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1节 本书名称: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本书作者:第一只喵 本书简介: 王十六爱他,这件事,裴恕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出身卑微,粗野浅薄,他们的立场又是敌对 所以,哪怕她为了他背叛父兄,甚至差点丢了性命, 他还是当着所有人,毫不留情,拒绝了她。 但她那么爱他,无名无分也要跟着 裴恕最终,没能抵挡住诱惑。 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她虽不择手段,令人不齿 但他愿意负起责任,娶她。 所以当她斩钉截铁拒绝时,裴恕惊讶,疑惑 他想她只是赌气,他可以再给她一次机会 可她没有给他机会, 当着他的面跳下悬崖,尸骨无存。 裴恕以为,寻找她的无数个日夜,是折磨 但他错了,最极致的折磨, 是他终于找到她后,她身边,有另一个男人 一个,他与之如此相似的男人。 她从不曾爱过他,这场游戏里,他只是个可笑的替身。 追逐裴恕,是件自取其辱的事, 但王十六一直以为,只要他还顶着那一模一样的眉眼, 她就可以什么都不计较 可后来,裴恕说要娶她。 王十六终于发现, 没有人能替代她心里的人,裴恕也不行。 她不要他了。 新任宰辅裴恕少私寡欲,不近女色 没人知道,他在内宅,关着个女子。 入夜,月光流进内室,泻一地银。 锁链响动处,白纱蒙住眼睛。 裴恕俯身,脚踝握在手心。 “现在,看不见了,你能分清,是我,还是他?” (疯批少女x逐渐疯批的高岭之花) 1.王十六是小名,闺名王观潮 2.架空唐,女主病娇 (微博@第一只喵呀,会发些更新,彩蛋以及碎碎念) 第1章 红唇乌发 九月,洺州。 一场恶战刚刚结束,魏博大军势如猛虎,打得洺州军四下溃逃,负责清理战场的魏博士兵押着俘虏正要回营,忽地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抬头,远处一个红衣少女骑着一匹红马,飞快地往近前奔来。 战场重地,怎么会有女子?难道是漏网的洺州百姓? 士兵心里一动,忍不住往前凑了凑,身边的伙伴小声提醒:“别动歪念头,那是十六娘子,她脾气大,当心给你一鞭子。” 十六娘子,姓王,乳名十六,魏博节度使王焕的女儿。士兵恍然大悟。 说起来,魏博与洺州这场持续了三个月的血战,就是因为王十六。她母亲是王焕的妻子,不知什么缘故与王焕失散,整整十六年没有音讯,直到三个月前,王焕突然得到消息,她们母女两个,在洺州的薛家。 薛家不肯放人,王焕盛怒之下率军攻打洺州,屠尽薛家上下几十口,夺回王十六,但不幸的是,王十六的母亲也死在了乱军中。 也许是失而复得,也许是怜惜她没有了母亲,王焕很宠爱王十六,带在身边形影不离的,也就难怪她会出现在战场上。 一人一骑如同红云,一瞬间便到了眼前。 汗血马,金镂鞍,马背上的少女红唇乌发,低头看他。 日色夺目,她的容色更加夺目,让人的呼吸都不自觉地停住。士兵怔怔看了半天才意识到,她的脸是极不正常的苍白,但唇又是极烈的红,就好像全身的血都凝聚在唇上一般,说不出的冷艳诡谲。 少女见他只管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脸色一沉,抽出了马鞭。 士兵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低了头,听见她冷冷问道:“有没有薛家的消息?” 是了,她一直在打听薛家人的情况,但凡有俘虏,都要挨个审问。可薛家家主薛演和他的独生子薛临都已经死了,她到底在找谁?士兵思忖着答道:“刚刚审问过了,有人亲眼看见过薛家父子的尸体,让火烧得面目全非。” 日色突然刺眼到极点,王十六一阵晕眩,摇摇晃晃坐不住,侍卫周青拍马追来,伸手扶她:“娘子,没事吧?” “我没事,”王十六死死抓住缰绳,三个月里她苦苦寻找薛临的下落,找到的,始终都是这个答案,“青奴,带这些俘虏回去,我要挨个盘问。” 她不信,她绝不相信。只要一天没亲眼看见薛临的尸首,那么,薛临就不会死。 周青上前带人,士兵连忙拦住:“十六娘子,这些俘虏是节度使要的人,不能给你。” 这些士兵,王焕的手下,当初屠戮薛家,害死薛临的人。王十六扬手挥鞭,啪!七宝马鞭重重抽在士兵脸上:“滚。” “你!”士兵脸上立刻肿起一条血痕,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从不曾吃过这种亏,气怒之下立刻拔刀,“没有节度使的命令,今天谁也休想带走这些贼囚!” 当!周青挥剑击落他手中刀,恰在这时,一个传令兵飞马奔向节度使大营:“报,宣抚使裴恕到!” 跟在传信兵身后的是节度使大帐的牙兵1,将俘虏赶在一处,掉转头往靠近山脚的猎场走:“节度使有令,所有俘虏即刻押往猎场。” 人马杂沓,飞快地向猎场走去,王十六抬头眺望,远处旌旗招展,猎鹰在半空中盘旋,是王焕,也正往猎场赶。 他大概,是要在那里召见宣抚使,那是皇帝派来处理地方事务的使节,拥有皇帝全权授命,代天子巡狩四方。 仗打了三个多月,洺州一直战败,丢了四五个城池,朝廷派了宣抚使过来,大概是要跟王焕谈和。王焕出兵,名义上是寻找她们母女,实际却是为了吞并洺州,眼下来看,他就要得偿所愿了。 可是,凭什么? 她的薛临死了,凭什么罪魁祸首王焕,反而荣华富贵?愤怒到极点,王十六猛地拨转马头:“青奴,去猎场!” 猎场。 王焕轻嗤一声:“果然派了裴恕。” 他知道裴恕,出身河东裴氏,十六岁进士及第,十七岁任中书舍人,紧接着是翰林学士,这些年里皇帝极是倚重他,宫中的文书诏令一大半都是他拟定,虽然他年纪太轻还不曾升任宰相,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他在朝中的地位?所以长安人都唤他“内相”,权势之重,与宰相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皇帝派他来,也算有点分量,但,一个舞文弄墨的书生,想跟一方诸侯较量?未免太自不量力。王焕纵马向前 :“带他来猎场。” 秋风吹动路边长草,露出猛兽的影子,远处一抹红云飞快地向近前奔来,是王十六,他那个桀骜不驯的女儿。 王焕笑了下,遥遥向她挥手。 山道上。 王十六也向他挥手致意,平静的面容下,藏着强烈的恨意。 她的亲生父亲,害死薛临的人,总有一天,她会让他百倍偿还! 远处又有队伍走来,是朝廷的使团,最前面一人穿紫衣持旌节,隔得太远看不清容貌,只听见悠长安稳,马脖子上铃铛的声响。 官阶三品以上才有资格穿紫衣,那么这个人,应当就是朝廷派来的宣抚使,裴恕。 无用的朝廷,被王焕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害得薛临…… 眼前重又出现那天傍晚的刀光血影,长刀劈向她,又被薛临扑过来挡住,她在极度恐慌中抬头,看见刀刃穿透薛临的胸膛,他眉眼间溅透着鲜血,一把推开她:“阿潮,快跑!” 那些血,落在他左边眼皮上,还有几滴在眉头,至今还在灼烧,让人片刻都不能安静。 王十六紧紧抓着缰绳,看见王焕的牙兵冲向使团,领头的牙将厉声喝道:“节度使有令,裴恕下马除兵刃,押往猎场参见!” 裴恕没有下马,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王十六沉默地看着。 王焕生性跋扈,近来因为接连打胜仗,气焰越发嚣张,先前朝廷也曾几次派人议和,在他威势之下全都下马除了兵刃,这个裴恕,倒是比那些废物多几分胆色。 “裴恕下马除兵刃,”牙将刷一声抽出腰间长刀,“敢不听从节度使命令,杀!” 他麾下的牙兵立刻拔刀向前,却在这时,使团中有人动了,电光石火间王十六看见兵刃交错的冷光,牙将惨叫着摔下马背,裴恕低沉浑厚的语声随之响起:“节钺在此,如圣人亲临,敢有不敬者,杀无赦。” 众牙兵呼喝着反击,又被迅速击倒,横七竖八摔了一地,王十六极目眺望,裴恕催马往山谷行去,秋风从他身前吹来,他宽大的袍袖鼓荡着落在身后,勾画出刚健流丽的弧度。 他是要去猎场。在猎场这种地方接见朝廷使节,本身已经是极大的羞辱了,这废物,嘴上说得强硬,还不是要对王焕低头! 愤怒突然压不住,王十六重重加上一鞭,催着汗血马破风一般向猎场奔去,远处旌旗漫过树梢,王焕已经穿进山谷,进入猎场了。 “娘子,”周青追上来,伸手抓住马匹的辔头,“小心些。” 他看出她情绪不对,赶来阻拦。王十六看着他脖子上层层包扎的伤口,深吸一口气:“我知道。” 背上的鞭伤,隐隐的,似乎又开始痛了,是王焕打的。薛临死的那天,她想报仇,拔刀冲向王焕,却被王焕制住,狠狠抽了一顿鞭子。 鞭鞭见血,皮开肉绽。周青拼着性命来救,惹恼了王焕,一刀封喉。 那时她以为,周青也会死掉,像薛临一样,天底下所有在乎她,她依恋的人都会失去,但周青终于活了下来,她也自此学会了隐忍周旋,等待时机。“你放心。” 控制着马匹放慢速度,抬眼一望,裴恕带着使团,已经走到了山口。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2节 天顶上有巨大的阴影掠过,是王焕最心爱的猎鹰,每次王焕大开杀戒时,总是由这只猎鹰打头阵。 王十六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紧跟着,听见王焕的笑声:“今天不猎畜生,猎几个俘虏玩玩,裴老弟既然来了,就陪我一道玩吧。” 玄豹、猞猁、獒犬从半人高的草丛里一跃而起,嘶吼着扑向洺州的俘虏,王十六连忙高喊一声:“阿耶不要!” 她得留着这些人的性命,她还得向他们确认,薛临没有死。 催马狂奔,疾风中传来裴恕的语声,异常清晰沉稳:“救人。” 使团中几人应声而出,手起刀落间,玄豹已经中了刀,惨叫着从滚在草窝里,王焕勃然大怒:“裴恕,你找死!” 王十六冲进了猎场。 日色明亮到了极点,白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一切都像拖着漫长的虚影,恍惚而不真实。 王十六看见王焕取下弓箭,一箭射向裴恕,看见猎鹰追着那支箭向裴恕扑下来,尖牙利爪,阴冷可怖。 裴恕终于动了,手持雕弓连珠二箭,一箭射向王焕的来箭,另一箭射向猎鹰。 当!金属撞击声中,来箭被去箭截住,双双落地,头顶上猎鹰也被射中,长叫着逃窜。 一滴,两滴,鲜血自空中飞溅,带着下坠的速度,落在他左边眼皮上,漆黑长眉上。 王十六猛地勒马。 第2章 她的哥哥,她的爱人 世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不远处那张脸。 修长上扬的眉,修长上扬,深不见底的眼。正午的烈日在他漆黑眼睫间镀一层淡淡的金色,星星点点,零落其中,飞溅的血色。 薛临,她又看见薛临了,与那个傍晚,一模一样。 王十六在强烈的眩晕中紧紧抓着缰绳,喃喃唤着:“哥哥。” 她的哥哥,她的爱人,她活到如今的支撑,她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狂喜,哀恸,惊疑,无数最激烈的感情一齐涌上,耳边嗡嗡响着,身体却僵硬到一动也不能动。王十六怔怔望着那张失而复得的脸,她的薛临,她终于,找到他了。 时间好像突然停住,直到刺耳的战鼓声突然敲响,硬生生将她拉了回来。 王十六慢慢转过目光。 是王焕,肩上站着受伤的猎鹰,铁青着一张脸:“裴恕,你以为你这样忤逆我,还能活着离开?” 裴恕。像虚幻的泡沫,突然被现实戳破,王十六僵硬着回头,那张脸的主人开了口:“比起我的性命,我更担心王都知的性命。” 王十六心头猛地一跳。这声音,不是薛临。 同样的低沉浑厚,同样的从容沉稳,但薛临的声音更多温存,这人的声音却包含着肃杀,凛然不可亲近。 不是薛临。这个生着薛临的眉眼,让她几乎认错的人,是裴恕。 周围一阵骚动,王焕手下的牙兵怒喝着,高声恐吓:“放肆,竟敢对节度使无礼!” 节度使?王十六心里一阵轻蔑。 王焕一直自称节度使,但他真正的职位,是都知兵马使。三个月前魏博节度使病逝,两个儿子也跟着暴卒,王焕趁机接掌魏博,自称节度使,但朝廷始终不曾正式任命,王焕之所以攻打洺州,一是要侵吞领地,另一方面也是以武力相威胁,逼迫朝廷正式颁给他节度使一职。 也就因此,害死了薛临。王十六紧紧攥着缰绳,听见战鼓一声高过一声,牙兵们亮出兵刃,层层围住裴恕,王焕带着恼怒和轻蔑:“我的性命?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王都知新近接掌魏博,后方不稳,此其一;孤军深入,后继无力,此其二;第三点,也是最要紧的一点,河朔三镇彼此制衡,若有一方突然变强或弱,立时就是灭顶之灾。”裴恕口齿清晰,不疾不徐说道,“王都知,大祸不远矣。” 日色明亮,照着他渊渟岳峙的身形,王十六猛地转开头。 不是薛临。薛临风神清令1,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亲近依恋,眼前的人虽然有薛临的眉,薛临的眼,但轮廓分明,神色沉肃,在俊雅之中,更有一股凛然不可亲近的距离感。 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方才真是糊涂,怎么能认错? 战鼓停住,猎场上唯有风吹长草,猎猎的声响。许久,王焕放声大笑:“放屁,放屁!你以为你乱放一气,就能吓到我?” 王十六看他一眼,觉得可笑。 与这个父亲相处虽然只有短短三个月,但已足够她看清王焕的为人,方才裴恕的话已经击中他的心病,只是他不肯承认,所以才装腔作势,好掩饰他的心虚。 “朝廷派来的邢州、磁州两路援军今天一早已经赶到,”裴恕幽深的凤目映着日色,一闪即逝的光,“都知不妨想想,他们是怎么来的。” 王十六看见王焕的右手飞快搭上腰刀又放下,他怒了,也怕了,只是不肯露出来,被人发现。 魏博、成德、范阳,并称河朔三镇,天下节度使最跋扈的三家,仗着位置险要,兵强马壮,历来不服朝廷约束,更为了 对付朝廷的征讨,结下了攻守同盟。 这次王焕敢打洺州,就是吃准了另外两镇会暗中相助,可裴恕说,朝廷的援军已经来了——邢州援军若要顺利到达,必须经过另外两镇的势力范围,磁州援军则需要经过魏博,如果裴恕所说不假,那么王焕的盟友和后方,只怕都有问题,王焕又怎能不怕? 像是验证他的话,立刻有传令兵狂奔而来:“报——邢州、磁州两路援兵夹击,左司马战败,退守三十里!” 左司马王崇义,王焕的义子,亲手杀死薛临的人。王十六在强烈的恨意中,抬起眼睛。 对面,裴恕目光一掠,落在她身上。 十五六岁的年纪,衣饰华贵,紧紧跟在王焕身后——是王焕刚找回来的女儿,王十六。 艳若桃李,冷若冰霜,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下垂,异常明亮灼热。裴恕最善判断人心,几乎是立刻便断定,她对王崇义的战败并不难过,反而是庆幸。 据说王焕最宠爱她,找到她后几乎形影不离,哪怕是军事要地,她也能自由出入,但为什么王焕战败,她却是这种表情? 下意识地再看一眼,似是觉察到了他的关注,少女忽地望过来,目光一触,裴恕不动声色,转开了脸。 呼吸陡然凝滞,王十六高高仰着头,压下几乎要把她击垮的哀恸。 不是薛临,薛临看她的目光从来都是温存专注,绝不会像这人一样淡漠,他看她,和看这猎场上的草木,没有任何分别。 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怎么敢生着与薛临一模一样的眉眼! 耳边桀桀几声,王焕在笑:“小子一时大意失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魏博雄兵数十万,还怕几个毛贼不成?” “名不正则言不顺,以都知的身份想要号令魏博,只怕没那么容易。”裴恕话锋一转,“陛下已诏令河东、昭武节度使平乱,邢州、磁州只是先遣,后续还有十万大军。都知镇守魏博数十年,战功曾得陛下多次嘉奖,我来时陛下命我问问都知:难道真要执迷不悟,自毁前程?” 王焕心中一凛,心思急转。朝廷大军已至,魏博后方不稳,这仗,没法打了。裴恕特意提起前程,分明是暗示可以谈判,正式任命节度使的意思,反正他出兵只是为了坐稳节度使的位置,又不是真要跟朝廷翻脸,不如就坡下驴。 一跃下马,向着长安方向扑通一声跪倒:“陛下竟然还记得臣,竟然还特地给臣捎了话!陛下待臣的恩德,臣就算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万一啊!” 最后几个字嘶哑难听,竟是要哭出来的模样,王十六看着他红红的眼梢,觉得荒谬,更觉痛恨。 仗打了三个多月,死了那么多人,她的薛临……难道就为了让王焕加官进爵?休想! 余光瞥见紫衣一动,裴恕下了马,伸手扶起王焕:“都知既然感念陛下的恩德,便该知道,接下来应当怎么做。”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王焕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实话跟裴老弟说,我也不想打仗,还不都是为了我家十六跟她娘!可恨薛家扣着她们娘儿俩这么多年不放,可恨洺州黄靖老匹夫知情不报,替薛家隐瞒,如今十六虽然找回来了,可她娘……” 一把拉过身后的王十六:“她娘却让洺州兵害死了!可怜我家十六,从小跟我失散,好容易找到爷,娘又没了,这个仇,我怎么能算了?” 裴恕看见王十六浓密低垂的长睫毛,末梢一点湿意,映着日色,倏地一闪。方才她眼中的欢喜已经藏得不见踪迹,但她穿的,是红衣。 母丧,在室女3须服斩衰三年,无论如何不该穿红。她母亲的死,有蹊跷。“都知请节哀,此事我必追查清楚,给都知一个交代。” “好,我信裴老弟。”王焕亲昵着,伸手去拍他的肩,“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咱们去行营细说。” 裴恕沉肩躲过,没让他拍到,听见轻轻柔柔,王十六唤了声:“阿耶。” 她脸上带着哀伤,低低向王焕说道:“那些洺州来的俘虏,我想带回去问问,我想知道阿娘有没有下葬。” 王焕笑容一滞,半晌:“行。” 士兵们在后面驱赶,王十六带着俘虏们往营帐去了,裴恕沉默地望着。 方才王十六惊喜庆幸的目光始终只在眼前。她看似对王焕温柔恭顺,但那个目光,暴露了她真实的想法,她大约,另有居心。是什么? 洺州刺史黄靖上奏道,王十六的母亲郑嘉在战乱中,死于魏博兵之手,当时王十六也在场。王焕却说郑嘉是洺州兵所杀。双方各执一词,唯一在场的王十六,或者就是破局的关键。 女眷营帐。 王十六急切着追问:“遗体已经烧毁,你凭什么认定是薛临?” 那天王焕攻陷城池,王崇义率军杀进薛家,薛临为了救她,被王崇义当胸一刀穿透,但她并没有亲眼看见薛临死去,因为王焕强行带走了她。 让她至今都存着妄念,只要没亲眼看见,薛临也许,就没有死。 被她询问的俘虏顿了顿:“有薛家逃出来的仆人,认出了薛郎君的衣服和玉佩,云龙纹羊脂玉……” “别说了!”王十六再听不下去,急急打断。 那枚玉佩,祥云偎傍龙形,她画的图样,薛临亲手雕刻,这些年来薛临片刻不曾离身,有玉佩,那么薛临…… 不,不可能,薛临绝不会死!王十六如困兽一般,在心里反反复复念着这话,侍婢锦新闪身进来,附在耳边低声道:“娘子,裴使节请节帅去永年谈和。” 永年,洺州首府,薛临就死在那里。王十六深吸一口气。永年是洺州重兵把守的地方,王焕多半不敢去冒险,但她必须过去一趟。哪怕掘地三尺,她一定会找到薛临活着的证据。 节度使行营。 王焕长叹一声:“永年不行,我妻死在那里,我一想起那里就难受,裴老弟还是跟我回魏博谈判吧。” 帘幕一动,裴恕抬眼,王十六闪身进门。 第3章 一模一样的眉眼 那眉,那眼,那同样深不见底,漆黑的眸子。 猎场上那强烈的错觉重又来了,王十六急急低头,心里如同刀割,便趁势凄煌着声音,唤了声:“阿耶。” 王焕回头看她:“谈正事呢,你跑来做甚?不像话。” 裴恕转开目光。谈公事时女眷擅自闯入,侍卫没有阻拦,王焕也没有认真斥责,虽然是魏博军纪松弛的缘故,但王十六受宠,也可见一斑。 王焕姬妾无数,儿子女儿也有七八个,王十六与他失散这么多年,按理说感情不会太深,如此宠她,最大的可能,是因为郑嘉。 那么郑嘉对于王焕而言,也许并不仅仅是挑起战事的理由,而是真真切切,有夫妻之情。王焕也的确十多年来,正室之位始终空悬。 “阿耶,”王十六挽住王焕,哽咽着,慢慢在他身侧跪下,“我问过了,阿娘的灵柩孤零零一个停放在庙里,我们去永年接她回来吧。” 王焕粗黑的眉头重重一压:“胡闹,正打着仗,是你乱跑的时候?” “阿耶不方便的话,我自己去,”王十六知道他不会去,交战之时,进城对他来说风险太大,但无所谓,她的目的,一直都是自己回去,“阿娘怕黑,更怕一个人关在屋里,我必须去接她回来。” 高处一扇小窗,她的脸便晦暗着,落进光的阴影里,裴恕安静地看着。 没有错,王焕对郑嘉是不一样的,王十六正因为知道这点,所以有什么要求,都定会抬出郑嘉,那时候她要带走俘虏,便是用这个借口。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3节 “阿耶。”王十六又唤一声,余光瞥见裴恕黑沉沉的眸子,心里突地一紧。 他仿佛看得透她的心思,知道她这样子根本不是为了母亲,而是有别的心思。连忙转过头,算着时间,眼泪恰好落在王焕手背上:“我一定要去,我不能让阿娘一个人留在那边。” “行了,”王焕再撑不住,拧着眉,“你想去,就去吧。” 果然,只要提起母亲,就算残暴如王焕,也会心软。王十六低着头,能去永年了,却突然害怕到极点,那里,有没有她想要的答案? “裴老弟,”王焕看向裴羁,“我家十六要去永年接她娘,怎么样,裴老弟 放不放她进城?” “我会传令黄刺史,放令爱入城。”裴羁颔首。既要谈和,郑嘉的遗体必定要迁出,由王家人去办,自然比洺州方面去办更妥当,“过两天我也会去趟永年,与黄刺史商议和谈之事。” “怎么,裴老弟也要去?”王焕心思急转,“那就干脆裴老弟带着十六一起,我也能放心些。” 王十六心里一跳,抬眼,对上裴恕无波无澜的凤目:“男女有别,不大方便。” 强烈的陌生感,伴随着厌恶,抗拒,王十六转过目光。薛临从不会对她说这种话,她真是疯了,怎么能凭着一丁点相似,就觉得他像薛临? 耳边听见王焕的笑声:“你我兄弟相称,十六就跟你侄女一样,有什么不方便?就这么定了,我这就传令休战,明天一早你带十六去永年!” 翌日一早。 往永年去的道路狼藉破败,处处都是战火过后的痕迹,王十六纵马前行,想起昨夜王焕的吩咐:“侍卫队一是保护你,二是探查洺州的防卫部署,裴恕这人不好对付,你机灵点,别让他看出破绽。” 她带的侍卫一共两批,一批是周青带队,手底下都是这三个月里她精心挑选出来的心腹,另一批,是王焕给她的人。裴恕的使团走在最前面,王十六留神数过,从上到下统共也就十几个人,但昨天,就是这十几个人镇住了王焕,裴恕的确不好对付。 但,关她什么事?假如裴恕要杀王焕,她头一个赞成,这天底下最想杀王焕的,就是她。 前面不远处一人一骑飞也似地向使团奔来,王十六抬眼,裴恕勒马停住。 是侍从郭俭,昨天奉他的命令去永年联络,此时返来向他复命:“回禀郎君,黄刺史已安排好郑夫人迁灵之事。” 裴恕低着声音:“可曾查清郑夫人与薛演的关系?” 薛家家主薛演,曾任翰林学士,辞官还乡后隐居永年城郊的南山。王焕攻打永年之前,无人知晓郑嘉和王十六在薛家,王焕屠尽薛家满门后,对外只说薛家扣留了郑嘉来威胁他,但薛演淡泊名利,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薛演深居简出,城中没人知道他和郑嘉的关系,”郭俭回禀道,“属下已经安排人手去南山追查。” 裴恕望了王十六一眼。身为郑嘉之女,十几年来与郑嘉形影不离,这其中的隐秘内情,她必定知道。但王焕知不知道?她可曾告诉过王焕? 隔得远,王十六并没有发现他的打量,目光越过铅灰色的阴云,望着远处一抹苍青色的南山。 九年前,她追着母亲到了那里,遇见了薛临。生平第一次发现世上还有人在乎她,生平第一次知道,活着并不仅仅是漂泊、孤独、无依无靠,还有温暖和爱人。 这一切,因为母亲得到的一切,又因为母亲,被王焕毁掉。 又一人追过来,越过卫队,奔向使团。 是侍从张奢,在裴恕身前下马行礼:“回禀郎君,已经查到郑嘉的身世,她是荥阳郑氏的后人,父亲名叫郑融。” 荥阳郑氏,五姓七望之一,郑融乃当世名儒,郑嘉竟是他的女儿?裴恕有些意外。五姓女高不可攀,非名门王侯不嫁,王焕连庶族都不是,只是个从军队里一级级爬上来的佣兵,他怎么能娶到郑嘉?这些年王焕一天比一天位高权重,荥阳郑氏为什么从来不曾提起过这个女婿? 下意识地又望一眼,王十六仰头看着远处,身姿是世家女的优雅,一双眼却透着十足的不驯。 郑嘉与王焕的女儿,血脉里有着高门望族数百年的教养,又有新贵粗野浅薄的底子,也就怪不得她言谈举止,样样不合规矩。 却在这时,王十六突然快马加鞭冲了过来。 越过卫队,越过使团,向南山疾驰而去。 三个月前王焕攻打南山时,她正跟薛临回永年祭祖,因此躲过了第一批屠杀。但那时候已经来不及逃走了,王焕很快围困了永年。 王焕睚眦必报,残暴嗜杀。王十六当时就知道,王焕不会放过薛家人,那时候她暗暗下定决心,就算拼着一死,也一定要保住薛临。 结果却是薛临拼了性命,保住了她。 愤怒、自责、懊悔,无数感情一齐涌上,王十六掠过裴恕冲出去,他转头看她,那么熟悉的眉眼,让人厌恶,又忍不住透过他,寻找薛临。 近了,更近了,王十六纵马踏上进山的道路,心脏骤然一疼。家已经没了,薛临也不在,她还去那里做什么?猛地扯住缰绳,勒住奔马。 力道既狠又急,汗血马长嘶着腾跃而起,王十六控制不住,霎时被甩离马鞍。 身后,裴恕探身伸手,来拉缰绳。 这少女粗野无礼,对他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但她是王焕之女,她的生死关乎着洺州的安危,他不能袖手旁观。 手指刚触到缰绳,汗血马一声长嘶,甩头挣脱。 裴恕抬眼,王十六已经坐回雕鞍,制住了惊马:“不消你管。” 裴恕看见她虎口上被缰绳勒得深紫的血痕,马匹受惊后极难控制,她竟如此倔强,不肯求人,却也真有本事,竟能制住。以郑嘉的出身,不太可能精通骑术,那么,又是谁教的她? 啪!王十六加上一鞭,掉头往永年奔去,身后蹄声清脆,裴恕跟了上来,王十六看见他的眉眼,恨怒更甚。 他算什么东西?也配生得像薛临! 快马加鞭,只想甩开裴恕,偏偏他如附骨之疽一般,不远不近,始终在她身后一个马身的距离。风声呼啸着刷过两耳,激荡的情绪渐渐平复,王十六深吸一口气,抬头,望见永年城巍峨的轮廓。 城破那日的情形再次浮上心头。那把刀,穿透薛临的胸膛,刺伤她的心口,留下至今不曾消失的伤痕。 “阿潮,快跑!”薛临推开她。她没有跑,夺了侍卫的刀扑向王崇义。她知道是送死,可薛临流了那么多血,眼看活不成了,她要报仇,杀了王崇义,她陪薛临一起死。 可她到底没能报仇,王焕很快赶到,认出了她,强行带走。她被关在行营,一直到官军收复永年,都没能回去,没能亲眼见到薛临的尸体,也就因此,整整三个月里,她还可以一遍遍告诉自己,薛临还活着。 可现在,她就要知道答案了,会是她想要的吗? 无声无息,城门打开,两队仪仗郑重出迎:“洺州刺史黄靖,恭迎宣抚使入城!” 身后传来裴恕的语声:“有劳贤刺史,这位女郎是王都知的令爱,将随我一同进城。” 王十六加上一鞭,在恐惧与急切中,冲进城门。 熟悉又陌生的街巷,断壁颓垣之中,到处能看见未干的血迹。恐惧愈来愈深,王十六沉默着前行,直到薛府坍塌破败的大门突然出现在眼前。 呼吸停住,王十六发着抖,一跃下马。 薛临不会死,绝不会死。 脑中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话,恍惚着穿过前庭,穿过中门,正堂高高的门槛拦在眼前,王十六低头,触目是两具黑底金漆的棺木。 棺木前各有灵位,一尊写着薛演,一尊写着薛临。 喉咙里翻腾着,一阵甜腥的血气,身后周青追来,嘶哑着声音劝阻:“娘子,莫要看。” “退下!”王十六厉声呵斥,哐啷一声,推开尚未钉死的棺盖。 入眼,是一具烧到焦黑,狰狞可怖的尸体。 身后,裴恕迈步进院,惊讶着,看见王十六弯腰探手,掰开尸体的嘴。 上牙左边第二颗臼齿空缺,下牙右边第三颗空缺。王十六慢慢合上尸体焦黑的嘴唇。是薛演,他牙齿早衰,去年掉了这两颗牙,她还曾按着古方制了牢牙散,为他固齿。 那么旁边棺材里的。 眼前一阵阵发黑,不敢看,终究还是咬着牙,用力推开。 裴恕慢慢走近。从这个角度,能看见王十六线条清晰的下颌,为她带上一种来自父族的,草莽粗野的气质,但她清艳的容貌和优美的风姿,又是属于母族的,高门世家的从容清疏。 优雅与粗鲁,高贵与浅薄,如此矛盾,又如此诡异和谐的特质,正如她这个人,看似天真骄纵,却能玩弄王焕于股掌,亦有胆量制住惊马,亲手触摸焦尸。 她与薛家父子到底是何渊源?如此疯狂的举 动,若非悲痛已极无法做出,都说她是王焕的女儿,但她对王焕,何曾如此在意。 嘎!沉重的摩擦声中,棺盖一点点挪开,王十六发着抖,望见内里头脸烧毁的尸体,腰间锦带残留大半,系一枚云龙纹羊脂玉佩。 这身量,这锦带,这玉佩。没有一处不像薛临。 一口血喷薄着呕出,王十六抬头,对上裴恕深不见底的眸子。 第4章 “我要你。” 一滴两滴,鲜血飞溅着落在王十六手背上,落在薛临尸体上,她嘴角也有血迹,衬着苍白的皮肤,格外触目惊心。 裴恕有一瞬间想起不久前潜入洺州为妹妹敛葬时,亦是这般摧折心肝的滋味。 君子修身,讲究七情淡泊,当时他硬生生忍了回去,可若能像王十六一般七情激烈,粗野放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那双死死盯着他的眼突然移开了,王十六起身,扶住棺盖。 再没有比此时更清楚,她的薛临,回不来了。眼前的人便是再像,也绝不是薛临。伸手去摘那枚玉佩,立时又缩回来,她不能下去陪他,便让这玉佩陪着他吧。 她还有事要做,她要为自己失去的一切,报仇。 身后有脚步声,黄靖赶过来询问:“裴公,郑夫人的遗体暂厝于真虚庙,是否迁出?” “不忙,”裴恕看着王十六,她打着郑嘉的名号入城,来了却只顾着薛家,实在可疑,但,此是王家的家事,只要遗体能顺利迁出,别的他都无需插手,“看王女郎如何安排。” 王十六双手合抱,用尽浑身力气,合上棺盖。内里的人一点点没入阴影,消失,再看不见了,她的哥哥,她的薛临。 报仇,向王焕,向王崇义,向所有带给她痛苦的人。王十六咬着牙:“青奴,带郎君和阿郎回家。” 不想回南山,但朝廷无能,王焕无信,一旦和谈谈成,只怕她连这残破的尸首,也难以保全。 周青率领亲卫抬起棺木,王十六冷冷看过剩余的侍卫:“你们留在城中待命。” 这些都是王焕的人,她决不能让王焕知道,薛临葬在哪里。 车马齐发,护送棺木驶出府门,裴恕目送着,低声询问黄靖:“刺史可曾查明薛演与郑嘉的关系?薛家父子是怎么死的?” “这,”黄靖犹豫一下,摇了摇头,“下官无能,未能查明薛演与郑夫人的渊源,但薛家父子罹难,是我亲眼目睹。” 裴恕回眸,黄靖脸上带着痛惜:“薛临文韬武略,实在是后辈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当日多亏他协助守城,卑职才能守了整整八天,只可惜敌众我寡,永年城到底陷落。城破那天,王崇义冲进薛家杀了薛演,王十六为薛演报仇,刺了王崇义一刀。” 裴恕抬眉。王崇义悍勇无匹,河朔无人不怕,王十六竟敢跟杀他?有些意外,但她既然深恨王崇义,那么魏博,就不再是铁板一块。破局的关键,就在她。 “王崇义当时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一怒之下就要杀她,薛临替她挡了这刀,不幸罹难。”黄靖长叹一声,“那时我率领残兵赶去救助,正好目睹这一切,紧跟着王焕大军进城,我不得不撤退,后来听说王焕认出了王十六,但王十六疯了一样想要杀他,被王焕抽了一顿鞭子,绑回去了。” 远处车马的影子一晃,王十六已经转过了街角,裴恕牵过马:“郑嘉死于何人之手?” “魏博兵。”黄靖道,“王崇义赶到薛家时,先已有乱兵闯入,杀死了郑夫人,王崇义怕王焕追究,就放火烧了薛家掩盖痕迹,又诬陷是洺州兵干的。” 裴恕翻身上马。无论真相如何,郑嘉终归死在洺州,王焕必定会咬死了这点,当做谈判筹码。需得找到破解之法:“我须去趟南山,黄刺史尽快整理好洺州的簿籍卷宗和伤亡名录,我回来要看。” 催马出府,卷地一阵风起,裴恕抬眼,淅淅沥沥,秋雨下了起来。 雨疏风骤,霎时已打湿额发,侍卫撑起雨布遮住棺木,周青上前送伞,王十六没有接,加上一鞭,飞也似地向南山奔去。 九年前她逃出魏博,追着母亲来到南山时,同样是这样一个秋雨天。衣服淋得湿透,鞋子沾了泥沉得拔不动,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母亲停住步子回头等她,弯细的眉微微蹙着,冷淡失望的一瞥。 她是在那一刻,彻底明白了母亲并不希望她跟着。哪怕她放弃了留在王焕身边荣华富贵的机会,哪怕她发现母亲逃走的计划也不曾泄露,只是偷偷跟着一起逃。母亲不喜欢她,永远都不会喜欢她。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4节 那时她才七岁,便是再早熟,终归只是个孩子,被这发现打击到失去所有力气,挣扎许久都爬不起来,直到一只温暖的大手扶起她,她怔怔抬头,看见了薛临。 身后遥遥的马蹄声,王十六回头,裴恕快马加鞭,迎着风雨追来。 他猜她是要将薛家父子葬在南山,薛氏祖籍河东,按理说该当送回原籍归葬,但此时乱局初定,王焕难保不会再动兵戈,早日入土的确更为明智。 这也证实了他先前的观察,这少女看起来浅薄骄纵,其实心机颇深,既能于要紧处看得分明,又能下得了决断。 “郎君。”郭俭追来送上蓑衣,裴恕随手披上,不远不近,跟着前面的队伍。 雨大了,又小了,路上汇聚起浅浅的水洼,到了山间便是脉脉细流,从峰峦幽深处流下。王十六驻马回头,透过脚下层叠的云雾,望见队伍末尾的裴恕。 蓑衣斗笠,踏云而来。一刹那间,深藏的记忆突然重现,让人如遭雷击,于深入骨髓的痛苦中,生出疯狂的念头。 她的薛临,回不来了。但一个相似的赝品,是不是也能带来几分慰藉? 裴恕策马赶上,雨已经完全停了,山风飒飒,吹动王十六湿透的衣衫,阴郁的红色贴着纤薄的肩背,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消失无踪。 她站在靠近山巅的一处平地,一言不发望着山下,裴恕慢慢走近,突然听见她低低的语声:“你看这云,像不像海潮?” 裴恕有些意外,顺着她的目光望下去,但见云雾丝丝缕缕起于山巅,聚于山腰,无风自动,如白衣,如苍狗1,瞬息万变,渺渺茫茫,他昔日曾游历东海,若潮水来得轻柔,的确有几分相似。微微颔首:“差相仿佛。” “我的名字,唤作观潮。”王十六回头看他。 薛临给她取的。到南山后的第二个秋雨天,她独自走来这里看云,一回头时,看见了薛临。披着蓑衣,摘下头上的斗笠给她戴上,问她:“你看这云,像不像海潮?” 她不知道像不像,她从出生便跟着母亲东躲西藏,没见过海,也没心情留意山水,但薛临说很像,说当年曾去过东海,潮生之时便是这般景象。他低头看她,唇边有温暖的笑:“十六,以后就叫你观潮好不好?” 王十六,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因为她出生在二月十六日。从那天起,她摆脱了这个潦草简陋的名字,她唤作做王观潮。 裴恕望着脚下的云海,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寓意极佳。” 王十六转开脸,一刹那间,竟有些恨他。他只是随口敷衍,根本不懂她的意思,那些珍贵的记忆,她与薛临的记忆,他根本一无所知。赝品,终归只是赝品。 迈步离开,泥地上湿滑,不留神一个趔趄,身后裴恕伸手扶住:“小心。” 同样沉稳有力的手,同样温暖的触感,思念一刹那间疯狂到无法自制,王十六忍着泪,看着裴恕同样幽深的眸子。 是赝品,但,那又如何?她是如此思念薛临,只要能触摸到一丁点薛临的影子,就算是毒,她也愿意吞。 裴恕缩回手。似乎从第一次相见,她便是这么直勾勾地看他,尖锐,执拗,却又空洞,就好像越过了他,望着他身后什么地方似的。 “我要去安葬我哥哥,”王十六转过脸,“你去不去?” 裴恕猜她说的是薛临。薛临是薛演与早逝的妻子所生,她叫薛临哥哥,那么薛演与郑嘉,是不是私下里结成了夫妻? 思忖之时王十六已经走远,裴恕迈步跟上,突然有些疑心她是故意这么说,她知道他很需要弄清郑嘉与薛演的关系,所以撂下这句话, 勾着他去。 王十六快步向山后行去。泥泞满路,粘得鞋子沉甸甸的,几乎拔不出脚。那次摔跤后,薛临在附近山道上铺了细沙和碎石防滑,后面她再也没摔过,但这些,薛临精心为她安排,他们曾并肩走过无数次的地方,都毁了。 王焕攻下南山后,屠尽山上人家,又一把火烧了山。 身后有脚步声,是裴恕,王十六回头,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来,绵绵细细,缀在他眉眼之间,让他岸岸的容颜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温存。真像啊,她的薛临,她又看见薛临了。 裴恕跟着停步,目光越过王十六,望见山道尽头的断墙,大火烧得漆黑的砖木淋着风雨,分外凄凉。 是薛家的别业。王焕在其他郡县都是直接攻城,唯独在永年是先绕道南山屠了薛家别业,之后攻城,也正是因为这次绕道,永年城才有机会准备,多守了几天。南山在战略上并无用处,王焕老于用兵,如此不合常理的举动,很可能是为了杀薛演,报夺妻之恨。 余光瞥见王十六跟着回头,望见废墟时身子一晃,捂着心口蜷缩起来。 裴恕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周青早已冲过去扶住:“娘子!” 裴恕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倒一粒药丸塞进王十六口中。看见王十六仰着头艰难咽下,眼梢湿着,不知是雨是泪。她有宿疾,脸色苍白,唇色又红到带紫,可能是心疾。方才她的模样显然是心脏绞痛,无法呼吸,那么这心疾,应当很严重。是如何患上的? 药力一点点发散,痛到无法呼吸的感觉渐渐缓解,王十六慢慢起身。眼前地狱般的景象,是她曾经的家。清池绿树,碧瓦数椽,她最安稳的九年光阴,她不敢奢望却意外得到的亲情,她视如生命的薛临。都没了。她再没有家了。 深吸一口气,压下痛楚:“葬这里,立刻。” “娘子,”周青惊讶着,嘶哑的声,“这里是郎君的家,要不要换个地方?” “就要这里。”王十六慢慢看过断墙残壁,目光落在裴恕身上。都没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只有这个,赝品。 她得死死抓住他,支撑自己,活到报仇那天。 “娘子。”周青又唤一声。她的神色并不像是可以商量,他也从来都是听从她所有的吩咐,无论这命令,有多么不合常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喝令侍卫抬过棺木,“打圹,下葬!” 铁锹挖地,带起含糊的泥水声响,裴恕看了眼王十六。 以生宅为死宅,从不曾有过这规矩,然而她从来不是讲规矩的人。譬如方才毫无来由,将闺名告知他这个不相干的外男,譬如那声刻意透露,勾着他来的哥哥。 她的悲恸不似作假,她对薛演父子感情极深,远超过对王焕。王焕战败时,她眼中有喜色。她还想杀王崇义。她是魏博最大的变数,利用好她,当可早日平定乱局。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耳边听见王十六低低的语声,“我会帮你,但我也有条件。” 裴恕抬眼,她眸子里湿湿的,却又像是烧着火,直勾勾盯住他。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她仿佛是看他,又仿佛越过他,看向他尚未知晓的某个地方:“我要你。” 第5章 “你不信我” 裴恕一时之间,有些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他并无可能听错,那么。抬眉:“何意?” “我要你。”王十六重复着,看见他入鬓的长眉兀地压下,转身离开。 “站住!”王十六叫一声,余光瞥见周青晦涩的目光,霎时警醒。 她真是糊涂了,怎么能直接说出来?裴恕这种人,出身高贵,少年得志,从来都是他高高在上摆布别人,又怎么能容忍别人,尤其是一个女人,说要他? 裴恕向着来路行去,怒意只是一瞬,随即冷静下来。 世风颓靡,礼崩乐坏,非但男子追欢逐乐,长安的贵女也颇有蓄养男宠的,但,还从来没有人敢对他如此。粗鲁、傲慢,符合他对她的判断,但,她既有这心思,他也正好,将计就计。 “裴郎君。”身后有脚步声,王十六追上来,拦在面前。 裴恕垂目,她仰着头看他,睫毛上沾着雨珠,哀泣的颜色:“方才是我太过悲痛,神思恍惚说错了话,唐突之处,还望郎君海涵。” 福身一礼,风姿优雅,俨然已是高门贵女的风度。裴恕一言不发看着。她在演戏,她知道他的目的,也知道自己对他有用,所以她敢明目张胆地说,要他。 “郎君想必也看出来了,我与王焕,并不是一条心。我恨他屠戮无辜百姓,恨他害了薛伯父一家,还有我母亲……”喉咙哽住了,王十六急急转过头。真像啊,就连这默然不语的神态,都跟薛临一模一样,“我会帮郎君刺探王焕的动向,助郎君平定局势,但如此一来,王焕与我必定反目,我需要你,给我一个容身之所。” 她想演戏,那么,他便陪她演。“此乃女郎家事,我不便过问。” 迈步离开,王十六横身拦住:“你不信我?” “我与女郎初初相识,”裴恕侧身让过,“谈不上信不信。” “郎君!”王十六追出两步,猝然停住。 像这般低声下气讨好男人,从前不曾做过,此刻也做不出来。细想方才的解释实在拙劣,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心机手段绝不是一般人所能比,又怎会轻易被她蒙混过去?再追着解释也无用,更何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转身回头,吩咐周青:“搭灵堂。” 迟了整整三个月,今夜,她为薛临守灵。 裴恕快步向山下走去,脑中盘旋往复,只是那句,我要你。 新贵浅薄,这般龌龊的念头,也不知道掩饰。来之前便已预料到此行艰难,只是没料到,头一个难题,竟是这粗鲁野蛮的女子。可洺州。裴恕自峰峦重叠处,沉沉望下,战火三月,生民涂炭,他若是拘泥于个人得失,又如何能救洺州? 回头,山前人影幢幢,士兵正忙着搭建祭棚,断墙内一人双膝跪倒在泥泞中,是王十六,已经脱下红衣,换上孝服。她是为薛家父子服丧,可郑嘉亡故多日,她并不曾服丧。这女子行事古怪,反复无常,若想接近,最快的法子,便是以自身为饵。 一霎时拿定了主意。只要能平定河朔,便是沾染一身污秽,又有何惧! “郎君,”郭俭匆匆赶来,“南山在籍七户人家三十九口人,全被王焕屠尽,未能查到郑夫人与薛演的关系。” 裴恕抬眼,望见山腰处经雨水冲刷,从泥泞中露出的一条手臂。 山上。 浅坑一点点加深,扩大,很快有了墓穴的轮廓。薛临的墓穴。眼睛发着烫,却没有泪,原来痛苦到极点,连哭都哭不出来。 最后一锨土抛上来,周青犹豫着上前:“娘子。” 王十六知道他想说什么。以生宅为死宅,不合规矩,更何况薛家是河东大族,人死了,总该扶柩还乡,归葬祖坟。没有人能体会她的心思,包容她的不合规矩,除了薛临。可她的薛临,那么好的薛临,死了。“下葬。” 亲卫抬着棺材走近,王十六起身,慢慢抚过棺木中冰凉的脸。 看不见了,面目损毁,那眉那眼,那永远温和包容的笑,她的薛临,过了今天,再看不见了。 心疼得如同刀割,手却稳得出奇,合上棺盖,扶住封棺的长钉重重一锤,当!钉尖扎进棺木,钉牢了一端。 “娘子,”周青嘶哑着声音,“我来钉吧。” “退下!”王十六低叱一声。不需要别人,她亲手为薛临封棺,她的人,她自己葬。 山腰。 裴恕脱下蓑衣,弯腰盖住泥泞中的尸体。当是王焕屠山时被杀的乡民。朝廷暗弱,藩镇割据,节度使为着争权夺势连年杀伐,时势的沉重,落在百姓头上,便是粉身碎骨。“召集军士,敛葬亡者。” 张奢领命而去,裴恕负手站着,任雨丝一点一滴,染浓紫衣。节度使不平,则天下不能平。利用王十六,瓦解魏博,破解河朔三镇的攻守联盟,则河朔平定,或可期待。 山上。 最后一根长钉钉住,棺木封闭,王十六慢慢起身:“落棺。” 无声无息,棺木沉入墓底,一抔,两 抔,潮湿的土块落下,遮蔽住棺木,从此阴阳两隔。别了,哥哥。王十六双膝跪地,瞪大眼睛看着。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等我杀了王焕,杀了王崇义,杀了所有害你的人,就来陪你。 “娘子,”周青紧紧盯着她,她眼睛是湿的,细看却不是泪,是雨水,这情形让他越发心惊,从薛临出事到现在她一次都没哭过,他倒宁愿她大哭一场,“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吧。” 哭?哭有什么用,能把仇人哭死么?王十六抬眼:“去找找其他人的尸首,送来这里安葬。” 这些年虽然隐姓埋名,刻意疏远,但整整九年的时间,南山这些乡民,到底也都熟了。曾一起说话,一起游玩,也曾吃过邻舍相赠的瓜果。这些人因王焕而死,这个仇,她一并来报。 山腰。 山神庙塌了半边,尚有半边可以遮雨,裴恕端然危坐,望着天际渐成苍灰的暮色,估算着返回山上的时机。 虽然已经决定自王十六入手,但不能心急。太容易到手的,总不会珍视,此女骄纵无礼,想必更是如此。他需端足了架子,等她来就。她既敢说要他,总会找出借口来接近。 “郎君,”郭俭匆匆赶来,“王女郎的人也在搜寻乡民遗体,要送去山上安葬。” 她探听到他在敛葬亡者,也来掺一脚,这便是她的借口。利用已死之人,实在令人鄙薄。裴恕起身:“更衣,随我上山祭奠。” 山上。 墓穴填平,将要建坟茔时,王十六抬手:“停。” 修建坟茔,为的是标识地点,以供后人凭吊,她不需要。这地方只消她一人知道就好,她到死也不会忘。 膝行着,用双手一点点压实封土,雨后的泥土柔软冰冷,带来奇异的平静触感,就好像薛临还在,默默守着她似的。不会太久的,等她杀了王焕,杀了王崇义,她很快就会过来,陪他。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5节 “娘子,裴恕的人也在安葬遗体。”周青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王十六抬眼,隔着苍茫的暮色与雨雾,望见远处慢慢走近的人。同样修长挺拔的身形,同样沉稳从容的步伐。心中突然生出贪念,也许是薛临呢?借别人的躯壳,返来找她? 呼吸凝滞着,王十六急急迎出去。 裴恕沿着山道上行,泥泞中时不时露出细沙碎石,是曾精心修缮的痕迹。这条路远离进山的正路,藏在密林中直通薛家别业,而薛家别业同样也有一大半藏在林荫中,十分幽静隐蔽。这两点,似乎都可印证他先前的猜测,郑嘉与薛演隐居在此,为的是躲避王焕的搜寻。 那么王焕恼羞成怒,杀人灭口的可能性就更大。唯一矛盾的是,王焕看起来,对郑嘉颇有情意。 “哥哥!”耳边传来急切的唤声,裴恕抬眼,看见王十六飞也似的向他奔来。 泥水飞溅着落在身侧,呼吸堵着,心跳快着,王十六拼命跑着,近了,更近了,素色冠素色袍素色履,暮色中陌生又熟悉的脸。所有荒谬的想法此刻似乎都已成真,是薛临吧,他平日里,也总是这般清素的装束:“哥哥。” 裴恕自下而望,仰视着她。她双手沾满泥土,身上也有,头发凌乱着掩在两鬓,眼梢脸颊,留着奔跑后异样热烈的红。他从不曾见过这样疯狂激烈的女子,让人想起山鬼,精怪,一切不合常理的物事。她唤他,哥哥。 荒谬,轻浮,让人觉到被冒犯的愠怒。裴恕转开目光:“特来知会女郎,我已在山下安排墓穴,敛葬乡民。” “不,葬山上,”王十六怔怔看他,似真似幻,让人清醒着,又忍不住沉沦,“青奴,把尸首都抬上来。” 越过她单薄的肩,裴恕看见空空的祭棚,薛演父子的棺木都不见了,应当已经下葬,但地面平整,并不见坟茔。思忖着低头,看见王十六孝服的边缘,生麻,裁断处不曾缝纫,她穿的是斩衰。 斩衰,五服中最重的一种,女为父,妻为夫,服斩衰,她若是为郑嘉服丧,当服齐衰,所以,她是为薛演。她竟把薛演,当成父亲看待。不修坟茔,不做标识,是怕被王焕发现,毁坏尸体,搬迁乡民上山安葬,是为了做疑冢,掩护薛家父子坟墓的位置。可怜这些乡民,受她连累被杀,死后还要被她利用。“慢着。” 王十六抬眼,他素色的衣衫映在暮色里,清冷淡漠:“山下安排了墓地,不需再搬。” “郎君,”是厌恶她吧?这样不动声色的冷淡疏远,从前她在母亲身上看到过太多次。但这样的黄昏,这样的故地,这样的,相似故人,一切都可以不去较真,她需要他,她必须牢牢抓住他,“还是葬在这里……”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王十六抬眼,山道上一彪人马飞快地逼近,领头的人一身苍绿团花袍,蜂腰猿臂,鹰视狼顾,看见她时伸手勒住乌骓,微微勾了唇。 王崇义。害死薛临的人。 指甲抠进手心里,尖锐生硬的疼,脸上的神色却一毫也不曾改变,王十六快步迎上前去。 裴恕回头,她走得很快,斩衰下摆上溅着泥点,像黯淡斑斓的蝶。她很快到了王崇义跟前,伸手挽住缰绳,王崇义便从马背上微弯了腰看她:“义父不放心,让我过来跟你一起迁葬。” 她突然抓住王崇义,扬手刺下,裴恕看见金属淡淡的冷光,她握着的,是把短刀。 第6章 “哥哥” 远处人影纷乱,王崇义格开短刀,反手来抓王十六,王十六挣扎厮打,咬着牙还要再刺,周青疾掠而起,上前救护,两边的侍卫忙乱着对敌,杀声四起,裴恕负手遥望。 魏博左司马王崇义,最早隶属洺州府兵,之后投靠前任魏博节度使田沣,又在田沣病重时拜王焕为义父,助王焕夺得魏博的实际掌控权。此人骁勇善战,心狠手辣,是王焕极得力的左膀右臂,而王十六,这是第二次刺杀他。 她是真的想要王崇义的命,哪怕会激怒王焕,哪怕明知道不是对手。这样莽撞徒劳的行径他并不赞同,但这却是,她与魏博最大的裂痕,也是他下手最好的契机。 “行了,”王崇义躲开王十六又一次攻击,觉得不耐烦,“看在义父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消停点!” “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王焕养的一条狗!”王十六奋力挥出短刀,自上次刺杀失败后她再不曾见过王崇义,三个月过去,恨意只比从前更甚,“也敢跟我动手?” “找死!”王崇义勃然大怒,一把抓住,“别以为我不敢动你!” 当!短刀落地,手腕被他牢牢攥住,痛得似是已经断折,王十六挣扎着,余光瞥见周青冲到近前又被王崇义的麾下缠住,急切中无法脱身,愤怒到极点,突然冷静下来,向王崇义斜斜一睨:“跟你闹着玩呢,阿兄怎么这么不经逗?” 远处,裴恕抬眉,意外于她竟能服软,看见王崇义带着怀疑的脸:“什么?” “上次你刺我一刀,今天就该让我还你一刀,阿兄堂堂男儿,难道还怕我一个弱女子不成?”王十六嗤的一笑,歪着头,天真中无俦的明艳,“瞧你把我胳膊拧的,要是断了,我让阿耶也卸掉你一条胳膊,阿兄,你怕不怕?” 宜嗔宜喜,半真半假,王崇义一时吃不透她究竟要如何,但她深受王焕宠爱,这个,他是知道的。嘿嘿笑着松开手:“断不了,断了我赔妹妹一条胳膊。” “不要胳膊,”王十六笑着,抓住乌骓的马鬃一跃而上,挤在王崇义身前,“要命。” 眼前寒光一闪,她袖中竟还藏着一把匕首,又狠又准,倏一下刺向王崇义的胸膛。裴恕禁不住上前一步,看见王崇义咒骂着格挡,但已经来不及了,匕首划开衣服,在心口留一条带血的短痕,王崇义一把拧住,王十六叫着疼,笑靥如花:“阿兄,小小伤口而已,你这么凶做什么?” 裴恕停住步子,于复杂难言的心绪中,蓦地生出悲怆。 她自知不是王崇义的对手,所以做张做致,诱他松懈时,趁机下手。如此狡诈狠辣,如此刁蛮无赖,又如此不屈不挠,像烧不尽的野草,永远狂野强悍的生命力。 假如妹妹能像她这般性子,是不是,就不会死? 啪!王崇义扔掉匕首,抓起王十六往下一掷,裴恕下意识地上前,周青已经扑了过去,合 身接住:“娘子!” 王十六喘息着站定,手上沾了血,王崇义的,原来仇人的血,也是红的,热的。笑着,向王崇义仰头:“阿兄,这次不算,你还欠我一刀。” 王崇义冷哼一声,看得出她起了杀心,但她既说得像是兄妹间玩闹一般,他也不好认真发作:“那我等着妹妹来讨。” 会讨的。王十六抹掉血迹,嫣然一笑:“好。” 如今她势单力薄,不是对手,但还有裴恕。她会牢牢抓住他,借他之手,报仇,王焕、王崇义,所有害了薛临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转头看向裴恕,他漆黑凤目也正望着她,目光轻柔、悲悯。王十六突地怔住。 裴恕转身离开。许是身在洺州的缘故,这几天反反复复,总是想起妹妹。既已决定利用她,掺杂过多个人情感只会让人束手束脚,他该尽快抽离,以大局为主。 “郎君!”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王十六追了上来,裴恕没有停,余光瞥见她暗白的斩衰一晃,拦在面前,“等等。” 裴恕低眼,她眼梢有淡淡水色一闪而过,她看着他,目光专注热切,却又像越过他,望向不知名的某处。心中突如其来,有些厌恶这怪异的感觉,裴恕侧身让过,迈步向前。 “郎君,”王十六又追上来,悲喜交加,心绪翻腾得像滚水一般。方才那一刹那,她真的看见了薛临,同样悲悯,同样轻柔的目光,过去的整整九年里,她沐浴在这目光里,以为永远都不会变,但一夜之间,她失去了所有,能抓住的,只剩下眼前人,“我薛伯父的安葬之处,求郎君帮我瞒着王崇义。” 裴恕看她一眼,她果然想藏起薛演的墓穴,免得王焕破坏。他可以保密,但她带的侍卫都是王焕的兵,难道不会向王焕泄密?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侍卫,一言不发。 “郎君放心,”王十六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都很可靠。” 裴恕有些意外,然而回想方才她与王崇义动手时,那些侍卫的确也都护着她,与王崇义的部下厮杀激烈。她竟有这手段?才短短三个月,就能在王焕眼皮子底下,带出几十个对她忠心耿耿的侍卫?思忖着点头:“那么,可以。” “多谢郎君。”王十六紧紧盯着他,方才那令人贪恋的目光消失了,眼前的人,又成了淡漠疏离的裴恕。但,只要每天都能看那么一小会儿,加起来是不是也足够多了?至少,能撑到她去找薛临的时候吧,“郎君,那些乡邻还是葬在山……” “义母的灵柩呢,”王崇义催马跟了过来,“怎么不见?” 裴恕看见王十六转过头,她眼中那种古怪执拗的神色不见了,变成嘲讽挑衅的笑:“我母亲是你杀的,她的灵柩在哪里,阿兄难道不应该最清楚?” 烟墨似的暮色里,不远处几骑微微骚动,是王崇义的副将,听见这话互相交换着眼色,惊疑不定。王崇义脸上有一闪而逝的怒:“王十六,我一让再让,休要不知好歹!” 裴恕退开一步,在一触即发的紧张中不动声色窥探。这是关于郑嘉之死,第三种说法了。以王十六睚眦必报的性子,这话先前必定也曾向王焕说过,而王焕,既然要用郑嘉之死换取最大的谈判利益,自然不能承认这个说法,但王焕心里,难道真的不曾怀疑?离间之术,从来就是如此用法,今日这些副将,大约从此以后,对王崇义也种下了猜忌疏远的种子。 “阿兄冲我发什么火?”王十六还在笑,“这件事阿耶已经知道了,阿耶对我母亲情深义重,阿兄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保住你这条命吧!” 嚓,王崇义沉着脸抽刀出鞘,王十六的侍卫立刻拔刀上前,将她牢牢护在中间,裴恕不动声色,再退一步。 假如方才那番话是为了离间魏博诸将与王崇义,那么这番话,则是要王崇义对王焕生出疑虑戒备,从此再不能父子同心。她看似任性莽撞,实则心机颇深,手段狠辣,能瞅准弱点操纵王焕,又能在短短三个月里培养出自己的心腹,对抗王崇义,这样的人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却也有底气对他说,我要你。 耳边轻嗤一声,王崇义收刀还鞘:“义母乃是铭州刺史黄靖所害,这事义父早就昭告天下,怎么,你连义父的话,都敢篡改了?” 他已经反应过来,拿王焕来压她了。王十六笑了下,没再争辩:“是么?只要阿兄能跟阿耶交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抬眼一望,裴恕站在不远处看着山影,一幅置身事外的模样,但她知道,他肯定都听见了,方才那番话有一半是说给他听的,他是聪明人,自然能掂量出与她合作的好处。快步上前,轻声道:“郎君,我须得去安葬乡邻,能不能麻烦郎君与我同去,指给我方位?”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士兵燃起了火把,火光摇摇,染红她苍白的脸颊,裴恕转开了脸:“女郎若找不到,我可遣人与你同去。” “还是郎君与我同去吧,”火光烁烁,映着他深邃眉眼,王十六贪恋地看着,“我一个人有些害怕。” 害怕么?裴恕望着夜色中苍灰的山影,他并想不出这世上有什么,能让她害怕:“我遣人与你同去……” “妹妹只管缠着裴使节做什么?人还有正事,哪有功夫跟你歪缠?”王崇义催马走近,向他叉手一礼,“我这个妹子野得很,让裴使节笑话了。” 连人带马横在中间,再想说什么,已然不方便,王十六顿了顿,折身离去,王崇义一跃下马,向着裴恕又是一礼:“左司马王崇义,见过裴使节。” 他笑容爽朗,礼数周全,看上去十分可亲,但裴恕知道,他当初反叛洺州投靠田沣时,曾亲手杀死十几个同袍自证诚心,后来田沣病重,他立刻投靠王焕,据说田沣的两个儿子也是死在他手里。此人残忍狡诈,攻打洺州时一路烧杀劫掠,双手沾满了无辜百姓的鲜血。微微颔首:“司马免礼。” “裴使节今晚住在哪里?”王崇义含笑近前,“我刚才来时让他们在山下搭了营帐,裴使节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移驾过去歇歇。” “我已有安排,不过去了。”山道上逶迤亮起了火把,郭俭带着王十六正往下面去抬尸首,裴恕折身向山上行去,“王司马留步。” “裴使节,”王崇义跟紧两步,又被众侍从拦住,不得不停住,“我就在山下,使节要是有什么差遣,叫我一声就行。” 裴恕思忖着他的用意,良久:“好。” 山下。 搜寻到的尸体放在一处,拿油布罩着,王十六举着灯火一一看过。 从仲夏到仲秋三个月多月,大部分尸首已经面目全非,分辨不出来是谁,但没关系,她知道他们的仇人是谁,她会替他们报仇。 侍卫小心抬放上车,往山上搬运,王十六跟在车后,抬眼,飘摇灯火处,裴恕长身玉立,黑夜里看不清,总觉得他的目光似是望着这边,王十六连忙越过众人往近前赶,那渊渟岳峙的身影忽地动了,裴恕转身离开。 天气潮湿,雨虽停了多时,地面仍处处都是泥泞——唯独别业中庭的地面平平整整,零星留几个脚印。裴恕垂目看着,那么薛演父子,当是葬在此处。 因他放了话,所以王崇义并不曾跟过来,至少眼下,消息应当还不曾走漏。河东薛氏与荥阳裴氏都是累代高门,姻亲关系盘根错节,认真算起来,他还得叫薛演一声表姨丈。至于薛临,他虽不曾见过,但昔日游学东海时曾听师长谈起,据说雅量高致,有经世之才,这般渊源,即便王十六不曾求恳,他也愿庇护他们的遗体,免遭王焕损毁。 “郎君,”身后有人唤,裴恕回头,王十六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伶伶仃仃,站在断墙的缺口处,“我需得在此处安葬他们。” 裴恕起身,让出地方。 火把照得四周如同白昼一般,侍卫们飞快地挖着墓穴,中庭,书房,后院,正堂,王十六沉默的看着。她的家,正一点一点,变成坟墓。 但无所谓,她很快就能过去,九泉之下,依旧能找到她的家。 “娘子,”周青上前禀报,“都挖好了。” 山下几处灯火,是王崇义的营帐,零零碎 碎,夜风送来炙肉的香气。王十六沉沉望着:“下葬。” 她没想到王崇义会过来,此时即便瞒住,日后终是有隐患——那就不如早点杀了他。 落底,下葬,封土,侍卫们沉默有条不紊地行动着,裴恕看见用被褥草席装裹的遗体,想来是仓促中找不到棺木,只能用这些东西充数。她倒是不拘小节。最后一处墓穴堪堪填平,听见王十六微微沙哑的语声:“砸了这些墙,填平墓地。” 裴恕抬眉,王十六伸手相请:“郎君,此处危险,请随我暂避一下。” 裴恕迈步出院,身后叮叮当当的斧凿声,断墙颓垣被众侍卫合力推倒,瞬间已经压住了一半的地面。她果然是要利用这些乡民,掩护薛演父子墓穴所在,可一旦被王焕发现,这些乡民,又岂止是粉身碎骨? “请教郎君,”砖石碎块纷披着遮蔽一切,连薛临的坟墓,似乎也找不到了,王十六怔怔看着,“今夜守灵,我该做什么?” 该回应她的,她给足了机会,他只消稍稍放低姿态,便能引她入彀。可她这般利用这些乡民,这般残忍狠毒,又让人怎能无视。裴恕一言不发,快步离开。 “郎君,”王十六追上来,觉察到他刻意的冷淡,想不明白因为什么,“等等我!” 素色袍袖一闪,他转进山道的拐角,看不见了,王十六怔怔站住,夜风一阵慢一阵紧,永远捉摸不定的脾气。 裴恕越走越快,直到山腰处的营帐,才停步回头。山头灯火阑珊,薛家别业的断墙已经全部推倒,黑暗中无数影子模糊着晃动,那些侍卫在砍伐竹木堆上,做第二层掩蔽。临时搭起的祭棚里,王十六独自跪着,单薄伶仃的肩。 阴雨天无有星辰,想来已经三更过半。裴恕沉默地看着,毫无来由,突然想起暮色中,她握着匕首,嘲讽着看向王崇义的模样。 祭棚中。 不曾带香烛,便只能点燃竹枝为祭,淡淡的苦气。王十六无声念诵:“哥哥,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陪你一起。对不起,连香烛都不曾为你准备。 身侧微细的风,王十六抬头,裴恕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提着一只香炉,炉嘴中丝丝缕缕,沉香忧郁的气息。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6节 眼梢一下子湿了。是薛临,他回来了,只有他,才会这般细致,为她补上所有的疏失。急切着起身相迎,跪得太久腿已经酸软,趔趄着几乎摔倒时,一只手伸来扶住,王十六从睫毛的水汽里朦胧望出去,对上裴恕幽深双眸。 裴恕松开手,放下香炉。 侍从送上金箔纸钱,裴恕点燃了,向着中庭默默行礼。 青烟袅袅,纸灰飘摇着上升,王十六哽咽着,无声唤着,哥哥。 是薛临,只有薛临,才会这般明了她的心思,什么都替她先一步想到。 裴恕再拜三次,回头看向王十六:“亲朋来吊唁时,主家须得叩拜答礼。” 她似乎全然不懂这些规矩。也是,她再狡诈狠毒,也只是十几岁的小娘子,既不曾经过离殇,又无长辈指点,又从何处去懂。而他,原该再晾着她更久,却终是心绪纷乱,如此多事。 王十六默默跪倒,叩拜答礼。是薛临,这般耐心,谆谆教导,除了薛临,还能有谁? “入殓之夜,尚需招魂。”裴恕抬手,郭俭飞身掠上祭棚。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悠长苍凉的呼喊一声接着一声,王十六怔怔望着,脸上一片湿凉。 亦真亦幻,噩梦一般,都随着这一声声,确认了。她失去了薛临。方才所思所想,不过是自欺欺人。 九十多个日夜,所有的希望,失望,此时突然都归于沉寂。去他的报仇,此时此刻,她只想跟着薛临,一起死掉。 “刘宗、刘石虎、刘翠……”裴恕展开南山名籍簿,朗声诵读。招魂之时,当念诵亡者姓名,方能引领魂魄归入坟墓,但王十六既要保密,薛演和薛临的名字,自然是不能念的。 刘宗,是半山腰的猎户,刘石虎是他儿子,刘翠是女儿。一家三口都死了,也好,阴曹地府里一家人还在一处,总好过她孤零零一个,留在世上。王十六喃喃自语:“也好,死了干净,活着有什么意思?” 呼,袍袖带起风,卷着金箔散在空中,王十六抬头,裴恕低头看她,灯火映着凤目,灼烧的光焰:“不。” 第7章 “他是我的人” 不。为什么要死?该死的,从来都是那些造恶之人。 情绪一霎时激荡,又一霎时警醒,裴恕握紧名籍簿,转开了脸。 “郎君。”王十六急急起身,他已经恢复了平静,方才那炽烈外露的刹那,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但,不是错觉,她看得真真切切,那一刹那,他如此坦白地暴露在她面前,就连难以捉摸的夜风,突然也有了温度。“郎君,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无有。”裴恕没有看她,目光停在名籍簿的末尾,从容着念出剩下的名字。 不,不会是无有,他方才分明有话要说。王十六紧紧盯着他,他此刻平静沉着,似深不见底的水,找不到一丝一毫波澜,但她有强烈的感觉,他一定藏着什么极不甘的事,难道他,也曾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死去? 这认知让她陡然生出亲近之意,急急上前:“郎君。” 裴恕收起名籍簿,迈步离开。夜风习习,冲散香烛的浊气,一阵冷冽。君子修身,要求喜怒不形于色,不侵于心,近来总是想起妹妹,以至于神思不属,方才总是,失态了。 “郎君等等!”王十六追在后面,伸手来捉他的袍袖。 “女郎请自重,”裴恕拂袖甩开,“告辞。” 他翻身上马,踏着浓郁的夜色,奔驰下山。王十六追出几步,他掉头驰向大道,火把光从身后笼着,他萧萧肃肃的身影染一层微红的晕光,苍凉如同群山。 他有心事,或者与她相同。王十六慢慢停住步子,在令人震惊的猜测中,生出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越来越像薛临了。 山影交替着向身前扑来,裴恕勒住丝缰,放慢速度。山道崎岖,又兼是雨后漏夜,原不该疾驰的,只不过此时,其实很想就这么冲下去。若是从这点来看,王十六那种不管不顾的性子,却是比大多数人,要过得痛快。 “裴使节,”山道转折处王崇义突然迎出来,“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进城。”裴恕策马越过,淡淡说道。 “夜深了,路上也不太平,”王崇义连忙跨马跟上,“我送使节一程。” 裴恕看他一眼。他如此殷勤,为的自然是向朝廷示好,给自己留条后路,魏博看起来铁板一块,其实每个人各怀心思,所谓的败相之始。 “裴使节这么晚了还赶着回城,是为了和谈的事吧?”王崇义凑近了,语声恳切,“我从一开始就劝义父不要打,我说皇上圣明,朝廷还有裴使节这些能人在,有什么冤屈咱们尽管报给皇上,有皇上给咱们做主,怕什么?可惜我人微言轻,魏博那些人又各有各的心思,尤其是……” 裴恕抬眼,他咽下后半句话,叹了口气:“罢了,不说这些了,我一心一意盼着能早点和谈,两家罢兵,裴使节要是有什么差遣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到,一定没二话!” 所以他方才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裴恕淡淡道:“有劳王司马。” “跟我客气什么?我老家就在洺州,自然盼着洺州能好。”王崇义笑起来,从马背上探身靠近,“我听说裴使节的母亲,也是洺州人?” 裴恕心里突地一跳,刚刚压下去的情绪翻腾着,重又浮上来,脸上却只是淡淡的:“王司马想说什么?” 火光灼灼,王崇义向他脸上瞧了瞧,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忙笑道:“裴使节莫要多心,我这人最是热心肠,走到哪儿都爱认个乡亲,要是有什么地方唐突了,使节莫怪才好。” 裴恕望着前方,良久:“司马言重了。” 他不再说话,一幅拒人千里的模样,王崇义有些恼他轻慢,然而这次和谈他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若是能够结交,对前途肯定有利,此时倒是翻脸不得。 拿过火把在前面照着路,殷勤说道:“裴使节一直 在长安,魏博山高皇帝远的,有些事可能使节也不太清楚,现在我是一心想促成义父罢兵,不过有的人,可不这么想。” 以为裴恕会追问,结果他只是看他一眼,不冷不热:“是么?” 王崇义顿了顿,心里无限狐疑。他带着十几个人硬闯王焕的行营,又赶着来永年,显然是想早点促成和谈,那为什么,对这么明显的暗示全然没反应?难道已经跟那人通了声气?心里一紧,想想又觉得不可能,那人一心要打,怎么可能跟他联手?倒是王十六。 傍晚那会子,王十六跟他,看起来很有些亲密,难道他已经从王十六那里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所以才爱答不理的?不行,那疯女人恨透了自己,要是让他们两个联手,准落不到好处。王崇义忙道:“有件事需得提醒裴使节,我那个妹子王十六……” 裴恕垂目,他凑近了,低着声音:“魏博有传言,她可能不是义父的亲生骨肉。” 夜浓得很,火把烧到极致,也只能刺破身前一小团黑暗,裴恕久久不曾言语。他明白王崇义的意思,王十六身世有问题,与她走得太近,有风险。这个可能,他不是没有想过。 十七年前郑嘉与王焕失散,王十六今年十六岁。期间发生了什么,只有郑嘉说得清。若王十六不是王焕的女儿,那么她对王焕的恨,对薛演的孺慕之情,似乎更能说得通。 但。眼前闪过王十六的面容,眉目宛然如画,唯独颌骨清晰执拗,与王焕一般无二。她身上自有一种优雅与粗野的矛盾和谐,其中的粗野,显然来自于王焕。 王崇义等了半天不见他言语,正自猜度时,忽听他道:“知道了。” 他没再说话,控住马不紧不慢往山下走去,四周寂寂,唯有马蹄踩过泥地,沉闷粘润的声响,王崇义左思右想也猜不透他到底做何打算,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山顶上火光数点,王十六也没睡,是不是也正在窥探他们。 山上。 “裴郎君要回永年,左司马跟着去了。”周青小声回禀。 王十六看着面前平整的地面,一句话也没有说。去哪儿都无所谓了,今夜她什么都不想管,只要全心全意,陪着薛临。 半个时辰后。 黄靖得了消息匆忙迎出城门,看见王崇义时吃了一惊:“是你!” “是我。”王崇义笑着向他一叉手。三个月里永年城数次易手,他与黄靖几番厮杀,彼此手里都攥着对方无数条人命,这永年城,黄靖绝不会放他进去。转向裴恕,“裴使节,我就不进城了,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就行。” 他带着人马掉头离开,黄靖手按剑柄,警惕着四周的动静:“裴公,王崇义阴险狡诈,只怕并不止他一个人来,不得不防啊。” “我已确认过,刺史勿虑。”裴恕沉声道。明面上只他带着使团十几个人,暗地里还有安排,早已确认王崇义只带着亲卫七八个,并无突袭的可能,“带我去祭拜郑夫人的灵柩。” 黄靖怔了下,想说夜深之时不太方便,对上他不容置疑的神色,也只得把话咽回去:“裴公请随我来。” 城中行不数里,便是停放灵柩的寺庙,四周围士兵层层把守,裴恕迈步进门,从未曾钉上的棺盖缝隙里,望见内里烧毁大半的遗体。与薛演父子的遗体一般无二。这把火,据说是王崇义为了掩盖误杀郑嘉的事实,故意放的。 一灯如豆,照着冷清清的灵堂,裴恕默默看着。王十六至今还不曾来过此地。王崇义百般示好,却也闭口不谈郑嘉之死。郑嘉的遗体与薛演父子的遗体,都是烧毁面目,无法辨认本来模样。是巧合吗? 兔走乌飞,眨眼已是第二天清晨。 晨曦穿透层层云雾时,王十六驻马山下,回首遥望。 靠近山顶处青翠缺了一大片,她曾经的家,如今已夷为平地,埋着薛临,压着砖石,又盖一层竹木。一定很沉,很疼吧,哥哥,原谅我的无能,等我杀了那些人,就来找你。 “妹妹把着南山不放人上去,”王崇义自官道上策马奔来,“是不是偷着把薛家人埋那里了?” 王十六回头,他风尘仆仆,乌皮靴上溅满泥水,想来是一整夜不曾睡,追着裴恕去永年献殷勤了。歪头一笑,向他勾勾手指:“阿兄,来。” 王崇义抬眉,戒备着,控马走近:“怎么?” 她忽地凑近,那张脸欺霜赛雪,晨光底下珠玉般润泽的光,王崇义不觉放慢了呼吸,她微微下垂的眸子盯着他,似鄙夷,似挑衅:“裴恕是我的人,你给我滚远点。” 眼梢银光一闪,她拔了头上的素银扁簪狠狠刺来,王崇义一闪一让,欺身来夺,她早已笑着跑开了,马蹄溅起泥水,落在他障泥上:“阿兄这颗头颅,我要定了!” 侍卫跟在她身后,疾驰着向永年方向奔去,王崇义压着眉。裴恕是她的人?笑话,裴恕什么身份,怎么看得上她这么个生父不明的疯女人!但她与裴恕,的确很亲近。男人逢场作戏也是常有的事,况且她生的,的确美貌。 若是让她搭上了裴恕,必定会对他不利,这事不得不防。叫过心腹谋士:“给魏博传个信,就说十六娘子跟裴恕,来往密切。” *** 王十六催马踏上官道。一整夜不曾合眼,许是疲惫已极,反而有种异样的清醒。王崇义指望能攀上裴恕,但裴恕,不会。昨日敛葬乡民时他神色冷峻,当时她没看懂,昨夜守灵之时突然想明白了,他是厌恶她用乡民的遗体掩护薛临。这般心存悲悯的人,绝不会与王崇义同流合污。 他真的,很像薛临。 极远处隐隐现出永年城的轮廓,王十六加上一鞭,飞也似地奔去。 永年城,刺史府。 裴恕合上最后一卷卷宗,微微垂目:“清漳、肥乡、平恩、洺水四县失陷,以永年城伤亡人数为基准,类比城池规模、军民、仓储,四县兵力折损当在两万左右,则州中可用之兵加起来当不足四万,粮草不足半月,黄刺史,可是如此?” 黄靖吃了一惊。裴恕四更过半才开始查阅卷宗,洺州近三年的民籍、军籍、兵器、粮草,这三个月的伤亡、军需和各郡县防卫情况,卷宗高高堆起几摞,一个多时辰便全部看完。交战期间兵荒马乱,除了州府所在的永年,其他郡县都已经几个月不曾上报,他身为刺史都说不出兵马粮草的确切数目,裴恕竟能根据这残缺的资料推算出来? 原本因他年轻,本官1又不很高,心中多少有点轻慢,此时油然生出敬畏,黄靖躬身答道:“裴公恕罪,各处音信阻绝,确切数目此时还没有,下官一定尽快报上。” “报!”报事官匆匆走进,“王十六娘请求入城,迁葬郑夫人灵柩。” 拖了这么久,她终于来了。裴恕颔首:“准。” 灵堂。 棺木乌沉沉地停在堂中,王十六默默看着,想起昨日临别时王焕的叮嘱:“你好好看清楚,到底是不是你娘。” 那时他已离开,又转头回来,低着声音交代她。他神情晦涩,看不出是质疑多些,还是伤感多些,他还念着母亲,盼着母亲没有死。 那么她,就还能凭着母亲,左右王焕,搅动魏博这潭臭水。 门外有脚步声,王十六回头,裴恕迈步进门。 第8章 “你要什么?” 淡烟袅袅中裴恕躬身再拜,王十六跪倒蒲团,叩拜答礼。 这是昨夜他教她的,她学得很好,但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哀戚。她看到薛演灵柩时哀恸以致吐血,对着十几年里相依为命的生身母亲,却如此凉薄冷血,这其中必有蹊跷。是什么? “我临走时,王焕要我仔细看看,棺材里的人到底是不是母亲。”王十六跪伏着,看见裴恕素色丝履上若隐若现的云纹,“真是可笑,他杀了那么多人,竟然也怕人死。” 裴恕顿了顿。王焕的话,其实也可以解释成疑心郑嘉未死,要她再行确认,她却认定了王焕只是不愿相信郑嘉已死。她仿佛很笃定王焕对郑嘉有情,她也确实因此,得到了好处。“城门关防已安排停当,女郎即刻便可迁走灵柩。” 王十六抬眼,他拂了拂衣上微起的褶皱,转身离开。他丝毫不提合作的事,他还是不信她。急急起身:“等等!”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7节 “昨天说的事,我想再 与郎君商议商议。” 裴恕停住步子。他特意前来,为的就是给她这个机会,但这番心思,自然不能让她看破:“何事?” “我愿竭尽全力,助郎君平定魏博局势。”王十六仰头看他,晨光自门外斜射,映得他一双黑眸幽深似海,真像啊,旋涡似的,拖着人不停下坠,下坠,“无论郎君要我做什么,我都无二话。” 裴恕转开了脸。又是这种目光,似是看他,又似越过他,望向未知的某处。利用她,攻破魏博,原是已决定的策略,此时却隐隐有种预感,这个选择,将会给他带来无数预料之外的麻烦:“女郎当知道我的立场。女郎与王都知至亲骨肉,此事我不会考虑。” “我知道郎君不信我,但郎君的目的不是求一时苟安,而是要长久平定河朔。”王十六近前一步,“王崇义阴狠狡诈,假以时日,必定是下一个王焕,此人不得不杀,这一点,你我目的相同。即便郎君不信我,我想,我们至少可以合作,先杀了王崇义。” 日影上行,越过对面的残垣,在大雄宝殿的屋脊上探出金红的光芒,裴恕久久不语。他知道她狡诈机变,但她竟能看出他志不在一时苟安,而是要平定河朔,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郎君跟我到南山,是不是为了探查我母亲的死因?”离得近,王十六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柏子香气,南山多松柏,薛临会收集柏子制香,熟悉亲近,勾起无数回忆的香气,“其实这点并不重要,无论事实如何,我母亲死在洺州,王焕就有借口攻打洺州。” 这道理他懂,但他不曾料到,一个粗鲁浅薄的年轻女子,也懂。此人远比他预料得要棘手得多,若不能收为己用,那就不能留着,让她做王焕的帮手。一时间心念急转,裴恕问道:“昨日你与黄刺史,为何佯作不相识?” 昨日他便发现,黄靖在回答是否知道薛演与郑嘉的关系时,迟疑了。黄靖是一州执掌,薛演乃州中名士,两人本就可能相识。守城时黄靖敢启用薛临这个毫无经验的白衣,也可佐证这个推测,而城破后黄靖立刻去薛家救护,更说明与薛氏父子情谊深厚,如此,则黄靖不可能不认识王十六。那么昨日两人不见礼、不交谈,装作不相识的模样,只能是心中有鬼。 王十六怔了下,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我……” “郎君,”侍从匆匆走来,“各县主事已应命到齐,黄刺史请郎君移驾刺史府主持。” 裴恕迈步出门,王十六追出来:“郎君等等!” 凑近了,声音低低,只够他一个人听见:“黄刺史与我薛伯伯是好友,但我母亲的事薛伯伯对任何都不曾提过,黄刺史也是到王焕攻城时,才大概猜到一些。” 裴恕嗅到浓郁的沉香气味,沾在她鬓发间,丝丝缕缕侵袭。是他昨夜带去祭拜薛演的,大约她一整夜都守在坟前,所以染得如此浓郁。略一颔首,上马离去。 阳光随着他的身影,一起消失在红墙外,王十六久久目送,觉得冷,拢了拢领口。 他态度晦涩,但他肯发问,说明已经考虑她的提议。她会如愿的。 刺史府。 洺州各级官员等了多时不见裴恕,渐次起了议论。 “裴恕来了这么多天,不抚绥军民,不做攻守方略,倒先跑去找王焕,还带着王焕的女儿回来,”临洺县令皱着眉头,“什么意思?” “洺州遭此大劫,全是王十六母女害的,”肥乡县令接口道,“裴恕带她回来,还护她安全,置那些枉死的百姓于何地?” “一个乳臭未干的翰林,懂个屁的方略!”洺水失陷之时,县令、县丞都已殉难,唯独司马负伤逃出,此时愤愤说道,“我看他准是吓破了胆,一心一意巴结王焕,先从他女儿巴结起!不如杀了王十六祭旗,看他巴结个屁!” “住口!”黄靖厉声喝住,“休得胡言,这次调邢州、磁州两路援兵解围,游说成德放行,全是裴使节一人筹划,不然咱们现在还被围困,哪有你们说嘴的机会?朝中谁不知道河朔三家最是麻烦,此次出使根本没人愿意出头,也是裴使节不畏生死,一力承担,况且他带着十几个人就能从王焕手里全身而退,你们哪个有这本事?” 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半晌,洺水司马悻悻道:“他既有这本事,为甚不痛痛快快跟王焕打一场?我就不信了,有了邢州磁州的援兵,还怕打不过王焕那猪狗?”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1,”门外低沉婚后的语声,众人急急回头,紫衣动处,裴恕迈步进门,“烽火三月,洺州军民死伤五万,洺水被困二十七天,八千兵马城破后只剩三百,为将帅者,每个决断都关乎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李司马,岂可意气用事?” 洺水司马李诚吃了一惊,此前从未见过裴恕,再没想到他竟认得出自己,又对洺水的情况了如指掌,不得不起身行礼:“李诚参见裴使节。” “至于王十六母女,”裴恕转向肥乡县令刘复,“肥乡毗邻魏博,刘县令当知两年前王焕已在边界部下重兵,屡屡挑衅进犯,此人觊觎洺州久矣,如何能将罪责推在两个弱女子身上?” 他端然立于堂中,风姿高彻,岩岩清峙,刘复哑口无言,半晌低头见礼:“裴使节所言极是,是卑职想得差了。” “还不快参见裴使节?”黄靖连忙上前打圆场,“裴公请入座。” 众人见礼声中,裴恕从容落座:“我奉圣人旨意,全权处置洺州事宜,以当下局势,我意在谈和。” “怎么能谈和?”李诚头一个嚷叫起来,“难道我洺水上万军民的性命就白白丢了?” “是啊裴使节,如今援军已至,为何不打?”刘复附和道,“王焕杀我洺州这么多人,这个仇怎能不报?” “斥候今早来报,成德节度使调兵五万屯于曲周,范阳境内亦有三万兵马向洺州方向移动,”侍从展开地图,朱砂红字标注着各处兵力分布,裴恕慢慢看过堂下众人,“诸位以为,形势如何?” 曲周乃是成德、魏博、洺州三镇交界,屯兵于此,显然是要等洺州的结果,若是有变,立刻便要出兵干预,魏博、成德、范阳三家一体,武力为天下最盛,小小一个洺州,如何经得起三家联手?堂中一时鸦雀无声,半晌,李诚恨声道:“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这条命我不要了,咬也给王焕咬下一块肉来!” “咬下王焕一块肉,难道挡得河朔数十万大军?”裴恕淡淡道。 “你!”李诚气极,正要再嚷时黄靖出声喝住:“休得无礼!” 李诚不敢再说,黄靖转向裴恕:“裴使节,王焕贪心不足,和谈时必定漫天要价,到时候该当如何?” “邢州援军明日抵达曲周,阻遏成德军。磁州援军到邺城,直入魏博后方。临洺、邯郸调兵一万赶至永年,与永年守军成犄角之势,遏制王崇义部。武安、沙河、鸡泽负责筹措粮草,务必要筹集一个月粮草运送至永年……”裴恕说一句,侍从立刻在地图相应位置插一枚三角小旗,地图上的朱砂红字渐次被旗帜遮盖,众人躁动愤懑的心情也随之振奋,直到插上最后一枚小旗,“诸位。” 众人一齐看过去,裴恕从容起身,雍容中凌厉的锋芒:“和为上策,但若必要,我亦不畏死战。” “对,”李诚头一个叫起来,“我等也不怕死战!” “拼了这条命,绝不让王焕再进一步!” 黄靖高高悬着的心一点点放下,裴恕年轻,又是文臣,又在群情激奋时提出谈和,他一直担心他捂不住摊子,眼下看来,是他多虑了。这般手段魄力,无怪乎年纪轻轻就能持节服紫,身登高位。忙道:“洺州上下唯裴使节马首是瞻,裴使节但有差遣,我等万死不辞!” “好。”裴恕颔首,“王十六此来是为迁葬先母灵柩,尔等须得约束部下,不得骚扰报复。临洺、邯郸两县主事留下,商议调兵事项,其余人等退回整理本县籍簿,于明日戌时前报上。” *** 自晨至暮,刺史府中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王十六几次前来打探,始终不见裴恕出来,入夜时几个卫士簇拥着黄 靖进门,王十六正要上前,他目不斜视,一闪便已走远了。 正堂中。 最后一名官员退下,裴恕放下手中朱笔,抬眼,黄靖匆匆进门:“裴公一整天都不曾休息,我备了些宵夜,裴公请用。” 侍婢上前摆放食案,裴恕拿起茶碗,忽地问道:“刺史与薛演,乃是至交好友?” “我……”黄靖冷不防,张口结舌,“这……” 想到他既如此问,必然已经知道实情,只得答道:“交情颇深,但上次裴公询问之事,下官确实不知。” “为故友讳,亦是人之常情,”这话,与王十六所言相符,他两个不曾见面,没有串供的机会,姑且可认作,他们没有合谋。裴恕淡淡道,“但此时非比平常,稍有差池,足以影响局势,我希望今后刺史能如实告知。” 黄靖忙道:“是,下官领命。” 心砰砰跳着,敬畏之心更甚。这人看起来温雅从容,其实如利剑在鞘,锋芒不可当,在他手下做事虽然需要打叠起十倍的精神,但洺州,应当是有救了。 一天,两天,到第三天时,裴恕依旧不曾出刺史府,王十六再等不及,登门求见。 从人屏退,王十六反身关了门:“郎君,成德、范阳虎视眈眈,形势紧迫,我能帮你。” 裴恕看见她眉心皱起淡淡的纹路,她很迫切,他晾了她这么多天,这条鱼,迫不及待要上钩:“女郎能为我做什么?” “王焕唯一的弱点就是我母亲,”王十六走近了,低着声音,“郎君见过我如何摆布他,这件事,唯有我能做到。” 但王焕,是她父亲,她真能六亲不认,帮着外人对付自己的父亲?裴恕不动声色:“单此一件,不足以说服我。” “魏博分为三派,一派是田沣旧部,一派是王崇义,另一派是我那些兄弟,三派彼此不服,我有绝对可靠之人,能挑起三派争斗,使魏博内讧,郎君便可趁机下手。” 这些,与他探查到的一致。几番试探验证,并没有发现她的破绽,他可以暂时信她。裴恕抬眼:“事成之后,你要什么?” “我要……”王十六看着他,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第9章 “郎君,我怕。”…… 要什么?要他日日相伴,要时时刻刻,都能看见他的眉眼。可这些话是不能说的,说了,他绝不会再让她靠近。王十六转开脸:“我要亲手杀了王崇义。” “可以。”裴恕颔首,“就这些?” 王十六忍不住回头看他,他神色平静,洞察一切后的淡漠。他不是薛临,在薛临面前她不需要任何伪装,无论她什么样,薛临都会接受、包容,而他,需要她用谎言,接近。“事成之后,我要郎君为我安排一个容身之处。” 裴恕看着她,许久:“好。” 她没说实话,她知道上次那句“我要你”犯了忌讳,后面就一直小心避免。这样也好,哪怕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这样被视作男宠之流,依旧让人忍不住厌恶:“你的内应,是谁?” “我二弟,”王十六很快答道,“王存中。” 王焕第二子王存中,任都团练使一职,为人低调,在王焕几个儿子中泯然不显,是以连他也不曾细查过。裴恕有些意外,她流落在外十几年,几时与王存中有联系,还能引为同谋?“你如何确定他可靠?” “他母亲璃娘,曾是我母亲的侍婢。”眼前闪过九年前追着母亲逃离魏州的那个深夜,璃娘察觉后追出来,怕被发现,压着声音一声声劝。永年城破之时,母亲神色淡然:若我死了,你去投奔璃娘。城破后被王焕关押,璃娘从魏州赶来,跪了一天一夜求王焕放人。有时候恍惚了,会觉得璃娘比母亲,更像是母亲,“璃娘待我极好。” 极好,是多好?人心在利益面前,从来易变,更何况还是要璃娘背叛夫主,背叛带给她荣华富贵的人。裴恕顿了顿:“联络王存中,我要知道王全兴近来的动向。” 魏博留后1王全兴,王焕的庶长子,如今王焕出征在外,便由他主持魏博事务。此人心胸狭窄,贪功好战,前日王崇义一再暗示有人不想和谈,指的便是他。 “我立刻派人去魏州。”王十六看着他,心里空落落的。他同意合作,按理说他们的关系是进了一步,可为什么,反而觉得比之前更加疏远了呢?“郎君。” 裴恕抬眼,她试探着凑近:“我搬来刺史府吧,洺州这些人恨我入骨,我有些怕。” 有似曾相识的香气,随着她一起靠近,裴恕后退:“我训诫过,不会有人向你寻衅。” “我孤零零一个弱女子在城中,没有郎君庇护,夜里都不敢合眼。”王十六坚持着,与他合作,为的就是能日日看他,如果像这样整天连面都见不到,又有什么意义?“郎君,我真的很怕。” 怕?她敢杀王崇义,敢算计王焕,这世上,哪有她怕的?让人鄙薄,又让人忍不住羡慕的,粗野强烈的生命力。心情晦涩着,裴恕淡淡道:“你此来是为了迁葬令堂,此事已拖延数日,你父亲必定已经起疑,你今日立刻回去复命。” 出来这么多天,的确该回去了,可她刚刚见到他,又怎么舍得离开?王十六忍不住又凑近些:“郎君还有什么吩咐?” 他深黑的眸子那么近,那么清楚地映着她的影子,他修长的眉微不可见地压低了些:“没有。如果需要你做什么,我会提前知会你。” 王十六突然有种感觉,他知道她的意图,他在默许,甚至纵容她的意图。这认知让她忍不住又向前凑近,手扶住书案,他忽地抬眼,眸中的冷意让她心中一凛,连忙止住:“好,那我等着郎君。” 侍从自外面打开门,她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香气。现在,裴恕认出来了,是柏子香。他用柏子香,她便也用。 如此放肆,赤裸裸的引诱,唯有她,做得出来。 唤过张奢:“派人去趟魏州,调查王存中母子。” *** 王十六走出府门,回头再望。 飞檐高高映在天幕中,上次她来,是给薛临送饭,那时候他在协助守城,奔忙缭乱,到处是传信的官吏和士兵,他拉着她在后廊坐下,伸手给她挡着毒日头:“别怕,等形势好点,我送你们出城。” 她没能等到形势好转,那天晚些时候,永年城破,她失去了薛临。 “娘子,”周青迎上来,“怎么样?” “传令下去,启程回行营,”王十六翻身上马,整整三个月,她的复仇,终于开始了,“你立刻去魏州,给姨姨捎个口信,就说我要知道王全兴近来的动向。” 周青立刻猜到,她已经跟裴恕达成了协议。想说这么做太危险,想说路上兵荒马乱,必须亲身护送她回去才行,她一鞭子抽在马上,不容置疑的神色:“快去!” 半个时辰后。 最后一名侍卫出得城门,吊桥在身后收起,护城河的波涛阻断来路,王十六驻马回头,望见城头上招展的旌旗,兵刃藏在垛口处,间或冷光一闪。 裴恕没有来。如今达成合作,为了不让人起疑,他只怕会对她越发冷淡。最初的设想,跟最后的结果,总有偏差。 “这么多天不出来,我还以为妹妹不准备回去了呢。”远处王崇义一人一骑飞奔而来。 王十六看他一眼,她刚出城,他就追过来,大约这三天里一直盯着城里的动静,想跟裴恕搭上关系吧。可惜,今后裴恕与他唯一的关系,就是杀掉他。催马从身边驰过,嫣然一笑:“我已经找到了证据,阿兄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跟阿耶交代吧。” 证据,什么证据?王崇义正要追问,她加上一鞭飞也似地跑了,马蹄卷起滚滚烟尘,呛得乌骓喷了个响鼻,王崇义沉着脸叫过心腹:“她在城里干什么,打探出来没有?”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8节 “裴恕进城以后加强了戒备,守得水泼不进的,”心腹吞吞吐吐,“咱们的人一直联络不上。” “废物!”王崇义骂一声。能有什么证据?薛家人死光了,所有的痕迹一把火烧了个稀烂,她能找到屁的证据!但搬个灵柩半天就够了,她待了整整三天不出来,她跟裴恕,看起来又很亲密,“这几天裴恕肯定要出城和谈,到时候趁机混进去,我要知道王十六这三天,到底干了什么。” 午正时分,队伍回到王焕的驻地洺水,亲卫等在路口:“ 十六娘子,节度使命我等护送夫人的灵柩回去。” 卫队上前抬走灵柩,王十六望见沿途遍撒的纸钱,营前竖着招魂幡,连树枝上都缠着白纱,这阵仗,倒真像是对恩爱夫妻。 节度使行营。 侍从都已屏退,王焕伸手搭上棺盖,良久,慢慢推开。 缝隙里露出一张烧得焦黑的脸,王焕定定看了一会儿,伸手,扒开精心包裹的义髻2,露出耳后。 烧得稀烂,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整整九年,想过很多次再相见的情形,想过该怎么惩罚她,怎么看好她,结果,她死了。 什么都成了白费。 吱呀,大门低低的响声,王焕没抬头,听脚步已经知道是王十六,也只有她敢在这时候闯进来:“你娘左耳朵后面有颗红痣。” 王十六顿了顿,她知道的。小时候发高烧,烧得迷糊时母亲抱起了她,她伏在母亲肩头,晕厥之前,恍惚看见母亲耳后细细圆圆,一颗红痣。那是她与母亲,最亲密的一次。 “你确定,是你娘?”听见王焕喑哑的声。 王十六慢慢走近,看着义髻上那支拇指大小的珍珠簪:“衣服鞋袜都对,还有这支簪子。” “唔。”王焕低低应了一声,他没再说话,就在她以为他不准备做声时,他忽地说道,“是你外祖母留给她的,这么多年,她从来没离过身。” 长明灯摇摇晃晃,映得他一张脸忽明忽暗,沟壑重重,鬓边银光一闪,是几根白发。王焕老了,心肠变软,弱点变多,更容易杀了。“阿耶。” 走近些作势要扶,王焕摆摆手:“你出去吧。” 王十六顿了顿,转身要走,听见他幽幽的语声自后面传来:“我听人说,你在永年时,跟裴恕很亲密?” 王十六回头,他抚着尸体焦黑的脸,微垂一双眼看着她。 第10章 “看上他。” 啪,长明灯的焰心爆了一下,王十六慢慢走回灵柩前,伸手,贴着寿衣的领口,慢慢整理。 王焕似是有点抗拒,摆摆手命她退下,王十六没有理会,一点点将平顺的衣褶抚得更平些,忽地抬眼:“这话阿耶听谁说的,王崇义?” “这不重要,”王焕带着不耐拨开她的手,“别折腾了,你娘不喜欢人乱动她的东西。” 是的,就连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极少能获准进母亲的房间,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代为整理衣服,亲密接触。王十六坚持着,将义髻整理服帖,冷笑一声:“阿耶从来都不信我,我早跟你说过,阿娘是王崇义杀的,结果你维护王崇义那个假儿子,反而打了我一顿。怎么,现在你又要听你假儿子的话,又要打杀我?” “这些都不重要,”王焕神情晦涩着,说不清是恼怒还是不耐烦,“你是不是看上裴恕了?” 王十六不肯回答:“看上又怎样,没看上又怎样?” “趁早歇了这念头,”王焕压着眉,慢慢合上棺盖,“裴恕跟你不是一路人,他这种人心思深得很,你降不住他,你要是想嫁,魏博多的是年轻力壮的小郎,随便你挑。” “阿耶跟阿娘也不是一路人,不也成了夫妻?”王十六看着他,带着嘲讽。 他脸色一变,扬手便是一个耳光,王十六没有躲,反而向他仰着脸:“打吧,阿耶打死了我,正好下去找阿娘。” 耳光擦着脸颊将将停住,王焕啐了一声:“你这个性子,到底随了谁?我是为你好,裴恕那人,慢说是你,连我也没把握对付,你要是真对他起了心思,到时候吃得你渣都不剩,还要连累我!” “是王崇义说我看上了他?”王十六冷冷一笑,“阿耶也信这个三姓狗奴!我去南山寻找阿娘的遗物时,他半道上过来,一看见裴恕就追着捧着,狗舔似的一路护送去永年!永年那边不放他进城,他这才夹着尾巴退回去,今天我刚出城,他又一大早守在门口等着,他难道是等我?他是等裴恕,阿耶,你以为他对你忠心?他这种狗奴对谁忠心过?他早想搭上裴恕了!” “行了,朝堂打仗的事,你们女人家少掺和!”王焕摆摆手,“出去吧。” “走就走!”王十六走到门口,猝然停步,“阿耶不肯处置王崇义,我也没话说,我也不是为自己委屈,我就是心疼阿娘,等了这么多年总算要见面了,结果……” 啪!摔上门快步离开,身后传来王焕急切的语声:“你说什么,你娘等着我?你回来!” 王十六没有回头,穿过营房,望见高天上几点飞鸟的影子,倏一下掠过,消失在天际外。 王焕不会杀王崇义,他刚得了魏博,根基不稳,还需要王崇义的力量。王焕对母亲有情,但这份情,在权势和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但王焕对母亲,终归是不同的,只要让他相信是王崇义杀了母亲,这笔账,总有一天他会跟王崇义清算。 她会坚持,耐心,她会不停地在这对假父子之间埋下猜忌和仇恨的种子,她会等到他们斗得你死我活的那天。 远处几人匆匆走过,是王焕的亲兵,带着锦新躲躲闪闪往行营去。这次去永年锦新一直跟着,除了周青,就属锦新与她最亲近。王焕是要问迁灵的事,若她没猜错,应当还会盘问她与裴恕来往的情形。 王十六向树后隐住身形,看见锦新低头跟在亲兵身后,一闪进了王焕的院子。 她的侍婢在永年城破时死了,璃娘便送了锦新给她,这婢子聪明伶俐又会办事,很快就成了她得力的人,但周青暗中监视,发现锦新几次偷偷跟王焕联络。眼下她还不确定锦新有没有出卖她,不过到明天,应该就有答案了。 明天,裴恕也要来了。 心跳突然变快,模糊不分明,说不出是哀伤和期待。明天,就能见到他了,以他的立场自然会竭力为洺州争取,但王焕绝不会让他如愿,这场和谈必定会很艰难。他会需要她的,她会有机会,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 翌日一早。 使团抵达洺水,裴恕一马当先,遥遥向王焕致意:“王都知。” “裴老弟,”王焕笑着,亲自上前挽他下马,“早就盼着你回来了,我说到做到,这些天一兵一卒都不曾动,专等着裴老弟的消息。怎么样,裴老弟肯不肯成全我一片忠心?” “只要都知有心,我必竭力周全。”裴恕望了望远处连绵不断的营帐,“不如到里面说话?” “好,”王焕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裴老弟请。” 两人并肩往前面去了,牙兵将营房四周层层围住,王十六遥遥望着。裴恕带的,依旧只是上次那十几个人,行营中牙兵数千,城中还有两万魏博兵,一旦谈不拢,他真不怕王焕翻脸动手? 节度使行营。 裴恕在客位落座,神色淡然:“我奉圣上之命,全权处理魏博与洺州之事,王都知若有什么要求,尽可坦言。” “那我就不跟裴老弟闹虚的了。”王焕笑了下,一双微垂的眼精光四射,“清漳、肥乡、洺水、平恩这四个县是我那些弟兄们拿命打下来的,归我。这场仗全因为黄靖老匹夫引起,魏博战死一万多人,我夫人不幸被黄靖害了,这血海深仇,洺州必须得赔,我也不让裴老弟为难,永年就算了,把邯郸和武安赔给我,魏博立刻退兵。” 裴恕端然危坐,神色不变。清漳四个县在他手里,绝不可能轻易吐出来,而邯郸、武安与魏博接壤,一旦割让,就成包围之势将永年困在中间,连磁州也成了瓮中之鳖,不过三五年,鲸吞蚕食,洺州、磁州都将归于魏博。王焕打的好算盘。“清漳四县乃是洺州属地,都知擅自出兵侵占,乃欺君重罪,若都知尽快退兵,退还四县,我愿担保都知无罪,并上奏圣上,正式任命都知为魏博节度使。” 王焕嘴角掀了下,皮笑肉不笑:“裴老弟,这可就没法谈了,一个节度使的虚名,就想换四个县?不行!看在裴老弟的面子上,我再让一步,武安我就不要了,清漳四个县加上邯郸,再不能少了。” “魏博兵退出洺州,我保都知拿到节度使的正式任命。”裴恕沉声道,“尊夫人因魏博兵乱不幸罹难,我愿奏明圣上,追封尊夫人为 一品国夫人。” 他竟一毛不拔!王焕冷笑一声:“不行,清漳四个县外加邯郸,少一寸就免谈!” 自晨至午,节度使行营中唇枪舌战,寸土必争,看看日色将暮,王十六再等不及,纵马向行营奔去。 “十六娘子,”守门的牙兵连忙拦住,“节度使正在议事,你不能进去。” “让开!”王十六低叱一声,听见门内啪的一声响,王焕重重一拍桌子:“裴恕,我一让再让,给足你面子,你不识好歹,非要跟我对着干,既然这样,咱们就真刀真枪打一场!” “王都知既然执迷不悟,那么,”裴恕语声低沉,波澜不惊,“打。” 第11章 “让开。” 四面八方,无数牙兵如潮水一般涌上,将行营团团围住,王十六被拦在营门外,看见正堂大门敞开,裴恕迎风而立,萧萧肃肃的身影:“都知召集这么多士兵,是想杀我?” “怎么会?”王焕在笑,“我对圣上忠心耿耿,只不过是想留裴老弟在这边多住几天,等我打下洺州,收拾了黄靖老匹夫,再跟裴老弟好好谈谈。” “公务在身,不能久留,”裴恕淡淡道,“告辞。” 他迈步向阶下走去,王焕向左右一瞥,几个牙将立刻抽刀上前,王十六想要闯门又被守卫死死拦住,心砰砰乱跳。 王焕手下最精悍的八千牙兵,还有城中一万多魏博兵,他只带着十几个人,要怎么脱身? 正堂前。 电光石火间,裴恕身边一人蹂身而起,一人一刀疾如闪电,刀影过处只听见兵刃落地一阵叮当乱响,却是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齐着手腕斩伤,王焕看出端倪,这人的武功纯粹是江湖上的路数,多半是裴恕招揽的游侠儿,这种人最擅长刺杀格斗,有他护着,一时半会儿只怕不容易近裴恕的身。高声道:“先杀了这个!” 众牙兵一涌而上,无奈裴恕人在台阶上站着,地方有限,人数再多也施展不开,反而又让他的侍卫放倒一片,王十六认出来了,是郭俭,裴恕的侍从头领,可即便他能以一敌百,从此处到兵营外围总还有三五里道路,兵营到城门又有十几里,重重关卡几万敌手,怎么逃? 却在这时,突然闻到淡淡的烟火气味,王十六抬头,望见不远处一道浓烟滚滚而起,紧跟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一眨眼间,营寨四面八方便都冒了火头。 “报!”报马拖着尖锐的长音,飞也似地奔来,“粮仓失火!” “草料仓失火!” “兵器库失火!” 王焕脸上笑容一滞。别的也就罢了,粮仓万一烧了,军心立刻就要大乱,立刻下令:“天威营过去救火!” 天威将军不得不领着麾下离开,包围圈立时便缺出一大块,王焕从堂前低头,看见裴恕波澜不惊的脸。不消说,这火是他放的了,这些天城门紧闭,每个进出的人都严加盘查,他的使团从今天进门到现在更是每时每刻都在监视之下,他到底什么时候安插下人手,能把几处仓房一锅端了? “王都知,”漫天浓烟中裴恕长身玉立,“此时罢手,还来得及。” “一个粮仓而已,值个屁。”王焕抬高声音,“众军听令,拿住裴恕的,赏千金,策勋六转!” 王十六看见他微微眯起的眼,心里突地一跳。王焕没说要生擒,他已经动了杀心。也许方才他只是想留下裴恕做个人质,但粮仓这一烧,激怒了他。 嗖嗖!几支冷箭越过人丛,射向裴恕,有些机灵的牙兵同样听出了王焕的弦外之音,决意下死手。 “阿耶,”王十六高叫一声,“擒贼先擒王!” 隔着重重叠叠的甲光和兵刃,裴恕看见她眼中的煌急。擒贼先擒王,固然可以是提醒王焕先拿下他,也可以反过来,提醒他先拿下王焕。她倒是不怕露馅。 尖锐紧绷的女子声音,夹在厮杀声分外刺耳,王焕沉着脸下令:“押十六娘子回去!” 一队牙兵应声而上,王十六一鞭挥去:“滚开!” 她不能走,裴恕只有这么点人,他是不怕死的了,但,她很怕他死。她得留在这里,她得守着他,护着他,她决不允许自己再失去他。“随我杀进去!” 侍卫得了命令,拔刀与牙兵斗在一处,王十六急切着不能冲破关卡,听见又一匹报马由远及近的喊声:“报!马场失火,马惊了!” 蹄声如雷,震得大地都在颤动,王焕抬头,望见远处滚滚烟尘夹着火光,是他的军马,成群结队冲出马场,其中有些着了火,嘶叫着四下冲撞,无数士兵惨叫着被踩在马蹄下,临近的马匹一不留神沾上,立刻便是新一团火球,星星点点,转眼便成燎原。 若只是火,无非分兵扑救,但着火的军马速度极快又毫无秩序,即便最悍勇的士兵也挡不住,包围圈霎时便冲得七零八落,王焕刷一声拔刀。他的一千骑兵,魏博牙兵中最精锐者,他花费无数心血银钱培育出来,全天下最好的军马,完了。“不论死活,拿住裴恕的,赏万金,策勋十二转!” 牙兵得了号令,吼叫着再次向前,使团被压成一小团,钉在台阶上,却在这时,牙兵内部突然骚动起来,无数黑衣人从中跃起,是裴恕的内应,像逆行的箭,飞快收割着敌手的性命。“撤。”紫衣的身影动了,裴恕看一眼王焕,迈步下阶。 “追,”王焕吼一声,“休要放跑裴恕!” 满眼都是火,满眼都是杀声。残阳如血,照着这人间炼狱,王十六觉得恶心,想吐,在强烈的晕眩中本能地拔刀。砰!一匹着火的军马重重撞来,锁闭的营门被撞开一个豁口,紧跟着紫衣一晃,裴恕纵马冲了出去。 轰!火焰一霎时激荡,热烘烘地扑上人脸,空气烧出虚幻的影像,王十六怔怔叫了声:“哥哥。” 去马如飞,霎时已甩下她数丈远,裴恕没有回头,看都不曾看她一眼,王十六在恍惚中飞身上马,追在他身后。 逃啊,哥哥,你能逃出去的,就算要我死一千次一万次,我一定要让你活下来! “回去,”身后一鞭抽来,王焕纵马越过,“少给我添乱!” 手腕上立时便是一条血痕,隔着茫茫烟火,王十六看见紫衣的身影一晃,冲出寨门,可外面还有很长的路,很多魏博兵,到处都是火,她不能回去,她得守着他护着他,谁也休想再伤害他!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9节 “虎贲营抄近路,去西门!”王焕高声下令。裴恕去的是西边,他进城走的也是西门,西边接壤永年,大概城门外头,便是永年接应的援兵。 虎贲将军引着部下奋力想要冲出,无奈到处都是奔马和乱兵,急切中穿不过去,王十六咬着牙,拣着人少的地方,紧紧追着。 近了,又远了,熟悉陌生的身影,一切都裹着烟火,蒙着梦魇般的光影,带来的侍卫失散了大半,渐渐的,只剩下三四个人跟着她,更前面王焕带着亲卫还在追截,他们就是不肯放过他。 愤怒,还有逼得人快要发疯的恐惧,王十六在一阵阵窒息般的抽痛中紧紧捂着心口。她不会让他们得逞,谁也休想伤害他! “报——”前面来了报马,嘶喊着冲向王焕,“节度使,洺州军攻打西门!” 果然。王焕沉着脸:“左军立刻去西门,协助守城!” “报——监牢被偷袭,俘虏都跑了!” “报——洺州军攻打南门!” 接连不断,报着凶信的报马,越来越响,城门外激越的战鼓声,王焕心中一凛。到这时候,突然回过味儿来,裴恕不是想逃,他是要攻城。 明面上只带十几个人进城谈判,让他掉以轻心,疏于防范,暗地里早安插了细作,放火,毁军马,放战俘,为的都是让城中大乱,好里应外合,一举破城。终日打雁,却让雁啄了眼,他看轻裴恕是个文人,没想到竟被他算计了!“右军去南门增援!” 抬头,最前面烟火中紫衣一动,裴恕也正看过来,身边除了原来的侍从,还有从四面八方不断加进来的黑衣人,七七八八,总也有上百,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塞进来的内应?怒到极点,王焕自马背上一跃而起,手中大刀劈头斩下:“裴恕,纳命来!” 王十六终于冲到了近前。刀锋映着残阳,照得人睁不开眼 睛,想叫,叫不出声,头颅里嗡鸣着,王焕的脸突然变成了王崇义,在同样的暮色,同样的火光、血光里。 世界突然静止,唯有那把劈向他的刀,那么快,那么狠——不,绝不! 拼尽最大的力气猛扑过去,背上突地一疼,也许是那刀劈中了她,王十六只是看着裴恕:“没事的,我来了。” 他拨马转身,冷淡的眉眼:“让开。” 第12章 “挟持我。” 残阳一瞬间坠落,冷浸浸的,硝烟四起的孤城。世界仿佛还在静止,王十六怔怔看着,直到王焕的叱骂打破幻象:“不孝女,让开!” 裴恕已经走了,去马如飞,不曾回头。 “拦住他,”王焕在喊,“休要让裴恕跑了!” 肋下有濡湿粘热的感觉,王十六低头,看见一道血迹自背后洇过来,王焕那一刀的确伤到了她,奇怪的是,此时并不觉得疼,唯有空荡,迷茫,和深沉的哀伤。 他走得好快,他看她的眼神冷淡甚至嫌恶,他根本不想她跟来。 “抓住裴恕,快!”身后人马杂沓,牙兵们呼喊着从四面包抄上去,座下马不知被谁撞到,猛地一跳,王十六回过神来,狠狠一咬牙。 但她必须跟着他,到城门还有那么远,王焕不会放过他,她就算拼了命,也绝不让他死!重重加上一鞭,循着紫衣的方向追去。 风过两耳,空气中浓烈的烟火气味和血腥味,裴恕望着西边巍峨的城墙,有一瞬间蓦地想到,永年城破的那个傍晚,是否也是同样的血光,火光? 下一息,高墙后人影一闪,是前来接应的张奢,众侍卫连忙集结向后,拦住追兵,裴恕箭一般冲进墙后。 “郎君,”张奢递过衣袍,“快!” 裴恕甩脱紫衣。 墙外,王焕被郭俭缠住,带着怒气挥起一刀:“着!” 边上两员牙将一齐动手,郭俭硬生生向后一个折身,从刀下滑开,王焕收刀抬头,看见紫衣的身影一晃,冲过高墙向南去了,忙道:“裴恕往南门逃了,快追!” 人马如风,追着往南去了,王十六赶到时,紫衣的身影已相隔很远,破风般地低头疾驰。南边也有洺州军,裴恕是要从那里出城。 拨马跟上,走出两步心里突地一跳,回头,几个人正穿出乱军边缘,最前面那人明光甲缺胯袍,幞头外勒一条牙兵中常见的红罗抹额,催着马向北疾驰。 心跳越来越快,王十六一言不发,调头跟了上去。 城南。 前面的紫衣越来越近,王焕沉着脸,已经很久不曾尝过挫败的滋味,一旦拿住裴恕,必要千刀万剐! “报——”又一匹报马拖着尾音追来,“洺州军打得太猛,西门快要顶不住了!” 王焕猛地勒马,刹那间想清楚了原委。裴恕以自身为饵,引他向南,就连南边攻城也未必是真,他要破的,是西门:“中军增援西门,胆敢放一个洺州兵进来,提头来见!” 传令兵飞马去了,王焕望着前面的紫衣,狠狠啐了一口。眼下守城要紧,顾不得裴恕了,但南门有守军上千,还有增援的右军,裴恕跑不了:“牙军听令,随我去西门!” 号角声呜呜咽咽响起,王十六逆着拥挤的人流,追着红罗抹额的影子。是裴恕,哪怕换了衣服马匹,但她一眼就认得出来,是他。 他去的是北边,西门、南门都是佯攻,他要从北门破城。 暮色来得快,火光渐渐弱下去,杂乱的马蹄声敲着兵戈声,一声声打在心上,侍卫都已经走散,王十六觉得冷,肺里的空气似乎都被抽干,痛到无法呼吸。心疾发作的征兆。艰难唤了声:“郎君。” 裴恕于无数嘈杂之中听见,回头。 红马白衣,肩头有伤,洇出星星点点的血迹,是王十六。让人突然生出燥怒,又有无限狐疑。 今日入城,每个细节他都反复推演,确保万无一失,入城后每一步也的确如他预料,除了她。 她替他挡了一刀。那一刀,原本也伤不到他,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又有郭俭与张奢左右护持,绝不可能让王焕得逞,但她却突然跳出来,接下那刀。 他留着她,是作为内应,但她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等事,这个内应,成了废棋。她纠缠他,或是图皮肉之欢,或是图他的身份地位,既无真心,又怎会舍命相救?除非她,是王焕的反间计。 一霎时起了杀心,挽弓引箭,瞄准了正要射出,余光瞥见城北门高高的城墙。 天已经黑下来了,城楼上火把耀眼,密密麻麻,全都是魏博兵。裴恕放下雕弓。若是现在杀她,立刻就会被识破伪装,不如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郎君。”王十六终于赶上,再撑不住,眼前一黑,摔下马背。 裴恕皱着眉,在最后一刻,伸手托住。看见她左肩的刀伤,自后向前斜过,不大,也不深,王焕悍勇,天下闻名,若真心要杀,怎么会只留下这么浅的伤?除非,有诈。 松手,她似枯萎的蝶,骤然飘落,裴恕抽身要走,袍袖忽地被拉住,她半闭着眼,憋到暗紫的唇微微嚅动,于漫天的厮杀声中微不可闻的语声:“药……” 南山那日的情形电光石火间闪过,难道她是心疾发作?但此刻,容不得他有半分犹豫、怜悯,裴恕拂开袍袖,拍马离去。 王十六摔在地上。眼前模糊着划出虚影,有一刹那觉得解脱,她要死了,死了,就能见到薛临了。下一息,听见城门前遥远飘忽的动静,是守城的魏博兵在问话:“来的是谁?” 是裴恕,他伪装成牙兵,为的是骗开城北门,夺下洺水。但他的人,太少了,被抓到,就是万劫不复。她不能丢下他不管。 拼尽全部的力气,自袖袋里,掏出装药的瓷瓶。 自手中,到唇边,小小的药瓶像有千钧重量,压得人几次都要晕厥,王十六发着抖,最后一息,终于抠开塞子。 药丸入喉,迅速扩散的暖意,王十六喘息着靠在马上,抬头,裴恕在城北门下,以魏博口音,回应盘问:“落雁营的,节度使令我等协助守城!” 火把光骤然大盛,城门守军上前检查,王十六咬着牙站起,又倒两颗药吞下——医者交代过一次只能服用一颗,加量会损伤身体,但加量之后,应当能多撑一会儿,她得送他,安安全全地出城。 城门下。 门将自城楼上发话:“手令呢?” 落雁营,与天威、虎贲,同为王焕手下最精锐的牙军三营,今日洺州攻城,各门加派人手早就传过命令,但眼前这人,有些眼生。 “军情紧急,来不及下手令,有腰牌为证。”裴恕举起腰间牙牌。 龙飞凤舞的“落雁”二字,映着他牙军的明光甲、红罗抹额,门将点头:“放行。” 裴恕翻身下马,于袖中握刀,向城门行去,门将在阶上等着:“西门、南门打得怎么样了?” 火把突然灭了,黑暗中无数人影暴起,四面围上。 *** 一盏两盏,城楼上火把次第熄灭,王十六在黑暗中下马,听见刺耳的呼叫声、厮杀声,血腥味弥漫着,让人喘不过气,有士兵拍马向城中跑,边跑边喊:“裴恕偷袭北门,裴恕偷袭北门!” “站住!”王十六喊一声,横身拦住。 借着未曾熄灭的一两点灯火,士兵认出了她:“十六娘子。” “你说什么,”王十六走近了,在袖中握着匕首,“北门怎么了?” “裴恕偷……”袭字未曾出口,腰腹上骤然一疼,士兵惊讶着低头,一把匕首正中要害处,“你?” 王十六咬着牙,握住刀柄再拧几下,惨呼声中士兵扑通一声摔下马背,气绝身亡。手脚冰凉着,王十六艰难喘息。杀王崇义,杀王焕,她想过很多次,但,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只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城楼处还在厮杀,裴恕还不曾得手,源源不断,还有人向城中奔逃报信,这样不行。刷一声,王十六拔出士兵腰间刀。 城门内。 裴恕避过一枪,看见郭俭被十几名士兵死死缠住,急切中无法去开门,其他侍卫也都被缠住,守军太多,要想夺下城门,还需一段时间,但西门、南门两处佯攻的洺州兵,此刻应当已经 伤亡惨重,多耽误一刻,就是无数条人命。 “郎君,”身后一声唤,裴恕回头,王十六苍白的脸自灰暗中浮出来,“挟持我。” 心念如电,手中长剑一挥,霎时已横在她颈间,裴恕抬眼:“住手!” 伴着他语声的,是王十六的惊叫,混乱中清晰尖锐的女声,让所有人动作都是一顿,裴恕朗声跟上:“王十六在我手里,放下兵刃,我不杀她!” 士兵们犹豫着,无数目光齐刷刷望向门将,门将厉声道:“不准放,丢了城门,你们都是个死!” “你敢?!”王十六立时打断,“丢了城门你们或者还能活,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我阿耶立刻把你们千刀万剐!” 王焕最宠爱她,三军皆知,她要是出事,他们这些人谁都跑不了。士兵们心中惊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不敢下决断,裴恕握着剑,听见王十六低低的语声:“刺我。” 她眼梢湿湿,脆弱中执拗的疯狂,裴恕抬眉,手中长剑一带,一线血痕在她颈间迅速晕开:“放下兵刃!” 当,有士兵害怕,扔了手中刀,门将叱骂着一刀过去:“不准扔,拾起……” “来”字不曾出口,扑通一声,人头落地,却是郭俭偷袭得手。鲜血喷涌着,染红城墙,王十六看见士兵们群龙无首,反抗着又被制服,看见两名侍从合力推开沉重的门闩,听见城门外人马杂沓,呼应的喊声,咔!城门打开,李诚一马当先冲了进来:“裴使节神机妙算,李诚今天真是服了!” 模模糊糊,攒动的人影,潮水般涌进来的洺州兵,四面八方,还在厮杀抵抗的守军,颈间一松,裴恕推开了她。 他翻身上马,往城外去。 “等等!”王十六踉踉跄跄追上,抓他的袍角,“让我跟着你。” 守着他,护着他,这一次,她绝不会来不及。 裴恕抽了下衣袍,她抓得太紧,怎么都挣不脱。 裴恕扬手挥剑。 第13章 “杀了她。” 无声无息,衣襟断开,裴恕扬鞭催马,向城外疾驰而去。 “郎君!”王十六追着,喊着,割断的布帛攥在手里,他越来越远,没进黑暗,看不见了。 厮杀声都抛在身后,裴恕逆着人流,向外奔去。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10节 城门已破,洺州军已然入城,但王焕还在,魏博最精锐的八千牙军和王焕亲自指挥的三军此时都还完整,凭着洺州东拼西凑调出来的一万多兵马,今夜注定是场艰难的血战,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眼下需要他全力以赴的,是肥乡。 毗邻魏博,又与磁州接壤,唯有收复肥乡,才能打通兵道,遏制魏博,这场和谈才能真正开始,只是要撑到肥乡有消息,今夜进攻洺水这些人,只怕有一半都要化作无定河边枯骨1。 回头,望见城门前模糊一点白影,是王十六,逆着人流追来,刀光剑影中单薄的身形。 长眉低压,在眉心蹙出淡淡的痕迹。她受他这样对待,还是不管不顾追来,他从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不相信男女之情能让人舍生忘死,尤其不相信这个轻薄狡诈的王十六,会豁出一切,只为他这个只见过几次的,她生身父亲的敌人。她很可能,是想利用这次相助,潜伏在他身边,为王焕内应。 叫过郭俭:“盯着她,若有异动,立刻杀了。” 郭俭怔了下,想不通王十六方才两次舍命相救,他怎么会下这种命令?待要细问,啪一声鞭响,裴恕催马走了。 城门外。 王十六又追出几步,怔怔停步。 追不上了,他是决意不让她跟着。心里空荡到极点,先前支撑她拼到如今的幻象突然散去,觉得冷,异常清醒的痛苦,这里不是永年,是洺水,她拼上性命要救的那个人,回不来了。 夜风吹过,送来浓烈的硝烟和血腥气味,王十六深吸一口气。痛苦也无用,她还得回去,还得对付王焕的怒火,她有太多事要做,忙起来,就不会有时间想这些无用的东西。 催马向城中去,乱兵纷纷,不知哪里袭来一刀,王十六躲不及,看看就要劈中,当!不知哪里飞来一箭,击开刀锋,紧跟着一声惨叫,那偷袭的士兵倒地身亡。 生与死,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王十六拍马走过,身后不远处,郭俭低骂一声,将红罗抹额再拉低一些,遮住面容。她倒是没什么异动,但兵荒马乱,她一个弱女子,他也不能眼睁睁看她送命。 催马跟在身后,她没有发现,只在偏僻小巷中穿行,郭俭紧紧跟着,时不时替她挡去乱兵,远处灯火如昼,杀声震天,是王焕的主力军和洺州军正在对战,巷子另一头突然有人跑来,边跑边喊:“娘子!” 郭俭躲进暗处,看见锦新带着侍卫飞奔而来,她的人来了,他也就能,回去复命了。 *** 夜越来越沉,撕不开的浓黑,裴恕勒马停住。 “裴公,”黄靖自暗中迎出来,“已按公之部署,命刘复伪装成王焕残部,率军一万往肥水去了,下官在此盯着王崇义,洺水来过两拨报马,都被擒住。” 一万精兵,加上磁州的两万援军,刘复身为肥水县令,在肥水经营多年,为人机警谨慎,夤夜之中偷袭,当有八九分把握。眼下最要紧的,是封锁消息,以防王崇义前去援救。裴恕沉声:“封锁道路,但有魏博兵过来,杀。” 凛然杀意,让黄靖心中一紧,低头叉手:“是。” 马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不安地走动着,裴恕向道边长草中隐住身形。今夜若一切顺利,那么与王焕的和谈,不久就能真正开始。平定河朔,还天下承平,也当自此,拉开序幕。 思绪有一刹那掠到王十六,模糊断续,还没来得及想清时,听见远处的马蹄声,郭俭一霎时奔到近前:“回禀郎君,王女郎没有异动,已经安全回城。” 裴恕沉默着,许久,点了点头。 洺水城中。 又一波洺州兵被杀退,王焕拍马跃上高处,大喝一声:“落雁营断后,其他人随我去营寨!” 北门已破,守城已没有意义,眼下该反守为攻,等王崇义援军赶来,就可内外夹击,将洺州兵一网打尽。魏博军天下无敌,洺州兵根本不是对手,只是眼下吃亏在街巷狭窄,道路不熟,需得将他们引到营寨附近的宽阔地带,才好放开手脚大杀一场。 众士兵得了命令,立刻后队变作前队,反守为攻,打得洺州兵一时无法靠近,左右副将趁机收拢了散兵,护送着主帅向营寨退去,王焕估算着时间,带着怒气:“消息送出去这么久,王崇义怎么还不来?” 身后突然有人回应:“我早说过王崇义跟裴恕勾结,出卖阿耶,阿耶现在信了吧?” 是王十六,她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王焕一鞭子抽过去:“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还有脸回来?” “我差点死在阿耶手里,”王十六急忙躲过,红了眼圈,“好容易捡回一条命,阿耶就是这么对我?” “呸!小猪狗,你敢当面骗你阿耶?”王焕重重啐一口,“要不是你,裴恕怎么逃得掉,北门怎么会丢?你等着,等我杀了裴恕,回头跟你算账!” 他忙着部署,飞也似向营寨奔去,王十六紧紧跟着:“我挡那刀是为了救阿耶,裴恕是皇帝的心腹,裴家势力又大,阿耶杀他,那就是公开跟朝廷宣战,眼下朝廷的援兵就在外头,王崇义又投靠了裴恕,我要是不挡下那刀,阿耶就危险了!” 王焕没有理睬,催着马只顾往前走,路口处几栋房屋着了火,惊得马匹一跳,王焕扯住缰绳,听见身后王十六的哭声:“阿娘死的那天,也是这么大火,阿耶,我好想阿娘。” 心里陡然一酸,她趁机跟上,红肿着眼睛:“阿娘没了,我以为找到了阿耶,总还有个依靠,可阿耶根本不信我,反而信王崇义那个外人的挑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还不如跟阿娘去了!” 她巧舌如簧,把黑的说成白的,可他心里清楚得很,她是看上了裴恕,豁出性命也要帮。北门被夺,因为她做了人质,他除非是傻子,才会相信真是裴恕挟持她。 吃里扒外的东西,为一个裴 恕,害得他遭此大败,若换了别人,早死了几百回,可她,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长得这么像,让他一看见,就想起她。又这么像他自己,固执,狠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看就是他的种。王焕回头,骂一声:“闭嘴!” 王十六抽泣着,心里明白,这件事,大约是揭过去了。真是可笑,王焕这种人,居然也会钟情,更可笑的是居然被她拿捏住了,还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眼前道路陡然宽阔,他们来到了营寨,王焕勒马回头:“布阵,迎敌!” 四面八方,无数亮起的火光,先到的魏博兵飞快地列着阵型,追击而来的洺州兵奋力应战,王十六由侍卫掩护着退到掩蔽处,身后一声长叫,不知是谁发出凄厉绝望的呼喊。 一更、二更、三更,厮杀声片刻也不曾停,王十六紧紧闭着眼,不想看,不想听,可躲不开,逃不掉,血与火之中的永年城和洺水城交错掠过,薛临的脸和裴恕的脸,渐次重合,模糊,让人分不清楚,心里只是凄凉,无望。 第一缕曙光降临时,校场上尸体堆成了山,入城的洺州兵杀得只剩下三四个,领头的人身中数刀,兀自不肯投降,高声叫道:“王焕,你认得我吗?有种下来跟耶耶单挑!” 王焕坐在高处,轻蔑一笑:“耶耶杀的人太多,谁记得你是哪个?” “耶耶是洺水司马李诚!”李诚抹了把脸上的血,拄着长枪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我洺水县城八千兄弟都让你害了,县令和县丞也都死了,今夜耶耶杀了个痛快,耶耶不亏!你等着,有裴恕在,你的死期马上就要到了!” 王焕轻哼一声:“杀。” 语声未落,报马惊惶着奔来:“报——裴恕昨夜假扮咱们去肥水求援,骗开城门,夺了肥水!” “磁州兵与邢州兵夹攻,咱们被包围了!” 场中一片死寂,片刻后李诚放声大笑:“裴恕好样的!王焕,你完了,耶耶等着……” 笑声戛然而止,李诚气绝身亡,尸体犹自撑着枪站着,王十六隔着眼皮感觉到一抹红热,睁开眼睛,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高高照着硝烟未散的洺水城。 第14章 她帮他 旭日高升,照着孤零零的洺水县城,楼上甲光映日,是守城的魏博兵,楼下层层叠叠,是四面围城的朝廷联军,裴恕远远望着:“洺水围而不打即可,眼下当全力遏制王崇义,切断洺水与外界的联络。” “裴公,”黄靖紧紧跟着,心中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不免有疑问,“为何要围而不打?昨夜王焕受了重创,何不乘胜追击,收复洺水?” “时机已失。”昨夜若能夺下洺水,当是最优的结果,无奈双方实力差距太大,终究还是被王焕反杀。裴恕垂目,“昨夜王焕麾下死伤不到三千,城中还剩下两万魏博主力军。” 两万?可昨夜一万洺州军,只剩下不到一半。黄靖又惊又恨,惊的是他怎么知道王焕的伤亡情况,莫非城中有内应?可城门锁闭,消息又是如何传出来的?恨的是洺州军拼上性命,也没能重创王焕,偏是无耻之人,偏是这么强! 自来攻城最难,何况对手又是骁勇天下闻名的魏博军,可仇人只在一墙相隔,整整三个月里离胜利最近的一次,又怎么能甘心?黄靖试探问道:“如今有邢州、磁州兵力,我们的人数三倍于王焕,是否可以试试?” “东边有平恩、清漳的五万多魏博军,北边有王崇义麾下两万人,眼下围而不攻,我们能腾出手脚封锁消息,使洺水变成一座孤城,一旦攻城,将无余力顾及,魏博援军一到,我们就是腹背受敌。”裴恕垂目,“即便竭尽全力取胜,洺州必定大伤元气,到时候成德必定乘虚而入,黄公试想,该当如何应对?” 黄靖心中一凛。他怎么忘了?成德如今还屯兵曲周,就算他拼上一切夺回洺水,剩下的残兵又怎么能够抵挡得住成德军?到时候洺州被成德吞并,与落进王焕手里有什么区别!一时间心乱如麻:“以裴公高见,接下来该当如何?” “等。”裴恕道。王焕新得魏博,根基不稳,魏博三派力量明争暗斗,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困住洺水,切断王焕对魏博的指挥,时日一长,王焕害怕后方生变,必然让步,到时就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得最大的利益,“等到王焕熬不住,主动和谈。” 远处突然有动静,裴恕抬头,一支弩箭挟着风声疾疾射来,“裴公小心!”黄靖急忙来拉,裴恕没动,看着那弩拖一条弧线,在距离两丈之外,颓然落地。 是从洺水城楼上来的,那里一人黑衣黑甲,手持弓弩,正是王焕,边上一人白衣单薄,低头望着这边,是王十六。她昨夜明目张胆替他挡刀,助他破城,竟然不曾受罚。拙劣的反间计,拙劣的王十六。 “传令三军,”裴恕道,“加强戒备,防止王焕突围。” 洺水城楼。 王焕放下弓弩,明知道这个距离不可能射中,心里犹是愤怒:“且让你多活几天,裴恕小贼!” 到此时终于将前因后果捋个清楚,裴恕先是以自身为饵,里应外合,破了洺水守卫,但他真正的目的不是洺水,是肥水。以主力军夺取肥水,连通磁州,以普通兵力进攻洺水,拖住魏博军主力,好一招田忌赛马!昨夜若不是他当机立断反守为攻,说不定两城尽失,这帮读书贼算计起来,实在心黑手辣。“天威营突围求援!” 天威将军赵奇应声而去,王十六慢慢松开紧握的双拳。明知道这个距离不可能射中,还是要亲眼看见他无恙,才能放下心来。回头,城外那紫衣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走了,下次再见,又是何时? 旁边王焕还在部署:“虎贲、落雁两营为疑兵,与天威各从一门突围,其余各部协助突围。” 突围之后,必定会联合王崇义,还有平恩、清漳两处兵力,在永年时她留心观察过,裴恕手中可用的兵力不多,如何抵得住魏博大军前后夹攻?王十六忙道:“阿耶,王崇义离得最近却不肯来救,必定早就投靠了裴恕,不能找他。” “闭嘴,”王焕骂一声,“军国大事,哪有你插嘴的地方?滚回去!” 心里却不是没有这个疑虑。王崇义就驻扎在永年城外,离洺水不到百里,洺州兵行军调动,洺水城失陷又夺回,这么大动静,难道真的毫无觉察?虽说裴恕肯定切断了两下的联络,但王崇义,原是跟他一样的人。 野心勃勃,背信弃义,能背叛田沣投靠他,就肯定能背叛他,投靠裴恕。快步追下城楼,向赵奇叫一声:“过来。” 王十六扶着垛往下看,赵奇飞马过来,又在阶前下马,王焕在他耳边飞快地说一句话。说的是什么?王十六听不见,正要追下去,赵奇翻身上马:“出发!” 嘎——沉重的城门缓缓推开,天威营势如猛虎,呼啸着冲了出去。 *** 洺水城外。 四面城门开了三面,门前杀声震天,裴恕于瞭望台上望着。出城的是天威三营,王焕最精锐的牙军,以王焕多疑的性子,绝不可能将最信任的一批人全都撒出去,那么这三营之中,必有疑兵。 抬眼,城楼上士兵们以弓弩、滚石,协助牙军突围,其中尤以西城门上人数最多,装备最为精良,看来王焕的重点,是西门。传令:“主力军防守西门。” *** 从早至午,厮杀声始终不曾停过,牙军数次冲杀,洺州军拼死阻拦,城墙外撂下层层尸首,却不曾有一人突围成功,王焕沉着脸。 他不怕裴恕攻城,洺水城池坚固,粮草充足,裴恕就算再多十倍兵马,三五个月内也拿不下,他怕的是,自己出不去。 魏博到手不过半年功夫,于内,田沣旧部未曾全部收服,王崇义反复不定,于外,成德虎视眈眈,要是他一直困在这里出不去,他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立刻就会转手他人。他才不当这为人作嫁的冤人!“放箭!不惜一切代价,今日必须突围!” *** 箭矢激射如雨,非但洺州军难以抵挡,甚至连牙军都有不少被误伤,裴恕望着城楼上。硬拼的话伤亡太大,逼急了王焕,只怕会不惜一切代价出城,到时候反而被动。叫过黄靖:“西门松个口子。” *** 又一批弓弩射出,西城 门下尸首层叠,连马匹都无处下脚,王十六扶着城墙,望着远处。 方才她看见了,裴恕在瞭望台上,但现在已经不在了,他去了哪里?魏博兵骁勇天下无匹,他能否抵挡得住? “嘿!”旁边传来一声低喝,王十六回头,是王焕,殷殷望着西城门下。那里,洺州兵的包围圈被撕开一个口子,赵奇一马当先,率领部下冲了出去。 “放箭,”王焕下着命令,“掩护天威营!” 箭矢如急雨,所过处人马倒毙,王十六屏着呼吸,看见远处一抹紫衣,是裴恕,他又登上了瞭望台。 *** “追,”瞭望台上,裴恕拂袖,“不得放走一个。” 黄靖怔了下,不明白他故意放松包围让牙兵突围,为何眼下又要追击,见他转身下台,连忙跟上去,却听他低着声音飞快地补了一句:“虚张声势,放他们走。” *** 日头升到最高,白晃晃地刺人眼目,王十六以手遮着,听见王焕带笑的喝彩:“好!” 城外,天威营越走越远,将追击的洺州兵甩在身后,他这是放下了心,笑得如此得意。他那时候,跟赵奇说了什么?突围已成定局,快的话援兵今夜就能赶来,到时候裴恕就是腹背受敌,该怎么办?眼前的场景模糊着,渐次变成永年城的模样,王十六攥着拳,耳边一声锐响,收兵的鸣金声响了起来。 *** 一里,十里,百里,暮色四合时望见平恩县城模糊的轮廓,赵奇筋疲力尽,放慢速度。来时王焕交代过,先去平恩、清漳报信,最后去找王崇义。若论距离,其实王崇义的驻地最近,为甚如此安排? 回头一望,突围时跟出来的一百多人眼下只剩下二三十个,这一路上几番遭遇洺州兵截杀,能剩下这些人,已是艰难。赵奇勒马停住:“弟兄们加把劲儿,马上就……”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11节 “到”字还没出口,肩膀上一疼,早中了一箭,赵奇摔下马背,但见半空中如同飞蝗,无数弩箭从道边长草里激射而出,扑通,扑通!牙兵们一个个倒地身死,赵奇伏在尸体下,听见箭声渐渐停住,有人走来收拾,低低的语声:“左司马有令,一个活口也不留。” 左司马,王崇义?赵奇又惊又怒,只装作尸首的模样一动也不敢动,脖子上突然一凉,早被人用刀逼住:“这里有个活口!” 嗒嗒,黑暗中长靴的声音,赵奇极力抬头,看见白袍黑甲金腰牌,正是王崇义亲兵的装束,冷冷看他一眼:“绑了,带走。” *** 一天,两天,眨眼已是赵奇突围的第五天,援军还没有来,城墙外密密麻麻,围城的洺州军似乎又增加不少,王焕再沉不住气。 整整五天,哪怕是远在魏州的王全兴也该收到消息,没有援军,那么,就只能是,这些人不打算来救。一个怕是投靠了新主子,一个只怕是想父死子继。虎落平阳,竟被这帮猪狗欺辱!“传令,”束好护心甲,“集合!” 没人救,他自己杀出去,区区一个裴恕,还拦不住他。 “阿耶是要弃城吗?那么阿娘呢?”王十六慢慢走来,双手捧着郑嘉的灵位。围城这么久,裴恕显然不准备让王焕跑掉,那么她,就要帮他做到,“上次洺州反攻,阿耶丢下阿娘的遗体自己跑了,这次又要丢下吗?上次黄靖没有动阿娘,这次阿耶再跑,娘的遗体还保得住吗?” 天光昏暗,罩着他阴晴不定的脸,王十六看着他,他劈手夺过灵位:“只要你耶耶还活着,谁也不敢动你娘。” “是么?”王十六冷笑一声,“那么阿娘,又是怎么死的?” “你!”王焕气急败坏,扬手就是一个耳光,王十六反而凑上去:“你打吧,打死了我,正好陪着阿娘,反正你从来只顾着自己!” 呜呜咽咽,城墙外起了号角,王十六回头,裴恕站在城下,萧萧肃肃,随风鼓荡的衣袍:“王焕接旨。河朔天寒,陛下体恤都知辛劳,特赐锦袍寒衣。” 第15章 在他手上,轻轻一拂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天光照不进幽长的门道,一人一骑慢慢走来,是王焕,不带亲兵,不佩兵刃,只是独自一个。裴恕遥遥颔首:“王都知。” 门道内,王焕抬眼向外,洺州大军都退在远处,城门前只有裴恕一个,捧着圣旨,黄绢底子上隐约闪烁的云纹。皇帝亲赐,这个台阶,给的不能算不大。裴恕种种把戏,到最后,还不是要跟他谈和。一跃跳下马来:“裴使节。” 城楼上下,魏博兵与洺州兵的甲光遥遥相映,王十六从城门里,隔着长长的距离,望着裴恕。依旧是深不见底的眉眼,依旧是从容沉稳的神色,这么多天的杀戮与血腥并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他仿佛永远都不会变,如山岳,如磐石,让她不由自主,生出再不会变,再不会失去的妄念。 悠长庄严,他诵读诏书的调子:“……王焕镇守河朔,天寒风高,赐锦袍寒衣一领,以嘉忠勇。” “陛下对臣的隆恩,臣肝脑涂地,无以报答!”激动颤抖,王焕跪地接诏的语声。 “都知请起。”锦袍展开,流光璀璨,裴恕亲手为王焕披上,“圣旨我已送到,都知军务繁忙,不叨扰了,告辞。” 他转身要走,王焕一把拉住:“我知道这恩典少不了裴老弟替我美言,要说这军务嘛,忙也忙得,不忙也成,这几天裴老弟军务也是忙得很,难得今天都有空,我请裴老弟喝一杯,咱们好好聊聊。” 裴恕停步:“都知想聊什么?” “那要看裴老弟想聊什么了,”王焕笑起来,“不过我是个直性子,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如果裴老弟还是一口咬定上次的条件,那我也只能请裴老弟喝喝酒聊聊闲天,别的可就免谈了。” “时移世易,自然不能拘泥不化。”裴恕话锋一转,“前日军中抓到一个闯营的,都知看看是否认识。” 士兵带上来一人,王十六低呼一声:“青奴!” 是周青。她一直算着时间,两三天前周青就该回来了,洺水围城进不去,若是换了旁人,自然会寻个去处以观其变,但周青不会,他忠心耿耿,一定会想尽办法进城找她。这几天她一直悬着心,还好,周青看起来并没有受伤。 飞跑着上前去迎,听见王焕在笑:“是我家十六的侍卫,前几天打发他回魏州办事去了,这没用的东西,怎么闯去你那里了。” 心里如明镜一般,御赐锦袍也好,周青也好,都是裴恕给他的台阶,这次是认真要和谈了,正好,眼下这局面,他也不想打。 王十六跑到近前,带着哀恳,看向裴恕:“郎君,他是我的侍卫,他并非有意冒犯,能不能放了他?” 裴恕看见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急切,她是真心实意,关切这小小的侍卫。让他突然有些领悟,她对其他人冷漠甚至恶毒,但对于划归为自己人的,却可以不在意身份,不计较得失,全心全意相待。“可以。” 士兵打开枷锁,王十六急急上前扶住,抬眼,对上裴恕若有所思的目光。不同于以往的冷淡疏离,这目光带着点探究,甚至是善意,让她一刹那想起薛临。 那时候,她刚满了十岁,山居苦闷,偶尔也会想要下山走走看看,薛临便把自己的贴身侍卫周青给了他,薛临说:“十六,以后青奴就是你的人,他会护你周全。” “娘子,”耳边嘶哑的语声,是周青,“我没事,莫担心。” 他没有受伤,衣服也是干净整洁,他这几天在洺州军里,没有被虐待。眼梢热着,王十六默默向裴恕行礼道谢。从前,是薛临把周青给了她,眼下,是裴恕,把周青还给她了。 过去与现在,眼前人与心中人,纠缠着重叠,王十六扶着周青慢慢向城中走去,身后传来王焕朗朗的语声:“来人,搭台备宴,我与裴老弟今天痛快喝一场!” 这次,是真正要和谈了吧。王十六慢慢穿过洺水城幽暗的门道,墙壁上大片大片阴暗的红色,是没来得及清洗的血,引来了苍蝇,嘤嘤嗡嗡,往盘旋复。 两刻钟后。 “什么?”王十六大吃一惊,“洺水围城的事你给魏州报信了?” “是。”周青看出她并不乐见此事,低着头,“我在 魏州等了两天,二郎君探听到王全兴不愿意节度使谈和,私底下向成德提议夹攻曲周,瓜分洺州,二郎君原本让我再等几天,等成德回信了一道报知娘子,我担心娘子,所以星夜赶了回来,谁知裴恕围了洺水。” 他是一定要进城的,就算是拼上这条命,也决不能让自家娘子有什么闪失,但他只有一条命,肯定拼不过这么多洺州兵。于是他立刻打发随从去魏州报信,自己趁夜想要越过包围,到底失手被擒:“娘子,我让人只给二郎君报信,不惊扰大郎君。” “糊涂!”王十六压着声音,“洺水几万军队,我怎么可能有事?眼下万一消息走漏,坏了裴郎君的事,怎么办?” 璃娘最是关切她,收到消息必定要想办法救援,但王存中手里没兵,那就不得不告知王全兴,而王全兴,又巴不得打得越狠越好。到时候援军一来,裴恕就是腹背受敌——不行!她必须立刻提醒裴恕,早做应对:“你先回去歇歇,我得出去一趟。” “你要去见裴恕?太危险了,”周青猜到她的打算,劝阻着,突地看见她拉高的衣领下,一道微红的伤疤,她受伤了?一霎时心都抽紧了,“娘子,你受伤了?” “我没事,”王十六提笔蘸墨,匆匆写完,揉一团攥在手心里,“我走了。” “娘子,”周青追在后面,此时更看见她肩膀上微微的鼓起,那是包扎的痕迹,她受伤了,伤得很重,不止一处,“谁伤的你?” 城门外。 一阵风过,吹得高台外围着的锦步障簌簌而动,王焕咳了一声:“裴老弟,我也不跟你绕弯子,只给一个清漳县肯定不行,你要是再这么一毛不拔的,可就没法往下谈了。” 方才扯皮半天,裴恕只肯松口割让清漳,却不是笑话!眼下他手里攥着三个县,只肯拿出来一个打发他,以为他是要饭的么! “那么,就再加上一件,”裴恕顿了顿,“荥阳郑氏公开承认这桩婚事。” 王焕怔了下。 裴恕安静地等着,王焕纵横凌乱的浓黑眉毛低低压着,看得出心绪烦乱。所以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这么多年郑氏从来不提王焕这个炙手可热的女婿,而郑嘉,早在十六年前,郑氏便已宣布她病故。这情形,与裴氏处理妹妹的死讯一模一样,这桩婚事,一定有问题。“我已致书郑氏,不日就有回复。” 回复,能有什么回复?人都没了,要这虚名,又有什么用。王焕沉默着,余光瞥见城门前人影一晃,王十六快步走来。 越走越快,他越来越近,端然危坐,山岳般不变的侧影。让她惶惶一颗心,突然就安稳下来。王十六迈步上台,斟满一杯酒,双手奉与裴恕。 裴恕抬眉,她冰凉的指尖在他手上,轻轻一拂。 第16章 婚姻大事 似冰似玉,一点冰冷的,怪异触感,裴恕下意识地握住,是个极小的纸团。王十六语声低柔:“特来感谢裴郎君,释放周青。” 日色高高,在她睫毛末梢涂一点淡淡的金色,她的目光专注又温柔,从前那种执拗尖锐,看着他又越过他的模样消失了,裴恕有瞬间的异样。接过酒杯放下:“我不饮酒。” “你又来做什么,”王焕盯着王十六,心里生出警惕,“刚才不是谢过了吗?” “方才太仓促了,不够郑重,”王十六敛衽起身,信已传到,再多逗留只会让王焕起疑,但愿时间还来得及,“裴郎君,我先告退。” 淡淡的柏子香气随着她的身影远去,裴恕拂了下衣袖,手指一送,早将纸团藏进袖袋,王焕笑了下:“我千军万马都管得服服帖帖,偏生管不住这个女儿,让裴老弟见笑了。” 他笑得爽朗,一双眼却紧紧盯着他,狐疑,戒备,裴恕不动声色:“猛虎尚且怜惜幼子,都知乃是性情中人。” “这话说得好啊,”王焕笑起来,“还是裴老弟读书多,会说话,不过裴老弟,十六方才,给了你什么?” 那不孝女无缘无故跑出来,又凑得跟他这么近,举止暧昧,着实可疑。他不是傻子,并不会信什么过来道谢的鬼话,上次那不孝女不顾死活也要救他,这次多半又怀着什么诡计。 “你我对面而坐,我一举一动都在都知眼中,”裴恕抬眼,“莫非都知想要搜身?” 王焕又笑一下。搜身是不可能搜身的。不到十天功夫,洺水破城,肥水易主,所向披靡的魏博大军被困在这弹丸之地动弹不得,如今士气低迷得很,他并不准备为这点事跟裴恕翻脸,真打起来,他也没有胜算。女生外向,那不孝女为了裴恕,连亲生的耶耶都敢卖,不过裴恕。 微眯着眼睛打量着,高额隆准,修眉凤目,从前听那些参谋夸奖男人长得好,常说什么云中白鹤,又是什么玉树琼林,从前觉得一个大男人,什么狗屁的鹤呀玉的,不够肉麻,如今看了这般人物,倒突然觉得那些形容,活生生地摆在眼前了。 也就难怪那不孝女命都不要,非要救他。裴家的门第,裴恕的本事地位,全都是上佳,真要是能成,对他坐稳魏博也大有好处,只不过这几次他冷眼看着,都是自家那个不孝女上赶着掏心掏肺的,裴恕可不见得有这个心思。试探着问道:“听说裴老弟还没有婚配,怎么,有没有打算?” 裴恕抬眼,他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裴老弟也有二十四五了吧?这婚姻大事,不能不操心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老大都满地跑了。” 所以他们父女俩,反间计不曾得手,又要使美人计?尸居余气1,犹自不知死活。裴恕淡淡道:“裴某的私事,不劳都知动问。” 王焕冷哼一声。是了,他早该知道,这些高门大族,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绝瞧不上他们这些臭当兵的。那不孝女偏看不透这点,害得他几十年的老脸,被裴恕踩在地上碾:“行,那就只谈公事。” “裴老弟一片诚心,我领你的情,也给裴老弟面子,肥水我就不要了,剩下的洺水、平恩、清漳,一个都不能少,我还要节度使的正式任命,要我夫人追封国夫人,至于郑家。”王焕轻嗤一声,“他们承不承认,我还没放在眼里。” 裴恕抬眉,他起身离开:“今天就谈到这里,裴老弟回去再好好商量商量,咱们明天再说。” 洺水城中。 “是裴恕伤的你?”周青刷一下起身,“我杀了他!” “回来!”王十六厉声叫住,“别乱来,是我让他做的。” 周青不得不站住,因为愤怒心疼,死死攥着拳:“我知道娘子的心思,可是娘子,裴恕不是良人,你豁出性命帮他,他却对你不管不顾,丢下你自己去面对节度使,他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 “我也不需要他在乎,我是为我自己。”王十六心神不宁。裴恕看了纸条吗?算算时间,魏州援军很可能已经在路上了,现在筹划还来得及吗?“你是三天前打发人回去的?” 砰,锁着的房门被踢开,王焕大步流星走进来:“你刚才,偷偷给了裴恕什么东西?” “没有,”王十六又怎么会承认,“我看青奴好好的没有受伤,所以过去谢他一声,阿耶又是听了谁的挑唆,这么疑心我?” “我信你的鬼话!”王焕沉着脸,“上次的事我饶了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好脾气,当着我的面都敢弄鬼?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也猜得出来,趁早歇了这条心!裴恕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怎么会看得上你?你糊涂油脂迷了心窍,帮着他坑你耶耶,我告诉你,要是我倒了霉,他第二个就收拾你!” 要是他倒了霉?那她就能安心去找薛临,又何须管别人怎么做。王十六垂着眼皮,遮住眼中的情绪:“阿耶不信我,我也没办法,我一心都是为了阿耶好,苍天可鉴吧。” “屁的苍天可鉴,”王焕知道问她不出来,忽地抓住周青,“说,你去魏州到底做甚?是不是打探了机密,报给裴恕?” 一把扯开周青脖子上的罗帕,手上使力,将伤疤撕得鲜血淋漓,周青闷哼一声,不能还手,但就算死,也绝不会背叛自家娘子:“娘子打发我 给璃娘夫人送家书,并没有别的事。” “放开他!”王十六听见头颅里嗡一声响,浑身的血都冲上来,扑过去,使出全部力气拼命掰王焕的手,掰不开,简直是铁打一般,那么多血,顺着周青的脖子越流越急,让人再一次想起永年城破的傍晚,眩晕着,逼得人几乎疯狂,“你放开他!” “说,你到底给裴恕传了什么消息?”王焕看着她,这不孝女犟得很,便是打杀了也绝不会说实话,但她的弱点,是身边这些人。发力按着周青的伤口,“说出来,我就饶了他。” 王十六恨极了,恨他残暴,恨自己无能,所有的策略,所有的示弱讨好此时都想不起来,抽出周青的腰刀劈过去:“你放开他!” 王焕急急躲过,怒到极点,重重一耳光甩过来:“逆女!” 啪!脸上立刻肿起高高几个指头印,王十六抛下刀,扶住周青,理智随着疼痛一齐回来,她怎么能跟王焕硬扛?鸡蛋碰石头,只会害了周青。眼睛火辣辣的,趁势便嘶哑了声音:“你不能动他,娘就留给我这么一个人,你要是杀了他,阿娘九泉之下,也绝不会原谅你!” “你!”王焕气极,额头上青筋暴跳,“少拿你娘说事!” 她没几句实话,总抬出她娘来做挡箭牌,他看得透,却偏偏狠不下心肠。但,周青不经禀报去了魏州,回来又在裴恕营里待了那么久,难保没有勾结,这不孝女方才的举动又实在可疑,这件事,不查清楚,觉都睡不安稳:“来人!” 亲卫冲进来,王焕看着王十六:“押周青去监牢,好好审问。” 亲卫上前抓人,王十六厮打着,又被王焕推开,他冷冷道:“一天不说实话,我就剁他一根手指,两天不说,就剁两根,手指头剁完了,就换脚趾。” 她是拦不住王焕的,他从来心狠手辣。王十六苍白着脸,忽地捡起掉在地上的腰刀,向自己手指上剁下去。 “你!”王焕大吃一惊,一个箭步上前来夺,手掌被刀锋带到,立时就是一道血,那刀到底被夺了过来,握在手里,冰凉锋利,让人诧异到极点,“你简直疯了!”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12节 “阿耶怎么对他,我就怎么对自己。”王十六昂着头,“没有刀,总还有别的。” “逆女!”王焕忍不住又要打,她昂着头看他,躲也不躲,让他终是没能下手,砰一声撞上了门,“好,我不动他,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再敢算计耶耶,打断你的腿!” 哐啷,屋里一声响,她砸了什么东西过来,砸得门板一阵晃。这狗脾气,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王焕低低骂一声。儿子女儿加起来七八个,从来都是姬妾们养着,他既从不曾经手,也就不知道养儿女竟如此麻烦——简直是来讨债的鬼。“看住她,没我的话,谁要是敢放跑了她,斩!” 屋子从外面锁住,门外脚步声来来回回,是看守的侍卫,王十六望着窗子上不断上移的日色。这么多天费尽心机,此时才发现,王焕还是这么难杀。简直让人绝望。可她不能绝望,她必须撑下去,撑到杀尽这些人。 “娘子,”门开了,锦新提着食盒进来,“朝食就不曾吃,奴熬了燕窝,娘子好歹吃点吧。” 王十六回头看她,冷冷道:“是王焕派你来监视我?” 节度使大帐。 王焕甩开门进去,他的心腹谋士,行军司马陈泽飞快地迎出来:“节帅2息怒,十六娘子还小,以后慢慢开导就好。” 看来他都已经知道了。王焕紧紧皱着眉头:“那个不孝女嘴严得很,怎么都问不出来实话。” “十六娘子肖似节帅,虎父无犬女,自然不是容易屈服的人。”陈泽很知道疏不间亲的道理,况且这些天王焕极其宠爱王十六,全军上下,谁人不知?话锋一转,“属下听说裴恕在永年时对十六娘子颇为照顾,节帅何不玉成好事?” “行不通,”王焕冷哼一声,“那些大族鼻孔朝天,瞧她不上,裴恕尤其傲慢。” 陈泽猜他不只是对裴恕不满,恐怕还掺杂了对荥阳郑氏的怨愤,但若能促成这桩婚事,魏博上下,都能受益。耐心劝道:“成德曹节帅的三郎君年初尚了嘉乐公主3,这一年里成德得了朝廷多少好处,裴氏高门大族,累代公卿,裴恕又是皇帝的心腹,节帅如今在朝中并无援手,若能得裴恕为婿,却不是四角俱全?” “我刚才试探过,受了裴恕老大羞辱,实在可杀!”王焕想起方才裴恕明显的厌恶,一阵羞恼。那不孝女难道看不出来?裴恕根本是利用她,要不是眼下形势不好,他必杀了裴恕,出这口恶气!“裴恕根本没这个意思,偏那不孝女蠢得很,对谁好就是掏心掏肺,早晚让裴恕坑死。” “若此次完满解决,裴恕还朝,应当就会拜相。”陈泽道,“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轻重,节帅正好以此拿捏拿捏他。节帅也不必担心十六娘子,她聪敏果决,并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况且有节帅在,谁敢对她不敬?裴氏又是出了名的家风清正,轻易连个妾侍都不许纳,十六娘子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节帅就是裴氏的姻亲,宰相的岳丈,等十六娘子再生下一儿半女来,谁敢跟节帅说半个不字?” 说得王焕心里痒痒起来,但裴恕实在不是个好对付的,与虎谋皮,说不定葬送了自己。一时无法下定决心,听见陈泽又道:“陈奇一去五天,这么久没消息,要么是出了事,要么就是后方有变,节帅,此事需得尽快定夺啊。” 是了,后方还有那几个不安分的小崽子,虎视眈眈。王焕压着眉,半晌:“今天和谈,裴恕关防必然松懈,待会儿天黑了派一批伶俐的,看看能不能混出去。” 宣抚使行营。 左右都已屏退,裴恕从袖袋里,取出纸团。 没来由的,蓦地想起那时王十六的模样。微垂的眼,睫毛尖淡淡金色的流光,温存专注的眸光。这还是她头一次,没再越过他看着别处,她看的,只是他。 第17章 色相蛊惑 嚓,燧石轻响,裴恕点亮银烛,火光摇摇,照着纸片上细小的笔迹。 看得出是匆忙中写出,但仍不失英秀俊逸之态。裴恕觉得意外,她的字居然很好,不是女子常习的小楷,而是王右军的行书。十六岁的女子,能练到这种程度,当是积年累月的功夫,是谁教的她,郑嘉么? 纸上草草几行字:周青三日前派人返魏州求援。王全兴不愿和谈,私约成德,夹攻曲周。 前面一件不需理会,那天抓到周青后,他断定必然不止周青一个,搜索后果然抓到了周青派去魏州的从人,消息已被截住,但王全兴联络成德的事,虽然他也派了人去魏州打探,却丝毫不曾查到。 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么王存中与她的关系非比寻常,能探听到如此隐秘之事,王存中也绝非等闲之辈。如果是假,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抬手,就着烛火点燃纸片,开门叫过张奢:“你即刻去趟曲周,探查成德军动向。” 算算时间,成德早该收到王全兴的提议了,成德大军在曲周附近驻扎多日,为何不曾有进一步动作?是未曾与王全兴达成协议,还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如果成德插手,河朔局势必将更加复杂难以控制——必须抢在巨变之前,与王焕达成协议。 纸片燃尽,落于案上,灰烬如蝶。裴恕垂目看着,不觉又想起王十六。“我要你”,她说。粗鲁,傲慢,狡诈。她知道他不会受色相蛊惑,于是借口合作,施恩施压,纠缠于他,如今更是由王焕出头,以和谈为要挟,想逼他同意婚事。 攀上他和裴氏一族,便可坐稳魏博,她打的好算盘。 “郎君,”侍从在外面叩门,“荥阳郑氏来人了。” 洺州城中。 日色越来越低,在窗棂间拖出明暗斑驳的阴影,王十六看着锦新,她低着头,神色恭顺:“节度使的确曾命令奴监视娘子,娘子从永年回来当天,节度使便叫了奴去,盘问娘子与裴恕来往的情形,奴一句不该说的话都不曾说。” 王十六慢慢抿一口燕窝。是的,当时她亲眼看见,王焕的亲兵带走了锦新,从破城那天的情形来看,锦新应当没说什么,不然王焕不会毫无防备,让她有机会放走裴恕。“什么是不该说的?” “娘子不想让节度使知道的事,便都不该说。”锦新抬头,“娘子才是奴的主人,奴绝不会做出任何有损娘子的事。” “ 是么?”王十六顿了顿,没有无缘无故的忠心,尤其她与锦新,做主仆不过一两个月,“你想要什么?” “奴想求娘子庇护,”几缕夕阳落在她额发间,勾勒出杏眼桃腮,润泽的肌肤,“不被送去做妾,不被随意婚配,奴还想求娘子恩典,如果有一天娘子不需要奴服侍了,就脱了奴的籍,放奴回家。” 王十六看见她眼中的坚决,这三个月里如同油煎,自己都无暇顾及,也就没有余力探究别人的心思,她想回家,那么,她很可能是战乱中被掳劫来的良民。乱世之中,谁人不是身如飘萍,但她这般颜色,这般行事妥帖,便是做节度使府半个主人,也不是不可能,她真的不愿攀高枝?“我阿耶,或者我那些兄弟们的妾侍,你也不愿?” “不愿,”锦新答得干脆,“奴只想回家。” 王十六看着她。璃娘送她过来,想必相信她的忠心,但她不敢大意。她要报仇,她不能因为一时轻信,前功尽弃:“我交给你一件事,如果你能办好,咱们再说。” 凑近些,低着声音:“想办法让我阿耶知道,王全兴私底下勾结成德,要平分洺州。” 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窗下,初冬的夜,来了。 *** 冷冷清清,三更的刁斗响起,王焕隐在暗处,看着无数绳索从城墙隐蔽处放下,数十名精挑细选的牙兵顺着绳索飞快降落在城外,隐入黑暗之中。 不远处,洺州军营灯火闪烁,巡更的呼喝声遥遥传来,王焕扶着冰冷的城墙。这批人的目的地除了平恩、清漳,还有魏州和成德,只要有一个能跑出去,洺水的形势或者就能改变。不过。 那天他亲眼看见陈奇突围成功,那是他心腹中的心腹,绝不会背叛他,除非。耳边蓦地响起王十六的话:王崇义离得最近却不肯来救,必定早就投靠了裴恕。 号角声突然拉响,灯火摇晃中,无数呼喝厮杀之声,那批人,被发现了。王焕沉着脸,低声道:“一个时辰后,再放一批。” 到那时候这批人肯定全完了,裴恕肯定放松警惕,才是突围的好时机。 *** 宣抚使行营。 黄靖大步流星走进来:“不出裴公所料,王焕果然派人突围。” “一个不留。”裴恕起身,自窗前听着外面的杀声,“今夜严加防备,王焕应当不止准备了这一批人。” *** 杀声高了又低了,四更时分,一切重又归于平静,洺水城墙上放下第二批绳索,王焕安静地看着,数十名精锐飞快地向城外奔去,霎时消失了踪迹。 方才乱了大半个时辰,此时正是洺州军最困倦的时候,这一次,也许有指望。 下楼回城,院子里人影一晃,锦新从后宅走出来,王焕喊一声:“站住!” 锦新闻声回头,行了一礼:“阿郎。” “这么晚了,你乱跑什么?”王焕说着话,看见她手里提的食盒,一瞬间反应过来,“十六还没睡?” “娘子不肯睡也不肯吃,饿了一天了,”锦新打开食盒,给他看原封没动的晚食,“奴劝了好久也不行。” “饿不死她。”王焕冷哼一声,忽地问道,“她给裴恕传了什么消息,查出来没有?” “还没有,”锦新低着头,“不过奴那会子听见周青跟娘子在屋里说话……” “说什么?”王焕追问。 “说大郎君偷偷给成德送信,约好了平分洺州。” 什么?王焕勃然大怒,这等大事,轮得着这小猪狗做主!他辛辛苦苦打下的洺州,凭什么分给别人!怪不得这么久了,一个援兵都没有,这是巴不得他死,好独占魏博呢。“还说了什么?” “没了,后面阿郎就来了。”锦新道。 假儿子不安分,亲儿子更不安分。一座孤城,等不来援助,还有那不孝女,那时候突然去敬酒,肯定是给裴恕传消息,裴恕肯定巴不得那小猪狗不来救,说不定还要推波助澜,须知他死了,魏博那帮废物,没一个是裴恕的对手。 不行。他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他必须立刻回去魏博,收拾这帮猪狗。 搂过锦新拍了拍,放低声音:“好好办事,以后我不会亏待你。” “是。”锦新答应着,神色恭顺。 *** 夜色越来越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陈奇蜷缩在地牢里,浑身酸疼,怎么也睡不着。 那天他中了伏击后,便被关在这里,半人高的牢房,站都站不直,手上脚上戴着枷锁镣铐,磨烂了皮,臭烘烘地开始化脓,这地牢不见天日,分不出黑夜白天,过了多久,他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反反复复想着的,就是那句左司马。 左司马,只能是王崇义,那些伏击他的士兵,穿的也跟王崇义的亲兵一模一样。王崇义掌兵之多,仅次于王全兴,这是要反叛啊,只要给他找到机会跑出去,一定禀报王焕,宰了王崇义! 地牢上方隐隐约约,传来看守说话的语声:“洺水还围着呢,左司马说不救……” “办成了,裴恕保他做节度使……” 果然是王崇义,他投靠了裴恕,想害死王焕,取而代之。陈奇咬着牙,忽地又听一人说道:“前几天留后也收到了消息,到现在也没来救,煞是古怪。” 什么?王全兴也不来救?他可是亲生的儿子!陈奇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探头,哗啦,脚镣撞到枷锁,清晰一声响,上面的语声停住,有人走下来开门:“我去瞅瞅那贼囚,看完了咱们继续吃酒。” 陈奇连忙蜷缩了闭上眼装睡,门开了,有人走下阶梯,慢慢往跟前来。 照着惯例,这人会过来看看他有没有死,留下点发臭的食水,然后离开。他观察了很久,守卫一般是两个,一个在上面看门,另一个下来检查,检查这个人,腰上有钥匙。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到了近前,低头来看,陈奇突然暴起,双手套着枷锁,向他头上重重一砸。 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出一声,那人已经倒地,陈奇一把扯下他腰间钥匙,扭开了锁。 *** 长夜过去,清晨又至。 洺水城下再次搭起高台,围上步障,裴恕站在台前,遥遥向王焕致意:“王都知,文达先生前来祭奠郑夫人,请都知出城相见。” 王焕从城楼上俯身,看见他身侧襕衫儒巾的男子,是荥阳郑氏的郑文达,郑嘉的堂兄。郑嘉是独养女儿,没有亲兄弟,所以当初他向郑氏提亲时,便是郑文达出面拒绝。郑文达来了,裴恕在履行承诺,要荥阳郑氏公开承认这门婚事。 更远处洺水军营寨前,错乱堆垒,近百具尸体,是昨夜派出去的那两批人,看样子,只怕一个也没跑出去。 郑氏承认婚事,是恩,堆起这些尸体,是威,恩威并施,裴恕在逼他尽快决断。王焕笑了下:“郑文达,你既然是来祭奠,是不是应该进城?” 内院。 锦新推门进来,低声回禀:“郑家来人祭奠夫人,裴郎君要与他一起进城。” 王十六刷一下起身。 第18章 天生一对 无声无息,锁闭的城门缓缓打开,王焕大步流星走出来:“怎么样,郑文达,你敢不敢进城?” 郑文达看他一眼。 前些天裴恕致信郑氏,道是洺州危急,为国家大计,恳请郑氏承认王焕的身份,重修翁婿之好。郑嘉失身王焕,原是郑氏的奇耻大辱,这些年里为着家族声誉,对外都说郑嘉早已病故,但事已至此,为国为民,郑氏都不能袖手旁观,家中尊长商议之后,命他亲身走一趟,承认王焕与郑嘉的婚姻,助裴恕解除洺州之危。 却不料刚一见面,王焕就是挑衅。当年王焕上门求亲,他命下人将聘礼扔出去,连门都不曾让进,王焕受了如此羞辱,岂能罢休?今日若是进城,生死都攥在王焕手里,但堂堂郑氏子孙,岂能畏死,令郑氏蒙羞?郑文达冷冷道:“带路。”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13节 “文达先生是我请来,”裴恕忽地开口,“我陪先生一道进城。” 王焕吃了一惊,他还敢进城?就算洺州军现在占尽优势,但到了城里,是死是活,还不是自己一句话?带着笑,半是怀疑,半是激将:“裴使节仗义!不过眼下咱们两军交战,你真敢进城?” 裴恕看他一眼, 他改了口,不再叫裴老弟,是为逼婚做准备?淡淡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想来王都知不会无信,况且后续的安排,黄刺史尽皆知晓,都知即便杀了我,黄刺史依然能率领麾下,收复失地。” 这该死的读书贼!就算今天杀了他,以目前的局势也未必能赢,反而彻底跟朝廷撕破了脸,朝廷必定会以举国之力围剿魏博,到时候反而不好收场。事已至此,不如做得好看些。王焕哈哈一笑:“痛快!这样,我也不说别的,从现在起到你出城,这洺水城门我不关,你要是还不放心的话,带上你的部下一起进来也行,怎么样?” “不必,”裴恕神色从容,“我信得过都知。” 城门洞开,洺州大军在门前列阵相送,魏博大军在门内列阵相迎,裴恕迈步走进幽暗的门道,听见遥遥的马蹄声,煌急着,飞快地向近前来。 远处,王十六加上一鞭,甩下追在身后的守卫,向城门前狂奔。 他怎么能进城?魏博兵在他手里吃了这么大亏,多少人想要他的命,他怎么能自己送上门来!越跑越急,呼吸阻滞着,王十六狠狠一扯领口。 于同一时间,看见城门内素服素冠的人,那双幽深上扬的凤目,隔着远远的距离,望向她。“郎君。”王十六喃喃着,冲到近前,一跃下马。 裴恕看见她激烈奔跑之后,颊上的红晕,额上的微汗,她那双眼梢微垂的眼紧紧望着他,专注,炽烈,就好像所有这些人都不存在,所有的,也只是他和她而已。这般疯狂的执拗,他从不曾有过,也从不曾见过,若非深知她的秉性,几乎要让他以为,她是真心爱他。 “郎君,”王十六靠近了,仰头看他,“我与你一道。” 边上,郑文达恍惚着上前,一霎时分不清眼前是陌生人,还是十几年前,他那个以才貌名扬河朔的堂妹。 耳边听见王焕的语声:“这是你娘的堂兄,你该叫一声舅舅。” “舅舅?”那张脸的主人冷笑一声,不是郑嘉,郑嘉从不会有这么尖刻的言辞,“这么多年我从不曾听说过,从哪里冒出来的舅舅!” 裴恕在意外中,微微抬眉。他原以为,她会乐于攀附郑氏,为自己搏个好出身,但她这模样,根本就是自己斩断了这条后路。 郑文达站住脚,到此时,确定她是郑嘉与王焕的女儿,那么一个满腹诗书的人,竟生出这般粗俗无礼的女儿!让他不禁生出几分庆幸,亏得郑嘉真的死了,以后两家不必再走动,否则这粗野女子,必定会败坏郑家的名声。 “放肆!”王焕半真半假骂一声,觉得痛快,眼中甚至还有点笑容,“管他哪里冒出来的,反正是你舅舅。” 舅舅?王十六冷笑着,眼前闪过九年前那个深夜,她追着母亲逃出魏州的时候,母亲在岔道口停步,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郑家是回不去的啊。” 母亲踏上了另一条岔路,没有回郑家。九年里零零碎碎,各处拼凑了消息,她终于明白了母亲当初那句话:郑家早已公布了母亲的死讯,这世上,早已不存在出身荥阳郑氏的郑嘉。 那个夜,她唯一一次,看见冷静淡漠的母亲,也会惶恐。“阿耶要认就自己认,反正我不……” 话没说完,看见裴恕凤目微扬,向她一横。 不露声色的威压,还有警告,他不想让她再说。他请来郑文达,为的是向王焕示好,促成和谈,他不允许她破坏他的计划。 王十六顿了顿,那个“认”字便没说出口,裴恕迈步向前:“王都知,郑夫人的灵堂在何处?” “过了这条街就是。”王焕看看他,又看看王十六,这不孝女,对自己耶耶吹胡子瞪眼的,对裴恕,倒是听话得紧,“十六,你认得路,你陪着裴使节,别让他走岔了。” 街道并不长,路边断壁残垣,数日前血战留下的痕迹。裴恕目视前方,余光瞥见王十六低着头,纤细的颈子从斩衰粗糙的生麻衣领里露出来,似新生的藕节。她现在不看他了,红唇紧抿,一言不发,让他在清净之余,又觉得有些微微的异样。 “到了。”王焕停住步子,“郑兄弟,裴使节,请。” 入眼一片雪白,墙上、门窗上是上等缭绫、春罗制成的孝帐、孝缦,地上铺着几寸厚的线毯,裴恕净手敬香,侧边蒲团上王十六双膝跪倒,叩谢答礼。 让人一刹那想起南山那夜,悠长苍凉的招魂声,她苍白着脸,喃喃自语道,死了干净。她从方才开始,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这样安静到沉默,实在让人不习惯。 又一炉龙涎香点燃,是郑文达,郑重行礼之后,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这是当年的婚书,妹夫收着吧。” 王十六抬头,看见王焕晦涩的脸,他顿了顿,接过锦盒打开,内里,是一张撕碎后又粘好的红笺,颜色发旧,显然已经有许多年头。 是母亲和王焕的婚书吧。她曾偷听过母亲和璃娘说话,当年王焕带着婚书上门,逼郑家签字,被郑家撕了个粉碎。但如今,郑文达改口叫妹夫,这桩婚事,隔了十几年,不管母亲有多痛恨,依旧做成了。 “阿舅发了话,”王焕跟着改口,“那我就收着。” 愤懑突然压不住,王十六冷冷开口:“我怎么听说,荥阳郑氏的女儿郑嘉,十六年前就因病去世,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裴恕看她一眼。这么多天,她对郑嘉之死淡漠到绝情,让他一度曾怀疑郑嘉未必真的死了,这是她第一次,对已故的母亲,流露出真切,甚至可以说是激烈的情绪。 四周一霎时安静到了极点,王十六昂着头,看着郑文达。 那些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的日子,郑家从不曾伸出过援手。他们没能耐对付王焕,便抹杀了母亲的存在,不承认这门让他们觉得羞辱的婚姻,什么名门世族,什么欺软怕硬的货色! “先时消息不通,以至于以讹传讹,”耳边语声沉沉,是裴恕,“女郎误会了。” 王十六转头看他,他也正看着她,神色与方才没什么两样,但她知道,他不想让她再说。 他并不是为个人私利,他冒着生死进城,是为了早日平息杀戮,还洺州太平。先前在南山时,他主动收敛了乡民们的尸首,备了香烛祭品,安排人招魂下葬,从那时候她便知道,他和薛临一样,心里怀着对苍生的悲悯。 那么,她听他的。王十六咬咬唇:“是我弄错了。” 裴恕再一次,觉得意外。她从来骄纵任性,唯我独尊,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认错。 “我来之时,家中长辈让我转告妹夫几句话。”郑文达压下心里的厌恶,向王焕叉手一礼,“荥阳郑氏数百年来尽心竭力,求的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嘉妹妹亦是深明大义之人,若是在世,必然也做如此想,如今洺州数十万人的性命都只在妹夫一念之间,愿妹夫早日退兵,送嘉妹妹回家,入土为安。” 回家?王十六低着头,在袖子里紧紧攥拳,指甲掐进手心里。哪里有家?郑家不是,王焕这里更不是,生而为女,从来都没有家,她倒宁愿就这么搁在灵堂里,至少这样,还干净些。 “我哪里想打仗?还不都是为了十六她娘。”王焕叹口气,“我也不是铁石心肠,这些天陛下又是惦记我,又是赐寒衣,我简直感激到死!裴使节也三番五次替我说话,现在阿舅又亲身来这一趟,也罢,这仗,我不打了!” 他竟这么轻易松口?裴恕抬眼,看见郑文达如释重负的脸,王焕在笑,狡诈试探:“不过,我一直有桩心事,趁着阿舅也在,正好咱们商议商议。” “阿舅,你看裴使节与我家十六,是不是天生一对?” 裴恕冷冷低眉,对上王十六惊讶的脸。 第19章 娶了她 翠眉黛眼,芙蓉如面,这样惊讶地微张了红唇,自有一种天真妩媚的可喜。但她不可能惊讶,她早知道王焕的盘算,甚至这盘算,还是他们父女两个同谋。裴恕觉得可笑,比起现在这副矫揉做作的模样,还是先前那副浑身是刺,见谁怼谁的模样,更适合她。 “这,”郑文达出其不意,老半天反应不过来。王焕明显是要撮合裴恕和王十六,可裴恕从不曾提过一个字,况且 这两个人。一个清鉴贵要,前途无量,另一个粗鲁无礼,又有王焕那么个父亲,哪怕他身为舅父,也觉得这个外甥女根本配不上裴恕,“这个么。” 试探着去看裴恕,他神色冷淡,一言不发,郑文达瞬间明白,他不愿意。那就不能由着王焕胡来:“今日只为祭奠妹妹……” “母亲尸骨未寒,”说话突然被打断,是王十六,“我眼下,什么都不会考虑。” 裴恕不动声色。奸佞篡国之时,尚且要三次推辞,她很懂得这个套路。 “你给我闭嘴!”王焕叱骂着,想不通她为什么拒绝,她不是一直疯了一样追着裴恕吗?“长辈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来人,安排宴席,我与裴使节商议大事!” 侍卫应声而去,王十六起身:“阿耶不要逼我,孝期未满之前,我绝不考虑此事!” 最初的惊讶过去,此时明白了王焕的意图,他是看打仗没占到便宜,便想绑上裴恕和裴家,争取最大的利益。也看清了裴恕的心思,他不会娶,他的目光冷淡,嫌恶,他根本瞧不上她,可她不能让他出言拒绝,惹恼了王焕,招来杀身之祸,这个拒绝,由她来说。 伸手,拉住他低垂的袍袖:“我送你出城。” 裴恕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柏子香气,与他平素所用的并不相同,暖一点,柔一点,也许,沾了她自己的气味吧。拂袖甩开,她立刻又拉住,低低的声:“跟我走,快!” 纷至杂沓,士兵集合的动静,郑文达也知道形势不对,跟着起身:“时辰不早了,妹夫,告辞。” 王十六拉着裴恕,迈过灵堂高高的门槛。外面的士兵已经集合完毕,只不过王焕不曾下令,并没有人敢上前,她骑来的马匹不见了,王十六用身体遮蔽着裴恕:“你跟着我。” 裴恕甩开她的手。厌恶她举止轻浮,又觉得她今日十分古怪。她不是一直纠缠,想要攀上他吗,为何此时又装腔作势,一再拒绝? 身后,王焕慢慢跟出来:“裴使节走得这么急,是怕我杀你?” 裴恕淡淡道:“我既然敢进城,就是信得过都知。” 他不会杀他。城门开着,门外就是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洺州军,若他死了,正好激起同仇敌忾,一举破城,王焕不敢冒这个险。 “别怕,有我在。”耳边轻柔的语声,裴恕低眼,是王十六。别怕,孩提之时,母亲曾对他说过,长大后他曾对妹妹说过,只是不曾想到,此时此地,会从这个轻浮粗俗的王十六口中,对他说出。 “我也信得过妹夫,不过时辰的确不早了,”郑文达见情形不对,出来打圆场,“妹夫军务繁忙,我们就不打扰了。” “自家人,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王焕看看裴恕,又看看王十六,他两个离得那么近,眼神举止,分明比别人亲密,这不孝女,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不过妹夫一定要走,我就不留了。” “来人,护送舅爷和裴使节出城!” 亲兵们列队护送,王十六紧紧跟着裴恕,越过他深潭一般的眸子,望见十五岁那年春日,薛临含笑的眼,“我家十六,长大了呢。” 他为她挽起长发,用一根羊脂白玉的簪子。 那是他给她的及笄礼,他走了很多地方,千挑万选找到的美玉,刻着云纹龙纹,与他从不离身的那块云龙玉佩,那么相配。她的及笄礼,她与他,未曾说出口的许诺。 身边人影一动,王十六回过神来,裴恕快步向前走去,甩开了她。 越走越快,带着点莫名的焦躁,望见洺水城洞开的城门。身后脚步声急,王十六追了上来。她方才又是那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又好像越过他,看向未知的某处,他还以为,她以后再不会这么看他了呢。 “裴君慢些,”郑文达快步跟上,“都知还在后面。” 裴恕停住步子。方才,他是焦躁了么,因为王十六?头脑一霎时警醒,慢慢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污秽。她不曾与王焕一起逼婚,因为她知道,逼也无用,从一开始她就定好了策略,舍命救他,背叛父族帮他,今日又替他拒婚,送他出城,她是要市恩于他,要他自投罗网。 上兵伐谋,逼迫乃是下策,王十六这般无声无息的浸润,才是厉害手段。 “不要停。”王十六跟上来,眼前洞开的城门渐次与永年城重合,让人突然紧张到无法呼吸。 那根簪子,她与薛临定情的信物,永年城破那天,断了。她被王焕带走,连簪子的碎片,都没能找到。伸手来推裴恕:“快走!” 冰凉的指尖拂过皮肤,裴恕退开,冷冷道:“女郎,请自重。” 王十六怔怔看他,脑子乱得很,分不清真假,看不清是谁,王焕大步流星走来,笑得爽朗:“阿舅你瞅瞅,我家十六跟裴使节,多亲热。” “节帅,节帅!”城门外突然有人喊,一人一骑飞也似地穿过洺州军阵列,是陈奇,满身血污,嘶吼着向城门内冲来,“我有要紧军情!” 王焕猛地一惊。 阵列合拢,洺州兵正要上前拿人,裴恕抬手,向下一压。 三军停住,不敢再发进,马匹冲进城中,陈奇力竭声嘶,一头栽下马来。 牙兵飞跑着上前去救,王焕不动声色,转头向裴恕道:“裴使节,今天有劳,改天有空了,咱们再聊。” 裴恕迈步走出长长的门道,轰然一声,城门在身后锁闭,裴恕下意识地回头,迅速缩小的门缝里,王十六苍白的脸一闪,看不见了。 城门内。 王十六怔怔回头,王焕沉着脸:“逆女!天天追在裴恕屁股后头跑,真要你嫁,你又推三阻四,耶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嫁?她要嫁的那个人,死了。她这辈子,再不会嫁给任何人了。王十六涩涩一笑:“我不嫁,我只要守着阿娘。” 城门外。 郑文达踌躇着,终于忍不住开口:“裴君,方才王焕说的那件事,我那个外甥女王十六……” “绝无可能。”裴恕淡淡道。 手腕上一点凉,仿佛残留着她指尖的痕迹。她越来越放肆,而他似乎,越来越容易被她扰动了。 城门内。 “不嫁也得嫁!”王焕怒道,“现在什么形势?里里外外都不安生,嫁了裴恕,你也如愿,我也放心,你娘九泉之下也能瞑目,正好郑家也来了人,有郑家的面子,裴恕又想谈和,这门亲事已经成了七八分,你给我听好了,这事我一定要办,你安心在家备嫁,再敢捣乱,打断你的腿!”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14节 没有什么七八分把握,他绝不会娶她。王十六望着城门,双扉紧锁,看不见裴恕的脸。请自重,他说这话时,眼中的嫌恶,她便是傻子,也看得明白。 “报!”亲兵飞跑着上前,“陈将军醒了。” 城门外。 黄靖快步迎上来:“成德军派来使者,说有要事求见裴公。” 昨日派张奢去探查成德军动向,今天成德就来人,是张奢暴露了行踪,还是有别的缘故?裴恕思忖着,快步向营帐走去:“加强戒备,警惕王焕突围。” 陈奇回来了,王崇义投敌的消息已经带到,眼下王焕四面楚歌,说不定会狗急跳墙,率军突围。 城门内。 “消息送出去没有?”王焕急急问道。 “没有。”陈奇浑身是伤,嘶哑着嗓子,“那天我突围出去,半道上遭人伏击,弟兄们全都死了,我被关在地牢里,昨天才找到机会,杀了看守逃出来。” “出来了,为什么不去报信?”王焕沉着脸。 “属下不能去,”陈奇咬着牙,“我看得清清楚楚,伏击我的人是王崇义的亲兵,看守地牢的也是,我还听见他们私底下说,留后早就知道节帅被围,只是不肯来救,他两个要是反水,那就难保其他人也跟他们一伙,所以我才拼死回来给节帅报信。” 王焕刷一下起身。很好,他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洺水围城将近十天,就算他没有派人求援,那些人这么多天没他的消息,难道不该派人来探查?一个二个装不知道,果然都盼着他死! 事已至此,不如赌把大的。“三军集合,”一脚 踢开门,“随我突围!” 战鼓从早至晚,响彻天地,王十六站在城楼上,隔着无数火光与血光,隔着永年城破那日的夕阳,望着裴恕。 紫衣肃然,镇守中军,便是天崩地裂,自有他岿然不动。那么,她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便是天崩地裂,她也再不会失去他。 夜色浓到极致,火光也撕不开缺口,王焕抹了把脸上的血,望着城门外累累的尸首,冷哼一声。 士气败了,这仗,打不赢。高喝一声:“裴恕!” 三军震动,铁骑护卫着,裴恕纵马走出:“王都知。” 战鼓停住,王十六奔下城楼,跑过两军阵列,来到裴恕身前。夜色和火光为他的脸笼上一层柔软的阴影,他低头看她,眉眼朦胧,与薛临的脸,渐渐重合。 “你的条件我可以答应,不过,我也有个条件,”王焕在说话,“你娶了十六。” 那双眼突然冷了,王十六心里一紧,握住他的手:“哥哥。” 第20章 “王观潮,你从不知道羞…… 指尖是凉的,手心是热的,带着点微微的潮湿,大约她跑得太急,出了汗。裴恕在片刻怔忡后,重重甩开。 王十六踉跄着站住,仰头,灯火飘摇着一闪,裴恕转开了脸。 于一刹那意识到,自己方才,竟没有立刻甩开她。她唤他哥哥时,他想起的,竟是南山那个傍晚,她叫着哥哥,奔向他的模样。 两军对垒,大敌当前,他竟又一次,被她扰乱了心神。 “怎么样?”王焕提着刀,刀尖上淋淋漓漓,淌下的鲜血,“只要你娶了十六,我立刻收兵,你先前说的条件我也可以答应,不然的话,嘿嘿。” 如今只有洺水在他手里,剩下那两个城,谁知道是不是跟王崇义一伙。他手里已经没有什么底牌,得趁着裴恕还没发现,赶紧敲定和谈跟亲事,这也许,是他能拿到的最好条件了。 裴恕冷冷抬眼。 他猜到王焕会拿这桩婚事要挟。在此之前,或者会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但是方才,成德节度使派来了使者,愿协助朝廷,平定王焕之乱。 虽然还需核实真假,但成德屯兵边界那么久,始终不曾进攻,也从侧面印证了此事。如此一来,王焕之败,几乎已成定局,若非不愿多增杀戮,他完全可以不理会王焕怎么做。 袍角突然被扯了下,裴恕低头,是王十六,她仰着脸看他,飘摇灯火下,如水的眉目:“哥哥不用理会,我来解决。” 哥哥,哥哥,他几时,成了她的哥哥!心里一霎时焦躁,一霎时又压下去,裴恕转向王焕:“都知是在威胁我?” 王焕一愣,此时底气不足,本能地放软了语气:“这是哪里话?你两个情投意合,我做长辈的想着成全你们的好事,也是一片好心,什么时候成威胁了?” 无数道目光齐齐望着他们,裴恕低眼,看见王十六扬起的下巴,柔软的红唇。她紧紧靠在他旁边,十指犹自挽着他的缰绳,若非他身在其中,是不是也要以为,他们是情投意合? 她从一开始就做的如此盘算,王焕用硬,她便用软,总要织成罗网,逼他入彀。厌恶到极点,冷冷道:“两军交战,都知若是谈公事,我洗耳恭听,若是无稽之谈,恕我不能奉陪。” 一拨马头:“让开。” 青骢马随着主人的号令腾起前蹄,转回阵列,王十六眼疾手快,急急闪身,犹自牢牢抓住。蓦地想起当初薛临教她骑马时,她坐在马上,他牵马坠蹬,为她护航,如今,该她来守护他了。 身后王焕恼羞成怒:“好呀,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打量我怕你不成!” “我说过,都知若是谈公事,我洗耳恭听,其他的,恕不奉陪。”裴恕扯了把缰绳,没有拽回来,王十六握得很紧,怎么都不肯松手,心头的燥怒压不住,忽地俯身:“王观潮,你从不知道羞耻吗?” 心里突地一跳,王十六瞬间湿了眼睛。观潮,他给她的名字,她已经很久不曾听到这个名字了。恍惚着,向他伸手:“哥哥。” 哥哥,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 裴恕在诧异与鄙弃中,拂袖甩开。 身侧有马蹄响,黄靖迎了上来,他踌躇着,目光中透着不忍:“裴公,话已经说拧了,要么今天先放一放,既然王都知有意谈和,那就定个时间细细谈,如何?” 扰乱的心绪一点点平静,裴恕点头应下。黄靖是为王十六,他秉性忠厚,与薛演又是至交好友,爱屋及乌,大约是不忍心看王十六受到如此羞辱。 而她。回头,王十六依旧跟在身后,依旧是望着他,又越过他的怪异目光,但这次,她的目光不再执拗尖锐,而是蒙了一层水雾,从未有过的脆弱——她是哭了吗?让他一时之间,突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裴恕,”战鼓声再次响起,王焕挥刀向前,“你欺人太甚,来来来,今天必要分个你死我活!” 裴恕按下心里的异样:“都知稍安勿躁,今日天色已晚,不如两家暂且罢兵,若都知还念着陛下的恩情,明天辰时,我在城外恭候,共商大计,如何?” “裴君也是好意,”郑文达见情形不对,赶出来劝解,“妹夫听我一句劝,今天先休兵,明天再好好商议。” 王焕冷哼一声,今日受此奇耻大辱,全因为那个不孝女,不知羞的东西,被裴恕那样羞辱,竟然还跟着他!“王十六,滚回来!” 王十六没有动,风是冷的,火把是热的,来往交替,让人如在油锅里,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她不会回去,她的家,从来都是他,他在哪里,她便跟着去哪里。 在恍惚中伸手,抓住裴恕一点衣袖:“哥哥,我跟你走。” 这一次,天涯海角,是生是死,她再不会离开他。 裴恕下意识地要甩,手刚抬起,又再停住。她眼角湿湿,强忍着的泪水,便是南山那夜,她那样哀恸消沉时,他也不曾见她哭过。是为那句话吗?君子不出恶言,他还是头一次,对一个女子,说出那样刻薄的话。 “滚回来,”王焕还在骂,“耶耶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黄靖忍不住上前一步。不忍心看王十六失魂落魄的模样,但她这样固执,肯定不肯走,要是闹僵了,女儿家脸上难堪也就罢了,这和谈,只怕又要起波折。想了想,向郑文达道:“文达先生与王家小娘子失散多年,难得今天甥舅两个重逢,我愿做东,为文达先生和小娘子道贺。” 郑文达吃了一惊,心里老大不情意,又不好拂了黄靖的面子,半晌才勉强道:“有劳黄公。” “走吧,”黄靖下了马,低声向王十六道,“你跟着我。” 王十六在恍惚中,点了点头。 尖锐的鸣金声响彻夜空,王焕收兵回城,王十六紧紧跟在裴恕身后,穿过横七竖八的尸体,走向远处的洺州军营。他端坐马上,不曾回头,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她,可他还在,只要能看着他山岳般不变的背影,她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裴恕在宣抚使大帐门前停下。便是不曾回头,也知道王十六依旧跟在身后,让人心里憋着一团火,说不出是厌烦,还是懊恼。一跃下马:“升帐,议事。” 黄靖等人连忙跟着进去,卫士守住大帐四角,王十六被拦在门外,怔怔停步。 “你过来,”郑文达在不远处招手,“里面商议军国大事,你杵在那里做什么?瓜田李下,也不知道避嫌。” 是了,她的身份,这个时候守在这里,让他那些部下怎么想?王十六快步离开,四下一望,密密层层都是洺州军的帐篷,哪里有她容身之地? “你跟我来。”郑文达拧着眉,转身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王十六顿了顿,抬步跟上。身后安安静静,听不见一丁点动静,他在里面商议什么?有没有,说起他们的婚事? 宣抚使营帐。 黄靖忧心忡忡:“王崇义已经起了疑心,昨天派去报平安的军士被他盘问了半个多时辰,险些遮掩不住。” “平恩那边也有点起疑,这几天一直派斥候探查,”刘复道,“消息只怕捂不了几天了。” 裴恕端然危坐。这些天一边围城,堵死王焕的出路,另一边,则命人乔装 王焕的牙军,向王崇义各部报平安,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成德军既然能知道消息,前来谈判,那么王崇义各部,只怕也不远了。“明日,商定和谈之事。” “要是王焕再提条件,”黄靖想起王十六,犹豫着,“怎么办?” “他不敢。”不然,也就不会咽下这口气,灰溜溜地回城了。裴恕抬眼,“此事以后不得再提。” 眼前蓦地闪过王十六朦胧的泪眼,他此前,却是不曾想过,那样蛮横狡诈,横冲直撞的女子,也会哭。 郑文达住所。 帐门掩上,郑文达陡然一声低喝:“跪下!” 王十六怔了下,抬头,郑文达绷着脸:“女子当端庄娴雅,谨守闺训,你大庭广众之下与外男纠缠不清,淫奔无耻,此其一,对尊长出言不逊,此其二,不从亲父教训,此其三,今日我要替你母亲管教你!” 拿起案上的斑竹镇纸便要打,啪!王十六劈手夺过,摔在地下:“替母亲管教我?我母亲被王焕强夺时,你在哪里?我母亲走投无路时,你又在哪儿?缩头乌龟,有什么脸管教我!” “你!”郑文达气得说不出话,啪,又一声响,她摔门走了,郑文达既然自恃身份,那就不能追出去打,气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反了,反了,成何体统!” 门外,王十六越走越快,长长吐一口郁气。抬眼,漆黑天幕上零星几个星子,明明灭灭,照着前路,不远处灯火一晃,宣抚使营帐开了门,他那里议完了事,散了。 心绪突然缠绵,王十六飞跑过去,官员们一个个离开,帐门内,裴恕长身玉立,半掩在灯影里的脸。 第21章 “今生今世,我绝不可能…… 无数刻骨铭心的爱恋,都落在这半明半暗,如此相似的眉眼里,王十六哽咽着,慢慢上前:“哥哥。” 裴恕突然有种感觉,她叫的不是他,甚至她看的,也从来不是他。这念头让他平静的心绪陡然阴霾,冷冷道:“别叫我哥哥,我不是你哥哥。” 她纤长的眉毛紧紧蹙着,哀伤中,更有疑惑,她在疑惑什么?他从不曾给过她任何希望,他和她,绝不会有任何可能,她又凭什么,做出这幅他负了她的模样。裴恕不再说话,转身掩门。 “等等!”王十六一个箭步赶上,“我,我有话跟你说。” 裴恕推了下门,她单薄的身子卡在中间,双手紧紧抓着门扉,他既不能弄伤了她,也就不能强行关住,在难以言说的郁燥中拧了眉:“夜色已深,男女有别,女郎请自重。” 男女有别,是啊,男女有别。那些挑灯共读的夜,那些共看云卷云舒的晨,都回不去了,她所能抓到的,只有眼前这个,拼命要推开她的人。 头脑一时清醒,一时混乱,王十六低着头,他玄色的四棱靴停在那里,无声的拒绝。定了定神:“是公事,我们说过合作的,对吧?” 是的,她从一开始,便是用这个借口,纠缠他。裴恕松开手。 阻力消失,王十六闪身进来,身后细风一晃,他推开了门。 有夜风灌进来,吹得银烛摇摇欲灭,他回身走到案前:“说吧。” 帐篷门大敞着,门两旁值夜的守卫站得枪一般直,更远处来来回回,报夜刁斗的声响。他是要避嫌,要让外面的人都看见,他们没有什么暧昧不可告人的来往。王十六慢慢走到近前:“陈奇是被王崇义伏击的,还有王全兴,他知道王焕被困却不来救援,王焕又气又怕,着急回去收拾后方,明天一定会妥协。”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15节 裴恕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些他都知道,陈奇种种遭遇是他一手安排,利用王焕的猜疑,挑起魏博内讧,在当下,能够逼王焕妥协,在将来,能使魏博四分五裂。这些,不消她来说。 王十六等着他回应,他却始终不说话,他除了公事,根本连一个字都不愿跟她说,那么,就说公事。“王全兴最大的心病,他是个庶。他娘最早进门,他一直想要王焕扶正他娘,先前已经闹过几次,惹得王焕不痛快,再加上这次的事,只要稍加引导,他两个必定反目,斗个你死我活。” 裴恕依旧沉默着。他之所以利用陈亮把王全兴也算计进来,为的便是这个目的,但她不一样,王全兴总归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又与郑嘉和薛演之死都不相干,为讨好一个相识不久的男人,她竟如此狠毒,连自己的兄长都不放过。 “哥哥,”王十六看着他,灯影之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眉目,让人的贪念成百倍地增长,“让我跟着你……” “不可能,”听见他斩钉截铁的拒绝,“以后休要再提。” “你答应过我的,事成之后,给我一个容身之所,”王十六急切着。和谈很快就要结束了,他是不是,要回长安?“你不能反悔。” “我从不反悔。”裴恕冷冷道,“若你没有去处,黄刺史愿收你为义女。” 他早知道,她会拿这话说事。和谈之后,魏博必定内乱,王焕不能不杀,黄靖宅心仁厚,他早先便与其商定,到时候收养她。 王十六心里突地一跳:“不,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要你。” 他入鬓的长眉陡然压下,带着威压:“放肆!” 烛火一跳,他拂袖而去,王十六追出来又被侍从拦住,他越走越快,消失在重重营帐之间。 冷冷清清,四更的刁斗响起,王十六怔怔望着。天快亮了,天亮之后,和谈开始,一切都会如他所愿,他迫切地,想要摆脱她。 可她,只剩下他了。 裴恕踏着经霜的野草,在一处隐蔽的营帐外停步。 “裴使节,”内里的人听见动静,打开帐门,“有事?” “李节帅深明大义,愿助官军平定王焕之乱,”裴恕道,“为嘉奖节帅忠心,我已上表奏明圣上,若成德军能助我收复平恩,则平恩从此划归成德。” “当真?”那人眼睛一亮,试探着道,“但我军驻扎在曲周边界,兵道不通,怎么办?” “成德军可绕行魏博境内,借道直达平恩,”裴恕从袖中取出一面令牌,“这是王焕的手令,持此可通行魏博,也能诈开平恩城门,你可愿意说服李节帅,攻取平恩?” “没问题,”那人连忙接过,“我这就回去禀报军师!” 军师?裴恕心中一动,他从不曾听说过成德节度使李孝忠有军师,但听这话的意思,这军师现在就在附近,而且权柄极重,连这等要事,都能定夺:“贤军师是何人?我可奏明圣上,予以嘉奖。” “没什么,”那人掩饰着,急急撤身,“路程远,我这就出发,裴使节,再会!” 片刻之后,飞马奔出军营,裴恕在浓夜中望着。 那枚令牌是从陈奇身上搜出来的,李孝忠一向与王焕狼狈为奸,此次愿协助朝廷平定王焕,实在出乎意料,让人不得不防。决不能放成德军进入洺州,若李孝忠想证明自己的诚心,就会按他所说,借道魏博,攻取平恩。 这一局一箭三雕,一来测试李孝忠的立场,二来为和谈再加一枚筹码,第三,王焕辛辛苦苦打下平恩,最后却归了李孝忠,两人必然反目,魏博与成德,从此将不得安宁。 如此,则河朔三镇攻守同盟可破,河朔平定,指日可待。 到那时候。思绪有一瞬间掠到王十六。到那时候,她所有的倚仗都不复存在,他会保她平安,送她去洺州投奔黄靖,他答应过的事,从不食言。 月落日升,转眼已是清晨,洺州城外搭起谈判的高台,和谈再次拉开序幕。 唇枪舌战,寸土必争,王焕手中握着三座城池,一心想要全部留下,裴恕坚持只给一城,这一日并不曾谈拢,第二日接着又谈,看看到了日暮,依旧毫无进展,王焕心浮气躁,重重一拍书案:“你只给一座城?好,那就娶了我家十六!” 裴恕顿了顿,看见不远处王十六急切的脸,她在等他的答案。 “报——”报马如风,拖着欢欣的声调,飞奔着向前,“成德军协助官军,收复平恩!” 王十六紧紧攥着拳,看见裴恕气定神闲的脸。他早就筹划好了,他是一定,要摆脱她。 “王都知,”裴恕抬眉,“如何?” 跟在报马后面的,是李孝忠手下几个将官,这 消息不是虚假,李孝忠临阵倒戈,捅了他一刀。王焕嗤笑一声:“成,就按你说的,清漳归我,我即刻退兵。” 李孝忠、王崇义,王全兴,这些人全都跟裴恕勾结在一起,都想整死他。这个跟头他认栽了,等他回去,一个都不会放过。 火把照得半边天空亮如白昼,文书似乎是一眨眼间签完的,王十六站在高台之下,眼前杂沓着闪过永年城血色的夕阳,闪过薛临飞溅着鲜血的脸。王焕败了,但王焕,还活着。所有害死的薛临的人,都不该活着。 “都知擅自出兵,需得当面向陛下请罪,”裴恕收好文书,“退兵之后,我与都知同去长安,面见陛下。” “去不了,”王焕嘿嘿一笑,晃了晃腿上并不存在的伤口,“受伤了,走不动。” 他不肯去,是怕到了长安,有去无回。裴恕没有坚持:“那么,可以派一个人,替都知送谢罪表。” “我去,”王十六走上高台,“还有王崇义。” 派王崇义去长安,变相解除他的兵权,那样,就好杀了。王焕会答应的,王焕现在,已经确信王崇义背叛了他。 灯火照着她的眼睛,眸子是带点棕的琥珀色,裴恕无端想起妹妹时常佩戴的一串琥珀念珠。 他唯一的妹妹,死在了王焕挑起的这场兵祸里。 低眉:“女郎非是官身,不可。” “成,就让王崇义去吧。”王焕话锋一转,“不过裴老弟,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裴老弟进城那天只带了十几个人,那些内应是怎么混进去的?那些天所有进出的人我都严加盘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你的人,又是怎么进去的?” 裴恕没说话,他嘿嘿笑了起来:“只有你来的前一天,十六带回来的那些侍卫,那些人,我不曾查过。是十六帮你,动了手脚?” 王十六心里一跳,抬眼,对上裴恕平静的脸。电光石火间将前因后果想得清楚,是她的卫队,那些人临时调来护送她,连她也并不熟悉,裴恕必定动了手脚,换成了自己的人,前一天跟着她返回洺水,在城中潜伏,第二天裴恕进城时里应外合,一举破敌。 王焕之败,便是从那天开始。这件事裴恕从不曾告诉她,从头到尾,他从来不曾信过她。 “果然是十六,”王焕还在笑,“吃里扒外的东西!” 王十六猛地一惊。王焕是笑的,她还从不曾见过,王焕在这种情况下,笑得出声。 “走,”王焕起身,“人家瞧不上你,你就算砍了我的脑袋送过去,人家还是瞧不上你,跟我回去吧。” 侍卫持刀上前,逼着王十六往城中去,裴恕皱着眉,看见王十六挣扎推搡,又被侍卫制住,周青呢,她那个忠心耿耿的侍卫,怎么不来护着她? 刁斗一声接着一声,在阴沉沉的城中盘旋。魏博大军忙着收拾行装,退出洺州,士气低落到了极点,时不时传出争斗咒骂的声响,王十六被侍卫押着,向王焕营帐中去。 王焕还在笑,他接连战败,和谈又被按着头收拾,在军中的威望算是完了,他为什么还笑得出来?王十六直觉不对,余光瞥见锦新在不远处一晃,连忙叫了声:“锦新过来!” 锦新往跟前跑,又被王焕一脚踢开,王焕淡淡道:“滚。” 王十六越来越惊,后颈上一紧,王焕揪住她的衣领推进房里,门关上了,王焕大马金刀坐住,阴戾的脸:“人是你带进城里,情报是你传给裴恕,破城是你当他的人质,王十六,你想杀我?” “我没有。”王十六本能地反驳,“那些侍卫都是阿耶给我的,我根本就认不清。” “你跟你娘一样,一心想杀我。”王焕摘下墙上的金弓,“你娘当初连你也想弄死,是我拦住了,我真不该留着你这祸害。” 烛火从身后照着,他的身影异常高大阴沉,王十六挣扎着,又被他抓住,弓弦一拧,勒住她的脖子。 空气迅速抽干,王焕的脸狰狞着放大,王十六在垂死前模糊想到,也好,可以去见薛临了,可是真恨呢,她的仇人,她一个都没能杀掉。 咣!门突然被踢开,周青一剑刺向王焕:“娘子!” 身后是锦新,还有她的侍卫,跟着周青杀向王焕,王十六被锦新抱住,恐慌着,小心着,解开紧紧勒住她脖子的弓弦:“娘子。” 王十六大口大口喘着气,嘶哑着嗓子:“快,逃。” 周青挡住王焕,侍卫们护着她往外跑,王十六望见远处紧闭的城门,打不开呢,今夜,她也许,逃不掉了。 “开门,”城门外突然响起裴恕的语声,“我有急事,要见王都知。” 紧闭的城门慢慢打开,王十六踉踉跄跄跑出去,裴恕就在眼前,沉稳安定,山岳般不变的身影,让她生出无限眷恋,伸手去握他的手:“哥哥,带我走吧。” “休要再纠缠,”他一闪躲开,冷淡的脸:“今生今世,我绝不可能娶你。” 第22章 “值得吗?” 火把插在城楼上,歪歪斜斜,投下来惨淡的光影,裴恕拂了拂衣袖,却在这时,看见一小片光,照住王十六的脖颈。 深深一道伤痕环住,凹下去,又在咽喉处渗了血,高高肿起,让他突然之间心惊肉跳,问出了声:“谁伤的你?” 王十六听见他声音里的急切,方才的嫌恶不见了,他低头看她,眸子映着火光,似乎也有了温度。薛临,她的薛临,回来了。王十六哽咽着,握住他的手:“哥哥,带我走吧。” 裴恕甩了一下,许是不够用力,便也没能甩开,她冰凉的手紧紧抓着他,指骨纤细,努力着,想要与他十指相扣。心里突然生出个荒谬的念头,这动作,也许她之前,曾与别人做过无数次。 “娘子,”城门内有人喊,裴恕回头,周青打马奔来,一把抱起她,“快走!” 手上一空,那冰凉的温度消失了,裴恕下意识地追上一步,那马走得飞快,她从周青身前回头,喑哑的声:“哥哥,王焕要杀我。” 身后蹄声杂沓,王焕提刀追了出来,身体先于理智做出决断,裴恕横身上前拦住:“都知,方才的文书,还需签花押。” “姓名都签过了,一个花押,有什么要紧?”王焕不得不停住,抬眼望去,王十六已经逃进了洺州军营,那里有人迎住,是黄靖,护着她往里面去了,“让开!” “按规制,须得签花押。”裴恕递过文书。 火光飘摇,照着文书末尾的署名,签不签花押,确实没什么要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深夜叫开城门,只为补上这无谓的一笔。 王焕胡乱画上花押,再要追过去拿人时,裴恕纹风不动,牢牢挡在身前。心念一时转动,王焕哈哈一笑:“好好好,我家十六,以后就交给你了。” 裴恕皱眉,他拨马回头,一道烟奔回城中。 轰隆一声,城门关闭,裴恕转回身,王十六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是黄靖给她安排了去处。 那道伤,从咽喉处勒紧,向后颈交叉,他曾在御史台待过一阵子,认得出是勒伤,而且,下了狠手。 但是方才,王焕又那么说。是真要杀她,还是又一出苦肉计? 洺州军营。 金疮药敷了厚厚一层,锦新收着力气,一点点细细包扎,王十六靠在榻边仰着头,伤口是疼的,心里是软的,反反复复,只想着裴恕方才的模样。 那双眼望着她时,第一次,有了温度。 从前他不信她,处处防着她,现在他是不是知道了,她从来没骗过他,她一心一意,只是想要守护他? 门外有脚步声,是他,相处的时间虽然很短,但已 经足够她认得出他的脚步声。王十六一骨碌起身,边上周青着急着,连忙来扶:“娘子慢些!” 王十六已经跑出去了,帐篷一座连着一座,密密层层,夜色中虚虚的影子,他素色的衣袍在远处一晃,转进帐篷后浓黑的夜色,王十六飞跑着:“哥哥,等等!” 裴恕听见了,步子不停,径直走进帐篷。 王十六追到近前,又被侍卫拦住,隔着门唤他:“哥哥,你让我进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要说什么她连自己也不知道,唯一想到的便是,她要进去,她要看着那双眼睛,她要那熟悉温暖的目光抚慰她,给她一点支撑下去的勇气。 没有人回应,只有侍卫面露尴尬,低头守在两边。 “哥哥,”王十六又唤一声,“让我进去吧。” 门开了,郭俭走出来:“郎君还有公务,女郎请回吧。” 他关上门走了,王十六从一闪而逝的门缝里,看见案上的烛台,一排三支银烛,裴恕的脸落在光影里,眉睫低垂,投下悠长的阴影。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16节 真像啊,只要稍稍移一下目光,只看鼻子以上的部分,那么,就是她的薛临,在灯下读书的模样。王十六在无法抵抗的眷恋中湿着眼,为什么?方才他明明那样看她,为什么现在,又对她这样冷淡? 门内,裴恕拿过卷册,推演军情。 往日里一目十行,此时一个字一个字看着,心绪却始终不能投入。她嗓子嘶哑得厉害,听得出是受伤不轻。她突然没了动静,不叫他,也没敲门,她走了吗? 不,应该没走,她一向固执霸道,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她这些天口口声声,只要他带她走。 突如其来的焦躁,裴恕合上卷册,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黄靖来了。 门外,王十六也看见了,福身行礼:“王十六谢过黄伯伯救护之恩。” 她从前只见过黄靖两三次,是在南山的时候,黄靖公务之余,会到南山探访薛演,把臂同游。那时候母亲害怕被王焕发现行踪,总是深居简出,黄靖隐约知道有她们这两个人,偶尔碰见了会点头致意,却从不曾盘问过她们的来历。 她也从不曾想到,会是黄靖,昨日今日,一再照拂。 “不打紧,举手之劳。”黄靖虚虚一扶,手没到跟前便缩了回去,“快回去好好养伤吧,夜深了,裴公还有公事,怕是不能相见。” 他推门进去,王十六从他身侧望去,看见了裴恕,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背对着她,垂手立在案前。 就连这如松如柏的背影,也那样像他。烛光一闪,黄靖关上了门。 “裴公,”压低声音,不想外面的人听见,“她还在在外面等着,她伤得很重,要么去看看她?” “不必,”若是心软见了,她越发会纠缠不休。裴恕下意识地向外面看一眼,门关着,其实并不能看见,“我找你来,是想商量一下怎么安置王十六。” 门外。 “娘子,”周青匆匆赶来,手里拿着披风,“快回去吧,夜里冷,你还受着伤。” 是很冷了,地面上厚厚一层霜,今年的天时,比往年冷得要早。王十六接过来披上,脖子疼得厉害,领口没法拢,只能用手握着:“你回去吧。” “娘子不回,我也不回。”周青便也站在她旁边,夜风冷嗖嗖地往衣裳里钻,她脖子上的伤包了几层,高高鼓着,让人突然恨怒心疼到极点,嘶哑了声音,“值得吗?” 王十六抬头,他低着头红着眼:“为了一个假货,值得吗?” 门内。 “此次平定王焕之乱,王十六出力颇多,我打算回京面圣之时,为她请一个封赏,有陛下的封赏傍身,王焕应当不敢轻易动她。”裴恕思忖着,手指下意识地轻敲书案,“她与王存中颇有姐弟之情,到时候回了魏州,王存中应当也能庇护她。” 可他们这些明眼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王十六之所以背叛王焕,豁出性命来帮官军,全是为了他。那时候两军阵前王焕亲口提亲,王十六又口口声声要他带她走,又怎么肯回魏州?黄靖踌躇着,半晌:“要是,她不肯回魏州呢?” 门外。 王十六怔了下,没有说话。 她瞒不过周青,周青跟着她这么多年,最了解她的心事,何况裴恕,跟薛临生得那样像。 低头拢着披风的领口,心里煎熬迷茫,半天理不清个头绪,周青还在说话,压低着声音:“他哪比得上郎君一根手指头?郎君待娘子如珠似宝,他是怎么对娘子的!” 他是怎么对她的?肩上的伤,脖子上的伤,新伤旧伤加起来,不及他的冷淡,更能伤人。 今生今世,绝不可能娶你,他说。那么多眼睛,那么多耳朵,他一心一意想甩开她,他从不曾顾忌过这些话,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羞辱。 “娘子,我们回南山去吧,”周青还在劝,嘶哑哽咽的声,“为了这个人,不值得。” 门内。 裴恕模糊听见外面有男子的语声,想来是周青,她做事肆无忌惮,蛮不讲理,却又总是能够让身边的人死心塌地跟着,真是古怪。 发散的思绪迅速归拢到正事上:“要是她不肯回魏州,便是上次我与你商议的,你收她为义女,我依旧会为她请封赏,若她出嫁,我也会为她添妆。” 出嫁。黄靖心中一动,蓦地想起薛临。从前他不怎么留意,但永年围城之时,他亲眼看见王十六去刺史府找过薛临,他两个躲在墙后说话,那样子,很亲密。 烛花忽地爆了一下,裴恕低头,黄靖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又是一跳。从这个角度看,他与薛临,生得颇有几分相似。同样是骨秀神清,同样是浓睫凤目,长眉入鬓。 让他恍惚想起,裴恕的母亲,与薛临的母亲,好像是表姊妹。这样算的话,他与薛临也算是远房表亲,表兄弟之间生得相像,是不是,也不算奇怪?黄靖踌躇着:“要是她,还是不肯呢?” 啪,烛花又爆了一下,裴恕垂着眼,半晌没说话。 门外。 王十六借着灯火,看见周青赤红的眼。他为她伤心,亦为她不平,他问她,值得吗。 值得吗?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值得不值得。她只是拼尽了所有力气,抓住一切还能抓住的东西。“没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我是为我自己。” “娘子,”周青恍惚觉得听懂了,细想又不很懂,在怅惘和无奈中喃喃念着,“娘子。” 门内。 烛花又爆了一次,太久没剪,火焰都有点昏黄。裴恕拿起烛剪,嚓一声剪断。 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大约,还是不肯的。但他也绝不会任由她摆布。“她若是还不肯,就随她去吧。” 他为她筹划这么多,仁至义尽,他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 “裴公,”黄靖唤了一声,想说王十六唯一想要的,就是跟着他,但这件事,他岂会不知道?他当众拒绝几次,态度狠绝,事已至此,他这个局外人,又能说什么,“那么,到跟前再看吧。” 嚓,裴恕又剪去一截烛花,剪得狠了,火焰一下子缩到极短,黑沉沉的笼着,让一向波澜不惊的心绪,无端也有点发沉。 *** 悠悠荡荡,四更的刁斗响起,远处隐隐约约能听见动静,大约是魏博兵在收拾行装,王十六动了动站得酸麻的腿,冷得很,从里到外凉透了,连心口都是冰的,疼的。 门还紧紧关着,他知道她一直都在外面等着,他只是不肯见她。 “回去吧,”周青不知第几次来劝,“娘子,你的伤……” 王十六听得出他压在嗓子里的哽咽,每次她有什么,周青总是比她更难过。生平亲近熟悉的男子,薛临宽厚包容,是父亲是兄长更是爱人,周青赤诚柔软,许是身份所限,明明比她大两岁,却像是弟弟一般,对她存着敬畏。唯独裴恕。 她从不曾被人这般冷淡,这般厌弃。她从不曾看懂过他,她跌跌撞撞,拼上所有的力气靠近,换来的,只是遍体鳞伤。 值得吗?自己也说不清。她拼命想抓住,却像手中握沙,什么也没能抓住。 懒懒转身,却在这时,身后一丝风起,门开了。 王十六在惊喜中回头,黄靖低着头从里面出来,门没有关,裴恕站在门内,凤目幽深,恰恰看过来。 目光 一刹那碰上,裴恕立刻移开,伸手关门时,她已经追了过来:“哥哥别走!” 那种怪异的感觉更强烈了,她看着他,又仿佛越过他,看向未知的某处。灯火照着她脖颈间的伤口,她脸色苍白到极点,就连一向嫣红的唇此时也失了颜色,憔悴支离,即将凋谢的花。 就算是苦肉计,这个苦,也真是个大大的苦头,她好像,还有很严重的心疾。 侍卫还要再拦,裴恕抬手止住,刹那间突然有点想问,值得吗?假如不是苦肉计,那么为了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值得吗? “哥哥,”王十六一个箭步跨进来,等了太久,伤得太重,眼前突如其来一阵眩晕,下意识地伸手抓他,“王焕要杀我,我不能回魏州,我跟你一起去长安。” 疑心掺杂在晦涩难明的情绪里,扭曲生长,裴恕闪身躲开:“我不会带你。”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灯火朦胧着晕成一片,他的脸在其中放大,晕染,越来越模糊,王十六在最后的清醒里再又伸手,想要握住他,“哥哥,我……” 她突然软软倒了下去。 指尖在最后一刻,触到他的手,划着冰冷的弧线拖下去,裴恕下意识地去扶:“王观潮。” “娘子!”周青抢进来,一把推开他,“让开!” 裴恕在后退中扶住书案,灯影一晃,周青抱起她,冲了出去:“来人,传医师!” 从手背到手腕,一线陌生的凉,是她指尖留下的触感,心跳快着,裴恕快步追出去,周青跑得很急,一闪没进了黑暗。 眼前残留着她最后的影像,双目紧闭,手从周青怀里垂下来,失去了所有生机,无力地垂着。 “传医士,快。”裴恕吩咐着,紧跟着便想到,行军之中诸事从简,配备的医士也都是擅长处理外伤的,她如果不是外伤引起的病症,只怕,治不好。“快马去永年,请治心疾的大夫,快!” 周青飞快跑回帐篷,砰一声踢开门:“水!” 锦新飞跑着上前,军营里诸事简陋,水也只是一盏发黄的冷水,周青接过来,掏出丸药往王十六嘴里塞,又将水盏送在她嘴边,她在昏迷中不知道吞咽,水流下来,打湿了脖子上的包扎。 “我来,”锦新见他手抖得厉害,连忙接过水盏,从他怀里接过王十六搂在怀里,慢慢灌进去一点水。 药丸卡在喉咙里,并不能咽下去,周青语声里带着颤抖:“不行,这样不行。” 蓦地想起永年城破后王十六挨了王焕鞭打,受伤昏迷时,请来的大夫摇着头叹息:“小娘子娘胎里就有病症,这次又伤到了心脉……今后万万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劳累奔波,尤其不能再受伤,否则只怕性命难保啊。” 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奔波劳累,尤其不能再受伤,可自从遇到了裴恕,大喜大悲,奔波劳累,甚至还为了裴恕,受了这么多伤。 一时间痛恨到了极点,突然听见门外裴恕的低低的语声:“用水化开了再喂。” 周清抬头,他带着两名医士进来,波澜不惊的从容:“去为王女郎诊脉。” 周青狠狠瞪他一眼,掏出一丸药,在水盏里化开。 裴恕远远站着,就着案上那半支残烛,看着王十六。 锦新在喂她吃药,羹匙舀起一勺,到嘴边总要流出来大半,她一动不动靠在锦新肩头,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一片淡淡的阴影。 那么安静,那么脆弱,那么让他,不习惯。从认识她到现在,她一直都是动的,骑着马,挥着鞭子,在跑,在冲,激烈着要打要杀,或是蛮横着,用无数方式纠缠他。 她好像永远都不能安静,永远都在争什么,抢什么,勉强什么,她好像活得很用力,那是他不喜欢的一种姿态,但此刻她这样安静,又让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有点习惯了她那么用力地活着。 那盏药水终于喂完了,她依旧没有醒,锦新扶着她在榻上躺下,医士上前诊脉,周青跪在榻边,红着眼梢,看着她苍白中透着淡淡灰色的脸。 裴恕便也默默看着。屋里安静到了极点,让人蓦地想起潜入洺州那天,仓促布置的灵堂里也是这样安静,妹妹的尸体放在木板上,泛着灰色的脸。 “裴使节,”医士终于诊完脉,带着忐忑,“小娘子除了外伤,好像还有什么内伤,在下不擅长这个,诊断不出来,不敢用药。” “我去求王焕,”周青霍地站起身,“城里有医士。” “我已派人去永年请大夫,快的话明天上午就能到。”裴恕道。 “明天上午?”周青恨恨说道,“还能等到那个时候?!” “王焕的大夫,你敢用吗?”裴恕看他一眼。他也正是顾虑这个,所以才派人去永年。 周青心中一凛。先前或者能信,但今夜,王焕是真的起了杀心。那道伤那么深,一看就知道下了死手,要不是锦新发现不对,让侍卫闯进大牢放他出来,也许刚才,他的娘子,就在劫难逃了。 周青心如刀割,慢慢蹲低,握住王十六冰冷的手。 裴恕依旧站在原处,心绪缭乱着,看着王十六。 她一动不动,毫无生机的脸。他一直疑心她是使苦肉计,但现在,他是真的希望,她是用苦肉计。 在晦涩难言的情绪里,低低唤了声:“王观潮。” 王十六在混沌中。 到处都是狰狞的血色,到处都是永年城那日的夕阳,铺天盖地的火光。她徒劳地奔波着,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出口,总觉得要去哪里,要找什么人,找到了,从此就好了。 可腿沉得像是钉在了地上,用尽全身力气也抬不动,急躁迷茫到了极点,在即将把人逼疯的寂静中拼命想要喊叫,突然听见极远处似有似无,有人在唤:“王观潮。” 王观潮。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17节 迷乱的心境突然清醒。她知道她要找谁了,薛临。 王观潮,薛临给她的名字,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哥哥,是你在叫我吗?你在哪里,为什么,我找不到你? 榻前,周青惊喜地叫了一声:“娘子好像眨了下眼睛!” 是好像动了下,他也看见她眼下的阴影,细细一颤。难道方才叫她名字,是有用的?裴恕凑近了,微微俯身:“王观潮。” 洺水城中。 “节帅,”陈泽匆匆走来,“预计到辰时能收拾完启程。” 王焕点点头,忽地说道:“王崇义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就去长安。” 去长安,就是变相夺了兵权,回不回得来另说,就算回得来,能不能再拿回兵权又是两说,王崇义一向狡诈,绝不会这么容易答应。 “王崇义眼下还不知道节帅的安排,”陈泽道,“不如先备好人手,若是他痛痛快快去了最好,如若不然,便制住他。” “就是这样吧,你去安排些妥当的人手。”王焕眯了眯眼睛,“那个逆女,还在裴恕那里?” 那时候,他是真的起了杀心。甚至追到城门外时,他还是一心想要杀她,但几次迁延,到这时候就有点反复,须知打仗,向来都是要一鼓作气才成。“当初就该杀了她。” 陈泽顿了顿,不是很确定他的心思,便劝解道:“眼下十六娘子跟裴恕在一处,这门亲事,总还是有指望。” “没指望,一个男人,但凡对女人有一丁点怜悯,就不会当着她父亲,当着那么多人,说那么难听的话。”王焕冷冷道,“那个蠢货识人不清,只会害我,传令下去,以后再见到王十六,立刻绑了!” 往榻上一倒:“你退下吧,我要眯一会儿。” 明天撤兵,有裴恕在,有李孝忠插了一脚,还有王崇义要收拾,他得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 洺州军营。 裴恕走近些,又唤一声:“王观潮,醒醒。” 那纤长的睫毛随着他的呼唤微微一颤,裴恕屏住呼吸。 混沌之中,似乎有天光一闪,王十六拼着全部力气,努力向跟前去 。 哥哥,是你吗,你来找我了? 激荡的头脑却在这时骤然一凉。不是薛临,私下里两人独处,薛临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叫她,而是会轻轻柔柔,唤她阿潮。 不是薛临,是谁,冒充他的样子,来骗她? “王观潮。”裴恕又唤一声。 “郎君,”侍从寻过来,在门外回禀,“黄刺史和众位官员都已到齐,等郎君布置撤军的事。” 裴恕顿了顿,站起身来。 此处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她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人。明日王焕撤军,千头万绪,无数枝节,都还等着他去布置,他该走了。 快步离开,衣袖带风,撩起极淡的柏子香气,掺在浓重的血腥味里,让这夜色,也平添了几分狰狞。 翌日,辰时。 洺水城大门敞开,魏博大军排着阵列,依序撤出,通往魏博的大道上,裴恕负手而立,沉默地望着。 人马精壮,进退有序。王焕虽然吃了败仗,但他麾下的魏博军主力,依旧是天下最强悍的军队之一。 “哟,裴老弟呀,”王焕催马从城中出来,伸手要拍他的肩,“我家十六在你那儿过了两夜了,有劳你照顾得好。” 裴恕沉肩躲过,眼前闪过王十六苍白的脸,紧闭的眼。她至今还没有醒,永年的大夫也还没有赶到。思绪只是一掠,立刻又收回来:“王女郎这两天有文达先生照拂,都知请放心。” “说是她舅舅照顾,其实谁不知道,她只是要找你。”王焕笑着,“我知道你瞧不上她,嫌她脾气坏,嫌她疯疯癫癫的,不过没关系,她活不了多久,这门亲事划算得很,等你腻烦的时候,也许正好来得及换一个。” 他刚找到她时,就听大夫说过,她从娘胎里就带着心疾,王崇义那一刀又刚好伤了心脉,极是险恶。她活不了多久了,就算一直服药,最多也就十来年光景,运气不好的话,一次剧烈发作,立刻就能要了她的命。 裴恕心里突地一跳。惊讶和疑心纠缠着,疯狂增长。她有心疾,他也是做如此判断,但她年纪轻轻,何至于到这个程度? 王焕窥探着他的脸色,闲闲笑着:“我是管不住她了,以后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就交给你了。” 他一开始宠她,一大半是为了郑嘉,还有一小半,因为她活不长。后来发现她比所有儿女都更像他,他的宠爱愈发没个度,结果就因为她,他竟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裴恕脸色一沉。疑心扭曲滋生,淡淡道:“事关王娘子闺誉,都知慎言。” 王焕嘿嘿一笑,拍马向前:“行,我不说,走了!” 转过脸时,笑容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要想成事,决不能心慈手软。他为着心软,被那不孝女坑成这样。裴恕看着端方,其实多疑得很,昨夜他那么说,刚才又这么说,足够裴恕好好疑心一回了,那不孝女这么害她,他也绝绕不过她。 这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不孝女,也是像他得紧。 三军簇拥着,潮水一般,向官道上涌去,裴恕拉过马,一跃而上:“出发。” 洺州军阵列整齐,全副武装跟在道路两侧戒备,防止魏博军生变,裴恕走出去几步,忍不住回头一望。 王十六的帐篷孤零零地立在远处,她这时候,醒了没醒?待王焕撤出洺州,他就要返回长安,今生今世,也许,再不会相见。 帐篷里。 锦新闪身进来:“节度使撤兵了,裴使节也走了,留了一队侍卫照看娘子。” “用不着他假惺惺。”周青拿湿帕子轻轻擦着王十六的额头,焦虑到了极点,“大夫怎么还不来?” “来了,”侍卫飞跑过来禀报,“大夫来了!” 周青刷一下起身:“快带进来!” 官道上。 亲卫在前面开道,王焕掩在三军中间,突然看见道边上千名衣甲鲜明的骑兵,是李孝忠的成德军,协助洺州军,防着他中途生变。 他辛辛苦苦打了四个月,连下四城,最终却只得了一城,李孝忠背后捅他一刀,轻轻松松,拿走了平恩。 裴恕用的是离间计,用一个平恩,拆散河朔三镇的攻守同盟,可李孝忠敢要,就是把他的脸丢在地下踩,这个仇,他一定会报! “父亲!”远处有人喊,王崇义一霎时冲到了近前,“我刚刚才收到的消息,父亲当真签了协约,当真要退兵?” 这些天报马隔四五天来报一次王焕平安,他并没有疑心,直到平恩突然被李孝忠夺了,溃败的军队逃到他的驻地,两下里一对账,这才发现事情不对,他快马加鞭跑来,半道上却听说王焕已经跟朝廷和谈,撤出洺州。 “崇义来了啊,”王焕没让他再细问,“圣人要颁节度使的正式任命,我受了伤,不方便入朝谢恩,你替我走一趟。” 王崇义心中警铃大作,待要拒绝,忽地看见四周围密密麻麻,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一圈兵,都是王焕的亲卫,最悍勇忠心的一帮人。霎时看清楚了利害,一口应下:“好,我替父亲走一遭。” 后面不远处,裴恕沉默地看着。 如若换了其他人,也许两下里一对,就能识破他的计策,可偏偏,这对假父子都是野心勃勃,背信弃义的小人,双方都深知对方的秉性,都存着戒备忌惮,这离间计,也就结结实实起了作用。 思绪有一刹那又掠到王十六,这一点,她跟他们都不一样。她肯冒着生死维护周青,对她划归为自己人的,也都不遗余力护着,所以那些人,才肯对她忠心吧。 大夫到了吗?她现在,醒了吗? 洺水城外。 “小娘子是不是有心疾?近来是不是有过量服药?”大夫诊脉足足一刻多钟,眉头越皱越紧,“这症状像是药物过重,有些反噬,再加上几次受伤,失血过多,又兼七情不畅,情志郁结,是个大症候。” 过量服药?周青吃了一惊,忙道:“没有过量服药,娘子吃药都是我看着的,只有发作时吃一丸……” 蓦地想起他曾经有十多天不在王十六身边,声音戛然而止。 那十多天里,她以自己为质,受了伤,救走了裴恕。他后来跟锦新核对过,破城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一个人,没有人跟着,也没有人知道她那时候的情形。她随身带着的药,后来他数过,少了三颗。 是裴恕,那天必定是情况紧急,娘子又犯了心疾,不得不加量用药。一时恨透了裴恕,半晌:“怎么治?需要什么药?我去找。” “我先开个方子,汤药配合针灸,一起试试吧。”大夫摇着头,松开了手,“不过这个病到这个地步,一半看人力,另一半,只好看天命吧。” 周青僵住了,脑子里嗡嗡响着,再一次想起那句不祥的话:只怕性命难保呀。 药方匆匆写完,侍从飞跑去洺水城抓药,大夫取出银针,细细看着穴位,忽地刺入。 周青看见王十六紧闭的眼睛微微一抽,是疼的吧?让他一时心如刀割,紧紧攥着拳头。等她醒了,就算是拼上性命,也绝不让她再见裴恕! 一天,两天,到第三天时,清漳县交接完毕,魏博军尽数撤出洺州界,王焕在界碑处与裴恕挥手作别:“十六就交给你了,办喜事时,叫我一声。” 裴恕脸色一沉,他拨马调头,哈哈大笑着走远了。 所以,这还是苦肉计么?裴恕同样拨马掉头,在从未有过的焦躁中,用力拽着丝缰。 王十六还没醒,这消息,是留在那边的侍卫送回来的。她活不了多久,王焕说。可是,那样固执霸道,那样从不认输,总是用力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的人,怎么会活不长? 蓦地想起南山那夜,她跪在灵前,喃喃自语:“也好,死了干净,活着有什么意思?” 不,她不会死,他还从不曾见过哪个人,像她那样用力地活着。 远处张奢拍马奔来,裴恕下意识地迎上去,张奢一霎时到了近前:“郎君,李孝忠派了县令,过来交接平恩。” 不是王十六的消息。裴恕在意识到自己的失望后顿了顿,松开紧握的缰绳。 他这三天,太过放纵自己,沉溺于不该沉溺的情绪,该抽身了。 一刹那敛尽所有情绪:“成德的军师是谁,查出来了吗?” “只查到姓林,来历还没查到,”张奢回禀道,“听说身体不大好,深居简出的很少露面,三个月前投靠李孝忠幕府,三个月里连升几级,很受重用。” 裴恕抬眉。短短三个月就能取得李孝忠的信任,这个人,不容小觑。李孝忠一向跋扈,丝毫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次能主动协助官军,是不是与那军师有关?但李孝忠又占了平恩,若是一心维护朝廷,便不该有此举。 所以这个军师,究竟是敌是友? “再去查,一定要查清此人的身份。”裴恕吩咐道。 兵戈已平。丢失的四座城池收复了两座。割让出去的两座,必将成为成德和魏博争斗的导火索,河朔内乱,将由此始,河朔平定,也将由此开始。 他从一开始,做的就是这个打算,只不过成德的投靠,并不在他计划里,他原是想以城池诱惑李孝忠,让他与王焕翻脸厮杀。所以,是不是那林姓军师的出现,改变了李孝忠的想法? 握住丝缰一抖:“返京。” 青骢马撒开四蹄,如飞一般奔驰,冬日的风割在脸上,寒冷,生硬。她这时候,还没醒吗? 洺水城外。 又一碗药喂下去,大夫俯身在榻前,开始针灸。 一根,两根……五十八根。眼看王十六额头,人中、手臂,密密麻麻全都是长长的银针,周青紧紧攥着拳。 整整三天了,药吃了那么多,这么长的针一天扎几遍,她为什么,还是没醒?跪伏在榻前,几乎是绝望着,一声声低唤:“娘子,快醒醒吧,青奴求你了。” “郎君,”大夫犹豫着,“可以试试针灸膻中穴,只不过男女有别……” 周青红着眼,许久:“好。” 王十六依旧困在混沌中。 没有人唤阿潮,也没有人再唤王观潮,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现在都消失了,天地之下,只剩下一片寂静,空虚。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18节 让人陡然失去了心劲儿,只想就这么算了,这样,也许就不会那么累了吧。 却在这时,陡然一阵尖锐的疼痛,混沌在旋转,在消失,虚空之中,模模糊糊,出现那双熟悉的眉眼,是薛临,低头看她,语声温存:“阿潮,回去吧,你不能来这里。” 哥哥!王十六踉跄着去追,去抓,那双眼消失了,在几乎把人撕裂的痛苦中拼尽全力喊了一声:“哥哥!” 噗,有什么腥热的东西喷出来,王十六猛地睁开眼睛。 “娘子!”眼前是周青赤红的眼,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你终于醒了。” 昏迷前的一切慢慢回到脑海里,王十六闭着眼躺了会儿,再睁开眼,看见胸前的衣服剪破一小块,扎着几根长长的银针,看见胸襟前面暗红的血迹,她吐血了。 “娘子漱一漱吧。”锦新端来温水,轻轻扶她。 王十六就着她的手漱了漱,定定神:“我睡了多久?” “三天,”周青忙道,“不过没事,吃了药就好了,娘子不怕。” 怕?她有什么可怕的。他们都瞒着她,但她早知道了,大夫说她活不了多久。无所谓,只要报了仇,她早就想去找薛临了。“裴恕呢?” “裴恕他,”周青犹豫着,许久,“和谈已成,节度使撤军,裴恕回长安了。” 阿潮。王观潮。 王十六又闭上眼睛,许久:“收拾一下,我要回南山。” 第23章 拥抱 冬色渐浓,树木一大半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直插向天空,南山北面大片的松柏虽不曾落叶,但天寒地冻,也早变成阴郁的深绿,看起来冷而压抑。 王十六从半敞的车窗里,沉默地望着外面。 她很少坐车,在她的认知里,坐车意味着身体弱,成为别人的累赘,她生平最不愿意的,便是成为别人的累赘。 “娘子,”周青控着马跟着车边,低头轻声,“外面冷,要么关上窗吧。” “开着。”王十六依旧靠在窗边。 她极少生病的,哪怕天生就有心疾,但她一直都知道,要跑得快,要跳得高,要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哪怕是凭着意志,根本无法改变的身体。 天生就背负罪孽的人,事事都必须做到最好,让母亲再找不到理由,用那样冷淡失望的目光,轻轻地,瞥一下。 “娘子,奴有点冷,”锦新坐在对面,低低咳了一声,“能不能关下窗?” 王十六知道,并不是锦新怕冷,是锦新怕她受了风加重病情。这种体贴到极点的关切让人突然难过到了极点,垂着眼皮,点了点头。 周青连忙关了窗。 车厢里安静下来,马脖子下面的金铃叮当叮当,闷闷地传进来,车子转了个方向,他们拐进了上山的路,是大道,那条通往薛家别业的隐蔽小路太窄,只能走马,不能走车。 那时候,她便是因为这个,要学骑马。年纪小,马匹高,她的天分又不十分好,一次次摔下来,再一次次爬上去,不知第几次摔下时,薛临握着她的手,抱她坐在身前:“我还不会两个人共骑,要么你带着我吧。” 他哪里是需要她带?他是为了在后面,替她拉住缰绳,免得她再摔下来。既要帮她,又要照顾她的自尊,她这样骄纵的坏脾气,便是他一天天惯出来的。 无数过往突然一齐涌上,心脏刺痛着,王十六深吸一口气。 阿潮,阿潮。王观潮。那么相似的眉眼,那么相似的唤声。一样吗? 平恩城外,通往长安的官道。 诸事交接完毕,裴恕在城门外停步,向前来送行的洺州众官员拱了拱手:“诸位,就此别过。” 青骢马四蹄如飞,踩着经霜的乱草向前奔去,身后人影憧憧,黄靖等人都没有走,三三两两,遥遥跟着相送。 裴恕望见极远处苍灰的山色,看见路两旁迅速退后的树木,王崇义绷着脸,心事重重落在队伍最后,使团行进得很快,仿佛是一眨眼间,便已经越过十里亭,再过城外驿。 心里的异样越来越浓,他好像有什么事,不大不小一件事,忘了办似的。是什么事? 南山。 山路越来越窄,终于连马车也不能通行,王观潮扶着锦新,慢慢下来。 兵乱之后,昔日平整的道路此时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周青生怕她磕绊到了,忙跳下马来扶:“小心。” 小心,从前薛临,也总这么跟她说。她初初学会骑马时,嫌山上地方小,不好施展,便在这条山道上练习。母亲要躲着王焕,她便也不能抛头露面,所以每次都是在黄昏时,踩着暮色,在山道尽头草草跑上几圈。 夏天有蚊虫,冬天有冰雪,春秋时游人多,而且黄昏时,光线大抵是不太好的,要注意脚下的路面有没有坑洼磕绊,注意前面,会不会突然跳出来什么野兽。 有太多问题需要留心,她总是记不住,也许是因为,薛临总会跟着,薛临总会,帮她记着吧。 阿潮。王观潮。一样吗? 官道上。 前面一座青石牌坊横跨道路两边,半圆形的斗拱又宽又厚,高悬在半空,裴恕拍马穿过,一刹那间,想起洺水城悠长的门道,握着丝缰的手不觉就是一紧。 他有些明白,这异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那个总是缠着他追着他,让他厌烦,让他总想甩开的人,不见了。 王观潮,已经三四天不曾有她的消息,她现在,醒了吗? 南山。 山道走到尽头,向后山处拐进去再走一段,便是薛家别业。王十六沿着外围慢慢走着,地面上堆着层层砖石,砖石上面又是砍倒的树木竹枝,密密层层堆满了,地面上几乎一点空隙都看不到。 是她上次来时布置的。这样毫无区别,无处下脚的一堆,就算王焕来了,也休想找到薛临的埋骨地。 可她,一直都牢牢记在心里。 拨开横七竖八的枝干,王十六 高一脚第一脚走着。这边一棵杏树压着的地方,是中庭的方池,养着金鱼种着碗莲,她和薛临时常在池边喂鱼赏花。这边松树压着的地方是小书房,薛临时常在窗下给她描双勾字帖,供她临摹。 她的字,是薛临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小时候跟着母亲东躲西藏,虽然开了蒙,但母亲没多少心思认真教,到七岁时,她的字依旧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也就因此,时常看见母亲那样冷淡失望的,轻轻一瞥。 后来,薛临教了她。她起步太晚,于间架结构上不很领悟,纸写了一张又一张,怎么看都是难看,急躁起来,又撕了一张又一张,她恨透了自己的无能,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每到这时候,薛临会捡起她撕碎的纸片,展开了捋得平整,一点点找出比之前进益的地方给她看,他带着笑,温存鼓励的目光:“阿潮每天都在进步,阿潮是天底下最好的阿潮。” 阿潮,阿潮。王观潮。一样吗? 官道上。 队伍追随着主帅的速度放慢,裴恕在晦涩难言的情绪中,沉默地望着远处的山色。 三天过去,他没有收到过她的消息,这三天里他也很少想起她,事情太多,丝毫容不得分心,而她一向,也不该是他记挂的人。 可现在,在这寂寥的大道上走着,突然之间,有点不习惯。没有她追在后面,一次次拦着,拽着,向他说着各种不妥当的话,一切都太过于安静了。 从前,他享受甚至追求这种安静,而此时,在经历了王十六一次一次,用力在他眼中心里留下印象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有些习惯了她的存在。 魏博与朝廷,是敌手。他与王焕,有私仇。他与王十六是注定不可能相交的两条路,洺州诸事已毕,一切不该有的,都该抛下。 心中陡然清明,裴恕加上一鞭,催着青骢马飞快前行,远处一人一骑飞也似地奔了过来,裴恕认出来了,是他留在洺水,照看王十六的侍卫。 南山。 暮色一点点落下,王十六在后宅遗址处站定:“都退下。” 锦新很快带着侍卫们离开,周青犹豫着,不肯留下她一个人,王十六转过脸,看他一眼。 她也不要他留下。她一向,都是说一不二的。周青沉默着,不得不退去远处树下,眼下,这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王十六蹲身,双手在废墟中扒出一小片空地,双膝跪倒。 没有标记,没有坟茔,但她牢牢记得,薛临,就在这里。 匍匐下去,脸贴着地面,经了霜的土地冰冷坚硬,她曾经那么温暖的家,现在,只是一座座孤坟。她的薛临,那么好的薛临,孤零零一个,埋在这里。 “哥哥。”喃喃唤着,眼泪掉下来,落在地面,很快看不见了。 她从不曾奢望过遇见薛临,也不曾奢望过,会有人喜爱她,关切她,拼上性命护着她。薛临,她从不曾有过的父亲,她宽和包容的兄长,她刻骨铭心的爱人。 “哥哥,”整个身体都展开了,贴着地面,王十六在无法承受的哀恸中闭着眼睛,“哥哥,我好累。” 疲惫到极点,有一刹那极想就这么算了,她也可以放下一切,去找薛临,下一息,又再打起精神。她不能放弃,王焕穷途末路,王崇义也夺了兵权,只要再努力些,这些害了薛临的人,她能一个一个,亲手杀掉。 “哥哥,等我。”红唇吻过冰冷的泥土,跟着起身,“青奴。” 周青飞跑过来,王十六低声道:“找个地方歇宿,明天一早,启程去长安。” 周青吃了一惊,想要劝她,王十六摆摆手,走去山崖前。 天光是一下子落尽的,冬天的夜,来得很急。“阿潮,不要太勉强自己,那样太累了。”薛临抱着她,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轻说。 她从来都不是天分高的人,世上很多事对她来说都太不容易,她需要一次次尝试,一次次跌倒再爬起来,撑不住的时候,总会看到薛临温存的眸光。 可是这一次,她偏要勉强。老天不给薛临公道,那么,她来给。 官道旁。 最后一丝天光落尽,使团离大道不远处的破庙歇脚,裴恕屏退从人,独自坐在半塌的偏殿中。 方才侍卫回报,王十六已经醒来,回了南山。 他总以为她还会继续纠缠,没想到,她竟然放手了。 这样也好。既然绝无可能,那么早些放手,也不至于闹到太难堪。南山是她旧居,靠近永年,黄靖也能照顾她,以她强势的性子,想必将来也不会过得太差。 “裴公,”王崇义站在殿门外,笑容和煦,“能进来吗?” 裴恕看着他,点了点头。 王崇义从门缝里挤进来,拽过边上的旧蒲团,盘膝坐下:“先前在南山时我就跟裴公说过,只盼着两家早日罢兵,万幸终于罢兵了!再想不到我竟有机会跟裴公一起进京面圣,我是个粗人,嘴笨得很,能不能求裴公在陛下面前,替我表明这番忠心?” 丧家之犬,现在着急着,给自己找个新主人。裴恕看着他,他还不知道吧?三个月前魏博军强攻肥乡,王崇义放纵部下烧杀劫掠,那些被害的百姓里,有一个,就是他唯一的妹妹,裴贞。 淡淡道:“左司马一片忠心,我自会向陛下禀明。” “裴公大恩大德,王崇义永世不忘!”王崇义原以为还需要花费许多唇舌,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惊喜着起身行礼,“以后裴公有什么差遣,兄弟万死不辞!” “好说。”裴恕颔首,“左司马在王焕身边多年,王焕做的那些不法之事,王焕与朝中哪些官员有来往,左司马想必最清楚,左司马愿不愿意站出来,指证王焕?” “这,”王崇义吃了一惊。和谈已成,朝廷虽然割让两城,但也算是扳回了一局,他以为这事就算完了,但裴恕这话,是要赶尽杀绝?他是王焕的先锋,头一个冲锋陷阵的,真要细究起来,难道跑得掉?忙道,“我义父多疑的很,一直防着我,很多事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一定想办法替裴公打听打听。” “左司马不知道的话也无妨,”裴恕点点头,色冷淡,“想来还有别人知道。” 他起身离开,王崇义暗叫一声不好,管他出于什么目的,眼下王焕推他进京谢罪,摆明了是要夺兵权,或者还起了杀心,不管怎么样都该答应下来,过了眼前这关再说,难道还有别的选择?连忙追出去:“裴公等等!” 侍卫上前拦住,裴恕慢慢走进夜色。南山此时,也当入夜,上次她在薛演灵前跪了一夜,今夜她是否,也在灵前跪伏祈祷? 不过,从此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翌日。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19节 车马驶出山道,王十六回望山上,默默告别,哥哥,我走了。等我做完了该做的事,立刻就回来,陪你。 “娘子,”先期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侍卫返回来,“裴使节昨日从平恩出发返回长安,王崇义同行。” 从平恩走,就是走河朔与东都的官道,再由崤函古道到长安。王十六吩咐道:“你沿官道去找,碰见了,即刻回来报我。” 侍卫拍马去了,王十六抬眼,看见周青欲言又止的脸。他不想她再见裴恕。 昨日那反反复复思量的疑问重又浮上心头,阿潮,王观潮,一样吗? 官道上。 裴恕催马快行,王崇义跟在身后,陪着笑脸:“昨晚上我想了整整一夜,凡是能想起来的都过了一遍,裴公要是有空的话,待会儿我给你细说说?” 裴恕并没有停,望着前方大道,淡淡说道:“等有空时,再说吧。” 看来昨天,惹恼了他,王崇义心里懊恼着。这几天明察暗访,终于将前因后果弄个明白,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洺水被围了那么多天,不消说,王焕肯定怀疑他是故意不救,所以借着进京谢罪,夺了他的兵权。 裴恕这招,实在阴险毒辣。王焕是个疑心极重的,闹到这地步,就绝不会再用他,魏博已经没有他的位置,就看这次进京,能不能找到出路了。 陪着笑忙又跟上:“我有一事,禀 报裴公,前任节度使田沣,是王焕下药毒杀。” 裴恕看他一眼:“可有证据?” “这个么,”王崇义顿了顿,证据当然有,他就是人证,就连田沣两个儿子也是他亲手杀的,但这么一交代,岂不是把自己绕进去了?“我再找找。” 所以,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么。裴恕忽地加上一鞭,青骢马一声长嘶,向着岔路口另一边奔去。 王崇义皱了皱眉,那是去肥乡的路,他去肥乡干什么? 第三天。 过午之后,依旧不见裴恕的踪影,王十六皱着眉:“停车。” 昨天今天,车子马不停蹄走了将近两百里路,南山距离长安比平恩近,就算裴恕骑马走得快,此时也该碰上了,为什么一直没有他的影子? 周青连忙上前询问:“娘子,怎么了?” “再去探探路,裴恕有可能没从官道走。”王十六道。 也许是临时有事,也许是防着她追上来吧。毕竟他,是那样厌弃她。 肥乡。 使团在城外十里停驻,县令刘复得到消息,率领部下官吏仓促迎出来,满脸都是惶恐:“宣抚使莅临,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不知宣抚使有何吩咐?” “我返京路过,顺道看看。”裴恕道。 顺道?王崇义跟在身后,百思不得其解,到肥乡要出官道,绕行上百里,算得上什么顺道?难道是来宰肥羊?可肥乡也不是什么富庶地方,上次他带兵攻城,七七八八加起来,也不过抢了几千贯财物。 刘复听他这么说,也猜不透他是要如何,慌张着令人设宴,又请进城歇息,裴恕抬手止住:“不必,我在附近随便走走,明府不必相陪。” 侍卫簇拥着他走了,王崇义被拦着不能跟上,眼睁睁看着他转过大道,往旁边的松树林里去了。 树林只是一小片,裴恕走到头,折向附近一座小山。 七月里王焕突袭洺州,第一个攻打的,便是肥乡。那时候裴贞刚刚到肥乡探望舅父,魏博兵一夜之间破城,烧杀抢掠,裴贞随着舅父一家逃难,在城外山上遇到乱兵,为保全名节,自尽身亡。 呼吸有片刻凝滞,裴恕抬眼,望着冷冷悬在空中的红日,深吸一口气。 裴贞,闺字无垢。父亲给她取这个名字,盼望她坚贞洁净,白璧无瑕。她自幼读女则、女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把贞节看成天一般大,可女人的贞节,难道真的比性命更重要? “郎君,”郭俭牵着青骢马紧走几步,“路程还远,要么骑马吧。” 裴恕没说话,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去。松林稀稀拉拉,大半松树都被砍断烧毁,地面上光秃秃的,山上也是,连野草都看不见几根。这三个月里肥乡两次被攻陷,又两次被收复,几万大军反反复复碾过几遍,如今的县城十室九空,原本的城郊野山,也就更加荒凉了。 裴恕沿着山道慢慢网上走去,半山腰几块半人高的青石,侧面几处暗红,是未曾被雨水冲洗干净的血污,裴恕停住步子。风吹过耳,呜呜咽咽的声响,三个月前,裴贞便是死在这里。 他极后悔,不曾陪裴贞一道来肥乡,也几次忍耐,为着大局不曾对王焕下手,可这三个月里,他想的最多的,却不是这些。 比起失节,他更愿意让裴贞活着。女人的贞节,怎么能够,比性命更重要? 官道。 日色渐渐西斜,王十六再一次叫停车马:“别走了,等着探路的回来。” 再往前走,只怕真的要与裴恕错过了。王崇义还在他手里,她得亲身盯着,决不能让王崇义有机会,逃出生天。 “娘子!”先前探路的侍卫快马奔来,“裴使节拐去肥乡了。” 他果然改了道,是不想被她追上吧。“掉头,去肥乡。” 肥乡。 最后一丝天光落尽,裴恕依旧站在青石边,一动未动。 夜风一阵紧似一阵,衣袍吹透了,彻骨的凉。纷纷乱乱,仿佛想了很多,细究却都是些无从探究的混乱,裴恕慢慢转回身。 他极少有这样放纵七情的时候,即便是当初亲自来接妹妹,亲手敛葬妹妹,也都是从容沉稳,并不像此时这般,沉溺于哀恸。 也许是洺州战事平定,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稍稍松懈,也或者是,与王十六纠缠太久,她那不管不顾,粗野放肆的行经,到底是影响了他。 她现在,该不会还守在薛演坟前吧? 远处有脚步声,一眨眼便到了近前,夜色中看不清楚,鼻尖先嗅到一缕淡淡的柏子香气,心里便是一动。 熟悉的身影如鬼魅,突然便从夜的轮廓里跳出来,紧跟着腰间一紧,她抱住了他。 第24章 吻 双臂交叉了箍住,紧一点,更紧一点,男人的体温,和着淡淡的柏子香气,王十六突然之间湿了眼睛。 有多久了,不曾这样拥抱。多少惶恐,害怕,孤独,都在这久违的拥抱里冰消雪融,哽咽着:“哥哥,我好想你。” 裴恕在短暂的怔忡后,用力推开:“放肆!” 她踉跄着退出去,好几步才能站稳,星子黯淡,照着她苍白的脸,漆黑的发,脖颈间束着帕子,她的伤,还没有好。突然之间不想再跟她计较,裴恕快步离开。 “哥哥,”她追在身后喊着,久违的,执拗霸道,近乎命令的口吻,“别走!” 心里有莫名的悸动,步子却放得更快,听见衣衫摩擦带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追上来,从身后,再次抱住了他。 “别走。”带着哭音,少女低哑的语声,在耳边一遍一遍,“别走,哥哥。” 心跳快到了极点,在难堪与被冒犯的怒意之外,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扭曲滋生,裴恕沉默着,一根一根,掰开她紧扣的手指。 纤细笔直的指骨,冰凉,像玉,像冰,似乎没什么生气,偏偏她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况,哪怕是受着重伤,昏迷这么多天以后,依旧是横冲直撞,从头到脚,勃勃的生气。裴恕抿着唇,掰开最后一根手指,心中突然生出深沉的哀恸。 为什么是她,这个轻浮浅薄,让他鄙薄厌弃的女子,却有着他无法释怀的,强悍粗野的生命力? “哥哥。”王十六追在身后,踉踉跄跄跑着。 那短暂拥抱的余温还留在手中,太想念了,薛临的怀抱。他们差不多个头,差不多身材,就连抱紧时踏实的感觉都那么像。哥哥,抱抱我吧,我好累,只要你抱一抱我,无论多难,我都可以再撑下去。 裴恕越走越快,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快,哀恸如同春草,愈割愈乱愈生。当初妹妹可曾这样奔跑?可曾这样呼救?可曾竭尽全力,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 不曾吧。妹妹读的书,学的规矩,都要求她温柔顺从,要求她言行适宜,要她在可能失去贞节时,抛却性命,保全贞节。天知道他此刻多么希望,他的妹妹,能像王十六这样粗野浅薄,不通礼数,也许那样,妹妹就不会死吧。 王十六终于追了上来,他预判到她的动作,拧着眉侧身一让,她的拥抱落了空,在失望与哀伤中,哽咽着,想要握他的手:“哥哥。” 裴恕有片刻犹豫,她已经握住了。 那双手,比他的体温低,细细的手指,小心翼翼覆上来,试探着,握他在手心。裴恕看见王十六微垂的眼梢,沾在睫毛上,欲落未落的水滴,她看着他,又越过他,朦朦胧胧的泪眼,让他突然之间,焦躁到极点:“王观潮,你看的是谁?” 他甩开她,拂袖而去,王十六在惊讶中,一时竟忘了去追。 她看的是谁?他怎么会这么问,他怎么知道,她看的不是他? 裴恕越走越快,怒意只是一瞬,迅速就被压下 ,心头的郁燥却始终不曾消散。她看的到底是谁?这样尖锐执拗,透着哀伤的目光,他与她何曾有那么多委曲深挚的情分,她看的,怎么可能是他! 夜风飒飒,王十六觉得冷,抱住了胳膊。 裴恕已经走远了,山上光秃秃的,到处是战乱后破败的景象,他的影子孤零零的,模糊着拖在地上。他为什么突然拐到肥乡,又在这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野山上待了这么久?她第一眼看见他时,他神色是哀伤中带着恍惚,她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他在哀伤什么? 在恍惚中,他已经走进山影里,王十六回过神来:“哥哥等等!” 山不高,山道也没有多长,裴恕很快望见了山脚下等待的侍从,点着火把,一点微弱的光亮。王十六在后面追着,跑得那样快,伸着手只是想要抓他,她难道,从来都不知道疲倦,不知道罢休吗? 脚步不觉慢下来,她很快逼近,伸手来捉他:“哥哥,我跟你一起去长安。” “不行。”裴恕拂袖躲开。 道路千里,他不想再与她纠缠。他已经极力避免,但王焕当众提亲之后,这件事还是脱出了掌控。平息王焕之乱的重臣,和王焕的女儿有了瓜葛,无论他如何不曾徇私,无论这场和谈的结果费了多少心力,还是难免要被人猜测怀疑,若只关系自身荣辱倒也罢了,他担心的是,让此次和谈,再起波澜。 “若是你不喜欢,咱们各走各的,”王十六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努力找着借口,“我不会纠缠你,不会给你添麻烦。” 她自己,难道会信这些鬼话?裴恕微哂:“你能做到?” 王十六怔了下,抬眼,他棱角分明的唇微微翘起一点,似是笑细看却又不是,那张素来端严的脸陡然生出无数风流。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王十六微张着红唇,一个字也说不出。 裴恕撂下她走了。 山脚下拉过青骢马,一跃而上:“出发。” 他御下严整,令行禁止,众侍卫得了吩咐立刻上马,王十六匆匆跑下来时,无数蹄声一时响起,他冲进松树林,在夜色中消失了踪迹。 那个笑。如暗夜灯火,风流韵动,若是再少一分嘲讽,那么,就跟薛临一模一样了。 手中残留着他的体温,王十六在恍惚留恋中登车:“跟上他。” 裴恕催马穿过松林,转向官道,路旁几个黑影闻声而出,是王崇义,带着几个心腹亲卫,亲亲热热帮他举着火把:“裴公是要进城歇宿吗?” “连夜赶路。”裴恕道。 青骢马毫不停留,冲进深沉的夜色,王崇义拍马跟上,听见身后车声辘辘,是王十六,带着随从又跟在他后面。骑马原就比乘车快,何况王十六受了伤,随从怕颠簸到她,走得也慢,转眼之间,就被甩下一大段距离。 王崇义轻嗤一声,看来想巴结上裴恕这棵大树的,可不止他一个。 夜色寂静到了极点,马蹄声踏过,回声也是空寂孤独,裴恕飞快地跑着。 夜风刮过,手背上一阵凉,让人恍惚着想起王十六,她的手,为什么那么凉。然而怀里又是热的,她的身体贴着他拼命搂紧时,暖得那丝丝缕缕的柏子香气,也似在蒸腾,发散。 心底最深处蓦地生出一丝缠绵,陌生着,在未及扩散前便被掐断,裴恕猛地勒马:“郭俭!” 郭俭应声上前,裴恕顿了顿:“拦截王十六,休让她再跟着。” 郭俭领命而去,裴恕慢慢地,拂了下衣襟。没什么热的凉的,一切,都是他的想象。他自恃心志坚定,然而与她纠缠太久,终于还是,受了这轻浮女子的蛊惑。返程还长,出不得一丝差错,不如从根子上断绝,从此两不相见,便再不会有任何动摇的可能。 “连夜赶路,明日在涉县歇宿。”此处到涉县三百里地,便是骑马昼夜兼程,也要明夜才能赶到。她刚受了重伤,她那个侍卫周青极是担忧她的身体,绝不会让她如此劳累,如此,就能甩开她。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20节 裴恕加上一鞭,青骢马一跃而起,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 前面的人越来越远,渐渐连火把的光也变成模糊的一点,车慢马快,王十六焦急着,连声吩咐:“再快点!” “不能再快了,”周青紧紧抓着缰绳,控制着车行的速度,“车子颠簸得厉害,而且娘子该休息了。” 从昨天早上出发到现在,除了昨夜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其他时间,她都在拼命赶路。为一个裴恕,值得吗?周青极力压着忧虑和愤怒:“娘子,前面有座破庙,就在那里歇一晚上吧。” “赶上了再歇。”王十六道。出了洺州地界,去长安有几条路可选,若是错过,这一路上,怕就再不能见到他,“再快些!” 前面一阵蹄声缭乱,紧跟着郭俭的声音响起:“我家郎君请女郎莫要再跟着。” 王十六推窗望去,郭俭带着几名侍卫一字排开,将道路死死堵住,他是执意要甩开她了,可她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推门下车,忽地扯过备用的马匹,跳上去,向郭俭冲去。 “娘子!”听见背后周青急到破音的喊声,“你伤还没好,不能骑马!” 没有什么不能骑的,等报了仇,她就可以去找薛临了,现在只需要留着一口气不死,就够了。王十六加上一鞭,直冲冲向着郭俭撞过去。 距离迅速拉近,一丈,半丈,一尺。现在,距离已经近到能看清她脖子上包裹的伤口,剑握在手中,郭俭不敢拔,眼看她就要撞上来,在极度诧异中猛地收紧缰绳,马匹一声低嘶,让开道路。 素白衣裳一晃,王十六疾驰而过,身后周青紧跟着过来,郭俭不能再让,连忙拔剑来拦,周青躲也不躲,追着王十六只管向前,嗤一下,剑尖在他胳膊上划一道口子。 裴恕从不曾说过要伤他们,况且这次洺州之行,若非有他们,也难这么快解决。郭俭急急收手,衣衫一晃,周青冲了过去,紧跟着是锦新和一众侍卫,郭俭纠结着,到底放行。 王十六催马疾驰。入冬的天气冷得很,风刮在脸上刀割一样,行动时扯到了伤口,觉得黏黏的热,大概是又出血了吧。 满眼都是那个笑,哪怕是带着嘲讽,可是,那么像薛临,她有多久没见过薛临的笑,有多久,没抱过他了。 “娘子!”缰绳突然被拉住,周青追来了,从自己马上跳过来,紧紧拽着缰绳,“别跑了,青奴求你了,别跑了。” 他的声音喑哑到极点,眼角有什么亮光,映着极淡的星光,倏地一亮。王十六回过神来:“青奴,你哭了?” “没有,”周青转过脸,“娘子,别追了,冷,你的伤还没好。” 他的伤,也没有好。这些天她昏迷着,也算歇了一场,可他肯定为她忧心,几天都没合眼。王十六长长吐一口气:“好,我不骑马了,坐车,我们慢慢追。” 身后匆匆忙忙,锦新催着车子过来,王十六下马上车。他不要她跟着,因为厌恶她纠缠不休。他一向心冷意冷,逼急了,必定会使出手段甩掉她。她得改个法子。 郭俭最后过来,知道裴恕一向法度森严,若不能拦住,回去必要受罚,可她为了自家郎君连命都不要,他又怎么能拦?只得催马跟在旁边,倒像是特地过来护送的了。 火把照着脚下一小段路,车声辚辚,追着前面的蹄印去了。 翌日入夜。 裴恕在涉县驿落脚,翻来覆去,将近五更,还不曾睡着。 许是太安静了,烽火三月,路上很少再有行人,随从们两天没合眼,此时都已经睡得熟了,寒风吹着窗下细竹,淅淅沥沥,格外让人难以入眠。 郭俭一直没回来,还在拦截王十六吧,那么执拗霸道的人,不好对付。 若是她在,今夜必定不会这么安静,必定又要与她来来回回说那些无谓的话,费无数口舌。不 却在这时,听见隐隐约约,车马的动静。 涉县驿,墙外。 “去看看在不在这里。” 王十六吩咐道。 侍从翻墙过去探查,不多时回来:“回娘子,裴使节在里面。” 王十六松一口气,心里那根弦突然松开,突然之间,浑身酸痛到无法忍受,伤口火辣辣的,似是发了炎,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终于追上来了,他休想甩下她。“都歇歇吧。”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头一歪,沉沉睡去。 “娘子!”周青以为她再又晕厥,一个箭步冲过来,却见她迷迷糊糊向他摆摆手,这才知道她只是睡着了。一时间百感交集,弯腰从车中抱起她,轻柔的语声,“青奴送你去屋里睡。” 大门突然开了,周青抬头,裴恕站在门内,沉默的脸。 周青一言不发,抱着王十六径直从他身边走过,郭俭跟在后面,到跟前单膝跪下:“属下办事不力,请郎君责罚。” “到长安后领罚,”裴恕淡淡道,“你知道规矩。” 回头,周青抱着她往后面去了,她的头靠在周青肩上,手放在身前,让他蓦地想起她昏迷那次,手是从旁边,无力垂下来的。 所以这次,她应当只是睡着了吧。三百里地,带着伤,车子又慢,想来她是不眠不休,硬扛着追过来的。 “郎君,”郭俭犹豫着问道,“现在要走吗?” 裴恕沉默着,许久:“你们整整两天不曾合眼,先去歇宿,明日再走。” 嘴上说着,心里突然有点不确定,他真的是为了让他们歇宿吗? 第三天一早。 裴恕出发时,王十六也出发了。 使团在前面,她的车马在后面,不远不近,保持着二三里地的距离,他歇脚时,她也歇着,他走时,她便也走,她没再上前纠缠,甚至连话也不曾跟他说过,裴恕觉得意外。 前夜她说各走各的,不来纠缠,他当时笑她口是心非,却没想到,她竟真能做到。 她意志之锐利坚定,在他生平所见的人中,也算是数一数二。她既说到做到,那么他,便也没必要再去撵她。 半个月后,队伍到达潼关。 天气越来越冷,冰霜越来越厚,铅灰色的浓云低垂着,从一大早早,便像是傍晚般昏沉的天气。王十六拢了拢领口,冬天里伤口不太好养,到现在还隐隐作疼,只怕,要留下疤痕了。 从前她翻古书,见到什么美容颜的方子,总要拉着薛临一起尝试,若那时候哪里有伤痕,必要用玉肌粉之类,每日里细细敷上保养,如今脖子上这么深,这么丑一条大伤口,反而不在意了。 将死之人,大约终于能将外物看开一点了吧。 前面的队伍突然停住,王十六探身一望,裴恕独自催马,往道边去了。 他去做什么?他走得很慢,低着头似在沉思,让她蓦地想起肥乡那夜的野山上,他恍惚哀伤的模样。 裴恕又走一阵子,远离大道,在荒僻处,望着远处的风陵渡口。 入冬已久,河水快要结冰了,几条小船泊在岸边,斑驳破旧的颜色。七月里妹妹去肥乡时,他送她,便到这里。 原该一直送到肥乡的,只是他公务繁忙,已经是极力抽出来的时间了,裴贞一向懂事,再三再四劝阻,兄妹两个便在此处分手。 犹记得临别时裴贞从车窗里向他挥手,笑着说冬至跟前一定回来,与他一起吃冬至馄饨,赏梅花雪。 假如他能护送裴贞到肥乡,妹妹是不是,就不会死? 一阵寒风刮过,冷浸浸的,带着浓重的湿气,裴恕抬头,灰沉沉的天幕上,几粒小得难以分辨的雪粒子,飘飘悠悠,落了下来。 王十六也看见了,在难以言喻的心情中,停步伸手。 一粒,两粒,雪粒子落在手心里,变成针尖大小一点水渍,很快被体温蒸干,看不见了。 风不知什么时候越刮越急,雪粒子下得也越来越快,渐渐变成雪珠,又变成雪片,眨眼之间,地上已经是薄薄一层。王十六望着远处的裴恕,慢慢向前走去。 裴恕回头,看见了她。 风刮得急,她脸被冻得雪白,颊上却是胭脂一般的红,想来是走了有一阵子路了。地面粗粗一层白,她穿着素白的羊皮小靴,踩过去时扑簌簌的,留下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脚印。 她不守承诺了,她现在,离他太近了。可奇怪的是,这念头只在脑中打了一转,他却并没有想要撵走她。 王十六又走了几步。越来越近,他萧萧肃肃的身影立在风中,肩头上染了一层白,天光昏暗,唯有他幽深的眉眼突出苍茫的背景,那么熟悉,那么让人依恋的模样。 “哥哥。”王十六喃喃唤了一声。 裴恕看见她口中丝丝缕缕,呼出来的白汽。她在说话吗?声音太小,他并没能听见,看口型,也许在叫哥哥。 她为什么,总要叫他哥哥? 王十六又往近前凑近些。他不曾拒绝,她便试探着,再近一些。 裴恕看见她睫毛上的冰,口中的热气呼上来,那点子冰渣化了,凝成极细的水珠,又成星星点点,水晶般的光影。 她越来越近,并不像是要停,裴恕在期待与拒绝中,低低压着眉。 王十六也看见了风陵渡,水边一层阴阴的白,是雪片化在水里,但还没有结冰。 薛临说过,冬天里海水也会结冰,海岸边上一大片一大片,连绵望不到头,保持着海浪卷来的形状,像一匹匹腾跃的马。薛临还说,阿潮,等将来,我们一起去东海看雪。 东海的雪,是什么样子?她想象不出来,从魏州到永年,已经是她十六岁年来走的最远的一段距离了,她什么都不曾见过,可是没关系,薛临说,将来带她去看,去走。 她没等到那天。她永远,失去了薛临。 突然之间,悲怆难以抑制,哽咽着唤出了声:“哥哥。” 裴恕看见她睫毛上的水汽,和着泪,倏一下滑落。她又哭了,她在哭什么?为什么她看着他时,总有这样古怪的目光? 王十六走到了近前。他不曾推开,不曾躲闪,甚至他漆黑的眸子也看着她,生平第一次,没有嫌恶,只是那样平静的,带着她那么熟悉眷恋的温存看着她。 贪念一霎时膨胀到最大,王十六踮起脚尖,向他的眼睛,轻轻吻去。 第25章 唇 时间突然变慢,慢到了极点,裴恕看见一片雪花被风推着,落在王十六嫣红的唇上,她的唇,似乎是一刹那间逼近的,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在眼睛跟前,她双手扶着他的肩,脚尖踮起来,她的吻,马上就要落下。 裴恕在清醒的刹那,急急伸手挡住。 于是那个吻落在了他的手心,柔软,微凉,像雪花一样轻柔,她的唇也是,柔软微凉,花瓣一样饱满。让他在惊讶和迷惑之后,突然盛怒:“放肆!” 拂袖甩开,她失了平衡,踉踉跄跄退出几步,脸上犹是迷茫恍惚的神色:“哥哥,让我亲亲你,就一下。” 地上凌乱杂沓,一个一个,留着她的脚印,他的心绪也是,裴恕低叱一声:“王观潮,你知不知道羞耻?!” 纠缠,拉扯,甚至那个拥抱,他都可以不计较,但是吻?她当他是什么,她当自己是什么! “哥哥,”王十六追上来,心里依旧乱得厉害,循着本能哄着他,“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以后再也不会了?除非是傻子,才会信她。裴恕一言不发,快步往回走,手心里残留着她嘴唇的触感,软得很,让他突然对自己生出不齿,明知道她轻浮放浪,别有用心,为什么还会有这感觉? “哥哥,等等我。”成年男子甩开步子走得极快,王十六要小跑着才能追 上,他怒得厉害,让她疑惑到极点,也迷茫到极点。 那天抱他时,他明明对她笑了,为什么现在突然翻脸?是怕她逼他娶她吗?不会的,她从来没想过嫁他,他不必担心这些。 心里想着,嘴里便说了出来:“你放心,我不会要你娶我,我只要跟着你就行了,别的我什么都不要。” 她以为,他会蠢到相信她的鬼话?还是以为他好色浮浪,是个只想占女人便宜的登徒子?怒气压不住,又死死压住,裴恕冷冷道:“让开。”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21节 拉过道边拴着的马匹,一抖缰绳:“休要再纠缠,否则,休怪我不留情面。” 王十六一把扯住缰绳,拦在面前。他是真的生了气,从前她碰他也好,抱他也好,他虽然不快却并没有发怒,为什么只是亲一下,就不行了?这种事,从她极少的社会经验,和她从书上看到的推测,明明应该是女子更吃亏才对,她都不计较,他为什么沉着脸,红着耳根,仿佛受了她玷污一般? 疑惑着,只管拦住不放:“哥哥,你听我解释。” 裴恕不打算听。拽走缰绳从她侧面越过,重重加上一鞭。 青骢马踏着雪泥一跃而出,王十六突然有种感觉,若是让他走了,他从今往后,再不会理她。在突然的惊惧中高喝一声:“站住!” 裴恕没有停,身后脚步急促,她追上来,横身挡在飞驰的马前:“你不能走。” 马去得快,她不肯让,眼看就要撞上,裴恕在惊怒中用力收紧缰绳,青骢长嘶一声腾起前蹄,离她的脸只有寸许距离。只差一点,就要撞到她。“你疯了!” 马匹咻咻的呼吸声就在脸前,王观潮皱着眉:“你答应过我的事情还没做,你不能甩下我。” 裴恕居高临下看着。她薄薄的肩端得平直,因为用力,下颌骨露出清晰的轮廓。南山那夜,她说我要你的时候,也是这样傲慢执拗的模样。 她的本性就是如此,伪装了这么久,现在,到底装不下去了。一言不发拨转马头,她一把又拽住:“你答应过我,杀了王崇义,你还没有做到。” 他不记得曾经答应过她,但是,关于此事的立场,他与她原本一样,他也没必要与她多费口舌。裴恕抬眉:“那又如何?” “这些天你们形影不离,那个人最会巴结讨好,你是不是不准备杀他了?”王十六仰着脸,他端坐马背上,雪花飘舞,在他两肩落下薄薄一层白,从前薛临也曾在这样的雪天,骑着马带她去看雪,雪落下来时,也是这样薄薄的两肩白。不一样么?为什么,那么像,“我得跟着你一起,找机会杀他。” “不行。”裴恕一口拒绝。这些天王崇义零零碎碎,吐了许多王焕的私隐,但最关键的,河朔三镇私下的来往勾结却只字未提,况且王崇义进京乃是受王焕差遣,替王焕上谢罪表,若是不明不白死了,王焕就有借口发难,“时机未到。” 时机,要什么时机?眼下王崇义只带着七八个亲兵,要杀他,这就是最好的时机。王十六顿了顿:“那么我就得跟着你,免得你变卦。” “不行。”裴恕立刻驳回。她诡计多端,有无数诱惑的手段,他没有那么多精力,镇日防着她动手脚。 见她仰着脸看他,睫毛上沾着雪,笃定的口吻:“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放心,我不会逼你娶我。” 他岂是怕这个!刚刚平复的怒气瞬间点燃,裴恕用力一抖缰绳:“我也说过,今生今世,绝不可能娶你!” 加上一鞭,青骢马利箭一般,嗖一下已经在丈外的距离,王十六追出两步没有追上,他转回大道,向郭俭交代了几句话,催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娘子,”周青牵着马迎过来,见她脸色不好,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事。”王十六翻身上马,望着裴恕的背影追过去,刚到大道边,郭俭已经带着人拦住:“女郎,郎君发了话,请女郎不要再跟着。” 王十六没说话,故技重施,只管拍马撞过去,郭俭闪身躲开,身影交错之际扬手向马腿上射出一枚石子。 正正打中马腿,马匹吃疼,陡然向下一扑,王十六急急来控,郭俭已经替她拽住了缰绳:“女郎,得罪了!” 他不停掷着石子,眨眼之间,王十六部下几匹马都中了招,周青正要上前阻拦,郭俭飞身上马,追着裴恕走远了。 石子击中的都是马匹的关节部位,虽然不是大伤,但短时间内必定不能疾驰了,他是一定不要她再跟着了,王十六抿着唇。他不要她跟着,那么,她自己去。潼关到长安只剩下几百里地,没有岔道,她自己也能摸过去。 “怎么,”王崇义催着马走近,“又在裴恕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王十六冷冷看他一眼。这些他一直追着裴恕寸步不离,眼下,是他第一次落单。 “听说义父替妹妹提了亲,”王崇义低低一笑,“裴恕不单当众拒绝了,还说了很多难听话?” 王十六还没说话,边上周青刷一声拔剑:“住口!” 王十六看见他涨红的脸,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件事,应该是很难堪的吧,也许已经传扬得很广,连王崇义这个不在场的人,都会拿来说嘴。 “我不是来取笑你的,”王崇义道,“好妹妹,王焕要杀你,也要杀我,眼下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都得看着裴恕的脸色过活,咱俩联手怎么样?” “你不是王焕的狗吗,怎么,这就另找主子了?”他身后七八个亲卫,为着主人没走,此时也都等在原地,王十六慢慢看过去,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当初屠薛府时,人人都动过刀,“裴恕还年轻呢,肯定不会收你这个儿子。” 王崇义脸上一红,握紧了腰间刀,周青连忙拔刀护住,王崇义却又轻嗤一声,松开了刀柄:“王焕的狗,跟裴恕的狗,有区别吗?妹妹说得清高,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哪个不是王焕给你?我比不得妹妹会投胎,托生在王焕家里,都是讨口饭吃罢了,谁又比谁高贵?” 王十六只管看着他那些亲卫,他身边,只剩下这几个人了,杀一个少一个,到时候只剩他自己,就好杀了。“你一条丧家狗,能怎么帮我?” 王崇义轻轻笑着,压下心中愠怒。这些天裴恕跟她的情形他都看在眼里,裴恕似乎很讨厌她,但她狗皮膏药似的一直跟着,换了别人裴恕早就下手收拾了,那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结果她一点儿事也没有,甚至方才郭俭动手,也只是对付马,丝毫不曾伤人。 裴恕对她,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嫌恶,跟她联手,也许有意想不到的好处。“你还不知道吧,裴恕的娘也是洺州人,听说跟薛演的夫人是表姐妹,你想拿下他,不如去试试他娘的路子。” 砰,王十六听见心脏重重一跳,呼吸艰难着,半晌才透过气。他的母亲,跟薛临的母亲是表姐妹?怪不得,怪不得他们生得这样像!“真的?” “我还能诳你不成?”王崇义笑了下,“你舅舅不是在长安吗?他们这些高门大户肯定互相都认识,你让你舅舅给你引引路,只要说通了裴恕他娘,裴恕还敢不娶你?” 郑嘉在洺州被王焕强娶后,郑家人为着面子,为着捂住消息,已经搬去了长安,按理说应该是认识裴家的,但,她不需要裴恕来娶,她要嫁的,从来只有薛临。“你从哪里打听的消息?” “我有我的路子,要是你还想知道更多,我可以帮你再打听打听。”王崇义凑近了,压低了声音,“好妹妹,我帮了你,你准备怎么报答我?” 缠绵的情思都被打断,王十六抬头,王崇义低头瞧着她,带着急切,还有试探。他现在没了兵权,又被派到长安,自己也知道前途不妙,他恐怕是指望能借着她,攀上郑家和裴家。嫣然一笑:“我当然得好好报答阿兄,来。” 手指对着他轻轻一勾,王崇义戒备着走近,手上一凉 ,她笑笑地握住了他:“阿兄想要什么报答?” 手被拽住了,她忽地凑近,一股子冷冽的香气,王崇义心中一动,却在这时,一股子凉意从身前掠过,多年沙场养出来的警惕让他立刻甩开手撤身,是把匕首,她一击失手,咬着牙立刻又是一刀刺来。 王崇义一把拍飞匕首,却在这时,听见身后一声惨叫,回头一看,一个亲卫捂着心口摔下马,却是周青趁他不备偷袭,一刀毙命。 “王十六,”王崇义刷一声拔刀,“你真是找死!” 侍卫们立刻拔刀护住,王十六笑得无辜:“这个人当初在永年伤过我,我看他不顺眼,一个奴才,死了就死了,哥哥不至于为着他,要跟我生气吧?” 王崇义紧紧握着刀,杀她或许要费点力气,但也未必做不到,但是裴恕。 肥乡那夜他两个在山上不知道做了什么,裴恕下来时神色古怪得很,就连他那个心腹郭俭,都因此受了罚。裴恕对她一再例外,难说是不是看上了她,他眼下确实是丧家之犬,稍有不慎,性命不保,这口气,得忍。 慢慢收刀还鞘:“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呵。” 王崇义冷笑一声,拍马走了,亲卫们簇拥着,一霎时跑了个干净。 地上撂着那具尸体,血漫出来,黏糊糊地淌了一地,王十六转过了脸。 她杀了这人,王崇义不但不报仇,甚至连尸首都懒得管,剩下那些亲兵看在眼里,怎么能不寒心?她会在他们中间造出嫌隙,然后一个一个,全都杀掉。 薛临的仇,她一定会亲手报。 “娘子歇歇吧,”周青撑着伞,替她挡着风雪,“马受了伤,正好也歇歇。” 眼下,也只能歇歇了。王十六抬眼,不远处风陵渡口客栈的招牌隐在风雪里,这个地方,住宿饮食很是方便,裴恕留她在这儿,也不算很为难她。“走,去客栈投宿吧。” 雪越来越大,鹅毛似的,翻卷舒展,王十六慢慢走着,听着靴子踩过,雪片被压实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东海的雪,是什么样子?薛临总说,以后会带她去东海,带她游历天下名山大川,现在,她终于能出来了,生平头一遭走了这么远的地方,看了这么多风景,可那个说好陪她一起看的人,永远回不来了。 官道上。 雪片密密麻麻,挡得连路都看不见,裴恕脸上被风吹得冰凉,眼皮上却一阵一阵,火烧也似。 那个轻薄浮浪的王十六,竟敢。 但她为什么,要吻他的眼睛? 就算他与男女情事绝少涉足,但也知道,情动之时,怕是要唇舌厮磨,绝非她这样古怪冒犯的,吻他的眼睛。 身后马蹄声急,王崇义追了上来:“裴公,我劝了我妹子好几句,她这会子往风陵渡口投客栈去了。” 风陵渡是大道通衢,附近客栈又多又洁净,这大雪天,她还带着伤,住下也好。裴恕点点头,手心里蓦地一热,荡起一缕说不出的缠绵之意,仿佛她的唇又吻在上面,轻,软,花瓣一般,饱满的形状。 “郎君,”郭俭从前面探路回来,落了满身的大雪,“前面路上已经积雪了,要么也歇一会儿,等雪小点再走?” 也?他为什么说也,因为王十六歇下了吗?他们现在,不自觉中都把他两个相提并论了吗?裴恕心中一凛,回想起方才那缠绵悱恻的滋味,顿时警铃大作。 他于男女情事绝少涉足,头一次碰上这种情形,说到底,还是被她扰动了心神。须得离她越远越好。“趁现在路还能走,尽快赶路,过了华阴再歇。” 众人得了命令,顶着风雪继续向前,裴恕走在最前面。这样大雪,夜里路面多半要结冰,雪中还能行走,结了冰,就是寸步难行,明天她也未必能够动身。如此,到长安之前,他大抵,是不会再碰见她了。 也就不必再因为她,一次次心志动摇,上次这样发怒,算算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又一阵朔风卷着雪片扑来,裴恕随意拂了下,忽地想到,他若是不想再让她纠缠,有的是手段杜绝,为什么却一而再,再而三,纵容她到如此地步呢? 第二天时,雪虽停住,地面却结了冰,湿滑难行,王十六赶着上路,但路滑马伤,只走了二十几里地便不得不停住,就这样越落越远,到后面,再不曾追上过裴恕。 四天后。 车子到达长安,王十六抬眼,望见高耸入云,巍峨的城墙,一时间百感交集。 长安,天下最繁华的都城,薛临出生在这里,在这里长到七八岁,她曾无数次和薛临说过要来长安,看看他从前生活的地方。如今,她终于来了。 车马驶进城门,王十六贪婪地看着,听着,满眼都是陌生的景色,满耳朵都是陌生的口音,然而,这是薛临出生的地方,只这一点点联系,已经足够让她生出亲近,眷恋了。 “娘子你看,树上都包着彩绸,还扎着绸花呢。”锦新指着远处,小声说道。 王十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宽阔的街道足够七八辆车子并排行驶,街道两旁的树木上包着彩绸,挂着红绿绸缎做出的花朵和叶子,乍一看,就好像不是冬天,而是繁花似锦的春日。 长安,竟如此壮美繁华,若是薛临也在,他们该有多少话要说啊。 “这得花多少钱啊,”这几天看她心绪平静,周青的精神也跟着放松许多,笑着说道,“天子脚下,果然富庶。” 王十六沉沉望着:“应当是有什么盛事,所以这样装扮。” 薛临说过的,每逢异邦使者前来朝贺,或者圣人的千秋节,再有元日、元宵这些节日,长安城都会装饰得花团锦簇,天街上洒水铺沙,沿途围锦步障,树木包彩绸花叶,甚至连城中的流水里,都会放上彩绢的鸭子、鹅儿。 只是眼下不年不节的,又是为什么盛事,这样盛大地装扮呢? “那好像是个茶楼,”锦新指着不远处一座两层楼阁,“娘子要不要去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去坐坐吧,”周青也道,“一大早赶路到现在,该歇歇了。” 王十六点点头,那茶楼地势高,正好能俯瞰长安,她也想,好好看看薛临出生的地方。 茶楼里。 王十六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茶博士殷勤送了水,上了干湿果碟,笑道:“客人有什么吩咐,叫一声某就来了。” 王十六看着窗外色泽艳丽的绸花,随口问道:“近来城里有大事吗?装饰得这般富丽。” “好叫客人知道,正是件天大的盛事!”茶博士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眉飞色舞讲了起来,“客人知道裴郎吧?陛下最信任的翰林,咱们长安人都唤他做内相的,前日裴郎平定王焕之乱,得胜还朝,这些都是圣人为了迎接裴郎,特意下旨装扮起来的!” 王十六心里砰的一跳,抬眼,绸花如火,残雪里最耀眼的颜色,裴郎,是裴恕吧?再没想到,会在进长安的第一天,就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你说的,是裴恕?” “对,就是他!”茶博士笑起来,“当真是了不起!先前只知道裴郎文才了得,没想到打仗也绝顶厉害,客人看王焕厉害吧?在河朔横行霸道的,打了那么久都打不服他,结果裴郎一出手,他立刻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回去了!” 是的,很厉害呢。王十六生出一种不知是自豪,还是别的什么的晦涩心情。他到洺州之前,杀死王焕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么让人绝望,他去了以后,突然,都有了希望。 三层一半是雅间,一半是散座,此时天色正好,散座的客人不少,听见茶博士说得热闹,七嘴八舌跟着议论起来: “裴郎当真好本事!那天我亲眼看见,圣人亲自在五凤楼迎接裴郎,好不荣耀!” “裴郎本事厉害也就罢了,生得也仪表堂堂,风流倜傥,长安多少小娘子,那天跟着车驾追了一路,都为了看看裴郎的风采呢!” “追也是白追,”又一人笑道,“那天宜安郡主也去了,也许裴郎跟郡主,好事将近呢。” 王十六 握着茶碗的手微微一抖,茶水溅出来,小小一个水点子。 一旦提起男女之事,众人越发来了精神,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于是王十六便知道,裴恕与宜安郡主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凡裴恕出现的地方,郡主多半也会出现,情分非同一般。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22节 “娘子,”周青心里忐忑着,轻声道,“我们走吧。” 王十六放下茶碗。他是怕她难过,但裴恕要娶谁,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本来,也不要嫁他。 却在这时,又一人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吧?裴郎在洺州时,差点让个叫王十六的野蛮女人给抢了!” 远处雅间门帘子一动,悄悄开了一条门缝。 王十六抬眼,说话的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笑得意味深长。 第26章 羞辱 日色从镶嵌着薄蚌壳的窗子里照进来,投在茶楼的粉墙上,流动斑斓的光影,王十六微微皱着眉。 到长安的第一天,没想到,会从陌生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他们说她野蛮女人,野蛮吗?应该是吧,母亲一直觉得她举止粗疏,没有名门淑女的风度,连生身母亲都这么看,那么外人觉得她野蛮,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王十六是谁?”众闲人乍然听见这段公案,顿时都来了兴致,“抢裴郎,这话又是怎么说?” “王十六是王焕的女儿,王焕这次打洺州,就是为了王十六和她母亲。”说话那人见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他,心里得意,说得越发绘声绘色了,“这个王十六跟她耶耶一样粗鲁野蛮,不过,她倒是有点眼光,她呀,看上裴郎啦!” 雅间。 门缝细细,裴恕意外着,从中窥见王十六平静的脸。 他原以为,以她那种一点就炸的脾气,此刻早已经动起手来,却没想到她只是安安稳稳坐着,连一丁点难堪的神色都没有。她好像,总是出乎他所有的意料。 “家门不幸,”郑文达低声道,“真是家门不幸,竟有这么个不成体统的甥女!” 和谈签署的第二天,他便启程返回了长安,原以为再不必与王十六打交道,哪知今天裴恕约他在这里见面,竟告诉他王十六也要来长安,更没想到两个人正说着话,王十六也进了这座茶楼。 此刻听着外面的嘲笑,郑文达难堪到了极点。寻常女子听见人们这么议论,早就找个地缝躲起来了,她怎么还大咧咧坐着,丝毫不知道羞耻? 听见外面有人问道:“一个女儿家,怎么叫这种名字?太潦草了吧!” 是的,潦草到了极点,所以在她稍稍懂事以后,便痛恨这个名字。王十六沉默地听着。 “王焕那种粗鲁武夫,能起什么好名字?”说话那人笑着饮一大口茶,“那个王十六本来也是个粗鲁蛮横的,这名字跟她倒是般配。” 王十六望着窗外,轻轻摇了摇头。不对,不是王焕取的名字,是母亲。她曾以为长大后,母亲就会给她取个像样点的名字,但是并没有,长大以后,她依旧叫做王十六。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才明白,母亲恨透了王焕,连带着,也恨她。 “娘子,”耳边低低的唤,王十六转过脸,周青咬着牙,“我们走吧。” 雅间。 王十六,简单到潦草,是为着什么缘故,她有这么个名字? 裴恕蓦地想起南山那个雨后,她站在悬崖前回头,朦朦胧胧的脸:“我的名字,唤作王观潮。” 她应当是不喜欢叫王十六,所以才这么着急,告诉她别的名字。那么王观潮,又是谁给她取的名字? 外面一阵哄笑,有人追问道:“先不说这些,你就说说,这个王十六是怎么抢裴郎的?” “她呀,裴郎去哪儿,她就跟着去哪儿,整天打扮得花枝招缠着,可裴郎根本不理她,她没办法,就想了个歹毒的主意。”那人卖关子,到这时候突然停住,“你们猜,是什么主意?” 雅间。 郑文达再听不下去,霍地起身:“我去带她走。” 再不带走,郑氏数百年的名声,全都要让这个粗鲁野蛮的外甥女给毁了! 裴恕沉默着,看他快步走向门前。这些事发生在洺州,他快马加鞭赶回来也才刚刚两天,这说话的人,又是从哪里知道? 郑文达拽开门,声浪一霎时高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在问:“王十六想了什么主意?快说,快说!” 王十六回头,那说话的男人眉飞色舞:“她让王焕以和谈做要挟,要是裴郎不娶她,王焕就不和谈。” 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也敢妄想裴郎!” “裴郎真是无妄之灾,被这种女人缠上,后来怎么样了?” 郑文达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只脚跨出去,另只脚半天没动,长安这么多人认得他文达先生,要是这时候出去,被人发现那个不知羞耻的王十六就是他外甥女,他的脸往哪儿搁? “后来呀,裴郎在三军阵前,当着几十万人的面说,今生今世,绝不会娶她!”嚷骂声中,说话的男人得意洋洋接上了话茬,“王十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碰了一鼻子灰,我要是她,我就找个地方一头碰死,别留在这世上丢人现眼啦!” “好!”茶楼里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鼓掌,所有人都在笑,在骂,王十六拎起案上的茶壶。 满满一壶茶,提在手里沉甸甸的,壶嘴里冒着热气,刚刚煮好的茶,想来还很热吧。 周青快步跟上:“娘子,我来。” 恨透了这些背后嚼人舌头的闲汉,更恨的,是裴恕。就算是两军对敌,各为其主,但娘子没有半分对不起他的地方,反而一再豁出命来帮他,他为什么做得这么绝,让娘子受这么大的羞辱! “不用。”王十六轻声道。 提着茶壶走到那正说笑的男人面前:“你认得我?” 男人愣了下,抬头一看,是个陌生的美貌女子,摇了摇头:“不认得。” “你不是我说野蛮粗鲁吗?”王十六揭开壶盖,“我便让你看看,什么是野蛮粗鲁。” 满满一壶热茶向他兜头一泼,男人嚎叫着,脸上立刻烫出几个燎泡,王十六放下茶壶。 咔!周青一剑劈下,茶桌一劈两半,吃的喝的咣啷咣啷掉了一地:“再有敢背后乱嚼舌根的,有如此桌!” 王十六慢慢走下楼梯。楼上楼下,无数双眼睛看着,无数张嘴议论着:她是谁?她替王十六出头,难道她就是王十六? 周青那一剑挡不住这么多张嘴,这件事,应该很快就会传遍长安了吧,换了个地方,她依旧是,寸步难行。 雅座。 裴恕隐在窗后,看着王十六出了茶楼,在门前上车,她神色极是平静,就连方才泼那壶热水时,也并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 这样的她让人觉得陌生,又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知怎的,突然便想起南山那夜,她跪伏在地上,喃喃自语:死了干净,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心里突地一跳,连忙叫过张奢:“查清楚那人从哪里得的消息,是否受人指使。” 一切都太古怪了。从洺州到长安,消息不该传得这么快,那人连他的原话都能一字不差复刻,这些,除非在场的人才清楚,那人是个长安口音的闲汉,怎么可能在场? 起身离开,雅间有单独的楼梯通向后门,专供需要隐藏行踪的贵人们使用,转进楼梯时,听见外面吵嚷嘈杂,犹自在谈论着方才的一幕。 门外。 车子刚走几步,斜刺里突然有人走来拦住:“站住!” 王十六推开窗,是郑文达,脸上带着愠怒:“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立刻掉头,我让人送你回魏博。” 他方才,也在里面吗?那些人辱骂嘲笑,他却只觉得她给郑家丢脸了。王十六关上窗:“不回。” “你!”郑文 达一个箭步冲来,伸手扳住窗户,“尊长有命,轮得着你个小辈说不?立刻回去!” “尊长?”王十六轻嗤一声,“哪个尊长会任由我受人欺凌?你也配!” 用力将窗户合上,郑文达险些被夹到手指头,气得胡子都发着抖:“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 车子绕过他继续向前,周青隔着窗户来问:“娘子,我们去哪里?” “去安仁坊。”车子里传来王十六毫不犹豫的回答。 周青顿了顿,他也猜到她会去安仁坊,薛临在长安的家。 车子碾过残雪的路面,车夫一路打听着方向,往安仁坊薛家行去,王十六推开窗,望着外面陌生又熟悉的景色。 那么大,那么壮美,陌生又熟悉的长安城,她听说过很多这座城的事,从薛临口中。 天子所居之地,天下最繁华的城,每逢盛世节庆,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1。天街贯通南北,横道连接东西,街坊巷陌划分齐整,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2。曲江池春满潮水之时,天下高才进士及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3。 所有关于长安的一切,都带着薛临的痕迹。薛临所居的安仁坊有小雁塔,有荐福寺,风起时,雁塔四角的铁马叮咚叮咚,宛如泉声,荐福寺的琉璃瓦顶上飘着流云的阴影,大海一样,深不见底的蓝。 她一直以为,有朝一日,会和薛临一起来长安,没想到如今,是她孤零零一个。 心情一霎时沉到最底,王十六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忽地想到,裴恕的家在哪里?他的家,能看到雁塔,能看到荐福寺碧蓝的琉璃瓦顶吗? 茶楼后门。 裴恕催马跟出去两步,想了想又站住。 他提前回来,为的就是甩开她,又何必再生枝节?长安不比洺州,不是她能横冲直撞的地方,如今这样两不相见,当是更好。 “郎君,”家中的仆役匆匆忙忙赶来,“宫中传旨,请郎君即刻入宫见驾。” 裴恕拨马往大明宫方向行去。前日还朝,昨日早朝,都与嘉宁帝长谈许久,唯独今日没有朝会,不曾相见,又是为着什么事,这么着急叫他? 青骢马踏着残雪,霎时便消失在远处,半条街外另一座茶楼里,王崇义凑在窗边望着,裴家的仆役没多会儿押着一个男人从后门出来,半边身子水淋淋的,头脸上几个燎泡,正是那个在茶楼里散布消息的人。 连忙转回来,隔着屏风躬身说道:“人让裴恕带走了。” 半晌,才听屏风里的人说道:“裴恕怎么会在这里?” 是啊,这里是长安城东边的春明门,裴家和郑家都不在附近,怎么会约在这里见面?王崇义思忖着:“他来了也不妨事,反正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王十六动手打人,越发坐实了传言,不出两天,全长安都知道她是什么货色,就算郑家插手,这事也绝对成不了。” 半晌,又听屏风里说了声:“退下吧。” 王崇义倒退着出门,直起身时,藏好了眼里的不甘。 前天到长安面圣,满心里想巴结皇帝,没想到皇帝只接了他呈上的谢罪表,连他的名字都没问,就命他退下,这两天没头苍蝇一样在长安乱撞,找不到任何门路,心里越来越没底。 人生地不熟,要权没权,要兵没兵,王焕多半还想杀他。需得尽快抱上可靠的大腿,在长安站稳脚跟才行。 半个时辰后。 车马在薛家门前停住,看房子的老仆人薛和开了门,睁着一双昏花老眼,看着面前陌生的一群人:“你们找谁?” “是我,”周青连忙上前,“老薛叔,我是青奴,小娘子回家来了。” 他五六岁上父母双亡,被薛家收养,在长安也曾住过两三年,薛和仔仔细细看了半晌,依稀认出小时候的模样,哎哟一声:“真是青奴啊!阿郎和小郎君,他们,他们……” “已经安葬了。”王十六下了车,向他福身一礼,“薛叔,我有些事,要在长安住一阵子。” “这就是小娘子,好,好。”薛和也曾听薛临说过,在洺州有了个妹妹,此时湿着老眼上上下下看着,“快进屋吧,外头冷。” 王十六跟在他身后进门,是所三进小院,许久不曾有人住,门窗多数都封着,看起来有点萧索,但到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青石板砌成的甬路两边堆着积雪,斑驳着绕过穿堂,伸向内宅。 薛临的家,她曾在想象中描摹过那么多次的家,她终于来了。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23节 大明宫,春晖殿。 裴恕走进来时,嘉宁帝正闭目打坐,听见动静时没有睁眼:“九郎来了。” 他是神童试时由嘉宁帝亲自挑出来的,这些年嘉宁帝看着他从总角童子长成朝中的股肱之臣,对他除了对臣子的赏识,更有种对晚辈的亲昵,平日里也都只叫他的排行九郎。 裴恕上前见驾,知道嘉宁帝今日功课没完,便眼观鼻鼻观心,在边上端然侍立,两刻钟后,嘉宁帝打坐完毕,睁开眼一瞥:“朕听说,九郎在洺州时惹了桩桃花,被人追到长安来了?” 好快的消息。裴恕心里一动,王十六进城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这就传到皇帝耳朵里了?“微末小事,不敢有污圣人清听。” “那就是真的了?”嘉宁帝轻笑一声,“你没回来的时候,宜安天天跟朕打听你的消息,你一回来,就带了个旁的女子,宜安只怕又要闹着不依。” 宜安郡主,嘉宁帝的侄女,父亲潞王是嘉宁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因着宜安性情活泼开朗,很受嘉宁帝喜爱,所以经常来宫中玩耍,也就因此,时常碰见裴恕。 裴恕躬身答道:“圣人玩笑,臣担当不起。郡主与臣只是相识,臣不敢连累郡主清誉。” 当年神童试时,嘉宁帝见他一个七岁的孩童,性子却极沉稳,大约是觉得有趣,便时不时召他进宫考问学业,宜安郡主也常在宫里,两人也算是自幼相识。但宜安郡主格外留意他,应该就是这一年多的事,无论他去哪儿,总能“偶遇”宜安郡主,这种事传得快,也就难怪方才茶楼里,都说他们好事将近。 嘉宁帝又笑了下:“宜安可不这么想。” 裴恕顿了顿:“河朔未平,何以家为?臣眼下,不打算考虑这些事。” “那么王十六,又是怎么回事?”嘉宁帝盘膝坐着,眼皮一抬,“朕听说她一路追着你来了长安,你今天,是因为她去了城东?” “非是。”裴恕沉声道,心里却突然一动,为什么会约郑文达在城东茶楼见面?那里离裴家和郑家都不方便,但那里,是潼关进京的必经之路。 一时间警铃大作,面上却是丝毫不露:“臣正有要事禀奏圣人,此次能平定王焕,王十六出力不少,尤其攻打洺水,声东击西收复肥乡之时,是王十六里应外合,才能顺利达成,她也因此激怒王焕,险些被绞杀,如今她走投无路,臣想替她求个封赏,也算给她寻个出路。” “她为了你,爷娘不要,连姻缘名声也都不要了。”嘉宁帝笑了下,“裴郎如玉,爱煞长安城的小娘子,这话果然不假。”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每次他不赞成时,便是这个态度。君心莫测,到这个程度,原不该再多说的,但他既然答应给她寻个出路,又怎么能丢手不管? 裴恕继续说了下去:“王十六本性不坏,与王焕并不相同,况且这次她又有功于社稷,还望圣人开恩,给她一条出路。” “她不是郑家的甥女吗?”嘉宁帝淡淡道,“堂堂荥阳郑氏,何至于养不活一个女 子。” 郑家是靠不住的,她那样骄纵不肯受气,几次当面顶撞郑文达,又怎么肯依附郑家?裴恕低着眉,今日茶楼里一闹,她的名声只会更坏,他答应过给她寻个安身之所,那就自然不会食言,但嘉宁帝明显不愿给她封赏,此事该当如何了局? 安仁坊。 薛和坐在小杌子上,恭恭敬敬答着王十六的提问:“裴府在安邑坊,跟咱们家隔了两个坊,裴郎君的父亲在工部任职,家里有个庶出的弟弟,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不幸几个月前病逝了。” 王十六怔了下,蓦地想起南山那夜,她说不如死了的时候,裴恕异样激烈的反驳。 当时她就强烈地觉得,他一定藏着什么极不甘的事,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她追问许久,也问不出他想的是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流露出内心的情绪,让她至今还时常想起,时常猜测。难道,他是因为妹妹?心中禁不住生出怜悯,她从来都知道他多谋善断,几乎无所不能,可这样的人,也有和她一样,无法挽回的痛心事。 她现在,更迫切的,想要见他了。叫过锦新:“准备礼品,明日一早,我去趟裴府。” 去见见他,还有他母亲,她总觉得,她和他,又多了许多隐秘的联系。 翌日一早,裴府。 仆役踩着最后一声开门鼓走来通报:“郎君,有个叫王十六的登门拜访。” 裴恕自窗前抬头,淡淡道:“不见。” 门外,王十六抬头,望着裴府紧闭的门扉。 第27章 相见 日头越来越高,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王十六挪了挪有些发麻的脚。 裴府的仆役前来拒绝,已经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了,裴府大门随即关闭,高高的门槛之外,只留她还在等待。 开门鼓后,坊市通行,此时人越来越多,过去的,过来的,无数道目光窥探着她,无数个声音嘁嘁喳喳议论着,王十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昨天的事已经传开了,那些人的目光,是同样的鄙夷,嘲笑。 她敢来,也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不远处几个闲人,向这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议论,眼看声音越来越大,锦新忍不住问道:“娘子,要么先找个地方坐坐,等裴郎君出来了再说?” 周青一大早出去查探王崇义的动向,此时并不在身边,锦新很有点怀疑她这么安排,就是知道来裴府会有什么遭遇,不想让周青难过,特意支开。她能对下人体贴照顾,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点呢? “不了。”王十六摇头。 这里不是洺州,长安这么大,找一个人太难,裴恕又刻意避开,稍有疏忽,她恐怕就再难见到他。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为着裴府门第森严,不敢公然到门前窥探,便在路对面不高不低地议论起来: “那个就是王十六吧,那个从洺州纠缠裴郎到长安的女人?” “看着也干干净净的,怎么这么疯?听说昨天在春明门茶楼那里,为着人家揭了她的老底,把人脑袋都打破了!” “呵,这么野蛮,裴郎怎么可能看得上她!” 陌生的长安口音,虽然需要分辨才能听清楚说的什么,但王十六还是听懂了,冷冷看过一眼。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模样也都是寻常百姓,看见她回头,有几个没敢再说,还有几个胆大的,带着鄙夷的笑,与她对视。 却在这时,侧门打开,素衣的身影一闪,裴恕出来了。 “哥哥!”王十六再顾不上这些人,飞快迎上去。 许多天不见,心跳突然那么快,让她几乎分不清楚,是为着见到他欢喜,还是为了见到他那双眼睛。 裴恕目不斜视,拍马离开。 他没想到她竟然能等这么久,在他印象里她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然而仔细回想的话,她在他面前总是很有耐心,不然又怎么能千里迢迢,从洺州追到长安? “哥哥等等,我有话要跟你说。”王十六追在身后。 小别重逢的依恋之外,更怀着隐秘的欢喜。她今天过来,除了见他,更想拜见他的母亲。从前她只道他与她是陌生人,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的母亲,和薛临的母亲是姐妹,他们之间,突然有了种藏在血脉里,隐秘牢固的联系。 她是真的,可以叫他哥哥了。 裴恕单手控着缰绳,右手抬起,制止的手势。 郭俭硬着头皮上前,拦住王十六:“女郎请留步。” 侍卫一字排开,将道路挡住,王十六不得不站住,因为失望,紧紧皱着眉头。 她现在知道了,南山那夜裴恕意外流露的情绪是什么。他们是一样的,他们都失去了重要的人,他们同样痛苦,不甘,他们之间除了血脉的联系,还有更多、更亲密的联系,这些,她都知道了,他为什么不肯听她说? 瞅准空隙冲过去,可不管往哪个方向闯,总有郭俭死死拦住,大道通衢那样宽阔,偏偏她过不去,在极度的失落中喃喃说道:“哥哥,我都知道了,为什么你不肯听?” 风过两耳,送来她零星几个字,裴恕没有回头。她知道了什么?疑问在心头一掠,旋即消失,在洺州时她种种放肆,他都可以不计较,但长安不一样,诸般形势错综复杂,离她越远越好。 青骢马转过街角,将身后众人远远甩下,郭俭这才上马,带着众侍卫一阵风似的跟上去了。 轰然一声,路对面看热闹的人拍着手大笑起来: “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裴郎是什么人物,也是她能肖想的!” “也不瞅瞅自己几斤几两,碰了一鼻子灰!” “就是,裴郎跟宜安郡主才是天生一对,从哪里蹦出来个王十六!” 王十六翻身上马,加上一鞭。马去如飞,溅起道边不曾化尽的雪泥,身后一声声吵嚷,是那些看热闹说闲话的,被溅了一身泥水。 大门后,裴家阿郎裴令昌听着外面的吵闹声,沉着一张脸:“以后王十六再来,不准通报,更不准她在门前逗留。” 快步向内宅走去,还没进门,先已气道:“九郎太不省事!出去一趟,招惹个疯女人回来,真是家门不幸,这些年从头到尾,就没一天安生的!” 他的妾室陶氏早听下人说过了原委,此时连忙迎出来接住,柔声劝解道:“这也怪不得九郎,实在是无妄之灾,九郎既然不肯见她,她当众没脸,以后肯定也就不敢再来了。” “但愿吧。”裴令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前天在顾家赴宴时,潞王府的长史也在,还特意与我攀谈许久,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潞王殿下对郡主和九郎的事,也颇是赞同。不行早些给他们定下来,也免得这个王十六再来纠缠。” 陶氏笑道:“阿郎打算得自然周到,不过九郎是个主意大的,婚姻大事,总还得问问他的主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时轮到他定!”裴令昌沉着脸道。 话虽这么说,但心里也明白,这个儿子太强太有主见,早已不是他能随便安排的了。宜安郡主这一两年亲近之意全长安无人不知,他却总是不冷不热,从不曾有过任何表示,看这样子,心里多半不情愿。他还真不敢替他做主:“我出去一趟。” 嘉宁帝膝下无子,储君之位,都说要在几个侄子里选。潞王的长子建安郡王是嫡亲侄子,雅流宏器,颇有贤名,都说是东宫储位的最佳人选。得再去探探风声,能与潞王府结亲,比起被那个王十六纠缠,岂不是好上千倍万倍。 陶氏侯着他走远了,这才叫过心腹丫鬟:“你去趟钟南山,就说阿郎有意为九郎和郡主许婚。” *** 王十六飞快地跑着,道路横平竖直,视线并没有什么遮挡,然而裴恕,已经看不见了。 从前凭着一腔赤诚,他冷淡也好,叱责也好,哪怕他在三军阵前,用那么难听的话拒绝了她的亲事,她总觉得只要能看见他,这些都不算什么,但此时,冬天的朔风吹在脸上,她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也许长安城真的太大了,她那些眷恋热诚,落在里面,根本连一丝风都掀不动 吧。 对面一骑飞奔而来,是周青:“娘子。” 没到跟前已经跳下马,快步迎上来接住:“你还是来了安邑坊。” 一大早她就打发他去探听王崇义的消息,他猜到她是要支开他来找裴恕,但她的命令,他从来都不曾违抗过,也只能去了。此时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看着不远处挤挤攘攘,凑在一起议论的人,周青便知道,今天自家娘子又受了裴恕的羞辱。 一时间心疼到了极点,转开了脸:“王崇义如今住在进奏院4,里外都有守卫,公然动手恐怕不行,等我摸清楚他们的规律,找机会下手。” 进奏院是王焕设在京中,与朝廷联络的机构,内外守卫几十个,王崇义要是躲在里面不出来,的确不好下手。王十六沉吟着:“给二郎君捎个信,让他想办法把王崇义撵出进奏院。” “好,我这就去办。”周青终是忍不住,开口央求道,“娘子,以后不要来了吧。” 王十六低头,他仰着头看她,脖子上深深一道伤疤,衣领也挡不住。她自己可以不在乎的,所有事情结束,她就能去见薛临了,嘲笑也好,羞辱也好,都跟她再没有关系,但是周青。 语气不觉放软了:“你别担心,我没事。” 周青黯然低头。劝不住的,这世上娘子只肯听郎君的话,他又怎么能跟郎君相比。“娘子,现在回家去吗?” 回家去吗?王十六也不知道。天色还早,仿佛有许多事都还没做,但也没什么事可做了,她计划中的第一步是来见他,拜见他的母亲,如今这第一步,直接就断绝了。 想了想:“去荐福寺看看吧。” 看看薛临那么喜欢,时常向她说起的地方。隔着无数岁月,也许还能,找到当初薛临的影子。 *** 裴恕在一处不起眼的院落下马,这是他的私宅,一些不方便让家中知道的事,通常便在这边处理。 张奢迎出来,低声道:“招了,是王崇义指使的。” 柴房里一人五花大绑,垂头坐在地上,正是昨天在茶楼宣扬他当众拒婚的闲汉,裴恕顿了顿,觉得蹊跷。 他猜到背后应当有人指使,但是王崇义?丧家之犬而已,一路上极力向他投诚,又怎么会如此不明智,散播他的隐私?除非。“去查查王崇义与宜安郡主有没有来往。”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24节 张奢领命而去,四围寂寂,除了柴房里那汉子的呻吟,再没有别的动静,裴恕负手出来,蓦地想起安邑坊中,王十六急切的容颜。她口口声声说有话跟他说,她说她都知道了,她知道了什么? 荐福寺中。 小雁塔直入云霄,在湛蓝的天空里留一道巍峨的影子,王十六仰头看着。 薛临说,从前他曾跟着父母,登楼扫塔,楼梯又高又陡,他要拽着栏杆,极力迈步才能上去,要爬很久,额头上出了汗,才能到十五层塔顶,从塔门里俯瞰,能看见长安城棋盘似的格局,薛家嵌在棋盘里,小小一颗棋子。 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薛临总是能把寻常事物,说得那么生动有趣。她也想去看看了。 抬步往塔前走,周青猜到她的意图,连忙劝阻:“娘子伤还没全好,要么改天吧。” 王十六摇摇头:“不碍事。” 塔虽然高,楼梯虽然陡峭,慢慢走着,总可以爬上去。她要在薛临当年登临的地方,看看薛临口中的棋盘和棋子。 塔前一个老僧守着,看见来人合掌说得:“女施主,今日塔门不开,改日再来吧。” 王十六失望着,央求道:“我专程来的,师父能不能行个方便?” “非是贫僧不肯通融,山门自有山门的规矩,”老僧道,“女施主若是想要观瞻,后面有碑林,有经幡和钟鼓楼,不妨到那边随喜。” 王十六也只得罢了,舍不得立刻就走,随步走去碑林,但见三五步便是一座石碑,密密麻麻刻着经文典籍,薛临说小时候时常来这里,那些碑文千姿百态,造诣深厚,是他学字的第一课。不知薛临看的,是哪一座? “女施主请看,”老僧指着最大、最高的一座石碑,“那便是当今天子发愿刻的达摩东渡图。” 碑身笼着碧纱,碑前供着香烛,看得出极重视了,王十六正看着,老僧又道:“当今天子虔诚供奉我佛,日日念诵经文,有天子倡导,所以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也多有信士,远的不说,比如翰林院的裴郎,他母亲十多年前便发愿入教,如今也是位造诣极深的居士。” 王十六怔了下,裴郎,是裴恕吗?连忙追问道:“师父是说裴恕?” “正是。”老僧微微一笑,“裴夫人愿心虔诚,这些年一直在终南山修行,极少踏足红尘。” 所以他母亲十几年前,便已经隐居终南山了吗?算算年岁,那时候裴恕,应该也只是八、九岁的孩童吧。王十六突然有些难过,原来他,从小也失去了母亲的爱护。 她原以为,以他那样的出身,必然是一路吉庆安乐,却原来和她一样,少小时便要独自面对许多事,而如今,他又失去了嫡亲的妹妹。 突然之间,迫切地想要见他,想要安慰他。可是他,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王十六望着碧纱笼罩的石碑,长长叹一口气。 这夜王十六翻来覆去,直到三更鼓响时才勉强睡着,昏昏沉沉中,又置身于那片无边无际的混沌。 没有方向,没有出口,空寂之中,仿佛有人在唤,一时是阿潮,一时又是王观潮,一时是含笑温存的,一时是冷淡拒人千里的,王十六徒劳地走着,找着,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找什么,疲累到极点时,突然听见遥远空寂,咚一声鼓响。 王十六猛地睁开眼,窗纸上漫上曙色,长安城的开门鼓,敲响了。 “娘子,”锦新听见动静连忙进来,手里提着参茶,“昨夜便用文火炖上的,大夫说早起吃一盏,对身子好的。” 王十六接过抿一口,涩涩的略有苦味,梦里那声王观潮仿佛又响在耳边,握着茶盏吩咐道:“备车,我要去终南山。” 去看看他的母亲。那是这世上,与薛临关系最近的亲眷,也是她和他之间,更多,更隐秘的联系。 宫城。 裴恕刚在门内下马,边上王崇义便迎了过来:“裴公早啊。” 裴恕看他一眼,昨日张奢追查了王崇义这几日的行踪,王十六进京那天,王崇义也去了城东,虽然目前还没查到他与宜安郡主有没有联系,但王十六名声坏了,宜安郡主当是受益之人,此事十有八九,便是他两人所为。“左司马有事?” “听说节度使的任命就快下来了,我想求裴公帮我美言几句,”王崇义带着谦和的笑容,“让我以后就留在京中,为陛下效力吧。” 和谈签署之后,立刻便快马送回京中,此后便紧锣密鼓开始办理王焕魏博节度使的正式任命,听说如今也差不多了,再有三四天敕命就能正式下发,按规矩他得随颁旨的天使一起回魏博,但他不准备回。 临别那天,王焕已经有了杀意,如今他兵权不在手里,回去就是砧板上的肉,不如在长安找找出路。 裴恕停住步子:“左司马是王都知的左膀右臂,我怕都知不舍得放人。” 王崇义笑了下,这帮文人,总是一本正经说着鬼话,着实可杀。“我还有件事禀报,田沣被害之前,王焕曾经秘密见过北边来的人,我怀疑是突厥人。” 裴恕心中一凛。突厥屯聚北方,历来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河朔三镇之所以地位重要,便是因为要在北部边境抵御突厥的缘故,若是王焕与突厥有勾结——河朔危矣。“你可有证据?” “王焕的牙兵里有一千精锐骑兵,备用马还有五六百匹,从前用的是中原马,羸弱不堪大用,但是这两年间陆续换成了突厥战马, 寻常人弄不到那么突厥战马。”王崇义道。 裴恕越发警惕起来。突厥战马绝佳,为了保证骑兵的战力能够独步天下,突厥严格控制马匹流入中原,王焕能到这么多战马,与突厥的关系非同一般。 河朔三镇常有养寇自重,维护地位的习惯,但也掌握着分寸,不至于出事,朝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但近两千匹战马不是小数目,王焕能弄到这么多马,要许诺突厥多少好处?裴恕思忖着:“我知道了,左司马的忠心,我一定代为禀奏陛下。” “那么我求裴公的事?”王崇义赔笑问道。 “左司马稍安勿躁,有消息时,我会着人通知。”裴恕看着他,在袖子下微微握了拳。 眼下还不能动他,再忍耐几日,等国事已毕,他会亲手,为妹妹讨个公道。 身后郭俭匆匆走来,低声回禀:“郎君,王十六一大早往终南山去了。” 裴恕吃了一惊。 终南山下。 日色从渐渐向西下行,已经过了未时,王十六揾了揾额上的薄汗。 一刻钟前她才赶到山下,钟南山太大,山上房屋众多,有贵人们的别业,有名士们的草庐,也有修行者的禅堂,他的母亲,在哪一处? “娘子,”周青去前面问路回来,摇了摇头,“没打听到裴夫人的去处。” 王十六也猜到不好找,不然薛和在长安十几年,怎么从不曾听说过这件事?想来她身为裴家妇,抛下夫婿和儿女奉教修行,更愿意隐藏行迹,不想招人议论吧。 “再去问问,”王十六慢慢往前走着,连日奔波,昨夜又不曾睡好,此时很有些疲惫,“找那些寺庙禅堂问。”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霎时便到了近前,王十六回头,裴恕盛怒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 第28章 他第一次,看见她笑…… 青骢马咻咻地喷着鼻息,马背上的人盛怒之下,剑眉飞扬在鬓边:“王观潮,我已一再容让,再敢来骚扰我家人,休怪我不留情面!” 一阵紧似一阵,山间冬日的风,王十六带着微微的困惑,拢了拢斗篷的领口:“我只是想来拜见,并没有骚扰令堂。” 更何况这件事与他几乎没有什么关系,她想见他的母亲,因为那是这世上,与薛临关系最亲近的人了。 “你觉得我会信你?”裴恕反问道。听到消息的一刹那,他便知道,她是为了接近他。她在裴府吃了闭门羹,知道他不可能见她,便把主意打到了母亲身上,“你千方百计,无非是为了逼我……” “你弄错了,”她打断他,神色平静,“我从来没想过嫁你。” 陡然一股怒气升起,裴恕几乎是疾言厉色了:“王观潮,我也说过,绝不会娶……” 话到一半,又急急停住。 自己也察觉到这股怒气不仅是为了她来骚扰母亲,更有对她回答的不满,这情形让他陡然心惊。在她面前,他的情绪似乎总是太容易波动,甚至大起大落,她与他所熟知的一切都不相同,也许正是因此,事情总是一次次脱离掌控,也就因此,他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失态。 裴恕定定神,抬手:“送王女郎回去。” 侍卫上前驱赶,周青再忍不住,刷一声拔剑:“裴恕,你欺人太甚!我家娘子从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青奴,算了。”王十六止住周青。 她想他真的弄错了,她是想要他,但她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绝不会用什么迂回的手段,更不会通过他的母亲,来给他施加影响。他大可不必这么想:“我来是为了拜见令堂,我也是刚刚知道,令堂与我哥哥的母亲,是表姐妹。” 所以,那又如何?只是远房表姐妹,平日里很少走动,更何况她与薛家,最多算得上收养,薛家的亲眷,跟她又有什么关系。裴恕冷冷道:“不必,她不会见你,你走吧。” 侍卫们将车马团团围住,郭俭把着路口,神色警惕。王十六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苍青的山色。进山的道路好几条,郭俭却想也没想便拦到了这个路口,那么他母亲的居所,多半就在这条道上。 他不愿她见,她也不想跟他争执,不如改天再来。“好,我听你的,回去。” 裴恕怔了下,不明白她方才明明那么抵触,为何突然又态度转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霎时想明白了原因,一阵懊恼。她已经发现了,母亲居所的方向,就凭郭俭无心中一个动作。她一向狡诈,此时服软,说不定哄得他走了,她就要杀个回马枪。 催马走近一步:“现在就走。” 他得盯着她,押她回长安。母亲已经避世多年,他绝不容许她为着一己私心,再来骚扰纠缠。 来时是坐车,但王十六这时候不想再坐了,拉过备用的马匹,扳着马鞍跃上。 现在,她与他并辔而立,斜阳暖和和地照着,他带着戒备看着她,让她恍然想起已经很多天不曾见他,不曾跟他说话,哪怕这样冷淡抗拒的目光也有许多天不曾见,她有些想他了。 裴恕拨马向来路行去。原是打算制止了她后,自己快马先回,但他现在不能放心。谁知道她会不会在他走后又回来骚扰?她一向蛮横,万一不管不顾坚持要去,郭俭这些人拦不住她。不如一路押她回城。 “哥哥,”边上低低的语声,她突然开了口,“我都知道了。” 裴恕转过脸看她,她专注地看着他,眸子映着斜阳,是神秘的琥珀颜色。她知道了什么了?昨天她便这么说,故弄玄虚,无非等着他问。 裴恕转过脸,偏是不问。 王十六却也不需要他问,这么多天,她已经习惯了在他面前自言自语一般,他不问,她便自己说,也没有什么。“我知道南山那夜,你为什么那么回答我。” 裴恕几乎是一瞬间,立刻明白了她指的是哪件事。 眼前再又浮现出那夜她苍白消沉的脸,她伏在地上喃喃自语,死了干净,活着有什么意思?那时候他说,不。 不该是无辜的人身死,不该是弱势的人身死,该死的,从来都是那些作恶的人。时隔这么久突然收到回响,裴恕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问出了声:“为什么?” “哥哥,”王十六犹豫了一下,那件事,他妹妹的死,他也许不想别人提起,像他这样强大的男人,大约是不愿意被人窥见心里脆弱的一面吧,“若是难过的话,就跟我说说吧。” 裴恕心里突地一跳,立刻便想起了裴贞。难道她知道了裴贞之死的真相?不可能。后事是他亲身过去处理,绝无可能走漏风声,而裴家嫡女死在乱兵之中,哪怕是为保全名节自尽,父亲也担心被人闲话,对外一直报的是病故,这件事,她绝不可能知道。 那为什么,他会有如此强烈的感觉,她是在说这件事? 王十六等着他的回答,他久久不曾回答,抿着唇望着前方,端得平直的肩。是了,他还是不愿意跟她说,毕竟他,一直都是在竭力避开她的。 但他们,原是一样的,同样失去了重要的人,同样的痛苦,不甘。心里的怜惜越来越浓,王十六轻声道:“我之前,也曾想过去死。” 裴恕心里一凛,立刻又想起南山那夜她苍白消沉的脸,那是他唯一一次,看见她流露出那么脆弱的一面。回头,她神色平静,语声也是,就好像说的是别人,跟自己全不相干似的:“后来,我想明白了,就算死,也先要把仇人都杀了。” 裴恕下意识地,又看她一眼。她说的明明是杀人,但他无端觉得,她这话似乎也有点淡淡的,厌世的意味。但是不应该,这些天里他冷眼旁观,看着她那么用力地活着,她这种人,似乎跟厌世之类,全然扯不上关系才对。 “哥哥,”王十六侧着身子向他,距离足够近,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都能看见,他没有在拒她于千里之外,反而是带着点微微的疑惑,平静地看着她,这神色鼓励了她,“不要难过,活着的时候好好活,将来死了,也不会有遗憾。” 裴恕心里又是一跳,那隐隐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明显,她这样子,却像是不久于人世,毫无留恋的模样。 道路在前面一转,他们走过一个弯道,日头从 身后映照,影子斜斜地拖在侧旁,两个人交缠亲密的模样,裴恕陡然清醒。 他竟为了她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胡思乱想了这么多。她一向诡计多端,她这么说,也许就是为了接近他。 加上一鞭,眨眼便将她甩在身后,山道上积雪不曾化尽,马蹄踏过时高高溅落在道边,裴恕紧紧压着眉。 他越来越容易被她扰动,几乎要让他鄙视自己心志不坚了。 王十六催马追在身后。山道在前面通向大道,出了这里,就不再是终南山范围,他去得很快,风吹袍角,鼓荡的衣袖,让她忽地想起方才他追过来时,也是这般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一听见她来找他母亲,立刻就追过来阻拦,哪怕他这些天极力避免与她见面。他很关切他的母亲。那么他的母亲,也同样关切他吗? 这疑问怎么也压不住,加上一鞭,竭力追赶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你小时候,想念母亲吗?” 他母亲奉教之时,他有多大?会不会像她小时候一样,一面怨恨母亲的冷淡,一面又为母亲不经意一次温柔,控制不住的留恋?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25节 裴恕惊讶着回头,看见她眼中的怜悯,一下子愣住了。 从来没有人会有这种目光看他,他自出生便是天之骄子,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二十多岁年纪便已经是天子股肱之臣,人们看他会敬畏,会羡慕嫉妒,但绝不会是怜悯。 但眼下,王十六,一个粗鲁轻薄,遭无数人耻笑议论的女子,这样怜悯地看着他。 让他突然之间,困惑到极点,随即那个早就隐隐存着的疑虑跳了出来,她怎会知道? 母亲隐居终南山乃是裴家秘事,这么多年裴家对外都是宣称母亲身体欠佳,在家中养病,莫说外人,就是自家亲戚也少有知道实情的,她刚到长安,怎么会知道这事? 脸色瞬间沉下去:“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日色仿佛随着他的神色,突然便冷了下去,王十六拢了拢斗篷:“昨天去荐福寺,一位老僧告诉我的。” “一派胡言。”裴恕冷冷道。荐福寺是佛寺,母亲是奉道,佛道自来不相干,又怎么会从荐福寺一个老僧口中,得知母亲奉道的事,“说,你从哪里打听来的?” “我说了,荐福寺的老僧,”王十六发现他的神色又变了,冰冷,尖刻,他再一次,成了她熟悉的那个裴恕,“哥哥,我从没有骗过你。” 裴恕顿了顿,固然对她的品性多有非议,但她说得不错,她好像,从来没骗过他。荐福寺的老僧不可能知道母亲的事,更不可能知道此事,却连母亲是奉道还是信佛都弄不清,此事是个圈套,为的是引着她来见母亲。“什么样的老僧?” “五六十岁年纪,花白胡子,瘦,不高,眼睛有点突,是看守小雁塔的。”王十六回忆着,“哥哥,你是说,那人可能有诈?” 她果然狡诈,他只问一句,她便猜到了原委。裴恕叫过张奢:“去荐福寺查查,有没有这么个僧人。” 如果是故意引着她来,会是什么人指使,目的是什么? 张奢快马走了,裴恕抬头,日头已经很低了,此处到城中还有四五十里路程,再不赶快,日落之前,只怕进不了城。 加上一鞭疾驰而去,王十六追在后面:“哥哥等等我!” 他没有理会,快马加鞭,霎时已成了大道上一个影子,王十六正要发力去追,周青赶上来,拉住了马:“娘子歇歇,还是坐车吧。” 天这么冷,骑马是吃力的事,她再这样奔波下去,伤口什么时候能够长好? 王十六顿了顿,不忍心让他担忧,也只能坐了车。马快车迟,裴恕的影子越来越远,快要看不见了。他方才还明明好好的,对她前所未有的平静,为什么突然之间,又翻了脸? 裴恕奔出去一段距离,下意识地,又放慢了速度。 她已经猜到了母亲居所的方位,他一路跟着,为的就是防止她再回去骚扰母亲,若是先走了,又怎么监视她。 压着速度慢慢走着,身后车轮碾过雪泥,沉闷悠长的声音,她的车子渐渐赶上来了,她推开车窗,探身来看,裴恕立刻加上一鞭,将距离再又拉开。 天冷的很,呼吸出来的白雾朦朦胧胧,萦绕在眼前,王十六便隔着雾的影子去看,他奔到极远处,速度突然放慢,于是他的影子一点点的,又大起来。 他是在等她。让她突然欢喜到了极点,不敢跟得太紧,耐着性子等着车子向前,将距离一点点拉近。 裴恕再次加鞭离开,余光瞥到她含笑的脸,蓦地一怔。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明知道不该回头,还是忍不住回头,她半个身子都探在窗外,眼梢翘起,嘴唇也是,天冷的很,将她两颊冻成胭脂一般的红色,四下里都是冬日的萧索景象,唯独她的脸脱出了周遭的一切,如此鲜活,生动。 有什么情绪还没来得及发散,便已经被抛开,裴恕加上一鞭,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十六到这时候想明白了,他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为的就是不让她离开视线,他是怕她再回去打扰他的母亲。 他应该很看重母亲吧,即便那么嫌恶她,也会为了防止她接近母亲,忍耐着与她同行。 她好像,又看见了一个从前不曾见过的裴恕。 日头仿佛是一瞬间便落到了山顶,天边描出橙红的云霞,裴恕又一次放慢了速度,低着眉头。 日落之后,城门便要关闭,再不快些,就进不了城了。 王十六很快赶了上来,见他没有再避开,心中猜测着缘故:“哥哥是在等我吗?” 裴恕看她一眼。她没再笑了,颊上的红晕消失了,被风吹的,冷玉一般白净的肤色。他什么时候,竟留意起她的模样了。 心里莫名有些焦躁,加上一鞭:“快些,城门要关闭了。” 马匹泼喇喇地跑远了,王十六听见了鼓声,在远处,一下接着一下,浑厚,高亢。 是长安城的闭门鼓,这两天她每到日落时都能听见,起初并不习惯,因为洺州没有这个,但现在,竟然有些隐隐的欢喜。闭门鼓响,天色已暮,飞鸟投林,人们也该回家了。 这次回家,有他陪她一道。 向车夫吩咐道:“快些,赶上郎君。” 车子快快地行了起来,他的身影一会儿拉近,一会儿又走远,王十六靠着窗看着,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回家呢。 裴恕很快看见了城门的轮廓,而闭门鼓的最后几声,也在此时敲响。催马向前飞驰着,将到门前时,猝然又停住。 他得等着她,不然她进不了城,就更有借口转回去了。 这稍稍一停顿,最后一声鼓落了下来,城门关上了,身后的车子也在此时赶上,王十六探着头,轻声来问:“哥哥,你在等我?” 是在等她,为着等她,错过了入城。 裴恕一言不发,催马往城门前去,以他的身份,应当能叫开城门,但夤夜入城,不免又要犯夜归家,他身为天子近臣,实在不该带头破坏规制。 便又勒马停住,身后车声辘辘,王十六赶了上来:“哥哥,城门关了,眼下怎么办?” 怎么办?城门外十里有驿站,今夜也只能在那里落脚了。 两刻钟后。 驿丞殷勤出来迎接,裴恕进了门,余光里瞥见王十六的车子被驿卒拦住,还等在门外,她非是官身,按规矩,平 民百姓不能投宿官家馆驿。 “翰林这边请。”驿丞在前面带路,走进最大、最洁净的一处院落,“今夜委屈翰林在此将就一晚。” 裴恕顿了顿:“后面那些人是跟我一道来的,给他们安排个去处。” 驿丞吃了一惊,方才分明看得清楚,那车子坐的是个年轻女子,难道是他的内眷?没听说过裴郎成婚了呀!一时猜不透来历,又不敢怠慢,忙道:“下官这就安排最好的院子。” “不必,他们非是官身,安排下等住处即可。”裴恕迈步进院。 驿丞越发摸不着头脑,不敢给上等院子,但跟裴郎来的人,又怎么敢安排下等院子?想了想:“安排那位小娘子住旁边的院子。” 与裴恕的院子一墙之隔,规制虽是次等,但也干净整洁,又有一道小门通往裴恕的院子,方便互相照应,这样,总挑不出毛病吧。 二更鼓响时,王十六翻来覆去,还是没能睡着。 虽然是坐车,但这些天奔波劳累,一日都不曾好好歇过,此时疲累到了极点,怎么躺,都觉得不自在,想了想,索性披衣下床。 外面静悄悄的,锦新趴在灯下已经睡着了,王十六轻轻推门出来。 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抬头,一轮圆月高照,地上纤毫毕现,周青不在,也许是去喂马了吧。 顺着抄手游廊慢慢走着,廊下几竿细竹,掩着小小一扇门,王十六随手推开,却是另一处宽阔院落。 院里,裴恕闻声回头。 第29章 吻 那张脸,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发髻已经拆了,乌发如云,披散着拥在两肩,越发显得她单薄苍白,仲夜的乱梦一般,似真似幻。 裴恕在片刻怔忡后沉了脸:“你从何处闯进来的?” 王十六也有片刻怔忡,随即便是欢喜:“哥哥,原来这是你的院子。” 她还以为,那扇门是通往后院的呢。 快步上前:“哥哥,你也没有睡?” 裴恕下意识地向游廊上退了一步。她的头发很长,又厚又密,一直垂到腰间,她走动时,发梢便颤悠悠的,勾着她不盈一握的腰,又在她细细的手腕边流连。她竟如此荒唐,连梳妆都不曾,便闯进男子的住处,甚至到现在,还丝毫不知道避嫌。 腕上一凉,她握住了他。裴恕心里突地一跳,她凑近了,发丝披拂着,在他脸边:“我很久没见你了。” 一派胡言,他们白天时,分明还一处盘桓了大半天。裴恕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形,他竟在这里想这些没要紧的! 用力甩开她,转身要走时,听见她低低一声呼。 身体反应极快,在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判断之前,裴恕已经停步回头,循着本能一把拉住,到这时候,才发现她被他方才一甩,险些摔出了台阶。 现在她又踉跄着,向他摔过来。大约是她太瘦,他用的力气,又太大了些吧。 王十六握到了他的手,很大,很暖,很安稳。指骨长长,骨节分明,将她的手整个包裹在其中,他那么有力,只轻轻一扯,她便身不由己,向他怀里扑去,在突如其来的晕眩中喃喃唤了声:“哥哥。” 哥哥,你有多久,没有这样拉着我了啊。 轻,软,凉。在一切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落在他怀里,裴恕在短暂的怔忪后,急急推开。 那安稳的,久违的胸膛,刚刚触到便又离开,王十六在强烈的眷恋中挣扎着又扑过来,他不知怎的没有躲避,于是再一次,她拥抱住了他。 浑身的肌肉一下子绷紧到了极点,裴恕听见自己的呼吸,长一声短一声,涩滞得难受,她的头刚到他的下巴,于是双臂落在他腰间,箍住了,带着浓重的泪音:“哥哥,别赶我走,你抱抱我,抱抱我呀。” 鼻尖嗅到了淡淡的柏子香气,和着她自己的香气,冷冽着,从身体,从发丝,从她微凉的肌肤传过来,让人心烦意乱,想要推开,又怕她再摔倒,她埋在他胸前低低呜咽着,他总觉得衣服仿佛是湿了,但冬衣那么厚,其实根本是觉察不到的。 流云掠过,月色突然一暗,裴恕猛地警醒,用力推开了她。 王十六踉跄着摔下台阶,又在最后,抓住廊柱站稳。他一言不发往屋里走,她又怎么能让他走? 飞快追上,死死抓住他的手:“哥哥别走,我好想你。” 想他?他们相识才几天,哪里有那么多深情厚谊,可以让她想他,让她不顾生死帮他,让她一次又一次抛下女子的名节,对他投怀送抱?怒气来得毫无缘由,裴恕回头:“你究竟叫谁哥哥?” 月亮在这时候露出来了,水一般明净的光,笼在她脸上,她果然哭了,眼角一滴泪,拖着淡淡的湿痕,倏一下落在腮边,裴恕突然之间,想起妹妹哭的时候,也是这样默默一滴泪,从眼角,到腮边。 那些怒气,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哀伤。 王十六能感觉到,那股子一直想要挣脱她的力量消失了,他任由她握着,没再躲闪,也没再说话,月光淡淡地笼在他脸上身上,眉骨高高,眉头微微蹙着,眉尾斜飞入鬓,鼻梁也是高的,从双眉之间延伸,岩崖一般挺拔,人中分明,嘴唇也是棱角分明,他那双眼。 漆黑,幽深,哀伤,他在哀伤什么,和她相同吗?让她的心,突然就发了颤。 在恍惚和眷恋中踮起脚尖凑近,柔软的唇,贴近他的眼睛。 近了,更近了,裴恕又看见嫣红的颜色,柔软,饱满,雪花一样轻盈。现在,这瓣柔软,落在他眼睛上了。 时间突然凝固,一切都停止了,裴恕觉得微微的凉,让人想起风陵渡外飘舞的雪花,想起曾经落在他掌心的花瓣,想起一切不该想的东西,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哥哥,”王十六吻完一边,又吻另一边,他的脸是暖的,唇擦过去,沾染了他的体温,让人冰凉的心,也跟着暖起来,“我真的好想你。” 裴恕用力睁开眼睛,带着怒恼,对自己和对她的,一把推开。 王十六猝不及防,跌坐在游廊冰冷幽绿的栏杆上,他转身就走,王十六急急抓住:“别走。” 衣袖被她攥住,她冰凉的手指挨着他的皮肤,明明可以摆脱,裴恕却没有动。心绪起起伏伏,在沉沦的边缘,不停敲着警钟。 想他,可她凭什么想他?他从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而且她每次对他说着情话,她的眼睛—— 看着他,又越过他,望向他不知道的哪处。他总隐隐有种感觉,这里不止他们两个,还有别的,他不知道的什么人。 太挤了,让人失去耐心,生出怨怒。裴恕一根一根,掰开她攥紧的手指,抽出衣袖。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26节 衣衫带风,拂得脸上冰凉,他推门进去,无声无息关上了门,王十六在希望过后巨大的失望中,哭出了声。 廊外一丛绿竹轻轻晃了晃,裴恕在窗前看着,眉头紧锁。 是守夜的侍卫,因着他不曾发话,即便看见了,也没敢过来插手,但这驿站里还有别人,由着她哭下去,都会被吵醒。 她的名声固然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但他也没必要,再让她多一个话柄。 压下心里烦乱,推门出来:“起来,我送你回去。” 王十六低着头,模糊的泪眼中看见他素色的袍角,素色的麻鞋,让她突然意识到,他这副打扮,是为妹妹服丧。 他日日陪伴君前,不可能公然服丧,便用这样隐晦细致的方式默默怀念着妹妹。不幸,又是幸运的,被人这样放在心底温存怀念着。若是她死了,他会不会有时候,偶尔也能想起她? 伸手,握住他的手:“哥哥,若是我死了,你会想起我吗?” 心底某根弦突然被拨动,裴恕忘了推开她,在无法言说的情绪中反问道:“为什么要死?” 快步向前,她起身跟着,冷月将两个人的影子拖到很长,她低低的,哭过后嘶哑的声音:“总会死的吧,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还有什么可留恋呢。” 不, 什么是该做的事?保全名节,为了裴氏的声誉,为了那些根本不值得的东西,牺牲自己十五岁的年轻生命吗?心绪突然激荡,裴恕猝然停步:“除非天不与人,否则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人抛却性命!” 王十六看见他突然燃烧的眸子,那样激烈,让她呼吸也跟着紧张,凭着直觉问出了声:“哥哥,你是想起了你妹妹吗?” 可他妹妹不是病故吗,为什么他的语气这样不甘,痛苦? 裴恕心中突地一跳:“你知道了什么?” 王十六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戾气,他俯身向她,高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牢牢罩住。他有秘密,不想被她发现。这让她意识到,眼前被他握着,被她拥抱亲吻的男子,从来不是温和可亲,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里握着不知多少人的性命,他是不是,起了杀心? 可他根本不需要担心,莫说她什么也不知道,便是知道了,他的秘密,在她这里,也永远是安全的。将他的手又握紧些:“我听说,你妹妹前些日子不幸病故。” 裴恕沉默着,猜测着她的用意。她从来狡诈,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但她从来也不按章法行事,便是多谋善断如他,一时也推测不出,她到底是为什么。 许久,裴恕转过头,快步向廊下走去。 王十六跟着他,下了台阶,往她住的院落走去。他走得很快,不多时便已近在咫尺,太短了啊,他们独处的时间,她还有许多事想问他,许多话,要跟他说。 贪念无声滋长,终是问出了口:“哥哥,你母亲离家时,你多大?” 裴恕步子一顿,目光恰在这时,看见她来时那扇门。依旧打开着,她那会子只顾欢喜着飞跑过来,连门都忘了关。 迈步过门槛,她仰着脸看他,等他的回答,裴恕松手,关门。 咔一声,门闩落下,他消失在门外,王十六紧追几步,隔着薄薄的门板,听见他迅速远离的脚步声。 裴恕快步往回走着,脑中不由自主,跳出那问题的答案。 九岁。 那年河朔内乱,三镇为争抢地盘混战数月,以至于边防空虚,突厥趁机越境,攻入长安。天子在匆促中逃往奉天,公卿百姓十数万人追随逃蹿,前路有趁乱劫掠的匪徒,后路有突厥追兵,许多人死于乱军之中,或者失陷贼手,其中,就有母亲。 仅仅只有三天,三天后,母亲找到机会逃走,追上了裴氏的队伍,但这三天,已经足够生出猜忌,流言,甚至许多人以失节为名,逼迫母亲自尽,以证清白。 母亲不肯死。八个月后,母亲生下了妹妹。 裴恕迈步走上游廊,目光落在阑干上,王十六坐过的地方。 你母亲离家时,你多大?她问。 九岁。 哪怕妹妹的出生日期没有任何问题,哪怕妹妹的容貌一看就是父亲的骨血,流言却从不曾停止过,后来连父亲也开始抱怨、冷落,明里暗里逼迫。母亲还是没有轻生,奉道离家,隐居终南山。他经此一事迅速长大,成人,以铁血手段肃清一切猜忌、耻笑,压下了这桩陈年旧事。 可母亲,再没有回来。他失去了母亲。 小门背后。 隔壁所有的动静都消失了,王十六懒懒向回走去。手上残留着他皮肤的温度,让人在短暂的拥有之后,生出更多贪念。 她是真想就这样守着他,看着他,永远永远。哪怕是赝品,但此时此刻,连她也分不清,到底有几分假,几分真了。 “娘子,”细竹一晃,周青走出来,“我想了很久,王崇义虽然躲在进奏院不出来,但他那些部下时常要出来办事,我们可以个个击破,等只剩下王崇义的时候,下手就容易了。” 王十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办吧。” “娘子,”周青声音闷闷的,“等杀了王崇义,我们回南山去吧。” 王十六察觉到他语气里的消沉:“青奴,你怎么了?” “没什么。”周青低着头,眼前反反复复,只是游廊上紧紧拥抱的身影,方才进门时,他们交握的手,“娘子,我们出来太久,该回家了。” 柏子香气突然盈满,她托起他的脸,亮闪闪的眸子看着他:“你有心事?” 喉咙突然哽住了,周青在她手中,摇了摇头:“没有,娘子,太晚了,该睡了。” 隔壁。 裴恕推门进屋,解下外袍,嗅到淡淡的柏子香气,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她留下的。 手上热着,眼皮上也是,那个吻,后知后觉的发作,挥之不去的柔软滋味。 若是我死了,你会想起我吗? 案上孤灯一盏,裴恕伸手,两指合拢捏住烛心,掐灭。在黑暗中有种异样的清醒,恐怕,是忘不掉了吧。 无论多么抗拒,厌恶,疑虑,她终是执拗着,横冲直撞的,在他心里留下了重重一笔。 翌日一早。 王十六起身时,裴恕已经走了,郭俭候在院中:“郎君命我护送王女郎回城。” 王十六怔了下,一阵失落。昨晚他没有拒绝她的吻,他甚至还握了她的手,她以为他们之间总比从前能亲近点,可现在看来,只不过是她妄想。手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懒懒道:“走吧。” 车马驶出驿站,向着长安城的方向行去,裴恕从墙后走出。 整整一夜,他片刻也没能合眼,脑中反反复复,总想着她那些话。 先问妹妹,再问母亲,她的入手点很准确,这些,都是他藏在心里,不愿为外人窥探的痛楚。她很知道,怎么能够一击得手,动摇对方的意志。 抬眼,车子已经驶入官道,她开着窗,微露一点发鬓的影子。她一再试探,肆意戏弄,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车中,王十六心里一动,急急回头。 裴恕退回墙后。 空荡荡的,官道在晨光下安静地躺着,王十六定定看了一会儿,转回了头。并没有裴恕的影子,可为什么,总觉得他在哪里看着似的? 车声辘辘,渐走渐远,看不见了,裴恕翻身上马。 彻夜未眠,淡淡的疲惫,在晨光下微微眯了眼睛。他向来定力极佳,即便大敌当前,也从不曾心乱失眠,但是昨夜,他失眠了。 在疑虑和戒备之间,总能看见那花瓣一样的唇,柔软,轻盈,嫣红,靠近了,轻轻落在他眼皮上。 她为什么,总是要吻他的眼睛? 一个时辰后。 车子在薛家门前停住,王十六迈步下车,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男子飞快地奔了过来。 五花马,狐腋裘,一连倨傲地俯身,从马背上看着她:“你就是王十六?” 王十六没有回答,迈步进门。 “站住!”男子抬高了声音,“我家郡主有令,三天后冬至宴,命你过去一趟。” “打出去。”王十六淡淡道。 第30章 他得看好她 裴恕从终南山赶回城中,已经是日暮时分。 耳边隐隐约约,回响着母亲轻柔的语声:“九郎,你父亲有意促成你和宜安郡主的亲事,你可愿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宜安郡主与他两情相悦的说法传遍了长安呢?裴恕望着暮色中的街道,大概是一年多前,他进翰林院,成为嘉宁帝最心腹的翰林,坊间逐渐开始唤他内相之后吧。 父亲只看到潞王府赫赫扬扬,却看不到这场博弈之后,藏着多少凶险。 咚。第一声闭门鼓悠悠敲响,暮归的行人中一人逆流而来,是郭俭:“郎君!” 裴恕勒马停住,郭俭下马回禀:“上午属下送王女郎回府时,恰好宜安郡主府来人请王女郎赴冬至宴,王女郎与那人起了冲突。” 冬至是大节气,达官贵人多有在这天开宴庆贺,遍请宾朋的,宜安郡主请王十六,原因他多少也能猜出一点:要以地位震慑,让王十六知难而退,也有昭告主权,将他圈定为自己所属的意思:“因为什么起了冲突?” “郡主府那人有些无礼,没下请帖,连请字都不曾用,只说郡主命令王女郎过去。”郭俭窥探着他的神色,在此之前,心里有点拿不准是否该上报此事,眼下看他十分关切,忙将后续细细说了一遍,“王女郎的侍卫将 人打了出去,那人在门前破口大骂,王女郎的侍卫索性把人放翻,填了一嘴的泥。” 填了一嘴泥?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事。阴霾的心境突然透进来一丝轻快,裴恕松开缰绳,让青骢马慢慢走着:“后来如何?” “那人吃了大亏,这才走了,但临走时放话说要上报郡主,治王女郎一个不敬之罪。”郭俭看见他嘴唇微微翘起一点,这是在笑吗?自家这个一年半载也不一定能笑一回的郎君竟然在笑?惊讶之极,一时连后面的话都忘了说。 裴恕觉察到了异样,看过一眼:“郡主府可曾问罪?” “没有,”郭俭回过神来,连忙低了头,“属下不放心,在薛府守了大半天,郡主府并没有来人。下午时周青出去了,属下过来时还没回来。” 裴恕点点头:“好。” 但此事,恐怕没那么容易了结,她在洺州横冲直撞惯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但这里是长安,天子脚下,达官贵人无数,权势压下来时,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近来宜安郡主,太不安分。勾结王崇义,到处散布流言,营造声势,眼下又弄出个冬至宴。他一直不曾干预,是因为嘉宁帝态度暧昧,但嘉宁帝既然能知道茶楼的事,难说不会知道父亲的盘算,这件事,须得尽快了断。 “郎君,”不远处张奢飞马奔来,“属下彻查了荐福寺,并没有找到王女郎所说那名老僧。” 如此,则可确定有人背后指使,只是不知这矛头,指的是裴家,还是为了让王十六贸然闯去终南山,激怒于他。 若是后者,那么主使之人多半是宜安郡主,但若是前者。裴恕望着天边最后几缕余晖,救洺州,平王焕,他最近,也许是太招人注目了。 “郎君,”张奢犹豫了一下,“方才属下过来时,进奏院那边闹起来了,王崇义的两个亲兵被王女郎的侍卫打成了重伤,王崇义已经上报了京兆府,逼着府尹过去拿人。” 最后一声闭门鼓恰在此时落定,坊门前盔甲轻响,巡夜的武侯正要出发,赶在这个时候,她还真是,很会给他惹事。 但,他既答应过给她寻个去处,就不会让她受牢狱之灾。裴恕催马向门前奔去:“随我去一趟京兆府衙。” 宜安郡主府。 画堂内明珠高悬,盘金珠罗纱的帘幕重重叠叠,将内里妆成一片朦胧的光影,王崇义躬身站在堂外,神色恭敬:“京兆府至今还没回话,我那两个亲兵一个断了腿,一个打折了胳膊,是王十六的侍卫周青干的,她知道我为郡主做事,故意报复。” 这些天嘉宁帝还是不曾召见他,王焕倒是传来消息,命他立刻回魏博,他并不敢回,回去就是任人宰割,为了防着王十六动手,他一直在进奏院深居简出,只是千防万防,却没防住王十六对他身边的人下手。 来时一共带了八个心腹亲兵,在潼关被她杀了一个,剩下的本来就人心惶惶,今天这两个又着了她的道,他是沙场上出来的,最知道这样软刀子割肉,震慑之下人心涣散的可怕,只怕不等她再动手,剩下那五个就要跑光。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27节 向着帷幕前又凑近些:“我一心盼着为郡主和大王效力,只恨势单力薄,没法表我一片忠心。” 许久,才听见帷幕里传来回应:“京兆那边我会替你说说话,至于王十六,她有王焕给她撑腰,连我郡主府的人都敢打,呵。” 王崇义听见那声冷笑又急又短,带着轻蔑,又带着厌恶,连忙上前一步:“我有件秘事正要禀报殿下,王十六未必是王焕的女儿,殿下尽管下手,不必有顾虑。” 帷幕里立刻有了回应:“此话怎讲?” “我也是最近才打听到的,王十六的身世十分可疑。”王崇义忙道,“她娘叫郑嘉,是荥阳郑氏的女儿,王焕本来是郑家的马夫,后来投军得了势,就上门提亲,郑家那个郑文达根本瞧不上他,连门都没让他进,还把他带的聘礼都扔出去在大街上,王焕大怒,直接带着人抢了郑嘉回去,生米做成熟饭。” “这跟你方才说的有什么关系?”帷幕里冷冷问道。 “郑嘉根本瞧不上王焕,没几天就找机会跑了,等王焕抓她回来时已经生下了王十六。”王崇义又凑近些,“时间这么巧,谁知道王十六是谁的种?这次在洺州,王十六为着裴恕惹恼了王焕,王焕差点杀了她,要是亲父女,怎么下得去这个手?郑嘉后来又跑了,躲在洺州跟一个叫薛演的厮混了许多年,要不是旧相好,谁不要命了敢收留她?说不定他俩从一开始就有勾搭,谁敢说王十六不是薛演的种?” 帷幕里轻嗤一声:“说话怎么这等粗俗。” 王崇义愣了下,忙赔笑道:“我是个粗人,让郡主见笑了。” 许久,才听里面道:“退下吧。” 王崇义也只得出来,此时已经宵禁,他没有夜行的特权,要怎么回去进奏院?正是踌躇的时候,一个侍婢走过来:“王将军,郡主赐你这个,还有这些人送你回去。” 是郡主府的腰牌,另有侍从五人,看着就精壮强悍。王崇义喜出望外,连忙对着侍婢一叉手:“请姐姐回禀殿下,就说殿下的恩情,王崇义永世不忘!” 画堂前。 帷幕拉开,侍婢们簇拥着宜安郡主往内宅去,又一名侍卫匆匆赶来:“禀报殿下,裴翰林连夜去了京兆府。” 宜安郡主步子一顿,这么晚了,他去京兆府干什么,难道,是为了王十六? 京兆府衙。 厅堂中灯火通明,府尹待仆役上了茶,这才笑道:“子仁夤夜前来,为着什么事?” 他虽年轻,职级也在京兆府尹之下,但满朝文武没人敢轻慢他,只不过此时已经犯夜,为什么急事让他亲自跑一趟? 裴恕颔首欠身:“听说进奏院有人上报殴斗,请贵府拿人?” “正是,”府尹这下明白了,他是想来说项,让他尽快抓捕王十六吧,听说那女子粗鲁蛮横,对他百般纠缠,让他避之如洪水猛兽,王十六犯了事,他自然要推波助澜,解决掉麻烦,“王十六纵容手下伤人,事实清楚,我明天就让人押她到堂。” “受伤的是魏博人,动手的也是魏博人,与京兆何干?”裴恕淡淡道,“进奏院虽设在京兆,却不受朝廷调遣,唯节度使马首是瞻,依我愚见,不如将此案发回魏博,让他们自己解决。” 府尹顿了顿。这话听起来公平公正,但偏向于谁,一目了然。外界都说他厌恶王十六,但深更半夜亲身前来,只为替王十六摆平官司,何曾有丝毫厌恶?“子仁高见,等明日王崇义再来催促,我就让人把此案发回魏博审理。” 裴恕慢慢饮一口清茶。有京兆府的处理作为先例,那么长安、万年两县,大理寺和刑部自然也会援例处理,至少眼下,她是安全的。但她太野。 重伤王崇义的侍卫,为的是各个击破,最后击杀王崇义,可王崇义还有许多内幕不曾吐出来,眼下还杀不得,不能让她由着性子胡来。 他得看好她,约束她,军国大事,半点也错不得。 翌日,薛府。 开门鼓还没响,周青便已经起了床,全副武装,守在二门之外。 昨日重伤了王崇义的手下,听说王崇义已经报到了京兆府,要来拿人审问,到时候他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让那些人惊扰娘子。 “你一大早,只管在外面走来走去做什么?”门内传来王十六的声音,周青回头,她正在窗前梳头,乌油油一把好头发握在手里,那手极白,头发又极黑,黑白分明,让人心里突地一跳,半晌才道:“我怕京兆府过来拿人,惊扰了娘子。” “怕什么,”王十六挽上发髻,“咱们是魏博的,不属京兆管,王崇义也是,但凡有来拿人的,就让他先去魏博要文书。” 那日决定对王崇义下手,她便想好了这条 退路,祭出王焕这面大旗,就算是京兆府,也未必敢轻易动她。 周青顿了顿:“还得防着郡主府的人来闹事。” 王十六挽好发髻,将发尾塞进去藏好,用一根素银簪子别住:“要是来了,就打回去。” 她猜得到宜安郡主的用心,给她一个下马威,好让她知难而退。她要是怕这个,也就不会追着裴恕来长安了。 “是。”周青低着头,眼前晃来晃去,始终是她攥了满把的头发,不敢再久停留,“我去前面看看。” “那么冬至宴,娘子去不去?”锦新提着食盒进来,“我打听过了,宜安郡主府的冬至宴办得极是隆重,差不多的皇子皇孙、达官显贵都会出席。” 王十六心中一动。那么,裴恕呢,他去不去? 两个时辰后,宜安郡主府。 “你说什么,”宜安郡主抬眉,“京兆尹把案件发回魏博审理了?” “是。”侍婢低着头,不敢看她的怒容,“王将军还等在外面,想求见郡主。” “不见,让他走。”宜安郡主冷冷道。 一大早她还打发管事去京兆府递了话,要府尹严惩王十六,结果竟如此处置,分明是没把她放在眼里!蓦地想起裴恕,昨夜他不惜犯夜,亲身去了京兆府衙,这个处置,难道是他授意?但他一向不是最讨厌王十六的吗? 百思不得其解,唤过管事:“你去一趟薛家,给王十六送张请帖,就说冬至宴时,裴郎也会到场。” 她死活都要缠着裴恕,留下这个钩子,必定能钓她过来,到那时候,自然要让她知道,跟她作对,是什么下场。 宫城,嘉宁帝寝殿。 啪,嘉宁帝将一颗黑棋落在棋盘中央:“朕听说,宜安这次的冬至宴办得很热闹,凡是排得上名号的人家全都下了帖子。” 裴恕轻轻落下一颗白子:“臣并没有留神。” 心里却是明镜一般,这次请的人确实极多,朝中重要官员的子弟几乎全在受邀之列。正在立储的关键时候,潞王不方便与重臣联络,便由宜安郡主出面联络他们的子弟,也不失为一种拉拢的办法。“臣这就去查。” “查不查的,有什么要紧,你也收了帖子吧?”嘉宁帝又放下一枚黑子,“到时候好好看看,回来跟朕说说。” 裴恕顿了顿,他原本,是不想去的,但嘉宁帝显然自然有他的用意。起身道:“臣遵旨。” 啪,嘉宁帝又落下一子,与之前的黑子连起来,将一大片白子围死在中间:“九郎,你输了。” 棋盘上零零星星,白子只剩下几小片,裴恕看了一眼:“臣学艺不精,惭愧。” “行了,你下棋是朕教的,你要是不精,岂不是要怪在朕这个老师头上?”嘉宁帝笑起来,“你去忙吧,王焕与突厥的事,年前一定要查清楚。” “是。”裴恕行礼告退,走出几步,忽地听见嘉宁帝问道:“听说昨夜你去了京兆府衙?一向最守规矩的裴郎犯夜出行,插手别的衙门办案,有趣。” 裴恕回头,他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没有,心里不觉一凛:“魏博形势复杂,此时不宜节外生枝。” “所以你对王十六,没有私心了?”嘉宁帝摆摆手,“你自己拿得准就好,退下吧。” 裴恕退出殿外,自己心里也有点拿不准。 没有私心吗?他固然是不想节外生枝,也是想守此前对王十六的承诺,但他也可以不用赶得那么急,今天再派人传话也不迟。连夜赶去,是不是担心京兆府会连夜拿人,让她受牢狱之苦? 冷风一吹,头脑越发清醒。嘉宁帝固然不希望他与宜安郡主有瓜葛,但更不希望他与王十六来往,要想继续做嘉宁帝的股肱之臣,那么,就不能跟任何一方势力扯上关系。 只是她。迈步走下青玉台阶,只觉得眼皮上一热,那夜她红唇吻过的地方,不受控制的,再又发起烫来。可鄙,可耻,明知道她别有用心,竟还被她动摇至此。 裴恕慢慢调匀着呼吸,穿过前殿。河朔未平,王焕通敌卖国,在这个节骨眼上,决不能失去嘉宁帝的信任,十数年心血谋划,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绝不能因为一个王十六,再生枝节。 宜安郡主要对付她,那么。假手宜安,断绝后患。 安仁坊,薛府。 管事躬身弯腰,双手奉上请柬:“这是郡主殿下给小娘子的请帖,殿下还说,到时候裴郎也去。” 他也去吗?王十六心里一宽,点了点头。 郑府。 郑文达拿着请帖走近内室,向妻子柳氏道:“宜安郡主府下了帖子,请你赴冬至宴,郡主也请了王十六,到时候你想法子带她出来,我立刻送她回魏博。” 三日后,宜安郡主府。 王十六在门内下车,入眼所见无不是花团锦簇,隆冬之时,廊下还摆着鲜花,放着珠玉制成的盆景,地上铺着寸许厚的红毡地衣,婢仆们锦衣鲜亮,来来往往许多人,却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 天家富贵,果然不同一般。王十六迈步向宴客厅走去,唱名的侍者连忙高唱一声:“王十六到!” 厅中的月舞声倏地停住,王十六走上台阶,迈过高高的门槛,庭中衣香鬓影,座无虚席,主位上一个年轻女子闻声望过来。 臻首娥眉,明艳动人,头上的嵌宝凤钗衔着珍珠流苏,拇指大一颗金珠滴溜溜垂在眉心处,目光相触,女子饱满的红唇微微一抿,笑出了声:“原来你就是王十六。” 那么她,就是宜安郡主了。王十六福身一礼:“见过郡主。” “看着也是花枝一般的人,”宜安郡主笑了下,“为什么如此野蛮,全不知道礼数?” 王十六站直了,冷冷抬头。 堂中七嘴八舌,自有知机的人替宜安郡主说了下去: “郡主殿下看得起你才让你过来,你竟敢辱骂殴打郡主府的人?这是不敬之罪,还不快跪下给郡主请罪!” “乡野村妇,她知道什么礼数?追着男人从洺州跑到长安,人家都说了绝不会娶,她还是死缠烂打着不撒手,我要是你,羞也羞死了!” 一个妇人笑起来: “她哪里知道羞?这叫做有其母必有其女,当娘的不检点,做女儿的就更不知道羞耻了!” 门外,裴恕步子一顿。 门内,王十六抬眼,看向那发话的妇人:“你说什么?” 目光狠戾,惊得那妇人心里一颤,欲待不说,余光里瞥见宜安郡主含威不露的脸,也只得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我说错了吗?你娘失身于贼人还贪生怕死,不舍得自寻了断,保全名节,真真是天下女子的耻辱……” 凭什么,男人作的恶,要让女子承受!一股愤激直冲胸臆,王十六快步上前,扬手就要向她脸上掴,手腕突然被攥住了。 抬眼,是裴恕,一张脸寒若冰霜,冷冷道:“孺人朱氏咆哮郡主府,污言秽语,有污郡主清听,为大不敬之罪,即刻收押。” 第31章 她不是做妻子的人选 侍卫们鱼贯而入,押走朱氏,朱氏哭喊叫嚷着只要宜安郡主救命,剩下的人又惊又怕,交头接耳,满屋子混乱中,王十六怔怔地站着。 眼睛酸涩,心尖肿胀,她原以为,只是她一个。 一腔孤愤,孤立无援,独自面对所有的耻辱、嘲笑、指责,可是,还有他。 天壤之间,总还有他在,总还有他懂她,总还有他!突然之间,他的脸那么清晰,直到脱出昔日幻影,变成他自己,王十六在强烈的晕眩和迷惑着,低低唤了声:“哥哥。” “裴郎来我郡主府拿人,好大的官威啊,”宜安郡主 冷冷开口,压倒所有喧嚣,“朱氏咆哮郡主府,是大不敬之罪,那么王十六呢?” 纤手一指王十六:“先是打伤郡主府吏员,方才又当着我的面,意欲动手殴斗,她又是什么罪?” “不敬之罪。”裴恕沉声道。 方才的愤激都已过去,此时长身玉立,依旧是光风霁月的裴郎:“王十六隶属魏博,我这就着人押她回魏博处置。”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28节 王十六听见了,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怎么都是困惑。他是说她错了吗?方才那个与她并肩,共同面对这些嘲笑辱骂的,难道不是他吗?他为什么,突然又转变了态度? “是么?”宜安郡主敏锐地注意到不敬和大不敬之间的区别,淡淡笑了下,“裴郎公平公正,铁面无私。” “公务在身,不能久留,郡主请见谅。”裴恕叉手一礼,转身向外走去,“来人,押王十六回魏博。” 侍卫们进来拿人,王十六不等他们近前,立刻追出去:“裴恕,你等等!” 裴恕步子一顿,心里突如其来一阵疑惑,要细想才能确定,她刚才没叫哥哥,叫的是裴恕。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王十六追到庭中,脚踩着红毡地衣,飘忽着,像踩在云端的感觉,心里恍惚得厉害,只是追着前面的人:“裴恕你站住!” 伸手一抓,抓到他素色袍的一角,他不得不站住,紧紧压着的眉头,王十六在强烈的哀伤和失望中望着他:“难道,你跟我想得不一样?难道你也觉得,我母亲合该寻死?” 宴会厅。 宜安郡主端坐榻上,明艳轻快的笑容:“休要让那个粗鲁村妇坏了雅兴,郡主府新近招徕了一班波斯伎乐,请诸位共赏。” 欢快的鼓乐声中,胡姬轻纱披拂,旋转着舞了上来,四座宾客一声声喝彩,宜安郡主握着玉杯,望着门外。 裴恕跟王十六站在一处,他说是缉拿她回魏博,可他的侍卫根本不曾碰王十六一根手指头,他们现在,在说什么? 庭中。 乐舞一声一声,划过耳畔,裴恕深吸一口气。不该回答她的,可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不。” 抽出袍角,快步离开,她很快又追上来,红着眼望他:“我知道我没看错。” 她没有看错他,从南山那夜,他敛葬了那些乡民的尸体,从薛临灵前,他带着不甘突然说了一声不,他是悲悯的,是懂她的,他绝不会像这些为虎作伥的恶人,不敢斗恶人,只会欺凌这些无辜弱小! 乐舞声骤然一静,他们走出中庭,来到前院,心里的话,压抑了多少天,无人可以诉说,此时再也压不住,王十六抓着裴恕的衣袖:“我母亲逃了很多次,我没出生时,她就逃了,她不想要王焕的孩子,服了落胎药。” 裴恕心里一跳,停步,她望着前面,红红的眼梢:“没想到我这么难杀,她受了许多罪,还是不得不生下我,不过我也因此,生下来就带着病,老天真是作弄人,假如我没活下来,大概对谁都更好吧。” 宴会厅。 侍婢悄声回禀:“王十六还跟着裴翰林,侍卫并没有拿人。” 宜安郡主唇边带着笑,目光冷到了极点。 最初挑中裴恕,更多是考虑储位之争,权衡了利弊,可这一年多里所有人都说他们郎才女貌,两情相悦,说得太多,连她自己都几乎信了,可是裴恕信吗? 朱氏是郡主府家丞的妻子,她的心腹,他扣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说拿就拿,而王十六,都说他厌恶她,三军阵前公然拒婚羞辱她,可他只治她一个不敬的罪名,还带着她一起走了。 他看似两边都不偏袒,也维护了她的面子,可他心里偏向谁,一眼就能看出来。 陡然生出羞恼不甘,啪一声,将玉杯拍在案上。 堂中众人都吓了一跳,乐舞声也有片刻停止,宜安回过神来,笑得嫣然:“一不留神手滑了,无碍。” 乐舞立刻又继续下去,宜安郡主笑吟吟看着。先前忌惮王焕,未免束手束脚,但如果她不是王焕的女儿,如果王焕也想除掉她,那么。 门外有车马停住,是迟到的宾客,匆匆往里走去,裴恕侧身让过,那人在看清他的同时笑着拱手:“是裴郎啊。” 说完了才看见他身边还有个年轻女子,抓着他的衣袖,与他并肩同行,裴郎身边有女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位是?” “公务在身,再会。”裴恕甩脱王十六,迈步出门。 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度,她很快又追上来,低着头,喑哑着嗓子:“那次是璃娘帮着我母亲逃走的,王焕生了气,也为了惩罚母亲,于是强占了璃娘,有了我二弟。但我母亲还是逃了,她也是真傻,逃回了郑家,那时候我外祖父母都已经过世,郑家根本不敢收留她。” 不远处,柳氏试探着靠近,忽地对上裴恕冷厉的目光,连忙又缩回了头。 乐舞声已经彻底听不见了,他们来到了府门外的小街,裴恕望着高高壁色的天空,沉沉吐一口气。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她种种纠缠,他却始终不曾对她下狠手。这世上,大概也只有这个蛮横强势的女子,以偏执激烈的方式,和他一样,维护着遭受了不公和屈辱的母亲。 “我母亲,厌憎我。”王十六还在说,有那么多话,必须说出来,心里才能不那么痛,“我七岁时她又逃跑,没打算带我,我当时太傻,偏要跟着她。都怪我。” 都怪她,如果不是她非要跟着,薛临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的声音低下去,渐渐听不见了,裴恕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握上来,在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里,任由她握住。 没有母亲会厌憎自己的孩子,但若婚姻原本就是强迫,那么郑嘉因为痛恨王焕,连带着痛恨王焕的孩子,是不是,也没有错?只不过,这个无辜的,遭受母亲厌弃的孩子,依旧选择了为母亲挺身而出。 道边。 周青迎过来时,入眼看见他们交握的手,声音一顿:“娘子,怎么样?” 手上一空,裴恕松开了她,王十六怅然若失,低声道:“我没事。”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此时心里空荡荡的,解脱,又觉得迷茫,快走两步想要跟上裴恕,他忽地停住步子:“王观潮,我会派人押送你回洺州。” 漆黑眸子在她脸上一顿,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再回避她的,但他很快转开脸,接过侍从牵来的马。 所以他当真要赶她回去?他对她的认同维护,难道只是她的错觉?王十六追过去:“为什么?我没有做错,难道你可以任由别人侮辱你的母亲?” 裴恕翻身上马。 不能。换做是他,他会让那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但这些,不需要让她知道,长安城波谲云诡,不是她凭着蛮力横冲直撞就能闯出去的地方,她想杀王崇义,他便是为着自己,也会帮她做到,至于她对他的那些妄念。 她是王焕的女儿,他们志趣不投,她蛮横偏执,从来不是做妻子的好人选,早些断了她的念想,对谁都好。 催马离开:“即刻押送王十六回洺州。” 一群人持着兵刃围上来,是京兆府的衙差,王十六紧紧咬着牙。他是真的,要赶她走。那么方才那一切,又算什么? 周青立刻拔剑前来卫护,王十六沉声道:“住手。” 对方的人数是她的几倍,况且惊动了京兆府衙,未必会像裴恕那样对她手下留情,她不能让自己人吃亏。她可以先退一步,等办完该办的事,她再回来找他。低声吩咐周青:“想法子引王崇义过来。” 抬高了声音:“你们要押送的是我,跟我的侍卫无关,让他们走。” 衙差得到的吩咐的确是押送她回乡,并没有要求限制这些侍卫的自由。思忖着点了点头。 “娘子。”周青唤了一声,不想走,但对上王十六不容违拗的目光,也只得低声道,“千万小心,青奴很快就回来。” “娘子,奴留下服侍你。”锦新上前扶住。 王十六点点头,登 上马车:“走吧。” 衙差们护持着,车子向坊外行去,裴恕驻马回头。天好像是一下子冷下来的,坊墙下渠水缓慢,即将上冻的时节。 但她会这么听话,真的回去吗?叫过张奢:“你远远跟着,务必确保她安全回到黄刺史那里。” 入夜,潞王府。 宜安郡主低着头,依在潞王身边:“朱孺人下了大牢,我让家丞过去说项,大理寺也没有放人,我想不通,裴恕为什么这么狠?” “你年纪小,有件事你不知道,大概全长安也没几个人知道。”潞王低声说道,“那年突厥打进来时,裴恕的母亲曾经被贼军抓走了几天。” 宜安郡主怔了下,原来如此!怪不得裴恕那时候脸色那么难看,经此一事,他们之间,彻底完了! “你还是年轻,太心急了。”潞王摇摇头,“你早该想想圣人为什么一直不发话?他一向疼你,要是觉得可行,你撒撒娇,他早就给你定下了,圣人不说话,那就是不准备让裴恕在立储这件事上帮我们,不过这样也好,有你们这个传言,你那些兄弟们也不敢招揽裴恕,那么这个人,至少不会是我们的敌人。” 宜安郡主一口气堵在心口:“所以父亲什么都知道,却还是由着我放出那些话,坏了自己的名声?” “我说过,这件事也是好事,等王焕的事定了,裴恕恐怕就要拜相,这么个人,就算拉拢不到,也好过让他跟别人一条心。”潞王拍拍她,“长安大得很,这些风言风语的,过两天,还有谁记得起来?” 不,她自己会一直记着,耿耿于怀,一想起来就觉得耻辱。宜安郡主忽一下起身,一言不发出了门。 门外冷风一吹,蓦地想起那时候裴恕紧握着王十六的手。他那样孤高,她曾以为他对任何女子都不会假以辞色,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容忍了王十六的纠缠挑衅。王十六今天的反应,只怕正好撞到他心坎上了,到时候万一他俩成了,受嘲笑羞耻的,就要变成自己了。 她是天之骄女,活到这么大从没有一件事落在人后,岂能让一个乡野村妇看她的笑话? 叫过心腹侍婢:“去找王崇义,就说王十六,留不得。” 三天后,潼关驿。 衙差送来了饭食,往常都是锦新接了再送进王十六的房间,结果今天左等右等,还是不见锦新出来,衙差有些等不及,敲敲虚掩的门:“锦新,饭得了。”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衙差忍不住推门一看,屋里空荡荡的,王十六主仆呢? 官道上。 王十六快马向长安方向奔去,赶来接应的侍卫紧紧跟着,飞快说道:“青哥把王崇义引到山谷那边去了,咱们在那里设了埋伏,不过王崇义带的人不少,加起来有十几个。” 她的人手也只有十四五个,这场仗不好打。王十六皱眉:“他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人?” “郡主府借给了他几个侍卫,娘子,青哥请娘子不要过去,那边交给他就行。”侍卫道。 不,她一定要过去。王崇义本身就是猛将,又有郡主府的侍卫帮忙,她不能让周青他们独自面对危险,况且,她是一定,要亲手杀死王崇义的。 加上一鞭,催着马飞快地奔到前面,两座山夹着中间一条道,正是周青设伏的地方。 “娘子,”周青从几株灌木后抬头,带着懊恼,“你怎么还是来了?” “我跟你一道。”王十六将马藏好,快步走过去,和他一起在灌木下隐蔽住身形。 远处一彪人马飞快地逼近,正是王崇义。王十六屏住呼吸。 “停。”最前面的侍卫正要踏进山道,王崇义高声叫住,四下打量着周围的地势,“原地扎营,哨骑去探探路。” 他行军多年,眼光老辣,一眼就看出这种地势适宜伏击,周青一路上引着他往这边来,不能不防。 哨骑独自走来,四面勘查着地形,又下了马往山上走,这样不行,一旦被发现,前功尽弃。王十六扯了下周青的袖子:“你跟我下去,引他们过来。” “我自己去就行。”周青哪里肯让她冒险?连忙蹲伏着往外爬,衣服被抓住了,王十六跟在后面:“我跟你一起,王崇义见了我才肯上钩。” 她越过她,借着灌木的掩护飞快地下山,周青咬着牙,连忙也跟了下去。 山前。王崇义取下酒囊,灌了一大口新丰酒,热辣辣地从喉咙到肚子立刻暖热起来,正要再灌一口,余光突然瞥见一个人影。 在山脚附近,躲躲闪闪,拣着隐蔽的地方往上爬,不是王十六又是谁?她前头那人身子躲在灌木丛里,只露出半边脸,是周青,他们引他过来,为的是设下埋伏,伏击他。 王崇义仰头再灌一大口,甩下酒囊。眼下他俩还在山脚下,说明埋伏还不曾设好,宜安郡主交代过,杀了王十六,保荐他进监门卫,时机再好不过。 翻身上马,一鞭冲了出去:“杀了王十六,赏银白两!” 山中。周青将王十六护在身后:“快回去,这里我应付。” 王十六越过他,看见不远处留下的记号,要到记号的位置,山上的滚石才能正好砸中。“你在这里,我去引他过来。” 拔出匕首,迎着王崇义走过去:“王崇义!” 侍卫们为着百两银子的激励,争先恐后冲了过来,王崇义落在最后,警惕着周遭的动静,王十六没有动,近了,更近了,最后一名侍卫冲过了记号,王崇义还是不肯过来。 等不及了,先收拾这些人。王十六大喝一声:“放!” 无数磨盘大的石头从山顶滚下,周青飞身抢出来,一把拉过她:“娘子小心!” 砰!第一块大石滚落,擦着衣角过去,砸翻冲在最前面的侍卫,王十六屏着呼吸,隔着升腾的灰土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冷冷望着王崇义。他在另一边,那些滚石没能波及到他。 王崇义拍马往回跑。还是大意了,想着她一个女子,掀不起大浪,谁知她竟然这么狠!方才躲得稍微慢些,石头就要砸到她了。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29节 前面突然拦出几人,王崇义认出来了,是王十六的侍卫,什么时候埋伏的?也没有停,抽刀在手,借着奔马的去势重重劈去! 一个侍卫挥刀来敌,当!虎口被震得流血,手中刀飞出去,王崇义立刻又是一刀,劈翻马下。 另两个侍卫左右夹攻,很快也被他劈落马下,但这耽搁的一会儿,周青已经带着人追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王崇义大喝一声,手中刀又急又狠,肆无忌惮收割着性命,正是杀得兴起,忽地听见娇柔的女子声音唤了声:“阿兄。” 王十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明知道不能分心,王崇义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笑盈盈的:“咱们是兄妹,何必闹得你死我活?阿耶那里我替你说情,从前都是裴恕陷害你,我最清楚,阿兄从来没有背叛过阿耶。” 身下突然一颠,却是周青趁他这片刻分心,一刀斩在他马腿上,马匹长嘶一声摔倒在地,王崇义被掀翻下来,借势一滚,立刻又站起,伸手来抓王十六:“好妹妹,就照你说的办。” 拿住她当人质,先冲出去,等到了长安,再杀她也不迟。 王十六没有躲,反而笑着向他怀里来,周青大吃一惊,飞身扑上来:“娘子快走!” 眼看就要抓到她,王崇义耳边突然捕捉到极细的风声,来不及躲,右手腕上早已中了一支袖箭,是谁,躲在暗处偷袭? 拿不住刀,立刻换了左手,此时不敢再托大,一刀向王十六劈去。 “娘子!”周青一把推开王十六,噗,刀刃入肉,沉闷的声响,这一刀落在他胳膊上。 刀卡在骨头里,左手不方便,急切着抽不出来,王崇义心知不好,紧跟着后心上一疼,王十六的匕首刺中了他。 拧着,转着,让血流得更急,跟着夺过侍卫的刀,从他前胸,捅个对穿。 王崇义低头,看见鲜血喷涌,她眼中带着疯狂:“当日你怎么杀他,我就怎么杀你。” 电光石火间 突然想明白了一切,王崇义嗤一声笑:“难怪你缠着裴恕,你是为了薛……” 临字没说出口,她又是一刀,声音戛然而止。 血沾了满身满手,王十六一下一下,怎么都停不住。世界变成了一整个血红,仿佛又回到永年城破的那个黄昏,血色和火光中,几支箭疾疾向她射来。 要反应一下,才反应过来,臆想中的永年城是假,但这箭,是真的。除了王崇义,还有人要杀她。 “娘子快躲!”周青也看见了,拖着伤臂疯了一样往近前跑。 箭是一瞬间到眼前的,王十六躲开第一支,躲不开第二支、第三支,就是这样了吗?她可以,去找薛临了? 手腕突然被攥住了,一个挺拔的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第32章 无声无息,茜纱帐落了下…… 一切突然都慢到了极点,王十六看见他手中的佩刀挥出去,击落第二支箭,但第三支紧接着来了,他急急闪躲,用身体遮蔽住她,那箭擦着他脸颊过去,在他左边脸上留一道长长的血痕。 是裴恕。他怎么来了? 手腕被他紧紧攥着,他那么用力,她皮肤上起了红红白白的印痕,后知后觉的疼,他棱角分明的唇紧紧抿着,那支箭溅起的血,落在他左边眼皮上,幽深眉宇间。 她又看见薛临了。哥哥,你来找我了? “你不要命了!”他拽着她往山间躲,带着盛怒,凤目里似有火在燃烧,“为什么不躲?” 头脑混乱到了极点,王十六只是怔怔看着他。薛临从来不会吼她,无论她做什么,薛临都有无尽的温和耐心,所以他是裴恕?可为什么,这么像?从眉眼到体温,连他冲过来救她时的急切,都是一模一样? 光线突然变暗,裴恕拉着她,推进道边的灌木:“躲好,别出来。” 握刀在手,心脏砰砰跳着,盛怒来得古怪,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他都看见了,她一直迎着王崇义,甚至是自己送到王崇义刀下的,她是要用自己为饵,拖住王崇义,她为了报仇,命都可以不要。 他答应过帮她,为什么不信他,为什么从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 “郎君,”张奢上前禀报,“是郡主府的人,目标是王女郎。” 裴恕重重一扯领口:“一个不留。” 嘣一声,领口的银纽扯断,划一条弧线飞出去,裴恕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当初便留下张奢隐在暗处,随时照应,两天前王崇义突然出京,又有宜安郡主府的人尾随跟踪,他推测必是与王十六有关,到底不放心,亲身走了这一趟。 没想到恰好碰上这一幕,若非他去得快,方才暗处飞来的几箭,她不死也是重伤。 鲁莽,任性,固执。他是真的,不该再管她。 抬眼,山道上横七竖八,王崇义带来的人一大半被滚石砸死,还有些受了伤,挣扎着往外逃命,裴恕沉声:“不留活口。” 张奢吃了一惊,自家郎君平日恪守律法,今日怎么下这样狠手?忙道:“是。” 侍卫飞快地过去处理,裴恕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克己复礼,宽仁忠恕,他自少时便认同奉行的理念,甚至他名字里这个恕字也是这么来的,但是今天,他竟不经府衙,大开杀戒。 说到底,宜安郡主与王十六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宜安郡主对他的留意,也无非是为着利益,可宜安郡主,竟对王十六下如此狠手。若他心软放过,宜安郡主只会变本加厉,必须以重击予以震慑。 至于得罪郡主府和潞王府的后果,他既插手了,便是他来担。 “哥哥。”远处一声呼喊,王十六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飞快地向他跑来。 裴恕冷冷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今日原不该来。既然来了,他亦不会后悔。但,从此天涯陌路,再不必相见。 “哥哥!”王十六追上来,想握他的手又被甩开,他翻身上马,向着来路疾驰而去。 为什么?他明明救了她,一转眼为什么又对她这么冷淡?王十六想不通,他好像从来都不在她意料之中,他与薛临那么不同,又那么相似,他到底是谁? 头脑越来越混乱,低头,看见身上手上,干涸阴暗的血迹。 她终于杀了王崇义,给薛临报仇了。报仇,失去薛临的一百多个日夜里,支撑她走到现在的唯一理由,可真的报了仇,才发现,她失去的,也回不来了。她好像什么都没能改变。 风越来越冷,心里也是,王十六沉默地望着裴恕的身影消失在山的末路,直到听见周青唤她:“娘子。” 王十六回眸,他半边身子都是血,伤口还没有包扎,血从手指缝里不停往外流。思绪突然被拉回来,王十六急急上前:“我给你包扎。” “不,不用,”周青躲避着,不肯让她碰到,“太脏了,我自己来。” “我来,”王十六按住他,“别动。” 他伤在右臂上,衣服被血浸透,和伤口粘在了一起,王十六细细看着,拿起匕首。周青一动也不敢动,眼前冷光一闪,她用匕首割开袖子,嗤啦一声,撕开他的衣服。 周青心里一跳,不敢看,也不敢动,急急转过脸。 王十六细细检查着,伤口有男人的手掌那么长,皮肉外翻,露出内里生白的骨头,触目惊心。金疮药在他怀里,掏出来撒上,立刻又被涌出来的血冲散,周青的开始躲闪,王十六轻轻按住:“别动。” 冰凉的手指按着皮肤,心跳越来越急,周青嗫嚅着:“娘子,我自己来,太脏了。” 这样丑陋的伤口,丑陋的自己,怎么能让娘子看见? “别动,”王十六按住他,少年身躯单薄,血没沾染到的地方,皮肤是阴阴的白,“从前哥哥手上破了皮,都是我给他包扎的。” 周青感觉到她微凉的手指,然而她按着的地方突然发热,一眨眼就成了滚烫,让人心里跳荡着,话都几乎说不成句子:“不,不一样的,青奴怎么敢跟郎君相比?” 郎君是天上的太阳,是娘子的太阳,他什么都不是,还这样没用,连娘子都保护不好。 “青奴也很好,”王十六撕下自己一片衣襟,堵住伤口,血渐渐没那么急了,金疮药一层一层撒上去,终于没再被冲走,“得赶紧找个大夫给你看看。” “没事的,娘子别担心。”周青低着头不敢看她,声音越来越低,“不过那些弟兄们有的受了重伤,须得立刻看大夫。” 是那时候拦截王崇义的几个侍卫,伤得很重,锦新正带着人给他们包扎。王十六抬眼一望,四面都是荒野,无有人烟,最近的大概就是二十多里以外的潼关驿,官家馆驿,一般都配有大夫。 “你们去潼关驿,那边应该有大夫。”王十六道。 周青点点头,忽地反应过来,急急追问:“娘子不去吗?” “我有点事要回去一趟,到时候去找你们。”嗤啦一声,王十六又撕下一片衣襟,密密裹住他的伤口。 她去找裴恕。她得弄清楚,他到底是谁。 起身牵过马匹,正要上马,周青追过来:“太危险了,我跟你一起去。” “你留下,替我照看他们。”王十六将他敞开的衣襟掩住,“等我。” 马去如飞,霎时已在丈外,周青小跑着跟上几步,伤口疼得厉害,犹自咬牙支持,拽过马匹正要上去,张奢一把挽住:“周兄放心,我正要去找郎君复命,顺道会照应王女郎。” 他飞马追着王十六去了,四下里工具翻土的声响,是裴恕的侍卫在掩埋尸体,销毁痕迹,她说过,让他替她照顾那些受伤的弟兄,她还要他等她。 “娘子,青奴等着你。”周青一步一步折返回去,定定神,“把受伤的弟兄抬到车上,咱们去潼关驿。” 王十六打马向前飞奔。 耽搁得太久,便是极目眺望, 也看不见裴恕的影子,夕阳一点点下坠,树梢山顶,零星的归鸟,你在哪里,哥哥? 十数里外,裴恕在驿站前下马,天已经黑透了,站前灯火照出一小片光,越发显得暗夜无边,张奢几个还没有赶来,那边可安置妥当?那个横冲直撞,从不肯听话的人,可肯听话返程? 驿丞殷勤迎出来,裴恕迈步向内走去:“要一处安静院子。” 半个时辰后。 王十六在驿站前停住,张奢从身后跟上来,递过火把:“王女郎,再往前不到二里地就有客栈,可以投宿。” “你家郎君在驿站?”王十六追问着。 张奢顿了顿,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只好一言不发,推门进去。 那么,就是在里面了。王十六跟上去,又被驿卒拦在门外,没有官府的路引,这官家驿站,她进不去。 那么,就在外面等着吧,不然她去了别处,他又要甩下他。 驿站内。 张奢上前禀报:“郎君,尸体都已掩埋,痕迹也都清理了。” 裴恕点点头,有一刹那很想问问王十六有没有回洺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既然决定再不相见,那么,她去哪里,是生是死,从此再不与他相干。 下一息,从张奢口中,说出了那个名字:“王女郎追过来了,等在驿站外面不肯走。” 心里突地一跳,说不出是意外,还是意料之中,裴恕顿了顿:“由她去。” 当,三更的刁斗敲响了第一声,寒气冷嗖嗖地上来,炭盆里的火光幽微,小小一片光热。 当、当、当,三声之后,隔一会子再响三声,三更报时的刁斗。王十六拢了拢领口,觉得冷,靠着马儿,挪了挪冻得麻木的脚。 有多少回了?被他拒之门外。他不是薛临,薛临绝不会这么对她,可为什么,心里还是恍惚得厉害,还是分不清,他到底是谁。 鼻尖突然嗅到淡淡的柏子香气,王十六回头,裴恕站在门内,提着灯笼,脚下一团圆圆的光晕。 “哥哥!”王十六惊喜着扑过去。 裴恕闪身躲开,眉头越压越紧。不该来的,然而她太疯太固执,若他不理会,她必定会在门外守一整夜,隆冬的天气,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冻出病来。 转身往里走,她跟在身后,冻得冰凉的手只是要来握他,裴恕低眼,看见她手上的血迹,早就干透了,一块一块,黏在手心里。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30节 十几岁的小娘子,最是爱美的年龄,偏她什么都不在意,就这么一手一身的血,追了过来。 眼前出现一座小院,门槛高高,门内昏黄的灯火,王十六顿了顿,有点不确定是不是裴恕的住处,下一息,他迈步进去,上了台阶,进了主屋。 那么,就是他的住处了。王十六快步跟上,门帘一晃,裴恕端着一盆水出来,一言不发,放在她面前。 屋檐下挂着一盏灯,照出她脏污的双手,连指甲缝里都沾着血,扑面的腥气。王十六没有动,只是怔怔看他,恍惚到极点。 从前她骑马回来,薛临也会给她打水,让她洗手。 裴恕又等了一会儿,她只是不动,目光看着他又越过他,看向他不知道的某处。心里突然生出郁燥,几乎是凶狠着抓过她的手,按进盆里。 这水,很暖。空白的脑中唯有这一个反应,王十六下意识地弯腰,他也弯着腰,入鬓的长眉拧着,一点一点,洗净她手上的血迹。 是薛临。唯有他会记得,冷天的时候永远给她备热水,唯有他会这样耐心细致,连手指缝里,指甲里,都一点点替她洗干净。“哥哥。”王十六喃喃唤一声,拥抱住他。 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好累,好想你啊。 湿漉漉的手,带着水的温度,忽然一下抱紧,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裴恕咬着牙,掰开她搂在他腰间的手指。 “别赶我走,求你,别赶我走。”王十六呜咽着,死死抱住。他掰开她的手,她便去搂他的胳膊,搂他的脖子。 水,到处都是,衣服沾湿了,还有手,脖子,脸颊。裴恕甩不开,心上也似蒙了一层水雾,湿漉漉的,闷而缠绵,拖着人往下坠。 灯笼晃了一下,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在屋里了,也许是她主动,但也有可能是他,裴恕沉沉吐着气,清醒着,又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沦。 “哥哥。”王十六又唤一声,踮着脚尖,吻上他的眼睛。 一百多天了,为什么连梦里,都不肯见我?为什么总赶我走?为什么,让我找得这么辛苦。 冰凉的唇,落在他发烫的皮肤上,裴恕闭上眼,立刻又睁开,她踮着脚尖捧着他的脸,柔软的身体几乎全部落在他手中,清冽的柏子香气和他的缠在一处,混着炭火的暖,一点点扭结,发散。 那吻,汹涌着,从左边到右边,留恋往复,片刻也不舍得离开,可她为什么,只肯吻他的眼睛? “哥哥。”王十六在亲吻的间隙,含糊不清唤着。 都怪我,假如我不是那么任性,早些向王焕服软,你是不是就不会死?假如我当初没有追着母亲逃去永年,没有遇见你,你是不是,就不会死? 裴恕看见她咽喉上的伤疤,凸起一条,带着红白的印痕,疼吗?让他蓦地想起,这伤,是因为他留下的。她从不曾骗过他,除了纠缠他,千方百计逼他娶她,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在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中,伸手,轻轻抚过她发硬的伤疤。 似有什么突然被触动,王十六难以控制地战栗着,喉咙里逸出呜咽,脚尖酸软,落在他怀里。 哥哥,我找到你了。我们这次,再也不分开。 温度升高,发a热,滚烫,银霜炭蹦一两点火星,照出榻上凌乱的衣衫,四周围一片寂静,也就越显得胶/着在一起的两道呼吸,那么沉,发着涩,停顿着,又顺畅着。 裴恕极力想要挣脱,与自己,与她,对抗。他从不是意志薄弱的人,但意志突然之间,无法再抵御这极深的渴望,她始终睁着眼,带着水色,带着迷茫,看着他,又越过他。欲a念不断冲击,让人突然失去耐心,变成燥怒: “王观潮,看着我!” 似乎有什么被唤起,王十六茫然着,对上他明亮的眸子。他眼中落着烛火,映着炭盆里的红光,那么陌生,他是谁,薛临吗? 混沌的头脑想不清楚,下一息,他突然攥紧,吻向她的唇。 越来越近,花瓣一样柔软,饱满,嫣红的唇。裴恕嗅到了香气,不是柏子香,是她自己的女儿体香,轻盈着上扬,她微张着红唇,生涩中的诱惑,似乎在欢迎他的侵略。 裴恕紧紧捧住她的脸,在即将触到的刹那不知道第几次想起,为什么,她只肯吻他的眼睛?她既然爱他,情人之间,难道不该是唇舌厮磨,用最亲密的方式,倾吐爱意? 王十六嗅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不一样的,薛临的气息同样温暖,但不会像他一样带着强大的侵略,无孔不入,几乎要夺去她所有的自己。有什么突然惊醒,在清醒的边缘挣扎躲闪,怎么都不肯被他亲到,他失去了耐心,猛地扣住她的后颈,将她整个压进怀里。 铺天盖地,全部都是他了,柏子香浓到了极点,王十六呼吸不得,在重重迷雾中挣扎求索,他是谁? 唇上一热,他吻住了她,王十六在本能中,重重咬下去。 唇上一阵锐通,裴恕尝到了甜腥的血味儿,一霎时充满口腔,他不肯停,她便依旧只是狠狠咬着,裴恕看见她睁大的眼睛,瞳孔里映着他的身影,很好,至少现在,她只是看着他了。 在无法言说的郁燥和不甘中,裴恕握紧她的脸,男子强健的臂膀禁锢住她所有的挣扎,重重吻上去。 纠缠,厮磨,柔软温暖的唇,从陌生到渐渐熟悉,带着强烈男子气息的体温。头脑渐渐空白,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那么急促,那么沉重。王十六闭上眼又睁开,他暖热的身体在她手里,那么充实,那么真实。 哥哥,是你吗? 这样亲密,这样分不开的纠缠,唯有你。哥哥,我找到你了,天上地下,水里火里,我们永远不分离。 搂住他劲瘦的要,在回应的间隙里断续着唤他:“哥哥。” 裴恕难耐地仰了头。她的吻开始游移,从唇边,到脸颊,到脖子,生涩,热烈,混乱无序,又带着致命的吸引,让他渐渐也失去了清醒,只是沉没着,随着她的引导,给予最热切的回应。 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也许是方才,不小心碰翻的。王十六居高临下,搂着他的肩膀,他的发髻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于是她的手滑进去他的头发,密密实实,握了满把。一切都这么真实,他暖热的皮肤,键实的身体,就连他的头发,也这样真实。 “哥哥。”在炭火微弱的光亮里看着他。我找到你了,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分离。 裴恕又看见了那种目光,看着他又越过他,望着他从不曾窥探到的某处。这感觉让他突然激怒,在近乎嫉妒的强烈情绪中,握住她的要,猛地调过来,放她在下。 枕边丢着她的小衣,素白的颜色,轻软的质地,裴恕一张口咬来,蒙住她的眼睛。 现在,她看不见了,她所有能想的,只能是他。 反手扯落金钩,无声无息,茜纱帐落了下来…… 冷冷清清,四更的刁斗响起,王十六在乱梦中。 依旧是那片混沌,她惶恐孤独,找不到方向,看不见出口,唯有远处一声一声,薛临呼唤阿潮的声音。 哥哥。你到底在哪里?王十六拼命想要跑过去,腿像有千钧重量,怎么都拖不动,想喊,发不出声音,在几乎让人疯狂的急怒中用力一挣,猛地醒来。 炭火的微光,照着榻上的混乱,身边的男人睡得熟了,手臂横在她腰间,依旧紧紧搂着。 也许方才,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在梦里,也不能奔跑。 王十六怔怔看着,在混乱与痛楚中,极力想要弄清楚发生的一切,手稍稍一动,便是碾过似的酸疼,身边的男人被惊动了,闭着眼,将她向怀里再搂紧一点。 头顶上茜纱帐纹路细密,来来回回,晕成一团混乱的光影,刁斗还在响,将睡梦前的一切慢慢带回脑中,王十六低眼,看见他不安稳的睡颜,眉头紧紧皱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底投下虚虚的阴影。 那双眼,看不见了。现在,她终于看清楚了,不是薛临。 世界突然冷到了极点,让人不自觉的发着抖,王十六紧紧咬着牙,许久,露出一个涩涩的笑。 她是真的可笑,怎么会分不清楚呢? 薛临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就算他生着一样的眼睛,就算他不知因为什么,和薛临言行相似,可他,绝不是薛临。 先前她怎么能分不清呢? 沉默着,拿开他的胳膊,慢慢下床。 东一件西一件,从案上到榻上再到床上,凌乱丢着的衣服一件件穿好,王十六挽了头发,推门出来。 天光朦胧,早起的仆役洒扫着庭院,这场乱梦,该醒了。 赝品,始终只是赝品。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她得回去,杀了王焕。 到那时候,她就能去找薛临了。 裴恕亦在乱梦中。 到处都是她,花萼似的脸,花瓣似的唇。他困在其中,欲挣脱而不能,也许他,原本也不很坚决的想要挣脱吧。 懊恼着,又沉沦着,直到怀里突然一空,裴恕睁开了眼睛。 窗纸上透出青白色,天亮了。 原本搂在怀里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唯有发皱的床单,屋里暧昧的气味,还有他唇上被她咬出的伤痕,告诉他昨夜的一切并不是梦。 一向自恃定力的他,竟在她诱惑之下,要了她。 裴恕闭了闭眼睛,安静地躺着。 她种种诱惑,千方百计,无非想要他娶她。 那么,娶吧。 发生了这种事,无论她有多不合适做裴氏冢妇,他都会负起自己的责任。 门外有动静,是早起的侍卫,裴恕起身。 “郎君,”隔着门,张奢的声音传进来,“王女郎天没亮就走了。” 裴恕蹙着眉,一时竟有些,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33章 没有人能替代(火葬场开…… 门窗关了整整一夜,满室都是浑浊暧昧的气味,让人的头脑都有点不太清醒,裴恕沉默着,直到门外再次传来张奢忐忑的唤声:“郎君?” 到这时候,才有点反应过来,她走了?在她千方百计诱惑了他,在他们做出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在他终于如她所愿,准备娶她的时候,走了?裴恕呼一下坐起身。 门外,张奢有点忐忑,正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的时候,门开了,裴恕阴沉的脸出现在眼前:“你说什么?” 张奢看见他胡乱披着的衣裳,不曾扣住的领口,他棱角分明的唇上留着新鲜暧昧的伤痕,显然与昨夜王十六留宿他房中有关。心里一跳,连忙低头:“王女郎天没亮就走了。” 怎么可能。她千方百计,无非是要逼他娶她,如今她得偿所愿,怎么舍得走?裴恕抬眼:“她留了什么话?” 也许她忘了什么东西,着急回去取,也许她着急去给那些侍卫治伤,她这个人,对于划归为自己人的,一向都是掏心掏肺。 “王女郎一句话都没说,”张奢瞥见他身后,满屋凌乱暧昧的内室,头越垂越低,“取了马就走了,看方向是去洺州。” 没有留话?裴恕三两步下了台阶,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胸臆中憋闷着,诧异着,怎么都不能相信。她走了,一句话也没有留。她千方百计终于得逞,难道不应该趁机跟他敲定婚事,逼他尽快娶她?她一走了之,到底什么意思?! “郎君!”张奢牵着马追出来,裴恕一把拽过,翻身跃上。 不等出门便加上一鞭,青骢马长嘶一声,甩开四蹄跳过门槛,裴恕长长吐一口气。 他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就必须给她,给自己一个交代。 *** 王十六打马疾驰,冬日的风刀子一般,割着皮肤刮过去,身上冷透了,心里却是火热,昨夜的片段零零散散,总在不经意时出现在眼前。 蒙住她双眼的纱衣,隔着灯火,晕出迷乱的光影。他的头发落下来,与她的纠缠在一起,堆了满枕。他握在她手中,暖热的身体,柏子香气浓到了极点,升腾着扭曲着,让她在痛楚与生涩中,幻化出异样激烈的快意。 那么真实,似乎是牢牢攥在手里了,可他,不是薛临。 她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不过从今往后,她再不会弄错了。 *** 裴恕追出去十几里远,猛地勒住马。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31节 冬日的朔风从未曾扣住的领口呼呼往里灌,身上冷透了,激荡的头脑也随之冷静下来。 她从来诡计多端,昨夜的事既是她蓄谋已久,那么后续如何,大约也是她早就筹划好的。 她很知道他们两个之间有天壤之别,与其留下来苦苦相逼,不如以退为进,让他主动去给她一个交代,一来趁机坐实婚事,二来若有人质疑嘲笑,她也能理直气壮,说这桩婚事,是他求她。 慢慢扣好领口的衣钮,整整衣服,拨马回头。 他从不是始乱终弃之人,既要了她,自然就会对她负责,又何须这般算计手段,令人不齿。 加上一鞭,催着青骢马向驿站返回,心里却突然跳出另一个念头。 假如他弄错了,她不是这么盘算呢? *** 王十六在潼关驿前下马。 周青守在门前,看见她时飞快地迎上来:“娘子!你回来了。” “回来了,”王十六顺手将马鞭交给他,“弟兄们可都医治了?” “昨天到了以后立刻请医用药,他们几个昨晚上都不曾发热,大夫说若是今晚上也没有发热,就是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后面就可以慢慢调养了。”周青细细看着,她脸色差得很,眼底下一片淡淡的青灰色,却像是没有睡好,“娘子,昨晚没睡好吗?” 昨晚直到四更跟前,才迷迷糊糊睡了大约不到两刻钟时间。王十六顿了顿:“还好。” “娘子一个人回来的?”周青看见她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透了,阴郁的红色,她的发髻大约是随手挽的,骑了这么久的马,鬓边的头发颠簸散了,飘拂在腮边,“没有人送你吗?” 没有。早晨走时,张奢追过来说要去禀报裴恕,派个侍卫护送,她没理会。王十六摇摇头:“我没事。收拾一下,咱们去魏博。” 回去,杀了王焕,等所有的事都做完,她就可以去找薛临了。 *** 日色偏西时,裴恕还在驿站中停留。 昨天她手下几个侍卫都受了重伤,最近一处方便看大夫的便是潼关驿,她去的,应该就是那里。 潼关到此四十多里路,她天不亮走的,若是快马加鞭,最多再有一两刻钟就能赶回来,他可以再等等她。 “郎君,”张奢在门外请示,“时辰不早了,要出发吗?” “再等等。”裴恕说着话,心里突然一跳。 他怎么忘了?她如今犯了不敬之罪,由京兆府衙押送回洺州,京兆府不放人,让她怎么回来?忙道:“你带上我的名刺快马去趟潼关驿,告诉京兆府衙的人,不必再押送她了。” *** 潼关驿。 行李收拾完毕,重伤的几个侍卫没法赶路,于是留下两个妥当人在驿中照顾,王十六登上车子,最后望一眼长安路。 十几天前,她便是从这里,追着裴恕进京,蹉跎至今,终于弄明白了一个早该明白的道理。 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薛临。裴恕也不行。 “走吧。” *** 日头一点点西斜,渐渐低过屋脊,裴恕站在檐下,伸手,折断一根垂下来的冰棱。 冰冷冷地握在手里,片刻之后化了些,留一点陌生的湿意。又一个时辰过去了,为什么,她还是不曾回来。 院外突然有马蹄声,裴恕一个箭步下了台阶,人很快进门,不是她,是张奢。 按下心中的郁燥和失望,平静着声音:“人呢?” “王女郎回洺州去了,”张奢看见他平静的眸子突地一亮,唇也抿紧了,连忙低了头,“属下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长久的沉默,空气似乎一下子冷到了极点,张奢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许久,听见裴恕问道:“为什么不追?” 语气极是平静,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张奢跟随他多年,一下子便听出来,这位主子,心中有怒火。像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让人不自觉地,生出畏惧:“已经让李武追过去了,属下怕郎君等得着急,所以先赶回来报信。” 啪,冰棱掷在地上,一声碎裂的脆响,裴恕闭了闭眼睛。今日里诸般凌乱,他方才竟忘了吩咐张奢多带几个人过去,倒是张奢,悄悄替他弥补上了。 为着一个王十六,让他心浮气躁,面目全非。 转身往回走:“即刻启程,回长安。” 女色果然,为噬骨之毒。她百般诱惑,待他入彀之后又立刻丢下他离开,诸般做作,只为了吊着他,让他对她俯首帖耳。 可他从不是任人摆布的性子。她这般算计,实在是用错了人。 *** 日暮时分。 一人一骑从远处飞奔而来,高喊一声:“京兆府的弟兄们,请留步!” 队伍很快停住,王十六推开窗,认出来人是裴恕的侍卫李武,周青立刻警惕起来,护在车前,低声道:“娘子别怕,如果裴恕再有什么花招,我来挡着。” 王十六摇了摇头。没什么可怕的,昨夜是她弄错了,不过这种事对于男子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裴恕素来厌恶她纠缠,如今她走了,他自然乐见,又怎么会耍花招。 边上李武双手向京兆府的差役递上名刺,语声朗朗:“兄弟是裴翰林府上的,翰林说不必再押送王女郎,诸位可以返京复命了。” 周青吃了一惊:“怎么会?” 娘子背上官司,全是裴恕一手造成,怎么突然这么好心,要还娘子自由? 领头的差役接过名刺仔细验看,字迹鲜明,的确是裴恕的名刺,况且先前也见过李武,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只不过这差事来得奇怪,裴恕要拿人,却是通过京兆府,如今突然又说不拿了,到底什么缘故?笑了下:“行,我们这就回去。” “有劳兄弟们。”李武从怀里掏出掏出一个锦袋双手递上,“天冷,翰林说请兄弟们吃杯酒,挡挡寒气。” 差役越发眉开眼笑起来,连声道:“怎么好让翰林破费?” 嘴上这么说,手里早已接过来,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三四贯钱,原以为裴恕是清高孤介的人,原来竟如此晓得变通!“我们这就走,不聒噪王女郎了!” 十几名差役一霎时走了个干净,王十六关上窗:“走吧。” 车子起行,李武追在后面:“女郎等等。” 想说自家郎君还在驿站等她,想说郎君从早晨到现在,苦苦等了她几个时辰,但裴恕既不曾发话,他一个侍卫,自然什么都不能说,也只得问一句:“女郎不去长安吗?” “不去。”车子不曾停,王十六隔着窗答道。 她已经去过长安,看过薛临小时候的家,看过小雁塔的铁马,荐福寺蓝色的琉璃瓦顶。该回去了,薛临还等着她呢。 *** 入夜时分,裴恕在四十里外的驿站投宿。 从出发到此时,两个多时辰只走了四十里地,比正常速度慢了太多,也许他还是不自觉的,在等她追过来吧。 包袱里叠得整齐,是昨夜用过的床褥,自己也觉得此举甚是可笑,甚至近乎猥琐,可这些,保留着他们昨夜的痕迹,又怎么能留在馆驿,让他人看见,甚至使用? 一念及此,眼前忽地浮现出王十六的脸,隔着白纱小衣,朦胧着看不清楚,但唇是露出来的,那么柔软,含住时,几乎要化在他唇舌间。 又那么香甜,花瓣一样,怎么也尝不够。 那么红,让人分不清是被她咬出的血色,还是她自己的颜色。 一缕热意蓦地涌上,裴恕慢慢合上手中书卷。 这便是她的目的吧,以色相为诱饵,让他俯首帖耳,从此为她驱使。他若是中计,连他自己,都要鄙弃自己了。 门外有脚步声,李武回来了,裴恕安稳坐着,慢慢翻开手中书。 脚步声很快到了门前,李武叩门后,恭敬回禀道:“郎君,京兆府的差役已经返程。” 那么,她呢?裴恕顿了顿:“知道了。” 时间被拖到极慢,无法忍受的漫长,许久,才听见李武又道:“王女郎回洺州去了。” 回洺州去了?书攥在手里,握得太用力,纸张都已经变形。裴恕慢慢吐一口气:“退下吧。” 她在欲擒故纵。她吃准了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不给她交代,所以假装回洺州,等他过去求她。 她想玩,那么,他奉陪到底。 两天后,终南山。 裴恕叩开柴扉,迈步进门:“母亲。” 草堂前他的母亲杨元清正亲手编着草鞋,看见他时含笑抬头:“九郎来了。” “母亲。”裴恕在她下首的小凳上坐了,似 乎有很多话,但此时此刻,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倒是杨元清看出来了,问道:“九郎有事要跟我说?” “是有件事,”裴恕顿了顿,“儿子打算成亲。” 杨元清放下草鞋,在冬日午后的暖阳中,细细打量着儿子。几天不见,他看上去似乎跟以往没什么不一样,但不经意时蹙起的眉头,却让她看出来了,这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儿子,有心事。 也许已经困扰他许久,所以才让他在母亲面前,也不能松开眉头。“是谁家的女儿?” “是,”裴恕又顿了顿,“王观潮。” 伴随这名字一道涌上来的,是那夜摇曳的烛火,她掩在白纱之后,朦胧的脸庞,她居高临下俯视他时,那让他至今耿耿于怀,古怪执拗的目光。 整整三天过去,她不曾露面,甚至连一个字也不曾对他说,她可真是,沉得住气。 “果然是王家小娘子。”杨元清并没觉得意外。上次儿子匆忙赶来,只说有个叫王观潮的女子可能会来纠缠,要她留神戒备。看起来似乎很是厌恶那女子,可儿子从不曾对任何女子留过心,为这点小事亲身跑来一趟,已经够奇怪了。 也许儿子自己还没意识到,但她做母亲的早看出来了,儿子对那个小娘子,上了心。“九郎觉得好,那必定是很好了。” 好吗?裴恕沉默着。她粗鲁野蛮,言行放肆,绝非高门贵女的懿范。她是王焕的女儿,娶了她会让他和王焕捆绑在一起,稍有差池,前途尽毁。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了逼他娶,甚至不惜以自身为饵,丝毫不顾忌名节。她从来都不是做妻子的好人选。 “怎么了?”杨元清见他神色不虞,柔声问道。 “没什么。”裴恕抬眼,“母亲,儿子该走了。” 他已经离京五六天,当初走得急,只向翰林院告了事假,却没有向嘉宁帝说明,眼下王崇义的事多半已经传到宫中,需得尽快给嘉宁帝一个交代,以免变生不测。 “好,”杨元清点点头,“王家小娘子的身份可能有些麻烦,你好好与你阿耶商量,不要争执。” 父亲那里,多半是不同意的。不过,他也从来不需要他同意。裴恕点点头:“儿子告退。” 出门下山,山口处几条岔路蜿蜒伸展,蓦地想起上次追着王十六过来时,她平静的面容:“我从来没想过嫁你。” 心里突地一跳,裴恕随即否定。绝无可能。她自相识之初便各种纠缠,为了他背叛王焕,以自身为人质,助他破城。为了他被王焕报复,差点死在亲生父亲手里。为了他,连女子最珍视的东西也都抛下,做出婚前苟且的丑事。 她是爱他的,虽然这爱,掺杂了太多算计和目的,但她总归,只是因为爱他,想嫁给他。 她年纪小,自幼受母亲冷淡,无人管教,所以才长成这般扭曲恶劣的性子,他是男人,又大她那么多岁,这些事,他都可以不计较,等成亲后再慢慢教养便是。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32节 她现在,在哪里?裴恕催马走出山口,整整三天音讯全无,这一次,她做得太过火了。 崤函古道。 零零星星,又飘起雪花,路上结了冰,车轮开始打滑,周青连忙叫停:“路上太危险,娘子,还是歇歇再走吧。” 王十六推门下车:“步行吧,过了这段路就好了。” 长安到魏博道路几千里,她已经耽搁了太久,一刻也等不及了。 “天太冷了,娘子还是歇歇吧。”周青苦苦劝着,忽地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彪人马飞快地向近前来。 领头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眉清目秀,神色冷淡。到跟前时翻身下马,向王十六躬身一礼:“阿姐。” 长安,宫城。 裴恕走进来时,嘉宁帝刚刚打坐完,抬眼一笑:“九郎总算还知道回来。” “陛下。”裴恕撩袍跪下,“臣有罪,请陛下处置。” “哦?”嘉宁帝垂目看他,“你有何罪?” “三日前王崇义追杀王十六,宜安郡主府中侍卫亦在暗中下手,臣未曾上报陛下,未经有司审理,擅自处置了。”裴恕叩首,“王十六于社稷有功,又是王焕之女,对魏博局势颇有影响,臣不能坐视不管。当时情势紧急,臣来不及禀奏陛下,又不能让郡主府私隐泄露,因此下了狠手,请陛下治罪。” 自幼长伴君侧,他对这位天子的脾气总还摸得着几分,嘉宁帝看似醉心修行,不问政事,但朝堂上下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的耳目。与其隐瞒,不如亲口上奏,宜安郡主近来频频行动,这位陛下看似不言语,心里未必乐见。 香烟缭绕,殿中一片祥和,许久,嘉宁帝开了口:“朕听说,你撤了京兆府的差役?怎么,你就不怕王十六再来纠缠你?” 裴恕心中一宽。如此发问,便是不准备再追究了。“臣还有一事禀奏殿下,臣要成亲。” “哦?”嘉宁帝抬眉,“你该不会说,是王十六吧?” 不错,是她。再不合适,再不明智,他做的事,他必定会负起责任。裴恕抬头:“正是王十六。” 脑中有一刹那闪过她苍白的脸,这一次,她玩得太过火,他会娶她,但他也绝不会任由她摆布。 晾一晾她,等她急了,自然会来找他。 崤函古道。 王十六定睛看了一会儿,认出来人是王存中。 姐弟两个虽然只在洺州时见过一面,但她一直记得他的模样。意外着:“二弟,你怎么来了?” “母亲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王存中看着她,比上次见面又瘦了许多,她过得很不好。 进奏院连日传信回魏博,道她在长安受了羞辱,又被裴恕问了不敬之罪,押返洺州。母亲心疼得吃不下睡不好,于是他借口练兵,私下过来接她:“我带了一辆车。” 知道路不好走,她又带着伤,所以提前准备了防滑减震的车子。王存中扶起王十六:“我送你去洺州。” “不,”王十六回头,“去魏博。” 长安,裴府。 “什么,你要娶王十六?”裴令昌惊诧之下,说话都有点磕绊,“你,你,你是不是弄错了?” “儿子没有弄错,”裴恕沉声,“儿子要娶的,正是王十六。” 方才在宫中,嘉宁帝的反应虽然比裴令昌冷静许多,但也不是不惊诧。许是出于对这个亲手提拔起来的臣子的关爱,还隐晦地提醒他,若是一意孤行,则前途堪忧。 “你糊涂!”裴令昌到这时才不得不信,怒到了极点,“那么个粗鲁野蛮的女人,你怎么能娶她!” 裴恕顿了顿:“成亲之后,儿子自会管教约束。” “她举止放荡,追着你从洺州跑到长安,全不知道廉耻,”裴令昌激怒之下,越说越难听,“她娘失身于贼,连她自己也不一定是王焕亲生,这种不知廉耻,败坏名节的女人,你娶她,就是污秽裴氏门第,我绝不答应!” 半晌不听裴恕回应,裴令昌抬眼,他一张脸冷若冰霜,幽深凤目却像淬着火,冷冷看着他。当年那些人逼杨元清自尽时,他曾见过裴恕这番模样。裴令昌心里一凛,听见裴恕冷冷说道:“裴氏的门第,岂是系于女子的名节!” 他不再多说,转身离去,裴令昌气得跳脚:“逆子,逆子!” 裴恕走出住院,唤过书吏:“备婚书庚帖。” 等诸事齐备,她必定,也该回来找他了。 一天两天三天,第十天时,王焕为魏博节度使的任命正式颁下,裴恕也收到消息,王十六已经回到魏博。 啪一声,信函重重拍在案上,裴恕抬眼,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 她好像,真的没打算,回来找他。 第34章 我娶你 冬月里接连下了几场雪,官道上的积雪堆了厚厚几寸,莫说行人,连鸟兽也看不见几只,到了午后积雪融化,路上又成了一片泥泞,更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了。 没有人来,公事自然也少,潼关驿的几个驿卒闲来无事,坐在院门前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近来的新闻: “听说近来圣人有点不待见宜安郡主,小寒那天宫里开宴,都没让她去。” “谁说不是呢,听说连潞王都有点受牵连,看了圣人脸色呢。” “那 建安郡王立储的事,是不是没指望了?” 你一句我一句正说得起劲,突然听见远处有动静,却像是车马的声音,一个驿卒懒洋洋起身,笑道:“这鬼天气,该不会还有人赶路吧?” 话音未落,早看见一队人马正沿着官道往近前走,离得远看不清楚,然而最前面的人公服官帽,必然是名官员,连忙招呼同伴:“快去通报,好像有上官来了!” 那队人来得快,没多久就到了近前,驿卒看清楚了最前面几人是仪仗,跟着是侍卫,中间一人紫衣官靴,面如冠玉,但年纪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什么人这么年轻就能服紫?连忙挺得笔直候在道边,以为他们要进驿站休息,谁知人马不停,飞也似地从门走过去了。 “看来是有大事啊,好大的阵仗,”一个驿卒忍不住问道,“就是不知道那位上官是谁,这么年轻就能服紫?” “是裴翰林,”却是驿丞赶出来接了一句,“王焕封魏博节度使的任命下来了,裴翰林亲身过去颁旨。” “他就是裴翰林?”几个驿卒一齐惊讶起来,“这样年轻,这样相貌,这样的气派,怪不得长安都唤他裴郎!” 几个人一齐目送着,但见队伍踏着泥泞走得飞快,泥水溅得老高,连障泥上都糊着厚厚一层,大冷的天气,差事又辛苦,以裴恕的身份竟然亲力亲为,当真是极难得了。七嘴八舌又赞扬起来: “裴郎真是忠心为国,这种鬼天气,竟还亲自办差!” “可不是嘛,这一去过年都未必回得来,公而忘私,真真让人敬佩呀!” “听说圣人早就有意拜相,是不是这趟差事回来,朝中就要多一位相公了?” 队伍已经走得远了,这些议论猜测,裴恕并没有听见,举目望着前方,眉头始终不能舒展。 他也是前几日才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那夜之后,王十六再没有了消息。 她并不知道,他打算娶她。 从前提起婚事,他把话说得太绝了。她表面上看起来不在乎,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母亲没了,父亲又是那样的人,也许正是为着这个原因,她每每装作不在乎,甚至跟他说,从没想过嫁他。 但她心里,其实是很在乎的吧。那夜发生了那种事,也许并不是她的预谋,也许她只是想亲近,却一不小心越界,事情来得突然,超出她的掌控,她又害怕他不肯娶,所以才一走了之。 前面道路上郭俭探过路径,逆行而来:“郎君,往前一百多里地全都结了冰,要不要通知地方官员,组织力伕铲冰?” 太慢了,等积冰全部除掉,至少要耽搁一两天时间,况且为着他出行,使百姓无故增加一项劳役,亦不是他行事的原则。裴恕催马前行:“不必,你去潼关驿要些稻草,包裹住马蹄就好。” 郭俭带着人去了,前面一段是狭窄山道,背阴处积雪冻得滑硬,无法通行,侍卫们上前铲雪开路,裴恕下马暂歇,不由自主,又再想起王十六。 他竟如此大意,直到几天前才意识到,她并不知道他打算娶她。 若她知道了,肯定不会走。颁旨并非特别紧要的公务,以他的身份地位也不需要亲身前去,但一来,他需要彻查王焕勾结突厥之事,去趟魏博自然更好,二来眼下的局面既是他疏忽所致,那么他亲事过去化解,也是理所应当。 于是他向嘉宁帝讨了这件差事,带着婚书庚帖,出发前往魏博。耳边听着金属撞击坚冰,细碎单调的声响,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她生动的眉眼。 等她见到他,等她知道他愿意娶她,这张脸,该是如何欢喜的模样。 “郎君,可以走了。”张奢铲完了冰,抹着汗过来回禀。 裴恕回过抬眼,山道中央开出了尺许宽一条小道,正好能让一匹马通过,郭俭已经带人给马蹄全都包裹了稻草,马夫在前面牵着,裴恕翻身上马。 偶尔有未曾铲干净的碎冰,不小心踩上去,便是一个趔趄,裴恕控制着缰绳,慢慢穿过最狭窄的一段路径。 天寒地冻,道路难行,赶到魏博怕是要半个月以后了。他一再要她回洺州,她却由着性子回了魏博,王焕上次差点杀了她,她现在,怎么样? 魏博。 王十六跟在璃娘身后,迈步向节度使府邸走去。 她回来已经有段时间了,以她的主意立刻就要去见王焕,可璃娘担心王焕杀心未消,再三再四劝阻,一定要她先躲躲,等劝好了王焕再露面,她拗不过璃娘,只好先在王存中军中住下。 这些天明察暗访,对于魏博的形势和王焕的处境,更多了几分了解。原本魏博分成三派,一派是王焕的嫡系,一派是王崇义这些后来投靠过来的,再有就是前节度使田沣的旧部,如今王崇义身死,他这一派群龙无首,她留心看着,却又一大半,悄悄跟王存中搭上了线。 从前她也知道这个二弟不显山不露水,办事却极是牢靠,如今看来,王存中只怕比她预料的更有手段,只不过这样一来,反而让她有些吃不准,璃娘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但王存中呢?洺州败绩之后,王全兴也受到王焕猜忌,眼下王存中逐渐崛起,但还没有绝对优势,一旦她杀了王焕,魏博立刻就要大乱,王存中必定受损,他会跟她一条心吗? “你阿耶这些天差不多都在夫人灵堂里待着,”璃娘领着她转向前院,“我看他今天心情还好,待会儿见了面,你跟他认个错服个软,应该就揭过去了。” 这些天她做小伏低,百般哄着王焕,终于哄得他松口,说不再追究王十六的罪过。但王焕这人从不是什么讲信用的,王十六又太犟,她很怕待会儿一言不合,又再喊打喊杀起来。 王十六点点头,看着她忧心忡忡的面容,一霎时拿定了主意。璃娘若是知道了,必定要愁的睡不着觉,她的打算,谁也不能说。“好,我知道了。” 灵堂设在前院东边,那里原本是读书消闲之所,如今几个院子全被征用,亭台楼阁包裹了麻布,触目一片白汪汪的,就连廊子上铺的地衣也都是赶着织出来的白色锦毡,璃娘低着声音:“你阿耶近来脾气有些古怪,要是他发怒,你立刻提提夫人。” 是了,母亲也算是王焕唯一的弱点了。王十六望着长廊尽头用白色锦缎包裹的灵堂,觉得疑惑,人会对抢回的东西如此珍视吗?是因为喜爱,还是因为,这是费尽了手段,才终于占有的东西呢? 眼前一暗,她们进了灵堂,棺木旁边设着坐榻,王焕独自坐在榻上,握着酒杯,正在饮酒。 “节帅,”璃娘连忙拉着王十六走近,“小十六回来了。” 王十六抬眼:“你还敢回来?” 王十六一言不发,撇下他往灵前走,王焕脸色一沉,璃娘只道是王十六倔脾气犯了,连忙替她掩饰:“十六已经知道错了,这些天一直跟我要听节帅的话,好好孝敬节帅。” 话音未落,却见王十六焚了一炉香,在郑嘉灵前双膝跪下,伏地叩首,原来却是要先祭拜母亲。璃娘松一口气,眼睛一下又湿了,小娘子这般聪明,真是和夫人一模一样。 王十六再拜起身,余光瞥见王焕脸色已经好了不少,看来她这些招数,如今依然奏效。向王焕福了一福:“阿耶,我回来了。” “怎么,追到长安也没本事把裴恕拿下,如今灰溜溜地滚回来了?”王焕冷冷道。 裴恕。许久不曾听见这个名字,王十六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低着头,看见王焕脚上白色的麻鞋,蓦地想起上次见裴恕时,他穿的,也是麻鞋。 “节帅,”门外脚步匆匆,陈泽快步走来,“任命诏书已经颁下,三天前颁旨天使已经出发,预计月底就能赶到。” 王十六余光里瞥见王焕微微的笑意,外面陈泽还在说话:“来颁旨的,是裴恕。” 官道,驿站。 三更将半,裴恕沉在梦中。 灯火摇曳,银霜炭在角落里微微亮着,忽明忽暗的光。茜纱帐在摇,动荡不休,她的 脸隔着白纱小衣,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33节 纠缠,沉沦,从未有过的快意,从未有过的诱惑。 像旋涡,明知道靠近不得,还是情不自禁,放任自己被她拖着,共赴沉沦。 摇荡,交缠,她在上面,现在换成是他,白纱小衣突然滑落,她的脸展露在他面前,冷静、淡漠,一如终南山下那日。 她开了口,声音冷淡:我从来没想过嫁你。 裴恕猛地醒来。 窗外一盏孤灯,照着寂寂长夜,心跳快着,呼吸急促着,一缕陌生的热意夹杂着快意,丝丝缕缕包裹住。 他竟做了这种梦。他竟在梦中,一遍一遍,回味着那夜的一切。 裴恕披衣坐起。满室清寒,让发烫的体温稍稍冷静,窗棂上簌簌的轻响,想来是又下了雪,这样的天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赶到魏博。 她现在,还好吗?王焕对她起了杀心,她为什么不听话,非要回魏博?她要如何确定,王焕不会再下杀手? 披着外袍下了床,呵几口热气暖开冻住的笔尖,匆匆写下一封短信:“来人。” 巡夜的侍卫应声而来,裴恕折好信笺:“交给驿站,用八百里加急送去魏博,一定要交到王焕手上。” 侍卫飞跑着去了,裴恕望着外面扯絮一般,不断飘着的雪片,紧紧皱着眉头。驿站有传军情的八百里加急,一路换人换马,快的话三四天就能到魏博。 信中只有一句话:王公当日所提之事,裴恕应允。 王焕会明白他的意思。他既愿意娶,那么她就是裴家妇,王焕自然不敢再为难她。 而她。裴恕慢慢吸一口气,心里一缕隐秘的欢喜,慢慢浮上。虽然不能由他亲口告诉她,但也足够让她惊喜了吧。 也许不等他到魏博,她就已经找过来了呢。 四天后。 大雪从头一天傍晚开始下,纷纷扬扬,一整天都不曾歇,王十六提着食盒,踏着雪往灵堂走去。 这些天她留心观察,王焕的确一有空就在灵堂待着,甚至许多军政之事也都在灵堂处理。自洺州失利后他脾气暴躁了很多,但在灵堂里,当着母亲的面,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好说话。 迈步进门,老远便唤了声:“阿耶。” 屋里只有王焕一个,站在棺木前低头看着,棺盖打开了,内里装裹华丽,珠光宝气,映得天花板上都是光影。 他不知什么时候,竟把封住的棺材打开了。王十六心中一凛,提着食盒慢慢走近:“阿耶,我给你炖了鸽子汤。” 这几天她每天都带着吃食过来,王焕也习惯了,摆摆手:“放那儿吧。” “要趁热吃才行,”王十六没理会,自顾打开食盒,连肉带汤盛出来一碗,“凉了味道不好,也没有进补的效力了。” 从前她筹划杀王焕,总想着要么埋伏偷袭,要么挑起内讧,甚至想过借裴恕之手,动用朝廷的力量,但杀死王崇义之后她突然悟到,越是设计得复杂,越是不容易得手。 譬如王崇义,她从前大可以先示好,哄得他不防备时杀了,也就不用费尽周折夺兵权,半路设伏,搭上几个重伤的侍卫甚至险些搭上她自己,才算达成目的。太复杂了,稍稍有一个环节出错,就前功尽弃。 杀人的手段很多,比如,下毒。 端着碗拿着牙箸,双手奉给王焕:“阿耶,快吃吧。” 王焕接过来放下,角落里一个小童连忙过来,用调羹舀一点出去,稍稍侧过身子吃下。 是给王焕试毒的童子。洺州败绩之后,王焕疑心病重得很,但凡饮食必要人先试毒,否则一口不吃。但没关系,她可以耐心等着,她每天都会给他送吃的,让他养成习惯,渐渐对她生出信任,她总会找到他大意的那天。 青烟袅袅,在灵堂里晕染出淡淡的香气,那童子吃完之后又退回角落,许久,王焕才拿起碗,喝一口汤便又放下。 “阿耶再吃点,你都瘦了。”王十六忙劝道。 是真的瘦了,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大腿上的肌肉不如以往强健。王焕拿起来又喝了一口,忽地说道:“这棺材里躺的,你确定是你娘?” 王十六心里砰地一跳,抬眼:“阿耶?” 王焕抬手,在下巴处比了比:“你娘应该到我这儿。” 跟着向上挪高一点:“棺材里这个到我这儿,烧成这样子,只会比活着时更短,那么这个人,还应该更高才对。” 王十六诧异着,待反应过来时,不由得一阵恶心。尸首放在棺材里,他要怎么比较身高?是拿出来比?还是自己爬进去比? 许久:“阿耶记的身高,还是很久以前的吧?阿娘年纪轻轻,后来再长高些也是正常。” 王焕顿了顿,恍然想起当初比身高,还是刚成亲那会儿,后来郑嘉一再逃跑,两个人见面就是剑拔弩张,倒是的确没再比较过了。 皱着眉,下意识地又端起汤碗,王十六屏住呼吸。 她好像,找到下毒的办法了。小童试过毒之后,她再下毒。 “节帅,”门外陈泽匆匆赶来,双手呈上一封信,“裴恕有封亲笔信,注明了要节帅亲自拆。” 王十六退在边上,余光瞥见王焕接了信拆开,脸色忽地一变。 大约是军政要事,他现在防着她,说要紧事的时候从来都不让她在旁边。低着头正要离开,忽地听见王焕叫了声:“十六站住。” 王十六停住步子,王焕拿着信在她眼前一晃,哈哈笑了起来:“有你的呀,什么时候不声不响给耶耶办成了?” 信笺上银钩铁画,一笔俊逸的好字:王公当日所提之事,裴恕应允。 当日王焕向他提的,是婚事。王十六皱着眉。 第35章 “我愿意娶你。” 大寒前一天,颁旨的使团顶风冒雪,赶到魏博。 城门前鼓乐喧天,城中官吏夹道相迎,裴恕目光一掠,无数张面孔挤挤挨挨,唯独没有他想见的那个。 她呢?他抛下一切,千里迢迢赶来见她,她为什么还不露面? 节度使府邸。 璃娘安排好了内宅事务,匆匆来到王十六院里:“十六,收拾好了吗?”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王十六的声音:“姨姨,进来吧。” 璃娘推门进去,不由得一怔。王十六穿着孝服,头发随意挽了,插着一支素银簪子,耳朵上光秃秃的,连个坠子都不曾戴。 从她回来至今,一直都在为郑嘉服丧,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王焕的喜事,裴恕又来了,为什么还是这副打扮?这些天为着裴恕允婚,合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唯独她反应冷淡,就像跟自己全不相干似的,又是因为什么? 璃娘走近了挨着她坐下,柔声道:“是打算过一会儿再换衣服吗?” “不换,”王十六窝进她怀里,“王焕的喜事,与我何干?” “傻孩子,也是你自己的喜事呢。”璃娘以为她是害羞,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合府上下都换了新衣裳,姨姨给你做了几套,你看看喜欢哪套,姨姨帮你换好不好?” 侍婢抬进来衣箱,里面是簇新几套冬衣,白狐裘也有两领,王十六瞟一眼:“没什么喜事,我不想换。” 她不会嫁给裴恕,除了薛临,她谁也不嫁。 璃娘疑惑着,不懂她这话什么意思,这次回来,她好像多了很多心事,从前那个会窝在她怀里哭,什么话都跟她说的小娘子,变成了苍白沉默的少女,但她一个字都不肯对她说。 她一直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现在女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秘密,。璃娘轻轻叹口气,抚了抚她的脸颊:“也好,都听你的。” 城门前。 裴恕压下心里的失望,下马上前。 寄出那封短信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怀着隐秘的期待,以为下一刻就能看见她骑着马,横冲直撞的出现在他面前,也许会皱着眉带着怒,埋怨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愿意娶,也许会哭会笑,会惊喜心愿终于达成。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一路行到如今,还是没 收到她一丁点消息。 一个二十出头,身披狐裘,面阔体健的男子迎上前来,满面笑容地向他行礼:“裴使节远道而来,辛苦,辛苦。” 这个年纪,这个打扮,是王全兴。裴恕还礼:“王留后辛苦。” “父帅在城中等候裴使节,”王全兴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裴使节请。” 裴恕迈步往前走:“有劳。” 官员和百姓簇拥着,无数张喜气洋洋的脸。裴恕抬目望着远处节度使府邸高高的门楼。也许,她是害羞吧,亲事已经敲定,她一个闺阁女子,要是出来迎接他,想来会被人调侃取笑,她便是再胆大,到底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 那么,他去见她。已经走了几千里路,也不必计较再多走几步。 朔风夹着雪片,翻卷着落在他头上肩上,王全兴看见他睫毛上结了薄冰,两鬓也有,如今热气一呵,湿湿的留一点水迹,若是旁人,这副模样该是狼狈的,但在他身上却是风度高华,自有一种洒脱超逸的气质。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出身,居然能看上王十六那个疯子?若是婚事做成,郑嘉的地位更加水涨船高,母亲扶正,就永远没指望了。王全兴笑了下:“今后兄弟还要裴使节多照顾了。” 裴恕看他一眼:“留后言重了。” 两人并肩越过城门,街道两旁排列整齐,是全副武装的魏博牙兵,号手吹起号角,一呼百应,升入云霄,裴恕踩着铺了白沙的街道缓步向前走着,这么大动静,她一定知道,他来了吧。 号角声越来越响,即便在内宅也听得清清楚楚,王十六起身合上窗户。 “娘子,”锦新推门进来,“裴郎君马上就到,阿郎已经在府门前恭迎了,让娘子也快些出去。” “不去。”王十六淡淡道。 她没想到裴恕会来,然而如今,跟她也没有关系了。 节度使府门外。 王焕率领文武官员迎出去数丈远,满面笑容:“王焕恭迎天使!” 裴恕双手捧着圣旨,进门来至正堂,朗声道:“王焕接旨。” 王焕连忙跪下,身后众官员并合府眷属一齐跪下,裴恕语声朗朗:“魏博都知兵马使王焕军功卓著,公忠体国,可为魏博节度使,赐持节,余如故。” 王焕叩首跪拜,高声道:“臣谢主隆恩!” 裴恕递过圣旨,王焕双手接了,恭敬供奉在香案之上,起身时,早已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裴老弟,咱们可是许久不见了啊!” 话没说完,立刻又改了口:“不对不对,我怎么糊涂了?以后不能再叫裴老弟,该叫贤婿了!” 周遭所有的目光一齐都盯了过来,裴恕看见王焕脸上是笑,眼中却是戒备、试探,那封短信说得简略,虽然王焕猜到是允婚之意,但没有他亲口确认,总归还是不能放心的。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她至今不曾出来见她。裴恕躬身行礼:“晚辈见过伯父。” 方才传旨,是公事,他代天子颁旨,王焕须得跪接,如今是为私事,他既决意要娶她,那么,无论王焕有多不堪,从此他必须对王焕执子侄礼。 有他这句话,那就是当面确认了这门亲事,王焕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双手扶他起来,哈哈大笑:“贤婿免礼,免礼!” 上上下下打量着裴恕,今日里官服齐楚,越发显得人物俊逸,况且都说他马上就要拜相,从军往后,自己就是相公的岳丈,裴氏的姻亲,还怕什么魏博人心不服?就连河朔三镇,从今往后自己也是老大! 王焕心里痛快至极,连前阵子在他手下吃的大亏也都算了,挽着裴恕往厅堂走,连声吩咐:“备宴,我与裴贤婿痛快喝一场!” 一转头又向王全兴:“去跟你妹子说一声,裴贤婿来了,让她赶紧出来迎接!” 裴恕心里一跳,目光下越过重重屋檐,望向雪中的内宅,他当众确认了亲事,这下,她该放心出来见他了吧?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34节 王全兴答应着离开,回头,母亲魏氏跟在女眷中间,脸色阴沉。 内宅。 锦新快步进门:“娘子,方才裴郎君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承认了亲事,还改口唤阿郎伯父呢!” 王十六抬眼,她脸上带着笑,欢喜的模样,她们为什么都觉得,她会关心这些事呢? 锦新对上她冷淡的目光,心里一动,脸上的笑容立刻便收敛了。她早发现了,自从杀了王崇义,娘子独自追着裴恕返回长安之后,从前娘子对裴恕的执念好像就消失了。 这大半个月里娘子一次也没提过裴恕,就连婚事敲定,所有人都欢天喜地的时候,娘子也是冷淡得很,就好像跟自己全不相干似的,所以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妹妹在家吗?”门外传来王全兴含笑的语声,“阿耶请裴恕在前面吃酒,让你也过去。” “不去。”王十六坐着没动,头也没抬。 王全兴一阵愠怒。郑嘉在时,仗着是正室,后进门的人反而死死压了母亲一头,如今她仗着是郑嘉的女儿,又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堂堂留后,魏博第二号人物,她对他连最起码的敬重都没有! 脸上还是笑着:“成,那我回去就这么跟阿耶说。” “随你。”王十六听出他话里的威胁之意,冷冷道。 王全兴忍着气出来,走几步又回头,目光向锦新一横。 快步向院门处走去,身后脚步轻盈,锦新果然跟了出来,王全兴一把拽过,搂在怀里:“她先前不是天天缠着裴恕吗,为什么这次回来这么冷淡,连见都不肯见?” 锦新低着头:“奴也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给我打听清楚。”王全兴向她腰间重重捏了一把,“办得让我满意,我就讨了你来,给你个名分。” 正厅。 又一波人上前敬酒,裴恕量窄,都只是抿一口致意罢了,一双凤目下意识地,向厅外找着她的影子。 “这小十六,怎么这么磨蹭?”王焕心情大好,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哈哈大笑,“哎呀贤婿,我猜她是为了见你,忙着梳妆打扮呢!” 梳妆打扮吗?裴恕慢慢地,在唇边又抿了一口。相识至今,她好像从不曾为着他,梳妆打扮过。 从来都是素着一张脸,从来都是斩衰或者素衣,连发式都是最简单的。她眉目如画,天然不需雕饰,其实也是美的。 但有句古话说,女为悦己者容。 门外人影一晃,裴恕下意识地抬头,却是王全兴,快步走进门来,拂了拂肩上的残雪:“妹子不肯出来,还抢白了我几句。” “这不孝女!”王焕啪一声放下酒杯,“这是害臊上了?真没办法,女儿大了,如今连我也管不住她了!” 心里越来越焦躁,裴恕慢慢地又抿一口酒,终南山下她平静的容颜不知第几次出现在眼前:我从来没想过嫁你。 不可能。她那么爱他,拼上性命帮她,他们还有了那种事,她怎么可能不想嫁他? “我给你出个主意,”王焕笑着,压低了声音,“出了大厅顺着回廊往里走,从右手边的角门进去,再过两道门,东跨院就是十六的院子,你悄悄过去,我保证不会有人发现。” 裴恕淡淡看他一眼。他把他当成什么人?幽期私会,行桑间濮上之事吗1?心里却突然一热,他与她,原本也是无媒而合,未曾成亲,便有了肌肤之亲。 他素来不齿这般浮浪行为,却不想到头来,在她诱惑之下,做出了这般行径。 内宅。 锦新闪身进来,关上了门。 “王全兴叫你?”王十六从窗前回头,“为什么事?” 锦新抬眼,身上被王全兴碰过地方火辣辣的,让人一阵阵恶心:“大郎君要奴打听打听,娘子为什么对裴郎君这么冷淡。” 王十六轻嗤一声,她对裴恕如何,干王全兴甚事!但王全兴一心想让王焕扶正魏氏,肯定不希望她与裴恕成亲。“他许诺你什么好处?” “他说,若是奴办得好,就给奴一个 名分。”锦新语声平静。 王十六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唯有有过事实,才需要名分。蓦地想起当日审问锦新时,她问,“我阿耶,或者我那些兄弟们的妾侍,你也不愿?” “不愿。”当时锦新答得干脆。心里突然有些难过,放轻了声音:“他动你了?什么时候的事?” 锦新低头,要用尽力气才能压下心里的恨:“三年前,奴刚被抢回来的时候,后来璃娘夫人见奴可怜,一直庇护着奴,大郎君才没能再得手。” 三年前,锦新那时候,是不是才十三四岁?王十六轻声道:“过来。” 锦新慢慢走近,王十六握住她冰凉的手:“我既答应庇护你,就绝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人欺辱,你放心,这笔账,我替你讨。” 正厅。 又一轮酒过,厅中歌舞声越来越喧闹,让人心里闷沉沉的,呼吸都不得舒畅。 王焕已经带了醉,言行越来越放肆,举着酒杯凑过来:“贤婿,来,陪我喝一杯。” 裴恕闻到一股浓烈的酒臭气,和这厅中的气味一样污浊不堪,令人厌恶,郁燥。放下酒杯:“伯父见谅,晚辈不胜酒力,需得去更衣。” “去吧,赶紧去,”王焕眨着眼睛,意味深长,“你放心,不管你去哪儿,保准没人发现。” 裴恕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雪还在下,冷风一吹,污浊气息消失了大半,唯有心口的愤懑久久不能消失,厅前回廊幽深,顺着墙边通向内院,从右手边的角门进去,再过两道门,东跨院就是她的院子。 心里抗拒着,脚下却还是不由自主,一步一步向里走去。内宅寂寂无人,偶尔几个侍婢在远处一探头,看清是他立刻又缩回去,再不曾露面。王焕说的不错,没有人发现他。 除了,印在雪中,他的脚印。从远处蜿蜒着,独自通向她的所在。 眼前出现一个小院,粉墙灰瓦,朱门两扇,是这里吗? 另一边突然有人过来,裴恕下意识地向墙后一躲,看清楚了来人,是周青。 雪大得很,乱纷纷地挡着视线,周青低着头一径走进门,向锦新摆了摆手。 锦新连忙出去守着,顺手关上了门,周青快步走近,低着声音:“娘子,这是你要的东西。” 小小一个纸包,打开来是微黄的粉末,王十六接过来正要闻,周青急急拦住:“别碰!这东西要命的。” 就是要要命的才行。王十六抬眼:“没人发现吧?” “没人,我易容后去独自去弄来的,绝不会有人发现。”周青犹豫着,“娘子,交给我办吧,别自己动手。” 门外突然有脚步声,紧跟着听见锦新惊讶的语声:“裴郎君?” 裴恕,他怎么来了?王十六连忙原样包好,塞进袖袋,脚步声不紧不慢,一眨眼已到了近前,裴恕低沉浑厚的语声随之响起:“王观潮,是我。” 许久不曾听见这个名字,心里突然一阵恍惚。王十六沉默着起身,打开了门。 风卷着雪花,倏一下拍在人脸上,他站在阶下,两肩披着雪,萧萧肃肃的身影:“我来跟你说一声,我愿意娶你。” 第36章 她不要他了 裴恕看见了那张久违的脸。 依旧是脂粉不施,未曾有一丝一毫雕琢,那双眼梢微垂的琥珀色眸子看着他,带着点意外,也许是他弄错了,似乎还有些冷淡?她站在门内并没有出来,幽黑的长眉毛蹙了起来。 裴恕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听见了她的回答:“我说过,我从没想过嫁你。” 裴恕顿了顿,一时无法确定她的意思,是说她不敢奢望能嫁给他?还是,在拒绝。 王十六居高临下,看着他微带着疑惑的脸,入鬓的长眉微微蹙着,那双深不及底,漆黑的凤目映着雪色,倏地一亮。完全不一样的,他跟薛临。她那时候也太糊涂,竟然以为一个赝品,能够替代正主,但现在,她已经弄明白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薛临。她不要他了。“你走吧。” 转身进门,他一个箭步追过来:“等等!” 王十六回头,他抓着门,手指微曲,绷紧的骨节,让她蓦地想起洺水城外那个夜,她也是这样抓着门扉,一声一声,求他多看她一眼。 “你放心,”裴恕定定神,“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会向你父亲正式求娶。” 听见她带着微微的不耐烦,忽地唤他的名字:“裴恕。” 裴恕下意识地停住,她看着他,平静的神色:“我不需要你娶,我也绝不会嫁给你。” 她没再理会,走去窗前坐下,裴恕紧紧攥着门扉,到这时候,再不能欺骗自己,再不能给她找任何借口,她不想嫁给他,她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么那些千里迢迢的追随,那些让他无法放下的纠缠眷恋,他们那个意料之外的夜,算什么?! 在诧异与恨怒中冷冷唤道:“王观潮。” 王十六从窗下抬头,他一张脸平静到了极点,唯独凤目明亮,似淬着火:“我做的事,我就一定会对你负责。” 周青心里砰地一跳,负责?他对她,做了什么事? “我不需要你对我负责,”王十六皱着眉,心里越来越不耐烦,“你走吧。” 走?他早该走了,他从不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从不曾被人视之如敝履,如此厌弃。但他也绝不会就这么算了。裴恕转身离去,语声清淡,穿过风雪而来:“这件事,不是你说了算。” 王十六呼一下起身,最恶劣的脾气全都被他挑起:“我要如何,也不是你说了算!” 没有人回应,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庭中寂寂两行脚印,蜿蜒消失在门外。 “娘子。”耳边传来周青低低的语声。 王十六回头,他咬咬牙,很快转开了脸:“没什么。” 裴恕越走越快,袍袖带着风,拂得雪片一阵阵盘旋。 可笑他千方百计,为她找了这么多借口,可笑他怕她为难,动用公器八百里加急送来书信,可笑他直到方才,还试图解释成,她是因为害怕,才说不嫁他。 她从不曾想过嫁给他,那些拥抱亲吻,那些因为她一句话,缭乱起伏的心绪,那个让他一分一毫都无法忘掉的夜,统统都是笑话。 初次相见,她对他傲慢无礼,到南山后又突然对他百般亲近,她一向肆无忌惮,行事乖戾,也许是为了拖他下水,借他之手杀王崇义,也许是她生性轻浮,根本没把这些顺手发生的事,当成什么了不得的问题。 可笑他竟当了真。为了娶她对抗家族,影响仕途,甚至方才对王焕执子侄礼,口口声声,唤他伯父。 重重一扯领口,嘣,金扣斜飞而出,裴恕一脚踩进雪泥之中。 冷风卷着雪片,冰冷冷往心口灌,迎面王全兴笑眯眯地走过来:“裴兄去了这么久,是不是找借口逃酒?” 裴恕慢慢整好领口,将拽断的纽襻在衣领下折好:“不胜酒力,出来稍作发散。” “父帅正到处找你,”王全兴笑着上前挽住,“还有许多兄弟都等着给裴兄敬酒呢!” 裴恕不动声色拂开:“好。” 她不想认,但这件事,由不得她。他从不是始乱终弃之人,他既要了她,就一定会娶她。 内宅。 王十六叫过锦新:“你去前面盯着,要是阿郎吃醉了,赶紧过来告诉我。” 王焕酒量极好,轻易不会醉,但今天人多,几轮酒敬下来绝不会少吃,吃醉之后多半想睡,半睡半醒之间最是恍惚,警惕心也最低,也许就是她下手的最好时机。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35节 锦新匆匆去了,王十六掩上门,掏出那个小纸包,又倒了一盏水。 问周青:“一次要下多少?” “小指甲盖一半那么大就够了。”周青低着声音。 王十六用指甲挑出来一点,在水盏里搅了搅。从决定下毒,她便留起了长指甲,方便□□,不容易被发现。淡黄色的粉末在水里化得很快, 不见痕迹,没有颜色气味,谁又能发现呢。 “娘子,”周青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道,“得手之后,你准备怎么脱身?” 这些天她废寝忘食,想的都是怎么杀王焕,但他留神看着,她竟丝毫没考虑过事成之后,如何脱身。她要亲手下毒,到时候一旦追查起来,她就是头一个嫌疑人,她手中没有兵权,在府中也没有其他接应,她准备怎么逃,逃去哪里? 王十六垂目看着盏中清澈的水色:“我自有办法。” 先前她也曾想过,杀了王焕后,她回南山自尽,但既然要下毒,她又是经手之人,只怕没那么容易逃掉。无所谓了,在哪里死不是死,只要到时候,把她的尸体送回南山,跟薛临合葬就行。 “什么办法?”周青追问着。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王十六抬眼,“现在还愁不到那里。” 下手时,得想办法先把周青支开,不然他拼上性命也不会让她死。只要周青逃出去了,自然会想办法接她的尸体,送回南山。 周青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说不清为什么,本能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娘子还是告诉我吧,青奴好提前替娘子安排着。” “阿姐,”窗外突然有人唤,“在吗?” 王十六连忙收起纸包,门开了,王存中迈步走进来:“裴恕好生心急,连媒人都不曾请,就向阿耶提亲了。” 正厅。 王焕惊讶着,哈哈大笑:“我还以为贤婿挺沉得住气的,没想到竟然是个急性子!要定亲,怎么也得找了媒人,合合八字,再算个黄道吉日,哪有你自己跟我提的?” 裴恕垂目。礼数规制,他从来谨守,来的时候虽然带了婚书庚帖,为的也是让她看了安心,若要定亲,自然是回到长安以后请媒人提亲,等她出了孝之后,一步步按规矩来。 但眼下,他不准备再守这些规矩。“晚辈来得匆忙,又是办公差,不好预备,若是方便的话,都请伯父代劳了吧。” 亲手为王焕斟满一杯,双手奉上:“晚辈先行谢过。” “行,”王焕端起来一仰脖饮尽,“包在我身上!” 他也是这个打算,先前裴恕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肯娶,眼下突然松口,他也怕拖得久了夜长梦多,想早点敲定一切。没想到裴恕倒自己先提了,他竟比他心急?一切办得都太诡异,不合礼数,但规矩礼数算个屁?只要实实在在拿到了好处,谁在乎那些虚的。 抓过酒壶又给裴恕斟满:“来,贤婿喝了这杯,明天我就给你办好!” 裴恕一饮而尽,空杯放回案上,觉到微微的醉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书写定,她不嫁也得嫁。 周遭一哄而上,全都是过来敬酒的,七嘴八舌说着各种话:“恭喜裴使节,这杯喜酒一定要喝!” “裴使节痛快!从今往后在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这杯认亲酒一定得喝!” 裴恕沉默着,一杯饮尽,又是一杯。酒意涌上来,眼前纷纷乱乱,全都是王十六决绝的脸,我不需要你娶,我也绝不会嫁给你。 她想反悔,她把他当成玩物,用过了就扔。很好,他会让她知道,这件事,从来不是她说了算。 内宅。 王存中扶着桌子坐下,多饮了几杯,说话的语调都带着飘:“方才当着那么多人,裴恕就那么直戳戳的跟阿耶开口,说想尽快定亲,请阿耶成全。” 他知道王焕一定会答应,所以赶着出来给璃娘报信。这桩婚事母亲悬心了太久,早些告诉她,也能让她早些放心。方才去母亲院里时并没有找到人,所以他顺脚走到这边,跟王十六也说一声。 听见王十六淡淡的语声:“随他去吧。” 若是顺利,今天她就能杀了王焕,去找薛临了,裴恕想如何,根本不需要她考虑。 王存中笑了下,先前风言风语传回来,都说她对裴恕死心塌地,裴恕对她不屑一顾,没想到事实竟是相反。见桌上放着一盏白水,随手去拿:“吃了许多酒,有点口渴,向阿姐讨杯水喝。” 指尖刚碰到水盏,王十六已经劈手夺过,推开窗户泼了出去:“这盏我刚刚喝过,我再给你倒一碗。” 王存中抬眉,她将那个茶盏放去桌角,又重新拿了个杯子,调了一盏桂花蜜水:“喝点蜜水吧,解酒的。” 王存中接过来,慢慢饮一口,余光瞥见周青藏在袖子底下,握紧的拳头。 所以那盏水,有问题? 放下杯子:“我得回去了。” 推门出来,窗下一片水迹,是方才王十六泼掉的那盏水,王存中慢慢走近,不偏不倚,正正踩着那滩水过去。 王十六站在窗前,看着他走远了,松一口气。大白天不好锁门,但她这屋里时不时总有人来,也是个麻烦事。 “娘子,裴恕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周青忍不住问道。 他至今还牢牢记得当初三军阵前,裴恕用那么难听的话拒婚,给自家娘子带来那么大的耻辱。让他一想起来,就恨不得杀了裴恕。为什么突然又说要娶,是因为他不曾跟着的那夜吗?那夜,裴恕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王十六顿了顿:“我也不知道。”。 是因为那夜吧,那夜之后,他们再没有见面,他却突然改变了态度。真是可笑,她并没有要他负责,他却口口声声要对她负责,这就是他眼中的夫妻?他根本不爱她,却能为着一次情事,违背心意娶她。 这样的婚姻,与王焕对母亲,有什么区别?赝品终归只是赝品,这般虚伪做作,他拿什么,跟薛临比。 “青奴,你再出去找找看,有没有别的好用的药。”王十六吩咐道。 这东西不好找,做得又必须隐秘,没有一两个时辰周青回不来,支走了他,她就能动手了。 周青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重,怎么都不肯走:“要么明天再去吧,今天下着雪,天也不早了。” “立刻就去,”王十六不容置疑,“机灵点,回来时候先蹲蹲府里的动静,别着急进门。” “为什么?”周青追问着,“娘子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没有。”王十六站起身来,“我去找姨姨说话,快去。” 她不再多说,冒着雪往璃娘院里去了,周青追出来,望着她单薄的背影,紧紧攥着拳。 从长安回来以后,她多了很多心事,开始瞒着他了。她身边亲近的人,锦新虽然忠心,但刚刚收服,有些事不能说。璃娘对她像亲女儿一般,但她要杀王焕,许多事也不能说。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她最亲近的人了,可她今天,太不对劲。 她不肯说,还要支开他。周青慢慢走出府门外,留神看着四周没有人,一跃又从墙头跳了进来。 王十六寻到璃娘院里,雪还在下着,窗户支开一条缝,璃娘在炭火盆上烤花生、栗子,满屋里都是香气。 “姨姨。”王十六蓦地想起小时候,也曾在这样的下雪天,偎依在璃娘怀里,吃着她剥的栗子。让人冰冷的心,突然就有点留恋,也许她这一生,这样温暖轻松的时候,太少了吧。 “你赶得真巧,刚烤熟呢。”璃娘笑着拉她在旁边坐下,拿火钳翻出来一颗炸了口的栗子,一边吹着,一边剥壳,“尝尝看香不香。” 她剥出来一颗完整金黄的果肉,含笑送到她嘴边,王十六就着她的手吃着,也许是香甜的,但此时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只是笑着回答:“很香,好吃。” “那就好,你都吃了吧,待会儿再给你兄弟烤点,”璃娘笑得欢畅,“好孩子,你的亲事明天就能定下了,夫人泉下有知,也能放心了。” 放心吗?母亲应该,根本不在意吧。王十六笑了下:“姨姨,过阵子我可能要出去,到时候锦新还有我那些侍卫,请姨姨帮着照顾吧,锦新她想放了身契回家,我已经答应她了,也请姨姨帮我办了吧。” 杀了王焕,她也会死,锦新这些人难免要被牵连,但这些天她留神观察,王存中远比她预料的要强,她回来魏博的事,王存中就瞒过了所有人。有王存中在,应该能想办法保住他们,只不过答应锦新的事,她没法亲身去办了。 璃娘翻着没烤熟的栗子,抬起了头:“你要去哪里?” “想回洺州看看,很快 就回来,”不能再多说,容易露出破绽,王十六连忙搂住璃娘,“姨姨一定要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璃娘亲昵的蹭蹭她的脸,“你这孩子。” 窗外,王存中悄无声息地离开。 嚓,又一只栗子炸开了口,室内温暖如春,窗外雪花飘洒,看起来,多么柔软的雪天。 半个时辰后。 “娘子,”锦新回来禀报,“阿郎喝醉了,去夫人灵堂睡了。” “我有件衣服想赶着做出来,”王十六递过一卷衣料,“你去姨姨那里,请姨姨帮我做,你就留下帮手吧。” 毒发未必那么快,等闹起来时,璃娘就会明白她那番话的意思,璃娘会帮她安排好锦新这些人。 灵堂。 从人都已经退下,王焕靠着棺木歪着,低头看着里面的人,忽地一笑:“我总觉得不是你。你说可笑不可笑?” “阿耶,”王十六提着陶罐走进来,“我给你做了醒酒汤。” 王焕抬头,醉得很了,看人都带着重影,迷迷糊糊只是想睡:“出去,别来烦我。” “阿耶吃点吧,”王十六走到跟前,拿汤勺盛了一碗,“是母亲教我做的,我还是第一次给阿耶做。” 她的母亲,郑嘉。王焕眯着眼,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郑嘉给的东西,还是在郑家当马夫的时候,郑嘉让侍婢给了他一块花糕。那时候,他是牵马的奴,郑嘉是坐在车里的女郎,高高在上,天上的月亮一般,偶尔一点光,照到他这个阴沟里的泥。 后来他想尽办法摸到了月亮,可惜,月亮从来不稀罕他的追逐。 “阿耶,吃吧。”王十六捧着碗,送到面前。 王焕嗅到淡淡酸甜的滋味,郑嘉会做醒酒汤么?他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从不曾尝过。不由自主,接了过来。 试毒童子一溜烟跑过来,舀出去一口吃了,又退回角落里。 王十六耐心等着。 王焕也吃了,酸酸甜甜,仿佛有点子解酒的用处,可他根本不想醒。拍在棺木,像从前在郑家那样唤着:“小娘子,看见没?咱们的女儿就要出嫁喽,嘿,醒酒汤,我这辈子,就没吃过你做的醒酒汤。” “阿耶尝着怎么样?”王十六凑近了,帮王焕扶着碗沿。 门外有脚步声,王存中忽地走进来:“阿耶好些了吗?” 王十六没想到他回来,怔了一下。药粉藏在小指甲里,指甲,挨着碗沿。只消轻轻一弹,她就能去找薛临了。 “吃的是醒酒汤吗?”王存中往近前走,问着。 机会稍纵即逝,下次再想这么巧,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阻止她。 指甲轻轻一弹,药粉无声无息落进去,王十六拿起调羹搅匀了,轻柔着声音:“阿耶吃醉了,当心呛着,我喂你吧。” 碗突然被攥住,王存中低着头,神色平静:“我来喂阿耶。” 王十六想夺回来,他力气大,怎么也拽不动,他一双带着灰的眸子看着她,拿起调羹送到自己嘴边:“我试试烫不烫。” 王十六一巴掌拍过去。 当,调羹掉在地上,金属的脆响,紧跟着是碗,碎成几片,汤撒了一地。心脏砰砰跳着,王十六看见王存中弯腰去捡碎片,余光里瞥见一抹紫色,裴恕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沉默着,站在门外。 “没用的东西!”王焕醉眼惺忪,扯着嗓子骂起来,“喂个汤都办不好,好好一碗全让你毁了,滚出去!” “儿子知错。”王存中捡起所有的碎片,又拿布巾擦去痕迹,一包包住,退了出去,“儿子告退。” 他不肯看她,于是王十六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看透了她的打算。 他为什么,要坏她的事?王十六咬着牙:“我再去给阿耶做一碗。”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36节 “滚,别吵耶耶睡觉。”王焕趴在棺木上,一歪头睡着了。 雪突然又大了,朔风卷着,飞快地往下落,王十六快步出门,心里窝着一团火,懊恼,惊疑,恨怒。王存中,到底要干什么? 身后脚步声急,裴恕追上来,横身拦在面前。 王十六嗅到金苏酒浓郁的香气,掺在柏子香冷冽的气息里,一时暖一时凉,裴恕的脸一下子逼到最近:“你想杀王焕?” 王十六冷冷看着他。 第37章 亲事自此敲定 短暂的震惊后,裴恕明白,自己猜对了。 她的确要杀王焕。王存中看出来了,特地赶来阻止。 他知道她一向无法无天,但是弑父?她竟还是有,连他都不曾预料到的疯狂,也让他不由得再一次追问起最初那个问题,她究竟是会因为什么,这么恨王焕,恨王崇义? 雪被风卷着,飘飘摇摇,从游廊的空档里往身上扑,这里是前院,有许多牙兵守卫,又有侍婢僮仆人来人往,太不安全。裴恕伸手拉住王十六:“你跟我来。” 王十六用力甩开,一言不发,飞快地往前走。 心里像烧着一团火,愤怒,怨恨,不甘。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能得手了。她可以解脱,可以去见她最心爱的人,她再也不用独自在世上游荡,王存中凭什么阻挠她! “你过来,”手又被抓住了,裴恕压着眉,“这里不方便,我们到别处去说。” 情绪一下子恶劣到了极点,王十六一根一根,掰开他握住的手指,冷笑着:“我没话跟你说。” 裴恕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是了,从前他也曾这样,一根根掰开她紧紧握着他的手指。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从前他如何对她,如今她便如何还回来。 一刹那突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她对他态度转变如此突兀,是不是,为了报复他?从前他冷淡她拒绝她,她一声不吭全都忍下了,她百般纠缠,甚至不惜搭上自身,为的是不是引他入彀,好把昔日所受的屈辱一个不落的,全都报复他身上? 心绪翻腾着,被这阴暗的念头死死缠住,伸手再又握住她细细的手腕:“跟我来。” 王十六用力推搡着,挣脱不开,成年男子的力量强大到让人愤怒,在强烈的不甘与挫败中猛地攥住他的手扳到嘴边,重重一口咬下去。 嘶一声,裴恕吃疼:“放肆!” 虎口处立刻见了血,她低着头只管咬住不放,咻咻的呼吸声,似一只暴怒的小兽。裴恕看见她眼梢的水色,不知是融化的雪,还是别的什么,这让他的心突然有点抽疼,沉默着,任由她咬着。 王十六拼着全力,丝毫不曾留情。恶劣的情绪似乎突然找到了出口,起初是为了摆脱他,到现在,纯然是想破坏,想反抗,想做点什么,打破这让人窒息的一切。 舌尖尝到了血的甜腥味,让人恶心,又让人痛快,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声,宣泄着,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对这世界不公的痛恨。 腰间一紧,裴恕揽住她,穿出长廊,躲去墙后。 王十六余光瞥见几个侍婢捧着被褥等物往灵堂去,是赶去服侍王焕的,深吸一口气,松开了口。 裴恕低眉,看见手背上深深陷进去的牙齿印,上牙左右两边是尖的,她有两颗虎牙。 思绪一霎时缭乱,那夜她咬他的唇,是不是,也曾留下这样尖尖的两个齿痕? 在复杂的情绪中,伸手将她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遮蔽住她。 王十六嗅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夹在酒香里,分外浓郁。这样的温暖充实,属于活人的感觉也让她痛恨,甚至有一刹那让她生出恶毒的念头,为什么,死的是薛临,不是他? 在强烈的破坏欲望中,又是一口,咬在他胳膊上。 下雪天地上湿滑,侍婢们走得慢,许久了,还是在视线范围内, 裴恕在沉默中,紧紧搂着王十六。 她是在报复他。平心而论,他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彼时他与王焕敌对,她是王焕的女儿,她先是冷若冰霜,后来又突然豁出命来帮她,这般行事,任谁都会生出戒备。也许他错在,不该在三军阵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用那样难听的话拒绝她。 还有就是那夜,他不该在亲事敲定之前,要了她。 她恨他,报复他,也许与那夜有关,她再怎么肆无忌惮,到底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发生了那样的事,自然也是无措,而他又是隔了那么久之后,才过来提亲。 这大半个月里,她大约是辗转反侧,心里片刻也不能安稳吧,也就怪不得,她这样恨他,想报复他。 心中生出歉疚,掺杂着怜惜,轻轻抚着她的脸颊:“阿潮,是我错了。” 王十六猛地抬起头,惊诧到了极点,对上他含着哀怜的眸子。 他算什么,也配用薛临的称呼来叫她! 恶狠狠推开,他立刻又拉住,拥她入怀,轻柔的语声:“别走,你听我说。” 他收着力气,刻意不去弄疼她,但这些,越发使她愤恨。为什么不是薛临?这个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温暖真实,生着同样眉眼的男人,为什么不是薛临? “你不能杀王焕。”裴恕耐着性子,在她耳边低语。 王焕再不堪,也是她的父亲,若她真的下手,将终生背负弑父的罪孽,他并不愿她的余生过得那么辛苦。 “与你何干?”王十六恶狠狠反问。 裴恕顿了顿:“我不想你背着弑父的罪名。” “又与你何干?”她立刻又驳回来。 这态度让他生出愠怒,然而裴恕看见她红唇边沾着的血痕,是他的,为她苍白素净的脸添上一抹惊心的妖异,让人有一刹那怀疑,他怀里抱着的,到底是活生生的王十六,还是什么山鬼,精怪。 她从来都是如此,出人意料,不循常理,他又何苦跟她计较。在复杂晦涩的情绪中,低低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恨你父亲?” 是因为郑嘉的死?但他之前问过,她含糊着没有给出答案,若郑嘉真是王焕杀的,以她的性子不会对他隐瞒,那么,郑嘉之死,应该跟王焕没有关系。那么,就只能是因为薛演。 这世上当真会有人,为了给养父报仇,不惜杀死自己的生身父亲? 王十六不想理会,紧紧抿着唇,裴恕耐着性子等着。真相仿佛就在眼前,可总像是隔了一层纱,怎么都触摸不到。 内宅。 王存中走近来时,璃娘和锦新正在里间裁衣裳,一个拿着软尺,一个拿着剪刀,偶尔对视一眼,是同样柔和的笑容。 银霜炭哔哔啵啵烧着,炭盆边沿放着烤好的栗子、花生,还有几个金黄的橘子,淡淡的果香味混着栗子的甜香,一切都那么温暖,安静。 除了,那个一直想要打破这一切,一直在不满愤怒的王十六。王存中又看了一会儿,迈步进门。 璃娘听见动静抬头,唇边带着笑:“二郎回来了,没多吃了酒吧?” “没有,”王存中笑了下,“阿娘放心。” “我烤了栗子花生,还有几个橘子,你去剥点吃吧,解解酒。”璃娘低着头,用色笔划出袖子的尺量,“我这会子忙着给你姐姐裁衣裳,腾不开手。” 所以她是用裁衣服为借口,支走了锦新。她想让他们母女,庇护锦新。可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假若不是他及时发现,阻止,她们这些人,也许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王存中拿起一个橘子:“锦新,阿姐叫你回去。” 锦新放下剪刀,并没有疑心,向着璃娘福身作别:“小夫人,奴先回去了。” “我也有事要跟阿姐说,跟你一道吧。”王存中跟在她身后出门,风卷着雪花,下得正急,锦新低着头走得很快,王存中忽地站住脚,“锦新,回来吧。” “什么?”锦新怔了下,回头。 “明天我跟母亲说说,要你回来。”王存中看着她,“以后你还是跟着我们。” 风雪在他眉眼前隔出流动的屏障,锦新本能地觉得不妙:“为什么?” “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被她害死。”王存中慢慢走近,“回来吧,我拦得住一次,未必拦得住第二次。” 锦新心里砰地一跳。这些天王十六在筹划什么,她并非全无觉察,但她新近投靠,王十六不说,她自然不能追问,可他怎么会知道?“奴不大明白二郎君的意思。” “你明白。”王存中淡淡道,“回来吧,母亲那里,我去说。” 可是,王十六会为了周青拼命,会为了自己人不遗余力,她的希望,都在王十六身上。锦新摇摇头:“我答应过娘子,会好好服侍她。” “你跟着我们两年多,我和母亲待你如何,你心里应该有数。”王存中转身离开,“王十六答应了你什么?她能答应的,我肯定也能为你做到。” 不,做不到的,王全兴绝不会放她走,甚至王焕也曾对她动手动脚。璃娘很好,但也只能护着她不再受辱,唯有王十六不怕天不怕地,敢跟这些人对着干:“娘子答应过奴,放了奴的身契,让奴回家。” 他忽地停步回头,锦新抬眼,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悲悯。 心里砰砰跳了起来,锦新脱口问道:“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王存中沉默着。她从来不知道,王十六能为她做的,他早已替她都做好了,两年前他就派人去她家乡找过,除了被掳劫为奴的她,她家里所有人,都死了。死在了那场王焕与成德军争抢地盘的战乱中。 他没有告诉她,因为不忍心,让她满怀的希望全部落空。 “二郎君,”锦新追上来,仰着头看他,“你告诉我,我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三年了,她从良家子变成奴婢,从父母的掌上明珠变成任人作践、侮辱的贱奴,她不是没想过死,但她咬牙撑了下来,她能回家的,回家了,一切都能再好起来,她为着这个念想苦苦支撑到现在,但老天,好像并不肯放过她。 “回来吧,”王存中转开脸,“有我在,再没有人敢欺辱你。” 锦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消失了,摇了摇头:“我知道了。我不回来。” 她甩下他快步离开,王存中追出去两步,慢慢停住。 她不会回头的,她会被王十六拖着,卷进她无法掌控的旋涡。那个鲁莽疯狂的王十六,从不管别人死活,从来只考虑自己,但他,决不允许她伤害到母亲,伤害到他在意的人。 锦新越走越快,眼泪滚下来,用力又抹掉。 都不在了吧,她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她念了这么久,想回去的家。她没有选错,王十六会杀了王焕的,她也会竭尽全力帮她,不过,她还要杀了王全兴。 “锦新,”周青迎面走来,“我到处找不到娘子。” 他总觉得王十六今天的情形不对,所以没敢走,潜伏在府中,后面看见王十六做了醒酒汤去灵堂,那边守卫太多,他不能靠得太近,于是守在墙外听着动静,结果只是一转眼,就找不到王十六了。 锦新抬眼:“你们是不是要动阿郎?” 周青心里一跳,下意识地握刀,她摇摇头:“我帮你们。” 前院。 王十六挣脱裴恕,转出墙角。 愤怒丝毫不曾排解,亦且又添了迷茫。王存中已经知道了,他肯定还会再阻拦她,该怎么办? “你已经暴露,不可能得手,”裴恕追出来,低着声音又快又急,“以后不要轻举妄动,王焕多行不义,自有朝廷律法惩治。” 朝廷律法要是有用,薛临又怎么会死?王十六在强烈的愤怒中正要驳斥,忽地又顿住。 他不可能是说王焕擅自攻打洺州的事,节度使干这种事的多了,而且朝廷还正式任命了王焕。一定还有别的,朝廷不能忍的罪行:“他做了什么?” 裴恕没有回答:“你不要再动,一切有我。” 里通突厥,王焕 最致命的罪行。这些天他的人明察暗访,已经有了眉目,他亲身来到魏博,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扳倒王焕,另立魏博节度使,交给他来办,她不必再背负弑父的罪名,他也会安排好一切,为平定河朔落下第一锤。 “你什么都不肯说,我不信你。”王十六冷冷道。 裴恕顿了顿:“国家大事,非是你能窥探。”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37节 是了,他一直都是这样,端着个正人君子的架子,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王十六觉得厌倦,要走时,心念忽地一转。 他亲身过来,不可能是为了求娶,他必定已经抓到了王焕的尾巴,预备下手。他的手段她见识过,他能调动的力量也远比她多得多。下毒已经行不通了,王存中以后必定会处处防范,让她束手束脚。但她,可以利用他:“好,我不问,还是从前说的,我帮你,我们一起。” 一刹那间,时间仿佛闪回到南山那夜,她第一次对他这么说的时候,裴恕看着她,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但此时也不想细究,只是握住了她的手:“提防王存中,若是不对,立刻来找我。” 王存中没有当面揭穿她,但拿走了证据。碗的碎片,还有醒酒汤的残留,有这些在手里,随时都能出来指证。 王十六点点头。王存中近来水涨船高,舍不得抛下节度使二郎君的好处呢,她自然会加倍提防。 “不过也不用怕,”裴恕低着声音,“我们的亲事明天就能定下来,你是我的未婚妻子,没有人敢动你,无论有什么变数,你只管抬出来我,自有我替你解决。” 王十六抬眼看他,觉得可笑。听不懂人话吗?她说了不止一遍,她绝不会嫁给他。“好。” 既然还要用他,也少不得,忍住不去驳斥他。 裴恕松一口气,轻轻拥她在怀里。她的手冰冷冷的,神色也是,他能感觉到这个拥抱跟以往的都不一样,但眼下酒意涌上来,似乎也差不多了。 第二天王焕果然请了男女媒人,合了八字,换了庚帖,亲事自此敲定。 阖府上下欢喜庆祝,歌舞丝竹之声从早到晚不曾停过,魏博各州收到消息也纷纷来贺,一连数日,门前送贺礼的车马络绎不绝。 冬月的最后一天,成德节度使李孝忠的贺礼也送到了。 十几个箱笼结结实实堆满了厢房,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各种奇珍异玩都有,王十六对这些丝毫没有兴致,也就从来没问过,直到夜里时,锦新带着侍婢,送过来两个箱子。 一大一小两个檀木箱,光亮润泽,古朴典雅,锦新道:“这两个箱子跟其他的好像都不太一样,娘子要么看看?” 王十六随手打开,大箱子里是马具,马鞭、铃铛、辔头、护具都有,七宝镶嵌,精美无双。 小箱子里是褚遂良临的王右军贴,银钩铁画,遒劲中带着秀逸,是她素日习的字体。 心里突地一跳,王十六怔怔看着。 第38章 是不是薛临? 二更近前,王十六依旧等在灯下,翻来覆去看着那两箱东西。 马鞭是上好的小牛皮编成,柔韧结实,鞭柄用的是白玉,触手温润,嵌着松石、红蓝宝等物,精致得像件饰品。鞍鞯是小牛皮与锦缎织成,轻软舒适,铃铛是金铃,缀着织金穗子,璀璨夺目。 字帖是褚遂良临摹王右军的几本名帖,王右军的真迹都归了皇家珍藏,世人再难得见,如今这褚遂良的摹本,也是千金难求的物件。 心中生出强烈的熟悉感,恍恍惚惚,昔日与薛临的情形总萦绕在眼前。 她刚学骑马的时候身量小,市面上能买到的马具多是成年男子用的,她用着全不趁手,薛临便给她做了马鞭,又让人改小了鞍鞯。她学得上了瘾,跟薛临说以后要收集天下所有漂亮的马具,都改成她自己的尺寸,如今这箱子里装的—— 拿起马鞭,鞭柄细长,在手里刚刚一握,马鞍也比平常的小,显见是比着女子的身量准备的。 而那字帖,当初她跟着薛临习字,曾感叹一直习王右军体,却从不曾见过王右军的真迹,薛临笑说都已经归了皇家,如今世上最好的,大约就是褚遂良和虞世南的摹本。 这些事,这世上唯有她跟薛临知道的事,又是谁这么巧,恰好就送了这些给她? 心脏砰砰乱跳起来,呼吸都有些凝滞,门敲了两下,周青在外面:“娘子,我回来了。” 王十六急急起身,不等锦新动手,自己便开了门:“查出来了吗?” “没有,成德的信使昨天来送的东西,今天一大早人已经走了,”周青摇头,晚上收到东西后,王十六立刻打发他去追查东西的来源,“我追了几十里,没追上。” 王十六一阵失望。东西是李孝忠送来的,他们素不相识,李孝忠不可能知道她的喜好,而且按着常理,这些东西李孝忠也未必过问,应当是管事按着常例预备的。 可成德的管事,怎么会知道这些只有薛临知道的东西?巧合,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娘子,出了什么事?”周青看得出她的异样,追问着。 “没什么。”王十六懒懒说道。 希望之后,失望也就更加难耐。她都在胡思乱想什么,薛临已经死了,她亲眼看见王崇义的刀穿透他的胸膛,她亲手埋葬了他的尸体,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竟生出这样的妄念,觉得这些东西,是薛临给她的?“你回去吧,时辰不早了。” 周青也只得退下。 银烛台摆在案上,照得马鞭上镶嵌的珠玉一阵流光溢彩,王十六沉默地看着。 许多时日不曾回想了,和薛临的往昔。从上次去南山祭奠之后,她便强迫自己不要回忆从前的事,太痛苦了,唯有抛下所有让人眷恋的东西,只想着眼前,才能撑得更久些。 “娘子,太晚了,睡吧。”锦新给她披上氅衣,轻声道。 王十六站起身来,向卧房走了几步,猝然停住。 不行,这件事不弄清楚,她睡不着。抓起新马鞭:“备马,我要去趟馆驿。” 裴恕还没走,住在城中的馆驿。周青没能追上成德的使者,但裴恕肯定有办法,甚至裴恕说不定还能查到更多事情。在洺州时,裴恕就是得了李孝忠的支持,大败王焕,他跟成德之间,肯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联系,他会帮她查清楚的。 前院,书房。 王焕歪在榻上:“圣旨传完了,婚事也定了,裴恕怎么还不走?” “他那些手下连日在城中四下走动,街道巷尾,几乎每一处都走遍了,”陈泽沉吟着,“属下总觉得他的目的未必那么单纯,节帅不得不防啊。” 王焕冷哼一声:“读书贼,亲都结了,还给耶耶闹这出!” “属下最担心的是突厥那边,”陈泽压低了声音,“王崇义在长安时,难保没交代什么,就怕裴恕是闻着这味儿来的。” 王焕沉着脸正要说话,突然听见人声马声从远处传来,寂寂深夜里,越发让人心惊。“去看看怎么回事,这么晚了,在折腾什么?” 内院。 上夜的婆子揉着眼,一扇一扇打开锁闭的院门,车马房在睡梦中被叫醒,胡乱套着衣裳,牵马出来,王十六一跃而上。 手冻得冰凉,脸颊却发着烫。她不会无缘无故有这古怪的感觉,这么多天了,她在梦里都不曾见过薛临,如果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呢? “娘子,”周青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去馆驿,找裴恕。”王十六加上一鞭,一跃跳过门槛。 书房。 亲兵匆匆来报:“十六娘子要去馆驿找裴郎君,方才让人备马开门。” 王焕怔了下,跟着哈哈大笑起来:“这不孝女,深更半夜的,连这一会儿都等不及!” 三四天来,这还是王十六第一次主动去见裴恕,让他悬着的心放下来一大半。最近的情形奇怪得很,裴恕从前看见王十六就 躲,如今却上心得很,天天借着议事往这边跑,反倒是自家那个不孝女拿起乔来,怎么都不肯见他,要不是婚约已定,他都有些担心将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陈泽见他高兴,趁机说道:“属下冷眼瞧着,这次过来裴恕对十六娘子颇是上心,如今节帅既然担心裴恕有别的目的,不如借十六娘子的名义请他到府中居住,也方便监视,如何?” “好,”王焕一锤定音,“就这么办了!” 王十六催马来到大街上。 深夜之中,除了偶尔几个巡夜的不良人,再见不到半个人影。馆驿离节度使府隔着一条街,马行得快,也只是一眨眼间,便已经到了驿馆门前。 从不曾犹豫的,此时却停在门外,许久不曾叫门。为着这么一个荒谬的理由深夜赶过来,她并不怕裴恕嘲笑,但她怕的是,查到最后,却发现只是误打误撞,一切都是她的幻想。 紧紧攥着马鞭,细长的白玉鞭柄暖得热了,温润的触感。这么合适,这么趁手,就好像比着她手掌的大小,专门为她做的。 她一定得弄清楚为什么,哪怕结果是绝望,也好过这样当缩头乌龟,连查都不敢查。攥着马鞭向门上一敲,恰在此时,大门开了,乌漆的门扇后面,露出裴恕的脸。 王十六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亮光,看起来竟有几分像欢喜,然而她此时,根本没心思细究:“我有事找你。” 裴恕退后一步,让出道路。 心跳快着,在沉默中,看着她下马进门。方才他与部下议事时听见外面有动静,鬼使神差的,竟亲身过来查看,他再不曾想到,来的会是她。 上次相见还是她试图毒杀王焕那天,之后这些天,他再没能见到她。他担心她的安危,一次次找借口去节度使府,又一次次被她避而不见,这情形让他竟有些患得患失,不确定那天她突然缓和态度,是已经消了气,还是又想出什么的新的法子,来报复他。 但眼下,她来了。她大约,是消了气了。 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晕出一点微黄的光,王十六快走几步,回头,裴恕落在后面,慢慢走着若有所思,让她生出不耐烦,停住步子催促:“快些,去你房里。” 让他的心跳,不受控制的,一下子快到了极点。深夜到男子的卧房并不妥当,他该另寻一处合适的所在,然而脚步并不肯服从理智,裴恕快步跟上,领着她往卧房方向走去。 近了,到了,裴恕在门前停住,刹那迟疑间,她从他身后伸手,打起厚厚的毡帘。 案上银烛,屋角炭盆,一如那个,他们最亲密的夜。裴恕在莫名的期待中,反手带上门。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唯有红罗炭燃烧时,若有似无的声响,她突然开了口:“你在成德有细作?” 裴恕怔了下,旖旎的情思被打断大半,久久不曾说话。 王十六又等了一会儿,他还是不做声,让她越来越不耐烦,皱起了眉头:“有,还是没有?” 裴恕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方才有那么一刹那,他是真的,期待她像那夜一样,拥抱,亲吻,甚至。 可她却只是这样居高临下,带着傲慢和不耐烦,冷冷问他成德的消息。“有事?” “我要你查清楚,李孝忠送来的贺礼,是谁人经办,”王十六紧紧攥着马鞭,鞭柄上金丝镶嵌各色宝石,一朵一朵缠枝花的形状,是她喜爱的样式,“尽快给我回话。” 所以她深夜前来,为的只是这事。裴恕慢慢在榻上坐下,他在成德自然是有细作的,洺州之战李孝忠突然示好,情状可疑,他自然要查清楚,但这些事关朝堂,并非她所能过问,若她以为他们定了亲,她就可以利用他手中公权,为所欲为,那就更是大错特错。 拿起茶碗抿一口,茶水凉透了,从舌尖到腹中,一线寒意:“我不能办。” 王十六霍一下站起身:“为什么?” 裴恕慢慢的,又抿一口:“公器不得私用,朝堂之事,亦非你能插手。” 王十六一下子沉了脸。希望,失望,还有那个妄念引发的,对自己的怀疑,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让她心绪恶劣到了极点,以命令的口吻,冷冷抬眉:“我要你立刻去办。” 裴恕放下茶碗:“恕我不能从命。” 失望夹杂愠怒,对她的,对自己的。他早知道她是这般恶劣的性子,早知道她粗鲁傲慢,任性狂妄,他根本不该与她有任何瓜葛,可他竟还是放任自己,沦落到这一步! 甚至方才,他竟还在期待她的亲近。就连眼下,他的怒气是为了她的无礼,还是也有想亲近而不得的失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啪!王十六重重将马鞭拍在桌上。 怒到了极点,下一息就要爆发,他冷冷抬眉,丝毫不肯退让,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他们在南山脚下,她恨他竟敢生着薛临的眉眼,他对她戒备、冷淡,不动声色,窥探她的举动。 可她现在,还需要他。她必须哄着他,为她所用。恶劣的情绪被强行收起,王十六慢慢地,将马鞭推到裴恕身前:“你看看这个,有什么不一样。” 新马鞭,白玉为柄,镶珠嵌宝,精致得像个玩器。裴恕很快找到了不同:“是比着你的身量手围做的。” “这是成德送来的贺礼,还有一整套比着我身量做的马具。”王十六拿回马鞭握在手里,“成德在这边有细作,也许会对你不利。裴恕,这件事,非是私事。” 裴恕微微一怔,对这个称呼觉得陌生,从前,她都是唤他哥哥的。 那时候他觉得她的称呼莫名其妙,他抗拒厌恶,甚至一次次勒令她不要再叫,可现在她改了口,他才发现,他有多盼望听她再唤一声哥哥。 慢慢吐一口气:“好,我去查。” 王十六松一口气,立刻追问:“要多久?” 两地的距离,再加上调查的范围,难度。裴恕略一思索:“十天左右。”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38节 太慢了,她等不及。等待的每一息,都是煎熬。王十六俯低身子,隔着桌子,握他的手:“能不能快点?” 冰凉的手,却让他的心突一下热到了极点,心绪翻腾着,裴恕的神色却平静到了极点:“那么,八天左右。” 她的脸突然一下凑到最近,微微下垂的眼梢,带着急切,带着恍惚:“要再快些才好。” 她的香气。清冽的柏子香气,还有她自己的,淡淡女儿香气。裴恕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清晰如鼓。手心里发着潮,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一把拽过。 王十六在抗拒中,落进他怀里。他暖热的气息一下子围拥上来,他低着头,鼻尖在她脖颈上轻轻一触,随即又急急闪开,王十六看见他泛红的眼梢,潼关驿外那夜,他也是这样红着眼,急切又强势。 让人突然生出厌倦,转开了脸。 “你呀,”裴恕沉沉呼着气,努力克制着进一步冒犯的冲动,“脾气怎么这么坏。” 恶劣到了极点。仗着与他定了亲,肆无忌惮,对他呼来喝去。夫婿是该当敬重的,成亲之后,他须得好好管教她,约束她,她这顽劣的性子,他总要一一纠正过来才行。鼻尖忍不住又蹭了下她:“阿潮。” 她漆黑的眉突然扬起,带着怒气:“闭嘴!谁许你这么叫?” 裴恕愣了下。 王十六用力推开他。愤怒到极点,这个称呼,只属于薛临的称呼,谁许他叫的?他也配! 迈步往外走,裴恕一把抓住:“站住。” 愠怒来得快,去的也快。她是为了报复吧?毕竟他从前,曾不止一次呵斥她,不许她叫他哥哥。 像是射出去的箭,隔了许多时日,终于落回自己身上。裴恕慢慢的,将她搂回怀里。她可真是睚眦必报啊,但这是不是也说明了,他的一言 一行,她都牢牢记在心上?歉疚混杂着欢喜,又有无法忽视的疑虑:“那么,我以后不这么叫了。” 烛火昏黄,王十六看见他素色绵袍下,原色的麻鞋,让她燥怒的心突然有些踟躇,半晌,嗯了一声。 有长久的沉默,裴恕觉得仿佛想了很多,但其实什么也没能抓住,她突然挣了下,打破了寂静:“你还没说,最快能多快?” 裴恕抬眼,她紧紧看着她,眸光清明,让他蓦地想起来,从前的她并不是这样的眼神,从前的她会直勾勾看着他,又越过他,带着迷茫,带着执拗和他不知道的情绪。他并不喜欢那种眼神,可现在这样,他更不喜欢。“三天吧。” “好。”王十六松一口气,推开了他,“那我走了。” 推门出来,冷冽的空气让人心头一阵清明,他追在身后,紧紧皱着眉:“这就走了吗?” 不然呢?一旦认清了他不是薛临,他就变成了一切不相干的人,无聊,甚至可厌。王十六没说话,快步走出内院,外面灯火通明,王焕等在道边:“我就知道你是来找裴女婿!” 王十六怔了下,心里警惕着,王焕大笑起来:“深更半夜的,又是大冷的天,连我都替你们冷!走吧,裴贤婿,我特地来请你过去,以后就在我家里住着,你俩爱什么时候见什么时候见,爱见多久见多久,岂不是方便?” 裴恕抬眼一望,四下里都是牙兵,手持兵刃,团团围住,王焕志在必得。也好,驿馆太远了,她过来一趟,手都冻得冰凉。躬身一礼:“晚辈从命。” 抬眼,对上王十六紧抿的红唇。她并不愿意他去。这念头让他心里一紧,再要细究,她翻身上马,加上一鞭,飞也似地走了。 所以,她是不想让他以身犯险,还是,不愿意他靠近呢? 三天后,节度使府。 王十六闪身进门,急急向裴恕问道:“查出来了吗?” 他说过的,最快三天。她从一大早就在等他的消息,偏他用过朝食便出了门,直到现在才回。 裴恕顿了顿,方才侍卫禀报过,他不在的时候,她已经来找过七八回。所以那件事,到底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她为什么,如此心急。 从怀中取出密函:“刚收到,还没来得及看。” “节度使到!”门外的侍卫突然高声禀报。 脚步声瞬间到了门前,王十六来不及多想,伸手,拥抱住裴恕。 第39章 他是不是,做得让她不满…… 纤细的手指,顺着衣襟边缘滑进来,冰凉中柔滑的触感,让人的心跳都停了一拍,灯火突然一晃,王焕推门进来:“贤婿。” 电光石火间,裴恕急急抱住王十六转了个圈,用身体遮蔽住她。 “呸,”王焕笑骂着,退了出去,“这是怎么说!” 那只手,向他胸前一摸,随即退出,裴恕在短暂的怔忡中,一把抓住。 细细的手腕攥在虎口里,她手心里扣着的东西,明明白白出现在他眼前,是方才他藏回怀里的密函。 她明知道王焕要来却突然抱住他,为的就是趁机下手,拿走密函。 “王观潮,”裴恕一下子沉了脸,“拿来。” 王十六挣脱不开,索性另只手也凑上来,急急来拆。 迫切到了极点,那个折磨了她整整三天的问题,答案就在里面。是不是薛临?她那些可笑的妄念,有没有可能,变成真实? 另只手也被握住了,裴恕沉着脸,将她两只手攥在一处举过头顶,按在墙上。 于是突然之间,她柔软的身体便在他面前展开了,从下巴落到身前,起伏蜿蜒的曲线,呼吸突然有些发沉,裴恕在说不清的悸动中克制着自己,掰开她攥紧的手心,拿走密函。 是用暗语书写的,她并不可能看懂,但机要信函,岂能落于第三人之手?尤其她又是王焕的女儿,与魏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给我!”王十六拼命挣扎着,手不能动,便用头来撞,用牙来咬,“快给我!” 裴恕松开手,她一下子扑上来,柔软的身体纠缠着,只是要夺回,所有被碰到的地方立刻燃起火星,顷刻之间已经火花四溅,裴恕沉沉吐着气,声音都有些喑哑:“别闹了。” 那封密函,捏在他手里,她苦苦等了这么久的答案就在眼前,他却不肯给她,王十六急了眼,一脚踢过来:“混账,还给我!” 不偏不倚,恰恰踢在腿根处,裴恕急急弯腰:“你!” 王十六抢上来,抓住密函的一角:“给我!” “王观潮!”裴恕咬着牙,再次将她制住,按在墙上,“够了,我看过了,自然会告诉你。” 王十六又是一脚踢过来,他躲开了,沉着脸弯着腰,极不自然的神色,让她突然反应过来方才踢到了哪里,于愤怒之中,忽地笑出了声。 随即又反应过来这事大抵是不能笑的,甚至最好连知道都不要,急急转过了脸。 裴恕看见她脸上飞起的红晕,从两靥升起,一眨眼就到了眼梢,她嫣红的唇翘起来,柔软可喜的弧度,她是在害羞吗? 他好像从不曾见过她害羞,她从来都是横冲直撞,哪怕那夜,也是她诸般主动,此时她突然流露出小儿女的羞涩,让他心里飘荡着,那点子疼,还有对她的愠怒,不知不觉,全都消失了。 许久,裴恕慢慢松开她:“我答应过你,就不会食言,等我看完了,自然会告诉你。” 她这坏脾气急性子,一言不合,就对着夫婿又打又抢。等成了亲,一定得好好管教,全给她纠正过来才行。 “不行,”王十六盯着他,“我等不及,你快些。” 明知道她说的不是那个意思,裴恕还是耳根上一热,不由自主,想到了那层意思。这样龌龊的自己让他吃了一惊,不敢再跟她纠缠,快步走去灯火前,背对着她拆开。 心跳一下子快到极点,王十六飞跑着跟来,推搡着要看,他已经看完了,伸手在烛火上一撩,那封她盼了那么久的信,倏一下化成了灰烬。 “你!”王十六怒极,“说了什么?” 裴恕在脑中迅速拼接着暗语对应的字。通常这种暗语需要用特定的书籍解密,但他记性极好,牢牢记着所有的页码和内容,此时在脑中一过,便已拼出了密函的内容。 那份贺礼,按惯例由李孝忠幕府中的掌书记置办,唯一不同的是,贺礼送出去之前,李孝忠那位神秘的军师曾要了清单去看过,至于是否进行了添减,却是查不出来。 “查到了吗?”王十六紧紧抓着他,“贺礼是谁送来的?” 裴恕嗅到了她身上微微暖热的香气,大约是她闹得狠了体温高,蒸得这香气丝丝缕缕,直望人鼻子里钻:“贺礼是幕府掌书记办的。” 她的脸突然沉默了,方才的激烈、愤怒、嘲笑,等等一切昭示着生机的神色都消失了,她飞扬的眉梢垂下来,像一尊失去生气的雕像。裴恕心里一惊。 许久,王十六转身离开。掌书记,掌管节度使幕府诸般文书信函,以及对上、对下送礼回礼,王焕手底下也有,这些人办差,自然是照着规制来的,那套马具,那几本字帖,无非是误打误撞。 一切只不过是她的妄念。薛临已经死了,她便是再痛恨再不舍,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手突 然被握住,王十六回头,裴恕低头看她,凤眸中带着探究:“你很失望?” 门外。 王焕走了一会儿又转回来,隔得远远地一望,门关着,窗子也关着,影影绰绰,两个人影投在窗纸上,靠得很近,亲密纠缠的模样。 那个一天到晚板着脸,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裴恕,竟然还在里面跟王十六厮混。先前他那样瞧不上,眼下又这样上赶着。王焕低低一笑,他一直疑心裴恕在魏博逗留是为了刺探军情,但现在看来,也许就是色迷心窍,舍不得走。 也好,只要那不孝女能勾住裴恕,他就能坐稳魏博,高枕无忧。 转身离开,心情大好,便顺脚往内宅去。这几个月里先是打仗,后来给郑嘉办丧事,心绪整天乱哄哄的,他已经许久不曾进过内宅了。 穿过垂花门,余光瞥见锦新躲躲闪闪正往这边走,看方向是从外院回来的,方才王十六虽然在裴恕那里,她却并没有跟着,那么她,是从哪里来的? 王焕唤了声:“锦新。” 锦新明显吓了一跳,却装作没听见,飞跑着往里面去,王焕越发起了疑心,三两步追上来:“深更半夜的,你不去服侍你家娘子,到处乱跑什么?” “没,没有,”锦新慌张着,“奴没去外院。” 外院?他可没说她去外院。王焕一把揪住:“说,你去了哪里?干了甚事?” 铁钳一般的手,捏疼得锦新声音都变了,挣扎着回答:“大郎君叫奴过去服侍,没,没做什么。” 王全兴好色,家里这些侍婢但凡有点姿色的,一大半都被他弄过。王焕收敛了力气,冷哼一声:“小猪狗。” 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发髻乱了,唇上的胭脂也缺了一块,领口散着,露出一点凝脂似的肌肤。这奴才,偏是一身好皮子,牛乳似的,让人嘴馋。从前他也动过念头,璃娘护得紧,没让他得手,结果被那小猪狗占了先。 “大郎君还让奴打听娘子跟裴郎君的事,时时报给他知。”锦新又道,因为害怕,一直低着头,脖子又细又白,像一截嫩藕。 王焕略略一想,明白了原委。王全兴成日里鼓动着让他扶正魏氏,如今王十六跟裴恕定了亲,魏氏扶正越发没了指望——他怕不是要暗地里弄鬼。“他要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奴不知道。”锦新怯怯摇头。 目光却躲闪着不肯看他,分明有鬼。王焕一把捏住她的脖子:“说!” 触手的感觉柔滑到了极点,那张美丽的脸憋得通红,眼睛都鼓了起来,王焕在异样的痛快里,看着锦新拼命挣扎着,终于说了实话:“阿郎饶命,奴都招!大郎君买了几个美人要送给裴郎君,让奴帮他打听裴郎君的喜好。” 这小猪狗!妹子大婚之前送美人给妹婿,摆明了想搅黄婚事,为了给他那个人老珠黄的娘争宠,连大局都不顾了!王焕松开手,拂袖而去。 锦新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发黑,方才那一刹那,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但她还是,做到了。 王焕这会子,是去找王全兴算账了吧,自从他在洺水被围,无人救援之后,对王全兴就一直不满,这一次,她给他找了个绝好的借口发作。 而王全兴,心胸狭窄,又最好面子,今天若是受了王焕打骂,必定怀恨在心。她会再找机会,挑唆他们杀个你死我活。就算是微不足道的蚂蚁,一口一口,也能咬死恶狗。 眩晕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扶起了她。是王存中。锦新疼得说不出话,他也没说,扶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往里走去。 路长得很,也终于走到了头,他停住步子:“王十六让你做的?” 锦新看见他沉沉的眸子,少年身体单薄,肩却是宽的,能看出长成之后必是强健的体魄。锦新突然有些紧张,转开了脸:“不是,娘子从没让我做过什么,二郎君误会了。” 不是么?除了王十六,谁会这么疯了似的,拖着身边所有的人往死路里跳。王存中扶着她进了屋:“你好好歇着。” 他快步离开,锦新突然有点慌,追在身后:“二郎君,真的不是娘子!”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39节 他已经走远了,没有回头。 前院,客房。 裴恕低着头,疑心翻腾着,紧紧盯着王十六:“你为什么这么失望?” 为什么,只说了是掌书记循着旧例置办,她就突然失望成这样子?这件事,对她有那么重要吗?他私下查过,除了马具,多出来的还有几件字帖,是她习练的王右军体,那个送礼的人非常熟悉她的喜好,而且,也很看重她的喜好。 若是为了示好,自然会着重向她说明,但这两样东西都是夹杂在那些常规的贺礼中送来,甚至在清单上也不曾标注,那送礼的人似乎只想默默的,让她欢喜而已。“你心里是不是有答案?” 有,但是,错了。王十六懒得说话,怀着那样的妄念苦苦等了三天,所有的力气似乎都被耗尽,现在就连争吵,也都没了力气。 甩开他紧握的手,他立刻又握住她的脸,凤眸幽深,直直看进她眼里:“王观潮,你原本以为,是谁送的?” 到这时候,确定了她之前全都是说谎。什么怕人监视,对他不利,若她是因为这个原因,此时只会庆幸并没有人监视,可她这般失魂落魄——她心里有猜测送礼的人,如今答案不对,她很失望。 那个人,是谁? 大手握着她的下巴,迫她与他对视,王观潮觉得厌倦,低着眼,偏是不肯看。 “看着我。”疑心煎熬着,真相呼之欲出,裴恕在急切之中,却找不到入口,“王观潮,你以为那人是谁?” 她还是不肯看,她身上那股子横冲直撞的劲儿全都消失了,像个精致的玩偶,一动不动在她手中,裴恕突然有点慌,松开了手:“贺礼送出去之前,李孝忠的军师曾经要过清单,也许还做过添减。” 她突然抬眼,裴恕看见她骤然明亮的眸子,她急急问道:“军师,是谁?” “郎君,”侍卫在外面敲门,低着声音,“前面出事了,王节帅打了王留后。” 王全兴院中。 王焕一巴掌扇在王全兴脸上:“小猪狗,你现在翅膀硬了,敢背着你耶耶弄鬼?” 王全兴被扇得一个趔趄,嘴打破了,一股子血腥气。他也是堂堂留后,魏博第二号人物,竟被王焕这么当众殴打!恨到了极点,却又不得不装出恭顺的模样:“儿子不敢,父亲误会了。” “误会了?放屁!”王焕又是一巴掌甩过来,“你弄个人勾引裴恕,想着拆散你妹子的姻缘,你娘就能扶正,做梦!我话放在这儿,这辈子你都休想!” 王全兴眼里几乎冒火。不消半个时辰,阖府上下,甚至整个节度使幕府都会知道他挨了打,知道王焕绝不会扶正魏氏,让他从庶子变成嫡长子—— 为什么,王焕没能死在洺州?那样,他就是魏博的主人,怎么会受这种屈辱! “以后给我老实点,”王焕还在骂,“再敢弄鬼,我有的是儿子!” 这话,是要撤了他这个留后,另立他人了。王全兴心中一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儿子知错,儿子再也不敢了,求阿耶息怒!” 王焕的脸色稍稍缓和一点,冷哼一声:“跪着,没我的话,不准起来。” 他带着亲兵,押着买来的美人走了,王全兴咬着牙跪在地上。院里的侍婢仆役战战兢兢没一个敢过来服侍,那个盘桓多时的念头,在他得知王焕被围困洺州时生出的念头,像是有了声音,不停在他耳边叫嚣: 要是他死了,就好了。 客房。 “是谁?”王十六抓着裴恕,急急追问,“那个军师?” 是不是薛临? 方才那了无生气的人偶,突然间又变成了横冲直撞的王十六,裴恕在翻腾的疑虑中,慢慢说道:“姓林,名字未知,四个 月前投靠李孝忠,很受器重。” 姓林。王十六心里砰地一跳,四个月前,那就是永年城破后没多久。强烈的熟悉感挥之不去,让人呼吸都快要凝固:“你去查,立刻去!” 裴恕顿了顿。在洺州时他就派人潜入成德探查,但时至今日,竟没有一个见过军师的庐山真面目。 此人深居简出,在幕府中不曾担任任何职务,上下都以军师称呼。此人智计百出,能言善辩,当初李孝忠原本与王焕约定,夹攻洺州,是他游说李孝忠协助朝廷,偷袭王焕。 也就因此,李孝忠几乎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平恩,还得了朝廷嘉奖,名利双收。此事之后,军师更受倚重,俨然已经是成德的第二号人物。但军师,与她没有任何瓜葛,她为什么这么急切?“王观潮,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一定要查?” 一份贺礼而已,即便成德派了人在这边监视,也并不是大事,三镇之间互相刺探、戒备,原本就是常态,何至于让她如此关注,甚至不惜对他说谎? 为什么?王十六顿了顿,为了她那个荒谬的念头,为了证明薛临没有死。但这些,决不能让他知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怕成德对你不利。” 裴恕看见她眼中的敷衍,他现在,是越来越能看懂她的神色了。 也就让他越发清醒地意识到,她对他的态度,比起那件事发生之前,几乎是天壤之别。为什么?难道是那件事,他做得让她不满意? 一念及此,耳根上火辣辣的,裴恕慢慢调匀着呼吸。为这个龌龊的念头感到不齿,又被这个猜测折磨着,生平头一次生出不自信。半晌:“你不说实话,那么,我不能帮你查。” 怒气一下子涌上来,王十六冷冷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裴恕追出门外,张奢刚探过消息回来,低着声音:“郎君,王全兴有异动。” 王十六快步向内宅走去,思绪翻腾着,乱成一片。 那个军师,姓林。四个月前去的成德。给她的贺礼,军师曾经看过。 是不是薛临? 这念头折磨得她几乎要疯了。明知道是妄想,却还忍不住,一遍遍期待。 那马具,那字帖,除了薛临,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一百多天里,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真实的触摸到薛临活着的证据。裴恕不肯帮她,那么,她自己去查,上天入地,她也一定要查清楚。 路边衣角一晃,有人走了出来。 第40章 “裴恕,你帮帮我。”…… 裴恕追着王十六的背影走出几步,断然停住。 搬来节度使府,重要的一个目的就是便于探查王焕的动向,今夜诸般事端,王焕与王全兴父子操戈,变乱在即,他不能为着男女私情,置国事于不顾。 压下心里的疑虑和担忧,转身回房:“出了什么事?” “王焕当众打了王全兴,眼下还罚跪不准起来,因为王全兴买了几个美人,要,”张奢顿了顿,“要送给郎君。” 裴恕有些意外。王全兴买人的事前几天他就收到了消息,以为是自用,没想到竟是买给他的。王全兴是想毁了他与王十六的亲事,即便不能,若是他上了当耽于美色,自然也会对王全兴另眼看待。也就难怪王焕发怒。 洺水被围之后,王焕多疑到了极点,对于当时未曾救援的几员将领更是记恨。王崇义被夺了兵权打发去长安,当时驻守平恩、清漳的两名将领被撤职,唯一不曾秋后算账的,就只剩下王全兴。但经过今日的事,这种表面的和平,也许都维持不下去了。“王全兴有何反应?” “方才王焕发脾气是说了一句:我有的是儿子。王全兴已经偷偷派人给几个心腹手下送信,命他们明日过府议事。” 王全兴是要给自己找出路了,王焕那句话说得很明白,若是不合心意,自然会换别人继承节度使之位。裴恕想了想:“箱子里的灵玉膏取一盒,你亲身过去一趟,送给王全兴。” 灵玉膏是活血化瘀的灵药,宫中御用之物,送过去既是示好,也是暗示自己领他赠美人的情,王全兴此时正是怨愤急切的当口,应当会拼命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 比起王崇义那个义子,王全兴对王焕的底细摸得肯定更透,这些天他加派人手在城中多方探查,虽然找到了一些王焕与突厥来往的证据,但最关键的,王焕与突厥暗中达成了什么协议,却始终没能查到,也许这些,就着落在王全兴身上。 张奢领命去了,裴恕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渐渐昏沉的夜色,不由自主,又想起王十六。 她近来脾气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沉不住气,像是绷到最紧的弓弦,稍稍一碰,立刻就炸。 她有心事,一直瞒着他。为着这桩心事,她甚至不惜欺骗他,头一次对他说谎。这桩心事,跟成德送来的两样东西有关。那个送东西给她的人,对于她应该十分重要吧,她千方百计都要查到,在他追问时,她宁可失去他的助力,也一个字不肯向他透露。 那个人,是谁? 阶下人影一晃,张奢拿着灵玉膏正要去王全兴处,裴恕隔窗叫住:“送完回来收拾一下,你亲身去趟成德,查查林军师的底细。” 内宅。 王十六停住步子,是王存中,横身拦在路中间,显然已经等了她多时。 上次灵堂的事情他不曾向她解释,她恨怒之余也不肯再理他,这还是事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王十六冷冷看他一眼:“有事?” “你跟我来。”王存中当先带路,穿过角门进了花园,向湖边的六角亭走去。 王十六跟在后面,心里生着气,望着四围越来越黑的暮色。这亭子孤零零一座建在水边,周遭空旷,若是有人经过一眼就能看见,隆冬季节花园里除了他俩再没有别人,王存中是有话跟她说,是为了那天的事吗? 王存中走进亭子,扶着阑干:“是你让锦新做的?” 王十六怔了下,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锦新险些被阿耶杀了,”王存中语声平静,甚至神色也没有什么异样,唯有一双眉低低压着,像风暴前低沉漆黑的天空,“王十六,你非要把身边所有的人都拖下水?” 王十六心里一跳:“锦新怎么了?” “休要说你不知道。”王存中淡淡道。 压抑多时的火气噌一下蹿上来,王十六冷冷道:“我确实不知道,怎么,你又想给我扣上什么罪名?” “锦新以身犯险,挑拨大兄与阿耶的关系,”王存中望着结冰的湖面,湖边几根干枯的芦苇,随着晚风微微摇晃,“方才阿耶责打大兄,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什么,锦新不要命了吗?王十六急急转身往回走,“站住,”王存中抬高了声音,“我话还没有说完。” 王十六没理会,低着头只管向外。方才张奢来报说王焕打了王全兴,她满脑子只想着薛临,并没有放在心上,竟是锦新做的?锦新一向妥当,怎么会不商量不禀报,就做出这等冒险的事? “站住。”王存中追上来,拦在身前。 王十六停住步子,带着焦躁:“怎么,你还有什么指教?” “我要带锦新走,我不能再让她留在你身边。”王存中道。 王十六一阵愠怒。上次他拦着她,让她功败垂成,恼恨到如今,现在他又不分青红皂白指责她。冷冷笑一声:“锦新是人,不是物件,她想跟谁就跟谁,你算她什么 人?轮得着你来替她决定?” 甩下他离开,王存中在身后冷冷说道:“王十六,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有变过。” 王十六飞快地往前走着,他的声音夹在风里,清晰地送进耳中:“你从来都是为所欲为,从来不管别人的死活,当年你追着夫人逃走,是母亲心软帮你,结果你们走了,母亲被阿耶关进水牢逼问你的下落,差点丢了性命。” “你说什么?”王十六大吃一惊,停住步子。 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璃娘也从不曾跟她提过。 “不知道吗?”王存中点点头,“母亲不让我说,她怕你知道了愧疚,她从来都为你考虑到最周全。” 王十六红了眼睛,鼻子酸得厉害,心里也是。她一直都知道璃娘对她好,但为了对她好,璃娘付出的代价,她从来不曾细想过。 “在洺州你要杀阿耶,母亲得了消息赶去救你,跪了三天三夜向阿耶求情,留了你一条命。”王存中慢慢说道,“你卖了阿耶帮着裴恕,阿耶要杀你,也是母亲做小伏低,百般哀求,才哄得阿耶回心转意,准许你回来。” 王十六怔怔听着。她以为,这次能回来是王焕消了气,毕竟有母亲那样特殊的地位,王焕迟早会消气。原来,还是璃娘为她求情。 王存中还在说:“王十六,即便你不知道详细情形,但你总该知道母亲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可曾感恩过?你在灵堂下手时,可曾想过母亲会不会受牵连?可曾想过若是失手,阿耶会不会放过母亲?” 想过,但没有深想。总觉得王存中现在已经站稳了脚跟,有他在,璃娘不会有事,甚至还有余力维护锦新他们。她可真是,自私透了。 “你从来没想过。”王存中轻嗤一声,到如今,终于露出唯一一次愤激的表情,“你从来都只顾自己痛快,从来都不管别人的死活。” 王十六怔怔站着。是这样吗?她从来都只顾自己痛快,从来不管别人的死活,她真的是,这样的人? “你……”王存中还想再说,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终于没有再说,独自向花园外走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花园里没有灯,黑漆漆的一片,王存中慢慢走着。母亲总说她可怜,总是想把所有最好的都给她,但是母亲呢,他呢,他们母子两个,就不可怜吗? 这些年王焕一想起郑嘉就发脾气,拿母亲和他出气,他长到如今,一大半时间都是在打骂声中度过。因为郑嘉的缘故,王全兴和魏氏也看他们母子俩不顺眼,明里暗里下手。他从一开始,就比王焕所有的儿女过得艰难,要付出别人几倍的努力,才能站稳脚跟,保护母亲。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40节 可王十六回来了。他那些为来日的筹划,他隐忍蛰伏这么多年的努力,差点都被她一包毒药葬送。要是那时候她得了手,王全兴立刻就会继任,立刻就会将他们母子俩赶尽杀绝。他拦住了那次,却没想到,她又蛊惑着锦新卖命。 她从来没替别人考虑过。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杀王焕,但他清楚地知道,她的疯狂报复,将给母亲,给锦新,带来万劫不复的后果。 “二郎君,”锦新的身影从黑暗里出现,“有没有见到娘子?奴到处找不到娘子。” 王存中看着她,有无数话堵在嘴边,到最后只是淡淡一句:“回来吧,以后有我在,绝不会让任何人再碰你一个手指头。” 他也许拦不住王十六,但他在意的人,谁也休想伤害。 锦新张张嘴,许久,一个字也没说。 六角亭边。 临水风大,一阵接着一阵,把人从里到外都吹透了,钻心的凉。王十六怔怔站着,耳边来来回回,只是那句话:你从来都只顾自己痛快,从来都不管别人的死活。 是这样吗? 是的吧。她要杀王焕,连累周青差点死了。她杀王崇义,连累那些侍卫受了重伤。甚至薛临,也都是因为她不肯向王焕服软,死了。 她一直想着杀了王焕,她就能去找薛临,从此就解脱了。她想当然地以为,到时候王存中自然会护着璃娘和锦新他们,可王焕死了,王全兴就是魏博最大的势力,又怎么会放过他们? 远处一人一灯,飘飘摇摇,往这边跑,是周青:“娘子!” 王十六抬眼,他飞快地跑到近前,焦急担忧,额上跑出了薄薄一层汗:“娘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水边风大,快回去吧。” 王十六看见他胳膊上的伤,是杀王崇义时留下的。脖子上也有,杀王焕时留的。 你从来都只顾自己痛快,从来都不管别人的死活。是的吧,她一直都是,这么自私,这么害人。王十六恍惚着,轻轻抚上周青的脖子:“青奴。” 周青一个激灵,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冰凉的手慢慢抚过他的伤疤,手指细细,指尖柔软,渐渐的,又到了他受伤的右臂:“疼吗?” “不疼。”周青强忍着喉咙里的哽咽。不疼。便是砍断了,便是死了,她这么轻轻一摸,问上一句,他都不会觉得疼。 “青奴,对不起。”王十六低着声音。 连累你一次一次,因为我受伤。连累你没日没夜,为我担惊受怕,四处奔波。 “娘子。”周青喉咙哽住了,心跳快到了极点,又觉得她神色说话都古怪得很,让人禁不住担忧,“出了什么事?” “没事。”王十六摇摇头,“你以后别那么听话了,多为自己想想。” 客房。 郭俭闪身进来:“郎君,王女郎不见了,她的侍卫在到处找她。” “什么?”裴恕刷一下起身。 快步向外走去。这几天她一直不对劲,那两样贺礼让她阴晴不定,越发偏执,方才她又是负气走的,会不会出事?急急吩咐:“人手都派出去,全力搜寻!” 内宅。 王十六进门时,锦新正在灯下做针线,是她下毒那天,找借口让锦新做的冬衣。烛光明亮,她咽喉上红肿的痕迹看得一清二楚,王焕一怒之下能下多狠的手,她自己也领教过。 王十六挨着锦新慢慢蹲下,仰头看她:“还疼吗?” 锦新连忙放下针线,站起身:“不疼了。燕窝炖好了,奴这就去给娘子拿。” 外间的小风炉上文火慢炖着一盏燕窝,她虚火旺盛,冬日里时不时会咳嗽一两声,璃娘送了燕窝过来,锦新便一早一晚,每天都记得给她炖。王十六拉住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带:“给你。” 锦新怔怔接过,心里有预感,只是不敢相信:“什么?” “你的身契。”王十六轻声道,“我查过了,身契并没有在衙门登记过,所有能约束你的,只有这份身契。” 刚回魏博她便让人去查清楚了。原想着等事情办完,再把身契还给锦新,可是,何必呢?她是郑嘉的女儿,裴恕的未婚妻子,她就算干出再大逆不道的事,王焕想杀她总要掂量掂量,可锦新只是个侍婢。 王焕随时都能要了锦新的性命,王全兴也是。她不能这么自私,拖着身边所有的人一齐去死。 “娘子,”锦新攥着身契,似有千钧重量,“娘子。” “撕了吧。”王十六轻柔着语声,“从此,你就自由了。” 伸手握着她的手,嗤啦一声,把那白麻纸写成的身契撕成两半,跟着又是嗤嗤几声,变成一堆细碎的纸片。王十六捡起一片在烛火上烧了:“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回家。” 家?她的家早没了。锦新涩涩一笑:“奴不走。” 已经无家可归,没有亲人可以相守了。她也看明白了,就算撕了身契,王焕和王全兴,或者这世上任何一个有权势的人,都可以再抢了她来。她要报仇,为父母,为她失去的家:“奴跟着娘子。” 王十六摇头:“你要是不想回家,那就跟着二郎君吧,他会护着你。” 她爱过人,所以看得出,王存中对锦新,隐忍沉默的爱。这样才是最好的,跟着她,只会连累他们。 “奴不去,”锦新摇头,“奴想跟着娘子。” 王存中的心思她明白,但她不配。跟着娘子,娘子想报仇,她也想,她们会做到的。 许久,王十六叹口气:“你再好好想想吧。” 垂花门前。 裴恕叫过守门的老 妪,正要开门时,郭俭追了过来:“郎君,王女郎已经找到了,回了房里。” 悬着的心重重落下,裴恕长长吐一口气。 从来处变不惊,但只是她消失这么一小会儿,竟让他如此急切,甚至恐惧。他在恐惧什么?裴恕低着眉,折返身慢慢往回走。 恐惧,源于无法掌控。她太超出他的所知,她太野太偏执,像旋涡,拖着他卷向不熟悉,他也不认同的所在。 可他还是,不可救药的,为她的一举一动,牵肠挂肚。 内宅。 王十六窝在璃娘怀里,紧紧搂着她的胳膊:“姨姨,谢谢你。” 谢谢你这么多年,像我从不曾有过的母亲一样,默默在身后爱我,维护我。可我却这么自私,理所当然接受你的好,从不曾回馈过你什么,甚至还差点,害了你。 璃娘怔了下,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说,摸摸她的头发:“傻孩子,这是怎么说起?” “没什么,刚刚看见锦新在缝衣裳,想起来麻烦姨姨为我做了这么多,还从没给姨姨说声谢谢。”王十六嗅着她身上温暖柔和的气息,极力不让喉咙里的哽咽漏出来。 “这算什么呢,也值得你谢。”璃娘笑着拍拍她,“你喜欢的话,姨姨再给你做,我才得了一件狐狸皮,给你做个暖帽吧。” 王十六在她怀里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从前总觉得,天底下唯有薛临爱她护她,薛临就是她活着的意义,就是她的一切,薛临死了,她也不想活了,可璃娘,周青,甚至王存中和锦新,他们对她,又何尝不是爱护?她不能回馈他们同样的热爱,但至少,她不能拖着他们,一齐万劫不复。 王焕要杀,但她得得筹划得更周全,更妥当,她要她死后,这些人还能好好活着。 漏下三更,客房的门敲响了,侍卫在外面回禀:“郎君,王女郎来了。” 裴恕披衣起身,急急打开门,王十六苍白的脸出现在眼前。 她看着他,低缓喑哑的声:“裴恕,你帮帮我。” 第41章 舌尖轻轻一舔 呼吸下意识地放得轻缓,裴恕握住王十六的手,带她进门。 她安安静静,在他手中,长长的睫毛闪了一下,眼皮是红的,带着水汽,朦朦胧胧越过他,望着未知的地方。 她哭过,裴恕想。她很伤心,甚至是脆弱,这让他的心突然软到了极点,虽然自己也并不能说清楚缘故。 扶着她在榻上坐下,给她靠上引枕,又将炭盆挪到近前。架上放有手炉,他素来不用,一直都空着,此时也拿下来,一块一块挑了熟炭进去,盖好盖子,拿一块帕子包了,递到她手里:“握着吧,冷。” 王十六接过来拿着。手脚暖和了,冰凉的心里,似乎也有了点温度。坐榻轻轻一晃,他挨着她坐下了。 淡淡的柏子香气,和着睡后又醒,特有的温暖气息,慢慢地,围了上来。让人的心仿佛也沾了些暖,王十六默默坐着,这时候有个人陪着,还是暖的,原来,也很好啊。 嚓,烛花爆了一下,裴恕想要起身去剪,又舍不得离开。她可真是安静啊,她从来不曾这么安静过,让他的怜惜千百倍地增长,俯低了身子,轻柔着声音:“出了什么事?” 王十六慢慢抬头,看向他幽深凤眸。眼白极白,眸子极黑,瞳仁是深不见底的幽潭,此时沉沉地看着她,幽潭里便起了微澜。 从前总觉得他这双眼跟薛临一模一样,但其实,并不一样。他更冷冽更严肃,但也更容易为着她一句话一个举动,突然生出波澜。她现在,绝不会再认错了。“裴恕,我想要你帮我,杀了王焕。” 从前她,全都想错了。总以为杀了王焕她一死了之,一切都能结束,可事情从来不会那么简单。有太多她凭借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她不能再连累璃娘他们,但裴恕是不一样的。 他从一开始,目的就是铲除王焕,他背后是朝廷,手中有人有权,他能做到她无法做到的事,他也能保全璃娘他们。她可真是糊涂,为着自己那点脾气甩下他,拖着身边的人往火坑里跳,可他其实并不难对付,嘴上说得再狠,哄一哄,每次也都会帮她。她早该来找他了。 裴恕顿了顿:“不行。” 以为她立刻就会发怒,她对于不如自己心愿的事,一向难以容忍。裴恕甚至做好了承受她怒火的准备,谁知她只是垂下眼皮,喑哑着声音:“为什么?” 这样脆弱、柔软的姿态,让爱意伴随着怜惜,汹涌着成河,裴恕忍不住伸手,轻轻环抱住她。 王十六转过脸,看着他握在她肩头的手。很暖,手心干燥,指骨分明,带着让人安稳的力度。这样的触碰她并不喜欢,但此时,也不讨厌。他试探着,又靠近些,说话是让人心安的,沉稳舒缓的语调:“朝廷自有律法,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王十六便又转了脸看他:“什么?” “我不能让你背负弑父的罪名。”因为决不能让人听见,裴恕低低的,几乎是在她耳边说了。 她太年轻,还不知道这个枷锁有多沉重。王焕就算作恶多端,但那个动手的人,绝不应该是她。“此事你不要插手,一切有我。” “裴恕。”她轻轻的,又唤了一声。 裴恕觉得,自己好像渐渐喜欢她这么唤他了:“嗯?” “璃娘,我二弟,周青,锦新,我身边这些人,我要你确保他们平安无事。”王十六看着他,慢慢说道。 裴恕看着她,她仰着脸,从耳边到下颌,清晰倔强的线条,她对于划归为自己人的,一向都是全力维护,几乎都让他有些妒忌了。从前她也曾这样对他,可是现在呢?他好像突然之间,失去了这种特权。为什么? 在晦涩的心绪里点点头:“其他人与王焕的恶行无关,我自然会保他们周全,但你二弟,我不确定他站在哪一边。” 到魏博这些天,王存中态度微妙,既不亲近,也不疏远。此人城府颇深,手腕老练,从目前的形势看,王焕活着对他更有利,很难说他会支持谁。 “他不会对你不利,”王十六坚持着,“我能替他担保。” 从前是她对不起璃娘和王存中,哪怕王存中真的贪图现有的一切,选择王焕,她也一定保全他,她绝不会再让璃娘伤心。 裴恕想说此事关系家国,并不是她所能保证的,但她这样脆弱,这样乖,这样的她,需要他付出所有的耐心和爱意。点点头:“好,我会尽力。” “谢谢你,裴恕。”王十六慢慢说着。今夜的一切耗尽了所有的精神,觉得累,下意识地,向他怀里靠了靠。 裴恕立刻将人搂得更紧些,心绪跳荡着,无数不合规矩的念头一齐涌上来,又努力压下去,天人交战。 他的挣扎王十六并不知道,只觉得他的怀抱很暖,很安稳,从前拥抱薛临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多么让人贪恋啊。 手炉放在膝上,她的手,便也握着他的手了,十指相扣,紧得没有一丝缝隙。 裴恕在沉没的边缘极力挣扎。一次已经于礼不合,决不能有第二次,甚至此时的亲密,也都已经越界。极力不去看,不去闻她拂在脸上的发丝,搜肠刮肚想着话题:“你为什么,这么恨王焕?” 王十六向他怀里又窝了窝。为什么这么恨他?因为他害死了薛临,因为她这一生所有的不幸,都从他抢了母亲开始。这些,不该跟他说,可今夜的自己太脆弱,守不住太多秘密:“在南山那些年,我过得很好,我这一生从不曾那么好过。他毁了一切。”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41节 裴恕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她是真的很难过,她真的把薛演,当成了她的父亲。摸了摸她柔滑的头发,抚慰着,试图剥开更多,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心:“今夜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哭了?” “没什么。”王十六嗅着他身上暖烘烘的男子气息,消沉的心境慢慢安稳,“我只是突然发现,我做错了很多事,我连累了 姨姨,还让我身边的人都很危险,我从前,太自私了。” 裴恕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心绪有些发沉,她怕连累她身边的人,所以过来找他?她倒是不怕他出事。又有些微妙的欢喜,她不怕连累他,因为他们之间,是不一样的。 这些天她对他冷若冰霜,让他一直怀疑自己,怀疑那夜的一切,可现在,她这些无意中说出的话,清清楚楚地表明,她对他,是不一样的。欢喜慢慢增长,于是他,也想让她欢喜:“我已经加派人手去成德探查,若是顺利的话,也许过几天就能知道军师是谁。” 王十六心里砰地一跳,呼一下坐直了:“真的?” 裴恕看见她瞪得大大的眼睛,突然明亮的目光,这是今夜她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情绪。那两样东西,或者说送东西的人,对她真的很重要。 让他的疑虑百倍地增长:“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 王十六顿了顿。太累了,这秘密压得人喘不过气,而他今夜的耐心和温暖,让她一次又一次,想起薛临。低着头,半真半假:“那两样东西从前我很常用,我总觉得,可能是我很熟悉的人送的。” 裴恕再次将她拥进怀里,带着怜惜,偷偷向她发心里一吻。他后来探查过,她出生后郑嘉逃过很多次,最后一次是九年前,逃去了南山。在那里她度过了整整九年安稳光阴,她方才也亲口说过,那是她一生过得最好的时光。 眼下曾在南山陪伴她的人全都死了,她如此迫切,执拗地追查这两样东西,也无非是想留住昔日罢了。“我会细细探查,早些帮你找到真相。” 王十六心里一暖,带着感激:“谢谢你,裴恕。” 她只肯叫他的名字了,虽然他更怀念哥哥这个称呼,然而这样,也不是不行。裴恕带着笑:“你我之间,何需言谢。” 目前看来,最大的嫌疑是林军师。此人对河朔局势至关重要,洺州之战又主动示好,也许他该亲自联络才是。“我可以给他写封信,探探路。” “好。”王十六又向他怀里窝了窝,心里一片安稳。 炭火越来越暖,手炉也是,他的体温那么舒适,不知不觉也就倦了,他的脸突然模糊,声音也是,王十六坠入了梦乡。 “待会儿就写,明天一早送出去。”裴恕还在说,没得到回应,低眼,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着微红的眼。 这样安静,这样乖,全心全意依恋着他的模样。裴恕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低头,在她唇边轻轻一吻。 她似乎被惊动了,微微抿起的唇,裴恕连忙坐正,腰都挺得笔直,她并没有醒,依然恬静的睡颜。 万籁俱寂,微不可闻,炭火燃烧的声音。裴恕保持着原本的坐姿,搂着王十六,沉默的看着。无数龌龊的念头涌上来,无耻得连他自己都无法忍受,又禁不住不想,紧紧咬着牙。 沙漏无声无息落下,四更的刁斗声遥遥响起,裴恕深吸一口气。 太晚了,即便他们是未婚夫妻,但若是留她在此过夜,传扬出去,依旧会败坏她的声誉。 再多不舍,他得送她回去了。裴恕打横将王十六抱了起来。 轻飘飘的在怀里,他过去怎么不知道,她这样瘦。 这半年里的遭遇,一定折磨得她寝食难安,痛苦不堪吧。她总是不高兴,总是急切着激烈着,为这样那样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发着脾气。过去他总嫌她粗野蛮横,可一个十六岁,无依无靠的小娘子,身上所有的尖刺,也许都是她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生出来的吧。 他做夫婿的,该当体谅包容才是。爱怜越来越浓,裴恕低头,在她唇边又是一吻。 她没有醒,绵长的呼吸,温暖的香气,让他翻腾的欲念突然暴涨,含住她的唇,舌尖轻轻一舔。 蜜一样甜。呼吸急促到了极点,裴恕要苦苦压抑,才能压住进一步冲动,扯一件绵袍将她严严实实罩住,抱出了门。 寒夜寂寂,她睡得熟了,丝毫不曾惊动,裴恕稳着步子,慢慢走到通往内院的垂花门前。 周青守在那里,看见时神色一僵,立刻伸手来接:“我来。” 裴恕侧身让开,一言不发继续往里走。 周青不得不跟上,心绪翻腾着,忽地听见他问:“她今晚哭过?” 半晌,听见周青嗯了一声。 “为了什么?”裴恕又问。 从他那里离开时她还在生气,后面突然失踪,再出现时,已经是这般脆弱无助的模样。失踪的那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周青不想回答,又不得不答,痛恨自己的无能,紧紧攥着拳:“二郎君好像找过她。” 所以是王存中跟她说了什么?裴恕迅速在脑中串联出轨迹。 她之前,一直都想亲手杀了王焕,也曾真正付诸行动。今夜又突然改了主意,要他帮她。她说自己做错了,要他确保璃娘他们的安全—— 王存中为了上次下毒的事,指责了她。她脆弱痛苦,因为她极度自责,觉得连累了那些人。 让他再一次意识到,她粗野蛮横的表象下,包裹的是一颗极柔软敏感的心,他原本应该更早发现的。 而王存中。从事发到现在瞒得滴水不漏,她没看错,王存中不会做出不利于他的事。她看人一向都很准。 爱意翻涌着,想要再吻,眼下已不可能了,忍得牙都是酸的,将她柔软的身子,不动声色,再抱紧些。 “到了,”眼前是她的院子,周青抢出去一步,“娘子交给我,你请回吧。” 裴恕没有理会,抱着王十六走进卧房,轻轻放好在床上。 锦新连忙上前帮着脱鞋,拆了发髻。裴恕背转身没有看,直到纱帐落下,这才离开。 天边模糊一点晨曦,回去之后,要立刻给林军师写信,要安排成德诸般事务,还有部署明天与王全兴的交涉。今夜他是注定不能入眠了,但愿她,能好好睡一觉,好好歇歇。 *** 王十六这一夜睡得极沉,梦都不曾有过一个,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日头拖一两道光影在纱帐上,是她自己的卧房。 恍惚想起昨夜好像是在裴恕那里,是怎么回来的?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娘子醒了?”锦新听见动静,过来打起帐子,“昨夜是裴郎君送娘子回来的,娘子那会子睡着了。” 她竟在裴恕那里睡着了?王十六愣了下,昨夜的情形丝丝缕缕,漫上心头。 她是在他怀里睡着的。那样暖,让人安心的怀抱,几乎和薛临一模一样。 他不是薛临,但他好像,又开始像薛临了。 三天后。 王全兴暗中向裴恕投诚之时,成德也有了消息,张奢送回来密函一件,同时来的,还有一封林军师给裴恕的亲笔书信。 王十六一颗心怦怦跳着,紧紧挽着裴恕:“让我看看信。” 她认得薛临的字,她的字就是薛临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只消一眼,她立刻就能认出,是不是薛临。 “不行。”裴恕拒绝,“军国要事,决不能传扬。” “我不看内容,我只看看他的字。”王十六柔软的身子贴上来,苦苦哀求,“求你了,哥哥。” 心里砰的一跳,他有多久,不曾听她唤哥哥了。再强大的意志也都被她摧毁,裴恕沉默着,用手遮住信的内容,只露出落款,送到她面前。 第42章 轻轻拂着她的耳廓 信笺送在面前,王十六急急转过头。 盼了这么久,却不敢看,只要不看,那丝微弱的希望,就不会破灭。 裴恕猜到了她的近乡情怯,轻柔着语声:“要么我告诉你什么样子?” “不用。”王十六一横心,终是回过了头。 白色的信笺,漆黑光亮的弹墨竖行,端正沉稳的一笔行楷。字是好字,但,不是薛临。 从字体到运笔,没有一处与薛临相似。像从浪尖上被重重摔下,王十六怔怔看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恕便知道,这结果让她失望了,她柔软的唇抿成了一条线,眼里的光暗淡下去,强撑着不肯失态。从那天之后,她再不曾由着性子闹过,越来越隐忍沉稳,也越来越让他心疼。 “观潮。”轻轻搂她在怀里,想要安慰,她推开他,平静着神色:“你忙吧,我走了。” 忙是忙的,突 厥的事情多方追查,终于有了眉目,他得尽快查实。王焕的疑心越来越重,近来客院明里暗里监视人越来越多。与王全兴私下的对接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他需想个法子,推王全兴走出这一步。林军师来信也提到了突厥近来异动,频频犯边,虽不曾明说,但话里话外暗示与王焕有关。还有张奢的送来的密函,他还不曾拆看。 他在魏博,实在待了太久,再不抓紧将一切收束,只怕就要生变。但此时,什么事都不及她重要。裴恕伸手拥她入怀:“不要紧,我还有时间,可以陪你一会儿。” 可她现在,更想一个人待着。她那些心事,唯有与自己诉说。王十六推开他:“你忙吧。”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裴恕站在窗前目送,她走得很快,素色裙裾微微晃动,像时开时合的花。她没有愤怒,没有再逼着他去找一个她想要的答案,她的言行举止越来越符合大家闺秀的要求,可他此时突然觉得,从前那个狂野尖锐,处处不合规矩的王观潮,竟在他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有些留恋。 裴恕拿起密函。他一直想着,等将来成亲,须得好好管束她,改改她的坏脾气。但现在看来,若是能让她一直保持原本的模样,不需经历世事的愁苦,是不是,她会更觉幸福? 王十六快步向内宅走去。 希望之后的失望很难熬,但她经历过太多次,此时也终于能够,平静地面对。 一切都是她的妄念。从此,彻底放下吧,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早些杀了王焕。 “阿姐。”路边王存中迎出来,看她一眼,转身往花园走去。 王十六便知道,他是有话要说,跟着他来到花园,他依旧到水边的六角亭站住,扶着阑干,声音压得很低:“裴恕一直在刺探魏博军情,背地里还跟大兄来往密切。” 王十六没说话。这些裴恕不曾细说,但,都跟她说过。联络王全兴,是为了找到王焕的罪证,将王焕绳之于法。他并不曾瞒过她什么,但她有件事一直瞒着他:她不会让他把王焕交给朝廷,她要亲手杀了王焕。 “阿姐,”王存中看她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这些她都知情,“若是大兄得势,无论我还是你,都不会好过。” 是的,所以她之前求裴恕保全他们,有两层意思,一来若是失手,不要让他们受牵连,二来若是王全兴得势,求裴恕给他们找个出路。但他态度暧昧,这些事,自然不能告诉他。王十六依旧只是沉默。 王存中转过脸,望着远处茫茫的冰湖:“阿耶倒了,你最大的倚仗也就没了,你能确定裴恕不会反悔?” 反不反悔,有什么要紧,反正她也不会嫁给他。但。王十六摇摇头:“他不是那种人。” 周旋已久,她越来越了解裴恕。无论他过去对她有多绝情,但在品行上,他没什么可挑剔的。他承诺她的事,无论是否认同,都会给她办。那夜的事是她强求,哪怕他并不怎么瞧得上她,还是千里迢迢过来求娶,给足她该有的体面。 他是正人君子,言出必行,即便她死了,她牵挂的这些人,他也会替她照顾好。 眼前蓦地浮现出裴恕方才的模样,凤眸幽深,带着怜悯和关切,低头看她。若是她死了,他会怜悯,还是会惊讶,轻松? 客院。 裴恕拆开密函,一目十行看过,待在脑中拼出对应的文字后,不觉一怔。 张奢再次追查了那两样贺礼的来历,军师府上下滴水不漏,查不到任何线索,但张奢心细如发,决定从装贺礼的两个箱子入手。均是檀木制成,材质上佳,雕镂精致,寻常市面上并不能见到,多半出自定制。果然,在排查了成德有名的匠人后,张奢找到了做箱子的工匠,确定了这两个箱子,是军师府定做的。 也就是说,她的感觉没有错,这个熟悉她生活习惯,知道她身量、手围,对她的爱好了如指掌的人,很可能是林军师。 裴恕烧掉密函,起身出门。 方才她那样失望,眼下得了这个消息,该欢喜了吧? “郎君,”郭俭迎上来,低着声音,“王全兴又召集了心腹议事。” 裴恕不得不停住。昨天王焕将一支牙兵交给了王存中,不多,只有两三百人,但牙兵乃是他的心腹,一直都由他亲自指挥,从不曾交给过任何人,此举对王存中的重用之意极是明显,王全兴越来越沉不住气,私下里频频召见幕僚,也许正与此事有关。 这几天他几次示好,王全兴明显已经动摇,但顾虑着他与王十六的婚事,并不能下定决心。他需得再添上一把火。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42节 先处理公事,私事等以后有空,再与她商议。裴恕压下心里的急切:“你给他透个信儿,就说我马上要去见王焕。” 节度使大帐。 王焕听完陈泽的密报,冷哼一声:“三天议了四回事,忙得很哪。” 挨了他的打以后,王全兴表面上恭顺,每天一早一晚过啦问安,大事小情都向他请示,私下里却连着召集心腹议事,尤其是他交给王存中一队牙兵后,王全兴已经议了两回事了。 他自己干的就是篡权夺位的事,很知道这个反应是什么情况。可笑那小猪狗,还以为自己干得有多机密,能够瞒过他的耳目。冷冷道:“密切监视他,要是有情况,杀。” 陈泽跟随他多年,饶是知道他一向心狠手辣,但对亲生儿子也是如此,还是让他吃了一惊。半晌:“是。” 想了想又道:“裴恕那天送了一支灵玉膏给留后疗伤。” 明显的示好之意,但之后他密切监视,又没发现两人有什么私下往来:“之后属下一直监视,他们并没有其他来往。” “裴恕精明得很,真要是有什么,不会让你发现的。”王焕微微眯着眼睛,“他这次,待了太久了。” 即便是为提亲而来,即便这些天他跟自家那个不孝女打得火热,黑夜白天都厮混在一起,并没有别的什么异动,但王焕在他手里吃过大亏,本能地还是戒备:“你想个法子,快点撵他走,他在这里,我总是不安生。” “节帅,”亲兵在门外回禀,“裴使节求见。” “你去后面待着,”王焕看一眼陈泽,“待会儿我套套裴恕的话,你留神看他的反应。” 裴恕进来时,王焕正笑着迎出来:“贤婿来了啊,我也正想找你呢。” 裴恕躬身见礼:“伯父有何事指教?” “你先说你有什么事找我,”王焕眨眨眼,“然后咱们再说我的。” 帷幕微微动了一下,显然有人躲在里面窥探,裴恕不动声色:“特来禀报伯父,晚辈打算四天后启程返京。” 终于!王焕心里一宽,嘴上却是挽留:“这么着急作甚?干脆就留下过完年再走,那时候天暖和了,路上也好走些。” 四天之后,该查的事情应该也查出来了,援手应该也能就位。裴恕顿了顿:“晚辈出京之时,禀奏陛下说此次快则一个月,慢则月半,陛下前日传来口谕,催促晚辈回京。” 王焕看见他脸上微微的尴尬,是了,他光是在魏博就已经待了十来天,就算立刻启程,时间也迟了。笑得越发畅快:“贤婿这是不舍得走啊,实在不行,就留下过完年再说,反正你刚刚定下婚事,圣人肯定也会体谅你舍不得走嘛。” “君命不可违,晚辈已经拖延太久,必须回去了。”裴恕低着头,依旧是恭谨的模样,“伯父有什么事找我?” “没什么大事,”他既然要走,他也就 没什么可试探了,王焕拍拍他的肩,“贤婿啊,我给你准备了一些土仪,你带回去给亲家,就说是我一点心意,可惜咱们两家隔得太远,也只好等你们成亲时我再去拜会亲家了!” 门外有脚步声,王全兴过来请安了。很好,他听懂了他的暗示,知道是约他在王焕处,找个借口碰见的意思。裴恕微微抬高了声音:“多谢伯父,待我回到长安,定向父亲禀明。” 门外,王全兴听见了,步子一顿,随即迈步进门,向王焕躬身一礼:“儿子给父帅请安。” 又含笑看向裴恕:“真巧,妹夫也在啊。” “留后来了。”四目相接,裴恕转开目光,“伯父与留后有事的话,晚辈就不叨扰了,先行告退。” 出得门慢慢走着,不多时身后响起脚步声,王全兴跟了出来:“妹夫要走?定了哪天?” “四天后。”裴恕停步等他。 “这么快?”王全兴犹豫到了极点。若是他走了,对付王焕就少了重要一股力量,而且有了他的支持,他也算师出有名,也就不用担心之后继位会遭到质疑。但他跟王十六定了亲,这些天他冷眼看着,他们俩打得火热,那天夜里听说还抱着王十六回房,女色最是厉害,难道他真的会跟他联手对付王焕? “我有心再与留后多盘桓几日,无奈君命难违。”裴恕慢慢往前走着,此处靠近王焕的军帐,众目睽睽之下,反而不会有人怀疑他们谈的是机密,“留后才略无双,堪称魏博第一人,可惜我来的时间太短,没能多向留后请教。” 魏博第一人?第一人难道不应该是王焕?这是在暗示可以扶持他继位?王全兴心里砰砰跳着,试探着说道:“妹夫跟十六情投意合,当真是夫唱妇随。” “情势所迫罢了,当日洺州的事传到了长安,人言可畏,我不得不为耳。”裴恕话锋一转,“我来这些天,深感留后公忠体国,等我返京,必向陛下奏明留后的忠心。” 王全兴心跳越来越快。当初在洺州时,王焕以和谈要挟,逼他娶王十六,听他话里的意思是消息已经在长安传遍了,他怕对仕途不利,所以不得不认了这门亲事?那么他,应该也盼着摆脱王十六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吧? 连忙凑近些,低着声音:“那就多谢妹夫了。我有心帮妹夫,可惜啊,人微言轻,拗不过父帅啊。” “我也有心与留后结交,只不过留后似乎一直有意疏远,”裴恕看他一眼,“我刚收到消息,突厥有异动。” 王全兴大吃一惊,难道那件事,他已经知道了? 迟疑之时,裴恕已经迈步走了,王全兴连忙追上,心里七上八下,天人交战。他是有心借助裴恕,扳倒王焕,但那件事,通敌叛国,捅出来,说不定连他都是个死。可裴恕已经知道了,难道要坐以待毙? 眼看裴恕一言不发只管往前走,此时也没人可以商量,王全兴一横心:“我有机密军情,想请妹夫禀奏陛下。” 裴恕心中一宽,脸上只是不露声色。王全兴志大才疏,性情急躁,知道他马上要走,又知道他已经查到了突厥这条线,情急之下,一定会选择自保。更何况父子俩本来就离心离德,扳倒王焕自己上位,对王全兴来说没有什么可迟疑的。“何事?” “去年魏博有一批军粮无缘无故没了,我怀疑与父帅有关。”王全兴飞快地说着,“最近父帅又调集了一批军粮,后来也没了消息,但我新近查到,有一队运粮贩子拿着节度使府的关防文书,押送粮车去幽州。” 幽州正与突厥接壤。裴恕心中一凛:“留后的忠心,我已尽知,留后放心,此事我必给你一个交代。” 客院。 王十六在窗下等着,听见裴恕的脚步声,带着熟悉的节奏,很快来到门前。 侍卫在回禀:“郎君,女郎在里面等着。” 熟悉的,沉稳舒缓,裴恕的语声:“她等了很久吗?” 门开了,王十六抬头,对上裴恕幽深的凤目,他眼梢微扬,是欢喜吗?他一个箭步来到面前,握住她的手:“等了很久吗?” “没多久,”手心温暖干燥,握住时,让人莫名的安心,王十六转开目光,“裴恕,我来跟你说一声,你得提防着我二弟。” 裴恕心里一暖。他知道的,王存中近来一直在监视他的动向。她一向看重王存中母子两个,能够专程过来提醒他,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心里热着,轻轻拥她入怀:“我知道。观潮,我有件事,正要跟你商量。” 王十六抬眼,他凑在她耳边,说话时有温暖的气息,轻轻拂着她的耳廓:“我得找个借口出去一趟,你跟我一起。” 第43章 冒犯 冬日里土地冻得硬了,马蹄踏上去,冷硬沉闷的声响,王十六向前飞奔着。 “娘子,”周青追在身后,“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王十六抬头,日头斜斜地挂在天幕西边,天很快就要黑了。 耳边萦绕着裴恕低低的语声:“我查到一个重要线索,需得亲身过去一趟。” 他一举一动都受到王焕的严密监视,不可能在魏博随意走动,所以他原本计划明天一早寻个借口与她一起出游,但他要去的地方距此一百多里地,一天时间,怎么能够?不如来把大的。 回头一望,大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裴恕还没有追过来,等他追过来时,天就黑了,在外面留宿一夜,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王十六加上一鞭:“走吧,今晚我不回去。” 周青吃了一惊:“娘子要去哪里?” “五十里外有驿站。”裴恕说了,在那里碰面。朔风吹过两鬓,脸颊耳朵都冻得生疼,王十六心里却是痛快的,堆积了许多天的郁结在这快马加鞭的奔跑中一点点消散。 裴恕不会无缘无故想要外出,他说的重要线索,必然跟王焕有关,也许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节度使府,书房。 璃娘给王焕斟一杯茶,窥探着他的脸色:“十六在家里待得有点气闷,出去散散心,让我跟阿郎禀报一声。” 王焕打断她的话:“你少替她遮掩,我什么不知道!” 两刻钟前他就收到消息,那个不孝女跟裴恕吵架,气冲冲地要赶裴恕走,结果裴恕没走,她自己倒赌气跑了。什么散心,什么跟他禀报?分明是璃娘替她编的借口。王焕沉着脸:“都是你惯的她!一天到晚由着性子闹,哪天真闹翻了裴恕不要她,我看她上哪儿再找一个!” “节帅,”陈泽匆匆进门,正要说话时看见璃娘,连忙行了一礼,“见过小夫人。” 璃娘知道他们有话要说,连忙告退,出了门时王存中也来了,扶着她往回走:“出了什么事?” “十六闹着要跟裴郎君一起去长安,裴郎君没答应,两个人拌了几句嘴,十六就赌气走了,”璃娘叹口气,“这孩子,都这会子了,怎么还不回来?” 他两个近来好得很,王十六的脾气也大为收敛,会为了这种小事闹成这样吗?王存中思忖着:“我方才听说,裴恕追出去找她了。” “啊,”璃娘吃了一惊,又是好笑又是担心,“这是怎么说的?” “这会子不回来,今晚怕是回不来了。”王存中抬头看看日色,所以,是真的吵架了吗? 书房。 “裴恕刚刚去找十六娘子了,”陈泽带着点尴尬,“事发突然,属下没来得及安排人手跟着。” “那就抓紧安排,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错。”王焕问道,“那个不孝女往哪边走了?” 陈泽顿了顿。内宅之事并不归他管辖,况且他原以为王十六只是闹一会子就会回来,所以并没有在意,谁能想到裴恕会为了这种事也追出去了?眼下却是连去了哪里都不清楚,结结实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属下这就去查。” “你亲身去一趟,多带点人手,”明明没什么可疑的, 但王焕不知怎么的,总有些心烦意乱,“一定得看好裴恕,我总觉得,今天这事有点古怪。” 大道上。 裴恕打马往北,几个侍卫穿着和他一样的衣裳,策马簇拥在他身边,若非十分熟悉的人,轻易不能认出哪个是他。 王全兴供出的情报,跟他的推测十分接近。突厥以游牧为主,不事农业,眼下隆冬季节,正是一年中最缺粮的时候,所以他推测王焕的交换条件,多半跟粮食有关。来之前他细细核查了魏博的军粮收支,从去年到今年,多支了将近五分之一,不是个小数目。 那批突厥战马,恐怕就是王焕用这些军粮换来的。突厥最大的硬伤便是粮食,以往犯边,只需坚壁清野,突厥粮草不继,也就不得不退,如今王焕为了私利盗卖军粮,突厥手中有粮,来年必定大肆犯边。此行不仅要抓住王焕的罪证,还需截住这批粮草。 “郎君,陈泽的人追过来了。”郭俭拍马追上来。 “引开。”裴恕道。 一个扮成他的侍卫带着人拨马往岔道上去了,裴恕望着渐渐西坠的日头,不自觉地,扬起了眉梢。 以他的打算,是要明天一早以出游为名,沿途查探,没想到她竟出了这么个主意。情人之间拌嘴吵架并不罕见,她脾气大,一言不合就要翻脸,节度使府上上下下也都知道,况且情人吵架,外人也不好细问。她这个主意合情合理,又切合各自的性情做派,比他的主意好得多。 从前他总觉得她狡诈,是他错了,她不是狡诈,是聪慧,绝顶无双的聪慧。眼中透出笑意,裴恕加上一鞭,疾疾追着。 三更近前,王十六在浅眠中,听见外面敲门的声音。 是裴恕。哪怕还没睁开眼,哪怕连声音都不曾听见,便已知道是他。王十六披衣坐起,周青果然隔着门回禀:“娘子,裴郎君来了。” “进来吧。”王十六匆匆将氅衣穿好,拉开了门。 满屋子暖香气,拂面而来,裴恕心尖一荡,看见她睡后微微绯红的脸,目光朦胧,落在他脸上:“来得这么快。” 爱意突然挡不住,这一刹那裴恕极想拥抱她,亲吻她,但只是默默退后几步,背转身,解下外袍。 王十六微微皱眉,有点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却见他把外袍在火盆上烤了烤,又对搓双手,捂了捂脸,这才向她说道:“好了,这下就不会有冷气扑到你了。” 让她突然想起薛临,从前冬天里他从外面回来,也会这样把自己弄得暖和些,才会靠近。鼻尖酸涩着,他走近了,带着眷恋的声音:“来了很久了吗?” “半个时辰不到。”王十六转开脸,不肯让他看见自己突然泛红的眼梢,“没有人跟踪你吧?” “陈泽带人追着,不过,都甩掉了,”裴恕看着她微露的侧脸,极想拥抱,可是又不能,在袖子里攥着拳,“你再睡会儿吧,我给你看着时间,四更咱们才出发。” 据王全兴所说,粮队已经走了三天,冬天脚程慢,推着粮车走得更慢,但怎么也有一两百里地了,他们最迟也得明天返程,今天还有一百多里地要赶,还有陈泽追着,能用的时间十分有限。 王十六看他一眼,他脸颊冻得冷白,鼻尖微微有些红,凤目里虽然看不出倦意,但眼白也泛着红,这些天殚精竭虑,一定很累吧:“你也睡一会儿,不歇好,怎么办事。” “不妨事,”裴恕听得出她话里的关切,眼梢微扬着,“我一向少眠,还支撑得住。” 手里被塞进来一个枕头,王十六指了指外间的卧榻:“只剩一个时辰不到,你也别折腾着要房间了,就在这里眯一会儿吧。”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43节 她进去里间,关上了门。 裴恕犹豫着,明知道于礼不合,但此时又舍不得走,门缝里的烛光突然消失,她熄了灯,大约又睡下了,心尖蓦地一热,裴恕终是拿着那枕头,默默在榻上躺下了。 闭着眼,却没有丝毫睡意。一向都是他来安排一切,但这次,全都是她安排,让人有些不习惯,但,心里又有异样的欢喜。甚至她不由分说,只将枕头塞给他,指了这卧榻给他,都让他欢喜。 他总想着成亲以后好好管束她,但也许,由她安排一切,由她管束他,是不是,也挺好。 里间。王十六翻了个身,她一向眠浅,稍稍打断就再难睡着,这次恐怕也不能例外。 眼梢依旧湿着,方才裴恕搓着手,抬眼向她笑着的模样,真的好像薛临啊。为什么现在一眼就认得出来他是裴恕,却还是不由自主,时时在心里模糊了他们两个呢? 外间静悄悄的,裴恕大约睡着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王十六闭着眼,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又到了那片混沌,她在奔跑,在寻找,找出口,找薛临。什么都找不到,触目所及只是茫茫一片,阿潮,阿潮,薛临唤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地,听不见了,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观潮。 如此清晰,如此贴近,王十六猛地醒来。屋里黑漆漆一片,门缝里透出外间的灯光,裴恕在外面唤:“观潮,该走了。” 王十六怔怔坐了一会儿:“好。” 这一天快马加鞭,追着粮队的踪迹一直向北,快要日落时,终于在一家客栈外看见了几十辆大车。 领头的车上捆着几个笼子,装着锦鸡、梅花鹿、猞猁等物,后面几辆车挂着风鸡、腊肉之类,乍一看,似乎是送年货的队伍,眼下临近年关,世家大族的田庄向主家送年租,路上多有这样的车队。 裴恕的目光看着地上的车辙,冬日里冻土结实得很,轻易不会留下印痕,但这院子里深深浅浅,到处都是车辙印。这些车子似乎装的是年货,但实际装的东西,远比年货重得多。 叫过郭俭:“确认货物。” 郭俭一晃就不见了,裴恕抬眼,慢慢看过押车的汉子。清一色身强力壮,二三十岁,此时指挥着车夫停放车子,遮盖雨布,几十个人分工明确,动作干净利索。 这些人,都是兵。他们动作标准,配合娴熟,唯有在行伍中受过正规训练,长期配合才能练出这般默契,寻常田庄绝不可能有这种人物。而那个押送头车的大个子。 肩宽背厚,颌下一部浓密的胡子,长相虽然跟中原人差不多少,但眼窝更深些,眸子里带着点淡淡的灰色。裴恕慢慢走近,忽地以突厥语说了句:“节度使有机密要事,让我跟你交代一声。” 王十六远远站着,模糊听见一句,吃了一惊。薛临会说突厥语,昔日里给她讲解河朔局势,开玩笑时也曾对她说过,所以她虽然听不懂语义,但是知道,他说的是突厥语。 这些人,是突厥人吗?王十六知道事关重大,绝不能露出破绽,连忙起身走开,心里却突然酸涩到了极点。他越来越像薛临了,他为什么,不是薛临? 院里。大个子也吃了一惊,上上下下打量着,裴恕不动声色,继续以突厥语说道:“朝廷的使节正在魏博查访,节度使要你们连夜赶路,不要停留。” 手里握着一块令牌向大个子一晃,大个子模糊看见王焕的字样,带着戒备,以突厥语说道:“你是谁?” 所以此人,果然是突厥派来接应粮草的。裴恕沉声道:“我是谁不重要,陈司马稍后就会赶到,协助你们尽快离开。” 既说出陈泽,那就的确是知道底细的人,况且陈泽马上就要来。大个子松一口气:“现在就走?” “对,”裴恕道,“陈司马大约酉时就会赶上你们,详情由他向你解释。” 裴恕不再多说,转身离开,身后呼喝声响起来,大个子指挥着押车的赶着车队离开,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 “郎君,”郭俭没多会儿跟了上来,一幅车夫装扮,“我戳开了一包,是粮食。” “设伏,酉时收网。”裴恕低声道。 抬眼,王十六站在墙后,默默看着飞快下坠的夕阳,单薄苍白的侧影。心里突然涌起柔情 ,裴恕慢慢从她身边走过:“你在客栈里休息,事毕之后,我来寻你。” “我跟你一起。”王十六摇头。她要亲眼见证王焕的覆灭。 “不行。”裴恕停步,在她不远处站住,“留在客栈。” 他脸上是不容分说的拒绝,他现在,又不像薛临了,薛临对她从不会这么强势。但为什么,她还是有些,分不清呢。 酉时。 车队转进道路狭窄处,左边是一带山坡,天黑得狠,火把打了十几个,也只能照见山坡上黑魆魆的,不知是树木还是石头的影子,大个子皱着眉:“停。” 深更半夜,又是这种路,走起来心里没底,不如等等陈泽,看他怎么说。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前面有人喊:“陈泽在此,你们过来吧。” 他怎么跑去前面了?大个子心里嘀咕着,还是催着车队往前走,黑暗中忽地几声响,一盏一盏,火把无声无息灭了。 箭如飞蝗,从山坡上暴雨似的落下,不好,中埋伏了!大个子刚要拔刀,脖子上一凉,一个车夫抱住他向粮车下一滚:“别动。” 是刀,轻轻一划,血流如注。大个子一动也不敢再动。 亥时。 王十六从睡梦中惊醒,门开了,裴恕闪身进来:“成了。” 王十六嗅到他身上冷冽的寒气,掺杂着柏子香气,还有淡淡的血腥气,寒夜之中,格外复杂晦涩的气味。睡后心里有些不清醒,在恍惚中握了握他的手:“看你冻的。” 裴恕心里一跳,灯火下她的脸这样柔软,绯红,像新鲜的水蜜桃,诱惑着他去采撷。心跳快到了极点,外面郭俭急急唤了声:“郎君,陈泽来了。” 那个大个子,此案最重要的人证,还没来得及藏。裴恕心思急转:“把人藏这里。” 门开了,郭俭带着一个五花大绑,嘴里塞了毛巾的汉子往床底下一塞,随即闪身出去,王十六皱着眉,裴恕的脸一下子靠得很近:“观潮,我可能,得冒犯了。” 呼一下,他吹熄了蜡烛。 外面有脚步声,一瞬间到了门前,黑暗中,清冽的柏子香气丝丝缕缕,围拥上来。 第44章 “张嘴。” 看不见,于是感官分明敏锐。王十六觉得微微的凉,他的手握住她的脸,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叹息一般,低低唤她:“观潮。” 但他的呼吸是热的,紧紧缠住不放,让人像溺水一样,无法挣脱。王十六闭上眼又睁开眼,手垂在身侧僵直地站着,他的身体与她保持着距离,但脸是紧贴着的,带着急切:“陈泽在外面,你,你……” 我,怎样?王十六模糊猜到了他的意图,他的呼吸拂在她耳尖上,钻进耳朵里了,蓦地生出一缕酥麻,让人心里陡然发了颤。 他是要她回应,要他们假装亲密,骗过陈泽。 门外,陈泽眼睁睁看着屋里的灯熄了,不由得一愣。 他追了一天多,好容易找到了人,这刚到跟前,里面怎么熄灯了? 想叫还没叫时,忽地听见里面唤了一声:“观潮。” 低低的,带着缠绵,裴恕的声音,陈泽心想,难道是王十六的闺名?这名字却比王十六像样多了。思绪只是一闪,随即听见女子低低的唔了一声。 压抑着,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不太畅快。陈泽皱着眉,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正要敲门时忽地一怔。 他又听见了裴恕的声音,同样压抑着,带着低低的气喘,暗夜里听着格外暧昧:“别躲。” 屋里。 王十六沉沉吐着气,脸被他握着,他微凉的唇带着寒夜的气息,向她唇边吻下,王十六急急转开脸。 蓦地想起那夜的吻,模糊凌乱的记忆,他迫切中带着愤怒,抗拒又索取的吻。不一样的,跟薛临的。薛临的吻轻柔温暖,在她及笄之后,他们曾躲在树林里,在暮色的山道上,在午后寂静的书房里,怀着忐忑与新奇,羞涩与期待,一次次尝试,沉醉。 /:. “阿潮,以后不能再这样了。”薛临总是这么说。但又一次一次,在她怀着爱恋吻上去时,他又舍不得躲闪。 “别躲。”恍惚中传来裴恕的语声,他扳过她的脸。 于是他的唇急切着,落在了她唇边,王十六在突如其来的抗拒中,一掌甩过去:“走开!” 门外,陈泽心里突的一跳,霎时明白了里面在做什么。 那个看起来清心寡欲,一本正经到极点的裴恕,居然在里面,在不曾成亲之时,与王十六做着男欢女爱的事。 门内。 裴恕猝不及防,她的耳光落下来,距离太近,只是指尖划过脸颊而已,不疼,反而让人的欲念千百倍的增加。握住她的手压在身后,在她耳边轻声道:“抱歉。” 唇蹭着她的耳朵,暖热的气息闯进来,呼吸都觉得粘涩,王十六沉沉吐着气,他的声音轻得像呓语:“张嘴。” 唇移下来,顺着耳垂,擦着皮肤,又到唇边。王十六被迫仰头,露出修长的脖颈,他在她唇边迟疑片刻,那个吻,终是落下。 裴恕又尝到了花瓣的滋味,柔软,香甜。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做戏吗?这借口能骗谁?分明是他渴念已久,趁机掠夺。 她紧紧抿着唇不肯配合,裴恕将人向怀里抱紧,扣住后颈。 一切都粘涩到了极点,真的是溺水一般了,王十六呼吸不出来,被迫张开了唇。 他立刻便含住,舌搅住了她的,这几乎把人溺死的水,深得很,看不到边际。 门外,陈泽快步离开,饶是一把年纪,依旧闹了个面红耳赤。 原是要监视裴恕,他跑出来太远,实在可疑,但屋里这动静明显是男欢女爱,让人怎么能再听? 跟他来的亲兵们踌躇着上前请示:“司马,还要监视吗?” “撤了吧。”陈泽下意识地又看一眼,屋里黑漆漆的,灯还没亮,难道他两个今夜要住一起? 门内。 王十六用力推开裴恕。 喘息着,心跳快到了极点,于迷茫中,生出强烈的负罪感。 她背叛了薛临。假如那夜是因为分不清楚,但这次呢?她明明白白知道,眼前的人是裴恕。她还是让他亲她了,甚至有那么一小会儿,她大约还回应了。 她竟然背叛了薛临。 “观潮,”裴恕跟过来,呼吸急促着,贪恋不曾停止,然而外面的脚步声消失了,陈泽应该走了,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处理,“抱歉。” 窗户敲响了下,郭俭在外面:“郎君,他们撤了。” 裴恕定定神,拉开了门:“立刻送去洺州。” 消息未必能捂住太久,此处毗邻洺州,他早跟黄靖打过招呼,这些人证、物证将由黄靖押往长安,如此,即便他出事,王焕的罪证依旧会上达天听,朝廷也会做好准备,抵御突厥。 黑暗中窸窸窣窣,人影进出,王十六沉默地望着。 思绪纷乱着,久久理不出个头绪。她背叛了薛临,这念头让她痛苦,又有说不出的迷茫。 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门关上,裴恕走了过来:“我今夜,还得在此间留宿。” 他们在一处,陈泽才不会怀疑。轻轻拥她入怀:“别怕,我不会动你。” 要使出最大的毅力,才能松开她,向窗边的坐榻上盘膝坐了,闭目养神。蓦地想起那夜,起初他们也是在榻上,她居高临下看着他,一遍一遍,吻他的眼睛。 她为什么,只肯吻他的眼睛?但现在,即便是只吻眼睛,他也情愿。 里面突然有动静,她是不是要过来?是不是还会像那夜那样……裴恕秉着呼吸,期待着。 王十六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想不清楚,索性也不再去想。王焕的罪证已经拿到,她有预感,这件事很快就要结束了,她可以去找薛临了,至少眼下,她不必去想。 第一缕晨光爬上窗纸时,裴恕睁开眼睛。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44节 一整夜里片刻也不曾睡着,盼着她能过来,然而她始终不曾过来,床铺那边安安静静,她应该早就睡着了。 留下他辗转反侧,被欲念揉搓着,苦苦煎熬。 轻手轻脚走到床前,她果然睡得正熟,微微蹙起的眉头,睡梦中似乎也在苦恼。她为什么,总是不能欢喜? 裴恕越俯越低,凑近了,唇马上就要吻到她的,她突然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裴恕有些尴尬,然而已然被她发现了,何不将这个吻继续? “裴使节,”外面陈泽唤了一声,“下官恭候多时了。” 王十六一把推开裴恕。心跳快着,看见他耳根上迅速红起一片,然而他神色是镇定的,还能平静着声音,回应陈泽:“司马什么时候来的?” “下官昨晚到的,节帅不放心,命下官过来寻找十六娘子。”陈泽话音刚落,门开了,门后面露出裴恕的脸,陈泽迅速打量一番,他衣领还没系好,衣服是皱的,头发也是,顺着他身体没挡住的部分,依稀能看见内室低垂的帘幕,有女子的身影一晃,是王十六。 昨夜他两个果然同床共枕,不曾分开。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不会再有余力干别的事。陈泽放下心来,退后几步:“裴使节先忙,下官一会儿再来叨扰。” 半个时辰后。 一行人启程返回,王十六弃马坐车,紧紧关着门窗。 看不见裴恕,也就不用再想那些让人苦恼的问题,他后天就要返回长安,她有预感,在此之前,他会处理王焕。到那时候,她就不用再想了。 日暮时分,一行人回到节度使府。 陈泽头一件事便是向王焕复命:“裴恕没什么异动,不过。” “什么?”王焕看他一眼,“你吞吞吐吐作甚?” “昨夜裴恕在十六娘子房里。”陈泽低声道。 “呸,这个假正经!”王焕笑骂一声,放下心来。怪不得那不孝女死缠着要跟裴恕回长安,怪不得裴恕先前拒绝得那般绝情,如今又过来求娶,原来如此,“你去安排一下,后天一早,我亲自送裴恕走。” 王全兴处。 裴恕从怀里取出圣旨:“我来之时,陛下赐我密诏,全权处理魏博事务,有罢黜升降之权。” 王全兴看见黄绢圣旨上朱红的玉玺,后面还有嘉宁帝的私章,心里砰砰乱跳:“这,这。” “王焕里通突厥,叛国投敌,事实确凿。”裴恕收起圣旨,“做留后,还是做节度使,皆在你一念之间。” 可就连这个留后,也未必保得住。王全兴一横心:“我忠心陛下,唯裴使节马首是瞻。” “好。”裴恕微微颔首,“你能调集多少人马?” 王全兴抬头,他神色肃然:“让你的人,随时待命。” 第四天一早。 使团启程返回长安,王焕率领麾下官员,亲自送出城门:“贤婿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了。” 裴恕没有停步,慢慢往前走着:“我有件事情想与伯父商议,只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既不曾停,王焕也只好跟上:“什么事?” 余光瞥见身后不远处王全兴越走越慢,已经落到了队伍最后,心里莫名有些介意,高喊一声:“王全兴,过来!” 王全兴一溜小跑过来,捂着肚子愁眉苦脸:“父帅,儿子突然有些腹痛,暂且告退一下。” 话没说完,早已哎哟着往后跑了,王焕心里起了疑,使个眼色命心腹跟上,目光一扫,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士兵,是王全兴的亲兵,三五个一队,将他的亲兵隔成了几处。 因为是送行,原本又想着送到城门口就回,所以他只带了一百多个亲兵,但此时,情形不对。王焕戒备着,抬眼看见王十六在队伍外侧,与裴恕的侍卫在一处,便又唤了一声:“十六过来。” 裴恕看见王十六应声走了过来,心里一紧。今日必是一场血战,他原本并不准备让她送行,但她说自己不来,王焕必定会起疑,坚持要来,他也只能再三叮嘱要她离王焕远些,可眼下,她大概怕自己不过来,王焕就会发现破绽吧。 眼看她越走越近,裴恕伸手挽住,护在身后:“伯父,我想等十六出了孝,立刻便成亲。” “贤婿好生性急,”王焕笑着,疑心越来越重,忽地折返身往回走,“行,我答应了,贤婿放心回去吧。” 不好,他是起了疑心,决不能让他逃了!王十六挣脱裴恕,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阿耶,我想跟裴郎一起回长安,你就答应我吧。” 王焕停步,顺势攥住她的手腕,大笑起来:“你这不孝女,说的都是什么浑话!” 心里却安生了一大截,要是裴恕弄鬼,应当不会放她过来,也许是他多疑了。 裴恕心急如焚。她是要用自己为质,使王焕放心,他怎么能让她冒险!抬眼,城门还不曾关闭,王全兴的人还不曾得手。今天王焕带上了大部分要紧官员,眼下城中群龙无首,王全兴事先安排了心腹守城,只消城门关闭,斩断王焕的退路,就可以动手了。 眼下,须得稳住,引王焕再走远点,给城门那边争取时间。裴恕平静着神色,慢慢往前走去:“若是十六想去长安,也不是不行,只不过眼下不太合适。” 余光瞥见郭俭飞快地走来,向他做了个手势,城门处突然响起嘈杂,裴恕回头,握住王十六的手,忽地挡在她和王焕之间:“十六,你跟我来。” 呐喊声突然四面八方响起,王焕听见陈泽的叫声:“节帅不好了,城门……” 后半截话没说出来,只听见一声惨叫,王焕急急回头,城门不知什么时候关了,门楼上刀光剑影,王全兴的亲兵正在屠杀他的人,眼前刀光一闪,郭俭糅身上前偷袭,此时再顾不得王十六,王焕急忙松手,抽出了刀:“护卫何在?” 裴恕拉着王十六退到外围,心脏砰砰跳着,飞快地向她嘱咐:“不要过去,要是事情不对,立刻去洺州找□□。” 今日之事,胜败是乃五五之数,若是他败了,难逃一死,但他安排了人手,会护着她离开。王焕的罪证也已经送出,于公于私,他也算无憾。 只是,事到临头,心里竟有这么多不舍。看了眼周青:“守好你家娘子。” 转身要走,手被拉住了,是王十六:“裴恕,你小心些。” 爱意突然汹涌到极点,裴恕低头,飞快地在她眉心一吻:“放心。” 他断然离开,再没有回头,王十六沉默地看着。眉心里还留着他一吻的痕迹,让她突然有点恐惧,仿佛是真的为他担忧,真的害怕他出了什么事。 四面八方,无数埋伏的士兵呼喊着杀出来,是王全兴的人,裴恕翻身上马,以丹田之气,高声向魏博牙兵宣谕:“王焕里通突厥,投敌叛国,尔等只是奉命行事,情有可原,只要放下兵刃,我保尔等平安,执迷不悟,与王焕同流合污者,斩!” “呸!”王焕拍马杀过来,“杀了裴恕,赏金一千!” 不远处王全兴全副披挂,带领麾下亲兵加入战团:“拿下叛国贼王焕,赏金五千!” 喊杀声四起,周青护着王十六向无人出躲着,低声道:“娘子跟着我,不要过去,城外还有节帅的几个营,万一事情有变,我们立刻去洺州。” 是啊,城里有最精锐的牙兵八千,眼下王全兴只是锁住了城门,未必能抵挡多久,城外还有王焕的步兵营,裴恕所能抓住的,也就是在牙兵出城,步兵营闻讯来救中间这段时间。万一没能在这段时间拿下王焕,胜负也就难料。 但她等了这么久,今天是最有可能的机会,就算拼上性命,她也一定要杀了王焕。 战场中。裴恕观察着局势,吩咐王全兴:“用骑兵将牙兵冲开,打散包围,各个击破。” 眼下一百多牙兵护着王焕往步兵营方向走,这些人战力极强,必须化整为零,才能尽快拿下 。 王全兴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指挥着骑兵四下冲击,牙兵很快被冲散开,三四个一组,力量悬殊,迅速被王全兴的人歼灭。 王焕不管不顾,快马向步兵营冲去。裴恕抢的就是步兵营救援之前的这个空档,只要能撑到那时候,立刻就能反败为胜。远处突然有马蹄声,抬头,王存中领着一彪人马,正从步兵营方向过来。 他今天没来送行,一大早出城去练兵了。王焕心中警惕着,高喊一声:“王全兴反了,老二,你站哪一边?” “我来相助阿耶。”王存中快马上前,抬手一箭,射向王全兴。 他箭法极准,饶是王全兴飞快闪避,依旧被射中肩头,手中枪咣啷一声掉在地上,王焕放声大笑:“好,从现在起,你就是魏博留后!” “儿子谢父亲。”王存中拍马赶上,一刀劈向王全兴。 血光一闪,王全兴应声摔下嘛去,王存中提着带血的大刀,飞奔来到近前,王焕高声道:“二郎,去杀了裴恕!” 不远处,裴恕拍马躲避,听见远处王十六的叫声:“二弟,你想想姨姨,想想锦新,你难道要让她们一直受苦?” 王焕心里一跳,忙道:“二郎,杀了裴恕,你就是下一任节度使!” “好。”王存中应了一声,拍马向裴恕冲去,王焕放下心来,他却突然拨马回头,一刀向他劈下。 事情来得突然,王焕躲避不及,胳膊上立刻血流如注,大喝一声举刀:“逆子,找死!” 重重一刀劈过去,他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猛将,王存中抵挡不住,虎口震裂出血,身旁亲兵抢上去与王焕对战,王焕杀得性起,一刀一个,硬生生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一时竟无人能敌,眼看就要冲出包围,斜刺里忽地一个人向他跑过来,竟是王十六。 王焕来不及多想,一把抓过,横刀架上她的脖子:“裴恕,立刻让你的人让开路,否则我杀了她!” 裴恕拍马冲过来。生平绝不会为私事妨碍公事,此时紧紧攥着缰绳,直攥到骨节都泛着白:“王焕,我可以做你的人质,你放了她!” 他总有办法脱身,他是天子使臣,王焕未必敢杀他。总之换下她,他会想出办法的。 王焕啐一口带血的唾沫:“放屁!你当我傻吗?” “阿耶,”忽地听见王十六幽幽的语声,“你不是一直怀疑,棺材里放的,不是阿娘吗?” 王焕心里突地一跳,她忽地向他刀刃上撞过来:“杀了我,你就永远不知道阿娘在哪里了。” 电光石火间,王焕急急收刀,心口上突地一疼,她手里竟藏着把匕首,狠狠插在他心口。 血喷出来,王焕长叫一声,再顾不得别的,一刀向她劈下。她没有躲,依旧握着匕首向他心口捅,王焕突然有个错觉,她想与他同归于尽,她为什么这么恨他? “娘子!”周青高叫着飞扑过来。 “观潮!”裴恕来得比他更快,抢在刀落下之前,抱住王十六。 那一刀,劈在他心口上。王十六看见他的血飞溅着,像永年城破那个日暮,刀锋从前心落下,跟薛临的伤处,一模一样。“哥哥。”在恍惚中抱住他,你来接我了吗? “节帅快走!”陈奇带着几个亲兵冲过来,拼死挡住追兵,护着王焕杀开血路,向北逃窜。 血流得太多,裴恕觉得有些冷,眼睛睁不开,带着叹息,摸了摸王十六的脸:“观潮,听话些,别冒险了。” 随即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一个时辰后。 城中还在清理王焕的死忠,王十六守着裴恕,在城外驿站暂时安置。 淡淡的血腥气,还有外伤药膏的清苦气,汤药的苦涩味,混沌晦涩,填了满屋,王十六默默看着裴恕。 他还没醒,凤目闭着,长长的眉垂下来,安静的睡颜。 他的伤,跟薛临在同个位置,连他受伤的原因,都跟薛临一样。 心里突然难过到极点,也空虚到了极点,王十六挨着他,伏在床边。 王焕受了重伤,虽然还没抓到,但应该也活不了了。她大仇已报,立刻就能去死,可她此时,却守着裴恕,迷茫,徘徊。 床上的人突然动了一下,王十六急急抬头,裴恕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你醒了?”王十六急急起身,“我去叫大夫。” 他在枕上摇头,握她的手,示意她坐下,他手上没什么力气,王十六不忍违拗他的意思,便又坐下来,他微张着嘴唇,似乎有话要说,王十六连忙凑近了,忽然之间,唇边一热。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是个吻。他从昏迷中醒来,第一件事,是吻她。 “观潮,”听见他喑哑的语声,“以后听话些,好吗?没有什么仇恨,值得你连命都不要。” 那时他看得清清楚楚,她怕王焕跑了,所以故意凑上去,让王焕抓到。她竟那么恨王焕,宁可自己死,也要拖着王焕一起。可他又怎么,能让她死? 王十六怔怔听着。听话些。从没有人对她这么说过,她一向蛮横生长,用尖牙利爪保护自己,她如此固执敏感,就连薛临,也都是依着她。唯有他说,要她听话。 这本应该是让人反感的话,却又带着无数亲昵,关切,让她突然意识到,有些时候,她也许是盼着有人能替她做主,那样,也许就不会那么累了。眼睛有点湿,王十六低头看着裴恕,一个模糊的,从来不曾细想的念头,渐渐的,清晰了。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45节 裴恕好像,是有点爱她的。 这样的爱恋,从前她对薛临有过,大抵天下的爱都有共通之处吧,所以她,分辨出了他对她的爱。 他竟然,爱着她吗? “观潮,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太忙,拖到了现在。”裴恕极力抬起一点身子,伤口是疼的,但她此时看起来这样消沉,迷茫,让他极力想要做点什么,使她欢喜,“装贺礼的两个箱子我查到了,是成德军师府定做的。” 握住的手突然挣脱了,裴恕抬眼,王十六煞白着脸,站起了身。 第45章 是不是薛临 王十六怔怔站着。 她早已放弃了的,最荒谬的猜想,在她终于杀了王焕,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去找薛临的时候,猝不及防的出现了。 让人震惊,无措,还有恐惧。该怎么办?要不要继续查?假如,又是她弄错了呢? “观潮,”裴恕看着她,突然有点不安,带着伤不方便行动,便用不曾受伤的一边支撑着,努力向她靠近,“怎么了?” “没什么。”王十六回过神来,慢慢又坐下。 脑子里纷纷乱乱,无数念头一齐涌上来,让人头疼欲裂。箱子是军师府定做的,那么里面的东西呢,是不是?比着她的喜好定制的马具,她曾经想要的字帖,除了薛临,谁会这么懂她?军师姓林,薛临,为什么这么巧,偏有一个字相似?信上的笔迹不是薛临,可那封信,真的是他亲笔写的吗? “你想追查林军师的身份?”裴恕看着她阴晴不定的脸,猜测着她的心思,“为这件事前些日子我让张奢去了趟成德,这几天就能回来,到时候你细问问他。” 王十六怔了下,他幽深的眸子带着关切看着她,让她在说不出的晦涩情绪中,转开了目光。 连她自己都放弃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只是妄念,他却派了张奢去查。他一向严谨,这些天为着对付王焕又是殚精竭虑,却能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她一个荒谬的猜测,将身边得力的人派出去,查了这么久。 他为什么,不能像从前那样绝情?那样她现在,也许就不这么难过了。 “观潮,”裴恕越来越觉得不安,努力靠近些,握住她的手。 他想了很久,猜不出她想的是谁。南山就那么多人,跟她关系最密切的薛家父子都已经死了,尸首是她亲手收敛埋葬,他也亲眼看见。剩下那些人都只是邻里,来往不多,也不太可能有太深的感情让她如此在意,那么她这些异乎寻常的反应,为的是谁? 问道:“你心里,觉得是谁送你的东西?” 薛临。多么荒谬,明明她亲眼看见薛临浑身是血倒在面前,明明她亲手 埋葬了他的尸首,可她竟还是不肯死心。王十六涩涩一笑,摇了摇头:“都是我胡思乱想罢了。” 不,不会是胡思乱想,她心里必定有个意定的人,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裴恕蓦地想起她在王焕刀下时,莫名其妙那句话:杀了我,你就永远不知道阿娘在哪里了。 难道,郑嘉?裴恕急急问道:“你觉得是你母亲?她还活着?” 王十六摇摇头,不会是母亲,母亲从不在意她喜欢什么,母亲大约连她的身量手围都不清楚吧:“不是。” 那么,是谁?裴恕看着她,她眼中有那么浓重的哀伤,让他的心都有些发疼。她为什么,总是不欢喜,他为什么,总像是隔着一层雾,看不清她心里所想?“观潮,”极力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先别想了,你今天受了惊吓,先去歇歇,等精神好些,我帮你去查。” 王十六看见他包扎之后,高高隆起的左胸,他脸色苍白,声音也不像往日那么沉稳,他伤得很重。可他为什么,只是关切着她? 在无法言说的情绪中,轻轻托住他的后颈,将他一直侧向她的身体放平,轻声道:“你躺好些,好好歇歇。” 裴恕觉察到一丝不同,她今天的手是暖的,很暖,也许是屋里暖和的缘故,也许是他失血太多,体温比她低的缘故,这个感觉让他欢喜,依恋,侧过脸,向她手上一吻:“观潮。” 手上有微微的刺痒,王十六发现他的唇很干,翘了皮,他很渴吧?他却一声不吭,并不向她要求。 起身倒半盅温水,他领会了她的意思,挣扎着伸手来接,王十六在床沿坐下,托起他的头放在膝上:“我喂你吧。” 小小的银匙送在嘴边,裴恕张嘴喝了,嗅到她身上淡淡温暖的香气,这冬日的天,满室欢喜。极力想放松些,又浑身紧绷着,枕在她膝上:“观潮,多谢你。” 谢她吗?可他受伤,却是为她。王十六沉默着。为什么要救她呢?她杀王焕,王焕杀她,多么干净了当,她冲出去的时候便是抱着这个想法。可他还是救下了他。 他好像,也有他的执着之处。他好像有很多次,不肯让她去死。 “观潮。”裴恕低低的,又唤了一声。 有许多话都在嘴边,想要跟她说,可此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枕着她,任由她一勺一勺,将水喂到嘴里,淡而无味的水,也因此有了甜蜜的温度。 王十六喂完了最后一勺。他嘴唇还是干,要是有什么能润一润就好了。口脂管不管用?她有一罐,据说是防干裂的。王十六托着裴恕,正要挪他下去,忽地一愣。 她知道了那两个箱子的来历,她原该抛下一切,立刻去求证,可她现在,竟然在想什么口脂。 她多了许多羁绊,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来自于裴恕的羁绊。 “观潮,”裴恕侧过脸,在她手上又是一吻,她没有躲,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让他心也跟着颤了颤,“等这边事毕,你随我去长安吧。” 王焕还没抓到,若是没死,必然还会鼓动作乱,这场乱局至少还要几个月才能彻底平定。眼下王全兴受了重伤,王存中顺理成章接手大权,此人心思难测,让她留在这里,他不放心。“等你出了孝,我们立刻成亲。” 王十六低头看他,他带着期待,殷切的目光。让她心里,陡然一阵苍凉。 他满心想着将来,可她很快就要死了,哪有什么将来。就连现在,也都是阴差阳错,她与他,原本不该有这么多羁绊。 轻轻扶着他躺好,给他整理了枕头被褥:“你睡吧,我去看看二弟。” 不等他回答,转身便走。 推门出来,冷风扑面,混乱的心绪一点点沉积。 王崇义死了,王焕受了重伤,应该也活不了了,她要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无牵挂,随时都能去找薛临。唯一不能放下的,是那两箱贺礼。 是薛临吗?如果是他,为什么这么久,一直没有跟她联系?王十六想不出原因,沉沉吐一口气。 她一定要查清楚。不然,死不瞑目。 屋里,裴恕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无声叹了口气。 唇边留着她手心的温暖,身上留着她淡淡的体香,甜蜜的时刻总是太短,太让人眷恋,只恨不能长久留住。 “郎君,”郭俭等了多时,终于有机会进来,“王全兴伤得很重,大夫说撑不了多久了。” 旖旎的心思一下子都被摁下,裴恕撑着床沿慢慢坐起:“拿笔来。” 他策反王全兴,许诺的是节度使之位。一来国家大事,不可失信于人,二来需得尽快定下新任节度使,才能稳住乱局。王全兴志大才疏,容易控制,原本是个不错的人选,但王存中今日的举动,打乱了他的布局。 杀王全兴取得王焕信任,得到接近王焕的机会,继而杀死王焕。排在前面的两个障碍都已清除,节度使之位稳稳到手。王存中绝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此人心机太深,难以控制,若是不加节制,或许会是下一个王焕。 郭俭送上纸笔,裴恕落笔如风。表奏王全兴为继任节度使,稳住人心,以王存中为魏博留后,以示奖励。八千魏博牙兵只是受王焕蒙蔽,并非从贼,一切罪责概不追究,原有职位勋级不变。三方势力互为牵制,则局势暂时能稳定下来。 这段时间,他会仔细筹划,找到最妥当的处理。 奏章写完,裴恕放在案上:“扶我起来。” 他亲自去见王全兴,希望这封奏表,能让王全兴多撑些时日。 内宅。 王存中伤在右臂,需要卧床静养,璃娘便让他搬来自己院里,方便照顾。王十六进门后抬眼一望,王存中右臂层层包扎着,靠着床头,璃娘正在给他喂药,看见她时喑哑着声音:“十六来了,裴郎君好些了吗?” 王十六在她身边坐下,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对于她来说,王焕是害死薛临的仇人,非杀不可,但王焕,却是璃娘的夫主。璃娘此时,会是什么心态?王十六想不出,她对于人心世情所知太少,满心里都是迷茫。 屋里静悄悄的,许久,璃娘长叹一声:“十六啊。” 她喂完了药,放下药碗:“我别的都不怕,就怕你们姐弟两个以后背着弑父的罪名,可怎么过……” 她的声音哽住了,王十六本能地搂住她,蓦地想起仿佛曾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 “王焕投敌叛国,人人得而诛之。”王存中淡淡说道,“母亲不必为我担心。” 所以,璃娘是为他们担心,不是指责吗?王十六在迷茫中皱着眉头,她想起来了,是裴恕,那天她毒杀王焕失败,裴恕说,我不想你背着弑父的罪名。璃娘爱她,所以为她担心,那么裴恕,他在那个时候,就有些爱她了吗? 可他为什么,要爱她?她从不曾对他有过真心,从来只当他是个物件,在他身上投射对于薛临的爱意,他从前又是那样瞧不上她。可为什么,她开始受到他的羁绊,他又开始爱她了呢?王十六想不出,迷茫到了极点。 毡帘动了下,锦新提着食盒走进来:“奴做 了田七鸡汤,二郎君趁热吃点吧。” 王十六看见她哭过后红肿的眼睛,她是担心王存中的伤势吧?王存中神色依旧淡淡的,但他的目光,从锦新进门后,就再没离开过她。 他偷袭王全兴,是为了节度使之位,还是为了锦新?还是,两者都有?王十六也想不透,活了十六年,她唯一了解的爱,是薛临爱她的样子,可是突然之间她意识到,这世上的爱,大约是有很多种模样的。 食盒打开了,汤也盛好了,锦新舀起一勺轻轻吹着,试着温度,王存中便安静地坐着,等着。王十六沉默地看着。 太多太乱,太复杂了。她想不清楚这么多事,这么复杂晦涩的感情。从前她的世界很小,只有南山和薛临,她有些应付不过来了。 “裴郎君对你是真心的,”耳边低低的,璃娘在跟她说话,“我从前还担心他为的是别的,现在总算能放心了,十六啊,以后你要好好对他。” 以后?她的生命,原本应该在今天截止。有太多事情要想,偏又想不清楚,王十六头疼欲裂,深吸一口气。 想不清的,先不去想。她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弄清军师,是不是薛临。等这件事解决了,她应该,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两天后。 张奢从成德赶回,带回来关于军师更多的细节:“他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军师府上下守得铁桶一般,探不出更多消息,但我想办法弄到了药渣。” 油纸包着一小包药渣,散发着苦涩的气味,王十六急急追问:“这药是治什么的?” “我找大夫看过,是活血化瘀,清肌抗炎的药,能帮助伤口愈合,军师有可能受了外伤。” 外伤。王十六脸上一下子失了血色,薛临便是,受了严重的外伤。 起身:“备马。” 她要去成德,她要亲身验证,是不是薛临。 两刻钟后,裴恕召见完牙将,拄着手杖慢慢出门。 “郎君,”张奢守在门外,“王女郎去承德了。” 裴恕步子一顿。 第46章 她想的那个人,是薛临?…… 近午时分,王十六在驿站里打尖。 临近年关,公务来往原本就多,又加上魏博新近巨变,各州各道派来探听消息的吏员比以往更是多了十数倍不止,偌大的厅堂里挤得满满的,耳目所及,全都在议论魏博事体。 王十六不想惹人耳目,便只以普通官眷的身份进驿站,此时拣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着,听见邻座两个男人一边吃酒一边议论:“你说王焕到底有没有死?” “哪有那么容易?”他的同伴笑道,“真要是死了,怎么找不到尸体?我赌他逃去洺州了,他先前不就是从洺州发迹的么?” 王十六握着茶杯,将帏帽拉低一些,遮挡着容颜。 这些天她也一直在猜测王焕是死是活,王焕被王存中伤了右臂,又被她在心口捅了一刀,她很知道自己有多恨,也就很知道那一刀捅得有多狠,先前她一直以为,很快就会确认王焕的死讯,可让她越来越不安的是,王焕的尸体至今还没有找到。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46节 “我赌他去突厥了,”邻桌一个男人听他们说得热闹,忍不住插嘴,“不都说他里通突厥,投敌叛国吗?” 王十六将帏帽拉得更低些。 裴恕当天就封锁了往北的道路,许进不许出,又加派人手沿途搜索,所以她猜测,裴恕也怀疑王焕要投靠突厥,只不过王焕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一连排查数日,一点消息也无。 “谁能想到堂堂魏博节度使,打突厥的主力,竟然跟突厥有勾结呢?”又一人接茬说道,“要不是裴翰林明察秋毫,河朔危矣!” “我早就觉得裴翰林这次来魏博有缘故,”先前那人一拍桌子,“果然让我猜中了!传圣旨哪里需要他亲自出马?肯定是早知道王焕狼子野心,所以亲身过来探查!” “可不是嘛,裴翰林当初解了洺州之危,眼下又扳倒了王焕贼,这样的人物,真真担得起中兴名臣这四个字啊!”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赞扬着裴恕,王十六沉默地听着,心里竟有些淡淡的欢喜,待到反应过来时,自己也吃了一惊。她几时,竟然对裴恕,有了这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听说裴翰林跟王焕的女儿定了亲,”不远处又有人说起了新话题,“眼下出了这档子事,这亲还结不结?” “绝无可能!”立刻有人接上了话茬,“我看呀,就连一开始定亲都是假的,裴翰林肯定是为了让王焕放松警惕,所以才假装要娶。” 假的吗?王十六垂着眼皮,想起裴恕刚到魏博时,居高临下的口吻,我愿意娶你。想起他刚从昏迷中醒来时,落在她唇边的吻,紧握着她的手;想起他喑哑着嗓子跟她说,等你出了孝,我们立刻就成亲。 堂中七嘴八舌,众人连声附和: “就是,裴翰林那样神仙似的人物,怎么能看上王焕的女儿!” “王焕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竹篮打水一场空,可笑啊可笑!” 哄笑声越来越高,周青低着头上前:“娘子,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他是怕她听见这些,心里难过。王十六慢慢饮尽杯中茶,可是,她怎么会难过?她在这世上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等求证完最后一件事,她就可以死了,又怎么会在意这些不相干的人说什么。 况且她有眼睛,有耳朵,她的心能感觉到,裴恕是真是假,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站起身来:“走吧。” 堂外突然有人马停住,王十六抬眼,张奢带着十数个侍卫快步上前:“奉翰林之命,前来护送王女郎。” 堂中正在说话的几个不由自主都闭了嘴,翰林?这地方怎么会有翰林,难道是裴恕?一时间满堂中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看向那个戴着帏帽的年轻女子,她是谁?裴恕为什么派人护送她? 王十六点点头,穿过厅堂,向门外走去,侍卫们列成两队护卫着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张奢跟在后面,低声解释:“翰林公务在身,今日无法与女郎同行,翰林说等处理完手头的事情,立刻过来与女郎会合。” 隔着帏帽浅灰的轻纱,王十六望着堂外冬日的天空,平日里张奢都只称呼裴恕为郎君,此时特意说出翰林二字,为的是向这些人表明身份。他早预料到必定会有关于他们亲事的流言蜚语,所以才如此安排,让世人知道,婚事不会变。 驿站大门敞开,门前停着一辆蒲轮安车,张奢快步上前打开车门:“翰林说天气寒冷,路途遥远,他身体不便需得乘车前往,请女郎先为他照看着车子。” 王十六上了车。 身后,看热闹的人堵在堂门前目送着,到这时候,慢慢回过味儿来:“不消说了,她必是王家女郎,裴翰林未过门的妻子!你们看这通身的气派,看这风度,看这涵养,除了她还能有谁?” 众人想起方才的议论,不觉惊出一头冷汗:“刚才是谁胡嚼咀说婚事是假?我看呀,这婚事真的不能再真!” “就是就是,”先前那个说婚事是假的连忙改口,“王女郎跟裴翰林郎才女貌,这才叫天作之合呢!” 车子已经走得远了,这些议论王十六一个字也没听见,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这车子并不是为他准备,是为她。他知道她性子急,必定是日夜兼程往成德赶,怕她劳累,所以要她坐车。他知道她必定嫌车子慢,多半不肯坐,所以特意说了自己要坐,让她不能推脱。 他事事都能为她筹划到极致,他越来越像薛临了。 魏博节度使府。 裴恕处理完公务,已经是三更过半。伤口隐隐作疼,疲惫到极点,揉了揉眼睛,推开窗户。 冷冽的空气闯进来,吹散屋里的暖热,头脑一阵清醒。 他知道她很在意那件事,但他不曾想到,她竟会抛下一切,亲自去成德求证。 那个人对她很重要,那个人,是谁? “裴兄。”有人唤了声,裴恕从窗户望出去,是王存中,独自一人,等在阶下。 这几天他表奏王全兴为节度使,安抚魏博各派系,并有意重新分派兵力,王存中不曾过问, 也不曾提出过任何异议,心思越发难猜。裴恕起身相迎:“二郎君夤夜到访,可是有事?” “有事与裴兄商议,”王存中掩上门,“裴兄可是打算拆分魏博?” 裴恕顿了顿。来洺州之前他便定下这个策略,拆分河朔三镇,化解过于集中的兵权,为朝廷拔除这几个隐患。但王存中竟能看出他的打算,让他有些意外:“二郎以为如何?” “我怎么想,并不重要。”王存中淡淡道,“我母亲视十六如亲生,我自然也是,裴兄是十六的夫婿,我自然就会支持裴兄。但我也有条件。” 裴恕看着他:“二郎请讲。” “王全兴我不会留。”王存中道,“除此以外,悉听裴兄安排。” 裴恕久久不曾言语。这几日他遍请名医,王全兴的伤却始终不曾好转,他很怀疑王存中私下里动了什么手脚。王全兴并没有子嗣,王焕其他的儿子又都年幼,将来魏博兵权自然还会落到王存中手里。 但王存中既然敢找上门来,坦诚相告,这个人,总是可以合作。“我所求只是魏博太平,其他的,我并没有那么计较。” “有我在一日,魏博便一日是朝廷属地。”王存中抬眉。 许久,裴恕颔首:“贤昆仲之争,我不干涉。” 那么,就是默许了。王存中起身:“多谢裴兄,弟不打扰了。” 他慢慢向外走去,裴恕起身相送,那个困扰已久的问题重又浮上心头,她那么在意的人,到底是谁?除了薛氏父子,她最亲近的就是璃娘,王存中是璃娘的儿子,于这些事,也许知道些端倪。“二郎,我有件事情想请教,除了令堂和薛家父子,你阿姐还有没有亲近的人?” 王存中思忖着,摇了摇头:“没有。我母亲说过,阿姐一直跟着夫人东躲西藏,到南山之前,在一个地方停留绝不会超过半年。” 不超过半年,那就不大可能有让她如此在意的人,那么,就还是南山那些人。 她亲口否认了郑嘉,但薛演和薛临都死了,他亲眼看见了尸首,她亲手埋葬了尸首。 不对。裴恕心中陡然一凛,他亲眼看见的,是薛家父子面目烧毁的尸首,对身份的辨认,靠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和配饰,假如,弄错了呢? “裴兄?”王存中见他久久不语,出声询问。 裴恕回过神来:“二郎,我明日要去趟成德,府中之事,还请二郎费心。” 那日兵戎相见,她对王焕说“杀了我,你就永远不知道阿娘在哪里了”。他问那些东西是不是郑嘉送来,她只说不是,却没有否认郑嘉可能还活着。假如郑嘉还活着,那么同样烧毁了面目的薛氏父子,为什么不能活着? 如此,她对那两样东西异乎寻常的关注,也就有了解释。 只是,她猜想的那个人,是薛演,还是薛临? 三天后。 一行人到达成德州治所在的恒州,王十六弃车乘马,沿着宽阔的主干道,细细观察周遭的一切。 临近年关,大部分人家已经清扫干净门楣,装饰上各色彩纸彩绢扎成的花草,街市上摊贩还在营业,高高低低的叫卖声,张奢先前来过,此时便为她解说成德诸般新事:“林军师说服李节帅降了租税,还免了这些小生意过年期间的税赋,所以今年摆摊的特别多。” 王十六紧紧握着缰绳。薛临曾经说过,三镇节度使为维持庞大的军费支出,对治下百姓苛以重税,如此并非长久之计,若想长治久安,须得减免税负,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愿意留下,整个体制才能更好地运作。 转过街角,不远处的开阔地带是兵营,一队便装的士兵正喜气洋洋往外走,张奢又道:“这也是林军师的新法,从前军队全年驻守无休,林军师说服李节帅,每年轮换一次,让士兵们也能回家与家人团聚。” 缰绳越攥越紧,王十六手上勒出深深的痕迹。这也是薛临说过的,林军师,到底是不是薛临? 身后有马铃声,一瞬间来到近前,王十六心中一动,不曾回头,先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观潮。” 是裴恕,他来得好快。王十六慢慢回过头来,裴恕眼睫深重的脸映入眼帘。他瘦了许多,脸色是重伤之后不健康的白色,素服麻鞋白玉冠,衬着冬日苍灰的天色,越发显得萧萧肃肃,出尘的风姿。 让她的心,不自觉地有点发疼:“你怎么赶得这样急?” 几百里路,竟然这么快追上了她,他伤还没好,又怎么能在这时候长途跋涉? “不要紧,,”裴恕下马,替她牵着辔头,“我已经安排了下处,先去歇歇吧。” 他知道她必定很迫切地想要弄清楚一切,但大冷的天,她身子又不好,总该让她先歇歇,其他的事情都可以由他来做。 王十六还想继续看,继续了解更多关于军师的事,然而看见他胸前包扎的伤,拒绝的话便又咽了回去:“好。” 裴恕牵着马,向僻静街道走去。以他的身份若是公然在成德露面,既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想,也不利于她探查,所以他此行一概从简,下处也只是找了一个干净便利的客栈而已。 王十六的目光落在他握着缰绳的手上。从前她骑马回来,薛临也都是这样为她牵着马,送她到家。 在不知觉的时候,红了眼梢,伸手握住他的手。很凉,他千里迢迢赶来,风餐露宿,想来也是凉的。 裴恕觉到她手心的暖意,细细的手指包裹着他的,她从马背上俯身,迷迷蒙蒙一双眼:“裴恕。” 让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在难以言说的爱恋中,低低嗯了一声。 王十六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么多话,对他的,对薛临的,混乱着掺杂在一起,让人再一次,模糊了他们的区别。紧紧握着他的手,许久,说出的全是不相干的话:“裴恕,你今天,穿得好生素净。” 几乎跟她一样了,她也是素服麻鞋,发髻上一根素银簪子,她是为薛临服丧,那么他呢? 裴恕顿了顿,许多话都在嘴边,到头来,却也是答非所问:“观潮,薛临,是什么样的人?” 第47章 嫉妒 薛临,是什么样的人?王十六在短暂的怔忪后,沉默地想着。 他宽厚,包容,可靠。遇到他时,她孤独,彷徨,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让母亲那么不喜。南山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恐惧,但又不能恐惧,在她的经验里,一旦示弱,只会受人欺辱,给母亲添麻烦,于是惹得母亲更加不喜。于是她很早就学会了用尖牙利爪包裹自己,对人凶狠冷淡,保持距离,可这些,薛临从来没跟她计较过。 那时候,薛临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却能有那么多耐心,一天天陪着她,逗她说话,带她玩耍,教她认字读书,她没有父亲,没有兄长,薛临便成了她的父亲,兄长,再长大后,成了她的爱人。 薛临,她这辈子遇见的,最美好的事情。喉咙哽住了,王十六转开了脸。 “观潮。”裴恕自下而上,仰头看她。她眼圈红红的,神色哀伤又带着温存,她在想薛临吗?这副模样他从不曾见过,让他莫名其妙,有些淡淡的嫉妒。 她还从不曾这样看过他,即便是在他们两情最浓时。那么她如此在意,坚持要到成德找的人,是不是薛临?疑心一旦生出,便牢牢刻在了心里,裴恕寻着她的目光:“你一直要求证的,那个送东西的人,你怀疑是薛临?” 王十六心里一跳,本能地回避:“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些?” “没什么,刚好想到了。”裴恕望着她,她的目光固执着不肯与他接触,漆黑的眉紧紧皱着,带着忧伤望着远处。这些天她的异样他一直看在眼里,从前他不曾往薛氏父子身上想,可一旦想到这点,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与她相处多年,了解她的喜好,与她有很深的感情。张奢带回去的药是治外伤的,薛氏父子两个都是因外伤而“死”。 薛演与薛临,她怀疑的,是哪个?他总觉得是薛临,因为虽不曾有人见过林军师的真容,但外间传说都 道年纪不大,应当是更贴合薛临的特点。疑虑越来越重,裴恕靠近些:“观潮,你……” 王十六忽地唤了声:“青奴。” 周青连忙上前,裴恕满心的话不得不咽下,听她急急吩咐道:“你拿我的名刺去趟军师府,就说王观潮求见林军师。” 周青匆匆去了,王十六从裴恕手里拽过缰绳,催着马儿快快走着,深吸一口气。 见上一面,最直接最快捷的法子,得到了答案,她就能安心了。 她没料到裴恕能从少得可怜的信息里,推想到薛临,但这件事,她突然之间,不想让他知道。 从前并不是刻意瞒他,只是她从不习惯将心事与人倾诉,况且与他也没那么亲近。而现在,她也许已经没几天好活了,又何苦节外生枝,把他也牵扯进来。 马走得快,裴恕追在后面,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突然一跳。 她极少回避问题,眼下这样子,不对。她对他态度的转变,始于在南山时突然唤他一声哥哥。她唤薛临,应当也是唤作哥哥。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47节 这天一整天,王十六都在客栈中等着军师府的回复,可直到晚间,军师府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是婉拒吗?王十六站在门前望着,暗自拿定了决心,若是再不回复,那么就明天一早直接登门,无论如何,她一定要亲眼验证,到底是不是薛临。 藏在心底深处,另一个声音却越来越高,不可能的,都是她的痴心妄想罢了,如果是薛临,又怎么忍心不见她,任由她独自痛苦彷徨? 心绪翻腾着,一时是希望,一时是绝望,待到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已经站在裴恕门外。 门关着,屋里静悄悄的,不知道裴恕在不在。因为怕他再追问薛临的事,这一整天她都躲着他,但此时,她有些想见他了。 王十六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也许裴恕不在。王十六失望着,将要走时,忽地听见里面低低问了一声:“谁?” “是我。”王十六答应着,心里忽地轻快起来,门开了,裴恕声音有点喑哑:“进来吧。” 王十六迈步进门,屋里焚着一炉香,案上放着些干鲜果品,案前摆着坐席,方才裴恕大约就坐在这里,可案上除了果品和香炉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坐在这里做什么? 想问,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你在祭奠?” 在节度使府时,不好公然祭奠薛临,她也曾在卧房里焚了香,摆上供果,独自哀悼。 裴恕微微抬眉,没料到她能猜到,在晦涩复杂的情绪中看着她。 王十六忽地有些难过,仔细分辨,还有些怜惜。他这样的人,也会像她一样躲在屋里,默默地怀念着谁吗?轻着声音:“是你妹妹?” 他妹妹过世不久,她记得他好像很爱护那个妹妹。 阴郁的情绪突然有些松动,裴恕长长吐一口气,点了点头:“今天是她的生辰。” 十六岁生辰,却变成了冥祭。还记得往年妹妹生辰的时候,他会提前两三天带着妹妹去终南山,在母亲那里住上几天,等到正日子才回来,因为那时候,家里也要过生辰,亲戚之间还需要过个场面。 在钟南山的两三天,妹妹最欢喜的时候,在那里只有母亲和兄长陪伴,不必听外面的流言蜚语,不必时时刻刻绷紧着神经,担心一句话说得不妥,一个动作做得不合适,让人再去挑剔议论她尴尬的身世。 那么短暂,那么欢喜的两三天。他总以为,还可以有许多个这样的两三天,可谁知道,竟是这样短暂。 “裴恕。”王十六看见他发红的眼梢,怜惜着,轻轻握住他的手。 蓦地想起肥水城外,他孤零零站在半山坡中的身影,下意识地便问出了声:“在肥水城外,你是不是去祭奠你妹妹?” 为什么要去那里祭奠?王十六想不通,只是本能地觉得,此时的他,和那时候的他,很像。同样的孤独哀伤,同样让她看一眼,就感觉到了他们之间隐秘的联系,怀着怜惜,只想靠近。 香烧完了,裴恕添上一炉,在案前跪下,意外之中,又有一丝释然。她如此聪慧,总能够将不相干的线索串联到一起,推测到真相,她又好像对他的事分外敏感,这么琐碎的小事她都能记得。他们之间,是不一样的,这样隐秘的联系,也许是冥冥中早已注定。 紧闭的闸门突然被打开,压抑多时,从不曾对人诉说的话,自然而然,便说出了口:“她死在那里。” 无数碎片纷乱着堆在一起,王十六在片刻怔忡后反应过来,他妹妹不是病故,是死在洺州那场变乱里了。让她陡然生出愧疚,那场王焕挑起的变乱,害死了她心爱的薛临,害死他心爱的妹妹,原来在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就以这诡异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 歉疚着,轻轻抱住他,让他的头埋在她怀里:“对不起。” 裴恕浑身都僵住了。她温暖的呼吸落在他后颈里,一丝颤栗从那处生发,眨眼间就已经遍布周身,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激荡之外,又有一缕柔情,慢慢萌生。 而她的怀抱,这么暖,这么软,这么让人依恋。他从不曾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依恋。伸手环抱住她:“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王十六低着头,看见他仰着头,幽深的凤眸。他脸上是极认真的神色,他并不是随口安慰,而是真心实意,并不觉得这件事她有错。 是的,她也从不曾觉得这件事罪责在自己或者母亲,王焕要打仗,要杀人,她们只不过只个借口,可世上所有的人都这么说,让她依旧不自觉的,背负了这样的罪孽,而他,他唯一的妹妹死在了这场战乱里,他却对他说,不是她的错。 无端地,忽地落下泪来。觉得眼梢一热,裴恕吻了上来。 一点一点,将她的泪水吻干,嘴唇蹭着她的皮肤,说话的声音便是含糊,粘涩:“观潮,不是你的错,不要太痛苦了。” 可是,又怎么能不痛苦?原是要安慰他,此时却情不能自已,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我时常在想,假如我……” 假如能早点向王焕服软,假如她没去南山,薛临就不会死了。 她的声音哽咽着,停住了,裴恕本能地觉得她有话没说,然而此时,也根本想不了那么多。在依恋与怜惜中一遍一遍,吻她的泪,吻她的眼睛,努力想要安抚她:“不是你的错。” 多少压抑,多少痛苦,是被眼泪带走的,还是被他的吻带走的?王十六说不清楚,一低眼时,看见他微红的眼梢。他也很难过。让她脱口说道:“也不是你的错。” 裴恕怔住了。错愕之后,突然哀恸到了极点。 他也知道,不是他的错,但他又怎么能够不责怪自己?妹妹为什么自尽?因为畏惧人言,因为母亲的遭遇,让她从小比着女则约束自己,不敢多行一步,多说一句。他早就知道不该是这样,但总是太忙,总觉得以后还有时间,于是也并没有好好跟妹妹谈谈。 假如他能早些解开妹妹的心结 ,假如他能亲身护送妹妹去洺州,妹妹是不是,就不会死? 在极度的痛苦中,紧紧抱着王十六:“都怪我。她遇到乱兵,为保贞节,自刎而死。” 流了那么多血,身下的泥土都有几寸是红的。那时候,该有多疼? 王十六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还有一点湿,落在她脸颊上,手心里,让她后知后觉意识到,是他的泪。 心一下子软到了极点,紧紧搂着,轻轻吻他:“不是你的错,那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 “不。”裴恕挣脱她,抬起了头。 王十六看见他的眸子,像南山那夜,亮得惊人,他慢慢地,一字一句:“绝不该是无辜之人去死。” 让她心头有片刻的迷茫,许久,王十六低了头:“如果,是为了很重要的事情呢?” 譬如她为了薛临。死没有什么可怕的,如果能得偿所愿。 “除了为家为国,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你放弃生命。”裴恕慢慢说道。 妹妹畏惧人言,畏惧再给裴氏带来羞辱,选择了自尽。可贞节,难道就是用来惩罚女子的吗?!一个女子遭遇了不幸,该当作乱之人受惩处,如何能将所有的指责,横加于无辜女子? “裴恕。”王十六咀嚼着他的话,心里乱到了极点。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之前几次提到死,他的反应会那么强烈。可她,马上就要死了,到那时候,他会怎么样? “观潮。”裴恕埋在她怀里,靠在她膝上,声音低低的:“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生命。” 王十六垂着眼,说不出话。 第48章 跳崖 五更鼓响时,王十六依旧不曾合眼。 耳边反反复复,只是裴恕的话,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生命。 也许是很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也许是这半年来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意的人一个个死在眼前,她对于死并没有太多畏惧,甚至觉得,那是解脱,是她回到家,找回从前时光最好的办法。可他说,不要死。 若在从前,她不会理会他说什么,可这些天,不一样了。在她自己不觉察的时候,裴恕已经悄无声息地,在她心里留下了羁绊。 冷得很,厚厚的被子也挡不住寒气,王十六裹着氅衣下了床,听见窗外簌簌不绝的声响,推窗一看,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 屋檐地面,目力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雪大得很,檐前都堆了厚厚一层,寒气扑面而来,彻夜未眠后混乱的头脑一阵清醒,王十六默默地看着。 裴恕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放弃生命。可是,不一样的,薛临是因为她遇难,为救她身死,她又怎么能薄情负义,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地下?如今仇人她都已经杀了,了无牵挂,她该当去找他,黄泉之下,依旧有她的家。 “娘子怎么起这么早?”周青踏雪而来,提着一炉烧好的炭,“冷得很,我才去厨房要了些炭。” 是啊,冷得很,这样的天气,裴恕还带着伤,更难熬了。王十六吩咐道:“你看看裴恕那边有没有,给他也送些。” 周青怔了下,声音便低下去:“是。” 他低眉垂眼往近前走,王十六看出他的失落,心里突地一跳,只是一炉熟炭,她立刻便能想起裴恕,她现在,真的是了无牵挂吗? 因着下雪不方便,这天的朝食便由客栈的仆役送到各人房里食用,王十六得到的是一个羊肉暖锅,一份鲜肉馄饨,又有配暖锅的菘菜、萝卜等物,从前在南山时,若是下了大雪,她总喜欢这几样,汤汤水水的吃下去,从胃里到身上都是暖和。 随口问道:“青奴,是你吩咐厨房做的?” “不是,”周青顿了顿,“我早上忙着要炭要热水,并没有吩咐厨房做什么饭。” 王十六心里一跳,抬头,看见周青同样悲喜交加的目光。答案仿佛呼之欲出:是薛临,除了他,还有谁知道她爱吃这些,还有谁会一大早张罗着,给她送来这些? 哽咽着:“青奴,你也这么想的,对不对?” “娘子,”周青红着眼梢,“很快就能知道了。” 是啊,很快就能知道了,她已经给军师府递了名刺求见,之前薛临不肯露面,也许是知道她跟裴恕定了亲,也许是有什么苦衷,最坏的猜测是薛演恨王焕杀了薛演,他们中间,隔着杀父的深仇,所以不肯见她。但,她会跟他说明白的,那个婚约不算什么,她从来都没想过嫁裴恕,薛临会原谅她的,她已经杀了王焕,她为他报了杀父之仇。 很快了,她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观潮,”裴恕推门进来,“我们一起用饭吧。” 侍从带着他的朝食,一一在案上放下,裴恕看着王十六明媚的脸。她的眼睛那么明亮,带着欢喜,眼梢都飞扬起来,她眼皮上、脸颊上都是柔润的红,像最清艳的花瓣,让他的心情一下子缠绵,又一下子轻快,她很欢喜,于是他,也跟着欢喜起来。 在她对面坐下,轻声道:“观潮,夜里睡得好吗?” “很好。”王十六看着他,欢喜之中,突然掺杂了歉疚,她马上就要见到薛临了,他说娶她,可她绝不可能嫁给他了,“你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不疼。”其实还是疼的,但她这样眼波轻轻一扫,什么疼都消失了。裴恕带着笑,从自己的朝食里夹了一块松子糕递过去,“你尝尝这个,蒸得很松软。” 王十六便把馄饨夹了一个给他:“这个馄饨也不错,你尝尝。” 裴恕顿了顿。把自己碗里的食物分给对方,这样的举动并不合规矩,但她这么做,他却欢喜极了,细细吃了,满口都是鲜味:“很好吃。” “还有这个,”王十六又夹了一筷子刚涮好的菘菜,“难为他们找到这样新鲜的菘菜,又脆又嫩。” 她眼梢翘起来,嘴角也是,她很欢喜,这欢喜感染着裴恕,让他飘乎乎的,似踩在云端里:“观潮。” “嗯?”王十六抬眼看他。 裴恕想说以后每天都这样用饭,想说马上回长安,马上成亲,到最后只是笑了下:“谢谢。” 暖锅的水汽袅袅升腾,隔在中间,让她的脸缥缈又生动,裴恕恋恋地看着:“听说今日是集市的日子,等吃了饭,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她总是不欢喜,总是愤怒哀伤,难得见她今天如此放松。是因为昨天他们那番谈话吗?她心上的重压消除了,如此明媚如此轻快,让他心里的爱恋成千百倍,不断萌生。 王十六犹豫一下,很快点了头。军师府还没有消息,但不会错了,一定是薛临。出去看看也好,这里的一切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她也想好好看看,她最心爱的人,是如何将昔日抱负,一一变成现实。 半个时辰后。 大雪片刻也不曾停,集市上买卖的人无一不是两肩担着白,但这丝毫不曾减少赶集的乐趣,叫卖声此起彼伏,那些时令年节的花果年货一摞一摞堆在摊位前,遮在油布大伞底下,沾了雪片,越发显出热热闹闹的年味儿来, 王十六慢慢走着,看着,唇边的笑意始终不曾消散。以往过年都是在南山,家里会到处装饰五彩绢花,会把新生发的青松翠柏移栽到盆里,摆得满院子都是勃勃的绿色。薛临还会养很多盆水仙花在窗下,花开时一簇簇白花黄蕊,被屋里的暖气一烘,连头发丝儿上染得都是一股子香。 南山的年是欢喜温馨的,但她极少下山,却不知道俗世的年,竟然能热闹到如此地步。 满耳朵都是讨价还价的声音,满眼都是新奇的货物,一块圈出来的空地摆着许多笼子,装着各色鸟兽,王十六刚刚走近,一只八哥便叫了起来:“小娘子万福,小娘子万福!” 王十六笑起来,停在笼子前,伸手摸了摸八哥的脑袋。 裴恕在一家书肆前停步,门前应景摆着明年的黄历,新刻的灶王爷和其他鬼神图画,门内的书架上密密堆垒,却有一些拓印的碑帖。他向来习惯收集此物,抬眼看见王十六还在逗那只八哥,便伸手拿起一本翻看,看得入了神,不知不觉走到书肆里面,余光忽地瞥见架上一本翻开的书。 是图,图中一对男女衣衫半褪,肢/体交a缠,却是本春宫秘戏图。 裴恕心里一动,不自觉地,又看一眼。 “客人好眼光,”书肆东主连忙跟过来介绍,“这是新出的秘戏图,长安的丹青名手做的,描画细腻,栩栩如生,招式也是极新鲜少见的,客人买回去,闺房之中包管能大杀四方。” 裴恕淡淡看他一眼。 久居上位之人的威压无声袭来,况且他仪容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48节 相貌原就偏于端肃,店东心中一凛,不敢再说,讪讪地退到边上。 裴恕放下碑帖,脑中翻来覆去,只是那匆匆一瞥的画面。男子坐在榻上,一条腿屈起,一条腿放下,女子背朝他坐在怀里。这样也行?他于此道素无研究,却也听说过,床笫之间,招式是极多的,一个新奇的招式,带来的欢愉或许就是数倍。 耳根上突然有点热。那夜他做得如何?她不等天亮就走了,他一直很怀疑是自己做得不够好,颇有些耿耿于怀。想来即便天资聪颖,也需得勤学苦练才行,这道理既然在学业上讲得通,在这件事上必定也讲得通——他该当博学广闻,多些积累才行。 有心买了,然而那书肆东主似乎是畏惧,一直躲在后面不敢上前,况且她还在外面,若是让她看见了,成何体统。裴恕犹豫着,委决不下的功夫,王十六笑着跑进来:“你买了什么?” 让他心里突地一跳,本能地掩饰:“没什么。” 牵着她往外走,王十六还在笑:“那边竟然有卖玄豹的,好俊的豹子!” “你若是喜欢,我去买来。”裴恕说着话,忍不住又向书肆里看一眼。 那本图,确实新鲜。或者得空让侍卫来买?不行,这种事,如何能假手于人。要么就先走,找到机会再悄悄过来买了。圣人云学而不厌,想来夫妻敦伦,也该遵循这个道理。 “我要那个做什么?养起来怪麻烦的,”王十六嗤的一笑,转过脸来看他,“不过,我买了那只八哥,还有好多新奇的玩意儿。” 她眼波流转间,似将漫天的雪色都收了进去,明媚无双,裴恕心里一热,柔情似藤蔓,密密发生。她今日,真是欢喜啊,他极少见她如此欢喜,但愿从今往后,能让她日日都如此欢喜。 雪还在下着,落在她衣上发上,裴恕轻轻拂掉,心里暖洋洋的,似泡在一池子温泉水里,说不出的愉悦轻快。侍卫们跟着身后,提着大包小包她买的年货,从今往后每一个新年,他们都要这么过。 回到客栈已经是近午时分,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等在门前:“是王女郎么?仆是军师府的书吏,军师遣仆来回复女郎,微躯有恙,已闭门谢客多时,不能与女郎相见,请女郎见谅。” 八哥还在叫,一声一声,小娘子万福,王十六从云端跌落,觉得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不肯见?是薛临吗?为什么不肯见? “观潮。”裴恕看见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怕她摔倒,连忙扶住。她脸上的欢喜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孤独哀伤,喑哑着声音:“他看了名刺吗?他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书吏没再多说,拱手作别,“仆还要回去向军师复命,告辞。” 雪越落越急,她睫毛上沾着白,凝成冰花,裴恕觉得心脏的地方一阵阵锐疼,不是因为受伤,是因为她,这么难过。沉声道:“留步。” 书吏应声停步,裴恕回头:“请转告林军师,裴恕请见。” 王十六沉默着,看着书吏波澜不惊的脸。他并没有惊讶,看来他他早就知道裴恕的身份,那么军师,肯定也知道。 是薛临吗?不是的话,为什么会有早晨的饭菜,会有他说过的施政方略,会有那套马具,那些字帖?是的话,他为什么,就是不肯见她? “放心,”裴恕低着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让你见到人。” 他是为着私事来此,原本并不准备亮明身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但,只要能让她欢喜,便是再多麻烦,他也愿意。 王十六心里一酸。若是他知道,她要他找的是薛临,他会怎么样?喃喃地:“谢谢你。”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裴恕想问,对着她哀伤的脸,话又咽下。她是在找薛临吗?她与薛临,究竟是什么关系? 半个时辰后。 客栈前车马煊赫,节度使李孝忠亲自到访:“裴翰林远道而来,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两下见了礼,李孝忠四下一望,笑道:“客栈太简陋了,某已经命馆驿收拾了两个洁净院子,还请翰林移驾过去。” “下官是为私事而来,原不该惊动李节帅,更不能占用公务之所,”裴恕婉言谢绝,“下官仰慕林军师已久,想面见军师,当面向他请教,不知节帅能否安排?” 屏风后,王十六心跳快着,按捺着性子等着,听见李孝忠叹了口气:“军师身体欠佳,入冬以来汤药不断,已经许久不曾出门了。” 王十六心口处蓦地一疼,那把刀,穿透薛临的胸膛,又刺伤了她,他是因为这个,才不肯见她吗? “不过,”李孝忠话锋一转,“翰林既然提了,无论如何,我都会安排,翰林等我的消息。” 王十六松一口气,从屏风边缘,看见裴恕沉沉的目光。 过午之后,李孝忠传来消息,军师已经答允,请诸人前往军师府见面。 地上的积雪已经有几寸厚,车轮碾过,吱吱呀呀的响声,王十六开着窗,心里如同油煎,始终紧紧望着前方。 “观潮。”裴恕自马背上俯身,唤了一声。 想问问那个主宰了她喜怒哀乐的人,是不是薛临。想问问兄妹之间,是不是应该如此。最终只是笑了下,轻声道:“没事,若是这次不成,我们继续找。” 王十六鼻尖一酸,转开了脸。 不会再找了,若这次不是,那么薛临,就是真的死了。她太累了,再不能承受这样的悲喜绝望,她恐怕要辜负他的期望,放弃了。 车子在军师府内停住,王十六一下车,立刻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熟悉之意。 庭中积雪并没有扫,一整片完整的白,从前下雪时,因为她总要玩雪,所以薛临总会留着庭中积雪,从来不扫。廊下的大花盆里栽种着新生的松柏,和她在南山的家,一模一样。 眼梢越来越热,哥哥,是你吗? 正堂就在眼前,王十六心跳快得如同擂鼓,许久不敢抬步。 是薛临吗?答案就在眼前,却不敢看,生怕再一次坠入深渊。 “观潮,”手被握住了,裴恕低头轻声,“你很害怕?” 很害怕,怕到了极点。王十六沉默着,鼻尖却在这时,嗅到一缕熟悉的香气。 是水仙花,一盆盆摆在窗棂上,白花黄蕊,绿意盎然。心里陡然欢喜,在晕眩般的欢喜中摇了摇头:“不怕。” 不怕了,她不会弄错,一定,是薛临。 “裴翰林,”堂中有人说话,一把温厚的男子嗓音,“抱病在身,无法远迎,还请恕罪。” 像是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来,王十六浑身冰冷。不是薛临的声音。 但也许,是他病了,声音变了?也许,是别人代他开口? 双腿似有千钧重,迟疑着不敢迈步,裴恕拉着她,迈步进门。 堂中一人拄着手杖起身,三十来岁年纪,相貌端正,举止文雅:“鄙姓林,见过裴翰林。” 不是薛临。 心脏突然一阵锐疼,呼吸不出来,王十六捂住心口,痛苦弯腰。 裴恕已经看见了,急急上前扶住:“观潮!” 她脸上的血色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嘴唇却是乌紫,她的心疾犯了。手有点打颤,裴恕深吸一口气,从她怀里掏出药丸,塞进她口中。 药力发散,王十六睁大着眼睛,沉沉吐一口气。不是薛临。她都在妄想什么,薛临死了,她亲眼看见那把刀穿透了他的胸膛,她亲手埋葬了他。真是可笑,她种种拖延,也许只是怕死吧,她 让薛临独自在地下等了那么久,她真是该死。 “内子身体不适,在下先行告退。”裴恕打横抱起她,伤口一旦用力,撕扯着一阵巨疼,也许是又裂开了,“恕罪。” 他抱着她飞快地出门登车,王十六沉默地窝在他怀里。 好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观潮,”裴恕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出了什么事?” “没事,”王十六涩涩向他一笑,“只是很失望,我猜错了。” 还好,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她不再说话,闭上眼睛。裴恕紧紧抱着,疑虑之外,淡淡的怒意。那个人,她心里猜测的人,让她痛苦失望到如此地步,真是,该死。 到夜里时,雪还没有停,王十六从乱梦中醒来。 裴恕守在床边,满布着红血丝的眼睛。他怕她心疾再发作,从回来后,便一直守着她。此时看见她醒来,连忙就要起身:“我给你倒点水润润。” “裴恕。”王十六握住他,不让他走。 这样孤独,这样绝望。他身上是暖的,他的手是安稳的,哪怕只是暂时,也能让她好受些。“裴恕,不要走。” “好,我不走。”裴恕想坐下,她的手顺着他的手腕挪上来,抱住他的腰,她抱得那样紧,几乎要把自己嵌进来了,低低的,压抑的语声:“裴恕。” 裴恕低头,握住她的脸。想要看看她的脸色,她不肯给他看,忽地一下,吻了上来。 灯火突然变得朦胧,暖意从她手上,到他身上,心上,霎时间就变成熊熊烈火,燃烧着,让人晕眩。她拖着他,让他在床上坐下,她暖热的身体贴上来,柔软的嘴唇带着潮湿,吻住他的眼睛。 裴恕在难耐中仰着头,伸手回抱,她突然之间,已经在他膝上了,居高临下,捧着他的脸:“哥哥。” 哥哥。所有的爱恋痛苦都随着这一声释放,王十六紧紧看着他的眼。哥哥,我好累,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哥哥,他为什么,不是你? 裴恕有一刹那想起书肆里的图画,下一息欲念疯狂蔓延,又一下子全都抛在了脑后。沉沉呼着气,急切着寻找她的唇,她不肯让他吻那里,只是躲闪着,喃喃唤着:“哥哥。” 裴恕急切到了极点,自她后颈,紧紧握住。 现在,她被迫向着他,嫣红的唇张着,无助地呼吸。裴恕重重吻上去。 深藏的记忆再次被唤起,星火迅速燎原,裴恕的唇感觉到她暖热的肌肤,品尝到她清甜的香气,她呢喃着,胡乱叫着哥哥,偶尔叫一声裴恕。律动,冲突,无休无止的迷乱,疯狂生长的藤蔓死死缠住,绞住,拖着人坠入窒息灭顶的快意。裴恕在最后的清醒中忽地想到,他第一次听她唤哥哥,好像是唤薛临的吧。 …… 王十六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窗户上发着白,雪还不曾停。 轻着手脚起身,身边裴恕半梦半醒,伸手握住她:“观潮。” 王十六轻轻挣脱:“我去洗脸。你睡吧。” 穿衣梳头,套上靴子。冬天里河水结了冰,投水是不成的了。吊颈之类,又会很丑。刀剑这些,会有很多血,她也怕疼。来的时候她留心看过,城外没多远处,有一座悬崖。 推门出来,周青提着热水,正要送来给她洗漱,王十六吩咐道:“青奴,你去趟军师府,就说我在城外山崖那里等他,请他一见。” 为什么,还是不能死心呢?明明都看见了,不是薛临。为什么,心里还是有种执念,只觉得是他? “娘子去那里做什么?”周青本能地觉察到不对,“让别人去传信,我陪着娘子。” “你去,”王十六摇摇头,“除了你,我谁也不放心。” 翻身上马,周青不肯走,王十六冷了脸色:“快去!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过去见我!” 周青也只得走了,王十六催着马,慢慢往城外去。 哥哥,我总觉得,就是你。如果是的话,来找我吧。如果不是,那么,我就来找你了。 山上的雪比城中的厚,回头一望,一连串没过小腿的雪窝。王十六站在山崖前,拢了拢雪氅的领口。 哥哥,你看见我了吗?或生或死,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了。 山脚下有个人影,飞快地往近前跑,是周青:“娘子,娘子快下来!” 他只是一个人,没有薛临。王十六在绝望中,涩涩一笑:“军师不来吗?” 周青已经顾不上了,喊破了音,怪异的腔调:“娘子快下来!” 果然,不是薛临啊。那么,她去找他。 王十六向前又走几步,现在,已经站在最边缘了。 山下突然又多了一个人,跌跌撞撞,往近前跑。是裴恕,雪太深,他摔倒了又爬起来,他的发冠歪了,衣服上沾着雪和泥,狼狈得很:“观潮,观潮!” 喉咙哽住了,王十六默默看着。裴恕,对不起。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49节 你一遍一遍跟我说的,我做不到了。 闭上眼,向山崖下纵身一跃。 第49章 她怎么敢 风声呼啸着刮过脸颊,冷得很,也有点疼,触目所及,到处都是阴冷的白色,王十六在强烈的不适中恍惚想着,她大概,是弄错了,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好像也会很疼,很丑吧。 眼前迷迷蒙蒙,仿佛出现了薛临的脸,将死之人,大约总会有幻觉。王十六闭上眼睛,长长吐一口气。 哥哥,迟了这么久,我来找你了。 *** 裴恕跌跌撞撞跑着,摔倒了又爬起来,新雪干冷,沾在口鼻上让人几乎无法呼吸,山崖前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快了,很快了,裴恕在急切和恐慌中伸着手,他马上就能拉住她了。 却在这时,身影一晃,她跳下了悬崖。 “观潮!”裴恕长叫一声,撕心裂肺。 风更大了,卷着雪花,冷冷拍在脸上,崖前又跃下一个身影,是周青,他跟着她跳下去了。 裴恕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手脚都在抖,抖得站不起来,便手脚并用往前爬,在从不曾有过的恐惧中,死死瞪大眼睛。 不对,肯定是弄错了,肯定是在做梦。等醒来时,一切都会恢复原样,她依旧睡在他怀里,他的胳膊搭在她腰间,她浓密的长发落在他身上肩上,藤蔓一般,将他缠住。必定是梦,一个荒诞的噩梦。 裴恕闭上眼,再睁开。 梦境没有消失,眼前依旧是漫天飞雪,高高的悬崖,崖前两行脚印,是她的,还有两行乱得不成模样的脚印,是他的。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她当着他的面,跳下了悬崖。 为什么?! 有甜腥的气味从喉咙里泛上来,裴恕沉默着爬起来,向崖前跑去。 现在,他站在悬崖边了,低头一望,白茫茫的看不见边际,大雪覆盖了一切,她在哪里? 那么,他去找她。一只脚刚迈出去,“郎君不可!”郭俭追上来,拦腰抱住。 雪被踢落,一大块落下去,裴恕在沉默中挣扎着,看见那块雪落下一半就已散开,四下飘零,许久不曾到底。这悬崖,高得很,便是无知无觉的雪,也免不了粉身碎骨。 那么,她呢? 郭俭很快累出了一身汗。他挣扎得太厉害,几乎让人招架不住,明明受了伤,明明只是文士,哪里来的力气,竟让他这个习武之人都难以招架?眼看他咬着牙只要往崖前跑,郭俭急得吼了一声:“都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 张奢几个匆匆赶来,七手八脚抱住,裴恕再不能动,脸贴着冰冷的雪地,混乱的头脑一点点清醒,冷冷道:“放开。” 到了这个地步,急怒又有什么用。他要做的,是救她。哪怕刨了这山,哪怕反了这天,他都会救她。 郭俭拦腰紧紧抱着,他神色平静,没再推搡挣扎,看起来又成了那个泰山崩于面前而目不一瞬的裴郎君,但郭俭不敢松手,刚才但凡晚上一步,他就已经跳下悬崖,几丈高的距离,哪里还有生路? “放开。”裴恕冷冷的,又说一遍。 郭俭看见他眸中凛冽的寒意,跟了他许多年,知道他此时的平静之下蕴藏的就是风暴,积威之下不敢再硬扛,连忙松手。 裴恕起身,抚平衣上的皱褶,跟着扶正发冠。 折返身向悬崖走去,郭俭和张奢一左一右护着,时刻警惕。 裴恕 在崖前站定,踩着她留下的最后一双脚印,低头。 眼睛适应了雪色,看见崖壁上伸出来的松柏枝,看见崖底茫茫的白色中几片不同的深色,这悬崖,高得很。“拿绳索。” 侍卫们连忙去找,来得仓促,况且并非能提前预料之事,怎么可能提前准备下绳子?只得将马匹的缰绳解了几条接起来,裴恕接过,绑在腰间。 崖边一棵松树,树下几块大石。绑着绳子下去,他会带她上来。 “还是我来吧,”郭俭看出他的意图,连忙劝阻,“郎君的伤还没好。” 裴恕一言不发,将绳索另一头绑死在石头上,背朝悬崖,一点点松开绳索,慢慢下降。 脚蹬着坚硬的崖壁,双臂使出全力抓紧,控制着下降的速度和方向,裴恕觉得心口处撕裂般的疼,低头一看,左边衣服透出暗暗的血色,伤口彻底崩裂了。 但,这些都没什么,他会找到她,他绝不会让她死。 “郎君千万小心。”郭俭也绑着绳子跟下来,习武之人身体强健,蹬着崖壁很快便落到了下面。 跟着是张奢,又有几个精干的侍卫。 裴恕低眼,看见半途中几枝伸出来的松柏,枝干上的积雪已经落光,露出阴阴的绿色。方才这些人没有碰到树枝,那么,就是她碰到的。 这些树枝,能够缓冲下坠的力量,下面又有那么厚的雪。她不会有事,他会找到她,带回她。 “郎君,”下面传来郭俭的喊声,夹在风里,支离破碎,“下面是河!” 裴恕很快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这个天气,河水早已结冰,冻实了的冰面比土地坚硬得多,即便有积雪缓冲,危险也是加倍。她竟丝毫不给自己留后路。 /:. 也没有给他,留任何后路。 一丝愤怒突然生发,被急切和恐惧掩盖住了,此时裴恕还没察觉到有什么异样,只是沉声命令:“再找!” 底下窸窸窣窣的声响,侍卫们陆续下降,开展搜索,手脚都已经冻得僵硬,裴恕稳着身形,低头,看见空旷的地面,雪堆中露出被压倒的芦苇,本该完整无缺的雪面上留着几处坑,大小与人仿佛,是她落下来的地方吗? 离地面还有丈把高,裴恕已经等不及了,用力拽开绳结,涌身一跃。 坠落的眩晕,夹着风雪,脚底陡然一疼,跟着是脚踝,小腿,膝盖,裴恕重重摔在地上。 “郎君!”张奢急忙来扶,裴恕沉默着,站起身来。 雪被砸出人高的深坑,那么那边的雪坑,是她留下的吗?慢慢走过去,俯身,深吸一口气。 只有新雪冷冽的气味,嗅不到她的香气。是她吗? “这边没有!” “这边也没有!”侍卫们搜索过一遍,高声禀报着消息。 裴恕沿着那几个深坑走过一遍,所有的痕迹都在河边戛然而止,放眼四望,到处是白茫茫一片,除了他们,半个人影也没有。她在哪里? 他眼睁睁看着她跳下来,这底下却没有任何属于她的痕迹。 她好像突然消失了,在她突然闯进他的生活,把他的一切都搅得天翻地覆,让他一次次偏离轨道,为了她做出无数自己也预料不到的事情之后,彻底消失了。 可是,凭什么? “郎君,冰面上有几个洞!”郭俭在远处高喊了一声。 裴恕快步过去,冰面上零零落落,数尺宽的几个洞,洞口的积雪和薄冰已经打碎,露出下面阴沉的水色,这洞像是渔人破冰钓鱼留下的,落雪之后跟其他冰面没有两样,但这么薄的冰,撑不住人,难道她掉进洞里了 心砰砰跳着,裴恕:“凿冰,拉网,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 侍卫们飞跑着去了,裴恕攥着拳,重重砸在冰上。 若是落在地面,总还有一线生机,但若是掉进水里。水凉冰厚,无法呼吸,必死无疑。“快!” 冰面坚硬如铁,拳头很快砸出了血,落下来一个个血印,郭俭递过来一块大石:“郎君用这个。” 裴恕沉默着接过,一下一下,重重砸落。 伤口先前的锐疼已经变成麻木的钝疼,顺着胸襟洇出来,大片大片暗红的血色,郭俭再看不下去:“郎君歇歇吧,让我们来,郎君若是病倒了,谁来救王女郎?” 是啊,他倒下了,谁来救她?可她,可曾想过让他救? 不曾吧。裴恕沉默着,一下一下,重重砸着。 她从不曾想过,给他留任何后路。从早上她悄悄起身,跟他说要去洗脸时,她就计划好了这一切。从昨夜她居高临下亲吻他,一声一声唤他哥哥时,她就计划好了这一切。甚至再往前,在他伏在她怀里,一遍遍告诉她不要放弃生命时,她就计划好了这一切。 她从不曾打算让他进入她的生命。她要他,她便硬闯进来,把他的一切都打破,重塑,她不要他,她便消失,甚至不惜,用这样决绝的方式。 可是,凭什么? 咔嚓一声,冰面从砸痕处裂开,裴恕急急闪躲,半边身子已经落进水里。 刺骨的冷,只是眨眼之间,湿衣已经结了一层薄冰,郭俭飞扑过来拖着他去岸边站住,裴恕沉默地望着。 这样的温度,她撑不了多久。而他已经耽搁了太久。“向李节帅借兵两百,沿途破冰搜索。” 他从不曾做过这种事,来的路上破冰开路,他宁可自己苦熬,也从不肯惊动地方。如今,却为着她,借用李孝忠的兵力。 她把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却抛下他,走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喉咙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裴恕冷冷道:“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找到。” 风卷着雪,眨眼之间,新凿开的水面上便又是一层薄冰。她在哪儿,水里吗?那么冷,半刻钟不到,就能要了人的性命。 他一遍一遍,从南山,到长安,再到成德,那么多次,无论无意还是有心,他告诉她,不要死。她从来,都不肯听他的。 “裴翰林,”悬崖上有人喊,裴恕抬头,是城中的驿丞,“陛下八百里加急传来口谕,命郎君立刻返京!” 是了,他出京之时,向嘉宁帝承诺最多一个半月便能回去,如今马上就到期限,他却迟迟不曾动身。临近年关,公务繁忙,魏博新近平定,后续诸般事务还等着他去决断,还有出发之前,嘉宁帝曾隐晦提过要他入政事堂,敕命此时,大约已经在中书门下流转。 他早该回去了,可为着她,一次次推迟归期,到头来,只落得如此下场。 咔嚓,又一块冰面破开,侍卫们不知从哪里寻来了渔网,裴恕劈手夺过,抛向水中。 纠结扭曲,缠成一团的渔网颓然落进水里,注定是徒劳无功。裴恕沉沉吐一口气。他并不会做这些,有些事,有些人,大约他天生就无法掌控,哪怕竭尽全力,依旧只是做不到。 “我来。”郭俭连忙接过渔网,小心翼翼说道,“生了火,郎君去烤烤吧,衣服得换了。” 裴恕充耳未闻。 她是从什么时候,存下这个念头的呢?南山那夜吗?他记得清清楚楚,她说死了干净,她那时候的神色,不像是随口说说。 后来她一次次,流露出厌世的苗头,他并没有深想,但在潜意识里,总记挂着,戒备着,一次次要她不要放弃。甚至直到前夜,他还对她讲过。 她为什么,还是要这么对他? 远处人马杂沓,李孝忠的牙兵赶到了,一半在岸上搜索,一半沿途破冰,拉网找寻。 天几乎是眨眼间黑的,火把刺不透黑暗,更抵挡不住冷风,冰面破开了又结冰,再又被密密的渔网拉开,裴恕沉默地守在岸边。 一整天水米未进,风雪两肩,把人变成一座白的雕像,郭俭提着水囊凑近来:“郎君,喝点水暖暖吧。” 裴恕没有接,黑暗之中,腰背挺直。 她是为了什么,要这么对他? 为了那个给她送贺礼,让她牵肠挂肚的人吗?昨天他看得清清楚楚,在她见到军师的真容时,脸上是如何绝望。她以为是谁,薛临吗?她在找他,找不到,所以自己也要死?“张奢。”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50节 张奢应声奔来,裴恕慢慢道:“监视林军师,一举一动随时报我。” 她不会无缘无故怀疑军师,必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微妙联系。她在跳崖之前,甚至打发周青去请军师来见。 她以为军师是谁,薛临吗? 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只是不愿相信,不肯细想。雪还在纷纷扬扬下着,冷透了,但此时已经感觉不到冷,大约他自己,也跟这冰雪是同样的温度了吧。 火把在崖下汇成长龙,有更多牙兵赶来搜索,咔嚓一声,又有冰面被砸碎,渔网抛下去。裴恕沉默地看着。 夜越来越沉,又渐次轻薄,直到最后,露出天边一线灰白。 天亮了。 搜索的牙兵送来消息: “搜索方圆三十里,没发现王女郎!” “沿河搜索二十里,没发现王女郎!” 长空雪落,寂寂无声。裴恕抬头望着,一双眼睁得血红。 王观潮。她怎么敢。 喉咙里的血腥气再也压不住,噗一声喷出,在积雪的地面溅出一大片阴暗的红,裴恕摔倒在地。 第50章 王十六慢慢睁开眼睛…… 半个月后,长安。 官车一大早便来到裴府所在的安邑坊,车上沉甸甸的,装满新采来的细沙,长安县的力伕们跟在车后,三五人一组细细清扫裴府门前的道路,跟着铲沙铺路,不多时,一道高出路面的细沙堤便从裴府门前延伸,通向坊外,通往皇城方向。 看热闹的人们把裴府门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个新来的客人不明白怎么回事,免不了要打听:“这是出了什么事?好端端的,怎么在大路上铺一道沙堤?” 众人七嘴八舌回答: “你还不知道吗?裴郎昨天拜相了!” “翰林学士,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啧啧,真真了不起!” “裴郎才二十有四,本朝最年轻的宰相!不过他平定洺州,扳倒王焕,定计安抚魏博,这般功绩,早该拜相了!” 问的人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本朝的规矩,新任宰相要由官府出力出人,由私宅铺一道通往皇城的沙堤,以免宰相行路时沾染了泥污,这般殊荣,当真是举世无双了。 “来了来了,裴郎回来了!”远处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客人连忙回头,就见仪仗在前面开路,侍卫们左右簇拥着一个紫衣玉冠的年轻男子慢慢走来,这就是裴恕吗?客人细细打量着,只觉得风姿高彻,金章玉质,长安人都赞他相貌风度极佳,唤他裴郎,果然是公子如玉。 只不过,太清瘦些,脸色太苍白些,看着还有些病容。还想再看,裴恕似是觉察,瞥过一眼,客人只觉得一股无声的威压凛然袭来,心中不由自主生出畏惧,连忙向人群里缩了缩,再不敢直视。 裴恕转过目光,在府门前按辔下马。 三天前他回到长安,当日嘉宁帝便亲自召见,细细询问了魏博、成德诸般事宜,昨日朝堂之上,嘉宁帝亲手书写诏书,宣麻拜相1,一时风光无两。 迈步进门,触目所及,到处是花团锦簇,门窗上甚至庭中树木都装饰着彩绢锦花,廊下摆着暖房里养出来的鲜花盆景,来往的仆妇个个新衣新帽,喜气洋洋。明天就是除夕,他又新近拜相,裴府上下喜庆热闹到了极点。 除了他自己。 裴恕慢慢向书房走去,隔着窗有人唤,是裴令昌:“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裴恕折返身过去,裴令昌坐在榻上,笑容可掬:“安国公一大早过来,给你提了件绝好的亲事,户部尚书韦家的女儿,十七岁,知书达理,贤良淑德,韦氏门庭与我们般配,户部又是绝佳的位置,对你的前程大有裨益,我有意应允。” 裴恕脸色一寒:“儿子已有妻子。” “你说王十六?”裴令昌摆摆手,“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没答应,纯是你自作主张,算不得数,况且她如今也已经死了……” 裴恕打断他:“她不曾死。” 裴令昌正在兴头上,只管往下说:“这种天气,从悬崖摔下去又落了水,哪里还有命……” “她不曾死。”裴恕再次打断。 陶氏侍立在旁,见他脸色阴沉得厉害,连忙打岔:“厨房新做了枇杷露,最是滋润,九郎要不要尝尝?” 裴恕顿了顿,依旧只是向着裴令昌:“儿子已有妻子,这些事,大人以后休要再提。” 裴令昌被他一连打断两次,满肚子高兴顿时变成不痛快:“你这是什么态度?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时轮得到你自己做主?” “轮不轮得到,儿子都已经做了主。”裴恕淡淡道。 “放肆!”裴令昌登时大怒,啪一掌拍在桌上,“你怎么跟我说话的?怎么,你如今拜了相,对着你阿耶也敢发横了?须知这里是裴家,不是政事堂!” 裴恕淡淡看他一眼:“若没有别的事,儿子告退。” 他转身便走,裴令昌气得连连拍着桌子:“逆子,逆子!” “阿郎消消气,”陶氏给他拍背顺气,柔声劝解,“九郎伤得重,公务又忙,心绪不佳也是有的,等他缓过来了,阿郎再慢慢与他说。” 他岂是为了公务?这几天他看着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只要一提起王十六,他就立刻翻脸,为了那个疯女人,他把自己折腾得浑身是伤,形销骨立,马上就要半疯了!裴令昌沉着脸:“不行,再这么下去,早晚得出事,得赶紧给他说门亲事,定下心来,自然就好了。” 会好吗?陶氏低着头,她也算看着裴恕长大,他看起来温文尔雅,但骨子里自有一种坚执,他的事,除非自己情愿,否则谁也勉强不了。 裴恕回到房中,取过公文,逐个批阅。 下笔如飞,思绪忽地飘忽。都说她必死无疑。可笑,若是她死了,他怎么会不知道。 即便她曾骗过他那么多次,但生死之事,她休想骗过他。 “九郎,”陶氏在外面敲门,“是我。” 陶氏是杨元清的侍婢,当年纳她为妾也是杨元清首肯,这些年来陶氏恭谨谦和,对他们兄妹颇多爱护,裴恕对她并无恶感。起身开门,陶氏为了避嫌,只在门口站着: “九郎,你父亲说,王家小娘子终归与你定过亲,可以让她的牌位进裴氏家庙,享香火供奉,你看如何?” 方才裴令昌捶床大骂,怒到极点却知道拿这个儿子没有办法,所以想了这么个通融之计,只盼能劝动他,也好早日另结亲事。 “她不曾死,”裴恕抬眉,“要什么牌位?” 陶氏哑口无言。王十六的事她也知道,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去,底下又是冰河,怎么可能不死?看着他明显消瘦的脸庞,越来越冷肃的神色,也只得说道:“成德有消息了吗?” 裴恕顿了顿。他是在昏迷中,被李孝忠遣人送回来的,醒来时返京路程已经走了三成,嘉宁帝的使者也已赶到,带着口谕催促他立刻还京,他只得命张奢留在成德寻找,时时传信回来。 只不过,始终没有她的消息。裴恕反问道:“姨娘还有事?” 陶氏知道这是逐客,从前他待人谦和,这次回来简直像变了个人,冷淡到几乎冷厉。也只得说道:“没什么事,你身上有伤,别太劳累了,好好休息。” 裴恕没说话,陶氏又停了片刻,也只得走了。 门关了,屋里安静下来,裴恕一本一本,沉默地批着公文。 她不会死。除非让他亲眼看见她的尸体,否则,她就没有死。 但尸体,难道就是真的?他亲眼看见了薛临的尸体,但薛临,死了吗? 啪一声掷了笔,墨点淋漓着摔出一条弧线,裴恕拂了拂被褥,合衣躺下。 是驿站那夜,他们用过的被褥。除了这个,她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他从昏迷中醒来后,也曾派人去成德客栈取她的东西,却被告知因为无人认领,店主都已经丢弃。 一切证明她曾来过的东西,都随着她,一齐消失了。 她竟如此狠心,如此决绝。 拉高被子,半掩住脸。隔了太久,她的香气早已经闻不到了,可裴恕总觉得,还留着淡淡的,属于她的气息。 侧过身,脸贴着枕头,她的气味仿佛明显了点,让他蓦地想起她漆黑发丝落在他身上的感觉,凉,滑,藤蔓一般,紧紧缠住。 心里蓦地一人,缠绵夹杂着哀伤愤怒,一丝丝裹住。她什么都没留下,可他心里,却留下了关于她的,永远不会磨灭的痕迹。 门敲响了,侍婢送来午食,裴恕没有理会,默默躺着,嗅着。 院外,陶氏看着侍婢出来,连忙问道:“吃了吗?” “没有。”侍婢摇头。 陶氏紧紧皱着眉。这些天送去的饭食,裴恕几乎都是原封不动,再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 忽地瞧见郭俭匆匆走来,陶氏心里一宽。裴恕留了人在魏博寻找,是不是有消息了?连忙跟上,就见郭俭隔着门唤了声:“郎君,成德的消息到了。” 裴恕一跃而起。 还没迈步,先已问道:“如何?” 郭俭声音低下去,有点不敢说:“没找到。” 微弱的期待立时归于沉寂,裴恕慢慢折返,在床边坐下。不是第一次失望了,这些天张奢日日报信回来,日日皆是,不曾找到。 全是他的错,如果那天他没有再睡,跟着她一同出去,她就不会出事。 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他真的,拦得住她吗? “若是我死了,你会想起我吗?”当日驿站中,她问他。 她那时候,已经存了死志。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还有什么可留恋呢。”当日驿站中,她对他说。 该做的事,指杀死王焕和王崇义。王焕挑起洺州之战,王崇义亲手杀死薛临。她早就想好了,替薛临报仇,然后去死。 那两样贺礼,她怀疑是薛临送的,她怀疑军师就是薛临,所以千里迢迢,赶去成德求证。证明了不是,所以,她立时赴死。 一直都有那么多蛛丝马迹,可笑他从不曾察觉,可笑他从头到尾,被她哄着骗着,竟还帮她寻找薛临。 同生共死,情深意长,她爱的,是薛临吧? 一念及此,陡然生出恨怒不甘,裴恕紧紧攥着被子。 厚厚的丝被在手中变形,扭曲,骨节发着白,裴恕沉沉吐一口气。不,不会的。假如她爱薛临,又怎么会跟他,做那种事? 她再野再疯,但那件事,总是不一样的。她不可能爱着薛临,却跟他做那种事。况且。 摩挲着柔软的丝被,当日的情形历历都在眼前。她摇荡着,拂在他胸膛的长发,她迷迷蒙蒙,绯红的眼梢,隔着白纱小衣,她在他耳边呢喃,一声一声,唤他哥哥。 呼吸一点点灼热,裴恕闭上眼睛。不,她很享受与他的欢愉,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她爱的不是薛临,是他。她对薛临,只是相依为命,兄妹之情。 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待要细想,又想不起来。裴恕默默躺着,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暗下去,变成漆黑,夜来了。 内院。 陶氏看着原封未动退回来的晚膳,忧心忡忡。 明天就是除夕,三品以上官员皆要入宫领宴,陪嘉宁帝守岁。守岁宴会延续到元日早晨,之后是含元殿的大朝会,百官齐集,万邦来朝,一整套下来,至少要十几个时辰才能结束。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51节 可裴恕,已经几天不曾正经吃过一顿饭,甚至连药都不曾认真吃过,怎么熬得住? 不行,明天一早,她得趟终南山,请杨元清出面,劝劝裴恕。他一向敬重爱护杨元清,眼下也只有杨元清能劝住他了。 陶氏叹口气,担忧之外,又觉得感叹,都说男子薄情,谁能想到裴恕这样的人,竟会如此深情? 窗外第一缕天光透进来时,裴恕依旧醒着。 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成德那边看来不会再有消息了。 除夕了,今年的最后一天,他还是没能找到她。 他真没用。 起身,洗漱,穿衣,出门。冷风扑面而来,夹杂着家家户户朝食的香气,中人欲呕,马蹄踏过白沙堤,发出轻快的沙沙声响,裴恕余光里瞥见道边一个人影一闪,缩进了墙后。 那张陌生的脸,昨日他回来时,曾经见过。 唤过郭俭:“查查那个人。” 那个陌生男人连续两天在附近窥探,不会没有缘故。 宰相仪仗逶迤走出坊门,裴府侧门开了,陶氏坐着一辆小车,急匆匆往终南山方向去。 先前那窥探的男人骑着毛驴,躲躲闪闪跟在后面,不远处裴恕的侍卫拉低暖帽,又跟在他后面。 傍晚,皇城。 守岁宫宴酒过三巡,嘉宁帝高坐御阶之上,含笑看向裴恕。 满堂歌舞欢声中,他独自危坐,身形寥落,食案上的御宴几乎原封未动,面前却放着两个酒杯。 嘉宁帝眉头微微一皱,两个酒杯,这是怎么说? 阶下,裴恕握着金壶,将两个酒杯一一斟满。 拿起一杯一饮而尽,跟着是第二杯。 一杯给你,一杯给我。 王观潮,除夕了,你在哪里? 歌舞越来越急,欢笑声越来越响亮,殿外的天光由苍灰变成漆黑,再又变成清白,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新年第一天,开始了。 含元殿前,万国衣冠来拜,洪钟大吕敲响,裴恕手持笏板,望向西北方向。 王观潮,新年了,你在哪里? *** 王十六慢慢睁开眼睛。 阳光从窗外斜照,光线里细细的灰尘粒子飞舞盘旋,亮得很,有些刺眼。 头脑中一片空白,要过了很久,才慢慢想起昏睡之前零碎的片段。 雪花,悬崖,跌跌撞撞跑来的裴恕,她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所以,她死了吗?这里是阴曹地府?为什么不见薛临,为什么阴曹地府里,也有阳光? 吱呀一声,门开了,有人慢慢走了进来。 第51章 “哥哥。” 日光随着敞开的门一齐落进来,微尘还在飞舞,王十六在慢慢涌起的狂喜中,僵硬着身体。 她认得这脚步声,便是让她死上一千次一万次,她依旧牢牢记得这脚步声。 是薛临。他来了。 哥哥。想喊,喊不出声,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咽。珠罗纱的帐子遮挡着视线,那个人,她念了这么久,找了这么久的人还不曾出现,唯有脚步声一点一点,不紧不慢走近。 是他吗?突然之间,恐惧到了极点。她绝不会弄错,她认得薛临的脚步声,但是万一,她弄错了呢? 恐惧和渴盼纠缠着,王十六死死咬着嘴唇,近了,更近了,修长的身影被日光推着,映上帘幕,眉眼的侧影,高高挺起的鼻梁,多么熟悉,多么想念,让人浑身的毛孔都炸开着,哽咽到几乎窒息。 “阿潮。”身影在床前停住,王十六听见了熟悉的,久违的语声,紧跟着,看见了那张她朝思暮想,生死追随的脸。 长长的,飞扬入鬓的眉,漆黑深邃,同样飞扬的凤眸,挺拔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唇,她曾多少次吻过,抚过,多么留恋他唇齿的温度。 薛临,是他,她终于,找到他了。 颤抖着,像枝头即将凋零的落叶,王十六想扑过去拥抱他,却只是僵硬着动弹不得,想笑,流出来的却是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梢,落在枕上。 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阿潮,”带着叹息,薛临在她身边坐下,“半个月了,你终于醒了。” 整整十五天,每一天他都在自责,后悔。大夫说她是情绪太过激烈,引起心疾发作,睡得久些也许更有利于恢复,但他 还是怕,害怕她从此沉沉睡去。老天垂怜,她终于醒了。“我去叫大夫。” “别去。”王十六哽咽着,扑进他怀里。不要任何人来打扰,她只要他,要摸到他的人,要感觉到他的体温,要在他怀里拥抱着他,永远永远,再不分离。 双臂箍紧,搂他的腰,紧些,再紧些,无论怎么样都不够近,王十六无措,恐惧,只是想哭。会不会是梦?会不会稍稍一个不留神,他就会消失?哭泣着,低低哀求:“哥哥,别再抛下我了。” 薛临感觉到腰间的湿热,是她的泪,那么多,落得那么急,衣服湿了,让他的心也湿透了,俯身抱起她,轻轻拍着,哄着:“阿潮乖,不哭了。” 却让王十六的眼泪流得更急了,有多久,不曾听见这熟悉亲昵的口气?有多久不曾在他怀里,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能听到他的心跳?“哥哥,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你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薛临在难言的苦涩中,沉默着,将她抱得更紧些。 王十六迟迟等不到回答,昏睡前的记忆一点一点,回到脑中。悬崖,风雪,跌跌撞撞追来的裴恕,她纵身一跃,在最后时刻,模糊看见薛临的脸。 她以为是幻觉,不是的,真的是薛临来了,赶来救她。“哥哥,你救了我?” 救她,他怎么有脸说是救她?若不是他,她也不会做出这样决绝的事。嘴里泛着苦涩,薛临轻轻吻着她柔软的长发:“阿潮。” 他知道她性烈如火,知道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强忍着思念不去见她,只求能远远看她一眼,知道她一切都好。但他错了,得知她与裴恕定亲,那些痛苦不甘,那些再无法压抑的思念,还是让他破坏了与自己的约定,送出那份贺礼。 她是如此聪慧,凭着那点蛛丝马迹,就能追到这里。“以后再不要这样了。” 王十六说不出话,窝在他怀里,低低抽泣。 她跳下去,一半是绝望,还有一半是赌,赌军师,就是薛临。她赌对了。她终是逼着他出来见她了。若是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 薛临便知道,她并不打算听他的,她一直都是这样,若是有什么跟他想法不一致,不会阴奉阳违答应,但也不反驳,只是这样不说话,沉默地听着。她一点都没变,但他,变了太多。 在难以言说的爱怜中抚她的头发,脸颊,抚她薄薄的肩,一下又一下。她瘦了很多,她到成德后他曾无数次躲在暗处偷偷看她,那时候就发现她瘦得厉害,可直到如今抱在怀里,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这个瘦的含义。 从前是蜜桃一般,饱满红润的脸,如今却苍白消瘦,下巴尖尖的,分外刺眼。从前是少女饱满圆润的手腕,藕节一般,勃勃的生机,现在薄薄的又细,虎口合拢了,还有许多余地。还有她的姿态。 抱他抱得这样紧,发着抖,呜咽着,像失了家的孩子,惶恐,无助。 从前的她不是这样的,她天不怕地不怕,永远有股孩子般的纯粹和肆意,但现在的她,是如此脆弱。方才他想着她没有变,他错了,分离这些天,改变都的不仅是他,还有她。 自责,还有天意弄人的苍凉,薛临叹息着,一下一下,吻她的额头:“阿潮啊。” 为什么,要让他们是这样的结局? “哥哥,”王十六模糊感觉到他的痛苦,抬头看他,“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她好累,她想了那么多办法来找他,他为什么就是不肯见她呢? 为什么?她已经痛苦过一次,他又怎么能让她痛苦第二次。薛临转开脸:“那天你被王焕带走后,你母亲救了我。” 王十六怔了下。 母亲没有死,她是知道的,第一批魏博兵冲进来时,薛临还在州衙没赶回来,她看见薛演率领家兵抵挡,又倒在乱刀之下,但母亲始终没出现,薛演直到死,还死死守着房门不肯松开。 后来,在那个房间里,找到了母亲烧得焦黑的尸体,所有能核对身份的特征都没了,那时她便隐隐觉得,母亲应该没有死。薛演是为母亲争取时间,让她逃走。 所以后来,她一口咬定母亲被王崇义杀死,无论王焕怎么疑心,她都滴水不漏给圆了回来,冥冥中似有因果,她帮了母亲,母亲又救下了她最心爱的人。那么薛演呢?如果死去的人都还活着,薛演是不是也活着?急急追问:“伯父呢?” 薛临顿了顿,那些刻意不去想的事,终是不得不正视:“父亲不在了。” 他赶回薛府时,正碰上王崇义向她动手,他替她挡了刀,重伤昏迷,倒在乱尸堆里,被返回来寻找薛演的郑嘉救走了。 只不过薛演,却是当场毙命。薛临望着窗前飞舞的光影:“你母亲送我到成德后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王十六落着泪,窥探着他的神色:“都怪我,对不起。” 都怪她。如果她早些亮明身份,早些向王焕服软,薛演就不会死。 “傻阿潮,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薛临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带着叹息,“不怪你。” 围城之时,他在州衙帮黄靖守城,对家中的情形不很了解。但事后各种线索加起来,他已经明白了,父亲从一开始,就决定保全郑嘉。父亲把所有精干侍卫全都留给了郑嘉,还一早预备了那具跟郑嘉相似的焦尸。 父亲不仅仅要保住郑嘉的性命,更要让她从此摆脱王焕,摆脱囚笼里的生活,赴死的结局,父亲应该早就预料到了吧,就像他扑向王崇义的刀锋时,也知道必死无疑。“不怪你。” 但她又怎么能够不责怪自己?王十六急急说道:“我给你报仇了,我杀了王崇义,我还刺了王焕一刀,当初他们怎么害你,我就怎么让他们偿还。” 薛临看见她举着手,在心脏的位置比划着,给他看那一刀的位置,她脸上还有泪,急切着,孩子一样的纯粹、尖锐。 她有许多地方,是绝不会变的。若是有人敢动她心爱的人,无论多难多苦,她都会让对方百倍偿还。薛临想笑,这个笑还没成型,就已变成了湿湿的泪眼,在无尽的爱意和留恋中,一下一下,抚她柔滑的长发:“阿潮啊。” 我的乖阿潮,我是多么不舍得你,我又是多么自私,明明想好了一切,却还是要出来见你。 门外有动静,迟疑的脚步声停在门前,跟着是周青迟疑的语声:“郎君,娘子醒了吗?” “青奴!”王十六惊喜着回头,“他也来了?” “对,”薛临略略抬高声音,“进来吧,她醒了。” 咣一下,门开了,周青狂喜的脸一下子出现在眼前:“娘子!” 王十六看见他鼻尖红着,眼梢也是,他都要哭了,还在极力忍着。傻青奴,怕哭出来让她笑话呢。王十六笑着,摸摸他的头:“我没事了,青奴,是哥哥找你来的?” “不是。”薛临顿了顿,想说周青追着她也跳下了悬崖,看见周青乞求的眼神,便又咽了回去,“他没事了。” 那天周青一大早带来口信,说她约在城外悬崖见面,他太了解她,当时就觉察到了异样。他故意拖延时间让周青在府中等回复,带着人星火赶去,刚到崖下,她便跳了下 来。 当时的恐惧自责,到如今还历历在目。薛临压下翻腾的心绪,在失而复得的悲喜中紧紧抱着王十六:“阿潮,以后再不要拿自己冒险了。” 周青转过脸,局促着,手脚都没地方放,这屋里,他太多余了。声音喑哑下去:“娘子,我先出去一下。” 不等她回答,转身就走,王十六想叫他,刚刚起身,一阵天旋地转,四肢僵硬着,酸疼得厉害,薛临连忙抱她回怀里:“大夫说你现在最好还是卧床休息,过些日子再下地。” 他带着人,张着渔网、被褥接住了她和周青,但她原本就有心疾,坠落悬崖的冲击又实在太强烈,她足足昏睡了十五天,每一天他都度日如年,他再不能让她冒一丁点风险了。 “好,你陪着我就行。”王十六窝在他怀里,心满意足,“哥哥,以后不准再离开我,不准不见我,不准你这么吓我了。”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52节 薛临在无尽的苦涩中低垂眉眼:“好,都听你的。” 他温暖的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抚着,王十六觉得安心,微微闭着眼,听见他低沉的语声:“我已经向李节帅告病还乡,以后都会陪着你。” “哥哥,”阳光这么暖,他也是,王十六在无尽的欢喜中仰头,吻他的唇,“哥哥。” *** 长安,裴府。 成德的情报刚刚送来,短短一行字:军师向李节帅告假,去向不明。 裴恕无声无息,勾起唇角。 很好。 第52章 去找她 半个月来收到成德的情报十几封,按着顺序依次排列,裴恕细细推演。 半个月前她跳下悬崖,他的人搜索了方圆百里,地面没有,水里也没有。 若只是她一个人,或许有可能,但周青也跳了下去,两个大活人一齐消失,概率太低。 雪地上留的深坑,他之后试验过,若是与她身高体重差不多的人从相同高度跳下,留下的坑比现有的要深,更不用说周青一个成年男子,只可能更深。 他一直让人盯着军师府,结果府中毫无异样,军师却凭空消失,隔了这么久,才传出来军师告病还乡的事。 她一直都怀疑,军师是薛临。 薛临曾相助黄靖守城,黄靖评价他文韬武略,足智多谋,薛临有能力安排这一切。若薛临就是军师,那么以他对李孝忠的影响,也有足够的便利安排这一切。军师的消失,就是他与此事有关系的最直接证明。 她没有死,只怕现在,正跟薛临在一起。 很好。这个局,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一张张将情报展平,点燃,裴恕拿起布巾,细细擦干净手上沾染的灰烬。 很好,他一次次将伤口血淋淋地撕开在她面前,他一次次近乎乞求,要她不要死,她却用这样决绝的方式,让他眼睁睁目睹她的“死”。 他的痛苦、自责,那几乎要杀死他的,强烈的无力感,她统统都不在乎。 “九郎。” 门外有人唤,裴恕皱了眉,是母亲的声音。母亲怎么回来了? 开门一看,果然是杨元清,道袍道冠,带着担忧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九郎,你的伤好些了吗?” 裴恕顿了顿。返京之后,他去过终南山问候母亲,但并没有提起受伤的事。那么,就只能是陶氏说的,陶氏除夕那日去过终南山。上前扶住杨元清:“早已好了,母亲不必担心。” “让我看看。”杨元清掩了门。 裴恕不想给她看,但她神色坚持,他也只得背转身,将外袍稍稍解开一点,转过身来。 杨元清看见左边胸膛微露出一点包扎的痕迹,但比这个更让她触目惊心的是,他竟然瘦了那么多。锁骨突出来,显出清晰的骨骼轮廓,竟有些形销骨立的感觉。他正当壮年,冬月里辞别她前往魏博时神采奕奕,绝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上次他如此憔悴,还是裴贞去世的时候。半年之内两次承受离殇,便是冷静如他,也难以承受。杨元清心里沉甸甸的,温声道:“九郎,世事无常,还当放宽心怀。” 裴恕知道她不曾说出的意思,她也以为,王十六死了,可笑,世上所有的人,都被骗过了。“她没有死。” 杨元清早听陶氏说过,他如今绝听不得别人提起王十六之死,无论多少证据摆在面前也不肯承认。素来冷静理智的儿子变成这个模样,杨元清又是意外又是心疼,也只得顺着他说道:“那你更当放宽心怀,养好身体,才好继续去寻她。” 哪有什么世事无常,他落到这个地步,全都是她一手策划。裴恕低着眉,听见杨元清又道:“九郎,无论如何,药要吃,三餐也要正常,万一你累垮了,谁来寻王家小娘子呢?” 她现在,需要他寻吗?裴恕背转身,系好衣带,整好衣衫。陶氏是担忧他的身体,所以才去找母亲过来劝解。他自小遭逢家变,亲情缘薄,陶氏原是不相干之人,却也能为他百般筹划。唯有她。 他生平第一次动情,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百般退让,推翻所有原则,剖肝沥胆对待的人,一次次骗他,欺他,玩弄他。 起身:“时辰不早了,我派人送母亲回去。” 母亲说得对,他该去找她了。她欠他的账,该偿还了。 杨元清放心不下,又知道他一向说一不二,也只得随他出来,登车之时,他跟在车边,忽地说道:“这些天我可能还要外出一趟,到时候就不面辞母亲了。” 是去找王十六吗?杨元清看着他苍白的脸,叹一口气:“九郎,一定要保重身体。” “儿听命。”裴恕躬身作别,余光瞥见远处楼阁上,一人忽地缩了回去。 是除夕那天,跟踪陶氏的男人。这些天依旧在附近窥探。 车子向坊外行去,裴恕唤过郭俭:“收网。” 这些天他按兵不动,为的是摸清那人的落脚之处和同伙,眼下诸事清楚,该收网了。 若他没有猜错,那个人,是薛临派来的。 *** 一更鼓响时,薛临还没有回来,王十六心急如焚。 他已经出去好一阵子了,走的时候说很快就回来,为什么还不见影子?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又躲起来,不肯见她了? 恐惧死死掐住,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王十六胡乱拽了件衣服出门,侍婢连忙上前阻拦:“郎君一会儿就回来,娘子有什么事吩咐奴去做吧。” 这样子,越发像是有事瞒着她。王十六越来越怕,一言不发只管往外走,坠崖的伤势还不曾全好,躺了半个多月头一次下床,每一步路都走得艰难,王十六扶着墙,看见厢房亮着灯,窗纸上映出薛临修长的身影,让她恐慌的心慢慢落下来,长长吐一口气。 薛临没有走,他以后,应该不会再消失了吧?扶着墙慢慢走到厢房,正要叫他,忽地听见他低低的声音:“药配成的话,能支撑多久?” “多的不敢说,半年时间,老夫总是有把握的。”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 王十六听出来了,是白天给她诊脉的吴大夫,据说是河朔有名的神医,最擅长治疗心疾。 薛临要配什么药?为谁配,她吗?她的心疾,都说最多还能再活十年,多出半年,是不是也很好了。思忖着,唤了一声:“哥哥。” 屋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薛临很快迎出来:“你怎么出来了?你身子还没好,快回去。” 弯了腰,想要抱她回去,心口处突然一阵闷疼。薛临不动声色站起,扶着她慢慢走回房里躺下,给她脱了鞋,又细细掖好被子。 她躺在枕上,歪过头来看他,手始终紧紧抓着他的,片刻也不舍得松开:“哥哥,你还要忙很久吗?” 她眼皮是红的,眉头是蹙着的,她的脸像最脆弱的白瓷,稍稍一碰,就会摔得粉碎。都是他害的。薛临心里抽疼着,脸上却是最温柔的笑意:“我不忙了,乖阿潮,快些睡吧。” 王十六放下心来。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怕。她睡着了,他就要走了吧?可她怎么能没有他。睁开眼,将他的手又握紧些:“哥哥,你别走,陪着我好不好?” 薛临觉得,心都被她喑哑哽咽的语声打湿了,无声吐一口气。 他都做了什么?她从前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却如此脆弱,恐惧。笑意越发温存:“我不走,我陪着阿潮。” “那你也睡这里。”王十六往床里挪了点,握他的手,示意他在身边躺下, 薛临顿了顿,蓦地想起客栈那夜裴恕在她房里,彻夜未曾熄灭的灯,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摇了摇头:“这样不行,你睡吧,待会儿我睡榻上。” 从前在南山时,她不舍得跟他分开,也曾要他留下,他从不曾答应过。昔日的回忆点点滴滴漫上心头,王十六带着笑,握着他的手:“我就知道,哥哥 最好了。”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脸贴着他的手,心满意足,合上了眼睛。 灯火摇了一下,帘幕的影子便跟着摇一下,薛临低着头看她,从眉到眼,小巧挺拔的鼻子,红菱一般娇艳饱满的唇,一遍一遍,只想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活着,他一刻也不会忘,死了。 心里蓦地一阵苍凉,死了的话,他也会记得她的模样,下辈子依旧来找她吧。 轻轻将她拂在腮边的长发拨开,她刚刚舒展的眉头忽地皱了起来,眼珠也开始动,她在做梦。薛临伏低身子看着,她梦见了什么,是不是他? *** 二更鼓响时,外院的审讯仍在继续,裴恕推开门,目光慢慢看过那些陌生的脸庞。 这些人一口咬定是因他新近拜相,过来看热闹的,可笑。薛临号称足智多谋,竟想用这荒唐的理由来骗过他。 慢慢走到领头的男人跟前:“是林军师派你来,还是李孝忠?” 那男人脸色没变,嘴唇极轻微地动了下,吞咽的动作。他很紧张,他猜对了。裴恕慢慢又道:“王焕叛逃,至今下落不明,李孝忠从前便与王焕同盟,是不是李孝忠窝藏王焕,派你们来监视我,伺机刺杀?” “不……”男人脱口说道,随即察觉不对,连忙闭嘴。 他想说不是。他也知道不是。李孝忠自洺州一战后就彻底与王焕断绝关系,这些人在裴府附近窥探多时,打听的都是他的动向,并没有刺杀之意。 但无所谓,只要能问出她的下落,他不介意用威吓,甚至刑讯的手段。“刺杀宰相,株连九族。”裴恕淡淡道,“这些天你送出消息五条,由你在潼关驿的同伙接应,通过驿路送往成德。若是不想妻儿被连累,早些说实话。” 同伙五花大绑,跪在旁边,那几封信摆在案上,男人又咽了口唾沫:“相公明察啊,小人是成德人,往家里送信而已……” 裴恕失去了耐心:“用刑。” 郭俭吃了一惊。人是私下抓的,自从裴恕开始处理河朔军务,河朔派来刺探、刺杀的人就不曾断过,但那时候,要么是送交官府审问,要么是攻心为主,直接上刑还从不曾有过。想问,看着裴恕淡漠的神色,话又咽回去,沉默着拿起火折子,嚓一下打亮。 裴恕退出门外。 屋里点了十几个火把,霎时间亮到了极点,那些人的影子颤颤地拖在窗户上,郭俭语声带着凶煞:“看住他们,谁敢眨眼,二十大板!” 他们已经不吃不睡被审了三四个时辰,此时以强光刺激双目,眼睛受不了,本能地想要闭上,闭上却就要受刑。这些人,熬不了多久。 *** 三更鼓响时,王十六在乱梦中彷徨。 从前那片混沌不见了,变成了大片大片刺目的白,风卷着雪,汹涌着拍在脸上身上,她站在悬崖前,底下白茫茫地看不见底,是她投崖那天的场景。 曾经在梦里听见的“阿潮”声音,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煌急恐惧的唤声:观潮。 是谁?王十六紧紧皱着眉,总觉得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风雪越来越急,悬崖在旋转、扭曲,像巨大的怪兽的嘴,扑上来要吞掉她。王十六觉得怕,又知道必须跳,跳下去,才能找到她要找的人。 观潮!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突然煌急到了极点,似在拼命阻止,王十六觉得心里有些疼,但步子停不住,闭上眼,涌身一跃。 坠跌的痛苦突然卷住,王十六惊叫一声,手被握住了,一个温柔的语声在耳边唤她:“阿潮,醒醒。” 王十六睁开眼,额上惊出了一层薄汗,看见薛临担忧的脸,他没有走,一直坐在床边握她的手,守着她。 惊恐痛苦一下子消失无踪,王十六靠过去,脸贴着他温暖的怀抱,长长吐一口气:“哥哥,我做噩梦了。” “不怕,有我在。”薛临细细擦去她额上的汗,“以后我都守着你,不怕了。” 王十六重又闭上眼,唇边露出了笑。 她不怕了,都是梦,薛临不会再走,他们永远都在一起。 薛临垂着眼,无声叹一口气。 *** 五更近前,伴随着一声惨呼,男人叫了起来:“我招,我招!”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53节 裴恕推门进去。 板子虽然没有打,但男人双眼已经熬得血红,高高肿起,此时竹筒倒豆子一般飞快地说着:“小人是成德的细作,奉上命过来监视相公,同伴一共五个,都被相公抓了,消息一封也没送出去,相公饶命啊!” 全不是他想要的。裴恕脸色一沉:“军师在哪里?” “军师?”男人一阵茫然,“小人不知道啊,小人奉的是行军司马之命,没见过军师啊。”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皮耷拉着,立刻就要睡过去。 “再审。”裴恕道。 郭俭立刻上前把人弄醒,重新审问,只是问来问去,始终只是这几句话。 裴恕沉默着。问不出别的了,这些人只是小卒,薛临用他们刺探他,走的是李孝忠幕府正常哨探的路子,并没有夹带别的命令,如此,既能随时掌握他的行踪,加以防范,也不会暴露自己,被他找到。 好个狡诈的薛临。淡淡道:“备马,入宫。” 晨光爬上窗棂时,嘉宁帝在寝殿接见裴恕,脸上带着睡梦中被打扰的不悦:“大过年的,你又有什么事?” 新年休沐,不需上朝,难得睡个懒觉,又被他吵醒,若是换了旁人,早就拖出去挨板子了。 裴恕双膝跪倒:“臣需得去趟成德,寻找臣的妻子,请陛下恩准。” 妻子?刚刚定亲而已,算什么妻子。嘉宁帝冷哼一声:“九郎,朕一向优容你,莫要不知进退。” 裴恕低着头,年底去魏博已然迟归,为着拔除了王焕这个心腹大患,嘉宁帝并不曾责怪,还擢举他入政事堂。新年伊始,王焕还不确定死活,新任宰相公务繁忙,再次离开很可能失去圣心。但,此时都顾不了:“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所以,还是一定要去吗?嘉宁帝沉着脸,久久不曾说话。 裴恕跪伏在地,金砖地面澄澈如镜,照着他苍白消瘦,恶鬼一般的面容。 王观潮,我变成这副模样,你可满意。 第53章 他不会让裴恕带走她 黄昏之时,潼关驿的大门突然敲响,仆役吃了年酒醉眼朦胧开了门,却见门前十数个男人簇拥着一辆不起眼的小车,看衣服鞋帽,却像是寻常百姓,仆役带着醉摆摆手:“去去,这里只许官家人来。” 话没说完,一个男人拍马上前,从袖中取出一面令牌在他面前一晃:“叫驿丞来。” 黄澄澄一面铜传符,吓得仆役的酒当时就醒了一半,扭头往里跑:“贵人稍等,我这就去!” 铜传符,皇帝亲自核发,皇亲国戚和高官显要入住驿站的凭证,可换用最上等的驿马,使用驿站所有便捷。他在潼关驿待了几十年,这铜传符也只见过一两次,车子里的 人是谁?能得到皇帝亲自核发的铜传符,必定身份高贵,为什么还打扮成百姓的模样? 片刻后驿丞飞也似地迎了出来,还没到跟前就躬身行礼:“上官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上官快请进……” “噤声!”先前拿符的男人很快制止了他,低着声音,“我们不住,尽快更换马匹。” 驿丞怔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应该是机密要事,贵人不愿意声张,连声答应着去了。 有铜传符的威力,不过一刻钟所有的马匹全都更换成上等的生力马,换下了已经跑累的马匹,驿丞有心献殷勤,张罗着安排了清酒、风鸡、腊肉等物装了满满两个包袱,还不等送上,男人摆摆手,带着队伍一霎时就走得远了。 驿丞追出来相送,心里百般纳闷。贵人必定是坐在车里那位了,是谁,为什么不肯露面?如今正是新年休沐,路上半个人也没有,为着什么紧急公务,这么辛苦赶路? 车里,裴恕端然危坐,闭目养神。 念在一手提拔的旧情,嘉宁帝最终还是松口,允他出京,但也定下了死条件,一个月之内必须返回。 他出京的消息已经混在成德细作搜集到的情报中,快马送回成德。 按照正常脚程,他至少要在十天以后才能赶到成德首府恒州,薛临收到情报后,应该会按照这个时间准备。 而他一路换马换车,昼夜不歇,六天之内应当能到。正好打一个措手不及。 “郎君,”郭俭隔着窗户询问,“今夜在何处落脚?” 裴恕推窗,看看外面的天色:“一个时辰后在驿站休整。” 一个时辰,还能再走几十里,已经一昼夜不曾休息,他虽然还能撑得住,但得让这些侍卫好好睡一觉了。 按下心里的急切,闭目推演。 张奢在恒州搜寻已久,始终没找到薛临藏在哪里,于是提议搜索周边的州县,但,她原本就有心疾,跳崖时也不可能毫发无损,这种情况不宜挪动远行,薛临若是心疼她,应当不会离开恒州。 而且恒州有李孝忠,薛临现在最大的倚仗就是李孝忠,他赌薛临没有走。 推开窗:“立刻传信给张奢,让他追着情报的去向查。” 他出京的情报走的是八百里加急,三四天内就能到恒州,到了之后,薛临必定会想办法拿到,追着情报,就能找到薛临。那么,也就能找到她了。 一个侍卫拍马先往驿站送信去了,裴恕看着迅速黑下来的天幕。 昨日中午出发至今,已经走了三百多里,比预想中快得多。 保持这个速度,再有三四天,他就能赶到恒州。 王观潮,这一次,你休想跑掉。 *** “哥哥松手,”王十六笑着推开薛临,“让我自己走一会儿。” 卧床半个多月,身体僵硬得厉害,路都走不好,虽然伤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她已经等不及了。好容易跟薛临团聚,她不要整天躺在床上,病恹恹的让人服侍。 薛临百般不放心,但她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只得放手。她拄着手杖,小小的步幅慢慢走着,大夫还让她继续休养,但她从一大早就开始这么练习了,她一向倔强要强,无论怎么艰难,都绝不要成为别人的累赘。 从小没得到过爱的人,最怕的就是变成累赘,被人嫌弃吧。 心里无限爱怜,薛临伸着手,跟在近前小心护持着,外面有人影一晃,是去打探情报的侍卫。 薛临停住步子:“阿潮,我出去一下。” 王十六点点头,他匆匆出去,带上了门。 他不想让她听见他们在谈什么。这两天他一直都是这样,可从前,他什么事都不会瞒她。王十六垂着眼皮,心里有点难过,很快又放下了,就算他有事瞒着她,肯定也是为了她好,她好容易才找到他,只要他还在她身边,就足够了。 外间,侍卫低着声音:“长安今天也没有消息。” 薛临微微蹙着眉。细作在裴恕动身之前就已经先到长安潜伏,为的是及时探听裴恕的动向,他好及时做出反应。但自从裴恕回到长安后,细作就再没传回来任何消息。 已经五六天了。他虽不曾与裴恕正面交锋,但观其在洺州的行动,观其在魏博的筹谋,此人心细如发,下手果断狠辣,那些细作只怕是漏了破绽。“传令下去,即刻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她跳崖之后,裴恕悲痛欲绝,差点跟着跳下来。裴恕的人一直留在成德不曾走,至今还在找她。他能瞒得过世上所有的人,只怕瞒不过裴恕。 推门进去,轻轻扶住王十六:“阿潮,我们可能得马上搬走。” 曾经他想着,他可以不见她,只要她好好的,他什么都能接受。但现在,这短暂的重逢,相守,让他的贪念千百倍的增加,他不舍得放手了。他不会让裴恕带走她。 王十六点点头:“好。” 她答得如此干脆,丝毫不曾迟疑,薛临怔了下:“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搬走吗?” “有什么可问的?”她歪着头看他,唇边带着笑,眸子里柔情无限,“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薛临半晌才答了一声:“好。” 脸上也笑着,眼中却有点湿。她从不怀疑他,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听。他抛下她独自挣扎了那么久,害得她不得不拿自己的性命来赌,跳下了悬崖,可她却丝毫不曾怪他。 喉咙哽住了,薛临极力平复着,半晌才轻轻笑着,装作无心的模样:“阿潮,你不怪我吗?你那么久没去找你,你来找我,我还躲着不见。” 值得吗?为了我,让你手染鲜血,让你对亲生父亲拔刀相向,为了我,让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险些丧命,阿潮,值得吗? 王十六心里沉甸甸的。这些问题,她问过他,他始终不曾回答,若在从前,她是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的,但现在,她不想问了。 失去过,才知道拥有是多么宝贵,只要他还在身边,她可以什么都不问。更何况那是薛临啊,世上待她最好的人,他不说,肯定有他的原因。伸手挽住他:“我永远都不会怪你。” 薛临转开脸。心里无限苍凉,又从苍凉中生出欢喜,拥她入怀。 他们从前的生活已经被打得粉碎,她不再是从前的阿潮了,从前的她一定会向他要个答案,可现在,她学会不问了。她在害怕,怕答案不如人意,怕失去他。他也怕,怕分开,怕自己得而复失,怕她得而复失。 他们都变了很多,唯一不变的,只剩下彼此的爱意。可这份爱,将来带给她的,会不会是更大的痛苦? 夜幕落下时,车马无声无息离开,王十六窝在厚厚的被褥里,握着薛临的手,半梦半醒。 恍惚中感觉到车子在摇晃,他们已经走了好一阵子了,要去哪里?又是因为什么要走? 手中一空,薛临松开了她,王十六下意识地再要握住,他俯身下来,轻轻在她额上吻了下,带着叹息:“阿潮,睡吧。” 心里慢慢安定下来,他是有事要出去吧?也好,车厢小,他个子高,窝在里面也不舒服。 车门轻轻关了,薛临出去了,王十六在越来越沉的睡梦里,忽地听见他的声音:“青奴,裴恕是什么样的人?” 心里突地一跳,睡意顿时全无。 “薄情寡义,不识好歹。”很快听见周青的回答。 王十六闭着眼睛,许久不曾想过的事,人,突然之间,涌上心头。 裴恕薄情寡义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在洺州时,她豁出性命帮他,他却丢下她独自应付王焕的怒火,似乎是薄情寡义,但到了魏博后,他又豁出性命,从王焕刀下救她,又好像不是。 车外。 薛临听出周青的怨怒,看他一眼:“他对阿潮,好吗?” 周青顿了顿,心里百感交集,许久:“不好。” 薛临久久不曾言语。不好吗?她跳下来以后裴恕差点跟着跳下来,他虽不 曾亲眼看见,但听说裴恕为着此事弄得形销骨立,几乎疯魔。他自己爱过,便也知道,到这个地步,又怎么会不好。 车里。 王十六紧紧闭着眼睛,那些遗忘了的事情,突然之间,全都涌上心头。 裴恕对她,好吗?他太古板,总说她这样不该那样不该,总是要管束他。可她好像也并没有改变什么,他最后,总也接受了。 他太麻烦,总有许多规矩,动不动给她脸色看。可她那么多不合规矩的事,他最后,也都由着她了。 她好像一直在勉强他,她很累,他似乎也很累,但他却又千里迢迢追到魏博,说要娶她。。那么多人说婚约是假,是为了算计王焕的策略,可他却要向世人宣告,他一定会娶,给足她体面。 他这个人,可真够矛盾的。 “青奴,”模模糊糊,听见薛临的语声,“裴恕一直在找她。” 心里突地一跳,王十六忍不住翻了个身,贴着车壁。所以,薛临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要连夜搬走?可裴恕,为什么要找她呢。 车外,薛临听见动静,连忙推门看了一眼。车厢里安安静静,她依旧睡着,许是梦里翻了身,脸朝着他们这一侧。 薛临细细替她又掖了掖被子,关上车门,周青低着声音:“不能让他找到娘子,他那个人心高气傲,要是知道娘子骗他,肯定不会放过娘子。” 骗?是因为她一直瞒着他们的事,还是因为……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54节 薛临沉默着,想起她刚到恒州时,他躲在隐蔽处,远远看她的一眼。那时候她骑在马上,裴恕走在旁边给她牵马,他带着惊讶,从裴恕脸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是因为这个,才跟裴恕在一起的吗? 车里,王十六屏着呼吸,想起那天悬崖之前,裴恕撕心裂肺的呼喊,观潮。 他那么多次,一遍一遍告诉她不要死。她若是真的死了,也没什么,可她活了下来。这一切,就都成了蓄意的欺骗。 他为什么还在找她? *** 五天后。 裴恕一身商贾装扮,夹在扮成商贩的侍卫里,走进恒州城。 是个大晴天,阳光明亮到近乎刺目,这些天几乎不眠不休,双眼熬得血红,裴恕低着头,听着前来迎接的张奢低声禀报:“军师府人去楼空,属下一直密切监视,李节帅并没有再与这边联络。” 裴恕慢慢走着,目光掠过人来人往的街道,掠过道边不曾化尽的积雪,不久之前,他在这附近追上她,为她牵马,送她去客栈。短短一个月,沧海桑田:“那条情报到了吗?” “那条情报昨日经驿站送到李节帅幕府,目前还在等待分派,无有异动。”张奢道。 裴恕步子一顿。不对,薛临大概,已经跑了。 第54章 找到她了 薄暮时分,王十六在廊下等薛临。 他吃完午食就出去了,这些天他时不时总会有事,总需要出去,一切都跟在南山时不一样了,在南山时几乎每一天,从早到晚十二个时辰,除了睡觉,他们都在一处,那时候总觉得困在山上单调苦闷,现在看来,是多么美满,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啊。 外面有脚步声,王十六连忙走了两步,很快听出来了,不是薛临,是周青。满心欢喜消失了一大半,周青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前:“娘子。” “哥哥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王十六心神不宁,向外面张望着。 “我也不清楚,郎君没说,”周青见她没带手杖,连忙上前来扶,“手杖呢?我去给娘子拿来。” “不用了,”王十六笑起来,这些天她每天都坚持练习,虽然腿脚还是有些疼,但终于可以抛开手杖正常行走了,她之所以等在这里,也是为了早点告诉薛临,“我都好了,你看,我走得可利索了。” 她果然走了几步,炫耀似的给他看着,周青又是欢喜又是担心,忙道:“还是歇歇吧,莫要扭到脚了。” “不会的,我试了好几遍,都能跑了呢!”王十六走到院门前,扶着门扉向外看,“这么晚了,哥哥怎么还没回来,在忙什么?” 她眼巴巴的,只是望着外面,半点关注也不曾留给他,周青黯然着低头:“郎君好像在配一个很难配的药方,我恍惚听见吴大夫说要找什么孔公孽,还有七叶雪莲,仿佛都是极难找的药材。” 是那天他说的药吗?王十六轻轻叹口气,她这个病,其实她自己都已经不在意了,与其为了让她多活半年而每天奔波辛苦,她宁可现在时时刻刻与他相守在一起,要抓住眼前啊,谁也说不清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是薛临的脚步声,王十六惊喜地叫了声:“哥哥!” 薛临步子一顿,紧跟着就看见了那个单薄的身影向自己扑过来,归巢的乳燕一般,那么欢喜,那么依恋,她能走得这么好了?笑容从眼中到心上,薛临蹲下去,张开手臂:“阿潮,小心些。” 王十六扑进他怀里,从前在南山时,他若是出门,她总会在家门前等他,看见他时就扑过去,他也会像现在这样张开双臂蹲下来,等她扑进怀里,他便一手搂住她的腿,一手搂住她的腰,将她高高托起,笑着转上几个圈。 旧时光好像一刹那间回来了,没有杀戮,没有分别,他们都还是从前的模样。王十六咯咯笑着,可这笑声忽地中断,薛临没能托起她,趔趄了一下,连忙将她放下。 “呀!”王十六惊呼一声,看见薛临眼中一闪而逝的黯淡,忙又来扶他,“我冲得太猛了,你没事吧?” “没事,是我刚才没站稳。”薛临笑了下,掩饰住心里的苦涩,“阿潮走得这样好了,真厉害。” 这些天他都看在眼里,她但凡有空就在练习,终于可以不用手杖了。她从来倔强要强,不管多难的事都要努力做好,不肯给人添麻烦,她这样好,可是他…… 低着头,向她脸上细细看着:“今天的气色好多了。” “是啊,吴大夫的药很管用,”王十六笑着,挽着他的手往院里走,“哥哥,你在忙什么呀?” 薛临顿了顿,眼前闪过今日里去的药铺,已经是这几个月里找的不知道第几家铺子了,还是没有他需要的那些。笑了下:“没忙什么,你一个人在家里无聊了?” “还好,就是着急等你回来,”王十六紧紧挽着他,脸靠在他胳膊上,“想给你看看我走得怎么样了,偏你老半天也不回来。” 薛临看见她忽闪忽闪的长睫毛,遮着眼里的娇嗔,孩子般纯粹的笑颜。让他心里也跟着轻快起来,摸摸她的头发:“那我明天不出去了,在家陪你。” “好呀,”王十六欢喜起来,“马上就是元宵节了,我们还像从前那样,一起做灯笼!” 从前要隐姓埋名,躲避王焕的追捕,所以元宵节全都是在山上过的,看不了山下热闹的灯彩,他们便自己做许多灯笼,里里外外挂满了。薛临手巧得很,细细的竹篾在他手里,不多时就变成各种惟妙惟肖的灯笼架子,她性子急,做不了太细致的活儿,便负责给灯笼架子糊纸,糊绢,画上装饰的图画。 从前的日子悠长,舒缓,一切都好像没有尽头,可以永远永远,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柔情里夹杂着伤感,王十六停住步子抱住薛临,脸贴在他心口处:“哥哥,真好呀。” 真好呀,找到你了,一切都好像,又回到从前了。 薛临回抱着她,余光瞥见侍卫在门外探头,向他比了个手势。 是裴恕那边有消息了。 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薛临轻着声音:“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松开她来到门外,侍卫低着声音:“长安的情报到了,眼下在幕府里等着分派。” 裴恕也到了,打扮成商贾的模样,悄悄进了城。下午他之所以出去,就是安排应对事宜。薛临思忖着:“你过去 取一下,取完不要回来,直接出城往南山走。” 若他猜得没错,裴恕必定也盯着这封情报,想要顺藤摸瓜找到他。他并不想跟裴恕正面起冲突,那样必定会让她为难。裴恕新近拜相,又深受嘉宁帝倚重,不可能在外面逗留太久,只要拖过这段时间,等他返回长安,这一关,也许就过去了。 “哥哥,”王十六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便又追了过来,“出了什么事?” “没事。”薛临使个眼色让侍卫离开,牵起她的手,“走吧,你的药也煎好了,我喂你吃。” 引裴恕去南山,等他反应过来不对,时间也来不及了。 *** 天色暗下来时,裴恕在城郊一处宅院里,细细搜索。 这是张奢追着从长安送回恒州的第一条情报,找到的地方。如果他所料不错,薛临一开始就藏在这里。 三进小院,看上去并不起眼,但屋里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周遭安静又便利,很方便隐藏和养病。 裴恕走进卧房,沉沉地,吸一口气。 没什么异样,半点她的痕迹也没有,半点她的香气也没有,但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了。 否则,怎么会他一进来,就有种强烈的,心跳加快的感觉。 被褥和帐幔都已经撤了,光秃秃的,只剩下一张雕漆四柱床。这院里所有的房间都是如此,一丁点能表明主人身份的东西都不曾留下,寻常人家搬家,绝不可能收拾得如此彻底,又一个她藏在此处的佐证。 裴恕慢慢在床边坐下。 那些天里,她就睡在这里吗?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肯定受伤了吧,有没有好?她睡在这里的时候,薛临在哪里。 突然之间恨到极点,裴恕重重一拳砸下,触到床板又立刻收住,闭了闭眼。 暴怒只说明无能,他裴子仁,岂是无能狂怒之辈!若是不想看见她与薛临双宿双飞,把曾跟他做过的事都与薛临再做一遍,那么,就尽快找到她,不给她机会。 裴恕起身,拉开房门:“来人。” “排查城中所有擅长治打损伤,心疾的名医,一旦发现线索,立刻来报。” 他亲眼看见她跳下悬崖,就算薛临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保证她毫发无伤,跌打损伤以及治疗心疾的大夫,一定是她需要的。 一名侍卫匆匆离开,裴恕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拿这张药方去城中药店排查,近期所有配过这个方子的,严密监视。” 这是她治心疾的药方,他从前为了以防万一,抄过几份。她用的是丸药,储备还多,但有心疾的人,最忌七情波动,她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去,只怕会引发心疾,这药也许需要重新配制。 又一名侍卫拿着药方离开,裴恕顿了顿,恨怒夹杂着心疼,许久不能平复。 那么高的悬崖,她毫不犹豫就跳了下去。她为了薛临,连命都不要了。 这些天他一遍又一遍反复推演,早已将当日的情形想了个清清楚楚。她怀疑军师是薛临,于是利用他多方求证,但薛临始终不肯露面,甚至不惜让人伪装军师,军师府那次会面,大约彻底打碎了她的念想吧。 她跳下去,或者是想死,跟薛临团聚。或者,是为了逼薛临现身。也或者,是为了摆脱他,毕竟她曾反复跟他说过许多次,不愿嫁他。 他倒宁愿她是为了摆脱他。他宁愿她不爱他,也不愿她生生死死,为的都是别的男人。 “追查李孝忠亲兵调用情况,重点查近十天去向不明,至今不曾返回的人。” 薛家上下几乎都死在了洺州,薛临手里不会有多少自己人,能用的,多半是李孝忠的亲兵。观李孝忠的态度,并不打算与朝廷,与他交恶,那么借兵给薛临,必定要背着人行事,亲兵的名册必定对不上,只要找到这些人的下落,也就找到了薛临的下落。 侍卫匆匆离去,裴恕在夜色中沉沉环视四周,若是早来几天,会不会就找到她了? “郎君,”张奢上前询问,“这里要不要留人监视?” “留。”裴恕道。 心里却明白,留也无用,薛临应该不会再回来。虽不曾正面交锋,但从洺州至今与军师打交道的情况来看,薛临心机深沉,滴水不漏,这一次,棋逢对手。 但,他不会放过任何线索,这一次,她休想逃掉。 “郎君,”负责监视节度使府的侍卫急匆匆赶来,“方才有人取走了那条情报,出城往西南方向去了。” 南山在西南方向。那是他们自小长大的地方,人事都熟悉,便于隐藏。这么多天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了确切的线索。裴恕思忖着,翻身上马:“追。” 人马掩在暮色中,飞快地向西南方向行去,远处墙后躲着一人,待到人马全都消失了,闪身往城中跑去。 *** 夜色更深时,王十六正在灯下习字,门外忽地有人唤了一声:“郎君。” 薛临松开握着她的手,笑意温润:“我去去就来。” 门开了又掩上,王十六凑在窗前,模糊听见裴恕、出城、西南几个字,待要细听时,薛临已经推门进来,看见她时怔了下,随即笑起来:“我一出去,你就偷懒了。” 王十六看着他,他必然知道她是在偷听,但他不说破,让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说破。那个名字,默契地成了他们的禁忌,谁都不提,但那个人,却还是横亘在他们中间,挥之不去。 但,他既不提,她便也不提,她好容易才找到他,又怎么能让不相干的人,打扰他们厮守。握住薛临的手:“那你就时时刻刻监督着,不让我偷懒。” 薛临轻轻拥她入怀,她的脸贴在他的心口,看不见,也就不知道他眼中有多少怅然:“好。” 接下来几天,薛临果然不曾再出门,每日从早到晚,只是在家中相伴。廊下堆着许多打磨光滑的竹篾,太阳暖的时候,薛临就在廊下做灯笼架子,王十六在边上画图,做一盏莲花灯,再做一盏走马灯,新买了许多琉璃珠子,闲时打了珠络,再穿一盏珠子灯。 日子过得飞快,像欢快的乐曲,轻盈上扬,倏一下就划了过去。 只盼这曲子,永远没有到头的时候。 *** 南山。 山上山下都是一片萧条,薛家别业的废墟上盖着一层松柏树,枝叶已经干透了,萧条的灰色。 方圆几十里已经搜了两遍,始终不曾找到半点她的踪迹。裴恕在暮色中沉沉望着,昔日的情形不受控制的,一遍遍浮现在眼前。 靠近山巅的那处平台,她站在那里,衣衫被雨打得湿透,望着山下翻腾的云海,跟他说她的名字,唤作王观潮。 通往山巅的小路口,她踩着泥泞飞跑向他,眼睛明亮,两颊绯红,像山鬼精灵,一切不属于这世间的怪异,突然开口,唤他哥哥。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55节 他站立的这块地方,曾经就是薛临的祭棚,她跪在泥泞中烧着纸钱,苍白绝望的脸,喃喃说,死了干净。 所以,她就当着他的面,用那样决绝的方式,去死。 愤怒不甘突然卷住,裴恕紧紧攥着拳,慢慢调匀呼吸。不,她没有死,她只是跳下去,摆脱了他。连这让最他痛恨、懊悔、痛苦的死亡,也无非是她的骗局。 王观潮。你骗得我好。 “郎君,”郭俭从山后返来,上前回禀,“没找到人迹。” 裴恕迈步向前:“停止搜索。” 到此时已然明白,这一切,应当是薛临做的局。那条情报早已经到了节度使幕府,薛临若是需要,当时便该去取,又怎么会拖到第二天,等他到了恒州再取? 薛临知道他在监视那条情报,故意露出破绽,引他出城。 南山在洺州境内,自他去年平定王焕,收复洺州,洺州上下对他铭感五内,若是有事,自然会维护他,薛临如今能倚仗的只有李孝忠,又怎么会舍弃倚仗,回来南山? 调虎离山之计。薛临知道他行程紧迫,不可能长时间逗留,想耗光他的时间,让他不得不走。 翻身上马:“回恒州。” 最危险的地方,也有可能最安全。薛临搬走了,按照惯常,都会以为他搬去更僻静无人的地方,但薛临,不是一般人。能说服李孝忠与王焕翻脸,几乎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一城的人,不会如此容易就被他看破。 *** 元宵节一大早,王十六被街上的爆竹声吵醒 ,躺在床上不想起,眯着眼睛。 阳光好得很,照得满眼金红,今日应当还是不能够出去看灯,但没关系,他们做了很多灯,在家里也能看。 外面有脚步声,薛临来看她有没有醒,王十六连忙唤了一声:“哥哥,我起来了。” 门开了,薛临含笑进来:“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外面爆竹声给我吵醒了,”王十六披衣起床,“这里离大街还挺近的。” 是啊,离大街很近,昨晚开始沿街便已经安上了花灯,可他今年,还是没法带她出去看灯。薛临低着头帮她系扣子,到底忍不住问道:“阿潮,想不想去看灯?” 若是她想,不管多难,他都一定会想出办法。 “不想。”王十六很快答道。这几天没再听见裴恕的消息,但他们突然搬家,想来就是因为裴恕,她才不要贪看花灯,给薛临添麻烦,“我们在家里就好,等明年再说。” 明年么。薛临垂着眼皮,给她系上最后一颗扣子,跟着给她穿靴:“好。” 啪!外面的爆竹又响了一声,王十六一脚蹬上靴子,扑进薛临怀里:“哥哥,我们去挂灯笼吧!” “好。”薛临在她额上一吻,“把做好的全都挂上。” *** 暮色降临时,恒州城中一片欢腾,巨大的灯轮自节度使府门前一路延伸出去,无数灯彩照得天幕都是五彩的颜色,观灯出游的人们将宽阔的街道堵的水泄不通,欢声笑语响彻云霄。 裴恕夹在人流中,快步向节度使府走去。 先前排查城中名医的人回复了消息,恒州治心疾最有名的吴大夫,近来时常往节度使府旁一座宅院去,还四处寻找一些罕见的药材。 靠近节度使府,最危险也是最安全,薛临与李孝忠的关系他已尽知,正常来讲,薛临不会往那里去,自投罗网。 但,对方是薛临,反其道而行之,才能对付他的好办法,他不是已经被薛临牵着鼻子,往南山走了一遭吗? “郎君,”张奢从人群里挤出来,携着他跃上屋脊,“从这里能看见那所宅院。” 裴恕贴着屋脊伏下身体,看见极远处那座院落顶上四角的天空,看见院中间一株柏树,苍青的枝叶间挂着几盏花灯,莲花灯,走马灯,珠子灯。看见灯火璀璨着在柏树上投下斑斓的影子,看见突出的屋檐挡住视线,只露出檐下素色的一片裙角。 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极点,是她吗? 那片裙角忽地变大,穿裙的人从檐下走了出来,身影成双。 一男一女,携手并肩,说笑时女子一抬头,裴恕看见了那张久违的脸。 是她,王观潮。头脑中一片空白,愤怒、狂喜,确认她脱险的如释重负,无数复杂晦涩的感情突然之间一齐涌上,裴恕紧紧攥着拳。 随即看见她亲亲热热挽着,贴着,拥抱着的那个男子。 那张脸。 第55章 他是替身 那张脸,乍一看陌生,却又在陌生之中,透出强烈的熟悉感。 裴恕在短暂的怔忪之后,突然意识到这强烈的熟悉感从何而来:那张陌生的脸上,生着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眉毛眼睛。 世界突然一片寂静,唯有心底的声音越来越大,震耳欲聋:是因为这个吗? 她要他,是因为这个吗? 王观潮,是因为这个吗?! 喉咙干涩着,发不出声音,身下贴着冰冷坚硬的瓦片,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在心上。 是因为这个吗?长久以来的疑惑突然找到了原因,那个面目狰狞的答案根本就摆在眼前:不然呢? 嚓!重重一拳砸在瓦上,瓦片应声碎裂,裴恕起身,冰冷的语声:“靠近些。” 张奢吓了一跳,看见他攥紧的拳头,鲜血淋漓着,顺着手侧一滴滴往下掉,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唯有一双眼亮得惊人,也狠戾得惊人,他迈步往前走,张奢不敢多问,连忙带着他提气一跃,跳上旁边的屋顶。 近了,更近了。靴底踩着瓦片,发出的响声被满街的欢声笑语淹没,裴恕在那座院子的隔壁停住,四面围墙将院里围成一个安稳的桃源,桃源中的两个人亲密偎傍,低低轻喃,她如花的笑靥,是他从不曾见过的明媚风景。 那双眉那双眼,那几乎跟他一模一样,幽深上扬的凤目。王观潮,是因为这个吗? “哥哥,”她轻盈的语声夹在风里,是他从不曾得到过的温柔依恋,“我想吃玫瑰馅儿的元宵,你呢?” 哥哥。身子贴着冰冷的屋瓦,裴恕僵硬着,扯了下嘴角。 南山那夜,她莫名其妙,叫他哥哥。如同她莫名其妙,突然对他百般示好一般,他也曾疑惑过猜测过,但他从不曾想到,答案,竟是如此不堪。 “我跟阿潮一样吧。”她身边的男子,是薛临吧,温存含笑的语声,低着头对她说。 阿潮。情浓之时,他也曾唤过她一声阿潮,她疾言厉色命令他闭嘴,她带着怒气,叱责着谁许他这么叫。当时他以为,她只是脾气坏,她只是因为他曾经不许她叫他哥哥,所以生气翻脸。 错了,全都错了。从头到尾,他错得离谱。 她叫哥哥,从来不是叫他。她不许他叫阿潮,因为那是薛临专属的称呼。她永远都是看着他,又越过他,看向他不知道的某处——现在,他知道了,她是在看薛临。 透过他那双,与薛临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 喉咙里发着痒,做着呕,怎么都压不住,噗,一口鲜血急急喷出,落在衣襟上,一片斑驳的红。 “郎君,”张奢越来越惊,急急上前,“要不要去看大夫?” 裴恕抬手止住,慢慢擦干唇边的血迹。 她对他的态度变化突兀,毫无轨迹可循,曾经他以为,她是为着他曾经的冷淡拒绝,想要报复他。他以为,那已经是最阴暗的猜测了。 不。真相远比这个更阴暗,更龌龊,更不堪。 堂堂裴恕裴子仁,当朝最年轻的宰辅,无数人眼里高不可攀的人物,在她眼里,只不过是个替身。 可笑当初她纵身一跃时,他痛不欲生,几近疯魔,差一点就追着她一起跳下去,粉身碎骨。 “哥哥,”她还在笑,仰着脸踮着脚,轻轻吻上薛临的唇,“明年元宵,我们还要一起过。” 衣襟上的血腥气夹在爆竹的焦糊气味中,刺激得人几欲疯癫,裴恕沉默着,一丝幽凉的笑,慢慢到唇边。 她从不肯吻他的唇,他曾在情浓之时,忍不住吻了她的唇,她怒恼到极点,咬破了他,当时的血腥气,也是这样刺鼻刺眼。 原来,那也是薛临的专属。他这个可笑的替身,只配让她吻着眼睛,让她透过他与薛临最相似的地方,怀想着薛临。 你连薛临的一根头发丝儿,都及不上。 你却为了她,将你的人生打破重塑,将你的戒律理念拆得稀烂,为了她,你曾连性命都要抛下。 裴恕啊裴恕,你真是可笑。可笑透了。 起身,冷冷道:“拿人。” 院里。 薛临低着头,在那个缠绵悠长的吻所带来的余韵中,微带着叹息:“好,明年元宵,我们还要一起过。” 就算只剩下残魂几缕,到那时候,我依然会赴你之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警戒的侍卫飞跑进来:“郎君,院子被包围了!” 王十六吃了一惊,抬头,对上薛临了然的目光。是裴恕吧,唯有他,才会如此耿耿于怀,追到现在。 “阿潮。”薛临又唤了一声,想问问她心里如何打算,到底什么也没说,抬眼,院门外一个男子慢慢走了进来。 布衣芒鞋,掩不住他通身高华的气度,但那张脸寒若冰霜,无声的威压袭来,让院子里的侍卫都觉得紧张,握紧了手中刀。 那双眼,似曾相识,陌生又熟悉,此时看着他时,是厌憎多些,还是不甘多些?薛临将 王十六拉在身后挡住,叉手为礼:“裴相。” 裴恕没有理会,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王十六:“王观潮。” 就连这个名字,也是薛临给她取的吧。所有人都叫她王十六,观潮这个名字,是在南山时,她突然告诉他的。那时候她站在崖前望着山巅下翻腾的云海,那里,是她和薛临从前幽期私会的地方吧? 裴恕啊裴恕,她自始至终,不曾有丝毫爱你,你却把你自己,弄到了这般境地。“跟我回去。” 薛临看见他淬火般的目光,下意识地,将身后的人又掩了掩。没有人愿意被心爱的人当做替身,尤其裴恕,又是如此优秀杰出的人物,羞辱只会是数倍。沉声开口:“裴相……” 语声被裴恕打断,他冷冷瞥他一眼:“我与她说话,几时轮得到你插嘴?” 薛临顿了顿,他并不想与他起冲突,但他已经退让过一次,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上前一步正要说话,王十六扯扯他的衣角,从他身后出来:“哥哥,我来跟他说。” 薛临低头,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好,别怕,我在。” 别怕,我在?裴恕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薛临,你以为你是谁?丧家之犬而已,你拿什么让她别怕! 天上一轮圆月,和着满院灯火,斑斓着落在裴恕脸上身上,王十六突然意识到他憔悴了很多,脸色苍白,双颊微微陷下去,眼底是明显的青黑色。是病了,还是伤不曾好?话嘴到边,突然又改了口:“裴恕,你的伤好些了吗?” 满心的怨愤不甘,几乎都被这一句话化解,裴恕微微仰着头。 裴恕啊裴恕,你是多么可笑,到这时候,还要因为她一句话,心神扰乱么! 冷冷抬眉:“跟我回去。” 她玩弄够了他,就用那么决绝的方式离开,想要摆脱他。王观潮,你弄错了,这件事,从来不是你说结束,就可以结束的。 “不,”王十六摇摇头,歉疚丝丝缕缕增长,但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她不会跟他回去,她已经找到了薛临,她要的,从来都只是薛临,“你走吧,我不会跟你走。”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56节 很好。果然是这个答案,她斩钉截铁,半点都不曾犹豫过。裴恕淡淡道:“王观潮,你别忘了,我们已经定亲。” “做不得数。”王十六很快答道,“我早跟你说过,我不会嫁你。” 是啊,她一次一次当着他的面,说不会嫁他,可笑他直到现在,才知道这话的真正含义。裴恕淡淡道:“不是你说了算。” “来人!” 侍卫应声上前,裴恕看着王十六:“带她走,敢有阻拦,格杀勿论。” 杀了,全都杀了,这些人,尤其是薛临。嗜血的恶念几乎压不住,裴恕沉沉吐一口气。杀了他!死了的人,从来都不该再活着。 郭俭和张奢面面相觑,裴恕从不曾无缘无故要下死手,更何况对方是他的未婚妻子,但命令已下,也只能带着人上前,王十六下意识地后退着,在惊讶中,紧紧皱着眉头:“裴恕,你疯了吗?” 他从来都有许多条条框框要遵守,他从不会仗势欺人,他更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说出格杀勿论的话。眼前这人,真的是裴恕? 裴恕看着她。是啊,他早已经疯了,被她逼疯了,面目全非。“拿下!” 侍卫们冲上来拿人,薛临的侍卫立刻拔刀挡住,王十六看见满眼的刀光剑影,刀刃相撞的声音掩住了外面的欢声笑语,如此陌生,如此狰狞,这真是裴恕能做出来的事? 耳边一声短促的呼喊,一个侍卫受了伤,踉跄着摔倒在地。裴恕带的那些人她见识过,当初在王焕军中还能来去自如,薛临这些侍卫不是对手。向着裴恕高喊一声:“住手!” 隔着满目的血光和狰狞,他冷冷瞥她一眼:“想让这些人活,就跟我走。” 怒气涌上来,王十六正要再说,手被握住了,薛临低着头,轻声道:“不要激怒他。” 他目光里带着了然和怜悯,王十六心里一跳,他都知道了,她为着什么跟裴恕在一起,她的心思,从来都瞒不过他。 “阿潮,”薛临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向后门方向走,“我们走。” 裴恕的目的从来都是她,带她离开,就能避免这场屠杀。王十六紧紧握着他的手,有点怕,有点伤感,还有点怒,在难以言说的晦涩滋味中,跟着他飞快地往后门去。 裴恕模糊听见了那句阿潮。很好,她甚至连这个称呼,都不准他用!刷一声,抽出侍卫腰间刀,一个箭步追上前去,劈向薛临。 当!刀被周青架住,他带着怨愤,恨恨说道:“裴恕,我家娘子早说了不嫁,休要纠缠!” 我家娘子?他算哪门子的我家!裴恕冷冷看他一眼:“你算什么?你连我都不如。” 他是替身,已然够可笑了,可周青,连个替身都没能捞着。 周青脸色一白,霎时明白自己那点心事已经被他看破,带着愤恨一剑刺来,郭俭挥刀挡住,裴恕抬眼,门边裙角一闪,她跟着薛临跑开了。 可他岂能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将他的真心狠狠践踏。提刀向前:“追。” 王十六飞快地跑着,薛临很快被她落在了身后,他怎么走得这样慢?回头一看,他额上薄薄一层汗,越加苍白的脸,大冷的天,怎么会?心里突地一跳,连忙停住步子:“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薛临抚了抚心脏,极力调匀着呼吸,“阿潮别怕,不会有事的。” 身后杀声四起,裴恕带着人追来了,王十六看见他陌生狰狞的脸,一横心,拔出薛临腰间长剑。 若是他敢动薛临,她就杀了他。 裴恕一霎时明白了她的心思,在强烈的愤怒与不甘中,冷冷抬眉。 远处一声高喝:“节度使到!” “都住手!”李孝忠快步进门,笑容和煦,“大过节的,这是怎么说?难不成为着恒州的灯彩不好,惹得裴相发怒?” 亲兵数百,将小小的宅院里三层外三层围住,裴恕收刀还鞘。 很好,这就是薛临的倚仗,他把巢穴设在节度使府近前,为的就是能及时得到李孝忠的援助。可笑,八尺男儿,自身尚要倚仗他人,无法立足,他拿什么带她走! 淡淡说道:“李节帅,林军师就是洺州逃犯薛临,你可知道?” 逃犯?王十六吃了一惊,薛临几时,成了逃犯? “误会,都是误会,”李孝忠笑着,“裴相莅临,成德真是蓬荜生辉呀,若是裴相不嫌弃,我愿做个东主,把这误会解开,如何?” 很好,看来李孝忠是一心一意,袒护薛临了。裴恕慢慢看过门外密密麻麻的士兵,略一颔首:“好,我也想听听,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误会。” “裴相请。”李孝忠在侧旁领路,向薛临递一个眼色。 薛临会意,挽着王十六,慢慢落在后边。 亲兵们一涌而上,将裴恕团团围在中间,裴恕回头,隔着密密层层的人群,看见王十六。 她与薛临十指相扣,身体依偎在他臂膀上,依恋维护的姿态。很好,她欺他辱他,当着他的面与薛临卿卿我我,她方才,甚至还想杀他。她为了薛临,已经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现在,连夫婿也要杀。 裴恕转回头。那么,就杀了薛临,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节 度使府灯火辉煌,李孝忠斟满一杯酒,双手奉上:“军师到成德时已经将身世尽数告诉了我,我敢以身家性命担保,他绝非逃犯。” 裴恕抬眼,越过层层守卫,看向空荡荡的门外。她已经不见了,跟着薛临,一起逃了吧。很好,一条丧家之犬,也敢与他为敌。 接过酒一饮而尽:“洺州一战,薛临是重要人证,他假死潜逃,致使郑夫人之死真相不能大白,王焕以此为借口纵兵烧杀劫掠,薛临之罪,罪不可赦。” 李孝忠笑了下,知道他是罗织罪名,但他手握大权,自然也不好得罪:“军师协助裴相平定王焕,也算是将功赎罪,看在我的薄面上,裴相饶他这次吧。” 饶他?她可曾饶过他。裴恕再斟一杯,一口饮尽:“王十六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定亲之时,节帅还曾送过贺礼,薛临拐带宰相之妻,节帅确定,要庇护他?” 李孝忠心里一跳,关于这桩婚事流言蜚语颇多,都说他并不打算真娶,但看他今日的模样,对王十六分明是志在必得。他与王十六的确是明公正道的夫妻,便是告到皇帝跟前,薛临也是理亏。 清凌凌的水声中,裴恕再次斟满一杯:“节帅高卧成德,一方诸侯,朝堂风雨轻易吹不到节帅跟前。但裴某,也绝非任人欺辱之辈。” 李孝忠心里又是一跳,他是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焕那样势大,还不是死在他手里,真要是翻了脸,成德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 犹豫着无法决断,抬眼,裴恕拿起酒杯,慢慢抿一口,幽深凤眸带着狠戾,冷冷看他:“节帅确定,要与我为敌?” 啪,金卮拍回案上,裴恕起身:“告辞。” 堂外士兵犹豫着,握着刀等待李孝忠的命令,李孝忠一言不发,看着他萧萧肃肃的背影,一霎时走出厅堂。 啪,远处有人烧爆竹,欢欣一声响,裴恕在堂前停步,目光沉沉,看过灯火照耀下五彩斑斓的天空。 今日之后,李孝忠不会再插手。赤裸裸的,以权势威压。自他以自身高位,清洗关于母亲的流言,他就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但他从不曾为着个人私怨,用手中权力,草菅人命。 王观潮,我变成这般模样,你可满意? 慢慢走下台阶,抬手:“追。” 第56章 跟我回去 人多得很,挤挤挨挨填满大街小巷,王十六挽着薛临艰难穿行着,到处都是灯彩,到处都是热闹鼎沸的人声,映得人眼花缭乱,似一场荒诞的乱梦。 这是她头一次来到街市,头一次亲眼见证元宵节的热闹繁华,她从不曾想到,会是在这般情形之下。 “阿潮,别怕,”薛临抬手擦去她额上的汗,“我们走得掉。” 有侍卫牵着马飞奔过来,低声道:“都安排好了。” 薛临点点头,扶着王十六上马:“我们走。” 马匹乖觉,拣着人少的地方走着,王十六听见身后陡然爆起一阵绝高的声浪,其中又夹杂着喝彩声,忍不住回头一看,就见一队穿得稀奇古怪、戴着面具的人边歌边舞往节度使府门前去,又有一队踩着高高木棍的人舞蹈着走来,几个头上顶着竹竿的人将竹竿在头上、身上抛来抛去再稳稳接住,极远处还有一队男女,穿着彩衣歌着舞着,也往节度使府门前去。 原本分散在四处的百姓都被这些玩戏吸引住了,笑着闹着,纷纷望节度使府跟前赶,原本空阔的府门前霎时间围得水泄不通,王十六恍然大悟,薛临安排了这些,是要堵死街道,使裴恕无法追赶。 明知道此时应该趁机逃走,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好生热闹啊,这些都是什么?她从不曾见过。 “那些戴面具的是傩戏,扮成各色鬼神,歌舞驱邪,”薛临与她并辔前行,向她解释着,“那个是高跷,顶竹竿的是戴杆,那些歌舞的是踏歌,踏歌之曲简单上口,差不多的人都会,常常会跟着一起舞蹈。” 原来如此。明知道时间紧迫,王十六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果然有许多人加入了踏歌的队伍,手挽着手,欢笑着歌唱着,原来元宵节,是如此热闹呢。 但,她得赶紧走了,待会儿裴恕追出来就麻烦了。她从不曾想到,那个冷淡高傲,一举一动恪守礼法的裴恕,竟会疯狂到对着无辜之人,大开杀戒。王十六转回头:“哥哥,我们走吧。” 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吸引去节度使府门前,眼前的街道空荡许多,骏马飞奔而过,带起清脆的马蹄声,薛临看着她,心下无数怅然。 他看得出她的好奇和留恋,十几年来她东躲西藏,从不曾好好过一次正常的元宵节,如今王焕死了,她明明可以享受正常甚至奢华的生活,却因为他的缘故,又要东躲西藏,颠沛流离。 值得吗?为他这一身残躯。薛临望着前方,领着马匹穿过捷径,飞快地向城门奔去。值得吗?不能想,不敢想,连他自己,都为她不值。 *** 裴恕被重重人流阻挡在府门前,人太多了,又都是百姓,显然都与此事无关,但,显然又都出自于薛临的安排。 他利用这些百姓,挡住道路使他无法追赶,好个狡诈的薛临! 侍卫们还在奋力从人群中穿行,裴恕停步,沉声吩咐:“上高处。” 郭俭反应过来,连忙带着他提气一跃,跃上节度使府高高的围墙,侍卫们紧跟着也都跃上来,围墙狭窄,只能踩着花砖小心行走,裴恕在夜色中,抬眼望向远处。 她会去那里?离开成德,薛临就是丧家之犬,毫无倚仗,他能带她去哪里? *** 王十六追着薛临,冲出城门。 城外没有灯彩,月光清透,照着轻纱般的大道,仿佛突然之间,闯进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王十六心里恍惚着,轻轻靠向薛临:“哥哥,我们去哪里?” 去哪里?薛临望着前方,久久不语。 他原本打算一路往北,在范阳落脚。那里离长安更远,毗邻突厥,是河朔三镇中最自成一体的地方,裴恕即便手握重权,在那边也不好施展。 但,范阳苦寒荒凉,不利于她休养,而且方才她望着热闹的街市,那好奇留恋的模样是如此刺痛了他。他不能让她一直过这种日子。 含笑低头:“我们去魏博好不好?去找你姨姨。” 王十六心里陡然轻快,她不是没想过去魏博,王焕死了,王全兴只剩下一口气,那里现在是王存中当家,有璃娘在,必定会给她一个容身之地,但薛临从没提过这里,她便也没提,没想到他想的跟她一样!笑着说道:“好呀,那就赶紧走吧!” 薛临看见她的笑脸,眼角飞扬着,比月色更明媚。她是欢喜的,她一直把璃娘当成母亲一般,也许这些天她早就想回去了,只不过顾忌着他,所以从不曾提过。 让他再次意识到,她变了许多,比从前沉稳,也比从前辛苦了许多。这就是成长吗?太痛了,他多希望自己有能力给她依靠,让她永远永远,做南山那个纯粹到任性,横冲直撞的小娘子。 笑着摸摸她的脸颊:“好,我们这就走,阿潮,从今往后,我要靠你庇护了。” 王十六嗤的一下,笑出了声。从来都是她依恋甚至依赖他,可他居然说,以后要她庇护。知道他是有意开玩笑来逗她,便顺着他的语气,向他脸上也摸了下:“好呀,那么哥哥以后,可要努力讨好我呀。” “好。”薛临在她手上一吻,无声叹了口气,“以后,全靠阿潮了。” 唤过两名侍卫:“你们两个继续往北,去范阳,五天之后返回,到魏博与我会合。” 侍卫拍马向北,薛临拨马向东,沿着空阔的大道,与王十六并肩往魏博方向奔去。 *** 最拥挤的一段道路已经过去,裴恕跃下高墙。 街道上三五成群,游玩的百姓太多,她留下的痕迹都已被破坏,她会去哪里? 唤过张奢:“挑个精细的人,盯着吴大夫。”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57节 薛临一直找吴大夫,多半是为她治心疾,扣下吴大夫逼她现身不难,但她性子烈脾气倔,只怕宁可不治,也绝不向他低头。不如耐心等等,薛临既认准了吴大夫,迟早会与这边联络。 翻身上马:“排查四面城门。” 急不得,越是着急,越容易出错,薛临手中无权无人,博的就 是他判断失误,贻误时机,他得耐心些,再耐心些,一击制胜,让他永远也翻不了身。 *** 月光明亮得很,照得大道上白晃晃的,如水一般的暗银色,马儿跑得累了,咻咻地喷着鼻息,路边有驿站,夜幕中安静的一个灰影子,王十六从门前掠过,有一刹那,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她从魏博往成德来的情形。 她戴着帏帽坐在角落里,听着满堂议论哄笑,说她与裴恕的婚约是假,裴恕看不上她。再后来,裴恕的人突然出现,当众亮明身份接走了她,堵住了那些议论。 那时候她没心思计较这些,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求证薛临是否还活着,如今她找到薛临了,却毫无来由的,在这深夜里,突然想起裴恕。 人可真是古怪啊。王十六在晦涩的心绪中回头,月亮照得四野明亮,薛临已经落后她很远了,伏低身子抓着缰绳,疲惫强撑的模样。 心里一紧,王十六拨马回去,伸手扶住:“哥哥,你怎么了?” 薛临扶着鞍桥坐起,苍白的笑容:“没事,走太久了,有点累。” 可他们才走了不到两个时辰,从前在南山时,他可以陪她骑上一整天的马,从山腰到山上跑无数个来回,从不知疲倦。 而且上次,他抱她的时候,险些摔倒,他到底怎么了?心里不安到极点,王十六替他勒住缰绳,低着声音:“哥哥,你的伤是不是没好?” 这些天她想过很多次,薛临那次伤得极重,她亲眼看着那把刀穿透他的胸膛,流了那么多血,他身体虚弱,也许就是伤没全好的缘故。 薛临心里一跳,借着月光打量,她眼中透着浓浓的担忧,疑惑,但,没有他害怕见到的神色。轻轻笑了下:“差不多都好了,只不过吴大夫叮嘱我不要劳累,所以我逮着机会,就要偷懒休息。” 他说得如此轻松,王十六紧紧悬着的心放下些,握着他的手:“那我们不走了,早些休息吧。” “没事,慢慢走,”薛临慢慢调匀着呼吸,“不妨事的。” “还是早些休息吧,”王十六抓着他的缰绳,不许他再走,“我也累了。” 薛临安排得这么周密,一定能瞒过裴恕,就算瞒不过,她也绝不会跟裴恕走。从前裴恕奈何不得她,现在裴恕,也同样奈何不得她。 薛临迟疑着,裴恕太难对付,若不尽快赶路,只怕就要被他追上。 “娘子,郎君,”周青拍马过来,“不如我先回魏博通知璃娘夫人,早早接应,这样就不怕了。” “好,”王十六心里一宽,拍拍他的手,“那就辛苦你了,青奴。” “奴该当的。”周青低着头,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极点,深吸一口气,拍马奔出去。 “哥哥,先休息吧,”王十六挽住薛临,“明天我们早些走,来得及的。” 薛临随着她下马,驿站是住不得的,太容易被发现,路边有座土地庙,掩上柴门挡住风,不敢点火,怕引来注意,一行人便蜷缩在屋角的干草堆上,胡乱休息一晚。 她累坏了,靠在他怀里很快就睡着了,薛临睡不着,悄悄吃了药,一遍一遍,抚着她冰凉的面颊。 她是节度使的女儿,宰相的未婚妻子,她原本可以有最尊崇,最肆意的人生,如今却躲在这破庙里,坐在冰冷脏污的地面上。裴恕不会放手的,他自己爱着,所以太清楚裴恕看她的目光,是如何刻骨铭心。若是跟他在一起,她今后还是得东躲西藏。 为了他,值得吗? *** “郎君,”排查各个城门的人陆续回来,向裴恕禀报,“王女郎从城北门出去了。” “城北门外大道上有马蹄印,一路向北去了!” 城北门,她要去范阳。那里毗邻突厥,形势复杂,有利于隐藏,而且那里离长安很远,单是一来回的路程,就足够拿捏他。好个狡诈的薛临!但,范阳苦寒荒凉,此时还是冰天雪地,她心疾严重,又刚受过伤,薛临竟全然不顾了么? 裴恕眯了眯眼,她把薛临当成宝贝,拼着一死也要见他,可薛临对她呢?连她的死活都不顾,负心薄幸之人,也配跟他抢! 沉声分派侍卫:“一路去南山。” 薛临最擅长声东击西,他先前曾搜查过南山,正常来讲多半不会再搜,难保薛临不会杀个回马枪。 “一路去魏博。” 薛临已经是丧家之犬,毫无倚仗,但她还有魏博的兵马,王存中虽然态度暧昧,但璃娘对她极好,难说不会为她出头。 “剩下的,随我去范阳。” 眼下最明确的线索都指向范阳,他须得走一趟,亲自查证。 *** 翌日。 王十六五更不到便启程出发,天还是黑的,怕暴露行踪不敢举火,只在灰蒙蒙的天光里摸索着前行。 “阿潮,”薛临拍马赶上来,递过水囊,“喝点水吧。” 王十六接过来打开,天气太冷,水已经冻住了,笑着说道:“冻住了,需得晒晒才行。” 薛临顿了顿,昨夜走得急,匆忙中只带了这一个水囊,特意为她留到现在,哪知道还是喝不成。 就连早起用饭,也只是几块冷透了的胡饼,连他都觉得粗粝难以下咽,何况是她。 “走吧,”王十六没留意到他黯然的神色,“若是快的话,今晚就能到魏博地界了。” “好,”薛临笑了下,伸手接过水囊,“我们快些。” 将水囊放回鞍袋,她加上一鞭,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薛临紧紧跟着,这样的日子,他还要她过多久? *** 太阳升得更高时,裴恕在大道上勒马。不对。 昨夜刚追过来时,马蹄印杂乱纷仍,看起来至少有五六匹,但这十来里路只剩下孤零零两匹马的印迹。薛临带她逃走,无论如何,绝不可能只有两匹马。声东击西之计,引着他往北,那么他们,必然另寻了出路。 拨马回头:“去魏博。” 他们已经毫无倚仗,而他随时能调动军队,唯有去魏博,赌王存中会帮她,这是他们唯一的胜算。 “快马去洺州,向黄刺史借兵。” “快马去魏博,通知王全兴。” *** 入夜之时,路边出现魏博的界碑,王十六勒住马:“哥哥,我们到魏博了!” 心里欢喜到了极点,周青若是快的话,此时必定已经联络到了王存中,大军说不定很快就能来接应,就算裴恕追来,她也不怕。 侍卫点起火把,薛临催马赶上,借着摇曳的火光,看见道边另一块界碑,是洺州的,此处三道交界,一边是成德,一边是魏博,另一边是洺州。 王十六在火光下看他,他脸色在苍白中透着灰,又有些发青,看起来疲惫到了极点。连忙下马扶住他:“哥哥,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歇吧。” 心疼极了,都怪她,今天她着急赶路,一整天马不停蹄,他从来什么事都依着她,便是累成这样也不曾说过一声,她怎么能这么大意!“哥哥,明天晚些起,不着急的。” 薛临慢慢下马。心跳快到了极点,呼吸都有些艰难,此处三道交界,形势复杂,并不是好去处,然而。向她微微一笑:“好,就在这里歇吧。” 声音喑哑得很,带着喘,断断续续,先前就有的疑惑越来越深,王十六停住步子:“哥哥,你的伤是不是很严重?不要瞒着我。” “我没事,”薛临抚了抚她冻得冰凉的脸,“这大半年为着养伤,极少活动,所以有些不习惯,没事的。” 没事吗?王十六半信半疑:“等到家了,请大夫好好给你看看,调养调养。” “好,都听你的。”薛临垂目,笑意柔和。 界碑旁有风雨亭,四面围上,也挡不住冬夜的寒气,王十六紧紧抱着薛临,用身体温暖他,他累坏了,很快睡熟,王十六脸贴着他的脊背,听见他异常清晰的心跳。 快得很,异常沉重,似在竭力挣扎,又被死死困在笼中。带得她的心跳也跟着时紧时慢,一下一下,让人心惊肉跳,喘不过气。 王十六渐渐有种不祥的预感。正常的心跳,应该是这样吗? 夜色浓得看不见五指,黑暗之中,似乎有什么飞快地迫近,起初是含糊,渐渐清晰起来,王十六猛地睁开眼。 是马蹄声,很多,很急。 刚要叫薛临,他已经醒了,目中一闪而逝的晦涩:“你别动,我去看看。” 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王十六跟着他起身,觉察到不对,心里砰砰跳着,马蹄声一霎时来到了近前,火把照得半边天都是亮的 ,千军万马簇拥之中,一人一骑慢慢走到亭前,是裴恕,凤目低垂,冷冷看着她。 王十六下意识地握紧薛临的手。他竟然带了这么多兵,他疯了不成! 裴恕冰冷眸光落在她与薛临交握的手上。天寒地冻,荒郊野地,薛临就让她睡在这里,这就是她拼上性命也要去找的男人?废物。 冷冷开口:“王观潮,跟我回去。” 士兵们手持兵刃,将小小的风雨亭围得水泄不通,王十六护着薛临:“我不会跟你走,裴恕,休要逼我!” 逼她?他们之间,到底是谁逼谁!裴恕只是看着她:“跟我回去。” 黑暗中又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周青的呼喊:“娘子!” 王十六惊喜着回头,周青快马奔向近前,后面跟着王存中,全幅甲胄,带着兵马。笑意一下子盈满,趴在薛临耳边说道:“不怕了哥哥,我们也有兵马。” 薛临垂目,从前都是他跟她说别怕,如今是她护着他了,用她单薄的双肩。他可真是无用啊,什么都给不了她。轻轻笑着,点了点头。 王存中很快来到近前,压着眉,一言不发站在亭前,裴恕在翻涌的戾气中,微扬着长眉:“王留后,你要帮谁?” 王存中沉默着,许久:“奉母命,护送家姐回家。” 裴恕看见王十六的眸子一下子亮了,欢喜着上扬,几乎可与星月争辉。她有兵了,她为了薛临,不惜与他兵戎相见。 那么,打。“假如我不许呢?” 王存中犹豫一下,知道不是明智之举,然而母亲的吩咐,锦新的央求,他又如何能拒绝。许久:“裴相。” 马蹄声再次打破黑夜,又一彪人马匆匆赶来,是王全兴,半躺半卧在车上,一张脸被火光照得如同恶鬼:“王存中带兵袭击当朝宰相,谋逆作乱,给我杀!” 他麾下的兵马呼喝着上前,王存中不得不抽身上前迎敌,厮杀声霎时震天,王十六紧紧握着薛临的手,在飘摇的火光中,看见他低头弯腰,叹息一般唤她:“阿潮。” 王十六心里陡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拥抱,听见裴恕冷冷的语声:“拿下薛临。” 士兵们一涌而上,王十六护着薛临左躲右闪,裴恕拔剑。 杀了他。正主死了,替身,就成了正主。 迈步上前,一剑刺出。 王十六看见剑刃冰冷的光,千钧一发之际,合身扑上,护住薛临:“哥哥!” 裴恕急急收剑,在强烈的恨怒不甘中大吼一声:“王观潮!” 下一息,她抽出侍卫的长剑,一剑向他刺来。 裴恕没有躲,低头,剑尖已经刺中心口。很好,那里还有伤,上次他为她挡的。 王十六在最后一刻收手:“裴恕,让开!”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58节 他没有让,迎着她的剑上前一步,伸手握住剑刃。 王十六低呼一声,发着抖,看见他双手立刻染血,一滴两滴,顺着手心往下滴,他心口迅速洇出红色,那双跟薛临一模一样的眼带着疯狂,带着狠戾,死死盯着她。 当!长剑落地,王十六颤抖着:“裴恕,你疯了吗!” 他是疯了,被她玩弄,被她欺骗,被她抛弃,还要死死纠缠。裴恕冷冷道:“要么杀了我,要么跟我走。” 王十六说不出话,手突然被松开了,听见薛临唤她:“阿潮。” 王十六抬头,他看着她,语声幽微:“我试过很多次,但我做不到。” 王十六听不懂,微微张着唇。 薛临退开一步:“你我之间,终究隔着杀父之仇,当初我不愿见你,便是过不去这个坎儿。阿潮,我试过了,我还是放不下。你走吧。” 他转身离去,穿过乱兵,穿过厮杀,一次也不曾回头。 王十六怔怔看着,身子一轻,裴恕打横抱起了她。 第57章 薛临也是,这么亲你的?…… 厮杀声渐渐低下去,裴恕带着人,拆开了王全兴和王存中,魏博军各自归队,打扫战场,收拾残局,王十六坐在车里,怔怔听着。 空白的大脑里只有一句话:为什么? 她知道自己对不起薛临,可她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她做了所有能弥补他的事,他为什么,还是要丢下她? 惊讶,委屈,不甘,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分明上一刻他还紧紧拉着她的手,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不要她了呢? 一念及此,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楚,王十六猛地站起身。 不,他不能不要她,她好容易才找到他,他如今还病着,她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伸手拉门,车门从外面锁着,怎么都打不开,急怒上来,王十六重重一脚踢在门上:“开门!” 没人理会,这坚固的车子,锁得结结实实的门窗,把她困在其中,怎么都找不到出口,王十六狠狠咬着牙,正要再踢,门开了,裴恕走了进来。 宽敞的车厢霎时变得逼仄,没有点灯,他的脸没在黑暗里,与黑暗融为一体,一点点迫近。王十六听见他沉沉的呼吸,嗅到他身上夹杂着柏子香气的血腥气,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但她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盯着她。 像野兽,像毒蛇,阴冷,偏执,让人头皮发着麻,紧绷着,只想做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恐惧。 王十六猛地扑过去,抓住车门。 逃,逃出这里,她要去找薛临,她一定能挽回这一切! 手被攥住了,黑暗中看不见,只嗅到浓重的血腥味,倏一下逼到脸前。 “还想跑?”幽幽冷冷,裴恕开了口。 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王十六怕到极点,眼前的人不是裴恕,是已经疯了的恶鬼,马上就要吃人。拼上全身力气,重重一推。 可这点力气在裴恕看来,根本是微不足道。攥着她细细的腕骨,她挣脱不得,便用另只手来推,裴恕很快再又攥住,黑暗中听见她咻咻的呼吸声,她不肯说话,只管咬着牙撕打,让他觉得可笑,更觉愤怒,她如今,连话都不屑于跟他说了吗? 两只手拧在一处,举过头顶,压在车壁上。 王十六觉得疼,低低嘶了一声。身体一下子失了掌控,怎么都无法使力,可又怎么能任他摆布?想也不想,狠狠一脚踢过去。 眼睛适应了黑暗,裴恕准确预判了她的行动,闪身躲过。她还是不肯罢休,一言不发只管踢打。她怎么敢。在这样对待他之后,还如此不驯,丝毫没有歉疚悔改之意。 裴恕觉得恨点,恨她无情,恨自己到如今还要纠缠,她挣扎着,重重一脚又踢过来,裴恕握住脚踝,向她怀中一推一压,欺身抵住,她动弹不得,整个人被压在车壁上,小小的一团。 鼻尖又嗅到了久违的的香气,属于她的,淡淡的女儿体香。车厢一下子逼仄到了极点,香气无形,却又膨胀到最大,将一切都填得满当当的,找不出丝毫空隙,让人燥怒的心境,一下子变了味道。 裴恕在恍惚中,靠近,再靠近一点。 王十六勉强用一只脚站着,另一条腿被折叠住压在怀里,成为她与他之间的隔断,但这个隔断很快失效,他越来越低,身体压着她的,起伏凹g凸之间,几乎是严丝合缝,他的呼吸越来越沉,冰凉的唇突然挨上来,王十六在恐惧与愤怒中,一头撞过去:“滚开!” 裴恕急急闪开,旖旎全都都打破,带着恨怒,一把攥住她的下巴。 王十六感觉到他手上黏湿的血气,他身上也有,方才她给他留下的。不久之前,他替她挡过一刀,就在她方才刺的位置。 心神突然恍惚,王十六忘记了反抗,蓦地想起他从重伤后的昏迷中醒来,吻她的唇,要她听话。那是她第一次确定,他是爱她的。 车子突然晃了一下,外面的人收拾完残局,开始返程,她站不稳,跟着晃了一下,裴恕将人搂得更紧些。 手还 握着她的脸,皮肤细腻柔润,像上好的冷玉。车子又晃了一下,她也在晃,于是那块冷玉便在他手心里摩挲,让那些恨怒不甘,突然都变成了渴望。 他到这时候,竟然还在渴望她的亲近。自轻自贱到了极点,无可救药。 裴恕在强烈的自我厌弃中,指腹摩挲着她的皮肤,声音低下去:“你要我,是因为薛临?” 王十六心里一跳,恍惚与惆怅中生出别的情绪,自己也分辨不清,只是抿着唇不说话。 裴恕等不到她的回答,但她的身体,她的皮肤似乎在召唤他,让他无法放手,贪恋着,一点点渐次抚摸:“王观潮,你骗得我好。” 好什么?王十六下意识地想要补全这句话,好苦,好狠,还是好绝情?他没再往下说,手指游移着,指腹轻轻重重,按在她唇上,让人烦乱到了极点,重重一甩头:“别碰我!” 裴恕顿了顿,怒意夹在渴望中,煎熬着,都变成湿冷的欲:“别碰你?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碰过?” 脸颊一下子发了烫,王十六羞耻到了极点,叱骂一声:“滚开!” 滚开,她可曾,让薛临滚开?没有吧。在他没看见的地方,她与薛临,都做了什么?妒忌突然之间烧得人疯狂,裴恕扳过她的脸,凑在她耳边:“阿潮。” 声音低哑,钻进耳洞里,让耳朵一下子也滚烫起来,王十六又开始怕,恐惧之外,还有什么她说不清的东西丝丝缕缕生长,让她尖叫着,拼命想要摆脱这一切:“滚开,不许碰我,不许这么叫!” “呵。”怒到极点,裴恕闭了闭眼,轻笑一声,“因为薛临这么叫,所以不许我叫?” 笑声停住,他抵上来,冰冷阴戾的声:“薛临知道你和我做了什么吗?阿潮。” 王十六低呼一声,羞耻得无处可躲,紧紧闭着眼。脑中却忍不住去想,薛临知道吗?那两样贺礼,客栈里的饭食,薛临一直在偷偷关注她,那么薛临,知道吗? 不敢再想,却禁不住生出个可怕的念头,难道薛临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不要她了? 裴恕觉察到她的走神,她的身体不再紧绷,放松着,几乎是迎合他了,让人的感官分外愉悦,心里却数倍愤怒。她是在想薛临吧,她到这时候,居然还想着薛临。 带着恶意,惩罚似的,用力吻上她的唇。 王十六从恍惚中,一下子被拉回现实。这个吻凶狠蛮狠,从前他吻她,都是小心着,揣测着她的心意,努力迎合,可此时他却像一心要破坏,要摧毁,狠狠吮着,裹着,几乎要把人吞下去。 疼,羞耻,还有愤怒,王十六推不开,用力咬下去。 舌尖被咬破,然后是嘴唇,裴恕尝到了血的腥味,有点疼,却让人的欲念千百倍增加。她咬过薛临吗?不曾吧,他躲在外面看得清清楚楚,她都是主动去吻薛临,踮着脚尖,身体整个贴在薛临怀里,那么依恋,那么爱。 她却连唇,都不肯让他碰。 裴恕用力扣住她的后颈,攥紧了,再次吻住。她又开始挣扎,呜呜咽咽,唇齿中漏出勾人的声响,裴恕下意识地闭上眼,声音发着颤,渴望之中,无法放下的恨怒:“不许我亲这里,因为要让薛临亲?” 王十六低呼一声,张嘴的瞬间,他已经闯进来,攻城略地。呼吸都被掠夺,那些零碎的片段,他吻她的,她吻薛临的,混乱中纠缠在一起,乱得人无法分清,直到他冰冷的语声突然打破一切:“薛临也是,这么亲你的?” 混乱戛然而止,王十六在强烈的羞耻中,睁大眼睛看着裴恕。 许是已经适应了黑暗,许是自己的想象,能那么清晰地描摹出他的轮廓。冰冷,狠戾,疯狂。 他是故意这么说,他存了心思要羞辱她,他已经不是从前的裴恕了,他要把属于她和薛临的回忆,全都破坏掉。 裴恕松开她的唇。然后,吻了别处。 耳垂,脖颈,耳廓。轻咬,舔舐,吮咂,所有他曾在意念中想象过,所有想做而没有机会做的,那些让人不齿的念头,都在黑暗中,在无声的对峙中,一样样对她施行。 舌尖送进她的耳道,描摹突击,一下又一下,湿冷的欲念裹缠,带着妒忌和不甘,低声命令:“叫哥哥。” 王十六仰着头,身体绷成一张弓,眼梢因为羞耻和愤怒激出泪水,咬着牙一声不吭。 所以,她只肯叫薛临吗?让他的妒忌不甘一下子涨满到极处:“薛临知道吗?男欢女爱之时,你也曾叫我哥哥。” 那些混乱的片段突然一下袭来,王十六再撑不住,重重一个耳光扇来。 纠缠太紧,裴恕没能躲过,她的手落在他脸上,黑暗中清脆一声响。 不疼,唯有羞辱,千百倍地增长。她一击得手,却像是被自己惊到了,僵硬着站着,裴恕慢慢抚了下脸颊。 很好,玩弄他,欺骗他,背弃他,如今,还敢打他。 抬手,虎口一合,握住她纤长的脖颈。 王十六被迫仰头,在一击得手的意外中,生出晦涩的歉疚:“裴恕。” 心里突地一跳,裴恕下意识地凑近,等待下文。 她却不肯再说了,沉默着,黑暗中沉沉的呼吸声。 裴恕慢慢,勾起唇角。他也真是,自甘堕落到了极点,到这时候还在渴望,她能稍稍给他一点回应。 第58章 “舒服吗” 王十六迷迷糊糊,做着乱梦。 到处都是灯彩,照得天空也是五彩斑斓,她挽着薛临的手,走着,看着,笑着,来了踩高跷的,戴杆的,忽地又来了一群踏歌的人,她和薛临也加入了,一起唱啊,跳啊。 人群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他和薛临,他也要消失了,松开她的手,毫不留恋:阿潮,你走吧。 她又陷入了那片混沌,徒劳无用地跑着,找着,怎么都找不到薛临。混沌又变成了一片漆黑,她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夹在柏子香气里,让人毛骨悚然。知道是很可怕的人,恍惚中只是想不起来是谁,本能地要逃,要挣脱,要去找薛临。 可怎么跑,都跑不掉,更找不到薛临。急切到极点,叫出了声:“哥哥!” 王十六猛然醒来,天亮了,窗缝里透进来日光,照着车壁上包着的锦褥,连绵不断的对鹤花纹。裴恕的手臂交叠着横在她身前,他自身后紧紧抱着她,低着头,阴沉一张脸。 睡着前的情形慢慢回到脑海。她打了他一个耳光。他怒恼着捏住她的脖子。她以为他要掐死她了,他却什么也没做,只是冷冷笑了一声,放开了她。 再后来,他们都没说话,车子一直没停,摇摇晃晃让人昏沉,车厢里满是他身上的血气和柏子香气,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这样抱着她,过了一夜。 “梦见薛临了?”裴恕阴冷的语声突然响起。 王十六不由自主抖了一下,昨夜他那些饱含恶意,刻意羞辱她的话突然都回到脑中,让人眼梢发了红,拼命挣扎着只想摆脱,裴恕牢牢抱住,带着强烈的妒意和愤怒,冷冷又道:“那个废物背弃了你,你还想着他?” 害怕突然都变成愤怒,王十六叱道:“闭嘴!你算什么,谁许你这么说他!” 是啊,他算什么,她又怎么舍得让他说薛临半个不字。裴恕垂目看着,她挣脱不开,就一根一根掰他的手指,下手丝毫不曾留情,疼,但心里更痛。 怨愤嫉妒都变成语言,一句一句,只要戳到她也疼:“既无能力护你周全,又无心胸接纳你的过往,这种人不是废物,又是什么?” “闭嘴!”王十六激怒到极点,咬着牙抬手。 裴恕下意识地偏开脸,隐隐之中,说不出是羞恼还是渴望。昨夜她一味与他对抗,唯有在打他那个耳光之后,她语声低低,唤他的名字,那是她对他,唯一不同的反应。 他渴望这种反应,他拿不准是否要为了这点安慰,承受她的羞辱。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59节 可那个耳光并没有落下,她怔怔的,只是皱着眉,裴恕觉察到不对,立刻搂紧了:“怎么,我说的不对?” 不对,王十六紧紧皱着眉。她刚刚见到薛临时,为着薛演之死,她愧疚着向他说对不起。薛临是如何反应的?他丝毫不曾迟疑,立刻说不怪她,还反过来安慰她。 整整九年耳鬓厮磨,她太了解薛临,他绝不是口不应心的人,他那时候说不怪她,就是真的,没有将薛演的死迁怒在她身上。 那为什么,他突然又改口,还因此离开她? 裴恕察觉到她的走神,她在想薛临,她梦的是薛临,想的也是薛临,她的眼她的心,没有片刻留给他。无能为力的屈辱和不甘让人只想做点什么,扭转这一切,扳过她的脸,用力吻下去。 王十六吃了一惊,他刻意让她不适,吮着咬着,全是玩弄的手段,王十六觉得耻辱,踢打反抗:“放开我,你放开我!” 裴恕沉沉吐一口气。她柔软的身体挣扎推搡,不经意中蹭着,揉着,刺激着他与她彻夜相拥,分外敏感的身体。渴念到了极点,对自己鄙视到了极点,对她的恨也是极点,扳过她,欺身压下。 王十六惊叫一声,模糊猜到他的意图,尖叫起来:“滚开!” 天光太亮,裴恕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厌恶,他几时,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松手,整整衣襟,推开车门。 外面的空气突一下闯进来,冷冽,新鲜,王十六急急起身,看见宽阔的道路,道边落光叶子的树木,他们在官道上,他要带她回长安。 她不要回长安,她得去找薛临。王十六扑过去:“停车,我不去长安,放我下去!” 他抬手按住,推她坐回里面,下车,反手锁了门。 新鲜的空气消失了,外面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逼仄的四面车壁,让人痛恨,愤怒,只想统统打破。王十六用力拍着门:“开门,裴恕,开门!” 裴恕跟在车边,沉默地走着。 欲念很快平复,唯有不甘和妒意死死压着,让人透不过气。 她叫了哥哥,她的梦里,也是薛临。 可笑他为数不多的梦里,全都是她。可笑他直到方才,还在期待着她向他服软。不,不需要服软,哪怕她只是向他笑一下,以往的种种,他也许,都可以不计较。 可她,根本不打算给他任何回应。 “郎君,再走十里有驿站,”郭俭牵着马送过来,“要不要休息?” 裴恕沉默着,许久:“快马通知驿站,收拾洁净房屋,准备饭食。” 他恨不得片刻不停,一日之内返回长安,可她不行,她跟着薛临东躲西藏,这几天都不曾休息好,总得让她喘口气。 翻身上马,迎着干冷的空气,加鞭而去。多么可笑,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忍不住,要为她筹划。 “开门,”王十六用力砸着车门,“裴恕!” 没有人回应,裴恕去了哪里? 手砸了太久,迟钝的疼,激怒的心情渐渐平复,王十六靠在车壁上,慢慢调匀着呼吸。这样冲动并没有用,就算她能叫开车门,外面全都是裴恕的人,难道她能逃得掉? 她得耐心些,她得好好想想,她一定能想出办法脱身。 两刻钟后。 车子在驿站门前停住,裴恕打开车门,王十六一跃跳下,迅速向四周打量一眼。 郭俭在左边,张奢在右边,各自都带着十来个侍卫,不动声色将所有的出口堵住。他防着她,硬闯是闯不出去的。 还要再耐心些啊,急不得。王十六低着头迈过门槛,裴恕不远不近跟在身后,以为她会闹,会逃,她却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往里走,让他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下意识地窥探她的脸色。 驿丞事先得了吩咐,此时并不敢大肆铺张,只选了妥当的仆役在前引路,王十六很快来到落脚的院落,四下一望,前廊后厦,四面高墙,外面是驿站的守卫,身后是裴恕的侍卫,依旧没有任何能逃走的机会。 所以,还要等多久?等到了长安,再想逃,就越发艰难了。 心情急躁着,快步进门,咚一声撞上。 裴恕被关在门外,身后仆役来来往往,送来热水巾栉,净面漱齿之物,裴恕摆摆手,命人退下。 倒了冷水,兑了热水,试试不凉不热了,伸手推门,才发现门从里面锁着。 很好。她躲在里面,是不肯见他,还是想逃走,去找薛临? 屋里。 王十六抽掉窗户的插栓,只能推开很小的幅度,莫说她,孩童也钻不过去。这么大的房间,却只向着院里开了这一扇窗,院里又到处都是他的侍卫。他故意如此安排,为了防止她逃走。 失望之后,意外地安静下来,王十六望着外面三五步一个,警惕把守着的侍卫,细细回忆。 元宵那夜,裴恕刚出现不久,李孝忠就带着人马赶来救援,请走了裴恕。薛临趁机带她逃走,那些耍百戏的,踏歌的,全都是薛临事先安排,为了拖住裴恕,不让他追上来。 薛临是打算带她走的,至少在那时候,薛临并不准备抛下她。 那又是为什么,他最后突然那么说? 身后有动静,咔!锁好的门闩从中劈断,门开了,裴恕收刀还鞘,提着热水进来。 王十六下意识地戒备,他压着眉走到近前,按她在椅子上坐下,又在银盆中加水。 低低的水声中,他凤目微垂,衣服没有换,胸前有干涸的血迹,王十六心里突然生出歉疚,转开了脸。 裴恕加够半盆水,拉着她的手,放进盆里。 王十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觉得这情形,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是了,长安城外那个夜,他们的第一次,就始于这样一盆温水,他为她洗手的瞬间。 脸颊上突然发了烫,王十六急急抽回手。 裴恕抬眼,看见她腮边迅速晕染的红,她目光中终于有了别样的情绪,让他呼吸一滞,几乎是与她同时,想起了那个意料之外的夜晚。 那夜,他也是这样拉着她,给她洗手。 心突然软到了极点,湿漉漉的手伸过去,再次拉住她,她躲了一下没能躲开,便也由着他,裴恕捏着她细细的手指,洗着,揉着,一点一点,从手指,到手腕,又向上。 王十六觉得心里也像是沾了水,湿漉漉的,挣脱不开。那夜她并不曾觉察,此时才突然惊讶地发现,也许那时候,他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讨厌她吧?他这样高傲冷淡的人,若是讨厌,又怎么肯给她端水,为她洗手? 脸上一湿,他捧住她的脸,暖热的呼吸拂着,长长叹了一声。 愤懑,不甘,耻辱,嫉妒,无数情绪一起翻涌着,裴恕越握越紧,她嫣然的红唇微微张着,无声邀约,他又怎么能失约?低头,轻轻吻住。 王十六吃了一惊,想要推开,他绵绵吻着,低低的叹息。思绪渐渐凌乱,他在叹息什么?他高高在上,大权在握,他轻而易举就逼得他们走投无路,这世上还有什么他不能得到,需要叹气? 裴恕用舌,撬开她的牙关。手上的水沾在她衣上,湿湿的又染在他身上,那夜的回忆迅速席卷,她摇荡的长发,蒙着白纱小衣的脸,她抱着他的腰,哭泣着叫哥哥,一遍一遍,求他别走。 她那时候,叫的是薛临。爱意瞬间冷却,裴恕用力推开她。 王十六猝不及防,碰到水盆,嚯啦一声,洒了一地水。 裴恕起身,耻辱成百倍的上涨。原来就连他们最开始那夜,也是这样不堪的真 相!勾了唇,向她慢慢俯低身体:“舒服吗,我做的,比起薛临如何?阿潮。” 王十六连耳带腮涨到通红,本能地想逃,想躲,又在最后激怒着与他正面对抗:“滚!” 裴恕看见她眼角迅速涌上的泪,她不肯哭,紧紧抿着唇,让他心疼,更让他愠怒。这样不肯放过她,一次次刺伤,却也是不肯放过自己,让自己更伤,可他怎么能忍?哪个男人能忍?甚至她直到现在,还丝毫不曾有悔意,这样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他拆散了她和薛临。 “滚,”王十六转过脸,羞耻久久不能平复,又渐渐明白他是有意折辱,她怎么能让他遂心?“滚出去!” 让他滚,好让她独自想着薛临吗。裴恕轻笑一声,拿起布巾沾湿,拧干,握住她的脸,轻轻擦拭。 她挣扎着不肯让他碰,可又怎么抵挡住他?裴恕牢牢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扬起脸,一点一点,给她擦干净。 这些天她跟着薛临东躲西藏,弄得多么狼狈,鬓角都沾着草叶。 头发也乱得很,胡乱挽着发髻,插一支素银扁簪。 薛临那个废物,怎么能够让她,沦落到这个地步。 拆开发髻,细细替她梳好及腰的长发,妆奁里有篦子,拿起来细细替她篦干净头发里的草叶,女人的发髻他不会梳,便挽了个男子的发髻,以簪子束住,又取了自己的发冠给她戴上。 王十六从水盆里看见自己的发髻,怪模怪样,可恨,又可笑。他没再挑衅,梳好头发放下梳子,走去外面提了食盒进来。饭食馨香,一样样摆在案上,现包的馄饨,文火慢炖的血燕,冬日里难得见到的黄芽菜、荠菜,还有几蹀蒸鱼、烧肉之类,密密麻麻摆了一桌。 裴恕盛了几个馄饨,放在她面前。不知道她喜欢吃哪个,便每样都只少少地夹一些,一样样都给她盛好。 愤怒平复,心里说不出是悔,还是更深的怒。端起燕窝舀了一匙,送到她嘴边:“吃吧。” 王十六咬着牙,不想碰,又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 她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吃饱了,才有力气逃。 慢慢吃了,没情没绪,尝不出什么滋味,却突然想起那天薛临递给她的水囊。囊中水结成了冰,晒了很久才化开一点,她到近午跟前才喝上,可那结了冰的水,比起这燕窝,好上百倍,千倍。 那时候,薛临并没有责怪她,一直到那天夜里他们在风雨亭歇下时,薛临还安排了岗哨,防备着裴恕追来。 薛临的行动,无一不能证明对她不曾责怪。那又是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啪,裴恕重重将碗拍在案上。 她又在想薛临了,他看得出她的恍神。 王十六回过神来,对上他压抑着狂风骤雨的凤眸。 那天夜里,薛临临走之前,她听见他叹息着唤了一声阿潮,她抬头看他,他凤眸低垂,全是对她的眷恋。 他们相识九年,相守九年,她太了解他,她不会弄错,直到那个时候,薛临都没打算放弃她。 一定有什么缘故,她必须弄清楚是什么缘故,她得去找他,她得逃。 王十六拿起碗,低低唤了声:“裴恕。” 裴恕心里一跳,她向他凑近来。 第59章 成亲。” 王十六在明亮的天光中,细细看着裴恕。 他们两度肌肤相亲,比起世上其他人,都多一份隐秘的联系,她见过裴恕许多不为人知的面孔,她以为对他总还是了解的,但这些天他的行为,全然推翻了她从前的认知。 克己奉公如裴恕,竟会动用公权,抓捕她和薛临。 清冷守礼如裴恕,竟会在她耳边说出那样下流无耻的话。 他变了太多,她已经弄不清他下一步还会做出什么事,但她必须弄清楚,她还要去找薛临,她必须了解他,才能从他的天罗地网中逃脱。“你要带我去长安?” 裴恕在莫名的期待中,点了点头。 这些天以来,她头一次平静温和地与他说话,头一次不带着嫌恶和抗拒看他,她的眼睛很美,修长清晰的轮廓,眼梢微垂,带着点无辜的孩子气,黑眼珠很大,也是孩子气。 只有孩子才会这么纯粹,这么残忍,对自己所爱的全心全意,对自己不爱的,随意践踏。很不幸,他是那个不被爱的,他该怪她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脾气,只不过那时候,他还是那个被偏爱的,虽然这偏爱如今看来,让人倍感屈辱。 裴恕在反复的心绪中沉沉吸一口气,王十六直觉他的情绪似乎有些松动,忙将那碗燕窝递过去:“你吃吧,你嘴唇干得都起皮了,这个滋润。”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60节 裴恕怔忡之后,下意识地摸了下嘴唇,的确起皮了,微微有些刺手。她留意到这个,是不是因为方才吻她时,让她不舒服了?心尖蓦地一荡,在晦涩的情绪中摇头:“你吃吧。” “我不爱吃这个,甜腻腻的。”王十六推过燕窝,“回长安,做什么?” 裴恕到底接了。想她真是丝毫不知道委婉,她不爱吃,所以给他,他几时沦落到吃别人剩菜剩饭的地步?但因为是她,似乎也可以接受。 舀一匙吃了,果然偏于甜腻,下次该让厨房少放些糖。慢慢又舀一匙,方才她便是用这个银匙吃的,她这么给他用,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无意中流露的亲密。心尖一荡,垂着眼皮:“回长安,成亲。” 王十六咬咬唇,忍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我不嫁你。 最初她以为他娶她,是为了负责,他一直有些古板的。到后来,甚至一直到方才,她一点点确定他竟然爱她,那么执意娶她就不难理解了。没有谁愿意被所爱之人拒绝,她既然要逃,就不能激怒她。 裴恕紧紧捏着银匙,全神戒备。假如她再敢像从前那样决绝,说不嫁他。 但她并没有说那句话,她撕了一角蒸饼慢慢吃着,低声道:“我母亲的孝期还没过。” 裴恕放下银匙,刚刚尝到甜味的心境瞬间又冷下去:“假如我猜得没错,你母亲应该还活着。” 她刺杀王焕时说的那句话,她那么长时间不服丧,提起郑嘉之死也没什么伤心之意,他早该猜到了,郑嘉还活着,她后来戴孝,是为了薛临。 王十六吃了一惊,没料到他居然能猜到,转念一想,以他的机敏细致,找到这个答案也不是难事,只是眼下,又该用什么借口来推脱? 急切之间想不出来,捏着那角蒸饼只管揉过来,搓过去,他忽地伸手拿过:“莫要浪费粮食。” 王十六这才发现,那角饼已经被她揉成了面团,不成模样,他垂着眼,拿起来正要往嘴里送,王十六心里一跳,连忙去拿:“我吃。” 薛临常跟她说物力艰难,一粒米一颗粟都来之不易,她从小颠沛流离,也深知世道艰难,莫浪费粮食已经是深入骨髓的记忆,只是不曾想到,裴恕这样出身高贵的人,也会如此。 裴恕没松手,到底自己吃了,她局促着,咬了咬唇:“我不是有意。” 让他心里越发生出温情,他从前和她共食,她的确不曾这样过,他方才,太苛刻了些。“抱歉。” 抱歉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只将那碗馄饨放到她面前:“吃这个吧,汤汤水水的,吃了能暖和些。” 王十六喝了口汤,鸡汤和猪骨打的底,放了焙过的海米,加了胡椒,适口的咸鲜味,他侧着身子看她,目光专注隐忍,让她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会是什么呢?王十六思忖着:“你要吃吗?” 裴恕摇头,朝食的种类多,为着不浪费,每样的分量都不大,一碗馄饨只六七个,他自然不会跟她抢。 王十六还是给他碗里夹了一个,又舀了些馄饨汤:“尝尝吧,很鲜。” 心里越来越热,裴恕沉默着,吃了一口。的确很鲜,比薛临给她的玫瑰馅儿元宵又如何?至少他此生,绝不会再吃什么玫瑰 馅的元宵。 外面有脚步声,侍卫们在轮岗吃饭,她忽地抬头看了一眼。 裴恕下意识地警惕起来,但她很快低头,就着那碟黄芽菜,慢慢吃完了馄饨。 也许方才,她只是无心的举动,他简直有些草木皆兵了。裴恕夹了块烧肉放在她碗里:“吃点肉,天冷,只吃馄饨不顶饱。” 王十六闻到烧肉的浓香气,连日里没睡好,此时觉得油腻,便又夹还给他:“你吃吧,油腻腻的,早晨不想吃。” 裴恕顿了顿,禁不住想到,她从小颠沛流离,郑嘉似乎并不怎么疼爱她,但她的脾气却有些任性娇惯,这些都是被人爱护疼惜着才养得出来的,是谁惯的她? 是薛临吧。醋意突然翻腾起来,慢慢吃完那块烧肉,无情无绪,尝不出滋味,外面又有动静,侍卫们吃完了饭,再次换岗,她也吃得差不多了,似是无意,又抬头看了一眼。 让他再次警觉起来,裴恕放下筷子:“吃饱了吗?” 王十六转回目光。 侍卫一共十六人,郭俭和张奢各带八个,四人一组,在院里和门外守卫,每次轮岗换掉四个。“吃饱了。” “可要睡一会儿?”裴恕问道,“若是想洗浴,我让他们备水。” 这些天她东躲西藏,必定又累又困,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也能缓缓。 王十六心里一动。这两天他寸步不离盯着她,但洗澡之时,他怎么盯?也许这就是她等的机会。但今天不行,她得耐心些,计划得更加周全些。 摇摇头:“不用了。” 裴恕便也没有坚持,起身又倒了热水,服侍她漱口净手,自己坐回食案前吃饭。 王十六坐在窗下等着。他吃得很快,案上的饭食眨眼下去了一大半,但他风姿依旧优雅,动作如行云流水,咀嚼时不曾发出任何声音,这些都是旧家士族历代教养的规矩,从前母亲用餐,也都是这样。 但母亲从不肯吃她的剩饭,若是她吃不完,那就留着下顿再吃。 脸颊蓦地有点热。她是到南山以后才养成的习惯,不喜欢吃的,吃不下的就给薛临,方才一时疏忽,竟然对他也这么做。 可他竟然也吃了。 他不发疯的时候,其实对她挺好的。压在心底的歉疚丝丝缕缕又泛上来,这件事,说到底,她是有些对不住他的。 裴恕吃完了一抬眼,王十六坐在窗边看他,眉尖微蹙,迷茫惆怅的模样,她在看什么,她又在想什么?她此时,纯然只是看着他了,不再透过他的眉眼,去想薛临。 他们原本,是可以这样好好过下去的,甚至从前,他们也曾短暂拥有过这样的时光。为什么薛临要回来,为什么一切都走到了这一步? 连日来的愤怒不甘突然都变成哀伤,裴恕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低声唤她:“观潮。” 王十六心里一跳。他不再刻意羞辱,一定要唤她阿潮了。眼睛有点热,心里却生出个冷酷的念头,她好像,有点知道怎么对付他了。 再次启程是两刻钟以后,王十六在驿站门前登车,余光一扫,十六个侍卫依旧是四人一组,将四面守得滴水不漏,郭俭和张奢一左一右守在门前,裴恕紧紧跟在她身后。 这样子,逃不掉。但若是到了长安,回到他的地盘,就更逃不掉。还是要在路上想办法。 门开了,裴恕伸手来扶,王十六没有拒绝,搭着他的手上了车。裴恕没有跟来,关了门正要上锁,她突然伸手拉住他:“裴恕,你跟我一起坐车吧。” 心里一热,裴恕在稍稍的迟疑中,她细细的手指插进他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执拗的口吻:“上来吧,你眼睛都熬红了,坐车上眯一会儿。” 裴恕很快上了车,挨着她坐下,慢慢调匀着呼吸。 王十六垂下眼皮,遮住眼中的情绪。车门只是关着,没有再锁。虽然现在他还在旁边,但,时间一长,他不在旁边的时候,车门应该也不会锁了。耐心些,她能做到的。 一声鞭响,车子启动,裴恕慢慢的,握紧了王十六的手。 她是不是,回心转意了?薛临背弃了她,她终于发现,薛临不是她的良人,他才是吧?“观潮。” 王十六嗯了一声,低头看他,裴恕到这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摇了摇头。 冻土结实,车子走起来有些颠簸,裴恕伸臂,揽她入怀。 她没有反抗,微微垂着眼,安静地靠着他,让他心里的欢喜成千百倍地增长,虽然这欢喜,总带着些屈辱的意味。 她是因为薛临的背弃,才肯回头。他只不过是她的退而求其次。不能细想,再想会让人疯魔。自入朝堂以后,他便知道许多事都不可能完满,面子和里子时常不能兼得,他总要有所取舍。 他要她,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其他的,他都可以忍。 车轮碾到石子,颠了一下,王十六不由自主倒向裴恕怀里,他立刻又搂紧些,劈头盖脸,强烈的男子气息。 王十六觉得有些不自在,连忙坐直了:“裴恕,窗户打开,我有点闷。” 裴恕犹豫一下,半晌,扬声道:“开窗。” 王十六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侍卫们在拆开窗户的插栓,很快拆开了,裴恕推开窗户。 只开了很小的一条缝,干冷新鲜的空气立刻便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王十六长长呼吸着,急切的心绪慢慢舒缓。 她好像,的确摸清楚该怎么对付他了。只要不跟他硬扛,稍稍抚慰,甚至连抚慰都不需要,只要平心静气和他说话,他就能变回从前那个裴恕。 她能做到的,她一定能逃掉。伸手握住他的手:“裴恕。” 第60章 沐浴 车子又晃了一下,她的脸跟着晃一下,裴恕下意识地靠近,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看她。 她的容貌偏于冷艳,此时梳男子的发式,戴着他的发冠,那份锐利的艳意外变成了英气,像个英姿勃发的少年,让人不自觉地生出欢喜。她低低的开了口:“你恨我吗?” 裴恕怔了下,许久没有回答。 是恨的吧,恨她,更恨得不到她,恨自己是她的退而求其次,却还要对她苦苦纠缠。对她的感情如此复杂,就算他向来善于谋划人心,此时临到自身才发现,人心的种种幽微之处,远远超出他的认知。 王十六看见他突然凝重的神色,他一言不发,只是垂目想着心事,让她一时摸不清他在想什么,半晌:“那件事,我不是有意让你难过……” “别说了。”裴恕很快打断了她。 那些彻骨的痛楚,他一丝一毫,也不愿回顾。 王十六从他语声里听出了痛苦,让她的心也有些发疼,原本是想抚慰他,让他放下戒备,此时却不自觉的,带上了真心:“我并不想伤害你,那件事……” “别说了!”裴恕近乎粗鲁着,再次打断。 王十六心里一痛,紧紧咬着唇。 跳崖之前,她反反复复纠结的,一是薛临会不会出现,第二件,就是她这么做的话,会让裴恕很难过。那一夜,前一夜,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想的都是他,甚至在跳下去之前的最后一刻,她也在对他说着对不起。 可她到底,还是伤害了他。 车厢里安静到了极点,唯有车轮碾过土地,辘辘的声响从外面传来,裴恕转开目光,看着车壁上连绵不到头的对鹤花纹。 这些天刻意不去想, 但那些痛苦从不曾消失,夜来乱梦,也常常在她纵身一跃中惊醒。 他该恨她的,他原本的人生全都被她打乱,连他自己,也变成自己都觉陌生的模样。 “裴恕,”听见她喑哑低缓的语声,“对不起。” 裴恕起身开门,不等车子停住,一跃而下。 王十六伸手想抓,没抓住,他的衣襟在她手里一划,脱出了掌控。 车门没关,窗户也开着,王十六看见他翻身上马,加上一鞭,飞快地跑到队伍前面去了。 他对那件事,显然耿耿于怀。她不该这么任性,一直要提,她该好好哄他,让他放松警惕,可她不能不提,她自己心里,也一直不曾过去。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王十六沉默地看着。他很在意她,但这种在意跟薛临的完全不同,薛临有无尽的耐心,不管她做什么都会包容,但他会跟她争执,会想要改变她,他们势均力敌,针锋相对,他们总是很难安安静静地待在一处。 他跟薛临是如此不同,她从今往后,再不会觉得他们相似了。 裴恕催马飞奔,冲出队伍,冲向前方的大道。侍卫们连忙加快速度来赶,裴恕不曾回头,单手控缰,另只手扬起,在空中一顿。 后面的车马声慢慢又远了,侍卫们看懂了他的命令,没有再紧跟着,裴恕独自向前飞驰。 这些天不肯想,但不知不觉,也想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做。她并不是为了摆脱他,她不爱他,她寻死会给他带来多少影响,她从来不曾考虑过,她只想赌一把,赌输了,她和薛临一起死,赌赢了,她和薛临团聚。 孩子似的纯粹,残忍。他一生谋划人心,结果到了自己,却不可控制的,将真心全付于他人。 裴恕沉沉吐一口气。他不需要她的道歉,这个道歉,只让他更加意识到自己的挫败。 但从今往后,他也许不会再那么频繁的,从噩梦中惊醒了吧。 入夜时分,队伍在驿站投宿,王十六跟在裴恕身后,不动声色,观察着四周。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61节 和早晨一样,他们分到的是驿站中间靠后,最宽敞安静的上等院子。裴恕地位尊崇,想来所有驿站都会这么安排。 除了裴恕自己的侍卫,还有驿站的守卫,吏员,甚至仆役们也都是分到这里的最多,来来往往,人就没有断过。 这种情形,她不可能逃得掉。她得想个法子,不要再住驿站。 晚食用毕,银霜炭烧得正旺,屋角一炉沉香,浑厚绵长的气味,王十六洗漱完拆了发髻,回头,裴恕还在外间坐着,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让她心里不觉有些紧张,握紧了梳子:“你也早些回去睡吧,累了一天了。” 裴恕慢慢走近,拿过梳子,替她梳着厚密的长发:“我今晚睡这里。” 王十六心头一跳,脱口说道:“不行!” 裴恕从镜子里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梳子慢慢梳篦着头发,轻轻按压头皮,原本是解乏放松的,王十六此时却紧张极了,想方设法拒绝着:“睡这里不合适,传出去对你的官声不好。” 不好吗?从前她怎么从不曾想起过这些,一此两次,苦苦纠缠。如今有了薛临,她就知道这样不好了。裴恕垂目:“我能到今日,凭的也不是虚名。” 他梳完了,吹熄了灯。 屋里陷入黑暗,他的柏子香气突然一下浓到极致,身子一轻,他抱起她,放在了床上。 王十六本能地挣扎,裴恕压制住,替她脱掉鞋子,拉过被子盖好:“睡吧。” 她裹着被子,立刻便缩到了最里面,裴恕顿了顿,从前两度亲近,都是她主动,如今有了薛临,她防着他,如同洪水猛兽了。但他不能放她一个人,只要他稍稍松懈,她肯定会趁机逃走,去找薛临。 脱掉靴子,挨着她侧身躺下,隔着被子,手搭在她的腰间。 王十六浑身都僵硬了,被子在中间,隔断着他们两个,他的呼吸拂在她颈窝里,怪异的痒。从前她并不怕他,她这辈子还没怕过谁,但这些天对他却有些莫名的惧怕,也许是因为歉疚,也许是因为,他变得太多。 一动也不敢动,但他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保持原有的姿势躺着,呼吸绵长,很快安静了下来。 是睡着了,还是在暗中窥视?王十六猜不出,二更的刁斗悠悠荡荡响起,王十六悄悄伸手向他眼前晃了晃,他一动也不曾动,她意识到不曾盖被子,只是这么合衣躺着,下意识地从床里拽了床被子想要替他盖住,身子一动,他立刻搂紧了,又让她动弹不得。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睡着?王十六闭着眼,大冷的天,却被他搂着,捂出一身薄汗。他好像很怕她离开,无论是死掉,还是跑掉。他如此强烈地想要留住她,他跟薛临完全不一样。 和薛临之间,是她依赖薛临,需要薛临,和他之间,却是他需要她。 她还从不曾,被人如此强烈的需要过。 思绪混乱飘忽,他没有再动,极安稳的睡相,王十六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也睡着了。 翌日醒来时,太阳晒得老高,裴恕早已经梳洗完毕,坐在床边,低头看她。 所以,他昨夜到底是睡了,还是一直在盯着她?王十六心里怦怦跳着,他很快起身:“我给你拿热水,不着急,你慢慢来。” 再次启程已经是半晌午,太阳照得暖洋洋的,王十六将要登车,忽地又停住:“裴恕,我想骑马,车里太闷了,我不喜欢。” 她仰着头带着一股子执拗,无声央求着,裴恕蓦地想起第一次见面,她便是骑着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红衣乌发,艳如烈火。心里软下来,本不该答应的,到底点了点头。 侍卫牵来马,王十六一跃而上,无声吐一口气。 坐车是完全受制于人,没有半点自主,但骑马不一样,她自信骑术完全可以跟他一较高下,逃跑的机会就大得多。 耐心些,一步一步,试探出他的底线,让他对她完全放下警惕,离长安还有十来天的路程,到达长安之前,她一定能想办法逃走。 加上一鞭,催着马飞驰起来,裴恕很快赶上,带着戒备,紧紧跟随。 天气转暖,远处道边一层若有若无的草色,北方的天空高而蔚蓝,让人的心情也莫名轻快起来,她没有试图逃走的迹象,沿着大道规奔跑着,时不时还停下来等他,裴恕解下水囊递给她:“喝口水。” 王十六伸手接住,喝了一口。是带着余温的饮子,大约是润喉的,喝下去时喉咙里异常舒爽。他脸色不那么苍白了,前两天眼下的青黑色也褪去了不少,那么昨夜,他其实是睡着了? 裴恕觉察到她的打量,低眼:“怎么了?” “没什么,”王十六把水囊递还回来,“你也喝点。” 裴恕倒是不渴,但她吩咐了,他便也照做,仰着头将喝未喝,她突然抽了一鞭飞快地跑了,裴恕心里一紧,抛下水囊立刻追赶,她又忽地停住,回过头大笑起来:“你来追我,看追不追得上!” 日色明亮,照着她容光丽色,逼得人无法呼吸,无法直视,裴恕挥鞭卷起摔在地上的水囊,慢慢道:“好。” 她转身就跑,他拍马紧追,心里有种认清宿命的无力感,大约他这一生,总是要追逐她,片刻也不敢掉以轻心了吧。 入夜时分,王十六随着裴恕,依旧在驿站投宿。 今天已经要求了骑马,那么便不能再要求不住驿站,改变的事情太多,只怕要让他起疑心,她可以再耐心些,寻找最合适的时机。 仆役送了热水进来,裴恕在净房净面,她在屋里梳头,忽地哎哟一声:“头发脏得很,全都是灰。” 裴恕回头,她不满地皱着眉,一下一下,用力梳着头发:“讨厌得很,每次骑马都弄得蓬头垢面。” 孩子似的,有了不满并不会隐瞒,总有各种脾气。裴恕起身:“备水给你沐浴吧,天冷,泡一泡也解乏。” 她皱着眉想了想,似乎兴致不高:“好吧。” 仆役很快备好了热水和浴桶,耳房里加了两个炭盆,热烘烘的烧着,裴恕犹自不放心,隔着门交待:“天冷,水凉得快,不要洗太久。当心炭火,通风不好容易晕眩,门缝要留着。” 王十六泡在浴桶里,舒展着四肢:“知道了。” 冬天烧炭取暖必须通风,所以沐浴的房间,必然有窗户。沐浴之时,裴恕不会跟进来,她有足够的时候,跳窗逃走。 水声若有若无,透过虚掩的门传出来,裴恕垂目守在门前。 起初怕她冻着,怕室内通风不好出事,悬着一颗心,如今听着水 声,渐次起了别样的心思。 她现在,在做什么?沐发,还是浴身? 她头发多,又黑又密的,绕在手上是凉的,缠在身上时,却哪儿哪儿都热得很。不知道打湿了,是什么模样。 驿站准备的澡豆只是市面上常见的货色,她用不用得惯?还有澡巾,他方才留意了一下,是不粗不细的麻,她皮肤娇嫩,会不会弄疼了? 他记得枕席之间,他稍稍用力,她身上就是一块红,那么细,那么润,那么滑的肌肤。湿了水时,又是什么滋味。 只要尝过,才想象得出吧。 呼吸渐渐发沉,裴恕闭着眼,极力平复着躁动。难以平复,也许待会儿,他也该去洗一洗。 她现在洗到哪里了?没有侍婢服侍,她怎么擦背?也许他该帮她擦。甚至于沐发这些,他都可以帮她做。 裴恕忽地睁开眼。他好像,已经很久没听见里面有动静了。 心里一紧,裴恕起身,拉开了门。 第61章 逃 浴桶之上,丝丝缕缕的水汽,水汽掩映之下,光洁的肩膀,修长的胳膊,她用澡巾垫着头,靠着桶壁闭目养神。 呼吸突然凝滞,裴恕在近似干渴的沉默中怔怔站着,看着,耳根上有些热,有些胀,跟着是头脸,四肢,浑身每一滴血液。 她发现了他,惊叫一声:“谁许你进来的?出去!” 哗啦一声,她钻进水下,水面扰动,水汽跟着扰动,一切都被破坏,但残局更加诱惑,裴恕觉得口渴到了极点,看不见,反而更加想要看见,禁不住上前一步。 一捧水劈头盖脸泼过来,她声音尖锐,带着怒气:“出去!” 柔软,温暖,湿滑的水,从脸上落下,顺着下巴,落在前襟。身上立刻湿了,心里也是,黏糊糊的,让一切都拉长,变慢,让她一闪即逝,沾着水珠的胳膊,长久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裴恕沉沉吸一口气,背转了身:“抱歉,我并非有意。” 他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或者她在打什么逃走的主意。原来她是洗得累了,靠着休息。 脚下似有千钧重,让人挪不动步子,然而终于调动最大的意志,推门离开。口渴得厉害,拿起水碗仰头饮尽,水是凉的,但还不够凉,如火上浇油,热烘烘的,让人从口中到心里,一下子全都烧了起来。 裴恕紧紧攥着空茶碗。 屋里,王十六拧好澡巾垫着,舒展了四肢,靠在桶壁上。 经过这次,裴恕应该不会再进来了。 以后她沐浴时,就算拖长点时间,就算里面太过安静,裴恕也许都不会再闯进来了。 外面静悄悄的,他在做什么? 裴恕又喝了一满碗水。还是不够凉,走去开了窗。 外面的冷气争先恐后闯进来,燥热稍稍纾解,裴恕迎风站着。 那么多水。沾在身上,沾在柔软的皮肤上。渴得很,也许那些水,才能解渴。一点一点,舔舐,啜饮。 冷风突然也变得燥热,怎么都是难熬。唯有她身上的水,才能让他解渴。她怎么还不出来? 从来耐心,此时却怎么也沉不住气,裴恕沉默着,竭力调匀着呼吸。 院里人影晃动,侍卫在换岗。耳房有窗,她还在里面。裴恕隔窗叫过郭俭:“耳房的守卫撤了。” 她在里面,就连水声,他也不愿被人听见。 侍卫撤走了。打更的声音响起来了。他喝了第三碗冷茶。她怎么还不出来? 却在这时,听见门内细细的水响,听见光脚趿着鞋子,走路时轻盈的动静,裴恕呼一下转过身。 王十六推门出来。头发太多太密,擦不干,湿漉漉的披在肩上,刚换的新衣很快也染上了一层水汽,粘粘的贴紧,怪异的感觉。 有点不自在,但,裴恕的目光更让人不自在。直勾勾地盯着,似要穿透一切,看光她的所有。 原本是不怕的,此时突然开始紧张,王十六低着头飞快地往卧房去。 裴恕很快跟上来,拉着她,在榻上坐下。 心悬到了嗓子眼儿,王十六咬着唇,有点预感到他要做什么,又不敢细想,他灼热的手在她肩上一抚,带起一阵颤栗,他低头弯腰,在她耳边唤了声:“观潮。” 呼吸拂着耳廓,钻进耳中,痒,麻,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滋味,王十六在越来越快的心跳中,用力拍开他的手。 于是她手上没擦干净的水,便沾在他手上了。裴恕抬起来,慢慢舔去。 王十六咬着唇,死死压下几乎吐口而出的惊呼,起身要走,裴恕一把拽住:“回来,头发还是湿的,须得擦擦。” 王十六挣脱不开,胡乱拒绝着:“不用你,我自己擦。” 裴恕压制住她的抵抗,拿过披巾给她围上,握住她湿漉漉的头发。水,到处都是,让人抵抗不得,只想痛饮。裴恕低着头,嘴唇飞快地在上面一啜,那些干渴似乎有些纾解,似乎更紧迫了。让人四肢百骸都开始膨胀,冲动着,只想做点什么。 王十六僵硬地坐着,心跳快到了极点,觉得后颈上蓦地一热,有什么灼热柔软的东西挨了上来。 模糊猜到是什么,怕,又难捱,似是给自己壮胆一般,刻意带着愠怒:“裴恕,你干什么?” 裴恕慢慢抬起头。她颈子也是湿的,那些水,饮了解渴,又让人更渴:“没什么。” 拿起巾帕,对折了,细细给她擦着头发。努力将注意力全都放在这件事上,不然是忍不住的,但那件事,纵使他们做过,依旧太不合规矩,除非,她需要。 她需要吗?思绪缭乱,无所不至,干燥的巾帕很快变湿,换一块,又湿了。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62节 而她的头发渐渐变干,凉而滑,握了满把。裴恕越伏越低,埋在她厚密发丝里,深深吸一口。 香。不是澡豆的香,是她自己的,女儿体香。 王十六低呼一声,猜到他在做什么,脸上越来越热,羞涩紧张中,渐渐生出别样的意味,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只是慌,身体都开始发抖,他声音越来越哑,从背后伸手,抱住了她:“观潮。” 呼吸烫得人心里都是一热,王十六再受不住,霍一下站起夺了他手里的布巾,决意打破这一切:“裴恕,你准备什么时候成亲?” 裴恕顿了顿,头脑有些混乱,手上的湿滑还不曾消散,努力将一切拉回正轨:“越快越好。” 夜长梦多,娶回家里,既保险,又可以,那样了。 “那么你得赶紧给我姨姨和二弟传个消息,”心里还是慌张,王十六走开两步,用力擦着头发,一下一下,平复着心绪,“请他们过来,主持送嫁。” 旖旎渐渐散去,裴恕沉吟着,半晌不曾开口。他并不打算请魏博那些人,变数太大,尤其她,又并非真心要嫁。 “怎么,你不打算请他们过来?”她脸色变了,带着质问,“难道你要让我糊里糊涂嫁了?” 裴恕抬眼:“可以请你舅父主持。” 啪,王十六重重摔下布巾:“不要!你知道我讨厌郑家人。” 她早猜到他不会轻易同意,他怕王存中来了以后,节外生枝。但她必须争取到这个权利,假如她没能自己逃掉,王存中来了,总还能多一分希望。 裴恕捡起布巾放好,换了块新的,凑上前去还要再擦,她拍开他的手,沉着脸往卧房走。 裴恕追过去。心想她的脾气可真是坏,一言不合,就给他脸色。从前总想着成亲以后好好纠正,总要把她的脾气扳过来,现在相处久了,倒也习惯了,她便是不改也没什么,总不见得薛临能宠她纵容她,他却不能。 她要关门,裴恕伸手挡住,拥她入怀:“你若实在想让他们来,那么,就来吧。” 她确实讨厌郑文达,她的大婚之礼,他总不能让她不痛快。一个王存中而已,他还不至于忌惮到如此程度,连她的心愿都不能满足。 “真的?”王十六笑起来,“那你快些给他们写信!” 裴恕有一瞬间疑心,她好像很急,恨不得立刻敲定,她为什么这么着急? 王十六发现了他的迟疑 ,机会稍纵即逝,她得抓牢了才行。挣脱他跑去取了笔,又加水研磨,抬头向他一笑:“我好阵子没见姨姨,很想她呢。” 裴恕看见几丝湿滑的长发贴在她脖颈上,脸颊边,她笑容明媚到极点,水润润的,像熟透的桃子,让人牙根里都发着痒,只想咬一口。有什么可疑心呢,她嫁他,本就是勉强,若能哄得她欢喜,他该当冒点风险。 裴恕慢慢走近,她笑得越发欢喜,拿着笔往他手里送,裴恕没接,握她的脸,吻住。 她口中的津唾是暖的,却又清凉,解渴,笔尖戳到衣服,飞快洇出墨迹,她在挣扎,呜呜咽咽,从纠缠的唇舌间漏出声音,裴恕辗转,用力,索求。不能满足,怎么都不能满足,渴,骨头缝里都是燥,唯有那样。 他得赶紧成亲才行。裴恕松开她,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王十六扶着书案,腿有点软,喘息不定,他写完了,墨汁淋漓,规矩之中透着遒劲的一笔好字,比薛临的并不相同,一样的力透纸背。定定神,取一张干净纸蒙上,吸干墨迹,又吹了吹,折好:“现在就送出去。” 裴恕接在手里。她做得这么熟练,是不是从前给薛临做过? 妒意一霎时翻腾,忽地握住她的脸,用力吻下。 纠缠,缠绞,牢牢抓住。裴恕睁着眼睛看着,她开始挣扎,后来不觉闭上眼睛,颊上的红晕越来越深,身体不由自主向他贴近。她需要吗?他随时都可以,他能给她的欢愉,薛临应当不曾给过吧? 王十六在混沌中浮沉,头脑混乱到了极点,身体越来越软,滑下去,碰到书案,他一把搂住。节奏突然打乱,清醒霎时回来,王十六用力推开裴恕。 喘息着,急急走开,打开房门:“快些,把信寄出去。” 裴恕沉默着,努力调整呼吸。她太容易挣脱出来,让他很疑心她方才亲吻之时,是否也在想着这件事。或者,薛临吻她时,她也会想着别的事吗? 冷风透进来,门前的侍卫低着头等待吩咐,裴恕递过信:“八百里加急,送去魏博,交给王留后。” 她听见了,眼中透出笑意,微扬的唇。那么红,那么软,那么甜。被他吻得有些肿,那么诱人。 裴恕关门,伸手搂过,埋在她凉滑的长发里。 她与薛临的过往他不能抹杀,但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从今往后,所有这些事,她只能跟他做。这样,也许就够了吧。 “睡吧。”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尖,打横抱起。 翌日。 王十六催马冲到最前面,回头看一眼裴恕。他跟在她身后半个马身的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超过她,也不会被她落下,这样精准的控制,其实比一味追求速度更难。他这个人,怪得很。 脸上一热,昨夜的情形蓦地浮上心头。隔着被子,他紧紧搂在她腰间的胳膊,他在她耳边沉沉的呼吸,黑暗中缠绵的抚摸,亲吻,他极力压抑,忍不住漏出来一两丝声响。 他很急切,但他硬是忍着不曾动她,甚至还是像前夜那样,各自盖各自的被子。他有许多古板的规矩要守,但这样更好,君子可欺之以方,他是君子,她便能对付他。 “观潮,歇歇吧,”裴恕向她挥挥手,“跑了大半天,累了。” “不累,”她歪着头向他一笑,忽地加上一鞭,“裴恕,来追我呀!” 马匹甩开四蹄飞奔,瞬间将他甩在身后,裴恕催马跟上。 这两天她虽是骑马,但从不曾脱离队伍,也不曾有什么不合常理的举动。他们就快成亲了,也许她,已经想通了吧。 心绪越来越轻快,裴恕加上一鞭,飞快地赶上。 第三天时,王十六还是没有坐车,骑着马与队伍同行。她依旧没有什么异样,裴恕放心之余,越发归心似箭。快些,再快些,回到长安立刻筹备起来,二月的时候,他们就能成亲了。 黄昏之时,侍卫来请示夜里住宿的安排,王十六叫了声裴恕:“今晚我不想住驿站。” 裴恕垂目看她:“有什么事吗?” “怪烦的,到处都是衙门里的人,臭规矩多,”王十六小心窥探着他的神色,他似乎并不曾疑心,也对,连日里她安分守己,他已经不那么防范着她了,“尤其那些知道你身份的,我但凡露面,就总是盯着我看,深更半夜还有人想方设法来拜见你,聒噪得很。” 裴恕哑然失笑。 虽然每次住宿他都吩咐驿站不要声张,不要公开他的身份,但总有消息灵通的,想方设法来套近乎,昨晚住下后,就有两三拨人在院门外踅摸,想要找机会拜见,也怪不得她烦。“那么,看看有没有干净的客栈吧。” “好。”王十六松一口气,笑着握了握他的手。 裴恕反手握住,与她十指相扣。孩子似的,脾气大,由着性子来,但也是孩子似的,一点点事情就能开心,让身边的人不由自主,也跟着她欢喜。 夜里果然找了家干净的客栈投宿,民间比不得官府,上房也只是驿站里中等住处的规模,王十六留神观察,院墙比驿站矮了许多,没有守卫,仆役带人进门后便走了,后面再没了踪影,眼下院里院外巡守的,只是裴恕自己的侍卫。 想要逃,比起驿站,难度降低很多。 “我给你梳头吧。”裴恕净了手,拿起牙梳。 这几天上瘾似的,只要有空就要给她梳头,根本停不下来。 “不要,”王十六拿过牙梳,“打些热水吧,我想洗洗。” 裴恕心里一跳,不受控制的,眼前又出现那夜氤氲的水汽,她藏在水汽里,湿滑柔润的皮肤。在躁动之中,轻轻颔首:“好。” 抬水,兑水,裴恕扶着浴桶,探手试了试,不冷不热。她进来了,他该出去了,可脚只是挪不动,她一手拆发髻,一手来推他:“出去。” 裴恕犹豫着,仍是被她推了出去,咔嚓一声,她从里面插上了门闩。 是防着他呢。眼中透着笑意,听见里面的水声响起来,那点笑变成躁动,又变成旖旎的绮念,裴恕紧紧盯着门。有什么可防的,就算他留下,就算他与她共浴,是不是,也可以?毕竟他们连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还是两次,规矩要是破坏,也早就破坏掉了。 热得很,又开始渴。裴恕拿起茶腕,灌一碗冷茶。但,她既然不肯,他也不能过分,等成亲之后。名正言顺,冠冕堂皇,不管她肯不肯,他都要试试。 王十六这一次,足足待够半个时辰才出来。 得让他适应这么长时间,适应她一直锁着门,不声不响。这样计划实施之时,他才不会疑心,才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推门出来,他立刻迎上来抱住,贴着她的脖子,不知是吻,还是舔。 脸颊发着烫,王十六推开他:“你身上脏呢,我刚洗完,别给我弄脏了。” 裴恕顿了顿。嫌弃他脏的人,她是头一个。然而。“那我也去洗洗。” 王十六怔了下,他歘一下甩脱衣袍,一个箭步冲去外间,跨进浴桶。 那里面是她洗过的脏水。他疯了不成!王十六涨红了脸,立刻转过脸不肯看,他没关门,水声响着,他似是有意,动静大得很。王十六再听不下去,脸扭在一边,摸索着抓到门,咚一声关上。 屋里安静下来,裴恕有些失望,很快又开始兴奋。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她的气息,到处都是水,她洗过泡过,方才沾在她身上,他悄悄舔去的水。 埋进去,水无孔不入,拥抱着,抚慰着。呼吸越来越紧,裴恕闭着眼睛,想象着她也在此,想象她柔软湿滑的身体贴着他,迎着他,容纳他。水面晃了一下,涟漪涌起,久久不息。 …… 第四天,王十六依旧要在客栈中投宿。 特意挑了外围的院子,后窗靠近院墙,窗子虽然不大,但也足够她钻出去,更妙的是这家店的围墙比昨天那家更矮,围墙边上,还有一棵杏树。 浴桶放在外间,王十六插上门落了锁,将裴恕隔绝在外。现在,她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衣角扎紧了,裙子卷上来缠在腰里,再用衣带绑住,收拾利落了,才方便行动。王十六撩着水,制造着动静,耐心等着外面的侍卫换岗。 一门之隔,裴恕急切地等着。 心跳加快,呼吸粘涩,等她洗完了,他还可以用她的水洗,四舍五入,也就等于共浴。洗完之后,还可以像昨夜那样,隔着被子拥抱亲吻,相拥而眠。 像昨夜那样,趁她睡着了,偷偷地,抚摸。 快些,再快些,一天都等不及。裴恕听着里面的水声,微微闭着眼。最迟二月份,这门亲事,须得 办成。他有所私宅,可以改一下,对着花园修一个大浴房,春暖花开之时,与她共浴,共赏繁花。 快些,再快些,他一刻都等不及了。 屋里,王十六又撩了一捧水,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侍卫开始换岗了。擦干手推开窗,踩着书案一跃而上,跳上窗户。 因为她沐浴的缘故,这间屋附近并没有守卫,此时那些人,又都在靠近前门的地方交接。王十六估算了下窗户的高度,一跃而下。 脚踩到实地,呼吸到寒夜冷冽的空气,手有些凉,心却发着烫。王十六没有停留,直奔杏树,手脚并用爬上。 南山多的是树,小时候顽皮,练得一手爬树的好本领,没想到竟用在了今日。三两下便爬到与围墙平齐的高度,冬日里光秃秃的树枝伸展着,伸向墙头,王十六估算着距离,听见不远处的动静,侍卫换完了岗,各自归队。 深吸一口气,一跃跳过。 稳稳落在墙头。跟着提气一跃,现在,她在院墙外面了。 欢喜冲上来,心里发着热,王十六迅速放下裙子,飞快地向后院跑去。 马厩在那里,她得抓紧逃,她没时间欢喜。 后院的小门虚掩着,仆役正在铡草喂马,王十六闯进去:“牵马来!” 投宿之时,她坚持要亲自送马过来,仆役因此还记得她,连忙解开缰绳牵过来,王十六一把拽过,飞身跃上,跳过门槛。 蹄声轻脆,刺破暗夜,心跳快如擂鼓,王十六重重加上一鞭,快些,再快些,她得去找薛临,她一定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客栈内。 里面好阵子没动静了,她在做什么?裴恕起身,犹豫着,贴住门板。 里面依旧静悄悄的,想象却不受控制,生发出许多旖旎的画面。所有的画面都是他和她,依着秘戏图上的姿势。 呼吸热到了极点,裴恕的余光看见了屋角的刻漏,她在里面,已经将近半个时辰了。 太久了,水都要凉了,她跑了澡犯懒,多半也懒得起来添热水的。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63节 裴恕轻轻拍了拍门:“观潮,时辰不早了,该加热水了。” 没有人回应。她大约靠在那里闭目养神,像那天他看见的那样。 裴恕又等了一会儿,屋里安静到极点,门缝底下丝丝缕缕,炭盆的热气夹着冷气,直望人脚面上扑。 裴恕心里,突然一紧,用力拍门:“观潮,快出来!” 回答他的,是更长久的寂静。那个不祥的预感突然膨胀到极点,裴恕一脚踢开门。 空荡荡的浴桶,空荡荡的屋子,她不见了。 第62章 捕 窗户开着,像一张巨大的嘴,嘲笑着他的可笑。 她跑了。这些天里她向他道歉,对他示好,哄着他骑马,找各种理由住客栈,为的都是让他放松警惕,好给他这最后的,致命一击。 那些柔情蜜意,耳鬓厮磨,她在他怀里的羞涩呢喃,统统都是假的。 冷风呼呼往里灌,浴桶里的水早就冷透了,炭盆火也熄了,黯淡灰败的颜色,裴恕垂目看着。 以为会恨,会怒,到最后只是平静着,向窗外唤了声:“来人。” 侍卫们很快赶来,望着空荡荡的房间,面面相觑。裴恕从那些熟悉的面孔上看见了惊讶,还有他不熟悉的,对他的怜悯。很好,他裴恕,有朝一日,也让人怜悯了。 多么可笑。多么,失败。王观潮,我以为上次已经是极限,没想到你每一次,都能刷新我的极限。 拿起挂在墙上的剑:“追。” 迈步出门,接过侍卫递来的马,翻身跃上。 她是去找薛临了,哪怕薛临,背弃了她。 有些人,即便把心血淋淋地掏出来双手奉献给她,她也只会嫌脏污,不屑一顾。 他就是那个可笑的,自作多情的人。 侍卫们很快排查完线索,奔来禀报: “郎君,院墙外有脚印,女郎是从那里走的。” “女郎从马厩要了一匹马。” “马蹄印往来路去!” 马蹄印自然是往来路去的,她哄着他骑马,为的就是探路,好记清返回的路径。 她要去找薛临,她唯一爱的就是薛临,哪怕他放弃所有骄傲,低头折腰,做她的退而求其次,可她依旧只是,不屑一顾。 裴恕沉默着加上一鞭,向来路飞奔而去。 他可以杀了薛临,但,那又怎样?她不爱他,便是杀光所有她爱的人,她依旧只是不爱他,不要他。 喉咙里的血气翻涌着,裴恕死死压下。 王观潮,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 残月如钩,冷冷照着前路,王十六在月下飞驰。 身上已经被风吹透了,冰凉刺骨,白天骑马的时候她戴了皮手套,裴恕给她准备的,还有大毛蔽膝,也是裴恕给她准备的,绑在腿上挡风,再冷的天,身上也是热烘烘的。 如今仓促出逃,自然都是没有的。冷得很,手已经冻木了,不觉得疼,反而有些发痒,大约是要长冻疮了。 王十六胡乱向手上哈了口热气,有些渴,逃走之前,其实应该喝点水的,这几天裴恕事事替她照应,弄得她都忘了这些琐碎细节。 这时候,裴恕应该发现了吧?心里蓦地一沉,她是真心跟他说的对不起,但她,还是要对不起他。 深吸一口气,止住凌乱的思绪。不要再想,无论如何她都要去找薛临,想这些,有什么用。 加上一鞭,如飞前行。裴恕必定已经发现,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得赶在他追上之前,筹划好一切。 *** “郎君,”张奢探路回来,举着火把,“马蹄印沿着官道走的。” 裴恕也看见了那些马蹄印,步幅极大,矫健遒劲,他特意给她挑的好马,她喜欢骑马,总要跟他一较高下,他便把最好的马给她,让她能赢。 到头来,却成了她逃脱他的利器。 多么可笑啊裴恕。你双手奉上的真心,都成了她手中刀,让她一刀一刀,扎在你自己身上。裴恕沉默地向前飞奔。 她必是趁侍卫换岗的空档逃走的,她进去一刻多钟后侍卫换岗,半个时辰后他发现异样,中间,只有三刻钟时间可用。 她逃不掉。马匹再神骏,终归只有一匹,总会有累的时候,而他有无数人力、马匹可用。王观潮,你如此聪敏,怎么会想不到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出逃?你是为了薛临孤注一掷,明知不可为,也一定要为吧。 王观潮,你可知道我为了你,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一定要为? 王观潮,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丝怜悯? ***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隐去了,黑魆魆的,望不见头的道路,王十六凭着直觉向前飞奔。 辨不清方向,看不见出口,唯有无尽的暗夜茫茫延伸,马蹄声再急也划不破,这夜浓到了极点。 让人毛骨悚然,又在模糊中,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王十六紧紧抓着缰绳,伏低身体,几乎是贴着马背了。这唯一的活物是热的,躁动的,似是感觉到她的不安,忽地仰头嘶叫了一声。 王十六猛然反应过来,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那个梦,她做了无数次,在混沌中奔跑的梦,像极了此时的场景,就好像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她注定要在这无边无际的混沌中摸爬 滚打,走上一遭。 恐惧到极致,又从绝地中生出勇气,王十六坐直身体。怕有什么用,梦里她不能自主,但眼下,她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能被黑夜吓倒。 她得快些跑,她只有一匹马,总会有累的时候,裴恕却有无数人马可用。得趁着马匹还有力气,能跑多远是多远,撑到天亮再想法子换马,她一定能逃掉的。 薛临绝不会无缘无故抛下她,她必须找到他,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身后极远处隐约有动静,是裴恕吗?他来得好快。王十六咬着牙,用力抽上一鞭。 马匹吃痛,发力狂奔,王十六牢牢掌控着方向。 快些,再快些。哪怕没有丝毫胜算,她也一定要闯一闯。 *** 火光照出地上的马蹄印,不久之前刚留下的,向着成德方向,连绵不绝的印痕。 裴恕细细观察。步幅比起之前小了,片刻不停跑了两个多时辰,马匹已经累得狠了。她撑不了太久。 侍卫牵来生力马,裴恕换下旧马。 他很快就能抓到她了。 只是王观潮,你告诉我,抓到以后,我该拿你怎么办? *** 先前远处的动静越来越响,回头之时,隐隐约约,似乎还有火光,裴恕已经很近了。王十六再又加上一鞭。 马匹跑到了极限,口鼻中发出沉重的喘息,先前呼啸着的风声变得细微,她的速度越来越慢。 这样不行,她拖不了太久,马上就要被追上了。 黑暗之中影影绰绰,一片更黑的影子,是路边的社林、社庙。前面不远是条岔路,白天经过时她留神看过,一边通向成德,另一边通向河东。 她应当去成德,薛临多半回去了那里。 王十六打马奔向去成德的道路,又跑了一阵,急急勒马。 身后的动静已经很近了,近到足够分辨出是马蹄声,很多匹马。除了裴恕,再没有第二个。 她单人匹马,跑不过他。 跳下马,跟着一鞭子抽过去,马儿骤然失去了负担,撒开四蹄驮着空鞍跑走了,王十六折返身,向岔道口飞跑着。 裴恕肯定猜得出她是要去找薛临,薛临在成德,那么她就会去成德,她的马蹄印也印证了这点,有这些证据,足够引着裴恕从这条路上追。 声东击西之法,薛临也曾教过她。 快点,再快点,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王十六咬着牙提着裙子,拼着力气狂奔,冲过了岔道口。 现在,她在通往河东方向的路上了。在河东境内走上一阵再折返向东,也能到成德,只不过要多绕几天路,但若是能摆脱裴恕,辛苦些也值得。 疲累到了极点,腿沉得几乎抬不动,王十六强撑着向社庙跑去。 强弩之末,撑不了太久,而且此时相距太近,越多动作,越容易被裴恕发现,不如先在附近找地方躲起来,等天亮了弄匹马代步,那时候裴恕也走了,她再好好筹划。 王十六终于跑到了社庙跟前,大门紧紧锁着,挨着社庙是一片种植松柏的社林,虽然也能藏身,但,总还是不够隐蔽,最好躲去庙里。 卷起裙子缠在腰里,爬上靠墙的松树,跳上墙头。围墙比客栈的高得多,黑乎乎的看不清下面的情况,墙里也没有东西可以借力,王十六听着越来越近的动静,终是一狠心,跳了下去。 脚踝上一阵锐疼,下面是鹅卵石铺成的路径,她扭伤了脚。 *** 裴恕纵马穿过岔路口。 火把照得半边天空亮如白昼,四周的一切纤毫毕现,夜里重又上冻的土地,地面上她留下的马蹄印,不远处黑魆魆的社庙社林,另一边岔道上,指向河东的路标。 白日里走到此处,她说南山脚下也有社庙,社日里乡民们过去祭祀,她就在山顶上,听着底下遥遥传来的鼓乐喧闹声。 那时候他想,她从前,过得很孤独吧,以后他会好好弥补,带她去一切热闹繁华的地方,他不要她再躲躲闪闪,她是裴恕的妻子,地位尊崇的宰相夫人,她值得上世间最好的一切。 现在看来,分外像个笑话。 侍卫们追着马蹄印,催马向前跑着,裴恕忽地勒马,接过火把,细细检查。 这马蹄印,比先前的浅,步幅又大了些,就好像突然之间,马匹恢复了体力。 这里恰巧,又是通往河东的岔道。 叫住张奢:“你带一队人,顺着蹄印往前追。” 声东击西之法,薛临惯用,她与薛临青梅竹马那么多年,自然也会用。就好像他,被她骗过太多次,对于她的手段,到底也多了几分了解,一眼就看出破绽。 多么可笑,就连受骗这件事,也有自己的熟能生巧。 调头往岔道追去,社庙被火光照着,拖在身后放大的影子。围墙高高,遮挡着内里的一切,裴恕沉声道:“包围社庙。”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64节 *** 王十六穿过正堂,忍着疼,一瘸一拐往角落的柴房去。 堂上许多神像,黑暗里都成一个个狰狞的黑影子,在身后死死盯着,让人后背里一阵阵发冷。 柴房堆着干柴麦秸,微带着干香,草木的气味,王十六蜷成一团,缩在麦秸堆里,又扯过一捧麦秸盖住。 浑身酸疼,天气冷得很,激烈奔跑后出了汗,衣服湿湿的贴在身上,王十六极力闭上眼睛。需得睡一觉,撑了太久,体力已经消耗尽了,睡好觉,才能撑到明天,撑过她找到薛临。 四周寂静到了极点,偶尔一动,干草的声响又分外聒噪,意识渐渐恍惚,在即将入睡的边缘,忽地听见隐约的动静,一点一点,向她逼近。 *** 裴恕在社庙前下马,举着火把,沿院墙走过一圈。 一株松树靠墙生长,枝叶伸展,越过墙头。枝上有新鲜的踩痕,松针沾在鞋底,在墙头留下绿色的津液。她是从这里爬树翻过围墙的,就像她在客栈里,爬树跳过围墙一样。 锁已打开,裴恕迈步入内,来到围墙底下。 鹅卵石铺成的路面上也有松针的绿色津液,她不敢点灯,所以并没有发现。 绿色延伸向正堂,堂中或坐或立,十数座披红挂绿的神像。她没有在此停留,绿色的痕迹穿过正堂来到阶下,之后便已耗尽,再没有了。 但这些,已经足够了。社庙不大,其他房屋都空荡荡的无法藏身,除了角落里的柴房。 没有门,火光摇摇晃晃,照出里面的干柴堆,麦秸堆,裴恕迈步走进。 麦秸堆到天花板的高度,靠墙的地方有些乱,几根掉在外面的麦秆。 裴恕在门内站定,许久,也许只是一瞬,迈步上前,掀开靠墙的麦秸堆。 一个小小的窝,麦秸受到挤压,杆子已经扁了,触手还能感觉到不曾散尽的温度。 她刚刚,就躲在这里。 心跳快着,呼吸慢着,裴恕缓缓起身。 掉落的麦秸是往门外的方向,裴恕微微闭目,眼前浮现出方才的情形:她躲在草堆里,听见动静后起身离开,几根麦秸不留神时沾在了身上,随着她的仓皇出逃,一路凌乱着掉落。 王观潮,我小心呵护,不肯让你受半点委屈,你却偏要为了薛临,把自己弄到这般狼狈的境地! 转身向外,心里一动,慢慢又停住。 *** 王十六缩在缝隙里,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脚步声一点点走近,停在麦秸堆前,有麦秸的响动,他扒开了草堆。短暂的静默后,脚步声重又响起,一点点向外。 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王十六屏着呼吸,紧紧闭着眼。 看不见,来自于他的,无声、无形的压迫越发清晰,让人头皮发麻,要调动全部的力气,苦苦抵御。 他要走了。 他突然又停住。 那缓慢沉稳的脚步声,折返来,一点一点再又迫近。 现在,停在她面前了。 第63章 覆上她的唇 火光无声笼罩,王十六紧紧闭着眼,依旧感觉到了热烈刺目的红,时间突然静止,这静止又被无限拉长,让人在绝望中,不自觉地又生出希望,也许,她并没有被发现呢? 随即,她嗅到了熟悉的柏子香气,被长途奔袭后升高的体温熨烫着,异样的浓烈,是裴恕。他发现她了。 他没有立刻动手,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猎手俯视着注定要落网的猎物。王十六感觉到他从容之中,淡淡的轻蔑,四周寂静到了极点, 即将落网的恐惧和不甘被无限期地拉长,让人突然愤怒,想骂,想吼,想要一个痛快的了断。 王十六猛地睁开眼。 从干柴的缝隙里,看见裴恕衣袍的一角,柔软厚密的青缎,垂下来,半微遮住皂色乌靴的鞋面。 那样安静,平和,就好像并不曾发现她,但,不可能,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屈起的指骨,蓄势待发。 下一息,他抽掉她面前挡着的一根干柴。 于是她的脸便有一半,袒露在他面前,裴恕低头看着。 头发蓬乱,沾着干草,脸颊上不知从哪里蹭到了灰,嘴边也有,狼狈到了极点,但她那双眼。 愤怒,不甘,挑衅,恶狠狠地瞪着他,像不肯服输的小兽,对着即将落下的囚笼张牙舞爪。 她一次次欺他辱他,把他当成玩物戏弄,到头来却表现得好像他对不起她一样,做出这幅表情。大约孩子总是如此,对她来说,只要不肯遂她的心,便都是可恨至极吧。 裴恕沉默着,慢慢抽掉挡着她脸颊的,另一根干柴。 于是这死寂之中,便有了干柴摩擦,刺耳的动静,王十六紧紧攥着拳头。以为他会愤怒,会像上次那样拔刀相向,疯狂着除掉所有不随他意的人、事,他却只是这样默默抽着干柴,平静到淡漠的神色。 反而让人头皮发麻,只想做点什么打破这一切,王十六狠狠咬着牙,压下暴怒的冲动,冷冷看着他。 裴恕垂目,估算着柴堆的规模,抽出中间一根。 平衡因此打破,哗啦一声,干柴如同急雨,坍塌着落下,王十六本能地捂住头脸,腰间一紧,裴恕抱起了她。 啪,最后一根干柴颓然落地,灰尘激起,铺天盖地,他伸手替她遮着口鼻,王十六挣扎躲闪,不肯被他碰到,但他力气那样大,所有反抗都被轻松化解,他抱着她走出柴房,走过祠堂。 他依旧不说话,王十六在挫败与无助中气恨着,也不肯说话,唯有衣衫摩擦,窸窸窣窣的声响。 祠堂外停着车马,灯火照如白昼,侍卫们全副武装团团包围,是她插翅也难逃出的囚笼。 突然之间不甘到了极点,王十六挣扎起来:“放开我,裴恕,你放开我!” 裴恕低头,看她一眼。 王十六看见他满布着红血丝的眼睛,平静到极点,直让人毛骨悚然。她倒宁愿他像上次那样疯狂,至少那样,还有点活人味儿。 觉得怕,又有歉疚,还有对眼下境地的愤怒、不甘,这感情如此复杂,自己也难以分辨,他抱着她径直走向车子,王十六心里一凛,他马上就要锁住门窗,以后他再不会给她任何逃跑的机会了。 可是,薛临怎么办?她还没找到真相,她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拼命挣扎起来,他冷不防,被她挣脱出来,跳在地上,脚刚踩到实地,他伸手一拽,她跌跌撞撞又回到他怀里,他依旧不说话,神色淡淡地看她,仿佛她是个跳梁小丑。 她也真是个跳梁小丑,花费这么多心思筹划安排,到头来不过几个时辰,就轻易被他捉到。愤懑到了极点,王十六狠狠咬住他的手。 平静的面具终于出现一丝裂痕,裴恕低眉,看着她因为用力微微鼓起的两腮,小兽一般,带着野性不驯,仿佛不咬下他一块肉,就绝不罢休。 她咬的是虎口,上次在魏博,他识破她给王焕下毒,她怒恼之下,咬的也是这里。同样狠,同样用尖尖的虎牙咬在骨肉相接处,很快见了血。他倒是很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恨他,他挡了她去找薛临的路了。 让人的怒恼不甘掺杂在惆怅中,千百倍地增长,几乎难以抑制。 裴恕抱起她塞进车里,关上了门。 王十六被他搂在怀里,放在膝上,他靠着车壁坐着,手臂横过来压住,便是她难以挣脱的囚笼,嘴里泛着血腥味,车子开始走了,摇摇晃晃,催人欲睡,她已经十几个时辰没睡,疲累到了极点。 王十六松开口。无能为力的颓丧,功败垂成的不甘,还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全都积攒在一处,咬着牙,自己也说不清是恨是哭:“裴恕,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过我!” 放过她?裴恕抬眉,有些想笑:“王观潮,你可曾放过我?” 是她先招惹的他,他拒绝过,很多次,他知道他们无论是性情还是理念都太不相同,他们不是一路人,不该有的便不能萌芽,可她死死抓住不肯放手,终是拖着他沉沦,现在他无法自拔了,她却轻轻松松,抽身离去。凭什么? 王十六怔了下,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微张着红唇。 她果然不懂,孩子似的,对复杂晦涩的情绪缺乏感知,却天然知道该怎么利用别人对她的爱意。跟她争辩有什么意义?他便是把心挖出来给她,她也未必能懂,就算能懂,她要的依旧只是薛临。裴恕笑了下,转开了脸。 王十六看见他山崖岸岸的侧脸,他棱角分明的唇微微勾起一点,尖刻嘲讽的笑容。他在笑什么,笑她无用?还是笑她费尽心机,次次都是徒劳? 怒气涌上来,恨恨说道:“到底是谁不放过谁?我早就说了不嫁,你只管缠着不放,什么意思!” 裴恕猛地转过头。是啊,是他纠缠不放,是他放下自尊,放下所有的骄傲,明知道是个可笑的替身,依旧追逐她。是他一次一次容忍退让,从无法接受有第三个人,到甘当她的退而求其次,可他所有的真心,只换来她的厌弃。 平静的面具彻底被撕碎,裴恕一把攥住她的脸:“王观潮,你当我是什么?你有兴致,就来招惹,你没兴致,扔下就走,我岂是你的玩物!” 王十六看见他亮得惊人的眸子,淬着火一般,将她小小的影子按在其中,他很生气,让她本能地畏惧,然而自己也是诸般不顺心,这不顺心,又都是因为他不肯放手的缘故,终还是愤激着,寸步不肯相让: “男欢女爱而已,原本就是两厢情愿,我现在不情愿了,你凭什么抓着我不放!” 凭什么?凭他有这个能力,凭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但这些,跟她说有什么用?她心里只有薛临,他所做的一切,只会让她厌弃。裴恕冷笑一声:“可惜,由不得你。” 她一下子被戳中软肋,攥着拳红着眼,看看要哭,又死死咬着唇不肯哭。裴恕转开脸,怜悯着,又痛恨着。她肯定觉得很挫败吧,因为斗不过他,而他,何尝不是挫败到了极点。 她跑一千次,他都可以抓她回来,但,那又能怎么样?他所有的胜利,无非更加昭示了他的失败,就算他抓回来她一千次,她肯定还会再跑第一千零一次。 有什么用呢,这样强求。但,又怎么能放手。 说到底,他们是有些相似的,不管所爱的人如何背弃,只要认定了,就会死死抓住,绝不放手。 车厢里突然压抑到了极点,喘不过气,裴恕放下王十六,起身推门。 “站住!”王十六一把拽住,“我话还没说完,谁许你走!” 裴恕回头,王十六对上他幽深凤眸,蓦地怔住。 他眼中没有得意,只有哀伤。他在哀伤什么?混乱的头脑想不清,直觉与自己有关,她今夜的行为,很让他难过吧?她也不想这样的,可她没有办法,她必须去找薛临。 喉咙发着涩,心上也是,王十六握住他的手:“裴恕,我没有要戏弄你的意思,从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们好合好散,好不好?” 好合好散?不,没有什么好合好散,从她招惹他,从她让他动心那一刻,就不可能好合好散。裴恕松开她,跳下车子:“王观潮。” 王十六追过来,他挡在车门前,暗夜中萧索的身影:“我说了要娶,就一定会娶,这件事你愿意也罢,不愿也罢,都只有这一个结果。” 咔嚓一声,他关了门,随即是锁扣的动静,他反锁住了门窗。 车子又走了起来,晃晃悠悠,无休无止,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尽,王十六沉默地坐着。 她不会就这么算了,她一定会想出办法 ,逃出去。 天光大亮时,队伍在最近的驿站投宿,裴恕在外面安排值守轮换诸事,王十六独自关在房里,默默观察着周遭的情况。 门窗都从外面反锁,为着防止她撬锁,屋里所有的利器都被收了起来,连桌椅都包了一层麻布,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裴恕做事,从来都是滴水不漏。 正如她所预料,他再不会给她任何逃走的机会。 门开了,侍卫送来饭食,退出时又重新锁上,屋里依旧只是她一个人。饭菜的气味闷在密不透风的房里,一阵阵令人发呕,王十六走去卧房躺下,深吸一口气。 逃不掉,那么,就逼裴恕,放她走。 裴恕安排完所有事情回来时,屋里静悄悄的,王十六已经睡着了。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65节 饭菜都已经冷透,她一口没动,全都留在案上。 是累了不想吃,还是,绝食? 裴恕慢慢走到床前,帘幕低垂,她苍白的脸埋在厚厚的被褥中间,凌乱的长发披在肩上,堆在枕边。伸手,握住她细细的脖颈。那么脆弱,他一只手就能捏碎,又那么顽固,任凭他使尽浑身力气,也休想让她有半点屈服。 在沉默中一眼不眨看着她,爱意夹杂着恨意,让人片刻也不能安静。王观潮,我该拿你怎么办? 王十六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裴恕坐在床边等着,平静的神色:“起来洗漱,该吃饭了。” 王十六一动不动躺着。她不会吃饭,从今天开始绝食,裴恕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到最后只能放她走。 “起来。”裴恕又催了一遍。 她还是不动,闭着眼安静地躺着。朝食不曾用,午食她在睡,若是这顿也不吃,就一整天粒米不进了。她在绝食,来逼他让步。 裴恕弯腰伸手,抱起了她。 王十六依旧闭着眼,疲累到极点,原也没什么力气跟他争斗。他抱着她去了净房,细细给她洗了脸,净了手,将她纠缠在一起的头发梳开,跟着又抱去外间。 他在食案前坐下,放她在膝上,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 饭菜以暖瓯温着,此时还是热的,裴恕舀一勺肉粥,送在她嘴边。 王十六紧紧抿着唇,一动不动。 “张嘴。”裴恕沉声命令。 王十六还是不动。 啪一声,他放下银匙。 闭着眼,王十六看不见他的神情,听见他带着愠怒,略有些发沉的呼吸。他拿帕子擦掉她唇上沾着的粥糜,取过披巾,围在她前襟。 极轻的水声,他似乎在盛汤,他抬起胳膊,似乎在喝汤,王十六闭着眼,漫无目的猜测着他的动作,直到他暖热的呼吸忽地拂在她的脸上,他握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 暖热的唇,覆在她的唇上。 第64章 “疼。” 王十六尝到了微甜微涩的滋味,是参汤,让她在片刻怔忡后突然反应过来,裴恕在喂她,用嘴。 猛地睁开眼,羞恼到了极点,声音都在发抖:“滚……” “开”字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已经长驱直入,舌尖顺着张开的牙关闯进来,紧紧缠住。 更多参汤被他哺进来,王十六喘不过气,羞愤欲死,拼命挣扎着。 裴恕死死压制住。心跳快到了极点,脸色却是平静,在极近的距离里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哺完了口中汤。 她还在挣扎,一半是气,一半是喘,眼皮是红,两腮也是,像最娇艳的海棠,在他津液滋养下,颤颤微微,开出花朵。 呼吸开始紊乱,最初只是为了逼她吃饭,此时无声无息,心底的欲念疯狂滋长,裴恕用力啜饮,涓滴不剩,松开。 王十六倒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喘着气。短暂窒息后的瘫软让人手脚都动弹不得,脸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越来越快,逐渐沉重的心跳。 裴恕又饮一口参汤,低头。 王十六猜到他的意图,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他握她的脸吻住她的唇,再次喂哺。 羞愤至极,耳边发出嗡鸣,眼角渗出泪水,他抱得越来越紧,死死裹着她的唇,缠咬,吮咂,王十六已经分不清他是在喂参汤,还是在吻,他如此用力,让她模糊想到,他是恨她,所以刻意羞辱,用这种方式惩罚她吧。 最后一滴参汤也已经渡到她口中,裴恕犹自不舍得放开,在迷醉中微微闭着眼睛,分辨着品尝到的滋味。 甜,参汤里加了糖。涩,老山参总是有些涩味。还有些山间草木清苦的气味,缠在她香甜的气味里,拖着拽着,让人沉沦。 从前怎么没发现,男欢女爱,还有这许多手段。 抱紧些,再紧一些,口中参汤已经尽数渡给了她,不舍得松口,只伸手去拿汤碗,双唇稍稍错开一些,便要来饮。 王十六用力挣扎起来,他死死压制,她无法挣脱,便用脚乱踢,啪一声脆响,细薄的白瓷汤碗被她踢在地上,粉身碎骨。 他似是愠怒,眉头皱起来,王十六鼓起所有的力气,用力推开:“滚开!” 坐榻被推得一歪,王十六挣脱他的怀跑,拔腿就跑,自由只是一瞬,她已经被抓到了,他握着她的手腕想要抱她回去,王十六急怒之下,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裴恕稍一迟疑,巴掌已经落在脸上,啪一声脆响。让人心里一阵激怒,又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天底下敢打她的,她是第一个,她现在还恶狠狠滴瞪着她,没有丝毫悔意。 她恨他,恨他拦着,让她没法和薛临在一起。 那么,打碎她,重塑她,摧毁所有她和薛临的记忆,让她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早该这么做了。念头一瞬间拿定,慢慢抚了下脸颊:“王观潮,你可真是不乖。” 王十六毛骨悚然。假如他怒,他吼,她不会这么怕他。可他这样平静着,似喜似怨地说着这话,让人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本能地觉到接下来会发生的,绝不是她愿意见到的。 咔一声,他扯开带钩,扯下腰带。 因为穿的是常服,腰带便也只是寻常布帛,并不曾镶金嵌玉,恰恰正好。裴恕握住她的手腕,并在一起。 王十六模糊预料到将会发生什么,诧异到失声:“裴恕,你疯了!” 疯了么。裴恕没说话,他早就疯了,自轻自贱到了极点,对一个不爱他的女人用尽手段,甚至脸上还留着她的巴掌印,心里却已经蠢蠢欲动,怀着无数有关于她的,旖旎污浊,令人不齿的念头。 抱着她坐下,手肘压着她的上肢,腿压住她的腿,王十六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一点一点,慢慢将她两只手用腰带绑住,打一个一丝不苟的绳结。 恐慌到了极点,知道此时最好服软,却只是倔强着不肯,他握着绳子将她的手举过头顶,声音低得像情人的呢语:“好好吃饭,观潮,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 “放开,裴恕,”王十六挣扎不得,“你放开我!” 裴恕没说话,又倒一碗参汤,垂目看她。 红唇微肿,带着湿意,灯火之下,一点晶莹细碎的光。像熟透的果子,等着他来采撷。 他又怎么能拒绝。饮一口参汤,俯低身子,含住。 她在他身//下婉转,眼中含泪,生涩的抵抗。裴恕心中一阵快意。看她的反应,这件事,薛临必然不曾跟她做过,那么这些,就是只属于他和她的,独一无二的记忆。 王十六在让人窒息的掠夺中,苦苦支撑,对他的痛恨,惧怕,歉疚,混杂在一处,逼得人快 要疯了,口腔里全都是参汤甜苦的滋味,混着淡淡的柏子香气,在她记忆里,从此变成独属于裴恕的滋味。 一碗汤喂完,裴恕慢慢松开。 口中留着她的余香,让人脑中生出更多更疯狂的念头,这样那样,对着她做了无数遍。 竟有些感谢她的不驯服,若非如此,他还要苦苦守着礼数,又怎么能体验这许多乐趣。 取一块菱粉糕,掰成小块,牙齿咬住,送到她唇边。 “滚开,”王十六尖叫起来,“裴恕,别碰我!” 裴恕握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嘴,咬着那块糕,送进她口中。 她红着眼瞪他,撑到极致的倔强,裴恕垂目:“要我嚼碎了,喂你么?” 最后的意志瞬间被摧毁,他究竟还有多少手段来折辱她!王十六强忍着不肯哭出声:“我吃,裴恕,你别碰我。” 裴恕顿了顿,他倒宁愿,她能撑得更久一点。 她掉了泪,顺着眼角,流到腮边。裴恕突然觉得渴,需要喝点什么才行,低头,舔舐,舌尖尝到淡淡的咸味,解渴吗?说不清,需要再确认一下才行。 慢慢的,移到另一边,她惊恐到了极点,眼睛睁得大大的,又一大颗泪滑下来。 同样淡淡的咸味。原来她身上每一处,滋味都不相同。裴恕慢慢下移,那么,别处呢? 王十六感觉到他的唇舌,死死缠住,让人几乎要晕厥,在即将崩溃的边缘,死死刹住。 他从不是她可以为所欲为的那种人,她早该换个法子,不能一味对他强硬。喘息着,断断续续:“裴恕,我好好吃饭,我听你的话,你放开我。” 裴恕停住,抬头。她眼中全是畏惧,让人怜惜,又让人快意。 他早该这么做了。从前对她太过纵容,舍不得让她受一丁点委屈,惯得她无法无天,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他。早该让她知道畏惧,让她明白,他才是她的男人,主宰她,占有她,她唯一的男人。 轻轻在她咽喉处吻了下:“乖。” 王十六蓦地想起从前看王焕狩猎,那头玄豹也是一口咬住猎物的咽喉,致命的一击。他又拿了一块菱粉糕,咬着送到她唇边,王十六不敢反抗,接过来吃了,他又送来第二块,第三块。 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手被紧紧绑着,动弹不得,疼痛混着耻辱,王十六终于哭出了声:“你解开,疼。” 裴恕握住她的手腕放下。皮肤被腰带勒出了印,可怜巴巴的红,真是,好看。 这样的她,畏惧,顺从,专属于他。他从前,怎么没想到这个法子?他总归还是,对她太心软了。 但这腰带不行,太粗,也不好看。需得更精致、更美丽的东西,才配得上她。 慢慢解开,吻住。 王十六低呼一声,他的动作极慢,于是每一息都被拉得极长,酷刑折磨着,久久不肯结束。 裴恕微微闭着眼,轻吻,舔舐,从睫毛的缝隙里,看见她手腕上捆绑的痕迹渐渐消减,又生出新的痕迹。她眼中含泪,颤巍巍的在他身下发抖,真是,可怜啊。 但这可怜的模样,也让人快意。又一样她和薛临绝不曾做过,专属于他和她的记忆。 他会用更多这样的记忆,替代她和薛临的一切。 *** 翌日,傍晚。 车马在驿站前停住,王十六坐在车里,耐心等着开门。 今天一大早他们启程,整整一天她都被反锁在车里,除了吃饭和如厕,裴恕一刻也不曾放她出来。 她已经极力顺从,但他上过几次当,轻易不肯再相信她了。 门外有脚步声,裴恕来了,王十六绷紧了神经。 不能表现得急切,更不能对他提什么不坐车之类的要求,她得耐心点,再耐心点,这几天无论如何都得忍耐住,要哄得他相信她了,她才有机会逃跑。 预想中的开锁声并没有出现,裴恕停在车门外,沉声吩咐:“车子抬进驿站。” 王十六吃了一惊,跟着车身一晃,仆役们卸掉了马,连人带车抬着走进大门。 门外,裴恕缓步跟随,前几次他太大意,让她在进出之时窥探到地形,这才有机会逃跑,这个错误,他不会再犯。 仆役将车厢抬进内院,在门内放下。锁开了,她端坐其中,向他一笑:“裴恕,我坐得有些脚麻,你扶我下来。” 裴恕上前,弯腰抱起。 王十六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偎依在他怀里。他竟防备她到如此程度,连车子都不准在门外停,再想逃走,几乎是不可能的,该怎么办? 裴恕垂目,看见她低垂的眼皮,未曾完全藏好,若有所思的目光。她在想什么,薛临,还是如何逃跑?她整整一天对他言听计从,听话得很,可吃一堑长一智,他如今,再不会轻易被她哄骗过去。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66节 自己的东西,还是拴紧了看牢了,才最保险。 洗手,净面,仆役送来晚食,裴恕抱起王十六,放在膝上,一样样夹了饭菜来喂。 从昨天夜里至今,他便一直这么喂她,绝不肯让她自己动手。王十六垂着眼皮,忍住心里的抗拒。 他这样子,简直当她是豢养的猫儿狗儿,捏在手里的玩物了。但他也很可能是在测试,看她会不会顺从,便是再不情愿,也必须忍。 裴恕拣了一块云片糕,咬住了,送到王十六唇边。 她眉心微微皱了一下,抗拒的神色,但她很快张嘴咬过去,裴恕慢慢吃下另一半,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乖。” 其实,一点儿都不乖。方才那一瞬虽然短暂,但他已经发现了。 这一整天,类似的瞬间还有很多。她横冲直撞惯了,想要收敛性子假装温顺,学得并不是很到位。 她还想着逃跑,去找薛临。 喂她吃下最后一口饭,起身:“去洗漱吧,早些睡。” 仆役进来收拾残局,他抱着她往净房去,王十六偎依在他怀里,不动声色窥视。 开门那一瞬,她看见了外面的侍卫,比先前多了一倍不止,他大约把驿站的守卫也都调了过来,防着她逃。 让她几乎绝望了。再过几天就是长安境界,到那时候,哪还有一丁点逃走的机会? 净房的门关上了,裴恕抱着她净面,漱齿,又给她拆了发髻,梳通了头发,又放她在矮凳上,重新打了一盆水,脱她的袜子。 王十六吃了一惊,难道他,要给她洗脚?本能地想拒绝,又在最后一刻忍住。 他还是在测试她,看她会不会服从。他愿意做这种奴仆做的活,她又何必管他。 裴恕试了试水温,不冷不热刚刚好,脱掉她的袜子,握着她的脚,放进盆中。 细细的脚踝,微微隆起的足弓,圆圆的脚跟,无一处不可爱。手插进指缝,一根一根,细细清洗,又移上去,虎口一合,握住踝骨。 比手腕粗些有限,精致得像个玩器,这个围度,刚刚正好。 呼吸有些发沉,裴恕拿过布巾细细擦干,握在手中。 皮肤柔腻,带着微微的湿意,让人从牙缝里,一阵一阵发痒。裴恕低头,含住。 王十六低呼一声,足尖绷紧了,苦苦支撑。他的吻潮湿,粘热,像暴雨前的夏夜,沉闷着罩住,让人在抗拒厌恶之中,慢慢又生出别的什么东西。 这感觉让她陡然惊慌,终是忍不住推他:“不要,裴恕,别碰我!” 裴恕抬头,她眼中的厌恶还没来得及藏好,慌张着试图掩饰:“脏,不能亲那里。” 脏么?只要能摧毁薛临留下的记忆,他不介意做更脏的。 探手入怀,指尖触到细细的银链,比着她的尺寸做的,精致,美丽,牢固。 王十六喘息着,知道方才大约是露出了破绽,伸手抚他的脸,想要安抚几句,脚踝上蓦地一紧。 第65章 “给我生个孩子。”…… 细长的银链,两头各有一个锁圈,现在,一个锁圈套在她左脚脚踝上,裴恕修长的手指握着圈上银锁,正要锁住。 王十六在短暂的怔忪后, 一脚踢过去:“裴恕,你怎么敢!” 怒到极点,所有隐忍,所有与他周旋的念头全都抛在脑后,他竟要用脚镣锁住她,他怎么敢! 裴恕闪身避开,她跳下矮凳,脚被他牢牢握在手里,便就势向他心口乱蹬,激怒着:“你当我是什么,猫儿狗儿,让你拴着的玩物吗?” 还是这么野,这么不驯,不吃点苦头,绝不肯屈服。裴恕一言不发,只牢牢抓着她的脚踝,她挣脱不得,雪白的足底抵在他心口处,心跳便追着她踢打的节奏,一下快似一下。 呼吸有些不稳,手却稳得出奇,嚓一声轻响,裴恕扣住了银锁。 眼下,只剩下右脚了。锁住,她就跑不了。 裴恕伸手,用力,王十六跌坐回矮凳上。 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他用胳膊夹住她的左脚,又来抓她的右脚,银链从他指缝里漏出,末端的锁圈一点冷光,像毒蛇在暗中窥伺。王十六怒到极点,早已经忘记了怕,踢打反抗着,绝不许他抓住:“滚开,裴恕,你滚开!” 裴恕终于抓住了她的右脚。 她脸色陡然一变,知道自己难以幸免,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叫,像暴怒的小兽,用尽所有手段威胁敌人。 可惜,只能吓一吓弱小,对于真正强大的对手,根本不值一提。 裴恕倾身,用身体压制住她的反抗。 王十六又是重重一脚踢过去。矮凳承受不住两个人的激烈对抗,咔一声倒地,他们跟着摔倒,他似是怕她撞到,在摔倒的瞬间抱住她转了个身,现在,是他在下面了。 王十六一骨碌爬起来,翻身压住他:“给我打开!” 裴恕呼吸一滞。她柔软的身体贴着,坐在他月要间,剧烈挣扎后带着汗,烘得体香异常浓烈,让他突然之间,忘了动作。 “打开,裴恕!”王十六用身体压住他,腾出手来扯锁圈,扯不开,那把小锁薄薄的,但异常牢固,“钥匙呢?” 钥匙在他心口藏着。裴恕在忽紧忽慢的呼吸中沉默不语,她轻得很,根本没可能压住他,但此时他也并不想反抗,她还是打不开锁,燥怒着,忽地伸手,向他怀里。 裴恕猝不及防,叫出了声。 王十六听见低低喑哑,类似于“啊”的一声短促呼叫,是裴恕?低眼,他微微仰头,身体绷紧着向她,让她一时猜不透他的意图,他是在积攒力气,准备反制吗?连忙俯身压住,急切着,向他怀里搜找钥匙。 柔软,微凉,细细的手指隔着中衣,急切着寻找。她根本不知道,她会引发什么。裴恕沉沉吐着气,在沉沦的边缘挣扎,她忽地停住。 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是钥匙,他贴着心口藏着。王十六松一口气,连忙去掏,怀兜开在朝里的位置,于是拔开他中衣的斜襟,手伸进去,触到他绷紧的肌肉。 皮肤异常热,简直是烫手了。心口处有凸起的痕迹,王十六蓦地反应过来,是他的伤疤。当初他替她挡了王焕那一刀,后来她为了薛临,又刺了他一下。 交叠累积,都在这里。让人暴怒的心绪突然变更,生出不知是什么的滋味,王十六恍惚着,指尖轻轻抚过。 裴恕又叫了一声。浑身绷到了极点,她怔怔的犹不觉察,指尖划过,带起一波无法抑制的颤栗,裴恕再忍不住,忽地起身,抱住她翻身压下。 王十六低呼一声,他瞬间已经占据主导,让她反应过来方才他并不是无力抵抗,只是不曾动手罢了。那点惆怅恍惚都被抛到一边,在怒恼中正要还手,他忽地吻上来:“观潮。” 语声喑哑,缠绵,苦涩,让她突然又觉得恍惚,他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吻她,不像上次那样用力,带着羞辱的意味,而是轻柔的,小心翼翼的,似是一心一意,只为取悦她。 王十六透不过气,觉得晕眩,四肢发软,从前他吻她的时候,她也不是,不曾被他取悦过。恍惚到极点,渐渐地,有了溺水般的感觉,他的吻不再满足于唇,星星点点,四处施行,王十六喘不过气,下意识地挣扎。 身体一动,便听到了陌生的,金属冷冷的轻响。 是那条银链,他锁在她脚上的镣铐。头脑瞬间清醒,王十六屈起腿撞过去:“放开我,裴恕!” 裴恕猝不及防,一声闷哼。她一击得手,立刻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束缚,旖旎的情感都被驱散,不曾满足的欲念反而成百倍增长,裴恕一言不发,攥住她的右脚,套上锁圈,锁住。 他方才,几乎忘了她有多么不驯。 他得好好锁住,看好,不给她任何机会,抛弃他。 “裴恕!”王十六低吼一声。 银链细得很,看起来一扯就断,可怎么都扯不断,他怎么敢这么对她!拼起全身力气来推,他攥住她的手向身下一压,她动弹不得,怒到极点,张口就向他咬下去。 裴恕躲开,握住她的脸,吻住。她不肯罢休,向他唇上便是一口,裴恕又尝到血的滋味,与她的欢愉总是伴随着疼痛,可就连疼,也让他上瘾,无法自拔的上瘾(男主亲吻被咬了,疼,有什么问题?这是脖子以上吧?)。 她疯狂反抗,他逐个压制。水盆不知被谁踢到,水溅起来,打湿了衣摆,她的湿衣服贴着他,很快他的也湿了,摆脱不掉,裴恕焦躁起来,嗤一声扯开。 王十六看见他的胸膛,冷白的皮肤,唯有心口处的伤疤是红,狰狞着,像条毒虫,趴伏在他身上。心里蓦地一颤,跟着看见他堆在腰间的衣袍。 钥匙在里面。她必须拿到钥匙,她不能被他锁着。 忽地伸手,拥抱住他。 裴恕吃了一惊,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呼吸冷冷热热,拂在他心上:“裴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因为求而不得,因为除了这样,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留住她了。多么可耻的,可悲的事实。裴恕一言不发,她柔软的唇轻轻吻上来,落在他心口的伤疤处:“还疼吗?” 裴恕张着唇,无声喘息。她的吻像羽毛,轻柔抚慰,流连,她其实,也是有那么一点点爱他的吧?如果不爱,欢好之时,为什么她也是愉悦。如果不爱,此时她的吻,怎么会这么缠绵。 王十六用双唇,轻轻啄吻他的伤疤,恍惚之中,已经分不清是真,还是假。也许对他感情,从一开始就是真真假假,纠缠到如今,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要如何才好。 余光盯着他的衣服,堆在月要际,怀兜的位置,在他身前。手抚着他滚烫的皮肤,慢慢滑下。 脑中嗡鸣着,裴恕按住她的手,不知是阻止,还是要她继续。她轻轻挣脱,修得短短的指甲无意中划到,让人一个激灵,浑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 与她从来都是这样,极度的欢愉中掺杂着痛苦。像某个隐秘的阀门,突然被打开,裴恕再忍不住,握她的手按住:“观潮。” 羞耻到了极点,王十六所有的念头都忘了,他的衣服就在手边,她已经没有余力去偷,他忽地松手,握住她。 王十六看见脚踝上银链微闪的冷光,心头有一霎时清明,但怒意还没来得及积攒,他举起来,举过头顶,在他要间固定。 银链长长的,在他身侧悠荡,看上去不像是锁着她,倒像是锁着他。他抱着她起身,旁边是放澡巾和盥洗用具的矮几,他放她坐住,玉山倾颓,在她身前:“观潮。” 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混乱,王十六看见他绷紧弓起的脊背,看见他心口的伤疤因为充血(伤疤,不是别的!),异样鲜明的红,衣袍滑在他脚边,嚓一声,极轻的金属响声,是她想要的钥匙。伸着手,没有力气,指尖在他要际划过又垂下,他忽地俯身吻住,王十六叫出了声。 裴恕在沉迷中,窥探着她的反应。她终于闭上了眼睛,眉头紧蹙,似是痛苦,但他知道她是欢喜,从前他见过。她开始回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大约,总是有点爱他的。 虽然不如薛临,但薛临,从不曾跟她做过这些吧。这些欢愉,只有他能给她。在令人疯狂的快意中,伏在她耳边:“ 给我生个孩子吧。” 生个孩子吧,属于他和她的,独一无二的联结,薛临永远无法超过的联结。 王十六听见了,模糊的意识想不清,本能地挣扎,下一息,他抱紧她,她便再也想不起来了。 …… 王十六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门窗锁着,满室暧昧的气味,裴恕在她身边,侧着身支着手肘看她,目光沉沉。 昨夜的片段凌乱着闪过,王十六一把掀开被子。 原是要看那条银链还在不在,掀开了,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着寸缕,连耳带腮涨得通红:“裴恕,你疯了!” 他衣冠整齐,为什么要让她如此狼狈。 耳边低低的笑,裴恕起身:“我给你穿。” 王十六听见银链的响动,低眼一看,两条锁圈都锁在她左脚脚踝上,链子对折,拖在被褥上,柔软的弧度。他必是趁她睡着时做的这一切。懊恼到了极点,为什么会睡着了?她明明应该趁他事后疲惫,偷钥匙开锁,然后毁了这条镣铐的! 裴恕又笑了下,连着被子,抱起她在怀里。她在恼恨吧,恨昨夜不曾找机会开锁,孩子似的,一丁点心事都藏不住。 拿过小衣要给她穿,她劈手夺过,脸红透了:“谁要你?我自己会穿。” 她自然是会穿的,但他更想亲手给她穿。裴恕伸手握住,拽过。 王十六低呼一声,倒在他怀里。手脚酸软着,到这时候,想起来为什么昨夜不曾有机会偷钥匙了。他片刻不曾放过她,她最后,大约是晕过去的。 混账!她从前怎么不知道,他竟这么好色!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67节 裴恕抬起她的胳膊,给她穿上小衣。那些复杂的带子、扣子,织着薄纱花边的丝绢亵裤,没有一样不让人迷醉。他从前也是傻,苦苦守着规矩,还想着成亲以后再说,他根本不该守。 这件事,她显见也是欢愉,身体上的眷恋长久了,也能变成情感上的眷恋吧。等她再给他生个孩子。 最后一条衣带系好,裴恕抱着她,拿过案头的瓷碗:“喝了吧。” 王十六低眼,看见碗里黑乎乎的药汁。 第66章 助孕 药还温热着,淡淡苦涩的气味,王十六心头一阵恍惚。 她熟悉这种气味,刚到南山时薛演看出她身体不好,给她请了大夫,她的心疾就是那时候诊断出来的,之后有三四年她几乎每天都要吃药,药汁子浸透了,身上都是一股子苦药味儿。 那时候十来岁,刚刚知道爱美的年岁,心情难免因此低落,薛临便在园子里弄了个药圃,种药采药制药,他身上也开始带着药味儿,他笑着跟她说,药味儿是世上最清雅的气味,神仙们炼丹打坐,洞府里必然也是这种气味。 “阿潮将来要做神仙呢。”他哄着年幼的她。 心里一阵眷恋,一阵哀伤,王十六默默看着药碗里模模糊糊,自己的倒影。她不会弄错的,那样的薛临,绝不会抛弃她,她一定得找到他,弄清楚为什么。 “观潮。”裴恕将药碗又向她身前送了送。 他能看出她突然黯淡的神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应该与薛临有关。 让他对薛临的恨意,一霎时达到极致。他和她,原本可以过得很好,从醒来到如今,她并不曾跟他生气,还有昨夜,他再不能更确定,他能带给她欢愉。如果没有薛临,他们一定是一对和美夫妻。“喝吧,等会儿就冷了。” 王十六接过来,极力平复着情绪。她既然要逃,就不能被他发现破绽,不能让他知道她还想着薛临。“什么药?” 裴恕顿了顿:“补养身体的,你脸色不大好。” 的确是补养身体的,不过,更是为了助孕。 要个孩子,他们之间最亲密的联结。有了孩子,有他日夜陪着,守着,时间长了,她会忘掉薛临,他们将来,还有许多年光阴可相守。 王十六并没疑心,端起来一饮而尽。 裴恕有些意外,这药他尝过,苦得很,年轻女儿家大抵都是有些怕苦的,她却全然不曾犹豫。是不是从前,经常需要吃这么苦的药? 拿了清水给她漱口,又托着痰盂接她漱口的水,她垂着眼皮慢慢拢了拢头发,眼梢有点红,她一定,在想薛临,和吃药有关。 明明是两个人,却无时无刻不像是三个。该死的,薛临。裴恕低着声音:“从前经常吃药吗?” 王十六垂着眼皮:“有几年经常吃。” 整整吃了三四年药,病情稳定了许多,汤药便换成了应急用的丸药。直到永年城破,她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碎,从那之后,她频频发作,自己也能感觉到,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她得抓紧找到薛临,天知道她还剩下多少时间可用。 裴恕拿起案上的蜜饯,去了核,喂到她嘴里:“是因为心疾?” 是糖渍脆梅,脆甜中微微一点酸。王十六点点头,记忆如同潮水,一波波涌来。 从前吃完药,薛临也总给她吃蜜饯压苦味,她爱吃脆口的,那些蜜饯大多都太软,后来薛临找到了脆梅。甜中微酸,脆爽适口。像她失去了的,曾经完美的生活。 额上一暖,裴恕吻了她一下,把她向怀里抱紧些:“等到了长安,请几个好大夫给你看看。” 自从知道她有这病根,他就一直想着好好给她医治,但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不知不觉,竟拖到了现在。裴恕有些自责,在她额上又吻一下:“我这就去安排。” 他放下她,推门出去安排,王十六默默看着脚踝上的锁链。 求医问药这种事,她早已经放弃了。这些年看过太多大夫,吃过太多药,结论无非都是一个,先天不足,最多还能再活十年。 这消息,薛临一直瞒着她,她之所以知道,也是偶然听见薛临与母亲说起此事,恳求母亲对她好点。 门开了,裴恕提着热水进来:“观潮,起床吧,收拾收拾早些赶路。” 他已经打发人先行回京,安排请医之事,等回到长安,当天就能给她看病。他们也得加快行程了,给她调养身体,成亲,快的话,明年这时候,他们的孩子,也许就出生了。 半个时辰后,王十六坐在回京的车里,摇摇晃晃,听着外面车马的声音。 起初知道自己命不长久,她痛苦不甘过,也怨恨过上天不公,后来时间久了,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命该如此,怨天尤人也没什么用,不如痛痛快快活一回,不给自己留遗憾。 唯一无法释怀的是,她死了,就再见不到薛临了。 到那时候,薛临会很难过吧?他会不会跟她一起死?阴曹地府里,他们还可以做一对鬼夫妻。 “观潮,”身子一轻,裴恕抱起她放在膝上,“在想什么?” 王十六趁势贴在他怀里,手指摩挲着,柔情蜜意之时,寻找着钥匙的位置。那条银链锁在她左脚上,虽然并不怎么影响行动,但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让她动弹不得。 她痛恨这种不能自主的感觉。“还有多久到长安?” “再有五天左右。”裴恕低头吻她,拉住她不安分的手,放进衣襟。 知道她的意图,如今,他越来越容易看懂她了。她今天不欢喜,甚至有些哀伤,她在想薛临。 妒忌几乎要噬人,但他此时,什么都不想挑明。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她想诱惑他,拿到钥匙,他就接受她的诱惑。反正他的目的,是要她早些受孕。“等到了长安,我们立刻成亲。” 成亲吗?手指慢慢向内,触到他暖热的皮肤,王十六低垂眼皮。他防备太严,她又只有一个人,想逃,太难了。 她不能把所有赌注都押在路上,若真是拖到了长安,她一样得想办法逃。“我姨姨和我二弟那边,信捎到了吗?” 指尖在身前的凸起处轻轻一按,裴恕险些叫出声。野得很,谁敢如此撩拨他。偏是她什么花样都想得出,也敢试。“送、到了。” 话一出口,才发现声音颤得 厉害,裴恕连忙清清嗓子,看见王十六眼皮一撩,一闪而过的揶揄。 她在笑他,她知道他何处敏感,撩拨完他,还要笑他把持不住。呼吸发着烫,裴恕低头吻住她小巧的耳朵,惩罚似的,吹着气,送进舌尖:“回信也收到了,你二弟过去为你送嫁。” 王十六手脚一下子软了。床帏间数次较量,他也很懂得她的弱点。报复似的,指尖在那里轻轻打圈,摩擦,他忽地张口,耳根上一点红,王十六向他唇上咬了一口:“成亲的时候,你总不会还要锁着我吧?” 会吧,直到他确定她不会再跑。裴恕不说话,她猜到了他的回答,生了不满,嗔怒着缩回手:“混账,我是你取乐的玩意儿吗?” 裴恕拉着她的手,再又放进去,按住。她怎么可能是?他自己,倒更像是她取乐的小玩意儿,她有兴致,或者有求于他,便来玩弄几下,没了兴致,要找薛临了,就弃之如敝履。偏他自己上瘾,割舍不下。 她生着气,怎么都不肯碰他,裴恕再忍不住,握她的月要转她过来,迫着她跨坐在他对面,舌尖一下一下,在她耳朵里亲吻打转:“观潮要是乖的话,我就给你开锁。” 混账。王十六无声骂一句。头脑有些混乱,他强拉着她,要她碰他,迷迷糊糊,也就随了他的愿。手指四下游走,怀兜是空的,袖袋也是空的,他的袍落下来,到处都没有她要找的钥匙。 他吃了她的好处,却不给她想要的东西。他这个人,狡猾得很。 一切都开始摇晃,也许是车子走得太快的缘故,让人晕眩,迷醉。王十六在最后的清醒里想到,要是她死了,裴恕会不会难过?他会不会,陪她去死? 不会吧。 “观潮。”裴恕低低唤着,在最后一刻,握紧细细的要身,抬起。 会更容易受孕,生个孩子吧,给他。他也许做不了她最爱的人,但他们也可以是俗世里一双情好的夫妻,她总有一天,会忘了薛临。 五天后。 车马赶在傍晚时分进了长安城,窗户开了一条缝,王十六靠在窗缝前,默默看着繁华热闹的街市。 这一路上,她没能找到逃走的机会,不过裴恕也不像之前那样严防死守了,至少现在,她可以开窗。 进了城,就是一个更大的囚笼,想逃出他的手心,比路上还难。最大的机会,看起来只剩下王存中进京这个变数上了。 “观潮,”裴恕低头,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大夫已经安排好了,到家就能给你诊脉。” 下意识地看她的腰身,细得很,胳膊圈住,还有许多富余。不像是有孕的样子,他还得继续努力。 王十六随意靠着他,习惯性的,又去摸他的怀兜。依旧是空的,他到底把钥匙放哪里了?这些天他只管一次两次,吃她的好处,她的镣铐,始终不曾解下。“那是你家,不是我家。” 她也没有家了。 裴恕顿了顿,想起上次拒她于门外的情形,心绪沉下来。 那时候他对她,太过分了。这次成亲,面子里子,都要给她做足,无论如何,都要加倍给她补偿回来。“去我的私宅,到时候你就从那里出嫁。” 没有未成亲时就住在夫婿家中的,于礼不合,也太容易招人议论。先住他的私宅,等王存中来了,就去市署把那处宅邸过到她名下,这样她就能名正言顺,从自己家里出嫁。 “随你了。”王十六对这些并不关心,目光顺着小小的窗缝,向外面追寻着小雁塔的影子。 薛临的旧家就在那里。她想他了,很想。她剩下的时间不多,她一天也不想再耽搁了。 私宅是一处僻静宽敞的四进院落,大夫早在宅中候着,一共三个,都是京中擅长治疗心疾的名医。 王十六哭笑不得。谁会一下子看三个大夫?她怎么从不知道裴恕办事,也会如此急切、荒唐。 手枕放好了,裴恕给她挽起袖子,看着第一个大夫伸手搭脉,心绪蓦地开始紧张。 眼前不停闪过洺水城中,她脸色惨白,几乎窒息的模样,她的心疾似乎很严重,不过,他会治好她的,不管要什么大夫什么名贵药材,他都能给她办到。 屋角焚着一炉沉水,浑厚悠长的香气一点一点,沾染襟袖,第三个大夫也诊了一刻多钟了,沉吟着迟疑着,偷眼去看裴恕。 和从前那些大夫一模一样,他也发现情形不好,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跟主家开口。果然并没有出现奇迹啊。王十六缩回手:“我有些累了。” “正好我也诊完了,娘子先歇歇,”那大夫却是好脾气,趁势笑道,“等我去拟个方子,不妨事的。” 裴恕带他去了偏厅,门关上了,屋里静悄悄的,王十六歪在床上,看着日色一点点移下绮窗,思绪漫无目的飘着。 情况一定比先前更坏了,不然这三个大夫,不会一个比一个脸色更为难。 要是她死了,薛临会不会喜欢上别人,娶别人? 记得从前她半真半假问过,薛临抱她在怀里,跟她说,一定会让她活下去。 可人力,怕是拗不过天意。等她见到薛临,一定要他答应不准再娶别人。她真是自私得很,自己都要死了,还要霸占着薛临不放。 要是她死了,裴恕会不会再娶? 门开了,裴恕慢慢走进来。王十六抬眼,看见他幽沉沉的凤眸,在落日余晖里,偶尔闪一丝波光。 他在她床边坐下,一言不发,拥她入怀。 第67章 子嗣 他抱得很紧,心跳沉得很,带得她的心跳都有些乱。他让她靠在他怀里,一下一下,抚她的头发,动作分明是轻柔,却让人无端觉得有些难过,王十六觉得怪异,推了他一下:“你把我头发都弄乱了。” 裴恕松开一些,在温暖的暮色里,低头看她。 冰雪也似明净的容颜,也像冰雪一样,脆弱,不能持久。从前他总以为,最难留住的是她的心,可谁能想到,就连她这个人,他也未必留得住呢。 不,一定是弄错了。裴恕垂目,看见她瓷白的脚踝上,银链微露出来,一点细碎的冷光。他当初能够留住她,今后一定也能,千难万难,他一定能做到! “怎么了?”王十六直觉到他很难过,摸摸他的头。 “没什么,”裴恕转开目光。越来越留恋了,她这样随随便便,在任何合适不合适的地方碰他一下,轻慢中的亲昵。从前恨她只当他是个解闷的玩意儿,如今,他倒宁愿做她的玩意儿,只要能永远永远,长相厮守,“今天开始就要吃药了,有点苦,观潮。”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68节 王十六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却戛然而止,只是沉默地拥抱着她。是很不好吧,她的病,否则他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心里有些发苦,她不怕死,怕的是留给她的时间太短,她已经太久不曾见到薛临,每一息都那么珍贵。向他怀里窝了窝:“裴恕,我的病是不是很不好?” “不是。”裴恕不假思索否认。 她抬头看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淡淡的了然,让他一下子意识到,她对自己的病情一直都是知道的,该死的薛临!这种事,怎么能让她知道? 在她额上轻吻一下:“不要乱想,只不过是这些天你奔波劳顿,七情激烈,有些承受不住,调养调养就好了。” 他知道她的病不大好,但没想到,竟是如此不好。方才那些大夫都吞吞吐吐不敢直说,他追问之下才吐口,道是宿疾已久,加上近来受过伤,情绪又大起大落,眼下已是强弩之末,难说还有多少寿元。 他绝不相信。她好端端一个人在他面前,怎么会有事!裴恕抱起王十六放在床上,给她掖好被子:“药正在煎,等好了时你记得吃,我得出去一趟。” 需要 进宫向嘉宁帝点卯,家里也得露个面,安排成亲事宜,最重要的是,他得立刻去趟太医署,他一定能找到医治她的法子。在她额上吻了下:“吃完药过上一刻钟再吃饭,吃完饭若是我还没回来,你就先睡吧,不用等我。” 王十六横他一眼。谁要等他?深更半夜的,吵醒她不说,难保又要不做好事,烦人得紧。“你自己找地方睡吧,休要吵我。” 裴恕看出她眼中的揶揄和不满,有些想笑,笑容未及到眼底,又成哀伤。明明这么鲜活,这么横冲直撞,怎么都不肯驯服的人,怎么会寿元无多?一定是弄错了。若没有弄错。 裴恕深吸一口气,将她拖在枕边的长发理了理:“好,我不吵你。” 若没有弄错,她的确是病得严重,那么,无论是要他做什么,哪怕是反了这天,他也一定要她活下来。 出得门来,三个大夫已经走了两个,剩下一个踌躇着上前:“裴相,方才仆听府里人说,裴相正在筹备与娘子的亲事?” 裴恕略一颔首。早先的确捎信回来,命这边先行收拾房屋,筹备婚事,大约是仆役说漏了嘴。“不错。” “这,”大夫犹豫了一下,“以娘子眼下的身体,子嗣上恐怕,恐怕。” 裴恕抬眉:“但说无妨。” “娘子先天不足,近来又颇伤了元气,女子孕产极是耗费精血,以娘子的身体,恐怕承受不住。”大夫斟酌着措辞,“当然,若是细加调养,也有可能受孕,只不过对娘子的身体终归是……”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离开,走得那样急,青衫的影子在廊柱间一晃就消失了,大夫摇摇头,叹了口气。 男子娶妻,极重要的一条就是为了开枝散叶,像裴恕这般身份地位、人物家世,子嗣只会比寻常人家更紧要,小娘子身体这样,子嗣基本是不可能了,就怕这桩婚事,也是做不成了。 裴恕快步走着,到最后几乎是小跑。 懊悔到极点,恐惧到极点,额上冷岑岑的,一层薄汗。 他真该死,他全不知道她身体这样差,这些天给她吃了那么多助孕的药,为了让她早些受孕,他丝毫不加节制,只要有空便与她欢好,每次还有意抬高她的月要,事后还会堵上很久。 若是她已经有了。 不,不会的,方才三位大夫给她诊治,都不曾提过有孕。 但也有可能是时间太短,诊不出来。 卧房就在眼前,不敢开,终是一横心,推开。 帘幕一晃,她从箱笼前回头:“你怎么又回来了?” 裴恕看见打开的衣箱,看见他的衣服东一件西一件,胡乱扔在椅上,她光着脚没有穿鞋,脸上有不曾掩饰好的慌张。 她在找钥匙,为了打开锁链,逃走。 但此时,他什么都不想计较。他只要她好好活着。裴恕上前抱住她:“观潮。” 王十六犹豫着伸手,搂住他劲瘦的腰身。心里砰砰跳着,他应该发现了吧?当面抓住,便是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这模样,却不是生气。“怎么了,忘带东西了?” “没什么。”裴恕握住她的脸,细细看着,把她此时的模样,深刻在心里,“怎么不穿鞋?地上凉。” “想着找个东西,一时忘了。”王十六胡乱编着理由,觉得眼下这局面,实在是微妙。 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在找钥匙,不可能不知道她是想逃,但他好像突然之间,不跟她计较了。发生了什么? 他抱她回床上坐好,擦干净她脚底沾染的灰尘。王十六安静地坐着,看着他忙来忙去,做这做那,这样的裴恕她已经渐渐习惯,渐渐的,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这感觉就像他装作没发现她的意图一样,同样的微妙。 侍婢送来了药,裴恕洗了手,先喝一口尝尝不烫了,这才端过来给王十六,她一饮而尽,抬头看他:“你怎么不着急走了?” 是该走了,他不是大夫,他也判断不出来她是否有孕,便是急死,也于事无补。须得尽快去找大夫,尽快给她医治。裴恕服侍她漱了口,给她穿好袜子:“歇一会儿再吃饭,若是还要找东西,记得穿鞋。” 王十六有些心虚,他并再多说,推门离开,侍婢也退下了,屋里突然之间,冷清到了极点。 王十六跳下床,脚踩到地面,想想又穿上鞋。他的那些箱笼还开着盖子放在外面,有他路上用的笔墨纸砚,有他看的书,也有他常用的东西,常穿的衣服。原是要细细搜一遍的,现在看也没必要了。 他这么放心留着,钥匙肯定不在里面。况且就算拿到钥匙,她只一个人,也逃不掉,不如见机行事。 走回来躺下,天已经黑透了,悠悠荡荡,远处的打更声。人地生疏,分外冷清、寂寞的长夜,这些天里裴恕与她形影不离,倒让她一直不曾发现,这夜,竟有这么寂静。 他出去做什么呢,跟她的病有关吗? 院里,值夜的侍卫数人一班,有的原地守卫,有的走动巡逻,院墙上蓦地黑影一晃,郭俭飞身掠去:“谁?” 树梢晃动着,喵呜一声,跳下一只猫儿,难道是这小东西?但是方才,恍惚间看着像是个人影。 “怎么了?”一个侍卫闻声跟来,问道。 “没什么,也许是看花眼了。”郭俭纵身跃下,“机灵点,四下守好了,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侍卫们离开了,周青隐在树木的影子里,抬头望着卧房方向。 这些天他一直跟着裴恕的队伍,只恨没能找到机会,救出王十六。 甚至那天夜里她出逃,他后来也发现了,只是等他找过去时,裴恕已经先一步带走了她。 周青紧紧握着剑柄,心如油煎。他方才都看见了,厨房在煎药,她病了吗?什么病?严重吗?这些天里裴恕严防死守,最开始他还能远远看她一眼,后来连看都看不见了,她现在,怎么样? 五更时分,裴恕从太医署出来。 彻夜未眠,翻阅了署中十几年的旧档,将所有与心疾有关的记录全部找出来,此时稍稍瞬目,眼前便是无数个人名。 这些人,是国中有记载的,治疗心疾有名的大夫,有一个名字他先前见过,吴启,成德名医,给薛临配药的那个。 将誊录的名单交给张奢:“立刻去请。” 晨风细细,春寒料峭,十数个时辰不眠不休,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头脑反而格外清醒。 那个吴启,应当是薛临请了为她治疗心疾的,以薛临在成德的影响力,吴启必定是河朔治心疾最好的一个,况且也给她医治过,最知道她的情况:“你亲身去趟成德,快马请吴启过来。” 晨曦一点点描出天际,皇城四门开启,最早一批上朝的官员陆续到了,城门前零零散散,见面寒暄的声音,裴恕逆着人流,快步向私宅方向走去。 到上朝,还有半个时辰不到。快马赶回去,他还来得及看看她。 一整夜未见,他很想她。 两刻钟后。 王十六在半梦半醒中,觉得身边一暖,有人挨着她,坐了下来。 第68章 不碰她 寂静中无声流淌,淡淡的柏子香气,还有随之而来的,初春清晨些许的寒气,王十六迷迷糊糊,分不清是梦是醒,觉得脸颊上一热,落下一个吻。 是裴恕吧,这么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勉强睁开一点眼,屋里不曾点灯,黑魆魆的,他的影子笼在身前,低低柔和的语声:“睡吧,我来看你一眼,马上就走。” “讨厌。”王十六合上眼,含糊着嘟囔一句,很快又睡着了。 笑容浮起在两靥,眼梢却有些湿,裴 恕低头又吻了一下,给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去。 侍卫上前要反锁大门,裴恕摆手止住,低声道:“窗户也不必再锁。” 她那样横冲直撞,最不喜欢束缚的人,这些天一定闷坏了吧。心情舒畅才有益于养病,只要防卫布置得更周密些,他不会失去她。 何况这些天他总觉得,她对他,也不是没有留恋。裴恕翻身上马,向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卡着上朝之前最后的时间赶回来,只为这片刻温存。如此孟浪、轻率,半年之前的自己,绝做不出来。 但如今,若能每天拥有这片刻温存,便是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 院墙外,周青闪身出来,远远跟着。 他守了整整一夜,院中防卫没有片刻疏漏,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机会,但裴恕身边只带了两个随从,那个难缠的张奢也不在——不如劫持裴恕,逼他放人。 却在这时,一队人马迎面而来,却是巡街的武侯认出了裴恕,上前护送。周青急忙向墙后隐住身形,一阵懊恼,看来这条路也行不通了,该怎么办? 裴恕赶在召集上朝的最后一声金鼓中踏进紫宸殿,文武分班而列,十二旒下嘉宁帝目光幽沉。昨夜他赶到宫城时,四门早已锁闭,也只得请值守的内侍通传他已回京,但允准他出京已经是嘉宁帝法外施恩,昨日进城后,他原该第一时间入宫复命的。 金鼓声悠悠落尽,裴恕收敛心神,手持笏板,随着众人躬身叩拜。 嘉宁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慢慢移开。 散朝后,内侍叫住裴恕:“裴相,圣人召见。” 春晖殿内。 嘉宁帝闭目打坐,似是漫不经心:“你在太医署待了一夜,查的是什么?” 裴恕叩首请罪:“臣查的是国中擅长治疗心疾的大夫。陛下,臣于昨日申时入城,原该立刻向陛下复命,因内子身染沉疴,臣忙于请医诊治,延误了时间,臣有罪,请陛下治罪。” 嘉宁帝瞥他一眼,随即又闭上。他倒乖觉,知道天子明察秋毫,所以从不曾有任何隐瞒,他看重他,也是因为他于规矩方圆之内,最知机敏变通。譬如现在,知道他不会跟他计较,他倒是请罪请得干脆。 内子,还没成亲呢,称什么内子。许久:“王家女郎的心疾,很严重?” 裴恕呼吸一滞。明明只是寻常言谈,心里却是刀割一般,那些不舍牵挂,撕扯着让人痛楚:“臣会治好她。” 嘉宁帝又看他一眼,许是错觉,总觉得他眼梢有些泛红。心中生出感慨:“朕先前怎么不知道,九郎竟是个情种。” 情种吗?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如何才算得上情种。裴恕顿首再拜:“臣惶恐。” 是这样一时不见,便牵肠挂肚?是无论她如何对他,此心永远不改?还是这样一想到可能失去,就剜心剔骨般的痛苦,宁愿付出所有,换来与她长相厮守。 隔着袅袅青烟,下意识地望向她的方向,她这时候可曾起床,在做什么?早晨的药已经吃过了吧,眼下她,有没有好些? 裴恕私宅。 侍婢服侍着洗漱完毕,王十六坐在窗下梳头,恍惚想起未醒时的情形。 裴恕坐在床边跟她说话,还吻了她,她被吵醒,困倦得很,嗔怪着说他讨厌。但醒来后并没有发现裴恕回来过的痕迹,难道是做梦? 侍婢拿牙梳为她梳通着头发,手法跟裴恕的不同,王十六觉得微微的异样。这些天都是裴恕给她梳头,她似乎,更习惯裴恕的手法。“你家郎君昨夜可曾回来过?” “郎君一大早回来看了娘子,”侍婢答道,“时间太紧,待了半刻钟不到就走了。” 不是做梦,他果然回来过。也是不嫌累,半刻钟不到,也值得回来一趟。王十六心里想着,唇边带着自己也不曾觉察的笑意:“是他不让再锁门窗的?” “是。”侍婢恭谨答道,“郎君说府中娘子可以随意走动,若是想出门,等他回来再说。” 王十六于轻快之中,生出淡淡的哀伤。她一定病得很严重吧,不然裴恕不会突然放松戒备。是不是,连十年都不一定有了?可她至今还困在此间,无法脱身,去找薛临。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69节 院门前,侍卫领着今日诊脉的大夫进来,王十六瞥了一眼,跟在大夫身后提着药箱的仆人,忽地向她摇摇头。 宫城,春晖殿。 一炉香焚完,嘉宁帝打坐已毕,睁开眼睛:“昨日收到急报,突厥有小股兵力偷袭,劫了幽州军屯一处粮仓。” 裴恕心中一凛。春日里青黄不接,正是突厥最难熬的时候,犯边抢掠的小股骚乱常有,但劫粮仓,还是军屯的粮仓?幽州与突厥周旋已久,怎么能被小股兵力如此重创?“陛下怀疑,有内奸?” “不错。”嘉宁帝颔首,这般敏锐,这般能体察圣心,不愧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突厥直奔粮仓而去,抢掠了大半,带不走的一把火烧了,若无内奸,恐怕不能如此准确。” 王焕,裴恕脑中立刻跳出这个名字。魏博惊变之后,王焕的尸体始终不曾找到,他在河朔经营多年,又曾执掌一镇权柄,对河朔各镇的兵力分布十分熟悉,有他带路,突厥便是如虎添翼。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一点。“陛下可是怀疑王焕?” “不错。”嘉宁帝颔首,“眼下还是孤证,无法确定,再过几日应当就有实信,若真是他,大战只怕不可避免。河朔局势你最熟悉,你眼下又在兵部,按理你来调度最为合适。” 他顿住了,没再往下说,裴恕抬眼,对上他幽深目光。 他在等他表态。裴恕低头,沉默不语。 那么,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嘉宁帝微哂着,说完了后半句:“但你要娶王家女。” 娶了她,他就有通敌之嫌,若官军此战失利,他必定会受牵连,官职不保。裴恕顿首叩拜:“臣有罪。若能蒙陛下信任,臣愿协助主帅,征讨突厥。” 嘉宁帝有些感慨。这一仗恐怕很难避免,以他的资历能力,自然最合适为主帅,一旦功成,封候唾手可得,但他要娶王十六。有这层关系在,军心不稳,仗就没法打,他自请为辅佐,是要屈居幕后,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为了王十六,大好的前程,多年的抱负,统统都不要了吗?嘉宁帝淡淡道:“九郎再想想吧,不着急。” 裴恕想要回答,对上他警告的目光,也只能咽回去:“是。” “退下吧。”嘉宁帝重又闭目打坐。 裴恕退出殿外,折身向钦天监方向走去。 没什么可想的,他一定会娶她。若突厥那边果然是王焕,那么一旦开战,他很可能远赴幽州,自然不可能带着她。须得在启程之前,办完婚事。 裴恕私宅。 大夫还在诊脉,王十六不动声色,向廊下提着药箱的仆役点了点头。 是周青,虽然易了容,但身形、步态她能认出来了。心里欢喜着,脸上却丝毫不露。周青能混进内宅,就能跟她里应外合,也许她很快就能找到机会了。 大夫终于诊完,因着裴恕不在,便只是含糊说了些放宽心、不妨事之类的套话,侍婢带着人去外间写药方,王十六隔窗叫过郭俭:“这位大夫诊得很好,以后就让他给我看吧。” 郭俭忙道: “郎君安排了许多大夫,这些天陆续会过来诊治,娘子若是看好这位大夫,属下须得向郎君请示。” 院门前紫衣一动,裴恕快步走了进来:“我回来了。” 王十六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余光看见廊柱下人影一闪,周青机灵,躲去了花圃后面。 “怎么样,”裴恕三两步进门,对着日光,细细打量她的脸色,“今天有没有好点?” “好多了,”王十六握住他的手,偷偷向门外一望,新生的花叶间模糊能看见周青的身影,但若不仔细,也发现不了,“今天这位大夫诊得很好,下次还让他来吧。” “好。”裴恕答应着,余光瞥见廊下花圃后微露一个身影,看打扮是大夫带来的仆役,为什么,总觉得有些眼熟呢? 一时也没多想,握着她的手坐下,柔声道:“还有几个大夫会陆续过来给你诊治,这些天你可能得辛苦些,除了看病,婚事也要开始筹备了。” 王十六心里一跳:“这么快?” 是啊,河朔局势不等人,而他,也不想再等了。方才已经让钦天监去算黄道吉日,要最近的,最好是十天以内的,选出日子,立刻就办。柔情缠绕着,裴恕抬手,将她鬓边碎发掖到耳后:“我已经又给你二弟捎了信,请他快些进京。” 王十六心里怦怦跳着,看着花圃,略略抬高了声音:“定了哪天?” “钦天监在算,最迟明天,便有消息。”裴恕掩了门,拥她入怀,轻轻吻住,“观潮,我们要成亲了,欢喜不欢喜?” 至少,他是欢喜的,身体都轻飘着,如在云端。这欢喜之中,又有挥之不去的哀伤,她的病情,她难以抓住的心意,她对薛临……明明搂得这么紧,身体没有一丝缝隙,为什么还是觉得抓不住,觉得她随时都会消失呢?“观潮。” 王十六有些透不过气,他吻得缠绵,他的语声也是,像阴雨的天,牢牢笼罩住,挣脱不开。轻轻推他:“别这样,外面还有人。” 裴恕睁开眼。她看着他,眉头微蹙,她在看什么?她现在,再不会透过他去看薛临了,但她此时的目光太清明,也让人不安,更让人不满。她为什么,总不能像他这般沉迷? 伸手捂住她的眼睛:“观潮,专心点。” 那吻越发缠绵,无所不至,王十六起初还在想着成亲,想着周青有没有被发现,后来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被他带着推着,终是像他一样沉迷了。 五天后。 裴恕沉声问道:“有没有医治的验方?” 这是这些天里,第十一位为她诊治的大夫了,答案仍旧与其他人相同,先天不足,近来损耗严重,寿元无多。 “在下才疏学浅,可以先拟个方子,看娘子用过的后效再定。”大夫思忖着,“恒州有位吴启吴大夫,于此道素有圣手之誉,裴相可以请他来为娘子看看。” 请了,只是路途遥远,还要几天才能赶到。裴恕压下心里的郁燥:“有劳大夫。” “裴相客气了。”大夫起身,想了想又道,“娘子的情况,子嗣上恐怕……” “我知道了,不消再说。”裴恕打断他。子嗣艰难,不宜生育,为什么一个二个,都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他只要她好好活着,什么子嗣,什么血脉,哪一个有她要紧! 侍从领着人走了,裴恕按了按眉心,一点一点,敛尽情绪。 慢慢走去卧房,满屋药香中,她站在窗前,看窗下新发的一株牡丹。牡丹年年都发,人却不能像牡丹一样,有无数次重来的机会。裴恕伸手,拥她入怀:“观潮。” “你不欢喜?”王十六摸了摸他的脸,直觉他情绪有点压抑,便又玩笑似的,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因为我的病?” “没有。”裴恕否认。 王十六又捏了一把,看着他俊雅的五官在她手中变形,觉得好笑,便笑出了声:“你又骗我。” 他实在不擅长说谎,每次骗她说没事,目光都难过得要死。让她不禁生出感慨,她自己倒是看淡了,谁能想到会有旁人,比她更难过呢?“傻子,生老病死,迟早的事。” 可是,太早了。若是能够,他宁愿把自己的寿命,分来给她。裴恕定定神:“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吃药,很快就能好了。” 抱起她放在膝上,脸贴着脸,嗅她身上的香气。掺杂了药香,甜蜜之中的苦涩。欲念无声翻涌,又在煎熬中平复。她不能受孕,他得忍着,以后不碰她。“日子定下来了,三天后成亲,你二弟明天就能到。” “这么快?”王十六虽然早有准备,还是吃了一惊,“来得及吗?” “来得及。”钦天监算出来最近的,适宜婚嫁的黄道吉日也在下个月底了,他不可能等那么久,便自己定了日子。所有的事都已经安排妥当,他一定会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观潮,我们马上要成亲了。” 王十六怔怔听着。 第69章 纳妾 三天后,成亲。王十六许久不曾反应过来。 近来裴恕时常提起成亲,但在她心里,总觉得很快就能逃离这里,去找薛临,是以成亲这事始终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但他说,三天之后。 这个准确的时间,突然一下,让这件事变得无比真实,王十六有点慌张,还有点迷茫,假如她没能逃掉,难道真的要嫁给他? “观潮,”裴恕看出她的走神,“你……” 想问她是不是不欢喜,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必定是不欢喜的,她心里,还想着薛临。妒忌几乎要把人撕碎,却也只能默默咽下。无论怎么样,她在他怀里,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他没什么可抱怨的,天长地久厮守下去,她会慢慢忘掉从前,他一定能够取代薛临。 但她的病。心里沉甸甸的,既不能与她说,更不能与任何人说,裴恕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单薄的肩头,从来不信鬼神,此时却忍不住默默祝祷,若真有鬼神,便把他的寿命,分了来给她吧。 “郎君,”侍婢在门外叩门,“府里来人找,阿郎请郎君尽快回去一趟。” 从回京之后,他日日只在此间盘桓,家里只露过一两次面,此时找他,大约是为了成亲之事。裴恕答应了一声,人却没动,近来公务繁忙,其实也没多少时间能在这边陪她,舍不得走。 “赶紧去吧,”王十六推开他,“让我也清静一会儿。” 裴恕看见她揶揄的目光,苦涩的心境蓦地轻快,又生出强烈的爱意。若能让她日日有这样的笑容,他宁愿付出一切。抓住她拉回来,吻她的唇,声音便有些含糊:“再撵我走,我就真的不走了。” 王十六又推他一下,没推开,报复似的,在他唇上咬一口。 裴恕嘶一声,玩心蓦地上来,只要咬回去,她笑着躲他,半真半假,攥了拳头打他,裴恕也笑,笑着笑着,眼梢便有点热。多么盼望此刻能长长久久,永远不会有尽头啊。 “快走吧,”王十六终于挣脱他,打开了门,“办你的正事去。” 这几天周青跟着那个大夫又来过两次,难保今天也会来,撵走了他,免得被他发现破绽。 “等我回来。”他握了握她的手,舍不得走,频频回头。 王十六站在窗前目送,他的身影终是消失在门外,周青还是没有出现,四围突然之间,寂静到了极点。 这长安城,终究是太大太陌生,让她有些不习惯。 王十六默默走回来,百无聊赖,研了墨,随意拣了张字帖练字。是裴恕抽空为她描的双勾字帖,怕她独自待着寂寞,供她闲时练笔。 他的字跟薛临的并不一样,薛临的字秀逸,他的字严整,但这字帖同样勾描得细致,她是知道的,勾一张,少说也得花费半个时辰。他近来似乎很忙,总是四更天出门,入夜才能回来,他到底怎么挤出的时间给 她弄这些? 心绪忽地有些烦乱,王十六撂下笔,又到窗前张望。周青还是没有来,这样安静到寂寞的地步,她有些不习惯。 裴恕在的时候,其实也很安静,但无端的,并不觉得寂寞,她近来,似乎有点害怕寂寞了。王十六倚着窗沉默地看着,方才的笑闹声仿佛还在耳边,这样亲昵的调笑,从前是为了哄着他,麻痹他,也许是哄得久了,连她自己,也有点分不清真假了。 院外,周青隐在暗处,看着裴恕走远了,悄悄转到后墙。 那天裴恕请医,他买通了大夫的药童装病,自己顶上,混进了院里,这几天一连来了三趟,暗地窥探几番,唯有后墙这里防卫薄弱,有可能攻破。 但,侍卫太多,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救走她。 周青又观察一会儿,转身离开。去找王存中,这边的情况他都摸清楚了,只要王存中肯相助,他一定能赶在婚礼之前,救出她。 裴恕在裴府门前下马,抬眼一望,眉头便蹙了起来。 依旧只是旧日门楣,不曾洒扫收拾,也不曾有任何喜庆装饰,可他之前特地交代过,要家里布置收拾,筹办婚事。 所以这么急叫他回来,是要变卦么。裴恕一言不发,快步向里走去。 裴令昌在正房等着,沉着一张脸:“王十六重病在身,连子嗣都不可能有,这件事,你准备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裴恕抬眉:“大人从何处听得?” 这些天请医用药,他严令过不得向外传扬,又是谁泄露出去的。 “你以为你能只手遮天?”裴令昌忍着气,这些天他整天不着家,只管在外宅厮混,若只是这些倒也罢了,他竟是才知道,王十六连孩子都不能有,这却不是疯了,娶来作甚!“就算你进了政事堂,我依旧是你父亲,你的事,谁敢瞒着我!” 是了,先前请的几个都是太医,裴令昌若想打听,总还是有法子的。裴恕神色淡淡的,一言不发。 “立刻把亲事退了,”裴令昌见他不为所动,抬高了声音,“事关裴氏后嗣,我岂能由着你乱来!” “儿子正要禀明大人,婚期定在三日之后,”裴恕道,“今日儿子已向陛下奏明此事,蒙陛下恩准,给假三日。” 这是抬出皇帝来压他了,裴令昌气得发昏,狠狠一拍桌子:“休要拿陛下压我,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儿子娶亲,不听阿耶安排的!立刻退婚,裴氏血脉绝不能断送在王十六手里!” “家中还有小弟,裴氏血脉如何会断?”裴恕抬眉,“我会留人在家中筹备,三日之后,婚事一定会办。” “反了你了!”裴令昌怒到极点,拿起案上的水晶镇纸,劈头盖脸便是一下,“你翅膀硬了,连我都敢顶撞,我这就去御前,告你忤逆不孝之罪!”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70节 裴恕没有躲,尺把长的白水晶镇纸带着凉意,重重砸在肩上,立时便肿起一块,裴令昌眼见他依旧神色冷淡,丝毫不曾有任何改口的意思,一时间急火攻心,举着镇纸又要再打,屏风后陶氏抢出来抱住,急忙向裴恕道:“九郎还不快向大人认错?” 裴恕撩袍跪下,裴令昌以为他终于要服软,心里一宽,却听他沉声说道:“子嗣之事,儿子自向列祖列宗请罪,三日之后,儿子会与王观潮完婚。” 起身离开,身后裴令昌叱骂着命他回来,裴恕充耳不闻。 := 不需要什么子嗣,有她,足矣。若是她喜欢孩子,就过继一个养在膝下。 唤过郭俭:“安排人手,家中上下立刻打扫布置。” 不需要家中安排,他自己有能力,能给她世上最好的婚礼。 迈步走向祠堂:“开祠堂。” 列祖列宗面前,他自去请罪,但婚事,一定会办。 管事一路小跑去开了祠堂门,多日不曾有人迹,满室清冷萧瑟的气味。 裴恕点燃灵前烛火,沉默着跪下。案上层层叠叠,无数灵位。列祖列祖在上,我即将与王观潮完婚,从此她就是我的妻子,裴氏的冢妇,若祖宗在天有灵,保佑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书房里。裴令昌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拍着桌子连声骂道:“逆子,逆子,我要去御前告你!” 心里却知道,自己拿他全没有办法,这个儿子从十来岁上就开始自己做主,这些年官职更是一升再升,他做阿耶的,紫宸殿上还要屈居儿子之后。也不可能真去告他忤逆,这可是重罪,裴家现在全靠他撑着,他完了,一家子都得跟着完。 “大人消消气,”陶氏给他拍背顺气,又给他倒水,“九郎想娶就娶吧,婚事早就定了,反悔也有损声誉,子嗣的事,总还可以纳妾。” “你还看不出来吗?他要是准备纳妾,又何必去跪祠堂!”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却立刻去跪祠堂,这个儿子早就拿定了主意,不要子嗣,这是向列祖列宗告罪去了。长安世家子弟,未成亲前房里都免不了有女人伺候,裴恕却从不好这一口,院里院外半个女子也没有,从前裴令昌总是自矜儿子品行高洁,此时却恼恨到了极点,“你去趟终南山,让他母亲来管教他,都是她养出来的好儿子!” 陶氏也只得答应,见他刷一下又站起来:“听说王存中要过来送嫁,不行,我得去找他一趟,王家休想把这烂摊子丢给我!” 三更漏下时,王十六辗转反侧,犹不曾睡着。 裴恕一直没有回来,只捎信让她吃了药早些睡。他走的时候让她等他,她还以为,他今夜会回来呢。 他从不失约的,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枕上淡淡的柏子香气,不知是他留下的,还是她自己的,王十六抱在怀里,春寒料峭着,听着打更的声音一下一下,遥遥传来。再有三天。假如到时候没能跑掉,她真的,要嫁给他吗? 嫁给他,会是什么情形?王十六想不出,抱着枕头,想得痴了。 裴府,祠堂。 门开了,裴恕抬头,杨元清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九郎。” “母亲。”裴恕连忙起身,明白是裴令昌让母亲过来做说客,上前扶住,“是父亲让你过来的?” 杨元清在烛火之下细细打量他:“你又瘦了。” 脸瘦了一圈,显出清癯的轮廓,他近来,一定很辛苦吧?千里奔波,劳心劳力,那桩婚事,那个唤作王观潮的女子,一定让他刻骨铭心,片刻无法放下吧。杨元清在蒲团上坐下,看着儿子沉默的脸:“九郎,你决定了?” “决定了。”裴恕低着头,心里涌起愧疚。 母亲半生不幸,独居深山,从前也曾想过,待成婚后有了孩子,时时送去母亲膝下尽孝,让母亲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如今看来,怕是不成了。双膝跪下:“母亲,儿子不孝……” 后面的话却不知怎么说才好,许久,杨元清摸摸他的头:“为母亲的,只盼着儿女能好,若你已经决定了,母亲相信你。” 裴恕抬头,许久,低低唤了声:“母亲。” “那个小娘子,她是什么样的人?”杨元清终是忍不住问道。 听说过很多关于她的事,却始终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素来端方沉稳的儿子,为她做出种种离经叛道之事。 她是什么样的人?裴恕沉默着。她很顽固,认准的事,怎么都不肯回头。她很任性,从前那么喜欢的东西,一个转念,便要丢弃。她很坚强,不管境况多么坏,总是用力活着,爱着,恨着。她又很脆弱,像春日的冰雪,他总害怕一个眨眼,她就消失不见。从来才思敏捷,此时用尽所有词汇,却无法形容她的模样,许久:“她,很好。” 杨元清怔了下,随即又笑了,心中无限感慨。大约这就是情之所钟吧,世家儿女的婚姻,情爱从来都是最微不足道的因素,但若是当年裴令昌能对她有一分情,又岂会逼迫她自尽,使她母子分离,半生孤苦?若是当初有一分情,她可怜的女儿也不会背负着沉重的包袱,一旦遇险,立刻自尽了。 夫妻之情,可遇而不可求,那个王家小娘子是幸运的,儿子也是。但愿她不曾有的,女儿不曾有的,儿子能够圆满。轻声道:“我这几天就在城里,等吃了新妇敬的茶再走。” 裴恕心里一喜。回来时他便禀报过成亲之事,请母亲下山,杨元清道是方外之人,不想沾染俗世,不肯回来。没想到此时却答应了,如此,了无遗憾。“有劳母亲。” “起来吧,”杨元清扶起他,“我来时看见郭俭他们在收拾 新房,他们都是办外差的,这些事不行,这几天我在家里为你筹备,你忙你的吧。” 有她主持,自然是诸事圆满。裴恕带着笑,深深一揖:“儿子谢过母亲!” 翌日。 王十六夜里没睡好,起得便晚了,将近午时才吃了朝食,正对镜梳头,忽地听见外面有动静,隐约的,是裴恕的声音。 他回来了。王十六丢下梳子推窗一看,果然是裴恕,大步流星往里走,目光对上她的,展颜一笑。 春意不知什么时候遍染院落,阶下浅浅的春草,阶前青枝绿叶的牡丹,映着他紫衣玉冠,清朗的眉目,竟是如诗如画,让人心里蓦地一阵轻快。 王十六不由自主,也向着他一笑,这才看见他身后跟着两个人,王存中和锦新。 第70章 大婚 茶已经添过一遍,王十六看着王存中,始终拿不定主意。 前几天她天天盼着他来,好多个帮手,助她逃走,可现在,她有点犹豫了。 她已经走过两次,裴恕的性子也因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若是再走一次,而且是在他心心念念的成亲之时,他会怎么样? “阿姐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王存中打量着她,“脸上也圆润了些。” 王十六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是么?” 然而若真是胖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这些天裴恕几乎顿顿饭盯着她吃,决不许她应付,他安排的饭食确实也合她的胃口,自己也觉得比先前能吃了许多。 “气色是比从前好了很多。”锦新含笑说道。她坐在王存中身后,装束华贵,风姿优雅,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跟着服侍的侍婢,方才裴恕也是用待客之礼接待她的。 王十六不觉想到,她跟王存中是不是也快要成亲了?是娶妻,还是纳妾? “还是太瘦生,”裴恕细细打量着,“须得再好好调养一阵子。” 轻得很,羽毛似的,毫不费力便能抱起来,让他每每生出荒谬的念头,担心她会突然从指缝里飘走,再也找不到了。 侍婢撤下用过的茶果,换了新的,裴恕看见王十六伸手去拿山楂糕,连忙拦住:“这个是收敛之物,你吃着药,不宜吃。” 挑了块松子糖给她:“吃这个吧。” 王十六接在手里,不知怎么的,有些难过。假如他对她坏一点,她也许,就不会这么为难了。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收拾一下,还得安排送亲之事,”王存中起身,忽地一笑,“阿姐,姐夫,告辞。” 王十六脸上一热,忽地便有些说不出话。 再看裴恕,倒是镇静得很:“我送送二弟。” 他起身相送,走得急,右脚绊到左脚,身子一晃,王十六怔了下,笑容便落在了眼底。原来他,也并不是不激动。只不过改口叫声姐夫而已,就把他欢喜成这样子,偏还要硬撑着,装作无事。 笑过之后,心里却越发怅惘,原该想办法给王存中透个消息的,可此时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送着王存中出门,言笑晏晏,极是和蔼可亲,他若是有心示好,的确能让人如沐春风,这些天,她是不是,不知不觉被他软化了? “娘子,”锦新落后一步,低声问道,“近来可安好?” 王十六听得出她的担忧,犹豫了一下:“很好。” 看着锦新如释重负的模样,王十六却有些心虚,她这么回答,是真心,还是违心?忙又添了一句:“明天你和二弟再来看看我吧,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怪闷的。” 客人送走,裴恕回头,王十六跟在身后,唇边犹有不曾散去的笑容,爱意翻涌着,转身抱起她:“听见了么,他叫我姐夫!” 简简单单一个称呼,谁能知道,竟如此让人欢喜,甚至是狂喜。 胸臆里似有什么膨胀着,轻快到极点,让人直似要冲上云霄,裴恕大笑着,抱着她一连转了几圈。 周遭的花木走马灯似的,旋成一道虚影,王十六低呼起来,觉得有点晕,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快停下,裴恕,别闹了。” 裴恕大笑着,慢慢停下,四下还有侍卫,但此时也都忘了,低头在她唇边一吻:“观潮,我们就要成亲了,我好欢喜。” 他是真的欢喜,那样眉眼飞扬着,孩子似的,张扬明朗的笑容,王十六觉得鼻子有点酸。她是真的,不想伤他的心。也许,她可以好好跟他商量呢?她并不是要抛弃他,她只是需要向薛临问清楚那件事。 心里陡然一惊,不对,她并不只是要问清楚那件事,她还要留下来,与薛临相守。这些天总是哄他,难道把自己,也骗了过去? 入夜之后,王十六想着这事,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入睡。 裴恕凑过来,钻进她被子里,拥抱住她。 这些天他很少有这样亲昵的举动,虽然同床共枕,也都各自躺着,楚河汉界。可他前些天还像吃不够似的,没日没夜,抓着机会便要折腾。王十六脸上有些热,有些疑惑,又有些紧张,夜太安静了,几乎能感觉到暧昧在流淌,让她急于找点话题,打破寂静:“裴恕。” 几乎与此同时,听见他低低的语声:“观潮。” 裴恕哑然失笑,为这默契觉得甜蜜,轻轻吻她一下:“你先说。” 王十六到这时候,却又踌躇起来,上次他对着薛临激怒疯狂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若是开口,会再触怒他吧?犹豫着:“你先说吧。” “好,我先说。”裴恕的声音低下去,柔和起来,“观潮,再过一阵子就是你的十七岁生辰了。” 他看过庚帖,知道她的生辰是二月十六日,这样让他模糊有种猜测,她的名字,会不会就是从这个日期来的? 心疼到了极点。莫说是高门大户,就算寻常百姓也会给孩子起个吉祥好听的名字,她的名字却如此潦草。她小时候,一定很可怜吧,没人疼没人管,也就难怪她会那么喜爱薛临,一个不被爱的孩子,稍稍得到一点爱意,都会加倍珍惜吧,假如那时候是他先遇见她,她爱的,一定是他。 怀着怜爱,在她唇边轻轻吻一下:“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办。” 王十六愣了下,这些天浑浑噩噩,早就忘了生辰这事。从前她也没怎么刻意去记,总有薛临替她记着,替她张罗,但薛临,从不会问她想要什么,他永远都猜得到。心里湿湿的,向裴恕怀里又窝了窝:“裴恕。” 裴恕低低嗯了一声,她的头发拂在他脸颊上,痒痒的,心里很快也痒起来,想亲吻,吻她身上每一处,还有更多更无耻的念头,那些他们从前做过,或者想做还没做的,历历在目。 可是,不能。他得忍着,他不能让她有孕,那会要了她的命:“观潮。” “我,”王十六迟疑着,他在给她理头发,将那些凌乱的发丝理顺了,放在枕边,这样亲密柔软的举动,让人心里的贪念蠢蠢欲动,也许她可以好好跟他商量,也许这件事,还有更好的,让他不受伤害的解决办法呢?“我想见见我哥哥。” 搂着她的手臂忽地一紧,铁一样,硌得人有些疼,王十六知道不妙,坚持着,飞快地说完:“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抛下我,他从不会那么对我。” 久久不曾听他回应,王十六咬咬唇,伸手拥抱他:“裴恕。” 他推开了她,暗夜之中,冰冷没有起伏的语声:“王观潮,你可真是没有心。” 他下了床,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王十六心里沉着,追过来拉他的袖子:“裴恕。” 外面亮起灯火,侍卫急促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郎君,宫中急召。” 窗缝里透进光,他岸岸的容颜笼在光影里,眉睫深重,压抑着的怒气:“成婚在即,明日我不方便再来,后日吉时,我来迎娶。” 他快步离开,甩上了门,王十六追到窗前,阶下灯影一晃,他走出了 院门。 王十六觉得难过,紧紧攥着窗棂。她并不想伤害他,说到底是她强着他拖着他,走到如今的境地,若是能够,她也希望他能好好的。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71节 可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他不会容忍她去找薛临,也许天下任何一个男子,都无法容忍吧。 灯笼的光消失了,他彻底不见了,王十六慢慢走回去躺下,衾枕还是热的,留着他的体温,心里难过到极点,沉沉吐一口气。 她太贪心了,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两全。她早就确定了要薛临,那就必定会伤害到他。拖得越久,越难了结,须得快刀斩乱麻。 她该走了。当真成了亲,后续只会更难了断。 裴恕快步向外走去,低声交代郭俭:“增加两倍守卫,不得有任何差池。” 心里刀剜似的疼。无论他怎么做,都留不住她,她还是要去找薛临。但,他绝不会放手,就算绑,也要把她绑上婚车。 “裴相,”传召的宦官迎上来,“陛下急召,请随奴婢入宫。” 裴恕翻身上马,向宫城方向奔去。 深夜急召,必是突厥那边有了实信。他赶着成婚,也是想赶在战事之前,安置好她的去处。后日成亲,这婚假,必是休不得了,甚至很有可能,后日的婚事都未必能办成。 裴恕一瞬间拿定了主意。若是后日不成,那就明日。亲事一定会办,她必须是他的妻子,也只能是他的妻子。 春晖殿。 案上摆着加急军报,嘉宁帝面色沉肃:“刚刚收到军报,突厥攻陷白阳镇。” 白阳,幽州边境重镇,亦是屯兵之所,突厥若只是为了抢粮,没必要攻城。突厥是要开战。那些幽情愁绪瞬间抛开,裴恕沉声道:“贼子猖狂,当以重击。” 嘉宁帝沉吟着,许久:“以你看来,该当如何安排?” 裴恕从袖中取出二尺见方一张图纸,摊开放平,嘉宁帝垂目,是突厥地图,图上山川关隘无一不精确,突厥王庭周边以朱笔标出行军路线,又有屯兵处、运转处的备注。突厥为患已久,历经几代未曾收服,嘉宁帝原没有必胜的把握,此时见到地图,便知他早有谋划,心里落定:“九郎有心了。” 裴恕指着地图上相应的位置,一一解释:“成德节度使李孝忠骁勇善战,粗中有细,可为中路军行军总管,自恒州出发,直插突厥王庭。魏博留后王存中为西路军行军总管,但他毕竟是王焕亲子,为防万一,可安排监军,以防有变。幽州节度使为东路军行军总管,协助李孝忠,攻取王庭。以河东节度使杜仲嗣为西路军行军总管,由灵州挺进,呼应王存中。平卢节度使坐镇燕云,防止突厥战败之后向东北方向逃逸。兵部尚书陆谌可为主帅,统帅五路大军,居中调度。” 嘉宁帝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他筹划如此精密,若论才干能力,他比陆谌更适合为主帅。可惜了。“那么,你呢?” “臣可为行军司马,协助陆尚书。”裴恕道。 行军司马,事务繁多,琐碎,将来论功行赏,却又是容易被忽略的一个。为了王十六,他也真是舍得。嘉宁帝点点头,话锋一转:“你的婚期定在后日?” 裴恕忙道:“军情紧急,臣可明日完婚。” 所以,还是要娶么。嘉宁帝笑了下:“军情虽急,倒也不至于急到那个地步,调兵传旨,最快也要十数天,只不过你的婚假肯定是休不得了,如期完婚即可。” 裴恕躬身领旨:“臣谢陛下隆恩。” 有一瞬间想起王十六,她现在,还在想着薛临吗? 翌日,私宅。 王存中和锦新已经到了多时,裴恕虽然不在,但他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看守的严密,莫说逃走,便是说句私房话也不行,王十六不动声色,扯落了脑后的发簪。 长发没了束缚,丝丝缕缕落下,侍婢连忙上前处理,王十六止住,笑着向锦新道:“还是你帮我梳吧,我喜欢你梳的样式。” 锦新会意,起身挽住她:“好,奴帮娘子梳。” 卧房里关了门窗,将耳目都挡在外面,王十六低着声:“你跟二弟说一声,我要去成德。” 锦新顿了顿:“娘子过得不好吗?” “很好。”王十六心烦意乱,“但我一定要走,赶在成亲之前。” 想不清成亲意味着什么,只本能地觉得,不成亲,应当更好。 锦新没再追问,将她厚密的长发细细挽成发髻:“好,若有消息,奴来知会娘子。” 回到进奏院已近午时,锦新低声道:“娘子要去成德,请你帮忙,娘子还要赶在成亲之前。” 王存中愣了下,眉头便皱起来:“这桩婚事当初是她情愿,裴恕待她又不是不好,怎么还要折腾!” 锦新低着头,半晌:“假如是你,我也会千方百计回去找你。” 王存中心里一软,许久,叹了口气:“好,我来想办法。” 侍从在外面叩门:“留后,裴郎君的父亲请见。” 裴令昌?王存中有些意外,他是晚辈,进京之后,按规矩该是他登门拜会,只是事情繁忙,河朔又有军情,不觉耽搁到如今。忙道:“快快有情。” 话音未落,裴令昌已经走了进来,王存中连忙迎上去行礼:“原该晚辈先行登门拜访,因有公务,一时耽搁了,还望伯父恕罪。” 裴令昌没跟他客套:“你姐姐病得很重,你知不知道?” 王存中顿了顿,见他脸色难看,便知道今天并不是来相见寒暄。王十六的病他知道一些,但并不很清楚,她从不曾细说过。难道裴家因此不满?可裴恕从不曾提过。端正了神色:“家姐有些小病,偶尔需要吃药,不妨事。” 不妨事?病成这样,也算不妨事么?裴令昌冷冷道:“她时日不多,甚至连子嗣都不能有,这件事,你也知道?” 王存中吃了一惊。 第三天。 门楣上早已换成朱底金字的“王宅”,院里院外收拾得焕然一新,厚厚的红地毡从门内一直铺到门前小街上,昭示着屋主人的新婚大吉。 锦新和王存中都没有出现,王十六坐在镜台前,看着镜中描画得精致的面容,心里一阵阵恍惚。 她的大婚之日。她竟然真的,要嫁给裴恕了。 第71章 洞房 隔窗送来远处的笑闹声,是附近的百姓,今日宰相迎娶新妇,亦且听闻办得十分盛大,消息灵通的人早已将宅院围得水泄不通,等着观礼。 二进院落也是人声鼎沸,是郑家人和他们的近支亲眷,裴恕请了他们,但又知道她不喜欢,所以饮宴聚集之处便没安排在她紧邻。 三进院落聚着些女客,时不时有人过来恭贺道喜,是魏博进奏院各级官员的女眷,王存中请来的客人。 王十六沉默地坐着,她的婚礼,没想到竟会如此热闹。 画眉点唇,一点点勾出芙蓉面,妆娘正要贴上面靥花钿,门外有人道:“我来吧。” 是锦新,王十六心里一跳,说不出是喜是愁,回头,锦新跟在王存中身后走了进来。 她今日只是侍婢装扮,含笑说道:“娘子,奴来服侍你。” 王存中则穿着全套留后的衣冠,器宇轩昂:“阿姐,让锦新跟着你吧,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所以他们,已经安排好了吗?王十六点点头,嗅到锦新身上淡淡的甜香,她凑近了,为她眉心里贴上一朵描金牡丹花钿。 “娘子真美。”她轻声道。 美吗?王十六看着镜中的自己,脂粉敷得多,并不像往日那么苍白,隐约也有些喜气了。 “娘子到卧房换嫁衣吧。”锦新扶着她起身。 王十六跟着她进了卧房,喜娘和妆娘也要跟来,又被王存中拦住,门关了,锦新低着声音:“娘子,二郎君说,裴郎君能定下这门亲事并不容易,让我再问娘子一次,想好了吗?” 如何不容易?王十六想问又不敢问,急急说道:“想好了,但是,即便我要走,第一不能伤到裴恕,第二不要让他难堪。” 锦新迟疑了一下,半晌:“好。” 王十六看出她的为难,自己也知道这要求太矛盾。既然决定要走,就一定会伤害裴恕,宰相娶妻,新妇却不见了,又怎么会不让他难堪。她可真是,自欺欺人得紧。 心里沉甸甸的,低声问道:“二弟准备怎么办?” “第一计,待会儿送聘礼时众人必定都要去外面看热闹,到时候娘子换上奴的衣服,趁着人多混出去,周青在外面接应。”锦新道,“裴郎君迎娶 之时,我替娘子上婚车,等裴郎君发现不对,娘子早已出城了。只不过。” 只不过,裴恕欢天喜地把人娶回家中,临到拜堂时才发现新妇换了人,当着满堂宾客,注定是要让他颜面扫地了。王十六迟疑着,许久:“这个不妥。” “若是这个不妥,那么就只能在路上想办法了。”锦新道,“方才来时我们看过了,宅院四周都有巡街的武侯,裴郎君还调来了宰相卫队,动武只怕没有胜算。” 动武肯定不行,她绝不想与他兵戎相见。王十六低着头:“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二郎君安排了几辆同样的婚车,裴郎君前来迎娶时,可以在路上相撞,娘子趁乱出城。”锦新又道。 但这样,依旧会让他在满堂宾客面前颜面扫地。王十六低着头,再没有比此时更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被裴恕绊住了。 从前她逃,一门心思便只想着逃,绝不会有这么多顾虑,可这次,她已经犹豫了太久。他没再给她戴镣铐,可却用这些天的厮守,在她心里,上了一道镣铐。 外面突然一阵笑声,喜娘敲了敲门:“娘子,聘礼到了,圣人御笔亲题的喜字呢!” 丝弦鼓吹声中,第一抬聘礼送到,是嘉宁帝御笔题写的双喜字,紧跟着第二抬,是御赐的一柄紫玉如意,结着丝绦,光洁可爱。 王存中率众在外面拜领,王十六隔窗看着,沉沉吐一口气:“婚事不能不办,办完之后,我再想办法。” 有御赐之物在,这桩婚事便是奉旨,一旦逃婚,就是抗旨之罪。她倒没什么,但她不能拖累王存中和锦娘。“有没有蒙汗药?” 这些天她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实在不行就在饮食中下药,再想办法混出去,如今锦新来了,她已经想到了混出去的法子。 “二郎君也备了,”锦新从袖袋里取出一个纸包,“无色无味,一包至少能睡四五个时辰。” 王十六接过来,藏在怀里。纷乱的心绪突然一下安定下来,让她禁不住怀疑,也许自己心里,也是愿意婚事办完的呢? 不能细想,不敢细想,沉声道:“待会儿你随我过去吧。” “好,二郎君也是如此安排的。”锦新握住她的手,目光恳切,“娘子,若是决定不下的话,再想想吧,事关你的终身……” “我已经决定了。”王十六站起身,摁下纷乱的思绪,“帮我穿嫁衣。” *** 春日里天长,直到酉时跟前,才慢慢露出一点黄昏的模样,裴恕早已等不及了,按捺着性子:“出发。”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踏着宰相门前白沙堤,穿过坊市巷陌,向她而去,裴恕跨马在最前面,期待着,每一个神经都绷紧着。 她此时,在那边等着他吗? 他早已安排周密,侍卫们每半个时辰便会向他禀报一次她的情形,于是他知道,她已经梳妆完毕,换好了婚服,只等他来迎娶。 一切都没有问题,他会迎她出门,会扶她上婚车,他会带她到家中,与她拜堂成亲,再过一个多时辰,他们就是夫妻了。一切都在掌握中,可心里的不安却丝毫不曾减轻。 裴恕慢慢调匀着呼吸。不会有问题的,他处处安排得周密,她跑不掉。等成了亲,一切都成定局,他会好好待她,她会忘了薛临,他们会是这世上最和美的一对夫妻。 眼前出现宅院披红挂彩的门楣,四周的笑闹声一下子掀到最高,无数人簇拥着往迎亲队伍跟前跑:“来了来了,裴郎来亲迎了!” 是看热闹的街坊,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向年轻的宰相新郎,讨要喜钱。 笑容不觉浮上两靥,裴恕略一颔首,穿着簇新号衣的仆役连忙抬过一筐筐喜钱、喜果向人群洒去:“相公请街坊们吃喜酒喽!” 清钱落地的脆响声中,众人欢笑着让出道路,裴恕在门前下马。 大门紧闭,内里传来高声笑语:“新郎官,要开门诗!” 是了,不做开门诗,这门,便不会开。裴恕朗声吟诵,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念了些什么,急切到极点,语速都比平日里快了几倍,最后一个字刚刚出口,伸手便去推门。 大门应声而开,内里哄笑一声,几个拿着扫帚准备打新郎的女眷转头跑了,想来是他平日里凛然不可犯,所以在这时候,也没人敢当真动手吧。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72节 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极点,裴恕整整衣冠,快步向内走去。 穿过二门,走过内院,正房门半开着,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裴恕看见了她。 团扇遮面,头上花钗,身上翟衣。虽然看不见脸,但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是她,她没有走,她在等着他。 笑容从眼中,到唇边,到心上,裴恕快步进门,柔声唤她:“观潮。” 四周围全都是欢声笑语,这一声低低的唤,按理说听不见,可王十六还是听见了。隔着团扇轻薄的丝绢底子,望见他深紫的衣襟,他走得那样快,一霎时就到了近前,然后,又被喜娘拦住了:“新郎官,要催妆诗呢!” 王十六看见团扇背后,他朦胧的笑脸,他那样欢喜,笑起来的时候,鬓边戴着金花翠叶,也跟着微微颤动。 裴恕停住步子,一首一首,朗声吟诵催妆诗。 王十六心跳快着,也许是所有人都在笑,也许是鼓乐的声音太过欢快,让她也陷入一种模糊的,分辨不清原由的欢喜之中,就好像今日,的的确确,是她期盼着的大婚一样。 奠雁礼毕,裴恕伸手,握住王十六。 她的手微有些凉,但是没关系,他足够热,暖一暖就好了。裴恕紧紧握住,在她耳边低语:“观潮,别生气了,是我不好。” 上次离开时,他们拌了嘴,这些天他一直后悔。她气性大身子又不好,他早就知道她是这么个性子,何苦跟她较真?他大她七八岁,原本就该哄着她让着她,照顾好她的一切:“以后我再不会那样了。” 王十六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前夜里为着薛临争执,他生气离开的事。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听见王存中朗朗的笑声:“悄悄话等夜里再说,姐夫松手,我该送姐姐出门了。” 周遭哄笑起来,裴恕松开手,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是了,现在着急什么,等到夜里,有的是时间。他们从此就是夫妻,夫妻之间,悄悄话怎么说都成。 出门,登车,锣鼓声重又热闹响起,天色一点点昏黄下来,王十六从婚车的串珠帘子里,望着裴恕的身影。 他催马跟在车前,笑容一直不曾停过,她还从不曾见过他笑得这么开,这么久。他一定很欢喜吧,让她不由自主,也生出模糊的欢喜。 上百抬嫁妆如同长龙,浩浩荡 荡跟着婚车之后,三对大红羽纱灯笼用珠子串出喜字,在车前晕出喜庆的光影,有孩童按着习俗障车,挡在路中间讨要喜钱,路旁是他们的父母,笑着看着,说着吉祥的话。 好盛大的婚礼啊,金吾不禁,乐舞喧天,到处都是人声和笑脸,原来他们的婚礼,是这般模样。王十六眼梢热着,心里发着酸。 她走了,他会怎么样?不敢想,不能想,将遮面的团扇,紧紧握住。 天色彻底黑下来时,婚车在裴府门前停住,裴恕下马,半扶半抱,带王十六进了门。 能感觉到她步子有些迟疑,是怕生吗?她孤身一个在长安,如今又要嫁进陌生的家门,自然是忐忑的。裴恕紧紧握着她的手,用体温温暖着她:“跟着我,别怕。” 王十六原本不怕,听见这话,突然有些怕。不觉又想起锦新的话,这桩婚事,他能定下并不容易,是他家里人不满意吗?她还从不曾见过任何一个裴家人,他的家人,好相处吗?心里却隐隐有另个声音:你既要走,他家里人如何,与你也都无关了。 心里一时冷一时热,从团扇下缘看着他皂色的靴子,一步步跟他入内,软密的红毡从门前铺到院内,踩上去,让人生出许多恍惚,他带她穿过一重重门,最后跨过一个高高的门槛,停住了步子。 “该拜堂了,”他在她耳边轻声叮嘱,“跟着我做就行。” 拜天地,拜高堂,王十六随着他的动作,亦步亦趋,一切都这么自然,一切都带着不真实,直到礼仪生一声高唱:“夫妻对拜!” 裴恕转身,与王十六对面而立。灯光明亮,她头上的花钗耀眼夺目,让人一阵阵晕眩,她没有走,他们马上,就是真正的夫妻了。欢喜与安静交杂着,让他的声音都有些颤:“观潮,跟着我做。” 王十六在恍惚中,追随着他的动作,福身与他对拜。 他拜完抬头,她从团扇的边缘,看见他飞扬的眉眼。夫妻对拜,这一拜后,他们就是真真正正的夫妻了。 无论她逃到哪里,都还是他的妻子。 “礼成!”礼仪生一声赞祝,周遭一阵欢声雷动,宣布着大婚礼仪暂告一个段落。 手被握住了,王十六抬眼,裴恕含笑的面容近在咫尺:“观潮。” 他握着她的手,带她放下团扇。 双绣的牡丹团扇之后,露出那张让他刻骨铭心的脸庞,千钧重担都在此刻放下,裴恕在如梦如幻的漂浮中,低声道:“我们成亲了。” 满堂华彩,满堂欢笑,从今往后,她就是他的妻。 半个时辰后。 闹房的女眷都走了,青庐里静悄悄的,王十六坐在镜台前,长长吐一口气。 “听说裴郎君吩咐过了,请客人们不要闹房,”锦新给她拆着花钗,小声说道,“免得累到了娘子。” 怪不得,她听人说过,新婚之夜客人闹房,往往要闹足几个时辰,各色各样捉弄的把戏,方才那些人却都是规规矩矩说笑一会儿就走了,原来是裴恕提前打过招呼。王十六低着头,他去前面招呼客人了,听说今夜新郎官会被灌酒,他酒量似乎并不高,可吃得消? 千头万绪,理不清楚,锦新拆掉最后一支花钗,轻声道:“娘子。” 王十六从镜中看她,她欲言又止,大约是想问她,想好了没有。 早已决定了的事,又何必犹豫。王十六抬眼:“去吧。” “我回来了,”门开了,裴恕快步走进来,目光对上她的,脸上便盈满了笑,“观潮。” “怎么这么快?”王十六不由自主,也露出了笑容,“他们没灌你酒?” 自然是灌了,所以他装醉逃席出来。裴恕走到近前,从身后拥抱住她:“没有,谁敢灌我的酒?” 他的脸埋在她颈窝里,呼吸中带着浓郁的酒气,惹得人一阵阵痒,又一阵阵晕眩。王十六余光瞥见锦新屏退了侍婢,端过来一盘酒果。 是合卺酒。新婚之夜,合卺之喜。一切早已经决定,箭在弦上,又如何不发。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裴恕,该吃合卺酒了。” 是了,吃了合卺酒,才好合卺做夫妻。裴恕带醉带笑,忽地伸手抱起她:“好。” 酒意涌上来,步子有点不稳,她被他晃了一下,皱着眉搂住他的脖子,裴恕低头吻她,含糊着声音:“不怕,我没醉,摔不到你。” 王十六脸贴着他的胸膛,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是有点怕,但怕的,不是摔跤。她是知道的,他绝不会让她摔到。 玉杯清酒,清凌凌的两杯,裴恕拿起来,余光看见边上的锦新,动作便是一顿:“怎么是你服侍?” “二郎君不放心,命奴来照应。”锦新低着头。 有什么一掠而过,此时带着醉,又太欢喜,裴恕来不及细想,对面那张芙蓉面便已经凑到了近前,她嫣红的唇微微开合,吐气如兰:“裴恕,合卺酒。” 一切便都抛在了脑后,裴恕举杯,与她手臂对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皱着眉,似是嫌酒烈,迟迟没有喝完,红唇嘟起一点,娇艳的酒色。 呼吸粘涩着,醉后定力不足,况且今夜,又是他们的大婚。便是过分些,也是可以的吧。裴恕伸手,拥她入怀。 王十六来不及反应,他黝黑的眸子一霎时逼到最近,他握住她的脸,撬开她的唇齿,将她口中酒液,啜饮而尽。 思绪一霎时混乱到了极点,王十六尝到他舌尖的甜辣的酒味儿,是他喝的那杯,让她一霎时起了荒唐的念头,若那酒里不是蒙汗药,是毒的话,那么他们,是不是同生共死。 “观潮,”裴恕又唤了一声,今夜酒喝得太多,晕乎乎的,让人头脑里有些不清醒,“时辰不早了,睡吧。” 抱着她起身,脚底下虚浮得很,从桌边到床前短短的路径,怎么都走不完,她的脸越来越模糊,裴恕调动最大的意志支撑着,稳稳将她放在床里:“观潮。” 倦意似是突然砸下来的,眼中最后的情景是她低着头,叹息一般,在他耳边:“睡吧。” 管弦声,乐舞声和着笑闹声,在裴府上空久久盘旋,婚宴还不曾散,客人们依旧在庆祝着这场盛大的新婚,青庐的门无声无息开了,一个侍婢打扮的女子低头走了出来。 第72章 她第一次,主动吻他的唇…… 裴恕在睡梦中。 睡意来得如此之快,只是一呼吸之间,眼皮就已经沉得抬不起来,但这睡眠又不足够沉,恍恍惚惚,总能察觉到身侧的动静。 是她,他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能感觉她轻柔的体温,身体在动,她扶着他躺下,给他除了鞋袜,盖上被子。 今夜的她,很温柔,是因为他们大婚吗?他果然没有想错,只要成了亲,他们就会是世上最和美的一对夫妻。裴恕想要拥抱,想要亲吻,想回应她的温柔,可怎么都醒不过来,焦急到了极点,听见她低低在他耳边,唤了他的名字。 她一定很失望吧。观潮,真是抱歉啊,新婚之夜,我怎么能醉成这个样子。 唇上忽地一点暖热,柔软,微潮的触感,在最后的清醒中,裴恕意识到,她吻了他。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的唇。 百子帐放下,王十六隔着薄薄的纱罗,最后看一眼裴恕。 他睡着了,那个药很好用。他醒来时,会怎么样?可她现在,已经顾不得了,她注定是要伤害他的,但愿来生,他莫要再遇见她。 “娘子,得快些了。”锦新小声提醒。 王十六点点头,飞快地解下翟衣。 对镜梳妆,改扮成锦新的模样,青庐的穹顶是连绵不断头的柳枝,勾连纠缠,像她此时的心绪。外面热热闹闹,吃喜酒的人们还在欢笑,从前她想象过自己的婚礼,和薛临的,可她的婚礼,却是和裴恕的。 这样盛大隆重,让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舍弃的,她的婚礼。 衣服换好,头发梳成侍婢的单螺髻,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虽然不能和锦新相似,但至少,也不像她自己了。王十六最后看一眼裴恕,他睡得很熟,舒展的眉头,唇边微微的笑意。 对不起,愿来生,你我再不相遇。 低声向锦新道谢,王十六推开青庐的帐门。 夜风带着冷,骤然扑来,春寒料峭,果然不曾虚言。王十六拢了拢领口,低着头快步向院外走,有侍卫近前看了一眼,但锦新原本就是生面孔,所以并没有发现破绽,王十六出了内院。 欢笑声一下子高了许多,那些不知情的人,还在为她的婚礼庆祝。王十六低着头穿过垂花门,门外一人闻声回头,是王存中,低声道:“想好了?”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问她这个问题。王十六顿了顿:“走吧。” 欢笑声变成最大,又渐渐变小,他们走过了前庭,有裴家的人殷勤着送出门外,王十六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 高高的门楼掩在灯火之下,不久之前她第一次踏进那里,牵着裴恕的手。 穿过长街,穿过坊市,进奏院提前报过紧急军情,故而得以在深夜里叩开城门,王十六催马出城,城门外周青催马迎出来:“娘子!” 王十六就 着城头的灯火看他。过去的一切,这些天渐渐模糊了的一切,都随着他的出现一齐回来,将现时割裂开,提醒着她从不曾改变过的心意。催马向前:“走。” 去找薛临,她既然已经做出决断,那么,落子无悔。 去马如飞,朝着河朔方向奔驰不歇,火把光微弱下去的时候,天际渐渐泛起浅淡的青白色,天快亮了。一整夜不曾回想,此时冷不丁一个念头闯进脑海里:他醒了吗?他现在,在做什么? *** 裴恕陷在乱梦里。青庐,婚车,她深青的翟衣,绣着魏紫牡丹的团扇,一切都没有时序,重叠着纷乱着,随时闯进来,最后都幻化成她嫣然的红唇,吻在他唇上。 她第一次主动吻他的唇,他却睡着了。睡梦之中,歉意也如此深沉,裴恕急切着想要醒来,想要向她说声抱歉,想要拥抱她亲吻她,将新婚之夜的一切千百倍补偿给她,可这场混乱迟迟不能终结,让人在睡梦中,也生出疑虑。 他从不曾睡得这么死,他更不会突然之间,沉睡到如此地步。 天际模模糊糊,传来打更的声响,混沌突然被破开一条口子,裴恕睁开眼睛。 看见百子帐外的龙凤喜烛,搀着沉水香屑,将青庐里的空气都染成馥郁的香,身边没有人,她不见了,只他一个人,孤零零躺着。 有什么不祥的预感悄无声息爬上来,裴恕不肯细想,起身。 四肢犹是酸软,他虽极少喝醉,但依旧清晰地分辨出来,这并不是醉后的反应。裴恕重重甩起百子帐:“观潮!”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73节 没有人回应,青庐里空荡荡的,合卺酒还摆在案上,不曾收拾的酒果放在边上,一碟蜜枣,一碟花生,一碟桂圆,寓意是早生贵子。 酒案后有人跪坐着,是锦新,穿着她的翟衣。裴恕一刹那想明白了,目眦欲裂:“她呢?” 锦新低着头没说话,卟一声,烛花爆了一下。 她走了。在他们的新婚之夜,抛下他走了。 喉咙里一股铁锈似的甜腥气,压不住,喷涌而出,裴恕抬袖掩住。袖子上一热,紫衣色重,也并不能看出什么异样。裴恕慢慢擦掉唇边残留的痕迹。 门外,侍婢听见里面有动静,忙忙地提了热水巾栉正要进来,门开了,裴恕迈步出来:“备马。” *** 官道上。 “阿姐,”王存中勒马回头,“我得回去了,锦新还在城里,还有些军务也需要处理。” 想了一路的话突然脱口而出,王十六急切着:“那么,麻烦你去趟裴府,就说我有急事,不得不走。” 半晌,王存中叹一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是啊,又是何苦?王十六不敢再想,加鞭催马,身后王存中追过来:“路上小心些,河朔大约马上就要开战了,我听说,可能跟阿耶有关。” 王十六心里一沉。所以他这些天早出晚归,公务忙碌,是因为战事?河朔若是开战,他呢,他还会不会过去? *** 一声接着一声,长安城的开门鼓,沉重的城门刚刚推开一条缝,裴恕跃马冲出。 冷风从不曾扣紧的领口呼呼往里灌,身上吹得冰冷,胸臆之中,烈火燃烧。 她又一次,抛下他走了,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他并没有奢望能做她心里的第一,他已经接受了,容忍了她心里有别的男人,可她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他。 那么,杀了薛临! “郎君,”城门外一彪人马,领头的是张奢,看见他时飞马迎上来,“吴大夫请到了。” 裴恕看见队伍中一辆马车开了门,一个六十来岁胡子花白的老者下车向他拱手:“吴启见过裴相。” 他请吴启,是为了给她治病,他动用一切力量,最快速度请来了大夫,她却走了。他像追着月亮的天狗,永远徒劳地追逐,永远注定是失败。 裴恕冷冷看一眼:“有劳。” 催马欲走,吴启追来两步:“裴相请留步,裴相请老夫来,可是为了给尊夫人治病?” 尊夫人?是了,昨夜他们成了亲,她现在,是他的妻子。 王观潮,你看多么可笑,你都已经走了,却还要背着我妻子的虚名,你心里,一定极不满意吧? “老夫先前在恒州时给尊夫人诊过脉,”吴启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这是当时为尊夫人配置的丸药,裴相可请夫人尽快服用,与夫人的病情应当有益。” 是薛临给她配的药。裴恕看一眼:“扔了。” 吴启大吃一惊,连忙将瓷瓶紧紧攥在手里:“此药配制不易,老夫遍寻天下才制成一丸,其中那味孔公孽要几十年才能生出来一小块,若是毁了,尊夫人的病就再难治好了!” 风冷冷吹着,裴恕沉默着,看着他手里的瓷瓶。 所以就连她的药,也只能是薛临给的么。 杀了薛临。她的独一无二,只能是他。 吴启还在说,絮絮的语声:“非是老夫危言耸听,实在是这味药极难配制,军师也是牺牲自……” 他突然停住不说,裴恕低眼:“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吴启掩饰着,“裴相,这丸药要立刻给尊夫人服下,越早服用,药效越好,万万耽搁不得啊。” “拿来。”裴恕伸手。 吴启犹豫着,怕他真给扔了,迟迟不敢给,裴恕冷声:“拿来。” 吴启只得松手。 瓷瓶落在手里,裴恕打开,孤零零的,里面果然只有一颗药丸。收进怀兜,一抖缰绳,向魏博方向疾驰而去。 能听见窸窸窣窣,金属碰触瓷瓶的声音,是他藏在怀兜里的钥匙。这些天她一直在找这个,每次他们同床共枕,她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就偷偷翻他的衣袋、怀兜,翻他随身带的所有东西。他从不曾让她找到过,但他准备给她,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他贴着心口放着,想象她给他宽衣时不经意摸到,会是什么表情。会闹着跟他要,会夸赞似的摸摸他的脸,还是会趁他睡着,偷偷拿走?他想过那么多种可能,可她根本没有给他验证的机会。她在他们的新婚之夜,抛下他走了。 她是为了薛临。他早该杀了薛临。 上次他心慈手软,以为带走她,以为他们成了亲,一切都会步入正轨。他错了,她的正轨,从来都只有薛临。 一个可笑的替身,永远替代不了正主。除非,正主死了。 薛临本来,就已经死了。死了的人,从来都不该复活。 那两把钥匙,他也不会再给她。她的锁链原本就该锁住双脚,他心慈手软,只给她一边系着,让那本该是留住她的东西,变成她脚腕上无用的装饰。 这个错误,他今后再不会犯。 前路上烟尘滚滚,一队人马迎面奔来,老远便向 他挥手:“姐夫!” 是王存中。 他叫谁姐夫?是他帮着她逃走,他怎么有脸叫他姐夫!裴恕一言不发,从他身边疾驰掠过。 “姐夫留步!”王存中拨马追上来,“我阿姐留了话给姐夫。” 裴恕看他一眼。 眼睫深重,黑白分明,映着微茫的晨曦,陡然一阵威压。王存中心中一凛,连忙下马:“家里有些急事,阿姐不得不先走一步,特意命我跟姐夫赔个不是。” 他躬身一礼,裴恕冷冷看着。 这些话,多半是王存中自作主张。她从不是有耐心维持面子的人,她也从不曾在意过,会给他带来多少羞辱。他几时,需要王存中来维持他的面子! 加上一鞭,乌骓马破风一般,撒开四蹄狂奔,路边的一切都飞快地后退,裴恕蓦地看见不远处驿站的大门。 是城外驿。他们的第一次,就在那里。 当初的衾枕还藏在他家里,她又像那夜一样,抛下他走了。 他错了,他们就算成了亲,也绝不会是一对和美夫妻,她那样顽固,孩子似的,认准了只要那一个。他留不住她的心。 那么,就留住她的人。终其一生,他再不会让她逃离他半步。 “裴相等等!”身后又有人喊,气喘吁吁,熟悉的长安官话。 裴恕勒马回头,是嘉宁帝身边的内侍。 内侍很快赶上,向着他叉手行礼:“裴相昨日大婚,老奴未能到府上道贺,在此向裴相道声喜。” 裴恕一言不发听着,这声迟来的道喜,多么讽刺。他追逐她的每一步,都是多么的讽刺。 内侍很快说起了正事:“昨夜接连收到几封加急军报,圣人命裴相即刻进宫商议。” 所有的情绪都被压下,裴恕拨马回头。 一己私事不可影响军国大事,他从读书识字,这个道理,便已经深入骨髓。 取出装药的瓷瓶,交给郭俭:“快马去恒州,请夫人尽快服药。” 吴启的车子也还跟着,无所适从。他请他来,是为她治病,就算她再一次抛弃了他,她的病,他也一定要给她治好。裴恕下马,向着吴启躬身行礼:“内子有急事回了河朔,有劳吴大夫再过去一趟。” 吴启也只得答应下来,车子还不曾走,裴恕再次回头,低着声音:“若是内子不幸有孕。” 吴启吃了一惊,脱口说道:“尊夫人病情沉重,这可使不得!” 裴恕在袍袖底下,默默攥紧拳头。都怪他。便是一命抵一命,他也绝不会让她有事。“无论什么情况,都要保内子无恙。” 吴启叹着气:“老夫尽力。” 侍卫护送着吴启离开,裴恕快马加鞭,向长安城疾驰而去。 王观潮,婚礼已成,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你只能是我的妻。 等我杀了薛临,会牢牢锁住你,你绝不会再有任何机会,抛弃我。 *** 十天后。 王十六催马走进恒州城,街边来来往往,不时能看见全副武装的士兵,牵着马或者驴骡,匆匆往兵营方向赶。 前些天途径魏博时,她也遇见许多赶去集结的士兵,从路人的议论中她知道,突厥以十万大军突袭幽州、河东,接连攻陷数个军镇,朝廷已经调集五路节度使,合兵御敌,又以兵部尚书陆谌为主帅,坐镇指挥,还有裴恕。他是行军司马。 呼吸突然凝滞,王十六抬头,天色阴郁着,上次她到恒州时,似乎是个大晴天。他也许快要来了吧,兜兜转转,她似乎怎么都逃不开他。 “从这边走,”周青在前面带路,“穿过那条巷子就是了,上次郎君就住在这里。” 可薛临现在,还在这里吗?王十六不能确定,心跳快得如同擂鼓。 那条巷子,穿过去了,王十六看见熟悉的灰砖院墙,大门虚掩着,门扉上贴着大红喜字。 第73章 他为什么,不要她了…… 红底金字,圆满的双喜,她大婚之时,从送嫁的宅院到裴府的门楣,也全都有贴。脚步蓦地便有点踌躇,王十六站在门前,久久不敢推门。 “娘子,”周青也皱眉看着,纸张的颜色还鲜亮得很,应当是新帖不久的,“怎么了?” 王十六低了头,半晌:“没什么。” 为着别的事贴喜字也是有的吧,况且这院子里,也许住的早已经不是薛临,她千里迢迢找到这里,这最后一步,总是要跨出去。 王十六定定神,推开大门。 照壁挡住内里的院落,冷清清的,看不见半个人影,廊下砖缝里春草东一丛西一丛肆意生长着,这院子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打理过了。薛临在里面吗?王十六屏着呼吸,带着期待和恐惧慢慢往里走,内院的小门房里忽地出来一个男人,张望着问道:“谁呀?” 王十六认得他,是门房老张。高悬的心落下来,门房没变,那么薛临,应该还在里面吧?“是我,张叔,郎君呢?” “哎哟,是十六娘子啊,”老张也认出了她,“郎君如今不住这里,搬回军师府去了,娘子去那边寻他吧。” 王十六点点头,走出去两步,终是忍不住回头:“张叔,门上的喜字,是怎么回事?” 老张笑起来:“十六娘子还不知道吗?郎君前些日子定亲了,这是下定的时候贴的。”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王十六怔怔站着,看见老张的嘴一开一合,他还在说着话,可她一个字也听不见,脑中翻来覆去,只是那几个字,薛临,定亲了。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74节 可她是要嫁给他的,他也应该,是娶她的呀。 脑子里乱哄哄的,说不出话,做不出任何反应,直到周青急切的声音突然响起:“娘子!” 王十六恍惚着抬眼,他紧紧扶住她,带着惊怕,攥得那样紧:“娘子,你没事吧?” 王十六怔怔看着他:“我去问问他。” 挣开他跑出去,跳上马,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薛临定亲了。他为什么,不要她了?是因为她嫁了裴恕吗? 混乱的头脑极力想要理出头绪。她嫁了裴恕,是她先离弃了他,所以他才跟别人定了亲,可他都是知道的啊,她想嫁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个。 那么,是因为上次他说的那个理由吗?他与她之间,总归是隔着杀父之仇,他放不下。 可是,不应该呀,那是薛临,世上最懂她,什么事都会包容她的薛临,他都知道的,她已经很努力了,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啊。 呼吸阻滞着,怎么都透不过气,缰绳突然被抓住了,周青死死拦住:“娘子!” 王十六恍惚着,看过周青泛红的眼梢,看见周遭陌生的街道,这里不是军师府,她根本不认得恒州的道路,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道边有书肆,门前摆着黄历、经书,王十六蓦地想起来,这是她和裴恕一起逛过的集市。那天下着雪,每个人两肩都落着白,集上有很多新奇的玩意儿,她买了一只会叫小娘子万福的八哥,那时候,她满心里期待,等着她的猜测能够验证,军师就是薛临。 后来,她失望了,跳下了悬崖。那只八哥,现在哪里? “军师府在另一边,”周青道,“娘子,我们歇歇再过去吧。” “现在就去。”王十六低声道。 她千辛万苦,才能找到这里,不管答案是什么,她一定要问清楚。 “那么,我们慢点走,”周青给她牵着马,放慢着速度,“娘子别急。” 马匹慢慢穿过集市,向军师府方向走去,王十六回头,那家书肆越来越远,门前的书架变成模糊的影子。裴恕现在在做什么?他知道她要嫁的是薛临时,是不是,也像她此时这么惊讶,不敢相信,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周青低声道:“到了。” 王十六抬头,看见军师府熟悉的门庭,门楣上挂着匾额,写的是司马府。 门人进去通传,王十六等不及,迈步往里走。上次她能来此,是裴恕帮她疏通的关系,现在想来,当时的她,多么残忍。 二门里有人迎出来:“阿潮!” 王十六抬头,看见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让她依恋。这张脸一如从前,就连他看见她时,眼中突然亮起来的欢喜都不曾变过,可为什么,他们走到了这一步? 王十六怔怔站着,薛临快步走到近前:“阿潮,你怎么来了?吴大夫呢,他找到你了吗?” 吴大夫,是谁?混乱的头脑反应不过来,王十六看着他:“哥哥,你定亲了?” 薛临顿了顿,低垂眉眼,唇边带着温存的笑意:“前些日子定了。” 最后一丝希望轰然破灭,王十六哽咽着:“哥哥,你还在怪我吗?” “阿潮,”他抬眼看她,像从前一样柔和的语声,“不怪你,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只是我们,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当时,裴恕找到她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迷茫、痛苦,又无力的感觉?周遭突然变成黑色,最后清晰的图影,是薛临惊慌失措的脸:“阿潮!” …… 王十六又回到了那片混沌,看不到边际,找不到方向,她在其中徒劳地奔走,累到了极点,恍恍 惚惚,听见极远处模糊的语声。 是周青,带着怒,还有点哽咽:“娘子在大婚之夜逃出来,千难万难找到郎君,郎君怎么能这么辜负她!” 薛临没说话。他为什么不说话? “娘子当初找过来,郎君不肯见,害得娘子跳下了悬崖,如今娘子稍微好点,郎君又这么伤她,郎君怎么能这么狠心!” 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给自己辩解?难道你真的不在意我,真的对我这么狠心? 周青放软了语气,几乎是在哀求:“娘子虽然跟裴恕成了亲,但也是迫不得已,娘子心里从来都只有郎君,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郎君对她好点吧。” “青奴,”薛临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事,“你们没见到吴大夫吗?他有药,很重要的药,一定要让阿潮早点吃药。” 周青深吸一口气:“郎君对娘子好点,比什么药都管用。” “青奴。”薛临唤了一声。 王十六等着他回答,等着他解释,许久,听见他道:“有些事,已经不可能了。” 平静的语气,就好像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王十六觉得四肢百骸,每一处都似有针细细密密扎着,痛苦到极点,陡然找回了声音:“哥哥。” “阿潮。”薛临急急上前要扶,又被周青抢在前面,他伏在床边,带着虔诚:“娘子,你好点了吗?” 薛临顿了顿,没有说话。 王十六从榻上抬眼,看见四周的帐幔,架上累累的书册,案头批了一半的卷宗,这是薛临的书房,跟从前在南山的书房很像,可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 门外有人来回事:“薛司马,幽州有紧急军情,节帅请司马尽快过去商议。” 司马,这是正式的官职,跟从前那个没有正式任职的军师不一样了,方才她来的时候,门楣的匾额的确也写着司马府,薛临出仕了。王十六伸手,薛临下意识地来握,她冰凉的手便在他手心里了,她苍白的脸上带着笑:“哥哥升官了。” 薛临急急转开脸。 牢牢戴在脸上的平静有些撑不住,险些露出破绽,薛临深吸一口气。她变了很多,以前的她若是遇见这事,必定会吵会闹,会质问他为什么变心,她一向都是激烈的,拼尽全力地活着,可现在,她只是握着他的手,笑着说他升官了。 她长大了。他一直想着有他在,她可以做个孩子,随心所欲地活着,可他还是太无能,让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如此痛苦地长大了。 定定神,转过脸,甚至还向她笑了下:“是啊,男子立于世上,总要为家国做点什么。” “恭喜哥哥。”王十六低声道。到此时蓦地意识到,薛临从前从不曾提过出仕,未必是不想,而是不能。 那时候为着她,他只能隐姓埋名,守在南山,就连上次过来时,他也是隐身幕后的军师,连姓名都不能透露,可他满腹经纶,有襟怀有抱负,大好男儿,怎么可能不想有一番事业,施展平生所学?过去是她耽搁他了。“哥哥,对不起。” “阿潮,”薛临慢慢蹲低,几乎是跪伏在她榻边了,“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没有错。” 可若是没有错,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王十六想不通,仰头看着他,他很快转开了脸:“上次吴大夫看过你的病后,给你配了一丸药,那个药很重要,我这就让人去找他,到时候你记得吃药。” 这是他第三次,说起吴大夫了,那个药,很重要吗?王十六慢慢点头:“好。” “我得出去一趟,军情紧急,”薛临松开她的手,起身,“阿潮,你好好休息。”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王十六舍不得,却只是点点头:“好。” 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阿潮。” 王十六从枕上抬头,他背着光,脸晦涩着,看不清楚:“再过几天我就要随大军出征,到时候我让人送你去长安吧。” 是了,他是要送她去找裴恕,她已经跟裴恕成亲了,做妻子的,总是要去夫婿身边。可她怎么还能回去。王十六摇摇头:“我去南山。” 她好累,她想家了。 “阿潮。”薛临在袖子底下,紧紧攥着拳,修得短短的指甲掐在手心里,依旧也是疼。 “郎君,”又有人前来催促,“节帅急召。” 薛临转身:“南山已经毁了,到时候我送你去长安。” 他走了,屋里安静下来,王十六默默躺着。 乱纷纷的,似乎想了很多,细细回想,有什么都没能留下印象。外面人来人往,吏员、仆从忙着处理各项事务,有人在收拾行装,大战在即,薛临要随军出征,行李总是要收拾的。 王十六坐起身,周青紧张着来扶,王十六摇摇头:“没事。” 她来收拾吧,从前薛临出门,也总是她帮他收拾行李,不过那时候,薛临最多出去两三天,她总知道他很快就会回到她身边。 他说,已经不可能了。若在从前,她绝不会放手,无论如何她都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可她现在太累了,勉强不动了。 慢慢走去卧房,打开箱笼,收拾着衣服。大多都还是从前的样式、颜色,薛临的喜好没怎么变过,可有些事,为什么就变了呢。 “娘子,”仆役在门口回禀,“裴相的部下求见。” 王十六拿着衣服,默默站着。 第74章 相见 来的人是郭俭,向她行礼之后,双手奉上一个瓷瓶:“郎君命我送药给夫人。” 王十六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夫人,唤的是她自己。她与裴恕成了亲,他手下这些人,自然要改口唤她夫人。像多日前射出去的箭,骤然落在心上,让人在茫然之中,带着隐约的疼,王十六接过来:“是什么药?” “吴启吴大夫为娘子制的药,治心疾的,”郭俭道,“郎君请夫人尽快服用。” 又是吴大夫,加上薛临问的,这是今天她第四次听见这个名字了,这个药,很重要吗?王十六收在袖里,白瓷瓶隔着中衣,冰凉凉的贴着皮肤,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家郎君,他还好吗?” 郭俭犹豫一下,想说不大好,那天他看见了,裴恕袖子上有血,裴恕并没有受伤,只可能是急怒攻心,吐血了。只是这些都是主上的私事,裴恕不曾吩咐,他们做属下的,哪个敢擅自吐露?便只道:“我来的路上听说,郎君已经动身前往成德督战,等夫人见到郎君,自然就知道了。” 王十六吃了一惊,裴恕,就要来了? *** 大道上,报马带着滚滚烟尘,飞也似地往近前狂奔:“范阳加急军情!” 侍从接过奉上,裴恕一目十行看过,面沉如水。范阳节度使刘宪连战皆败,丢了妫州三个郡县,而王焕也终于露面,摇身一变,成了突厥的左车将军。 “子仁,”兵部尚书陆谌沉吟着说道,“几路大军尚在集结,如今妫州情势危急,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他虽是行军主管,统帅五路大军,但自己也知道此次能在这个位置,实是因为裴恕须得避嫌,况且河朔局势也是裴恕最为熟悉,是以处理军务时,事事都与裴恕商议后裁决。 “王焕与刘宪交手多年,太熟悉范阳情况,刘宪已经失了先机,士气低落,可命其守城不出,拖住突厥大军,”裴恕取出地图,“杜仲嗣的河东军昨日已到云州,命其加急行军,自后方突袭,届时刘宪率军出城,前后夹击,当可破突厥之围。” 陆谌颔首,裴恕又道:“突厥骑兵勇猛,范阳、河东二镇的骑兵无论人数还是马匹都不是对手,但之前王焕以军粮换了一批突厥马,如今河朔最强的就是魏博骑兵,可命王存中率领骑兵,急行军前往救援。” “王存中可信吗?他可是王焕的儿子,”陆谌话一出口,想起他还是王焕的女婿,忙又解释道,“子仁莫误会,此时监军 未曾到位,王存中前番摇摆不定,实在令人难以心安。” 嘉宁帝挑选的监军乃是身边宠信的宦官,不曾出京受过苦楚,脚程慢得很,总还要十来天才能到魏博,军情紧急,如何能等他?裴恕道:“若是尚书允准,我愿先行赶往监军。” “那就有劳子仁,”陆谌松一口气,这其间关系盘根错节,他愿出头,自然最好不过,“我随后就到。” 裴恕收起地图,拱手作别:“仆先行一步。” 去马如飞,裴恕抬眼望着前方。 王存中在她走后第二天返回魏博,已于前日率领大军赶往幽州,算算行程,此时应当已经赶到成德地界,那么他很可能,将在成德于王存中会合。 她现在,就在成德。和薛临在一起。 连日里军情紧急,极少有时间想她,此时蓦地想起,心绪一阵缭乱。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75节 她找到了薛临,应当心满意足了吧?他见过她和薛临在一起的情形,轻快,愉悦,娇憨,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小女儿情态。简直让人绝望,她和他在一起时,无论他怎么做,从不曾见她这般轻松愉悦。 她现在,一定忘了他吧。妒忌如同毒蛇啃噬,裴恕沉默地向前飞驰。药给她送去了,吴启也送过去了,听吴启的口气,对她的病情似乎颇有几分把握,也许她的病,转机就在这里。真是可笑,无论他怎么做,都不能得她一点回应,可他还是死不悔改,总要追逐着她。 就像她,总是追逐薛临一般。 *** 郭俭已经走了,王十六握着药瓶,沉默地坐着。 裴恕很快就要来了,她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也没想到,听见他的名字时,她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想要逃脱。是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楚,但现在她时不时望一眼窗户,想着的,竟然是会不会突然看见他。 她想她也许是太累了。那些朝夕相伴的日夜,他暖热的体温,坚实的臂膀,不管她情愿还是不愿,总是给了她许多温暖、支持,也许她就是因为在他那里得到了安慰,才有力气一次次逃离,追逐自己想要的,直到遍体鳞伤。 窗外蓦地闪过衣衫的一角,王十六下意识地坐直了,不是裴恕,是薛临,他急匆匆走来,隔着窗子便问道:“阿潮,那个药,你拿到了?” 王十六听见他说话时带着气喘的杂音,他穿着一领狐裘,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可现在已经是二月仲春,她已经换上了轻薄的春衣,他为什么还是隆冬的打扮?本能地觉得异样:“哥哥,你怎么穿得这么厚?” 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他的手很凉,脸上也是,春日的暖阳晒的人热乎乎的,但这温度似乎传递不到他身上,哪怕他已经穿得这样厚了。王十六紧紧握着他的手,从前这首是温暖有力的,现在是凉的,柔软平和的触感:“哥哥,你的伤还没有好吗?” “哪能那么快就好?”薛临松开她的手,笑了下,“不过不要紧,过了春天就没事了。阿潮,那个药你赶紧吃,吴大夫说过的,越早吃,效果越好。” 王十六打开瓷瓶,小指甲盖大小,滴流圆的一颗托在手心里:“只有一颗?” “对,只有一颗,”薛临在袖子里攥着拳,“有几味药材不好找,不过没关系,我们慢慢找,以后再给你配。快吃吧。” 他走去倒了水,托在手里,一双眼紧紧望着她,王十六能感觉到他的紧张,碗被他攥得这样紧,水面一丝一丝,涟漪也似的波动,“快吃吧。”他低声催促着,拿起那丸药,送进她口中。 王十六咽下去,他立刻送来水,他的手有点抖,离得近,他沉重的呼吸听得清清楚楚,王十六握住他:“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薛临放下水碗,“阿潮,你感觉怎么样?” 王十六看着他,他急切得紧,她从不曾见过他这样,他们两个之间,从来都是她急性子沉不住气,而他是从容着给她托底的那个。这情形让她生出感慨,带着点恍惚的笑意,轻轻摇头:“我才刚吃下去,哪有那么快?” 是了,是他太心急,便是老君的仙丹,吃下去总也要有段时间才能见效。但他马上就得离开了,他盼着能在离开之前,亲眼看见她好起来。薛临轻轻笑了下:“是我着相了,阿潮,换你笑我了。” 阳光自隔扇窗透进来,照着他清朗的眉目,浓长的睫毛上镀着一层暖色,是她熟悉怀念的温度。王十六突然有些想哭,这片刻的刹那,就好像是从前的日子又回来了,伸手拥抱住他:“哥哥。” 肌肉的记忆还在,让薛临本能地想要抱住,又在最后一刻缩手。就这样吧,越多纠缠,到时候留给她的痛苦越多。轻轻推开她:“阿潮,军务繁忙,我得回去了,节帅还在等着我。” 所以他是知道她拿到了药,赶着回来看她吃的?他如此关切她,怎么会放不下过去,怎么会跟别人定亲?王十六执拗着,又来抱他:“哥哥,你跟我说实话,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吗?” 薛临想要推开,看见她湿湿的眼梢,手突然便有些抖。他们在一起太久了,熟悉彼此就像熟悉自己一样,他便是极力掩饰,又怎么能瞒得过她?可他又必须要瞒过她。狠着心肠推开:“阿潮,已经不可能了,我定……” 亲字还没说出口,见她苍白的脸颊突然涨红,她皱着眉低了头,薛临本能地伸手扶住,哇一声,她吐在他前襟上。 狐裘是月白的绫子面,于是薛临看见飞溅的血,淋淋漓漓,落了满襟,她软软的在他怀里倒下,薛临目眦欲裂,急急抱起:“阿潮!” 脚下一软,他太虚弱,根本抱不起她,趔趄着要摔倒时,薛临急忙向前一扑,摔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接住她:“阿潮!” “我没,事。”王十六断断续续说着,看见他惊慌到失措的模样,伸手轻轻抚他的脸颊,“我真的没事。” 于是她指尖染的血沾在了他脸上,暗紫的,不祥的颜色,薛临喑哑着喉咙:“请大夫,快请大夫!” 侍婢飞跑着去了,门外周青冲进来,一把抱起王十六:“娘子怎么了?” “那个药,她刚吃了吴大夫的药。”薛临挣扎着,扶着书案才勉强站起身,周青抱着她放在了榻上,她还在吐血,暗紫色的,细碎的血块,她扭着头看他:“哥哥别急,我没事,真的。” 更多的血从她嘴角涌出来,薛临跌跌撞撞追过去:“别说话,阿潮,别说话。” 后悔到了极点,几乎是语无伦次:“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先试试药效,再给你吃。” “我真的,没事。”王十六还在吐血,疲累到了极点,整个人几乎虚脱,但那些血块吐出来,又觉得心头稍稍清明,“哥哥,你摔疼了吧?” 他额头磕在书案上,肿了一块,从不曾有过的狼狈,可从前在南山时,他可以抱着她背着她,轻轻松松在山道上走个来回,他的臂膀那么坚实,是她心里最安稳的去处。为什么他现在连抱她,都会摔跤?王十六摸索着去握他的手,冰凉的,握在手里:“哥哥,你的伤……”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心口一阵憋闷,失去了知觉。 “阿潮!”薛临呼吸 不出来,心口疼得厉害,压了多时的甜腥气再压不住,一口血喷出来。 “郎君,你?”周青红着眼,惊讶地看他。 “我没事,”薛临胡乱抹了一把,越来越多的血涌出来,擦都擦不完,“我照顾阿潮,你快去找吴启,这个药只有他最明白。” 周青飞跑着去了。 府门外,郭俭听见动静回头,抓住跑出来的仆役:“出了什么事?” “王娘子吐血了,郎君让去请大夫。”仆役急匆匆说完,挣脱他跑了。 郭俭心里一紧,本能地想到了那丸药。跟那个药有关系吗?那是吴启配的药,吴启坐车走得慢,总还有几天才能赶到。不行,他得去催一下,还得尽快禀报裴恕,不然万一出了事,可怎么跟裴恕交代? 跳上马,向城外疾驰而去。 *** 一昼夜过去,紧跟着又是一个昼夜,不知第几个大夫诊完脉出来,薛临急急起身:“怎么样?” 几天几夜不曾合眼,此时熬得双眼红肿,心脏抽疼着,不得不用力按住,慢慢坐下。 “夫人脉象还算平和,呼吸也正常,”大夫踌躇着,“在下才疏学浅,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昏迷不醒,敢问在此之前,夫人可是吃过什么,或者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经历?” 吃了那个药。薛临紧紧按着心脏的位置,断断续续说道:“她自幼便有心疾,昏迷之前,吃了吴启吴大夫制的丸药。” “原来如此。”大夫恍然大悟,“那么还得请吴大夫来看看才好,毕竟那个药的成分禁忌只有吴大夫最清楚,在下也不敢贸然处置。” 已经把所有人手都打发出去找吴启了,只是大战在即,所有渠道都要竭力供给战事,至今还没有吴启的消息。薛临极力调匀着呼吸:“有劳先生。” 慢慢走去卧房,王十六躺在床里,许是错觉,薛临总觉得她脸色似乎比昨天红润了些,不再是之前纸一样的苍白。 这几天看了无数大夫,都说她脉象平和,难道那个药吃下之后,就是这个效果?毕竟他不曾试过,不知道到底如何。 薛临扶着床沿慢慢伏低,她不知什么时候又吐了血,嘴角凝着一小块暗色的血迹,薛临蘸了温水,细细替她擦拭着,外面突然有动静,守门的仆役惊喜着喊了起来:“吴大夫!” 吴启来了。薛临还没回头,先在心里念了一声佛,扶着床沿急急站起,眼前寒光一闪,一柄长剑蓦地指向他咽喉。 薛临回头,裴恕面沉如水,冷冷看着他。 第75章 妒忌 剑光凛冽,照出裴恕冷冽的眉目,薛临抬眼:“裴相。” 吴启匆匆赶来,走去内室开始诊脉,裴恕转回目光。 眼前残留着方才看见的影像,她苍白的面容,紧闭的双眼,她唇边还不彻底擦拭干净的血迹。她落到这个地步,全是因为薛临。 是这个人,害她伤心欲绝,跳下悬崖。是这个人,害她拖着病体,在新婚之夜丢下夫婿,千里迢迢追来。可这个人,随随便便跟别人定了亲,非但辜负了她,还让她病成这个样子。 他放在心尖珍爱的人,岂能让人如此错待! 带着恨怒,手中剑向前送进一分,剑尖陷进咽喉,薛临垂目,看见剑身上如霜如雪,映着自己的眉眼,与对面那双,几乎一模一样。 当初她看见裴恕时,想到的,是他吧。假如当初他真的死了,她应该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吧,造化弄人四个字,总会以各种面目,猝不及防闯进原本完满的人生里。 内室里吴启在问:“夫人吐的血是什么样,吐了多久?” 裴恕骤然收手,快步向内室走去。 剑尖划着皮肤,在咽喉处留下细细一痕血迹,薛临定定神,跟着走进去:“阿潮吃了那药以后便开始吐血,第一天夜里最多,血色乌紫,有细小血块,之后阿潮一直昏迷,断断续续又吐了些,颜色比第一天浅。这两天请了大夫,用过安神汤,做过针灸,药方在这里。” 他拿起案头的药方给吴启看,裴恕伏低身子,细细为王十六掖好被褥,手指触到她冰凉的皮肤,杀戮的冲动压都压不住。 他早该杀了薛临。杀了他,她就不会吃这么多苦楚,杀了他,她就再不会一心二用,永远想着逃! 手指搭上剑柄,蓦地觉得她低垂的羽睫仿佛动了一下,裴恕急急俯身,不是她动,只是光影投射,造成的错觉。 心里酸涩到无以复加,举目四望,内室里处处简朴清素,衾枕也只是寻常,在长安时,她住的地方用的东西,他都是精心挑选最好的,生怕有一丁点委屈了她,可她还是抛弃他,追逐薛临。 杀死薛临并不难,但他猜得到,一旦她醒来,头一个想见的,肯定是薛临。 无论他多恨,多怒,妒忌到发疯,恨不得屠戮净尽,他都无法改变她的心意,他还必须,顾忌她的感受。裴恕紧紧攥着剑柄,攥到骨节发白,疼痛。也许,这就他的宿命吧。 刻漏无声无息,飞快流逝,吴启还在诊脉,花白的眉毛越皱越紧,裴恕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何?” 几乎于此同时,听见薛临喑哑的语声:“如何?” “脉流艰涩,细软无力,主瘀血之症,”吴启伸手搭上另一边手腕,“夫人吐的血颜色乌紫,有血块,也能印证这点,吐血当是药力发散,散瘀之兆,瘀血散尽,夫人的病症就能好上大半。” “那为什么阿潮一直没醒?”薛临急急追问。” 裴恕屏着呼吸,听见吴启带着犹豫答道:“这个么,这药先前是按着郎君的病情配的,中途才改成了夫人,男女体质不同,夫人与郎君的情况也有差别,也许是因为这个,所以夫人服用后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 裴恕心里一动,按薛临的病配的药,薛临有什么病?“所谓对症下药,救命的药,怎可两人混用?” “这,这个。”吴启支吾着说不出话,薛临接口说道:“并非混用,只不过我先前请吴大夫为我配药,其中有几味药材阿潮刚好也能用上,所以吴大夫才这么说。” “对对,”吴启连声附和,“刚好有几味药夫人也能用。” 裴恕冷冷看着薛临,他们一唱一和,有事瞒着他。“你得的是什么病?” “一点小伤而已,不敢劳裴相动问。”薛临淡淡道。 他也懒得问。裴恕慢慢将王十六散乱的长发理顺了,放在枕边:“她如何才能醒?” “看脉象已经比先前平稳许多,按理说快了。”吴启换了一只手听着,“再等等吧,这个药我也是第一次制,第一次用,不敢说有万全把握,若是到了夜里还没醒,我再想办法。” 他听了又听,又匆匆走出去查阅医书,裴恕坐在床边,沉默地守着。 厚厚的被褥里,她看起来那么单薄,那么安静,可他记得清清楚楚,最初遇见她的时候,她张扬肆意,从不曾有片刻安静。 那时候他嫌她粗野,嫌她没有女子的懿范,可现在,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她还能像从那样,张扬肆意地活着。 “裴相,”薛临倒了水递过来,“请用茶。” 裴恕冷冷看他一眼,一言不发。 全都是因为他,他早该杀了他。 薛临放下水碗:“等她病好之后 ,我会送她去长安。” 有用吗?裴恕依旧冷冷看着。他带走她多少次,她就会逃跑多少次,她不要他,便是他把心挖出来双手奉上,她依旧也是不要他。 “裴相放心,”薛临看着床里安静躺着的人,无声叹一口气,“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了,我已经跟阿潮说过,我们不可能了。” 阿潮阿潮,谁是他的阿潮?他裴恕,又岂需要他人怜悯,退让!裴恕握住剑柄再又松开,听见薛临低低的语声:“裴相身在其中,也许不曾察觉,其实阿潮对你,未必比对我无情,只不过阿潮囿于过去的情分,一时不曾看清楚罢了。” 他如今,还真是沦落到被人怜悯、退让的地步了。裴恕冷冷道:“说完了?”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76节 薛临顿了顿,涩涩一笑。那么多话,又岂能说完。但这些话,又能与谁说。“李节帅一再急召,我得过去了,阿潮就有劳裴相照顾了。” 起身离开,连着几天不眠不休,身体虚弱到极点,拄着手杖,慢慢迈步。也许她很快就会醒来,醒来时第一眼看见裴恕,总是不一样的吧。他不在,更好,那样她就会知道,他是多么不值得,在她病成这样的时候,还一心想着前程仕途。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让人心里发慌,裴恕起身打了温水,拧干毛巾,细细为王十六擦拭着。 呼吸还算平稳,但她始终不曾醒,到底为什么? 门外有脚步声,王存中全副披挂,匆匆走来:“姐夫,阿姐怎么样?” 他按原计划率军增援幽州,结果昨日裴恕赶到,命他带骑兵急行军向北,偷袭匈奴王庭,郎舅两个行至一半,郭俭又赶来说王十六吐血昏迷,裴恕丢下他,昼夜兼程赶过来了。 如今大军都还在等在城外,军令紧急,半点耽搁不得,王存中匆匆看了一眼:“我得立刻出发,姐夫,阿姐有劳你照顾。” 裴恕点点头:“我随后就到。” 王存中很快离开,裴恕隔着被子,握着王十六的手。 他也该立刻启程,妫州那边战事也许已经打响,他需要尽快赶到,根据战况,及时调整战略。李孝忠的中路军至今还有一半不曾启程,中路军乃是主力,他也该催促督办,使几路大军尽快投入战局。还有突厥那边布置的细作,搜集到的情报,也该尽快汇总整理。 但是她病成这样,他如何能抛下。裴恕以银匙舀了温水,慢慢给王十六喂了点,又润湿她干涩的嘴唇。 日色一点点升高,再又西斜,下午时军报送来,妫州那边已然交火,河东军自城外进攻,范阳军出城,内外夹攻,激战未已。 裴恕一封封看过急报,眉头紧锁。 “她怎么样?”薛临急急走来。 裴恕的目光落在他放在门外的手杖上,方才他看见了,薛临是拄着手杖过来的,年纪轻轻,怎么就需要用手杖了? “找到了!”门外吴启嘟囔着,一路小跑冲进来,“找到了,夫人吐血的确是在排空体内瘀血,排完了,病症就能减轻一大半,只不过夫人身体亏虚太久,吐了血却无法生出等量新血,所以才昏迷不醒。” 找到病因,那就能治了吧。裴恕下意识地起身:“如何治?” “如何治?”薛临也在问。 “书上说可以饮鹿血,”吴启握着手里一卷纸张泛黄的旧书,“最好的是人血,补足亏虚,夫人就能醒来。” “我来。”薛临连忙上前,挽起袖子。 “她自有夫婿,”裴恕冷冷瞥一眼,“轮不到你。” 剑光一寒,他割开手腕,薛临下意识地转开脸,余光瞥见他抱起王十六,以腕上伤口,对准她的唇。 血流得太急,她昏迷中根本来不及饮,裴恕换了碗接住,眨眼便是一碗。“裴相也太心急了些,”吴启唠叨着,连忙上前包扎,“手腕上哪能随便割?万一割到大血管,那就麻烦了。” 裴恕抱着王十六,让她枕着自己的臂弯,慢慢喂哺。 那些热血,一点一点,被她饮下,一霎时起了荒唐的念头,这样算不算血脉相连?她的身体里,将永远流着他的血,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生死相依,白头偕老? “够了够了,一次不能喂太多,喝不下的。”吴启止住他,“要分几次,慢慢看情况喂。” 裴恕轻轻拍着王十六的后背,给她顺气,又擦掉她唇边沾的血迹。 “裴相是否也要吃些补血的食药?”薛临在问。 “那是自然,我这就写个方子,你让厨房抓紧去做。”吴启道。 “不必。”裴恕冷冷道,他的身体,他心里有数,不需要谁来怜悯。 薛临没说话,拿了方子,依旧出去了。 从傍晚到入夜,几次喂哺之后,王十六依旧没醒,吴启凝神听着脉相:“脉搏有力多了,最多再过一天,肯定能醒来。” 裴恕松一口气,听见窗外嘹亮的鼓声,李孝忠已经聚齐剩余军队,即刻就要出发。 “郎君,”张奢匆匆走来,“王焕率突厥右军,突袭并州。” 并州属河东道,王焕是预判到朝廷会调遣河东军救援,所以趁机偷袭后方,他得立刻过去了。 便是再多不舍,再多牵挂,他也必须走了。裴恕掖了掖被角,轻轻在王十六额上一吻,起身:“集合卫队,出发。” 迈步出门,想起一事,连忙又回头:“这药既然有用,有劳先生再制一些。” “上哪里去再制?”吴启叹气摇头,“寻遍天下,也只能制出来一丸罢了。”。 “缺的药是孔公孽?”上次吴启说孔公孽几十年才能生出来一小块,极是珍贵,后来他查过,孔公孽乃是钟乳石的一种,虽然稀罕,但也并非绝无仅有,“太医署有,我已命人去取了。” “不是那个,寻常的孔公孽找找总是有的,但这味药需要的是极寒雪山上,冰洞里长出来的孔公孽,否则便没有药效。冰洞少有,长钟乳石的冰洞更是万中无一,能长出孔公孽的冰洞,那就是万万中之一了。”吴启叹息着,“老夫找了整整半年,才找到半两重这么一块,只够做一丸药,现在普天之下,怕是再找不出第二块了。” 有什么从脑中一闪而过,来不及细想,又被窗外隆隆的战鼓声打破,裴恕顿了顿:“这丸药,能不能根治?” “不能。”吴启摇头,“以夫人的情形,再续上五六年寿元总是有的,若是保养得宜,或者还能更长,就看能不能在此期间找到第二块孔公孽,再制一丸药了。” 他一定会找到,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他也一定会为她找到。裴恕抬眼,薛临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守在门边。他走了,等她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薛临,一定很欢喜吧。 从前他想要她欢欢喜喜,与他相守,可守着她,看着她毫无声息躺着的这几个时辰,有些事,似乎慢慢变了。他只要她好好活着,像从前那样肆意张扬,如果天底下只有薛临能够做到,他是不是,也可以忍。 “我来过的事情不必告诉她,”冷冷向薛临道,“照顾好她。” “裴相放心。”薛临郑重行礼,“仆祝裴相马到功成。” 裴恕快步走出去,牵过马,一跃而上。 大街上如星火璀璨,夜行的成德军点起无数火把。人声马声、兵刃声,盔甲碰撞声混在一起,奏出奇异诡谲的乐章,裴恕回头,在夜色里,最后看一眼她在的方向,跟着快马加鞭,疾驰而去。 薛临目送着,直到再看不见,这才走回去,在床边坐下。 帘幕低垂,她纤长的眼睫极细微的一颤,绵长平静的呼吸。 第76章 既生瑜,何生亮 王十六在黑沉的睡眠中,模糊听见一个人的声音,那么熟悉,让人心安,思绪混乱零碎,想不起这人是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隐隐觉得,这声音,是她一直希望听到的。 像置身于无边的汪洋之中,冷,累,没有半点力气,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黑,唯有那个声音,是出口,是解脱。 是谁呢?想不清,靠不近,在彻骨的寒冷中蓦地感觉到了温暖,那人抱起了她。那么坚实,让人心安的怀抱,火炉一样,源源不断带她暖意,有什么东西喂进了口中,模糊嗅到了腥气,不喜欢,想推开,只是动弹不得。 然而这无边的汪洋也一点点被他暖起来了,不再只是冰冷死寂,王十六觉得惬意,甚至有一刹那,觉得回到了家。 她的家,南山。但这里分明又不是南山。是哪里呢? 咚咚,咚咚,鼓声在响,那熟悉的语声连着他带来的温暖一齐消失了,王十六开始焦急,她很需要那个声音,她一向不是很 有耐心,不擅长等待,她要立刻去找他。 可还是动弹不得,模模糊糊,有人搭上了手腕,不是先前那人,这触摸让她觉得陌生,加倍想要回原来那个,急切到了极点,猛地睁开了眼睛。 烛火摇曳,照出青纱帐幔细密的纹路,吴启手指搭在她腕上,正在给她诊脉,对上她的目光时,惊喜地叫了声:“夫人醒了!” 王十六说不出话,默默看他。昏迷之前的情形一点点回到脑中,薛临给她吃药,她吐了血,薛临抱不动她,摔了一跤。薛临呢,方才她期盼的那人,是他吗? 外面脚步声响,周青跑进来,风尘仆仆,两鬓尘灰:“娘子,你醒了!” 他去了哪里,怎么弄得这么狼狈?王十六想问问,还是说不出话,周青欢喜着又走了:“我去告诉郎君!” 为什么都走了,她找的那个人,在哪里?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王十六极力挣扎着,到最后也只不过是微微动了下手指,吴启很快止住她:“夫人刚刚醒来,身体还虚弱得很,先喝点水,不着急起动。” 侍婢上前扶起一点,服侍她漱口,喂她喝水,王十六又尝到了口中的腥气,是什么,血吗?是了,她吐了很多血,所以才满嘴里腥气。 “这个药很有效,看脉象夫人的病根少说去了一半,以后好好调养着,若是运气好能找到药材再吃上几丸,病根就能全部拔除,跟常人无异了。”吴启拈着胡须,絮絮说道。 她的病,有希望好吗?王十六早已不再奢望,此时又慢慢生出希望,在意外的欢喜中,慢慢看过四周。 陌生的地方,似曾相识的摆设和布局,是薛临的卧房吧,从前在南山时,他的房间跟这个差不多。梦里那个抱着她,温暖他的人是薛临吧,也唯有他,能让她心安,觉得回到了家。 “以后需要长期服药调养,还有许多禁忌夫人也要记着,”吴启还在说,“莫要劳心劳力,莫要大喜大悲,莫要受伤,更不能生育。” 不能生育。凌乱的思绪蓦地停滞,王十六久久没能反应过来。不能要孩子么,可她一直都想要生个孩子,和薛临的孩子,最好是女儿,她会好好爱她,所有她不曾得到过的爱,她都会加倍地给她的女儿,可为什么,不能要孩子? 丝丝缕缕的,似乎是难过,悄无声息漫上来。王十六微微闭着眼,吴启还在说话,大部分她没听见,有一些听见了,也只是没有意义。不能要孩子啊,这件事薛临一定早就知道了吧,毕竟吴启,很早就给她诊过脉。 他是因为这个不要她的吗?不,不可能,她太了解他,他不是这种人。 “阿潮!”门外有人唤,薛临回来了。 王十六想答应,发不出声音,想去迎他,动弹不得,他很快走近了,挨着她在床边坐下,他身上有点凉,手也是,他的怀抱虽然安稳,但并不是梦里她找的人。 是谁呢。王十六想不出来,眼梢湿着。 “阿潮不哭,”薛临弯了腰她擦泪,“这个药很有效,眼下虽然难受些,以后就好起来了。” 不,她不是为了身体难受,她是为了,她注定不能拥有,无法补偿的孩子。她一直以为,她不曾得到过的,她的孩子一定能得到,可她却连孩子都不能有。 眼泪越来越急,薛临急急忙忙去擦,擦不完,让人心里都刺疼起来,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肩:“阿潮。” “哥哥,”嘶哑着,终于能发出一点声音,王十六筋疲力尽,轻轻靠着他,“我不能,要孩子。” 薛临怔了下,下意识地看了眼吴启:“没关系的阿潮,只要你好好的,怎么样都行。” 是啊,她怎么能这么贪心,连她自己都时日不多,怎么能什么都要?若是她早早死了,留下个年幼的孩子,有多可怜。不能生,倒也干净,免得像她一样,受尽苦楚。王十六默默掉着泪,蓦地想起那个潮湿闷热的夜,裴恕伏在她耳边说,给我生个孩子。 他一定不知道她不能生。他心细如发,体贴起来,连头发丝儿都会替她照顾到,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说这种让她伤心的话。 “阿潮,”薛临轻轻拍着,抚慰着,“不要紧的,还有时间,我们再去找药,将来都会好的。” 王十六慢慢止住了眼泪。心里空落落的,不自觉的,又想起裴恕。她跟他成了亲,占着裴夫人的位置,却丢下他走了,而且她连孩子都不能有。他一定很恨她吧?他原本可以有完满的人生,却被她搅得七零八落。 却蓦地,从薛临口中,听见了裴恕的名字:“阿潮,裴恕来过了,一个多时辰前刚走。” 王十六大吃一惊。他来过了?他不恨她,不抓她回去吗? 薛临看见她突然泛红的脸颊,她目光急切着四下寻找,她在找裴恕,哪怕他已经说过裴恕走了,她还是不自觉的想要相见。连她自己也没觉察到吧,她与裴恕的羁绊那样深,也许,不亚于他。 转开脸:“军情紧急,战报一直在催,他本来早就该走的,为着你没醒,还是守了你整整一天,直到确定你脱险了才走。” 王十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他,梦里抱着她,温暖她,让她安心,几乎以为回家了的人,是裴恕。她竟然在自己也不觉察的时候,那样依恋他。 睫毛上染了湿意,于是灯火便成了一团朦胧的虚影,王十六极力维持着平静,听见薛临低低的语声:“你失血过多,昏迷不醒,是他割腕放血喂你,你才能醒来。” 王十六说不出话,许久:“什么?” 其实不是在问,她已经知道答案了。梦里她不喜欢的腥气,是他的血,哪怕她对他做过那么多恶劣的事,他依旧选择了救她。 眼前模糊着,仿佛看见当时的情形。他抱她在怀里,托着她的头,他割的似乎是左手腕,喂她饮下后,还给她擦了唇边的血迹。她没有醒,按理说看不见这些,可这幻象如此真切,就好像她的神魂脱出了身体,在冥冥之中,看见了所有的一切。 “阿潮,”薛临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他对你情深义重,莫要辜负他。” 王十六泪眼模糊,哥哥,莫要辜负他,那么你呢,我们呢? 我们呢?薛临低头看她,从她眼中,读懂了一切。造化弄人,他注定是要落幕,但没关系,只要她能好好活着。“阿潮,你依恋我,只是依恋从前的一切,努力想留住从前,可一切都已经变了,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吗,她那么努力,怎么会回不来!喉咙哽咽着,王十六抓着他冰凉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77节 “好阿潮,”薛临叹息着,轻轻在她额上一吻,“放过你自己,好好过吧。” 远处又有战鼓声,最后一批士兵也要出发,薛临轻轻松开她:“我该走了。” 王十六终于找回了声音:“去哪里?” “我要随军出征,去北地抵御突厥。”薛临抬眼,望着窗外火把映红的天空,“男儿为家国山河,总要不负这一生。” 王十六看见他飞扬的眉梢,他清癯的脸上澎湃着雄心,是她不很熟悉的豪情。他是想去的,他文韬武略,早有治世之志,从前是她耽搁了他。王十六松开手:“哥哥。” 薛临回眸,她望着他:“祝你马到功成,平安归家。” 平安么?这副残躯,难说还能支持多久,不过也好,如此在战场之上,反而无所畏惧。薛临微微一笑:“好,我一定记得。” 战鼓越来越急,他马上就该走了,薛临低眼:“阿潮,裴恕也去了北地,你是回长安等他,还是留在此间?” 王十六摇摇头:“我回魏博。” 临走之时她说过,是家中有急事才走的,此时回去魏博,好歹也能圆上些。她辜负裴恕太多,今生只怕都不能弥补了,但她总要努力,不要再伤害他。 “好,我这就给你姨姨写信,待你养好伤,送你回去。”薛临起身,最后看她一眼,“阿潮,我走了。” 他走出门外,再没有回头,王十六拼着力气靠在床头,望向窗外的天空。 战鼓声、车马声,汇成遥远奇异的乐章,流淌着向北行进,她爱的人,她嫁的人,都在这场征途中。心里突然恐惧,伴随着强烈的爱意,王十六双手合十,默默祝祷。满天神佛,一切灵感神异,只要他们平安,我愿付出所有,只要他们平安! 一个月后。 车子驶出司马府,王十六回头,吴启的车子向相反的反向行去,周青在车边护送,沉默着,不知第几次向她挥手作别。 王十六便也向他挥挥手,悬着一颗心,殷殷望着。 这一个月精心调养,她的 身体已经大好,自己也觉得比从前是两番天地,吴启放下心来,听说军中缺医少药,便报名随军,她不放心,又打发了周青护送他过去。 此时望着他们的车子一路向北,恨不能也跟着去。一个多月,为着战事吃紧,行军又都是机密,她没收到薛临和裴恕的任何消息,唯有从军报中得知,朝廷大军进展顺利,已经夺回先前失陷的几个郡县,唯有与王焕交手的几仗打得极是吃力,王焕太熟悉官军,狡诈狠辣,已经成了官军的心腹大患。 只恨她当初,没能一刀杀死王焕。 “娘子关了窗吧,风大。”锦新小声劝道。 王十六关上窗,忍不住问道:“二弟那边有消息吗?” “二郎君最近一封信是半个月前的,”锦新不觉叹了口气,“后来便再没有了,不过二郎君说一切顺利,裴郎君和薛郎君都平安。” 那也是半个月前平安,现在,他们怎么样了?王十六不敢乱想,默默念了一声佛。 锦新又道:“前天我过来时,听说大军已经挺进突厥国界,在那边开战了。” 王十六屏住了呼吸。若在国境之内,凡事总还有个照应,如今到了突厥境内,危险便是从前的数倍。他们怎么样了? 妫州边界,大总管军帐。 陆谌看完军报,紧紧皱着眉头。 大军三天前挺进突厥国境,原计划是反守为攻,摧毁突厥主力,但一连三天,遇到的都是小股兵力,始终找不到主力军,反而王焕趁机又偷袭了幽州。突厥本就是游牧,在国境之内比他们占优势得多,若不能尽快解决,后续的粮草补给都会成为问题。 向裴恕问道:“子仁,以你看来,眼下该如何破局?” 裴恕低眼看着沙盘上红蓝两色旗帜,将代表官军的红旗向北挪进一点:“和谈。” “和谈?”陆谌皱眉摇头,“和谈容易,但后患无穷,有王焕在,只怕不上半年,突厥还会卷土重来。” “和谈是假,为的是探听王庭所在,找到主力军,永绝后患。”裴恕低着声音。 陆谌恍然大悟。一旦和谈,必要与突厥可汗见面,可汗所在之处,便是王庭主力军所在之处,到时候大军突袭,便可一举拿下,只是如此一来,那前去和谈之人,却不是要丧命? “我愿前去和谈。”裴恕道。 陆谌吃了一惊,正要拒绝时,听见李孝忠在外面道:“陆尚书,我能进来吗?” 陆谌忙道:“节帅请进。” 帐门打开,进来的除了他,还有薛临,裴恕冷冷看一眼。 大总管军帐一直跟随中军行进,是以这些天他与薛临时常见面,薛临多谋善断,胸怀天下,就算以他的标准来看,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在从前,他定会折节相交,甚至他们还有可能成为知己,共同匡扶天下,可眼下。 既生瑜,何生亮。 “薛司马有一计,能找到突厥主力,”李孝忠是武人,开门见山便道,“明照,你与陆尚书说。” 裴恕低头看着沙盘,余光瞥见薛临起身:“突厥连日战败,除了王焕,无人愿战,可假托和谈,探听到主力军所在,一举歼灭。” “这,”陆谌意外着,看了眼裴恕,“薛司马和裴相真是心有灵犀啊,方才裴相也正与我说到此计。” 谁要与他,心有灵犀。裴恕一言不发,冷冷看着。 薛临并没有在意,微微一笑:“裴相乃是七巧玲珑心,仆能想到的,裴相自然也能想到。仆此来,是想向尚书请命,仆愿前去和谈。” “这,”陆谌下意识的又看裴恕一言,他两个是事先商量好了么?如此不约而同,“此计虽妙,但那和谈之人,只怕是九死一生。” “为国家计,薛某何惜此身。”薛临沉声道。胸中有豪情无声翻卷,若能拯救生民,卫国杀敌,他又何惜残躯! “不需薛司马,”裴恕起身,此计艰险,入局之人必须冷静机变,不畏生死,计策是他出的,他又怎会让别人替他冒死?尤其那人,又是薛临,“我早与尚书说过,我去。” 薛临抬眼:“裴相身份贵重,不可以身涉险。” 他也绝不会让她的夫婿,以身涉险。 “正因为我身份贵重,突厥和王焕才不会疑心有诈。”裴恕淡淡道,“以薛司马的分量,只怕王焕不会答应。” 是了,他一个小小的成德幕府行军司马,突厥并不会放在眼里。薛临道:“我请来一人,有她在,王焕一定会和谈。” 帐门外一人应声走来,裴恕抬眼,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第77章 正文完结 三十来岁的女子,美丽,清冷,款步走来时,裴恕从她脸上找到了王十六挺翘的鼻子,她那双眼梢微垂的眼睛,更是与王十六像足十分,只不过王十六的目光从来都是热烈执拗,而眼前的女子,是种遗世独立的淡漠。裴恕一霎时猜出了她的身份,郑嘉。 薛临开了口:“陆尚书,这位是王留后的嫡母,郑夫人。” 陆谌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王存中的嫡母,就是王焕的原配夫人郑嘉,不是都说她已经死了吗?犹豫之时,边上裴恕已经躬身下拜:“小婿见过岳母。” 郑嘉看他一眼:“不必多礼。” 陆谌见裴恕拜过,这才确定来人就是郑嘉,忙拱手为礼:“有劳郑夫人前来,不胜惶恐。” 郑嘉福身还礼:“我愿致书王焕,劝他和谈。” 陆谌松一口气,天下谁人不知王焕对原配夫人念念不忘?若是她肯出头,王焕自然会上钩。“郑夫人深明大义,来日我必奏报朝廷,予以嘉奖。” “不必,”郑嘉神色平静,“我只有一个要求,平定王焕之后,他的妾室儿女,不得降罪。” 陆谌自己私心里猜测,嘉宁帝应当是不会降罪的,王存中这次不还带兵为主力军之一么?只不过话他自然不能说满,便道:“我会将夫人的要求奏明圣上,在圣上面前,也会竭力为夫人周旋。” “郑夫人是我为了和谈,再三请来,”薛临慢慢看过众人,目光落在裴恕身上,“前去和谈之人非我莫属,裴相该不会与我争功吧?” 裴恕沉默地看着。相处的时间虽短,但也足够他看出来,薛临在意的并非功名,他只是要办成此事,甚至不惜搬出争功的由头,将他排除在外,薛临为什么,如此急切? “那么就有劳薛司马走上一趟,”陆谌一锤定音。于公,舍一个行军司马,保住当朝宰相,当然更合适,于私,他与裴恕同僚多年,自然不愿他以身犯险,况且裴恕又是嘉宁帝的心腹爱臣,真要是出了事,他也没法向嘉宁帝交代,“李节帅率军远远跟随,一旦确定主力军位置,立刻进攻,接应薛司马。” 尘埃落定,薛临拄着手杖,无声吐一口气。 “书信在此,”郑嘉从袖中取出一封对折的信笺,奉与陆谌,“交与王焕,他应当会同意和谈,不过王焕狡诈多疑,见不到我,不会露面,所以,我会与薛司马一同前往。” 有光亮从缝隙处漏下,她低垂的眸子倏地一亮,锋芒毕露。裴恕有一刹那想到,这母女两个的气质全然不同,但,这种尖锐锋利,孤注一掷的神色,却又如此相似。思绪有一时飘远,她这时候,在做什么? 魏博, 节度使府。 和谈的消息传来,已经是数日之后,如今王存中不在,府中便是璃娘主持,是以留守的掌书记一早便将消息报知了璃娘。 窗外一枝海棠开得正好,风一过,簌簌一阵红雨,王十六偎依在璃娘怀里,听她低声说道:“你放心吧,等和谈成了,裴郎君很快就回来了。” 王十六低着眉,觉得疑惑。裴恕虽然极少与她谈公事,但他志在平定突厥,怎么会轻易和谈?蓦地想起当初大破王焕的契机,便是入城和谈之时,心里一动。 “十六,”璃娘摸摸她的头发,“夫人也在那里,听说要和薛临一起去突厥和谈。” “什么?”王十六吃了一惊,怎么是薛临前去?想起他单薄的身形,裹得厚厚的狐裘,心里一阵慌张。 “别担心,”璃娘安慰着,“有你二弟在,还有裴郎君主持,不会让他们有事。” 王十六定定神,是了,有王存中率领着河朔最精锐的骑兵,况且,还有裴恕。他从来都是无所不能,一定会保他们平安归来。 眼前浮现出裴恕气定神闲的脸,仿佛感觉到他坚实的胸膛,那样温暖,可靠,在她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她心底深处最安稳的依靠。王十六鼻尖发着酸,低声道:“我知道,他们不会有事的。” 有裴恕在,一定不会有事。 *** 北地边境。 界碑一方,立在道边,踏过去,便是凶险万分。裴恕低声向薛临道:“李节帅会循着你们留下的标记远远跟随,王存中的骑兵也在附近,等你们确定位置,立刻就会进攻。” “有劳裴相。”薛临抬眼一望,四野苍茫,长空碧蓝,也许,这就是他瞭望故土的最后一眼。 “我让张奢带人跟着你,”裴恕又道,“一旦动手,你紧跟着张奢,片刻不要与他分散。” 张奢长于搜集情报,有他在,事半功倍。张奢武艺也是绝高,定能护着薛临撑到官军接应。他与薛临一道前来,无论如何,他都会将薛临平平安安,交还给她。 曾经不止一次想要杀死薛临,但,绝不是此时,更不会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有劳张将军。”薛临向张奢叉手致谢,跟着转向裴恕,“我有一事请托裴相。” 裴恕低眼,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的锦盒,双手递过:“这是给阿潮的生辰礼,还没来得及送出去,有劳裴相转交。” 裴恕顿了顿,终是伸手接过。她的十七岁生辰,那个偎抱相依的夜里,他曾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她说,想见薛临。后来她走了,生辰之时,她大约在路上,他为她准备的生辰礼,始终不曾送出去。 “阿潮就托付给你了,她天真直率,很多时候还是个孩子,裴相多担待些。”薛临带着怜惜,克制着的爱意,“其实阿潮对裴相,未必不如……只不过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罢了。” 未必不如他?他倒是自信,被偏爱的人大约总是自信。裴恕不想再听,这些话带着种遗言似的不祥意味,索性出声打断:“司马若是还有话,等回来之后,自去对她说。” 薛临垂目,半晌,笑了一下:“那个药,有劳裴相费心再去找找孔公孽。” “她是我妻,我自会竭尽全力,”裴恕淡淡道,“不劳司马费心。” “如此,”薛临顿了顿,裴恕以为他还要说什么,他却只是叉手作别,“裴相,就此别过。” 车马辚辚,向着山川尽处行进,这一去,几人能够生还?一战功成万骨枯,只愿此役能荡平敌寇,还边境太平。 裴恕转回头,踏着新生的野草,慢慢向营帐走去。北地春来得迟,已届三月,犹只是浅淡一层新绿,连日里忙于战事,少有时间能够想她,今日薛临一再提起,让他千头万绪,全都萦绕在她身上。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78节 昨日消息来报,她已经回到魏博,现在她在做什么,有没有偶尔,也会想起他? *** 魏博,节度使府。 锦新提着药罐进来:“娘子,该吃药了。” 王十六接过来放在案上,带着点调侃的笑意:“这些事让婢子们做就好,你又何必亲自去办?让姨姨知道,肯定要怪我了。” 这些天她留心看着,璃娘对锦新爱护有加,府里上上下下对锦新也十分敬重,大约锦新与王存中的喜事就快成了,她又怎么能像从前那样使唤她? 锦新脸上一红:“是我该做的,娘子快别这么说。” 她倒好了药,双手递过来,王十六一饮而尽,满嘴都是苦涩的药味儿,不觉想起吴启,他这时候,该已经到了大帐吧,他有没有赶上见薛临,还有裴恕? 心绪一霎时飘远。自和谈的消息之后,许多天再不曾收到过战报,他们此时,可还平安? 听见锦新低低的声音:“王全兴大概就是这一两天了。” 王十六回过神来,锦新眸光一闪,声音冷下去:“终于。”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锦新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恨意,心里生出怜惜,默默握住了锦新的手。 锦新低着头:“我后来才知道,二郎君与裴郎君私下达成协议,二郎君要王全兴的性命,裴郎君要二郎君将来放权,拆分魏博。” 王十六怔了下,恍然大悟。王全兴当初虽然受伤,但若是全力救治,未必不能活,之所以病入膏肓,想来是裴恕暗中插手的缘故。裴恕早就决定打压河朔三镇,权归朝廷,魏博势力太大,拆分也是必然。 只是如此一来,王存中的兵权地位,肯定不如眼下了。王十六轻声问道:“你不愿意?” “不,”锦新摇头,“这样最好。这些年为着权势,魏博连年打仗,父子兄弟自相残杀,有什么意思?交出去一些兵权,一来不惹朝廷忌惮,二来自家也能安稳许多,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放权之后,万一将来朝廷清算,或者成德、范阳出兵吞并,二郎君可怎么办?” 成德有薛临在,不会让李孝忠吞并魏博,朝廷那边,有裴恕。况且裴恕自始至终,都是要平定河朔,对成德和范阳必定也有安排,不会坐视两镇吞并。王十六轻轻拍她的手背:“你放心,有裴恕在,二弟不会有事。” “我知道,我信娘子。”锦新抬眼看她,这些天她只字不提裴恕,但她看得出来,她片刻没能放下裴恕,藏在心里的话再也憋不住,“娘子,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跟娘子说。” “什么事?”王十六道,“你说吧。” “娘子大婚那天,二郎君让我转告娘子,裴郎君能定下这门亲事并不容易,娘子还记得吗?” 记得,那天的每一件事,每句话,她都牢牢记得,就连临走之时裴恕带笑的睡颜,她都牢牢刻在心里,想忘也不能忘。王十六垂着眼皮,看着白瓷碗里残留的药汁,只剩下一点,在碗底拖出一个不完整的圆。“我记得。” “二郎君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裴家阿郎知道了娘子的病情,尤其是娘子不能生育,曾去进奏院找二郎君理论过,极力阻止这门亲事。”锦新道。 王十六吃了一惊,这件事,裴恕知道? “娘子别误会,”锦新看见她骤然苍白的脸,连忙上前扶住,“这件事二郎君一个字都不曾跟奴提过,只不过裴阿郎上门的时候,我刚好在附近,听见了一些。” 王十六一个 字也说不出来。所以,他都知道,他还是要娶,裴令昌能去找王存中那里理论,在家中必定也动用了为父的权力压制他,他究竟是顶着多少压力,娶了她? 眼前闪过那夜龙凤喜烛的光芒,百子帐低垂着,她低头吻他的唇,尝到他口中淡淡的酒香,他的嘴角翘起来,柔软,温暖,睡梦之中,不灭的笑意。 视线变成一片模糊。裴恕,为了我,值得吗? *** 两天后,大总管军帐。 吴启风尘仆仆进门,着急着问道:“裴相,薛郎君呢?” 裴恕合上案卷,看见是他,心里便突地一跳:“你怎么来了,可是夫人有事?” “夫人无事,她身体大好,回魏博去了,”吴启急急说道,“我特意来找薛郎君的,他在哪里?” 她无事,那就好。心跳慢慢平复,裴恕道:“薛司马前日启程,前往突厥议和。” “什么?”吴启脱口说道,“他那个身体,哪里经得起折腾!” 他的身体?裴恕抬眉,想起薛临苍白清癯的脸,那日登车之时,他扶着车门,疲惫支持的步子:“他怎么了?” 吴启紧皱双眉,许久:“没什么。” 不,不会没什么。裴恕看着他:“薛临得的,是什么病?” 上位者的威压无声袭来,吴启长长叹一口气。薛临要瞒的,无非是王十六,眼下她并不在,况且瞒也瞒不了多久了,薛临剩下的时日,已是屈指可数。“永年城破时薛郎君受伤太重,剩下的时日不多了,那丸药,原是我为薛郎君制的,服下可延寿半年,薛郎君让给了夫人。” 心里发着闷,呼吸也有些粘涩,裴恕余光瞥见了周青,跟在吴启身后进来的,被这消息震惊,怔怔地站在当地,吴启还在说:“薛郎君说,那个药他吃了无非多活半年,可夫人吃了能多活五六年,在这期间要是能再找到孔公孽制药,一直延续下去,说不定能活到天年。他死不足惜,只愿夫人好好活着。” 原来,如此。裴恕沉默地听着。薛临没有背弃她,只是用谎言赶她走,免得她知道真相自责,也或者,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死亡吧。 前天离开时,他觉得薛临的话像是遗言,那时候还只是想到了此行凶险,却原来,薛临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了。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那些话,的确是遗言。 “周青,”裴恕取出怀中藏着的锦盒,“这是薛郎君给夫人的生辰礼,你即刻回魏博,将薛郎君的病情告知夫人。” 薛临如此待她,她如此爱薛临,他又岂能,不让她知道真相。 周青飞跑着去了,裴恕定定神,收好案卷,快步走进陆谌营帐:“陆公,我想跟随大军,接应薛司马。” “李节帅已经去了,王留后率领骑兵也在附近,向东还有平卢军,你放心,不会有事,”陆谌以为他是不放心战事,说道,“你就不必去了,留下来坐镇指挥。” 裴恕垂目:“我欠薛司马一命,决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还望陆公允准。” 薛临为她,已经放弃了一次生命,这一次,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一定要平平安安,带薛临回来。 *** 百里之外,突厥境内。 黑布蒙着眼睛,薛临骑在马上,在斜阳中走过茸茸的草坡。 今天一早使团到达一处唤作善达克罗的山谷,突厥派人来接,给使团所有人都蒙住了眼睛,不过他一直在心里默默推算方位,计算路径,以他们的脚程,此处离善达克罗应当是五六十里路程,途中他曾听见水声,快而清晰,应当是条河,清晨时,太阳在右前方,傍晚时,太阳依旧是从右侧斜照,他们应当先往北,又折向西行。 距离善达克罗五六十里,有河水流过,先往北再向西,他们此时,应当在碛山附近,此处三面是山,一面是草原,进可攻退可守,也是突厥几个大部族的聚居地,可汗王庭很可能就在此间。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霎时到了近前,有洺州口音的男子开口问道:“郑嘉在哪里?” 薛临扯下蒙眼黑布。眼前出现一张胡子拉碴的男人脸庞,是王焕,当初守永年之时,他曾从城楼上远远望见过。 王焕催马来到郑嘉车前,探身伸手,拽开车门。 车门洞开,露出内里那张熟悉的脸,冷冷淡淡,抬眼看他。 “我就知道你没死,”王焕大笑起来,喉咙里带着点嘶哑的杂音,“你瞒不过我。” 他跳下马来抱,郑嘉冷冷道:“别碰我。” 王焕顿了顿,许久,轻嗤一声:“走!” 士兵们牵马推车,带着人往前赶,薛临看见张奢也扯下了蒙眼黑布,没有人阻止,他们此时已经深入突厥腹地,有突厥最精锐的主力军护卫,不怕他们翻天,也就不需要再多加戒备了。 薛临控着马,时前时后,留意着周遭的动静。不远处是大片的石头城墙,高高低低,矗立在暮色中,墙内有白色高楼,涂着蓝绿的屋顶,城中央是座最高大的建筑,飞檐瓦当,雄浑壮美,大约就是可汗的居所。 突厥士兵驱赶着,走进石头城,走向那座最雄壮的宫殿,郑嘉的车子第一个进宫,王焕突地拍马挡住,高声道:“剩下这些人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士兵提刀上前,薛临厉声喝住:“慢着!” 落日最后一丝余晖照着涂成白色墙壁,露台之上,隐隐露出织锦团花的袍角,薛临转向那处:“我等此来是要见可汗,我朝天子是要与可汗议和,你算什么东西?岂能替可汗做主!” 王焕羞恼着,挥刀劈下,薛临不避不让,傲然道:“难道堂堂可汗,连天子使臣都不敢见,任由一个反叛摆布?” “住手。”露台上衣角一闪,一个身材高大,头发卷曲的男人走出来,止住了王焕,“你们皇帝准备怎么跟我谈?” 是突厥的浑末可汗。薛临抬眼:“天子使臣会见可汗,岂能在此处草草谈讲?” 余光瞥见张奢在袖子底下向他打了个手势,这是消息已经送出去的意思。好快的手脚。 露台上传来笑声,浑末朗声吩咐:“开殿门,本汗与这个胆大的使臣喝一杯!” 殿门轰然而开,薛临迈步走进,心里知道,这场九死一生的对决,此时才正式拉开序幕。思绪有一刹那想起了王十六。也许今天,他便会命丧于此。 阿潮,愿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拥有最圆满、欢喜的后半生。 *** 人无声马衔枚,在夜色中循着标记飞快地向前,裴恕穿着夜行衣装,紧紧跟随。 千难万难,他也要带回薛临。她心爱的人,他会毫发无损,送还给她。 即便从此与她再无可能,他也绝不会让她再一次,痛不欲生。 *** 魏博,节度使府。 三更鼓响时,王十六翻来覆去,片刻也不曾合眼。 许多从前疑惑的事,在锦新那番话后,都找到了答案。裴恕说过,想要个孩子,但他后来,再没有碰过她。同床共枕那些夜里,她能感觉到他的急切,但他硬是忍下了。原来,他都知道了。 她一直都知道他无所不能,她太习惯了他不动声色解决掉所有的问题,几乎忘了,他也并不是三头六臂,有许多事也需要他竭尽全力,比如追逐她,比如违抗父母之命,娶她。 她辜负他的,实在太多。 耳边响起薛临的语声:他对你情深义重,莫要辜负他。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滑下,打湿了枕头,王十六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哥哥,是我变心了吗?为什么这些天,我那么多次,想起裴恕? *** 碛山,突厥王庭。 寂寂深夜里,突然传来守卫惊恐的叫声:“不好了,中原人突袭,我们被包围了!” 薛临急急坐起。早有准备,所以此时衣衫整齐,鞋也穿着,只是王庭之中不能带兵刃,只能抄起案上的烛台防身,在黑暗中打开房门。 “郎君随我来。”张奢刚刚赶到,带着侍卫将他围在中间,护着他向 外走。 “快去找郑夫人。”薛临急急吩咐。 “已经派了人过去,”张奢拉着他穿过曲曲折折的宫道,“李节帅在外面接应,郎君跟我走。” 厮杀声叫嚷声,一霎时盈满双耳,火把亮起来,浑末由亲兵护卫着向外撤离,看见他时怒声吼道:“咱们中计了,杀了那个中原使臣!” 张奢手中刀快得挥出残影,但敌人太多,薛临左支右绌,渐渐觉得透不过气,他这副残躯,实在是拖累。 又一队士兵扑过来,张奢被分开围攻,缠住了脱不得身,一个突厥士兵挥刀砍来,薛临手中的烛台被磕飞,那把刀,当着面门劈下。 就要死了么。薛临心中一片宁静,还好,听外面的动静,官军应当占据上风,他总算不虚此生。 那刀擦着鼻尖停住,士兵一声惨叫,摔倒在地,薛临低眼,看见一支利箭从他后背穿胸而出。侧门被撞开,一队人马冲进来,领头的人朗声道:“浑末可汗,裴恕在此!” 几个侍卫抢过来护住,薛临长叹一声,看见浑末大吼着指挥部下:“抓住裴恕,他是中原的宰相,别让他跑了!” “走。”裴恕扶着他,飞跑向外。 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79节 “又是何苦?”薛临极力跟着,带着气喘,“我原是将死之人,为国而死,死而无憾,你若有什么闪失,阿潮怎么办?” “你想杀身成仁,让她永远记得你,永远当她心中第一人,”裴恕扶着他上马,冷冷道,“休想。” 他重重加鞭,催着马往前走,薛临急急喊道:“你也上马!” 他伸手来拉,裴恕一把推开:“两个人走不快,你先走。” 话音未落,迎面几个突厥兵挥刀杀过来:“站住!” 那刀来得快,裴恕来不及多想,扑过去抱住薛临,肩背上一阵剧痛,那把刀,砍中了他。 听见薛临煌急的呼叫,看见匆匆赶来的李孝忠,裴恕摔倒在地。在最后的清醒里想到,观潮,他没事了,你最心爱的人,我绝不会让他出事。 *** 魏博,节度使府。 王十六又梦见了那片混沌,这一次与以往都不相同,她知道她在找裴恕。 观潮。飘摇着,极远的呼唤,裴恕的呼唤,王十六极力奔跑着,向着声音的方向。但一切突然都被打破,外面有急促的敲门声,一声接着一声。 王十六睁开眼,睡意一下子消失殆尽,本能地想起北境前线,惊慌到了极点。 光着脚跳下床,拉开门,周青风尘仆仆的脸闯进眼里,他眼梢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递过来:“娘子,这是郎君给你的生辰礼。” 可为什么,他这么着急送来。心砰砰跳着,王十六急忙打开,看见一支镶金拼补的羊脂玉簪。是她的簪子,和薛临的玉佩是一对,永年城破时丢了,原来是薛临找到,拼好了。心一下子沉到最底:“郎君怎么样了?” “郎君他,”周青踌躇着,“他。” “说。”王十六紧紧攥着拳。那枚玉佩,当初她埋在了南山,知道薛临没死,她也命人取回来了。簪子和玉佩都在她手里,可这两样,本来应该是她和薛临,一人一件。 周青低了头,不敢看她:“永年那次郎君伤得太重,好不了了,娘子吃的药,原是给郎君续命用的,郎君让给了娘子。” 时间一下子凝固,那么多零碎的,她曾疑心过的片段,无声无息,在脑中蔓延。怪不得,薛临要走,怪不得,薛临一再推开她。原来如此。 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王十六快步向外,嘶哑着声音:“备马。” 她要去找薛临。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到薛临。 “娘子,”周青追上来,“我走时听说,裴郎君带人去接应郎君了,这些也是他命我告诉娘子的。” 王十六猛地停住步子。 *** 碛山,突厥王庭。 厮杀声越来越响,郑嘉由侍卫护着,从后门撤出王庭。 “往哪里跑?”王焕拍马冲来,挥刀劈翻侍卫,一把拽过,抱在身前。 郑嘉一言不发,挣扎着厮打,王焕拧住她双臂,扯下衣带三两下绑住:“我早知道你没安好心,不过没关系,你自己送上门来,这次无论如何,都休想跑掉!” 亲兵护卫着,人马向北奔逃,郑嘉冷冷道:“放开我。” “不放,”王焕笑起来,看着月光底下,她光洁如玉的面庞,“我又不傻,谁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你心肠狠得很,闹不好连亲夫都要杀。” 忽地听见她低声唤道:“马前奴。” 王焕心里砰地一跳,马前奴,几十年前的称呼了,那时候他只是郑家的马奴,郑嘉出行之时,偶尔会命他牵马,郑嘉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只是唤他马前奴。可他那时候,就惦记上了这个高不可攀,天上明月一般的小娘子。 兜兜转转,到底落在他手里,只恨她太不听话。“小娘子。” “松开我。”郑嘉冷冷道。 几十年的爱恨纠葛,王焕抵挡不住。四周都是他的兵,她不善骑马,除了骨头硬,其他地方却是柔软可欺,不怕她翻了天去。解开来放在怀里,双臂从她身后绕过来抱住,拉住缰绳:“坐稳了,咱们且得走一阵子,路远着呢。” 她转身靠着他,抚他的心口,又唤了声马前奴。 柔情涌动,王焕答应着低头,心口突然一阵巨疼,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胸膛,王焕大叫一声,低头,看见郑嘉溅了血的脸。 眉眼上,红唇上,脸颊上,都有他的血,她似修罗,冷冷说道:“你碰我的每一下都让我恶心,我早该杀了你。” 王焕拔刀砍来,她没有躲,冷冷看着他。几十年的光阴倏一下从眼前滑过,刀锋滑过她修长的脖颈,终是没舍得劈下,王焕咬着牙:“便是再恶心,你也是我的女人。” 他不会死,沙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命硬得很,死不了。抓了她走,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还是他的女人。 王焕扯过衣带又要绑,小腹上突然一阵剧痛,她竟还藏着一把匕首,再次刺中。恨到了极点,挥刀正要劈下,郑嘉一把拔掉他心口的匕首,跳下了马。 鲜血激射而出,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卸掉了大半,王焕余光里看见郑嘉摔在地上,半天没能起来,是了,她擅长的是读书写字,吟诗作画,骑马从来都不行。 想过去拉她起来,怎么都使不出力气,马匹觉察到主人的无力,长嘶着蹿进道边,王焕觉得冷,他杀过太多人,很熟悉这情形,他只怕是,命没那么硬了。到底是,死在了她手里。喘息着唤了声:“小娘子。” 身后,郑嘉挣扎着,艰难躲避着杂沓奔逃的马匹,一个突厥兵挥刀砍来,眼看躲不过,郑嘉下意识地闭眼,听见箭矢飞过的声音,突厥兵惨叫着摔下马,前面一人一骑飞奔而来:“夫人!” 是王存中,一霎时奔到眼前,拉她上马。郑嘉定定神,指着前面:“王焕往那个方向逃了。” 却在这时,听见扑通一声,王焕从马背上摔下,倒在路边。 有惊马踏过,踩得身体骤然弹起,惊马离开,便又恢复了原样。郑嘉默默看着。这下,应该是真的死了吧。几十年的噩梦,终于是,亲手了结。 “王留后!”远处有人喊,李孝忠抬着裴恕,扶着薛临,“裴相重伤,快找大夫!” 王存中飞奔上前,看见裴恕紧闭的双眼,血染红半边身子,毫无声息。 *** 裴恕沉在一片漆黑寂静之中,时间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唯有那片漆黑,永恒不变的归宿。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仿佛有亮光,那样轻盈,让人本能地知道,只要走过去,便能解脱。 □□仿佛已经不复存在,神魂漂浮着,向着亮光而去,却在这时,听见极远处隐约的唤声,裴恕,裴恕。 这么熟悉,这么依恋,是谁呢,为什么想不起来?那浓沉的黑色仿佛在瓦解,亮光在诱惑,而那个声音,一直在召唤。 是谁呢?想不起来,却本能地知道,那个声音, 很重要。 裴恕聆听着,极力回想。 *** “裴恕,”王十六打了条热毛巾,伏在床前,细细擦干净裴恕的脸,“军报来了,二弟在阴山抓到了浑末,正押解返程。突厥的主力军一大半被李节帅歼灭,还有一小半逃往东边,平卢军正在追击。” 他浓黑的睫毛低低垂着,安静的睡颜,喉头哽住了,王十六沉沉吐一口气。 整整七天了,他还是没有醒,简直让人绝望。 可她不能绝望,她决不能失去他。定定神,轻柔着声音,像情人间的低语:“裴恕,你是不是累了?好好歇歇吧。” 一定很累吧,她极少见他休息,总是在忙碌,在筹划,她一直都觉得他无所不能,可她到现在才意识到,他也是血肉之躯,他也会累,会受伤。 今后,她再不会忘记了。 “阿潮,”帘幕动处,薛临拄着杖走进来,提着药罐,“药熬好了。” 细细的水声中,他倒好药,试了试温度,递到她手中。王十六含泪抬眼:“谢谢哥哥。” 薛临帮着她扶起裴恕,看她拿一把小小的银匙,一点一点,将药汁喂进裴恕抿着的双唇。 这样轻柔,这样细致,夫妻之间,该当如此吧。心里泛起淡淡欢喜,掺杂在苦涩中,薛临轻声道:“吴大夫说,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阿潮,不要怕。” 她不怕,她若是怕了,谁来找他。王十六又喂进一勺,看见裴恕漆黑的睫毛微微一颤,惊喜着再看,却又不动了,也许只是错觉。 让人一颗心高悬起又落下,在难言的爱恋渴盼中,轻轻伏在裴恕耳边:“裴恕,该醒了,我还等着你呢。” *** 漆黑之中,那声音似天籁,如此清晰,深刻,裴恕心里突地一跳。 他想起来了,王观潮,他的妻子。她在等他。 亮光消失了,那片漆黑一点点变淡,裴恕听见了更多的声音,世界,一点点回来了。 *** 夜色渐渐低沉,王十六回头,薛临还守在边上,脸色苍白,显然已经疲累到了极点。 连忙过去扶住他,轻声道:“哥哥,你回去歇着吧,你身子不好。” “好,”薛临没有坚持,依着她慢慢起身,“阿潮,我有件事,须得托付你和妹婿。” 王十六怔了下,妹婿两个字如此陌生,让她陡然生出悲怆,极力忍着泪。 “将来,送我回南山吧,和父亲在一起。”薛临低头,抚了抚她的脸,“阿潮,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眼泪再忍不住,王十六拥抱住他,哭出了声:“哥哥。” “不哭,阿潮乖。”薛临抚着她的头发,像儿时那样,“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长大了,有了可以相伴的爱人,他可以安心离开了。 松开她的手,带着笑:“阿潮,去吧。” 他扶她在床边坐下,王十六回头,他清癯的身影穿过庭院,一步一步,没入夜色。 *** 漆黑的颜色变成浅灰,灰白,终于完全消失了,裴恕觉到了阳光的暖意,嗅到了汤药的苦味,还有淡淡的甜香味,他熟悉爱恋的,爱人的气味。她在这里,她在等他。裴恕用力睁开眼睛。 朝阳从窗边斜照,照着他,也照着床边的她。她睡着了,睡颜不太安稳,眉头紧紧蹙着,散不开的忧愁。 他睡了多久?一定让她很担心吧。裴恕觉得歉意,努力想去握她,没能碰到,太虚弱了,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 然而这小小的动静已经惊醒了她,裴恕看见她突然明亮的眼睛,那么欢喜,像燃烧着两团小火苗,让眸子里他的身影,也跟着欢喜起来:“裴恕,你醒了!” 她扑过来,抱住了连忙又松开,是怕弄疼他,她眼中带着泪,却又笑着,一声声唤他:“裴恕,裴恕!” 她在等他,她这一次,只是在等他。最后一丝阴霾散去,裴恕在明亮的晨光中,慢慢握住她的手:“观潮。”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