叠叠,弧度形状优雅。腹处可以清楚地看见,放置香料的空位。 “虽然在下没能给大小姐提供更宽敞的空间,但在这香料上定然不会轻慢了大小姐!”李阁主随身取出一个香料包,打开后,仔细斟酌着将香料往香炉里面洒。 她洒得很是匀净。像这种烧给顶级乾元的“南韵乾元薰”,开采于中州极南之地的神秘丛林,那地方终日云雾缭绕,每年所采原料不过寥寥数斤,而且这对开采人也有所要求——须得是最有经验的采猎者,才能得到。 得到原料后还不能直接使用,还得精细加工,这下能用的只能减半。这香薰料,近年除了黎氏有两个人用过启序之外,便再无人用过了。 慕兰时自然是配得上的——也不消慕家人多说什么,李阁主自然而然地便给她安排上了。 在李阁主夸夸其谈的时候,慕兰时一边应答,一边观察这包厢四处。李阁主还是谦虚,因为这地方还是很大——瞧,有一道长长的帘帏,微风浮动掩映间,似乎能看到其后铺陈的拔步床。 又或者,不止是床?慕兰时眉头轻轻蹙起。 熏完香就休息。 “大小姐,您看看,在下给您熏好之后,您便躺在这椅子上休息便可。等会儿熏起来后或许身体会有些胀热,这是燎原期常见的迹象,茶果我也为您准备好了。您若是觉得不好受,便喝一些吃一些,等这香薰料燃尽后,便可以去那边躺一躺……”李阁主殷勤做完之后,抬起身来,指了指那深色帘帏之后。 慕兰时答应了:“好。” 李阁主做完这一切后,还按了按额头,似是松缓下,又道:“这层楼没有打扰您的人……毕竟这给乾元启序用的香也挑地点,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大小姐要在这里待到香料燃尽。在下一直在楼下,还请放心。如您需要沐浴,也可告诉在下。” 慕兰时一一应了,便告谢李阁主。 李阁主仍旧是笑着说不用谢。她走出去时,锤了锤自己的腰,叹息说这门生意真不好做。 “今日的贵客可太多了……” *** 等李阁主离开之后,慕兰时回到了躺椅上,感受那南韵乾元熏的味道。 她闻到到的是兰芷香气。亦即是说,她自己身上的信香。 烧给乾元的顶级香薰,却是顶级乾元身上的信香味道,这到底没什么不妥的事。 只是……慕兰时撇了眼过去,看那微风浮动的帘帏背后。 她闭上眼睛,含了口蜜饯入嘴。 她上辈子成年后其实很喜欢吃糖,什么味道的糖都喜欢。 她这爱好,比起那些爱吸食五石散的纨绔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南韵乾元熏的神奇之处慢慢显现。慕兰时只觉全身筋骨都活络起来。胸腔中也有一股隐隐的波涛——燎原期到来的时候,的确是这种感受。 慕兰时上辈子同样做过这熏香启序之事,只不过那会儿她不能完全掌握。 可现在呢?大抵是有了经验,她能够很好地抑制掌控、慢慢吸收。顶阶乾元的强大之处便在于此。 若遇上什么一般的人,甚至光用信香,就能将其制服。 她阖上眸感受五内的舒畅和隐隐的燎原之势,等时间慢慢地流逝。 或是,等那帘帏之后的人,自己走出来。 “还不出来……”慕兰时骤然睁开眼,冷声质问,“需要我焚了这帘子么?” 明明指尖还沾着蜜饯糖霜,她的声线却清如冷玉,威压迫人。 那帘子先是没动。 慕兰时皱起眉,她已披上了衣服——方才太热,她将外裳取了下来。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哗啦”一声,一阵强风吹拂,帘帏掀开。 孟珚半抬着头,看着自己的衣裙摇摆如涟漪。 她就和慕兰时隔着的那道帘帏破开时,她腕间的银铃撞碎满室幽香。 她没有戴蒙面的薄纱,而是将那略具异域风情的脸展现在天光下。 五官立体堪称完美,一双淡灰色的眼睛向上勾连,像画中的精怪。而又因着是天潢贵胄,又自带了一身通天的气派。 而她如今如今却穿着单薄的纱衣,露出白皙修长的颈。 身姿勾勒出柔软丰润的雪白半弧,其上缀着妖冶靡丽的朱砂红梅。唇瓣绯润潋滟,光是在那站着,便教人移不开眼。 霎时间风止云停。 慕兰时很轻地挑了一下眉:“……你是何人?” 看来这位殿下还真是赖上她了。 一事不成,那就再一事,不是么? 这的确是孟珚的作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不管是否以身入局。 今日是她借用熏香启序,这种引发的燎原期更发自本心,是以产生的情感也更热烈。 孟珚吸了吸鼻子,轻轻撩唇道:“我看乾君一个人在这里,难道不孤独寂寞么?” “你上楼的时候,就没有听到那些声音么?”不等慕兰时说话,孟珚又自顾自地开口了。 她一边说,一边走向慕兰时。 她所说的“那些声音”,便是这启承阁中那些乾元坤泽寻欢作乐的声音。有像用慕兰时这般用熏香的,也有直接贪图快意的。 “叮铃”“叮铃”的声音缀着孟珚的步伐,慕兰时这才发觉,原来她的脚踝栓上了铃铛。 啧。这事……她们上辈子也不是没做过。 脚上栓着铃铛,手上也系着铃铛,甚至口中也含衔着铃铛…… 莲步轻移,披散下来的青丝漾出柔软的弧度。 她的纱衣实在轻薄,能够看清身上所有的曲线峦起,玉柔花软。 “乾君,我的潮泽期到了——”她这么说着,想要贴近慕兰时。 慕兰时方才的衣裳还套在身上,并没有完全穿上,孟珚这么一靠近,便轻轻地拨去了她的外裳。 狐狸一般的双眼泪莹莹地看着她。 “您方才上来的时候不曾听见么?”她说着,又勾唇笑起来,双臂轻轻张开,扑向人的怀抱。 纱衣的腰带也被她顺势解了。 空气中缠绵着一股浓艳的花香味道。 她的确是潮泽期来了。 上一世,至少在慕兰时在的时候,她都会允许慕兰时为她纾解。 后来慕兰时死了,孟珚发泄式地找了许多乾元,可她一闻到她们的气味就恶心,更别说让她们碰她。 是以,之后慕兰时后来在她身上留下的标记,一直到她死,也不曾消去。 既然都能重来一次,不如她们这次就好好过吧——在生命的末尾,孟珚认清了这个事实。 她的确还喜欢慕兰时。同时,她们也是彼此的最佳选择。 她想,她这次会成为皇帝,而慕兰时便可做她的皇后。她们两人,便是皇权与世家最好的结合典范。 那当然无往不利。 纱衣一瞬滑落,露出圆润玉白的肩头。 孟珚想吻上慕兰时的耳垂。 那么莹润,可爱。 只是身躯方贴上来的刹那,慕兰时按住了她圆润的肩头。 她垂眸,那只修长漂亮的手落入她的视线之中——慕兰时的确哪哪生得都好,她当然无法忘记,自己是怎样,在这只手下震颤,流下欢愉餍足的眼泪。 求她标记她。 …… 前世今生的记忆一起涌上心头,孟珚克制自己唤她“兰时”的冲动,可那圆润的指尖只是轻轻点过了她的肩。 第41章 慕兰时的声音低沉,道:“姑娘潮泽期来了,就得注意一下了。毕竟……” 这启承阁里面是有些大胆的乾元坤泽在这里求爱寻欢,缠。绵吟。哦不绝于耳。 “幸好你碰见的是我。”慕兰时笑了笑,收回手:“我可以帮你,这个拿好。” 言罢,她径直略过了孟珚,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孟珚愣愣地站在原地,回味着方才慕兰时的手指擦过她肩头、掠过她鬓发留下的酥麻愉悦。 她身上还带着她淡淡的兰芷香气。 ……可是,她居然离开了她?对她现在这副模样,居然能无动于衷? 前世慕兰时为救她夜闯宫阙,彼时这双手撕开三重罗帐时染满了鲜血,此时此刻却连她颈间薄汗都不肯沾染! 孟珚愕然低下头时,看清了慕兰时刚刚塞进她掌中的东西。 一个玉白的瓷瓶。 大抵是平绪膏。 平绪膏?!她给她这东西,又说幸好遇见的是她。 是啊,碰见的人是她,所以才会给她平绪膏所以不会伤害她么? 一种失控的感觉骤然袭上了她的心头。 是什么呢?可慕兰时从来不会这样对她。只要孟珚一有什么问题,哪怕她遇见再大的事情都会放下,都会匆匆离开官署回来见她。 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全部都黏在她身边。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毫不留恋、甚至有些轻蔑地撇过她呢? 她的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绊着。她想起那日所见。 悸动、酸涩,还有说不清楚的嫉妒。 她捏着纱衣的衣摆,恍然间无法这种体味这种情感。 “珰”的一声,瓷瓶滚落破裂,连带着她滑落的纱衣一并,滚落在地。 有什么东西碎了泰半,但不只是瓷瓶。 “慕相……一定要这样么?”她低低地笑着,声音近似呢喃自语。 *** 慕兰时离开了这里,下了楼。 李阁主掐着时间看呢,并没有料到下来的人会是慕兰时,诧异地问道:“慕大小姐,您好了吗?”* 慕兰时轻轻颔首:“好了,我吸收得快。” 李阁主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毕竟慕家世代簪缨,除了拿钱堆出来优秀,这子孙也是代代优选,何况是慕兰时这家主一宗的呢?对于她的优秀,李阁主并不奇怪。 于是她又改口说:“那我上去收拾一下……” 慕兰时眼前忽然出现孟珚方才的模样。 她临走的时候似乎听见了瓷瓶破碎的声音。 想到这里,慕兰时淡淡道:“等会儿——” 李阁主正诧异想问时,近处屏风后面便传来一人金石击节般脆亮的笑语:“噫,萍踪何幸!这位是谁,竟让黎某在这里碰见了慕大小姐!” 这声音慕兰时很是熟悉。不是别人,正是黎三小姐黎宴芳。 她为人洒脱不羁,私底下出来,既不戴冠也不配簪,只是随便披散了发,褒衣博带、爽朗不凡。 她的才华同样出众、名声显赫。 她还生得更为白净一些,高眉薄唇,也是同样受人喜欢的长相。 不管是黎氏有意宣扬还是如何,总之,在她们各自成年为官不久后,坊间便有了“一时兰芳”的美谈。 “黎三小姐。”慕兰时微怔,行了个礼。 黎宴芳哈哈大笑,走过来便拍她的肩膀:“我此前一直想来拜访拜访你,却不知道找什么理由。今日总算是见到了!” 慕氏和黎氏虽然都是如今的望族,但是本质并不相同。 慕家百年门庭,渊源长太多了。黎氏则是近几十年因为从龙有功兴起的豪族。 “慕大小姐来这里是为了启序香薰么?”黎宴芳很快就想到了。 慕家家规家训甚严,若非为了启序香薰,想必慕兰时定然不会到启承阁来。毕竟这里还有些寻欢作乐的人呢,保不齐就有人赖上大小姐怎么办? 她此前就听说过,慕兰时小时候学别人的样子缀了香囊,被她母亲骂了一顿。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严苛! 这慕大司徒还真是刻板。 “正是,”慕兰时语气淡淡,她笑着说,“兰时刚刚用完,正打算走。” 黎宴芳看起来的确很想同她亲近:唇齿间的呼唤含着三分亲昵七分戒慎,倒真像棋逢对手的平辈相交。 可她们之间并未落过几招像样的胜负手。 前世慕兰时被褫夺官职时,孟珚等人还忌惮黎宴芳,害怕她突然返京为慕兰时讨回公道。不过让她们虚惊一场的是,时外任的黎宴芳却没有回京: 没有人掀翻白玉阶前既定的终局。 直到慕兰时死后,黎宴芳还尝试寻找过她的骸骨,不曾找到,照样年年为她上坟祭奠,为她坟前泼一壶清酒——这些,都是慕兰时作为孤魂野鬼游荡时看到的景象。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考量。 前世的记忆涌现后,慕兰时不禁唏嘘。 赌上合族命运来为她翻案,确实是一桩不知结局的豪赌。黎宴芳赌不起,所以与她撇清干系——至少没像那落井下石的梁家一样,慕兰时了然。 可正是因为这不知结局的豪赌,有人为她的坚守才更有意义。 慕兰时眼前闪过另外一道身影。 “唉,这么快?”黎宴芳蹙眉,“不要吧,这样,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来,慕大小姐,和我到楼上来。观蝶,给我平时喜欢的那地儿再搭个椅子,给慕大小姐准备准备。” 李阁主听见叫她,立马点头:“好好好,这就去。” 她热络地拉着慕兰时往楼上走,一边碎碎念叨:“这启承阁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风景还挺好的,特别是我选的那个包厢,到时候你到了就知道了。” “只是……” 她方这么说着,两人的耳畔便涌入了一些让人脸红耳热的话语。 两人同时心知肚明地闭嘴了。 毕竟是开给她们世家的地儿,有些纨绔在这里寻欢作乐李阁主也拦不住。 毕竟,李阁主这么年轻,没点人襄助,实在难做下去。 *** 两人上了楼坐好。 黎宴芳很好奇地问慕兰时近日情况,又说自己这当官一年没啥意思,只期待她来陪她。 “我在这御史台做着一点不自在……”黎宴芳叹了口气,又嬉笑骂道,“那些老棺材瓤子,看我不顺眼得很,说我年轻冒失,又想借机参我!” 其实就是没跟着她们站队罢了。 如今龙体抱恙,各位皇子王孙都对那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呢。没办法,谁叫东宫有些不入陛下的眼呢? 这对父女还能偏偏杠上——陛下如今身体抱恙,眼下正是太女监国,而陛下又忌惮这嫡长女,虽然说让她监国,却又找了不少臣子说是辅助实则抑制她。 除此之外,陛下膝下子女众多,外面还有个异姓王赵王看着,这怎么站队又是一件难事。 慕兰时看似认真地听着,偶尔给出一点见解。 上辈子她还有些忌惮,这辈子便轻松多了。那些人的把柄,在她的脑海里面挥之不去。 她先拿皇帝身前的那个内侍安华开了刀,前两日,她刚收到了她的回信——当然,安华不能直接给她回信,只是通过飞鸟为信。 总之,戚映珠进宫的事能再缓一缓了。甚至,搁置。 只是不知道她那边如何了?慕兰时正想着呢,方才还对官场之事夸夸其谈的黎宴芳换了话题。 “哎呀,不说这些事了,”黎宴芳忽道,推开了窗,指着下面如织的人群说,“我来讲些八卦。兰时,你想听么?” 慕兰时很配合:“想。” 她不配合,她也要讲。 “你可知晓建康戚氏么?”黎宴芳左顾右盼了下,这才嚼起舌根来,“那个老东西才真该被参!听说带着家眷大老远地从江南到京城来,出发前答应得好好的是带家人来游玩,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慕兰时问。 黎宴芳的表情忽然变得忍俊不禁:“结果是那老头在京中养了房外室,自己全家带来居然是为了看外室!这可惹恼了那徐夫人,如今都闹到官衙了!” “这事据说连我姑姑都知晓了……”她说着,脸上戏谑之意明显。 她姑姑乃是当朝司隶校尉,监察百官,而这戚中玄此前还领了个职位,故而也确实该管。 官员私德有亏,这事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就看这事能闹多大。 ……这便是戚映珠的打算么?慕兰时想。 接着,她又不动声色地问黎宴芳:“那怎么办?” 黎宴芳耸耸肩:“那徐夫人说是不想和那老头过了呗,和离啊,要带着她的女儿改姓回自己家去!你看,我们这个地方的朝向不正是官衙,好多人看热闹呢!” 慕兰时眼皮轻轻一掀。 第42章 本想循着黎宴芳的手指所指,却不经意间,捕捉到了一抹亮色身影。 那女子戴着兜帽,但那琥珀一般的清瞳,慕兰时无论如何都认得出来—— 戚映珠。 她在这里? 慕兰时怔怔,本来很放松,毕竟徐沅闹事她也得过来看着情况。 可很快慕兰时便发觉了不对的地方。 ……戚映珠发现她在,启承阁。 这地方虽然入场贵,但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常人又不晓这乾元启序熏香之事,只知道她们这些富人爱过来滥。交搞一夜情。 慕兰时忽然想起,她俩之前各退一步,立下的约定。 她说,她们要互相照拂。 言外之意明显,无非就是互相帮衬着度过燎原期、潮泽期。她们甚至还互相戏称对方是自己的“外室”。 但,慕兰时跑到了这种地方来坐着。 “不过呢,我看这事特别有戏。你知道我姑姑是太女那一派的,太女殿下正觉得自己几个手足碍事呢,想找点机会立威,你说这戚家老头不是往人家刀口上面撞么?” “据说那徐夫人把那老头的外室都揪出来了,如今一并带着,说不和离就大家一起去死……只不过那老东西现在就在当缩头乌龟,一连几日都找不见人!” 慕兰时嘴角不可自抑地抽了下。 偏偏,偏偏黎宴芳嘴上还说着什么“外室”。 慕兰时有些心虚地抬眼继续往下望。 她没有看错。 那人的确是戚映珠。 戚映珠似是意外慕兰时在这里,方才眼底还闪过一缕惊喜,但她很快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呵、呵。 在慕兰时第二次望过来的时候,戚映珠转过了身。 黎宴芳正说得津津有味呢,却见慕兰时倏然一下站了起来,她惊得闭了嘴,奇怪问道:“慕大小姐,怎么起来了?” 慕兰时面色凝重地道:“兰时忽然想起有些事不曾处理……这样吧,黎姊,下次兰时必定登门拜访。谢谢你今日的款待。” “啊?登门拜访?好好好,随时都可以啊!”黎宴芳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应了,“或者我来找你也行,你什么时候在家?” “都行。”慕兰时仓促间抛下这句话,更让黎宴芳无助。 她摸着自己的下颌,苦苦思索自己方才的话中是不是哪里得罪慕兰时了。 难道是外室? 可这位大小姐如今才方成年,要是养外室,她那个因为戴香囊就打人的母亲不把她撕了不成? 那自己又是什么地方得罪慕兰时了? 黎宴芳想不通,可再往楼下看时,却看见慕兰时的身影出现在了人群里,似是缀在方才她们见过的一位女子身后。 第28章 028 过来看热闹的人很多,而慕兰时又长得出挑,她往哪里一站,都是万众瞩目——这妖孽偏生要在脂粉堆里穿得素净,倒比满楼红袖更招眼。 她竟还好意思下来拉她! 戚映珠甩开被勾住的袖角,兜帽边缘兔毛簌簌颤动,嫌弃道:“我不和你站一块。” 慕兰时哑然:“为什么?我马上就下来了。” 她在解释给她听呢。 说看到她了,马上就下楼来见她了。 二人一前一后散在热闹喧嚷的人群之中。 戚映珠不回头,只闷闷地道:“你也知道你上了楼。” 慕兰时微怔,心道自己方才的猜测果然不假。戚映珠一看到她在启承阁,就开始东想西想了。 这事算是她理亏。毕竟她才和戚映珠约定好,要互相照拂。 “也不知道慕大小姐和我约定有什么用,”戚映珠仍旧一往无前地走着,“反正自己有办法,办法多的是……” “一般的用来抑制燎原期的药物配不上大小姐,况且大小姐哪里需要什么平绪膏?” 慕兰时被她这么劈头盖脸的一数落,自知理亏地跟在后面。 她先宽慰道:“你先听我说。” 然而戚映珠就是脚步不停,一直走在前面,一边碎碎念叨:“你厉害,走到哪别人就看到哪,这往启承阁那种腌臜地方一去,便有坤泽君巴巴地上来了罢……” 戚映珠戴着兜帽,闷头走在前面;而慕兰时又在后面紧跟不舍,这一看就大有故事,而这两位女子光看身形也是一对璧人,竟然吸引来了更多的目光。 “那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了,怎么办?”慕兰时问,“你再不停,你等会儿来看的热闹都没得看了,全来看你了。” 戚映珠一往无前的劲头终于停下来了,她跺了跺脚。 慕兰时莞尔,说:“正好这近处有一个我家的茶肆。” 戚映珠冷冷道:“哪里都有你家的地产。” 这话倒是不假,可戚映珠的话语中又有几分揶揄。 慕兰时颇为自然地接过了:“是啊,倘若不多做点生意出来,万一有人不想要我这个外室怎么办呢?” “毕竟现在我就觉得有些不妙……你说是不是?” 好想堵了这人嘴巴。 戚映珠感觉自己更闷了,这时候她忽觉掌中有东西推来。 疑惑低眉,看清楚了却是一颗糖。 “薄荷糖,娘娘可消消暑气。” 如今还不到炎夏,哪需要消夏? “这点糖怕是压不住我的火气,”戚映珠斜睨她一眼说,“得开个铺子才能解。” 慕兰时讶然问:“开什么铺子?” “开家棺材铺,就在这里——”戚映珠长指遥遥,方向正是启承阁的对面! 慕兰时忽地心虚:“……给谁准备的?” “给慕大小姐的烂桃花!” 这真是醋翻了。 *** “劳驾让让。”跑堂娘子捧着新焙的龙井正要上楼,忽见门帘被玉竹扇柄挑开。慕兰时鸦青色交领袍上沾着柳絮,腰间蹀躞带扣得齐整,一副风采卓然的模样。 这人怎么感觉有几分眼熟呢?跑堂娘子心生疑窦,捧着龙井都忘记往楼上去了。 她迟疑了片刻,道:“客官,两位吗?” 一路上,戚映珠从之前的一往无前,变成了走在她的左右。 嘶,这位小姐看起来似乎颇为眼熟,但是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谁了。 慕兰时表情淡淡,从袖中摸出一道令牌,上面镌刻了个“时”字。 “啊!是、是大小姐!”跑堂娘子浑身一悚,连连说,“小的愚昧,有眼无珠……” 哎哟,今天是什么风,把大小姐都给吹来了?而大小姐旁边跟着的这位女子又是谁? 算了,这并不是她应该知道的事情。 “安排个包厢。”慕兰时说。 话音未落,戚映珠忽将兜帽掀开半寸,春雨洗过的天光落进她眸中,眼下淡青衬得唇上咬痕愈发艳红,突然开口,补充了一句:“要靠窗的。” 跑堂娘子诧异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清丽女子。 这声音似乎不是很乐意啊?而且,怎么还对着她发号施令呢? 可诡异的是,大小姐居然接过了话:“对,靠窗的,她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跑堂娘子压了压刚刚皱起来的眉毛,平息疑惑。 “了解了,那就西厢第三间吧,恰好可以看完街上的风景!二位请跟我来,”跑堂娘子殷勤指路,一边说,“贵人仔细脚下,我们这方打扫过。” 等跑堂娘子走了之后,慕兰时都还能听见戚映珠小声的嘀咕。 她没仔细听,不过猜也能猜到。 大概就是些“就算怎么做我也不会给好脸色”的话吧。 毕竟是少主亲临,跑堂娘子不敢怠慢,给她俩安排好之后,又送来了瓜果茶点,殷勤过后自觉离开了。 西厢房推开便是满窗新绿,临都的春色淌进来染透了青瓷茶盏。戚映珠却偏拣背光的乌木椅坐下,气鼓鼓不同慕兰时说话。 慕兰时斟茶的手顿了顿,雨前龙井的雾气漫过她蹙起的眉:“非要坐风口?” 跑堂娘子没走的时候,慕兰时稳坐钓鱼台一般,八风不动,自觉选了戚映珠对面的位置坐下。 等她走了,慕兰时便准备起身,可戚映珠却将头撇得更过去了。 ——起来便起来,又不是谁长得高谁有理。 腮帮子气得不自觉鼓起。 “妻主怎么不搭理兰时?”慕兰时看她这么皱巴着一张小脸,逗她玩。 听闻“妻主”二字,戚映珠双靥乍然浮上了绯红。 这个女的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称呼? 妻主,妻主…… 哼。说不定她另外一个亲长就是这么叫她生母的! 不对不对,慕兰时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慕湄对此很严格…… 戚映珠拧着眉,仍旧不搭理慕兰时,细微地哼哼着看窗外人潮,就是不肯回头看慕兰时。 “真不说?”慕兰时做出一副非常苦恼的样子,俯首往戚映珠的肩膀上靠,“妻主上次不还是和兰时约好了,说要互相照拂么?” 第43章 她说的时候,颇具恶意地吹着热气。戚映珠的耳朵最经不起逗弄,吹一吹就红了,还不需要揉。 “你还需要我照拂?去找那启承阁里面的人照拂你啊,”戚映珠烦躁开口,“都不用开口,慕大小姐往那里一站,便自成一道风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全部扑上来了……” 看来是真生气了,所以才会这么口不择言。 不三不四的人。慕兰时忍俊不禁,不过她转念一想,要是她的话,大概也会这样对自己的,情敌。 慕兰时耐心解释道:“不是,没有那种人往我身上扑……你听我说。” “不听。” 慕兰时轻轻地咂砸嘴。可以,够蛮横。 不愧是妻主对外室的态度。 她想自己也足够低头了,戚映珠却还是要等她再低下头一点——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倘若前世有这样说开的机会就好了。但是正因为前世没有这种机会,慕兰时才会更珍重。 “一句都不听吗?”慕兰时故意软下嗓音,特地带了几分糯。 像在可怜巴巴地撒娇。 戚映珠的心像是被羽毛扫了下,慢吞吞道:“就一句。” 这就同意了。 慕兰时笑了,更贴近她的耳朵,热气熏得身边人不断战栗,一边说道:“我是被我娘叫去熏香的,这是给乾元启序用的辅助之物……她们在那里做什么事情,都与我无关。” 戚映珠浑身一激灵,却也不动手拍她,只冷冷道:“我又不是不知道。” 她当太后也当了那么多年,什么事情不知道?虽然她早已过了至韶熏香的年纪,但皇室中的小孩,同样要做这样的事。 戚映珠感受着肩颈处压来的重量,沉甸甸。 “那你知道还怪我?”慕兰时唏嘘地叹气,“不过没关系,只要妻主高兴,兰时做什么都可以。” “虽然妻主才答应兰时,说好的要照拂兰时的燎原期……” 戚映珠:? 有病? 戚映珠终于再也沉不住气了,径直拿头撞慕兰时的脸颊:“那你没发作啊。” “可有人发作了啊,”慕兰时说着,方才迟迟未动的手又缠了上来,搂住她柔软纤细的腰身,“醋坛子翻了,难道不是一种发作?” 啧。又中这人的诡计了! 戚映珠被她脸蹭上来。 “妻主,妻主……”慕兰时低低地谑笑着叫她,“让兰时也坐一坐好不好?” 不、要、脸。 话说完的时候,就已经托住她臀根的软肉,立时抱了她起来。 然后再再分开她的腿|根,让她跨坐在她的身上。 不管是动作进行时,还是已经进行完毕之后,这动作都让戚映珠颇为害羞。 她怎么能让她这么坐在她的腿上呢! “妻主还是一般般好,让兰时坐了,还坐兰时身上。”她笑着,捻她耳朵。 “……你放我下来,别这样,”戚映珠害羞惨了,一直埋头往慕兰时的胸前靠,“这里这么多人,万一有人看到我们怎么办?” 话音未落便觉腰间软肉被掐,慕兰时故意托着她往窗边光亮处挪了半寸。雕花木窗外春樱纷扬,却不及怀中人眼尾晕开的胭脂色旖旎。 从慕兰时的角度看过去,能看见那蜷缩着的纤长乌睫,缀在那双杏眼上。 是了,戚映珠的眼睛是那种杏眼,外眦角较钝,像兔子一样,圆润、灵动。 而今她羞得脸红往她怀里钻…… 确实像一只羞涩的兔子。 “没事,反正她们只看得见我,又看不见妻主。”慕兰时煞有介事地点着头,“等下兰时的燎原期来了,也是兰时自己丢人不是?” 她说着,一边揉弄过柔软贴合处,“兰时说得对吗?” 虽然戚映珠死倔不和她结婚成亲,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嘛……也不是不可以。 明明戚映珠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而慕兰时却叫她“妻主”,看她脸红的样子真有意思。 跨坐在腿上真的是一个很大胆、很暧昧的举动。 虽然她俩什么事都做了,可在光天化日、街边窗口这样坐,戚映珠还是颇觉难为情,她小声掐了慕兰时身上回去,质问她说:“既然这样,怎样才肯放本妻主下来?” 哟。这么快就承认了? 慕兰时挑眉,不过她又转念一想,戚映珠眼下若是连“妻主”这个称号都不承认的话,那她便被吃得死死的。 “妻主觉得呢?” 跨坐的那个地方,因为布料摩挲,带起一阵阵酥麻的痒意、甚至说,水意。 而慕兰时又托得不算是稳,戚映珠还只能自己亲自动手抱着她,才能让自己彻底稳固下来。 “我觉得?”戚映珠气呼呼地蹭在慕兰时脖颈间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能怎样,亲你一口?” 慕兰时觉得这当真是个好主意:“可以先亲。” 哼。这人毕竟很香,亲一下也不会有什么。亲就亲。 戚映珠这么想着,便扬起了脖子,贴着她的下颌,细细地、轻柔地含住她的唇。 这回是她主动亲慕兰时的——可这也暴露了一个事情,她并不擅于此道。 亲,怎么亲呢? 吸吮,还是**?她不明白。只能按着自己的方式随便乱亲一通,胡乱完成了给慕兰时答应过的“亲你一口”就算结束。 她生涩的唇舌像初探花蕊的幼蝶,时而轻啄唇角,时而逡巡不去。慕兰时喉间溢出叹息。 亲的时间比较长,亲的时候也比较着急。 可是,慕兰时却一直没有什么抗拒的反应。 ……只要是戚映珠对她做的,她都愿意。 笨拙还是有技巧都无妨。 “小君好会亲。”慕兰时笑着,上挑的凤眸里面浸润出来几滴湿润的泪意,她更用力地扶住戚映珠的腰肢。 小君,同细君一样,是对妻子的爱称。当然,这也许太文雅了些,其实对于戚映珠,慕兰时偶会想到别的称呼…… 戚映珠的身量也许不够。 于是她托举着她向上,而她也适时地低下头。 让她或细密、或肆意地亲吻她的双唇。 怎样都好。 窗外忽有雀儿掠过,衔走半截破碎的嘤咛。 戚映珠终于松开了慕兰时的唇,两人在这场不甚娴熟的亲吻中,都把唇染得红艳靡丽。 “谁准你叫我小君的……”她颇怀不满地抱怨着,像嗔怪的撒娇,“一点都没有做我外室的自觉。” 她虽然口中这么说着,手却还颇为留恋地停在慕兰时垂下来的乌发上。 在尾指缠了三匝,不肯放。 慕兰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露声色地笑了笑:“好,好,好。怪我没有自觉,可小君也没有什么章法。” 逗她逗一会儿也便罢了,慕兰时将人托着,重新转了方向,用脚踩了旁边的机巧开关,窗帘竟然猛地一收缩,只留一个足让她们往外看的缝隙。 “小君来看什么呢?”拉上了窗帘,却不代表慕兰时便要将人松开了。 她就这样将人锢着,热气有一搭没一搭地掠过戚映珠的脖颈。 可她也没能坏心气地吹多久,戚映珠似是不安于她这样对她。 慕兰时倏然觉得她前襟一凉,原是不知何时戚映珠将其解开,愤恨地舔舐或是咬着。 嗯嗯,毕竟兔子急了就是会咬人的。 等她咬够的时候,恐怕来不及了。 “小君当心,别因为啃人误了盯梢……”慕兰时笑着,胸腔闷笑。 她说着,自己都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戚映珠的动作这才稍稍停下,稍显烦闷地盯她一眼:“谁说啃你是大事了?” 充其量不过是她的消遣! “徐沅要和那老头和离,那你什么时候动手?” 戚映珠扬了扬脖子,手指向楼下,道:“喏,我不正是要来看么?谁让你不守……才让我没看到的。” 不守什么呢?戚映珠已经习惯这样坐在慕兰时身上,没什么动静,只是闷哼。 因着想不出来指责慕兰时什么话,戚映珠便很快地带过了不守之后的话。 可慕兰时偏偏要拿这个做文章:“不守什么?不守妇道,还是不守乾规?还是说我这个当外室的没遂妻主的愿?” “慕兰时……你闭嘴!”戚映珠恼了,生气地想去捂她这坏嘴巴,却听得门口传来“咚咚”的叩门声音,是掌柜的声音。 一道轻灵的女声传来:“贵人,新蒸的梨花酥来了!” 慕兰时和戚映珠暧昧的动作同时一停,慕兰时咳了咳,朗声道:“赏给街口乞儿。”声线平稳如常,唯有尾音泄露一丝情动的沙哑。 “呃,”掌柜愣了愣,“好。” 唉,赏便赏。 *** 雕花木窗支起三寸缝隙,戚映珠指尖勾着慕兰时的手指把玩。 慕兰时定定地看戚映珠的清丽容颜,不禁有些出神。 第44章 别看她和戚映珠斗嘴斗得欢,实际上,她也只能这种地方占一点她的便宜了。 戚映珠没有告诉过她更多的安排。 她只说,她帮她立足。 可是,倘若她不帮她立足会怎样呢?她别的后手是什么呢?这些都是慕兰时想要知道的。 闹到官衙之后呢?光凭一房外室,可以是可以,就怕上面的人息事宁人。 楼下的嘈杂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慕兰时心头疑窦愈发地多了起来。 “小君,可告诉兰时,”慕兰时忽然低下头,含住戚映珠的把玩她手指的手,濡湿的感觉变多,吞后再吐,“这徐夫人要闹个什么名堂出来么?” *** “苍天啊!老天娘啊!”徐沅大着嗓门,涕泗横流地哭在青龙大街上:“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啊?” 她穿的本来还是华贵的衣裳,但上面却不知道沾染了什么东西,似是被春雨打湿后未干,湿漉漉地贴着,一如她的鬓发一般。 围观的人群早就聚了个七七八八,这位夫人已经是第三次来闹了。 “戚中玄,你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在外面养了一房外室。你以为我们在建康,离临都远,你就这样为所欲为、为非作歹……当年指婚的时候,你爹说过什么你是不是都忘记了?” “现在你跑了,跑去和那外室待在一起,连家都不回了!我和我女儿就这么可怜地在家里面!”她喊声震天,引得众人侧目,“女儿生病了你也不回来,本来我还苦苦期待你回来。” 围观群众对此指指点点,有的才来,搞不清情况:“发生什么情况了?怎么了?这个女人是谁?” 有人悉心解答道,说这女子是建康徐氏的千金,此前嫁给了戚中玄。两人的婚姻是平娶平嫁,但是徐沅当时比较爱戚中玄,就这样过了。 “但是现在我对他死心了!这个贱男人!”徐沅破口大骂,“他现在跟个懦夫似的,躲着不肯出来!所以我要来找官府讨回一个公道!” 徐沅声音不小,而她又声泪俱下,一下子便吸引了围观路人的同情。况且,她也不是第一天在这里闹腾了,大家都有印象了。 “那,徐……徐夫人,你家那人去什么地方了?”有个人探出了一个脑袋,问她。 徐沅抹了一把眼泪:“我也正是想找这个懦夫去什么地方呢,我就是找不到他去什么地方了,所以想来官衙求助呢!” 哼,今日不过是给这老匹夫一个下马威!料他也不敢出来! 他不出来正合她的心意。指不定,他现在还陷在那个女人的温柔乡里! 呵,可他定然想不到那女人的真正背景何等凶险! 既然如此,那她也不介意将这篓子捅更大。 近处茶肆上,慕兰时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她伸手梳理着戚映珠的发,淡淡的桂花香自她的发尾漫延出来。 戚映珠倏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偏过头,一双潋滟薄光的杏眼直直地望进慕兰时的眼睛:“兰时。” 她叫她什么,兰时? 这女人方才哼哼唧唧就对她抱着她死活不愿意,怎么现在还甜腻腻叫她“兰时”了? 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慕兰时颇为警觉地抬眸:“怎么了,映珠?” 戚映珠眼底微光闪过,她倒是学得很快。 只是,看慕兰时的反应,似乎已经猜到了她对她有所求。 “嗯,”戚映珠又往她的身上攀了攀,细声细气软软地说,“乾君……我知道你们慕家有养私兵是不是?” 当然,方今之世并不太平,凡是能有点名气的世家家中都豢养了死士私兵,毕竟,当皇权更迭不稳的时候,只有手上的兵力才是靠得住的东西。 这也正是上辈子孟珚一直对她颇有青眼的原因,黎家又不支持她,捆住个慕兰时,那不正是十全十美的计策么? 兵,是命脉。 慕兰时挑了挑眉,忽然心中有些不快。 这么久来她就从来没强迫过戚映珠什么,戚映珠告诉她什么,她就知道什么。一切都是她自己在主导。 她的确很有手段,看看楼下这条街的热闹喧嚷,便可见这小太后的手段狠厉了。 只是,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情的感觉却并不好玩。而戚映珠却明显地还在图她什么东西。 图她的兵。 慕兰时语气淡淡:“可兵权在我娘那里呀,而且兹事体大……万一母亲责骂我怎么办?” 戚映珠仰头,杏眼圆圆地看着她,竟然揽住了她的脖颈,亲昵地舔舐着她的耳垂,哼哼道:“是,兵权在令堂手中。可大小姐自己不也有死士吗?” “大小姐待人宽厚,又这么好,一定有好些死士为您效力吧?” ……这倒*是不假。 除却世家受族长调遣的死士之外,她自己也有死士暗卫培养,像阿辰这样的人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戚映珠想要什么,慕兰时都愿意给。只不过,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让她并不好受。 要让她立足,她给了;要让她做外室,她做了,到头来,自己在筹谋什么却一点都不肯让别人知道。 眼下定然是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可身边没什么可信的人,便打起了她私兵暗卫的主意。 慕兰时悄悄伸手捏了捏自己的族长令牌,确保这东西不被戚映珠摸到。 有些馋猫,得钓着才行。 “是有死士,可死士需要很多钱、很多时间才能培养出一个呢,”慕兰时语气轻飘飘的,“映珠这么问,我倒是为难。” “万一死了折了怎么办?多宝贵。” “没事的,”戚映珠仰头吻上她的唇角,“兰时有很多很多的钱、很多很多的时间。” “可是就这一个戚映珠。” 慕兰时只故意也冷着一张脸,或是说,就是想看看戚映珠能做出什么事来。 “嗯,就一个戚映珠?”她慢声重复。 果然,见慕兰时反应平平,戚映珠又贴得更近,挠她的脖颈后面,继续软声软气地问:“可你不是叫我妻主么?” “这世上有这么多女子,那你为什么偏偏叫我妻主?” 琥珀色瞳仁里浮着碎金般的光斑,眼波流转时恰似春风搅动一池星子,连颤动的睫羽都坠着狡黠的辉芒。 她哄人的时候好假。 慕兰时心道自己又着了这小太后的道了,冷笑两声,将戚映珠修长的指节捏着又松开,最后攀上她腮边软肉,捏了捏。 很软,和腰间软肉一样。手感非常好。 戚映珠被她捏着,有些生气但只能忍着,冒出来的语句竟然是瓮声瓮气的:“慕兰时,你说话呀,别只捏我脸——” “没,我只是在量一量,我们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妻主大人,脸皮到底有多么厚。” 明明那日接受那些地契的时候,还是不怎么愿意的独立模样呢。 她仔细揉搓着她的脸颊,连带着一些酥痒。 慕兰时倒想看看,戚映珠到底能为了她的私兵死士,演到什么地步。 “良禽择木而栖,”戚映珠声音柔软,皓齿咬住她耳垂,温热气息裹着蜜糖般的嗓音,“兰时不是就姓着慕么?” 慕兰时“啧”了声,揉她腰间软肉,驳她道:“坏禽。” 馋猫可不是什么良禽。 听慕兰时这声气,戚映珠就知道此事成了,刚刚还亲密环住慕兰时脖颈的手已经开始松动。 这更让慕兰时不快了——这个女人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用完就扔?她还没告诉她要给她什么暗卫,也没说要暗卫要做什么用途呢。 于是慕兰时骤然扣住那只欲抽离的手,逼她继续倒在她怀中。 “坏便坏,”戚映珠闷着嗓音哼哼唧唧,“坏了难道你便不喜爱了?” 有恃无恐。慕兰时无声地笑了笑,她偏要她这样有恃无恐。 “好,那说定了。折一个,便陪我一夜春宵。” 戚映珠仍旧闷闷:“噢,那一个不折,岂是见不了兰时了?” 第29章 029 “看来我非要把所有的人给你,你才罢休。”慕兰时轻轻哂笑,心头熨烫过极幸福的感受。 戚映珠面上都显露着得意,“难道不应该么,不是说要照拂我么?” 慕兰时摩挲过她柔嫩的发梢,声音含混不清地道:“嗯,这不在照拂么?” 戚映珠没回这句话,又去拨弄她前襟,拨开,想要一探几分究竟—— 慕大小姐脸色不够白,但是这衣衫之下裹着的可就不一定了。 慕兰时眼尖,但她放任戚映珠去把弄。 她只是,慢慢地俯下头,和方才戚映珠的动作一样,轻轻舔舐过她的耳垂,问她说:“那,娘娘,现在有没有喜欢兰时多一点呢?” 她的手停在她腰间的软肉处,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是笃定的。 没办法,她上一刻还在问她要人,怎么说也不会拒绝她。毕竟,方才戚映珠亲口说的是,良禽择木而栖。 第45章 不料,戚映珠抬起那水汪汪的一双杏眼,盯着慕兰时看了许久。 日光洒在她细腻脸庞上,碎金点缀着细小的绒毛。 她的眼底澄澈,樱唇开合着,说的却是:“秘、密。” 秘密?慕兰时被这两个字逗笑了。她找她讨要人,她连直白地哄她一句多喜欢她一点都不给。 真是个坏心眼的兔子。 “哦,原来是秘密啊,”慕兰时语气淡淡的,手却继续划过戚映珠腰间软肉,黏连起一阵痒意,“那兰时的人能不能借,也是秘密了。” 戚映珠面色微微一变,却还是稳住了,继续细声细气地说:“可是我都说这是秘密啦……” 都是秘密了,那定然不是和上次一样的答案了。 慕兰时却悠悠道:“兰时驽钝,听不懂这‘秘密’有什么暗喻。万一娘娘其实是更讨厌兰时了,那怎么办?” “哎呀……”戚映珠烦了,她知道慕兰时想逼她说她喜欢她,可她就是莫名难为情,“你怎么会这样想我?” 慕兰时弯下头,热息洒在戚映珠的耳廓,低声笑道:“我没怎么想呀,只是娘娘怎么突然急了?” 她叫她娘娘,而她对这称呼也不抗拒。 戚映珠垮着一张小脸,哼哼道:“不管,反正你刚刚答应了我。” 这个色。鬼还要和她约定少一个人就陪她一夜呢。 看着戚映珠恼羞成怒的样子,慕兰时心中了然。 这是破罐子破摔,不要脸到底了。 “妻主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要脸的?”慕兰时笑着,去亲她唇角。 被她突如其来含住唇角,戚映珠无法,支支吾吾断断续续地答道:“还不是、不是被你带坏了!” “哦,被我带坏成不要脸了?” 话音还没落完,戚映珠就知道自己又中计了,努力去掐慕兰时,又说:“谁跟你一样不要脸?” 慕兰时一直轻笑个不停。 “不许再笑了,”戚映珠愈发恼,腮帮子整个鼓起,“你要是再笑,之前说的那一点点喜欢都不喜欢了。” 这对慕兰时来说的确是个杀手锏,听闻戚映珠说要不喜欢她了,她慢慢地收敛起笑容,“好,那我不笑了。” 哼。 这么听话,一点劲都没有!她戚映珠可是有骨气的人,不像慕兰时这种人。 于是她的小脸还是紧紧皱着,哼哼唧唧,就是不开心。 慕兰时见她神情严肃紧绷,不由得来了兴致,存心去逗她:这么严肃,亲一下大抵就绷不住了吧? ——于是戚映珠还在气呼呼皱巴巴地生着气呢,慕兰时又低下头来吻她,一边吻还一边说,“方才是小君主动,这次兰时主动好不好?” 未出口的嗔怒被碾碎在相贴的唇齿间。慕兰时含着那两片总吐薄情话的朱唇,舌尖抵开贝齿时尝到独属于戚映珠的甜腻味道,桂花酿的。 戚映珠还在生着气呢,哪里防备着她突然亲过来?也就只能受着她亲。 “唔……登徒……”戚映珠攥紧的拳头砸在对方肩头,反倒被扣住手腕。慕兰时垂落的发丝扫过她颈侧,带着兰芷香的气息钻进衣领,惊起细小的战栗沿着脊骨炸开。 撬开戚映珠齿关时,慕兰时趁机也将那句“登徒子”嚼碎了混着茶香咽下。夕阳恰在此刻穿透云层,给戚映珠睫羽镀上金边,垂落时扫过慕兰时鼻梁,痒得人心尖发颤。 这人似乎太会亲了一些。 她明明是被亲的那个,可辗转间却变成了主动含慕兰时的唇瓣。可是,她的主动,也像是因为慕兰时才生发出来的主动。她只能觉得慕兰时好会亲。 想抗拒又拒绝不了,便只能跟着她舌尖的游走,随便她亲,被她亲。 她怎么这么会亲!就好像是很有经验一样! 唇瓣分离时扯出银丝,慕兰时终于松开了戚映珠,用拇指抹过她湿润的唇角:“妻主屏息作甚?” 她说着指尖顺着下颌滑向突突跳动的颈脉,又轻声说:“又不是头回这么亲密了……”说着又突然含住她耳垂轻咬,“觉得兰时的口脂味道如何呢?” 被她带着亲了一通,领略了亲吻的技艺还不算,还要被她调戏! 戚映珠羞恼地偏头,露出染着薄汗的粉白后颈。 生气生气生气! 窗外闹腾的声音不绝于耳,沸反盈天,更有不知道何处的说书人,朗声念书,又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倒衬得这方寸天地愈发灼热。 慕兰时只是低着头,用濡湿的唇去舔戚映珠的耳廓喉间,一边笑她说:“妻主,现在学会怎么亲了么?以后可多多找兰时练练。” 她的掌心贴着腰窝游走,惊觉罗衫下的湿意。 “抖成这样……”慕兰时又突然掐住她腿根,“看到暗卫时会不会紧张?” “方才不是说折一名暗卫换一夜春宵么?不若……”慕兰时笑着,指尖沿着她的脊沟寸寸下移,“一夜换一种姿势如何?” 戚映珠脸都羞红了。 就知道欺负她! 戚映珠越想越闷。她倒是玩得花很会亲,理由显而易见:就是因为她上辈子和那个什么公主尝试了呗。 如今她倒是熟手了,就这样过来调戏她!戚映珠越想越生气,也不管慕兰时讲些什么淫词,忽地就送上去,狠狠地咬了她一口。 用力得很,都咬出血珠子了。 慕兰时吃痛地看着她,也不知晓自己说的这些话为什么让戚映珠生气到咬她的嘴唇。 “我要下来。”戚映珠闷闷说着,径直从慕兰时的膝上跳了下来。 ——在慕兰时的膝盖上面待得太久了些,衣裙都被濡湿了。 有汗水,唾液,还有裙下黏腻的…… 唔,只是亲一亲就这样泥泞了么? 她的脸愈发红,又因为慕兰时太会亲而感到怏怏不乐。 “妻主咬我做甚?”慕兰时失笑道。 难不成,还真是兔子急了就要咬人?可这也咬得太没有道理了吧? 戚映珠抱着双臂,哼哼道:“你猜猜看我咬你做甚?没把你嘴巴咬破皮都好,让你再也不敢去亲别人。” 慕兰时怔怔地看着戚映珠。日光透过纱窗,暮色熔金,镀在她的脸上形成了一层金边。 她很快明白了戚映珠在生气什么。 ……竟然是醋了。 一点点小动作就醋成这样,无怪乎上辈子说什么也要一个人气鼓鼓地闷死。 像是,抱了一大坛子醋自己喝掉,连与她人分享都不愿意的偏执。 慕兰时的眼神同心一下子软了下来,立刻求和,去拉戚映珠,将她揽入怀中,说道:“兰时才不敢去亲别人呢。毕竟是被妻主养着的,哪里敢呢?”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低头就不和她斗气了,戚映珠心里又忽然开心起来。 她任由慕兰时将她揽入怀中,两人在窗边看着青龙大街上面的动静,听着喧嚷。 “妻主大人有大量,原谅兰时好不好?” 戚映珠总是很吃慕兰时这一套,哼哼唧唧两声便开心了。 慕兰时见状,嘴角只是悄悄地扬起了弯弧。 看她这泡在醋坛子里面的小祖宗,方才还因为她立刻变脸不开心,结果呢,她马上低下头来去哄人,又让这小祖宗开心了。 戚映珠抬手捋过慕兰时的发丝,缠了几匝在自己的手指,一边别扭但是假装正气地问:“好,那你说,你下次燎原期是什么时候?” 说完她便有些不好意思,但又马上找补了一句:“我是作为你的妻主关心你。” 才不是有别的所求。 可是这找补的一句,她却说得一点也不理直气壮。 慕兰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底,却不点破,认真地与戚映珠算起来:“应该快了吧,而且今日又去那启承阁里面熏了香,我想不日就会到了。” 戚映珠点点头:“嗯。” “那倘若兰时燎原期来的时候,妻主不在身边怎么办?” 不曾想,戚映珠却非常笃定地答道:“谁说我不会在的?”话音刚落,她自己都一愣,讪讪说:“那你最好在我身边,别走远了。” 慕兰时笑得眉眼弯弯,“好,那我一定哪里都不去。” 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两人都心知肚明这背后的意思。 她俩之间终于安静下来了,而大街之外的嘈杂也变得无甚意义。徐沅大吵大闹了半天,只是吸引了围观群众。 徐沅喊得口干舌燥,如今太阳都要下山了,这事件风暴中心的男人却还没露面。 不露面就算了!徐沅却有自己的算计,既然今日不露面的话,下次就一网打尽就好了!毕竟,她和映珠约定好的,就是这个而已。 早有衙役看不下去这夫妻反目的戏,上来仔细问了徐沅,说帮她去找戚中玄。徐沅千恩万谢过了,却也不走,就在原地继续哭天抢地。 戚映珠和慕兰时终于整理完包厢内的残局,眼见得天色已是不早了,慕兰时本想说送她回去,戚映珠却忽然转过身,指尖挑起慕兰时的下颌,轻轻道:“陪我回去。” 第46章 这是当然。 *** 眼见得徐沅还在吵闹,戚中玄愈发烦躁地在院中踱步。 这地方是他和他的外室胡娘子新找到居住的地。他在京城中本身是没有地的,就是因为七年前养了这房外室,才置办了地产——其实他本意并不想让胡娘子留在京城。 京城离建康要走那么远的距离,他也心心念念着美娇娘,其实更愿意将胡娘子接回到离建康近一点儿的地方。 可他架不住胡娘子的请求,而加之那个时候胡娘子怀有身孕——他曾经找人看过自己两个孩子——反正都分化不成乾元的,不如又押一个新的宝。 于是,戚中玄就同意了这胡娘子的请求,为她在京中置了宅子,又将她所生的儿子养起来。有一次胡娘子还来特地告诉他说,两人的儿子长大后一定能分化成乾元。 这让戚中玄高兴了好久好久,这也是他如此笃定地安排戚姩和戚映珠婚事的原因。 但是他现在高兴不起来了。徐沅那个死女人,现在真是一点大家闺秀、当家主母的风范都没有了,居然跑到大庭广众之下去揭露他的罪过! 这是想做什么?他可是男人、一家之主! 虽然,现在也不得不低头,被她揍了出来,现在沦落到胡娘子的小院子里面…… 胡娘子让他安静些待着,他也便听从了,当鹌鹑总比出去受辱好。 只不过他总是耐不住自己的权威尊严被这么践踏,一日里面要叹息几百次,希望快快息事宁人。他不就是养了一房外室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最多最多,治他一个“治家不严”的罪,还能做什么! 戚中玄想的的确简单,所以他甚至没有想到,为什么连京中的宅子都是由他置办的胡娘子,为何会有这样的一方小院子。 胡娘子揉着额头,安抚完了这蠢货男人后,开始计划给主君通信的事儿——去岁的水草丰茂,按说今年王庭那边就应该有动静了。她得尽快把信传回去。 可是,这蠢男人偏偏同一个泼辣的女人成了亲,居然在大街上面把他的丑事捅出来…… 这倒是让她行动不便了,不仅如此,她还得安抚这个懦弱愚蠢的男人,成日成日叹息几百次究竟算什么? 胡娘子寻思自己传完信,便定然要离开这地方。 她正想着呢,那孩子便探了个头:“娘亲,爹爹他要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胡娘子心情烦躁地回答道,看也没看那小男孩一眼。 又不是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 回到戚家暂住的宅子时,里面静悄悄,连洒扫的仆人也一个都没有。慕兰时对此并不意外,毕竟戚家是建康的世族,而且近日以来徐沅和戚中玄的争吵,几乎把这个临时组建起来的家拆干净了。 慕兰时问戚映珠:“小君,今日带我过来是要看什么?” 如果只是送她,到门口就可以让她走了。但是戚映珠偏偏没有,而是让她同她一起跟着她进了宅子。 戚映珠走在前面一点,闻言,她转过身来,眼角眉梢浮动着高深莫测的笑意:“让你留下来看我,权作换了你人的交易。” “……这可不能抵赖,”慕兰时忽地上前,在她耳边落下些暧昧不清的言词,“看和做不一样。” 戚映珠耳朵又是一烫,有些时候,对这个女人简直就是无话可说。别听她有些时候总说些让人耳热的话,可两人当真在车厢里面独处的时候,慕兰时又清冷端方、自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世家风范。 戚映珠喃喃地念叨这这几个字,似是想要把这四个字连同某个人一起吃掉算了,好让她、让她…… 再也不敢去亲别人。 “诶,小姐,你和慕大小姐一起回来啦?”觅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疑惑但是惊喜地看着慕兰时和戚映珠。 嘿嘿嘿嘿,她就知道她们俩个人有情况!不过,现在大家都知道她们有情况了。所以觅儿心里面那种欣喜的感觉减弱了。 但是她心中偶尔还是会有些优越感:毕竟,她是最早知道她们有情况的人!想想当初在玉漱坞的事情吧,她难道不是第一个知道的吗? 才刚刚听了慕兰时的浑话,戚映珠脸上绯色未消,只是快步向前走着希图用来掩饰,一边说道:“对,你事做完啦?” 觅儿最近很有眼力见。 当然,也许是因为看见慕大小姐来了才变得有眼力见,总之,她听见自家小姐这么问自己,哪怕是事情做完了,她都要说自己没做完。 “没没没,我这就去做!”她说着,便溜走了。 慕兰时看着觅儿颇为自觉的背影,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以后兰时做了当家主母,一定不会亏待这丫头。” 戚映珠颇嗔怪地看她一眼,说:“我的丫头,你倒管得许多。” “上次小君可不是这么说的。”慕兰时轻描淡写道。 戚映珠一噎,小性子又上来了:“上次是上次!” 慕兰时耸耸肩,不再说话了。 戚映珠原来是想带她进一个房间。 这房间紧闭着,慕兰时正疑惑这是谁的房间时,便有一个小丫鬟匆匆地跑来,细声细气说:“二小姐,您是要进去探望大小姐吗?” 是戚姩的房间。慕兰时轻轻掀了掀眼皮。 戚映珠温柔地笑着:“对,我要进去探望姐姐,你给我开门吧。” 丫鬟抿着唇应了,欲言又止,但还是提醒道:“二小姐,大小姐这些日子染了病气,您确定要进去?” “这是我的姐姐。”戚映珠道。 丫鬟听二小姐这么说,心知自己是拦不住的,便恭敬地让开了。 *** 推开门,一股沉重的中药气味扑鼻而来,白色帘幔下掩映了一个女子的身躯。 正是戚姩。 慕兰时上次见她,还是在自己启序宴的那一日——没想到不过短短日子的功夫,她居然卧病在床了。 “你姐姐醒着么?”慕兰时看了半晌,终于问。 戚映珠摇摇头,目光垂敛下来,语气很淡:“不,自从徐沅同戚中玄吵架,她就受了惊,现在躺在床上一直不曾起来。” 竟然是这个原因?看来这对“妙人”之前在家里面伪装模范夫妻伪装得很好,不然的话,也不至于一吵架,她们这个大女儿就被惊吓到卧病在床了。 “那她能听见我们说话么?”慕兰时这么说着,一边靠近白色床帐。 戚映珠闲闲瞟她一眼,“怎么,若是她不能听见我说话,你又要说些什么酸牙话啦?” “方才还对我好的很,拿到东西就不认人了么?”慕兰时回了一句,语气更淡定,“可我还没把那几个人调到你面前来呢。” 意思是说,她现在还得听她的话,至少别又怼她了。 哼。戚映珠噘嘴,缓缓地走到床帐之前。 慕兰时缀在她的身后。 虽然才被戚映珠酸了两句,但是她心情舒畅:不是她有什么受虐倾向,只是因为戚映珠把她带过来,明显是有重要的事给她看。 事关她的安排。 戚映珠轻轻撩开本就半垂着的白色帘帏,坐在床沿,似是在嗅什么气味。 慕兰时不解地站在旁边,静默等候了会儿,可戚映珠却迟迟没有什么动静。她本来想说什么,可戚映珠却忽然从戚姩的枕下抽出了一个香囊,那香囊用料是肉眼可见的上乘,但并不是什么常见的样式。 “这是什么东西?”慕兰时自发好奇地靠近了,问戚映珠,“谁送给你姐姐的香囊?” 戚映珠闻言,缓缓地抬起头,那双今日潋滟了太多绯色杏眼,竟覆上了一层高深莫测:“不是谁送给我姐姐的香囊,是有人……不小心落在这里的。” 她忽然低下头,取下自己发上簪子,挑开了那香囊,竟然有几分粗犷的味道袭入鼻腔。 ……不像是大祁的东西。 “这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慕兰时追问道。 戚映珠却不直接回答慕兰时的话了,而是靠近她的耳垂,濡湿的热气喷洒过她的耳廓,浊弱的烛光扫过两人亲密暧昧的边缘。 “好东西。”她轻轻地说着,语音里面带着笑意和颤意,甜得跟蜜似的。 慕兰时心尖没来由一颤。 她想起今日戚映珠在茶肆二楼的所作所为。 她收拾好了这个香囊后,便又仔细地打量一眼熟睡中的戚姩。更具体来说,昏迷也不一定。 乌发柔顺地贴在她的脖颈侧,看来是有人每日精心打理过的。 慕兰时倚在旁边,淡淡地问:“在看你姐姐什么时候醒来么?” 戚映珠站起身来,笑道:“不,是确保她不会醒来。” 慕兰时眸色倏然一沉。 有意思。 戚映珠闷头往前走着,慕兰时仍旧跟在她的后面,却看她一往无前的样子,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重重地停住了脚步,问她说:“妻主走这么快,可是急着有什么事?不愿意和兰时待一块么?” 第47章 戚映珠闻言脚步亦是一顿——她忽地转过身来,笑盈盈地看着慕兰时。 可她脸上的笑意却还没持续多久,眼底便浮上了一层寒意,她迫近慕兰时,将其往门扉边上逼。 慕兰时并没有料到戚映珠会突然靠近,被她逼至门扉,腰间抵着门板。 门扉投下的阴影,恰恰将两人分作明暗两半,戚映珠意味不明地看着慕兰时,“你还没准确告诉我,你的燎原期是什么时候。” 她说话时语气还有些忿然。 燎原期? 慕兰时歪头,看她这副有些恼的表情,也来了劲,“倘我说,是现在呢?” 她索性扯开自己的衣领,兰芷香气霎时扑鼻而来。 不同于脸庞的蜜色,慕兰时衣襟下裹得紧实的皮肤,也呈现新月一般的白。 烛火跃动,勾得人唾沫咽着。 “现在?”戚映珠愣怔片刻,喉间滚出一声低低的笑,“好一个现在。” 慕兰时面上同样挂着笑,她挑着眉,却忽然站直——她的身量本来就比戚映珠高的。 颀长的人影压来,迫得戚映珠不得不一直将视线黏在她的身上。 “来,”慕兰时靠得更近,身上的兰芷气息愈发猛烈,“那妻主你,要不要亲自闻闻看?” 顶阶乾元的信香本来就强,何况两人早就有了结契之实。果不其然,戚映珠的腿骨猛然一软,竟然摔倒在慕兰时的怀里。 烛火眼光身躯一起,撞入满怀雪色。 戚映珠在心中暗自“啧”了声,也同样不管不顾起来。 ——她和慕兰时,在某些时候,是都不会示弱的。 于是她反手扣住慕兰时的腰带,指尖从下颌起掠过,最后拎过她的手覆往自身。 “燎原期也可用平绪膏,还是……”戚映珠冷笑着让手游移过禁处,“用我?” 第30章 030(修) 廊下风灯摇曳,将两人的影子绞缠作了一团,仿佛连呼吸都融在了一起。黏腻的唾沫吞咽声在寂静的房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某种隐秘、背德的旋律。 还有不知道哪里的药炉,沸腾着“咕嘟”声音,使得粘稠的水声更加奇怪了。 戚映珠被慕兰时抵在门边,腰背紧贴着冰冷的木门,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肌肤,却丝毫无法缓解她体内的燥热。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扣住门框,指尖微微发白,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唔……你别亲了。”戚映珠偏过头,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像是哀求,又像是欲拒还迎。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都像带着灼热的火焰。 袖中纤指轻颤,指节如霜雪般苍白,却难掩其下暗涌的悸动。黏腻的汗水覆了一层温热的薄纱,缠裹住腕间与指缝,热度攀升,仿若幽火舔舐,灼烫得肌肤生疼。 焚身之感如潮汐般经久不息,直逼心魂深处,令人无处可遁。 咕叽咕叽的粘稠水声不绝于耳。 慕兰时却没有停下,她的唇沿着戚映珠的耳垂一路下滑,轻轻咬住她的颈侧,舌尖若有似无地舔舐着那处敏感的肌肤。兰芷香气愈发浓郁,几乎将戚映珠整个人包裹其中,像是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房中坤泽乾元信香大乱,互相交织。但最主要的还是慕兰时身上的兰芷香气,几乎要把她吞没。 已经被弄得脑海中尽是空白了。 戚映珠眸光颤抖,腰眼都在掌心被划过时酥麻地震颤,眼底的水意霎时,就涌了上来。 她紧紧地攀上她的脖颈,喘息着,理智告诉她不能再这样了,可情潮涌动却只能让她更使劲地勾着慕兰时的脖子。 ——她们怎么可以这样呢?在她病中的姐姐床榻,尽管她和她的姐姐没有血缘关系,两人也谈不上什么关系,但这未免也太冒犯了些。 “这是小君自己说的,”慕兰时笑着,落下新雪肤色上面朱砂嫣红的吻,“让我用你来做解药。” “不……不行……”她的声音微弱,像是最后的挣扎,可身体却诚实地贴近了慕兰时,仿佛在寻求更多的触碰。 慕兰时轻笑一声,似是毫不在意。手指顺着侧身线条缓缓下滑,指尖轻轻挑开她的衣带,露出里面白皙的肌肤。她的唇落在戚映珠的锁骨上,轻轻地吮吸着,印下殷红的痕迹。 “为什么不行?”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手指轻轻摩挲着戚映珠的腰侧,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小君不是也很喜欢吗?” 戚映珠的理智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她的手指紧紧扣住慕兰时的肩膀,指尖几乎要嵌入她的肌肤。她的呼吸愈发急促,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慕兰时的气息和触感。 “外面、外面还有人……”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最后的抵抗。 “她们听不见的。” 戚映珠的呼吸一滞,整个人像是被推入了深渊,再也无法挣脱。她的手指紧紧抓住慕兰时的衣襟,指尖微微发颤,极力压抑着内心悸动。 “慕兰时……”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哀求,眼底的水意几乎要溢出来。 慕兰时却没有停下,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戚映珠的腰侧,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她的唇落在她的耳畔,声音低哑,带着几分蛊惑,“小君,放松些。” 放松些吗?可以放松些吗?戚映珠无法仔细体味慕兰时在说什么了。 她几乎要溺毙在这兰芷香气大作的房间里,原来这就是顶阶乾元。 意识快要涣散的最后一瞬,她这么想着。 她之前和她之前度过的那么多次,慕兰时都很温柔地迎合她的潮泽期。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是乾元。 戚映珠并非不知道乾元的厉害,前世她在深深宫闱中,便见了不少乾元燎原期来临时暴动的样子。此时此刻,她只能别过头,看慕兰时一味取悦自己的样子。 真羞人。但是,有这样的顶阶乾元在旁,幸福的感觉却又不言而喻。 有些时候,她真的想要忘记自己所有的前尘往事,就和慕兰时呆在一起也好。 想让片刻的时光永久留存。 终于,慕兰时放开了她,细心地为她穿好整理了衣服,最后为她系带的时候,也不忘记在她的耳边落下几个暧昧的字:“小君原是雪肌裹着蜜芯。” “甜的。” “下次定要用岭南的酸柑喂你,把你牙都酸掉。”戚映珠已整理好了仪容,却还没有忘记揶揄两句慕兰时。 眼尾都还氤氲着潮红颜色呢。 现下,慕兰时已经推开了门,闻言淡淡道:“若是娘娘用嘴喂,再酸也是甜的。” “……”戚映珠咬了咬唇。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她和慕兰时的对话便变得这般肆无忌惮了。 她对她是想亲就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偏*偏这人在旁人面前,还是个清冷端方、自矜高贵的世家名流形象! 就算戚映珠出去说慕兰时此人私下如此这般,也不会有人相信。 侍奉戚姩的丫鬟走得很远,一直等到两人出来,她才走上前。此前她早就从老爷夫人那里听说了二小姐和慕大小姐成亲的事,对她们在一起见怪不怪。 “慕大小姐,二小姐。”她捧着一个药盏上来,浑然不知二小姐的裙裾被揉出靡色,只恭敬地朝着两个人行了一个礼,“你们看望完了大小姐吗?” 慕兰时颔首:“是。” 戚映珠显然还没从方才那场旖旎欢愉中抽身出来,在旁边垂着一张小脸,默不作声。 她自己倒是已经收拢了信香,顶阶乾元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此,可以随时随地收敛自己的信香。 丫鬟一脸纯稚的样子路过了她俩,还郑重地向慕兰时行了一个告别的礼。 在她心目中,名满京华的世家长女,和她家循规蹈矩的二小姐虽然订亲了,但是也不会越雷池一步的。 尤是这位慕大小姐,如是祠堂里面供奉着的白玉圭,连衣服褶皱都要用沉水香熏得笔直。 “嗯,满意了,主母?”等走到门前,戚映珠不满地看向慕兰时,腰间却还有方才被她抵在门边硌出来的淤青,在隐隐作痛。 慕兰时若有所思后,取出了自己的一枚令牌,捏起戚映珠的手,又给她卷回去:“聊作金疮药。” 这就打发她了? 这是用来调人的令。 戚映珠眼睫颤了颤,腰窝那处感觉却有些触动。嘶,这人说的折一个人换一夜春宵,怎么她就隐隐现在有做这事的错觉了呢? 戚映珠嗔她:“就这样给我?下次亲自上。” 慕兰时含笑:“好,那次兰时亲自用这里上。”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唇。 戚映珠面色倏然一红,“你快点走!” 末了,她想了片刻,又跺跺脚说:“…倘你想来凑热闹,后日仍到茶楼来。” 慕兰时应了:“当然,妻主怎么说,兰时就怎么做。” 要是这人燎原期来的时候,动作能像她说话这么好听就好了。 第48章 戚映珠不理她,路过他身边时,却又听得慕兰时一句话:“等会儿她们便会过来找你——但是小君也得为她们考虑,不要因为馋兰时,而故意害死她们。” 呵,收回刚刚的话。 * 檐角铁马骤响,慕兰时衣袂卷走的沉水混着兰芷的香气,还未散尽。 戚映珠攥着鎏银调令牌回来,跌坐圈椅,指尖摩挲过纹路间残留的余温,忽听得窗外老槐枯枝“咔嚓”折断,正砸在青砖地上碎成尖利的獠牙。 她推开雕花槛窗,玄铁冷光割破天幕。 层云如浸饱墨汁的棉絮沉沉下坠,惊雷在云层深处碾过房檐,震得案头定窑梅瓶里斜插的玉兰簌簌乱颤。 “差不多了。”她喃喃着,看这风雨欲来的势头,不禁弯出笑意,“喏,过几天,有好戏看了。” 风铃撞碎雨声时,慕兰时广袖正拂过院中半湿的海棠。 书斋门扉吱呀推开,沉水香和兰芷香一起,混着暴雨前的土腥涌来。 慕兰时忽地驻足,手划过博古架上一尊冰裂纹瓷瓶,震得瓶中萎谢的绿梅瓣簌簌落在摊开的祭田账册上。 透光处,竟然显出些叠影。 ——这账册是今日赵管家才送来的,是去岁的账册,才整理好,送来给慕湄过目。只不过自从那日母亲将令牌给她之后,这地方慕兰时也会经常出入了。 慕兰时凝眸,坐了下来,将书册凑近烧槽琵琶状的铜烛台,用青瓷镇纸压住边角,蘸过薄荷水轻轻涂抹,“收蚕丝三百斤”的字迹下竟洇出“五百斤”原迹。 窗外惊雷炸响,铜帘钩上悬着的占风铎叮当乱舞。慕兰时心下了然,盘算着雅集将近的日子。 时候已经不早了,这账册早就该来的,偏偏选了这么个忙碌的日子——想必这些人是认定母亲要忙主持雅集,没空看账册。 所以才搞这么个亏空。她早知道,管库房的那赵管家的是谁的人——不正是慕严的人么? 雨终于砸下来,密密麻麻打在瓦当兽首上。 “既要看我出丑……”慕兰时冷笑着,烛光照成戚映珠曾攀在她颈间的指痕,“那我就不如让火烧得更旺些,一个都别剩。” 须臾,铜剪猛地绞断烛芯,黑暗吞没最后一缕幽光时,远方传来一声“铛”响。 衙门报时辰的铜锣穿透雨幕,恰似利刃划开丝帛。 今夜当值的该是陈捕头,那个收了慕迭三斛南海珠的蠢货。 慕兰时自顾自地收敛好假账本,不管窗外掠动的人影。是啊,这家主之位,从来都不好坐。 谁又知道,方才那个掠过的人影,会是谁的手下呢? 她静默着,出去寻了手下另外的死士。 是日,一道不知真假的消息从京城慕府发出。 ——四月谷雨踏春的雅集,听闻说是让少主慕兰时来主持。 在此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规矩。这等重要的雅集,永远只能是家主主持。 * 陈捕头将卷宗重重摔在青石案上,震得茶盏里浮沫四溢。 他布满血丝的眼扫过堂下几个同僚:“西市粮仓那把火还没查出端倪,昨夜又死了三个胡商!这半月来京兆府接的案子,倒比往年整个春天都多!” 班房里霎时腾起此起彼伏的叹息。 老捕快赵四往火盆里啐了口唾沫:“要我说,那些个皇子王孙在太庙前斗得乌眼鸡似的,西戎探子能不趁乱作妖?前日我巡夜逮着个往护城河倒药渣的,您猜怎么着?竟是从四皇子别院后巷摸出来的!” “都噤声!”陈捕头突然压低嗓子,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密函。众人凑近了看,只见火漆印上赫然烙着西戎狼首图腾。“这是从醉仙楼歌姬枕箱里抄出来的,那西域女子竟把密信缝在琵琶面板夹层里。单这个月,她们往礼部侍郎府上送了六回《龟兹乐谱》。” 还有一个捕快道:“前日查封的西市皮货商……”话未说完就被陈捕头凌厉眼风截断。 斑驳日光漏进窗棂,照见文书间散落的证物:半张烧焦的户部勘合、沾着靛青颜料的波斯银币、还有枚刻着“永宁”字样的东宫腰牌。 “西戎这盘棋下得狠呐。”陈捕头用刀尖挑起块墨迹未干的城防图碎片,“先让歌姬套取官员把柄,再借商队伪造通关文书,最后用胡商血案搅乱市井——那细作招供时说,他们在京郊育马场还藏了三百匹战马。” 说到这里,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没再别的话。好在这事破了——倘若不破的话,那后果不堪设想。 毕竟当今世道并不太平,北边西边都有夷狄虎视眈眈,他们也心知肚明,陛下这皇位坐得也不稳。只是现在陛下大病中,前段日子说着要什么冲喜,哪怕他们现在揪出来来了这么大的案子,也只能压下去。 能过一天是一天呗!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嘶吼:“快快快,那个徐什么的女的来我们衙门了!” “啊!”在座的几个捕头面面相觑,在心中疯狂吐那个戚中玄的唾沫星子。呸,这什么狗男人!自己治家不严,还闹成这个样子,难道他们京城捕快人手很多,容许他和他的这个什么家人胡闹么? 陈捕快垮下一张脸,安抚他的同僚说:“好了好了,各位稍安勿躁。我们出去看看,听前几天那女的叫骂的阵势,这次定然是来叫我们去找她那混球丈夫的!” 可还没等他们出来,门外猝然炸开的哭嚎惊飞檐下麻雀。陈捕头还未及起身,徐沅已撞开当值衙役扑进门槛,鬓间镶玉步摇随着抽噎叮当乱晃。 “我那杀千刀的冤家定是遭了邪祟!”她将绣着莲花的绢帕掷在案上,斑驳泪痕间竟浸着暗红血迹,“他从前待我那么好,结果却在京城里面养外室。” “把我和姩姩、映珠全部都抛下了,你说说,他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这样呢?”徐沅哭得眼泪涟涟,“我左思右想想不通,他又好几日不回来了,我把家里面带来的东西翻来倒去,居然找到一个这个东西!” 适才绢帕滚到案上时,便有落地的磕碰声音。 这会儿又听徐沅一说,他们便用眼睛去寻,那绢帕里面滚着的竟然是一个狼牙形状。 狼牙,那并不是大祁的东西。 众捕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狼牙,张口结舌说:“这,这是什么东西??” 他们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邪祟之物? “徐、徐夫人,这是怎么一回事?”陈捕头上前一步,关切地问。 “各位捕头大人,你们就好心帮帮我吧!”徐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今日捏着这狼牙来你们衙门上的路上想清楚了,这东西八年前我就见过。” “而我那冤家养那外室正是七年前的事情,我见过了的,那女人绝非善类,一定是她用这邪祟东西迷惑了我丈夫呀!”她哭得更大声了。 众捕头如雕塑一般愣愣地呆在原地,原因无它,因为这女人之前还在路上大骂戚中玄骂得如火如荼。没想到,今日一见,原来是爱恨交织。 好吧,他们更应该帮徐沅这个忙了,去把戚中玄找出来了! 陈捕头没多想,直接应下了:“好,徐夫人,你且宽心,我一定去把你那夫君找出来……只是嘛。” 他回过头,看了看那桌案上的狼牙,“这东西你们几个看着。” 他吩咐了剩下的几个捕快,几个捕快应了。 徐沅这才擦擦眼泪,千恩万谢。等出去的时候,她嘴角也弯起了愉快的弧度。 戚中玄,你躲能躲到什么时候?别怪我无情,是你先对我们母女无情的!谁让你自己眼盲心瞎,偏偏中了别人圈套呢? 她先是自负地想着,可出去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暗暗赞叹戚映珠的冰雪聪明。 ……她想,自己果然不应该得罪自己这个女儿。要是映珠还能够给她一次机会的话。 可是,映珠不会再给她机会了。这么想着,徐沅落寞地踏出了衙门。 * 而另一处,戚中玄正和自己的胡娘子在别院中商议。 胡娘子已然受不了徐沅这个吵闹的泼辣女人日复一日地闹腾,心中虽厌烦,却也只能强压怒火。 她轻轻抚了抚襁褓中婴孩的脸颊,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随即又换上娇柔的神色,故作委屈地推了推戚中玄的胳膊,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掌心。 “乾君,你说说,你家那个那么讨厌……”她低垂着眼眸,语气中带着几分嗔怪,却又透着一丝无奈,“天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呢?闹得满城风雨,连我都替你难堪。”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她这样坏你名声,我们的两个孩子怎么办呀?” 戚中玄被她这一推,心中虽有些不耐,却也不好发作,只得敷衍道:“她性子急,你别往心里去。我这就去劝劝她,免得再闹出什么乱子。”他说完,便起身整理衣袍,准备出门。 第49章 胡娘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却很快掩去。 她故作关切地替他理了理衣领,柔声道:“乾君快去快回,莫要让她再闹了。我这心里总是不安,怕她闹出什么事来,连累了你。” 她说着,指尖轻轻在他胸口点了点,似是在提醒什么。 戚中玄点点头,推门而出。刚走到青龙大街,便见几名捕快匆匆赶来,为首的陈捕头拱手道:“戚大人,您可算出来了。您家夫人正在衙门闹呢,您快去劝劝吧,免得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 戚中玄闻言,眉头紧锁,心中暗骂徐沅不识大体,却也只得跟着捕快们往衙门方向赶去。而此时,胡娘子站在别院门口,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婴孩,轻声呢喃:“快了,就快了……” 她真是不想抱这个孩子了,有一个那么大的就够了,为了让戚中玄放心,居然还得弄一个来! 真是烦人! 午后炽烈的阳光如熔金般倾泻而下,将别院的青砖地面烤得发烫。胡娘子踩着斑驳的树影快步走进院中,额角沁出的细汗沾湿了鬓发。她心烦意乱地扯了扯衣襟,只觉得这闷热的天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刚踏入正厅,一阵穿堂风突然卷起帘幕,带起几片枯叶在她脚边打旋。胡娘子脚步一顿,心头莫名一紧。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襁褓,指尖微微发颤。 “谁?”她厉声喝道,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话音未落,几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梁上、屏风后闪出,瞬间将她围在中央。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洒在她们身上,却照不亮那一张张蒙着黑巾的脸。为首之人身形修长,腰间别着一柄乌木鞘的短刀,刀柄上嵌着一颗血红的宝石,在日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 “胡娘子,”那人开口,声音低沉如深渊回响,“或者说,该叫你‘血鹰’?” 胡娘子心头剧震,面上却强作镇定。她后退半步,背脊抵上了冰冷的墙壁,指尖悄悄探向袖中的匕首,声音冷冽:“你们是什么人?敢擅闯民宅,可知这是谁家的别院!” 黑衣人低笑一声,缓缓道来:“七年前,你以歌姬身份潜入中原,借戚中玄之手获取大祁机密,暗中为北戎传递情报——真是好手段啊。”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青铜狼首令牌,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令牌,是从你书房暗格里找到的。北戎死士的标记,可不会认错。” 胡娘子瞳孔骤缩,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她猛地将襁褓抱紧,指尖已触到袖中匕首的冰凉。她知道,今日已无路可退。 “既然如此……”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抽出匕首,直刺自己心口。然而,刀刃还未触及衣襟,手腕已被黑衣人死死扣住。匕首“咣当”一声落地,她的手臂被反剪到背后,整个人被按在墙上,动弹不得。 “想死?”黑衣人贴近她耳边,声音阴冷如毒蛇吐信,“你还有大用呢,北戎的‘血鹰’大人。” 胡娘子咬紧牙关,眼中满是愤恨与不甘。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惨白的脸上,映出她微微颤抖的唇角。 “你竟和那人有孩子?”黑衣人忽诧然问。 一听这话,胡娘子便怒了:“我才不会和那种人生孩子!这不是我的孩子!”她的声音尖锐而嘶哑,像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她做细作这么久以来,最委屈的事情便是同戚中玄这等懦夫待在一起!她以称号行世,血鹰,多么豪气万丈的称呼啊!可惜,她偏偏要躲在京城,还去弄来了两个小孩用来诓骗戚中玄。光是想想,真是对她职业生涯的挫败。 “注意这些,仔细检查她的口腔,别让她死了。”黑衣人冷声吩咐,随即皱了皱眉,低声自语,“我们的那个新主上,唔,她是让我们把人带到青龙大街?” 血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声音虚弱却依旧带着挑衅:“谁是你的主上?” 黑衣人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问。然而,就在这个怔愣的瞬间,血鹰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她猛地咬破后槽牙藏的毒药,一股腥甜瞬间在口中蔓延。 “你!”黑衣人反应过来,急忙伸手去掰她的嘴,却为时已晚。 血鹰的身体缓缓滑落,倚靠在墙边。她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唇边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衬得她那张脸愈发苍白如纸。 眼眸也渐渐失去焦距,却依旧带着一丝傲然的笑意,如在嘲笑她们的无能一般。日光毫无偏斜地洒在她身上,将她最后的模样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黑衣人怔怔地看着她的尸体,半晌才回过神来。她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已无生机后,缓缓站起身,脸色阴沉。 “死了。”她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 另一名黑衣人走上前,皱眉问道:“现在怎么办?主上可是要活口。” 为首的黑衣人沉默片刻,目光扫过血鹰那张已然冰冷的脸,沉声道:“把尸体带走,回去复命。至于那两个孩子……”她瞥了一眼襁褓,“一并带回去,交给主上处置。” 几人迅速行动起来,将血鹰的尸体用黑布裹好,悄无声息消失在别院深处。院中只剩下几片枯叶在风中打旋,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 而青龙大街上掀起的风浪,却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陈捕头推搡着戚中玄踏出茶楼时,满街人潮如停止流动的江水。 围观的货郎将扁担横在膝头,卖花娘子的竹篮里新折的玉兰都忘了叫卖——满街人潮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只余徐沅鬓间步摇在风里簌簌作响。 还有人们调笑的声音传来:“哈哈哈,戚中玄终于出来啦?” “他那些风流韵事,敢做怎么不敢认呢?我听说徐家也是建康的二等世族,那徐沅怎么受得了这种气?” 戚中玄被他们说得耳热,相当不好意思,愈发尴尬,只手足无措。 “夫君。”他听见徐沅轻唤他一声,泪珠堪堪悬在下颌。 她居然哭了?没想到,她还是这么爱他啊!虽然他在外面做了很多对不起他的事。 但是,但是,但是他毕竟事男人是乾元嘛,做点这种事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吧? 唉,只要徐沅肯低头就好了,他也不会为难她的。戚中玄决定叫徐沅回家。 五丈开外的戚中玄瞧得真切,徐沅确实落泪了,那滴泪被阳光镀成琥珀色,正映着她身后“仁德坊”的鎏金匾额。 真是的,伤心什么? 他心头一软,拢了拢松垮的衣襟刚要开口,却见徐沅突然扬起手中婚书,一改方才温柔小意的模样,厉声喝道: “当着临都府尹王大人、鸿胪寺少卿并诸位——”她声音陡然拔高,惊飞了茶楼顶上的灰鸽子,“我要同这和这北戎暗通款曲的逆贼和离!” 青龙大街方才温暾明亮的日头,忽然暗了三分。 大家俱是目瞪口呆地,听着徐沅所说的话。 她、她说什么? 和北戎暗通款曲的逆贼?和离,对象那是谁? 似是怕大家再没听清楚似的,她又大声地喊了一遍:“我要同这和这北戎暗通款曲的逆贼和离!” 最后一字落地时,临街酒肆二楼突然摔碎青瓷盏。鸿胪寺少卿的轿夫踉跄着撞翻了糖画摊子,熬稠的饴糖泼在青石板上,竟与徐沅抛出血色婚书融成一片。 也就在临街的茶肆处,昨日她们欢愉过的那一处。 白皙漂亮的手倏地拢过戚映珠耳边的碎发,慕兰时低下头,双臂将人捞得紧紧的,几是要把人嵌入怀中一般,热气一直往戚映珠的脸上喷:“娘娘可太款待兰时了,把我叫过来,居然是看这样一出精彩的戏?” “兰时佩服。”慕兰时低下头,继续啄吻怀中的女子。 她原以为戚映珠不过是要用离间夫妻的寻常手段,待他们反目后自己好借机脱离戚氏,却不料对方竟使出如此杀招——经此一遭,戚中玄从此要背负罔顾人伦的千古骂名,徐沅更是被撕碎了最后那点体面尊严。 至于生还是死,还得看上头意思,总之,都得脱层皮下来。 ——她怎会自甘困于深宅,慕兰时想。 清风凉凉拂过,露出雪一般的肌肤。 上面,她们在门扉处欢愉的痕迹犹在。 第31章 031 此话一出,犹如平地惊雷一般,众人俱是一惊。 人群中有个女子愣愣道:“什、什么?我听错了?” 她旁边的坤泽拉了拉她的手,小声道:“妻主,您没有听错呢。我也听到了,方才,方才那个徐夫人说的正是,她要和离。” 女子乜了男子一眼,连连否认道:“我说的当然不是这个!和离这有什么稀奇的!” 现在若是感情不顺,和离便是了。重要的、惊人的,还是那徐沅方才说的,通敌逆贼啊! 男子这才嗫嚅了两声,迟缓地“哦”着。 第50章 所有的人都听见了这一声惊世之语,犹如水入油锅,又像是烈火烹油,瞬间点燃了整条街巷的喧嚣。 陈捕头表情难看,说:“徐夫人,您这是在说什么呢?我要提醒你的是,我们衙门可就在这条街上呢!” 他们衙门除却管理治安之外,还会负责抓间谍。这女子和离便和离,他们本来是说过来凑凑热闹,结果徐沅一句话,把他们衙门也卷进去了! 戚中玄也急了,十分疑惑地看着徐沅:“元元,你在说什么呢?你若是对我心存不满,我们好生商量就是。你要是觉得我养了一房外室,坏了你的心情,我就不要她便是。你何故这样大动干戈呢?” 让京城的人都来看他的笑话,这档子事,若是传回建康城,他真不知道他的这一张老脸往什么地方搁。他还记得,自己出来之前,还信誓旦旦地对着族中耆老说,这次去京都,一定让戚氏扬名。 唉,倘若名声扫地也是一种扬名的话。 围观的人也有些官吏,开口帮腔:“是啊是啊,这是家务事吧?” 陈捕头面色严峻。旁人可以觉得没什么,但是他这种专门做捕头的却不能这么觉得。这些日子皇城都快被漏成筛子了,他根本不敢掉以轻心! 于是他断然喝了一声,让人群不要再说话,而是直接问徐沅:“徐夫人,你说这番话,可是有什么凭据?” 徐沅面色沉静如水,道:“妾身自然有凭据。” “可是戚中玄通敌的证据?”陈捕头接连追问。 戚中玄面色愈发古怪,还在支支吾吾地说着:“徐沅,你做人可不能这么不厚道啊!要是想闹和离,那咱们和离了就是。家产嘛也不是不可以给你多少,你别再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呵,”徐沅冷笑着看着戚中玄,嘴角泛起嘲弄,“戚中玄,你在说什么屁话?你那点碎银,老娘不稀罕!” 真以为她们徐家没钱!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粗鲁呢?”戚中玄更是一头雾水,只当这女人小性子来了,又去拉陈捕头的手,赔笑道:“这位捕头官爷,这,这,拙荆她肯定是受刺激了,一天到晚胡言乱语的……” 为了证明他自己所说的话,他还挽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里面一截淤青。 他指着那淤青痕迹,语气相当笃定地道:“这就是她打的我。你说,她作为一个女人怎么打我呢?对吧?” “我打死你也是应该的!”徐沅立刻骂道,“还男的,姑奶奶我现在就想给你两下!” 这对夫妻,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吵起来了! “别吵、你们都别吵了!”陈捕头心情愈发不快,他想要命人把这两个人的嘴巴堵住。 哎,他才不关心她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呢,他只想要知道,徐沅嘴里说的间谍是否确有其事? 徐沅看起来骂得正酣,但是她还留了个心眼,望远处高楼的方向——终于,她看见一只白鸽起飞。 好,那她便不用再拖时间了。 于是她终于转向陈捕头:“官爷,您方才不是问我要证据么?” 而不远处的茶楼上,那唇齿间的厮磨辗转却还没有停止。 牙齿摩挲着滑腻的丝绸,热气却吹往更深的沟壑。 慕兰时道:“我方才看到了,那放飞白鸽的人,正是娘娘用春宵从兰时手中骗过去的人。” 忍着腰窝的痒意,戚映珠哼哼着,却仍旧嗔怪她说:“谁说是用春宵换的了?她还没死呢!” “难不成,大小姐这是期待你的手下死?那你手下听了得多寒心?” 牙尖嘴利,慕兰时轻轻哼哼两声,不过,她也牙尖嘴利。 一声快意的喘息涌入她的耳廓,这才让慕兰时舒心。 戚映珠拍了拍她的手,“好了,放我下来,该我去给这场戏添最后一把火了。” 慕兰时松了松手,说:“如何添,需要兰时帮么?” 大抵是因为胜券在握,又或者是因为站着比慕兰时高,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还是不必了,又怕慕大小姐看上我别的什么清白。” 缠枝窗棂筛下正午流光,戚映珠鼻尖细汗凝成细密的光点,日影在她眼尾跳绽金箔。 她所戴的绯色耳珰,被日光灼烧成半透明的琉璃,映出颈侧未消的胭脂痕。 慕兰时轻轻啧道:“若是上一世,娘娘还有清白可言。” 似是终于被女人这种悠哉游哉的态度气到了,戚映珠猛然低下头,浅褐色的双瞳直直怼进那双清凌凌的凤眼。 “这么说来,慕大人两世都没清白可言,上一世最肮脏,这一世嘛,还勉强算个良家妇女。” “怕是忘川水都洗不净慕大人前世的风流债,”戚映珠冷笑着,不再看她,抱臂起身,“今生倒学起贞节牌坊下的狗儿,偏生……”她忽然又倾身咬住慕兰时前襟,齿间漏出句囫囵话,“……尾巴尖还沾着脂粉香。” 慕兰时哑然,这是又醋了。 “那也是娘娘身上的香。” “呵。” 戚映珠气呼呼地甩下气声,便扬长而去了。毕竟她还有正事要忙。 坐在酸枝木椅上,慕兰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脸上颇热。 她回想着戚映珠热气喷在她脸上的感觉,酥麻的。 酸的。 她低下头,没出息地笑了起来。 不过她敏锐地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戚映珠方才承认了前世。 ……这人还当真是吃软不吃硬,此前她在戚家宅子里,那样和她对峙,她却不敢承认“娘娘”二字。 现在呢?却因为这莫名其妙的“清白”两字就气呼呼了。 只不过这才哪里到哪里,她就醋成这样,日后等她们关系再进一步,真不知她是不是要泼她家一个八百里酸浪才罢休? 那也没办法,反正她慕氏家大业大,再开个醋坊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事。 她笑了片刻后起身,去看窗外进展。 *** “我当然有证据!”徐沅朗声说道,仔细从她袖子里面拿出一个宝蓝色的香囊,上面绣着平平无奇的纹样,只是普通的缠枝莲纹。 陈捕头蹙着一双粗眉,疑惑问道:“这是何物?这是戚中玄的东西吗?” 徐沅同样冷冷地笑了声,颇有几分畅快的意思:“是却不是,陈捕头您看戚中玄他自个儿的表情不就了然了吗!” 果不其然,陈捕头闻言看过去的时候,戚中玄面色发白,支支吾吾对她说:“你、你拿这东西做什么?!这是你们女子的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从来不佩这种香囊!” “对啊,你是不配佩这种香囊!”徐沅故意多说了一个字,登时又把戚中玄气得眼睛瞪得浑圆,她又接着说,“可是,你那位外室送给你,你不正要用了么?” 戚中玄闻言,心又是猛然一紧,更加结巴了:“你,你说什么胡话!她是女子,用这香囊也正常,那怎么了?和你今日的胡说八道有什么关系!徐沅,我好心奉劝你一句,现在跟我回家去!” 说着,他又道:“你不回去也行,我们现在就走。” 看他这副十分别扭的样子,陈捕头已经看出了几分端倪,他示意徐沅继续说下去:“徐夫人,你且继续讲下去。这平平无奇的香囊,到底有什么玄机?” 戚中玄愚笨,可是他却不蠢呀!按照他当捕头这么久的经验来看,一定是外室同这香囊有联系,不然的话,徐沅干吗要把这东西拿出来作为证据呢? “可给在下瞧瞧么?”他问。 徐沅点点头,这才将那宝蓝色的香囊递给陈捕头。说时迟那时快,在旁边别扭的戚中玄,居然想要伸手去抢那个香囊。 当然了,他毕竟是个弱质文人,抢是抢不过陈捕头这种武夫的。反倒是陈捕头看戚中玄忽然这么紧张的样子,一下子自己也来了兴致,说什么都要挡住戚中玄,更不让他碰这个香囊。 “放手!”他厉声断喝,推搡到了戚中玄。 戚中玄毕竟年纪大了,“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躺在地上扶着自己的老腰,可是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扶他! 怎么会这样,他可是老爷! “徐夫人,你且说说这香囊有什么玄机。”陈捕头直截了当地问。 徐沅面色黯淡下来,说:“捕头您打开这香囊闻一闻就知晓了……只不过,您可得小心些,这香囊里面装的可不是什么善茬,别伤到自己了。” 如果徐沅方才所说的事情为真,那陈捕头也能理解她现在说这番话的原因:北戎是有一种毒,谎作香料,长时间吸入便能杀人于无形。 他也是最近抓细作才知道的。 于是他听话,轻轻地打开了香囊*,方一打开,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 那味道初闻时带着淡淡的甜腻,像是某种名贵的花香,但紧接着便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混杂其中,令人鼻腔发麻、头脑微晕。 他迅速合上香囊,往后退了一步,脸色骤变:“就是这个!” 第51章 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显然已经认出了这种气味——正是北戎细作常用的毒香“幽兰蚀骨”。 这种毒香闻起来正常,却能在长时间吸入后侵蚀人的五脏六腑,最终致人于死地,而且中毒者往往症状隐匿,难以察觉。 戚中玄原本还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一副可怜模样,可听到陈捕头的话,顿时慌了神。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腰疼,连连摆手辩白道:“与我毫无关系!这香囊绝不是我的东西,我从未见过它!你们不能冤枉我啊!” 然而,他的表情和语气越是激动,越显得心虚异常。 徐沅冷冷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戚老爷,您何必如此着急?若真与此事无关,又何必怕成这样?莫非……您早就知道这香囊里装的是什么?” 戚中玄被她一句话噎住,额头冒出冷汗,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毒香?我又不是江湖郎中,也不是北戎细作!” “你不知道?”徐沅一改方才的冷笑模样,表情竟然换上了一副哭泣相,“那你可知道,姩姩如今在病榻上起不来,皆是因为你所致!” 戚中玄闻言大骇,连连说:“什么东西?!姩姩起不起来和这个香囊有什么关系?” “天地可鉴!”徐沅泪如雨下,声泪俱下,“我已在这街上哭诉多回,想必诸位都已听厌。我家姩姩,昔日何等康健,在江南时,尚能凫水嬉戏,如今却……”她哽咽难言,袖中双手紧握,指节发白。 众人哗然,徐沅说得确实不错——因着她已经在这条大街上面哭诉很多遍了,有些闲的路人,已经可以将她说的事全部记下来,甚至再添油加醋地传出去了。 “没想到这个老东西居然把自己的女儿害到床上起不来呀……”有人窃窃私语着。 也有人跟着附和:“是啊是啊,我还听说戚家是什么江南二等世族,我看,这名号还是送给那个商贾戚家吧?哈哈哈!”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那商贾家里再怎样,也比不上世家一根毛啊!” 人群的吵闹声涌入戚中玄的耳朵里面,更使得他汗颜。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声名扫地了!这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 “这、这个香囊是那个外室的!”戚中玄心一横,好着脸向黑沉沉一张脸的陈捕头告饶说:“官爷,你你你你听老夫、听我解释,这香囊是那个外室的!” 可还不等陈捕头说话,人群里面又不知道有什么人大声地说了一句:“天哪!原来是收了外室的毒香囊,然后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害得起不来床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最怕有人用激进的情绪裹挟。 戚中玄脸上全是冷汗,双手抖如筛糠,嘴巴翕动着不停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很爱惜我女儿的,我有两个女儿,我对她们都很好!” “真的真的真的!”他特别可怜地看向众人,看看有没有人能够帮他说话,是否有人相信他的一颗拳拳慈父之心。 然而,这颗心却被一道清脆如裂帛的声音破开:“诸位让一让,小女戚映珠,今天推着我如今尚还卧病在床的姐姐过来瞧一瞧!” 戚中玄面如土色,不可置信地抬眼看过去,嘴里喃喃:“什、什么?戚映珠?你——啊?” 人群这几天听徐沅念叨,早就把戚中玄全家和祖宗十八代全部弄了个清楚明白,这戚映珠嘛,她们也熟悉,不就是这个负心汉的二女儿嘛! 本着见怪不怪的心情回过头去看,可是人们还是悚然一惊! 我的天娘嘞!没见过这种状况! 戚映珠她一身素衣,用一辆长的小车改造成了床榻,将病恹恹的戚姩推了过来。 她一边推,还一边颇歉意地道:“抱歉,抱歉,诸位让一让,诸位让一让!” 这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 病榻上的戚姩面如金纸,双颊凹陷如被风蚀的玉雕,唇色泛着青灰,仿佛残雪覆在枯枝上。 散乱青丝下,眼窝深陷似两汪寒潭,睫毛凝着细碎冷汗,随呼吸微微颤动;纤瘦脖颈上青筋如蛛网密布,枯槁手指无力垂在锦被外,指尖泛着不祥的紫绀。 徐沅见状,眼泪立时就涌了出来,哭哭啼啼地跪倒这方小榻上面:“姩姩!姩姩!你醒一醒啊!娘亲今日终于带你找到了阿爹,你醒醒好吗?” 明明是做一场戏,可是看着自己的女儿这么惨的时候,徐沅还是忍不住真掉了泪,她哭得泪眼朦胧,让人劝了她之后她才继续解释:“姩姩就是吸了那北戎香囊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戚中玄脸色已经完全吓白了,他只知道麻木地重复:“你胡说、你胡说!老夫怎么可能害自己的女儿呢!” 事到如今,却还相信自己是一个慈父么?好一个卖女求荣的慈父! 戚映珠冷笑一声,轻声说了句“冒犯了”,随后轻轻掀开了戚姩的袖口。一道触目惊心的鞭痕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那道伤口还带着新鲜的结痂,泛着淡淡的粉红与紫色,怵目惊心。 “父亲,您醉酒后亲手打的,还记得吗?”她的声音依旧冰冷,像是寒冬里的霜刃,直刺人心。 戚中玄闻言,整个人仿佛被一盆冷水浇透。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些不堪的记忆不断闪现。 是以,围观群众全部当了真—— 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骚动。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扼腕叹息,更多的人则是愤怒地低声咒骂。“养外室”、“虐待女儿”的骂声此起彼伏,像是一波波浪潮般涌向戚中玄。 直到一声石破天惊的“父亲,您要是不害自己的女儿,怎么甘心将我们姊妹俩一齐送给一个老鳏夫”出现,众人纷纷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句话在人群中炸开了花。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原本就已经愤怒的人群更是群情激愤。“畜生!”“禽兽不如!”“这种人不配做人!”骂声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把戚中玄淹没其中。 戚中玄彻底崩溃了。 他跪倒在地,双手抱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害她们!我没有!” 然而,没有人愿意相信他的辩解。所有人都认定他是一个虚伪至极的老匹夫,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牺牲亲生女儿。 “戚映珠,你说什么呢,难道我要把你嫁给一个老……”他脑内似是炸开了浆糊,只认准一个人说。 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嫁给陛下难道是老鳏夫吗? 大抵真是急火攻心,戚中玄居然把心中所想说了个大半:“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难道陛下就是一个老鳏夫了吗?” 此话一出,本就沸腾的人群更加哗然,立刻就有人大喊了一声:“放肆,竟敢冒犯天威!” 循声望去,正是一个女人,她面阔方圆,神色庄重,双眸锐利似鹰隼,不怒自威,尽显威严之势。这不是别人,正是京兆尹王茹王大人。 戚中玄被这浑厚的声音吼了个激灵,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大脑里面又是一片空白。 徐沅见状,趁机站出来,哽咽着却朗声道:“戚中玄,我徐沅今日就要同你和离!本来昔日,你对我们母女不忠不仁不义就罢了,可是,你养的那个外室,居然是北戎奸细……那我绝不能再忍了!” 这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戚中玄嘴唇颤抖,想了想才说:“单、单凭一个香囊怎么定罪?” 这是他唯一的理智了。他纵然不是什么好的父亲,但是这些也不能定罪啊!最多,只是被人戳脊梁骨罢了。 虽然,对于他这种世家出身的人来说,被戳脊梁骨,其实不啻让他直接去死。 要是能够让他直接去死就好了,他现在身上背着的可是通敌叛国的罪名! “戚中玄,”陈捕头倏地靠近了躺在病榻上的戚姩,仔细嗅闻过后抬声道,“你那香囊味道,正和你大女儿身边这病气味道相似。” 戚映珠道:“正是如此,爹爹他将这外室给的香囊佩戴着,让我们母女都吸入,但姐姐体质特殊,她病倒了。我和母亲找遍了郎中都找不到病源,也是母亲上次被父亲殴打时,错手扯下了他腰间香囊,这才让我们知道原委……” 哀戚着,徐沅立刻也挽起自己的袖口,露出一条狰狞的疤痕:“对,就是他打我!他为了那个北戎外室打我!” 说着,又“呜呜呜”地哭泣起来。 好吧,尽管她和戚中玄就是互殴,甚至可以说是她把戚中玄打得哇哇叫,但眼下嘛,这么多人看着,装出一副柔弱的样子想必能够让她们同情自己。 王茹皱着眉,这场闹剧她也知道,只是碍于这的确没违反什么律法,便打算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 第52章 可是眼下的发展却愈发出乎她的意料,北戎细作。 今日来京城不太平,她作为京兆尹当然清楚——她前些日子才和陈捕头等人谈过话。 “此事还有疑点……”她开口,却倏然跑进了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吏,双腿颤抖着道:“王、王大大大人!” 王茹眉心瞬间紧锁,神色一凛,沉声道:“有话就说,莫要结巴!” 那小吏双手捧着一套外裳,““王大人,是皇城卫戍营的羽林郎尉张校尉,刚刚他在巡逻途中发现了一个自杀的女人,便觉可疑探究了下,发现这女人竟是北戎的细作!” “张校尉即刻责令小的赶来,向大人您呈报此事……”小吏结结巴巴,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张校尉眼下正在四处找寻那女子的两个孩子!” 张校尉为人清正,在此前治安、捉拿细作中多有立功,若是她都这么说了,此事必然八九不离十。王茹心头暗自忖度,又见人声愈发鼎沸,害怕事情越闹越大——这可是皇城辇毂之下,断不能出什么差错! 陈捕头忽然想起徐沅刚刚送来的那枚狼牙,想好了后,贴身附耳,命人取来给王茹看。 王茹一见,心下又有了定夺。 她立刻吩咐驱散人群,将戚中玄拿下。 戚中玄见状,惊恐地瞪大双眼,挣扎着想要辩解。两名衙役迅速上前,一人紧紧按住他的双臂,另一人则手持一块洁白厚实的白布,动作干脆利落地将白布对折,而后狠狠塞进戚中玄的口中,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他的叫嚷。 戚中玄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声,身体拼命扭动,却难以挣脱。 徐沅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趁机掩面哭泣,“扑通”一声跪到王茹面前,声音带着哭腔,悲戚道:“王大人,王大人呐!民女实在不愿再与这狼心狗肺之徒生活在一起!恳请大人开恩,允准我们和离!让我带着姩姩离开这戚氏家门。” 王茹点了点头,大手一挥,“准,本官会为你办好。” 其实她不太容易办这件事,毕竟徐沅是建康人氏,她虽然是京兆尹但是管不了那么宽。正好建康太守是她的同僚,她去一封信便可了,不然让徐沅这个大嘴巴自己去跑,指不定又捅出个什么天大的篓子来! 徐沅眼底闪过一丝宽慰的光,终于,让她等到了这一日。 她连忙谢过王茹,而后转过身,手指着戚中玄的鼻子,情绪激动地骂道:“你这老匹夫!与你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实乃我毕生之耻!姩姩此后便随我姓了,你根本不配为人父!你就去找那两个北戎细作当你的血脉吧!” 戚中玄被白布紧紧堵着嘴巴,根本无法出声反驳,只觉五内如焚,一股怒火直冲脑门。 他可是戚家老爷,这个女人竟然敢如此对他!想着自己原本的清誉,想着出发前光宗耀祖的誓言,如今竟化为泡影,他顿觉天旋地转,气血上涌,饶是口中堵着白布,一口鲜血还是喷射而出。 紧接着,他双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戚映珠将诸事安排妥当,将那白色的丧衣换下后,这才返回了茶馆二楼。 毕竟,还有一人在那上头,自始至终都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而且,今日这局,没有她帮忙的话,也不能给那老匹夫一个痛快。想到这里,戚映珠的心情一下子更加愉快。 她上了二楼。 光晕在雕花窗棂的切割下,碎成一地斑驳。空气中弥漫着袅袅茶香。角落处,几株翠竹在青花瓷瓶中肆意舒展,为这略显沉闷的空间添了几分灵动与清新。 慕兰时如今正安然闲坐在窗边——但是窗帘早就垂下了,换句话说,她只不过是保持着之前的动作罢了。 戚映珠见状,又笑她道:“看来你很自觉。” 慕兰时诧异地转过身头来,喝茶的动作也停顿了,问:“我自觉什么?” 戚映珠故作高深地提着衣裙,缓缓走到她旁边,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说:“知道妻主不在大街上,这就把窗帘拉得紧实。” 慕兰时失笑,看她那得意洋洋的样子,也不忍心驳她的面子,便骤然伸出手,将人拉到怀中,热气喷薄在她的耳畔:“是啊,但是也不仅仅因为这个……就像现在这样。” 手又滑向腰间,明明隔着一层衣料,却还是震颤起了层层涟漪。 戚映珠的脸很快就浮上了绯红颜色,像煮熟的虾子一般。 “娘娘还是让兰时好等,处理完事情这么久了,才肯过来照顾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慕兰时闲闲道,修洁手指有意无意掠过她软软的耳垂。 戚映珠一边要矜持推开她,一边又知道自己不起身,便更加别扭了,哼哼唧唧:“那我衣服都不换就过来,你不嫌我脏?” 看得出来,她心情非常好:惩治了那群人。 慕兰时眼色微微一黯,她又低下头,滚烫的气息和着乾元的兰芷香气一起涌入戚映珠的脖颈处,弄得她痒痒:“什么时候兰时嫌弃过娘娘了?只是娘娘上次嫌弃兰时脏,说什么洗不清来着?” “哎呀,什么话你都记那么清楚!”戚映珠嗔怪她说,勾住她的手,直接抢断她的话:“那张校尉……是你派来的人?” 慕兰时盯着她笑,一双凤眼里面又淌着汪春水。 “对。” 戚映珠笑了,忽然主动蹭起来,攀上慕兰时的唇角,亲了她一口,“奖励你。” “这奖励怎么够?”慕兰时幽幽地看了过来,一副还是不满意的样子。她当然知道那张校尉的出现有多么重要。况且,她还不止为戚映珠做了这一件事呢。 戚映珠哼哼着,又重新攀上她的脖颈,这下撬开了慕兰时的牙关,尽力地去深吻她。 ——她是主动的那个,可是她眼下却双靥扑得通红。 慕兰时静静地感受着她拙劣的进步,偏偏戚映珠吻完她之后还要侧头问她,水淋淋的粉唇开合,“那你觉得我这次有没有比上次吻得好?” “还可以,但可以更好。”慕兰时这么说着,转为主动出击,唇舌勾连着旖旎为舞。 吻到情动处,衣衫剥落,水声啧连。 两人的体温都在升温,眼睫孱颤着,滴落着水意,像春日的雨。 戚映珠不得不承认慕兰时的确在这方面很不错,虽然她被伺候得舒爽,但是这事一旦仔细想过来她便不开心——那慕兰时不也是有上辈子的记忆,所以才这么娴熟么? 左右思量,戚映珠心里面便合计出来了!这人是上辈子惹的风流债,然后用在这辈子欺负她呢! 想到这里,戚映珠便愈发生气。饶是她现在衣衫褪落了大半,圆润的肩头也露在外面,整个人都受着慕兰时的发力,却还是不快。 她面色潮红,喘息着,忽然推了慕兰时一把——谁让这人自持清正,这会儿也表情淡然呢。玫瑰花的香气逸散出来,混杂着兰芷香气。 慕兰时诧异地看了戚映珠一眼,疑惑自己是哪里惹到她了?不过听方才的响动,大约没有吧? 不过慕兰时现在已约莫掌握了些戚映珠“异样”时的想法。 “那你欺负我,谁像你一样不清白?”她喘着气。 慕兰时哑然。 明明脚踝不住颤着,却还要分出气吃醋。 慕兰时想了想,松出半截手,“既然娘娘嫌弃那我就不——” 然而话音还没说完,她便又听得自喉间溢出的舒快声音——来自她自己,也来自她。 绞缠得又狠了。 只感觉到戚映珠愤愤咬她耳垂:“不准。” 嫌弃归嫌弃,却还是不准。 春水都到了阀。 慕兰时笑着看她绯红耳廓,怅然问:“娘娘向兰时讨要暗卫,却一个暗卫都不曾折……那怎么办?” 折一个暗卫,便陪一夜春宵。 身躯起伏着,戚映珠仍未缓过来,只闷闷道:“那你就不让我陪你了?” 第32章 032 暮色如融化的琥珀裹住交缠的喘息,金乌坠在云絮里,烧得西天泛起情潮般的酡红。 来往几次后,两人总算恢复了应有的理智,戚映珠总算下了她的身,饶是衣裙已经濡湿了一片,没法再看。 白玉似的脸庞绯红着,精致的五官却又像是因为泡了水,愈发纤软可爱。 她红着脸整理着自己的衣裙,不怎么愿意抬头去看慕兰时——谁知道这人模人样的世家名流竟敢这样对她! 还不止一次! 她的气还是没有匀过来,抬起眼看慕兰时时,却发现她早就在看着她。 一双清凌凌的凤眼往她这边瞟了过来。 生了倒钩,煞是好看,只是那深深的漆色瞳孔眼底,还有未尽的情潮。 再往下,是她悬空的手指。 筋骨漂亮、刚劲纤美的手指,被日光盈盈地吻出金光。 方才从湿热处带出来的黏连的水液凝聚成水珠,聚在她圆润的指尖。 ……本来,这些水液就很暧昧就很se情了,慕兰时偏偏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不去处理这些银丝,而是直勾勾地看着她,更让她心痒。 第53章 “你快擦擦。”戚映珠着急道。 看着看着,慕兰时倏然动了,戚映珠本以为她终于知道这个动作实在是太过不合时宜了。 但慕兰时接下来做得更过分。 她将水液还凝聚的手指,放入了自己的口中。 没有用别的东西擦。 神情还一副相当享受、虔敬的模样,仿佛在品尝什么世上最美味的琼浆玉液。 ——端方清正的世家大小姐,长身玉立在窗前,却衣衫半解,露出襟前秀美的锁骨。 “你拿去擦擦成不?”戚映珠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顺手抓起桌上的绢帕扔过去,大抵是不能再看下去这一幕了。 慕兰时这才悠然地抬起头来,将手指吐出来。 口水粘连出银丝,和原来的水液混杂在一起勾连,愈发迷迷糊糊。 戚映珠脸都快红透了,就算是现在西边烧红的天幕,都不及她此时此刻的红润。 “哪里的事?”她悠悠地笑着,笑意愈发清朗,“上次兰时不是说过的吗?娘娘是雪肌里面裹着蜜芯。” “那自然就是甜的了。” 戚映珠忽觉额前一跳。 没办法,这世道就是如此,她似乎又有感觉了。谁让她是同她结契过的乾元呢? 空气中还有她浓烈的兰芷香气——这种香气侵略性并不强,再浓再烈,大家都会觉得好闻。皇家甚至还用这种香调配了九和香,身份愈贵的人才能愈用得起,量才愈多。 换言之,这个登徒子不管怎么用她的信香造作,别人都察觉不了异常。 这就是顶阶乾元。 呵呵,世家血脉、无数丹药喂出来的顶阶乾元。 戚映珠忽然更生气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钳制住那只漂亮精致的手,恶狠狠地仰视她说:“慕兰时!” 慕兰时没想到戚映珠会这么主动地上来,还要捏住自己手腕,于是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她们距离很近,近到,可以看清楚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 以及藏在衣领下面,方才互相啄吻留下的痕印。 “你,你听好,”戚映珠吞咽着唾沫,但气势上仍旧弱一头,“让你别舔了就别舔了,你再这样……” 慕兰时实在生得颀长高挑,显得戚映珠说什么话都没有什么底气。 “不仅仅是沾了脂粉气的狗,还像只熊似的……”她小声嘀咕,为这突如其来的失策懊丧。 慕兰时颇委屈地道:“也没有熊那么夸张吧?” “不说这个,”戚映珠语气仍旧恶狠狠,双颊都气得鼓起来了,“再有下次——” “我一定要把你压、在、身、下,让你一直叫我妻主。”她说得笃定,虽然是仰视,但是这会儿拿出来全副派头。 她虚张声势地踮脚,却撞进慕兰时骤然幽深的瞳孔。 慕兰时立刻展颜,竟然偏过头,顺从地矮下身子,偏过了头,只弯身看她。 她叫得亲昵而暧昧:“妻、主。” 慕兰时的确是长得比她高的——但是她弯下身来,像逗她,又更像是服软。 戚映珠踮着的脚还没有收回,而慕兰时又顺从地矮身望她,一时间,便是字面意义上的高下立判。 为她低下头,光霁如天上月的女子为她低下头而已。 “你……”戚映珠霎时就泄了气,什么骂她责怪她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低头服软的取巧举动,简直令人无可奈何。 想到这里,戚映珠慢吞吞地平了方才踮起的脚。 但她总疑心自己是不是太容易受骗,于是仍旧抿着唇,说:“现在叫妻主没用了,我反悔了。” 慕兰时怅然地看着她,直起身问:“怎么没用了,反悔什么?” 戚映珠慢吞吞道:“还记得那暗卫的事么?我反悔了。” 折一个暗卫,换一夜春宵。 慕兰时故作茫然:“换成什么——每留一道指痕,许臣一夜放肆?” “呵呵,你不准碰我。”戚映珠恼得很:“现在一夜都没有。” 看来这会儿是真的生气了。 慕兰时想了想,歪了歪头:“好,不碰。那娘娘的潮泽期来了怎么办?” 她说着,忽而又俯下头,吻过她仍然霞红未褪的柔软耳垂,“毕竟娘娘的潮泽期和一般的坤泽不一样。” 温热吐息钻进耳蜗,酥酥麻麻。 ……的确,她的第一次潮泽期,又快来了。 这个关头让她不要碰她,反倒是对戚映珠不利。 烦死了。双信香的难处就在这里:会对结契过的乾元君产生愈来愈多的渴望、索求。 一般的平绪膏根本无法平息自己身体的寂寞苦楚。上辈子她只和慕兰时有过一次,是以后面的痛苦她都捱过来了。 但是她们现在标记了两次,再一次那她就真的离不开她了。 戚映珠开始变得平静了,尽管心里更生气。 “那不一样。”她气呼呼地说,“那是本来就说好的,和这个暗卫的事不能一概而论。” 慕兰时仍旧俯首垂在她的耳畔,笑着,热气喷洒:“是不一样。” 说完,她又很慢地,咀嚼过一字一句般,说:“娘娘在兰时的心中也不一样。” 似曾相识的感觉袭入了戚映珠的脑海。 这人嘴巴真甜。哼,但是眼下她不敢这么夸她——真害怕她说什么甜,是因为才喝了什么! 心有余悸。 于是戚映珠佯怒推开她,道:“和旁的人一样还了得!” 哼,还算她有良心,知道谁才是独一无二的。 “走了,该出去了。” *** 推门刹那,铁马檐铃撞碎满目烟雨。三月的雨是纺娘抛下的游丝,缠着青石板上新冒的蕨芽,将茶楼黛瓦洇成深浅水墨。 两人出门时乍然一惊,反应过来,两人便回去找那掌柜的要一把伞。 掌柜的知道这是自家大小姐,十分恭敬地将伞递了上来,又问慕兰时:“大小姐,可还觉得我们今日糕点可口?” 慕兰时接过掌柜递来的二十四骨竹伞,伞面绘着衔樱雀儿。 掌柜的脸上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羞赧——她们这个茶楼位置不错,尤其是二楼的位置。正好这些天那对夫妻大吵大闹,惹得大家都想找个好地方看热闹。 是以她们茶楼的生意还不错,可再怎样,掌柜的也不曾想到自己会接待了自家大小姐,特来问问。 “可口,”慕兰时语气颇为清淡,很是信服的样子,“不仅可口,这汁水也可口得紧。” 掌柜的露出一个会心的笑。 她并不知道这光风霁月的大小姐,在那熏得笔直的袍袖下,是怎样掰开她身旁戴着兜帽女子的手。 指尖若有似无划过戚映珠藏在袖中的掌心——那截手腕分明被雨气浸得微凉,划过肌肤却像炭笔描红,酥酥麻麻写下“可口”二字。 出了茶楼后,两人头上油纸伞“啪”地绽开,霎时笼出个潮湿的小天地。戚映珠盯着伞骨接缝处漏下的微光,忽觉指尖被温热裹住。慕兰时指节分明的手掌贴过来,恰似春溪漫过鹅卵石。 戚映珠因为方才她拉着她,在她的手心写字的事情还在置气。 当然,也许不一定是在她手心写字这事惹了她——今天让她生气的事情可多! 雨丝拂过她们的脸。 “松手!”戚映珠忽然反应过来,生气道。 “牵一下都不行?”慕兰时倏然转过头来,凤眸弯着。 戚映珠下意识抗议:“不要,不和你牵手。” 她甩腕,绣鞋踩碎水洼。风裹着雨掠过颈侧,寒意激得她轻颤,下一秒便被拽进兰芷香气氤氲的怀抱。 慕兰时借机稳稳地攥住了戚映珠的手,将伞柄倾向她发顶,不顾自己半边肩头已染上雨渍。 这回,她的语气带上了不纵容的严肃:“不近点,伞就打不到了。” 原来是这样。 哼,但还是生气,不太想理她。 但……牵着就牵着吧,至少不会淋雨。 可戚映珠沉默了片刻,又忍不住开腔说:“那你怎么不让我一个人打伞?” 话一出口她又后悔,可也觉得慕兰时白占她这么多便宜,她说她几句怎么了? 动动嘴皮子而已。 可她还是想知道慕兰时作何反应—— 执伞修长的手忽然悬停,慕兰时偏头看了戚映珠一眼,交握的那只手忽然用了力。 戚映珠心跳忽然漏跳一拍,以为她要说什么,却听得慕兰时又惆怅地说:“这样啊,妻主就这么不心疼,甘愿让兰时淋雨吗?” “让你淋雨你也不会真去淋雨。”她气鼓鼓地回。 “嗯,是啊,所以就是妻主不忍心看兰时淋雨了。” 呸呸呸,全是自己解读。 “这么大的伞,淋得了什么!”她仍旧气呼呼,声线连自己也未察觉地软了下去。 第54章 没气势。 她其实看见了,适才慕兰时为她打伞时,湿过的半边春衫。 话音未落,慕兰时忽然驻足。伞面微倾,漏进几缕天光描摹她眉梢:“娘娘可闻见新焙的龙井香?” 她的指尖,轻点着远处茶坊飘摇的旗帜,“若此刻折返,尚能讨盏雨前茶。” 奇怪,怎么突然就说起茶了? 戚映珠顺着望去,忽觉腕间一紧。慕兰时借着伞面遮挡,将她指尖按在自己潮湿的肩头:“或者……”沾了雨水的睫毛轻颤,“娘子亲自来验,看这春衫浸透几分才算解气?” 雨脚渐密,打湿的柳条扫过伞骨,惊飞两只避雨的黄鹂。 戚映珠别开烧红的脸,却未抽回被握紧的手——掌心纹路里,似乎还留着她方才一笔一划刻下的蜜渍,甜丝丝渗进肌肤。 不管不管不管,就是生气了! *** 暧昧的氛围流连在这柄油纸伞下。 春雨绵绵,路人行色匆匆——她们方才下来的青龙大街,闹了桩大丑闻,王茹恐怕是担心再让百姓聚集在这里,有更多的事情发生,便找了卫兵遣散众人。 她把直挺挺倒下去的戚中玄带走了。 两人并行走在雨伞下时,偶尔还能听见过路行人的一句“哎你觉得那事是真的吗”,人们仍旧在讨论午后那桩大事。 “谁知道是真是假的呢?不过要我说,要是真的,那京兆尹估摸着也不会认,那北戎细作说是在京中住了七八年,七八年都没有找出来这个细作,这些当官的官帽还想不想要了?” “也是,算了,这种事情本来就不该你我这种人操心,皇帝*操心,世家操心去吧,哎,今年的平绪膏价格似乎又涨了……” 游人的谈笑撞碎在青石板上,慕兰时的指尖仍扣在戚映珠指缝里。掌心相贴处洇出薄汗,像早春枝头将化未化的新雪。 倏然,慕兰时脚步顿了顿,又收拢了指尖,压低声音问戚映珠:“这样就结束了吗?” 她问得轻,却惊起道旁垂柳梢头躲雨的雀儿——那雀儿扑棱棱掠过水面,搅碎满池倒映的碧桃影。 刚刚手掌心的甜意还没有化开。 戚映珠倏然冻住,呼吸凝在沾着雨丝的睫毛间,低头的方寸间,只见雨珠在青苔斑驳的砖缝间绽开。 她知道,慕兰时这是说,她对那些人——对她上辈子如此做的人,报复结束了吗? 她对戚中玄、徐沅、戚姩的报复结束了吗? “檐角那对画眉尚在交颈,怎忍心教这场雨停得这般早?”慕兰时的音色冷而沉,一点不像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兰芷清香。 戚映珠有一刹那的恍然。 她想起那一天,慕兰时不管不顾地问她:“对,那你敢不敢对我负责?” 豪门世家出身的簪缨贵胄,自会掐断祸患的根脉。何况重来一世呢? 她是权臣。 戚映珠知道,若是慕兰时来处理这事,她定然让这三个人乃至那建康戚氏都吃不了兜着走。 可她不是慕兰时。 “慕相到底是慕相。”她语气成熟起来,笑得有些无奈,眼睫也往下垂着,摇落些许雨丝,缓缓说:“她们已经有了应有的惩罚。戚中玄不必说,他不可能活着回建康了。” “至于徐沅,她这么一闹,徐氏和戚氏必然互生龃龉,她将来的日子并不太平,但这也算是我和她合作的筹码罢,”戚映珠语气更淡,“至于戚姩,她被那天这两人吵架吓了一大跳,吓出毛病,今后也不知什么情况。” 慕兰时静默地听着,慢慢道:“娘娘真是仁慈。” 戚映珠道:“我不想让她人命运如我一般的浮萍,不可掌握。女子当了浮萍是锁链缠身,做了金丝雀是黄金作笼,我要把她送进宫中去,和那宫中磋磨人的老货有什么不同?” 报复可以,但不要以这种手段报复回去。慕兰时说她仁慈,或许也是—— 就像前世,她养花,花败了,而她却总也忍不住把开败的芍药收回妆匣。 慕兰时唇角弯了弯,说:“好,很有道理。那这样的话,换我来,我也可能这样做——毕竟她们掀不起什么风浪。” 戚映珠怔然,更知道这话背后的意思:若是有什么威胁忌惮的人,慕兰时便不会留后手。 是了。 她和慕兰时,其实从本质上就不同——她是高华门望养成的世家女,风骨里面浸润的不止是书香,还有张牙舞爪尖利的骨头;而她呢?她不过是…… “话说回来,这是要带我回你家去么?”戚映珠倏地问。 慕兰时“嗯”了声,道:“怎么,不愿意在兰时家中,庆祝独立了么?” 说着,她脸上掠过一丝颇为轻浮的笑意。 “也罢,今日本妻主就宠幸一下你吧,”戚映珠看她得意便止不住想挫她的锐气,“明日再去官衙,陈说这独立开户的事。” 想来王茹不会阻拦她,还会帮她呢。 慕兰时面上笑意愈发温润:“那我下去知会她们一声,便更快了。” “哼,谁要你帮,”戚映珠仍旧怼她,“还是说大小姐这样横行霸道惯了?” “嗯,倒也不是,只不过兰时为了自家妻主今日好好地幸我,愿意横行霸道不顾家风一回。”慕兰时笑嘻嘻的。 戚映珠斜她一眼,被她这厚颜无耻的态度气笑,“毛病!” 骂虽骂了,唇角却还是笑的,手也不曾松开。 *** 慕严如今正在和几个手下商量事情,看得出来,他心情颇高兴,脸上绽放出得意笑容,笑得褶子都出来了。 他问管家赵郦:“你把东西送过去了么?” 赵郦道:“回长公子的话,仆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做了一切。” 慕严抚掌大笑,“好,好,好!做得好!哎,话说回来,我听说林霞润走了,她怎么回事啊?” 林霞润这人心术不正,不过他偏偏用些蝇头小利就能勾住她。虽然此人没有什么大用,只知道狐假虎威,但是,若是能扳倒慕兰时,任何一点儿人都可以收纳其下! 毕竟,这内宅之中,也要来点人兴风作浪嘛。只不过慕严最近发现林霞润打道回府了,所以他颇觉奇怪。 马三在旁边站着——这些日子他又帮慕严做了不少事情——现在已经全然伪装得好好的了。 虽然不能完全接近慕严的密谋,但是完成大小姐的任务安排还是绰绰有余。 听到这里,他立刻插嘴:“长公子,小的听她们讲过了,这林夫人是因为责骂那偷懒的女娃嘉嘉,被小姐看见了。那女娃生得水灵,又哭了一会儿,小姐便信了。” “最后,小姐怒不可遏,让林夫人滚出府。” 这是他准备好的说辞,他一边说,一边感叹大小姐当真料事如神。 慕严点了下头,也不把这事情放在心上。不过是一个林霞润——废物一个,无足轻重,有她没她都无所谓,还是快点滚了吧。 他又想去拆另外一封信,但又瞧了马三一眼。哟,这人嘛,可以用,但不能用得太多。 想了想,慕严便说:“本公子想要喝茶了,正好下雨了,弄壶龙井来。” 这便是要支开他了。马三点头哈腰,在他临走时,看见慕严去摸另外一封信——封纸一角,朱砂印着精细的华虫纹。 这事稳了!他心道一声,便出去给这怪事忒多的长公子倒茶。 等马三一走,慕严笑意更是压不住,打开信后,笑声愈发疏朗。 赵郦在旁边听着,问他说:“长公子,您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慕严笑道:“这信上说了,下个月的谷雨雅集,竟然是慕兰时来主持。四叔知道这事后非常生气。” 赵郦忖度他高兴的原因。 慕严解释起来:“这四叔和他娘一样,都最是刚硬。你当管家也这么久了,自然知道这雅集从来都只能家主来主持。慕兰时那启序宴是自己办,已经是母亲格外开恩了。” “那个时候族中耆老就颇有微词,这会儿她还想主持这谷雨雅集?这信上写得清楚明白,四叔要过来收拾慕兰时呢。” 四叔住的地方离京城近,要比旁人先到京城,正好,挫一挫慕兰时的锐气。 雅集那日,该不知有多少好戏可以看! 一想到这里,慕严就愈发放肆起来,胸腔中震出肆意笑声。 *** 戚映珠指尖轻拂过朱色府门上鎏金的椒图门环,跨进门中。 檐角铜铃荡碎满庭柳絮,她隔着兜帽仰视五重庑殿顶,琉璃瓦当正滴着融化的夕阳:“这样带着我进门,不怕你兄长在曲廊那头瞧见?” 慕兰时甩落伞面残雨,青铜地砖霎时绽开墨梅:“那傻子大抵在开心呢。” 真是自信。戚映珠小声嘀咕,不过这方面她并不担心,慕兰时这么说,显然就是胸有成竹了。 穿过三重月洞门时,戚映珠瞥见松柏掩映的侧院:三十六匹青海骢正踏着金络脑啃食苜蓿,银槽边跪坐着梳双鬟的昆仑奴。 第55章 可怪就怪在,忽有浑厚牛哞穿透竹影。 戚映珠便疑惑问慕兰时:“这牛的声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可还不等慕兰时回答,戚映珠便已然意识到了什么。 记忆如春汛漫过——上次她和慕兰时在马车上,她说酸牙话,主动揣测慕兰时想多和她待一会儿,怎的驾马车来? 彼时,慕兰时用折扇敲着桌子,让那什么阿辰去西市弄头牛来! 想到这里,她面色耳尖腾地烧起来,疾走两步踢飞颗石子。慕兰时正要回答,她便嘟囔着让慕兰时闭嘴:“谁问你了……” 慕兰时嘴角,很明显地抽搐了下。 啧啧啧,这是真有个祖宗养在身边了。 *** 戚映珠还是没有给慕兰时添麻烦,去了她的丘园后就安心在她寝房中待着,一直等到夜间。 慕兰时将她安歇好后,便说自己有事出去了一趟。 她从手下那里得来暗报,慕严今日当真开了那信,饶是马三当时在场,他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慕兰时只听着阿辰的汇报,面上也浮上了一层了然的笑:“他当真这么开心,竟笑得咳出涎水?” 她的指尖,抚过鎏金错银的匕首——此物,同样是家主的传承之物。有此物者,便可杀不服家主管束者,比之皇帝的“尚方宝剑”。 未免也太过恶心了,世家公子,怎么养出这种人? 阿辰猛地点头:“是。” 那方封纸一角朱砂印着精细华虫纹的信,正是慕兰时的手笔。她阻断了那四叔寄来的信。 就在前不久,她差人放出去消息,说四月的谷雨踏春是由她来主持。按照一直以来的规定,这谷雨踏春是家族大事,不管家主年纪有多么大,理论上都应由家主来完成主持。 ——其实这事也有例外。 但是,偏偏就是族里面那些老东西不服从她罢了。正好,不服她,她便把这些人的耿介脊骨敲碎,再一个个来看,到底服不服她。 这四叔慕成封也绝非善类,迂腐陈旧,他全家人就曾对自己母亲坐上家主之位颇有微词——此前他们为争这位置还有不少阴私手段。只不过念在慕成封他娘已死、他爹年纪大了安分了的份上,慕湄没有追究而已。 可不追究,他们也不会感恩。她用匕首,继续轻敲掌心。 金玉相击声竟与前世记忆重叠——那年暴雨如注,母亲慕湄跪在列祖牌位前,发鬓浸透潮湿冰雨;而慕成封父子立在漆屏后,端着盛放鸠酒的青瓷耳杯,笑得像两尊被苔藓蚀透的镇墓石俑。 啧,那就一并杀了就是。 “这种狼心狗肺之徒啊,”慕兰时冷笑着,“最适合剔骨剜心,用他们最爱的青瓷耳杯盛了,摆在谷雨宴的曲水流觞席上,供众人观看。” 阿辰惶恐至极,根本不敢抬眼。 这是一种久居上位的天人之姿。 忙完一切回去时,屋内一灯如豆。 戚映珠盥洗好后便上了床。 ——这大约是除了那一夜之后,慕兰时第一次和她同处一榻。 慕兰时掀开锦被的时候,戚映珠探出双圆溜溜的眼睛,被浊弱的烛火照着,更像兔子了。 “这么晚才回来陪妻主,该当何罪?”她的声音闷着从床褥里面涌出。 慕兰时笑着哄她道:“该那兰时用一夜来赔罪。” 戚映珠闻言,鼓着脸颊,继续往被窝里面缩,“谁稀罕你的一夜,不准碰我,今日约好了的。” “既然妻主不稀罕兰时,那兰时走了便是。”慕兰时叹口气,便当真欲离开。 那被窝里面又传来绵软的一声:“那妻主在生气,你不哄完再走?” 这又是不让她走的意思了。 慕兰时低头笑着,便坐回床沿,说道:“好好好,妻主不要生气了。” 她温声细语,和适才月光下冷雨般、寒露凝睫的面孔截然不同。 戚映珠“呵”了声,却挪动身躯,往床里边靠了点——这是在给她腾空位出来了。 “我要睡觉了。”声音仍旧气鼓鼓的。 慕兰时憋着笑,但只能配合她这小祖宗,便压头过去问:“不还生着气么?带着气睡觉不好。” “且让我哄一哄再睡。” 这嘴巴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甜言蜜语?戚映珠心知这个答案想下去只会又醋到自己,干脆蒙头抱被不想。 “不要你哄,也不要你碰,”她又补充,“今晚。” “可兰时的燎原期若是又来了怎么办?” “等你燎原期真来了,再考虑开不开恩。” 慕兰时笑着,扯开被子裹了进去。 是夜宁谧,唯有春雨潺潺流过古色斑斓的琉璃瓦当,顺着沟壑汇成珠帘,滴落在阶前新栽的湘妃竹上。 慕兰时果真践诺,连指尖都未逾矩。 奈何那熟睡的兔子却不,翻个身便滚进她怀里,双臂如藤蔓缠上腰际。体香将人熏得心尖发软。 她轻叹,却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些。窗外春雨渐疏,打湿了廊下悬着的桃木弓,也打湿了漫漫长夜。 第33章 033 日色漫过京兆府衙的雕花窗棂,王茹指甲叩击着案牍,檀木桌面上已积了层薄灰。戚中玄那桩烂事就像扎进指尖的木刺,初时不以为意,此刻却已隐隐发胀流脓。 她本来以为这不过是个治家不严的笑话罢了,却不成想牵出来这么多事情——而那徐沅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居然就这样出来要和他和离。 不得不说,这招的确是高。她现在巴不得息事宁人,这北戎细作一事,消息还是要封锁不能传出去。 “哎,老陈,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瞒?”王茹叹了口气,叫陈捕头,“也不知道黎大人那边怎么说。” 她口中的黎大人,便是司隶校尉——此人监察百官,要是她执意追究起来,王茹这京兆尹的官帽可是别要了。也不仅是她要遭殃,连带着她们很多抓间谍细作的机构,都要褪一层皮。 陈捕头同样愁眉苦脸:“能怎么着?我竟是不知道,这事居然会闹得这么大。也只能寄希望于没有有心人做文章了。” 如今陛下龙体欠安,圣躬违和,许多政事都是太女殿下代为处理的。除非很重要的事,他才会亲自看一看。 这事呢,只要太女殿下不管,没有有心人做文章,任凭老百姓们口口相传做茶余饭后的笑料也可。 “戚中玄这是把本官架上火盆烤啊,这老虔公,真是死不足惜!”她摘下梁冠,鸦青鬓角已沁出汗珠,这三年来她在夺嫡漩涡里如履薄冰,如今却被个蠢货生生撕开裂隙。 她当然要责怪戚中玄了,这事一出,她京兆尹吃不了兜着走。倘若要上头不追究,那不就是太女殿下不追究吗?如今储君之位虽然定下,但是没几个人安心,她一直在这夹缝中谨小慎微地生存着。 不站队。 “哎,本官怕今日回府,便有太女殿下的人来了!”她叹了口气,愈发心烦。 陈捕头也跟着骂戚中玄,骂完也献上计谋:“既然百姓们都知道了,不如就让她们知道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不如疏,我们不若多说些这戚中玄治家不严的事,说他被那徐沅打成个猪头样……” 这样,才能冲淡几分她们办事不利的印象。 王茹点了下头,“你这就去办。徐沅那边,本官自会安……” 正说着徐沅呢,便有一个小吏脚步匆匆地跑过来,说徐家那三娘子徐沅要过来,签与戚中玄的和离书。 小吏跌撞入内的身影将最后个“置”字,碾碎在青砖地上。 “她倒是来得快,”王茹面色稍微淡了些,勾出抹笑容来,“来得快也好,本官就代她办了就是。” 先让徐沅闭嘴才是当务之急。 “话说回来,戚中玄那老货醒了么?还能不能按手印?”王茹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转头便问。 陈捕头便道:“那老货醒不醒都无所谓,反正这徐沅同他和离是板上钉钉之事。” 他拇指在喉间虚划,王茹会意颔首。生死簿既已攥在手中,指印不过是给活人看的戏码。 王茹深以为然,重新正了正衣冠,这才凛然地走了出去,见徐沅。 *** 来的人却并不止徐沅,徐沅旁边还亭亭立了一个女子,杏眼桃腮,虽然面色苍白,但是却有一骨子清傲决绝。 王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她当然记得这姑娘。 正是昨日,用改装病榻推出昏睡不醒的戚姩的戚氏二女,戚映珠。 ——却是个有胆识的。 她默默地想着,也不拖延,直截了当让徐沅上前来,她来作证签这份和离书。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桌案上却不止一份纸,除了徐沅同戚中玄的和离书之外,却还有一份“形貌可疑”的书帖。 她仔细看了一眼,继而怔怔地看向戚映珠,道:“戚小娘子,你要离开戚氏门户?” 第56章 及至问完,王茹便又懊恼自己是傻了。昨日徐沅哭天抢地的时候,不就说了,她要带着戚姩离开么?当然了,戚映珠也要离开。 可是…… 她又猛地抓起那份和离书看了眼,这才品出端倪:徐沅的和离书上写了,她和戚中玄和离,并且带走戚姩,同她一起回徐家去。密密麻麻的清单里,独独缺了戚映珠的生辰帖。 王茹这才缓慢地理解戚映珠递上来这份纸的用意:她既不留在戚家,也不跟着徐沅回徐家。 噢,真是奇怪,莫非是找到了自己的生母生父不成?王茹疑惑,但是她想着息事宁人要快的原则,便不多问,命人拿来了官印,对着就是一顿猛盖。 最后,她还颇善良地告诉徐沅,她会与那建康太守去信一封,让徐沅不要担心,务必保密。 “戚中玄那老货,本官向你保证,一定不会放过他。你这和离啊,就安安心心地离吧,我也懂你。” 到了这种份上,场面话也要说一说。 徐沅也了然地点点头。 王茹又紧张地看一眼戚映珠,同样的话交代了,并不敢怠慢。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戚小娘子也有一种天人之姿,不太像是什么二等世家养出来的气度。 戚映珠听了,唇角微微弯起,笑道:“王大人的安排吩咐,映珠记下了。” 看交流得还不错,王茹便多问了一嘴:“话说回来,戚小娘子此后要去什么地方?” 去生母家? 可戚映珠的答案却让她吃惊。 戚映珠摇了摇头,道:“不,映珠要留在京城。” “嗯,留在京城?”王茹惊讶地拉长了语调。 *** 戚映珠同徐沅在官衙门口分别。 官衙前的青砖缝里残霜未消,徐沅伸出的手悬在料峭春风中——多年前她似乎也是在这样的冷酷清晨,将尚在襁褓之中的戚映珠接入府中。 徐沅眼中含着晶莹的泪,她想去拉戚映珠的手,却只见她那如冰雪一般淬亮的目光。 她哽咽的声音消散在风里:“映珠……感谢你,倘若不是你,我也不能与那老货和离。” 戚映珠眸色浅淡,微微欠了欠身,道:“徐夫人,我上次同你说过了,我帮助你,并非是原谅你,而是我需要如此。” 这满京城的风雨,从来不是哪位女子的私怨。 她只是不愿再有人走入那金丝笼中。 徐沅眼眶绯红,又想起那日戚映珠说话时的孤傲清绝。今时昨日,两人的身影竟然叠合在了一块,迫得她涕泪涟涟。 那日她向戚映珠跪了许久。 “我要出来单独立户,只不过是个契机罢了。”可是戚映珠并不领情,她神色相当浅淡,“那日的话,还请徐夫人记得。” “此事之后,你我恩断义绝,你大可,带着你的宝贝女儿回建康,去寻求天下名医为她治病去。” 徐沅仍旧哀戚,问:“映珠,那你呢?” “与你无关。”她说。 徐沅默然,眼中走马灯似的闪过从前往昔。 凉薄的风打在她的脸上,她只是在泪眼中看她这位养女的面容。 明明还和从前一样的,为什么呢? 她们母女就这样离心罢。或许,这也是她应得的报应。 映珠为人这么好,她却要袖手旁观送她进宫去,如今机关算尽,却失去了好多东西。 可是,徐沅默默地想着,这也是她自己活该。 两行清泪落下。 她只是胸腔阵痛,她没想自己还尚在病榻上的亲生女儿,只是一味地去想戚映珠。 她说,她要亲自丈量这京城的风雨——是啊,多么有豪情壮志。 那她就祝她永不失意,也永不坠落。 徐沅再度跪下叩拜,未说完的祝词被寒风呛成咳嗽,“愿尔……得偿所愿。” 哽咽混着血腥气漫上喉头,她对着空荡荡的长街俯身行礼。原来人到极悔处,连祝祷都显得虚伪——毕竟这巍巍宫阙间,早该有人提着明灯,替千万困守笼中的女子丈量生路。 *** 戚映珠的目光没在徐沅身上停留,她和她道过别,听了她的祝福后,便转身向过户曹署去了。 ——她那“外室”,处心积虑送自己的房产地产,如今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她又进了这处官衙,办事堂上坐着个男人,正在啃食咸馓子。 他看起来吊儿郎当,戚映珠唤了他几声他才应,似是不满这么早就有人找上门来——嗐,换做往日,都是下午才有人来这里好不好! 想到这里,他便更不快了,芝麻粒还沾在胡须上呢,就粗声粗气地问戚映珠:“姑娘这么早就来过户?能过什么户呀?” 他吊着眼梢打量眼前苍白女子——这话当然说得不怀好意。 毕竟她年轻,面色苍白。 哎——等等! 男小吏看了又瞟了眼戚映珠的脸,忽觉她长得委实好看,更觉相当熟悉,一时半会儿讷讷着“我怎么看你有几分眼熟”,及至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拍了一下手掌:“噢,我记得你,你就是昨日那推着姐姐病榻出来的戚映珠,是不是?” “你今日来做什么?”他瞬间换上了一副八卦兮兮的笑容,“是把你爹的宅子过到自己名下?你娘怎么说?” 这种人太过轻佻。 戚映珠冷着一张脸,肃然道:“验印。” 适才她从京兆尹官衙处走时,王茹还多同她说了几句。王茹是个聪明人,戚映珠上辈子就知道的。 在京城这般诡谲的风云变幻下,她能够立于夺嫡漩涡中不倒,便是一种本事了。后来,还间接地帮了她这太后几次。 大抵真有命运可言,王茹这会儿又帮了她,说,倘若在京城中遇到什么问题,便可来找她相助。 ——这人惯会审时度势,大抵也是瞧她不凡,所以才会给她许诺。 小吏并未想到戚映珠会这么说话,方才玩世不恭的表情冻在脸上,他本想板起脸来发火,却听得另外一声浑厚女声:“周老六,你又在满嘴喷粪了?是不是有人来了?” 妈呀,姑奶奶来了! 那女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一脚踢开脚边挡路的盆,问清楚缘由后,没有多想就推搡了轻浮的小吏一把,让他滚开。 “切,拉拉杂杂的废话忒多,人家戚小娘子要过户东西你便给人家过了就是,怎么,羡慕别人有住的地方?”女人斥责完他后,便笑着望向戚映珠:“姑娘,你要过户些什么东西?” 这还差不多。 戚映珠眼底涌出些笑意,取出那一沓地契。 这下,连方才沉稳冷静的女子,眼底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她还是手脚麻利,验完程序后便盖了印——这便意味着这些店铺、土地都是戚映珠的了。 她那日正好也在围观的人群之中,这位戚小娘子有多么坚韧,她看得一清二楚。那便是了,她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话说回来,姑娘以后便要在京中从商了?”她说着,将那些盖完印的地契还给戚映珠。 士农工商,当商户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周老六被骂了一顿,大概也是脸皮厚到了一种境地,嘟嘟囔囔道:“自己出来当商户?那戚中玄惹了事,建康戚氏肯定巴不得将他从族谱中除名,跑去当个商户到底想做什么……” 他倒是想进世家呀!哎,可惜他进不了呀。 只不过,他梦寐以求都想要进去的世家,这个戚什么的女人,居然不屑,还要主动跑出来立户——真是不知道她的脑子是不是被门给夹过,才这么愚钝! “闭嘴。”女人的粗眉一皱,扫了过来,“商户怎么了?总好过某些人,连寒具都要赊账。” 她瞥向周老六腰间空瘪的荷包,吓得他讪讪地闭上嘴巴。 戚映珠应了,“是,小女今后便在京城从商了。” 从商啊。 女人微微颔首,若有所思道:“戚,是个做商户的好姓。” *** 戚映珠拿着一沓户曹验过的地契出来,抬眼便撞见道旁槐荫下卧着辆金丝楠木的牛车。 她本来不以为意,但看了片刻便耳根一热——这牛,犄角上缠了金箔,这不是那日慕兰时同她调笑时说过的吗? 倒是个现世宝,真是仗着自己重来一世,还真把自己当个孩子了。 虽然是这么想着,但戚映珠还是缓缓地往那牛车旁边走了。 今日赶车的不是阿辰,似乎不太了解戚映珠的样子,那侍卫礼貌地搬来脚凳,也不言语。 戚映珠掀帘而入,只见慕兰时早就好整以暇地半倚着堆绣软枕,霜白色的广袖滑落至肘间,露出腕上三匝缀着金铃的红线。她今日却未戴冠,鸦青发丝逶迤在月白对襟上,只堪堪用簪子挽了发,倒像是故意将工笔画里的嫦娥扯落了九重天。 “怎么,狐惑媚主?”戚映珠扬声,并膝且非常矜持地坐下来,又举高了手上的那一沓地契,一猛声拍在檀木桌案上,“是见东家我今日发达了,特来讨好一二?” 第57章 “还知道拉牛车来。”她又补充道。 车顶垂落的缨络在帘外摇晃,漏进的光斑正巧映着慕兰时襟口未系紧的带子。 团扇的边沿慢条斯理划过檀木小几,慕兰时足尖勾住她曳地的裙裾:“怕东家得了万亩桑田,嫌我这旧人不如新蚕丝软和。” 扇柄忽地挑起地契最上那张,她又故作震惊地编撰谎言:“哎呀,西郊三十顷——恰好够修座金屋?” “修来镇妖,”戚映珠也颇配合地笑眯眯,“绝不藏娇。” 慕兰时泄气一息,但很快又挑眉笑起来:“那兰时就放心了,这样就没旁的女人敢接近我们东家了。” “看来兰时日后的美日子还长着呢。” 戚映珠乜她一眼,无意识用虎牙磨蹭下唇,脸颊又不自知地鼓起半边:“啧。” 慕兰时继续用团扇掩着嘴笑,“那是了,毕竟妻主如今坐拥这么多地产……我多多少少也得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万一妻主又像上次那一样,把我踹了怎么办?” 上次又是哪次?就是她向徐沅表明心志那一日吧? 戚映珠撇撇嘴:“踹你你又不疼,踹死你总比踹了你好。” 慕兰时煞有介事地道:“那还是踹死我方便一些。” “好吧,你倒是说得对——踹了你的话,你还得巴巴地上来找我。” 慕兰时眼底却闪过一丝狡黠的暗芒,笑道:“可我看我们戚小娘子今日也如此上了这辆牛车啊。” 戚映珠:…… 说不过便只能动手了。 只不过她欲掐她的手还没贴多近,就停下来了。 今日这慕大小姐倒是拾掇得漂亮,让她于心不忍了。 而慕兰时却趁机反应过来,捏了她的手,正好将人一把搂进怀中。坐定的那一瞬,她又朗声向外喊道:“回家去!” 大抵是真有那些地契作后盾,戚映珠今日力道都大,虽被慕兰时捏着手腕带到了膝上,她却也没忘记自己上次立下的豪言:一定要把慕兰时压在身下。 是以慕兰时方抬声吩咐那赶车人怎么走后,下一瞬,下巴便被那纤长的手指抵着,只听得戚映珠相当得意的话音:“如、何?” 她现在难道不在她身下!? “毕竟大小姐今日穿得这么好看,不幸一幸似乎说不过去?” 慕兰时片刻失神,登时反应过来戚映珠的“如、何”意味着什么,她福至心灵,来得极快。 泛着粉色的唇开合,又快又狠又准地喊道:“妻主。” 戚映珠的脸登时红了。 ……她倒是没怎么有做这登徒子的经验,光听人叫完妻主之后,就喃喃不知道说什么了。 只是看慕兰时这般慵懒亟待采撷的鲜花模样,她便觉得气呼呼。 “话说回来,”慕兰时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低下头亲到戚映珠的耳侧,热气不断喷洒,“东家拿了这些东西,打算做什么?” 她还补充:“除了养我之外。” 戚映珠被她弄得腰痒,但这毕竟是正事,于是她半是嗔怪半是认真地说:“我想开布坊、布店,再做个早餐店之类的。我已看了,这些地契里面有个临街的,那里适合开个饼店。” “我看过更夫记录,每日寅卯之交,两百名漕工涌入,途经此地却连个热汤饼铺子都没有。”她说着,一边还不忘在慕兰时的身上作乱,听她耐不住的喘息,便心觉相当解气。 真以为兔子不会发威? 于是她继续煞有介事地安排:“再有一*转角处,还有学子上下学也会途经此地,我已差人数过了!” 看她得意洋洋的样子,慕兰时只点着头称是:“嗯,东家这么会安排,兰时就等着住金屋了。” 戚映珠故意板着一张小脸:“都说了,那是本东家用来镇妖的。” “难不成这是娘娘重生的代价么?” 这下是真被她气了,戚映珠也不管对不对,对着慕兰时那天鹅般的修长脖颈就是狠狠一口,直听到她故意叫痛“嘶”了一声才罢休。 戚映珠把她咬服了,抽身坐正时也不忘解开慕兰时的衣襟——哼,合该给她看看这女人的样子! “而且,”戚映珠继续认真地论证起来,越说眼睛越亮,“灶间临井省了挑水钱,后巷直通米市,最重要的是……” 慕兰时不管自己被解开的前襟,展露了多少的亮色春光,只趁着这掉进钱眼里面的恶霸兔子眼睛闪闪发光时,挑落她的衣衫。 “最重要的是,”慕兰时忽然靠近,整个人贴在戚映珠的脖颈上,舔着她的脖颈,逗弄她说,“东家想让我每日寅时起来揉面?” ……又讲荤话! 衣衫也被她挑落,戚映珠恼了,也不跟这白痴大小姐分析这店铺到底能盈多少利,反倒是直接拧了她耳朵,“若是换我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慕大小姐来揉面,本东家这些店全部改造了做汤饼店都得倒闭的。” 慕兰时连连告饶,胸腔中溢出几分得意的笑。 谁让她解她衣服的?她解她衣服,她解回去不应该么? “也不知道怜惜人家。”慕兰时叹口气,却仍旧用手指绕着戚映珠的袖口,一边漫不经心道:“大约五月,我便要去做官了。这官袍嘛,可以自己做,既然东家要开布坊,不若……” 她忽然逼近,湿润的唇贴上戚映珠因着生气微鼓的面颊。 大祁官服的内里,须绣上官员的姓氏。 慕兰时说着,又把人往怀里带了半寸,语气愈发地高深莫测:“给兰时绣一个?” “好啊,定给你官服绣上一个‘戚’字。”戚映珠答得快:“好表明主人家是谁,那古话说得好,什么也要看主人。” 又在明里暗里骂她是狗。 慕兰时假装听不懂:“那得仔细着些,别被我娘亲发现了。” 戚映珠忽然计上心来,终于知道如何欺负这人一回! “那,兰时是想绣在襟口……”她温热的掌心覆上慕兰时的后颈,滚烫气息顺着本就松散的领口往下丝丝缕缕地钻,“还是绣在贴着腺体的里衬?” 慕兰时额前猛地一跳,怔愣片刻。 而戚映珠看她浑身僵硬的一瞬,心头得逞,虎牙又不自知地舔了舔唇,继续撩拨她说:“这样吧,还是让妻主来量体裁衣。” 说着,她便探手去解她的腰带。 “兰娘腰怎的这么细?以前我竟是不知……”她说着,竟然换了个称呼。 慕兰时喉头一滚,忽然按住她作乱的手,“乖,把量体裁衣的‘体’字,再教兰娘一遍。” 还不等戚映珠反应过来,便被直接吻上。唇舌在她的腔壁中作乱,她被吻得大脑一片混沌,只全身上下一起翻涌着水光。 戚映珠无法,只能将眼睛垂下来,同她接吻。 ——可这眼下的视野也不见得多好,看见了什么? 那只筋骨漂亮的手陷了进去,把她刚刚想要对慕兰时做的事情做了。 或是说,慕兰时方才也不是开她玩笑,要让她,教她哪个字。 只不过眼下看来,不太像是玩笑。 戚映珠只能闭上眼睛,感觉这牛车的颠簸——真是的,这牛车还真讨厌,明明走得更慢,为何还更颠簸? 拉车的牛犄角上缠着金箔,华贵非常,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赶车人极有自觉,将车赶得极稳重极平缓——没办法,谁让她出门的时候,听了小姐的吩咐呢? 小姐说,这驾驶牛车,就是要走得慢才好。 赶车人深觉有道理:毕竟慕家不差钱更不差马匹,追求速度为何不用马呢? 赶牛车嘛,那定然是要享受!春光晴好,想来两位小姐一定在欣赏春色吧! 只是她却不知,帘内的两人,低语的却还是那饼铺的事。 “……东家怎么看?”慕兰时低声笑着,“请不请兰时做那揉面师傅?” “住嘴!” 第34章 034(修) 两人终究还是把衣服穿整齐了,只是自己襦裙上面,全是慕兰时身上的兰芷香气,怎么也赶不走。 呵,她对此已经习惯了——反正这人的信香乃是最名贵的一种香料,就当她富贵有钱,用了这名贵香薰便是! 只是及至下车时她的眼尾仍然泅着海棠红,谁知道这不通一点算数的白痴大小姐竟然…… 一想到那细长骨感的手揉弄出来的各种形状,就教人觉得不好意思。 “话说回来,你今日又要把我带回你家去么?”戚映珠忽然反应过来,镇静地收拾桌上地契时,忽而抬头问了句。 慕兰时轻轻地点了下头,说:“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似是从方才的激烈中抽身出来了,戚映珠现在淡定许多。 她还记得慕兰时上次所说,“那傻子现在正在高兴”。 戚映珠便说:“你家里面那些人,你恐怕还没收拾干净,把我带回去,难道不怕露馅么?” 昨日她和慕兰时并肩走在伞下,听慕兰时的反问,戚映珠便晓得,她的手段定然和她不一样。 第58章 她只是处理了一个戚中玄,至于另外两个人便自食恶果去。可慕兰时呢?上辈子戚映珠并非没有领悟过她的手段: 她曾见慕兰时用茶盏盛着鸩酒,哄得三朝元老为保家族自戕;看她在琼林宴上以图为饵,引得七位言官互揭阴私;最惊心是雨夜提灯入诏狱,将燎原期的罪王绑在烙刑架上,笑说“信香混着焦肉味,倒是催情良药”。 她入仕时是光风霁月的世家大小姐,为人清正自持。可是,她却曾为另外一个女人做到如此地步,为其开路,到头来,却是死路一条。 ……上辈子仅仅是难以开口么?戚映珠忽然想问自己。其实也不尽然,她也许只是,只是想沉浸在某些回忆里面罢了。 想到这里,戚映珠的心不经意间颤了下。 “不怕的,”慕兰时淡淡道,以手撑着下颌,很是随意地说,“只不过要委屈一下你了,来,将这个戴上。” 说着,她便拿出了一个兜帽递给戚映珠,亲自为她戴上时,也不忘记在她的耳侧吐露热息:“待会儿,东家就不要说话了。” 戚映珠静静等待她给她戴上兜帽,“给我戴这个做什么?” 慕兰时先是没搭话,只是帮她整理。 不过戚映珠何等冰雪聪明,只在慕兰时沉默的间隙,她便捋清楚了来龙去脉。 那孟珚前世诈称自己同慕兰时有了关系,再看慕兰时这风轻云淡的样子,定然是慕严以为她和孟珚尚在一起! 这是想把她带回去营造偷情的意思了! 思及此,戚映珠嘴里便冷笑两声。 慕兰时正要回答,听见戚映珠的冷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只见那双杏眼冷冷清清地看着她,眼底情潮早就翻涌成了八百里酸浪:“我可顾着生气,没时间去想说话。” 慕兰时哑然片刻,心知自己又招惹上了——可天地良心啊,这一回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这女人怎么偏偏就能精准地找到醋来豪饮鲸吞呢? “那映珠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慕兰时垂着头,显得相当乖顺。 哼。 “谁要陪你演这偷情的戏?” 慕兰时敛眸,正色说:“我可没有演戏——但若小君非要这么说的话,那……” “便是假戏真做罢。”她说着,伸手捏住了她的腕,一双凤眸里面又像是淌着一弯春水了。 看她今日打扮得这么漂亮,又用了心来接人,自己还狠狠地咬了她一口也不算是白白受欺负,看她低眉顺眼地求饶,戚映珠心头的醋意这才稍稍缓解了些。 “嗯。” 慕兰时莞尔。 虽然说这恶霸兔子咬人,但她很知轻重,从来没有发狠咬过她。 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只要真心实意低下头来哄她几句,便没事了。 戴好了兜帽,不过一会儿,牛车便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慕府门前。 慕兰时先下了车,又殷勤地托着帘子,为那身形苗条的女子打帘。 赶车人虽然有所猜想这两人的关系,但是她看见这两人行为竟然如此亲密的时候,还是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唾沫。 这对吗?那她做什么去? 总之不管如何,赶车人便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小姐殷勤备至地,牵着那戴着兜帽女子的手。 看起来十分亲密、照顾得也十分妥帖。 这一切,也不仅仅落入了她的眼中,还有在暗处窥伺的眼线。 他默默地记下这一切—— 慕兰时同一女子举止亲密,而那女子又将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定然是蓄意隐瞒。 他转头就将这事报告给了慕严。 *** 慕严如今正在房中筹划,听了眼线的报告后,大为欣喜地道:“你是说,慕兰时她带了个女人回来?” 眼线疯狂点头:“对对对,慕兰时她就是带了个女人回来。” 举止其实就是她为她打帘子,殷勤牵下牛车,进门之后也妥帖地带回了园中。 但可这眼线心里门儿清,怎样添油加醋才能哄自家公子开心,怎样才能捞到更多赏钱。 于是他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还着重渲染两人如何亲密无间、如胶似漆,慕兰时又是怎样对那个戴着兜帽的女子百般依赖,须臾都离不开。 “哎,公子,真是太可惜了,您没能亲眼瞧见那场面,要是您在现场,她们俩指定得臊得慌!” 慕严面上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本公子在现场?本公子可不能在现场,本公子若是在现场的话,她就会警觉了。好了,你下去罢。” 眼线虚虚地睁着那一双老鼠一样的小眼睛,琢磨着问道:“公子,那小的去什么地方……” “哎呀哎呀,这还不简单?”一听他开口,慕严就知道这是想要领赏了,“你去找赵管家去,她自会给你。注意,防备着些。” 眼线欣喜若狂,连连叩拜说:“小的感谢大公子!” “去吧去吧!”慕严大手一挥,而后又往后躺下,嘴角翘起了怡然自得的弧度。 像她妹妹这种温室里面的花朵,就是禁不住诱惑。这种禁不住诱惑的人,又怎么能够继承家主之位呢? 诚然,她这个妹妹有一些可取之处,但是,这绝不是她能够当家主的原因啊! 家主之位,怎么说都得他来坐。 正思虑着呢,门外却传来了通报的声音:“公子,小姐要见您!” 这小厮是故意隐去排名序齿叫他的。 毕竟慕兰时到他的跟前来了,他不敢直接又叫长公子又叫大小姐的。而今小姐亭亭二十,乾元启序,这些微妙的称谓还是少说为妙。 慕严皱了皱眉,本来正在烦心这个小厮打断了自己的思绪,又听说是慕兰时来了,登时心头一惊。 她来做什么?方才不还是说和孟珚一起回来了吗? 怎么,这会儿就来看他了?慕严心下一合计,忽然变得相当开心雀跃。 他好容易才收住笑,这才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抬声吩咐外面的人:“我知道了,快快请人进来。” *** 慕兰时面上带着春风般和煦的微笑走进房中。 踏入屋内的刹那,兰芷信香刻意释放出来,颇为宜人。只是慕严嗅着这与坤泽无异的温软气息,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他这妹妹果真连信香都学不会乾元的霸道,活该被踩进泥里。 甚至连信香泄露都不知晓! 慕严表现得很是热情,他站起身来,趁着房门还没有关上,立刻说:“快,滚一壶大红袍来!” “是!”门外小厮回答道。 慕兰时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大兄,兰时过来,是有一件要紧事情同您商量。你叫人煮茶来,恐怕等会儿他们还得进来。” 言外之意,便是不想让人来打扰她们两个人的谈话了。 慕兰时这般举动,更是坚定了慕严内心的想法:今日她来找他,定然是要处理同她自己所谓婚事相关。 可惜啊—— 慕严自恃自己知晓,却还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疑惑地说:“啊?” “就是,兰时上回告诉过你的事。”慕兰时垂下头,捏着裙摆。 慕严这才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了。没事的,等会儿他们将茶送过来的时候,为兄亲自去拿便是,定然不会让他们偷听到半分你的事。” “小妹,你可放心,为兄做这种事情向来妥帖。”慕严笑着,慕兰时同样回以一个温和的笑意。 慕兰时暗自忖度着自己这愚蠢的眼前人,只是,她自己却不怎么笑得出来。 他现在这么轻信于她,让慕兰时多多少少地想到自己前世,也是这么轻信于他。 彼时,她相信血浓于水,相信从小朝夕相伴的兄长定然不会辜负自己。她被那狼心狗肺的孟珚害了,全族兴亡便在一念之间—— 可惜。 其实慕兰时早就发现了一些端倪,但是她从来没有将这怀疑的苗头引到慕严身上去。 她也天真。 “是,是这样的……”慕兰时叹了口气,但眉梢间又是掩饰不住的喜悦,“我同那女子已然约好了,就是想要定下婚讯。” 慕严故作惊讶地问道:“你和那女子定下婚讯?那女子到底是谁,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告诉兄长。” “这,这恐怕不太好说,她的身份有些特殊,”慕兰时叹了口气,“但是下个月的雅集,兄长您一定会知道的。” 一听到“雅集”两个字,慕严的嘴角便有一瞬间僵硬。 他其实知道慕兰时要主持下个月的谷雨踏春雅集。 呵,彼时他知道了这个消息,立刻就去给四叔慕成封去了信,让他回来知晓一下慕兰时到底有多么僭越!她们母亲慕湄还活着呢,身体康健,谷雨雅集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要她来主持了! 慕兰时也配? 尽管心里面这么想,但慕严一副和善仁慈的样子,“啊,兰时你要主持那雅集?母亲告诉你的么?” 第59章 慕兰时点了点头,故意露出几分局促:“是,我也不知母亲为何要将这主持雅集的重任交予我,兰时也没经验。本来我已经再三推脱了……说到这个,兄长,你觉得我要不要再向母亲陈说此事,就说我不想主持。” “毕竟,历来的谷雨踏春都是家主主持,很少破例。二来又有那么多族人会来,我担心她们会觉得不好。” 切,看看这露怯的样子!这八字还没有一撇,族人都没有到齐,就开始露怯了。她这妹妹,到底凭什么做家主? 正好谷雨雅集,慕氏一族,所有人都会来。那个时候,他慕严就要让她慕兰时身败名裂! 但是眼下他还是要做做样子,宽慰慕兰时道:“哎?母亲竟然要你主持?” “正是。” 慕严低下头,似是思索了片刻才说:“母亲这么安排,一定有她的用意。” 这能有什么用意?无非是惨刻寡恩的老女人,一味偏袒自己只有零星天赋的女儿罢了。烂泥扶不上墙,强捧便只能遭天谴的货色。 “但是我的确没想到,”慕严又吸了口气,继续宽慰,“兰时,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处理好,你看,上次的启序宴,你不也做好了么?” 慕兰时似是被慕严安抚了下来,连连道:“谢过兄长。” 恰在这时,门外有人扬声:“公子,大红袍来了!” 滚着热腾腾大红袍的紫砂壶落在檀木桌上,氤氲的茶烟将两人中间的距离模糊了,也让慕严觉得如坠云雾般轻盈。 慕严小口撇去浮沫,心中盘算着。 谷雨踏春的雅集啊,他一定要让慕兰时身败名裂。 她有多么堕落,那他便要多么显要。那个时候,慕湄再怎么偏心她都没有用了! 慕兰时浅浅喝了几口茶,又感谢过了慕严,便道:“那兰时先辞去了。” 慕严幽幽地看着她,脸部扯出一个笑:“好。不管发生什么事,兄长都一定支持你。倘若你觉得那坤泽身份合适告诉兄长,那便告诉。但是,你若是不愿意,我也绝不勉强。” 慕兰时笑了,笑意愈发温暾,一点也不会刺伤人。 ——上辈子,慕严也是这么告诉她的。他说,兄长自知才学浅薄,但是,只要她有需要,兄长便一定鞍前马后。 前世她掌权有多久,慕严就有多么恨她。所以,才会一直潜伏到最后,亲自动手解决她。 呵。 慕兰时离开时,嘴角泛起一弯浅浅的弧度。 见这连信香都温和无害的妹妹终于走了,慕严终于从鼻孔里面冷冷地哼了一声。 也不知道兰芷香气算什么,那能叫作乾元吗? 他骤然起了身,泼了那一壶大红袍,要去见四叔慕成封了——他和他爹,是来京城赴谷雨雅集最早的那一批人。 他这个叔父顽固守礼,又同母亲不对付,他定然会掀起什么风浪来。 到时候,他便可以撺掇两个人斗起来……而他呢,就可稳坐钓鱼台,坐收渔翁之利了! *** 慕严踏入拓道巷别业,见了慕成封和他爹慕老爷子。 这处原是本家赁与旁人的客舍,自慕湄执掌族印后,担心族人赴京后没地住,不方便,特命人移来会稽竹林、凿引秦淮活水,更在庑廊下嵌了七十二方碑文,生怕失了世家气度,更怕他们住不惯。 “阿严,你说这真是真的?”慕成封是个近五十岁的中年男性乾元——毕竟他和慕湄是同辈。 他拿着那封有华虫纹的信,相当奇怪又不可思议地叫了出来:“我那白痴姐姐竟然让这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主持谷雨雅集这么重要的宴会?!” 慕严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道:“正是如此,我也不知道为何,母亲会让兰时妹妹来主持这次谷雨雅集。” 慕成封冷笑道:“你不知道,但是叔叔我知道。这事情简单,她无非是想要借此让兰时丫头立威罢了。可是,这丫头才方启序的年纪,能做什么事情?” “上次她自己的启序宴就是她自己主持的吧!”想到这里,他声音又抬得更高,“那又什么用?我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别的才能!我看慕湄也是老糊涂了,都做司徒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拎不清呢?” 谷雨雅集这么重要的事情,定然是要家主亲自出面主持的。让别人主持,闻所未闻——何况在家族史上,又不是没有这种事。 但是,彼时那位乾元家主,却因为自己抱病,直接取消了谷雨雅集,也不让别人代劳! “哎呀,”慕成封忽而叹了口气,坐下,看着自己这侄儿年轻的面容,笑道,“你有所不知,谷雨雅集的主持者虽然是家主,看起来宽松,但这也有其象征。” 就像皇帝的封禅大典一样,难不成能让储君代劳吗? 慕家簪缨世家,他们这些年纪大的老人,个个都精明得跟个老狐狸似的,哪里不知道慕湄安的这是什么心? 慕严故作好奇地问象征着什么。 慕成封:“那便是象征着家主的权柄!你不知道?” 慕严一个劲地摇头,推说自己不晓得,还希望叔叔帮忙解答一二。 慕成封看慕严这么虚心请教的样子,心情大好,便为他解释起来。 “……总之,你可以认为,谁主持了这场雅集,谁便是家主。很显然,兰时丫头,她不行。” 他们都知道,家主之位可不仅仅是一个名衔,而是得经过传位之礼才能得到家主令牌的! 在慕氏一族的历史上,还有一对父子曾经为了令牌反目成仇呢,那父亲当时宁肯将令牌带进土里面去,也不肯将令牌拿给儿子。 儿子也逼急了,居然带着府兵将父亲围了起来,切断他的粮水供给,扬言如果不交出家主令牌,那就饿死他。 老子后来真没把令牌交出来,带着进了土,而儿子却直接挖了他的棺! “你看看,我们家历史上,也有这赵武灵王故事啊。现在,你可知道意义重大了?” 慕严讷讷:“原来还有这种门道!” 慕成封点了下头,“呵,我看慕湄她真是老糊涂了,难不成不日要致仕了?不过,就算她不做官,这家主之位她还是应该会做下去的罢。” 其实他年轻的时候还同慕湄争夺过这个家主继承人的位置,他和他父亲为此也做了不少阴私事。彼时他们对着她坤泽君的身份大放厥词攻讦不断,可惜却仍旧没有得到家主之位。 败了之后,一家人便离开了京城,但仍旧居住在京畿一带,准备时不时找慕湄的麻烦。 只是慕湄这个人精明,他多次下手却收效甚微。不过这一次,他忽然觉得机会来了。 他蛊惑完了慕严,看他反应似是还符合预期,他便开心起来,示意说他可以回去了。 “父亲!”慕成封推开里屋的门,大声去叫他那老父亲,“我要告诉您一件事!” 慕老爷子岁数已经很大了,但一听到“家主”二字,那本来浑浊的双眼却又泛浮起来了新的精光。 “什么事?” “喏。” 慕成封说着,把信念了一遍,还说:“方才慕湄的长男还过来找了我,这也是蠢货脑袋,居然不知道谷雨雅集意味着什么!” “我要是他的话,定然要借机把慕兰时拉下马!可惜啊,他大约就是仁厚了些,虽然这样能把慕兰时拉下马,但是要破坏他和慕湄的母子之情,也要破坏他和慕兰时的兄妹之情。” “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事呢?我看慕湄这一支,根本就不配做家主。”他冷笑着。 慕老爷子深以为然。别看他老了,但是他年轻的时候掀起的风浪也不小。 他不姓慕,原本是一低贱的佃户所生,但是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在成年的时候分化成了乾元,是以这样被慕成封的母亲看上了。 老年得了一个儿子,慕母对慕成封宠爱有加,连带着也纵容他的父亲,给了他们许多赏赐。而慕成封,也在这种娘疼爹爱的氛围里面长大,自幼便目中无人、妄自尊大。 慕成封同他的父亲一样幸运,都成了乾元,这样,本来就在锦绣膏梁堆里面长大的公子哥,更是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目标:慕家家主之位。 嘿,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听说,慕家这一系的继承人听说是个坤泽! 这俩人一直在慕湄为他们所设的宅邸里面嬉笑怒骂个不停。 慕成封最后敲定了主意:“我看慕湄就是过得太轻松了些,居然连这种事都敢做,这样吧,雅集之前,我们去赴个小宴,我便审问审问这兰时丫头。” 慕老爷子道:“这兰时丫头乳臭未干,不值得忌惮;只是慕湄不是什么善茬,你审问她女儿,她难道不会护雏?” 这倒也是。 慕成封沉吟片刻,道:“这事也不一定……她可以护雏,但是这雅集主持人到底应该由谁来主持,几乎是定死了的规矩。” 慕湄是家主又如何?她把这主持雅集的权力移交给慕兰时那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就是不对! 第60章 欺负不了慕湄,他难道还欺负不了那个死丫头吗?上次启序宴他便看她不爽了。族中的小辈都觉得他厉害,启序宴的时候纷纷来找他敬酒。 可偏偏就是这个启序宴的主角慕兰时,根本不见影,看都没看他一眼! 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骂完了慕兰时,慕成封便和他爹,两个人一起细数慕湄的过错,最后,讥诮的声音再传出宅邸: “除非慕湄她要死了,我就认这谷雨雅集由那臭丫头主持!” 第35章 035(修) “你是说,让我抱病休养一段时间?”慕湄诧异地看着慕兰时。 母女俩人对坐,烛火明明灭灭地织在两人肖似的长眉凤眸间。 只不过在慕湄的眼中,她的女儿要更为出挑: 发如漆池,唇薄而下颌瘦削,端坐之间,又有一股由世家风骨浸透的凛丽。 目光也是清涧如雪,一副笃定模样。 慕湄不可自抑地想起自己做的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在梦中,她汲汲营营的一切尽数化作东流水。 “正是,”慕兰时言辞同样笃定,忽而菱唇漫上一丝鄙薄的笑意,“母亲,您应该记得,在您年轻的时候,给了某些人好多方便,但是他们从不领情。” “现在不正是到了收拾他们的机会了么?” ——其实世家大族,多有阴私之事。亲亲相隐,也就得过且过了。但是,这家主的令牌到了她的手上,便由不得旁人了。 母亲作为族长,常常为人所诟病“惨刻寡恩”,但其实她只是治家严厉。倘若她真的处理了什么,那慕成封父子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但没有关系,现在死也来得及。 前世作为孤魂野鬼所看到的一切俱在眼前。 那对父子在屏风后面嬉笑着饮酒,一屏之隔,是母亲跪在祠堂前,冒着病痛为她求情。 这么喜欢喝酒,那她定然要让他们喝个够;而母亲是如何跪的,她也定然要让他们偿还。 看慕兰时的眼神并不是作假。 烛芯爆出个灯花,映得慕湄眼睫轻颤。她将茶盏往酸枝几上轻轻一磕,只轻轻道:“我原本以为,你是打算在谷雨宴上收拾他们……” “谷雨宴上要收拾的人更多。”慕兰时倏然站起身来,本来还明灭的烛火霎时间被她的颀长黑影倾倒,“母亲可知,当年您施恩的那些蛇虫,如今正蛀着祠堂梁柱。” 她倾身向前时,霜白的衣袖扫过案上族谱,“清明将至,该请祖宗们看看——”指尖又不经意地划过慕成封的名字,“这杯鸩酒,是要浇在坟头还是喉头?” 先是慕成封父子。再是慕严、慕迭,还有更多,在暗处、尚不明确的人。 什么兄长姑姑,感情俱淡薄成这样,不值一提。 慕兰时冷笑一声。 慕湄再抬眸,怔怔地看着女儿,她忽然明了,这场清明祭扫不过是飓风前掀起的第一片瓦。 女儿眼中翻涌着不属于十九岁少女的寒潮,那分明是浸过黄泉水的眸光。记忆突然割开一道裂隙,梦里祠堂的穿堂风裹着药味扑面而来——而此刻烛火正将慕兰时的轮廓镀成错金利刃。 静默须臾,她忽然笑了,道:“你今日怎的只挽了个墨簪?” 莫非是因为要收拾这些亲族,所以才这么开心么? 如此说来,她倒是暴戾。 慕兰时倏然一滞,方才还冷寂的的面容上忽然出现了几分温柔小意。 “这样更方便。”她仓促说下这句话,便辞去了。 只余下慕湄一个人坐在圈椅上,烛火也灭了。她喃喃道:“更方便?” 更方便做什么事?她不明白。她知道这女儿心情好时,会只挽个簪子。 *** 明明已经将后续事情安排定了,却因为母亲一句闲谈般的“为何戴簪”而乱了心跳。 慕兰时忽而停了,摸了摸自己的腮。 哈,竟然有几分烫。 为什么今日只戴簪子呢?她并非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只戴个簪子。 方便。这话说得对。她一边叹着,一边往自己的丘园走。 月色凝成霜雾,漫过重檐歇山的琉璃顶,将九曲回廊雕成玉色琼枝。慕兰时踏足碾过青砖时,惊起两三流萤,一切似乎如往常一般静谧悄然。 却在转瞬间被某种异样声响钉在原地。 万籁俱寂的夜里,那声音虽隐隐约约,却显得格外突兀。 循声而去,只见花丛之间,枝叶在月色下微微颤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声音于她而言,实属陌生——她五感通明,其次丘园也有人把守,若有什么意外,她第一时间便能知晓。 那窸窣声像银针坠入雪地,在她耳中却如惊雷炸响。 慕兰时敛了心神,屏气敛*息,缓缓靠近。 素手按上袖中匕首的刹那,忽见西府海棠簌簌摇曳,抖落满地碎银——竟是个蜷作团子的小人儿。 粗麻短褐裹着单薄身躯,倒衬得那双葡萄似的眼愈发明亮。小脸上泥印纵横交错,偏生睫毛沾着星子般的光,随颤抖的幅度簌簌扑闪。慕兰时眉峰微挑,借着花枝筛落的月华,终于看清那张挂着薄霜的小脸。 不就是嘉嘉么! 霜白广袖翻飞间,小丫头已被拎着后领悬在半空。软薄花瓣扫过冻红的鼻尖,惹得对方猛吸溜鼻涕:“大、大小姐……阿嚏!” 嘉嘉穿得有些薄,还吸溜着鼻涕,似是冻着了。 慕兰时皱眉,这可不行,于是她先压下心头的疑惑,将人带到避风的游廊下。 她将人转到靠里避风处,又弯下腰耐心地问嘉嘉说:“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府里面的宵禁时间忘记了么?” 游廊朱漆栏杆尚存余温,分明是白日里用银丝炭烘过的。慕兰时将人按在暖处,指尖拂过粗粝衣料时倏地收紧——这绝非慕府规制,倒像是……城外流民穿的芒屩布衣。 嘉嘉有些嗫嚅。 不过慕兰时本来就无意责怪她,随便说了两句,便准备指路让她回去了。 “还有你这衣服,今日怎么穿得这样少又这样薄?”慕兰时皱眉,眸光落到她衣服上,忽而更疑惑了。 她们慕府向来宽厚,给仆役们分发的衣物,虽说不上是绫罗绸缎,用的也是柔软厚实的棉麻之料,触手温和,冬日里也能御寒保暖,断不至于让下人穿这般粗陋的衣衫。 嘉嘉慢吞吞的,这时候才说:“大小姐,是这样的。嘉嘉是从婆婆家那里回来的。上次,您不是帮了我的忙吗?后来我有事回婆婆家一趟,把这事告诉给了婆婆,婆婆便说感谢您,托我把这个带给您。” “以前林夫人在的时候,她会严格看我们这些人去哪些地方,不让我们乱跑,就是担心我们去告状,”嘉嘉还在小声地解释,“我害怕在其它地方碰不到大小姐您,而自己又有些粗手粗脚的,担心把这药搞丢,就想着今天早些来找您。” 慕兰时的神色忽而柔软下来,当然,她本身也没有什么火气。 原来这小鬼头大半夜的不回房间里面待着,竟然是为了给她送药来? “没事,那林霞润已经被我撵走了,此后若还有人欺负你,尽可来告诉我。”话音刚落,慕兰时眼底便闪过一丝暗色。 不告诉也没关系,等过了谷雨,她便让这慕府中再无蛀虫。 嘉嘉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听慕兰时这么说,立刻就笑逐颜开,哪怕鼻涕都还在冻在红彤彤的脸上——慕兰时心头憋笑,从袖中摸出自己的锦帕给人仔细揩了。 “喏,大小姐,是这个。”嘉嘉拿出一个小方盒,解释道,“婆婆听说您是乾元,便让我把这个给您,说是对您身体有帮助。” 说罢,似是为了担心慕兰时不相信似的,她又扬了扬脖子,说:“我婆婆一直在做乡医,我们那个屯的病都是找她看的!不管是什么症状她都能看!” 慕兰时轻笑着收下了,又揉揉她毛绒绒脑袋,说让她回去换身衣服,嘉嘉这才说好,然后便解释道:“我躲在这里,害怕把府上发的衣服弄脏了……” 便又是在说慕兰时方才的疑惑了。 “没关系。”慕兰时道,“这样,我找个人送你回去。” 嘉嘉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 等嘉嘉走了之后,慕兰时回寝房的路上,顺手将那方盒拿出来看了。 乡医中有许多技艺的高人数不胜数,慕兰时也知晓,常常有些人的信香有问题,医丞郎中看不好,便要去向乡野中另寻高人。她猜想,嘉嘉的婆婆便是这种人。 她给出来的是什么药?慕兰时打开那方锦盒觑了眼,平平无奇的褐色药丸,她捻起,便用信香感受。 ……这一感受便出了问题,这并非如同那日她在启承阁里面所用的熏香一般效用。 那是珍贵之物,而这并非什么至珍至贵之物——更像是,蛊药? 南疆蛊药的厉害之处便在于,珍贵的不是成本,而是技艺。并且,蛊药最强的一点还有,控制人的心绪。 第61章 她忽然心头有了个打算。远在庙堂之外的某个老东西,不是要死了么? ——她正怕那老东西活不到她寻仇的时候。 慕兰时又叫了暗卫出来,吩咐道:“明日叫绣房,给嘉嘉裁件好的衣服去。” 毕竟她改日就要登门拜访拜访她那位乡医婆婆。 *** 开了寝房的门,却见一灯如豆。 烛火在琉璃罩里蜷成毛茸茸的橘团,将戚映珠鼓起的腮帮映作透光的白玉冻。她正用虎口卡着下巴颏,颊边软肉从指缝漏出绵软玉色。 缠枝莲纹香炉积了寸厚香灰,一见便知是换了三遍安神香的模样。慕兰时指尖刚刚触到珠帘,便听得一声冷笑撞碎满室寂静。 大抵是因为她回来晚了,又生气了罢。 “小君,”慕兰时笑着说,“回来晚了,路上碰到了些事情。” 她说了这话,可戚映珠却没有什么反应,望天、望地而已。 东看西看,独独不把眼睛放在她身上罢了。戚映珠后又道:“我看大小姐真是来者不拒。” 来者不拒,连那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 慕兰时眼下已经习惯了一件事——倘若戚映珠“无缘无故”对她发火,或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那她便往她吃醋那方面猜就可以了。 比如眼下。 她居然说她不放过嘉嘉那么小的孩子? 呵。 慕兰时这次面容也收敛了些,反唇相讥道:“娘娘这么说,连小孩都不放过的人可是你。” 嘁,连嘉嘉那么小的孩子的醋都吃,这是什么人呐? 戚映珠怔愣了半晌,便明白了慕兰时在说什么。 “哼……”她自知理亏地偏过头,干脆不去看慕兰时,而闷闷上床直接往被窝里面缩去了,并且一骨碌就滚到了床的最里边。 慕兰时有些困,见她吃瘪又好气又好笑——明明就是这女人自己主动招惹,怎么这会儿还怪上她来了? 自己招惹,自己生气,自己上床,自己不理人。 当真是一气呵成的自己太后。 慕兰时故意唉声叹气着上了床,偏偏戚映珠还在她上床掀被的那一瞬间,又往里面蹭了点。 大有要和她分出楚河汉界的意思。 这小气鬼醋精。 “你连这么小的孩子的醋都吃?”她无言,却自知这事怪不得自己,便存心去逗戚映珠。 当冰凉的足尖终于触到对方脚踝时,那具身子触电般弹开,发间油香却缠缠绵绵追过来。 “别碰我!这边是我的,那边是你的!”戚映珠裹在被子里面,瓮声瓮气。 呵,此人在她的府中、她的园中、她的床上,竟然分起楚河汉界来了? “好个楚河汉界。”慕兰时突然发力,将人卷进怀里,齿尖轻轻叼住戚映珠柔软的耳垂:“可惜兰娘最擅长的,便是——渡、河、夺、寨。” 戚映珠恼了,但又不想把动静闹很大,就一味地去踢慕兰时,一边低低喘息道:“不许碰我!” “要不然你就睡地上去。” 慕兰时唯有作罢,不碰便不碰,但是睡地上这是万万不可的。 毕竟她也是她母亲的掌上明珠不是? 要是换个别的对象,那必定是得把她伺候得舒服服帖。 正好慕兰时困了,和戚映珠玩闹了会儿也便累了,闭上了眼睛酝酿睡意。 但却有人睡不着了。 心中、小腹开始酥酥麻麻地起了些痒意。 她的潮泽期快要来了,而标记过她的乾元又躺在她的枕侧,最高洁的兰芷香气都要沦落成欲望。 想,想要…… 后颈腺体突突跳动,凝脂般的肌肤下泛起胭脂晕。 这种事情本来就难以启齿,更何况她才莫名其妙地发了一通脾气,在床上分出了楚河汉界,还让慕兰时不准碰她。 唔,方才她舔舐她耳垂的感觉当真舒爽。 戚映珠有点烦,但因为“楚河汉界”,更不方便。而这两日在牛车中所做的那档子荒唐事,而她偏偏又俯身贴耳,说什么“揉面师傅”的鬼话,更让她不好意思了。 潮泽期伴随来的情。热当真让人耐受不住。 她想了想,便犹豫着去碰慕兰时。 可是慕兰时没什么反应。 戚映珠心烦意乱,闷闷道:“可楚河汉界,也该有漕运往来啊。” 她屈起膝盖轻蹭对方小腿,绫裤滑落时露出新月般的膝弯,像极她此刻绷紧又渴求的心弦。 慕兰时喉间逸出声轻笑,翻身的动作带起信香潮涌:“昏君今日闭关锁国,封河道。” 戚映珠:……??? 不碰就不碰,还说什么自己是昏君。 “对,上辈子就那么蠢。”她小声嘟囔着,更是把身背过去了。 只是越想越委屈。 慕兰时,这人今天一直在欺负她! 大抵是悲伤的时候情绪就会上来,不只是今日的委屈来了,连带着上辈子那些酸痛一并涌来了。 双信香坤泽的潮泽期本来就磨人,而她便为了一个人——这人现在躺在她的床边不肯帮她——守了一辈子的活寡。 现在有机会弥补,她却只知道这样欺负她。 想着想着,眼眶里面竟然有泪水涌出来。 抽噎的声音。 泪水刚浸湿绣枕,滚烫掌心突然贴上后腰。 慕兰时犬齿擦过她跳动的腺体,兰芷信香如春汛破堤:“酉时三刻,潮泽期该来的时辰。” 圆润的指尖挑开杏红肚兜系带时,恰有更漏声与心跳共振。 “唔……混账!”嗔骂被吞进唇齿间,戚映珠倏然被这么一贴上来,又紧紧靠着年轻女娘柔软如云浪的身躯,竟然又有几分快慰。 她竟然是搞清楚了她潮泽期什么时候来。 ……可是。 那还是好坏,好坏。 大抵是为了发泄,被她吻的时候,戚映珠也不闲着,对着那人身上就是一顿游走,总之得留下些自己的指痕爪印才善罢甘休。 呜咽的快慰溢出喉间。 她紧紧地抱着她。 紧实嵌合,紧密拥抱。 迷蒙白浪,晃出的热度正在不断攀升。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被深深爱着的感觉才会油然而升,顺着另外一种蚀骨般的感觉同时攀上顶峰。 被深深爱着,不可割舍。 终于,喘息溢出的瞬间,戚映珠道:“你今日一直在欺负我。” 是啊,现在也是,眼角都快晕出胭脂色的眼泪了,人也柔软化成了一滩无骨潺潺的春水。 浸润了被衾。 她的唇藏在慕兰时的肩颈处,有一下没一下地咬她。 “现在也是吗?”慕兰时颇无奈地回道,伸手拂去她额间沾湿的鬓发,“那小君踢兰娘算不算欺负?” 戚映珠仍旧闷着声音:“……不管。”只是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嘤咛。 “好好好,是兰娘的错,以后一定老实做人,好好学习钻研,争取让小君的汤饼铺子,早日有我这个揉面师傅的一席之地好不好?”她笑着,将脖颈埋得更深。 戚映珠却还在嘴硬:“我才不想请你来,你过几日不是要去参加什么家宴?” “嗯,”慕兰时应答着,“家宴。小君想让兰娘穿什么去呢?” 大抵是觉得此人穿什么都那个样子,戚映珠忽然用力掐了她说:“我来帮你梳妆。” “——嗯,好。”有人闷声。 清丽的五官染上胭脂绯色,终于被动情的羞赧沾染浸润。 那双漆黑如墨的凤眸里面,同样细碎出餍足满意的光。 *** 慕成封在宅中收拾,穿了一件孔雀翎玄色缎袍,相当华贵。 他对镜照了不久时候,慕老爷子摸索着出来,见了他这副模样,连连夸赞道:“不愧是吾儿!若是你母亲在天有灵,看到了此情此景,都会说这家主之位本该就是你的。” 慕成封哈哈大笑:“父亲,你这话说得漂亮。只不过儿子今日不是去当家主,倒是去找家主她女儿的麻烦。” 慕老爷子抬眸:“如何找麻烦?慕湄她不也在吗?” 慕成封颇有深意地眯眸道:“是啊,她在或者不在,这便会影响我做事,不过没有关系。” 恰同时,有小厮叩门。 慕成封一边答应着一边出去,慕老爷子茫然地看着他进来又关门。 进来的时候,儿子脸上一改方才隐隐担忧的面色,而是非常开心的模样:“哈哈哈,父亲,你就在家里面安心等儿子的好消息吧。” 慕老爷子诧异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慕成封嘴角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我听说,慕湄那老货抱病了。这么说来,她们那家宴,她定然来不了了。” 慕老爷子:“她不来又如何?” 哎,毕竟不是当家作主的人,和他就是没什么话说。慕成封眼底闪过一丝对老爷子的怏怏,但他同时又享受这种被崇拜的感觉,便解释道:“这样的话,我便是最大的那个长辈了。” 第62章 还不能压死兰时丫头? 慕老爷子点了点头,他年纪大了,处理事情本来就不怎么行。他相信自己这个优秀的儿子。以往他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夸他定能光宗耀祖呢! 既然儿子这么说,那么这事情一定就稳了。想到这里,慕老爷子也同儿子一起高兴起来。 *** 慕成封早就摸清楚了出席的人有哪些。 他的确是资历最大的一个长辈,他就穿着那日试好了的孔雀翎毛玄袍,又戴上玉冠,大摇大摆地去赴宴了。 哼,他可是出席的人年纪最大的长辈! 竹帘外细雨渐沥,慕成封抚着唇上两撇油亮的短须,目光扫过空悬的主位。鎏金麒麟香炉吐着青烟,在他浑浊的眼底洇开一片暗色。 主位,没人坐? 他来前特地算了时间——他要故意迟来,这样才能给兰时丫头压力。不成想,他迟来了这么久,兰时丫头却也没有过来。 在座的宗族儿女很快向迟来的慕成封致意:“四叔(公)!” 慕成封笑了,这些小屁孩倒是很懂。 不过,眼底的喜色还没晕开多少,他便故意压下去,沉声问道:“兰时丫头还没有来吗?” 一女子回答说:“兰时阿姊还不曾来。” 还不来?!这丫头的派头竟然敢摆得比他还要大?! 慕成封唇齿间溢出一抹讥嘲。 她也配? 阴鸷目光扫过那空悬的主位,又加上两列小辈恭敬的目光叫声,他的心里面倏然就定下一个主意。 “到底是年轻姑娘。”慕成封施施然落座主位,玄色缎袍垂落在青玉踏脚上,一脸风轻云淡地说,“这种有长辈的宗亲宴也敢迟来。” 似乎用这样的话驳了慕兰时,他就配坐上主位这个位置似的。 不得不说,虽然这只是个家宴的主位,但是这是在京城主家的宴席,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和他在家里面对着那一群人发号施令的感觉浑然不同。 呵,这么多年了,他多么期待自己能够坐上家主之位啊!可惜当年就是因为母亲不务正业,而父亲身份卑下不能给他提供帮助,不然的话,他早就稳稳地坐上家主之位了! 看慕成封这么大张旗鼓地坐上主位,两侧陪坐的宗亲们交换眼神,有人附和着笑出声。 毕竟她们年纪都不大,全是慕兰时的平辈甚至小辈。 不过,她们也别想质问得了他! 可有个小妹在旁边吱声了:“四叔,这……这位置是留给我兰时姐姐的吧?” 众人一惊,闻言看去,正是慕兰时的胞妹尧之。 可是,尧之坏就坏在,姓氏与她们不一样。 “给你兰时姐姐?”慕成封冷笑一声,声音抬高如洪钟一般响亮,骂道,“老夫十四岁跟着老太爷巡视田庄时,那小丫头还没投胎呢!至于你,本就不姓慕,能进来赴宴已是格外开恩!” 尧之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被这五十岁的叔叔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愈发讷讷不敢说话,只一直攥着袖角不敢吭声。 呵呵,没想到碍事的黄毛丫头不止一个,全部骂一顿就好了。 慕成封看大家都信服他,心中更是畅快,不过他看了片刻,却意识到一个问题,没想到慕严那小子也不来。 不来便罢了,那小子敢这样给他通风报信,自然也是对家主之位有所觊觎。 只是他看不惯兰时丫头,更甚于看不惯慕严罢了。 ——慕严父亲更是一个卑贱的奴隶,都没有扶正的货色罢了! 兰时丫头不配,其实慕严更不配。 呵呵……慕成封坐在主位上,盘算思忖着,又说:“毕竟是宴会,还是等人齐了,再开宴罢。” 更漏流逝。 慕成封私下早叫了几个人,在下面一唱一和地说这慕兰时请人来,怎么自己不出现云云。 “兰时妹妹在做什么呀?把我们请过来,就是让我们在这里喝西北风吗?” “雁君,你这话就是瞎说了,我们慕府还不至于穷到喝西北风!或许是兰时妹妹把我们忘记了吧,毕竟乾元才方启序,这记忆不好也是情有可原的……” 慕成封虽然表面淡笑不语,内里却已经笑开了花。 看吧,这种黄毛丫头,人还没有出现呢,就已经落了下风。她怎么能够坐家主之位的? 珠帘响动时,漏刻刚过申时三刻,慕兰时披着月白素纱披帛踏入正堂,鸦青鬓间只簪一支银色步摇,可她本来人便生得风流昳丽,这么一打扮,竟有一直素极而艳的美了。 她掠过满座锦绣衣袍,目光在主位玄色身影上稍作停留,不免挑眉,微微地勾唇:“四叔,好久不见。” 慕成封早就在脑中预演过无数次等慕兰时来了,如何攻讦她。如今却见她又穿了一身素白戴银饰,而满座都是锦绣衣袍,他自己则穿得最为华丽。 当然了,要来力压这臭丫头一头,能不穿得华丽吗? “兰时丫头,”慕成封故意沉沉地压下声量,“你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了?迟来了这么久!这是有长辈在的宗亲宴,容不得你这么胡来!” “你迟来不说,还穿戴得一点不合时宜!”他眉毛拧作一团,数落个不停,“白衣银饰,你是在做什么不吉利的事?你和我们大家吃个饭就这么不愿意么?” “此外我还听说你要主持谷雨宴,你又非家主,凭何主持!今日,四叔便来教育教育你。” 第36章 036(一更) 慕成封咄咄逼人,而慕兰时眸色淡淡,只是冷寂的光,在漆曈中倏然烧没了最后一点余烬。 她道:“四叔,兰时迟来,是有缘故的。” 慕成封挑眉,粗声粗气地问:“什么缘故?” 在这个小宴上面,他便是年龄最长、资历最大的长辈!今天这事,他就算是没有理,也有理了! 他倒是想要看看,慕兰时究竟能翻出什么样的风浪来,他适才三问,可谓诛心。 “你迟来,难道就没有什么歉意吗?”慕成封又趾高气扬地问,嘴唇上的两撇油亮的小短胡须,似乎都在得意地震颤着。 大抵是得了指使,旁边也有个女子适时地开口:“兰时妹妹好大架子,倒让我们这些长辈候了半个时辰!” “五姊教训的是。”慕兰时解下披帛露出素色襦裙,腰间禁步竟缀着七枚银铃——正是代家主佩饰,“只是方才经过城南田庄,正撞见佃户往五姊的别院送新麦。说来奇怪,今年春旱该减三成租子,怎么五姊院里倒多出三十车粮食?” “你……”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女子霎时间如泄了气一般,看其她姊妹望过来的眼神,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这倒是引火烧身了! 不过是个难缠的小鬼罢了。慕兰时没有多说什么。 再之后,她微微躬身,语气轻浅地道:“兰时要先向在座的诸位道个歉。” 众人疑惑,向她们道歉做什么?眼下的情况,难道不是慕成封还有他的爪牙一起正在挑她的毛病吗? “有些急事牵绊,是有几个佃户从汝南过来,不得不处理。故兰时晚到;二来,族规第三卷五条有规定,亲长患病,则不可穿戴华丽,是以兰时今日素衣银簪……”她说话时语气无波无澜,旁的人听起来却像是掀起来了轩然大波! 她说话时多么有条理,有一有二!最关键的是,这些都有例子可援引,这样滴水不漏的回答,反倒是把方才还在咄咄逼人的慕成封放在火上炙烤了! 一是为了处理公事;二是为了母亲! 至正至孝! 慕成封面色忽然有些变化,他似乎感觉到两侧的人中有人在唏嘘他——这让他颇不好受。这个臭丫头,凭什么有这么大的魄力? 而慕兰时方还一脸淡定地解释过后,那双凤眸便直直地望向妄居主位的慕成封:“那现在,兰时便来回答四叔的最后一个问题。” 她说话间,素白广袖垂落如云。待她说完时,广袖舒展,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镀金铜匣,机括弹开的脆响惊得慕成封眼皮一跳,却见少女取出卷泛黄绢帛,印泥在烛火下泛着深红的光色。 在场的所有人都奇怪起来:“这、这是什么东西?” “泰始六年冬,七叔祖中风昏迷。”她抖开绢帛露出朱砂批注,“当时主持元日祭典的,正是其妻谢夫人。”帛书右下角钤着慕氏宗祠的印章,将“代行家主权”五个字映得森然。 慕成封攥住案角的手背暴起青筋:“那是明媒正娶的嫡妻!” “永明九年春,二叔祖母病重三月。”慕兰时又抽出一卷竹简,继续不疾不徐说道,“代掌中馈的,是年仅十四的嫡长女慕昭。”她忽然倾身向前,银铃禁步撞出泠泠清音:“四叔可知那慕昭后来如何?” 席间响起了窃窃的低语。几位年长的宗亲脸色骤变——那是慕氏第一位女性家主,正是慕兰时的曾祖母。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慕成封猛地捶案,震得青瓷盏中酒液泼洒,“谷雨宴要迎京兆尹车驾,岂容你这种小丫头在这里胡乱放肆!” 第63章 “你母亲抱病如何?我看,她是病糊涂了,才会让你这种小丫头来主持家宴!家宴我都忍了,谷雨宴万万不可!” 慕成封说着,竟然一脚踢翻了那脚踏。 脚踏骨碌骨碌地滚到了慕兰时的脚下,慕兰时冷冷地看着他,把他的无能狂怒尽数装进眼里。 啧。 “四叔别着急呀。”慕兰时的语气愈发悠哉游哉,脸上的笑意也更加深重:“你可知道,兰时晚到的具体原因?” 这臭丫头! 慕成封的脸都快要扭曲了,不屑又愤怒:“说你年轻你当真不信,你方才不是说了,碰到了几个破落户!” “四叔也知道,我碰到了几个佃户呀,”慕兰时的语气愈发玩味起来,“你猜猜看,他们给了我什么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竟然从那鎏金的铜匣里面取出来了本蓝皮册子。慕成封瞥见封皮上“永康元年宗祠录”几个字,喉头突然发出“咯咯”异响。 慕成封现在心情非常惶恐。慕兰时——这个臭丫头,如今竟敢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来,手中还大剌剌地拿着那本名录! 尘封已久的恐惧袭上心头。慕湄那时候已经坐上了家主之位,但是不稳,于是慕成封挑唆了亲族一起反对慕湄。他很快败下阵来。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还是他在母亲的授意下,和慕湄争夺家主之位的事,那年他因为事情败露,和母亲一起跪在祠堂,涕泗横流地求慕湄,说自己再也不敢了。 他母亲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这样不堪大用,回去就一命呜呼了。 这些事情,也俱被记载进了《永康元年宗祠录》里面。 慕成封哆嗦了一下唇,但是还是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怕,一定是慕湄这个老东西知道自己要来找这臭丫头的麻烦,所以提前告诉了这臭丫头陈年往事! 不过是往事罢了,这和现在的事情没有分毫关系? 只是,这臭丫头怎么还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走过来? 她一身素白襦裙,腰间又挂着作响的禁步,恍恍惚惚之间慕成封又觉得她的身后有什么阵阵的阴风吹起。 一瞬间,她不觉得这个臭丫头是慕兰时,而像是他那被他气死的可怜母亲,前来索命! 惶惑之间,慕兰时竟然已经轻盈地走到他的跟前,笑盈盈往他早已经瘫软的拳头上面覆了一张田契,“四叔看看,这田契眼熟不眼熟?” “喀嚓”骨裂声与铃音同时炸响。慕成封惨叫着捧住右手,指缝间露出半截染血的田契——正是他强占慕晚晴薄田的“赠予书”。 众人都惊呆了,没有一个人敢确认眼前的真相,慕兰时居然就这样拧断了四叔的骨头! 方才还在帮慕成封说话的那个女子,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推说自己肚子疼,有点心事先走了。 兰时给四叔手上塞了什么东西?这顿时成了满场的焦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但是都没有一个人知道真相。 慕成封很想往酸枝木椅上面缩,可是他的拳头却被慕兰时紧紧地抓住,动弹不得。 只有那张染血的旧田契,似乎想要烙进他的身躯里面似的。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死!他在内心这么哀嚎着。 他听见了左右两边亲族的细密的讨论声音,她们好像是在说,不知道那田契是什么。 对啊,她们怎么会知道那田契是什么呢? 那是他强占慕晚晴薄田时,杀了她的家奴,用她家奴的血按出来手印写就的田契啊! 这东西他明明记得搞丢了的,连他自己都找不到的东西,怎么就给慕兰时找到了呢? 明明只是几亩薄田而已。那个慕晚晴虽然说着姓慕,但其实因为身份低微,在家中说不上话。因为父亲的缘故,勉强得了一些地产,但是孤女守不住薄田,他代为看管又有何错! 只是那个孤女特别刚烈,见守不住家产,又不肯低头,后来竟然不知所踪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怪就怪在那个女子是慕氏宗族的一员,而且还是个孤女……若是被人知晓,那他的下场不堪设想! 世家大族有些阴私很是正常,而且大家惯会亲亲相隐,这事就是连慕湄也不管他的——当然,慕湄也不知道这事啊! 可是,明面上他们世家大族的功夫是要做的,他们把如何维系亲族关系的事情以及重要性,全写进了族规里面,那么这些就是不容更改不可触犯的金科玉律! “你,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个东西?”慕成封绝望地仰头,根本顾不上自己的手疼了,声音嘶哑,“别说了,别继续了……” 他马上就从这个主位上面下来! 可是慕兰时却一直死死地按住他的手,笑意却比盛放的海棠还要灿烂:“别急,兰时继续带四叔回忆。令堂私做的田契,是不是和这份‘赠予书’的格式有些相似?” “用的还是,西岭澄心堂特产的?” 什么!这个怎么都给这个黄毛丫头知道了!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兰时,兰时丫头,兰时奶奶……”他说着,面色灰败,小声嗫嚅着荒唐的词句,“我这就下来,我再也不敢找你的麻烦了。” 慕兰时这才松了手腕,慕成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竟然一下子从酸枝木椅上滚了下来,磕碰出巨大的声响,他仍旧喃喃着:“我错了,我错了……” 错了?错了没用。这人欺负孤女上了劲,今日连她这个母亲还在的都敢欺侮,更不要说私底下还在做什么阴私事了。 慕兰时冷笑着。 她便在那里站着,就有林下风致,而旁边囫囵坐在地上、面色惨白的四叔慕成封,和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慕成封苍白的双唇颤抖着,不停咕噜着“我错了”的词句,“求您放过我吧,兰时,兰时奶奶。” 慕兰时却连一个正眼也没看他,语气轻飘飘:“四叔这是喝醉了,连什么人该叫什么样的称呼都记不得了。来人呐,把四叔,送回去醒醒酒。” 慕成封几乎绝望崩溃的脸上,这才出现了几分释然:天啊,慕兰时居然网开一面,说要送他回去了!这实在是太好了! 尽管再有愤恨,但她这样总算是松了一个口子,就是放过他的意思了。 “是。”闻言出现了两个灰衣小厮,两人一左一右地把穿着孔雀翎毛的慕成封架起来,往门外走。 不像是对一个尊长,更像是押解一个犯人般走了出去。 慕兰时眼睫颤了颤,长眸扫过在座的诸位。 在座的诸位和她的辈分相差不会超过一辈,但是,*看方才慕成封一下子跌落泥淖,她们也不是傻子。 一定是慕成封有什么把柄被慕兰时拿捏住了,那田契一定有什么秘密!哎,世家大族之间的阴私事情确实不少。 她们面面相觑。 “方才出了些小插曲,饭菜凉了,大家用膳吧,”她轻轻地勾唇笑着,上挑的眼尾里面漾着上位者的掌控,“别坏了好心情。” 大抵是真凉了,她又从旁侧丫鬟手上戴上了那条素纱披帛,然后,再一步一步地走向方才被慕成封妄坐过的主位。 她没坐,只是因为,脏了。 疾风忽至,穿堂风卷起慕兰时的素纱披帛。她立在主位前的身影略显伶仃苍白,却压得满堂锦绣尽失颜色。 这么一场闹剧闹下来,剩下的宾客哪里还有闲心吃饭?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搓了搓手指,尝了尝冷菜,各自拿着蹩脚的借口逃走了。 生怕再不走,这少主下一个就拿她们开刀! 一时间还人头攒动的宴会,全部都走了个三三两两,只剩下零星几个人没走了。 除了她带来的人之外,居然只剩下个几岁的尧之。 尧之怔怔地看着她:“兰时、兰时阿姊。”她说得有些结巴。 她从来不知道阿姊居然有这么霸气的一面,那个从来对人都温柔的兰时阿姊,居然也会这样?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尧之心里面非常开心! 毕竟刚刚那个四叔吼她的时候特别凶! 于是她从座位上起来,也不管什么礼节,便跑到了慕兰时的身前,雀跃地叫她:“阿姊好厉害!” 帮她报仇了呢! 慕兰时笑着低下头来,摸过她毛茸茸的脑袋。 旁边的随侍见了,只说要紧事:“大小姐,您让我等去放的东西,我们做了。” “毒药和白绫都放了是么?”慕兰时笑着,一边用五指梳着尧之柔顺的乌发。 做最温柔的动作,说最狠毒的言语。 随侍毕恭毕敬地答道:“都放了,小姐。” “那就好,好戏慢慢开场。”她笑着,将尧之牵了出去。 自重生以来,她便多方运作忙碌。其实家族里面那些阴私事情她上辈子不是不知道,只是和母亲一样,面对同族人的时候,多了几分仁慈罢了。 第64章 而且她年少做了家主,对亲长又有些避讳,更不去找长辈过错,可这却也成了被欺侮的理由。 这一世,她什么都不会让步。 世家百年的累积,怎么能被这种蛀虫蛀空了去? 家主之位,丞相之位,乃至那个位置…… 她全都要牢牢地握在手中。 *** 暮色如血泼进雕花窗棂时,慕成封嗅到了死亡特有的铁锈味。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慕成封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宅中,却见桌上摆放了一个漆盘,上面装着一条白绫和毒药,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澄心堂的纸。 那漆盘端坐在紫檀桌案正中,仿佛自他离府起便在此静候。 白绫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曳,似乎就等着他用这个自尽了;澄心堂纸被铜镇纸压着,墨迹未干的“两日之期”洇着淡青底色——是慕兰时惯用的松烟墨,混着碾碎的冰片,能教人想起她抚卷时指尖的寒凉。 限期两日。 他当然明白这是谁送来的东西,又意味这意味着什么,颤颤巍巍地碰上,“莫非,莫非这兰时丫头是想要逼死老夫?!” 他可是她的叔叔,她五十岁的叔叔!她这个还不到双十年纪的黄毛丫头居然想要逼死他?! 檐角铁马突然叮当作响。慕成封惊跳起来撞翻了青瓷胆瓶——这宅中的一切器物,不管宝贵还是平庸,这些都都是慕湄的,这个时候,他才惶然地意识到这一点。 慕兰时不会要他活,但是说不定会网开一面——因为那丫头今日是将他送回这里,而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驳尽他面子,慕兰时还是留了最后一手,没有将他所做的所有阴私事情揭露出来。 慕成封一直坐着,直到一弯镰月上浮。 二更梆子响起时,慕成封踩着虚浮的步子撞开了东厢房的雕门。紫铜仙鹤烛台应声倒地,惊醒了浅眠的老爷子。 慕老爷子不明白,方才出门的时候还胜券在握、得意洋洋的儿子,怎么回来之后就变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了? “父亲,孩儿不孝。”慕成封哽咽着说,语气十分悲痛。 “儿子,儿子,成封,你仔细告诉爹爹,发生什么事情了?”慕老爷子焦急地握着他的手,“你说什么让我自己一个人以后好好的?还有妹妹弟弟可以照顾我?” 慕老爷子也不是什么傻子,他当然听出来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那就是说,儿子以后不会陪伴他了! “成封啊,你千万不要做傻事!”慕老爷子面色苍白,接连追问,“你告诉爹爹,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做傻事啊!是不是慕湄今天出来诓你了?” “别担心,我是她的长辈,我出面的话,她一定不敢……” 慕成封眼窝深陷,绝望地看了一眼父亲,说道:“不,父亲,不是这样的,慕湄她没有出来。” “慕湄她没有出来的话,”慕老爷子想了想,片刻便找到了谁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厉声道,“是不是就是慕兰时那个死黄毛丫头害你了?” 呵呵,她竟然敢这样对他的儿子!想当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很有手段的,不然怎么会从那么低贱的位置做了慕成封母亲的侍君呢? “儿子,你今晚好生休息!”他说。 可慕成封却还是坚持,忽然又重重叩首,额角撞地时,血珠滚落,磕碰出清脆的声音。 慕兰时拧断他手腕时,也是这样的闷响混着禁步清音,“父亲,为了我们家以后,莫再追查。” 慕老爷子已经吓得呆滞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成封,成封,你快点告诉父亲!不要忙着叩头!” 可他愈是这么说,慕成封便愈是叩头个不停,血珠滚滚地冒了出来。 这让老父亲心疼死了。他就靠着这么个宝贝儿子,就指望他光宗耀祖,怎么今日还跪下来了?一定都是那慕兰时,那个该死的黄毛丫头的错! 慕老爷子都是八十岁的人了,哪里知道自己还会遇到这种事情?颤颤巍巍,一时半会儿居然也被吓破胆,不知道怎么处理。 慕成封磕头都快把自己磕晕过去了,眼冒金星,但是毒酒、白绫还有那“两日”的限期,一直反反复复地在他的跟前出现。 他知道,他必死无疑。他死的话,已逝的母亲、年老的父亲都还能保住名声,弟弟妹妹还有孩子们都能顺利长大。 应该是这样的吧?不然的话,慕兰时应该早就要弄死他了。 他真的没有想到,那样重要的东西,居然落在了慕兰时的手上。 算了,他已经对不起自己的母亲,但是也不能对不起自己的父亲。就这样吧——用自己一个人的牺牲,换全家! 慕兰时不是给了他为期两日的限定么?那他,再苟活一日,眷恋一下尘世,不行吗? 慕成封想到这里之后,终于不再磕头了,抬起头来,安抚老父亲:“爹,您就安心歇息一下吧,孩儿也要休息了。” 慕老爷子的眼睛里面闪着诧异的光:“休息了?你当真是休息了?” “当真。”慕成封的嘴角勾起一抹苍白惨然的笑。 他要,悄无声息地离开尘世。 生命的最后一日倒是没有什么眷恋的,他不要去看什么美景了。 他宁愿,一直呆在房间里面,静默着回望这一生所发生的事情。 *** 虽然慕成封这样告诉了慕老爷子,但是慕老爷子一点都不放心,很快去找了自己当年在京中熟识的一个小倌——他当年攀上慕母,就是从这些地方学来的腌臢手段。 但是那些手段也不能说叫肮脏,毕竟,他做到了。 这个小倌和他一样,都变成老东西了,只是那百转千回的心思却没变。 他俩一起做的鸡鸣狗盗之事多着呢。只是他现在一朝山鸡变凤凰,联系少了而已。 小倌仔细听了慕老爷子的话之后,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老林啊,你现在是慕家的一份子,而且是慕兰时的长辈,她再怎么样逼你的儿子,定然不敢逼你——你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她的手中吧?” 慕老爷子摇摇头。 小倌道:“我有一计,正好平津巷全是豪门世家,她们这些世家,最注重名声了。我此前遇到了一个公子哥儿,阴差阳错搞上了一个坤泽,纵然两人门第差了不少,还是将人迎回家去了,就怕说去丢面子。” 慕老爷子问:“那怎么办?” “你便这样做就行了,”小倌眼底泛出精光,“正好天气好,你等下就去平津巷,去慕府门前下跪!对,一定要在人最多的时候,来来往往人潮汹涌的时候下跪,就说那兰时丫头把你逼到这种境地的。” “你看看,正午的时候,该下朝的下朝了,要吃饭的也吃饭了,你往那一跪,别说慕兰时那臭丫头,就连那病榻之上的慕湄,恐怕都要吓得跳起来,让老爷子您别再跪了!” 慕老爷子抚掌大笑,“好!你说的好!” *** 事不宜迟,慕老爷子换上了一件素色粗布衣服,又拄了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去了平津巷。 今日天气的确好,连太阳都快晒出几分溽夏的气息。 跪着倒是有些磨人,不过没关系,兰时那死丫头看了之后,一定会更快地放他进去! 一定会后悔自己对叔父做了什么的!慕老爷子相当笃定地想。 慕老爷子穿着粗麻丧服,领着两个同样素衣的家仆来到了慕府泥金榜书的匾额下。 汗珠顺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滚进麻布领口。这个时辰最是热闹——东边翰林院的青顶轿刚转过巷口,西面钱庄掌柜的算盘声已响到街心。 “诸位!”家仆破锣般的嗓子惊跑檐上歇脚的鸽,他已经预演过几次了,定然能把人吸引过来。 果不其然,下值的朝臣,都好奇地让车夫停住,或是掀起帘子,看一看这边司徒这边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兰时丫头,不就是宴会的时候,我儿成封坐了一下主位吗?他本来就是长辈,你也不是家主,坐了主位又如何呢?”慕老爷子声泪俱下地哭泣着,“为了这点子小事,你难道就要逼死尊长吗?” 众人闻言哗然:“什么,慕大小姐逼死尊长?!” 这消息不仅让外面的人震惊,慕府里面的人也大为震惊:“什么?!” 她们偷偷从缝隙里面看了一眼,发现那慕老爷子真跪在外面之后,便立刻去禀报大小姐! 那不是么,那老头和他的家丁,嘴巴里面一直念叨个不停的,不是大小姐又是谁?! 丫鬟匆匆地跑进丘园,去给大小姐知会一声:“大小姐,大小姐,外头出事了!四叔他爹在外面,和那俩家丁一块编排,说您坏话呢。他们骂得可脏,就说您是因为四叔坐了您的主座,您就不高兴了,要逼死他!” 慕兰时正在看清明祭扫的名帖呢,知道外面吵嚷,却不知道是这老货过来了。 第65章 ——怎么,他儿子都自知理亏,他还要过来鸣不平? 素手翻过一页书册,慕兰时语气愈发淡了:“别理他。” 说着,她又是起身,“该去照顾花了。” 她命丫鬟递过来和田玉柄的金剪,慢条斯理修剪瓶中山茶,窗外哭嚎声顺着漏窗爬进来,倒比廊下那只绿毛鹦鹉学舌还刺耳—— “兰时丫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一系亏待了你,亏待你母亲?!以前的事那是以前的事,现在我是你的叔公,成封是你的叔父!”慕老爷子想起小倌教给自己的法子,心下愈发笃定,兰时丫头定然会害怕。 “那我今日就在这里给你跪下了!” 这一声传来,慕兰时修剪山茶的手都停了。 这老货当真是太不要脸了。现在正午,正是平津巷的达官显要下值的时候,回来便瞧见这种事,她们慕家的脸往什么地方搁? 不过,丢脸面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这是她上辈子就明白了的道理,更何况…… 她并不在乎脸面,也不在乎身后名。 但有个老货跪下了,便是真心实意的。 想到这里,慕兰时便笑道:“晓月,你过来罢。” 晓月是丫鬟的名字,她诧异地看一眼大小姐:“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慕兰时抬头看了眼天色,眸色淡淡:“去库房取三十斤陈冰,给老爷子镇镇暑气——毕竟,光是跪着,这多孤单寂寞啊,毕竟我是小辈,他是长辈,我怎么说都要给他助助兴才是,你觉得呢?” 晓月哪里敢说话!在旁边支支吾吾一句话不敢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春天!还没到清明! 但是大小姐都这么吩咐下去了,她也只能照做。出来的时候,晓月疯狂地拍着自己的胸口,心道这个慕老爷子可是完蛋了。 慕老爷子的时间确实挑得极好,家丁一吆喝,便有许许多多家打开了门看过来;而他再一跪下之后,车马都为之驻足了。 天啊,这还是天下第一的清流世家慕家吗?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戏上演啊?! 慕老爷子看这么多人都看过来了,心下暗爽,这下还治不死你这个臭丫头?竟然敢跟我们父子斗,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过路的李夫人掀开轿帘时,正看见慕老爷子颤巍巍举起族谱:“列祖列宗在上,老朽今日拼着这张脸皮,也要让大家看看……” 可话音未落,方才紧闭的朱门忽然洞开,两个粗使婆子带着两桶冒着白烟的冰块,哗啦倾泻在他脚边,晓月的声音冰冷:“大小姐说,担心老爷子跪着中暑,特来襄助。只是今日慕府不开门,但又不能委屈了尊长,便就这样款待。” 众人静默须臾,而后看着那些冰水蜿蜒地流到慕老爷子身上,青石板洇出三团深色水渍和着冰水,相当滑稽。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率先爆发出来了第一声狂笑,接下来的笑声便是难以自抑,各自都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慕老爷子哪里知道会是这样,震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家丁也一脸不可置信。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悠悠而过,有人挑起了帘,露出来一张老妇面容,正是柴家三姑。她嗤笑一声:“哟,我说是谁啊,原来是城北林家的那个下贱胚子!当年不是还想要爬上我的床么?” 慕黎柴萧,乃是京城四大家族,除却黎氏,其它都居住在平津巷。 “可惜啊,我看不上你,偏偏就慕嫣看上了你呢,不曾想她死了这么久,居然还能被你这样陷害——你可真是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丢人啊!” 慕老爷子气得发抖。 可平津巷的热闹,却和慕成封眼下的寂静格格不入。 他选择,喝毒酒。 至少脖子上不会出现深深的痕印,死之前,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父亲,孩子。 希望他们一切都好,至于他,死了便死了。 可怜可叹他这一世英名,居然栽在了慕兰时这个臭丫头的手上!他悲痛地想着,喝下了最后一口毒酒。 ——他生命尽头的最后时刻,竟然没有人来看他。但是他一死,便有暗卫动了,暗卫从他的身下取下了信物,要回去带给慕兰时。 此时慕老爷子尽管已经被嘲讽了个够,可是他知道自己跪在这里,是为了儿子的未来,便不得不继续跪下去。 忽而,有一枚玉佩从慕府的朱门里面甩了出来,碎在他的面前。 慕老爷子本来脸上还挂着虚伪的泪珠,这下看清玉佩,顿时痛哭起来:“成封、成封?!慕兰时,你对我儿做了什么!” 这是他儿子身上的信物啊!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的东西!这会儿东西是从慕府里面丢出来的,那不就是说明儿子已经遇害了吗? 慕老爷子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天成封拉着自己的手,说:“爹,孩儿不孝。” 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终局呢? 慕老爷子痛苦地想着,那些嬉笑他不堪回首过去的声音又涌入脑海。 “这老东西竟好意思到这里来!” “他以前做了不少腌臜事,你们想不想要听听?” 大脑充血,他又年纪大了,听见这些小东西这么编排他,一口气憋不上来,两眼一翻,二话不说竟然喷出了一口鲜血,当场瘫在原地! “叔公,叔公!” 第37章 037(二更) “竟、竟然倒下去了?”人群中有人讷讷地说着,一副相当不可思议的样子。 男子碰碰女子的手肘,问她说:“你说,这老货是真倒下去还是假倒下去?” 女子答道:“这老货今日不顾慕氏百年清誉,又选在正午这么重要的时间下跪,自然是为了逼迫慕大小姐。所以啊……” 男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了,也就是说,这个老货很有可能是装的对不对?” 女子重重地颔首,表示认可。 本朝其实很重孝道,虽然大家心知肚明避而不谈,但是都清楚的一点便是,开国皇帝得国不正,前朝皇帝是请他托孤,他却欺人年少,自己登了帝位。 也不知道慕府这一桩闹剧如何收场,若是被有心人做了文章,别说那尚等着授官的慕大小姐,就是连慕大司徒的官位也都会有说法! 暮春骄阳将青石板烤出袅袅热浪,慕老爷子瘫在冰水里的模样活像条脱鳞的老鱼。 没有人相信慕老爷子是真的瘫倒在地,除了他旁边的两个家丁。 他们一看见老爷子瘫倒,其中一个疤脸汉子便立刻扑过来,摇晃着慕老爷子:“老爷子,老爷子,您怎么了,快点醒醒!” 另外一个声如破锣一般的也尖声叫道:“老爷子,您怎么啦?您可千万不要死啊!” 两个人哭天抢地,也不知道是真情盖过了假意,还是本身就擅长演戏,立刻声泪俱下地摇晃着瘫在地上的慕老爷子:“老爷子,老爷子,您怎么啦?您要是出了事,九泉之下我们这两个杀千刀的,这样如何去向媓娘交代呀?” 他们口中的媓娘乃是对慕老爷子过世的妻子尊称,也就是此前的一家之主。 慕老爷子枯枝般的手晃动着,似是听到了他妻主的名字,喉结滚动,缓缓说:“交、交代……若需要交代,就让慕兰时那死丫头出来,给,给老夫一个交代!” 疤脸汉子和破锣嗓音互相对视一眼,知道这是慕老爷子拳拳爱子心切,纵然都半只脚踏入黄泉水了,都还想到自己的儿子呢!他们两个人也不能拂去老爷子的一片心意不是? 想到这里,这两个家丁重又跪下,那声如破锣的又叫道:“慕大小姐,还请您出来看看老爷子吧!您不能因为区区一个位置就逼迫了我家主人,又逼死我主人他爹吧!” “当年我家主人身死的时候,还握着老爷子的手,说,说一定要看兰时丫头乾元启序呢!” 如此,不相信慕府大门不开,她们不动容! 这家丁声音很大,说的话又炸裂,一下子平津巷竟然安静下来。 忽然,柴家的乌门洞开,方才回去的柴三姑探出来一个头,惯用她尖利的声音吼道:“你们慕家人有完没完?碍不碍事,下午我要怎样出门去?” 这条宽阔的青石板路上,慕家扔出来的冰水流了满地,柴三姑此人最重出行的仪仗气度,金尊玉贵的,加之本来就与慕家不对付,这会儿更是嫌她们吵! “来,你去问问,”柴三姑染着丹寇的指尖随便点了个丫鬟,推着她往前,“你去司徒府门前问一问,就放任这个老货跪在这里不成?” 再不收拾了这老货,隔几日那慕湄病好了还好意思上朝来么? *** 慕严在府中同样目睹了这一桩闹剧,还有他的心腹,早早地就过来给他通风报信了:“长公子,你说,我们要不要现在就把慕老爷子接进来?他刚刚呕出了一口鲜血,而且今日太阳挺大,我怕他再这样跪下去会出事的……” 第66章 “怎么,你是我的人,还是慕成封的人?”慕严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你还心疼上那个老东西了?活了八十岁了,也该是死的时候了。说实在的,我还觉得人五十岁就可以死了呢。” 他说话的时候,透露出一股子冷厉。 心腹战战兢兢,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不过他明白长公子的意思:那说的就是,家主她碍眼了。 慕湄正是方五十的年纪。 不过心腹过来也算是受人之托——毕竟慕成封手下也并非一个人也无,如今看见自家主人死了,忠仆也得做什么表示表示,总不能让自己的主人白白地死掉吧? 心腹嗫嚅了半晌,这才说道:“那,长公子,我们要怎么办?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么?” 就让慕老爷子跪死躺倒在外面吗?可是本朝以孝治国,如果对长辈做出这种事,岂不是会影响到慕家的清誉吗? 慕严讽笑:“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那司徒母亲顶着。再说了,她也应该要处理这事,今日在府中发号施令的人可不是我。你说说,就算天塌下来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心腹不敢说话,只一味地道:“长公子英明。” “那这事就这样算了吗?我们假装不知道?” 慕严倏然起身,笑了笑:“我们当然要知道,你现在去找我那可怜四叔的仆人……我需要他们,来谷雨宴上做供词。” 心腹连连称是,走之前,他只听见慕严细碎的自言自语。 “兰时妹妹,你还当真是刚烈,有了家主的偏爱就敢这样有恃无恐么?”慕严眼底闪过一丝暗芒,“没有教过你,应该如何尊老啊。” 平津巷的人不知来龙去脉,虽然大家都明白这件事情相当滑稽,但是如果要借此参慕湄一本,还需要调查;再其次,马上就是朝廷授官的时候了,司徒掌天下贡举,还没有人这么没有眼力见,现在敢出来找慕湄的麻烦。 是啊,他也不会去找母亲的麻烦。 他要在接下来的谷雨宴上,好好地让全亲族知道,这慕兰时是多么地不适合当家主! 本来,慕兰时主持谷雨宴便是一个极好做文章的事,不成想慕老爷子居然还听信了不知道谁的毒计,大庭广众之下跪在慕府门前,活活把自己跪死! “兰时啊,为兄果然没有看错你的。居然能为了顺利和那公主成亲,做到这种地步。” 慕严的笑音逐渐压抑不住,逸散出来,和了檐外风铃铁马的响动。 他了解了慕兰时那日同四叔会面的家宴情况,不得不说,她开始变得有手段起来了,可惜到底年纪摆在这里,为了情情爱爱变得刚烈,终究敌不过他自己的玲珑心啊。 这个家主之位,谷雨宴他要定了! *** 暮色四合时分,这场贻笑大方的闹剧已持续了整整九炷香。当街坊的灯火次第亮起时,那扇沉寂如古墓的朱色府门终于轧轧开启。 霜雪色襦裙逶迤过门槛,慕兰时漫不经心地碾着青砖缝里的落叶,鬓间银簪反射的冷光刺破暮色。 方启序的乾元君光是往那里一站,竟然有这般的天人之姿!本来距离慕老爷子跪下已经很久了,前来看热闹的人群业已散去,但见这传闻中七岁便被人称许的慕大小姐出来,却还是有人不禁驻足。 柴三姑恰好正在同自己的侄儿柴四说话,又在府中看完了这一幕。 “阿识,你说说,这慕家的笑话,我们柴家能看多久?”柴三姑问。 柴四表情漠然,道:“听那老货叽叽喳喳了几句,不就是他的儿子觊觎这小女娘年纪轻轻,似乎能够当家主么?他们父子欺负孤儿寡女也不是一日两日,只不过这回踢到了铁板罢了。” 柴三姑觉得侄儿说得对,笑道:“确实如此。本来这种事情,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可以解决了,世家大族,还是慕家这样百年的世家大族,说没点什么事情谁都不相信呢。” 她们柴家也有这样的秘闻呀,只是亲亲相隐罢了。不成想,这个老爷子当真是拎不清,居然跪下来想把这事捅出来! 柴四眸底闪过一丝光亮,目光落向不远处慕府门前的那道霜雪般的身影:“那老货死不死都不会影响慕家清誉的。三姑,您也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一条街人的手段……” 如果是他遇到这种事,做起来可并不一定比那小女娘善良。可是他是他,他已经四十岁了。那个小女娘呢?才方双十,乾元启序的年纪。 也快要入仕了。这对他们柴家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惊扰诸位雅兴了。”尽头处,慕兰时垂睫抚平袖口褶皱,鸦羽般的发髻纹丝未动,唯有缀着银铃的禁步在裙裾间泠泠作响。 抬眸刹那,凌厉凤目扫过乌泱泱的人群:“家祠年久失修,老爷子不过是提前演习哭灵——毕竟……”红唇勾起讥诮的弧度,“这慕氏宗谱上的名字,总得有人哭着送走不是?” “来人,将老爷子请进慕府。”慕兰时倏然又抬眸,声线陡然淬冰。 跪得也差不多了,该有的笑话她们也看够了。 接下来,该去慕氏祠堂里面跪了! 话音甫落,便有几个玄衣家丁从慕兰时的身后走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迈过台阶,架起瘫软的老者。 疤脸家丁和破锣家丁本来还想要阻止一番,可是慕府出来的全是身材壮实的,两下就把他们推翻。 “喂!”那破锣大惊失色,连连道:“慕大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老爷子他的妻子是你什么人……” 可是没有人听他说话。 朱漆兽环在身后轰然闭合,慕兰时驻足,却并不回望。 她只放任自己,钩沉到前世的记忆里面。 那个秋雨沛然的深夜,母亲同样跪在祠堂,向来不会弯曲摧折的膝盖,浸透了血水,而这对父子正在屏风后把酒谈笑。斗拱下飞溅的雨珠,至今仍在她的梦境里凝成冰棱。 多么的小人得志啊。 “大小姐,这,怎么处理老爷子?”方才押人的家丁中有个人冒出一个头来,问道。 慕兰时掸了掸广袖上的灰尘,又像是捏死一只蝼蚁,语气轻飘飘的:“适才我已说过了,把他,押去祠堂,跪着。” “他好像昏迷了……”家丁说。 慕兰时此时已经提裙欲走,闻言仍旧没有转身,只道:“那便泼醒了,让他接着跪!” *** 慕老爷子是被一盆由头上浇淋而下的冰水淋醒的。 铜盆坠地发出脆响,冰水顺着衣领灌入后颈,他剧烈抽搐着蜷缩成团。 他本来八十岁了,虽然身体在同龄人之中算是康健,但是毕竟年纪大了。 今日又在烈日下面跪了那么久,膝盖疼痛不已,还被邻里的人揭短嘲笑,十分可怜。 这会儿一盆冰水兜头泼来,他“阿嚏”一声醒了过来,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他这才发现双膝正抵在蒲团上,暗红烛泪沿着灯台蜿蜒而下,将“慕氏宗祠”四个行书大字的匾额镀上一层血色。 昨日和今日下午痛苦的记忆一起涌上心头,他知道自己是被那该死的黄毛丫头给整了,回过头来看,却见六个玄衣人如鬼魅般自梁柱阴影中浮现。 “你,你们是谁?还不快点放了老夫?”慕老爷子声音震颤,但还是显出了几分勇敢,“知道我的媓娘是谁吗?我的妻子……她的名字,现在还供奉在这个祠堂里面呢!” 为首的,还提着一个木桶的黑衣人冷笑着说:“在祠堂里面又如何?怎么,她难不成,能够活过来救你不成?” 很显然,方才那盆冷水,就是他兜头浇下的。他手中的桶仍在滴水,冰碴在烛火映照下折射出细碎的银光。 慕老爷子听出这黑衣人话里话外的威胁,颤颤说:“你们想对老夫做什么?如果你们胆敢有什么不轨之心,你……” 他嘶声喝着,浑浊的眼球从人开始,又慢慢地扫过供桌上并列的灵牌。 “闭嘴。”三下五除二地,旁边又闪出了一个女子,将浸过药汁的麻核塞进他口中。老爷子只能发出“唔唔”的几声,相当可怜地睁大眼睛。 眼前的几个黑衣人手脚麻利,定然不会给他活路! 寒意从尾椎窜上后脑! 他们重新又架起他,那一瞬间,不知什么时候的记忆涌进了他的脑*海中—— 那是一个秋雨滂沱的夜晚,他和自己最宠爱的儿子成封,倚靠在屏风的后面把酒言欢。 本来该是快乐的景象的呀,可是,一屏之隔后面怎么似乎又是个祠堂,那里面还有个跪坐的女人呢? ……这当然是幻觉了,因为现在要跪下的人是他。 一左一右架着他的黑衣人并不留情面,将他架起来后,径直带到满殿烛火面前,然后狠狠地给了他膝弯一脚。 “大小姐有令,寒夜漫长,请老太爷亲自为慕氏列祖列宗守灯。” 第67章 “咚”的一声,轰然跪地。 *** “铛”! “可是臣昨夜太过尽心,叫娘娘腕子都酥了?”慕兰时尾音浸着餍足的哑,凤眸自铜镜中斜斜睨来。 她披散着满头青丝,颇慵懒地抬眸问戚映珠。 她的凤眸上挑,点缀几下便显得艳丽了。眼下正是她在自己的寝房中,戚映珠给她梳妆呢。 这一连几日都是戚映珠在给她梳妆,不过方才她手抖了下,将簪子滚到了地上。 戚映珠俯身拾簪时,衫子堪堪擦过对方垂落的袖口。兰芷信香忽而浓烈,熏得她眼尾洇开薄红:“慕相这般豢鹰熬隼的手段,倒问被擒的雀儿颤不颤?” 明明是被她狠厉手段吓得,她却又说浑话。 慕兰时从铜镜里捉住那抹狡黠笑意,青丝如瀑漫过戚映珠的茜色寝衣。 谁能知晓,两人眼下竟以“臣”和“娘娘”称呼。 “哪里凶狠了?”于是她轻笑,“真要这么说,娘娘不也有助臣一臂之力么?” 她穿什么样子的衣裙,全是戚映珠示意的。 她说着,也不管头发梳好没有,便将人斜斜抱至膝上,兰芷味道的信香扑鼻而来,卷缠在鼻尖处。 慕兰时的口脂都还没褪。 “喏,我可不知道。”戚映珠嘴上说着推辞,却也仍旧让慕兰时抱着,甚至怕自己掉下来,又往她的怀中瑟缩了些许。 鎏金香炉腾起袅娜轻烟,将交叠的茜色与月白氤氲成暧昧的云,好似昨夜未褪的潮声。 慕兰时低下头亲吻她的脸颊,顺便问道:“娘娘那几家店有什么准备了么?看看兰时配不配来做这揉面师傅?” 戚映珠现在已经慢慢接受了慕兰时说的这些话。 她其实心里面有个打算,这种事情她毕竟没经验,要循序渐进。 先从听她那些荤话不脸红开始,之后自己就能主动了。 “有准备。” “准备得如何了?” 戚映珠去戳慕兰时鼻子,说:“没大小姐潮泽期算得准。” 慕兰时哑然失笑——这会儿都过去一天了,怎的还在吃那床笫之间事的味? “好了,不与你斗嘴了。”戚映珠倏地垂下眼睫,自顾自从慕兰时的身上下来,“还得帮小姐您继续梳妆呢——” 戚映珠这么说着,一边又捻起慕兰时的青丝,道:“我是你的丫鬟,是不是?” 不成想,慕兰时却又一个用力,将她的手反握住,回敬道:“哪有丫鬟日复日给主君画眉的道理?” “兴许是那丫鬟和这主君珠胎暗结了呢?”戚映珠笑道,又拿来眉笔亲为慕兰时点上,“你等会儿要去宗祠?” “去祠堂啊?娘娘提醒我了,待会儿就着人去让人多给祠堂供一尊佛像。” 戚映珠不解:“供什么佛像?” “送、子、观、音。” 这不正是合了她所说的“珠胎暗结”么? 戚映珠眼睫微微颤动,告诉自己切不可乱了阵脚,这才吸了口气,吹拂热气到待她梳妆的女子耳朵上:“那也得看我们慕相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解慕兰时的前襟,及至隆起的地方—— 只不过这种事戚映珠还是做得少,还没到便败下阵来,转移了话题道:“那我便随便给你挽个发髻。” 乌黑如墨池的发,哪怕就是随意披散下来,都美得惊心动魄。 慕兰时应了。 不多时,又听得戚映珠道:“我方听说了,是你那四叔的父亲跪在祠堂?你要让他跪到什么时候?” “娘娘可知,”慕兰时一边说话,一边用手绞缠着戚映珠垂落下来的几根发丝,“这对父子做了什么阴私事么?” 她对那慕成封还是好事做多了,只是逼死他,不然的话,定然让他瞧瞧,这老匹夫的惨状。 戚映珠只给慕兰时简单地挽了发。 慕兰时站起身来,目色沉沉,音质也相当的冷:“正好我去祠堂,送他最后一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前世”二字,对慕兰时来说,便是一场漫无边际、潮湿的雨。 大约是因为她死前,正面临了一场无际的雨。 又或是说,侥幸做鬼四处飘荡时的最后一眼,也是见了漫天的大雨。 戚映珠默然。 她听着慕兰时沉沉的音调,心里面倏然有些堵——这才是世家大族的家主、继承人的本来面目。 她们两人,现在似乎相处得很好。 但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吗? 她早就想过的,重新睁开眼睛的第一次就想过的——她和慕兰时最好的结局,在上辈子就已经敲定了终局。 可她偏偏要将她留下来。 明日便是汤饼铺子开业的时候了,正好,她可以带着觅儿出去住了。 “好了,小君,我要去送人了。”慕兰时见一切梳妆既定,便起身来,笑盈盈地辞别戚映珠。 她面对她的时候,哪怕所做的事不那么良善,可总是表现得柔冷坦荡。 她相信她。 “那你回来晚了,我就要先睡了。”戚映珠回道。 慕兰时挑眉,接着逗她说:“今日还分不分楚河汉界?” “今日北伐,天下一统。”戚映珠嘟囔着,转过身去不再看慕兰时。 *** 祠堂幽火在青铜烛台上摇曳,将祖宗牌位拉出狰狞暗影。更漏声穿透死寂,每一声都似剜骨尖刀,将慕老爷子的神经寸寸凌迟。 慕老爷子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明明祭拜着列祖列宗的宗祠,如今却像是一个个恶鬼看着他似的。 那些描金绘彩的宗族图腾在火光中扭曲变形,先祖画像的眼珠竟似跟着他转动。他死死攥住衣襟,喉间泛起铁锈味——曾经那些被他活埋的佃户,此刻是否正从地缝里伸出白骨? “不过几个贱民……”他痉挛的指尖抠进供桌木纹,试图说服自己,“他们的命到底有什么珍贵的?不要想,不要想他们……” 他不就是欺负了些孤女吗?不就是抢了些佃户吗?不就是杀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哪里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凭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可为何此刻连案头香炉都在渗血?铜漏里的分明是清水,怎会泛着猩红? 慕兰时那死丫头,这才多少岁,凭什么这样对他?他好想嚎叫一声,吸引人来救他。 可是今日下午耗费了太多精力,他张了张嘴巴,只能听到几声干涩的声音。 他叫不出来。 “哐当——” 倾倒的铜盆在青砖地上滚出凄厉长鸣,香灰混着纸钱残片在穿堂风中盘旋而上。 慕老爷子僵硬的颈项后突然拂过一缕冰纨,未及转身,先窥见满地白幡如百尺绞绫倏然腾空,猎猎声里像是裹着无数细碎呜咽。 他踉跄着转身,正撞进两泓寒潭——慕兰时立在烛架前,九枝明烛映得她眉目煌煌如神祇。 像什么呢?老爷子只想得起来两个字,“菩萨”。 对,菩萨,就是菩萨!慕湄其实是个顶顶好的人,虽然严厉,但是那会儿他们做了那么多错事,都没有把他们怎么样!那么,她的女儿一定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兰、兰时丫头。”他喃喃地开口,浑浊的双眼向上,只仰望着她,支支吾吾说,“菩萨、菩萨……菩萨放了我一命罢!” 慕兰时广袖盈风立于明晦交界处,素纱袍裾翻涌如千堆雪,烛火在她眉眼间淌成流金的河——左半张脸悲悯若菩萨低眉,右半边却浸在阴影里似罗刹勾唇。 “菩萨?叔公真是死到临头便和你那儿子一样,什么话都喊得出来,你儿子叫我奶奶,你便叫我菩萨。”慕兰时语气中带着不少戏谑,“就是不知道叔公知不知道……” “还是说,叔公只知道,菩萨低眉,却不知,”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金刚也会怒目?” 他的性命,在她的一念之间。 慕老爷子没有多想,他最后的理智容不得他多想。 哪怕自己的儿子就是被眼前这个女人逼死,他也想要从她的手下活命! “兰时丫头,兰时丫头……”慕老爷子竭尽全力,膝行着跪到慕兰时的身边,喉结剧烈滚动,嶙峋指爪抠进地里。 他抬起头可怜巴巴地仰望着她:“放了我,放了老朽吧……今日之事,不是我想做的,是那南风楼的教我的!我一个人,怎么都不敢来戏弄您啊!” 更漏的声音依然还在,滴答滴答。 像是他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叔公。”慕兰时笑了,低下头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今日兰时过来,也不是自己想做的,我怎么敢伤害你呢?” 她笑的时候如春风般和煦,就像她自己的名字一般,兰时。 可是那双凤眸的底色却是冷寂的:眸底清涧胜雪,像小石潭里沁凉的石子。 第68章 老爷子的心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 他怔怔地看着慕兰时,希冀倏然熄灭,转而上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惧:“慕、慕兰时,你要对我做什么?” 他嘶吼着,甚至想起身逃离。 “别急。”他都八十岁了,怎么可能斗得过二十岁的人?轻轻捏住腕骨,便立时又动弹不得了。 疏冷如天上月的女子,眉目收敛了下来,语气愈发沉冷:“杀你,我嫌脏手。” 几乎就在话音落下的一瞬,暗处又闪出几个鬼魅般的人影,将那老爷子按在地上。 “据说叔公对你妻主一往情深,既如此,不若就在这里跪着陪她,见你一片赤胆忠心,她说不定会上来接你。” 慕兰时说话的声音极其漫不经心,却在慕老爷子耳边如同惊雷炸响。 “接你下去,你们一家三口,”慕兰时轻啧了一声,“团聚。” 她抬头看了眼窗外冷寂的天色,盘算着清明将近,又得多祭拜两个人了。 啧,其实他们还不够格被她祭拜——不过蝉蜕终究要入药,谷雨宴才是炼丹的好时辰。 她今日,就要将这破绽卖出来。 第38章 038(一更) “抱病休养”的慕湄如今正在京畿的一处别苑休息。 她们慕氏百年世家,到处都有产业。正好慕兰时让她装病,慕湄索性就带了些人出来——大约要一直住到谷雨踏春之后。 她作为如今名义上的家主,清明祭扫抱病不去,之后的谷雨踏春也方便不去。 纱帘外几竿湘妃竹筛下碎金,青瓷博山炉吐出龙脑香的薄烟,慕湄倚在软榻上休息。 眼下正是午时,忽听得廊下木屐击打方砖的清响踏来,如鼓一般点破午后岑寂,听那豪迈不羁的节奏,慕湄便知晓这是自己的二女儿慈慈。 慈慈大名叫慕怀瑜,本来说给她取这个名字,是想让她知书达理,却不成想,慈慈抓周,一把便拿了把短匕,自此便一头栽进这武学里面! 她七岁的时候就跟着慕氏亲族去了荆州边防,从小便在军营里面摸爬滚打,鲜少有时间回来。 这会儿慈慈也是听说母亲抱病,正好休沐,借机回来看看母亲。 “阿娘今日可进得羊酪羹?”十四岁的女郎声若金戈相击,抬手掀帘时露出小臂狰狞刀疤,江雾裹着鱼腥味扑面而来。 虽她本人生就了一副慕家祖传的秀骨清像,偏被边关雕琢出悍色——眉峰如断刃斜飞入鬓,眸光似寒星坠在麦色肌肤上。 “当然好些了,”慕湄躺在软榻上,语气轻飘飘的听不出一点病气,“你倒是终于有孝心,舍得来看娘亲了?” 慈慈鲜少回临都。 慈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母亲,我实在是和京城那些小姐公子们玩不来,再说了,在叔叔的军营里面多好,你不知道去岁我立下了战功,那些兵士们都夸我呢……” 母亲不说话。 见母亲不说话,慈慈又道:“母亲您千万别担心慈慈,慈慈这是为国分忧、为您分忧。” 她们慕家簪缨世家,人才辈出,几乎都要做国之栋梁。除了文官,也要有武官吧? 况且,眼下世道正乱,家里面没两个能带兵打仗的人怎么行呢? 慕湄终于笑了:“你说得倒是好听,可是哪里是为国分忧、为我分忧,全都是为了你那神聆姐姐吧?” 心事被戳破,慈慈本来一张好看俊秀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神聆姐姐,不是别人,正是大祁唯一的异姓王赵王赵神聆。本朝得国不正,当时就是开国皇帝同赵神聆的祖先一起谋反,最后大祁皇帝为了感谢赵氏的襄助,分封其为异姓王,镇守边疆。 只不过时过境迁,现在的大祁皇帝哪里还对这唯一的异姓王有好脸色?只是忌惮着,要求赵王每年都要携带全部家眷都要入京来述职。 而自家这个小女儿慈慈,就是在六岁的时候,看着方十三岁的赵王世女赵神聆骑着高头大马进京动了心思: 那日骤雨方歇,慈慈正踮脚够坊门铜铃玩耍。忽闻蹄铁踏碎青石声浪,如惊雷炸响。金络脑白驹载着披甲少女破雾而来。赵神聆箭袖猎猎翻卷,错金螭纹玉具剑拍打马鞍,箭囊孔雀翎扫过慈慈头顶总角——“嗤”的一声,翎箭竟穿透石狮左目! 按说,见自己家门口的石狮子眼睛被射瞎了,方六岁的孩子当然是要害怕,可慈慈不怕。 “赔我家的瑞兽!”她竟上前揪住马缰,袖口银铃铛撞得清脆,“你知道它多少钱吗!” 赵神聆以剑柄挑起慈慈下颌,瞥见她腰间悬挂的“慕”字玉佩,忽改口问:“小姑子要多少铢钱?” “要……要你教我射箭!” 女娘似是没想到这射瞎石狮子眼睛的报酬如此简单,便也弯唇笑道:“好。” 慈慈自是没想到,那个一连教了自己好几日射箭的小将军,竟然是传说中的赵王世女!她从阿姊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竟然羞得不敢再去见赵神聆。 后来赵王一家人在京中待了数日,时间到了也就回去了,但是走之前,赵王那边还特地差人送了好些礼品过来慰问。 有一个黑匣子,打开竟是支金丝楠木箭杆,箭头嵌着枚鸽血玉髓,雕作石狮瞳仁模样。附笺仅八字:“以目还目,见目如晤。”裹箭的素纱沾染奇楠香,正是赵神聆箭袖间常萦的气息。 慈慈是当着全家所有人的面打开这匣子的,一下子脸变烧得通红,偏偏有个爱插科打诨的堂哥路过,来了一句:“哟,没想到妹妹竟然用这种手段攀上了赵王啊?” 因着这层缘故,慕湄当然知晓慈慈心里面那些小九九。 “也不需要为我分忧,多考虑考虑你阿姐罢,”慕湄倏然睁眼,“之后谷雨雅集,你得回去帮帮她。” 慈慈不好意思地道:“雅集?我就是个泥腿子……我去,只能去让她们看我的笑话。” 她也不是没有参加过雅集。只是她参加雅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没有阿姊兰时陪着的雅集,她坚决不去。 有一回她被一道问题考住,那日她第一次出征回来,正开心着呢,就有柴氏子弟诘问她:“慕二娘,我听说你们家学渊源,便不知‘冯夷鸣鼓,女娲清歌’作何解?” 慈慈盯着竹简上密密麻麻的批注看花了眼睛,偏她只识得“冯”字像架弓弩。 慈慈哪里知道,正窘着一张脸不知所措时,慕兰时广袖盈风自竹林转出,怀中抱着的焦尾琴犹沾松针:“冯夷掌江河兵戈,女娲持补天慈心——恰似舍妹上月缴的战鼓与赈灾粮簿。” 众人哗然,唯有一两个人讪讪笑道“这是大小姐护着自己妹妹”呢,便结束了这轮诘问。 自那之后,慈慈便无论如何也不想去雅集了,除非兰时阿姊在,她才会考虑去不去。 然而,慕湄却笑了,说道:“如今正是需要你这样的泥腿子呢。” 慈慈诧异地抬起头,撞进母亲那深泓般的目光之中:“需要我这样的泥腿子?” “对,需要你。好了,去把羊酪羹端上来给母亲喝一喝罢,你也收拾着进京,”慕湄吩咐下去,话风又带上了几分逗趣,“万一你那神聆姐姐也碰巧进京了呢?” “哎呀,母亲您说什么呢……”慈慈颇不好意思地掀帘离开,嘴里却还嘟囔着:“孩儿这还没有成年呢。” 大约就在慈慈八岁的时候,她知道赵王和皇家的苏乾王定下了娃娃亲,为此她颇为焦心:毕竟她和赵神聆年纪差了许多,而听母亲她们说,赵氏自然要同孟氏紧密联合才能稳固。 她以为自己没戏了,结果,那苏乾王和赵神聆统统分化成了坤泽,这娃娃亲之事便搁置下来了。 慈慈心心念念着自己的成年。 *** 戚映珠这几日终于把店铺的事情弄好了,得空偷闲,便马上回原本戚家人住的地方接觅儿。 她到的时候,正好就只剩觅儿和几个丫鬟在家里面,徐沅不在家。 觅儿正拿着一把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打扫着庭院,反正现在家都散了,她做得好与不好都没有来管她。 最要紧的是,她小姐去什么地方啦? 觅儿刚把扫帚放下准备唉声叹气的时候,却看见一抹嬿婉身影出现在视线所及的地方! 她侍奉自家小姐这么多年,自然是相当熟悉。 戚映珠走近还没说上几句话,觅儿便泪眼汪汪地迎了上来:“小姐、小姐!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呜呜呜!” 她一边说一边向前奔,也不顾及手上的扫帚,随意就扔了个地儿。 戚映珠怔愣片刻,心当然有一瞬间的软,但见觅儿这哭哭啼啼的样子,她又忍不住故作严肃地板着张小脸:“好了好了,别哭得这么可怜!” 觅儿也不管自己哭得可怜不可怜,就是蹭在自家小姐的旁边,抽抽噎噎道:“小姐,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天,我一个人是怎么过下来的。” 第69章 戚映珠伸出手来,戳了戳觅儿光洁的前额,说道:“怎么,戚中玄被官府的人拖走了,这家里面剩下的人还能把你吃了不成?况且,我可是找人给你传了信的。” 她戚映珠又不是什么没心没肺的人,知道这边还有个觅儿值得记挂,当晚同慕兰时回去的时候,就找人来给觅儿传话了。 让她安心地过几日,之后小姐自会来亲自接她。 觅儿闻言,不好意思地戳着手指头,嘿然一笑:“哎呀,传信是传信嘛,觅儿我又没有亲眼看见小姐来。” 她说着,晶莹的眼泪好像又涌上眼眶了:“觅儿就是担心小姐嘛,呜呜呜……” “我只是想要确保小姐的安全而已,”觅儿抽抽噎噎,“要是小姐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戚映珠皱了皱眉,这话倒是不假。 ——上辈子她自死的时候,觅儿已经过世了,她前世有很多次重病,觅儿每每都要侍奉左右,恨不得以身而代。 想到这里,戚映珠的脸忽然真的严肃认真了起来,她抬起手,更用力地戳了戳觅儿的光洁前额,“不许说这种丧气话,死了活了的,听见没?” “我说要来接你,便是阎王来讨,都不得放手!” “嗯嗯!”觅儿疯狂地点着头,又去拉戚映珠的袖子,“那,小姐,我们接下来去什么地方啊?” 戚映珠的面色这才软和下来,温声道:“走,去铺子上看一看。正好那边也有住处。” 她可不想天天陪慕兰时演那什么“偷情”的戏码,何况还是披着另外一个人的身份和她“偷情”。 这是她最忍受不了的事情。 可以不喜欢她,但是绝不能把她当作谁的替代品。 *** 这些铺子全都是装修过的,戚映珠此前就做了准备,着人将些铺面全部都重新打理一遍,今日即将开业的便是卖汤饼的双铺面。 这地方地理位置好,上次她已对慕兰时讲解过一遍,开在这里,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娘子帮忙,定然不会亏。 那些小娘子昨日就来过,今日她们约定的是下午。 至于这造势的事情,她也不焦急,毕竟她前几日才作为戚中玄的二女儿出来闹了那么大的事端,接下来,她自立门户,定然会吸引很多路人过来看。 觅儿小心谨慎地跟着自家小姐进了铺面,望着整洁的店面感叹道:“小姐,这是您的店铺啊?这双铺面原来是胭脂铺吗?” 她仰头望着梁间残存的螺钿彩画,忽见自家主子竟利落地将砧板上的薤白切成雪丝。 “前不久,”戚映珠简短的回答混杂着市鼓声,腕间跳脱碰响案台上的盐罐,“从后门出去时小心些,当心暗渠,连通着雁亭江的活水。” 觅儿怔怔地看着自家小姐居然在做这种事情——虽然戚家比不了京城这四大家族,但是在建康好歹也是二等世族,她们家的大小姐二小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存在,怎么小姐做起这种事情来,居然比她还熟门熟路? 而且这铺面还处在热闹繁华的地方,看样子也准备很久了。 想了想,觅儿这才又试探着问:“小姐,话说回来……您是不是要同慕大小姐成亲了呀?嫁给她的话,那岂不是……” 她说得很小心翼翼,一如戚映珠的回答相当果断一样。 “不嫁,想嫁给她的话,你可以嫁,”戚映珠淡淡道,“去帮我取笔墨和纸来,就在楼上架子。” 觅儿隐隐约约听出了小姐语气中的不善,小声嘀咕着就去取东西了。 哎呀,都怪自己嘴笨,方才说话的时候偏向太强了。小姐最是自尊心重的人,她方才那么一说,感觉就有点让小姐出卖自己给慕家一样了。 不过,她也是为了小姐好。她从徐夫人那里听来了之后的安排,徐夫人带着大小姐离开京城,回建康去。至于二小姐,也要从戚氏的族谱上除名。 相当于在京中自立门户了。自立门户多艰难啊,有个依傍也是好的嘛。再说了,慕家那大小姐看起来不就是中意她家小姐嘛? 觅儿嘀嘀咕咕着上楼取东西时,戚映珠却陷入了沉思。 她方才对觅儿说的话,似乎有些冲了。但本意并不是想说这些。她暗暗想。 她一边摩挲着陶灶边新糊的黄泥,一边琢磨心事。 本身自己也不愿留在京城,打算从戚家这里独立出来便离开。只不过…… 她想起那日和慕兰时的对峙。 “对,那你敢不敢对我负责?” 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她并没有同慕兰时一样勇敢,甚至现在也是。 好像就是慕兰时的一厢情愿而已,可如若真是她的一厢情愿,那她现在为何在京中的汤饼铺子里面呢? 戚映珠怅然间,觅儿已经将她需要的东西拿了过来:“小姐,东西给您带来了。” 戚映珠点点头,温声笑道:“辛苦你了,对了,觅儿,以后……不用再叫我小姐了。” 她已经不再是建康戚氏的二小姐,不再是什么高门贵女。 觅儿诧异地望着戚映珠:“不再叫小姐了吗?那,那觅儿要叫您什么呢?” “京中人怎么称呼年轻女娘的,你便怎么称呼便是。”戚小娘子,听起来倒也不错。 “好,好。”觅儿嗫嚅着,消化着新的称呼,却打算再给心里面的称呼多留些时间改正。 她看见自家小姐蘸了墨水,笔尖触下时,洇开的第一个字居然是“娘”。 觅儿心一跳: 她知道戚映珠不会再同徐夫人有往来,小姐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徐夫人几乎三天两头就会来找她,告诉她说,倘若有机会,一定要对小姐说,她对不起她。 若有能帮忙的地方,她一定会帮忙。 所以……这个“娘”,定然不会是写给徐夫人的。觅儿的心忽然鼓噪得更凶了。 *** “微微,你看姐姐今日好看么?” 孟珚笑意盈盈地拿着铜镜,在晨光中问自己的小妹。 孟瑕抬眸,飘忽地看了一眼姐姐那精怪一般的异域风情的脸,这个答案几乎是固定的:“好看。” 六姐姐母亲是胡女,她继承了母亲太多的美貌,又有皇室血脉,每每有什么需要皇室成员出席的地方,饶是六姐姐再怎么素雅,都能是最夺人目光的那一个。 “好看就好。”孟珚低低地笑起来,又拿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 看起来六姐姐心情不错,孟瑕鼓起勇气问:“阿姊,你要去做什么事么?” “是啊,我要去助助兴。”孟珚仍旧好声气地回答。 孟瑕却在琢磨自己要不要接着问下去了,看起来,今日姐姐的心情的确是很好,居然会容许她一连问两个问题!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才让姐姐的心情这么好的呢? 孟瑕并不太明白,她只知道,姐姐最近和大姐——也就是当今的太女殿下交往甚密,连带着她们姐妹俩的吃穿用度都好了不少。 干脆趁着姐姐心情好的时候多问两句,于是孟瑕又问:“助兴?助什么兴?” “开业啊。”孟珚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像蘸了寒霜一般的冷:“老熟人开业,我能不去祝福一番么?” 这会儿孟瑕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听样子是什么商户人家开业?可是这普天之下哪有商户配得上她们皇亲国戚亲自去道贺的? 就连世家,也只有京城那四个她们才给面子,而且这还说不一定! 还不等孟瑕继续追问自己的心中疑惑,孟珚便覆上了她的肩膀,道:“微微啊,过几日你是不是要去徐州了?” 徐州那边有叛军的消息。 孟瑕知道自己论这争权皇位的智谋是比不过她这些姐姐哥哥的,再者她确实也对那个位置没有兴趣。 六姐姐让她学武,她便学武。她学了这么多年的武,也应该见成效了,正好去平定农民的叛乱。 孟瑕颔首道:“正是,怎么了吗?” “不如何,”孟珚一手绕过她的肩膀,一边想了想道,“只是你此去,千万注意自己平安就行。” 孟瑕颇疑惑地看了一眼姐姐,似是不明白她背后的深意。 “那些人不尽力,你也别尽力,阿姊只要你平安回来,哪里都别折。” 孟瑕点了点头。 孟珚这才欣慰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定要平安回来。” 上辈子,她这妹妹就是徐州一役被那些叛乱军射到胳膊,落下了病根,不然的话,最后皇权之争,鹿死谁手还或未可知呢…… 她精心打扮后出了宫门,来到街市口。 马上就快正午了,接到消息,戚映珠那汤饼铺子正是今日下午开业。 “太后娘娘,您也真是厉害,放着好好的宫不进,却要来当垆卖面,真是闲得没事做了。”孟珚遥遥地看见似是在忙碌的戚映珠,嘴角毫不掩饰地勾起了嘲弄的笑。 第70章 这些天她也推理得出了答案。 ——她亲自撞见慕兰时和戚映珠在雁亭江边举止亲密,又听线人说慕兰时买下了不少地契。 包括那一日戚映珠闹的“大动静”,孟珚也全部看在眼里。 这位太后可真是一点儿过往的金尊玉贵生活都不留恋,居然来做这最卑贱的商户! 倘若真的要完成上辈子没能登上皇位的遗憾,孟珚当然有更好的选择,比如眼下她就不会来这个街坊。 可是人重活一世不就是要弥补曾经的遗憾么?如果不能得到慕兰时,白白来一遭也没什么意思。 日头毒辣得近乎羞辱,孟珚却分明在光影晃动的间隙窥见前尘——雪夜梅香浸透宫殿的帐幔,慕兰时将暖炉贴在她脚踝,呵出的白雾与喘息裹着那句“殿下冰肌玉骨”。彼时融化的雪水温热了她那颗尘封的心,此刻却化作喉头烧灼的胆汁:“慕兰时。” 她再将这三个字咀嚼了一遍,纵然语气低沉,却仍旧带有天家气派。 孟珚坚信慕兰时重生了,也坚信慕兰时心里面还有她。 她并不相信,慕兰时会心悦于她之外的任何人——要不然她凭什么偏给戚氏选了最下贱的庖厨行当。这算什么呢? 把明月碾作尘泥圈养?还是……还是真将那人当作了举案齐眉的妻? 绝不可能!慕兰时要是和这样身份的人结亲,她家那些亲戚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把她给淹死!怎么,难不成慕兰时还想同上辈子一样,为了这戚氏顶撞所有人吗? 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撕扯着孟珚的情绪,她亲眼窥见两人的甜蜜,却*像是她的砒霜一般。 慕兰时无疑是最爱她的,而她无疑也是爱慕兰时的。 她那些在早逝的母妃、无情的父皇那边失去的情感,几乎全部都从慕兰时那里找回来了。 她还记得自己把那一夜的事诈告给慕兰时听的时候。 年轻的乾元知晓自己一时莽撞做了这么多的错事,当即便说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会对她负责,少年人连发梢都凝着夜奔而来的霜露。 后来无数个秉烛夜谈的借口里,当那人连呼吸都放轻到颤抖了,却仍记得用大氅裹住她微微露在外面的脚踝,说: “殿下冰肌玉骨,不堪消受这人间霜雪。” 孟珚比慕兰时要年长几岁,心绪也是。又或者是从了自己的母亲,她天生在拨弄人心上面有自己的门道,她想起她们真正意义上的契合: 青烟缠绕着孟珚披散的长发,她故意将锁骨处的淤痕曝在烛火下,却用牡丹披帛堪堪遮住半边:“那夜你太醉了……” 尾音颤得恰到好处。 慕兰时这个素来端方的年轻女娘竟碰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漫过云锦桌布,正如她眼底汹涌的愧意:“微臣万死,这就向陛下请旨……” “乾君不用太过介怀,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罢了,”孟珚抬手替她擦拭袍角,指尖在触及颤抖的手背时蜷缩成受惊的蝶,“况且我还比兰时年长几岁……” “兰时绝非此意!”慕兰时猛然跪下,她仰起的脸庞还带着初经人事少年人的无措,却郑重捧起曳地的绯色裙裾:“臣定然会对殿下负责。” 孟珚垂眸掩住得色,又说:“要不,就说是我强迫了兰时?” 看少年人沉默不语,只烧红了耳廓,孟珚便知道自己已经得手。 她太知道如何让这朵高岭之花自折其枝。 多像幼时在冷宫诱捕的雀儿啊,撒把黍米便扑棱棱撞进笼中。 她太清楚如何用七分真三分假的脆弱,喂养慕兰时骨子里士族的责任感。就像此刻故意让披帛滑落,却偏在少年人闭目转头时,将湿润的睫羽蹭过她灼烫的耳垂。 上一世她本来以为自己没爱过她,可直到年年雪里,再不能卧在那样温暖的怀抱中,孟珚才惊觉笼中雀早已啄碎了自己的心,连同那些真假参半的情话囫囵吞进了轮回。 孟珚没有再细看戚映珠招呼人开业的样子,她只是往回走,暗暗算着时间。 呵,慕大小姐,既然你这么喜欢她,那她铺子开业,你再忙也得拨冗来见见吧? 不见我,你总得来见戚映珠吧? 那日她在启承阁受的羞辱似乎还在眼前,慕兰时假装不认识她一样掠过了她的身边。 那自然是假装了,若是上辈子这会儿的慕兰时,定然会相当关切地问她是什么人,再体面地将她送走,而不是那样的动作。 只有一个解释,慕兰时也和她一样重生了。 她们两个人言归于好,天下难道不是唾手可得么? *** 慕兰时正在书房。 腕间狼毫已勾勒完最后一道谷雨宴名录。 墨混着窗外花香,在宣纸上洇出诡谲的纹路,太顺了,这一切都太顺了,似乎静待谷雨宴上瓮中捉鳖。 她在思考自己卖的那个破绽是不是当真没有问题——她并不知道慕严和孟珚两人的关系如何,只是从马三那里得知,慕严尚不知孟珚那边的口信。 其实这俩人如是合计一回,那她让戚映珠“假扮偷情”之事便会败露。败露事小,就害怕慕严因此想得更深更远,若他谷雨宴因此不做动作,她还得从后面找机会收拾他。 思虑间头不禁有些疼了,慕兰时便起身,忽见窗牖筛下几分日光,猛地意识到今日正是戚映珠的汤饼铺子开业的时候,无论如何,她这个做“外室”的,也得去看看。 她并不打算如往昔出行般大张旗鼓,坐了画壁轺车便出门。 她没叫阿辰驾马,而是唤的阿星,是以还得适应阿星的驾马风格。 但,再怎么不适应,也不至于在街道口上直接停下来。 “姑娘当心!”阿星勒缰的手还悬在半空,瞳孔已映出令人窒息的艳色。赤枣马上斜倚的女子银红遍身,最摄魂是额间点着的三瓣花钿,随着眼波流转竟似活过来的凤尾蝶。 阿星战战兢兢,想要回身去告知主上,却见自家小姐早就掀帘而望,平静的凤眸垂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又或者是说,无动于衷,又或是说,厌恶。 而若桃李艳丽的女子笑得眉眼弯弯,声音似银箸击冰盏般清越:“兰时,我们多日不见了。” 阿星本来就因为这驾马的女子顶着张艳煞春光的脸张狂前来,而不知如何是好呢,自家小姐却探出身来! 她正惶恐着如何向小姐说。 也是,这驾马女子髻侧衔珠步摇正映着日头,晃出刺目光斑,一看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 难道是黎氏的贵女? 阿星惴惴不安地想起阿辰告诉过自己的话,本来心头闪过一个可能,难道这就是阿辰所说的那个,小姐的心上人? 就是冒着被家主大人骂死的风险也要戴上香囊讨好的那个女人? 可是,下一刻,自家小姐吐露出的字句,才让阿星那点妄想尽数破灭。 “让开。” 第39章 039(二更) 孟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就这么和慕兰时对峙。 阿星同样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说一句话,只局促地低着头,谨慎感受着两人之间的风云变幻。 她本来以为这位眼前这位贵女是同自家小姐交好的,至少也认识。 但眼下的情况便是,认识是认识,可交好却不一定是交好:小姐探出了身子,却直截了当地让眼前这位贵女滚蛋。 孟珚唇角尴尬地扯出一抹笑来,强颜欢笑道:“大小姐,我只不过是想找你说些事,我们就不能好好谈一谈么?” 她是在笑,可笑纹到了眼底却碎成蛛网一般的细。 慕兰时目色沉沉,声音寒凉:“原来我和你之间还能好好谈谈?” 她一说完,便有不知何处的商队铃响,更为二人的对峙增添了一份诡异。 孟珚“咕咚”一声吞咽了口唾沫,继续强笑说:“为什么不能?旁人能和慕大小姐举止亲密,偏偏我不行么?” 她们抵足而眠的那些日夜,难道能够轻而易举地抹杀吗? 慕兰时,上辈子明明那么爱她。 “是啊,偏偏你不行。”慕兰时悠悠然说完,准备放下帘子,招呼阿星:“驾车,仍旧往该去的地方去。” 阿星不敢怠慢,立时做好牵起缰绳,却见眼前的贵女眉目倏然一凛,喝道:“大小姐,你当真以为如今一帆风顺了么?” 眼下正是人群如织的时候,一位贵女骑一匹马拦住一辆牛车不肯走便已然是奇观;如是有更加细心观察的人就可发现,那辆牛车的车厢上镌刻着慕家的并蒂莲标志。 这话果然让掀帘的慕兰时神色一动,她不禁嗤笑道:“殿下当真是殿下。” 人群流速忽然淤塞。挎着漆盒的老妪驻足廊下,绸缎店的伙计扶着门框探头,连街角算卦的瞎子都侧耳往这边偏了偏。这些好奇汇聚成无形的茧,裹住那辆镌着并蒂莲纹的车驾。 第71章 驻足看这奇观的人们,对这两位贵女开始议论纷纷:“你们说说看,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知道啊,那位女子好生美丽,我也参加过不少雅集,怎么从未见过?” “兴许是哪家从未露过面的……” 孟珚眸中渐露得色,扬了扬头,“那大小姐怎么看?” 她不会真的以为,一帆风顺只是她自己安排得当吧?她慕兰时决计不可能离开她的。 “这句话该我来问你。”慕兰时语气颇淡,又望了眼愈发嘈杂的人群。 孟珚的确很会玩弄人心,就连现在的出现,也都是精心考量过的。 “我只想和你谈谈,兰时。”孟珚笑了,嘴角勾起一抹弯弧。 慕兰时眸色敛起,忖度了到戚映珠的汤饼店的路程,缓缓道:“你没有多少时间。” 没有多少时间?孟珚心中暗笑。她不可能没有时间。 只要慕兰时再和她接触,便不可能不重新爱上她——不,她不应该用“重新”这个词。 兰时只不过是在闹小脾气而已。 孟珚此来,当然有备,她下马的一瞬,便从人群中跑出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厮,为她牵了那匹枣红马,而她则干脆利落地走到牛车前,双瞳剪水一般地看着慕兰时:“大小姐都不搭把手么?” 慕兰时懒得睨她,径直回了车厢,闲闲抛下一句:“浪费的不是我的时间。” 阿星再怎么不懂察言观色,此时也明白了两人的关系,大小姐明显不愿意给这位贵女好脸色看,她更不能上赶着去给这贵女拿脚凳了! 只是这贵女还是有两把刷子,见自家小姐不帮忙,也干脆利落地上了车,掀开帘子进去了。 *** 轺车里面空间逼仄。 而慕兰时又和孟珚无话可说。 她只冷淡地睨着前方,不管孟珚。 孟珚望着她冷玉般的侧脸,前世春帷记忆突然撞破封印—— 被衾间浸透兰芷香的手指,描摹她胫骨时故意放缓的力道,金铃银钩彻夜不休的撞击声。那些蚀骨的亲密化作千万银针,如今正细细密密扎着五脏六腑。 “有什么话便说,过时不候。”慕兰时终于开口,那双几乎要刺伤人的凤眸,这时候才望向孟珚。 孟珚心头一刺,曾几何时,慕兰时哪里用这样的口吻同她说过话?而那双上挑的凤眼却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而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心忽然平静下来,沉静道:“兰时,我知你心中对我有怨恨。” 慕兰时不答腔,只低头玩弄自己纤长的手指。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慕大人倒是长情。”孟珚忽而轻笑,指节叩着紫檀小几,沉香屑扑簌簌地落下,“连熏香都舍不得换?” 慕兰时没有睨她,语气更加清浅:“因为有人喜欢这味道。” 有人喜欢,不是她喜欢。 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孟珚嗅到铁锈味漫过车中沉水香。 慕兰时就这么不愿意理她吗? 孟珚抿唇,鼓起勇气想要坐到她的身边,而慕兰时只嫌恶地移开,孟珚无法,只能可怜巴巴地拉住她的衣摆:“兰时,就一会儿,一会儿挨着我也不行吗?” 慕兰时起身的动作微凝,挑眉,语气相当冷漠:“殿下的嘴里面没几句实话。” 孟珚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嫌恶我情理之中,但是我想说的是,我和那慕严没瓜葛,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着,又去拉慕兰时的衣袖,想要贴上她——就像她们前世经常做的亲密事一样。 “因为我只爱你,兰时,”孟珚说着,灰色眼瞳里面泛着渴求,眉间花钿似乎都深重了几分,“我知道你想借机杀他。” 她已然想到,慕兰时一定是想反将慕严一军。一个慕严而已,不管他是谁,在孟珚的心中都没有慕兰时重要。尽管慕兰时那日在启承阁不理她,可她还是没有放弃要对慕兰时好。 “啧,公主殿下还真是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慕兰时轻笑着,又掸了掸衣袖,像是方才被孟珚碰过的地方脏了一般,“你告诉了慕严,难道我便不能杀他了吗?” 这也是实话。 她说话时,那深眸一瞬间又像是浸润了黄泉水一般狠戾。 她是权臣,前世掀起八方飒飒风雨的权臣,不至于连家宅中的这等蛀虫都杀不了。 这般对比下,只显得孟珚更可笑。 孟珚低着头,又可怜地望着慕兰时——她那冷峭的容颜在袅袅香烟中模糊又清晰:“对,兰时,我知道你可能看不上这些……但是,我现在能做的就这些,能帮你的,我都会帮……” 慕兰时笑了:“殿下还可以帮兰时做一件事。” 孟珚心立刻提了上来:“何事?” “现在就去死。”慕兰时说话时仍旧轻飘飘的,“您说呢,殿下?” 心痛的感觉一下子绞住了孟珚。她怎么能让她去死呢? “你没什么时间了,该滚下车了。”慕兰时用折扇柄挑了帘,合计了下路程,静静道:“耽误我见良人。” 良人?!她居然说那戚映珠是良人?!她们这才相处多久! 那她孟珚算什么! 平静似乎从来不是孟珚这种人的底色,她只希望自己和慕兰时互相拥有彼此,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的插足。 戚映珠也配吗? 想到这里,孟珚忽然便发了狂,她再也维持不了方才的平静,猛地直起身来蹭上慕兰时,几乎是贴上她一般。 女人的玉柔花软,靡态毕现。 灰色眼瞳里面闪着疯狂的光,她近乎偏执地看着慕兰时:“慕兰时,你说,我和那卖汤饼的,到底如何!” “家世样貌才情,我孟珚有哪一点比不上她戚映珠么!” 论家世,她是天潢贵胄,而戚映珠只不过是个二等世族的养女,如今连世族都不是了,改做商户这么卑贱的生意! 论样貌,前世波斯使臣献夜光璧时,盯着她眉间花钿错手打碎琉璃盏,而戚映珠不过是个小家碧玉! 至于才情,前世她所写的她那些锦绣文章,又被多少人争相传颂呢? “慕兰时,你说啊——”她几乎要力竭了,眼泪夺眶而出,“你告诉我,你与戚映珠作那些亲昵情状,不过是存心气我的对不对?” 慕兰时垂眸凝视着滑落领口的泪痕,唇角噙着讥诮的弧度。她放空目光,相当淡然。连指尖沾染着的温香都吝于擦拭,遑论与眼前人施舍半点辩白。 可当孟珚踉跄着又逼近半步,想用脸颊贴上她冰凉的手背时,慕兰时的咽喉突然泛起滚烫的狠意。 她猛地将人拽至触息可闻的距离。忽而倾身,头一遭面对孟珚绽放自己的笑意:“殿下想知道为什么吗?” 她笑的时候极其好看,像春水涟漪,芳草长堤——所谓万古长春,也不过如此。 兰时,春时也。 孟珚一瞬间沉迷,仿佛又回到过去,二人在浊弱的烛火下共阅诗书,吐息交缠。 她近乎着迷地道:“想。” “就是殿下始终避讳的那二字。”慕兰时忽然压下来,唇峰险险擦过她耳廓,吐息灼得孟珚脊骨发颤,“真心。孟珚,你有心么?” 尾音骤然淬了冰碴,惊得孟珚跌进软枕。金丝纹路硌着后颈,却不及耳畔余震刺骨。 真心?孟珚愣住。 “兰时以前倒是捧了一颗真心给殿下,殿下是怎么做的呢?”慕兰时脸上仍然似笑非笑,学着她前世的语调,“‘慕大人的真心,本宫瞧着与平津巷的馊饭无异’,是这样说的,对吗?” 她被褫夺官职那一日,慕兰时鼓起勇气去找自己昔日的枕边人,孟珚只是嫌恶地看了她一眼,让她跪着。 那日御史台的革职文书墨迹未干,她跪穿了三寸青砖,却只等到彼时如日中天的六殿下姗姗来迟,她云鬓高挽,染着鲜艳蔻丹的手挑起她的下颌,说:“慕大人的真心,本宫瞧着与平津巷的馊饭无异。” “孟珚,现在该我瞧见你恶心了,”慕兰时忽然又低下头,只狠狠地在她耳边一字一句,“从我面前消失,我不想看到你。” “兰时,当真一点机会也不给我?”孟珚绝望地看着慕兰时。 慕兰时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也配和我谈条件?” 她说着,一边用带了薄茧的手滑过孟珚柔嫩的脸颊,一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无情的话:“怎么,论家世外貌才情,瑶光殿下可有比得过慕兰时的?” 又或是说,不是无情,是为戚映珠出头。 为那个甘愿放弃二等世族身份、去做最卑贱商户的戚映珠出头! 而她慕兰时,永远会是慕氏最耀眼的玉璋,史书工笔都要为她留足三页的世家魁首。当今世道皇权更迭极快,世家,才是真正的命脉。 慕兰时似是的确不想搭理她——两人的相见相认都没有任何铺垫和余地。重生,宝贵的生命能够重来一次,换做任何人都会欣喜。 第72章 她也算和慕兰时共同饮过黄泉水了,可慕兰时对她毫无兴趣。 她说她最厌恶她,要让她死,要让她消失在她的面前。 “不,兰时,你听我说……”孟珚忽地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拼尽全力去抱慕兰时,泪痕挂在她的脸上,妆也花了泰半:“我死了就不能弥补了,我消失了那我前世的罪孽怎么洗清?” 她就像没有骨头一般,紧紧地依附在慕兰时的身上,只希冀慕兰时的心同那处一样柔软:“兰时,兰时,不要不要我……” 孟珚还是头一回这么无助,她不曾想到,慕兰时对她竟然这么狠戾。 她恨她是应该的。 “你不要不要我,你听我解释好不好?”孟珚哭着,去勾慕兰时的蹀躞带。 慕兰时眼角眉梢都泛着冰冷:“怎么,听六殿下解释,这平津巷的馊饭是什么我慕兰时没见过的人间至味吗?” 她的音调俱是淬了冰的。 “时间到了,等我提你滚下去么?”慕兰时冰冷地抛下这句话,因着轺车速度慢了下来,她便知晓快到戚映珠所在的汤饼铺子了。 孟珚只无助地擦自己的泪痕,抽噎着道:“兰时,我们之间有误会……” 误会,误会便是将她反复虐待? 误会,误会便是褫夺她的官职? 误会,误会便是杀尽她族中百余口? 将孟珚带离车厢的那一刻,慕兰时只重在她的耳边说了两句话:“六殿下,我们之间不是误会。” “是血海深仇。” 大抵是破罐子破摔了,孟珚心头一抽,哪怕慕兰时对她说再狠毒的话,她都不管不顾、在大庭广众之下扯着她的衣袖,只哀哀戚戚道:“兰时,不要不要我……你听我解释好吗?” “没兴趣。” “我那会儿是猪油蒙了心,我后来才知道,我的人生不能没有你。”她哭着,尾音都在抽泣,“我只有你这一个……” 慕兰时眼睫低垂,四周都有不少人望了过来,这些目光倒是刺得她如芒在背。 “呵,孟珚,你演够了吗?”慕兰时忽然抬声,身形如玉雕一般冷,“你的目的应该达到了吧?” 孟珚茫然抬头,却撞进那一双深邃的凤眼。 “戚映珠如今已经看到了我和你待在一起,你说,你的目的是不是达成了?”慕兰时冷笑着,仍然不忘记挖苦她。 如慕兰时所说,轺车所停的地方同戚映珠的汤饼铺子不过几十步距离,而孟珚这般形容出色的贵女在这里哭哭啼啼,她慕兰时又极出挑,两个人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自然,戚映珠那边也会看见。 被发现了么。孟珚嘴角忽然泛起一抹苦涩的笑。 她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丢人了,不就是想要使个小性子,让慕兰时和戚映珠离心吗? “还是说,你也想学戚映珠,大闹一场?”慕兰时愈发冷淡。 孟珚咬着唇,眉心却因为这样慕兰时这两句勘破的话舒展,她怅然苦笑:“好,兰时,你今日不要我。” “是永远。”慕兰时眉峰依然沉冷,语调冰凉,像终年不化的山雪。 孟珚却恍若没听到一般,道:“今日不要,那我改日再来就是。” 她自幼在宫中深居简出,眼下世人连六殿下是女子还是男人都不知道,遑论将她的容貌与名字对上号。 其实她丢不了多少人,想要借此让慕兰时注意到她,让她从那卖汤饼的女人身上移开视线罢了! 如孟珚所想,这样的一幕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这南市人烟稠密,市井喧嚷,大家见有热闹可看,全部看了过来,窃窃私语渐渐地漫开:“适才那位小姐不是骑马那个吗?” “对啊,她方才是骑着马的,怎么如今又和那女娘拉拉扯扯了?” “我刚从那边买糖回来!我瞧见了的,这女子当时和那位坐轺车的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便上了车!哎呀,怎么现在两人看起来像是闹掰了?” 物议喧沸,有人说,自然也有人看过来。 这其中,当然也免不了店门口的戚映珠。 戚映珠握着漏勺的手,都在看清那俩人举止后一怔。 器皿的凉意沁入掌心,她隔着蒸腾的水雾望去,那两道身影忽明忽暗,总和她不是一路的人。 竹帘隔着雾气,似乎将她和那两个人那一群人隔开了——很多人都凑过去看慕兰时和孟珚的热闹。 戚映珠的心头,自然而然地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情绪。 “娘子,我来照看吧?”周二娘看了看戚映珠愣怔住的动作,不禁热心地问了一嘴。 又是窥伺,又是寂寞。 烙印进她人生中的一幕,一定不会少了前世的那一日:慕兰时和孟珚在众人簇拥下风光大婚,而她却只能在暗处,寂寂凝望她许久—— 克制最强烈深重、不见天光的晦念,因为她们于礼不容,与情不合。 谁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呢?戚映珠忽觉一阵晕眩,而周二娘子看她没反应,便低下头望戚映珠:“戚小娘子,可要俺帮你?” “不必了,”戚映珠撑着额头,用力抓紧了漏勺的柄,勉强地笑了下,“没事的,这边我能做好。” 周二娘子何等聪明的人,哪里相信戚映珠这句话?她直接拿了粗布巾子,夺过了戚映珠的位置,擦起灶台来,便道:“娘子你去歇着!这里有俺!” 她们一堆姐妹就是无事做呢,听说这戚二小姐出来自立门户开了店,她们一群仆妇便过来帮忙了。这小娘子人年轻,可开的工钱却高! 戚映珠其实没再多强求,有人帮忙,那便是最好。 想到这里,她扯了扯嘴角,说:“那便谢过你了,周二娘。” “这有啥好谢的?!”周二娘子爽朗一笑,更卖力起来。 *** 堂前鼎沸声漫过竹帘缝隙,商贾与脚夫的调笑混着陶盏碰撞的脆响。跑堂娘子肩搭汗巾穿梭在方桌间,新出锅的汤饼白汽裹着胡麻香。 铜铃忽被暮风撞响,叮当声碎在后院青砖地,却似雪粒坠入深潭。 戚映珠有些呆滞地坐回座位上,却连有跫跫足音踏过来都不曾知晓。 那熟悉的一道霜雪色身影立在她的跟前。 待戚映珠反应过来时,慕兰时已然蹲了下来,仍旧乖乖地仰头看她,笑得眉眼弯弯:“妻主汤饼铺子开业,怎的不欢迎兰时来看?” 她前世也跟那孟珚一样,笑得如此温和吗?适才升腾起来的烟气太重,抑或是她们隔得太远,又或许是她不愿意看,戚映珠并不知晓慕兰时对孟珚是何种态度。 她们都是,重活一世的聪明人,并不需要再说什么确认的废话。 “毕竟是揉面师傅,不是说的寅时再来么?” 那是凌晨的事了。 慕兰时敏锐捕捉到戚映珠那双杏眼里面淌过的无奈,但竟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那抹水光在杏眸里打了个旋,像漫过断桥的雾。 自从那日她们“下注”之后,两人的关系便有了突飞猛进一般的进展,说是约定好了要互相照拂。 也就在那一日,戚映珠问她,倘若她要留在京城,慕兰时帮不帮她。 慕兰时的答案是,帮。然后戚映珠真的做到了,离开戚氏,自立门户。 ——其实慕兰时还没有来得及想她们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可偏偏就在这家汤饼铺子悬匾开业的这一日,被戚映珠撞见,她和孟珚拉拉扯扯勾连不断一般地下了车。 然后她像往常一样,略显得轻浮地去逗弄戚映珠,却没得到她记忆中想要的回应。 戚映珠当然是骄傲的人,她同她一样,都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 是以,当真正有什么危机发生的时候,她不会直接点破,一如前世,她将那份沉寂的感情苦守了许多年,至死都不曾剖白一般。 再轻浮,便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事了。 于是她仍旧真诚地蹲伏着,低下头去仰望戚映珠,认真笃定地道:“戚小娘子今日汤饼铺子悬匾开业,我等不及寅时,不正是想早些时候来见么?” 两人如今在后院,戚映珠倚靠在藤编的圈椅上,慕兰时蹲伏着,堂前传来市井客人的嬉笑声音,愈发衬得她们氛围诡谲般寂静。 “你先起来,大小姐可别沾染市井尘埃。”戚映珠倏然低垂下鸦睫,但见慕兰时的霜白色下摆垂落地面,金线绣的兰草纹沾了灰。 让她起来,另起一件事,这便是对方才的恳求不置可否了。 慕兰时没动,仍旧凝神仔细看她。 戚映珠眉峰蹙起:“让你起来说话。” “倘若戚小娘子不回兰时方才那句话,兰时便不起来。” 她偏要赖在这里和她耍浑! 戚映珠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讥诮,“慕大小姐跪在这里,有没有叫你的心腹眼线看着,好回去告诉令堂,说那不入流的商户戚氏虐待了她家如圭如璋的宝贝女儿?” 第73章 “你不起来,便不起来。”戚映珠突然觉得方才见她俩在人前拉拉扯扯蓄积的气,这会儿才冒出来,说话也不管不顾起来。 说完,她也是气着了,立时起身。 慕兰时眼疾手快,猛地也跟着起身去拉她,心里面却突然有一丝畅意:对于戚映珠来说,不说话才是最可怕的。 她但凡还能不满她两句,这事情不正有转圜的余地么? 戚映珠本来就负气离开没使多大劲,反倒是慕兰时,早就存心去拉扯,蓄力便将人勾入兰芷熏香满怀里面。 暗香裹着体温扑面而来,春衫相叠处渗出薄汗,在暮春的暖风里蒸腾出旖旎的潮意。 “妻主不生气了好不好?”慕兰时软下声音,玉雕似的指节在对方腰后画着虚圈,春衫下凸起的脊骨随呼吸起伏,“从今之后兰时任你处置。” “处置你?”戚映珠冷笑着想要挣开这满襟的兰芷香气,回身侧睨她一眼,“只是戚某平生最恨薄情人,兰娘这时该如何自处?” 这便是已经承认吃味了。 今日这醋和往日平白无故的酸浪还大不一样,往日都可说是戚映珠草木皆兵,房中情趣,可今日不一样。 孟珚的的确确和她拉拉扯扯过了。 “那便是只能以死明志了。”慕兰时老实交代,热息喷薄在戚映珠雪白的脖颈间。 “死倒是不至于,我一向不做这么可怕的事,”戚映珠忽然淡淡,反倒是用手捏起了慕兰时的下颌,“我会做别的事。” 如墨池一般深邃的凤眸眨着,慕兰时似是有些讶然一般地问:“妻主会做什么事?” “大抵是把你这不安分的狗眼睛剜出来,摆在我这汤饼铺子的琉璃盏里。” 戚映珠说着凶狠的话语,指尖也划过慕兰时莹润的脸庞,提及“琉璃盏”三字时,更是欺身逼近,鼻尖几乎蹭上对方薄红的耳垂。 慕兰时喉间溢出轻笑,指尖抚过对方紧绷的颈线:“那妻主可要记得添盏长明灯。” 说着,她忽然含住那点颤动的喉珠,齿间厮磨出含糊情话:“好教来往客商都瞧见——这双眼里盛着的,从来只有戚掌柜的倒影。” 和这牙尖嘴利的人斗嘴,她总是占不了什么便宜,上一世哪怕在朝堂上,她也只是寥寥斥她几句“荒唐”罢了。 呵。 她嘴或许比她笨一些,但是她又不是瞎子。 戚映珠睨着对方的襟口冷笑:“盛我的倒影之前,却是和六殿下的胭脂色相衬了罢?” 她别扭,却没推开慕兰时。 “果是在恼这个。”慕兰时忽然扯松衣襟,春衫半褪,露出锁骨处新鲜的红痕,“那妻主不妨亲自验看——”她牵引着对方的手按在怦然跃动的心口,“这里面到底装着的谁?” 正静默着,檐下忽有暮雨倾落,将未尽的话语都浇成氤氲水雾。 第40章 040(一更) 暮雨织成细密的帘,斜掠过檐角,在青石板上溅起星点寒光。戚映珠腕骨仍被慕兰时扣在掌心,能清晰感知对方指腹划过脉门时带起的战栗——像春蚕啃食桑叶,细碎而绵长地侵蚀着理智。 戚映珠只在这一方宁谧里,怔怔然地望着慕兰时。 而慕兰时也以同样沉静的目光回望,那眼神分明在说她自己的清白。 “娘娘可听清楚了?”她仍旧掣着戚映珠的手,起伏的曲线如雪浪拍岸,直直到咚咚作响沉稳的心跳处,“真心在这里。” “仅仅奉给你的。” 戚映珠敛容,想要收回手——这女子*偏偏就这么轻薄,仗着自己有副好皮囊便如此。 “呵,大小姐仔细些,你娘亲要是见了这一幕,不知该怎么说我呢,”戚映珠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语气也清淡得很,“是啊,大小姐清白。怎么,是六殿下偏要缠着你不成?” “毕竟是前世的妻子,她惦记你也是情理之中是吧?” 慕兰时脸色不变,只否认道:“兰时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戚映珠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好,我明白了——那便不是她缠着你了。” 慕兰时心头绷紧的弦这才稍稍有松动的态势。 然而戚映珠却又说,“毕竟这两情嘛,还得是相悦为上。大小姐若还是喜欢在意,趁天色未晚,现在去应该还来得及。” 暮色漫过她俩的脸庞。 “来不及了,”慕兰时说,“兰时要给娘娘做揉面师傅呢。” 戚映珠嗤她一声,“谁要你做这揉面师傅?去找你前妻破镜重圆去。” “噢,”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道,“恐怕还不是前妻,这是前世未断的尘缘,怪我用错词了,破镜重圆事大,揉面事小,何况这地儿庙小,也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今日便醋到这里吧,戚映珠这么想着,心里面翻了缸陈醋正走,却不料倏然被慕兰时径直打横抱起。 “那不成,兰时这手艺都得是照着妻主腰肢力道练。” 赧色毫无疑问地漂浮过戚映珠脸庞——这里是汤饼铺子后院,又不是什么不准人进的闺房。 她这样当着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她,这怎么行! “快点放我下来!”戚映珠掐她。 慕兰时却不依,“可以是可以,但是妻主得先听我说一句话。” 戚映珠已经羞了,天大的火气也被掩下,只希求慕兰时快些把她放下来,“你先放我下来再说。” 正好帘外传来跑堂娘子“咚咚”的脚步声音,慕兰时眼疾手快还是将人放了下来,勉强站定扶住她。 “你要说什么?”戚映珠气呼呼看她,心头醋意消去了泰半。 可醋意如潮水一般褪去,裸。露出的竟是更危险的礁石。 ——她很难说清楚这种感受。她看见慕兰时同孟珚待在一起的时候自然不快,自然怏怏,自然想起前世同样的孤独寂然。 但慕兰时又到她的面前时,这种失控的感觉消去了:她忽然想起那年上元夜,独自在观星台望见的烟火——璀璨得令人心慌,却转瞬即逝。 而今这簇火苗正在慕兰时眼底燃烧,灼得她胸腔发烫:她看起来真的很喜欢她。 “我是说,”慕兰时笑了起来,颇为无辜地指着自己,“我毕竟是妻主养的,哪里敢做什么不轨的事?” 其实她不必解释,戚映珠这么想着。 她特地给她的解释,只会让她恍惚,连她自己都无法丈量沉沦的深度。 于是戚映珠决定终止这段对话:“好了,你嘴巴厉害,我说不过你。” 恰同时,跑堂娘子风风火火地跑进后院,瞧见这老板怎的和刚才惹事的贵女站一块,疑惑了下,“啊,戚娘子,您这是……” 戚映珠浅浅地笑着:“无事,你继续忙吧。” 那跑堂娘子姓元,听了这话,也爽朗笑道:“好,我就担心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戚娘子,你这汤饼铺子店面选的可太好了,可以想象,今后的日子必定红红火火!” 言讫,她也不管站在旁边的慕兰时——这贵女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戚映珠只浅浅地笑,说辛苦她了。 慕兰时站在后面,等那风风火火的跑堂娘子离开之后,这才缓缓走上前,对戚映珠道:“以后妻主的日子红红火火,还得照顾兰时。” “你还需要我照顾啊?”戚映珠没转过头,声音故作冷淡,“走吧,还有个谈话的地儿。” *** 帘外声喧人沸,跑堂娘子“趁热趁热”的吆喝劈开鼎沸,混着街口胡饼“滋啦”的油爆响,与后厨擀面杖击打案板的闷响搅作一团。 而慕兰时和戚映珠则对坐一张方桌的两头。 慕兰时想了想,觉得应该她先开口,道:“娘娘这新店开张,生意相当红火。以后兰时便有好日子等着过了——” 戚映珠很轻地扯动了下唇角,“有话直说。” 慕兰时斟酌了下,纤长的乌睫垂落复又抬起,这才笑嘻嘻地又说:“那兰时便想要说,娘娘别醋了。” “我没生气。”戚映珠迅速将这话送出唇边,快得连她自己都有些恍然,旋即又道,“你就想和我说这个?” “若是如此,我便仍只能说,我没生气。”她固执得很,杏眼里面飘进春雨暮色,渐次晕开瑰丽。 慕兰时无言。 戚映珠这人嘛,她一句话不说是生气了,可反反复复强调自己“没生气”,那不也是生气了么? “那等下再说这生气的事,”慕兰时神色倏然一凛,严肃地说,“我只是想问一问,今后有什么打算?” 或许真是被浓情蜜意搞得飘忽所以了,也有可能是被戚映珠牵着鼻子走了,慕兰时并没有很细致地去想过她接下来的安排。 是啊,她毕竟前世也是那么强硬的太后,总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 可真停下来仔细思量,慕兰时却有点摸不清她们之后的关系了。 她担心她的商户身份,但是她更想告诉戚映珠,她愿意全盘接受。 第74章 “娘娘想开多少商铺兰时都不管,”慕兰时道,“也不能介入。眼下虽然我们若想成亲可能有些阻碍,但无事,只要过了谷雨雅集……” 过了谷雨雅集,族中那些酸腐货便不能反对她了。 她上辈子做过的事情,这辈子又为何不能重来一次?多年宦海浮沉,慕兰时早就习惯用这种强硬的手段逼人低头,又或是用利益诱服。 只要能达成她的目的。 戚映珠却倏然打断,笑了:“慕大小姐,你可仔细想一想,那日我们到底约了些什么?” 慕兰时怔住,清凌凌的凤眼忽然出现一丝难解的怅然。 戚映珠这话当然不像是什么接受的语调。 “我没有答应过您,要同您成亲。”说到这里时,戚映珠面上仍带着笑。 指尖却绞了袖口。 可越是用力抚平褶皱,越是暴露指尖的颤意。 慕兰时更怔:“啊?” 倒不必一边说着自己没有生气,没有吃醋,却非要这般置气。 慕兰时想了想,也不顾什么世家正派的气度,只两肘撑着桌面,双手托着自己的脸颊肉:蜜色肌肤从指缝中溢出来,恍若暖玉匣中渗出的琥珀脂,给这本就清绝如水墨千山的女人添了别样的神采。 暮色在她睫羽间流转,竟把凌厉凤眸浸成幼犬般的湿漉: “那正好距离寅时还有那么久,就请妻主耐心听听兰时把方才发生了什么讲来好不好?” 她故意将尾音拖得绵软,像新扯的麦芽糖丝。 戚映珠的心倏然一颤,她似乎无法拒绝这般盛情。 于是,她缓了缓,装作风轻云淡般地让步了:“那你倒是说说,让我看看,这世家大小姐有没有本事去取代那拍惊堂木的说书先生。” 其实戚映珠大抵能够猜到那俩人发生什么事情。 她早将这场戏码料得通透——孟珚那个性子,活似嗅着蜜糖的胡蜂,既盯准了花蕊,断没有空翅而归的道理,想来是又看上了这位世家大小姐罢。 而慕兰时呢,如今肯在她的面前湿漉漉一双眼睛,必然就对另外一个人露出过獠牙了。 但是,如果慕兰时偏要说的话,她也不是不可以,听一听。 ——毕竟她听一嘴,又不会吃亏。 慕兰时忽而改变了撑着下颌的姿势,单手撑着脸颊,语气淡然:“我来的时候便碰见了她骑马而来,挡在路中间。我发觉是她之后,便让她走开,她却不依不饶。” 这些话怕是历来的诗文里都说遍了! 不让她靠近,却像是《子夜歌》里‘道近不得语’的戏码。 戚映珠又冷不丁地勾起一抹笑,讽她说:“可我们方还不是讨论过一回了么?不是六殿下偏要缠着大小姐不放呀。” 这是又在泼醋浪酸她了,慕兰时面色微窘,但很快消下,继续道:“只不过兰时心头一直有个疑虑,那便是前世那情酒……不知娘娘是否知晓,那酒乃是家兄慕严伙同孟珚下的。” 前世下给她喝了,这一世却下给了戚映珠喝。 提到这这杯情酒,戚映珠的脸色却倏然凝了层霜。 这情酒,前世对她来说什么用也无,她没有改变既定的命运。 但……从重生后的感觉来看,那酸慰的快感明显有所助力,戚映珠琢磨了片刻,问慕兰时道:“那酒是不是被我喝了?” 上辈子她是清醒的,只有慕兰时因为信香大乱,不管不顾地标记了她。 慕兰时颔首,道:“正是如此。我醒来也不过是启序宴的前日,没来得及做太多部署,只教人盯着慕严,还有……” “假扮贵女进府的孟珚。”一想起那日,慕兰时便想嗤笑一声。 真不知那会儿的孟珚有没有得到上辈子的记忆,如是没有,那也太遗憾了些。 “……这世道的熟人真多,”戚映珠喃喃自语,“可惜,我再不进宫做那太后了。” 慕兰时却只注意听见了戚映珠的上半句话,自然而然地接过说:“熟人多不好么?杀起来的时候,便没功夫认生了。” 不得不说,她心中颇有一阵快意,时间也过去这么久了,她终于和戚映珠敞开心扉地谈这前世今生之事。 她其实很想问一问戚映珠那独自在深宫寂寞的场景,却又害怕触及她的伤心事——她使得她尝过灼日的滋味,再扔回永夜。 也许,前世戚映珠的命格里从未点过启明星,只有永续不眠的夜色。 想到这里,慕兰时却忽然探出手,捉住戚映珠的腕,轻轻道:“以后不会再受苦了。” 是啊,我和你都是。戚映珠这么想着,在方才那温热的掌心覆上来的一刻,她下意识地就想往回缩,可那手的主人却像是同她一样,都有下意识的动作一般,却反手又制住了她。 其实被这么握着也没什么不好,且听听外面浪潮般的声音吧,大家都幸福着呢。 “是不会再受苦,慕大小姐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的风流债引向别处了。”戚映珠倏然冒出句话来,又把慕兰时堵笑了。 慕兰时唇边漾起一丝笑意:“这辈子总归没有,妻主要怎么验明正身都行。” “又不是推你出去斩了。”戚映珠皱眉,这时候才将手从她的手心抽出,提裙起身路过慕兰时的身边时,闻到那一缕异香,颇别扭,“还需要验明正身?” 呵,下辈子喝酒后找人,才需要验明正身呢! 而慕兰时也适时地起身,去拉她的手,小声却又急切地问:“那妻主今日还肯幸兰时一回,同我回去么?” 潮湿的吐息拂过后颈。 居然还是为了问她这事,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回去。 戚映珠偏过头来,斜斜地睨她一眼,说:“那也得慕大小姐,把今天沾染的皇家味道洗干净了。” 她身上还残留着孟珚的信香味道。毕竟是皇家,她的信香自然也有过人之处:初调像干冽的冰晶,寒意如昭告不可犯的天家矜权。 ——这是戚映珠所能感受到的。至于再深层次的味道,也便是只有她眼前这个人知晓了。 慕兰时本来担心戚映珠停住脚步又拒绝她,如今听到这番话,心里面却是彻底地安心了。 “那必然得把全身上下都洗干净,这才好博得妻主的欢心嘛。”她颇乖顺地低着头,仍旧如方才湿漉漉一双眼睛时候那样。 真是让人不知道怎样拒绝。 看她绯红着的耳垂,又觉得莹润可爱。 无怪乎,她,她们都喜欢她呢。 可是这一世,她似乎牢牢地占据上风。 那位更是和她斗得头破血流的殿下,在如日中天的那会儿,有想到还会有这一天吗?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慕兰时厌弃的感觉,那是怎样的呢? 向来唯自己马首是瞻的人却变了主意,还变成这样——那该是什么感受? 戚映珠的心从来没有过这般震动。 再偏头看那永不折腰的世家大小姐,如今正乖顺地俯首在她身边,只因为她一句“今夜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回去”,心绪起起伏伏,这种快感不可言喻。 戚映珠忽然就有些明白孟珚的感受了。 食髓知味,尝过滋味后,又怎会放手呢? 思及此,戚映珠忽然动了心思,她竟然主动上前攀住了慕兰时的脖颈,这次她投怀送抱,还吻上她的唇。 “唔?”慕兰时似是并没有想到方才还在吃味别扭的戚映珠会遽然吻上自己——还是在这常常有人走动的后院之中。 她们很容易就被人发现的。 慕兰时只能从齿缝间漏出几句囫囵话:“这里、不是有人吗?” “那就到没人的地方去。” 靠近的地方便是仓房,一时半会儿没人进来,慕兰时算准时机便用后腰撞开仓房的门,两人仓促间便转到了无人的境地。 “当心门槛。”慕兰时揽着她腰肢的手突然发力,戚映珠踉跄跌进堆满麦麸的仓房。 粗糙的麻袋隔着一件春衫,摩擦着后背,戚映珠在喘息间隙咬住对方耳垂:“慕大人前世在宫里,也这般伺候六殿下么?” 慕兰时怔怔,愈发不解,也愈发了然今日这酸浪可是泼了八千里! 她既已叫她大人了,那么她便没有退让的道理。 于是她同样低着头,素来清冷端方的眉眼,氤氲上莫名的情绪:“娘娘,方才我们便已经约好——要验明正身。” 她干脆地跪下,在戚映珠不解的眼光中笑意盎然。 ——臣子见太后,跪便跪了,不是么? 戚映珠还未来得及出声讥讽,便感受到薄茧贴过的触感:真实的战栗感攀上脊柱,一想到前世的永夜,忽然惊觉现实比幻想中的更蚀骨千倍万倍。 “你……”逞强的尾音变调成呜咽,戚映珠徒劳地揪住对方肩头,希图刻下指印。 外面汤饼铺子的生意还得继续:蒸笼掀盖的巨响惊得人绷紧腰腹,又突然弓起身子,像将要离弦的箭。 第75章 面饼的香气愈发浓烈,戚映珠在灭顶的快感中瞥见墙角蛛网颤动。 “娘娘分心了。”慕兰时这么说着,吻上她的唇。 暮色雨丝,浸染窗纸,仓房的门推开时,都散不尽那一仓的旖旎。 只是戚映珠偏头的瞬间,却仍在回想方才慕兰时乖顺垂头为她整理衣裙时的模样:原来驯服猛兽的快意在此——她就在对方乍然收紧的臂弯里,尝到了比蜜饯更浓稠的胜利滋味。 好啊,食髓知味,这便是食髓知味。 戚映珠那一颗七窍清明的心,第一次生发了嫉妒的欲念,第一次想要全盘占有这人。 什么紫微星什么红鸾劫,原来都不及慕兰时染着情|潮的眉眼来得真切。 永不折腰的世家大小姐,为她而折,这本身难道不是一种快意么? 于是她方才带着最直白的意味去逼问她:“慕相,是喜欢哀家,还是喜欢殿下?” 哀家、公主殿下,称呼本身就是一种禁忌。 戚映珠很难想象自己如何要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倘若这种话就能全盘占有慕兰时——那她便说啊。 凭什么她就不能占有她呢?堕落本身便是一种快意,不必再端着母仪天下的假面,不必再隔着杯盏偷看孟珚抚过这人的指尖。 恶堕的甘美,正在这明知故犯的颤栗之间,清醒着,沉沦着。 *** “娘娘,兰时永远是你的。”出来时,慕兰时仍旧颇熨贴地为她整理着衣裳,“今日要忙碌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如今戚映珠说话时尾音都带一点餍足的碎:“不久了,等这晚饭时间一过,也就没什么人了。大小姐若是等不及,可以先回去。” 慕兰时看她早就转过身去和那些人一并忙碌,不怎么搭理她的样子,却也不想借坡下驴,而是道:“兰时就在这里等。” “那你等吧,晚归,可别怪我。”戚映珠语气仍淡淡的。 但慕兰时却还是能捕捉她尾音里面泄露出的那一分情动沙哑,又或是说,餍足。 得到“喜欢娘娘”四个字后的餍足,便是那样的么? 慕兰时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不给她们添乱,她只听见戚映珠巨细靡遗地交代着琐事: “劳烦赵阿姊将胡麻油换成小磨香油,每斤多兑三钱山泉水,”戚映珠指尖在账册上轻点,“王娘子呢,记得在申时三刻添柴——城南那些读书人散学,最喜焦脆的饼缘。” “……今日悬匾开业,生意倒是好得出乎我的意料,”戚映珠笑着,“从今以后还是要仰赖各位的照拂了。” 她说话时仍旧没什么架子。 大家伙们忙碌了许久,脸上也熏得汗湿涔涔:“没事的,戚娘子,您肯请我们来帮工,也是我们的福气呀!要知道,没有您的话,我们这生计还找不到地方着落呢!” 这话说得不假,她们都因为家室,不能直接去世家大族里面做工:那些人哪个不是连带着身契一起卖进去的?她们身契在自己手上,挑三拣四的世家又觉得她们不够忠诚,她们只能自己出来另谋生路。 还好遇见了这戚小娘子的汤饼铺子开业,又是工钱日结,这下她们一家老少的生活便有着落了! 刘三姐搭着汗巾,又问:“戚小娘子,这,你是让我明日挂铃备货?”会有人来买吗? 戚映珠含笑:“当然会有,你且按我说的去做。” 女子杏眼里面跃动着精明,加之今日一下午一晚上的确卖得红火,各人都看了各人鼓鼓囊囊的腰包,也知晓明白,到底要不要相信这厉害的戚小娘子。 慕兰时在旁边,这会儿总算是捡了一杯茶喝,隔着袅袅的茶雾,她想起那日在车上,这掉进钱眼儿里面的兔子,究竟是如何谈论她的汤饼铺子。 没想到见效如此之快。 慕兰时笑着,又撇去边沿上的浮末,缓缓喝着,等戚映珠“下值”。 听戚映珠的意思,除了汤饼铺子,她还要开布坊。 这当真是做好了周全的准备的。 觅儿不甚精通这具体做汤饼的技艺,今天便做了一日的跑堂娘子,等自家小姐吩咐交代完,她也勉强偷闲的时候,觅儿偷偷地去问戚映珠。 “小……娘子,你是什么时候懂得这么多的呀?”觅儿的眼睛,里面丝毫不掩饰崇拜之情。 要知道,今天一大早来的时候,她还在奇怪家里面这位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从什么时候偷偷学的?莫非就是在抛下她的这几日吗? 她知道小姐好,可是,竟然是不知道,小姐,小姐原来这么好! 为了不让自己担心她,竟然背着自己去做这种活!光是想想,觅儿的眼眶就又开始蓄积泪水了,呜呜呜,她这辈子之后都要一直跟着小姐! 戚映珠瞥了觅儿一眼,看她那眼圈通红的样子,忽想起幼时养在瓷缸里的红鲤——也是这般懵懂地撞着缸壁讨食,觉得可爱,想逗一逗她玩。 于是,她便故意沉下脸,把手中茶盏一磕,似是十分严肃:“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告诉你,我做了一个梦?” 觅儿是个实诚人,不知道的事情就摇头说不知道,“啊?小姐,哪一次做梦啊?” 茶汤晃荡绘出漩涡,看着倒影里觅儿茫然摇头的模样,戚映珠还得稳住不能笑。 戚映珠嘴角微微抽搐了下,尽管觅儿不配合,她还是继续道:“你不管哪一次,那会儿还在建康呢。” 觅儿挠了挠头,“在,在建康吗?” 她们来京城也一个月了,发生了太多事情,忘记前尘往事理所当然。 “是,正是在建康呢,”戚映珠仍旧一副含蓄深沉的样子,继而道,“就是那次做梦,我没告诉你我梦见了什么。其实就是我在梦里面学会的……” 觅儿听完,眼睛瞪如铜铃。 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呢!但是,如果不是在梦里学会的话,自己从来不离小姐左右,怎么自己没学会呢? 一定是这样的! 思及此,觅儿很快也笑得眉眼弯弯:“我明白了,那您下次梦到炼丹炉,一定要捎上觅儿捡仙丹呀!” 戚映珠:…… 倒也不必。她微微扶额,但看着觅儿那一脸不谙世事的纯稚笑容,忽觉这样告诉她,说不定就是最好的答案。 “是的呢,等我修成大仙,一定也记得把觅儿带上天庭。”戚映珠说着,一边去戳觅儿的小脑袋瓜。 其实当真要说这些技艺哪里学来的,还是归功于前世。 她谨小慎微地在宫里住着,只是那老皇帝根本不在乎她,而那些和她同龄的公主皇男,个个也对她没有什么好脸色。 ……天知道她是怎样熬过来的呢? 后来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人,和她们相处的那段时光,戚映珠只觉整个人生都得到治愈了。 她同样不能辜负她们: 她们教她辨认市井的铜钱锈——“青蚨要听声,开元看月纹”,还有一次,她们围在漏雨的庑房里,用火折子在墙上教她算账。 “好啊!去天庭!”觅儿开心地晃着脑袋,又问,她自己今晚住什么地方, 她其实很聪明的好不好? 适才觅儿去后院的时候瞧见那位慕大小姐了,乖乖地候在那里呢,一定是来等自家小主回家。 她嘛,她有眼力见,就随便找个地铺睡了就行,可千万不能妨碍了她们的好事! 她也想在捡到自家小主的炼制仙丹时,也捡到慕府的金银元宝嘛! 戚映珠微微沉眸,便道:“你随我来。” 从慕兰时那里得到的地契很多,她全部仔细打理了,分门别类细致规划好,自然有住的地方。 “你这会儿先去住着,过两日我便过来和你一起住。”她说。 觅儿脸上荡漾着春风般莫名的笑意,缀在小姐身后时,还连连摆手,似是否认一般:“小姐,不用这样的!我不怕孤独寂寞,您开心就好呀!” “您的正事要紧!” 戚映珠本来还气定神闲、颇为沉稳地走在前面,听见觅儿这句话,霎时间便无了个大语。 三、二、一,转身。 觅儿还在焦急地向前走,急于解释自己不着急,却冷不丁撞上了戚映珠! “啊!”她惊叫一声,却见眼前人那双褐曈沉沉:“过几日我就回来,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觅儿:t^t 小姐自从来了京城就变得好可怕qaq 觅儿这厢终于知道要收敛了,不能再说话了,只在内心碎碎念叨。 这种话若给慕大小姐听去,以后她还能不能在她的府上捡到金元宝呀? 希望未来的主母不要太吃醋吧! 但话又说回来,慕大小姐那么高洁的人,心胸定然是和自家娘子一样宽广的,不担心不担心! 第41章 041(二更) 等到安排完了一切,戚映珠这才叫了慕兰时:“大小姐,该回去了。” 第76章 “你那轺车外面都还有并蒂莲的徽记,有没有想好若是给人瞧去了怎么办?”戚映珠还是不忘挖苦慕兰时两句,这人今天可把她气着了,挖苦几句怎么了? 南市鱼龙混杂,虽然见过慕大小姐的人不多,但是总有有心人看出来。 慕兰时跟在她的身后,浅笑着说:“本来就只是想要驾车过来,给妻主的新店撑场面。” 这话倒是说得一点都不假,她今日出门的时候,将那狼毫投入笔洗里面时,正是这么想的。 可是她并没有想到,孟珚竟然会做出骑马当街拦截的举动。 “本来?”戚映珠唇齿间扯出些许的讽笑,“这话我也会说,慕大人本来也没有打算要当驸马的呀。” 慕兰时面色一凝,浓密蜷长的乌睫,不可自抑地颤抖了下。 也不知道这八百里醋浪,她们慕家能不能承担得起。 阿星已在车辕上靠得哈欠连天,见自家大小姐终于出来了,立刻精神抖擞地拿出脚凳。 咦?大小姐的身边怎么还跟着一位戴着幂篱的女子…… 只是看大小姐这颇为熨帖的样子,她心里面便又有了猜测。 主要是和今晨那位艳煞春光的女子比起来,对比实在是过于强烈了些,她觉得意外。 “仔细脚下。”慕兰时伸出手来,示意戚映珠就着她的手上了轺车,她才慢慢上去。 “直接回府。”她又吩咐阿星,阿星应了声“是”。 画壁轺车辚辚地驶过湿润的青石板路,朝着平津巷去了。 辘辘车声碾碎檐角残雨,路上浮着层幽蓝的夜光。孟珚的丹蔻深深楔入掌心,血珠顺着指甲的沟纹滴落,在积水里绽成点点红梅。 远处酒肆灯笼晃过车帘缝隙,她似乎能够恍惚看见,那车帘之中,说不定慕兰时正在替戚映珠拂去鬓边落雨呢。 可除了生意人和饮酒作乐的人之外,却还有一个人潜在暗处没有走。 今朝那骑着高头大马拦驾的女子倏然从暗影处晃出来,她只是看着远处的人,将染着丹寇的指甲深深地嵌入皮肉里面。 嵌到有血丝溢出,她都发觉不了。 她的心又开始揪着疼。 凭什么?凭什么站在她身边的人不是她? 春雨连绵,细密如匝,丝丝缕缕地坠下来,“喀嚓”一声,齿间衔着的金步摇应声而断,她恍惚间想起前世。 彼时她觉得自己终于得偿所愿,将要践阼称帝,看朝堂上的谁都顺眼,却独独看自己的那位驸马不顺眼。 前世太极殿的熏香忽然漫过鼻腔,那日慕兰时跪在丹墀下,单薄衣衫上也是这样沾着细雪与梅瓣。 指尖挑起慕兰时的下颌,半是嫉妒半是虚假地说:“慕大人的真心,本宫瞧着与平津巷的馊饭无异。” 孟珚以为自己从来都不曾爱过慕兰时。 她对她,本来就只有利用之情罢了。 她是高华门望养出来的世家女,慕氏门望天之骄子,得到她无异于得到了整个慕氏家族,对她的皇权之路大有裨益。 她才不喜欢她呢,她本该对她只有利用之情的。 可是,在雍熙二年那场曲水流觞宴上,才方成年慕兰时不惧世家耆老,气度疏朗,将新制的《钱帛论》掷进了酒觞。那浸透醴泉的策论,后来成了推行新制的蓝本。 彼时孟珚终于意识到,自己对慕兰时的感情,还有嫉妒,嫉妒她不受限于条条框框,嫉妒她生来便被众人喜爱。 而她自己呢,虽名义上是天潢贵胄,可生母只是个不受宠的胡女,除了给她带来这一张皮囊之外便再无帮助,她仍旧在深宫里面受尽欺负。 后来慕兰时位极人臣,批阅奏折时朱笔划过的声音传到耳畔,孟珚后槽牙便会无意识发紧——就像幼时看着宠妃女儿把玩和田玉连环,自己却只能数着冷宫砖缝度日那样痛苦。 尽管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冷宫里面蓬头垢面的女孩,而是当朝煊赫、如日中天的瑶光公主。 孟珚嫉妒慕兰时,这就是不争的事实,更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她放弃了她的生命,似乎这样就能掩饰她曾用卑劣的手段勾|引过她的事实。 但其实慕兰时从来没有在乎过她的引诱。 这朵高岭之花,从来只是自折其枝: 她会夜奔而来向她赎罪,用最诚挚热烈的一颗心说她会为她肝脑涂地; 那些相伴左右的日夜里,当那人连呼吸都放轻到颤抖了,而孟珚自己都要睡着了,慕兰时却会用大氅裹住她微微露在外面的脚踝,说: “殿下冰肌玉骨,不堪消受这人间霜雪。” 还有呢? 她对慕兰时,除了利用,除了嫉妒,还有…… 雨丝忽然转急,打湿了她散落的发鬓,太极殿外的雪霰子忽然穿过时空,混着今夜的雨点击打着人间。孟珚看着手背水珠,分不清是融化的雪还是新落的雨。 可旧雪难融,那旧情呢? 恍恍惚惚中,孟珚又见到自己的前世:她故意当着慕兰时的面,将合卺酒泼进炭盆,慕兰时眸中一闪而逝的水光——原以为是水雾,如今想来,那分明是焚心的泪。 可是,那是泪吗? 倒像她幼年在冷宫井底望见的月影了,看着触手可及,实则隔着万重波澜。 雨愈发地大了,就像慕兰时被泼酒时飞溅的炭灰,此刻仿佛又粘在孟珚睫毛上,扎得眼眶生疼。 断了的金步摇忽然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铿鸣声音。她突然惶惶,惊觉起慕兰时活在人间的最后那一日。 她说不清自己对她的感情是怎样的,她只知道,她没有亲手终结慕兰时的性命。 孟珚让慕严去做了这件事,*拜托,他和她可是亲兄妹,慕严已经有了新的凭依,要改姓为严了,跌落尘埃的慕兰时难道就一定非死不可吗? 可是这般拙劣的借口却说服不了自己。 祸根是要断除的;兄弟也会阋墙。她生长于宫墙之下,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悲可叹,她今日非要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一回,才会清楚地意识到,慕兰时不喜欢她了。 那个会为她夜奔而来的少年人,早就放弃她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约是从今生,第一次在慕府相见;第二次相见,她还惶惶然以为凭借这一副皮囊能够留住她;第三次呢,便是现在,她希图能够气跑戚映珠,直接逼迫慕兰时回答,她到底更爱谁。 可惜却都只是徒劳无功。 春雨总是瞬息万变,起初淅淅沥沥,现在却坠如银链,她疯了一般地蹲伏下来,就像后知后觉感觉到这情感钝痛一般,去找断掉的金步摇。 慕兰时她也死在这样滂沱的大雨中。 那个时候,她是怎样的呢? 双膝跪起,疯了般去寻那断掉的金步摇。 孟珚不知道,慕严是怎样对慕兰时的——他回来后,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瑶光殿下,臣已经解决慕兰时了。” 彼时孟珚也如释重负地笑了,只浅浅说“尸骨不带回来也好”。可转瞬她便失控一般地去了大牢,去翻看那人被她困守时是否在四壁上留下失控的痕印。 金步摇呢?金步摇呢?慕兰时本该寂寞发狂留下的痕印,找到了吗? 雨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或许不止是雨水,还有后知后觉落下的眼泪。 滂沱雨水中翻涌的,不再是什么泥土的芬芳,分明是那年渗入砖缝的血气。丹蔻疯也似的抠挖青石板缝隙——就像前世慕兰时死后,她在大牢里面徒然做的那样。 慕兰时被她囚禁的那段岁月里,却还保持着世家风流的正派,安安静静地等死。 又或是说,筹谋兵变。 她恨极了慕兰时这副故作冷静自持的派头,明明在床笫之间的求欢不是这样。 慕兰时,她难道不应该因为她把她关起来而发疯大吵大闹尖叫吗? 她没有。 孟珚后来找到了慕严,问出他最后将人带去哪里了,她同样去找过她的断骨。 ——不得不说,孟珚彼时有一种隐秘的快慰:永不折腰的世家大小姐,最终那尖利刚烈的傲骨竟让这种方式折断了。没关系,她会将她的尸骨带回去,用最上乘的棺材安放。 她会追赠她为皇后的。 也有可能是有后知后觉的情感袭来,孟珚去了,却没有找到她的断骨。 ——不过离慕兰时死,只有七日而已。 就已经找不到她的断骨了吗? 雨坠得更狂烈,孟珚终于拾起了那断掉的金步摇。 还能接回去吗? 是重新熔铸,还是接回去呢? 她颤抖着,沾满泥土的手握住那两截断掉的金步摇。 “慕兰时,你为什么不哭,也不闹……”她绝望地倒在雨泊中,发出一声前世积蓄已久的疑问,“也不愿意求我?” 其实只要慕兰时肯来求她,她就一定会低头的。 第77章 在她把她囚于后院之后。 可是,慕兰时的心,或许就在跪穿砖石的那一日,便心如死灰了罢。 怎么会这样呢? 一股贯穿两世的汹涌悔意,在此刻就像晨钟暮鼓一般,猛地撞得心扉震颤,让她眼前发黑。 可这还没有完。 又像是有一只大手攥紧了心脏,待到手缓缓松开,弥漫在心底的只剩下一阵酸。 瓢泼的大雨下得愈发急了。 在酒家茶肆歇脚的路人怅然地出门,看见这瓢泼态势,不由得哀叹自己要如何归家。 “娘嘞!这雨下得跟玉帝老儿踹翻了洗脚盆似的!”蹲在酒幌子底下的货郎猛啐一口,蓑衣下摆甩出的泥点子正溅在桌子上。 檐角铁马撞得比战鼓还急,雨帘子厚得能截断这条大街了。 忽然间,缩脖跺脚的茶客们都噤了声——隔着水雾,但见个华服女人跪在当街,如云一般的髻散作乱麻,丹蔻指甲正疯魔似的抠挖青石板缝,活像中元节从忘川爬出来的鬼。 “龟儿子!南市啥时候闹起水猴子了?”扛麻袋的女子吓得直往门神画后头缩,却被管账的一算盘敲在脑壳:“瓜娃,哪来的水猴子?没看见她穿多好么,指不定是哪个大宅门跑出来的!” 麻袋女娘讪讪地笑了笑。 人们都心知肚明,那个在外面哭倒扑地,不顾大雨滂沱的人,是真实存在的,才不是什么水鬼。 那样的衣服并不是什么寻常人穿得起的,甚至这样的人连来南市都很少见。 这种事情必然有其原因,她们不想细究。 只是,忽然有个挽髻的女子放下了手中酒盏,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忽然拍案道:“我想起来了,那个女子,你们今日正午有没有到南市?” 一男子好奇问:“我来了,发生了何事?” “我看那女子,正像那位骑高头大马的贵女!”挽髻女子说到这里,猛地压低了声音,像是揣测:“你猜猜看,她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是哪家贵女啊?” “谁知道,你说明三姐那么见多识广的,都说没见过这位小姐,”又来个人七嘴八舌地补充,“莫非她不是京城人?” 也是,毕竟会骑马,又得筛出一批人。不是京城世族,也是一个好猜测的门路。 “可是,倘若她不是京城人,敢这么大张旗鼓地骑马在南市招摇?”挽髻女子忽然又说。 这回换那过来插嘴的人愣住了,“嘶”了一声,道:“你说的这句话也是。可是,除了那四大家族,还有哪家人家里面有马场,还这么嚣张跋扈来南市招摇啊?” 八卦总是吸引人,何况疑似是这样的华服贵女的隐秘爱情故事。 “可你们再想想这里是哪里,除了四大家族,就没有尊贵的了吗?” “这临都城内,还能有比四大家族更尊贵的?!” 这话一出口,货郎便后悔了,哎哟,还好今夜暴雨下得像天老娘踹翻洗脚盆,不然这话被那巡逻的卫兵知晓,指不定治他一个什么“冒犯天威”的罪呢! 四下静谧,各人心里面都盘算着小九九。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皇城辇毂之下,比四大家族尊贵的是谁? 整个大祁朝,最最尊贵的是哪家人? 当然是孟家人。 可她们谁也不敢说这要被杀头的话,况且这话说出来她们自己也不相信。 你说那孟家人,放着那山珍海味不吃,鲛绡云帐不眠,椒房兰殿不居,偏来这贩夫走卒之地刨那阴沟里的烂泥巴? 说出去别笑死人了! 动机呢?原因呢?难不成还是情伤啊! 各人正猜测着,脸上都带着一阵莫名的笑意。突然一阵穿堂风卷着雨星子扑灭灯笼,黑暗中不知有谁嘀咕:“保不齐是服多了五石散……” 这话说的不假,也引得众人倒吸凉气——上月刘氏便有个子弟,散毒发作,赤。身裸。体,咏什么“天地为栋”? 她们记不清楚,那些疯子疯就算了,偏偏说的话她们也听不懂。 人们只众说纷纭,最接近可能的猜测甫一出现便掐灭,无人知晓,在檐角铁马风铃如鼓鸣一般的时候,那疯狂抠挖缝隙的女人,露出了半截金缕衣。 ——天潢贵胄,那又如何。 孟珚只一个人,沉浸在这无边无尽的雨幕里痛悔。 接下来,她要用何种的手段,才能挽回那一颗她早已踩碎的真心? *** 今夜的春雨下得比往日都急,但是慕严却不恼,反倒觉得这春雨合奏之声相当悦耳动听。 尤其是在听到心腹前来汇报之后。 他一挑眉,喜形于色:“你是说,方才我那妹妹才回来,身旁还跟了个戴着幂篱的女人?” 心腹当然知道如何回答能够讨得自家公子的开心,忙不迭地点头,谄笑着说:“对,又是上次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看起来颇高贵,哪怕是隔着一层水雾,哪怕是她在伞下,都能看出她那通天的气派啊……”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跟在小姐身旁的女子是谁。不过心腹知道,只要往这个方向靠,公子就会表现得非常开心。 慕严大笑:“我明白了,好,你且继续去盯着慕兰时,注意着些,别被发现了,暂时盯梢不上,也不用管。” 心腹“哎”了声,退了下去。 候在一旁的管家赵郦愁眉紧锁。 她参与了宴会情酒的始末,自然知道那“心腹”不知道的戴着幂篱的女人是谁。 慕严没察觉到赵郦表情的异动,只是将酒倒到玛瑙夜光杯里,慢悠悠地道:“哎呀,这春雨,听起来真是好听,就是指不定这家里面有人做什么肮脏事儿呢。” 为了所谓心中的责任感,许下承诺当然没有问题。只是,偏偏把未过门的女子带回家中,这自然不是什么干净的事了。 啧,不过孟珚毕竟是皇家,再不受宠也是公主,虽然慕氏从来不同皇室结亲,但第一世族同皇家交往,自然也不跌份。 这么想来,慕兰时倒也没想象中的那么不堪。 “还好她带回来的是天家血脉,”慕严晃了晃手中的夜光杯,看琥珀色酒液缓缓地流动,“若是带回来别的不三不四的人,贩夫走卒,怕是要把族谱都浸在泔水桶里!” 赵郦不说话,只一味地垂敛着眉目。 这些名望高华的豪门世家,连呼吸都浸着墨香。他们用焚毁寒门婚帖的余烬煨暖酒觞,将商贾递来的拜帖裁作如厕的竹筹。腰间玉碟刻着“上品无寒门”的祖训,连襁褓婴孩的银项圈都錾着“市侩莫近”的箴言。 当泥腿子们用数代骨血垒起登云梯时,他们只需掀开印着族徽的衣襟,便能踏着先祖的紫绶金印直上凌霄。 赵郦对自己的出身其实很不确定,她并不确定自己究竟属于哪一派,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得在慕府安身立命。 看到慕严志得意满的样子,她不禁开口道:“公子,今日我看见小姐她出去了一遭,车辙印都比平时深呢。” “车辙印比平时深”是暗语,意思是,是否该多盯着慕兰时。 慕兰时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她能够逼死慕成封父子,难道就不能将这把尖刀利刃放在慕严的脖颈上吗?!赵郦眼下就是担心这个。 然而,慕严却只是喝下了酒,眼神愈发游离:“盯她去什么地方做什么?她太过自信了。你瞧瞧,她都又把那一位带回家中了,我现在再找人看着她,不就是打草惊蛇了么?再说了,我自有打算,难道我从不和别人通气吗?!” 若非孟珚给他来了封信,他也不会这么笃定! 看慕严这笃定的样子,一下子就把赵郦剩下的话全部堵回到了喉管之中,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说下去了。 慕严又睨了她一眼:“赵管家,我知道你这么多年待在慕府,讲究的就是一个心细。但是,你要明白的是,兰时她毕竟是我的妹妹,我和她是有血脉关系的。我这个做兄长的,当然了解她。” “当年她去那什么伏善语的地儿学音律时,日日晚上都是我去接她回来呢,还送了她一把古琴……那可是把好琴。”似是钩沉到了记忆之中,也或可能是醉了,慕严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可惜啊,谁让她挡我的道呢?” 他必须要拿到这个家主之位! 赵郦想说的话都没说出来,低眸听慕严絮絮地讲起从前。 兄妹相争,这便是天下第一世家的继承人局面。 还只是,慕湄这一系。像慕成封父子那样觊觎家主之位的旁支,从来不在少数。 只不过,他能成功吗?赵郦担忧地望了一眼沉浸在回忆里面的慕严。 他太过刚愎自用了,可一旦回忆起往日,似乎又有些温情。 雨声渐密。 赵郦没有想太多,又因为方才的话得罪了慕严,便找了个机会说自己先下去了。 第78章 她迈腿跨出门槛时,只看见雨帘烦杂,恰如此时此刻她不定的心绪。 她忽然又想起那一日紧闭的祠堂——大小姐有令,任何人都不准进祠堂一步。 第二日,她们便不知晓慕老爷子的死活了。 再后来,她们也联系不上慕成封了。 ——大小姐今日可以逼死那父子俩,明日便可要他慕严的项上人头。 那她呢?她总不能就这样无望地依靠一面在风雨中飘摇的危墙。 明明心头想的是那面危墙,赵郦眼前却出现了那日祠堂紧闭的乌门。 她不配进慕氏祠堂,可有人就不担心,有朝一日被关在门后的人是他自己么? 赵郦忽然又想起了一个人,马三。 她当初找马三做事,无非是看他的亲长都在府上,便于利用操纵。这样的人应当不会很尽心,可她近日观察,此人倒是颇积极热络……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又或者是说,他正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赵郦撑着油纸伞,斜飞的雨丝湿了她的衣襟,让她愈发烦躁。 *** 春雨潺潺地流动着,万物都处在一种起伏不定的意志之中。 雨丝在窗棂上织就的帘幕里,浮沉着博山炉逸出的沉香屑。 大小姐最私密的闺房中,却穿插着女人极其暧。昧的喘息声:“轻些,好多……”慕兰时腕间缠着的鲛绡忽紧忽松,在戚映珠雪白的颈后印下蜿蜒的潮痕。 宛如雪地里惊心动魄的寒梅骤绽。 “娘娘难道不喜欢了么?” 衣料摩挲的声音渐起,伴随着女人亲密的耳语。 如绸缎般的乌发在床榻间披散,冷玉一般的面容浸透了绯红荔色。 戚映珠只能偏头,“倘若我说不呢?”固执得很。 属于她的信香漫溢出来,玫瑰的味道扑鼻而来。 而那素来清高的兰芷香气也不甘示弱,爬上人颤栗的脊线,非要把人的身躯褶皱每一处都爬遍,每一处都抚平一般。 “娘娘还真是善变,今日在仓房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慕兰时低低地笑着,从她的耳边呼着酥酥麻麻的热气。 戚映珠只绷紧着足弓,摇摇欲坠着。 如白浪拍岸般起伏的曲线,跟随心潮意动的呼吸、瘫软的腿骨一起,成了一滩任由汲取的春水。 “是……吗?”女人间断回应答话,忽而扣住了慕兰时的手肘,再一寸一寸地往上覆盖,捏住她潮湿纤长的指节,报以回问:“那么,慕相,我还有一个问题。” 是想要从她这里知道什么呢? 慕兰时低低地垂下头,呼吸重重擦过戚映珠的脖颈——这时候她总会颤如春雪。 玉笋一般的足尖早就抵上了床栏,竟不知和窗外的滚滚春雨谁更滂沱。 此刻满室尽是春潮拍岸的暗响,混着戚映珠断续的求饶与诘问:“那么,慕大人,前世,有和殿下这么做过吗?” 第42章 042(一更) 戚映珠似乎对那个答案太执着了些。非要听慕兰时温声细语地哄过她许多遍,说“没有”,她才愿意暂时偃旗息鼓,再将自己最薄弱的命门送到慕兰时的跟前。 蟹壳青的天光漫过雕花窗棂时,戚映珠自交缠的锦衾间挣出半身春色。 慕家绝不容外人窥探的禁地——慕大小姐的闺房,此刻已然变成了浸透着情。潮的欢海。 慕兰时齿尖厮磨着雪肤下的青脉,玉臂如藤蔓绞紧纤腰,将人重新拖回温香软枕间:“娘娘昨夜可还满意?” 她说话时尾音带了不少情动的喑哑。 肚兜的细带被她捏在手心玩弄,像她昨夜的动作。 “尚可,”戚映珠眼尾洇着残红,额角相抵时吐息灼人,“只是慕大人要记住那个问题的答案了,日后……” 慕兰时仍旧疑惑地问:“日后要如何?” 还是要像以前那样发狠,说要把她压在身下,逼她叫“妻主”不成? “日后,哀家要你次次作答。” 说着,她牵拉回细带,整理衣裳,唯独留下慕兰时一个人在原地哑然。 啧,竟然醋成这样? 醋成这样她倒是不意外,只是这对应举动,竟然会是次次问她答案。 当真让人脸红耳热。 “小君,一会儿还要去汤饼铺子?”慕兰时问道。 戚映珠“嗯”了声,不回头,又说:“是得去看看,然后还得去瞧瞧布坊那边。布坊改造起来麻烦,估计还得等一两日。反倒是大小姐你……” 慕兰时只抱着锦被,愣愣地听戚映珠的后文。 忽然,已经穿好衣服的戚映珠倏地转身压过来,花容娇靥骤然放大,鼻尖近得快要擦上,“如今无所事事,可不要不安于室。” 她说完,还故意用唇擦了擦慕兰时的脸颊,颇为亲密。 不安于室——倒不是什么好词,却让她为她守身如玉了! “兰时明白了,一定会好好守身如玉,最好是出门的时候戴上兜帽,全副武装,绝不能给别家坤泽看了去,玷污了兰时的乾元清白。” 戚映珠闻言莞尔,细长的指尖轻轻挑起慕兰时的下颌,又有些情不自禁地烙下一个吻,从她流畅的下颌线开始,吻上她的唇角。 深深的、密不可分的吻。 她还不往将手覆上慕兰时遮掩住的地方。 “那——这便是本妻主出门前的验看,下次,还要看你是否真守住了。”结束这个吻时,戚映珠面上还带着笑。 看她那副志在必得样子,慕兰时心头熨过极幸福的感受。 她声音沙哑着,显然昨晚也努力了:“好。那兰时,就静待妻主来验看。” 戚映珠起身,又说她今日也许不会回来,或许一连几日都不会回来。 毕竟开店的事情忙碌。 慕兰时一一应了,还哄她说:“不管什么时候,兰时都会谨遵妻主教诲。” “你只守身如玉就行了。”戚映珠淡淡地答道。 慕兰时仍旧扯着衾被,故意绵绵答她:“是啊,东家好忙。” 这会儿这强横霸道的犬,还装起无辜良善来了? 戚映珠皱眉,忽然抵近慕兰时,轻轻捏住她的下颌:“那我再说一句正事,既还未到谷雨宴,我会帮你的。毕竟,这是我们当初的约定。” 慕兰时被她掣住下颌,双靥泛起些薄红,被迫仰起的脖颈绷出脆弱弧度,喉间红痣在晨光中如泣血珊瑚。 她又不可自抑地想起那日戚映珠因为这“替身”的事泼的酸浪、吃的飞醋。 慕兰时有些诧然,又看戚映珠一脸正派肃然的样子像极前世端坐丹陛,便故意逗弄她说:“娘娘是不陪臣演这偷情的戏码了吗?” 戚映珠却笑了,不点而朱的唇扯出些许勘破,她的手从慕兰时的面靥向上抚过,直直到了她的耳朵尖尖,然后俯身,一字一句似是警告:“这已不是偷情了,慕相。” “昨日便问过你,是喜欢殿下,还是哀家?” 尾音未散她便已骤然松手,任这闺房的主人跌进云锦堆叠的衾被,毫不留恋。 她不需要慕兰时的答案。 戚映珠在跨出门槛时轻笑着——她当然知道慕兰时正盯着自己后颈的留下的咬痕。 毕竟自昨日荒唐后,这位素来冷情的娘娘学会主动索求了。 是又如何?她的确想占有慕兰时,食髓知味便是这个意思。 高岭之花自折其枝,这么愉快的过程为什么偏偏只能孟珚享受呢? 她想起昨日在仓房的时候,当慕兰时耐心为她拭汗时,戚映珠忽然按住对方手腕,诱导着往别处——前世在祭天台为万民祝祷的手,那一刻却沾满水液,在光里泛出糜。艳的水色。 某个瞬间,戚映珠尝到了比破戒僧吞下酒肉时更汹涌的罪恶甘美。 是慕兰时非要来招惹的,好啊,那她便从了她的意思便是。 她也要不管不顾起来,这本来是该属于她的欢海:压抑经年的欲念终成燎原之势,既已扯碎那层端庄皮囊,何妨共赴这场焚身之火?总归在收到回信前,她有的是耐心编织这张情网。 就当是场明知会醒的荒唐梦——可梦中人,谁又舍得先睁眼呢? 她也并非是,第一次浪掷命运。 *** 孟瑕从来没有见过六姐姐这么狼狈的样子。 她昨夜一整夜未归,孟瑕相当着急,因为宫中无可用之人——她所能用的人尽是些行伍之人,而她又不能直接出宫门。 这并非是其余人限制了她,而是六姐姐亲口给她下的禁足令。 那其实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彼时,孟瑕才从外面回来,因着贪玩膝盖摔出了淤青。孟珚撇开她的小手,虽然语气嫌恶但是动作却温和地给她包扎:“你这笨蛋,平地摔跤的本事倒比射御书数娴熟!再有下次,你便去找你那活着的爹!” ——六姐姐私底下对父皇从来是这种态度。孟瑕起初还会害怕,后来她已经习惯了。 第79章 在姐姐眼中,她们姐妹俩都是备受冷眼的人,可彼时年幼的孟瑕也不知晓,为什么出身更差的姐姐却总是能找来许多好东西给她。 那次她摔了膝盖,姐姐将她怒斥一通后,她委屈地回去哭,醒来却看见床边多了一盒御用的雪玉膏,那是用来涂抹膝盖的。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孟珚单独给她设了禁足令,说以后没有她的同意,不许孟瑕出宫。而姐姐同意她出宫,也只愿意让她去军营之类的地方开开眼界。 但姐姐一整夜未归还是让孟瑕担忧,她仍旧偷偷地跑了出去,却不知姐姐到底去什么地方了,乱找一气回来,却看见让人惊心的一幕: 晨曦勾勒出孟珚湿透的轮廓,向来绾得一丝不苟的云髻散作泼墨瀑布,浸透的袍紧贴着脊背蜿蜒而下。掌事女官捧着织金雀纹披风疾步趋近,却被公主丹蔻错杂的指尖挥退。 “备水。”那永远端凝如庙堂神像的声线,此刻竟掺着砂砾般的嘶哑。 孟瑕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往日那个在人前永远保持高贵自矜的六殿下去什么地方了? 女官“喏”了一声辞去,孟瑕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前,诧异地看着孟珚:“阿姊,你昨夜去什么地方了?” 她知道昨夜下了一场春雨,雨势滂沱。姐姐出门的时候明明开心得紧,甚至还有空问她美不美,孟瑕以为她是要去见什么人,却没料到珚姐姐竟然淋了个湿透回来! 孟珚吸了吸红透的鼻子,看向孟瑕的瞬间,那向来完美的异域风情脸庞上出现了一丝裂痕,她扯唇讥笑:“怎么,本宫需要向你报告行踪?” “好,我不问,”多年的经历早就让孟瑕习惯孟珚这么对她,她只关心姐姐,“那阿姊需要什么东西吗?我也才从宫外回来,我出去的时候不知道去哪里找你……” 可话音未完,孟珚便粗暴地截断了她的话:“孟瑕,你是不是忘记我告诉过你的话?!我让你出宫了吗?” 孟瑕讷讷地站在原地,掌心不自觉收紧。 “呵,本宫就算化作灰烬,也用不了你这雏鸟操心,”孟珚闭上眼睛,“若真要到那日了,你再来寻这捧余烬也不迟。” “我只是担心……” “不用你担心我,小时候和你约好的,要是违反了禁令,怎么办?” 孟瑕垂敛下长睫:“禁足一月,学兵书五卷。” 这时候女官已经过来传话:“六殿下,水已经备好了。” 孟珚颔首,毫不留情地路过了孟瑕,“知道就好。” 她要去沐浴了。 可昨日的那场沛然春雨都不曾涤荡尽她犯下的过错,又何况这一桶水呢? *** 蒸腾的水雾裹挟着西域玫瑰的糜烂甜香。孟珚染着丹蔻的指尖挑起一片残瓣,沿着经络纹路寸寸碾碎,殷红花汁顺着指缝渗进浴汤,恍若新鲜伤口淌出的血。 那一瞬间,孟珚又怅然了。 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想起那两个人的如胶似漆的场面。 卿卿我我,蜜里调油。 这是她前一世和慕兰时再正常不过的举动了。 孟珚只回忆着戚映珠和慕兰时相见的时候。 其实慕兰时也没有多喜欢戚映珠啊,她这么想。 不过是去她的汤饼铺子看了看罢了。 孟珚猛地将整把花瓣按进水中,看着它们在沸腾的热浪里蜷缩成褐色的痂。 多可笑啊,那被史书赞为“冰魄玉骨”的戚太后,此刻正在市井与粗使婆子为伍,油烟气浸透的指尖,怕是连凤印都握不稳了。 况且汤饼铺子里面又有那么多人,饶是她们真的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做不了什么的。 看样子,戚映珠也不在乎慕兰时嘛,不然的话,她怎么会一直在堂前忙碌呢? 那个冷漠无情太后的秉性,她孟珚再熟悉不过了。 想到这里,孟珚忽然睁开双眼,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戚映珠难道就是什么善茬了么?这辈子指不定她有什么要做的事情! 可气过了,昨日在大雨中受过的潮浸还是同记忆一起,铺天盖地、劈波斩浪地袭来,她的心又有几分钝痛了。 她还是不甘心。 她当然不甘心。 前世慕兰时能为她夜奔而来,能为她拾起裙裾,能为她俯首称臣……这辈子呢?这辈子也应当如是啊。 不甘的泪水从她的面颊上奔涌。 她忽然低笑,笑声震得水面倒影支离破碎。前世太庙祭典上,慕兰时为她割断的祭牲喉管还在汩汩冒血;今生汤饼铺中,那双只沾文墨的手恐会替戚映珠擦拭粗陶碗沿! 多荒谬啊,曾经连她蹙眉都要焚香祝祷三日的人,如今却能在市井烟火里和第三者笑得那般鲜活! 孟珚自知是个贪胜的人,上辈子拥有了的,她也一定要拥有;上辈子错过了的,这辈子同样要紧紧抓住。 这才短短一月,她们两人难道就已然琴瑟和鸣了吗?她不相信! 昨夜在大雨冲刷下丹寇都花得没眼看,只从指尖剥落。孟珚只是垂下了眼睫,定定地看着指尖。 拳头复又攥紧,她会让她们知晓,什么才配叫作“天作之合”。 唯有九鼎之尊能与临都慕氏的血脉共鸣,这才是天下颠扑不破的真理。 至于戚映珠……呵,在大街上面那么一闹,去了戚氏的身份,如今不过是士农工商中最下等的妇人。 “慕兰时,你选择和她在一起到底有什么裨益?”她冷笑着,复又诵读着这句话,像是被魇住了一般,“害怕你家那些老东西恨你不够多?” 慕严那个蠢货又来信一封,说慕兰时逼死了宗族中的一对父子,不过现在这事还只有他们少部分人知晓。 他说,他要等到谷雨宴那日,向众人揭露慕兰时的罪行。 “可请殿下一同赏这大戏?” 她应该回什么信呢? 想来,慕兰时这是把戚映珠带回家去了啊! 呵,可是她定然不敢正大光明地就将戚映珠带回家去。 是啊,就凭戚映珠也配?建康二等世族养出来的身子骨,也配在形容上有一分肖似她孟珚吗? 孟珚收到慕严这封信后,便打定了主意去见慕兰时,希望借此逼迫她就范。 这封信有用吗? 有用。 至少,在她骑着高头大马当街拦下慕兰时之际,起了一点点作用。 慕兰时从嫌恶地离开,变成了嫌恶地妥协,让她上车一叙。 呵。 没想到慕相就是慕相,她爱人的时候就那么爱,恨人的时候便这么恨: 是淬过火的刀,爱欲翻涌时是熔岩倾天,恨意昭彰时便作霜刃剖心。 忽然,浴房中干冽冰晶信香骤起,她操控着信香,将那些花瓣汇聚成了并蒂莲的形状。 昨日在慕兰时自讨来吃的苦、昨夜暴雨都历历在目,可身躯却是滚烫的。 “好一个慕相啊。”孟珚盯着水面倒影中自己泛红的眼尾,恍惚间又看见了那些个无数的雪夜,慕兰时用大氅裹住她裸。露在外的脚踝模样。 不堪消受人间霜雪。 彼时那人指尖温度,与此刻缠绕在脚踝的浴汤一样,滚烫得令人战栗。 “所以这辈子你要推我进火坑?”她冷笑着,猛地将整张脸埋进浴汤,冲散了并蒂莲的徽记。直到窒息感与慕兰时的眼神重叠——那是种淬了冰的厌弃,比恨更教她喉间泛起铁锈味。 *** 慕严收到了来信,他用显字的水处理好后,在灯下展开阅读。 信上孟珚说她会来的,最近她很忙,便不用再通信了。 “忙?真不知道她那个身份,有什么好忙碌的,”慕严徐徐讽笑两声,“难不成她在辅佐太女监国?” 不过是个至今为止连封号都没*有的公主的罢了,想要一个封号,所以打起了他妹妹的主意。 毕竟临都慕氏从来不与天家结亲,倘若能折下这根琼枝,哪怕是那病入膏肓的老皇帝的病气恐怕都会被冲淡几分。 尽管慕严心里面再怎么不屑他这个妹妹,但不得不说,天下还是认这慕氏嫡女的! ——尽管他那虚伪的母亲总是说,她的孩子没有嫡庶之分。 啧,这话说出来,也不知道那老女人自己相不相信? 既然没有嫡庶之分,那么当家主的人凭什么不能够是他? 那老女人分明就是死鸭子嘴硬,等他谷雨雅集上当着众族老的面揭穿慕兰时那些丑事。 至于孟珚嘛……她如何,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倏然,慕严心底涌出了一股邪念。 他既要在谷雨雅集上彻底让慕兰时身败名裂,那接踵爆出来慕兰时带回家的女子是孟珚,对她来说并不是一桩好事。 孟珚不就是想要攀上慕氏这根高枝吗?慕兰时这种将要倾倒的危墙并没有什么好仰仗,啧,亏得他怜香惜玉,不如就把孟珚收入…… 第80章 想到这里,慕严眼底涌动的奇怪色泽愈发多了起来。 他动了别的心思,命仆人去拿了笔来,说要再去一封信。 “六殿下,届时,本公子才会让你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琼枝玉树’。” 看在孟珚天家血脉的份上,他呢,便勉强可以对她的过去置之不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 哎呀,真是幸福啊。 想到这里,慕严就重新又蜷缩回了椅上——这次他没有将孟珚的信烧毁,而是选择伸出猩红的舌,将信纸一角含在唇齿间。 洇染了用特殊墨水写作的字迹。 *** 觅儿不懂这汤饼铺子里面的许多事,很多都要向几个大姐学习。 而几个大姐也看觅儿年纪轻轻,十分活泼可爱,对她颇好。 及至戚映珠来的时候,觅儿还正跪坐在青石水槽前,素手揉着醒好的面剂,瓷碗里盛着新磨的吴盐。 “小娘子,且看仔细。”掌厨的徐媪轻点石案,“这豚皮饼讲究‘面须冷淘,掌不沾粉’。”言讫,她广袖一振,面团竟在青瓷盘中自转如月轮,惊得觅儿两只眼睛又瞪如铜铃一般大。* 掌心翻覆间面皮已薄可映字! t^t呜呜呜,小姐这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什么人呀! 怎么找来的大姐姐都这么厉害,还不告诉她? 觅儿正呆愣着呢,近处传来跫跫的足音。 清越的声音传入耳朵,原是小姐过来看她了! “觅儿这是在学做什么?”戚映珠凑了过来,仔细瞧徐知真的动作,“拨饼?” 拨饼便是豚皮饼。这种饼的成品薄如蝉翼,形状和味道,都像小猪皮一样,故而得名。 徐知真一个劲地儿点头,似是也没想到戚小娘子这么早就来了,笑笑道:“是的呢,小娘子可喜欢吃?” 她没想到,戚小娘子从前在江南长大,而且也是世族出身,竟然知道这面饼的两种名字! “尚可,不知知真姐姐可会做水引饼?” 水引饼便是细的面条了,沸水煮熟后要过冷泉的,这种小吃,戚映珠前世却是爱吃。 那会儿,她们也爱做给她吃。 徐知真爽朗大笑:“戚小娘子,你花这么多工钱请我徐知真来,我徐知真定然为您安排妥帖!” 戚映珠同样大笑,“那就谢过知真姐姐了。” 觅儿在旁边站着,就像是又听了一通天书似的。 难道,小姐昨天夜里去皇家御厨那里偷学了什么技艺吗? 似是看出这个在旁边走神的觅儿想别的事,戚映珠和徐知真说了几句话后,便过来拧她耳朵:“怎么见着我不开心了?” 觅儿哭丧着一张脸,“小……小娘子,您先松开我的耳朵呀。” 京城的确是花花世界迷人眼,小姐从以前的大家闺秀居然变成了要上手拧她耳朵的人! 还好还好,她只要不拧那慕大小姐的耳朵就行。 “不过小姐应该直接也拧不到慕大小姐的耳朵,她得踮脚才行……”觅儿小声嘀嘀咕咕,孰料一直走在前面的戚映珠却突然像是听到了什么一般,回过身,又偏过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一动不动地望着觅儿。 “觅儿,有什么事,难道是不可以同我说的吗?” 觅儿尬笑,“我是在想那做豚、豚皮饼子的事情呢。” 哈哈,这事当然不可以同小姐说啦!她心虚地别开了眼睛。 戚映珠挑眉,杏眼里面淌着些许狡黠,“你做豚皮饼子,为什么要踮脚?” 完蛋了!这个也给小姐听到了! 觅儿浑身一激灵,但是俗话说得好,做了就不怕,她抵死不承认就可以了! 她连连说:“是这样的,小姐,因为你来之前,当时知真姐姐让我去够,去够那个……” 觅儿一边说,眼睛一边乱转,最后终于找到了可推卸的说法! “她让我去够那个悬梁的竹筛,我又没那么高,所以才会踮着脚去够!”她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筐,可能连自己都不信服的说辞。 怎么从做豚皮饼到了踮脚够竹筛的?她也不知道,希望小姐也别问。 戚映珠了然地一笑,语气轻渺极了:“噢,原来是这样啊,如果觅儿够不到的话,我把那慕氏那位亭亭纤长的慕大小姐捉过来给你够竹筛,你说好不好呀?” 哈哈,自己说了个谎话小姐居然信了,而且还说要找个人帮她够竹筛! 小姐真是太好了! 可是欣喜的情绪还没冲上多少,觅儿陡然意识到小姐口中方才提的那个人是谁—— 慕大小姐。 哈、哈…… 戚映珠正在对着觅儿微笑。 觅儿也在笑。 只不过笑声卡在喉间,像只漏风的陶埙。 觅儿从唇角特别僵硬地扯出了一抹笑:“小姐,你拉我去什么地方呀?” “去焦尾阁找伏师傅罢,让你知道你家小姐自幼在世家长养,学的听音识律,到底是什么个水平。” 觅儿:t_t 听说那慕大小姐就是师从伏善语,所以这事也许大概是不是就是和觅儿我没关系呀qaq? *** 戚映珠其实是处理了布坊的事再过来的,这边汤饼铺子烟火气旺盛,她和大家相处得融洽,所以快乐。 还有个开心果觅儿,就知道跟着她傻乐。 不过傻乐也好,总比她们前世过得开心。 晚间大家吃饭闲谈的时候,徐知真不禁感叹道:“戚小娘子,你这汤饼铺的出现可算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 众人深以为然——她们汤饼铺子里面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是以对戚映珠也心存感激。 其实,起初知道戚映珠原本是世家女儿的时候,她们都心存疑惑。 世家女儿,那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还跑到这种贩夫走卒之地开汤饼铺子?别说旁人了,就连这些被邀请的本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疑虑全部在看见戚映珠亲自上手切丝时,得到消解。 再说了,戚映珠只是请她们帮工,做出来的汤饼好不好吃,那得看她们的手艺,又不是看戚小娘子的手艺! 戚映珠本来只是捧着个面碗安静进食,吃的正是她们今天讨论的“豚皮饼”,只是听徐知真开口后,便留了一耳朵听。 她的眉眼间汤气氤氲,灼人的眼睛望过来,竟然一瞬让徐知真忘记了下半句话应当说什么。 世家养出的女儿,便是这般风骨吗?她徐知真没见过那传说中的慕大小姐,并不懂那些人在雅集上“为之绝倒”的话是怎么个事。 但是眼下她怔然望着对方,只觉那本该市井俚俗的作态,偏被映珠做出一派名士抚琴一般的洒落。 怕是连世家也鲜少有人能作此态! “知真姐姐可有什么话要说?”戚映珠道,仍旧笑得眉眼弯弯。 徐知真有些别扭,毕竟自己刚刚居然望着这可以做自己女儿年纪的妹子出神了——想来也是映珠想要显得和她亲近热络些,才叫她姐姐的。 戚映珠见徐知真不说话,又继续道:“有话但说无妨,这里大家都在听着呢。” 有了戚映珠这番话,徐知真仍迟缓,说:“那我便说了,不过,你们可要答应我,不要嫌我嘴碎。” 一在旁边的小娘子嚷嚷道:“好了好了,知真,你别卖关子啦!反正我都听你讲你那七大姑八大姨许多回了!” “哎呀,说什么呢!”似是被拆穿了,徐知真的脸上出现一丝窘迫,不过惹得众人发笑后,气氛便又热闹和缓了许多,徐知真这才说她想要说的东西。 “就是一些个人感叹,我有个远房表亲,她的出身比我要好,她父亲勉强捞了个官当,有次外出时碰见了萧家爷们,据说是救了他还是怎的,两家定下了娃娃亲,到了年纪便结婚了。那萧家官员,如今正是太女殿下的红人……”许是感情上来了,她说话时不免沾染了几分叹息。 一女子恰好吃罢放下碗筷,不解地问:“既是太女殿下前的红人,那不应该高兴么?” 戚映珠这时候才悠悠然开口:“之所以叹息,莫非这二人是对怨偶?” 她说话时,带着几分了然。 第43章 043(二更) 怨偶? 大家都对戚映珠投来疑惑的目光,不过从大家转瞬间也就了然:倘若不是怨偶,徐知真为何要在这里长吁短叹呢? “正是如此,”徐知真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叹气道,“那萧鸢出身兰陵萧氏,也分化成了乾元,也是如今临都的四大家族之一,换做谁来都觉得这会是一桩顶顶好的亲事!何况是我那远方表亲呢?她家已家道中落,可那萧家人知晓我那表亲分化成了坤泽,却还是执意过来提亲了。” 有人道:“这也是践诺之举。” 践诺?戚映珠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眼前忽然闪过了某一日的景象。 ——有人倚靠在海棠边上,明艳到快要泯灭晴翠日色的水平,也这样说,她是来践诺的。 第81章 徐知真继续道:“是啊,践诺固然是好,但是我这表亲……噢,对了,她名叫付昭。她自从去了萧府之后,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大抵是那公婆嫌恶她无所出,而那萧鸢也坐视不管,她在萧家的日子可谓是如履薄冰。” 是了,母家一派无所倚仗,这婚姻自然是高攀了,过去要看乾君一家人的脸色。 “既然如此,那为何当初又要提亲呢?” 徐知真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这萧鸢出身乃是兰陵萧氏,虽然不是嫡系一脉,但也是世家名望,并且萧鸢她如今在朝为官,大家都知道她为了践行祖辈诺言,娶了个们不当户不对的坤泽呢!” 这样便是博得美名,待中正官循《人物志》核其行状,自当擢升品第于簿,跃升上品之列,更何况,此人出身本就高贵? 众人这才恍然,纷纷又表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大家只当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听听之后也就过了,只有戚映珠不然。 萧鸢这个名字她当然熟悉。这是太女殿下眼前的红人不假,可是在前世,太女孟琼倒台之后,她不仅没有被连累,反倒节节高升。 她是太女殿下眼前的红人,更是另外一位殿下安插的眼线。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孟珚倒是应该很熟悉——她毕竟从那么微不足道的位置爬了上来,她又会怎样对这个萧鸢呢? 戚映珠前世只是听说了萧鸢和她妻子的事,却不知晓这妻子具体情况,如今一听,倒是豁然开朗。 六殿下,虽然我已不在朝堂,但有些时候还是能牵绊住你,不是么? 这个话题很快就过去了,大家很快就叽叽喳喳说到了即将到来的清明。 “哎,我家就那么一点点人,祭扫用不了什么时间!” “我也是……要不然我们就在店里面待着吧?” 清明节?这倒是吸引了戚映珠的注意力,她很快安排下去新东西:“既然大家都闲着的话,我们不若做些寒食,将糕点捏成各种形状,放进食盒里面……” 大家一听便来了兴趣,安静听戚映珠讲完之后,便说自己会做什么,可做个竹编提篮,放柳叶冷淘和酒酿,那几日的生意一定不错。 “好好好……那便就这样办。”戚映珠吩咐下去。 像店里的有些娘子,她们倒是不必怎么操心清明的事,但是慕氏这么大的家族可不一样——她们得去山上祭扫。 临都郊外有一座山头,那地方完全属于慕氏,埋葬着慕家的列祖列宗。只不过慕氏子女遍布全天下,各处都有坟茔,是以大家都会选择在本地祭扫。 专程来京城的,却是不多。 大家热热闹闹地说定了自己要做什么事情,戚映珠也安排既定,等到各自散去后,她叫来觅儿,道:“觅儿,明日清晨,你去驿站帮我问一问。” 觅儿作疑惑状:“问什么事?” “问给我的信,倘若一有回信,便马上给我报来。”说罢,戚映珠还给了觅儿一个装满碎银的小包:“看着给那些驿站的人,权作好处了。剩下的,你便自己拿着去。” 觅儿狠狠地点了点头,眼睛里面全是星星。 呜呜呜,小姐果然还是好人,并没有被这花花世界迷住眼睛! 她明日一定去给小姐问那信件的事! *** “呕。”孟珚在看清慕严给自己的信上面写了什么之后,难以自抑地发出了一声干呕的声音。 才涂上鲜红蔻丹的手,屈指弹了弹,毫不留情地将这封信撕成了雪片。 孟珚极其明显地翻了个大白眼,旁边的侍婢呆呆凝望着殿下:殿下这是看见什么东西了,居然能够恶心成这样? 只是她并不敢问,六殿下的性情乖张,好的时候特别好,坏的时候又特别坏,教人虽然无所适从但也只能慢慢适应。 “呵,这公狗还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孟珚一边命人取炭盆来,一边掩饰不住眼底的嘲意讽刺。 她是什么人?心里面跟明镜似的,就算那畜生用词稍微含蓄了些,她也能够看出来他的意图。 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到底长什么样子,又看看自己的出身,居然觉得他能够配得上她? 信里面还隐晦地提及了两人的过往,说都是不受宠的孩子。 同病相怜?谁要和他同病相怜? 孟珚想到这里,眼底的讥嘲之意便愈发汹涌澎湃,将那些碎片尽数扔入火中。 她睨着灰烬中扭曲的“天潢贵胄”字样,忽地嗤笑出声:“凭他也配提‘同病’?” 掌心血红痣在火光中艳如鸩毒,“本宫是浴火淬出的昆山玉,他不过是阴沟里发霉的苔米!” 她是天家血脉!是能够登临大统的人,和这种畜生哪里有相似之处了?孟珚眯了眯眼睛,不由得想起前世的事情来。 在谷雨雅集的时候,她也去了,彼时慕兰时当着众耆老的面道出了她和她的关系。只不过孟珚彼时没有露脸,她只能观望这些慕家人。 但她仍旧记得那一日的慕兰时—— 四月谷雨,慕兰时鹤氅广袖掠过曲水流觞,眉间朱砂映着青瓷盏中浮沉的雨前茶,转身向族中耆老执礼时,广袖却有意无意拂过她藏身的紫竹屏。那日满园飞花皆成陪衬,唯她执麈尾的指节如玉山将倾。 光是想想,便是极美好的回忆。 “共同沦落,同病相怜……”将这几个字从齿缝间挤出的时候,孟珚的眼底都燃烧起来了熊熊的火色,只碾碎了一朵花瓣,“且让这腌臜物瞧瞧,何为云泥之判!” 这普天之下,除了那位慕氏真门户,难道还有人能够配得上她? 没有人配得上她孟珚,除了慕兰时; 反过来呢,她可以稍稍让步—— 没有人比她孟珚更配得上慕兰时。 她要让这棵慕氏的芝兰玉树,年轮里都生满她的纹路。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踏声。 这个时间,应当是孟瑕来了。 孟珚收敛了脸上近乎疯狂的神色,换上了一副好心情,又招呼婢女,意思她可以退下了。 婢女在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行了个礼,快步离去时,差点就撞上前来的十三殿下孟瑕。 婢女唤作“蘅芜”,自幼就跟在孟珚的身边,她同十三殿下一样,都知道旁人所不知的六殿下的一面。 六殿下固然有些时候偏执疯狂——譬如现在,可她永远也记得永巷雪夜,孟珚解鹤氅裹住染疫的她,那是她所见的第一缕慈悲。 “阿姊?”孟瑕庄重地行了一个礼,瞧见自家姐姐心情颇好的样子。 呼,她在心里面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要阿姊心情好,她的心情也会跟着变好。 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持续多久了,或许是她对自己这位姐姐有记忆开始,她的喜怒哀乐总是为她一人所牵绊—— 孟珚笑得灿烂,妖如画中精怪的脸上漫着喜色:“微微,你今日怎的过来?禁足令还没解,本宫可不会放你走。” 孟瑕同样回以一个灿烂的笑意:“不出去便不出去,能陪着阿姊,微微也很幸福。我来,是想同阿姊说说清明的事。” “清明有什么事?”孟珚歪了歪头,“怎么,你大姐三哥哪里有事?” 大姐便是当今太女孟琼,三哥便是三殿下孟瑞。 眼下这个时候,就是她二人最蠢蠢欲动,一个希望杀了自己亲爹和手足,一个希望把自己的亲爹和姐姐全部送上绝路。 她呢?只需要安坐钓鱼台就好了。 孟瑕眼底闪过一丝钦佩,但转瞬即逝。 ——阿姊从来懂的事情都极多。 “父皇的身体如今迟迟不见好转,这次清明祭扫,他定然不能去。大姐如今不是正在监国么?她便说她来主持这祭扫之事,结果三哥不同意,和大姐在朝堂之上争执起来了。” 吵什么吵?真聒噪。孟珚冷笑一声,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还不能去朝堂,有时候也能避免一些吵闹的虫豸,污染她的耳朵。 “这样吧,微微,”她忽而声音又软下来,叫孟瑕,“这清明祭扫,她俩都吵成这样了,想必不会很看重——” 说到这里时,孟珚的嘴角不免动了动,也像一种讥讽。 她们这些出身比她好的人,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过。哪怕她清明祭扫消失,也不会有什么。 可惜,这些眼高手低的人,上辈子就因为这些,输给了她孟珚。 这一世再得到慕兰时,再有前世积攒下来的经验,天下唾手可得! “阿姊要微微做什么?” “清明的皇陵我便不去了,你去就行了。”下 孟瑕诧然:“您不去吗?您不担心……” 孟珚抬声截断:“不必担心,她们不会在乎我的,有你在就是了。若是问起,就说我老毛病又犯了。” 这是她的母亲带给她的毛病,日蚀症,有些时候照了太阳,便会昏迷不醒。小时候严重,现在好多了,具体会体现在某一瞬间的心悸。 第82章 以前孟珚会经常心悸——比如在某些重要时刻。但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这日蚀症发作的时候便越来越少了。没有人、没有事能够再让她心悸了。 除非是重要大事,上一世,她在计划败露时,恍惚间日蚀症又发作了。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若是能够用来推脱些繁杂事,那还勉强能用。 孟瑕讷讷:“是。” 孟珚愉快地向躺椅上仰卧去,慢慢阖上双眼。 清明,比皇陵祭扫更重要的,乃是慕氏的祭扫。更重要的是,她知道慕兰时在哪里祭扫。 呵。 又要见面了,乾君。 要说多少遍,我们才是天作之合? 那些阴沟里面的臭虫永远都不可能攀得上她。 慕兰时只与她孟珚最相配。 *** “大小姐,马上就快到了!”嘉嘉小心翼翼地掀起车帘的一角,看了看窗外的田野景色,相当雀跃地坐回原位,“马上我就带你去见我的婆婆!” 她真是欣喜。自从上次给小姐送去药物之后,小姐便让人给自己裁了新的衣服,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备齐了,还说下次有空,带着她一起回来找婆婆。 慕兰时笑着,鎏银香炉里面吐出来的香迷蒙了她的视线,嘉嘉恍惚间甚至觉得大小姐的声音是浸在雾气里面似的:“好啊,那等会儿嘉嘉一定要向婆婆好生介绍一下。” 嘉嘉重重地点头:“当然,上次我回家,就告诉了婆婆,大小姐是如何为我做主,将林夫人撵走了的!这样婆婆才说为了感谢您,将东西给您呢。” 小孩子总是复述那些话,慕兰时听听也就罢了。 只是马车辚辚驶过时,她听见了一些嘈杂的声音,来自山下——有琴声,似乎也有讲话的声音。 莫非是有人在此处清谈讲道? 慕兰时眉心一皱,当今之世,大家都喜好清谈,只不过阶级有别。像周元籁那种暴发户,她们家便不允许去他的雅集。 而这种山野里面的清谈…… “嘉嘉,你知道是什么人在这里说话吗?” 嘉嘉鼓着一双大眼睛,道:“啊,可能是那个大哥哥吧?他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只是婆婆不让我过来玩,说这里人太多了。” “那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你说的大哥哥又是谁呀?”慕兰时追问。 嘉嘉挠了挠自己的头,说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我知道那个大哥哥是谁,大家都叫他‘云鹤先生’,因为他很有学问,所以经常会有人到这里来。” “大小姐应当是第一次来这里,您要不要去听听那个大哥哥的讲道呀?有很多人都在那里呢!”嘉嘉又说,“您听说过那个大哥哥吗?” 慕兰时笑了,声音轻如云气:“听说过。” 尘、鹤、先、生?她当然记得清楚了,她做中书令时,亲自见过此人的生死。 她掀帘,只见山腰处数十青衫士子环坐,中央那袭洗得发白的鹤氅,与记忆中的血痕渐渐重叠。 京郊反贼,聚众清谈,妄议朝廷,杀之以告天下民。 嘉嘉更加开心:“那等会儿要不要一起去?” “待会儿嘛……一会儿再去,先去婆婆屋里看看可好?” “好!” *** 嘉嘉的婆婆住在一处简陋的茅屋,外面种满了草药,还养了一条小猫。 婆婆打开门,迎接慕兰时和嘉嘉进门。 嘉嘉一见婆婆便扑了上前:“婆婆,婆婆,您看我今天带了谁回来呀?” 小小的团子裹在身前,谁见了都没有推开的道理,只是婆婆年事已高,她笑着拍了拍嘉嘉:“你带了谁回来呀?怎么今日又有空回来看婆婆了?” “就是上次给婆婆说的大小姐,我把大小姐带回来了。”嘉嘉说,一直蹭着婆婆。 大小姐? 老妪的浑浊的眼底忽然清明了片刻,她想起自己孙女说过的话。她家大小姐撞见了她被林夫人欺侮,直接将人赶出了家门,并且承诺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她。 老婆婆为了报答这位大小姐,听说她是乾元君,赠送了有用的药物,让嘉嘉带回去拿给这位大小姐。 没想到……这位大小姐今日竟然登门了? 老婆婆诧异地看着慕兰时——慕兰时生得亭亭纤长,而她已至暮年,佝偻腰背,气势被盖过了许多。 婆婆难以自制地生出几分颤意,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孙女在京城哪家人做工。 临都慕氏,当世第一名流。 慕兰时见婆婆迟迟不答话,便主动开口道:“婆婆,在下慕兰时。家中行二,不过是母亲长女,您可叫我兰时。” “兰时此次登门,一来是送嘉嘉回来探望您,二来便是想来亲自感谢您,”她说到这里又顿了顿,“那药物对我来说很管用。” 婆婆起初听到慕兰时说什么叫她“兰时”时,心头一惊,可完全听完,见这年轻人气派十足却又谦逊,绷紧的心弦还是稍稍放松了些。 她道:“像我们这样的山野民间,都出不了什么乾元坤泽,那药物能帮上大小姐您的忙,便是再好不过了。哪怕成堆的药丸堆在我家,却无人能够使用,也与粪土无异啊!” “婆婆,可千万别这么说,您能配出这种丹药,已是登峰造极。”慕兰时笑着回应,语气愈发温润。 这样的夸赞听来如沐春风,婆婆布满沟壑的脸上笑意弥漫:“若是大小姐喜欢的话,老妪我每月都可给您送来。” “婆婆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个技艺?” 提及此,婆婆的脸上这才有些凝固。 她其实或多或少知道,自己的这制药的手艺来源于南疆蛊药。 “是我那过世的师傅教授我的,她大抵是从南疆那一带来的人……”婆婆说着,声音愈发沙哑,像是怀念。 南疆蛊药倒是一绝,传言还能控制人的心绪,名唤“牵丝蛊”。 《峒云志》有载:碧血为引,相思作蛊,可教金石裂而情不移。 上辈子慕兰时便有所耳闻,这辈子,她却想亲身试上一试,看看那蛊药是否真有如传说之中,可操控人的行为? “兰时有一事相求。”慕兰时说着,低头同婆婆讲了话。 嘉嘉没听到。 婆婆听完后,脸上出现一丝诧然,只能用晦涩的土话嘀咕,慕兰时听不懂,只能让嘉嘉翻译。 嘉嘉道:“婆婆说,您说的她可以尝试做,但是她从来没有做过,不知道行不行……” 或许是因为震惊,婆婆刚刚用了土话,这会儿等嘉嘉翻译完了之后,她又平静下来,对慕兰时道:“大小姐,老妪并不知道能不能完全做出来,不过,我这里倒是有当年聊作试验用的药物,您可以先拿回去试一试。” 慕兰时躬身行礼:“那便谢过婆婆了。” 婆婆脸上出现了一丝单薄的笑意。 这位世家大小姐,居然来亲自问她,那可控制人的蛊虫之法……她早听闻世家皇权争斗不休,像她们这种技艺,自然也成了争斗中需要争取的一份子。 ……谁让她的孙女,在大小姐的府上呢? 婆婆答应了慕兰时,去取那蛊药。 等候间隙,慕兰时还有空问婆婆:“婆婆,我来的路上听见有人弹琴的,似乎还有人讲道,你知道那些人是谁吗?” 婆婆一边翻找,一边回答说:“那是云鹤先生在讲道呢,只不过我这个婆子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他讲道时,来的人很多。” “我看也是,”慕兰时颔首,“方才来的时候急着见您,不然也要驻足听上一听。我还没有听过这种清谈。” 闻言,婆婆却是将眉微微一拧,道:“大小姐还是不要去那样的地方比较好。” 婆婆说完这句话,便将装蛊药的盒子取了出来,递给慕兰时,将如何使用这蛊药的技艺告诉给了慕兰时。 慕兰时打开匣子,让她颇感意外的是,这其貌不扬的匣子里面竟然铺上了绒布,而绒布上面上又静静地躺着几颗烬色的药丸。 可按婆婆的说法,这药的功效有点类似“牵机蛊”,若是给人吃了,人的体内便会生出蛊虫,从而控制七情六欲。 只不过,这药的功效还没有牵机蛊那么强,对人的影响究竟如何还是个未知数——婆婆解释说,她还从来没有用过这个药丸。 慕兰时应了。 “谢过婆婆,兰时改日还会把嘉嘉带回来看望您的。”临走之前,慕兰时仍旧笑得如沐春风。 婆婆和嘉嘉道别后,眼底却出现了一丝落寞。 她想,她本不该卷入这场纷争,可是谁让她的嘉嘉在慕兰时的手上呢? ……其实这位慕大小姐也没做什么事情。甚至还是她这个老太婆,因为她主动出手,帮助了嘉嘉,她才献上给乾元君的良药。 那药已经是最不似南疆蛊药的类型了,却还是给这位大小姐发现了。 第83章 这其中的门道,婆婆竟然有些不敢细想。 到了最后,她开始希望慕兰时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那就是不要去那云鹤先生的清谈讲道现场。 他们说的话,这位世家大小姐,定然不会认同。 *** 慕兰时带着嘉嘉离开时,特意吩咐阿辰绕道,专程来山下听一听这位云鹤先生在讲什么。 下车时,嘉嘉仍面露兴奋:“大小姐,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大哥哥在讲什么呢。” 慕兰时挑眉,看着那人群中洗得发白的鹤氅,说:“没听过他讲,那又不是一件坏事。*” 隔着数丈远的距离,慕兰时清楚瞧见那边青衫接踵,人头攒动,而那云鹤先生就端立其中,也不知道在清谈什么。 “为什么呀?”嘉嘉不解地仰头,看向慕兰时。 “可别听他说的。”慕兰时淡淡道。 等到脑袋掉了,可就没有返回的余地了。 再靠近些,便能听见云鹤先生激扬文字、唾沫横飞了: 大抵是当真想知道这掉过脑袋的先生讲了什么东西,慕兰时还是驻足原地并不曾离开。 “姑娘,你是第一次来听云鹤先生讲学?”忽而有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唤了慕兰时一声。 慕兰时微怔,转过身去,浅浅行礼道:“在下只是路过,恰巧瞧这里人多,故而驻足。” 女子“噢”了一声,低沉的声音自帷帽中传来:“原来姑娘不是来听云鹤先生讲学的,那你如是空暇,可和我一桌听他讲授。” “多谢姑娘好意,只不过在下还有事归家,恐怕不能听下去——不若您给我说一说,这先生一般会讲什么东西?” 帷帽女子闻言,这才又上下打量了一眼慕兰时,但见她穿着只是城中常见装束,心下松了些警惕,只当她是寻常城里人,便解释起来。 众人聚集在这里听云鹤先生讲学,便是为了反对朝廷的九品官人法,想要推行科举制度。 “九品官人法阻止了我们这些寒族向上的路,而那些世家个个如狼似虎,这在京城中四大世家中又有两家尤甚!”那女子几乎能将云鹤先生所说的话倒背如流一般,说到最后甚至有些义愤填膺。 嘉嘉再怎么年少不懂事,听到“京城四大世家”的时候,已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个姐姐的话,听起来并不像是什么好话。 “那尤甚的两家便是慕氏和黎氏,前者百年簪缨世家,稍微有点人性;至于后者,本来就是乡野一霸,因为从龙有功,没有底蕴,恃其功勋,在朝廷上毫不掩饰地攻击那些想要推行科举制度的寒门……” 眼前此人似乎听那云鹤先生讲过不少学,一连说出了当今世家的许多罪状,听得令人咂舌。 在她口中,这四大世家里面便没有一个好人。 女子讲述中也提及了皇帝,言语中不乏叹息之情,慕兰时听完眼睛却一下都没有眨。 ……这么多人聚集在此处大发高论,辱骂世家攻讦圣上,若被发现,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女子因为开了话匣子,说得口干舌燥,但眼前这位姑娘似乎一直都反应平平。 待她说完,便不解地问:“姑娘,您听完之后可有何想法?愿不愿意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做这云鹤先生的学生?” 慕兰时方要开口,旁边便又走过来了一个青衫男子,似是与这戴兜帽的女子相识,他便过来问道:“莹君,这位姑娘是谁?” 被称作“莹君”的兜帽女子便解释了慕兰时的来历,说她碰巧路过这里。 那男子似是相当热络,一听有新人来,又见这女子生得貌美,便立刻要同慕兰时攀谈。 “女娘第一日来,大概不熟悉我们说些什么,莹君你方才同她说些对吧?” 得到肯定答复后,男子便继续陈说这世家犯下的罪恶,他说话时词锋更加激烈,大有要将这世上所有沽名钓誉的世家一一骂个干净才罢休。 嘉嘉看着他气势磅礴的样子,心中觉得,倘若现在有哪个刚刚被他骂过的人在他面前,他定然要将其手撕了才会解气。 想到这里,嘉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悄悄看了一眼自家小姐,只见自家小姐还是如来时一样,唇边带着些莫名的笑意,不说话,相当温和的样子。 “……我最好奇便是那位传说七岁便被赞誉‘风神秀彻’的慕家大小姐,这定然是他们世家为了造势编造出来的品评,七岁小儿何德何能得此赞赏?”那男子说着还冷笑起来,紧接着又道,“那女娘似乎也该二十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她。” 慕兰时沉眸,不置一词。 忽然,那男子方才激烈的词锋霎时一转,改用了一种崇敬的眼神望向身姿如玉的慕兰时,相当恳切地道:“不过,姑娘……要我来说,倘若那慕大小姐真如传闻所说那样,那您当有天人之姿!但您没入世家那个品评阶级,便只能明珠蒙尘,可悲可叹啊!” 慕兰时方才一直垂敛着的蜷长鸦睫,此刻才有了些许的颤动。 第44章 044 天人之姿? 慕兰时那一颗一直魂不守舍的心,忽然有了几分回神——这情况难道不值得回神么? 此人当着她的面对着远在平津巷的“慕大小姐”大加挞伐,却对着这货真价实地站在他面前的本尊极尽赞扬。 也罢,她既然没有因为该男子骂了她就拂袖离开,而今也不应因为他赞扬他而过多愉悦。眼下,慕兰时只是想留下来听听,该男子还想再说些什么。 “这位小兄弟,您还真是谬赞了。”慕兰时不动声色地道。 嘉嘉吞咽了口唾沫,不安地看了一眼自家小姐,又看着那个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大哥哥,心底一阵害怕。 她好想拉一拉那个大哥的手,让他别说了;可是嘉嘉同样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小姐要停在这里,听这些说她乃至于她们的坏话? 男子爽快大笑:“哈哈哈,我可不是谬赞。我看人的眼光可是很准的,姑娘,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饶是那慕家的慕大小姐来了,您也不会较她逊色的!” 慕兰时只微微笑着,唇角翘起,心中无甚波澜,甚至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那一袭洗得发白的鹤氅——云鹤先生,到底要讲些什么东西呢? 这一女一男两人,叽里呱啦地在她耳边说道了很久,只不过一个人是大骂世家门阀不是人,另外一个在说那平津巷里面的慕大小姐不如她,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云鹤先生的学徒,便从他的那里学到了这些东西吗? 至于那科举制度,慕兰时听得时忽觉一丝熟悉…… 慕兰时的思绪很快被另外一个女子清脆空灵的声音打断了,那女子不似方才的那个女子一般戴着帷帽,而是大大方方地戴冠展露,似是阳光开朗的模样。 “你俩人在这里杵着做什么呢?先生马上就要开讲了,你俩……”女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等到了的时候才惊觉原来这边还有一个成年女子和一个小女孩! 开朗女子诧异地看着慕兰时和嘉嘉,原本打算数落另外两人的话,也变成了“敢问这两位姑娘是谁……” 眼前这位成年女子发如漆池、墨瞳深邃,整体看来亭亭纤长,饶是衣服素净,也掩盖不住她身上一股子的轩然之态。 女子没有见过这般的人。 起初的女子本来想介绍一下慕兰时,但倏然间又觉得自己冒犯,反倒是慕兰时,听见她想知道自己是谁,便主动开口,将方才的介绍又说了一遍,强调是路过,所以驻足听了一听。 开朗女子恍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便“哦哦”两声,正想再说什么时,只听得远处一声琴音清鸣——这便是意味着云鹤先生今日要开讲了。 “嘘!你们快听,云鹤先生要开讲了,”开朗女子回过头来,这话是专门说给慕兰时听的,“姑娘既然来了,又恰逢先生开讲,不若就在这里听上一听!” 云鹤先生一月讲学的次数也不多,撞见本身就是一种运气。 慕兰时长睫再度微颤,心头的好奇忽又压过了一头。 眼前闪过的,却是自己当年救下来的两个孤女姐妹的面容。 ——倘若她们运气不好,没有被她捡到,那会是怎么个局面? 又或是说,那些没有被她捡到的孩子,又去往何方?如今并非太平之世,前一世直到她身死,天下都没有一统的态势。 或许还真是方才第一个女子唾沫横飞地对世家大加挞伐有用,慕兰时这么想道。 云鹤先生开讲了。 慕兰时带着嘉嘉一起,往前面能够听清楚云鹤先生讲学的地方走。 云鹤先生一声琴音清鸣过后,便徐徐开始今日的讲学。 原来他今日说的正是让慕兰时心觉熟悉的科举制——希图用这个来取代九品官人法。 只不过在开始之前,他仍旧像方才第一位女娘那样,先说世家之恶: 第84章 “二十年前青州大旱,颍川庾氏用霉米换赈灾粮!就因庾三郎要买洛阳城南五十亩的牡丹园!” 慕兰时仔细端详那位云鹤先生——看起来他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知道这些,大抵是道听途说,或是拜师高人、有人指点。 云鹤先生话音刚落,跪坐在前排的麻衣书生颤抖着举起断指:“去岁我作《治河十策》献给陈郡谢氏,三日后却在谢家马奴手中看见——他们用我的治水图给嫡孙充作课业!” 麻衣书生一席话,说得听者群情激愤,各自纷纷说起自己遇到的不平事。 慕兰时站在里面,忽觉脊骨有些凉意攀上。 这些人说的并无道理——光是想想她处理的慕成封父子,便可窥知一二了。只是…… 忽然高台之上又是一声清鸣,云鹤先生又朗声开口了,这回终于到了今日讲学的主题,乃是科举制度。 “有鉴于此,我仍想宣扬这科举制……”云鹤先生不再抚琴,而是甩起了塵尾,“其一,废品状评语,凭策论取士;其二,考卷糊名,使门第不见;其三,设明算、治水等实务科,让贩夫走卒之子也能展才!” 云鹤先生极会鼓舞人心,此话一说,又加上他振臂高呼的态势,底下的学子又开始狂喜:“好!好!好!” 正在这狂热的人潮中,一瘸子突然扒开衣襟,大声嘶吼道:“若早有这制度,我儿不必为求郡守举荐,去给那荆州刺史的疯马当肉靶!”他脖颈青筋暴起,“他那日被马蹄踏碎脊骨时,怀里还揣着写了三年的《边镇粮草论》!” 慕兰时一直在旁保持着缄默,嘉嘉没有见过这等场面,又因为自家小姐不发一言,她并不知道如何应对,同样保持着沉默闭着嘴巴。 而围绕在她们俩人周围的两女一男不愧是云鹤先生的学徒,立刻同气势高涨的人群振臂高呼“科举制”。 男子似是相当有感慨地对慕兰时道:“姑娘,你今日是否第一次听云鹤先生讲学?我方才所言是否不虚?云鹤先生的才学真是不世出……只是撼动了那些世家的利益,便不被采纳。” “那些趴在百姓身上敲骨吸髓的世家门阀,早该被取代了!” 慕兰时很轻地点了下头:“先生是有些才华。只是这世家,也并非全然无道。” 她站的地方正是人群中间,听闻此话,不免有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世家,并非全然无道?” 在这种山呼百应、一边倒的情况下说世家并非全然无道并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的话,当然引来了注目,有一青衫女子便道:“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慕兰时淡然地睨着她们,对鸦默雀静的场景并未有所不适从。 连云鹤先生也朝着她这里看了过来,惊讶地看着这位气度不凡的女子。 他到底是没有想到,在听众里面,居然有人直接给世家说好话! 云鹤先生:“这位姑娘,您说世家并非全然无道,可是有什么说法?” 慕兰时语气深凝,字字清韧:“永康三年胡马南下,是谁在邺城血战三日?是太原王氏私兵断后,嫡系十人九死洛水!” 众人一片寂静,邺城之战相当血腥,为抵抗敌寇,邺城百姓的确付出了不少努力。 只不过他们并没有想到…… 然而慕兰时却并不打算中止,而是继续道:“而今诸君所来时,脚下所踩的盐田,便是方才被诸君唾骂的临都慕氏五代人苦治卤土所得。” 竟然有人,这样堂而皇之地打云鹤先生的脸?现在诸人中有人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眼神。 有人低下头,尝试着踩了踩脚下的土地,渐渐地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但是他们毕竟是在这里听了不少云鹤先生讲学的,很快人群中便忽有人冷笑:“姑娘说得很对,世家并非全然无道,甚至有功绩。可这些功绩簿上,沾着多少佃农的血?” “问得好。”慕兰时挑眉,声如清磬一般,“前朝时慕氏便编撰了《万姓谱牒》,耗费三十万卷藏书——若无世家的竹简,诸位今日怕是连先祖名讳都无从考证!” 她、她居然说无从考证先祖名讳?! 在场诸人俱是愣怔住,不知如何回话,这位看起来清丽素雅的女子,词锋居然如此激烈,并且还是向着世家! 方才还对慕兰时极尽夸赞之能事的那个男子,这会儿看慕兰时这副激辩模样,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对世族之事颇为了然,引用之时句句都点到郡望,那似乎不是从书中读到,而是从小耳濡目染。 莫非本就是世族之人?! 云鹤先生似是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这般直接地驳斥他,猛地按住琴弦:“姑娘难道要否认寒门冤屈?” “我何曾否认?”慕兰时弯腰,拾起地上一片枯竹说道,“正如这新竹若要破土,何须将旧竹尽数斩断?” 说完,她手中的竹叶倏然断作了两半:“九品官人法固然有不合理之处,但寒门骤贵者侵田更甚——去岁荆州新刺史上任三月,强占的田比琅琊王氏三十年所得还多!” 瘸子突然捶地痛哭:“我儿就是被这等新贵逼死的!” 人群的声音渐渐变大,甚至有人向云鹤先生投以疑惑的目光,希望他能够驳斥这个女娘。 在瘸子的哭声中,慕兰时俯身将半片竹片递给他:“前朝兰陵萧氏主持开凿的十二道水渠,至今灌溉着千顷良田。” “窃以为这革新也是如此:当如治水,疏浚而非决堤——若毁尽世家藏书楼,百年后谁人解读诸君今日的治国策?” 瘸子怔怔地看着慕兰时,接过她递过来的半片枯竹,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云鹤先生也愣住了,讷讷半晌。 慕兰时并没有去看那些学子一眼,只是语气相当平静地又道:“诸君在此处清谈并无不妥,只是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若被有心人听去……” “那便无异于以卵击石。”她说完这句话,还施施然行了个礼:“那么,在下就此告退。”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她的气势震住,怔怔然不知所以。 他们并不曾想到什么走漏风声后将其杀之灭口的手段,这些读书人心中,并不存在这种血腥事。 他们只是遥遥地望着那成年女子和另外一女童离开,各自怅然对视,讷讷说那女子究竟是何人。 云鹤先生到底年轻,不过也是二十出头的岁数,本打算今日来一番激昂雄辩,却被这位清丽素雅的女子拂了——在她说话时,他的脑中一片混沌,根本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 那女人身上当真有一种天人之姿。 ……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是世族中人,不然的话,不会像方才那样如数家珍。 可是,她最后的表现也不像是传说中那么恐怖的世族,要将他们要杀要剐如何,甚至还说,他们这样做被有心人听去,那就完蛋了。 又说,他们这样的举动是以卵击石……那几乎是一种透露出来的善意。 尽管她语带威胁。 “她是谁?”云鹤先生吞咽了一口唾沫,茫然地望向方才的两女一男,“你们三位,适才可在同那位姑娘说话?可有了解?” 其实他立刻追上去,说不定还能赶上,让那姑娘亲口告诉她的姓名。 可是,巨大的羞耻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云鹤先生只觉双腿发麻,愣怔站在原地不知所以,更不要说上去追问慕兰时,问她是什么人了。 就在这种茫然中,有个年轻一点儿的姑娘走近云鹤先生身旁,说道:“先生,我也许知道那女子是谁了。” “她是谁?” 年轻姑娘语气中带了一些不确定,道:“我不认识她,但是我似乎认识她身边的那个小女孩……那是山脚下邓婆婆的孙女,叫作嘉嘉的。” “嘉嘉?” “对,正是嘉嘉,”女子颔首,“我记得,她是在京城里面……” 经过年轻女子这么一提醒,人群中也有人想到了,立刻说:“我知道那女子是谁了!” 众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眼光,云鹤先生更是因为莫名的原因,手都在颤抖。 那说话者把头一歪,就道出了答案:“嘉嘉正在京城里面做慕氏的小丫鬟!” 年轻女子深深地吸了口气,讷讷道:“那、那慕家里面有多少小姐公子啊?” 这话说出来,她颇没底气地看向众人。 众人的表情也俱是疑惑但了然的样子。 ——能有那般通天气度的慕氏女娘,除了那位名满京华的慕兰时还能有谁呢? 所有目光在虚空织就同一个名字,那是用金丝银线绣在云端的三个字。 云鹤先生忽觉一阵呼吸凝滞。 倘若那女娘真是慕兰时,那么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自接触到世家的人。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他说不清楚,只低头看自己洗得褪色的鹤氅,如今像是有一道裂帛般的豁口。而裂口对面,是慕家百年煊赫堆砌的玉阶——此刻正化作千斤重的青铜鼎,压在他这具陶土捏就的骨架上。 第85章 *** “清明将近,大小姐不回去祭扫,怎么得闲跑我这个铺子里面歇着?” 戚映珠颇无奈地睨着慕兰时:眼下这人正挽起了大袖,装模作样地揉面。 偏她还振振有词地道:“上次不就是约定了要我来做这揉面师傅的么?” “啧,那也是得寅时……现在是几时?你来得太早了。”戚映珠蹙起眉,虽然语气有些不善,但嘴角弧度却压不下来。 这位大小姐揉面的技术却不咋地——那双只沾文墨琴棋的手,如今却在糟蹋着团不成形的面絮。 但胜在真心。 “我还记得上次同你说过的话。”戚映珠忽然正经道。 慕兰时诧异地停下手中动作,回望过来:“上次同我说了什么?” “上次说,”戚映珠抱臂,缓缓地贴近她身边,而后重重地俯身下去嗅闻她脖颈处,热气丝丝缕缕地蔓出来,“你无所事事的话,可别不安于室。” 牙齿突然磕上慕兰时的脖颈,舌尖沿着绷紧的颈线缓慢上移,在细细品尝,也在仔细嗅闻。 检查有没有别人的脂粉气。 舌头舔舐的同时,滚烫的呼吸灌进衣领深处,激得慕兰时身体都是一颤。 慕兰时忍着衣领口传进来的刺激,一边忍着道:“那娘娘可检查出来了什么?” “兰时这揉面师傅可还做的?” 倒是承认得快。 戚映珠的牙齿最后落在慕兰时的耳垂,又细密地用舌尖碾过,语气清淡:“不过呢,虽然无所事事,还没有不安于室。” “兰时哪里敢不安于室呢?” ……虽然有些时候和她拌嘴是一件乐事,但是倘若能够在慕兰时身上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她便会更心安一些。 自从上次在仓房那般荒唐之后,戚映珠便已经深味这快意。 “不敢就好。”戚映珠笑着,环住她腰肢的手向上,“虽然无所事事,倒还知道该在谁家灶台……” “当看门犬。” 话音落下的一瞬,她便顺势吻上了慕兰时的唇。 这几乎是一场攻城略地的辗转碾磨——她第一口在慕兰时下唇正中,用门齿精确丈量唇珠厚度,再之后将舌尖楔入齿关,模仿蛇类探穴的节奏扫过上颚褶皱。 要细细品尝、要一滴不剩。 慕兰时方正在假模假样地揉面,哪里有空防备戚映珠这突如其来的亲吻——再加之戚映珠此前并未这么主动过。 那日戚映珠离开,慕兰时只当她是气头上或是醋头上,这才警告说什么“哀家要日日问你”。 她只能被戚映珠压制,被她亲吻。 先前还被她隐隐约约嘲笑的吻技,这会儿戚映珠却是愈发地炉火纯青了。 慕兰时本想稍微反击,却又记起戚映珠此前所放的豪言“一定要把你压在身下”,这会儿慕兰时长睫不断地颤抖着,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好吧,亲就亲,这也算是享受了。 只是这位娘娘大抵真在醋头上,动作并没有任何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 “呜——”慕兰时被吻的呜咽声音漫出,而戚映珠却借机用力,突然将人压向堆满糯米粉的竹筛。 当真是不敢再惹她了。 慕兰时下意识就这么想,可转瞬间又疑惑起来,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做,戚映珠为何要这样对她? 戚映珠虽然将人往后压,可又在同时指尖却护住她后脑,再将薄唇压往人的耳侧:“慕相,你说说,如是前世,要是御史台知道哀家把你如此按在面案上……” 喘息声音渐次而起,前襟也在不断起伏。 “是参我不贞,还是说慕相秽乱宫闱?” “娘娘嘴巴里面怎么没句好话,”慕兰时皱眉,主动挺起衔上戚映珠的唇,“这又如何不能是凤栖梧桐?” 到底是说不过她—— 戚映珠怔然的瞬间,便听得外面脚步匆匆,她立时起了身将人扶正。 今夜慕兰时出现让她意外,幸得店里面的帮手不进来,才有空让这位慕大小姐在这里揉面! 可惜人究竟是在外面的,免不了她们会进来。 *** 进来的人是觅儿,她是这里除了自家小姐之外,唯一知道慕兰时真实身份的人。 她进来的时候,仍然带着一脸纯稚,还看向面案:“哇,小……娘子,这是大小姐亲自揉的吗?”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就像是生怕有人路过此地,将慕兰时的真实身份听了去似的。 慕兰时抬手,盖了盖绯红的耳垂,极清浅地道:“是,只是我这揉面的手艺还不精,以后还得多多来找学习。” 言讫,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道:“找戚、小、娘、子学习。” 听她将这四个字一个一个地拆开,真有些咀嚼“娘娘”的味道。 觅儿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又或是说觉得这样的相处很自然,便大大咧咧道:“好呀好呀,反正我们这店一直都开在这里,您要是想来,什么时候都可以过来。” 戚映珠的嘴角很轻地抽搐了一下。 ——这小丫头又开始向着她的“当家主母”了。 慕兰时含着笑接过话:“好,那我闲暇的时候过来,娘娘可别把门关了。” 她说到最后时,尾音故意落得很轻,模糊了“娘娘”二字的发音。恰好觅儿又站得离她们不近,也听不清楚慕兰时究竟说的是什么话。 这位大小姐只是叫自家小姐“娘子”这个称呼罢? 觅儿没有想太多,只是说自己进来找准备清明的东西,便离开了。 戚映珠这时候终于乜了慕兰时一眼:“那也得看慕相下次的表现,配不配我开这个门了。” 第45章 045(hzc) “既是清明佳节,娘娘就没有什么东西准备给我这看门犬的?我分明看见你们店里有在准备。” 等觅儿一走,慕兰时便净了手,不再去做她那假模假样揉面的把戏,反倒是低垂下眼睫,把玩着戚映珠腰间的系带,还说:“倘若娘娘这衣服真是翟衣绶带……” 戚映珠顿时警觉地望她,听慕兰时浸着蜜糖般的危险尾音:“臣该跪着解,还是站着撕?” 当真是对这权臣肖想太后的把戏上瘾了不成! 戚映珠佯装气呼呼的样子,顺手抄起了剪子,用背部拍去了慕兰时的手,板着脸道:“那慕相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放过哀家了。” 听闻这气呼呼的一句话,慕兰时那一双弯弯的凤眼又染上了些许情愫,她偏过头来,盈盈地望着戚映珠:“或许还不止这辈子。” 戚映珠语塞,这才慢吞吞道:“下辈子也不成。下辈子哀家可要羽化登仙,而慕相嘛……因为上辈子的风流债太多,合该溺死在奈何桥下的鸳鸯冢,做那花下死的鬼。” “前世轮回”这种话题,在戚映珠的口中总能翻成醋浪八百里。慕兰时对此早就深深了然。 于是她只靠得更近,鼻尖掠过戚映珠白皙的脖颈之间,尽心地嗅闻着,说:“鸳鸯冢里开花?那也得看是什么花……比如桂花,又譬如是玫瑰,兰时便觉得是死得其所了。” 这两种便是戚映珠的信香味道。 按说往日,倘若戚映珠知道她这么说之后,一般都会斥她油嘴滑舌,然后终止对话,只不过这次却不然。 “只此两种?”戚映珠忽来了兴趣,也跟着偏过头,斜斜对上那双清凌凌的凤眼,“那哀家可得记清楚了,下次得用凤印盖了懿旨。” 一向温和暖人的杏眼里面,又燃起来了燎原火色。 “那是自然。”慕兰时答道。 “呵,”戚映珠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却仍旧冷笑了声,“什么清明讨食不要脸的狗儿,怕是闻着饼的味道就来了。” 慕兰时手中仍旧捻着戚映珠腰间的系带,说:“这一回可不是闻着味来的。” “那是如何来的?” “娘娘上次说了,要把兰时的眼睛挖出来挂在店里,这么血|腥残忍的事情,娘娘都忘记了?”她故意唉声叹气,声音听起来愈发可怜。 “谁记得要挖你的眼睛!” 得到戚映珠这样气急败坏一般的回复,慕兰时便知道自己得逞了,狡黠的笑意自她弯起的唇边流出。 “兰时明白了,这便是娘娘不舍得挖了。”她说话时轻飘飘的,自有一种轻松感觉。 然而,这样的话却在戚映珠那边听起来,更像是“你早说嘛”和“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了然。 戚映珠额角一跳,拳头也跟着硬了,突然牙尖发狠,往慕兰时的脸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力道恰在见血与留情间:“滚去给你慕家祖宗磕头!” “磕完回来再讨食罢!” 慕兰时全部应了,最终揉着那甜蜜的咬痕慢吞吞踱步往店外走去。 今日店里面大多数人都放假去了,眼下只剩一个徐知真还在店里面,她茫然地看着那个瘦削颀长的清丽女子走出店外,一边喃喃自语:“戚小娘子到底以前是世家的人,所以才会和这样的贵女交往。” 第86章 徐知真虽然不认识远去的那位姑娘到底是谁,但是她却能从其人的举止仪态猜到一二。 只不过这姑娘太喜欢她们店铺了一些,似乎总能看见她来。 徐知真想到这里,挠了挠自己的头,心道不能再分心了,得继续准备寒食了,清明将至。 *** 慕氏百年开枝散叶,子女遍布天下,清明祭扫自有铁规:祭扫一事便都由当地那一支进行,若是当地家里面实在没几个人,这才考虑去别地同宗族汇合。 今年临都支脉凋零,统共只凑出七房十三人,慕兰时一一将她们安定了,约定好清明当日一起去鹤唳崖祭拜先祖:这便是慕氏在京郊外完全占有的一处山头。 主持祭拜的人得穿更加华丽的玄色祭服,东海鲛绡混着北疆玄狐绒,襟前并蒂莲纹以金线勾瓣、银丝绣蕊,花心处甚至缀着七颗鸽血石。 这衣服早些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出发前她恰恰步出院落,正好碰见迎面而来的慕严。 “兰时妹妹。”慕严的嗓音混着雨丝刺来。他竟也披着同样形制的祭服,只是那并蒂莲的银蕊换作了赤金。 慕兰时的眼底闪过了一丝讶然: 兄长倒真是一日都忍不了。这都清明了,离谷雨宴也要不了多久,他何必现在就穿上和她同样规格祭服呢? ——按理说这清明祭扫也应该由慕湄主持,只不过慕湄如今抱恙,一切全权下放罢了。 “兄长,怎的你也没有出发?”慕兰时接过侍女奉上的桐油伞,腕间玉镯与伞柄铜扣相击,荡出清泠一声。 伞面倏然撑开,又笼出一片潮湿之外的小天地。 慕兰时玄衣束冠,修长纤丽的手指捏着伞,亭亭立于伞下,轩然霞举。 祭服广袖如垂落青黛雨雾,襟前并蒂莲纹随呼吸明灭,恍若双生蛊在金银丝线间游走——慕严看了,霎时间竟然有些发怵。 不,发怵?他怎么能有些发怵呢? 他才是最名正言顺的慕家正统家主继承人,为了准备这身衣服他也算是煞费苦心。 今日来的人不多,可他照样也要穿上这身衣服,好让那些来的人瞧一瞧看一看,他慕严到底是有几分真本事在! 慕严定了定心神,这才笑道:“现在时候也不晚,兰时妹妹不也没有出发吗?” 慕兰时笑了笑,对这无聊的对话不甚感兴趣。 “母亲抱恙,这主持清明祭扫的大事便*只能落在我兄妹两人的身上了,”慕严倏然叹了口气,又道,“这还是我第一次主持这种大事呢。” 慕兰时“嗯”了一声,说:“是啊,要是母亲不抱怨,也轮不到兄长……” 说到这里,慕兰时还故意拖长了音调,在察觉到慕严脸色骤变的一瞬,这才慢悠悠地吐露出后面一句:“和我。” 慕严怔住,只觉伞外的寒凉侵入了他的骨。 方才慕兰时的停顿让他心跳骤然加速,好在慕兰时后面补充了“和我”两个字,这才让他的心绪稍稍平静下来。 可是,他的心绪也仅仅是稍稍平静了一瞬而已。 慕严说不清楚自己心头的那一股害怕究竟来源于什么。 “说起来,兰时妹妹,你上次同兄长说的事,可有什么头绪了?”他假装亲和,左边掩藏在大袖下的手,却紧紧攥握住那一方锦帕,“就是谷雨宴要说的那事……” 慕兰时方才淡然的脸上,这会儿终于出现了几分羞赧之意:“噢,兄长您居然还记得此事?” 她的耳朵尖竟然泛浮起来些许的绯色! 慕严方才死死把握住锦帕的手,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当然了,事关妹妹的大事,我这个做兄长的,当然要谨慎一些,把每件事都放在心里面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和慕兰时有几分相似。 “承蒙兄长关心了,兰时大约也有些安排罢……”慕兰时说着偏过了头,话说得囫囵没把握。 这样的举动,只能让慕严愈发放心,慕兰时到底还是个孩子,上次心一狠逼死了慕成封父子,这会儿提及感情上面的事情,却幼稚得像个雏儿! 这样的人,怎么能当上家主呢?他当然不允许。 “好,兄长一定会支持你的,”慕严又说,“先不谈谷雨宴了,今日清明祭扫,才是大事。” 慕兰时微微颔首,这才施施然行礼离开,上了自己的车。 清明祭扫人不够多,还不能够让她丢大脸,慕严琢磨着,等慕兰时转身走了些许路,他就摊开了右手,去看掌心的那块绢帕。 ——这是马三拾到的,他说这便是大小姐和那举止亲密的女子遗落下的东西。 慕兰时的东西都是绣有并蒂莲徽记的,而这方绢帕上面不曾有,还有一个形状复杂的字——天家孟氏喜好奢华,在手帕上留下这样的标志也是情理之中。 呵,到时候就将这方手帕展示出来…… 不管如何,慕兰时和孟珚两个人,都会身败名裂。到了那个时候,慕湄那老货再怎么偏袒慕兰时也没有用了,少则也要将她撵去祠堂去跪着; 至于孟珚呢,那便更有意思了。 “你不就是看上了慕兰时这继承人的身份么?当慕兰时不是继承人的时候,你还能看得上她吗?”慕严说着,竟然又怀着一种隐秘的心情低头垂眸看向那方锦帕,“到了那个时候,也就只有我肯要你了。” 而且,也要看孟珚有没有这个眼力见了,若是她让他不舒服了,他才不会给她太多脸! *** 鹤唳崖得名于山巅终年不散的云雾中时有白鹤清唳,崖壁间生满千年紫藤,每逢清明便垂落如紫色瀑布。 九驾牛车碾过沾露的苍苔,嵌银的车轮在曦光中割裂山雾。临都慕氏沿着千年石阶蜿蜒如墨龙,在晨雾中缓缓前行。 前面的人并非是慕氏宗族,而是招来的哭陵人——这些人额贴银鳞般的鲛泪妆,手持骨白招魂幡,专替世家哭祭。 其实本来不用招这些哭陵人来的,只不过这次清明祭扫,慕氏人实在不多,恐怕没有那种气势,便招了人来。这本是慕氏鼎盛时不齿的作态,而今嫡系凋零,竟要靠这些哭嚎撑起世家的壳。 慕兰时一个人斜斜躺在金丝软枕上面,时不时挑扇看一看窗外横飞的雨帘。 潮润的湿意袭来,激得她看了会儿便关上了车帘。 如今是有些微凉,只不过鹤唳崖还有一处温泉,到时候也可去那里面暖和片刻。 她凝眸回忆的时候,突然想起前世自己在那一池温泉的胡闹荒唐。 温泉是好的,人却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 她轻轻啧了声,便继续在鎏银香球织造出来的轻烟里面,缓缓阖上了双眸。 “倒是会挑时辰凉。” 鎏银香球里沉水香忽明忽暗,像极了前世那池温泉里,孟珚浸湿的睫羽。 *** 牛车碾过最后一道刻着慕氏族徽的界碑时,山雨突然转急了些。 只不过这并不能妨碍慕氏的祭拜。 “跪——”司礼官沙哑的尾音绞碎在雨水之中,有些听不清了,最后俱散作崖底飘来的鹤鸣。 慕兰时低垂着眉眼跪下,她玄色祭服上的金线鹤纹遇雨显形,在她屈膝时展翅欲飞,似要裂帛。 细密的雨丝织成帘,可慕兰时跪下的那一瞬,前世的记忆却忽然闪回。 先是她自己死前的场景:她被那猴腮踢了一脚,被迫弯下膝盖。正当她准备劫一人自保逃出生天时,旁边那一直蒙面的黑衣人竟然露出了真面目:不是别人,正是她珍爱信重的兄长慕严。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她忽觉喉中腥甜翻涌。自己前世究竟是做了怎样的错事呢? 雨丝如冰针穿刺后颈。恍惚间她又见母亲跪在祠堂的青砖上,额间血浸透砖缝里沉积的灰烬。而屏风后慕成封父子的笑声,此刻正混着地衣疯长的窸窣,从她跪着的石阶深处渗出。 那本不是母亲应该承受的苦难。一屏之隔,笑得像两尊俑似的慕成封父子如今早已化作坟冢枯骨,可这清算远远不够。 慕严对慕氏子女一点同情心也无,改名换姓以后,便将慕氏宗族一网打尽,生怕这已经折了翼的世家断绝他今后的仕途。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闪过慕兰时的眼前,哭陵人的声音冲破雨幕天际,只让她觉得,哭号的不止生灵,还有她前世惜别的百余口宗亲。 思及此,一向没有什么大的情感波澜的她,却斜斜睨向了旁侧的慕严:如今他还腆着脸穿着和她相似的祭服,跪在碑前,却连袍角跪姿都透着虚情假意。 呵,他想的难道是要祈求祖先保佑吗?怕是正在求阴魂莫要缠身罢。 慕兰时觉得自己当真是恍惚了,在她的余光里,竟然看见慕严的祭服下摆在雨水冲刷下,展露的竟是逆鳞纹,泛出青黑毒瘴般的幽光。 她忍住了胸腔中将要满溢而出的愤怒,压下要掐死那人的冲动,她知道这并不是时候。 第87章 慕兰时摩挲着手心那块家主玉佩,按下起伏不定的心绪。 她本是理智的,历经二世,她本来也该理智的。 她大可在这里教人杀了慕严,然后便就势就展露出家主令牌——无人敢置喙。 但是慕兰时不动手的理由和他的兄长如出一辙,人太少了。 还不足以到威吓所有人的时机。 哭陵人的声音渐渐平息,祭扫活动也渐渐地步入尾声。细雨也渐渐转缓,又恢复了她们上山时的模样。 “起!”司礼官沙哑的尾音重又响起,黑压压的一片人窸窸窣窣地站了起来。 慕严如蒙大赦,膝头猛地弹起。他揉着发麻的腕骨,目光掠过碑林时如同扫视死物——这些朽骨于他,不过仕途攀爬时需拂去的蛛网。 他对尸首停在这里的先祖一点虔敬的意思都没有,只觉得徒增烦恼罢了。 他如今对自己尚还在世的手足都没有亲情,更何况是这些冢中枯骨呢? 司礼官一喊他便站了起来,往旁边望,却冷不丁撞进那两汪如深泓的目光——正是来自他的妹妹慕兰时。 长眉入鬓,眉峰凝着百年霜雪;那如墨一般深邃的凤眸,竟然投出了蚀骨的冷厉! 今日不过是清明,本该小雨淅淅沥沥,他却在她的身后看见了泼天雨幕…… 那一瞬间,慕严的记忆仿佛与梦中的某个记忆叠合。 可是他想不起来,自己是否做过这样的梦。但那叠合的记忆又一定是梦,慕兰时,他这个从小到大亲眼看着长大的妹妹,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他露出那样险恶的表情! 他眼皮痉挛般颤了颤,最后浑浑噩噩重睁开眼,却发现慕兰时已经恢复了从前那般乖顺温和的模样,她垂首抚弄祭服绶带的样子,像极了雪地里收爪的白貂,连睫羽投下的阴影都驯顺得恰到好处。 慕严定了定心神,吩咐仆人过来给自己打伞,然后主动走到慕兰时的面前,说:“为兄现在要去净手。” 净手也是慕氏祭扫规定的一环,这附近有水源,相当方便。 慕严其实没打算现在就去净手,但是他仍旧被方才自己的错觉吓呆了,又认为是这个地方风水不好,这些冢中枯骨竟然让他思绪牵扯了那么远! 他是得去洗洗手,把这些鬼气洗一洗,回家之后还得弄点符水来! 慕兰时微微颔首,表情无波无澜,一如祭扫时该露出的那样:“好。” 她凝着慕严踉跄远去的背影,山雨将他的玄色祭服浇成丧幡般的灰败,唇边浮起讥诮的弧度。慕兰时却忽又有些恍然,又见十四岁的慕严立在学宫廊下。 他袖中揣着绕路新买的桂花糖,琴匣上凝着特意呵气暖过的水珠。那时的雨丝也这般绵密,却透不过他撑来的鸟纹油纸伞。 大抵在她前世临死之前,慕严——这位兄长的形象——在她的心中都是如此高大友善,是以她才会放心大胆地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希望他能够帮助自己逃脱囚笼,希望他能够救慕氏京中残余的一百余口。 可是结果如何呢?她信重的兄长,带人押解她到了荒郊野岭,逼迫她交出密钥。 人的真心就是瞬息万变。那位能在她幼时学琴日日来接她的温厚兄长,从前世的某一刻就烂了根。 在记忆里面似乎也有这么个雨夜,他湿漉漉地抱着琴谱跑进檐下,说他妹妹的琴谱绝对不能沾湿。 那时候慕兰时相当感动。 可惜啊,人的心肠原比琴弦更易朽。 ——谁也不知道那会儿他是否真心实意,是又如何?前世他将全族推入火坑,更是不留情面。 人的真心的确瞬息万变。他变了,她亦然。慕兰时垂眸,心绪渐起。 “大小姐。”晓月主动凑了过来,为慕兰时打伞,“您现在要去净手吗?” “去。”慕兰时答应下来,接过她递过来的伞。 正好天气有些凉,不若就去温泉那边暖一暖。鹤唳崖的温泉,因地底蜿蜒的火玉矿脉终年氤氲,所以常年温暖。 她今日似乎想了太多从前的事。 *** 慕兰时筋骨漂亮的手如今正放入鹤唳泉中,泡得泛起珊瑚色。 她是独自来的,没让晓月跟着。 忽然间,她瞧见眼前有一片枯叶坠入了泉眼,在水面划出三短一长的涟漪。 慕兰时沉眸,从这涟漪中嗅出了几分端倪。 身后也隐隐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她不禁有些诧然。这鹤唳崖乃是慕氏的山头,而今日又是清明节,闲杂人等根本不可能随意上山,除非…… 慕兰时正疑惑着,转过身去,却看见一身丧服、额贴银鳞哭陵人装束打扮的孟珚。 放下招魂幡,她仍旧有那通天的天潢贵胄气派,情骨窈窕,甚至眼尾还沾染着薄红,不知是朱砂还是泪痕。 啧,她本来以为孟珚又找上了慕严,让慕严放她进来,却不成想,是自己扮作了哭陵人。 手也洗得差不多了,慕兰时没有多看孟珚一眼,起身旋踵欲走。 她方才只看了她一眼,可那一眼也冷若寒冰,就像是……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孟珚满心欢喜出现时,并未料到慕兰时会这么将她视若无物! 这个鹤唳泉,她们可是在这里有过共同记忆的! 她满心满眼期待了许久的清明会面,却因为慕兰时一言不发而告破。 眼见着慕兰时欲走,孟珚也急了,三步并作两步,拉住她玄衣大袖,“兰时,你难道一句话都不想对我说吗?” “兰时,你连我们鹤唳泉的旧约都忘记了吗?” 前世,慕兰时答应了同她成亲之后,将她带至这鹤唳泉中来。 那夜鹤唳泉蒸腾如春酒,孟珚的嫁衣铺在地上,像是灼烧绵延出了一片金红。而她的发间凤冠早在这纵浪时不知滚落何处,指甲在慕兰时背上抓出蜿蜒血痕,在灭顶的欢愉痛楚中,却笑着说要刻成合婚庚帖。 她还曾扣住她后颈深吻,崖顶白鹤似是有所察觉,振翅起飞而给她们披上的羽毛,则像令天地为证的雪色喜服。 要生同衾、死同穴。 要死死生生不可分离。 “旧约,什么旧约?”慕兰时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抹讥嘲的弧度,“我可不记得有那种事情,六殿下的记忆怕是哪里出了问题罢。” 孟珚吸了吸鼻子,见慕兰时未走,便又更大着胆子想要贴上她,说:“兰时,你不要这么对我好不好?” “我们说好要生同衾、死同穴的。” 人活了一世就会这样不要脸么?慕兰时都觉得诧然了,感受到小臂传来的纠缠意,她忽而冷笑道:“我死在荒郊野外,可殿下睡在云锦衾枕里,难不成这也是约定?” 孟珚一怔:这便是慕兰时死时的场景了。 她咽了唾沫,那一瞬手有些松动但转瞬间又抓紧了——一如现在她对慕兰时的感情那样,只要抓紧了,她就再也不会松开她。 她只想紧紧地重新抓回她。 “不是这样的,兰时,”孟珚低下头,掌心愈发攥她玄色祭服紧了,“你听我解释,我当时以为慕、慕严他……” 孟珚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那日她在南市滂沱大雨里面,这个可笑蹩脚的借口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因为慕严和慕兰时是兄妹,所以她让慕严去杀慕兰时,慕严一定会手下留情,所以慕兰时一定不会死。 ——这样才可以满足她心中卑劣的愿望。 兄妹血缘岂能消弭屠刀寒光?不过是为成全自己既想弑君夺权、又不愿脏手的伪善。 这么可笑的理由,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慕严他……”孟珚支支吾吾着,她喉间挤出破碎气音,却依然不成句。 这是她此生对慕兰时生出愧疚之情以来,第一次希望慕兰时能够粗暴地打断她说话,让她不要讲出这蹩脚借口的时候。 然而,慕兰时却一反常态地寂静。饶是没有抬头,孟珚都能察觉得到,那双灼人的凤眸,一定正死死地盯着她。 孟珚心里面有一根弦,紧紧地绷着,就像那纹丝不动的大袖。 那么可笑的理由借口,她说不出来;可是她也同样不敢抬起头来看慕兰时。 “说啊,瑶光殿下,怎么不说了?”徐徐的讽笑自上首传来,被她牵拉着的大袖纹丝不动。 ——这是慕兰时唯一对她有耐心的时刻,可是她要解答的却是一个无解的死局:前世,就是她这样残酷地害死了她。 孟珚长睫垂敛,所有的话全部卡在喉中,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作答。 忽然,那纹丝不动的大袖有了动作,一阵极强势的风漾起,她的咽喉转瞬便被那修长干练的手抵住! “怎么不说了?那日在南市,瑶光殿下骑着高头大马出来丢人现眼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支支吾吾,”慕兰时的手用力抵着她的咽喉,似乎下一息便能将她扼杀,“让我听听,瑶光殿下的心肝究竟浸过几重黄泉,才能找出一个合适的借口来?” 第88章 孟珚心里面绷紧的弦,终于断掉了。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夺眶而出,她仰头,泪眼模糊地望着慕兰时:“兰时、兰时……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知道辩解徒劳。 她知道在劫难逃。 她更知心火焚灼,自己只配在无间告饶。 可她,还喜欢慕兰时。 那只如竹一般修长的手倏然不再发狠抵在她的喉间,而是向上卡住了下颌,而手的主人,话音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下来: “瑶光殿下不说是吗?那我就帮你说。你自有那八百乾元陪你调笑,伴你笙歌,为你醉生梦死;又有多少人替你碾碎月光作银钱,把银河都喝成胭脂色的长河?她们捧着你金丝绣的裙裾踏遍十二楼灯火,我不过是你掌心的星子碎屑,连映亮你鬓边一朵牡丹的资格都不配有。” “毕竟您最擅长的,不就是用真心熬馊饭喂狗么?要不要我再去找三千坤泽,为你撕碎天河?” 她本就擅长清谈辩论。 闻言,剧痛混着酸楚在孟珚在五内炸开。眼前,慕兰时冷笑的唇形渐渐扭曲,送来了前世的记忆: 那个时候,她轻松抬起手,挑起长跪不起的慕兰时的下颌,“慕大人的真心,本宫瞧着与平津巷的馊饭无异。” 这是慕兰时的报复。孟珚无力地想着。 她只想告诉她,她没有和那些乾元君厮混,于是慢慢开口:“不,兰时,你听我……” 可惜话音未尽数落完,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音,慕兰时怔住,循声望去——对她来说,未知的步履声音才是暗处危险。 更何况这次和她一起来的,还有慕严,她不得不防着些。 孟珚低低地垂下头,忽然心生一计,见慕兰时侧身去望,便卯足了力气,将慕兰时径直拽入温泉之中! 水浸透了她们的全身,两人俱是湿漉漉的模样。 慕兰时额角猛然一跳,立刻想将人推开,却只见孟珚不管不顾地贴上来,用湿透的身体紧紧拥抱她。 她喉间仍旧是破碎的气音,只一味地重复“我错了我错了”。 脚步声音愈发近了。 孟珚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贴着慕兰时哭:“兰时,我以前做错了好不好?那人一定是慕严派来的眼线,你不是要等着谷雨宴将他们一网打尽吗?你不是要利用我的身份吗?” “只要你能原谅我,我做什么都可以,就像现在一样,慕严他一定乐见——” “闭嘴。”慕兰时冷冷地开口。 这其中的门道,不需要孟珚来告诉她。 “你若是敢碰我别的地方,我不介意现在就将你溺死在这湖里面。” 她故意侧了身,将自己的背面侧对那细作——玄衣宽大,正好可以盖住视线。 正好,可以让孟珚什么都不能做。 孟珚此时已经眼泪模糊,浓密纤长的眼睫凝上了霜白色。她并不知道那是温泉的蒸汽,还是自己的泪水。 她只知道,这是她和慕兰时片刻的温存。 是她费尽了一切卑劣心机偷来的肮脏奖赏——若非她看不上的那只癞蛤蟆派来眼线,她连同慕兰时这片刻的温存都不会有! 哪怕只是这片刻的温存也够了。她这么想着,更不管不顾地贴上去。 这副她最熟悉不过的身躯、也是最熟悉她不过的身躯,如今却无波无澜地倚靠着。 “兰时……”孟珚将哽咽咬碎在齿间,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只珍惜这偷来的片刻虚妄。 可是,慕兰时甚至借了位,远离她,也警告她:“别碰我。” 明明就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却连触碰的资格都被水汽模糊。 她只呜咽着哭泣:“兰时,兰时……我知道错了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慕兰时长睫垂敛,目光移向它处。 看哪里都好,总归不要看孟珚——就像她前世对自己所做的那样。 心软吗?她的心早就被孟珚踩碎成了齑粉,那便更没有软或不软的追究头了。 只是看她这泪眼模糊的模样,总有一些下意识的想要拭泪的冲动,就像看见无数个冬夜孟珚裸。露在外的脚踝,便想要为其遮盖那样。 有那么一个瞬间,三百个雪夜蓦然撞进胸腔:孟珚蜷在她怀中看红梅映雪时,总爱用这双噙着碎玉寒雾的眸凝望她,直到她无奈地以鲛绡拭去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睫上的霜。 可是再金贵的鲛绡,却化不作她枯骨的裹尸布,而手指却仍记着拂泪时该用三成力,小指要虚虚托住对方耳垂那颗琉璃耳珰。 慕兰时忽觉自己好笑。 前世她本是光霁如天上月的世家长女,甘受孟珚驱策变成活的恶鬼,从白衣胜雪的琼枝玉树,到玄衣翻墨的恶鬼罗刹。 她为孟珚扫清了一切政敌,最后的结局却是被她和自己最信重的兄长害死。 如今孟珚还低三下四地来求饶,终于,她一手喂出来的恶鬼心肠,报复在了她自己身上。 最可笑的是,慕兰时如今还穿着玄色的祭服。 “从哪里开始?我跪在殿外而你置之不理开始,”慕兰时说话的句尾都淬了冰,“还是你将我抛之荒野开始?” 孟珚深深地吸了口气,啜泣着道:“兰时,你既已恢复记忆,为何又能与你那兄长虚与委蛇?你难道不想杀了他吗?” “你还可以同他装得无事发生一般,任其坠入陷阱,为什么独独要对我这样呢?” 为什么就不肯给她一个机会呢? 她长睫翕动的无辜模样,更像前世她指使她杀人的模样。 “那不是因为他什么记忆也没有么?”慕兰时轻笑着出声,“倘若六殿下你也一样没有记忆,你猜猜我会对你做什么?” “……要做什么?” “我会——”慕兰时倏尔低下头,那几乎是一种要撞碎孟珚额头的力道将其抵住,而孟珚咬破下唇的血珠滚落在泉面碎成花,“我会像你玩弄我那样玩弄你,我会把你养成最乖顺的雀儿,用金链锁在慕氏祠堂,每日剜片肉喂鹰喂狗喂狼,直到你哭着求我赐死。” 孟珚被迫仰起头,雪白的脖颈弯折出了修长的、破碎的弧度,紧紧绷着,却无从宽赦。 “孟珚,你给我记住了,这是你欠我的,”慕兰时低下头,语气忽如冰裂春河一般,“你不是想要知道,为什么我对你,和对慕严不同吗?” 破碎的声音自孟珚喉间涌出:“……为什么?” “因为你,是孟珚。”她掐住她脖颈的手终于松开,竟然带着一丝泄愤般的快意。 慕兰时说完这番话后,决然起身。那在暗处盯梢的眼线看到了这一切,也应该满足离去了。 她一身玄色祭服被水浸润得湿透了,但她丝毫不在乎。 孟珚孤零零地浮在温泉里面,怔怔然望着慕兰时决绝离去的背影。 她的心好痛。 可疼痛的时候却也莫名有一股快意——她骂她,她掐她,她报复她。 原来赎罪也有这般快意么?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出现的竟是那位太后的身影。 戚映珠,你难道就能驯服这条,我亲手养出来的恶犬吗? 呵。她不相信,她也不甘心。 她同慕兰时,明明才最相配。 第46章 046(修罗场) 鹤唳泉的雾气氤氲如纱,孟珚单薄的身躯在温泉水波间载沉载浮。蒸腾的热气在她锁骨处凝成细密水珠,又顺着起伏的曲线滚落泉中。 方才留存的战栗,至今仍能从尾椎骨攀上脊背。不知何时,她的足尖已在池底青石上绷成一道凌厉的弧线。 孟珚诧异于这具身体对慕兰时的记忆竟深刻至此——当那人带着寒意的指尖掠过腰际时,每一寸肌肤都在苏醒战栗的知觉。 多久了,她有多久没有被慕兰时这么触碰过了呢?即便方才那人眼底凝着千年霜雪,即便那些刻薄字句如冰锥刺骨,可相贴的体温骗不了人。 或者换一句话说也成立,她有多久没有触碰过慕兰时了呢?尽管方才慕兰时颇为厌弃她,也只是为了逢场作戏才那样对她,可是她们之间的肢体接触并不是虚假的。 哪怕只是她费尽了卑劣心机,偷来的片刻温存。 孟珚想起咽喉被深深扼住、差点窒息的感受——她无法呼吸。被冰凉的指节嵌入的钝痛,气管痉挛的窒息感仍在胸腔震荡。偏偏在那濒死的须臾,她竟看清了慕兰时浸着寒潭水色的凤眸: 虽然冷淡,可是眼尾的那抹胭脂色分明在灼烧,将压抑两世的星火燃成燎原之势。 那是,她对她的恨意。 那也更是她对她斩不断的感情。 慕兰时肯这么掐她,甚至说要将她溺死在这温泉里面,也便只有一个缘由:在慕兰时的心里面,还是有她孟珚的一席之地。 窒息的感觉实在太过令人回味,特别是,她一手教养出来的恶犬,用更惨烈的方式咬在她的脖颈上。 第89章 孟珚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低下了头,水面忽起涟漪,她看见水面倒映出自己扭曲的笑靥。 比哭还难看。 她忽觉耳垂疼痛,伸手去碰时,却刮蹭下了些许的血迹,她怔愣了一瞬,这才意识到血迹来源究竟是什么地方——因为慕兰时掐她时小指虚托耳垂的旧习未改,但是她又暴躁,不经意间刮蹭出了血痕。 孟珚轻轻地笑了起来:“呵……” 慕兰时,你说你恨我,你要掐死我,要把我的肉一刀一刀剜下来。 诚如是,可你的身躯却还不自觉地记得,如何爱护我的每一个动作。 真是讽刺。 *** 慕兰时踏过石子路,湿漉漉的祭服在身后拖出蜿蜒墨迹,恍若判官笔在生死簿上勾销最后一丝恻隐。 山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遮蔽了她回望的视线。自鹤唳泉至慕氏碑林的路,从来都是断崖绝壁,容不得半步回望。 这女人当真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见她,竟然妄自装扮成了哭陵人。 慕兰时忽地有些想问一问孟珚,装作哭陵人跪在碑林面前的时候,她的铁石心肠可有一分一毫的触动? 可有对不起她慕氏一百余口的冲动? 只不过她已从鹤唳泉离开了,那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从她前世在太极殿外跪穿砖石那一日起,她的心对孟珚便再无感情。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孽债,她宁肯血溅三尺,也决不肯转圜。 她永不回头。 慕严也正好净了手回来,方才他才从眼线那里得到了情报:慕兰时在温泉里面和一个女子亲密接触。 他吊梢着一双眼,不紧不慢、故作镇静地打量着慕兰时湿透了的衣服、披散的头发,倒是天雷勾地火,这小兔崽子居然在清明祭扫这种大事上面也能这么莽撞! 只不过,慕严知道事情的原委,并不疑问。 可慕兰时的丫鬟晓月见了却不然,她见自家小姐这般湿漉漉地走来,相当担心地问:“大小姐,您这是去什么地方打湿的?” “我,我方才就应该同您一道去的!”晓月哭丧着脸。 按说清明的雨细如丝,淅淅沥沥,小姐方才就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就全身上下湿成这样了? 而且,她还将伞递给了小姐! 如今伞去什么地方了呢? 慕兰时菱唇紧紧抿着,闻言望了过来:“无事,我现在就去换。” 鹤唳崖毕竟是慕氏的山头,还有些空屋子准备了衣服。虽然不是慕兰时应穿的,但用来蔽体已然足够。 晓月还想说什么,却被慕严抬声截断了:“好了好了,小姐都说了怎么做,你这丫鬟便不要多嘴了!” 他说话时相当不耐烦。 晓月无法,毕竟这位也是自家长公子,也是说一不二的德行,她只能闭嘴,用担心的眼神继续看着湿漉漉的慕兰时。 ……小姐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这定然不是下雨导致的,而像是跌进了什么水里。 小姐行事沉稳小心,难不成还会走路跌进湖水?这一定是遇见什么事情了。 可是为什么连长公子都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呢? 她并不明白。 *** 慕兰时回去后,用最快的速度沐浴、重新换了衣服。 她穿上了那日戚映珠特地为她挑选的霜白对襟。铜镜前,她第三次将兰芷香囊按在颈脉。 直到走出朱色大门前一刻,她还在反复不断地嗅闻自己身上是否有多余的、不应该出现的气息。 她甚至尝试使用了兰芷信香,希图掩盖和孟珚拉拉扯扯留下来的痕迹。 祭扫本来就是一件麻烦事,而今暮色沉沉,细雨斜飞,她哪怕是坐马车到戚映珠所在的铺子,时候也不早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这戚氏汤饼铺子关门,她还要讨食呢。 马车厢内的沉水香气味浓得呛人,她却仍觉浑身沾满鹤唳泉的味,混着孟珚眼泪的咸涩,在喉间烧出灼痕。 南市灯火在暮雨中洇成昏黄油晕,汤饼铺的伙计正将最后一块门板抬上。 慕兰时眼疾手快,伞尖挑住门板缝隙,霜白衣袂卷着雨珠扑进堂内:“且慢——” 伙计诧异地看这位颀长亭亭的女娘,带了满身的水汽,相当急躁。 这清明节的,这么急躁做什么? 她诧异地看向眼前的白衣女子:“您找谁?” 伙计是前两日才来的,并不认识慕兰时,也不知道她同自家老板有什么关系。 慕兰时还未开口,便听得伙计身后传来了算盘拨动的声音,“有什么人来了?” 伙计听清楚是戚映珠的声音,便放弃抬上门板,转过身*去告戚映珠:“娘子,有一位姑娘来了。” 今日清明,她们歇业得比往日更早,前几日,该忙碌的已经忙碌过了。 “一位姑娘?”戚映珠挑眉,杏眸里面流淌出几分狡黠意,“你且让开,让我看看是哪位姑娘,若不是如花似玉的,便别让她进来。” 慕兰时本来心绪不宁,听了戚映珠故作嘲弄的话语,不禁失笑。 她便更绷紧了脊背站好。 戚映珠眸光扫过她湿漉漉的全身,心下大致已有了猜测。 料想是清明祭扫耗费了她太多时间,她处理完一切之后已经赶不上来她这汤饼铺子。 还算她有良心,比上辈子有良心得多。 “戚小娘子不放我进店里面坐着,忍心看我淋雨吗?”慕兰时撑着伞,在细密的雨帘里面笑。 她总是吃定了戚映珠不忍心——就说连让她淋雨这种话都不会忍心说。 戚映珠圆圆的杏眼一转,懒得中她的计,却道:“这位贵客,如此晚了,还到我们这店铺上来,是来讨馊饭的,还是来讨打的?” 这时候伙计已经完全开了门且知趣地让开了,慕兰时恰恰走进。 “嗯,来讨掌柜的不行?”她进门时都带着潮润的水汽,蒸腾在她俊秀的眉眼间。 戚映珠拿算盘戳她,一边又盯着她湿润的眉睫:“掌柜的便只能赐你馊饭和一顿打,选一个?” “没别的选项?” “那解释晚归?” 慕兰时笑着说:“那掌柜的猜不到原因吗?” 戚映珠撇撇嘴,慕兰时倒是聪明。 诚然,她知道为什么她过来得晚,也知道她为何会沾湿了全身过来。 可戚映珠就是不想认,便说:“有言在先,我不会感动。” 言讫,她还转过身,将算盘放在柜台的一瞬,纤腰就被揽住了。 温热的呼吸扫过她的脖颈,女人亲密的字词落下:“戚掌柜的心怎的这么硬?” 慕兰时的指尖堪堪触到戚映珠腰际的系带,便觉掌下肌理骤然绷紧。 戚映珠向来是敏感的,尤其是与自己结契过的乾元君,光是触碰,便让人觉得难耐。 “心虽然是硬的,但总有地方是软的不是?”慕兰时继续逗她,低下头含住她的唇,肆意碾磨。 尽管她身上沾惹潮气,可却并无半点让人厌烦之意。 当然,也许是她等她太久了吧,戚映珠这么想着,受着她唇齿间的厮磨。 等慕兰时过来找她的感觉,和当下的感觉是相似的。 满足得像是倒满了水的杯盏,维持了微妙的饱胀感,只需要轻轻一戳,就能打破她,然后肆意奔流。 深吻、亲吻,各种角度的试探。 慕兰时不愧是乾元君,连亲吻的动作都慢得恰到好处,只抵着轻轻磨蹭,似乎就能够将这朵靡丽娇艳的花朵研磨成水。 舌尖撬开戚映珠紧咬的齿关,将未尽的话语尽数搅成黏腻水声。 “呜……”戚映珠难耐地睁开眼睛,她看见慕兰时同样绯红的面靥。 她作为坤泽,当然比她更敏感:“轻点,你属狗的?” “掌柜第一日知道吗?” 真不要脸。戚映珠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把伙计支走了,倘若她还在的话,这属狗的还不会这么放肆! 戚映珠在这种难耐间意志起伏不定,衣襟间漏出的雪色肌肤如月下潮汐涌动,随喘息漾出细密的珠光。 指尖深深掐入对方后颈,恰似藤蔓绞紧崖边孤松,在痛与快意间寻个支点。 可就在那叫声快要变得尖锐、高亢的时候,一股莫名的、冰晶一般冷冽的信香闯入了戚映珠的鼻子。 她皱眉,忽然明白了慕兰时身上有那么多兰芷香和沉水香的原因。 就是为了掩盖那不合时宜出现的冰晶信香气味。 象征着,孟珚天家矜权的信香。 呵,到底是尾巴尖上沾染着脂粉香气的狗。 戚映珠心头不悦,便在一瞬之间猛地拍开身上的人:“怎么,慕大小姐,我还要感谢你回来不成?” 慕兰时被她这么一拍手弄得措手不及,腰也同样撞上了柜台,她呲着牙,“嘶”声发出疼痛,似懂非懂地看向戚映珠。 第90章 她揉着自己的方才撞疼了的腰,似是苦恼一般地道:“掌柜的可真是心狠。” 戚映珠却敛容,眸色沉沉地看过来,又倏然走近。 慕兰时今生几乎不曾在戚映珠面前见过这般严苛的表情,像前世金銮殿上,那人执凤印批斩决奏章时的森然。 纤长的指尖向前,挑起了慕兰时的下颌,冷笑自戚映珠的喉间溢出:“心狠?慕兰时,我倒是想问问,你把我当作什么了?” 慕兰时哑然失声,怔愣着。 夜间的铺子里面烛火浊弱,却愈发衬得戚映珠面容如九重宫阙深处的冰雕——眉似远山含雪,唇若冻樱凝朱,分明是温软皮相,偏生浸透了摄政太后执掌生杀时的凛冽。 戚映珠在认真。 前所未有一般地认真看着她。 “慕大小姐……”戚映珠唇齿间摩挲过这几个字,脸上出现了几分莫名的笑意:“还是说,我不应该这么叫你,那我应该怎么叫你?” “还是说,慕大人,该称您为瑶光殿下的入幕之宾?” 慕兰时忽觉喉中滞涩。她本来以为,自己出门前已经做过了很多充分的准备,譬如洗了很久,香也熏了很久,可还是被戚映珠闻到端倪。 她的下颌仍旧被戚映珠的指尖抵着,向上,脖颈折仰出脆弱的弧度。 “想好怎么回答我了吗?” 其实戚映珠并没有任何暴力的倾向,她只是沉着脸冷着眼,问她有没有想好如何解释。 可就在这淡漠如雪的静默中,慕兰时重又深味到了戚映珠的个性。 性如白玉,烧犹冷。 这似乎是“背叛”的举动,在她眼中似乎也翻不起太多的波澜。 可她的性格又远远不止这一方面。 她柔韧坚毅,像河边的苇草,受到冲击会垂下,但绝不会折断;她心慈心软,养过的花败了也会收回妆匣;圣洁单纯得会因为潮泽期来临而她逗弄她而气得哭…… 可眼下是什么? 正当慕兰时惶然时,戚映珠的拇指已然抚上了她蜜色的脸庞,寸寸碾磨、宛转,似乎是在检查,另外一个人的气息到底深入到了何种程度。 “慕大人,不是最擅长清谈辩论了么?快点告诉哀家啊。”她低垂着眉眼,语气里面尽数是平静的疯狂。 戚映珠双眸失神般描摹着慕兰时妩媚的凤眼和朱红鲜润的唇瓣。 “今日清明,你和她做了什么?” 她忽然俯身下来,热息尽数扑打在慕兰时的脸上,让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霜白色的衣襟已然被戚映珠扯得松散。 “答不出?”戚映珠笑了起来,去按她的腰,“慕相前世在朝堂上舌战群臣、驳斥哀家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模样,怎么,偏生到了我这铺子就哑火?” 这几乎一种让人晕眩的拷问。 可也算不得什么拷问。 慕兰时倏然不敢看戚映珠,别开了眼睛,她意识到了她新滋生出来的、独独对她一人的情愫。 又或是说,这不是情愫,只是雪崩前压弯松枝的寂静,是山洪欲破闸时的闷雷。 是对她全盘占有欲爆发的开端。 “就在这里,”戚映珠忽然低下眉眼,玉柔花软抵靠上了年轻女娘如云浪一般的身躯,“像你今日那样。” 她说话时发了狠:“你今日怎么做的,就怎样对我!” 这几乎是一种决绝。 慕兰时大脑嗡鸣,竟不知说什么好,她只能解释:“我今日和她什么都没做。” 然而身上的女人当然不信这套说辞,杏眼里面流淌着灼热焰色,“什么都没做?好,但是你不能对我什么都没做。” 慕兰时怔住。 “既然今日什么都没做,那便前世做了什么一并给我!” 慕兰时胸腔骤然轰鸣,只尽力感受着女人薄薄春衫下的曲线,膝盖抵近了她的裙下。 每每这种时候,每每见到戚映珠眼底翻涌出来的灼热焰色,她就不可自抑地想起那一夜。 要纵浪到底,要孤注一掷,要拍案坐庄。 泪水如决堤一般夺眶而出,戚映珠自己都想象不到自己会变成这副模样。 ——明明重新睁开眼睛时就已经定下了结局,说今生再不与这位世家大小姐见面。 可她偏要勉强,而她却放纵自己沉沦。 脑内也跟着炸开了时序混乱的春雷,一如某处皮肉随喘息翕张如鱼鳃。 慕兰时皱着眉忍着腰间的疼,却主动将人送得更近些:“好,既然你要讨债,那我便连本带利还给你便是!” 兰芷信香骤然大作,她将自己的薄薄凸。起的腺体露在了外面。 这是心甘情愿让坤泽君标记的意思。 戚映珠也像是醉了,只是胡乱亲吻着慕兰时的脸,将泪涟全部挂在她的脸上。 “标记我。”慕兰时低低喘息着,复又更加坚定,“永久标记我。” “娘娘不是最恨臣不忠么?现在就可以,完全占有我。”她这么说着,几乎也卯足了力气,按上戚映珠的后脑勺往自己的脖颈处,逼迫她反向标记她。 虎牙快到脖颈那一处时,戚映珠便发了狠,要咬下去。 但是慕兰时却没有得到那种令人战栗的快感。 她又中止了。和上次,如出一辙。 慕兰时沉下脸,嘴角不自觉地抽搐起来:“戚映珠,你是连一块肉都咬不了?” 可话音被突然爆发的恸哭截断:“谁稀罕标记你!” 说完,戚映珠猛地推开了慕兰时,涕泪挂满脸上,胡乱整理了下衣服居然踉跄着去往墙角。 “慕兰时,你恶不恶心?” 慕兰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知今日是个不得不攻克的难关。 她也顾不上许多,同样跟近到了墙角,将近乎蜷着的人揽进怀中,用最温柔的兰芷信香包裹住她。 戚映珠在她的怀中不停地震颤着,啜泣着,像受惊的兔。 “好好好,”如今也只能慕兰时妥协,一味告饶,“我慕兰时是沾了泥的烂藕,是馊了三日的冷饭。我慕兰时最恶心,成了吗?对不起戚小娘子……” 慕兰时其实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若是有人蓄意引诱,那不过是两相对抗的暧昧拉扯;可如今怀中的人是真情实感的恸哭,她便觉得自己卑劣。 竟然在想要用什么样的花言巧语才能蒙骗住她。 “对不起,”慕兰时轻轻开口,泛着青白的指尖向上,想要拂去戚映珠的眼泪,“都是我不好。” 就像周公吐哺,不日复日吐哺,又焉能归心呢? 她必得吐出自己的真心才是。 “我恶心,我最恶心,我沾染了别人气味恶心,我没洗干净恶心。” “我不应该搭理她,娘娘可愿意渡我这腌臜的魂魄?” 可慕兰时愈发不解自己应该怎么做——似乎那些“我恶心”的告罪越是碾出清苦汁液,越将真心裹上层层蜜蜡。 所幸的是,怀中的人抽噎啜泣的声音渐渐平息了,如今的动作更近似于一种倚靠着她,缓缓平复着刚才冲动的心绪。 而慕兰时仍在无措地重复那几个字。 她恶心,她最恶心。 也不知道这样的真心吐露,到底有无用处。 “慕兰时是最恶心的……” “够了。”戚映珠忽然瓮声瓮气地截断她的告罪,“我知道你恶心了。” 慕兰时轻轻挑眉,低眸去看她泪痕涟涟的面靥。 戚映珠如今都哭得脱力了,只是一味地倚靠在她的怀抱里面,听她絮絮念叨了许久的“慕兰时最恶心”。 她又吸了吸鼻子:“知道你恶心了,别再说了,倘若我还有什么伙计没走,路过门口,知道她家老板和这样恶心的人厮混在一起,指不定怎么想我。” 慕兰时垂敛下长睫,将双手插。进戚映珠的乌发间,唇也压到耳垂处,温热鼻息喷洒:“那我们东家别气了成不?” “东家?”戚映珠“呵”了声,仍旧还在气头上,嗔怪她说:“小姐小君妻主娘娘,各式各样的称呼都被大小姐您叫了个遍,倘我生气,岂不是小姐小君妻主娘娘各生一遍气?” 慕兰时歪了歪头,仔细咂摸着戚映珠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她没看戚映珠,可戚映珠却偷偷地将眼波缠上她眉梢。 慕兰时的皮相生得极好。最好看的是什么呢? 按前世的记忆来说,便是她那一笔入鬓长眉下的凤眼,眼角清凌凌却生倒钩,拖曳出恰到好处的一个尾,锋锐、清冽,像是有人用刀刃精心修剪过,恍若名家工笔悬腕急转,将三分锋芒凝在欲坠未坠的墨痕里。 “那各生一遍气的话,兰时就挨着道歉?”她故作诧然地低头,语调里面浸满了温软,“那……映珠最喜欢什么称呼?” 她的确不知道应当如何称呼她。 又或是说,在称呼戚映珠这件事情上,本来就是一件难事。 第91章 最初,她连叫她“戚二小姐”都要被挑错;再称呼“您”也不被允许;叫她“小君”又嫌过分亲昵,唤了“娘娘”她却假装听不到;至于“妻主”么,便更被嫌弃孟浪了。 “既是东家呢,那兰时便把所有账本全部誊一遍……”慕兰时说着,一边用小指缠绕上戚映珠鬓边的一缕发,“若是小姐呢,明日便八抬大轿,开到这里迎娶如何?” 戚映珠的啜泣忽地变成气笑:“那若是太后娘娘呢?” “那便用天子印盖婚书,再把龙袍裁了做嫁衣……” “呸,慕大小姐如今连个官儿都讨不到,如今只配到我这铺子上讨馊饭,还说什么天子印和龙袍?”戚映珠稍显得别扭,推开了慕兰时,自顾自整理衣服。 慕兰时被她这么柔柔的一推,索性也跟着整理衣襟,但她仍旧忍不住问:“那掌柜的方才可为兰时量体够了,什么时候裁衣,兰时才好入仕呢?” “管好你自己,好好当看门犬去。”就是不想答应。 暂时不会给好脸色! 慕兰时忍着笑:“做看门犬就做看门犬,那掌柜的可先答应兰时,别气了——” 倏然,戚映珠手中动作忽然停下,一如方才她冷冽面目一般,她望了过来,相当认真严肃。 慕兰时诧然挑眉。 她本来以为,戚映珠气消了泰半,便会抵死不承认。 “不。”戚映珠否认道,脸上竟然带起了笑,“生气也要有始有终。” 慕兰时怔住,修洁的指尖恰恰悬在衣襟处。 “慕兰时,我在生气。”她一字一顿,相当清楚地把这句话说完。 她在生气,她戚映珠正在生气。 纵她的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可慕兰时却不得不审慎对待。 这和她方才意识到的情景是相似的。 ——除了她从前认知到的戚映珠的性格,现在还多了新的。 那便是对她慕兰时满盘的欲,这样堂皇火色、熔金蚀骨一般占有欲望,自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面灼然。 不论她是谁,也不论她是谁。 慕兰时也被一种未知的情绪牵扯着,像在许诺一般:“戚映珠,我永远……” 可这话音并没完全送出,却被忽然递上来的长指中断。 长指卡在她的唇珠处,堵住了后来的话。 “慕兰时,”她这么说着,绯润的唇翕动,“永远?那你要永远记住戚映珠。” “不是娘娘,不是妻主,不是小君,不是小姐……不是任何身份,你要永远记住,我戚映珠。”她一边说,一边将慕兰时拥入怀中。 戚映珠本来是没有慕兰时那么高的身量,可将她揽入怀中并不显得突兀。 在腰肢被牵动的一瞬,慕兰时这才恍然惊觉,这场逆转的掌控,主导者究竟是谁。 她本以为自己在逗她玩,可是…… 如眼下看起来,这场戏的主人,更像是戚映珠。 想了想,慕兰时便又说:“既如此,为表诚意,也为践诺,不日兰时一定会找您成亲的。” 她不知不觉地又换了称呼的字眼。 然而戚映珠这回却没让她不用,只是在听完这句话后,嘴角牵扯出一丝笑意。 成亲吗?她到底有怎么样的手段,让她们成亲呢? 可戚映珠此时此刻竟也不想打击慕兰时,又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我上次手帕落在你家,现在它在什么地方去了?” 慕兰时只将热息喷洒在戚映珠雪白的脖颈,没多想,缓缓地道:“娘娘的手帕,留着可有大用。” 第47章 047(二更) “这张手帕的质地真是不错。”慕严眼带迷离地扫过檀木桌案上的那方手帕,一瞬之间仿佛又沉浸到自己想象中的世界去了,“天家就是天家,生活再怎么不幸,还是奢靡。” 跟他一桌之隔、相对而坐的人是他的姑姑,也是慕兰时的姑姑,慕迭。 慕迭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了,只是眸光仍然如鹰隼般透亮——她又有着她们慕氏一族几乎一脉相承的凤眼,饶是随随便便看人一眼,那都是几乎要刺伤人的睥睨与锋锐。 她上次来京城,还是兰时丫头启序宴的时候,想看看这传说中的继承人,到底是不是真有几分本事。 这黄毛丫头,有什么能耐呢? “这帕子是孟家人的?”慕迭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她一听慕严说话,便抓住了他讲话的重心,“哪个可怜雀儿找到你了吗?” 帕子,天家,不幸,奢靡。 一下子便能确定说的人什么样。 慕严嘿然一笑,嘴角扯出弯弧:“姑姑猜得很对,这帕子的确是孟家人的东西,且看这细致的纹路……” 他低下头,指尖轻轻地扫过那方锦帕,“瞧瞧,便是能在谷雨宴大展神威的东西呀。” “姑姑您来得正好,族中耆老们来得也正好,谷雨宴人多,最好来开这一场好戏。”慕严的笑声愈发疏朗快意,“好了,先不提这个手帕了,赵管家,上回吩咐你的事情,你做得如何了?” 赵郦如今还随侍这对姑侄左右,不管二人讲什么,她都是一脸闲然的模样。 切莫逾矩。 听得长公子主动点她,赵郦也不能在一旁当哑巴了,便说:“回长公子的话,您上次吩咐我做的事情,全部都做了。那东西早送去书房了,且旁的事也安排定了。” 将那五百斤涂抹改为三百斤之事,是由赵郦亲手做的。 她隐隐约约能够猜到长公子的想法。 “都做了?”慕严的声音中显出一丝不信任,尾音故意拉得很长。 赵郦硬着头皮道:“是,都做了。” 她早就和慕严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让她去做什么,她便不能不做。只是眼下关头,慕严似乎并没有把她当作什么自己人看待。这三年间她为他埋过七具尸体,可此刻他审视她的眼神,像在打量棋局中的过河卒。 又或者是说,太矛盾了。他若是不相信她,就不应该在与自己姑姑会面的时候让自己进来;可若是相信她,亦不应该用这般不信任的语气问她。 她又想起自己彼时的惶惶之感,再抬头去看慕严时,却发现他正用一种轻慢、不信任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赵管家,你先下去休息吧。”他吩咐道。 赵郦一下子便如释重负,又朝着姑侄二人行了礼,深深道:“那小的便先下去了。” 目送着蓝衣女子离开后,慕迭那深深凤目这才有了些许微澜,她说:“你方才一直让她站在这里,我以为她是你的心腹……” 慕严道:“姑姑这么说其实也说得过去,赵郦这个人嘛,还是帮了我不少忙的。” “那你为何将她支走?” 闻说这里,慕严狭长的眼睛里面出现了一丝不可思议,似是诧异姑母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一般。 “姑母可知,驯鹰人要定期折断禽鸟的翼骨?”慕严望着廊外渐沉的暮色,捧起青瓷茶盏,缓缓说道,“越是得用的爪牙,越要教它记着——飞得太高,会摔碎骨头。” 空气倏然一瞬凝滞,姑侄二人对坐,似乎只余下袅袅的茶烟,氤氲了彼此相似的眉眼。 这侄男真有意思,一边信任、一边猜忌。不过这也正像她对慕严的态度一样。 她起初并未将这个侄男放在眼中——慕氏宗族里面的人都知晓,慕湄这一支,出名的不过只有一个慕兰时罢了。 说实在的,她也对慕兰时没什么兴趣。或者大而言之,她对慕湄这一支都没什么兴趣。 真要论起来,当年慕湄成为家主的时候,她便觉得不快:慕湄只不过是一个坤泽君罢了,怎么能堪当家主之任呢? 她比慕湄年纪稍大一些,那会儿忙于政事,宵衣旰食不可开交,没空回来选这家主之位,不然的话,有她在,哪里会有慕湄这个坤泽的事情呢? 不过,慕迭到底是多了几分理智,知道这家主之位已然定下,她无力将手支得太长,便高高挂起了——她不做家主,在族中同样能得到敬重! 她没必要费那劳什子功夫。尽管许多年过去了,慕迭还是可以清楚地回忆起,当年慕成封和他母父二人为了夺走慕湄家主之位所用的拙劣手段。 只是三人鼻子都被碰了灰,全部灰溜溜地离开了京城,连住在临都内的资格都不曾有了。 好在慕湄大度,没有持续追究这三人的责任。 “话说回来,严儿,你说……四叔他和他父亲都死了?”慕迭同样捧起眼前茶盏,撇去了茶中浮沫,“什么时候死的?” 慕严给她来信的时候便点出了父子俩的死亡,只是没写得太清楚,他说见面后详谈。 “就在上个月底,”慕严打了个哈欠,眼睛眯得愈发小,“他父子俩人应当是一前一后死掉的。四叔乃是自杀,至于那姓林的……还是大白日地跪在慕府门前,丢尽了脸后才死。” 林是那老爷子的姓氏。 第92章 慕迭诧异:“他们怎么死的?莫不是你那个妹妹做的?” “姑姑说得正是呢,这父子俩人的死,都是我那心狠手辣、要当家主的妹妹的手笔。她先是邀请了四叔去赴宴,只不过我问了在场的人,她们也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慕兰时和四叔吵了起来……” “然后呢?”慕迭的指甲刮过茶盏边沿,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 “慕兰时似乎还动手了,啧,之后便是慕成封跌跌撞撞回去了——这场鸿门宴她倒是设得好!在叔公为他下跪的时候,他便自尽了!” “那老爷子已过耄耋,身体再怎么康健也忍不得一下午的跪啊!估摸着当日就死了,”慕严重又补充道,“那日我家祠堂大门紧闭。” 慕迭眉心蹙起:“你这么说,不就是……慕兰时她逼死了慕成封父子吗?” 好个一石二鸟,逼死了人证,又除宗亲。 虽然她的母亲是族长,可以按族规惩罚宗族,但这个权力决计不会直接传给她的后代。 “你母亲没有出面?” 慕严低下头:“母亲她抱恙休养了,恐怕还不知道我这妹妹干的荒唐事。” 慕迭皱眉,说:“你也知道她做的是荒唐事,你作为兄长,看着胞妹行此悖逆之事,也不知道劝阻下她?” 慕严脸上表情忽然有了一丝裂缝。 呵,他这个道貌岸然的姑姑,明明都和他商议好了,如今就在这只有两个人的地界装什么族中耆老的公正派头! 他若是劝阻慕兰时,岂不是让他这个好妹妹谷雨宴好过了? 但慕严脸上的裂隙很快就消失了,转而抚平袖口褶皱,温厚笑意重新爬上眼角:“我那时,也劝不了妹妹。” “劝不了?”慕迭凝眸,“正好谷雨宴人多……到时候,就让我这个做长辈的,教教她何谓‘规矩’罢。” “正说起来,你们也到了该入仕的年纪。”慕迭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慕严颔首,喉间泛起腐酒般的涩意:“是,是该入仕了。” 他比慕兰时年长几岁,他分化后,早就可以入仕了!只不过就是那老货没良心,他偷看了中正官撰写的行状,给慕兰时的评价可谓是高之又高。 初仕,便可做五品秘书郎这种清要之官。 那他偏就不如慕湄的愿。 “今后,可要多多努力。”慕迭点了一下头,眼中又浮现出些许长辈的慈爱。 慕严笑了,嘴上仍旧说着客套话。 只不过,他心里的秤又有了偏斜。这个姑母,断然不是什么能一直帮助她的人——直到现在,她都还端着架子,似乎要为了宗族和平。 他在她的面前,不能直接叫慕成封的大名,还得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四叔”。 对那个死人! 她和他,以后终究不会是一路人。只不过,眼前能够扳倒慕兰时,那他便要吸收她的助力。 像那个被他支走的赵郦,知道的事情,同样也不能太多…… *** 灿金流水般的日光穿透九曲回廊的朱漆栏杆,在赵郦靛蓝裙裾上烙下斑驳光痕。 画眉的啁啾本该悦耳动听,此刻却像催命符般,追着她疾走的步子。 这些年她为慕严做事,做的都是些刀口舔血的活。要不是慕严用什么可以帮她找到赵王家族的份上,她也不至于答应。 其实按她现在的管家身份,哪需要傍上那异姓王呢?只是,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不能收住。 没人能叫寒潮春回。 她只能就这样,背着家主,私底下做这种悖逆之事,日日祈求不要败露。 她并不敢想象,自己为慕严做的那些阴私事情若是败露了,她的下场会是怎样。 不能败露,不能败露。 她一直默默地念叨着这四个字,死死盯着自己靛蓝裙裾,一边往自己住的厢房里面走。 开门,复又关上门。 赵郦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正疑惑时,转过头,一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她吓了一跳,本欲恢复一下作为管家的姿态,可下一瞬,她的喉间便被卡住了—— “你要做什么”的尾音断断续续,戛然而止! 第48章 048 谷雨时节的雨脚,踩着二十四番花信风的尾声,在慕府兽首门环上溅起碎玉之声,同样也织到了慕府的朱门前、声音里。 这是一年中慕府鲜有的几个重要时刻,仆役们虽然忙忙碌碌,却也想要找个时候偷闲,讲两句话。 一年轻模样的绿衣小丫鬟疑惑地去拉旁边身量修长的姐姐,问她说:“桃桃姐姐,这谷雨宴会很重要吗?我们为此准备很久啦!” 被叫作“桃桃”的女子点了一下头,仍旧头也不抬地洒扫,回道:“正是呢,你年纪小没有经历过,我都经历四回了!除了元夕,恐怕没有时候比谷雨宴热闹了。” “为什么呀?” 桃桃颇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是难办于这小丫鬟冒出来的傻气,放下了手中扫帚,偏头看向她:“毕竟每个家都有每个家的规矩,就像你娘收拾你一样。” 一听这话,小丫鬟立刻垮下脸,极小声地说:“我娘才不打我呢……” 似是听闻这两人叽叽喳喳没说出什么东西来,旁边也有个蓝衣姑娘插嘴了:“不管你娘打不打你,反正谷雨宴是慕家最重要的集会!来的人不仅仅有天下各处的慕家人,还有曾经的门生……” 慕氏百年簪缨,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若是得闲,这些人也会趁着谷雨宴的时候来临都一趟。 “来的人你们可能不认识,但是我说一个人,你们铁定认识!” “谁啊?” 蓝衣姑娘挑了一下眉:“京兆尹王大人,怎么,这个你们总认识吧?” “噢——”其余几人发出了异口同声的应答声。 王茹王大人,这个她们还真的认识。 这么一捋顺,绿衣服的小丫鬟也弄清楚了她们缘何这么忙碌了。 来的人多且重要。 “怪不得最近府上也来了好多人!” 蓝衣姑娘同样无奈地摇了摇头,伸出手指,戳一戳这冒傻气的小丫鬟:“还有一批你没见过的人,她们没来府上,就在别业里面呢!” 慕氏可是有许多别业容纳族人居住的。 绿衣小丫鬟一个劲儿地点头,突然又问:“话说回来,既然是在我们这里,谁来主持呀?” 她们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家主大人了。尽管家主大人深居简出,想要见到她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但是,家主大人最近似乎不在京中。这么多人来了,她会出席吗? “哎呀,家主大人岂是你能够轻易见到的?”桃桃姐也听不下去了,拿着扫帚的背部去碰小丫鬟,“你的事情做完了吗?其次,家主大人有事不来,那便是大小姐、长公子代劳呗!” 难不成还能亏待了这些来客不成! 绿衣小丫鬟揉着自己方才被戳的腰窝,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小声嘀咕:“万一呢……” “什么万一,你再说一遍!” “哎哎哎,桃桃姐,我没说!你别打我呀……我这就去做!” *** 骤雨初歇时分,慕怀瑜单骑破开雨幕,往京城家中飒沓而去。 她推门牵马而入的一瞬,便有江水的潮润与鱼腥气倾覆,在穿堂风里,酿成了边关独有的煞气。 这般厉害,惹得仆役们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甚至有两个洒扫婢女被这*腥风逼得倒退半步,更加晕晕乎乎,不知所以。 又有两个仆人看了慕怀瑜半晌,并不曾反应过来这位有着小麦色肌肤的女娘是谁——直到一个嬷嬷走了过来,大声喊了句“慈慈”,她们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位女娘正是家主大人的二女儿慕怀瑜! 众人齐刷刷俯身想要行礼,可谁知这位常年在边关摸爬滚打的小将军,眼睛掠过满庭,却只是将手一挥,道:“虚礼免了!” ——就像她不打伞行于这斜风细雨中一般自由畅意。 她只大迈步向前,嘴角洋溢着笑意:“我回来得还算及时,正好见我阿姐一面!” 话音未落,慕怀瑜便瞧见视线所及之处,出现了一把桐油伞,割开了雨幕。 她的心忽然有一瞬间凝滞,伞下那身影她其实熟悉,正是她的兄长慕严。 隔着大老远,慕严便听见了慕怀瑜的声音,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可走到慕怀瑜身前的时候,这笑便变得温厚不已。 她沾染了满身的水意,而他一身锦袍,纤尘不染。 在慕严心中,他自己端的就是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 那把桐油伞大,忽然倾斜下来,恰恰为二人遮蔽出一方小天地。 “慈慈,多日不见,方才阿兄可听清楚了,你只想找阿姐,不想找阿兄?”他狭长的凤眼半眯着,似乎在打量这一位和自己同姓的妹妹,和自己离心程度究竟有几何。 第93章 “二妹归心似箭,连蓑衣都不及披,这么急躁,居然不想见阿兄,可真让阿兄伤心呐。” 慕严嘴上说着伤心,可嘴角翘起的笑意却一直不曾压下来——任谁见了,都认为这是兄妹间的逗乐打趣。 然而慕怀瑜的确不是什么能言善辩的人,面对兄长的两句话,她却只能尴尬地摸了摸头。 这,这要怎么回答呢? 她并不是一个喜欢说谎、否认自己内心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比如此时此刻,她就是急着回来见阿姐。 但是慈慈决定安抚一下兄长。 慕怀瑜咧开沾着雨丝的唇角:“阿兄,我就说一说。反正谷雨宴,你横竖总在家中的!” 他定然在家?呵,这话说得似乎没什么问题,但仔细想来,不就是没有把他这个兄长放在眼里吗! 真让人反胃。慕严一边想着,喉结重重一滚。 他重新打量了一遍这个妹妹。 他不喜欢她。她的性子就像一条野狗,毛毛躁躁,偏生这蠢物还顶着一张百年清贵的皮相! 说实在的,和他勉强关系尚可的妹妹——那也就只有慕兰时了,可惜,她要挡他的道,那么,也就不能怪他不留情面; 至于慕怀瑜,这个粗鄙的武人,白瞎了这个名字! 剩下那个姓徐的,慕严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她放在眼里过。连姓氏都不属于慕家,当然不值得他这位长公子费心了。 ……呵,这就是他的手足。 也罢,她们得意不了许多时候了。想见慕兰时?好啊,现在就去见吧! 慕严眼底闪过一丝狠厉的锋芒。 以后可就只能去她的墓前见了! “是啊,我和你兰时阿姊都在家,既已见了我,便去见你的兰时阿姊吧,可要抓紧时间。”慕严笑得如沐春风。 可就是这般温润的笑意,却莫名其妙地让慕怀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想,她的兄长,怎么能够笑得这么难看呢? ……饶是她这种在边关摸爬滚打了很久的人,都保留着慕氏长久以来的秀骨清像。 *** 慕怀瑜很快见到了自己的阿姊。 大抵是久别重逢,她便将自己先在庭院中碰见大兄的事情告诉给了兰时阿姊。 慕兰时一边听她说,一边拿着金剪子修剪花朵,闻言挑眉笑道:“哦,你回来的路上见到大兄啦?” “是!”慈慈肯定地道,又说,“大兄肯定是吃味了,因为我当时风风火火回来,就说要找阿姊你,他还质问了我两句呢。” 慕兰时持剪的动作停住,“那你怎么回答的?” “阿姊,你也知道慈慈我不怎么会编,我就说他反正在家,都能见到的。”慕怀瑜说完,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头。 慕兰时笑了:“这样?” “是啊,最后他还让我抓紧时间来见你!” 说至此,慈慈忽然觉得兄长说这句话的口气很微妙,可她想不到那口气之外,有什么含义。 慕兰时重又将目光放在那并蒂芍药上,又用金剪修着它们的花瓣,道:“是啊,得抓紧时间。” ……明明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明明只是重复了大兄的一句话,可在慕怀瑜这里听着,却又有了别的意思。 她怎么隐约觉得,自己兄长同阿姊的话,都是让她珍惜对方的意思呢? “呃,”慕怀瑜决定不去想这事,复又开口,“阿姊,我这次回来,也是母亲专门吩咐我来见你的……” “先等等,”慕兰时偏头看她,“大兄今日衣服的纹样你可看清楚了?” 慕怀瑜愈发摸不着头脑了,她早告诉过母亲的,兄长是聪明人,阿姊更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和她们说话简直就是累得想死! 因为完全摸不着头绪,也不知道她们到底想要问什么东西。 这衣服的纹样又有什么象征? 好在她对这些弯弯绕绕不在意,记起兄长衣服纹路还是没问题,老老实实答道:“好像就是我们家纹,莲花吧?” “不过,上面似乎多了只朱色的鸟。” 手中金剪子“咔嚓”一声,倏然剪断花茎,慕兰时轻轻地笑了起来:“好极,正愁谷雨宴缺道朱雀衔珠。” 慕怀瑜悚然一惊,想琢磨阿姊这话背后究竟有何意味时,阿姊的手指却点上了她的额头,再下一瞬,她便对上了阿姊那双深邃如潭的清黑眼瞳。 “正巧,来说说母亲让你做什么罢。”阿姊笑得极其疏朗。 *** 慕氏的谷雨雅集备受瞩目。 那方小小的请柬,有时候却能比御史台的弹劾奏章更牵动仕途——得慕氏雅集邀约者,来年九品中正定品时,总能多添“风仪峻整”四字批语。 这可是当今第一世家!能够参与慕家的谷雨雅集,无异于还是“名士”的一个铁证。 连临都的京兆尹王茹也不例外,她提前几日就沐浴焚香,要准备赴这场雅集。 她做京兆尹也有好几年了,每一年慕氏谷雨雅集,都会邀请到她——这也是慕氏谷雨宴会的铁规了,当有京兆尹出席。 慕湄毕竟官至司徒,王茹不可能拂她的面子,同样每次都到。 这次亦然。 “啧,这慕氏的谷雨踏春,还得到郊外去,真是气派!”她嘀嘀咕咕着,却还是穿上了对应的礼服。 那可是司徒慕大人! 她在牛车中,也不忘摩挲腰间银章青绶。这方掌管京畿治安的官印,在慕氏麈尾轻拂间不过玩物。 *** 辰时初刻,启宴鸣钟,铜兽香炉吐出的青烟与雨雾纠缠。 王茹毕竟是京兆尹,还是受了礼遇,慕家一大早就派人到了她府前接她。 这些年一直都是如此,王茹已经习惯了。 按照规定,应当是家主慕湄穿着五重礼服,先在祭坛行礼。 王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官袍被雨汽洇出深色水痕。她这京兆尹啊,不过是慕氏雅集的吉祥物,就像陵墓里那些永不开口的青铜人俑。 她像前些年一样,隔着如银线的雨丝,眯着眼睛尽力找慕大司徒的影子。说来可笑,饶她是掌京畿治安的大员,却连朔望朝参时都只能遥望司徒的紫绶金印。 可她发现那穿戴五重礼服的人究竟是谁时,不惊讶然:那并不是慕大司徒,而是…… “话说回来,今日这主持雅集的怎的不是二娘?” 慕湄行二,故曰二娘。 “司徒大人竟让出主祭位?”又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行礼的人是谁啊,莫非是兰时丫头?还别说,你看她还真有气场——” 慕兰时立于天地苍茫间,广袖垂落如云瀑倾泻,朱砂内衬忽被风掀起惊鸿一瞥,墨色深衣流转着暗夜星河。斜雨织就的雾绡笼住她身影,黛色凝成万千游走的墨痕。 只需远远一望,此人便清绝如水墨千山,风骨峭峻。 王茹这才恍然回神,意识到主持雅集的人并不是司徒大人,而是那位名动京华的慕大小姐。 今年她的行状,全被中正官批了好。将来仕途坦荡,无可估量。 只不过让她疑惑的是,她身旁那些慕氏宗族的人,议论之声却愈来愈大:“寺臣,你莫非糊涂了不成?你怎么还夸上了?” “啊?怎么不能夸了?”唤作“寺臣”的男子疑惑抬声,“兰时丫头她穿这身衣服确实气度卓然……” 王茹无知觉地点了个头,尽管眼皮略沉。 “才不是呢,慕湄跑去什么地方了,谷雨宴会这么重要的大事,她怎么能够不在,而是找她女儿来?” 寺臣仍旧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也许是二娘病了吧?反正以后这家主之位也是传给兰时丫头的,让她代劳就代劳一下。” “去去去,你根本不懂!”先说话的人颇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无奈道,“没有一年的谷雨雅集不是家主主持!” 换言之,这便是僭越了。 王茹发胀的太阳穴和混沌的脑子,这会儿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她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些不平凡的气息。 事关,这百年簪缨世族的隐秘之事。 司徒大人怎么不在? *** 鸣钟结束后,仍在编钟余韵里,六十四名垂髫童子鱼贯而出,开始起舞。 而慕兰时仍然一派闲然淡定,如方才祭坛行礼那般,肃然而立。 她这般模样,却引得方才在王茹背后议论之人的不满。 “慕严,”十六叔来到了慕严的身边,目光如钩刺向祭坛,“今日这雅集安排你可知晓?” 慕严此时也肃然站着,静静观望慕兰时代为行礼。 天知道,他看见慕兰时行礼时,自己端庄衣袍下的手捏得有多么紧,已掐到指尖发白了。 她也配?她凭什么站在那里行礼?她又不是家主! 嫉妒翻腾,快要吞噬了慕严的五脏六腑,还好他自诩是个理智之人,绝不会乱了大局。 第94章 所以他等。他知道,慕兰时得意不了多久。 十六叔拍他的时候,他故作诧然地转头:“十六叔,发生什么事情了?” “喏,我是说今日安排,”十六叔低头靠近,语气里面带着些许不确定,“我赴京之前就有所听闻,但是我一直不相信。” 慕严明知故问:“不相信什么?” 十六叔抬眼瞥了下周围的亲族,知道这事还得藏着点说,便将慕严拉到一旁,正巧那些童女童男载歌载舞,可以说话! “我来之前,便得到了消息,说这谷雨雅集不是由司徒大人主持,而是由慕兰时主持,你想,这谷雨宴会年年都是这个规矩,都由家主主持,怎么会变成慕兰时?” 所以他当时不相信。 谷雨宴之所以重要,还有一个原因,毕竟司徒现在掌天下贡举文脉,考评的事,她怎么会缺席? 可是今日一见,怎么这主持者还真不是司徒大人了呢? 十六叔觉得自己身为长辈,这点规矩,他必须要维护。 哟,现在知道了?不过现在知道也不晚。慕严想。 不过,他仍旧一片茫然地说:“是吗?十六叔,您是从什么地方知道这个消息的?严儿自己,都不曾知道这种事情呢。” 十六叔狐疑地看他一眼:“连你都不知道?” “是啊,我不知道,”慕严叹了口气,一副颇受伤的样子,“我也是见兰时妹妹穿了这衣服,才知道主持雅集的人是她。” 十六叔抿着唇,极其勉强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等十六叔离开后,慕严窃笑。 呵,他不知道?这事儿啊,除了那老货和她的宝贝女儿,最先知道的人就是他了! 慕严睨着十六叔拂袖而去的背影:那人眉心的悬针纹深如刀刻,连后颈都绷着刚硬的线条——活脱脱一柄出鞘的刀,正该用来劈开慕兰时那身虚伪的华服。 他的舌尖抵住上颚,压住即将泄出的冷笑,余光瞥见同样端坐的姑母慕迭,心情愈发好。等会儿,这位曾官居九卿高位的姑母,就会让兰时妹妹知道,什么是规矩了。 光是想想,慕严就觉得激动万分。 唯一可惜的地方是,慕湄她居然不能亲自看到这场戏:拖她的宝贝女儿下神坛的戏码。 若是慕湄此刻能睁着瞎眼,看着自己亲手教养的凤凰被拔光翎羽,该露出怎样精彩的表情?那老妇枯爪般的手,怕是连药碗都要捧不住了吧? 思及此,广袖忽然扬起,慕严转头便去问自己的心腹:“东西拿到了吗?” 心腹藏在人群里面——他扮作了慕氏宗族的模样——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长公子的话,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拿到手了。” *** 等这六十四位童女童男舞毕,分过肉,便要候着曲水流觞了。 慕兰时仍旧笑得满面春风,指挥与会者应当如何如何。 羽觞随清波流转,到慕兰时膝前时,她广袖轻扬执杯,即兴吟出名赋末章。清越的嗓音惊起白鹭,引得众人一片喝彩。 十六叔冷眼看着那盏停在她面前的杯盏——本该属于家主的位置,此刻正被这丫头坐得稳如泰山。 呵,再能歌赋又如何? 就在慕兰时俯身拿酒的一瞬,身旁闪来了一个丫鬟,借着添酒语气沉沉说:“主上,东北角三位族老已离席七次,四处议论您。属下已经听过了,他们说您不该僭越。” 她说话的语速极快。 “不该僭越?”慕兰时唇齿间摩挲过这四个字,往昔的记忆却纷至沓来:慕氏一族,凋零散尽,再无从前气派。 如果她的选择只在僭越和凋零之间,她便会选择前者。 只可惜,她现在已经不是僭越。 ——母亲,早就把家主令牌传给了她。今日,她甚至还找人带了一整卷慕氏族规来。 谁敢冒犯她,那才是真正的僭越。 曲水流觞过几轮后,众人喝得耳热。 十六叔却忽然发问:“各位知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有人道:“谷雨踏春呀!十六叔,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人群中有人窃笑几声,似乎想说,十六叔年纪也不大,怎么喝多了却问这种无聊问题,连今日是什么日子都不知道了? 慕兰时安安静静地斟酒,不复方才曲水流觞时的情态。 “嗯,我知道,兰时,”十六叔抬着微醺的醉眼看向慕兰时,“你可回答一下四叔么?” 慕兰时淡淡:“方才六妹不是说过了么?谷雨。” 她仿佛没把十六叔的质问当回事。 “是啊,谷雨,”十六叔胸腔中震出几分冷然的笑,“你母亲往年此时,可都亲自祭天地!” 他说完,又看向不远处的王茹:“以往王大人来的时候,是不是每次都瞧见了司徒大人?” 慕寺臣这个时候终于意识到了十六叔想说什么,冷汗顿时浸透内衫。 面前的溪水突然打着旋,吞没了羽觞,可这席间荒唐却没法吞没——谷雨宴无代主,这是要把慕兰时架在宗法烈火上炙烤! 众人焦急地看过去,想看慕兰时如何回答。 第49章 049 还耷拉着眼皮,在一旁昏昏欲睡的王茹闻说十六叔将话头引到了自己身上,悚然一震立刻惊醒,赔笑道:“似是如此,本官上任这几年,谷雨宴的确是由司徒大人主持的。” 她本来就是个和光同尘的性子,在暗流涌动的夺嫡之争中都不轻易站队,说的话都力求圆滑,不得罪任何一个人。 十六叔自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慕兰时仍然气度闲雅,广袖垂落如云霭轻拂,她甚至起身执起碧波上的羽觞,从容应道:“十六叔所言极是,往年的确乃是家母主持。” 十六叔瞧她这般冷静自持的模样,心头愈发不快,但仍旧忍着,堆出长辈的慈色说:“原来兰时知道么,十六叔还以为,你不曾知晓呢。” 他惯常用的方法便是如此,将问题回抛给对方,令对方自己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样他便兵不血刃。 慕兰时将羽觞送至眼前,恰恰露出凤眸上挑的部分,她轻声笑道:“是啊,兰时七岁随母赴宴,至今十二载。自然知道这主持者是谁。四叔对此有疑惑,难道是之前的谷雨雅集不曾来过吗?” “什么时候抱恙了呢?兰时竟是不知。” 十六叔的脸顿时铁青,袍袖下的指节也掐出了白色。 这个死丫头到底,居然敢玩弄他? 慕兰时这般看似娴静的举动,却将十六叔讽刺了一番,激得在座的人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但十六叔毕竟是长辈,那不小心漏出笑音的小辈见那锋锐的目光扫过来,也只能讪讪闭嘴妥协。 权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低头抚平自己衣袖上的褶皱。 慕兰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故作无事一般,仍旧饮下羽觞中的酒液。 手臂弯折,恰如她眉梢那抹讥诮的弯月。 这番对峙于她来说,就像闲话家常一般。但是熟知十六叔的人,却知道这事定然完不了。 他这般自负高傲的人,最喜欢看她人承认错误,这慕兰时还偏偏云淡风轻地让他丢脸——这当然会让十六叔受不了。 更何况,慕兰时还是小辈。 这是她最吃亏的地方。 果不其然,十六叔——慕毅立刻拍案而起,手背暴出青筋,声音唬得众人纷纷侧目。 有一中年女子小心翼翼拉了拉自己的女儿,说道:“小心你十六叔,别看他那边。” 小女孩点头如捣蒜:“知道了!” “慕兰时,你这丫头年纪虽轻,但至少也是司徒大人带在身边教养,竟然对家规族训无知至此?”他拧起眉,勃然大怒,词锋凶厉尖锐,直指那至今还故作淡定的慕兰时。 慕兰时咽下喉间最后一口酒,讥诮的笑意攀上嘴角:“十六叔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就可以说的。若是不说,方才的事就当作一件小插曲,大家今日还有别的正事要做呢。”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他慕毅妨碍正事了?! 听听,这虚岁双十的黄毛丫头,嘴巴里面到底吐的什么没教养的话? 他清楚看见,慕兰时话音甫落,隔了她几个身位,便有个小女孩去捡流至跟前的羽觞。 ——这完全就是没有把他,这个勃然大怒的十六叔放在眼里! “所有人都给老夫静着!”慕毅恨声,烦恼于有人胆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忤逆他,“今日,兰时丫头若是不给老夫一个交代,这雅集还是先歇歇。” 慕兰时适才平静淡然的脸终于有了波动。 她抬眸觑了过来。 长眉入鬓,眸盛山水,眼尾却犹如凤翎斜飞,那是一种极迫人的目光。 “十六叔若要说教,”她骤然将手中的空觞掷入奔涌溪流,惊起圈圈涟漪,“何不直指兰时违了哪条族规?” 第95章 慕毅忽然哑然,片刻后才忿忿道:“你!你方才说七岁同司徒大人一起赴宴,难道连这谷雨雅集到底应该由谁主持,不知道么?” 她竟然寡廉鲜耻到了如此境地!真是太让他意外了! 司徒大人教子居然这般无方! 赴宴者众,各自都被十六叔这突如其来的霸气吓得噤若寒蝉。还有些本来心思有异的人,则是用一种看好戏的表情望向了慕兰时:她们倒是想要看看,这位年纪轻轻的少主,应当如何面对十六叔的诘问呢? 窥探目光如冷枪暗箭一般袭来,慕兰时却全然不顾。 刚被她丢下的羽觞忽地撞上溪石,清越声响惊得满座齐齐战栗。 慕兰时只是哂然,一声轻笑溢出她的喉咙:“这么说来,十六叔其实是不知晓兰时违背了哪条族规吗?” 她说着,猛然起身,身姿灼然,一如玉山巍峨,激得慕毅一瞬间也不知晓自己应当说什么。 方才还热闹的曲水流觞,倏然间鸦默雀静,唯有溪水潺潺流过的声音。 不少人在掌心捏了一把冷汗,不知是为慕兰时,还是为了那咄咄逼人的十六叔,既盼着雏凤折翼,又恐引火烧身。 “怎么了,十六叔?”慕兰时脸上清墨一般的长眉拧起,笑意如春风,“是被兰时说中了吗?” 慕毅忽觉头有些晕眩,隐隐然竟然觉得慕兰时有些重影! “你,你……” 想要反驳的词句却堵在了喉中,他只能支支吾吾。 “不过,”慕兰时忽然话锋一转,“兰时目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违背了哪条族规,是以,现在还真的不能够告诉十六叔。” 她笑眯眯又从容的样子,和那绷紧脊背端坐的慕毅形成了鲜明对比。宴席上到底有些年轻气盛的小辈,眼看得胜负将要分明,也毫不厚道地又笑出了声音。 慕兰时没管那笑声的来源,只继续从容平静地道:“不过呢,眼看得十六叔这么关心家慈的份上,兰时倒是可以告诉十六叔,母亲如今在哪处别业休养——” “只不过那处别业似乎同十六叔如今居住的地方南辕北辙,十六叔若是不辞辛劳想要去看望家慈,那兰时待会儿就亲自给母亲去信一封,让她知晓,十六叔这做弟弟的恭敬。” 因着方才的大笑没有人阻止,有人便愈发大胆,等慕兰时这话一说话,一片哗然。 慕毅显然是被慕兰时这番刻薄话给讽刺到了,脸色由铁青变成了猪肝色。 他竟然能被一个小辈欺侮到这种地步,而还有和慕兰时一样寡廉鲜耻的小辈,居然迎合慕兰时,一起嘲笑他?! 慕毅咬牙切齿,丝毫不顾风度:“慕、兰、时!” 然而慕兰时仍旧从容平静,甚至还陷入了深思,最后恍然大悟道:“噢,我又想起来了,母亲住在京畿别业,正和十六叔您私自购下的邙山田庄隔江相望呢,如此说来,当然算不得南辕北辙了。” 众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纷纷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慕兰时和慕毅这俩叔侄。 她们虽然不敢直接参与,但是对这二人说的话,那便是一个字都不会漏听。 方才慕兰时说了什么?十六叔私自购下的邙山田庄? 那可不是一件好事! 慕兰时语气极温和,像极了真心实意在给慕毅出主意:“您想去的话,应当很顺……” “给我住嘴!”慕毅哪里忍得住这般羞辱这般揭短,抬脚便踢翻了眼前桌案,勃然大怒道:“你这黄毛丫头,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私自购买,我一概不知!” 这可是全族参与的谷雨雅集,不管是真是假,这么说出来都是让他威信受损的事情! 思及此,慕毅的手指都快要深深地掐出血痕了。 更何况……这该死的黄毛丫头所言不虚,句句戳他死穴! 慕严在旁侧,将这一切尽数收入眼底,心中也不禁了然,终于看懂那夜家宴的杀局:尽管慕成封已经死了,但是他依然能够从慕兰时今日的举动中,看到那一场他不曾参与的家宴,究竟发生了什么。 ——彼时,慕兰时一定也是像现在这样,将人的把柄牢牢抓在手心,威胁逼死了慕成封。 原来是这样啊。 慕严垂眸掩住眼底精光。这手段倒是不错,只可惜……对他来说,不过稚童耍刀。 他做事周密,力求不留痕迹。没有用的人、物,都不会活下来。 像慕成封那种本就劣迹斑斑之流,把柄多得数不胜数,脑子里面又缺根筋,被慕兰时逼死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要是能够把慕毅逼死也好。慕严眯了眯眼睛。 反正,他对慕氏宗族的所有人都没有感情。 倏然,一女子清声断喝,如铡刀落下,打断了人群的聒噪:“够了,兰时丫头,今日乃是谷雨雅集,并非你仗势侮辱宗亲之际!” 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慕迭——她曾经官拜九卿高位,还曾判过谋逆大案。这位老姑母在族中享有很高的威望。 譬如现在。 慕迭审慎地观察完了慕兰时的举止,终于得出了结论。 像这般用把柄要挟人的本事,她在官场上当然见过。确实有用,但是这恶毒的法子根本就不能用来逼死族老! 因为慕兰时是个小辈! 所以,慕迭看慕毅陷入困境时,厉声终止了这场才开了个头大加挞伐。 “慕氏百年清誉,岂容小辈挟私报复!”慕迭复又开口,冰冷的眼斜斜扫过战栗不止的慕毅。 眼瞧慕毅现在被蜜蜂蛰了一般,抖如筛糠,慕迭便知晓,这兰时丫头所言非虚。只是世家大族这么多年以来,怎么会没有一点阴私事情呢? 这些做长辈的再怎么不对,都轮不到慕兰时——这个尚无任何名分的小辈来置喙! 须知,昔年谢氏因少主专权招致覆灭灾祸,慕氏引以为鉴,从无再无“少主”之类的说法,并非因为慕兰时是慕湄的亲生女儿,她便继承了家主的权力,现在可以随时随地处置宗亲! 慕湄掌权二十载,至今仍要忌惮数房族老,何况慕兰时这未及双十的“伪少主”? 老姑母不愧是老姑母,她一开口,所有人都闭口不言了,就连方才抖如筛糠的慕毅,都缓和了幅度。 “依老身看,这流觞也流不下去了,”慕迭淡淡开口,威压的目光却扫过众人,“老身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既然兰时丫头说司徒大人抱恙,那老身正好便问问你。” 慕兰时这才望过来,轻轻挑眉。 老姑母的目光没在慕兰时身上停留多会儿,抬手截住溪水中漂流的羽觞,直接道:“前些日子,京郊十三户佃农跪在我别院外。说今春麦苗枯死三成,求宽限田租。” “说收成不好,对不起我们家。” 众人心头疑惑,不知老姑母此时说起这件事情究竟有何用意。 收成这种事情,特别还是收成不好之事,需要在雅集上面当场说吗? 慕兰时垂眸敛容,一言不发。 今日的局,都是为她设下的。 春末夏初的光明明灭灭,洒在她清癯眉间,更衬从容。 慕严在旁边看着,笑意愈发深了,都快在脸上纵深出两条皱纹。姑母发话了,今日,这“伪家主”想不脱层皮都难! 不过慕迭做到何种程度并无妨,他手中的证据,才是重中之重。 ——他这位年轻的妹妹怕是想不到,那些哭诉旱灾的佃农怀里,还揣着他亲笔写的免租契呢。 “兰时丫头可知道,这收成不好的原因?”慕迭问。 慕兰时竟落落大方坐下,平视慕迭,回答说:“方才姑母不是说了吗?那些佃户过来告罪的时候,说的便是,天不作美,收成不好呀。” 收成不好,不就是收成不好么? 是天灾啊。 慕迭嘴角牵出一抹讽笑。 这会儿,这个心思歹毒的黄毛丫头倒是知道装起无辜来了? 此前知晓她要代司徒主持这场谷雨雅集、从慕严那里听说这小丫头疑似逼死慕成封父子时,慕迭心中还抱有一丝不确定。 毕竟这小丫头到底也是被名士称许,虽然从中肯定少不了她娘慕湄在其中运作,但是慕迭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竟会做出那么狠毒的事情。 可是今日一见,慕迭却觉得,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 她要重新审视慕兰时此人。 方才她逼问老十六的时候,分明娴于此道,且对老十六没有一点同情、尊敬之心!她这么个年纪,居然杀心如此重。 恍惚间,慕迭仿佛也猜到了慕成封父子是如何死的。 如此不仁的小辈,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挺身而出,作为一个宗族耆老,来阻止慕兰时。 ……这小辈擅专的模样,倒是像极了当年谢氏那个几乎将全族害得覆灭的少主。可惜啊,慕家从来没有少主这种说法! 慕迭眼底掠过一丝狠厉。 第96章 折一人而救全族,当然是件好事。 约莫就在短短一瞬之间,这位曾经判过谋逆大案的九卿大员,在心头下定了主意。 “兰时,你不会以为,这收成不好,仅仅只是天灾么?”慕迭忽然扬声,斜飞双眸直直刺向慕兰时,音声气势似乎没有方才十六叔大,但同样让满座鸦雀无声。 甚至更胜一筹。 ——十六叔只是脾气有些坏,他没做什么特别的高官。可是,老姑母可就不一样了! 威胁程度,不可等同而语。 慈慈吞咽了口唾沫,差点按捺不住。她担心地看向阿姊。 饶是慈慈再怎么不管族中的事,她现下也知晓,这位和母亲近乎并称“苛刻”的老姑母,如今对兰时阿姊的意见颇大! 尧之也担心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问:“二姊,姑、姑母她是想要做什么呀?” 她瞅着也不对劲。 慈慈摇头:“我也不知,咱们都先别说话。” 她想起阿姊为自己解围时,从竹林翩然而出的绰约风姿。她相信阿姊一定有办法能够化险为夷。 “并非天灾,难道……”慕兰时迟疑了半晌,缓缓又说,“难不成,还能是人祸不成?” 慕迭虚了虚眼睛,抱臂静待慕兰时的下一句话。 这是一场姑侄之间的对峙。 慕兰时垂敛了长睫,语气依然闲闲,甚至俯身去够溪流上的羽觞:“天灾便是天灾,天意浩荡,岂是凡夫俗子能窥知?” 这般轻慢的态度早就激起了族老的不满。可是有了老十六的前车之鉴,这些族老再有什么意见都不敢轻易发表,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慕迭。 ——也不知道是什么开始,这慕大小姐完全不像传闻里所言那般温良和煦,却在谷雨雅集这般重要的宴会上对宗族耆老施威! 此人作如此态,无非是仗着自己是慕湄长女肆意妄为罢了! 可是,她敢这么做,其后是不是也有慕湄的示意呢?这事她们不清楚。 她们不清楚,可慕迭心里清楚。 慕迭冷眼看着慕兰时故作轻松的模样,心中已为她下了判决。 慕迭和慕湄一起长大、又共事过许多年,后者什么性格,她再清楚不过。 慕湄对膝下这几个孩子的管教都非常严厉,连抓周都要按《周礼》行事。她怎会容得黄口小儿僭越至此? 同时,慕湄也真真是个惨刻寡恩、不肯放权的人。 慕湄没有任何理由让慕兰时来主持这次雅集。 那些族老的忌惮,全部出于,她们不熟悉慕湄。 很可惜,她慕迭熟悉。 那正好,也便帮这位如今抱恙中的司徒大人,管教管教她的女儿! “慕兰时,你可知晓为何天意如此?”慕湄倏然起身,鹤氅如垂天之云骤然扬起,“天降灾厄,那便是因为你不仁不义不孝!” 此话一出,满座又是哗然。 不仁不义不孝?这几个罪名可罗织得太过了!受了这个指控,慕兰时今日怎么还能全身而退? 众人大惊。 慕兰时挑眉,只静观老姑母的反应。 “诸位环视四周,可曾看见老四?”慕迭扬声。 众人闻言,这才沿着座位顺序找下去,却不曾发现老四慕成封的身影。 “大家别找了,老四已经过世了,”慕迭冷声道,“兰时丫头,清明当日,你祭扫时,可有一丝一毫因为害死你四叔而不安惶惶过?!你可曾听见冤魂泣血?” 这几乎是把话摆在明面上来说了。 原来老姑母所说的“不仁不义不孝”是这个意思! 意思是说,慕兰时逼死了四叔吗? 众人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这姑侄二人。 这场谷雨宴,似乎无法收场了。 “慕严!”慕迭忽然话锋一转,居然引到了旁边安坐的慕严身上,“你既是兰时之兄,同时也住在慕府,你可知晓,你四叔之死?” 众房族老皆捏紧了拳头,任由冷汗浸湿掌心。 这老姑母今日究竟是怎么了?是把这场谷雨宴当作朝议了么? 还要连坐?! 最可怜的便是慕五姊。 上次她帮慕成封一马,在宴会上多说了一嘴,就被慕兰时盯上,吓得她当时就离宴了,一连几日闭门谢客。 终于谷雨宴这种族人都至的宴会,她才赶来赴宴,却不曾想,又遇上了这种大事! 两眼昏沉,她竟然一下子倒了下去! “五姊、五姊!唉,你怎么先晕过去了?!”她的弟弟焦急地推了她一把,发现毫无用处。 他再抬眸,看见那姑侄二人对峙的样子,心觉自己也应该跟着阿姊一起去,便也同时晕倒了! 慕严似是被老姑母这么一点,始料未及地颤了颤,惶然开口:“姑母,您想要……从严儿这里知道什么?” “你四叔父子。”慕迭言简意赅地道。 看得出来,慕严有异心。但是慕迭知道,这丫头眼底跳动的火,比当年谢少主焚毁宗祠的烈焰更灼人——必须趁火苗未成燎原之势,亲手掐灭。 至于慕严,可以容后再议。况且,倘若慕湄这一支出了问题,家主之位自然得落于旁支,不管怎么想,今日将这慕兰时拉下来,对她们慕氏宗族、对她自己这一支来说都是好事一桩。 慕严心下窃喜却不能言说,面上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缓缓说:“四叔来京城,我尚不知晓,那日我在城郊赏辛夷。不过,有一日,来了个人跪在慕府门口,吵吵嚷嚷。” “我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因为府上大小事务一应是兰时看着,我便没有去问,后来,后来……” 慕迭眉心拧起:“后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慕严这才道:“若早知四叔公跪在府前,严便是拼着忤逆兰时妹妹,也定要开门相迎啊!” 人群瞬间喧沸,如被点燃了一般。 按照慕严、慕迭两人的说法,慕兰时不就是逼死了四叔父子吗?! 虽然她们不晓慕兰时是如何逼死慕成封的,但这老爷子,定然是因为跪了一下午跪死的呀! 他那么大一把年纪了! 大伙无不为慕兰时捏一把汗。 今日她作为代家主主持谷雨宴已有问题,这还接二连三地抖露出她逼死族老之事,坐实了“不仁不义不孝”之名啊! 有人小声:“倘兰时不能给出个合理解释,恐怕拿着家主印的慕湄亲至,都很难说救不救得了她!” 慕迭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冷脸沉声:“兰时丫头,这可是你兄长亲口所说。如若你觉得委屈,可还想找几个证人来为你作证?” “作证?姑母如此这般质问兰时,难道不是已经判下了兰时的罪吗?”慕兰时慢悠悠道,“哪需要证明呢?” 她水墨晕染的眉眼浸润微风里,更显清绝。 慕迭冷笑:“这么说来,便是承认了?你可知晓,逼死亲族长辈,这是多么严重的——” “先等等,”慕兰时倏然打断,灼灼凤目却望向还在颤抖的慕严,“兰时眼下也有个问题想问。” “兄长,四叔来京城您怎不知晓呢?那日踏青,难道不是去了南麓,恰与四叔见了个面?” 第50章 050(一更) 这般质问让众人俱是一惊:眼下,不正是老姑母正在质问兰时丫头吗?怎么兰时丫头突然又将话锋问到了自己兄长身上? 倘若她所言是真,慕严方才所说便很值得商榷。 面对亲妹妹的质问,不同于旁人的惊异,慕兰时表现得相当平静,甚至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他眉心疏朗,不可思议地看着慕兰时,半晌才笑道:“兰时妹妹,你这是在问兄长我吗?我那几日不就是在城郊外赏花么?” 众人愈发迷惑得紧: 这兄妹俩人是在做什么?慕兰时问慕严,慕严却说不知道。 慕兰时挑了挑眉,她知道自己这位兄长不好对付,“看来兄长忘性颇大,方才兰时不是说了吗?” “南麓别业,申时三刻,你同四叔父子见了一面,为四叔驾马的车夫都知晓,难道兄长自己不知晓吗?” 话音甫一落下,满座哗然如沸水泼油:看慕兰时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莫非是有人证在手? 这下倒是看慕严如何回答!好一出兄妹阋墙的大戏! 慕严额前青筋忽地一跳,他轻轻垂敛下眼睫默了一默,算了算时间。 ……自己还当真是疏忽了四叔那个车夫——四叔到南麓别业时并未带自家车夫,而是在京中找的役夫。慕严本以为这样就可以万无一失,不成想,这个妹妹还是有一颗玲珑心,居然三千市井行当中,寻得那赁车役夫的草标! 这役夫是他计划之外的事,看慕兰时如此从容笃定,想必已然控制了那役夫。如若他现在与她辩白,无异于走入了慕兰时设下的圈套。 ——想必她已然黔驴技穷。不过,他这个愚蠢妹妹居然能做到这份上,还是让他这个做兄长的刮目相看。只不过,她遇到的人是他。 第97章 换做慕成封父子、慕毅这些泛泛之辈,说不定就落入她的陷阱了! 思及此,慕严抬起眼睫,淡淡道:“呵,兰时妹妹莫不是梦魇,记错了什么东西罢?今日姑母明明问的是你,不知你为何偏偏要问兄长一句?可惜兄长我从来没去过那南麓别业,更未提前见过四叔一面!” “你说知道,莫不是听说那役夫胡诌?如今四叔已在泉下,尸骨未寒,兰时妹妹,切不可如此编排逝者!” 他说话,竟将广袖一扬,显然是不欲回答这役夫相关的问题,并且硬生生地将话题截断了。 慕严根本就不认自己见过慕成封。 方才如沸腾了一般的人群,又恢复了些许理智。 对啊,这长公子说得也确实有道理,慕兰时既然能主动说起车夫之事,那人必定受他掣肘,而且就是区区一个车夫——还是一个死人的车夫,这谁说得清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证人? 窥探的目光,再度如冷枪暗箭一般落在慕兰时的身上。 慕迭冷笑:“兰时丫头,方才老身的话,你还不曾回答。如今却还故意污蔑兄长,莫非是想罪加一等?” 她毕竟曾位居高位,一开口,满堂俱是寂静,提心吊胆地等待慕兰时的回复。 孰料,打破这片寂静的人不是慕兰时,而是慕严。 慕严忽然站了起来,神色温和却沾染些许无奈:“各位,我慕严先向各位告罪!” “告罪,告什么罪?”人群中有人疑惑出声。 他刚刚不是还说自己根本没有见到四叔吗? 慕严听见了人群中的议论之声,眸中得色更甚,只不过转瞬即逝,他很快又恢复了方才那副温柔却有些无可奈何的模样。 “严今日告罪,非尽为自己,也为兰时妹妹。”他一字一顿地道,旋即转过身,直直望向慕兰时,语调变得沉痛起来:“兰时妹妹,阿兄知道你有许多想说的话,一直不知如何诉诸于口,以告诸亲族。” 慕兰时仍旧淡然地睨着他,目色欣然,似是想看自己这位兄长到底有何高论,又像在赏鉴戏台上蹩脚的伶人。 呵,居然还想帮她告罪? 慕迭并不知道慕严到底有什么打算,仍旧沉眸严肃地说:“慕严,你可说清楚些!老身正在质问这兰时丫头。” 莫非是他念及兄妹之情,现在要对慕兰时加以庇护?这不成。 她慕迭现在是赴宴者中资历最大的长辈,而家主慕湄又不在现场,换句话说,这里的所有人,眼下都应当唯她马首是瞻! 而她今日就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知道教训! 慕严从容道:“在告罪前,我有样东西要交予姑母看……” “何物?” 慕严却没动静,而是深深地觑了远处同他一样淡定的慕兰时一眼。 他本来想给这无知愚昧的妹妹一次机会——故意给她一次机会,当着众族老的面,将自己同公主孟珚有过结契之实的事情说出来。然后他再善心大发地劝一劝。 当然劝阻是无用的,慕湄今日就要给慕兰时一个教训,定然会让她回去跪宗祠,也决计不会同意她同那孟珚的婚事。 当然,这只是慕严的想象。他的慈悲,方才在慕兰时反咬他一口时,便碎为齑粉了。 呵,还想和天家联姻结亲?他改变主意了。 慕严决定不再对慕兰时心怀慈悲。 他拿出了那张锦帕,仪态周正地走到慕迭身边,双手恭敬地呈给了慕迭:“姑母,严想要交给您的,就是这东西的。” “他给了什么东西呀?”人群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不知道呀,你看姑母反应!” 慕迭诧异地接过慕严递过来的绢帕,仔细瞧了瞧,嗅闻了片刻,道:“这倒是个坤泽娘子的东西?你给我这东西做什么?”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慕严。 此人是男,又是乾元。 慕严笑道:“姑母误会了,此物不是我的,你倒是可以问问兰时妹妹,这东西她熟悉不熟悉?” 众人凝神,心下编造出来了无数个可能。 但最终都指向了最大的一个可能——她们俱期冀地看向慕兰时。 慕迭搞不清楚慕严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但是她相信,此刻,她二人志同道合。 “兰时丫头,你兄长说你认识此物,你承认吗?” 慕迭扬了扬手,隔着攒动的人头问慕兰时。她本想让慕兰时过来。 慕严垂眸掩下得色,她敢不认识吗? 这个东西在哪里捡的,他有更充分的人证物证!若是慕兰时不承认,他立刻就可以带出自己的证人! 为慕府效力多年的侍者,说服力可比那三千市井里面的胡乱找来的役夫强得多! 慕兰时呀慕兰时,你到底还是玩不过我。 方才启序、还未婚配的乾元君,搜出来坤泽娘子的东西……应该如何解释呢? ——慕府的侍者无一例外,除却未成年,便全是中庸君。更别说主人家,只有一个慕湄是坤泽君了。 换句话说,这绢帕东西乃是外界之物。当然,慕严同样不止有这简单一样证据便可定慕兰时的罪。 他要等慕兰时扭扭捏捏不肯认罪,再慢慢地撬开她的骨头,一寸寸鞭笞! 想到这里,慕严又好整以暇地看向慕兰时:“兰时妹妹,此前你也找兄长说过多次你在启序宴上将这坤泽娘子标记了的事……一直不晓如何告诉母亲,今日虽然母亲不在,但众族老都在。” “你同样,可以告诉我们。”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朗。 慕严自己笑得轻松快乐,可旁的人却惊讶之至,快速消化他话里的含义。 兰时她,她在自己启序成年那一夜将一位坤泽君标记了?而且到现在还没有负责! “是啊,兄长说得没错,”慕兰时笑着,“这东西的确是该在兰时丘园中的。” 众人哗然,“什么?她承认了?!她居然没有反驳?” 看来这小女娘今日是要栽在这里了! 她作为乾元君,胡乱标记别人坤泽,这已经不是慕氏族规所辖,而是触犯了国家律法! 慕迭的眉心已然深皱:“慕兰时,你今日必须给在座的诸位一个合理解释!” 这个小女娘不过双十年纪,居然犯下了如此多的滔天大错! 慕严眼中笑意汹涌,他仿佛已经看到,光明璀璨的康庄大道已在眼前铺现。 他到现在为止的,都是一副良善的兄长模样。没办法,他知道他方才所说的内容,慕兰时百口莫辩。 ——难不成,她要证明自己没有标记那坤泽不成?又或是说,她要证明自己没有来找他叙话? 但慕兰时已然承认了那帕子是在丘园捡到的了。这便是,降了。 一切如慕严所预料的那样,慕兰时百口莫辩,唯一轻松的路就是承认。 不得不说,她还是有些小聪明的。 慕迭拧眉,愈发恼怒:“慕兰时,速速回答。” “嗯,”慕兰时复又轻轻颔首,回答姑母的问题,“方才兄长所说,的确为真。” “兰时启序宴那一夜,的确不慎标记了一位坤泽姑娘……本着乾元君的责任,兰时便与她来往。我倒是想问问姑母,兰时这样做,可有错?”她眼中笑意忽如春至。 慕迭一时语塞,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这能言善辩的丫头给绕进去了! 她竟将未婚配私通诡辩成了乾元君的责任! 满座鸦默雀静,无一人敢说话,只直勾勾地盯着这场雅集的三位主角。 慕迭顿了片刻,举起手指向慕兰时:“你,你……” 然而这浑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娘,又截断了老姑母的话头。 “不仅如此,兰时还想让诸位知道,”她说着,笑意如一夜春来,乌睫蝴蝶振翅一般轻微又动容,望向慕迭手中的锦帕,“这位女娘是谁。” 慕迭浑身一震,心道自己是中了这黄毛丫头的计了! 她立刻断喝:“不行,人家坤泽娘子乃是高门世家未出阁的女儿,岂容你大庭广众之下……” 能赴慕兰时启序宴的人,当然不是什么白丁,而是实打实的世家高门。 “姑母错了。”慕兰时再度打断她:“这位娘子的名字可不是什么需掩饰的。” 慕严心头的嗤笑都快溢出胸腔了,瞧这傻子的得意!她难不成以为,这天家的名字那么好说出口、那么值得自豪? 对于旁的宗族,或许是一件好事,但是对慕氏来说,决然不会。 为了让慕兰时出更大的丑,慕严仍旧帮腔:“是啊,姑母,您让兰时妹妹说罢。” 说出来孟珚的名字,大家指不定怎么气得歪歪扭扭! “姑母可撕开那锦帕的夹层,仔细看那是什么字——” 慕迭诧异地听从,她略过了表面上那繁复矜贵的花纹:这临都四大世家里面,倒是没有人喜欢用这么繁复的东西,反倒是…… 第98章 “这是什么?”慕迭照做之后,诧异地看着那个“玉”字,心头倏然一沉,“那坤泽娘子的名字?” 她心中产生了一个极荒谬的念头:因为当今圣上的子嗣,便行的是“王”字旁。 与玉有关。 慕严见状,轻笑已然溢出喉管。 孟珚孟珚,《说文》有载,珚者,玉色也。那不就是玉吗? “正是,”慕兰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这位娘子便是那在南市做掌柜的戚映珠,这是她的锦帕。” 她笑的时候极好看,如春水涟漪、芳草长堤。 她说话时眼中都晃荡着半斛春光,而摩挲吐出那几个字时,更像是春水照进不见天光的河池。 那些不曾见过天日的过往抽枝蔓叶,一瞬铺成一片莲叶田田——就好像是,要彻底结束那永续不眠的夜色,要让某人暗处的窥伺妄念,得见天光。 这话如同水入油锅,炸开了满座:“什么,什么南市掌柜?” 有人重点抓得紧:“那南市掌柜怎么混进来启序宴的?” “在此之前,戚小娘子的出身是建康戚氏……”慕兰时淡声,灼人的凤目扫过疑惑震惊的众人,“诸位可明白原委了?” “她如今已自成一户,自然无什么规矩、条条框框限制她的名字。”这句话是用来讽慕迭方才的“不宜将这坤泽娘子姓名公布”的。 “噢!”有人恍然大悟一般,疯狂向邻座倒豆子一般地说:“这个我知道!这事当时还闹出来了不小的风波,那建康来的二等世族戚什么的卖女儿妄求荣华富贵,结果被他妻子徐沅揭了短!” “他在京中养了一房外室,不仅如此,那外室还是北戎间谍!当场戚中玄就晕倒过去了,后来徐沅带着她的女儿改姓回娘家去了……噢,我还听说,那戚,戚什么,戚中玄不知怎的疯了,跑到那南风楼讨饭,都被嫌弃人老没用卖不出价格!” 王茹尴尬地摸了摸自己鼻子,心道她当时和那陈捕头就是合计不能让通敌之事泄露,都没用严刑峻法惩治戚中玄。结果他还是疯了,卖女儿不成,却把自己给卖了。 倒是命运弄人。 惊讶的不止众人,慕严将掌心掐出了血,失控之下脱口而出:“什么戚映珠,那难道不是孟珚吗?!” “啊?”人群又是一震,孟、孟珚是谁? 只是单凭这个姓,她们也可猜测一二。 这事情似乎愈发不得了了。 慕迭的心已然沉到了湖底。 族中小辈固然不知道孟珚是谁,可她从前任过宗正。 掌,皇室谱牒编纂。 “够了!”她厉声断喝,气势汹汹看向慕严,“岂容你放肆!” 慕兰时挑眉,眼角攀上几分讥嘲的笑。 姑母还真是一直都拎得清呢,致仕这么久了,却还记得自己的工作内容。 “王大人,”慕兰时朗声去唤旁侧端坐的王茹,“您是京兆尹,想必应该知晓方才慕严所说,该当何罪吧?” “妄议天潢贵胄,这可怎么办?” 慕严喉中忽然涌出一阵腥甜铁锈味道,他方才端庄自持了那么久的假面,终于揭露不住地可恶起来。 原来这个该死的妹妹,从启序宴当时就在骗她吗?! 原来她彼时放出的消息全是虚情假意,只是为了算计他?! 那女子根本不是孟珚?!那为何孟珚…… 慕严脑中一片混沌,他只知道,自己呕心沥血的一切,居然尽数为慕兰时和那什么破落商户做了嫁衣! 他方才怒极攻心,又喊出了“孟珚”的名字,而京兆尹王茹——这唯一的外人——必定心向君王的朝臣居然在场! 王茹本想置身事外,但是这位慕大小姐似乎完全不给她机会。 她不着痕迹向后挪动鞋履,抬眸却撞见那清明如许的目光扫来,致使她绯色官袍下的手都停止了颤抖。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坐的位置、视野的角度、甚至退路方向,竟都被那紫檀屏风与曲水几框定,成了围困她的藩篱。 ——这场戏全由这慕大小姐主导,而她王茹,早成了慕兰时的提线木偶。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扫了过来,王茹知道自己避无可避、躲无可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她是京兆尹,她是朝臣,太知道孟珚是谁,也太知道,慕严这般妄语的下场。 “慕严,你……”她开口。 然而这宴席中却还有一位曾经的高官大员。 慕迭忍住胸腔中翻腾的怒火和隐惧——这慕兰时居然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竟然如此会算计! 此人留不得,但她现在更重要的是阻住王茹的话。 慕迭漠然打断她说:“王大人,慕严到现在为止也不曾入仕,一介白衣,哪里知道谁是谁?” 这便是敲打她,让她轻拿轻放的意思了。 王茹喉头滚动,不安的眼神在慕兰时慕迭这俩姑侄身上逡巡着。 她当然知道慕迭的意思,可是那位慕大小姐的意思呢? 王茹很想像方才那装晕的姐弟俩一起晕过去。 她颤颤巍巍地启唇,这次却又被慕兰时打断。 “姑母所言极是,既然难以判断,不若就先判断摆在明面上的事……” 慕迭眉峰因怒起伏:“何事?” “适才在兄长的介绍下,相信各位亲族都已知晓,兰时于启序宴那一夜同那南市的戚娘子结契了,我慕氏百年清誉,自然要对其负责,”慕兰时扬声,眉目间有灿金流过,恍若神女额间天眼初开,“还请诸位知晓,兰时与那戚小娘子的婚事。” 是金石掷地的昭告,而非浮萍逐水的乞允。 她只是来告知她们。 再次,她也不需要这些人的肯定。 此言既出,恍若云破月出。慕兰时竟倏然有一种感觉:积年沉疴的肺腑间,忽灌入了山巅的初雪,涤尽了深深的愧怍——想要共情前世的她永不见天光的晦念,想要结束她生命里永续不眠的夜色。 那些暗室对镜自缚的妄念、锦衾下辗转反侧的渴慕,此刻皆化作莲塘骤雨,催得沉潭枯藕,绽放出千叶重瓣。 众人如泥塑木雕一般,痴痴看着慕兰时, 她长身玉立,自成这清广长空下,最惊鸿绝艳的一笔。 慕严浑身发抖,指节发白,青筋都快蹦出皮肤。 而慕迭同样没有好到哪里去。 凭借她这么多年浸淫官场的经验,已经勘破了今日这场谷雨雅集,这两兄妹彼此的算计! 眼下看来,慕兰时已经是大获全胜。 好一个一箭双雕啊,她不仅让慕严告罪,又将同那坤泽私通的丑事镀作金玉良缘。 呵,这小儿当真有几分手段。 慕迭抬眼看过去时,只觉那女子刺目得扎眼。 ……这当真是个还未入仕的小辈么?却比她当年在官场上的死敌更难缠! 慕湄,你居然教出了这样的好女儿?! 倘若慕兰时此时此刻对她的兄长手下留情,她还会考虑留点情面,不捅破最后一层纸。 可是,看她这心狠手辣的样子,并不曾有半点放过慕严的意思! 慕迭的心中也下定了主意。 为了宗族,也为了她这一支。 没了一个兰时,可总得还有其余三季,更多节气。 开春的秧苗折了,总会有新芽从夏雨里挣出来。 慕兰时长眸扫过在座诸位,音声清越却又如晨钟暮鼓一般响亮:“诸位可是听清楚了?兰时与那戚小娘子的婚事。” 慕严抵着牙关,发了颤:“你,你……”他绝望地看了一眼老姑母。 他倏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后手,怨毒的目光忽然变成几分可怜的哀求。 “够了,慕兰时。”慕迭皱着眉,打断了这得意忘形的丫头,“回到我们起初说过的话。” 慕兰时挑眉:“姑母有什么想说么?” “我起初说的那些佃户。”慕迭眼波平静。 她本欲将这事掩盖下的——可惜,她如今不得不献祭掉慕兰时,这样才能正本清源! 慕兰时好整以暇地看着慕迭,心中暗暗生起嘲讽。 呵,这素来以“耿介”自居的姑母,如今大抵又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正义之举了吧? 忆昔前世,她也是这么对她的。 为了拔掉她,慕迭不惜与慕严携手,最后全族倾覆,她又道貌岸然地赶来后悔。 “那些京畿佃户,跪在我的宅前,”慕迭冷眼,“联名状告,言说今春明明缴足五百斤蚕丝,为何账册只录三百?” “兰时丫头,你既敢代司徒大人主持这谷雨雅集,想必是把自己当作家主看待了罢?”慕迭眼底浮起一丝阴冷的杀意与戾气,“这些事,自然应当来断一断。” 众人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这收蚕丝的事情,可大可小。且真要论起来,也不一定能怪到家主或是怪在慕兰时的头上,可老姑母偏偏要这样质问慕兰时,那也没办法了——老姑母乃是这里最权威的长老,她对兰时的态度根本就不是息事宁人! 第99章 第51章 051(二更) 慕严昏昏沉沉的大脑,此刻才恢复了一些清明。 对,他还没有完全输掉,他还有最后一计。 ——如果说公布这私通丑闻乃是慕兰时有意的算计,但这账册之事,她定然不知道。 莫说蚕丝五百斤,她大概连账册放在博古架第几层都不知晓! 慕迭眸色深深,等待慕兰时的回复。 “兰时丫头,你既已代司徒大人站在这里,那便要做些相应的事。”她眸中泛着狠决的杀意,“你今日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便去跪穿慕氏祠堂门前的石阶!司徒大人教子无方,今日老身就算是豁出去这条老命,也要将你治了!” 这话已然是挑明了。 她慕迭,今日就要用自己族中长老的身份压下这浑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娘。 慕湄既然抱病,那自然来不了。于情于理,她也应该承担起让家族正本清源的责任。 果然如慕严所料的那般,慕兰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茫然:“账册?” 真不知道账册之事? 慕迭眉头深锁,现在她对慕兰时尽是提防——毕竟,她此前拿出了那么唬人的手段。 一切须得小心行事,莫要再落入她的圈套。 慕迭扬声说:“兰时丫头,你可知晓这账册所在何处?你可见过这账册,你可知晓这两百斤蚕丝的亏空去往何处?” 她仍旧咄咄逼人。 慕严在旁边喉头滚动,心头盘算那账册的事。 那送到书房的账册,他是直接叫赵郦涂改的;至于库房的那一份,他也早就吩咐赵郦处理掉了,而知道这件事情的人…… 想起那一日自己妥善周密的安排,慕严心头涌出一丝安定,嘴角也攀扯出一丝笑意。 眼下,知道这事的人,就只剩他一个了。 只要那账册拿出来就好! “兰时并不甚清楚姑母所言,既然是账册,大抵还在府中,又或是在库房吧?”慕兰时终于开口了,似是踟蹰了会儿。 旁边却有个男子冷笑:“兰时丫头这会儿倒不知道账册在什么地方了?你不知道也正常,你说出那多余的两百斤蚕丝,去了什么地方也可。” 慕兰时眉心微蹙,睨向声音来源,原来是一个远亲,和十六叔交好的慕元安。 前世的记忆深刻,慕兰时倏然想起,此人似乎不仅仅是与十六叔交好,在慕严后来得势后,此人逃过一劫。 ——料想慕严那般心狠手辣、仇恨慕氏宗族的性格,能够放他一马,料想这两人的交情应该匪浅。 说不定他今日如此说话,是受了慕严指使的。 “佃户不是说那两百斤蚕丝交了么?”慕兰时刺他,“既然交了,不应该就在库房里面么?要不然,这位叔叔你现在赶回我慕府库房,清点尽那两百斤蚕丝再回来?” “兰时*可命人送您回去。” 慕元安的脸骤然涨成了猪肝一样的红色。 笑话,现在是什么时候?!谷雨雅集,这个黄毛丫头居然让他现在离席?!这难道不是赶他走吗?而且他一个人,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清点完那几百斤蚕丝! 果不其然,等慕兰时话音一落,人群中便有人颇不厚道地笑了出来。 ——这慕元安方才一句话不说,如今等到老姑母大动干戈、要判明胜负的时候才出来落井下石,这见风使舵的小人! 慕元安大怒:“你胡说什么!那亏空的两百斤蚕丝,难道不是你在管吗?是贪墨了还是挪用了,尽可道来!姑母这是在问你话,可别避重就轻!” 他意识到了,这场雅集,从慕毅开始,这慕兰时便喜欢挑拣些有的没的,来刺他们一下。 尽管没什么用处,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还偏偏不能反击。 慕兰时垂敛下长睫,语气淡淡:“既然姑母、叔叔,兄长,都对这两百斤蚕丝兴致盎然,那我们这谷雨宴不若就散了,正好我们人多,现在就打道回府,移步慕府仓廪,亲手掂量掂量蚕丝的轻重到底有几何,如何?” 慈慈“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吓得尧之连连去捂她的嘴巴:“二姊,你别笑了!万一她们看过来怎么办?” 慈慈这才正色敛容,一句话不讲,强作镇定。 阿姊这手段当真是厉害——这些宗亲,自诩清流名望,怎么可能纡尊降贵跑去慕府仓房称蚕丝的重量? 慕迭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冷笑道:“慕兰时,老身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这里,容不得你在此耍弄唇舌!” 她这话虽然语带讽刺,让众人去称量蚕丝,但她既然这么说,说不定还真留有后手。 比如,慕兰时将贪墨挪用了的蚕丝送回来了。倘若她一怒之下真信了慕兰时的话,让各族老回去称量蚕丝,发现数目又对的上,岂不是折辱了全亲族,还让这小女得利? 呵。 “把账目拿来就行了,这称量蚕丝之事难道是你元安叔叔该做的吗?”慕迭复又抬声,语气不善。 这是要将所有——和慕兰时站在对立面的人都回护到底了。 慕严连忙对着自己几个亲信使了个眼色,不多时,便有好几个附和慕迭的声音:“对啊对啊,把账册拿过来一看就是了!” 账册一份留书房,一份留库房。 慕兰时挑眉,道:“既然各位如此想看,那便差个人去取,只是,让谁去取呢?” 取,谁去取呢?大伙又犯了难。 这里有好几个武将,譬如慕怀瑜便是其中之一,但是她乃慕兰时的胞妹。万一运送途中,账册出了事情怎么办? 若是其他几个人呢,大伙们又怕他们与慕严有联系——尽管眼下状况是老姑母压倒一般的气势,但明面上的公平还是要摆出来。 思来想去,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投落在王茹身上:“王大人,劳烦您了。” 王茹:…… 无法,但是这事,也的确只有她来做了。 慕迭对她温和一笑:“王大人,辛苦您了。” 慕兰时同样笑得粲然:“那账册在我母亲的书房,王大人可问府中侍者,她们自会带你去。” 哼,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故作轻松!慕严愤愤地想着。 慕兰时如今已然是黔驴技穷,无非是不想丢太多脸罢了。 他非常相信,她不可能留有后手了。这件事情该做的,他全部都做完了。 王茹牵了马,便翻身上马,道:“那本官去去就来!” 堂堂一京兆尹,居然受这样使唤,王茹心里苦。 但是她也没办法,直觉告诉她,今日的谷雨雅集,最腥风血雨的大事还没到来。 而其中,必定有凤凰浴火——她不像那些心思叵测的族人看慕兰时那般期待雏凤折翼。 这种信念感觉究竟来源于何处呢?王茹想了想,又想起适才自己被强行卷入的场面。 ——她早就沦为这位慕大小姐的提线木偶了。 *** 日影斜斜,众人心思各异,唯拨动着眼前漂过的羽觞。 盏中清酒映出无数张心事重重的面孔,恍若百鬼夜行图铺展在暮春残照里。 终于,随着一声骏马嘶鸣,王茹快步赶来,这场阒寂得过分的雅集,总算有了几分生气。 王茹翻身下马,从绯色官袍下取出一本深蓝色封皮的账册,道:“便是此物。” 她举着那本账册,不知要那给谁看。 她找这账册的时候没费多少功夫,因为那架子上面的书册全部分门别类地放置好了,而这账册上面又清楚地写了名字。 只是,王茹在骏马奔驰的路上,仍旧被那种提线一般的感觉操纵。 慕严已经忍不住心头的雀跃了,他看了一眼那账册,确信无疑,便撺掇着直接打开,看今年收成。 他说完,下意识地去看慕兰时的反应——只见她反应平平,似乎对这账册没有半点印象。 不管了,今日先将她诬陷了再说!慕兰时方才的调子起得太高,如今她若是张口结舌说自己不知道那失踪的两百斤去什么地方,族人们定然不会轻信。 其中又有老姑母助力,定然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慕兰时和慕迭对视了一眼,都能看见彼此凤眸中闪过的那一缕寒凉。 今日这对弈,谁才是赢家? “那便依然劳烦王大人,”姑侄俩竟然异口同声,“念一念这蚕丝收成。” 王茹早就冷汗涔涔,心道这慕氏不愧是慕氏,就连一个雅集,也潜伏了这么多杀机! 唉,这些都是她没有卷入夺嫡之争的报应吗? 王茹深深吸了口气,翻开账册。 忽然,慕兰时打断了她,问道:“且慢,这账册一式两份,王大人可曾取来库房那卷对账的副册?” 慕严指间玉扳指转出残影,羊脂玉面映出他眼底淬毒的得意。看来他这该死的妹妹,还是有几分聪明才智。 可惜啊,王茹已经取不来那库房的一份了。今日纵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取不得! 第100章 倒是可以去找那死人赵郦要——那卷库房账册早被烧作齑粉,此刻怕是混着赵郦的骨灰,散在乱葬岗的鸦腹之中。 王茹摇摇头说:“并不曾,要不我再回去……” 眼下已是夕暮时分,这一来一回还要找东西,指不定多麻烦! 况且给慕兰时定罪近在眼前!慕严咬咬牙,说:“不若王大人就先将这账册上面所载读出来,给舍妹洗脱冤屈!” 洗脱冤屈?慕兰时闻言轻哂一声,她这位好兄长还真是说得出来。 慕迭点头了,慕兰时也没反对。 王茹深深地吸了口气,指尖划过卷册,一字一顿:“康平二十五年,收阙山北麓佃户春蚕丝三百斤。” 众人闻言哗然,俱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慕兰时、又看向慕迭。 那这不就是意味着,慕兰时说的话是对的,慕迭说谎吗? 慕兰时的笑拘在唇畔:“各位,这不是写得好好的吗?收蚕丝三百斤……姑母,您是不是年纪大了,事情记不太清楚了?” “十余个佃户跪在你门前所求,当真确有其事吗?”她笑意浅淡,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慕迭快步走到王茹身边,一把夺过那本账册,眼睛充血似的看进书页。 白纸黑字,的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的是“三百斤”。 慕严歪了歪唇,忽然走了上来,“姑母且慢着,严倒是有个想法。” 众人诧异看向他,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白小瓷瓶,倒了水涂抹在那本账册上。 “啊——”王茹失声尖叫,“不是、不是三百斤,而是五百斤?” 经由水涂抹后,那账册下渐渐洇出了原形。 众人哗然,也就是说,慕兰时贪墨了蚕丝,还故意将其涂改? “我看,那库房的账本也不用取来了,”慕迭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她阴森森地开口,“毕竟,兰时丫头涂改文字,必有两份,是吧?” 第52章 052 众人喧沸起来,互相交头接耳:“兰时她涂改了账册?那……” 那她岂不是死路一条! 可也有人还保持了最后一丝理智:“慕严怎么知道那账册被涂改过?” 这不又是一部糊涂账吗? 可她们纠结,并不代表慕迭纠结。 慕迭手中拿着账册,眸色阴鸷,直直望向慕兰时,复又开口:“兰时丫头,你可解释这账册上涂改的原迹?你方才不是说,三百斤为真吗?” 怎么又和她所说不相符呢? 老姑母微微眯着眼睛,一步一步地走向慕兰时,音声铿锵有力:“你如今身兼数罪,身为小辈,居然逼死四叔父子;还未婚配,同一坤泽娘子私通;既非家主,贸代主持谷雨雅集;最恶劣是这贪墨蚕丝,还意欲推脱于旁人!” 她的声音越到最后越洪亮,所有的人都为之悚然一惊。 “老身倒要听听,你这欺天诳地的竖子如何辩白!” 众人无不为慕兰时捏了把汗。就算有人知晓那涂改墨迹有蹊跷,可现在她们谁也不敢贸然站出来替慕兰时说话。 ——倘若只有那一件挪用蚕丝之事也就罢了,可是方才老姑母已经把慕兰时所犯之错一一叙说,哪怕站出来指出这贪墨蚕丝之事,也不一定能够有太多裨益。 慕严心煎如沸,眼中仿佛能够喷出火来。他急切地想要知道今日这场胜负。方才他太过急躁,居然径直将薄荷水涂了上去。万一慕兰时拿住这点,问他为何知道怎么办? 他迫切地希望姑母快点处理慕兰时。好在姑母就是姑母,她显然知晓,到底要用多么狠厉的法子,才能让慕兰时折翼。 慕兰时却依然冷淡地站着,沉静得仿佛她似乎置身事外一般。 “等等,姑母,兰时倒是有个疑问。”慕兰时倏然欠了欠身,一副施施然的模样。 慕迭漆黑的眼珠子骨碌一转,却不知慕兰时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 但她仍旧先道:“慕兰时,老身今日便告诉你,你犯下了诸多错谬!” 可不是一个两个纰漏就可以全盘否定的。想要解释可以,那就统统解释了来! 然而,慕兰时却轻轻笑道:“方才姑母所说,不是要去取库房里面的账册吗?” 这竖子当真愚蠢,那账册的最大问题,明明在于慕严为何知晓用水液涂改使其洇出原型。 而她眼下,居然还想着取另一本库房账册来? 慕迭冷冷道:“怎么,兰时丫头,你涂改库房账册的时候,只改了一本?现在去取来对你有何裨益?” 慕兰时长眉一挑,眸中烁起坦然亮色:“是,毕竟这蚕丝的确收了五百斤,再找来库房账册对账,也还是五百斤……” 这话是什么意思?慕严的心如今跟放在火上烤似的,她对这五百斤、三百斤,似乎一点都不在乎? 那她为何又要提起这账册的事? 慕严狐疑地看了一眼姑母,但姑母如今无暇顾及他。 “既如此,那库房账册便没有拿来的必要了!”慕迭断然喝声,“慕兰时,仍是那句话,你逼死亲族、私通坤泽、僭越主持、贪墨蚕丝,数罪并罚,如今合该祭出《慕氏族规》,将你惩治一二!” 慕迭每声厉喝都似重锤击鼎,众人听得头晕目眩,尧之又惊又惧,小脸皱巴巴的,她慌忙去拉二姐的袖子,问她说:“二姊,怎么办呀?” 她上次在家宴上,被那四叔当面呵斥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怕过! 老姑母实在是太吓人了。 尧之害怕极了。然而,二姐的手却始终按在腰间,就好像是那里有一把剑,而她枕戈待旦、蓄势待发一样。 “没事。”慈慈用手抚摸过尧之的头,安慰她道。 她想起母亲对自己的嘱托。 “为何不能拿来?对账不就是要留存一个副本么?”慕兰时忽然一改方才轻慢的态度,松了捻动青丝的手,“姑母是觉得不应该对账吗?” 慕迭额前隐隐有青筋暴起。慕兰时说话的态度虽然不好,可是她这番话也是情理之中。 对账,既曰“对账”,那自然要有副本。 “哼,好,既然你说要对账,那就对账,”慕迭冷哼一声,又将目光投向旁边的王茹,“王大人,今日还真是劳烦您了,我族小女,还真是不让人省心的……” “等等,”慕兰时抬声,骤然打断,无视慕迭投来的怪罪目光,音声疏懒,“姑母,既是兰时说要对账,那便由兰时负责,何须劳烦王大人呢?” 闻言,王茹长长地松了口气。 老天奶啊,这对姑侄总算肯放过她了!不对不对,不是姑侄,只有慕兰时肯放过她了! 可她转瞬之间又想起一件事:她早就变成了这位慕大小姐的提线木偶。 于是,她同旁人一样,疑惑地看向慕兰时。而她的眼光中,又多了一分敬畏。 “你这是什么意思?”慕迭惑然。 慕兰时忽广袖漫卷,然后吹了声口哨。 众人俱在疑惑她在做什么时,在残阳血光映照下,天际骤然掠过一抹雪色惊鸿—— 那猛禽铁灰色的利爪撕开暮色,最终又稳稳擎上慕兰时的宽肩,大翅收拢,金瞳如凝,居高临下地睥睨众人。 一如,它的主人那般倨傲高洁。 慕兰时抚过雪鸮颈间银甲般的翎羽,一边又道:“劳诸君静候——” 话音还未消散,禽鸟忽地振翅掀起腥风,漫天飞羽中,又听得骤起的铁蹄声音撕裂暮色,一队甲士押着蓬头垢面的女人闯入宴中,及押到人前,女子人怀中的檀木匣坠地裂开,滚出了库房副册。 人群此时已然被这让人眼花缭乱的场景震撼,又是猛禽又是甲士,而这蓬头垢面的女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赴宴者眼下全部缩成了瑟瑟寒雀,甚至有的人闭上了眼睛。生怕这祸事烧到了自己身上。 居然,居然有兵甲来了! 慕迭额间青筋起伏游走,掌心都快掐出血来。 ——谷雨雅集本来只有族人和受邀的人才能赴宴,这一群甲士是怎么回事?! 她难不成想用武力迫使她们屈服? 慕迭腮帮都要顶穿了。 与她的愤怒不同的是,慕严在旁侧看着,却浑身发抖,他又惊又惧地看着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惊恐的神情,仿若看见死人复生一般! “慕兰时!你到底想做什么!”慕迭怒不可遏,“竟然让甲士赴宴,你今日是想伏诛么!” 慕兰时笑意清浅,那玄色大礼服穿在她身上,又被如血一般的残阳映着,恍若血池中踏出的罗刹令众人惶惶。 光影分明。 似乎那明明是恶鬼,却生了一张极美的人皮,于半明半晦处,又生出几分瑰艳诡丽的慈悲相。 她有兵。 “姑母稍安勿躁,你且看看严兄,你让他仔细瞧一瞧,他认不认识这位女子?” 慕迭心跳如鼓,已然不知状况如何,便也下意识地转过身质问慕严:“慕严,这女子是谁?” 第101章 她最忌讳动武。本来若是只有全亲族在场,她定然可以轻松拿捏慕兰时,却不曾想这人居然调来了甲士,如此大逆不道! 慕严却没有及时回答姑母的问题,而是浑身抖如筛糠,一副活见鬼的模样看着那蓬头垢面的女子:“你,你……” 慕迭只觉胸口滞闷,觉得此男真不争气,回过头自己去看那女子时,却猛然从那潦草轮廓中嗅出了几分熟悉。 她诧然:“你,你不是那赵……” 此前慕严和她密谈的时候,赵郦作为他的亲信,随侍左右! 那时慕严还说不能让她知晓太多! 可是眼下她怎么被慕兰时调遣来的甲士押解…… “对,姑母说得好,”慕兰时立时应声接上了慕迭的话,“这位便是我们慕府的管家赵郦,那库房账册,便是她在管。” “刚刚,已从地上掉出来了罢?”慕兰时轻笑,“严兄,怎么不说话了?” 慕严似是五内翻腾,仍旧不可置信地看着那蓬头垢面的赵郦。 “严兄为何这么惊讶呢?连姑母——她和赵管家仅有一面之缘都认识她,赵管家这三年间帮你埋尸七具,如此忠肝义胆,你怎么不认识她了?”说到这里,她笑意更浓,“莫非是,见到了死人复生?” “你、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慕严大惊失色,“我不认识这个女人!我不认识她!” 慕兰时对那甲士头头使了个眼色。 那押解赵郦的两个甲士松开手,取出她口中的白布。 女子顿时哭了出来:“长公子,你好狠的心!我赵郦这么多年来在慕府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让我做了那么多阴私事,又指使我用薄荷水涂改那春蚕账册……” 在座各人全部都惊恐地互相对视一眼。 她们早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如同泥塑木雕一般,眼下又被吓得动了动。 慕严目眦欲裂,快步走上前来想要堵住赵郦的嘴巴:“你这贱女人,胡说八道些什么!” 然而,他毕竟是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和那孔武有力的甲士完全不能比。甲士一觉察到他有上前捂嘴的举动,便立刻警惕地将他隔开,不让他靠近赵郦。 慕迭眼下脸色灰败。 ……她又不是瞎子,她已经认出来,这女人就是赵郦。而且慕兰时眼下还敢叛逆至此,将甲士带入雅集! 尽管知道慕兰时不对,但是她现在更要审慎。 赵郦还在抽泣:“长公子,这三年间我为您埋首了七具尸体,如今第八具还要是我自己,可这天下有这样的王法吗?” “最后的最后,您让我改那蚕丝……您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但是结局如何呢?您找人杀我灭口,若非大小姐救了我这贱命,我赵郦现在已是孤魂野鬼一个了!” 慕严大惊失色,想要再去堵住赵郦的嘴巴,然而这次甲士丝毫不留情面,直接将他踢飞! 说时迟那时快,慕怀瑜忽然一个飞身离席,轻松地接住了自己狼狈的长兄,却暗暗挟制住了他的死穴,让他动弹不得。 赵郦继续哭诉:“您认为这家主之位该是您的,便对大小姐颇有微词。也不止这一次涂改账册了,就连大小姐乾元启序的宴会,这么重要的宴会,您也要掺和!” “您让马三给大小姐要饮的酒中下了情。药,迫使大小姐与那坤泽娘子结契!”赵郦越说,声音越大,“这一切都是长公子的算计啊!” 慕严瞳孔如裂,麻木重复“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石塑一般的众人又活了过来,敏锐地捕捉到了管家赵郦话外的意思,并同慕兰时之前的宣告结合起来。 也就是说,慕兰时当日在启序宴误标记坤泽一事,乃是慕严的算计? 而慕兰时知晓这一切是慕严的算计,却还毅然决然地要同那坤泽娘子结婚? 此等责魄力担当,不禁让她们瞠目。 这会儿再看慕兰时,忽然又不觉得她像什么血池走出的嗜杀罗刹,更是一副披着暮色喜服的修眉妙相。 “严兄可是觉得我在胡说八道么?要不然我再找几个人来证明赵管家是赵管家?”慕兰时轻笑出声,语调里面全是讥嘲。 慕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住喉中腥气,沉声道:“够了,慕兰时!不管如何,你兄长便是你兄长,纵然有错,也不该你来质问!” “今日老身还要多问你一句,谷雨雅集,谁允许你放这些甲士赴宴?!方才已列你四罪,如今罪加一等!司徒大人是家主,却不代表你有任何惩治宗亲的理由!”她怒声斥责,面色凛然不可侵犯。 ——只有慕迭自己知道,自己掩藏在袍袖下的指尖,是如何掐得青白。 她知道,今日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胜过慕兰时。 她最多最多,只能祈求和她平分秋色。 慕兰时带了兵来。 “呵,姑母这话说得倒是有点道理,”慕兰时喉咙又溢出些轻笑,“姑母年纪是不是大了,要不要仔细看看这些甲士身上的徽记?” 慕迭仍旧皱着眉,目色极其沉缓地移了过去,然而,就在衔上甲士身上那漆黑的并蒂莲徽记时,肝胆不禁有裂开之势。 ——那是唯有家主才能调用的慕氏私兵! “慕兰时,你竟敢冒如此之大不韪……” “姑母错了,”慕兰时笑意灿烂如春水初绽,“你既知这些甲士乃慕氏府兵,难道不知,慕氏府兵,只听家主调遣吗?” 这话如水入油锅,一时声喧人沸。 “什么?!” “兰时丫头刚刚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府兵只听家主调遣……” 慕迭大骇:“你,你——” 倏然,慕兰时广袖飞腾,一枚并蒂莲徽记的令牌赫然现于她的掌心。 ——那不是别的,正是象征家主的令牌。 残阳血痕一般,为那并蒂莲镀上了极其灼人的颜色,恰似慕兰时那双灼然凤眼。 “敢问姑母,兰时现在可有惩治宗亲的权力了?”慕兰时挑眉,讥诮地在这位老姑母身上逡巡,“还是说,您要上来亲自检验,这块令牌究竟是不是真的?” 慕严吞了一口唾沫,心里面最后的防线彻底决堤:“慕兰时,你凭什么拥有……” 他话音未落,便想着冲上去抢夺那一枚令牌,然而慕怀瑜早就掐住了他的命脉,使得他不可能动弹! “兄长,老实点!不然这最后的体面都不会给你留下了!” 慕迭木然站在原地,只觉夕照悲凉。 方才,她还做着什么,祈求能够和慕兰时平分秋色的春秋大梦。 眼下看来,是她一败涂地了。 上去检验那块令牌是不是真的? 笑话。 “你一定是从母亲那里偷来的令牌!贱人!”慕严冲不出去,只能在慕怀瑜的掣肘下又踢又怒,“一定不是真的啊!姑母,你快上去查验一下那块令牌啊!她怎么可能——” 慕迭不为所动,仍旧痴痴地看着慕兰时。 “姑母,既然你这么想用族规惩治兰时,想必对族规定然熟读百遍罢?”慕兰时手中依然拿着那枚令牌,笑意盎然地问慕迭,“既如此,兰时就想请教姑母一句了。” “这《慕氏族规》第一卷第一条,说的是什么内容啊?” 慕迭五脏如覆沉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用一种莫名的目光,深深地看着慕兰时。 此女,惯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她还想谋算最后的体面,默不作声。 “看来姑母是记不清了啊,”慕兰时悠悠然又开口,望向还在又踹又踢相当不雅的慕严,“严兄,那你来说一说罢。毕竟是第一卷第一条,只要翻开过族规,应当不至于不知道罢?” “我记得你小时候,还陪着兰时一起抄过族规呢。” 慕严双眼充血一般的红,又气又怒,破口大骂:“慕兰时,你这贱人!你这贱人!你以为那老货把令牌给你,你就是家主了吗?!什么仪式都没有,你根本就……” 他已经气得失去所有的理智了,说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前面还说的慕兰时的令牌伪造,后面又说慕湄是将令牌擅传。 他后面全是污言秽语,慕兰时颇感厌烦,微微扬了扬下巴,慕怀瑜便立刻捂住了慕严的嘴巴。 莫脏了旁人的耳朵。 “看来严兄是忘了,下去再抄一抄罢,”慕兰时视线飘忽几息,语气轻渺,“来,在座人中可有人知道,这《慕氏族规》中的第一卷第一条,写了什么东西?” “背出来者,有赏。” 她广袖盈风立于半明半暗的交界处,日头已经沉熄,可那弯镰月却又要和着星夜一起,跋山涉水地前来迎接这位新任家主。 在座的所有人皆如战战兢兢的鹌鹑一般缩着脑袋,哪里敢触这个霉头? 可是,偏偏有个清脆的童声说话了:“兰时阿姊,我知晓。” 慕兰时循声看去,约摸是个垂髫之年的小姑娘,粉雕玉琢,双瞳里面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童稚。 第102章 “哦,你知道?”慕兰时轻笑,“那便劳烦,告诉兰时罢。” 童声清脆稚嫩,抑扬顿挫:“《慕氏族规》第一卷第一条有云,凡持此并蒂莲令牌者,即为一族之长,统御族中诸般事务,阖族上下皆应敬从,不得有丝毫僭越之举。” 皆应敬从,不得有丝毫僭越之举。 “嗯,背得很好,那你可晓得第三条是什么?”慕兰时脸上笑意宛然,眉梢眼角流淌出了悠长的冷意。 女童不明所以,得到鼓励便继续背下去:“族长所颁之令,皆为家族兴盛、族人福祉所谋。族人无论长幼、尊卑,皆须无条件遵从,不得违逆、抗拒。” “好!”慕兰时拊掌,“告诉我你的名字,下去便领赏罢。” 女童的母亲听见了这句话,方才一颗揪得死死的心,这才松缓下来。 还好没出事! 慕兰时闲然开口:“相信大家方才都已经听到了,这族规第一卷的第一条、第三条是什么……” “那么,我再郑重地宣告一次,”她朗声,任凭纷乱的光翳描摹她的脸庞,“我,慕兰时,乃是慕氏第二十三任家主。” “我统御族中诸般事务,阖族上下皆应敬从,不得有丝毫僭越之举。” “我所颁之令,皆为家族兴盛、族人福祉所谋。族人无论长幼、尊卑,皆须无条件遵从,不得违逆、抗拒。” 她刻意在前面加上了代称。 尾音像抛进水波,滔天巨浪一般翻滚,平白无故于空气中颤出如雷贯耳的回音。 而她肩上那只雪鸮,似是颇通人性,也发出了一声啸叫长鸣——似在为慕兰时的宣告,盖上深之又深的印记。 这位还不及双十的女娘,已然是百年簪缨慕氏的新任家主! 慕严心如同要裂开了一般,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支支吾吾的字在麻布后面连缀不出完整的话。 他不明白,姑母为什么不去和慕兰时争上一争?难道她有令牌就完了吗?她慕迭也是这里最权威的长老啊! 她怎么就能这么算了呢? 慕迭心头懊丧,如听见什么催命一般的声音一样,垂下眼睫。然而,慕兰时却还没有想要结束的意思。 “姑母适才问了这么多,也该兰时说几句话了,”慕兰时挑眉,“姑母方才说我犯下五宗罪,如今我便来一一驳斥。” “第一条,逼死宗亲族老,慕成封作为族中亲长,却强占孤女慕晚晴的薄田,致使孤女流离失所,按照族规,不当责罚么?其次便是他的父亲林某,此人向那南风楼的讨了毒计,跪在我慕府门前想要逼我就范,致使我慕氏丢人害臊,去祠堂跪下受罚,不是理所当然之事么?” “第二条,我虽为慕严所害喝下情酒,但我作为乾元君,自然要对她负责。” “第三条代为主持……诸君可有没看清我手中令牌的么?”慕兰时嘴角讽笑,“可要兰时挨着送到你们面前验看这令牌是真是假?” 静默,死一般的静默。 就连慕严都不又踢又踹了,他甚至在这片静默中,听见自己脊骨节节碎裂的恐怖声音,震荡回响。 似乎因为人多,慕兰时还没有说要怎么处理他,只是说让他去祠堂抄族规。 可是……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不过呢,这个问题,兰时此前解答过慕成封的疑惑,如今也不介意,再说一遍。”慕兰时倏然又道,似是钩沉到记忆里面,“泰始六年冬,七叔祖中风昏迷,时主持元日祭典的,正是其妻谢夫人。” “永明九年春,二叔祖母病重三月。代掌中馈的,是年仅十四的嫡长女慕昭。” 有人互相对望一眼,心知这话语的份量。慕昭,乃是第一位女性家主! “第四条,贪墨蚕丝,结果原是慕严不顾手足之情,买通管家赵郦构陷于我,理应禁足,先在祠堂跪上一跪,容后发落,”她说着,一边又斜斜睨向慕迭,“至于姑母,年纪大了,听风就是雨,兰时得找人帮您看看身子骨。” “慕兰时,你!”慕迭怒目圆睁,终于忿忿道,“你莫非以为你有了家主令牌便可以如此胡作非为、威胁我?你动不了我!” 纵然她方才是对慕兰时有杀心,但她自己却没做什么可让慕兰时指摘的措事,是以慕兰时只能动动嘴皮子功夫威胁她。 “我要去找司徒大……” “呵,姑母勿忧,”慕兰时神色突然有些惫懒,“我这就送你去见我母亲,来人,扶姑母上青帷车,千万要好生地送去司徒大人住的沁南别业,让司徒大人知道一二,姑母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话音刚落,便闪出了几个甲士,不由分说就将慕迭生生地带走了! “慕氏怎容得你这悖逆之徒!”慕迭的嘶吼挟裹着暮春晚风袭来,却湮灭在骤然闭合的车辕声里*。 众人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位新任家主。 慕兰时做完这事,垂眸,同她肩上的雪鸮一样,睥睨扫过众人。 她做的当然不是什么良善事。 用的便是强权迫使这些人臣服,利爪穿透腐肉时,必然溅起血沫。 那又如何?慕氏说着百年簪缨清流世家,却背地里面藏着这么多阴私。 是她上辈子太容忍这些亲族了,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亲族啊,就像,那蛀空梁柱仍强撑门面的禁庭宫阙一般,从内里就烂透了—— 既如此,不妨由她作那燎原星火,将这朽烂王朝与世家一同焚作祭天的香灰。 尧之看得呆了。 *** 镰月上浮,夜色笼罩大地。 一切收尾,慈慈带着尧之,雀跃地来到阿姊身边。 “怎么了?”慕兰时回头抚顺雪鸮的顺毛,一边问她们意图。 慈慈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头,笑着说:“阿姊,你今日可太厉害、可太威风了!那些老家伙的丑陋模样,够我笑到来年谷雨!母亲上次还告诉过我,要带上匕首刀枪之类的东西,务必要护你的周全。” 可发生的一切她们都知道了。 她阿姊光是站在那里,那些人便如鹌鹑一般缩着。 哪里需要她出手呢? 尧之也在旁边目色雀雀,开心地上前拉慕兰时的袖子:“是啊是啊,尧之当时也很担心您呢!但是尧之信任阿姊,觉得阿姊就是无所不能!” 慈慈突然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尧之,小声说:“瞧你说的,难道我就不觉得阿姊厉害了吗?” 以往她参与了那么多雅集,没有一次不是她阿姊亲为她解围的! “哎呀,二姊你别生气,尧之不是这个意思!” 慕兰时嘴角浮起浅淡笑意,任两个妹妹吵嚷,指尖仍梳理着雪鸮的翎羽。 慈慈终于不想和这小屁孩斗嘴,便看向那只雪鸮:“阿姊,这雪鸮是你用来召唤那些甲士的信物吗?”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慕兰时却摇了摇头:“不,不过是个玩物罢了。” “啊?不是吗,那是什么原因?”她诧异地问。 玩物,这是什么意思? 话音方落,慕兰时便托起那雪色猛禽,将其往空中放飞,雪鸮忽地长唳破空直上九霄,在浓墨夜色中划出了同它主人一般绝艳惊鸿的一笔。 “我驯养的猛禽第一次露面,当然要慎重对待,”她回过身来,月色华光在她眉梢跌宕,呢喃散入风中,“我只不过想试试,它是否……总能穿透迷雾,找到归途,找到我。” “如今看来,它倒是很忠心。”慕兰时笑意宛然:“也很聪明。” 月华如织笼在她身上,鸦发堆鬓,端的是形容昳丽。 正是这位年不及双十的女娘,今日,成了慕氏家主。 第53章 053 自临都起,浓墨般的夜色吞噬了长街,一辆青帷车遥遥驶向沁南别业。 这辆车上面载的不是别人,正是慕迭——慕氏宗族中颇有名望的长老。 而今,这位老姑母却绝望地仰头,透过帘帏看向窗外惨淡的焦墨夜色,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她缓缓地闭上双眼,回忆起今日发生的一切。 那女子玄色大袖盈风,立于半明半晦交界处的倨傲模样,当真是教人见之难忘。 “明明是不过双十的女娘啊,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慕迭喃喃自语,最后的喁喁细语只随着风飘散,“好个罗刹转世啊……” *** “阿姊的年纪也不小了,星夜兼程,一定累了吧?”当朝司徒——慕迭——笑意盈盈地接待了这青帷车中的来客,她殷勤吩咐侍者去将早就煮好的热茶送来。 姊妹俩对峙间,慕迭忽然便有些恍然地看着自己这位坤泽妹妹。 慕湄比自己年少,可比自己更优秀。一如,前者官至司徒,而自己止步九卿。 尽管这两个位置都是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高位了,但是,慕湄的官位、她的家主之位,一直都是慕迭心里面那一根隐隐的、永远无法拔除的刺。 第103章 明明慕湄是妹妹——她理所当然应该比自己年轻的,可慕迭那双深皱的泛着细纹的眼,望向慕湄时,却还是愣住了。 她眸色沉沉地看向慕湄,道:“家主……哦,先家主大人,按说,你不应该抱恙了么?还是说,病已经好了?” 话音中自然带着一丝嘲讽之意。 病已经好了吗?若是今日那兰时丫头没做得那么绝,没那么行云流水,慕迭或许会相信。 “阿姊说笑了,妹妹这到底有没有抱病,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慕湄闻言轻笑,示意侍者直接为她二人倒茶:“莫斟得太满。” 呵。 隔着袅袅茶雾,慕迭半明半暗地看着慕湄,一瞬之间又觉得像是回到今日夕暮,看见那个女娘广袖盈风、眉眼疏朗之时。 侍者斟完茶后,便告退了。 慕迭便接过了慕湄的话头:“前家主大人,你既知晓这茶不能斟满,那为何做事要这般决绝?” “我做事这般决绝?”慕湄举起茶盏,颇为诧异地看了过来:“我做何事了?” 她无非,只是把一个族长令牌给慕兰时罢了。 当然了,她还是有眼线——今日慕兰时在谷雨雅集上如何表现,她全都一清二楚。 其实,她还当真想来这一场雅集,就像是亲为女儿加冕一般。但是慕湄忍住了,她怕自己不忍心。 慕迭再也忍受不住,“铿”的一声将茶水洒了出来,怒道:“慕湄,你倒是教出来了一个好女儿!” 说完,她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态度太过凶厉了,便敛容正色,又正经地唤慕湄一句:“司徒大人,您可有一个极其听话的好女儿。” “我今日过来,便是那兰时丫头下的令。看来,是您太想我了。” “廷尉大人,”慕湄从容道,凤眸里面弯出了笑意,“您方才已说得清楚明白了,是‘兰时丫头’下的令。这便是事实,你误会我了。” 慕迭悚然一惊,相当不可思议地看着慕湄:“慕湄,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个聪明人,当然能够听懂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你说这只是兰时丫头的主意?”慕迭仍旧不可置信,“那她为何手段如此狠……” 慕湄小口啜饮了茶,语气愈发淡了,但仍旧打断了她:“阿姊,湄方才已然说过了。这便就是兰时丫头的主意,我呢,不过是将族长令牌给了她罢了。” “你为何敢放这么大的心,将族长令牌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她?!”慕迭仍旧不可思议,甚至发出了一声怪异的叫声。 烛火倾斜中,她似乎看见母女两人肖似的面孔,竟在光影折叠间渐次重叠。那眉梢眼底的锋芒与眼角纹路里的沧桑,俱沉淀成同一种惊心动魄的气度——如沧海悬于杯盏,似日月纳于芥子。 慕湄倏然收敛了神色,沉沉望了过来:“阿姊,我敬你为尊长。” “但是,我也有一句话要说,”她顿了顿,喉间滚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这才继续道,“难道今日兰时的表现,还不能让你知晓,为何我要将族长令牌交予她吗?” 这一句话,如金声玉振,说得使人振聋发聩。 慕迭复又持起的茶盏,忽然就在摇荡的烛光中闪了身,一下子滚落在地上。 难道这只懵懵懂懂的雏凤,竟能独踏青云之巅?慕迭惶惶然,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感觉:她是不是做错了?她是不是真困错了羽翼? 兴许这位未及双十的女郎,当真能带领她们慕氏宗族走向更好的境地。 可一时半会儿,她竟然不知道,慕氏,还能怎么更好了。 慕湄只静静地凝视地上洇开的茶水墨梅,摇了摇铃,示意侍者再为老姑母添茶。 她其实有一点心思想要解释,可最后还是作罢了。 ——她自己那个惨烈可怖的梦境,她多年来汲汲营营惨淡经营的一切,一切俱付诸东流水。 她没必要解释。 慕湄,这位前任家主——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那便是,做她女儿的后手。 “阿姊,”慕湄忽然压低了声音,笑了起来,“你今日见我,还只是个开端。我同你聊聊,可新任的家主,怕不是什么善罢甘休的人。” 慕迭大骇:“你也要威胁我?!” 尽管在马车辚辚驶过青石板路时,慕迭便已然猜到自己的下场定然不会好。 可耳听得慕湄也同她女儿一起这么威胁她的时候,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震颤了片刻。 “阿姊,湄,并未威胁你,”这位掌天下贡举的司徒大人举手投足间都是优雅气度,青丝华发在银簪下泛着冷光,“只是提醒你而已。” *** “跪正。”慕兰时骤然发劲扣住慕严后颈,指节如铁钳般将他脖颈向下狠折。 青砖地面撞出沉闷回响,在慕严被迫折腰的瞬间,笔墨和厚厚的族规一起滚到了他的面前。 “呜呜呜——”他的口中含了破布,无法发出声音,只怨毒地盯着慕兰时,似乎是想要将她这整个人望出一个窟窿来似的。 慕兰时此时已然褪去了那身玄色礼服,而是换上了一身霜白颜色的广袖——这正是那日她送走那老爷子所穿的那一件。 当然,更具体一些,也是戚映珠亲为她选的那一件,恰似一抹冷月。 慕兰时对旁侧使了个颜色,一身玄衣劲装的阿辰便从梁柱之间现身,取出了慕严口中的破布。 自由的空气骤然涌入肺叶,舒畅感觉不可言喻。慕严疯狂地呼吸过后,便又怒骂起来:“慕兰时,你当真这么不要脸?逼死四叔父子,又当众折辱尊长,如今,居然还把我押送到祠堂这里!” “怎么,你杀了他们两个人还不够,还要杀我,是不是?”慕严状似疯癫,双目惶惶,“我告诉你,我现在已经知道慕成封是怎么死的了!一定是你拿住了他的把柄,然后要挟他去死是不是?” “对,你一定就是这么做的!你就是这般心狠手辣的人!”慕严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般,又痴痴地笑起来,“你杀了他还不够,还要杀我!你这蛇蝎心肠……” 慕兰时眉心一皱。 阿辰会意了然,立刻又将方才取出来的那块破布,再度堵回了慕严口中。 “呜呜呜!” 方才染血的破布再度楔入喉腔,使得词句再度破碎,根本无法连缀。 慕兰时挑眉,抬起金贵的云纹锦履,挑起了慕严的下巴,正正压着喉结,说道:“怎么,严兄现在说这事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想必没有吧?” 下巴被人以这样屈辱的姿势挑起,慕严更觉难受,音声更加破碎,但再怎样的污言秽语,经过那块堵嘴的破布,全部都像是他在向慕兰时告饶一般。 “呵。”慕兰时轻蔑地哼笑一声,向上踢了他的下巴,嫌恶地收回脚,“按照严兄的聪明才智,难道不早就知道那两个草包是怎么死的吗?” 这句话的确戳中了慕严。 他诧然地看着慕兰时,因着反剪双手、跪在硬地上的不适感消弭了些许。 但是危机感接踵而来。 因为,慕兰时这句话明明就是在嘲讽他! 他明明知道慕成封是怎么死的,这个时候便已经展示了慕兰时的心计,而那个时候他却没有做过多的防备…… 一切,一切都只是他没有防备而已! 不是慕兰时厉害,而是他太过轻敌! 慕兰时倏然又道:“严兄,你还记得吗?如果不记得的话,兰时倒是可以帮你回忆一二。” 她轻笑着,愈发淡然:“毕竟,‘死人复生’的戏,想必严兄还没有见过吧?” 慕严诧异地抬起头。 却又被慕兰时戏弄。 “很可惜,赵郦怎么活的我也懒得示范,倒是兄长,死了便是死了,没人能为你招魂,让你复生。”慕兰时倏然大笑,那凝金冻玉一般的面容上,终于失却了几分庄重。 她当然开怀了。 过往前世的记忆一起涌上心头。 她目光描摹过跪在砖石上的这个男人。 忽然间,眼前暴雨磅礴,如刃一般砸下。 慕严便是在这样的雨中,和着那几个不值一提的小喽啰一起,想要取她的性命。 他对她,未有半分留恋。甚至还想要她交出密钥。 呵。可惜了,这辈子的慕严,连那密钥到底是什么都接触不到。 慕兰时垂敛下长睫,颇玩味地打量过慕严:“兄长,开始抄写族规罢。说不定到了阴曹地府,那阎王看你态度好,还能让你少受一些苦。” 慕严口中的愤怒斥骂早就被那浸透苦汁的血水的破布清除干净了。 眼下,他也只能屈服了。 ——慕兰时那话语里面的威胁意味很浓。他听出来了,是让他去死。 他想,慕兰时一定是在骗他,是在恐吓他,她一定不会让他去死的! 他可是她的亲哥哥!眼下虽然他还是有些愤怒,却也不敢直接发作了,而是变得乖顺。 第104章 “好,兰时妹妹,你让我抄族规是吧?”慕严的脖颈弯折出顺从弧度,颤颤巍巍道:“抄,我抄,行了么?” 慕兰时挑了挑眉:“对,从现在开始,抄族规。喏,笔墨和纸都给你准备好了,严兄,请吧。毕竟,小时候,我们可是一起练字——” “你总是喜欢说,起笔要藏锋。” 第54章 054 在满室煌煌烛火映照下,慕严颤颤巍巍地跪着,从《族规》的第一条开始抄起。 暮春晚风刮得格外阴森可怖,檐下铁马闹腾个不停,像是什么阴间索命的咒语,萦绕耳畔。 慕严觉得自己是被今日的慕兰时吓坏了,除了诡异的响动之外,他似乎还能听到“嘀嗒嘀嗒”的水声。 身前便是颀长的、黑黢黢的人影,大约在一直死死地盯着他。尽管猜测她在盯着自己,可是慕严依然不敢抬起头。 只是提笔,只是麻木地抄写。 滴答滴答。 直到他将书卷誊写得密密麻麻,连手也快要失去的知觉的时候,慕严终于无意识地抬起了头,撞入那双如深泓一般的凤眸。 慕兰时望着他,皮笑肉不笑:“兄长,这是抄完了么?缘何停笔?” 她的嘴角噙着笑,那并不是什么宽恕的征兆。 慕严见了,脸皮倏然就是一皱,极害怕地道:“不,我不抄了!妹妹,妹妹,兰时妹妹!” 他低声哭泣着,将手中的狼毫一扔,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别处;而他本人也正如那骨碌骨碌滚动离去的狼毫那样,跪着,膝行,想要爬到慕兰时的脚边。 “兰时,兰时妹妹,兄长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再抬头时,他的脸上已然泪痕涟涟:“你就饶了我吧!你就饶了我吧!” 慕兰时本来眉目疏朗,相当淡定平和地看着抄族规的慕严。 眼下见他膝行过来,嘴里念叨着“我错了”之类的词句之后,眉心不由得皱了起来。 错了? “兄长今日在谷雨宴上得意的时候,可不是说自己知道错了。”慕兰时轻轻笑着,下半身却闪躲开了慕严膝行过来、想要攀扶的动作。 她不想让他碰到他,将这霜白广袖染上泥泞。 慕严神情惶惶地抬起头,解释道:“当时,当时是当时!我现在……我现在已经知道我错了。” 在他方才抄写族规的时候,他便已经了解自己的处境。 嘴硬骂人也已经骂过了,眼下并不是什么逞强的时候。 倏然,一种久违的温情袭上了慕严的心头。 “兰时、兰时妹妹!”他这么称呼着,膝行着继续向前,“你还记得吗?” 慕严的声音软了下来,浑不似他方才疾言厉色、凶神恶煞的模样。 慕兰时挑眉,仍向后退了两步,同他划开了界限。 “兄长有什么想说的?”她淡淡问。 慕严眼眶里面已然涌现出了泪珠,道:“兰时,你方才不是说……小时候,小时候我们一起练字的时候,我总喜欢说,‘起笔要藏锋’么?” 兰时妹妹能这么说,那便一定意味着,她还记得从前往事! 记得从前往事,那便是念及二人之间的兄妹亲情! 亲情,那可是血浓于水啊! 慕兰时垂敛下蜷长的眼睫,淡淡地睨着他:“是啊,兄长的确喜欢说,‘起笔要藏锋’,怎么了吗?” “那……”慕严纠结着用词,可他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便不再纠结,“这么小的事情你都记得,那兰时你一定还记得我们之间的兄妹之情吧?” “你肯定没有忘记的对不对?兄长是兄长,和慕成封那些人不一样……他们从来都没有对你好过!”说到最后,慕严的神情愈发激动起来,“可我呢?我是你的兄长,我和他们不一样!” 慕兰时的神色忽然有一瞬恍然。 她想起自己清明祭扫时,看见慕严下跪时,袍角透出来的虚情假意。 那一天,她并不是仅仅想到慕严的虚情假意;她的确想到了两人曾经有过的温情时刻。 她其实能够时时刻刻回忆起来——她的确是个博闻强识的人。 “我和他们不一样啊!兰时!”慕严想要牵拉她的衣角,哭泣道,“我们是兄妹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度过了那么久……” 慕兰时忽觉耳边有些聒噪,她垂下眸,神色忽然一凛。这凛然的神色霎时间就刺得慕严怔住了。 “怎、怎么了吗?兰时、兰时妹妹?”他磕磕绊绊地问。 慕兰时挑了挑眉,方才嘴角噙着的那一抹嘲讽的笑意居然消失不见了:“既然兄长说我们一起长大,度过了那么久。想必兄长一定还有很多温情时刻罢?说出来给兰时听听。” 她这么说道。 慕严却是一怔,笑容冻在脸上,一时之间只觉胸腔滞闷。 她说什么,要让他说出几个温情时刻? 他不明白。 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时间。他的生死,尽数在慕兰时的一念之间。 于是慕严硬着头皮道:“兰时妹妹,你方才不是说了吗?我们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一起练字,我教你的时候,总喜欢说‘起笔要藏锋’。” “你看,这些是多么有温、温情的回忆!”他抬起眸,只觉冷汗涔涔,复又继续道,“我想起来了,我,我还送了你一把古琴!” 慕兰时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然后呢?” “然、然后呢?”慕严诧然地回望,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然后是什么了。 这明明就是事关他生死的大事,大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更多的词句了。 然后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然后如何了。 慕严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哀求慕兰时:“兰时……你方才说过了的,我们是兄妹,兄妹之间便要互相友爱的!兄长知道错了,你饶恕兄长好不好?兄长以后再也不会觊觎你的家主之位!” “我保证!如有违反,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慕兰时只是凝眸,水墨一般的两道长眉却拧得更深了。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怎么能只说出这种话来呢? 明明二人之间的温情记忆,她自己都记得不少。 呵,至少她在清明那日便回忆起来了。可惜,今日她再也不想回想。 “兰时妹妹,兰时妹妹,兄长知道错了啊……你就饶了我吧。”他哭泣着,反复地车轱辘着同一种话。 可笑。给他一个机会,想让他的良心也痛一痛,却得到这种回应。 “兰时,我错了——” 骤然他的身前一阵风起,慕兰时将他掀翻在地。 慕严怔怔看着她,哭号道:“兰时,你这是何意呀?你不是还念及我们的兄妹之情吗?” “我念及与否不知道,只是我知道,兄长倒是不念及这份兄妹之情。”她语气森然,似是覆上了一层寒霜,“慕严,从前的事情太少你想不起来,你不若想一想,你之后为了害我,又做了什么好事。” 人的真心的确瞬息万变,也比琴弦更易朽——甚至这只是在她心中的想法罢了。 而真正的,在慕严胸腔中跳动的,不过是雕花梁柱里蛀满虫洞的朽木,纵使覆着层流光溢彩的漆皮,揭开,便是簌簌落下的齑粉。 前世那个秋雨沛然的夜晚,给慕兰时的打击无疑致命。 她最信重的兄长,就这样背叛了她—— 一股恨意攀上了慕兰时的脊柱,她骤然低下身来,竟然卡住了慕严的脖颈:“慕严——” “啊——”始料未及的扼制感惊呆了慕严,他神色扭曲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平日里总是端庄、光霁如天上清月女子,此刻眼尾却沁得血红,竟然会这样抵住他的咽喉。 那是一种几乎要让他毙命的狠厉,不让他死她便不会罢休的狠绝。 “我最恨背叛。”她喃喃自语,烛火在她的脸上摇荡出深刻的阴影,“你明白吗?” 慕兰时忽然看见满室烛火,都化作那夜母亲长跪的祠堂模样,而星点灯火,尽数淌成了她死时的血河。 “背——背叛?”慕严的喉咙跟破了似的,“对、对不……” 他背叛了慕兰时,是吗? 他以为,自己是在害她。他只不过是不愿意她走上那个位置而已。可是他并没有想到,她的眼中居然会燃烧出这般焚天的恨意。 像是,蓄积过两世;又像是,浸润过黄泉的水。 在快要窒息而晕倒的前一瞬,慕严的心底闪过了一丝奇怪的了然。 兰时妹妹,好像是因为他没有将“温情时刻”说出个所以然,才这么发狠地掐他。 可是他,是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快要窒息了、快要窒息了。 慕严的脸渐渐泛起绀紫,却见慕兰时突然松手狂笑。 “我跟你说,你不会死得这么轻松——” 第105章 慕严已经说不出话,只惊恐地看着她。 “至少我会在同样的一个秋夜,用刀,一寸寸剜尽你的骨,慕严!” …… 祠堂大门轰然闭合,门环咬碎最后一线薄弱的月光,慕兰时快步离开了祠堂之外。 不会这么轻松地就让他死、就让他解脱。 死,对于他来说,是太轻省的福分。 她并非是一个什么好心的人。 不过眼下她还是得快去净了这一身脏污才行。 她抬眸,望向天边弦月。 地上残余的水痕映照出她霜白的广袖,最终,涟漪荡碎了月影。 *** 将目光从天际那一弯镰月收回来的时候,戚映珠却还没睡着,斜倚在沉香木窗棂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下颌。 她只是在想今日听说的事。 她早就知道慕兰时谷雨宴有大动作,只是她不方便去,同时也不想主动开口让慕兰时带她去——她总觉得有些奇怪,有些难以启齿。 但是戚映珠还是想要知道慕兰时在谷雨宴上做了什么,便找了人,吩咐着给了那人钱,请她帮忙打听一下今日慕氏的谷雨雅集到底做的怎么样。 ……其实对这位袍袖下曾翻起飒然八方风雨的权臣来说,她做得有多果决多狠厉,戚映珠都不会意外。 唯让她意外的是,听说那人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她和她定下了婚事。 信者回来给戚映珠复述的时候,戚映珠便百般不自在地扣着自己的手指。 ——这也是她唯一一次打断信者说话,她小声嘀嘀咕咕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啊?” 慕氏宗族谷雨雅集少说也要来好几百人,而且还不止她们一大家子人,还有一群工于诗赋的名士。 怕是不日之后,她的名字又要传唱于京师了。 信者不明所以,点点头道:“对,那慕大小姐正是当着所有人的面,那会儿恰是午后多一些,大家都精神着呢,定然都听清楚了!” “都听清楚了?”戚映珠颇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脸上可疑地泛起了霞红,“她也当真不怕害臊啊……” 信者很年轻,也不知道这戚小娘子到底想听怎么样的话。 她觉得奇怪,其实她并不知道为什么戚小娘子要让她做这事——因为想要潜入这个雅集,还须得费一番功夫。她是装扮作了名士的扈从才进去的。 然而信者很快在慕兰时将她们的婚约昭告的时候了然。 她顿时明白了,所以回来转告戚映珠时,便故意把这事压到了最后说。 可是,这戚小娘子,怎么看起来好像有些不自在呢?难道是不愿意听吗? 信者想了想,仔细看戚映珠的面色,又听她似乎语气里面写满嫌弃,便将涌到喉咙里面的话又滚了下去,换了口风:“反正慕大小姐就是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一遍,也许那会儿大家都被她吓到了,兴许没记住呢。” 话音甫一落下,戚映珠便斩钉截铁地道:“她彼时同那慕严对峙,自然吸引众人目,她说什么,难道那些人不都是都记住了?她们不可能记不住的。” 信者:??? 那她刚刚说的算什么? 她怎么这句话正着说反着说,这戚小娘子都要怼上一两句呀? 信者捉摸不透戚小娘子到底想问什么,特别是这关于慕大小姐当众宣布婚事的事情,戚小娘子的反应又特别奇怪,她拿不定主意,便很快找个机会溜走了。 拿了薪酬就行了。 “诶,等等,”戚映珠忽然叫住了信者,在后者疑惑的眼神投过来的时候,支支吾吾了下,“话说回来,你还记得她当时宣说婚约时,别人的反应吗?” 信者:。 ***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戚映珠拔开门闩的刹那,拉动门环的清响,惊碎了檐角的残星。 那人背对着青瓦白墙站着,月白长裙的下摆沾着蒹葭苍苍的寒露。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戚映珠指尖还凝着门环的凉意,心猛地漏跳一拍。 她很难说清楚这种感受——甫一打开门,心便被幸福紧紧攥握住的感受。 似是听到了门环的响动声音,长身玉立的女子侧身过来,嘴角扬起弯弧。 ……戚映珠好容易才忍住自己快步向前的冲动。她想,她自己也得矜持一些才是。 她毕竟也是活过两辈子的人,毕竟上辈子还在那样的高位,这辈子总不能还那么少女心性。 废话太多了。她抽动了下嘴角,却又忽然瞥见慕兰时石青色斗篷边缘凝着的薄霜,在破晓的天光里,正化作细碎银芒。 显而易见,那是夜奔而来的霜露。 少年人燃着一整颗真心,才会甘心如此。 她本想故意刺她的话,都宛转摩挲在唇齿之间,竟然舍不得说什么。 便怪怪地僵持在原地,一直盯着慕兰时瞧。 大抵是被这位东家忽视太久了,慕兰时挑眉,笑意清浅:“戚小娘子,这是不认识兰时了,怎么忍心还让兰时在这里站着?” 切,有人一开口便惯于破坏气氛。 前些日子迄今累积起来的好感,这会儿便零零碎碎了。 戚映珠也纹丝不动,扬了扬下巴,回敬道:“我院子里面来了位陌生人,特地多看一眼确认这是谁不行?” “那现在可确认好了?兰时没有走错地方吧?” 戚映珠唇畔已然不自觉地扬起弯弧:“这事可不能太武断,毕竟慕大小姐眼盲耳聋,谁知道走错没有?” 慕兰时怔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戚映珠在说什么事情。 这记仇的,大抵是在说她们彼时在玉漱坞的那一次会面了。 那一次慕兰时来得武断,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上去拦人。 然后还故意听不懂戚映珠说话,可把戚映珠气坏了。 “嗯,戚小娘子的担心很有道理,只不过有一点兰时想说。”慕兰时语气中的笑意更深。 戚映珠狐疑地皱起眉头,心道这人定然又想到什么事了。 “要说什么?” “就是……”慕兰时一边笑,一边朝着戚映珠这个方向走过来,“现在已不是慕大小姐了。” 廊檐下的阴影扑在她沾湿晨露的面靥上。 等戚映珠反应过来时,慕兰时的拇指已经按上了她的脸颊,极其温和地抚摸过,说道:“现在我可是家主了。” “哎……”戚映珠颇不自在地侧过脸,抬起手似是想拍落慕兰时的手似的,但却最终未能成行,只道,“待会儿觅儿要进来看我,你注意些别太亲近了。” 觅儿那傻乎乎的,每次看见了什么就以为是什么! 慕兰时抚摸面靥的动作微微一顿,道:“别太亲近了?我这做什么事啦?” 她说着,还故意碾磨过她面颊,稍稍用了些力。 “你按什么按——” 慕兰时嘴角噙着的笑意愈发深:“按这里不对?那要按什么地方,东家才会觉得对?” “大清早的说什么鬼话!”戚映珠气呼呼地瞪她一眼,才不管此人油嘴滑舌说些什么,自顾自道,“没想到我们慕氏第二十三任家主大人继承主位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来给我这个商户女低头啊?” “要是慕氏的列祖列宗知道了,会不会马上气活过来?*” 大抵是为了对慕兰时这般肆无忌惮的举止言谈的反击,戚映珠才这么说话。 “气活过来做什么?”慕兰时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似是沉思一般,“气活过来,难不成是想参加我二人的婚宴吗?” “你……”戚映珠一时语塞,再度加深心头印象。 那便是自己和慕兰时斗嘴,永远都不能占据上风。和她说什么都是白搭。 只要她认定的事情,那就一定会进行下去。 慕兰时敏锐地捕捉到戚映珠说出了准确数字,便道:“既然妻主知道兰时现在已是第二十三任家主,想必昨日在谷雨雅集上发生了什么,现在都一清二楚了吧?” 换句话说,也应当知晓她昨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公开了和她的婚事。 戚映珠气定神闲,只垂敛着鸦睫,道:“知道呢,我们新任家主大人英明神武,先是激烈辩驳、再是武力镇压,这下可是谁都没办法不服您了。” “那兰时说与您的婚事,您可记得清楚?” 她今日还偏生恭敬得很,虽然照样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却还想要称呼她一句“您”。 戚映珠抿抿唇,似是相当不情不愿,极慢极慢地道:“我又不是慕氏族人,也不是什么名士,怎么会知晓你们谷雨雅集上面说了什么。” “家主雷霆手段自当名震四方,何须我这般商贾揣度……” 话音甫一落下,她的小臂便被人牵拉住,再然后便被慕兰时紧紧地抱在怀中。 两人身量恰恰有些差距,这个角度,慕兰时低下头便能轻轻地啄吻到戚映珠的耳垂。 第106章 热息一遍又一遍地滚烫喷洒。 “若是妻主不知道的话……”她这么说着,掌心却已经环绕覆盖上了怀中人的腰肢,“那为什么这里颤抖得,这么厉害呢?” 慕兰时故意在某些用词上面停顿,任由滚烫的热息喷洒在戚映珠的耳垂。 想看那缕绯色,从耳垂蔓延而上,一直到烧红了她的面靥为止。 “既然妻主不想揣度兰时的话,那兰时自然也不强求,”慕兰时这么说着,手和话语却愈发地坏心气,逗弄她说,“妻主不揣度,那兰时来揣度揣度便好了。” “这样揣度、还是……” 这人大清早的怎么经得起这个女的如此撩拨! 戚映珠脸早就烧得通红,想甩又甩不开她——不得不承认,和慕兰时还是有些日子没见,这几日恰恰又是她潮泽期将要发作的时候,而慕兰时身上又带有那顶阶乾元君拥有的兰芷信香。 教人闻了,便觉得心安。 又或许是说,在她怀中的时候,戚映珠同样能够感觉到几分心安。 是以,她大清早来胡说八道,戚映珠都在心里面默默地放过她了。 哼,当然也有看见她的斗篷上湿润的霜露的缘故。 想要珍惜这份夜奔而来的真心。 “那妻主,想不想揣度一下兰时?”慕兰时看戚映珠别别扭扭了半天居然没了动作,知道她吃瘪了,便继续问。 第55章 055(一更) 揣度? 戚映珠方还在怔神间,那女子便牵引过她的手,连带着唇边的热气也跟着喷洒而下,由上而下地包裹住了整个耳廓。 “东家……上次不是说清楚过了的吗?要为兰时,量、体、裁、衣。” 戚映珠偏头,颇不服输地蹭了她一下:“好一个量体裁衣,这就是家主大人主动过来投怀送抱的原因吗?” “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慕兰时笑意极浓,似是很无辜的样子。 然而那总是清凌凌上挑的凤眸,还是出卖了她的狡黠。 “那东家有没有量好?”慕兰时故意逗她说,“兰时可不要到任后,连一件蔽体的衣物也没有。” “那怎么办啊?光着身子去啊?”戚映珠故作苦恼。 明明只是一些没有什么营养的对话,可有些时候,戚映珠却想看看,这慕大小姐的厚脸皮到底了什么样的程度。 看她到底能表演多久。 忽然门口传来了一阵稍显得急促的脚步声音,觅儿的喊声紧随而来:“姑娘,姑娘!” 这个称呼,乃是觅儿更迭了几次称呼后得到的最终形式。 戚映珠现在不让她叫小姐了,若是和旁人一起叫“戚小娘子”的话,觅儿又觉得自己和她们一样了。 “完了,来不及量了。”戚映珠挑眉,睨慕兰时一眼,“怎么办?” 慕兰时同样报以一个了然的笑:“那就下次换个地方量。” “……”戚映珠无言,只抬手掐了一把她腰间的软肉,又抬了声音,回门外的觅儿道:“我已醒了,一会儿出来!你且就在门口候着我便是了。” “让觅儿候着做什么?”慕兰时在旁边听着,“还是说东家,现在就要说到做到?” 戚映珠很干脆地推了她一把,气呼呼地进了房间里面:“谁理你,再胡说八道,你就真的光着身子去上朝吧。” “那不行,”慕兰时忽然掣住她手腕,可怜巴巴望她,“兰时现在可是有家室的人,这乾元君的清白之身,怎么能这么轻易地给别人看去了?” 戚映珠瘪瘪嘴,此人牙尖嘴利,和她斗嘴从来不会占到半分便宜。最好的应对方式便是闭嘴。 “那慕大小姐得擦亮眼睛,这才能保住自己的贞洁!” 诶? 慕兰时怔怔地看着戚映珠复又进门的步伐,嘴角慢慢地漾起弯弧。 她方才又叫她,慕大小姐了。 ……那便真是忘记不了启序宴的那一日。 *** 戚映珠方才只是出门看看天气,顺便开下院门,示意觅儿自己已经醒了。 连觅儿都不能自由进来,也不知道这新任家主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偷鸡摸狗的本事,居然潜进了她的院子里面。 ……或许她总有这般法子。 戚映珠心绪不宁地想着,又对镜梳妆,她将一切拾掇完毕后,忽觉菱花镜底漏出一线幽冷。 她默默地移开妆奁,却见一月白暗云纹信封被压在了胭脂匣下。 那是她收到的回信 洇润她前世的,温暖的回忆。 也正是,家人的回信。 可眼下戚映珠却快速地掠开了目光,她没在那信封上面停留多时。 横竖她的去信已被人阅过,倒不如留些自欺欺人的余地。 容她再饮一盏隔夜的冷茶,再听三遍檐角铜铃在暮色里晃。 信啊,便放在那里吧,再晚些时候拆开,也无妨。 *** 觅儿看见戚映珠同着慕兰时一起出来时,不由得惊掉下巴:“姑、姑娘,你怎么和大小姐一道?” 慕兰时在旁边莞尔,嘴角噙着一分得逞般的笑意。 她们二人到底是没有有过什么表面上的实质进展,慕兰时就这么明晃晃地走出来,觅儿仍旧觉得有些惊讶。 戚映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习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面对觅儿的疑惑,戚映珠只平静地说:“她是昨夜来的。” 觅儿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大小姐是昨夜来的啊!” “可惜觅儿昨夜睡得太早了,没有给大小姐开门。”缀在二人身后时,觅儿还在碎碎念叨,“大小姐不会介意吧?” “都怪我昨夜睡得死沉!” 然而戚映珠听了这句话,只道:“不,你睡得刚刚好。早睡晚睡都正好。” 反正有人爱做贼。 觅儿愈发摸不着头脑:“啊……都好吗?” “嗯。”戚映珠答得颇笃定,“你的大小姐才不在意这些呢。” 觅儿挠头。 她的大小姐……?难道自家小姐还在说她这没改过来的称呼的事情吗? 可是她现在分明已经不叫小姐了呀! 觅儿愈发弄不明白了。 等二人重又单独走在一块时,慕兰时忽道:“戚小娘子怎么不告诉觅儿,我已不再是大小姐了?” 她说话时嘴边仍旧噙着笑,借着晨雾薄光望向戚映珠时,眼底也渐次晕开瑰妍丽色。 “那当然不能说。” 慕兰时怔然:“为何不能说?” 戚映珠不看她,只一本正经地答:“要让她知道自己的靠山又加强了,翅膀怕是要变得更硬了!” 这便又是在计较那小姑娘时不时便做了她的“帮凶”的事了! *** “家主大人今日怎的这么悠闲?才做了家主,祠堂里列祖列宗的血可擦干净了?还是说所有人都臣服了,有空来这贩夫走卒之地歇着?” 戚映珠得空歇下,便和慕兰时对坐在一桌的两侧。 外面仍是蒸笼翻盖、货郎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 慕兰时笑得开怀:“事有轻重缓急,我现在难道不应该来见我未婚妻吗?” 戚映珠明明知道,她在谷雨雅集上面说了什么。 “谁答应过你要和你成亲了?”戚映珠眼睛斜向一边,嘴巴却依然不饶人。 慕兰时笑了起来,双手托着腮,眉眼弯弯:“所以才是未婚妻嘛。” 戚映珠哽了一哽,这会儿终于静默下来,闷闷哼哼了半天,又兴许是见慕兰时这般努力,便道:“哦。” 慕兰时挑眉:“那东家这是承认了?” 话音甫一落下,旁侧天光便乍然明灭,觅儿掀帘进了来,雀跃的嗓门劈开所有静默等待:“姑娘,姑娘!” 慕兰时不悦地皱眉,眼神飘向觅儿处。 这小丫头来得一点不是时候,恰恰打断了戚映珠的回答。 明明戚映珠就差那么一句话回应她。 而戚映珠听到觅儿的话,顿时转头问道:“怎么了?” 觅儿道:“就是知真姐姐她带了她的远房表亲过来!” 戚映珠倏然一怔,“她的远房表亲?” 觅儿重重地点头,又笑嘻嘻道:“知真姐姐带来的姐姐也很干练呢。” 其实她之前听知真姐姐说起的时候,还以为那付昭姐姐劳累得不成人形了,结果今日一看,虽然瞧着有些憔悴,但照样干练。 “我知道了,那我接着就出去见她——徐娘子带她过来做什么?”戚映珠想了想,不由得多问了一嘴。 觅儿摇摇头:“具体呢,我也不知,据知真姐姐说,就是那付娘子听说知真在这里过得挺好的,还能养活一大家子人,所以就想着抽空过来看望她。” “原来如此,那你先出去。”戚映珠颔首,觅儿闻言乖乖地退出去了,并说:“我这就告诉她们。” 第107章 觅儿一走,慕兰时便抬眼,问道:“那是什么人?” 什么徐知真付昭的……她一个人也不认识。 显然,戚映珠听觅儿说完之后,便意识到那付娘子是谁。 戚映珠此刻还没意识到慕兰时语气中异样,只起身淡淡地回道:“方才觅儿不是说了吗?是那位徐娘子的远房表亲,曾住陇西那边的。” 说着她便站了起来欲走,慕兰时忽然掣住了戚映珠的手腕,“不过是手下伙计的远方表亲罢了,这么远的关系,甚至连她的祖籍娘娘都记得清楚?”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这女人偏偏还掣住了她的手腕,戚映珠颇为怪异地抬眼看了慕兰时一眼:“这记得怎么了?” 似乎是难得这么置气,慕兰时骤然截住话头:“那娘娘知不知道兰时的祖籍在什么地方?” “你的祖籍不正是在临都……”诶。 戚映珠的话并没有说完,且攥握住她手腕的力道也不曾有所松缓——甚至有加紧之势。但是她很快意识到慕兰时这句话的背后含义。 慕兰时低垂着头凝着她,连一贯因着血脉骄傲上挑的凤眸,此时此刻似乎都有了下垂的趋势。 如折翼的玄鸟。 直白的醋意、明晃晃的不开心。 也是过了这么久,第一次瞧见,这位永不折腰的大小姐吃醋的样子了。 戚映珠怔愣了片刻,忽然靠近慕兰时,低声笑道:“怎么突然这么问?大小姐这不是才当上家主,就开始数典忘祖,居然连自己祖籍在哪里,都要过问我一个外人了?” 她故意逗弄她,又低头靠在慕兰时的脖颈处,喷洒着热气。 热息喷洒,生生将方寸之间的距离,蒸腾起更亲近、更暧昧的热忱。 “祖籍记得,那兰时的生辰八字可记得?” 戚映珠偏不回答她,只低低笑着说:“慕相这是醋了?” 第56章 056(二更) 帘外蒸笼翻盖、跑堂娘子快步走动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只是现下的两人却相处得极静谧。 慕兰时低垂着眼睫,只是牵拉住戚映珠的手,眼底暗色深浓。 戚映珠本来对此毫无知觉——她毕竟从来没有碰见过这位光霁女子吃醋的模样。 似乎,天生都只有别人为她折腰为、为她寸心如狂的时候。 慕兰时同样笑了:“娘娘是这么觉得的吗?” 她笑着,手里面的力道也稍稍放松了些。至少戚映珠知道她这是不开心了。 既如此,那便没有非要将人死死纠缠住了。 “难道慕相不承认自己吃醋?”戚映珠故意逗她,两人之间的距离,只不过隔着两件薄薄的春衫罢了。 方寸之间的热意,再度攀升炽热。 慕兰时莞尔:“那本相承认了,娘娘打算怎么哄?” 戚映珠歪歪头,一双有圆圆的杏眼也跟着偏向头看她:“还能怎么哄?把我们的慕相当作祖宗来哄啊。” 她笑意盈盈地说完这句话,然后便踮起脚来,在慕兰时的唇边啄吻了下,“这样哄慕相够不够?” “不……”慕兰时耳尖倏然一红,那桂花酿的信香气味竟也随之而来,飘进她的肺腑之间。 她的“不”字还不曾说完,戚映珠便已然回转过身,也不顾及许多,只是颇自在地拉着她的手,掀帘而往堂外走了。 慕兰时走得极慢,似乎又有些不满地问道:“拉我出去做什么?我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可帮不了戚小娘子任何一点忙。” 呵,一点好处也不给,想要请动她这尊大佛? 纵然她现在还没有个一官半职,但也已经是慕氏家主,“一尊大佛”这样的自诩,倒也勉强贴切。 戚映珠却头也不回:“这有人不是打翻了醋瓶子,可我也没见过那小娘子,扶正醋瓶子的方法,不就是让某个人陪我一起见见咯~” 她说得轻快自在,却像只宛转的黄鹂鸟。 话音落后,慕兰时怔愣了一瞬,嘴角无意识地扬起了弯弧。 好一个扶正醋瓶子的方法,那便是让某个人陪她一起去看。 *** 付昭安安静静地跟在徐知真的后面,看店里人来人往。 徐知真依然大嗓门地招呼着人:“过来、过来!” 言讫,她才复又回过头,对着可能被忽视的付昭莞尔:“阿昭,你先等等,方才觅儿已经去请了,一会儿便能见到!” 付昭回以一个淡淡的微笑。 也就是这个微笑,落入了方才出来的两人眼中。 付昭身量修长得近乎嶙,淡蓝襕衫裹着清癯骨架,浑身气质似如冷玉,往那一站,便是同慕兰时一般的与这热汤饼铺子格格不入,像两尊砸入热汤的冷玉。 “诶——”徐知真方才和付昭说完话呢,便瞧见戚映珠同慕兰时一起出来了,便立刻热络地将两人介绍在一起。 徐知真忙不迭扯了扯付昭袖角,声线里掺着几分讨好,“这位便是咱们东家戚娘子!” 旋即,又抬头望戚映珠:“戚娘子,这位便是我上次同你说过的亲戚,付昭!” 付昭闻言立刻同戚映珠行礼打招呼。慕兰时此时袖手站在她们几人的身后的廊柱阴影里,一言不发。 唯有上挑起的凤眸眼底,此时此刻似是泛着些许的凉意。 她倒是想要看看,这位第一次让她吃醋的女子,到底有个什么来头! 付昭弯了弯腰,说:“见过戚小娘子,在下付昭,陇西人氏。” 她的介绍极其简短。 徐知真在旁边挠了挠头,觉得有些不自在,又害怕戚映珠忘记她是谁,便补充道:“戚小娘子,上次我也同你说过的,她的乾君是那萧氏的萧鸢……” 陇西付氏并不是什么有名的世家,既在临都,那还是四大家族的名号鼎鼎有名。 一直站在后面低眸、视线飘忽所以的慕兰时,这才有几分回神。 阴影飘过她低垂的睫羽,原来是萧鸢,那个两面派呀—— 陇西付氏早在前朝的时候就败落了,如今更是和寒门没什么区别,是以她方才听觅儿介绍的时候,神情无波无澜,甚至连醋都吃得有些憋闷。 而今知晓这付昭居然还结婚了,她的心情就更加难以言喻。 只是这付昭的乾元君,居然是萧鸢?那这人她便有几分熟悉了。 付昭在听到徐知真特意为她补充的介绍时,眉心忽然一皱。可这到底是事实,她无法反驳。 慕兰时敏锐地捕捉到她这一点神情变化,却冷不丁地和那女人的一双漆黑的瞳对上。 像是藏着什么点心事。 但付昭自觉不应乱看,也不去问慕兰时是谁,飞速收回了视线。 戚映珠开口了:“付小娘子今日怎生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她笑意盈盈,相当亲和。 “我之前听知真姐姐说了,她在这里帮工,可以养活一家子人,我便觉得歆羡,正巧今日闲暇,便提前了三两日告诉知真姐姐,让她带我过来玩一玩,顺便拜访一下您!”付昭同样笑得眉眼弯弯。 这说辞和觅儿方才掀帘进来的说辞一模一样,就像是已经准备好了许久似的。 才能这样一字不落地再说一遍。 慕兰时垂下眼睫,低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 戚映珠颔首:“原来如此,那您随我来吧,虽然这汤饼铺子不大,但还是有可堪介绍的地方呢。” 付昭笑得都快要合不拢嘴了:“真的吗?那真是求之不得!” “正好,今日我们店铺刚刚到了一批陇西来的胡椒,正愁找不到什么专业人士看一看,这会儿你来了,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待会儿倒要劳你辨辨成色。” “不敢不当不敢当……但是若有能帮到戚娘子的地方,付昭一定尽力而为!” 慕兰时在旁边挑了挑眉,将付昭的一举一动都在心中画了个疑问。 同萧鸢成亲的女子。 萧鸢虽然不是萧氏嫡系,家境同样殷实,这付小娘子放着高高在上的夫人不做,跑到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特别是她所说的理由,是因为徐知真介绍,所以想要过来看看戚映珠吗? 直觉告诉她这并不可信。慕兰时的喉头倏然滚动,然后便听见了戚映珠抛下她,带着付昭四处转悠的声音。 “戚娘子当真厉害……”付昭羡慕地看着眼前一切,“此前知真姐姐同我说的时候,我还心存疑虑。” 戚映珠带着她穿过帘幕,一边笑着回应道:“也不过是拣别人剩下的,再佐以自己的一些想法罢了,多厉害自是称不上。” 这种话当然是谦辞,付昭不信,只摇头:“戚娘子,您还是过谦了——我听说了,您以前是建康戚氏出身……” 她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下,立刻抬睫去望戚映珠,发现后者没什么反应,而是一副坦然模样的时候,付昭这才放心大胆地说了下去。 “比我这陇西付氏的出身要好,而今您却将这汤饼铺子生意做得这么好……”她叹了口气,却又因为这话如果断在这里很是奇怪,便急急地又说下去,“能够自给自足,还有余力照拂这么多人,您当真让我崇拜。” 第108章 “我却同您不一样,我做不了什么。” 戚映珠望着付昭躲闪的眼睛,笑涡盛着天光,平静道:“许多事情,尝试了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能不能行。反倒是您,付娘子,您今日肯同同着知真一起过来,便已然是一种尝试了。” 她知道付昭如今在萧府的处境艰难。 何况萧鸢那人并不是什么善茬——前世她与她有所接触;再其次,徐知真也曾说过付昭的处境两难。 付氏那边只觉得萧氏重情重义,明明自己家族已然衰落,却还愿意践行当年的承诺,马上就把女儿送进萧府,还指望着从女儿身上敲骨吸髓,用来供养一整个衰落的付家。 而萧家那边正好缺个好名声,便将付昭引进府中。 但正如徐知真说过的那样,付昭在萧府过得并不好。 ……多像她曾经的模样,困守金丝笼的囚雀,也想尽力逃脱。 大抵是想到了这一层面,戚映珠看付昭的眼睛又柔和下来,“付小娘子今日准备待到何时呢?” 付昭有些语塞,左看右看,想了想便道:“我今日就是想要过来拜访拜访您……话说回来,您店铺里面的这些娘子,都是您请来的伙计吗?” 问出话后,付昭潜藏在大袖下的指骨绷得死紧。她其实看出来了,这店里面的人当然不全是戚映珠请来的伙计。 方才那袖手立于阴影之下的女子,让她记忆相当深刻。 像什么呢?就像是……这样的人不应当出现在这里一样。 那她是什么人? 戚映珠不假思索,道:“正是呢——哦,有一个例外,她啊,不过是随便路过进来歇歇。” 在提到“例外”时,戚映珠还有意停顿了下,似是思索。 确实,这位方才把醋瓶子打翻了的家主大人,当然是随便路过进来歇歇。她可是自说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呢。 “原来如此。”付昭垂下眼睫,意识到自己今日大约不能多问,便又说了些客套话,推说自己出去找知真再聊几句,便借故离开了。 也不知道将来她会如何。戚映珠凝视着付昭远去的背影,思绪愈发辽远。 诶,话说回来,慕兰时跑什么地方去了?她方才不还是因为自己多记了一下付昭的出身籍贯,便心生怏怏扯她的手么? “人去哪里了?”戚映珠到处转了转没找见人,小声地嘀嘀咕咕着,“按道理说,不应该呀。” 那么记仇的一个人,这次居然还吃醋了,戚映珠本来还想着同那付昭多聊两句,推迟下时间。 想来那爱记仇的女子一定不会放过她。 “咦,人呢?去什么地方了……诶?” 方试探着打开了仓房的门,便有一只手截住了她的手腕,下一瞬,那人便猛一用力,将她拥入了充满兰芷馨香的怀抱里面。 戚映珠冷不丁地撞入女子绵软如云浪的身躯:“唔——你做什么?!” 没想到,那方才袖手立于阴影下的旁观者眼下却躲进仓房里面,还颇恶意地等她开门,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戚映珠略带烦躁地抬起头,却看见慕兰时一脸玩味地看她。 手中,却还拿着一支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狼毫。 戚映珠诧异地看她,微怒:“你手上拿着支笔做什么?拿来洗翻掉的醋坛子?” 慕兰时睨她,嘴角噙起一抹笑,“翻都翻了,怎么洗?” 戚映珠想挣开她的怀抱,不料却被箍得更紧。 “是啊,所以……想借娘娘的水润润笔。” 第57章 057 “你要润……润到什么时候?”戚映珠抬眼,仰起玉颈颇无助地望向慕兰时,如兔子眼睛一般灵动的杏眸泛着水光。 而眼尾胭脂色如春潮漫过堤岸,泛着薄红;薄汗将碎发黏在腮边,在喘息间泛起珍珠般的光泽。 她说话的时候也断断续续的。 慕兰时相当淡然,却有闲心低头看自己稍微有些褶皱的衣襟:“还润得久呢,砚池尚浅,娘娘的墨,怕是要研到三更漏尽。” “笔锋太钝了,墨还不够浓。”她轻轻地笑着,俯身贴耳,唯将暧。昧的热息喷洒在戚映珠的耳垂处,“这方端砚,可还蓄得住浓墨?” 戚映珠的脚踝同脊背一起绷得紧直,就像将发的弦。豆大的汗珠自鬓发沾湿的额间渗了出来。 慕兰时见自己那惯常被沉水香熏得笔直的衣襟居然有了褶皱,便低下头去抚平,顺便,再用袖子擦了擦戚映珠的额间:“娘娘的额间流了好多出来,若是不够,这里也可以用来润,对不对?” “你——”戚映珠的尾音淹没在触感里面,捏拳想去揍慕兰时,可又担心一个不稳失重会倒在她的身上,于是便只能忍着,故作矜持和冷静,命令她道:“慕相既然知晓哀家出汗,便冷眼旁观着,不仔细擦一擦?” 慕兰时低眸笑了起来,“还要擦?” “那不然呢?不擦那不就全部都是了……” “全部都是的话,那不更方便润么?” 慕兰时却觉得戚映珠这副样子特别可爱,像秾艳馥郁的花朵,桂花酿的信香喷薄出来,似乎都能在方寸之间黏。连成丝。液。 “哪里、哪里方便了?”戚映珠的呼吸愈发急促,双靥尽数染成一片霞红。 慕兰时此时已撩起她额前短短的碎发,将那些沾得透湿的、情动的细发一一妥帖照顾:“我知道的,娘娘这是嘴硬心软,对吧?” “娘娘喜欢替微臣润笔、也喜欢研墨。”她清音一圈跟着一圈,绕在戚映珠的耳边,“尤是娘娘身上这桂花酿的味道,才最醉人。” 戚映珠已无暇顾及这人的油嘴滑舌,可低头,便看见这人惯常笔直的袍袖,已沾染上了水痕。 若用慕兰时自己的话来说,那便是,春雨浸润的墨迹。 慕兰时忽然垂首下来,鼻尖贴到戚映珠发着抖的玉色脖颈间,吸。吮够了她泄露出来的信香味道,终于,抬起头来,“辛苦娘娘了。” 戚映珠如蒙大赦一般地耷拉下眼角,拉了拉自己的衣服。 她背过身去,不想搭理慕兰时,只顾着自己整理衣服。 背部全部给浸湿了。 还好这位新任家主手下留情了些,衣服倒是没给她带来太多麻烦,戚映珠很快就整理好了,可等她回过头来时,看见慕兰时手上拿着那支湿润的狼毫,整个人笔直肃立,端庄地望她,她便心生不快。 戚映珠撩过耳边的碎发,手搭在仓房的闩上,别过眼,斜斜睨慕兰时:“慕相这般大费周章地麻烦哀家,回去莫不是应该把这物什拿去供起来?” 她刻意不去看那支狼毫笔——天光从田字窗边渗进,那水液里面似乎都带着莫名的暧。昧,像吞吐潮湿的月光。 慕兰时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杰作,闲闲笑道:“是啊,娘娘提醒得对,微臣下去这就把这支笔带回去供起来……哦,正好接了墨,微臣近日又成了家主,那便不如拿去给族中的小孩开蒙吧?” “趁着墨迹未干。”她的凤眸里面晃出狡黠,语调极其轻慢。 戚映珠颇古怪地凝了一眼慕兰时,心道这人吃醋和不吃醋怎么都这一副模样。 和她心目中那位林下风致、光风霁月的大小姐大相径庭。 “不要,”戚映珠慢吞吞地拒绝了,“不要拿去开蒙,这……这珍贵着呢,谁知道你们宗族里面那么多小孩,也配得上么?又能给几个小鬼开蒙?” 她说完,自己都因为羞赧而低下头。 她真是做不了慕兰时那样,面无表情地说这些话。 “啊,也是,娘娘说得是,小孩开蒙这种事情,哪里用得了这种上品?”慕兰时若有所思地说着,一边也往戚映珠的这边靠了过来,说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件风雅的事情,想必一定合娘娘的意。” 戚映珠警惕地看她:“什么风雅的事情?” 她这么一说,戚映珠便觉得慕兰时不安好心。 慕兰时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凤眸里面洇出泪汪汪的可怜似的:“既然是笔,那便来书画最佳……” “正好兰时想要弥补一下前世没什么墨宝传世的遗憾,今生倒是想作画了。” “画什么?” “画……”慕兰时倏然俯身,再度靠近戚映珠的脖颈之间,尾音里面似乎都带着钩子一般,“《江山流水图》。想必这墨宝,一定会让娘娘劳烦了……” 戚映珠脸登时羞得通红,只气呼呼地鼓起脸颊,想要推门离开,可转瞬又想起,自己是因为念及慕兰时吃醋才陪着她过来的。 思及此,戚映珠便停住了脚步,偏过头看慕兰时。 慕兰时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她,嘴边也噙着笑意。 然而戚映珠的表情却经过了大的变化。 先是气呼呼地想要转身离开仓房,可转瞬间又想起了什么事情停住脚步,转过头回来看她一眼。 慕兰时长眉一挑,竟将那狼毫的一端含入口中。 第109章 鎏金错银的狼毫笔杆,此时此刻,甚至在她的唇间泛着水光。 “你……”戚映珠只觉自己脸如火烧,好容易才平静下来,又主动上前去勾扯慕兰时的袖子,眼巴巴地望她,说道:“你快取出来。” 慕兰时见状,便“哦”了声,慢吞吞将狼毫吐了出来,银丝在笔尖拉出细长的光弧。 “臣这是在替娘娘试墨呢,毕竟今生还没开始作画,得有一支好笔才行。” 戚映珠假装听不懂,只见机勾住慕兰时的袖口,声音也跟着软下来了:“既然慕相雅兴大发,是不是就不吃醋了?” 其实抛开别的不谈,能见到慕兰时吃醋,对戚映珠来说的确是一桩新鲜的*体验事。 更何况……嗯,不管怎么说,她也算是用自己的办法把吃醋中的慕兰时给哄好了。 “我吃醋?”慕兰时诧异地皱着眉,似是古怪于戚映珠的这句话一般,“原来娘娘是因为这个才包容臣的?” 她一副茫然不得解的表情,只让戚映珠觉得自己受了捉弄。 可戚映珠眼下还得再忍一忍,想要弄清楚,慕兰时的醋意到底消干净没有。 “那就是没有醋了?”她问得直白。 慕兰时望她:“一码归一码,兰时方才不是在问娘娘,怎么连那远房宗亲的籍贯生辰都记得那么清楚么?” “那兰时的呢?”她晃动着湿润的狼毫,“娘娘可有印象?还是说,根本没记过?” 怎么会不知道她的生辰?! 戚映珠半眯了眼睛,本想直接告诉慕兰时她知道,可是她又转念一想,只告诉生辰,慕兰时估计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那她到底想要做什么?眼下,只说自己记得她的生辰不还是没什么大用么? 便只能一直追问她是不是还在生气吃醋了,得再哄一哄才行。 戚映珠机灵的脑袋瓜子便转到了这里。 她忽然又重新踮起脚尖,也像慕兰时那般,薄唇贴在她的耳侧,任由热气丝丝缕缕地喷洒,钻进她的耳蜗:“那慕大人重新告诉哀家,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可好?” “娘娘这是不知道兰时的生辰咯?”慕兰时斜睨她一眼,语气稍稍有些意外,“那兰时便更要伤心了。” ——戚映珠当然知道她的生辰。 她从其它地方飘回大祁,看见那如国丧一般的葬礼时,正是她的生辰。 戚映珠显然是选好了日子的。 “慕相再告诉我一遍,不行么?”她水汪汪的杏眼直勾勾望进慕兰时的眼底,完全叫人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声音软软绵绵的。 嗯……一听就知道这是来诈人的了。 就像上次那样。 可偏偏就是这样,明明知道她在诈她,慕兰时却还是心甘情愿地陪她玩下去。 比如此时此刻。 “好啊,”慕兰时故意拖长了声线,将那杏眼里面焕出来的亮色一览无余,然后忽然话锋一转,特别轻松相当悠闲,“那娘娘记好了——就在昨日,刚过。” 死寂,仓房里面,死一般的寂静。 戚映珠方还踮起的脚尖此刻都忘记收回去;笑容也僵硬在脸上。 她的脸颊极其明显地动了一下。 呵呵,昨日刚过?就这么喜欢气她?方才那般磋磨她让她为她研墨润笔还不够,这会儿想给她一个面子,给她一个台阶下,偏偏这般敬酒不吃吃罚酒! 戚映珠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她冷笑一声:“哦,原来慕相的生辰是昨日呀?看来与哀家记忆中的生辰不太相合呢。” 慕兰时故作讶然地问:“那娘娘觉得微臣的生辰不是昨日,那应该是几时?” “几时?”戚映珠嘴角扯出一抹讽笑,旋即再不搭理慕兰时一般拨开门闩出了仓房,对着帘外大吼一声,“知真!现在马上给我做一碗长寿面。” 慕兰时没来由地浑身一震。 嗯……看来这位娘娘脾气还真是大,耐心这么快就告罄了。 得到了徐知真一声“好嘞”的干脆回复,戚映珠这才慢慢踱步,走回到了慕兰时的跟前,眼角眉梢溺着快意,又扬了扬下巴,说道:“慕相现在的新生辰——” “今、日!”她刻意说得极其重,字正腔圆又铿锵有力。 慕兰时哑然失笑,只垂下头,复抬起头来时,只看见戚映珠留下的一个气呼呼的背影。 当真这么生气? 哎呀,慕兰时揉了揉自己嘴唇,慢慢地重新在心里面有了度量。 原来娘娘哄人的上限在这里,再进一步,她便不肯哄了。今日明明占理的是她慕兰时,结果被她折腾了一番,反倒变成不占理的那一个人了。 没办法,谁让她遇到了一个霸道的东家呢——猜不对她的生辰日,索性直接给她改了生辰。 就在今日。 也罢也罢,大不了回去就用这支这霸主润过的狼毫,在族谱上面多添一笔便是。 *** 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很快端了上来,慕兰时执起筷子,隔着蒸腾的汤面雾气望戚映珠,小声地道:“那微臣就在这里谢过娘娘……给微臣改生辰了?” 兴许是这事太过好笑,就这单单的一句话,慕兰时都笑了好半晌。 戚映珠懒得同她斗嘴,“哼”了声:“不用谢,大恩不言谢!” 慕兰时:…… 至于这么生气吗?今天吃醋的人难道不是她慕兰时么?怎么到了最后,生气的人却变成戚映珠了? 嗯,好吧,她自己也应该知道理由。 慕兰时只低下头,憋着笑,一边慢吞吞地吃那长寿面。 戚映珠双手托着脸颊,任由脸颊肉如凝脂一般溢出,左看右看这个乖顺的吃长寿面的“寿星”不顺眼,又说:“可得小心点吃,一边笑一边吃小心噎死!” 慕兰时:…… 她想了想,抬起头来,两人之间的雾气已然减弱了些许,便说道:“倘若今日噎死的话,那兰时的生辰和忌日便在同一日了,这样是不是给娘娘省事了?” 戚映珠:。。。 “你死了就省事,谁管生辰忌日是不是同一日!”戚映珠被她这句话气得无语,干脆也不看这人吃面了。 她们这些世家出身的,从小一言一行都受了严格训练,想看慕兰时吃得别扭,可能性很低。 况且此人吃这么热气腾腾的一碗面,脸却越吃越白了…… 倒衬得她像什么观音下凡似的! 明明平素没这么白。 戚映珠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眸光却落在桌子的边缘。 待看清边缘放着什么东西之后,霞色倏然漫上了耳尖。 那里依然摆放着那支狼毫笔,慕兰时甚至还带了一个笔托来,将其安安稳稳地放好。 放在哪里不好,怎么偏偏这里!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想到这里,戚映珠也不忍了,索性直接抬脚去踢慕兰时:“不要脸。” 然而慕兰时反应极快,在戚映珠方踢了她一脚时便反应过来,又敏锐地绞住了她的腿。 长裙很容易便绞。缠在一起。 “唉?”慕兰时故作震惊地抬眼,执箸的手恰好悬起,“确实这趁着人良家妇女吃饭的时候小腿勾连……是不怎么要脸啊。” 戚映珠:!!! 这个女的! 她把那个充斥她罪行的狼毫堂而皇之地放在桌子上面,然后戚映珠看不下去了,颇正义地踢了她一脚,却反被此人污蔑。 戚映珠皱巴着一张小脸,终于泄了气。 “你快点吃,这么烫这么多都堵不住你的嘴?!”戚映珠恼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因为手边不曾备有筷箸,索性破罐子破摔,拿起那一支狼毫就去戳慕兰时的手肘,“原来不止脸皮厚呀,嗯?” 慕兰时皱着眉头,看戚映珠那那支狼毫笔戳自己,趁着吃面的间隙,喃喃道:“自用自足啊……” 戚映珠:。 她当真觉得此人不可理喻! 看她把自己气到的样子,慕兰时便不禁莞尔。 ——是了,哪怕是把她的生辰改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快点吃,吃完快点走,别在这里妨碍我做生意。” 约略有自己生了会儿闷气,戚映珠这才慢吞吞地开口,连视线也挪开了:“听到没有?” “好好好,娘娘这是嫌弃臣了,那兰时只能识相点离开。” 戚映珠皱眉:“谁会留你这个流氓?” “可娘娘不也很享受么?我分明记得当时我还取不……” 戚映珠闻言,猛地站了起来,甚至想要武力蒙住慕兰时的嘴。 “那中正官要是听了你在说什么胡话,定然是给你一个——” 慕兰时只觉自己已经猜到了戚映珠想要说什么,便自然而然地说:“下下等?” “下下流!” *** 觅儿和徐知真凑了个搭伙,看见慕兰时离去,全部好奇地围在戚映珠身边叽叽喳喳地开问了。 第110章 觅儿虽然有些呆呆的,但是只要是戚映珠交代过她的事情,她便不会坏事。比如此时此刻,她深深地知道,自己不能将慕兰时的身份泄露。 徐知真并不晓得慕兰时是谁,却好奇这位常客的身份,问戚映珠:“戚小娘子,那位姑娘是哪位贵女呀?是不是你当时还在戚家的时候,认识的姑娘?” “嗯……算是吧。”戚映珠吞吞吐吐地说着,“可以这么说。” “哦,那位姑娘应当是个很好的人呀。”徐知真笑得眉眼弯弯,反正她就是这么觉得的,凡是和东家交好的,人肯定坏不到哪里去。 戚映珠随便扯起一个敷衍的笑。 可回头的时候,却还觉得罗裙下的肌肤某处,有些眷恋的感受。 ……难不成还真如那人吃面时胡说八道的一样,她当真喜欢不成? 不成。 戚映珠顿时摇了摇头,坚决想要把这荒诞的念头去除于脑海之内。 明明空无一物了,她却还能感受到异样的湿润。 *** 慕兰时回去后,却闻说母亲连夜兼程回到府中。 “母亲今日怎么回来了?” 阿辰道:“家主……前家主大人一回来,便直奔祠堂去了。” 主从二人一句话不说,只是静默相对。 “去祠堂做什么?”慕兰时忽然笑了出来,手转着圈,“去看我那兄长,是吗?” 这个问题,几乎是明知故问。 阿辰同样默不作声,“嗯”了声,道:“是,祠堂里面,现在就剩……公子他一个活人了。” 剩下的全是灵牌。 想了想,阿辰又说:“主上,要小的去祠堂那边盯着么?去听听她二人说了些什么?” “听她们说了些什么?”慕兰时挑眉,语气相当漫不经心,“你若是有兴趣,便可以去听一听,说不定,能看到母子诀别……” 慕兰时眼前似乎有微光,星点明灭着。 其实她并不笃定,母亲会不会像她一样心狠手辣地放过慕严。 ——自己是真正经历过两世,饮过黄泉水的女人,可母亲呢? 慕严毕竟身上也有她的血,也是她所出的第一个孩子,仅仅凭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就能让她下同样的杀心吗? 慕兰时又眯了眯眼睛。 她看未必。 “走吧,阿辰,”慕兰时忽然叫了方正准备出去的阿辰,说道,“我们去祠堂看上一看,我那作恶多端罄竹难书的兄长,看见母亲来了之后,会怎样求饶?” 这已经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他当然要好好表现一番。 *** “六姐!”孟瑕才从徐州那边回宫来,第一件事便是来找六姐姐报喜。 她向来如此——不管是从什么地方回来,她都会让姐姐先知道自己的安危状况。 偶尔姐姐心情好,那么姐妹俩还能开心地说会儿话。不过姐姐的心情也有规律可循:比如眼下,孟瑕从徐州平叛回来,孟珚就一定会给她露出好脸色。 大抵是因为关心她的身体状况吧?孟瑕想不到其它原因。 又或者是说,不愿意去深想别的原因。 眼下正是午后,孟珚躺在软榻上面,闲闲地看着书,听闻自己妹妹得胜归来,“蹭”地一下坐起来,脸上绽出笑意。 “十三回来了?”孟珚笑起来,放下手中的书卷,又冲着孟瑕挥挥手,温声细语道:“过来让皇姐瞧瞧,有没有哪里伤着了?” 方乾元启序的少女脸上却还有着未脱的稚气,还有得胜归来的朝气与意气。 她骄傲地扬起了下巴,“好啊,那皇姐就看看,十三这是伤到什么地方了?” 言辞之间都是溢出来的兴奋与自豪。 “切,”孟珚笑了,抚摸她鬓边碎发的动作一停,“确定让皇姐找?” 她已然勘破这姑娘的心思,本来按她往常的脾气,她定然会不找了。 可那么一瞬间,孟珚看见孟瑕眼睛亮亮的,只朝着她过来—— 五脏六腑便不由得一沉,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连带着眼神望向孟瑕时也柔软下来。 就像前世,孟珚总是去故意试探那个人一样。 能为她冒着夜雨,独独怀揣一颗真心奔来的少年人。 孟瑕道:“是啊,皇姐不是关心么?那找一找罢!” 孟珚笑了,眼前的景象却愈发模糊。 她想,前世的慕兰时也会这样——这光霁的大小姐心肠,在她的引诱下再不是十全十的好,后来还会反过来逗弄她。 煞是可爱。 第58章 058 慕严再度见到他的母亲,是在祠堂之中。 他浑浑噩噩地醒过来,眼瞧得面前女子不是那个惯常来索命的慕兰时后,眸色中突然出现了浑浊的欣喜。 ——这几天,围在他身边的人,无一例外全部都用黑色劲装裹得严严实实,根本就不会再有一个不是慕兰时爪牙的人过来见他。 “你……”慕严抬起头,眼中浑浊的欣喜,在逐渐看清那女人是谁之后,终于变成了盛放的欣喜。 那不是别人。 不是慕兰时豢养的爪牙,而是他的亲生母亲,当朝司徒大人慕湄。 “娘!”他立刻哭丧着脸,膝行着跪到慕湄身边,哭得更大声了:“娘,娘……儿子,儿子,严好想您。” 慕湄低垂下眼睫,静静地注视自己的长子。 她很难说清楚,踏入祠堂那一刻,看见自己第一个孩子却被第二个孩子罚在这里,受如此磋磨时的心情。 可是她对此又能有什么立场呢? 女儿一夕之间的骤变;自己那个阴森可怖的梦境…… 光凭这些,似乎难以给慕严定罪。当然,这些事情也并非空穴来风,慕兰时命人把慕严关进祠堂后,也同步宣告了他所犯下的过错,又一一用《族规》里面的规定对应起来。 罚,也是应当的。 但是人怎么会没有私心呢? 这既是慕兰时决定的原因,也是慕湄亲自到祠堂的原因。 “慕严。”慕湄声音沙哑地开了口,“你应当知道,这些年你做了些什么。” 慕严抬起头,泪水盈眶:“母亲,母亲,儿子已经知道错了,都是慕兰时,慕兰时她陷害我啊!” 如玉山巍峨的母亲深深地皱着眉头,看儿子这般狼狈的模样,不由得道:“她陷害你?可我看到的不是如此……你所犯下的过错,她全部都在《族规》里面,一条条找了对应出来,你是觉得还有哪些地方不符么?” 慕严这才定了定神,大脑里面难得出现一丝清明理智。 呵,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符?慕兰时这般的阴险小人,自然做事滴水不漏,她既然将他的罪状都一一列好了,自然不会轻易让他找到什么错漏! 更何况他现在被关在祠堂,这便是想做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了。 “母亲,”慕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算改变自己战略,“儿子有错,儿子有错,您知道的。” “嗯。” “儿子是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情,罪不容诛!但是,慕兰时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啊,您就为了我们慕氏宗族考虑一下吧!不要让她当家主,她当了家主,只会把我们宗族这么多人全部害死的……” “不让她当家主?”慕湄道。 慕严胸口滞闷,仍道:“儿子并非还在觊觎家主之位,而今告诉母亲,只是为了劝说母亲,千万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不让慕兰时当,那也可以选别的人呀!” 说到这里,他的眼底拂过一丝怨毒的光。 呵,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败了。可是,他也不想让慕兰时赢得这么轻松。 凭什么他失去了一切,而她就得到了一切? 明明、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既然这个家主之位不能是他的,那赠给旁人也无妨,总之,就是不能让慕兰时过得这么快意! “选别的人?你觉得还有什么别的人可以选?” “我看六姑的女儿,五叔的儿子都……”慕严下意识地就从口中蹦出了几个推荐的名字,但很快反应过来,又改口道,“娘,我们不是还有一个慈慈吗?慈慈她年纪尚轻还未成年,正好您也未老,恰恰可以培养她长大。” “慕兰时心狠手辣,您让她当了家主,这对我们慕氏宗族长远的发展来看并无裨益!” 听着这般攻讦的话语,慕湄心下倏然有些不自在。 她本来以为自己膝下几个孩子相处得都很好,如今看来,却不是如此。 “不行,”慕湄摇了摇头,语气颇有些沉重,“严,你在谷雨雅集上面也瞧见了,兰时她已经拿出了家主令牌。” “换句话说,现在的家主正是慕兰时。” 莫说是他慕严,就连她慕湄,也不能把慕兰时怎么样。 慕严闻言,绝望地仰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慕湄,“母、母亲,你的意思是说,你拿她也没办法?你不能将令牌收回来?!你难道……” 第111章 慕湄颇厌烦地截断了他的话头,真不知道慕严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聒噪的。 “我收不回她的令牌,哪有这么轻松的事?” 慕严呆呆地仰着头,鼻息都放缓了,慢慢咀嚼慕湄话里的意思。 好一个收不回她的令牌。 好,好……好! 慕严倏地勃然大怒,想要蹭起来去撞击慕湄,可他的手早被银链锁着,起身的瞬间叮铃当啷了好一会儿,却踉踉跄跄差点绊倒自己。 “慕湄,你收不回她的令牌?”慕严冷笑着,此时也不伪装了,“你敢不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这句话,你收不回慕兰时的令牌!” “什么收不回,你就是,你就是不愿意收回来罢了!呵呵,因为你从小到大就把慕兰时当作自己唯一的继承人培养。呵呵,怪不得旁人都说你惨刻寡恩……” “偏偏你还最喜欢为自己贴金,沽名钓誉,觉得自己教子有方!要不是你膝下孩子少,不然指不定怎么把你最爱的女儿剥皮抽筋呢!”说到最后,慕严的话越来越疯疯癫癫,“可惜慕怀瑜早就变成一个傻子,那徐尧之更没用,慕家落到慕兰时身上,让她当家主,当真是完蛋了!” 起初还是稍微有些条理的怒斥,到了最后,慕严的话竟然全部变成了污言秽语。 “慕严,”慕湄忍着心头的不适,掩去眼底的惘然,“我当然可以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我收不回慕兰时的令牌。同样,你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地步,谁都救不了的地步。” “哈哈哈哈哈!”慕严闻言哈哈大笑,“谁都救不了的地步?你的宝贝女儿动动嘴皮子,不就是能够放我一条命了吗?” “母亲,我尊贵的司徒母亲,要不然您就为了您儿子的性命,去求一求慕兰时呢?万一她答应了呢?”他阴阳怪气,旋即又笑得愈发张狂。 慕兰时在廊柱间的阴影负手而立。 她来了已经多时了,母子俩的对话,她也听了泰半。 “啧。”直到现在,她终于冒出了一个语气词。 好一个她答应了。 慕兰时纤长浓密的鸦睫,在阴影中似乎凝聚出了前世的景象。 她跪在荒郊野外,朝着她最信重的兄长求情,不希望他饶她一命,只希望他饶母亲一命。 ……可是结果如何呢? 人的真心,总是瞬息万变。 忽然,堂皇火烛下,对峙中静谧的母子二人,有人率先开口了。 是女声。 “我已说过,如今,慕兰时才是家主。” 简简直白的一句话,却登时打消了慕严的一切念头。 他立刻哀嚎起来:“不,不,不!母亲,你不能这么狠心!你不能把儿子置于险境!” 慕严接连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跪着膝行,捆住手腕的铁链在拖行中当啷出连绵不绝的声音。 ……听起来,倒是颇像自己前世倒地去世时的声音。 那会儿,她的手上也被铁链禁锢。大雨浸冰铁链,深入骨脉、四肢百骸的凉意,直到现在,仍让慕兰时心惊。 那比黄泉水还凉。 只是,慕兰时今日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复。 是关于她母亲的答复。 ——她本来还担心,慕湄会有什么不同的动作。如今看来,却是她多虑了。 祠堂的呼号声却还在持续着。 “是,是,她做秘书郎了,那我呢?那我就应该关在祠堂里面,永远不见天日吗?慕湄,慕湄,你不能这么狠心啊——” 像她们这种出身的世家子女,起家官职,确应当是秘书郎这般清要之职。 正好可以,随侍陛下左右。 慕兰时倏然抬睫,一个想法撞入脑海中。 是了,上次从嘉嘉婆婆那里得到的蛊虫,还没看见是否见成效的时候呢。 还有一个人没收拾。 *** 赵郦面色灰白地靠墙而坐,眼前浮现的东西却愈发光怪陆离。 明明这不过是几日时间,赵郦却觉得自己恍如隔世。 是啊,怎么不是恍如隔世呢?她本来和长公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是那日却永远地发生了改变,她再也不能够听长公子的话了。 不,再具体一点,整个慕氏,现在都得听这位不到双十的小女娘的话了。 那日,慕兰时往她的嘴巴里面喂了东西。 赵郦彼时吓得都快要死掉了,却不成想自己却活了下来。 身体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她被自己吓得,一日日地变得虚弱了罢了。 可唯一的变化,就是眼前会出现的这些幻象,她仿佛能够看见自己的母亲,父亲…… 她本来不应该看见她们的。 因为她是一个孤儿,被遗弃的孤儿。 “咔哒”一声,门闩响动。她警觉地抬眼,却看见那门缝间漏进几分光亮。 她定定地看着来人,“咕咚”一声吞咽了口唾沫。 “赵管家,这里可还住得惯么?”慕兰时轻轻地笑着,缓步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 赵郦喉头滚动了下,“尚、尚可,还住得惯。” “住得惯?”慕兰时嘴角噙着笑,“那赵管家还真是擅长适应环境。” 她这话当然别有深意。 赵郦鼓着一双眼睛,呆呆地凝望了半天,终于道:“大……家主大人,郦已经知错了,上次,您要我做的事情,郦做了。若郦还有什么能帮得上您的地方,还请您尽情吩咐。” 倘若她再对慕兰时没有用处,她的死期便可以预兆了。 她不想死。因为她的心中,还有一个秘密。 慕兰时挑眉:“尽情吩咐?” 赵郦点头如捣蒜:“对,对,尽情吩咐!只要能帮得上您!郦愿为您肝脑涂地!” 她的性命早就不是她的了。 “唔——”赵郦忽然一怔,惊觉下颌被掣住,眼瞳里面倒映出女人清凌凌的凤眸,“家、家主大人,您这是想要做……” “嘘,你不是说,要为我肝脑涂地吗?”慕兰时低低地笑着,“你且安静下来,听上一听。” 赵郦浑身颤抖,她让她听。 她便只能听。 她仿佛听见自己耳侧,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仿若万虫爬行、千虫啃噬的声音。 而她唯有在这半明半晦的光影之间习得,这位新任家主大人的狠厉手段。 太可怕了。 *** “咚咚咚”的叩扉声音自门外传来。 戚映珠抬头看了看天色——一轮如银盘的圆月高悬,清冷冷地编织银光。 /:。 她才从店铺里面回来不久,正想回信,却听见这不寻常的声音。 自己明明才和觅儿道过晚,这定然不是她来了。 戚映珠垂眸,忖度了片刻,心想说不定是觅儿又想起什么事不曾告诉她,便重又打开了门。 “……” “……” 面面相觑,两者都是。 月华如瀑,倾斜在这如玉一般的新任家主大人身上。 慕兰时看戚映珠表情先从疑惑再到惊喜再到故作沉静,便笑道:“怎么,意外?” 按照戚映珠惯常对她的“猜忌”来说,这会儿慕兰时出现,倒是理所当然之举了。 戚映珠抿了抿唇,“哪里意外了?这晚上了,也该是梁上君子出来活动的时间了。” 说完,她便不看慕兰时,而是自顾自地回过了头,也不搭理慕兰时。 可戚映珠向前走了三两步,便发觉身后那人根本就没有自觉地跟上来,心生怏怏。 “怎么,君子此来,忘记了正事?”她仍旧肃立笔直,故作持重。 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 ——明明就是她晚上不睡觉,自己要跑到她院子里面来。 给她开了门,却又不进来。 慕兰时一动不动,“既是君子,那兰时便想要娘娘亲自将兰时请进房间来才行。”! 有完没完! 这明明就是她自己上赶着过来,为什么还要她主动相迎? 可是,在这种对峙中,失败的往往都是戚映珠。 慕兰时在心里面,默默地数着数,大约就在十几个数的时候,那肃然笔直的女子转了过来,脸也不像方才那样方正了,而是气呼呼地朝着她走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了她的袖子。 “好,好,好,那我这就把这大盗请进房间!”她气呼呼地说着,不由分说又将慕兰时按在她方才坐过的座位上。 慕兰时顺从地被她推到座位上坐着,不免有些疼痛,沮丧地抬眼问她:“好,娘娘那就把臣请进房间……然后呢?” “然后啊,”戚映珠莞尔,嘴角漾起得意的笑容,“然后我现在就去找官府报案,说我抓到了一个好贼。” “什么贼啊?什么罪名?”慕兰时笑意盈盈地说着,忽然直起身,伸手便轻易地勾住了人,往她的怀抱里面带。 再带到座位上去。 第112章 戚映珠沉眸,正在给这乱臣贼子罗织罪名的空隙,却感受到罗裙下肌肤倏然一凉。 而耳廓边上,也慢慢地攀上了温暖的热气。 “让臣想想,莫不是借用了娘娘的墨宝润笔?”她故意说得轻又撩人,“嘶,只不过这当真要论罪的话,恐怕不是官府能够管到臣下的……娘娘怎么看?” 她笑眯眯的。 戚映珠赧然,面靥飞上霞红。 默默地,又为她的罪名复又罗织上了一桩。 “是啊,该直接秋后问斩了。” “不要秋后问斩嘛……”慕兰时声音软下来,清灵的声音撒起娇来,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她还刻意将头埋在戚映珠的肩颈间,“兰时还多想留恋尘世一会儿。” “比如,留恋娘娘润笔的水,嗯?”她笑意深浓,毫不避讳地说着话。 戚映珠闭上了眼睛,一字一顿道:“呵,那便不是秋后问斩了——现在推出去就可以斩了。” 然而这次慕兰时却什么都没辩驳,只一个劲地蹭着她的脖颈,兰芷的清香味道扑鼻而来。 “娘娘好狠的心啊,”她只小声地嘀咕着,偏将柔软如云浪的身躯往前贴靠着,“莫杀兰时可好?” 难得见她这么乖巧,就像见她吃醋那样,戚映珠的心忽然又软了下来,想了想便道:“嗯,好——那今日便赦免你好了。” “好,娘子真好。”慕兰时闻言,眼底泛起一丝狡黠,又贴靠上戚映珠的耳垂,伸出舌来,轻轻地舔舐着。 像是乖顺的犬类伸出舌头。 惹得人倒是酥酥麻麻的了。 “怎么这么就变成娘子了?”戚映珠故意拧起眉,想要弹她额头,又说,“说吧,爱卿该启奏了——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兰时想见一见娘娘都不成吗?” 戚映珠迟疑了片刻,“……成。” “娘娘真好。” “嘁,”戚映珠抿唇,稍不悦,“我看家主大人这些时候应该忙着呢,这么忙的时间都要赶来拜见,可见的确是很想见哀家了——” “是呀,兰时的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既如此,慕大人又为何次次在朝堂上刺我?!” 诶,怎么这话语飘来荡去,还到了前世上面了? 她果然很记仇。而这偏偏是这一向口若悬河的慕大小姐无法回答、只能回避的问题。 “慕大人怎么这会儿不说话了?还是说,天地可鉴的忠心,一世要换一个人?” 那也太不堪了。 话出口的时候,戚映珠都不曾料到自己会这么说,这似乎有些过于难听了。 可,说都说了。 真心总得经过千锤百炼、烈火锻造才行。 慕兰时低低地笑了,手慢慢地,慢慢地抚摸过戚映珠的下颌:“那娘娘不相信,兰时下次次次剖白,定有将最有力的证物带来那一天,如何?” 这几乎是再度表白她的真心实意。 最有力的证物,那是什么? “慕大人的真心么?” 慕兰时敛眸正色,却将她的手放在心窝处,“在这里——娘娘可以亲手摸一摸。” 戚映珠的心倏然一动。 这女人每次都这样,只要是哄她,便会用这个手段。 而她偏偏每次都中计。 “先不说这个,”戚映珠忽然面容一凛,望向慕兰时,认真问她,“今日怎么又想着过来?” 慕兰时摊了摊手:“难道娘娘感觉不到?” 戚映珠皱了皱眉头,疑惑间,很快明白了慕兰时的意思。 她吸了吸鼻子。 慕兰时身上的兰芷信香愈发浓郁深重。 她是顶阶乾元,自可以随心所欲操纵信香。但是,那般猛烈汹涌的信香味道,似乎不像是什么自己操纵出来逗弄人用的。 “切,原来是狗来讨骨头来了。”戚映珠了然,这回换她主动,不轻不重地啄吻了下慕兰时的*鼻尖。 慕兰时笑着,只伸手去掐戚映珠腰间的软肉,“娘娘这措辞不太对,可以说兰时是狗,只是,不是来讨骨头的。” “那来讨什么?”她跨坐在她的腿上,目光沉沉,颇玩味地描摹过慕兰时的面靥,而指尖沿着却又沿着她耳后薄如蝉翼的皮肤游走,最后落到在喉咙处打着旋儿,“慕相运笔的时候也这么矜持吗?” 她压着她,使得慕兰时的膝骨抵着椅背陷进去,尾椎压出微妙的凹陷弧度。 真好,慕兰时的脸庞也同她的一样,也泛起了些微的薄红。 脸皮再厚的人,也是应当知羞的嘛。 “娘娘猜一猜,臣是来讨什么的?”慕兰时笑着,任由腿上的重量愈发重。 兰芷香气也愈发缠。绵扑鼻,卷入肺腑之间。 结契过的乾元君和坤泽君之间,当然对彼此的信香敏感。 何况是戚映珠这样的,具有双信香的坤泽君呢? 此时此刻,她杏眼尾部洇出来的薄红,便显而易见地说明了这个问题。 “让、我、猜?”戚映珠古怪地说出这三个字,感受到体内的异动。 莫名地,她想起了就在前一日,自己和慕兰时在仓房的所作所为。 偏生此人今日燎原期还来了,本来高洁的兰芷信香,此时此刻都不得不沾染上情潮,要将二人汹涌埋没。 ——而戚映珠本人,偏偏就是在潮泽期来的时候,充盈丰沛,像是触碰一下,就能溢出来的饱满。 “那我猜,慕大人,便是来讨那润笔的汁水的——”戚映珠忽然抬手,纤长的手指挑起了慕兰时的下颌,直直衔上那双凤眸,“只是,哀家这砚池里的墨……可还够润慕大人的笔?” 慕兰时只觉喉头燥热。 下一刻,却听见戚映珠说:“若是想要,现在便可求我施恩。” 第59章 059 “来,告诉我,想要,还是不想要?” “星夜赶来,难道慕相不就是为了讨这一杯……润笔的水?”她笑意盈盈地看她,“是,还是不是?” 戚映珠说话时带着笑,却笃定极了——慕兰时,只能从这两个答案里面选择。 又或者是说,再限定一些,仅仅是一个答案。 反正今夜还长,她有的是时间同她耗着。慕兰时这么想。 “嗯,这个问题嘛,兰时得好好想一想,”慕兰时故作深沉地垂下头,不去看正前方。“得仔细想想。” 偏偏就是在这种极致的暧昧情景下——她跨|坐在她的腿上,热息酥酥麻麻地攀过她的耳廓面靥,面对着明明只有一个的答案,却还说她要想一想。 戚映珠微怔,片刻后才道:“得仔细想想?” 她显然有些不悦。 慕兰时敏锐地捕捉到她语调的变化,却继续道:“是啊,得仔细想想,毕竟这是一个难题……” “这是一个难题?”戚映珠狐疑,黛眉蹙起,她片刻后就觉得无法忍受。 因为慕兰时又开始释放她的信香。 兰芷香陡然浓烈三分,裹着体温蒸腾成雾。戚映珠腰窝又是猛地一颤——结契过的坤泽对乾元信香的渴求,又开始正沿着脊柱攀爬,如同春藤绞紧青石。 那种渴求,无法压抑。而她也同样想要慕兰时的答案。 于是戚映珠动了。她故意将鼻尖蹭过对方翕动的颈脉,呵气时带出桂花酿的甜味。 “那慕相,到底有没有分辨出来,这个题难在哪里?”她低声说道,手也像彼此信香依赖的那一样,默默地缠上了腰窝。 想要触碰,想要被触碰。 感受到腰窝游移过的缠绵,慕兰时抿着唇,想要故作矜持。 戚映珠本来还在惶惶然地等待她的答案。有些时候,她就是如此,不敢确认彼此的心意。 她甚至低垂着眼睫,不去看慕兰时的表情与反应,只侧着头,看她微微晃动的蜜色脖颈。 为什么,为什么慕兰时还是没有反应么? 难道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么?这明明就是一个自投罗网、你情我愿的问句。 戚映珠想不明白,游移在腰窝处的手终于停住,再抬眼,却撞进那两汪深泓。 平静而深邃,似乎真的在思考问题。 戚映珠的心猛然提了起来,她竟然害怕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对视,对视。 静谧且无声的、浸润在兰芷香气与桂花酿信香里的对视。 但瞧见戚映珠眼瞳里面极快的情感变化后,慕兰时倏然有些绷不住笑了,“唔……” 戚映珠的脸霎时就黑了下来。 她在逗她玩! 果然,这么简单的问题,一点难度都没有,真不知道此人是如何做到要想这么久的! “呵,慕大人这是嫌弃?”戚映珠拧眉,作势欲走,却又被慕兰时牢牢地攥握住。 嫌弃?她哪里敢嫌弃呢? 戚映珠恼了,却在将要发作之时,慕兰时的胸腔中闷出声笑,赶紧抚上她的发鬓,语气极其温和绵软地道:“娘娘别急着走。不是嫌弃,兰时才不是嫌弃呢。” 第113章 戚映珠被她拉了回来,索性也不挣扎,只是抱臂看她:“好,不嫌弃,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纠结这么久?” 她已然打定了主意,倘若慕兰时说什么忤逆她的话,她马上就将此人赶出她的院子! “嗯,娘娘的墨嘛,自然是上品,”慕兰时说得一本正经,眼角余光却不住地去瞟戚映珠因着生气而微微鼓胀的脸颊,“只是嘛……狼毫的要饱蘸墨汁,得如此这般。” “你在说……”戚映珠话音未落,瞳孔便骤然收缩,眼前人的清绝容颜顿时放大数倍。 昨日仓房木梁上悬垂的绸带、泼溅的水、冰凉的触感、还有慕兰时握着笔杆的指节如何蘸着别种“墨汁”在她脊背作画,此刻都化作实质的颤栗。 也化作了唇齿间的碾磨与勾缠。 她明明只是在亲吻她而已。明明只是这个惯常舌灿莲花、道貌岸然的人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她,便只能出此下策,堵住她的嘴巴罢了。 她明明亲得十分温柔。 可戚映珠偏偏体质特殊,像充盈丰沛的、饱胀了水的绵,只需要轻轻刺激,便能喷薄。 不仅如此,还有信香互相勾连的,结合绞。缠出了新的香气。 她被击溃。 浑身都要被亲得发软发狠了,软绵绵、水淋淋地想要想要下滑。 在顶峰落跌。 ——明明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亲吻而已,可怪就怪在,她闻到了慕兰时扑鼻的、袭人的兰芷信香,让人无可躲避,唯有释放。 “慕,慕兰时,”戚映珠在片刻的理智中,反手攥住对方散落的青丝,在唇齿厮磨间含糊冷笑:“慕大人当哀家的砚台是……嗯……任人取用的么?” 兰芷信香混着桂花酿的味道流淌着,似乎都溢满在梁柱之间,慕兰时舌尖抵着她划过的弧度,恰似狼毫饱蘸浓墨,在宣纸上晕开深深浅浅的湿痕。 “不是任人取用的,”慕兰时低下头,只在亲吻的间隙间笑,“是专给兰时用的。” 明明已经听过她说这种话许多次了,再听一次却还是觉得羞赧。 戚映珠只能收紧腿,攀上她的脖颈,唇边递出热息,“既如此,那为何还不回复哀家的问题?” “想还是不想?” 她是应该对她施恩的。 大抵是方才的亲吻教人餍足,又或许是因为逗弄戚映珠看她生气已让慕兰时心情变好了些,她很果断地回复道:“想,特别想,想得臣的笔锋……都在发颤。” “臣,斗胆请娘娘施恩。” “施恩便施恩——”尾音忽然断掉,湮没在慕兰时陡然间的用力,她将人放置于桌上。 这个动作,当然让人觉得不好意思了。 “那臣便不客气了,”慕兰时同样没有好到哪里去,脸上尽数沾染薄红,喘。息着将人往后压,“娘娘的砚池,须得这般取用。” (在这里慕兰时只是伸手,在脖子以上抚摸了一下戚映珠的嘴巴,希望能够帮她擦一下嘴。) (然后在这里,慕兰时问戚映珠,是不是觉得不应该这样抚摸她的嘴巴,两人对此进行了一般激烈的拉扯最后的结果就是没有什么结果。) (接下来戚映珠毕竟是太后,气势上是不能够输给慕兰时的,于是她开口了) “呵,慕大人就只管取用,当真是贪得无厌。”戚映珠颇努力地找到了说话的空隙,“慕大人,还想不想……哀家施恩了?” 她今日必须得做到一件事。 慕兰时的指尖忽然一停,她诧异地看着戚映珠:“娘娘,想怎样施恩?” 她们仍旧保持着方才的模样。 “既是施恩,慕大人现在还站着,这是什么道理?”戚映珠玩味地勾唇,此时慕兰时已将指尖从她的口中带了出来,同样黏连出了琥珀一般的银丝。 站着不对,所以……要跪着?慕兰时反应了片刻。 戚映珠说完那话一瞬,居然还主动上前,复又缓缓低下头,轻轻舌氏过她的指节。 “不跪着,如何承恩?慕大人承恩,便这么没有规矩?”她眼角眉梢忽然流出几分媚态,“哀家只是想要看着有些东西,要如何才能卷起露水。” 慕兰时喉头滚动,忽然便意识到了,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事情的。 要跪着承恩。 她吞咽了口唾沫,方才抿直如平线的唇,忽地上扬了,喉间溢出声轻笑:“好,那兰时,便跪下承恩。” 那方才如玉山一般巍峨的女子,闻说之后,竟果断地跪了下来。 她突然张口咬住垂落的丝绦,织锦撕裂声,戚映珠模模糊糊地看见,兰芷信香混着汗液蒸腾成雾。 白如笋尖的足尖,正抵着对方锁骨凹陷处,像玉簪花探入盛着晨露的瓷盏。 戚映珠心中感觉莫名。是啊,她已经不做这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太后许多年。 ——她也没想过,自己能用这样的强权来压迫人。 “娘娘的恩泽……”慕兰时突然仰头够上她的膝窝,吐息灼穿轻纱,“的确应该跪着接。” 好一个跪着接。 戚映珠闭上双眼,任由豆大的汗珠划过发鬓,忽而她同步地用力,睁开了眼睛,向前,伸出两指抚进慕兰时的绯润的唇,“呵呵,这时倒会说了。那便让哀家来验一验,瞧瞧这舌灿莲花的嘴,到底同旁人的……有什么不同。” “只是看起来,要比往日乖顺许多啊,”戚映珠嘴角噙着嘲讽的笑意,“原来前世哀家错便错在这里,对慕大人的恩典,不能写在诏书上面,而是……” 话语中未尽的余音,被紫檀案几突然发出刺耳摩擦声音给打断了。 桌上其实东西没有收拣干净,戚映珠的后腰抵上了冰凉的砚台,未干的墨汁顺着案沿滴落,在她雪白足背绽开墨梅。 这些似乎同样是花。戚映珠显然已经恍惚了。 那些绽开的碎裂的墨梅,浑似御花园里受了暴雨的魏紫牡丹。她清楚地又模糊地看见,它们如何被碾出艳红汁液: 层层叠叠的花瓣剥落,汁液染红了白玉阑干。 衣服堆叠到腰间,耳边声响愈发粘腻。 像暴雨洞穿琉璃瓦,像瓷器迸溅在汉白玉阶,像琴弦在最高音处猝然崩断,像河堤被春汛撕开第一道裂口。 指甲,如今也只能颇无助地在案面,抓出若干道雪痕。 暮春时节总是多雨,或是淅淅沥沥或是绵绵密密,一落便是一个没完没了。 而这雨往往总在骨缝里酿祸:或是银针挑帘的缠绵,或是天河决堤的暴烈—— 瓦当咬着青苔呻吟的时辰,芭蕉叶在庭院里翻涌成碧浪的昼夜,总要把人间浇透成三分艳骨,七分孽债。 *** “如何?”戚映珠挑眉看慕兰时,笑她说,“慕大人,今日夜奔而来可有收获?” 许是想好了下句话应当如何说,戚映珠没等慕兰时说话,便又咬重字音:“或是说,慕大人可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微臣哪敢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呢?”慕兰时的眼中笑意深浓,拿起锦帕,缓缓擦拭着唇,“兰时都知道的一句话,娘娘难道还不知道吗?” 戚映珠疑惑地追问。 慕兰时笑意清浅:“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她当然愿意做她的裙下之臣。 果不其然,戚映珠闻言莞尔,“慕大人合该官居高位,倒是有眼力见会说话。” “是长了一张会哄人的好嘴。”她意味深长地说着。 慕兰时闻言,又颇怅然了:“原来兰时只是长了一张会哄人的好嘴,难道方才殷勤地为娘娘忙上忙下就什么都算不得了吗?” “呵,倒也不是,”戚映珠嘴角噙着笑,松了口,说道,“既如此,那便可以再赐慕大人一个恩典了——” “慕大人如有什么想要的,现在便可以提出来。” 她想要什么东西? 她慕兰时想要什么,难道戚映珠还不清楚吗? 慕兰时的眼底忽然闪过一抹暗色。 ——戚映珠好像每次见到她都是这副模样,表面有些嫌弃但是内里却喜欢得紧,似乎她一看就能看出她内心的潜在活动。 可有些时候,慕兰时当真不知道戚映珠究竟是怎么想的。 可是如今,她既然都说了让她提要求了,那她提出来便是。 “兰时当然是想要同咱们的戚小娘子成婚了。”她微笑着走上前,轻轻地用五指抚过戚映珠的发鬓,一如她方才颇熨帖地为她清理一般。 戚映面色不改,只是凝望她,笑:“慕大人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 慕兰时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这么简单的要求,那戚小娘子想要满足的话,岂不是信手拈来?” 她笑得眉眼弯弯,一如方才的顺从承恩。 戚映珠却撇撇嘴,无视慕兰时绯润的、仍然带着水色的唇瓣,说道:“还慕大人呢,结果我们的兰时姑娘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捞个一官半职的,就这样还要学旁的人成亲呀?” 第114章 慕兰时也不恼,握着戚映珠的手腕说:“那我们的戚小娘子的意思是说,等兰时有了个一官半职之后,就可以同您成亲了?” 她学习能力倒是很强,一下子就将戚映珠的说话方式原封不动地照搬了过来。 “诶——”戚映珠倏然一怔,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如何回应慕兰时的话。 “难道您方才的那句话,不是这个意思吗?” 还不等戚映珠回话,慕兰时又补充道:“说起来,东家不是答应了要给兰时做一件官袍,还要在那官袍的……嗯,什么地方绣上‘戚’字来着?” “兰时有点记不清楚,您想要在什么地方绣字了,可否提醒一二呢?”她笑意温润,将不知多久前的情话赤。裸。裸说出。 当然,也不是什么太过界的话语,可偏生让戚映珠听得,就是觉得耳尖一热。 ……那不过是一点情。趣罢了,哪有当官的衣服里面绣着别人姓氏的?倘若被同僚瞧见了,那可又是一桩糊涂事。 “还是说,”慕兰时说到这里时,语气倏然一沉,相当可怜兮兮,“东家的这是已经忘记了要给兰时做的衣服?” 这完全就是蹬鼻子上脸了! 衣服做好了,现在也不想拿给她! 气到她的话,那她也别想好过! “呵呵,”戚映珠冷笑一声,“本来嘛,打算就趁这几日给某个人做上一做,但是看眼下这情况,那布料省下来倒是能够卖上一个好价钱,给城西当铺添些进项似乎更好!” 本来做官袍便费料子,她倒是会为她节省。 慕兰时怅然:“东家当真就这么狠心,居然这样克扣伙计的冬衣?” ——她故意瞎说。 “对,我就这么狠心!”戚映珠嘴角一撇,不开心了,将人往床榻上面推,“快点睡觉——” 慕兰时被她往前推搡着,烛火在她湿润的瞳仁里碎成星子:“睡觉?现在在这……” “如果不愿意和我睡,净聒噪,现在就可以出去睡大街。” “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现在就睡!” 慕兰时无法,谁让戚映珠这回倒是找住了她的死穴。 是啊,不睡那就别睡。她才不想都跑到家里面了,却还要被撵出去。 慕兰时乖乖地脱了衣服上床。 今日她的确累,方才她又跪着,更是累上加累。 沾上软枕的一瞬,慕兰时便觉眼皮子打架,倦意沉沉地袭来,可她偏偏睡不着,却还想要那欠她衣服的掌柜来陪她。 她卷着被子,一头青丝如瀑一般垂落,滚在被窝里面的时候,活像一只不曾顺毛的犬类。 温暾的烛火映照着,月影爬上窗棂时,戚映珠只觉被里有个暖烘烘的活物当真可爱。 只是方才安顿好,那“活物”的半张脸,便倏然埋进她袖间,散开的青丝在枕上铺成墨色溪流,随着呼吸起伏泛着微光。 慕兰时仍旧像方才上床一般蜷着,连梦中呓语都带着呜咽般的尾音:“东家可别克扣伙计的冬衣呀……” 当真是让她记恨上了不成?戚映珠闻言只能无奈地笑了笑,打算抚一抚她的眼睫,却又害怕惊醒她。 她偶会锦被里又拱拱,露出后半截雪白的颈,像极了细犬将最脆弱的咽喉献给主人,而蜷缩的指尖还会无意识勾住戚映珠一缕青丝,像是固执地叼着主人的衣角。 算了,不忍心吵醒她。 这人当真是睡着了么?如果没睡着的话,这梦中的呓语却又是怎么回事呢?可若是睡着了的话,她怎么能够光着肩头往她这个方向靠呢? 其实想叫醒她。说说看啊,这个人长这么高,睡觉的姿势却是这样蜷成一团! 不过话又说回来,上次她听哪个宫妃闲谈时说起,说这样蜷缩着睡觉,的确能长高…… 也不知道是些怎么样的胡乱思绪。戚映珠终是放任指尖没入那瀑青丝,触感如同抚过春夜流淌的溪水。 戚映珠默默地想着,她们俩个人说不定能一直叽叽喳喳地笑,笑到天将破晓时晨光咬破窗纸,笑到新雪压弯梅枝,笑到铜镜里青丝落满月华, 可她不能吵醒她。 她的心倏然沉了下来,安静地、井水不犯河水地躺了多久后,戚映珠悄悄地起身了。 方才一厢荒唐,她却还记得自己将那封信放在了什么地方。 信上的火漆才开到一半,她本来就打算,今日要打开这火漆看另外一半的。 烛光愈发浊弱,可戚映珠的握住烛台的手却愈发坚定。 她要看的,这封信,她要拆的。 她要看她们的回信到底写了什么的。 那信笺开头的字迹熟悉得让她心惊,金钩铁划,有如浓墨重彩,晃得她有些心惊了。 她仔细地去读信上的内容。 ……明明是应该让人欣喜的内容,可是为什么,她读起来,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发自内心的畅意呢? 戚映珠不明白。只孤独伶仃地坐在桌案前,任由纷乱的光熠和棼乱的心绪,一起将她淹没。 能过一天算一天。但是她也得回信。 不远处的,本应该蜷缩成一团的乾元君却早就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清凌凌带倒钩的凤眸如夜枭掠过雪地,一错不错锁在那坐定的女子身上。 慕兰时眉心不由得一皱。 她其实知道的,今日突然造访的时候,她就觉察到戚映珠的心情有些奇怪——具体是怎样的奇怪呢?她也说不上。 彼时她就想过,似乎戚映珠对她的态度一直都是这样,每每初见,便是敷衍了事的几句嫌弃,然后被她刺上一刺,心便不设防了,又开始使起小性子。 似乎戚映珠这个人的底色都被她看透看尽。 可现在呢? 慕兰时已无法说出这句话。她什么时候看透过戚映珠? 上一世她和她隔着听政的珠帘,这一世没了珠玉障目,却见那人肩头落满烛泪与阴影,混杂暮春的雨,像极被雨打湿的纸鸢。 到底要怎样,才能看清楚戚映珠这个人? 她的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致使她从来不肯松口? “东家,同兰时成婚,难道不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么?”她喃喃自语,缓缓地闭上双眸。 可在闭上双眸之前,她看见戚映珠站了起来,借着那浊暗的烛火,将那才看完的信笺,放上去烤了。 火苗虽然弱小,但吞噬一张单薄的纸,那仍是易如反掌。 慕兰时的心却猛然一沉——没想到戚映珠居然会想着烧了这张纸。 再接着,她听见她蹑手蹑脚上床的声音。 慕兰时闭上了双眼。 第60章 060 “东家怎的日日都这么忙,今日哪怕兰时来了,却还是要走得这么早这狠心?”慕兰时早晨起床后,还是不忘同戚映珠说笑。 戚映珠也已盥洗梳妆完毕,一副要去店上的模样。 “兰时来了?”戚映珠抱臂冷冷地笑着,慢慢睨她,“兰时来了又如何?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出去。” 慕兰时披散着一头青丝长发,凤眸因失落低低地垂着,“哦,原来兰时来了娘娘还要走……还这样打击兰时,可见兰时在娘娘心中真是一点地位也没有。” “更何况兰时还是夜奔而来,这在旁人看来,也不知道是多么不知羞的女子。”慕兰时说完,甚至开始长吁短叹,一副她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 戚映珠被她这酸牙话酸倒了牙,颇无奈地撇撇嘴:“不知羞的女子?” 这种话倒也算是正常,可是不管什么正常的话,从慕兰时口里飘出来便变得相当诡异。这句话也不例外。 她决定顺从慕兰时。 “是啊,慕大人就是不知羞的女子,这会儿要去做官了,却还要我在你官袍的内衬,绣上我的名字。”她道。 慕兰时长眉挑起,“哦”了一声,说:“听东家这口气,莫非是答应过兰时的事情,也不做了吗?” ……她倒是惯会胡说八道! “谁说不给你绣制了?!”戚映珠立刻道,转瞬看见慕兰时笑靥绽开,心中立时意识到自己中了慕兰时的激将法,便更加生气了:“那你今日且等着,我给你取回来!” 慕兰时闻言,笑嘻嘻道:“我就知道东家不会骗兰时,说到的事情便会做到……嗯,毕竟东家的嘴总是硬的。” 心却是软的。 戚映珠无言,喉间溢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她最终选择住嘴。最后她竟然欺身而上,靠近慕兰时,伸手掐住她的前襟,将她的头向下拉取,以便慕兰时的耳朵,能够更清楚地听见自己说话。 “那慕兰时,”她这么靠近她的耳垂,舌尖抵住自己的牙关,d温暖的热息喷洒拂过她的耳廓,“一定要穿上这件官袍……” 热气酥酥麻麻地扫过耳廓感觉快意,戚映珠的鼻息裹挟颈侧幽香渗入耳蜗,慕兰时猝然绷直脊背,玉色耳垂迅速漫开绯潮。 第115章 被这大清晨来的亲密袭得骤然一惊,她略显慌乱地垂下眼睫,截断道:“当然,娘娘亲手为兰时做的官袍,一定会穿。” “我说的不是这个,”戚映珠压迫得更紧,指腹突然揉搓起慕兰时耳后敏感的软肉,满意感受到身旁躯体的战栗:“我说的是……” “什么?” “在你斋戒的三日之中,所想的人,一定要每日每夜都是我。明白吗?” 戚映珠话音甫一落下,她的手便擦过慕兰时略显得纤细的腰,连带起又沾染起一阵触电一般的酥麻快意。 慕兰时哑然,略略显得无措地看着戚映珠——那双杏眼里面流淌着狡黠与得逞,更多的,便是肆无忌惮的占有欲望。 这是大祁的规矩,初次为官,有一长串繁复的礼节,这其中便包括了在兰台东阁斋戒三日,只是这三日想的是谁…… “娘娘当真是如神佛,好让兰时如此纪念。”慕兰时轻笑,这回变成她主动地低下头,绯红的唇瓣轻轻地擦过戚映珠的耳廓,然后追着她的下颌线亲吻,快要覆盖到戚映珠的唇时,戛然而止。 戚映珠的心本来就因为这大清早来的挑。逗弄得有些慌乱,薄凉的触感袭上温热的耳垂时,她又有些敏感——可慕兰时最终戛然而止,让她颇不爽。 只能极其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喉头,不悦地看向慕兰时:“慕大人浅尝辄止的手段,没想到竟是如此这般!” 雪白的中衣与青蓝的衣角,已然在两人这般亲密中绞缠出了暧。昧。旖。旎的弧度。 慕兰时满意地瞧她这副不满足的神态,故作平静地问道:“娘娘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是潮泽期又来了?倘若如此,兰时自当倾力相助……” 才不会同她辩白这句话! “呵,莫管什么潮泽期燎原期,哀家呢,只是想要问一问慕大人的良心。” 慕兰时诧然地看着她:“我的……良心?” 她似乎没有听懂戚映珠的话,怎么就突然提到她的良心了? 慕兰时垂眸,纤长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落一片圆形的弧度阴影。 “那按照娘娘的想法,兰时恐怕是没有什么良心。”她这回说得颇自觉。 然而这还不够解戚映的气,她冷笑着道:“看来慕大人也是有自知之明——只是不知昨夜那般承接哀家的恩典的时候,有没有想起日后的良心?” 一想到昨夜之事,戚映珠便觉脸红赧然,羞涩异常。 那种快意似乎难以言喻——像是被舐开了一般的喷薄而出。 她的动作轻柔和缓,像是侍弄花草一样的态度。 彼时,她被快意激弄得、不停地发出她幼猫一般的呜咽。 当真是舌灿莲花。 慕兰时想了想,咂了咂嘴,似是在品味什么绝世甘霖、琼浆玉液一般,道:“这江山的流水倒是美味。” “你……”戚映珠颇不争气地喉头滚动了片刻,隐隐间便又被这她一句话激得难耐。但是现在是早晨。 一日之计在于晨——她才不能因为美色误人,便又中了此女的计。 “呵呵,再好的东西也喂养不熟慕大人,也不会让慕大人的良心有任何变化!”她忿忿然。 慕兰时闻言莞尔,故作惊讶地说:“娘娘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倘若一次不行,娘娘多喂养几次不就行了吗?” 戚映珠被她这句话惹恼了,看了看旁边的东西,心下便有了盘算。 她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床榻边,抄起软枕,毫不犹豫地就扔向了慕兰时:“你还是拿着昨夜哀家睡过的枕头再做梦一遍罢!” “……娘娘昨夜的睡相也不安稳,才过了半夜,嘴里面便嘀嘀咕咕地说着梦话,往兰时这边靠,”慕兰时挨了一记,默默地拿着软枕,却也拧起眉头道,“要不是兰时睡在里面,恐怕是要被娘娘撵下床了。” 戚映珠相当惊讶地看向慕兰时。 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说她睡相不好? “你才睡相不好,我绝不可能这样!”戚映珠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慕兰时,一副浑然不相信的样子。 呵,若是她再学着像慕兰时一样厚颜无耻一些,便可以直接不认。 思及此,戚映珠的嘴角漾起弯弧:“呵,慕大人空口白牙,就说哀家挤了你,倒是没什么证人证言——莫不是因为这白日到了,愈发的没良心,找个由头来说我罢?” “哦,原来是这样啊,”慕兰时清隽如水墨画一般的脸上,忽然出现了几分褶皱,“娘娘果然是在西市待久了,跟那些的无赖学坏了,还可以这样抵赖?” “没事,下次若娘娘再这样记不起来事情,兰时就将觅儿请进来做个见证人如何?” 谁要和她做那档子事的时候,将旁的人叫进来! 戚映珠大窘,愈发生气:“你别再说话了!闭嘴!” 说完,她便怒气冲冲地迈步拉门离开,临走前,也不忘恨恨咬牙地看一眼慕兰时:“你三日斋戒想我的时候,可诚心贞洁一点!” 她若是不提醒一下,当真不知道这个女人的思绪要纷乱成什么样子。 慕兰时唇线一弯,似懂非懂地道:“我明白了,谢谢娘娘的提醒——” 戚映珠:…… 无语。 她转身出去的时候,还恰恰碰见觅儿试探着开门。 觅儿探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瓜子,瞧见了自家姑娘起了,乐呵呵起来:“您醒啦?姑娘,我们什么时候去店上呀?诶,姑娘,门是不是没关紧……” 她指向戚映珠的身背后,颇诧异。 戚映珠仍旧处在气愤之中,“进贼了!” 觅儿:?? “进、进贼了?小、小姐啊不,姑娘!您等等我!”觅儿的声音愈发焦急,哭丧着脸追了出来,“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呀?”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进贼了小姐都不管一下,一个劲地往前面冲啊! 觅儿追出来后,迟疑地顿住了脚步,左看右看,思考着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 进贼了当然是大事!当然要把贼撵出去! 可是小姐她已经出*去了,她作为小姐的贴身丫鬟,自然要一直保护好小姐,小姐不可以自己走! 正在觅儿犹豫的时候,戚映珠清越的声音传来:“觅儿,还不走?” “诶!”觅儿被点了一下,这才恍然回神,连忙道:“知道了知道了!小……姑娘,我这就过来!但是您不用去关门吗?” 她选择了一个更为谨慎的说法。 “呵,关门做什么,关了也没什么大用!”戚映珠冷冷的笑音传来,迫得觅儿只能跟上了。 小姐不管,自己也不管了! 慕兰时坐在房中,脸上笑意弥漫。 这主仆二人当真可爱。 倘若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可却不然。 慕兰时的长睫缓缓地垂敛下来,想起自己昨夜所见。 戚映珠极谨慎地打开了那封信,看了,又拿去烛火边烧了。 ……她在和谁通信?她缘何要和那人通信? 思绪纷乱。 戚映珠她的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 每次犬齿靠近她的腺体,只差半寸只差一寸地咬下,是否就同那封信有关? 是否就同和她联系的人有关? 这个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慕兰时环视过屋内整洁、干净的环境后,眼底暗色深浓。 *** “呃啊……”老人独有的干哑咳嗽声音传来,但随之响起的便是一声赞许:“安内侍,这些日子的药是换过了吗?朕感觉朕的身体好了不少……” 老皇帝浑浊着一双眼,眼睛转着,又喝下最后一口药。 内侍安华一直在旁边躬身站着,毕恭毕敬道:“回陛下的话,这些日子的药仍旧是太女殿下负责的。” 老皇帝的眼睛飞速一颤,“仍旧是她负责的吗?那她倒是很有孝心。” 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等他龙驭殡天以后,这皇帝之位自然就落在孟琼身上了。 可是平心而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老了。 倘若他还能活,他的病还好,他自然要长长久久地把握这个位置。 “既然如此……大概是这个药没有换过吧。”老皇帝倏然意味深长地道。 安华敏锐捕捉到老皇帝话里的意思,恭维道:“陛下也用这药这么多年,是应当见成效的时候了。再说了,陛下洪福齐天,病好那是理所当然之事。” 末了,又补充说:“这是吉兆啊。” 兴许是感受到身体明显变好的迹象,老皇帝听安华说起任何事都觉得顺心、入耳,顺着便道:“既如此,最近可有些喜事?” “朕想想……今年该进的那批新官,是不是也要来了?” 安华凝神想了想,便道:“正是。” “有什么人?” 这倒是让安华为难,一年中正官批了那么多人的行状,这事又是司徒主管,一下子突然问她,她回答不上。 第116章 “司徒大人……”安华绞尽脑汁地思索着有谁在,忽而脑中灵光一闪,“陛下可知道司徒大人的长女慕兰时?” 老皇帝喉咙“咕隆”着,颇疑惑地皱眉:“慕兰时……她是谁?今年的?” 他已经昏沉了好几年,有些时候连自己的儿女都分不清楚谁是谁,何况是这个什么慕兰时。 “是司徒大人的长女,”安华耐着性子又说一遍,殷勤介绍起来慕兰时的事迹,又道,“今年她被中正官评了上上,臣猜想……” 老皇帝此时业已反应过来,道:“朕明白了。慕兰时,司徒的女儿啊。” 姓慕的话,他也明白了。 这些顶级世家子女起家的清要之职,当然是秘书郎。 老皇帝开始追溯方才安华所说的话:“你方才说她,七岁的时候便被称许了?” 这倒是出色优秀。 安华一一应了。 “呵……朕似乎想起来了,此前还没染上这病的时候,听说过她跳舞扬名的事。”他总是对这种事情关心。 当然,他也听说过有人对慕兰时的夸赞——然而那个时候,这黄毛丫头才多大的岁数,又是慕氏女子,也许是品评家为了和慕湄攀上关系说的也不一定。 “……那朕便要看看,她当不当得起这中正官的评议。”老皇帝忽而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喉咙咕隆着,安华偶然听到,心还会猛然一颤。 “华,”老皇帝忽而又叫安华,枯槁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眯眯眼睛道:“你说,此女是慕司徒的长女,又得了那么多的美名,慕司徒是把她当作继承人培养的吧?” 安华猛地点头:“应当如是。” 这么庞大的家族,想要稳定繁荣,自然要定下一个规矩。 “那你便去帮朕打听打听这个慕兰时,若是能帮上一帮,那便是最好。”老皇帝道。 安华默然:“遵命。” *** “嗯,你是说,父皇的病有所好转?”一道略显年轻的男声道。 镶玉扳指与紫檀木相击发出闷响,循声望去,便是一身蟒袍的青年戴冠男子,正闲闲坐在桌旁,翻阅着一卷书册,烛火在他低垂的眉弓下投出锯齿状阴影。 这便是三殿下孟瑞。 他闻言只是停下了翻阅的动作,却不抬头,声色冰沉:“这怎么回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咱们那么菩萨心肠的长公主殿下,竟舍得让老参汤里少放二钱砒霜了?” 哟,想不到这孟琼突然不急了?孟瑞的嘴角勾起一抹讽笑。 他曾经想,他和大姐孟琼,恐怕是这世上最不希望父皇继续活下去的人。没办法,谁让二者都对那个位置觊觎—— 孟瑞一直推测,老皇帝的身体江河日下,同孟琼照料他不无关系。纵然他希望登上皇位,也希望扳倒孟琼——可惜他一直没有找到孟琼下毒的证据,这事便只能搁置。 “这也不知,总之,小的今日听陛下提到,他身体渐渐变好了。”那隐匿于黑暗的人道。 孟瑞眼底闪过一丝暗芒,他倏然抬起头来:“好啊,渐渐变好!” 那他偏偏便不如她的愿!现在突然让这老东西身体变好,究竟是做何居心? 难不成是要借老皇帝的手,杀杀他的威风、抑或是说直接扳倒他不成? 这老东西还想要挫他的威风呢? 他断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呵,这大姐当真是觉得自己对那个志在必得了不成?这世上从无一世的太女!”孟瑞的眼色愈发狠厉阴鸷,“这事,第一个吃到苦头的,一定是他孟琼!” 那人依然立在阴影里面,道:“殿下英明。” “这样罢,我倒是有个想要笼络的人,今年的秘书郎,想必你应当知晓是谁。我得想个办法,同她结交一二。”新开一话题时,孟瑞的语气中都带着一丝玩味,“毕竟慕氏的人为官谨慎,她那母亲,又年纪太大,又不沾染这些夺嫡之事,当真是铁板一块了!” “嗯,容本殿想想。” *** 自打戚映珠离开后,慕兰时便在她的房中转了一转。 昨夜分明看着那封信笺,在烛火舔舐下化成了一滩灰烬。这是一点痕迹都不想留下的意思了。 ——这房中也只有她一个慕兰时,戚映珠将它烧了,便是不想让她知晓这信中的内容。 知道这信中的内容,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慕兰时凝眸沉思,愈发不得解。 眸光继续在房中环视而过,但慕兰时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东西。 她必须还得等;又或是说,她还得继续钻研。 “戚映珠,到底我要如何做?” *** 慕兰时没有在戚家院子里面逗留多时,戚映珠并未告诉她什么时候可取衣服,不若下次再来——这样她也好说个由头,再拜访戚映珠。 当然,她没有这个由头,也可以拜访戚映珠。 她回去了,却撞见一辆四驱的华贵马车停于府外。 ……瞧着那车辆的外观,倒是有几分眼熟。 正当慕兰时凝眸正欲深思这马车究竟是哪家人时,便转出一个身着桃红的女子,对着慕兰时作了一揖:“大人。” 这女子乃是守这慕府朱门的人。 慕兰时淡淡颔首,问她道:“这车的主人是哪家?” 女子答道:“回大人的话,正是周元籁周大人家。” ……周元籁啊? 之前宴会上那差点被栅条陷落的事情,还没个着落呢。眼下太多烦心事了,得一件件捋顺了来。 “周大人过来做什么?你们谁将他请进去的?”慕兰时又问。 她们慕家向来不与周元籁此等人有过多交结。上次她去赴她的宴会,也是得了自己老师的指导。 ——说到老师,慕兰时心念一动,她觉得自己也应当再去拜访一下老师了。 她马上就要入仕为官。再者,她或许可将戚映珠的事说与老师听,看看老师是否能够给她些建议。 女子答道:“是司徒大人请的,还说,您一回府,便安排周大人与您相见。” 安排她与周元籁相见?倒是有意思。 “我知道了,这就去见。”慕兰时应声。 慕湄似乎只是命人将周元籁请进了府中,用好茶接待了,而自己并未到场。 慕兰时意识到了,在两人客套见礼后,便道:“周大人,不知您来,兰时还不曾归家,有失远迎。” 周元籁大笑,“不不不,司徒大人如今抱恙,不出来接我也是应该的,今日能见到您一面,也是心满意足了!说到这,大小姐……” 他说到这里猝然一顿,眼底里面翻腾起歆羡的光,“我特别备了些薄礼,已叫人将清单给你们库房了,权作给大小姐您新任家主的贺礼!” 倒是消息灵通。 慕兰时浅浅地笑了:“周大人有心了。” “不,只是略备一点薄礼而已,元籁这里还有一件事想要同您说呢!” “什么事?”慕兰时挑了挑眉,语气仍然不咸不淡。 第61章 061 上一世她和周元籁并无什么交集,而这一世的交集也仅仅限于上一次去往玉漱坞。 但仅仅就是那一次的见面便可知,周元籁对她这位世家长女颇有青眼——毕竟他并非世家出身。 周元籁道:“大小姐,您还记得上次您在我园中所遇的那事吗?” “那鹦鹉到底是个畜生,说是聪明,但畜生仍旧是畜生!”周元籁一想起那事便觉心有余悸,语气相当愤懑,“当时差点便伤了大小姐您,还好您眼疾手快,这才没让那畜生伤到您。” 倘若伤到慕兰时,那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他本来就想同慕氏交结,苦于一直找不到机会,可不是老天开了眼,慕兰时居然主动造反,幸亏这大小姐本人涉猎颇多,还好止住了这桩悲剧。 正好他今日带来的,也有这一次的消息。 “无事。”慕兰时淡淡扬声,长睫垂敛下来,看着茶烟在两人之间织出薄纱,“还好没有人受伤。” 周元籁听她话音刚落,便焦急地补充道:“大小姐,就是那畜生的事,您当时提点了我,我回去便仔细查了……的确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说到这里,周元籁压低了声音,“便是指使这畜生的幕后主使……” “是谁?”慕兰时笑道,语气徐徐,“莫非是我那兄长?” 周元籁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嘴角抽搐:“您、您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么?”慕兰时勾唇,将茶盏放于桌上,“除此之外,兰时倒还有件事告诉周大人。” 周元籁已经被慕兰时的了然震慑。 ……无怪乎她现在已经继任家主了。 谷雨雅集人多嘴杂,那日这位新任家主的身上发生了的事情,倘若有心找人打听,亦能窥知不少。 “什么事?”周元籁颤颤地抬起眼,问道。 第117章 他本来还欲拐弯抹角地引出慕严是幕后主使,又害怕直白地说出来伤了兄妹俩的和气,可是看慕兰时眼下的情况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的反应,打乱了他早就准备好的一套说辞。 慕兰时垂眸,把玩着自己修长的指节,语气闲然自若:“周大人莫非是在担心什么?” 周元籁“咕咚”一声吞咽口唾沫,连连道:“不不不,大小姐,您误会了。” 纵然他在担心什么,现在也不敢告诉慕兰时。 “呵,”慕兰时唇角微微弯起,扬起笑意,淡声说,“周大人不必担心,这幕后主使指使了你家仆役,与您又没有关系。” 周元籁心中悬着的大石总算落地——尽管慕兰时什么都知道,但是她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 想到这里,他又颇急切地将如何查到来龙去脉的事情,一一告诉了慕兰时,并说如何处置那人,全看慕大小姐的意思。 尽管慕兰时或许早已知晓原委,但是他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也能显得自己真诚。 慕兰时微微颔首,道:“多谢周大人如此挂心了,只不过一只鹦鹉罢了,芝麻蒜皮的小事儿,不足挂齿。” “以及,兰时再正式地谢过,您今日带了如此多的厚礼到府上来……”慕兰时眼中笑意愈发深浓,“以后我二人可多多联系。” 毕竟,她将要入仕了。而周元籁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能来,当然是身后站了别人。 正好,她也需要借用一下他身后人的势力。 周元籁心彻底放下来的同时,也领会了慕兰时的意思。 他眼角都笑得炸开了褶子,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周某明白了,明白了!大小姐,有您的这句话,以后在下可就会多多叨扰了。” “府上的大门永远都会为您敞开。”慕兰时莞尔。 这般客套对话,她前世做来得心应手,今生当然信手拈来。看样子,周元籁回去之后,就会给他身后的主子报信—— 去说她慕兰时,愿意去那主使者的麾下了。 两人再寒暄了几句后,周元籁脸上的喜色愈发压不住,最终笑容满面地送他出了门。 慕兰时也将人送至门口,约好下次再见。 “下次再见,大抵是在宫中了罢……”她喃喃自语,入仕的时间,愈来愈近了。 *** 阿辰今天发觉主上的举动有些奇怪,奇怪的感受如蛛丝一般缠绕在心头,难解难分。 譬如,这些天来——就是从主上跃升成为家主之后,从言行举止来看都能瞧得出她的欣然快乐。 纵然慕氏长女这种身份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可自家主上娴雅风度之间渗出来的喜悦并不能作假。 她随侍了慕兰时很多年,对此颇有一些心得。 此时此刻的主上方把她叫进来,问了赵郦的事。 阿辰一一据实说了:“回主上的话,赵郦神智有所恢复,据她自己说,身体也有所好转。” 她并不清楚主上在赵郦身上做了什么事情,她只知道,慕兰时让她瞧着赵郦,看她的情况变化。 “那她听话吗?” 香炉吐出一缕青烟时,阿辰听见指节叩在紫檀木桌上的闷响,那声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重重砸在耳膜上。 阿辰的心猛然一惊,她陡然抬起头,正撞进慕兰时的眸子里—— 那并非是什么眼睛,分明是两汪将凝未凝的玄冰,映着明昧的天光,生生把人的魂魄都要勾出来钉在春水融开的冰面上。 凌厉的凤眸,光是沉沉地觑人,便自有一种睥睨斜飞的威压感,让人后颈蓦地泛起细栗, 主上自从做了家主,这气势的确是一日比一日强了。她默默地想道。 “回主上的话,”阿辰只低下头,看地上自己的阴影,“听话,告诉她要做的事情她全部都做了……” 慕兰时“嗯”了声,长睫微颤,“听着话就好。倘若那东西有用,我还得再去拜访拜访那位老婆婆。” 老婆婆?阿辰心一跳,不甚明晰慕兰时在说什么话。 “既然听话,也不能让她白白听话,还是不要浪费了为上,”慕兰时笑音轻渺,“我倒想知道,能不能从她的嘴里知道些有用的消息。” 她还捕风捉影地听到了一些赵郦身世的传闻,如今既然赵郦已经听话,那不若就瞧瞧,这噬人心智的蛊虫,到底能走到她身体里面的什么地方吧? ——这些便是阿辰同慕兰时相处的过程了,她依然候在一边。 这是慕兰时升任家主后对她的调动之一,如是没有别事,那么她可直接随侍左右。同时,阿辰也乐得一直陪伴。 问过话后,阿辰便琢磨着主上是不是要出门了,毕竟这些天来,主上老是在夕暮、或是傍晚时出府。 阿辰或多或少能猜到一些事。今日,她也同样这么想。 思及此,阿辰便请辞道:“主上,若无别事,阿辰便先退下了。” 慕兰时翻阅桌上书卷的纤长手指一停,眉头一拧,又怪异地抬眼看了过来:“退下去什么地方?” 她不满意于阿辰突然的请辞。她不该请辞的。 阿辰懵怔了片刻,讷讷不说话。 “去哪里?”慕兰时顿了片刻,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太直白,“若是有事,你便走了便是。” 阿辰犹豫了片刻,这才道:“主上,属下这是想要去给您备马……” “备马?”慕兰时诧然,“备马做什么?” 她可没有安排她去做什么事。 阿辰嗫嚅了片刻,手竟然捏着自己的衣襟,“往日大小姐不就是这个时候,打算外出吗?” 她慢慢说完这句话时并不紧张,甚至还有些期待主上对自己的夸赞。 然而,她想象中的夸赞并没有到来,随之而来的只是一片死寂。 死寂一般的沉默,唯有沉沉的暮色穿过雕花窗棂,映在二人拉长的阴影之上。 “谁要外出?”慕兰时突然哼哼了一声,竟然站了起来,睨着她,“母亲特意吩咐小厨房备了膳,我岂能辜负这番心意?得留下来同母亲和妹妹一起用饭,哪得空出去?” 阿辰:?。 撂下这句话后,慕兰时长袖一甩,竟然直接走出了房中,徒留阿辰一个人孤独寂寞。 阿辰吞咽了口唾沫,仍旧不知自己方才做错了什么事情。 她抠了抠脑袋,愈发无助。 ——主上生气,的确是一件可怖的事情。但是今日主上的不悦,细思起来却能从记忆中找到相似的地方。 阿辰再仔细想了想,很快两次记忆便重叠起来:那一次她胆儿特别肥,问大小姐身上系这么多香囊是想做什么。 那会儿,主上也是这样假装生气。 暮风穿堂而过,阿辰倏然又有了几分了然,觉得慕兰时所戴的翡翠耳坠,方才轻颤着,如将坠的泪。 难道,主上这是和那位戚小娘子产生什么龃龉了不成?! *** 慕兰时确实对戚映珠心怀怏怏之情。 那夜她没睡着,睁开眼便瞧见戚映珠烧信成灰烬。 她忽然冷笑一声,又想问一问戚映珠,那灰烬沾在指尖的模样,难道不像前夜花汁从芍药花瓣滴落时的黏连么? 这种隔阂感当然令人不快。她们共处一室,亲密之至。 就在一夜,侍弄花草,轻柔地抚平每一寸皱襞。 她有事情瞒着她。 人的确都有私心,都有自己要隐瞒的事。她前世倒是对有一个人推心置腹过,可下场如何呢? 光是想想,慕兰时便轻轻地嗤笑出声。 当然,这两人也不可相提并论,但是,她眼下是懒于去找戚映珠了。 阿辰这突如其来的“备马”让她颇为不快。 戚映珠答应好了要给她绣制官袍,说取,也不知何时取来;不取来便罢了。 这天下的裁缝布坊那么多,她难道就只能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么? 她真的该去陪陪母亲和妹妹了。正巧,今日慈慈也回来了。 一家几口,正好团聚。 *** 家宴简单但温馨,母女几人齐齐落座,并不讲什么特别多的规矩。 尽管慕兰时现在已经是家主,但她仍旧让出了主位,让慕湄坐在主位上面:“母亲请。” 慕湄推辞了一个来回,便也不客气了,径直坐到主位,笑道:“好,那便是对母亲、对司徒大人的尊重!” 慈慈也跟着在旁边傻笑:“母亲,阿姊这做得难道不对么?是应该您坐这主位!”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玉箸摆成平行,又将白色的瓷碟往尧之面前推,釉面映出小妹懵懂的脸。 “母亲现在又不是家主了,不坐主位也是应当的……”慕湄道。 慕兰时气定神闲地斟酒,说:“可母亲就是母亲,诚如慈慈所言,自然值得坐在这里。” “再说了,座次如潮汐,或升或降都有可能,甚至……”她说着,复又夹起一片炙鹿肉,油脂滴入炭火发出滋响,“消失了也不一定。” 第118章 此话一出,满座鸦默雀静,铜锅沸腾的咕嘟声骤然间变得刺耳无比。 慕湄的脸沉了下来,而慈慈却有一瞬间的懵怔。 慕兰时这话,自然是说的慕严。 她们这一系的人本来就少,每次家宴,说着人来齐了,也不过就是三五个人。而今少了一个人,且还知晓慕严为何消失,这滋味并不好受。 慈慈只能尴尬地笑着:“哈、哈。” 慕湄一言不发。反倒是年纪更小的尧之,一脸不解地看向母亲和两位姐姐,奶声奶气地问道:“娘亲,兰时阿姊,慈慈阿姊,大兄去什么地方了呀?” 尧之年纪还是太小了些。纵然谷雨雅集她也在场,却不能完全理解那日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嗯,那日尧之不是也在吗?”慕兰时温和地笑了起来,看向尧之,“那些甲士不是扣住了兄长?” “难道不是将兄长带回家了吗?可是这几天,尧之在府上都没有看见兄长!” 慈慈担忧地看向尧之,又看向主座上的母亲。 尧之不知道慕严现在身在何处,可她知道。如今兄长还被关在祠堂,眼下说不定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抄写族规。 母亲面色沉沉,不发一言;而兰时阿姊表情闲然,一副理所当然模样。 慈慈最害怕遇见这种静默情况!她绞尽脑汁,最后只能大声道:“来来来,用饭,用饭,再不吃饭菜可就凉了!” 尧之本来还想问什么,却衔上了慈慈阿姊暗示一般投来的眼神,心觉了然,吞咽了口唾沫,不再问了。 饭前尧之的提问似乎让几人心情出了些岔子,但后来谈论重回了温馨的氛围。 慕湄只在说慕兰时这入仕之后的事,一一嘱咐定后,便突然想起一件事:“说来,兰时,这官袍你可寻到合意的绣娘了?此前你一直说一切都由自己操办,我便不曾多问。” 只是这入仕的时间愈发近了,正巧有空,慕湄便问上了一嘴。 慕兰时喉头滚动,声响混杂着窗外竹涛夜风。 她看着铜锅里浮沉的蟹黄豆腐,忽然想起戚映珠量衣时手擦过腰侧的酥酥麻麻,下意识便想答应说有,可“有”字倏然便卡在了喉间,道不出来。 今日傍晚时分,那种滞闷感依然留在心头。呵。 不告诉她,偏偏瞒着她。 那好,那她慕兰时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还不曾呢。”慕兰时语气悠然,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旋即她笑了起来,望向母亲,“兰时要多谢母亲提醒了,我都要忘记这一茬了。” “你要忘记这一茬了?”慕湄狐疑地重复女儿这句话,肖似的凤眸里面透出几分不解。 按说,慕兰时能够布下谷雨宴那么大的一盘棋,手段如此狠厉,连这种隔壁纨绔都知晓的事情,她不应当不知晓啊? “是啊,”慕兰时语气愈发沉静平淡,执起青瓷酒盏,饮下口酒,“其实孩儿先前找了个绣娘,只是不太靠谱,现在想来,大抵是应该换一个了。” “哦,原来找过。”慕湄了然地颔首,“绣制官袍毕竟是大事,母亲原以为你有更好的人选。这样吧,等会儿便重新量一量身体,明日母亲便去请这临都城中最好的绣娘来。” 慕兰时笑着答应了:“好。” 好啊,重新找个人量体裁衣也无妨。当然,最好是能选在那东家的铺子隔壁。 ——反正那戚小娘子都已经是最坏的绣娘了。 *** “她走了呀?”戚映珠今日回家很早。 暮色漫过檐角时,戚映珠倚着门框数了三遍更漏。青砖地上斜斜投着的身影,被最后一缕残阳拉得细长。 汤饼铺子的蒸笼雾气散了又氤,布坊的织机声歇了又起。指尖抚过新裁的云锦时,总觉得缺了某人袖间兰芷香的温度。 自己今早明明就告诉了慕兰时,说今日她就会把她的衣服给她…… 可如今却在哪里都瞧不见人。 戚映珠没想太多,便仔细地收拾了那件官袍,坐上牛车,便要驱车往家去了。 毕竟是官袍,不能堂而皇之地抱着、展示出来。 可她依然觉得,将那衣服捻在手心、摩挲过的时候,内衬贴着腺体的地方,还有些灼烫。 ——明明就是按照那个人自己的心愿,说要把“戚”字绣在这里的。 可是,一想起来,便仍旧觉得脸上燥热难消。 算了算了算了,把衣服给她就行了,就不尴尬了! 然而,戚映珠回家一看,家里面空无一人。 难不成是今日同慕兰时拌嘴,慕兰时生气了,急匆匆地回去了? 那衣服怎么办嘛!不可能不给她的! 戚映珠气呼呼地跺了一下脚,喃喃道:“那贼呢?” 觅儿呆呆地站在一边,以为自己听错了:“啊,姑、姑娘,您说什么?” 那贼呢?说到“贼”,现在觅儿也熟悉了。 今日姑娘不就是在叽里咕噜说什么“贼”的事情么?那会儿她便被气得快步冲出院外,怎么到了而今,还反倒想念起那个贼来了? “她走了!”戚映珠自言自语道,似乎非常懊恼,“看样子走了很久了。” 屋里的陈设都和她早上离去时一模一样,意味着慕兰时也没有在屋里面久坐,更像是自己走了之后,她后脚便跟着走了。 觅儿迟疑片刻,“谁走了?贼走啦?” “现在我得找她去!”戚映珠倏然抬起头,杏眼里面投射出无比的坚定,“现在就去。” 觅儿眼睛瞪大如铜铃,“家里面丢了什么东西吗?那我们要不要去报官衙抓贼啊?姑娘,那贼长什么样子啊,凶不凶啊?我们两个人能够制服她吗?” 这也太奇怪了!倘若想抓贼的话,为什么不今天一大早就去报官衙呀? 而且自家小姐的反应好奇怪!觅儿的心头震荡,愈发不敢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出来。 今日那贼在家里面的时候,小姐只是气呼呼地冲了出来说了几句;今日小姐到了家,心情却还好着,找不到那贼之后却马上翻脸,还说要去抓贼? 并且,小姐还没有同意她报官的想法。 莫非…… “姑娘,您莫非是想要将那贼单独关押在家里面,对她用私刑吗?”觅儿眼睛巴巴地望着戚映珠,情绪相当复杂。 不愧是认定的主人!的确出人意料! “但是,姑娘,您得三思啊,那人既能破门而入,您现在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等觅儿思虑好后,戚映珠已然消失在路口。 只是觅儿的声音依然传到了她的耳朵里面。 戚映珠无法,嘴角只能抽搐了片刻。 好一个单独关押在家里面,好一个用私刑。 至于什么“羊入虎口”,那便是觅儿的个人解读了。 戚映珠叹了口气,重新上了牛车。 这一回牛车依然行得颠簸,而每颠簸一分,戚映珠便似乎能够感觉到才绣制好的官袍的灼烫。 到底要怎样交给她嘛! 终于,牛车一路颠簸,戚映珠到了平津巷——可要怎么进慕府去,或是说,如何将慕兰时叫出来。便又是一桩难事了。 *** 慕湄说到做到,既然慕兰时说那绣娘出了些差错,她便立刻叫来了人,给女儿量体。 毕竟还不到二十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每一年都有变化,得仔细着量。 待量完之后,慕湄还同慕兰时说笑:“你找的那个绣娘,可同你量过了?” “量了,”慕兰时神色淡淡,语气无波无澜,“不过都出岔子了,重新找人做吧。” 慕湄来了好奇心,问:“出什么岔子了?” “不想要她做的衣服了。” 说完这句话,慕兰时又随便说了几句,转身便离开了,徒留慕湄愣在原地,咀嚼女儿这句似是而非的话。 ……兰时不想要那绣娘做的衣服了,是那绣娘做出岔子了? 第62章 062 “这……姑娘,您要找谁?” 守门的侍者疑惑地看着眼前清丽纤长的女子,礼貌问她。 戚映珠唇都抿成一条直线,憋了好久后才道:“我是来拜访您家家主*的——” 她忽觉懊丧。其实自己来慕府的次数不多。而这为数不多的几次,尽皆是慕兰时带她进去的,她从未主动慕府的别人打过交道。 而慕氏毕竟是当世第一世家,想要见到她们的家主,当然不是一件易事。 戚映珠便难在了这一个关口。 侍者听完戚映珠的话,眉心显然一凝,表情微怔,女声略有些结巴:“噢,您想要见家主大人?”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位出挑得亭亭的姑娘,若是单看气质,想来定然也是哪家的贵女,不然的话,怎么想着来见她们的家主大人? 可是家主大人也并非只要是个贵女,便可见到的人。 ——今日来了位周大人,那大人的名姓都在垂髫小儿口中念诵着的歌谣里面屡屡出现,今日还是司徒大人特地吩咐放他进府的呢! 第119章 侍者道:“我明白了,小姐,敢问您尊姓大名?” “戚……”戚映珠并未完全介绍完自己的名字,截断后又斟酌着道,“我把名字告诉你,便可请家主大人出来么?” 侍者尴尬地笑了两声,没直接回复戚映珠的话。 戚映珠赧然:“啊,我明白了。这样吧,还请您通报一声,就说是送衣服的来了——” 侍者当然不会直接给她一个回复了,万一这位家主大人有不想见的人怎么办? “送什么衣服?” “你且这么进去通报即可。” 侍者犹疑了半晌,但因着戚映珠气度出挑、亭亭玉立,同样一副高门贵女做派,她还是答应了下来,“好,那便请您在这里等等。” *** 侍者摸不着头脑这位贵女为什么要说送衣服过来,而不是直接报上自己的大名。 她决定直接去禀报大人。 司徒大人所住的地方更近,兼之今日允周元籁进府的人也是司徒大人,侍者没有多想,便仍然去见司徒大人了。 “送衣服的人来了?”慕湄若有所思地问,“可我记得兰时丫头,今日方才同我说过的。” 兰时丫头今日才重新量体以待裁衣,她自己也说,自己找了个绣娘,可那绣娘绣衣服时出了岔子,便不再要她的衣服了。 “她来见兰时?” “正是。” 慕湄抚着下颌沉吟片刻,不再多想后直接道:“你直接转告那绣娘,就说兰时不在家,至于这衣服也不用她的了,顺便再问上一问,价钱结清没有……” 慕湄考虑得极其周到,“念及这绣娘来平津巷一趟恐也不容易,便按高于市场价的价格结算了便成。” 说着,慕湄挥挥手,旁边俯首而来一个中年女子——这位苏管家也管理了一部分的库房——仔细地听完了慕湄吩咐后,便说自己同侍者一道去。 她还取出了一个金锭,作为给那绣娘结算的报酬。 “司徒大人真是大方,”颜管家和蔼地笑了,“这一个金锭,指不定能买多少套成衣了。” 慕湄耸耸肩,无奈道:“那也没办法,这绣娘虽然衣服做得不好,惹了兰时嫌弃,但到底做了,还送到府上,把这钱给她,也好让她莫去乱嚼舌根!” *** “您是说,家主大人不在府中,但是这个金锭是给我的酬礼?”戚映珠诧然地看着手中金锭,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掌心托着的赤金锭愈发沉得发烫。 这是什么意思? 侍者福了福身,答道:“正是如此,司徒大人说您来平津巷一趟辛苦,做了衣服也辛苦,这便是谢姑娘您的酬礼。对了,而今天色也不晚了,姑娘您要回家去,还得尽早。” 这是赶客了。 可是,她今日过来,一没见到慕兰时,二也没将那缝制好的官服拿给她。 还被人赶,并且收到了一个金锭。 “姑娘,”戚映珠黛眉拧起,语气颇急,“可我做好的衣服还没有拿过来,正在我的车上,您就把这金锭给我,不先找人验看一下么?” 那青色的、内衬绣着“戚”字的官服,如今正好端端地躺在她所乘的牛车上。 说让人验看,戚映珠都自觉心虚:给慕兰时做的衣服,内里绣的姓氏却不是她自己的。 “找人验看?”侍者犯了难,方才司徒大人可没有说让验看啊!听司徒大人的口气,一看就是拿金锭打发这位绣娘走呀,她怎么听不懂呢,还不依不饶地要将衣服给她们? 侍者想了想,便打算直说:“姑娘,这金锭您都收下了,做衣服的报酬也够了,同样,也够您到平津巷一趟,天色晚了,您回去要过好几个街坊呢!您便拿着回去吧。” 戚映珠那凝金冻玉般的面容,此时凝怔了片刻,半晌终于回神这位侍者的意思。 却是连那衣服一眼都不看,直接让她拿了钱就走的意思了! 可她为慕兰时做衣服,根本不是贪图这一块两块的什么金锭银锭! 明明就是慕兰时哄着她,要做什么“量体裁衣”,她才肯亲自绣制这一件官袍。 思及此,戚映珠的面容肃冷下来,她将金锭放回到侍者的手中,并道:“姑娘,这金锭我不收。我不过是答应了你家家主,所以才做这一件衣服——既然她不在府中,那我不见她便是。她既不要那衣服,我回去扔了便是。” 她说这话时显然带着怒气。 这是什么人?!说好的今日将衣服给她取来,她却消失不见。戚映珠自己到她府上来,却平白无故地受了这般近乎羞辱一般的嫌弃。 侍者愣了片刻,“啊?这……” 这绣娘是怎么回事?不要钱便罢了,还说要把那一件衣服扔掉?侍者苦思冥想半天也不知道这位绣娘在气什么。 这时候,守门的另外一位女子发话了,她今日眼见得也有绣娘出入慕府,说话坦率直白:“姑娘若是觉得那件衣服麻烦,回去自己处置了就行。今日府上也有如您一般的绣娘过来。” 她并不曾跟着前一个侍者去司徒大人的面前,但也推理出来了个大概。她们慕府,显然不缺这一件两件衣服;而天底下的绣娘也多的是,没了这个还有那个,这位姑娘嘛…… “姑娘,您毕竟做了件衣服也劳烦到自己了,不若就拿了这个金锭,将那衣服带回去,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说着,女子眼中竟然流露出几分同情的神色。 侍者闻言,立刻又像将那沉甸甸的金锭交给戚映珠,然而戚映珠怒气已然漫上眼角眉梢,决然离开,徒留两个人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我们说错什么了吗?” “不、不知道啊,”侍者心虚地看着手心那块金锭,觉得掌面都快被灼烫出一个深深的洞,“司徒大人就是那么说的,我还悠着点讲了呢……” *** “觅儿,你去车上,把那件衣服拿下来。” 戚映珠从慕府出来,走到檐下来到牛车旁边,却也不急着上车,而是让觅儿去将衣服取下来。 觅儿笑嘻嘻地答道:“好嘞!” 她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自家小姐回来拿衣服,一定是要给那位慕大小姐送去了! 觅儿动作敏捷地爬上车掀开帘子,将织锦包袱抱了下来,隔着如云叠起的衣服问戚映珠:“姑娘,我帮您抱过去吧!怎么慕府没有派人过来跟着您过来啊?” 这里面可是官袍!再过几日,那位慕大小姐便是慕大人了! “呵,谁要她们跟着我过来?”戚映珠冷笑一声,靠近觅儿,就着开口打开包袱,露出青色的一角,“她们不屑过来呢。” 说着,戚映珠又翻开衣服的内衬一面,愈发觉得那半明半暗的“戚”字扎眼。不知怎的,她想起那日用尺子和手丈量某人腰肢的触感。 她素手划过那套绣工精致的官服,将其完全拎起,冷笑着道:“她们啊,看不上这粗陋针脚,我看不若全部扔在这里!” “等等等等!”觅儿一看戚映珠当真有要将那衣服连着包袱打包扔掉之势,连忙一把抱住那包袱,哀叫连连:“姑娘、小姐!哎呀,不管如何,您先不要激动嘛!您做这衣服做了这么久,怎么能把它扔了呢!” “哼,”戚映珠脸上余怒未消,“不扔,难道是有别的什么用途?” 觅儿支支吾吾了半天,“这、这、这,还是留着吧姑娘,毕竟是您的心血,做了这么久,怎么能够扔掉呢?” 她脑瓜子不甚灵光,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什么,只知道慕大小姐是个好人,她不想她和自家小姐的关系坏掉。 “不过呢,你这么提醒,我倒是想到一个新用处。”戚映珠的嘴角忽然漾起一丝弯弧,眼底的光明明灭灭,“想不想知道?” 觅儿和戚映珠正相对站着,她能够清楚地看见戚映珠背后的人和物——姑娘她背靠大街。 “你方才那么一说,我也觉得直接丢了有些浪费,不若我们拿回去裁了……给汤饼铺的蒸笼作衬布,如何?”戚映珠笑得愈发眉眼弯弯。 “呃、呃、呃——”觅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 尤是那嘴巴,能塞下一个鸡蛋似的。 戚映珠见觅儿被她惊讶至此,心里面的郁闷渐渐消去了些,这才道:“觅儿,你看这两个选择,如何?” “小、小姐……”觅儿仍然保持着方才惊讶的态势,嘴巴里面喃喃地叫着。 戚映珠皱眉:“此前不是说了么?让你不用再叫我这个了——” “不,不是!”觅儿欲哭无泪,难道自家姑娘对这身后突如其来倾来的黑影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戚映珠忽觉背后一凉,方才扬起的笑容僵在脸上,她从觅儿惊讶甚至于恐慌的表情中,似乎窥知了些许真相。 不及她转身,那一股她熟悉的袖间兰芷香气,便已然漫过了她的肩头。 她喉头滚动。 “那兰时上朝之前,可要先去戚小娘子的汤饼铺了,去和蒸笼抢一块衬布,披挂在身,这样才能去面圣?”清越温润的声音徐徐响起。 第120章 慕兰时又故意压低了声音,使得声音中又带有几分醇厚的意味,酥酥麻麻,似是带了钩子一般,钻进耳蜗,甜腻得叫人不敢回转过身。 觅儿方才因为见了慕兰时飘然而至绷紧的面色,终于和缓下来。 还好自家姑娘也知道了!想到这里,觅儿转瞬间展颜,露出一个灿烂的大大微笑。 嘿嘿嘿,这下慕大小姐亲临,姑娘一定不会再那么生气了吧! 戚映珠的脊背同她绷直的唇线一样,不可放松,只是背对着慕兰时,腹诽着这个女人究竟是何时来的,当真让人生气。 觅儿一脸期待地看着两人,她不知道说什么。 同时,她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应该说。 至少,她现在不应该在这里。她很快明白这一点,可就是不知道这包袱里面的衣服会不会碍事。 她要不要带走它,给她们两个人留出二人空间?还是说,不要带走,让她们两人慢慢借此发挥? 可觅儿没有想太久,面前的戚映珠便倏然转身,扬起一阵风,将手里那半开的包袱,一股脑儿地往慕兰时的怀里面塞。 “呵,既然人都到这里来了,那我何故自劳,还要将这东西带到店上去?”戚映珠气呼呼地说着,双靥泛起薄红,“倘慕大人当真喜欢那汤饼铺子,不若明日就来汤饼铺子披挂这一身,来当我的伙计!” 慕兰时哑然失笑,只垂下眼睫,看这熟悉的炸毛的人。 彼时,她自己也在府中生闷气。毕竟戚映珠答应了她,今日就将这官袍送来与她。结果人却没寻到。一气之下,慕兰时也回家去了。 ……她本来还在想自己要生气到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丢面子,不曾想,今日晚间,便听到暗卫来报的,有“绣娘”到了府上。司徒大人没有让绣娘进来,反倒是让苏管家给了绣娘一个金锭。 慕兰时彼时听着便觉不对劲,后来知道那绣娘生气了将金锭还给守门的,慕兰时便将一切了然。 慕兰时单手托着那包袱衣服,脸上挂着笑,不禁道:“好好好,东家怎么安排,兰时就怎么做。明日寅时就穿上这身新衣服,去东家的汤饼铺子里面揉面如何?” 戚映珠只仰头,忿忿地瞪着她,可眼尾泛起的薄红还是出卖了她的情绪。 晚间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这些和鸣似乎都流淌成了不知名的情绪。 “揉面?谁稀罕慕大人过来揉面?”戚映珠冷笑一声,又道,“慕大人倘若真愿意屈尊,不若……” 尾音被晚风揉碎,“不若”的后面,戚映珠却犯了难,无论如何也补充不了下一句。 ——她怎么还能够说出“不若”二字的呢?明明她应该生气,明明她应该对她无话可说。 “嗯嗯嗯,”慕兰时抱着那一驮包袱,靠戚映珠更近,一边含笑着说,“不若什么呢?东家可继续说。” “是想让兰时当垆卖酒,还是当街卖笑?”她话里的尾音上扬,让人气,可又不那么气。 觅儿眼瞧得这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逐渐升温到了这种地步,心下当机立断,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反正现在衣服已经不在她的手上了,她是不是也可以离开了? ……慕大小姐肯定不可能将那衣服再还回来的! 好吧! 觅儿想了想,琢磨着找个时机告诉戚映珠,自己有点事情先走了。 “呵,当垆卖酒?”戚映珠嘴角抽搐,“这么说来,负心的那个人倒是我了?” 谁人不知卓文君当垆卖酒之事?慕兰时这么自诩,负心的人岂不是就成了她戚映珠了么? 慕兰时想了想,“那东家这是喜欢上谁了?” 戚映珠:…… 呸,就不该和这个人辩下去,还不若就拿她方才的话头起。 “这样,”戚映珠倏然也靠近慕兰时,仰起头,撞进那双渐次晕开瑰艳神色的漆曈,“好,慕大人不是说要来揉面么?” 她们又离得颇近了,距离,不过只有慕兰时怀里抱着的衣服那么远。 慕兰时轻笑:“嗯,对,兰时早就答应过东家的,要寅时起来揉面。” “好,那就揉面——”戚映珠恼了,纤长如葱根一般的手指,挑起慕兰时的下颌,言辞中带着威胁:“明日寅时三刻,就得到铺子里面来!若迟半刻,我便拿这袍子裹了汤饼去喂护城河的锦鲤!” 说完,戚映珠还不解气一般,又狠狠地按了下那鼓鼓囊囊的包袱。 她当然按不动了,慕兰时稳稳地托举着那包袱。 “好,好,好,那便这么说定了。”慕兰时闷着头笑,“兰时一定乖乖听话,明日一息时间都不会迟到。” “嘁,谁听你说这些……”戚映珠微微侧过头,双靥的霞色依然不曾消却,“慕大人便是如此,嘴上说得好听。” “实际上呢?今日约好了要将衣服给你,你却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她絮絮地念叨着,甚至不知不觉间伸出了手,掰着指头,大有“清算”之意。 慕兰时只托着那包袱,听戚映珠的絮语。 虽然这种想法有些不太对,但慕兰时不得不承认,她畅意。 自打她昨夜见戚映珠偷偷起来,烧了那信之后,心里面便一直有一种郁结感受,激得她整日浑浑噩噩。 可这种郁结愤懑的感受并没有持续多久,终结在戚映珠亲自过来找她。 也终结在,如今她站在她的面前,伸出手,掰着手指头,一根根地掰下去,一件件地细数今日。 “早上事情那么多,我同你说好了,就先去铺子里面了。反正你近日又没什么事,而且以往又常常到店里来……”戚映珠掰下一根手指,却故意省略了她一直在铺中等待她的事。 说着说着,戚映珠眼前,便忽现自己在汤饼铺来回踱步的模样,蒸笼腾起多少缕白烟,再消散,都不曾看见慕兰时的身影撞破。 毕竟是在数落别人的罪过,倘若连等了多久,都要一一告知,未免太过跌份! 慕兰时只安静地垂敛蜷长的眼睫,听她说。 听她数落她。这怪异的此消彼长的感情的滋味,当真是让人疑惑不解。 “还有呢,我今日下午,连铺子都没张罗着收,全部交给徐知真了,就带着这包袱回家去,你也不在家里面!”戚映珠说着,又掰下了一根手指,似是相当生气,“当然,也许你有什么事情离开了。” 毕竟慕兰时现在也是家主,总不可能每时每刻都陪在她的身边。这一点,她当然明白。 “其三,”戚映珠却还在絮絮念叨,双颊也因着生气鼓起,“我特地过来给你送衣服,你人不出来便罢了,还串通管家,放任那看门的拿个金锭来打发人!” 她越说越气,声音时大时小,看起来委屈极了。 慕兰时好容易才憋住笑,心里面却淌过一阵如蜜一般的感受。 ……这位太后娘娘,当真是从来没有变过。 不管是什么时候。她都是这样。 纵然她昨日背着她,烧了那封信…… 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说戚映珠不在乎她,那也是无稽之谈。 若是不在乎她,今日便也不会这样,摊开手心,掰着手指头,数落她的“罪过”了。 “其……”戚映珠依然皱着眉头,还要继续数算下去。 觅儿已经在这个过程中,得了慕兰时地一个眼神示意:她喜欢慕大小姐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总是觉得,她们之间有什么比较特别的默契。 比如现在,觅儿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 自家姑娘嘛,现在忙着数落慕大小姐的罪过,肯定没空理她! 那她现在溜走就行! “其四,”慕兰时倏然开口,单手捏住戚映珠正在数算的手,伸向自己的衣襟处,声音低如云气,“昨夜东家咬在这里时,可没有说今日要来怪罪兰时。” “你——”戚映珠脸上突然飞上霞红,质问问卡在喉间,化作指尖下突跳的脉搏,她摸过慕兰时的肌肤,几觉怪异。 而诧然泯灭的尾音,竟然惊起了栖宿在枝头的鸟,“谁准你接我话的——” “喏,东家,要不然,现在再量量尺寸?”她说着,竟然更拉着她的手往深处,“看看此前为兰时做的那一身官袍,现在还不合不合身……” 毕竟现在正是长个子的年纪。 第63章 063 又要量体裁衣? 戚映珠抿唇,脸上霞红未褪,蓦然停住手,极其小声道:“有人在。” 哪怕平津巷这里晚间没什么人路过,可觅儿还在呀! 尽管觅儿如今已成了慕兰时的追随者,但她怎么说也是陪着自己长大的。 慕兰时莞尔,手依然不轻不重地捏着戚映珠的腕子,同样低声回道:“真的如此吗?要不然……娘娘回头瞧一瞧,可还看见觅儿了?” 戚映珠倏然一怔。 慕兰时连称呼都换掉了。又从东家变成了娘娘,觅儿定然是又跑了! 第121章 “啧,”戚映珠不屑地哂道,抬眸睨慕兰时,“大小姐,这是又给你家丫头多少好处费?” 事情就是如此,每每捅破了面上的那一层窗户纸,人便装都不想装了。 戚映珠越看慕兰时捏住自己手腕的模样,越生气。 不就是仗着自己有点姿色,就在这里勾。引人么?还拉着她的手到处乱摸! 摸便摸!戚映珠气呼呼地想道,也不去想那么多,抬手便又发了狠,直挠慕兰时痒得发笑,连连求饶说:“兰时才没有给觅儿什么‘好处费’,娘娘这是误会兰时了。哎唷,别摸那里——” 她并不是一个什么经得住挠痒痒的人。 戚映珠不依不饶,正好她对慕兰时窝了一肚子的气,手也愈发不安分起来,笑她说:“既然不给我家丫头好处费,那大小姐现在就乖乖把好处费给我!” 慕兰时怔愣了片刻,很快意识到戚映珠所说的“好处费”,便是现在对她正“上下其手”的事。 “那娘娘还真是会要,”慕兰时好容易才彻底控制住戚映珠作乱的手,无奈地笑着说:“那娘娘现在好处费也收了,也重新量体了,可还满意?” 戚映珠眼珠子骨碌一转,道:“满意,但不解气。” “那要怎么才解气?” “怎么样都不解气。”戚映珠气呼呼地撇下这句话,收回自己的手转身欲走。 然而慕兰时哪里肯让她走? 按住她的削肩,慕兰时快步挪到戚映珠的身边,说:“来都来了,娘娘不来下官的府邸一探究竟。正好书房里面新得了一幅《江山图》,如今还缺一幅《流水图》呢……” 这话乍听当然平平无奇,可是她俩彼时做了什么样的荒唐事情,她们又不是不知道。 戚映珠只能按下倏然挑起的情潮意动,装作没听懂慕兰时这句话的暗示。 “什么图不图的,慕大人作画难道需要我看着么?”戚映珠嘀咕着想要拒绝,可慕兰时的扬声来得更快,她在叫觅儿:“觅儿,你先回去罢——” 戚映珠的眼瞳骤然睁大,本想反驳,一声又闷又喜的声音隔着帘帏传来:“觅儿明白了!” “喏,现在已经安排好了,”慕兰时低下头,眼角眉梢溺出几分笑意,仍旧低声说,“不知道娘娘现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戚映珠无语凝噎,嘟囔道:“都说觅儿早就被你收买了!” 要不然的话,她怎么会这么自觉地躲起来,闻说让她自己回去的时候,开心成这样? 早就爬上车想要等着回去了罢! 最终,戚映珠也只能气呼呼地跟在慕兰时身边,脚步恨恨地跺在青石板路上,似要把这寸土寸金的平津巷大路,全部踩穿了才肯罢休。 她就有这么生气?慕兰时不动声色地走在前面,斜眼睨戚映珠,不免觉得好笑。 唉,说到这个,今日自己都还没有来得及生气呢。 檐下铁马风铃,叮咚声音混杂着绣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摇荡在暮春细碎温柔的晚风中,一并裹进渐浓的春霭里。 她们走了多久,戚映珠就嘀咕了多久。 慕兰时的听力相当敏锐,她听见旁边有个人一直在数算。 “其一其二其三其四其五其六……” 唉,某个人能够这么数下去,一定是把她慕兰时上辈子的罪过都找出来,翻来覆去地数了! *** 慕兰时没带着戚映珠走大门,而是从一个能够直接通往自己的丘园的小门进。 戚映珠见状,不免冷笑道:“家主大人,怎么自己也不走大门?还是说,也怕被侍女拦下来?” 一想到方才被那两个人戏弄、还拿个金锭打发的事情,戚映珠便觉心口堵得慌。 她总得发泄一下。 哼,那群丫鬟欺负她,好,那她便欺负她们的主子! “侍女拦下来?”慕兰时诧异地开口,不免回过头看戚映珠,“侍女可拦不下兰时,毕竟兰时就喜欢擅自进门。” 戚映珠:…… 这总是能够清晨到她家门口候着的女人,当然喜欢擅自进门了。 “哦,”戚映珠听到了也当没听到,耷拉下脑袋,说道,“那慕大人今日请哀家进门做什么?” 慕兰时马上就要入仕,之后便是货真价实的慕大人了。戚映珠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哀家”两字的自称更能压她一头。 “昨日在娘娘家中,今日在兰时家中,难道不应该么?”慕兰时嘴角扬起一弯浅浅的笑容,“换一张床,便能换种姿势,换种心情……娘娘可觉得兰时说得对?” 慕兰时的笑容依然如春风一般和煦。 难以想象,这般引人遐思的淫。词是从这样光风霁月的是家大小姐口中说出来的东西。 戚映珠已觉面靥发烫,但是她仍旧告诉自己说,千万不可露怯! “哦,原来慕大人是想着这事啊?”戚映珠同样笑起来,杏眸里面润出盈盈的水光,“那哀家倒是想要看看,这慕大人家的床,是不是有什么厉害之处?” 慕兰时挑眉,稍显得惊讶:“厉害之处?” 戚映珠忽然靠近,修嫩的手指挑起的下颌,樱色的唇瓣靠近她的耳廓,徐徐地吹拂着热气,同样说着让人面红耳赤的话语,“厉害之处嘛,就是……慕大人自己寝房的里床,能不能让哀家下不来?” “床没那个本事,”慕兰时回敬她道,反手用指腹擦过戚映珠的唇,“这个倒是可以。” “如何可以?”戚映珠同样不甘示弱,声音渐渐同喘息一起紊乱,“官袍缠在哀家腰间,还是要用舌头绞在……” 慕兰时笑意盈盈:“都行。” 她说着,抬手推开了丘园的小门,轰然一声,将那未尽的暧语尽数吞灭,弥散在晚间暮风。 *** 似乎是因为有慕兰时的引导,戚映珠这回进慕府、进到她家,格外顺利,畅通无阻。就连栖在枝桠间的鸟儿,都识趣地闭上嘴巴,唯静默地候着她们回来。 事的进展也如人期待的那一般。 到底是自己家,到底是自己的寝房,慕兰时回了之后,颇干脆地换了衣服,卧在床上,仍旧笑意盈盈地望戚映珠。 她一头乌发半束半垂,青丝鸦发如瀑一般倾泻在玄色的外袍上。堆云叠雾的乌色绸缎间,身量裹挟在广袖宽袍里,恰似水墨丹青中的留白余韵。 “娘娘怎么就干坐在那里,偷偷把兰时怎么换衣服的看了个一干二净?”慕兰时含着笑看她,眸中流转着促狭的光,仍旧不忘记逗弄戚映珠几句。 戚映珠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盏沿口,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唇角却噙着若有似无的弧度:“慕大人这招用老了。” 现在的她,已然适应慕兰时这插科打诨的话,早就不会因此脸红了。 眼波盈盈地扫过慕兰时胸前半敞的襟口后,戚映珠甚至反唇相讥:“看了个一干二净?我怎么觉得慕大人开始脱,还没有看个尽兴呢——慕大人这衣衫,才褪到第几层?” 慕兰时诧然,长睫微颤,似乎并没有想到戚映珠会这么说,迟疑了片刻,说:“娘娘,还没有看尽兴?” 诚然,她最里面的衣服没有脱,但戚映珠也不至于这么说吧? 正当慕兰时疑惑的时候,茜纱灯影摇曳,戚映珠广袖盈风而起,她倏然起身,一步一步地朝着拔步床走来。 她同样鸦发青丝披散在肩,逶迤着向下。 ——光是一颦一笑,同样有着惊心动魄的美。 慕兰时再回神的时候,戚映珠惯常爱做的动作又来了。 她挑起慕兰时的下颌,一双杏眼极力描摹过慕兰时的面目,一寸一寸,每一个角落都不曾放过。 温热的指尖贴着慕兰时下颌游移,明明温度正常,可抚向她肌肤的时候,却又灼烫犹如炭火一般。 而她的目光也如浸了春水的刀刃,从微颤的睫毛扫到轻咬的唇珠,最后凝在轻微起伏的锁骨窝,锁定了目标。 “这里……”戚映珠忽然靠得很近,薄唇快要贴上慕兰时的绯色耳垂,而尾音消弭在骤然贴近的鼻息间,“藏着粒朱砂痣呢。” “如何?”慕兰时保持着下巴向上抬着的姿势,任由戚映珠打量过后,这才缓缓开口,问她说,“怎么不说,是兰时为了娘娘的守宫砂?” 戚映珠没说话,只摇头,抚向下巴的长指也渐渐攀上慕兰时的下颌。 指尖慢慢地沿着下颌线游走,在耳垂处打着旋儿,忽而重重碾过那颗殷红小痣。 戚映珠的语气愈发重了起来,也愈发像是染上了极其霸道的情蛊:“慕大人教人尽兴的法子当真拙劣,没什么意思,要不然,还是我来教教慕大人……” 她说着,偏过头,衔上慕兰时的目光。 同那冰雪般淬亮的目光相接时,慕兰时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一瞬间的恍然。她竟然有些无法面对戚映珠的眼神。 第122章 “应当如何教人尽兴罢。” 错开眼神的一瞬,戚映珠便觉不快,又靠近一点,用齿尖叼住对方欲垂的眼帘,迫使那汪春水般的眸子映满自己的倒影:“慕兰时,看着我。” 戚映珠说着,十分镇定、相当准确地找到慕兰时的手,与之十指交缠,扣住,如同掌心缠绵的温度。 交叠的掌心里,她引着那汗湿的指尖划过自己颈间红痕,直至没入松垮衣襟:“慕大人可摸到了?” 结契过的坤泽乾元,当然对彼此的气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空气中隐隐交织的信香味道,早就焚尽了两人心中残存的理智。 戚映珠的气息首次在今夜不稳,薄唇开合着,缓缓道:*“可知晓……哀家心口这把火,烧了整宿。” 慕兰时蜷长的眼睫簌簌颤动着,只感受着手心贴覆的、愈发滚烫的温度,愈发灼心。 她静静地看着戚映珠。那清湛的杏色眼瞳,渐渐染上沉沦渴望之色,昏黄的灯烛摇荡之中,女人玉雕似的清绝容颜,愈发显出靡丽荒唐颜色。 那素来如霜似雪的眼尾竟染着胭脂沁血般的红,教人无法移开眼神。 玫瑰味的信香侵染了慕兰时的所有嗅觉。 “烧了整宿?”慕兰时玩味地重复她的话,不禁又缓缓道,“莫不是生气生的?” 戚映珠浅淡地勾唇,低低笑着,杏眸深处却翻涌着灼热焰色:“是又如何?” 慕兰时凝眸,没怎么细想,道:“那娘娘别气了可成?” “是,要是这心火,慕大人一句话可以消却,就可以不气——那就最好,”戚映珠回道,“可是啊,今日生的气消了,还有别处的火,等待着慕相亲自来灭。” “如何灭?” 戚映珠忽而又靠近她,薄唇压过她的耳廓,热息如热流涌动的云气,“得用慕相的……信香来灭。” 暮春的夜间总不算是太过平和,很快便有淅淅沥沥的小雨下起。 衣料摩挲的声音渐起,戚映珠的指尖几乎快要勾断床帐流苏,珍珠串坠地的清响惊得熟睡得生灵都要睁眼惑然。 戚映珠只在铺天盖地袭来的信香中沉沦,滑向极乐—— 她清楚地看见,慕兰时眼尾胭脂色在烛火中洇开,玫瑰信香混着兰芷信香在锦衾间翻涌,将未尽的话语化作帐外骤急的春雨。 乾元君的犬齿轻而易举地擦过戚映珠最脆弱的腺体处。 只需要轻轻擦过,夹杂着兰芷信香,便能给坤泽君极强的抚慰之感。 “慕相这信香……”戚映珠忽然回过神,绕起慕兰时散落的青丝,“的确是个灭火的良方。” 她后来断断续续的尾音,尽数喉间的呜咽声音取而代之。 “娘娘,也有一方好墨,好让……臣来作这名画。” 窗外的暮春时雨,依然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直把春魂良宵,敲进石阶缝里。 *** 晨光刺破窗纱,丝丝缕缕滤进来的时候,两人的青丝还绞缠在一块。 只不过戚映珠早就醒了,她一直深深地凝视着慕兰时。 慕兰时终于觉察到这扎人的目光,虚虚睁开眼后望了过来,“……娘娘今日怎生起得这么早?” 迄今为止,她的大脑里面还有些晨起的浑沌。 “呵,是慕相醒得太晚了。”戚映珠懒懒道,顺便拨开压着她的手,道,“我要走了。” 慕兰时骤然回神,眼皮子一抬:“要走了?莫不是昨夜扰了娘娘的兴致?” “还没灭了娘娘这烧了一整宿的火?” 戚映珠再度冷笑,眸光流转过慕兰时敞开的前襟——里面是雪白的肌肤,昨夜她留下的指痕齿痕交错烙印,初看时颇有些触目惊心的意思。 “还没灭我的火?”戚映珠重复过慕兰时的话,道,“慕大人还是先灭一灭自己的火罢!省得去兰台斋戒的时候,教人看了去,被那梁家人参一本‘纵。欲。伤。身’,可就得不偿失了。” 慕兰时哑然,正当她沉默无话的当口,戚映珠已然起身,自顾自地穿戴好了衣服。 “娘娘可真是翻脸不认人,这床笫之间将人用了,下床呢,便觉人没用了,一脚踢开。”慕兰时委顿在床上,唉声叹气。 或许正是心头那股火没有消去,又或许是心头又升起了一团无名火,她驳斥道:“呵,慕相倒是会自许——谁说你在这床笫之间又有用了?” 连信用都不守!想到这里,戚映珠便愈发气呼呼,要自己离开了。 她知道这丘园出去的途径,再加之,眼下慕兰时已然晋升为家主,尚不至于在她的丘园里面动手。 慕兰时哑然,只听得自己胸腔中震得发笑的声音。 好一个……她没有用。 她拢了拢自己的衣衫,肌肤印着的错落的红痕,难不成是猫儿抓的挠的? 算了算了。 “对了,”戚映珠忽而走到珠帘前,又回过头来望向斜斜躺在床榻之上的慕兰时,似是有些羞赧,但仍旧说了,“上次告诉家主的话,家主可要记得!” 慕兰时挑眉,诧异地回望:“什么话?” 她是当真不记得了。戚映珠给她说了那么多话,正经的有,不正经的也有,慕兰时一时半会的确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教你斋戒的时候,穿着那身官袍,要念着我。”戚映珠飞快说完这句话,珠帘晃动的声音渐次响起。 她离开了。 慕兰时默然,感受着衾被间不曾消去的体温与信香味道,心里面倏然有一脉暖流淌过。 *** 今日,慕府早上便迎来了一批京中有名的绣娘。 她们是被慕府请来的,说是要再量量这慕家新任家主,好给她做那入仕的新衣。 ——这位新任家主,要做秘书郎的。 秘书郎虽然品秩不高,但能够接近皇帝,乃是顶级世家权贵的子女入仕的清要之位。 慕湄今日正好下朝回来,正吆喝着要将这些绣娘请进府中,却又听得一声清越的声音:“诸位请回吧,不用再量体裁衣了。这来回的路费,还有额外的报酬,慕府稍等一一为你们解决。” 那女声清越却又带着谦恭、抱歉。 慕湄奇怪地蹙起眉头,看向声音来源,那女子一身桃红,不是别人,正是慕兰时的丫鬟晓月。 绣娘们俱是不可思议地互相觑了一眼,“啊,意思是说,让我们现在就走吗?” 晓月颇怀歉意地道:“是——真是不好意思。”她说着,便吩咐身后的人将报酬取来,一一道歉道谢。 这酬谢倒是不少,绣娘们琢磨着,哪怕是帮这位家主大人做了衣服,大约也只能收到这么多的报酬。而她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来了,便得到了这么多报酬。 话倒是没什么可说的了,既然人钱也给了,歉意说了谢意也讲了,那她们走便走吧。 慕湄在旁边瞧着,却是疑惑了:“晓月,让她们走,是兰时的意思么?” “啊,司徒大人!”晓月歉然地看着慕湄,回答道,“是,正是家主大人的意思。” 慕湄忖度了片刻,“昨日兰时丫头不是说,要量体裁衣么?我才去请了这些绣娘来,怎的她又改变主意了?” 晓月脸上仍然带着歉意:“家主大人说,衣服已经备好了,便不用再劳烦别人了。” 慕湄眼中的疑惑愈深:“衣服备好了?” 昨日慕兰时可不是这么对她说的! 慕湄本欲再问,但是看晓月那副笃定的模样,便知晓这一定是慕兰时的意思。 她这个女儿,她早就掌握不了了,她能做的,也便是在她的身后支撑她。 一件衣服而已,也不至于这个她都解决不了。 思及此,慕湄便住了心头的打算。 *** “唔,梁大人,你可知晓这新任秘书郎的事?”下朝的途中,官员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闲扯瞎掰。 被叫作“梁大人”的便是梁识——这位是四大家族中的梁氏一支,年轻时颇负盛名。如今人到中年,更是声名远扬,以一代清流、大书法家闻名于世。 如今,也在朝中官居高位。 闻言,他的眼皮子动都没动一下,复述道:“慕兰时?” 那人谄媚地补充:“正是、正是,那位新任秘书郎听说正是慕兰时!梁大人,您同那秘书郎都居于平津巷,想来平日里比我们知道得更多吧?” 这位慕大小姐可称的是当世第一世家慕氏家主嫡系一脉,名满京华,七岁便为名士称许。 她今年入仕,大家便心知肚明,秘书郎这清要之职是要留给谁的了。 “平素她的事迹?你们知道的还不够多吗?”梁识的眼皮子仍旧一下也不抬,语气森然冷硬,“离人越远越好,要不然啊,指不定知道一些什么样的腌臜事情呢……” 那谄媚的官员愣住了,不解地追问:“梁大人,您这么说是……” 梁家和慕家可是在平津巷斜对门的关系! 第123章 梁识又从牙缝里面挤出一声笑:“你可能不知道,但那日我下值归家正好瞧见了。” “她家的老爷子跪在府门前,要她出来给个说法——” 第64章 064 “给个说法?”说话的官员滞愣在原地,仔细回味着梁识的话。 他其实知道谷雨雅集之事,知晓慕兰时那雷厉风行惩治自家亲族的手段,却不知她家的老爷子居然跪在府门前求她开恩! 人潮如织,如果想要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的确要抓紧时间。 官员不再多想,又问梁识:“梁大人,我想知道……那后来怎么样了?这慕兰时有没有松口?” 梁识乜了他一眼,语气淡漠:“王大人难道不知道慕家谷雨雅集之事吗?” “知道,知道!但是不知这一回事……”王姓官员唯唯诺诺地道。 梁大人乃是当时清流,大书法家,正派中的正派,能同他说上话已经是他的福分! 他怎敢奢求继续问下去?正打算截住话头不说了的时候,梁识却又主动道:“你不知道么?那我便告诉你吧。毕竟这不是一件体面事,那慕兰时纵然再怎么心狠手辣,也不会放任这种败坏家族声誉的事情流出去。” 王姓官员狠狠地点着头,表示自己明白。 梁识简短地将事一讲,王姓官员的嘴巴都惊大到合不拢的程度:“那慕兰时竟是如此人物!” “是啊,那慕兰时就是如此人物,麻烦棘手得很。”梁识耸耸肩,话虽如此,可他眼底眸色依然是轻蔑和讥嘲。 “那梁大人要不要……”王姓官员结结巴巴,斟酌着用词。 虽这王姓官员没有将话说完,但梁识已然知晓了他的意思,竟自胸腔中震出几分笑:“不要,哈哈哈哈!” 王姓官员都懵怔住了,这梁大人怎么就突然笑起来了? “我和她可是一起住在平津巷里面……”梁识语气带着些微嘲弄,“从小看着这个黄毛丫头长大的。” 王姓官员已然明白了梁识的意思。 他和慕兰时住在同一个地方,又是看着后者长大的,说什么都不会自降身价去同慕兰时结交。 “我和她倘若真的有什么交往,那当然得是她来见我了。”梁识悠悠道,“慕家家主的身份,对我来说不值一提。” 以前的慕家家主高贵,难道不是因为当今司徒慕湄担任么? 至于这慕兰时……区区一个年方二十的七品官,想要同他结交可以,看她自己到底能爬到什么地方去再说吧! *** 正式授官前有一大批繁文缛节。慕兰时身穿着那件由戚映珠亲手缝制的官袍,独立于兰台东阁之中。 她的面前烛光堂皇,上面插了三炷香。 她得在这里祈祷三日——这就是戚映珠在意的,说授官的时候,让她想着她的原委。 按照律法,授官时,臣子都必须念及君王。近些年来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甚至还加上了一条,那便是让官员祈福。 慕兰时自然也不例外—— 兰台东阁里面焚着乾元香,上面高悬着牌匾。 慕兰时一身青绮,斋戒沐浴,一切皆如旧例故事的安排。 那内侍走之前,枯枝一般的手还轻轻地点着桌案,告诉慕兰时道:“慕大人——从今日起,您便称得上一句‘大人’了。还请慕大人焚香祷告的时候,多多为陛下祈福呀。” 慕兰时一一应了。 ——说是一个人,其实这兰台东阁毕竟是在皇城之中,想逃过皇帝的盯梢完全不可能。 该做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少做。譬如现在,慕兰时衣衫齐整,焚香祷告。 心里面想着的,却是戚映珠告诉她的事——“那慕大人祷告的那三日,可要一定记着哀家。” 是啊,一定要记着娘娘啊。慕兰时默默地想着,看着眼前的纤若游丝的烟缕从香炉中苏醒,袅袅升起的烟柱盘桓着,并不直通天听,却渐渐扭曲成了人的模样,在半明半昧的天光中,渐渐地洇出戚映珠慵懒的轮廓。 “要好好地想一想哀家。” 她想起今生第一次见到戚映珠时候,自己的恍然: 她学着戚映珠的样子行礼、介绍自己,她作为慕家少主,本不用这么做的; 她和她共度一夜良宵后,她向她道歉,说她愿意负责; 再到后来,戚映珠纠缠在她的脖颈之间,犬齿恰恰停在距离她的腺体板半寸不到的地方,明明再深进一点,明明再用力一点,戚映珠就可以将她反标记了。 但是戚映珠没有这么做。 ……还有呢? 其实她们今生有过许多愉快回忆,可眼前那些如丝如缕的青烟,却径直盘桓成了灰烬一般—— 灰烬被雕花窗棂渗漏进的天光衬着,恰似那日戚映珠烧掉的信封余烬。 余烬在空中绕成了青烟,又模模糊糊勾勒出前世。 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慕相,而她则是冷情冷性的太后娘娘,她们之间隔着一张帘。 ……也就是在那层帷幕前后,她们做过不少次死对头。 光是想想,慕兰时便觉浑身不自在。 “这才是你的用意么?”她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讲给的戚映珠听。 让她在为官祷告的这三日内,不要想皇帝,要想她。要想起她曾经铸下的过错么? 那便想罢。慕兰时微微叹气,再抬眸时,那些如丝如缕的青烟乍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让她愈发觉得,脖颈后绣的“戚”字愈发滚烫。 终于要入仕为官。 她要将一切的一切,全都报复全都偿还。 *** 乾元君和坤泽君入仕为官的规则制定得略有不同,但流程大体相似。 皇帝的耳目,也遍布在各处,要仔细瞧着这新的一批官员,到底听不听自己的话。 三日之期很快定下。 慕兰时出来时,形貌都有些枯槁,官服下面沾满了香灰。幸得她本就生了一副秀骨清像,扶在门框上的手还留着凌厉,而青玉扳指在晨曦中割出冷冽的光弧—— 三日并不能将她改变得太多。 听见慕兰时袍裙掠过门槛的声响,那日前给慕兰时打过招呼的内侍,早候在旁边,迎了上来,道:“慕大人,恭喜恭喜啊,眼下您当真是慕大人了,就是不知……有没有将杂家说的话听进去?” 慕兰时的脸上笑意清浅:“谢谢公公提点,下官日夜祝祷陛下圣体安康。” 内侍展颜笑道:“这是臣的分内之事,算不得什么提点。况且慕大人如今贵为秘书郎,不日就要去陛下身边了,比我这个老奴啊,待在陛下身边的时间多多了。” 慕兰时又再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说谢过这内侍的提点。 看来这老皇帝的身体还算不错嘛。不错正好,她正好向他寻仇—— “多谢公公,若有机会,兰时一定替您美言几句。”她道。 这内侍兜兜转转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这事么? 如慕兰时所预料的一般,那内侍立刻笑得畅意开怀:“慕大人啊,有您这一句话,杂家就放心了。您且放心,杂家也不会亏待您的。” 他毕竟知道这秘书郎职位的清要,也知晓这位新大人的厉害之处。 正巧,这慕大人也是个懂事的人。 “当真是司徒大人之女……”那内侍低低地笑起来,狭长的眼睛里面射出几缕精芒。 慕兰时斜睨了他一眼,没再多说话。 这人,她没有什么印象。但是敢如此做,来头定然不小。 她问过这内侍的名字,两人便各自告别。 只是慕兰时方辞别这内侍,款步走下汉白玉阶,正沿着朱墙金瓦间的宫道缓步慢行,忽闻鸾铃清越,一顶金丝轿辇自宫殿转角处转出,四名侍者抬着轿舆踏着规矩的步点,甚至还有宫娥执扇,仪仗煌煌地直往这边行来。 ——皇帝的阵仗当不如此,只是能用这规格的人,也不是等闲之辈。 正当慕兰时犹豫之时,这仪仗煌煌的轿辇竟然径直停驻在了她的身边。 慕兰时诧然,忖度着自己要不要行礼,心里面却突然揪住。 兰台东阁设在皇宫之中,换句话说,她能够在这里,遇到皇室成员里中的所有人。 “停!”一极尖细的声音叫破,那四名侍者连带着前后执扇的宫娥,一并停下了脚步,肃然等待下一步命令。 慕兰时眉头紧蹙。 这种如蜜蜂觅食一般的准确性,只能让她想到一个人——这里是在皇宫,不能不让她多想。 但是那个人,现在应该没有这么大的规格罢?孟珚现在并不得势。 如她所料想的那样一般,珠帘轻轻晃动间,下来的却是一个同孟珚有五分像的女子——龙章凤姿,华骨端凝,下来的一瞬,周遭颇有几分风停云止的感觉。 是当今的太女殿下,孟琼。 慕兰时陡然间便反应过来了,她想要行礼呼唤的话语一下子便卡在喉间,但是她很快忍住了。 第124章 她现在并不认识孟琼,两人从来不曾打过照面。 孟琼颇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位新任秘书郎,她没慕兰时高,可周身缠绕的天潢贵胄的倨傲,更如淬火玉璋。 那也是久居上位者的自负。 “臣,慕兰时恭请殿下金安。”慕兰时忖度片刻,便跪下行礼。 这倒是个妥帖折中的办法,虽然“不知”她是谁,但看这仪仗,定然是个有些实权的殿下。 孟琼嘴角噙着一抹笑,问她道:“慕兰时?敢问令堂可是司徒大人?” “回殿下的话,正是。”慕兰时长睫垂敛下来,答道。 孟琼挑了挑眉,笑意自眼角眉梢漫延开:“早闻慕大小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啊。喏,还是六儿介绍给本宫的,正好她也在车上。” 慕兰时闻言,额前青筋猛然一跳。 第65章 065 “阿珚——”孟琼背转过身,便去叫车上的人,“正好碰见新任秘书郎,何不下来见一见?” 言讫,孟琼笑盈盈地转过来,对着慕兰时轻轻一颔首:“慕大人,此番恐不是第一次进宫,可曾见过我这六妹?” 慕兰时乃是司徒长女,从小又被当作继承人培养,随母亲入宫赴宴实乃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孟珚极清脆的一声“是”,从轿中传来。她缓缓地掀帘。 慕兰时眸色深敛,声音有些闷,回答孟琼道:“兰时不曾认识过六殿下。” 孟珚甫一扶着侍女下车,便听见慕兰时这句冰冷而沉闷的话,心头如猛遭了一棒槌般沉重。 ……好一个兰时不曾认识六殿下。 孟琼并未听出这句话其外的意思,她这六妹,说实在的,连她这个做姐姐的,此前她们同住在宫中,她都没有怎么留意过。 更何况是这住在平津巷里的慕兰时呢? “哦,没见过也正常。”孟琼语气淡淡,然而这淡漠的语气,却被另外一声雀雀的音色接过了。 孟珚笑得温柔,那有异域血统的脸,教日光一照,笑起来又有如画中精怪一般璀璨动人。 “慕大人是吗?”孟珚笑着说,“既然没见过,那今日不是见了么?” 慕兰时挑眉,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 “既然今日见了,那我们今日便认识,以后,若是皇姐再问起慕大人,慕大人可不能用‘不曾认识’来搪塞了。”孟珚笑意如春风骀荡,灰色的眼瞳,渐次染出日色瑰丽。 无比真诚、无比想同慕兰时结交的表情。 孟琼忽觉哪里又隐隐的不对。 孟珚虽然也是皇女,但是以她的出身、势力,想要同自己争夺这个储君之位,无异于痴人说梦。而慕兰时的身份也分外惹眼、教人眼热——但凡有点的心思的人,都想要来争抢一下这个香饽饽。 似乎孟珚的举动也不例外。但是……又不太像是皇女与臣子之间、盟友之间的交往。这种极力想要交好的表情,孟琼竟然一时半会找不到话来形容。 慕兰时淡着一张脸,冷静听完孟珚的话,半晌才道:“哦,那兰时今日便认识了六殿下罢。” “那慕大人可要记得。” 听闻慕兰时这么说,孟珚方才紧紧绷着的心弦,骤然松弛下来,眼底的喜色晕染更甚。 她当真是欣喜的,因为慕兰时没有见了她转头就走,也没有让她滚。 孟珚平生第一次如此感激,自己这位大姐的存在。太女殿下到底还是太女殿下,光是站在这里,便能教这位经由她手驯出来的恶犬,收起自己的獠牙。 再怎么恨她再怎么不愿意搭理她,现在还不是得乖乖地同她“初次认识”? 慕兰时很轻地挑了一下眉,权当没听见孟珚的这句话。 初次认识?那她是不是还要回敬她一句,二次报复? 孟琼狐疑地看着她们二人,目光逡巡游荡,却愈发弄不明白那怪异之感从而何来,于是决定作罢。 她开始主动挑起话头,同慕兰时寒暄。 孟琼一来是从孟珚那里听说了慕兰时的事迹,二来也有自己的亲信眼线,对这位慕氏新人家主有过调查,同慕兰时寒暄时,颇有分寸,也表露了拉拢之意。 “……殿下您对臣如此上心,当真让臣惶恐不已。”慕兰时又鞠了个躬,表达谢意。 然而,孟琼却摆摆手,又提到旁边站着的孟珚:“方才本宫也说过了,都是珚儿她告诉本宫的。当然,慕大人的名字,本宫自也听过的。” 孟珚见大姐居然又提及了一遍她,心生快意,甚至得意地微微扬起下巴,含情的桃花眼在慕兰时身上流连忘返,几乎是黏在她的身上。 她倒是想要看看,慕兰时要如何作答? 太女殿下说了,是她孟珚提及的! “哦,兰时当真有幸!”慕兰时笑意轻浅,却只是不咸不淡地谢过。至于孟珚,至于什么期冀的眼神,她都一概不顾。 孟琼却满意慕兰时的答复。她不清楚孟珚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拉拢她的人,那就绝对不行。 两人再寒暄了两句,便借口辞过了。 慕兰时拜别二人,孟珚却说自己有事,不能同孟琼一起回去。 孟琼诧然:“六妹不同本宫一起,这是出何事了?” “适才才想起,小十三明日就要回来了,我得回去吩咐一下宫人。”孟珚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露出一个浅淡的梨涡。 孟琼眸中疑虑更深:“嗯……好吧,既然如此,那本宫先自己回去就是。” 她这么说着,心里想的却是,那老十三回来便回来,有什么好吩咐的?一天天的在军营里面摸爬滚打,早就失却了天家风范! 不过呢,孟珚和老十三交好,对她孟琼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如今正值乱世,内忧外患并起不断,手中若是没有一两个够用的武将,可稳固不了她的孟氏江山! 煌煌的仪仗远走了,慕兰时方才脸上虚挂着的笑容,立时消散不见。 她收敛容色,一个正眼都没有给孟珚,回身便走。 “慕大人!”孟珚脸上的喜色骤然一乱,她焦急地上前两步,动作比声音更为急切,“方才不是说,初次认识吗?” 慕兰时被她紧紧地攥握住衣襟,却仍旧没有回头。 “既然认识了,回头的一眼都不肯给我么?”孟珚的声音破碎,如渐断的云气。 两人如今正出在宫道之中,哪怕眼下没有人路过,但保不齐某个拐角便会有宫人出来,如此拉拉扯扯,实在危险。 “六殿下还不松开手?万一被别人瞧见了,这天潢贵胄的面子应该往什么地方搁?”慕兰时仍旧没有回头,声色冷硬。 孟珚面色同心一样,沉了下来,默默地松开了捏着的衣襟,“好,慕大人,那我松开手便是。” 慕兰时紧蹙起来的眉头总算舒展,可正抬脚欲走的时候,身后便更有一个拉扯的力量,藕断丝连一般地牵扯着她的衣袂。 孟珚还没有放手。 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松手——”慕兰时的双眼闭上复又睁开,眼角余光扫过周围,心觉这地方还是人多着,便对孟珚手下留情了。 也是,也正是仗着这里是宫道,所以孟珚才会这样寡廉鲜耻地拉着她的衣袖不肯松手。 “不要,我不会松手的。”孟珚语气坚定,继续道,“除非……兰时,你就回头看我一眼。看我一眼,看一眼就行——” 方才她同孟琼并立一块的时候,慕兰时都不曾给她一个眼神,这样的态度着实刺痛了她。 “看一眼?兰时还以为……”慕兰时缓缓说着,却不经意的一旋踵,衔上了孟珚的目光。 孟珚的心,霎时间又如悬吊一般,垂了起来,摇摇欲坠。 她满怀期待地看向慕兰时。她曾经和慕兰时多么亲密无间,连死生长河这样的距离都跨过来了,慕兰时再答应她,同她在一起,这样的理由总是充分而又完备的。 以为什么呢?孟珚满怀期待地看向慕兰时。 慕兰时却轻轻笑了一声,继续道:“兰时还以为,上次的力道还不够重。” “还不够让六殿下死了这条心。” 她说这话前半句的时候,脸上分明还有些嘲讽的笑,尽管眼眸底下淬成了寒冰。 待当慕兰时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她的语气森然,面上用来讥讽嘲弄的笑意,业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肃沉的表情。 明明是在暮春初夏之交,明明是在宽阔的宫道,孟珚却感到后脊柱,攀上了一阵寒凉,几乎要直冲天灵盖一般的可怕。 她从慕兰时那双凤眼里面,再度看到了燃起来的恨意。 ……同那日,她发狠地掐住她脖颈时的灼然焰色,一模一样。 她恨她,她要掐死她。 可自己,分明就从这种赎罪这种偿还中得到了快慰。 孟珚一瞬间又恍然了,竟然眷恋起彼时那种被掐住脖颈、窒息的感受。 第125章 “兰时,你恨我,我知道,但是你也要告诉我,你要如何才能……” 孟珚双目近乎失神一般地描摹过慕兰时的脸庞,可等她再反应过来时,慕兰时便只留给了她一个背影,决绝地走在,同样宽敞的宫道上面。 那是一种决计永不回头的意志……吗? 孟珚默默地在心里种下这个疑问。她再度失神一般地,将手,做出掐握的形状,抚上自己的脖颈。 像是在重复那一日的场景。 一瞬间,她居然产生了一种极其怪异的想法。若是能死在慕兰时的手中,那该多好? 不……她不应该这么想。她不会死在慕兰时的手中的。她孟珚,一定是会同慕兰时一起走到最后,共白首的那个女人。 这个人,除了她之外,不会再有别人。 “呵,太后娘娘,您以为,你今生不不进宫,便可高枕无忧了么?”孟珚眼底翻涌出暴戾,低喃的话语也愈发迷乱,“不进宫,谁来保护你呢?” 不进这皇室的谱牒,光凭她的一腔赤胆真心?光凭她对慕兰时的爱?或是说,光凭慕兰时对她的爱? 不可能! *** “传秘书郎慕兰时进殿!” 甩开了孟珚之后,慕兰时并没有立即离宫,反倒是在路上又碰见了皇帝的使臣,让她赶紧过来面圣。 皇帝高高端坐御座,尽管居高临下,身上龙袍煌煌,可却仍旧掩盖不住他一身的病气。 那袍上的龙,到底是比他多几分生气。 老皇帝虚虚地向下一扫:“慕大人,今日,似乎是我们第一次见?” 第66章 066 “回陛下的话,臣幼时同母亲进宫,彼时曾有幸得见天颜。” 慕兰时虽跪在地上,依然捧着笏板,脊骨仍挺得极直。纵然在皇帝的面前,她也没有半点退却瑟缩之意。 安华站在旁边,不住地抬眼打量慕兰时。这位慕氏的大小姐果然不负其名。 皇帝睨着慕兰时,喉咙“咕隆”“咕隆”了两声,道:“哦,也是。慕大人乃是司徒大人之女,此前见过,也是情理之中。” “是朕老了,不中用了啊,什么事情都记不起来了,”老皇帝缓缓翕动着嘴巴,声音干枯苍老,“倘若这时候把琼儿叫过来,她一定记得,当时见过慕大人的样子吧?” 闻言,慕兰时的嘴角仍然抿成了一条直线,一言不发。 ……皇帝肯这么说,莫不是觉得,她慕兰时已经是太女孟琼的人了吗?不然的话,说这句话究竟有什么目的? “唉。”老皇帝说着,又叹了口气,“朕记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是近年来身体太差,记忆也不好。而慕大人还年轻,你面对着朕……” 他黄袍下摆的金线团龙在暮色里黯淡无光,像极了褪鳞的老蛟。 慕兰时掩藏在袍袖下的手,不知不觉握紧,成了*拳状。 皇帝的身体似乎还好着呢,不然的话,哪里有什么心思同她耍这些花招?慕兰时耐心地等待老皇帝的后一句话。 但老皇帝后来的话,却并未说给慕兰时听,他转向了安华:“安华啊——你可知,朕同慕大人这样相对站着,可像什么?” 这一句话却问住了安华,她同样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疑惑回望,眼神在老皇帝和慕兰时之间游来荡去。 皇帝方才已经挥手,示意慕兰时站起来了。 慕兰时身材颀长亭亭,光是站在那里,便如水墨千山一般清绝,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看见她的人,很难将眼睛移开。她是年轻才俊。而陛下呢?陛下嘛…… 安华不安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最近,她总是觉得陛下黄袍上面的龙,都比他本人有生气。 但有些话却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里面。 “慕大人虽是人中俊杰,但陛下乃是天子……”安华斟酌着话语,却被老皇帝径直打断了。 “不,安华,你并没有说到重点,”老皇帝眯了眯眼睛,截断了安华的诉说,继续道,“朕与慕大人这样相对着,就像是……” 等老皇帝提到这里,慕兰时也倏然抬起了头,衔上了老皇帝的目光,恰逢老皇帝吐露后面的语句: “就像是,枯竹与青松。” 一个行将就木,一个苍翠欲滴。 死和生的距离,偶尔就是这么简单轻松。 他说完,竟然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震得梁间积灰簌簌而落。 安华闻说此言,浑身一震,用一种极其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皇帝,她都快要以为自己听错了——特别是她下意识看向慕兰时的那一眼。 慕兰时似乎没有听懂这句话,又或是说,没有听到这句话,表情竟然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陛下的这比喻倒是用得精妙,这位新任秘书郎大人,倒是极像挺拔的青松,看她脊背挺直的模样,便可轻易将满殿沉香都搅成凛冽松涛。 慕兰时却如入定般垂首而立,残阳在她身上碎成星子。她仍旧静默着,直到安华袖间香囊坠地的清响惊破死寂,她才倏然抬睫。 似是感觉到道道目光齐齐撞过来,这时,慕兰时的瞳色猛地一缩,这时候才跪下道:“陛下圣喻……实让臣惶恐之至。” 咳嗽完毕后的老皇帝又缓缓笑道:“慕大人,这是多虑了。不过是朕突然想起了,昨日在御花园见到的景象罢了。” 他说着,还用一种极其温和的语气,说自己昨日所见。 “有一株枯死的湘妃竹,斜倚在苍翠罗汉松旁……刚刚不过是见慕大人的脊背直挺,想到了这一点罢了。” 安华的心中,此时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颇纠结地看着皇帝和慕兰时。 最终,安华的目光,落在了慕兰时摆在跟前的笏板。 ……慕兰时不过是方入仕,陛下何苦这样说? 若是她听了这句话,怕是当场跪下来,在台阶上面将头磕得头破血流哪怕是死都不会停止了! 慕兰时伏跪的姿势如松折雪,嗓音却清越似碎玉。 她沉肃着一张脸,再叩首再拜,复而又道:“《尚书》有云,‘若金,用汝作砺。’今陛下以松柏喻臣,臣自当效虬松——” “纵霜雪摧折,必守山岩不移;任罡风穿心,犹护新竹破土,”她说着,忽将笏板高举过眉,一字一顿犹如宣誓效忠,“盘根固土,待春来雪化时……自当朽于新竹抽节处。” 安华浑身一震。今日让她吃惊的事情太多了。 不管是陛下直白的提问,抑或是慕兰时的回答,两个都让她吃惊不已。 待慕兰时说完,皇帝一言不发,只是打量着这位青年人。 安华偷偷用目光觑他,知晓皇帝虽然不做声,没什么反应,但他的确对慕兰时这个反应颇为欣喜。 自然,慕兰时的回答也相当出色。 到底是被众名士称许的世家大小姐,颇善辞令、能言善辩。 暮色在殿中摇晃,光影细碎。 良久、良久。 “哈哈哈!”皇帝苍老的笑声自胸腔中震出,“慕大人不愧是被中正官评为“上上等”的英才!既如此,以后,朕可要多多仰赖慕大人了。” “快快平身。” 闻言,慕兰时这才缓缓地站起来,又朝着皇帝深深地一拜。 她紧握笏板的手,早就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青筋暴出。 她当然要护着这位陛下,这位老皇帝了。 ——瞧啊,他多会以强权来欺压别人,竟能说出他与她,恰似枯竹与青松。 他显然热衷此道。 慕兰时不可自抑地想起前世,她不甚清楚,彼时戚映珠在这深深宫闱中,又是受到了怎样的对待。 她自己,已然对自己发过誓。要将前世的一切,一一报复偿还。 其间,自然也包括,台上坐着的这副枯骨。 老皇帝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又随便同慕兰时寒暄了几句,便让她走了。 等她一走,皇帝就颇为自得地看向安华,笑着问她说:“安华呀,你觉得慕兰时此人如何,对于方才她的那番回答?” “那赵王赵神聆,可有这般英才?” 安华如实相告:“或许相当。但是,赵王殿下毕竟是宗室亲王,恐比慕大人更……” “不,你不能这么说,”老皇帝枯枝一般的手又敲了敲檀木桌案,继续道,“赵王虽然是宗室亲王,可她毕竟姓赵而不姓孟。她忠心,还是这位新任秘书郎更忠心,或未可知呐……” 安华只能唯唯诺诺地道:“陛下圣明。” 她的心,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愈发明晰陛下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陛下自登基起,便忌惮赵王势力。是啊,其实不止陛下,据说,上一任皇帝在时,也同样觉得这异姓王碍眼,只是一直找不到时机除掉罢了。 ——陛下今日担心赵神聆是有原因的,但是他为何要这么激慕兰时呢? 对了,对了! 第126章 一瞬之间,安华似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陛下的身体,似乎正在慢慢变好。 他似乎,还可以活上那么多年。 思及此,安华又吞咽了一口极其不安的唾沫。 *** “东家,姑娘!”觅儿蹦蹦跳跳地跑进铺中,对戚映珠的称呼是换了又换,“你猜猜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觅儿将手背在身后,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戚映珠。 戚映珠掀眸挑眉,闲闲道:“带来了个笨蛋。” “才不是呢,我从哪里带来一个笨蛋呀!”觅儿嘟囔着觉得自家小姐想象力奇怪,“这里就觅儿一个人,哪里有笨蛋啊!” “对啊,这里就觅儿一个人啊。”戚映珠忍着笑,好容易才一本正经地重复了觅儿的话。 觅儿奇怪地皱着眉头,仍在碎碎念:“是啊,这里就觅儿一个人,哪里来的笨……” “哎哎哎!”她终于反应过来,哭丧着一张脸,委委屈屈地说,“觅儿才不是笨蛋!” 戚映珠见这笨蛋姑娘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说她时,方才保持着的冷静表情也不复存在,也跟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好好,觅儿不是笨蛋,那觅儿有什么要给东家看的?” 觅儿最近觉得“东家”这个词很酷,似乎暗含着自己能够给自己做主的意思。 她试着叫了几次,便觉很有意思,这些天来的称呼也都跟着改了。 觅儿却还在气鼓鼓地执着于方才东家说自己是笨蛋的事,抿着唇道:“哼,可东家还没有猜,觅儿到底有什么东西要给你的嘛!” 看来这下是真的生气了? 戚映珠小心地看了一眼觅儿,觉得逗弄她生气当真好玩。 让人忍不住地想要捉弄。 她转念一想,自己生气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怪不得,慕兰时总会乐在其中地捉弄她! ……诶,等等,好像有些不对。 这么说来,她自己是不是也有乐在其中的意思? 她可千万不能这么想! 觅儿也正皱巴着一张小脸,撅着嘴等自己东家哄哄自己呢,再转过眼睛的刹那,却看见东家的脸上染上了奇怪的绯色。? 难不成是因为东家心虚嘲笑了她,所以这会儿才脸红了? “那你有什么东西带来嘛?”戚映珠很配合。 觅儿也是:“是驿站给你的信噢——” 戚映珠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凝,动作迟滞。 第67章 067 戚映珠此前吩咐过觅儿,去告诉驿站,倘若有她的信,便立即给她送过来,一刻都耽误不得。觅儿也颇听戚映珠的话,驿站的信一至,立时就寻到了戚映珠这里来。 “喏,是这个!”觅儿笑嘻嘻地拿着一个用火漆封好的淡黄色信封,十分小心地递给了戚映珠。 东家既然都说了,一旦驿站有要给她的信,便要第一时间给她送过来,足见东家对这封信的重视程度。是以觅儿自然也不能轻视了。 戚映珠快速接过并道谢:“多谢你了,这么快就给我送来。” 觅儿摇摇头,仍旧道:“因为东家此前叮嘱过觅儿嘛!您的事情,就是觅儿的事情!我一定不会怠慢的!” “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觅儿都要去!”似是情绪到了这里,充沛到无以复加,觅儿又拍着自己的胸膛发誓。 路过的徐知真听了,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看了一眼戚映珠和觅儿,不可思议道:“什么……觅儿,你要去做什么,要上刀山下火海?” 觅儿本来正对着戚映珠信誓旦旦着呢,一听这话被旁边的人听去了,顿时哑火,嘴巴里面支支吾吾了半天的“呃”后,居然尴尬地摸了摸头。 徐知真愈发困惑:“戚小娘子,觅儿这是怎么了?” 戚映珠捻过信封,嘴角依然噙着一抹笑,笑着说:“她啊,说要为了我们这个汤饼铺子上刀山下火海呢!知真姐姐,你方才不是瞧见了么?她把手放在胸膛,还在发誓呢!” “原是在发誓!原是为了这个汤饼铺子!”徐知真笑得眉眼弯弯,“我明白了,那觅儿明日可一定要同我一个时辰来揉面,这刀山火海咱们暂时就先不去了,先在面团里面周旋一段时间,如何?” 觅儿这几天来得有些晚,而她手脚又不够利索,这是知真姐姐在打趣她呢! 她的脸立时就羞窘出了一片红色,嘟囔着“好好好”答应了。 看着她们嘻嘻哈哈过去了,戚映珠的心也跟着松懈下来。 她的手依然在不断地捻着、摩挲过的那封淡黄色信封,谁知道她们这次给她写了什么样的信呢? ——毕竟,光凭一两封信,就想让她们承认她的身份,实属困难。 但困难不过几时了。戚映珠如此想。 毕竟,上辈子那么困难的事,她都熬过来了。 她悄悄地转进没有人的空房间,小心翼翼地去了火漆,取出里面的信件。 *** 慕兰时从皇宫出来之后并未着急归家,而是往驿站去了。 ——皇城辇毂之下,再怎么样都戒备森严,往来的信件,全部都有严格管控。 何处来,又去往何处,这些全部都有规定。 亦即是说,慕兰时倘若想查一封信的来源和去路,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要看那个驿站的官吏,愿不愿意给她查罢了。 她如今是秘书郎这等世家子女起家的清要之官,兼之母亲又是当朝司徒,那官吏根本找不到理由拒绝她的要求。 是了,她只不过是想要查到,戚映珠到底是在给谁通信罢了。直觉告诉告诉慕兰时,同戚映珠通信的人,一定不在京城。 她一定能够在驿站处拿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 “李大人,李大人!”一小吏焦急地跨过门槛,向函曹令报信。 函曹令姓李,正苦着一张脸沉思着什么,又被这冒冒失失的小吏声音打断,便不满地抬眼问他说:“又发生什么事情了?怎的如此冒失?” 他还没有来得及糟心呢,怎么自己的手下还在闹腾起来了?对了,也该他闹腾。反正这种事情,若是出了什么问题,出事的肯定是他,而不是他手下这些酒囊饭袋! 呵,说不定这些没良心的手下,就指望着他出事,好取而代之呢。 函曹令唯有扶额,敛容,收起自己的坏脾气,问小吏道:“什么人来了么?” 那小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地走进殿中,这才道:“李大人,慕、慕大人来了!” “什么慕大人木大人的?”函曹令眉心一拧,“我们这驿站哪里有这号人物?” 他转念一想,驿站没有人物,可是通驿台是否就有这号人物了?他正思索着呢,便被那小吏打断:“不是的,慕大人不是驿站的人。” 函曹令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没有这号人那你逗我玩呢?”他信手捏起桌案上的狼毫,便想要往小吏的身上扔。 小吏又说:“不是不是,这位慕大人,乃是新晋的秘书郎大人呀!” 函曹令执笔欲扔的态势,这会儿终于有了松动。 新晋的秘书郎大人?函曹令毕竟也是做官的,心下一合计,便理清了这位“慕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新任秘书郎,司徒慕湄之女,慕氏家主。 ……种种名衔一下子在他浑浊的脑海中炸开,迫得他几乎窒息。 明明都快孟夏了,却怎么还保留着初春那种将寒的气息,砭人肌骨,透进皮肉一般的寒凉。 怎么又来一个! “李大人,那慕大人的身份,我已验看过了,她给我瞧了她的官印……小的也不知道那能不能伪造,若是真的话,那位就是——” 函曹令“哎哟”了一声,蹭地一下就站起身,怒道:“这可是秘书郎,作假来我们这个破驿站做什么!快快快,上茶,然后赶紧将慕大人请进来!” “不对不对,我现在就亲自出去迎接慕大人!” 说着,函曹令匆匆地整理了一下发冠,便一路小跑出去了。 虽然他这个官衔品阶和秘书郎一样,都是七品官,但是他一点也不敢怠慢慕兰时。 人家今年虽是七品,说不定明年就五品,后年再后年就直升三品大员了! *** 慕兰时安静地候着,看驿站的人收拣来往信件,忙忙碌碌。 地上青蓝的光流淌着,在她看来,愈发莹澈透明,就像一切就要昭然那般。 像什么呢?慕兰时倏然有些怔神,她觉得,这月光流淌的模样,更似没有裂纹的碧玉。 “咚咚咚”的脚步跫音传来,方才扶正了自己发冠的函曹令一路小跑出来,快到慕兰时面前的时候,这才换上了庄重的走路步伐,但是脸上仍旧带着笑意:“慕大人,慕大人!久仰久仰,李某有失远迎!” 函曹令虽然差一点就将“下官”宣之于口,但是转念一想,他毕竟名义上还是和慕兰时一个官阶,这么称呼终究不对。 第127章 “李大人,久仰久仰。”慕兰时对着他微微施礼,面上含笑。 这个函曹令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 只是看他这个反应,想必已经做好了选择。 “李某可不敢当!”函曹令顿时展颜,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已是傍晚,慕大人光临此处,可是有什么事要办?” “还请慕大人放心,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李某便是!倘若能帮得上忙,李某定当竭尽全力!” 慕兰时弯唇:“那便谢过李大人了。兰时此来,的确有一件小事需要麻烦李大人。” 函曹令脸上的笑意僵了僵。 怎么又是“小事”这两个字?才来过的那位贵客,更是用的“举手之劳”来形容。 函曹令结结巴巴地问道:“是……是什么事?” “我想查查一个人的书信来往。” 函曹令的心猛然一沉,大脑浑浊沉重如铅块灌入。但是他依然得硬着头皮答应下去:“当然,这当然简单,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您想要查什么人?” ……虽然今日来了两位贵客,但是她们的要求又都这么简单。唉,说自己倒霉吧,也没有多倒霉。 也还好,倒不至于让那些小兔崽子把自己的位置给取代了! 慕兰时并未直接告诉函曹令自己想要找什么,而是大致地同他描述了一番,并且保证自己要做什么。 函曹令当然表示理解:“我明白了,慕大人,还请您同我来吧。” 像慕兰时这般的人,查人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在查什么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他不能多过问了。 函曹令将慕兰时想要知道的告诉她之后,自己便去旁边候着了。 只是他依然要在场,看慕兰时翻动那登记书信往来去处的卷轴。 漏刻一声接过一声,烛影与月魄却在上演无声的鏖战: 枝形烛台的光芒从明亮变得浊弱,青白色的月影也摇晃着,可那双如竹节一般修长俊逸的手,在案头翻弄卷宗目录的动作,却迟迟没有停下。 “李大人,你确定所有书信来往都有记录在册,这上面就是全部了吗?”慕兰时反反复复地找不到答案,终于抬头,望向函曹令。 那双凤眼现今已然蒙上了一层疑惑的阴翳。 函曹令吞咽了口唾沫,答道:“正是呢,慕大人,今年开春到现在的书信往来记录,都在这里了。您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么?我这里还有往年冬天的……” “不,不要往年冬天的。” 那更没用。 戚映珠那个时候才没有同别人联系上呢,甚至就连她慕兰时,都还没趟过黄泉水。 慕兰时的眉头依然紧紧蹙着,再问了一遍函曹令,得到了一样的答复后,便决定先放弃。 “慕大人,李某想要知道,您想查什么?可否告诉在下,在下再帮您盯着些……” 慕兰时却拒绝得果断:“不必了,既然没翻到,或许是我记错了。” 函曹令怔愣住,不由得发怵,但慕兰时的确不需要他的帮助,他只能亲自将人送出驿站,说下次若能帮上忙,一定会帮。 “今日已然劳烦李大人了,下次的事,下次再说罢。” 慕兰时方才走出驿站没多远,恰在自己与自家停靠在路旁的马车的一段距离,忽然听得一阵鸾铃响动,和着檐角铜铃的声音,奏出不谐的合音。 ——这倒是和她今日在皇宫中听到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呵,又是哪个该被杀千刀的天潢贵胄来了么?听到声音的时候,慕兰时的唇角已然弯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弧度锋利得能割破夜色。 虽然大祁并无什么宵禁明令,但这般张扬出行的,还是只能是孟家人。 错金银车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缓缓而至。 那车帘被一只细腻白嫩的手,挑起了一角。 饶是车帘只堪堪露出一点,饶是月光和烛火都微暗,那女子恍若画中精怪的姿容,仍在月夜惊心动魄。 “慕大人,”孟珚浅浅地笑着,浅灰色的眼瞳里面透着一丝了然的得意,“可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第68章 068 这样说话,显然是知晓她方才去做什么了。 慕兰时凝眸看着孟珚,眼前忽然浮现那函曹令的慌乱模样。 她依稀想起,函曹令当时在她翻找东西时,嘀咕着念叨的话。 “怎么,六殿下也来迫害这函曹令,麻烦他了?”慕兰时唇角牵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孟珚此时已大方掀帘,嘴边却浮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笑意,回慕兰时道:“慕大人这句话可真是没道理,怎么就用上‘也’字了?” 她说着,一边慢慢地起身,任由月华如水一般披覆周身。 “慕大人总是把人想得太坏了些——”孟珚捂着嘴,吃吃的笑音自她喉间溢出,“我同慕大人一样,都是安了一颗好心呢。” “好心?”慕兰时冷笑道,声音如淬寒冰一般森冷,“我活了这么多年,倒是不晓得,‘好心’这两个字……” 说到结尾时,慕兰时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好让这二字唯给孟珚自己听见:“这两个字,居然能同你扯上关系。” 被这么直白地一讽,孟珚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毕竟,她早已习惯慕兰时对她的冷嘲热讽。 相反,她的脸上,笑意居然更加深浓:“好吧,慕大人想怎么说都可以。” 孟珚又耸了耸肩,补充道:“只要你觉得舒心就可以了,随便怎么骂我。” 她说完,又笑了起来,笑意晕染在眼尾,像湖水乍破涟漪般灵动。她似乎浑然不在意慕兰时对她的厌弃;抑或是说,这种厌弃,已经扭曲成了一种更可怖的情感。 譬如说,就连慕兰时投过来的一个冷眼,也能将她彻底点燃。 “人却是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啊。”慕兰时悠悠道,语气同样无谓,末了还“嘁”了一声。 对付这种厚颜无耻、心理扭曲变态的人,再开始去骂她,无异于奖励她。 慕兰时不想这么干,懒得便宜她。 于是,她决定直接离开,然而孟珚却又继续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说道:“慕大人,今日不曾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难道就不遗憾吗?” 她本来踌躇满志,以为慕兰时定然会因为她这句话驻足,然而,这句话如耳旁风一般吹过了慕兰时耳廓。 她没有驻足,更没有回头。 孟珚怔愣了一瞬,但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就这样放慕兰时离开,三步并作两步,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上前拉住了慕兰时的衣袂,执着道:“慕兰时,我能够帮你,你知道吗?我能够帮你——” “你不要这么着急离开我!”一旦着急,孟珚的声音便转成了哭腔,楚楚可怜,又动人心弦。 可惜,那是上一世的慕兰时常有的感受了。 被她这么拉扯着,慕兰时的确不太方便直接离开,只能停住脚步,旋踵,霜刃一般的眸光直直往孟珚的脸上戳:“好啊,你要帮我……那就交出来。” “我要找的东西。”她一字一顿。 孟珚毕竟也是重来一世的人,知道些内幕,情理之中。 不是说要帮她吗? 看见慕兰时转身过来,孟珚脸上顿时绽放出些许的喜色,但那点雀跃很快又被慕兰时冰冷的眼神冻裂。 她竟然迟疑了,道:“……不,兰时,我只是想要告诉你——” “交出来。”慕兰时抬声截断她的话,旋即又嘲讽地笑道:“还是说,六殿下其实手里面和我一样,同样什么东西都没有查到,只不过为了让我骂你,多挨几个白眼,这才出此高招?” 这句话真是戳心窝子。孟珚抿唇,肃容后又冷不丁地笑了笑,更似一种自嘲:“慕大人,您说得不错,我的确没有能给你的东西。” 猜中了。 慕兰时“呵”了一声,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想再给孟珚,直接离去,然而孟珚再度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这次靠得更近,声音呜咽:“兰时,兰时……” 她低低地、亲昵地叫着慕兰时的名字。 慕兰时却只觉恶心,抬手想要将人推开,孟珚却还在啜泣着说:“兰时,算我求你了,求你了,行不行?” 求她原谅她。 求她放过她。 求她再给她一次机会。 她孟珚,所求的不过就是这些慕兰时只需要稍稍施舍就可以给她的东西。 仅仅是这样而已。 “滚。”下一刻,慕兰时便抽出了自己的手,话语如冰棱一般刺出,“以后少用这些把戏——” 孟珚怔愣在原地,如泥塑木雕一般。 哈?她让她滚?这么多次了,她还是让她滚。慕兰时从来没有对她心软过。 孟珚贪恋的只不过是慕兰时鬓边那缕兰芷香,就像飞蛾贪恋佛前长明灯。 一缕兰芷香气,对于慕兰时来说,那是多么轻松容易的事情!可偏生慕兰时连施舍慈悲都懒怠,一点儿都不肯给她。 第128章 孟珚呆呆地站着,任由晚风割过她的脸庞。心是冷的,再怎样温暾的风,都猎猎袭人。 她的心,依然如刀绞一般疼痛着。可是她却在这疼痛之中,又深味到一种赎罪的快意。 闭上眼睛,还是能够看见慕兰时对她投来的嫌恶目光。可就是那样的冷眼,偏偏能将她点燃,偏偏能让她欲罢不能。 这千刀万剐的滋味,都是她的报应。 但是她绝不会止步于此。孟珚含着泪,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现在的戚映珠,哪能给慕兰时什么东西?只有她才能帮她。 因为她们两个人才最相配。 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世家名门,找不到比她们更合拍更相配的道理。 *** 本来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记录已经够烦人了,偏偏出来的时候还碰见这个如同冤魂一般的孟珚游来荡去,慕兰时坐上马车的时候,整张脸都已经垮了下来。 阿辰问她:“主上,直接回去么?” 偶尔有些时候,主上会选择去那戚小娘子的院子里面。反正主上前段日子在谷雨雅集上,向众人公布了她们定有婚约,现在去拜访也没有什么问题。 阿辰其实乐见她们见面呢!所以就多问了一嘴。 慕兰时却睨她一眼:“若不直接回去,你想去什么地方?” 阿辰心事被戳破,只能囫囵道:“没,没,没,我就是随口一问。” “呵……”慕兰时耸耸肩,懒得追究她了。 不过呢,阿辰这么提一嘴,也是给慕兰时提了个醒。 这门亲事,早就该定下来了。 有些事情虽有疑惑,但是该做就得做。 在这件事上,慕兰时忽有一种势在必得的决心意志。 她总疑心,倘若自己一个不慎,就会有窥伺在暗处的野兽,伺机而动。 她不能放任。 正巧,再过几日,就是戚映珠本月的第一次潮泽期。按照约定,戚映珠必然要同她度过的。 慕兰时是顶级乾元,又不曾被反标记,燎原期收放自如;而像戚映珠这般敏感的坤泽君则不同,她现在相当依赖慕兰时。 ——从她俩上次的相处,慕兰时得出了这个结论。 *** 慕兰时归家后,却发现母亲一直在房中等待着自己。 她诧异地问起:“娘,您今日怎么到孩儿房间来了?” 慕湄幽幽地盯着她,说道:“当然是为了找你,才到你的房间来。” “您哪里需要亲自来这里?你随便转告一个下人,孩儿自会过来。” 慕湄不悦地拧眉,“呵,你这丫头,就是说得好听!倘若你娘我随便吩咐一个下人就能找到你,娘还需要亲自费这番周折找上门来?” 这是在说她整日找不见慕兰时的事了。 慕兰时自知理亏,尴尬地笑了一声:“是,是娘亲您教训的是。” 说着,她便将话题调转,问道:“娘今日过来找孩儿是何缘故?” “我也不是怪罪你,”慕湄敛容,同时也收起了方才打趣的语气,说道,“母亲知晓你今日方从兰台东阁回来,这一整套流程下来,就算是正式入仕了。秘书郎,可是在陛下身边的官,你得仔细着些。” 慕湄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用鹰隼一般的目光,扫过女儿的周身上下。 她本来应该要说什么的,而且应该要说许多。 但是她没有。 ——她曾经在女儿的眼瞳中见过,浸润过黄泉水一般锋锐的眸光。 她大概不太需要什么指点。但是慕湄还是想来提醒她一嘴。 慕兰时也理解了慕湄的意思,回答道:“孩儿明白。” “嗯,母亲也不多言,只是多说一句话,”慕湄顿了顿,旋即道,“我想告诉你的是,陛下的身体,最近似是有变好之兆。” 本来皇帝身体抱恙,似是不日就要驾崩,皇太女和那三殿下孟瑞是摆在明面上的争斗,老皇帝就算是知道,却也因为自己力不从心而顾不上她们。 眼下他的身体变好了,这朝政啊,恐怕又有变动了。 慕兰时额前青筋猛然一跳,旋即又道:“孩儿知道了,多谢母亲提醒。” 老皇帝的身体变好,的确是意料之外的事。起初,她设计的是自己入仕之后,便于接近他,不成想…… 不管如何,她如今至少还是掌握了老皇帝的一些近况。 母女俩又谈了些朝政上的话题,最后是寒暄家事。 慕湄故作不经意地问慕兰时:“说起来,兰时丫头,谷雨雅集你说了些什么,自己可还记得?” “记得。” 慕湄赞许地点了点头。 慕兰时诧异地望着她,心里面不免有些忐忑。这事情也过去有这么久了,母亲还要追究什么吗? “你放心,我想问的是,你同那戚小娘子的婚事——” 第69章 069 婚事如何? 这个问题,顿时让慕兰时心头哑火。 诶……她和戚映珠的婚事,的确是迟迟都没有提上日程。 慕湄觑了慕兰时一眼,便知晓她在想什么,继而悠悠*道:“虽然谷雨那日我不在宴会现场,可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也清楚。” “兰时,你很久之前便告诉娘亲了,你想同戚映珠成亲,”慕湄说到这里又是一顿,凤眸中晕转出几分怀念一般的色彩,“那也不久……说来不过是你启序宴的时候。” 从那个时候起,兰时似乎就对那个女子有心思。 况且两人业已结契,于情于理,成婚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但事情怪就便怪在这里。 所以慕湄必须得问问。俗话说的好看,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婚事迟迟不曾提上日程,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慕湄的眼珠骨碌一转,嘴角噙起一抹逗趣的笑,“还是说,你不喜欢她了?” 不是慕兰时有问题,便是戚映珠有问题,这事情就这么简单。 世家大族的婚姻,多数时候并不能任由自己的安排,特别是慕兰时这种身份。 慕湄本想风趣一回,孰料,慕兰时却很快地答道:“让母亲担忧了,是兰时这些日子忙着入仕耽误了时辰。接下来,兰时便会去安排,还望母亲不要过分担忧。” 她说话时依然沉静、平稳,可话到最后,尾音的震颤,依然出卖了她的内心想法。 她说,让母亲放心,她很快就会解决这个问题。 “……好。”慕湄依然没说什么。 她到底是慕兰时的母亲,是以,这短短的一字,并未泄露出太多她个人的情绪。 可慕湄更坚定了内心的想法:这事迟迟不提上日程,不是慕兰时有问题,便是戚映珠有问题。 “那今日便说到这里吧。”慕湄最后起身,从容离开。 慕兰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几步,说自己很快就会解决问题。 等慕湄走后,她一个人坐回圈椅上,思忖良久。 末了,慕兰时还是冷不丁地笑了出声,最后招来了阿辰。 “虽然我母亲焦急,但是这戚小娘子的潮泽期同样紧迫,阿辰,你去将她请来。” *** 一个人度过潮泽期,还是一个具有双信香的坤泽独力度过潮泽期,本身就是一件麻烦事。 每每潮泽期来临之前,上辈子所遭受过的苦厄就会再度重现在眼前。 渴望就像万蚁噬心一般,啃咬着戚映珠因为潮泽期来临混沌不堪的心绪。 愈发迷乱,也愈发清醒。 但今生呢? 戚映珠说不清道不明这种感受。 她而今坐在去往慕府的马车里面,眼神愈发飘忽。 涌进鼻尖的,是鎏银香球里面缓缓涌出的兰芷香气。 是顶级乾元的信香,更是同她结契过的乾元君的信香,对于她来说,抚慰能力极强。 能够让她从混乱的潮泽期中安定下来。 ——也让她,再也不用重新深味前世遭受过的苦厄。 就像现在一样,她的潮泽期将要来临,而慕兰时记得和她本人一样深牢抑或是又比她本人还要熟知,早早派人来接她。 当然,戚映珠大可在见面之后,哂笑她一句:“家主大人这是一朝入仕,换上官服后便不认人了,不然怎的不亲自送上门来?” 但是她俩眼下并没有见面,她也不能哂她。 戚映珠缓缓地垂眸,鼻尖翕动着,嗅闻鎏银香球里面满溢出来的兰芷信香。 前世清醒地痛苦着,到底是恨谁还是爱谁,到了最后,连戚映珠自己都不曾知晓。 今生呢?她深深地将指甲嵌入掌心,也让自己慢慢地感受,这清醒的疼痛。 但这疼痛已经不再如前世那般。 “轰然”一声,金铁交鸣,慕府朱门洞开,道上明着的长灯次第铺开,恰似一条碎金铺就的河,引她通向她的房间。 前世她饮泣掐灭深深宫闱中的残灯时,不知幻想过多少次,也有这样的灯火长街,为她铺展流溢。 第129章 *** 前脚刚刚迈进房中,戚映珠便觉自己被一股兰芷香气沉沉包裹。 慕兰时同样不例外。她如今已对戚映珠的味道一样敏感—— 门被推开的一刹那,慕兰时便觉心倏然像是漏跳了一拍。 素手轻轻拨开珠帘,目光稍稍一低,便能清楚地从满地委顿的云锦,扫向犹自垂荡的纱幔。再网上,女人一袭素色纱衣,似笑非笑地卧在床榻上,弯着一双清凌凌的凤眼看她。 戚映珠很明显地觉得自己喉咙“咕咚”一声,情不自禁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慕大人果然是做官了,现在耍官威呢。”戚映珠故意驻足抱臂,气呼呼地看着她。 她不管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面靥都会圆圆地鼓起,偏生那双杏眼还凝着三分寒霜。而假生气的时候呢,便只会助长人想要变本加厉、更加不顺从她。 慕兰时挑眉,迟疑了片刻,抬声说:“耍官威?一个小小的七品秘书郎,倒没什么威风可耍。” “抑或是说,嫌臣的官印不够压秤?”慕兰时忽然说着,长腿一折,倏然下了床,踢开了皱成一团的云锦。 脸上带着笑,踩过满地委顿的云锦,一步一步朝着戚映珠走过来。 房中烛火堂皇,衬得她蜜色肌肤如点燃了火一般,清透、莹润,动人心弦。 “够什么呢?”戚映珠已从这只言片语中猜到了慕兰时想说的后文,忽有些不满,佯怒睨她一眼,“我不就是好奇,慕大人这区区七品秘书郎,有什么威风可耍?” “既见凤驾,何不行跪礼,还竟敢——” 戚映珠故作沉稳矜持,也想拿出一点派头来,可惜话音并未说完,纤细的腰肢便被慕兰时轻易地扶住了,三两下便往床榻边上跌落。 房室之中氤氲的兰芷香气固然已经让戚映珠熟悉,但慕兰时本人盈怀的兰芷味道,仍旧让她本人一个激灵。 “竟敢将娘娘揽入怀中?”慕兰时埋首,故意撒娇似的,毛绒绒的脑袋便往戚映珠的脖颈上蹭,热息喷洒,连带起一阵酥麻。 戚映珠微恼,当即便想要将人推开,然而此人实在是脸皮太厚,仍旧用湿热的舌尖舔舐过她的脖颈,一边笑吟吟道:“娘娘这些日子都不知道来关心臣,臣的膝盖么,落了伤。” “落了伤……落了伤就不能跪了?”戚映珠的面色已然染上了绯红颜色,她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渐次从齿缝中吐露话语。 衾被翻折着。 戚映珠纤长的指节并不留情,在慕兰时的锁骨处轻易地便剐出了细碎的红痕,像极了御花园里被暴雨打落的花。 乾元君的力道柔韧,同她的香气一般。 恰逢戚映珠潮泽期来临,欲拒还迎的心潮只能勾动、牵扯着她,不停反复地拉扯慕兰时。 慕兰时本来是决定顺从戚映珠的,毕竟是戚映珠的潮泽期。 戚映珠也发了力道,抬起膝似乎想要抵开慕兰时,将其压在身下。 慕兰时眼疾手快,反手便用却燥热的手掌扣住了戚映珠的脚踝,精致的绣鞋在挣扎间甩落床尾,露出白嫩如笋尖一般的足。 “娘娘对兰时膝盖受伤的关心原是如此?”慕兰时眼底笑意深浓,仍用热息密密麻麻地覆盖过戚映珠的耳垂,“原来是,趁兰时病,要兰时命啊。” 她故意将话语咬得一字一顿,好像这受了天大委屈的人是她慕兰时一般。 戚映珠凝眸,胸前不住地颤动着。 她唯有仰颈避开慕兰时喷洒出来的灼人吐息。 “……要你命又如何?倒是会血口喷人。”戚映珠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 辗转间,衣襟松散,雪色山岳摇晃。 “倒是慕大人这新官上任,竟敢存心窥探……” “臣不敢,”慕兰时的声调压得很平,齿间碾磨过戚映珠耳垂,笑着说,“只是碰巧。” 青丝披散,纱衣委顿,若有人在外,定然分不清这其中的谁是谁。 衣料摩挲的声音渐次连绵,直到戚映珠的足弓倏然绷紧,指尖在慕兰时后背抓出星点血痕:“慕大人还当真是会碰巧!” “偏偏选中娘娘潮泽期前的一日,怎么不能说是兰时自己神机妙算呢?”慕兰时而今也是打算将这厚脸皮之事发挥到底了,“娘娘还记不记得,上次臣说的,臣最近迷上了作画?” 作画? 那日慕兰时所说的言辞犹在耳畔。 润笔。 江山流水图。 戚映珠的脸本就绯霞遍布,而今更是燃烧了起来。 慕兰时让她润的笔是狼毫。 在眼瞳断断续续的睁开复又闭上之间,戚映珠仿佛能看见润笔的涟漪。 “不过那笔润一次也便够了,重要的,是接下来如何作画,娘娘……”慕兰时语调缱绻而又温柔,用力嗅闻着,戚映珠后颈逸散出来的玫瑰香气。 尽管她是顶阶乾元君,但是时候一长,面对戚映珠的信香,她也难以抵御。 戚映珠眼前仍然晃动着那些用作润笔的涟漪,一瞬之间,她便觉得,那些涟漪像极了她渐次崩塌的防线:“慕兰时,你还想做——” “嗯,想。”慕兰时极自然地衔上了戚映珠的话,“想继续做,作画?” 她意有所指。 “你又想到什么馊主……” “意”字仍然堵在喉间,慕兰时却忽然从方才的缱绻温存中抽身了,她突然打横将人抱起。 两人正好能瞧见,彼此身体上雪带梅痕的印记。 一瞬的失重让戚映珠大脑空白——当然,抑或是她沉浸在方才的大脑空白中。 她被抱至了落地铜镜前。 第70章 070 光洁的铜镜沁着子夜的寒。 戚映珠的脊背刚触及镜面,的便激起一阵阵细颤。 慕兰时素色纱衣半褪,蜜色肩颈在镜中映出流金般的光泽,恰与戚映珠裙上绣制的金线交相辉映。 热息绞。缠、喷洒,连绵不断。 “慕兰时。”戚映珠低垂下蜷长的眼睫,忍住浑身上下攀缠而过的战栗,唇齿间碾磨过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开口。 布料摩挲的声音渐次响起,热息渐渐周旋在耳侧。 慕兰时轻轻地侧过了头,莹润的凤眼望进戚映珠的杏眼,喉头滚动了片刻,“娘娘唤臣做什么呢……是冷了么?” 她自己衣衫半褪,而戚映珠方才被她抱至镜前,更是没有好到哪里去。 裙裳堆叠成云锦,蜷在腰间,脖颈上堪堪还要容忍下慕兰时亲吻的重量。 “冷?”戚映珠呼吸逐渐凌乱,受着她的亲吻,不由得又冷笑一声,“若是换做慕大人靠在这里,估计更炽热。” “炽热?”慕兰时动听悬停,静静地思索着戚映珠这句话外的意思,“看来,娘娘这是不冷了。” 言罢,还不待戚映珠反应,慕兰时突然将人翻转按向镜面,灼热的吐息随之而至,“那娘娘,这样岂不是可以感到……这镜中传来的炽热?” 慕兰时带着戚映珠的手,抚摸向镜中两人的倒影。 冰凉入骨,却又灼热难耐。 手划过镜中。 “娘娘……难道就不好奇臣怎么作画的?”慕兰时低低地笑着,引着她手势游弋。 作画。 这两个字一直不断地出现在戚映珠的脑海中。 好一个作画。纵然她闭上眼睛,也能浮现出慕兰时带着她手游走的景象。 抚摸铜镜,抚摸镜中倒影。 圆润还泛着些微凉的指尖,却在触及镜中倒影时骤然升温——沿着锁骨蜿蜒的时候,恰似狼毫蘸着朱砂在宣纸起笔。 再然后,她与她紧紧相贴,她又与铜镜紧紧相贴。 究竟是你还是我,早在这难解的意乱中,难分彼此。 “上次润过的笔,这次其实合该被娘娘攥在手心,描摹这镜中倒影……娘娘以为如何?”慕兰时仍旧逗她,“这工笔技法,需得如此这般,方能印出骨中艳色。” 铺天盖地的兰芷香气,几乎要将戚映珠淹没。 身前贴的是冰冷的铜镜,身后是柔软炽烈的云浪。 那是生。理。性的呼唤。 呼唤她必须得紧紧地依靠着慕兰时。 她是属于她的乾元君。 落地铜镜摇晃着,指尖掐过的同时,也印出了几道指痕。 戚映珠再也受不住时,玫瑰信香大作,她攀缠上慕兰时的脖颈,虎牙送至了慕兰时的脖颈边,一寸寸地,也像是为了报复她的深进一般,轻轻地啮着。 “娘娘知不知道,司徒大人还为了这事,特来找兰时兴师问罪了?”慕兰时声音嘶哑,却难掩尾音最后的餍足。 戚映珠呜咽了片刻这才断断续续地回答:“司徒大人现在才兴师问罪,实在是有些太晚了。” “不过教化始终就是教化,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她气呼呼地说着,尽管字词连缀都有些艰难,“不过从今晚看,司徒大人的教化似乎还不够。” 第130章 “那要怎么算才够?”慕兰时颇为讨巧,顺着戚映珠的话说了下去。 一如戚映珠会说的那样。 “……怎么样都不够,怎么,慕大人还不知晓哀家的脾气?” 慕兰时怔了片刻,终于笑了声,缓缓道:“好,好,是。怎么样都不够,但是兰时也委屈呢,娘娘都不管一管吗?” 谁委屈还不一定呢? 当然是在潮泽期的坤泽君委屈了。 戚映珠吸了吸鼻子,“啧”了声,“没想到慕大人还会委屈啊?自己受不住么?” “看来娘娘日理万机,是没有空听兰时吐露这委屈了……”慕兰时唉声叹气的同时,也欲抽回自己的手,“娘娘不听便罢了,毕竟这世上这么多人,我……” “谁说我不听了?”戚映珠忽而忿忿,又往慕兰时的方向靠近了些,怒而啃咬了她的脖颈一口,留下一个红痕,这才善罢甘休。 “嘶——”慕兰时忍着这甜蜜的报复,这才徐徐道:“哎唷,说便说,兰时可是对娘娘一片赤胆忠心。” “那还不快说?莫在这里油、嘴滑舌!” 倒是该把这嘴上功夫用在别的地方!戚映珠默默地想着。 “嗯……”慕兰时故意拖长语调,粘稠的水声做了她的和音,“司徒大人问我说,彼时谷雨宴宣布的,要同戚小娘子结婚的事情,怎么还不到提上日程的时候?” 这还需要问么? 当然是自己不答应了。 戚映珠撇她一眼,装作听不懂,问她说:“那你怎么回?” “我说还不一定,这是女儿在一厢情愿嘛……毕竟,娘娘这边不是还没给出个准信么?所以,什么时候才愿意同兰时成亲,给兰时一个名分?”慕兰时仍旧笑得眉眼弯弯,笑意如春风一般和煦。 声音也激得人,像是春汛漫过堤岸一般,勾得人情潮意动。 戚映珠咬唇不答,只怪罪她动作不够温柔。 “好好好,是臣僭越、冒昧了。”慕兰时叹了口气,“那戚小娘子现在可以给出个答复了么?” “慕大人区区七品官,想的还挺多,”戚映珠小声嘀咕着,又嫌弃起别的来,“以往不是不过三年,权涉中枢,厉害得紧么?” 慕兰时抿唇,旋即失笑说道:“没想到戚小娘子这么贪慕虚荣,兰时这样将您的潮泽期什么时候铭记在心都不管用?” 其实何止呢。 戚映珠沉默了片刻,推她说:“那慕大人打算怎么同我成婚,三书六聘?” “都可以……全凭戚小娘子开心。”慕兰时想了想,看她佯怒气呼呼的模样便觉好玩,抬起湿润泛潮的手,刮过她的鼻尖,“那戚小娘子怎么说也该跟兰时住一块吧?” “不然的话,兰时的燎原期来了的时候,没人照顾,好可怜啊。” 明明此人还大言不惭地说她记得她潮泽期是什么时候,话头一过,便变成她好可怜了。 “来了就来了呗,你燎原期来,还不折磨坤泽?” “妻主这是一点都不心疼?这样都不肯和兰时住一块?”慕兰时叹了口气,旋即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解脱,“唉,不过妻主说得也是,这乾元得燎原期来,除了折磨自己就是折磨坤泽,娘娘不管兰时,不和兰时住在一块,这就不用被兰时折磨了。” “你烦不烦——”戚映珠被慕兰时这故作可怜扮无辜的紧逼弄烦了,轻轻地用额头撞了她一回,“每次都这样,都说我不管你,惯会……” 慕兰时轻轻一撩,凝了戚映珠一眼,清冷音色中带着些自诩:“惯会欲擒故纵?” 戚映珠怔然,抬起头时,恰恰看见那双漆色的瞳孔,落光落色的同时,渐次氤出了瑰丽的艳色。 “谁让娘娘每次都上钩呢。”慕兰时接着逗她。 是欲擒故纵吗? 戚映珠衔上那漂亮眼睛的一瞬,忽觉攀缠着慕兰时脖颈的9长指松开了。 指节处泛出了青白颜色,空气刹那间灼热烫人——或许是她单方面觉得的。 “才不是。”她小声嘀咕着。 是慕兰时欲擒故纵,而她自己偏要上钩吗? 被截断的话语,慕兰时不知道,可戚映珠自己心里清楚而又明白。 ——也许是欲擒故纵,也许是她愚笨得次次中计。 那一瞬间,戚映珠想说的不是慕兰时,而是她自己。 饮鸩止渴。 她想到的是这个。 “原来不嫌弃兰时啊?那明日便搬来和兰时住一块好不好?”慕兰时执意道。 戚映珠知道拗不过她,索性狠狠地点了点头:“住就住!” 慕兰时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粲然的笑。 “就知道笑笑笑……现在满意了就不可怜了?”戚映珠嗔怪她,揉着自己泛红的腰间,一边又让慕兰时扶着,走了几步后,便索性瘫在后者身上,“怎么把我带过来的,就应该如何把我带回去,不对么?” “对对对,妻主说得都对。”慕兰时唯有同意,喜色蔓延上她的面靥。 其它的暂且不管,戚映珠今日好歹答应了她要同她住在一块。 衣发摩挲间,两人并肩躺在了床上,随手扯过衾被盖住。 玄青色的帘帏垂下,遮住了浊弱摇荡的烛火。 空气静谧,能够清楚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音。 “慕大人既然要我同你住一起,可想好了怎么安排?” “妻主同兰时住啊。” “——我是说,我家那里还有个人呢,觅儿怎么办?” 话音甫一落下,戚映珠便觉自己的手被握住,温热的触感自掌纹处溢出传递。 “觅儿应当喜不自胜罢?”慕兰时想也没想。 戚映珠:…… “哼。”戚映珠无语地撇撇嘴,“懒得同你说!” “妻主困了么?听兰时说说这入仕见闻罢。”慕兰时仍然扭着她的手不放开,继续道,“我见到了那老皇帝了。” 她提及“老皇帝”三字时,声音一改素日同戚映珠说话的温声细语,颇带了一股夹枪带棒的凌厉。 一提到那个人,戚映珠脸上的表情也如冻住了一般。 除了恶心和恨,除了想要让他碎尸万段之外,当然没有别的情绪。 她当然恨死他了。 “慕大人可看出来,他还有几日到死期?”戚映珠也改了那股子嗔怪,肃然道。 她是真心实意想要他死的。 死得越早越好。 然而慕兰时却道:“……他的身体,最近有好转迹象。” 第71章 071 “他的身体,最近有好转迹象?”戚映珠长睫垂敛,颇不可置信地重复了慕兰时这句话。 慕兰时“嗯”了一声,继续道:“是。我进宫的时候,他特意召见了我,看样子的确比前世要好。” “再次,就是我母亲也告诉我,说他的身体渐渐变好了。” 她俩毕竟都是重活一世的人,深知这行将就木的老皇帝,身体变好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慕大人觉得,这老皇帝身体变好了,”戚映珠沉默须臾后,轻轻地将指尖划过慕兰时的耳垂,捻动着她耳垂柔软的弧度,轻声细语:“你说……第一个遭殃的人,会是谁?” 这的确是摆在明面上的问题。 皇帝的身体变好,朝廷上面维系起来的格局又会发生变化。 戚映珠说这话时,难免想起自己可悲可叹的遭遇。戚中玄和徐沅,无视她的个人意愿,强硬地将她送入了宫中。 从此,她的人生急转直下,永无宁日。 多少个辗转反侧的日夜,戚映珠都想拿着匕首,插。进那个老皇帝的胸膛,好让他知晓,这剖心裂胆的痛意到底如何。 可是她彼时也只能想想,因为刀刃捅进龙袍的瞬间,便会有十二道暗卫的箭镞穿透心口。莫说复仇,莫说更远大的抱负与志向,她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所以,她不能这么做。 戚映珠被困在深深的宫阙之中,月夜仰头,只能数着月光从叶隙漏成锁链的形状。 方进宫时,朱色宫墙不不过齐肩高。再到后来,那朱墙高高筑起,竟然能够削去半边月亮,连白头翁都不屑在她的飞檐下筑巢。 ——多可笑,也多可怜,这便是她的前世。 这便是那个老东西,一手造成的她的苦厄。 “戚小娘子,这是在担心自己么?”慕兰时借着微弱的月光和浊暗的烛火,在暗色中描过戚映珠的双眼,音色温柔地问她。 大抵是知晓戚映珠在想什么东西,慕兰时这次也颇妥帖地换了称呼。 戚映珠也在这静默中味出了慕兰时的意图,顷刻后笑出了声音,也跟着侧过头,明亮的杏眼对望过来:“是,慕大人说的不假,戚映珠就是在担心自己。” 衾被下本来松松交握的双手,就在这四目对视的一瞬间,骤然紧实。 慕兰时的心也随之一紧。 她喉咙干涩,道:“别担心,你现在已经……不和建康戚氏有来往了。他再怎么样想让你进宫,现在也找不到由头。” 第131章 可以说,戚中玄这一支全部都被毁掉了。老皇帝就算是再想起来,再命人去查,也只能得到一个让他失望的结果。 谁愿意让一个反贼的女儿进宫为后?不知道老皇帝自己的心里面能不能过这一关。 他这一关过了,他膝下的那些子女,也不知道会如何想。 ……其实戚映珠几无进宫的可能,可是就在这种时刻,坤泽潮泽期来临时最脆弱的时刻,戚映珠紧紧握住了慕兰时的手,仍旧希图得到一丝慰藉。 仍旧,把她当作一根救命稻草——就像前世那样,得知自己的将要面临的苦难后,如赌徒一般的孤注一掷。 上辈子她赌输了,可这辈子呢? 戚映珠仍旧愿意将手送至她的手心,任由她的气息她的热意将自己整个人温柔吞噬。 胸口滞闷着,慕兰时忽然觉得眼中有泪意闪过,她顿时将人拥入怀中。 兰芷信香的气味骤然喷薄而出,交杂着戚映珠后颈逸散出来的玫瑰信香。 几乎就是在这温柔气息的包裹下,戚映珠情不自禁地将手抚上了慕兰时的脖颈,一直快到她的后颈处,“是啊,他找不到由头逼我入宫——可乾元君的燎原期,却灼人得很。” 她当然意有所指。慕兰时找的拙劣借口,要和她待在一块,不就是乾元君的燎原期么? 戚映珠说着,周身的玫瑰信香突然汹涌,如前世祠堂里面燃起的冲天火光。 两人仍然紧紧相贴着,薄唇轻易地便能擦过对方的脸颊。 慕兰时在黑夜中去逐戚映珠的唇角,慢慢地亲吻上她,反复碾磨。 戚映珠先是被动的,继而热烈地回应起来。 攻城略地、试探琢磨。 亲吻也有这般蚀骨的威力。 要化了,戚映珠这么想着,要被亲化了。 就像月色渗进窗格,她要被亲化了,化成一地细碎的月色清辉,化成一抔晶莹水光。 “嗯……嗯。”她微弱地喘息着,眼角眉梢溺出三分春色的同时,也有泪光闪动。 慕兰时同样眷恋这种温存的时刻。 “哈——慕兰时……”戚映珠断断续续地出声。 也就在更漏声里面,慕兰时忽然咬破了舌尖。 血腥气混着信香渡入戚映珠唇齿,戚映珠瞳孔骤然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慕兰时,但是她无法说话。 她只能尽全力去感受,慕兰时唇角渡来的血腥气,像灼烧一般。 “乾元君燎原期的确灼人,可是这次的火……”慕兰时在亲吻间隙,重又将人按向心口,掌心抚过的地方烫如烙铁一般,“只烧臣的七经八脉。” 定然不会伤了她。 戚映珠顿时无语凝噎,眼角将坠未坠的泪,与床帘外残弱的烛光一齐融成了琥珀的颜色。 只烧她的七经八脉,换言之,今生定不辜负她。 不管是开玩笑或是严肃沉静的语气,慕兰时都主动或是被动地说了许多。或许她插科打诨的时候很多。 但是每每一到慕兰时说这种保证的时刻…… “只烧你的七经八脉?”戚映珠的哽咽碎在对方肩窝,玫瑰信香如藤蔓绞紧兰芷,“你这瞎子,重来一世,却是一心想要做我的薪柴么?” 薄唇贴在对方的肩窝处,轻轻向上,便是慕兰时凸。起的腺体。 那是乾元君的腺体。 “是呢,只想要做您的薪柴。”慕兰时似是喜欢戚映珠心想出来的形容,又极其温柔地用脸蹭去戚映珠眼角垂挂的泪珠,“今夜小君可答应了兰时,今后要同兰时住在一块的。” 诱。惑。性的话语随着馨香扑鼻的兰芷一道奔涌而来。 俩人已是结契过的乾元坤泽,拒绝彼此的能力都少之又少。 “兰时是您的薪柴。”慕兰时仍旧这么说着。 戚映珠听见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下一瞬,她的牙尖,便已经贴在慕兰时后颈那一块凸。起上。 咬下去便是反向标记,也是永久标记。 坤泽君对乾元君的标记,其实在程度上并不逊色于乾元君对坤泽君的标记。 因着而今世道,乾元为尊,是以众人都避讳这坤泽君对乾元君的反向标记——反向标记之后,这乾元一辈子便也同坤泽君绑定了。 许多乾元当然不愿意比自己弱小的坤泽反向标记自己。而有权有势的坤泽君譬如慕湄这般的人物,也不会将自己同一个乾元君绑定。 所以,在这种环境下,能完成坤泽对乾元反向标记的,更显得弥足珍贵。 “所以,咬一口也可以——” 大抵是蛊惑,大抵是潮泽期作祟,又或是真是真爱无敌,戚映珠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咬了下去。 同时,指甲深深地嵌入进慕兰时的肩胛。 玫瑰信香和桂花酿的味道一齐大作,如藤蔓一般紧紧地绞缠着兰芷气息。 慕兰时朦朦胧胧中,看见了眼神同样迷离的戚映珠。 明明是因为到情动处而失去了理智,明明是孟浪恣肆,明明眼眸里面水雾潋滟,似乎已经快受不住,但戚映珠却还要挺身索取,无度要求。 睫毛上的水雾最是无赖,顺着瓷白脸颊滑进锁骨,烫得肚兜都发了颤。 水声,也渐渐地破碎淋漓。床帘外的烛影,映照出两人交叠的身影。 暖黄的灯光落在蜜色、雪色的肌肤上,将这静谧的夜色搅散得熟软,在里头开出纵情的花。 玫瑰信香也似乎在这种迷乱中坍圮,由着兰芷的木质部,直抵髓心。 眼眸闭上的片刻,戚映珠终于松开了掐着慕兰时肩胛的手。 终于心满意足了。终于达到了完美契合。 慕兰时说了的,要做她的薪柴。 ——今夜并不啻于那一日她们在仓房所作所为。 那时候戚映珠感到了比破戒僧吞下酒肉还更快意的恶堕,这一回呢? 其实是弥补了前世的不曾有过的空虚。 她好幸福。戚映珠这么想着,她本来应该幸福的。 就这样被紧紧拥抱着,需要着,慰藉着。 *** 戚映珠虽应了慕兰时两人同住,却照样要去店里打理诸多事宜。 而慕兰时也得忙着去处理文书档案。 如她一般的高门华胄,起家便是这等清要之官,不日便会晋升。 “慕大人可要在秘书省多费些神了……”戚映珠临走前,也不忘记对着慕兰时莞尔,“若不早些时候加官进爵,这‘薪柴’也不好当。” 慕兰时诧然挑眉,故意噘嘴同样委屈道:“小君这都把兰时的话给抢了,那兰时除了答应,还能做什么?” 她这么说着,还一边伸手抚向自己的后颈。 其实戚映珠此前怀抱着各种心情咬她的次数并不在少,而慕兰时常常又把戚映珠这种“咬”,视作是甜蜜的报复。 但是那些甜蜜的报复都不涉及反向标记,唯有昨夜那次。 在她蛊惑,又或是戚映珠的情愿下,齿关破开了她的腺体,完成了坤泽君对乾元君的标记。 她们现在是真的离不开彼此了。 ——尽管心里面仍有一些疑惑未能解答,但她们之间的关系,又向前迈出了一步。 第72章 072 授官已定,从今以后慕兰时便要去秘书省的衙署了。 秘书郎虽然品阶不大,但是却是世家华胄起家官职,她一来*,便有无数同僚争先道贺,向这位后来者祝贺:“慕大人,久闻您的大名——能与你共事,也是吾辈之幸。” 像这样的客套话慕兰时也听了不少。 上辈子是,这辈子是。 在这些热情盼望和她打招呼的人群中,不乏有她身死那一日,在旁侧默默地看着冷眼旁观的人。 再或许,也不是冷眼旁观,他们早在那个时候之前,就已开始落井下石。 “能同诸位共事,亦是兰时之幸。”慕兰时施施然行了个礼,脸上笑意轻浅,不怎么接他们的话。 这会儿她方才入仕,母亲乃是当朝司徒,又是慕氏家主,身份不可谓不贵,前途不可谓不光明。 所以他们趋炎附势,又贴了上来。上辈子慕兰时也知道他们的小心思,仍旧以宽广的胸怀包容,但是结果如何呢? 她身死那日,这些人眼中射出的冷枪暗箭,混着他们唇角嘲弄的笑,构成了她生前对这些官员最后一幕朦朦胧胧的景象。 而这其中,最会落井下石的,莫过于是…… “诸君手头的典籍这是已经整理完了么?”一道雄浑的男声传来,衙署众人瞬间噤声,互相对望一眼,讷讷地离开了。 偏偏这声音的主人不依不饶,顺手便按住了一个人的肩膀,问他道:“方才在热闹些什么事情?” 被按住的瘦长官员哪里有被梁识这么“关照”过的经历,嘴巴嗫嚅着,“梁、梁大人……” 梁识的眼眸一黯,仍旧没有松开有力的攫住人的手,只道:“马大人这是整理典籍多了,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么?” 第132章 当然不是这样的!马官员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梁、梁大人,下官不、不是……” “是结巴了吧?”梁识眼睫垂敛,刻意避开身侧慕兰时的目光,转而将视线投向围观人群。 人群被梁识这么一望,顿时瑟缩如鹌鹑一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 这话如寒霜降在麦田,人群如遭霜打的麦穗般瑟缩。 梁识——四大家族梁氏如今的话事人,官至秘书监,同九卿同一品阶。 他家从来都对慕氏、黎氏的地位虎视眈眈,且一直对慕兰时抱有敌意。 当慕兰时方进入秘书省的时候,他便设计刁难慕兰时。然而彼时的慕兰时能力同样出众,很快调离了秘书省,但梁识却更加记恨慕兰时。 ——慕兰时死时,就是他亲自过目、撰写的诏书,宣扬慕兰时犯下谋逆的滔天大罪、罪不容诛、死有余辜。 是啊,毕竟梁识也是当代清流,大书法家,像这样的挞伐逆臣之事,由他来书写似乎再正常不过了。 梁识未曾发觉慕兰时那浸过黄泉水一般的眸光下所隐藏的情绪,只是仍旧同那群“鹌鹑”施压。 似乎他们方才不应该这么热络地欢迎这个新人。 “梁大人,”慕兰时沉默顷刻后终于主动开口,带着笑意唤了一句梁识,“下官慕兰时,是新晋的秘书郎。” “……”梁识听到了慕兰时的这句话,但是他的动作和眼神,俱皆纹丝不动,仍旧沉沉地压向马姓官员。 慕兰时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前世的记忆涌上心头。 彼时她也是初到秘书省,便被这位清流名臣、书法大家梁识设计刁难。 但是他毕竟是梁家的话事人,这种事情直接说出来到底有些不厚道,于是他手下又有一批爪牙,帮着他刁难慕兰时。 还用的都是些下三滥的无聊技艺。 她方才整理好的典籍便被弄乱,写好的批文又被涂抹。 ——这些事情听起来无聊至极,但便是上一世真实发生过的。 慕兰时彼时觉得不在意,小人之举确实也没有怎么影响到她。 只是重来一世,她突然不想再对这些仁慈,没必要再给他们好脸色。 至于这位自诩清流正派的书法大家,慕兰时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同他“商量”呢。 “梁大人。”慕兰时不顾这须臾安静下来的情况,重新唤他。 马姓官员听到慕兰时又叫了一声梁识,不免诧然地抬眼望了过来。 果不其然,梁识那双吊梢眼又沉了沉。 这是他们这位长官不悦时惯常要做的事情。 马姓官员其实不明白为什么梁大人会生气,但是,眼下他更深深地明白一个道理:梁大人似乎对这位新任秘书郎大人很有意见。 尽管有些不解,但转念一想,他似乎又明白了。 毕竟京城四大家族,这梁大人是一家的,慕大人又是一家的,这两家素来没什么交好的传闻。又论年纪,梁大人的年纪乃是慕大人的两倍……是长辈的年纪,若是看不惯的话,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但梁大人毕竟这么大的资历,居然还…… “哦,这位……”梁识冷冷地伫在旁边,听慕兰时又叫了他一声之后,这才回过头来,睨了慕兰时一眼,语气轻飘飘的:“这位便是新任秘书郎大人是么?” 慕兰时回以一个冷锐的目光:“正是。” “哦,本官倒是还没见过呢,秘书郎大人,莫非你方才是向诸位介绍了自己么?怎么偏偏不告诉本官呢?” 梁识这当然是在找茬了。 慕兰时“嗯”了声,“下官慕兰时。” 她没有多加任何一个字的介绍。在京城,在衙署,“慕”这个姓氏,便已然能够说明问题。 梁识被这简短的几个字迫得胸腔震动。 啧,他这么明显地故意刁难慕兰时,慕兰时却反应如此刚烈? ——实不相瞒,他正是想着清明前后,那慕成封之父跪在慕府门前求饶的事情。那会儿,慕兰时便是如现在一样得意洋洋。 他从那个时候就忌惮慕兰时,就觉得此子不能留,就觉得想要找她的茬。是以,当她进入秘书省的时候,他想出了这般无聊的技俩。 “好啊,慕兰时,是个好名字,”梁识勾唇,“我看慕大人初到秘书省,尚不知这秘书郎应该做什么事情吧?” 早有知情的官员面色沉凝下来。 这平津巷里面除了黎氏,其余三大家族全部住在这里。这位慕大人年少成名,梁大人也是高官名士,怎么可能不知晓慕大人是谁? 可他今日的说法,偏生就是“初次认识慕兰时”一般。 一个是秘书省长官,一位是慕氏新任家主,今后这秘书省啊,可不太平。 “兰时的确不知,还望梁大人指点一二。”慕兰时徐徐笑道,并不畏惧梁识的万般压迫。 梁识倏然噤声,颇沉默地看了慕兰时半晌,最后,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今日先免了。” 看来这黄毛丫头并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主。啧,明明这里是在秘书省的衙署里,明明还是在他的地盘上呢,这个慕兰时就敢如此! “好,那今日就先免了,”慕兰时微微欠身,旋即又道,“那下官还会慢慢等候梁大人的。” 梁识额前青筋猛然一跳,好容易才把“你放肆”这三个字吞咽下去,似乎那一瞬间的失态,只是众人的错觉罢了。 他又恢复成了方才那副世家清流、书法大家的自持模样。 “诸君,该做什么便做什么罢。”梁识这么吩咐下去。 当然,临走前,他也没有忘记在心里面狠狠地记上慕兰时一笔。 这个该死的黄毛丫头!仗着自己是秘书郎、是慕家新任家主,便自觉不得了了是么? 他迟早会给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一点教训。 她莫非以为,自己像那慕成封父子一样好欺负?若是如此,他便不会坐到如此高位了。 他们梁家和慕家的事还没完呢,走着瞧吧。 长官和这位新官的潜流暗涌,早被有心人看进眼中。 她默默地将这一切记在脑海中,好等着回去复命。 让自己效忠的殿下知晓,这位慕大人的最新动向。 *** 慕兰时上辈子也做秘书郎,按经、子、史、集四部管理藏书,做这些事情得心应手,很快就将自己的工作做完,下值回去。 她默默地盘算着如何让梁识付出代价。 呵,清流世家、书法名家,私底下,却又在做什么龌龊事情呢…… 她让阿辰打造的那个铜墙铁壁一般坚固的机巧盒子,想装的不就是这些东西么? 梁识,你难道以为自己不用付出代价么? 书法名家,谁也不知道他用那只手、用那支笔,写了什么东西。 可慕兰时知道,重活一世的慕兰时知道。 她会安静地等候那一天到来。 *** 下值后从衙署到家的距离不远,可最让慕兰时惊喜的是,某个人的到来。 阿辰已经对晓月等人打过招呼,戚映珠来的时候畅通无阻。 是以,晓月瞧见了下值回家的家主大人,笑意盈盈地开口说:“家主大人!您知不知道,今日有谁来了?” 慕兰时挑眉,睨了晓月一眼:“谁来了?” 她怎么觉得这晓月,越来越有觅儿的潜质了? 第73章 073 听了这话,晓月脸色忽然一僵硬,笑意凝在脸上:“像、像谁?” 觅儿是谁?家主大人还是大小姐的时候,她虽然说不上贴身侍奉——大小姐虽然待人和善、恪守礼法,然而个性自立素不喜婢仆环伺——但是也对大小姐身边的人、丘园中的人有深刻了解,可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觅儿”这两字。 慕兰时侧眸:“噢,你不认识。” 晓月:? 什么她不认识她认识的? “那、家主大人,这位‘觅儿’姑娘是谁呀?”晓月试探地问道。 她好歹也在家主大人的身边陪伴了这么久,这个觅儿究竟是何方神圣,在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就入了家主大人的口中? 她心里面不禁有些紧张之感。 慕兰时闲闲道:“没什么……反倒是你,方才想对我说什么?” 见慕兰时不想说,晓月唯有将话往肚子里面咽,笑盈盈地道:“哈,家主大人,您见了定然会开心的——您回去就知道!” 慕兰时嘴角微微抽搐:“我回去才能知道,你不可告诉我?” 晓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慕兰时摇摇头,微不可察地笑了两声。 这丫头,莫不是记恨她不告诉她觅儿是谁,才这样逗她? 但其实慕兰时的心中已然想到了来者是谁。 遥望慕兰时远去的背影,方才喜悦盈怀的晓月,忽觉不太自在——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第133章 *** 慕兰时方推门而入,便觉一道沉沉的目光压来。 戚映珠坐在小圆桌后面,双手托着腮,任由脸颊肉从指缝中漏出来。 慕兰时方进门的一瞬,能够隐约地感知到戚映珠在此前应该是在神游天外,见她进来了,那道飘忽不定的目光才终于像锚定了目标一样,沉沉地锁在她的身上。 尽管今晨才见过面,尽管这次相遇期然,但两人开启话题的方式都或多或少带些风趣。 或者换句话说,总不能太“友善”地开口。 “慕大人这才做到什么位置,就这么晚才下值?”戚映珠仍旧保持着双手托腮的表情,隐隐约约有些气呼呼的意思,“昨天夜里说什么也要让我同你成婚,让我和你住在一块,今日倒好……” 只要戚映珠要开口揶揄她,慕兰时就知道她现在的心情还是不错。 慕兰时嘴角噙着一抹笑,拂了衣服坐定在戚映珠的对面,望着她道:“东家这是来了多时了?” 此人怎么这么快就入座而定了?莫非听不出来她正在揶揄她么! 戚映珠毫不自知地小声“哼”了一声,将头撇了过去,不再正眼看慕兰时。 因为慕兰时这个人,一进来就选择坐在她的正对面,迫得她眼睛不看她不行! “来了多时……”戚映珠下意识地重复慕兰时的话,很快又意识到问题所在,自己方才揶揄慕兰时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她皱眉:“何止来了多时?慕大人昨日情潮意动,好说歹说也要将人留在一处住,今日我来了,过程却不怎么愉快。要不是碰见你的得力干将,恐怕慕大人而今还见不到我呢。” 说来就生气! 戚映珠仍旧鼓着腮帮子,相当不悦。 她想着,毕竟自己一个人,又没有什么特别正经的理由拜访慕兰时,便故意不走正门,而是走的丘园侧门。偏偏遇到一个侍女拦下她……要不是阿辰及时出现,她可能立时转身就走了。 “慕大人便是如此,”戚映珠故意将声音拖得老长老长,一面不住用眼角余光去偷偷地觑慕兰时,“嘴上甜言蜜语将人哄下来住,却没有什么实际行动,其实是连门都不让我进啊。” “早知如此……” “早知娘娘这么容易接受兰时的意见,”慕兰时接过她的话头,手按住戚映珠的腕,笑着说,“那昨晚兰时应该再热络积极一些,说不定今晚这慕府就开始张灯结彩,等着庆祝婚事了。” 戚映珠:…… 呸呸呸!她说话的速度还是太慢了,抑或是不曾想到慕兰时的脸皮能够厚到这种程度,什么话都能说出来。 “……哼,庆祝婚事,”戚映珠嘟囔着,抬起手来想要收回,结果却被慕兰时略施力按住,无法动弹,挪动了半天只能作罢,继续哼哼道,“好在我理智,不曾接受。” 慕兰时笑了,抬起眼睫,笑盈盈地道:“昨夜接受同住,今夜接受同住,难道不是这样么?” 戚映珠无言以对,因着一只手被慕兰时掣住动弹不得,但好在腿脚还是自己的,她不再多想,立时抬起脚尖轻轻地踢了慕兰时一脚:“谁告诉你的?我才不答应。” “不会答应和你这个……七品官成亲。” 慕兰时挨了这轻轻的一脚,亦不再说话,只是眼角眉梢溺出来的笑意,不曾从脸上消退。 有些人便是如此,嘴上说着不会和她这个区区只有七品官的人成亲,却还是来赴约了。 和她同住。 嘴上一直都是硬的…… “好吧,既然小君这么说的话,”慕兰时同样苦恼,学着戚映珠的样子,双手托着蜜色的腮,指缝张开,“那兰时这些日子就算是被梁识那老东西打压,也要在秘书省混出个名堂来,这区区的七品官,可进不了小君的眼睛。” 她故意这么说的。 说梁识那个家伙刁难她。 果不其然,如慕兰时所预料的那样一般,戚映珠本来还因为她模仿她双手托腮的动作怏怏,正欲再说她几句,时下却又因为听到“梁识打压”四个字,面上的表情已经换成了浓浓的担忧与关心。 慕兰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仍旧道:“虽然这秘书郎的差事不好当,但是为了让小君更瞧得起兰时,兰时还是会……” “你等等,”戚映珠双手放了下来,眉峰蹙起,颇严肃地问慕兰时,“先别插科打诨,梁识现在已经对你百般刁难了么?” 虽然这辈子没有选择进宫,但是她上辈子毕竟是做了太后,对朝野之事同样了如指掌。 那梁识她记得,也恨过。 “对,就是那位梁大人,”慕兰时耸耸肩,语气里面充斥着浓浓的不屑,“梁家这一支的宗主,自诩清流世家,又是书法大家,人们夸他一字千金,他还真就这么践行了。” 戚映珠闻言,不免莞尔。 她听出来了慕兰时对这梁识的嘲讽之意,这其中关节她亦知之甚详,心里面跟明镜似的。 ——因为,上辈子她扳倒梁识的时候,便用了这一招。 梁识自诩清流,书法大家,在书法上的确有一定的造诣。 因着一手好字,求他写字买书的人不知凡几,偏他面上总端着清高的架子,轻易不肯给人题字;私下里呢?却把字画论斤称两地卖与富商,赚得盆满钵满。 这种小人,一面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面又巴巴地钻到钱眼里,这副表里不一的做派,实在叫人齿冷。 “看来慕大人也知之甚多。”戚映珠笑了,同时也松了口气。 她本来还想将这梁识所作所为告诉给慕兰时听,让她有个心眼,防着点这个梁识。 这出卖字画的事,换在寻常人身上可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换在梁识身上…… 绝非小事。 可是能被人戳脊梁骨的存在。四大家族里面,偏偏只有个黎氏不怎么通文墨,其余三家都是书香门第,做这种倒卖文墨勾当的事情,居然还是梁家人。 慕兰时笑道:“多谢小君提醒了,若兰时不知晓的话,恐怕在秘书省也做不下去,便要给他刁难走了。” 其实将字画论斤称两卖与富商并不是梁识最大的罪名。 自从她今生还没有入仕开始,便已经找人运作,私底下打听了。 不然的话,她专门叫人打造的如铜墙铁壁一般的箱子,何曾会有用武之地呢? “他已经刁难你了?”戚映珠诧然,“有何缘故么?” ……对比前世,自己这时候也才方入宫,其实听到慕兰时的消息多数都是由宫娥内侍转述。 那会儿,她听到的当然都是些赞美之辞:“慕家那位真门户,端的是名门风范、佼佼不群,听说她在秘书省校书,太女殿下都夸她博闻强识,满屋子典籍倒像生了眼睛似的。” 想来,那会儿她在秘书省的生活应该不错:不至于像慕兰时现下所说的那样,艰难。 其实想到这里,戚映珠这才发觉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已然认为梁识刁难了慕兰时。 ……而慕兰时方才说话的语气明明还有些轻佻随意,如是忽悠她、想要博取她的同情,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但戚映珠彼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一面,她想到的,就是这个道貌岸然的、在前世慕兰时死后,大肆罗织她罪名的老匹夫,现在提前刁难她了。 慕兰时却在这半晌的沉默中,望着戚映珠那一双溢满担心的杏眼中,读出了意味。 她怔愣了片刻,方才舒展开的手,这会儿又紧握住戚映珠,道:“小君,这已是在担心兰时的仕途了么?” 戚映珠默然,喉头滚动。 她清楚明白地看着笑意在慕兰时的眼尾细碎地绽开。但是这种笑意又同慕兰时平素得逞的那种狡黠不一样。 故意骗她说自己不顺,博取同情;而这次不一样,慕兰时是认真的。 这是戚映珠的直觉。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或许是坤泽君和乾元君结契之后,随之生发而来的情感纽带。 “是,我担心你。” 第74章 074 她正担心她。 慕兰时握住戚映珠的手依然不曾松开。 交握的部分,如心意一般,紧密叠合、嵌实。 慕兰时一瞬间怔然失神。 她当然感动于戚映珠的真情流露,但其实戚映珠的反应并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原本以为,戚映珠会觉得自己在装可怜扮无辜。然而戚映珠并没有向这个方向想。 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慕兰时,她知道的东西,还说,她担心她。 大抵是一瞬间心虚,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慕兰时吞咽口唾沫,凤眸斜斜地挑起,深深睨了戚映珠一眼,道:“兰时明白了……小君担心兰时,可是这么说,是不是……” “算作一种表白?”她嘴角故意扯出一丝浮荡的笑。 造化弄人,让她们的重逢又不仅仅带有悲剧色彩。每每想要正经说什么的时候,慕兰时总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她自以为已然了解许多戚映珠的事。 第134章 戚映珠眉峰沉沉地压着,回望慕兰时,眼瞳里面流淌着打量的意味,须臾之后,戚映珠也笑了:“怎么,难道慕大人不怕么?” 慕兰时偏偏咬着自己的前一句话不放:“小君担心兰时。” “难道不应该担心慕大人么?” “是,多谢小君的担心,只是那些人嘛……”慕兰时悠悠地拖长语调,似是哂笑,“上辈子兰时却也并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 不过是些在她炙手可热时就曲意逢迎、待她身陷囹圄时避之不及、落井下石的小人罢了。慕兰时大致扫一眼,便知晓他们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擒贼先擒王。 戚映珠明白慕兰时的意思,“哼”了一声,说道:“慕大人重来一世,倒还是和前世一样自负。可慕大人的死,难道那些小人一点孽都不曾做的么?” “况且,梁识前世似乎没有这么早就刁难你吧?”戚映珠又道。 瞬息万变的,不仅仅是真心。 慕兰时默然,明白了戚映珠的意思,道:“小君的教诲,兰时全部记清楚了。” 闻言,戚映珠立即撇撇嘴,又勾起脚尖,往慕兰时的方向踢了一下:“教诲?家主大人倒是会说话。” 一下子把她的身份抬得老高老高! “毕竟是妻主嘛。”慕兰时故意逗她,两人交握的手依然不曾分离:“可小君还没有解答方才兰时的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戚映珠玉色的面靥上倏然飞上一抹霞红,她别开了眼睛,不看慕兰时。 慕兰时道:“这种担心,算不算一种表白?” 她说着,还倾身向前,故意将自己的脸送往戚映珠的跟前。 这张小圆桌绩小,戚映珠方才脚尖随便一勾,便能碰到慕兰时;而今同理,慕兰时倾身,便能占据尽戚映珠的所有目光。 那过分精致的、如水墨千山一般清绝的容颜骤然映入眼瞳,戚映珠立时失语:“你……” 偏生那人还一只手掣着她,笑盈盈地追问:“小君要看着兰时的眼睛回答。方才的担心,算不算一种表白?” 表白不就是剖白心志么?她不就是担心慕兰时出事么? 这种事情当然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 “我是担心你啊,我想的不就是担心你么?”戚映珠皱眉,局促地错开眼睛,但听见慕兰时细碎的笑声后又惊觉自己中计,继而又道,“我好心提醒慕大人,就是害怕慕大人这初入仕途,连这个区区七品官的位置都保不住!” 慕兰时“嗯”了声,“我明白了,小君这是担心兰时失去这个七品官的官位——” “那不然呢?”戚映珠抢断话头,气呼呼地瞪着慕兰时,还抬高了音量:“慕大人说着要同我成亲,还没坐至公卿,就死于奸人之手了怎么办?” 戚映珠自恃于自己这一番说辞的正义性。 然而,慕兰时旋即大笑:“那兰时明白了。兰时一定不会死的——毕竟小君还等着兰时成亲呢。” 戚映珠:…… 戚映珠再度撇嘴。似乎又中了她的计。但是没关系。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且又不会是最后一次。 “嘁,那也得看慕大人到底有什么本事了。”戚映珠皱着眉头,说话的语气依然慢吞吞的。 慕兰时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动作:倾身,广袖拂过圆桌,将自己的脸送至戚映珠的面前。 她身上始终萦绕着自己的兰芷信香。不知情者,以为慕家大小姐爱用的熏香便是这至贵至雅的兰芷熏香,殊不知,这是她的信香。 顶级乾元,便是如此。 两人的动作依然保持这个暧昧的体。位。 两人离得很近,近得,戚映珠只需要轻轻俯下头,便能啄吻上慕兰时殷红的唇。 慕兰时偏偏也没有动,只是用那双清凌凌的凤眼衔上戚映珠的眸光。 她同样自信,毕竟,小君都到自己的家里来了,不是么? 小君已经来履约了。 “小君……”她情不自禁地出声,叫戚映珠。 然而戚映珠却是愣住了一边,只是垂眸,一动不动地凝着慕兰时。 空气霎那间凝滞,但二人的心中,仍旧烹着一团火。 慕兰时不禁有些诧然,戚映珠保持这一动不动的看她的动作做什么? 想说什么便可以说嘛。 正当慕兰时在忖度自己下一步应该做什么的时候,戚映珠的鼻尖翕动着,似乎在努力嗅闻着什么。 “小……”慕兰时又开口,却被戚映珠倏然打断,“你转过来。” 慕兰时疑惑地问了句“啊”,但仍旧很听话地转过了身,将自己的后颈朝向戚映珠。 衣领骤然掀下,丝缕的凉意浸入,但随之覆上的是温热的鼻息。 慕兰时浑身一震。原来,戚映珠是在闻她身上的味道? 方才呆滞了那么久的原因,就是想要弄清楚她身上的味道? 长时间地保持这个动作,加之戚映珠的热息喷洒,撩拨得慕兰时痒痒。 她不痒的时候呢,都想逗弄戚映珠,更何况现在。 思及此,慕兰时便道:“小君这是在玩。弄兰时么?” 痒。这样蹭着桌子还有些不舒服。 孰料,这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反倒让戚映珠有了动作反应。 戚映珠忽然按住慕兰时的脖颈,直接将口鼻都贴了上来——张开嘴巴,又能再标记慕兰时一次的距离了。 “诶——”慕兰时诧然。 她以为戚映珠要咬自己一口,或是要做什么事情。但是她耐心地等待了好一会儿,希望落空。 耳畔只能听到戚映珠鼻尖翕动、用力嗅闻的声音。 换言之,戚映珠想要在她的身上嗅闻出什么东西。 可戚映珠仔仔细细地嗅闻了多时,也没什么反应,最终松开捏住慕兰时肩膀的手。 “啊呀?”慕兰时无言,终于直起身,抚平方才被戚映珠弄皱的地方,“小君方才这是做什么呢?” 自己身上能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么?不就是兰芷信香,还有熏衣服的沉水香? 慕兰时身上的确也只有这两种味道,所以戚映珠才松开了手。 “嗯,例行检查。”戚映珠慢条斯理地说着,杏眼里面流转着盈盈光泽。 慕兰时哑然,旋即便懂了戚映珠的意思,笑着道:“小君倒是疑心病重。” 既担心,又疑心。 “难道我不应该疑心病重么?”戚映珠故意冷笑。 旁侧立地的纱灯散出光熠,摇碎数重金波,笼在戚映珠的玉色娇靥上,又有星点月光,映亮她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不施粉黛,更如明珠生晕、琼瑶映雪。 她腮边的梨涡,尚还盛着三分春水七分月色。 她的话语同她的美貌一般直白、大无畏。 就是担心,就是吃醋。 ——她再也不要藏匿在珠帘背后,假看奏折的机会偷睨慕兰时。爱便是爱,妒便是妒。 “那小君查验出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没有?”慕兰时歪头,嘴角含笑,“若是没有,可要记得还兰时清白。” “清白?”戚映珠“啧”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一眼慕兰时,“这二字,慕大人恐怕是只知道如何写罢?” “难不成那日我下的判词,慕大人已经忘记了?” 尾巴尖还沾着脂粉香的狗,跳进哪里都洗不清两世的风流债! “自是不敢忘记,”慕兰时憋着笑,忽而走至戚映珠背后,微微弯下身,薄唇压在她的耳侧,故意模仿戚映珠方才在她后颈吐露热息的节律,“兰时还是认主的,哪里敢沾上别人的脂粉香气?” “这话可保不齐。”戚映珠话头仍旧不松,慢悠悠道:“慕大人是在宫中做官,又不是在我那贩夫走卒之地揉面——” 她本来想要一丝不苟、相当稳重地说完这句话,奈何那热息喷洒在耳廓,烫得她说话的词句都一颤。 “怪不得小君今日就要过来履约。”慕兰时道。 湿润的舌尖,小心翼翼地含住了耳廓。 “是,我就是过来履约——那慕大人呢?还不好好地伺候一番?”戚映珠赧了半晌,心道自己这回定然不能再羞怯难耐。 至少,气势上面不能输了! 于是接下来惊讶的反倒是慕兰时了。 她正想按往昔的风格回话,反应过来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一卷春色。 鼻尖,甚至也涌入了桂花酿一般的信香味道。 慕兰时不由得瞪大眼睛——这小君今日醋意大发,连带着自己的信香也要乱放么? “慕大人,不是说要作画么?今日哀家带了新的上好的墨,可要先……从哪里润起?”戚映珠抬手,扶住慕兰时的下颌,眼尾早就泛出了潮。红颜色。 不知是方才嗅闻慕兰时信香所致、还是自己情动所引。 第75章 075 话音未尽,唯有yin靡的水声奏响、连绵不断。 第135章 素色纱帘被夜风掀起时,恰巧能够窥见榻间春色流转。 女人纤腰微折,素纱中衣自肩头滑落半幅,玉色脊背在烛火中浮起珍珠般的光泽。青丝如瀑散在枕间,发尾随动作轻颤,恍若月下涟漪层层荡开。 “别、别看了……”破碎音节从咬紧的唇间溢出,染着水汽的睫毛簌簌颤动。莹白指尖徒劳地揪住锦衾,却在某个瞬间骤然蜷起,将丝绸抓出旖旎的*褶皱。 “太、太多了些。”女人玉色的面容沾染尽了绯。潮,唯有紧紧弓起的脊背,宣示着她正在经历着怎样的一波浪潮,“别再、别再继续了……” 温热的鼻息洒过耳后,绵延着向下到了脖后颈的位置。 “好嘛,那就从了娘娘的意思。”慕兰时温声软语,极尽熨帖之能事。 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让她不要做什么,她便不做什么了。 然而,在某些时候,女人,或是更具体说来,戚映珠的话不能这么听。 是以在力道稍稍松懈的时候,女人又不管不顾地纠缠上来,非得迫得慕兰时言行不一才罢休。 交缠的乌发间,烛影随着浮沉摇曳,温软吐息化作断续的叹息。戚映珠忽然仰起天鹅般的颈项,绸缎般的青丝垂落床沿,在虚空里划出情动的弧线。 “这样,到底能不能让娘娘满意?”未尽的暧语,尽数贴在耳畔,一字一句散尽。 “倒是、倒是……勉强。” 有许多话可以反着听,但这句话,倒是出自真心实意。 在大脑将要变得空白的前一瞬,戚映珠这么想着。 春笋一般的足尖,再度绷紧,像一根弦,紧紧地绷着,只待一个喷薄的契机。 等待,弦断。 终于,低回宛转的声音,拉成了尖锐高亢的长吟。 *** 戚映珠现已答应了和慕兰时同住,但也仅仅是部分时候。 根据她本人的意思,她说,毕竟还有觅儿等人需要照顾。 闻言,慕兰时不禁笑道:“原来在小君心里面,照顾觅儿是同和兰时待在一起,一样重要的大事么?” 戚映珠眼睫立时压了下来,嘴角抽搐了片刻。 都说这陷于爱情中的人没什么理智,她想,她和慕兰时都是这种人。 义无反顾是,乱吃飞醋故意引火也是。 ——明明不相干的人和事,慕兰时偏偏要生拉硬扯,生造一个自己可以吃醋的地方。 在这一点上,两人倒是相通。 “噢,没想到慕大人是这么想我的?”戚映珠挑眉,嘴角弯出一点笑意。 慕兰时看她忽然笑得有些不太对劲,心中倏然一紧,不露声色地说:“兰时是什么地方想的不对么?” “不过兰时也知晓,毕竟觅儿从小就侍奉我们戚二小姐长大,不说寸步不离,但是也是日夜都会相见的地步。兰时呢,毕竟是戚二小姐至韶后才认识的新人,这感情深厚程度啊,自然比不上旧人。” 说着,慕兰时还叹了口气,“所以娘娘这么认为,倒是不奇怪。” 她就这样装起无辜地长吁短叹起来。 戚映珠闻言冷笑了一声,“看来慕大人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可惜啊,还是不够。” 慕兰时额前的青筋不由得一跳:“如何不够?” 她觉得,自己方才那个装可怜的扮相,已经是穷极了自己的手段。 不论如何,戚映珠都会心疼她的吧?只是眼下她说这个“不够”又是什么意思呢? “慕大人还是对自己太自信了些……明明方才的分析还挺有道理的,”戚映珠摇摇头,在慕兰时担忧的目光下,变得煞有介事起来:“慕大人既然知晓,觅儿从小就同我一起长大,不说朝夕相处也是日夜相见,你怎觉得,你更重要?” 慕兰时:…… 这位惯会在辩论场上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气势压倒对手的名士,肉眼可见地偃旗息鼓了。 空气静默了半晌。 “噢,”慕兰时颇不开心地噘嘴,拖长了音调,“没想到兰时折腾了半天,到了最后,还是自作多情啊?这么没趣?” 虽然话是这么说,而这个吃醋的话头也是她自己开的,但是得到了这样的一个结果,换做是谁来都不会高兴。 至少慕兰时并不怎么高兴。 于是她说完这句话,便起来转身欲走,孰料才走了两部,便觉衣袂被人紧紧地牵住。 最后便是年轻女人柔软如云浪一般的身躯,隔着初夏薄薄的衣衫贴着。 似乎透过衣料,能够感知到,昨夜是如何的起伏弧度。 “哪里没趣了……”戚映珠环住她的腰,声音软成了一滩春水一般黏,“我看慕大人这转身欲走吃味的样子,就有趣。” “那臣可就不想让娘娘觉得有趣。”说完,慕兰时便真的作势,想要掰开戚映珠环住她的手,“既然觉得兰时的推测有道理,也有事实依据,那娘娘自可现在就去找觅儿。” “昨日见了觅儿,那么今日就应该赶个大早,争取和觅儿日夜相见。” 慕兰时并非说着玩玩——至少,手上的动作相当实诚,马上就要掰开戚映珠环住她腰间的手了。 那女人却不仅仅是声音化作了一滩春水,身体也是,似乎是觉得这位新官摆起架子了,又或者是出于什么别的单纯动机——比如说,就是想要抱住慕兰时,就是想要看慕兰时吃醋等等。 戚映珠还是没有松开手,却在慕兰时的手想要掰开的一瞬,缠绕得更紧了,并说道:“和觅儿日夜相见已经那么多次了,现在就想和慕大人朝夕相处,这不行么?” 慕兰时方才想要“决绝”掰开戚映珠的手忽然悬停在了空中。 一丝被哄好的弧度,渐渐地攀上了她的嘴角。 “哇,有人原来还是会说一点能听的话的。”慕兰时故意压低了声音。 戚映珠听了这句话,知道慕兰时消气了,便也愈发大胆起来,嗓音里面跟掺杂了蜜似的,软软道:“何止一点点啊?我的话,我的声音,该听的不该听的,慕大人不是已经全部听过了么?” 这般意有所指的对话,很难不让慕兰时思及昨夜。 而戚映珠这般哄她的举动,也让她想起,彼时戚映珠找她借用暗卫死士那一次。 ……世上只有一个戚映珠。而兰时有,好多好多的时间和金银。 思及此,慕兰时忽然撇过了半个头,瞥了戚映珠一眼,淡淡道:“小君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变。” 戚映珠诧然,如兔子一般灵动的双眼泛着润泽的光:“啊?” 她并不明白慕兰时为何突然冒出这样的一句话。 当然,下一刻,戚映珠便知晓了。 “这脸皮的厚度啊,倒是和从前一样。” 说着,慕兰时已经回转过了身,略显得粗糙的指腹揉过了戚映珠的面靥,“小君,您说,是不是这样?” 戚映珠的脸霎时间又红了。 到底是又输了! *** 两人毕竟都是成年人了,还有各自的事情要做,这晨起腻歪的时候也不能太多。 慕兰时仍要去衙署当值,做相应的事。 本来秘书省的那些官吏知道这位新任秘书郎的来头不小,而慕兰时为人又谦和有礼,都争相想要同她结朋交友,哪知那位素来淡漠、自恃清高的梁大人居然直接地介入了她们的交往! 是以今日慕兰时到衙署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是望了一眼慕兰时,权作是用眼神打了一个招呼。 像昨日那般热情的盛况,要不是慕兰时记忆清楚,她都要以为是自己弄错了。 在这些官吏之中,还有人觉得不好意思,但是碍于梁大人的介入,自己的确不能再和慕兰时热情交往,只能投来一个愧疚的眼神。 不用多想,想来就是梁识那人安插了眼线,倘若如果还敢有人对她慕兰时示好的话,今后在秘书省的日子可不好过了。慕兰时的母亲乃是当朝司徒,有人撑着,其余人没有,又或是有其它阻碍。 慕兰时都理解,就像理解黎宴芳一样。 ……说来,黎宴芳那家伙一直想要见自己,有时间的话,倒是可以一见。 也不知道她近况如何。 慕兰时刚到没多久,便有人立刻迎了上来,眸色冷淡语气平平地说:“慕大人,还请你同我来一趟。你方任秘书郎,这其中的关要还不知晓,梁大人差我来引导你一番。” 引导? 慕兰时本来面色同此人一样冷淡,闻言,终于看了她一眼。 这女人眉峰极平,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让她触动。 慕兰时觑了她片刻,却想不出来此人任何相关之事。也许是梁识新培养的眼线吧? 就像她和戚映珠同样担心的那样,上辈子慕兰时在秘书省的时候,梁识没有对她做什么;而今生已然发生了变动,梁识大抵是瞧见她对慕成封父子的所作所为,所以心念大动。 第136章 一定要在她处于他掣肘的时候,给她点颜色瞧瞧。 “走吧,慕大人。”那女子又开口了。 e 第76章 076 “兄长,您的意思是说,你打算让慕兰时去做修地理志的活?” 梁家府邸的花厅里,兄妹二人对坐。 梁五娘梁荐静静地看着梁识。她在等他的回应。 她们自从那日目睹慕兰时对慕成封父子所作所为之后,便对这位后起之秀心存芥蒂。家族里面甚至开了几次会议,便是为了商讨对应之策。 梁识“嗯”了一声,愈发平静:“我已吩咐了人去好好地‘引导’慕兰时,且看看,这位‘后起之秀’,到底能把地理志修得多好。” 说完,他还轻轻地笑了起来,颇为志得意满。 编修地理志可是一件大事,有时候十载都不能碰上一次。主持编修,自然就是一件大事。办得好,那自然好;倘若办得不好…… 梁五娘细细思忖了片刻,随后笑道:“兄长,我明白了。您不是说,陛下如今病情有所好转……倘若慕兰时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的话——” “对,正是如此,”梁识眼底迸出精光,“我等的,就是想让她在这个节骨眼出事。这世上哪有这种道理?所有的好事都给她占了,这可能吗?” 一想到那日自己在慕府门前的所见所感,梁识心头便五味杂陈。 他们梁家,同慕家一样,都是临都四大家族,而他努力了很久,终于才到这个位置——他对慕兰时自然有不平的情绪。 同样是祖辈荫蔽,凭什么慕兰时就过得比她要顺利?她不是要做秘书郎么?好,那就在他的手下做这个秘书郎! ——他毕竟岁数也到这个位置了,可是对慕兰时的讨厌似乎就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梁识决定不再给自己找借口。 梁五娘深深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认可兄长的话:“是。”言罢,她又问梁识:“兄长,今日可要写字?” 她的兄长可是当世声名远扬的书法大家,一字千金!市面上多有人仿造他的字迹,连赝作都有人趋之若鹜。 ……当然,这其中有兄妹二人运作的手笔。那些“赝作”里面,其实有梁识的真迹。不管如何,现在的梁识,基本上坐实了“大祁第一书法家”的名号。 “写,当然要写,”梁识笑了起来,“今日我还得多写一点。” “那我去给你……” 梁识却忽然打断了妹妹的话,说道:“不必。今日我要写些别的东西。” 妹妹诧然地看着兄长,一瞬间惊觉在光影映照下,兄长的面相有些扭曲,似乎被某种诡念侵。占。 但是梁荐没有多想,离开了。 等妹妹一走,梁识便深深地吸了口气,往自己书房走去。他在书房里面藏了好些东西——他毕竟是当世清流,这种东西要藏好了,不然,无异于身败名裂。 ……可是,有些时候,他就是无法压抑自己心中的欲。望。邪。念。 *** “您的意思是说,我接下来便要主持重修《大祁地理志》?”慕兰时问女子。 女子的眉峰依然如方才一般平。 她语气平平地引慕兰时的路,又语气平平地交代了她之后的工作,再语气平平地问她知道了没有。 “正是,还有别的什么问题么?”女子答道。 慕兰时说没有,女子点了一下头,又语气平平地交代了一下日常,便让慕兰时好好努力,她先走了。 “多谢。” “不必谢。此乃本官的分内之事。” 等女子一走,慕兰时便陷入了沉思。 虽然重修地理志的确是秘书郎的分内之事,但是这个节骨眼上得到这份差事并不是什么好事。 修订地理志,不可避免地就是记录各地矿藏——而这些矿藏,大多又握在各个世家手中,这些世家,又是这些对皇位虎视眈眈的人亲王殿下拉拢的对象。 再加上最近老皇帝的病有转好之势,不出错还好,倘若出错,她的仕途,可就要结束在第一步了。 想明白其中关窍,慕兰时不由得冷笑一声。上辈子梁识还不曾叫她修订过地理志,这辈子却上赶着将这“重任”交予她,让她过早地卷入这场夺嫡争斗之中。 好在她并非第一次为官,也并非那甘愿折翼的雏鸟。 今日的政事处理既定,从衙署下值离开时,慕兰时却意外地碰见了黎宴芳。 毕竟是在官衙,黎宴芳不再像此前在私下时所见那样不修边幅,而是一副因为政事繁忙而萎靡不振的表情。 耷拉着眼角,活像蔫了一般:眉峰微蹙,眼尾微垂如倦柳扶风,哪还有半分往昔褒衣博带、放浪不羁的风采? “黎大人。”慕兰时轻轻地叫她。 这一声正把这泥塑木雕一般的傀儡给叫醒了。 黎宴芳骤然惊醒了一般,看向慕兰时:“慕大人?好巧好巧!” 看来这御史台的差事当真是将她吸干了。黎宴芳很快拉着慕兰时絮絮叨叨起来,这回在她的口中,御史台那些老东西比她俩在启承阁时谈到的更为过分。 黎宴芳亲昵地走在慕兰时的身边——一如前世她喜欢同她一道的那样。 将那些老东西大加挞伐之后,黎宴芳还提及了一个“新”的名字:“说起来,烦心事也不都是那些老东西给的。” “噢,那还有什么不长眼的,敢这么惹怒黎姊?”慕兰时知趣地笑问。 黎宴芳嘴角一横,冷冷地道:“能有谁?和我们年纪相似的……那个萧家的萧鸢啊,兰陵萧氏嘛。” 她说着,还“啧啧”嘴。 原来是萧鸢。 她也在御史台任职,和黎宴芳同一职位,只是分管的部门不同。 既然话题都引到了萧鸢头上,两人又走出了老远,黎宴芳便也不顾及许多,倒豆子似的就把自己同萧鸢相处的种种告诉给慕兰时听。 慕兰时并不意外。 萧鸢此人前世就卷入夺嫡之争,明面上是太女孟琼的人,背地里面却在做另外一个殿下的暗桩。是以,当孟琼倒台之后,她不仅没有受到牵连,反倒节节高升。 便可见一斑。 “哈,我就知道和这个女人相处不会太容易,”黎宴芳哂道,“当初我还没有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她为了在中正官那里博一个好评,非要践诺……” “当然,守信是好品德,只是这人显然不仅仅是为了守信才这么做——迎娶那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坤泽。” 慕兰时淡淡道:“嗯,黎姊您说得是。只是,万一那萧鸢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别的原因?总归不能是她早就喜欢上人家坤泽君了吧?两人此前肯定一次面都不曾见过!”黎宴芳笃定地说道,“我还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能成……” 说到这里,慕兰时的面色忽然一变,而黎宴芳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她方才讥嘲的语气也变了,忽然神神秘秘地靠近慕兰时:“兰时妹妹……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慕兰时颇警觉地离她远一点,“怎么了?” “你当初在谷雨雅集的时,我也知道一二……你当时还对着众人宣布了婚事,”黎宴芳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八卦,“我今日不问你们何时成亲,倒是想要知道,你同那位娘子的姻缘是从何而起的?” 她说着,还眨了眨那双细长的桃花眼睛,灼灼有神。 慕兰时倏然一噎,无话可说。 方才黎宴芳大倒苦水的时候,她倒是附和得快,这回黎宴芳将话头引到了她自己的身上,慕兰时却不知如何回答了。 “好吧好吧,”黎宴芳颇泄气地道,“既然兰时妹妹觉得这是秘密一桩,那我便不问了。那问个简单的,你们二人,什么时候成亲?一定不要忘记邀请我赴宴!” 黎宴芳捏着自己的耳垂,笑嘻嘻地看着慕兰时,不等她回答,又问了一遍:“是什么时候?” ***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才到店里面来?” 戚映珠故意板着一张脸“斥责”觅儿。 觅儿心虚地低下头,结结巴巴的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戳着自己的指头,也不解释。 戚映珠见状,故意抬高了音量且作势欲走:“看来是不想说了?” “不不不,姑娘姑娘,我说,我说!”觅儿欲哭无泪,赶紧把戚映珠拉回来,可怜巴巴地解释自己晚到的原因,并且说就这一次,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戚映珠这些日子同样忙碌,并没有得空天天来见觅儿在做什么,各个店铺里面的生意,都有人打理,她也不担心。 至于觅儿,她也不过是兴头到了,逗她一逗。 而觅儿却次次都当真:“真的就这一次!我下次一定不会躲懒啦!如果躲懒的话,就罚觅儿再也见不到姑娘!” 她说得近乎到了一种声泪俱下的态势。 第137章 戚映珠忽然心尖一颤,转过头来问觅儿:“你觉得这是很重的惩罚吗?” 觅儿的圆圆的眼睛里面还闪着晶莹的泪花,闻言她还有一瞬恍然:“很、很重的惩罚?” 她似乎并没有理解戚映珠话中蕴含的意思。 “我是说,见不到我,这是很重的惩罚么?”戚映珠耐心地重问了一遍。 她问得认真,也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听者却听出了一百个意思。 当着店内四处走动往返的跑堂娘子、来而又去的客人的面,觅儿却立刻抓住了戚映珠的手,惊慌失措地发誓:“小姐、姑娘……总之,我今后再也不躲懒了!这真的就是最后一次!” “你千万不要让我离开你好不好?”说着,觅儿的尾音都带了一丝哭泣的颤音。 第77章 077 戚映珠顿时怔住。 ……她不过是想要逗逗觅儿玩而已,可是觅儿却当了真,现在泪眼朦胧地让她不要离开她。 这出乎了戚映珠的意料,她担心自己太过严肃的安慰又让觅儿胡思乱想,便安抚道:“好了好了,今日也不曾追究你晚到,可别因为担心被我骂,所以才说这种晦气的话!” 晦气的话,当然是说她要离开她了。 这个念头刚从心底一闪而过的时候,戚映珠的心便随之一紧——她曾经给觅儿许过诺,也向自己起过誓。 她要留下觅儿,哪怕是阎王来了,都不能从她的手中带走她的觅儿。 “呜呜呜……”觅儿抽抽噎噎,缓缓地回答道:“我知道的,小……姑娘,那你一定不要抛下觅儿呀!” “不会的。我之前难道没有答应过你么?”戚映珠目色温柔地看着觅儿,在她一声一声的抽噎中,戚映珠的心里面忽然又有了新的体悟。 她的决定,从来不是决定她一个人。 还有许多人,因为她的决定而牵动着。 思及此,戚映珠便又对觅儿说:“我没有责备你,只是问问,先别哭了,好不好?” 她低声哄着她,甚至还用手指向了自己眼眶,学着觅儿抹眼泪的样子激她,让她“知羞”一般,不要再哭了。 觅儿到底是小孩子,被戚映珠这么一比手势,立刻便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隔三岔五地抽噎声音。 这算是安定了。戚映珠的嘴角漾起一丝弯弧。 但是觅儿还想向戚映珠保证自己的一片赤诚:“姑娘,我,觅儿,在这里向您发誓,之后一定不会再躲懒了!以后有什么安排,我一定尽力完成!” 她说得气势十足,戚映珠完全不能够拂了她的面子。 “好好好,以后有什么安排,我就期待觅儿的鼎力相助好不好?”戚映珠被觅儿这稚嫩的举动逗得“扑哧”一笑,主仆二人在这一瞬似乎都捕捉到了对方眼底晕开流淌的那一抹情谊。 觅儿到底是年轻,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顶着一张哭泣的大花脸笑起来。 终于,戚映珠笑眯眯地看着觅儿:“那觅儿总是说,让我不要离开你——觅儿喜欢待在京城吗?” 初至京城的时候,觅儿对京城的一切都充满了热情,她会吟唱着玉漱坞有关的童谣,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到她面前来说,说那玉漱街上宽肥的叶子、说那条大街上辚辚驶过的马车…… 觅儿似乎真的很喜欢京城,也很眷恋京城。上一世的觅儿,同样如是。 然而,问题甫一抛出,戚映珠却立刻得到了答案。 觅儿抬起仍旧浸润泪意的湿润眸子,字字坚定地说道:“姑娘,我留在京城,是因为你也留在京城。” “可是我们到京城之前,你不也憧憬向往京城吗?”戚映珠倏然想起了什么,截断了觅儿的回答。 不知为何,她觉心突然吊紧了一瞬。 似乎问的不是觅儿。又再具体一些,问的不止是觅儿。她想要知道的,是觅儿能够为自己做出的改变程度。 觅儿诧异地看着戚映珠,说道:“小姐——原谅觅儿现在还这么称呼您。但是您既然提起了之前的事,那便先这样说着。” “我想告诉您的是,倘若您不留在京城,觅儿也就不会留在京城。” “您去什么地方,觅儿就去什么地方。” 觅儿自知自己不是什么肚子里面有墨水的人,说出来话并没有多么好听,但是她有一颗真心。 还有那一个个坚定的、无悔的字句,她全部都想要告诉戚映珠。 “您在哪里,觅儿就在哪里。” 一如前世,觅儿践行的那样。 ——她为她做到这种程度。 戚映珠的呼吸骤然一滞,心头空缺的、不确定的一块,就在此刻得到了填满了一般的感受。 方重生的时候,戚映珠也起誓,说要对觅儿好。觅儿跟着她进了宫,同她一样,看着锦绣华年如水一般流逝。 她当时心想,自己没有问过觅儿的意见,这对觅儿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于是戚映珠今日抱着私心问了一问,可得到的答案让她颇感熨帖。 其实她们都很爱她,不是么? 戚映珠眼前出现了一个女子颀长纤秀的身影。 ……当真众耆老的面,驳斥姑母兄长,要宣布她和她的婚事。 既然如此,她也就应该没有别的…… “咚咚咚”的脚步跫音忽然漫入耳廓,正在悲伤纳闷却又诚恳的觅儿和陷入沉思的戚映珠倏地抬起了头,循着声音望去。 那大大咧咧又豪爽的声音只能是徐知真了。 “东家,还有觅儿,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徐知真大笑,她身后还跟了一个女子。 觅儿趁着她们说话的间隙,擦了擦自己还未风干的泪痕,站在戚映珠的旁边。 离得很近,就像往日她还是戚家二小姐,而她还是她的随身侍女那样。 戚映珠笑道:“这几日不曾来汤饼铺子,是以过来瞧瞧。正好发现觅儿今日来得巧了些,便拉着她说点闲话。” 本来听徐知真问起的时候,觅儿还觉得自己心跳如鼓,万一知真姐姐这个问题又让自家姑娘不开心了怎么办?她今日就是躲懒了! 但是自家姑娘似乎已然不生她的气了!她甚至没有说她躲懒,只是说她“来得巧”了些。觅儿长长地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 徐知真也并非真的想要弄清楚她们在这里相谈什么,只是过来同戚映珠打招呼,顺便再介绍一下身后的人。 “噢,说到这个,东家,今日我家这位付小娘子又过来了!”徐知真笑眯眯地说着,错开了半边身子,让付昭探出头来。 戚映珠并非第一次见到付昭,上次见面,也在这汤饼铺子里。 两人客气地见过礼。 徐知真又道:“东家,付小娘子这几日来找您几次,只是每次都不讨巧……” 付昭接过了徐知真的话:“是,但是今日很是幸运,终于见到了东家。” 徐知真本来还想陪着她们二人叙话,但是眼下正值午间生意火热之时,帘外的跑堂娘子又忙碌着,需要帮手。 她默默地扫了一眼众人,心里面有了主意。 “走吧,觅儿,我们一道出去!”徐知真想了想,便叫走了觅儿,留戚映珠和付昭两人相处。 及至徐知真带着觅儿出去的时候,付昭仍旧笑得眉眼弯弯,似乎只为今日找着了戚映珠高兴。 瞧着付昭这么开心的样子,戚映珠同样莞尔:“付小娘子找我有何事?” 在此之前,她对付昭的名字并不熟悉。至于前世的记忆,她也只对付昭的乾元君萧鸢有印象。 萧鸢对她本无感情,只是为了在中正官那里得到一个好名声,才会践诺;此前,汤饼铺子的大家伙们也从徐知真那里听说了,付昭在萧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付昭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自己在家闲着,见知真姐姐在这里忙上忙下,有自己的事,让她颇为歆羡,便想着自己也要过来。知真姐姐虽然已经让她试着帮工了,但是这汤饼铺子毕竟是戚映珠在管,她想着,自己多多少少也要亲自来见一面,这样才能表达自己的请求。 她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极富条理,戚映珠完全没有拒绝她的理由。 ——尽管这其中的疑云,似乎一眼就能看出来。 戚映珠本不欲多问,但是念及萧鸢毕竟是和慕兰时同龄,两人出身又都是名门望族,最重要的一点是,萧鸢此人,先支持太女孟琼,而后又倒戈向三殿下孟瑞,她的立场颇让人捉摸不定。 慕兰时如今在秘书省已经被梁识刁难,说不定会过早地让慕兰时卷入这场夺嫡漩涡。 夺嫡么,与这事有关的人,可不止孟琼孟瑞二人。更老的,还有直接毁了她前世一生的人——那个老皇帝;更年轻的呢,还有那位自信满满的六殿下。 她惯会利用旁人、玩弄人心,也最会在暗处窥伺。 “当然欢迎,”戚映珠笑意温柔,不经意地问,“只是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第138章 付昭摩挲手的动作忽然一僵:“您有什么问题?昭定然全力解答。” 戚映珠眸光扫视过付昭忽然变得僵硬了些的脸,仍旧带着些许的笑意:“付小娘子能有这份心,映珠已经倍感荣幸了。只不过,您如今既是那萧娘的坤泽君,难道不需操持中馈么?” 这便是问题的关窍所在。 戚映珠虽然能够猜到付昭的处境艰难,她也可以直接问询。 ——但是萧鸢并不是什么善茬,而慕兰时要同她成亲的消息,虽然不能算作人尽皆知,但萧鸢这等地位的人,定然知晓一二。 这个问题当真切中要害。 付昭方才因听着戚映珠想要问她,手便紧张地搓了片刻,而今脸色却直接变白了些许。 戚映珠耐心地等候着付昭的回答。 她可以等,她本来就长于等待。 “戚小娘子……实不相瞒,昭在家中,根本不可能操持中馈。” 第78章 078 戚映珠眼睫垂敛下来,她心里当然有数。 本来萧家同她结亲,便有其它想法,不过是想要借她的名头,来为自己的女儿博一个好名声。毕竟,她们一家人大可以不认这桩亲事——这事大家看在眼里,心里面都或多或少有数。 付昭仔细地描摹过戚映珠的脸庞,终于松开了方才还掐着的指甲,鼓起勇气道:“东家,大抵您不知晓我在萧家的日子……实不相瞒,我在萧家并没有什么地位。” 就像戚映珠预料的那样一般,付昭将自己在萧家的经历、同萧鸢的感情和盘托出。 付昭和家人一样,本以为数年前那桩随口一说的婚事不可能成真,但是当萧家人带队来家中提亲时,付昭一家人全部喜笑颜开。 可惜,等待付昭的却是那人洞房花烛眼的冷眼相待—— “萧鸢她……”付昭说到这里时,声音没来由地一颤,扯出了一个极其凄苦的笑容:“我们并不曾圆房。那日她才进来门外便有人言称,说她的表妹生病了。” 说着是“表妹”,但是那个表妹却同萧鸢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是萧鸢的母亲将其认下养在府中罢了。 戚映珠闻言,方才还无波无澜的面庞上终于出现了一丝隐隐的裂痕。 她不由得抬起眼来看付昭。 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乾元君抛下她离去?许是物伤其类,勾起了戚映珠无数个越着*杯盏、隔着帘幕窥伺的不见天光的日日夜夜,戚映珠道:“此后这萧娘对你如何?”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 不用付昭再说了,此时戚映珠也明白了。 “好了,你不说,我也明白。”戚映珠笑了笑,弯起唇。 付昭尴尬地笑了:“东家果然冰雪聪明。毕竟昭今日能对您说起这些,便是将事情挑明了。” 面上她还只能同戚映珠说这么多,毕竟,她俩这还是第一次私下谈话。之后的进展,更要看她们后续相处如何。 好在戚映珠良善,她又寒暄了几句别的,最后便同意教付昭一些东西,两人可以一起做生意。 付昭不比徐知真,徐知真一家老少偏偏就靠着她一个人养活,而付昭不需要;加之她手上也有也有一些田产地产,自己也是名义上的萧家夫人,同徐知真一样来店里做活当然不成事。 计议吩咐已定,付昭便又对着戚映珠千恩万谢。 戚映珠笑道:“不碍事,反倒是你,要应付家里面那口子——你要出来做事,有没有同她打个商量?” “是,我知道的,多谢东家关心,”付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至于萧娘那边,她尚不知。毕竟她政务繁忙,哪里管我这些事情?她大概看不上吧。” 说完,她还耸了耸肩,同戚映珠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 戚映珠同样会心一笑。好一个“她大概看不上”。 萧鸢出身兰陵萧氏,论起来家族身份其实比建康戚氏还要再高一个等级。然而,就连戚家都相当看不起商户一系,那就更别提萧家了。 思忖片刻后,戚映珠道:“那付小娘子,你还要担心一事。” “何事?” “担心萧娘知晓你往这贩夫走卒之地来,问责于你!” *** “一切都在日程中呢,”慕兰时面对黎宴芳的渐进式逼问,仍旧不正面回答问题,“怎么黎姊突然就将话头扯到我的身上来了,不继续骂你那冤家萧娘了?” 黎宴芳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个颇倒胃口的表情。 “啧啧啧,你可别千万用‘冤家’两个字来称呼那个萧鸢!我可同她不是什么冤家关系!”黎宴芳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生怕这“冤家”二字沾染了什么嗔怪的亲昵,给旁人误会了多不好! 她一点也不想同萧鸢扯上联系,奈何此人脸皮太厚、心机太深,非要和她斗,黎宴芳不得不想一想对策罢了。 “好好好,听黎姊的话,那便不用这两个字称呼便是。”慕兰时很快就从台阶下了,只要黎宴芳不追问她和戚映珠的婚事是什么时候就成。 正巧,回去的时候,她也去追问一番戚映珠——她俩人的婚事,应该是什么时候? 暮色染透宫墙时,两人也应当分别了。 “唉,本来啊,原想着探你一些红鸾星动的喜讯,好让我这孤家寡人开心一番,没想到这萧鸢的名字竟然能让人败兴至此……”黎宴芳颇烦躁地顶了顶腮帮子,泠泠清音里夹着声叹,“那我也懒得追问你的喜事了,兰时。反正就一句话,到时候结亲摆流水宴的时候,千万要给留个上等的座位!” 慕兰时广袖轻振,一一答应了下来。 看来萧鸢此人的确让黎宴芳苦恼不已,此后两人又走了一截路,黎宴芳都不曾追问慕兰时和戚映珠如何认识的红尘因果,遑论拿她俩的事情打趣了。 她反倒很严肃认真地说起了萧鸢。慕兰时心知自己提到萧鸢,这是触碰到黎宴芳的心结了,后者才会滔滔不绝地数落一路。 “不过呢,”黎宴芳讲完后,也不忘总结一句,“这萧鸢敢在我们御史台如此行事,身后定然大有来头。这样的女人,还真是可怕……” 慕兰时连连附和:“是,这样的女人很可怕。” “不过呢,我一定会让她知道花儿为何这样红……”黎宴芳倏然嗤笑一声,“兰时,虽你并非御史台中人,但这个萧鸢绝非善茬,你我她三人年纪相仿,出身上面并无天渊之别,你也得小心此人。” 兰陵萧氏同样不能轻视。当年前朝帝都江南的时候,萧氏可是煊赫一时、手眼通天。这萧鸢虽然不是本家,但她若能振兴本家,家族定然尽其全力托举。 到了那个时候,兰陵萧氏,同样可以在这京城,同她们一较高下,不管如何,一切须得防患于未然才是。 “我明白。”慕兰时说完,又谢过了黎宴芳,再与她道别。 慕兰时本想念及两人的交情,自己也要提醒黎宴芳一句,可是她最后却发现,自己多虑了。这位能同她并称“一时兰芳”的世家女,这一点当然能够窥破。 思虑间便出了大门,却不曾想自己的车驾边,四平八稳地摆了一辆玄木鎏金车驾:车帷垂坠如瀑,辕首雕着鲜艳繁复的莲纹。 最刺目的,当属厢壁正中那朵以银朱掺螺钿绘就的重瓣芍药——花瓣层层叠叠似浸了胭脂的冰绡,花心却用孔雀石碎嵌作狰狞虎目,这般张扬刺目的徽记,慕兰时心中知晓有两个人用。 一个是当朝太女孟琼。她自幼便被当成继承人培养,继而也养出了用度的周身气派。瞧这辆玄木车驾便能知晓一二了。 孟琼如今正是和老三孟瑞争夺储君之位的关键时期,寻求世家帮助再正常不过。 虽然过早地卷入夺位之争不是什么好事,但是这车驾上面坐的人若是孟琼,也比遇到的人是…… “慕大人,今日下值可是晚了些?”玄木车驾的帘帷掀起,那眉眼面靥恍若画中精怪的女子笑意盈盈地勾着帘,欺霜赛雪的腕子衬得她的脸愈发诡艳:“不过没关系,本宫会一直在这里等候慕大人的。” 为慕兰时赶车的车夫闻言浑身一悚,连忙把自己的头埋得很低,假装没有听到这位公主殿下的话。 他今日还是第一次来给家主大人驾车,送家主大人来衙署,怎么偏偏遇到这种事情? 家主大人是要同南市那位戚小娘子成亲的!可是这偏偏冒出来一个公主殿下,那怎么办? 慕兰时的脸上方还保有着方才同黎宴芳交流时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在孟珚掀帘而出片刻凝冻住了。 她冷冷地扫了一眼孟珚,也不等她说完话,径直走向自家车夫停靠的地方。 孟珚掀着帘,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慕兰时的侧影。 ——方才慕兰时同黎宴芳遥遥走来的时候,笑得非常淡然。她俩前世还算得上不错的朋友。 而她和慕兰时前世乃是那么亲近的关系,她在她的身边,笑容只会更加灿烂。 第139章 在慕兰时还未瞧见她的车驾的时候,孟珚便一直趴在车窗处往外看,她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慕兰时的一举一动,从烧尽了的暮色中,借着模糊的轮廓想象出她的笑颜。 这半幅朦胧剪影落在孟珚眼底,竟比记忆里那些亲密至极时,触及到的清晰面容更为灼人。 上一世,慕兰时在她孟珚身边露出的笑颜,只会比这个更灿烂万分。 呵,入仕之后字不一样。孟珚彼时揪着窗帘,如是想。 只要入仕,只要踏入了金銮殿的门槛,慕兰时这一生就得和皇家,就得和她们孟家紧紧地绑在一起。 至于那个当街卖面做生意的…… 呵,好歹也是上一世见过大风大浪、坐过太后高位的人,怎么现在眼界这么低了?不过没关系,这样也好。 戚映珠去做那最卑贱的活计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在乎慕兰时。慕兰时还是那个意气风发、前途无限光明的慕氏家主。 她俩才是天作之合。 戚映珠嘛,估计也只能巴巴地守在汤饼铺子,哪里知晓慕兰时如今身在何处。 莫不是只能隔着那一层层的白烟,借着幻想描摹慕兰时的身影?她也只能落得和前世的一样的下场。 一样触不可及罢了。 孟珚方才就这么想着,待慕兰时走近时,她放下了车帘。 旋即,颇端庄地掀起了正面的帘。 戚映珠触不可及。 而她却唾手可得。 第79章 079 纵然孟珚再怎么信心百倍地掀起帘子,心里的期望是如何的大,可那位方才下值的慕大人给她的,只是一个极其轻飘飘的眼神。 和前世所做截然不同,又和今生所为如出一辙——眼底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孟珚没有忍住,抬着帘子的手悬停在空中,努力咽下喉咙中酸苦的感觉,也不管慕兰时冷漠的动作,直接大声地唤道:“慕大人,既见本宫,缘何不行礼?” 这里毕竟是官家,而慕兰时身上穿着官袍——她是为天家效力的,她是为孟氏效力的。只要孟珚抬出这一层关系,那么慕兰时就不可能不搭理她。 而今这条官道上虽然称不上声喧人沸,但是时不时也有官员路过此地。孟珚此次出行,是把自己的身份明牌亮出,只要在这条路上,慕兰时很难有拒绝的理由。 就是再怎么不愿意见到她,都得和她说上两句话。 果然如是。 已经走到自己车驾旁边的慕兰时,听闻孟珚这句话,终于顿住了脚步。 孟珚得意地勾唇一笑。 瞧瞧,这一切不都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么?她此生此时再怎么不济,但仍旧是天潢贵胄。 至于那个如今还在汤饼铺子里面打转的女人……哎,光是想想,孟珚就觉得戚映珠可怜——隔着这么远,恐怕连慕兰时何时上值何时下值都不清楚,哪里像她一样,想什么时候来见慕兰时,就可以什么时候来见慕兰时。 孟珚见慕兰时停下了脚步,虽然她本人依然没有转过身来,但是孟珚仍旧语带欣喜地道:“慕大人,既然停住脚步了,又缘何不回过头来,同本宫相见呢?” 孟珚的主意打得很好,就像她自己所说的这样。 既然停下来了,那为什么不转过头来同她相见?既然相见了,那两人为何又不能重修于好? 孟珚奉行的人生信条便是,一切都可以慢慢来。她对皇位的渴求是,她对慕兰时的渴望同样如是。 “臣慕兰时,参见六殿下。”慕兰时闻言,终于转过了身,可是眼睛都却一点都没有向孟珚的身上瞟,语气极其冷淡地说完了这句话。 孟珚笑容凝固在脸上,唇角抽搐着,额前的青筋猛烈地跳动。 慕兰时说完这“见礼”的说辞后,也不含糊,拢了拢自己的衣袍便准备上马,然而身后传来一声清越凌厉的声音:“且慢!我听闻慕大人乃是慕氏长女,当今司徒倾力培养的继承人……却不成想,慕大人就是这样对公主殿下见礼的么?” 慕兰时忽然眉心一皱,心觉这个声音倒是让她觉得有几分熟悉。 ——这声音的主人是谁?竟然这样帮孟珚出头? 慕兰时轻轻地侧过了头,眼角余光斜了过去,这才发现帮孟珚驾车的并不是什么寻常宫人。 那女子同样一身皇室气派,容貌清绝,长了一双和孟珚有几分相似的桃花眼。 ……不是别人,正是孟珚的妹妹孟瑕。 此人混迹行伍,孟珚前一世为了夺嫡,做了许多准备。她不仅拉拢了慕兰时,也培养了自己的这个妹妹,希图让孟瑕拥有兵权,好给自己更多助力。 慕兰时的喉咙忽然一滞。 某种程度上,孟瑕和她是一种人,同样被孟珚害了。 她倒是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孟瑕没有。事到如今,也还甘愿当孟珚的爪牙呢。 “噢,那是小妹微微,”孟珚冷不丁地听孟瑕这么一说,连忙补充道,“小妹年纪尚轻,说话没有轻重,还望慕大人见谅。” 孟瑕手持着缰绳,闻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回过头来看了姐姐一眼。 姐姐这是说什么她年纪尚浅,说话没有轻重,还让这个慕兰时见谅?慕兰时区区一个秘书郎,而她好歹也是皇女! 孟瑕喉头一滚:“阿姊,你这是——” 今日阿姊破天荒地让她出来,说请她为她驾车,微微开心极了。她从小就盼望着同阿姊出来玩,可是阿姊似乎一直都在忙碌,她很少能够有机会陪阿姊出来。 所以,哪怕是用这种方式陪着阿姊出来,孟瑕也认。 在此之前,孟瑕从来没有见过慕兰时——尽管她听说过这么一号人,但是关于慕兰时的具体事迹,她并不清楚。 而且此人似乎自视甚高,连阿姊这般低三下四地求她,她居然是这个反应! 孟瑕清秀的一张脸上,都快涨出了红色。 她本来就在行伍之中摸爬滚打,又亲自上战场,对慕兰时这种世家风流的派头知之甚少。抑或是说,不太敬重。 一如现在。 “哦,看来六殿下知道得很清楚,”慕兰时的脸色依然没有什么波澜,极其平静地扫过姐妹二人,“既然六殿下知道的话,回去可要多多同妹妹交谈一番了。” “下官还有些事,先告辞了。王叔,走吧。”她轻飘飘地抛下这句话,再不给那孟氏两姐妹眼神,径直上了马车。 孟瑕血气上涌,攥握住缰绳的手猛然一紧,她立刻想要跳下马车,去揪住慕兰时的衣襟! 她不过是一个七品官罢了,说什么慕氏门户,但不是同样要为她们孟家效力?摆出这么一张臭脸给谁看! “等等!”孟珚眼疾手快,按住了蓄势待发的孟瑕,小声安抚她道:“好了好了,微微,你暂且坐好!” “阿姊!你难道没有听见那女人说什么吗!”孟瑕气愤至极,手也不知何时握紧成了拳状。 “我当然知道——”孟珚快速地安抚孟瑕,只是让她不要说话,“你不认识慕大人,我认识,你不懂。” 孟瑕还不解气,骂骂咧咧:“是,阿姊,我年纪小,我不懂……可是她方才对你那么坏,那么不尊重你——你居然……” 她一时语塞,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候王叔已经扬起了马鞭,有了自家大人的指示,他看起来自由自在多了,虽然对着皇家的玄木车驾方才有些发怵,但是现在不怕了。 他扯起了枯皱的皮肤,冲着这两位皇女殿下一笑:“殿下,那草民就先走了。” 孟瑕仍然维持着方才愤怒的神情,似乎下一刻就可以跳到慕兰时的马车上去将她人揪出来痛揍一顿。 但是她忍住了。因为她的阿姊让她忍住。 孟瑕活了这么久的岁数,最听的话,还是得孟珚来说。只要孟珚说什么,她从来不会忤逆。 尽管她讨厌慕兰时,尽管她很想给慕兰时一个教训,但是阿姊让她不要轻举妄动、让她冷静,她就会乖乖听话。 “慕大人!”孟珚也是豁出去了,再度抬声,“你以为我今日坐这辆车来见你,没有别的意思么?” 凭借慕兰时那般的聪明才智,她不可能不察觉到,喜欢用这繁复芍药花瓣的人是两个。 除了她孟珚之外……还有她的大姐,孟琼。 孟珚说完这句话,便示意孟瑕将车赶上去,要同慕兰时的车驾并排而行。 孟瑕忍住心中不快,一一照做了。她倒是想要知道,慕兰时到底有什么好的——居然能够让她的姐姐憋屈至此! 慕兰时本来毫无波澜的脸上,终于因为孟珚的这句话起了点波动。 她掀起了马车车窗的帘子,望了过来:“六殿下今日违反礼制,驾如此华贵的车驾,还要自投于下官么?” “可惜下官暂时还管不着,可若是六殿下需要的话,下官也可以告诉御史台——毕竟六殿下方才也应该看到了,下官是同谁一起出来的。” 第140章 孟珚将慕兰时难听的话自动抛之脑后,只是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 她同她的母亲一样,眼睛勾魂摄魄,只要她愿意的话,就会有无数的人,源源不断地朝着她下跪、匍匐。 只需要她勾勾手指,就会有人摇着尾巴赶过来,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上辈子的慕兰时,就是沉浸在孟珚这般摄人心魄的蛊惑下,失去了理智。 “我知道慕大人乃是不世出的名臣,但是没必要对本宫这么苛责吧?”孟珚故意将话说得很轻松,但是掀起车帘的素手,指节都已经泛出了苍白的颜色。 ……不管如何,她现在对慕兰时的态度极其小心翼翼。她害怕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话,慕兰时就再也不会理她,再也不会给她一个机会。 但好在慕兰时还在做官。只要她做一天的官,就是一天的孟氏臣子,那孟珚就永远有理由同她接触。 ——这才是铸造孟珚铜墙铁壁一般的内心的力量源泉。 “说了,臣管不着。”慕兰时眼睫垂下,余光只是静静地看着青石板路。 其实她方才看到这辆华贵的玄木鎏金车驾,心下便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出来的人不是太女孟琼,而是孟珚时,她业已猜到孟珚此行的其它目的。 孟珚应当是主动向孟琼示好了——她上辈子也这么做。 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长姐能帮助她,她便是长姐的臣;三哥能助她,她便支持三哥。 她的真心,从来瞬息万变。 第80章 080 “慕大人。”孟珚抿唇,眼底暗色深浓:“今日你不得闲,是么?” 其实孟珚知晓慕兰时不愿意见到她,是以她还带了妹妹孟瑕过来,而慕兰时的举动也如她所料。 她过来,只不过是出于心中一个最纯粹的想法念头:她想见慕兰时。 不过是想过来看看她罢了。她毕竟是官员,而孟珚自己又是皇女。 其实具体说起来,孟珚并不能知晓自己这份晦暗心事生发的由来——它本该如深宫苔痕般不见天日的。 其实孟珚来这么一遭,甚至带上自己的妹妹来这么一遭,没有什么大用。 可是,或许说情感就要两相比较才能分出高下,她要先戚映珠一步见到下值的慕兰时,心头那股酸涩的、卑劣的得胜欲才能蓬发。 她在慕兰时对她的厌弃的目光中,竟然尝出了一分酸涩的甜,卑劣的窃喜如蛇信,舔舐着孟珚的心尖。 她厌弃她又如何呢?她还不是先戚映珠一步见到了慕兰时?她唯有从这种地方得胜了。 慕兰时“嗯”了声,仍旧吩咐车夫快些赶车离开此地。 孟瑕毕竟是行伍出身,但见此情此景,怒不可遏地道:“慕大人,你既已知晓我和皇姐二人是谁,竟……” 是可忍,孰不可忍! 慕兰时不做声,而是将眸光轻轻地瞥向了孟珚,嘴角似乎隐隐地勾起了一抹嘲弄的笑意。 这眼神中,慕兰时对孟珚的讥嘲丝毫不加掩饰。她太知晓孟珚想要做什么了。一如现在,她方才还小心谨慎地让孟瑕住嘴,可现在呢? 还想让孟瑕为她“出头”么?于是慕兰时偏偏不回答,眼尾只流露出嘲讽的笑意。 可偏偏就是这样不加掩饰的嘲讽,偏偏让孟珚心悸万分: 慕兰时生就了一副秀骨清像,眼波养着两尾锦鲤,一尾衔来灼灼桃夭,一尾衔去泠泠霜色,涟漪未平已换了人间。 她孟珚前世有愧于慕兰时。所以,慕兰时这辈子怎么对她也是应该的。 哪怕就是她的一个冷眼,也会将她立刻点燃。 孟珚明白了慕兰时的意思,唤了孟瑕一声:“微微,别说了。” “阿姊!”孟瑕大为震惊地回望,扯住马缰绳的手都快暴出青筋。她倒是想要知道,这位慕大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能够让皇姐做到这种地步! 然而孟珚也不给解释,她只默默道:“慕大人,本宫……会让你改观的。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她会让她改观的。眼下还不是时候。 慕兰时嘴角轻扬了一下,只是让车夫快些离开。 车夫长长地舒了口气,驱车离开,只留下这两姐妹,在暮色飘摇中沉默。 孟瑕仍旧不能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六姐,你同微微说一说,那位慕大人,同你是什么关系?” 其实孟瑕能够猜到自己这么问,多半又要挨一顿痛骂了——每每她越过本分过问皇姐之事的时候,皇姐总会横她一眼,冷叱这与她无关。 但今日,孟瑕委实不能忍受。 但孟珚脸上却没有平常一般的嫌恶,而是带着一种让孟瑕颇为生疑的满足: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的日色光晕覆在皇姐的面靥上,似乎方才那一点也不愉快的对话,在她心目中,同这鎏金暮色一样温暖。 孟瑕望着皇姐唇角那缕欲坠未坠的笑影,恍惚间竟想起御膳房呈上的杏仁茶——面上浮着层甜津津的奶皮子,底下却是焙得发苦的茶汤。 她心中懊丧,似乎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自己这个姐姐。 孟瑕遥望慕家马车远去的方向,暗暗在心中许了一个愿望。 *** 慕兰时今日并未直接驱车回府,而是选择往南市去见戚映珠。 按照惯例,戚映珠如今应当还在铺子里,也如她所料,只不过临近傍晚,铺子的生意仍然兴隆,慕兰时换下衣服后,混杂在人堆里面,却也勉强能够遮蔽自己。 堪堪可以,透过那些白烟觑见戚映珠在做什么。 戚映珠身边站了个身材修长的女子,那身段慕兰时觉得有些熟悉。 两人似乎相谈甚欢,有说有笑。笑音传到慕兰时耳朵里面来的时候,她心中竟然漫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尽管戚映珠幸福,她当然开心。只是慕兰时很容易就会想起那个清晨,戚映珠背着她烧掉的信笺。 她的心中仍旧藏了事情,想要瞒着她做什么。尽管这事似乎马上就要拨云见日,但慕兰时心头总有迷惑。 终于,两人有说有笑的交谈结束了,那女子出来时,慕兰时将她人瞧了个真切。 她同那女子的双眸撞上,后者先是怔然,旋即结结巴巴地道:“小、小姐?” 此人便是付昭,萧鸢的那个坤泽君。 慕兰时长眉一挑,忽然忆起自己上次虽然同付昭有过照面,但是彼时她并不曾自我介绍自己是何人。 大抵是觉得眼熟,这才向她打招呼。 慕兰时微笑道:“付小娘子。” 付昭松了口气,似乎是满意于自己认对了人,但也没多同慕兰时寒暄,便马上辞去了。 慕兰时盯着她远去的背影想了片刻,再进去找戚映珠。 戚映珠彼时又到了后院,不曾察觉慕兰时的到来。 是以她见到慕兰时的时候,面上惊讶的表情压倒地盖过了一切。 “噢,慕大人大驾光临,倒是让我始料未及。”戚映珠狐疑地看一眼慕兰时,说道。 话虽然这么说,但眉梢眼角溢出来的笑意、眼角潋滟的波光,却都不能欺瞒人。 她答应了同慕兰时住在一起,可是回去的时间并不早。而慕兰时如今也要在衙署当值,两人见面,也只能在家中。 ……而慕兰时今日却过来见她,戚映珠自然展颜。 当然,得背过身去笑。 慕兰时看破却不戳破,语气闲闲地道:“啊,东家如今可在南市首屈一指,人人都想攀上东家这高枝——兰时若不今日抓紧时间过来,明日怕是只能隔着攒动的人头望东家了。” 戚映珠故意冷着一张脸,不说话,只将算盘拨动得脆生生,像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一般愉悦。 “慕大人的话倒是说得比以前更中听,不愧是在秘书省当值的人。”戚映珠喟叹一般道,“不过呢,光是嘴上的话说得漂亮行么?慕大人此来,做什么的?” 话音刚落,戚映珠便回转过头,瞥一眼慕兰时,圆圆的杏眼里面狡黠流露。 她想听慕兰时说一句话,说一句让她开心的话。 慕兰时了然于心,干脆地顺着戚映珠的话说: “兰时这不是想做东家的贤内助么?趁着东家未归,连忙带着马车来接东家归家。” 戚映珠别过头去,“嘁”了一声:“唉,可惜这中正官不知晓慕大人贤惠至此,不然的话,那萧鸢还有什么美名可落啊?” 她倒是会提人说话。这会儿便说到萧鸢了。 慕兰时眼睫轻轻一颤,想起方才的事,问道:“东家方才是和付小娘子谈论了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 戚映珠倏然一愣,旋即回身看一眼慕兰时,挑眉:“慕大人方才瞧见了,怎么不进来?” 付昭都走了好一会儿了,慕兰时才进来! “这不是担心打扰东家同付小娘子开心么。”慕兰时故意拖长语调,语气也淡。 讲完这句话,慕兰时也不多言语,往前走了几步到戚映珠的身边,拾起台上的毛笔,故意若有似无地撩拨过自己的掌心。 第141章 明明说话声音极其平淡,可戚映珠还是能够清楚地嗅出慕兰时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慕兰时执笔的姿势像拈着支未燃的细香,笔锋悬在腕间三寸处逡巡,羊毫细尖堪堪擦过肌肤纹理,在烛灯下勾出淡青血管的蜿蜒走向。 她又没来由地吃醋了。 好吧,似乎没有来由。戚映珠颇苦恼地想着,可余光中尽是慕兰时捏着羊毫在手腕上面行进的模样。 明明慕兰时是在自己的手上蜿进的,可她早同慕兰时有过太多次类似的回忆,一旦见到毛笔一类的东西,她便觉自己充盈丰沛起来——羊毫而今顺着慕兰时的掌心纹路寸寸碾磨着。 可戚映珠偏生觉得,笔杆上雕刻的纹路会硌进皮肉,绒毛扫过敏感处时激起细小战栗,仿佛有墨汁混着薄汗在掌纹里积成暗色溪流。 濡湿的毫尖在指节间来回穿梭,将十指染成暧昧的水色。戚映珠猛然抽气,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散开的笔毫正模仿着某种隐秘的节奏,在掌心最柔嫩的软肉上旋磨出湿润的墨痕。 其实说这是墨痕,当然有失偏颇。 ——她的砚,出来的从不是墨色。 “方才不进来打扰,是又想着挥毫作画了?”戚映珠的雪白面靥早就浸透了绯色,呼吸也跟着连绵起伏,颇有些顾不过来,索性抬手扯住了慕兰时的衣襟,“嗯?” 尽管腿根处已经开始颤抖,但戚映珠仍旧告诉自己,她一定不能怯场。总没有一直让慕兰时得意的道理! 她的尾音在发颤。 毛笔的笔杆已然抵靠上了她的后颈,毫毛扫过她敏感的耳后,冰得她后颈泛起细栗,又连带着惹出一连串的轻喘。 “看来东家是盼着兰时再作画了?”慕兰时低着头,胸腔中震出几分笑,衣料已在她的掌中揉出春潮般的褶皱,“今日……娘娘想让微臣画在何处?” 此人上次随口胡诌的《江山流水图》还有一堆未完成,次次都要循着水痕写! 戚映珠抿唇,膝弯却颤:“什么何处,慕大人不妨解释,今日主动上门来做什么?” 慕兰时鸦羽一般的眼睫颤动了下,“难道娘娘对兰时方才的回答不满意?” 戚映珠的膝弯仍旧颤着,眼中也愈发汪洋水润,但是她仍旧固执地道:“是又如何?” “为何不满意?”慕兰时偏头看她,手指勾弄间,便“不小心”地松了戚映珠的腰带。 外面毕竟还有人,戚映珠本觉得慕兰时不会太过张扬。 但是想象终究是一方面。 戚映珠只觉自己脚下在震颤——她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在震颤。兴许是面前的女人扑鼻而来的兰芷信香淹没、冲击了她,让她分不清这震颤的源头究竟来源于何处。 不知何处的震颤追着跑堂娘子噔噔的脚步声,撞碎在两人膝头半寸之距。 瓷碗盏叮当脆响里,不知谁碰翻了椒盐碟子,辛香本来刺鼻,但这兰芷香气竟能够将满堂鼎沸人声都滤成朦胧的潮水。 戚映珠咬着唇,声音呜咽着,扭曲出的却是想要她更进一步的渴求—— 第81章 081 膝弯都打着颤,眼眶里面都蓄着水。 次第连绵的喘。息声音绵密,明明低沉,却教听着宛如一浪高过一浪的起伏。 “够了……”戚映珠喃喃着,抿着唇告饶。喧沸的声音混杂着粘腻的快意,让她的大脑愈发空白。 这人的心肠却是没怎么好过,明明嘴上说着好听,说是来当她的贤内助,接她回家去,却做起了这种事情…… 可是坤泽对乾的依赖,两人shen体的契合程度,无一不让她觉得难以割舍、还想要更近一步。 不仅仅是在这个地方。 但是理智终究要高过一节,促使着她拒绝。 “好吧,那便听娘娘的。”慕兰时低声笑着,抬手,轻而易举地将松掉的腰带系了回去。 只是在情潮意动勾得难耐的情况下,任何动作都可以洇染出更多的意味。 “慕大人颇会浅尝辄止,还有这系带的手段。”*戚映珠勉强地扶住慕兰时的肩头,站了起来,故意贴着慕兰时的耳畔说话,“倒是愈发熟练。” “那还不是因为娘娘么?”慕兰时截住她半句话头,生怕她又说些什么吃味的话。 戚映珠撇嘴,恢复了方才的端庄姿态,唯有耳廓还未消散的潮。红,纪念着方才未退的旖旎。 她凝着慕兰时同样氤着绯色的面颊,心道此人既有当“贤内助”的心思,那自己当然要投桃报李,关心慕大人的仕途。 “好吧,那我便想要知道——”戚映珠微微抬头,手挑起慕兰时的下颌,“今日可又有人,对着慕大人示好了?” 慕兰时嘴角轻轻地一抽,仔细瞧着戚映珠,想要品味出“示好”这两个字背后的意思。 嗯,她说的是哪方面示好? 又或是说,不是“示好”,就连某些让人憎恶的贴上来的举动也算?尽管慕兰时自觉要坦诚,但是她并不想将有关孟珚的事情告诉戚映珠。 戚映珠也从慕兰时的静默中品出了况味,不由得道:“我说的是,慕大人这一次,打算支持哪位殿下?” 前世这个问题,对于慕兰时来说早有固定的答案。可今生呢? 但不待慕兰时回答,戚映珠又从方才的静默中猜到了些许——毕竟孟珚是那种瞧见花蜜就执意追寻的蜂蝶,而今慕兰时入朝为官,自己今生又不曾进宫,孟珚不利用这个空隙才奇怪呢。 “支持、哪位?”慕兰时挑眉,凤眼里面酿出几分不可置信一般的笑意。 戚映珠很认真。她素来是一个拎得清的人,该做什么的时候,就要做什么。 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嗯,太女孟琼、三殿下孟瑞,五殿下孟珖、八……” 慕兰时喉头滚动,终于打断了她:“娘娘还是别再对这皇室谱牒如数家珍了——” 略显得粗粝的指腹覆上了戚映珠的下颌。 慕兰时抚摸着她光洁的下颌,语气温和又湿意绵绵,“小君是觉得,上辈子兰时站队了某人,今生重来,便打算擦亮眼睛再找一位么?” 戚映珠的心骤然漏了一拍。 她怔怔然,看着凉凉的银霜覆在慕兰时的侧颜上。 *** 付昭回萧府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一轮圆月冻在黑夜中。 她开门时,惊觉自家房中还有灯亮着,心不禁一紧。 灯亮着的话,意味着萧鸢还没睡。再具体一些,她今日回来了。 “阿昭?”女人沉沉的声音压过来,借着薄弱的烛火,付昭这才看清楚面前坐着的这位颀长的女子。 正是同她成婚的乾元君,萧鸢。 萧鸢容貌出众,自小到大都不缺门当户对甚至条件更好的追求者,是以当萧家人践诺要同付昭成亲时,许多人都很吃惊,无不盛赞萧小娘子的举动。 付昭当年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萧鸢接下来的话并不能让她再想许多。 “妻主今日回来,阿昭竟然不知晓。”付昭抿唇,勉强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希图冲散几分两人相处的微妙氛围。 萧鸢在圆桌上面点了一支蜡烛,幽幽地照着,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明明两个人不过是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的姿势,偏偏被那烛火扯出张牙舞爪的模样形状。 阴影又像把钝刀,一寸寸割裂付昭的心。 “哈,我本来就应该回来的,”萧鸢语气闲闲,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娘子这般说,倒像是在说,我不该回来呢。” 付昭一时语塞,不由得道:“是,妻主说得是。是阿昭糊涂了。” 她对萧鸢,抑或是萧鸢对她的态度,从称呼上就可见一斑。 她是她的妻主。 而萧鸢方才的话也明显。 玉镯磕碰在檀木圆桌上,撞出几分泠泠的清响,萧鸢的声音随着她人的黑影齐齐压来:“阿昭,我让你做的事情,你做了么?” 她身上带有一股檀木香气——这是萧鸢的信香味道。 按说她俩已然结亲,对彼此的信香当然不应该排斥,尽管萧鸢在她二人洞房那夜转身离去,但是付昭还是费了很大一番心力努力接受。 接受她不喜欢的檀木香气。 可是付昭这般勉强自己得到了什么?当她潮泽期来临时,萧鸢闻到了她的雪松香气,皱起了眉头,命人送来了平绪膏,让她使用。 哪有结亲的乾元坤泽君,并不行任何结契之实,却只知道送来平绪膏的呢?两人根本不像是什么琴瑟和鸣的妻妻,更像是不得已而为之。 现在想起啊,那会儿她被潮泽期的热浪焚灼五脏六腑时,本该与她共赴巫山的妻主,那一刻或许正在某处暖阁里,嗅着其她坤泽清甜的蜜桃香。 再后来,付昭有一次为在家中宴客的萧鸢奉茶——萧鸢忙于事务,待在家中的时候也不会与她多相处,所以付昭很珍惜同萧鸢在一起的日子。 第142章 那日她满怀欣喜,亲自提着滚滚的大红袍,却隔着一扇屏风,听见屏风后面女人银铃一般的调笑声音:“您不知道那个味道有多么难闻啊……就像,就像巷阴沟里烂透的雪松木!” 闻言,付昭的脚步钉在原地,茶盏边缘的热度烫上掌心。 紧接着,她听见萧鸢慵懒的嗓音混着骰子落盘声:“慎言,这味道,毕竟是在下正室夫人身上的味道。” “夫人又如何?”另一个声音陡然拔高,语气里面有着掩饰不住的谄媚讨好,“您不是说最恨……” 付昭的指尖骤然收紧,滚烫的茶汤泼在裙裾上,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震碎了屏风后那句轻飘飘的“雪松”。 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萧鸢的喜欢。 思绪回笼,萧鸢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在她面颊上面描摹了好一会儿,说道:“对了,阿昭,我今日回来,是有一事要吩咐你。” 付昭问何事。 “你可知晓今年新晋的秘书郎慕兰时?”萧鸢问,“她毕竟出名早。” 付昭应了,藏在袖中的手指却不由得蜷缩紧了。萧鸢怎么突然问起这事了? 莫非是…… “不知道才奇怪呢,我此前听说,她要同南市一个商户成亲,只是到现在,那成亲的事我都没打听出来什么……”萧鸢喃喃自语,显然不需要付昭的回复,“我打听出来那商户是谁了,正好我不方便出面。” 话至此处,付昭显然明白了萧鸢的意思。她略带惶惶地抬起头,正撞入萧鸢那双如深泓幽潭一般的双眸。 付昭一瞬觉得,是否自己这些日子做得太过? “那商户姓戚,”萧鸢忽然走近,却也不愿意离付昭太近,“我有个朋友认识她,明日你且同她一起去,与那商户结交。” 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不容置疑。 更让人不安的是,萧鸢此刻假定她不认识戚映珠。 ……又或是说,她知晓。 “明天就去吗?”付昭问。 萧鸢“嗯”了声,便离开了,徒留付昭一个人愣在原地。 鼻腔肺腑里面,还漂浮着,她忍受了很久的、想要习惯的檀木香气。 *** “参见太女殿下。”两人异口同声对着孟琼行礼。 方在批复奏折的孟琼这才慢悠悠地抬起了头,眼风朝着阶下一扫,淡淡说:“平身、免礼。” 孟珚、孟瑕二人起身。 “六妹,今日你借我的马车,如何?”孟琼放下手中朱笔,向后仰躺,颇玩味地看着孟珚。 她有许多妹妹和许多弟弟。在这之中,最让她印象深刻的,不是那个一心想要同她争夺皇位的三弟孟瑞,而是这位生了一副异域精怪面容的妹妹孟珚。 论起出身,孟珚可以说是姐妹兄弟里面最差的一个,可现在呢? ……当然,也是她长袖善舞。 孟珚向她投诚,这次的筹码是,拉拢来新任秘书郎慕兰时。孟琼对这事大有兴趣,六妹说要借走她的马车,她应允了。 只是这华贵的马车可不是谁想坐都可以,孟琼要看到孟珚能做到什么。 “和慕大人见了一面,”孟珚说得含糊不清,“慕大人聪慧,她应当知晓皇妹的意思。” 代表着太女孟琼的意思。 孟琼“嗯”了一声,继而道:“那她可有什么表示?” 根据线报,对慕兰时感兴趣的可不止她一个人。老三那边也在运作,想要将慕兰时收之麾下。 表示?孟瑕听到这两个字,便突然想开口了,但又担心阿姐又说自己的不是,好容易才忍住,只是将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那人今日蛮横无礼,竟然将她们二位皇女视若无物。而皇姐也是心大,到了大姐面前,还在为她开脱! 第82章 082 柔软的狼毫浸润了墨汁,在玉色肌理上一寸寸描摹过。 每每落笔,点至一处,便洇染出墨色,连带出战栗,还有不断的嘤咛之声。 “唔……嗯。”戚映珠衣衫半褪,薄薄的衣衫早就堆叠至腰间。 她全身上下都紧绷着。 精致的锁骨紧紧绷起——若是不仔细一些、谨慎一些,那盛放着的另外一支狼毫,便会滚下书案。 她的确想要尽快结束这场作画的过程。 可是那挥毫作画的大画家却似乎有自己的独特的艺术追求,拿着笔,在她的锁骨处、脖颈处,乃至别的更多地方,缓缓地留下更多印记。 就在这时,慕兰时忽然咬住笔锋一扯,狼毫散作蓬松的绒羽,而湿润的墨尖便悬在戚映珠心口三寸处:凝滞的墨珠慢慢地坠落在雪肤上,沿着起伏的曲线缓缓爬行。 慕兰时终于抬手,取下了搁置在戚映珠锁骨处的那一支主笔。 朱笔、墨笔。 花色,各种颜色,尽数在戚映珠的身上晕染开来。 身上被主笔染得透红,雪色的面靥也不遑多让,绯红得像是点燃了天边红霞。 教人忍不住多瞧一眼,到底是她的耳尖面靥更红,还是身上绽开的梅痕更加动人。 滴答、滴答的黏连声音不绝于耳。 那究竟是墨水的声音,抑或是别的什么声音,戚映珠自己也不知晓。 她只知道……慕兰时会为这副景象取一个名字。 慕兰时喜欢这样做。 同样,戚映珠也喜欢慕兰时这样对她。 喘息声音时断时续,先是低沉的、绵密的、黏糊糊的,忽而一瞬间变得高亢起来——原来慕兰时又有了新的动作: 冰凉的笔杆突然逼仄地挤入了戚映珠的指缝,冰得她脊背弓起,声音也有了变化。 然而慕兰时另外一只手中的笔却也不曾闲着,毫尖又在在此刻重重地碾过戚映珠锁骨凹陷处,墨汁在肌肤纹路里晕成蛛网状暗痕。 破碎的、却又无法分开的。在某种意义上,颇像她们燎原期、潮泽期来临之时,二人身。体紧密嵌合的模样。 “咦——好、好冰……”戚映珠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实这次对于她来说,仍旧是一次全新的体验。她害怕;但是心中的期待更甚一筹。 比起害怕,她更担心自己无法承受。 没办法。她垂下纤长浓密的眼睫,很快让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和慕兰时,是结契过的乾元君、坤泽君,对彼此产生再多的依赖都是应该的。 一旦这种时候,一旦略显得冰冷的、顺滑的毫尖掠过她敏感的肌肤纹理时,她就会想起自己那一日的产生的“欲。念”。 她要全盘占有慕兰时。 慕兰时垂眸,仔细观察着戚映珠的反应,仍旧运笔:腕骨轻旋,笔锋顺着戚映珠战栗的肌理游走,要顾及到每一处。 顾及到这一处,便不能忘记了那一处。 千万不能顾此失彼。 对于她这位小君来说,若是顾此失彼,便是大忌中的大忌。 这一辈子,慕兰时决计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她仍旧手持着毛笔,只是滑过腰眼时,慕兰时突然改用了技法——散开的毫毛蜿蜒着,将喘息声磨成断续的颤音。 “慕、慕大人……”戚映珠断断续续地开口,杏眼里面水润潋滟,眼角眉梢已经溺成了春水的汪洋,“这副《江山流水图》,到底要画到什么时候?” 慕兰时闻言一怔,持笔的手悬停在半空。 她忽然笑了,抬眼看戚映珠湿润的发鬓,殷红的脸颊,不由得说道:“兰时这画作尚未完成呢,娘娘怎么就已经急着给这副画取名了?” 戚映珠忽然将嘴一撇,嘴角哼哼地表示着不满。 “江山……”慕兰时颇有深意地重复她的话,然后故意在某些字词上面咬重了读音,“流、水、图。娘娘倒是有雅致高量,很会取名。” 戚映珠忽然泄气,也不顾自己衣衫褪到腰窝堆叠,空空地坐在桌案上,反而是突然向前,蹭了蹭慕兰时的衣襟,够上她的脖颈。 热气喷洒上来的一瞬,慕兰时一怔,并不明白戚映珠想要做什么。 ——但是戚映珠如今的身位,想要彻底够上她的脖颈有些困难。为了让慕兰时便于作画,手还顽固地支撑着桌案,如玉笋一般的足尖也紧紧地绷着。 “过、来。”戚映珠压低了声音,魅。惑而喑哑,在沙沙声中,相当撩人心魄。 慕兰时吞咽了口唾沫。 有些时候,偏偏是这种半隐半现的情状才最勾人——方才她面对满目春色,握笔的手腕却一点没有出错。 她安安静静地让她作画。 可现在不一样。 “过来么?”慕兰时身形僵了僵,低声询问。 “不然呢?难道要我站起来?”戚映珠不满地问。 衔上那水光潋滟的眸子,慕兰时心知自己不能拒绝,立刻乖乖听话。 她放下了手中的笔,搁置在戚映珠方才孤零零支撑桌案手的旁边。 女人情潮意动,便会不自觉地释放出自己的信香。 第143章 桂花酿的气味铺天盖地地将人包围,慕兰时浑身也随之战栗。 ……虽然说乾元君对坤泽君有相当的掌控力,可是,她现在也被戚映珠反向标记了。 是以,戚映珠的信香,同样对她有极大的吸引力。 桂花酿的味道缠。绵着涌进肺腑之间时,脖颈上也传来了温热的口。舌。覆。盖。 “唔——”慕兰时僵硬地让戚映珠靠着。 她不得不向前。 因为坤泽君盘上的腿驱使着她向前。 湿润连绵的吻在慕兰时的脖颈间一点一点地落下,伴随着女人的问:“慕大人这工笔作画的本事,天下人还有谁能出其右呢?” “也看在什么地方作画,”慕兰时嗓音同样低哑,震颤着的雪色山岳和着香甜的桂花酿香气,一瞬间让她难以分清现实还是幻象,“只有在这里,兰时的笔,才能最派上用场。” 倒是说得好听。戚映珠暗暗笑了,可是她的手仍然没有攀上慕兰时的脖颈。 “慕大人修地理志如何?”她故意将事情引向朝堂,“本来以为,慕大人的才华应该在这种地方发扬光大,却不成想……是在作画这种事上。要是梁大人知晓了,恐怕不知道得多伤心。” 便是梁识让她重修《地理志》的。 慕兰时低低地笑着,“原来小君担心这个……梁大人若是觉得伤心,恐怕还有个人也会觉得伤心。” 戚映珠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衣服堆叠在腰间,双腿半曲着,而眼眶里面盈盈地涌出无限的水意。 像某种,浸润透了充沛。 “嗯……暂时是个秘密。”慕兰时想了想,俯下头的时候持笔的手也跟着轻软渗进,“只不过兰时可以向娘娘保证,他们不开心了,娘娘一定会开心的——” 这般吊人胃口,戚映珠当然想要知道慕兰时想做什么。 可是……她忽觉眼下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嗯,只不过他们伤心、小君开心的事情太远了。”慕兰时语气轻柔缱绻:“兰时眼下有更能让小君开心的事——” 戚映珠方才盈满春水的褐色眼瞳,一瞬间睁大。 “……好一个让我开心。”戚映珠沉默了片刻后,发出了一声餍足的喟叹,可还等不及慕兰时主动邀功请赏,她忽然身形一动。 这一回,惊讶的人不再是戚映珠了。方才脸上一直无波无澜、游刃有余的慕兰时,手也跟着一抖,无意间快要将毛笔跌落下来。 ——绷得紧紧的足尖一下子就将慕兰时推得有一定的距离。 还没等慕兰时理智上反应过来,肺腑中已然涌进了戚映珠的独特信香! 属于戚映珠的,桂花酿的信香突然暴涨,慕兰时清黑颜色的瞳孔骤缩—— 方才用两只手孤零零支撑着桌案的女人,竟用足尖勾起方才慕兰时失手抖落的紫毫笔。 “娘娘——”慕兰时一瞬间不知说什么好,连称呼都没有想好要说什么。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戚映珠行云流水一般,做完这套暧昧的动作。 慕兰时愣住了,等她再回过神的时候,被勾起的毛笔的湿润笔锋,正正抵在她唇间——毫尖吸饱了“砚”的晶亮液体,在烛火下折射出蜜色流光。 “慕大人方才不是说要让哀家开心么?”戚映珠看着慕兰时怔怔然的模样觉得非常快意,浅笑着,“哀家现在算是知道了……慕大人确实很能有办法让哀家开心。” 慕兰时嘴角抽动着,感受着毛笔头的湿润,也感受着戚映珠这突如其来爆发的“恶趣味”。 或许,这也不能称之为“恶趣味”。 要论起“恶趣味”这三个字,也得是她拿着笔说要润色,这开了个头。 但是戚映珠忍受了。 不仅忍受了,还允许她这么做,还让她这么做。 明明戚映珠是坐在桌上的,可是在煌煌的烛火中,慕兰时却觉得,自己才是在下位的那一个,跪坐在地上,等待戚映珠的垂怜。 “慕大人——不是说让哀家开心开心吗?”戚映珠说,“那不妨,让哀家瞧瞧,这工笔绘尽的人间极乐,慕大人自己又是如何感受的呢?” “来,跪下,”戚映珠借着朦胧的烛火看慕兰时,绯润的唇瓣一张一合,“弄、干、净。” 这一瞬间,慕兰时有些恍然:戚映珠才是她的君王。 浊弱的烛火映进戚映珠的眼瞳里时都变得不再微薄: 腰间堆叠的似是翟衣,她要让她臣服。 “慕大人,合该膝行过来。” 第83章 083 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的坤泽君,轻而易举地便能勾连起乾元君的情动。 吞咽时的情动,让人颇止不住地咂摸味道。 这一刻慕兰时什么都不去想。 极目所见,能瞧见未着寸缕的雪色玉峦。 戚映珠——不再是两只手空空地支撑着桌案,她抽离了一只手。 手指微张着,勉强能够遮挡在眼前,似乎这样就能隐藏就能不看见她驯服她的模样。 明明是她命令她膝行过来,跪拜过来。 喉骨滚动着。 媚气横生的眼眸也愈发洇染了水意。 终于,戚映珠那一双澄澈的清透的褐色瞳孔,终于失去了白日的清明,蒙上了糜。艳的雾气。 浑身再度紧绷着,陷入新一轮的汪洋。 “慕、慕兰时……”她只能这样气息微弱、可怜巴巴地叫慕兰时的名字。 足尖绷得紧而直,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颤抖。 慕兰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不能直接回应戚映珠的话。 无暇做此事。 但是戚映珠叫她的名字叫得愈发急促了:“兰时……慕兰时。” “……嗯。”喉骨滚动着,字句这才挤出齿缝。 慕兰时抬起了自己同样水润的双眸,视线黏糊糊地看向戚映珠:“我在。” 她那双极好看极清丽的凤眼,也像是被淋漓地滋润过,水汪汪。 “你在?”戚映珠抿唇,忽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慕兰时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好……”戚映珠这么答道。 天晓得她经过了多少个这样的日夜,仅仅需要一个人来到她的身边,对她说这两个字呢? 前世痛心蚀骨的难耐,在此时此刻,俱化作了绵软的酥麻,沿着脊柱炸开细密的星火。 浑身的毛孔都淋漓地浸透了:每一寸肌理都在吞吐着潮湿的渴望,恍若被春雨浸透的绢帛。 她曾是太液池里无根的浮萍,亦是风中摇晃的飞絮。 没有攀附、没有依仗。 此刻却成了沉溺在惊涛中的画舫。那是她今生对慕兰时第一次产生渴望的瞬间。 想要那艘画舫倾覆,想要波浪吞噬她们。这样,才能让她们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但只需要轻轻向前,就能触碰到慕兰时。 后颈被人触碰着,宛如命脉就掌握在戚映珠的手上。 但是,就像她方才的觉悟一般:戚映珠才是她的君王。 她掌控她,她主宰她。 再待慕兰时重新睁开湿润的眼睫时,她衔上了那双同她一样水波晃荡的媚眼。 似乎坤泽君的毅力还是要稍稍逊色一些。 戚映珠绯润的唇依然开合着,想要再逗弄一下这位素来清正但如今却甘愿沦为她裙下臣的慕大人。 可是甫一开口,便是抑制不住的喘息溢出。 那她便不能开口了。 戚映珠这么想着,复又阖上了双眼,如紧闭的蚌壳。 掩盖住将要溢出的水波,也咽下所有即将溃堤的春潮。 *** 这样的尝试还是第一次。 事后,戚映珠便会拿着一支干净的毛笔,要稍微高抬起手才能敲到慕兰时:“慕大人在秘书省工作的时候,可千万小心别蘸错了墨水。” 明明她的力道轻而又缓,一点伤不了人,可慕兰时还会颇伤心地揉着自己的头,说道:“兰时定然会仔细地做这份差事……只是小君拿这毛笔敲打兰时,却是提前惩罚了。” 对此,戚映珠只有怪异地瞥她一眼:“难道这打人很痛?” “说痛,还是说不痛,才能让小君继续呢?”慕兰时忽而垂下眼睫,将人一把揽进怀中,语气柔柔地道,“既然小君这么嘱咐兰时,那兰时也有话要对小君说。” 戚映珠诧然:“什么话?” 女人兰芷香气的怀抱让她一瞬间又心醉神迷。 她太贪恋慕兰时身上的味道。 “以后可别对那个女子笑得那么灿烂。”慕兰时声音沉沉,略显得粗粝的指腹划过了戚映珠的下颌,“毕竟,那女子是个有妻之妇……” 戚映珠默了半晌,这才了解到慕兰时的意思。 她也想起这次荒唐的缘起,也是因为慕兰时下值后立刻过来,想要接她归家。却不曾想,撞见了她同付昭言笑晏晏的场景。 第144章 其实两个人明明什么也没做,不过是谈了些话。 ……可是,戚映珠心里偏生有一种诡异的得逞感。 有的人在情感上失控的程度,远比她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好吧,”戚映珠叹了口气的,按住慕兰时摩挲她下颌的手,问她道:“那穆大人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慕兰时疑惑。 “嗯……”戚映珠故作神秘情状,按住慕兰时的手促使着她向下,使她将热息喷洒在她的面靥处,“一个有些难度的问题。” 女人的眼睫上面仍然方才那场春。潮带来的水意,偏生衬得她在月下愈发靡丽。 慕兰时的喉头滚动,终于道:“什么问题?” “兰时……是不是醋了?” 慕兰时怔住。 在月下垂眸寻戚映珠流露得意的脸颊时,慕兰时忽有一种释然。 似乎没想到这个问题这么容易。 但作用却如千钧。 “嗯。”她应声,重新收拢了臂弯,将人圈得更紧,“那小君也要答应兰时。” “答应你,都答应你,”戚映珠闷在慕兰时的怀里说话,一边软着嗓音道,“慕大人得到这个答案可还满意?” 大抵是兴头上来了,戚映珠还想逗她:“可是慕大人很忙,就算映珠答应了慕大人,还能……” 她故意将话只说一半,然后用狡黠的杏眼去望慕兰时的反应,再贴上慕兰时的脸颊。 单纯地蹭一蹭她。 嘴上答应了她,然后呢?慕大人难道还能抛下衙署的事情不做,过来督察她是否照做了不成? 事实上就是,到底如何,全凭她戚映珠的良心了。 “没关系,”慕兰时眼睫颤动了下,低下头含吻住戚映珠的唇,碾磨过,这才轻轻缓缓地道,“兰时当然会待在这里,不然的话,没了这个付昭,还有张三李四王五……” 戚映珠浑身倏然一震,从那双上挑的凤眼里,瞥见慕兰时的促狭。 *** 慕兰时果真说到做到。 翌日的汤饼铺子中,便多了一位高挑的女郎。 只不过慕兰时没有选择露面——她是清晨同戚映珠一道来的。 在马车上的时候,戚映珠同慕兰时闹了好一会儿,也不曾让慕兰时打消离开的念头。 “慕大人当真这么闲?这才入仕几日,便不去秘书省要到我这破汤饼铺子了,难道不怕梁大人找你麻烦?” “不怕。” “那也不成,这铺子毕竟是我开……” “当年的地契莫非不是兰时给的么?” 戚映珠:…… 在店中沉默着回忆起来的时候,戚映珠还是觉得面上燥热。 连带着觅儿、徐知真等人过来同她说话,戚映珠都答得不甚认真。 都怪慕兰时。此人实在是太过不务正业。 但有些人毕竟还是知道如何“安分守己”,戚映珠不去细想这后院里面还有个人的话,一日的光阴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傍晚的时候,却有一位“不速之客”登门。 其实登门拜访的不只是一个人,只是访客中有一个人让戚映珠略感不适: 这女子相貌年轻,瓜子脸敷着薄粉,眉梢高挑入鬓,丹凤眼尾微微上挑,左眉骨处生着一颗朱砂痣,眼波流转间总带着三分算计。 这女子的名字叫做钱京溪。人如其名,家中殷实富有钱粮,人脉通达,戚映珠渐渐地在京城站稳脚跟离不开此人的帮助。 ——但是此人惯会投机取巧,不值得深交。上一世戚映珠作为太后,也同钱京溪打过交道,所以这一世才会知道她的存在,借助了她的资源。 不过……她毕竟还是她。戚映珠深知,自己从钱京溪那里得到了一分,这人便会让她加倍奉还。 奇怪的是,钱京溪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子,低着头,一副不认识戚映珠的模样。 但是戚映珠怎么会不认识她呢?付昭来见她好几次,又拜托了戚映珠好几次。 可是…… “戚小娘子,好久不见。”钱京溪咧了咧嘴,笑意微妙:“在下不告而至,太过唐突,还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您?” 付昭此时此刻仍旧没有抬起头,而是表现得畏缩,站在钱京溪的身后。 说是身后,但也正是钱京溪余光中能够瞥见她面部表情的距离。 “当然不,钱小姐的鼎力相助,我还不知如何偿还……欢迎您来。”戚映珠嘴角也扬起弯弧,讲客套话。 她在细心观察付昭的表情举止。 奇了怪了……付昭是怎么认识钱京溪的?而且,为什么付昭表现出来是这个样子? 钱京溪也同戚映珠一样,说了几句客套话,便侧过身道:“对了,今日在下还想要为戚小娘子介绍一个人。” “付娘子。”钱京溪叫她,但并不准备让她说话,而是又重新对着戚映珠笑。 付昭本来还局促地搓着手指,正苦恼自己应当如何同戚映珠说明此事——这个钱京溪虽然站在她的身位之前,却同样能够看清楚她的一切举动。 啧,真不愧是萧鸢的“朋友”。这俩人的心思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百转千回! 付昭无法,昨日萧鸢回来,自己便不能出门,而且萧鸢似乎注意到她的异样,付昭同样无法找人提前知会戚映珠一声。 眼下,她只能依靠这别扭的动作,希望让戚映珠发现她的不同。 不要露陷,不要暴露她们认识。 钱京溪让她抬头的时候,付昭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第84章 084 戚映珠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付昭抬起头。 付昭颤动的指尖这时候才稍稍平静下来。 及至付昭抬眼,二人对上视线的时候,戚映珠这才动了唇角,温和地笑着说:“付娘子?钱小姐这么称呼您,那我也就这样称呼您了。” 她本来就生了一双圆圆的杏眼,如果刻意做出微笑形貌的话,便能给人极其强烈的纯稚无辜感受。 一如现在,钱京溪也被这假象迷惑。她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两个人初次认识,又讲了一遍付昭是何许人。 “啊!我知道,”*戚映珠立刻笑道,“我曾听说过萧大人的事……” 她又将萧鸢不顾阻挠、依旧践行祖辈遗言的事情说了一遍,又连带着夸了一遍像钱小姐这样的好人,怪不得同萧鸢结交。 这般客套的说辞,让钱京溪这般见惯的人脸上笑意都深浓了几分。 付昭暗暗地在心中松了一口气。戚小娘子不愧是戚小娘子,眼下这一关,可就算是直接过去了。 如今外头人声喧沸,戚映珠见状立刻将人邀进。 钱京溪从不浪费自己的时间,听戚映珠这么一安排,两人没再多说几句话她便开门见山,引出了自己的意思。 三人对坐在圆桌的各一侧。 戚映珠眸眸光扫过二人,听完钱京溪的话,这才道:“我明白了,钱小姐的意思是,想要让付娘子同我合伙?” 钱京溪笑了起来,敷了一层薄粉的脸颇让她的笑容有了几分虚假的意味:“正是如此,还不知道东家您愿不愿意咯?” “您放心,付娘子这边需出的一切,都由萧家出……您只需要对她指点一二便是了。”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而戚映珠彼时还找钱京溪帮了大忙,于情于理戚映珠都无法拒绝;再说了,事出反常必有因,戚映珠还想知道付昭今日这诡异举动的背后原因。 于是她一口答应下来:“当然,钱小姐的提议,映珠怎么会拒绝呢?” 钱京溪拊掌大笑:“好好好!我就知道东家您最是仗义,不会拒绝在下的要求。那我们今日就算是说定了?” “当然!”戚映珠满口答应,眼角的余光却发现付昭脸上除了如蒙大赦之外,还有另外一种紧张神情。 似乎是想同她继续说话? 戚映珠思忖片刻,开口又说:“既然说定了,那付小娘子今日不若就留在我这店铺里面看看,先有个大致的了解。” 付昭眼底倏地燃起一簇明火,孰料,钱京溪果断否决:“不了。今日既已说定,钱某已觉足够,该离开了。” 戚映珠诧异地看一眼钱京溪,脸上的笑容僵硬了片刻,旋即道:“钱小姐同映珠这么多日不见,都不再多聊一会儿么?映珠能有现在,也离不开您的帮助。” 转瞬间,她便明白了钱京溪的意思。 她要让付昭和她始终待在一起,不让付昭离开她的视线——钱京溪同付昭大抵也不认识,而她非要这么做,多半是受了旁人的指使。 还能有谁的指使呢? 恭维虽能让钱京溪展颜,但是却并不能改变她的决定:“今日便说到这里罢。” 言讫,她起身。付昭见状,也跟着起身,趁着钱京溪不留意的时候,悄悄地对着戚映珠,重重点了下头。 眼底是如释重负。 第145章 戚映珠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她知晓钱京溪的为人。她要走,要带着付昭走,眼下她拦不住。 ……又或是说,拦住了,也做不了什么。 她将两人送了出去。 回来的时候,慕兰时已然走了出来,坐在方才她们坐过的位置上面,慕兰时的纤长俊秀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案,笑着说:“倒是有趣,东家这是背着兰时又找了一棵大树,不过还不待兰时说什么呢,这棵大树就把兰时不愿意见到的人给带走了……” “啊,”慕兰时故意拖长了音调,颇有些酸溜溜的,“这么一说,兰时都不知道自己是应当开心还是伤心了。” 说吃这个无关的付昭的醋吧,结果又来了一个——戚映珠方才还客套奉承她说“感谢钱小姐的鼎力相助”;那么接下来就怪这个钱京溪,但钱京溪又死活不肯留下来,还要将付昭执意带走。 这当真是一个让人觉得两难的境地。 说着,慕兰时还跟着唉声叹气起来。然而戚映珠却不惯着她。 戚映珠的的脸颊忽然鼓起,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慕兰时的身边,眼疾手快捏住她的下颌,俯首,唇贴慕兰时脸颊极近,温热的唇息肆意喷洒着。 “……慕大人只觉得这两个人让你两难,却不觉得藏在她们背后的人让你为难么?” 她故意保持这暧昧的姿势,近距离地看慕兰时。 她们离得颇近——近得可以看清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皮肤肌理的走向,所以,手轻轻地覆向某些敏感的部位,也是情理之中。 “嗯啊……”慕兰时始料不及,喉间溢出一声轻微的喘息,薄红攀上了她的面靥,但她仍旧强笑着说:“没想到东家还是惦记着兰时。” 闻言,戚映珠那双极清透的浅褐色瞳孔骤然一瞬闪灭光亮,轻轻地又掐了慕兰时一把,似是嗔怪一般地道:“这世上还有比东家更惦记兰时的人么?” *** 戚映珠的担心果然没错,让慕兰时担心的事情很快来了。 她仍旧在做梁识给她的任务,编修地理志。只是涉及到的那些矿业,她并未做出任何改动。 梁识在等她犯错;那她也在等,等待梁识让她犯错。 根据慕兰时的了解,梁识此人自诩清流世家,自然也要学习慕氏一族的立门之道——明面上不参与派系斗争、立储之争,但内里还在运作。 比如,想要折断慕兰时的羽翼。 这一日慕府又有旧人拜访。 正是玉漱坞的主人,周元籁。 *** 慕兰时将两人见面的地点设在了湖心亭上。 夏日的熏风裹着荷香暗度回廊,青瓷冰鉴渗出了细密水珠,在朱漆栏杆上洇出点点碎玉声。蝉鸣疏漏间,湖面浮光掠影,倒像是揉碎了满池琉璃。 饶是周元籁这般富豪,也要对这书香门第高门世家的品味称赏不置:“不愧是慕府!今日此来,能见到这一幕,已是足够。” 慕兰时含笑:“寒舍到底比不上周大人的玉漱坞,只是夏日炎炎,确实需要个阴凉的好地方。” 两人又寒暄了片刻,周元籁便坐不住一般直入主题了。 他上次已然暗示过慕兰时,有人想要拉拢她。 “说起来,在下上次同大人说过的话,不知道慕大人考虑的怎么样了?”周元籁端起白瓷茶盏,送至嘴边前,问道,“在下听说,您最近在修订《地理志》。” 他故意省略了一半的话不说。 沧州那边的铁矿有问题——按大祁律法,“私开银铜铁锡等矿,罪同谋逆,主犯凌迟,从犯绞立决,家属籍没为奴“,但就在这般严苛的律法下,也有人铤而走险。 沧州的前任太守刻意遗漏铁矿山脉,又勾结世家、江湖势力暗中开采铁矿,谋取私利。只是世上总有不透风的墙,涉及沧州私自开采铁矿的人数众多,各方势力耳目众多,皇帝病重,这事一直秘而不宣。 然而,一旦宣之于众,涉事者将会面临极其严重的惩罚:这一切都有旧例可循:前朝曾有一私开银矿案,首犯被诛时,刑场飞沙走石三日方歇。 如今慕兰时负责修撰《地理志》下的沧州一支,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梁识倒是把自己摘出去了,他的资历、人望都在慕兰时之上,倘若是他发现检举,遭殃的人定然不是他。 慕兰时思忖到这里,笑着说:“是,多谢周大人关心。兰时近日的确在修订《地理志》。” “慕大人可知……这沧州的玄妙?”周元籁的眼神忽而一闪,琢磨着要怎样说才能把慕兰时拉到自己这一边来。 虽然梁识有意陷害慕兰时,但慕兰时的母亲毕竟是当朝司徒,他不辞辛劳地赶过来,难道就是为了给慕兰时提一嘴醒么? 他不愿意让努力付诸东流;三殿下也不会对他这个结果满意。 正思忖间,慕兰时忽然起身,邀请周元籁同她去一个地方。 周元籁莫名地看了一眼慕兰时,应下了。 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应对呢。 *** 慕兰时却将周元籁带到了慕家祠堂。 得见祠堂里面那个人的时候,周元籁心里的疑虑顿时消散了泰半。 但同时,也升起了一份惶惶然。 一个形容枯槁的丧服男子匐在石板上,听见门“嘎吱”一声后,如同嗅到了血腥气的夜枭,从骤然拧转身形,凹陷下去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来人。 “啊!”周元籁尖叫了一声,捂住嘴巴,好半天才冷静下来,道:“慕、慕大人,这位是……” 然而还不待慕兰时说话,那如被抽去脊梁一般的男子忽然冷笑着出声,“周元籁,周大人!是我呀!你不认识我了吗!” 周元籁被他这么一叫,大有神魂一颤的感觉,因着还有个慕兰时站在旁边,这才勉强站定没有逃跑,他避免去看那形容枯槁的男子的长相,而是辨别他的声音。 声音还是很难出错的。 “慕、慕公子。”周元籁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不住用余光打量慕兰时的反应。 是的,这不是别人,正是慕兰时的兄长,慕严。 看样子,是已经疯了。 第85章 085 慕严处于现在这番境地,周元籁一点也不奇怪——自从他听说慕兰时在谷雨雅集上所作所为后,便有此猜测。再者,他之后又同慕兰时见过一面,表过自己的诚意,那个时候,他便知晓,慕严的日子不会好过。 毕竟,现在的慕家家主,乃是慕兰时。 成王败寇,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披头散发、形容枯槁匍匐在地上的男子,听见周元籁这一声下意识的“公子”,就像是尘封的记忆骤然回来一般,竟然从胸腔中震出了几分笑:“哈哈哈……你叫我什么?公子,慕公子?你是谁?” 他状似癫狂地笑着,喊着,然后一改方才匍匐的姿态,直起了腰杆,往慕兰时和周元籁所站的方向膝行而来。 周元籁大骇:“公、你、你过来做什么?!” 他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再这么叫慕严。 他不应该再这么叫慕严的。毕竟,他现在不配。 “哈哈哈哈……”慕严放声大笑,可脸上的表情却比哭还丑陋还扭曲,他梗着脖子仰起头,恶狠狠地看着周元籁:“你不是叫我公子吗?我就是想要看看,现在还要谁叫我公子!” “你是……你是——噢,我知道了,你就是玉漱坞那个周元籁是不是?一个死破落暴发户罢了,怎么,你现在也过来看本公子的笑话?!”慕严说话的声音近似于嘶吼,他仍旧愤愤不平。 他的目光仿佛淬火了一般,想要灼穿周元籁一般狠毒。 周元籁倒吸了一口凉气,尽管他的年纪长慕严不少,但是鲜少有人用这么直白的恨意眼神觑他! 他下意识地往后面瑟缩了一下,似是要躲在慕兰时的身后,念叨着:“慕大人、慕大人……他、他这是怎么了?” 慕兰时不答话。然而这句话又给慕严听去了,后者立刻又扯起嗓子嘶吼:“我怎么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周元籁!你这个暴发户、下三滥的玩意儿!我跟你说,凭借你的出身……要不是这个女人瞎了眼睛——” 他说着,还用下巴鄙夷地朝着慕兰时站立的方向扬了一扬,又继续说:“要不是这个女人瞎了眼睛,要不是这个无才无德的女人抢走了本公子的家主之位,就你,周元籁,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够得上我们慕府的大门!” 周元籁被慕严骂得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颜色,袍袖下的手也不住颤抖着,他强忍着心头喷薄欲出的滔天怒火。 他没有带仆人来。也不会有人替他代劳,他身边站着的是慕兰时。 可是慕严如此张狂,目中无人,为什么慕兰时毫无反应? 他仍旧在尖声嘶吼:“你懂吗,你根本不可能进门!” “住嘴!慕严,你我现在已非同路人,你又何必对我如此大加挞伐!”周元籁急火攻心,脸色全然变成了红色,“我们本身也没有什么交情,你何必在这里数落、污蔑我!” 第146章 周元籁自知出身不如这些世家高贵,一向也相当自卑,邀请这些世家小姐公子来赴自己的宴会的时候,态度都放得很低——他知道这其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的人看不起他。 瞧瞧,这其中,原来同他交结最频繁最紧密的慕严,在内里就是这么憎恨厌恶他的人! 慕严还在鄙夷周元籁:“怎么,你觉得不服气?不是喜欢斗富么斗不过不用担心呀,你可以去找你的连襟讨要一株珍贵的玉珊瑚……” 这话却是戳中了周元籁的痛处。是的,他曾经同一人斗富,他的连襟即是当今陛下,为了给他撑场面,送来了一株二尺来高的珊瑚树。他彼时带着这株玉珊瑚信心满满地赴宴时,却不知对手从哪里探听到了消息,庭院里面摆满了珊瑚树,各个都比他还在车上未曾拿下的珊瑚树高! 慕兰时也知晓此事,方才这二人互骂的时候,她便冷眼旁观,只不过……周元籁比她想象中的要奇怪一些。 想了想,慕兰时低声对他说:“周大人,你就这么容忍他?” 有些人,还是要劝诱一下。 听闻慕兰时说这句话,周元籁掩藏在袍袖下的手才有了松动的迹象——一如他方才绷紧后才舒缓的心绪一样。 慕严说话难听,那是因为戳到了他的痛处,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出身,在慕氏一族,就是拿不出手。纵然他方才有多么想要给慕严一顿痛打,却还要忌惮站在旁边的慕兰时。 兄妹相争,可以。但是二人身上毕竟流着同样的血脉。 可有了慕兰时方才的那句话后不一样了。 慕严正还欲怒叱周元籁时,周元籁已经蓄满了满腔的恶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是抬脚一个飞踢,踹在了慕严的肩胛骨处,痛得后者连连叫唤:“啊啊啊啊!周元籁,你果然是个下等人!” “像你这种下等人,把家里面修得再怎么富丽堂皇,也永远改变不了自己的卑劣出身!”慕严方才被踹疼了,又猛然吐出一口淋漓的鲜血,血红着一张唇道:“于是你也只能这样了,嘿,攀附她!但是攀附谁都没有,因为你就是个破落户……” 周元籁也怒上心头:“闭嘴!”他又上前,这次是扇了慕严一巴掌。 他鲜少亲自揍人,但是从前周元籁乃是市场的屠户,这一巴掌下去力道不可小觑,一向文弱的公子哥,又经受了这么多日的祠堂折磨,哪里挨得了这一巴掌?两眼一翻,居然被活生生地掀翻了! 周元籁将人打晕之后,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想找慕兰时道歉,却听后者淡淡道:“周大人方才所作所为,情理之中。再说了,慕严自谷雨之后,便从族谱中除名了。” 换言之,慕严现在不是慕家的人。她慕兰时虽然是慕家家主,但是也不会为了慕严追究周元籁的责任。 周元籁这才笑逐颜开:“多谢慕大人……在下方才也是唐突了,只是不晓得这疯子说话居然这么冒犯,一瞬间便没有忍住。” 慕兰时淡笑:“是啊,他是疯了。周大人没做错什么。” 听见慕兰时如此宽宏大量,周元籁心头忽有一脉暖流淌过,衷心地谢了一番,可谢完后,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方才慕严和他对骂时,慕严的矛头几乎都对准了他。慕严也不是没有骂慕兰时,但都是带得很轻…… 慕兰时也没有生气,也没有让任何人教训这语出不逊的兄长;相反,她只是来到了他的身边,对他说,周大人,你就这么容忍他? 倏然间,寒毛倒立的惶惶感冲刷上慕严的心头。 等周元籁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慕兰时已经幽幽地重新开口:“兰时这些日子也是受这样的唾骂。慕严这么骂我,家族里面的人也这么骂我,还有许许多多兰时认识的人,说不定她们私底下也这么骂我……” “骂你什么?” “骂我,”慕兰时说到这里,声音故意停顿片刻,斜了一眼周元籁,“骂我冷血无情,竟然能对亲兄长、流着共同血脉的亲戚做到这种份上。坊间这么说,兰时又方入仕,其实颇担心官场……”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 周元籁喉结滚动,仔细品查慕兰时话外的意思。 “家慈年事已高,不日就要致仕。”她又道。 周元籁的指尖嵌入掌心,他知道机会以来,想起三殿下嘱咐自己的话,当机立断道:“慕大人,这一点,您大可不必担忧。今日在下此来,就是为了去掉慕大人的这一块心病。” 慕兰时脸上仍旧保持着方才略带悲伤的表情,闻言挑了挑眉,“此话当真?” “当真。” *** 周元籁此人出身不好,皇族世家的魅力,经由他的眼睛,更是翻了十番。和他达成同盟太过容易了。 他从怀中取出了三殿下的亲笔信,上面言辞恳切,说明了沧州矿脉的危险,到了信的末尾,还期待说二人见面。 本着还人家提醒这个人情的面子上,慕兰时也会答应。 于是慕兰时答应了,并且将周元籁送出了慕府。等到了门口,慕严那发疯破口乱骂的样子还让他耿耿介怀。 所以,周元籁颇小心眼地让慕兰时好好看着那人:“慕大人,以后可千万不要将这疯狗从祠堂里面放出来!指不定他出来,怎么败坏你们家族名声呢!” “兰时自会注意,他以后没有机会了。”慕兰时语气清浅,凤眼慵懒地耷拉着,极闲雅:“今日,便多谢周大人了。” 周元籁忙说“不客气”,等到他上马车后,这才意识到慕兰时的前半句话在说什么。 她说,慕严以后没有机会了? ……什么机会?败坏家族名声的机会? 她的意思是要把慕严关一辈子么?这个也并非没有道理,成王败寇,输了,做一世的囚徒之人不在少。 可是,周元籁一想起慕兰时那冷冽的侧颜,便心有戚戚焉。 似乎慕兰时说的“没有机会”,不是这个意思。 *** 送周元籁离开慕府后,新任的年轻家主却折身,在月华霜色盖满庭院时,再度重返祠堂。 跫跫足音混杂着环佩叮咚,踏响在层层石阶上时,不是什么催命的符咒,更像是神音仙乐一般,奏响在关押在祠堂里的罪人耳朵里。 ——旁人都只晓得这位家主对自己的兄长不留情面,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家主今日回来,便是对他开恩。 她果然聪慧。 “兰时,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慕严睁开灰败的眼睛。 方才俱是仇恨俱是怨毒的眼睛里面,如今全然流露着脉脉的温情——是啊,他和慕兰时可是兄妹! 她们可是一母同胞!她不会对他狠心的! “嗯?”慕兰时嘴角弯起笑意,“大兄,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慕严吞咽了口唾沫,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膝行来到了慕兰时的身边,巴巴地仰望着慕兰时,说道:“你回来了,不是么?兰时……你回来了,这便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知道慕兰时把周元籁带到祠堂里面是想做什么。 “周元籁他虽然和皇帝是连襟,但是他背靠孟瑞,此番一定是孟瑞想要拉拢你……”他结结巴巴地分析着,但是又因为笃定地知晓,慕兰时既然回来,肯定也了解此事,所以说到最后,声音愈发微弱、细若蚊蝇。 慕兰时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慕严所言不虚。她也正是因为看出来了慕严的“反常举动”,这才折身回到祠堂。只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慕严的告饶似乎来得太快。 ——又太过聪明。 她垂眸,衔上那双她二人酷肖的凤眼。 毫无疑问,慕严正在祈求她的原谅。 “兰时,兰时……看在我们兄妹一场,你就饶了兄长好不好?”慕严声音嘶哑,仍旧可怜巴巴地看着兰时,手却不敢向前一寸一尺。 他对慕兰时的触碰,是一点都不被允许的。 “兄长,兄长也是利欲熏心!”慕严痛苦地说着,还伸手捂住了双眼,哭号起来。 慕兰时唯有保持沉默,在人声嘤泣和祠堂烛火毕剥声中追寻那几分真心。 真心? 她似乎马上就要钩沉到记忆之海,马上就要找到她们兄妹二人曾经温馨的记忆了——因为她已经不再是第一次回忆了。 可是,方要触及到她兄妹二人的美好回忆时,画面却突然闪回到前世的滂沱大雨中。 她的兄长高傲冷漠地站在大雨里面,站在伞下,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雨中狼狈的妹妹。 他高傲极了,不留任何一丝情面,只是一味指使身边的人对慕兰时审问。 甚至最后,结束她生命的人,也不是他。他就这样冷眼旁观。 呵。 或许是慕兰时思虑的时间太长,给了慕严一种慕兰时会心软会原谅他的意思。 他伸手,想要去牵扯慕兰时的裙摆。 第147章 然而,女子清越的声音却断然响起:“你弄错了。” 慕严怔怔然:“我弄错了……什么?” 下意识地,他收回了自己的手。恍若犯人一般,挺直了脊背,跪在慕兰时的身前。 “我回来,不是为了原谅你,慕严。”慕兰时眼波里面都蓄着薄怒,旧日重现,容不得她心软。 慕兰时接着道:“我此番回来,不过是为了告诉你,我方才的冷眼旁观像什么……” “像什么?” “像……”话到了嘴边,又被慕兰时吞了回去,薄唇微启复抿,话变成了另外的一句,“像我有一次做梦,你在梦中,对我无动于衷、指使旁人的那样一般。” 梦中,梦中? 这两个字如一道惊雷一般骤然砸中了慕严。 他忽而觉得目光以上有个什么壁障,让他不敢抬眼再看慕兰时了。 这些日子他在祠堂受罚的每一日,他都惶惶不可终日,不知前途在何方、亦不知晓到底有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救他一命。 除了母亲,除了妹妹。似乎没有人能够救他。 ……他本来想,她们都是爱他的。母亲虽然严苛,但是关爱子女;至于妹妹自不必谈,他曾经想过用那么卑劣的手段促成她和孟珚的婚事! 可是,她们为何变成这样?慕严起初不明白,后来他知道了。 他有一日做了一个梦。梦里暴雨瓢泼,他带着一队人,押解他的妹妹慕兰时。 梦中的妹妹似乎官位不小,死到临头了还惊讶于兄长居然陷害他。他嘲笑她的软弱,嘲笑她的后知后觉…… 这个梦,对如今每日都在祠堂苦哈哈度日的慕严来说,无异于一种超脱的快意。 可是这并不能泄愤,待他醒来,又要面临孤独的、冷僻的祠堂,他在梦中杀害她的妹妹,根本不能让他解气——尽管那个梦非常真切的。 但是慕严必须要面对现实。 “梦中,大雨么?”他喃喃自语,声音里面都带着颤。 慕兰时本来眼瞳深幽,听见慕严的喃喃自语时,忽而笑了声:“怎么,兄长也看到了?” 空气中忽然凝发出来了蓬勃的信香气味。 慕严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慕兰时的信香味道,曾几何时,他还嘲笑她是一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连如何控制自己的信香都不知晓。 但是他现在知道错得有多么离谱。慕兰时可以自如地控制她自己的信香,甚至还可以用她的信香,侵蚀他同为乾元君的信香。 继而破坏他的整个腺体。 “我也看到了……这、这是什么意思?”慕严浑身发抖,骤然汹涌浓郁的杀气氤者,他更不敢看慕兰时。 属于顶阶乾元的信香竟能有让人致幻的作用么?慕严不知道,他仍不敢看慕兰时,只是眼角的余光却能够瞥见,祠堂梁木“吱呀吱呀”着吐出了百年的沉灰。 他明明不在梦中,可是他一闭眼,恍惚间就又重返了梦中的雨夜——瓢泼大雨中,慕兰时手上镣铐泛着的雨色冷光,同样浸冰了他的现实,这一切,终于在记忆深处轰然重叠。 然后,再坍圮成废墟。 “兄长,你也看到了,是不是?那么,你也知道缘由——”这是慕严在生命尽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先还希图叫唤两句,勾起慕兰时的同情。 可是后来窒息的感觉渐渐上来,他觉得自己不用了。 ——自谷雨雅集后,被关押的日子他也受过了太多的苦。死了虽然痛苦,但也许不失为一种解脱吧。 不是慕兰时无情。他这么想着。 ……倘若梦里面发生的一切为真的话,她杀了他也是理所应当。 但生命的最后尽头,慕严忽然想找回一个仁兄的形象:“好,兰时。那我们今生就此别过,惟愿你今后,诸事顺遂……” 慕兰时的心念忽然一动。 可她转瞬再看见那双同她肖似的凤眼,比触动汹涌了更成百上千倍的愤恨便滚滚而来。 呵。她不会留情,也不会手软。 形容枯槁的男子轰然跌倒,一如他记忆里面那些不值一提的过往。 *** 慕兰时从祠堂出来之后,竟然碰见了妹妹尧之。 “阿姊、阿姊!”尧之站在在柱子后面张望向慕兰时的方向,声音在目光捕捉她的一瞬时变得开朗:“我找你好久啦!” 摸着尧之毛茸茸的脑袋,慕兰时笑着道:“找我做什么?” 她默默地盘算了一下时间。 前世她这个时候一头栽进了孟珚设下的天罗地网,直到尧之病情加重无可救药的时候,她才意识到。 那个时候,为时已晚。但是,如按尧之生病了多久来算的话……这病,约略就是在这几个月种下病根的。 夏天一过,尧之就彻底地病倒了。那个惯常爱做些机巧小东西的活泼的尧之,却只能瘫痪在床。 ……方重生时,慕兰时便立下了誓言。 “就是想找阿姊玩呀!”尧之声音软软地道,牵拉着慕兰时的衣袖,“慈慈阿姊又出去了!不过尧之一开始就想找兰时阿姊!” 她说着,还抬起头望一眼慕兰时,看她的反应。 看她对这句“一开始就想要找兰时阿姊”找补的反应。 “真的假的?”慕兰时故作狐疑地皱起眉,稍微用力一点,便揉乱了尧之的头发,“当真一开始就想找我,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呢?” “没有没有没有!”尧之立刻嘟着嘴解释起来,小小的人拉着阿姊的衣袖,“是因为兰时阿姊现在做官当值去了,尧之平常休息得早,见不到阿姊!今日是母亲格外开恩,尧之才过来的……” 小人儿似乎是被姐姐这句话气到了,倒豆子似的一箩筐说了许多话,惹得慕兰时最后只能投降,说自己是瞎说的,让妹妹不要生气了,阿姊陪她玩。 “哼……好吧!那兰时阿姊以后一定不能这样乱说!” “好好好,我保证,以后一定不这样乱说。”慕兰时唯有半蹲伏下来,学着尧之的样子起誓。 在妹妹“咯咯”的满意笑声中,慕兰时忽觉一种“偿还”的情感。 她想,前世自己后悔不曾早日救治尧之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全是尧之生龙活虎的模样。 想看她再重新站起来、想听她再叽叽喳喳无法无天地叫自己阿姊。 她本来有些伤感的——从祠堂出来之后。 慕严死之前那句祝愿,让她颇有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觉,她彼时若是松了信香的束缚,慕严的确不会死。 可是她没有松开。 直至此时,听着尧之的笑声,被她拉着向前,慕兰时心中的那股笃定,才骤然压实。 第86章 086 “今日也辛苦您了,东家。”钱京溪的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粉的脸上笑得无瑕,她仍旧定时带着付昭一起到戚映珠的铺子上来。 不仅仅是汤饼铺子,连带着那几家布店纺织店,她们都去过了一遍。 戚映珠仍旧践诺——反正钱京溪本身就精于经商之道,况且她也不是存心想要学到什么。 她不过是想让付昭和自己的关系更进一步而已。这么多天以来的相处,已经让戚映珠明白了这个道理。 “不辛苦。平素我都闷得慌,若非钱小姐和付娘子二人,映珠还愁孤独呢。”戚映珠道。 钱京溪的嘴角忽然扯出一抹笑来,似是在品咂“孤独”这二字的意思,高深地瞥了一眼戚映珠,说道:“东家还会觉得孤独吗?” 她是受了萧鸢的嘱托,这才带着付昭过来同戚映珠打好关系——后者当真不凡,出身原本也是江南世族,却执意离开,甘当商户。 钱京溪对此早有耳闻,也为戚映珠感到不值、疑惑过,但是当她知道慕兰时曾在谷雨雅集上*说自己要同戚映珠成婚的时候,钱京溪心中的疑惑骤然得解。 ……她还以为这个戚小娘子是什么正派人士呢,原来是为了更好傍上慕家这高枝,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看样子,付昭和戚映珠的相处还进展得顺利。她们二人来往时,钱京溪总会站在一旁。 这是萧鸢的要求,让她时时刻刻都要跟在付昭的旁边。同是乾元君,钱京溪对萧鸢的做法能够理解。 毕竟,付昭是她的坤泽。 而戚映珠眼下虽然还未同慕兰时成婚,但这事几乎是板上钉钉,她俩之间又怎么可能没有更多感情?那么,谈何孤独呢? “是啊,偶尔会有这种感受。”戚映珠面上不显,依旧云淡风轻,像之前的那样,将两人送出了门外。 待阖上大门,戚映珠眼瞳的光倏然黯淡下来。 啧,偶尔才会有“孤独”的感受? 前世的日日夜夜,她都像在无尽的寂寞之井里面挣扎。那种永续不眠的夜色,如冷泉浸骨一般的蚀心感,岂是“孤独”二字可以概括殆尽的? 最让她怨恨的元凶还没有死,如今还高居庙堂之上; 第148章 而最让她深深爱慕的人也还活着。 还有她在意的、关怀的人,都还在世上,都还予她帮助。 思及此,戚映珠缓缓地咬住下唇。 光是逃避,当然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戚映珠想起自己同徐沅最后的一次见面,还有和她决裂的那天晚上。 “世上的金丝笼,合该熔了铸剑去。” 她默默地念叨着这一句话。 时候才过去不久,不是么? 戚映珠转身上了铺子的阁楼。 这铺子是她最近新装的店,卖成衣。当然,更关键的作用,还是同她的手下接触。 “咚咚咚”几声颇有节律的叩响声音之后,檐下铁马清鸣,不多时,梁柱后飞身便闪过了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有着沉闷的声音,表示听候戚映珠的差遣。 “主上,有何吩咐?” 戚映珠喉头滚动,唤她过来,她要吩咐得更谨慎些。 她怎么能甘心呢?垂帘时的凤印尚温,金銮殿朱批还未干。前世既然拥有过那样的风光,她今生难道就甘愿如此吗? 至少,她得让那些人全部付出代价。 先从谁开始呢? 从阁楼上的窗台远望,很自然地能够瞥见如织的人群。 还有钱京溪所乘的马车。 *** 付昭已经厌烦了这种感觉,每隔一段时间,萧鸢便会让她和钱京溪聚在一起。 说是宴请,但在付昭看来,这也是萧鸢疑心病发的实证。 明明就是她让钱京溪带着她去同戚映珠交好,并让钱京溪充当她的眼线;但是萧鸢本人也对钱京溪不放心,仍然要从付昭这里得到更确切的答案。 是以,她们才会这样隔一段时间,“小聚”一回。 钱京溪毕竟同萧鸢是合作关系,她二人的对话还稍显得平等。 可萧鸢还是会时不时地,在从钱京溪那里得到答案之后,思忖片刻后,修长白皙的手指还会轻轻地叩响檀木桌案,再去问付昭:“阿昭,是这样的么?” 她的瞳色漆黑,似是一汪幽潭,教人看不清内里。 每每衔上萧鸢的视线时,付昭都会有一瞬间的恍然——她记得,自己在戚小娘子的店里见过同样的眼瞳。 但那人拥有一双极好看的凤眼。 ……尽管慕兰时没有同她自我介绍过,但是付昭知晓,那位便是曾名动京华的慕大小姐。 若说慕兰时的黑瞳烟岚叠翠,如水墨千山一般清绝,那萧鸢的黑瞳,就像是在暗处洄流的渊水。 冷冷,寂然,藏着万古霜。 没有人能够琢磨得透她的心思。 “回妻主的话,是这样的。”意识到这一点后,付昭忽然觉得自己头晕目眩,艰难地从齿缝中蹦出了这几个字。 钱京溪听到“妻主”二字,诧异地看了一眼这妻妻俩。 当然,按照付家和萧家的身份来说,付昭这么叫萧鸢当然没有问题,只是她方才有气无力的模样,让钱京溪惊讶。 这么多日以来,都是她陪着付昭,关心一下在所难免。 “付小娘子,您哪里不舒服么?”钱京溪问道。 孰料,回答她的人不是付昭,而是萧鸢:“阿昭她也许是潮泽期将至……可能不舒服,接下来阿昭便不去戚映珠的店上了,钱小姐正好也可以休息几日。” “……哦。”钱京溪喉头一滚,再觑了一眼付昭,发现后者的面色似乎还红润,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便道:“好,我明白了。” 她和萧鸢的对话还没结束,钱京溪本来还想继续话题,可得到的却是萧鸢漫不经心的应答:“原来是这样啊……” 钱京溪尝试再开了几次头,都觉索然无味。 很快,她自讨没趣,便只好起身告退。 ——难不成这坤泽君的潮泽期到来,还会影响到乾元君不成?真是怪事一桩! 萧鸢提出要同付昭一起送钱京溪出去,也被钱京溪婉拒了。 萧鸢也没有多说什么。 等到钱京溪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付昭适才绷紧的心弦这才有了松动的迹象。 萧鸢总是谨慎的,她担心会有什么她不知晓的东西,但她的谨慎也只会持续到钱京溪离开。 可是方送走了钱京溪,付昭抬眼望向萧鸢时,后者那双如冷月幽潭一般的眼瞳,又直勾勾地望了过来。 正如她人一样,立在原地,眼神不曾挪开。 方才那股滞闷的感觉再度涌上了付昭的心口:“妻主,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萧鸢默然:“走吧,我们一起回去。” “……好。”付昭应了下来。 尽管是没落世族的小姐,但付昭仍旧举止端庄、仪范犹存。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袍袖下的指骨,如今颤抖的弧度是大是小。 因为,这是自从她和萧鸢结亲以来,后者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单独和她相处。 *** “阿昭,你且告诉我,”萧鸢仍旧坐在付昭的对面,语气清浅而又循循善诱,“你现在了解得戚映珠如何了?” 她二人虽然仍旧对坐,但已经不复方才的座位。 萧鸢今日有些奇怪。这是付昭想的。 “嗯……尚可?戚小娘子同我讲了许多她从前在建康的事情,还教了我很多东西,”付昭斟酌着词句,一边观察萧鸢的表情,“这些我都是和钱小姐一起听的——” “哦,都是和钱京溪一起听的?”萧鸢眸色倏然有了变化,“那还挺好啊。” 她悠扬的语调很快散尽在微燥的夏风之中。 很好?这两个字却让付昭片刻失神了,她不明白萧鸢的“挺好”意指什么。 “那怎么样了呢?”萧鸢仍旧穷追不舍地问。 付昭吞咽下一口唾沫,慢吞吞地道:“我同戚小娘子应当还没有到很熟悉的地步,毕竟……” 毕竟钱京溪在;而她和戚映珠早就认识。 她话说得很慢,萧鸢的凝视也变得仔细和缓慢,似是在怀疑付昭这句话的真实程度。 付昭唯有在这诡谲的沉默中保持冷静,好不让自己露馅。 “咚咚咚”的声音再度叩响。 细白修长、如玉一般的指节再度叩响了桌案,萧鸢的声音显得空寂,混杂着她的淡漠如浸腊月霜的声音:“昭娘,你知道么?眼下正是棋盘落子的紧要处,既然有机会,那就要好好把握。我希望下次你给我的答案,不是这个。” “毕竟,当初为了践行这桩婚事,我何尝不是吃了千辛万苦?而你的亲族,应当更知晓这个道理。” 这便是在威胁她了。 付昭唯有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似是在继续保证一般:“我明白的。” 寄人篱下的滋味就是如此。 自她跨进萧家朱漆门槛那日,这附骨疽便啮着心尖生长,寄人篱下的感受如影随形——谁让她的出嫁,令自己原本破落的门庭再度中兴起来? 是以,付家合族上下,无一不对萧家不对萧鸢感恩戴德。 但是这样的仰人鼻息、手心向上的生活,让她颇感痛苦。 “这很关键。”萧鸢笑起来的时候也足够温和柔软,就像中正官给她的批词一样,“便多多辛苦昭娘了。” 她说着,竟然伸出手,握住了付昭。 掌心合拢的时候,付昭心头五味杂陈。 被那双眼睛灼灼盯着,付昭半推半就地“坦承”了,她说自己和戚映珠目前关系尚可,也许还需要再努力。 “还请妻主放心,要不,我隔几日单独去拜访一下戚小娘子?”付昭试探性地问道。 她知道萧鸢找钱京溪过来跟着她,就是为了监视她。可是她今日的表现,似是又不满了。 那么她正好将计就计。 ——呵,什么是棋盘落子的关键时刻呢? 其实付昭能够猜到,能从那些登门贵客中捕风捉影。 萧家也像从前的黎家一样,要选一个合格的靠山,这样,才能有从龙之功。 这个艰巨的任务,显然落在了萧鸢身上。 她相当安分地承诺下来,以为这样就能够送走萧鸢。 萧鸢起身了,像往常一样走向屋外。 但是,同往常不一样的是,她站定在门槛处,借着珠帘割开的视界,眼神黏在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身上。 许是被微弱的烛火照着,付昭本就瓷白的一张脸上,莫名地起了些可疑的红晕,身段袅袅,显露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萧鸢的喉头莫名其妙地滚动了下看,她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她是乾元君;而付昭是坤泽君。 “诶?妻主,您怎么站在门口?”付昭倏然抬眸,却发现那道颀长的人影犹在门口,不由得疑惑出声,“虽是夏天,也要站在风口么?” 她笑盈盈地问。 萧鸢莞尔。 是啊,虽是夏天,她也要关心她着凉没有。 萧鸢方才还是侧身站着,经由付昭这么一提醒,她完全转了过来:“说来,我似乎都没有陪昭娘共寝过。还是朝政太过忙碌。” 第149章 她们到底是正经拜过天地的配偶。 付昭为她做事是应该的,萧鸢心想,那么,她也应该拨冗,同付昭待一会儿。 至于付昭所说的,要单独去见戚映珠,萧鸢觉得妥又不妥——今日她忽然意识到,钱京溪虽然是自己的朋友但是她到底也是个乾元君,而付昭是自己的坤泽。 她毕竟才是付昭的乾元君。思及此,萧鸢的脸颊转了过来,瞳孔里面倒映出女子面上未消的绯色,握住她的手,温声说道:“昭娘,明日正好我休沐。” “我陪你去。” *** 记挂慕兰时和戚映珠的人并不在少。 那秘书省的长官梁识,就连挥毫作书的时候,都不忘记揶揄两句慕兰时:“前些天我看见衙署里面那些小东西,又对着那黄毛丫头的书法赞不绝口了……哎,到底是年轻。” 到底是爱趋炎附势,觉得慕兰时这个慕氏新任家主名号响亮吧? 只不过梁识上次借机刁难了慕兰时过后,他觉得衙署里面的人收敛了许多。 他在的时候不敢轻举妄动;他不在的时候,这些人也不会对慕兰时太过客气。 梁识写字的时候,他的妹妹站在一旁,耐心地听着兄长说话,待他说完,她才道:“兄长,那慕兰时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之前不是说让她主持修《地理志》么,现在是时候了?” 沧州的矿脉是一笔烂账,若是捅出去,定然是要被杀头的。只是知道这事情内幕的各方势力全部都相当沉稳,对此事藏着掖着,只等能够给对手致命一击的时候到来。 梁识道:“是时候了……也看看哪位殿下对这事感兴趣咯。” “这事司徒她未必不知晓,说不定此时已经告诉慕兰时了,倘若如此,我们还能如愿吗?”梁荐面有忧虑。 其实她并不明白兄长为何要对一个如今只有区区七品的慕兰时做这种事情。 实在是有辱门庭风范。但是一家之主毕竟是兄长,她这个做妹妹的,也只能忍着,在旁边进一些不同的话,看看是否能够让兄长回心转意。 倘若慕兰时是什么无权无势、没有依仗的人还好——当然,她若是寒门出身,兄长对待她自然也不会是这个态度。 “你说慕湄?”梁识挥毫行书的手停了下来,他并没有转过头,而是保持着悬腕的姿态,继续道:“五妹你毕竟不怎么在朝堂,不知这风向……慕湄已经抱病多日了,恐怕不日就要致仕。再说了,我就算这样做了,也不至于让慕兰时死啊。” 他说得轻飘飘的。 当然了,慕湄贵为司徒,定然不会坐视自己的女儿陷入险境而不管。他只是需要一个抹黑慕兰时的机会罢了。 原因?需要什么原因吗?需要的话,也可以有。 他梁家想要身居更高的位置,扳倒慕氏岂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当然,他也有私心。 ……光是听那黄毛丫头名动京华的各种传闻事迹,他便恨得牙痒痒。尤是那女人狠心让自己的叔公跪在大门外…… 呵,慕家没有人收拾得了她,那就他来收拾她! 话音落下的一瞬,梁识悬着的腕也落下了,继续在纸上挥毫。 金钩铁画,字字刚劲……可惜的是,这副字却还是要打上“伪作”的印记,在文墨市场上以“仿品”的名号流传。 毕竟,当时第一的大书法家梁识不轻易题字——上一次题字,还是为了庆祝陛下的五十大寿。 只有皇命才能让他屈尊,这便是坊间对这位大书法家的印象。 梁识私底下写的这些字,全经由五妹梁荐的手转售出去。文墨市场上他的“仿品”愈多,那么他的“真迹”价值就会愈高。 “喏,已经好了。”梁识耸耸肩,又故意在最后一个字上面卖了个破绽,这才放下笔,活络一下筋骨,“这幅字嘛……便由五妹你看着定价了。” “是。”梁荐应声,待字迹风干,她便要带走了。 “没办法啊,”梁识喃喃自语,“当今之世,不存些家底,哪里养得起一大家子、养得起私兵?” 今日天下姓孟,还不知晓明日姓什么呢!皇帝垂垂老矣日薄西山,膝下儿女如狼似虎争食九鼎余腥,四处流寇起义……这万里山河,本就是遍体鳞伤。 这世道下的每一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早做打算才是。 他不过是卖卖字。 五妹梁荐默然,她知道梁识决定了的事情不能撼动,默默地等待字迹风干之后,上前带走了纸。 只是她心中仍旧盘桓着梁识方才说过的一句话,司徒大人抱病多日,不日就要致仕。 当真如此吗?若真是如此,这个关节也未免太蹊跷了? 虽然看兄长的意思,他正是因为慕湄将要致仕,才对慕兰时设下如此手段…… 算了。她不去细想。她应该相信她的兄长。 慕司徒要致仕了。 *** “兰时啊,倘母亲致仕,你在朝中又当如何呢?”慕湄虽不疑心慕兰时的能力,但是出于母性天然的关怀,她仍旧不免多问一句。 或许是她年纪真的大了,或许是她真的想看这只将要展翅的雏凤究竟会如何,慕湄已经抱病许多日,朝中也渐渐流传出来了慕司徒将要致仕的消息。 对好些人来说这当然是好消息——慕兰时如今年纪尚轻,日后仕途高升是板上钉钉的事,那时候,她们一族要出几个高官显要? 司徒大人能早些致仕还是早些致仕吧! 说不定,陛下也会看着她的面上,再让慕兰时晋升快些呢? 慕兰时斟茶的动作微微一滞,宽慰母亲道:“兰时定不负母亲重托,还望母亲放心。” 定不负重托?慕湄笑了笑,“现在家主之位也是你的,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原因么,她只是不想梦中那般凄惨的景象再度重现。 眼下,女儿的手段,却是让她满意。 担心么?她其实有个关于女儿终身大事的担心。 母女俩又半严肃半风趣地说了些话,最终慕湄话锋一转,“这些大事是解决了,那你的终身大事,又何时解决?” 这一句话把方还在对天下大计侃侃而谈的慕兰时堵了个正着。 修齐治平的话还堵在喉中,蜜色的脸颊上浮起一阵赧色。 是少见的羞态。 饶是岁数不小的慕湄,都觉得好笑——女儿出落亭亭、落落大方,她几乎不曾在慕兰时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 “怎么?”慕湄笑着,从榻上软枕缓缓地支起身,一双凤眸望了过来,不疾不徐地追问慕兰时,“小慕大人提到自己的终身大事时,怎么偏偏就沉默不说话了?” ——“小慕大人”是朝野中最近兴起的对慕兰时的称呼。 一对母女,老少皆在朝为官,如此称呼,也有先例故事可循。只是母亲这些日子都推说抱恙,早就不在朝野,按理说她自己是听不见别人这么叫慕兰时的。 ——尽管她在朝中自有耳目,知道这个称呼还是简单。但慕兰时听见母亲这么称呼自己时,耳朵上还是烫得慌。 一瞬间,慕兰时唯有感慨,自己某些时刻生出来的捉弄人的念头到底来自何方。 瞧吧,听吧,母亲就是母亲。她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脉。 “小慕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同那位戚小娘子成亲呢?”慕湄幽幽道,“既然都选择在家中金屋藏娇了……” 慕兰时难得觉得有如此羞赧的时刻,她立时放下了手中茶壶,叹口气,连连叫停。 第87章 087 本来尚存微妙严肃的氛围,三两句便被母亲的话逗得转了方向。 “怎么,小慕大人说了这么多,让我这个老人说上两句后,竟然就不知如何回答了吗?” 若是义正词严地表达自己应尽的责任,慕兰时定然表现得坦荡。但目下的情况显然不是如此,她仍旧只能烫着一脸搪塞母亲的话。 慕湄忍着笑,对女儿终身大事关心是应该的事,但是终身大事的选择对象上,终究也让她有些许不安。 “兰时,母亲此番问你,也非是要催促你,只是提醒……若到了后面,你想同那位戚小娘子成亲,恐会受阻。” 其实现下便已经有人议论纷纷——目前还是限于她们世家之间。 慕氏立族百年,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有家主同寒门甚至商户成亲的道理。慕氏人口众多,有些时候难免会出现一两个“离经叛道”之辈,就算如此,这些人也饱受诟病。 兰时如今虽然做了家主,能在一定程度上堵上众人的口,可是慕湄还是忧心忡忡。 慕兰时也陷入片刻的静默。只不过,她想起来的并非是族中人的悠悠众口,而是那一日她去乡野寻找嘉嘉婆婆时的所见所闻。 ……彼时她只是觉得那些人可笑,区区寒门,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聚集滋事,妄议朝政! 可是如今想来,母亲的门第之忧却颇有些暗合。 第150章 “但是既然你要做,”慕湄又补充道,“那母亲便会支持你。” 她曾经也对慕兰时说过这句话——自从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之后,慕湄便下定决心要做慕兰时的后手。 “早做打算,省得后悔。” 慕兰时再度缄默,最后重重地点了下头:“兰时明白。” 母亲也不再多言,只是慕兰时又忽然提到了尧之:“说来,母亲……兰时昨日碰见了尧之,我她说她身体哪里不舒服?” “嗯,是说不舒服,”慕湄疑惑地看着慕兰时,“她昨日跑过来对你说的?这小孩子就是天生好动,现在你忙起来了,更不应该过来打扰……” 慕兰时却鲜有地截断了母亲的话:“非也,母亲,这一点也不打紧,反倒是小妹的病打紧。” “这如何打紧了?” 小孩子正是跌打受创的年纪,而尧之天性好动,有点小伤屡见不鲜,次数一多,尧之自己都不会将伤病广而告之,而是自己去拿药解决。 “尧之这次的病不是哪里跌打受创,”慕兰时凝眸回忆起尧之前世卧病在床四肢瘫痪不能动的场景,颇有些心酸地说,“得尽早找医师来瞧瞧——兰时会下去做的。” 慕湄诧然,心头隐隐有一震的感受。 在慕兰时垂眸敛睫的刹那,夕日的残照余晖静静流淌在她的侧颜上,恰似菩萨低眉。 这一瞬间,至慈至悲。 “母亲,”慕兰时忽而抬眼望过来,回应她道,“方才您说过的每一件事,还有兰时自己所说,我下手都会认真考虑。还请您宽心,一切都有定夺——” 慕湄哑然,唯有颔首应下。 低眸垂睫的刹那是菩萨低眉,面靥染着西天最后一抹霞;可她笃定地说自己会有定夺的一瞬,又像是金刚怒目,眸底燃着涅槃的火。 当然,更温和的。 *** 戚映珠如今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譬如,到慕府来。因为二人已有慕兰时的口头婚约,这一切便理所当然——至少慕府的人知晓。 她独坐在桌前,像往日那样,两只手撑着面靥的时候,脸颊肉会从指缝中漏溢出来。 戚映珠在思考事情,她吩咐下去的调查钱京溪的事情——眼下她已经不再是一个有几个铺面的东家,慢慢成了自己的体系。 忽然,戚映珠听到了珠帘响动的声音,她一瞬间从思绪里面回笼,望见笑盈盈走过来的慕兰时。 ……兴许是看见她这副笑得不怎么正经的样子,戚映珠就理所当然地不想正经,故意压平了方才弯起来的眼角和唇线,道:“慕大人原来还知道回来?” 是嫌弃她回来晚了? 慕兰时挑眉,似乎确实。她方才和母亲结束谈话后,便去找人安排了尧之治病相关的事宜。治未病终归更好。 “当然要回来了,”慕兰时也故意收敛起自己笑意盎然的表情,换上一副委屈巴巴可怜的神态,说道,“今日兰时去见家慈了……小君可知道她怎么呵斥兰时的?” 呵斥?戚映珠闻言,托住腮的手部动作都凝固下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慕兰时:“你说,司徒大人呵斥你了?” 这似乎是天方夜谭、闻所未闻的事情。 自前世起,戚映珠便知晓,慕湄对她这个长女的宠爱程度如何——慕兰时本人又极循规蹈矩,除了那次出格让族人生气之外,大抵慕湄根本没有机会呵斥过她。 更别提现在的慕兰时了。 综上思考下来,戚映珠便打定念头,慕兰时一定又在逗她了。 “对啊,呵斥兰时了,那怎么办呢?”慕兰时一边垂着眼睛,可怜巴巴地回望,一边故意拖着又长又黏的语气。 戚映珠故意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司徒大人说什么了?不过,司徒大人总是做得对,说得也对。” 这便是说什么也不肯站在这可怜巴巴希求垂怜的小慕大人这一边了。 但是戚映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却像是中了这对母女给她设下的圈套一样。 “母亲说,我这个做女儿的奇怪得很,明明都已经约定好了婚事,却还要将人……”慕兰时故意截断半句话,渐渐靠近戚映珠,然后俯身低下头,手也渐渐地扣上了戚映珠的掌心,“带回家中来——” 戚映珠眼睫微颤,以极尽的距离感受慕兰时温热鼻息的喷洒。 “金屋藏娇。”慕兰时逗弄她,声音里面似是含着蜜糖的钩,又故意了最后的一个字,同时扣紧了掌心,让指缝缠绵的温度愈发热,“娇、娇。” 本来就是溽热的夏夜,五内俱燥也不足为奇,偏生慕兰时一点脸都不要,还故意这样逗她! 霞色渐渐地爬上戚映珠的雪白的耳尖。 慕兰时扣紧她手心的力度也愈发大了,她拣了根凳子在戚映珠的身边坐下。不得不说,她心中是有一阵快意——看来因为“金屋藏娇”四字而被打趣害羞腼腆的人不止她一个。 嗯,或许还有“娇娇”本人。 戚映珠的脸涨得通红,故意板着一张小脸,抿着唇一言不发,只哼哼唧唧地左顾右盼,就是不肯将目光落在的慕兰时的身上。 她才不相信慕兰时的鬼话——慕大司徒这是怎样德高望重的人了,怎么会说出“金屋藏娇”四个字?分明是慕兰时为了引出那怪异的二字称呼“娇娇”硬生生地凑出来的吧! 慕兰时似是也知道这两个字偶尔叫一下便可以了,算在一种她归家时的情。趣即可,便也收敛了容色,继续道:“事先说明……兰时也没有瞎说,家慈的确是这么说的。不过兰时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要说给小君听。” 一听到“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戚映珠方才紧紧绷着的一张小脸这时候才有了松动的迹象,闷闷地道:“什么要紧事?” 似是又觉得自己这样说话太过无力,戚映珠又清咳了几声,大有前世垂帘听政让人谏言的态势:“慕大人请说。” 慕兰时嘴角没来由地一撇,心中暗笑,悄悄望戚映珠的侧颜,面靥和耳后都还泛着薄红呢。 她前世在朝堂上驳斥她的时候,语气和现在如出一辙——只不过,此时此刻的慕兰时,再也不用隔着一道珠帘望她。 她们就在彼此的身边,指缝缠绵。 “兰时只是想说一说付昭。”慕兰时道。 “付昭?”戚映珠凝她一眼,“怎么了,慕大人这是又吃醋了?” 上次莫名其妙的“作画”原因,仍旧是让戚映珠想起来都觉这个人吃醋真是可怕的境地。 ……当然,也别有一番感受就是了。 “那当然不是,”慕兰时幽幽道,忽而又靠近戚映珠的脸,在后者神情将将要一松动的时候,立刻补充道,“毕竟对这付娘子的醋嘛,上次兰时业已吃过了。” 戚映珠:…… “而且,还不仅仅是吃醋呢,还吃到了别的东西,嗯,不知道小君还记不记得起来?”慕兰时说着,还冲着戚映珠扬了扬自己的下颌。 戚映珠:…… 好想踢她一脚!彼时她吃了什么,自己不清楚么,怎么还上赶着来问! “那你提起付昭做什么?”戚映珠强行将话题拐回正道上,毕竟夜深了,结契过的坤泽乾元一个没忍住,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她的身份,”慕兰时却也不多含糊,而是严肃地道,“还有她的举动——她是萧鸢明媒正娶过门的妻子,却三番五次地来小君这里,这事情本身就很奇怪,难道不是么?” 萧鸢何许人也? 此人在前世就和慕兰时不对付。 不管是慕兰时、还是戚映珠,都曾在前世与她产生过矛盾。 戚映珠默然,想起自己这些日子来被动地和付昭、钱京溪带再次一起的日子。 说是被动,也是因为钱京溪太过“主动”。本来她的目的应该是让付昭和自己结识,她起一个引荐作用之后便可离去,但是,为了安全起见,又或是别人的指使,钱京溪相伴左右,寸步不离。 就像是生怕付昭对戚映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样。 这个作风倒是和萧鸢为人颇为相似,而且,戚映珠派出的手下,报告了同样的结果,印证了戚映珠的猜测:钱京溪的确是受了萧鸢的委托,带着付昭来与自己结交。 ……只不过,钱京溪能听萧鸢的话到几时呢? “是,你说得对,”戚映珠神色同样变得严肃,接着道,“付昭三番五次地同钱京溪过来,便是疑点。她彼时和钱京溪一块到来时,还要假装同我不不认识。” 慕兰时摸了摸鼻子,静静地戚映珠说下一句。 “换言之,付昭的处境同样艰难——她一定是被威胁的。” 付昭被萧鸢威胁,那便是萧鸢身后的人愈发沉不住气了。也不知道这本来就岌岌可危的窗纸,什么时候才会被捅破。 两人都陷入缄默。 末了,慕兰时率先出声,同时也故意朝着戚映珠的肩颈处靠,故意声气甜腻地逗她说:“嗯,小君明鉴。” 第151章 她扣住她指缝缠绵的感觉,仍旧不曾松开。 像是她们无数次紧密嵌实、难分彼此那样。 有些时候慕兰时不用说什么,她光是站在那里,抑或是坐在那里,戚映珠便会觉得身心有一种极度的熨帖感。 她是属于她的乾元君,所以,光是慕兰时在她的旁边,戚映珠便会觉得相当安心。 又会是,相当暧。昧。 戚映珠放任慕兰时将头埋在自己肩窝处或是更柔软处,自己还专门空出一只手来,握住她和慕兰时指缝缠。绵的那一对手,瓮声瓮气地,也学着慕兰时一般,在她的耳廓边上呼着徐徐的热气:“小、君、明、鉴?” 慕兰时诧然,耳朵被这么一呼*热气,酥麻的快意从耳后直直追到脊柱。 “……哪里不对么?”慕兰时诧异地看着戚映珠。 奇了怪了。像“小君”这样的称呼,是她惯用的。这是对妻子的称呼,她和戚映珠之间早就习以为常,那便不是“小君”二字出了问题;四个字中就只余下剩下两个字了。 “明鉴”出了问题?她哪里好说戚映珠没有明鉴呢?她说得极对。 于是乎,一向绝世聪明的慕大人就在这个问题上受到了牵绊,她并不知晓,戚映珠所说的问题在哪里。 她只能够闻到,桂花酿的信香忽然从自己卧靠部位的上后方幽幽地传来,直直地涌进鼻尖扑进肺腑里面。 潮泽期来了?也不尽然。 有些时候坤泽君放出信香,除了最常见的理由之外,还会是……主动的原因。 温热的舔舐感渐渐地蔓延上了慕兰时的耳朵,桂花酿造的信香气味也愈发汪洋,那是一种足足要将慕兰时彻底淹没的浩大。 戚映珠不仅是有些时候长得像兔子,就连她温热舐。弄人的耳廓时,也有一种兔子的柔顺。 当然,这次拨。弄中,多了一分急躁。 慕兰时被她这突然的举动也勾得心潮意动,在次第的喘息渐渐从两人喉咙间溢出的片刻,她的指腹摩挲上了戚映珠的下颌,她问她说:“娘娘有话直说好么?就像上次,吩咐臣要弄干净那样。” 按道理,现在的戚映珠很喜欢对她有话直说。 ……上次这样舐。弄她逗她,在慕兰时的记忆里面,似乎都是当时要找她讨要暗卫死士的时候了。 所以慕兰时更好奇——怎么,这位娘娘,心里面莫不是又有了什么别的主意? 她得好好调查一番。 “想的都是什么,”戚映珠嗔怪地看慕兰时一眼,眉心紧锁,双颊因着生气鼓而又瘪,“那是你想,能不能别移花接木胡说八道在我的身上?” “我可不是在娘娘身上胡说八道。”慕兰时存心逗她。 其实她一开始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了,但是看戚映珠现下的反应,并不是她说错话了,而是戚映珠有求于她。 像用一根胡萝卜吊着馋的兔子那样,慕兰时故意找戚映珠的茬,非得让她自己主动说才罢休。 戚映珠终于瘪嘴,气呼呼地在慕兰时的脸颊上咬了口,听见慕兰时“哎唷哎唷”的叫唤声音,似乎这才解恨了,这才神色极其不自然、慢吞吞地道:“新的称呼更好听些。” 慕兰时乍然听到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并没有懂戚映珠这句话的意思。 但是,她见到戚映珠的耳尖又新攀上的绯色,终于了然。 于是她忍住胸腔里面的笑意,这回换作她轻轻地揽住戚映珠的脖颈,在她的耳垂喷洒下热气,也让她如愿:“好,好……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戚映珠答得极快,她狐疑之至。 “我说,”慕兰时刻意加重了腔调,学着戚映珠方才笨拙的、温柔的舔舐动作,在她的耳廓边上逡巡缭绕,声音也温柔如云气包裹,“娇娇……娇娇明鉴?” 她其实不太确定戚映珠是不是想要听到这个答案。 但是,紧紧相贴的身躯战栗着,慕兰时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果然,戚映珠仍旧慢吞吞地回应了:“嗯,对,明鉴。” 看来是喜欢这个新称呼了? 慕兰时歪头,不禁想起自己的母亲——准确说,是戚映珠对自己母亲的看法,说人家严肃,不会这么轻浮地用词。 但现下的情况又是如何呢? 她只能顺从戚映珠这个新的渴望。 一声一声地在她耳边反复叫着“娇娇”二字。 如此,才能让戚映珠满意,才能让她快意,才能让她达到极乐。 ——毕竟,最近戚映珠最近总是主动迎合她。 戚映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主动开口并没有什么不妥。 她知道的,逃避难以解决问题。 每一件事都一样。 *** 暮光穿透雕花朱漆窗棂,在汉白玉地面投下斑驳光影。 丹陛之上的皇帝微微合着自己的双眼,等待着什么。 老皇帝今日身上的龙,似乎都少了些精气神——大抵是被他自己的天威盖过去了吧? 太监高声唱着名,这几位天皇贵胄便依次跨入门槛,面见她们的父皇。 “儿臣孟琼(瑞)(珚)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位殿下进殿时虽然有先后顺序,可是这齐声给皇帝叩问时,却没有顺序。 她们的声音相当响亮,能够十足地展示年轻人的蓬勃面貌。 这一切都被内侍安华尽收眼底。 陛下的身体近日虽有好转,但是顶多也只是和以前病怏怏的他相比——且看看,太女殿下、三殿下、六殿下一起进来,饶是皇帝高居丹陛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睥睨她们众人,他和这几位殿下相比,也有如腐朽枯竹与苍翠青松一般。 对比强烈而又深刻。 ……而这,也正是陛下今日召见她们三人进来的目的。 陛下的身体变得康健了,意味着他将要重新执政,从各位殿下尤其是太女殿下那里收回自己权力。 “朕等你们三个很久了。”皇帝挥手示意让她们平身之后,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孟珚在旁边一言不发。 反正她的这个长姐这个三哥,都是惯会揣测这老东西想法的主——虽然她也好猜这老东西的心里面在想什么,只是现在终究不是她应该表现的时候。 才思及此,孟琼和孟瑞就已经先后给出了自己的理由,待她二人说完,孟珚才慢吞吞地说了原因。 她讲得虽然更慢、似乎也没有另外二人那般底气十足的正义感,却让皇帝多看了孟珚一眼:“珚儿倒是有心。” 孟珚露出一个既不是笑也不是哭的表情,相反,却还有些意外皇帝的夸赞。 皇帝——这个如枯竹一般老去的皇帝,忽然就在暮色中打量起来自己的这个女儿。 在漫长的岁月里面,皇帝几乎没有过问过这个女儿。连她的这个名字,“珚”字,也不是他给她取的——至少,孟珚方出生的时候,她的名字不是这个。 只是皇帝记不起来,自己到底是什么原因给她改名的了。不过,他记不住原因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为他的脑子里面只记得起来家国大事,他对孟珚的残存的印象,便是她早逝的母亲了。那是一个生得极好看的胡女,其实他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他似乎没有给孟珚的母亲封号。记不起来也正常。 但此时此刻,皇帝忽然看见孟珚那张异域得明显出奇的精怪一般的脸,回忆起来了自己的青春。 他不去看旁边傲然站着的孟琼、孟瑞,这一女一男二人都业已成年,还全部都分化成了能够更顺理成章继承皇位的乾元君,像挺拔的大树,他不想瞧见她们。 于是,皇帝理所当然地把目光投向了站在旁边,表现得没有那么傲然独立的孟珚身上。瞧瞧啊,她的五官还是同他记忆中的那个胡女一样柔和,不会太过锋锐,到了一种会刺伤他的地步。 皇帝在这一刻,没有想到自己是如何在这些年中亏待了孟珚。 只知道这一刻,他最喜欢的孩子是孟珚。 “朕今日召你们来,是想说一说封号的事。” 第88章 088 封号?这是什么事? 姐妹弟兄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更具体说,或是孟琼同孟瑞对视了一眼,这俩素不对付的姐弟,难得从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情感:担心、忧虑间杂。的、 她们的父亲如今身体竟然离奇地有所好转。 孟瑞本来高兴。皇帝要是死了,这皇位合该他的姐姐来做,他不愿意,于是多方联络希图将皇姐从储君之位拉下来;但是皇帝的身体有康复迹象后,孟瑞仍旧觉得自己开心不起来。 譬如现在,就在方才和孟琼目光相衔的刹那,孟瑞的心头竟然有些恍惚,那种突兀的归属感如暗流在他的血脉中涌动,提示他,他或许应当同他的皇姐站在同一阵线,以此才能对抗丹陛之上的君父。 第152章 “封号?”殿中几人都保持缄默,最终还是年纪最大的孟琼率先开口,试探皇帝的口风,“父皇这是打算给弟弟妹妹们……” “嗯,不愧是朕的储君,”老皇帝的声音略带沙哑,打断了孟琼的话,“是,的确给你的诸位弟弟妹妹一个封号,瞧瞧,现在珚儿瑞儿年纪都已经不小了。想朕弱冠之年,早就是开府建牙的藩王。” 丹陛前的鎏金香炉青烟袅袅,老皇帝浑浊的瞳孔里泛起追忆的光。 “忆往昔,朕当年独自带兵守在长衡关外,与西凉铁骑周旋三载,多少次血透甲胄,九死一生,可是这些朕都挺过来了。甚至犹觉不够。” “若生在开国时,若定要再提三尺长剑,挥师北上……当然,朕在昔年对北方的战争中,也未尝有过什么败绩,至于战利品……”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 空旷孤寂的大殿里面唯有皇帝喑哑的声音响起。 孟珚不知道自己长姐三兄是怎么想的。她只知道,当皇帝说到他对北战绩战利如何时,她眼底的恨意几乎都要溢出来。 这宫里面,有谁看了她孟珚的长相,不知晓她的出身、不知晓她的母亲是谁的? 她的母亲便是胡女,昔年便在两地交战中沦为了牺牲品。 他的荣耀,无非是她的耻辱罢了。 孟珚的神色愈发冷寂、幽暗,同另外两个截然不同。 “好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朕今日召你们来,是想说说这开府的事情……”皇帝追忆够了自己的往昔,终于舍得将话头转至自己的孩子身上,“琼儿是储君是国本,暂且不议……只是瑞儿和珚儿,你俩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想想封号开府之事。” “这天下,到底还是要掌握在我们孟家人手中最为妥当,”皇帝意有所指,“朕的孩子也应当去建功立业,可别什么好事都让那赵神聆占了。” 赵神聆?这人也是个烫手山芋。孟珚低头思忖自己前世和她的交结。 ——孟珚现在对自己坦诚得多,前世她的身份低微,想要爬上高位,她心中本来就有两个合适的人选。 一位是名动京华的慕大小姐,前途无量;另一位则是和武帝共同开国的赵王后裔,赵神聆。 风神秀彻,时人称赏不置。 但很多时候,想想便是想想。 脑海里面出现“赵神聆”三字的时候,孟珚也没有过多反应。那人就像是一道浮光掠影,自她脑海中忽闪而过罢了。 真正烙印进她的骨血里面,还是那个人。 慕兰时。 她曾对她说过的,她会让她改观,让她知晓,她和她才是天作之合才是良配。 提到“赵神聆”三字,孟瑞的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皇帝这是要将他派出去了?皇帝的身体方才有好转的迹象,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将他送出京中? 他要是离开了京中,自己这么多年来在京城中惨淡经营的一切便会付诸东流,而孟琼就会继续做她的太女做她的储君。 等到皇帝殡天,可别说他在京中苦心经营的一切,到那时候,他那毫不留情的长姐恐怕只会让他尸骨无存! 无情不过帝王家。 “这样吧,珚儿年纪最小,平素朕和珚儿待在一起的时间也少……毕竟朕年纪大了,近日又百病缠身,没多少时间陪你,所以,这次先问问珚儿的意愿。我大祁万里江山,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孟珚长睫垂敛下来,收起思绪里面裂开的爪牙,扬起一个粲然的笑意:“父皇,您也知道珚儿年纪尚浅,哪里都不想去。” “去封地的话,恐怕也是给当地徒增麻烦……珚儿只想留在父皇身边。”她说得情真意切。 是啊,她年纪尚小——比起旁边已然成家的阿姊兄长来说,孟珚的确年纪尚小。 “朕明白,”老皇帝颇善解人意,和蔼地微笑着,顺了孟珚的心意,“珚儿既然想要留在京中,那便留在京中罢……便选公主府开府故事旧例,为珚儿开府便是。” 孟珚心跳如鼓,激动的同时心中也不免发出一声哂。 想她前世多么殚精竭虑,才能勉强依托和慕兰时的婚事讨要到公主府开府的权力,而这一次呢? 只有当锋芒毕露的阿姊与野心勃勃的兄长分列两侧时,自己这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才会博得丹陛上的君王的丁点怜惜,怜惜她尾羽稚气未脱的绒毛。 因为她还没有学会的张牙舞爪。 “多谢父皇。”孟珚在这套礼节上面仍旧做得完备。 孟琼、孟瑞都不曾想到,皇帝这么快就要给孟珚开府,还这么快就应答下来了? 紧接着,皇帝很快追问孟珚想要什么样的封号。 孟珚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实是轻车熟路地从记忆中挑拣出过往,“儿臣惶恐。” 父女俩这般慈孝地上演了一番,最终孟珚“怯生生”地说出自己想要的封号名字。 瑶光。 皇帝脸上依然挂着笑,问清楚孟珚想要的名字后,立刻叫来安华,要立刻起草册封皇六女孟珚为瑶光公主的诏书,“趁着良辰吉日,早些布告天下,早些为你开府。” 孟珚再拜。 皇帝浑浊的眼瞳中鲜有地迸射亮光,他想,自己当真是没有辜负每一个孩子。 “瑶光是个好名字呀……正巧,也与你的名字相合。”皇帝道。 孟珚千恩万谢过了——她这么一受封,也不知道自己的阿姊和兄长又会作何感受。 长姐现在占着优势,不知她如何想;只是她的兄长,这会儿大抵要着急了。 事情的发展大抵如孟珚所预料的那样。 孟瑞尽管年纪大了,皇帝也一再问他想去什么地方的封地,但是孟瑞也坚称自己想要陪在皇帝的身边。 就像那个苏乾王一样。 “儿臣惟愿父皇龙体康健,只求长伴在父皇左右,但效苏乾王故事。” 他的意图究竟为何,不言自明——孟琼还故意插了一句话:“也是,三弟早就到了就藩的年纪,迟迟不就藩,定然是为了长伴父皇左右。” 孟瑞一噎,却忍住将愤恨的目光投向孟琼的冲动。呵,这个时候,她当然不乐意了。 他更担心皇帝的想法——他是君,他是臣,这点亲情在老皇帝的眼中不值一提,倘若皇帝不愿意的话,他就得走。 然而,老皇帝只是盯着他。龙涎香的气味漫过孟瑞鼻尖的一瞬,皇帝终于开口,应允他的留下。 这事,暂且搁置下来。 孟瑞如蒙大赦,这是事情还有转机的意思了!看来,父皇本人,也对长姐这个储君之位心怀顾虑…… 他手握的资源,足以让他继续同孟琼竞争。只要他不离开京城。 孟瑞回去的路上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多方联络遣人四出传讯,还将府上蓄养的幕僚智囊全部找了来,这个时候,他颇有一种在如置热锅上的焦灼。 烛影摇红,映得满室人影憧憧。 终于,在幕僚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声音中,孟瑞霍然起身,猛地拍了一下桌案,朗声道:“去,去给我把萧鸢叫过来!” *** “戚小娘子!”付昭热络地同戚映珠打着招呼,脸上笑意深浓,她还亲昵地挽着自己的妻子臂弯,向戚映珠介绍,“今日不是钱小姐陪我来,是我家乾君萧鸢。” 萧鸢闻言,微微颔首,等到付昭彻底把话说完,她才庄重地行了一个礼,简短地自我介绍。 她是谁,她的出身,她官居何职,同付昭的关系如何,今日为何要一起过来。 “鸢总是听阿昭提起在东家这里有多么快意,学到了许多东西,在下每每听到都甚感欣慰,正值今日休沐,便想着同阿昭一起过来,也是亲口给东家道谢——感谢您多日以来,对阿昭的照顾。” 戚映珠忙道:“这事一点也无碍。钱小姐此前帮过映珠的忙,她有所求,映珠自然答应。” 提起“钱小姐”三字的时候,萧鸢的眉头很显然地撇了一下,看来她的确来得太少、而钱京溪又来得太多了。 “是,以往钱小姐同阿昭过来的次数多一些,”萧鸢语气极其淡然,眼皮子也没有抬一下,“只是,鸢作为阿昭的乾君,更应当陪伴在她的身边。” 此话一出,周遭气氛如冰波震荡凝固,一瞬所有人都沉默无言。 戚映珠默然,尽管她早有猜测这对妻妻之间的关系,但是当萧鸢将话彻底挑明了说的时候,她还是心中一震。 呵,萧鸢最初便不曾将付昭放在心上,只把人家当作是用来仕途高升的垫脚石——且回想一下付昭告诉过自己的话就行了。 只是……当钱京溪这个乾元君较多地陪伴在付昭左右过来时,反倒又让萧鸢不满了。 付昭不认识钱京溪,钱京溪要陪着她,自然是受了萧鸢的指使。可现在的萧鸢呢? 萧鸢到底还是世家出身,接下来的言谈举止,都可堪称世家典范。 第153章 ……她的衣裙褶皱也是精心照料过的,就同慕兰时的一样,都会在穿上之前,拿沉水香熏得笔直。 戚映珠还诧然地发现,萧鸢有着和慕兰时同样的黑色瞳孔。乍一看两人的眼瞳或许一模一样——是啊,萧鸢算是和慕兰时齐头并进的官员之一。当然,慕兰时活着的时候,她始终被慕兰时压了一头。 慕兰时一死,萧鸢便顺理成章地高升,她也担任过丞相一职。 可是她们的相似的黑瞳下,再细看却又有不同之处: 慕兰时的清瞳像雪夜初霁时的冰湖,墨色在眼波中层层晕染,恍若宣纸上未干的水墨;而萧鸢的黑瞳里面也缓缓地流淌,像洄流的渊水,潜伏着吞舟噬楫的暗流。 危险,却难以察觉。 戚映珠忽而更深刻地意识到付昭的处境艰难。 尽管这是萧鸢第一次同戚映珠见面,但是她的礼数方方面面都很周全,说话也并未逾矩。 只是这样的,平静的湖面,裂开了才知道内里是怎样的可怖——萧鸢并非嫡出一脉,但是却做到了家中最高的官位。她动用了雷霆手段,将家主之位紧紧握在手中。 她也将反对者,诛杀殆尽。 戚映珠应付着萧鸢,眼前却历历地闪过萧鸢前世的所作所为。 真是可怕的女人。 “这些天来,都辛苦戚小娘子对阿昭的照顾了。”交谈既定,萧鸢笑着,从容地站起身,又对戚映珠道谢,“阿昭在您这里也学会了许多,接下来是该让她自己去尝试一二了。下次如果还有什么问题请教戚娘子您……” 在萧鸢说话的时候,戚映珠一直保持着专注聆听的姿态。 至少得减弱萧鸢的疑心。 “鸢会再带着阿昭造访的。”她弯唇,眼底幽不可测的深潭,似是在那一瞬间,闪了下光,“或是请您……屈尊到寒舍来。” 倒是充满控制欲。 戚映珠嘴角抽动,应付下来。 萧鸢似是相当满意她这首次造访,随后竟然单独出去了片刻。 也就是趁着她出去的时候,戚映珠偷偷地握住了付昭的手腕,对她道:“你放心。” 付昭的指骨都紧绷着——天知道她方才听她们聊天的时候,手颤抖得有多么厉害! 她不清楚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于是她主动从自己的远房表亲徐知真处找到了戚映珠。 “她不会永远在你身边。”戚映珠低声道。 她说话时,杏眼里面都泛着窗外照进来的浓烈暮色,泼洒希望一般的,连睫毛都沾着暖融融的光晕。 付昭喉头滚动,狠狠地点了一下头,却没说出话。 她思考着,窗棂边的花影也在缓慢地移动着,当她终于想说什么的时候,方出去的萧鸢已经去而复返,招呼着,让付昭可以同她一起离开了。 “那今日就说到这里。”付昭低声道,最后在萧鸢牵起她手的一瞬,用口型道了谢。 *** 付昭一路上心事重重,她盘算着自己要如何才能和戚映珠合作,或是说,帮到戚映珠。 她总归不能没有任何筹码,就去强求戚映珠帮助她。 尽管戚映珠答应过她,但是付昭知晓,光有她的承诺不够。 至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东家的确是个顶顶好人。 但是,在她来到萧家之前,她乃至她的全家人,都认为萧鸢是个顶顶好人——其实直到现在为止,付家人都还是这么看待萧鸢。 践行了本可以不用践行的诺言,还帮助了付家中兴,像这样的乾婿又有谁会看不上呢? 纵然付昭苦恼,可是她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不知向谁诉说。有人会相信吗? 有东家帮她,她自然开心。但是她决不能全盘指望、仰赖戚映珠——否则和当初她们一家人仰赖萧鸢有何区别? 马车粼粼地驶过青石板路,还未等停车,便有一小厮声音尖利高亢地叫起来:“萧大人、萧大人!” 正倚靠在软枕后面闭目养神的萧鸢闻言,不悦地睁开了眼睛,嘴角轻轻一撇。 她方睁开眼睛的一瞬,似是有渊水轻轻浮动。 “啧,谁来了?”萧鸢不满地偏过头,掀起帘。 付昭却关心她:“妻主醒了?不过刚好,我们到家了。” “嗯,是到家了。”萧鸢嘴角扬起一抹笑,自从她意识到钱京溪也是个乾元君之后,对付昭的态度也变得更为亲近,就连现在两人在车厢密闭空间内,她的语气都变得温软:“只不过鸢似乎有事要忙了。” 付昭连忙道:“不打紧的……” “莫说不打紧,”萧鸢始终噙着笑,忽而向前,扣住了付昭的手,“今日白日陪了阿昭一段时间,权作弥补。” 本来这应当是恋人之间的絮语温存,萧鸢的意思相当明显——她今夜本应该陪伴她的,但是因为有人到访,她不得不失陪了。 换言之,下次有机会的话,萧鸢就会弥补她。 弥补?还需要什么弥补? ……用她最恨的坤泽君身上的雪松信香弥补么? 还是洞房花烛夜的不告而别、独留她一个人独守空房? 付昭不觉得这般言语这番举动有任何触动、温暖她的地方。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萧鸢掀帘走了。 付昭盯着她新上的那一辆马车,凭借外观和车辙印子,便确定了这辆马车来自何方、出自何人。 正是当朝三殿下孟瑞的马车。 她咬了咬牙,笃定今晚的萧鸢不会归家。 ——今日本是萧鸢休沐,有什么急事,需要他马上就请萧鸢过去么? *** 于是付昭同孟瑞派来的马车那样,自己再度火急火燎地赶往了戚映珠处。 只不过方叩开门的时候,付昭看见烛影晃荡下,戚小娘子旁边出现的颀长人影,忽然觉得有些突兀。 她不知道那道颀长的人影突兀,还是自己贸然出现这里,似是扰乱了这对鸳鸯突兀。 ……银华霜色披拂着,更显那人的出落清绝。 这般磊落的光景,付昭也就仅仅在那位名动京华的慕大小姐身上见过。 当然,现在是慕氏新任家主,当朝的小慕大人了——她曾经偷偷听到,萧鸢的朋友如此称呼慕兰时。 但是付昭只恍惚了一瞬,便想起来了自己要做什么。 她们谁也不突兀。 慕兰时只是斜斜地倚在窗边,略微抬了抬眼眸,望过来:“付娘子?” “慕大人。”付昭沉默了顷刻,最终这几个字还是突破了喉中桎梏,涌了出来,“不曾想,今日又见面了。” 戚映珠只是疑惑地瞧着付昭,并不清楚她为何去而复返——她正在告诉慕兰时,今日她们仨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呢。 慕兰时先前还听得酸溜溜,她确是如此,偶尔便拿不在场的人涮一涮这死活不肯同自己成亲的娘娘,但等到付昭来的时候,慕兰时却沉默了,只是不住地打量她。 她听到了付昭叫她“慕大人”。 “诶,阿昭,你怎么回来了?”戚映珠开门见山,“我以为是别的什么客人过来了,却没有想到是你。” 付昭张口便要回答,然而不待她的回答,慕兰时却先截过了话头,主动道:“付小娘子在别处见过兰时吗?” 居然会直截了当地叫她“慕大人”。 这个问题问得巧妙,付昭其实也可搪塞。 ——毕竟她是萧家人,总归要比平头老百姓知晓的东西多些。她知道戚映珠同慕兰时定有婚约,而慕兰时本就生得不凡,几番掰扯之下,倒也是可以推理得出,她猜到她就是“慕兰时”。 慕兰时饶有兴趣地打量付昭。 其实她对付昭并没有什么了解。这个女子,出现在她的口中,最多的作用却是她拿来逗戚映珠。 慕兰时其实想听听付昭想说什么。 像她猜测的那样吗?猜出她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付昭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笃定地道:“不曾,昭从未在别处见过慕大人。昭,仅仅是在东家的店铺里面见过慕大人几面。” “哦?”慕兰时诧异地挑眉,“仅仅是在这些地方见过我?那付娘子观察得很细致,故能够知晓我是谁。” 戚映珠本来纳闷慕兰时这突然摆什么谱,听到这里,便了然她的想法。只是,她更想知道,付昭为何去而复返? 今日萧鸢走的时候,说的可还是……下次她们如若还要见面的话,要么还是她萧鸢亲自带着付昭上门造访,要么就是她萧鸢派人来请戚映珠。 亦即是说,付昭此举,是违背萧鸢意思的。 “昭谢过慕大人的好意,”付昭摇摇头,眼瞳映照着月色清辉,继而笃定地道,“只是让慕大人失望了。” 这回轮到戚映珠和慕兰时同时惊讶:“啊?” “昭在此之前,便知晓慕大人会到东家铺上来。起初,昭便想借机接近慕大人。” 第154章 第89章 089 起初的目的,就是想要接近慕大人? 这个答案,同戚映珠同慕兰时预设的结果都不相符。 慕兰时眼睫微颤,喉头滚动了下:“接近我做什么?” 她颇有些心虚地望了一眼戚映珠。她本来惯常拿这位付小娘子开涮,不曾想,这道回旋镖倒是打到自己的身上。 慕兰时自是要问清楚一些。 “是这样的……”付昭紧紧地绷着指骨,终于道,“昭自从去了萧家大院,生活中便无一日宁日——当然,似乎比我在付家的时候要好一些。只是这些终究不久长。我听闻戚家的事后,便甚觉震动,也是自己拿定了主意,于是主动找到远亲知真,然后便是现在的情况。” 戚映珠默然,心头愈发五味杂陈。原来是这样。 “——因为我在萧家的缘故,知道的讯息较常人更多,彼时我便知晓慕大人,也怪我,那个时候只是以为这些都是慕大人的手笔……”说到最后,付昭面有愧色地看着戚映珠,“但是和东家接触之后,才知道自己弄错了。” 原来是这样。慕兰时挑眉,再对心中某个念想加深印象。 不管是谁。上至天潢贵胄当朝公主,下至困于后院的世家贵女,竟然都会不约而同地率先考虑到她。 希图借助她的力量,以此扶摇直上,或是脱离当下的险境。 但是付昭方才也说了,她和戚映珠接触之后,才意识到她弄错了。 “是啊。”慕兰时笑着接过她的话,“还是得同东家接触。” 付昭温婉一笑,不好意思的眼神投向了戚映珠,发现后者正用一种鼓励的目光回望。 “我不在意这个,阿昭,你且继续说下去吧,”戚映珠说,她更关心今日戚映珠去而复返的原因,“你怎的眼下又回来了?” 付昭道:“今日和萧鸢一起来,还没得空与东家说上几句话。” 按她既往的观察,一旦是孟瑞请萧鸢去,那么萧鸢当日便一定不会回来——而且一连待个好几日也是常态。孟瑞为了同孟琼以及姐妹兄弟争夺储君之位,广纳贤士,在府中养了很多幕僚。 是以,付昭现在还有闲心,将今日的事情慢慢道来,顺便说给慕兰时听。 “方才我听东家说,萧鸢今日同你一起过来的?”慕兰时忽而好奇地问,语气略带薄哂,“今日是萧大人休沐,看来她也同兰时一样有闲心。” “对,她是同我一起来的。”付昭说着,便将事情原委讲了一通,“萧鸢本来是让钱京溪陪着我,让我*同东家多打打交道——她同我一开始的目的如出一辙,都是想要接近慕大人。” 戚映珠适时道:“看来慕大人真是炙手可热。”说着,她还斜了一眼慕兰时。 “那她今日缘何同你一起过来?” “她意识到钱小姐也是一位乾元君。”付昭微笑着,语气平稳,“那日她留在房中,第一次没有离开。” 慕兰时和付昭都陷入沉默。 末了,慕兰时轻轻开口:“她做这种事,却不奇怪。” 得到了便不珍惜,当求而不得或是隐隐觉得有分离迹象时,一下子,各种各样的情涛爱浪便奔涌而来。 慕兰时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了。 “好了,”付昭重新开口,“今日我去而复返,是因为三殿下孟瑞的人又来请萧鸢去了。” 不待二人提问,付昭便先解释了自己为何知道人是孟瑞派来的。 “阿昭并非困于后院一直碌碌无为,到底是在萧家大院里面,还能接触到一些人和事,所以想把自己的发现尽数告诉给东家和大人。” 她说,萧鸢应当同朝廷中好几位殿下保持着联络,这其中她又与皇太女孟琼、三殿下孟瑞走得最近。 但是人尽皆知,这两位殿下虽同朝称臣,却素来不对付,就像冰火难容—— 她二人便是连车驾相向行至官道狭窄处,也定要各自勒马横陈,任夕阳将车辕的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直教过往车马绕道而行。待得暮色浸透了西天,这两位殿下方肯探出头来,让车夫转向,这才分道扬镳。 这便是太女殿下和三殿下的相处,而萧鸢竟然能和她们同时保持紧密的联系,其中关窍不可不让人深思。 在这场立储风波之中,她支持谁? 尽管慕兰时和戚映珠都保有前世的记忆,也知晓萧鸢此人在太女、老三面前充当双面细作,但是如今听付昭一说,仍觉有新的认识。 要怎么说呢?慕兰时忽自胸腔中震出一分笑,她记得清楚,她死后,萧鸢便担任了丞相之位。 孟瑞眼下着急召见萧鸢,无非是为了分封一事——如今皇帝已经下令,命人起草册封孟珚为瑶光公主的诏书。而孟瑞年纪已大,却仍在京中迟迟不曾就藩,不就是想着自己还能够同孟琼争上一争么? 戚映珠等付昭说完,便问她:“事态紧急……多谢你了,阿昭。只是,你而今过来,不担心萧鸢她突然回家,发现你不在家中么?” 今日萧鸢离去时所说的两个选择,让戚映珠颇觉可怖。 付昭摇摇头,脸上笑出了两个圆圆的梨涡,说道:“这不打紧,不用担心。许是阿昭方才说漏嘴了,阿昭观察过的,若是三殿下请萧鸢去,她没个几日回不来的。” 慕兰时“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孟瑞此人常常依赖旁人给他出主意,像萧鸢这样身兼多职,在他心目中,定然有举足轻重的分量,他离不开他手底下的谋士智囊,让萧鸢多留几日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现在正是危急关头。 ——这个关头,就连他一直看不上的六妹孟珚似乎都博得了皇帝的青睐,而这两姐妹似乎又站在同一阵线,他能不感到忧心忡忡么? 孟瑞是比不上孟琼的,可偏偏萧鸢在这两个人中选择了前者。 当然,风险和收获都是相辅相成的。萧鸢在孟琼的巍巍朱门那里,至多算是个不太出众的“遗珠”,并不能得到她在孟瑞那里同样的重视,尽管选择孟琼,要稳当得多。 但是萧鸢没有这么做,她仍旧选择了孟瑞,她要做他这方新筑的坛台之上,最倚重的棋子。 若押注得法,待来日云开月明时,回报将不可估量,百倍千倍。 但是慕兰时还是劝她先回去。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她说。 萧鸢这个人生性多疑,兵出诡道,万一她就是折返了那能怎么办?再说了,人的真心就是瞬息万变的东西。 付昭见慕兰时如此笃定要求,她也不再过多地反对,于是三人道别。 及至离开时,付昭还再承诺了自己会与她们保持联系。 “是,但你一定要多保重。”戚映珠握住她的手,语调沉沉,“我也答应过您的。” 戚映珠说话时,眼睫上随之颤抖的黄色烛晕,也荡起了层层涟漪。 像付昭此时此刻的心湖。她想,不管是她还是戚映珠,抑或是在旁边安静觑着的慕大人,她们都会得偿所愿的。 “好好好,那我先回去了!”付昭故作开心地提起音调,看着一脸严肃的戚映珠说,“您啊,就暂且放宽心!” 萧鸢不会回来的。 慕兰时眼瞧着她们俩人珍而重之地道别后,倏然开口:“果然,人嘛,总是得寸进尺的……” 戚映珠诧异地看着慕兰时:“什么?” 什么人总是得寸进尺的?她又做什么事情了? 慕兰时不做声,只是低低地垂下头,双手却做出了交叠的姿势。 戚映珠:? 哦。 她倒是明白了。原来此人还是在“记恨”别人付小娘子呢! 方才她们道别的时候,紧紧地握了一下手。 戚映珠却也不打算哄慕兰时,反倒是斜睨了慕兰时一眼,说:“我还没反应过来慕大人这是所说何事呢!” “哦,当真?”慕兰时颇怀疑地问。 戚映珠略略撅起嘴巴:“现在倒是反应过来了,不过我反应得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慕兰时看戚映珠的眼神愈发微妙:“此话怎讲?” “毕竟慕大人这是尾巴尖上都沾着脂粉香气的狗,这敏锐程度,哪里是我可以比得上的?” 说完,她便哈哈大笑起来,银铃一般的笑音撞碎在慕兰时的耳畔,化作更动人的婉转清音。 听听,这都是些什么话呀?明明在故作吃醋、假装不开心的人是她慕兰时,可是到了戚映珠的嘴巴里面,这不太安分的人又变成她慕兰时了。 只不过慕兰时始终知晓,自己在这事上理亏。 于是她上前,环住戚映珠的腰,头也颇乖顺地垂落在她的肩头。 戚映珠故意不转过头,只冷冰冰地道:“做什么?” “……寻、香。” *** 在慕兰时、戚映珠的强烈要求下,付昭当夜还是回家去了。 她彼时还觉得这两人的担忧有点太过了——毕竟她才是住在萧家大院里面的那个人,冷暖自知,而且萧家人平时根本也不在乎她做什么。 第155章 她又不掌中馈,相当于多养了张嘴似的。 付昭觉得,自己在萧家人心中,一定不怎么重要。 可是等到归家的时候,付昭才意识到慕、戚二人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她的寝房中,燃着幽微的昏黄灯火,从雕花窗棂处渗漏出来,洇染开了一片晦涩——这是不同于往常的昏黄颜色。 这灯不是她点的; 除了她之外,还能有人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在她寝房中点灯么? 付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理好心情,选择推门而入。 *** 屋内一灯如豆,在窗外看起来晦涩诡异的昏黄,在室内瞧着,被坐在圆桌旁边的萧鸢衬着,更添诡谲。 昏黄不像是由烛光散发出来,而像是被人揉碎了复添进去,烛芯浮沉着,将满室的昏黄绞成了涌动的暗流。 “妻、妻主?”付昭低声问好,极力压低句尾后面的颤音,以免自己露馅,“您回家啦。” 她故意说得轻松。 可是,就在她说出“您回家啦”的同时,萧鸢也听见了她进门的动静,旋即同时道:“你去哪了?” 若这话语一前一后,或是只说其中一句便好,可她们偏偏同时道出。 音波震荡,两人都有一瞬的茫然。 接着,便是极其诡异的死寂,在这无声的僵局中,连烛芯都不敢轻易跃动半分。 付昭浑身发怵,齿关都激烈地颤抖起来。她知道自己不能说去见戚映珠。 萧鸢说过的,若是她下次再见戚映珠,要么是她亲自带她去,要么就是请戚映珠到府上来。 她决计不能告诉萧鸢,那她要怎么说? 正在付昭如芒在背的时候,萧鸢却主动开口了:“我方回来,正好碰见你父亲差人给你送来的信,我便收了。” 付昭如梦方醒,她这才恍然发现,原来萧鸢的手中还捏着一封信笺,当然,已经被拆开了。 她家人给她送来的信,已然被萧鸢打开。但是付昭并不意外萧鸢会这么做。 眼下,萧鸢不曾追究她去什么地方就好。 于是付昭好奇地问道:“父亲给我写了什么东西?” ——她其实有些担心。因为萧鸢乃至萧鸢一大家子人,都看不上她和她那边的亲戚们。 彼时,付昭以为自己来到萧家是感情伊始,却不曾想是她美好幻梦的结束。而她家那边的亲戚呢,同她一样,抱着对萧鸢对萧家美好幻想,也求萧家人给予帮忙。 萧家人帮是会帮,但是,每次帮忙背后,付昭都会觉得受到无尽冷眼。 这次萧鸢的表现又非常淡漠,是不是说,父亲那边又有求于萧家了?如是,萧鸢露出这样的表情一点也不奇怪。 萧鸢挑眉,倏地摊开手心,任由烛火的光舔舐照亮信笺内容,一边闲闲道:“就几句话,阿昭自己来看看罢。” 就几句话? 付昭心头奇怪,又听萧鸢这全然无所谓的样子,愈发狐疑,她上前拾起了萧鸢手中的信笺。 诚如萧鸢所说,信笺内容简短,只有几句话。 “父沉疴难起,恐大限将至。望吾儿速归,以慰亲心。” 付昭看完,忽觉脑中一阵嗡嗡的感受,有如什么炸开一般。 她的父亲大限将至了?之前不还是好好的么?她不明白了。人好好的怎么就生病了? 付昭奇怪地捏紧信笺,抬眸,萧鸢却还在慢条斯理地整理她的衣袍——这动作更加让付昭汗毛倒竖。 她的父亲,怎么说也是萧鸢的岳父,他要死了,她居然无动于衷? 适才的话语,的确是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父亲病了,”付昭慢吞吞地道,“她们喜欢我回去看他。” 萧鸢明明看过了这封信的内容,却也懒得告诉她,还让她自己看。 也让她自己主动请求回家。 萧鸢歪了歪头,只淡淡地说:“岳父生病了,你的确应该回去看一看。只是……阿昭,我不能陪你回去。” 谢天谢地你不陪我回去。付昭心想。 但她明面上仍要表示出可惜的神情:“妻主政务繁忙,有这份心意,阿昭已经满意了。” “嗯,”萧鸢很轻地点了一下头,“今日我在马车上便在细想此事。” “什么事?”付昭耳朵顿时警觉竖起。 “阿昭……”萧鸢忽而捏住付昭纤细的手腕,很轻易地就将人圈进怀中,温热的鼻息尽数喷洒在付昭敏感的后。颈处,温软的话语也渐渐涌入她的耳蜗,“我只是今日想起,你我成亲已有一段时日,我却没怎么陪你。” “作为你的乾元君,这并不妥。”她说着,俯身在付昭的后颈轻轻啄吻着。 ……明明是当年梦寐以求的亲密接触,可在现在的付昭看来,却觉冰凉刺骨。 可是她也只能安慰自己没事。好在萧鸢没有过问她今晚去什么地方。 人的天性难以压抑,雪松的信香味道从付昭的后颈缓缓喷涌。 萧鸢嗅闻着,一面用手托住了付昭的臀根,好让她更牢固地在她的身上。 付昭只能说:“没事的,您有正事要忙碌。” 铺天盖地的气息涌来的时候,付昭唯觉额前鬓发湿了一半。 萧鸢却很有闲心,也很大度地告诉她:“阿昭,我也想同你待在一起。今日和你一起去见了那位东家之后,我便愈发想要同你待在一起。” 付昭抿唇,一言不发。 “只是三殿下现在非常需要我,你可知道……三殿下。”萧鸢又说。 终于听到了有用的信息,付昭这才勉强打起精神,故作好奇和不解地问:“三殿下?莫非是……” “对,就是当今圣上的第三个孩子,孟瑞。”萧鸢说着,又将人往上托举。 付昭依然扮演着懵懂无辜的角色:“三殿下召您做什么?” 她在想,萧鸢会不会愿意告诉她。 大抵是她这般的懵懂情态,让萧鸢放松了警惕消解戒心。 “他呀,遇到了麻烦。如今陛下龙体康复,第一件事居然是将他和太女殿下、还有六殿下等人召进宫去,六殿下被授了封号,如今马上就要在京中开府了……至于三殿下,他早就开府,如今更没有不去就藩的道理。” 萧鸢居然给她说朝中之事了?付昭大为惊讶,但让她惊讶的不止这一件事: 在萧鸢垂下眼睫时淡声说话时,付昭甚至能够闻到她身上散溢出来的香气,那是一种雪水烹茶的冷香。 那气息自袖底洇开,恍若寒泉浸过的雪顶银针——这是萧鸢的信香味道。 像她这个人的底色一样,冷酷至极。 但也孤胆至极。 “好了,多的事便不告诉你,让你操心了……”萧鸢低声笑着,手拂过付昭鬓边青丝。 付昭忍着颤意,拉住萧鸢的手,软声道:“这还是妻主第一次对阿昭说起,若是说出来能让妻主好受一些,那阿昭便宽心了。” 许是为了再让萧鸢放心,她又说几句心甘情愿的话。 诚如斯言,莫说对她说起朝中之事了,萧鸢连和付昭接触的时间都少有。而付昭需要萧鸢泄露的讯息——她想要以此来报答戚映珠。 付昭方才斟酌了很久才提出请求,但是萧鸢心中定夺了片刻,指腹缓缓拂过她的下颌,道:“阿昭的好意,鸢心领了。只是这些事,说了也不会怎样。” 就像她只能倚靠自己一样。 “阿昭只需要好好地在家中就足矣。”萧鸢极慢、极慢地捋过付昭的青丝墨发,一根、一根。 她忽然觉得,付昭的信香很好闻。大抵是同性相斥,她曾经总觉得付昭的信香与她的不合,她不喜欢。 可是这一刻——又或是某个不可名状的刹那,冻在萧鸢心口的冰寒、高崖绝巅之雪,有了摇摇破碎的趋势。 终于,在触碰到付昭后颈的一瞬,它破碎了。 霜雪在倾覆,在崩颓。轰轰烈烈。 付昭觉得萧鸢这个女人很怪。 ……她不是不喜欢她吗? *** 皇宫。 慕兰时知道自己在这里,什么人都能够碰到,是以遇见孟琼、孟珚两姐妹的时候,面上也没有什么波动。 此处路段,车马禁行。 慕兰时瞧见两姐妹的时候,便已然知晓躲避不及,便和同僚上前,向她二人行礼,问殿下安。 看着慕兰时在自己身前躬身行礼时,孟珚承认,自己心口还是会滋生怪异的得胜欲望。 ——尽管她的威势是从她的皇姐那里借来的。 可是那又如何呢?慕兰时还是得向她叩拜。尽管慕兰时的心里面根本没有她;尽管一旦到了人后慕兰时就会用最冷漠狠决的冷眼瞧她。 但是孟珚不在乎。不管慕兰时怎么想,她在乎她就好了。 孟珚不能绕过孟琼让慕兰时起来。 “免礼。”孟琼大手一挥,示意慕兰时和她的同僚起身。 第156章 几人一齐道:“谢殿下。” 午后晴光正好,光晕流转在几人脸上,镀上一层薄薄淡金。跟在慕兰时左右的人都是人精了,她们瞧这两位殿下一副有事要同慕兰时说的样子,便各自找了借口,匆匆离去。 徒留慕兰时面对这两位殿下。 “慕大人……看得出来,您的面色似乎不怎么好。”孟琼笑意盈盈,“秘书省的事偶尔也太能作弄人了,不是么?” 慕兰时微微颔首,“多谢殿下关心,那些本是兰时的分内之事。” “恐怕有些不是慕大人的分内之事吧?毕竟慕大人也是今年才入仕。”孟琼的语气严肃下来,几乎是想要将话挑明:“慕大人,您近日可不会太平。” 慕兰时默然,喉头微微一滚。 孟琼眯了眯那双狭长的眼睛,同孟珚交换了一个眼神。 后者点头,回报以一个“了然”的目光。 “本宫想,梁大人让您编修《地理志》,慕大人虽说博闻强识,启序之年就名冠京华,但是要承担这事,恐怕操之过急。况且,这也并非仅与学识挂钩。” 沧州矿脉之事,已被有心人捅破了那层模糊的窗纸。恰好皇帝身体转好,便想要重在朝野立威。 这时候,谁沧州的事,其危险程度不亚于捋虎须、蹈龙潭。 当然,只要慕兰时愿意的话,孟琼还是可以帮她一把。 她作为东宫,便至多说到这里了。 更多的话,就留给孟珚说了。孟琼微微扬了扬下巴,转身离去。 “兰时,”孟珚轻轻地叫她,眼底骤然焕发神采,“我答应过你,所以,我不会让你陷入险境。” 慕兰时诧然抬眼——正好衔上孟珚的目光。 她当真是又做回了昔年那个瑶光公主。 华骨端凝,如盛开的异域之花,灼灼其华。 第90章 090 慕兰时只是垂眸,冷静地看着孟珚。 瞧那女人上扬的桃花眼,灼灼如燃,慕兰时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种怜悯的情绪。 不必孟珚说,慕兰时也知晓她的心中所想。 ……她如今又是那个风采照人的瑶光公主孟珚。 见慕兰时不答,孟珚仍旧没什么反应,只强笑着说:“兰时,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不会忘。” “本宫……决不会坐视你落入险境。”她说话时一字一顿,相当坚定。 慕兰时却觉耳边如有一阵微弱的凉风,堪堪擦过耳际,却入不了她的耳朵。 瑶光公主对她许诺,决不会坐视她落入险境? 慕兰时终于难得地回忆起来前世光景—— 冰冷的铁镣拷在手上,她被从瑶光公主府中押解出来时,檐角的风铃铁马正在滂沱大雨中碎出清响。 ……她赴死的道路多么一马平川。 思及此,慕兰时又难得地对孟珚露出笑意:“公主殿下,决不会坐视的方法,大抵是‘避而不见’罢?” 这话如晨钟暮鼓敲响一般,在午后震得孟珚五脏六腑俱是一颤。 她齿关泛着冷,勉强地勾着唇笑:“兰时,我孟珚欠你……这个承诺,我说到做到。” 言罢,孟珚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复又道:“我决不会让你落入险境。” *** “好啊,趁着朕病重,汝等便是如此欺上瞒下,秘而不报……若朕这把老骨头坚持不住了,恐怕还不知道朕的股肱之臣做了这些事!” 皇帝的声音方落下,“啪嗒”一声,几本奏折从丹陛之上连连滚落,一阶一阶地打着旋儿,最终寂寂停在兽首铜环的香炉前。 香炉仍在不断地吐息着龙涎香,袅袅青烟中,文武百官皆垂首屏息,她们方才都被龙颜大怒惊得面面相觑,互相对望一眼后又低下头。 宣政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诸大臣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上,大家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扫荡周遭——殿角的香炉青烟凝滞,恍若凝固的云絮。 “沧州铁矿私采几十年,这可是件浩大工程,”皇帝气得歪嘴而笑,扭曲的笑容在他苍老、遍布皱纹沟壑的脸上如裂纹一般,“朕方细细一想,怕是朕在做储君时,便开始了……” 众人俱低垂着头,不敢发话。 有些人莫名其妙,但有些老臣、或是听到了些许风声的人心中门门清。 皇帝见众人全部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怒气更甚,立刻问责。 这事原是从《地理志》一事引出来的,沧州太守瞒报了矿脉,组织人私采数年。当然,最让皇帝震怒的原因有二,一是这沧州太守联合世家私自开采矿脉,传闻还与反贼流寇势力有所结交;二是朝廷官员知而不报,恰恰在皇帝龙体康复的关头,才被捅出来。 还有其它大大小小的理由促使皇帝震怒,但是光这两点,便足以让皇帝龙颜大怒。 这正是皇帝重新立威的关键时刻,当然只有高官大员站出来,才能承担得起皇帝的怒火。 身为秘书省的长官,没问责几句的工夫,梁识便已经站了出来,叩首恳请陛下息怒。 “《地理志》疏漏一事,乃是微臣之过……”梁识俯首叩头再拜,将过责揽到自己身上。 他有信心也有把握,皇帝断然不会只惩罚他,尽管他的字里行间全是说他自己的过错。 见有人主动站出来承担罪责,老皇帝面色稍霁,在龙椅上面坐正,清了清嗓子说道:“梁大人乃是主持编修的长官,但这私采矿脉一事可不是他做的……怎么,满朝文武百官,便没有人还有话想说?” 看得出来,梁识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让皇帝稍稍高兴了一些,但是还不够。 ——梁家毕竟是京城四大家族之一,皇帝虽然同黎氏更为亲近,但也不能全盘倚仗黎氏。他不会对梁家做什么。 相反,他还想要利用主动站出来的梁识,用来敲打一下旁人。 秘书省的众官员,看见自家长官率先跪下请罪后,不须过多的眼神交流,乌压压一片立刻轰然拜倒。 很快,在梁识以及秘书省群僚的“榜样作用”下,便陆陆续续的有几个官员上前,各自提出罪在自己、又提出补过建议。 此时此刻,皇帝苍老的内心总算有一丝复苏的感受。 他本就是九五至尊——不论是谁,都别妄想从他手中将权力夺走。 孟琼在朝议中一直保持缄默,她定定地看着梁识。 孟珚亦然,只是在慕兰时向前叩拜,称都怪自己编撰疏漏时,她的心还是不可自抑地颤抖了下。 不论是受封还是请罪,慕兰时的脊背从来都是挺得笔直,像一棵不可摧折的青松。前世昔年,她被她关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她也保持着世家长女的端庄仪范,从未有半分逾矩。 现在呢?慕兰时尽管跪着,仍旧有一股出尘脱俗、不染尘埃的清绝。饶是那端坐丹陛、身穿衮冕的九五至尊,也难以在慕兰时身上找到几分优越。 ——尽管她早有预料,知道慕兰时定会被这事牵连进来。 瞧瞧旁边一脸淡定的孟瑞就知道了。 想来,便是他和他的那帮子手下想出来的计谋,正好迎合皇帝病情有所好转,要将大权重新牢牢地抓入手中。 上次皇帝册封她为瑶光公主,又说要让孟瑞出去就藩,这让后者担心不已。 因此,才捅出了这沧州矿脉之事。 不得不说,孟瑞手底下那些草包还是有一两个能用之人。孟珚无意识地哂笑着,眼帘近处忽又看见另外一个跪下的身影。 萧鸢。 眼风扫至萧鸢身上时,孟珚嘴角哂笑的弧度有了些微的收敛。 呵,今日这一出好戏,说没有萧鸢的手笔,她自不相信。 老皇帝听完慕兰时说话,忽而皱眉:“你是说,这最新的《地理志》是由你主持编修的?” 慕兰时道:“是。” 她低垂着头。 饶是慕兰时低垂着头,老皇帝也能从那弯折的弧度中看出她的不凡气度。 他更多地想起自己首次召见这个年轻人的时候。 的确,是编修了《地理志》七品秘书郎,但更是司徒慕湄之女,临都慕氏的家主。 ……她方入仕,这罪责怎么说都不能一并推到她的身上去。 但一旦牵涉进来,便免不了受一些风雨的摧折。 这新人啊,如破土的竹节,尚带着晨露清冽,偏偏这沧州矿脉一案,是一桩像精心设下的局,能够将嫩节拦腰折断。 只是,让这竹节折断还是继续向上生长,全靠他一念之间。 思及此,皇帝的心绪又更平稳了些。 “沧州矿脉一事,便是从《地理志》发,那么,慕大人,可知道自己是犯下了怎样的罪过么?” “是臣失察,万死难辞其咎。” 梁识在旁边听着,嘴角慢慢地扯出一个笑。 ……当初在慕府门前,让慕成封父子下跪的时候,不是意气风发么? 怎么现在到了皇帝面前,面对不是自己所做的事情,却还得如此卑躬屈膝? 第157章 梁识毕竟还是慕兰时的长官,她受斥责,他自然也不能免,于是他也再度加入告罪的行列:“臣亦有过失……陛下责罚,应从下官起。” 皇帝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果不其然,等梁识、等秘书省一众官僚跪地叩拜时,皇帝一言不发。 朝中再度陷入死寂,正当众人提心吊胆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生时,皇帝忽然偏过头望了一眼孟琼:“朕大病初愈,既往之事还是太女处理得多些。今日之事,太女怎么看?” 未跪下的朝臣,齐刷刷就将目光投向了孟琼。 “儿臣以为,沧州一事还得从长计议……《地理志》修撰已久,上次修订距今已逾二十载,如今秘书省诸卿,恐无人参与其事。” “但矿脉疏漏始于地志,若急于问责,恐伤朝堂元气,”孟琼一边说,一边俯首,语气沉沉而又肃重,“儿臣恳请陛下,容秘书省戴罪协助勘案——既查地志疏漏之因,亦寻私采隐匿之迹。” 她这是在帮秘书省的官员说话了。闻言,地上跪着的一大片黑压压人群都松了口气。 ……尽管太女殿下说的是事实,但是这些人总是担心,皇帝要拿什么人开刀立威。若是如此,才不会追究到底是几十年前的事。 皇帝不置可否,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侧的孟珚,问她道:“瑶光,以为如何呢?” 迄今为止脊梁挺直,眼睫都不曾颤动一分的慕兰时,眼底终于有所波动。 看来这一世的孟珚比上一世的她还更努力,这才什么时候,皇帝就已经问起她的意见了。 孟珚几乎没有多想,立刻道:“儿臣亦以为,皇姐所言极是。” 皇帝轻轻颔首,正当众人都以为话至这里时,孟珚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又道:“慕大人方入仕,担任秘书郎不及一载,沧州矿脉一案固然可恶,但也不能冤枉了她。” 这般主动地为她开脱? 一言既出,朝堂所有人都投来讶然的目光。似是觉得瑶光殿下对这位慕大人偏袒得太过了吧? 梁识也颇觉诡异,指尖抠着地面金砖,心生疑惑。 这瑶光殿下平素不显山不露水的——上次册封诏书一下来,他都思考了好久,才意识到六殿下居然是个女人而不是一个男人。 他也从未见过六殿下的真容。 孟珚出身太过卑微,哪哪方面都比不过自己的姐妹兄弟,能有“瑶光”二字册封,梁识猜测,多半是沾了太女孟琼的光。 如今一看,他心中忽而有些紧张。 ——孟珚是孟琼的人,她这般过分的坦然,不就是想要昭示众人么? 但是皇帝怎么又会容许他身体刚刚康健时,储君当着他的面拉帮结派、培植党羽? 孟瑞紧张害怕的同时,又觉得疑惑。 孟琼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储君,帝王心术不可谓不参透一些。皇帝的喜恶她不可能不知晓,若是孟珚真的是孟琼手下的人,她会放任孟珚做这样的事? ……还是说,孟珚根本不是孟琼的人?又或是说,孟珚、孟琼根本就不齐心? 孟瑞来不及细想,孟珚又说了新的理由。 这回的理由,重心不再落在慕兰时一人身上,也更符合情理。 一番理由讲述完毕,大家都忘记了这位新殿下陈述伊始时,提到了慕兰时。 接着,又有一些大臣上前,各自提出意见。 皇帝心中早有定夺,而且沧州矿脉一事事关紧要,一朝一夕之间当然难以断清。 “朕以为,太女言之有理。且按太女安排,朝廷另再增加官吏调查,”皇帝道,“先将沧州涉事的官员关押审问,有出现结果后。” 皇帝此话一出,众人心中悬着的大石头终于放下。 ——朝臣们多年不见陛下龙颜大怒的样子,今日之事解决得也算是重拿轻放,且看日后调查情况如何。 更让大家浮想联翩的是,瑶光公主孟珚同慕兰时的关系。 瞧啊,及至下朝的时候,慕兰时同孟琼、孟珚二人又打了照面。 今日朝堂,她们当然是为她说话了。 “今日之事,谢过殿下。” 孟琼笑意盈盈:“慕大人不用称谢……前些日子我们见面的时候,本宫便与你说了。” 这是要将她收拢的意思。 慕兰时默然,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两人又客套几句,等慕兰时欲离开时,孟琼又叫住了慕兰时:“慕大人本来可以不用卷入此案,难道不对这幕后黑手感兴趣么?” 慕兰时的脚步凝住。 身后女人金声玉振一般的声音徐徐传来。 “本宫可以帮你。” ** “东家你居然肯同阿昭一起过来!”付昭在车厢内笑得粲然,连连道谢,“有你在这里帮阿昭,阿昭觉得回去遇见怎么样的事都不是麻烦了。” 付昭还在絮絮念叨着。 戚映珠轻轻地点着头,听她说她自己小时候的事、家里面的事。 付家此前有一段时间的辉煌——但是她家祖先在同萧家长老定下契约的时候,已经门庭败落了。 只不过那会儿的萧鸢也只是一个旁系支脉,大家并不会对这桩婚事寄予太多的期望。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彼时平平无奇的萧家七娘,一跃成为萧家的当家家主,付昭过去便是执掌中馈,这样的跃升,对于付家来说,无异于是意外之喜。 “妻主……嗯,萧鸢的确很厉害,”付昭提及“萧鸢”二字时,语音都不自觉地带了些颤,“当时萧家派人来提亲时,就带了不少聘礼;也给家父许了承诺。” 在付昭的叙述中,戚映珠渐渐明白,原来付家现在的一切,几乎全部仰仗萧家。 不仅仅是付昭本人,一整个门厅败落的付家,都得仰人鼻息。 “只是我来到萧家之后,同萧家的人关系并不好,”付昭凄惨地笑着,捋了一下发鬓,又道,“父亲还一再让我从萧鸢那里求得些什么东西,我脸皮薄,哪里做得了许多次?” “所以上次父亲提出要求的时候,我拒绝他了,”付昭又补充说,“他是在信上提的,我去信一封,说做不了。” 此间正是午后热浪蒸腾的时候,戚映珠双手托着脸颊,奇怪道:“你拒绝他了?这次他提出什么要求了?” “还能是什么要求?不是为了我们付家中兴么?他啊,让我去找萧鸢,为他的侄儿,也就是我的堂兄谋一份差事……毕竟我们那个小县,萧家如能搭把手,的确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戚映珠陷入了沉默。 付昭的生活环境便是如此。 自小门庭败落,母亲早逝,父亲极其功利,在这种情况下她受尽冷眼、不被重视,至于那桩被视为可有可无的婚事,原是家族弃之如敝履的鸡肋,却一朝成了攀龙附凤的云梯。 于是,平日里面看不起她的各种姨娘、兄长幼弟蜂拥而至,那位连她生辰都记不起来是几日的父亲,也敲锣打鼓、要大宴乡邻,让众人知晓自己的女儿要去往兰陵萧氏家中做夫人了。 ……可是就付家这个情况,她去了萧家之后,怎么可能又被看得起呢? “这一回信上写了些什么东西?”戚映珠颔首沉思,忽而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上次拒绝了你父亲?” “对,我拒绝了——并且我还在信上告诉他了,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事,我也不会再做。” 她寄人篱下住在萧家,暂时还不能同萧家撕破脸皮。可是对于贪得无厌的付家那边,她也理应澄清自己的立场。 不答应,就是不答应。 戚映珠捻着薄纱窗帘,又在付昭接下来的脉脉絮语中陷入了沉思。 “都说百善孝为先,家父身体此前还算康健,但是年事已高……兴许是操心家中事务导致的吧。”付昭叹着气,“再怎么样,我也得回去看看他的病情如何。” 戚映珠的眼睛跟着斜照进来的阳光,逡巡在地板上,她忽然问:“对了,阿昭,你还不曾告诉我,你家中就你一个女儿一位坤泽么?” “啊?”付昭抬眼,旋即道,“正是,几个兄弟都是中庸。” “原来如此。”戚映珠又点了下头,心中某种猜测愈发浓重。 付昭见戚映珠没有继续问下文,便又继续说起自己小时候的遭遇。 除了不被父亲看重之外,那几个讨厌的兄弟也会常常来欺负自己。偶尔还会抢走她的饭食,尽管也不是什么珍馐美味,但是他们似乎热衷于此道。 不是看重抢来的饭食,而是夺走她东西这件事情本身的快意。 兄弟三人还会边抢边说:“……你吃了有什么用?上次来咱们家里的师傅不是说了么?我们家里面就会出现一位乾元君或是坤泽君……” 他们可是兄弟三人呢!怎么说也得是从他们三个人中分化吧? 却不曾想,还当真是这个母亲早逝的付昭分化成了唯一的乾元,另外三个,便只能做个中庸。 第158章 付昭现在会记不清很多事情,但是那兄弟三人,在她成年那日分化成坤泽时,眼底闪露出来的不可置信的神情,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坤泽至韶了,原来当年那个云游到他们家中的师傅说的人,就是她——这个平白无故被他们欺负了十几年的付昭。 他们当然气得七窍生烟,尤是那个年纪最小的付五郎,知道萧鸢带了一大堆聘礼上门提亲之后,当日在自己房中疯狂地摔砸起东西。 没有人敢劝他别砸了。 只是付五郎一个人这么莽撞,将心事写在脸上。另外两个欺负她的,却在萧鸢登门的那一日,颇讨好迎合萧鸢,都希望萧家人能够为自己谋得一官半职。 ——兰陵萧氏的名头在京中或许不够用,可是在他们这种小地方,那也是豪门世家了。 …… 戚映珠就在付昭的点滴絮语中撑着脸颊,心绪流动。 看起来,付家人其实挺有“活力”的。这三个亲兄弟还有堂兄弟,在付昭口中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么说来,那位父亲,也会这么容易病倒,还沉疴难起么? 慢慢思虑沉吟间,马车辚辚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渐渐稠密。古道尽头,檐角的铜铃在暮色中轻晃,偶尔还能惊起三两只寒鸦,掠过日光斑驳的照壁。 她们来到了付家大门前。 *** 付家宅院隐在竹影深处,黑漆木门紧紧地闭着,门环被擦拭得发亮,而缝隙间填着鹅黄新漆——看样子,这扇木门才经历过翻修。 付昭和戚映珠对着付家大门,面面相觑。 ——付昭在得到父亲寄来的信时,在萧鸢的注视下,当即就给父亲回了一封信,她说自己马上就启程回去看望他。 这信由萧鸢过目,自然也由她办了。萧鸢寄信,自然比付昭寄信要快。 而且,付家人寄出信的时候,就应当知晓,付昭不可能不回家来。 ……既然如此,为什么眼下付家大门紧闭着? 她叩门,门后边却迟迟未有反应。 付昭愈发不解,一边又在心中庆幸,还好有东家陪自己回来。 “咚咚咚”,付昭又执起门环,叩着门,“刘叔?我是阿昭!” “他们不开门迎接你?”戚映珠仰头,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付家院落,看起来并不是没有人烟的样子。 付昭摇摇头,“阿昭也不知道……” 戚映珠忽然冷笑一声,道:“他们是故意的。” 嚯,倘若目光再深远一些,鼻子再机敏一些,甚至还能闻到庖厨的香气。 第91章 091 暮色晃荡,庖厨传来的白烟的香气渐渐浮入付昭的鼻尖。 她起初还有些愣,这会儿也猛然醒悟,紧紧皱着眉头。 “咚咚咚”,戚映珠不是付家的女儿,更不在乎那么多,拉着门环,毫不留情地扣动着。 付昭听在耳朵里。 她忽有一瞬的怅惘,她尚还是付家女的时候,也不会像戚映珠这样大摇大摆地叩动门环——在她的记忆中,也就只有她的那三位兄弟,会这么肆无忌惮。 当她不是付家女,又做萧家妇的时候呢?一举一动都在人眼中,这种事情便更是天方夜谭了。 戚映珠心里面已经有了定夺,叩动门环的动作幅度愈发大了,终于,她们听到木门背后有足音踏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沧桑喑哑的声音:“来了、来了!别敲、别敲了!” 戚映珠抿唇,眸波微微一动,这才松开了手。 “这声音就是刘叔。”付昭补充道,“他在付家也有三十余年了。” 无怪乎声音听起来那么沧桑。戚映珠暗想,随着声音压得更近,她向后退了一步,等待大门开启。 大门轰然大开,冒出来一个敦实的矮胖长衫男子,他嘴巴里面嘟囔着“敲这么激烈做什么”,一边颇不在乎地看向付昭:“小姐,您作为我们家的独苗苗,回来一趟还真不容易。” 付昭警觉地蹙起眉头,“刘叔,你这是……” 她的确是付家唯一的女儿。但是,在刘叔这句话中,“独苗苗”再配上他的那个语气,根本不像是夸赞的意思。 付昭其实在家中还是有一段“好时光”的,就是萧家人传信过来说要履行婚约的时候。 那个时候,合家上下没有不尊重敬爱她的。只是时候一长,付家人得到了帮助,而付昭又去萧家再不给他们提供什么帮助后,每每付昭回家,待遇就愈发平平。 而刘叔还能开口揶揄,这定然是受了付家人的影响。说不定是她的父亲,说不定是她那几个游手好闲的兄弟…… 戚映珠长睫微微垂敛下来,从刘叔的行为推测,心中的念头愈发实。 “诶?这位是……”刘叔按照惯常忽视付昭的语气揶揄完了之后,骤然发现她的身边居然还站了一个女子。 此女子生得修眉妙相,一双杏眼饶是冷然也明动。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像他们这居住的穷乡僻壤,连看见一位货真价实的大小姐都困难呢! “我是陪阿昭来的。”戚映珠率先开口,并未让付昭先说话。 付昭介绍的话语堵在喉中,但见戚映珠坚持,便默然允许。 “陪阿昭来的?”刘叔喃喃自语,咀嚼着这几个字,又止不住狐疑,一直用眼角余光偷偷地瞧戚映珠,猜测这人的分量,猜测这人的到来会有什么影响。 刘叔不好直问了——因为付昭已经追问起父亲的事情,让刘叔带她们进去。 “好、好的啊,不要催,老夫这都一把年纪了,小姐您这么催,我这把老骨头也动不快呀。”刘叔慢吞吞地说着,又慢慢地,插上门闩,示意两个人跟在他的后面。 付昭抿唇,隐隐不满;戚映珠却仍旧如方才叩门的动作那样一般,并不惯着这欺负人的付家人,直接道:“骨头这么老了,那就该去休息,何必在这里开门关门?” 刘叔的眼睛骤然瞪大如铜铃一般,不可置信地偏头看向戚映珠,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般。 当然,这的确称得上“冒犯”。毕竟二人今日还是第一次见面。 但是,惯于欺压付昭的刘叔,这会儿看见戚映珠那双冷冽如辉月般的眼瞳,方才升腾而起的火苗一瞬间便压了下来。 这个陌生女人对他明显不怀好意,但是他却不能说什么——谁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付昭再怎么样,如今也是萧家的当家主母!他不害怕付昭,就害怕这个陌生女子! 思及此,刘叔的脸色从白皙涨红之后,又变了回去,竟然说:“是是是,您教训的是……” 他殷切地对戚映珠说着话,极尽卑躬屈膝。 付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觉好笑。这个刘叔,怎么说也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态度就是如此;反倒是对一个第一次到家中来的人,态度极尽恭维之能事——在这之前,戚映珠还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 有些人就是贱得慌。付昭下了结论。 兴许是被这陌生女人骂了一遭,刘叔拖着肥大的身躯,引着她们往里面走的时候都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不知说什么好。 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一下子让他的计划打乱了。或是说,老爷吩咐他的事情,尽数忘了个干净。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有人跟着——还是一个不知身份的陌生人跟着,他定然不能将她二人一起带回去见老爷。付家院落本来就不大,再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就到尽头了,刘叔当机立断,便折身,将二人引入了旁侧的一个小房间。 “小姐,您二位且先在这里休息片刻。”他说着,便辞去了,徒留付昭和戚映珠待在房间里面,也不搭理付昭突然叫住他“刘叔,你这是做什么”的呼唤。 *** “你说什么?”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听完刘叔的汇报,不由得冷笑一声,“她还带了一个人来?是不是丫鬟什么的?刘叔,我知道你年纪也大了,看不清楚人也是正常的。” 这个大汉便是付家的长男付明,他生得魁梧,站在刘叔面前,后者更是战战不敢言说。 刘叔结结巴巴了好半天,终于道:“是,是这样的……小姐她今日回来,不是带的丫鬟,而是带了一个陪同的人,我、我看清楚了的。” 难道他的年纪真的大了么?这才短短多久的时间,方才那位陌生的女子也说他年纪大了不应当干这个差事了,而大公子现在也这么说自己! 其实,也有可能是她们太过年轻了。 “看清楚……呵,”付明几乎是从齿缝中蹦出一个冷笑的音节,“刘叔啊,你看不清的地方可多了去了,昔年我同我二弟三弟争执的时候,你不也是说自己看清楚了么?” 刘叔浑身一震,全身都如筛糠:“不,不,不是那样的,公子,您听、您听我说……” 他结结巴巴地为自己找理由。然而付明并不想再听他的辩解,极其冷淡地说:“不必再说了。” 第159章 毕竟一家三个兄弟,他们惯常会以欺负付昭为乐。当然,只有在欺负付昭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才会团结一心,其余时候,当然是各自为政。 虽然付家不大,但还是有个三瓜两枣。付明向来以嫡长子自居,觉得家中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行事作风都是把自己当老爷看,免不了和本来就为数不多的下人产生龃龉。 他和刘叔的关系就是如此。 “然后你就把她们俩安排在东厢了?”他问。 刘叔答道:“正是。” 付明点了下头,笑了笑:“可以,这还算是刘叔还不曾老去的证明。毕竟啊,您要是真的老了,恐怕会直接把那个女人带去见老爷吧?” 刘叔听见付明夸他,这会儿绷着的心弦终于松动下来,试探着说:“公子,小的在想,那个陌生女子是不是小姐的妯娌?” “此话怎讲?”付明疑惑地问。 刘叔便将自己所见到的戚映珠描述了一遍。 “怕是十里八乡都难以寻见这样的妙人……但是,若说这样的女子出在萧家,那便是情理之中了。” 付明颔首沉思了片刻,道:“这话倒是说得有点道理,只是,刘叔,你接触得还是太少。” “太少?”刘叔不解地眨了眨绿豆一样的眼睛。 付明背过身去,又吩咐说:“那女人恐怕不是什么萧家人,若是按昭妹寄来的回信来看,恐怕萧家没有人愿意陪她回来呢。” 他们一家人可都指望着自己这个攀上高枝的妹妹,能够想起他们几个兄弟。但是几次回信,付昭拒绝的意愿却是一次比一次更坚决。 有些时候,她会附上理由。似乎是觉得她为自己家人求取官职、谋求利益让她觉得丢脸了还是怎样…… 付明知道付昭在萧家的处境,可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但是,萧鸢毕竟娶了他的妹妹,再怎么不好,给他们付家些恩惠怎么了? 付明眼底泛起了些微的猜疑。 那个眼盲的刘叔,可很少看得对什么东西。再说了,他也不相信他。 只不过今日他勉强做对了半件事——没有让付昭同着那个陌生女子一起去见父亲。 至于剩下的半件事,还是要让他这位未来的老爷来做了。 “刘叔,你快些去叫付昭,”付明吩咐道,“至于那个陌生女人,你再叫个人……哦不,多叫几个人盯着她,可别让她到处乱跑,坏了我们的好事。” 刘叔连连应声:“小的这就去办。” “嗯”了一声后,付明抬头仰望着那一镰上弦月,心里面愈发觉得奇怪。 有一种隐隐的忧愁。 明明是皓月清辉的晚上,他却觉得额际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动着。 像是什么血光之灾的预兆。 思及此,付明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可是,这天明明还热着。 *** 房间里面的两人并不安生,等到刘叔一走,很快就讨论了起来。 “就这么让我俩待在这里?”付昭撇撇嘴,又因为第一次带戚映珠到自己家中来,居然是这么个结局而感到抱歉,“东家,真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我要是一个人,他们可能这么对我,只是,我不曾想到的是,你在我的身边,他们也这么对我们。” 戚映珠摇摇头,安慰她说:“方才敲门的时候,我便已经预想到了这个结局。” 付昭诧然:“方才叩门的时候?” “嗯,彼时你没有看见白烟,还有厨房传来的香气么?”戚映珠不由得“噗嗤”一笑,“他们呀,不就是故意想要给你一个下马威看看么?你看那个刘叔开门的时候……啊,我还记得他说了些什么难听的话!” 付昭深以为然:“是,东家你这么一说,阿昭便全部想起来了。他们今日的确不想好好接待我。” “你想想,”戚映珠掰着自己的手,默默地将一根纤长的手指弯折下,“他们给你写信,让你回来;可是让你回来之后,大门却紧紧地闭着——倘若真是你父亲生病,何必庖厨白烟大作?这还是故意做给你看的。” “这样子的人啊,莫非值得你怜惜?”戚映珠哂笑,“阿昭,方才你也说了,你在家中还有三个兄弟,你父亲沉疴难起,难道他们仨也缠绵病榻了?” 付昭听着,一个劲地点着头。 今时今日,和她小时候被那几个弟兄欺负、被父亲漠视的态度何其相似! “那,东家,”付昭脑瓜子还是灵光,很快问道,“他们既然这么做,其中一定有诈,可是,他们这一次想要做什么呢?” 她这次回来,还是因为信上所写的“父亲沉疴难起”。 付昭母亲早逝,若是父亲大限将至,不能见他最后一面的话,指不定会被人怎么戳脊梁骨。 “我觉得,”戚映珠摸着自己的下颌,“他们若是真有什么诈的话……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 付昭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便是什么?” “便是将我们两个人分开……” 话音还未彻底落下,房门口便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音,还是刘叔的声音传来:“小姐,您都回来了,快些随小的去看一看老爷吧!老爷神志不清,一直嘟囔着要见您呢!” 这声音恰恰衔在戚映珠未说完的话上,付昭不由得一瞬瞪大眼睛。 瞳孔里面,却借着半抔月色清辉,倒映出戚映珠一个了然的笑意。 擦身而过时,付昭听见了戚映珠对她的鼓励。 “阿昭,今夜想做什么就去做。” 想做什么,就去做? 付昭诧然地回望戚映珠。 “像我那样。”戚映珠又低声补充道。 今日这场骗局,还得付昭自己来解。 付家人不愿意让她掺和,那她便不掺和。 只是,她当然会给予付昭帮助。 付昭似懂非懂,继而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了,东家。” 眼下,付昭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到底如何,她只知道,自己应该面对。 来都来了,不是么?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房门时,那敦实的胖子才尴尬地直起身,慌忙地解释说:“小姐,您怎么现在才出来呀?” 怎么,没听到自己想听的东西么?付昭心头冷笑,但是仍旧面上不显,让刘叔快些带自己去见父亲。 她说,信上说父亲沉疴难起,她十分担心他,今日回来,就是为了看父亲的。 刘叔嘴角弯了下,“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 一路上刘叔变得比起初客气了些,还会给付昭讲,在她不在家中时,家中发生的种种事情,放松她的警惕。 好让她一路顺畅无阻地来到父亲的卧房——按理说,父亲卧病在床,就应该在卧房。 但是,刘叔却将人带至了大厅。 “请吧,小姐,老爷在里面等着你呢。” 付昭疑惑地看着刘叔:“在这里面?” “是,就在这里。”刘叔冲着付昭躬身,“小姐,您进去瞧瞧吧,老爷就在里面。” ……父亲就在里面?她可不记得大厅里面什么时候放了床供人卧病了! 然而,这点疑惑,在付昭迈过大厅门槛时,彻底消解。 见到双目灼灼、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父亲时,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这是戚映珠彼时给她的鼓励,所带来的压力。 烛火缓慢地摇曳着,混着月色清霜,光晕在屋内弥漫开来,恰恰可让付昭看清楚她的父亲的脸。 岁月在他额角犁出沟壑,两鬓霜雪压得眉骨低垂,乍一看倒像被病痛熬干了精气神,似乎信上所写的一切相当真实可信。 但是他的老态龙钟并非到了“沉疴难起”的地步。 锐利的双目,在看见付昭乖乖地踏入门槛时,那眼角细纹竟漾开几分狡黠。 他高居的座前,都还摆着信笺、笔墨与镇纸,身边还站着付昭的几个姨娘还有兄弟,更衬得付昭此前所想的“沉疴难起”是个笑话。 “父亲,您不是说,您病得很重么?”付昭抬眸,语气不善。 付家老爷似是没有想到女儿敢这样堂而皇之地问他,沉默片刻后,却是大儿子说话了:“昭妹妹,你这是怎么说话呢?难道你很想让父亲生病吗?你瞧见父亲身体康健,难道不应该开心么?” 一姨娘也道:“是啊,阿昭,瞧见你爹还好好的,不应该高兴么?方才是说什么丧气话呢?” 有这一男一女两人开个好头,接下来的人便有样学样,跟着指责起付昭来,说她嘴巴里面都不说什么好话。 付家老爷见自己一言不发,身边的人却帮他说了,心头高兴,只是他还有话要说。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甚至嘴角都还是带着笑的,然而这一切却都掩不住他语气里沉如寒潭的凉意: “我不装病,阿昭,你怎么能够回来呢?” 第160章 付昭默然。果然,东家猜想的并不作假。 ——这一切都是骗局。 他们写信,只是为了骗她回来,他们知道,若是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她不会答应也更不会回来。 于是,他们狡猾地写信,谎称父亲生病沉疴难起,付昭到底是个乖乖女,不可能坐视不管,这不就立刻回来了么? 她一回来,便马上落入了他们的圈套之中,如案板上的鱼肉,任由宰割。 “父亲如果想见阿昭,大可直说,没必要装病。” “怎么说话呢?”二儿子忽然生气,“这世界上哪有父亲见女儿还需要提请的道理?昭妹,都说兰陵萧氏家学渊源,你去萧家也有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好的东西没学到?” 似是开了话匣子,他的废话便愈发连篇累牍:“你在萧家,难道也这么同你妻主的父亲说话么?” 付昭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她没爹。” 这简短的三个字骤然将二儿子将要喷薄的话堵在喉咙中,他甚至涨红了脸,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付昭“嘁”了一声,继续仰着头,直视付家老爷。 一句“她没爹”,让大厅中的众人尽数沉默,在烛火的毕剥声中,二儿子的咳嗽声音显得突兀又诡异,大概是真的听不下去了,付家老爷才蠕动着唇,缓缓开口了:“阿昭,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因为爹爹写信说自己大限将至了……” 付昭冷冷地看着他。 三儿子——这个人成年后因为不曾分化,行为举止愈发奇怪,思想上竟然也渐渐地往回了,譬如现在,等他的兄长咳嗽完之后、父亲刚刚开口,他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阿昭!萧鸢她没爹,但是你有啊!所以你不能这样说话!” 在场所有人:…… 付家老爷本来气定神闲的脸上,都被这个蠢货气得出现了裂痕。 “其余人闭嘴,”付家老爷沉沉一声,重新垂眸,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看着付昭,“阿昭,爹爹只是想要叫你回来而已。前些日子给你寄去的信件,你要么拒绝得果断,要么不回,这样的话,爹爹说要见你,你难道就会回来吗?” “您也知道,不如再想想,那些信上究竟写了什么样的内容?” 付昭寸步不让,剪影始终牢牢钉在地上。 她单薄的身躯,却被明明灭灭的烛火拉得老长老长,像一条宽广的纵向河流,难以跨越。 大儿子又说话了:“信上能有什么内容?昭昭,你本来就是我们付家人,理应为付家的未来努力,这并不是说,你嫁去了萧家,你就不是我们付家的人,就不必为我们付家做出贡献了……” “我们只不过是托你的妻主办点事情罢了,”大儿子说着还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那可是兰陵萧氏……再说了,你的妻主又不是不愿意,你每次都拒绝、反应都这么大,这是何苦呢?” “不是何苦,”付昭厌烦地道,“你们彼时答应过我,就那么一回,就再也不向萧鸢讨要更多东西了。” 那个时候,她方同萧鸢成亲,后者为了姻亲,做点事情可以。 但现在呢? 他们却还这样恬不知耻。 “我要走了。”付昭摇着头,转身欲走,一道黑影骤然而起,厉声喝止:“付昭,你还想离开付家?” 第92章 092 声音如惊雷奔涌。 付昭顿住脚步,身形略微一僵,但是她已经转过身去。 从声音她听得出来,生气的人是她的长兄付明。 “付昭,你都回来了,还想去什么地方?”付明对她的态度颇为不满,“你别忘记,你到现在还姓着‘付’!” “可是兄长之前不已经把我当作萧家人了么?怎么这个时候,反倒想起我是付家的人了?”付昭仍然背转着身,反唇相讥。 端坐高台的付老爷子听完,却咳嗽了两声,道:“明儿,不必这么苛责地对昭昭。昭昭虽然出嫁,但是毕竟还年轻,她也是你的妹妹,别太激动了。” 付昭听得唇角一扯,讥讽之意再度从心中蔓延开来。 别太激动了?付昭只定定地看着眼前紧闭的漆门。 何必装出来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呢?明明只是吃定她不会离开而已。 这里是付家,容不得她反抗。 “有话可以直说。”付昭垂下眼睫,旋踵,缓缓地转过身来,说道:“但我同样有言在先。” 付明眼底泛起细碎的精光:“昭昭有什么事情,大可告诉兄长,不必作如此态。” 说什么“有言在先”,却是像在警告什么一样。付明听得不屑。 “方才刘叔过来请我,我已经同那位陪我来的娘子说过了,我说过,我过来见了父亲,定会回去见她。如是她没有见到我,便去报官……” 听话的人脸上俱是勾起一抹不屑的笑。 这小丫头片子倒是学得机灵,还知道要同人约定。可是那人不也是在付家院落里面么?倘若他们真的想对付昭做点什么,那同行者也逃不出这院子啊! 是以,付家老爷的面上笑意更深,他甚至继续安抚付昭道:“昭昭,你太紧张了。父亲叫你回来,只不过是为了见见你罢了。咱们毕竟是父女一场,你切莫把事情闹得这么难看。” “至于那位姑娘,爹爹这就去叫刘叔款待她,如何?”付老爷子又说,“这样你可满意?” 说着是“满意”,但这话显然也将威胁提到明面上了。 但戚映珠还是留了后手,于是付昭道:“父亲还是漏算了——毕竟进来的只有戚娘子,可没有她的仆人。她的仆人尚在门外,若是等不到她出来,她们便会随机应变了——” 一下听到不可控的人加入,父兄几人面上都露出了些微惶恐的表情。 付昭又补充道:“我们是从京城来的。” 仆人、气度不凡、京城人氏……这几个词语连缀起来,便成了一座大山,压在父兄几人的心上。 三兄弟率先开腔:“呵,看来昭昭这是找到了新的靠山,看不上我们这些穷亲戚了?” 二兄弟是个傻子:“啊?那我们千万不要认识那些穷亲戚!” 付明咳嗽了一声,神色和缓:“好,好,昭昭,你既然这么有安排,那我们便不强求——那你先去同你那戚娘子见面,再把她的*仆人请进家中如何?” “毕竟人家还是第一次到我们家里面来,都是客人。这世上没有如此待客之道……” 付昭冷笑,她这个兄长的心思昭然若揭,但是她也懒得予以驳斥,只是拒绝了最后一条建议。 要是倘若真让付明如愿,那个时候,她们便真的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这场谈话勉强终止。 付昭出去后便回去找戚映珠,给她报平安去了。 至于剩下的父兄几人,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商议。 “父亲,你说这个付昭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倔的?今天居然寸步不让?”付明诧异地问老爷子,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从小到大还没看见过她这么激烈的时候。” 二兄弟听了,道:“京城妖怪多,要有道士降妖除魔的……或许昭昭妹妹喝了什么符水治病不成,把自己弄傻了。” 其余几人默然。这老二口中所说的“喝符水喝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不然的话,他们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年一年过去,他的行为举止愈发像一个幼童。 付老爷子摇摇头,微微眯了眯眼睛,说道:“寸步不让?你太过担心了。话还是那句话,只要她能够回来,她便在我的掌控之中。老夫啊,只是担心她不回来。” 说完,付老爷子站了起来,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老夫最担心的事情解决了,其余事情,便更不会有差错了。” 兄弟几人全都奇怪地看着付老爷子,不明白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只是付明的太阳穴又开始一突一突地跳动起来,很疼。 他又想起自己看到月色清辉时的诡谲联想。 明明本该是圣洁的月光,怎么在那一瞬间,付明却看见一轮血月? 他担心这莫名其妙、不知何时到来的血光之灾。 *** 和父兄几人摊牌之后,他们果然遂了付昭的愿望,让她先出来去给戚映珠报个平安。 付昭和戚映珠讲了大概的来龙去脉后,本来还打算留在房中和戚映珠待一晚上,静观其变,然而更晚些时候,刘叔又来了,说是老爷希望单独和小姐见上一面。 付昭本来想拒绝,这时戚映珠却道:“你既已向他们表明心志,已不怕他们了,这个时候,他们定然不会再贸然像方才那样威胁你。” “这倒也是,那他会做什么?”付昭觉得戚映珠说得有理,“既已知晓……” 戚映珠按住付昭的手腕,轻声道:“接下来,他又该像在信上所写的那样,过来恳求你了。” 第161章 “但我仍旧要说,”戚映珠声音压低下来,“像我做的那样,阿昭,你可以。” 付昭只觉喉头一滚,心中有一脉热流缓缓地淌过。 她可以? 她答应了戚映珠。 虽然不知老爷子那边究竟有何想法,但是付昭知道,她必须面对。 *** 父女二人相见在昏暗的祠堂,多多少少说出去都有些奇怪。 但付老爷子偏偏选中了这个地点,以期,搬出家里面的列祖列宗,这样能更打动付昭。 他没有像今晚那样端居高台,而是选择走至付昭身边,笑容可掬:“阿昭,爹爹眼下叫你过来,是有一事恳求。” 烛火映亮他脸上纵横的沟壑,笑容愈发灿烂,笑意便愈发可恨,像蜿蜒的枯藤。 东家所说的话果然没错。 他们惯会看人下菜,今日以为她是一个人独自归家,便故意关着门——却让庖厨的白烟光明正大地晃出来。 他们对她的欺压,从来不加以掩饰。 只是今日她稍微展露了些锋锐,瞧,这老头不就已经过来低头,嘴上还说着什么“恳求”了吗? 父亲对女儿提“恳求”,按照常理,付昭也应当说受不起。 于是付昭还是耐住了性子,“父亲,有话可以直说。” 饶是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真要面对的时候,付昭还是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寒战。 老爷子会对自己说什么呢? 还是会像今日召集众人那样,让她照拂家中人,说她依然是付家的一份子吗? 付昭不知道。 ——付家以前门庭败落,这个家翻修的钱,都来自于萧家派人送来的聘礼,这祠堂也是新盖的,不大,甚至称得上“小”。 但今夜祠堂里面的灯烛点得极其明亮。 付昭只能在这种烛火堂皇中,看着自己父亲脸上蜿蜒纵横的沟壑。 “有话直说么?”付老爷子脸上弧度不减,却一步一步地逼近付昭,手中的拐杖一点一点地点着地,黑影的压力沉沉而来,“那我便说了。” 付昭骤然睁大了眼瞳,心里面打着鼓,告诉自己要勇敢些,却还是往后退了一步,“……您要说什么?” 老爷子忽在她身前站定,道:“你还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他不再向前了。因为他发觉岁月对自己似乎太不留情面了——也许是他经年来承受的风霜雨雪太重,把他的脊梁都给压弯了呢!不然的话,他怎么会没有她的女儿高、身躯挺拔呢? 老爷子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故而停住了脚步,他的容色也渐渐冷肃。 “知道。” “这是什么地方?” “祠堂。” “祠堂是什么地方?” “……祭拜列祖列宗,香火地。” “什么样的祖宗配享香火?” “有德者。” “那么,什么样的子孙该被逐出族谱?” “……” “兰陵萧氏名门世家,你嫁过去近三年。。” “……” “长兄的县官印,因缺银子运作被摘了顶戴。” “……” “二兄的药罐子漏了三年,你袖手旁观。” “……” “你三哥迄今,却连半个官职都不曾得到!” “……”付昭仍旧沉默着。 空气并没有凝固。 而是不断地,沸腾着的锅。 “老父的拐杖断了三年,你视而不见!” “……” “付家祠堂的房梁要塌了,你连一根钉子都舍不得拔!”付老爷子忽然额前青筋暴起:“就凭你这三年的所作所为,就应该夺了‘付’这个名字,滚出族谱!” “你今日竟敢还恬不知耻地质问老父我,说为什么要欺骗你!像你这种不孝子孙,当然得下猛药才能将你弄回来!” 付老爷子似是越说越来气,脸上可憎可怖的表情已不知道是在讥笑还是在愤怒,“你倒好,还串通勾结外人,还威胁老夫,怎么,你是老夫的女儿,难道今日老夫就治不了你了么?” “付昭,你还真是太年轻了!”付老爷子自得于自己的这一番摧折的话,眼瞳中骤然射出千万的怒意,“老夫再告诉你一句,这祠堂还有什么功用,可想听一听?” 付昭抿唇,一言不发。 “呵,”付老爷子本来慷慨激昂的意兴却被付昭这淡然的态度堵了个七七八八,一口老痰卡在喉咙处,一时之间差点没有缓过气来,“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撞得银须乱飞。 付昭冷眼睨着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个念头。 “我倒是想要知道,你这副骨头,能不能禁得住家法!”付老爷子缓了过来,眼神憎恶地看着付昭,“给老夫跪下!” 然而付昭纹丝不动,连眼尾都未动上半分,烛火却在她瞳孔如凝,倒映着老爷子因气血上涌而涨紫的面容。 是,他急了,那又如何呢? 付老爷子越看越来气,咳嗽声音愈发大。 满室的堂皇烛火,混杂着沧桑喑哑的咳嗽声音,愈发烦嚣。 “你竟然还不动!”老爷子大骂一声,也不顾气血上涌、痰咳至喉间,抄起距离手边最近的烛台,毫不犹疑也毫不心软地砸向了付昭! 付昭又不是傻子,在老爷子抄起烛台的那一瞬间,她便眼疾手快地躲开了。 烛台“哐当”一声,扑了个空。 那是个没有点燃的烛台,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滚了两圈,撞到了桌腿,又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你……你竟然敢躲开?”付老爷子怔住,他觉得自己都快要站不稳了,另一只手只能愈发抓紧枣木拐杖。 毕竟,方才想用来砸的付昭的那只手,扑了个空。 再不抓住点什么,付老爷子担心自己会承受不了。 付昭冷笑道:“我竟然敢躲开?我又不是傻子,我为何不躲开?” “怎么,难不成白白地站在这里让你砸么?” 连三岁小儿都明白的道理,她的父亲这会儿怎么就不明白了? 付老爷子怔然,旋即怒上心头,“好,你不仅敢躲开,你还敢顶嘴!” 他的怒意来得极快,抄起拐杖,就狠狠地打向了付昭! 拐杖的长度、硬度都不是一个小小的烛台能够匹敌的。 甚至也不便于躲避。 付昭“嘶”了一声,疼得向后缩了下,孰料却衔上付老爷子极其轻蔑的目光:“躲?方才不是说要躲么?” “付昭,老夫适才问你的几个问题,你可千万要想好答案!”他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威严中,他仍旧是那个一家之主。 不管付昭去什么地方,只要回到付家,只要回到他的视线所及范围之内,她就应该归他所管辖。 这种情绪控制了付老爷子。 他愈发沾沾自喜、愈发乐不可支。 付昭在惶惶然中,看见一个皮肤皲裂、形容枯槁的老人笑得比哭还难看。 “怎么,你是对我有怨气么?” “我方才对你做的事情,有何不妥么?” …… 魔音贯耳。 付昭听得惶惶,耳畔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眼前如坠云雾,如是蒙着一层可怕的阴翳。 她每根骨头都快凉透了。 付昭听见那颤巍巍的声音在蛊惑她:“怎么,你觉得老夫方才所作所为不妥么?哪里不妥?” 这样的事情难道是妥当的么? 付昭咬唇,思绪骤然飘过了这个寥廓、静谧的夜晚。 她不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羞辱,也不仅仅来于他,也来源于她的三个兄弟。 但这些让人沮丧、让人难以抬头的记忆没有在付昭眼前盘桓许久。 她只能听见临行前戚映珠对她的嘱托。让她像她一样。 ……像她哪样呢?付昭脑中不太清明,但是她知道,自己得知东家名号,便是因为她那堪称大无畏的举动。 自此离开了戚氏,也没有去徐沅家中。 ——会怎么样呢?她不仅没有死,甚至活得好好的。 那么,同理。 付昭想着,再望向那双沉浊如铅的眼睛时,勇气渐渐取代了心头惶悚。 她摸啊磨摸,摸到方才付老爷子狠狠砸向她的烛台。 不会怎样的。 因为这本就很“妥帖”,不是么? 付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内最后清明的时刻,她清楚地看见他瞪大的眼瞳。 里面尽数写着不可思议。 *** 这事到底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呢? 明明,他自己也说,这事并无不妥之处。 她只不过,照着他做过的事情做了一遍罢了。 付昭彼时看着烛台上面落满的淋漓鲜血,忽觉恍然。 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伴随着一声哀哀的锐利叫声,付昭选择往房顶上奔逃而去。 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待的地方之一。今夜月色皎洁,还能给她以一种平衡、安定的心绪感受。 第162章 她抵着头,看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却因为这种事情再度活络起来—— “快快快,老爷的腹部出血了!” “怎么出血的?” “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哎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这也太不小心了!” “还好只是腹部……没事的没事的!去叫大夫了吗?我也能看!” 声喧人沸。 付明混杂在其中,脑内如炸开一团浆糊一般,粘腻得不清不楚。 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一弯镰月,泛着浸骨冷白的月。 ……他今日,就从这诡异的皎洁中看出几分恐怖。 他可怕的设想居然成真了,那些在心底反复推演的凶兆,正随着夜色的浓重在眸中次第铺展。 眼前皎洁的月亮渐渐地扭曲成一轮血月,正是他今日惶惶然时,所预设的“血光之灾”。 视线再往下,他瞧见房顶上伶仃地坐了一个人。 月色清辉轻而易举地便能照亮她。 那不是旁人,正是他们一家人这些天来苦心孤诣想要整治的对象——付昭。 可是、可是她现在却在什么地方? 在那一轮不知是雪色弯月、还是红色血轮的下面安闲坐着?! “啊啊啊啊——”付明再也忍受不了,尖声啸叫起来,抱头鼠窜,惹得仆役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二公子难道又犯病了?怎么又叫起来了?”一女子疑惑地嘀嘀咕咕。 “哎呀哎呀,快点去给二公子送药去,老爷这都出血了,他叫什么叫?” “……你们全部弄错了!尖叫的人不是二公子啊!二公子好端端的呢,他没哭也没叫!” “是大公子!” 众人这才愕然,诧异地发现,方才那个“疯魔”一般叫声的来源,竟然是大公子付明! 她们难以置信地彼此对视了一眼。 这个家,最近究竟是怎么了? 付昭仍旧坐在砖瓦上,吹着微凉的夜风。 地上的烦嚣与她无关,她只是心乱如麻。 但是……她做了,那又如何呢? 她就是抄起了那个烛台,而已。 *** “哗啦”一声,帛卷撕裂声混着木轴转动的咯吱,二十余幅素绢自梁上倾泻,如银河倒悬一般。 这一幅幅素绢,便是一幅幅书法作品。 这些书法作品在青砖上成堆地铺展开来,乍看个个金钩铁画、墨字如虬龙盘曲于云间;有的笔锋凌厉,墨韵酣畅挥斥方遒……但仔细一看,这些字虽然大部分各自的主题不同,却让人生疑。 晓月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书法作品在面前铺陈开来——她只是惦记着时间,现在京中溽热未消,她只是想进来看看家主大人的冰鉴是不是该换了。 不过,晓月却不曾想到,自己进来,却瞧见了这样一幕。 难不成是家主大人正在练习书法?家主大人工于书画她知晓,但是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 正当晓月疑心时,慕兰时瞥了她一眼,叫她道:“晓月,过来瞧瞧,你觉得这些字如何?” 这些字如何? 晓月心跳如鼓,不知慕兰时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想让她夸好,还是不让她夸好? “呃……”晓月结结巴巴,没说完整的话,眼睛却是一刻不停地在那些书画作品上面描摹。 慕兰时体察出她的别扭,语气愈发淡了,安慰她道:“你觉得这些字写得怎么样,说就是了。” 晓月这才勉强定了定心神。她虽然书法造诣不算深厚,但是也接触过,这二十余幅字,真让她发自内心地说一句么? “回大人的话,婢女以为,这些字是写得极好的。”她老老实实地回答。 晓月不能从慕兰时的话中察觉她的态度。喜欢还是讨厌?她不知道。 但是这些字的确厉害,像是出自书法名家之手。 “而且……这些字,都是出自一人之手吧?”晓月斟酌着又补充了一句,一边用眼角余光不住瞟慕兰时。 慕兰时却出乎意料地笑了:“正是如此,你观察得不错嘛。这些字,的确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晓月在心里面暗暗地松了口气。 虽然家主大人从来也没怎么苛责过她,但是自从慕兰时从大小姐变成家主后,手段雷厉风行了许多,能不得罪便不得罪吧。 “可是,既然是同一个人,他为何反复写了这么多?”晓月平静下来后,观察得更敏锐了些,指向其中两幅几乎一模一样的字,“这两两幅字,难道不是一模一样的吗?” 她这个角度,的确如此。 第93章 093 付家院落里面静得出奇,偶有一两个仆役探出头来,张望一眼便匆匆地缩回头。 只有地上杂乱的足印,能让人想起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怖的事情。 老爷的腹部受了重重的一击,而一向作为家中第二把手的大公子突然啸叫一声,发了疯。 这对于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来说,不啻于毁灭的打击。 眼下能够站出来说话的人,居然只有三公子了。 而付家老三如今正站在门口,拘谨地微微弓着身,在半敞开的门同小妹付昭说话。 他眼窝深陷,嘴唇嗫嚅着说:“昭昭,你真的做好决定了?现在马上就走么?父亲他现在神智还不算太清醒……” 父亲昨晚捂着腹部从祠堂里面出来,大家伙们全部急了,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付老三想,至少从结果来看如此。 因为父亲现在躺在床上,和他说话他仍旧可以应答。昨夜他看见父亲捂着腹部出来的一瞬,心下居然有一种比担忧更甚的情绪升起。 彼时付老三不知道。翌日清晨,父亲悠悠转醒,守在他床边的付老三听见父亲的呼唤声音竟然觉得遗憾、可惜,他才知晓,昨夜那股比担忧更更甚的情感是什么。 ……嘿,付昭下手的时候怎么就这么留有情面呢? 父亲病倒了,兄长都疯了,这个家终于轮到他话事了。明明今日天气阴沉,但付老三心中却奇怪地有一种舒坦。 “是,兄长,”付昭板着一张脸,语气平淡地说,“我回来时,当真以为信上所写内容是真的……既然不是,那昭也该回去了。” 付老三的嘴角轻轻一动,盯着付昭的眼睛,最后又说:“昭昭,我们写信叫你回来,不是没事找事,而是真的有事相求。” 这会儿知道用“求”字了? 付昭诧异地抬眼:“莫非兄长还有什么事情想对昭说?” “对。”付老三点头:“你既在萧家、既在京城,可知道沧州矿脉一案?” “那怎么了?” “你莫非忘记,爹爹此前在沧州太守手下效力了,他做了他的功曹啊!”付老三压低声音,“父亲这不是已经致仕了么?但是朝廷那边据说已经要追查历任沧州太守以及手下官吏,父亲正是担心此事……” 付昭道:“你们昨日怎的不说?” 偏偏要等到她今日离开时才说。 “这……计划赶不上变化嘛!”付老三急得一跺脚,又恳切地问付昭,“昭昭,你当真要走?” “我不留。” 付老三神情扭捏地又说了一堆好话,但是付昭态度异常坚定,无论如何也不松口,没有办法,付老三只能同付昭、同她的陪同女人告别。 说来可笑,直至临行,付老三都不知晓那个女人的真姓大名,昨日他们还说着要如何如何,才能让这个女人知道,这里到底是付家。 留不住付昭,那的确没办法。但是付老三还是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也会在某一刹那抬出尚在病榻上的父亲,“昭昭,这沧州矿脉一事事关重大,昨日我们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罪责在我们。但是你回去后,千万不要忘记这事了……一定一定!” 他说着,眼睛里面甚至开始有泪花闪动。 付昭看得反胃。 说什么沧州矿脉、病榻老父,不就是担心自己在中正官那里捞不到一个好的评价,继而彻底断了仕途这条路么? 倘若朝廷铁了心追查沧州矿脉一案,历任沧州太守定然一个都跑不掉,而父亲当年又担任功曹这么重要的职位,层层剥开,他定然也会负相应的责任。 只是那都是经年前的事,付家老爷彼时积攒的人脉现在一个都用不上了——不然的话,他们一家人怎么会趴在她的身上吸血,非要萧家救济他们呢? 付昭问:“还有别的事么?” “唉,现在能帮得上父亲、帮得上我们家的人不多了,昭昭,你千万要记得,你是付家人呀!” 这便是付家老三最后同付昭说的话了,絮絮叨叨,似是充满了悔恨与不甘。 付昭没有听他后来的絮叨,同戚映珠上了马车。 两人坐在车厢里,叫赶车人可以发车了。 马车又像起行那般一样,辘辘压过石板路,往京城而去。 第163章 回程的路显然轻松许多,沿途经过的房舍,檐下的风铃铁马都摇晃出细碎的清音声响。 “阿昭,我说得对吧?”戚映珠双手托着腮,雪白的颊肉从指缝漫溢而出,“做了也不会怎么样。” “甚至,他们还会对你更客气一点?”说到这里时,戚映珠还晃了晃自己的头,喉中溢出轻笑。 ……临行送别的是付家老三而已,但她们和他们之前也再见过的。 付家老爷躺在病榻上,双眼浑噩而沉浊地看着他们;几位姨娘同样立在旁侧一言不发,三兄弟各有各的狼狈…… 对此,付昭唯有重重地点了下头:“是,东家说得最对!” 似是这份喜悦的心情感染了拉车的马,连马儿都变得轻快起来,蹄铁敲出碎玉般的节奏,和着流溢倾泻的阳光,明明灭灭地淌了一路。 *** 日影忽移,斜照进窗棂,晃得晓月面前二十余幅字金光照眼。 家主大人的话愈发让她摸不着头脑。 方才她指着这些字画,说出了心中的疑惑,而慕兰时的回复是“对”。 “他为什么要写一模一样的主题、一模一样的字?”晓月愈发好奇不解。 这个人用笔苍劲有力,饶是晓月只是半罐子水,也看得出来作者是一位功底深厚的书法名家,既是名家,他创作的东西就应该更为谨慎。 一言以蔽,珍惜羽毛。 “那你觉得如何呢?”慕兰时轻轻地笑了,上扬的凤眼里面淌着金光暖色,“靠近些看,其实不是一模一样。” 晓月听从了。 只是再靠近,看见方才她所说的“两幅一模一样”的作品,在用笔捺画的细微差异时,看见那些错开的骨节、极细的颤笔时,晓月还是惊叫一声:“……他、他故意写歪?” 站在远处看时看不分明,可凑近仔细一看,这两幅作品便有了高下之分。而一旦有了高下之分,价值上也会有所区别。 又联系到这些一模一样的字迹主题,晓月脑袋嗡嗡,“大人,您的意思是说,这是一个赝品贩子所做的么?” 说完,她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她读的书虽然也有那么多,但是有些时候,嘴巴动的就是比脑子更快。 慕兰时却采用了她的说辞:“对,这的确是个赝品贩子所作。” “那这个赝品贩子还真是有点东西。” “因为他仿的是自己,”慕兰时耸耸肩,语调愈发轻快,“仿制自己的文墨去黑市上面兜售,梁大人惯会如此不珍惜羽毛。” 晓月心念电转,在大脑中飞速搜索能够和“梁大人”对上号好的书法名家,方捕捉到一人时,慕兰时又开口了。 “只不过,他不珍惜羽毛的事还不止一点,”慕兰时叹了口气,“只是托人卖个字而已,暂且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可这个就不一样了……”慕兰时说着,低头不知从哪取出了一沓纸垒叠起来的小册。 这东西,还是放在阿辰为她打造的箱子里面保险。 *** 梁识今日没有写字,而是在翻阅此前的《地理志》。 他没写字,但是五妹梁荐还是要进来汇报事情。 “兄长,”她的语气喜悦中间杂着担忧,“上次您让我卖出去的字,这会儿已经全部脱手了。” 梁识翻阅地志的手一停,抬起头:“全部?我记得上次给你还是四天前的事情吧?这么快么?” 他只是疑惑这个脱手的速度。 很快,不待梁荐回答,梁识便兀自轻笑起来:“好、好、好!毕竟是仿照书法大家的作品,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得到我的‘真迹’呢?” 他沾沾自喜地想着。 在外人眼中,梁大人的墨宝可是千金一字——若是真的有人想看梁大人的字,便是得亲自叩门拜访瞻仰梁府。 梁荐心下疑惑,却还是“嗯”了声,说道:“是,兄长,就是上次的那一批,似乎是被一个人全部买走了。” 因着梁识本人的字千金难求,大家又慕其成就,市面上常常有他写字的拓本。是以专门有人模仿他的书迹,模仿得愈像,价格便更高。 而她的兄长亲自出马,饶是批了个别人的名头、饶是会故意显出纰漏,一副字的价格仍旧不可估量。 “被一个人全部买走了?”梁识阖上书,疑惑出声。 全部卖光他不奇怪,他自信于这门生意。只是,一个人全部买走,就稍稍显得奇怪了。 那些字里面不乏一模一样的主题,只是运笔走锋上面有细微不同,这是他故意卖出的破绽,以区分作品价格高低。 “算了,兴许是那人对老夫的字爱之重之呢,”梁识倏然又笑了起来,“说不定啊,还来过我们府上,只是老夫也不舍得给那人。” 梁荐依然沉默不言,她总觉得有些不安,但是她并不清楚这种不安从何而来。 “好了,你下去吧,”梁识忽然冲着她挥挥手,“我要忙了。” 梁荐听话地离去后,梁识便很快起身,约略是方才对那神秘买者的猜测勾起了他兴奋的念头,他感到自己心头重新升起了一团火。 难以纾解的火,而这个时候,他必得用自己惯常的手段处理。 他推开了博古架,转动机关,打开了书房的暗门。 轰然的转动间,梁识清楚听见自己喉咙吞咽的声音。 他既能干出来冒改自己笔迹的方式敛财,哪里还在乎什么仁义道德? 当然,或许是他压抑得太久了也不一定。 暗门转过来后,梁识迫不及待地翻找起来。可是他干脆利落的动作逐渐变得缓慢。 “哗啦”一声,他翻找的动作愈发惶急,刹那间纸屑翻飞如雪花飘扬。 “去哪了?去哪了?”梁识不可置信地左右翻找,甚至上梯扒缝,在种种不可能的地方四处寻觅。 怎么可能不在这里? 那些他精心编写的诗赋,因着不能给旁人看见,他特地命人开凿了一个暗室,好让自己在这里存放这些东西。 毕竟见不得人。 但是眼下却出了意外状况——是的,他极小心保存的那些诗赋已然消失不见! 原位上面空空如也。 梁识大脑“嗡”然一声,当机立断跑了出去,仓促间甚至不曾合上暗室的门。 “五妹!五妹,昨日我上值去……哦,不,这几天,府内可有什么人来?或是说有人到我书房中去?” 梁荐一头雾水地看着兄长,思忖了片刻正欲回答时,只见兄长已然仓促、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这是又想到什么了? 梁荐惊讶,一时之间不知往哪个地方追。 要不,先回兄长的书房看一看去?梁荐默默地思索着。 有人去兄长的房间了么? *** 付昭和戚映珠回了京城,两人约好下次再见,便各自辞去了。 回家的时候正值傍晚,天还没完全黑下来。 开门的仆妇颇恭敬地对付昭请安:“夫人。” “……嗯?”付昭应了,却有一瞬间的怅然,似是日落西山的余晖晃得她眼花。 离开萧家这么多日去而复返,又在付家经历了那么多事,付昭忽觉恍然。 以前这些人,似乎对她不会这么好? 于是付昭好奇地问道:“怎的今日在等我?” “夫人,家主大人已吩咐过了,让我们这些好好候着您,说按照脚程,不多日您就应该回来了,这些日子,大人还特地叮嘱我们。” 付昭略略颔首,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萧鸢大抵预设了她会在付家逗留一些日子,所以才会叮嘱这些仆役,就是这几天,她会回来。 只不过萧鸢并未料到,她仅仅在付家歇了一夜。但这精确的数算,还是让付昭后颈猛地一凉。 “奴来为您接风洗尘。”那仆妇又道。 付昭没有拒绝,只是下意识地多问了一嘴:“今夜大人会回来么?” “嗯,前几天大人没回来,只是她今夜一定会回来的。” 付昭怔怔然:“为何?” “大人说了,若是夫人您回家的话,便差‘飞毛腿’去衙署里面给她传个信。”说完,仆妇大笑,眼睛几乎都要眯成一条缝了。这么多年了,她俩的感情终于有了进展! 当然,她本来就是萧家的人,萧家人怎么行事,她就怎么行事,无非是看人下菜罢了。此前大家都对付昭的态度不冷不热——当然,这主要是因为萧鸢对她的态度冷淡。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萧大人说了,等夫人一回来,就遣人去衙署找她! 付昭动了动唇角,忽又想起自己跨出付家门槛那一瞬的感受。 做嘛,做了也不会怎么样的。 ——果然如是。做了也不会怎么样,一切似乎都欣欣向荣起来。 付昭又简短地和仆妇说了几句话,回了房。 是夜,她等到了特意赶回的萧鸢。 第164章 萧鸢回来得匆忙,深色官袍上甚至还有些水,滴答滴答。 那并不是寻常的夜露,更是沾着草籽的潮意*。 她当真匆匆回来了。 不过是一些时候不见而已,付昭却见萧鸢看她的眼神愈发深凝。 “阿昭。”她听见她这么轻柔地、和缓地叫她名字。 付昭扬唇笑道:“妻主,您今夜本不打算回来么?” 萧鸢也随之展颜:“是,本不打算回来的。三殿下那里有太多事情要忙碌了……” 她仍旧站着,萧萧肃肃,披戴着一身的烛火。 付昭眼珠子一转,本想具体打听问一问是什么事情,可萧鸢却转瞬接近了她。 如玉一般润滑的指腹抚摸上她的下颌,再轻轻地向上,描摹过付昭的唇线,萧鸢的眼神几乎如同上次那样一般痴迷,“昭昭……” 她说着,如雪水烹茶一般的冷冽香气,再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妻、妻主……”付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仍旧轻柔地、这么缓慢地叫萧鸢。 清黑的,如搅动一弯渊水的黑眸倏然出现了几分心疼的情绪。 “昭昭,告诉我,”她忽而俯下头,薄唇轻轻地擦过付昭的耳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你是不是没有在那里久留?谁陪你去了么?他们又让你做什么了么?” …… 一连几个,接二连三的问题几乎迫得付昭喘不过气,还有萧鸢幽幽流转的眸光。 她倒是机敏,什么都能察觉。 付昭一哽,先从里面拣了一个轻巧的问题回答:“是,阿昭就在那里住了一日。他们的态度还是那样……” 说着,她兀自轻笑了一声,似是嘲弄的不屑。 萧鸢摩挲付昭唇瓣的手忽然一凝,眼瞳一凝,她仍旧吐露着温柔的词句,“他们若是让你不高兴了,早些走也好。” “至于他们又提出来的新要求,得看昭昭自己的心愿了。”萧鸢这么说着,忽而贴近了付昭的腰部,暧。昧亲密的肢体交错,让她二人不自知间溢泻出来的信香,愈发诱人。 像包裹着馥郁流香的花朵。 花枝颤动着,勾缠着溯流的渊水,随着呼吸起伏。 “阿昭的心愿?” “对,你的心愿,”萧鸢沉笃地接过了她的话,“若是不愿意,那就不愿意。” 付昭心头一震,却不知道萧鸢这对她愈发浓烈、怪异的情感究竟从何处迸发。 她决定和萧鸢聊下去,这样能得到更多讯息。“我三哥说,家里面出事,最直接原因是沧州矿脉一案,有可能波及老父……” “噢。”萧鸢颔首。 大抵是当真对付昭放下戒心,又产生了别的情绪,萧鸢竟然自顾自地说起这沧州矿脉一案。 付昭只能在被她铺天盖地的信香包围、倾覆中,断断续续地听她叙说,记下自己能够记下的东西。 比如最关键的。 “这事倒不是在京中空口无凭便说得了的,大概要让那慕兰时出一趟远门了。” 付昭迷迷糊糊间记住了这句话。 她们打算让慕兰时出一趟远门,这是什么意思? 外出调查沧州矿脉一案么? 灯烛摇晃,将床帏处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 浊弱的烛光映照出檀木桌上垒叠起来的纸册。 戚映珠乍看,以为慕兰时在看什么书册,轻手轻脚靠近时,以为慕兰时浑然不觉,便刻意亲昵地俯下身低下头,趴在她的肩膀上面。 “嘿!看什么呢?”戚映珠轻快地说着,却沉沉地贴上慕兰时的后背。 如今正值夏秋之交,还不及入秋的凉爽,两人身体的热意很快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 外面似乎下起了雨,滴答、滴答,泼在砖瓦上,碎在风铃里。 “……唔,谁让娘娘突然到访的?吓兰时一跳。”慕兰时慢条斯理地说着。 口中说着自己被骗了,但实际上纹丝不动,甚至还故意偏开头,好让戚映珠靠她更近一些。 “那娘娘要批阅一番?” 戚映珠显然也意识到了慕兰时的口是心非,说着自己被骗了,却反倒让她自己看。 没辙,戚映珠嘴里嘟囔着“骗子”,一边却相当轻车熟路地坐进慕兰时的怀中,又抢过她手中的狼毫,信心百倍大有将要挥斥方遒之态:“好,让哀家来瞧瞧,是什么东西让慕大人操劳至深夜……” 戚映珠大致地瞟了一眼,那字苍劲不已。 慕兰时故意不答,只静悄悄用眼角余光观察戚映珠的变化。 果不其然,一切就像慕兰时预测的那样。 本来面色白皙,一脸正气昂扬,持笔欲批的戚映珠,在看清楚那些纸册上面所写的字后,脸色肉眼可见地涨红了。 莲心抽丝、花蕊绘尖?这都什么和什么? 这般淫。词配上这苍劲有力的字,更让人心跳急剧加速,混杂着窗外夜风鼓起的声音、雨滴滑落的声音,戚映珠脑袋嗡嗡。 她看到书册上面那些隐晦的譬喻,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可戚映珠眼下能够钻到什么地方去呢? 最近的地方是慕兰时的臂弯,再远一些的地方,是她二人的床帐。 戚映珠:…… 慕兰时忽而握住了戚映珠执笔的手,气息只在咫尺之间。 她故意看红霞烧到她耳后的模样,道:“娘娘不是要批么?仔细瞧瞧,这东西怎么批?” 戚映珠唯气恼地左顾右盼,却看见手里的那支笔,更让人脸红耳热的回忆又漫上了心头。 “……慕大人写这些东西,是为流水图做注?”她故意端着架子,又轻轻地用头撞了一下慕兰时的下巴。 第94章 094 “我可没有。”慕兰时低着头笑,眼底溢出些潮润:“明明就是娘娘淫。者。见。淫。” 她一面说着,一面托着戚映珠的手,细细地摩挲过,紧扣住。 指。缝。缠。绵,夏秋之交的温度透过二人相贴的掌纹传递。 她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鬼话? 淫。者。见。淫? 戚映珠活了两辈子,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耳根本来就泛着一层薄薄的红,这下被慕兰时这么一激,更是一张雪白的面靥尽数染上了红霞的颜色。 “你没有?那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戚映珠故意沉下声音,严肃地问慕兰时。 慕兰时空出了一只手。 一只手扣住戚映珠的指缝,另一只手很乖顺地垂落,似乎再深进一些,就能轻易地分开戚映珠的腿。根。 “兰时没有胡说八道。”慕兰时复又强调了一遍自己的无辜,凤眼也沉沉地垂着,“娘娘若是觉得不信,可以自己瞧瞧这些纸上面写了的东西……” “毕竟不是兰时的手笔。” 她说着,扣住戚映珠的那只手骤然用力,将其扑至桌案上的纸册,一面又将头埋首至戚映珠的肩颈处。 再具体说,是她的后颈处。 那里有着属于她的坤泽君的腺体,正在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桂花酿一般的信香。 清新、馥郁、醉人。她理所当然地埋首,窝在她的肩颈处。 慕兰时低头的动作,和她将戚映珠的手放至桌面上的动作同频一致,都教戚映珠没有反应的余地。 后颈粘腻的热气喷洒者,戚映珠唯有颤抖着感受。 明明慕兰时呼出的只是热气,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如游鱼一般,在缺水、干涸的情况下不住地呼气喘气。 “别、别……”戚映珠只能这么小声地表示自己的抗议,可是快慰的声音还是偶尔会不争气地从喉咙间溢出,她只能冷静心神去看桌上的那本纸册,“既然慕大人说不是你所写的,那……” “……那、哀家便要亲自来看一看,此物到底是什么。”她说着,强自镇定地拿起桌案上的纸册—— 啊,大抵是脑内这个时候才恢复了些许的清明,戚映珠发现这并不是一沓册子,就是一张一张垒叠起来的纸而已,只是每张纸的剪裁大小合适,而她现在又处于一种不甚清醒的状态,才会看它们像一本册子。 不是册子,而是一张一张的白纸,上面写满了教人看了脸红心跳的词句。 “娘娘可要看仔细了,”慕兰时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摆弄着自己纤长俊秀的手指,“可别把这口乱写东西的大黑锅扣在兰时的头上,兰时也会觉得委屈……” 戚映珠强忍着快意的刺激。 夜间有些凉意,衣裙褪下后便随意地堆叠在地。 “怎么委屈你了?” 说话间,戚映珠仍旧保持着高姿态。 她已然看了出来,那字的“不同”之处,的确不是慕兰时写的。 不仅不是慕兰时这写的,这“淫。词”的书者,她还偏偏认识—— “娘娘难道看不出来为什么委屈兰时吗?”慕兰时低着声音笑,另一只手将戚映珠的五指扣成含苞的花朵形状,她刻意拖长语调,“难不成……娘娘不认识兰时的字吗?” 第165章 戚映珠默然,忽想狠狠地咬慕兰时一口。而且须得是一个重要部位,就是她的脸。 “呵,”戚映珠冷笑,这回换做她在面色潮。红的情态下慢条斯理了,“慕大人之前对哀家说过一句话,哀家记到现在,就是不知道……这忘性大的慕大人,还记不记得了?” 慕兰时怔愣了片刻,追问道:“什么话?兰时还当真不记得了。” “不记得?”戚映珠略略一顿,终于道,“那哀家还记得呢……” 她也学着慕兰时的语气拖长语调,“娘娘的脸皮,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厚的。” “慕大人彼时是不是这么说的?”戚映珠忽然加重语气,侧过头用余光斜睨了慕兰时一眼,“哀家也想知道,慕大人这般厚的脸皮,又是从什么时候变来的?” ——哪有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女人! 她居然还口口声声地说“娘娘不认识兰时的字”!戚映珠从来没告诉过慕兰时,她看了她多少字。 ……当然,也可以推理得出。 毕竟不见天光、酸涩弥漫的暗恋,总得靠着一件又一件有关于她的物件,才能长久地保持感受。 戚映珠怅然了一瞬。 她当然认识慕兰时的字,她太熟悉她的笔锋。 前世隔着一道珠帘,她看不真切她的容颜。她只能从她呈上来的奏折窥见一二。 曾在无数个辗转反复的日夜,她一遍又一遍地看她洋洋洒洒上书的奏文。 看它的顿挫、看它的横折、看它的竖钩—— 这样锋锐清丽的字迹,在无数个夤夜啃噬她的梦境,就像太庙香炉里燃不尽的香与灯火,生生地将“克己复礼”四个字烙进骨髓。 见字如见人,她的字,堪称顽固, 慕兰时顽固的字也像她本人的为人一样。 顽固地,存在于戚映珠顽固的记忆里面。 她早就把慕兰时所写的横平竖直刻进自己的记忆,并顽固地不肯消除。 “怎么不说话?慕大人只准自己问,便不准别的人问了?”思及此,又听不见慕兰时的回应,心头憋闷着的一股子气顿时又爬了上来, 就是不要脸! “娘娘不是别人。”慕兰时忽答。 戚映珠又是一噎。 这真是答非所问!难道这样就能哄得她开心了么? 好吧,一瞬之间戚映珠也不得不承认此事。 她咳嗽了一声,“我问你的脸皮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厚的,不是让你挑我话里错的!那我换句话问。” “问什么?” “慕大人还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问了,便不让我问。”她说得直白,这回也不给慕兰时乱说话的余地。 慕兰时果然挫败地低头,蹭了蹭戚映珠的脖颈,又嗅了嗅她脖颈间的香气,说道:“兰时什么时候这么霸道了?明明是娘娘误以为这东西是兰时的手笔,却不能让兰时委屈一下?” 倒是同她讲不明白。 戚映珠泄气了,摇摇头,终于将话题拉回正题:“既然不是慕大人写的,这东西是谁的?” “娘娘莫非看不出来?” 戚映珠再度沉默了。 “……看得出来,”她缓缓地说,脸上的潮。红都因着眼前的事实冲击而减弱几分,“但是,这东西是他所写?” 这些淫。词。秽。语,戚映珠当然不能将这字同那个高风亮节、以世家清流之首自居的人身上! “不然呢?”慕兰时笑意愈发深重,呼出来的热气也喷洒着嘲讽,“如果不是他写的,兰时也不会费尽心机命人取来了……” 戚映珠尚不可思议。 “梁大人单独卖自己的墨宝还不够,私底下或许是觉着,披着这一张‘清流名臣’的假面太过恼人,百般压抑之下,只能用这样的手段发泄了?”慕兰时若有所思地说着。 戚映珠脑袋转得很快,她也想明白了个中关窍。 梁识正在借由“沧州矿脉”一案打压慕兰时——这事当然不能对慕兰时直接造成什么毁灭性的打击,但是如有波连,她的仕途受阻定然不可避免。 而慕兰时嘛…… “不愧是慕大人,倒是深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道理。”戚映珠低声道,放下了手中的纸册。 她的心里,又想起上次慕兰时的疑惑——她问她,难道就要这么放过徐沅和戚家么? 她俩的手段确乎不同。 梁识乃是两朝名臣,朝野内外极负盛誉,慕兰时摆出来的这事,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对他来说,那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自诩清流正派的世家名臣,私底下却写这些淫。词。秽。语,这无异于比杀了他还能打击人。 “娘娘总是把兰时说得这么坏,”慕兰时又叹了口气,继续亲昵地蹭着戚映珠的脖颈,“就不能换个好一点的说辞?明明都是一种意思。” “比如?” “比如嘛,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明明很正常的一句话,却被慕兰时说出来了什么双重的含义。 当然,说不定她本来就不止一个意思。 戚映珠无奈,只是足尖绷紧的弧度愈发大。 “还、还是那句话,”戚映珠忽然又道,故作愤愤状,“慕大人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又怎么了?” 还不知道? “慕大人难道不写字?只是每次留下来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别人找、找不见。”戚映珠断断续续地答道。 这话当然不是空穴来风。 一阵溃堤的快意自光滑的脊背极速向上攀升,这位不逊色于任何人的书法大家,已然又有了新作品的灵感。 戚映珠早就被勾得信香大作,后颈的腺体业已渗出了桂花酿的信香。 她始终觉得自己像案板上的游鱼,喘着气的时候最像。 后颈愈发地热了——明明只是应该散发出信香的味道的呀?为什么…… 戚映珠很难细想感受。 她觉得不止有信香从她的后颈喷薄而出。 似乎有什么粘腻的、当真如桂花酿的蜜。 “小君……”身后的人又这么温柔缱绻地呼唤着戚映珠的名字。 想要应答、想要得到回应。 几乎不假思索,戚映珠答应了慕兰时:“嗯……” 原来戚映珠的感受不是错觉。 后颈快要喷薄而出的刹那,方在脖颈处辗转寻找的慕兰时,忽然以唇丈量那处起伏。 “嘶”的声音荡进耳畔。 戚映珠分不清楚这具体的响动到底来自何种地方,她只知道,自己的耳边尽是黏稠的水声、还有衣料摩挲的声音。 “兰时也有字要写。” 吐息和沾了蜜的笔锋一样,在肌肤上勾画看不见的题跋。 只是慕兰时今日没有用笔。 她只能用最原始的工具。 “……当真是应了那句话,”戚映珠仍旧只能在断断续续中如此嗔怪慕兰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但是人家的作品至少还做了个册子模样,那慕大人的作品怎么办?” “江山流水图……这名字起得恢宏大气,但是呢?”戚映珠嘴上不会放过慕兰时的。 谁让慕兰时也没有放过她? 她气呼呼地说话的同时,还得克制溢到唇边的吟声。 她禁不住渴望的。光是闻一闻,这间卧房里面氤氲着的缠绕着的兰芷香气与桂花酿的气味就知道了。 而且,她今晚似乎不只是溢出了信香的味道。这真让人羞臊。 被分开的腿根慢慢地摩挲着女子纱裙上的纹绣。 然后,悄无声息地绷紧了脚背。 可是慕兰时的答应随之而来:“江山流水图……小君想要恢宏大气是吗?” “当、当然。”戚映珠不会在嘴上松懈一分一毫。 “那小君知道,大祁有九州四十八郡么?”慕兰时的语气忽然变得认真起来,似是要郑重地设计这江山的舆图一般。 戚映珠脑中浑噩,耳边的粘稠水声似乎要将她和她眼瞳中的水意融为一体了。 “——我当然知道,这便是慕大人的版图么?” 她好歹也是摄政过的太后,慕兰时这么问她! 她每次怎么作画的,戚映珠太明白不过了。 只是若按照慕兰时的那种,九州四十八郡也嫌少。 “那也太少了。” 至少比起她永续不眠的万万个个日夜,九州四十八郡算得了什么? 九州太窄,她想要她的六合八荒。 “好,娘娘嫌弃这九州四十八郡太少,”慕兰时有一瞬的怔然,去理解戚映珠话里面的意思,“兰时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 “保密,”慕兰时颇恶趣味地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继续摆弄着,“只是娘娘嫌弃大祁九州四十八郡太少,我倒是想问一问娘娘,有去过多少个地方?” 第166章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没去过多少地方。”戚映珠虽然疑惑,但是也承认得坦然。 两人倏然间陷入了一种阒寂。 方才堆叠在腰间的柔软绸缎,已经不复原貌,而是顺着臀根滑落,悄无声息地落下,又堆在绷紧的足尖旁。 ——这一瞬间,戚映珠多想把自己心中所想尽数告诉给慕兰时。 她的肌肤上面早就蒸腾出了熟热的红,玉骨生香,浓艳秀丽,处处都是被晕染过的樱色痕迹。 “那小君得闲拨冗,同兰时一起去看看这大好河山吧。”慕兰时忽然变了音调,以手指作的笔锋,也停在戚映珠颤抖的臂弯处,“和兰时一起。” 她又重复了一遍。 长夜漫漫,到底是流水不腐,比那僵化在纸上的字要生动些。 夏天过去便是秋日,什么都会变得丰沛、充盈。 *** 梁识的书桌前难得地一张宣纸或是素绢都没有。 他今日不写字。 或是说,让他不写字的坏心情,已经持续很久了。 那日他兴致勃勃地推开博古架,打开书房的暗门,想要进去找自己珍藏的作品,却一无所获的时候,心情极度崩溃绝望。 他立刻跑了出来,质问相关的人。 梁识到底还是有最后一丝理智。毕竟这事一点也不光彩——如是暴露,对他来说将是致命性的打击,他再怎么忙乱惶急,也不能主动将事情透露出去。 可是不透露出去,也只能小范围地让人去找。可是这事只是他梁识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是他深深地藏在心里面,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也没有叫人小范围地去寻找东西,只是排查有没有人进入了府中。 发愁间,槛外的仆役喊了一声,说是梁荐来了。 他的五妹又来了。 梁识的眉头依然紧皱着,等到见到五妹梁荐的时候,那严肃低沉的表情便愈发明显。 “五妹……你过来做什么?”梁识的问句并不怎么客气。 梁荐道:“兄长,我只是过来看看你。听府上的婆婆说,这些日子您用饭很少……” “呵,不怎么想吃东西。”他道。 梁荐很是担心自己兄长的身体情况,又引经据典地说了一堆不吃东西的坏处,还结合梁识的年纪发散了一堆,只是梁识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梁荐思索了片刻,还是按照惯例问了梁识一嘴:“兄长,妹妹过来就是想问问,最近您的墨宝……” 五妹的话还没有说完,刚刚伪装无事的梁识却像是一下子就被点燃了一般,他拍案大怒:“不写!不写了!老夫写的那些东西会害了老夫!” “……啊?”梁荐怔怔然看着自己端坐书桌后的兄长,怎么一时之间有这样反应? 一定不是因为她问的原因。 她只不过是提起“墨宝”二字而已。 “兄长您是否烦心……”梁荐结结巴巴地追问了一句。 梁识一通怒火发泄下来,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确失态,便借着妹妹的台阶下了,慢慢收敛了怒容,哼哼道:“是,老夫就是烦心朝政的事情!那些狗东西,真是一点不让人省心!” 原来是朝政的事情让兄长烦心?这就对了。梁荐内心稍稍安定,便追问朝政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不介意,可以告诉给她听。 “告诉你有什么用?难道能帮得上我不成?”梁识嘟嘟囔囔着,但是还是说了,“你知道沧州矿脉一事吧?皇帝这把老骨头看来是强壮得不能再强壮了,真是要将一切都连根拔起啊!” 虽然梁识知道自己不会怎么样,但是东西失窃,让他沾沾自喜于阻挠陷害慕兰时的心情一下子变差了。 这叫做什么?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而且看现在的情况,慕兰时还不一定被他损到了呢!梁识越想越气。 “怎么了?”梁荐又问。 梁识咕噜着,还是同梁荐说了。 原来皇帝身体好了不少,决心拿沧州矿脉一事立威,现在和这事情有关的官员——不论在任还是致仕与否,全部都要查。 最可怕的是,还真给皇帝查出来了东西。 方今世道本不太平,各地叛乱流寇时时都有。倘若沧州矿脉只是太守世家互相勾结,皇帝查一查也就罢了。可让朝野震动的是,这沧州私采出来的矿脉,似乎和叛贼有关系。 叛军么,当然是要推翻大祁统治的。而世家怎么说都要依傍在朝廷的羽翼之下,这么一查出来,皇帝立刻坐不住了。 当时朝廷商议出来的事情,立刻就提上了日程。 秘书省必须给出一个交代。 “哼,现在那些家伙的意思,是让秘书省派人去调查……” “派谁出去?” 梁识翻了个白眼,“便让慕兰时去,这人是主动请缨出去的。本来我另有安排。” 总之,这事虽然不是什么讨好的差事,但是做好了又不一样。 也不知道慕兰时那人去沧州能查出个什么名堂! ——当然,这件事虽然让梁识烦心,但目下最烦心的还是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淫词秽语不见了。 他写这种东西的时候,身心极度放松、神情极其专注,一笔一划、一横一竖都带有他的个人特色,这种东西若是落到了别人的手上…… 后果将不堪设想!因着他之前倒卖“伪作”、高价炒热自己的作品,世面上甚至有许多钻研他的“学者”。 这个后果,光是让梁识想想,就觉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真有那一天到来,那么他毋宁去死! 因病暴死在家中,总比一代清流名臣写淫。词。秽。语而死好太多! 他便是这么决定的。 不不不,梁识心想自己不能想得太过悲观,万一这东西只是不小心被他忘记放在什么地方了呢? 梁荐看兄长眼神飘忽,倏然想起自己今日过来的主要目的,便对兄长道:“兄长,五妹今日过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梁识问道,语气中仍发着颤。 他害怕。 “呃,”梁荐摸了摸自己的头,组织了语言,“今日五妹过来问您,就是想问您这几天写字未有。因为……” “因为最近市面上突然出现了很多您曾经写过的字,我彼时还以为又是什么人的摹写品,只是那日我瞧见一年轻小伙推了个木架子来……” “然后呢?”梁识疑惑地抬眼望过来。 梁荐道:“那木架子是个机关,小伙手不知按了什么地方,木架子的顶部便戳出来一条横梁,十五幅兄长您的作品便如瀑布一般垂落。” “正好我路过,我恰恰发现,那正是兄长,您彼时托我出手的作品。” “如今,又被人拿出来卖了。” 第95章 095 戚映珠还是要定时回去一趟,那是她曾许下的诺言,沉甸甸地缀在心头——她不会弃觅儿于不顾。 觅儿仍旧是和起初到京城初见她的样子一样,一见到戚映珠就笑得眉眼弯弯——新雪初霁的眉眼,未语先笑的梨涡;再说上两句话,马上又摇头晃脑起来,漫无边际。 似乎太过天真,也太过烂漫了。 但戚映珠偏偏就看重觅儿这种漫无边际的调调。 她能从她的欢声笑语中听见、看见曾经同样稚嫩的自己。 戚映珠早就留不住曾经的自己了,她寄希望于这些顽固的记忆。 “姑娘姑娘姑娘!”觅儿一瞧见戚映珠回来,便鼓起个腮帮子漫天乱喊,想到什么说什么了,“您终于肯回来见觅儿了!您已经离开觅儿有一日两日三日四日五日……” 年轻的姑娘一根一根地掰着自己的手指,煞有介事地数落着戚映珠。 上一刻她才没有这么端庄守礼,分明还正踩着满阶梧桐影蹦蹦跳跳。 极生动、又极可爱。 “什么一日两日三日四日的,”戚映珠颇嗔怪地斜睨了觅儿一眼,眼波流转间似含着三分笑意,“你还要掰着手指头数?既然如此,等下脱鞋子的时候,切莫给我看见了!” 她陪付昭回一次家,可不仅仅用了十日功夫。觅儿那一双手上的十根指头,可数不完! 觅儿闻言,果然耷拉下了眼角,皱巴着一张小脸,可怜兮兮说道:“可是姑娘离开觅儿这么久,觅儿就算是把鞋子脱了,也数不清姑娘到底离开了多少日。” 她想了想,又小声嘀咕着说:“我还是不能脱鞋,万一姑娘需要觅儿来找呢……” 戚映珠终于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屈起指节,在觅儿的头上极轻极轻地叩了一下,“行行行,我败给你了成不?” “不成不成……”觅儿鼓着腮帮子,固执地摇头,“姑娘不能败给觅儿呀。” 戚映珠无奈扶额,这世上啊,哪里还有这种死脑筋的傻丫头?本想再嗔怪觅儿一句“笨蛋”,可又想起她方才掰着手指“一日两日三日”如数年轮如数家珍的逗趣模样,便又不忍心说什么了。 第167章 戚映珠咽下了话。 她伸手,拂去小丫头鬓角的梧桐絮,一边又絮絮地念叨说:“可是觅儿这么会算术,姑娘学不会,这不就是败给觅儿了么?” “不行啊!”觅儿坚持道,“觅儿这算术的本事不都是从姑娘您这里学来的么?” 戚映珠闻言,忽地敛了笑意,凝眸肃容,目光中却藏着一抹狡黠的光。 怎么办嘛?她今日当真想逗逗这个爱算术的丫头。 戚映珠轻声道:“既如此,我便考考你。若你答不上来,可得受罚。” 觅儿一听,脸色顿时僵住,眼底掠过慌乱,但随即挺直了身子,认真道:“姑娘请出题吧,觅儿定当尽力。” 戚映珠唇角微微上扬,心中暗笑,面上却装得一本正经,“那你听好了:若一日有十二个时辰,每时辰有两刻钟,每刻钟有三盏茶的光景,那么十日共有多少盏茶的功夫?” 觅儿闻言,嘴巴微张,眼中满是茫然。 她皱着眉头,认真地掰起手指算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一日十二个时辰,每时辰两刻钟,便是二十四刻钟,每刻钟三盏茶,那就是七十二盏茶,十日便是……便是……” 戚映珠好容易才立在旁边,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严肃的情态。 不能露馅,她这么告诉自己。 可怜的觅儿就算了半天,小脸涨得通红,额上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仍是不得其解。 最终,她只能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望向戚映珠,结结巴巴地说:“姑娘,觅儿……觅儿算不出来。” 戚映珠见她这模样,心中虽然软了下来,可面上仍故作严肃地说道:“算不出来?那可不行,方才你还说算术本事是从我这儿学的,如今连这点小题目都解不开,岂不是说我教得不好?” 觅儿一听,急得连连摆手,相当惶恐地说道:“不不不,姑娘教得极好,是觅儿太笨,学艺不精罢了!” 戚映珠见她如此认真,险些笑出声来,却强压住笑意,板着脸道:“既如此,你便受罚吧。” 觅儿怔愣片刻,随即又坚定地颔首点头:“姑娘说怎么罚,觅儿都愿意。” 也不知道姑娘去陪那个付娘子做了什么事情回来! 为什么回来就要责罚她嘛! 觅儿:t^t 谁知道那一堆时辰一堆茶是什么个道理!她只记得姑娘离开她的日子了! 戚映珠沉下声音道:“那好,你便罚站一个时辰,不许动弹。” 觅儿一听,眼底掠过一抹惊讶,但随即乖乖站直了身子*,双脚并拢,一动不动。 ……明日,若是付小娘子来了店铺上,她一定要问清楚,自家姑娘到底经历了什么! 莫说责罚她了,以前姑娘连说她不好都没有超过两句的!今日怎么如此之怪! 戚映珠瞧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好笑更添不忍,终是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道:“傻丫头,我逗你玩呢。” 觅儿闻言,紧绷着的脸顿时松懈下来,长舒一口气,释然地笑了。 “姑娘,您真坏,吓死觅儿了!” 哼哼,就知道姑娘舍不得责怪觅儿。 觅儿嘴角弯起一个后知后觉了然的弧度。 戚映珠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伸手揉了揉觅儿毛茸茸的脑袋,“你这小丫头,怎么次次都这样中计?” 觅儿被揉得小脸更红,却依然笑得眉眼弯弯,“中计就中计。” 这天下莫非还能有不肯中她姑娘计的人么? 觅儿想不出来。 “哎呀,这话和‘傻就傻’有什么区别?”戚映珠依然嗔着她,可话音都软成了水。 是啊,这些也是她顽固记忆中的一部分。 *** 和觅儿闹了会儿,戚映珠便回自己的书房了。她对一切都颇有安排,比如眼下,也有正事要提上日程。 她拿出了笔墨纸砚。 狼毫捏在手的时候,戚映珠仍旧能感觉到昨夜那人略微显得粗粝的指腹滑过的触感。 在逼仄的甬道中,湿热地行进着。 每多感受一分,感觉都更深地陷入某种隐秘的地方。 凿穿水脉时激起的暗涌,终于将她们二人淹没。 方坐下的酸慰感受,似乎绵延到了此时此刻。 戚映珠强自将回味的心情赶出脑海,她想,自己当真要处理正事了,而不是在这里回味那人身上逸散出来的兰芷香气。 她是来给她们回信的。 戚映珠已然和阿姊见过一面了——上次阿姊顺道路过京城,两人便见了一面。 阿姊仍旧如记忆中那般豪放不拘,两人对了信上的细节,阿姊还说:“不知为何,我总和小妹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本来以为小妹你在戚家那种地方生活了十几年,会染上那种世家恶习……在信上却是看不怎么出来,但是信毕竟是斟酌后才能写得出,可是,见了面之后,我再也不这么想了!” 彼时戚映珠只是捏着自己的手帕笑。 ……是啊,为什么自己会和阿姊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呢?那本来就是当然的事情。 她俩在前世,不就是有深厚的情谊么? 这次戚映珠要给阿姊的回信,便是约定下次和大家一起见面的时候。 听阿姊说,大家一家人都过得很好。 她们要见面,要商议未来。 阿姊还说,全家人都特别关心她,也特别想见她。 甚至最大的长姐还说,要等映珠回到家中,为她选一个最好的乾元君—— 思及此,戚映珠面上喜悦的表情忽然一凝。 是,她虽和戚漱玉见过面,且保持联络,但是她还不曾告诉过她们自己同慕兰时的关系。 又或是说,和世家的关系。 她们只知道戚映珠同建康戚氏断绝了来往,也不曾和徐沅同去,之后她们互相试探、最终确定情况。 思绪凌乱糅杂,绵延得极快。 戚映珠不由得想起了京兆尹的那句话。 王茹说,“戚当真是个从商的好姓氏。” 她懂得确乎也多。 ……那不然呢?戚映珠五味杂陈地想起过往。 这姓氏自然妙极了——东海十八港的盐船,沧州十三道的矿脉,就连徐州城头起义军的箭镞,都烙着戚氏浪涛纹的印记。 这才是她宁受千夫指也要保住的“戚”:不是建康老宅里发霉的族谱,而是浸透海腥与铁锈的商旗。 她们所要的从来不是偏安东海,而是逐鹿中原。 前世戚映珠在算术之余,一门之隔甚至就是熔炉——族中女眷会在熔炉前起舞。 那些赤脚踏过火炭的姑婶们,正将铁矿与野心一同投进炉火,锻打出能劈开士族门阀的陌刀。 沧州矿脉一案,同东海戚氏一点干系也脱不了。 而她现在在京城立足,也同东海戚氏一点干系也脱不了。 ——她们巴不得有人能够像锤头砸进城门那样,像一根楔子嵌进皇城辇毂之下,更何况她的身上还点点滴滴地流着她们的血。 这也是经过戚漱玉验证过的。 不然的话,她们也不会放心。 她们想要听到这个没落腐朽、世族门阀统治的皇朝在风雨中飘摇、直至摧毁的声音。 想要听到震碎太庙香炉的青铜兽首,发出与东海潮涌共振的哀鸣。 *** “行行好啊!开开门吧!” 时隔多日,又有人跪在平津巷的外面,痛哭流涕地发出哀鸣哭号:“萧大人、萧大人!” 上次平津巷的众人瞧见这等盛况,还是慕家人门口的趣事。 彼时,慕成封的父亲跪在门外,还找来两个仆役助阵,但是结果却教人觉得可笑——平津巷的住户,大抵永远也忘记不了那日慕府朱门洞开,几大桶冰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淋透了地面。 ……只不过让她们好奇的是,今日跪在萧家门口的又是什么人? 柴家姑姑依然命人打开了门缝,让她们听听外面发生了什么。 “唉,最近又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现在也跪在这里?学那个慕老爷子?”有人不解地问。 她们算是发现了,这些下跪的人,总是挑这些官员下值的时间。平津巷多达官显贵,一旦到了时间,便车水马龙,停在这里,不可能不被人知晓。 这个坏头啊,还是那个慕老爷子引起的呢! “他是谁啊?看起来面相年轻啊,不是什么老爷子……” “是,他不是老爷子,但是是萧家夫人的哥哥!这么算起来是萧大人的妻兄呀!方才我听他说了,他是萧夫人的大兄,这么说来还得是大舅子咯!” “你们说说这到底是个什么事,一会儿慕家有人下跪,一会儿又是萧家有人下跪。” 声喧人沸,嘈杂的声音自然也传至了方下值的萧鸢耳中。 车驾还未停下,她便已经在帘帏里面皱起了眉头:“谁跪在我家大门口?” 第168章 待她下车时,便听得仆役毕恭毕敬地说:“回大人的话,正是……您的妻兄,付、付明。” 那仆役不知道付明有没有官职,只得直呼其名。 萧鸢心情本就阴郁怏怏,而“付明”这两个字,更加不能让她愉快。 上次她从付昭在付家逗留的日子、还有付昭的反应,便可推测,付家人对她的妻子并不怎么厚道。 看在她萧鸢给了付家那么多好处的份上,居然这么对付昭? 萧鸢上次就打定主意,不会再给付家方便。 昭昭现在是她的人。 “撵走。”萧鸢丝毫不留情面,路过跪着的付明时,极其冷酷地说道。 付明跪得眼花缭乱,抬起眼来却看见萧鸢那张冷酷峻峭的侧颜,一只如渊水般的眼瞳没在他的身上停留一息。 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居然连求饶的话都忘记说了。 萧鸢不比慕兰时的言辞机锋,她话要少得多。是以,看见遇见了同样的回去,她没空找人开门泼水羞辱付明,只是叫了几个体格精壮的护院,将人拖走了。 ——得离平津巷远远的,有多远滚多远。 不过,虽然萧鸢话少,但是该说的话却是不会忘记。 那些护院捎带了一句话给付明,也给付家:“你们怎么对付昭,萧家便怎么对你们。” 付明的眼睛还因着下跪头晕目眩呢,这会儿听完这句话,更是脑袋嗡嗡,愈发觉得这平铺直叙的威胁愈发森冷。 ——他这个小妹,到底是什么时候同萧鸢关系这么好的? 他不明白。 既然萧鸢对他的妹妹这么好,那为什么不肯接济一下他们付家呢? 他们付家好不容易才中兴起来,马上就要因为沧州矿脉一案家毁人亡了! 难道萧鸢就真的那么狠心吗?! *** 付昭早就知道自己兄长跪在门口一事,但是她拿不定主意到底如何安排。 ——付明已经喊了很多声他已经知道错了,已经对不起她,希望能够得到她的原谅。 但是付昭的思索并不是因为他的高喊。 付昭从戚映珠那里学到的东西,最有意义的便是,她不能对不起曾经的自己。 她只是在想,等萧鸢回来,她要如何同萧鸢交代——毕竟付明还是她的兄长,她就这样置之不理是否不太好? 但是萧鸢帮她解决了。 “妻主,您今日下值的时间似乎比往日早。”付昭友善地问候。 萧鸢因为付明紧皱的眉头不知何时舒展开来,她微笑道:“自阿昭回来之后,鸢每日都是这个时辰了。” “……昭昭是不曾留心观察么?”萧鸢走近付昭,微微弯下腰,唇息喷洒在付昭的耳廓处。 付昭浑身一僵,岔开话题说:“妻主,方才门口……” 萧鸢打断了她:“我已经叫人把他撵走了。真是碍眼。” 她说得淡然,如同轻轻地掸去了袍袖上的浮尘一般轻柔。 她本就是自视甚高,看不上任何人的。 付昭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 “直接带走了么?” “嗯,”萧鸢应声,顺手便揽住了付昭的腰,将人带至长椅边,语气闲闲地道,“和他们来往,并不是一件有用的事情,阿昭,你也得记住。” “少同这种无用之人有所往来,”萧鸢冷笑,话题居然直直转向了朝廷事务,“本来这些天的京城,出风头的应该是梁识梁大人,你说这个付明,怎么偏偏脑子不好,今天跪在我们萧府门前?” 她不把他撵出去,还是有多远撵多远才怪呢。 看了真是碍眼! 付昭倏然一震,迟疑片刻后道:“梁大人怎么了?” *** 梁府的气氛相当低迷、沉闷。 梁识一个人坐在书房里面,双手抱头——他再也不复平时那般清高出尘的书法大家模样,而是须发杂乱,眼窝深陷。 光影照在他的身上,都能将他的影子折成佝偻的形状。 五妹梁荐已经在门口等了又等、唤了又唤,但是每次话到嘴边都欲言又止。 终于,内心的理智还是胜过了一筹,梁荐轻轻地叩了叩门,“兄长,五妹有事相告。” 梁识闻言,悚然一震,这才抬眼望过来:“什么事?” “您还记得五妹上次告诉您的那些字么?”她问。 当然记得了,要是不是那些字,还有那些他失散的“手稿”,他现在不会这么狼狈地蜗居在书房。 战战兢兢,生怕头上高悬的长剑落下,直直敲碎他作为清流名臣、当世书法大家的耿介风骨! “知道。”他冷冰冰地说道,故作轻松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除却上次那十五幅字,现在市面上又多出来二十余幅,小妹我瞧过了,那些字也是您托我出手的,”梁荐低声,一边观察着梁识的神态,“只是那卖家悬出的价格更高、更让人捉摸不定。” “我在想,这是不是一种暗示?”梁荐试探着说。 他的兄长似乎相当难以启齿说起这事,于是梁荐也只能这么说。 果不其然,如梁荐预料的那样,梁识立刻愤愤道:“什么东西!老夫不就是为了那点铜臭么?怎么,他把老夫的字收走了,现在还要拿出来高价卖?” “还要老夫亲自去买?不可能!” 已经进到他手里面的钱,怎么可能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他不会退让的! “下去吧!”梁识气哄哄地赶走了梁荐,再不听她说的任何话。 梁荐欲言又止,但是架不住兄长这么赶人,也跟着离开了。 梁识决定一个人冷静片刻。 但很快,他就一点也冷静不下来了。 怀抱着微弱的冀望,他又重新回到了书房的暗门里面。期待着自己失窃的那些“珍贵手稿”能够失而复得。 兴许是祈祷有用,兴许是他作恶多端,房梁上忽然有了“细细簌簌”的响动声音。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啪嗒”一声,一个装订好了的纸册骤然落在他的眼前! 自己所写的字长什么样,梁识当然记得。他眼睛顿时瞪大如铜铃一般,狼狈地俯身下腰,拾起那装订好的册子——十指痉挛着扒开册页。 待他满心欢喜又忧心忡忡地翻到第二页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被玩弄了。 第二页是空白的。空白一片,像他书法字画里面的留白。 ……他想起了方才五妹的建议。 他知道,这是一种警告。 战栗爬满了他的脊背,梁识深深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浑身发着颤,这次同样没有关上暗门,而是迈出了不符他这个年纪的雄健步伐。 他要去找梁荐。 *** “呵,”孟珚一边听着眼线的汇报,一边用鄙薄且怪异的语气说着话,“慕大人还当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呢,她最知道……” 说着说着,孟珚又捧起眼前的茶盏,极慢极慢地撇去了茶盏上的浮沫,补充道:“什么叫做‘软刀子割肉最疼’。” 孟瑕听不太懂六姐的意思。 只是她依稀能够从六姐的忙碌中猜到些许。 她们姐妹二人,已经在这场立储风波中站队了。她们是帮她们大姐的。 而这位慕兰时慕大人,是她们要夺来的关键筹码——如此一解释,便什么都说得通了。 孟瑕暗暗地想着,可是她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阿姊,软刀子割肉……这是怎么与慕兰时扯上干系的?”待眼线汇报完走人后,孟瑕便忍不住提问了。 其实她一点也不关心慕兰时,方才眼线汇报的不是梁识的事情么? “呵,梁大人这一代清流名臣的陨落,同他的下属慕兰时当然离不开关系了。”孟珚语气酸溜溜的,“不仅自己要身败名裂,还要送慕兰时同她那名不正言不顺的情人双栖云水呢!” 真让她倒胃口! 第96章 096 近来梁府一点也不平静。 连带着梁府上下所有人的生活都不平静。 这其中最不平静的,还是梁识。 他仍旧独自坐在书房之中。 秋季的夜晚总是容易闷雷阵阵,夜风卷着细密的雨丝扑进雕窗里,梁识正端正地坐在紫檀桌案之后。 雨丝起初飘得缓慢,沾湿了案前的几幅松雪图,并不能称得上是毁了这幅作品——清凌苍劲的墨迹走笔,似乎在这点细密的雨水下晕染得更有韵味。 梁识一瞬间怔然,他毕竟是个书法家,他对美的追求致使他没有立刻起身关窗,而是默默地扫过那几副松雪图。 似乎在雨的滋润下,这些画作更美了——看他题跋在侧的字,似乎更有筋骨。 倘若将这几幅松雪图拿去黑市,一定能卖出个好价钱…… 不,他不应该再卖好价钱了。他现在的情况,并不是卖不卖得出去一个好价钱的问题了。 第169章 似是这一瞬间的妄念动了,那本来还洇染着些许筋骨的松雪图,忽然变得扭曲起来。 窗外的大雨仿佛通了人性,不齿于梁识彼时的想法,一下子滂沱淋漓,这回更猛烈的秋雨裹着桂香扑进雕窗,尽数沾染了梁识方才还引以为傲的场景。 梁识这下再也稳不住了,眼皮猛地一跳,快步走到雕窗处,伸手关窗,低头便仔细擦拭画卷。 唉,这下打湿了,怎么办呢? 等会儿挂在哪里风干呢?风干之后,还能保持原样么? 若是不能保持原样,倘若有客人来到梁府,看见这么一幅不伦不类的画作,又应该怎么想呢? 思虑的时候,雨点落在草丛里的哗哗声连着敲在窗棂上的噼啪声清脆入耳,湿漉漉的雨汽混着松烟墨香萦绕在鼻尖。 梁识很少亲自打理字画,这些见不得光的活计,他通常都是让五妹梁荐代劳的。只是都这么晚了,他自然不能去找她了。 没办法,梁识只能自己动手。 ——挂起来吧,随便挂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毕竟他的书房以及整个偌大的梁府,有许多地方都挂着他的大作呢! 他梁识乃是大祁最最出名的书法大家之一。 忽然间,窗外风铃叮咚作响,惊得梁识猛地回头。 只见墙上挂着的那副《秋山问道图》,画中樵夫的斗笠竟渗出墨渍——那墙远离雕窗,雨丝再怎么斜飞、湿气再怎么潮润,都不可能让它洇染出墨迹! 但是梁识仍然故作镇定,他关好窗户,先将那几幅松雪图放置在桌上不顾,先来到这幅《秋山问道图》的旁边,默默地念叨着:“不过是雨气返潮。” 没什么大不了。 一定是这样的。 他喃喃着擦拭卷轴,一边告诉自己没事,却摸到卷轴接缝处新糊的粉。 这让他想起三个月前那笔买卖:用赝品替换了太尉家传的谢氏真迹,转手在黑市卖出的价钱,抵得上京郊两处田庄。 有些时候,他也并不是只干一桩买卖。 是啊,他毕竟是当世名家,怎么会不懂别的大家作品? 他小时候学字的时候,便天天效仿那谢氏……现在学来,也是信手拈来。伪造几幅,简单得很。 梁识大脑嗡嗡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种夜晚里面想起这件事情来。 或许是事情才过去不久吧? 他擦拭干净了《秋山问道图》,将其挂回原位—— 可是,接下来让他彻底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方挂好了的《秋山问道图》似乎变成了延展的中心,在它左侧空白的粉壁上,竟凭空浮现出半幅松雪图的轮廓,正是他半刻钟前擦拭过的那卷。 奇诡之处就在于此。 “怎会如此?”梁识后退半步,看着右侧墙面也开始渗出墨痕。 他愈发头晕目眩。 新生的松雪图层层叠压,宣纸与墙面接缝处竟沁着真实的水渍。案头那叠本该减少的画卷仍保持着原封,一动不动。 ……松雪图还在,可是墙上的这些松雪图究竟从何而来? 梁识悚然一震,浑身颤抖,“啊啊啊啊啊”地尖声叫起来。 “嘎吱嘎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原来方才被他擦拭过的斗笠老翁,居然在画作上蠕动起来,张口说话:“喂,光是擦一擦就够了吗?你把我家的真迹换了,牟取了那么多的钱,就这么对我?” “光是擦一擦就可以拂去?” 梁识已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浑身都泄了气,蹲了下来,摇着头哭道:“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李大人您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您千万不要追究我!” 那斗笠老翁仍在说话:“不是故意的?好啊,那本大人就不追究你,只是,你总得给个赔偿吧?” “赔赔赔赔!多少我都赔!” 那斗笠老翁却说了梁识无法估量的数字。 “若是不给,梁大人,那我们就天牢见——只不过,在此之前,您的‘光荣事迹’,似乎值得大书特书一番……” 堂堂清流名臣、书法大家,私底下却在做这种勾当! “不、不要、不要!”梁识这回再也受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告饶,“李大人,李大人,您就饶了我吧!看在梁某还尚有些才能的份上,别说、别说、别说……” “要保密……”他苦苦哀求。 “难道梁大人赔不起?”那斗笠老翁忽然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你家祠堂供着的那尊泥像,里面到底是什么,你忘记了么?” 梁识如遭雷击一般,又喃喃道:“什、什么?” 什么泥像里面装着什么,他不明白。 在他梁家的祠堂里面,的确供奉了一尊神像。 那神的起源是前朝战乱,有人用“符水”救治病人,世人为纪念那位天师,故而塑造了天师像。 天师毕竟能够治病救人,是以许多人尊崇,有段时间,家家户户都有这位天师的像。 梁家概莫能外。 只是这个老翁怎么知道? 梁识害怕地想着。 “你可千万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老翁极其冷淡地说,“那天师泥像,若是打碎了,还赔不起么?梁大人,这么多年,你也应该赚够了吧?还不起,还不起就……” “就把那尊天师泥像给我打破来还!” 斗笠老翁的声音愈到最后愈可怕,几乎是要震破梁识耳膜的力道。 旋即,梁识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一头撞进了正产生着的半幅松雪图。 *** “啊!”随着一声啸叫,梁识终于从这恐怖惊人的梦境里面转醒得救。 入眼所见的,正是自己的一个仆役,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家老爷:“老爷,老爷,您这是魇住了么?发生什么事情了?” “嗯……”梁识缓缓地拍着自己的胸,“是,又做噩梦了。” 仆役低下头,默默想着老爷已经梦魇过许多次了,这次似乎已经是第八次了。 而这平津巷里面,一些流言也渐渐地甚嚣尘上,捕风捉影得让人害怕。 但是仆役却不怎么相信,他家老爷那么正派的一个人,连他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家丁,都可以将那些人夸赞老爷的话背几个出来! 世家清流、当世名臣、书法大家! 这种人私底下怎么会去做什么仿造赝品的生意?未免也太瞧不起梁家了吧? 思及此,仆役还主动安抚梁识说:“老爷,您别心急,厨房那边炖了汤给您补身子……” “至于那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流言,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到了最后,仆役还是多嘴说了一句。 然而就是这多说的一嘴,忽然点着了梁识。 ——他前所未见的场面出现了。 梁识复又尖叫一声,嚷嚷着“我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扯开帘帐,赤着脚全然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老爷、老爷您等等!” 仆役尖声叫着,他想收拾一下残局再追过去找老爷,可是等他到的时候,老爷已经不在人世。 *** 梁识赤脚冲到了祠堂,双目昏沉地四处逡巡——蒙着层灰翳的眼珠,扫过供案上摇曳的长明灯,最终拔出了一把祭祀用的青铜长剑。 他像是魇住了一般喃喃自语:“我知道你在这里,你不要躲了……你在这里,对不对?” 房梁上面发出细细簌簌的响动声音,恰恰迎合长剑磕地的脆响声音。 “好,”梁识似乎如愿以偿地笑了,“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就是看上了这尊金像是不是?” 梁识痴痴地笑了起来,长剑指向那尊天师的泥像。 倘若这场面还有第二人在场,一定会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这阴森肃穆的祠堂,哪里会有金像呢? 倏尔长剑铿然一响,梁识挥剑砍向了那尊天师泥像的肩头。 陶片迸裂的脆响中,金箔如蝶群惊飞。 接着,泥像应声而倒,露出里面灿灿的金子! 原来,这个天师泥像,只有外面一层才是烧制的泥土状,里面却是一沉甸甸的金像! “满意了吗?我问你满意了吗?”梁识忽然仰天长啸,对着四面八方所有都有可能的地方呼号,“我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你可以把东西还给我了?” 是的,这么多天来,他已经做了八次噩梦。 每一次噩梦都是以他的尖叫结尾。 而且他每一次冲出来,那暗中的主使总会给他丢置下自己手稿的一页来引诱他。 他已经做出了很多让步。 现在梁家的账已然是笔糊涂账。 那个人莫非是想要他的命吗? ……可是梁识最害怕的不是要他的命。 他最担心的是他的名声。 他做的那些事情,不知道具体是从哪里走漏了风声,四下皆是。 尤是那些垂髫的黄口小儿,编了一堆的顺口溜来嘲讽他!梁识现在去上朝,饶是坐在车驾里面,都会觉得人们的目光会穿透帘帐,直直地杀死他。 第170章 他的一世清誉! 虽说做了就不要怕,但是梁识仍然不愿意相信。自己明明将一切都藏得好好的,为什么会被发现呢? 那个泥像的秘密,知情者已经全部死了! ……那个泥像,还是他的父亲彼时收受贿赂时,那些官员灵机一动这么做的。 怎么会呢?梁识不明白。 可惜现在容不得她明白还是不明白了。 梁识痛苦地想着。 “够了吗?现在这个也是你的了,前七次你要卖多高的价格我都买了,这下你总能如愿了吧?”梁识喉间淌着血,“这些东西,换我梁识、换我梁家的清誉够不够?” 他只求这一个。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发生事情时,梁识都不甘心,费尽心机反制,可是线索寥寥。而皇帝那边的压力还在……他几乎惶惶不可终日。 本来这些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他却一处都应付不过来。 而后,梁识终于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圈套。 至于那个设套的人,到底是什么时候,他自己也不能知晓。 他不是没有带过精壮家丁护院来抓人。 只是每一次都抓不到,而每次抓不到付出的代价又极为可怖。 不是他不作为,他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房梁间细细簌簌的响动忽然又起。 梁识听见自己喉咙间翻腾的水声。 或许事情有转机,是吗? 然而,他预料错了—— 待他带有冀望地抬起头,房梁间却砸下一本纸册。 “结束了么?”梁识喃喃地念叨着,颤颤地拾起那个纸册。 这一刻,他心里面所有的希望尽数熄灭。 ……哈。这纸册的封面是空白的,但是细细一翻,而后全是密密麻麻的“死”字。 ——偏生这“死”字还是他的手笔! 那恶鬼不知道用了何种手段,竟拓印了他的“死”字那么多个!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么害我,你也不会好过的!我诅咒你,我将永远诅咒你!”梁识意识到自己的绝境之后,再也不回避,而是狂笑起来,“你等着,我下了地狱之后,也永远不会放过你!” “天道好轮回!” 梁识怆然,忽然再度捧起那柄青铜长剑,抹了自己的脖子。 他觉得自己应该死。 再这么被这个恶鬼玩弄下去,保不住的便不是他自己了。 可就在鲜血迸发的一瞬间,房梁之上雪片纷飞,那些写满了他淫词秽语的手稿,一篇篇地落下来。 血色同房梁震落的雪霰撞个满怀。 那些誊着“帐底香肌”的纸笺忽地活了,化作万千白蝶扑向猩红,最艳的那页《玉楼春》正正覆在梁识半阖的眼睑上。 “老、老、老爷——”姗姗来迟的仆役撞开祠堂的门,却看见此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碎雪纷扬如戏台上抛洒的纸钱,却裹不住漫天飘旋的淫辞。 他怔愣了片刻,上去仓促地翻着东西,最后终于大叫一声,“来人啊!”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祠堂,与此同时,梁识的死讯混着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一起涌向京城的大街小巷。 *** “慕大人出去就这么带东西?人也不带一个?”戚映珠坐在轺车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驾马的慕兰时,心觉好笑,“怎么说慕大人也是奉了皇命出京,居然这么寒酸?” 是的,慕兰时什么人都没有带。 甚至马车也不怎么华丽,只是一辆方便轻巧的轺车而已,甚至还是她自己驾车。 因着慕兰时连自己亲密的仆人、信重的死士都没有带上,戚映珠也不好意思带上觅儿了。 当然,觅儿知道自己又要和姑娘分开的时候,又开始哭得梨花带雨了:“姑娘您难道真的要抛弃觅儿吗?觅儿下次一定会把那即钟啊茶啊全部算出来的!您千万别抛下觅儿!” 戚映珠好容易才把觅儿安抚好了。 没办法,已经注定了,她和慕兰时的沧州之行,就是她俩人而已。 单独和慕兰时出去,没有旁人,这事让她颇为期待的同时,也有些担忧。 她要担心在意的人又不止是慕兰时一个人。 而且这条道上…… 思绪还在蔓延时,前面驾车的大人却悠悠地开口说话了。 “寒酸?哪里寒酸了?”慕兰时闲闲地扯着马的缰绳,控制马的速度慢了下来,别过头看一眼戚映珠,“有东家在,兰时去哪里都不会觉得寒酸。” “嘁……就知道甜言蜜语,还是好生看路吧!这条路上不认人的马多了去了。”戚映珠嗔怪了慕兰时一句,心里面却泛着甜蜜的沫。 虽然她知道这种话对于慕兰时来说还是程度太轻,但她就是架不住听到的时候会觉得心动。 ……那她又能做什么解释呢? 戚映珠觉得,一定是信香在作怪。毕竟她们两个人已然完成了互相标记,而坤泽君由于生理构造,对乾元君产生更多依赖实乃在所难免之事。 “不认人便不认人吧。”慕兰时悠闲得很,仍旧驾着马向前,拖着老长老长的暮色。 鎏金暮色如淬火的绸缎缠上马尾,慕兰时执缰的指节也泛着光色,像极,此时此刻,某地某处飞扬的雪霰。 夕阳迟暮,当真有人夕阳迟暮了——慕兰时低着头,默默地算着时候,可很快又将*重心放回到眼前来。 一车一马一人,而她身后还带着她。 夕阳的金辉洒进慕兰时的眼瞳,那一瞬间,她觉得这一刻应该永久地留存下来。 只要和戚映珠在一起的话,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 她可以忘却一切——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瞬间而已。 她不能忘却一切。 前世的恩仇,她必须要一件件算清楚。 “不认人?你就这样驾车,那我可害怕咯。”戚映珠嘟着嘴,在慕兰时看不见的后面,双手托着自己的脸颊肉,“万一有人把我劫走了怎么办?” “为什么会把你劫走?”慕兰时颇奇怪地问道,她还转过头来,瞥了戚映珠一眼。 她清凌凌的凤眼向上弯扬,里面写满不可思议。 ……其实倒想让人轻轻地锤她一拳。 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怎么会觉得不可思议呢? 顺着她的话,说一下要保护好她不行么? 戚映珠闷闷道:“为什么?慕大人还要问为什么?” “嗯,为什么?” 当真是个故意挑事的。 戚映珠看着慕兰时那张出尘清绝的脸就来气。 她们慕家都生就了一副秀骨清像,暮色余晖轻轻地一镀,又是浸润在风里面的生动。 额角、眉峰、眼尾、鼻梁骨、颧骨……几乎无一处不完美,完美得在残照里折出温和的碎光。 真是好看。当真好看。 或许是太热了吧?不然的话,戚映珠无法解释,为什么此时此刻自己的脸已经有了烧起来的架势。 有些烫。 “小君怎么不说啦?”慕兰时还一本正经地好奇问。 戚映珠撅嘴,先不回复,只是把自己的脸裹得更紧了。 有些羞涩的事情,她才不便于直接回答。 慕兰时这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作自己不知道? 戚映珠还在疑惑。 然而下一刻,戚映珠便有了答案。 慕兰时仍旧随意地扯着缰绳,笑嘻嘻说:“娘娘怎的不告诉微臣呢?” 她用这个称呼的时候,准没好事! “呵,还能有什么原因?”她气呼呼地回答,终于这个时候肯将手从自己的脸上放了下来。 ——她们这次算是微服出巡,去往沧州。全身上下也是普通世族的打扮,叫人看了她们的装扮,只能觉得家境尚可。 既不会想到她们出身有多么高贵如四大家族,也不会想到她们中有人是奉命大臣。 而且,再加上这辆轻便简单的轺车和无人陪同,这身份又要再降一降了。 戚映珠彼时只是想逗一逗慕兰时而已,现在好了,她却把自己往火坑里面推了。 这个讨厌的慕兰时,为什么要执意追问呢? 既然问了,自己也不想放过她。 戚映珠深深地吸了口气,漫不经心地说:“那自然是因为哀家有被劫持的美貌……慕大人有什么?” “一张顶顶厚的脸皮?” 话音落下的一瞬,明明还有寒鸦掠过的声响,这一瞬间似乎都消失了。 慕兰时也噤声了。 戚映珠的脸也愈发烫了起来,其实她同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执意这个话题,还要这么表述。 好一个自己的美貌。 美是美,但是她从来没有这么自夸过。 思及此,戚映珠绝望地合上了双眼。 然而,慕兰时却没笑,她扯住了缰绳,回头仔细凝望着戚映珠的脸。 第171章 被那清凌凌的眼瞳盯着,虽然好看虽然让人沉迷,但愈发地让人窘迫。 “有什么好看的?”戚映珠颇不自在地开口。 慕兰时却如入神一般,借着残照余晖,轻轻地说道:“娘娘好看。” 第97章 097 好看。 极好看。 被这样的眼睛瞧着,哪怕戚映珠占有了天大的理,此时都不便于驳掉慕兰时的面子——再怎么说,她也得错开慕兰时的眼睛,然后才能接她的话。 轺车在大道上奔驰,方才慕兰时转过身,缰绳虚虚一松地握在手中,那骏马似乎也通得人性,知道主人有事要忙,便自顾自地慢下了马蹄,徐徐前进。 “那是有多好看?”戚映珠故意错开了视线,吞咽了口唾沫,做出一副坦然的模样。 慕兰时挑眉,漆色的瞳孔渐次晕开云霞蒸腾的艳色,她笑着说:“娘娘还想要兰时怎么说?” 她这会儿也丝毫不掩饰,倾身贴耳,温热的唇息徐徐喷洒。 戚映珠早就习以为常,只是微微战栗了下,正经地答道:“该如何说便如何说。” 慕兰时想了想,侧过眼睛瞧着戚映珠—— 这个角度,恰恰可以瞧见戚映珠浓密且分明的眼睫。 几乎是下意识地,慕兰时同时伸出手来,擦拭过戚映珠耳尖的鬓发,语气温软:“娘娘的好看是……” 是什么呢? 指腹触到鬓角肌肤时的细腻触感尚未消却,慕兰时的脑海中便如走马灯般,闪过无数形容姝色的词句—— 姱容修态太过庄重,月里嫦娥又添了疏离,朱唇皓齿太着痕迹,便是林下风气的清贵、惊鸿艳影的翩然,在眼前人睫羽投下的阴影里都显得生硬了些。 慕兰时倏然叹了口气。 那些藏在古籍里的雅词丽句,终究抵不过此刻心跳声里翻涌的贪念。 “想把娘娘带走,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戚映珠遽然一怔。杏眼里面闪着不可思议。 她却是不曾想到,这位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的大清谈家的口中,竟然能够吐露出这么“幼稚”的言语。 不加修饰、只余一片赤诚的真心。 带走,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还以为慕大人会说什么呢?恐怕那念了几年书的童稚小儿都比慕大人说得好。”戚映珠慢吞吞地说着,雪白的面靥却不由自主地染上霞红颜色。 “兰时哪里说的不对么?”慕兰时轻笑。 戚映珠仍旧嘟囔着说道:“幼稚!” “好好好,兰时幼稚……”慕兰时这么说着,一边被戚映珠扭转着身形。 戚映珠一边推她一边说:“快驾马!等下车毁人亡,我们两人便要成深山无名老尸了!那个时候,是不是当真遂了慕大人的愿望?” 谁知慕兰时一边“哎唷哎唷”着转过了身,重新捏紧缰绳的时候,还有闲心和戚映珠斗上了一两句嘴:“嗯,能和娘娘合葬,那也是死得其所。” 其实不仅仅是斗嘴,慕兰时是当真考虑了下才这么说的 啧,她岂会不知道戚映珠怎么想象她的回答? 只是那些文绉绉的典故都太浮于表面,诚如戚映珠所言,唯有方才她所说的那些近乎童稚的妄言,才能配得上她心头一瞬蓬勃旺盛、疯长向上的枝桠。 贪念。人总是有贪念的。 何况是她呢? 何况是对戚映珠呢?她就该连呼吸都该带着占有欲的灼热。 慕兰时从不避讳此事。 ……大抵是从前世的少年时代起,她便如此告诉自己了。 她要一切的一切。 她便是这么一个强欲的人。 慕兰时仍旧捏着缰绳,慢悠悠地在夕阳日色下打马行过大道。 而车后座上的戚映珠却不像慕兰时那样安宁平和。 慕兰时方才在说什么呢? “嗯,能和娘娘合葬,那也是死得其所。” 戚映珠当然想起了她们第一次在画舫上的经过。 腺体破开、信香注入的那一瞬,她想到的是什么东西呢? 她希望的是素日无波的雁亭江上骤然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轩然巨浪,将她和慕兰时一齐吞没。 这样,当人们将她们的尸体找到的是,她们仍旧是连结在一起的。 可是现在呢? 戚映珠眼前却变得模糊,睫羽上的水雾却比江雾更浓。 她本应该窃喜、她本应该舒畅。 前世对她冷漠、从不正眼相待的隐秘爱人,今生终究尝到了和她相似的苦楚。 慕兰时,至少你也有和我一样痛苦的瞬间。 但就算是这样的时候,你和我的痛苦都不对等。 眼前的模糊暮色忽然倒转,往事历历在目。 戚映珠的心倏然一疼。 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能持续多久呢? 她们的沧州之行,究竟是好是坏呢? “……慕大人得好好驾马,掌控好马头,这样的话,我们才不会去做那深山老尸。” 言罢,不待慕兰时回答,戚映珠又补充了一句:“我还年轻着呢,还没潇洒够。” “是嘛,兰时这不就是带着娘娘去潇洒的路上?” 又开始不着边际起来。 戚映珠哼哼两声,闭上了嘴巴。 慕兰时同样莞尔。 她刚刚说的,明明就是真心话。 只是不知道戚映珠怎么想的。 她面带着微笑,复又扬起马鞭,驱车使进邻近的县城。 日薄西山、临近傍晚,她们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歇息。 虽然按照预料,那人应该死了,但是慕兰时还得再等人确定一番。 她吩咐下去接头的地方便在乐平县。 *** 过了城卫的查验,慕兰时便不再驾车,而是翻身下马,牵着马的缰绳走在前面。 晚风沁着柔凉,她们路过的街道两侧时,檐下的风铃铁马琤琮相叩,随之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慕兰时当然要将自己的安排告诉给戚映珠:“小君等会儿先去客栈好不好?” “怎么了?” “有些事,”慕兰时语气闲闲,“毕竟我们出来这一遭……便和京中断不开联系。”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 戚映珠眼眸一凝。 ——很多时候,她和慕兰时相处的很多时刻,都充满了这样的“点到为止”。 无数个“但隐瞒但了然”的瞬间。 “呵,明白啦,”戚映珠的语气同样轻松俏皮,“慕大人呀,这是又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了。” 大抵是和她的那些手下又商议了什么事情吧? 不用猜得太多。 定然如此。 慕兰时同样大笑:“没办法,毕竟兰时还得做娘娘的爪牙,白日驱车赶路,晚上自然就该做这鹰犬——” 戚映珠听她胡说八道,心里面也起了逗弄的念头,慢慢地探出了身子。 反正慕兰时现在傻乎乎,就牵着马的缰绳走在她的身边。 嘿!就是这个时候!戚映珠屈起了手指,以一种不痛不痒但一定能够让慕兰时感受到力度敲了她的头一下。 “嘶?”慕兰时乍然回神,“娘娘这是在做什么?” “熬鹰驯犬。”戚映珠答得一本正经。 慕兰时皱眉,“万一熬傻了怎么办?” “哦,还会傻啊?不过慕大人这么聪明,傻一点也好。” “那便不是熬鹰驯犬了,而是……” ——“鸟尽弓藏?” ——“兔死狗烹。” 两人说了四个字,却一个音都没对上。 倏尔,慕兰时望着戚映珠笑:“哎呀,娘娘这是一不小心露出真面目了?” “才不是!”戚映珠知道和慕兰时在斗嘴方面,自己捞不到半分便宜,索性狠狠地捏了一下她的肩膀,催促她快些走,“该去哪里去哪里!” “好好好,这就走,这就走!” *** 慕兰时择定了一个小客栈,她先将轺车安置定了,让戚映珠先进去,她随后就到。 在此之前,她得去接收讯息。 梁识之死事关重大,飞鸽传书还不能让慕兰时笃信,她叫了人亲自来报。 一轮玉盘上浮时,属下如期而至。 下属先简短地朝着慕兰时行过礼,便将梁识之事一五一十地尽数相告。 “现在京城是什么情况?” “回主上的话,按您的吩咐,此前有关梁识的物议便甚嚣尘上……可以说,他还活着的时候,他便已经不干净了。” 慕兰时耸耸肩,说道:“呵,他一直都不干净。” 那尊泥像不就是最好的铁证么?他的血脉里面,流着的便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 她本来没想这么早收拾梁识,可谁让他嫉贤妒能到这种地步? ——那便遂了他的愿望便是。 黑衣人不知道如何接慕兰时的话,便继续汇报情况。 第172章 此前梁识的处境已然非常不妙,他的心情也随之跌宕郁悒,而沧州矿脉一案又同秘书省有关,他作为秘书省的直系长官,自然要负起责任。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处事能力可见一斑,怠惰而又迟缓。莫说他处理得慢,就连他的这些烂事,就连皇帝都听闻了一二。 再后来,不知是真是假的流言便愈发喧嚣。 梁识大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当值做官。可是,他的身份,最不能让他做的就是装聋作哑。 他是何种身份?要了他的清誉,不啻于让他死!或者,他就不如去死! 黑衣人讲到这里的时候,语调都难免变得唏嘘:“梁识后被发现在家中书房自尽。现在大家都知道他死时,身上盖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淫词秽语……” 慕兰时闻言却笑了:“确实耐人寻味。” “啊?” “你说,自诩清流名臣的大书法家,却以这种方式自戕……”她仍旧冷冷地笑着。 黑衣人浑身悚然一震,额前铺汗,喉间忽而一热。 夜风撩动翻卷慕兰时鬓边的青丝,外边街道浊弱的灯火,映衬出她半张蜜色却敷着霜冷的面孔。 黑衣人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到乐平县来。乐平县虽然是个县城,但毕竟在京畿附近,一到夜间便热闹喧沸,游人如堵。 除却乐平县本地人,还有远来的胡商,会兜售一些新奇的玩意儿,这也正是乐平县每逢夜间还愈发热闹的原因。 可这一刻,黑衣人却手脚都泛着冰冷,只觉天地间空无一人,她只能聆听慕兰时对她后续任务的安排。 这一切都是主上最精心最着意的安排。 梁识的死。 安排既定,黑衣人终于要说话了:“是,属下明白了。” 很难说明,手脚冰凉,可喉咙这般灼热是什么感受,就像是吞下了一枚滚沸的药石。 她家主上,自有一番豢鹰熬隼的手段。 等到离去时,黑衣人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甚至不敢去想她家主上想要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似乎,作为一个世家之主,这样已经够了。 但是主上似乎仍旧觉得不够。 *** 慕兰时将一切安排妥当后便回了客栈。 只是让她意外的是,戚映珠却还在一楼,还在同掌柜的还有一堆活泼可爱的小孩说着话。 她轻轻地挑眉。 自己出去也有那么久的时候,怎么戚映珠还没有定好房上楼去? 戚映珠是背对着慕兰时,而且掌柜的也和那些小孩一起,在同戚映珠热络地交谈着,并未有人注意到她的到来。 真是活泼的年纪,慕兰时暗想着,便挪动脚步,慢慢到了戚映珠的背后,想要听听她们到底在说什么东西。 只是这不听不要紧,一听便让慕兰时眉心紧蹙。 “姑娘,姑娘,您姓什么呀?”一个瞪着瑞凤眼的小女孩踮着脚,一边拍着柜子,嘻嘻哈哈地问戚映珠。 姓什么?慕兰时诧然,看来她的娘娘也是趁着自己出去的时候,没进客栈,到处玩去了。 不过乐平县的确有相较其它县城的繁华,又不同于京城,逛一逛也是极好。 慕兰时便耐心地听了下去。 “我?我姓什么?”戚映珠愣了片刻,才道,“我姓兰。” 其实她本来不应该愣这片刻的。但是因为对方是个小女孩,她才没有及时反应。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姓兰就姓兰呗。 “哪个蓝呀?蓝色的蓝吗?那岂不是楚国贵族的姓氏呀?”另外一边有个扎着双丫髻的大姑娘忽然探出个脑袋,“我就说!” 她生了一对精明的猫眼儿,看起来就很机灵。 慕兰时反应了下,这才理解到这机灵娃话里面的含义。 她方才提到的是楚国贵族荆楚十八姓的姓氏,蓝氏的确位列其中。 只可惜差一些。 嘛,她的妻子……居然选择了她名字中的一个字作为姓氏。 慕兰时默默地站在后面,嘴角极自然地翘起弯弧。 她还想要听戚映珠的后文呢。 “不,是兰花的兰,更简单些。”戚映珠笑得弯眸,拿手指在柜子上面比划,“是这个哦,知道了吧?” “好吧,那很好听呀!”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又开心起来。 慕兰时仍旧沉默地站在一旁聆听,心里面的感觉…… 她仍旧同今日傍晚一样,脑海里面走马灯一边闪过了许多文绉绉的成语。 但还是最直接的表达最有力。 一言以蔽之, 爽。 慕兰时忽有一种自己这么多年书白读的感受。但也无妨。 “兰姐姐,那你有没有心上人呀?有没有人喜欢你呀?” “哎呀,你这个笨蛋!兰姐姐她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没有人喜欢她?兰姐姐,我同你说,你明日中午,从我们这个客栈出去走到唐记,恐怕爱慕你的人就会堆满街道!” 戚映珠闻言抿唇,但很快憋不住笑,笑音溢出。 慕兰时的心却在此时此刻吊了起来——她颇紧张,紧张于得到戚映珠的回答。 问她有没有心上人,有没有人喜欢她。 她会怎么回答呢? 虽然问这两个问题是几个小屁孩,但慕兰时偏生固执地想要知道答案。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慈眉善目憨笑的掌柜却开口了:“哈哈哈哈,还是二丫说得对,这世上啊,喜欢兰姑娘的人一定多了去了。不过呢,我们乐平县也有好的人选呀。” 掌柜是个有些富态的妇女,她笑起来眼睛便成了一条缝,乐呵呵地介绍说:“恐怕有些冒昧,但兰姑娘若是不介意便可说道说道。您钟意乾元君、还是坤泽君,抑或是说中……” 戚映珠还没来得及说话呢,身旁边沉沉地压来一道颀长的黑影,惹得众人纷纷将目光投落过去。 来人是个身材修长、容貌昳丽的女子。 掌柜的一时语塞,把方才想要介绍的话语尽数吞回喉咙中。眼角余光,她还瞥见了这位昳丽女子露出的半截皓腕。 ……上面有个镰刀状的印记。她下意识便再看了那女子一眼,发现女子的眼下同样有这印记,心下一震。 其实大祁对乾元君、坤泽君、中庸君的着装并没有定式,你想怎么穿衣服就怎么穿衣服,也许这样会抬高辨认的难度,但仍旧有一些方法。 譬如眼前这位乾元君手腕上、眼下的镰刀状的印记。 这是她作为乾元君的铁证,而且能显露出印记且不止一处的乾元君,必然出类拔萃、异于常人。 掌柜的急忙弯腰:“客官,要住宿么?” 剩下几个小孩俱是好奇地打量着慕兰时。 戚映珠本来还在酝酿自己的答案呢,方才一瞧见掌柜的和几个小孩眼色全部一变,便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 ……果不其然。 只是她看见慕兰时的举动居然是露出自己的手腕、展露作为乾元君的印记时,眼角眉梢的笑意便快要抑制不住了。 这个人怎么这样呀?她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要选在这位掌柜要给她介绍对象时出现,还带着自己的乾元印痕。 “我同她一道的,她是坤泽君。”慕兰时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又放下一个金锭,铿然有余音,震得富态的掌柜浑身都抖了一下。 哎哟……这是什么场面啊? 她方才还在奇怪呢,她这么一家不怎么大的店,难得见到这么好看的女子!这位兰姑娘进来的时候她就开心,接下来又进来一位同样好看的姑娘,她还在傻乐呢! 掌柜的毕竟是做这生意许多年,这位后进来的姑娘的一举一动,她全部看明白了。 她方才胡说八道肯定惹到她了。 思及此,掌柜的便连连道歉,赔不是。 毕竟这么大一个金锭都放在这里了!人家这小两口还是看得起她这家店的不是?她可不能把这两尊财神送走! “我明白了,二位姑娘,”掌柜的尴尬地笑着,一边拿起烛台,指向楼上的位置,“二人可选的位置还有很多,二位想住什么地方都可告诉我,不过呢,我也有一个推荐,就是这个方向,那便是咱们店里最好的位置……” 掌柜的起初还紧张自己说错话,但是介绍包厢乃是她日复一日所做的事,很快便熟络起来。 然而,那两位姑娘似乎根本没有听她说话——这也是掌柜的后知后觉发现的。 戚映珠早就察觉到了慕兰时的不爽。 没办法,她只能伸手去勾慕兰时的袖子,一边小声地叫她名字:“慕兰时、慕兰时?你怎么进来都没有声音呀?” “你没有声音就算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哎呀,再不说话试试看?” “哑巴???” 第173章 然而,不管戚映珠怎么说怎么摩她的手指,慕兰时都一言不发。 漆色的瞳孔晕着一片黑,烛火摇荡着,略像一湾水。 这莫名其妙得阴沉态势却让戚映珠想起一个人,另外一个同慕兰时有几分相似的人——但是戚映珠而今更不敢说。这掌柜的只是问了句她钟意怎样的人,说乐平县好人多可以介绍,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只不过是虚构的事情,慕兰时便是而今这副模样…… 那么,她戚映珠还敢提起一个具体的人? “怎么不说话?” “诶,二位姑娘你们看,怎么样?”掌柜的颇自信地介绍了一大堆,又笑嘻嘻地看向戚映珠、慕兰时两个人,试探地问道,“兰、兰姑娘、乾、乾君,您二人觉得如何呢?” 死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两人居然一个人都不理她! 掌柜的愣住了,尴尬地放下烛台,开始傻笑。 “哈哈、哈哈?” 这是什么状况?她方才说错了什么吗?可是,她经营这家客栈快二十年了,从来都是这样的,没有出半点差错。 掌柜的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是另外一只手还捏着金锭呢——换言之,这位乾元君也并非不放过她的意思嘛! “可以可以,我们就去您方才所说的那一间房。”戚映珠看下不去了,方才捏着慕兰时指节摩挲的手骤然一松,笑盈盈地说,“就这样说定了,还需要登记么?” 这总算是给了一个台阶下,掌柜的释然一笑:“要。” 戚映珠瘪着拿笔登记,忽道:“两个人的姓氏都要?” “啊——可以写,也可以不……” 倏然,让掌柜的意外的是,那面色冷淡的乾元君竟开了尊口:“我姓应。” 第98章 098 “应?”掌柜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思考了片刻,“答应的那个‘应’?” 戚映珠拿着笔,瘪着的嘴抽动着,在心里发笑。 怎么姓应了? 这个人,方才不还是赌气一言不发,在那里作富豪之态么? ——须知,像慕兰时这等世家长女,从小浸润琴棋书画诗酒茶,哪里会对这些铜臭之物在意? 是以,戚映珠知道梁识那些腌臜事的时候,内心感慨不已。 君子论迹不论心,但梁识做的那些事情暴露出来了。 慕兰时轻轻地颔首,沉缓了片刻,才慢慢说道:“对,答应的‘应’。” 姓“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未免太小众了些。 “哦,哦!”掌柜的恍然大悟,连忙笑嘻嘻道:“应小姐当真是人如其名,轩然霞举、气度不凡呀……” 她笑嘻嘻地夸赞着,暗暗给自己松了口气。 虽然这位乾元君方才进来的时候态度不善,但是这会儿却也大大方方地说了她的姓氏,想来,方才不怎么好的心情应该好了些吧? 慕兰时说完自己的姓氏,戚映珠故作深沉地写完“应”字后,还瞥了她一眼。 圆圆的杏眼里面凝着玩味,似乎是说“此话当真”。 当真姓“应”而不是别的么? 然而慕兰时视若无睹。 戚映珠只能继续瘪嘴,终于,她放下笔,笑盈盈地望向掌柜的:“那就这样了,多谢掌柜的。” 掌柜的忙连连摆手道:“不客气、不客气!这都是我的分内之事。兰小姐、应小姐,那祝您二人愉快,我这就带您二位上去……” “好呀好呀。”戚映珠满口答应,“那我们就走吧?” 她说着,还主动往慕兰时这个方向蹭过来。 慕兰时依然面无表情,戚映珠虽然主动靠了过来,但是她仍旧没什么反应。 沉沉的漆色瞳孔里面晕着教人难以读懂的情绪。 掌柜的心已然舒展,她很快向前,带着这二位“兰小姐”“应小姐”往前面走。 只是这二位小姐却有她们各自的节奏步伐。 戚映珠本来想同着慕兰时并肩而行,哪里知道这慕大人自方才“化名”之后,又开始一言不发。 慕兰时转身便跟上了掌柜的,独留戚映珠一个人在原地。 嘁,这个人怎么这样小气呀? 简直就是睚眦必报。 戚映珠颇无奈地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动了动脑筋。 这个时候,她眼角余光瞥见方才闹腾着的女孩之一——那个有着猫儿一般机灵、梳着双丫髻的姑娘,鼓着眼睛望她。 猫眼姑娘对着戚映珠打着手势,说着无声的哑语。 瞧她那上扬的眼尾,许是已经猜透了这位慕大人的心事! 戚映珠不禁莞尔。 看嘛,这就是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慕大人的心思! 连这样的小孩子都能猜透她的心思! 待会儿等到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戚映珠一定要把这件事拿出来大说特说。 慕大人怎生也这么幼稚? *** 掌柜的走得一往无前,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回头,发现“兰小姐”和“应小姐”正一前一后地跟在她的身后。 只是……这二位定然是结契的关系,怎么现在还不熟? 说是不熟,不如说是二者之间的关系微妙。掌柜的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变得提心吊胆起来。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床头打架床尾和,不打紧! 在掌柜眼里只是有些微妙的关系,却让戚映珠煞费苦心。 切,这个慕兰时不知道在做什么,自己方才都要黏到她的身上去了,结果后者还假装不知道,往楼梯的另一边靠! 往墙靠! 这么喜欢墙,怎么不去和墙过? 怎么不去和墙姓?偏偏要拣她名字中的一个字姓? 呵,怎么不姓最后一个字? 还能哼哼呢。 戚映珠胡思乱想着,最后还是觉得,进尺便进尺,矜持则是不对的。 她思考了片刻,主动伸出手去牵慕兰时袍袖下的手。 谁知慕兰时却严防死守,眼风早就觉察到了戚映珠的动向。 然而,戚映珠的指尖刚触到慕兰时垂落的袖口,那截白皙的腕子忽地化作游鱼。 亦即是说,等戚映珠伸手过来的时候,她早就扬起了手——不管做什么都好,比如捻一捻自己白皙的耳垂、理一理松散的鬓发…… 总而言之,就是不给戚映珠牵她手的机会。 一鼓作气! 戚映珠微恼,抿着唇,决定可以再来一次。 她再次试探性地伸出了手——这次恰好是这个不知手应该在何处安放的慕大人的手落下的时候。 这回戚映珠便不信邪了,慕兰时的手就不会垂落下来! ……其实从起初开始,慕兰时的眼角余光便没有一刻不在戚映珠的身上。 她像只守株待兔的猎人,一刻不停地望着慕兰时手应该垂落的地方。 慕兰时好容易才忍住笑。 这个成语嘛,都说是“守株待兔”了。 那便是和刻舟求剑一样。 慕兰时没有顺从戚映珠的愿望,而是选择了双手抱臂,极其悠哉地跟在掌柜的身后。 戚映珠望眼欲穿之后:……? 呵,慕兰时倒是悠哉了!她方才将本来就又圆又大的眼睛瞪如铜铃望穿秋水,依然没等到结果。 再抬头,看见这个悠哉游哉、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子的时候,心里面更不快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 明明只是一瞬间的举动,在两人心里偏生就占了这么大的位置,便是非要分出一个胜负成败不可。 慕兰时总归是不肯让步的。今日之事,她本来觉得自己占理。 戚映珠也觉得自己占理。掌柜的也没说什么不对的话呀?至于那几个小孩子,人家都是小孩子了! 但是相较之下,慕兰时确实什么也没有做。戚映珠决定退而求其次,先哄哄看? 掌柜的并不知身后这两位姑娘的风起云涌,只是仍旧笑呵呵地介绍自己客栈的悠久历史,她们二位住的房间有多么好。 戚映珠很给掌柜的面子,一直“嗯”声答应,且慢慢地加快了脚步。 悠哉游哉?摸不到?待她走到和她一条线上时,才知道最后的赢家是谁! 慕兰时悠闲地抱着双臂,迈腿的时候也很是轻松。 反正她现在就两个目标。 一是跟在这个掌柜的身后;二是不让戚映珠跟上自己。 哼。 她又不是什么没脾气的泥菩萨,*相反,她慕兰时的脾气大得不得了。 戚映珠缓缓地耷拉下眼睫,看着慕兰时愈发悠闲和迈得愈发大的步伐,无语凝噎。 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哼!!!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戚映珠琢磨了片刻,决定直接放弃第三次反攻。 反正这会儿掌柜的还在,慕兰时估计也死活不愿意低头。而她本人呢,不如就省点心气,想想一会儿进房间之后,怎么揶揄一下这位慕大人好了。 第174章 慕兰时若是真有本事,最好今天一天都不要理她! *** 掌柜的很快将两人引入房间,她将一切都介绍完毕,便同两人告别:“二位小姐,若是遇到什么事情,都可叫我上来……对了,您二位是第一次到乐平县来么?” 戚映珠起初不做声,悄悄地觑慕兰时,看她那双薄薄的唇有什么要说的话没有。 “姑娘?”掌柜的说了一声没有人理她,她尴尬地咳嗽两声又继续问,“二位姑娘?兰姑娘?” 那股子不太美妙的情绪又慢慢地涌上心头。 掌柜的仍旧选择同兰姑娘说话,这位乾元君的脾气,似乎有点冷。 配上她那气质,一言不发,倒真像什么山巅的霜雪,凛然不可侵。犯。 戚映珠笑着接话:“是,我们都是第一次来。我家这位乾君呀……” 她故意拖长了“我家这位”的音调,在她如愿看到慕兰时方才还一往无前的步伐停顿时,终于接了下面一句:“小时候患过疾病,那个时候说话就口齿不清,后来慢慢长大,才渐渐地学会说话。” 慕兰时额前青筋一跳,很想回头剜戚映珠一眼。 但是她忍住了。 她想,她毕竟也是世家高门出身的贵女,必要矜持必要端庄必要雍容。 “啊?”掌柜的立刻捂住嘴巴,似乎是方才来的所有事情都得到了解释一般,用一种颇遗憾的语气接过了戚映珠的话:“原来是这样啊,兰小姐……我明白了。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应小姐竟是如此……” 她叹了口气,便精简了剩下的话:“二位既是第一次来乐平县恐怕有所不知,这里的胡商都相当热情,再晚些时候,就有胡商行至楼下兜售些新奇的小物,还和京畿的胡商卖的猫眼儿不一样。” “您二位若是感兴趣,届时等那些胡商到了,也可下去看看。”她说完,又絮絮叨叨地重复了些住宿的事,便辞去了。 掌柜的带上房门的时候,却仍旧不免叹了口气。 哎呀,你说这好端端的,这么个神清骨秀、轩然霞举的女子,居然落下这样的恶疾呢? 不能说话!可白瞎了这应姑娘这一副一看就是大清谈家的容貌呀! *** 戚映珠便和慕兰时同处一室了。 二人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戚映珠也故意做出了气呼呼的模样,抱臂——学着慕兰时方才的模样抱臂,坐在椅子上。 她倒是想要看看,慕兰时到底有什么要做的。 慕兰时并未像她一样落座,而是起身去了门边。 戚映珠看她还不理她,心觉不快,等慕兰时身影一转走,她的目光便投了过去,想要一探慕兰时的究竟。 不理她到底是想做什么? 慕兰时低垂着长睫,只去门边。 她方才听见了掌柜的关门的声音,只是,出于谨慎,她得再确认一遍关门没有。 眼瞧着慕兰时沉默不语,走到门口的原因只是为了关门,戚映珠心中蓄积着的火忽然灭了一半。 当然,她本身对慕兰时也没有什么火气。 ……这位向来清冷持重的慕大人,适时地失控给她看,其实是一件让人期待的事。 特别是慕兰时现在,虽然生着气,但做的事情却只是默默地关上门。 戚映珠放松了抱臂的姿势,不知不觉间将手抚上自己下颌。 她知道说什么了。 *** 待慕兰时端庄、目不斜视地路过她时,戚映珠开口叫她了:“慕大人可闻到什么味道?” 慕兰时虽然面容肃冷,却仍旧停住脚步:“味道?” 什么味道? 她没闻到。恰此时,她还让自己的身体变得不敏感——顶阶乾元的能力便在于此,如有坤泽君想要释放些信香,诱使她们失控便极容易误事。 ……没想到这位娘娘想出这么拙劣的手段?慕兰时暗想。 “没有闻到味道。”她补充道。 戚映珠很无辜很怪异地“啊”了一声,俯身向前,双手托住自己的脸颊,“应小姐当真没有闻到味?” 说什么应小姐呢。 慕兰时微微皱眉:“这里就你和我两个人。” 所以别用化名。 “好吧,慕大人,”戚映珠仍旧托着自己的腮,笑得眉眼弯弯,“我闻到的是慕大人的信香哦。” 慕兰时眉头蹙得愈发紧。她有没有释放信香,她自己知道得最清楚。 她没有。 “哇,”慕兰时故作诧然地出声,“看来微臣的嘴巴有问题,而娘娘的鼻子也不遑多让。” 她的信香还是最尊崇的皇室御用香料味道,这也能闻错? “哪里啊?这么大的醋味,不是慕大人身上出来的信香,难道还是我的不成?”戚映珠忍俊不禁,“映珠虽然驽钝,但是也知道自己身上信香是哪两种味道。如此说来,这醋味不就是慕大人身上出来的么?” 慕兰时依然冷着一张脸,撇撇嘴。 呵。就这点把戏莫非就能说动她? 戚映珠也不恼,只是眼睛亮亮地看着慕兰时。 房间烛影摇荡,墙上投落出二人一站一坐、高矮不齐的黑影。 ——乍看,却像墙垣叠成参差的连理枝。 静谧祥和,恰此时,临街的窗口忽漫进一声锣鼓,紧随声音压来的是胡商的不太地道的汉话:“卖东西咯!卖东西咯!全是些新奇玩意儿……” “买串滴血认主的月光石?还是能照出来世容颜的鲛人镜?哎呀,保准你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卖的东西倒是什么都有。 正如掌柜的所说那样,乐平县虽是个县城,但是有着不输郡城的热闹繁华,光是听听这些胡商热切的叫唤声音便可窥知一二了。 戚映珠听得心神一动,抬眼再去看慕兰时的时候,却发现她还是那副沉沉的、冷肃的模样。 哼,街上这么热闹,她在这里冷冰冰的做什么? 思及此,戚映珠倏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慕兰时的身边。 她的身量并不及慕兰时高,是以,戚映珠得踮起脚来,才能够到慕兰时的耳廓。 这回慕兰时总归跑不了了吧? 一想到方才自己“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样子,戚映珠就觉气不打一处来。 “映珠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什么滴血认主的月光石,还想知道自己来世长什么样子,”她委屈巴巴地拉着慕兰时,温热的唇息直直扑向慕兰时的耳廓缭绕,“慕大人难道忍心呀?” 慕兰时一言不发。 戚映珠仍旧坚持。 反正,这种事情她做了不是一次了。 有了上次向慕兰时讨要死士的经历,这事她做起来轻车熟路。 “映珠两辈子都没有见过……”她仍旧语调凄凉,楚楚动人,“慕大人就这么忍心?” 上回还知晓编个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夸人,这回却连编都懒得编了。 慕兰时轻轻地挑了下眉,不做声。 戚映珠抿唇。 空气倏然又陷入阒寂。 ——只是长街上胡商生硬的中原话混着的口音,愈发突兀。 “月光石、鲛人镜哟!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咯!难道各位不感兴趣?这位姑娘,我不相信您不感兴趣!” 戚映珠想了想,这回直接选择伸手握住慕兰时的手。 只不过指缝方接触到的一瞬,慕兰时便抽手离开,下一瞬竟然拂袖而去! 戚映珠:…… 她做错什么了? 呵,明明就是有些人没道理。 她戚映珠才是真正的泥菩萨,有几分脾气的泥菩萨! 思及此,戚映珠立时对着拂袖离去的慕兰时背影做了个鬼脸。 小气鬼。 连小孩子的醋都吃! 戚映珠气鼓鼓地重新坐回太师椅里,不自觉地又双手托腮。 不知为何,她想到的却不是慕兰时下楼的景象,而是那个有着一对猫眼的精明小姑娘,彼时她做着手势、说着哑语,似乎是在……给她一个什么保证一样? 她不知道那位姑娘想要做什么。 可心却有些莫名期待。 *** 慕兰时其实走出房门的时候便忍俊不禁了。 只是,她仍旧觉得自己身为高门贵女,须要矜持须要不苟言笑,再者,她也只是想听听戚映珠哄她玩。 好吧。她倒是受用的。 因为戚映珠也总会低头。 慕兰时方从扶手侧转下楼梯,方才那几个聒噪讨厌的小孩便噤了声,一双双狡黠的眼睛都望了过来。 呵,哪有起初进来的时候,觉着的可爱? 正当几人沉默对望时,胡商的锣鼓又“当”地一声敲响。 “买串滴血认主的月光石吧!或者选这块鲛人镜,它能够照出你来世的容颜,下辈子会做人还是做什么呢?难道各位不好奇嘛?”方才游荡长街、操着生硬汉话的胡商竟然走了进来,笑嘻嘻地看着大家,“各位要不要买一块?” 第175章 他看了一眼,不是小孩就是小孩,只有旁边长身玉立的那个姑娘生得像是兜里面有几个子的样子。 于是他将这兜售的口对准了慕兰时:“姑娘,您看您生得这么好看,要不要买一块鲛人镜看看,看看自己下辈子是否还长这样……” “还有这月光石啊,也颇不错……” 慕兰时嘴角一抽。 正想开口拒绝,方才那有着一双猫眼的女孩却走了过来,对那胡商说话:“大叔,这鲛人镜中只能映出一个人么?倘若是两个人呢,可不可以,这行得通么?” “两个人?”胡商诧异。 “是啊,两个人,还是很恩爱的那两个人,就是乾元君和坤泽君之间!”猫眼姑娘说得一本正经,“方才我们这里来了位客人,我们问她可有心仪的人,她就说相当恩爱……” “那个姐姐可好了,只不过她现在在楼上不曾下来,倘若你说可以,我便去把她请下来购入这块鲛人镜如何?” 胡商觉得这番对话怪怪的。 但是他瞧见旁侧的女人的表情,忽然参透了些。 “当然啦!”胡商用更夸张的语气回应,“小姑娘,你小小年纪,知道的东西还不少!这鲛人镜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此。这恩爱的乾元坤泽之间呀,更适于此镜!” 这俩人便在慕兰时跟前一唱一和起来。 猫眼姑娘说着那位客人同她的乾元君是多么的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而胡商便对这一对璧人大加赞赏。 言之凿凿地,除了她们之外,似乎没有人配得上这面鲛人镜了。 慕兰时吞咽了口唾沫,眼角余光又扫到了那瑞凤眼的小孩。 奇怪,方才明明那臭小孩也同这猫眼姑娘的一样聒噪,现在怎么就偏偏顺眼了? 终于,慕兰时开口了。 “大哥,你这月光石、鲛人镜,还有那盒子里面的首饰如何卖?” *** 戚映珠本来还在气呼呼慕兰时的拂袖离去。 哼,走了就不要回来! 她生气极了,在房间里面来回踱步。 情绪到了,便一个箭步去把门闩上——这样的话,外面的人说什么都不能进来。 她想,慕兰时得用尽全力叩门,她才会给她开门。 但是戚映珠的决心——对慕兰时的决心似乎都反复无常,她再踱步了一会儿,便觉着慕兰时的道歉太远,还不如先将她弄进来。 于是她又去卸下门闩,这样的话,慕兰时一推门便可进来了。 可慕兰时仍旧迟迟不归。戚映珠只能又坐回那椅子上面,身体往后一仰,爱怎样就怎样! 但她对慕兰时的决心似乎太反复无常了。 *** 慕兰时回来时,却见戚映珠端正地坐在桌前,桌案上还燃着一根烛。 让慕兰时意外的是,戚映珠手里面拿着一根毛笔——慕兰时不曾记得自己带了此物出来。 毛笔,对慕兰时、戚映珠二人来说,是有别样含义的东西。 比如此时此刻。 烛火温柔,将戚映珠的花容娇靥摇进慕兰时的瞳中。 慕兰时忽而喉间一滞。 第99章 099 毛笔。 不论是狼毫还是羊毫,这两种东西对于她和戚映珠来说,都有更深层的含义。 在她身上,慨然挥毫作画的《江山流水图》,还说大祁的九州四十八郡。 烛火依然明明灭灭,光影如织一般,笼罩在戚映珠的脸上。 杏色的眼瞳里面淌着娇俏、诚挚与清澈。 清澈到慕兰时一眼可以看出来她的意图。 说到底,这事情不过就是个低头的事情么? 思及此,慕兰时将藏在身后的锦盒又往里面靠了些,缓缓地倾身,靠近戚映珠。 “慕大人。”戚映珠这么叫着慕兰时的名字,一边抬起手,她紧紧地捏着那支毛笔。 慕兰时眉头微微蹙起,俯首低眸,不可避免地对那支毛笔露出了些嫌弃的表情。 这支毛笔莫非是戚映珠自己带的?但是看这样子,似乎不太像。 而慕兰时自己所带的毛笔又是上好的狼毫所制,毕竟是要在冰肌玉骨上作画的东西,可不得精细点么? 戚映珠仍旧满怀着期待一般看着慕兰时,右手依然捏着那支在慕兰时眼中“粗制滥造”的毛笔。 “嗯。” 慕兰时应声,紧紧蹙起的眉心却迟迟不曾舒展。 这是什么意思呢? 慕兰时心头涌现了许许多多的念头。 她知道的。而且她也知道,戚映珠也知道。 但是这一瞬间,慕兰时并不希望戚映珠这样做。 一来是她这醋吃得实在是莫名其妙,权作这无聊秋夜下的一点调剂。戚映珠她大可不必这样做。 二来便是,慕兰时的确看不上这支粗制滥造的毛笔,似是这家客栈里面准备的一样——这种截未刨光的杂木裹了把劣毛的东西怎么配在她的肌肤上面,滑出那样绮丽的痕迹? 慕兰时不愿意。这样做的话,怎么说都是委屈戚映珠。 于是她的脸愈发沉肃。 不管怎么说,慕兰时今日也不会拿起这支毛笔。 戚映珠见慕兰时没有反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还伸手去将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磨好的墨水移了过来。 慕兰时一直死死地盯着那一方移动的墨水。 她心头倒是有决定。反正她今日不会拿起这支笔。说什么也不会拿起这支笔。 墨水移至两人的中间。 烛火的光依然明灭,衬得两人的侧颜愈发生动昳丽。 “慕大人知不知道,映珠拿这支笔想要做什么?”戚映珠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故意用手托着自己双颊。 她圆圆的杏眼看起来有些钝,但依然掩盖不了其清丽的本质。 生动、可爱、教人根本无从拒绝。 慕兰时吞咽了口唾沫,抑制住如鼓一般的心跳,说道:“做什么?” 尽管她不会这么做——她不会顺从戚映珠的愿望拿起笔。 但是她想听一听戚映珠怎么说。 因为她生气、因为她吃醋,所以“灵机一动”,却出此下策么? 但不管怎么说,慕兰时心中现在已然没有气。 或是说,方才那有着一双猫眼儿的精怪的小女孩和那胡商一唱一和的时候,慕兰时心中就没有什么气了。 她已经把戚映珠想要的东西,甚至是不曾提及的东西尽数带了回来。 慕兰时想要做的事情,和戚映珠想要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都是为了让彼此开心而已。 “是——这——样……”戚映珠故意拖长了语调,下一瞬,持笔的右手却将毫尖插。入了墨水中。 方才还被慕兰时嫌弃的粗糙毫尖,立时浸满了墨水。 慕兰时方才因着思绪舒展的眉头又皱紧了,她还没说要怎么应对呢,戚映珠怎生这么主动? 对戚映珠关照的情感终究盖过了一切。 慕兰时喉头一动,忽将掩藏在身后的锦盒“啪”的一声拿了出来,放置在桌面上。 方才还平静的烛火,都因为她这稍显得剧烈的动作一晃,光影乍裂。 戚映珠诧然,持笔的右手也悬在空中,怔怔然不知往何处去——她也跟着反应了片刻,意识到慕兰时方才去做什么了。 哈。她就知道,慕兰时一定会答应她的要求。 说着吃醋呢,要同她无声冷战呢,结果求她去找那胡商买那些新奇小玩意儿,慕兰时还是去做了。 但是戚映珠此时仍旧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 她仍旧拿着那支笔,继续缓缓而动。 难不成,是想要将那支毛笔送到她的手上?慕兰时心头的疑惑更甚。 她不喜欢这样。 倘若你情我愿,倘若那支毛笔是精工而成,慕兰时或许会再度有慨然挥毫的闲情逸致,但是此时此刻,她没有。 于是她说:“不行。” “诶?”诧异的眼神自戚映珠圆圆的杏眼投射,但是她接下来的举动更让慕兰时诧异。 ……戚映珠,并没有将那支毛毛躁躁毫尖沾满墨水的毛笔,送到慕兰时的手上。相反,她右手将其拿得极稳。 “诶?”这回换慕兰时讶然了。 戚映珠拿着毛笔,任由那粗糙的毫尖滑过自己雪白面靥上的肌理。 慕兰时怔怔然地看着这一切。 “好啦,慕大人没有猜到映珠拿这支笔到底想做什么吧?”戚映珠为了保持手不抖动,非常细致地在自己脸上留痕,“掌柜的和那几个小孩,不就是说映珠生得漂亮?” 话音刚落的时候,那粗糙的笔尖在她的眼睑下部留了一条墨色印痕。然而这对戚映珠来说还不够。 在自己的脸上画画?这是想要做什么?慕兰时不禁疑惑。 但第二笔下来的时候,慕兰时便已然知晓戚映珠的意图。 “现在好啦——”戚映珠仍旧拖着慢悠悠的语调,这次将毛笔掠过颧骨处,“下次出去就是一只丑丑的花脸猫了。” 第176章 慕兰时心念一动。 忽而吹进房中的风,原是带着夜色的清寒,此时落在她的腕间,却温暾得紧。 明明现在是寂寞无聊的秋夜,明明这种感受难以出现—— 可是她方才听到戚映珠所说、见到戚映珠所做的时候,心头便有一整片一整片的春晖,伴着细雨洒落,如置春日兰时。 再下来,她便觉得整座宅院的桂树都在暗处开了花。那些被秋霜冻住的藤蔓,正顺着心墙悄然抽枝,带出记忆里暖融融的潮意。 既温暖,又潮湿。 原来戚映珠是这个意思。 她误会她了。 慕兰时起初以为是戚映珠为了不让她生气,便在这里翻找出来了一支粗制滥造的毛笔,想要像她二人调情时那样……想要将这支笔送到慕兰时的手中,任她施为。 但是慕兰时猜错了。 戚映珠并未这么想,她白白地为这只“丑丑的花脸猫”操心了。 戚映珠在自己脸上画花脸的逻辑,是因为今晚掌柜的和那些小孩觉着她生得漂亮。 当然,慕兰时没有要限制戚映珠任何的意思——从她的角度出发,她万万想不到要做这事。 只是会在夕阳余晖遍洒时,突发奇想,想要和戚映珠隐居。 慕兰时薄唇动了动,也学着戚映珠方才故意置气待人来哄的语调说:“是,这下还真是丑丑的花脸猫了。” 丑丑的花脸猫。 丑猫。 可是嘴上再怎么嫌弃这只丑丑的花脸猫,嘴角的弧度却根本压制不下去。 戚映珠闻言哼哼唧唧,仍旧拿着那支慕兰时不入眼的毛笔,在面靥上面尽情胡画着,一边说道:“对,丑丑的花脸猫。” 慕兰时肯这么说,当然是原谅她啦。 或许,从一开始慕兰时就没有在生她的气。 那么,也就不用谈论“原谅”二字了。 “嗯,丑猫。”慕兰时故意又加重了语气,缩短了字数,再说了一遍。 这会儿,她的眼神仍旧黏在戚映珠的脸上。 瞧她那花容娇靥上尽染的墨色! 的确是一只丑丑的花脸猫了。 “丑猫就丑猫,还不是慕大人的丑猫?”戚映珠瘪瘪嘴,在左腮下又点了一笔,直接放下了笔,磕碰在桌案上,“可慕大人还不是要去给这只丑猫买那胡商的东西?” 说着,这“花脸丑猫”洋洋得意地笑起来,然后就用方才乱涂乱画的毛笔去够锦盒,“是不是嘛?” 慕兰时:…… 看见她那双狡黠的杏眼里面迸裂出来的光,慕兰时便觉得无计可施。 没办法,谁也不知道,她这祖宗的脸皮,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厚如城墙了的。 惯会得寸进尺、惯会恃宠而骄。 “慕大人怎么不说话?”戚映珠故意皱眉,做出一副理解不能的模样,然后打开那方锦盒,“还是说,不满意映珠在脸上画的这几笔?是不够吗?” 看她那到处乱涂乱画跟个受了黥的犯人一样,哪里还不够? “如果不够的话……”戚映珠的目光,在锦盒里面的石头手串和慕兰时的脸上游弋着,一边又做出抬起毛笔的姿态。 似乎,慕兰时此时此刻若是说一句“不”,她立刻又会多补上几笔。 但是慕兰时这次不再给戚映珠这逗弄她的机会。 “别写了。” “怎么?慕大人不舍得?”戚映珠再也憋不住笑。 慕兰时嘴角一抽,知道今日是败得彻彻底底,可是她又有什么应对的法子呢? 她心甘情愿的,难道不是么? 戚映珠看慕兰时只是面无表情,却一言不发,便心知自己今日大获全胜,愈发骄纵地将手中毛笔探向自己的脸。 花脸丑猫就花脸丑猫呗。因为慕兰时还得去帮她买东西。 “别画了。”慕兰时再度出声,与此同时她还伸手而下,捏住了戚映珠的手腕。 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近得能够看清对方脸上得肌肤纹理走向。 “……不画了?确实不能画了,毕竟慕大人捏着我的手腕,我哪里画得动?”戚映珠鼓了鼓腮帮子,“慕大人也不说一说,自己究竟是不是不舍得映珠画花自己的脸?” 她杏眼里面难得流露出这种恃宠而骄的狡黠。 难得有这种直白表露情感的时候。 ……光是想想,戚映珠自己也感慨。似乎从那日仓房起,二人之间的关系便产生了变化。又或是说,她对慕兰时的感情产生了变化。 她理应这样做的。 “慕大人说一说呀,可别一直捏着人家的手。”她笑得娇俏、弯眸时流出的春意音容,晃得慕兰时眼眶发热。 眼下的时刻,两人都心知肚明。 不管慕兰时说什么,今日这场拉锯这场博弈的赢家,只能是戚映珠。 慕兰时抿唇,只静静地听着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音。 不舍得。 她当然不舍得。 她今夜回来,对那支粗制滥造的毛笔生出所有的厌烦,都源自于对戚映珠的不舍得。 不舍得那毛毛躁躁的毫尖,划过她细腻的肌理。 不舍得她用这样的方式,来主动取悦她。 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于不舍得。 但是话到嘴边还是转了。 慕兰时没有说不舍得,她将那支粗糙的毛笔从戚映珠的手中取了下来,一边说道:“别画了。” “画再多,还得我给你洗。” 气氛倏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戚映珠诧然,忽然忍俊不禁。 “哈哈哈哈哈!”她憋不住笑了,清脆的笑音阵阵传出窗棂,似是檐下挂着的风铃也听懂了这二人之间的情意,随之晃动出声响。 慕兰时耳尖漫上绯红颜色。 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到说这句话的。 但是这句话的确是心里话,画得再花,到时候还是她给她洗。 舍得么?不舍得么? 戚映珠已经不问这个问题了。 就像是默认的答案一般。 “娘娘可别把自己笑傻了,等会儿丑丑的花脸猫,就是丑丑的花脸傻猫了。”慕兰时一本正经地说完,可又见不得戚映珠这么得意,不由得直接上手,捏了捏她柔软的面靥。 一边嗔怪她说:“这有什么好笑的?兰时倒是想问问了……哪次没有帮娘娘洗干净?哪次不是兰时去做的?” 哎呀!怎么突然就说到这个话题上面来了! 戚映珠面上一燥,笑音也像是卡在了喉咙间。 虽然……虽然慕兰时此话不假。 每次都是慕兰时处理善后,每次都是她将她清洗得干干净净。 “这又不是一回事,”戚映珠羞窘,但是仍做出一副大方模样,“原来慕大人起初动着的就是这个念头啊?” 慕兰时不做声。 呵,这话说的……难道不是戚映珠起初的动作让她浮想联翩么?这事谁也怪不了谁。 慕兰时决定为自己澄清:“我没有。” 她定定地看着戚映珠的双眼。 呵,这么圆钝的单纯的无辜的杏眼拥有者,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没有?”戚映珠眯了眯眼睛,忽而起身,探近慕兰时,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马上就要擦上。 热息尽数喷洒、交缠。 寂寥的秋夜,似乎就在这一瞬可以被点燃。 “是没有。”慕兰时毕竟端庄,“怎么,娘娘不相信兰时没有动这个念头?” 毕竟她方才忙着吃醋、忙着心疼、忙着不舍得,的确没有动这个念头。 然而戚映珠却歪了歪头,眼神尽情地描摹过慕兰时的面靥。 时间慢慢流逝,烛火也笼在二人脸上,层层叠叠。 倏然,戚映珠的双臂环上了慕兰时的脖颈,而前者的整个人也随之倾斜,歪倒在慕兰时的肩颈上。 热气随着暧昧缱绻的词句跟来,戚映珠说:“慕大人没有,可映珠说……” “我有怎么办?” 她对她有意思。 她对她一直都有意思。 前世今生都存在的意思。 明明秋风还在不断地从窗棂涌入,吹得二人袍袖纷飞,丝丝缕缕的凉意从缝隙处往上钻,但是两人在此刻感受到的,却是燎心焚骨的炙热。 秋夜的寂寥也不过如此,等到这一场从心底漫上来带着细香的,如春雷化冻般的心动来了,便不值一提。 “兰时倒是想要知道,娘娘对兰时的意思是什么?”慕兰时终于从方才的僵硬状态回转,埋下头顺势舔舐过戚映珠的耳垂,一边慢慢地说,“这样么?” “不是,这是兰时对映珠的意思。”戚映珠一本正经,可一点也不言行不一。 女人柔软如云浪一般的身躯,就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相贴。 不用听、不用看,慕兰时也能很轻易地感受戚映珠沙丘起伏一样的柔软。 第177章 黏着她,无法动弹。 “这是映珠对兰时的意思咯?”慕兰时哑声说话的间隙,桂花酿的信香味道扑鼻而来。 她们被彼此吸引,理所当然。 “不然呢?但是现在是不是还不够?”戚映珠低低地笑着,故意伸手去勾慕兰时的手,将那纤长俊秀的手往自己的腰窝带,“得去榻、上才能证明?” 兰芷香气愈发浓烈了。 乾元君适才严防死守,不让自己泄露半点的信香,就在此刻喷薄欲出。 想要全盘占有、想要一滴不剩、想要豪饮鲸吞…… 慕兰时终于从戚映珠迷离的眼瞳中,瞧见了同样迷离的自己模样。 那倒影早已不是端丽的闺秀模样,而像一团被揉碎又重塑的月光,正顺着戚映珠眼睫的颤动,融成杏色眼瞳中唯一的潮汐。 夜已深沉,天外月明星稀,一缕月色透过雕花的木窗洒落入户,却撞进满室的烈烈火光,只能被焚烧殆尽,支离破碎,这场迷醉中,又缠绕氤氲着桂花酿、玫瑰、兰芷的信香…… 衣衫剥落,堆叠在地。 床榻上人影沉沉,烛火映出墙上如海浪的黑影。 但不仅有光与影,还有声音交织缠绕。 …… 戚映珠的声音压得更低更媚了,低得像是如云山雾绕一般教人捉摸不透;可又媚入骨缝,似乎能够挤出百花汁液,点点滴滴诱使着身上的人。 她们毕竟是结契过的乾元君与坤泽君,对彼此几乎是束手无策。 虽然乾元君的在某些方面似乎要比坤泽君强,但此时此刻慕兰时却只觉自己处于劣势。 这样主动的小君,她的确没有碰过。 今日她当真是匍匐于她脚下的臣子。 天下是戚映珠的天下,而她甘愿为她提起裙摆。 慕兰时就在这种信香交织的浮沉中思绪联翩,她买了什么?月光石手串?鲛人镜? 啊,对就是鲛人镜。慕兰时眼下想到的就是鲛人。 她明明紧拥着戚映珠,却觉得戚映珠同她中间相隔了什么,恍若她抱住的不是血肉之躯——就像是在浓雾遍布的寒江之上的那一团白色雾气。 戚映珠是雾后的神灵鲛人。 大祁有传说,或是不止是大祁才有的传说。 这传说似在东海岸边的老妪那里口口相传: 传说东海有一*只鲛人,可织出困住魂魄的网。 那并不是一只善良的鲛人,相反善于伪装,她常常藏匿在那团白色雾气之后。 鲛人说话的语气和人不一样,可她却偏要学人类用温软的语气,诱捕那些在雾江独行的舟子。 想看她们,撞上不可预知的礁石。 坏吗?也许是坏的。 但是总有人想要突破这层雪白的浓雾,去一探这东海鲛人的真面目究竟为何。 哪怕会撞上不可预知的礁石,哪怕会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彼时慕兰时读到这里时,甚觉不可思议,这些人当真是不把生命当作生命么?换做是她这么理智的人,便一定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慕兰时的思绪依然浮沉,她只觉得自己手指酸软,像是浸润了东海的潮意。 她还在拥抱着谁么? 应当是的。她还在拥抱着戚映珠。 她的小君今日颇有闲情逸致。 她们仍在相拥。 慕兰时抱着她,心中却不可自抑地生出感受。她们之间似乎当真隔着一团雾气——慕兰时默默地感受着戚映珠的存在。 绵软的、滑腻的、隔着东海上的缥缈的雾霭,戚映珠好似随时都会潜进海面,好似随时都会离开。美得叫人生出虚幻感。 就像东海边上的传说那样,戚映珠也同鲛人一样,会发出极其曼妙的声响,诱使那些舟子,直直撞上礁石。 然后落入她编织的网中。 身体愈发热了,思绪也跟着愈发混乱起来。 慕兰时一瞬明白了那些舟子的想法。缘何她们执意要破开这层浓雾,缘何她们要见到这雾后的鲛人。 当局者迷,慕兰时这么想。 就像眼下一样,她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戚映珠,听她诱使,做她臣子。 为她甘心撞上礁石,为她粉身碎骨,为她跌落情网…… 因为她发出的声响太过诱人了,不是么? 不仅仅是现在。 等慕兰时彻底沉入那飘渺的梦境时,她眼前浮现的,仍旧是戚映珠执笔在脸上涂画的场景。 花脸丑猫。 她听见有人在她的耳边说话:“对,我便是慕大人的花脸丑猫。” 第100章 100 梁识的死讯、以及他死时奇奇怪怪的境况,早就不胫而走、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因着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的缘故,街头垂髫小儿都能一个一个地唱着这位书法名家的怪异死法。 ——其实他自杀并不是让人意外的,让人最意外的,还是他死时身上覆盖的那些碎纸雪片和梁氏祠堂那奇怪的泥像…… 本来大家都半信半疑这泥像之事。 直到有一个从梁家逃出来的仆役声称那泥像之事为真,碎金哗啦啦地洒了一地,而他还用衣角兜了一些出来,在街头巷陌说得比那些黄口小儿更加绘声绘色。 这时候大家都知道了,这个仆役原本就是服侍梁识的人,只是他亲眼撞见了梁识极其怪诞的死法,如今业已被吓得神志不清、发疯发狂了。 尽管这人是疯了,但是也让大众相信梁识之事确有其事。 捕风捉影的各种言论,再度甚嚣尘上,也引起了朝廷的注意。 今日皇帝将自己的几个子女召来,便是为了问问她们对梁识之死的看法——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查出沧州矿脉的始末。 皇帝是在御书房接见自己的子女的。 兽首香炉接连不断地吞吐着龙涎香。 就在这袅袅白烟中,老皇帝拖着自己喑哑的嗓子开口了:“想必你们都知道,朕今日召你们来的原因。” 召见她们之前,老皇帝便已经暗示过她们了。 今日来的孩子并不多。 老大孟琼、老三孟瑞、老四孟班、老六孟珚、老十孟珏。 别的孩子,目前皇帝还没有考虑过。其余人来与不来,都是那模样。 安华仍旧随侍在侧,仔仔细细地看着这几位皇女皇男的模样——她心觉诧异,目光逡巡过几个来回之后,终于意识到“奇特”的点在什么地方了。 其实就是多了一个人。 多了一个谁呢? 太女孟琼,自降生以来,便受倾力培养;而她亦不负众望,治国理政上颇有政绩;三殿下孟瑞,同样年长,此前曾外任过一段时间,政绩斐然——他手下的门客甚至有人说,倘若太女殿下在他的位置,也做不到比他好;而三殿下又在陛下抱恙期间渐渐培植出了自己的羽翼,大有要跟太女殿下抗衡之势。 四殿下此人,也类似三殿下,只不过对皇位的兴趣没有三殿下那么大…… 十殿下虽然年轻,但是她的生母出身高贵,与仙逝的太后娘娘乃是亲戚,就凭着这个关系,皇帝也得敬她生母三分薄面,什么都不会少了她的…… 思及此,安华心中便愈发明朗开阔。 是啊,有的殿下出身高贵、有的殿下政绩斐然,且都不是一朝一夕就冒出来的,那么,这位多出来的瑶光殿下,便成了安华今日思考的重心。 六殿下,孟珚,生母给了她一张极番邦极异域的容颜,那是她出身的烙印,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低微。 六殿下甚至是最近才挣到一个封号,想她做出太女殿下、三殿下和四殿下那样的卓然政绩几不可能,但是她今日偏偏出现在这里。 当真是厉害的一位殿下。安华不免在心中暗暗称叹,若是没有点手段,六殿下怎么可能站到这里来?今后陛下山陵崩后,这朝政局势还当真不知道如何变化呢! “梁识此人,死不足惜。”三殿下孟瑞忽然抱拳出列,慷慨陈词,“此人枉费‘书法大家’、‘清流之首’的名誉,不仅让自己蒙羞、让家族蒙羞……” 说到这里,孟瑞还拖长了声调,想要更全力地斥责梁识的荒谬绝伦:“更让朝廷蒙羞!” “依儿臣愚见,梁识此事在京中引起喧嚣甚多,更可恨的是,他已经死了,可这些流言蜚语还在……他于朝廷,简直是个污点,虽万死也不能赦其罪过!” 孟琼和孟瑞如今本来就是对立面,她听完孟瑞说话,淡声问道:“若是按照三弟所言,这梁识的犯下的罪过,要怎么波及梁家人呢?” “应当按照《大祁律令》,一一核定罪名,”孟瑞冷笑着出声,又看了一眼孟琼,说道,“怎么了,太女殿下莫非是觉得梁家人出了这种败类货色,不应该重罚吗?” 接着,不等孟琼说话,孟瑞便滔滔不绝地数算起梁识的罪过来。 原来,在他的那里,调查全部都清楚明晰,梁识的罪过已然到了罄竹难书的地步,比街衢巷陌口口相传的碎嘴流言要严重上千倍万倍。 第178章 “……老三所说的这些,全部都是有证据的,”孟瑞言犹未尽,砸吧了下嘴,看向孟琼,“若是太女殿下感兴趣、或是不相信的话,届时可送至东宫,让您也过目一二。” 听到这里,老皇帝已然皱起了眉头。 长女和三男之间,依然势同水火。不过是一个和她们并无直接关系的梁识,便可让她们针锋相对至此。 老四见状不妙,也跟着插嘴说:“是,梁识罪不容诛,三哥也说了这么多,只是怎么处理他的家人,应当留待之后再处理。” 现在的正事,分明还是沧州矿脉。 老皇帝闻言,方才因为二人吵架深深蹙起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缓缓道:“还是老四明白事理。” “梁识之事,的确让朝廷蒙羞。只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梁识他乃是秘书监,大祁地志的编修同他失不了关系,他在这个关键时刻死掉,当真耐人寻味。”皇帝抚着自己短短的一茬胡须,缓缓道来。 梁识毁了他自己的清誉。但是,老皇帝更担心他身上还有更多秘密。 比如,秘书省是不是和那些叛贼势力有关、是不是更倾向世家、是不是不忠于朝廷…… 台下的诸位殿下又开始各抒己见,唇枪舌剑地争辩起来。只是有一个人始终一言不发,让老皇帝注目留意颇多。 ……此女生了一张最能够引人注目的脸,却偏偏将嘴巴闭得死紧。 终于,老皇帝忍受不了,开口道:“珚儿,你有什么看法?” 倏然间,御书房内那股热火朝天的争辩劲头没有了,所有人的目光直勾勾地望向孟珚。 孟珚眼神一凝,她却是不曾想到,皇帝在这个时候会问她的意见。 但是她心中业已有了定数。 “父皇英明,梁识虽死,但秘书省又不止他一人,此前您不是责新任秘书郎大人赴沧州,亲自调查矿脉一案么?倘若她做得好,父皇也可放过秘书省一马……” 这倒是戳中老皇帝下怀。梁识此人,自诩清流世家、名门正派,彼时在皇帝尚是亲王时就不怎么予以帮助,但皇帝念及他同样没怎么反对他,便放过梁识一马。 ……养一养这种自视甚高、孤傲清流,也是给自己落个好名声。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梁识已经坏了、臭了,变得腌臜了,皇帝再也不需要他了。 他需要更得力的帮手。 “珚儿说得倒是有理。”皇帝笑了笑,眼光里面含着深意,扫过座下诸人。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又打起各自的小算盘来。 哈?这个从来不被她们放在眼里的老六,是什么时候有了本事,可以跳出来同她们一争高下、还能让父皇深以为然的? 孟瑞只是愈发急躁。在他心目中,孟珚就是孟琼的人。 他的兄弟姐妹们没有一个善茬,而这俩姐妹如今在他的心目中,已变成心机至深之人。 回去,他还要同萧鸢商量商量,该如何应对为上。 安华仍在心中心惊胆战,默默地在心中记上一笔,果然这天家的事情就是一日更比一日不同! 她之后也万万不可轻慢薄待了六殿下。 相较于旁人对孟珚的反应大,孟琼自己却是反应平平,她唯看了一眼孟珚,思考琢磨后者话中带出“慕兰时”的深意。 *** 孟琼并不忌惮孟珚,她直截了当地去问了。 “珚儿,你大可诚实告诉阿姊,你同那慕兰时可有什么关系?” 姐妹二人并肩而行时,孟琼便如此说。 孟珚的脚步并未停下:“阿姊是想问什么?六妹和慕大人哪方面的关系?” 直白坦诚的回话反倒是让孟琼一怔。 关系,还能有什么关系? 她也差人调查过慕兰时的情况。 “老实说,你是不是心悦慕兰时?”孟琼道,“若是如此,你现在在父皇那边也有些地位,倘我再帮腔一两句,这婚事便可定下来。” 孟珚却轻轻笑起来:“阿姊,你莫非不知慕兰时同别人的婚约?” 孟琼默然,这事她当然知道,只是不屑而已。 “她和那个什么破落户的婚姻又不成,”孟琼语气鄙夷,“能够同我们天家攀上姻亲关系,这是慕家千百年来修来的福气!” 她当然看不起那个什么商户了。 再说了,她们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天潢贵胄,想还是不想,只在一念之间。 “孟珚,阿姊只问你一句话,”孟琼说至此时忽然住了脚步,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孟珚,“你,想还是不想?” 此时恰恰是薄暮时分,绯红的落日斜斜坠落远山,将二人笼罩在一片金黄之中。 只是孟琼透过那层金黄色的、薄薄的光晕,清楚地看清孟珚眼中的决心 燃着如火焰一般的决心。 “想,”孟珚嘴唇一动,沉而坚定,“但是,阿姊,我要的不仅仅是父皇的一道诏书……” “那你还想要什么?”孟琼诧然,觉得自己似乎愈发不曾琢磨清楚这个妹妹的真实想法了。 孟珚嘴角勾起一抹笑,眼尾也泛起细碎的纹路:“我要让她心甘情愿。” 再度,心甘情愿。 她相信那个女人没那么纯粹。 怎么可能纯粹?前世戚映珠能坐到那个位置,根本不可能纯粹! 眼下她正在慢慢掌握证据。 呵,她要看慕兰时同戚映珠轰轰烈烈地碎裂开来。 到了那个时候,慕兰时才会知道,谁才是最喜欢她的人,谁才是最值得她喜欢的人。 她发誓要让慕兰时知道。 *** 昨夜似乎太过酣畅淋漓,慕兰时难得地起晚了。 待她起床,却看见戚映珠坐在铜镜前持笔画着什么。 ……莫非是在画眉?慕兰时思考着接近。 她毕竟方醒来,大脑尚有些昏沉,以至于发出了细细簌簌的响动让戚映珠觉察。 慕兰时本觉窘迫,可待戚映珠转过头来,她的窘迫顿时便化作了疑惑。 那张花容月靥上面居然还留下了墨色痕迹,七歪八扭,说不清的丑陋。 甚至丑得比昨日还要逼真,看她右边脸颊上的那一块疤痕,也不知戚映珠今日又用了什么,却显得那更像一块去除不了的胎记! 如果昨夜那个算是“花脸丑猫”,今日这个可谓是又丑上了一层楼。 慕兰时皱起眉,偏生戚映珠还要顶着这张画花的脸冲着她笑。 倒把人笑得脾气都没有了。 慕兰时故意沉下脸,问她说:“我昨日不是才给你洗了?怎么又画上了?” 呵,她自觉自己做了乾元君理应做的一切,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做得极其熨帖。 清洗的时候,也没有放过戚映珠的任何一处,不曾遗漏、不曾忘记关怀。 就连她为了讨好她所画的花脸,慕兰时还是仔细着给戚映珠慢慢地洗净了。 讨好她的心意她领了,甜蜜话说一说便入耳了,至于这花脸,却是没必要。 “画上不行么?”戚映珠瘪着嘴鼓起腮帮子,呼呼道,“还是说,慕大人觉得我昨晚说得有错?” 慕兰时皱眉,嗔怪她道:“什么东西?” 嗐,这个女的怎么这样?故意讨好她的时候,便装作纯情无辜。 当真是难以揣测的大小姐。戚映珠暗笑,但明面上仍旧露出一样的无辜纯稚表情,可怜巴巴地问道:“慕大人不需要?” 慕兰时严防死守:“不需要什么?” “不需要这只丑猫啊……”戚映珠颇为沮丧地拖长了音调,呼出一口并不怎么释然的气,耷拉着眼睛,“看来慕大人还是心有别属。又或是说……” 其它的话都可以说,但是慕兰时偏偏无法忍受戚映珠提到“心有别属”。 总觉得是有所点破一样。 “没有。”她果断拒绝。 戚映珠眨眨眼睛:“那慕大人这是认了?” 盯着戚映珠脸上那一块不知怎样涂上去的胎记一样的疤痕,慕兰时只能让步:“认了。” 花脸丑猫便丑猫吧。 没关系,她会低头。 *** 两人拾掇既定,便决定下楼。 戚映珠比慕兰时起得早,是以她先下楼去,慕兰时随后跟到。 此间已是上午天光晴好之时,掌柜的依然站在柜台后面,只不过叽叽喳喳的小孩只剩一个。 好巧不巧,偏偏剩下的就是那个有着一对机灵猫眼的女孩。 慕兰时看见她,就想起自己在胡商那里豪掷千金的模样。 ……而自己新得的“花脸丑猫”,正笑意盈盈地同那姑娘聊得开怀。 “兰姑娘,您脸上这些是什么呀?昨天不是没有吗?”小女孩诧异地问。 戚映珠故作深沉地摇摇头说:“是啊,昨天没有。只是既然出现了,那一定有它的用处。” “你忘记啦?你们昨天不是围着夸我么?” 第179章 “用处?”小女孩唇齿间摩挲过这两个字,但她很快明白过来,笑嘻嘻道:“那我明白了!但是兰姑娘您的脸上,可千万不能一直有这些疤痕……” 说着,小女孩把语调压低,“等差不多时候了,千万还是得洗掉!” 戚映珠深以为然,夸她机灵。 小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摆着手说“没有没有”。 这一切尽数落进慕兰时眼中。 待戚映珠同那小姑娘说完话,便是慕兰时兴师问罪的时候了。 “怎么,小花脸猫这是已经在同共犯一起商议,如何瓜分主人家的财产了?”慕兰时难得站得不正,抱臂斜斜地靠着墙。 她正在等戚映珠走出门呢。 戚映珠忍住了笑,说道:“哪有瓜分主人家的财产?慕大人这可不是未雨绸缪,而是想得太多。” 慕兰时斜斜睨她一眼:“我想得太多?恐怕是我想得太少才是。” 其实她昨日并没有决定那么快原谅戚映珠。 或是说,她的表面功夫得再做一会儿才结束。 只是当她下楼的时候,那个胡商便同这个猫眼儿姑娘唱和得太过。 为了让她买东西,为了再撮合她们之间的感情,这两个人啊,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小花脸猫,”慕兰时抬高了音调,忽而伸手靠近戚映珠,挑起了她的下颌,将其勾至自己的面前,“准备同你那小小同类分多少赃款去?” 她盯着那双如琥珀一般清透的杏眼,一字一顿地说。 戚映珠是小花脸猫,而那小女孩也有着猫儿一样的双眼,她俩当然是同类。 还是坏到一起的同类。 戚映珠哑然。 下颌被这么托着,双眼被这么盯着,可疑的霞绯很快爬上了她的面靥。 “没有要同她分赃的意思,”戚映珠慢吞吞地说着,一边伸手拍拍慕兰时托着她下颌的手,“人家年纪那么小!慕大人还是不要血口喷人了吧!” 怎么用词呢! 哼,胡说八道! 慕兰时眯了眯眼睛,不由得想起昨日她上楼之时,戚映珠似乎没有跟着她一道。 于是慕兰时就在此刻了然于心。 她大彻大悟了。 “我明白了——” 这回轮到戚映珠疑惑:“你明白什么?” “原来是娘娘教的,怪不得不是同类,”慕兰时揉着自己还有些酸软的指尖,闲闲地说道,“原来是……” “原来是什么?”戚映珠愈发警惕。 慕兰时便道:“娘娘的爪牙。” 戚映珠:…… 呸呸呸。 费尽心机讨好她一下,怎么就被她这么挑剔呢? 大小姐脾气!当真不好讨好。 不过戚映珠觉得无妨。 慕兰时甩下这句话后,便迈着悠悠的步伐往大街上面去了,戚映珠仍留在原地,品咂昨夜和今日。 她想,自己应当去找慕兰时,要到她昨日买来的宝贝。 然而她找到慕兰时,理直气壮地伸出手时,后者却只是相当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好似根本不明白一样。 戚映珠莫名其妙地被她这么一看,吞吐道:“怎么啦?” 她仍旧伸着手,向上。 慕兰时挑眉:“我也想问问你,怎么啦?”她还故意学戚映珠那种轻快的语调。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慕兰时语调拉平,最后道,“想分赃款?” 戚映珠:…… 给她买的东西凭什么不能给她? 真是白瞎了自己大清早起来又画花的一张脸! 她决定,自己要是不能从慕兰时那里拿到东西,她今夜就要将这张脸洗了。 洗得干干净净! *** 乐平县毕竟是个繁荣县城,两人也不着急着走,便准备再驻留一晚,恰恰今夜的乐平县,四处点起彩灯。 暮色方合,这小小的县城,倏然间便绽放成了京畿附近的一捧明珠。 锦绣攒枝、酒旗招摇。 朱漆描金的灯轮轧轧转着各朝的志怪故事,其艳丽的颜色,映得往来行人的衣袂都染上了华丽光色。 此时此刻,慕兰时便同戚映珠坐在酒家中。 戚映珠还在不依不饶地问她讨要东西。 “兰时不是说要去买东西吗?买到什么地方去了呀?” “买了呀。” “买到哪里去了呀?” “我买的,自然是在我的手上。” 戚映珠语塞,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瞪着慕兰时:“可我看兰时的手上什么也没有啊。” 说着,她还自顾自地伸出手,撩起手腕衣袖,露出里面一截净白的腕子,“喏,我这里也什么都没有!” 这回轮到慕兰时无言以对。 “那不正好,我没有,映珠也没有。”慕兰时嘴上这么说着,手却慢慢地摸索随身携带的那布袋。 手串简单便携,鲛人镜要麻烦些。 戚映珠知晓慕兰时今日是要同她死缠烂打到底了,愤愤道:“兰时可以没有,但是映珠必须得有。” 不就是不要脸么?她也学会了。 这回轮到慕兰时沉默,终于,她将那布袋放在桌上,一边不情不愿地打开袋子取出锦盒。 “看来小花脸猫就是为了去给同类分赃,啧啧,才会让兰时破财,去买这种骗人的玩意儿。” 滴血认主的月光石手串?名字听得唬人,就是不知道到底怎么认主。 慕兰时看着那些松垮连缀起来的破石头,心想认不认主倒是次要,能戴上不掉便是极好。 “伸手。” 慕兰时沉浸在念叨之中,只让戚映珠伸手,她好为她戴上这手串。 但是,戚映珠却迟迟没有动静。 第101章 101 慕兰时眉头一皱,也不抬眼,径直伸手将戚映珠的手拉至跟前。 山不过来,她便就山。 就这么简单——这是近日慕兰时为自己低头找到的诸多借口。 “娘娘当真是金尊玉贵,伸个手的事情,都得要微臣亲自来做。”慕兰时仔细地串起那手串,将其圈进戚映珠的手腕。 戚映珠轻飘飘道:“既然都是娘娘了,慕大人代劳一下怎么了?” ……人嘛,最怕遇见脸皮厚的。 慕兰时喉头一滚,无言,仍旧乖乖地把月光石手串串在戚映珠的手上。 “说不定呀,上辈子映珠和慕大人的缘分就错过在这里呢~”戚映珠的语调极其轻快。 慕兰时倏然凝眸,盯着皓白的腕子和其上火红的珠串,问道:“错过在什么地方?” 戚映珠显然也逐渐参透慕兰时的心思。 饶是她再怎么嘴上不饶人,可一旦涉及前世——一旦货真价实地委屈到了戚映珠的地方,慕兰时都会温软下来。 比如此时此刻。 戚映珠忽而倾身向前,樱唇贴在慕兰时的耳侧,呼着滚滚热气:“错过呀,就错过在……” “慕大人没进宫来应这后妃侍从……” 做她的后宫侍长。 慕兰时一瞬失语,又听到戚映珠银铃一般的笑声,气也起不来,只能无奈笑道:“若是如此,那兰时岂不是要祸乱宫闱了?应当说,幸好没有到后宫来。” 她抬起眼看戚映珠了。 果然,后者就是打着逗趣她的主意才说这样的话,瞧她笑得弯眸灿烂的模样。 “大花脸猫。”慕兰时嗔了她一句。 戚映珠鼓起腮帮子,左顾右盼了一番确定没有人往她们这个地方看,这才慢吞吞地道:“别这么说呀,按照慕大人的本事,不专程进这后宫,同样可以……” 慕兰时警觉地盯了她一眼。 她似乎猜到了戚映珠下一句想说什么,是以,慕兰时额前青筋一跳。 “同样可以祸、乱、后、宫。”戚映珠故意将话音压得很低。 哈?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慕兰时瘪着嘴,无所谓一般:“原来映珠想说这个啊,怪不得声音压得如此之低。” 她们二人并未坐在店中,而是选择坐在露天桌子旁。 这个地方,轻易便能看见轧轧转动的光轮、迎风招摇的酒旗。 街上比肩继踵人头攒动,喧沸难停。 戚映珠没有转过头,只用方才同样低的声音道:“那可不是,只想让慕大人一个人听到么?” 她仍旧倾身靠着慕兰时的耳边,在她的这个角度,能够轻易地看见,霞红慢慢爬上慕兰时的耳垂。 慕兰时喉间再滚动了下。这话倒是说得好听。 “好啊,那微臣便只能恭敬不如从命,按娘娘的心意祸乱后宫咯——” “这月光石手串价格不菲,但是映珠对这鲛人镜更感兴趣,慕大人想不想知道缘由?” 居然还问她缘由?看来这花脸猫真是存了一肚子的坏水呀。 “缘由是什么?”慕兰时斜斜睨了戚映珠一眼,颇不信任。 第180章 “缘由就是……”戚映珠神神秘秘地又凑过来,但是桌子毕竟是用来吃饭的,慕兰时坐了回去,她又够不上,只能打着手势让慕兰时靠近她,“那胡商不是说了,能够看见下一世的自己长什么样子?” 慕兰时看戚映珠打了手势,早就凑了过去,听完后也一个劲地点着头:“嗯,嗯?” ……只是为了看见下一世自己的容貌?她从前怎么没发现戚映珠有这个爱好? 许是从慕兰时的口气中听到她的疑惑,戚映珠只将右手往背后藏得更深:“怎么,不好奇?” 慕兰时沉眸,撇撇嘴,说道:“不好奇。” 戚映珠眼角耷拉下来,正打算再争一下,慕兰时却倏然又低下头,轻轻按住她的手腕,“别动,这里没戴好。” 这胡商当真不远万里过来挣生计,功夫全部花在嘴上了,慕兰时将那松垮的珠串调整了一遍又一遍,都不能如她的意愿。 如何调,这滴血认主的月光石都难与戚映珠的手腕相称。 “看来慕大人想要进后宫,还会遇到不少困难……”戚映珠窃笑,却趁机将身后的鲛人镜取了出来,抓紧时间涂画,“瞧瞧,连一只手串都搞不定——” 慕兰时那两道秀气的、斜飞入鬓的长眉顿时又拧了起来。 她也不悦了,此情此景,分明就是她为了调整这手串能够更好与戚映珠的手腕相称,才如此反复,不曾想戚映珠偏偏在此挑刺个没完没了。 待慕兰时忿然想要说话时,戚映珠又开口接起方才的话题:“慕大人不好奇我也要说。” 慕兰时烦闷抬眼:“说什……” “么”字堵在喉头,她看见戚映珠笑眯眯地将那块号称神之又神的鲛人镜送到她的面前。 这东西卖这么贵自然有其道理,视物比铜镜要清楚得太多,虽然不大,但恰恰好将慕兰时那一张清逸绝艳的脸框了进去。 戚映珠单手吊着这块鲛人镜,而她的脸也凑在镜子的一旁,笑眯眯地衔上慕兰时的目光:“我好像看见我下辈子的妻子长什么样。” 慕兰时:……? 话毕,戚映珠不再单手吊着这块鲛人镜,而是双手将其托起,和自己的脸相邻放置——镜中仍然无瑕、准确地映出慕兰时的面容。 慕兰时怔然间,还瞧见那鲛人镜上面还未干的墨痕: “慕兰时”三个字不大也不小,但足以让慕兰时看清。 墨痕还未干呢。 ……这倒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哄三岁小儿的把戏? 慕兰时掀了掀眼皮,视线逡巡过鲛人镜中的自己还有镜外大笑的花脸猫,想说的话在唇边摩挲了许久许久,也不知要说什么。 “怎么,慕大人不承认?”戚映珠见慕兰时这呆板反应,也不乐意了,伸手便去拉慕兰时的袖子,“看看我都不行?” “看一下嘛——”她拖长了音调,教人根本无法拒绝。 也许这样自己才能方便地下这个台阶。慕兰时心想。 她也好容易才能保持嘴角平直的弧度,不让那一分窃喜飘然滑出。 慕兰时终于答应了:“好好好,看便看。” 只是这次她眼神飘忽而至时,却撞进戚映珠那双倒映满街灯色的杏色琉璃曈。 乐平县今夜处处点着灯,灯笼次第缀连着彩带,将这座小城照亮辉耀如同白昼一般。 而彼时彼刻,戚映珠望向慕兰时的眼,倒映出满城光色。 戚映珠为了逗她,从昨日起便拿那支破毛笔在自己脸上涂涂画画,可那双最动人的双眼却丝毫不减分毫魅力。 胡商送来的鲛人镜?可为什么偏生是持镜的人最生动? 慕兰时失神一瞬。 戚映珠眼中倒映的不只是满城光色,更具体一点,像是满城借着她这一点明亮的眼瞳,作了一扇半开窗扉,揭开一幅惊鸿画卷: 而戚映珠独独就在这画卷的最中央,鸦发堆鬓、美得不可方物。 她身后是真正的声喧人沸、嘈杂难止。只是这平生最绝的风景光色,已然栖宿在了戚映珠的眼瞳之中。 “好看吗?”戚映珠见慕兰时怔怔然好一会儿,心知自己已然得逞,故意晃了晃手中的鲛人镜,又追问慕兰时,“慕大人觉得好不好看?” 她故意这么说的。她当然是故意这么说的。 “好看”这个问题有两个回答。 慕兰时挑了挑眉,努力抑制自己如鼓一般的心跳,说道:“什么好看不好看?” 戚映珠瘪瘪嘴:“慕大人这是在问什么?” 慕兰时仔细观察戚映珠的面部表情变化。 好看吗?她的小君当然好看了,只是慕兰时还不想这么快就如了戚映珠的愿。 “当然是问——”戚映珠气呼呼地又举着鲛人镜,将镜子更前,倾向慕兰时的眼前,“喏,我下辈子的妻子好不好看?” 慕兰时:…… 倒是没想到戚映珠这么不依不饶。居然还会将镜子贴到她的*脸上来。 慕兰时并不是一个自谦的人。 她对自己方方面面都颇有认知。 “嗯,看来映珠很有眼光,”慕兰时故意慢吞吞地点着头,要将夸赞的话语拆成好几句才方便说出来似的,“不管是这辈子找的,还是下辈子要找的,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一等一的大美人? 戚映珠不免咧嘴而笑:“好,那下辈子的时候,这个大美人可哪里都别去。” 慕兰时歪头看戚映珠,好奇她今日怎么这么激动。 ……难不成是因为那胡商口条太顺,抑或是那些朱漆描金的灯轮转着的各朝志怪故事给了戚映珠莫大的启发,让她今日如此醉心神鬼故事、前世今生? 不知具体原因,但慕兰时总能猜到一二。 她能够感觉到一二。 比如,戚映珠对她的态度变化。 从最初的死活不肯同她成亲、到不到半寸之处的停止标记、再到接受她的提议同她住在一块…… 以及到现在,愿意同她一起出来,赴这沧州一趟。 这便是她同戚映珠感情之间的变化。 其实慕兰时心头始终有一层隐约的模糊——就像那一夜她抱着戚映珠时所感受的那样。 如坠云雾。 她和戚映珠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云雾,她拼命想要拨开而见日,但收效寥寥。 ……倘若这事只是她一厢情愿也罢。 但她总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感受到,戚映珠在浓浓云雾的彼端,同样倔强同样执拗地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抓紧她。 想要永不分离。 “走啦。”忽然,戚映珠不知何时放下了鲛人镜,勾住她的衣袖,“该走了!” 第102章 102 慕兰时和戚映珠两人在乐平县逗留了两日,已是计划之外,回去后便收拾准备翌日离开。 惊闻她们要离开,客栈的掌柜和小孩儿们都相当舍不得。 清晨她二人自楼上下来时,富态敦厚的掌柜仍旧笑眯眯地站在柜台后,旁边依然是那三两个笑嘻嘻的小孩。 按照大祁律令,这客栈逆旅住宿,来也要登记,去也要登记,两人便走到柜台前,和掌柜的说上几句话。 掌柜的憨笑着问道:“二位姑娘,你们这两天可住得好?昨夜我见你们回来得晚,想必也看了不少乐平的夜色……二位觉得如何?” 大抵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掌柜的对乐平县的种种都抱持着期待,她说乐平虽然是个小小县城,但春夏秋冬四季美景却不输临都八景,又热络地招呼两人,等到春天的时候,再到乐平。 “到时候,我一定为二位姑娘留出最好的客房!” 慕兰时笑笑,简短地谢过了掌柜的好意,执起笔,写下离开的日期。 “对啦,二位,此行的目的是去什么地方呢?想要去南边吗?”掌柜的借着慕兰时还在写字的时机,兴起问了一嘴。 戚映珠——这会儿戴了一个兜帽——便应声回答:“是。” “哦,原来是要去南边呀,”掌柜的摸了摸自己的下颌,思忖片刻后道,“去南边也好,只是我觉得最近东边不太平,还担心二位姑娘要去那个地方呢。” “东边怎么不太平了?” 慕兰时放下了笔,将册子推至掌柜的面前。 其实她觉得做记录没什么意思。 ……其实化名的话,留下笔迹还是不留下笔迹,似乎就是那么一回事。 但倘若不写这几笔的话,这几日又将失却意思。 “沧州呀,您知道吗?”掌柜的忽而一改从前憨厚老实的模样,神秘兮兮地贴近慕兰时,又在脖子上面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您难道不是从京城来的吗?” “哎,我听说京城那边都知道这秘书监梁大人的事呢!”掌柜的一脸疑惑,但很快自得于自己消息比京城人士更为灵通,便同慕兰时介绍起来。 出于礼貌,慕兰时听从了。 第181章 旁边的三两个小孩却对掌柜的八卦不感兴趣,她们只是一个劲地瞧这两位姑娘。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她们两个人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嘛! 只是她们很快发现不对。 瑞凤眼小孩勾了勾旁边猫眼小孩的袖子,轻轻地用下巴指了指戚映珠,说道:“君君,你看兰姑娘。” 君君神色没有半点变化。 瑞凤眼小孩奇怪了,又戳了戳她:“君君,怎么不理我?” 君君面露嫌弃地瘪了瘪嘴,“做什么?” “就是这个。”瑞凤眼小孩探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部。 显然,她适才看见了“兰姑娘”的脸上不意露出的疤痕。 怪不得“兰姑娘”今日要戴着兜帽呢!可是,为什么掌柜的和君君都不在意呢? 难道只有她一个人细心观察? 慕兰时听完掌柜说话后,便向她们一一告辞,戚映珠也礼貌地告别。 只是在同猫眼儿小女孩告别的时候,戚映珠俯下身来,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说道:“谢谢你啊。” 猫眼儿小女孩笑嘻嘻说:“不用谢,哎,对了,兰姐姐……” 戚映珠本都打算起身离开,这会儿却被小孩叫等,她便疑惑地看向小孩。 “刚刚这个小笨蛋问我你脸上怎么回事。”君君故意压低声音,却将瑞凤眼小孩的手攥紧牵了过来,认真恳切地道:“兰姑娘,你能不能同她解释一下……” 戚映珠眯了眯眼睛,不过刹那间她便明白了君君的意图。 “嘛,毕竟光凭买来的月光石和鲛人镜,还不足以哄好那位姑娘,”戚映珠一本正经又颇带无奈地说,“毕竟不是我付出的。” 君君闻言立刻咧嘴大笑:“我便知道!” 她仍旧将自己的小伙伴的手攥得死紧。 小伙伴却还是不解其意:“什么呀?” “嗨,待会儿告诉你!”君君转过头来,屈起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小伙伴的额头,“现在我们要给兰姐姐道别啦!” 小伙伴苦恼地顶着腮,每次君君都比她反应更快、知道更多东西。 不过她向来只苦恼这一瞬——凡是她不明白的东西,君君都会悉心给她解释。 这一次也不例外。 于是她同样抬起笑靥,和君君一起向“兰姐姐”道别:“那再会啦——” 戚映珠笑着挥挥手,同样答应她们下次再见。 出去见慕兰时的时候,后者早就将轺车的一切准备待定,让她上马。 慕兰时探手,示意戚映珠扶手而上,一边语气闲闲地问道:“兰时倒是有个好奇的地方。” “什么地方?” “你当真没同那小孩串通好?” 恰同时,戚映珠上了车,又勾了下慕兰时的衣襟,将她拉至自己眼前。 “串通什么呀,慕大人还是疑心病太重了,这小孩人家机灵着呢~” 她说得高深莫测,只是配上那兜帽下隐隐作现的花脸狡黠形象,显然说服不了慕兰时。 但她又能怎么样呢? “机灵便机灵罢,那还是兰时忠心,”慕兰时语气淡淡,“再机灵,也不能给娘娘驾车。” 戚映珠方坐定,听见这么醋味翻涌的话,捂着嘴笑,喃喃低语道:“难道就不能是既机灵又忠心呀?” 只是她说的声音太小声,慕兰时并未听见——她扯好缰绳,扬起长鞭。 骏马一声嘶鸣啼叫,逆着晨日辉光,扬长而去。 绸缎似的长尾在风里裁开流金云絮,唯有那声裂帛般的马嘶,提醒着旅途上的诸人,又有人赴一场远行。 *** 暮鼓声里的街衢尚未褪尽喧嚣,商户小贩纷纷将用于夜间售卖的玩意儿列次摆开。 ——陛下龙体转安,此乃国之喜事,是以素日管辖甚是严格的京城都有了放松的趋势。 只不过这点斜阳下的悠闲,被一声马蹄嘶鸣裂开——这一声如惊雷乍然沸腾裂响,听者无不回头,循过座座楼台、道道旗帜,去探究声音的来源。 一匹雪缎覆身的神骏如踏云而来,而骑者一身白色盔甲,所到之处如御风流雪,教人不禁看呆了眼睛,等那人走后,才惊起满街交头接耳的声浪。 就连戚氏汤饼铺子揉面的姑娘,都不由得“啊”了一声,等那银鞍白马从自己眼前路过后好半晌,她才终于回过神来,讷讷地说道:“刚刚、刚刚过去的人是谁呀?” 她只依稀瞥见那位将军的侧颜。 剑眉星目,气势磅礴,好不灼人! 徐知真吞了口唾沫,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是什么人,胆敢这么放肆,居然在京中这么堂而皇之地策马疾行?”一食客加入了她们的对话,“我打小就住在京城,长大后几乎日日都来南市,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另外一食客道:“大嫂,那你还是知道得太少。就在今年春夜,这边还出现了一桩怪事呢——” “什么怪事?”先来的食客颇奇怪,“我却是不知。” 后说话的食客本想提一嘴自己在那个滂沱雨夜的所见所闻。一衣衫华贵的女人在暴雨里面下跪、抠着泥土地……她们彼时对那女子猜测议论,最后猜测的结果却是相当可怖。 想了想,后来的食客闭嘴了,打着哈哈过去了。 这时候付昭正好也在店中,她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那骏马疾驰的方向,便重新投入到手头的账目去了。 眼下,她和姑娘、徐知真以及几位食客的想法大差不差: 或许又是哪位纨绔的皇亲国戚,过来走马宣威罢? 只是纵然心揣轻慢,付昭也不得不暗叹这人的仪范端的是龙章凤姿,神威凛凛。 付昭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和那人有交集。 可等到她后几日上山时,她才知道,或许她二人的相遇并非偶然。 *** 而今付昭在萧家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从前那些轻慢、不搭理她的仆役家人,现在全都换了副脸色对她。 特别是萧鸢的母亲——当然,她并非萧鸢生母,姓姜。 姜夫人向来是家中最不喜付昭的人,据那些嘴碎的人说,当年姜夫人就是想要撮合萧鸢同表妹的婚事,但是因为萧鸢的坚持,未能成事。 付昭不知此事真假,但姜夫人待她不好也是真的。但现在脸姜夫人都收敛了许多,不再过多地刁难她。 虽说不是从被吆五喝六到奉为至宝,但付昭的心境变化依然很明显。 原因也简单,萧鸢同她的关系愈发亲密。自从那日萧鸢当值之日赶着回来后,萧府便载物一人敢看不起付昭。 连付昭本人,都在这种悄然变化的微妙氛围中惘然。 ……她还能果断地记起当时自己的决心吗? 这日萧鸢回来得早——她这些天因为牵连进沧州矿脉一案,鲜少回来这么早。 付昭很轻松地便趁上茶的时候,问萧鸢缘由。 她反正是要问的,至于萧鸢说不说,那便是萧鸢的事情了。多得到一个答案,付昭便能多给戚映珠一个帮助。 不过这次萧鸢并没有直接告诉付昭,而是另起一个话题:“说来……无日后乃是我萧家上山祭祖的日子。届时我不曾空。” 付昭怔然,便说:“妻主不曾空,那阿昭要同谁去呢?” 萧鸢抬手,慢慢地撇去茶上漂着的浮沫,说道:“因着我不能去,便只能让阿昭你陪我母亲去了。” 付昭沉默片刻。 萧鸢见她迟迟不答,那深如渊水的清瞳,忽然一凝:“怎么,阿昭不愿意吗?” 第103章 103 不愿意? 付昭的心倏然一沉,生怕对上萧鸢那双清黑的眼瞳会泄露自己的心事。 “怎么了,昭昭?是觉得去寺庙上香有什么顾虑吗?”萧鸢温声细语地说着,一面,却已经将手放置在付昭的手上。 萧鸢的手是凉的。特别凉的。 至少在这种秋夜,不能让付昭觉得温暖。 这种感受,就像是萧鸢本人的信香一般,被冷水烹着,烧之犹冷。 “不,不是这样的,”付昭辩解道,虚虚地撩起了一缕碎发,解释道,“妻主,昭昭没有意见,只是惋惜不能同您一道。” “不能同我一道?”萧鸢忽而一笑,向来冰冷深沉如渊水的瞳孔竟然显示出点点喜色,“不用担心……之后鸢有的是时间。” 之后有的是时间? 这句话应当是有别的深意。 付昭想起朝廷之事,便鼓起勇气多说了一句:“看来妻主这些天真的很忙,难得拨冗。” 萧鸢许是被付昭那一句似嗔带怪的话给取悦了,方才付昭第一次问她的时候,萧鸢并未透露。 但是现在她却语气轻而又淡,适才握住付昭的手旋即又紧了些。摩挲着、摩挲过指缝纠缠的快意。 “是啊,眼下正是关键时刻……”萧鸢笑着,忽而凑近付昭的耳畔,任由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耳垂,“昭昭想不想要知道这有多么重要?” 第182章 她说话的时候,手已经抚上了付昭的纤腰,稍稍游移便能连带起酥麻的黏连。 或许人喜欢什么东西就是奇怪的。萧鸢不知道自己的感受,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会对付昭喜欢…… 但是这段时间,她很想同她待在一起,很想让她听她的话,很想让她永远做她的妻。 付昭忍受着萧鸢含着诱哄的语气,慢吞吞但是显得相当好奇地问道:“好奇,是昭昭也懂得的么?” “昭昭怎么会不懂呢?”萧鸢温和地笑了,方才扣紧付昭的手愈发紧了,“若是成了,那黎家怎样,我们萧家便怎样。” 原来如此。付昭瞬间展颜而笑:“原来如此,那妻主这些日子怪不得这么操劳。” 她已经猜到了。萧鸢如今是三殿下的人,若是成功了,那黎家的从龙之功,自在萧家身上重演一回。 黎家同临都四大家族中的另外三大家族不同,并未有什么丰厚的底蕴,全靠祖宗胆大,依傍皇子争夺储君之位。 萧家中落许久,虽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是萧鸢既已成了新任家主,便更将中兴一事放在心上。 她不做孟琼手下的蒙尘明珠,冒险做孟瑞的座上宾也是这个缘由。 要在刀尖舔血。 “昭昭真聪明。”萧鸢听见付昭说自己明白后,也解颐了,轻轻地埋首过来,嗅闻过付昭颈后的香气。 “在这之后,知晓你姓名的,便不只是我们萧家一家人了……”萧鸢低声说话时轻而又缓,似是在说什么天长地久的许诺一般,珍而重之。 付昭勉强地勾了勾唇:“妻主,有你这句话,昭昭真是太放心了。” “放心就好,阿昭,”萧鸢湿润的舌尖已然舔舐到付昭的耳侧,“你也放心上山去吧——你来到我们萧家已有几年,但是却没有一年上过山,你得去看看。” “好。”付昭答应得很快。 只是脖颈因着萧鸢呼出的热气,红晕遍布,连她深深藏在裙下的腿根,也因着萧鸢这带有诱哄之意的话语,接连颤抖不止。 信香快要满溢而出。 额前的湿汗也将鬓发全部沾湿了。付昭只能在这种难以呼吸的间隙之间喘气,极勉强地提问萧鸢:“妻主,今夜你要留宿在这里么?” 付昭便这么问了。 大抵是因为萧鸢的信香外泄过于严重的缘故,乾元君和坤泽君之间的情感就是如此,平时不察,一旦到了信香喷涌的时刻,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预测不了。 付昭甚至也觉得后悔——她为什么要问萧鸢这句话呢?萧鸢现在留下来还是不留下来,也不是她能够决定的。 听一听吧,她叫萧鸢的名字还是“妻主”呢,她还是她的“主”,她没有办法做决定。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萧鸢闻言,舌尖轻轻摩挲过付昭薄嫩耳后的动作放缓了。 只是适才湿润的黏连的痒意还没有结束,付昭居然听见了萧鸢拒绝的话:“不了,阿昭。我今日回来,便是为了同你说这句话——” 哪句话?她们今日所说的话还不够多么?付昭诧异。 但是付昭很快明白萧鸢所说。 “过几日,记得和我母亲一起上山一趟——”她语气依然温和得像水一般,像她眼瞳里面翻涌着的脉脉温流,“让萧家的祖宗知道,我们萧家的媳妇?” 这样的话,对萧鸢来说,说出来的感受实在是太过生疏了。至少付昭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听见了萧鸢的笑声。 看来她不适合说这样的话,恰恰她自己也不太乐意听。 萧鸢离开了付昭,她忽觉得说完这句话,自己对付昭,又好像没有多大意思了。 她离开了付昭所在的寝屋。 萧鸢行至中庭的时候,还恰恰碰见了自己的母亲姜夫人。 姜夫人同萧鸢身上相似点不多,最相似的还是那一只如同孤峰一般的挺鼻。 姜夫人一直以外自己的女儿会像她们二人的相似点一样,从不轻易低头。 她为萧鸢找的对象乃是萧鸢的表妹,姜夫人从小便觉得,她二人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从小青梅相伴左右。 ——说萧鸢不喜欢表妹,这是不可能的!然而,偏偏就是萧鸢成亲时的选择,让姜老夫人大吃一惊。 这个女儿怎么能够这么不顾念旧情?还有那个什么“付氏女”究竟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村姑? ……哪怕萧鸢同付昭成亲已久,姜老夫人都打着让她们和离的念头。她起初以为女儿是那几天不清醒才和付昭结婚——这让她那会儿大哭了两日。 但很快便有聪明识趣的下人过来告诉老夫人,原来小姐去把那犄角旮旯的田野村姑娶出来,不仅仅是出于当初的诺言。 姜老夫人这才放了心。与此同时,这象征着入萧氏宗族的祭祀,她们这几年间从来不曾叫过付昭。 看嘛,她的女儿,其实在心里面也没有承认这个付昭!她为女儿找的表妹,虽然分化成了中庸,但是作为中庸照样可以同乾元君成亲嘛! 这些便是姜老夫人此前所想,她今日听说了萧鸢回来,便急哄哄地寻了过来,原因无它:“鸢鸢,你说,我要同付昭一起上山祭祖?” 萧鸢点了下一头:“是,娘,昭昭还从来没有上过那座山吧?” “那你的表妹怎么办?” 这样荒诞的问句,使得萧鸢皱眉:“母亲想让她如何?” ……萧鸢并不是傻子,她知道母亲一直想要撮合她和表妹,但是萧鸢很难说清她同她之间的情感。 二人不过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罢了。 “不日不是要上山么?”姜老夫人抿起唇,用了命令的语气说话:“我要带着令春上山去。” 令春便是萧鸢表妹的名字。 不等萧鸢多话,姜老夫人又补充道:“不要觉得多安排她一个人麻烦,一点也不麻烦——我会带着她的。” 萧鸢嘴角微微一动,不解地看了一眼母亲,但还是保持沉默,不再说话。 去便去吧。 母亲对她这个表妹的照料,总是比她要多。 ——连萧鸢自己都不曾知晓,自己对令春的态度如何。 姜老夫人并不知晓女儿在想什么,她只是不想看见付昭这样大摇大摆地同着她们一起上山,所以,她要带上令春。 这么多年,令春还没有随着萧家祭祖上山过。这回付昭要去,姜老夫人便坐不住了。 得让付昭看清楚一点自己的位置! *** 付昭自知晓要上山的那一刻起,她便猜到要同“母亲”过不去了。 她来萧家几年,姜老夫人对她的态度也是近日才慢慢地变好——还是在府中诸人对她的态度完全扭转的情况下。 也是,姜老夫人不像其他的仆役,倘若不讨好这位少夫人或许在府中的日子便不怎么好过。 毕竟人家是老夫人,是萧鸢的母亲。 付昭并不往心里去。 但是等付昭瞧见同行的人中,还有那骄纵的表妹苏令春时,她承认自己一瞬间惘然。 苏令春人如其名,饶是在秋日,那眼波在顾盼间都能送出春水。 二人的初见正在清晨发车起行的时候。 姜老夫人似乎觉着单独再去找苏令春会苦了她,便提前一日将人接到了府上。 “令春,快过来给你昭昭姐姐见礼。”姜老夫人笑盈盈地立在车旁,挥手让苏令春靠过来。 “昭昭、昭昭姐姐?”苏令春慢吞吞地走过来,往付昭这一边看了一眼,说道。 她生了一双极大极明亮的眼睛,虽说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在姜老夫人的招呼下,郑重地给付昭行了个礼。 她叫她“昭昭姐姐”。 *** 慕兰时同戚映珠离开乐平县后,又途经了几个大的州郡。 她想同戚映珠有更多的独处时间,是以一路上从未泄露过自己的身份,单独作为旅客而行。 只不过慕兰时毕竟身负皇命,而沧州矿脉一事事关重大,倘若有心人想要从她的行踪动手脚,她以“朝廷命官”的身份行动,更添麻烦。 两人近日又踏上了新的行路。 戚映珠常常也不会躲在车厢里面,而是会冒出来,双膝并着,膝行到正在驾车的慕兰时的身边,问她道:“慕大人驾了这么久的车,难道不嫌麻烦?” 眼下正是下午的阴凉天,戚映珠笑得眉眼弯弯,她心情极好。 慕兰时故作正经地瞥她一眼,挑了挑眉,故意不搭话。 这回轮到戚映珠皱眉噘嘴了。 戚映珠拉了拉慕兰时悬置的手臂,继续不依不饶地问:“慕大人难道不觉得麻烦?” 她仍旧戴着那个兜帽。 兜帽之下,依然是一张画花的脸蛋。 戚映珠那几日本来是因为为了哄慕兰时开心,才拿毛笔在自己脸上东涂西画,结果次数多了,戚映珠觉得好玩。 她便在路过其中一个以涂画闻名的太平城学了两日。亏得戚映珠聪明,而那个师傅也悉心相授,还真给戚映珠学会了如何“易容”。 第183章 戚映珠现在就顶着这张丑丑的脸跟在慕兰时的身后。 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快意。具体的感觉,戚映珠自己也说不上来。 慕兰时别过脸,继续驾着马,悠悠道:“麻烦?娘娘是觉得哪里麻烦?” 她的脸上依然保持着正气与肃沉,仿佛没有听懂戚映珠说的什么一般。 其实她猜到了戚映珠想要说什么,更准确一点,想要引导她说什么。 秋日午后,哪怕有太阳也称不上热。凉风肆意穿梭逡巡在二人的身侧。 脸上倒是觉得冰冰凉,心里面却跟烹着热油似的,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无论如何也想要知道慕兰时的答案。 戚映珠想了想,圆溜溜的杏眼骨碌一转,这回更是紧了缠住慕兰时的胳膊,她将下巴抵在慕兰时的肩膀上面。 “慕大人难道不觉得这样带着我出门麻烦?” 肩膀上不太沉的重量与含着故意逗弄的暧音同时袭来。 似乎更想知道这个问题最合适的答案,戚映珠呼着热气,环着她的腰部继续不迭追问:“慕大人怎么不说话了?眼下也不是什么崎岖的道路呀~” 戚映珠故意将语调拖得绵而又长、黏黏糊糊,只是为了让慕兰时更快地说出她想要知道的答案。 慕兰时被她环得腰痒、耳垂也被呼得酥麻,唯有道:“哦,娘娘这么积极,是想要让兰时说什么?” “能说什么?”戚映珠不太理解,“慕大人难道有很多句话可以说?” “当然有很多句话可以说,”慕兰时抿唇,决心这次偏偏不顺着戚映珠的话说,“麻烦,带着娘娘出来确实麻烦。” 这话当然同戚映珠料想之中的话相差十万八千里。 偏偏她恃宠而骄,偏偏她不循她的意。 戚映珠的眼角顿时耷拉下来,很不开心地“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慕大人这么嫌弃哀家,无怪乎上辈子那样了~” 慕兰时:…… 这回轮到他嘴角抽搐、不知如何反应了。 好一个“无怪乎上辈子那样”了。 戚映珠当真是找到她的死穴。 慕兰时最终只能投降,空出一只手来,揉过戚映珠的后脑,将她期待的答案说给她听:“好好好,是兰时说错了,娘娘不是麻烦,这样可好?” 戚映珠这么突生想法,不在车厢里面好好地坐着,反而是膝行过来同她讲话,不就是为了听她这句哄她的话么? 娘娘不是麻烦。戚映珠不是麻烦。 戚映珠果然满意了,但仍旧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轻松地别被哄好,“哦”了一下,嗔怪道:“看来慕大人惯会见风使舵,只是方才一不小心露出真心话咯——” 她自己叽里咕噜着,也不再同慕兰时说话了,回到车厢里面坐好。 ……只是这口是心非、将情绪全部写在脸上的娘娘,似乎怎么还没有放过她,嘴巴里面还在碎碎念呢? 慕兰时轻轻地笑着。 她眷恋这种秋日午后、唯有她们二人的时刻。 抬眼看时,太阳也掩藏到了云层后面,只有些许日色挣脱出了厚厚的云层,勉强有点光色。 有一瞬间,她祈祷这个天色永远奔涌永远翻腾。 日升月落、繁星遍布、霞色蒸腾、夜色永续不眠…… 都可以,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只要她和戚映珠永远待在一起就好。 但是这些想法只有一瞬能够进入她的脑海。 她们此行又不是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是知晓目的的奔赴。 沧州。 她们要去沧州。慕兰时已然安排吩咐下去,差手下先她一步去调查沧州的情况,等她到了的时候,便更利于她了解沧州境况,更利于她作出判断。 慕兰时的思绪是被车厢后面传来的轻快声音打破的。 “应姑娘,今日我们歇在哪里呀?” 应姑娘。 自从上次同拿俩小孩还有那掌柜的打过交道之后,戚映珠便迷上了这“你名冠我姓”的戏码,从此之后她们的旅途便全是这种化名。 慕兰时无奈地道:“兰姑娘想歇在哪里,便歇在哪里。” 戚映珠歪了歪头,说道:“那就我来安排!” 她确乎也要有安排了。 ……戚映珠低着头,眼睫的阴影垂落如蝶翼。她思考着的别的事情。 ——她并不知道她们眼下在沧州如何。又或者是说,她们眼下不在沧州。 她们不在沧州的话,又会在什么地方?会不会遇见她和慕兰时? 思绪如乱麻。戚映珠不再想,而是先回答了慕兰时的问题:“我们眼下不是到了单州地界么?那就去单州吧!” 又是去这种大的州城?慕兰时挑眉,“哦”了声。 每每去什么地方,她和戚映珠总是各自决定一半。 慕兰时偶尔也想知道,戚映珠所选的地方,到底有什么秘密——一如慕兰时自己所选的驻地一样,都便于她同京城回信、也便于她联络自己的手下。 那么,戚映珠呢? 慕兰时那素来清沉淡薄的黑色眼瞳中,少见地翻涌起了其余光色。 如果去单州,就是遂了戚映珠的愿望;如果…… 如果不去单州呢? *** “什么?你是说,赵神聆跑到京城来了?”孟琼少有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她现在正在召见自己的两个妹妹。 孟珚和孟瑕。 她越过高高碧阶,俯视两个妹妹。 两个妹妹各自表现出来的神态,也不相同。 孟珚闻言抬起了头,道:“是,回殿下的话。皇妹已经差人打听过了——驿站那边也统统给了回话,赵神聆的确回来了,她回来的阵仗还不小。” “嗯,你呈上来的信我方才看过了……她阵仗的确不小,你年纪小些,或许还不知道此人当年还是赵王世女的时候有多么张狂。” 孟珚挑眉:“如何?” “和这次差不太多,”孟琼的眼角泄出几分笑意,“无非也骑着同样的高头大马,猎猎又毫无顾虑地在京城驰骋罢了。” 上次是在平津巷——达官显贵聚集最多的地方。 这次呢?这次是在南市,跑去扰人清净去了。当然,南市并不是什么清净的地方。 “赵王殿下还真是潇洒畅意。”迟迟不说话的孟瑕终于开口了。 孟琼孟珚二人闻言,俱是一怔。 她俩人对赵王的态度,同孟瑕的态度自不一样。 孟瑕是武将,崇尚同样的武将、又有王爵在身的赵神聆再正常不过了。 莫说“异姓王”三字,哪怕是将大祁所有的亲王加进来一起算,都找不出一个比赵王尊贵的亲王。 再加上,赵神聆在平定叛乱、抗击敌寇上也立下赫赫战功…… 孟珚笑道:“她这么潇洒,也却是不怕流言蜚语。” 太女以为她深居宫闱之中,不知彼时赵神聆尚为赵王世女入宫时的潇洒么? 那会儿赵神聆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据说一箭射瞎了慕府门前石狮子的眼睛,便被慕兰时的妹妹慈慈缠上,两人还结下了缘分。 她本该不知道的。但是她毕竟是慕兰时最深爱信重的女人。 所以,慕兰时将这事告诉给她,再正常不过了。 这些是只作为和慕兰时亲近的人才能知晓的事! 孟琼颔首,道:“她自从分化成了坤泽君,便愈发不收敛了。” 因为是坤泽君,所以不用担心。 皇帝尽管一直都在忌惮赵家忌惮赵神聆,但是当他听闻这位赫赫威名的世女分化成了坤泽,尚在病中都觉得病气舒坦了不少。 孟琼只是说出一个事实。 孟珚却不*由得咬牙了。 呵,倒是个让人轻敌的好理由。她不禁想起前世,前世那么多人,也是因为她孟珚分化成了一个坤泽,所以对她放松警惕。 结果呢? 这些自诩不凡的乾元君也不过如此,有一个算一个,到了最后,不过是争相匍匐在她的脚下求得垂怜罢了。 ……孟珚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只是,她独独对一个人觉得例外。 彼时她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但是今生她已然明晰。 姊妹三人又闲叙了一会儿,便各自辞去了。 只是,孟珚还在心心念念自己的那个“例外”。 慕大人,莫非你以为化名乔装就能躲过一切么? 孟珚暗想。 她不会让戚映珠那么轻松地,同慕兰时待在一块。 名正言顺的人始终只能是她。 第104章 104 日暮乡道。 一群劲装黑衣人埋伏在道路两侧窃窃私语:“主上是说……她们一定会路过这里?” “嗯,”另外一人道,“主上再三强调了,说这两个人一定会选在这两地路过。我昨日接了那头的汇报,说她们不曾到。” 她们不曾经过象岭道,那便只能在这里了。 第184章 ——原因无它,想要到沧州,一旦路过单州地界,便只有象岭道和他们眼下所在的这条道路。 是以,主上才说,不是彼道,便是此道。 那两个人啊,此番是在劫难逃。 几人正紧锣密鼓地商议着,忽而听见远处掠过一阵仓促的马蹄声音。 他们议论的声音骤然减小,彼此对望一眼,埋下头置身于草垛之间。 “嘘!冷静些!是她们来了?” 倒也不会这么快吧? 另外一人道:“非也,不是她们——” 听那疾驰如雷电一般的声音,就可知道不是他们要找的两个人。主上业已告诉他们,此次的目标对象是乘着轺车来的。 这个声音望过去,顶多是个什么有要紧事送信的骑手。 等到那阵如雷疾驰飞奔的脚步声音过去之后,这群刀口舔血的黑衣人才慢慢从草垛中探出头来,看着远处的人影,喃喃附和刚刚说话的人。 “所言极是,那两个人,乘的是轺车……必不可能这般疾驰,”一人高马大的刀疤汉道,“小的们,继续盯着,我们今日一定能够等到她们!” “要夜间行动么,头儿?” “是,当然要夜间!做这行当,难道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头儿轻蔑地哼了一声。 “要将那两个人生擒?” 头儿却忽然一怔,忖度了片刻这才说道:“不是。” “那是如何?现在可不晚了。”旁侧等待许久的瘦高女人阴恻恻地开口了。 她并不觉得这事解决得全面。她得仔细着些——生意就只是生意,千万不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她怎么看,都看那疾驰而去骑手奇怪。 他们过来踩点也不是一日两日,这次派任务的主儿据说身份极其高贵,似是什么皇亲国戚,从那位主儿开出的不菲价格、还有主上的重视程度便可窥见一二了。 能让人这么上心,这两位乘着轺车来的,恐怕也不是什么善茬。 女人仍在忖度。 黑衣头儿觉得她思虑过多,道:“反正不是象岭道就是我们这条道,一辆轺车,两个女人,她们多半今日要来,便仔细候着!”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网成擒? 瘦高女人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看见黑衣人头儿紧皱起来的两条粗眉,终于将喉间的话语咽了下去。 ——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情过得实在是太顺利了么?但是无法。 她怀疑那骑士并不是什么单纯的信差。 然而暮色凄然,似乎就是这场为谁送葬一般的夕日暮色,才给了这群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勇气。 *** 瘦高女人预想的征兆并非空穴来风。 那骑士踏过了这道乡道后,便不再继续向前了,而是选择从象岭道折返。 ——她此行,的确是有侦查传信之意。但是,她的目的地并非多么渺远。 慕兰时仍优哉游哉地扯着马的缰绳漫步在乡道上,而车厢上的戚映珠时不时地会揉着自己的双颊,故意叫着和慕兰时不搭边的化名: “应姑娘、应姑娘,我们今天晚上在什么地方歇息?” “好吧,兰姑娘想在什么地方歇息?”慕兰时扯了扯缰绳,没回头,闲闲发问。 她们相处便是如此。戚映珠想做什么,慕兰时便会陪她做什么。 一如现在,她若是想要让她做“应姑娘”,那慕兰时便会唤戚映珠“兰姑娘”。 “听我的吗?”戚映珠笑眯眯地问。 车窗漏下来的暮色流光,为戚映珠的脸镶上一层金边,细看阴影旁的面容,更觉立体如雕塑。 如此骨秀神清,教人如何拒绝得了? 慕兰时喉头哽咽了一瞬,立刻道:“当然听你的。” “听我的话,我可有选择!” 似乎这个地名在戚映珠的唇齿间摩挲了一遍又一遍,所以才会等到慕兰时一问起的时候,她立刻讲出。 长顺。 慕兰时眼睫轻轻一颤,思虑了片刻这地方到底有什么玄妙。 答应吧。她听见自己心中有个声音这么说。 虽然她这个时候并不想着答应。 “好啊,那就去长顺——只不过兰姑娘此前去过这个地方?怎么选择这里?”慕兰时问道。 戚映珠早已料到慕兰时会多问一嘴,不管是出于二人旅程的考虑,抑或是慕兰时别的思绪。 慕兰时提出问题,都是情理之中。 戚映珠同样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听说这里的水极其甘甜,皇家进贡的水都比不得长顺……因为长顺的水似乎一旦离开了长顺,便泯然平常。” “娘娘还真是有心,千里迢迢过来喝口水。”慕兰时咂咂嘴,似是觉得戚映珠的理由执念太过轻易简单,“不过既然是娘娘,这么想也也正常。” 戚映珠嘴巴一撇,哼哼唧唧道:“慕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她听出来了呢,慕兰时在说她的理由简单。但慕兰时的语气是带着嘲弄的嗔怪,也有对她想法的纵容。 换言之,慕兰时是出于她自己本身、她二人旅途的原因才这么问的,而不是思考到了什么别的地方。 ……怀疑她的、也许会让她们二人破裂、再也回不到从前的那种思虑。 戚映珠害怕这一日的到来。 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到这般地步。 既不能面对慕兰时,也不能面对自己的家人。 可她偏偏贪恋她们所能够给予她的温暖。 也许撒了一个谎便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罢。哪怕这次她这次同慕兰时出行,她也充满了忧虑担心。 忧心忡忡地想慕兰时会不会发现,忧心忡忡地想漱玉姐姐是否会知道。 但好在她戚映珠还是活过两世的人,她只需要让她们错开,她们便永远也不会相遇。 戚映珠是她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但戚映珠不会允许。 她计划得好好的。 瞧呐,就是去往长顺,也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慕兰时自幼便学习马术,也深谙驾车之道,戚映珠对她的驾驶放一万个心。 是以,耳边想起喧嚣噪声时,戚映珠并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她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一白色羽箭“嗖”地不知从何处射出,裂空而来,直直插。入到木板上。 “慕……”戚映珠骤然睁大眼瞳,仓皇地探出身来,恰恰好衔上慕兰时投来的关切的目光。 “我在!看来有人盯上我们了!”慕兰时抿唇,眉头深锁,直直倾身将人搂抱进怀中,“别担心……兰时还在这里。” 戚映珠呼吸骤然停滞一瞬—— 她方才还在想什么?怎么一瞬就有人想要害她们,这飞来的箭镞究竟来自何方、来自何人? 拉车的马匹早就受了惊吓,在箭镞从四面八方爆出时,它便哀嚎嘶鸣着,停了前蹄。 等到慕兰时担心戚映珠安慰彻底松开缰绳向后仰去时,骏马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啸,大有要遥遥远去之势。 慕兰时咬咬牙,忽然侧过身来,将戚映珠更紧地抱进怀中,在她耳边,调笑道:“娘娘,看来我们今日是翻车了。你听、你看,那匹马也不要我们了。” 翻车了?戚映珠喉间滞涩,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抓着慕兰时的腰带。 明明是这么危险的事情,可是在慕兰时的嘴中,似乎无足轻重得很。 翻车了便翻车了,马跑了便跑了。 她们去往何方?慕兰时不在乎。 似乎,此时此刻的慕兰时一点不在乎。 戚映珠忽觉恍然。 与此同时,见伏击得手,掩藏在草垛之中的黑衣人齐刷刷地冒头出现。 为首的那个人高马大的黑衣人更是笑得灿烂无比,纵然他蒙面,露出来的两只眼睛褶子已经碎出了极大的波纹。 “哈哈哈哈!没想到这么轻松容易就能生擒你们俩人呀,”他大声嘲弄过后,便吩咐自己的手下,“快,去把那两个人抓过来。注意,千万要生擒她们,不得有闪失……” 主上只是让他设计伏击抓住这两个人,重点全在要如何才能抓到她们。至于抓到了之后要怎么做,却说得少。 ——哈,难不成是看不起他,觉得他抓不到这两个女人吗? 别瞧不起人了!思及此,大汉更觉得自己要将这两个女人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以显示他的厉害之处。 “慕大人……现在居然还有闲心笑么?”戚映珠怅然失神,她定定地看着慕兰时那一双至今都含笑的清黑瞳孔,不由得问道。 她笑啊,慕兰时当然喜欢笑的。 可是,眼下她们陷入危局了不是么? 戚映珠本想揶揄她,慕大人前一世机关算尽,可这辈子才开个头,怎么连出行的事都不曾预料好? 她身负调查沧州矿脉重案一事,她自己觉得轻松,可朝中的那些人不觉得。 第185章 或许,自从她们这一辆小小的轻便的轺车踏上旅途时,便有无数双眼睛暗中窥伺她们。 “为什么不笑呢?”慕兰时低声说话时似在叹息,她更紧地护住了戚映珠的后脑勺,“娘娘老实说,上辈子有没有想过?” “快,把她们从车上拽下来!”黑衣头头看见那匹马要隐隐而去,不由得蹬脚让手下抓紧时间,“别让她们跑了!”:= 刚发号施令完,黑衣头头便想起自己的推测,连忙补充:“记住我方才对你们说过的话!” 还是不能伤了她们,但是也不能让她们知晓要被生擒——否则的话,到手的鸭子都可飞走。 “想过什么?”戚映珠被慕兰时的手桎梏着,被她铺天盖地的兰芷香气包围着,只能用微弱的气音问慕兰时。 “快、快射箭!” 骏马哪里还禁得起这般惊吓,再次停了前蹄,仰天长长哀鸣长啸。 “就是……想要同兰时一起赴死。”慕兰时低下头,仔细描摹过戚映珠的面容。 花容娇靥,教人不禁垂怜。 赴死? “……”戚映珠默然,她从那双眼瞳中看出了别样的情绪。 有没有想过同她一道赴死? 这个问题居然还要问么? 戚映珠自然不会忘记,自己死前的那一出滔天业火——她给这个尘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同慕兰时有关。 或许那句话也不是给这个虚渺空寂的尘世留下的话,而是她想说给泉下的慕兰时的第一句话。 “前世才不会想着和慕大人一起赴死呢——”戚映珠嘴上仍这么说。 慕兰时却微微眯起了眼睛,清凌凌的凤眸向上斜挑,“看来娘娘还真是大度。” “……大度什么?” 戚映珠骇然,心跳如鼓,并不知晓慕兰时这句话之后的意思。 同她一起赴死么?今生今世,她这样的情感满溢得几乎不能再多了。 雁亭江的江水啊,她只会惋惜它长久地毫无波澜,不能骤然掀没那艘画舫,不能让她和慕兰时死时也筋骨相连。 “没想着要拉着兰时一起去死。”慕兰时的笑音愈发无谓起来,可还等不到她下一个字蹦出,一阵白色箭雨竟然直直朝着她们而来! 那黑衣大汉见状更是一恼,局势失控得太快,怒道:“你们聋了?还是瞎了?还是忘记老子此前同你们说过什么了?” “让你们生擒她们!谁让你们放箭的!”他大惊失色,哪管得三七二十一,三两步上前便夺走了弓箭,狠狠地肘击了弓箭手,“不要伤了她们!” 他明明说了不要伤害她们的!如果不能毫发无损地将她们带回去…… 至少上头也没有说,得要她们的命! 然而剩下的那些人似乎当真如聋了一般:黑衣头头冲过来的时候,他们泥塑木雕似的站在那里,等头头抢过弓箭后,他们再次拉弓搭箭,径直射向轺车上的两人! “你们敢!”黑衣头头骤然瞪大了瞳孔,“意欲何……” “娘娘,你说就现在和兰时一起坠落山崖……”慕兰时手拂过戚映珠面颊,温软的声音似乎能够浸出水来,“当我们……” “什、么——”戚映珠呼吸再次一滞。 “尸体被找到的时候,一定还是连在一起的吧?慕兰时和戚映珠,永生永世,都不分开。”慕兰时说完,另一只手,已然覆上了戚映珠的掌心。 略显得粗粝的掌心摩挲着,显露出决绝的双双赴死之情。 一起死? 一起死? 那便一起死—— 戚映珠忽觉耳畔山风呼啸,马的缰绳将要断裂。 那一瞬她眼前迷离,闪现出前世熊熊的烈火。 好啊,那就一起赴死吧。 前世不能生同衾,亦不能死同穴——那今生今世便痛痛快快地做一回又有何妨呢? 倘有人这么暴烈地爱她,死亦无妨。 戚映珠这么想着,任由慕兰时更紧地禁锢住她的腰。 然而这两人怪异的举动早就招致了旁人疑惑的眼光。 黑衣头头双眼瞪大如铜铃,连声招呼自己的手下:“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将人拦下!别让那匹疯马做……” 然而,话音未落,一道箭镞倏地飞来,彻底断裂缰绳。 骏马长啸一声。 “啊!”黑衣头头也极失态地叫起来,“快拦住她们——别让她们掉下去!” 然而为时已晚—— 缰绳断裂的刹那,轺车车厢骤然失力。 “拦不住了!” “怎么办?” 方还占据优势的伏击者顿时没了主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轺车车厢自乡道边缘往下翻滚。 恰恰这地方算不得是什么平地,若这一路上有什么意外,此人必定难以成活。 “追啊!”黑衣头头气急败坏地踢了旁边的人一脚,骂骂咧咧“老子刚刚是不是叫你们别射箭了,莫要惊扰那畜生——” 他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便带上人开始寻找旁边下去的安全道路,却已然忘记那几个完全不听他指挥的弓箭手。 但黑衣头头也不会再在乎了。 因为想要找到一条下去的路并非易事。此事更为重大。 “快快快,找!”他大喝一声。 *** 车厢翻滚,两人抱持成团。 慕兰时将人紧紧地搂在怀中,顺便动用了顶级乾元的力量,能够更好地保护戚映珠。 车厢震动而下,两人完全不可能对话。 戚映珠只能沉默地感受跌宕。 天崩地裂、天旋地转、昼夜颠倒…… 她只这么觉得,再接下来,仍旧是慕兰时身上铺天盖地的兰芷信香。 她是睡过去了么?还是说已经到了阴曹地府? 戚映珠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若是到阴曹地府,也能闻到这一股馥郁的兰芷信香真是太好了…… 她晕过去了。 唯一的记忆是,身前那个宽广开阔的胸膛,还有杂乱的人群叫喊声音,那些人说着要找什么什么人…… “今天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给老子把那两个人找出来!” 掘地三尺? 呵……莫非,难道她现在已经到了阴曹地府吗? *** 可惜的是,那群伏击者并没有这个掘地三尺找人的机会。 翻坠的轰鸣还在山涧回荡时,他们便已沿着被暮色染红的山岩寻路而下: 暮色像浸了血的棉絮,正从陡峭的崖壁上慢慢渗下来,将蜿蜒的山道染成暗褐色。 正寻找着呢,为首的黑衣头头忽然顿住脚步——前方弯道处,三十余骑官兵正踏碎满地枯枝而来,马蹄铁碰撞过裂土,比天边残阳还更让人觉得恐惧。 土匪最怕官兵,何况他们还是做这刀口舔血的活计,哪里敢见官兵? “前面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兵头头拉着缰绳上前,横刀立马,立时截断了这群伏击者的退路。 她身后的官兵皆腰悬环首刀,队形严整如墙,将窄窄的山道堵得水泄不通。 黑衣头头抿唇不语,旁的人见他不说话,自己更不言语,各自眼观鼻鼻观心。 全部僵在原地。 “报上名来!”为首的官兵是个肤色黧黑的女人,眼眸锐利如鹰隼。 方才被她眼神扫过,便有人不自觉地颤了颤——也不知晓这官兵到底是什么来头。 “报、报上名字?”黑衣头头踟躇了片刻,还是做出了决定。 他面罩下的眼神闪烁两下,堆起满脸笑意往前蹭了半步,抱拳的手肘却还僵在腰间:“官爷说笑了,小的们不过是山里的猎户......” 官兵并不将他谄媚的笑意放在眼里,冷冷道:“山里的猎户?哪有一身黑色还戴面罩的猎户?!今日啊,可算是让老娘开了眼了!” “奉劝你们老实点,你和你身后的老鼠,全部留下,不然的话……”女人冷冷地讥嘲起来,“到时候遇见什么事,我可给不了你保障!” 这话如兜头浇下的冰水,让黑衣头领后背骤然沁出冷汗。 怎么可能留下? 他们这队人里面不少都有罪在身,还有的甚至是逃狱而出,倘若再给抓回去审讯,这辈子也便没有什么活头了。 黑衣头头咬咬牙,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后,突然仰头发出短促的唿哨。这一声唿哨,便算是给众人的暗示了。 他身后的众人会意,便各自准备好武器,悉数散开列阵。 然而官兵到底是官兵——她们早有防备。 前排官兵立刻举刀结阵,后排弓箭手已张弓搭箭,弓弦绷紧的声响在山谷里此起彼伏。 为首的官兵双腿一夹马腹,横刀劈开率先扑来的匪徒,钢刀相撞溅出星子般的火花:“真是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 暮色愈发浓重,西天被染成铁锈色。 山道上刀棍、金戈相击声震耳欲聋,偶尔有人中刀惨叫着滚下斜坡,惊起掠过的鸦群。 第186章 ……当然,这其中不乏有黑衣人的尸首滚下斜坡。 有些时候死人到底是比活人更有用。 譬如,他们活着的时候找不到慕兰时,一动不动的尸体却恰恰滚到了慕兰时的脚边。 残阳如血,将慕兰时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还有从山底呼啸而起的风,烈烈卷起她的袍角。 “喏,死了?”慕兰时轻轻地笑着,俯下身来,探了探这个死人的鼻息,“当真死了。” 死了才是意料之中。 该死的人本来就是他们,而不是她们。 慕兰时喃喃念叨着,回过身来,凝望着尚在昏迷中的戚映珠。 她将她保护得很好,没伤到致命的部位。 只是她的娘娘,此时此刻不应该醒来。 一来…… 头顶山崖的兵戈相继声音仍渐次不绝; 二来,她们不应该再去长顺了。 不去长顺,会怎么样呢? 慕兰时眼瞳沉沉,渐次晕开更深浓的意味。 抱歉了,映珠。这次由不得你。 第105章 105 付昭对这上山之路充满了疑惑与不信。 毕竟,她也是第一次作为萧氏亲族上山祭祖。 偏偏还是在这种微妙的时刻——萧鸢对她的态度渐渐转好,而旁人也不敢轻慢她。 按说这一趟理应是能够加强众人对她这位萧家当家主母的认知时刻,可偏生萧鸢不在场,而萧家人中最对她抱有微词的姜老夫人又在场,还带了个萧鸢的表妹苏令春来。 对付昭来说,她方到萧家的第一夜——洞房花烛夜理应是美好的一夜,可那一夜的萧鸢并没有同她圆房。 不仅如此,彼时的萧鸢听闻自己的表妹苏令春患有急症,家仆一通知,她便立刻去了,不将新妇放在眼中。 明明此事已经过去很久,但付昭每每念起,仍觉心中隐隐作痛。 她们一家人分了几辆车上山。 苏令春仗着自己和姜老夫人关系好,而姜老夫人也明面上偏宠于她,两人就乘了同一辆马车。 至于这正牌的萧家主母,便自己单乘一辆车了。 付昭的车驾在前面。 秋日午后阳光晴好,金风飒飒。 马车辘辘地压过城中的青石板路,再在山道上缓缓而行。 不时掀起的帘帷,偶尔还能泄露几句独独属于仆人们之间的窃窃私语。 她们虽然不敢当面谈论主人,但说不定私底下也会想主人家之间的关系呢。付昭暗暗地胡思乱想。 其实她也对此不知。 偶尔,付昭纤长的手指抬起月白的帘帷,山风挟着桂花香涌进车厢。从山道上遥遥望下,能看见京畿附近招展的旗幡: 秋阳斜照处,墨色缎面绣着昂首金蟒,鳞甲在日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敢用蟒蛇,那定然不是什么一般的权贵了。 “啧啧。”付昭凝眸屈指,看了那漆色的旗帜好一会儿,半是羡慕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是哪家殿下,这么张扬,不是说陛下的病已经好了,正愁找不到借口发难么?付昭暗想,一定不是三殿下孟瑞。 毕竟萧鸢在三殿下孟瑞那里受尊为贵客,她行事那么谨慎,定然不会让三殿下如此张扬。 *** 付昭的胡思乱想总算是成了真。 一到山上,苏令春便异常活泼: 付昭的车驾走在前边,是以她下了车之后,便等着姜老夫人的车驾驾到,然后她好去搀扶她——她毕竟是萧鸢的妻子,是做媳妇。 眼下,这事情还得是她的“分内之事”。 然而,付昭方站定等姜老夫人的车驾到,还不待她说上一句话,月白色的车帘便被几根纤挑的手指捏起,再然后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 瞧这圆圆脑袋的主人,还有一双黑不溜秋的大眼睛呢。 眉眼顾盼之间,俱是盈盈秋水一般的生动可爱。 “姨母,我先下车,然后搀扶您下来好不好呀?”苏令春方捏帘探头便看见了付昭端丽站在一旁,但是她只假装没看见,回过头便是对姜老夫人说话。 付昭皱眉。苏令春方才明明瞧见了她。 “好呀好呀,令春真是有心了这都!还记得要搀扶姨母呢!姨母这个岁数,怎么说也不是走不动路的年纪呀!” “不是姨母走不走得动路呀,不管姨母走不走得了,令春都会搀扶姨母的!” 付昭听得嘴角抽搐了下。 敢情这俩人同坐一辆车的原因,就是为了在她的面前展现这一番亲情? 姜老夫人虽然说着自己还没老到那种程度,但依旧伸出了手。 苏令春也不管站在旁边的付昭,与她对视一眼却不打招呼,动作利索地下了车,便继续扶着帘子车辕,想接姜老夫人下来。 姜老妇人姗姗从车帘里面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苏令春如笋尖一般细白的手,她喜不自胜又像是发自内心一般地说:“哎呀,令春真是有心了!你看看你那个嫂嫂,真是的,走到前面也不知道要过来……” 姜老夫人说话间抬头,意识到面前沉沉倾来的黑影时,终于意识到自己失言——付昭并未一个人走在前面,而是到了她的车驾跟前迎接。 付昭冷冷地看着姜老夫人,唇角礼貌弯了下,笑着说:“娘亲可是在寻阿昭?阿昭便在这里。” ——这个女人竟敢对她露出这样冷漠的表情? 当真是萧鸢这些天对付昭太好了吧? 尽管当面说人坏话被知道,但姜老夫人的脸上没有任何尴尬的表情。 没有丝毫触动。 她并不觉得自己说这句话有什么错,说了就说了,不是么? 难道付昭还敢说她什么? “哦,你在这里呀,老太婆我还以为你走在前面,不搭理我这个老太婆了呢。”姜老夫人反唇相讥。 她从来就对这个不知道哪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媳妇儿心存芥蒂。当初萧鸢说要同她成亲要将这个村姑迎进门的时候,姜老夫人气得半死。 闻言,付昭的面色倏然一冻,眼神也如淬冰一般,她笑了笑,音声婉转地道:“阿昭哪里敢一个人走在前面?娘亲毕竟是娘亲,阿昭说什么也要回头看看,这上车下马,不是一件轻松事。” 这婆媳二人显然是斗上嘴了!旁边机灵点的婆子一眼便看了出来,咂舌觉得奇怪。 姜老夫人的脸黑了片刻,正想回斥时,苏令春又伸出手想要拉姜老夫人,娇滴滴地说:“好啦好啦,姨母,快些下车吧!不管怎么样,令春现在就在这里搀扶您呢。” 姜老夫人面色稍霁,可她方把手搭上苏令春的手,夸赞的话语还没溢出来,付昭便又道:“表妹在这里搀扶姨母,阿昭也在这里候着搀扶娘亲呢。” 苏令春眼底忽然闪过一抹厉色,与此同时,姜老夫人也站定。 二人同时看向付昭——只见付昭依然亭亭端立,她生得高挑,最近莫非是当真觉得自己承了萧鸢的宠,连看人的眼神里面都有几分睥睨傲视的意思不成? 苏令春越想越气,便抢在姜老夫人开口之前说道:“昭昭姐姐这是说笑了,令春和姨母同乘一辆车,姨母是长辈,令春理应搀扶嘛。” 言罢,她又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是不是昭昭姐姐刚刚才过来呀?适才姨母还同令春说起这事呢。” 倒是会说话。 付昭暗暗冷笑。 这是说她来的时机不对,又曲解了她的一片好意吧? 付昭此前低三下四,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人总是会变的。 付昭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付昭了,她不惯着她们了。 “怕是令春眼睛花了吧?”付昭笑得云淡风轻,“首先,我的车驾在最前面也最先停下,我早早地就过来等候了。” 一来,便是驳斥苏令春的第一句话,说她来得晚。 “令春不还是看见我了么?” 苏令春汗颜,在心中暗自嘀咕着不知道这个女的到底是什么变得这么爱找茬了。 嗨,她记得以前这个女的很好欺负的呀?很多时候,都用不着她亲自出手,她随便找几个萧家的小厮丫鬟,她们便可以让付昭不舒服了。 只是这些天来,这些见利忘义的小厮丫鬟们还不太好收买了,狮子大开口呢!她才不相信萧鸢姐姐会喜欢付昭这样无聊的人。 因为姨母给了她承诺的。 “哈哈哈,昭昭姐姐真是的。”苏令春尴尬地笑了几声,打算糊弄过这个话题,然而付昭并不曾打算停下。 付昭面色一沉,严肃地道:“令春,你当叫我一声‘嫂嫂’,我乃是你表姐之妻。” 嫂嫂?她居然让她叫她嫂嫂? 那双春水般的漆瞳瞬间笼上怯意,她何尝听不出这轻飘飘的“嫂嫂”二字里,藏着多少绵里藏针? 她也配让她叫上“嫂嫂”二字?!苏令春极其不可思议地抬眼。 “知道吗,要叫嫂嫂,”付昭音声凉凉,无形中震得苏令春心中惶惶,“我看令春这么大了还不懂得什么规矩,见到什么样的人应该叫什么都不知道,今日正好,让我这个做嫂嫂的来教上一教。” 第187章 她刻意咬重了“嫂嫂”二字的读音。 ——原因无它,她只不过是想要戳一戳苏令春的痛处,也让姜老夫人知道,她付昭不是什么软柿子。 付昭本人对萧鸢再也没有当初顶礼膜拜一般的感觉。但总有人觉得萧鸢高贵不可攀。那么,她偏偏要让这些人知道,她同这位“高不可攀”的女人之间的关系。 果不其然,付昭只是让苏令春改口叫她“嫂嫂”,苏令春的脸便涨红了,指尖也尴尬地抠进了掌心,快要抠破皮了。 “怎么,原来令春不知道规矩的原因,是因为听不太懂讲话?”付昭并不放过,仍旧执意追问,“还是说,妹妹心里装着别的盘算,连最基本的称呼都学不会了?” 苏令春恼怒起来,正要发作,她的姨母却先她一步护犊子了。 姜老夫人皱着眉,眯着眼睛颇冷漠地道:“付昭,你也知道令春是妹妹,年纪还小,尚未成家……哪里懂得这么多规矩?” “你也知道你是长辈,何苦在这些虚礼上执着?听我一句!” 姜老夫人一说完,便立刻将苏令春拉至身后。 瞧瞧这护犊子的模样吧。 付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苏令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因着姨母将她拉至自己的身后,她这不就是免于受这个女人的刁难么? 也不知道付昭今日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这么刁难她?!还好姨母是个明事理、讲情义的人,不然的话,指不定她要被付昭这个怨妇怎么刁难呢! ——她怨气这么大,不就是因为萧鸢表姐不喜欢她,所以故意找自己的茬么? 这么想着,苏令春纵然是被拉到了姨母身后,又笑意盈盈,一副下巴对人的表情。 姜老*夫人以为自己这番说教起了作用,便故作大度地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便到这里。别忘记了,我们今日上山来做什么的,可千万不要让老祖宗看到了寒心!” 姜老夫人说完这句话,便又拢住了苏令春的手,示意她跟着她一起走。 然而付昭却迟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姜老夫人从她的身边路过后,她才倏然又道:“既然母亲觉得是虚礼,方才也说自己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怎么下车的时候还让令春妹妹搀扶呢?” 听到这话,姜老夫人和苏令春都是脚步一顿。 这话不可谓不尖锐! 付昭却还在执着,不过这次她换上了一个释然的语气:“哦,不过也应当如此。不然的话,现在也不应该是母亲牵着令春妹妹了吧?” 这下不仅仅是那脚步顿住的两人不平了。周遭的仆役,俱不可思议地面面相觑,有的人甚至狠掐了自己的手一把,确认这是真的。 不是梦,而太阳也没有打西边出来呀?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这婆媳之间不和的矛盾,不仅仅在萧家内部流传。 今日上山的还有一位贵客,和着山下的那些要紧事,一起呈上了这位贵客的桌案。 *** 月明星稀,偶有几只鸟雀在树枝上发出三两叫声。 “慕兰时,我居然还活着……” 戚映珠已经碎碎念叨了这句话很多遍。 她如今跟在慕兰时的身后,牵扯着慕兰时的手。 “娘娘就放一百个心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慕兰时神情相当闲散,只不过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戚映珠的手。 掉下悬崖的时候说的话虽然有几分哄骗的意味在,但“永不分离“却是实打实的真心话。 戚映珠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慕兰时的背后,说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现在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闲荡就是后福了么?” 人无语的时候当真会笑出来。 “怎么不是后福呢?”慕兰时走在前面,忽而站定,转过身来,而戚映珠还在嘀嘀咕咕根本不曾察觉便一头撞进慕兰时的胸怀。 ……这年轻女人的身躯撞起来就是绵软。 而慕兰时还在大言不惭:“和兰时待在一块怎么就不是后福了?娘娘还想要怎样的后福?” 戚映珠:…… 无话可说。 “去什么地方?”戚映珠又拉了拉慕兰时的衣袖。 圆钝的杏眼,在月色清辉下更显得像兔子一般可爱了。 像是计划受到破坏了一般,心情不好。 慕兰时在猜想戚映珠心里面藏着什么事。 是在后悔翻车没彻底害死她们么? “去什么地方?兰时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呢。”慕兰时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们还得在这里走一会儿,也不知道那些来追杀我们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戚映珠抿唇,回想起清醒后应该记起的三两事情——滚落山崖的记忆,依然混着铁锈味在舌尖翻涌。 跌落山崖的时候,慕兰时的手臂一直如铁环般绞住她的腰肢,不让她离开半寸的距离。 戚映珠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始终贴着对方温热的胸膛。而慕兰时自己,任由撞断的藤蔓、刮擦的岩壁尽数落在她的后背上。 等终于在崖底的灌木丛里停住后,戚映珠已然失去了知觉。 后来她醒了,看见慕兰时那张蜜色脸庞有了“裂缝”——右眼尾蜿蜒的血痕,像朵开败的梅,花瓣边缘还凝着半干的血珠。 她们的裙裾早被尖锐的荆条撕成碎帛了。 慕兰时将她带至山洞里面,生了温暖的火。 ……明明就是落入了险境,可慕兰时在她醒来的一瞬,便冲着她笑:“娘娘今日贪睡。” 慕兰时这么说着,拿着枯枝拨弄火苗的动作仍稳得像在拨弄棋盘上的玉子,仿佛方才在陡峭崖壁上翻滚的,不过是场秋千游戏。 明明是风度闲雅的世家长女,可为什么在这种紧急关头要这样逗弄她呢? 苦中作乐也不是这样的。 戚映珠对此耿耿于怀,她立刻起来,抱着慕兰时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慕兰时任由她涕泗横流地大哭一场,最后用手指揩去戚映珠脸上的泪痕,又亲昵地了啄吻过她的唇角,说道:“看来娘娘今日不仅仅是贪睡,也嗜哭。” 或许情到浓时,人说的话便断断续续,明明也是才发生过的事情,戚映珠已经忘记后来自己哭着说的是什么了。 或许是承认了自己贪睡、嗜哭。 更可能的是,承认自己爱慕兰时。 深深地爱着她。 但越是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爱她,就越是痛苦。 ——要是她们真的一同坠落悬崖、再不醒来就好。尽管这样的想法相当自私。 但这已然是戚映珠能想出来的最好办法。 有些事情永远不能坦白,永远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里,然后带到坟墓里面去。 抑或是说,用一把大火,将那些酸涩的不见天日的过往尽数付之一炬。 可是这些都是她的念想。她必须回到现实。 比如当下,她们要去什么地方? 长顺去不了了。 那么……自己接下来筹谋的怎么办?戚映珠到底没做那么多的布局。 思绪回笼,踩着脚下的断枝,戚映珠又问慕兰时:“接下来我们去什么地方?” “去什么地方?”慕兰时诧然地回过头,看一眼戚映珠,沉思片刻后道,“兰时也不知道。” 戚映珠忽然泄气。 泄气后又觉得好笑。 “手眼通天、无所不晓的慕大人居然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她立即抓住这个机会揶揄慕兰时,指尖却还无意识摩挲着对方掌心的薄茧 远的不说,就凭她醒来的时候,她还那么淡定那么坦然地拨弄篝火,戚映珠就应该生气。 慕兰时原来是这种不考虑事情的人? “也不算太狼狈啊,”慕兰时仍旧紧紧地拉着戚映珠的手,语气愈发释然,一会儿仰头看天一会儿转头看戚映珠,“有明月在怀、佳人在侧,再狼狈也狼狈不到什么地方去吧?” 月色清辉照在戚映珠的脸上。 慕兰时的确将她保护得很好。姣好的面容除却戚映珠故意扮丑画上去的印痕之外,真真是只有一点点小擦伤。 而慕兰时这人怪会装可怜,哪怕此时此刻,也还在说:“哎,其实为了娘娘,微臣粉骨碎身、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 “遗憾微臣的狼狈,全成了娘娘的谈资。” 好一个谈资! 戚映珠的胸口忽然一闷,这是在说她方才讲什么“手眼通天慕大人”的不是了。 但是慕兰时却在这方面言行合一。她的确这么做了,就这么保护她。 酸涩又渐渐地漫上戚映珠的心头。 慕兰时知道说什么样的话能对上戚映珠的点,是以讲完话后也故意收住话头,等戚映珠自己“琢磨”。 两人继续走在乡间小道上。 “我看是有些问题的。”戚映珠忽然眼神一凝,神色认真起来,脚步也随之放慢。 第188章 走在前面的慕兰时忽然一怔,心猛地漏了一拍。 她不由得仔细回忆自己的行为哪里出了问题么?怎么戚映珠突然说到这个? 按说不应该呀…… 正在慕兰时不动声色苦思冥想的时候,戚映珠却凑近了慕兰时,弯起了双手,做出爪子的模样,“哇嗷”了一声。 慕兰时没反应过来,倒退两步,茫然望着戚映珠。 “娘娘这是做什么呢?” 那故意扮丑的黑色印痕近看却显得可爱,特别是她这突然靠近狐假虎威的时刻。 “觉得慕大人说的不对咯,”戚映珠噘着嘴,似是不满意自己的“恐吓”没有如预期中那样进行,“我脸上都这样了,慕大人也能昧着良心说这是‘佳人’啊?” “微臣哪里敢嫌弃娘娘丑呢?这是捧在掌心里面还来不及。”慕兰时颇知趣地接了戚映珠的话。 这幼稚鬼突然靠近,又指着她故意扮丑的脸蛋说这些话,不就是为了听这句话么? 只是生死关头也不曾放弃她,又何况是什么丑或不丑? “就你会说话,”戚映珠忽而拧了慕兰时的手腕一下,嗔怪她说,“还说慕大人是哀家的谈资呢,分明是哀家沦为慕大人的傀儡!” “哈哈哈哈——”慕兰时大笑。 山月如霜华织就的绢纱,笼住两道交叠的身影。两人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 她们也不知道这条道路究竟通往何方,只是笑音此起彼伏、无法割断。 戚映珠本想问慕兰时,现在还能去长顺么?如果不去的长顺的话,她们应该去什么地方。 但是她现在不问了。 她只想跟在慕兰时的左右。 天似穹庐,地如棋局,她和她却像两枚最顽劣的棋子,死撑着不往星位落。 方向是最无用的东西。 要是永远不会迎来天明便是最好。戚映珠想。 第106章 106 苏令春本来以为自己有姨母助阵,这次萧家祭祖,她还能够压付昭一头。反正表姐萧鸢有事情来不了,她的姨母最亲近她了,找付昭麻烦,付昭也不能把她如何! 只是光这上山时搀扶的事情,在起初就让苏令春觉得膈应:你说这逆来顺受、此前在萧家总是唯唯诺诺的付昭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座她们用来祭祀的山唤作铭山,上面埋葬有萧家祖先的尸首、为她们立碑……只不过萧家势头不如慕氏,这座山头并未完全属于萧家,萧家一行人上了山,先找了地方安置下来。 付昭还在警惕苏令春接下来还想做什么——但是或许就是刚上山时的那一点事,让苏令春勉强老实了一阵,及至她们住进房中休息、准备翌日的祭祀时,苏令春都没有主动来找她的麻烦。 她不来找她的麻烦最好。付昭暗想。 但苏令春却是在盘算更远的事情。她发觉付昭有所变化之后,便知道在这种小事上面占不了她的便宜,索性作罢,而是直接再去找姜老夫人商量后事。 是夜姜老夫人的房中明灯煌煌,窸窸窣窣的讨论声音次第溢出。 “姨母,您说这昭昭姐姐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白日碍于付昭在场,饶是苏令春想要哭惨也找不着机会,夜间到了,可算给她逮着机会向姨母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了。 反正付昭的胆子是越来越肥了——她说她苏令春就算了,今日说话夹枪带棒的样子,真是恨不得连她的姨母也一起骂!姨母这般刚烈的性子,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付昭? 姜老夫人拉着苏令春的手安抚她说:“说是昭昭姐姐……哎,她的年纪也不大,平常你表姐也不怎么回家来,付昭的出身又是那种小门小户……” 提及付昭家庭时,姜老夫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神色:“哎呀,她们家那些点官职土地,不还是从我们萧家的指缝里面漏出去的么?” 说着,姜老夫人又讥嘲地笑起来,再亲切地捏了捏苏令春的手,颇慈爱地说道:“令春啊,你千万别担心,有姨母在,付昭她不敢做什么的。” 今日当着众仆役的面,付昭竟敢这样落她的面子!姜老夫人早在心中发誓,这是付昭唯一一次。她决计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出现第二次。 “哎,姨母,”苏令春心中窃喜可是面上不显,又想着往姜老夫人的怀里面靠,叹了口气,“昭昭姐姐怎么看我我不管……毕竟,令春又不能做到人人都喜欢。但是,姨母一定要开心些,切莫因为这点小事伤了身体。” “这便是令春最大的希望了……”她又甜言蜜语地哄着姜老夫人。 反正姜老夫人最吃她这一套,很快就揉着她的后脑勺,一边颇有感叹地说:“哎,还是令春好啊!都说女儿是宝贝,你说你那个表姐怎么就跟个木头似的呢?不仅连体恤我这个做娘亲的做不到,说几句体己话更是天方夜谭!” 或许是心境到了,情绪到了,听者也耐心,姜老夫人的嘴一下子便如同倒豆子一般不停息了:“呵呵,最可气的是萧鸢她竟然带回来这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人!她彼时说付昭对她仕途有所裨益,我还相信了。” “如今看来,的确有一点儿帮助,但不是聊胜于无么?难道没了付昭,萧鸢她就走不到如今位置?”姜老夫人越说越来气,但是目光在转向苏令春的时候还是变得相当温柔可亲,“当年我就想要撮合你和萧鸢,哎呀…” “姨母,没事的。看见表姐现在幸福,令春心里面也开心着呢,哪里还奢望同表姐喜结连理?再说了,我同昭昭姐姐也有情分在,此事万万不可!” 似乎苏令春愈是这么说,姜老夫人对付昭的不满就愈大,而对苏令春就愈发满意。 姜老夫人下定了决心,摇头道:“别这么想!姨母答应你的事情什么时候不曾做到过?” 苏令春还在忸怩,姜老夫人却已然拍了案。 她说,她一定会给苏令春一个交代。 苏令春感动不已,又更加殷勤地侍奉姜老夫人,她期待这场祭祀能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哼,她便不相信了,自己从七岁的时候便在萧家住下,同萧鸢的关系那叫一个紧密。这个付昭当年嫁入萧家的时候,仆役都不怎么搭理她! 于情于理,她都是更适合的人。 就这样沉溺在想象中,苏令春更加期待将要来的祭祀——一同上山的萧家的姐妹兄弟,也更亲近她呢!今晚她再吩咐些人,让她们少搭理甚至不要搭理付昭,到时候,付昭便会知晓,她在府中真正的地位何如了! *** “两位姑娘,这是往什么地方去?” 慕兰时和戚映珠漫无目的的旅行终止得很快。 方清晨时,两人好容易走到大路上面,便有一个骑着毛驴的女子路过她们,笑意和煦地问她们要去什么地方。 女子生得高挑俊朗,小麦肤色,脸上有一道颇明显的伤疤,似是刀剑相接时留下来的痕迹。 乍一看,可不是什么良家妇女,而同样是过的刀口舔血的生活的人——这一点,慕兰时和戚映珠夜间同行时已经讨论过多时了。 慕兰时向戚映珠解释了她们可能被伏击的原因,伏击的人又是谁。 至于为何那些人为什么没有找到她们,大抵是遇见了巡逻的官兵。 及至骑驴女子路过时,慕兰时还紧紧地握着戚映珠的手,不让她离开。 她觑了骑驴女子一眼,说道:“我们是过路的旅人,遇到劫匪,好容易才逃出来。” 骑驴女子闻言惊讶地又看了她们一眼,发现两人身上衣裙碎裂、裙角边上还沾染泥土,愈发相信。 于是她沉思片刻,说:“那两位姑娘还真是倒霉,不过这条路上劫匪确实不少,我们护镖路过此地,都要小心翼翼。” 护镖的? 怪不得。 慕兰时抬眸,却发现那骑驴女子仍旧笑盈盈地看着她,眼角眉梢都漂浮着笑意。 女子眉如柳叶,眼眸锋利含光,只是看过来的时候,笑容可掬。 瞧她见她笑得这么灿烂,慕兰时都要疑心自己是不是这个骑驴女子的熟人了,不然的话,她何以这样开心地瞧着她? “原来姑娘您是镖师?”慕兰时不再纠结这个小小的问题,“听您方才所说,您护镖的时候经常路过这里,而这里匪患甚多?” 慕兰时并不奇怪这里匪患甚多。更进一步说,如今的大祁自不太平。但凡有点规模的家族,家中都豢养死士暗卫。 常常有人受不了苛捐杂税选择落草为寇,盘踞山林。而大祁又有内忧外患,不光有敌国虎视眈眈,就连内部也有些人暗中思虑策反。 ——就像那迟迟不曾平定的徐州之祸,也像慕兰时此前拜访嘉嘉婆婆遇到的先生讲座。 只不过眼下一切都未定,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只是慕兰时的出身,从最开头,便决定了她要站在哪一边。 她乃是大祁第一世家慕家的长女,也是家主,身系一族安危,须得慎之又慎。 第189章 骑驴女子颔首,说道:“正是如此呀,这里有许多土匪出没……我做护镖的,每每路过,都认识那些土匪中的老熟人面孔了!”说完,她哈哈大笑。 “姑娘可知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城镇?”慕兰时只关心这个。 毕竟此行的目的她没有忘,沧州还是要去的。 戚映珠在她身后暗暗点头。 这是要自己去找咯? 骑驴女子思忖了片刻,开始向慕兰时介绍这是何地。 戚映珠听了会儿,在女子滔滔不绝的介绍声中插了嘴,问道:“姑娘,您可知此地距离长顺有多远?” 长顺,还想回长顺?慕兰时侧身瞥了戚映珠一眼,静候骑驴女子的回答。 骑驴女子勒着缰绳,又思考了下,这才回答道:“这里距离长顺也有百里路,而且得往这边走……”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指向慕兰时、戚映珠的背后,“你们现在若是想要去长顺,可不太顺路。两位,可是从那边过来的吧?” 这倒是了。 戚映珠喉头一滞。慕兰时此行就是为了去沧州,她们没有返回去长顺歇脚的理由。 可是,倘若这样的话…… “哦,既如此,”慕兰时将戚映珠面上一闪而过的落寞神情收入眼底,淡淡地道,“那我们便去您方才提到的那个小县……” 在慕兰时说话的时候,骑驴女子始终都笑嘻嘻地看着慕兰时,眼中泛着别样的光。 慕兰时早就习惯了旁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并未多想。 “您打算要去清泉?不如这样吧,我方才说了,此地匪患甚多,您二人来时又遇到劫匪……那些劫匪穷凶极恶,又见您二位是生面孔,若是碰上你们,免不了对你们下手。” 慕兰时挑眉,听出这弦外之音,问道:“那姑娘可有什么建议?” 骑驴女子等的便是这位昳丽轩然的女子问她这句话! 她笑嘻嘻地下了毛驴,扯着缰绳,走到慕兰时的身边,开始说起自己的名字。 原来女子姓林,唤作惊寒,在家中行六,在走镖的人中,大家也称她为“林六娘”。 旁人都介绍名字至此,出于礼貌,慕兰时还是向林惊寒介绍了自己。 当然,按照戚映珠安排的那样,她便姓应了,单名一个时。 “应时?”林惊寒闻言大笑,旋即啧啧称奇,用赞叹的目光打量过慕兰时的全身,说道,“姑娘真是名如其人!六娘在此处遇到姑娘您,何尝不是一种‘应时’呢?” 慕兰时闻言只是温润一笑。 就这一笑,林惊寒都甚觉心旌摇曳,她发誓自己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这样让人移不开眼睛。 林惊寒本来说要护送应时姑娘和她的同行者,但是现在她问她要怎么办,林惊寒便有了私心。 方才涌到喉间的话语一瞬便变了。 林惊寒道:“这样吧,正巧我们镖局驻地就在不远处——” 言罢,她还伸手朝着某处一指,似是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可信一般:“二位可否同我一道回去修整?且看你们这遭遇匪盗,也该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再赶路。二位就这样去清泉,怕也不太合适……” 戚映珠听得额前一跳。 这次出行,怎么到处遇上事?虽然林惊寒看起来很有诚意,但到底与戚映珠预期中的事情相差甚远。 镖局,又是哪个镖局? 万一…… 林惊寒盛情相邀,见这两位姑娘都没有反应,便加大力度,渲染她们镖局的人多么多么好,而此行去清泉的道路虽然不远但也危险,她们正好受了匪盗骚扰,不若跟着她一同回镖局驻地,修整几日再走。 “到时候,我和几个姐妹们还可以送二位一程,如何?” 林惊寒已经热情至此,似乎再没有拒绝的余地。 但决定去还是不去,依然是慕兰时一念之间的事。 戚映珠低眸,纤长浓密的眼睫盖住了杂乱的思绪。 慕兰时她不应该着急去沧州么?那正好早些…… 然而慕兰时却答应了下来:“既然如此,那就麻烦林姑娘了。今日得见林姑娘,实乃幸事。” 林惊寒方大费周章地说了一圈,就满心期待地等候慕兰时的应答。她本来以为自己等了那么久,慕兰时会拒绝她—— 可是慕兰时却答应了。 她顿时笑得弯眸,也跟着咧嘴而笑:“好好好!应姑娘,您能来我们驻地,也是我们镖局的一件幸事……哈哈哈哈!” 她并未掩饰自己的喜悦,笑了好一会儿后,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应姑娘”的同行者。 那姑娘戴着顶破损的兜帽,但脸上似是有什么扎眼的痕迹,总之,一眼看过去,林惊寒便觉她脸上应当有不小的疤痕。 “这位姑娘姓什么?”林惊寒拉着毛驴,回头与两人搭话时终于想起,问这兜帽女子的姓氏。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应姑娘和这位姑娘居然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兰。” 兰?她还没有怎么听说过姓兰的人呢。 林惊寒并不怎么在意,也将自己心头所想说了出来。 她是个健谈的人,一路上慕兰时和戚映珠就听得她一个人热络介绍此地了。 除却这里的地貌、风土人情,林惊寒所说最多的还是她们镖局的人。 “林姑娘,时倒是想不出,在你们镖局,像你们这样的人居然还有出一个?”慕兰时接过林惊寒的话。 林惊寒闻言怔然片刻,又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应姑娘莫非觉得奇怪么?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一个,而且,她可比我要泼辣多了!” 戚映珠眼睫一颤。 ……她怎么觉得,这个镖局从上到下都怪怪的? 还有这个比她更为泼辣的又是什么?她拿不定主意。 “哈,既如此,那一会儿便要好生看看。”慕兰时面上依然带着笑,带过了这个话题。 林惊寒还是相当热情,她们自相遇的地方回到镖局驻地并不太远。 早上相遇,午时便到了。 一如林惊寒介绍的那样,这镖局的人的确个顶个的泼辣豪爽,她们三人还未彻底靠近驻地时,便有放哨的人冲着她们招手,大喊道:“哇,六娘,你今日出去猎到的不是动物,而是人物啊?” 戚映珠&慕兰时:…… 这个镖局的人果然不是一般人。 而林惊寒也大声回应:“知道就好,还不准备点东西好生款待我请回来的贵客?!” 那哨兵疑惑了片刻,纹丝不动,可林惊寒频频催促,她也不磨叽了,回过身似是对着院子里面的姐妹兄弟喊话去了。 待哨兵重新转过身,林惊寒又如法炮制大喊了一遍:“怎么,说了没?” “说——了——”声音遥遥地传来。 林惊寒忽而转过身来,吹了个唿哨,看向慕兰时,一副邀功的样子,“好了,应姑娘,这下我可把你是贵客的事情告诉她们了,且安心吧。” 慕兰时笑着谢过。 这林惊寒的确热情得不像样,要不是看那哨兵真的一脸茫然,慕兰时已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入新的陷阱:毕竟也是林惊寒自己说的话,这里匪盗频出。 她们说自己是镖师,难道就真的是镖师不成? 只不过就算她们是匪盗也无妨。慕兰时自派人暗中保护。 *** 等彻底行至驻地,十几个身影从镖车堆里、马厩旁、廊檐下涌出来。 扛刀的女子腰间叮当作响,擦汗的汉子手甩着汗巾往前挤,灶间裹头巾的婆子都拎着面杖探出头——只见林惊寒牵着头毛驴踅进院门,她的身后还跟了两个女子。 大家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林惊寒新带回来的人,还有些人咋咋呼呼已经说话了。 特别是方才站岗的哨兵,收了剑凑上来,看见林惊寒,大老远就在喊:“老六,我倒是要看看,你请了什么哪路神仙回来?” 说实在的,她常常做这放哨的活,看人颇有本领,是以方才隔着大老远便看见了林惊寒身侧人的不凡,只不过嘴上她不能输。 “你今日骑了一个破毛驴出去,还能请回来贵客?” 怕是贵客瞎了吧! “周三你可别胡说八道!”林惊寒气呼呼地捏起拳头,冲着她示威,“再胡说八道今后镖局的碗全部让你一个人洗,也别想着放哨站岗了!” “哎哟,我却是不知,你林老六什么时候架子这么大了?”周三浑然不怕,还对着林惊寒做鬼脸,激得林惊寒抄起旁边汉子的家伙就想要揍周三。 周三敏锐地躲开老远,但见林惊寒没有半点想要追上来的意思,慢吞吞地挪动到脚步又走了过来。 嗨,今天的林惊寒怎么不和她玩了?难不成她转性了?周三不信。 “应姑娘、兰姑娘,你俩别和这蠢丫头计较,”林惊寒骂了周三一句后,转过头,笑着看向慕兰时两人:“其实呀,我方才说的比我还要泼辣的就是这位了。” 第190章 “她还有些顽劣。” “啊?是吗?”慕兰时扯了扯嘴角,决定打个圆场:“二位这都挺好,哪里说得上是什么‘泼辣’。” 周三嘟囔着嘴巴,“我哪里泼辣了、拿哪里顽劣了?林姐姐,你这么当着外人的面说我不太好吧?” 她说着,怏怏地挥舞了下自己的拳头。没办法,虽然林惊寒常常和她打闹,但是林惊寒的年纪到底比她大,比她成熟。 “什么当着外人的面说你不太好?”林惊寒觑她一眼,挑了挑眉,“以前啊就是我太纵容你了,大家也都太纵容你了,不然的话,照你这么顽劣的,出门在外没我们保护,早挨一顿痛打了!” 周三哪里被林惊寒这么说过,瘪着嘴缓缓闪到一边,她倒要看看,林惊寒带回来的这两个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好好镖队里面有人同她一样好奇。 ……瞧这位轩然霞举、亭亭玉立的女娘,纵然脸上有些伤痕、衣裙有些破损,却仍旧掩盖不了她那一身出尘清逸的姿态。 想必是哪家贵小姐落难了吧? “六娘,你这带回来的二位贵客是?”一白衫女子向前迈步。 慕兰时本想答话,但林惊寒似乎比她更积极,颇神秘地介绍了一下慕兰时,只说恰好遇见。 “恰好遇见?”白衫女子诧异,执意追问林惊寒这是什么意思。 林惊寒绕不出来,最终还是慕兰时自己开口了,主动道:“我和我家娘子外出游历至此,奈何此地匪盗甚多,我们不慎遇袭,所乘坐的轺车跌落山崖。” 众人俱是听得目瞪口呆,又将这位“应姑娘”和“兰姑娘”上下左右打量。 从山崖下跌落?怪不得她的脸上有疤痕!至于另外一位…… “幸而下山之后,碰见了林姑娘,不然的话,我和我家娘子估计现在还在荒郊野岭,不知往什么地方去呢。”慕兰时又补充尽。 听完慕兰时的话,众人陷入沉默。 一来是觉得她们的遭遇离奇,又兼以慕兰时周身通天的气度,心道“还真让林六把神仙请回家了”;二来是讶然于慕兰时如何介绍戚映珠的。 她说,跟在她后面的女子乃是她的娘子。换言之,这俩人还是一对? 林惊寒的面色愈发凝重,开始打量起这位“兰姑娘”。 起初接应她们时,她当然是看着“应姑娘”的面上,至于这后面的这位,她还不曾好好看过。 她动了些心思。 第107章 107 镖队的人见是林惊寒将慕兰时、戚映珠带回来,自不相疑。而林惊寒又大大咧咧地安排下去:“这两位姑娘乃是我碰见的,彼时我说好了要让她们好好休整一下再上路,各位可都要给我林六娘一个面子,不要亏待应姑娘和兰姑娘。” “好好好,六娘你这么说,我们定然不会亏待这两位姑娘的!”几位姐妹兄弟似是早就知道林惊寒这副德行,纷纷笑着摆手说自己知道如何安排。 周三这时候又慢吞吞地走回人群中来,觑了一眼林惊寒,又看了一眼慕兰时和戚映珠,道:“你在乎人家,怎么不自己安排?偏偏要把这活甩给我们,我们做了,那你做什么?” 众人闭口不言,只等林惊寒回话。 反正周三和林惊寒老是不对付,时常拌嘴,不过奇怪的点便在于此,以往都是林惊寒言辞逼人,今日怎么换了乾坤似的,反倒是周三不饶过林惊寒了? 咦,周三的胆子越来越肥了,居然连林惊寒都敢招惹!正当众人等待林惊寒怒斥周三的时候,前者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回呛,而是认真地思考起周三的建议。 林惊寒转过身来,恳切地看着慕兰时,道:“应姑娘,你看我镖队里面都有人这么说了,那你和……兰姑娘的事就由我来安置吧。” 提到“兰姑娘”,林惊寒还特地偏过头去,望了一眼戚映珠,冲着她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戚映珠不明所以,扯动嘴角,忽而想起自己头上的兜帽还没摘去,便取下了自己兜帽,回以林惊寒一个同样温煦的笑容。 这么一笑,可又把众人看呆了。 ——哇,这位“兰姑娘”的脸上*黑黢黢的一块疤痕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果是与生俱来的胎记,这一块未免也长得太丑了吧? 就像一团浓墨从眉骨泼到颧骨,生生将好端端一张脸腌成了酱菜坛子!让她们在记忆中搜寻类似的人,却只能想到方灰头土脸从灶房里面出来、还没有来得及擦脸的婆子。 可光是看这位“兰姑娘”的举止仪态,看看她的背影身姿,再听听“应姑娘”方才的介绍,还说她是她的妻子呢。 “应姑娘”生得一表人才,轩然霞举,按说两人既为配偶,应当是配得上彼此才对。镖队的几个人适才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应姑娘”的身上,而“兰姑娘”又戴着个破兜帽,她们并未注意。 及至此时此刻,“兰姑娘”摘下了兜帽,给她们打招呼,镖队的大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脸上那块狰狞如墨团打翻、又如煤灰一般的疤痕是多么的碍眼! ……实在是太不好看了。 在她打招呼后,众人陷入了明显的沉默之中,戚映珠怔愣了片刻,忽而意识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脸上的那块“疤痕”上面,心下立时明白了一切。 她们定然是觉得自己脸上这块疤痕丑陋。 戚映珠颇尴尬地面对她们的目光,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各位……可是觉得我脸上这疤痕丑陋?” 她一边说,一边抬手抚摸过那煤灰墨斗一般的狰狞疤痕。 讲实话,当时她路过时拜师学艺,那师傅是个实诚人,倾囊相授,而戚映珠学得也够快够多,便在自己的脸上做了这么大的一块疤痕。不管如何,这下恐怕是她的亲娘来了,都难以将现在的她认出。 本来不过是绝好的易容之术,怎么到了镖队这里就变味了呢? “哪有哪有!这胎记啊疤痕之类的不就是打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么?”方才那白衫女子重又开口,连连摆手解围道,“说到这个,我的脸上也有一个,我的腿上也有一个……而且奇丑无比,要不是我穿裤子,还真的遮不住!” 白衫女子这么一说,便勾起了后面几个人跟着附和:“就是就是,我也有一个胎记!” “是嘛是嘛!别说我们了,据说我们镖局的那个头子,”一个虬髯大汉声如铜锣,粗声粗气地说,“听说她耳朵到脸颊这个地方也有一个胎记呢,据说还呈波纹形状,那能怎么了嘛?” “也没有影响她做我们镖局老大嘛!当然,我是听说的,也是这么说说哈,不要放在心上……”虬髯大汉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似是确有其事一般。 原来她们还担心伤了她的自尊心?戚映珠莞尔,心头悄然流过一脉温暖。 ……只不过这个“胎记”是她自己做的罢了。 为了宽解大家,戚映珠还是主动开口接过了话头:“姑娘您说得对,这个胎记本来就是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长成如何也怨不得旁人。” 闻言,众人长长地舒了口气。 周三这时候悄悄地拉了一下林惊寒的衣袖,小声说:“老六啊,你说怪不得应姑娘会和兰姑娘在一起呢!” 虽然“兰姑娘”脸上的胎记实在太过不美观,但是她人好呀! 周三习惯林惊寒对她的态度忽冷忽热,何况这时候她们俩人还是在说悄悄话,她便觉得林惊寒不搭理自己也是自然。 只是周三没有注意到的是,林惊寒的脸色似乎愈发不妙。 戚映珠也敏锐地觉察出来,林惊寒看她的目光稍稍不对,但她并未往心上去。 众人毕竟同慕兰时戚映珠不熟悉,又因为她们也是镖队自家的人带回来的,闲谈几句后便各自辞去做正事去了,留下林惊寒一个人接待慕兰时、戚映珠。 待众人离去之后,林惊寒便收拾好了心情,笑着让两人跟着她去。 两人谢过,缀在林惊寒的身后。 “应姑娘是哪里人氏呢?”林惊寒走在前面,嘴上仍旧说个不停。 哪里人氏? 慕兰时忖度片刻,说自己祖上原本住在岭南一带,只不过世事变迁,二十年前一场霜降,有奸诈小人作怪,让家里的绸庄着了火,虽然及时扑灭,但也遭受重创,在岭南呆不下去,后来便去往京畿一带。 这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只不过若林惊寒行走江湖多年,大抵也是能听出慕兰时话里面的云遮雾绕——戚映珠上辈子同太多的江湖人打过交道了,她们最喜欢用“祖上”二字做幌子,掩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是林惊寒却是丝毫不疑,反而表达了遗憾之情。 见林惊寒这么容易就相信,戚映珠戚映珠也不禁思考起来,倘若林惊寒问起,她该说自己来自哪里呢? ……不过她倒是可以说实话,说自己来自江南也可以。 她这信口胡诌的“兰氏”,无从查证。 第191章 事情怪便怪在这里。 林惊寒问了慕兰时何处人氏后,却一句话也不同戚映珠讲,反倒是大肆介绍起镖局来—— 原来镖局全名“镇远镖局”,镖师甚多高达三百余人,在附近一带小有名气。 戚映珠理清情况,便接了句嘴:“噢,原来如此,怪不得林姑娘彼时说让我们同你过来,免于匪患呢。” 奇怪的是,方才还健谈的林惊寒,一等戚映珠说话便像是嘴巴缝上了一般,只能支支吾吾地“嗯嗯嗯”,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说起她们今天晚上要住的地方。 “二位今夜是否要住在一块?”林惊寒问。 慕兰时道:“当然。” 她方才明明当着众人的面介绍过了,这位“兰姑娘”乃是她的妻子,既然是妻妻,如何有不住在一块的道理? “噢,那请跟我来吧。”林惊寒相当勉强地点了下头,咬着后槽牙开口。 她收了收眼中的眸光,但仍旧不曾忍得住,拿余光去瞟彻底摘下兜帽的戚映珠:左脸光滑如瓷,右脸却爬满扭曲的墨斑,不像是什么与生俱来的胎记,而是灼坏了一般。 瞟着瞟着,林惊寒甚至还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嘿,你说这应姑娘仪表堂堂,怎么偏偏找了这么个人来当妻子? 她忍不了。 思及此,林惊寒又突兀地提出一个问题:“应姑娘是什么时候和兰姑娘……结的缘呢?” “成婚”二字滚过了林惊寒的喉头,她却是没有说出这两个字。 她不想说。 “我们这些人是在江湖上的,不知你们规矩,但是我总是风闻……按照礼法,这乾元坤泽,原也讲究个……门当户对不是?” 戚映珠抿唇不语,心中渐渐了然。 啧,原来她起初的感觉不是错觉,这个林惊寒啊,自从自己取下兜帽之后,便一直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自己。 现在终于忍不住了,想说这个。 慕兰时怎么看上她的? 戚映珠无言,心道这一路来颠簸辛酸,所预计的事情不成不说,还会莫名其妙地遇见些奇怪的人。 听见林惊寒这么一问,戚映珠差点都被气笑了。 不过,她也很想知道,慕兰时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和她是怎么结缘的? 慕兰时起初再怎么不细想林惊寒的用意,这会儿面对她直白的问话,也终于明白三人之间涌动的暗流。 林惊寒期待她的回话;戚映珠何尝不期待呢? ……特别是后者那个性子。 慕兰时深知这个问题要好好回答。 怎么结缘的? “没想到林姑娘竟然好奇这个,”慕兰时浅浅一笑,又偏过头凝了戚映珠一眼,语气极其温和,“自然是在下主动追求在先。” 讲到这里,慕兰时还故意停了下来,抬起手。 袖摆拂过戚映珠垂落的发梢,指尖轻轻替她别好鬓边碎发。 林惊寒方听到慕兰时说话,便转过身来等待对话,却不曾想看见这一幕—— “兰姑娘”右脸的疤痕在流转的月华下褪成浅紫,左脸的肌肤却白得近乎透明,如瓷器一般;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像月中仙子,只消半张脸,便教人间灯火失了颜色。 啧。 可是不就是只有半张脸么? 林惊寒倏然无话,喉头哽咽,颇有种伤口上被撒盐的意味。 然而慕兰时还没说完:“彼时在下厚着脸皮缠了兰姑娘三个月呢,她原本家住江南,好不容易来中原一趟,偏偏选中住在我家不远的地方。我本来已经立下誓言,说自己今生定然孑然一生过,但偏偏见了兰姑娘之后,决定食言了。” 戚映珠本来因着林惊寒的贸然不快,可现在听了慕兰时的信口胡诌,忽而觉得心情畅快。 但是她还是得绷着一张脸。不然的话,岂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上次慕兰时在客栈里面胡乱吃醋的事情,她还没有忘记呢! 那会儿也是她舍下身段哄慕兰时! “这纠缠呢,也要讲本事,彼时那雄鸡一唱晓,我便要跑到兰姑娘的窗前去唱《蒹葭》……唱是唱了,但是兰姑娘却迟迟不肯开窗,终于有一次啊……”慕兰时故意拖长音调,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看戚映珠,“后来兰姑娘终于打开了窗。” 戚映珠仍旧绷着一张脸,她猜想,慕兰时的眼神如此,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哼,谁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她苦苦纠缠了她三个月,所以她答应她了? 好吧,看在结果尊重事实、纠缠的月数有那么久,戚映珠决定接受这个理由。 然而她确乎低估了慕兰时。 “打开了……窗?”林惊寒颤颤巍巍地开口,愈发狐疑。 虽然这位“兰姑娘”的左半张脸看起来确实像那么一回事,但是这事情的始末还是让她觉得匪夷所思。 居然是应姑娘主动追求?主动追求也便罢了,她居然还每日天都不亮的时候,跑到兰姑娘的窗前去唱情歌? 这种事情简直就是闻所未闻,至少,林惊寒并未想到这一点。 “嗯,打开了窗,”慕兰时忽而压低了声音,似是觉得可惜一般,继续道,“兰姑娘说,嫌弃我吵闹,又说我日复一日只知道唱《蒹葭》,怎么可能追得到姑娘!于是第二日我便换了首,日日换一首,这才总算打动了兰姑娘,气得她拿了把匕首出来,要找我寻仇……” 林惊寒已然目瞪口呆。 戚映珠也没好到哪里去,嘴角已经开始抽搐。 “只是兰姑娘到底不怎么熟悉武艺,没取了我的性命,倒是只能娶了我。” 戚映珠&林惊寒:……??? “娶、娶了么?”林惊寒抿唇,忽而尬住,扯了扯嘴角,心头涌过无数想法。 原来应姑娘还是一个坤泽君? 天啊! 这对她来说无异于是一个更好的消息!适才她一直在担心自己是乾元,应姑娘也是乾元,而且应姑娘还有妻室,倘若如此她的胜算便更低了…… 林惊寒倏然喜上眉梢,到了临时住房子里,她连忙安置了两人,匆匆忙忙交代一些事情,恰此时,她的好朋友周三冒出来一个头,道:“老六,喏,我给你们送些吃的来。” 原来是送苹果来,这蜜脆的苹果看起来颇为新鲜,表皮还沾着夜露。 周三捧着果盘,还想同这两位姑娘说点什么,却被喜悦的林惊寒拉走了:“快走快走!” “欸欸欸——林老六,林惊寒你做什么拉我走啊?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说说说,就知道说,别说了!” 听着二人远去嘈杂的声音、看着桌上放着的果盘,慕兰时和戚映珠同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哼,”戚映珠率先打破寂静,冷笑一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面,伸手便拿起一个红润可口的苹果,“没想到应姑娘这么会编排故事。” 她刻意咬重了“编排”二字的读音。 ——这草房里面其实不止一根凳子。 但是慕兰时敏锐地觉察出戚映珠似乎不开心,便打算坐下了,而是蹲伏下来,托着自己的双颊,“哪里有在编排故事了?还是说,娘娘觉得我说的这个‘应姑娘痴恋兰姑娘成魔,日日苦苦哀求’的故事不好么?” 慕兰时讲话的时候,声音压得颇低。也是,她就生怕这夜风同那位林姓的镖师一样不解风情。 “嘁,不好?”戚映珠再度冷哼一声,拿着匕首划开苹果的表皮,“哪里不好啊?应姑娘痴恋兰姑娘成魔,这不对得很么?” 慕兰时诧然片刻,心道戚映珠这酸醋味究竟是为何引起?难道是因为林惊寒? 可若是因为林惊寒,戚映珠方才便不应该如此发难。 慕兰时并不明白,只是沉默着,好奇地看着戚映珠气鼓鼓的侧脸,等候她的下文。 奈何戚映珠根本没有下文,只是同样沉默着,一味用匕首削苹果。 刀刃在果皮上划出均匀的弧线,苹果皮如红绸般垂落,露出来的果肉鲜美可口,又在戚映珠葱根般手指的衬托下,更教人垂涎三尺。 但是戚映珠不仅不搭理她,更没有将这鲜美可口的苹果分给慕兰时的意思。 慕兰时终于觉得奇了怪了,她要反思一下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 起初,戚映珠和她一样,两人都不曾察觉林惊寒的别意。一旦慕兰时觉察到林惊寒有别的意思后,她立刻划清了界限。 做法上,她应该没做错任何事情。 但说话呢? 她明明都说了,是她苦苦追求才得到嘛……说法上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那么,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慕兰时思索着,不禁仔细回想。 “应姑娘痴恋兰姑娘成魔,这不对得很么?” 应姑娘、痴恋、兰姑娘、成魔。 对、得、很。 第192章 嘶。 等慕兰时脑海中出现这句话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 慕兰时喉头猛然一紧,颇有种了然的感受。 原来都是这个化名惹的祸!彼时她们俩个人为了图方便,互相取了对方名字中的一个字作为姓氏,但巧合便巧合在这个地方。 这回,慕兰时当真是无话可说了。虽说这事谁也不能怪,可真是太巧。 想了想,慕兰时决定主动出击,她缓缓地向前移动,小声道:“那……这苹果有没有我的份?” 她虽然生了一对上挑的凤眼,可是蹲下来求人,戚映珠坐得比她高,这个视角看过去,慕兰时颇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小狗相。 眼睛是耷拉着的。 戚映珠不吭声——方才她大幅度地剥落苹果皮,眼下却只有一点点果皮在果肉上面,她也不肯松手,仍旧转着匕首,消磨时间。 就是不搭理慕兰时。 看她气呼呼、生闷气的样子慕兰时就想笑。 但她稳住了,继而缓缓道:“真的没有我的份么?” 戚映珠还是转着匕首,一点一点地用尖,戳破苹果的表皮,但就是不搭理慕兰时。 “怎么,应姑娘方才不是很会编排故事么?现在想讨要一个苹果,说的话怎么能够这么无趣?” 戚映珠悠悠地开口,继续戳着苹果皮。 慕兰时哑然失笑,歪过头,也不看戚映珠了,说:“好好好,那我重新讲……不过这次不是编排故事,是真的。” 戚映珠撇撇嘴,心道谁知道你又要讲什么话。 “是兰姑娘痴恋映姑娘疯魔,若是此生不能与她长相厮守,便宁肯孑然一生……这回可不是编排。” 女人清丽如珠玉落盘的声音散在风中,次第飘进戚映珠的耳朵里面。 似乎,就在此时此刻,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 好一个“这回不是编排”。 “怎么,这次我说得对不对?”慕兰时转过头,又轻轻地向前倾身,从下面望戚映珠。 尽管她的右脸还有着狰狞的疤痕,但对慕兰时来说自然无妨。 才不管她长什么样子。 戚映珠被慕兰时这么一盯盯得害羞,忽然手中动作一狠,方才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苹果皮的匕首,倏然便切下了一块苹果。 匕首尖托着一瓣鲜嫩的果肉,送到了慕兰时的眼前。 慕兰时挑眉,却不去接,仍旧要逗戚映珠:“这是给我的么?” 戚映珠抿唇不答,也不看慕兰时,只是保持手中的姿势。 “是吗?”慕兰时依依不舍地追问。 戚映珠还是不答,但是看慕兰时半天不接,她也愤愤,气呼呼地说:“喂狗的!” 这番话逗到了慕兰时。 “……喂狗?不过娘娘亲自削的东西,让兰时做狗也值了。” 慕兰时忽而一笑,伸手拈了那块鲜嫩的苹果,干脆地吃下。 哪有人这样,一边生气一边吃醋,却还要一边给人削苹果的? 为了自己的面子着想,戚映珠在看完慕兰时吃下那块苹果后,还碎碎念叨:“呵……自己不用动手的时候倒是享受,瞧瞧,吃得这么快。” 说着,她三下五除二切完了剩下的苹果放进盘中。 可抬眼便撞进慕兰时的眼眸。 女人上挑的眼尾里面含着轻佻,沾满果液的唇极鲜润,翕合着,逗弄她: “娘娘待会儿不用动,也可以享受——” 第108章 108 如此充满诱。惑。性的言语从女人唇中吐露。 戚映珠的右手尚还拿着方才削过苹果用的匕首,她抿唇看着慕兰时: 她还是和方才的样子一模一样——上挑的眼尾里面含着轻佻,沾满果液的唇极鲜润,翕合着,逗弄她。 那句轻佻、放纵、勾。引的话,依然回荡在戚映珠的耳畔。 “怎么样?娘娘觉不觉得兰时说的有道理?”慕兰时侧过脸,望着戚映珠笑。 是她的错觉吗?这空气中除了弥漫着苹果的香气之外,她怎么还闻到了慕兰时身上的信香味道? 除却慕兰时身上的信香味道之外,还有自己身上的信香……桂花酿的气味,在鼻尖肺腑盘旋,久久不能散去。 慕兰时见戚映珠没有反应,又挑了挑额间一条长眉,伸手捏着方才戚映珠为她削下的鲜润的苹果,说道:“娘娘怎么不回话?” 戚映珠直勾勾地看着慕兰时,一时之间只觉得无话可说。 慕兰时显然是故意:瞧啊,她那只纤长俊秀、筋骨漂亮的手,就这样捏住她方才为她削下的苹果瓣。 就是那样的一只纤长俊秀、筋骨漂亮的手,曾经湿热地行进…… 戚映珠自不会忘怀,自己是如何震颤着、喘。息着,由那只手或是一双手牵引,继而流下胭脂色的、达到极乐的餍足泪水。 又或者,不只是泪水。 泥泞着便成了江、成了河,湿润地打湿了一大片。 慕兰时身上那股兰芷馨香的味道愈发重了,紧密地缠绕在她的鼻尖。 究竟理智和情感谁能胜过一筹? 戚映珠想要分辨。 ……适才进门之后她就默默地削着苹果,这已经是理智发挥的最大作用了。接下来,理智不再发挥作用,让情感、让最原初的欲。望来接管自己也未尝不可吧? 瞧呐,那有着一双上挑丹凤眼的女人的漆色瞳孔里面渐次绽开了多么奇异的瑰丽艳色,引诱着她。 “映珠。” 不知何时,慕兰时已然直起身,缓缓地靠近戚映珠的身边,唇畔不住地呼出热息,带着乾元君最诱人的信香,深深浅浅地包裹住了戚映珠。 “娘娘同意么?”鲜润绯红的唇畔方吃下半块果肉,唇珠上面似是还沾染着未褪却的汁水。 戚映珠忽觉脊柱有一种快意的刺激,从尾椎起的,然后直直冲往了自己的天灵盖。 ……她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 没办法,这便是坤泽君对乾元君的无力。 又或是说,她戚映珠对慕兰时的无力。 一切终于逃不过她心甘情愿。 戚映珠的面靥也渐渐地染上了绯色,她缓缓低下头,轻轻地擦过慕兰时的薄薄的、但鲜润可口的唇。 后者察觉她将要吻上来的趋势,忽而想要捉住亲吻,戚映珠的反应却更快,微微偏过了头,没有让她得逞。 戚映珠见捉弄成功,笑得眼睛弯如新月,杏眼在浊弱的烛火下泛出细碎的微芒。 怎么,今天晚上应该吃醋、应该不快的是她戚映珠!所以,她捉弄一下慕兰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 戚映珠仍旧得意地看着慕兰时,甚至还得意地翘着脚。 慕兰时吻了个空,懒懒抬起眼睫,轻笑道:“看来映珠这是不同意?若是不同意的话,我现在起身离开便可……” 她一定是开玩笑的。 戚映珠鼓着双颊眯着眼,好整以暇看着慕兰时从方才半坐半蹲的姿态起身变化。 她一定只是吓唬她。 然而慕兰时似乎却不是为了吓唬戚映珠。 适才她懒散地抬了抬眼睫,便一边整理着衣裙一边起身——反正她又没有同戚映珠坐在一根凳子上,想要起身离开岂不是轻松得很? 慕兰时洒脱了,可戚映珠却急了。 “诶!!!” 方才,还有个人笑嘻嘻地甩着脚,这会儿见了不如自己心愿,立时垮下了脸,“你、你、回来!” 慕兰时才不过起身转过背的功夫,就被戚映珠这么叫喊。 她嘴角含着笑,只是没有回过头,说道:“怎么方才不说?” 戚映珠:…… 怎么方才不说?她怎么好意思问这个问题? 为了自己的面子着想,戚映珠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方才不说,现在也不说。 然而慕兰时似是已经看穿了戚映珠心中的那些小九九。 她也故意站在原地,死活不肯旋踵过来见戚映珠一面,大有一副随时要离开此地的感觉。 沉默,两人之间陷入了诡谲的寂静中,唯有二人脖颈后的腺。体,悄悄逸散出来的兰芷香气、桂花酿的香气,无声地诉说这场将发未发的情。欲。 戚映珠:“……” 她仍旧鼓着腮帮子,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颤着,做了个决定。 哼,反正能够弄出声响来的方法又不止一种。她用脚踢一踢地面、踹一踹凳子腿不行? 世界这么大,难不成她偏生要在慕兰时这一棵树上吊死不成? 戚映珠气鼓鼓地用脚点了点地。 砰砰。 慕兰时仍旧没有转过身来。 她不过是在想,戚映珠此时此刻的反应。 ……有没有趁着她背转过身,对着她挥舞拳头耀武扬威,要和她不共戴天呢? 戚映珠再度皱眉,最后又点了点地。 慕兰时依然无动于衷。 第193章 戚映珠:!!! 她今日倒是不信邪了。 这回,轮到慕兰时好整以暇。 果然,戚映珠就是坐不住,见慕兰时无论如何都没有反应,索性捏起桌案上的果盘,磕碰了两下,一边道:“怎么,兰姑娘这是头不能转了?” 她开门见山地叫她“兰姑娘”。 像是撕破了某种伪装,这拙劣的扮演已经无法继续下去。 “哪里不能转呀?”慕兰时还是没回头,“方才不是我问了么,可觉得满意……” 言外之意便是说,戚映珠没说满意,她便离开了。 戚映珠抿着唇,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然而慕兰时此人偏生一动不动,跟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头也不转。 光是哼哼唧唧、或是手痒脚痒踢点什么砸点什么声响出来,却不是慕兰时想要的。 戚映珠忽然“唉”了一声,耷拉下眼角,慢吞吞地说:“好好好,我满意,我满意了不成?你转过来吧。” 闻言,方才还跟个无情的什么一样的慕兰时立时转身靠近,撩了撩衣袍重又蹲下,压着声音说:“嗯……这不就来了么?娘娘可千万别觉得兰时不听话。” “兰时乖着呢。” 慕兰时刻意压低声音说话时,自有一番动人的韵味。 她声线压得极低,混着逸散出来的兰芷香气,像根细丝线绕戚映珠的耳垂打转,丝丝缕缕,撩心入骨,教人听了腿软,脊柱那般刺。激的冲击再度侵袭。 若是再不能得到抚慰、再不餍足,某种汹涌的清涛马上就要吞噬她。 戚映珠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白皙光洁的额头忽然没来由地撞向慕兰时,嗔怪她道:“乖?哪里乖?油嘴滑舌,践行了方才的承诺才是乖。” 说是这么说,戚映珠的耳尖却也霎时红透了——其实自刚才起,面上便不断地染上霞色,只是现在,耳根彻底被点燃了罢了。 虽然这人惯会油嘴滑舌…… 慕兰时长睫猛然一颤,戚映珠这么说,倒是让她去细想“方才的承诺”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了。 “怎么,方才的承诺是什么?兰时驽钝,还望娘娘不吝赐教。”慕兰时一边说,一边靠近戚映珠。 眼见得清曈倒映出来的自己愈发澄澈愈发鲜明,而慕兰时脸上的皮肤肌理也愈发清晰可见,戚映珠只觉五内如焚,她红着脸一边斥着“贫嘴”,一边希图推开慕兰时。 可惜慕兰时眼疾手快,戚映珠还没怎么用力呢,却被慕兰时反手扣住指尖。 滚烫灼热的唇息汹涌地喷洒在戚映珠地耳后。 女人鲜润的唇依然翕张着,低声暧语:“娘娘可要知道这镖局的人我们都不认识,吵这么大声,万一把她们逗引过来怎么办?” “招蜂引蝶又不是我的本事,”戚映珠早就被汹涌的信香淹没,脊背和脚尖都绷得紧直,用同样微弱的气声说道,“倒是慕大人,才是走到哪里,这桃花可就开到哪里。” 哼。以前光是慕兰时一个人招些烂桃花,戚映珠看在眼里也就算了——反正慕兰时这等出身这副模样,惹得世上无论乾元坤泽中庸喜欢她也是常事。 放在平日,戚映珠料想自己是一句话都不会说,也不会往心里去。可这些烂桃花偏生在她脸上出现一块丑丑疤痕的时候—— 有人说她们两个人不相配了,戚映珠便不开心了。 “这桃花开便开了,”慕兰时听着戚映珠这话里面毫不掩饰的酸味,不由得捻起她的一根青丝,说道,“小君随时随地都可以拔除。” “真的假的?” “还能有假?”慕兰时悠悠道,极认真地看着戚映珠的双眼,感受涌动的信香。 她是顶级乾元,对信香的气味敏感。 倘若她没有觉着错的话……戚映珠马上要坚持不住了。 看她绷如满月的脊线便可知晓一二。 但是情欲这一事,最忌讳说破。 最迷人的,莫过于火候将沸未沸时的煎熬。 两人之间交缠的呼吸声音愈发重。 戚映珠终于难耐,主动伸出双手,勾住了慕兰时脖颈,一边用极其娇。媚的声音唤她:“慕兰时,你就不能过来点……靠着我。” 慕兰时听话得很——她现在如她适才承诺的那样,颇为乖巧。 “当然,当然靠着娘娘。”慕兰时低声喘。息着应答。 她的呼吸也已然彻底地乱作了一团。戚映珠都作如此态了,她也没有不乱的道理。 绵软尽数倾覆,裹着玫瑰、桂花酿的信香涌入肺中。 慕兰时听见凌乱、哀祈的声音,随着柔软的起伏而起伏的声音——但是她知道这个声音不来自于她。 她是顶级乾元,自己发声与否,再清楚不过了。 “娘娘让兰时靠过来做什么呢?” 慕兰时温柔地垂下眼睫,看见戚映珠的前襟不知何时已然敞落,露出里面隐约的春光雪岳。 摇摇荡荡、浮浮沉沉。 那几乎是一种明白的情感。 “慕大人不知哀家要你靠过来做什么么?”戚映珠哂笑两声,愈发让自己贴慕兰时愈紧。 到了。 她的潮泽期已经到了。 她需要慕兰时。她不能离开慕兰时。 慕兰时,也理应满足她的欲。望。 “微臣还真不知道。” 戚映珠已快在这种这分分寸寸的临界之境中崩溃。 还不知道?她怎么能不知道呢? 戚映珠面色潮红,气息愈发不稳,她狠狠心,忽而再勾紧了慕兰时的脖颈,似是泄气似是埋怨又更像是找到唯一的支柱,“你难道没知觉了?” 汗珠顺着戚映珠绷紧的颈线滚落,在锁骨窝积成温热的水洼。 她如今便有这么,这么的不知餍足。 慕兰时没吭声。 她只感觉腰忽而慢慢地被戚映珠的腿缠上。 “慕相,是真不知道,还是等着看哀家失态?” “微臣哪里敢让娘娘失态?”慕兰时清凌凌的声音忽而响起。 说着不让她失态,却仍旧一点反应也没有。 铺天盖地的情潮几乎要将这位坤泽君彻底淹没。 戚映珠并不喜欢忍受——若是在平常时候,她尚可以忍受。但是潮泽期来临之际,她并没有什*么理智可言。 于是戚映珠抓住了慕兰时的手,“慕相适才可将手给擦干净了?” 慕兰时喉头一滚,脑海中过了遍方才的场景,“若娘娘需要。” 才捏了个鲜润的果肉,谁知道这只手又要去拿捏什么东西。 “……若哀家需要?这句话说得好听,可惜慕大人有些瞎,”戚映珠低低地道,握住慕兰时的手忽而移开,探进了慕兰时压得紧实得里衣袖口,“那是要哀家亲手剥,还是大人自己解?” 慕兰时的里衣的确穿得紧实。 葱根般的手指第一次想要挤入这逼仄的地界,反倒是吃了个闭门羹。 但戚映珠很快就理解这其中玄妙。 她探进了慕兰时的压紧实的衣袖中。 进、出。 拜戚映珠所赐,慕兰时第一次有这么急促的呼吸起伏。 冰凉与潮热在她的衣袖间起伏、湿热地行进着。 汗湿的布料黏着肌肤,每寸侵。入都让人心惊。 不能忍受、不曾餍足的坤泽君正用尽自己的一切手段,她的腰肢已快软成拉满的弓弦。 “当然……不劳烦娘娘。”慕兰时叹了口气,倏然起身将人抱起——她要将人带至榻上去,“嗯——” 她低声哼闷着。骤然将人抱起,还是得费劲。 慕兰时喉间溢出的闷哼,也带着灼烫的湿意。 掌心顺着戚映珠臀线滑向腿弯时,透出二人肌肤涨红的艳色。 到底在这个破凳子边上,什么也不是。 镖队的临时驻地搭的草房并不大,是以两人身影交叠着起身的时候,明灭的烛火霎时间在墙上投落了硕大无朋的一块阴影。 …… 戚映珠还记得那双筋骨漂亮、纤长的手。 她也最知道,自己眼尾的胭脂颜色,是如何在混杂着的信香中层层剥落的。 房间中氤着兰芷馨香、玫瑰,和着桂花酿的气味。 在交杂的香气中,总有一缕兰芷信香,会穿过阻拦,直直到往馥郁糜艳的花蕊处。 夜阑。 却不人静。 尤是这个镖队。 *** “劈里啪啦”的爆裂声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原是松枝在篝火中爆出了细碎的火星,此情此景,却像是有人撒了把碎金在墨色里。 林惊寒盯着跳动的火舌,手中枯枝狠狠戳向即将坍圮的炭堆,溅起的火星子扑在她雪白的袖口上,烫出几个焦黑点,就像她此刻的心。 镖队的马匹在不远处踏蹄,马鞍上的铜铃随夜风轻响,仍盖不住她磨牙的声音。 火光照在林惊寒的身上,她又将枯枝捏来裂开:“我不甘心!凭什么啊!” 第194章 瞧瞧这篝火底下焦黑的一团,其实就挺像那个兰姑娘丑陋的右脸的! 简直了,林惊寒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的脸上能够长那么大的一块疤痕……偏偏今日镖队的大家还要哄着那个兰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长胎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正常?那么大一块也是正常? 而应姑娘那样好的人,主动追求也是正常? 不行不行!林惊寒越想越憋闷,只觉胸闷气短,愈发烦躁地拿着松枝,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动着篝火堆。 篝火堆频频发出“劈里啪啦”的火星爆裂声音,也有星点火星子溅射到了旁边的无辜路人身上。 比如周三就是一个无辜路人——她只不过在旁边坐着,双臂抱着自己的双腿,不解地看了一眼这位自己的老玩伴,奇怪地问道:“你不甘心什么事情呀?今日你骑着破毛驴出去,又骑着破毛驴回来——” “噢,你不是骑着破毛驴的回来呀,”周三似是想到了什么东西似的立即改口,换上了一股酸溜的语气说,“你不是还炫耀自己捡到了人么?瞧瞧,你说什么来着……” 周三平素和林惊寒拌嘴的时候多了,这会儿看见林惊寒失意免不了多得意一会儿,说道:“应姑娘生得貌若天仙,是你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是不是这样的说的呀?” 周三忽然明悟了! 嘿!她看见这篝火堆下黑黢黢的一团,忽然就明白了林惊寒这个从来不把事情忍下的女人到底在不甘心什么了! “可惜应姑娘已经成亲了是不是?”周三冲着林惊寒嘻嘻一笑,眼睛里面泛着戏谑的火色,“而且你还觉得兰姑娘配不上应姑娘是不是?” 此话一出,篝火堆旁的所有人全部都沉默了。 ……周三的话虽然有道理,但是未免也太不顾及林惊寒的感受了吧? 惊寒是她们镖队里面最藏不住事情的人了,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喜欢谁、不喜欢谁,一打交道便知道了。 镖队里面有几个年龄稍长的长辈,今日日暮,一看林惊寒将两人带回来,又对那两人区别对待,她们便心中有数。 偏偏周三没数,还这样当着众人面揭短。 周三撇着嘴,看林惊寒一副颓丧、毫无反应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但是她只高兴了一下。 毕竟林惊寒是她的好友,她不会乐于见好友一直消沉下去,何况是因为这般无望的事情消沉?这实在太不好了。 思及此,周三立刻又大大咧咧地说:“好啦好啦,林六娘……林惊寒、林老六,这点事情千万别往心里面去噢。你要知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天涯、天涯……”周三一边想着,一边在的旁人的提醒下补充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林惊寒的面色更黑了,犹如黢黑的锅底。 哪有人说这七个字还得需要人提醒的?故意的吧? “她们都成亲了啊,那个应姑娘,不是说兰姑娘是她的妻子吗?你现在凑上去,轻则就是那个什么……”周三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头往镖队里面的智囊那边靠,然后才说,“轻则就是横刀夺爱!” “重则就是……”周三很努力地听智囊的话,奋力转述:“重则怕是要担个‘涉足双鸳’的名儿。” 不知为何,这没良心的周三所说的话,却突然给了林惊寒一个启发。 此时此刻,她已不再用松枝拨弄篝火堆了,而是用的佩刀。 刀刃与火舌相触发出“滋滋”声。 林惊寒眯了眯眼睛,刀锋同火光一同映照进自己的眼中,她忽而放下刀,说道:“双鸳又如何?” 刀柄磕在石头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勾连起林惊寒接下来的话。 “我们这些江湖儿女,按照道上的规矩,求偶不都是这样的么?若是喜欢,就大胆追求,倘若有几个人喜欢一个人,便一起竞争。” “我喜欢应姑娘,兰姑娘也喜欢她——我便要去同她争上一争,应姑娘不是说,自己日日唱那什么《蒹葭》么?她可以如此,那我林惊寒为了应时姑娘,为何不能如此?” “诸位且等着。”林惊寒气定神闲地说完这番话,站起身来,扫视过篝火堆旁的诸位。 众人目瞪口呆地听完林惊寒的话,俱是不可置信地互相对望一眼,确认方才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可是,强扭的瓜不甜啊!”方才还在靠周三传话的“智囊”忍不住了,这回她自己主动开口劝说。 然而林惊寒已下定决心。 “瓜甜不甜,总要咬上一口才知道!” 第109章 109 瓜甜不甜,须得咬上一口才知道? 镖队里面的人听了林惊寒这番话,各自对望一眼,无言地低下头,琢磨着这直白的话到底是不是林惊寒思考后给出的答案。 白衫女子到底是年纪更大一些,她想了想,也跟着一道站了起来,走到林惊寒的身边,小声劝她道:“六娘,你这句话,莫不是要同那位兰姑娘结怨?” 怎么能够结怨呢?她们镖队行走江湖,主打的便是一个“义”字当头。若是那位应姑娘如今名花无主也就罢了,可是人家已经是实打实地介绍了。 她们就是一对妻妻,不管兰姑娘脸上的疤痕有多么狰狞可怖,她就是这位应姑娘的妻子呀,这种情况,六娘去凑什么热闹,又说什么“瓜甜不甜”呢? “结怨?五姑,你莫非觉得惊寒想要做的,乃是同那位姑娘结怨么?”林惊寒闻言,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白衫女子。 五姑姑向来同她交好,很多时候都会理解并且支持她的决定,怎么此时此刻偏偏说她与人结怨? 那分明是符合江湖道义的竞争。 五姑姑眼底泛起不敢苟同的光芒。她仍旧觉得林惊寒太过鲁莽了——人家都是一对了,这已经不是横刀夺爱了…… 林惊寒从这沉默中嗅闻出一点五姑姑的感受。 她看着五姑姑脸上跃动的烛火光焰,缓缓说道:“五姑,您就放心吧——惊寒这么做,也是有理由的。” 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的周三终于说话了:“什么理由啊?老六,你怎么突然看上了那个女人,又突然要和另外一个女人争夺那个女人啊?” 镖队里面还有人神游天外的,听见周三这莫名其妙的一连串“女人”和“女人”,不由得莞尔,默默地在心中道,看来六娘是陷入什么女人堆中的争执了。 其实她们都熟知林惊寒的个性,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她想要的,她都想要试上一试。 当年南下途中,遇见了镖局中的另外一队人,几天下来她同那队人马熟络了,便有更进一步的关系——她瞧上老刀把子的玄铁剑,缠着他比了三天三夜,终于得到了那边玄铁剑。 不过有些东西就是得到的那一瞬间最好。不然的话,林惊寒现在也不会用刀了。 或许,林惊寒只是喜欢同人争执、赢得战利品那一瞬间的感受。 周三抱着双臂,略略显得有些气呼呼:“林惊寒,你不要不说话在那里装深沉,你怎么想的怎么能不告诉我?” 林惊寒仍旧沉默不语,眼中依然倒映着跃动的火苗。 光焰的亮色在她的眼瞳中跳动着,终于熊熊燃烧,似是一团灼烈不尽的火。倘若不能征服这片荒原,她宁可将其付之一炬。 终于有个老汉看下不去了,摸着自己的苍苍白髯,将林惊寒与人缠斗三天三夜的事情说了出来。 “譬如押镖竞价,价高者得。这道上求偶的规矩,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么?”林惊寒倏然开口,目光沉沉地扫过篝火堆的众人,继续说道,“方才周叔公所说,相信大家也听到了。我林惊寒便是这样的人物——琉璃盏要挑最亮的,良驹要驯最烈的……是以,佳人自然要争最称心的。” 她这句话,将每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尤其是最后的那一句“佳人”。 争最称心的。 周三更气了,哪里管林惊寒说的什么杂七杂八——她方才说话,林惊寒装高深不搭理她,好,那么她就要用这个发难林惊寒! “去去去,你是怎样的人物我暂时管不着,”周三哼哼一声,瞥了一眼林惊寒,似是她相当不成器一般,“我就说一句话啊,你听着——” 众人俱是被咋咋呼呼开口的周三吸引了目光。的确如此,周三是同林惊寒打打闹闹吵吵嚷嚷最多的人,她们两个人的关系,应当不错。 林惊寒也跟着垂眸看了过来,挑了挑眉,想知道周三要说什么。 “你说要争最称心的佳人,可是人家佳人已经成双了!”周三抱臂,做了个诡异的吐舌表情,“林惊寒,我昨儿是不是有告诉过你?” 忍着想骂周三的冲动,林惊寒还是很耐心地问了一嘴:“你昨日有告诉过我什么?” “哈?你就想不起来了?”周三露出了一个极其夸张的表情,说道,“我说不要让你骑那头破毛驴出去,那头毛驴傻得很!” 第195章 “你看,你是不是被那头毛驴传染了病气和傻气!”周三不故弄玄虚了,直接道,“不然的话,我真的想不到,你为何会想到这种主意,去和兰姑娘抢应姑娘!” “她们两个可是一对——” 周三性格也较为豪爽不拘,这会儿对林惊寒的怨言上来了,更是不顾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顿痛骂,声音愈演愈烈,吓得五姑姑连忙过来拉了拉周三的衣袖,示意她别说了。 她们这个驻地又不大,这声音若是再大一点,恐怕这对佳偶就要听到了。 白衫女子先劝住了气上脸面的周三,又过来劝说林惊寒:“惊寒啊,五姑姑知道遇见一个称心的人不容易,但是刚刚三娃说得也有道理不是?” “人家既已成双成对,你这又要棒打鸳鸯又要去横刀夺爱的,这不就是同人家结怨么?听姑姑一句劝,不要这样做了……”五姑姑说得苦口婆心,说完近的又说更远的,“况且,你知道我们当家的要过来,要是让她瞧见,你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决斗,要抢走那姑娘的妻子……” “成何体统嘛!” 五姑姑行走江湖多年,看人很准。兰姑娘——有着一双圆钝杏眼的兰姑娘,并不是个什么身强力壮之人,当然也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 她只是想要劝住亢奋头上的林惊寒。 至于她后面说的“大当家”更非信口胡诌。大当家名头响亮,但其实也很年轻。五姑姑自己推测,那大当家的估摸着就和林惊寒差不多岁数。 然而林惊寒计划已定。她倔强地摇了摇自己的头,说道:“五姑姑,这一点您便放心吧。惊寒所做之事绝不后悔。您说得有道理,那个兰姑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所以,我贸然地同她决斗,这的确是欺负沓她了。我会想出一个更公平的法子,”林惊寒的嘴角忽涌现一丝弯弧,她想起来了方才五姑姑告诉她的话,“五姑,您不是说了么?大当家的她也会来。” 五姑姑诧异地看着林惊寒:“大当家来,怎么了?” “您见过大当家么?” 五姑姑噎了半晌,虽然她方才一口一个“大当家”,但是仔仔细细地思量下来,她却是一点都没有和这位大当家打过交道。 不过,见过还是见过的,就是没有说上话。 于是五姑姑老老实实地道:“我见过她一面,只是她不曾看见我。” “那您有同大当家说过话么?”林惊寒继续追问。 “……当然没有。” “您同她关系如何?” 这三条问句下来,五姑姑的面色已然微微涨红。 她方才都说了,只见过一面,而且大当家的还没有见过她啊!这后面的两个问题有必要问么? 五姑姑面色沉了沉。看来这六妹子是觉得她说的不对,当着众人的面刁难她! 还不等五姑姑发作,林惊寒却笑盈盈地说开了:“好了五姑姑,我只是想同您说一说……您不认识大当家的,对吗?” “但是我认识,她也记得我。”说到此,林惊寒的眼尾泛起了细碎的笑意,“到时候正好她来,我让她看看,我同那位兰姑娘,到底谁才是最适合应姑娘的人。” 是啊,镖局里面最有权威的人当然是大当家的——她林惊寒恰恰便同大当家的有交集。 五姑姑不认识大当家的;周三也不认识大当家的;白髯的周叔公也不认识; 瞧,自己到现在都记得大当家的名字呢—— 戚、漱、玉。 林惊寒默默地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大当家的名字。 明明是个武人,名字却取得颇为风雅。 她想,大当家来正好,为她做了这个媒最好。 *** 戚漱玉已经等了戚映珠的回信一日又一日,可自上次收到戚映珠的信已经快一月了——按照她们做好的约定,大约十日就会收到一封信。 戚漱玉知道戚映珠很多事情,她的近况她的童年,这些都由戚映珠一一告诉给了戚漱玉。这些戚漱玉若不知道清楚,她自然也不会倾力相助。 譬如这次戚映珠外出时,就给戚漱玉约定好了几日寄一次信,又在什么地方。而她的同行者,戚漱玉也清楚。 想到妹妹的同行者,戚漱玉锐利的琥珀曈中便闪过一点暗芒。 这次同妹妹一道的同行者,不是别人,正是慕兰时。 饶是戚漱玉在东海一带生活长大,也风闻过此人的鼎鼎大名。 当然了,京畿的人传诵慕兰时的大名,而她们东海一带尤是她们戚家,自然要予以唾弃。 呵,踩着民脂民膏堆砌的朱漆台阶上、踩在百姓头上敲骨吸髓的世家皇族,要尽百姓的一切、心安理得地做着蠹虫,却要她们反过来歌颂?!这天下便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们东海戚氏,这么多年便是为此而活。 戚漱玉望着镜中自己紧抿的唇线,又慢慢延展到了自己的整张脸。 她其实和妹妹的长相有些相似。只是妹妹的长相更为柔和,而她的长相更为锋锐。 她们都有一双如同琥珀一般、晶莹剔透的琉璃瞳。 只是眼瞳中淌流过的东西,到底也不同。 戚漱玉眼眸忽然一暗,她自己的瞳中,大抵永远翻涌着潜藏暗礁的涡流。 “啧,慕兰时,若非你有用,让我瞧见你同舍妹在一起,我定然见到你的第一面起……就会取下你的项上人头。”戚漱玉喃喃自语,忽而放下手中铜镜,遥遥望向窗外皎洁的月亮。 她不仅知道戚映珠眼下是和慕兰时同行去往沧州,更知道戚映珠还同慕兰时订下了婚约。 ——还好她的妹妹不愧是戚氏女,脑子转得过来,先用婚约一事稳住了慕兰时,这样二人的感情还可慢慢推进。 只是订下婚约已是终点。戚漱玉得知,慕兰时几次三番想要与戚映珠成亲,但是后者都没有答应。 如今大抵还是吊着的。 戚漱玉虽然嫌恶妹妹与慕兰时有深交,但是转念一想,慕兰时如今炙手可热,家中老母又是司徒,妹妹倘若能够完全获得慕兰时的信任,对她们戚家来说自然是喜事一桩。 只不过委屈妹妹了。戚漱玉忽而鼻尖一酸。 这些世家不要脸,但凡哪个世家儿女有点什么,便敢找那些人敲锣打鼓一阵吹捧——三分姿容吹成天人,两分才学捧作圣贤! 是以,那些评论家说慕兰时什么“风神秀彻”,戚漱玉一句话都不相信。顶级世家的大小姐,难不成还有人敢说她坏话不成? 妹妹在建康戚氏那边受了不少的苦楚,如今一朝割裂、斩断关系,又独自立足…… 明明她转身回到她们怀中,必不会像现下这样立足艰难。 但妹妹的顽强坚毅便在于此。 戚漱玉垂眸看见桌案上自己垂落的鸦青发丝,心里更不是滋味。她自己在东海边上自由自在惯了,头发乌黑油亮;可是妹妹呢?她上次分明看见妹妹头上一根华发。 大抵是跟在慕兰时这种人身边的缘故吧。戚漱玉暗想。 她反正忍受不了留在任何一个世家出身的人身边,特别是慕兰时这种出身四大家族之首的豪门。 戚漱玉自己都如此了,她的家人更甚。戚漱玉都还算是其中大度的,若是给她们脾气最爆的娘亲知晓,怕不是要开着东海的船劈波斩浪过来,非要将映珠妹妹带回去不可? 哎。戚漱玉叹了口气,抓揉着自己的头发,愈发奇怪这次怎么不曾收到妹妹的信件。 莫不是遇难了? 戚漱玉忽然胸口一滞,眉头深深锁住。 慕兰时这种人死了便死了,只是她此次出行莫不是奉了皇命?而且她难道没有人暗中护送? 总之,戚漱玉胡思乱想着,只不希望戚映珠有什么大碍。 *** “你轻些行不行……哪来的手劲这么大,你还是不是文官了?” 被斥责嫌弃的指尖,尚还沾着晶亮水渍。 戚映珠嗔怪完慕兰时,只觉自己浑身酸软,身体都要化成一滩一滩的春水了。 ……尽管现在床榻上的情况也不乐观,只需要轻轻地别开眼睛,便能看见一团一团洇湿的地方。 这里一块,那里一团,不管怎么瞧,这片方寸之地,都透露着极其糜。艳的光色。 “轻些?”慕兰时诧异地抬眼,“娘娘想要怎么轻?兰时不明白。” 她鬓角、脸庞、还有唇瓣都沾着湿润的水液。不仅仅是汗液。 哪有什么明不明白的? 戚映珠的胸前尚在急促起伏中。 很显然,她还没从那来得汹涌、气势澎湃的春潮痉挛中回过神来。 说轻是什么轻?说重又是什么重?戚映珠不想解释。 空气中交织着她们两人馥郁浓。情的信香味道。 丝丝缕缕,交缠不休。 “原来如此啊。”戚映珠终于缓过神来,说道:“慕大人不知轻重,那我便明白了。” 第196章 “娘娘明白什么了?”慕兰时似笑非笑地问她。 瞧她红霞未褪的脸颊,而眼睑下面还有方才因着过于幸福过于餍足的挑.nong流下的晶莹泪珠。 “方不是……不是说了么?”戚映珠奇怪自己的潮泽期为何这么奇怪,为何身体的酸慰感受如此强烈,“你这杀千刀的不知轻重。” 她骂她了。 慕兰时撇撇嘴,吊着口气,悠悠然问道:“杀千刀的?兰时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境地了?” “说你杀千刀怎么了?” 不知轻重难道是假的么?让她轻的时候她便不轻,希图得到更多的时候慕兰时便偏偏要保持那种不上不下的感受。 什么都是将沸未沸的…… 偏生慕兰时还信誓旦旦地说,这样最好。 虽然磨人,但戚映珠在脑中一片空白、眼角不受控挤出眼泪的那一刻,她唯有在自己的心中承认,慕兰时所说是对的。 有些事情,只有高高地举起,才能重重落下,才能飞奔如瀑布奔流。 “好好好,那兰时便是杀千刀的。”慕兰时耸耸肩,“只是‘杀千刀’可不是什么好话,既然娘娘这么嫌弃兰时的话,那兰时可就要离开了。” 她说着,还故意将那依旧沾染着晶莹水液的细长指尖,晃过戚映珠的眼睛。 慕兰时晃动手腕的时候,水珠在指腹拉出了银丝。 水液在圆润的指尖凝聚成了一滴的形状,折射出女人玉。体横陈、面靥chao.红的姿态。 这是一场多么凌乱的春色:布满青丝的雪腻肩头,上面凌乱地印着错落红痕。 似是这样的举动永远会让戚映珠有反应。 就像慕兰时的兰芷信香,就像慕兰时的唇压至戚映珠耳侧,就像慕兰时的腕骨不意碰到她的手……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让戚映珠有反应。 但再往细了的说,一切一切,都仅仅只是因为“慕兰时”。 因为是慕兰时,所以戚映珠才会有反应。 “谁让你走?”戚映珠急了,细嫩的足立刻压住了慕兰时并起而坐的膝,气呼呼地嗔怪。 被压住了自然不会走。 慕兰时“噢”了声,好整以暇地看着戚映珠:“娘娘一边说兰时‘杀千刀’,一边又说兰时‘不知轻重’,这听来听去都不是什么好话,这难道不是嫌弃兰时?” “既嫌弃兰时,兰时走了便是……” 慕兰时叹着气,想要挪开戚映珠压住她的脚,可是戚映珠却毫无反应。 ……不仅毫无反应,似乎还压她压得更紧。 慕兰时:…… 哇。 “不准走。”戚映珠扯过了枕头盖住脸,瓮声瓮气地说话。 慕兰时抿唇,“为何不准走?兰时觉得自己在这里似是不怎么受欢迎。” “反正不许走。”戚映珠似是自觉理亏,声音也慢慢地弱了下去。 慕兰时哑然失笑:“不走的理由是?” “没有。” 慕兰时:…… 没有便没有。 她想了想,索性捏起那只皮包骨的细嫩的脚,挠着痒痒。 足弓弯着俏生生的弧度,甲盖有如珍珠。 沾着水液的指尖划过细嫩的足底,一下又让方才恢复过来的戚映珠骤然弓起脊背——她身上的皮肤太过娇嫩了。似乎只要每一处感知到慕兰时的指尖,便会有某些记忆接踵而至、纷至沓来。 方被触碰到时,感受如此。但慕兰时似乎是存心整蛊她,戚映珠没多久便投降,连连叫唤让她停下。 “哎呀哎呀哎呀!” “这会儿兰时还知不知道轻重了?” 戚映珠:……!!! 没办法,这会儿不似方才,她被作。弄得腰肢酥软又紧绷,这会儿彻底是无话可说了。 “好好好,你知道轻重,你最知道轻重,饶过我成不?” 然而有些人似乎上了瘾。 沉默了好久,戚映珠得到的回答却只有两个字。 “不成。” *** 与慕兰时戚映珠这边的暗流涌动与春潮漫过相应,付昭那边同样不太平。 苏令春像是跟她杠上了,不管付昭走到什么地方,不出二十余步便会碰见苏令春,后者便会故意装出偶遇的样子,向付昭请教一些问题、或者是讨要一些什么东西。 当然了,苏令春很好地做了她想要上来给人添堵的事:她问的问题全部过界逾矩,讨要的东西尽数非分逾常。 一言以蔽之,全部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苏令春仍旧仗着自己的姨母,镇日镇日地在付昭面前晃悠。 她还打算叫付昭姐姐,然而,苏令春一想起方上山时的可怕,便还是忍住了。 谁知道付昭会不会又发疯?叫一叫嫂嫂也不会怎样。 苏令春想。 她们还得在山上住一段时间呢,苏令春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办法给付昭添堵。 今天她们正要祭祀——还得往更高的山上走。可是偏偏就是在往更高的地方走时,遇见了麻烦。 一队人马恰恰拦住了她们上山的道路,队伍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苏令春厌烦地掀起帘子问窗外:“怎么不走了?” “苏姑娘,前面路挡了,有人。” 有人?有什么人啊? 苏令春心觉奇怪,不过她也从姨母那里得知,这座山头并非萧氏完全占有,所以有旁人出现并非怪事。 但是她们萧氏上来祭祀,已连续住了几日,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旁人?抑或是说,这旁人怎么不知道避让她们萧家的?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很奇怪。 她越过了答话的仆役,朝着更远的地方看去: 嗬!前面那队人马是不一般,黑白枣红的马匹鬃毛俱是油光锃亮、矫健无比。 特别是那林下风中飘摇的黑色旗帜,一下子又震撼了苏令春。 是、是贵客? “有人?有什么人挡在前面?”苏令春无奈地回头看向姜老夫人,立刻换了张脸,“姨母,她们说前面有人。我方才看了,那队人前面还有一块黑色的旗,恐是什么达官显贵?” 姜老夫人颔首,也没多想:“那便叫人交涉。” “叫谁呀?”苏令春故作茫然地问。 其实若要交涉,她去是最方便的。毕竟她劝了姨母很久,姨母才让今日之行,她们的车驾开路。 但是那群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苏令春不想去。 第110章 110 那日上山,付昭不是自诩是什么“当家主母”么?不知道彼时在那里拿腔拿调做什么……尽管过去才不久,但是每每想起,苏令春就觉愤怒。 呵,当家主母,总不能什么好处都占了,什么事情都不做吧?思及此,苏令春更是做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做派,软声软气地同姜老夫人说着话。 “要不,就要昭昭姐姐去?我看那日昭昭姐姐说话利索得很,而令春现在年纪还小,恐怕与她们说不了多少话……”苏令春又可怜巴巴地开口,眼波流转。 昭昭姐姐——只要不当着付昭的面、又只要当着姜老夫人的面,苏令春便会这样称呼付昭。付昭喜欢听一声“嫂嫂”,苏令春顶多当着她的面叫她一声。 其余的便是不要想了。 姜老夫人听苏令春这么说,立刻顺着她的话道:“好,那便让付昭去,令春,你同下人说去吧——” 苏令春心中窃喜,面上却不显,饶是姜老夫人这么说了,她还是不甚乐意,娇滴滴地道:“姨母,您去对下人说嘛……让令春说的话,等会儿昭昭姐姐听到了,误会令春怎么办?” “怎么,她居然敢误会你?”姜老夫人的面色骤然一沉,然而那日上山的情景立时又浮现眼前,姜老夫人的语气忽地绵了下来,“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吧*,我去吩咐。” 说着,姜老夫人便自发倾身,掀起帘帐,吩咐下人,让她们去转告付昭,去同前面的那一队人马交涉。 就这个掀开帘帐的当口,姜老夫人瞧见那队整饬人马的凛凛威风——似的确不是什么一般的队伍。 恐怕是什么皇亲国戚、高官权贵。不过再怎样,姜老夫人也不担心。 她们好歹也是萧家。 苏令春在旁侧听着姨母安排的命令下去,心里面悄悄地乐开花。 她直觉付昭肯定不会那么顺遂,能用黑色旗帜的,估摸着就不是什么善茬。 *** “……你是说,老夫人要我去同前面那队人交涉?” 付昭端坐车上我,闻言不禁咋舌:“我去?”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丫鬟十分局促地低着头,说道:“正是如此,夫人。老夫人说,您如今既已执掌中馈,又是家主大人明媒正娶的妻子,这种事情就应该要您出马。” 付昭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个老太婆啊,这时候想的倒是多,真是周到。 第197章 现在知道她是什么“明媒正娶的妻子”,为了让她去交涉,说起话来也是不分青红皂白了:还说她执掌中馈。 虽然萧鸢以及府上的人对她的态度转好,但付昭远远没到执掌中馈的地步。 “……可是我的车驾既在队伍后面,这不是平白无故添麻烦么?”付昭又问。 丫鬟抿了抿唇,心中暗暗懊悔。 其实方才她说的那段话便是有人教过的——要说付昭才是府中的夫人、执掌中馈的,这样才能有合理正当的理由让她去交涉。 于是丫鬟只能再笨嘴拙舌地又把方才的话讲了一遍。 付昭心头涌出一抹冷意。 能够欺负她的时候想尽办法欺负她,可以利用她的时候也不会放过。谁知道此番她出动上前询问,会不会被折辱? 于是付昭岿然不动,只道:“老夫人在前面,你就去告诉老夫人,说我不太方便……” 丫鬟闻言,一个头两个大,连连说:“夫人,这,老夫人都说了,想让您上前去同那些人交涉!” 付昭的脸上方才还带着些薄凉的笑意,这会儿面上便故意如凝冰霜,冷冰冰地道:“无事,你回去后就这样告诉老夫人。” 丫鬟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自己谁也得罪不起,只能“诺诺”地应了,便回身去给老夫人复命。 她能怎么办啊!她夹在中间自然不好做人,谁让她做什么,她就只能做什么。 好在夫人有一颗慈悲之心,方才虽然看起来冷淡,但那些话也不是说她的。 丫鬟将付昭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汇报给了姜老夫人。 姜老夫人和苏令春正安闲地坐在车上,心思各异,这会儿一听丫鬟回来的汇报,二者俱沉默了一瞬。 “她说她不方便?”姜老夫人沉默顷刻后骤然冷笑一声,“她年纪轻轻的有什么不方便的?还说我的车驾在前面,是说我更方便,她要反过来驱使我么?!” 丫鬟只是一味地低着头,不发一言,默默地在心中祈祷这狂风骤雨一般的愤怒浪潮快点过去。 “她付昭到底算什么东西?日前上山的时候便想与我不对付,恭维她一句,她的尾巴便能翘到天上去?!”姜老夫人愤愤,染了鲜艳蔻丹的手一个劲地拍着桌案,语气愈发尖锐,“也不知道萧鸢这些天在忙什么,不然的话,真该让她上来看看!” 她声音极大,凡在车驾附近的人,全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姜老夫人故意的。她知道,这府上有些人就是势利眼、见风使舵,最近萧鸢对付昭的态度不错,她们便想着要讨好付昭。今儿个她这样骂了付昭,又连带着说了萧鸢,一定有人给她们两个人通风报信。 哼,让她们两个人知道才好呢! 丫鬟沉默不语,苏令春还要压下自己心中所有情绪,主动上前来安抚姜老夫人:“哎呀哎呀……姨母,您别生气啦!既然昭昭姐姐不方便的话,那我们换个人去好不好?” “你相信她不方便?” “昭昭姐姐不是说了她不方便么?” “那都是她编的!” 苏令春本来还想说上几句凸显自己的大度善良,却听见有人来报:“老夫人、老夫人!” 这突如其来的报告声一下子让老夫人怒斥的话尽数堵在喉中。 她咽下了怒骂付昭的话语,奇怪地问道:“怎么了?何事这么匆匆忙忙?现在是祭祀祖先的关键时刻,沉稳一些!” 那人唯尴尬地摸摸头,道明来意:“是是是,是小的鲁莽了。” 姜老夫人自鼻中哼出气来,缓道:“有何事禀报,一一道来。” 苏令春好整以暇地抱臂等候,心道一会儿处理完了这突发事情,老夫人一定要去让付昭好看了。 只是那报信的人所说的话,差点没让苏令春惊呼出声。 “老夫人,赵王殿下说瞧见我们的车驾已有多时,心中疑惑,恰恰今日碰见,便差人过来问候我们……问我们是何人。” “赵王殿下?” “赵王殿下?” 姜老夫人和苏令春二人,一前一后地惊呼出声。 “你说赵王殿下在什么地方?” 姜老夫人下意识地发问,转瞬间就明白那些黑色旗帜的人马究竟是何人。 ……怪不得呢。 苏令春也从方才的诧然中回魂。 看来她的眼光果然没有错,横在她们面前的那队人马就是皇亲国戚! 赵王殿下!大祁境内,除了那位年少便以骑射闻名的赵王赵神聆还有谁呢? 传闻她少年时代方为世女的时候,便一马当先驰骋京道——这趟从北部到京畿的千里奔行,原是随赵王述职的寻常路,偏她单人独骑冲开晨雾,让她身后的那队蹄铁洪流尽数沦为陪衬。 不过十几岁出头的年纪,便成了无数人的春闺梦里人。 “可是……赵王殿下现在怎么会出现在京中?”苏令春结结巴巴地开口,似是奇怪。 赵神聆。她默默地在心中念着这三个字。其实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位殿下,但是京中流传着她的传说却是无数。 有人在这位殿下尚未分化时便对其一见钟情,信誓旦旦地说无论殿下分化成了什么身份,她都要同她成亲。 还有人说,瞧赵世女这英武非凡的模样,日后一定是要成为乾元君的—— 那会儿闺中的调笑苏令春也听了不少,她们说了什么她都记得。 “哈哈哈哈,瞧你这话说的,说什么世女殿下会分化成为乾元君?怕是因为你是坤泽君,才这么笃定吧!” 被人戳破的坤泽女子只能瘪着唇,恹恹地推说才不是这样,只推出一堆莫名其妙的理由佐证赵世女殿下将来一定会成为乾元君的道理。 苏令春彼时年纪没她们大,二来也是对自己的表姐萧鸢一往情深,三来更不相信这素未谋面的世女殿下能好到哪里去。 ……只是不知道为何,“赵神聆”这三个字今日在她耳畔滚过时,她觉得有些灼人。 似乎除了姐妹们的调笑之外,她对这位赵世女殿下的印象,便是觉得此人的名字大气磅礴。 神聆。 已故的赵王到底对她这个女儿寄予了何种厚望,才会这样取名? 只是相当可惜的是,赵神聆并没有如她母王期待、京中坤泽倾慕的那样分化成乾元君。 苏令春也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 总之,赵神聆分化成了坤泽君。原本说的和皇室中的苏乾王联姻之事也往后推迟…… 思绪愈发杂乱,苏令春忽然想要见这位殿下一面,她正欲开口时,那来报信的人又说话了。 “这,苏姑娘,小的也不知晓啊!”来报者苦着一张脸,继续道,“赵王殿下派出来的使者来问了,我们便如实相告。” 苏令春急不可耐地追问:“那然后呢?赵王殿下那边说什么了吗?” “诶,赵王殿下问清楚后,提出宴请我们……”来报者抠着后脑勺,试探性地挤出几个字。 不等姜老夫人回话,苏令春便一口应下:“既然是赵王殿下的要求,那我们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姨母,您说是不是这样?” 姜老夫人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嗯……是,既然赵王殿下肯屈尊宴请,那我们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只是苏令春这么积极做什么? 姜老夫人瞥了一眼正在兴头上的苏令春。 和赵神聆见面,还要共同用饭,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姜老夫人暗暗思忖。 这赵王的突然宴请,让她恢复了几分理智。 赵神聆虽然分化为了坤泽君,当时京中传的是不少坤泽心碎——可是最开心的莫过于龙椅上的那一位。皇帝忌惮这唯一的异姓王已经很久。 自他登基、坐稳皇位以来,便想办法削减赵王势力。 孟氏先祖同赵氏先祖共同开国,前者成了皇帝,而后者便成了大祁唯一的异姓王——但是细细思量下来便觉不对。 那可是皇位。倘若自己有绝对实力,谁会这么心甘情愿地拱手让人? 总之不管如何,大祁立国以来,皇家和赵氏一族的联系便极其微妙,互相忌惮、猜忌的同时,又不得不联姻来维系这微妙的关系。 姜老夫人越想越恍惚。她思虑着,若赵神聆是个乾元,恐怕她现在还不能过得这么“安稳”。 当年的赵王世女亦可谓是名满京华,一朝却分化成了坤泽,在旁人的闲言长语中,总有几分天才陨落的味道。 现在和她见面,大抵不会有什么吧? 思及此,姜老夫人终于敲定了主意,“你跟着使者一起回去,说谢过赵王殿下,承蒙她的厚爱了。” 报信人粲然一笑:“好!我看殿下派来的使者定然也会开心的!” 苏令春听到姜老夫人敲定主意,她们真的能见面,不禁喜上眉梢,叽叽喳喳地拉着姨母说了许多。 居然可以见到赵王殿下! 第198章 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 天空刚刚露出一点鱼肚白的时候,戚映珠便碰见了收拾齐整的林惊寒。 慕兰时今日起得很早,说着要出去转转,戚映珠便从了她的意思。 反正慕兰时也说定了什么时间回来,戚映珠也不害怕自己遇见麻烦,譬如如同上次路遇劫匪。 但有些时候,敌意偏偏不来自外界。 “啊,林姑娘?”戚映珠诧异地看着林惊寒,尴尬地找着话题:“不曾想你起这么早。” 林惊寒微微一笑,只默默地看着戚映珠的脸。 晨光映衬下,她的左脸光洁如瓷,而右脸的墨斑却张牙舞爪到了狰狞可怖的地步。 ……可惜啊,倘若兰姑娘脸上没有这样的一块疤痕,大抵也还能称得上“美人”二字。可惜,没有如果。 就像她今日打定了主意要告诉戚映珠的一样。 林惊寒并不拐弯抹角,只简短地同戚映珠打过招呼,就问道:“兰姑娘,应姑娘——她还未起么?” 戚映珠摇摇头,说应姑娘已经出去了,又问找她有什么事情。 “不,我找她无事,”林惊寒微诧,但很快又平复了方才严肃认真的表情,“我今日过来,只是有话要同兰姑娘你说。” 戚映珠忽觉喉头一哽。 她同林惊寒就这样面面相觑在清晨薄光下,有些奇怪。 她找她能有什么事情? 昨夜林惊寒送她们过来的时候,还一句话都不同她说,只同慕兰时说话呢。 戚映珠忽而懊悔自己让慕兰时出去了。 “有什么事么?”戚映珠尽量用平静的口吻问。 她见林惊寒面色严肃沉毅,心中猜测恐怕是什么要紧事——莫不是想要把她们赶出镖队? 毕竟是林惊寒路途中偶然遇见了她们两人,善心大发将人带到镖队,并未经过镖队其她人的同意,万一别人不愿意怎么办? ……再说了,林惊寒显然对慕兰时有意,而慕兰时又丝毫不加掩饰地说明了两人的关系。 这里只是镖队的临时驻地,要供养这多出来的两个人是个尴尬事。 戚映珠心头悬起的石头慢慢放下,大抵有了个猜测。 她认为,林惊寒现在过来,是为了道歉——让她和慕兰时二人离开镖队。 思及此,戚映珠率先开口,颇善解人意地说:“林姑娘,我知道我们住在这里给你添了颇多的麻烦,你不用担心……待会儿应时回来,我便同她一起离开这里。多谢这两日你对我们的照顾了……” “不是这样的,兰姑娘。” 林惊寒显然没想到戚映珠居然会这么说,愣了片刻后截断了她的话头:“我来,是有一事同您约定——更具体说,是你与我的一个赌注。” 赌注?戚映珠只觉一头雾水。 她这一生,又或是连带着前一生,她都没有下过什么注。 ……最让人刻骨铭心的记忆,还是她那一日的孤注一掷。 希望那位名动京华的慕大小姐能够救她。可惜的是,那个赌注,戚映珠输得彻彻底底。 那是她浪掷的命运,得不到的好的结果也是应当的。自那时起,戚映珠便发誓不会再下任何赌注—— 可是今生呢? 她现在的所作所为,何尝不是一种打赌? 心脏猛然抽痛的瞬间,林惊寒又发话叫她:“兰姑娘?” 她诧异地看着戚映珠。浓密的两条眉毛蹙起。 林惊寒心道自己这一身装扮乃至面容都还不够严肃么?为什么兰姑娘还能走神呢? 她不明白。 戚映珠猛然回神,再度尴尬地一笑,说道:“啊,是,我在,怎么了?” “什、什么赌注?” 林惊寒是江湖中人,道上的规矩戚映珠或多或少地了解一些。 只是她现在这副模样,脸上甚至有一块奇丑无比的疤痕胎记,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出身,林惊寒想要与她赌什么东西? “林姑娘可觉得小女身上有什么值得赌的地方?”戚映珠扯了扯唇角。 只不过话音落下的一瞬,她衔上林惊寒带着考量的目光,心头忽然有个猜测。 果不其然。 “是这样的,兰姑娘,”林惊寒深深地吸了口气后又吐出,道,“惊寒有一个不情之请。正式提出前,我想先向您介绍一下我们道上的规矩。” 这突兀的正式让戚映珠心头一颤。 道上的规矩?她想要做什么? 戚映珠沉默了片刻,继续尴尬地扯着唇角:“……林姑娘你请说。” 林惊寒的眉毛极其粗浓,而她眼下又一本正经,这正直的模样,迫得戚映珠都收起了随意的做派,想要听听林惊寒的话。 “这道上的规矩太多,惊寒便从今日想提的事情说起了。我们道上求偶,若是喜欢,就大胆追求,倘若有几个人喜欢一个人,便会一起竞争、决斗,”林惊寒说到这里一顿,深深望进戚映珠的眼睛,“想必,兰姑娘,您现在也知道惊寒想要同您打的赌是什么了吧?” 戚映珠:…… 知道是知道了。其实她方才也有猜到,但是她并未想到这荒谬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慕兰时可是口口声声说了,她是她的妻子,两人是配偶关系。 这个林姑娘怎么还想着要抢上一抢? 戚映珠失语,她觉得可能是林姑娘太过年轻太过莽撞,劝说道:“林姑娘,我大约懂您的意思了。只是,应时的话,您也听见了吧?我和她已成过亲了……” 都成亲了,她何必吊死这一棵树上呢?倘若慕兰时未曾透露她俩已然成婚,林惊寒想要同她竞争,戚映珠还算可以理解。 可是慕兰时已然清楚明白地透露了她二人的关系。 林惊寒却依然倔强地摇着头,说道:“是,我昨日听见了,应姑娘说同您成亲了。但是,您眼下也是同我们镖队打过交道,不管如何,此时此刻也算是江湖中人。” 戚映珠的脸很明显地酸了一下。 她喉头一滞,想说什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眼下这个情况,恐怕是那位总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大清谈家回来也是哑口无言吧? “……那林姑娘想要做什么?”戚映珠已然放弃了同林惊寒讲道理,只能顺从,“莫不是要学江湖儿女那样,摆个擂台定输赢?” 这话说出来戚映珠自己都憋不住笑,这提议荒唐得像用绣花针去撬城门! 虽然她没有柔弱到弱柳扶风、三步一喘的地步,但是林惊寒乃是行镖之人,她二人怎么可能打得起来? 她俩之间,哪里需要摆什么擂台,真要比,戚映珠现在就可以投降了。 再说了,戚映珠并不想同什么女子产生争执,还是因为这种滑稽纯粹的缘由。 恰同时,她的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了一个头戴珠翠、绮丽华贵的女人身影。 啧,或许那个女人算半个例外。也只能算半个。 她现在又在琢磨什么呢?戚映珠眼神一黯。 孟珚才不是那种善罢甘休的人。她只担心,此番她和慕兰时从沧州回去后,孟珚就要有所行动了。 或许不用等到她二人从沧州回去那一日,孟珚就会有所行动。 “若如此,小女便现在认输,林姑娘喜欢应时,便去同她告白罢——” 戚映珠倏然开口,杏眼泛着晨辉,亮亮的。 第111章 111 “谁来见本王?”赵神聆懒散地靠着身后软枕,淡淡道。 她的声线漫不经心,尾音却似浸了霜冷。 赵神聆生有一双雁翎眼,眼尾微挑如刀,瞳仁在光影里泛着淡金色。 眉峰锐利,鼻梁挺直如剑脊,整张脸刚柔相济、恰到好处。 就是这样一张峻峭的脸庞,在赵神聆尚是少年时,便收拢走了无数人春心。 呵,自从萧家一家人上山她便派人调查行踪,可谁知道萧家人似乎太过无聊,好半天都没有与她打上交道。 ——赵神聆本来以为自己还能见到萧鸢。不过以为只是以为。 是以赵神聆终于忍不住,趁着这次相遇,干脆遣人问了问,萧家这伙人,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话音甫一落下,便听得帘外一清越女声回答道:“回殿下的话,臣女付昭,参见赵王殿下。” 赵神聆的车驾空间宽阔,借着帘帏拂动、光影细碎的间隙,赵神聆觑了付昭一眼。 此女身形虽然单薄,细看却如同枯枝衔霜,虽然伶仃地站在那里,给人的感觉更是清冷。 还有一种后天赋予的不容侵犯感? 赵神聆在权力斗争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在看人一事上早已有了自己的看法。是以,她品察出自己对付昭的“异样”看法时,不由得收起了方才散漫的坐姿,正襟危坐,主动问她:“付昭?” 她的声音颇有一丝不羁恣肆——尽管付昭已然听出了赵神聆的克制。 第199章 她奇怪的是,为何赵神聆的语气会变化?坊间关于这位风流殿下的传闻可不少,她那些飞驰疾行事迹,便是对她这个人性格的最好注解。 似乎太过张扬、太过恣肆、太过热烈。 付昭恍惚间并未直接回答赵神聆的问题,而是不经意抬眼,后又对上了赵神聆的眸光,她的心不禁一颤。 方才车厢内的织金毯上,赵神聆斜倚而卧:长腿交叠,护腕的银辉与软枕的珠光相映,既有着征战沙场的冷硬,却又不失亲王贵族的华丽。 这一眼却还不够。 赵王后来端坐,又是不同的气派:最摄人心魄的莫过于她那一双雁翎眼,里面似乎是有一团熊熊的烈火,带着摧枯拉朽的狠劲,也带着生生不息的烈气。 付昭吞咽了口唾沫,竟然无端地心虚起来,心跳声音如擂鼓一般大。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难道是因为初次见到这位名冠大祁、独一无二的异姓王赵神聆么? 付昭自认不应该有这样的感受。其实像赵王殿下这样出众,或是比她更为出众的人,付昭并非没有见过。 但是见到慕兰时的时候,她分明没有这种感受——她同样害怕慕兰时,她认为自己卑劣地靠近戚小娘子,一定会被心思缜密的慕大人发现,所以她害怕。 可是她今日面对赵神聆,除却害怕之外,却还有另外一种莫名的感受,她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就因为那双如业火焚灼的烈烈双瞳么?付昭不细想,只想快速应对。 她很快地报上了自己家门、来历,连带着介绍了一下并不曾到来的萧鸢。 赵神聆闻言,微微颔首:“原来您就是萧大人的妻子呀,当时本王并不在京城,但是萧大人执意践诺这这一件事,倒是传到了本王耳中。” “是一桩美谈呢。”她语气淡淡的,似笑非笑,只在付昭脸上逡巡。 美谈?这话说得好听,可是付昭却不能从赵神聆的语气中听出夸赞。 付昭竭力回想萧鸢对自己提过的话,想从里面找出关于赵神聆的只言片语。可惜的是,萧鸢提起的关于这位殿下的话语,甚至比不上付昭自己听来的流言。 “今日是你们上山祭祖的时候么?”赵神聆又问。 付昭答道:“正是,也是在下过来拜见您的原因。” 两队人马相遇,你不让开我便走不了,能不能交涉一下么? 姜老夫人和苏令春两个人吃准这敢用黑色大旗的人并非善茬,故意派她过来。 “噢,看来是本王阻碍了付姑娘呀。”赵神聆语气飘忽,笑音轻慢,尾音拖得老长,“喏,本王毕竟不是中原人,确实不太明白。” 付昭喉头一滞,立刻道:“殿下哪里的话?我们遇见您,也是应该我们退避。” 然而赵神聆却摆摆手,说道:“付姑娘不必多言此事,本王心中自有决断。道儿本就是给人走的。” 言讫,赵神聆便朗声叫了自己的将士,示意她领着人马避让开来。 她不再正襟危坐,而是重滑回软垫上,懒懒支起半边身子。 “这大白日的,我们这些闲散客叨扰了别人的正事……”赵神聆的声音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可飘进付昭的耳朵里面的时候,却像是带着一点小钩子似的挠痒痒。 这位殿下可不仅仅在京中张扬。听说,她当年还惹下了不少风流债,譬如还拿过葡萄美酒换过胡姬的面纱…… 如此张扬、如此热烈、如此肆意。 付昭也不曾听说过赵王殿下收敛的讯息,或许这么多年来赵神聆已经改不了自己的做派了。 又或许,正因为分化成了坤泽君,这些在旁人看来的“荒唐事”,都显得没有那么荒唐。 付昭不明白,但是她知道赵神聆的命令已下,她过来交涉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她不能再逗留在赵神聆的面前,又想起很多事关赵神聆的事情。 于是付昭朝着这位金尊玉贵的殿下拜别:“多谢殿下。” 赵神聆扬了扬唇角,笑道:“不用。仍是那句话,路是给人走的。” 付昭再拜,辞去复命。 赵王殿下的人马果然如约撤开,给萧家人让开了一条路。 只是付昭回去的时候心仍旧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莫非是因为赵王殿下那双如焚灼烈焰一般的双眼,刺伤了她么? 因为那双眼睛,同萧鸢的,如洄流渊水般的眼瞳几乎是两个极端。 思及此,付昭不禁打了个寒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将这两人相提并论。 要知道,赵王殿下一身风流债、恣肆多情,还是一位坤泽君;而萧鸢,则是她付昭的妻主。 付昭又吞咽了口唾沫,慌乱中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 接下来她还要面对萧鸢的母亲呢。 *** 慕兰时不过是早起外出,探查一番这周围的环境,她又担心戚映珠一个人在驻地不安全——饶是有人保护戚映珠安危,她还是不甚放心。 她不想离开戚映珠太久。 只是让慕兰时震惊的是,她一回去便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若如此,小女便现在认输,林姑娘喜欢应时,便去同她告白罢!” 慕兰时:? 那两人面对面交谈,戚映珠笑得温柔和煦,而另外一个更是一本正经相当严肃。 林惊寒抿唇,皱了皱眉:“兰姑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戚映珠摆摆手,耐心道:“就是我话里面的那个意思呀,林姑娘,您不是喜欢应时么?我猜她一会儿就回来了,正好你向她表达你的情意。” “兰姑娘,这恐怕不妥吧?”林惊寒诧然,脸上的喜色一闪而逝,“我若是向应姑娘表达情意,岂不是让应姑娘做决定了么?” 她同应时才认识两日的功夫,兰姑娘就这样让她去征询应时的意见。乍听起来,是兰姑娘大度没错,但是问题也在于此——应时和她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根本不会选择她林惊寒! 戚映珠一下明白林惊寒的担心,又缓缓道:“林姑娘,您不用担心此事。我的意思简单,您若是喜欢应时,便去告诉她,不用管我。” 慕兰时回来时便已旋踵闪身到墙的后面,这会儿将戚映珠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全都听清楚了。 好一个“不用管我”。 没想到这太后娘娘的感情这么脆弱,但凡有个人要追要抢,她便会将自己拱手让人? 慕兰时“嘁”了一声。须知,看一个人,还不能光听她对你说了什么,也要看她对别人怎么说你。 譬如现在。 林惊寒面上再度露出喜色:“此话当真?兰姑娘,您的意思是说,您退出,让我去追求应姑娘?” “对,我就是此意。”戚映珠笑了笑,“一会儿应时回来了,你同她说去吧。” 幸福来得太快,一下子让林惊寒大脑一片空白。她精心筹备了那么多想要“横刀夺爱”的戏码,如今却是一个都派不上用场了。偏她今日还相当严肃,而兰姑娘极其松弛。 听闻她对应时怀有倾慕之情,甚至还主动鼓励她去追求。 林惊寒犹犹豫豫,最后又确认了一遍:“兰姑娘,在下还有一言想问。” “你说。” “您不是同应姑娘是妻妻么?” 戚映珠下意识地撇撇嘴,但很快收住。 没想到这个林惊寒还知道她们两个人是一对啊! “其实我二人还未拜堂,你既然喜欢,那便大胆去好了。”戚映珠斟酌了片刻,说。 ……虽然这样很坏,但是戚映珠就是想要看看慕兰时的反应。 她们一道出行,方到第一个小县城的时候,戚映珠就因为容貌过人被那掌柜的和几个小孩议论,而慕兰时便一个人吃起飞醋。戚映珠为了不让慕兰时吃醋,又是拿笔画成花脸猫、又是给自己弄上丑陋疤痕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让她不吃醋么? 可这下倒好,世上的奇人却不止一个两个。 她为了不让慕兰时吃醋弄花了脸,便有人觉得她长相奇丑无比同慕兰时不般配,甚至要同她决斗打擂台。 戚映珠这会儿是真的觉得恹恹,懒得管了。 还是让慕兰时管管自己的烂桃花吧。 林惊寒看戚映珠神情闲闲却认真,再确认了一遍戚映珠所说为真之后,竟然深深地朝着戚映珠鞠了一躬,“在下林惊寒,在此谢过兰姑娘。” 戚映珠摆摆手,一边说着“应时快要回来了”,一边将人送走。 这大清早的都是些什么滑稽事呀?她得收拾好情绪,想想怎么联系自己的姐姐戚漱玉。 她们最好还是通过书信联系。眼下和慕兰时待在一块,料想这两人都不乐见对方。 戚映珠方转身没走两步,便听得身后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音踏响。 她正疑心林惊寒方才不是雀跃着离开的么,一回头便是慕兰时长身玉立的身姿。 第200章 女人眯着那双勾人夺魄的凤眼,望着她,嘴角虽然勾着却不能算什么笑。 慕兰时没说话,只是望着戚映珠笑。 笑得戚映珠有些心惊胆战、头皮发麻。 “兰……回来啦?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碰见林惊寒?”戚映珠心虚,说话支支吾吾。 慕兰时仍旧浅笑:“林惊寒?我可不想碰见她。” 戚映珠掌心沁出一点冷汗,“碰见了如何?不碰见如何?我看林姑娘还挺喜欢你的嘛。” “是啊,林姑娘挺喜欢我的,所以我就担心,我要是碰见了林姑娘,她向我告白不说,还说我娘子不要我了……你说,这话听起来是不是挺糟心的?” 戚映珠:……!!! 肉眼可见地,戚映珠的眼角眉梢耷拉下来,眼神四处闪躲避*开慕兰时的视线。 慕兰时这回是真的气得发笑。 于是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戚映珠,她故意将脚步踏得很重。 似是每一步,都能让戚映珠撇嘴心虚的弧度更甚,活像只做错事被人逮个正着的坏兔子。 或是花脸丑猫。 “我看娘娘当真不安生,兰时就离开了这么一会儿,不曾想,就被这么简单轻松地卖给别人了?”慕兰时缓缓走近戚映珠的身边,语气轻缓如云气缭绕,但恰好能够让戚映珠听到。 她不再叫那些虚无的“应姑娘”“兰姑娘”。 有些时候,慕兰时最中意“娘娘”与“兰时”这一对称呼。 戚映珠小声辩解:“我、我也不过是开个玩笑嘛,你也不要往心里面去……” 慕兰时生得颀长高大,待她步步靠近时,便是沉沉的黑影压来。 虽然更多时候戚映珠是觉着靠着她安心——但是她现在并不这么觉得了。 鬼知道这个醋精又会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出来。 “嗯,娘娘这是在跟别人开玩笑呢,”慕兰时慢条斯理地重复着戚映珠的话,“不过兰时倒是好奇,若是兰时不曾及时回来,是不是就听不见这么好笑的玩笑了?” 好笑的玩笑。 呵,前世为她要死要活、守寡一生的难道还不是她戚映珠不成? 慕兰时很难仔细辨明自己此时的具体想法。 她究竟是因为什么生气、又是因为什么吃醋呢? 戚映珠抿着唇,终于抬眸,可怜巴巴地看着慕兰时,小声道:“真的是个玩笑话啦,别往心里去。你看嘛,我看她一副气势汹汹要来找我算账的样子,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嘛?” 戚映珠说着,还使出了惯常的技俩。 反正慕兰时都压过来了,她避无可避,不如主动靠上去。 戚映珠拉了拉慕兰时的衣袖,小声说道:“她说,要同我一分高下。她又是走镖的,莫说是我,哪怕是你上都恐怕敌不过她,我除了口头上面认输还能做什么?” 虽然这话大有把自己摘干净的嫌疑,但也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实话。 慕兰时淡淡地听着。 其实听戚映珠瞎编也是好玩的事情一桩。 “而且你方才应该也看见了,她今日还弄得特别庄重,”戚映珠一边说一边还踮起脚尖,贴在慕兰时的耳侧,“林惊寒她一看就是来寻仇的嘛!是不是嘛!” 她撒娇哼哼的时候,热息缠绵围绕在慕兰时的耳垂边上。 “嗯,寻仇。”慕兰时重复了戚映珠的话,一把伸手掐过了戚映珠的腰间软肉,俯首低头,“她寻仇了,那我也寻仇……” 这么多日的相处,慕兰时太知道如何让戚映珠有反应。 怎样的触碰能让她难耐,怎样的抚摸能让她震颤。 掌心划过腰眼的时候,慕兰时低语着的“那我也寻仇”也尽数落在耳畔。 戚映珠再度一颤。 她想到毫毛擦拭过的诡异的、让人餍足的触感。尽管她们在这次旅途中还没有尝试过。 谁知道那幅《江山流水图》到底要画到什么时候呢? “不要、不要寻仇,”戚映珠嘀嘀咕咕,“好吧,要寻仇也可以,但是不要寻我的仇。” 慕兰时先只是冷冷地听着前半句话,可听戚映珠念叨完后,不由得笑出了声音。 不要寻仇。寻仇也可以,但是不要寻她的仇。 “我偏要寻戚映珠的仇怎么办?我听得一清二楚,是她要把我卖了,叫别的人来同我告白。” 慕兰时的手同她的嘴一样,都不曾饶过戚映珠。 她的掌心依然卡在戚映珠的腰眼处,锢着她一点都不能动弹。 “那、那也不能全怪戚映珠啊,”戚映珠试图动弹挣脱,发现无果后话音更是带上撒娇的软,“那个林惊寒是江湖走镖的,她要同我打擂台,我这么柔弱,怎么可能打得过她嘛?” 戚映珠故意拖着绵长的声调,几乎绞尽脑汁。 “噢。”慕兰时颇冷淡地应声。 戚映珠还得忍,继续软声软气地说:“这只是权宜之计,慕大人千万不要往心里去……你想一想。” 慕兰时很怀疑现在的戚映珠,是不是心里面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于是她偏偏捡起话头,追问道:“我想一想什么?” 然而戚映珠这次似乎有备而来——她就是在等她这句话。 那双泛着琥珀颜色的琉璃曈中映着浅淡的金芒。 “如果不是权宜之计的话,映珠除了喜欢慕大人,还能喜欢谁呢?”她的语调依然软绵绵的,不过这时候身体却已主动地倾斜靠向慕兰时,还不忘伸手去牵木兰时的手。 “我都不知道其她人的手掌心摸起来是什么感受的……” “就摸过慕大人一个人的手,就觉得这世上只有两种掌心……” 听她甜言蜜语。 可这些话慕兰时却挑不出错来。 除了她之外,戚映珠还喜欢过什么人呢?除了她的手之外,戚映珠还牵过谁的手呢? “看来映珠的确做好了全然准备。”慕兰时用空出的另外一只手,撩去了戚映珠的发丝,“不然的话,现在话说得不会这么流畅……是不是?” “什么叫做‘做好了全然准备’?”戚映珠撇撇嘴,心里面长长地舒一口气,总算安抚好了这个醋王。 她又道:“我明明是真心的,所以才会说这么快!” 慕兰时“啧”了两声,“嗯,知道你是真心的了。特别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把我卖给旁人。” “哪有卖给旁人?”戚映珠忽辩解起来,气呼呼中又带些耍无赖:“难道你要答应啊?” 慕兰时偏过头,看她这一副理直气壮、双颊鼓起的模样,更想逗弄了:“不然呢?难道不应该答应?” “不行!” 戚映珠的反应比慕兰时更大,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否决了,然后执意牵着慕兰时的手往回走——背对着林惊寒离去的那个方向走。 慕兰时哑然失笑。 ……说戚映珠不真诚吧,可她轻轻一套话,便什么都原形毕露了。 那么,那件藏在她心中深埋的事情也会么? 慕兰时忽想。 *** 周三等人看见林惊寒的心情忽上忽下,比那东海的浪潮翻卷得还要无端。 前一日早上,她们瞧见林惊寒穿戴整齐、气势汹汹地去往那两个客人居住的地方去了,回来的时候面上却如沐春风一般高兴。 周三本来好奇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但是镖队临时有事,她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她还惦念着林惊寒的开心,想亲口问问发生了什么,不成想,回来时,林惊寒的面色便阴郁着。 她没想太多。毕竟一个人高兴的事情是一件,伤心的事情又是另外一件。此乃人之常情。 于是周三就去问林惊寒:“六娘,你昨日高兴什么?快快说来与姐妹我听听!” 林惊寒:“我忘记了。” 忘记了?开心的事情能够忘记?大概是不想说、不好说吧。 周三心觉奇怪,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开心的事情有什么不好说? 算了算了,她知道林惊寒此人性格怪异,她不说,便不强求了。 周三决定退而求其次,又追问:“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与我听听。” 呵,昨天的事情能够忘记,今天的事情总不能忘记吧? 林惊寒:“滚。” 说完,林惊寒便起身离开了,徒留周三一个人茫然地面对镖队中的姐妹兄弟。 第112章 112 周三觉得这林惊寒当真是莫名其妙。 昨儿看见的时候,明明就是满面春风,开心得不得了,怎么不过一日功夫,林惊寒就翻脸了? 还让她滚,虽然大家都是江湖行镖之人,且二人相处嬉笑怒骂,但被林惊寒这么直白怒骂还是第一次。 眼看着众人看向她的目光愈发多,周三便抓了个人问:“你们知道林惊寒怎么了么?” 众人面色各异,却没有人回答林惊寒的话。 第201章 林惊寒摇了摇头,心道这些人还是不懂林惊寒,她决定自己追出去问。 然而林惊寒前脚刚走,周三后脚追了出来却找不见人,最后好容易在驻地周围绕了一圈,于一处略高的土堆处找到了失意的林惊寒。 林惊寒伶仃地站在风里,秋风卷起她的袍角。她明明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音,却依然没有转过头。 “喂,林惊寒,”周三语带揶揄,缓缓靠近林惊寒身后,问她说,“老娘就走了这么一夜一日,你昨儿不是很开心么?一下子就变脸了?咋了,到手的鸭子飞了?” 周三发誓自己是随口说的。 然而这句话却戳中了林惊寒,激得后者猛地背转过身看向她:“老三你虽然走了一天一夜,但是知道的东西却不少嘛。” 林惊寒这句话依然带刺,尽管她失意了,但仍旧不想和周三交锋中落下风。 周三撇撇嘴,心道林惊寒怎么一点就着,于是这便只有一个解释原因了:她方才所说的话,戳到了林惊寒的痛处。 思及此,周三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么说的话,那你还真是……到手的鸭子飞了?” 可是对林惊寒来说,什么才是到手的鸭子飞了? 未及周三想到,林惊寒忽地从土堆上面一跃而下,搓了搓自己的手掌,冷冷笑道:“鸭子还并未到手。” 周三立刻作震惊状:“你这么可怜?” “……呵,那也并不能证明鸭子飞了!”林惊寒嘴角很明显地抽搐了下,“你可知道,大当家的马上要来了?” “大当家要来?大当家叫什么啊?”周三还沉浸在为林惊寒悲伤的心情之中,随口便问。 林惊寒嘴角翘起一抹颇得意的弯弧,说道:“这你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还不告诉我?” “等大当家来了,你便知晓了。”林惊寒说完这话,便旋踵转身,又回了驻地,徒留周三一个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什么大当家不大当家的…… 这大当家的便是林惊寒心心念念了许久的戚漱玉。 林惊寒想,她同戚漱玉有交情,而戚漱玉又是江湖中人——她们东海那边的女儿,个顶个的刚烈!戚漱玉要是知道她想同兰姑娘打赌,她一定愿意过来做出评判。 想到这里,林惊寒便笑了起来。但是她的笑容没在脸上维系多久,便很快又垮了下来,她想起自己兴致勃勃地去找应时告白的经历。 彼时,“应时”甫一出现,林惊寒便来不及多想她是从什么地方、又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便过去情真意切地道:“应姑娘,惊寒有一极其重要地事要同你说。” “应时”似是相当诧异,面带疑惑地看着林惊寒,问道:“极其重要的事情?还请林姑娘说说看,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应时”姑娘笑起来恍若阳春三月,给人以温柔、祥和的感受。不愧是她林惊寒一眼便相中的人物。 又念及兰姑娘的大度,林惊寒也便不遮遮掩掩了,索性将一切告白:“应姑娘,这些天的相处,我猜想您也应该明白了一些我的心意。” “应时”挑了挑眉,“您的心意?” 林惊寒点起头:“对,正是在下的心意,在下的,对您的心意。” 林惊寒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动情次数虽然不多但也称不上少,但是这么纯情地表达,却还是第一次。 以往她总是打打杀杀,喜欢谁了,便去同人约定比试。 林惊寒满心期待着“应时”的回答。 然而“应时”却像是反应了很久似的,狐疑地看着林惊寒,“林姑娘,您是说,您对我的心意么?” 林惊寒诧然,喉头一滚,讷讷道:“对,正是在下对您的心意。应姑娘,在下心悦于您!” 生怕“应时”再说出什么不对的话,林惊寒急忙抢道:“惊寒并非玩笑,还请应姑娘审慎考虑。” “啊?”慕兰时眼睛都瞪大了,最终尴尬地扯动了嘴角,说道,“林姑娘,纵然您说您没有在开玩笑,但是,您当真是认真的么?” “我知道,您同兰姑娘乃是妻妻,只是我们江湖之上,求偶的规矩便是如此,”林惊寒语速很快,生怕被“应时”挑出什么纰漏,“另外请您放心,我今日业已同兰姑娘说过了。” 慕兰时不动声色,问道:“她说什么了?” 纵然自己已经在墙角偷听到了此事的全过程,但真让她面对时,她心中便有一种捉弄的想法。 “她说,纵然您和她是妻妻,可二位似乎未曾拜堂?”林惊寒琢磨着,“以及,兰姑娘还说,倘我喜欢,便可直接告诉您。” 她还大致地将比试一事带了一带。 可惜,最后慕兰时只是摇着头:“兰姑娘愿意,可是在下不愿意。” …… 这便是让林惊寒垂头丧气的原因了。 不过这都不重要,她现在只满心期待大当家的戚漱玉的到来。 等她一至,这两位啊,该认的也得认,不该认的也得认——这个镖队里面,林惊寒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比她同戚漱玉更有交情! *** 于此同时,京畿山道。 姜老夫人和苏令春在车厢里面静候“不佳”的回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心中都打着各自的算盘。 只是她们心中都有共识:付昭出面,这次定然不会这么容易回来。 赵神聆——处于这么微妙地位的亲王,现在和她沾染关系并不是明智之举;其次,她同付昭素不相识,也同萧家不曾打过交道,倒也没必要卖她们什么人情面子。 然而让她们出乎意料的是,车帘外面传来细细簌簌的响动。 苏令春沉不住气掀开帘子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然而不须外面的仆从回答,苏令春便已然将一切尽收眼底。 适才威风凛凛、横斜道路中的甲士,居然提起了马蹄,已然是要让路的举动。 姜老夫人没听见有人回应,又看苏令春看了许久,便问她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说来与我听听。” 苏令春抿了抿唇,吞吞吐吐道:“姨母,赵王的人撤了,给我们让路了。” 姜老夫人并未忍住,疑惑地“嗯”了一大声,“她让开了?这么快?” 这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赵神聆为人恣意浪荡,虽说不可直白地说她“目中无人”,但她似乎也没这么好说话吧? 姜老夫人已然做好了付昭上去受辱、两队人马再僵持一段时间的准备。 然而并非如此。 恰在这时,车厢外面又有一个洪亮的女声传来:“夫人,赵王殿下又派了人过来,问我们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姜老夫人闻言差点没朝着软枕倒过去。 怎么,这个素来不好说话的赵王殿下,居然还反过来问她们需不需要帮助?不仅如此,倘若受了她的帮助,岂不是就和赵神聆沾染上关系了? ……哎呀,欺负付昭这种乡下来的村姑没事,对自己的宝贝女儿没什么影响。可若是自己擅作主张同赵神聆扯上关系,自己女儿今后的仕途怎么办? 帘外的女人并未得到姜老夫人的回应,疑惑地重新喊了一遍:“老夫人?” “不必、不必!” 让管家意外的是,老夫人的声音反常地严厉起来,似乎是颇不想同赵王殿下沾上关系。 好吧,那她便这样传达给赵王殿下的使者罢。 苏令春年轻一些,她思虑不到那么多。 她只知道,她本来将这苦差事推给了付昭,心想付昭不受辱也不会在赵王殿下那里讨到什么好处,可眼下事态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 赵王殿下这是卖付昭一个人情咯?不然的话,怎么会这么快就同意让路? 赵王殿下人也太好了吧?不然的话,怎么会允了付昭的要求? 这么说来,她就不应该将这差事推给付昭的!她比付昭年轻,同时又不曾婚配,也算是萧家的一份子! 苏令春越想越难受,一时之间竟然忽视了姨母面上的表情,委屈巴巴地说:“哎呀,姨母,方才就应该令春去的。毕竟昭昭姐姐才到我们萧家也没有几年,哪里能够代表我们萧家嘛……这样的话,赵王殿下肯定——” 她本想借此机会哭诉一下,可谁知姨母却突然疾言厉色:“不要再说此事!莫说你,也莫说萧家!” “付昭去了便去!” 苏令春被这突如其来的训斥唬住,本来眼眶还挂着三两滴不知何时挤出来的泪水,这会儿被姨母训斥,竟然“啪嗒啪嗒”地往下淌。 “姨母,姨母,您这是怎么不高兴了么?是令春惹您不开心了吗?”苏令春一瞬诧然,又觉得自己更委屈。 她说错了什么吗? 难道姨母因为付昭同赵王殿下似乎交流得当,就不要她了? 她所说的“付昭到萧家没有几年,并不能代表萧家”还是姨母自己说过的话呢! 第202章 怎么,难道姨母不认了么? 苏令春越想越委屈,甚至于抽泣起来。 *** “哭哭哭,你一天就知道哭!”戚漱玉无奈地看着自家跟班,自家跟班叫做阿青,年纪尚小,没什么优点,成日一碰到什么小事情就会哭鼻子…… 要真论阿青有什么优点的话,恐怕就是最喜欢戚漱玉了。 戚漱玉对自己这个小跟班颇无奈。 她们东海戚氏都会收养流落的女孩,悉心加以抚养长大。 本来戚氏在更早些时候并没有大规模地收养女童,那会儿发展得还不成什么气候。 事情的转机就在戚漱玉的小妹走丢之后——她们的母亲为此焦虑,又觉得是自己的心不够诚,明明收养了那么多的女童,却还让自己的女儿走丢了。 是以,东海戚氏自那个时候起,更是加大了力度,收养的女童更多——阿青便是其中之一。 说来也怪,当时东海戚氏亲族中颇有一些人对家主的做法不满。 既然你都带回收养了这么多的弃女,可偏偏还是让自己的女儿搞丢了,却仍旧觉得是自己对神灵的心不够诚,还有这种道理么? 她们起初不同意戚母的做法。然而戚母毕竟是家主,尽管收养了更多的女孩,在商路海途上的生意,却没有因此受到阻挠。渐渐地,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到了后面,也就到了无人置喙的境地。谁会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尽管东海戚氏的名号愈发响亮,但小女儿的失踪始终是戚氏家主心头的一根刺。 有人说戚氏现在的发迹,乃是牺牲了那个还不曾命名的小女儿的幸福换来的——这样的说法甚嚣尘上,也让戚母心中愧疚更甚。 似乎现在的事业再好,都是牺牲了自己小女儿的一条命换来的。 但是戚母仍旧日日夜夜虔诚地向海神祈祷。 或许是祈祷有用。 她们居然真的接到了一封来信——一封来自京中的信。 戚母彼时将几个女儿全部召集在一起进行了分析,最终派出了戚漱玉赴京打听。 也就是在那次旅途中,戚漱玉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小妹的厉害之处。 验证完小妹身份之后,戚漱玉便回去复命,自此,在京中的戚映珠不再孤立无援,而是有了自己真正母族的支持。 有了戚漱玉的亲口作保,东海戚氏也不再怀疑,而是颇为慷慨。 她们相信是自己的祈祷有用;也相信,她们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戚漱玉此行,也是为了接应戚映珠,交换更多的讯息。 纵然现在老皇帝的身体转好,但是这也并不能说明,他有精力来处理这快要残破的江山。 内忧外患、起义军四起。 “呜呜呜,阿青没有一天到晚就在哭嘛!”少女又挨了责骂,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继续抽抽嗒嗒地说,“真的没有一天到晚都在哭!” “真的没有一天到晚都在哭?”戚漱玉颇不信服地摇摇头。 “就是没有啊!”阿青据理力争,“阿青昨天就没有哭,是漱玉姐姐没有看到罢了!” 戚漱玉:…… “可是你现在哭了,前天也哭了,再前一天也哭了,怎样,这么多天都哭了,难道不能说一句‘日日都在哭’了?” 阿青撇撇嘴,看漱玉姐姐这么说,她也只能擦擦眼泪,瘪瘪嘴,安慰自己说:“好,那阿青不哭了。” 阿青安静的时候很乖巧。 戚漱玉也不为难她,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后脑袋,“好,今后也要像这样,尽量不哭,哭的话,也要很快恢复!” “好,阿青会的!”阿青狠狠地点了一下头,又问戚漱玉:“那,漱玉姐姐,接下来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啊?” 戚漱玉道:“去一个镖队的驻地……也算路过吧,看看她们在做什么。” 阿青挑眉:“镖队?那她们护送什么东西途经此地?” 戚漱玉摇摇头,表示去了才知道。 阿青又问漱玉姐姐可认识那镖队里面的谁。 戚漱玉很勉强地在脑海中想了一下,大致将镖局的名字和镖队的人对了一对,却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没印象。”她说。 *** 慕兰时拒绝林惊寒后,第一件事便是回来向戚映珠复命:“娘娘,兰时已经向那林姑娘说清楚了,这下她死心了。” “她死心了?”戚映珠随意地坐在一根小板凳上,斜了慕兰时一眼,“你怎么同她说的?” “娘娘怎么还怀疑她死心不死心呢?”慕兰时轻轻地啧了一声,似乎委屈了一般,“看来是不信任兰时啊……” “又或是说,娘娘其实又已经打起来了,把兰时卖给别人的主意?” 戚映珠白她一眼:“对,我就是又打起来了这个主意,想把你卖给别人,但是眼下还不知道卖给谁呢。” 慕兰时选择顺从:“现在还没找到买主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兰时还能不能同娘娘待在一块了?” 戚映珠一时语塞,不由得抬眼看慕兰时,一瞬便望进她沉沉的清曈。 那眼瞳里面分明流淌着笑意,这又是在给她挖下了一个坑了! 说可以待在一块吧,这已经又让慕兰时得逞了;可若是说不让她和她待在一块呢,慕兰时又吃定她不忍心这么说。 戚映珠撇撇嘴,哼哼唧唧道:“我懒得回答你这个问题,你乐意和谁待在一块便和谁待在一块。” 反正她不管怎么回答都会落入慕兰时设下的陷阱之中,既然如此,不如不回答。 慕兰时“噗嗤”一笑,环视四周却没发现一个凳子,索性径直靠近了戚映珠,在她的身边蹲伏而下,偏头看着戚映珠:“那兰时就愿意和娘娘待在一块。” 戚映珠起初仍旧板着一张小脸。 就连她惯常的,气呼呼地鼓起双颊这样的动作都不再出现。 但慕兰时恍入无人之境,就是要一直盯着她看。 被慕兰时这般炽烈这般直白的目光盯得发毛了,戚映珠再也憋不住了,破功了,狠狠地推了蹲伏在旁边的慕兰时一把,“去去去!” 慕兰时并未料想到戚映珠会推自己一把,她吃痛地“啊”了声,竟然作势往地上倒去。 戚映珠这下可傻眼了。 “慕兰时,你有完没完?”戚映珠瞪了过来,“那你就这样躺着吧,一直躺着不起来。” “我呢,”戚映珠一边站起来,一边说道,“我就去找新人咯——” 她故意将尾音拖得老长老长。 慕兰时无奈,勉强坐在地上,看向戚映珠:“那应姑娘想要找哪位新人?” 她故意这么说“岔”的。 这个字,毕竟还是戚映珠名字的里面字。 戚映珠抱臂,故作高深地说:“想找新人就找新人,说不定哀家找的新人还不止一位呢。” 就是不止一位,气死慕兰时何? 然而慕兰时却只是颇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戚映珠一遍,最终目光沉沉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左脸光滑如瓷,右脸却蔓延着狰狞可怖的墨斑。 “好吧,一个也找不着的话,也算不是一位了。”慕兰时轻飘飘地说着,也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 戚映珠气结,再度趁着慕兰时不注意的时候狠狠掐她一把:“那我还是孤陋寡闻了,现在才知道慕兰时不是人。” 慕兰时哑然失笑。 但是她这次并未反驳戚映珠。 对,她说她不是人,那她便不是人吧。 一人也找不着啊,那喜欢戚映珠的,不就是不是人么? 见慕兰时妥协,戚映珠似乎还不满意,仍旧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慕兰时只耐心听着,心中却是朝堂的盘算。 线人来报,眼下孟琼、孟珚二人的势力在朝廷似乎更进一步了。 孟琼本来就贵为太女,按理来说这天下以后都是她的,势力更进一步并无什么大碍。可是孟珚呢? 大抵也是因着重活一世,孟珚此次在朝堂中的地位过得颇为顺风顺水,又坚决地依傍在孟琼身边,也能分一杯羹。 慕兰时并不怀疑,等自己沧州之行将事情处理完毕,孟珚会争取到和她共事的机会。 孟珚从来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 她既然做出了承诺,那她便会不择手段地做到。 ……也不知是好是坏。 “兰姑娘不是人呀,是不是呀?” 慕兰时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也渐渐听出戚映珠逗趣中的敷衍。 看来,后者也有心事嘛。 戚映珠的心事是什么呢?她此番作梗,迫得二人误入这个镖队驻地,还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桩风流债,能不能让她发现什么? “兰姑娘怎么不是人了?”慕兰时回敬一句,挑眉,“反倒是刚才要说去找新人的应姑娘,才不是人吧?” “抛弃糟糠之妻啊。”慕兰时浅浅道。 第203章 “也不知道谁抛弃谁,”戚映珠小声嘟囔着,“我现在便去找个新人!” 此番戚映珠虽然说的是气话,但她做了。 她执意走了出去。 却不成想,在道路口,碰见了令人惊讶的一幕—— 时下正是午后,秋风送爽,一骑着高头大马的女子缓缓朝着营地走来。 镖队众人全都列次两侧,似是在欢迎这位女子。 其中最殷勤的,还得是她的“情敌”,林惊寒。 第113章 113 这是在做什么? 戚映珠眉头微皱,折身往后面退了退,想细看那人是谁。 那女子鸦青长发由玄色丝绦高高束起,骑着一匹毛发油亮的枣红马,她缓辔而行,徐徐向驻地走进;身后也缀了匹马,骑者也是位女孩,看起来十二三岁,相当年轻。 戚映珠本正猜测这人说不定是镖队什么头头,再一猛瞧却发现了端倪。 那女子生得锋锐,纵然是笑眯眯地同镖队的人打着招呼,可她的眉间眼底,翻涌出来的却是东海边上纵浪的烈烈英气。 ……不对。 日光正盛,金光跃动在那“头头”的脸上,那轮廓却让戚映珠越看越熟悉。 嚯,不是别人,那不正是…… 哎? 戚映珠喉头忽然一滞,纳闷起来林惊寒那么热情的原因。 *** 戚漱玉牵着缰绳向前,面带笑容。 这个镖队的人她不怎么熟悉,幸而还有一个认识的林惊寒。 瞧,她知道她要来,早就做好了接待她的准备。镖队的其余人似是都不曾见过戚漱玉,俱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她,讷讷跟着林惊寒称呼。 原来这位就是大当家么? “大当家好!大当家好!”诸如此类的声音此起彼伏。 戚漱玉被她们叫得赧然了,只是尴尬地笑着摆手,在林惊寒慢慢牵马而行时进行了介绍。 “我名为戚漱玉。”戚漱玉坦然,“同各位一样,各位不须这么谨慎。” 行走江湖,义字和名声当头,东海戚氏的极负盛誉——至少在道上如此。 如戚漱玉所料想的那样,她甫一报上自己名姓,便有人小声念叨她的名字,并道“莫非这位这位乃是东海戚氏”。 戚漱玉只是将话听了,不回应。 她所管辖的镖队多了去了,类似的流程也走了不少,她过来,不过是顺道而已。 只是这个镖队里面的熟人,对她格外热切。 待众人凑完热闹各自散去后,林惊寒却还黏在戚漱玉的旁边。 戚漱玉已然入屋坐定,本想自己歇息歇息,抬眼却发现林惊寒没走,不禁疑惑地问道:“惊寒,你可还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说么?” 当然有事要说。 林惊寒吞咽了口唾沫,凝望向那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心中慢慢地升腾起一种熟悉的感受。 大当家的不愧是大当家的,年纪轻轻便有这等灼人风采——看起来大当家只比她大一点。 可是这熟悉的感受究竟从何处生发而来呢?林惊寒自己也不晓得。于是她压下了心中的困惑。 “诚如大当家您所说,惊寒的确有一事相求。”林惊寒语气极为诚恳地说道。 戚漱玉纳闷,但思虑片刻后却想不到原因,便说:“何事,你有什么事相求,一一道来便是。” 林惊寒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惊寒心悦一女子,只是那女子亦有心仪对象。但大当家毕竟同为江湖中*人,知晓我们江湖上的求偶规矩,我也与那女子的对象商讨好了,希图以比试的方式分出个胜负。” 戚漱玉本来眉峰平平,无甚反应,闻言将眉头慢慢地皱起:“你要同她的心仪对象比试分出个胜负?” “是,大当家的见多识广,还望大当家来主持。” 戚漱玉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那心仪对象是女子还是男子?至于你心仪的女子,是乾元还是坤泽?” “她们又是做什么的?这些都一一告诉给我听听。” 林惊寒便一一道来。 “你可是乾元君?”待听完后,戚漱玉狐疑地开口,“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惊寒你也是乾元君吧?” 她们此前有过交流,戚漱玉便是以她二人相同来记住的。 戚漱玉记忆分毫不差,林惊寒点头承认:“是,惊寒正是乾元君。” 虽然这世间并未少有乾元君喜欢乾元君的故事……算了,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可她二人既然情投意合,你再出去同其中的人比试,岂不是不太妥当?”戚漱玉仍旧心存疑虑。 林惊寒所说的“兰姑娘”“应姑娘”,这二人根本就不是江湖中人。遇见的契机还相当微妙。 这俩是遇见了这附近流窜的盗匪,不幸跌入山崖,然后再被引入驻地。 林惊寒摇摇头,解释道:“兰姑娘已经同我说了——她允诺。至少她本人,是不反对与我一争的。倘若大当家的您觉得此事可行,我便去告诉这两位姑娘。” “同时,我也会告诉她们,您的身份。” 以此证明她林惊寒并非仗势欺人,而是真的找了靠谱的人。 戚漱玉抿了抿唇,便道:“既如此,你便去召集她们二人,待会儿见个面罢,有些事情,我还是想要当面说清楚。” 林惊寒并未听出戚漱玉话语中其它的担心,喜色蔓上脸颊,道:“那惊寒就在此谢过大当家的了!” 戚漱玉没吭声,挥手先让林惊寒下去了。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算了算了……反正她这些天遇到的怪事也不是一件两件,最紧要的是,她想要知道自己的妹妹的行踪。 这快长达一月的杳无音信让她颇奇怪。 她沿着妹妹和她约定好的路走了一遭,可是都毫无收获。恰恰路过此地,又因着这里有个镖队,镖队中有个熟人,戚漱玉才决定先过来看看情况。 至于妹妹的事,或许真的要船到桥头自然直了吧? 先处理林惊寒这莫名其妙想要强夺的桃花债罢! 戚漱玉思虑既定后便出了房门,只是让她意料不到的是,本来是想要解决这莫名其妙的桃花债,却不意间柳暗花明—— *** 林惊寒找来的时候,慕兰时还同戚映珠待在一块。 见林惊寒的身影出现时,慕兰时同戚映珠交换了一个眼神。 戚映珠小声道:“她怎么又来了?” 慕兰时亦是不解,故而决定先摘清自己:“我此前已拒绝过她——” 已经拒绝过她一次了,这次她再找来,便不关慕兰时的事情了。 戚映珠撇撇嘴,继续小声道:“慕大人身上的烂桃花,可不是一次拒绝、两次拒绝就能摘干净的。” “那我不也做过努力了?” 戚映珠撇撇嘴,更懒于回复。 林惊寒已然到了两人的跟前,笑盈盈地对着她们打招呼:“应姑娘、兰姑娘,午饭可用得好?” 吃了什么、吃的好不好,向来是一件大事,也惯于问。 “不错。”慕兰时答道,因着上次拒绝了林惊寒,她觉得略微尴尬,便主动问:“林姑娘此来有什么事么?” 寒暄客套还是免了。有什么事情便说什么吧。 林惊寒的面上依然带着微笑。 她等的就是慕兰时这句话。 只不过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选择先瞥了戚映珠一眼——确定后者也在看着她。 “兰姑娘”低垂着头,她侧着的右脸还是那块墨斑遍布的丑陋的模样。现在的表情,看不出她的心情,似乎是沉默,也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林惊寒心中忽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喜悦,像是胜利了一般。 有个词语,叫做“高下立判”。 也不知道“兰姑娘”现在在想什么呢?或许还在担心自己带来的消息会影响到她吧? 虽然这话听起来残忍,但是林惊寒知道,自己不能不说。 “是这样的,”林惊寒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压平,缓缓道,“不知今日二位……哎,兰姑娘,您在听我说么?” 戚映珠被这么一叫,如梦初醒一般转过头来:“噢,我在听,怎么了么?” 林惊寒笑笑:“您在听就好,既然您在听的话,那我便继续说了。” 说到这里,她又故意咳嗽了几声,然后说起:“午后时有马蹄声,有人来我们驻地,二位可瞧见了?” 慕兰时颔首。 戚映珠抿着唇,同样也点点头,尴尬地搓着自己的掌心。 当然瞧见了,不仅还瞧见了,那人还正是她的姐姐! 亲姐姐! “既然瞧见了,那我便直接介绍了。”林惊寒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兴高采烈地将她们这位“大当家的”介绍了一番。 慕兰时听得闭了闭眼睛。 到底是江湖中人。让她来听这些人的厉害之处…… 和她彼时听云鹤先生的讲道一样虚无缥缈。 第204章 林惊寒将这位“大当家的”介绍完毕后,忽然将话锋一转:“是以,我觉得让大当家的来做这个主很合理。” “做什么主?”慕兰时奇怪地追问。 戚映珠没吭声,她心中已有了个渐渐明了的猜测。 看样子,她姐在林惊寒心中有很高的地位,这会儿是不是连她们比试都要让戚漱玉来定? 这么想也没问题。林惊寒起初的想法似乎就是这样的。 戚映珠慢慢地在自己的脑海中搜寻林惊寒第一次向她“请战”时的原话。 这也太荒谬了。 一想到待会儿和亲阿姊见面的情况是这样,戚映珠只觉大脑一片昏沉。 这事态的发展,确乎超乎了她的想象。 不仅如此,林惊寒提出要和她争的对象还是…… 阿姊平生最恨的一种人中,最“坏到极致”的那种人。 或是说,最出类拔萃。 戚映珠默然。她仍旧愁眉苦脸,连慕兰时叫她她都不曾听到。 “兰姑娘,你可同意?”慕兰时还是先问了戚映珠一嘴。 话是这么说,她仍旧用口型传递着自己的情绪。 戚映珠扶了扶额,道:“好。” 慕兰时更觉诧异,但是戚映珠既然应下来了,应当是心中有了定夺。 只是慕兰时仍有一些好奇,她要怎样才能赢过林惊寒? *** “走吧,既然二位同意的话。”林惊寒叫了两人,便带她们向大当家的地方去了。 大当家的定然会帮她的。 ——并非直接地偏袒,毕竟她不需要偏袒。她林惊寒只需要大当家的出面,做一个权威的角色便够了。 不然枉费她铺陈这么久。 林惊寒带着两人叩开了戚漱玉的房门。 “咚咚咚”的声音叩门声音渐次响起,林惊寒因着胜券在握,面带喜色地回望两人,又说起了方才介绍大当家的话。 她依然没有提大当家的姓名。 东海戚氏,这么尊贵的身份……恐怕不宜随便说出。 戚映珠只是一直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句话都不答。 她沉默的表象,反而愈发让林惊寒心中得胜欲望更浓。 哈,兰姑娘,这才哪里到哪里?还没有见到大当家的呢! 没叩多久的门,里面便传来一阵清脆的小跑声音,是方才那个年轻的姑娘开的门。 姑娘的皮肤似是常常晒于日下,泛着些麦色。 “啊,大当家的叫我请各位进来。”阿青冲着面前的三位姐姐嘿然一笑,露出了几颗极白的虎牙。 看着真招人喜爱。 戚映珠这回抬起眼了。 姐姐还是那个样子,偏宠一些可爱的小姑娘。瞧这个姑娘吧,这么远的路程,她都肯带她出来! “好,”林惊寒大笑,推开了门,顺道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噢,我、我吗?我的名字是阿青。”小姑娘并未料到眼前这个大姐姐为何要问,愣了片刻后才回答。 “好,好!阿青!这真是个好名字。” 慕兰时&阿青:??? 她这是在开心什么? 戚映珠面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 她只是捏一把冷汗。 有为她自己捏一把冷汗,但更多的不是为了她自己。 而是…… 戚映珠看向了至今仍旧笑得满面春风的林惊寒。 嗐,你说这事情怎么就这么巧呢? 她自己费尽心思想要联系上的阿姊都找不到,结果却因为这么阴差阳错的事情碰上。 戚映珠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其实她本来就不应该哭,所以那就笑一笑罢。 *** 戚漱玉静静地看着四人来到自己面前。 她挥了挥手,阿青颇自觉地走到她的身旁。 板凳之类的东西已经备好了,无需劳烦阿青。 “应姑娘、兰姑娘,这位便是我方才向你们介绍的……大当家。”林惊寒面带笑容,再度介绍。 慕兰时抬眼,扫视了面前的人——这毕竟只是间小房子,不像朝廷会有层层台阶。只是那大当家坐着而已。 大当家的看起来年轻,有几分威风。 怪不得这个年纪做大当家,倒是有些东西。 戚漱玉淡淡地扫视过后进来的两个人。 并排而入。 两人的身量明显差了一头——当然,许是那个蜜色肌肤的女子太高了。 她生得风神俊朗、气度不凡,眼角眉梢只是淌着些笑意,却都像是锁着一座春天的空谷。 的确足够漂亮、足够不凡。 怪不得林惊寒这家伙会看上别人呢,饶是别人有心仪的对象,她也要想出这样的法子,让她来做这个主持的抢走! 只是此女的气度似乎太过不凡了些……戚漱玉的脑海中想到一些奇怪的人和事。 至少,她在东海的时候,从未见过这般气度闲雅的女子。 可是她所涉足之地却也不止东海,彼时她为了来见自己的妹妹、顺便探清京畿状况,也鲜有见过这般出色的女子。 她是什么人? 戚漱玉并未疑惑太久,毕竟进来的人不止这姑娘一个;她身后还跟了一个呢。 但不看不要紧,一看,却让戚漱玉诧然—— 她偏头去看另外一位女子时,后者却也恰好抬起头,两人的目光直直撞上,如有实质一般碰溅。 两双天底下最为相似的琥珀色琉璃曈。 哪怕度过再悠久的岁月,她们都能于万万人中将彼此的双眼认出来。 戚漱玉怔住了,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右脸有一大块墨色斑痕,看起来奇丑无比的女子。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望过去的时候,女子却还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这会儿不仅仅是直勾勾地看着她,女子却还笑了。 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只有她的妹妹才会笑成这样。 哎? 戚漱玉只觉喉头滞涩,本来设想的下次见面定要说给妹妹听的千言万语尽数堵在了喉中。 “小……” 眼神确认不过片刻,戚漱玉便有了定夺,可她正要说话的时候,戚映珠却努了努嘴巴,示意她现在不用说。 戚漱玉这才反应过来,故作无事,问林惊寒:“惊寒,这二位姑娘是谁?你且一一道来罢。” 迄今为止,林惊寒的脸上都带着如同春风一般和煦的微笑。她自觉胜券在握。 她将这应姑娘、兰姑娘的名字说了一遍。 戚漱玉缓缓地皱了皱眉。 应姑娘、兰姑娘? 因着知道自己妹妹的真实身份何如,又知道妹妹此行究竟是去什么地方,戚漱玉很快就猜到了旁边那个女子的真实身份。 嚯。原来如此。 无怪乎她在东海从来不曾见过这等女子,就连到了京畿,也觉得这样的女子少见。 可不少见么? 大祁四大家族之首的慕氏长女,慕兰时,出生便含着金汤匙,备受瞩目。就连她这种“东海蛮夷”、“下等商户”都听得一二,那气度可不是通天的么? 哼。戚漱玉不动声色地撇撇嘴,心里面对慕兰时的评价立刻换了个极端。 不过如此!在锦绣膏粱堆里面长大的小姐,知道些什么东西?如今讨个官也不过是凭借祖上荫蔽罢了。 她决计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谁让此人要和她妹妹在一起? “噢,我知道了,”戚漱玉倏然打断了林惊寒的介绍,颇好奇地看着慕兰时,“这位姑娘便是应时了,是吧?” 慕兰时只觉这大当家的眼中带刺,使得她如芒在背。 “正是在下。”慕兰时答道。 “我有些好奇,应姑娘可是京城人氏?”戚漱玉眼睛一斜,扫过了慕兰时。 慕兰时忽觉额前青筋一跳,她慢慢地将自己的来历再编撰了一遍。 反正她对林惊寒也是这么说的。 “噢!”戚漱玉点点头,“果不其然,我瞧着应姑娘,应该就是京畿人,到底是同京城沾边的,是我这种蛮夷接触不到的。” 戚映珠目瞪口呆,在旁侧疯狂地挤眉弄眼,希望能够劝阻姐姐,让她不要再说了。 应时是尊贵的京城人,而她是蛮夷,这话未免也太有敌意了吧? 林惊寒本来还笑容满面地站在一旁,等待大当家地给自己做主,提出些什么好的建议,让她同兰姑娘比试一番,这样她才好得到应姑娘的芳心…… 可是看现在戚漱玉的回答,怎么都不像是朝着那个方向去的啊? 林惊寒不由得咋舌,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慕兰时也皱起了眉头,她狐疑地低眸,看看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没有。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了么?她回想自己出现在这个大当家的面前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应该也不至于做了什么让她讨厌她的事情吧? 第205章 那这莫名其妙的敌意、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呃,在下并非完全的京城人氏。”慕兰时思忖已定,便决定这样回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大当家的这么说,她还是先摘清自己为妙。 “噢,我知道的,”戚漱玉的语气变得更加云淡风轻了,“我只是从应姑娘的身上看到了一些人的影子罢了……” 慕兰时皱起的眉头依然不曾舒展。 戚映珠的情况同样没好到哪里去。 她现在懊悔自己提供的消息多了——但是如今后悔也于事无补了。 怎么这么倒霉的事情都给她遇上了?她之所以这么行动,就是为了不让这俩人碰见! 看吧,她的阿姊知道慕兰时的身份,就这么明里暗里地挑刺;慕兰时如今是不知道这位大当家的就是戚漱玉…… 要是慕兰时知道了戚漱玉的身份,谁知道她会怎么想? 戚映珠这次终于为自己捏一把冷汗,再为慕兰时、戚漱玉都捏了一把冷汗。 她们两人的性格,戚映珠都再清楚不过。 “一些人的影子?”慕兰时抬眸,追问。 她不是傻子,这大当家对她的敌意如此之大,她先要调查清楚这份敌意从何而来,然后再做决断。 “对,我想到了京城人,”戚漱玉懒懒地斜在桌上,“我之前去过一次,觉得那些京城人并不讨人喜欢。” 并不讨人喜欢? 慕兰时冷冷地睨着戚漱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大当家的,您要知道一件事——” 戚漱玉迎上她眼中的冷漠,语气同样泛着霜意:“应姑娘想要我知道什么事情?” “京城人便是京城人,不需要讨人的喜欢。” 林惊寒在旁边已然听出大当家话语中的夹枪带棒。 不是这样的吧? 她喜欢的就是这个京城人呀!大当家的干嘛呢! 第114章 114 林惊寒仍未心有戚戚,眸光流转在“应时”和大当家的身上。 眼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可不是来让她们两个人吵架的!思及此,林惊寒霎时便将眸光投向了旁侧的“兰姑娘”。 兰姑娘依然垂着头,她右脸丑陋纵横的伤疤,此时此刻在林惊寒看来,都没有那么扎眼了。 林惊寒猜想,莫不是因为兰姑娘正在开心这俩人的剑拔弩张?兰姑娘虽然在外貌容颜上吃了些亏,但其它地方必有可取之处。 譬如现在,兰姑娘定然是察觉到了她带她们过来的目的!而应时又同大当家的吵起来了,这不是正遂了她们中有人的愿望吗? 林惊寒只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她特地找来的援兵…… 眼下局面怎会如此? 戚漱玉眸色也冷冽下来。 嚯,看来这位慕大小姐当真敏感、当真与京中人氏与有荣焉。不过说到这种程度,便憋不住了? “呵,是啊,京城人嘛,的确不需要说别人看不看得起,”戚漱玉语气闲闲,这回却放松地向后仰去,“反正自己什么斤两,她们自己清楚。” 若这位大当家的表现出了这般散漫的态度,慕兰时便更没有必要严肃相待——针尖对麦芒,不体面的人终究是她。 “对啊,京城人如何,京城人自己清楚,”慕兰时唇角一弯,勾起了一个讥嘲的弧度,“有人不在京中,自然不清楚。” 林惊寒站在一边听着,只觉自己胸口狂跳,“扑通扑通”地几乎要跳出来。她唯有在心中哀嚎,这会儿可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决定强行介入她们这一场纷争—— 然而接下来让她意外的事情出现。 一直在旁边沉默的“兰姑娘”倏然开了口:“是嘛,应时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哪个地方的人,自有哪个地方的人懂。” 戚映珠的声音温柔,颇给人安定的感受。是以还在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纷纷望了过来。 应时说的话有几分道理?戚漱玉不动声色地撇撇嘴。 啧啧,自己这个妹妹,胳膊肘就这么朝着外面拐?待会儿她一定要好好地同她说道说道! 戚映珠的下一句话来得极快:“所以,大当家的自然也更懂江湖上的事情,这一点,应时自然也不懂。” 噢——看来这胳膊肘向外面拐的时候还没有那么狠,还知道停一停,折回来顾及一下她的姐姐。 慕兰时眸色沉沉。 哟,娘娘这一路上基本都难开尊口,许多事情都是慕兰时去做,这会儿居然主动开口劝架了? 可慕兰时心头还是有一种隐隐的不悦。 毕竟她的小君没有全心全意地向着她,而是拉架。 戚映珠的反应也让林惊寒吃惊。 没想到“兰姑娘”不仅没有挑拨她们两个人的关系,反而劝说她们和好? 林惊寒心头忽然一种五味杂陈的感受。 兰姑娘冰雪聪明,况且自己方才又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与了她们听,兰姑娘不可能不知大当家所来为何,然就是如此,兰姑娘却还是想让她们讲和,缓和紧张的关系。 林惊寒不禁又瞥了一眼“兰姑娘”。她忽而觉得,后者脸上那块纵横的墨斑已经不扎眼了,反而像画出来的美丽印记。 ……看来,真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在戚映珠开口劝架之后,慕兰时和戚漱玉都沉默下来,这场京城人与江湖人的纷争,暂且告一段落。 戚漱玉咳嗽了两声,复又开口说道:“其实鄙人还是去过几趟京城,也接触过不少京城人……但是兰姑娘所说,的确有些道理。” 慕兰时嘴角一抽。 林惊寒下意识地捏了捏拳头。 戚映珠差点背过气去。 ……她上辈子、这辈子怎么就没有发现,姐姐这么倔强呢?明明都打住了,却还要占这个便宜。 更何况阿姐明明知道应时就是慕兰时——虽然两人现在并未私下交流明说,但慕兰时的身份极其显眼。 戚漱玉不待慕兰时说话,极快地将目光投往林惊寒:“对了,惊寒,此前你所求是为了何事?” 林惊寒却诡异地沉默,没有立刻回答。 若是方才兰姑娘保持沉默,她现下说不定就开口了。可她现在却做不到。 更何况应姑娘方才和大当家的针锋相对呢? “怎么不说话了,惊寒?”戚漱玉故作无事地追问,“有什么事,大可告诉我。若是我能帮到你,定然相助。” 慕兰时和戚映珠俱等候着林惊寒的答复。 戚映珠心中忐忑。 林惊寒只觉别扭,脸色都涨红了,可是依然是一句话都憋不出来,“呃……” 众人听了她“呃”了好半晌,戚漱玉还是下了决断:“说吧,惊寒,你我二人相识已久,有什么,但说无妨。” 真的但说无妨?若是这样岂不是有些胜之不武?或是以德报怨? 奇怪的想法掠过了林惊寒的脑海,但事情迫在眉睫。 于是她吸了口气,道:“惊寒倾慕应时姑娘已久——然而应时姑娘此前同兰姑娘乃是一对。” 戚漱玉抿唇。 慕兰时面露厌烦之色。 呵,倘若这大当家的真和林惊寒关系不错,岂会同意? 林惊寒说着说着,忽而将下摆一撩,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字句铿锵,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但江湖求偶,本就该凭本事争上一争!” “惊寒只恨自己与应姑娘相逢太晚……但到底有幸相逢,”林惊寒说着,忽然攥紧了腰间佩刀的把柄,兽纹硌得掌心发疼,“是以,惊寒恳请您做个见证,明日便在镖队前摆下擂台,我与兰姑娘各凭手段,公平竞争应姑娘!” “当然,兰姑娘毕竟不是江湖中人,手无缚鸡之力,这具体的决胜,还得由大当家的您来定!惊寒所求,仅仅为此!” 说完,林惊寒竟然朝着戚漱玉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戚映珠:…… 她现在当真想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 阿姊会怎样? 手心手背似乎都难做选择。 在林惊寒深深地磕头后,空气再度陷入寂静。 戚漱玉额前青筋一跳,这该怎么回复呢? 她的确看不上慕兰时——一想到自己的妹妹同此人关系密切,她便受不了。 而林惊寒眼下却喜欢慕兰时,若是让她“横刀夺爱”,对自己、对戚映珠来说,若只看结果,应当是好事一桩。 可戚漱玉偏偏不舒服: 倘若应了林惊寒,这受挑拣、被遗弃的岂不是她的妹妹了? 况且,林惊寒在明知二人心悦彼此的情况下,却还要横插一脚,是太倾心慕兰时了么? 太倾心自然也可作为一个理由。但戚漱玉很难不想到另外一个层面—— 林惊寒觉得戚映珠配不上慕兰时。 戚漱玉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很对。 她慢慢地,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第206章 林惊寒见戚漱玉依然不曾回答,便鼓足勇气重新开口,“还请大当家的成全惊寒这个不情之请!” “不。”戚漱玉忽冷冷地道,“不必了。” “啊?”林惊寒诧异地抬起头,衔上大当家的眸光。 后者的目光显然有几分愠怒。可是她在生气什么?自己似乎也没有说什么不应该说的话呀? 林惊寒讷讷:“不必了,这是……” 戚漱玉撇了撇嘴角,说道:“不必再争了。林惊寒,你方才不是说了,兰姑娘和应姑娘二人情投意合么?” “啊?”林惊寒仍觉惊诧,结结巴巴地回道,“是?” 她早先就告诉了大当家的!怎么大当家的一时间便“反水”了? “既然兰姑娘同应姑娘情投意合,你也不必横插一脚,俗话说的好,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们行走江湖,最忌违逆本心,更要看重一个‘义’字,”戚漱玉面无表情,“况且兰姑娘蕙心兰质,你更不宜夺其所爱。” “呃……”林惊寒当场怔住,不晓得为何大当家的怎么一瞬翻脸。 这前后的态度变化也太大了吧? 慕兰时蹙眉,仔细品味过这位大当家的话。 听起来,她对林惊寒要抢走“兰姑娘”的心仪对象不满。 只是因为,这大当家的不愿意让“兰姑娘”失去心仪对象。 和心仪对象究竟是谁无关。 啧?这是什么情况? 慕兰时眉峰蹙起,却想不清楚其中的门道——毕竟这大当家的方才还因为京城人何如,同她差点大动干戈。 大当家的对她当然有偏见。眼下却帮着她们说话……嗯,可以明确的是,她一定不是在帮她说话。 而是在帮戚映珠说话——回顾大当家适才的劝诫,她甚至只夸了“兰姑娘”一人。 慕兰时不禁暗哂。她还不稀罕这所谓的大当家的青眼呢。 林惊寒耷拉下眼角,“大当家的……您的意思是?” “不要妨碍兰姑娘了。”戚漱玉语气沉沉,“毕竟她俩心悦彼此。天涯何处无芳草,此事就这样吧。” 戚映珠吊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默默地长舒一口气。 不经意间,她对上了戚漱玉的眼神——后者眼中似有一种“你放心”一般的宽慰。 还有一种邀功: “瞧,你姐姐我可为了你,付出了一番努力!” 戚映珠忽觉胸中一暖。她这位阿姊也真是的,虽然看不上慕兰时,但仍旧愿意为了她,不拆散她们俩。 ……看来阿姊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慕兰时嘛! 戚映珠受了鼓舞,琢磨着是不是能够从阿姊这里打动其余家人们。 慕兰时并不知道戚映珠而今在想什么。 她只有一种莫名的挫败。 这个大当家的,未免太过奇怪。 相比于慕兰时的莫名挫败,林惊寒整个人都委顿下来:“我明白了,多谢大当家的教诲。” 哎,竟然连大当家都不同意么?到 那还能怎么着呢? 她本来以为应姑娘生得神清骨秀,兰姑娘同她一起分明就是暴殄天物,但适才戚漱玉的话显然偏向兰姑娘。 她不明白。 应时喜欢兰姑娘或许有她的道理,毕竟两人之前有过相处。可为何,大当家的今日才到驻地,初次见兰姑娘,便给予她这种评价? 林惊寒越想越不明白。 她同大当家的相熟也有几年,这些年的交情,难道就比不过大当家的今日第一次见到这姓兰的吗? 林惊寒是真的不明白。 吩咐既定,戚漱玉便大手一挥遣散众人。 “好了好了,林惊寒,你快起来,地上凉。” 林惊寒抿着唇,极慢、极慢地站了起来,她没有去看旁边两个人的面目神情。 她想,这对情投意合的鸳鸯一定在嘲弄她。 戚漱玉忽而偏过头,再深深地望了戚映珠一眼,眼神中含着暗示。 两人机缘巧合之下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重逢,当然要单独叙上一叙。 只是要避开慕兰时。 戚映珠回以一个了然的目光。 饶是林惊寒再怎么不愿意看慕兰时、戚映珠两人,她转过身的时候,还是避无可避。 应姑娘还是那般有天人之姿;至于兰姑娘,她右脸的疤痕似乎又让人觉得可怖起来了。 林惊寒沮丧地想着,辞去时,和戚映珠的眼光擦过—— 诶,她觉得,兰姑娘的脸上虽然有这么一块丑陋的疤痕,可她的眼睛却动人。 那琥珀颜色的琉璃瞳,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只不过伤心的情绪如排山倒海一般压来,林惊寒没有细细思考兰姑娘的眼睛究竟和谁相似,便仓促离开了。 哎,她不应该板着一张脸,不然的话,周三又要过来叽叽喳喳了。 可是她心里面就是难受。 *** 林惊寒前脚一走,慕兰时和戚映珠后脚也跟着离开了。 两人回到原先的住处歇下。 回来的路上,慕兰时一路上都面无表情,也不搭理戚映珠,气得戚映珠拿手肘戳了戳她:“怎么,慕大人不开心了?” 慕兰时似乎就在等戚映珠同她说话,凉凉道:“是啊,看来娘娘看出来了。” 嘁,怎么还在这里不开心? 戚映珠故意慢条斯理地说:“应姑娘怎么不开心呀?莫非是因为这桃花没有如期开放?” 慕兰时只冷冷地哼了声。 她根本不相信戚映珠不知道她在恼什么,连桃花不曾如期开放都来了。 “哎呀,不过是慕大人没有想象中那么抢手,”戚映珠绷不住笑意了,这回不再用手肘触碰慕兰时,而是兴高采烈地挽上她的胳膊,踮起脚相当亲昵地蹭着慕兰时的耳后,“毕竟这里不是京城,是不是?” 热气徐徐地喷洒在慕兰时的耳后,女人温声软语*的哄声听得人耳根子软。 “噢。”慕兰时闷闷,斜斜瞥了戚映珠一眼,“我们最多再留一日,最晚后日就离开此地。” “怎么突然就做决定了?” “我可是身负皇命。”慕兰时说得一板一眼。 戚映珠抿嘴,小声重复了一遍“身负皇命”。 “莫不是担心那和你拌嘴的大当家看上我了吧?” “明日下午就走。” “就因为那大当家的夸了我没夸你啊?”戚映珠仍旧不依不饶。 哼,那毕竟是她的姐姐,又不是慕兰时的姐姐!怎么可能夸她! “今晚早些睡吧,明日一早就走。”慕兰时气定神闲,颇为悠然。 戚映珠:…… 哈,真让她碰见什么叫做“朝令夕改”了! 哎。又生气了。 这一次又要怎样补偿? 戚映珠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忽觉自己对“哄好慕兰时”一时全无惧意。 一想到自己要对她什么,或许是引诱她,或许是亲吻她,或许是抚摸过她略显得粗粝的掌心……戚映珠便觉得心中雀雀。 自己还真是乐在其中。 *** 林惊寒所想果然不错。 她没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板着一张脸出来的时候,等候许久的周三就迎了上来,对她一阵发问: “林六娘,你这是怎么了?” “林惊寒,你怎么看起来不开心?” “林老六,那天莫名其妙凶我做什么?”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林惊寒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轻轻地推了周三一把,“去去去,这里没你的事,看不出来我很生气,还问我?” 周三被林惊寒推了一把也不恼,执意道:“就是因为你生气,老娘才问你!” 就是因为生气,她才问她? 林惊寒忽然默然。 哎,好像真是如此。 时下暮色沉沉,天际云如火烧,夕日辉光笼罩在她二人身上。 林惊寒的面色变了,变得和夕阳一样宁静。 她想了想,说:“你要听?” 周三抱臂,哼哼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是不是被那女人回绝了?” 一下子就戳中心事。 林惊寒沉默。 “然后今天大当家的来了,这次是不是失利了?”周三一副了然的表情。 林惊寒默默道:“正是。” “哎,算了,过来吧,我与你详细说道。” 毕竟素日里面再怎么和周三拌嘴,两人却还是镖队中彼此最好的朋友。林惊寒和周三两人来到篝火边。 这会儿的林惊寒再没有那日的神气,而是慢慢地讲述了全过程。 篝火的光焰跃动在林惊寒的眼瞳中,这回她全然失去了彼时的意气风发。 她苦恼地抱着头,似是自嘲一般似的,笑了起来:“你说是哪个地方做的不对?还是说大当家讲的确实很有道理?” “俗话也说,强扭的瓜不甜。”她笑了笑,脑海中忽现过最后和“兰姑娘”眼神接触的瞬间,说道,“再说一个题外话罢。” 第207章 “什么题外话?” “眼神,我突然想到,那兰姑娘的眼神我觉得有几分熟悉。” “几分熟悉是指?”周三好奇。 林惊寒琢磨着,缓缓道:“她的眼睛我觉得似曾相识,是褐色的,又不是那种常见的颜色。” 她似乎自己也不明白这眼瞳到底有什么不同。 “褐色的?”周三好奇。 “嗯。” “……诶,你这么说我也觉得了!”周三似是被林惊寒激发出了好奇心,自发冥思苦想起来,“哦,我知道了!” 她猛地拍了拍林惊寒的右肩,“我想到了!” 林惊寒被她的大幅度动作吓一跳,“你知道什么?” “她同大当家的眼睛是一样的呀!” 林惊寒再度怔住。 霎时间,她觉得光焰在自己眼瞳都停止了起伏。 兰姑娘,同大当家的眼瞳眼睛是一样的? 她忽然觉得一切都有了解释。 ……可是这么离奇的事情,都能让她遇到么? 林惊寒真是不明白了。 *** 姐妹俩人还是得相见。 戚映珠同慕兰时一样,都会找个时机,出去走走转转——这是她们这些天旅途来的习惯。 是以戚映珠出来的时候,慕兰时并未多加在意。 然而戚漱玉却免不了刺她的妹妹一嘴,道:“兰姑娘大晚上的出来,可经过了应姑娘的同意?毕竟你们情投意合、比翼双飞。” 知道姐姐是什么性格,又因为今日姐姐的做法,戚映珠也不跟戚漱玉别扭几句,笑眯眯地就迎了上来,“哎呀,阿姊这是说什么呢?您说的这四个字,映珠都不曾说过!” “不管是情投意合还是比翼双飞,都是阿姊您自己说的哟,”戚映珠拣了根小板凳,坐在戚漱玉的面前,抬着自己的双颊,望着戚漱玉,“我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阿姊。” 戚漱玉道:“我也不曾想到,本来说与你失了联系,却这般阴差阳错……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戚映珠便简短地将这些天来的遭遇、以及为何不曾通上信的缘由一并说了。 “你脸上这块疤痕的来历呢?”戚漱玉耐心听完后,低下头,目光描摹过妹妹的脸颊,疑惑发问,“你可从未在信中与我说过,你脸上什么时候生了这么大一块疤。” “是当时画的。”戚映珠老老实实交代。 戚漱玉皱着眉:“为什么要画?你难道不知道,那林惊寒之所以要同你比试,定然有这块疤痕的原因?” 墨色的斑痕,盘布在妹妹的右脸。纵然再如花似玉的大美人,都会失去七八分风貌。 “哎呀,当时就是因为没有这块疤,有些人就冲着我来咯……”戚映珠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一边看阿姊的反应。 阿姊不喜欢慕兰时,倘若她知道为何画上这块疤痕,阿姊恐怕要气冲冲地让她洗干净,等慕兰时一和她分开,阿姊就会去寻仇了! 戚漱玉勉强地点了下头,狐疑道:“那她怎么不给自己弄一个?”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慕兰时。 “哎呀,没来得及弄嘛。”戚映珠打着哈哈,一边哄阿姊,“阿姊对我好好呀,今天都还在帮我说话!” 第115章 115 俗话说的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妹妹虽然自小走失,于建康戚氏处长大,戚漱玉一家人都不曾与她来往。但是,近日戚漱玉也同戚映珠有过接触。 她这个走失的妹妹,刚烈程度却一点不输给自东海长大的戚氏女儿。 戚漱玉此前已经调查清楚过戚映珠单独立户的来龙去脉——当今之世,鲜少有人敢这么做。 ……而且戚映珠素日和她的交往中也很少撒娇,戚漱玉一恍然,甚至觉得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如此,便更让戚漱玉怀疑,戚映珠拖着软绵绵的嗓子撒娇的真实目的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怎么了?”戚漱玉睨她一眼,“映珠你是我的妹妹,我们是一家人,我当然要向着你。” 戚映珠面上依然带着笑:“是嘛,阿姊对映珠最好了,知道向着映珠,那位林姑娘此前可倾心……” 她在对慕兰时的称呼上犹豫了。 直接叫慕兰时么?似乎不妥;可是不叫慕兰时,换用其余的称呼,阿姊一定会觉得奇怪。 阿姊又不是傻子,定然知道“应时”就是慕兰时。不然的话,她也不会同慕兰时针锋相对,两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可倾心那慕兰时了,对吧?”戚漱玉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我看林惊寒还是太年轻了,去京城的次数少,见过的京城人也少,不然的话,何以倾心?” “换作我来,定然早早地识破。” 这话说得戚映珠头皮发麻。 ……阿姊这是在说林惊寒太年轻、识人不清么?分明是在点她这个做妹妹的太单纯了啊! “这也不一定,映珠也在京城住了这么久,遇见像她这样的人还是极少。”戚映珠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回护慕兰时。 说是“回护”,但其实也在讲事实道理。 这天下,又能出现几个“慕兰时”呢? 戚漱玉闻言冷冷地笑了声,“是啊,像她这样的人可不仅仅在京城,恐怕古往今来也没有多少。” 这话若换做别人来说慕兰时,戚映珠定然觉得是夸赞。但是这话由她的阿姊亲口说出,便不一定了。 “慕家立族几百年,而慕兰时又是家主一脉,她母亲乃是当朝司徒,此人年纪轻轻便被盛赞……映珠,你莫非觉得是她自己的本事不成?” 这种锦绣膏粱堆出来的世家小姐,当然世间罕有。 戚漱玉讨厌慕兰时这样的人,是理所当然。 戚映珠讷讷,仍旧挂着笑脸:“是,她能够有今天,当然有她出身的助力。只是阿姊,我们就一码归一码嘛,今日林惊寒说要抢走她的时候,您不也没有答应,还为慕兰时说话么?” “我可没有为慕兰时说话,你再仔细想想我说了什么。” 戚漱玉啧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些微的轻蔑:“我只是想到,林惊寒那黄毛丫头,是觉得你配不上,所以才敢这么屡次三番地挑衅你。” 戚映珠默然,“是,我知道阿姊是为了我好。” 她心一横,索性上去拉戚漱玉的胳膊,“但是阿姊也算帮了她一把,也算认可她了吧?毕竟就像你说的,像她这样的人还是少见。” “我说她世间罕有可不是夸她!”戚漱玉哼声,但因着妹妹拉着自己,她也不甩开,只忿然,“我可没说她好话。” 戚映珠琢磨着戚漱玉话里面可转圜的余地。 其实从上一世的经历来看,戚漱玉是她姊妹中最好说话的那一个,而且阿姊同族中亲戚关系都不错,换句话说,可以拉拢。 戚映珠抿唇,仍旧厚着脸皮:“好,我知道阿姊没有说她的好话了。但是阿姊今天也没怎么说她不好吧?” “你可是对林惊寒说的是……天涯何处无芳草。”戚映珠说到这里,眨了眨自己的眼睛。 慕兰时也算一株“芳草”嘛。 戚漱玉已然警觉。 “等等,戚映珠,”她叫了妹妹的名字,沉沉地压下眼睛,问道,“你之前同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戚映珠心里面一咯噔。 “此前,怎么说了?” 戚漱玉掀了掀眼皮,淡淡道:“你当时可说的是,慕兰时的出身能够帮到我们,你是在谋取她的信任。” 戚漱玉此前并不怀疑妹妹的用心——毕竟妹妹在京中践行了她们的约定。她们戚氏一族,也的确有所裨益。 反正此时慕兰时还未至高位,又是慕家家主,能从她那里得到些什么……当然,主要是妹妹甘愿。 若是妹妹不情愿的话,她当时就可在明确戚映珠身份后将后者接回东海。 但妹妹甘愿委曲求全,说是为了家族。 可现在的戚漱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是啊。”戚映珠闷闷地回道,“毕竟慕兰时此人为人心思缜密,想要得到她的信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戚漱玉又冷笑了一声,斜睨了妹妹一眼:“确实,但有人现在是不是取信于我?” 戚映珠汗流浃背了。 阿姊说话总是直白,一点也不拐弯抹角。 “你此前分明与我商量的是,利用她。”戚漱玉又道,“可别想着变卦。映珠啊,你得记住,她是慕家的人。” 她们自降生那一刻起,便有着千沟万壑的差距。 至少她们都互相看不上对方,不然的话,今日也不会针锋相对。 “我知道。”戚映珠吞声,“映珠绝无它意。” 闻言戚漱玉扫了戚映珠耷拉着的眉眼,摇摇头:“你当真没有其它意思?” 戚映珠再度沉默。 “对于她,姑且应付着就行了。”戚漱玉又缓缓道,“你可以现在同她玩玩,这没除非么。反正待我们举大事后,像她们这样的世家,首先就得……” 第208章 戚漱玉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和戚映珠七八分相似的琥珀瞳中翻涌出狠厉的凶光。 戚映珠被这灼人的光焰一刺,知道今日是劝说不动阿姊了,便说:“小妹明白了,会掌握好分寸的。” “好,那我们来说说别的事情吧。” 一旦跳过了慕兰时,戚漱玉的话音中都带着几分轻快。 戚映珠也附和着。 看来这次她们颇有准备。 只是在恍惚间,戚映珠想起家人前世未竟的事业—— 她们没能成功。 可这一次呢? 这一次她们若是成功了,慕兰时还会抱憾么? 又或是说,慕兰时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发现她同这群“叛贼”的联系之后呢? 听听,光是她们的称呼便有所不同了。 阿姊自然会说“举大事”、“起义”,而慕兰时那边,只会一以贯之,给她们烙上一个“反贼”的名号。 那她夹在中间算什么? *** 慕兰时同样没闲着。她想通信简单得多。 她总有无数眼线,帮她盯着京城的动向。 据说,那赵神聆又进京了。 “赵神聆又进京了?”慕兰时略略诧异,复又笑道,“眼下她这个关头进京,可是做好了一年半载、甚至永远回不去的准备了?” 来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阿辰。 她同主上亲近些。 “是,赵王殿下如今还在山上……还撞见了萧家祭祖的人。” “萧家?我那个同僚?” 阿辰道:“正是。” “难不成她还一直待在山上?皇帝让她上山的?若是一直待在山上的消息给我那妹妹知道了,她也要跟着上山去了。” 阿辰摇摇头,只接了慕兰时的下一句话:“怀瑜小姐还未返京。” “放心,她这次返京,定然能见到自己心心念念已久的赵王殿下。”慕兰时耸耸肩,“其它事呢?一并说来。” 阿辰便将而今的朝政之事又说了一遍。 孟琼如今着力提拔孟珚,后者也渐渐得到皇帝的信任。 “眼下又正是叛乱四起的时候,陛下恐怕要派六殿下外出平叛。”阿辰说。 孟珚,外出平叛。 这几个字勾起了慕兰时渺远的回忆。 上辈子,她同孟珚有过很多次这样的经历。 两人可不是神仙眷侣么?就连征战沙场,也不能将彼此分开。 “盯紧着些。”慕兰时淡淡道,又吩咐了些别的事,便让阿辰退下了。 朝廷那边又有新的风吹草动,她也要更早处理沧州之事。 *** 回屋中时,慕兰时已发现戚映珠回了,一个人坐在桌前,托着自己的双颊发呆。 烛火浊弱,明明灭灭地晃动着。 “想什么呢?”慕兰时快步走到戚映珠的身边,俯下头,语气绵柔,“娘娘这是忧虑了?” 诶!哪有人这么无声无息靠近的?! 戚映珠忽然一颤,却发现慕兰时的紧紧锢着她的肩,使得她动弹不得。 锢得她动弹不得就算了,慕兰时唇息吐露的热气还颇坏心眼,似乎又有一点点兰芷香气溢出。 乾元君想要引。诱坤泽君轻而易举。 仅仅是温热的唇息, 偏生慕兰时语气轻佻。 “是啊,忧虑了。”戚映珠气呼呼地道,“忧虑慕大人走到哪里都桃花朵朵开,见到的每个人都想要抢走呢,这可不让我忧虑么?” “娘娘这是醋了。”慕兰时歪过头,手已然不经意间滑过戚映珠的腰眼,“可今日明明有个人对兰时敌意很大。” 掌心划过腰眼的一瞬,又有扑鼻的兰芷信香涌入肺腑。 有什么潮润的感觉,自体内产生。 想要抚慰、想要满足。 戚映珠赧然,犹犹豫豫道:“谁对你意见大了?人不还帮你说话呢。” “不然的话,慕大人现在可就要陪林姑娘了。” “那位大当家的可不是帮我说话,”慕兰时轻笑起来,徘徊在腰眼的手忽然深入,“娘娘觉得她是为了帮谁?” “嗯——”戚映珠忽闷哼一声,面靥染上潮。红。 第116章 116 略微粗粝的掌心划过腰眼,黏连起的酥麻教人脑中一片空白。 掌心中压住的皮肤,所有的反应俱在慕兰时的掌控之中。 作为已经结契过的乾元君,她太知道坤泽君如何。 哪里能够激起她最原初的感受。 但这种感觉被慕兰时突然而至的““娘娘觉得她是为了帮谁”遏止住。 为了帮谁? 还能够帮谁呢? 戚映珠只能在渐次凌乱的呼吸声音中缓缓找回自己的理智。 她的阿姊,当然是为了帮她了。 可是慕兰时并不晓得她和戚漱玉的关系。 说来也巧,戚漱玉此来,迄今为止却还没有说过她的姓氏——也不知道慕兰时会不会打听得到。 迷失和理智,同时崩溃又同时重建。 衣服已经缓缓地褪下,堆叠到了腰间。 眼前的一切,也从空白的虚虚实实反复演变。 戚映珠唯有在凌乱的喘息声中应答:“那慕大人觉得她是为了谁?” ……慕兰时知道什么呢? 戚映珠不知道。 她和阿姊的会见毫无征兆,遑论提前给阿姊打个招呼。事到如今,慕兰时如是对这大当家的身份感兴趣,她都不必派出自己的暗卫,去找林惊寒问一嘴,便可以知道戚漱玉的大名了。 但凡找个脑子没问题的人来,光是知道“戚漱玉”“戚映珠”两个名字之后,便会直接猜测她们的关系了吧?那慕兰时呢,她又会怎么想? 有些事情似乎不能细想、更不堪设想。 若是慕兰时知道了她和戚漱玉的关系,知道了她在暗中做什么,知道她同她天生的不对付…… 戚映珠便这么想着,可是耳边潺潺的水声更没有了一个止境。 如笋一般的脚尖早就紧紧地绷起,尽力寻觅自己的理智。 可是理智无法控制,一如她的信香一样,自后颈,如潮水一般喷薄汹涌而出。 “反正总之不是为了我吧?”慕兰时淡声,面上也因着情。动,沾染了些许的绯色,“那还能是为了谁啊?” 为了她呗。 慕兰时当真是坏心气。 就像现在。 明明呼之欲出的答案她不肯给她。 一如她现在将要攀上的顶峰,同样也紧紧吊着。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最为难受。 她不知道她的答案吗?她正是因为太过明白答案究竟为何,才这样做。 “嗯……”戚映珠偏过头,修长的天鹅颈倏然向后倾折,“慕大人当真足够坏。” “……我如何足够坏了?” “你明明知道自己应该,应该怎么……”戚映珠断断续续地回道。 琥珀颜色的琉璃曈已然泛出了晶莹的水光,将落未落地,悬挂在眼眶处。 但这一点点晶莹的泪珠,并不足以构成她充斥耳边的潺潺流水声。 雪色的山岳柔软倾颓,如玉一般的莹白涌出。 莹白细嫩的肌肤上面极易留下痕印,指痕轻轻地擦拭过。 樱色便缭绕着点缀雪色。 最绮丽,也最教人神往。 慕兰时耐心地等候戚映珠的答案。 她想,她的这位娘娘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知道她想要听到什么答案。 那个大当家的当然不是为了她。 也不是为了林惊寒。 既然如此,那便只是为了戚映珠了。 “娘娘知道的话,就可告诉兰时。”慕兰时低声俯首,唇浅浅地擦过戚映珠的耳侧,“兰时可仔细听着呢。” 戚映珠紧紧地抿着双唇,只是不时从喉间溢出的难耐的声音、还有不自觉的自后颈溢泄出来的桂花酿信香,将她出卖得彻彻底底。 “什、什么?”她艰难地开口,却还是没有回答慕兰时这个最为直白的问题。 或许慕兰时现在问的不是一个。 琥珀色的眼眸,早就蓄积满了晶莹的泪水,泛着盈盈的辉光。 先是泛着,再是摇晃着的水光,一如晃动的雪色山岳。 慕兰时垂敛长睫,空出的一只手稍稍扶正这将要倾颓的娘娘,柔声安抚道:“娘娘想要的话,也可以告诉兰时。” “这两个问题,都很容易回答,不是么?” ……慕相还真是慕相。 磋磨人的手段,也不仅仅是在朝廷上。 戚映珠闷哼一声,渐渐背转过身来,伸出双臂,将慕兰时的脖颈环进怀中。 “想。”她这么说道。 樱色的唇瓣翕合,不带任何一丝犹豫。 “有多想?”慕兰时垂着眸,似是想要知道她的度。 为什么不回答上个问题呢? 第209章 这个大当家为了谁才这么做,有这么不好回答么? 当然,亦有可能是,想要搂住她的欲。念最为强烈,乃至于压倒了其它的一切愿望。 戚映珠无法忍受了,浑身如焚,她道:“很想。” 很想。 她的身体、她的信香、她的言语都传达了这么一个讯息。 除了“很想”之外,她再也想不到其它的话。 娘娘毕竟是娘娘,而臣子始终是臣子。 君主有什么命令,臣子自然没有不听从的道理。 慕兰时听到了戚映珠的回应,嘤咛;也感知到了她身躯的颤抖;还闻到了她馥郁浓烈的信香味道…… 这一切无疑是在印证戚映珠的话。 她再也没有别的回绝的道理,也无暇去顾,那大当家的到底是为了谁才这么做。 慕兰时无声地看向怀中的女人。 鸦羽般的长睫上悬垂着未干的水珠,琥珀色的眼底依然摇晃着水光:仿佛一触就会破碎,一破碎便会汩汩溢出。 坤泽君的指骨也颤抖着。 这便是坤泽的宿命——一旦潮泽期降临,一旦被乾元君“掌控”,便很难恢复理智。 如能恢复理智,也只有简短的一瞬间罢了。 在某个理智回笼的瞬间,戚映珠想要回答慕兰时,她知道大当家为了谁。 不是为了林惊寒,也不是为了慕兰时本人,在场的,不就是慕兰时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直接告诉慕兰时不就行了? 对啊,明明直接告诉她就可以了。 告诉她,大当家的就是为了她。 明明就是这样简单的话,戚映珠都难以说出口。 诉诸于口的,却是不成句段的shen.吟声。 快要被淹没了。 “娘娘,现在可以说了吗?”慕兰时仍旧垂敛着长睫,语气轻柔而又和缓,“兰时已经完成了您的旨意。” 她故意这么说的。 “说什么?” 大脑泛着空白,眼眸流出水意。 摇荡着将要破碎的光芒。 “大当家的,究竟是为了谁——才这么做的?” 慕兰时循循善诱,一如她的信香释放着安神的气味。 兰芷香气,本来就应当是安神的。 可是现在在戚映珠的感受来说却并不如是。 只是将她推往另外一个崖边,将落未落。 她想她不能说,她想她能够说。 好吧。仰起头衔上慕兰时清冷目光的那一刻,她的理智防线崩塌了。 除了讲实话之外,再无它言。 “是为了我。是吗?”戚映珠颤抖着,攀上慕兰时的脖颈。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戚映珠自己也不知道。 潮泽期作乱的时候就是如此恼人,教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要怎样,全依靠乾元君。 感受到脖颈间的温度,和女人战战兢兢的声调,慕兰时抿了抿唇。 她俯下头,薄唇紧紧地贴在戚映珠的耳侧。 她顺便捏起戚映珠的手——她的掌心也湿了。 汗湿涔涔地包裹着她们。 “那么,我也为了你。”慕兰时这么说着。 本来就不甚明晰的大脑,乍然一瞬空白。 视线迷乱,声音交叠。 信香缠绕,轰轰烈烈地倾覆着。 戚映珠的眼眶,缓缓地,挤出了一滴泪水。 那是方才挂在长睫上面,始终不曾滴落下的。 最后的最后,她只能记得,她的乾元君,柔丽的清冷的侧颜。 也像她一样,渐渐地染上了绯色。 梦里所有的所有,都要快在信香、言语,还有更深进的行为下软成一滩春。水了。 柔软的双靥、柔软的雪色山岳、柔软的腰窝、柔软的双唇……一切都像梦一样。 或许发生过,也或许没有。总之,一切都陷入了一场梦。 那是风暴席卷过的痕迹,除了她二人之外,无人能够知道是否真实存在过。 *** 萧鸢尚在官署中,便收到了下人的汇报。 更具体一点说,是她的眼线。 萧鸢睨了那眼线一眼,本来嫌弃麻烦,准备叫眼线离开,可再仔细端倪,却发现这眼线是自己派去上山祭祖的那一位。 既然如此,萧鸢便打住了念头,问她道:“……怎么了?有何事情要汇报?” 眼线答道:“是,回大人的话。这次老夫人、夫人上山,碰见了赵王殿下。” 赵神聆? “……她跑山上去做什么?”萧鸢皱起眉头,难以相信,“京城这么大,还没有给这纨绔跑马的地方?” “还是说,我们的赵王殿下,已经觉得在京城之中大肆跑马不足以体现她的纨绔,非要去坏别人家祭祖的事情,才能体现?” 萧鸢冷笑一声,语气中难掩讥嘲之意。 赵神聆绝非善茬。此人所做的一切,说不定都是为了自保。 萧鸢不相信任何有关赵神聆的传闻,也警惕她。 第117章 117 尽管姜老夫人同自己说了许多次,若是无事,就尽量躲开着些赵王殿下。 毕竟那女人身为大祁唯一的异姓王,又非皇帝的亲信手足,现在这种节骨眼上,还是不要同她沾染为妙。 姜老夫人甚至担心起来付昭同赵神聆的关系。 她再怎么看不惯付昭,但付昭毕竟和她女儿正儿八经地成了亲,万一有人知道付昭和赵神聆有什么关系,连累了萧鸢的升迁之路怎么办? 况且这个赵神聆一点没有作为坤泽君的意识! 尚未分化的时候,赵神聆便常常在京中耀武扬威,一点不顾老赵王死活似的;至于如今成年分化了,不加收敛也便罢了,居然还有更甚之势! 姜老夫人自诩阅人无数,她认为赵神聆就是因为此前满心欢喜认为自己可以分化为乾元君,骄傲自满,而今变成了坤泽君后前后落差过大,心里面不平衡了,所以才会更加放纵。 不管如何,赵神聆在姜老夫人这里都是危险人物。她除了告诫苏令春、手下人尽量少地同赵神聆打交道之外,她也没有忘记付昭。 是以,一向只找人盯着付昭、找人挑她错以便后来发难的姜老夫人,这些日子难得地“关心”起付昭。 她先是教自己的几个亲信去给付昭送些瓜果,探看付昭是否老实待在厢房,又让人探探那女人的口风,确定无事后,姜老夫人还会亲自前去,先是旁敲侧击地告诉付昭,她现在是萧鸢的妻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萧家的风范。 “所以,昭昭啊,”姜老夫人难得露出这么慈祥的神态,“你要知道,现在我们同那赵王殿下居于一地,难免会走漏风声。” 付昭不动声色地笑了,心道这赵王殿下虽然同她们一样都住在山上,但是具体的住处却是遥远相隔。 若非有人存心接近,两人必是说不上话。 大体上安抚了姜老夫人,付昭便将人送走了。 这祭祖又逗留不了几日,接下来什么也不会发生。 她想,自己可以平安回去,然后接着面对萧鸢。 *** 慕兰时早就定下了启程的计划。 戚映珠和戚漱玉方见面不过一日,期间还因为林惊寒捅出来的篓子更没怎么说上话。 所以戚映珠还会挽着慕兰时的胳膊,语气黏黏拖着长长的调子,撒着娇问她说:“兰姑娘,我们过两日再走好不好?” 慕兰时挑眉,偏头看了过来:“怎么,娘娘在这个驻地看上了新人?” 戚映珠努努嘴,说道:“哪里有看上新人?我们在这驻地都好几日了,你见过我同谁说话啦?再说了……” 她说着,一边抚摸过右脸上那块疤痕——虽然是画上去的痕印,但彼时还是用了些技艺。 现在右手抚上去的时候,还能感受到微突的块状。 “丑成这样了,还有谁能够看上我呀?” 慕兰时闻言,又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弯弧:“一个人也没有看得上娘娘的?” 嘶。 她斟酌了片刻,觉得慕兰时想要听到这个答案:“除了瞎眼的慕大人。” 慕兰时:…… “好好好,我明白了,”慕兰时一边说着,一边闭上了自己眼睛,却反手将戚映珠的手腕抓得更紧,“那一个人若是没了眼睛,盲了,可就要从别的地方讨回来。” 从别的地方讨回来? 戚映珠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慕兰时猛地拉入怀中。 年轻女人的身躯柔软如云浪,还兼有兰芷信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戚映珠霎时间就觉得大脑饱胀了一般。 就像是昨夜,蓄满了水珠,滴滴答答,尽数落下,在耳边奏响起连绵不绝的粘稠的声响。 “嗯,娘娘可听清楚了?兰时眼盲了,可就要从别的地方讨回来。”慕兰时说着,低下了头,唇边堪堪擦过戚映珠的耳廓,热气将她尽数包裹、覆盖。 第210章 戚映珠觉得难耐,动了动身体,“嗯”了声,喃喃道:“从什么地方补回来?难道是……” 她小心翼翼地说着。 “娘娘想得到地方补回来,”慕兰时慢慢*说着,一面舔舐过戚映珠的耳廓,“还有娘娘看不见的地方。” 掌心又滑过腰眼了。 戚映珠只觉得慕兰时在逗她,嗔怪了她几句,“什么看见看不见的,不都被你看完了?” “那我们明天就要上路了?” 慕兰时答得坚定:“当然,明日就要上路,娘娘若是不想走,可下道懿旨。” 下个鬼!这人又炫耀起她是身负皇命的官员了! 戚映珠气呼呼地挣开她的手,“好好好,谁都知道你是一位官大人!” 但慕兰时并未让戚映珠有挣开手离开的时机,她又将人握了回来,紧紧圈在怀里。 “我们从这里走了之后,就把脸上,”慕兰时说着,一边拭过戚映珠右脸那块突起的疤痕,“这个东西擦掉。”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戚映珠不觉也软了声音,“慕大人之前不就是醋别人喜欢么?连两个小女孩的醋也吃!” 一想到彼时在客栈的经历,戚映珠就觉得好笑。幸而那个有着猫眼儿一样眼睛的小姑娘机灵,配合着戚映珠哄好了慕兰时。 “别人喜欢便是别人喜欢,”慕兰时语气轻飘,“可惜这搭擂台要比试的事情兰时没有碰到,否则的话……” 戚映珠追问:“否则的话什么?” “否则的话,定要让其人有来无回?”慕兰时故意用一种深沉的语气说话,逗弄得戚映珠又掐了她一把。 “好一个有来无回!”她脸上故作愤愤,“我怎么不知道你跑去做武将,还敢这样说了!” 上辈子要是真有这种杀人的本事,也不至于…… 但戚映珠心里面仍旧淌着一脉暖流。 她答应了下来,即日启程。 只是那一脉暖流下潜藏的真心,又带着怎样的情绪,戚映珠自己也惘然。 临行前,她还是去见了一面阿姊。 *** 戚漱玉知道戚映珠要走,并不惊讶,反而是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 “哦,她要走了,即日就走,映珠这是来知会阿姊一声呀?”戚漱玉笑眯眯道。 但凡她有心留下,戚漱玉事能够察觉的。 和戚映珠相似的琥珀曈中射出精光,戚漱玉的脸上写满了了然。 戚映珠哽了哽,“不只是知会阿姊一声嘛……明明之前说好的。” 她只是在慕兰时的身边而已,正好后者是世家家主,留在她的身边,能够对戚氏东海的事业有所助力。 戚漱玉“啧”了声,“是提前说了好的呀,所以我也不惊讶。” 戚映珠听出姐姐话语中的酸溜溜。 “阿姊,您明明就是在意。”戚映珠琢磨着,“不要说不惊讶。” 戚漱玉撇了撇嘴,睨她一眼:“你这丫头这个时候倒是聪明,可是知道我在意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会留下来不成?” 戚映珠默然。 她此来,就是为了给阿姊道别的。 不管戚漱玉说什么,戚映珠都不会因此停留——慕兰时那边,她推辞不掉。她若是留下,势必会引起慕兰时的怀疑。 戚漱玉也是吃准了戚映珠不会留下,才这么说。 大抵就是想要气一气自己这个“一意孤行”的妹妹。 翅膀硬了! “阿姊,”戚映珠想了想,眼睛骨碌一转,又如法炮制,像上次那样拉阿姐的胳膊,摇晃着,央求道,“我们之前在信里面也说好了的,妹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戚漱玉不为所动,眼神和头都没有偏一下,依然冷冰冰道:“我这个做姐姐的,难道不知道你的原因?” 戚映珠怔愣住,眼瞳中泛着疑惑的眼光。 ……做姐姐的,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但是戚映珠很快明白了戚漱玉的意思。 戚映珠默了默,“阿姊,还请你放心,映珠心里面自有安排。这么久以来,我在京城如何,我同她出来之后又如何,你都是知道的。至于此次,是因为路遇劫匪,不幸同你失了联系。” “不然的话……现在定然还同你保持着联系。” 这样说,是否能够让阿姊放心呢? 然而,戚漱玉却摇摇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妹妹:“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迫不得已,我也知道你路遇劫匪,不能及时同我通信……但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您要说的是什么?”戚映珠缓缓地抬眼,浓密修长的鸦睫颤抖了下。 阿姊要说的不是这个。 戚漱玉默了片刻:“你当真不知道?” 戚映珠咬唇:“还请阿姊明示。” “我便明说了吧——”戚漱玉忽然叹了口气,“映珠,你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 戚映珠的心“咯噔”一下。 “若是母亲,若是其她人知道,你同慕兰时是这种关系,她们会作何感想,会对你做什么?” 事态严重。 然而戚映珠却还想避开话题:“阿姊,我们此前不是说过了的么?您也告诉过她们,我和慕兰时只是……” 然而,话音未落尽,窗外忽然掠过一道如弦飞过的声音—— 第118章 118 究竟是弦惊而过,还是另有人物? 方才还淡然的戚漱玉立刻色变,骤然起身。 戚映珠也立时噤声,遥遥地望向门边方向。 她们都算警惕的,这些天来私下见面、交流都会避让人,也会防着旁人在侧——若有别人在一边,对应的称呼自会改变。 戚漱玉起身后立即快步走到门边,推开房门四处张望。 然而,门外陈设一如往常,檐角挂着的风铃偶尔发出脆响,除此之外,没有丝毫异样。 谁也不知道,那弦惊的声音,究竟是弦掠,还是有人窃听露出了马脚。 戚映珠抬步,缓缓走到阿姊身边,也跟着探出个头,小声道:“是什么东西?” “……尚不知道,”戚漱玉拧起眉头,“总之,今后你得小心些,知道么。” 阿姊不曾说清楚让她小心什么。但是戚映珠心里面明白。 阿姊说的仍旧是有关慕兰时的事情。 戚映珠默默地答道:“我明白。” 她今日来,确是为了给阿姊道别。不管如何,她也得给阿姊一个心安。 她说她明白。 戚漱玉重又摇了摇头,叹口气,垂下眼睫:“还有别的事么?” “没,”戚映珠缓缓开口,本想再轻松一点开口说道别,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变成了别的,“阿姊,此后回去,希望你能帮帮妹妹,在母亲……在她们面前多说几句。” 说完这句话,戚映珠故意停顿了片刻,等待戚漱玉的回答。 然而戚漱玉没有回答。 气氛骤然陷入静默。 戚映珠明白阿姊不想回答,因为给不出回应。 ……但是,阿姊不是同样没有拒绝她么? 她这么想着。 “或是说,少说几句。”戚映珠再补充道。 哈。 先让她多美言几句,她不搭话,便让她少说几句是么? 戚漱玉默然,“还有别的事情要说么?” 戚映珠哽了哽,道:“有。” “说。” 戚映珠问得直白:“阿姊,我们还有多久时间?” 戚漱玉方才如凝金冻玉一般的面容骤然有了裂隙。 她笑了,转过身来看着戚映珠,说道:“此事,或许取决于你。” 戚映珠怔愣片刻,无奈地勾唇笑了笑。 好一个取决于她。 “沧州之事一过,映珠便会给一个回复。”她笃定地道。 也算是给阿姊一个明确的答复。 那个时候,她必须做出选择。 ——沧州事了,慕兰时定会节节高升、平步青云,到了那个时候,其实选择也不一定是她能够选的了。 彼时,只是回到自己本来的路上罢了。 那么,她好好地珍惜和慕兰时接下来的日子就够了。 明知前路如何,却依然不肯放手、不肯离开。 有些时候,戚映珠也自叹于自己的顽固。 ……无论如何,她也擦拭不去慕兰时在自己脑海中印下的痕迹。 *** 同戚漱玉告别之后,戚映珠便回来寻慕兰时,两人还得去和镖队里面的人打招呼。 虽然是林惊寒邀请她们过来,但款待了这么些日子也有恩情。 “各位……”慕兰时面带微笑,对着镖队的每一个人挥着手,“这些时日感谢诸位款待,倘若你们有空赴京,应某定然好好款待。” 众人全都眼睛含笑,一一应了:“好!多谢应姑娘!” “真的吗?其实这么多年,我都从来没有去过京城啊!”一男子大大咧咧地叫着,“应姑娘,你住在什么地方,到时候我们镖队路过的时候,顺道过来拜访您呀!” 第211章 周三连忙捂住他的嘴巴,尴尬地笑着说:“哈哈哈哈,也不知道我们镖队什么时候才能去京城呢!万一那时候东家催得急,我们没有空拜访应姑娘呢?” 那被捂住的男子闷闷地反驳:“……万、万一嘛!难道周三,周三你去过京城?” 周三不说话,只是将手掌心捂得更紧了,一点儿声音都不让此男冒出来。 五姑今日仍旧一袭白衣,她觑了眼周三,便也开口了:“应姑娘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不过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此行山高路远,还望应姑娘、兰姑娘,千万珍重!” 五姑开了头,镖队的人便跟上了,纷纷说了自己的祝愿。 只是这其中有个人默然,一直站在人群队列的后面,既不上前,也不说话。 是林惊寒。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慕兰时早早地就注意到了这个藏在人堆后面的林惊寒。 她琢磨着自己要怎么开口,才能劝劝她。 或是不开口了。 慕兰时鲜有地觉得情感难以处理的时刻。 前世她独爱孟珚一人,眼底除了她之外再无旁人,而那些嘴上说着“倾慕”她的人,又有几个人单纯地是为了她这个人而来,不是贪图她身后的世家? 慕兰时太知道这些倾慕她的人贪图什么,所以应对起来得心应手。可是这一世面对林惊寒的时候,她却觉得有些纠结了。 她和林惊寒的相遇是在荒郊野岭,她是落难的人。 林惊寒也许能够猜到她是什么世家中人——但是她的喜欢显然不是为此,相较于别人,她的情感太纯粹了。 ……那还是不说为妙。 慕兰时琢磨着。 殊不知,慕兰时正准备离开时,一直站在最后的林惊寒忽然鼓起了勇气,拨开人群主动地来到慕兰时的眼前,叫她的名字:“应时。” 慕兰时怔怔地回望。 清凌凌的凤眼中倒映出女人严肃、认真的神情。 慕兰时还是第一次听林惊寒这么当面叫她的“大名”。 在她的跟前,林惊寒从来都是羞赧地、慎重地唤她应姑娘。 慕兰时微微一笑,说:“林姑娘,还有您。” 瞧呐,她都叫她的大名了,可她怎么还叫她“林姑娘”? 真是从头到尾的客气! “那日我从山崖下滚落,倘若没有您,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幸而遇见了您,您带我们到驻地来,”慕兰时语气温和,“也认识了不少人。” “这些都是我在京中不曾遇到过的人、事。” 慕兰时说话的嗓音如清泉击石,她说得轻巧。 但也是实话。她在京中时,的确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事。也没有遇见如林惊寒一般“稚嫩”的要同别人竞争的人。 林惊寒本来默默给自己心中鼓劲,说等会儿同应姑娘说话时一定不能露出异样——她甚至做好了应姑娘为了避嫌,不搭理她的准备。 毕竟应姑娘和兰姑娘是天生一对,一位是乾元君另外一位是坤泽君。应姑娘一来大概很爱兰姑娘,二来或许还不能接受两位乾元君在一起。 但慕兰时并未不搭理她,仍旧客客气气地感谢她。 最感谢她。 “哎,没事的,一点点举手之劳罢了,”林惊寒脸微微发烫,一点点赧意悄悄地爬上她的脸颊,“应姑娘言重了。” 慕兰时看出她的拘谨,一句话不说,只是面上含笑。 秋日的阳光灿烂却不灼人,温暾地笼罩大地。 林惊寒却觉如芒在背,她慢吞吞地摸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竟从袖下取出了一个印信似的章,缓缓走上前,递给慕兰时。 “……这是什么?”慕兰时诧异地看着林惊寒递来的青铜印信。 这个印信并不大,约摸掌心大小,四角铸着辟邪兽纹,最中心深深地刻着盘蛇吐信的纹路,打磨精致。 还不待林惊寒回答,周三就在旁边“嗷”了一声,惊呼道:“林惊寒,林老六,你做什么呢!怎么把这个东西随身带在身上呀?你上次不是跟我说好好地收起来了么?” 林惊寒皱眉,回过头瞪了周三一眼,哼哼道:“你也不想想你上次问我是什么时候了,现在又是什么时候?说话别那么咋咋呼呼的!” 她训斥道。 周三委屈地撇撇嘴,小声嘀咕着:“说我聒噪,可是平时和我拌嘴的人不就是你么?好好好,我闭嘴就是了!” 让周三闭嘴后,林惊寒转回过头,给慕兰时解释这个盘蛇印信究竟为何物。 慕兰时耐心地听着。 “应姑娘既是京城人氏,恐怕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这个印信,是我前年途径禹州得到的。您可别小瞧了这印信,若是有它,莫说是在大祁,凡是在这中州之境,都可称一句‘畅通无阻’。” 五姑在侧也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不意间惊呼道:“惊寒,这可是你走南闯北的护身符!” 慕兰时闻言将眉头一挑,同样意识到林惊寒接下来要做什么,打断道:“此物如此贵重,我不能……” “不,贵重之物自然要送给值得的人,”林惊寒含笑,“就像护身符,也要给应该护的人。想来应姑娘还有一大段路要走,万一再遇到什么劫匪,拿着这个印信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慕兰时依然摇头拒绝:“此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她将林惊寒的手推了回去,然而林惊寒的手却也执拗地悬空,不肯收回。 “应姑娘,收下她吧。”林惊寒的双眼蓄着些微弱的水意。 慕兰时语塞,向来能言善辩的她,竟然找不到什么切中情理的拒绝的话。 “就当……就当是我送你们的。”林惊寒倏然又笑了起来,甚至偏过头看了一眼戚映珠,“这个印信呢,也还有兰姑娘的一份。” 从想要慕兰时,到将这宝贵的印信送给慕兰时和戚映珠。 慕兰时本来还想拒绝,却看见了戚映珠投来的目光。 那是同意的意思。 好吧。 林惊寒倏然笑了,递过来印信,紧紧地将它按进慕兰时的掌心,看着慕兰时的眼睛,珍而重之地道。 “相信它一定能帮到你们。” 第119章 119 慕兰时浅笑着收下了那枚印信,郑重回道:“那就多谢林姑娘了。” 是否能够帮到她倒是次要的事。 此行应做什么,能做什么,做到什么,一切都在慕兰时的计划之中。 她只是看着林惊寒的低垂着的、颤动着的眼睫,不能违心地说出别的话。 林惊寒大笑:“不必谢我。此行山高路远,还望二位姑娘珍重。” 慕兰时点了点头,以同样珍重的语气道了谢。 “遇见林姑娘乃是意料之外,如今看来,甚为宽慰……”她说道。 林惊寒脸上笑意不减。 她不知道“应时”说的是真话还是客套话,但最要紧的是,“应时”说了。 戚映珠在二人对话辞别的时候,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慕兰时。 她的阿姊也跟着出来了。 戚映珠这才收回目光,看向戚漱玉。 她张了张嘴,本想同戚漱玉打招呼,但后者微微张了张嘴,示意她不用再说。 戚映珠闭上嘴,她猜想阿姊有什么事情要做。 今日辞行时二人便说得分明,等候下次再见,为何阿姊现在又出来了? 戚漱玉只静静地凝望着两人。 慕兰时和林惊寒。 林惊寒还一口一个“应姑娘”,眼含热泪似的。 戚漱玉方才瞧见了,林惊寒居然将自己那个珍贵的印信交予了慕兰时!这东西对通行极有裨益,戚漱玉本想着倘若到了时候,就要将林惊寒和这枚印信一并收入。 不成想……林惊寒却将这枚印信给了慕兰时。算了,那也无妨。她们倒也不缺这一个两个东西。 “希望我们以后还能相见,应姑娘。” 林惊寒的声音传入戚漱玉的耳中,她再度皱了皱眉。 这次无关她的妹妹,而是关乎这说话人与听话人。 慕兰时与林惊寒道别了。 以“应时”的身份同林惊寒道别了,戚漱玉突然好奇,慕兰时会不会在一瞬,看见林惊寒泛着些薄光的眼睛时,心软一瞬,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 或是说,否定“应时”这个身份。 但不远处的两人似乎没有再多说什么,慕兰时又道了谢,戚映珠也跟着走到身边,齐齐向众人拜别。 没有再说什么了。慕兰时没有再同林惊寒多说一句话。 似乎方才的话已经全部言尽。 ……这名冠天下的慕大小姐,大抵还是不屑于暴露自己的身份。 戚漱玉的脑海中霎时间想过了很多。 她目送了二人远去,复琢磨起接下来的安排。 皇朝那边并不安生,老皇帝,还有他的几个子女之间都矛盾重重……到底什么时候起义,才能乘上这最好的东风? 第212章 大概是沧州事了,等着妹妹那边再从慕兰时那处打听一点消息回来。 届时,便是真正的举事之日——而今四处流亡的起义军并不成什么气候,戚家人也只是藏在幕后,给予这些起义军援助。 她们要等到最合适的时机,才能给这摇摇欲坠的皇朝、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的皇族世家烧一把大火,焚尽一切。 只是戚漱玉想到这里时,忽觉心抽疼了一下,那是一种迟疑。 ……她迟疑什么呢?这是她们所有人的心愿,没有人会迟疑,想要覆灭掉这恶贯满盈的大祁王朝。 戚漱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希图减弱这种怀疑的疼痛。 *** 慕兰时也同戚映珠一起,重新踏向了前往沧州的路。 因着两人遇袭,轺车翻了,两人的马车还是镖队的——林惊寒本想做大家的主,将马车送给二人,但慕兰时执意不受,甚至将双倍的价钱付给了镖队。 虽然换了马车,但是两人出行时的“分工”还是没有变化,依然由慕兰时在前面驾车,而戚映珠坐于车厢。 尽管误入镇远镖队实非慕兰时计划之中,但并未影响她太多。甚至让慕兰时的某个愿望成真。 譬如这次不曾让那坐在车厢后座里面的人“如愿”,倘换个地方如何呢? ……至于那位大当家的,慕兰时也对她颇有兴趣。 她总觉得,自己同这位大当家的见面的时间还多着呢。 说不定她会帮上她的忙?算了,慕兰时很快打消这个念头。 这些行走江湖之人,能够不麻烦她便是极好。她并不怎么愿意同她们沾染上关系。 这辈子,她最在意也最想弥补的不过一人尔尔。 为了将一切做到最好。慕兰时垂了垂眼睫,她知道有些事情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思及此,慕兰时忽然转过头问戚映珠:“兰姑娘,接下来往什么地方走?” 她仍旧逗她玩。 戚映珠闷闷带些嗔怪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马的缰绳在应姑娘手上,应姑娘想往什么地方走什么地方走!” “再说了,应姑娘难道忘记此行去何处了?” 不去沧州,那便打道回府吧! “不若现在掉头也可以?”戚映珠哼哼一声,放大了声音,“我看有人很闲,忘记身负什么了?” “好好好好,那应某人这就想起来啦。”慕兰时接了戚映珠的话,笑嘻嘻地回道,“那这就去。” 瞧,这就哪里都不用去了。慕兰时轻轻地弯了弯唇,自得于自己做法的同时, “嘁,”戚映珠嘟囔着嘴重往后面一靠,“倒是还知道自己姓什么。” 前世,戚映珠便对沧州之事有所了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皇帝要借此发挥而已。 更重要的,是慕兰时从沧州回去之后。 ……那时候她们会如何呢?戚映珠默默地在心中祈求,漱玉姐姐能够答应她。 其实阿姊是个心软的人。只是不知,母亲她们的看法如何了。 戚映珠忽然挑起帘子,不知何时日已西沉,窗外是浓浓的暮色,将天空烧灼成一片金黄。 也灼得她心疼。 明明是秋日,她本不该有这样的感受。 二十余个秋天从来哪个没有像这样让她心抖。 她诧然地看着天际的阳光,淡薄地散尽,最后一缕孤独凄寂的红光,也渐渐地没入进云层。 *** 沧州一案的进展,快马加鞭到了朝廷。 皇帝本来面容严肃,翻阅了呈上来的奏折后立刻笑逐颜开,抚掌大笑:“看呐,这便是慕司徒的女儿……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抑或是说,青出于蓝。”他默默地念叨着。 安华早就在旁边静候了许久,一见龙颜大悦,立马笑嘻嘻地说道:“陛下,这是怎么着了?” 老皇帝缓缓地收敛了笑容,“就是朕差慕兰时去办的沧州案。” 安华仍旧装作浑然不知似的,“沧州一案勾连甚多,慕大人查出了些什么东西?” “查出的东西多着呢,”老皇帝冷哼一声,后背往椅上一靠,“瞧瞧看,这些刁民流寇,怪不得能猖狂这么久!原来后头有这样的靠山呀。” “还真是以为山高皇帝远,朕治不了他们是么?这下好,慕兰时倒是做得好,不愧是慕氏之女啊。”老皇帝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朕若是换个别人出马,恐怕都查不得这么仔细。” 安华小心翼翼地问:“那慕大人这次功劳很大?” “是,”皇帝动了动喉结,浑浊的眼珠子泛出精明的微光,“她也理应这么做。不过正好,朕手底下正好差这样的人……倒是想要看看,这从不参与夺嫡之争的慕氏,这回换了个家主,会如何?” 安华闻说至此,连忙道:“不管如何,慕大人呀,一定是效忠于您的!” 老皇帝眼角的褶皱又慢慢地散开了:“是啊,她当然是要效忠于我了。” “待她回来,朕还得好好‘嘉奖’她一番呢。” 安华静静地伫在一旁,将皇帝的一言一行、神态反应全部铭记于心。 ……再怎么样,陛下的岁数也已经到这里了。 指不定哪一天,就得龙驭殡天,而她自己还年轻,还得为自己找条后路。 第120章 120 沧州一事的处理,对于慕兰时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前一世的沧州案,她也略有耳闻、有所接触。 是以,这一世处理起来也得心应手。 沧州当地的官员先不知慕兰时的身份,对她的态度平平,倒是之后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又是临都慕氏家主的身份,吓得一众官僚对其态度大转。 慕兰时收拢了所有的证据,起道回去。 待她离开时,这些官员特地为了她备了新的豪华车驾,送她和戚映珠上路离开。 毕竟这位慕大人还不是过来拿她们的——只是谁又清楚她带走了什么东西,又有什么要上报给陛下的呢? 陛下近日来龙体康复,正好要找个由头立威,她们沧州仗着自己山高皇帝远,又同江湖势力、世家名门有牵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回算是捅出了大篓子。 凡涉事有关的官员,都被革职查办,只是这位慕大人到访调查的方式,同明明白白来的大臣又不一样,这可让她们犯了难。 沧州的官僚心头各自揣着事情,彼此互相对望一眼。 “这慕大人回去要怎么说?” “谁知道这位大人要如何……不过,你这是忘记她姓什么了?” “姓慕。” “是啊,姓慕,”另外一位官员点点头,“这可是临都四大家族之首,她要做的事情,自然是对她的家族有所裨益的。” 另外一人小声答道:“可秋大人此前不就是说和京城中的世家有所联系么,那慕大人会不会……” 这位秋大人便是上一任沧州太守,事情一东窗事发,他便被革职查办、锒铛入狱。 可这位秋大人还没有关上几日,便离奇过世了——这一批新上任的官员一边觉得自己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又要应付慕兰时,心觉焦躁。 但好在慕兰时似乎没有过多地刁难她们。 “你的意思是说,”另外一个小眼睛的官员小声道,“秋大人之前和京城有的联系,有可能就是慕家?是这么个意思么?” “是有这个可能,但不一定是慕家,”第一位官员否认道,“若是慕家,慕大人的态度恐不会这么平和。瞧瞧,你怎么知道她发现了什么?” “若是秋大人此前同京城的关系不是同慕家,这会儿是不是就被慕大人给捉了把柄回去?那陛下又将对我们如何……” 她们越说越乱、七嘴八舌。 秋太守也不是第一个初犯的太守,他最倒霉的事情是恰恰好在任,几乎承下了所有罪责。 当然,这其中也有各方势力竭力运作的结果,推出一个替罪羊。 她们本来以为皇帝的人一走,这事情勉强算告一段落,结果又来了一位慕大人,让她们疲于应对。 “这慕大人虽然官衔要小,可是看她那般气度威风,以后定然是要像她母亲一样的人物啊!” 她的母亲,位列司徒高位。 尽管这些议论纷纷的官员都不曾见过慕大司徒,但是气度,仍旧可以想象一二。 “哎,指不定这慕大人知道了些什么,回去,说不定就又一跃成为什么大官了!” …… 几人一番议论下来,除却说了慕兰时到沧州后调查了什么,又详述了些她同行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是慕大人的妻子?是哪家的贵女来着?临都另外三家的么?” “似乎不是。”有人闷闷地答,“那女子可不姓这个。” 可具体姓什么,她们也答不上来。 “算了算了,别计较这些,指不定同慕大人同行的这位娘子是谁呢!”一说话活泼的官员笑嘻嘻地开腔,用手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哎,你们可曾知道那些话本……” 第213章 到底是山高皇帝远。 另外一个人白了他一眼,说道:“你可知道,慕氏从来不与皇族联姻?就在这里空口白牙地胡说八道,秋远的尸骨都还未冷,你且仔细了些!” 秋远便是那位被推出来揽责的、作为“替罪羊”的秋大人。 那官员被吓了一跳,悻悻一笑,这才说道:“好好好,尸骨未寒……那我知道了。” 若是想要说些“才子佳人”的玩笑话,平时说说也就罢了,如今这个节骨眼关头再胡说八道,倘若被别人听见,还真是不想要这条小命。 末了,这男官员又觉得无人说话沉默得慌,默默又道:“你们怎么知道,慕家人从来不与皇家结亲?” 呵,都说沧州离临都远,怎么他不知道,而她们却都是一副了然的知道的模样? “去去去,那是你见识太过短浅,连临都慕氏的名号都没有听过么?你以为人家百年大族的基业,是凭什么倚靠至今的?”先说话的官员却懒得搭话,掐断了话头,“快些回去吧,等会儿若是陛下的人还没走,小心将你也拿走!” 那男官员闻言,浑身一激灵,打了个寒颤,立时在昏黄的暮光中四处逡巡,确认没有什么耳目眼线之后,才猛然反应过来,说道:“你唬我作甚呢!” “倘若将我拿走了,你这般直呼不也会遭殃遭罪么!”他喃喃念叨着,却不成想另外几个官员各自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都说你是个呆子还不信!” 她们就这样从肃穆的气氛和缓了些。 只是,她们仍旧不知道,这位慕大人,究竟掌握了怎么样的证据。 只有慕兰时自己清楚。 她知道不管是江湖、还是世家,她们为了保全自己,都会想尽办法推脱责任。 那死去的秋远便是一个力证。 她本来打算从那尸体入手调查,却不意间发现了一些“可疑”的联系。 沧州私采的矿脉,有用到支援叛贼之处,而这些叛贼的来历,便更值得玩味了。 眼下慕兰时还不曾收集齐所有的证据,但她心中已有了猜测。 得先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依然是同戚映珠一道。 沧州的官员知晓慕兰时*的身份后,对她极其客气殷勤,为她们换上了大的车驾,并让专人驾驶马车。 自此,两人回去的路,再不必像之前慕兰时那样驾车的辛劳,而慕兰时也乐得清闲,和她的“妻子”——至少,她面对沧州的一众官员时,就这么介绍戚映珠——窝在车上的软垫,腻腻歪歪,颇有一种不知人间何世的感觉。 “我却是不知,慕大人什么时候迎娶我了?”戚映珠歪歪斜斜地靠在慕兰时的肩膀上,也不忘挠她,一边嬉笑着在她的脸上呼着气,“居然就敢这么介绍我?” “不然要怎么介绍,”慕兰时耸耸肩,却也不挪动任何一点身位,“或是说,戚娘子迎娶了本官也行。就像上次,上次……” 慕兰时嘴上这么说着,手却忽然灵巧地掣住了戚映珠肆意作乱的手,眼眸中浸润出笑意:“上次兰时的问题,娘子不也是一个都不回答?” 本欲在慕兰时身上肆意作乱的手霎时间被擒住,戚映珠吞咽了口唾沫,喃喃道:“上次,上次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啧。 她当然不会忘记,彼时的慕兰时逼问她。 “什么时候不重要,回答才最重要,”慕兰时悠悠地斜了戚映珠一眼,笑着道,“现在娘子回答也不晚。” 戚映珠脸上泛起轻微的燥热。 还在说让她回答的事情呢?明明都已经换了称呼。 “还需要我回答么?”戚映珠撇撇嘴,“我看慕大人心里面知道得最多。” 言罢,戚映珠试图从慕兰时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然而慕兰时却是料定了一般,依然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让她离去。 “够了没?”戚映珠嘟囔着,想要抽离却动弹不得,“松手。” “不松。”慕兰时笑嘻嘻地说着,又将人一拉,够往自己的怀中,“不是娘娘自己主动招惹?” 戚映珠:…… 算了。 这话她无可否认。 的确是她主动招惹。 但每每处于被压制的状态,总是让她不悦,于是她像惯常一样,鼓起了腮帮,“既然有人叫我一声‘娘子’,摸一摸还不可以了?” 她故意说得一本正经。 而慕兰时偏不正经地哄她说:“好,既然这么说的话,那便随便娘子的心愿了……” 她说着,故意扯落了自己的腰带,本就松散系着的发带,也一瞬间的解开。 霎时间青丝如瀑披散。 女人的蜜色肌肤在雕花窗棂渗下的光中隐隐泛着光泽。 独属于乾元君的兰芷信香,霎时间涌入了戚映珠的鼻腔,再渐渐地蔓延到了肺腑。 “随便我的心愿?”戚映珠挑眉,唇角勾起一抹笑,“既如此,我可就不客气了。” “好啊。”慕兰时慵懒地笑着,手指缠绕着戚映珠同样垂落的发丝,一圈跟着一圈,“兰时想要知道,娘子要怎么对兰时。” 戚映珠:…… 慕兰时生就一双凤眼,如今看她时却不如往常凌厉,反倒有了剪水之态:眸中似盛着一汪春水,流转间尽是千般情致。眼尾处漫着细细的钩子,像春日里拂动的丝绦,轻轻一勾,便让人溺入那温柔的漩涡,再难自拔。 很难想象慕兰时偶尔能是这样的乾元君。 抑或是说,很难想象,这样的乾元君是慕兰时。 她上辈子,心心念念了许多时候的乾元君。 ……上辈子慕兰时的眸光从未有一瞬落在她的身上。 “慕大人还真不正经。”戚映珠吞咽了口唾沫,但手也颇诚实地覆盖上慕兰时解开的前襟,一边道:“这会儿怎么知道应当如何看我了?” 慕兰时道:“兰时一直都这么看娘娘。” 她说着,故意还弯了弯唇,那双极其好看的眼瞳也随之一弯。 呵,笑起来便教人觉得无可奈何。 “三十年前也这么看?”戚映珠横她一眼。 “三十年前哪有……”慕兰时下意识地开口时,忽然噎住了,明白了戚映珠的意思,转而笑着说,“三十年后,一定还这么看娘子。”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哪来的三十年呢?这是戚映珠借故嗔怪她的前生罢了。 “慕大人还没活到三十岁呢,反倒是说起三十年后来了。”戚映珠撇撇嘴。 “那活到三十岁,和活到三十年后,都要这么看。”慕兰时若有所思,将两者都纳入了考虑范围。 戚映珠闭口不言,只凑近慕兰时的蜜色的脸颊,轻轻地咬了一口。 慕兰时身上的信香味道是由内而外地逸散,靠近时、咬下时,都能嗅闻到清香。 “那你可要记住了。”戚映珠道。 记住便记住。 甜蜜的咬痕,就这么轻易地落在慕兰时脸颊上。 而慕兰时也知道,这几乎便是戚映珠最后的“努力”。几乎每一次,戚映珠嘴上说着要对她如何如何,便是在亲吻了她之后败下阵来。 或是说故意松懈。 再怎么样,之后还是她慕兰时要做的事情。 “怎么,娘子就这么不继续了?” “我该做的都做了,怎么不行么?” “好。” “你好什么?” “那兰时来便是。” 戚映珠:…… 好一个她来便是。 薄唇贴合上唇珠的一瞬,戚映珠的脑海中如浸空白。 轻柔地碾磨过,贴合住。 一切的一切。 后来戚映珠也不知道自己如何。 她只知道,自己如置身在一团绵软的云雾之中,被人托举着,被人牵拉着。 终于,酥酥麻麻的感受自脊柱绵延而上,冲击席卷了她的脑海。 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些永夜。 无数次于黑暗中睁开眼睛,身侧总是空落落的一无所有。 她当然怨恨过她。 所谓名冠京华的风流名士、权倾朝野的慕大丞相也不过如此。 她的眼中从未栖宿过她的情感。 现在呢? 纵然被紧紧地搂入怀中,戚映珠却愈发觉得这种情感不可排遣。 一滴晶莹的泪水自眼角滑落,戚映珠分不太清楚具体的原因。 或许是极乐;或许是觉得无可排遣的寂寞。 或许是对确定未来的悼念。 ……姐姐能做什么呢?戚映珠这么想着。 纵然是姐姐答应了她,姐姐回去都不能面对母亲。 更何况,姐姐的态度模棱两可。 悲伤中的极乐总是让人愈发觉得刻骨铭心。 戚映珠模模糊糊地想,自己总不能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等到那一日到来。 她得提前离开慕兰时才是。 第214章 她不可能同她成亲的。 ……但这样的想法却不是第一次出现,自从上一次出现到现在用了多久呢? 多久不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还是同慕兰时到了这里。 她无法放手,也无法割舍。 那等谁来呢割舍、谁来放手呢? 湿热行进的感受再度袭来,溽热的感觉迫得她喘息连连。 她知道,慕兰时不会放手。 *** 戚映珠和慕兰时一道回了京城。 戚映珠说离开太久,她得好好地管理下铺子,这些日子便不同慕兰时住在一块了。 理由合情合理,慕兰时自然应允。 戚映珠慢条斯理地斜睨了慕兰时一眼,说道:“怎么,慕大人都不多留我一两句的?” “兰时不就是东家的么?早迟不回,中午也得回来。”慕兰时依然笑嘻嘻地说着,伸手握住戚映珠的手,眼角眉梢都溺着笑,“况且东家此行是去打点商铺,这不是为了兰时好么?” 戚映珠默默无言,嘴角抽搐了下:“又为你好。” “多谢东家为我好。”慕兰时仍旧笑着。 戚映珠无言,懒得同慕兰时斗嘴——她知道此人的嘴皮子功夫厉害,也不与她争论,便又重嘱咐慕兰时此次进宫要小心。 “那老东西可是贼心不死。”戚映珠冷着脸,不无忧虑地说道,“你说说看,他怎么还没死?” ……难道这世上没有报应一说么?那老东西作恶多端,上辈子老天至少让他死得早些,可这辈子呢? 他却反而康复了,还有空来“整治朝纲”! 戚映珠只觉讽刺。 “那老东西迟早会死。”慕兰时温和地笑着,掌心抚过戚映珠的发尾,连带起馨香的味道,又笃定地说:“说不定,还不止会死这一件事。” 戚映珠没来由地一颤。 *** 沧州一事波及甚广。 孟瑞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座下门客幕僚的意见是听了又听,想要找到一个可信的。 但他最信任的还得是萧鸢。 “萧大人,你说,眼下沧州之事牵连甚广……本王是不是就要择日就藩了?可恨那两个女人铁板一块,偏偏我那几个弟兄姐妹也不肯帮忙!” 他口中的两个女人便是孟琼、孟珚。 啧,孟琼自不必说,这女人生为长女,按立嫡长的原则,这储君太女的位置自然是落到了她的身上。可是孟瑞不甘心呀。 他同样也是乾元君,出身也不逊色孟琼多少……更何况,父皇也没有一定要立孟琼为继承人的心思。倘若父皇有的话,早就把他们姐妹兄弟几个人统统放到外面去了,哪能全部留在京城呢? “不仅如此,那个你的同僚慕兰时,她此行去沧州一趟,谁知道又带回来什么东西!此前我拜托了周元籁与之结交,也不知能否派上用场。” 慕兰时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兴趣。 而且,孟瑞还从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中得知, “殿下不必担忧,鸢倒是有个计策。”萧鸢墨黑的瞳孔一压,语气淡然中又带着几分掌控,“能够帮上您的忙。” 孟瑞方才还紧紧锁住的眉目倏然舒展了些:“什么计策,你且道来。” 萧鸢眼瞳中精光一现。 她想起一些家中别事。 *** 具体说来,是萧家祭祖时发生的事情。 萧鸢甫一回家,便碰见表妹苏令春相缠。 萧鸢对苏令春向来只有表亲的关照之情,但是苏令春年纪小,又特别亲近她,萧鸢予以了关照。 ……当时她和付昭大婚那日,苏令春突发急症,出于这层关系,萧鸢去关心了她一番。 但是她并未觉得有什么。 只是后面苏令春频频提起,这才让萧鸢觉得奇怪,奇怪表妹是不是想得太多。 “表姐表姐!” 那次萧鸢方下值回府,苏令春便咋咋呼呼地来了。 萧鸢面无表情地问她什么事情。 苏令春一反方才吵吵嚷嚷的态度,小声道:“表姐,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次上山祭祖遇到了什么事情呀?” 萧鸢眉眼压得很低:“遇见什么事了?你要同我说么?” 她本不怎么想听苏令春说什么。 她有母亲,也有妻子。倘若发生了什么,姜老夫人会告诉她,付昭也会告诉她。 萧鸢这话说得明白了,然而苏令春却不同意,执意拉着萧鸢:“是呀是呀,表姐,您听我说……这事您千万不能不听!” 萧鸢本想抽身离开,闻言顿住脚步,诧异地问:“那你倒是说说。” 苏令春的话,萧鸢本来便不准备全信——毕竟她年纪还小,什么样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但是,这一次的苏令春,想要告诉她的事情,却让萧鸢觉得有些微妙。 “您知道,和我们一道在山上的人还有谁吗?” “是赵王殿下!” …… 萧鸢并没有将话听完,而是语带嫌恶:“苏令春,你作为我的表妹,怎可这样揣测你的嫂子?以及赵王殿下尊贵若此,你这么说,无异于诋毁。” “再其次,”萧鸢提着裙子向前迈了一步,语气愈发森冷,“传谣之前,也要下些功夫。” 苏令春从来不知道萧鸢有这样的一面——说话声音阴冷沉沉如此、不留一点情面。 仿佛,仿佛在审判什么罪人一样!而她,苏令春,就是那个罪人! “下、下些功夫?”苏令春眼睫孱颤着,唇也紧紧闭着。 “她们俩个坤泽君,能做出什么事情来?”萧鸢冷淡地道,甩下这句话之后,便径直离开。 萧鸢的话语简短且少,但是苏令春却是这么有生以来,被她这么对待。 饶是萧鸢离开后,那股如冰刺一般的凉,依旧盘桓在她的头顶。 虽然萧鸢明确表示不相信苏令春,但同样地是,也不代表她相信付昭、相信赵神聆。 *** 夜晚,两人寝房烛火微弱,曳动如豆——付昭就是这么一个性子,并不喜欢点太多、太明亮的灯。 她曾经还专门问过萧鸢,是否介意。 然而萧鸢却只有那双深沉的墨瞳,幽幽地注视着她,说道:“当然不介意。” “我喜欢暗的光景。” 付昭听进去了。 她本蜷在软榻上,翻着绢册,在灯下读着。忽觉颈后寒毛骤竖,整个人被笼进一片阴翳里。她这才猛然惊觉,是萧鸢回来了! 抬眼时,正撞上萧鸢垂眸俯瞰的阴影,那袭玄色广袖不知何时已漫过她膝头。 “啊!”她惊呼一声,放下手中的小册,面上略有惊讶地看着付昭,声音也不自觉打着颤:“妻主,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付昭早就知道萧鸢走路无声无息——她总是前脚掌着地,能够不知不觉地到她身后。 浊弱暗淡的火光映照着萧鸢的脸,将她的轮廓灼得棱角分明。 萧鸢淡淡地笑了:“回来有那么一会儿了。你在读什么书?” 她说话轻而缓。 言罢,她也不动手,只是用柔软的目光盯着付昭。 明明她的目光柔软,付昭却还是如芒在背。 ……更何况,她现在是做了亏心事。 或说,不是亏心事,只是,不能够让萧鸢发现的事情罢了。 “回妻主的话,就是《诗经》。”付昭轻轻柔柔地说着,将书捧了起来,露出整齐的书脊和封面。 刚好能让萧鸢看见书名。 的确是《诗经》。 付昭是不会骗她的。 不会在这么简单的事情隐瞒她的。 “《诗经》啊……”萧鸢笑了,摸索过书页,忽然俯下身子,埋首在付昭的耳畔,“方才读到哪里了?” “我想,昭昭小时候应该读过不少吧?” 付昭浑身一颤,尽管她已经慢慢习惯萧鸢的这种行为。 她勉强定住心神,接过了萧鸢递过来的书——可她却怎么也放不回自己的手中。 原来萧鸢紧紧地梏住了那本书。 偏偏抽不出来。 付昭深深吸了口气,“妻主?”她试探性地叫道。 “是呢,刚刚读到了《郑风》。” “嗯,”付昭应声,仍旧闲闲,“昭昭最喜欢哪一首诗呢?” “可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萧鸢问道。 萧鸢既然给台阶了,那么她就着下了便是。 于是付昭唇边勾起一抹笑,嘿然道:“是,很喜欢这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付昭回答之后,几乎下意识地就反问萧鸢:“那么妻主喜欢哪一首?” 她浑身又是一颤,觉察到萧鸢扣在她腰后的手忽然收紧。那只手隔着单衣熨着她肌肤,像块烧红的铁,烫得人发慌。 “喜欢、喜欢这个吗?”付昭强撑着笑,翻到一页《齐风》,“妻主喜欢《齐风》吗?我记得您以前说过,《齐风》最是直白呢。” 第215章 萧鸢身上的如雪水烹茶的信香气味,忽在此时逸散出来,涌入鼻腔肺腑。 “哦?”萧鸢挑眉,忽然抽走她手中书册。付昭伸手去够,却被她另一只手按住肩头,压得整个人陷进软垫里。烛火在萧鸢身后晃出巨大阴影,将她笼罩在一片鸦青里。 唯有萧鸢的眼底,淬着些薄冷的光,像冬夜结冰的湖面。 付昭心头震颤,不明白萧鸢接下来要做什么。 “是啊,《齐风》最是直白,”萧鸢低低地笑出声音,“昭昭可猜到我喜欢哪一首?” 书页哗啦翻响,纤长的指节,停在《南山》篇。 “哪一首?”付昭眼睫孱颤着,声音也颤抖着。 萧鸢指尖点在“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两句上,笑意愈发清浅,说的却是,“是《衡门》。” “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话音一落如雷震,付昭想要开口,便被萧鸢用指尖按住嘴唇。 她看见那双墨瞳里晃着烛火,明明灭灭,像淬了毒的钩子,轻轻一勾便要剜走人的魂。 “夜深了。今晚早些睡吧。” 烛火在夜风里剧烈摇晃,将两人影子投在帐幕上。付昭看见萧鸢的影子张开手臂,像张开一张网,将她的影子死死困在中央,连挣扎的空隙都没留。 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她只是想要嗅闻自己妻子身上的味道,想要知道,有没有别的乾元君……噢不。 不只是乾元君,就连坤泽君也不行。 不管是谁都不行,不可以在她的妻子身上留下气味。 她的就是她的,别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染指。 *** 萧鸢从思绪中回笼,她还要回答三殿下孟瑞的问题。 “慕兰时那边并非无从知晓,”萧鸢语气依然淡定,“周大人如是办不到的话,鸢倒是有法子同她说上话。” 这回轮到孟瑞诧异了:“我此前可是专门让周元籁去问询过,从那人的口中似乎得不到什么。” 萧鸢喉头滚动,微微笑道:“慕大人那边是得不到什么,但是,她身边的人或许知道什么。” 孟瑞品咂了一下萧鸢话里面的意思。 他不知道萧鸢说的是何人,但是他知道,萧鸢总能有办法。 他历经过好几次危机,每次都是萧鸢为他化险为夷!纵然萧鸢没有告诉他慕兰时身边的人是谁,他仍旧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萧鸢会助他。 但是他仍旧好奇地问道:“萧大人说的是谁?慕兰时身边可还有什么你知晓的官……” “不是官员。”萧鸢摇摇头,截断了孟瑞的话头。 她漆黑的墨瞳里面,又泛起了细碎的精芒。 萧鸢太知道自己在孟瑞心中的地位,时至今日,她已经可以随意开口打断——这也无妨。 呵。 “对了,三殿下,”萧鸢倏然又道,语气闲散,“除了那两个‘铁板一块’的姐妹,殿下还得提防那一位。” 孟瑞依然诧异:“提防哪一位?” “方进京的那一位王,”萧鸢长睫垂敛,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赵王殿下。” 孟瑞奇怪地看她一眼:“赵神聆她怎么了?” ……此人在这之前,确实无比张扬。 “自从她分化成坤泽君后,感觉泄气不少,虽然有些强弩之末。”孟瑞道。 萧鸢微微一笑,却不置可否。 坤泽君还是乾元君,当真是她一张嘴就说了?当然,若是去查,定然也只能查到前者的记录。 赵家人怎么会不知道孟家人对自己的猜测?如何维持,又是新的问题。 “总之,我们都得提防着。”萧鸢总结道。 *** 慕兰时回京后,很快便被皇帝召见。 老皇帝这些日子显然提振起了些精神,对慕兰时大加夸赞:“慕大人虽然年纪轻轻,办出的事却不简单。” 慕兰时谦虚地应了。 “慕爱卿眉眼间这抹清正,倒与令堂当年如出一辙啊,唉,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令堂高寿,如今也抱病休养,朕起初还担心着呢。” 安华在旁边听得眼皮子颤。 陛下这是在说什么? 想让小慕大人接班么? 慕兰时眉眼含笑,不卑不亢地回答道:“陛下念及臣母,臣叩谢天恩。唯有殚精竭虑,方不负君父重托。” 皇帝又笑了起来,褶子在他的眼尾次第绽开:“好,好,有你这么一句话,朕却是放心……” “只是现在慕大人,你如今在秘书省校勘典籍,每日与简牍墨香为伴,岂不是明珠蒙尘?又从沧州回来,立下赫赫功劳,朕,说什么也不能亏待了你。” 慕兰时纤长浓密的鸦睫一动。 皇帝今日的意思相当明显。且看他接下来想要说什么。 会给她一个怎么样的官位呢?想来不是什么小的职位——不然的话,方才也不会从她的母亲提起。 皇帝说着,忽然前倾了身子,苍老干枯的声音自喉间响起:“朕欲擢升你为中书令,总领枢机机务如何?” 怎么可能一下便从秘书郎到三品中书令! 慕兰时眼睫垂敛,自然是拒下。 “陛下知遇之恩,臣虽肝脑涂地……”话音微顿,她又抬眼直视御座上的明黄身影,“却恐才疏学浅,误了陛下千秋基业。” 老皇帝此时当然也不会将中书令这一职授予她。 两人又推辞几遍,慕兰时都固辞不受。 没办法,皇帝只能颇无奈地擢升她为御史中丞,慕兰时这才勉强应下。 接着,便是要向这个老东西谢恩了。 慕兰时嘴角扯起一抹旁人不察觉的笑。 她叩首时,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 慕兰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却在起身时笑得温润如玉:“陛下洪恩,臣定当晨昏定省,不敢有负圣望。” “无妨,朕,相信你。慕爱卿。”老皇帝兴味盎然地盯着慕兰时,最后招招手引来了安华,吩咐下去。 慕兰时脸上依旧挂着清浅的笑意。 虽然不能直视皇帝龙颜,但她却细细地想着,他还有多久可以活。 ……戚映珠还对这老东西活到现在甚觉疑惑呢。 当然,他活到这么久,自然有他的作用。 譬如,太庙的青砖硬不硬? 慕兰时这么想着。 安华很快靠近慕兰时,笑嘻嘻地引着她走出去:“来,慕大人,这边请。” *** 安华毕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上次她听老皇帝夸赞过慕兰时沧州一案办得极好之后,便留了个心眼。 慕兰时既是慕司徒的女儿、慕氏家主,又颇有一番成就,这以后顶顶然炙手可热! 不管怎么样,不说现在就攀附,至少也得迎合。 慕兰时知道安华的心思。 “慕大人这沧州一案可做得极好,我可听陛下说过几回。”安华笑着。 慕兰时同样客气地应答,只不过,她也不曾忘记给安华示好。 “今后,慕大人指不定还有什么重任可受……” 两人正有说有笑着呢,出来的路上,却听见了遥遥的步摇声音传来。 慕兰时眉头一皱。 “是呀,慕大人今后定然有什么重任的。”女子银铃一般的笑声,和着她的头上金步摇的声音一并涌入慕兰时的耳朵。 慕兰时再熟悉不过。 孟珚。 安华尴尬地抽搐了嘴角,脸色急转直下,她看着孟珚,笑容凝固。 这些客套话嘛,当然是私下里面互相说说,让给别人听见了就不好了。 特别是,还给六殿下孟珚听见了——给同僚听见尴尬,给天潢贵胄听见就更为不妙。 “臣、臣安华,参见六殿下。”安华抿了抿唇,立刻道。 六殿下能以那么卑微的身份走至今日,决心魄力一样都不能少。 安华急急忙忙地行礼,生怕晚了一步,孟珚就追问起她方才不逊的对话。 “不用了,”孟珚没正眼看一眼安华,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慕兰时,“慕大人方才可听见了?” 安华行礼的动作凝滞在空中。 不用她行礼了?那岂不是要问…… 一想到此,她就甚觉尴尬。 “慕大人今后,指不定要被委以怎样的重任,”孟珚笑着道,“慕大人可有预料?” 她的长相颇具异域风情,如画中精怪,一双桃花眼足以摄人心魄。 安华只觉豆大的汗珠,贴着额头渗下来。 妈呀,这六殿下还真是的…… 慕大人而今的身份,的确炙手可热,不管是谁,现在都想要来同发她结交。 安华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干站在这里实在不方便,借故溜掉了。 等她回身走了好几步路,突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方才她急急忙忙朝着六殿下下跪行礼的时候,慕大人似乎纹丝不动。 第216章 并且,也不曾行礼? 她诧然回望,却发现了那两人颀长秀丽的身影,依然立在夕阳下。 影子拖得老长老长。 安华没来由地一吞唾沫。 *** “有何贵干?” 待安华一走,慕兰时脸上虚虚勾起的笑意也全然消失,她只冷漠地看着孟珚。 孟珚扬起笑意:“我只是附和安华说的话呀,怎么,慕大人以后不会被委以重任?” 慕兰时不答。 “可别说以后了,哪怕是现在,是不是都不一样?”孟珚眨着眼睛,“慕大人从沧州回来,大概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吧?” “与你无关。”慕兰时冷冷道,转身欲走。 “谁说与我无关——”见慕兰时要走,孟珚急忙道。 第121章 121 “谁说与你无关?”慕兰时的唇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这件事到底哪里同殿下您有关了?” 似是对慕兰时这种故意哂笑的态度习惯了,抑或是早有预料,孟珚面上没有一丝丝触动。 “慕大人为何如此执拗,一口咬定同本宫无关?”孟珚说着,嘴角同样噙起一缕戏谑的笑,声音逐渐压得低,“我能到这里来,不就是想要告诉慕大人,本宫知道什么吗?” 她到底知道什么? 慕兰时只淡淡地睨了她一眼。 她并不在乎孟珚知道什么。 “六殿下知道什么,又同兰时有什么关系呢?”慕兰时坦然地说着,甚至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她甚至偏过了头,看了一眼天色。 日照熙熙,似是一个好消磨的时候。 对于孟珚,她从此前的提不起耐心,已到到现在的瞧她荒谬、看她滑稽。 约略是闲着,慕兰时有一定的耐心看她表演。 “倘若知道的事情与慕大人你有关呢?”孟珚喉咙一滞,眼中闪出微妙的惊异。 她收住了自己略略前倾的脚步。 孟珚本以为慕兰时将要离开,她想要拦住她。 出乎意料的是,慕兰时像往常一样离开,反而是站在原地。 孟珚面色倏然一凝。她诧然。 慕兰时嘴角轻蔑扬起的笑容:“……若不与我有关,六殿下到这里来做什么?” 孟珚这个人,她看得再明白不过了。 受利益驱动,凡是对她不利的事情她一定不会做。一如现在,她若是觉得自己手中的“筹码”,不足以动摇慕兰时的想法,她便不会过来。 还笑得这么灿然,这么笑容可掬。 “慕大人倒是明白……”孟珚很快收起方才眼中的惊诧,忽而回头四顾。 “六殿下有话直说无妨。怎么,眼下你对兰时要说的话,还不能让别人听见了?”慕兰时抬声,截断了孟珚的话头,话语里面仍旧带着谑笑,“既不能让别人听见,那恐不是什么能说的事情。” “等等——”孟珚瞳孔骤然一缩,以为慕兰时又要离开,连连上前一步,想要劝止住她,却发现慕兰时说完话后,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孟珚。 她没动。 换言之,她只是说说而已。只是想要看自己对此做出的反应。 孟珚哽了哽,脸上的笑容忽而有了个缝隙,她决定顺从慕兰时的意思:“是,这话只是孟珚专程过来,想说给慕大人听。” “并非旁人听不了……只是想先告诉你而已。”孟珚定了定心神,缓缓道。 这么多次的打交道、这么多次的接触下来,孟珚已经渐渐地意识到,慕兰时似乎变成了一个崭新的、她不甚看得明晰的模样。 她对此无计可施。 ——就连她这次以为胜券在握的东西,她都要斟酌再三。 胜券在握的证据,并不是掌握在她孟珚手里。 而是全权地,系在慕兰时的一念之间。 孟珚心跳如鼓,等待自己服软后的下文。 只是想先告诉她? 慕兰时眉峰忽然一拢,斜了孟珚一眼,嘴角依然噙着那一抹清浅的、轻蔑的笑意:“六殿下这时终于想起,有要告诉兰时的事情?” 她静静地背着手,望着孟珚。 冷静地看着她,或是对她置之不理。 抑或是像上次祭祖之时,狠狠地扼住孟珚的咽喉—— 爱和恨,一切的一切,慕兰时似乎都做过了。 于是她现在平静地看着孟珚。 孟珚听出了慕兰时语气中的嘲讽,扯了扯嘴角掩盖自己的尴尬,说道:“那慕大人,这是愿意听了?” 问她愿不愿意听? 慕兰时那一双清黑的瞳孔中忽而闪出几分讶然。 孟珚问她愿不愿意听? 啧。 当初若是有这样的*觉悟该有多好。 或许一切都不会不一样。 慕兰时喉头滚动,微微低下头,衔上了,孟珚略带期待的眸光。 她也同孟珚一样,轻轻地扯动了自己的嘴角,说道:“还、不、愿、意。” 慕兰时吐字轻微,却相当清晰,准确地传入了孟珚的耳中。 方才焕然出神采的、极具异域风情的脸上倏然黯淡下来。 希望落空。 但是孟珚并不觉得太多的失落,她微微眯了眯眼睛,道:“既然慕大人现在不愿意的话……那珚便不打扰了。” ……她还没有一个明确的契机,同慕兰时说开。 慕兰时不搭理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反正她今日来也只不过是想要见见慕兰时的而已。 思及此,孟珚复而抬起头,嘴角又扬起一抹粲然的笑意:“慕大人,珚不过是想过来看看您。” 过来看看她? 同那想先告诉她的事情一样。 慕兰时并不曾先搭理孟珚,而是偏过头看向单薄的暮色,不疾不徐地回答道:“先前怎么不看?” 孟珚再度吞咽了一下唾沫。 她微微仰着头,看暮色在慕兰时的侧颜镶上一层薄薄的、几近于朦胧的金光。 先前怎么不看? 她要怎么说呢? 先前没有那么喜欢她?还是说,先前觉得她太触手可及,所以不懂得珍惜? 孟珚说不出话,心头的情绪壅塞着,话语也在喉咙间拥堵。 最是这样藏着锋锐的言辞伤人。 “好了,六殿下,下官还有些事情……”言罢,慕兰时长袖一甩,轻飘飘地离开了孟珚的身边。 诶?她走了? 孟珚凝固一般愣在原地,曾经属于她的女人身上的兰芷馨香涌入了她的鼻腔。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那一缕兰芷信香。 但香气总归是抓不住的。何况还是慕兰时身上的香气。 薄暮的太阳到底少了些威力,尽管被日光披覆,孟珚竟然觉得还有几分冷意。 她听见跫音飘然而过。 诶?原来慕兰时走路的时候还是有声音的? 她诧然,她忽而想起那个夜奔而来的少年人。 她想起那个时候,慕兰时身边的石青色斗篷。 斗篷边缘还凝着的薄霜,在破晓的天光里,化作了细碎的银芒。 银芒忽而化作细细的丝线——在孟珚的眼中,又或是在孟珚的想象中。 她不知道。 那些久远的、前世的记忆劈波斩浪一般地袭来,吊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待孟珚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知不觉地摊开了掌心。 前世她很爱用自己纤长的、秀丽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划过慕兰时的掌心。 她太知道如何引诱这样的世家女子,太知道如何让她为自己倾心。 “摊开你的掌心。”孟珚总是这样,俯首在慕兰时耳边,热气吹拂。 而慕兰时起初还很僵硬,但后来便会乖乖地摊开自己的掌心。 “为什么殿下要让兰时摊开掌心?”慕兰时会问她。 孟珚则会一本正经又显得高深莫测地道:“听说,掌纹里面藏着秘密。” “……那殿下想从兰时的掌心里面得到什么秘密?” 孟珚仍旧不答,而是慢慢地、慢慢地抚摸过慕兰时的掌心,一寸一寸,极力覆盖。 “想看看……” “看什么?” 慕兰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瞧她耳根泛着薄红,都快蔓延到面颊上。 似乎就吃准了她这副清正不已却方寸大乱的样子,孟珚忽而又靠近慕兰时的耳垂,话音先是很轻:“看看你的掌心。” 然后尾音倏然上扬,带着止不住的捉弄。 “是不是真的有我。” 慕兰时怔怔然,颇奇怪地看着孟珚。 羞赧之色攀上了她蜜色的面靥。 在慕兰时尚还在震惊之余,孟珚已经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 那明明不是多远的记忆啊,不是吗? 孟珚痴痴地想着,她觉得自己的鼻尖似乎还能嗅闻到慕兰时身上的信香味道。 第217章 她还能抚摸到慕兰时手心的掌纹,还能确认她在她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大抵是这个原因,孟珚摊开了自己的掌心。 她低下头,忽而觉得一滴湿润的东西砸在自己的掌心。 可是并未下雨啊。 孟珚浑浑噩噩地想着,趿拉拖曳着步伐,往回走。 今日到底是怎么了?她居然会想起这件事。 不过没关系。她心里面默默地念叨着“无事、无事”,极慢、极慢地往回走。 她有机会的。她同慕兰时还有机会的。 她重新握紧了掌心。湿润的感觉,再度在掌纹之间蔓延、泛滥开。 *** 今日为慕兰时驾车的人是阿辰。 阿辰眼瞧着这些天的主上心情不错,便笑嘻嘻地问慕兰时:“主上,今日还是直接回去么?” “回。”慕兰时淡淡地应声,又斜睨了这个坏笑着似乎没安好心的阿辰一眼,说道:“怎么,还是说,你有什么要去的地方么?” 那双凌厉的凤眼总是能捕捉人的心事。 阿辰心虚地耸了耸肩,连连道:“没有啊,我不过是想问问主上您……” 她嘀咕着,却心道怎么不去看戚娘子呢? 不过若是主上想见,再去看也不迟;或是她又去将人接过来。 只是为何主上今日逗留了会? 阿辰拍拍自己的头,也不再多想。 大抵又是什么人将主上留下来了吧?她闻说主上将沧州一事处理得极好,况且她本来出身便好,如今更是众人眼中炙手可热的地方! 阿辰难免想到了这储君之位的事情。 ……也不知道主上会站在哪一边呢? 太女殿下?还是三殿下? 她不知道。她还是驾车罢。 慕兰时端坐在车驾之内,纤长浓密的眼睫颤着。 今日的孟珚,倒真是怪上了。 居然会问她“愿不愿意”了? 这个极度自我的女人,还倒是变了心意。 第122章 122 慕兰时倚靠在软枕上,长睫淡漠地掀着,眸光不起波澜。 尽管已经习惯了孟珚此人无所定式地出现,但今日又和她产生这种交集,慕兰时心中还是难免泛起了涟漪。 是,孟珚今日的态度让人玩味。 她又想到了什么东西? 那张曾熟悉到刻骨、秾丽绝伦的容颜上,此刻竟褪去了往昔那份了然于胸的傲慢、机巧与媚惑,转而浮现出一丝……让慕兰时颇觉异样的神色。 那究竟是什么?是刹那间闪过的悔意,抑或是……又一场精心布置的迷局? 啧。哪样都好。哪样都不重要。 慕兰时极轻地“啧”了一声,收敛的长睫又缓缓一动。 傲慢,本是孟珚深入骨髓的底色,如今那张艳冶的容颜上,竟罕见地漾起一丝……带着悔意的浅笑?这着实让慕兰时心头微震,如被无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 人对某些记忆是敏感的。 特别是,慕兰时永远忘记不了那一日——她跪在风雪天中,孟珚用染着殷红如血丹蔻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勾起她的下颌,声线冷如寒铁,一字一顿地说道:“慕大人的真心,本宫瞧着,与平津巷的馊饭无异。” 到底是那字字诛心的冷言更瘆人,还是当孟珚捕捉到她眸中仓皇与哀戚后,嘴角那抹玩味而轻蔑的笑意,更冰冷刺骨? 慕兰时甚至不必深思,答案早已如烙印般清晰——定是后者。 那份恨,蚀骨焚心,哪怕时光倒转,岁月重来,孟珚唇边那抹讥讽的弧度,仍旧是她永生难忘的剜心之痛。 啧,原谅。 慕兰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几近于无,又冷得彻骨。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荒谬地想,纵是自己暴毙街头,阖府蒙难,乃至全族覆灭的惨剧,其沉重,竟也抵不过孟珚彼时那抹发自肺腑、却又漫不经心的轻蔑与讥诮。 笑啊,那就笑啊——孟珚笑得何其明媚,何其……残忍。 只因碾碎了一颗赤诚之心,只因享受着高高在上的审判快意,只因她安稳地立于云端俯瞰蝼蚁,所以才会有那样刺目的笑容。 念及此,慕兰时心中翻涌的微澜,竟诡异地平息了。眸光沉静如古井,不起丝毫涟漪,唯余一片冰封般的寒意。她已然有了新的计较,无论孟珚接下来意欲何为,都再难撼动她分毫。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便是她此生唯一清晰的道标,冷硬、且不容更改。 “主上,接下来是直接回府吗?”阿辰略带迟疑的嗓音自车帘之外传来,带有一些困惑。 这一声倒是将慕兰时从原本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嗯”了声,应道:“回府吧。” “好嘞!”阿辰答应得轻快,心下大石缓缓一落,“即刻启程!” 虽然不知道主上方才停留的原因,但是回去一事不改,那便没有出事。 并且,马车将抵府门,慕兰时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着人去将戚娘子请来。” 阿辰心中暗喜,这般安排,方觉妥帖安稳。 对嘛。这事情如此发展才是对的!阿辰这么想道。 慕兰时很快便后悔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让阿辰去请戚映珠,她应该自己去见她才是。 方见了让人觉得倒胃口的人,须得涤荡一番心灵为妙。她应该更主动。 她想见到戚映珠。比起某些有毒的人,戚映珠自是要好上千倍百倍。 心念如此动时,又如同万蚁噬心一般,细细密密地啃过、咬过。 思及此,慕兰时动身了。 只不过让她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她却同半路折返的阿辰见了个面,一问才知道,两个人都扑了空—— “主、主上,我这边没瞧见戚娘子去什么地方了。” 慕兰时凤眼一凝,疑惑道:“如何瞧不见?哪里瞧不见?各家铺子都寻过了?” “哎,是,”阿辰略带愧疚地垂下了眼睛,咕咚一声吞咽了口唾沫,额角都见了汗,说道,“是,主上,各处都寻过了,确乎没找着戚娘子的身影……” 找不到人? 慕兰时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锋芒。 她心中忽而闪过一丝不甚好的念头。 那些过去怪异的种种……似乎都在眼前浮现。 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她琢磨着。 *** “可算给我找着你了!瑕儿,你可让六姊我一阵好找!”清脆的声音混着银铃一般的笑声飘扬而来,让尚在温书的孟瑕怔愣了片刻,抬眸时,直直撞入孟珚那泛着喜色的眼瞳。 一瞬间,孟瑕都想掐自己的虎口一把,确认自己当下不在一场幻梦之中——六姊什么时候见她“忤逆”了她,还对她这么激情洋溢、过分友好过? 六姊平素最恨她到处乱跑、不听她的心意,这会儿孟瑕都是趁着六姊无暇顾及,才跑到偏殿里面休整,她也掐好了时间,待六姊将要返回之前,她也要回去。 孰料,在她回宫之前,六姊居然先她一步,将她“逮”了个正着! 孟瑕尴尬地放下手中书册,颈项僵硬地偏过头,望向孟珚的水光盈盈的桃花眼,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说道:“阿姊、阿姊,您怎么想着到这来?” 她说得有些磕磕绊绊,实在摸不清这位喜怒无常的阿姊,下一刻会对她施以何种“恩典”,又会吐出何等惊人之语。 阿姊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是飘忽不定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孟珚在她的心中,就像是一团捉摸不定的迷雾,行事全凭一时心绪,温情与冷厉交织得密不透风。 阿姊曾因自己不听规劝,野马似的乱跑磕伤了膝盖而暴跳如雷,那斥责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可就在孟瑕吓得缩成一团、以为要挨板子时,她又会冷着脸,一声不吭地掏出珍藏的药膏,动作近乎粗暴地按在她伤处敷药。那指尖的力道是重的,可敷药的细致却又是真的,然而她口中还要恨恨地数落:“活该!叫你野!看你还敢不敢!这般不成器,日后如何……” 她也会在孟瑕愚钝,未能领会其深意时,毫不留情地讥讽:“真是个榆木脑袋!这般不开窍,日后能成什么气候?简直不堪大用!”那话语扎得人生疼。 可偶尔,在那冰冷的贬斥之后,孟瑕又能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近乎烦躁的惋惜,似是在气恼一块璞玉为何不能自己发光,又或是在衡量这块玉是否还值得她耗费心力去雕琢? 早年与六姊共处的朝夕,孟瑕无一日不如履薄冰,时刻提心吊胆,唯恐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便会触动阿姊那根最易绷断的弦,引来莫测的阴晴。 那时,她不想、也不愿失去阿姊,在她如长夜一般昏昧无光、恒常黯淡的生命中,只有阿姊会对她这么好。 她深信,除了阿姊之外,没有人会这么真心地对待她。 孟瑕素来是这么认为的,只是近日种种,让她对过往的笃信,生出了几分几不可察的动摇。 第218章 于是她安稳地合上了手中书卷,迎头,不闪不避衔上了孟珚的视线。 孟珚的眼底仍旧笑意深浓,语调带着一贯的亲昵与掌控:“怎么,六姊现在过来看看我的妹妹都不行了?” “那当然不是。”孟瑕否定得极快,她也跟着绽放出了笑意:“妹妹就盼望着见到阿姊呢。” 这种不加掩饰的孺慕,正是此刻的孟珚最乐于听闻的。 孟珚瞥了一眼孟瑕方才合上的书,“在看什么书呢?” 孟珚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孟瑕方才搁下的书册,那微微露出的书角,并未逃过她的眼睛。 《武经总要》?抑或是旁的兵书? 无妨,她对这个妹妹寄予厚望,是要她习兵法、掌帅印,成为自己未来版图上最得力的臂助——一如她对慕兰时的期许,孟瑕亦然。 “阿姊慧眼如炬,妹妹这点小心思,哪里瞒得过您。”孟瑕声线温婉依旧,并未点明书名,只静静等待着阿姊接下来的示下。 这种熟悉的掌控与被掌控的氛围,曾让她心生惧意,此刻却奇异地化作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是了,她早已摸清了与阿姊相处的脉络。 她知晓何时该噤声垂首,何时又该奉上恰如其分的温顺与迎合。 “嗯,阿姊自然是瞧见了,”孟珚笑意不减,语气却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既然学了,便该学以致用,你说对么,瑕儿?” “学以致用?”孟瑕眸中那片刻意维持的平静骤然泛起裂痕,她有些错愕地抬首,重复了一遍,似是未曾听清,又似是难以置信。 她学的可是兵书。 要用的话,自然得是…… “你知道,岭南的那些反贼,最近又不太平,可让咱们的好陛下心绪不宁呢。”孟珚不知何时低下了头,贴着孟瑕的耳畔,缓缓道,“你说,我们这些做女儿的,是应该为父亲分忧解难,对不对?” 孟瑕闻声先是一震,她心头有了一个意识。 是,上次徐州平叛,她已有了经验,再让她去平定什么反贼,自是当然。但是这话从阿姊——阿姊平素不涉军事——口中说出来她就觉得奇怪。 “阿姊,我们是一同去么?”孟瑕思索片刻,出声确认道。 孟珚笑了:“当然,我们姐妹同心……” “其利断金啊。”她慢悠悠地拖长了音调,继续说道,“不仅如此,你还能看见一位大人呢。” “风头无两的大人呢。” 孟瑕心头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她即刻追问道:“是哪一位大人?” 第123章 123 “还能有哪一位大人?” 笑意堆聚在孟珚桃花眼的眼尾。 放眼朝堂,此刻风头正劲、能令阿姊这般展颜的,除了那位出身名门、如今炙手可热的慕兰时慕大人,又能有谁? 一旦想到这位大人的名字,孟瑕心头就泛浮起诡异的感受:如雾隔山水,朦胧而奇异。 尽管她不会主动去探知阿姊的事情,但是孟瑕心中明白,这位慕兰时慕大人,在阿姊心中所占据的分量,绝非寻常臣属可比。那是一种……掺杂了欣赏、期许,或许还有些更深沉、更隐秘情愫的存在。 倏然,孟瑕似乎明白,缘何阿姊今日笑得这么灿烂了。 电光石火间,孟瑕仿佛捕捉到了什么。阿姊今日这般明媚到近乎炫目的笑容,莫非…… 是为了平叛岭南、一场大捷,得以一展胸中丘壑?抑或是因为即将有机会,与那位令她心绪不宁的慕大人,并肩筹谋,共掌风云? 无论是哪一种,孟瑕都敏锐地意识到,这喜悦的核心,终究与自己无甚关联。那份独属于阿姊的、因慕兰时而起的波澜壮阔,她只是一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清晰而冷静地,辨明了这一点。 阿姊和慕大人之间,或有什么。 只是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之中没有盘桓多久,便很快消散了。 “瑕此前只是听说了些许岭南匪患,我们何日出征?”孟瑕忖度了片刻,把正事提了出来,问道。 阿姊和慕大人的关系如何,并不是她应该考虑的事情。她更关心岭南匪患。 孟珚颔首,目光深远:“兵贵神速,万事俱已安排妥当。” “已然妥当?”孟瑕心中剧震,脱口而出,“如此之快?那慕大人她……是否知情?” 孟瑕诧异地抬起眼,“这么快么?阿姊方才所说的……慕大人她知晓吗?” 尽管知道战事来得急、快,不由人,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孟瑕下意识地就问孟珚,慕兰时是否知晓。 她二人那冰封雪峙的关系,似乎不容乐观。 孟珚抿抿唇,眼中沉浮起些许的了然笑意,缓缓道:“尚不知。” “……” “不过,她马上就会知道了。” 不待孟瑕多说什么,孟珚又徐徐道,嘴角翘起了极得意的弧度。 孟瑕仍在微小的震惊中,不曾反应过来,她偏过头。 夕照日暮下,残阳如血,将天际烧成一片壮阔的赤色。她看着阿姊被霞光勾勒出的轮廓,冶丽而威严,仿佛一尊即将执掌乾坤的神祇,周身散发着不容置喙的光芒。 那光芒,是为荡平岭南匪患,还是为征服某个不驯之人? 或许……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这个念头让孟瑕背脊陡然窜起一股寒意,彻骨冰凉。 某些时候,她觉得阿姊的心思又太好懂。 *** 戚映珠的消失让慕兰时颇觉烦闷。 上次寻人不遇,她起初还能推托到时间太仓促太短,阿辰暂时寻不到。 尽管慕兰时彼时心头就有了些许的猜测:或许人是真的不见了。 但是人总是不信邪,非得要亲自看一看,确认了事情之后,才能意识到,人是不是真的不见了。 阿辰回禀时,说话又轻、又担心。 “主上,这……戚娘子,似乎真的不见了。”她斟酌着用词,一面仔仔细细地观察慕兰时的面容。 主上和戚娘子可是定了亲,这会儿子戚娘子的人却不见了,这事落在谁的身上都不好使!尽管主上喜怒不形于色,但是遇见这种事情,总不会还是很平静吧? 孰料,慕兰时只是轻轻地掀了掀眼皮,那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哦”了一声,“都找过了,找不到人,是么?” 阿辰点点头,应声道:“正是如此,寻不到人。” “寻不到人便不寻了……”慕兰时眯起了那双狭长的凤眼,话音里面带着些妥协,“暂时放下吧——” 正在阿辰心中狐疑主上选择的时候,外面却传来了跫跫的足音,听起来相当仓促。 “慕大人、慕大人!” 那人不仅脚步仓促,音声还洪亮,隔着大老远就在叫慕兰时。 慕兰时额前青筋微微一跳。 倒是急躁——这是什么人来她府上了? 慕兰时和阿辰均默不作声,只等客人表明来意。 不多时,慕兰时便知道客人的来意如何—— “慕大人,圣上有召啊!” 慕兰时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兰时明白了,眼下立时就同大人一起面圣么?” 那官员仓促地赶来,以为会打扰到慕兰时,却见她这副坦然的样子,不由得惑然,反倒是挠了挠自己的头,缓缓道:“也不是说,现在就要去的那么急……” 慕兰时笑了下,道:“那即刻便可出发。” 自己仓促地赶来让慕兰时进宫面圣,她本来以为慕兰时会推诿一下,却不成想这么轻松容易就说动了,官员略带尴尬地站在原地,于是话语中又漏了个口子,说道:“那下官在府门前等您便是。” 来时火急火燎,此刻反倒不急了。 慕兰时微微一笑,侧过头,瞥了那官员一眼,说道:“那兰时稍后便来。” 等官员一走,阿辰在旁边瞅了片刻,好奇地问道:“主上,这位大人急匆匆地过来寻你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感觉起来是要紧事,但这官员又说到府门口去等,似乎也不是什么急事。 慕兰时偏了偏头,脑海内闪过上一世的记忆,她捕捉到了这次时机的关窍所在。 “大概,是一次重要的、值得把握的机会。”慕兰时思忖片刻,忽而道。 阿辰愣了愣,没有弄明白慕兰时话语中的意思。 值得把握的机会?那是什么? 不待她再追问,慕兰时忽而拂袖而出,要去同那位官员一起面见圣上了。 *** 马车辚辚,平稳地驶过街头巷陌,碾碎了一地天光。 车厢内,紫檀案几上的博山炉正吐出细缕沉香,氤氲的烟气将慕兰时那张柔丽无瑕的脸笼得有些模糊,却愈发衬出一种非常的静美。 寒暄过后,慕兰时便阖目养神。官员这才敢将目光,小心翼翼地投向她。即便她此刻不言不语,那份从容与沉静也几乎凝成实质,让这方寸空间都充斥着一种无形的威压,逼得人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第219章 至此,官员才幡然醒悟。先前只道慕大人是因出身高贵方得圣上青眼,今日得见,方知这等认知,何其浅薄、可笑。 有些人,生来便是立于云端的。所谓出身,于她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 她这样的人,天生便该立于庙堂之上,俯瞰众生。 是要像其母那般权倾朝野,还是……要更进一步,去执掌乾坤? 她的母亲已是位极人臣的司徒,若再往上…… 那个几乎不可言说的位置,仅仅是在脑中浮现一个轮廓,便让官员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遍体生凉。 她不敢再想下去,忙不迭地垂下眼帘,仿佛那无声的注视,也是一种僭越。 在妄想什么呢。 *** 慕兰时觐见皇帝得相当顺利,她来了。她到了。 皇帝接见了她。 老皇帝大病初愈。 龙体康复之速,出乎了百官意料,朝野为之骇然。昔日那些早已择主依附、站定门户的臣子,此刻无不惴惴担心,暗自思忖,此局或有转圜,还有别枝可依附么? 几位殿下的党争,已然是一团迷雾,无人看得清前路。 而陛下的身体又变好,更让大家觉得无所适从,她们如今皆是寝食难安,各自寻思着退路与变数。 慕兰时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进宫。 御书房中,香炉烟气袅袅,是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慕兰时吸了吸鼻子。 龙涎香,乃天子御用的香,至尊至贵。 前尘旧梦里,她随侍君侧,此香早已浸入骨髓。然而,这缕让她魂牵梦萦、刻骨铭心的香,其源头,却非在九五之尊。 而是……另有其人。 那个叫作孟珚的女子。 慕兰时垂下头,任那香气丝丝缕缕,萦绕鼻尖,勾起一场早已用性命埋葬的荒唐旧梦。 那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纵然从未登临帝位,却时时觊觎着属于君王的御座与山河。这觊觎,甚至浸透了她们之间最私密的时刻。 在那些肌肤相亲、体|温交融的暗夜里,孟珚从不燃助兴催情之物。她只点着这龙涎香,让那君临天下的气息,随着她每一次的吐息与律动,一并侵占、噬|咬着慕兰时的所有感官。 慕兰时那只略带薄茧的手,曾沿着孟珚的脊线寸寸抚下,让后者在情|欲的浪|潮中战|栗。她以为是温柔的摩挲,其实每次都是,在被孟珚反复丈量。 丈量着她这块垫脚石,究竟有多温顺,有多坚实,多堪一用。 能承载多少野心,又能在何时,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 孟珚在汗湿的喘|息间,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那声音揉碎在龙涎香里,听来缠绵悱恻。可那双永远清明锐利的眼眸,却早已越过她的肩头,死死盯着那遥不可及的帝位。 情话是假的,爱意是假的,唯有那香中藏着的野心,才是孟珚唯一的真实。 一场痴缠,一场献祭。何其讽刺。 “小慕大人。”皇帝苍老枯朽的声音自高位传来,如一道惊雷,将慕兰时从那场冰冷的旧梦中劈醒。 她抬起头,对上那双洞悉一切的、属于帝王的眼睛。 “你可知晓……朕召见你来的原因?”皇帝眯着眼睛,玩味道。 无非是平定流寇造反。前世的轨迹,分毫不差。 慕兰时眼睫颤了颤,却道:“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皇帝看着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缓缓吐出两个字: “岭南。” 他顿了顿,似乎在欣赏着慕兰时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裂痕。 “岭南匪患,已成心腹大患。朕思来想去,朝中能担此重任者,唯有两人。” “一位是小慕大人你,”皇帝的脸上出现一丝笑意,“另一位呢……” “瑶光公主,孟珚。” 慕兰时没有搭话。 一字一句,如烙铁烫在心上。 啧,有些什么东西,当真是避无可避。 慕兰时冷淡地想着,也冷淡地听着。 “朕意,命你二人为左右都督,即日启程,共赴岭南,平定此乱。小慕大人,”皇帝身体前倾,目光如炬,“你要明白。朕要的,不仅是岭南的捷报,更是瑶光公主与慕大人同心同德、共克时艰的佳话。这,才是朝廷的众望所归。你们二人,莫要辜负了朕,也莫要辜负了这满朝文武的期盼。” 第124章 124 同心同德? 何其讽刺。 慕兰时缓缓抬起眼帘,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她与孟珚之间,隔着尸山血海,隔着一场滔天的背叛。如今,却要被这一纸圣令,强行捆绑成并肩的“战友”。 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听不出任何情绪: “臣,领旨。” 圣旨既下,銮驾启行,便是雷霆之势,不容片刻转圜。 前往岭南的路途遥远而颠簸。车驾辚辚,碾过京畿通往南境的官道,将繁华与尘嚣一并抛在身后。 慕兰时与孟珚同乘一车,狭小的空间内,空气仿佛凝滞了,混杂着车轮枯燥的转动声,与窗外渐起的雨丝寒意。 孟珚并未抱怨路途辛苦。 她依旧是那副雍容自若的模样,仿佛此行不是奔赴瘴气横行的蛮荒之地,而是一场寻常的赏景出游。她从暗格中取出一副小巧的紫檀木棋盘,并了两盒温润的玉石棋子。 慕兰时冷淡地看着这一切。 “路途漫漫,大人同本宫手谈一局如何?”孟珚抬眸,笑意盈盈地望着慕兰时,眼波流转,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熟稔。 慕兰时眼帘都未曾抬起,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荒芜田野上,声音平淡如水:“无此雅兴。” “哦?”孟珚的指尖捻起一枚白子,在指间轻轻摩挲,棋子与她指腹的薄茧相触,发出沙沙的微响,“我却以为,兰时你最懂棋道。毕竟,这天下大势,与棋局何其相似?每一步落子,都要计算百步之外的得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她的话语,像那窗外的雨丝,冰冷而黏腻,无孔不入地钻入慕兰时的耳中。 慕兰时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落下。她知道,这盘棋,她非下不可:这不是消遣,而是另一场无声的交锋。 “既是公主盛情,恭敬不如从命。”她伸出手,取过黑子。指尖的冰凉,与玉石的温润触碰,竟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棋局无声地展开。 孟珚落子轻灵,棋风一如其人,看似随性洒脱,实则步步为营,张开一张无形的巨网,诱敌深入。而慕兰时却一反常态,棋路沉稳得近乎刻板,只守不攻,在自己的疆域内筑起铜墙铁壁,任凭对方如何挑衅,都岿然不动。 “兰时,你变了。”孟珚忽然轻笑一声,将一枚白子“啪”地一声,精准地切入慕兰时的阵中,截断了她一条原本活络的大龙:“从前的你,棋风锐利如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今,却怎的如此……畏首畏尾?” 慕兰时看着那枚嵌入心腹的白子,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她想起了前世,在无数个抵死缠|绵的夜晚之后,孟珚也曾这样拥着她下棋。那时,她的棋盘上,永远只有进攻,攻城略地,一往无前,只为博她一笑。而孟珚的棋子,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以一种看似无意的“失误”,成全她的胜利。 如今想来,那不是成全,是饲喂。是用一场场虚假的胜利,喂养出她无畏的忠诚*与愚勇。 “人总是会变的。”慕兰时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她拈起一枚黑子,没有去救那条看似气数已尽的大龙,而是落在了棋盘上一个毫不相干的角落。 那一步棋,看似闲笔,却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改变了整个棋局的流向。孟珚原本志在必得的攻势,被这一子轻轻巧巧地化解,甚至隐隐有了被反向包围的态势。 孟珚的笑容,第一次有了些微的凝固。她深深地看了慕兰时一眼,那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丝被猎物挣脱掌控的恼意。 车厢内,一时间只剩下棋子落在纹枰上清脆的金石之声。 如此对峙,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驿站的火光透过窗帘映入,一名亲卫在车外沉声禀报:“禀都督,岭南急报。” 棋局戛然而止。 车外亲卫的声音沉稳如铁,将“岭南急报”四个字,清晰地送入这方寸天地。那枚被孟珚截断气脉的黑子大龙,与那枚看似闲笔却暗藏杀机的孤子,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棋盘上,构成一幅未竟的、充满诡谲张力的残局。 孟珚脸上的笑意敛去了几分,她并未看慕兰时,只是抬手,将棋盘上的玉石棋子一枚枚,不紧不慢地收回棋盒。那姿态,仿佛方才那场无声的厮杀从未发生。 “看来,前路不会太平了。”她说着,将棋盒的暗扣“啪”地一声合上,那声音清脆,却像是一道休战的号令。 慕兰时没有应声。她的目光早已越过孟珚,重新投向窗外。雨丝已经连绵成线,将远处的山峦与近处的田野,都涂抹成一片灰蒙蒙的、令人心生压抑的颜色。 第220章 她知晓,从她领旨的那一刻起,太平二字,便已是此生无缘的奢望。 *** 车驾抵达下一处驿站时,天色已近黄昏。 岭南的军报被快马加鞭地送到了桌案前。 方承义,这个名字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她们的视野里:此人原是岭南一介盐枭,颇有乡望,因不满朝廷盐铁专营,聚众而起,竟在短短数月内连克三城,麾下兵马号称十万,声势浩大,其麾下水师尤其精锐,盘踞赤水,扼断了南境漕运的咽喉。 军报旁,还附有一封孟珚亲信写来的密函。 慕兰时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那封密函毫无兴趣。她知道,孟珚的网,早已在她们出发前就已撒开。这盘棋,孟珚永远比她多走一步。 孟珚展开密函,一目十行。烛火在她的眼底跳跃,映出晦暗不明的光。片刻后,她将密函凑到烛火上,看着那薄薄的纸张在火焰中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飞灰。 “方承义此人,不简单。”孟珚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淡淡的兴奋:“他很懂得如何煽动人心。军报上说,他开仓放粮,劫掠世家,将田契焚烧后分与流民,自诩‘替天行道’。” 慕兰时心中微动。这般行事,倒不像是寻常草寇的作风。 “公主以为,当如何应对?”她问。 孟珚踱步至窗前,推开窗,一股夹杂着雨水与泥土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方承义能开仓放粮,说明他背后,必有支撑。”孟珚的目光投向驿站外被夜色笼罩的官道,声音幽远,“岭南富庶,商贾云集。能支撑起十万大军粮草用度的,绝非寻常商号。你说,会是谁呢?” 她的问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考较慕兰时。 慕兰时沉默不语。她知道孟珚在怀疑谁,或者说,她想让自己怀疑谁。那个名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悬在两人之间。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随即,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阿姊。” 房门被推开,一位身着劲装、面容清俊的少女走了进来。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间与孟珚有七分相似,只是少了那份咄咄逼人的艳色,多了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未经雕琢的纯粹。 正是十三殿下,孟瑕。 孟瑕的目光先是落在孟珚身上,带着全然的信赖与孺慕,随即才转向一旁的慕兰时。当看清慕兰时的脸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好奇,有审视,还有一丝……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警惕。 “慕大人。”她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十三殿下。”慕兰时亦是颔首回礼,神色淡漠。 “瑕儿,过来。”孟珚朝孟瑕招了招手,语气是难得的温和,与方才的凌厉判若两人。“我让你查的舆图,可有眉目了?” “已经比对过了。”孟瑕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舆图,在桌案上小心翼翼地展开。“这是前朝留下的岭南水道图,与如今的地形略有出入,但赤水、惊雁峡一带的主要河道,变动不大。” 孟珚的目光落在舆图上,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她俯下身,细细地审视着那错综复杂的水道,仿佛一头即将捕猎的雌豹,在勘察自己的领地。 慕兰时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看着孟珚与孟瑕姐妹二人并肩而立,一个指点江山,一个温顺辅助,画面和谐得仿佛一幅精心绘制的画卷。 可她知道,画卷之下,是何等冰冷的算计与利用。 孟瑕或许以为,自己是在为姐姐分忧,是在参与一场关乎家国荣耀的征伐。她不会知道,她手中的每一份舆图,她提供的每一条信息,最终都会变成孟珚射向某个人心口的利箭。而她自己,也不过是这盘大棋中,一枚被精心包裹、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慕大人,”孟珚忽然抬起头,看向慕兰时,唇角勾起一抹熟悉的、玩味的笑意,“你觉得,我们这第一仗,该从何处打起?” 她的目光,越过舆图,越过烛火,直直地射向慕兰时。 那眼神分明在说:慕兰时,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盘棋,你不想下,也得下。 慕兰时淡淡转过头,不置一词。 *** 南下的路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变得异常沉闷。 自那夜驿站议事之后,孟珚便再没有用言语试探过慕兰时。三人同车,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孟珚时常闭目养神,孟瑕则捧着一卷书简安静地阅读,偶尔会抬起头,用那双清澈又复杂的眼睛,偷偷地打量慕兰时。 慕兰时则始终将目光投向窗外。她看着景物从北方的萧索,逐渐过渡到南方的繁茂。官道两旁的树木愈发苍翠,空气中也开始弥漫起一种潮湿而温热的草木气息。 她知道,岭南近了。那个承接了她前世所有天真与愚忠的地方,近了。 抵达岭南重镇落霞城那日,正逢一场倾盆而下的暑雨。 落霞城是岭南重镇,也是朝廷在南境最大的军事据点。城中守将早已接到圣旨,率众出城恭迎。 雨水并未带来丝毫凉意,反而激起了地面更深重的闷热暑气,与泥土草木腐败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南境的、令人胸口发闷的压抑。 兵士们的甲胄上凝着水汽,旌旗被雨水打得湿重,无力地垂着,整个军营都笼罩在一片沉闷而颓丧的氛围里。 这便是孟珚与慕兰时接手的局面。 中军大帐之内,气氛比帐外的暑雨更加凝滞。 孟珚端坐于主帅之位,那张本该属于守将周将军的虎皮大椅,她坐上去,竟没有半分违和。仿佛她生来,就该坐在这里。她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阶下垂首肃立的十余名将校。 慕兰时与她分坐左右,神色淡漠,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苦茶,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孟瑕则安静地坐在孟珚下首,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清俊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不安。 “周将军,”孟珚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冰珠落玉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本宫一路南下,听闻最多的,便是我朝天兵,如何在赤水江上,被一群盐枭草寇打得望风而逃。你,可能为本宫解惑?” 守将周秉义是个在岭南驻守了近二十年的老将,面容被风霜刻满了沟壑。他闻言,魁梧的身躯一颤,出列跪倒在地,声音嘶哑:“末将无能,累及三军,请公主治罪!” 他身后的一众将校,也随之跪倒一片,口称“请公主治罪”。 这是军中惯用的伎俩,以退为进,以集体之名,来模糊个人之责。 啧,雕虫小技。 孟珚的唇角,只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治罪?”她轻笑一声,“本宫若是将尔等尽数斩了,这落霞城,莫非要交给方承义来守么?” 她站起身,缓步走下帅位,高筒的军靴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却让跪在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她走到一名校尉面前,停下脚步。“你,叫什么名字?” 那校尉一愣,忙道:“末将,张陵。” “张校尉,”孟珚的语气听似温和,“本宫问你,上月十五,你部奉命夜袭铁索寨,为何在惊雁峡中了埋伏,折损过半?” 张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嗫嚅道:“回……回公主,是、是叛军狡猾,末将……” “是叛军狡猾,”孟珚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还是你嗜酒如命,出征前醉倒在营中,贻误了军机?!” 张陵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与不敢置信。此事,她是如何知晓的? “来人。”孟珚不再看他,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拖出去,剥去甲胄,鞭笞五十,贬为火头军。若再敢妄饮误事,立斩不赦。” 两名亲卫应声而入,如拖死狗一般,将哀嚎求饶的张陵拖了出去。帐外很快传来皮鞭破空之声与凄厉的惨叫,让帐内众人无不背脊发凉。 “还有你,”孟珚的目光,又转向了另一名将官,“克扣军饷,倒卖军械,你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么?” 她每点一人之名,必能说出其一桩隐秘罪状,证据确凿,不容辩驳。一时间,整个中军大帐,除了她清冷的声音,与帐外渐弱的惨叫,再无它声。 跪在地上的将校们,从最初的惊惧,到后来的骇然,最终,只剩下彻底的、源于骨髓的敬畏。他们终于明白,眼前这位看似娇艳昳丽的瑶光公主,其手段之狠,心智之深,远超他们想象。 然而,比这雷霆手段更令人胆寒的,是另一侧的寂静。 那位从京城来的、风华绝代的慕兰时慕大人,自始至终,连眼帘都未曾掀动分毫。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与此世隔绝的玉雕神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沿。她的沉默,在此刻,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结界,将帐内所有的血腥、权谋、恐惧与哀嚎,都隔绝在外。 第221章 这些军汉间的龌龊伎俩,这番杀鸡儆猴的戏码,在她眼中,或许根本不值一哂,甚至不配让她投去一瞥。 这种极致的漠视,并非出于傲慢,而是一种立于云端俯瞰蝼蚁争斗的、绝对的高度。孟珚的雷霆之怒,尚可揣度;而慕兰时的极致静默,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渊。 那是一种,仿佛早已见过无数次沧海桑田之后,才能拥有的、令人绝望的高贵。 终于,孟珚重新回到了帅位上。 “周将军,”她看着依旧伏在地上的周秉义,缓缓道,“本宫初来乍到,军中诸事,还需仰仗将军。只是,这支军队,必须姓‘孟’,而不是姓‘周’,更不能是一盘散沙。你,可明白?” “末将……明白。”周秉义的声音里,再无半分不甘,只剩下全然的臣服。 孟珚的目光扫过阶下众人,见他们皆已是面无人色,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都起来吧。三日之内,本宫要看到一支能战之师。三日之后,若再有懈怠怯战者,张陵,便是你们的下场。” 待众人如蒙大赦般退下,帐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孟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她看向自己的姐姐,那张冶丽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有些陌生。 “阿姊……”她轻声唤道。 “瑕儿,怕了?”孟珚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笑意,仿佛方才那个铁血无情的统帅,只是一个幻影。 孟瑕摇了摇头,却又诚实地点了点头。她走到孟珚身边,低声道:“我只是……只是觉得,他们也很可怜。” “可怜?”孟珚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怜悯,不知是给那些将官,还是给自己的妹妹。“瑕儿,你要记住,战场之上,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而对无能的下属仁慈,就是对所有人的不负责任。你若连这点都看不透,将来,如何能替我分忧?” 孟瑕的脸色白了白,不再言语。她下意识地朝慕兰时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对方正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姿态优雅,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佳酿。 那份从容与淡定,与此地的杀伐之气,格格不入。 *** 晚膳,就在大帐内用的。 三菜一汤,简单得近乎简陋。岭南的米,带着一种独特的燥性,入口粗粝。菜肴里放了大量的茱萸与辛夷,辛辣得呛人。 席间,无人说话。 空气中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帐外此起彼伏的虫鸣。 孟瑕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话到嘴边,迎上孟珚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与慕兰时那张冰封雪凝的侧脸,便又咽了回去。 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吞咽着一块块冰冷的铁。 这顿饭,终于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结束了。 夜深人静。 落霞城的暑气终于褪去些许,风中带来一丝山野的凉意。 慕兰时的营帐内,灯火如豆,将她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帐壁上,如一尊静默的石像。 她面前的矮几上,没有摊开任何舆图或卷宗。取而代之的,是几枚被当作棋子的石子,与数张小小的、写了字的纸条。 她将一张写着“孟珚”的纸条,放在了棋盘的一端。紧接着,是“朝廷”、“周秉义”、“落霞城驻军”。这些纸条,代表着她明面上的身份与力量。 而在棋盘的另一端,她放上了“方承义”、“猛火油”、“岭南叛军”。 她的指尖,捏着最后一张纸条,久久没有放下。那上面,是她用极淡的墨迹写下的三个字——“东海戚”。 这才是真正的对手。 方承义不过是推到台前的卒子,而搅动岭南风云的,是这群被世家门阀踩在脚下、不被记入任何谱牒的“平民”。他们没有显赫的郡望,没有累世的官位,却有胆魄,敢于蛇吞象,将这天下,当作一场豪赌的赌桌。 何其荒谬,又何其……可悲。 慕兰时想起前世,在那些权力倾轧的血腥岁月里,戚映珠背后,始终有一股神秘而庞大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她的指尖,最终松开。 那张写着“东海戚”的纸条,轻轻飘落,正好压在了“方承义”之上。 棋盘之上,黑白分明,楚河汉界,已然划定。 只是,在这黑白之外,还有一个无法落子的存在。 慕兰时的目光,落在棋盘正中的天元之位。那里空空如也。 但她知道,那里,站着戚映珠。 她既不属于孟珚的“白”,也不属于东海的“黑”。她是这场棋局的“劫”,是双方都想争夺、却又都无法掌控的变数。是她慕兰时此生,唯一无法用理智去推演、无法用利益去衡量的……死结。 良久,她缓缓收回目光,将几上的纸条与石子,一枚枚,不紧不慢地收回袖中。再抬起眼时,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已是古井无波,不见半点涟漪。 她很清楚,孟珚也一定知道了。以瑶光公主情报网之缜密,绝不会只满足于“建康戚氏”这种表层的信息。 孟珚在等,等她露出破绽。等她在这盘关乎“戚”字的棋局中,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该有的情绪。 可惜,她不会让她等到。 *** “大人,”帐外传来亲卫的声音,“公主殿下来了。” “请。”慕兰时淡淡吐出一个字,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帐帘掀开,孟珚一袭常服,缓步而入。她的身后,跟着面色有些紧张的孟瑕。 “深夜造访,未曾打扰慕大人吧?”孟珚的脸上,带着一贯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公主言重。”慕兰时起身,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孟瑕跟在姐姐身后,有些局促地对慕兰时点了点头。她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比帐外的夜色还要清冷。 孟珚的目光,在帐内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慕兰时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她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丝帛,递了过去。 “这是刚从叛军俘虏口中审出的东西,有些意思,想请慕大人一同参详。” 慕兰时接过丝帛,展开。上面记录的,是一份叛军的物资清单。粮草、兵器、药材……林林总总。她的目光,直接落在了清单的末尾,那一行字上—— “流月纱,五十匹。” “‘流月纱’……”孟珚看着慕兰时的反应,唇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轻声念道,“呵,这名字倒是风雅。方承义这等草寇,竟也用得上如此精贵之物。” 她顿了顿,仿佛在给慕兰时消化的时间,随即才慢悠悠地继续说道:“据本宫所知,此纱工艺独特,染色之法秘而不传,天下间,似乎只有一人的商号,能制出此物吧?” 她向前微微探身,一双桃花眼,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慕兰时,将问题轻轻抛出: “慕大人久在京城,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这位商贾是何许人也?” 来了。 这才是孟珚真正的刀。 一把以“流月纱”为刃,以秘而不宣的工艺为锋,精准地、不容辩驳地指向戚映珠本人的刀。 这把刀,避无可避。 然而,慕兰时只是将那份丝帛,轻轻放回几上。她的动作,沉稳依旧。 “原来如此。”她淡淡开口,声音平稳如初,“看来,叛军的财力,远比我们预估的,要丰厚得多。” 她的第一句回应,完全没有接孟珚的话,而是将重点,拉回到了“叛军”与“财力”的公务层面。 孟珚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锐芒。 她发现,慕兰时根本没有理会她精心准备的那个、关于“唯一商贾”的陷阱。 “慕大人的意思是?”孟珚追问,不肯就此罢休。 “臣的意思是,”慕兰时抬起眼,平静地、清晰地直视着孟珚的眼睛,“既然叛军能用上‘流月纱’这等奇货,那便说明,为他们提供支持的,绝非寻常商贾。公主不妨下一道令,彻查所有在岭南有生意往来的、经营奇珍异宝的商号。无论其主家是来自建康,还是东海,或是京城本地,凡账目不清、行踪诡秘者,皆有嫌疑。” 她特意在“东海”二字上,用了与“建康”完全相同的、不带任何偏重的语气。 那一瞬间,孟瑕清晰地看到,自己阿姊脸上那完美的笑容,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固。 而慕兰时的眼神,清澈、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坦然。 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知道,所以,不必再试探了。你我之间,只谈公事。 这是一场无声、极致的交锋。 孟珚,第一次,在与慕兰时的对弈中,感到了一种……棋逢对手的、冰冷的快意。 她缓缓地笑了,这一次,笑意里多了几分真心。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就依慕大人所言。” 第222章 她转身,带着孟瑕,干脆利落地离开了营帐。 帐内,重又恢复了安静。 慕兰时静静地站着,直到帐外那姐妹二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夜色里。 她才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孟珚的命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落霞城这潭死水,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彻查所有商号的命令,以前所未有的雷霆之势展开。一时间,城中风声鹤唳,那些往日里自视甚高的商贾们,无论背景如何,都被迫打开库房,交出账册。 然而,三日过去,收获甚微。 账册都做得天衣无缝,库房里除了寻常的南北货物,再无它物。那批作为导火索的“流月纱”,也仿佛人间蒸发,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所有线索,都断了。 军营中的气氛,也因此愈发压抑。 这日午后,一场小规模的斥候遭遇战,却意外地带来了一个突破口。周秉义的部下在巡山时,抓获了一名落单的叛军小头目。 审讯,在中军大帐旁的偏帐内进行。 帐内,弥漫着血腥、汗水与泥土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那名被捆在刑架上的头目,浑身是伤,却是个硬骨头,任凭鞭子如何抽打,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用一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主审位的孟珚。 孟珚端坐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柄锋利的匕首,脸上不见丝毫急躁。 “骨头倒是挺硬。”她轻笑一声,将匕首“咄”地一声,插进面前的木几,入木三分:“只是,不知道你的骨头,比烙铁硬,还是比剥皮刀硬?” 那头目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依旧咬紧牙关。 孟瑕站在姐姐身后,看着那人血肉模糊的后背,脸色发白,忍不住将头偏向一边。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直面这般酷烈的场景,阿姊脸上冰冷的专注,比帐内任何刑具都更让她心寒。 慕兰时则静立于帐内一角的阴影里,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她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那个叛军头目,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在观察猎物最细微的反应。 酷刑持续了半个时辰,除了让帐内的血腥味更浓之外,一无所获。 孟珚的耐心,似乎终于耗尽。她挥了挥手,示意行刑的亲卫退下。 “看来,寻常的法子,对你是没用了。”孟珚站起身,缓步走到那头目面前,俯下身,声音轻柔得如同恶鬼的低语,“本宫听说,你们东海人,最信妈祖。你说,如果我将你的尸骨碾碎了,混入猪食,你那远在东海的魂魄,还能渡过茫茫大海,回到故乡么?” 那头目身体剧震,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极致的恐惧。对于靠海为生的人而言,魂归故里是他们最深的执念。 “你……你这毒妇!”他嘶声喊道。 “说,下一批‘流月纱’,何时运到?交接的地点,在哪里?”孟珚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头目剧烈地喘息着,眼中满是挣扎。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慕兰时,忽然淡淡地开口了。 “你左腕上系的红绳,打了九个结。”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清泉,瞬间冲淡了帐内浓重的血腥与戾气。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 那头目也是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的确有一根早已被血污浸透的红绳。 “在东海渔村的习俗里,出海的男人,妻子会为他系上红绳,每平安归来一次,便打上一个结。九,是极致之数。”慕兰时从阴影中走出,缓步来到他的面前,目光平静如水,“你的第九个结,打得仓促,线头都未曾收好。想来,你离家,应该还不到一月。” 那头目的嘴唇开始哆嗦,眼神中的恨意,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悲恸所取代。 孟瑕诧异地看着慕兰时,她不明白,为何这位慕大人会知道这些,更不明白,为何几句看似不相干的话,竟比阿姊的酷刑与威胁,更能动摇这个硬汉。 慕兰时没有看他,而是转向孟珚,语气依旧平淡:“公主,可否容臣,单独与他谈一谈?” 孟珚深深地看了慕兰时一眼。她本能地觉得,自己即将看到一场,比酷刑更加可怕的……诛心之术。但她更好奇,慕兰时究竟想做什么。 “准。”她吐出一个字,带着孟瑕和所有人,退出了偏帐。 帐内,只剩下慕兰时与那名头目。 慕兰时没有再问任何关于军情的问题。她只是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用一种闲话家常的语气,说起了东海的风物。 她说起了春天时节,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说起了夏日里,码头上晾晒的、带着咸腥味的海带。说起了秋天祭拜妈祖时,家家户户门前挂起的、用贝壳串成的风铃。 那头目起初还一脸戒备,但听着听着,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线条渐渐柔和下来。他的眼中,开始浮现出水光。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他声音沙哑地问。 “我有一位故人,也是东海人。”慕兰时垂下眼帘,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真实的怅惘,“她曾对我说,东海的月光,是天底下最温柔的月光,能照亮所有迷路之人的归途。” 那头目再也忍不住,这个在酷刑下都未曾屈服的硬汉,此刻竟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我知道了!呜呜呜,大人,让我告诉您吧!” …… *** 一刻钟后,慕兰时走出营帐。 孟珚正等在帐外,见她出来,挑了挑眉:“如何?” “他都招了。”慕兰时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递给她。纸条分成了两段。 上半段,是关于岭南的。 “三日之后,子时,惊雁峡。他们会有一批最重要的物资,从水路运抵铁索寨。由方承义亲自接应。” 孟珚的眼中,锐芒一闪而过。这份情报,足以让她一战功成。 她的目光,随之移到了纸条的下半段。那里的字,似乎更潦草一些,像是那头目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无意识吐露出的呓语。 “……家主有令,岭南事成之后,所有核心人员,需立刻赶赴禹州‘三槐堂’药庄,听候下一步指令。接头暗号是……‘惊寒,知春’。” 孟珚看着“禹州”二字,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来。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条关于“残党”的、无关紧要的备用线索。眼下,最重要的,是赢得惊雁峡的胜利。 “做得不错。”她将纸条收起,深深地看了慕兰时一眼。她没有问慕兰时是如何做到的。有些事,不必问。 她只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清冷如玉的女子,其手段,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不可测。 反正,她始终也会是她的。 第125章 125 计策最终在第二日的中军大帐内,定了下来: 那便是火攻。 借东风,火烧赤水。在惊雁峡最狭窄处,以逸待劳,毕其功于一役。 这是一个狠辣、决绝,甚至带着疯狂意味的计划。但在此刻却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沙盘前,孟珚与慕兰时并肩而立。她们正在商议对策、推演战局。 孟珚主掌大局,运筹帷幄,三军之众,在她指掌间聚散自如,决断之间自有君临之气。 而慕兰时则算尽机巧,从火船之制,到猛火之方,从风信之变,到水势之缓急,皆反复推演到毫厘不差。 孟瑕在一旁看着,心中百感交集。 她看到她们二人为同一胜局,智计相合、辉映彼此,宛如天成。可她也清晰地感受到,在那份默契之下,确乎有着比万丈深渊更冷的、无法逾越的隔阂。 她们理应是最好的同袍。 可是,孟瑕无从得知,自己心中那种诡异的感受,究竟从何而来。 不是同袍吗?那还能是什么? 那……是敌人么?她不明白。 *** 三日后的夜晚,月黑风高。 惊雁峡两岸的悬崖之上,数千名精锐将士,早已衔枚伏草,悄无声息。 慕兰时与孟珚一身玄色劲装,立于最高处的望风石上。夜风呼啸,吹得她们的衣袂鼓荡。 “风,快起了。”慕兰时望着远处黑沉沉的江面,轻声道。她的声音平稳,像是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定数。 “此战若成,慕大人当居首功。”孟珚负手而立,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她的目光并未看战局,而是落在慕兰时的侧影上。 那句赞许如羽毛般落下,不知是真心,还是试探。 风声灌入耳中,慕兰时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应道:“不敢当。剿灭叛军,是你我身为臣子的,分内之事。” 她没有回头,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吝于给予。这回答滴水不漏,将一切都归于“公事”,也将她自己牢牢地,锁在了“公事”的甲胄之后。 孟珚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在夜色中淡去。她知道,任何言语上的机锋,在此刻都已是多余。今夜,她们需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压倒性的胜利。 第223章 胜利之后,才有清算一切的资格。 子时将至,风势果然愈发强劲,自东向西,猛烈地灌入峡谷,发出如鬼哭狼嚎般的呼啸。 江面上,隐约出现了数十个晃动的黑点。 来了。 “传令。”孟珚的声音,在这一刻,冰冷如铁。 “放!” *** 孟珚的声音,被风吹得极淡,却又如金石之令,清晰地落入每一个伏兵的耳中。 令出,即有数十道火龙挣脱了束缚,咆哮着投入了那片漆黑的江流。 起初那火光在宽阔的江面上,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星点,仿佛夜游的萤火,带着几分迷离的诡谲。下游的叛军船队中,有人察觉了这异状,呼哨声与喝问声此起彼伏,在风中散乱无章。 然而,当第一艘火船撞上敌阵,那幽微的星点,便骤然化作了吞噬一切的烈焰。 火借风势,如泼墨入水,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迅速浸染开来。被猛火油浸透的船身,成了最可怖的引信,将死亡的火种,抛洒到触目所及的每一处。 帆樯在瞬间化为燃烧的巨帜,甲板在高温下扭曲呻吟,紧锁江面的铁索,被烧得通红,发出令人牙酸的崩裂之声。 惨叫,自江心传来,却又很快被烈火的咆哮所吞没。 惊雁峡,成了一座巨大而华丽的炼铁炉,炉中所炼化的,是成百上千鲜活的生命。 悬崖之上,孟珚静立不动。 那冲天的火光,在她深不见底的桃花眼中,燃起两簇幽冷的、跳跃的火焰。 风将她的衣袂吹得鼓荡而起,猎猎作响,可她的身形,却稳如山岳。她没有笑,甚至连一丝表情也无,只是那么看着,仿佛在欣赏一幅由她亲手落笔、刚刚完成的山河画卷。画卷的名字,是毁灭。 这才是力量! 不是朝堂上言语的机锋,不是宫闱内阴谋的算计,而是这种能焚江煮海、能将成千上万的生命瞬间化为焦炭的、最纯粹的、绝对的毁灭。 她终于笑了,继而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炙热的风。 慕兰时则是更沉默的。 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片壮丽的火海之上停留过久。只是抬起眼,望向了江流的尽头,那片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更深沉的黑暗。她的手拢在袖中,自始至终未曾有过半分颤动。 唯有孟瑕。 她是一名武将,生死于她,本是沙场寻常。她见过血,听过刃,也亲手终结过敌人的性命。 可眼前的景象,却超出了她对“战争”二字的全部认知。 这不是厮杀,甚至不是征伐。 这是一种……抹杀。 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她的身体,摆出了一个最紧绷的、随时可以出鞘的戒备姿态。可她不知道,她的敌人究竟是谁。 是江面上那些在火中翻滚哀嚎的魂灵,还是身旁这两个,比火焰更炽热,比寒冰更冷酷的……至亲与同僚。 风,渐渐停了。 火,也烧尽了它最后的盛宴。 曾经喧嚣的惊雁峡,重又归于死寂。江面上,只剩下漂浮的、尚在明灭的焦炭,与一缕缕升腾而起的、带着浓重焦臭的黑烟。 那轮残月,不知何时,已隐入云层。天地之间,再无别光。 *** 天,亮了。 晨光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似乎对世间万物都一视同仁。无论是岭南秀美的山峦,还是惊雁峡中那片如同巨大疮疤般的废墟,它都毫无差别地,覆上了一层淡金色的、看似温柔的光。 孟瑕跟在阿姊身后,踩着满是灰烬与碎石的河滩,靴底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显得格外刺耳。 空气中,满是焦臭与水汽混合的味道,让她阵阵反胃。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她是一名武将,阿姊从小教导她,军人,不能有任何软弱。 她做到了。她的身体没有软弱。 可她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越来越紧。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不远处的两个人。 阿姊,瑶光公主孟珚,正负手立于一艘烧得只剩下龙骨的巨船残骸前。 她的背影在晨光中被勾勒出一道带着几分慵懒的弧线。她没有看那些面目全非的尸骸,而是在看这片由她亲手造就的广阔毁灭。 孟瑕不懂,为何阿姊的身上现在竟没有半分胜利后的喜悦,也没有对死者的悲悯,而是一种……近乎于满足的平静。 另一边,是慕兰时。 这位从京城来的慕大人,正蹲在江边。 她没有看那些惨不忍睹的景象,而是用一截枯枝,在沾满油污的黑色江水中,轻轻地搅动着,仿佛在观察水流的变化,又像是在研究一种新奇的毒药。她的侧脸,在晨光下,白皙得近乎透明,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孟瑕觉得,她们二人的平静,比江面上所有的尸体,加起来,都更让人感到寒冷。 就在这时,一个灰衣人,如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阿姊身后,单膝跪下,递上一个蜡封的竹管。 孟瑕认得,那是“夜枭”,阿姊最隐秘、也最得力的情报网。他们从不出现在明处。 阿姊接过竹管,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那灰衣人便如来时一般,无声地退入了阴影之中。 她捏碎了蜡丸,展开那张薄薄的纸条。 孟瑕看到阿姊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她非常熟悉的弧度。那不是开心的笑,而是在一场棋局中,看到对方终于落入自己算计已久的陷阱时,才会露出的微笑。 那是一种绝对的掌控力。 那笑容让孟瑕的心猛地一沉。 岭南的战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阿姊将纸条在指尖捻成粉末,走向了那位依旧在江边发呆的慕大人。 “慕大人,”阿姊的声音,听上去很是轻快,“岭南的这些卒子,倒是清剿干净了。可惜,真正的棋手,却还安然无恙。” 慕兰时站起身,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阿姊。 “本宫刚得到消息,”阿姊走近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东海戚氏的余孽,已在千里之外的禹州现身。其中,似乎还有一位身份尊贵的核心女眷。” 禹州?女眷? 孟瑕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些词汇,却发现它们对自己而言毫无意义。 可她看到,当阿姊说出这句话时,慕兰时那如同雕像般的身影,一瞬间有了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快得像是一种错觉。 “你说,”阿姊的语气,变得更加玩味,“对于这些漏网之鱼,本宫是该派兵围剿,将他们明正典刑,押解回京,以彰国法呢?还是……只诛首恶,给某些无辜的、被胁迫的‘家眷’,一条生路呢?” 孟瑕听不懂这其中的机锋,但她能感觉到,空气在那一刻仿佛被抽空了。 阿姊在逼她。用一种她听不懂的方式,在逼迫慕兰时,做出一个选择。 慕兰时沉默了许久。 久到孟瑕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回答了。 “公主,”慕兰时的声音,终于响起,平淡得像是被江风吹散的灰烬,“两者皆不妥。” 孟瑕看到阿姊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臣以为,最稳妥之法,莫过于遣一队精锐,暗中查访,将之一网打尽,尸骨……就地掩埋即可。如此,既不惊动地方,又能永绝后患。” 孟瑕的心,又是一阵猛跳。 她听懂了这句话。慕大人的意思,是让那些人,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这个法子,比阿姊说的任何一种,都要……干净。 也都要狠。 阿姊凝视着慕兰时,忽然笑了。 “慕大人,你总是……这么让本宫惊喜。” 她缓缓转身,向岸上走去。“此事,便依你所言。只是,为求万全,本宫会亲自遣人处理。就不劳慕大人费心了。” 在与慕兰时擦身而过的瞬间,孟瑕看到,阿姊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说了一句什么。 那句话声音太轻,她没有听清。 她只看到慕兰时的身体,在那一刻,像是被冰雪彻底冻住了。 *** 当夜,阿姊的亲卫营中有数道黑影快马加鞭,消失在了夜色里。 而孟瑕在回到自己营帐的时候,无意中看到慕大人营帐的帘子,被风吹开了一角。 她看到那位清冷孤高的慕大人,正独自一人坐在灯下。 她没有看书,也没有看舆图。 她只是在用一块柔软的白布,一遍又一遍地,极为缓慢地,擦拭着一柄不知何时出鞘的、寒光凛冽的短刀。 帐内的烛火,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慕兰时手中的白布,正沿着短刀那泓秋水般的刃口,做着最后一次、也是最慢的一次擦拭。 第224章 刀,是好刀。薄如蝉翼,吹毛断发。是她及笄那年,母亲赠予她的。母亲说,慕家的女儿,可以不习女红,但不能没有一柄傍身的利器。 彼时的她不懂。总觉得这世上最锋利的,应是算计与人心,而非这等有形的铁器。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 当所有的算计与人心,都化作最直白的、你死我活的杀意时,唯有这冰冷的铁器,才是最可信赖的伙伴。 孟珚,动了杀心。 这并不出乎她的意料。那位公主殿下,从不是什么慈悲之人。她那份裹在温香软玉之下的占有欲,一旦得不到满足,便会化为最暴烈的毁灭欲。 她想要的是慕兰时的“心”,当她意识到这颗心,或许永远不会完完全全属于她时,她便要去毁掉那颗心真正在意的东西。 她以为,这是对慕兰时的惩罚。 她以为,这是她稳操胜券的、又一次狩猎。 慕兰时将短刀缓缓归鞘,发出一声轻微而清脆的“咔”声。 帐外的夜,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 她走到矮几前,摊开一张舆图。她的指尖越过京城,越过岭南,最终落在了地图中部的那个点上。 禹州。 一个商贾云集、四方通衢之地。也是一个最适合藏匿,与最适合围杀的地方。 孟珚的“夜枭”已经出动,此刻想必已在千里之外。这些人会封锁所有通往外界的道路,张开一张天罗地网,只为捕杀那一只,她以为早已力竭的、无处可逃的猎物。 慕兰时的手,探入怀中,触碰到了一枚被锦囊包裹着的、冰凉坚硬的物事。 ——那是林惊寒给她的蛇形印信。 她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却从未动用。 她曾以为,这枚印信会用在京城某场最关键的政变之中。 却未曾想,竟是要用在这般狼狈的、为一人奔赴千里的私事之上。 何其讽刺。 她从案上取过笔,蘸饱了墨。 一张素笺,她写下一封发往京城亲信的密信,寥寥数语,安排好她离京之后的所有事宜。 另一张素笺,她只写了一个字。 “备。” 她将这张纸条,卷入一个细小的竹管,而后走到帐外,于一片无人察觉的阴影里,将它绑在了一只通体乌黑的信鸽腿上。 信鸽振翅,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比它羽翼更深沉的夜色之中。 做完这一切后,慕兰时重新回到帐内,目光再次落回那张舆图之上。 她的眼中再无半分悲伤,亦无半分迷惘。 只剩下如她手中短刀一般的,淬了火般冰冷的锋芒。 孟珚,你布下了天罗地网。 可你不知道。 我才是你的,天罗地网。 *** 禹州,四月。 院中的一株石榴树,开出了第一朵火红的花。 戚映珠坐在窗前,看着那抹刺目的红,手中的绣绷却久久没有落下一针。 丝线穿过她的指尖,是一段织了一半的鸳鸯戏水图案。这京城时兴的花样,在这座朴素且充满了草莽气息的院落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是她绣给慕兰时的。 这个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 “映珠,”院外传来族中三叔公爽朗的笑声,“还在忙活?快别绣了!岭南那边,传来好消息了!” 戚映珠连忙将绣绷反盖在针线篮中,起身相迎。 三叔公是个性情火爆的老人,脸上带着几分得意与期盼:“我刚得到线报,方承义的水师,已在赤水江上,将官兵打得落花流水!哈哈,我就说,那些膏粱子弟,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他身后跟来的几个年轻人,也是一脸兴奋。 “还是映珠你有远见!”其中一人说道,“当初你说,那慕家的长女对你情根深种,主动求亲,我们还半信半疑。现在看来,这步棋,走得实在是高!有她这个未来的大官做内应,我们的大业,何愁不成?” 戚映珠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三叔公谬赞了。慕兰时……不过是我东海图谋中,一枚有用的棋子罢了。待大业功成,是弃是留,还需诸位长辈定夺。” 她的话说得冰冷而疏离,完全符合族人对她的期待。 众人闻言,皆是满意地点头。在他们眼中,她戚映珠是东海失而复得的明珠,更是他们推翻这世家天下最锋利的一把刀。 待众人心满意足地离去,屋内重又恢复了安静。 戚映珠无力地坐回窗前,看着那被自己反盖住的绣绷,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闷。 “演得不错。”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戚漱玉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她的身后。 “别听他们的。”戚漱玉重新坐下,轻轻握住妹妹冰凉的手,“阿姊知道,你心里苦。” 戚映珠摇了摇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流露出任何脆弱。她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窗外那朵开得正盛的、火红的石榴花。 那红色,像血,也像嫁衣。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垂死般的呼喊。 “大当家!!” 姐妹二人脸色剧变,猛地起身冲出屋外。 只见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族人,浑身是血地从院墙上翻了进来,继而滚落在地。他的胸口插着一支属于军中建制的黑色羽箭。 “岭南……岭南……”他口中涌着血沫,眼中是极致的恐惧与绝望,“全……全完了……方承义死了……赤水……赤水江上,全都是火……” 他的头猛地一歪,再没了声息。 那未尽的话语却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在瞬间劈中了院中的每一个人。 方才还沉浸在胜利幻想中的三叔公与一众年轻人,全都呆立当场,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震惊之后,便是巨大的恐惧与愤怒。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些世家子,没一个好东西!”三叔公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在石桌上,“那个慕兰时!好狠毒的心肠!竟然用火攻!” “幸好!幸好映珠还没嫁给她!”另一个年轻人带着几分后怕地喊道,“这要是真嫁过去了,指不定哪天,我们都得被她,连皮带骨地吞了!世家的人,就是这个死样!” 鄙夷、咒骂、庆幸……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戚映珠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发抖。 在那一瞬间,她的脑海中,没有空白,反而前所未有的清明。她甚至冷静地分析出了这场惨败的所有后果:东海戚氏积蓄了十年的力量,毁于一旦;他们暴露了,禹州不再安全;而她自己,也从一枚有用的“棋子”,变成了一枚无用的“弃子”。 前世她身为太后,于朝堂之上听过的更糟糕的战报,数不胜数。她早已习惯了在第一时间,评估损失,计算得失和筹谋对策。 可这一次不一样。 当她的理智为她剖析完所有利弊之后,那个唯一的、也是最残忍的结论,才如同一把迟来的、生锈的钝刀,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割开了她的心脏。 是她。 那场火,是她放的。 那个她曾允许进入自己身体、抚慰自己灵魂、甚至愿意与之同死共葬的人,用一场最辉煌、也最冷酷的胜利,亲手将她与她的家族,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依旧站得笔直。 只是无人看见,她垂在身侧的袖中,那只曾被慕兰时温柔包裹过的手,指甲,早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泥土里,洇开一小片,那是与石榴花同色的暗红。 第126章 126 岭南捷报,是八百里加急卷起的烟尘,混着塞外的风霜,滚过帝京层叠的檐角,终成一道惊破天穹的敕令。 太和殿之上,当那份详述“惊雁峡之战”的朱笔奏疏被宦官以近乎咏叹的声调诵毕,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压折梁柱的死寂,笼罩了整座金殿。 死寂旋即被山呼海啸般的恭贺声浪撕裂。 慕兰时垂首跪于金阶之下,纤长浓密的眼睫颤了颤,敛去一切神色,却感到无数目光如芒刺在背,或审视,或艳羡,或忌惮。 她能感到御座之右,那道垂下的珠帘之后,身为储君的太女孟琼,投来了七分嘉许三分探究的视线,如淬了暖意的寒冰,审度着她这枚新得的棋子。 她亦能感到,阶下另一侧,那位素来与孟珚不睦的三皇子孟瑞,周遭的空气几乎凝成铁石。 这场胜利,早已超脱了军事的范畴。它为东宫的天平上,添上了一枚浸血的、重逾千斤的砝码。 而她慕兰时,无论情愿与否,都已被这场泼天大功牢牢地烙上了东宫的印记。 皇帝的封赏随之而下,其隆重优渥远超众人所料: “……瑶光公主孟珚,智勇超群,功在社稷,晋‘摄政公主’,赐金印,参议朝政……” 第225章 “……中书丞慕兰时,谋国之才,栋梁之器,擢升‘中书令’,总领中书,百官表率……” 中书令。 这可是中书令。 位同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与孟珚一并叩首,额头贴上冰冷的地砖,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臣(臣女),谢陛下隆恩。” 当晚,宫中设宴庆贺大捷,君臣尽欢,歌舞升平。 慕兰时周旋于一波又一波前来道贺或试探的同僚之间,杯中御酒换了数盏,却未曾真正沾唇。她厌恶这金玉堆砌的浮华与窒息。 上辈子已经见过够多。 宴至中途,她寻了个更衣的由头悄然离席,行至殿外回廊下。 夜风裹挟着寒意,吹散了些许酒气,也吹散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繁华。 可慕兰时没冷静多久。 “慕大人,别来无恙。”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语调里带着一丝酒后的慵懒,却字字清晰。 慕兰时转身,孟珚正持一盏琉璃杯,斜倚朱红廊柱,含笑望她。公主的繁复礼服已被换下,只一袭绣银色暗纹的玄色常服,月华流淌其上,愈显其风姿冶丽,也愈显其权柄迫人。 随着她的走近,一股极淡、却如冰棱般锋锐的信香,无孔不入地侵入鼻息。 那是干冽的冰晶之味,寒意凛然,无声昭示着其主人的矜贵与不可冒犯。这味道,慕兰时并不陌生。 “殿下。”慕兰时颔首为礼,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藏在袖中的手,却下意识地蜷缩。 “此番岭南大捷,你我二人,可谓满载而归。”孟珚晃着杯中酒液,目光迷离,一步步踱至慕兰时面前。距离近得吐息间温热的酒气都仿佛能灼伤彼此的肌肤。 “如今,你为中书令,我为摄政公主。兰时,”她忽而改了称呼,声音压得极低,如情人耳语,“这朝堂之上,还有何事,是你我联手办不到的?” 那声音如羽,搔刮着耳膜。 慕兰时看着她,未置一词。她看见孟珚微敞的领口,月色下的肌肤,白皙如雪。 “慕大人似乎不胜酒力?”见她不语,孟珚笑意更深。她伸出手,似是要为她拂去肩上并不存在的落花,指尖却若有若无地,朝慕兰时的喉头滑去。 那动作,充满了暗示与试探。 她在试探,这具曾为她疯狂战栗的身体,是否还记得旧主。 然而,慕兰时只是平静地向后退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轻描淡写,却如一道天堑,瞬间将那沸腾的暧昧斩断,重新凝结为冰。 孟珚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只触到一丝冰冷的夜风。 “谢殿下美意。”慕兰时的声音清冷如初,仿佛方才那场无声的情|欲交锋仅是一场幻觉,“只是臣长途跋涉,又骤受君恩,诚惶诚恐,实已疲累。改日,定当备上薄礼,亲自登门请罪。” 拒绝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礼数周全得无可挑剔。 可孟珚唇边的笑意,却在那一瞬间,寸寸碎裂,终至无痕。 她缓缓收回手,握紧了琉璃杯。 她看着眼前的慕兰时。这张脸,分明未变。可那双眼睛,却变得如此陌生,像一口冰封千年的古井,再也映不出她的倒影。 “好,”最终,她吐出一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那本宫,便在府中静候慕大人大驾光临了。” 说罢,她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转身,头也不回。那袭绣着银色暗纹的衣角划过廊柱,决绝得,像一把淬了寒光的刀,没入夜色深处。 慕兰时静立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她知道,从她拒绝的这一刻起,孟珚所有的耐心,都已耗尽。 一场真正的、为你死我活的狩猎,即将开始。 *** 东宫,承乾殿。 这里的空气与瑶光公主府的冶艳奢华截然不同,永远弥漫着一股陈年书墨与冷质檀香混合的肃穆。宫人行走悄无声息,连呼吸都仿佛被这沉重的寂静压低了三分。 太女孟琼正临窗而立,亲手修剪一盆君子兰。 她身着素雅宫装,未施粉黛,姿态娴静端庄,一举一动皆如礼教范本。作为大祁未来的继承人,她早已将自己打磨成了一尊毫无瑕疵的玉器。 她的心腹谋士杜先生侍立一旁,轻声回禀今日朝会动向。 “……陛下对二位殿下的封赏,恩遇之隆,已是本朝未有。百官皆以为,此乃东宫鼎盛的吉兆。” 孟琼手中的银剪,利落地剪去一片枯叶,声音温和:“瑶光功劳甚伟,父皇的封赏理所应当。有她相助,我东宫的根基也愈发稳固。” 语气是长姐对妹妹的欣慰,也是储君对肱股之臣的嘉许。 然而,杜先生却微微摇头。 “殿下,恕老臣直言。”他躬身道,“陛下赏给瑶光公主的,恐怕不是助力,而是一副枷锁。赏给您东宫的,也非坦途,而是一道裂痕。” 孟琼修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先生何解?” “殿下,”杜先生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国无二主,日无二日。您是‘太女’,是未来的君主。而‘摄政公主’……‘摄政’二字,本身便是对储君之权的僭越。陛下此举,看似恩赏,实则是在您东宫的天空上,亲手升起了第二轮太阳。” 他继续道:“一山不容二虎。从此,您与瑶光公主在政务上必有掣肘。二位越是相争,陛下的龙椅便坐得越安稳。这,便是帝王之术。”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唯有窗外风过殿角铜铃,发出一阵空洞寂寥的声响。 许久,孟琼才缓缓地,重新举起银剪。 她看着那盆君子兰。在两片舒展的绿叶间,有一个含苞待放的花苞,充满了生命力。 她的剪刀,轻轻探了过去。 银剪合拢,发出一声清脆而冷酷的断音。 那枚最有希望开出绚烂花朵的蓓蕾,连同旁边另一片枯叶,一同应声而落。 “杜先生多虑了。” 太女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半分情绪。 “瑶光是本宫的亲妹妹。姐妹同心,其利断金,何来掣肘之说。” 她说着,将剪下的花苞与枯叶一并扫入玉盂,仿佛那曾经最有希望盛放的生命,与早已枯朽的败叶,并无不同。 杜先生看着这一幕,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闪过一丝更深的寒意。他躬身告退,无声地退入殿外阴影。 孟琼依旧静立窗前,看着那盆被自己修剪得“干净”了许多的君子兰,脸上终于缓缓露出了一丝真实的、冰冷的微笑。 很好。 她想。 这盆花,现在,终于又顺眼多了。 自封赏大典后,京城的空气便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所有人都看得出,新晋的中书令与摄政公主,已是帝国政坛上冉冉升起的两轮骄阳,且同属东宫一派。太女的地位,看似已稳如泰山。 只有身处棋局中心的人才知晓,那看似稳固的冰面之下,早已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 这一日的紫宸殿小朝会上,这份裂痕,终于第一次被摆上了台面。 议题,是关于岭南善后。 就在诸部尚书为此争论不休时,一直沉默的摄政公主孟珚,忽然出列。 “父皇,长姐,诸位大人,”她的声音清冷,却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嘈杂,“岭南乱局虽平,但儿臣以为,祸根未除。” 皇帝抬了抬眼,示意她继续。 “儿臣的‘夜枭’于岭南截获乱党密报,顺藤摸瓜,已查明东海戚氏余孽流窜至禹州,依托当地药庄为据点,囤积粮草,联络旧部,意图再起。”孟珚的声音掷地有声,“此乃心腹大患,若不根除,恐成燎原之势!”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三皇子孟瑞立刻悍然出列:“一派胡言!区区盐枭,不过乌合之众,早已在惊雁峡化为灰烬,何来余孽?瑶光皇妹,莫不是为了再立新功,在此危言耸听?” “三哥慎言。”孟珚冷冷瞥他一眼,“军国大事,岂是儿戏?人证物证,稍后便会呈上。倒是三哥你,对乱党之事如此轻描淡写,不知是何居心?” 一句话,便将孟瑞噎得满脸通红。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御座之右的太女孟琼。此事已不仅是军务,更是国策,最终决断,还看储君的态度。 孟琼的脸上依旧是那副雍容完美的储君仪态。她缓缓开口,声音温和:“瑶光所言若是属实,确系动摇国本的大事。父皇,儿臣以为,当派一员干将,领雷霆之师前往禹州,查明实情,将乱党一网打尽,以安天下。” 她的表态,无懈可击。 孟珚的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长姐所言极是。”她顺势躬身,“只是,领兵主帅的人选,至关重要。此番前去,非大才不能胜任。” 第226章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不经意般,落在队列前方的慕兰时身上。 “儿臣,举荐一人。” “中书令,慕兰时。” 那一瞬间,慕兰时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太女与三皇子两方的视线,如利剑般,尽数刺在自己背上。 孟珚的声音继续在殿内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重无法挣脱的枷锁。 “慕大人于岭南一役,已尽显其经天纬地之才。她最熟悉乱党行事作风,由她领兵,必能事半功倍。此乃国之幸事。” 这是一个阳谋。一个以国之名义,堂皇摆在金殿之上,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阳谋。 慕兰时出列,跪倒在地,声音听不出喜怒。 “臣,遵旨。” 皇帝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他看着自己这几个各怀心思的子女,看着阶下那个不动如山的年轻权臣,缓缓道:“既如此,便封慕兰时为‘平叛都督’,总领禹州一切军政要务。即日整顿兵马,择日出征。” “退朝。” 随着内侍官一声悠长的唱喏,这场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小朝会,就此落幕。 百官散去,慕兰时与孟珚一前一后,行走在出宫的白玉阶上。 “慕大人,”孟珚在她身后,悠悠开口,“此去禹州,路途遥远,万望……多加保重。” 慕兰时没有回头。 “谢殿下挂怀。” 她知道,这句“保重”之后,隐藏着多少杀机。 朝廷的兵马,是为阳谋。 而她孟珚藏于暗处的“夜枭”,才是那真正索命的阴谋。 *** 自领下“平叛都督”帅印的那日起,中书省,便成了整个大祁最繁忙的所在—— 中书省的烛火,已燃了五天四夜。 铜漏里的水滴,和窗外的落叶,是这间压抑官署里唯一还在流逝的东西。慕兰时放下朱笔,殿中堆积如山的文书终于见了底。 她没有揉眉心,也没有显露出一丝疲态。只是伸出手指,捻起一滴从烛台上滚落的、滚烫的蜡油。 灼热的蜡油在指尖凝固,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唯有这种痛楚,才能让她在那近乎崩裂的、焚心蚀骨的焦虑之下,维持住最后一分清醒。 她展现出的、那种近乎非人的冷静与效率,让所有人都相信,禹州的那些所谓“余孽”,在这位战功赫赫的年轻权臣面前,*不过是如同岭南乱党一般,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无人知晓,在这份冷静的表象之下,是何等焚心的焦虑。 孟珚的“阳谋”,已将她死死地钉在了这架名为“国家公器”的战车之上。她一日不发兵,便是抗旨不遵;可她一旦发兵,那支听从她号令的大军,便会化作刺向戚映珠的最锋利的剑。 她被困在了自己的权势里。 第五日的黄昏,当她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书,揉着发胀的眉心时,瑶光公主府的鎏金请柬,被内侍恭敬地,呈到了她的案前。 请柬以最上等的描金鸾凤纹蜀锦制成,字,是孟珚亲笔所书,笔走龙蛇,锋芒毕露。 言辞却极尽温和——“为慕都督践行,预祝旗开得胜”。 邀她于今夜月上中天时,过府一叙。 地点,依旧是那座名为“沁雪”的暖阁。 慕兰时将请柬置于烛火旁,看着那流光溢彩的锦缎,在火光下,反射出冰冷而诡谲的光。 阳谋之后,阴谋已至。 她知道,这是孟珚留给她的、最后的时间。孟珚要在她亲率大军,离开京城这座权力中心之前,与她做一次最后的、彻底的了断。 今夜这场宴,是鸿门宴,更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审判场。 晓月看着慕兰时沉静的侧脸,眼中满是担忧:“大人,公主殿下这……” “去为我备下朝服。”慕兰时淡淡地打断了她。 “大人?!”晓月大惊失色,“您……您真要去?这分明是……” “我知道。”慕兰时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半分波澜。 她当然知道。 躲,是躲不过的。 与其被动地,带着这根悬在头顶的、随时可能落下的绞索,去往禹州,不如……主动地,将自己的头,伸进去。 利用她为自己设下的这个“局”,来走一步,只属于自己的、险中求胜的棋。 这是唯一的机会,能逼孟珚亮出所有底牌,也是她唯一的机会,能在那张天罗地网撕裂开的瞬间,找到通往禹州的那条、唯一的生路。 “你留下。”慕兰时对晓月吩咐道,语气不容置喙,“无论听到什么,今夜,都不许踏出府门半步。” 她转身,步入内室。于一处极为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一套玄色的、便于行动的夜行衣,以及那个被锦囊包裹的、坚硬冰凉的印信——是林惊寒给她的那个印信。 她将它们,妥帖地藏在了前去赴宴的华美朝服之下。 而后,她召来了阿辰。这个女人,也该派上她的用场了。平时让她驾马,也是屈就她了。 “一个时辰后,”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铁,“让‘惊蛰’全体,于城西三十里的渡口集结,备好快马与行囊,等我的信。” 那影子无声地一躬到底,最后终于没入到了黑暗之中。 *** 慕兰时回到镜前。 镜中人,身着锦绣朝服,是权倾朝野的中书令。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层光鲜的壳之下,是利刃,是剧毒,更是足以调动千军万马的虎符。 慕兰时的目光掠过镜中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最后落在了窗外: 夜风猎猎,庭院里那棵不合时节的老梅,却开得如火如荼。 她没有犹豫。 转身,推窗,折下枝头开得最盛、最艳的那一朵,任由冰冷的夜露沾湿了指尖。 再回到镜前时,她的手中多了一抹本该在雪中的红。 慕兰时抬手将那枝红梅小心翼翼地簪上了自己发髻。 动作轻柔,仿佛不是在佩戴一件饰物,而是在完成一个最重要的誓言。 华服之下,是杀机。 鬓角之上,是情诗。 她对着镜中那个头戴红梅的自己,缓缓地抚平了朝服上最后一道褶皱。 *** 月上中天。 瑶光公主府门前,车马停稳。 空气中,那股属于孟珚干冽如冰晶的信香,无声地昭告着狩猎的开始。 慕兰时抬头,看着那座灯火通明的华美府邸,神色平静,如赴一场最寻常的宴。 她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灯火依次在她的背后迤逦开来。 她要将自己这件藏着利刃与毒药的“礼物”,亲手送进这一座为她而设的金碧辉煌的牢笼。 第127章 127 沁雪暖阁,是瑶光公主府最为幽深的一处所在。 名义上说它是暖阁,却不见地龙火道的熏灼之气。整座殿阁以西域暖玉为基,玉石下温泉暗涌,将一股温润的热意,无声无息地渡入这方天地。是以,即便酷寒加身,此地亦温暖如春,空气中却没有半分燥意。 实际上,这更像是一座精心打造的温热陵寝,奢华、又密不透风。 既然是春天么,当然要接待兰时了。 兰时,春时也。 金兽香炉中燃着龙脑香,那香气清幽而沉静,却带着一种能麻痹心防的温柔毒性。还有那角落里莲花形的鎏金滴漏,正不紧不慢地将光阴一滴一滴漏尽。 慕兰时踏入这座暖阁时,孟珚正坐于一张白玉棋盘前,独自一人,手持黑白,左右互博。 她今日,只着一袭绯色的、近乎透明的鲛人纱宫装,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隐约可见纱下那具如雪雕琢的胴体。 鸦羽般的长发未曾束起,而是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仅在鬓边斜插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烛火之下,孟珚那张冶丽到极致的面容,美得不似凡人,倒像一只专门吸食人精气的千年艳鬼。 “你来了。” 声音幽幽响起。 孟珚没有抬头,只是将一枚白子轻轻地落于棋盘之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在这绝对的、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坐。” 慕兰时依言,在她对面坐下。 她坐下的瞬间,发髻上那枝沾着夜露的红梅,便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了一下。 孟珚的目光终于从棋盘上抬起,落在了那枝极不合时宜的、鲜红得刺眼的梅花上。 她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阴霾。 仿佛在问:你带着别的季节的花,来到我的春天里,是何用意? 但她没有问。 她只是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将一枚白子,轻轻落于棋盘之上,“嗒”的一声,在那落针可闻的死寂中,清晰如心跳。 宫人无声地为她斟上一杯盛在夜光杯中殷红如血的葡萄美酒。那酒香醇厚、甘甜,混杂着龙脑香的香气,形成了一种更加奇异、也更加令人头晕目眩的芬芳。 第227章 “尝尝,”孟珚终于抬起眼,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笑意,“父皇赏的。他说,这酒,最配得上你我的功劳。” 慕兰时端起酒杯却并未饮下,只是看着那在杯中微微晃动的、深红的液体。 “殿下今夜邀臣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喝酒吧?” “聪明。”孟珚笑了,“我从不与蠢人说话。兰时,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她说着,站起身,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如一团绯色的云雾,缓步飘到慕兰时身侧。她俯下身,不是喂酒,而是将自己嫣红的唇凑到慕兰时唇边,用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她干燥的唇瓣。 那股冰晶信香,瞬间,以一种不容拒绝的侵略性姿态,攻陷了慕兰时的所有感官。 “喝了它。”她的声音在慕兰时耳边响起,如同情人间的蛊惑,“喝了它,你我之间,便再无半分间隙。你的身体,你的心,都会是我的。” 慕兰时看着孟珚。在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里面,她看到了自己清晰的、面无表情的倒影。 她清楚地,知道这杯酒有问题。 她也知道,今夜,她逃不掉。 与其被动地,被她用更不堪的方式灌下,不如主动地将这杯毒酒饮尽。 慕兰时没有再犹豫,仰起头,将杯中那冰凉、甘甜、带着毒的液体,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起初是一阵暖意,自胸腹间缓缓散开。可很快,一股奇异的、酥麻的无力感,便如同潮水般,自四肢百骸涌了上来。 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耳边的滴漏声变得时而清晰、时而遥远。 她看见孟珚的笑容,在那晃动的烛火中,扭曲、放大,最终化作一片模糊的绯色光晕。 慕兰时想站起身,却发现这具身体已化作一滩融化的春泥,不听使唤。在意识彻底沉沦之前,她感到自己被人轻轻地、珍重地,拦腰抱起。 一只手,抚过她的发髻,摘下了那枝红梅。 她听见孟珚在她耳边,用一种近乎疯魔的、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声音,一遍遍地、反复地呢喃: “扔掉它……把它扔掉……” 可那只手,却只是死死地,攥紧了那枝梅花。 而后,她陷入了一片柔软的、温暖而绝望的黑暗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 慕兰时在一阵极轻微的刺痛中,恢复了意识。 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极为宽大的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之上。而那刺痛感,来源于她的后颈,孟珚正用一枚金针,不紧不慢地,刺着她颈后的某处穴位。 她的身体依旧绵软无力,但神智却已恢复了清明。 “你醒了。” 孟珚收回金针,随手丢在一旁,重新坐回榻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这‘软筋散’,是西域奇药,无色无味,能让人在一个时辰内,如一滩春泥,任人摆布。”孟珚的指尖,轻轻划过慕兰时的脸颊,那触感冰凉而危险,“不过你放心。我给你解了。我想要的,不是一具任我摆布的傀儡。我想要的,是你清醒地听我说,并且做出选择。” 孟珚恰到好处地停顿。 慕兰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帐顶那繁复的、用金线绣成的并蒂莲花图案,眼神空洞得像一片被大雪覆盖的荒原。 了无生机。 “兰时,我们才是同类。” 孟珚的声音幽幽然响起,在这温暖如春、却也密不透风的暖阁中,反复回荡。 “你看看我们自己。你,是京城慕氏的长女,是自矜门户、视泥腿子为蝼蚁的世家。我,是天家公主,是吸食天下民脂民膏、视万物为刍狗的皇族。你我骨血中所唱的,是同一支歌,一支高踞云端、俯瞰众生的歌。” 她站起身,开始在殿中踱步。绯色的纱衣在地毯上,拖曳出无声而又华丽的轨迹。 “你善于玩弄人心,我也善于玩弄人心。你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律法与道义,去胁迫、去清除你的政敌。我用那些与生俱来的权势与地位,去碾压、去摧毁我的障碍。我们有什么不同?没有。我们,都是站在云端之上,俯瞰众生的、坏到了骨子里的同类啊。” 她的声音充满了激情,也充满了蛊惑。 “而戚映珠呢?她是什么?”孟珚的语气,突然充满了鄙夷,“她不过是东海一群盐枭的女儿,是连姓氏都上不了族谱的贱民。她们的所谓‘起义’,不过是一场见不得光的、肮脏的、注定要被碾碎的闹剧。她与你,隔着的,是云与泥的距离。她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你,更配不上你。” “判若天渊。” 她重新走回榻边,俯下身,双手撑在慕兰时的身侧,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只有我,兰时,只有我,才真正懂你。” 她的呼吸,吹拂在慕兰时的耳畔,带着那股冰晶般的信香。 “你不答应我也无妨。”她似乎是累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与决绝。她从袖中抽出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那正是,慕兰时自己的那柄短刀。 她将刀锋轻轻地贴在了慕兰时的脖颈上。那冰冷的触感让慕兰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我的‘夜枭’,已经到了禹州。而你亲率的、剿灭乱党的大军,也即将开拔。无论你做什么,戚映珠都必死无疑。” “但你若从了我,”她将脸,埋进慕兰时的颈窝,声音,嘶哑得,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乞求,“从此,你我二人,再不分彼此。我,可以……只杀首恶,留她一命。” 这,就是她最终的,图穷匕见。 用戚映珠的命,来换慕兰时一生的囚禁。 慕兰时终于有了反应。 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泪眼朦胧的、美丽而疯狂的脸。 她问:“如果我不是世家大小姐,你还会喜欢我吗?”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 却像一把烧红了的无形铁锤,狠狠地砸在了孟珚的心上。 孟珚愣住了。 她那双能看透所有人心、算计所有权谋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茫然与无措。 是啊……如果慕兰时,不是那个出身高贵、才华横溢、能成为她最强臂助的中书令,而只是一个寻常的、普通的乾元……她还会,如此执着于她吗? 她不知道。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就在她失神的这万分之一的瞬间,慕兰时动了。 她没有用手。而是用头,用自己的脖颈,主动地,迎向了那冰冷的刀锋! “不要!” 孟珚发出一声惊骇的尖叫。 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无法思考的本能。她下意识地,猛地,将匕首,向后撤回。 她怕那锋利的刀刃,真的会割开那段她曾无数次亲吻过、脆弱的、白皙的脖颈。 就是这一刻。 这收刀的、心软的、破绽百出的一刻。 一只修长的手快如闪电,精准地扣住了孟珚握刀的手腕,用力一拧! “啊!” 孟珚吃痛,匕首脱手。 另一只手,则如铁钳般扼住了她的咽喉,将她狠狠地按倒在了那片雪白的狐裘之上。 攻守之势,瞬间逆转。 慕兰时翻身而上,跨坐在她的身上,手中握着那柄本该属于自己的短刀。那冰冷的刀锋,此刻正静静地抵在孟珚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之上。 她赢了。 孟珚躺在她的身下,因为震惊与不敢置信,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她看着身上这个刚刚还任由自己摆布,此刻却反过来,将自己的性命,完全掌控于手中的人。 孟珚看着慕兰时那双古井无波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知道,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慕兰时没有说话。她只是从她的身上,缓缓地,站了起来。理了理,那身早已被揉皱的朝服。 她走到案前,从孟珚那只依旧紧握着、指节惨白的手中,轻轻地,抽出了那枝早已被体温捂热的红梅。 然后,她当着孟珚的面,将这枝梅花,与那柄沾染了两人体温的短刀,一同,随手,扔在了地上。 刀,是她们之间断裂的权谋。 花,是她们之间死去的爱情。 慕兰时用一个动作,同时埋葬了她们的过去。 最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温暖如春,却又冰冷刺骨的、华美的牢笼。 第128章 128(修) 慕兰时步出瑶光长公主府时,夜色正浓。 府门前侍立的公主亲卫看着这位新晋中书令衣冠整肃、神色如常地自那座有进无出的府邸缓步而出,眼中皆是惊疑,却无人敢上前吐露半个“拦”字。 仿佛她周身的气息,比这深夜寒露更冷也更利。 她未乘来时马车,只身没入长街暗影,几个起落,便如一缕青烟,悄然融入帝京沉睡的巨大黑暗之中。 第228章 自始至终,她未曾回头。 沁雪暖阁之内,依旧温暖如春。 孟珚缓缓自那片雪白的狐裘之上坐起身。她身上那件绯色的鲛人纱,早已在方才的缠斗中失了光泽,皱成一团。 她的目光落在了被慕兰时随手丢弃在地的短刀上。 刀锋依旧寒光凛冽。 她赤足踏下软榻,一步一步地走到那柄刀前,弯腰捡起。刀柄上,似乎还残留着慕兰时掌心的温度。 越摩挲、越痛苦。 孟珚握着那柄刀,缓缓踱至殿中那面光可鉴人的巨大铜镜前。 镜中映出的是一个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的女人。那双冶丽的桃花眼里,是她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巨大空洞与破碎。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她精心设计的陷阱,她引以为傲的攻心之术,她以为能将慕兰时彻底锁死的、前世今生的所有纠葛……竟被对方,用一种近乎羞辱的、沉默的方式,尽数击碎。 “如果我不是世家大小姐……” 那句诛心之问,如淬毒的烙铁,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 她缓缓举起刀,将那冰冷的刀锋,贴上自己完美无瑕的脸。 只要轻轻一划…… 可就在刀锋即将触及肌肤的瞬间,她的手猛地一颤。 镜中的那双眼睛里,空洞与破碎正在飞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疯狂的,如淬毒一般的偏执。 “很好……”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吐出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弧度,那笑意,比哭更让人心寒。 “慕兰时,你很好。” “你以为,你赢了吗?” “你逃得出我的沁雪阁,可你逃得出这天罗地网吗?” 她转身走到案前,取过一枚代表着“夜枭”最高指令的黑色令牌。 “传我密令。”她的声音嘶哑而平静,“禹州那边,不必再等。收网。” *** 城西三十里,渡口。 当慕兰时如鬼魅般出现在岸边时,数十道早已蛰伏于黑暗中的身影,齐齐单膝跪地。 “大人。”为首的统领,声音沉稳如铁。 她们是“惊蛰”。是慕兰时耗费数年心血,秘密培养的、只属于她一人的私兵。 当年戚映珠借的人,也从这里面拨出。 “走。” 慕兰时只说了一个字。 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片刻的停留。数十匹神骏的北地快马踏碎月色,如一道撕裂暗夜的黑色箭矢,向着禹州的方向绝尘而去。 *** 两日之后,黎明时分。 一行人抵达通往禹州的最后一道关隘——雁门关。 关隘之上,火把通明,守备森严。城墙上赫然挂着由京城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兵部海捕文书。文书上虽未指名道姓,但所描述的“东海余孽”体貌特征,却与戚映珠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守关将领验过慕兰时“中书令”的官凭,虽恭敬,却不敢放行。 “慕大人,末将也是奉命行事。”他面有难色,“兵部有令,近日禹州一带盘查极严。您这支亲随既无官凭,也无军籍,末将……实在不敢放行。” 这,便是孟珚的后手。她算准了慕兰时即便能逃出京城,也必将在朝廷法度的天罗地网中寸步难行。 慕兰时的脸上却不见半分焦躁。 她翻身下马,独自上前。 她没有再拿出任何官凭。 而是从怀中,取出了那个被锦囊包裹的、冰凉坚硬的印信,在那名守将面前,缓缓展开。 那是一枚以整块寒玉雕琢而成的印信,并非官印的方正之形,而是一枚形如蛇的图样。印信之上,没有任何文字。 守将的目光触及那枚印信的瞬间,脸上所有官僚式的为难与敷衍俱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源于骨髓的几乎要将他神魂碾碎的惊骇。 他看了一眼那枚印信,又猛地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位清冷如谪仙的年轻女子,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存在。 这位掌管千军万马的四品虎威将军,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双膝轰然跪地,以额触上冰冷的泥尘,身体抖如筛糠。 “不知大人在此……末将……末将死罪!” 慕兰时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枚印信缓缓收回怀中。 “开城门。”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无可违逆的圣旨。 “是!是!!”那将领连滚带爬地起身,对着身后早已吓傻了的士兵,声嘶力竭地吼道,“开城门!快!打开城门——!!” 那扇沉重的、足以抵御千军万马的雁门关城门,在一阵刺耳的机括声中,为这一行数十骑的队伍,缓缓地、彻底地,敞开了。 慕兰时翻身上马,再没有看那名伏地不起的将军一眼。 “开城门——!!”的嘶吼被远远抛在身后。雁门关内外的天地,仿佛被那道玄色身影彻底割裂。无需再言,马蹄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前方再无阻碍,只有黎明前最苍茫的旷野。 *** 禹州背靠中原面向东海,自古便是商贾云集、鱼龙混杂之地,繁华表象之下,盘踞着无数错节的地下势力。 三槐堂是城中最不起眼的一家药庄。 而三日前起,药庄对街的茶楼二楼临窗处,便始终坐着一个独酌粗茶的灰衣人,静默如影。 今日午时,她收到了来自京城最急切的一道飞鸽传书。 她看完,便将纸条就着冷茶缓缓咽下。而后,一枚刻着猫头鹰图样的黑色木牌,被轻轻置于桌上。 片刻之后,茶楼内外数道同样不起眼的身影,在看到那枚木牌后,便如水滴汇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潮之中。 一张无形的巨网,已在这座滨海之城的天空上,缓缓绞紧。 “夜枭”收到了指令。 公主殿下的耐心已经耗尽。今夜,便是收网之时。 *** 三槐堂,后院。 一种凝固的死寂已在这座院落里盘踞了三日。 自从岭南惨败的消息传来,东海戚氏的每一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曾经支撑着她们的狂热与希望,已然化作此刻无边无际的恐惧。 她们被困住了。 所有秘密联络点一夜之间尽断音讯,派出的探子如石沉大海。她们如同笼中困兽,只能眼睁睁听着猎人的脚步声,步步踏近。 “阿姊,”戚映珠望着窗外那株依旧开得火红的石榴花,声音沙哑,“她们是冲我来的。” 戚漱玉正以一方软帛擦拭薄如柳叶的长刀,闻言,动作只一顿。 “说傻话。”她头也未抬,“我们是家人。” “可若不是我……”戚映珠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若不是我与慕兰时那段‘婚约’,我们不会暴露得这么快。是我,将灾祸引到了家人身上。” 她的伪装,她那套“利用慕兰时”的可笑说辞,在压倒性的惨败面前,被碾得粉碎。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戚漱玉终于抬起头,将擦拭得雪亮的长刀递入戚映珠手中,刀锋映着她布满血丝却沉静如渊的眼:“你记住,映珠。我们东海戚氏,没有束手就擒的懦夫。今夜他们若真来了,我会亲手为你杀出一条血路。” 戚映珠接过那柄刀。 刀身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曾经在深宫之中以铁腕掌控天下的太后,如今竟沦落到需要姐姐用性命为她铺就逃亡之路的境地。 她缓缓地笑了。 那笑容凄绝,而又带着燃尽一切的疯狂。 “不。”她说,“阿姊,你不明白。” “我与她之间,从来不是她来抓我。” “而是,我去寻她。” *** 子夜。 当更夫的梆子声在远处空旷长街敲响第三下时,数十道黑色鬼魅般的身影,自三槐堂四周屋顶悄然翻入。 她们是“夜枭”,大祁最锋利也最肮脏的刀。 她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东海戚氏,格杀勿论。 前院守卫在倒下的瞬间,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惨叫。 后院,戚漱玉已带着所有族人手持兵刃,背靠祠堂结成最后的阵型。她们脸上没有恐惧,只有被逼入绝境后以命相搏的决绝。 “映珠呢?!”戚漱玉看着人群,厉声问道。 无人回答。 就在此时,祠堂通往后院的沉重木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 戚映珠独自一人走了出来。 她没有拿刀。 她只换了一袭素白长裙,鸦羽般的长发如瀑披散身后。她看着院中步步紧逼、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衣人,脸上没有半分畏惧。 她就那么一步一步,迎着那些指向她的雪亮刀锋,向前走去。 为首的“夜枭”统领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冷笑。她缓缓举起手中的刀,对准了那个毫无防备的雪白脖颈。她仿佛已经看到,下一刻,鲜血将如何在那袭白裙之上,绽开一朵最绚烂的死亡之花。 第229章 刀,猛然挥下! 然而预想中的血色并未绽开—— 一声清脆刺耳的金铁交鸣骤然炸响,利刃与利刃相撞,迸出的火星撕裂了死寂的庭院! 那柄挥下的长刀,竟被另一柄不知从何而来,又更加迅疾冰冷的短刀,从中断为两截! 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戚映珠的身前。 她背对着戚映珠,手中握着那柄刚刚救下她性命的短刀。刀身在月光下不见半分血迹,只有一层比月色更冷的寒霜。 风,吹起她因长途跋涉而略显凌乱的发丝,也吹来了她身上那股混杂着风尘、血腥与清幽兰芷的独特气息—— “惊蛰”已至。 *** “夜枭”统领看着手中半截断刃,眼中是全然的惊骇。她猛地抬头,死死盯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慕兰时?!” 她认出了她——这位新晋的中书令,大祁的平叛都督,此刻本该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调度着清剿贼寇的大军。 她怎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 “慕大人,您这是何意?”短暂的震惊之后,她迅速恢复冷静,声音嘶哑地质问,“我等奉摄政公主之命,清剿东海叛党余孽!您是要公然违抗殿下军令吗?!” 统领试图用“公主”与“军令”来镇压眼前这个破局者。 然而,慕兰时只是缓缓侧过半张脸,用一方素帛,将短刀上并不存在的血迹,一丝不苟地拭去。她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越过统领,望向她身后那些同样惊疑的黑衣杀手。 “奉谁的命,不重要。”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重要的是,今夜此院,便是尔等的葬身之地。”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发出一声极轻极短的唇哨,凄厉如夜枭哀鸣。下一刻,庭院四周的屋顶、墙角、阴影里,数十道玄衣身影如蛰伏已久的毒蝎,悄然暴起! 她们是“惊蛰”,是慕兰时最锋利也最隐秘的刀。 没有战前的呐喊,没有多余的对峙。“惊蛰”的出现便是杀戮的开始。她们两人一组三人一队,配合默契阵型森然,如同一座运转精准的死亡之阵,瞬间便将那些习惯了单打独斗的“夜枭”杀手,卷入了死亡的漩涡。 刀光在庭院中织成一张细密冰冷的网,鲜血开始无声地浸润这片被绝望浸透的土地。 东海戚氏的族人全都惊骇地看着眼前惨烈的厮杀,她们甚至分不清这两拨黑衣人,究竟谁才是敌人。 只有戚漱玉,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护在自己妹妹身前、如定海神针般的身影上。她看见,“夜枭”统领在短暂慌乱后重又镇定,放弃了围杀,而是将所有杀意凝于一点——擒贼先擒王。 她如一只真正的夜枭,无声绕过战团,以一个刁钻狠辣的角度直扑慕兰时! 可慕兰时,甚至没有回头。 就在那致命刀锋即将触及她后心的瞬间,她的身体以一种违反常理的姿态向后一仰,刀锋几乎是贴着她的鼻尖险之又险地擦过。紧接着,她以腰为轴,身如满弓,手中短刀自下而上,划出了一道凄绝的圆月弧线。 血雾喷涌。 “夜枭”统领脸上的狞笑还凝固着,她只是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她到死都没能看清,那一刀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慕兰时缓缓直起身,她的短刀之上,依旧不见半分血迹。仿佛方才的生死相搏,只是月下一场幻舞。 随着统领倒下,这场短暂而惨烈的厮杀也迅速落下了帷幕。 庭院中,除了“惊蛰”的兵士,再无一个站着的“夜枭”。 死寂。比方才更深沉的死寂,重新笼罩了庭院。 “惊蛰”的兵士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尸体,清洗血迹,她们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 *** 慕兰时终于,缓缓转身。 隔着尸骸与血污,第一次,正眼看向她身后,那个为之奔袭千里、不惜与天下为敌的人—— 那双倒映着尸山血海的琥珀瞳眸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亦无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余一片无边无际的,比这寒夜更深的倦意。 暮春的夜本该带着暖意,此刻三槐堂的庭院里却空气凝固,沉重而冰冷。血腥气混杂着泥土的腥气,被潮湿的晚风一搅,愈发黏腻地附着在每个人的鼻息之间。 “惊蛰”的动作迅捷而无声。 清水被一桶桶提来,冲刷着青石板上尚未干涸的血迹。 水流过处,殷红先是变淡,而后汇入沟渠,最终只在石缝间留下几缕顽固的暗褐色印记——仿佛一场盛大的献祭刚刚落幕。 东海戚氏的幸存者背靠祠堂,看着眼前这群人,如同看着一群来自地府的沉默修罗。她们不是在清扫战场,而是在抹去一段历史,其效率比方才的杀戮更令人心寒。 终于,戚漱玉在家中两位族老的搀扶下,缓步上前。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沉重,像在跋涉过一条由血与恨铺就的看不见的河流。* 她停在慕兰时面前三步远处。 她看着眼前这个甚至比自己妹妹还要年轻几分的女子。 她就是慕兰时。那个名字,在过去三日里,是她们所有人的噩梦,是传说中以烈火焚江、将她们十年基业烧成灰烬的京城慕氏长女。 说什么芝兰玉树、雅量高致,天纵英才。 可也正是她,在方才如一道惊寒的闪电,撕裂了“夜枭”布下的必死杀局。 戚漱玉的嘴唇翕动了数次,才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多谢慕大人……救命之恩。” 她的腰微微弯下。这个礼,行得屈辱,却也心悦诚服。 随即,她缓缓直起身,那双因三日未眠而布满血丝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属于东海人的不屈火焰。 “但岭南数千族人的血债,我东海戚氏,同样不敢或忘。” 这句话如同一道新添的深刻伤痕,清晰地划在慕兰时与她们之间。它提醒着所有人,救命之恩与灭族之恨可以同时存在于这座庭院,互不消解,也永不和解。 慕兰时没有回应。 她只是微微颔首,仿佛早已料到,也坦然接受了这份夹杂着感激的仇恨。她的平静,本身就是一种最残忍的居高临下。 她的目光,越过了戚漱玉,越过了所有人,最终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一身素白的戚映珠身上。 那一瞬间,周遭所有的人与声都仿佛潮水般退去。 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们二人,隔着这片刚刚被鲜血与清水反复冲刷过的土地,遥遥相望。 戚映珠缓缓上前。 她走得很稳,一步一步,走出了族人的庇护,走到了慕兰时的面前。 她的脸色依旧惨白,可那双曾燃着疯狂情浪的琥珀色瞳孔,此刻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平静。 她开口,问出了自重逢以来的第一句话。 “大人,”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哑,“接下来,要把我交给官府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最钝的刀,缓慢地刺入了慕兰时的心脏。 她没有回答。 而是对戚漱玉,平静地说道:“此事,本官只与戚氏家主谈。” *** 祠堂之内,门窗紧闭。 空气里浮动着百年陈香与烛火燃烧后的肃穆余味,层层叠叠的灵位在暗影中静默无声,仿佛无数双眼睛,正审视着这场决定戚氏存亡的对峙。 “孟珚的‘夜枭’,只是前菜。”慕兰时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像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亲率清剿禹州乱党的三万大军,三日后,便会兵临城下。” “你……”一位族老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你既是来剿匪的,又何必救我们?!是想将我们生擒活捉,押解回京,好让你在皇帝面前再立奇功吗?!” “我若想立功,方才便不会出手。”慕兰时语声平淡,“此刻与你们对话的,也不会是我,而是‘夜枭’的刀。”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戚漱玉的脸上。 “我可以为你们安排一条退路。一条通往海外,绝对安全的退路。船只、金银、航线,我早已备好。” 戚漱玉惨然一笑:“退路?慕大人,你杀了我们数千族人,毁了我们十年基业,现在却要像打发乞丐一样,给我们一条退路?我东海戚氏,不需要你的怜悯!” “我给的,不是怜悯。”慕兰时的声音骤然转冷,如玉石投于冰湖,带着刺骨的寒意,“是告知。” 她缓缓起身,那属于中书令的不容置喙的威压,便如水银泻地,瞬间充斥了整个祠堂。 “我之所以坐在这里,不是因为你们的性命有多金贵。” 她的目光如刀锋般,从戚漱玉与两位族老的脸上,一一刮过。 “而是因为,她,不想你们死。” 第230章 “如果没了戚映珠,”她一字一句,将最残忍的现实剖开在她们面前,“你们,与方才死在院子里的那些尸体,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接受我的安排,从这个天下消失。或者,三日后,我亲率大军踏平这里,完成我的‘公事’。” 她看着三人瞬间失去血色的脸,缓缓吐出最后一个字。 “选吧。” 祠堂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慕兰时那句冰冷的“选吧”,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压在戚漱玉与两位族老的肩上,让她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选择?她们没有任何选择。反抗是死路,是三日后三万大军踏平此地,让东海戚氏从此血脉断绝,神主蒙尘。顺从,是一条被仇人施舍的、背井离乡、苟延残喘的耻辱生路。 许久,戚漱玉缓缓闭上了眼睛。她仿佛在这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曾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眸子里,只剩下了一片死灰般的、被现实彻底击溃的平静。 “我们……”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枯木在相互摩擦,“答应你。” 她身后的一位族老,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最终却也只能无力地垂下了头。 慕兰时没有说话。这个结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只是微微颔首,随即转身。 在转身离去的前一瞬,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戚映珠身上。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祠堂内摇曳的烛火,族人压抑的呼吸,窗外渐起的风声……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戚映珠的世界里急速褪去、消音。 天地之间,只剩下这迢迢的一眼。 她看着那双属于中书令的、古井无波的眼睛,看见了里面清晰的、自己的倒影。然后,就在那倒影的万丈深渊之下,她看见了一闪而过的—— 火焰。 那火焰,无声地,对她说了八个字。 我道此生,为你而来。 然后,火焰熄灭,深渊合拢。 慕兰时已然转身,将那属于权臣的冰冷背影,留给了所有人。 她走出了祠堂,将这属于家人的最后告别时间,留给了她们。 *** 一个时辰后,夜色更深。 三槐堂的后门,一辆毫不起眼的带篷马车早已静候多时。 慕兰时依旧静立于那片阴影之中,目光穿过夜色,不动声色地看着祠堂门口那场无声的、充满了泪水的告别。 她看着戚漱玉将一个早已备好的行囊塞进妹妹手中。 她看着戚映珠摇了摇头。 她看着她们姐妹二人紧紧相拥。 她看着戚漱玉最终毅然转身,登车,落帘。 她看着那辆承载着东海戚氏最后血脉的马车,缓缓驶出巷道,汇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奔向那未知的、被她施舍的生路。 很好。 所有的锁链,都已斩断。 她从阴影中缓步走出。巷道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就在这时,天空中毫无征兆地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暮春的夜雨不带寒意,却带着一种无孔不入的潮湿的凉,能一直渗进人的骨头里。 慕兰时从袖中取出一把早已备好的黑色油纸伞,缓缓撑开。伞面隔绝了她与这片天地,她成了这雨夜之中唯一一处干燥安稳的所在。 她转身,准备离去。 她撑着伞,走入雨中。她的脚步不快,也不慢。 戚映珠站在屋檐下,看着她那孤绝、即将被雨夜吞没的背影。 屋檐下是暂时的安宁。 雨幕里是她追逐了两世的宿命。 她没有再犹豫。 她提步,走出了屋檐的庇护,走入那片冰冷的细雨之中,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与素白的衣衫,她却仿佛毫无所觉。 走在前面的慕兰时,听到了身后清晰的、踩在积水中的脚步声。 她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但那只握着伞柄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向后猛地一斜,她自己的半边肩膀瞬间失守,任由那冰冷的雨丝,将肩头那处象征着品阶的精致云纹,洇成一团模糊的深色—— 再后来,伞沿滴落的雨水,不再砸在空处,而是落在了戚映珠身前半步的青石板上。 她们依旧一前一后,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只是这一次,她们都在同一把伞下。 第129章 129 她们的目的地,是一座位于禹州城外百里,名为“不系园”的秘密庄园。 这座庄园藏于深山,引流泉为溪,植奇花为篱,景致清雅的表象之下是暗处遍布的机关与哨卡,乃慕家经营了近百年最隐秘的一处退路。 当慕兰时带着风尘仆仆的戚映珠踏入庄园时,迎接她们的便是早已备好的汤泉、洁净的衣物,与一桌清淡精致的饭食。 这里安静、温暖且安全。 安全得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华美坟墓。 两人各自盥沐更衣,换下那身浸透了雨水与杀意的行装。当她们重新在饭厅那张小小的八仙桌旁相对而坐时,周遭已再无一个侍奉的仆人。 这是慕兰时刻意为之。她知道有些话必须在这绝对的、只有她们二人的静默中说清。 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 桌上的菜肴,大多是戚映珠往日里偏爱的江南口味。可此刻吃在口中却如同嚼蜡。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窗外不知名的夜鸟发出一声悠长凄切的啼鸣,割破了满室的沉寂,戚映珠终于放下了筷箸。 慕兰时察觉了她的动作,抬眼时,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戚映珠搁于桌沿的右手手背。 那里有一道半寸长的细细划伤,边缘微微红肿,是昨夜在三槐堂的混乱中被“夜枭”的断刃所划破。 慕兰时没有说话,只是起身走到一旁的博古架前,自一个不起眼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药箱。 她回到桌前打开,从琳琅满目的珍奇伤药中拣选出一瓶淡青色药膏,与一卷雪白纱布,而后走到戚映珠面前,缓缓蹲下身。 这个姿态让她这位权倾朝野的中书令,恰好比坐着的戚映珠矮了半分。 那是一个谦卑的姿态,却带着围猎般的耐心。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准备去执起戚映珠那只受伤的手。 戚映珠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曾经无数次,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向自己探来。 她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滞。 就在慕兰时那带着兰芷信香的微凉指尖即将触碰到自己肌肤的瞬间—— 戚映珠如遭电击般猛地将手抽了回去。 这个动作相当剧烈,甚至带翻了手边的茶杯。“啪”的一声脆响,上好的瓷器在地上碎成了一片狼藉。 茶水混着茶叶,溅湿了慕兰时那身价值不菲的玄色袍角。 戚映珠看着慕兰时,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只剩下无数割裂的画面在冲撞: 她想起,在潮泽期时就是这双手,曾给予她极致的安抚与慰藉,将她从那冰冷的回忆中一次次地拯救出来。 可她也立刻想起,也正是这双手,在舆图上轻轻一点,便燃起了岭南那场焚尽她家族十年心血如地狱一般的烈火。 温柔的,与残忍的。 救赎的,与毁灭的。 是同一个人。 是同一双手。 这个认知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她的心脏里反复地、缓慢地,来回切割。痛得让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慕兰时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 看着她眼中那巨大的、无法掩饰的痛苦与排斥。 她明白了。 有些伤痕看不见,却早已深可见骨。 她没有再强求,只是静静地将那瓶淡青色药膏与干净的纱布放在戚映珠的身旁,然后无声地退回到原位,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室内重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戚映珠被压抑的、剧烈的喘息声。 许久,又良久。 戚映珠终于缓缓伸出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那瓶药膏。 她用指尖挑出一点,笨拙地涂抹在自己的伤口上。 药膏触手冰凉,却又在瞬间化开一片温和且带着草药清香的热意。 但是就这么点热意,又如何能温暖得了那颗早已被冰封的心? ……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将一切控制。以为一切都可以拖延下去。 当事态不能再稳住的时候,她却选择了逃离。 却不曾想,慕兰时用一种更为暴烈的方式,让她不再逃离。 或是说,不能逃离。 她涂着涂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砸落下来,滴在手背上,与那青色的药膏混在一处。 起初只是无声的流泪,渐渐变成了压抑的啜泣——最终戚映珠再也无法忍受,将脸深深埋进自己的双臂之间,喉间泄出的,是一声被理智死死压制,却终究冲破桎梏的、幼兽濒死般的悲鸣。 第231章 那声音里没有指控,只有一种被命运反复戏弄后,终于放弃挣扎的、破碎的委顿。 慕兰时听着那哭声,不知何时已重新握紧了袖中的短刀。 她缓缓起身,再一次走到了戚映珠的面前。 这一次她没有再试图去触碰她,只是安静地跪坐在了她的身前,与那个将自己缩成一团、哭得浑身发抖的人,保持着一个极近却又没有半分接触的距离。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陪着她。 她的存在,似乎就能够为她构建起一座能将这世间所有风雨都隔绝在外的无形之墙。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戚映珠的声音都已沙哑,直到她的力气都已耗尽。 她缓缓抬起头,用那双哭得红肿的琥珀色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始终陪着自己的人。 “为什么……” 她终于,问出了那句,早已在她心中,盘桓了千百遍的话。 “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救我的人是你? 为什么毁了我一切的人也是你? 上辈子如是,这辈子亦如是? 慕兰时看着她。 她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缓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拭去了她眼角那最后一滴滚烫的泪。 然后她俯下身,用自己的唇印上了那双早已被泪水濡湿的冰凉唇瓣,那是一个不带半分情欲的吻,苦涩冰冷,充满了泪水的咸味与无法言说的沉重歉意,像一场无声的、以身赎罪的祭礼。 戚映珠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彻底僵住。 可随即她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猛地伸出双臂死死搂住了慕兰时的脖颈,用尽全身的力气,加深了这个吻。 她啃咬着撕扯着,仿佛要将自己这两世所有的爱与恨都通过这个吻尽数倾泻出去。 慕兰时没有反抗。她任由她在自己唇上烙下仇恨的印记,也任由她在自己怀中寻求最后的慰藉。 她们的衣衫,在纠缠中,散乱。 她们的呼吸,在交融中,滚烫。 当慕兰时最终将她拦腰抱起,走向内室那张柔软的床榻时,戚映珠将脸深深地埋进了她的颈窝。 她闻到的不再是那股清幽的兰芷,而是混杂着风尘、血腥与汗水的、属于慕兰时这个“人”的、最真实的味道。 那一刻,所有盘桓在心中的诘问,那些关于“为什么”的、足以将人撕裂的痛苦,都忽然变得遥远而虚无。 她累了。 这种疲惫不是来自奔波,而是发自魂魄深处。像一根绷紧了太久的弓弦,终于在今夜,被慕兰时这个名字,彻底压断。 为什么?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锥子,曾凿穿了她无数个永夜。可她什么都没得到,除了满心的窟窿和灌进来的寒风。 仇恨需要力气,追问需要精神。而她,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个夜晚,她只想抓住眼前这唯一的、真实的、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温度。哪怕这温度,明天就会将她烧成灰烬。 一种自暴自弃般的温柔,在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中悄然升起。 多少个永夜她都没得到答案。那么,在这个夜晚,她同样不希冀一个答案。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原谅了。 与其说是原谅,不如说是她终于允许自己,在这一刻,停止追问。 不是原谅那场大火。 不是原谅那些逝去的生命。 而是原谅这个为了奔赴自己,而同样将自己弄得一身伤痕的、傻得可怜的……爱人。 慕兰时将她轻轻地放在了床榻之上。 锦被是上好的云缎,柔软得像一片云。戚映珠陷在里面,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像是要被这片柔软给融化了。 慕兰时没有立刻压上来,她只是单膝跪在榻边,垂眸静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专注而深沉,像是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布满了裂痕却也因此更显珍贵的绝世瓷器。戚映珠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想拉过被子遮住自己早已凌乱不堪的衣衫,可她的手却被慕兰时温柔地握住了。 “别动。” 慕兰时的声音,很轻,也很哑。 她就这么握着戚映珠的手,然后低下头,用自己的唇印上了那道她亲手为之包扎过的、还残留着淡淡药香的伤口。 那个吻轻柔而虔诚—— 像是在亲吻一道圣痕。 戚映珠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奇异的酥麻战栗,自手背处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兰时……”她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呜咽。 慕兰时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头,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然后缓缓地开始解开戚映珠那繁复而湿透的裙带。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而又不容亵渎的仪式。 层层的轻绡被一一剥|落,直到那具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让她辗转反侧的熟悉身体,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肌肤是上好的冷白瓷,却在各处都残留着前世今生留下的、或深或浅的伤痕。 慕兰时的眼中闪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痛楚——每一道伤痕,仿佛都有一半是刻在了她自己的心上。 她俯下身,没有再亲吻她的唇。 而是用自己的唇一一地,吻过了那些伤痕。 从锁骨,到腰际。 从手臂,到月退根。 她的吻像是一场迟来的温柔弥补—— 她要将这两世,她所亏欠她的、她所带给她的所有伤痛,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一一抚平。 戚映珠,早已溃不成军。 她那属于“铁面太后”的、所有坚硬的、冰冷的外壳,都在这场温柔的、近乎凌迟的爱|欲之中,被彻底地,层层剥落。 她像一艘在狂风暴雨中,迷航了太久的孤舟,终于,回到了那个,能让她彻底卸下所有防备的,唯一港湾。 “……抱紧我。”她喃喃道,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恍惚间,她眼前不再是这昏暗的内室,而是今生初游的画舫。 她幻想着浊浪滔天,船身倾覆——那个时候她想的不是安稳,而是就此沉沦。 让她和她被江水吞噬,紧紧相拥着沉入冰冷的河床。那么,当她们的骸骨在百年后被一同捞起,纠缠的指节,亦会是世间最无法辩驳的誓盟。 那个疯狂的念头,此刻被身上覆来的热度驱散,又以另一种形式,成为现实—— 慕兰时覆了上来。 那具年轻的、充满了蓬|勃热度的身体,与她紧密地嵌合在了一起。 再无半分间隙。 那一瞬间,戚映珠的眼前如同走马灯一般,又看见了前世龙榻之上,那只枯枝般的手。 她恨过也庆幸过。 ——可这一次,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却被身上这股温暖且带着清幽兰芷之味的热度,彻底地驱散了。 她不再是那个在每一个潮泽期,只能独自一人撕碎帐幔,忍受千万只毒蚁啃噬之痛的孤独太后。 她被人,爱着。 也被人,需要着。 “标记我……”她主动地,仰起脖颈,将自己最脆弱的、也最致命的腺体,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对方的唇下,“同我结契。” 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们都知道的最后一次。 完成标记之后,就是彻底地,属于彼此。 她听见身上那人发出了一声压抑而满足的叹息。 随即便是犬齿刺破腺体的、轻微的、却又带来了极致快感的痛楚。 清幽的、属于顶阶乾元的信香被霸道地注入,那一刻,她的脊骨,如被火舌舔舐的弓弦猛地绷紧。 窗外雨声渐歇,有月光挣破云层,却被窗纱筛得支离破碎,冷冷地落在纠缠的二人身上,像一层怜悯的霜—— 永夜再长,也终有尽时。 第130章 130 三日后,戚映珠的情绪在慕兰时的陪伴下终得平复。她不再流泪亦不再质问,只是话比从前更少了,常常独自一人静坐窗前,望着院中那片竹林便是一整个下午。 慕兰时知道,有些伤痕永不愈合。她也未曾指望得到原谅。 有些事情,注定要有取舍。 那场耗尽泪水的崩溃,仿佛也带走了戚映珠身上最后一点属于“商女”的多愁善感。她又变回了那个慕兰时在前世记忆中更为熟悉的、喜怒不形于色的“铁面太后”。 只是这份冰冷与坚硬,如今只对外人。 此刻,她正与慕兰时一同立于一幅巨大的中州舆图之前。 “这是孟珚的第一道罗网。”慕兰时的手指点在舆图上的京城,“她已上奏父皇,将我定为‘为私情劫走乱党’的国之逆贼。如今通往京畿的所有官道关隘皆已重兵把守,我中书令的官印形同废铁。” 她的指尖继而划向她们所在的禹州。 “这是她的第二道罗网。”慕兰时的声音依旧冷静,“她的‘夜枭’与地方府兵正在禹州境内进行罗网般的清剿。我们这座园子虽然隐秘,被找到也只是时间问题。” 第232章 “我们已被困死了。” 慕兰时说出这四个字时,语气与三日前并无二致。 可这一次戚映珠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惶恐。她只是看着那张复杂的舆图,看着那两个被朱笔圈出的“罗网”,忽然开口: “她的兵布于明处,你的‘惊蛰’藏于暗处。赵王在北境,太女在东宫,三皇子的旧部群龙无首。这盘棋,还没到说‘困死’的时候吧?” 她的声音清冷而锐利,竟是在为慕兰时分析棋局。 慕兰时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真正的、混杂着欣赏与惊艳的笑意。她看着戚映珠,看着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而今正闪烁着上位者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芒。 她缓缓摇头。 “不,你说得对。还没到。” 她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蜡封密信。 “唯一的生路不在天涯海角,而在另一个人的手里。” 她的手指最终点在地图上那个独立的、不属于任何郡县管辖的封地之上。 “北境,赵王,赵神聆。” 这一次,戚映珠的眼中再无半分诧异,只是点了点头。 “她会帮你吗?” “会的。”慕兰时笃定道,“她有帮我的理由,正如她也有需要我帮她的地方。” 她将密信交予门外一名“惊蛰”死士。 “送出去。” “是。” 那死士领命后,悄然退下。 *** 几乎是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京城萧府。 付昭正坐在灯下,为一件尚未成形的婴儿衣物绣着最后一对比翼鸳鸯,脸上带着一丝为人妻母的温婉笑意。 她的妻主萧鸢悄无声息地自她身后走来,从背后轻轻环住了她。 “在忙什么?”萧鸢的声音温柔如水。 “没什么,”付昭的神色略显不自然,“只是闲来无事罢了。” “是吗?”萧鸢笑了笑,将下巴轻轻搁在付昭的肩上,目光落在那件精致的婴儿服上。 “这蜀锦的料子倒是少见。”萧鸢的语气看似随意,“我记得,这似乎是北境独有的贡品吧?想来是赵王殿下又给你寄来的?” 付昭的身体瞬间僵硬。 “殿下她……只是随信附带的一些小玩意儿……” “是吗?”萧鸢的笑意更深,却没有半分温度。 “我还以为,”她的声音变得如同情人耳语,却又带着蛇信般的冰冷恶意,“殿下此刻,应该更关心她那位刚刚成了大祁逆贼的‘好妹妹’,慕兰时才对。” “听说,那位慕大人,最后的踪迹就是在禹州消失的。” 萧鸢感受着怀中人瞬间冰冷僵硬的身体,缓缓直起身。 “夫人,”她最后在那早已失去血色的耳垂上轻轻一吻,“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说罢,她转身如常离去,只留下付昭一人呆坐在那盏忽明忽暗的孤灯之下,浑身冰冷。 *** 京城,萧府。 那一夜之后,付昭便称病,再未踏出自己的院落半步。 她知道,萧鸢的眼睛正透过府中无处不在的仆役,无时无刻地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就像一只被蛛网黏住的蝴蝶,任何挣扎只会让那致命的丝线缠得更紧。 她在等,等赵神聆的回信,也等那把不知何时会落到自己头上的屠刀。 第三日的黄昏,回信终于到了。 那是一封再寻常不过的、由北境一家绸缎庄寄来的信,信中是关于一批新到蜀锦的报价与问候。可付昭在看到信纸右下角,那朵用淡墨多画了一瓣的梅花印记时,便知道,这是赵神聆的回应。 她同意了。 她同意了与慕兰时,在那处废弃的驿站会面。 付昭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她几乎是立刻便将那封信投入灯火之中。 可当她做完这一切转身之时,却看见萧鸢正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 “烧得真干净。” 萧鸢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可那笑意却比窗外的暮色更冷。 “看来,夫人与赵王殿下之间,确实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 “你在胡说什么?”付昭的脸上血色尽褪,却依旧强自镇定。 “我在胡说吗?”萧鸢缓缓走上前,自袖中取出一张一模一样的信纸。“那夫人可否为我解释一下,为何我手中的这一封,与你方才烧掉的那一封,除了没有那朵‘多出来’的梅花之外,其余都一字不差?” 付昭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你……” “我只是恰好,也与那家绸缎庄有那么一点生意往来罢了。”萧鸢的指尖轻轻划过付昭的脸颊,“我的好夫人,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给了你机会的,阿昭。只要你说一句‘我心里只有你’,哪怕是骗我的,我都会把这封信烧了,和你一起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可是你没有。” 付昭看着她眼中那不加掩饰的疯狂嫉妒与恨意,心中最后一点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好,”她说,“我给你。” 半个时辰后,萧鸢面无表情地带着那份关于“会面地点与时间”的情报离开了书房,而付昭则被她反锁在了屋内。 她的表情不辨喜怒。 而屋内,付昭静静地坐在狼藉之中。许久,她缓缓抬头看向窗外那轮被乌云遮蔽的残月,眼中再无半分泪水,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决绝。 她走到妆台前,取下一支毫不起眼的银制发簪,将簪尾用力刺破了自己的指尖。 血,瞬间涌出。 她就用这滴血,在妆台那面光洁的铜镜背面,迅速地画下了一个只有她与赵神聆才看得懂的、最紧急的警告信号。 一个代表着“陷阱”的叉,与一个代表着“黄雀在后”的、简笔的鸟形。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株高大的合欢树,眼中竟露出了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她将那支发簪,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 两日后,深山之中一座废弃驿站内,慕兰时终于见到了那位名动北境的赵王,赵神聆。 “让我看看是何方神圣,能让孟珚那女人气得跳脚?”女人翻身下马时,语气仍带着些调侃。 话虽如此,赵神聆一身戎装身姿挺拔,眉宇间自有一股顶天立地的英气与豪迈。 慕兰时扯了扯唇角。 “慕大人,”赵神聆看着眼前这个比传说中更显清瘦冷静的女子,眼中忽而变为激赏,“你这份胆色,天下乾元无出其右。” “殿下谬赞。”慕兰时颔首,“此番是兰时给殿下添麻烦了。”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赵神聆摆了摆手,“我早已看孟氏皇族不顺眼。帮你,就是帮我自己。京城乱了,我的北境才能更安稳。更何况……”她顿了顿,语气柔和了些许,“付昭也受过你那位戚姑娘的恩。于公于私,这个忙我非帮不可。” 就在此时,一只来自北境最神骏的海东青穿破云层,落在驿站的窗台之上。 赵神聆取下鸟腿上的信管展开,脸色却在一瞬间遽然生变。 那不是信。 那是一片从铜镜之上被硬生生撬下来的薄薄铜片。 铜片之上,是两个早已干涸的、触目惊心的血字。 “局。” “雀。” “不好!”赵神聆沉声道,眼中瞬间布*满了冰冷的杀意,“付昭出事了!这是我们之间最高级别的警报!她说……有陷阱,有黄雀!” 戚映珠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而慕兰时的脸上却不见半分慌乱,仿佛那片铜片上沾染的不是血,而是寻常朱砂。她只是接过那片铜片静静看了片刻,随即走到沙盘前,看着她们原定的那条最安全的撤离路线。 “看来,三皇子也入局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那我们……?”赵神聆的眼中已满是杀意。 “不必改。”慕兰时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他想做黄雀。” 她抬起头,看向赵神聆。 “殿下,敢不敢与我一同,将计就计?” 废弃的驿站之内,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赵神聆看着那片薄薄的沾血铜片,看着那两个由她最珍视之人用生命最后的力量刻下的警告,整个人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她缓缓握紧了双拳。那股自她身上迸发而出的、属于沙场将主的近乎实质的杀意,让周遭的空气都为之战栗。 “好,很好。”她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孟瑞……萧鸢……” 她向来是很少露出这样神态的。 玩世不恭、游刃有余,乃是赵王赵神聆的代名词。 她抬起头看向慕兰时,那双美丽的眼中已再无半分平日里的豪迈与欣赏,只剩下一片足以将人冻结的冰冷的怒火。 第233章 “你问我敢不敢?” 她笑了,那笑容充满了暴戾与疯狂。 “我赵神聆长于北境生于沙场,我这一生还从未有过一个‘不敢’!” “说吧,”她将那片铜片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你想怎么做?” 慕兰时只是将那张早已被她们研究了无数遍的沙盘,缓缓地推到了她的面前。 “他想做黄雀的话,”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冷,“那我们便做一回收网的猎人。” *** 三日后,禹州城外,一线天。 此地是两山之间夹着的一道狭窄古道,两侧峭壁耸立林木森然,是设伏的最佳地点。 三皇子孟瑞此刻正意气风发地立于山壁之上,俯瞰着下方那条唯一的通路。在他的身旁,是他的首席智囊,萧鸢。 “都安排好了?”孟瑞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急不可耐的兴奋。 “回殿下,都已安排妥当。”萧鸢躬身道,脸上是智珠在握的微笑:“斥候来报,慕兰时与赵神聆只有不足百人的随从正向此处而来。我们在此地布下了三千精兵四面合围,她们插翅难飞。” 孟瑞满意地点了点头,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将那个不可一世的慕兰时与他一直忌惮的异姓王赵神聆一并踩在脚下的光辉景象。 “那个女人呢?”他又问。 萧鸢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回殿下,付昭已被看押在后方。她倒是烈性,竟以簪刺心,不过被我及时发现,留了一口气在。” “哼,留着也好。”孟瑞冷笑道,“待擒下了赵神聆,正好让她们做一对亡命鸳鸯。” 闻言,萧鸢眼睫颤了颤。她不敢回头,心底忽有一奇怪的念头闪过。 也好……至少,你最后是死在我的谋划里,而不是活在她的羽翼下。 他二人未曾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块巨石的阴影里,那个被五花大绑口中塞着布团的女人——付昭,正用一双燃烧着无尽恨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萧鸢的背影。 午时三刻,烈日当头。 古道的尽头终于出现了数十骑的身影。 为首的两人,一人玄衣如墨,一人银甲如雪,正是慕兰时与赵神聆。她们的队伍看上去确实只有不足百人,且人人面带疲色,像是一队急于奔逃的残兵。 她们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入了孟瑞精心布下的包围圈。 “动手!” 随着孟瑞一声令下,埋伏在两侧山壁上的数千伏兵如潮水般呐喊着涌杀而出!箭矢如蝗,滚石如雨,瞬间便封死了古道所有的退路。 孟瑞自山壁之上一跃而下,手持长戟立于路中,放声大笑: “慕兰时!赵神聆!你们的死期到了!” 他看着那两个被重重包围的、看似已是瓮中之鳖的女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狂喜。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慕兰时与赵神聆的脸上,没有半分惊慌。 她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三皇子殿下,”慕兰时缓缓开口,声音竟比这山谷中的风还要平静,“这出‘黄雀在后’的戏,唱得倒是不错。” “只可惜,”她身旁的赵神聆冷笑着接过了话头,“你大概没想过,黄雀之后,还有猎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慕兰时发出了一声极轻极短的唇哨。 那哨音尖锐而凄厉,如同一道无形的命令。 下一刻,在孟瑞那三千伏兵的身后更远处的山林之中,骤然间杀声震天! 数不清的身着玄甲的“惊蛰”私兵与身着银甲的赵王府卫队,如从地底冒出的鬼神,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对外围的反包围! 猎人与猎物的位置,瞬间调转! “怎么会?!”孟瑞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成了惊恐,“你们……你们怎么会……” “我该说你蠢,还是该说你自信呢?”赵神聆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愤怒,“你真以为付昭会背叛我吗?” 她不再多言,手中长枪一抖如游龙出海,直取萧鸢! 而慕兰时则依旧静立于原地。 她看着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孟瑞的脸。 “三殿下,”她淡淡道,“游戏,结束了。” 战斗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孟瑞的伏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包围打得溃不成军,顷刻间便已是尸横遍野。 赵神聆的长枪洞穿了萧鸢的胸膛。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位三皇子的首席智囊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个被赵神聆亲手救下、抱在怀中的早已昏迷过去的付昭,眼中不知是爱是恨,还是无尽的悔。 ……如果重来一次,她还会选她作为垫脚石吗? 萧鸢不知道。 意识将要消散的刹那,她眼前闪过的不是权倾朝野的蓝图,也不是与三皇子的密谋,而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付昭坐在廊下,安静地为她沏了一杯茶。那时的阳光很暖,茶香很淡。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处心积虑,算尽人心,好像……只是为了能回到那个午后。可她再也回不去了。无边的悔恨与空虚将她彻底吞噬。 而孟瑞则被慕兰时用那柄他曾在无数个噩梦中见过的短刀,轻描淡写地挑断了手筋脚筋,如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 当最后的厮杀声也归于沉寂时,慕兰时缓缓走到被生擒的孟瑞面前。 她蹲下身,将一块染血的令牌塞进了他的手中。 那本就是属于三皇子府的。 “拿着它,”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冷,“回去告诉所有人,是你三皇子孟瑞意图谋害异姓王,罪无可赦。而我慕兰时,是为大祁清君侧的功臣。” 她,一个名义上的“逆贼”,此刻却亲手为自己写下了一份足以震动天下的投名状。 *** 一线天的厮杀,结束得,便如它开始时一样迅疾而无声。 当最后一名属于三皇子孟瑞的伏兵倒在“惊蛰”的刀下时,整座山谷重又恢复了死寂。只有被鲜血浸透的暗红色土地,与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浓重铁锈味,无声诉说着方才那场惨烈的屠杀。 赵神聆抱着身受重伤陷入昏迷的付昭,眼中是滔天怒火与后怕,几乎要将理智焚尽。 她麾下的亲兵早已将罪魁祸首萧鸢的尸身拖到了一旁。 慕兰时没有去打扰她们。 她只是静立于一旁,看着戚映珠将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了那位正在为情人处理伤口的异姓王。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被“惊蛰”死死按在地上的、昔日里不可一世,如今却如丧家之犬般的三皇子孟瑞身上。 这才是她此行,除了戚映珠之外,最大的“收获”。 *** 一处临时清理出来的山洞内,篝火烧得正旺。 孟瑞如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伤口已被处理得极好。慕兰时需要他活着,至少要活到回京城。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孟瑞瞳孔骤然放大,看着眼前这个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白布擦拭着短刀上血迹的女人,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恐惧,“慕兰时!我乃皇子!你今日若杀了我,父皇绝不会放过你!” “我不会杀你。”慕兰时头也不抬,声音平静得像是在与他讨论天气,“至少现在不会。” 她抬起眼看向他。 “三殿下,”她淡淡道,“你以为你今日是输给了我,或是输给了赵王?” 孟瑞一愣。 “你输,是输在你太急了,也太蠢了。”慕兰时缓缓起身,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你以为螳螂捕蝉……你是那只黄雀,却不知你连做黄雀的资格都没有。你不过是你的好妹妹……孟珚,用来试探我的一颗弃子罢了。” “你胡说!”孟瑞厉声反驳,眼中却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慕兰时看着他,眼中竟带上了一丝上位者对庸才的怜悯,“你以为没有你那位好妹妹的默许,甚至刻意的纵容,你的那点小动作能瞒得过她的‘夜枭’?她让你来,不过是想看看我与赵王究竟藏了多深的底牌。赢了她不亏,输了死的只是你。” 这番话如同一盆最冷的冰水,将孟瑞心中最后一点皇子的骄傲也浇得干干净净。 他瘫坐在那里,面如死灰。 “现在,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慕兰时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罪己书”,连同印泥一同丢在了他的面前。 “签了它。” 她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喙。 “从此,你与你麾下所有残余的势力都将是我的。而我可以保你,在京城那座最华丽的牢笼里,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你……休想……” “是吗?”慕兰时笑了笑。她站起身不再看他,只是对身后的“惊蛰”统领吩咐道:“一个时辰后,若他还未想通,便将他与萧鸢的尸身,一同在此处就地掩埋吧。” 第234章 说罢,她转身便要离去。 “我签!” 身后传来了孟瑞那充满了屈辱与不甘的嘶哑喊声。 *** 洞外,赵神聆早已在等她。 “付昭的伤很重,但没有性命之忧。”她先是说了一句,随即看向慕兰时,“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一个活着的皇子,远比一个死了的皇子更有用。”慕兰时平静道,“他将是我重返京城,送给太女殿下与瑶光公主的第一份大礼。” 赵神聆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充满了算计的眼眸,许久才叹了口气。 “你这女人,当真是……可怕到了骨子里。” 随即她又笑了,笑得极为开怀。“不过,我喜欢。” “我即刻便会带付昭返回北境。”赵神聆沉声道,“你放心,北境三十万大军将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京城那边若有任何异动,我的鹰会比孟珚的‘夜枭’更快。” “多谢。”慕兰时颔首,“京城见。” “京城见。” 她们便在这寂静的山谷中,定下了她们足以颠覆整个天下的攻守同盟。 当夜,赵神聆便带着她的人马与身受重伤的付昭悄然向北而去。 而慕兰时则带着戚映珠,与她那支不足百人的“惊蛰”,押解着那个如今已是她最重要“政治资本”的废人孟瑞,踏上了潜回京城的最危险的道路。 *** 自离开一线天那日起,他们便昼伏夜出,专挑荒僻无人的山路而行。 慕兰时将那支不足百人的“惊蛰”分为三队。一队负责押送如今已是行尸走肉的三皇子孟瑞,远远跟在后面;一队由统领亲自带领作为斥候,在前路清扫所有可能的眼线与障碍。 而她自己,则与戚映珠一道,只带着两三名最精锐的护卫,行在最中心。 戚映珠的话依旧很少。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任窗外单调的景物飞速倒退。那场发生在“不系园”的彻底宣泄,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选择了这条路,便也接受了这条路上所有的沉默与代价。 慕兰时则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杀伐决断的中书令。她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研究舆图,或是处理那些由“惊蛰”的秘密渠道从京城送来的雪片般的密信。 孟珚已经彻底疯了。 在得知三皇子孟瑞被擒、萧鸢身死、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被慕兰时反过来撕了个粉碎之后,她便将慕兰时正式上奏为“勾结异姓王,意图谋逆”的大祁第一逆贼。 海捕文书已贴满了天下的每一处城墙。 那支本该由慕兰时统领的三万大军,如今已成了追捕她的最强大的猎犬。 这一日黄昏,当他们在山中的一处破庙临时歇脚时,慕兰时正对着一张京城的防御图眉头紧锁。 她们即将进入京畿地界,而这里无疑是孟珚布下的最严密的一张网。即便是“惊蛰”也再难如之前一般来去自如。 “你在看如何入城?” 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 慕兰时回头,看见戚映珠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她的身后。 “不错。”慕兰时没有隐瞒,“孟珚封锁了所有官道与水路,即便有赵王相助,想要不惊动任何人潜入城中也难如登天。” 戚映珠的目光落在了那张舆图之上。 她静静地看了片刻。 随即,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点在了舆图上一个几乎快被遗忘的角落。 那里是皇城东北角,一片早已荒废了数十年的旧宫。 “这里,”她说,“有一条早已被废弃的暗渠,引的是玉泉山的活水,穿过旧宫直通城外的雁亭江。” 慕兰时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无法掩饰的诧异。 她看着戚映珠。 戚映珠的脸上依旧是那份惯有的平静,可她的眼神却不再是空洞的。那里面有一种慕兰时从未见过的、属于上位者的洞悉一切的清明。 “这条暗渠是前朝所建,本朝建立之后便已封存。知道它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而这五个人如今都早已化作了枯骨。”戚映珠淡淡道,“孟珚她再聪明,也绝不会将兵力浪费在一个早已被所有人遗忘了的,不存在的入口之上。” 慕兰时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地了解过眼前这个人。 她一直将她视作需要自己用羽翼去庇护的珍宝,却忘了这件珍宝在前世,曾是那个与自己斗了一生的、冷酷无情的……铁面太后。 ……总是在朝堂上,呵斥她“荒唐”的太后娘娘。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慕兰时问。 戚映珠看着她,缓缓地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怅惘,也带着一丝终于得以释放的、属于她自己的风骨。 “大人,”她说,“您忘了。那座宫城,我也曾住过很多年。” 那一瞬间,慕兰时忽然明白了。 她此番千里奔袭从孟珚手中救回来的,不仅仅是她的爱人。 更是一个足以在智谋上与她并肩,甚至在某些领域比她更强的……同谋。 “我明白了。” 当慕兰时听完戚映珠关于“废弃暗渠”的描述后,她只说了这四个字。但戚映珠看到,她那双始终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簇真正的、名为“胜算”的火焰。 她没有再多问戚映珠是如何得知这条前朝秘辛。对于真正的同谋而言,信任远比盘问更具力量。 当夜,慕兰时便下达了全新的指令。她麾下那支精锐的“惊蛰”,如同一具被重新校准了方向的杀伐之物,开始围绕着“从水路潜回京城”这个最大胆也最疯狂的核心,努力起来。 数日后,雁亭江畔一处芦苇丛生的荒僻渡口。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芦苇荡的深处。 “入口就在那座废弃的水神庙之下。”船头,戚映珠指着远处一片隐没在杂草中的断壁残垣对慕兰时说道。 慕兰时点了点头。她身旁的“惊蛰”统领立刻打了个手势,数道黑色的身影如水鬼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朝着那座水神庙的方向潜行而去。 半个时辰后,其中一道身影自水中冒出,对着岸边做了一个“安全”的手势。 慕兰时看向戚映珠。戚映珠迎上她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她们二人连同另外两名亲卫,一并走入那冰冷的、带着水草腥气的江水之中,在那座早已被掏空了神像的破败水神庙里,找到了那个被厚重青石板掩盖了近百年的黑暗入口。 暗渠之内,一片死寂。 只有水滴自头顶的石壁上不断滴落,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出清脆而诡异的声响。空气中满是尘封了百年的潮湿与泥土苔藓的味道。 他们乘坐着一艘极小的皮筏,借着微弱的水流与船尾无声的划桨,在这座城市最深沉的腹地之中缓缓穿行。 慕兰时手中的一盏羊角风灯,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那微弱昏黄的光,照亮了戚映珠比平日里更显苍白的脸。她似乎有些畏惧这黑暗,身体下意识地向着慕兰时的方向靠了靠。 慕兰时察觉到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身上那件还带着体温的干燥披风解了下来,轻轻披在了戚映-珠的身上。 戚映珠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又缓缓地放松下来。她将自己更深地缩进了那片带着熟悉的、清幽兰芷之味的温暖里。 不知过了多久,当前方终于透出一丝不属于风灯的皎洁月光时,她们知道,到了。 皮筏在一处堆满枯枝败叶的干涸水池中停下。 当慕兰时率先推开头顶早已腐朽的木制井盖翻身而出时,一股夹杂着皇家园林独有的、名贵花草与清冷玉石气息的久违空气迎面而来。 他们身处于一座早已荒废的杂草丛生的庭院之中。不远处是一座坍塌了大半的宫殿,飞檐之上甚至还长出了一棵不知名的歪脖子树。 这里是皇宫的禁地,冷宫。也是整个京城防备最松懈、最被人遗忘的角落。 她们回来了。 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插回了这座大祁王朝的心脏。 “接下来,我们去哪?”戚映珠看着四周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鬼魅宫殿,轻声问道。 慕兰时的目光越过那片废墟,望向了远处那片依旧灯火辉煌的真正皇城。 “回家。” 她说。 “回慕家。” *** 冷宫的夜比皇城任何一处都更显漫长。 这里的草木带着一股被遗忘了的野性肆意生长,月光透过残破的窗格,在积满厚厚尘埃的地面上投下如同鬼魅般的斑驳影子。慕兰时与戚映珠便是在这样一片充满了前朝旧梦的死寂废墟中,重又踏上了京城的土地。 她们没有在此处过多停留。 第235章 借着对宫中地形深入骨髓的熟悉,二人如两道真正的影子,避开了所有巡夜禁军,穿过御花园那片散发着名贵花木异香的幽深黑暗,最终自一处供内侍倾倒花泥的隐秘角门,悄无声息地滑入了皇城之外的夜色里。 京城的长街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空气里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肃杀味道。 巡城的兵马比往日多了一倍,街头巷尾四处都张贴着墨迹未干的海捕文书。上面用最严厉的措辞描绘着“国贼慕兰时”的罪状,旁边虽无画像,却也详述了其样貌与身形。 她们二人此刻都已换上最寻常的仆役粗布衣衫,混在偶尔夜行的几个行人之中,并不起眼。 路过一处尚未打烊的酒肆时,里面传来酒客们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听说了吗?那位新上任的中书令大人,竟是个通敌的叛贼!” “谁说不是呢?放着泼天的富贵不要,竟为了一个前朝的乱党妖女,连官都不要了……” “嘘……小声点!如今这京城可是摄政长公主殿下的天下,妄议朝政,小心你的脑袋!” 戚映珠的脚步微微一顿。 慕兰时察觉到了。她没有回头,只是藏在袖中的手不着痕迹地向后伸了半分,用指尖轻轻勾了一下戚映珠的手心。 温暖而安抚。 随即又迅速分开。 戚映珠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所有的紧张与不安竟被这一下小小的隐秘触碰抚平了许多。她重新提步跟上。 慕府坐落于京城最显赫的朱雀大街,府门前那两尊象征着第一世家荣耀的石麒麟在月光下威严依旧。只是此刻的慕府内外看似平静,实则早已布满了来自各方的窥探的眼睛。 慕兰时没有走正门。 她带着戚映珠拐入府邸侧面的一条窄巷,在一处早已被青苔覆盖的毫不起眼的院墙前停下。她以一种三长两短的独特节奏,轻轻叩击着墙上的一块砖石。 片刻之后,那块砖石竟无声地向内缩去,随即整面墙都如同活物般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门后是早已等候多时的“惊蛰”统领与她的心腹侍女晓月。 “大人!” 晓月见到慕兰时的身影,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却又强忍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先进去。” 慕兰时点了点头,侧身让戚映珠先行。 当那扇暗门在她们身后悄无声息地重新闭合时,那股始终萦绕在身侧的、来自整个世界的窥探与恶意,才终于被彻底地隔绝在外。 这里是她的家。 是她在这座风雨飘摇的京城里,最坚固也最可靠的堡垒。 书房之内,烛火通明。 戚映珠已被晓月先行带去安顿。而慕兰时则换下一身仆役的粗布,重新穿上了那身象征着家主身份的、绣着云纹的玄色长衫。 她的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比任何军中舆图都更详尽的京城布防图,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方势力的兵力部署与日常动向。 “……三皇子孟瑞被擒后,其党羽已被太女殿下以雷霆之势清剿了十之七八。如今的朝堂,已是太女与摄政长公主两分天下的格局。” “惊蛰”的统领正将这几日京城的所有异动一一向她禀报。 “摄政长公主已完全接管了城防军。我们的人很难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大规模调动。” 慕兰时静静地听着,手指在那张巨大的舆图上缓缓划过。 她的目光最终停在了那座灯火璀璨的、位于权力最中心的皇城之上。 她知道,逃亡已经结束了。 从她踏回这座府邸的这一刻起,她便不再是猎物。 而是,猎人。 “孟珚,”她开口,声音平静而又带着一丝让人生畏的寒意,“今夜在何处?” 那统领一愣,随即答道:“回大人,今夜太女殿下在东宫设宴款待群臣,摄政长公主此刻应当也正在席上。” 慕兰时看着舆图,沉默了片刻。 随即,她缓缓地笑了。 “很好。” 她取过一支朱笔,在那座代表着“东宫”的宫殿群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传我将令。” “今夜,我们也去赴宴。” 第131章 131 东宫昭阳殿内,正上演着一幕最雍容、也最虚伪的太平盛世。 汉白玉的台阶之上,数十名宫廷乐师正襟危坐着奏乐。 筝声如流水,萧声如月光,交织成一片温柔靡丽的网,笼罩着阶下满座的王公贵胄。 金兽香炉里焚着尺寸万金的奇楠香,醇厚、带着一丝甜意的香气,混杂着御赐葡萄美酒的芬芳,与在座乾元坤泽身上不经意间泄出、各不相同的信香之味,共同酿成了一种能让铁石心肠也化作绕指柔的醉人气息。 太女孟琼高坐于主位之上,凤仪万千。她含着笑举杯,朝着阶下众臣遥遥一敬。 她的身侧站着今日同样盛装出席的摄政公主,孟珚。 孟珚亦是带笑,只是那笑意却不及眼底。她的指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摩挲着手中那只冰冷的、盛满了猩红酒液的琉璃杯。 一切都是大祁王朝最鼎盛、最和谐的模样。 然而在这片歌舞升平之下,却有无声的暗流,在每一个人的心底汹涌。 “……听说了吗?那支开赴禹州的大军,已经在城外,驻扎了三日了。” “可那位主帅,慕大人,却至今,未曾露面……” “噤声!三皇子殿下谋逆一事,尚未有定论。慕大人失踪,与此事,怕是脱不了干系……” “唉,可惜了。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竟会是……乱臣贼子。” 窃窃的私语被乐声巧妙地掩盖着,却又如蚊蝇般无孔不入。 孟珚听着这些声音,嘴角的笑意更冷了半分。 她知道慕兰时回来了。 “惊蛰”的异动,瞒不过她的“夜枭”。 她也知道她回来了。却不入宫,不回府,整整一日都销声匿迹。 这是暴风雨前最令人窒息的宁静。 她在等什么? 就在此时,殿外悠扬的乐声被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粗暴地打断了。 一名内侍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是见了鬼一般的惊骇。 “殿……殿下!”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 太女孟琼的眉头,微微蹙起:“何事如此惊慌?” 那内侍官跪在地上,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中……中书令,慕兰时大人……求见——!” 话音未落,满殿死寂。 所有的呼吸,仿佛都在那一瞬间,被抽空了。 随即,在所有人惊骇、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一道玄色身影缓缓地,自殿外踏入了这片本不该有她的光亮之中。 慕兰时。 她竟真的敢来。 她没有穿夜行衣,也没有带千军万马。她就那么独自一人,身着那件代表着“中书令”最高品阶的、绣着云纹与白泽的华美朝服,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入了这座大祁权力的中心。 她的身后,只跟着一个捧着剑匣的、低眉顺目的清秀侍女。那侍女穿着最普通的宫人服饰,毫不起眼,却也跟着她一步一步走得无比镇定。 “慕兰时!” 孟珚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她猛地起身,脸上混杂着震惊与狂怒的神情再也无法掩饰。 “你这叛臣!竟还敢擅闯东宫!来人!给本宫将这逆贼拿下!” 殿外的禁军闻声而动,明晃晃的刀枪瞬间便对准了那个立于殿中央的身影。 然而慕兰时却仿佛没有看见。 她的脸上不见半分畏惧。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没有看孟珚,而是对着御座之上的太女孟琼,与那道珠帘之后、始终沉默的皇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属于臣子的跪拜大礼。 “臣,中书令慕兰时,幸不辱命。” 她的声音清越而沉稳,响彻了整座死寂的大殿。 “已将意图谋害赵王,犯上作乱的三皇子孟瑞及其所有党羽,尽数擒获。” “此,是三皇子亲笔画押的罪己书。” 她说着,自袖中取出了一份卷宗。 “此,是三皇子调兵所用的私人玉佩。” 她又取出一枚玉佩。 她身后的那名“侍女”上前一步,将这两样东西,连同手中的剑匣,一并呈了上去。 孟珚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她的脸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怔怔地看着慕兰时,看着她那张平静得近乎残忍的脸。她忽然明白了。 什么亡命天涯,什么仓皇逃窜…… 全都是假的。 从头到尾,自己,才是那个,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真正的……小丑。 太女孟琼看着内侍官将那份罪证呈到了自己的面前。 第236章 她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巨大的而又难以抑制的欣喜。 随即,当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殿下那个依旧跪在那里,却仿佛比所有人都更高大的身影上时,那份欣喜,便迅速地被一种更深的、让她背脊发凉的忌惮所取代—— 她知道,孟瑞完了。 但她也知道,眼前这个慕兰时比一百个孟瑞都更可怕。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也恢复了储君的威严:“中书令平叛有功,快快请起。” 她做出了选择。 而孟珚在听到长姐这句话后,便彻底地放弃了所有挣扎。 眼睫孱颤着。 她没有再狡辩,也没有再怒吼。 她只是缓缓地重新坐了回去。 那份支撑着她身为“摄政公主”的所有骄傲与气焰,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 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看着眼前这片依旧繁华、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宫殿,眼中却是一片死灰般的彻底空洞。 这是她无声的崩溃。 慕兰时缓缓起身。 她没有去看孟珚。 她的目光,隔着缭绕的篆香,隔着摇曳的烛火,隔着这世间最遥远的、权与欲的距离,投向了那个自始至终,都安静地站在她身后,与她一同,面对这满殿杀机的“侍女”。 于是,*在这满殿的死寂之中,在这百官或惊或惧的目光之下,天地间,只余下她们迢迢的一眼。 *** 昭阳殿内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份由三皇子孟瑞亲笔画押的罪己书,与那枚代表着他身份的私人玉佩,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呈给帝王御览的金盘之上,如同一道无可辩驳已有定论的判词。 没有人敢说话。 百官们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御座之旁那位摄政公主孟珚此刻是何种神情。 他们只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绝望的气息,正在无声地蔓延。 最终是御座之上的皇帝发出了一声苍老而疲惫的叹息,打破了这片凝固的死寂。 “传朕旨意。” “三子孟瑞,德行有亏,构陷忠良,意图谋逆,着削去一切封号,圈禁于宗室府,终身不得出。” 一锤定音。 “摄政公主孟珚,识人不明,治下不严,致使祸起萧墙,着即刻返回府中,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 这是第二道判词。 珠帘之后,皇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所有空间,落在了那个依旧静立于殿中央的身影上。 “中书令慕兰时,临危不乱,以身为饵,为国锄奸,有大功。着官复原职,赐金牌可入宫,便宜行事。”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判词。 它宣告了这场由孟珚发起的针对慕兰时的私人狩猎,以一种最彻底也最公开的方式宣告失败。 而慕兰时则踩着三皇子的尸骨与摄政公主的颜面,重新以一种比以往更强势也更不可动摇的姿态回到了这座权力的中心。 “臣,领旨谢恩。” 慕兰时再一次跪倒在地。声音依旧是那般无波无澜。 *** 当慕兰时带着她那位“清秀的侍女”走出东宫的大门时,夜已经深了。 来时那股肃杀的、充满了危机的气息已然散尽。取而代之的是禁军统领亲自诚惶诚恐地为她牵来了坐骑。 她们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回府长街上。 良久,戚映珠才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将我带在身边一同入殿,就不怕太女殿下当场认出我吗?”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后怕的颤音。 “她不会。”慕兰时没有回头,声音却很笃定。 “为何?” “因为她需要一把足够锋利的刀,去替她斩断所有她不便亲自斩断的荆棘。比如她的三弟,再比如……”慕兰时顿了顿,“她的亲妹妹。” “在那把刀为她完成所有的事情之前,她是不会亲手将这把刀折断的。” 戚映珠沉默了。 她这位昔日的太后,又如何会听不懂这其中最冷酷的属于帝王家的政治算计。 她看着前面那个并不算高大、却仿佛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的背影,心中那份早已被岭南的火烧得只剩灰烬的情感,又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点小小的死灰复燃的火星。 *** 瑶光公主府。 所有的下人都已被遣退。 孟珚独自一人坐在那座她曾用来囚禁慕兰时的、温暖如春的沁雪暖阁里。 她没有哭也没有怒。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用一块丝帕擦拭着那柄被慕兰时随手丢弃在地上的短刀。 她败了。 她那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阳谋”与“阴谋”,竟成了她这一生最盛大也最可笑的一场羞辱。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殿中那盏彻夜不熄的长明灯。 那跳跃温暖的烛火映在她那双早已空洞的眼眸里,竟显得有几分妖异。 她忽然觉得,或许只有一场大火能够救她。 一场能将这座华美的、囚禁了她一生的牢笼,都烧得干干净净的大火,才能真正地洗去她今日所受的所有的耻辱。 *** 东宫。 太女孟琼屏退了左右。 她的面前放着一份由心腹呈上的,有关慕兰时生平的详尽卷宗。 孟琼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一行关于“惊蛰”私兵与那枚能号令雁门关守将的神秘印信的描述上。 她那张雍容大度的脸上缓缓地,浮现出了一丝真实且无法掩饰的深深忌惮。 “去,”她头也不抬地对殿内的阴影处吩咐道,“将慕兰时与她那位‘戚姓故人’的所有过往都给本宫查个水落石出。” *** 自那夜东宫惊变之后,京城迎来了一段奇异d如死水般的平静。 三殿下孟瑞以“谋逆”大罪被彻底清算,其党羽或下狱或流放,不过三五日便被连根拔起,再无半点痕迹。 摄政公主孟珚被天子下旨于府中“闭门思过”,收回了所有参议朝政之权。、 那座曾经门庭若市的瑶光公主府,如今门可罗雀,寂静得如同一座冰冷的陵寝。 朝堂之上最大的赢家无疑是太女孟琼。 她唯一也是最大的政敌,就此倒台。东宫地位看似已是稳如磐石。 而那位亲手造成了这一切的中书令慕兰时大人,却在完成了那场惊天逆转之后归于了沉寂。 大抵是因为有家室要照顾——她的母亲慕湄,已经抱病多日了。 她每日只是按时往返于慕府与中书省之间,批阅堆积如山的文书,处置岭南与禹州的善后事宜。滴水不漏,也无懈可击。 仿佛那夜的刀光剑影,与那份足以颠覆天下的“罪己书”都与她毫无干系。 这潭静水之下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暗流,无人知晓。 *** 慕府,书房。 已是深夜。 慕兰时依旧坐在案前看着一份由太女孟琼亲自批转下来的、关于“安抚禹州地方”的章程。 她的指尖轻轻地敲击着桌面。 “不对。”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戚映珠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她的身侧。她手中正捧着一杯刚刚沏好,尚冒着热气的清茶。 她将茶轻轻放在慕兰时的手边。 “这份章程有问题。”她继续道,目光落在了那份文书之上。 慕兰时抬起眼看向她,示意她继续。 “你看这里,”戚映珠的指尖点在了文书中的一个名字上,“禹州知州王德海。此人是太女母族王家的远亲,为人最是贪鄙。太女在此刻将安抚地方、清点乱党家产这等肥差交给他,看似是任人唯亲,实则是在试探你。” 慕兰时没有说话,眼神却专注了起来。 “她知道你与东海戚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将这份章程给你过目,就是要看你会不会为了庇护那些‘可能’与你有旧的乱党家眷而驳回这份任命。”戚映珠的声音平静而又锐利,将那份冠冕堂皇的文书背后隐藏的人心与算计,剖析得淋漓尽致。 “你若驳回,便坐实了你‘公私不分’的嫌疑,她便有了拿捏你的把柄。” “你若不驳,那王德海便会如同一条疯狗在禹州将所有与东海戚氏有关的人都咬得尸骨无存。” 慕兰时静静地听着。 许久,她缓缓地笑了。 “看来我这位太女殿下也并非是省油的灯。” 她端起那杯尚有余温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那你觉得,”她抬起头看着戚映珠,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竟带上了一丝考较般的兴味,“这盘棋该如何解?” 戚映珠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再是将自己视作“被保护者”而是视作“同谋”的、平等的信任。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釜底抽薪。”她说。 *** 第237章 几乎是同一时刻。 一名“惊蛰”的密探悄无声息地跪在了慕兰时的书房之外。 他带来了两份绝密的口讯。 第一份来自东宫。 “太女殿下已派出手下最得力的‘绣衣卫’秘密南下,正在彻查大人您与东海戚氏的所有过往。” 第二份来自瑶光公主府。 “公主殿下自被禁足之日起便不曾踏出沁雪暖阁半步,不见任何人也不听任何事,只是每日独自一人对着一盏长明灯枯坐到天明。” 慕兰时静静地听着。 她挥了挥手,那密探便如来时一般无声地退入了黑暗之中。 书房之内重又恢复了安静。 慕兰时看着窗外那轮被乌云遮蔽的残月,眼神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冷而又锐利。 她知道。 这潭静水马上就要重新沸腾了。 *** 东宫,承乾殿。 太女孟琼正在看一份由她手下最精锐的“绣衣卫”从江南加急送回的密报。 密报上详尽地记录了慕兰时自入仕以来,所有与江南尤其是与东海一带商路往来的卷宗,也记录了戚映珠这位曾经的“商家女”是如何在短短数年内将戚氏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纸面上一切都干净得不可思议。 慕兰时的所有政令都符合大祁法度甚至堪称严苛。戚映珠的所有生意也都规规矩矩照章纳税。 她们之间,除了那桩由慕兰时主动提出又被戚家婉拒的“婚约”之外,再无任何可以被称之为“把柄”的东西。 “殿下,”心腹谋士杜先生在一旁沉声道,“这位慕大人行事滴水不漏如履薄冰。想从过往的公文中找到她‘通敌’的罪证恐怕……难如登天。” 孟琼缓缓地将那份密报放在一旁的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地化为一捧黑色的灰烬。 “先生说得对。”她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温和,“一条饿了太久的狼在捕猎时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她抬起头,那双“外宽”的眼眸里闪烁着“内忌”的冰冷的精光。 “既然从过去找不到她的罪证,那我们便从‘将来’为她备上一份无法辩驳的罪证。” 她顿了顿吩咐道:“传令下去。让南边的人不必再查卷宗了。让他们去查一件事。” “查清楚那个戚映珠在慕兰时心中究竟有多重。” “……本宫要知道为了那个女人,我们这位无懈可击的中书令大人究竟肯做到哪一步。” 她拖着悠长的调子,似笑非笑。 *** 瑶光公主府,沁雪暖阁。 这里比以往更冷了。 孟珚自被天子下旨禁足之后,便遣散了阁内所有的仆人。 她每日只是独自一人,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衫,静坐在那张雪白的狐裘软榻之上。 这张软榻,她曾经用来囚禁过慕兰时。 不读书,不抚琴,也不见任何访客。 只是对着窗外那片了无生趣的枯山水从日出坐到日落。 仿佛要将自己也坐成一座没有生命的,精致而又易碎的雕像。 “阿姊。” 孟瑕的声音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响。 她端着一碗尚在冒着热气的参汤走入殿内,眼中满是心疼。 “你……好歹也吃一些东西吧。” 孟珚缓缓地转过头。她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桃花眼此刻也如同一潭死水,再不起半点波澜。 她看着孟瑕看了许久。 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瑕儿,”她说,“你说火是什么味道的?” 孟瑕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孟珚却像是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她只是自顾自地笑了笑。那笑容空洞而又诡异。 “我猜应该是暖的吧。” 她说着又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仿佛刚才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只是她无意识的一句梦呓。 孟瑕看着她那瘦削的、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背影,只觉得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惧自心底蔓延开来。 她觉得她的阿姊,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一个她无法理解、也无法阻止的黑暗深渊。 *** 府,书房。 那两份来自“惊蛰”的绝密口讯,如两块冰投入了这间静室,让本就凝滞的空气愈发寒冷。 “她开始动手了。” 慕兰时清绝的侧颜在烛火下显得格外的冷。 戚映珠注视着她的侧脸,轻声地道。 她的声音已没了前几日的脆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为棋手的冰冷敏锐。 “不错。”慕兰时应了一声。她的手指在那份由地方官府画押的状告文书上轻轻抚过,“敲山震虎,剪除羽翼。这是她最惯用的也是最稳妥的法子。” “她想逼你。”戚映珠一针见血,“逼你为了自保与我、与东海戚氏做出切割。只要你将我这个‘乱党核心’交出去,她便会立刻收回所有的爪牙,甚至重新对你展露出‘长姐’的宽厚。” 慕兰时没有说话。 她知道戚映珠说的完全正确。 这是太女孟琼递给她的一道选择题,一道看似有得选实则早已写好了唯一答案的选择题。 是选她自己与慕家的万世基业,还是选一个名义上早已是“乱党”的、被天下人所不容的戚映珠? 这道题对任何一个身处她这个位置的权臣而言都太简单了。 慕兰时缓缓起身走至窗前。 她看着窗外那轮被乌云遮蔽的残月,许久才缓缓开口。 “她说得没错。釜底抽薪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她转过身看着戚映珠,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燃起了一簇让戚映珠都为之悸动的疯狂的火焰。 “只是她大概没想过。” “我要抽的是她东宫的‘薪’。” *** 翌日,大朝会。 当慕兰时称病数日之后第一次重新出现在太和殿之上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了过去。 她比往日更显清瘦,脸色也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 可她的腰背却挺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直。 那是一种在悬崖边上走过一遭之后才会有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锐不可当的锋芒。 太女孟琼看着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又关切的笑容:“慕卿家身体好些了?国事繁重,也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谢殿下挂怀。”慕兰时躬身行礼,随即直起身自袖中取出了一份早已拟好的奏疏。 “臣有本启奏。” “臣于禁足期间反复思量‘三皇子谋逆’一案,发现其中仍有诸多疑点未曾厘清。” 她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三皇子一案不是早已尘埃落定了吗? 孟琼的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慕兰时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朗声道: “三皇子孟瑞性情浮躁谋略不足,仅凭其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在岭南布下如此大局。其背后必有同党!” “臣穷追不舍顺藤摸瓜,终于查明。所谓‘东海戚氏’并非是孟瑞同党,恰恰相反乃是被其构陷、利用的最大苦主!” 她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巨浪! “臣有证据!”她高声道,“证明东海戚氏乃是前朝忠良之后,因不满苛政才隐于东海。而孟瑞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诓骗他们说要为他们平反,实则是想将他们当作自己谋逆的、可随意牺牲的棋子与替罪之羊!” “岭南之败非战之罪!乃是孟瑞,故意将错误的军情透露给了方承义,才导致了那场大火!其目的就是为了一箭双雕同时削弱东海戚氏与瑶光公主的力量!” 她的声音响彻整座大殿,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为“忠良”鸣不平的巨大的愤怒与悲怆。 她将一份份早已备好、真假参半的“证据”呈了上去。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逆转给震得说不出半句话。 太女孟琼看着那些被呈到自己面前证据的,目眦欲裂。 她知道这些所谓的证据,慕兰时既然敢呈上来,那么——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的。 她的手在袖中死死地握成了拳。 她知道这些都是慕兰时编的。 可她却无法反驳。 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而她为了扳倒孟瑞,也早已将所有的罪名都坐实了。 她被慕兰时用她自己的逻辑给将死了! “故,臣恳请陛下为东海戚氏一族平反昭雪!”慕兰时的声音提到了最高。 “更恳请陛下为安抚忠良之后,下旨册封东海戚氏遗孤戚映珠为‘安平县主’!” 这才是她最终的图穷匕见。 她不仅要为戚映珠洗清所有的罪名。 她更要当着天下人的面为她讨来一个光风霁月的身份,与一个谁也动不得的未来! 第238章 *** 瑶光公主府。 当京城最新的消息传到孟珚的耳中时。 她正静坐在沁雪暖阁之内,看着窗外那一片了无生趣的枯山水。 “……陛下准了。” “太女殿下亲笔为那位……安平县主写了册封的玉牒。” “听说那位县主如今就住在……慕府。” 心腹内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孟珚静静地听着。 许久,她缓缓地笑了。 那笑容很轻很轻。 却也灿烂得如同烈日。 “好。”她说。 “好啊。” 她缓缓起身走到那盏她看了无数个日夜的长明灯前。 “备车。” 她吩咐道。 “本宫,要入宫。” *** 瑶光公主府的马车在一片死寂的目光中,驶入了皇城。 因有天子“闭门思过”的旨意,沿途的禁军本该上前盘查。可不知为何当他们看到马车上那枚代表着“摄政公主”身份的金丝鸾凤徽记时,竟无一人敢上前说半个“不”字。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最终停在了皇城深处一处极为偏僻的、早已废弃的宫殿之外。 这里曾是“夜枭”在宫中最隐秘的一处巢穴。 孟珚走下马车。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白的衣衫,脸上不见半分血色,却也不见半分颓唐。 那是一种在燃尽了所有希望与绝望之后才会有的、近乎于“神性”的诡异平静。 数十名早已在此处等候多时的黑衣“夜枭”齐齐单膝跪地。 “殿下。” “她赢了。” 孟珚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就在今日的朝堂上。她不仅洗清了那个女人的所有罪名,甚至还当着天下人的面为她讨来了一个‘安平县主’的封号。” 她说着缓缓地笑了。 那笑容灿烂而又悲凉。 “你们说是不是很好笑?” 无人敢应声。 “她以为这样她就赢了吗?” 孟珚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了眼前这片破败的宫殿,望向了远处那座象征着大祁最高权力的东西——太和殿的金色穹顶。 “她用我的兄长来扳倒我,又用我的长姐来彰显她的功绩。” “她将我们孟氏皇族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以为她是这盘棋最后的赢家。” 她顿了顿,声音骤然转冷。 “可她忘了。” “只有活到最后的人才配称为赢家。” 她转过身看着眼前这数十名依旧对她忠心耿耿的、大祁最锋利的刀刃。 “我,孟氏皇族,瑶光公主孟珚。” 她的声音在这一刻恢复了摄政公主应有的、不容置喙的威严。 “命你们随我清君侧,诛国贼!” “凡有不从者,格杀勿论!” *** 半个时辰后。 宫中大乱。 一股由“夜枭”组成的精锐刺客如同一柄黑色的利刃,毫无征兆地刺入宫殿的心脏。 她们首先控制了宫城四门,随即兵分两路。 一路直扑东宫,将那位刚刚才在朝堂之上赢得了一切的太女孟琼,困死在了她的承乾殿之内。 另一路则在孟珚的亲自带领下如入无人之境般,杀向了皇帝所在的紫宸殿。 警钟在皇城的上空凄厉地大作。 *** 慕府,书房。 当宫中第一声钟鸣传来之时。 慕兰时正与戚映珠一同在灯下看着那份刚刚由宫中送来的、册封戚映珠为“安平县主”的玉牒。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由太女孟琼亲笔所书,字迹端庄华美。 却也充满了不甘。 “……宫中生变!” “惊蛰”的统领如鬼魅般出现在了书房之内,单膝跪地,声音急切而沉稳。 “瑶光公主反了!” 戚映珠闻言,握着那份玉牒的手猛地一紧。 而慕兰时却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没有半分意外。 这一切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 当她在朝堂之上将孟珚逼入那条无路可退的绝境时,她便知道这只被困的骄傲猛兽。必然会做出最疯狂的也是最后的反扑。 她站起身走到一旁那具早已备好的玄色铠甲前。 晓月与戚映珠连忙上前一同为她穿戴。 冰冷的甲叶一片一片覆盖住那具尚有余温的身体。 当最后一片护心镜被扣上时。 那个温存的、甚至会“插科打诨”的慕兰时便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在岭南焚尽千帆、在禹州反杀黄雀、在京城颠覆朝堂的…… 大祁,中书令。 她抽出长剑,剑锋在烛火下泛起一道冰冷嗜血的寒芒。 她转身对“惊蛰”的统领下达了她身为“平叛都督”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将令。 “平叛。” 第132章 132 当慕兰时一身玄甲、手持长剑,带领着她那支如黑色闪电般的“惊蛰”私兵踏入皇城之内时,她并未将目光投向那座早已被孟珚的“夜枭”围困得水泄不通的紫宸殿。 她只是抬起手,做了一个极其冷静的下压手势。 “围。” 一个字。 早已得令的“惊蛰”,便如一张事先张开的无声巨网,自皇城的四面八方悄然收拢。 她们没有去冲击“夜枭”的阵型,而是以一种更加沉稳也更加残忍的方式,将那些已然是“瓮中之鳖”的叛军,反过来层层包围,困死在了紫宸殿前那片小小的广场之上。 慕兰时没有下令进攻。 她在等。 不是等飞蛾,而是等那只,注定要来为这场大火殉葬的——凤凰。 宫城之外早已是一片火海。 孟瑕手持长枪一身银甲,陷入鏖战之中——她的身上,早已被不知是谁的鲜血染得半红。她的身后,则是她府中仅剩的不足百人的亲卫。 她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阿姊的骄傲早已在那场东宫夜宴之后,被彻底碾碎。而一个骄傲到了骨子里的、被逼入绝境的皇族最终会做出什么选择,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当那声代表着“宫中惊变”的警钟敲响时,她没有半分犹豫。 她知道她的阿姊正在赴一场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死亡。 ……而她要去为她做最后的殉葬。 “殿下!前方全是中书令的人,我们冲不过去的!”亲卫统领浑身是伤,嘶声喊道。 不能向前,向前也会被阻止。绝对不行。 孟瑕看着前方那片不动如山、沉默如铁的玄甲军阵。 也看到了军阵之后,那个独自一人立于高阶之上,静静看着自己的慕兰时。 她知道慕兰时在等她。 在等她做出最后的选择。 “阿姊在等我。” 孟瑕轻声道。 她的阿姊,在等她。 她调转马头,对身后那群早已伤痕累累的亲卫,下达了她此生最后一道将令。 “你们降了吧。” 说罢,她不等众人反应,便独自一人一骑一枪,如一道划破黑夜的凄美流星,朝着那片密不透风的玄甲军阵直直地冲了过去! 那是一场毫无胜算的自杀般的冲锋。 “惊蛰”的军士举起了刀。 却又在看到慕兰时那没有半分情绪的默许眼神后,缓缓地,分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道路。 孟瑕就这么在无数双冰冷、沉默的目光注视下,闯过了那片本该将她彻底吞噬的包围圈。 当她终于跌跌撞撞地冲到紫宸殿前时,一股令人绝望的热浪,混杂着浓重、刺鼻的猛火油味道迎面而来。 那座象征着大祁最高皇权的巍峨宫殿,早已被熊熊的烈焰彻底吞没。 火海漫漶,吞噬这蝼蚁的人间。 *** “阿姊——!!!” 孟瑕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那扇早已被烈火烧得焦黑的殿门,却在此时“吱呀”一声,内部缓缓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孟珚依旧是一身素白的衣衫。她就站在那片火海与现实的交界处,静静地看着她。 火光映着她那张没有半分血色的脸,竟显得有几分妖异神圣的美。 那张异域风姿的脸,焕发着别样的光色。 “你来做什么?”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柔,眼眸潋滟着,唇扯了扯:“回去,她不会为难你的。” 孟珚口中的“她”,自然指的是慕兰时。 是啊,慕兰时当然不会为难她的。 ——慕兰时只是恨她而已。再说了,孟瑕,多多少少留着还有点用处。虽然不知道慕兰时到底要做什么,但是她名义上还是大祁的中书令,而慕家又累受皇恩,不管怎么说,样子是要有的。 这可是京城四大世家之首——若是将孟氏皇族赶尽杀绝,另外三家特别是黎氏一族,怎么会轻易放过? 第239章 她对慕兰时已经死心了。不是慕兰时回来那一次。 而是慕兰时利用她的心软那一次。 孟珚正思虑着,下一瞬,妹妹的反应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我不走!”孟瑕哭喊着丢下长枪,冲入殿内,死死地抓住了孟珚的手臂,“阿姊我陪你!” 孟珚看着她,看着她那张沾满了血污与泪痕的倔强的脸。 今夜的孟珚很冷静,介于爱与恨之间的平静。 但是,那双温柔、疲惫的眼眸里,却第一次浮现出了一种近乎于“不耐”与“愤怒”的情绪。 “谁要你来陪?!”她猛地甩开了孟瑕的手,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滚!” “我孟珚一生算计人心利用所有,你以为你就是例外吗?!你不过是我手中最好用也最听话的一把刀罢了!现在我不需要你了,滚开!” 她用最刻薄最伤人的话去刺穿妹妹那份一厢情愿的守护。 可孟瑕却只是摇着头泪流满面。 “我知道。”她说,“我一直都知道。” 孟珚彻底怔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唯一的妹妹,看着她眼中那份自己早已看透却又从未真正回应过的,纵容与甘愿。 但隐瞒,但了然。 孟珚忽然觉得无比的疲惫。 “唉……”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随即她猛地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劈在了孟瑕的后颈之上。 在孟瑕失去意识倒下的瞬间,她将她推入了一旁早已候命的最后一名“夜枭”死士的怀中。 “带她走。” “活下去。” 这是她最后的命令。 那死士抱着孟瑕最后对她行了一个大礼,随即转身自殿后那条早已被烈火吞噬了大半的秘道消失不见。 殿内重又只剩下了孟珚一人。 她看着妹妹消失的方向,缓缓地坐倒在地。 她那张始终紧绷着骄傲的脸终于彻底地垮了下去。 她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双膝之间。 “……真是搞不明白,”孟珚喃喃道,“我这一生中,遇到了小人还不够,还遇到这种傻子。” “唉……怎么赶都赶不走。” “真是倒霉透顶。” 下一刻,“轰”的一声巨响! 整座紫宸殿的穹顶再也无法支撑,轰然坍塌! 这对纠缠了一生的姐妹最后那点不为人知的温柔,与她们所有的骄傲、偏执与爱恨都一同彻底地,埋葬在了这片最盛大,也最悲壮的烈焰之中。 *** 那场焚尽了半座宫城的烈焰,终于在第二日的清晨,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暮春之雨彻底浇熄。 大火之后的皇城一片狼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独特味道。 混杂着焦炭与血腥。 可京城的政局,却在这场大火之后迎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 摄政公主孟珚与其胞妹孟瑕于宫变之夜,葬身火海——这是官方给出的最简洁、也最不容置喙的定论。 她们的死,连同三皇子孟瑞的谋逆,被一同钉在了大祁王朝历史的耻辱柱上。 而那位以一己之力平定两次内乱,于危亡之际挽救了整个孟氏江山的中书令慕兰时大人,其声威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如今的京城人人都知道,天,已经变了。 *** 三日后,东宫,承乾殿。 太女孟琼独自一人静坐在那张她坐了十数年的、象征着储君之位的紫檀木椅上。 承乾殿内没有燃灯。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宫殿特有的、混杂着木朽与尘埃的冰冷气息。 阴沉的天光,如同一束缓慢移动的、冰冷的探照灯,从高窗投入,将殿内飞舞的微尘,都照得纤毫毕现。 光束,最终落在了那张象征储君之位的紫檀木椅上。 孟琼就坐在这光束的尽头。她没有动,任由那毫不留情的光,将她脸上每一道因殚精竭虑而生的细纹,每一丝因大势已去而生的疲惫,都钉在原地,无所遁形。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 慕兰时一身玄色朝服,缓步走了进来。 她生得清俊,蜜色的肌肤在阴沉沉的天光下,亦格外给人鲜活的感受。 “你来了。”孟琼开口,声音沙哑得像一块被砂纸反复打磨过的朽木。 “我来了。”慕兰时在她对面站定,声音平静无波。 “你赢了。”孟琼看着她,眼中再无半分往日的掌控,只剩下一片彻底认命般的死灰,冷冷地道:“孟瑞死了,孟珚也死了。这东宫这天下迟早都会是你的。” “我是来向殿下讨一份公道的。” 慕兰时没有理会她的感慨,只是自袖中取出了一份卷宗,轻轻地,放在了她的面前。 卷宗触碰到桌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在这死寂的殿中,却像一声平地惊雷。 孟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份卷宗,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条会择人而噬的毒蛇。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慕兰时没有催促。 她只是静静地立着,如同一尊来自地府的、前来勾魂的判官,耐心十足地,等着罪人亲口认罪。 “殿下,”终于,她开口了,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却也因此,显得愈发残忍,“在其位,当谋其政。君父蒙难之际,拥兵自重,坐观成败。” 她向前,微微俯身,将那最后的审判,清晰地,送到孟琼的耳边: “——此与谋逆,又有何异?” 她长身玉立,静静地看着孟琼的反应。 孟琼看着眼前这个将自己逼入绝境的女人。 许久。 孟琼忽然笑了,那笑声,干涩、悲凉,如同一只夜枭,在这空旷的大殿之上盘旋。 “是啊……”她喃喃道,“又有何异呢?”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没有再看慕兰时,而是最后环视了一眼这座她生活了一生、也为之算计了一生的宫殿。目光从冰冷的梁柱,滑到褪色的地砖,最后,落在那张空无一人的皇位之上。 然后,她抬起了那双曾批阅过无数奏章,也曾签发过无数密令的、颤抖的手。 指尖触碰到了头上那顶用紫金打造、镶嵌着东珠与凤凰的——储君之冠。 那顶凤冠,她戴了十五年。 它曾是她最沉重的荣耀,也是她最甜蜜的枷锁。 孟琼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它一寸一寸地从自己的发髻上摘了下来。 仿佛从自己的血肉里剥离出了一块骨头。 当凤冠离头的那一刻,她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都被瞬间抽空了。她猛地佝偻了一下,像一尊瞬间风化了的石像。 她将那顶凤冠,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桌案之上——那是自己奏疏曾经的位置。 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梦。 冠与桌案相触,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属于一个时代终结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看向慕兰时,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消散的烟: “我认输。” 她说。 她认输了。 慕兰时没有说话——这便是她的回应。 *** 当慕兰时走出那座已然失去了主人的东宫时,一辆慕府的华贵马车,早已在宫门之外静候多时。 她踏上马车,车厢之内戚映珠正捧着一盏热茶,安静地等着她。 “结束了?”戚映珠问。 “结束了。”慕兰时接过茶点了点头。 “我们回家吗?” “不,”慕兰时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的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真正的、温柔的笑意,“先不回家。” “那去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 马车没有驶向慕府,而是缓缓地,朝着那座位于皇城最深处,也最庄严的所在——太庙驶去。 大祁太庙。 这里供奉着孟氏皇族历代先祖的灵位。 香烟在此处已缭绕了数百年,将每一寸梁木都熏染得庄严而又沉重。 当慕兰时与戚映珠并肩,踏入这座除了皇族祭祀外人绝不可踏足的禁地时,那个早已被抽空了所有权势与荣耀的、苍老的皇帝正独自一人身着龙袍立于那无数的灵位之前。 他看着她们缓缓走来。 脸上不见悲也不见喜。 只有一种等待宿命降临的麻木平静。 “你终于还是来了。”皇帝的声音沙哑而空洞。 “我来了。”慕兰时走到他的面前站定。 “你要这江山朕可以给你。”皇帝看着她,“你才是孟氏最合格的继承人。” “我不要江山。”慕兰时摇了摇头,“今日我来既非为臣也非为将,而是为她。” 她侧过身让出了身后那个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戚映珠。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戚映珠的脸上。 第240章 “她……她是谁?”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难道不知道么?”慕兰时静静地看着老皇帝,看他垂垂老矣的容颜,忽而轻笑了一声。 “朕……” “陛下。”慕兰时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属于权臣的、私人的冰冷恨意。 “你可知罪?” 她问的不是他身为君王的失德。 而是他身为一个男人在前世对另一个女人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 皇帝看着慕兰时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前世今生的冰冷眼眸。 又看了看她身旁那个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戚映珠。 他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苍老的脸上忽然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 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向着那满墙的、属于他孟氏列祖列宗的灵位。 记忆就在这个时候劈波斩浪地袭来——那是梦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不是梦吗?可是为什么这份恨意又如此真切? ……这辈子,他明明没有和这个女人有过接触,难道不是吗? 老皇帝想不到什么了。 他只能在慕兰时与戚映珠那平静而又沉默的注视之下,做出行动。 这位曾君临天下数十年的、大祁的天子缓缓地弯下了,他那从未向任何人弯下过的、高贵的膝盖。 “砰”的一声。 双膝触地。 他跪下了。 “跪下还不够,”慕兰时淡淡地觑着皇帝,又从身后取出了一份金黄的卷帛,“要看看么?你的……” “罪己诏。” 方跪下的老皇帝手疯狂地颤抖起来,卷帛在他的眼前展开。 件件桩桩,历数着他的罪行。 ……或真,或假。 但是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卷帛的最后,盖上了一个鲜红的印章。 无可辩驳地宣告了他的罪名,成立。 *** 太和殿的龙椅之上, 那杯本该由帝后在天下人面前共饮的合卺酒,不知被谁碰翻了。 殷红的酒液顺着冰冷的宝座扶手缓缓流下,漫过了戚映珠那不盈一握的雪白腰际,洇湿了她身上那件华美翟衣。 那是只有皇后才有资格穿戴的衣服。 她腰间有一片尚未消退的、淡淡的淤青被那酒液一浸,更显得触目惊心。 慕兰时扯开她那繁复的、绣着金线的腰封,自怀中取出了一份早已备好的、浸透了她自己那清幽兰芷信香的……婚书。 她将那份尚带着体温的婚书轻轻地,按在了戚映珠那剧烈跳动的心口之上。 “前世娘娘捡的碎骨,”她的声音嘶哑而又充满了得偿所愿的极致温柔,“可不就要我这样来还么?” 象征着权臣身份的官袍、与象征着母仪天下的翟衣早已纠缠在了一处。 那份罪己诏自纠缠的膝间滑落,在地上发出“簌簌”的轻微声响。 戚映珠仰起头,雪白的脖颈向后仰去,弯折出了一道脆弱而美丽的弧线。 她微微侧过脸,在那人的肩头留下了一个带着报复、也带着沉沦的深深齿印。 随即她喘息着在那人耳边,用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今日方知——天子印竟不及慕大人的婚书红。” 【正文完结】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