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皇叔》 第1章 [古装迷情] 《惹皇叔》作者:秋色未央【完结】 本书简介: 1. 傅棠梨出身高门,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端庄淑女,被钦定为未来的太子妃。但太子心有所属,对她不屑一顾。 正好,她也不在乎,自去山间别院玩乐,无意偶遇一道长。 道长容姿无双,性子却极冷,高傲如天上人。她一时兴起,几番撩拨,时日一长,竟惹得道长动了凡心,意欲求娶。 傅棠梨慌了神,抛弃道长,连夜逃之夭夭。 后来,她在宫宴中惊见苦主,却是太子的叔叔、淮王赵上钧。 赵上钧其人,手握重兵,威慑四海,是个惹不起的煞神。 傅棠梨打定主意:不认、不认、死都不认。 2. 淮王以铁血手腕篡位登基,旧太子被废,旁人皆道废太子妃红颜薄命、再也不得翻身。 傅棠梨心里也苦,她趴在赵上钧的怀中,哭得鼻尖通红,云鬓散乱,好不可怜。 赵上钧心满意足,耐着性子哄她:“太子妃有什么稀罕的,朕让你直接做皇后了,不好吗?” #一本假正经的太子妃x高岭之花皇叔,双c #皇叔今天又双叒叕被抛弃了 #前期偷偷摸摸,后期明目张胆,每一天都是修罗场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甜文 轻松 主角视角傅棠梨赵上钧 一句话简介:高岭之花又双叒被抛弃了 立意:身在逆境也不能放弃希望 第1章 一脚踹倒绿茶小三 岁暮,大雪才止,重华殿的歇山顶染着霜白,仿佛水粉褪了色,檐角外起了风,回廊处寒意犹在。 但是,今日皇室在此举办烧尾宴,即使隆冬也抵不住这繁华如火。 殿堂高阔,两侧立着十二尊巨大的兽炉,龙涎香混合着椒花的的辛辣,熏人欲醉。 傅棠梨坐得久了,觉得胸口发闷,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她的腰肢依旧挺得笔直,下颌矜持地抬起,显得比任何人都优雅端庄。 此时笙歌已酣,宴席却未开场,贵人们都在殿中等候,只因淮王未至。 元延帝故意露出了不悦的神情,对诸大臣道:“可恨竖子无信,朕昨日再三叮嘱,他仍姗姗来迟,待稍后,定要罚他。” 淮王是元延帝的胞弟,执掌重兵,为元延帝征伐四海,骁勇善战,天下莫不能敌,元延帝爱他甚切,今日这烧尾宴,便是为了庆贺淮王平叛南诏之乱而设,故而正主不到,连元延帝也要耐着性子等他。 大臣们都明白帝王的心意,纷纷出言附合:“陛下仁爱,淮王确实不该如此,该罚、该罚,少说十杯。” 元延帝大笑,堂下丝竹声再起,左右应和。 看样子还有的等。 傅棠梨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四周,今日所来皆为显赫权贵,如她这般年轻的女郎不过陪在末席,大约无人注意。 她终于耐不住殿中浓烈的香味,和身边的女史低声交代了两句,起身走了出去。 出了殿门,冬日的风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却吹散了那股说不出的黏腻气息,让傅棠梨瞬间精神了一些。 候在殿外的尚宫看见了,过来恭敬地问道:“傅娘子何往,可要我遣人伺候?” 尚宫是有品阶的女官,等闲贵女还入不了她的眼,但尚书令傅大人家的二娘子傅棠梨却不等闲。 傅棠梨温婉柔顺,贞静娴雅,是长安城出了名的贤德淑女,不久前元延帝才颁下圣旨,钦定她为未来的太子妃,这么一来,尚宫怎能不殷勤。 傅棠梨略一欠身,柔声回道:“多谢姑姑,不须劳烦。” 她丽质天成,颜若舜华,行止矜庄雅致,眸中带着三分笑意,恰似明月清辉。 尚宫女官常年服侍内庭贵人,最重礼仪规矩,对这般端庄守重的小娘子自是欢喜,又存心讨好,当下笑了起来,指了指东面:“我适才见太子殿下出来,说要去太液池,傅娘子可去那边寻他。” 傅棠梨神态自若地致了谢意,依言往太液池那边去了。 待到走开,折过影壁,寻思着那边看不见她了,傅棠梨才慢悠悠地转了个方向,太子既说在太液池,那她离远点好了,免得迎头撞见,彼此不熟,落得尴尬。 今日重华殿设宴,宫人大多在那边伺奉,偶有内侍路过,见到傅棠梨,不过远远地行个礼就走了,她独自在苑中闲步,偷得一时清静,很是惬意。 转过一处回廊,前面有一处嶙峋的假山,看着十分玲珑有趣。 傅棠梨刚刚走近几步,却听见假山后面有人在说话。 “……如今这般境地,合该两不相见才好,何苦又来招惹我?” 那是一个甜美娇柔的声音,虽是说着埋怨的话,却妩媚得要滴出水来,也不知谁家小娘子躲在这里和情郎撒娇。 哦,真不巧。傅棠梨轻手轻脚地转了个身,想要离去。 但听那女子又道:“那傅家二娘子温柔又贤惠,既与殿下有了婚约,便是极好,殿下自去哄她欢心,我能有什么话说。” 哦,这可巧了。傅棠梨马上停住了脚步,侧耳聆听。 “傅氏女是父皇和母后做主聘下的,孤违逆不得,孤见过她一面,不过尔尔,如何能与卿卿比拟?” 这世间能够自称孤的,只有太子赵永嘉。 太子面前,那卿卿也不敢拿捏太过,此时听他曲意温存,顺势收了小性子,娇滴滴地道:“傅二娘子素有美名,是吾辈闺阁典范,我拿什么和她比呢,不过是殿下哄我罢了。” 赵永嘉叹息了一下:“孤几番欲和父皇提起卿卿之事,只怕母后不悦,一时举棋不定,才让傅家抢了先机,着实可恼。卿卿勿忧,来日方长,孤自会给你一个安排。” 青天大白日的,这都是些什么话?傅棠梨忍不住向前两步,刻意把脚步放得重了一些。 “谁?谁在那里?” 卿卿的声音明显慌乱起来,然后便有一阵细微而琐碎的动静,好似有人匆匆忙忙地拾掇着什么。 “何人在此无礼?”赵永嘉从假山后面转出,带着一脸怒意,沉声呵斥,“还不退……” 待他看清眼前是何许人,那最后一个字就卡在唇边,生生吐不出来了。 傅棠梨规规矩矩地立在那里,双手叠于胸前,颔首曲膝,盈盈一拜:“见过太子殿下。” 她举止优雅,姿态从容,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听到。 赵永嘉生性温良,是个恺悌君子,虽贵为太子,遇到这种场景,还是几分心虚的,他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傅娘子不必多礼。” 那唤作卿卿的女子原本害羞地躲在后面,听及“傅娘子”一语,立即走了出来,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娇弱,好似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不知傅家姐姐过来,是婉卿这厢失礼了。” 傅棠梨瞥了她一眼,认出了这个是工部尚书林大人家的千金林婉卿。 林婉卿仙姿玉貌,素有艳绝长安之名,此时她眸中犹有泪光点点,真真我见犹怜。 林家出了个贵妃娘娘,颇得圣宠,份位仅在沈皇后之下,林家的女子,自然不为沈皇后所喜,无怪乎赵永嘉方才言及“只怕母后不悦”。 可怜,郎有情,妾有意,中间却夹了她这么一个恶人,硬生生拆散了一 对鸳鸯。傅棠梨不胜唏嘘,面上却不显,只温和地回道:“林娘子安好。” 这么大冷的天,亏得林婉卿只穿了织锦海棠纹缎裳,虽显身段婀娜,估计不太御寒,此时娇躯微颤,有意无意地往赵永嘉身边靠去,怯生生地道:“方才我与太子殿下不过在这里略说两句话,并无旁的什么意思,傅姐姐可不要怪罪于我。” 赵永嘉果然略一皱眉,不着痕迹地抬手,把林婉卿护在身后:“傅娘子怎知孤在此处?” 傅棠梨心里直叹晦气,语气却愈发温顺:“闲庭信步,偶尔至此,扰了殿下雅兴,甚为不安,殿下与林娘子且畅谈,妾告退。” 她居然不惊也不怒,反而大方又体贴,真真不负贤良之名。 林婉卿发力没有着落,不禁呆了一下。 赵永嘉听着,却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有些悻悻然,他多看了傅棠梨两眼,试图看穿她的心思。 但她神情温雅,容妆工整,眉间花钿精致,发髻高盘,鬓上斜插一只步摇,一点儿不颤,没有分毫不妥之处。 赵元嘉寻不到错处,只得生硬地道:“傅娘子先下去吧。” 傅棠梨低头,敛了衣袖,安静地后退。 “且慢。”赵永嘉踌躇了一下,又叫住了她,“你……” 恰在此时,天上倏然传来一声鹰鸣,嘹亮而尖锐。 赵永嘉露出了惊异的神色,抬头望去。 一只巨大的白色鹰隼从云端飞来,低低地掠了过去,它翅膀带起的疾风摇动了树枝,枝头积雪簌簌而落。 林婉卿吓得脸色煞白,捂住了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第2章 “那不是皇叔的海东青吗。”赵永嘉脱口而出,“莫非皇叔到了?” 傅棠梨心里一动,抬眼看了过去。 一个男人从前方通道经行而过,他一袭戎装,外面罩了玄黑暗金大氅,龙骧虎步,动时有风,大氅翻飞,愈发显得他高大英武,如山如岳。 两列卫兵紧随其后,着明光甲、佩金错刀,皆魁梧彪壮,步伐铿锵有声,透出锐利的杀伐之气。 白色的鹰隼又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在上空盘旋了一圈,猛地俯冲而下。 那男人脚步不停,抬起了手。 白鹰“扑棱棱”地敛起翅膀,稳稳地停在那男人的手臂上,昂头四顾。 赵永嘉顾不上其他,只对傅棠梨说了一句:“今日之事,不可与他人提及。” 言罢,他匆匆地迎向那边,唤了一声:“皇叔。” 先帝有五子三女,只有当今元延帝与淮王乃冯太后所出的嫡子,能让太子这般殷勤相待的,也只有淮王了。 赵永嘉露出热切之色,飞快地赶上前,走到淮王身边:“皇叔可算来了,父皇已经等了许久,快来,孤和皇叔一同过去。” 淮王见赵永嘉过来,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略回头,颔首而已。 赵永嘉贵为太子,龙章凤姿,生得如玉树临风一般,但此刻在淮王面前,却显得体态单薄又弱小,足见淮王身量之健硕。 隔得太远了,傅棠梨看不清淮王的容貌,但觉得他的轮廓格外刚硬,他只是略一侧首,便有一阵肃杀之气压了过来,甚过这寒冬的凛冽。 她不敢多看,低下了眉眼,待太子与淮王走远了,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举步走开。 “傅姐姐且慢行。”林婉卿碎步跟上,看似忧心,“姐姐是不是生气了,怎么一句话也不和我说呢。” 傅棠梨目视前方,款款而行,恍若未闻。 林婉卿捏了帕子捂着嘴,一幅弱不禁风的模样,眼中却露出讥讽之色:“太子不懂姐姐的好,居然说你装腔拿调,矫揉造作,如同死鱼一般,这话也未免过了,我听了都替姐姐委屈,其实依我看来,姐姐这般贤惠通达的,娶回去做正妻才好呢。” 傅棠梨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林婉卿,点了点头,柔声道:“嗯,好,很好。” 她突然撩起裙裾,狠狠踢出一脚,将林婉卿一下踹倒在地。 第2章 心机妹妹告状失败 林婉卿身娇体弱,平日在赵永嘉面前,走一步还要喘三下,如今猝不及防,被傅棠梨踢了一下,何况料不到傅棠梨那一脚的力气那般大,她“嗳”了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好不狼狈。 “你……”林婉卿眼冒金星,半天才缓过劲来,她疼得眼泪直流,一时简直无法置信,哭着道,“傅棠梨,你怎敢如此?” 傅棠梨双手笼在袖中,慢条斯理把鞋底在地上蹭了蹭,淡淡地道:“什么东西,脏了脚。” 上林苑的内侍总管适才见那只白鹰飞过,便知淮王在此,急急迎上前去,没见到淮王,却听见林婉卿的哭泣声,忙带人过来:“这边怎么了?” 林婉卿见有人来,索性伏在地上,一面哀哀啜泣,一面大声道:“来人啊,快救救我。” 这边两位女郎,一位是傅相爷的孙女,未来的太子妃,一位是林贵妃的内侄女,时常出入宫廷,内侍总管两个都认得,都是不能怠慢的主儿,他急忙陪着笑,命宫人去搀扶林婉卿。 “林娘子可摔疼了?快快起来再说。” 林婉卿扶着宫人的手,颤颤巍巍地起身,她发髻乱了、衣裳也脏了、手掌蹭破了一块皮,火辣辣地疼,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傅姐姐怎的如此狠心,把我踢得跌倒,今日我定要向姐姐讨个说法。” 内侍总管闻得此言,将疑惑的目光转向傅棠梨。 傅棠梨对着内侍总管一欠身,轻声细语道:“雪地路滑,林娘子好好走着,忽然自己跌倒,吓我一跳,正不知如何是好,幸得公公援手,我这里替林娘子先谢过了。” 林婉卿万万料不到傅棠梨竟如此说,她一时情急,忘了她的娇柔作态,眼睛都瞪圆了:“你胡说,分明是你踢了我一脚,怎么又不肯认?” 傅棠梨“咦”了一声,眉头蹙了起来,露出担忧之色:“林娘子说什么呢,好端端的,我踢你作甚?可怜见的,你莫不是把脑袋磕到了,犯迷糊起来。” 内侍总管听了点头,那是,元延帝金口玉言,称傅家二娘子“静贞毓德,持躬淑慎,有徽柔之质”,如此端庄淑贤的女郎,怎么会动粗呢? 他忙接口道:“庭中路滑,是奴婢失责,给林娘子请罪。” 傅棠梨又欠身,温雅地道:“这里劳烦公公,容我先走一步。” 内侍总管还礼不及:“傅娘子客气。” 林婉卿自认是个会装的,没曾想遇到一个比她更能装的,她怒指傅棠梨,手都发抖:“分明是你蓄意伤我,装什么好人?” 傅棠梨闻言,不过脚步略顿了一下,回眸轻轻一笑,那神情,和方才一模一样,云淡风轻,对于林婉卿的纠缠,她完全不再理会了,施施然走开,不多时,回到了重华殿中。 殿中宴席已开,宫人们裙裾摇曳,往来伺奉其中,酒香四溢,歌舞曼妙,谈笑喧哗。 傅家的三夫人杨氏在那里坐立不安,见了傅棠梨,急忙贴过来,亲昵地唤她的乳名:“雀娘,见到你妹妹了吗,她怎么没和你一块儿回来?” 傅棠梨举起茶盏,抿了一口,温顺地回道:“母亲,我未曾见到她。” 杨氏焦躁地皱起眉头:“这孩子,刚刚跟在你后面出去,这会儿还不见回来,该不会在外头惹事吧?” 正说到这里,傅芍药也回来了,小碎步跑着,偷偷从边上绕过来。 杨氏气不打一处来,待傅芍药坐定,忍不住埋怨道:“这是什么场合,容得你乱跑,快给我安份些儿。” 傅芍药不过比傅棠梨小了一岁,却是截然相反的性子,俏皮活泼,她撒娇的时候,显得尤其天真:“母亲偏心,怎不说二姐姐乱跑,偏来责备我。” 杨氏在下面拧了傅芍药一把,假意嗔道:“雀娘多懂事,从来就没让人操过半分心,你比什么。” 傅棠梨不是杨氏亲生的,打小也不曾养在杨氏身边,杨氏一个做继母的,不过在人前做个面子,哪里愿意花心思管她,可恨亲生的这个不领情,还要顶嘴。 傅芍药“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瞥了傅棠梨一眼:“那也说不准,平日里懂事的人,若是胡闹起来,可厉害多了。” 她这话有点意思,傅棠梨放下茶盏,瞥了这个妹妹一眼 。 但傅芍药马上将目光转开了,装做若无其事地和杨氏说笑:“淮王殿下来了吗?方才那些大人们不是说要罚他十杯酒吗,哪个敢上去罚了?” 淮王铁血铁腕,杀伐冷酷,世人皆畏其如修罗,轻易不敢与之言笑,若有人敢上前罚酒,那是真真胆色非凡。 杨氏摇了摇头:“淮王方才过来,连圣上叫他喝酒都没有从命,说是什么不沾荤酒,喝了三杯茶,人就走了,好生费解。” 更费解的是,元延帝不意为忤,反而多有褒勉,淮王走后,笙歌宴饮,依旧愉悦。 杨氏想起关于淮王的种种传闻,隐约觉出不对味来,但这种事情,她不宜和女儿多说,含含糊糊地一句带过罢了。 好在那厢舞乐大作,很快将傅芍药的心思吸引走了,没有继续追问。 —————————— 宴罢,各自归家。 傅棠梨才回到房中,贴身的两个婢女迎了上来,先把暖手炉塞了过来,又忙着给傅棠梨换衣裳。 黛螺稍微年长,矜持些,只笑着问了一句:“娘子,今儿的烧尾宴热闹吗?” 胭脂却是个活泼的,挤眉弄眼地道:“娘子今日见到太子了吗?可曾和太子说上两句话。” 黛螺和胭脂是外祖母韩老夫人当初亲自为傅棠梨挑选的,从小到大伺候着,一直跟着傅棠梨从渭州来到长安,情分自然不同一般。 傅棠梨在这两个婢女面前从来不端着,她一下没了个正形,像只没骨头的猫,软绵绵地歪在软榻上,“呸”了一声:“说什么话?多看他一眼我都觉得眼睛要瞎。” 黛螺胭脂面面相觑,收起了笑容,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太子有什么不妥吗?” 傅棠梨还来不及细说,外面进来一个嬷嬷,道:“二娘子,老太爷那边来了个人,叫您过去书房一趟。” 才到家,祖父就找她,不知何事。 傅棠梨心里打了个突,只好又起来,让黛螺胭脂给她重新穿上外面的袄裙,走了出去。 到了主院书房,里面的光影有些暗,上等龙脑混合着松墨的味道,沉沉地压了过来,浓郁近乎腐朽,傅方绪正正地坐在上首,面色凝重,喜怒莫辨。 傅芍药站在一旁,神情仿佛有几分得意。 第3章 傅棠梨规规矩矩地上前给祖父请安。 傅方绪位极人臣,自有威仪,当他严肃起来的时候,没有半分祖父的慈爱,连眼神都是冰冷的,直截了当地问道:“方才燕娘和我说,你在上林苑中撞见太子和林家的女郎说话,一时气愤,把林家女郎踢倒在地,可有此事?” 傅棠梨面色淡淡的,瞥了傅芍药一眼,干脆地承认:“确有此事。” 傅方绪的眉头皱了起来:“燕娘说她那时离得有些远,听不清楚话,来,你告诉祖父,为何如此?” 傅棠梨敛身,神情从容:“林娘子与太子两情相悦,视我为肉中尖刺,言语中对我百般轻慢,我不能忍。” 傅方绪用严厉的目光逼视傅棠梨,沉声道:“你为世家贵女,今日却学市井泼妇状,若为外人所知,置名声于何地?” 傅棠梨平静地道:“圣上曾当众人面,称誉我‘静贞毓德,持躬淑慎’,是以淑女无双,堪为太子良配,若说我会动粗,那必然是冤枉我。林娘子自己晕了头、花了眼,当时在场宫人众多,无一人信她,纵是她告到太子面前去,太子也不过当她争风吃醋,较真不得。” “祖父,您看。”傅芍药听得目瞪口呆,实在忍不住,在旁边大声道,“二姐姐如此无赖,竟全然不知悔过。” 傅芍药这一出声,又把傅方绪的目光引了过去,他点了点头:“燕娘,你很好,时时刻刻关心你姐姐,是个贴心的好孩子。” 傅芍药再傻,也听出祖父的话里有些不对劲,她缩了缩脑袋,声音小了下去,讪讪地道:“我是怕二姐姐一时冲动,败坏我们傅家的门风,只望祖父好好教导她,叫她迷途知返,这也是为了她好。” “燕娘,祖父这话今日只说一次,你好好听着。”傅方绪沉下了脸,毫不容情地道,“雀娘既选为太子妃,来日或可母仪天下,祖父年纪已经大了,我们傅家的荣光将系于她一人之身,你是她嫡亲妹妹,当爱她、敬她,而不应如今日这般,暗地中伤于她。” 傅芍药不太服气,但不敢和祖父争辩什么,只撅着嘴道:“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傅方绪猛地一拍桌案,须发皆张,厉声道,“你尾随雀娘,心怀不轨,此其一,见雀娘为人所辱,不怒反喜,此其二,归家后,在长辈面前煽风点火,此其三,种种桩桩,足见你鼠目寸光,蠢且恶毒,若不严加管束,来日必成祸患。” 傅芍药被祖父这一番训斥,羞得眼泪都滴了下来,她满心愤恨,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是、是……燕娘知错了,日后再不敢了。” 傅方绪抬高声音,朝门外叫了一声:“傅全!” 傅全是多年的老管事,更是傅方绪身边最得用的长随,此事听得召唤,赶紧进来:“老太爷有何吩咐。” 傅方绪指了指傅芍药,道:“三娘子最近火气大,行事有些焦躁,傅全,你带三娘子去祠堂,叫她在里面多抄些佛经,好好修养心性,一个月后再出来。” 傅芍药如遭雷劈,万万料不到竟有如此后果,她“哇”地哭了起来:“不要,祖父,我错了,您就饶过……” “闭嘴!”傅方绪一声厉喝,打断了傅芍药的求饶,“多说一个字,家法伺候。” 傅芍药“嘎”的一声,惊恐地捂住了嘴。 自从二娘子被圣上钦定为太子妃后,老太爷变得格外慈祥,已经很久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了,今日不知怎的,一翻脸,又恢复了老样子。 傅全不敢接口,只能擦了擦汗,道了声“喏”。 待傅芍药被带下去后,傅方绪从座上站了起来,拿起书案上的戒尺,走到傅棠梨的面前:“把手伸出来。” 傅棠梨似乎早已料定会如此,她神色不动,伸出手去。 第3章 太子妃和皇叔的历史性会面 傅方绪抬手,“啪啪啪”三下,戒尺结结实实地打在傅棠梨的手心。 那戒尺是湘妃竹做的,宽寸许,足有两分厚,祖父毫不客气,打得又重又狠,傅棠梨的肌肤又极娇嫩,手心立即出现了几道红印子,高高地肿了起来,还渗出了一点血丝。 她倒抽了一口气,脸色发白,却咬住了嘴唇,硬是一声不吭。 傅方绪神色沉静:“雀娘,你说说看,祖父为何责罚你?” 傅棠梨垂下眉目,语气恭顺又平静:“我盲目自大,行事未持谨慎之心,不端之举为他人所窥见,我认罚。” 傅方绪冷笑了一声,声音愈发严厉:“你说的,不过糊弄外人的话罢了,祖父会不懂吗,这事情,说到底,是你对太子不满、对这桩婚事不满,才有今日莽撞之举,若长此以往,导致日后琴瑟不和,那就是辜负圣恩,轻者自身不保,重者祸及满门,你还不知警醒?” 傅棠梨沉默良久,慢慢地把手收回来,藏到袖子里,面无表情地道:“是,多谢祖父提点,我错了,我既许给太子,自当以他为天,从此不再敢有不敬之念。” 傅方绪的面色开始和缓了下来:“今日事,可一不可再,你虽有贤良名声,也难保有小人作祟,务必谨慎。” 沉吟了片刻,他又语重心长地道:“你这性子过于方正,不似寻常女儿家婉转温柔,这点不讨喜,倒是那林氏娘子究竟有何长处,竟能独得太子偏爱,你很该学学才是。” 傅棠梨的手缩在袖子里,死死地攥住了手心,指甲掐到了方才的伤口,指尖湿漉漉的。 她却若无其事,反而露出一种微笑的表情:“祖父多虑了,我是什么样的人,祖父还不知道吗?区区赵永嘉而已,我若想拿下他,不过轻而易举,却也不急于一时,且待来日再见分晓吧。” 傅方绪这才颔首而笑。 —————————— 才一会儿工夫不见,娘子的手居然被打成那样,胭脂难过得要命,哭哭啼啼围着傅棠梨转来转去:“娘子,疼不疼,疼的话您也别忍住,哭一哭兴许会好些。” 回到自己房中 ,傅棠梨说话也随意些,她摇了摇头:“这家里没人肯真心疼我,哭什么,哭给谁看?” 黛螺一边替傅棠梨抹药,一边心酸地道:“若是老夫人还在,断不会让娘子受这般委屈。” 黛螺口中的老夫人是傅棠梨的外祖母,渭州西宁伯府的韩老夫人。 韩老夫人一手把傅棠梨养大,打小千娇百宠地捧着,如同掌心明珠一般。 可惜两年前韩老夫人过世,现在当家的西宁伯是傅棠梨庶出的舅舅,隔了一层亲,不冷不热的,彼此都不自在,傅棠梨便自请回了长安。 傅棠梨方才还忍着,此时听见黛螺的话,却差点落泪,她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勉强笑道:“我有什么委屈,我来日是太子妃,风光一时无二,你别说浑话,免得叫外祖母在天上不安。” 正说到这,嬷嬷在外面传禀道:“娘子,三爷来了。” 廊下的小婢打起门帘,傅之贺走了进来,见黛螺在给傅棠梨的手上抹药,他也吃了一惊:“雀娘的手怎么了,跌伤了吗?” 傅棠梨起身,恭顺地低头:“女儿在祖父面前出言不逊,被祖父用戒尺责罚了。” “嘶。”傅之贺吸了一口冷气,“疼不疼?” “有点。”傅棠梨眼巴巴地看了父亲一眼。 傅之贺安慰她:“父亲幼时,也常被你祖父打手心,他老人家惯来如此,打过就算了,也无妨。” 他只是站在那里,口中说着话,没有再靠近一步。 傅棠梨眼里的光彩黯淡了下去。 “对了,雀娘,父亲正经和你商量个事儿。”傅之贺只问了一句傅棠梨手上的伤,便迫不及待地转了话题,“你妹妹被你祖父罚了关祠堂,你母亲去问了她,只说和你起了龌龊,惹得祖父不快。” 傅棠梨静静地不说话,用清澈的眼睛看着傅之贺。 傅之贺有些讪讪的,偏过头,不太敢看傅棠梨的眼睛,自顾自地道:“你看看,祖父如今最疼的就是你了,你去替燕娘求个情,早些把她放出来,可好?” 傅棠梨用指尖轻轻摸着自己手心,淡淡地道:“父亲既知道燕娘和我起了龌龊,那我心里必然是不快的,却还要我去替她说情,未免太过为难我了。” “雀娘。”傅之贺终于向前走了一步,他的手抬起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摸一摸傅棠梨,但很快又放了下去,倒有些尴尬了。 “我知道燕娘日常对你这个姐姐不太恭敬,但你也体恤她一下,她母亲只生了她一个,我往日难免多疼她,这两年你回来了,我自然也疼你,她就是小性子,觉得你把父亲抢走了……” “是她抢走了我的父亲。”傅棠梨声音温柔,却断然阻住了傅之贺的话,“我才是先生下来的那个,她母亲和她一起抢走了我的父亲,我这苦主还没喊冤呢,怎么有人贼喊抓贼起来?” 傅棠梨一向温恭淑贤,对傅家上下秉礼执孝,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如今这般尖锐地提了出来,倒叫傅之贺呆了一下。 第4章 傅之贺年少时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长安贵女多有倾慕者,后来,他娶了西宁伯韩家的嫡女为妻,也算夫妻相宜。 可惜韩氏在生育女儿的时候难产而亡,傅之贺几乎为之心碎。 杨家娘子恰在那时趁虚而入,对傅之贺百般体贴安慰,傅之贺生性多情又软弱,深为感动,韩氏走后不到半年,他就续娶了杨氏为妻。 韩老夫人震怒,亲自从渭州赶来,将尚在襁褓中的外孙女抱走,傅家理亏,便连傅方绪也不好劝阻,如此,傅棠梨便在渭州长大,直到两年前才回到傅家。 傅之贺望着傅棠梨,想起了早逝的韩氏,他突然伤感万分,连眼眶都红了:“是,父亲错了,没有尽到养育之责,心里愧疚啊,你回来以后,也不太和父亲说话,父亲……父亲也不知道该怎么亲近你。” “我不怪父亲。”傅棠梨喃喃地道,“我只是……” 只是想要父亲多疼她一点而已。 傅之贺含泪点了点头:“雀娘是个极好孩子,一向大度,既如此,你也不要怪你妹妹,寻个机会,向你祖父好好说道说道,别让你妹妹吃那么大苦头。” “好了,父亲,我知道了。”到了这里,傅棠梨心灰意冷,已经完全不想再听下去了,她再次打断了傅之贺的话,“我过会儿去找祖父,替燕娘求情,您不必忧心。” 傅之贺十分欣慰,搓了搓手:“是吗,那可太好了。” 傅棠梨已经转过身去:“我手疼,想歇会儿,父亲请回吧。” 女儿如此说了,傅之贺不好再逗留,又交代了几句,依依不舍地走了。 待傅之贺一出去,傅棠梨马上转头,果断地吩咐婢女:“来,收拾一下,我这就去禀告祖父,我搬出去住段日子。” 娘子的话题跳得太快,胭脂傻傻的:“出去?去哪里?” 傅棠梨略一思索,道:“到城外的青华山,母亲在那上面不是有一个陪嫁的宅院吗,风景大约不错,我们过去散散心,哦,听说那宅院边上有座道观,我在出嫁前要为外祖母和母亲祈福,对了,名正言顺,妙得很。” 黛螺有些犯迷糊了:“夫人的那处院子,是夏日消暑用的,好几年没住过人了,大冷的天,去那上面作甚?” 傅棠梨“啐”了一声:“怎么着都强过呆在这家里,一团晦气,恰好祖父今日对我有补偿之意,他没有不允的,快走快走,我一刻都不想留。” 黛螺迟疑了一下:“娘子方才不是答应了三爷,要去老太爷面前替三娘子求情?” “哦,自然是骗他的。”傅棠梨理所当然地道。 —————————— 下了一夜的雪,簌簌的落雪声至拂晓方歇。 傅棠梨素有择席之癖,昨日刚搬到山间小院,睡不踏实,今儿起了个大早。 为着山中多蚊豸,这主人的卧房便设在了二楼上,架得格外高一些,她起床推窗,便见远处苍山负雪,云隐松柏,天光清静,这一小座宅院,粉墙青檐垂花柱,都似洗涤过一遍,不染尘埃。 她十分满意,越发觉得这是个好居所。 房间的四个角落里摆着紫铜炭盆,银丝白霜炭烧得很旺。傅府遣派过来粗使的奴仆和打杂的小婢子等七八个,另加一个有身份的管事孙嬷嬷跟随,这一众人等把二娘子伺候得十分周到,与在傅府一般无二。 黛螺犹自嫌弃,一边给娘子洗漱梳头,一边碎碎地念叨:“我就说这山上太冷,要冻着娘子,昨夜的雪下得多大啊,过会儿得叫人四处看看,别把瓦片压坏了。” 进来服侍的严婶子是韩家的老人,和她男人两口子一直替韩氏守着这座宅院,十几年没人来,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小主人来住,赶紧要吹嘘一番。 “这山里,冬天固然冷一些儿,那股清爽气,在别处是没有的,往东边不到半里地,就是云麓观,道长们清修之所,可见这里是有仙气的。” 傅棠梨点头道:“我看也是,山中清静自然,比我们府里自在多了。” 严婶子得到鼓励,越发殷勤,指了指东边,道:“娘子,离这不远,就在道观后面,有一大片梅花林,听道长们说,有仙人居于其中,我偶尔路过,还曾听见仙人抚琴,娘子得空可以去转转,沾染几分仙气。” 听得傅棠梨笑了起来:“好,待我去瞧瞧,若得了仙丹什么的,拿回来也给你们吃几颗。” 既这么说着,早膳毕,傅棠梨便带着胭脂出门访仙去了。 走了一盏茶不到,果然见前方有一座道观,远远地望着,见其殿阁参差,檐瓦青苍,墙边透出一大簇花影子。 却在此时,又起了一点雪。 胭脂火急火燎地跑回去了,说要取伞来为娘子遮雪。 傅棠梨却觉得这雪零星一两点,下得甚妙,她独自信步,绕过宫台青石阶,转到道观后,走不多时,便有一大片白梅扑面而来,香云积雪,青苍连天,花开无尽处。 傅棠梨一时为之惊叹,她快步走近去。 忽闻林中有琴声传来,调子低沉古拙,若断若续,在这山林中,带着空旷的回音。 傅棠梨想起严婶子所说“神仙”之语,好奇心起,循琴声而去。 至白梅深处,她拨开横在眼前的那枝梅,一声鹤唳传来,清且高亢,直冲云霄,她抬眼 望去。 却见白梅树下,一席簟,一张琴,一男子独坐抚琴。 他做道士打扮,穿着一身碧城色的袍子,仙人以碧霞为城,那是一种极深的蓝,近乎夜幕,他的头发漆黑如鸦羽,一丝不苟地挽成高髻,以木簪横插,周遭覆盖梅与雪,而他是极浓的一抹水墨。 一只白鹤停在他的身后,扬翅昂颈,发出一声清鸣,似与琴声相应和。 几疑天上白玉京,仙人结发授长生。 乱花迷人眼,傅棠梨屏住呼吸,又走了一步,想要看清一些。 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啼鸣,风声历历,从脑后袭来。 第4章 淑女被人嫌弃了,生气 傅棠梨骤然一惊,情急中低头俯身,试图避开,一个没稳住,“噗通”往前扑倒,一头栽在雪地里,狼狈不堪。 总算她手脚灵巧,慌乱之下勉强支起身子,往边上一滚,“笃”的一下,躲过了一记鸟喙的偷袭。 又是一只白鹤,它不知何时飞到傅棠梨的身后,这家伙的脾气很有些暴躁,大约觉得自己的领地被外人闯了进来,十分不满,扑扇着翅膀,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咄,扁毛畜生,安敢伤人!”傅棠梨又岂是好性子,她自幼在北地长大,不似长安贵族娇娇女,当即心头火起,这一下,不避不让,反而迎面而上,不顾自己手还伤着,伸手揪住了白鹤那双大翅膀。 白鹤自然更生气,叫声愈发尖锐。 一人一鸟,就这样在雪地里滚成一团,左边一爪子,右边一粉拳,有来有往,越打越起劲,积雪“扑哧”乱飞,连带着雪底下的泥也翻了出来,蹭了满头满脸。 打到酣处,眼见得,傅棠梨拔掉了白鹤的尾巴毛,就要揍它屁股,而白鹤爪子挠住了傅棠梨的头发,鸟喙就要往她脑门上啄去,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斜里伸手过来,一手拎住傅棠梨的后衣领,一手卡住白鹤颈项,强硬地往两边一扯,及时打断了这场斗殴。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和这冰雪一般无二的寒意:“肃静,不得打闹。” 此人好生无礼,怎么能这样揪着她?傅棠梨心生恼怒,但那只手力气极大,勒得她无法出声。 抚琴的道士就在她的面前,此刻他站了起来,傅棠梨才发现,他居然那么高,她被他捏在手里,显得格外弱小,小腿蹬了好几下还触不到地面。 距离太近了,他的容貌过于俊美,近乎天人,因而生出了一股凌厉的压迫感,似神祇在群山之巅的俯视,冷漠而高傲。 他并没有什么表情,但傅棠梨分明觉得,他脸上写着大大的“嫌弃”,拎着她,仿佛手上黏了一团泥巴,大抵在思忖着要扔了还是要埋了。 至于那只惹事的白鹤,被那道士另一只手掐住了脖子,它已经歪着脑袋在装死了,只有那爪子一抖一抖的,证明它还有气。 “玄衍师兄。”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师兄,出了什么事?” 两个年轻的道士从林外跑来,见到这边的情形,其中一人急急上前:“还请师兄放手,白玉要被你掐死了,您好歹饶过它吧。” 玄衍冷冷地“哼”了一声,手一松,把一人一鹤都扔了。 傅棠梨站立不稳,踉跄着退了好几步,背后靠到了梅花树,才停了下来,手捂着胸口,她方才被勒得太紧,这时候只觉得眼前金星乱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只唤作“白玉”的白鹤趴在地上,可怜兮兮地用翅膀蹭了蹭玄衍的脚尖。 玄衍的脸色更冷,脚动了一下。 年轻的道士马上扑过来,赶在玄衍踢飞之前,把白玉抱了起来:“师兄,我们带白玉回去,给它洗一洗,再给它梳梳毛,熏点苦草香,保证干干净净。” 第5章 玄衍勉强忍住了,他拿出一方帕子,把手擦了又擦,淡淡地吩咐道:“叫人过来,把林子打扫一遍。” “是、是。”两个道士齐齐躬身,恭敬地应道,“这周围用泉水冲一冲,再叫人从山顶上挖点雪过来补好,保证一丝不乱,请师兄放心。” 玄衍看了傅棠梨一眼。 他瞳眸的颜色有些浅,像是雪落下来,覆盖星海。那一眼,宛如冰雪中掠过的锋刃,寒气逼人。 一瞬间,傅棠梨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这种感觉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却想不起是什么缘由,有些心惊,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玄衍马上将眼睛转走了,似乎连一眼都不想多看,他擦了手,扔了帕子,拂袖而去,只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何来浊物,扰人清静。” 在他身边的另一只白鹤双翅一展,跟着飞了起来,惹得乱梅落下无数。 端的是仙人风姿,可惜说的不是人话。 傅棠梨自认容止静宜、言行清雅,堪为长安贵女之典范,未曾想有朝一日,居然被人当面斥为“浊物”,她一时过于震惊,以至于呆滞了片刻,待到回过神来,玄衍已经走远了。 傅棠梨的嘴角抽了抽,深深地吸气、再吸气。 两个年轻的道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抱着白鹤,另一人抬手作揖:“小道乃云麓观玄安、玄度,给女善信赔罪了,白玉和珍珠住惯了这片梅花林子,视为己有,白玉尤其暴躁,莫说女善信,就是我们观里其他师兄过来,也要被它驱赶,禽鸟无知,还请女善信宽恕一二,莫要计较。” 白玉完全没了刚才的神气,趴在道士的怀里,有气无力地“嘎”了一声。 傅棠梨瞟了一眼白玉的尾巴,可怜见的,毛都秃了,她强行冷静下来,客气地回道:“无妨,是我惊扰它了,如此便罢了。” 玄安笑得温和,继续道:“还有一说,我家玄衍师兄每日早课后,必来这梅花林中小坐片刻,他生性极好洁净,眼里容不下分毫脏乱,女善信日后还请少来为宜,免得两厢不快。” 怎么,莫非她就是“脏乱”,让人眼里容不下? 傅棠梨刚刚压下去的恼火又被勾了起来,她慢慢地道:“天地造物,自然所有,我如何来不得?” 玄度却不若玄安和气,他冷着脸,一板一眼地道:“师兄若不允,旁人便来不得。” 傅棠梨皱了一下眉头,方要说话时,却听有呼喊声传来。 “娘子。”胭脂终于取了伞,找到这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您可叫我好找,怎么不等等我,看看,雪都落到您……”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眼睛都瞪圆了:“娘子!您怎么了,这么脏?” 这婢子在说什么? 傅棠梨此刻最听不得这个“脏”字,霍然转头,怒视胭脂。 那边白玉又凄惨地哀鸣了起来,玄安和玄度顾着这只白鹤,无暇多说,匆匆离开了。 胭脂被傅棠梨瞪得心虚,后面的言语没敢说出来,讪讪地笑了一下,硬生生地扯了个话题:“娘子今日可曾寻得仙人?” 不妙,娘子的脸更黑了。 傅棠梨冷笑起来:“仙人没有,倒是撞到一个自命清高的臭道士,装腔拿调,矫揉造作……” 话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对,恍惚记得前一日堪堪有人拿这几个词来挤兑她,如今由她自己口中说出,那味道分外怪异起来。 她悻悻然住了口:“算了,不提那个,晦气东西。” 遇到这等扫兴事,什么闲情雅致都没了,傅棠梨板着脸回去了。 待到得家中,黛螺和孙嬷嬷迎了出来,一见傅棠梨,皆是大惊失色:“娘子这是怎么了,敢情掉到泥坑里去了?胭脂这丫头,怎么伺候娘子的,该打。” 傅棠梨抬起下颌,仪态骄矜,环顾左右:“不小心跌了一跤,不算什么,休得大惊小怪。” 众人见娘子脸色不对,皆低头诺诺而已。 进了屋,见左右奴仆都退下了,傅棠梨迫不及待地对胭脂吩咐道:“快、快,拿镜子过来。” 胭脂憋着笑,取了镜子出来,捧到傅棠梨面前。 傅棠梨一把夺过镜子,看了看。 真真惨不忍睹。 她的发髻散开,簪子可笑地勾在尾梢,头发乱糟糟的,如同杂草打了结,鼻子红扑扑,额头也红扑扑,大约是那一下脸着地摔出来的,泥土沾了满头满脸,黏黏嗒嗒,或许是她自己在地上蹭的、又或许是白鹤的翅膀扇的,总之,带着种种可疑的印子,黑糊糊的一团团 。 这是谁?断乎不是以端庄淑贤而出名的傅家二娘子。 傅棠梨沉默地端详了片刻,放下镜子,面无表情地道:“先人有云,不拘于形,不役于心,一切表象皆为虚幻……” 说到一半,她还是忍不住,“啪”的一下,把镜子倒扣在案上,咬牙道:“我为何如此狼狈,还不是被那恶鸟所欺,可恨它的主人却指为我‘浊物’,岂有此理!清静山林,何处来此恶劣道士,傲慢不逊,面目可憎,叫人生厌。” 她越说越气,抬手比划着给黛螺和胭脂看:“他还揪我衣领子,掐得我差点断气,何其无礼、何其张狂,若要在长安城中,定要叫人把他手打断!” 胭脂赶紧附和:“对,手打断。” 黛螺是个实在人,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娘子,要从府里叫人过来,把那道士打一顿吗?” 傅棠梨念叨半天,末了却叹了一声:“算了,如今比不得在渭州,我是端方闺秀,贤名在外,不能为了这种事情去和人争强斗狠,福生无量天尊,就此打住吧,我只愿别再遇到那臭道士了,多看一眼都叫人怄气。”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事情似乎没完。 到了晚间上床就寝时,傅棠梨才发现,她的一只耳珰不见了。 第5章 嫌弃加深,气死 那是外祖母所送的一对白宝石,白宝石产自西域波斯,珍异有华彩,经名匠之手镶嵌成耳珰,素来为傅棠梨所喜爱,因那耳珰精致小巧,坠在耳朵上,寻常也不留意,直到这会儿才发现丢了一只。 奴仆们各个掌着灯,在屋里屋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 傅棠梨眉头打了结,沮丧地道:“别翻了,十有八九是今儿和鸟打架的时候,掉落在梅花林中了。” 黛螺安慰道:“无妨,明儿过去找找,就那点地方,找得回来。” “只能如此了。”傅棠梨无奈,恨恨地咬住被角:“若是不凑巧,再撞见那臭道士,才叫做一个晦气。” 她气鼓鼓地翻身睡去,这一夜梦里也不得踏实。 —————————— 翌日,雪初歇,天晴好,日光照耀在积雪上,白得有些晃眼。 傅棠梨大早就带着胭脂去了梅林,要寻那耳珰。 可是,才到了林外,远远的就看见玄安、玄度两个道士抱着手站在那里,一左一右,显然是看守之意,不让外人靠近。 胭脂躲在道观外的围墙角落,扯了扯傅棠梨的袖子,小声地道:“那两个道士看过去高高大大的,甚不好惹,若不然,我们过了午后再来?” 傅棠梨张望了一下,犹豫着摇了摇头:“那么小的物件,早点去寻,指不定还能寻到,再耽搁着,怕是影子都没了。” 她戳了戳胭脂,果断地吩咐:“你去,和那两个道士闲聊两句,绊住他们,我趁机过去找一找,就一会儿工夫,若不得,也就罢了。” 胭脂素来是个忠心又大胆的,她听话地点了点头,鼓足勇气,大步走了过去。 眼见得玄安、玄度拦住了胭脂,在那里争执起来,傅棠梨轻手轻脚地从围墙边上绕了过去,偷偷地进了梅花林。 她循着昨日的方向走去,不多时,便听到琴声自前方传来。 曲调清冷高远,好似浮云掠过峰峦,溪水滑过山涧,颇有神仙意境。 傅棠梨生出警惕之心,不敢再往前走,她拨开层层叠叠的梅花枝,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形。 玄衍坐于昨日的梅花树下,碧城色的道袍长而宽舒,衣袖逶迤在雪中,他的眉眼昳丽而浓烈,却带着清冷的寒意。 故作清高罢了,实则是个无礼狂徒。 傅棠梨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突然间,目光却被旁边的东西吸引住了。 稍远处,一只白鹤在刨雪,还时不时低头,用长长的鸟喙啄一两下,随着它的翻刨,有一样东西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十分夺目。 嚯,那可不是她的白宝石耳珰吗? 至于那只白鹤,傅棠梨认真看了看,嗯,很好,尾巴上的毛是完整的,不是昨日那只“白玉”,应该脾气要好些。 她撩起裙裾,屏住呼吸,悄悄地从树后摸过去,一步一步地靠近白鹤。 琴声未歇,却骤然拔高,急促了起来,如疾风乍起,流云飞卷,瀑布直下悬崖,铿锵似有刀戈之意。 第6章 傅棠梨听得心惊,偷偷看了一眼,却见玄衍并未抬头,依旧静坐抚琴。 她放下心来,继续潜行,好不容易靠近了白鹤,不太敢探身出去,只伸出一只手,摸、摸、摸。 那只白鹤正用鸟喙啄着白宝石,冷不防,有只手从树后面伸出来,戳了戳它的爪子,这是只胆小的,吓得抖了一下,“嘎”的一声,直接把那颗小小的白宝石吞了下去。 “啊?”傅棠梨傻眼了,情急之下,扑了过去,抓住鸟喙,试图强行掰开,“给我吐出来、快吐!” 白鹤惊恐万状,疯狂地“嘎嘎”大叫,大翅膀扇起地上的雪,混合着泥,“噗嗤噗嗤”地兜头撒过来。 “别叫,快把东西还给我。”傅棠梨手忙脚乱,又要去按它的翅膀。 白鹤惨叫着,扑腾得更厉害了,和傅棠梨滚做了一团。 就在不可开交之际,还是先前那双手,伸了过来,一手提着傅棠梨的后衣领、一手捏住白鹤脖子,强行一掰。 “嘶”的一声,人和鸟分开了,半截袖子挂在鸟爪子上。 这只白鹤真比不上昨日那只,“嘎”的一下,直接晕死过去,软趴趴的,在玄衍的手里一动不动。 玄衍容貌俊美若天人,凛然有华贵之气,又兼之身形高大,神情冷肃,气息如同山岳压顶一般,迫面而来。 傅棠梨并非怯懦之人,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又是你?”玄衍眉头一皱,丢开傅棠梨、扔掉白鹤,当即掏出帕子擦手。 他的声音如同经年不化的雪,冷到骨子里:“蓬头垢面,不事边幅,胡不自知?反屡屡至此,究竟有何图谋?” 蓬头垢面,不事边幅? 他在说谁?傅棠梨睁大了眼睛,用手指了指自己,手指都有些颤抖。 玄衍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十分明确。 岂、有、此、理! 傅棠梨一时气极,反而很快冷静下来,她点了点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简单干脆地道:“道长昨日唆使白鹤,无故伤我,令我一只耳珰遗失此处。”她指了指地上的那只,“今日,它又将我的耳珰吞下,若不能取回,少不得,明日还要过来叨扰道长。” 她嫣然一笑,越发从容,双手笼在袖中,气定神闲地问道:“我倒想问问道长,你引我屡屡至此,究竟有何图谋?” 这女郎,此刻袖子缺了一角,衣裳皱巴巴、脏乎乎,头发乱得像杂草,脸上还带着雪和泥巴的印子,但她笑起来的时候,眼波似春光,明媚又张扬。 就如同一只灰毛麻雀,跳在枝头,叉着翅膀,悍然挑衅。 玄衍沉下脸,断喝一声:“玄安、玄度。” 两个道士闻得召唤,忙不迭飞奔而来:“师兄有何吩咐?” 到了这边,看见傅棠梨站在那里,玄安和玄度皆是大惊:“女善信,你怎么又来了?” 玄衍拂了拂衣襟上的落花,挑了挑眉毛:“嗯,她怎么又来了?” 他的脸色淡淡的,也不见得有什么怒意,玄安和玄度却出了一身大汗,“刷”的跪下了,把头低低地伏下去,不敢吭声。 傅棠梨镇定自若,慢悠悠地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顺便,替玄衍问了他两个师弟:“你们要如何赔我的耳珰?” 玄安和玄度对视了一眼。 玄安清了清嗓子,吞吞吐吐地道:“其实无妨,珍珠和白玉日常也吞些小石子,过两天就拉出来了……” “闭嘴!”玄衍的脸都黑了,恨不得把玄安和珍珠一起扔了。 他本来就不多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抬手指了指傅棠梨,简单地道:“叫她走,若再来,你们两个自去领罚。” 言罢,拂袖而去,走得比昨日还快一些。 胭脂躲在梅花树下,方才被玄衍的气势所摄,不敢露头,这会儿急急跑了过来:“娘子,怎么又把一身衣裳弄成这样,可怜见的。” 玄安和玄度从地上起身,苦着脸,抱怨道:“我们才可怜,女善信再来 一趟,我们两个回头就要挨板子了。” 傅棠梨扶着胭脂的手,抬起下颌,她虽然容形狼狈,但依旧仪态端庄,说起话来轻声细气,十分诚恳:“明儿我肯定不来这里了,两位道长大可放心。” 玄安有些怀疑:“真的?那耳珰……” “哦,先欠着。”傅棠梨轻描淡写地应道,她举步离去,想了想,又回头,微微地笑了笑,补了一句,“早晚我讨得回来,不急。” …… 走回去的路上,傅棠梨始终面带微笑,如春风拂面,说不出的温婉恬静,看得胭脂心惊肉跳。 及至回到家中,傅棠梨依旧笑容不变,甚至拿起镜子的时候,笑得露出了雪白的小牙齿,极其灿烂:“嗯,蓬头垢面,不事边幅,是不是?” 胭脂的汗都下来了,使劲摇头:“没有的事,我们家娘子端方娴雅,再高贵不过了,谁人敢造谣中伤?” 黛螺悄悄地扯了扯胭脂:“怎么了?又遇见昨天那道人?” “不错,有缘人总是相逢。”难为傅棠梨咬牙切齿的时候,还能继续微笑,“深山野道,不通人情、不知礼仪、目下无尘,他何来这般底气,对我百般鄙夷,还要质疑我对他有所图谋,这世间竟有如此自大之人,真真匪夷所思。” 黛螺毕竟稳重,闻言劝道:“娘子莫气,您是金尊玉贵的人,只因样样都好,才惹得那些轻狂之辈嫉妒诋毁,往日您都不在意,怎么这回竟生这么大的气,这可不是抬举那个道人了,他哪里配?我们不理他就是了,不算什么。” 黛螺一边说着,一边和胭脂一起为傅棠梨更换了衣裳,下面的小婢奉上了热汤与巾帕等,服侍傅棠梨沃面净手,又为她重新梳理头发。 小巧的博山琉璃香炉点在妆台上,里面点着雪中春信香,甜味香软,烟絮袅袅,凭空生出一点曼妙的虚影。 傅棠梨的手指头在琉璃小炉上叩了叩,发出清脆的“叮当”之声,她突然笑了一下:“我呢,是个特别小心眼的人,偏生受不得这种气,山间岁月无聊,既如此,不若找点乐子耍耍?” 黛螺和胭脂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 第6章 家里有矿,阔气 隔了一天,傅棠梨照样出去了,这回去的是道观。 天寒负雪,稍远处白梅掩隐,云麓观殿阁斑驳,有两三道士持着竹帚在廊前阶下扫雪,发出一点点沙沙的声响。 这道观名不经传,隐在深山,如今正值暮冬,更是寂寥,天尊宝殿中,值殿的老道士盘腿坐在那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香炉中袅袅一线轻烟,须臾便散了。 傅棠梨进得殿中,黛螺去取水,胭脂去点香。 老道士惊醒了,见有香客来,立即精神抖擞,上前来,手中拂尘一甩,作了一揖:“福生无量天尊,贫道青虚子,乃此间住持,这厢有礼了。” 傅棠梨躬身回礼:“见过青虚师父。” 黛螺用紫铜小盆接了水来,傅棠梨不顾天冷,仔细净了手,用帕子擦干,胭脂取了香来,傅棠梨举至眉心高,三礼三叩,敬了三宝香。 礼仪周全,姿态端庄,恭敬又虔诚。 看得青虚子不停点头,待傅棠梨上香毕,含笑道:“女善信有心了,我这云麓观虽然香火清冷,但天尊多有灵验,女善信有所求,尽可祈愿。” 傅棠梨愈发恭谨,柔声道:“信女此来,是为先外祖母、先母祈福,愿以十两香火灯油供奉,求观中真人为我书太上救苦经七七四十九遍,令上达天宫,度先人苦难。” 就是因为云麓观地处僻远,等闲无人上门,当初青虚子才被人勒令搬至此处,这么几年来守着一座孤零零的观院,底下不过七八个徒弟,日子乏味得令人发指,如今难得有人上门烧香,还要供奉香火银钱,十两,真是大手笔,简直是云麓观的贵人。 老道士两眼发光,骄傲地挺起了胸膛:“这个好说,老道出身于元真宫,本是青阳真人的师弟,有神游八极之能、触手生春之术,今日老道亲自抄经,自有功德加倍,不负女善信心意虔诚。” 这老道士生得高且瘦,面容清癯,三绺长须,端的是一幅仙风道骨之态,可惜却是个浮夸之辈。 元真宫乃天下第一观,青阳真人更是被章武、元延前后两位帝王奉为国师,妙法崇高,凡人不可企及也,这小小云麓观居然也敢攀扯关系。 黛螺和胭脂齐齐撇了撇嘴。 傅棠梨神色不动,和和气气地与老道士商量起来:“这倒不必劳烦师父,贵观有一道长,名曰玄衍,我曾偶遇,见其风华清雅,有登仙之意,想来道法高深,但求玄衍道长为我抄经,庶可以为先人祈极乐之福。” 青虚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忍不住多看了傅棠梨几眼。 傅棠梨今日穿了一袭素色的直袖束腰襦衣,形若华茂春松,仪静体闲,气质似荣曜秋菊,清淡雅致,怎么瞧,都是无可挑剔的端庄闺秀。 第7章 青虚子瞧不出什么虚实,只能认定这位女郎眼神不好,误把修罗当神仙。他咳了两声,委婉地道:“玄衍乃是老道的徒弟,若论修行,不如老道甚远,女善信何必舍近求远。” 傅棠梨听后,摇了摇头,遗憾地道:“原来玄衍道长不得闲,那便罢了,我改日再来。” 眼见得傅棠梨作势欲行,青虚子急了,果断地道:“他闲,十分闲,女善信稍候,老道这就叫他出来。” 老道士火急火燎地到后堂去了。 黛螺是个实诚人,有些心疼,悄悄地道:“十两银子,十两,不值得。” 胭脂忠心耿耿地为娘子辩解:“你眼界忒小,旁的不说,渭州那座银矿一半的收益,都是娘子的,名副其实的银山在那,区区十两算什么。” 傅棠梨嘴角翘了翘,轻描淡写地道:“不错,有钱,怕甚?” 黛螺“啧啧”了两声,就不说什么了。 傅棠梨气定神闲地等着,过了许久,才见玄衍出来,名为住持师父的青虚子反而跟在他的身后,还弓着腰,不断作揖。 玄衍的脸色一直都是那么冷,看不出来他的情绪,他走到近前,看清是傅棠梨,居然还笑了一下:“又是你。” 笑起来更冷了,叫人打了个哆嗦。 黛螺和胭脂齐刷刷地后退了一步,娘子说得对,这位玄衍道长实在不好相与。 唯有傅棠梨神色自若,略一颔首,矜持又娴静:“固有所请,有劳道长。” 玄衍淡淡地瞥了青虚子一眼,没有说话,挑了挑眉毛。 青虚子知道这个徒弟的底细,吓得额头上冒出了大汗,好在他向来是个不怕死的,当下冒着玄衍那利剑一般的目光,强行点了头,还要语重心长地对他教诲一番。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一半在修行,一半在红尘,玄衍啊,当初为师听了你的话,搬到这世外山野之地,固然清静无尘,然则不能济世度人,终究不得吾辈道家真义,如今,难得有善信来此,需你祈福解厄,此乃祖师降下的机缘,断不可推辞。” 玄衍懒得开口,只是冷冷地盯着青虚子。 青虚子的声音越来越小:“玄衍,我是你师父,所谓天地君亲师,我既为尊长,你当从我所命,听话,去,抄写太上救苦经七七四十九遍,不得有误。” 他一边说着,一边后退,话才说完,人已经到了殿门口,一溜烟就跑了,头也不敢回。 玄衍面无表情,转过来看着傅棠梨,试图用目光将她逼退。 此人高傲清绝,如雪山之松,拒人于千里之外,瞧过去……更叫人牙痒了。 傅棠梨微微一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温和地道:“道长当下可动笔墨否?” 两人对视半晌,傅棠梨岿然不动。 玄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下,沉声道:“随我来。” 天尊宝殿两边配有侧殿,为道士修行功课之所。玄衍步入其中,径直坐下,此间笔墨纸砚齐备,他提起袖子,开始研墨。 黛螺和胭脂守候在殿门外,傅棠梨跟进偏殿,寻了一方禅凳坐下,离玄衍不远也不近,就那么悠闲地看着他。 玄衍研了墨,并不抄经,先取了一方朱砂和几张符纸出来,提笔在上面如行云流水般涂抹了几笔。 而后, 他抬头,冷漠吐出一个字:“手。” 傅棠梨斟酌了一下,提着袖子,试探地伸出一只手去,且看他做甚。 “啪”的一下,玄衍把一张符箓贴到了她的手心。 “太清涤尘符,拿着,保持净洁。” 傅棠梨一瞬间几乎要掀桌。 不、不、不,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在心里反复念叨了几遍,好不容易把气息按捺下来,将那符箓折起,纳入袖中,慢慢地点了点头:“是,谨遵道长教诲。” 年轻的女郎此时容服素净,言止温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高髻,露出一截生嫩的颈项,因她仪态优美婀娜,望之若白鸿。 玄衍瞥了一眼,觉得今日勉强可以忍她,他略一颔首:“汝何人?何所祈?说。” “小女子傅姓。”傅棠梨敛了眉目,稍一沉吟,轻声道:“小字梨花,原居渭州襄武,此来为先外祖母方氏讳淑慎及先母韩氏讳令雅祈福,愿两位先人早脱迷途,超出三界,善见福报。” 玄衍不再言语,他换了一只笔,先誊写了善信之名及祷祝之由,而后开始抄经。他的笔锋勾折铿锵,与他那清高雅致的气息截然不同,充满了铁马金戈的锐气,苍劲有力,直透纸背。 侧殿里点着九和香,此为天人玉女捣罗之香,味沉而丰腴,这种气息慢慢地散在笔墨之间,让周遭的事物跟着一起柔软了起来。 傅棠梨的手指头在案几上轻轻地敲了敲,如同一只小虫子,“叩叩”两声。 玄衍恍若未闻,连睫毛也不曾颤动一下。 傅棠梨用袖子掩住口,轻轻地咳了一下,柔声问他:“敢问道长,这经文中‘我本太无中’是何意思?” “救苦天尊原本由元炁所化生,常人不可窥之。”玄衍目不斜视,勉强应了一句。 傅棠梨存心不让他清静,又道:“此处‘是名三宝君’何指?” “三宝者,天宝、灵宝、神宝,为三洞尊神,谓之洞真、洞玄、洞神。”玄衍的脸色不妙了。 奇怪,他生气的模样,好像格外顺眼一些。 傅棠梨笑吟吟的:“那‘天上三十六,地下三十六’又各自是什么呢?” 玄衍沉着脸,又取了一张符纸,提笔刷刷几划,而后,伸手一按。 “嗯?”傅棠梨靠得太近了,躲闪不及,那张符纸沾着朱砂,就那么正正地沾在了她的脑门上。 “甘露清静符,拿着,肃静。” 傅棠梨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又吸气,再睁眼时,目光一派清亮,不气也不恼,脸上的笑容还多了几分狡黠,她把脑门上的符箓抓下来,在手里晃了晃:“道长,为了请您抄经祈福,我花了十两银子香火钱,您好歹对我耐心点儿。” 玄衍的笔尖顿住了,他霍然抬眼,目光如剑。 第7章 道长脱衣,打包,把人扔出…… “十两银子。”傅棠梨一脸无辜之色,重复了一遍。 玄衍面无表情,慢慢地放下了笔,他眼眸的颜色宛如琥珀,本来有点儿浅,但如今却变得极深,似夜色沉沉,危机四伏。 大抵这位玄衍道长自认身价不低,十两银子很不入他的法眼。 傅棠梨在心底“啧啧”了两声,慢悠悠地道:“若不然,道长您多用心些,我再加一二两也是使得的。” 玄衍目光注定傅棠梨,一字一顿地道,“青虚子那厮,居然诓我,你乃师伯引荐而来,情面不可却,原来却是为了十两银子,你也真敢,十两银子竟叫我抄写太上救苦经四十九遍,何人借你这包天之胆?” 这位道长不知修的是什么法门,虽然神情沉稳不动,但盛怒之下,威压如山岳,迫面而来。 好在傅棠梨前面历经了几次,如今已经很能扛得住了,她面不改色,声音冷静又温和:“唐突道长,诚我之过,道长息怒,我这就走。” 言罢,她款款起身,叉手为礼,而后退出,举止风雅,绰约若仙人,临到门边,却回眸一望,眼波盈盈,似春光秋月集于其中,明媚而清澈。 她走后,周遭骤然安静下来。 九和香的味道渐渐浓郁,莲花小炉中的烟气升起,如同纱絮,纠缠成团。 玄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平复了气息,看着面前抄到一半的经文,沉默良久,鬼使神差一般,又提起笔来。 笔尖尚未落到纸上,门口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道长……” 玄衍抬眼望去。 傅棠梨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站在门口,双手笼于袖中,门扉半掩半遮面,遮不住她眉眼弯弯:“主持师父已经允了我,太上救苦经,七七四十几遍,一遍都少不得,今日抄不完也无妨,慢慢抄,够抄好几日的,我往后日日都来,劳您费心了。” 玄衍笔锋一顿,如金戈突起,生生勾破了纸。 —————————— 翌日,早晨起来的时候,傅棠梨捂着嘴,咳了两声。 黛螺紧张不已,抱怨道:“都怪胭脂那丫头不尽心,跟着娘子出去两次,都叫娘子跌到雪地里去了,看看,这可不是就受了寒气。” 胭脂讪讪的:“娘子今儿就在家里好好歇着,炭盆子烧得暖暖的,捂一捂,可别再出去吹风了。” 傅棠梨却不肯依:“玄衍道长的经文还未抄完呢,我今日要去云麓观中探视一番,无妨,看着他既生气、又不能发火的模样,真真叫人神清气爽,什么毛病都消了。” 黛螺一边给傅棠梨添衣,一边困惑地问道:“我却不懂,娘子打的什么主意,那等恶道人,合该离远些才是,怎么还往他面前去凑?” 第8章 傅棠梨随口“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此人不是问我有何图谋吗?我琢磨着,那便如他所言,使些手段出来,哄他入彀,叫他为我低头折腰,到时候,我要将当日的羞辱百般还他,叫他这浊物无地自容。” 黛螺吓得一抖,手里的佩环都掉了:“娘子,这话可不兴说。” 她飞快地看了看周围,幸好,此时只有她和胭脂二人近身服侍,她急忙道,“娘子已经许了太子,怎可和旁的男子有什么瓜葛,再说,那是一个出家人……唉,那等山野之民,身份微末,哪里值得娘子为他费心,万万使不得。” “急什么。”傅棠梨“噗嗤”笑了一下,好整以暇地抬手理了理发鬓,“不过寻个乐子,打发时间罢了,我也不当回事,若能成,解我心头之恨,若不成,也就罢了,那道人容貌生得极好,得空了过去逗逗他,旁的不说,至少叫人赏心悦目,不吃亏。” 傅棠梨心意既定,黛螺也劝说不得,只好自己嘀咕着,又将那道人埋汰了一通。 随后主仆三人出门,依旧去了云麓观。 傅棠梨烧了三宝香,做足礼数,又拿了些碎银敬奉香火。 青虚子出来,也不说话,只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挤了挤眼睛,用拂尘指了指左边的侧殿。 这位主持师父是个老好人,和蔼可亲,看过去总是笑眯眯的,也不知他如何教出玄衍那种又冷又硬的徒弟。 傅棠梨对青虚子的提示心领神会,命黛螺胭脂去大殿上添香,她这厢施施然走了过去。 玄衍在昨日的书案前抄写经文,沉默而冷淡,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她一眼,大抵是对她的唐突已经麻木了,不愿多言。 笔锋划过宣纸,偶尔有一点沙沙的声响,如同窗外的雪落下。 傅棠梨也和昨日一般,坐在案边看着他。 天光从旧纱窗中照进来,透明得近乎苍白。他的面容笼在半明半暗中,垂了眉眼,抿着嘴唇,轮廓宛如工笔勾勒,有水墨风韵。 案上点着一炉香,烟气似有还无,譬如流光浮影,须臾即散。 傅棠梨轻轻揭开炉盖,执起银箸,剔去孔隙间的残灰,那香气转瞬又沉郁了起来。 “今天的信灵香味道却清,我看比昨天的九和香好些。”她的声音轻柔而婉转,合着烟絮一起散在笔墨松香间,“太清玉册曰,焚信灵以达天帝灵所,时值隆冬,此间似少一味甘松,若添之,九重天上亦增暖意,更妙。” 玄衍终于抬眼,看了她一下,总算他的目光平和,并无不悦之意,淡淡地道:“甘松味辛,我不喜,故令弗添。” 傅棠梨顺手将银箸在香炉边沿轻 轻磕了一下,垂眸浅笑:“道长若不喜甘松,不妨一试龙脑与白梅同煎,有霜雪滋味……” 正说话着,她突然觉得喉咙痒痒的,暗道不妙,她试图抬手,但一手提着炉盖、一手持着银箸,却来不及掩口,已经剧烈地咳了起来。 莲花小炉的盖子还敞着,里面的香屑被她呼出的气息带着,扑散开来,灰蒙蒙洒了一片。 玄衍的笔停住了。 香屑混合着灰烬,扑上他的脸,额头上一块、鼻尖上一点、发鬓上还有零星印子,他面无表情,直直地盯着傅棠梨,慢慢地掏出帕子擦脸。 那种可怕的目光,看得傅棠梨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这一下真真措手不及,她急急丢开手中物件,用袖子捂着嘴,起身后退,断断续续地挤出话来:“失礼了……我、我……” 这才说了几个字,她又是一阵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玄衍面色森冷,一言不发,倏然立起,脱下了外袍。 呃……他为什么要脱衣服? 傅棠梨的眼睛瞪圆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玄衍大步上前,一扬手,他的外袍兜头罩来,将傅棠梨包了个严严实实,连脑袋都盖住了。 凛冬时节,白梅花落下,乌木浸透了积雪,苦而冰冷,那是他的味道,宛如幽静的山林中,祭神者焚起的信灵香,只应闻于神明。 这种味道瞬间包围了傅棠梨,沾染她的脸颊、她的耳鬓,仿佛簌簌的雪,顷刻就融化了,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忍不住一直咳。 她的肩膀被玄衍抓了起来,他身量高大,力气又是那么惊人,把她提起来,就像揪住一只兔子,直接揪到了门外去,然后一松手,“噗嗤”,扔掉。 傅棠梨的头被袍子蒙住,什么也看不见,差点没跌倒,她迷迷糊糊地转了两个圈子,头更晕了。 她听见了玄衍的声音,严厉的,带着被压抑的怒意。 “玄安、玄度。” 立即有人恭敬地应声,很快跑了过来:“师兄有何吩咐?” “叫人过来,把这边的房间里外上下冲洗一番,用降真香熏几天,以正清气。” 傅棠梨手忙脚乱地扯了半天,好不容易从那件袍子中把脑袋探出来一点,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分清东西南北。 玄衍说完上面那番话,把手指向傅棠梨:“至于这个……” 这个如何?傅棠梨生气地瞪他,但她自己却不知道,她方才一阵咳嗽,眼泪都挤出来了,眼角微红,眸中一汪春水盈盈,睫毛上还缀着露珠,此刻看过去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玄衍的话顿了一下。 第8章 谈和,休战 傅棠梨又觉得胸闷,一时挣脱不开,只能抱着那件男人的道袍,捂住嘴和鼻子,蹙着眉头,咳了两下。 那件袍子对她来说实在过于宽大了,几乎把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这会儿露出一点小脑袋,头发有些乱,毛茸茸的,看过去让她平添了几分懵懂的稚气。 玄衍本来恨不得命人把这女郎也拎下去用水冲一冲、洗一洗,不知怎的,临到末了,忍了又忍,最后略一摆手,简单地说了一句:“回去。” 他这么说完,眉头皱了一下,立即走了,不再多看她一眼。 黛螺胭脂听得动静,从大殿出来,看见自家娘子这般情状,皆是大惊,急急上前扶住她。 傅棠梨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起风了,零星一两点雪,那种带着苦味的香气和着冬日的雪,落在她的发鬓间,是属于玄衍的味道。 唐突至此,何其无礼!傅棠梨心中的恼恨又添了一重。 但是,天有些冷,她下意识地裹紧了那件的袍子。玄衍是那么冰冷的一个人,但他的体温大抵是炙热的,此刻,衣袍余温犹存。 —————————— 这次回去之后,傅棠梨免不了吃了黛螺一顿埋怨,从傅府跟着过来的管事孙嬷嬷终于也忍不住了,把二娘子数落了一通,众人联手,把傅棠梨拘在家中休养了几天。 这期间,尽职的孙嬷嬷还往府里送了一封信,提及二娘子在山间道观拜神,为先人祈福,受了风寒,有些咳症。 傅府贺隔天回信,祖父傅方旭寥寥数语,称赞傅棠梨孝心可嘉,至于父亲傅之贺则长长地写了一通,大意是傅芍药在祠堂十分受苦,催促傅棠梨尽早回府,好向傅方旭求情放人。 傅棠梨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未见有人问及她病况如何,虽然她这也不算病就是了,她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把那几页纸随手扔了。 后头几天,雪停了,日光出来,天气稍微有些回温,傅棠梨的咳嗽也差不多止住了,又去了一趟云麓观。 白梅经雪,开得更盛,似乎要越墙而来。小道士拿着扫帚,将山门和石阶扫得干干净净,冬日并无落叶,只有零星残雪未化,一派洁净世界。 傅棠梨才进了山门,就听见一声清亮的鹤鸣声传来,她循声望去,却见玄衍立在远处高台上。 他抱着琴,或许是刚从梅花林中归来,身在高处临风,衣袂飘然若仙,两只白鹤一左一右绕着他飞舞,鹤鸣声声。 傅棠梨四周打量了一下,见玄安站在高台下,便招了招手。 玄安跑了过来,面色有些古怪:“女善信又来了?” 傅棠梨从胭脂手中拿过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道袍,捧给玄安:“这是玄衍道长的衣裳,还给他。” 玄安接过,有些犹豫:“这……” 傅棠梨神色自若,笑了笑,指了指那道袍:“这衣裳已经洗得干净了,用银丝炭烤火烘干,再用莲蕊衣香熏了三回,或许玄衍道长依旧嫌弃,大抵是要扔弃的,但于我而言,此为应尽礼仪,理当归还,还请玄安道长代为转交。” 玄安欠身回礼,捧着衣袍上了高台处,和玄衍说了两句什么。 玄衍似乎朝这边望了一眼,目光清冷,不带丝毫情绪,而后转身离去。 白鹤引颈长鸣两声,随之振翅飞去。 傅棠梨也不在意,转身去了天尊殿进香。 云麓观依旧香火寂寥,除了傅棠梨,再无外人来。今日青虚子不在,值殿的道士换成了玄度。 傅棠梨进香毕,顺口问了一句:“不知青虚子师父今日何往?” 第9章 玄度一脸警惕:“福生无量天尊,师父不在,我们不缺香火钱,师兄不抄经,女善信不要再问了。” 俨然惊弓之鸟。 傅棠梨莞尔:“无妨,或许我明日再来,青虚师父就在了。” 玄度怒视她。 傅棠梨悠然自如,袖着手,慢慢地出了天尊殿。 玄安从那边迎上来,拱了拱手:“这位女善信,师兄请你过去喝茶。” 嚯,这可真叫人受宠若惊。傅棠梨一脸淡定,颔首笑道:“如此,叨扰了。” 玄安引路,带着傅棠梨主仆三人一路往道观后苑方向去,绕过四律、三清两殿堂,又经行过抄手回廊,在飞仙台侧边,有一雅舍,乌木为筑,廊庑宽长,屋瓦下悬着铁马檐铃。 小僮打起帘子,延客入内。 屋舍的地面皆是雪松木板,悬空架高三寸,人走在上面,发出一点点空旷的回响,更显寂静。 室内置了两方席、一张案,古琴挂在白墙上,此外并无多余摆设,素净宛如雪洞。 玄衍席地而坐,见傅棠梨来,略一抬手,说了一个字:“坐。” 很奇怪,他不过是一山野道人,语气间却自有一种颐指气使的威严,仿佛不容旁人违逆。 傅棠梨神态落落大方,依言坐下了,黛螺胭脂垂着手,侍立在身后。 玄衍的身前摆着炭匣、茶釜、罗合、水瓯、高碗等物件,又有红泥小炉,此时炉火正旺,茶水已开,在釜中“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雅舍幽静,光线似明还暗,玄衍居于半明半暗中,意态疏离,声音清冷:“今日为何而来?” 傅棠梨眉目静谧,回道:“若我说,为了先前唐突,来给道长赔礼,道长信是不信?”不待玄衍回答,她就微笑了起来,慢悠悠的,也问了一句:“道长今日又为何请我喝茶呢?” 玄衍煮着茶,未曾抬眼:“无他,闲来无事尔。” 傅棠梨听了便罢,笑着,不再言语。 少顷,茶水大沸,热气渐渐弥漫开,味道有些辛辣、有些苦,惹得傅棠梨的喉咙又不舒服起来,她拼命忍耐 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偏过脸,用袖子捂住嘴,低低地咳了两声。 站在一旁的玄安如临大敌,差点要扑过来。 玄衍却只是略一抬眼,脸色还算和缓,并无不悦之意,反而提起袖子,斟了一碗茶,置于案上,推到傅棠梨面前,道:“喝茶。” 傅棠梨止住咳,低头看了看。 茶汤热腾腾、黑乎乎,凑到近处,那股苦味愈发明显,闻上去很不美妙。 “道长给我下毒吗?”她认真地问道。 玄衍面无表情:“参苏饮,驱寒止咳,喝。” 道长的这份心意实在过于浓重,叫傅棠梨有点招架不住。她的眉头打了结,犹豫了半天,扭扭捏捏地端起碗,抿了一口,抬起眼睛,看了玄衍一下。 玄衍的眉毛都没有动弹一下。 傅棠梨又抿了一口,再看了玄衍一下。 他的神情依旧冷冷的,没什么变动,甚至目光中多了几分严厉之意。 傅棠梨顺势放下碗:“莫非道长觉得先前对我太过严苛,今日有示好之意?” 她说这话的时候,稍微歪了脑袋,眼波如水,带着一点狡黠的天真。 玄衍从鼻子里发出一点低低的声音,像是冷哼,又像是笑。 傅棠梨思忖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或者是,怕我再叫道长抄写经书,有求和之意?” 玄衍的手指在案上敲了两下,简单地吐出两个字:“喝茶。” “这是药,不是茶。”傅棠梨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怕苦,可否容我辜负道长这番盛情,不喝它?” “不可。”玄衍不为所动,“你频频来此,我不容有人在观中咳喘流涕,喝。” 傅棠梨有点想把碗扣在玄衍的头上,但她看了看玄衍英武高大的身形,斟酌了一下,自认并没有这种实力,还是忍了,又叹了一口气,开始喝药。 药太苦了,又太烫,傅棠梨喝得慢慢吞吞、犹犹豫豫,待到喝完,不自觉地,眼眸中又带上了盈盈的泪光。 玄衍将一个白玉小碟推到她面前,又说了一个字:“糖。” 小碟里放着几颗方糖,色做琥珀,上面撒着金黄色的桂花屑。 傅棠梨怔了一下,忍不住看了玄衍一眼,他依旧正襟危坐,面色沉稳,看不出一丝异样。 傅棠梨慢慢地拈起一颗糖,放入口中。那大抵也是药,桂花香甜,中间夹杂着清凉的味道,尾调有些苦,融化开,顺着喉咙咽下去,带着一点回甘。 她垂下眼眸,不觉有一滴泪从眼角落了下来。 玄衍终于皱起了眉头:“有那么苦吗?” 傅棠梨侧过头,用指尖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转瞬又是娴静之态:“只是记起旧时,我若喝药,外祖母必然要给我一颗糖吃,此景仿佛昨日,而昨日不可追,一时伤感,让道长见笑了。” 自从外祖母去后,再也没人会这样哄着她了。 玄衍大抵对这种话题无法接口,沉默了下去。 第9章 算是……第一次抱抱?…… 傅棠梨很快恢复了自若的神态,她将手支在案上,托着腮,带着一点懒洋洋的意味:“今日道长请我喝茶,足感盛情,待我酿一坛梅花酒,冬日埋下,春日取出,启坛时,我请道长喝酒可好?” 玄衍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其实盏中是白水,毫无滋味:“出家人,不沾荤酒。” “是吗?”傅棠梨挑了挑眉毛,她翘起嘴角,腮边露出两个漂亮的小酒窝,盛着盈盈笑意,“圣人曰,不饮酒不茹荤者,乃祭祀之斋,非心斋也,道长心若向道,何拘于荤酒之戒?” 玄衍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未作言语,抬手给傅棠梨也倒了一盏白水。 两人对坐,一壶白水。 四下皆静,偶尔有风起,竹帘遮住天光,在室内映出一道暗、一道明的影子,人在其中,似乎也变得分外温柔起来。 —————————— 傅棠梨从云麓观回来,在家里歇了几日,山中清静,偷得浮生闲暇,作了一幅画,读了两本书,又赏了几场雪。 胭脂嘴碎,提了一句:“娘子怎么不去云麓观了?” 傅棠梨倚在窗边看雪,闻言回眸一笑:“你不懂得,这叫张弛有度,不必屡屡往他面前去,我呢,这会儿腻味了,且晾他两日再说吧。” 胭脂确实不懂,傻傻地“哦”了一声。 不过说到这个,傅棠梨倒想起一事,轻轻抚掌:“对了,好像那时候对玄衍提了一句,要酿酒请他喝,是不是?我说了什么酒来着?” 黛螺记性好:“娘子那时说的是梅花酒。” “嗯,梅花酒。”傅棠梨毫无诚意地点了点头,“此酒风雅,正合道长孤傲绝尘之意,甚妙。” 既要酿酒,傅棠梨便打发了奴仆下山去买白药小曲和乌衣红曲,再加一样碧糯米。想了想,还须得是梅花酒,便唤了黛螺,拿了竹筐子,要去梅林摘花。 顺便,她把严婶子也叫过来问了一下:“若要酿酒,这水也须得讲究一些,我们院子里那口水井只是寻常,我寻思着,大抵还是要用梅间雪或山间泉,却不知这山间可有泉水?” 严婶子赶紧回道:“娘子去了几趟云麓观,怎么没多走两步,观院北面有一石径,沿石径去,不过二百步,便有一处山泉,积水成潭,不过眼下天冷,我才没和娘子说,若到夏天,也是一处好景致。” 傅棠梨笑了起来:“这些道士会享受,山野幽静,梅花与清泉相伴,果然有神仙意境,我看长安城里的元真宫却不如此处。” 她又唤了胭脂,带了两个陶罐,顺道去取那梅间雪及山间泉。 先去了梅花林,此时不见玄衍在此,连白玉和珍珠那两只白鹤也不在,正宜行事。 傅棠梨亲自动手,摘花时,只要那将开未开的,香气未泄,最是浓郁,择了满筐。取雪时,却要寻那已经盛放的,用羊毫毛笔将花萼上的落雪扫下,这样的雪汲取了梅花的香气,最是清雅,不过只集了半罐。 “累得慌,若要酿一坛酒,那须再下五六场雪才够。”傅棠梨哪里肯这样尽心尽力,很快便道:“好了,先这么着,待我去试试那泉水,倘若尝着口感大差不差,还是用泉水吧,这梅间雪实在费劲。” 当下,傅棠梨便叫黛螺带着一筐梅花和半罐梅间雪先行回去,自己则和胭脂寻那泉水。 也不难找,按着严婶子说的,转到云麓观北面,旁有松柏掩映,冬日仍翠,一条石径曲折蜿蜒,通向幽处。 傅棠梨才走到半道,却听见隐约有琴声从前边传来。 她停下脚步,侧耳聆听片刻,指了指那个方向,对胭脂道:“听过去,应是玄衍道长在那里。” 胭脂道:“那不巧,娘子不若改日再来。” 傅棠梨笑了一下:“相请不如偶遇,来便来了,何须改日。”她将陶罐从胭脂手里接过,“道长喜清静,你不要跟着,先回去吧,我自去便是。” 第10章 “这……”胭脂有些犹豫。 “你回去,把那些个梅花再仔细挑拣一遍,趁着新鲜,洗净了,用竹匾摊开,撒些青盐,放在屋檐下晾,事情多着呢,黛螺一个人顾不过来,你别偷懒,快去干活吧。” 胭脂听得娘子如此说,只好去了。 傅棠梨压了压发鬓,理了理裙裾,不紧不慢地沿石径走去。 琴声渐大,似泉水从山涧流来。 再行百来步,石径尽处,果然见前方有石壁高耸,中有石缝,水流自石缝出,下积成潭,静水深碧,山石嶙峋,旁边老树横斜。 玄衍独坐树下抚琴,他依旧广袖宽袍,眉目清冷,孤傲有登仙之意。 傅棠梨抱着陶罐,静静地站在那里听了许久。 直到一曲毕,玄衍收住琴弦,傅棠梨才慢悠悠地道:“奇怪,我有些听不懂了,道长曲调清高凌绝,正合避世修行之道,但其中不乏铿锵杀伐意气,又似愤慨之声,莫非道长尘念未断,出家乃不得以而为之?” 玄衍手一缩,“琤”的一声,按断了琴弦。 他霍然抬眼,目光如电,煞气凛然逼人。 此时无雪,但周遭的空气却突然沉了下来,寒意刺入骨髓。 傅棠梨心头一紧,手心出了一层汗,有些后悔失言,但她终究胆大,面色如常,笑吟吟地道:“巍巍乎若高山,荡荡乎若流水,道长是否引我为知音?” 玄衍直 直地看着傅棠梨。 傅棠梨对他坦然相望,她是个美丽而明朗的女郎,眼睛生得尤其漂亮,眼波清澈宁和,譬如这山涧间的流水。 半晌,玄衍的神情渐渐和缓下来,他褪去了身上那股锐利的威势,一拂琴弦,淡淡地转了个话题:“你前些日子说要酿梅花酒,我便把那片梅花林让给你去耍闹,退避此处,你如何还能跟来,扰人清净。” 傅棠梨晃了晃手里的陶罐子:“我为酿酒,来此汲取泉水,不料和道长不期而遇,只能说是凑巧了。” 玄衍十分果断,马上道:“酿酒不可使用此间泉水。” 傅棠梨挑了挑眉毛:“为何?” 玄衍看了傅棠梨一眼,好像有些不悦,简单地道了一句:“我常于夏日到此沐浴。” 哦,所以这是道长的沐汤,不能喝吗? 瞎讲究,要不得。 傅棠梨想了想,委婉地道:“其实无妨,此为活泉,夏日沐浴后的水早就流走了,如今的应该干净……” 话还没说完,就生生地卡住了。 玄衍盯着她,目光格外森冷,比方才更吓人几分,仿佛她再多说一个字,那目光就要化形为利剑,把她戳个洞。 傅棠梨实在忍俊不住,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吧,那就不用这里的泉水,道长啊,真是……” 真是什么呢,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只是眼波流转,恰如惊鸿照影而过,分不清是狡黠还是妩媚。 玄衍垂下眼帘,转开了目光。 傅棠梨幽幽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一点虚假的歉意:“那这么着,只能撷取梅间之雪用于酿酒了,可惜梅间雪落只一点,我收集起来也不容易,一日才得半罐水,只能待到雪后多去几次。” 她顿了一下,拖长了声音,软软地道:“说不得,我要时常光顾那片梅花林,道长还需多忍我几日。” 她的声音轻灵婉转,如同山间黄鹂,在春日的枝头啼鸣,吵是吵了点,但确实活泼动听。 玄衍站起身,抱着琴,举步将去:“山林清静,唯汝呱噪不休。” 傅棠梨施施然跟上,悠然自若地接口:“可能是因为道长修行不到家,那张甘露清静符不灵验吧。” 玄衍忍不住勾起嘴角,刚要说话,却听见一旁的树丛中仿佛有风拂过,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动静。 一种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只有那么一点点,寻常人根本难以捉摸,但对玄衍来说,已经足够。 他脸色一变,一声断喝:“后退!” 傅棠梨来不及反应过来,她甚至没有听清他的话。 一霎那,变故陡生。 风声呼啸,数十条影子,如同毒蛇一般从树丛中窜出,迅猛地扑击过来,他们高声呼喝,腔调怪异,听不懂是什么话,他们手中的兵刃闪着寒光,齐齐杀来,刹那间,卷起积雪如飞絮。 玄衍的身边就是傅棠梨,无论他进或退,她都将面临兵刃加身,他无暇多思,一手揽住她的腰肢,往回一带,同时跨步迎敌,手中古琴横扫而出。 古琴挟带雷霆之势,直直地拍中一名刺客,那魁梧的大汉发出痛苦的嚎叫,整个人倒飞起来,在半空中撒开大蓬血水,那张琴被这巨大的力量撞得断裂,半截飞出,“噗”地砸在雪地里,只露出头部两寸,足见其力道之强。 陶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傅棠梨骤然跌入玄衍怀中,脑子一片空白。 第10章 咳咳,非礼勿视 这个男人的味道,是雪中乌木的香气,清冽而冰冷,凌于悬崖绝壁之上,连同这凛冬的煞气席卷而来,不可抗拒。 傅棠梨下意识抓住了他的领口。 玄衍好像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哼声,低沉而浑厚的声线拂过傅棠梨的耳鬓,她分不清那是什么意味,没来由地一阵心虚,把玄衍抓得更紧了。 他猛然腾空而起,正面迎敌,凛冽的气息迸裂开来,如疾风骤雨降临此间。 傅棠梨并不矮,她的身量匀称而丰腴,但此时此刻,陷在他臂弯里,却显得那么娇柔弱小,脚尖都沾不到地面,身不由己,旋转、腾挪,刀光剑影不停地掠过眼前,叫人头晕目眩。 那群刺客体格彪悍,气息凶狠,身穿软甲,袒露双臂,各持刀剑,以悍不畏死的气势围杀上来。 玄衍寻常一幅仙风道骨的清冷气质,不近人间烟火,而眼下,却似换了个人似的,骄悍而凶戾,他身陷重围,手无寸铁,还护着一个弱女子,却狂傲如入无人之境,悍然握拳挥出,破空之声若雷鸣,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那群刺客个个如同疯狂的野兽,不知疼痛和畏惧为何物,即使手或者腿被折断,依旧赤红着眼睛,奋力扑击,宛如和玄衍存着刻骨的血海深仇一般。 玄衍不耐久战,倏然一声清叱,腾起一脚,“咯擦”踢断一个刺客的手臂,那人惨叫一声,长剑脱手而出。 玄衍足尖一顿,随之跃起,在半空中截住了那柄剑,霍然旋身挥出。 宛如铁马踏过冰河、风暴扫过平江,无法阻止的速度和力量,剑刃斩断人的躯体,那种声音锐利而干脆,剑光与血水一起飞溅起来。 顷刻间,那些刺客纷纷毙命,颓然倒下,多数人气已绝,眼犹睁。 尚存最后一人,眼见不敌,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举刀从背后猛地砍来,状若疯狂。 玄衍头也不回,反手一剑直斩。 “噗嗤”一声,一个斗大的头颅飞了起来,一腔鲜血从那人的脖子中喷涌而出。 傅棠梨张了张嘴巴,却无法出声,眼睛都瞪圆了。 玄衍将陡然伸手、抬袖,挡在傅棠梨的面前,只听得轻微的“泼剌”声响,那些血尽数溅在他的袖子上和脸上。 又是“噗通”一声,一具无头的躯体倒在地上。 而后,周遭重新归于沉寂。 玄衍慢慢地放开了傅棠梨,低头看了她一眼,他的声音依旧是冷静的:“如何?” 身旁躺了一地的尸首,碎裂的手脚和分辨不出的残骸凌乱地散在其中,暗红的血液泼洒得到处都是,在雪地里显得分外刺眼。 傅棠梨的腿脚发软,惊骇欲绝,她站在那里几乎不能动弹,喘息良久,才摇了摇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勉强道:“尚可。” 没有晕厥、没有尖叫、也没有哭泣,只是声音有点发颤,确实尚可。 玄衍对此表示满意,敷衍地安抚了一句:“很好。” 傅棠梨惊魂未定:“这些歹人是何来路?看架势,不似谋财,倒像是要害人性命,十分蹊跷,如今死了一地,吓煞人也,须得赶紧报官才是。” 玄衍漫不经心地扔掉手中的剑:“我早先曾与人相争,彼不敌,衔恨在心,来此寻仇,凑巧却被你撞上了,无甚要紧,几只蝼蚁罢了,稍后自有人过来处置。” 此刻,他浑身满是血污,头间、脸上以及手中,鲜血尚未干涸,犹在滴落,甚至还沾染着某种黄色的、浓稠的液体,不知是脑浆还是骨髓,黏糊糊的一团一团。 他神情淡漠,眉目如剑,煞气未褪,眸子里还带着血的颜色,宛如修罗,一地死人,情状可怖,他却说得轻描淡写。 风吹过,血腥中混合着湿咸的味道扑面而来,傅棠梨方才还能克制住,眼下却觉得毛骨悚然,几乎作呕,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 玄衍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开始解开衣带。 傅棠梨猝不及防,倒退了一步,差点失声惊叫,好歹记得他不爱呱噪,硬生生地憋住了。 第11章 玄衍向水潭走去,他的动作干脆利落,衣服脱下,一路散落,很快连里衣也褪去,露出他精壮的背部。 傅棠梨心慌慌的,本来就跳得厉害,这会儿更是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急急忙忙转过身去,不敢多看一眼。 身后传来“哗啦”的入水之声。 傅棠梨忍不住问道:“道长这是作甚?” “污秽满身,腥膻难耐,须以水濯之。” 玄衍的语气如同往常,冷漠而高傲,但傅棠梨却从中听出了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忽然间,那种紧绷的杀伐之气一下子褪去,他又恢复成平日那个如同谪仙人一般的道长,不近尘俗。 傅棠梨偷偷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热得烫手,但心却慢慢地放松下来,忍不住要笑:“道长 不怕冷吗,怎不待回去烧了热水再洗,这天气,泉水都要冻成冰,就这样跳下去……”她打了个哆嗦,“不如忍忍,回去再说?” 玄衍的语气显然十分不悦:“如何能忍?” 瞎矫情,冻死他算了,傅棠梨暗暗啐了一下。 身后传来水声,近在咫尺,那大约是他掬起水、水顺着身体流淌而下的声音。 傅棠梨有些无措,她自诩心性坚定,无论形势如何变幻,原先总能应对自如,偏偏此时却尴尬起来,东瞧瞧,西望望,就是不敢回头,甚至想把头埋到雪里算了。 她挪了挪脚,又搓了搓手,觉得这地方实在呆不下去,咳了两声,客气地道:“既已无事,道长慢慢洗,我不便打搅,先行告退了。” “站住。”玄衍却生硬地阻止了她,“歹人结伙而来,焉知没有同谋尚在暗处躲藏,你老实留在那里,莫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那些尸体还狼藉地躺在地上,一柄剑斜插在雪中,血沿着剑刃流下,冻结在半道,留下一抹刺眼的猩红。 傅棠梨头皮一紧,马上收住了脚步:“无妨,横竖也无事,我等道长沐浴完毕,和您一起走。” 玄衍中鼻子里发出一点低低的声音,大约表示认同,但他并没有接口。 傅棠梨也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只得沉默了下来,干巴巴地站在那里等他。 不远不近,一点阻隔也没有,背着身,当作若无其事。 水声不绝于耳,稀里哗啦,好似他搓了又搓、擦了又擦,用水一遍又一遍清洗着身体。 傅棠梨等了又等,等了半晌,终于开口,体贴地问道:“天寒地冻的日子,还是要讲究养生之道,不能在冷水中浸泡过久,道长,您洗好了吗?” 玄衍冷冷地道:“稍安勿躁,我需叫人去取干净衣裳过来。” 敢情已经洗好了,就是嫌弃原来的衣服脏,不愿意起身穿衣。 傅棠梨试探地道:“那么,我回云麓观替您传话?” 说着又觉得不对,她还是怕死的,当即改口:“算了,也就一小段路,反正您不怕冷,若不然……您干脆就这样走回去,呃……我闭着眼睛不看就好。” “闭嘴!”玄衍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听过去有点危险,带着腾腾杀气。 这男人,真不好应付。 傅棠梨无奈地叹气:“这也不可,那也不可,那该如何才可,您说。” 玄衍倏然打了几声唿哨,忽长忽短,带着独特的韵律,声音高亢而清亮,在空旷的山野中引起了回响。 过不多时,高高的天空中传来了尖锐的鹰鸣声,似是与玄衍应和,唳唳啸啸,穿透云霄,由远及近。 傅棠梨吃惊地抬头望去,只见一只巨大的白色鹰隼从远处飞来,到了这边,骤然压低,如同一朵云,掠过她的头顶。 翅膀带起的风吹乱了傅棠梨的头发,她急忙一缩头。 身后传来一阵扑棱棱的声音,似乎是鹰隼降落下来。 傅棠梨好奇得要命,又不敢回头:“这是道长豢养的鹰吗?” “嗯。”玄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对那鹰隼道:“摇光,回去,叫人来。” 他拍了拍鹰的脑袋,那名为摇光的白鹰又发出了一声啼鸣,抖擞昂然,展开翅膀,重新飞起。 但是它却没飞远,一个回旋,降落在傅棠梨的面前,踱了两步,仰起脑袋。 它有近半人高,白羽玉爪,浑身上下通体纯然一色,没有任何杂毛,和这天地间的雪浑然一体,这是一只神姿俊逸的海东青,它的眼眸是金色的,透着凶悍的光,直直地盯住了傅棠梨。 傅棠梨一脸茫然,和它对视……对视……持续对视…… 陡然,海东青猛地张开翅膀,“嘎”地一声锐叫,作势欲扑。 傅棠梨一声惊叫,掉头就跑,却记得后面有不宜入眼之物,她把眼睛紧紧地闭上,蒙头直冲。 才跑了几步,霍然听见“哗啦”破水之声,一双手抵住了住了她的肩膀,硬生生把她截停下来。 “止步。”玄衍的声音严厉地呵斥道,“再往前,就要落水了。” 傅棠梨一惊,下意识地睁开眼睛。 第11章 不该看的都看到了,腿软…… 映入眼帘的是男人的胸膛,健壮、结实、宽阔,他才从水中起身,小麦色的皮肤湿漉漉的,因为太过贴近,她甚至清楚地看到水珠顺着他鲜明的肌理流淌下来,在某处起伏的地方停顿了一下,留下蜿蜒的痕迹。 凛冬天寒,但他的身体却散发着炙热的气息,如同惊涛骇浪扑面而来,正正地拍中傅棠梨的面门。 傅棠梨双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 玄衍皱起眉头,抓住她的手臂,提了一下:“站稳。” “呃……”傅棠梨像被火烫到一般,跳了起来,猛然转过身,团起手,朝虚空拜了又拜,虔诚地碎碎念叨:“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诸天神明在上,我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玄衍重重地“哼”了一声。 那只白色的海东青歪着脑袋,向前跳了一步,又扑了扑翅膀,一幅跃跃欲试的神态。 “摇光!”玄衍一声清叱,带着明显的怒意,“蠢鸟,去叫人,不是这个人,回去,云麓观,叫人,听懂了吗?” 不知是被主人吓得、还是真的听懂了,摇光低低地“咕”了一声,抖了抖羽毛,马上飞走了。 “福生无量天尊。”傅棠梨惊魂未定,捂住胸口,虚弱地道:“我觉得我这辈子受的惊吓,全集在今天了。” 她受的惊吓指的是什么?包括他吗? 玄衍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傅棠梨不敢回头,却诚恳地道:“道长的鼻子不通气吗?是不是受了寒,我早就说了,您这样吃不消的。” 他什么吃不消?此话颇有藐视之嫌。玄衍严厉地盯着傅棠梨。 可惜她的后脑勺看不到,浑然不惧,见他没吭声,又犹犹豫豫地道:“我看,不如我把外裳借您,您好歹先披着,挡挡风也好,我的外裳是出门前才换的,还算干净。” 玄衍目光一动,面色又渐渐和缓,他沉默片刻,难得地笑了一下:“多谢,不必了。” 男人的笑声,低沉而浑厚,像是振动胸腔发出的声音,带着难以言说的磁性。 没来由的,傅棠梨的脸上又开始发烫,她往旁边偷偷地挪了一步,试图离他远一点儿。 “你怕我,不敢看我?”他的声音还是很低,似乎是随口一句话,但从他口中说出来,难免总是带着一点倨傲的意味。 傅棠梨那该死的好胜心又冒了出来,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本正经地道:“确实挺怕,我若多看两眼,折损了道长的清白,道长一时想不开,这辈子要赖上我,那岂不是糟糕了。” 玄衍气得笑了,他手长,屈起指节,顺手给傅棠梨的后脑勺来了一下:“说什么胡话。” “嘶。”傅棠梨被敲得有些疼,她摸了摸头,咬了咬嘴唇,“道长未免忒小心眼,玩笑罢了,怎么和我计较起来。” “上一个敢和我这般玩笑的人,坟头的草已经二尺高了。”玄衍慢条斯理地道。 傅棠梨心一颤,马上把嘴巴闭紧了,不动声色地又往旁边挪了几步。 于是,两厢无言,一派清静。 过了半柱香的工夫,白色的海东青飞了回来,玄安和玄度跟在后面,一路狂奔而来。 “师兄、师兄!”他们跑到近前,看到这般景象,皆是大惊失色,双膝一弯,就要下跪,“是我等疏于守护,让这帮宵小惊扰了师兄,请师兄……” “回头再说。”玄衍笔直地立在那里,尊贵高傲如平常,不耐地打断了玄安和玄度的话,“拿我的衣裳来。” “是、是!”玄安和玄度又忙不迭地飞奔回去,不到片刻,取了绸巾和衣袍过来,两个人恭敬地服侍玄衍擦干了身体,穿上了衣裳。 就这一会儿时间,天又开始下雪了,不很大,一点点的,零星地飘落下来,似天街细盐、似杏花微雨,沾衣欲湿。 第12章 傅棠梨听见后头悉悉索索穿衣的动静停住了,想来差不多收拾妥当,她回头望了一眼。 恰见玄衍抬眼,两人目光相触。 他的眼眸带着一点很浅的琥珀色,深 邃如同夜空星辰,一眼望不到底,傅棠梨似乎瞥见那其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笑意,但或许只是她的错觉而已,转瞬即逝,再定神时,他的眼睛已经冰冷没有情绪,如同往常。 玄安撑开了一把伞,为玄衍遮住雪。 玄衍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披散下来,漆黑如同鸦羽,他此时整整齐齐地穿着道衣,宽袍大袖,深色如碧,俨然高雅若仙人,但傅棠梨想到了他方才所展现的强大的武力和彪悍的体魄,仍然有些心惊,很快把眼睛转开了。 玄度过去,在地上那堆尸首里翻看了一番,返身对玄衍禀告道:“是南诏余孽,也不知他们是如何摸上山来,或许长安城中还有同党,是否需……” 玄衍略一抬手,阻住了玄度的话:“区区小事,不必多言,你们自行处置便是,记得,把此处清理干净。” 玄度熟练地道:“是,我多叫些人过来,务必把腌臜之物全部打扫干净,冲洗几遍,再焚天宝香,熏上三天三夜,清除此间污秽之气,师兄尽管放心。” 玄衍又指了指停在树上的白色海东青,对玄度道:“摇光最近颇有些蠢笨,不能及时领会我的吩咐,你带它回去,好好管教一番。” 玄度又急忙应是。 海东青不明所以,听见主人唤它的名字,还得意地张开翅膀,响亮地“嘎”了一下。 玄衍颔首,从玄安手中取过了伞,做了个手势,玄安和玄度立即躬身退后。 他持着伞,施施然从傅棠梨身边走过,脚步没有停顿,只吐出一个字:“走。” 傅棠梨立即提起裙裾,举步跟上。 两人沿着幽静石径返回。 雪慢慢地有些大了,山间微微起了风,恰如柳絮纷飞,远山苍苍,近树渺渺。 傅棠梨秉持礼仪,走在玄衍身后,离着三尺距。 雪落下来,拂过她的脸颊,寒意渐起。 玄衍的脚步慢了下来,待傅棠梨稍微靠近时,将伞移到了她的头顶。他的手很长,笔直地伸出去,为傅棠梨挡住了雪,而他自己大半个身体露出了伞外。 傅棠梨怔了一下,但她并未客气推脱,甚至没有开口,只是微微仰起脸,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容,叉手为礼,以致谢意。 玄衍目不斜视,没有多看傅棠梨一眼,他的神情和声音都是冷淡的:“你一个闺阁女郎,独自居此山间,成日四处游荡,屡屡扰我清修,十分不妥,待明日,还是快快下山回家去。” 傅棠梨摇了摇头,温和而平静地道:“我原先在渭州,由外祖母抚养长大的,外祖母不在了,我这两年才回到长安,家中诸人和我都不太亲近,彼此不自在,还不如我在中山间逍遥快活。” 玄衍的眉头皱了起来:“真不知轻重,此处苦寒,如今又有歹人出没,更不宜居。汝父何名?家住何处?待我命人寻他去,叫他来接你。” “父亲一心只管爱护继母和妹妹,顾不上我。”傅棠梨轻巧地道,“我躲得远一些,他还记得我的好,若凑到他面前,他大抵是要生厌的,不必、不必。” 她转过脸,望着玄衍,轻声道:“道长是不是觉得我挺可怜的?” 玄衍沉默了一下,拂了拂衣袖,转了口风:“借口诸多,或这或那,不过是你贪玩罢了,既如此,随你去吧。” “那倒真不是。”傅棠梨微微笑了起来:“我居于此处,一则贪图风景自然,二则要在道观为先人祈福,再过七日,十二月十三,乃先母忌日,也是我的生辰之日,求道长为我供斋醮神,以太上救苦经为供奉,祈生者安康,亡者超度,未知可否?” 玄衍瞥了她一眼,似乎是高傲又矜持的神态,他没有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点类似“嗯”的声音。 想来是应允,但道长一向矫情,就不能好好说话。 傅棠梨的嘴角翘了起来,露出两个漂亮小酒窝。 玄衍将目光转开了。 接下去,一路无话,只有雪落在伞面,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还有两个人一起走过雪地,有一点沙沙的脚步声,苍山负雪,天地苍凉,唯有此间宁静。 走了一段路,远远地望见了那座宅院。 傅棠梨停了下来,再次致礼,温柔又客气:“家宅已至,若家中奴仆见之,恐生误会,还请道长留步。” 玄衍将伞递给傅棠梨,简单地说了一句:“去吧。” 傅棠梨接了伞,自行回家,临到门口,她回眸望了一眼。 玄衍依旧立在原处,白雪茫茫,他一身道袍,清冷出尘,飘然若仙人,而他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上面落着雪,又是随意不羁,仿佛仙人坠入俗世间。 傅棠梨低头,收了伞,掩门进去了,不敢多看。 —————————— 回到家中,傅棠梨只道在泉边听琴,一时入神,多耽搁了些时候,并不提及发生了什么事。 奴仆们也不敢追问,只有黛螺因着外面下雪,埋怨胭脂不早点出去接娘子回来,两个婢子又吵吵闹闹了一阵子。 …… 到了这天黄昏,却有一个将官前来敲门,身后还跟着一队士兵。 严五叔奉命,出去询问。 第12章 来撑腰的表哥 那将官却客气,并不进门,只站在门口,道:“临近岁末,京兆府命吾等对京城四周严加防备,恐有流寇隐匿山间,吾等会将此山仔细搜查一番,这两三日尔等暂勿外出,以免妨碍。” 严五叔连连应下,回头禀了傅棠梨,又与宅中各人交代了一番。 果然,接下去几日,傅棠梨在阁楼上频频望见周遭有士兵来来往往,穿着铁甲,持着兵刃,不分昼夜,巡防严密,行动间俨然有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不似京兆府手下人马,倒像是久经沙场的铁血之师。 她也不过是个闺阁女郎,虽然心中疑惑了一下,很快就丢开了。 三日后,士兵们撤去,那将官还特意登门说了一声:“吾等前后搜查多遍,未见山间有可疑之人,日后可放心出门。” 严五叔诺诺应了。 黛螺过来请示傅棠梨:“那些官兵走了,天也放晴了,可以出门了,娘子前几日带回来的那把伞,是否要拿去云麓观归还玄衍道长?” 此时提起玄衍,傅棠梨就想起那日在水潭边见他裸身沐浴的情景,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咳了两声:“先放着吧,不急。” 黛螺又问:“白药小曲、乌衣红曲、碧糯米都备齐了,摘下来的梅花也晾晒好了,那泉水如何,可用否,娘子几时要动手酿酒,我陪娘子去打水。” 提起那泉水,傅棠梨更不自在了,慢吞吞地道:“泉水不可,道长说了,他不喝那水。” “那娘子要去取那梅间雪吗?” 傅棠梨果断地道:“不去。” 总之,最近哪里都不去,免得遇见玄衍道长。 胭脂凑过来,看了几眼,奇道:“娘子,你的脸为何这么红?” “哦,因为家里太热。”傅棠梨面无表情地说着,转头进了房间,再也不肯出来了。 黛螺和胭脂面面相觑。 —————————— 如是,傅棠梨又在家里安静地窝了几日,梅花晾晒好了,不去酿酒,和着敬亭绿雪茶一起煮了茶,一个人倚着小轩窗,慢慢饮下。 清闲时,焚起降真香,拿出笔来,抄写了几卷《洞玄往生妙经》,她一笔一划写得很慢,窗外细雪,室内生香,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 黛螺心疼:“娘子怎的如此虔诚,又不是三娘子被关在祠堂中抄经,何必如此苦着自己?” 傅棠梨只是微笑:“我和祖父有言,居此处,要为外祖母和母亲祈福,你当我是说笑的吗?这几日既没未去观中进香,就抄些经文,再过两日,待到十二月十三,就是母亲的忌日,我欲请云麓观的道长供斋醮神,这些经卷当作供奉,也算我的心意。” 黛螺忙低头,不敢多言。 …… 这一日午后,傅棠梨正在抄经,却见胭脂飞奔进来,惊喜地道:“娘子,大公子来了。” 傅棠梨笔未停,漫不经心地问道:“大公子?哪个大公子?” 胭脂拍手道:“还有哪个大公子,我们家的世子爷啊。” 黛螺胭脂是西宁伯府出来的婢女,她们口中的世子爷,是西宁伯的长子 ,韩子琛。 老国公和韩老夫人只有韩氏一个嫡出的女儿,如今的西宁伯是庶子,才干又平常,原本不得韩老夫人欢心,唯有长孙韩子琛,允文允武,精明强干,才能远胜其父,才叫韩老夫人有几分欣慰。 韩老夫人上了年纪以后,西宁伯府的权柄已经渐渐交到韩子琛手中,韩子琛也不负所望,年少有为,将渭州城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颇得上下人心,就连如今的胭脂,说到韩子琛时,也满是恭敬之意。 第13章 “世子千里迢迢从渭州过来,得知娘子不在府中,又马不停蹄地上山来接您,这可不是天大的情分吗,要傅家那些人看看,我们家娘子可不是没人撑腰的。” 相比胭脂的兴奋,傅棠梨却显得过分冷静,她只是挑了挑眉毛,表示知道了,工工整整地将那一页经文抄写完毕,阖上经书,又净了手,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奴仆们早已经将韩子琛迎了进来,端茶看座,十分殷勤。 韩子琛年纪虽轻,却有十分威仪,他端坐正堂,身后带着一干西宁伯府的护卫,气度高贵逼人。 傅方绪身边的老管事傅全也跟了过来,在一旁陪着笑脸:“二娘子在山上小住,下头伺候的人和家里一样,一应吃穿用度也都是最好的,老太爷前两天还念叨着,眼看着天气越发冷了,要叫三老爷接二娘子回家去,可不是表公子正好就来了。” 韩子琛脸色淡淡的,只对严五叔说话:“你们怎么做事的,这个院子当初是给姑母夏日消暑用的,冬天怎么住人?况且又是十几年的老宅子,破落不成样,纵是表妹不计较,你们也该和我说,叫人重新来修建一番,怎么敢叫表妹住在这里,莫不是欺负她性子软?” 严五叔无从分辨,赶紧跪下了。 傅全听得十分尴尬:“世子误会了,二娘子将来可是太子妃娘娘,我们家顶顶金贵的人,谁敢怠慢她,没有的事。” “大表兄稍安勿躁。”婢女挑开帘子,傅棠梨走了进来,微微地笑了一下,“山中景致自然宜人,我自己愿意过来住些日子,偷得清闲,不算什么。” 韩子琛起身,望着傅棠梨,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话虽如此,到底是下人伺候不周到。”他的语气亲近而熟稔,叹了一口气,“两年不见,你好像瘦了些,可见长安水土不养人,苦了你。” 面对韩子琛的关切,傅棠梨未予置喙,她施施然坐下,做了个手势,命下人重新端了热茶上来,客气地道:“府里事情多,处处都离不开大表兄,你这么大老远的到长安来,可是有什么要务?” 韩子琛神态自若:“依着祖母的遗命,渭州那座银矿每年的收益,有一半是你的嫁妆,我想着明年你就要出嫁了,赶紧把这笔银子先给你送过来。” 他看了傅棠梨一眼,目中别又深意,“况且,你的生辰快到了,明年你嫁入东宫,或许再见一面也难了,大表兄今年特意过来,为你庆生,希望你不要怪我唐突。” 明日十二月十三,就是傅棠梨的生辰之日。 傅棠梨站了起来,对着韩子琛叉手为礼:“让大表兄费心了,实在叫我感激不尽。” 她神情娴雅,姿态端庄,一言一行无可挑剔。 韩子琛的笑容却淡了下来:“梨花,你变了许多,原先不是这般拘谨的。” 他唤她旧日的乳名,梨花,自从外祖母故去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唤过她了。 傅棠梨面上波澜不动,慢慢地道:“傅氏世代诗书传家,最重礼仪规矩,比不得北地民风豪放,祖父和父亲不喜我过分跳脱,我为人子女,岂能令长者不悦,自然要谨言慎行,过去种种,都是年幼不更事,如今,使不得了。” 韩子琛欲言又止,半晌,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什么话也不说了。 —————————— 因为西宁伯府来了人,傅方绪格外嘱咐,务必要把二娘子接回家去,傅家奴仆不敢有违,匆匆收拾了一番,拥着傅棠梨下山去了。 山路难行,待得回到傅府,已经近了黄昏。 傅方绪从官署回来,特意为韩子琛办了一场洗尘宴。 华庭盛宴,烛火通明,仆从如云,真真是珍肴溢玉俎,郁金盈酒觞。 傅方旭和三个儿子并四个孙子皆在座,给足了韩子琛脸面。 席间,韩子琛温谦恭和,笑语晏晏,对傅家上下执晚辈礼,又叫人呈上了从渭州带来的礼仪,言行恭敬。 傅方旭却佯做不悦:“子琛如此生疏,以傅相呼老夫,老夫岂敢收此厚礼?” 韩子琛赶紧端起酒杯,躬身道:“老太爷说得是,是子琛不对,自罚三杯。” 傅方旭捋须而笑。 两年前,傅棠梨刚刚从渭州回来的时候,西宁伯府曾遣人问候傅家,言语不过客套而已,及至如今,傅棠梨被钦定为太子妃,韩子琛骤然热络起来,个中意味,傅方绪自然心领神会。 西宁伯府来日需要借助太子妃的势头,傅家需要这门有力的姻亲,各取所需。 一时宾主尽欢。 因有外人在,男女不同席,家中女眷在隔间花厅另开了一席。 管事嬷嬷带着人过去,把前厅的情形说了一遍,末了笑道:“表公子和老太爷相谈甚欢,稍后再过来给各位婶婶请安,这边有表公子给二娘子带来的礼物,先拿过来给二娘子过目。” 这时候差不多用膳完毕,傅家的夫人和娘子们正在喝茶,仆妇便将几口箱子抬了上来。 第13章 祖坟的青烟全冒在太子妃…… 一一打开来看,是些香料和皮草,珍稀的龙涎、笃耨、金颜、沉水蜜等,难得的紫貂、玄狐、海龙、乌云豹等,都是上等的珍品。 傅家大房的夫人严氏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惯会见风使舵,马上夸道:“不愧是西宁伯府,当年三弟妹在日,也是这般大方,送出手的礼仪啊,既体面又贵气,如今韩家的侄儿一脉相承,是个有心的,雀娘,你这个表兄极好。” 傅棠梨轻轻地抿了一口茶,微笑而已。 管事妈妈的笑容愈发殷勤:“除了这些礼物,还有一千三百五十两黄金,直接叫人抬到二娘子的房里去了,表公子说,那是渭州银矿今年收益的一半,按着亲家老夫人留下的嘱咐,是二娘子的嫁妆,往后渭州年年都会遣人给送过来。” 这是韩子琛刻意在傅家众人面前的张扬了。 众人又应景地恭维起来。 杨氏听得眼睛都红了。 眼见得傅棠梨风头无二,而她的女儿傅芍药却被老太爷关到祠堂中,迄今还没放出来,傅之贺去求了几次,差点被老太爷连着一起打了,可恨傅棠梨却躲在外头逍遥快活,也不管妹妹的死活,实在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杨氏一念及此,面上堆起笑,拿捏着强调,道:“西宁伯府是好的,韩家的侄儿也是好的,当初啊,韩家老夫人还写信来,说有意把雀娘许配给韩家的侄儿。”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看了看众人的脸色,一拍手,惋惜地道:“谁知道呢,舅老爷偏偏相中了陇西李家的娘子,你们说,这不是可惜了吗?” 旁人的脸色有些尴尬了起来。 傅棠梨慢慢地放下了茶盏,面上似笑非笑的。 大夫人严氏笑了起来:“那可不是,雀娘命格贵重,转眼就要做太子妃了,这份尊荣谁及得上?别嫌我说得不中听,韩家的侄儿,那终究还是差一点的,也无怪乎西宁伯爷不敢应承。” 三夫人杨氏仗着夫婿的官职高,不太把兄嫂放在眼里,日常各种不恭,严氏对杨氏不满由来已久,习惯要和杨氏唱对台戏。 傅棠梨顺着严氏的话头,神态自若地开口:“这无非是傅家历代先祖的功德深厚,若说和长安城中其他的小娘子比起来,我呢,其实容貌也一般、家世也一般,谁知竟得圣上看重。” 她叹了一口气,用谦逊的语气道:“我自己心里也不安,功德这东西是有定数,我若是用得太狠了,岂不是误了后头的燕娘?但转念又想,我们是嫡亲姐妹,不分彼此,我好就是她好,她必然是不介意的,母亲,您说是不是?” 杨氏脸色发青,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严氏也是个妙人,马上接口道:“这天底下,可再没 有比太子殿下更尊贵的郎君了,不管傅家祖先的功德还剩下多少,燕娘的姻缘必然是比不上雀娘。”她故意学着杨氏方才的语气,“你们说,这不是可惜了吗?” 杨氏差点拍案而起,旁边的二夫人张氏赶紧把她拉住了。 “大伯母老提这个作甚,没意思。”傅棠梨见好就收,打住了严氏的话,轻轻松松地换了个语调,“对了,大伯母方才说夜间眠浅,这一盒笃耨香您拿去,晚上点着看看,或许闻着味道好,能睡得踏实些,哦,还有这件乌云豹,瞧着花里胡哨的,我不太爱,不若您顺道一并带走算了。” 这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了。严氏笑眯眯地道:“以雀娘的身家,这些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伯母不和你客气,就收下了。” 杨氏冷笑着插了一句:“那可不是,我从来就没见大嫂客气过。” 傅棠梨十分体贴,转过头,又对杨氏道:“可怜见的,燕娘还在祠堂里出不来,过会儿我带着这些东西去探望她,她若爱什么,尽管拿去,要知道,大表兄送的东西大多是来自域外的珍品,就算有钱也买不着,舅舅疼我,千里迢迢地送过来,让燕娘一道看看,替我欢喜。” 第14章 欢喜必然是不能的,气死还差不多,杨氏知道傅芍药的脾气,哪里敢叫傅棠梨去祠堂探望她,急忙推辞:“那不必,这些东西太过奢华,燕娘年纪还小,很用不上,雀娘自己留着吧,别叫她看了。” “哦,如此,那便罢了。”傅棠梨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施施然起身,“我先回房去了,这么许多东西,还要些时间清点一番,就不陪大家伙闲聊了。” 言罢告退而出。 黛螺和胭脂跟在后头,一个挑着灯、一个捧着香炉。 及至到了外面,走了一段路,傅棠梨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和这些人说话真是累得慌,装腔作势,一刻都处不来。” 胭脂方才在花厅中没有说话的身份,这会儿不免跟着抱怨:“大夫人也不见得真心对娘子好,何必巴巴地送她东西,浪费了不是。” 傅棠梨淡淡地笑了一下:“大伯母能帮我说话,已经是难得的情分了,苛求什么真心,再说,送她东西,能叫母亲心里不痛快,我就痛快了。” 她慢悠悠地道:“我呢,就是个坏心眼的小娘子。” 黛螺想笑,心里却难受,忍不住低声道:“若是……若是当年伯爷同意老夫人提出的婚事,娘子就能留在渭州了,一辈子快快活活的,不用如今这样憋屈。” 胭脂使劲扯着黛螺的衣角,不停使眼色:“陈年烂芝麻,老夫人的一句戏言罢了,谁也没当真,你提这个作甚。” 黛螺急忙低头:“是,奴婢胡乱说的,娘子勿怪。” 傅棠梨却不在意,她一脸云淡风轻:“你们当舅舅能替大表兄做主吗,那是大表兄自己的意思罢了,他这个人生性凉薄,重利而轻情意,李家对他助力良多,他就娶李家的六娘子,这种男人有什么好,要真说起来,还不如太子呢。” 她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不远处,灯火煌煌,映衬夜幕下楼阁如画,奴仆往来,茶酒不绝,隐约闻得谈笑喧哗。 繁华近在咫尺,冬夜的风吹来,却是冰冷刺骨。 “谁也不是真心,这世间,如今唯有我自己罢了。”傅棠梨喃喃自语。 —————————— 翌日,一早就下起了雪,零零星星的没个停歇,天地一片飘白,檐前廊后都裹上了素装,显得分外清冷。 傅之贺在家里设了香案烛台,祭奠发妻韩氏。 说起来,傅之贺当年对韩氏确实是真心实意的,韩氏美貌温存,又在如花一般的年纪凋零,留给傅之贺的,是佳人如梦,红颜不曾老,如今追思,更觉心碎,不禁抚案而泣下。 傅棠梨上前去,给亡母恭恭敬敬地点了三柱香,又跪下磕了三个头,全程静默不语。 傅之贺红着眼眶:“雀娘是该给你母亲多磕几个头,当年若不是为了生你,她也不会走得那么块,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该让她……”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早知道,是不是就不该让韩氏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呢? 傅棠梨垂着手,一动不动,并没有作声。 为了祭奠韩氏,傅芍药被祖父恩准从祠堂里出来半天,她拜过了韩氏后,也不起来,干脆就跪在地上抹眼泪。 “燕娘今日给母亲上香,求母亲发发慈悲,托梦给姐姐,我如今知错了,且叫她饶了我这一遭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觑看傅棠梨的神色。 傅棠梨站在一边,八面风不动,脸上一丝儿表情也无。 第14章 表哥自作多情,惨败 傅芍药自幼娇生惯养,就这回在祠堂关了十几天,每日青菜豆腐,有专门的管事嬷嬷盯着,卯正起来,一整日抄写佛经,到酉时才能停笔,那叫一个苦不堪言,脸蛋都焦黄了。 如今见傅棠梨无动于衷,傅芍药又气又恨,伏地大哭起来:“就算不看姐妹情分,也要顾着父亲的脸面,姐姐自诩身份高贵起来,难道就不要父母亲眷了吗?” 杨氏不敢和傅棠梨开口,只对着傅之贺垂泪:“雀娘虽然不是我亲生,我待她与燕娘一般无二,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天地良心,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她们两个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本应友爱扶持,怎么就闹成这样,叫我这个做母亲的情何以堪?” 傅棠梨先前答应去向祖父求情,傅之贺在杨氏和傅芍药面前夸下了海口,结果呢,傅棠梨一转头,跑到青华山上去了,还一走十几天,简直叫傅之贺颜面扫地。 如今又提起这事,饶是傅之贺好脾气,也不禁生出怒意:“雀娘,我且问你,今日当着你母亲的面,你说,到底要如何才肯放过燕娘?” 傅棠梨心平气和地道:“我却不明白,分明是燕娘做错了事,怎么你们都来责备我?祖父赏罚公正,他这么做,自有他老人家的道理,我若去求情,岂不是辜负他一片苦心。父亲知道祖父严苛,硬要我去触这个霉头,实在叫我为难。” 她面上温柔,性子却最是执拗,连外祖母也曾经笑骂过她:“好好的一个小娘子,脾气却像一头驴,你母亲和你那不成器的父亲都不这样,这到底是随了哪个?” 当日舅父亦在场,为了和外祖母搭话,还凑趣地说了一句:“梨花这性子,可不是随了母亲您吗?” 说得外祖母大笑不已。 如今这头驴的倔脾气上来了,她面对傅之贺,毫无转圜之意,慢慢地道:“我做不到,还请父亲宽恕。” “你、你……”傅之贺气极,指着傅棠梨,手都抖了起来,但傅棠梨是未来的太子妃,家里还有傅方旭给她撑腰,傅之贺软弱,骂也不敢骂、打也不敢打,“你”了半天,忍了又忍,只能转过身,对着韩氏的灵位,几乎哽咽。 “夫人,你看看,这个冤孽生来克母,害你丢了性命,本应心怀愧疚,加倍赎罪才对,如今她自恃攀上高枝,对父母不恭不顺,岂不叫人心寒,当初是我一念之差,保了她,弃了你,我对不住你,不值得啊,真真不值得!” 傅棠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抿紧了嘴唇,唇色都有些泛白。 傅芍药眼见求情无望,哭得愈发凄惨:“我们一家子过得好端端的,她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回来?我知道,父亲和母亲疼我,她心胸狭隘,偏偏就见不得我好,算了,不要再求她了,我不忍你们为我受气,她要害我,就让她害,我也不怕什么。” 杨氏落泪,抱住了傅芍药,心肝肉儿地叫着,百般抚摩:“我可怜的儿啊,你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吃这样的苦头,母亲恨不得代你去身受。” 傅之贺大为怜惜,上前去,一手一个,扶住杨氏和傅芍药,愧疚地道:“是我无能,护不住燕娘,我愧对你们母女两个。” 堂中奴仆皆不敢言语,眼观鼻,鼻观心,个个装作泥塑雕像。 傅棠梨沉默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抱做一团,本来还要和傅之贺争辩几句话,突然间觉得意兴阑珊,什么也不想说了。 檀木案上点着香,紫铜盆里燃 着纸钱,白色的烟絮飘散开来,熏得人眼睛刺疼。斯人已逝,只留一个陈旧的木牌和一行冰冷的字。 傅棠梨对着亡母的灵位,深深地拜了一拜,转身走了出去。 —————————— 傅方旭和韩子琛在书房中喝茶说话。 韩子琛文武双全,既能和傅方旭说一说沙场上对敌之道,也能聊两句今科春闱的策论考题,句句言之有物,自有见地,听得傅方旭频频点头。 傅方旭身为尚书令,平日官威深重,此刻对待韩子琛却和颜悦色,与其论及当今朝堂上下之势,推心置腹,言语谆谆。 两下越发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傅方旭叹道:“可恨我儿孙众多,却无一人能及子琛,西宁伯何幸也。” “老太爷何必枉自菲薄。”韩子琛目光一闪,笑道,“傅家有表妹在,岂不胜过子琛百倍?” 傅方旭拍了拍韩子琛的肩膀,话中别有深意:“雀娘年轻不更事,日后还需子琛多多扶持。” 韩子琛应道:“自家兄妹,理应如此。” 正说话间,傅棠梨进来拜见祖父。 傅方旭今日格外和蔼,亲手扶起了孙女,温和地问她:“雀娘怎么眼睛有些红,可是为着你母亲的忌日而伤感?实在是个孝顺孩子。” “是。”傅棠梨螓首低垂,恭谨地向祖父禀道,“孙女这些日子都在青华山的云麓观烧香祈福,求得观中道长为我抄了七七四十九遍太上救苦经,约定在今日供斋醮神,为外祖母和母亲度厄解难,此刻家中祭仪已毕,孙女拟即刻启程上山,特来告知祖父。” 傅方旭眉头微皱:“若要为先人祈福,去城中的元真宫就好,祖父也有几分薄面,可求得青阳真人为你诵经,今日下雪,天却冷,何必去那不知名的荒山野观。” 韩子琛温和地道:“今日虽是姑母忌日,却也是表妹生辰之日,祖母尝有言,逝者不可及,来者犹可望,叫表妹不必一味愚孝,我拟效仿祖母旧年惯例,今夜在城中杏花春雨楼为表妹摆一场生辰宴,延请傅家诸位亲友,正与老太爷商议此事。” 第15章 傅棠梨微微一笑,柔声道:“话虽如此,但我既被圣上钦定为太子妃,言行更应谨慎,本朝以孝治天下,我怎能在今日做欢愉之态,只愿为先人素服持斋。再一说,元真宫香火鼎盛,仍在十丈软红中,不能显我诚心,深山道观,隔离尘世,陋室箪瓢,霜寒露重,方具天地自然之意,祈愿可达诸天神。” 韩子琛叹息:“表妹不必如此苛待自己。” 傅方旭却笑了起来,直白地道:“雀娘言之有理,圣上选你为太子妃,看重的就是你品性端方,远胜他人,如今你既有这番孝行,祖父找人替你宣扬一番,益增你美名,甚妙。” 傅棠梨目的既已达成,不再多说,行了个礼,慢慢地退了出去。 外面起了风,雪在半空中打着旋儿,一点一点地飘下,如同呜咽的声音,细听时,却又无了。 胭脂候在书房外,给傅棠梨披了一件藕灰缂丝银狐大氅,又撑了一把伞。 才走了没几步,听见韩子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表妹留步。” 傅棠梨当作没听见,脚步一下也未曾顿住,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倒是胭脂犹豫了一下。 韩子琛几步上前,从胭脂手里接过伞,伸出手,稳稳地为傅棠梨撑在上方。 “梨花这件狐毛大氅是祖母几年前给你的,如今穿着太短、也太旧了,很该换一件新的。” 傅棠梨漫不经心地道:“我素有怪癖,只爱旧物。” 韩子琛低低地唤了一声:“梨花……” “莫要再唤我梨花。”傅棠梨却打断了韩子琛的话,“昔日闺中小字,不宜传诸外人之口,你我均已长成,不复年幼天真,大表兄还须庄重些。” 韩子琛敛了笑容,深深地望着傅棠梨:“你是在怨我吗,怨我当时拒了祖母之议?” 傅棠梨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斜斜地瞥了韩子琛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我怨你?大表兄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蠢话?” 谁说她端方静娴?那一眼,宛如惊鸿照影来,胜似这世间春光无数,令人目眩。 韩子琛未曾没有后悔过,尤其是此时此刻,但他只能强行压抑下去,低声道:“你一向是个明事理的,当能懂我,我身不由己,只望你莫要因此心生芥蒂,伤了你我兄妹情意。” 傅棠梨的嘴角抽了又抽,差点控制不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手把立在远处的胭脂招了过来。 “娘子有何吩咐?”胭脂殷勤地问。 “去找面镜子给表公子。”傅棠梨一脸庄重之色,冷静地道,“叫他仔细照照镜子,看清自己的尊容,莫要出此悖妄之语。” 胭脂听得有些发傻,左右看看,不知所措。 韩子琛苦笑:“梨花还是这么淘气。” 傅棠梨不欲与他继续纠缠,扭头就走,不免要自顾自叹息两句:“真真流年不顺,所遇皆小人,福生无量天尊,我须得赶紧去观里烧几柱香,求神仙庇佑,瘟神勿近,百邪辟易。” 胭脂急急拔腿跟上。 韩子琛止住了脚步,他撑着伞,独自站在雪里,望着傅棠梨渐行渐远的背影,面无表情,目光冰冷,没有一丝方才温煦君子的模样。 —————————— 第15章 道长对梨花的温柔 风扑面而来,不很烈,寒意却透到骨子里,雪下了很久,纷纷扬扬沾湿了眉眼。山林萧索,飞鸟无迹。 山路崎岖湿滑,连轿子也坐不得,傅棠梨只能下来,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一干奴仆纷纷劝说:“今日雪下个不停,山路难行,娘子不如回头,待明日天晴再上山也不迟。” 傅棠梨却一句话都不说,一路沉默前行。 待到了山上,已近了黄昏。 傅棠梨连自家宅院都不进,径直去了云麓观。 黛螺、胭脂劝说不得,只得一人打着伞、一人捧着暖炉,急急跟上。 日光在云层后面坠落,暮色四合,云麓观的院墙檐瓦更显陈旧,雪落下,山野空旷。 傅棠梨走得很急,到后面几乎撩起裙裾小跑了起来,到了云麓观的门口,却发现大门紧紧地关闭着,她怔了一下。 黛螺和胭脂从后面追了上来,见状劝道:“今日天色不好,也迟了,想来观中的师父们都已经歇着去了,娘子还是明日再来吧。” 傅棠梨恍若未闻,抬手敲门,轻轻的,好像是试探了一下。 门马上打开了,青虚子探出头来,好似等候已久,这老道士看见傅棠梨,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旋即又板起脸:“女善信可知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他指了指天,冷冷地道:“天色已暮,小观要闭门了,请改日再来。” 他说着,作势要关门。 傅棠梨后退了一步,轻声细语道:“我今日与玄衍道长原本有约,意外失约,诚我之过,既如此,请师父代为转达,待我明日登门,再来致歉。” 青虚子又怒,反而叫住了傅棠梨:“致歉还等什么明日,现在就去,快去。” 傅棠梨松了一口气,应道是,进了观院。 此时观中的道人做完晚课,大抵都已经各自回房,偌大的观院冷冷清清,只有风摇晃着树枝,发出一点点“咯吱”的声响。 傅棠梨才走没几步,听见隐约有琴声随风而来。 她心头跳了一下,疾步循声而去,越过前庭、穿过月洞门、折过迂回长廊,琴声渐大,及至观院深处。 隔墙就是梅林,有白梅横斜,越墙而来,缀在青瓦灰檐上。 殿阁古朴,廊庑下,阶台已旧,玄衍席地抚琴,道袍深碧近墨,风卷着雪和白梅一起落下来,他不知在那里已经坐了多久,肩头覆了一层白。 琴声低沉而缓慢,带着苍茫的韵味,似远山回音。 殿阁外,设了一处法坛,高台以筑,九重长明灯盏,十二日月星辰幡,黑檀香案上供奉着紫金烛台、珐琅香炉,青瓷瓶中插了一枝白梅,旁边还摆着一叠经卷。 玄安和玄度恭敬地侍立在一旁,他们的冠帽上落满了雪。 或许是因为方才走得太急, 傅棠梨此时心跳得很厉害,“噗嗤噗嗤”地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她呆呆地望着玄衍。 玄衍停了琴,微微抬眼。黄昏时,天光朦胧,花影斑驳,落在他的脸上,恍惚间,叫人看不太清楚他的神情。 傅棠梨压了压发鬓,整了整衣裳,平复了呼吸,慢慢地走过去,深深地拜了一拜,轻轻地道:“未曾想道长还记得今日之约,是我来迟,累道长久候,给您赔罪。” 玄衍推开琴,站起身来,他拂去肩上雪,他没有多余的言语,语气依旧如往常,冷冷的:“去,焚道香,点明烛,我为你起斋醮、敬神明。” 傅棠梨低声应了“是”。 少顷,科仪起,燃松脂长明灯、焚真腊笃耨香,道童以山泉洗涤尘埃。年轻的道士在法坛前掐法诀,摇钟磬,吟步虚词,敬颂八方神明。 暮色渐浓,而雪未歇。 玄衍捧着经卷,诵读太上救苦经,他的声音磁性浑厚,低低的,犹如云端的仙人,偶尔怜悯苍生。 黛螺和胭脂远远地候在阶下,垂手敛眉。 傅棠梨跪倒在法坛前,叉手按地,俯伏叩首,额触手背,而后,起身拱手,三拜而九叩,礼敬膜拜。 玄衍诵经罢,亲焚青词表章,祭告上苍,曰,有傅氏女子名梨花者,为先人祈福,祈众圣救苦,亡灵受度,早赴仙乡。 左右道士散花,齐齐颂唱。 末了,玄衍又焚了一张小表,曰,今为彼之生辰,上祈天尊,恩命下颁,为其赐福延年。 他持了琉璃莲花钵,走到傅棠梨的身前,以手指蘸水,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点了三下:“祝汝芳龄永继,勿忧勿愁,喜乐安康。” 他那么冰冷的一个人,手指却是炙热的。 傅棠梨跪在那里,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似乎上面还留着他的温度,她有些发怔,她很少露出这种神情,好似一时间神思有些恍惚起来,说话也特别慢:“今我生辰,家中至亲无一人为我贺,只有道长而已。” 玄衍收回手,略一颔首,神色淡漠:“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汝为善信,当为汝祝。” 傅棠梨勉强笑了一下,那个笑容模糊而低沉,如同此间暮色,她轻轻地说道:“勿忧勿愁,喜乐安康,道长您说得真好,不像我的父亲,他只会说我生来克母,是个孽障。”她的语气如同在叹息,“外祖母曾经告诉我,我是母亲留给她的念想,是上天的恩德所赐,到底谁说的才是对的呢?” 玄衍无从回答,他沉默着,天色越发暗沉,黄昏的光阴落入他的眼眸,白色的雪飘下,恍惚间,竟有一种悲悯的错觉。 “小时候,外祖母叫我‘小梨花’,现在呢,父亲叫我‘雀娘’,因为妹妹是‘燕娘’,她是燕子,我就是一只小麻雀吗?”她喃喃自语着,其实也不是说给他听,只是一时觉得委屈起来,无处诉说。 第16章 “妹妹问我,为什么要回来?可是,外祖母走了,舅舅恼怒我拿了外祖母分的矿银,舅母总疑心我要引诱大表兄,他们容不下我,我还能去哪呢?” 泪水无声地从傅棠梨的眼角滑落,她的话断断续续的,尾调带着颤抖,那是想哭却拼命忍住的声音,“唯一爱我之人已经不在这世间,天地之大,我却无家可归。” 玄衍生平第一次面对这般场景,大感棘手,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严厉地看了傅棠梨一眼,试图用目光威慑她。 而她并没有察觉,她还在哭,眼睛红红的,她一直想把眼泪憋回去,一抽一抽的,伤心又狼狈,跪在那里,缩成小小的一团。 玄衍本想掉头走开,但觉得大抵有些不妥,只能俯下身,半跪下来,他的身量极高,即使是这样的姿势,也要低下头,才能看着她。 他素来杀伐果断,从来没有过安慰别人的经验,如今面对着这样一个哭泣的女郎,他思索良久,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只能简单地道:“别哭。” 道长生性冷峻,且久居上位,这样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硬邦邦的,俨然带着发号施令的威严。 傅棠梨的眼泪流得更急了,此时此刻,她没有再顾及所谓端庄仪态,用袖子抹着眼泪,肩膀都在颤抖,哽咽难当:“我每天都小心翼翼,不争不抢,不怒不嗔,努力做个最好的小娘子,可是,为什么他们不能多疼我一点,我还有哪里不好吗?” 漂亮的脸蛋上沾满了泪水,被她抹得一团乱糟糟,连鼻子尖都变得红通通的,可笑极了。 玄衍冷静地道:“涕泗滂沱,唯有这点不好。” 这个人简直胡说八道,她只有眼泪,没有鼻涕! 傅棠梨咬着嘴唇,愤怒地瞪他,可是她流着泪,眼睛湿漉漉的,生气的时候,小巧的嘴唇还会地微微撅起,连她自己也不觉得,其实,看过去是一种娇弱又可怜的模样,甚至有一点撒娇的意味。 落日将尽,暮色朦胧,静寂无声,或许人在其中,也会变得柔和起来。 玄衍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而他的声音因为过于低沉,却显得温和了起来:“其他都好,嗯,所以,别哭了。” 他的手伸了过来,似乎摸了摸她的头顶,但傅棠梨分辨不出来,那么轻,如同这时候的雪落下、暮色拂过,他袖上梅花的香气带着微苦,叫人无法捉摸。 或许,这是他的抚慰? 傅棠梨一时有些茫然了。 —————————— 雪下了一整夜,天明时分终于停住了。 推窗见雪,天方霁,远山空旷,又是一日大好时光。 傅棠梨早起的时候,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她拿着镜子照了一番,随意地道:“我瞧着,是不是眼睛还有点肿?” 胭脂捧着胭脂盒子,殷勤地道:“娘子是否需用脂粉压一压?” 傅棠梨摆了摆手:“涂脂抹粉的我不爱,就这么着吧,也不算十分难看。” 黛螺手脚利索地为傅棠梨梳妆:“怎么说‘难看’二字,我们娘子天生丽质,气度高雅,整个长安就没人比得上,我看那些人都是瞎了,才会不喜欢您。” 傅棠梨“扑哧”笑了一下:“好了,不须哄我,昨儿一时忘情,哭了一场,过了就算了,我的性子你们是知道的,那些个蠢人,他们如何,我哪里放在心上,懒得理会罢了。” 黛螺和胭脂见娘子眉目清亮,不见一丝阴霾,这才放心下来,齐齐点头:“娘子说得极是,懒得理会。” 傅棠梨梳妆完毕,用过早膳,略收拾了一下,抱了个陶罐,独自去了梅花林。 玄衍果然在林中抚琴。 昨夜的雪下得大,压得梅花重了几分,如同水粉晕染得太过,簌簌落下,拂过他的琴弦。 两只白鹤在梅花树下踱步,见傅棠梨过来,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傅棠梨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住了,因手中抱着陶罐,行不得叉手礼,她螓首低垂,微微曲膝躬身,盈盈致礼,声音温雅且柔和:“昨日思及先人,情难自禁,不慎失仪,叫道长见笑,十分惭愧,今日特来给道长赔罪了。” 她姿态娉婷,神情娴静,眼睛明亮而清澈,一言一行优雅得无可挑剔,似乎昨日那般可怜的模样真的只是一时的谬误而已。 玄衍停下琴,拂了拂弦上的落花:“你早先在我面前失仪之时,百般抵赖,十分张狂,如今未见得如何,却来赔罪,叫我诧异。” 傅棠梨神色自若,颔首道:“不错,大抵是听得道长念经,感受天地造化之功,骤然悔悟了,可见道长修为深厚,大有功德。” “又在说什么胡话。”玄衍看了她一眼,他的语气如同往常,总是那么清冷,但他的目光却是温和的。 傅棠梨微微一笑:“如前所言,我要撷取梅雪为酿,只怕要打扰道长清修了。” 玄衍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复又低头抚琴,不再言语。 傅棠梨抱着陶罐,漫步梅树间,仔细收集那花萼上的积雪,轻轻抖落在罐中,一次只得一点点,不紧不慢,让那雪抱在怀中,渐渐融化。 琴声绵长,似万壑松风,和着梅花、和着雪,一起沉积在山林间。 远处偶有白鹤清鸣,似在应和。 隔着花枝,傅棠梨抬眼望去,见玄衍静坐树下,一袭长袍,广袖低垂,俨然优雅如仙人。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笑了一下,唤了一声:“道长。” 玄衍停了琴,抬眼望来。 第16章 是心动吗? 傅棠梨眉眼弯弯,带着一点促狭的意味,但她的语 气恭顺而诚恳,指了指枝头:“那树枝太高,我够不着,可否请道长施以援手?” 玄衍并不应声,他长身立起,走了过来,略一探手,将那高处的花枝抓住,压到傅棠梨的眼前。 枝头的雪簌簌落下,落在她的眼角眉梢,肌肤似雪、雪似肌肤,她笑起来的时候,尤显得清澈纯净, “又要作甚?”玄衍的声音有些低沉,好似比方才更严肃了。 傅棠梨笑吟吟的,伸手折下一枝白梅,递到玄衍的面前:“道长贺我生辰,我无以为报,赠您一捧人间雪,聊表谢意。” 玄衍面上没有什么波动,依旧平淡,他接过那枝白梅,顺手在傅棠梨的头上敲了敲,矜持地道:“莫学俗人,附庸风雅。” 梅花枝子蹭过,乱了傅棠梨的发鬓,沾了两三点花瓣。 她后退了两步,慢条斯理地掠了掠发鬓,眼波流转,似嗔非嗔:“风雅岂容附庸,我借自然之物,敬修道之人,应是顺理成章之事,只怪道长不解此中趣味,罢了,我与道长心意不通,说不到一块,那便不说了。” 她也干脆,既不说,掉头就走了,背影望去,腰肢挺直,步履从容,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骄矜劲头。 直到她走远了,玄衍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白梅,轻轻笑了一下。 空山寂寥,他独自在林中伫立了片刻,直到微微起了风,才抱着那枝白梅,回到云麓观。 小道士还在阶下扫雪,门槛边露出了枯萎的青苔,两三只山雀蹦跳着,在那里用小爪子刨食吃,一派清幽。 青虚子从回廊外走过,迎面遇着玄衍,多看了几眼,顺口道:“难得你有此雅兴,折花而归,这枝梅花开得正好,三清殿上供的寒菊已经谢了,把这个换上吧。” 玄衍停下脚步,不说话,冷冷地看着青虚子。 青虚子是知道这个徒弟的身份,但却很少见他如此威严,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几乎要把青虚子斩杀当场,青虚子吓得一个踉跄,扶住了身边的柱子,战战兢兢地道:“你若觉得不妥,也就算了,何必生气?” “我生气了吗?”玄衍居然还笑了一下。 更叫人惊恐了。 青虚子抖了一下,忍气吞声:“好了,我是你师父,你别和我计较,去吧、去吧,我什么都没说。” 玄衍点了点头,平静地道:“师父若要供神,自己折花去,方显心意虔诚,莫来找我要。” “是、是,你说得都对。”青虚子喏喏应是,赶紧走开了。 玄衍这才满意,慢慢地走回自己房中,唤了玄安,取了一个黑釉的柳叶素瓶来,将那枝白梅插上,摆在床头案边。 至夜间,隐有暗香来。 —————————— 转眼到了岁除。 山中尤寒,接连下了几场雪,瓦片上挂了霜,檐角下垂了冰尺,云麓观中道人觉得景致自然,并不去管它,观院中的殿堂楼阁如同水墨褪了色,愈发古朴陈旧。 难得一年岁暮之时,过了午后,做完了功课,青虚子悠闲自得,叫了几个徒弟一起在后殿喝茶,顺便唏嘘几句。 “想当年,我在元真宫何等风光,每每到这个时节,过来布施的善信们能把大门挤破,还要一众弟子在门前疏导,不似如今我们这小破道观,人影都不见一个,我这一年下来,香火银子通共不到二十两,其中还有大半是玄衍抄经得来的,可怜啊、真真可怜啊。” 第17章 师父胆子真大,玄安和玄度一起擦了擦汗。 玄衍端坐上首,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冷静地提醒青虚子:“师父,大过年的,为保平安,你最好别在我面前提及你的香火钱是怎么来的。” 今天是个好日子,青虚子打量着玄衍不会生气,浑不畏惧,继续笑眯眯地道:“话说,那位姓傅的女善信真是崇道之人,隔三岔五就过来拜神,不但供奉香火,有时还会和老道论及道经释义,颇有见地,老道我对她十分喜爱,明儿元日,不如送她一张平安符,祈福驱邪,也算我们云麓观对善信的答谢之意。” 玄衍目光微微一动。 就在这时,门外道童来禀:“师兄,太子殿下驾临,来接师兄回宫守岁,此刻在山门外候着,请师兄示下。” 大殿里骤然安静了下来。 玄安和玄度对视了一眼,又一起去看玄衍的脸色。 青虚子咳了一下,委婉地劝说玄衍:“你去年这时候在漠北、前年这时候在冀州,唯有今年,好不容易在长安,今儿正是团圆日,难怪家人想念,不如归去一聚,成全骨肉亲情。” “我已出家,何来家人?”玄衍的脸色沉静如水,不见喜也不见怒,漠然地道,“把这话转告太子,叫他回吧。” 道童踌躇不敢去。 玄衍挑了挑眉毛:“怎么,我的话你没听清楚吗?” 小道童差点吓哭了。 青虚子无奈,只好起身,带着道童一起出门去应付了,殿中诸人一时都不敢言语。玄衍坐在那里,安静地喝茶,面上不见丝毫波澜。 青虚子过了半天才回来,进了门,看了玄衍一眼:“太子殿下实乃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如此吃了闭门羹,也并不怪罪,反而对你多有关切,叫我代转问候之意,这才走了。”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玄衍,不是师父说你,你的性子也太怪,这般孤僻傲慢又有什么好处,白在外头担了个恶名罢了,依我看,做人啊,还是要周全圆滑为好。” 玄衍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慢慢地道:“师父,你在说什么?我若周全圆滑,这天下就该不太平了,如今这样,叫做清静无为,才能皆大欢喜。” 他的笑容似乎是温和的,但他的目光中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意味,冰冷,深沉,以及一种不可捉摸的煞气,宛如锐利的锋刃。 青虚子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坐回位置去,把自己装成了一只鹌鹑,不再吭声。 众弟子埋头喝茶。 殿中香炉里燃着百和香,取其清气破秽而除旧,此时烟絮散开,因殿中人不语不动,渐至浓郁,在莲花幡间逶迤如轻纱。 玄衍的目光从烟絮间漫不经心地掠过,忽然又开口问了一句:“对了,师父,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青虚子吞吞吐吐:“哦,我说你性子太怪,我说错了……” “不对,上一句。” 青虚子犹豫了一下:“呃,太子殿下乃谦谦君子……” “再上一句。”玄衍的脸色开始沉了下来。 青虚子苦苦思索了片刻,猛然福至心灵,忙道:“哦,说到要给女善信送平安符。” 玄衍神情稍缓,语气却是倨傲:“女善信如此虔诚,又供奉诸多香火,单单一张平安符,未免要叫人嘲笑我们云麓观过于寒酸,我颇觉面上无光。” 青虚子揣摩着玄衍的脸色,犹豫地道,“那再送她几卷道经?” “她要道经作甚?”玄衍的目光明显不耐。 青虚子又要流汗了:“那、那、那要如何才好?” 玄衍看着青虚子,面无表情:“她一个弱质女郎,为先人祈福,独居山间,如此情形,师父既为修道之人,当心怀苍生,怎么还来问我?” “嗯?”青虚子有些呆滞,他听不太懂玄衍的话,他重复了一遍,费劲地琢磨着字里行间的意思,“一个弱质女郎,为先人祈福,独居山间……” “不错,独居山间,无亲无靠。”玄衍稍微提示了一下。 “呃,无亲无靠?”青虚子急得直揪胡子,“然后呢?” 还是玄安厉害,在玄衍身边伺候久了,多少能够琢磨出几分,他试探地接口道:“女善信既如此可怜,我们修道之人,当持悲悯之心,这么着,大年夜的,请她过来,到观里烧一柱香、吃一顿斋饭,叫她沾沾三清祖师的福气,这岂不是比平安符要强些?” 玄衍矜持地抬起下颌,漠然道:“我不过顺带一提罢了,此事,师父自去斟酌,无我无关。”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矫情的人? 青虚子恨不得把玄衍暴打一顿,但他毕竟不敢,只得再次起身,认命地道:“是,玄安说得极是,师父我这就去请女善信过来,这方圆十里,通共就这一户人家,相邻即是有缘,不如凑在一处热闹些。” 老道士 又带着道童出门去了。 玄安十分机灵,领着左右几个师弟去取水备茶,水要山顶松针上的雪化开的水,茶要今年宜兴内贡的阳羡茶,为表隆重,又找了一套梅子色的影青茶盏出来。 玄度跟在后头,扯了扯玄安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师兄好清静,你却提议叫外人过来,喧哗吵闹,小心惹得师兄不快。” “你懂什么?”玄安偷偷指了指玄衍,小声道:“你看看,师兄如今不过才二十三岁,却似垂暮之年,自困于这方寸之地,连话也不说两句,有什么意思?自那女善信来了后,师兄生气的次数格外多了一些,说的话也格外多了一些,难道不好吗?” 玄度瞧不出有什么好,大过年的,他也不想和玄安争辩,摇了摇头,“啧啧”了两声。 玄衍静坐喝茶。 两柱香后,青虚子回来了,身后跟着却还是只有那个小道童。 第17章 过年时心里想着你 他进门,脱了蓑衣,抖了抖身上的雪珠子,抱怨道:“玄安就是多嘴,人家可怜什么,她早就下山回家过年去了,那宅子里只留了两个看守的下人,外头怪冷的,累我白跑一趟。” 他故意瞟了玄衍一眼:“想想也是,女善信那等气度样貌,一看就知道出身高贵,世家大族最是讲究礼仪道德,断不会让自家女郎独自在外守岁过年,你们呢,都是瞎操心。” 玄安拼命朝青虚子使眼色。 玄衍却没有说话,他神情冷漠,站起身,负手走到门外,抬眼望去。 空庭覆雪,枯枝嶙峋,四下皆白,暮岁须臾,浮云将沉去,天与地皆茫茫。 他想起了那日她跪在雪地里,曾对他说的一句话,天地之大,却无家可归。 说得极是。 —————————— 花厅的四个角落放着炭盆,里面烧着银丝白霜炭,偶尔发出一点“噼啪”的声响,厅中暖意融融,门窗上的暗金织锦帘子垂落,紫檀屏风后的博山炉里点着雪中春信,恍惚间,寒岁辞去,春意将至。 傅家上下十几口人一起聚在这里,热热闹闹的。 就在方才,宫里送来了沈皇后赐给傅棠梨的节礼,一斛拇指大小的滚圆东珠、一柄松鹤脂金如意、一架珐琅镶碧玺的座屏,外加两匹松江府上贡的浮光云罗缎,此刻,东西还摆在桌案上,琳琅璀璨。 傅家上下众人围着傅棠梨,纷纷恭维,一时笑语晏然。 傅棠梨镇定自若,一一谢过,言行温恭得体,看得傅方旭频频点头。 傅方旭共有三子一女,女儿嫁入河东望族,三子皆入朝为官,如今算得上荣华盈门,儿孙绕膝,傅方旭颇为欣慰。 长房长孙傅殊白凑趣,拿出自己写的春联,笑着问道:“祖父来看看,孙儿这幅字写的如何?” 傅方旭沉吟片刻,朝傅棠梨招了招手:“雀娘,来。” “祖父有何吩咐?”傅棠梨听话地上前。 傅方旭将那幅春联交到傅棠梨手上,笑吟吟地道:“你大哥的字是极好的,给你,贴到你院子的门上,我看不错。” 傅棠梨接过,客气朝傅殊白致意:“那就多谢大哥了。” 傅方旭拍了拍傅棠梨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你大哥和你一样,聪明又懂事,我们傅家呢,最有出息的孩子就是你们两个了,雀娘,来日嫁入东宫,莫忘在太子殿下面前多多提及你们手足情深,你大哥现如今在户部做事,可惜只是个小小的主事,来日他的官位若有所升迁,于你也大有益处,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傅芍药坐在边上,不屑地撇了撇嘴,大过年的,她终于被解除了禁足,此时心中不服,也不敢多说什么。 傅殊白自己有些脸红:“祖父说这个作甚,我们一家兄妹,自是相互倚望,何须交代。” 傅棠梨微微躬身:“是,祖父今日所言,我懂,也记下了,祖父放心。” 傅方旭捋须而笑。 二房的夫人张氏看得眼热,厚着脸皮挨过去,拉住傅棠梨的手,亲昵地道:“雀娘早前一直在渭州住着,才回来没两年,转眼又要出嫁了,真叫人舍不得,等你和太子殿下成亲后,二伯母能不能时常去东宫探望你呢?” 第18章 这个伯母,真不太熟,平日傅棠梨在家时,也不见得她常常过来,不知道如今为什么突然舍不得起来。 傅棠梨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还未答话,那边继母杨氏已经开口了。 “二嫂说笑了,东宫是什么地方,哪里能想去就去,就是我们至亲父母,也要待太子妃传唤,才能觐见。”杨氏面带矜持之色,“你若实在想念雀娘,到时候,我也把你带上一两回,让你见见世面。” 她说着,好歹还知道要讨好傅棠梨,端起一碟点心,递给傅棠梨:“雀娘,来,尝尝这个,新鲜出锅的杏花糖酪金铃炙,还热乎着,我特意吩咐厨房给你做的。” 她笑意盈盈,如同往常一般,慈祥又和蔼,仿佛已经忘记了在韩氏忌日时发生的情形。 傅棠梨笑了笑,接过点心,顺手搁到了案上:“多谢母亲。” 外头传来了爆竹声,间或杂着小童的拍手欢笑,把这过年的氛围给烘托起来,傅家的几个男人笑呵呵的,也走出门去,唤奴仆拿了爆竹过来,在廊庑下点燃,顿时“噼里啪啦”一阵巨响。 三房的小娘子傅玉兰惊叫着,扑倒母亲怀中,张氏笑着一把搂住了她,帮她捂着耳朵。 傅芍药见状,朝杨氏撅了撅嘴。 杨氏会意,马上过去抱着她,笑骂道:“四娘多大,你多大,可好意思?” 傅芍药牛皮糖似的,黏在杨氏身上撒娇:“莫非我大了,就不是母亲的女儿了,母亲就不疼我了,那不能吧。” 这边杨氏母女两个亲亲热热的挨在一起说话,那边大夫人严氏有些看不下去,“哟”了一下,故意抬高声音,装作玩笑的模样,道:“可惜我家大娘子已经嫁出去了,今儿不在家,雀娘,只有我们两个是没人搭理的,来,要不要大伯母抱抱你?” 此言一出,杨氏当即变了脸色,松开了傅芍药,又来拉傅棠梨,讪讪地笑道:“雀娘胆子却大,一点儿不怕。” 傅棠梨站了起来,避过杨氏的手,她神色恬静,温柔又体贴,仿佛一点儿都没在意:“我记起有件事儿,要出去交代一番,稍后再来陪大家说话。” 她说罢,没有多看杨氏一眼,施施然告退。 黛螺在门外候着,见傅棠梨出来,赶紧迎上去,还想伸手给傅棠梨捂耳朵:“娘子,外头放爆竹呢,快躲躲。” 傅棠梨一偏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黛螺只好退后。 少顷,爆竹声停,傅之贺看见女儿出来,笑着招手:“雀娘,要不要过来,和你哥哥几个一起放爆竹?” 傅棠梨笑着摇了摇头,带着婢女走开了。 黛螺不满地嘀咕:“三老爷不知道二娘子最怕爆竹声响吗?还叫二娘子放爆竹,笑话,我们二娘子又不是粗野男儿,怎么玩这个?” “我不怕的。”傅棠梨淡淡地道,“原先我听到人家放爆竹,就躲到外祖母的怀里去,那样我高兴,她老人家也高兴,如今外祖母不在了,我再撒娇给谁看呢?” 黛螺只好不说话了。 天有些冷,傅棠梨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轻松地道:“你生什么闷气?我自过我的日子,何必去理会那些不相干的人。对了,我要的东西呢,弄好了吗?” 黛螺忙答道:“都好了,胭脂去厨房拿了,送到二娘子的房中去,就等您过去呢。” 不多时,回到房中,果然,胭脂已经带着厨房的仆妇把一碟碟点心摆在那里了,有方糕、圆饼、包子、花卷等等,皆做得精致细巧。 胭脂见了傅棠梨,一脸得色,上前表功:“娘子,这边都备好了,这些点心的口味也是依着您先前吩咐做的,甜的咸的都有,各色花式不重样。” 傅棠梨拿起一个小包子捏了捏、看了看,柔软的谷物香气,骤然叫人觉得温暖起来。 窗外有零星的雪落下,窗沿抹了一层斑驳的白色,天光温存,小熏炉里点着白檀,味道干净而纯粹,远处隐约传来爆竹的声音,今辞旧岁去,无论如何,至少要有些欢喜。 她 思忖了片刻,坐到案前,提起笔,微微地笑了起来:“这样吧,待我再写几个字附上。” —————————— 空山寂寥,外头微微地开始下起了雪,风不太大,也只那么一点点,摇落一地黄昏的暮色。 道士们忙着贴春联、画符箓、走来走去地给各个大殿的神仙都供上了香火,还有的道士嘴馋,自己去斋堂抓了两张春饼咬着,师兄弟们见了,也只是笑眯眯的。 道观里仿佛平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息。 青虚子年纪大了,抱了个暖手炉,舒舒服服地窝在太师椅上,支使着徒弟们做这做那。 “茶水有些凉了,你们师兄喝得不舒服,去,新沏一壶……熏香的味道有些淡了,再添一把……玄度,爆竹备好了吗,过会儿要放的……” 就在一团热闹的时候,看门的小道童又进来了。 “玄衍师兄,太后娘娘身边闵尚宫过来给师兄请安,说是奉了太后的口谕,师兄既在云麓观中守岁,也不可鄙陋了,太后特意赏赐了一桌素席并两坛素酒,请师兄与观中众人同乐,眼下许多宫人捧着东西候在山门外,再请师兄示下。” 道士们说笑的声音骤然小了下来。 倒是青虚子依旧悠哉自若,打了个哈哈,道:“长者赐,不可辞,毋须多问,接下来便是。” 玄衍垂下眼帘,掩住眼睛里的神色,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淡淡地吩咐道:“师父这么说,便这么办吧,东西拿进来,至于那些人,我不想见。” 小道童喏喏应是,拉着七八个道士一起出去,来回搬运了十几趟,将食盒和酒坛提了进来,忙乎了半天,逐一摆放妥当。 只见案上酥琼叶、玉井饭、芙蓉面、菊苗煎、汤绽梅等等等等,以雕花银盘盛之,色香皆妙,无一不精致,零零总总不下数十样,将几张桌案挤得满满当当。 玄衍只是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转头吩咐玄安道:“我不吃这些俗人之食,叫斋堂另给我做一碗素面。” 玄安恭敬地应是,下去煮了一碗清水素面,捧了上来。 众道人于是拜了三清祖师,坐定,开宴。 玄衍才动箸,小道童又进来了,拿了两个食盒随意放到一边:“这两个,多余了,也摆不下,先搁这吧。” 青虚子顺口问了一句:“那个,又是哪来的?” “是善信的供奉,他们自称主家姓傅,值此年节,送些供神的点心过来。” 玄衍的手顿了一下:“人呢?” 第18章 她的小点心,甜滋滋 “打发走了。”小道童自然地回道:“师兄不见外人,我也没敢叫他们进来。” “啪”的一声,玄衍重重地放下竹箸,语气冰冷:“谁容你自作主张?” 肃杀之势扑面而来。 小道童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吓得腿脚发抖:“我、我……” 玄安立即起身:“应该还没走远,我去追回来。” 青虚子赶紧把没有眼力见的小道童拉下去了。 一盏茶后,两个仆役模样的人跟着玄安一起进来,给道人们唱了喏,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拱手道:“我家二娘子这段日子在云麓观烧香祈福,礼敬神明,特命小的们今日过来,奉上两盒点心。” 他指了指一盒提手上缠了白线的:“这一盒,用以供奉道观中天尊诸神。”又指了指另外一盒缠了红线的,“这一盒,娘子交代,请交予一位法号为玄衍的道长,玄衍道长替娘子抄写经卷,娘子额外感激。” 青虚子用拳头抵住嘴,拼命咳嗽。 玄衍神色冷淡,略一颔首,抬了抬手。 玄安会意,道了“有劳”,客气地将那两个傅家的仆役送出去了。 殿中人多,嗡嗡喳喳,各种呱噪,尤其青虚子,目光鬼祟,时不时看过来两下。 玄衍的素面也不吃了,用茶水漱了口,拿出帕子按了按嘴角,起身提了那缠着红线的食盒,径直离去。 回到房中,顿觉四下清静。 案头的黑釉瓶中有一截枯枝,那是当日折下的白梅,花瓣早已经凋零殆尽,只余下干瘦嶙峋的枝,因它野趣盎然,玄衍并未丢弃,依旧插在那里。 他打开食盒,里面摆着几块糕点小食,看过去不过寻常,自然与宫中送来的无法比拟,他随手拿起一个圆圆的小包子,却露出下面一张折起来的花笺。 玄度进来,为玄衍奉上新沏的阳羡茶。 玄衍打开那张小小的花笺,上面写了一行字,“煮月档中滚雪花”,字迹端方,不似一般女郎的娟秀,倒显出几分山水跌宕的明朗来。 玄衍随口问了玄度:“煮月档中滚雪花,可知何意?” “啊?”玄度提着茶壶,一脸茫然。 “蠢。”玄衍淡淡地道,“是豆腐。” 他咬了一口,果然是个豆腐包子,这会儿已经凉了,微微有些豆腥味,他也不太在意,就着热茶,慢慢地吃了下去。 第19章 又拿了一块方糕,下面还是压了一张花笺,写的是“花团夜雪明,叶翦春云绿”。 这回不待玄衍发问,玄度已经先摇头了:“我不懂,师兄不要问我。” “是桂花啊。”玄衍低低地笑了一下,自语道。 果然,是块桂花千层糕,面皮烘干了,一层一层地叠起来,中间满满地裹着桂花酱,虽然,面皮已经不酥了,桂花酱也太甜了点,但玄衍还是吃完了,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或许是因为除夕佳节,心情总比素日要好一些。 玄度轻手轻脚地出去了,掩上了门。 细薄的帘子垂落下来,月光清浅,穿帘而入,如同一捧云雾或者一汪流水,白梅枯枝的影子印在帘纱上,像是水墨的笔触,很快融化在月光里。 此夜应是团圆时,玄衍一人独居幽室,心无波澜,喝着茶,吃着点心。 “紫檀皮软御春寒”,红枣捣成泥,和着糯米煎成小饼,吃起来黏乎乎、软绵绵的。 又有“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这很明显了,是煨熟的冬笋,用竹叶裹着,还撒了点青盐,却太淡了。 每一样滋味都不甚好,定是那女郎敷衍应付,玄衍这么想着,嘴角却翘了起来。 岁暮天寒,心口微微发烫。 —————————— 傅棠梨在大厅中和众人一起守到半夜,实在熬不住,自己回房去睡了,但是一夜爆竹,喧闹沸腾,她也没睡好,辗转着到了天明,整个人都是迷糊的。 黛螺硬生生把傅棠梨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娘子自己嘱咐的,今儿无论如何要把您早早地叫起来,须得去各处给长辈拜年,万万不可失了礼数。” 傅棠梨东倒西歪,眯着眼睛,头还一点一点的,让黛螺胭脂服侍她洗漱打扮,口中嘟囔着:“行也得礼、坐也得礼,处处讲究繁文缛节,真是累人。” 胭脂心疼:“若不然,娘子再睡会儿,我看三娘子就娇气,去年这时候,足足睡到晌午,三老爷和夫人一句话也不曾说,还叫人不要吵着她了。” “那是她。”傅棠梨懒洋洋地道,“若换是我,还未到晌午,就有人要说闲话了,算了,比不得。” 门外的婆子进来,道:“娘子,今儿大早,严五家的从山上下来,捎了一样东西,说是云麓观里的师父给您送的回礼,您要不要看看?” 傅棠梨一下子清醒过来:“拿来。” 婆子呈上了一个信封。 傅棠梨打开信封,里面什么字也没有,只有一张符箓,上面用朱砂开阖纵横地画着怪异的形状,她看不太懂,茫然地道:“这就是云麓观的回礼?这是什么?” 婆子想了一下,回道:“对了,送礼的道长说了,这是一张平安符。” 胭脂探头看了一眼,撇了撇嘴:“忒小气,这也算礼?” 傅棠梨把那张符箓反复看了良久,越看越觉得眼熟起来,她从随身携带的经卷中翻出两张旧符,对比了一下。 锋刃锐利,骨力遒健,落笔间带着云烟松鹤气,勾折时却有金戈之意,这张平安符的笔迹和之前的太清涤尘符以及甘露清静符一般无二。 傅棠梨“扑哧”笑了,胭脂问她笑什么,她却摇头不说,只把那张平安符小心地收起来,一起夹到经卷中去了。 难得晴天,昨夜的雪开始融化了,新年伊始,日光正好,生出了一 点暖意。 —————————— 至元宵,皇室家宴,沈皇后命人召唤傅棠梨入宫赴宴。 是夜,永乐殿中庭燎如玉树,高掌明烛,照亮华堂如昼,元延帝和冯太后一起端坐上位,沈皇后居侧位,诸王及皇子、公主等皆在下首。 傅棠梨坐在沈皇后身后,面上始终含笑,顺着沈皇后的话头轻声浅语,分寸拿捏得极好,哄得沈皇后频频点头。 太子赵元嘉分明看见了她,却并未如何表示,只是隔着座位略一颔首而已。 赤金兽炉中吐出缕缕烟絮,龙涎香的气息弥漫在玉帘朱屏间,宫人奉珍错佳酿如流水,乐者在侧殿敲响玉磬,其声清越,绕梁不绝。 一向深居简出的冯太后今日难得有雅兴,出来和儿孙辈同乐,赵元嘉斟了一杯酒,捧给冯太后:“孙儿谨敬皇祖母安康如意。” 冯太后不太饮酒,接过酒盏,略沾了唇,就递给身边的尚宫,笑吟吟地道:“你们看,还是太子孝顺哀家。” 赵元嘉见冯太后兴致颇好,顺口提了一句:“孙儿今日不是把五皇叔请回来了吗,怎不见他?” 冯太后一听这话,就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叹息道:“太子知道哀家想念五郎,去了几趟,今日终于把五郎叫了回来,可恨那不孝子,不过和哀家略说了两句话,刚刚又走了,这一比较,岂非更加气人。” 先帝有五子,最幼者为淮王,与元延帝同为冯太后所出,冯太后以五郎呼之,看似亲昵,语气却带埋怨。 淮王战功彪炳,素有凶煞之名,旁人闻此言,不敢接口,只有元延帝笑道:“五郎打小就这性子,他年轻,不懂事罢了,再过几年自然就好了。” 冯太后冷哼了一声:“皇帝每次都这么劝说哀家,转眼太子都要成家了,五郎还要几时才能懂事起来?” 这么说着,她又想起一事:“对了,皇帝为太子聘下的是傅方旭的孙女儿吗?听说今日她也来了?” 沈皇后赶紧推了推傅棠梨:“快上去拜见太后。” 傅棠梨上前,拜伏于地:“儿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冯太后的语气淡淡的:“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傅棠梨依言抬头,与冯太后目光相触。 冯太后年过五旬,头发依旧乌黑,梳着高耸的凌云髻,戴着十二树赤金花冠,高贵不可方物,她少时有殊色,艳光动长安,如今上了年岁,脸颊消瘦,眼角和眉间也刻上了纹路,让她的容貌显得格外凌厉。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傅棠梨,目光带着一种挑剔的审视,像针一样,叫人很不舒服。 傅棠梨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作出一幅恭敬的姿态。 冯太后并没有将傅棠梨看在眼里,或者说,她对于旁人向来如此,说话时带着天经地义的傲慢:“你幼而丧母,哀家本不中意,是皇后一力担保,说你温恭淑雅,是个贤良女子,哀家念及傅方旭忠心能干,傅家门风清正,这才允了,你莫要辜负这番恩典,日后更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尽心侍奉太子,你可记下了?” 傅棠梨的手藏在袖中,紧紧地攥住,指甲掐进手心,一阵刺疼,她的腰肢挺得笔直,神色平静,简单地应了一个字:“是。” 冯太后点了点头,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哀家知道你必然是个好孩子。” 傅棠梨谢恩退下了,回到原先的座位,姿态娴雅,面色从容,没有丝毫波动。 乐声曼妙,筳宴繁华,众皇室宗亲难得一聚,一时觥筹交错,笑语晏然。 沈皇后略喝了一杯酒,出去更衣。 皇后身边的尚宫女官对傅棠梨使了一个眼色,傅棠梨立即会意,起身随侍。 宫人们服侍沈皇后更衣毕,她并不回去,而是在廊阶下略站了一会儿:“里头怪闷的,不如在这里透透气。”她看了傅棠梨一眼,“你们年轻的小娘子,大约也不太喜欢这种拘谨的场面吧?” 傅棠梨站在沈皇后的身边,眉目柔和:“皇家盛宴,蔚然大气,儿今日得窥天颜,只觉荣耀,并无拘谨之感。” 沈皇后笑了起来,抬手示意左右退后,不紧不慢地向前踱了两步。 “方才,太后说了那番话,你可觉得委屈?”沈皇后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傅棠梨神色不动:“太后谆谆教诲,儿伏阁受读,那‘委屈’二字是不沾边的。” 沈皇后眼中笑意更深:“不错,但凡女子,一旦嫁入天家,傲气是最要不得的东西,看来你不须旁人提点,很好。” 月色如水,流过繁华宫城,依稀有些清冷,喧嚣近在咫尺,隔着雕栏门柱,也变得晦涩起来。 傅棠梨低头:“是。”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是非轻重拿捏得清楚,很好。”沈皇后望着傅棠梨,慢悠悠地道:“前些日子,太子因林氏女郎之事,对你颇有微词,本宫原先还有些不放心,如今看来,是本宫多虑了。” 傅棠梨安静地站在那里,连眉毛都没有动弹一根。 沈皇后暗暗颔首,继续道:“太子年轻不更事,一时迷糊了也是有的,本宫选你做太子妃,看中的就是你稳重大气、聪明通透,远胜那林氏女郎,你千万不要辜负本宫的期望,多少花点心思,及早把太子拉回头。” 无论皇后说什么,傅棠梨统统应“是”,神情诚恳,声音温柔,挑不出一丝毛病。 沈皇后心中熨贴,亲昵地拍了拍傅棠梨的手:“眼下呢,就有一个好机会,今夜长安大摆花灯,太子奉圣上之意,将到长安各处巡视,而后至朱雀大道中央的崇业坊,主持施放烟火,与长安庶民同乐,届时,你与他同去,你们已经定了婚约,合该多多亲近才是。” 第20章 傅棠梨微微一惊,抬头看了沈皇后一眼,见沈皇后只是笑着,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她抿了抿嘴唇,很快,还是应了一个“是”字。 沈皇后终于满意了,带着傅棠梨又回到永乐殿中。 稍后,宴罢,果然,赵元嘉向元延帝禀道将出宫巡视,起身告退。 元延帝不过略嘱咐了两句,就放他去了。 傅棠梨迟疑了一下,沈皇后的眼睛已经看了过来,她无奈,只得起身,拖拖拉拉地走了出去。 赵元嘉一出永乐殿,立即有一群内侍拥了上来,跟随在他身后。 傅棠梨走得稍微慢了一点,及至到了殿外,赵元嘉已经走出老远了,不得已,她开口唤了一声:“太子殿下,请留步。” 第19章 元宵夜,遇到了就约会吧…… 左右宫人皆在,赵元嘉不好装作没听见,只能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生疏而客气地问道:“傅娘子何事?” 傅棠梨施施然走过去,才到近前,还未说话,却瞥见赵元嘉身边站着一个小内侍,和他挨得特别紧,尤其是见着傅棠梨过来,那内侍还刻意往赵元嘉的肩膀上靠了一下。 身后大殿明烛如昼,宫人们挑着六角琉璃灯侍立周围,夜色正好,一切都瞧得清清楚楚。 那内侍体态娇柔,虽着宦官常服,却依旧透出婀娜有致的曲线,更兼面容艳丽,眼若桃花、红唇流朱,说不出的妩媚婉转,正是太子的心上人林婉卿。 果然,今日元夜时,正宜人约黄昏后,好一对有情人,这般形影不离,就算是鸳鸯也要被这两人给比下去了。 傅棠梨心中直叹晦气,面上却一点儿不显,反而愈发娴静,颔首曲膝,朝太子微微一拜:“今夜各处花灯热闹,我欲赏灯去,太子可否允我同行?” 赵元嘉挪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林婉卿的面前,试图将她遮住,而对傅棠梨,他分不出更多的柔情,只是敷衍道:“孤奉皇命,督查城防,乃是正事,不免无趣,傅娘子若要看花灯,但请自便。” 林婉卿在后面偷偷地拉住了赵元嘉的手,探出头来,抬起下颌,对傅棠梨露出了一个笑容,目光轻蔑,明显带着挑衅的意味。 傅棠梨本来只想应个景,在沈皇后面前有个交代既可,这会儿却来了兴致,她轻轻蹙起眉头,露出一 点苦恼的神情:“可是,方才太后有言,要我尽心侍奉太子,皇后娘娘又万千嘱咐,命我跟随太子左右,如今太子却不令行,叫我十分为难,若不然,待我再回头请尊长示下?” 她说着,作出转身要走的姿势。 赵元嘉暗道不妙,心念急转,开口叫住了傅棠梨:“且住。” 傅棠梨停步,挑了挑眉毛,她一向端庄雅致,就连这个神情也做得曼妙,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赵元嘉的心绪有些浮躁,他皱了皱眉头,勉强道:“也罢,那你与孤同去便是。” 后面的林婉卿听得此言,当即变了脸色,撅起了嘴,哀怨地瞪了赵元嘉一眼。 赵元嘉的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用拳头抵住嘴,咳了一声:“不过……” “不过殿下身边这位公公,还是请她退下为宜。”傅棠梨慢条斯理地截住了赵元嘉的话,“今夜街头人多,太子出行,自然要得力之人护卫周围,似这位公公身量单薄,只怕还要旁人照顾她去,耽误了太子正事,岂非罪过。” “你!”林婉卿气得跺脚,恨恨地咬住了嘴唇,但她今夜乔装成内侍,偷偷与太子私会,本就不敢声张,此时虽然恼怒,也不敢大声,只能抓着赵元嘉的手,摇了两下。 赵元嘉沉下了脸:“傅娘子何至于咄咄逼人?” “太子觉得我说得不妥吗?”傅棠梨一脸诚恳,“我一心只为太子着想,或许亦有不周之处,若不然,待我再回头请尊长示下?” 又来这句!她除了会告状,还会别的吗? 赵元嘉气极,一声断喝:“傅娘子。” “嗯。”傅棠梨软软地应了一声,神情淡雅,甚至无辜。 一旁有侍从上前提醒:“殿下,时候差不多了。” 元宵夜巡视都城,乃元延帝所命,右金吾卫大将军此时已经率部在朱雀门外候着,赵元嘉不敢再耽搁,他毕竟位居太子之尊,行事还是果断的,当即转头对林婉卿道:“你先退下吧。” 林婉卿瞪大了眼睛,眸中浮起泪光点点:“殿下……” 赵元嘉无意再做纠缠,硬起心肠:“去。” 林婉卿颤抖着嘴唇,捂住了脸,发出轻微的啜泣,踉跄着转身走了。 事已至此,赵元嘉心中大怒,板着脸,再也不看傅棠梨一眼,大步离去。 众内侍见太子发怒,不敢近前,稍微落在后面,傅棠梨却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太子息怒。”她的声音是温柔的,但语速很快,清晰而利落,“林娘子如此形迹,我一眼便能认出,何况他人乎?我知太子光明磊落,但今夜城中眼多嘴杂,倘若有人借此非议,太子以女郎充做内侍,不免有秽乱宫闱之嫌,传扬出去,岂不是要妨碍太子的名声?” 赵元嘉脚步不停,冷冷地道:“孤的名声,不须你来操心。” 傅棠梨镇定自若:“我既然许给太子,便是休戚与共,太子英名受损,则我颜面无光。”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柔声道,“我怎么能不操心呢?” 赵元嘉回头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花言巧语,狡辩而已,孤不想听。” 傅棠梨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莫非,我见太子与林娘子亲密无间,要无动于衷,太子才能满意吗?” 赵元嘉终于停住了脚步,冷笑起来:“不错,终于肯承认了,你面上说得冠冕堂皇,实则不过是在嫉妒罢了。” 傅棠梨抬起手,指如兰花,在嘴唇上划过,那似乎是一个噤声的姿势,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大抵是承认了吗? 赵元嘉恼怒起来,又凭空生出了异样的感觉,那或许是一点说不出的得意,他方才在宴上酒喝多了,这会儿心口突突地开始跳,有些燥热,不想再多看傅棠梨一眼,加快了脚步。 元宵夜,月圆时,夜色清朗如水洗,宫城繁华,高檐上踞首的鸱吻映在红墙上,勾勒出半阴半明的影子,风轻轻地吹过来,似乎带着禁庭深处的熏香的味道,迷离而沉醉。 赵元嘉疾步走着,不远处,朱雀门就在眼前,右金吾卫大将军孙澄领着属下候在那里,见太子过来,齐齐躬身:“参见太子殿下,吾等人马已齐备,听候殿下调遣。” 赵元嘉略一颔首,装作若无其事,矜持地回头瞥了一眼。 傅棠梨离得有些远,双手笼在袖中,不紧不慢地走着。 赵元嘉忽然发觉,她无论何时,腰肢总是挺得笔直,姿态总是那么优雅,微风摇曳她的裙裾,她踏着月光而行,如同从工笔画卷中走下来一般。 他咳了两下,生硬地道:“怎如此拖沓,难道还要孤等你不成?” 傅棠梨望了过来,她眼波流动,仿佛此间月色婉转,说话的声音恭敬又柔和:“太子既不喜我,我便离您远一些,您看,其实我也是善解人意的,您莫要再生气了。” 罢了,这个既然是沈皇后为他选定的太子妃,今晚就权且当作体恤沈皇后的情面吧,赵元嘉很快为自己找到了理由,站在那里,用倨傲的语气道:“你哪里值得孤生气,闲话少说,快点。” 待到傅棠梨走近时,赵元嘉依旧一脸不耐,但手却伸了过去,自然而然地想要牵住她。 他的手指碰触到了她的衣袖。 傅棠梨似乎顿了一下,袖子一拂,从赵元嘉的指尖滑走了,她突然加快了脚步,目不斜视,径直从赵元嘉身边走了过去。 赵元嘉讶然,皱起眉头,不悦地道:“傅娘子这是何意?” 傅家的马车与奴仆皆候在朱雀门外,傅棠梨疾步行去,不过回头看了一眼,眼眸灵动若惊鸿,语气却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哦,我突然想起方才林娘子和太子殿下站在一处,那般珠联璧合,叫我心里不舒服起来,罢了,我不去了,您自便吧。” 赵元嘉目瞪口呆,旋即大怒:“你大胆,敢如此戏弄于孤?” 但是傅棠梨掉头而去,再也不理他了。 金吾卫的士兵持着长戟与刀弓,在一旁守候着,身后的内侍垂手肃立,皆在等候太子殿下吩咐,赵元嘉不能有失仪态,也无暇再与傅棠梨计较,他恨恨地咬了咬牙,翻身上了马,还在暗自思忖,这天下的女郎大抵都是一样,吃酸拈醋,叫人厌烦。 但这么想着,他心里又莫名地觉得满足起来。 …… 傅棠梨上了马车,几乎是摔下了帘子,她向来端方娴雅,少见如此急躁,幸而并无外人窥见。 黛螺和胭脂跟了上来,见傅棠梨的脸色铁青,十分难看,担忧地问道:“娘子怎么了,可是酒喝多了?” 第21章 傅棠梨飞快地脱下了身上穿的那件折枝海棠云罗外衫,扔到一边,掏出帕子来擦了擦手,一脸嫌弃:“他碰到我的衣裳了,着实叫人反胃。” 她说到这里,又想起了方才的情形,忍不住捂着胸口,干呕了一下:“面目可憎,轻浮滥情,居然还敢自命不凡,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猥琐之人,奇哉怪哉。” 黛螺和胭脂对视了一眼,大致有些明白,黛螺直叹气,胭脂想了想,还是尽职尽责地试图安慰主人。 “太子殿下人品不说,样貌还是出众的,算不上猥琐,娘子不如将就些,或许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 “将就,怎么将就?”傅棠梨的嘴角一抽,“咚”的一下,把脑袋磕到车厢上,虚弱地道,“我以为我行的,没想到我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怎么办?要命!” 胭脂认真地发愁起来:“那是您未来的夫婿,眼下这样,日后怎么处?” 还有日后,更进一尺?傅棠梨一念及此,头皮发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黛螺担心傅棠梨冻着,赶紧把自己身上穿的素绫藕紫大袄脱下,给傅棠梨披上,硬把话题拉开了:“算了,想那么多作甚,今儿元宵呢,开心些,娘子,要去看花灯吗?” 傅棠梨稍微和缓了一下情绪,冷静下来,点了点头:“黛螺说得不错,想也无用,那便不去想,还是看花灯去,不必为着来日事,辜负今日佳期。” 既然穿上了婢女的衣裳,傅棠梨索性摘下了头上的花树步摇等配饰,把梳得精致繁美的牡丹发髻散下,取了胭脂的一根银扁簪子,将头发随意地挽了一个结,又垂落下来。 她毕竟心性开朗,装扮完毕,转 眼又恢复了轻松的神情,还左右顾盼着问道:“如何,我这般看过去,是不是和你们两个差不多,像个寻常婢子?” 黛螺和胭脂一起笑道:“那须得是天上神仙家,才用得上您这样的婢子。” 傅家的车夫得了指示,驾车去了朱雀街最热闹的安仁坊路口,停了下来。 傅棠梨下了车,带了胭脂去看灯,黛螺少了一件外衫,不好见人,便在车上等着。 街头人流如织,东风夜,有繁花千树,宝马香车自路边过,二八女娘卷帘以望,香气袭人,又有小郎君候在树下,翘首以待,各生欢喜。 各色娟绣流苏灯、皮影走马灯、万眼罗帛灯、福州白玉灯等等等等,挂在檐角下、房门口、树梢头,又有巨大的扎花灯山耸立在坊区中央,长安的街市仿佛坠入了琉璃世界,五光十色迷人眼。 傅棠梨和胭脂顺着人流,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胭脂到处张望:“我还听说今晚官府安排了施放烟火,在哪呢?” “在前头崇业坊,不急,早着呢,我们慢慢逛过去,差不多时候正好到那边。”傅棠梨看着路边的花灯,随口道。 她兴致勃勃,见到什么都觉得有趣,一路走着,买了提灯、折扇、香药、松子糖、玫瑰糕等各色玩意儿,一律都叫胭脂拿着。 东西越拿越多,渐渐地,胭脂觉得吃力起来,朝傅棠梨撒娇地抱怨:“娘子,歇歇吧,可沉了,我两只手都要抱不动了。” 傅棠梨闻言不禁莞尔,见前方有茶楼,正待与胭脂过去小坐片刻,突然眼角瞥到了一个身影,她“咦”了一声,收住了脚步。 胭脂一时不察,差点撞到傅棠梨的背上:“娘子怎么了?” 傅棠梨疑心是自己眼花,她蓦然回首,又望了一眼。 转角口,高树下,灯火阑珊的尽处,有个人站在那里。 他穿着灰色的旧道袍,隐没在廊檐的阴影下,脸上戴着一个青铜面具,模糊而晦涩,连面容都无法窥见,但他的身量是那么高而挺拔,周遭皆是凡尘,唯他遗世而独立。 不消问、也不消说,傅棠梨一眼就认出了他。 无数人在此间来去,大抵一切看过去都是飘摇不定的。 只用一刹那的时间,他同样发现了她,看向这里。 灯火葳蕤,四目相对,中间有浮光掠影。 傅棠梨不紧不慢地穿过人流,走到他面前,她无论何时总是仪态端庄,街头遇故人,温雅地寒暄一二:“道长素居世外,缘何今日踏足人间?” 玄衍好像发出了一点笑声,但遮挡在面具之下,听过去显得格外低沉,他抬起手,做了个手势。 傅棠梨这才注意到,玄衍的身后还立着一个中年男子,服饰朴素,似市井百姓,但身形魁梧,气度高贵,又不同寻常,他看见了玄衍的示意,恭敬地躬下身,无声地退去,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玄衍拂了拂衣袖,语气淡然:“有俗人屡屡扰我清修,强邀我至此,不胜其烦,正欲归去。” 傅棠梨微微地笑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那不巧了,我在道长眼中亦是俗人一个,这会儿该远远地避开才是。” 玄衍生得太高了,她要仰起脸才好和他说话,这种姿势,让她不自觉地显露出一种温顺的妩媚,灯火落在她的眼眸里,似惊鸿照影,溅起春波。 或许是这尘世的夜色太过绚烂,叫人迷失,说不清、道不明,玄衍在心底慢慢地生出一种柔软的感觉,万家灯火,人间团圆,而她,恰恰就在眼前。 第20章 道长……很甜 他避开目光,不能再多看一眼,却鬼使神差一般,道了一句:“相逢不如偶遇,既如此,便同赏这元夜花灯去,大抵还是不错的。” 他言罢,矜持转过脸,负手而行,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虽然道长戴着面具,看不出他的神态,但傅棠梨就是能从他的姿势和眼神中分辨出他的意思。 那是叫她跟上。 傅棠梨料想不到他竟有此雅兴,她微怔了一下,旋即笑了笑,吩咐胭脂自去茶楼坐着休息,她则拾起步子,跟上玄衍。 “这年节过得真快,仿佛昨日还是除夕,转眼就到元夜了。”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从容又优雅,不疾不徐,尾调上却带了一点婉转的意味,好听得很,“除夕时叫人送过去的点心,口味可还行?” 不太行。玄衍这么想着,却依旧淡定地应了一句:“尚可。” 傅棠梨神态自然,颔首道:“道长的平安符画得也尚可,我贴在房门口了,新春大吉,托您的福,祈愿今岁诸事平安顺遂。” 玄衍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在这满街花灯照影下,他的目光是温和的。 两个人慢慢走着,一前一后,离得不太近、也不太远,恪守礼仪,又有着微妙的融洽。 傅棠梨看着路边一盏盏漂亮的花灯,有时闲语两句,玄衍顶多应答一二字,或者只是一个“嗯”,而这街市热闹欢快,喧嚣之声不绝,如此就够了,不需有太多言语。 再多走两步,傅棠梨见街边有一小摊,一白发老叟在贩卖糖画,两个小童刚刚拿到新鲜的老虎和老鹰,十分开心,蹦蹦跳跳地从傅棠梨的身边跑过去了,撒下一串清脆的笑声,惹得她心里一阵痒痒。 自从回到长安后,她就不曾玩闹过了,这会儿被勾起了兴致,过去在糖画摊子上探头看了一圈。 老叟看过去年纪很大了,手艺却极好,架子上插着做好的凤凰、飞龙并公鸡等各类花色,尽皆精美,惟妙惟肖。 “老人家,您还能画些什么?”傅棠梨笑问道。 “只要小娘子喜欢,老头子我什么都能画。”老叟殷勤地回道。 “什么都能画呀?”傅棠梨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或许又存了一点捉弄的心思,她朝后面招了招手,“道长,劳烦您过来一下。” 玄衍走了过来。 他身形如青松,气势如山岳,高而宽硕,往那一站,阴影笼罩下来,几乎把小摊子全部遮住了。 老叟有些畏惧,说话的声音一下变得小了:“二位,要买我的糖画吗,看中哪个?” 傅棠梨客客气气地和玄衍商量:“寻常花色我都看腻味了,今儿想叫老人家给我画一个神仙,正好呢,您道骨仙风,端的就是神仙模样,照着您来画,可以吗?” 玄衍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声音,像是冷哼,又像是轻轻地笑了一下,他站在那里没有动。 那大抵就是同意的。 傅棠梨便转而对老叟道:“如此,就劳烦老人家,按着这位道长的模样,给我画一个神仙。” 玄衍岿然不动,沉默地站在那里。元宵赏灯时节,街头亦有不少人带着各色花样的面具,本是游戏之意,独他的面具是青铜的,雕刻的容颜冰冷生硬,如同山庙中供奉的泥塑,森冷而怪诞。 老叟咽了一下口水,战战兢兢:“神、神仙,长这样吗?” 傅棠梨也觉得有些不对,笑道:“若不然,道长把面具摘了吧,这么戴着,确实不像神仙了。” 当下月色正好,花灯胜景,应是欢庆祥和之夜,且容她胡闹一回,玄衍沉默了一下,摘下面具。 第22章 眉似剑刃斜飞,目若瀚海朗星,花灯璀璨,光影交错,仿佛浓墨重彩勾勒出他的面容,俊美近乎于天人。 老叟被玄衍的气度容形所震慑,愣神了片刻,不敢怠慢,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熬煮糖汁,很快用小勺画出了一个仙人。 那仙人不过一个巴掌大小,穿着飘逸的道袍,脚踏祥云,虽然眉眼不甚清晰,但形体修长,姿势高傲,活脱脱就是玄衍当下的情态,做得还是很有些神似的。 傅棠梨很是满意,拿起来在手里看了又看,对玄衍道:“这个小糖人很漂亮,归我了,道长想要吗,叫老人家给你再做一个,可好?” 玄衍并不言语,他从袖子摸出一块碎银子,随手丢在老叟的摊上,转头走了。 傅棠梨追了上去,迈着小碎步跟在他身后,诚恳地问道:“真的不要?” 哪怕是在玄衍年幼的时候,也未曾对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有过兴趣,他不太明白这个女郎为何如此欢喜,但他并没有生出不耐或者不悦的情绪,反而语气平和,甚至有点像在 哄她。 “不要,你自己玩去。” “哦。”傅棠梨抿了抿嘴唇,轻轻地晃了晃了手里的糖人,“那我吃掉了。” 她把小糖人放到唇边,却犹豫了一下,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看了看小糖人,又看了看玄衍。 她眼中促狭的意味过于明显了。 玄衍面无表情:“不要看,那个不是我。” 傅棠梨的嘴角翘得更高了,露出了两个小小的酒窝,她低头端详着小糖人,委实有点苦恼了,一口下去咬哪里呢? 道长的头?福生无量天尊,不敢,不敢,真不敢。 她又偷偷地看了玄衍一眼。 玄衍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妙了,目光如剑,严厉地望着她。 傅棠梨想了半天,在小糖人的肩膀上轻轻地啃了一下,她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道长……很甜。” 或许有糖汁沾上了她的嘴唇,湿漉漉的,泛着水光,宛如樱桃,是的,四月天枝头刚刚结出的,鲜红的,饱满的樱桃。 很甜吗? “说什么胡话,那个不是我。”玄衍的神情更加严肃了,立即将目光移开。 他有一种荒诞的错觉,肩膀开始痒了起来,像是小虫子爬过去,摸不到痕迹,却叫人难耐,晚间东风徐来,身体有些热,连手心都微微地出了一点汗。 她在说什么?有意或是无意?一念及此,他突然有些心绪不宁,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加快脚步走开。 路上行人络绎不绝,结伴谈笑,又有摊贩大声叫卖着各种杂货小物,一片喧哗,上有明月如盘,下有灯火如星辰,天上人间浑然一体。 傅棠梨手里拿着小糖人,用轻盈的语气道:“我想去崇业坊,过会儿那边要放烟火,听说去年也是有的,那时候父亲带着妹妹一块儿过去,我不好跟着他们,很是遗憾,今年一定要好好地瞧一瞧,长安富庶,这些花样比渭州那边似乎强些。” 她终究年少,平日固然稳重,这会儿也掩饰不住活泼的好奇心。 玄衍没有说什么,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他负着手,依旧是矜持而清冷的神态,调转了方向,朝崇业坊的那边走去。 傅棠梨微笑着跟在后面:“道长认得路吗?这长安的街道我还不太熟呢。” 街头的百姓大多也要赶去崇业坊观看烟火,携家带口,老少妇孺皆出行,行人越来越多,又有诸多富豪官宦人家驾着马车过来,路也越来越挤了。 玄衍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素好清静,在长安时多居于深山,眼下这般人声鼎沸,令他的眉头不由自主皱了一下。 傅棠梨突然又开口:“罢了,不去了。” 玄衍回头看了她一下。 “人多,杂乱,道长不喜。”她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也不喜。” 玄衍淡然道:“无妨。”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远处的天空中升起一团烟火,如同在夜幕下绽放开的巨大花朵,绚烂夺目。 傅棠梨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去。 百姓们欢呼起来。 但是,旋即,那边传来的隐约的吵杂声,有人惊恐地在叫喊:“烟火偏了,前面、前面走水了……” 玄衍收住脚步,警觉地抬头望了一眼,他身形格外高大,视野也格外开阔,看见崇业坊的方向似乎有些异动。 他立即伸手,抓住了傅棠梨的胳膊,沉声道:“回头。” 已经来不及了,那一团烟火后夜空再没了动静,但“走水”的呼叫声越来越大,一个人喊着,就有许多人跟着,街上处处是花灯,灯火摇曳,分辨不出何处是真假。 只在顷刻之间,人群炸开了锅,百姓们试图退后,但左右人山人海,完全无从脱身,众人情急起来,拼命地互相推搡着。 很快有人被挤得跌倒在地,大声哀嚎,却惹得情势更乱,一时间,呼儿声、喊娘声、叫骂声、孩童啼哭声,种种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在逃窜,慌不择路,拥挤着,越来越多的人跌倒,而后有人踩踏上去。 第21章 两人对饮,醉了春光…… 好在玄衍体格高硕,身负千钧之力,他一手护着傅棠梨、一手拨开人群,笔直向前,无物可阻。 傅棠梨的手臂被玄衍抓得生疼,但她咬紧了牙,没有吭声,危急时刻,也顾不得避讳,紧紧地挨住了玄衍。 街道上愈发混乱不堪,玄衍自然无惧,但他身边带着一个女郎,却担心她磕碰到,他迅速察看左右,果断地拉着傅棠梨移到一处高墙下,那是高门大户的宅院外围,青壁高耸,长长的一道,十分坚固。 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周围的人流,双手撑住墙壁,将傅棠梨圈在其中,对她说了一句话。 周围过于吵杂,耳朵嗡嗡作响,傅棠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她看懂了他的口型,很简单,两个字。 “别怕”。 靠得太近了,他的手按在她的耳鬓后面,宽大的袖子垂下来,覆盖她的肩膀,而他的胸膛几乎要碰触到她的鼻尖,不知不觉间,他的气息已经将她环绕。 寂静山林中,积雪覆盖了白梅,乌木香微苦,似有还无。 无数人在身边奔逃、尖叫、来回推搡,而在他庇护下,独有这方寸天地,是安稳的港湾。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他。 花灯挂在高处摇晃,不断坠落,光影明灭,而他的面容是如此英俊,逆着光,那刚硬的轮廓也显得柔和起来,仿佛仙人从云端降下,踏入凡尘,而此际恰好在她眼前。 只是,仙人的脸上有点不对劲。 傅棠梨“扑哧”笑了起来,她又露出了那种促狭的神情,咬着嘴唇,两个小酒窝忽闪忽闪的。 她踮起脚,抬起手,用袖子在他脸颊上蹭了一下。 光影过于凌乱,其实傅棠梨分辨不出他的神情,骤然间,他似乎受到了冒犯,身体都绷紧了,有一种锐利的气势压了下来,试图阻止她的动作。 果然,道长极好净洁,连旁人稍微触碰一下都不许,若是不管他,过会儿他自己觉察到了,只怕更要生气。 “糖。”她指了指他的脸颊,告诉他,“这里,糖。” 方才混乱中,傅棠梨手中的小糖人无意碰到了玄衍,这会儿,糖人丢了,却在玄衍的脸上留下了一块琥珀色的糖印子。 她有些心虚,手指头比划着:“我给您擦干净。” 声音太多太杂,玄衍听不太真切。 她又摸了上来,隔着柔软的衣袖,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他脸颊上划过,黏黏腻腻,他闻到了一种味道,像是蜜糖,很甜。 他素有洁癖,向来不喜外人亲近,他本应阻止她的无礼,但或许是由于此间人声纷沓,如潮水奔涌,连带着他的心绪也混乱了起来,一时无法动弹,只能直直地保持着那个姿势,由着她去。 她又笑了,她的眼睛生得很美,盛满了此夜的月色和灯光,盈盈流动,他低头看着她的时候,好似窥见江南的烟雨婉转。 “糖。”她笑得有些狡黠,为了叫他听见,她抬高了声音,还不自觉地凑上来一点,“擦不干净,怎么办呢?” 她的呼吸拂过他的脖子,就像方才的小虫子从肩膀爬到这里,又咬了一口,痒得刺骨,叫他难以忍耐。忽然间心跳如擂鼓,血气沸腾着,几乎要冲破胸腔。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是的,怎么办呢? 无计可施,无法可想。只是安静的、沉默地僵持在那里,任凭身后人潮汹涌、喊声沸天,不动也不语。 …… 过了很久、很久,京兆府调遣了人马过来控制局面,大队官兵持着刀和盾,压制住骚乱的人群,才渐渐把这一场骚乱平息了下去,那时候,地上已经躺倒了许多人,哀声不绝,到处呼爷喊娘。 听说是崇业坊那边施放烟火出了差池,烧着了几盏花灯,本无大碍,谁知道以讹传讹,居然引发百姓奔走踩踏,京兆府当差的官员十分不耐,还在那里大声呵斥着。 第23章 傅棠梨毫发无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若非道长,焉知我此时身在何处。” 玄衍略一低头,恰好和她对视。 花灯的烛火还在摇摆,远处有官兵策马奔驰,马蹄声急促,敲得人心跳加快。 他立即转过脸去,又恢复了清冷高傲的神态,傅棠梨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眼神。 傅棠梨不敢多做揣摩,方才的情形过于微妙,幸而并无旁人窥见,她此刻只能装做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环顾四周,多少扯出一两句话来。 “今日分明是佳节,却生此异变,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 玄衍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将身形隐在高墙的阴影下,远远地望着京兆尹的那群人马,目光冰冷:“赵元嘉何其无能,区区小事,竟至于此,如何担江山社稷?” 这话明显僭越了,山野道士,竟然妄议当今储君,实为大不韪,傅棠梨只得当作没有听见。 她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轻声细气地道:“道长,脸上有糖……” 玄衍神色不变,拿出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脸:“玩够了?” “这情形,也没的玩耍了。”傅棠梨遗憾地摇头。 “回吧。”他扔了帕子,转身,示意她跟上。 目之所及,行人狼藉,树梢凌乱,月色佳期被辜负。傅棠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了,盼了许久,却不能看到焰火。” 玄衍闻言,回头望了她一眼。 花灯渐次熄灭,分辨不出他的神情,他的目光浸透了夜色,浓墨深沉,叫人心悸。 “怎么了?”傅棠梨无辜地回望他。 “不过一场焰火而已,有何难,过几日再叫你看罢了。”玄衍似乎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一闪而过,并不真切,他不再看她,目不斜视,负手而行。 那话是什么意思?傅棠梨也不好再问。 月色清冷,属于他的那种乌木的苦香气正在逐渐淡去。 傅棠梨跟在他身后,低下头,摸了摸袖子,糖渍黏在上面,指尖发腻,她慢慢地走着,把袖子揉成一团,捏在了手心里。 —————————— 元宵后,新春便算过去了。 赵元嘉办事不力,被元延帝痛斥了一番。 傅之贺在朝堂上闻得此事,回家与傅棠梨提及:“太子毕竟年轻,未经风浪,偶有不利也是寻常,你抽空过去探视一番,多多劝慰才是。” 傅棠梨温顺地应下,转头向祖父禀明,要去青华山继续拜神祈福,马上收拾了行装,带着一干奴仆,又走了。 山上的雪开始化了,似乎更冷,岚烟淡淡,远树苍苍,山间不知岁月,依旧如冬时。 傅棠梨把埋在树下的梅花酿挖了出来,算了算时间,已经过了头,差点就忘了这事儿。她洗净了坛子上面的雪泥,抱着酒,去云麓观求见玄衍道长。 玄安将她带到当日喝茶的那处雅舍。 玄衍在抚琴,傅棠梨进来的时候,他端坐不动,轻拢慢捻,琴声未歇。 室内无他物,两方席、一张案,一切如旧。 玄安无声地退了出去。 傅棠梨颔首为礼,规规矩矩地跪坐到一旁。 玄衍的曲调一向简单,弦音分明,宛如水流深谷,古朴悠远,带着泠泠的回音。帘外的风拂过,檐角下的铁马轻轻做响,似从旷野而来。 傅棠梨安安静静地听着,直到一曲终了。 “何事?”玄衍将琴推开,自然地问了一句。 好似彼此已经开始熟稔了。 酒坛子放在案几上,傅棠梨轻轻地敲了一下:“春已至,酒酿成,来赴旧约,请道长喝酒。” 室内各色茶具犹在,炭匣、茶釜、罗合、水瓯、高碗等,并红泥小炉。 玄衍并不说话,他一探手,取过酒坛,拍开泥封,将酒水倒入黑陶茶釜,支在炉上加温。 过不多时,釜中泛起绿蚁,酒香飘溢,又有白梅花的气息,似颓靡又似清冷。 玄衍在喝茶用的泥金盏中斟了两盏酒,一人一盏。 他抿了一口,淡淡地道:“汝技艺不佳,此酒太淡,无甚趣味。” “嗯?”傅棠梨有些不服,她生来聪慧,向来没有做不好的事情,这“不佳”二字,断断不能忍,她举起茶盏,抬袖掩嘴,一饮而尽,而后矜持地道,“道长常饮白水,不知个中滋味,此酒甚清冽,云胡不佳?” 玄衍勾起嘴角,露出一点轻微的笑意,不说话,慢慢地将酒饮下。 这梅花酒,傅棠梨是依着桂花米露的法子做的,或许有些不对,玄衍说淡,她却觉得甜,带着花香气,味道十分美妙。 她又将泥金盏满上,喝了一口,悠闲自得:“适才路过梅花林,似见花有凋零之态,冬已过,这一季再不得梅花酿,道长且饮且珍惜。” “山中四时皆有花木,无物不可酿酒,何必拘泥。”玄衍随意地回道。 傅棠梨又喝一盏,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然则,道长乃神仙中人,这世间草木皆凡俗,不配、不配,唯有梅花差强人意,堪堪可呈道长座前。” 她的言语温雅,浅笑嫣然,明面上劝酒,自己却喝得十分快活。 大抵是天气暖和起来,道观中的山雀也多了,在廊庑下蹦跳着,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活泼又淘气。 梅花酿实在清淡,玄衍尝不出什么酒味,见她喜欢,亦不在意,替她斟了几盏。 不知不觉间,傅棠梨的脸颊泛起了嫣红,此时春未浓,却已有桃花与人面相映照。 炉火太旺、酒温太过,玄衍觉得热了起来,最近似乎有些不妥,无缘无故心思浮动,令人费解。 不想叫她察觉端倪。 他垂下眼帘,沉默着,把玩着手中的泥金盏,等着酒水慢慢凉却。 偏偏傅棠梨却不肯了,她饮尽一杯酒,放下茶盏,还打了个小小的嗝儿:“道长为何不喝酒?”她红了眼角,眸中浮起一层迷离的水光,忽然委屈起来,微微地撅着嘴:“我酿的酒,您不喜欢吗?” 她是不是醉了?玄衍端着严肃的表情看着她。 傅棠梨无辜极了,眼睛睁得圆圆的:“你怎么能不喜欢呢?” 好像确实醉了,这是什么酒量?玄衍不动声色地把酒拿走了,冷静地安抚她:“嗯,尚可。” “只是尚可?不行!”傅棠梨的声音软绵绵的,再没有平日那种端方正经的腔调,比帘子外面的小山雀还娇柔,她还拍了一下案几,“我就要你喜欢。” 她顿了一下,天真地笑了起来,补了一句:“要你很喜欢、很喜欢我,这样才好呢。” 小炉里烧着银丝炭,发出一点“噼啪”的动静,酒在釜中温得太久,冒出了小泡泡,“咕噜咕噜”的,一切都那么寂静,却有心跳如擂鼓,怦怦作响。 或许是听错了? 一瞬间,玄衍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 第22章 仗着酒醉,对道长胡作非…… 傅棠梨见他不说话,又不高兴了,娇娇软软地支起身子,想要凑过来:“我费了这么大的工夫,你怎么还这样,不近人情,忒没意思。” 她醉得有些厉害,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眼见得没稳住,就要一头栽下去。 玄衍眼疾手快,急急伸手,试图扶住她。 傅棠梨迷迷糊糊的,看见一双手伸过来,下意识地拉住了,顺势一扑。 玄衍生平挥斥万军,铁骑踏破千山,未尝有一败,但此刻,却挡不住她那点力气,被她扑倒在地上。 泥金盏滚落,凉酒泼洒在衣襟上。 傅棠梨得意起来,“哼哼”了两声,抓着玄衍的袖子,“吭哧吭哧”地爬到他的胸膛上,用手指头戳了两下,嘀嘀咕咕地埋怨他:“你怎么跌倒了,笨。” 玄衍的胸膛宽阔又厚实,她那么小小的一只,沉甸甸,软乎乎,正好窝在他的心口,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好似冬天的雪融化、春天的花盛开,胸膛滚烫。 她低下头,望着他,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就像小刷子,在他的心口刷了过去,刺刺痒痒。 四下无人,唯有她……唯有她而已。 玄衍觉得口干舌燥,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傅棠梨认真地想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清脆,还有点小得意:“你跌倒了,笨。” 分明问的不是这句,到底是谁笨呢? 玄衍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去,试探地想要触摸她的脸。 她的肌肤细腻,如同凝固的羊脂,他唯恐弹破,只敢用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 傅棠梨歪了脑袋,“吧唧”一下,贴了过来,还顺势在他手心蹭了两 下,就像廊外的小山雀,恨不得滚上去撒欢。 指尖滚烫,如捧月光。 玄衍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春寒料峭,他却出了一身薄汗,几乎要呻吟出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第24章 这个是知道的,傅棠梨愉悦地又蹭了一下。 男人的手掌宽阔又温暖,上面布满茧子,粗糙又结实,这种感觉十分新鲜。 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用柔软的声音回答他:“我在讨好你,想叫你多喜欢我一点,然后、嗯……” 然后怎样呢?糟糕,有点想不起来了,傅棠梨的脑子里一团糊,她苦恼地皱起眉头,哼哼唧唧的:“然后呢……,等等,我想想……” “嘘,好了,不要再想。”他的手指滑了下来,点了点她的嘴唇,叫她安静下来,好让他可以专注望着她。 她生有殊色,眉眼尤为漂亮,眉色青黛,如望远山,眼若秋水,横波含烟,是的,无一处不好,他很满意。 他出家多年,清心修道,原本无心无欲,如今想来,只是因为未曾遇见她而已,他终究是个年轻的男人,血气充沛,此刻,他只想遵从自己的本能,蓬勃的、汹涌的愿望,席卷而来,令他无从抗拒。 “然后,我娶你,就是如此了。”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行事果决,从不拖沓,没有什么可犹豫的,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呃?”傅棠梨瞪圆了眼睛,她的脑子此刻被浆糊黏住了,不好使,但恍惚觉得有些不对劲,费劲地重复了一遍,“你娶我?” “不错。”玄衍一旦下了决断,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起来,他带着温和的笑容,声音轻缓,“你说天地之大,无家可归,以后我在之处,就是你的家,你说你没人疼爱,以后我来疼你。”他想了想,想起来,低声念了她的名字,“梨花、小梨花……” 嗯,小梨花呀,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唤过她了,她很开心,认真地点了点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宛如春光。 他忍不住,手指绕过她的脸颊,捏了捏她的小耳垂。 那种异样的触觉,让傅棠梨打了个哆嗦,她受到惊吓,缩了一下,一不留神,从玄衍的身上滑了下去,跌在地上,人还有些糊涂,甩了甩脑袋,左右张望着,唧唧咕咕的,大约是在纳闷为什么掉下来了。 玄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傅棠梨扶起来,让她坐正,手和脚都端端正正地摆放好,中间她还摇摆了一下,想要贴过来,被他用一个手指头抵住了。 玄衍强做镇定,唤了玄安过来:“女善信喝了自己酿的梅花酒,醉了,去,叫她家人来接。” 玄安立即领命去了。 傅棠梨坐在那里,她的头发有些散了,垂落下来,凌乱地搭在额头上,还有一绺俏皮地翘了起来,她平日最重礼仪,这会儿却并没有察觉,而是眼巴巴地望着玄衍,“嗯”了一声,调子拖得长长的,大抵是在撒娇。 简直叫人无从抵挡。 就连玄衍也不能。 他伸出手,手指捋过她的发丝,一点一点,耐心地为她梳理着,还不忘嘱咐她两句:“你这酒量,真真惹人笑话,记住了,日后不得饮酒,尤其不得在其他男子面前饮酒。” 傅棠梨根本听不懂玄衍在说什么,她被顺毛得很舒服,又忍不住在玄衍的手心里蹭了一下。这会儿她愈发醉得迷糊,脸蛋红扑扑的,像是抹了胭脂,眼睛里水光流动,欲滴不滴的,看过去好似要哭,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娇气。 梅花酿还在炉子上温着,越来越浓,酒的香气甜腻而柔和,令人沉醉。 玄衍忽然又叹气了,笑了起来:“算了,无妨,你既嫁我为妻,尽可随心所欲,想如何、便如何,总会有我护着你的,不用担心。” 他挑起她的一缕发丝,放到唇边,轻轻地碰触了一下,或许,算得上是一个吻,小心翼翼。 她醉了,她头发丝的味道也是甜的。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隐忍的克制,“三日……三日后,我请长辈去你家中提亲,无论你是何家世,我大抵还是配得上的,小梨花。”他又一次唤了她的小名,很轻,含在舌尖一小会儿,才舍得吐出来,带着柔软的笑意,“你等我。” 傅棠梨已经醉得不行了,她醉的时候,不吵也不闹,就是犯迷糊,呆呆地看着玄衍,他说一句,她就点一下头,听话得很。 多好的女郎,她合他的心意,从头到脚,每根头发丝都讨人喜欢,玄衍想着,又摸了摸她的头发。 过不多时,黛螺和胭脂来了,这两个婢女进来的时候,看见自家娘子坐在那里,安静又乖巧,和平日的正经样子没甚分别,就是脸蛋有点红,眼睛有点湿,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傻。 黛螺十分羞愧,向玄衍连连赔罪:“我家娘子酒品差,原先老夫人从来不让她喝酒,谁知道她今日竟然自己喝上了,在道长面前失礼了,尚请海涵。” 玄衍点了点头,居然微笑了一下:“她很好,并无失礼之处。” 道长的态度过于温和,叫黛螺和胭脂有些惊诧,但此时也无暇细究,她们两个扶起傅棠梨,告退回去了。 玄衍亲自将她们送至山门外,临别时,慎重地嘱咐了一句:“回去后,记得提醒你家娘子,勿忘三日之约。” 黛螺与胭脂不明所以,顺口应下了。 —————————— 傅棠梨做了一场梦,檐角下的铁马叮当作响,白梅花的香气冷而微苦,缠绕在她的发鬓间,梦里晴好,日光温煦,而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过了黄昏。 隔着画屏,烛光暗淡,在寂静中摇曳不定,让人觉得神思恍惚,依稀梅花香气残冷。 她略微动弹了一下,脑子昏昏沉沉的,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娘子醒了。” 左右奴婢上前,拢起了床幔,挑亮灯烛,黛螺吩咐仆妇奉上了镜匣、热水、巾帕和醒酒汤等。 黛螺将傅棠梨扶起,先服侍她擦了手脸,又端上醒酒汤,叹气道:“娘子怎么敢在外面喝酒,早先老夫人怎么叮嘱您的,都忘了?” 傅棠梨接过醒酒汤,抿了一口,懒洋洋地道:“只喝那么一点点,有什么要紧?” 胭脂在旁接口道:“娘子就嘴硬,还一点点,您醉得东倒西歪的,人都迷糊了,从云麓观回来的时候,玄衍道长还着意嘱咐我们和您说一声,什么三日之约,您记得吗?” 霍然,只听得“哐当”一声,傅棠梨手里的瓷碗落地,醒酒汤泼洒在裙裾上,湿了一大片。 “娘子?”左右皆惊。 第23章 道长求亲,渣女跑路…… 傅棠梨仓促起身,走了两步,身形有些踉跄,婢女们急急上前搀扶,她又停住了,摆了摆手。 “娘子您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黛螺和胭脂担忧地望着主人。 傅棠梨慢慢地摇了摇头,她终于记起当时的情形,一时间冒出了涔涔的冷汗,残留的醉意都随之褪去,她僵硬地立在那里,手脚冰凉,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下一下,几乎要冲破胸膛。 暮色浓到深处便转无了,月华初上,隔着软烟罗的海棠窗棂照进来,和着烛光,把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博山莲花炉中点着雪中春信,香气将尽,烟絮只有一丝丝,隐没在画屏的绣线中,不可捉摸。 “娘子。”黛螺再次叫了一声。 傅棠梨闭上眼睛,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已经一片清明,用平静的声音道:“无妨。” 她神色从容,再无异样,令婢女为她换下那一身泼湿的衣裳,又叫胭脂梳头,一切有条不紊。 只不过坐在妆台前的时候,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突兀地问了一句:“你说,若是道长得知先前种种皆是假象,实则我刻意投其所好,不过试图愚弄他罢了,他待如何?” 胭脂以为娘子是在问自己,她有点摸不着头脑,犹豫着回道:“大约是要生气,或者难过也不定?”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却喃喃自语道:“生气是必然的,但是,他那样傲气的人,怎么会难过呢,断断是不会的。” 黛螺瞧着傅棠梨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她心里隐约不安,屏退了闲人,委婉地劝道:“娘子,容我多嘴说几句,您毕竟和太子殿 下已经定了婚约,身份矜贵不同常人,若和这位道长牵扯太多,时日久了,说不准要落下什么把柄,留下后患,依我说,您耍得差不多了,不如就此打住。” “你说得很对。”傅棠梨今天难得听劝,居然立即点了头,“不如就此打住。” 原本不过是山中闲暇,聊以取乐,谁知道他竟当了真? 要和他当面分说清楚吗?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就被傅棠梨自己断然否决了,或许,是震慑于他强悍的武力,又或许,纯粹只是心虚而已,总之,心生畏惧,不如不见。 她思来想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终究是我错了,往后可都改了吧。” 黛螺闻言,大感意外,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胭脂为傅棠梨松松地挽了一个单螺髻,斜插了一只素金簪子:“娘子瞧瞧可好,这会儿天色晚了,也不出门,就简单些。” 第25章 傅棠梨端详了一下镜中的容颜,手指在镜面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低声道:“好,简单些,快刀斩乱麻,就是如此吧。” 她站了起来,双手笼在袖中,挺直了腰,冷静地道:“吩咐下去,收拾一下,全部随我下山回府,这处院子不必留人了,严家的五叔和婶子也一道走。”她顿了一下,环顾左右,补了一句,“马上收拾,今晚就走。” 黛螺和胭脂面面相觑,下面的小婢们也惊疑不定,管事的孙嬷嬷闻讯,赶忙过来劝道:“这会儿天都暗了,山上风大,不说旁的,只担心娘子吹风受凉,不如明儿一早再走。” “马上收拾,今晚就走。”傅棠梨面无表情,只是重复了一遍,语气生硬,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娘子一向温善可亲,从来没有这般严厉过。 左右不再敢多说什么,喏喏应是,很快下去各自动作起来,摸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将家什物件都收拾妥当,过来禀了傅棠梨。 轿子在大门外备好了,胭脂为傅棠梨披上那件藕灰缂丝银狐大氅,扶着她出去。 偏偏这会儿天上又下起了小雪,细细碎碎,要湿不湿,有一种黏腻不清的感觉,这大约是这一季最后一次雪了。 黛螺随手取了一柄伞为傅棠梨撑着。 胭脂眼神好,一下就认了出来:“这把伞,恍惚是上回娘子从云麓观带回来的,要叫人拿过去归还吗?” 傅棠梨沉默着,接过了伞,走出大门,远远地望着云麓观的方向。 夜色太沉,而月光朦胧,远山与近树都淡成了斑驳的墨色,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想来云麓观后面的梅花已经开始凋落,只有零星的雪点从眼前降落,如同过往种种,浮光掠影。 “你说天地之大,无家可归,以后我在之处,就是你的家,你说你没人疼爱,以后我来疼你。” 他说过的这些话,这会儿想起来,竟然记得格外清晰。 他还叫她“小梨花”。 何其荒唐。 风确实有点大,很冷,她微微仰起脸,雪花落在眉眼间,沾湿了睫毛。 她伫立良久,最终一声叹息,将那把伞合拢起来,放在门边,而后离去了。 —————————— 天放了晴,山间的雪断断续续地在融化,山景都是湿漉漉的,云麓观门前的老松从针尖滴下一点露珠,仿佛逐渐从水底露出青苍的颜色。 玄衍很早就在门前候着,他的身份非同一般,他既在那站着,云麓观的道士无人敢怠慢,个个毕恭毕敬地跟在身后,连青虚子都起了大早,特意换了一身崭新的道袍,陪着玄衍等候。 山路毕竟漫长,到了日禺,才等到人来。 健壮魁梧的侍卫抬着两架八宝琉璃金顶轿子,左右数十奴婢侍奉,皆华服锦饰,奉香炉、宫扇、拂尘等物,后面又扛着十几口紫檀镶金的大箱子,两列卫兵骑马随其后,着玄铁甲、持错金刀,披朱红大氅,个个威风凛然,一起到了云麓观。 玄衍迎上前去,两列卫兵齐齐下马,“刷”地跪下顿首:“参见殿下。” 玄衍略一抬手,卫兵们整齐划一地退下了。 轿帘掀起,安王和安王妃一起下轿。 玄衍拱手长躬:“今日有劳皇叔。” 安王是当今元延帝的叔父,他年岁已高,掌宗正寺多年,在赵氏皇族中地位超然,备受尊崇,这世间几乎没人能够指派他做事,当然,眼下这个又是例外。 他一把扶住了玄衍,慈祥地道:“你我自家叔侄,五郎不必多礼。” 安王妃扶着婢女的手,走了过来,玄衍亦拜,安王妃倒是不动声色地受了,颔首笑道:“这么多年了,五郎如今要成家了,婶婶很是替你高兴。” 话虽如此说,安王终究不太放心,拉着玄衍的手,走到一旁,慎重问了一句:“五郎,此事关乎终身,非同小可,你可曾请圣上和太后定夺过?” 玄衍轻描淡写地回道,“我出家多年,圣上和太后已经不太管我,待稍后,我向他们禀明既可,不必旁生枝节,只因皇叔乃族中宗老,需您出面向女家提亲,此乃礼数不可废,故而请您过来这一趟。” 安王踌躇片刻,又问了一句,话中别有深意:“你既出家,本应无欲无求,如今骤生尘念,可知他人作何想?” 玄衍的嘴角勾了一下,似乎是笑,但语气只是淡淡的:“当日皇叔亦在场,可为证,我曾发过毒誓,绝无不臣之心,这些年我出家为道,向来静心守持,数次出征,皆临危受命,固非所愿,圣上知我、用我,我唯尽心而已,至于旁人非议,又何足道哉?” 安王听后默然不语,半晌,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既如此,就依你的心意吧。” 稍后,青虚子带路,领众人去了傅家的那处宅院。 离得近,不多时就到,他十分殷勤:“你们稍候,老道先去叫门。” 玄衍却止住了青虚子,他今日心绪甚佳,不若平时那般冷肃,目光中微微带着几分笑意:“不劳师父,我自去。” 他理了理衣襟,整了整领口,觉得各处妥当了,才举步上前,抬起手来,却突然顿住了。 青虚子见玄衍直直地立在那大门口,半晌不动,心下纳闷,凑过去,奇道:“怎么,有何不妥?你……” 话说到一半,青虚子倏然收了口。 大门紧闭,上面明晃晃地挂着一把铜锁,锁得牢牢的。 青虚子觉得周遭的气氛倏然沉了下来,他心中暗忖不妙,后退了两步,讪讪地道:“这却怪了,怎么还把门锁上了,莫非人家忘了不成?” 安王和安王妃站在稍后的地方,不明所以,对视了一眼,目露惊疑之色。 “取我刀来。”玄衍断然沉声吩咐道。 立即有铁甲卫兵上前,恭敬地捧上一柄长长的横刀。 玄衍接过,抽刀,劈下,一气呵成。寒光闪过,门上的铜锁如同泥巴一样被削成两段,掉了下来。 “吱呀”一声,玄衍推开了门。 第24章 皇叔脱马甲,吓死太子妃…… 举目望去,院落空荡,收拾得干干净净,无一人、无一物,唯有门口的玄关边,放着一柄伞。 四下皆静,不闻人声。 玄衍慢慢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纵然沉稳如他,在此时仿佛也生出了一丝茫然,不愿再前行一步,他笔直地站在院落中央,久久地沉默着。 安王跟了进来,环顾四周,皱起眉头,抬手唤来左右:“仔细看看,此间是否有人?” 卫兵们领命,立即去了。 几十个人一起动起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把这宅院四处查找了一遍,几乎翻了底朝天,半天后才来报:“都搜寻过了,灶上不见烟火,房中不见衣饰,确实无人居住。” 玄衍还握着他的横刀,手上青筋凸起,而他的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春寒陡峭,此时尤盛,骤然之间,周遭如覆冰霜、如临兵戈,肃杀之气刺人眉睫。 左右卫兵及随从皆低头不敢直视,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安王心中骇然,玄衍平素威烈,杀伐冷酷,旁人皆道其无心无情,此次突然决意娶亲,本来就叫安王诧异,怎料事到临头,那女郎却举家而逃,摆明不过是一场骗局,以玄衍这般高傲的性子,也不知怎么经受得住。 若是那女郎眼下在场,安王 定要赞她一声好胆量,浑不畏死,但那罪魁祸首早已逃之夭夭,留下这种尴尬局面,叫安王头皮发麻,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了看青虚子。 青虚子早就躲得远远的去了,此时抬头望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半晌,还是安王妃上来打圆场,她一向温善可亲,兼之上了年纪,说话更是慢声细气:“可不巧,怎么这会儿主人却不在家,或许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临时出门去了,五郎不必着急,不若我们改日再来?” 玄衍这时候却笑了一下,他转过身来,朝安王颔首致意,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不悦的情绪:“我与傅娘子约定今日,必不能负约,她既暂出,我自己在此等候既可,劳烦皇叔和皇婶先随师父去云麓观小憩片刻,待傅娘子归来,我再请两位长辈过来主持大局。” “这……”安王大感踌躇,还待再说两句。 青虚子一把拉住了安王,镇定自若地道:“也好,今日气候甚佳,闲来无事,先请安王殿下去我那里喝茶,来、来、走、走。” 他不由分说,径直拖了安王就走,顺便,把那一干卫兵和随从全部带下去了。 很快,院子里的人退了个干干净净,又静了下来。 玄衍拂了拂衣袖,缓缓地步入正厅,在客人位上坐了下来。 厅堂也收拾得十分整洁,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角落里放着一尊不起眼的青瓷美人斜肩瓶,插着一枝梅花,已经半谢了。 玄衍将刀放到案上,发出“咯噔”的动静,微微地带了一点回音。 第26章 太过安静了,深山寂寥,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人居住过。 他一向好静,在此间却觉得有些难以忍耐。 四瓣海棠窗棂上蒙着细薄的纱罗,日光落进来,空气中的浮尘若有若无,飘忽不定。 她总会回来的吧,就如同她生辰那日,他在雪中等了很久、很久,她终于在黄昏薄暮时来了,他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唯独对她,会格外宽容一些。 为什么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想起她跪在雪地里,仰起脸望着他,眼眸含泪。那时候的雪并不大,山间四时皆寒,到了冬天,雪总是下个不停,唯有那一天,落在了他的心上。 风从山林中来,穿堂而过,空空荡荡。 玄衍独自一人,安静地坐在那里。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甚至变得模糊起来。 春山空旷,月出惊了山鸟,偶有几声啼鸣,夜间湿气浓重,白色的月光落下,分辨不出是不是又开始下雪了。 他一直等待着,而她终究没有回来。 —————————— 春寒尚是料峭,毕竟冬天已经过了,曲水边杨柳新绿,燕子归来时,女眷们陆陆续续地结伴出门,或是踏青游乐、或是品茶吟诗,皆十分快活,唯有傅棠梨愈发稳重起来,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傅方旭只道她贞静恭良,多有嘉许,惹得傅芍药背地里又唠叨了几句。 傅棠梨一概当做不知,缩头躲在自己房中,哪儿都不敢去。 转眼间,早春开始下起了雨,花重长安城,傅棠梨时常在夜里被雨声惊醒。 一卷道经压在枕下,那中间夹着几张符箓,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一摸,仿佛在梦里又闻到了那种乌木和白梅花混合的香气,带着冰冷的苦味。 春夜漏雨,心思不静,翻来覆去的,再难入眠。 …… 过了些日子,宫中派遣了两位尚仪女官到傅府,向未来的太子妃教授诸般礼仪。 傅棠梨德言容功皆佳,气度端庄娴雅,举止方正若规尺的,对待两位女官温恭客气,执弟子礼,以“老师”呼之。 这样的女郎,没有人不爱的。 尚仪女官在傅府住了几天,挑剔不出什么错处,十分满意,和傅棠梨嘱咐了一些宫中的规矩和琐事,就算交了差事,回到宫中,向沈皇后禀明,傅家二娘子实乃闺阁典范,毋须再多提点。 沈皇后甚慰,自觉眼光颇好,后来,又向冯太后提及此事:“傅二娘子自幼是养在西宁伯老夫人身边,老夫人素有贤名,一个妇道人家,撑住了渭州十年安定,儿臣知道她教出来的小娘子必然是立得起,永嘉生性柔善,身边就要有这么一个贤良的太子妃才好。” 冯太后听罢,颔首道:“你看中的,自然是好的。” 因沈皇后这么一提,到了二月间,冯太后寿辰,便赏了恩典,命傅棠梨入宫赴宴。 元延帝事母至孝,是夜大设华宴,于蓬莱殿中为太后祝寿。 灯火辉煌、脂香弥漫。宫人往来,侍奉兰陵美酒,又有紫驼峰、天鹅炙、金玉脍、水晶鳞等等,说不尽珍稀佳肴。 乐师如云,钟鼓琴瑟齐鸣,百十妙女在堂上做羽衣舞,姿势翩翩若惊鸿,庭下艺人做百戏取乐,鱼龙诸呈。 傅棠梨依旧规规矩矩地坐在沈皇后的身边。 赵永嘉过来向沈皇后敬酒,刻意多看了傅棠梨几眼,她垂眉敛目,似不觉,赵永嘉颇为悻悻,也未和她说话,又回自己的位上了。 沈皇后见状,对傅棠梨道:“怎么愈发生分起来?” 言语虽温和,但隐有问责之意。 傅棠梨抿嘴笑了笑,应对自如:“当此众人面,儿更应守礼,太子殿下与儿心意相通,不拘于这一时。” 沈皇后这才作罢。 今日来贺者甚众,皇族宗亲皆在,以安王为首,举杯齐贺冯太后,恭维之语不绝,这其中,又以驸马李怀恩最为殷勤。 李怀恩之父原名阿史那颜,为突厥王族,因王权之争败落,率部归顺大周,改“李”姓,为李颜,得封范阳节度使、兼领平卢兵马使,麾下兵强马壮。 元延帝为示招抚之意,将长女临川公主许给了李颜的长子李怀恩。 李怀恩与临川公主成亲三载,乃是头一回奉诏来到长安。 他天生神力,曾被誉为东突厥第一勇士,骄悍有凶名,但此时却温顺异常,和临川公主一起长跪于地,以孙辈自称,对冯太后呼“皇祖母”,呈上珍宝为寿礼,令人惊叹。 那寿礼以琥珀做神仙宫阙,高逾一尺,珊瑚为树,宝石为星辰,又以象牙雕琢王母居高台,下有诸仙人,拨动机关,少顷,仙人绕王母而旋动,发金玉叮当之声,极尽精妙。 此物新奇,冯太后大悦,笑道:“不意胡蛮子,竟有此巧思。” 临川公主为潜邸旧宫人所生,在宫中原不受宠,素来胆小,出嫁后,依旧是一幅唯唯诺诺的模样,此时满座宾客,她愈发怯懦起来,呐呐不能言。 反倒李怀恩跪行了两步,连连磕头:“这是家父的一点孝心,得知皇祖母寿辰,特意从西域寻了能工巧匠来,一年前就开始备这寿礼,只要能博皇祖母一笑,便是值得了。” 李怀恩胡族血统,身量魁梧健壮,容貌凶猛若金刚,而此时跪伏于地,姿态卑微,表达了李氏一族对朝廷的恭顺,这让元延帝觉得格外愉悦。 元延帝颔首,捋须而笑:“汝父忠义,汝亦至诚,甚佳。” 李怀恩这才携妻谢恩退下。 接下去又有诸皇子并公主各献寿礼,皆不如临川,不免露出讪讪之色。 太子笑指李怀恩:“怀恩大不该,让后来人难办。” 李怀恩朗爽举起酒杯:“诚小臣之过,当自罚三杯。” 众又大笑,蓬莱殿中一片融洽。 忽闻内侍高声来报:“淮王殿下至。” 殿上众人说话的声音顿时小了下来。 冯太后十分欣喜,又佯装不悦,顾左右道:“这孽障,哀家还当他不来了。” 赵元嘉急急起身,迎了上去,言语殷切:“吾等久候,皇叔何姗姗来迟?” 淮王执掌重兵,征伐四海,战无不胜之绩,元延帝倚之为柱石,威名显赫,又因其铁血铁腕,杀伐浓重,长安时人提及,多有敬畏之意。 傅棠梨不免有几分好奇,抬起头来,朝那边瞥了一下。 只看了那么一眼,她倏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第25章 宫宴,无人处,他牢牢地…… 一男子缓步行来,他穿着一袭碧城色的道袍,高冠束发,广袖低垂,身形高硕无双,容颜昳丽异常,望之宛若天上人。 他是云麓观中的玄衍道人……不,他就是淮王赵上钧。 乐师拨动箜篌,隔着帘子,听不真切,音色渺渺,如从天外来。 春夜温煦,蓬莱殿中点起龙涎脂膏,紫金的兽炉中烧着白檀香,暖意融融,傅棠梨却觉 得手脚冰冷,她低下了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酒盏,才能止住指尖的颤抖。 赵上钧一幅道家装扮,素衣宽袍,眉目清冷,显得与周遭的奢华盛宴格格不入,他上前去,对着冯太后跪下,礼数周全地磕了三个头。 “儿来迟,请太后恕罪,儿出家多年,身无长物,无以贺太后寿辰,唯有在神明前奉三柱香,祈愿太后娘娘福寿安康,百岁千岁。” 冯太后方才拿捏着姿态,这会儿看见赵上钧,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激动,红了眼眶,道:“前次话都说不到两句,你就走了,哀家心里难受,气了好几天,哀家不求别的,只求你时常回来,让哀家多看看你,旁的什么礼物都不要的。” 赵上钧沉默了一下,一板一眼地回道:“太后是儿的母亲,儿自然是惦记母亲的。” 冯太后听了这话,忍不住要落泪,她抬起袖子,按了按眼角:“你终究记得哀家是你的母亲,好,这就好。” 还是元延帝劝慰道:“今日太后寿辰,五郎又回来了,合该欢喜才是。” 冯太后这才收了泪,复又露出慈爱的笑容。 少顷,赵上钧落座,居于元延帝下首。 元延帝确实如传闻所说,十分疼爱这个弟弟,不停地侧过头来和他说话,面上含笑,言语温煦。 赵上钧略微答了两句,神色不过平常,他的目光环顾大殿,淡淡地问了一句:“今日家宴,却有生人,不知为谁?” 傅棠梨心里抖了一下,假借喝酒的姿势,举袖掩面,将头埋了下去。 那边李怀恩闻言,捧了酒盏过来,朝赵上钧一躬身,语气恭敬:“仆李怀恩,乃临川夫婿,家父李颜,为范阳节度使,久仰淮王殿下威名,今日得见,幸甚,仆敬殿下一杯。” 案上放着白玉盏,赵上钧的手指在旁边敲了两下,元延帝身后的大内总管宋太监会意,急忙唤了宫人,端了一壶茶,亲自过去,给赵上钧斟了满盏。 第27章 赵上钧并不起身,他的姿态甚至带着一点慵懒,举了举白玉盏而已。 李怀恩眼神很好,他看了看赵上钧手中的白玉盏,语气别有深意:“殿下,今夜乃太后千秋,不喝酒、却饮茶,怎能尽兴?” 赵上钧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平平地道:“我乃出家修道之人,不沾荤酒。” 李怀恩的眼中浮现出一种讥讽的神色,他迅速看了元延帝一眼。 元延帝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李怀恩笑了起来,他方才温驯和善,但此时却如同一匹狼,咧嘴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在我们草原上,骑得了快马,喝得了烈酒,才算是男人,我原以为淮王殿下和我们一样,没曾想,您却如此文雅。” 周遭谈笑的声音再次低了下来,一众王公互相看了看,皆露惊异之色,没料到这胡蛮子如此大胆,竟当面出言挑衅淮王。 临川公主紧张地站了起来。 赵上钧神色不动,甚至没有看李怀恩一眼,他抿了一口茶,简单地吐出两个字:“下去。” 李怀恩不退反进,踏前一步,咄咄逼人:“我曾听闻殿下神武无双,心向往之,此次进京,本打算向殿下讨教一二,如今看来,殿下是斯文人,不好唐突。” 赵上钧霍然抬眼,与李怀恩目光相对。 煞气如剑刃,直刺面门,李怀恩心中一震,但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在一刹那,赵上钧已然起身、探手,迅若疾风,掐住了他的颈项。 李怀恩酒盏落地,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赵上钧手背青筋凸起,猛地发力,向下一掼,“砰”的一声巨响,将李怀恩砸到了地上,身前的食案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李怀恩面孔发青,双腿抽搐般地乱蹬,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突出来,抓住了赵上钧的手腕,拼命试图掰开,但那只手却如同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赵上钧压制在李怀恩的上方,他俯身看着李怀恩,肃杀的气势席卷而来,大殿上辉煌的灯火也为之一暗。 “五郎!”元延帝倏然一声断喝。 “皇叔!”临川公主踉跄着扑过来,跪倒在赵上钧面前,用颤抖的声音祈求着,“怀恩喝醉了,并未有意冒犯,求皇叔开恩,饶他这一次。” 赵上钧眼眸中的血色一掠而过,他看了临川公主一眼,缓缓地放开了手,站起身来,带着一种高傲的漠然,扫过四周。 殿上诸人皆噤口,面面相觑而已。 临川公主急忙去扶李怀恩,李怀恩推开了她,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捂住喉咙,粗粗地喘气。 冯太后勃然色变,埋怨道:“这是怎么着,好端端的,你们闹什么?” 赵上钧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胡蛮小儿,狂妄无状,若非太后寿宴,吾必杀之。” 他的语气很平静,李怀恩却打了个冷战。 元延帝的眉头皱了一下,看着临川公主,露出不悦之色,斥道:“还不退下。” 临川公主低声谢了罪,含泪扶着李怀恩下去了。 元延帝复又转过来,摇头叹气,对赵上钧道:“你出家修道多年,脾气怎么反倒增长了,一个后生晚辈罢了,纵然无礼,也不需这般打打杀杀,今日家宴,太后也在上面看着,岂不扫兴?” 虽是责备的话语,但元延帝说得随意,还拍了拍赵上钧的肩膀,俨然是一个仁厚友爱的兄长。 在元延帝面前,赵上钧作为一个臣子或者是弟弟,并无僭越之态,他褪去了一身煞气,略一躬身:“是,臣失礼了。” 稍后,宫人们收拾了残局,席间笙歌再起。 赵上钧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重新举起白玉盏,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此间,似乎还有一个生人?” 沈皇后闻言,唤了一声:“太子。” 赵元嘉当即起身,朝傅棠梨抬手示意。 傅棠梨腿脚发软,站了几次才站起来,她咬紧牙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跟随赵永嘉走上前去,对赵上钧款款拜下:“儿见过淮王殿下,殿下万福。” 殿中灯火灼灼,照若明昼,她眉目婉丽,仪态端方,面上的神情也恰到好处,一点浅笑,温良娴雅。 元延帝对傅棠梨大抵还是满意的,指着她,对赵上钧道:“此傅氏,其祖为尚书令,其父为国子监祭酒,家世清白,德容兼备,是朕和皇后为永嘉聘下的太子妃。” 赵元嘉虽然并不中意这门婚约,但此时却须顺着元延帝的话,接口笑道:“礼部和宗正寺已拟定,越明年,元月大婚,皇叔届时须得过来喝一杯喜酒,切勿推脱。” 宋太监命宫人奉茶水给傅棠梨。 傅棠梨接过茶盏:“儿敬淮王殿下。” 赵上钧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身量极高大,在通明的灯火中形成一片浓郁的阴影,压了下来。 汗水顺着后脊流下,令人颤栗,傅棠梨连一眼都不敢多看,她垂下眼帘,挺直腰肢,保持着得体的姿态,举杯欲饮。 茶盏被人拿走了。 傅棠梨微微错愕,抬起眼来。 正正地撞入赵上钧的眼底。 他的眼睛颜色有点浅,像是极深的夜,覆盖了一重雪,冰冷而深邃,看着傅棠梨的时候,没有任何情绪,“酒以成礼,傅娘子知礼否?” 傅棠梨一窒。 这下,连元延帝都免不了道了一句:“不要酒的是你,要酒的也是你,岂不是叫人无所适从?” 赵上钧的语气似乎平常:“元嘉和临川不同,他的新妇,我自然要格外看重几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最后几个字说得特别慢,好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舌尖吐出来。 傅棠梨立即低下头去:“儿无状,是儿之过。” 宋太监机灵,麻溜地换了酒,给傅棠梨奉上。 傅棠梨举杯再拜,一饮而尽。 今日宫宴,奉的是玉薤春,这酒烈而浓醇,香气彻骨,一口下去,火辣辣的酒水从喉咙滑过,烧得傅棠梨的胸口都难受起来,心跳得越发急促了。 而赵上钧不言亦不语,只是那么看着,目 光冷淡,带着一种尘世外的疏离,让人琢磨不出他的意味。 赵元嘉试图解围,讪讪地叫了一声:“皇叔。” 傅棠梨沉默着,又斟了一杯酒,再拜再饮,如是而三。 赵上钧终于笑了一下,很浅的笑,如同冰冷的刀锋掠过,他拂了拂衣袖,只说了一个字:“好。” 什么好呢?无人可以分辨。 礼毕,傅棠梨维持着优雅的姿态,告退而下。 赵元嘉陪在她身边,难得体贴,低声安慰了一句:“皇叔生性冷肃,不苟言笑,并非对你不喜,无需忧虑。” 傅棠梨心虚,不敢应声,她缓缓回到自己位上,待坐定,才发现汗水已经湿透了后背,一片冰凉凉的。 沈皇后和一旁的安王妃正低声闲语,抽空看了看傅棠梨,声音带上了几分笑意:“被吓到了吧,淮王素来如此,生人勿近,初见面难免生疏,往后你同太子一道,以诚礼事之,日子久了,熟稔起来,与一般长辈也并无不同。” 傅棠梨心乱如麻,无暇顾及沈皇后在说什么,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大殿里立着四尊半人高的紫金兽炉,焚着翠云龙翔,香韵浓郁,或如云龙之态,渐渐愈堆愈浓,还有宫人发鬓间的脂香气,馥郁旖旎,压得人胸口沉甸甸的。 玉薤春酿入了腹,酒意渐渐上来,似一滩春水,困住了四肢百骸,傅棠梨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迷离起来,她试图恢复清醒,想要喝一口热茶,但手伸出去,不知是醉了,还是心慌,半天都摸不到茶盏。 “傅娘子怎么了?”旁边不知何时过来一个宫廷女官,关切地问道,“您喝醉了吗?可要到偏殿小憩片刻?” 沈皇后闻声,转过头来瞥了一眼,却见是高宫正。 高宫正原是先帝身边的旧宫人,年岁颇长,又掌戒令纠禁之职,在宫中很受敬重,沈皇后对她也客气三分,便顺口道:“二娘怎这般浅量,惹人笑话,既如此,高姑姑带她下去暂歇,且醒醒酒。” 高宫正应喏,很快,两个宫人上前,扶起傅棠梨。 傅棠梨昏昏沉沉的,正欲逃离这迷乱之地,告了一声罪,匆匆起身,随宫人去了偏殿。 说是偏殿,不过是用十六扇紫檀琉璃螭龙纹屏风在蓬莱殿的西侧隔了一方静室,又有满绣金丝牡丹的绢纱从屏风上垂落,层层叠叠,光影交错,自成空间。 没了旁人的眼光,傅棠梨松了一口气,不再端着姿态,软软地坐在地榻上,斜靠着案几。 高宫正温和地道:“傅娘子稍坐,我叫人给你端醒酒汤来。” 傅棠梨以手支着额头,半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隔着屏风,笙歌犹可闻,稍远处,宴上嘈嘈切切,谈笑声、私语声、又或劝酒声,不一而足。 她的脑袋一涨一涨的,心跳得难受,眉头皱了起来。 第28章 外面不知谁说了什么趣事,众人皆笑了起来。 就在这一片隐约的喧杂中,那个男人的声音在傅棠梨的耳畔突兀地响起,显得格外低沉。 “傅娘子喝醉了吗?” 傅棠梨吓得一激灵,脱口惊叫了半声,紧张地用手捂住了嘴。 男人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不知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此时从傅棠梨的后面俯下身来,道袍的袖子长而宽大,垂落下来,遮住了水晶灯罩,周遭的光线越发昏暗,让人如坠云雾中,什么都看不真切。 他靠得太近了,傅棠梨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灼热得叫人心悸,而他身上的味道,却是白雪覆盖山野,信者焚起乌木香,混合着白梅花的气息,苦而清冷。 宫人早已不知去向,此间唯有他和她,和歌舞盛宴只隔了一层半透的屏风。 “嗯?”他的语调挑高起来,带着上位者浓烈的压迫感,“你在怕我吗?” 方才喝下的酒水都化作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傅棠梨一瞬间吓醒了,她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动弹一下,气息微弱地道:“淮王威武,儿胆小,此刻心中犹颤颤。” 赵上钧好像笑了一下:“哦,是因为我威武,还是……因为你做贼心虚?” 傅棠梨头皮发麻,拼命吸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殿下何出此言,叫人费解。” 赵上钧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声音,象是笑了一下,那冰冷的意味却如同刀锋。他突然伸手,扳过傅棠梨的肩膀。 他的力度太大了,只是一只手而已,傅棠梨已经无法承受,被他压制着,腰肢向后弯折,几乎仰面倒在案几上。 金簪从发间滑落,掉了下来,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丝缎,垂满他的臂弯,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朦胧的醉意尚未完全散去,幽暗的光影下,如同春日潋滟的水波,那是一种不自觉的、纯真的妩媚。 赵上钧的心绪似乎愉悦了一些,又似乎更恼怒了一些,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来,看着我,说,你是谁?我又是谁?” 这个问题是致命的。 事到如今,骑虎难下,傅棠梨硬着头皮道:“儿乃傅家二娘子,圣上钦定的太子妃,您是淮王殿下,太子的皇叔,亦是儿的长辈。” “哦?”赵上钧的语气淡淡的,听过去相当平静:“那却奇怪了,我既见傅娘子,颇觉眼熟,敢问傅娘子,是何缘故?” 傅棠梨的脑子“嗡嗡”作响,心脏“怦怦”乱跳,她恨不得眼睛一闭,晕过去算了,但是她不能,她还得竭力露出一个微笑的神情,用最柔软的声音试图哄他:“殿下大抵是眼花了,或者记错了,儿久闻殿下威名,今日方得见,幸甚。” “我眼花了?记错了?”赵上钧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好似叹气的声音,“原来是这样,你喝醉的时候就是爱撒谎。” 她上回喝醉的时候,对他说了些什么呢? 傅棠梨回忆了一下,打了个哆嗦,果断地保持了沉默,汗水控制不住,从额头滑到发鬓,有些痒痒的,她忍得难受,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 她方才喝了酒,嘴唇湿漉漉的,这样咬了一下,好像要滴出汁水,光线太过幽沉,那种粉嫩的颜色几乎要溶化了。 赵上钧的眸色更深,抓着她肩膀的手倏然收紧。 “嘶”,傅棠梨吃疼,心中慌乱起来,“殿下此番情态,实在与礼不合,若儿有不周之处,容后赔罪,还请殿下快快放手。”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傅棠梨这句话还未说完,便听见有脚步声朝着这边过来了。 而后听见高宫正的声音,恭敬地问候:“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吾等须向皇祖母祝颂敬辞,母后命我来唤傅娘子。”赵元嘉的声音听过去带着惯有的矜持。 傅棠梨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脑子出现了一霎那的空白。 赵上钧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直到此际,他还能慢条斯理地问道:“容后赔罪?说说看,你要如何赔罪?”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在黑暗中听起来有一种沙哑的错觉。他俯视着傅棠梨,仿佛一只凶猛的野兽,在打量着他的猎物。 傅棠梨手指轻颤,不知道是怕外头的赵元嘉多一点,还是怕眼前的赵上钧多一点。 高宫正在外头笑语款款,拦住了赵元嘉:“太子稍后,娘子酒后仪容不整,请容她收拾一二。” 赵元嘉似有不悦:“不过小饮,怎如此娇气,孤亲自来请她,居然还需等候?” 傅棠梨急得满头大汗,一心只想把眼前这个煞神赶紧打发走,她低了眉眼,忍气吞声:“殿下要我如何,我便如何,此刻只请殿□□恤,速速离去,免得旁人撞见,生出误会。” 高宫正拦不住赵元嘉,只得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傅娘子,太子殿下来了。” 赵元嘉的脚步声移了过来。 “明日巳时,城外少陵原长风亭,我等你向我赔罪。”赵上钧的语气向来威 严,虽然轻声,却不容违逆。 “好。”傅棠梨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她不假思索,立即应下。 赵上钧深深地看了傅棠梨一眼,终于抽身后退。 “好什么?”赵元嘉转过屏风,恰好听见,问了一句。 水晶灯罩中的烛火复又大放光明,傅棠梨瞥见赵上钧的衣角隐没在金柱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闭了闭眼睛,很快睁开,狂乱的心跳还未平复,至少她的神态已经恢复了从容,对着赵元嘉,她柔声应了一句:“没有什么好,殿下大约是听错了。” 她方才姿势狼狈,此刻迅速起身,拂了拂衣袖,掠了掠发鬓,依旧优雅。 赵元嘉仿佛和傅棠梨已经熟稔了起来,不再如初见那般客套,说话的时候,随意中透着一丝不耐:“你歇够了吗?莫耽搁,以免失礼于皇祖母。” := 傅棠梨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她拾起掉在案上的金簪,单手挽起长发,盘了个简单的髻子,将金簪插了上去,寥寥几个动作,由她做来,无端端地带着闲云流水的韵味。 她不若林婉卿那般婉转娇柔,日常总是摆着温良恭俭的姿态,叫人无从亲近,但此时,她莫约还带着三分醉意,眼波朦胧,眼角微红,当她挽起头发的时候,衣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 赵元嘉多看了一眼,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或许是在宴上喝多了,此刻心中生出了一点异样,他降尊纡贵,向她伸出了手:“快点随孤来吧。” 就在这时,傅棠梨觉得似乎有一道锐利的目光从背后的角落处投来,如同寒冷的刀刃,几乎要割开人的肌肤,凛凛生疼。 烛光摇曳了一下。 傅棠梨遍体生寒。 “不敢有劳太子。”年轻的女郎是温顺的,她垂下眉眼,顺势叉手为礼,腰肢微折,退后了半步,复又抬头,莞尔一笑,“嗯,好了,我们走吧。” 她说“我们”,这个词从她的口中吐出来,似乎带着某种柔软而温煦的味道。 赵元嘉其实是不太满意的,但他被莫名的情绪迷惑住了,“哼”了一声,别扭地转头走了。 傅棠梨低头跟上,踏出偏殿时,她回眸望了一眼。 高耸的、辉煌的金柱旁边,有一道长长的阴影,沉默而危险地伫立着。 —————————— 傅棠梨一夜辗转反侧,三更天的梆子声从外面传来时,她仿佛被梦魇惊到一般,情不自禁地翻身坐起,捂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 守夜的胭脂听得动静,掌着灯进来,担忧地问道:“娘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傅棠梨摇了摇头,发呆了一会儿,又颓然倒下,把头埋进被窝中,试图把自己装成一只乌龟。 如此这般,久久无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微亮,傅棠梨睡意全无,披衣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婢女们点了灯烛,拢起床幔,捧来巾帕、水盆、梳篦等物,服侍二娘子洗漱梳妆。 胭脂动作最利索,她半跪在地上,一边给傅棠梨穿上罗袜,一边心疼地道:“卯时才过半,早着呢,我看娘子昨晚没睡好呢,这会儿瞧着不太精神,横竖今儿闲的,怎不多躺会儿?” 傅棠梨想起那长风亭之约,还如何躺得住?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吩咐道:“叫人备马车,我稍后需出去一趟。” 少顷,朝食毕,黛螺进来道:“门下的备好马车在外头候着了,敢问娘子,几时要动身?” 傅棠梨又犹豫了,她坐在那里,沉默良久,好似自语一般,低声道:“罢了,不去。” 黛螺应下:“是,那我叫他下去。” “不、不。”傅棠梨马上反悔了,她脱口叫住黛螺,“先候着,容我再斟酌。” 黛螺疑惑地退到一边。 傅棠梨看了看窗外,天色阴沉,乌云压在那里,光影明晦不辨,空气中微微有些湿意,黏黏腻腻,叫人很不舒服。明明昨儿还是好晴天,一不过一夜工夫,就变了光景,所谓天意难测吧。 第29章 她踌躇不定,随手拿出一卷书,翻了两页,脑子里乱纷纷的,浑不知书上写了什么,不到片刻,抬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黛螺出去看了更漏,回话道:“辰时一刻。” 傅棠梨放下书卷,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圈,又停下来,继续叹气,半天后,再问:“什么时辰了?” 如是这般,她反反复复地问了又问,挣扎着想要出门,临到末了又退缩,来来回回七八趟,最远的一次,已经走到垂花门外了,又逃似也地折回来了,把身边的婢女看得一头雾水。 就当傅棠梨鼓足勇气,再一次踏出房门时,恰好遇到杨氏带着傅芍药一起过来,把傅棠梨叫住了。 “正好,雀娘,找你呢,快来,随我一同出去,你姑母回来了。” 傅棠梨顿住脚步,微微一怔:“姑母到了?不是说还要过上两三天吗?” 傅方绪有女,嫁河东许氏,许家姑父为蜀州刺史,傅姑母随夫长居蜀州,只因其子参加今科春闱,傅姑母不久前托人传了信来,要一道进京。 杨氏看过去眉飞色舞,仿佛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是呢,他们坐船来的,一路顺风顺水,比早先说的快了两天,这会儿要到了,好了,我们快走吧,别怠慢了你姑母。” 这当口,傅棠梨推脱不得,只得勉强按捺心绪,作出若无其事的神情,跟着杨氏一同出去了。 到了前院花厅时,傅姑母还未到,杨氏一叠声地吩咐着奴仆们,拂尘、燃香、奉茶、摆上时鲜瓜果,又叫人点起高脚兽面火盆,烧了白霜炭,熏得屋子里暖烘烘的。 过不多时,大夫人严氏也过来了,见到杨氏这番做派,忍不住和傅棠梨咬起耳朵来:“可知道你母亲为何如此殷切?” 傅棠梨心不在焉:“大伯母赐教。” 严氏是个多话的,尤爱在背后编排杨氏:“听说这个许家表兄,家世好,学问好,听说样貌和脾气也都好,这么好一个表兄,还未定亲,你母亲心痒了,要招来做女婿呢,你且看着吧。” 傅棠梨听到此话,顺便瞟了傅芍药一眼,这才发现,从方才起,傅芍药就板着脸、撅着嘴、坐在那里,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严氏压低了声音,但那嘲讽的意味却愈发明显:“可惜燕娘好像不乐意,嫌弃许表兄不够显赫。她在想什么,想和你比,做梦呢,雀娘你的福气是独一无二的,别说我们家,这天底下就没人能越得过你去。” 傅棠梨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连答话的兴致都没了,心绪愈发沉重。 过不多时,傅家众人都聚齐,傅姑母的马车也终于到了,杨氏亲自出去把她迎了进来,许家的表兄鲜衣轻裘,带着一干随从,扛着大箱小箱的礼物跟在后面,排面做到了十足。 二十年未见,一朝归宁,傅姑母对着家里人又是哭又是笑,自不消说,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傅方绪也露出了明显的欢喜。 许家表兄名连宜,果然如严氏先前所言,生得一副好样貌,身量高挑,眉目俊朗,他与母家的长辈和兄妹们逐一见过,礼数周全,仪态温雅。 傅芍药板着的脸悄悄地松了下来。 傅姑母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待傅家几个侄儿、侄女都差不多和蔼,独和傅棠梨相见时,格外激动,拉着傅棠梨的手久久不放。 “我在蜀州的时候,就听说我们家二娘子被钦定为太子妃,真是祖宗庇佑,皇恩浩荡,我喜得连夜去拜了佛,今日见了这孩子,果然,这气派、这容貌,就和天上的神妃仙子似的,我们傅家真是有福气。” 这沉甸甸的福气压得傅棠梨胸闷气短,但对着傅姑母,她还是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循规蹈矩地问安、应答。 傅芍药的脸又绿了。 严氏看得要笑,刻意提高了声音:“却也是巧了,妹妹知 道吗,如今雀娘住的地方正是妹妹昔日在闺中的旧居,可见那院子是有些运道在里面的,妹妹和雀娘都是有缘人。” 其实当年傅方绪颇有些重男轻女,上佳的屋宅都分给三个儿子,至于女儿,迟早要嫁出去的,不过草草指了处偏院给她,待到傅棠梨从渭州归来,也只剩这一处地方,便住下了。 傅姑母不明内里,听得很是惊喜:“果真如此?雀娘,能不能让姑母去你房里坐坐、看看,这么久了,也不知和当年是否一般。” 傅棠梨心急如焚,恨不得要捂住严氏的嘴,但也来不及了,面对傅姑母热切的目光,她只能垂下眉眼,温柔地笑着:“姑母说哪里话呢,什么能不能的,姑母原是旧主人,如今回来了,我也要退让一射之地,姑母若想,过会儿我陪姑母去我那里,和您一道喝茶。” 傅姑母自然无有不从,大夫人严氏和二夫人张氏带着四娘子傅玉兰一起凑热闹,杨氏无奈,只能拉了傅芍药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又往傅棠梨的院子去了。 半道上,傅棠梨偷偷地问了身边的胭脂:“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胭脂跑去看了,回来应道:“巳时刚过。” 傅棠梨听了心肝一颤,腿脚都有些发软。 —————————— 长风亭中,红泥小炉中的炭木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上面放着白陶茶釜,水烧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看过去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 赵上钧一人独坐,斟茶自饮,阳羡雪芽的味道抵在舌尖,清冽微苦,大抵如同这沉寂的春日。 天色不太好,莫约着是要下雨的,少陵原空旷寂寥,唯有道边柳杨柳可堪一提,柳枝青绿,间或有风拂过,柳絮因风起,恰似烟幕笼罩穹庐。 赵上钧抿了一口茶,他的神色平静,始终没有什么波动,在这个时候,他似乎如同过去许多年在道观中一样,持守清规,不动喜怒,或者说,旁人皆不能辨出他的喜怒。 一匹高大神骏的黑马在杨柳树下吃草,它大约等得久了,百无聊赖,嚼两口就要抬起头来,喷一个响鼻。两个道士侍立在长风亭外,他们的腿脚已经麻木,但依旧站得直直的,垂着手,保持恭肃。 就这样,一直等着。 直到将到晌午的时候,从长安城的方向有一骑朝长风亭飞奔而来,打破了这种凝固。 临到近处,马上的骑士勒马,翻身而下,疾步跑来,又不敢径直上前,和玄安、玄度说了两句。 玄安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立在阶下,向赵上钧禀道:“师兄,庄将军求见。” 赵上钧眉目低垂,神情冷淡,依旧沉默地喝茶。 玄安退出去,和庄将军说了两句,急得庄将军不停作揖,玄安不肯,只得换了玄度上去。 “师兄,庄将军有要事,关乎重大,求师兄容他一见。”玄度胆子稍微大点,多说了两句。 半晌不见回声。 天开始下起雨来,不太大,不过沾衣欲湿,杨柳重了几分,低低地垂在那里,春寒料峭,带着侵入心脾的凉意。 “殿下!”庄将军忍不住,在那里远远地叫了一声。 “咯”的一声轻响,赵上钧放下了白玉茶盏,终于吐出一个字:“传。” 玄度下去传话,庄敬立即小跑着过来,苦着脸,又叫了声“殿下”。 庄敬官拜镇军大将军,为淮王左膀右臂,善战能谋,不过其人精明,惯会在外人面前示弱,譬如此时,看那形态,恨不得要给赵上钧磕两个头再说话。 “末将到处找您,去了一趟云麓观,才知道您在这,耽搁了不少时辰,可算见到您了。” 赵上钧神色漠然,看了庄敬一眼。 庄敬一激灵,立即察觉到赵上钧的情绪,他的额头上“刷”地冒出了汗,不敢再啰嗦,收敛了神情,把事情择要说了一下。 “圣上封了李怀恩为左金吾卫大将军,这厮早上就领着人去了卫署,要孙澄将京城巡查之职交至他手,孙澄经不起挑衅,和李怀恩起了争执,两方各叫了人马,我拉不住,只怕要在京中打起来。” 金吾卫掌禁庭及京城各处巡警、烽候、道路之宜,孙澄为右金吾卫大将军,经营多年,岂容他人染指,但不奉圣旨,在京城擅动兵戈,乃是重罪,孙澄为人素来缜密,对其中利害不会不知,今日局面,必有蹊跷。 “圣上近来对李颜父子多有倚重,那胡蛮子得势,十分张狂,却奇怪,为何挑上孙澄?”庄敬似有所指。 赵上钧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两下,淡淡地说了一句:“孙澄乃我旧部,圣上大约想换他下来吧,遵从圣意就是,有何妨?” 他提起元延帝,并没有不满的语气,甚至是温和的。朝堂上下皆知,元延帝宽厚仁和,与淮王兄友弟恭,赵上钧这般言语,似乎只是寻常。 淮王的表态令庄敬迷惑,但他不敢揣摩主公的心思,于是转了话锋,急切地道:“左右金吾卫陈兵朱雀门外,若交手,等同谋逆,孙澄危矣。京兆尹刘大人和韩国公正设法遮掩,尚未惊动圣上,请殿下速速前往主持大局,眼下也只有您能镇住场面了。” 第30章 赵上钧起身,慢慢地踱了两步,负着双手,在长风亭中眺望远方。 少陵原上一片寂寥,偶有行人,不过匆匆来去,皆不是她。 起风了,雨丝拂过他的面颊和头发,那么轻,如同情人温存的摩挲。他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眼神冰冷。 “殿下!”庄敬心中焦急,硬着头皮,催促了一声。 “走吧。”赵上钧拂了拂衣袖,大步走了出去,不再有任何留恋。 玄安牵来了淮王的战马。 此为大宛天马,行千里,疾如风,今日在此等候多时,早已不耐,主人一跃上马背,它立即一声嘶鸣,扬起四蹄,飞驰而去,转瞬只留一道尘烟。 庄敬和两个小道士当即跟上。 …… 马蹄的尘烟刚刚散去,官道的另一边就驰来了一辆马车,朝着长风亭的方向直直地过来。 第26章 你要把我关多久? 马车还未停稳,傅棠梨已经掀开帘子,跳了下来,她的动作过于仓促,一个站立不稳,还踉跄了一下。 后面的胭脂吓了一跳,直呼“娘子小心!” 傅棠梨恍若未闻,她走得很急,撩起裙裾,几乎小碎步跑了起来,但才跑了几步,她突然又停了下来。 亭中空无一人。 傅棠梨有些茫然,她左右看了看。 野旷云低,长亭独在,此时过了晌午,又下着雨,行人皆已归去。 那一时间,她分辨不出是什么感觉,如释重负?抑或是……怅然若失? 胭脂惊诧莫名,慌忙从车上下来,打着伞追了过来:“娘子,您慢些,别淋着雨了。” 傅棠梨急促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胭脂止步,自己慢慢地走进亭中。 红泥小炉的炭火尚在,茶釜中的水冒着白色的雾气,似乎是温暖的,而这会儿雨有些大了,斜风送雨入长亭,又似乎带着凄凉的味道。 桌上摆着一壶两盏,其中一个盏中茶水未尽,像是有人喝了一半,方才离去,此时瞻望弗及。 雨水落在亭子的旧瓦片上,淅淅沥沥的声响,不太大,如同春天的虫子在啃咬着什么,一直停不下来。 傅棠梨独自一人,伫立在长风亭中,长久地沉默着,直到炭火熄灭,茶水冷却。 —————————— 与淮王错过长风亭之约,令傅棠梨忐忑不已,但稍后,思及彼此身份,又觉得错过才好,如此,纠结了半天,她自己也琢磨不清心绪,只好暂时按下不提,依旧在旁人面前做她的端庄淑女。 好在接下去两天风平浪静,并不见什么波澜,她也渐渐地松懈下来。 傅姑母从蜀州而来,给傅棠梨送了两匹蜀锦为礼仪,蜀锦名贵,素有“寸锦寸金”之称,虽然傅棠梨很不缺这个,但傅姑母的美意,她还是记在了心上。 许家表兄不久后就要参加春闱大考,傅棠梨便思量着,要送他文房四宝以做回礼,隔天下午,遂带着胭脂去 了东市的宣阳坊,那里有一间“松石堂”,是长安最负盛名的笔墨斋,达官显贵最爱来此附庸风雅。 松石堂的伙计十分利索,见客人来,呈上了冰纹海棠笺、八宝五胆徽墨、桃花澄泥砚等各色物品,不消说,自然样样都是上品,价格也是不菲。 傅棠梨是个不缺钱的主,只捡最贵最好的,仔细给许表兄选了几样,又顺手给自己也挑了些花草宣纸及小羊毫等。 正挑选间,松石堂的掌柜过来了,客气地拱手致意:“这位娘子好品味,出手也大方,实乃小店贵宾,小店中独有几样珍品,不同前面这些俗物,十分难得,收在后堂雅间,娘子可有意一观?” 那掌柜生得端正,生意人一团和气,看过去自然可亲,且松石堂在长安的名声响亮得很,京中官宦人家无有不知,倒不必担心会被蒙骗了去。 傅棠梨来了几分兴趣,颔首道:“愿往一观。” 掌柜抬手引路:“随小人这边来。” 傅棠梨和胭脂主仆二人随掌柜出了前堂,穿过抄手回廊,又过了月洞门,其间还有店中杂役往来,一路并无异常,很快到了后院一间雅舍,掌柜亲自打起了帘子:“娘子,这边请。” 傅棠梨不疑有他,走了进去,岂料得,脚步刚刚踏入其中,只听“砰”的一声,房门便被关上了。 一群士兵候在房中,着铁甲,持长刀,皆身形魁梧,目光凶悍,其中一人抽出刀来,“刷”的一下,架在了胭脂的脖子上:“噤声!” 傅棠梨一惊,心下瞬间百转千回,闪过无数个念头,但都不足以应对眼下局势,总算她心志坚定,面上还能保持镇定的姿态,环顾左右,直接了当地问道:“尔等意欲何为?” 一个年岁略长的女子站在那群士兵中间,容服高雅,形制却素净,似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女使之辈,她此时走上前来,朝傅棠梨行礼致歉:“让娘子受惊了,罪过,吾等奉主人令,有请傅娘子往家中做客。” 松石堂的掌柜苦着脸,在一旁不住作揖:“情非得已,求娘子见恕。” 胭脂护主心切,大声道:“何方贼人,安敢如此无礼,可知我家娘子是何身份,尔等还不速速退去!” 架在胭脂脖子上的刀逼近了半分,持刀的士兵冷冰冰地喝道:“噤声!” 傅棠梨感觉得到那种血腥的戾气,这些士兵,并非京中养尊处优的金吾卫、羽林军之辈,而是久经沙场的精锐战士,她心中发苦,面上却不敢示弱,冷静地道:“此为汝等待客之道乎?” 那女使再次致歉:“下人鲁莽,多有得罪,只要娘子随吾等前去做客,自然可保贵仆无恙,若不然……” 若不然如何?她话只说一半,收了口,笑了一下。 胭脂大急,张口就要呼叫,刚刚发出一个音节,持刀的士兵将刀柄一转,敲在她的颈后,她闷哼了一声,软软地倒下,晕了过去。 “住手!” 傅棠梨惊怒不已,正要过去查探胭脂的情形,那女使上前一步,拦在傅棠梨的前面,语气既恭敬又强硬:“主人等候多时,傅娘子不可再耽搁,贵仆自有人照顾,娘子请。” 此情此景,没有傅棠梨可以拒绝的余地,她沉默着,又看了胭脂一眼,咬了咬牙,只得跟着那女使走了。 从松石堂的后门出去,一顶轿子已在那里候着,抬轿的亦是四个精壮的士兵。 女使拿出一方暗色的绸巾,陪着满脸笑意,用谦卑的语气道:“听闻娘子聪慧,为免途中变故,需将娘子的眼睛蒙上,请娘子见谅。” 言罢,便用绸巾将傅棠梨的双眼蒙了起来,在她脑后打了个结,而后又道:“只怕还要委屈娘子,娘子的手也不能乱动。” 遂又将傅棠梨的双手绑在了背后。 她何德何能,令这群人如临大敌,将她当作重犯看管,傅棠梨苦笑了一下。 但事到如今,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只能忍了,一言不发,蒙着眼,缚着双手,坐上了轿子。 起了轿,那群士兵似乎上了马,马蹄的声音纷纷沓沓,一道同行。 先是时,傅棠梨还用心分辨着行进的路途,但因为眼睛被蒙住了,完全感觉不到方向,过了一会儿,她只能放弃了。 轿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许久,中间似乎还经过一段水路,傅棠梨听到了水流的声音,偶尔有风,透过轿帘,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清新的味道,她思忖着,大约是出了长安城,不知是城北的渭水,还是城西的丰水,这令她愈发不安起来。 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长到傅棠梨分辨不出已经过了多久,脑子都开始昏昏沉沉之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有人上前搀扶傅棠梨下轿,还是方才那女使的声音:“到了,娘子请。” 傅棠梨身不由己,跟着女使往前走。 没走几步,大约是进了一处屋舍内,女使引着傅棠梨坐下,便告退了出去。 四下无人,正当春时,隐约可闻窗外偶有虫鸣如细沙,安静得叫人心慌。 傅棠梨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双手也不能动,这种处境加剧了她的忐忑,她迟疑地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了两步。 在一片模糊的黑暗中,她闻到了白梅花的气息,混合着乌木苦涩的香,如同高山深处,凛冽的白雪覆盖着寒冬。 要离得多近,才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傅棠梨骤然一惊,连连后退,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一双大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强硬而有力,那个男人轻而易举地把她提到近前,白梅花的气息蹭过她的耳鬓,似霜雪拂面。 “梨花。”他如此亲昵地叫她,但他的声音是低沉的,带着不可言说的危险的意味,“来,现在说说看,你是谁?我又是谁?” 那个男人威严而森冷的气势如同山岳一般笼罩下来,几乎令傅棠梨要软倒。 “我错了。”傅棠梨没有任何迟疑,马上认怂,“过往种种,皆是谬误,如今我知错了,日后定当悔过自新,只求道长饶我。” 第31章 “悔过自新?”赵上钧反问了这么一句,声音好像更冷了,“就这?” “道长待要如何?”傅棠梨把声音放得更轻了,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如何才能让您息怒呢?” 赵上钧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声音,好像笑了一下,但那笑声却极冷。 他的手指缓缓地划过,好像在把玩着某种物件,从傅棠梨的肩膀移到脖子,修长的、纤细的脖子,在他的手指下如同春日的蒲草一般,那么柔软。 他握住了她的脖子,只用一只手,完完全全地掌控着她,她的脉搏在他手掌下剧烈地跳动,如同初生的鸟雀,温热而且稚嫩。手感很好,他心里这么想着,缓缓地收紧了一些。 呼吸开始困难起来,傅棠梨惊骇难当,情不自禁仰起了头,发出破碎的喘气声。 这声音也很像鸟雀,“嘤嘤”一点点。 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脆弱似乎取悦了赵上钧。 他略微放松了一点掌控,手指继续往上移动,捏住了她的下颌,他的指腹粗糙,带着一层如同砂砾一般的茧子,令她抑制不住地颤栗。 “你生得很好,很合我的心意。”他捧着她的脸,如是说道,不带什么感情,如同评述道边的草木。 傅棠梨勉强笑了一下:“多谢道长赏识。”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语气淡然。 傅棠梨尽量回答得恭敬一些,不去触怒他:“恕我愚钝,不敢揣摩道长的心思。” “嗯,我在想,要不要把这个漂亮的小脑袋摘下来。”赵上钧的指尖在傅棠梨的肌肤上蹭了一下,不带一丝温情的意味,而是一种冰冷的审度,野兽在拨弄着他掌中的猎物,大约在寻思着从哪里下口比较美味,“摆放在我的案头,往后我要见你的时候,抬头就能见到,免得你屡屡失约,令我不悦。” 傅棠梨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不妥、不妥,我以为十分不妥。” 这种时候,她的声音柔软又温顺,显出了十足的诚恳:“脑袋若是摘了下来,过不了两天,就要腐烂发霉,说不得,还要生出虫子来,道长素好洁净,必然不喜。不如依旧安在我的脖子上,我每天洗发洁面,打 理得干干净净,道长想看的时候,还是看活鲜的更好。” “哦,是吗?”赵上钧的声音很低,听过去显然不太认同,好像还在打量着她的脑袋和脖子。 “自然是的。”傅棠梨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了一点颤抖,“我胆子小,不经吓,求道长念及往日交情,绕过我这一遭吧。” 赵上钧又笑了一下,冷冷的:“你我有何交情可言?胡乱攀附。” “道长所赠平安符还贴在家中门上,每每见及,总忆山中岁月静好,与道长对坐饮茶,我以为与道长多少有些旧情,若道长不认,那也就罢了,是我唐突了。”傅棠梨细声细气地道。 赵上钧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恶习不改,巧言令色。”,但这么说着,他却似乎确实被她的言语安抚住了,抬手,解开了她蒙眼的绸巾。 隔了这么长的时间,终于重见光明,傅棠梨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她出门时是申时,这会儿却已到了黄昏,灯烛未明,斜阳将倾,天光浓稠,从窗牖间透过,落在赵上钧的脸上,他的面容如同天工勾勒出水墨的画卷,俊美得近乎锐利,令人不敢直视。 看不见的时候,傅棠梨觉得有些儿害怕,及至看见了,她觉得更害怕了,她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半步,低了眉眼,轻声细气地对他解释:“前两日,恰逢姑母归宁,拉着我不放,耽误了时辰,及至我赶到长风亭,你已经走了。” 赵上钧不动亦不语,只是冷冷地看着傅棠梨。 傅棠梨偷偷地觑了赵上钧一眼,琢磨着他的脸色,喜怒莫辨,那大抵是要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她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地道:“至于那时……在云麓观,我喝醉了,酒品不好,不知说了什么胡话,惹你误会,我也记不太真切……后来,本应当面和你分说清楚,只是,嗯……临了家中有事,走得匆忙……” 赵上钧沉默地听着,他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然而眼眸的颜色越来越沉,目光如刀刃,森冷而锋利,几乎要把傅棠梨刺穿。 傅棠梨心肝发颤,额头冒出了汗珠,声音慢慢变小,渐至于无。 “还有呢?继续。”赵上钧一字一顿地道。 傅棠梨犹豫了一下,低下头,不去看他的眼睛,转而小小声地道:“……嗯,还有,我手疼。” 她的手还被绑在身后。 赵上钧默不作声,一把抓过傅棠梨,他的动作强硬而粗暴,只一下,直接把绳子扯断了,随手丢到了一边。 傅棠梨一旦行动自如,很快缩到一边,离他远着,揉着手腕,斟酌了一会儿,轻轻地说道:“说起来,我也不是有意欺瞒道长,我姓傅,小字梨花,到青华山上,是为长辈烧香祈福,这些都是真的,纵然其间有所误会,我也并非罪恶滔天,如今错也认了,礼也赔了,道长为什么还要生气?” 她说到末了,声音更软,语调微微地拖长了一点,年轻的女郎大约自己也没有察觉,每每她用这样的语气和道长说话的时候,总是会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但赵上钧仿佛不为所动,他拂了拂衣襟,坐了下来,漠然道:“我气量小。” 只这一句,就把傅棠梨后面的话都堵死了,她咬了咬嘴唇,半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几时可以回家?” 赵上钧看了她一眼,眼眸深邃:“你曾对我说过,天地之大,你已无家可归,我就当你说的都是真的,既如此,我在这里,你便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吧。” 傅棠梨睁圆了眼睛。 但赵上钧的身形高硕,气度威严,他今日依旧穿着碧城色的宽大道袍,凛冽而高贵,宛如天上人,只是平常地坐在那里,压下来的影子也流露着掌控一切的强悍架势。 傅棠梨犹豫了半晌,终究不敢出声置疑,她的肩膀慢慢垮了下去,露出了沮丧的神情,喃喃地道:“你要把我关在这里多久?” “一年、两年。”赵上钧以手支颐,微微歪了头,那是一种倨傲而散漫的姿态,“或者十年、二十年,眼下说不准,你既然舍不得单独把脑袋摘下,就整个人先留着吧,我养你,不好吗?” 不好,很不好。 傅棠梨做小伏低了半天,却换来这样的答复,她又气又急,但面对赵上钧,她却始终没有正面对峙的勇气,这种憋屈的感觉使得她眼眶发酸,她不愿在赵上钧面前继续示弱,只能扭过脸去,紧紧抿住了嘴唇,一句话也不想再说了。 斜阳西去,天色暗了。 赵上钧击掌两下,立即就有婢女鱼贯而入,逐次点燃了灯烛。 数十尊半人高的铜鹤衔着灯枝,烛火剔透通明,画屏半掩,珠帘低垂,海棠窗牖上隔着软烟罗,光的影子重重叠叠,这是一间宽阔而高敞的屋宇,如同宫殿般华美。 十几个婢女一字排开,在傅棠梨面前叉手躬身:“见过傅娘子。” 赵上钧站起身来,朝傅棠梨伸出了手:“时候不早了,过来,随我一同用膳。” “不饿。”傅棠梨闷闷地道。 “过来。”赵上钧踏前一步,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 一旁的婢女们噤若寒蝉,把头低低地埋了下去。 傅棠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悲哀地发现,自己的骨气没那么足,她慢吞吞地挪过去,敷衍地挤出个“嗯”,当作应下了。 “手。”赵上钧简单地吐出一个字。 这世间几乎无人可以违逆他的命令,至少傅棠梨不能,她垂下眼帘,犹豫着,把手递过去。 赵上钧的手掌很大,宽厚而结实,很快把她的手指拢住了,拉着她,走了出去。 傅棠梨身不由己,跟随在赵上钧的身后。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他的掌心过于温暖,傅棠梨的鼻尖冒出了一点汗,她悄悄地瞥了赵上钧一眼,他把她抓得很紧,但脸上的神色却是淡漠的,一如他在云麓观时,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 傅棠梨思量许久,想不通玄衍道长的执念从何而起,只能把这归咎于道长过分高傲,容不得旁人对他轻慢,她两次失约,大抵是要被记恨的。 这么想着,傅棠梨越发郁闷了,虽然生平第一次被男人牵着手,但此刻,她的心中没有半点涟漪,只觉沉重。 很快穿过回廊,到了前厅,自然有奴仆迎上来。 此处也是雕梁画栋、朱栏玉砌,屋宇陈设无一不华贵,但桌案上摆的,却是清一色素食,白玉错金碗装着豆腐、晴水翡翠盘盛着黄芽菜,琉璃水晶碟子里码着春笋子,仅此而已。 赵上钧和傅棠梨坐定,奴仆捧上主食,也不过寻常白饭,在碗里堆着冒了尖。 傅棠梨有些局促,看了看赵上钧。 道长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用兰汤净了手,便开始用膳。 第32章 傅棠梨拿起玉箸,浅尝了两口。 豆腐就是白豆腐,蘸酱调料一概欠奉。黄芽菜清拌,一点油星也不见。春笋子是嫩的,但它连盐都不放。 西宁伯府管辖渭州,坐拥银矿,家资巨富,韩老夫人把傅棠梨千娇万宠地养大,此时不是她不识趣,实在是从小胃口被娇惯着,咽不下这些清汤寡水。 他说要养她,就打算这么养吗?傅棠梨又看了看赵上钧,疑心他刻意磋磨她。 但道长安静地吃着饭,不见任何异常,这个男人的饭量很大,吃得斯文而迅速,不过一会儿工夫,一碗饭已经见了底,奴仆很快捧上第二碗。 傅棠梨在心里长长地哀叹了一声,拿着玉箸,勉勉强强挑了一片小菜叶。 赵上钧冷冷地出声:“好好吃饭,莫学小鸡啄米,挑挑拣拣。” 傅棠梨言不由衷,干巴巴地道:“道长威武过人,同坐一席,我心惶恐, 不敢下箸。” “胡话连篇。”赵上钧波澜不动。 傅棠梨想了想,委婉地道:“饮食之欲,天然生成,道祖曰,域有四大,人居其一,道法自然,道长何不遵循?” 赵上钧神色清冷:“我出家修行,需静心守持,饮食男女皆人间贪欲,乱我心志者,不可沉溺。” 傅棠梨忍不住道:“既如此,道长就应无欲无念,你先前想要娶我,岂非违背道心?大大不妥。” 赵上钧深深地看了傅棠梨一眼:“你说当时喝醉了,记不真切,怎么就记得我要娶你一事?” 傅棠梨后悔失言,讪讪地试图补救:“原来是忘了,这会儿和道长多说两句话,又稍微回想起一些,恍恍惚惚的,只怪我生来蠢笨,记性不太好,还请道长体恤。” “你一贯这么爱骗人吗?”赵上钧平静地问她。 “没有。”傅棠梨下意识地反驳,但对上他的目光,又觉得底气不足,微微地把脸侧开了,“我品性周正,在京中口碑颇好,道长不可误会我。” “很好。”赵上钧点了点头,慢慢地道:“所以,你不骗别人,只骗我一个?” 说什么都是错,傅棠梨彻底闭嘴,垂下脑袋,不声不吭地开始数米粒儿。 好在赵上钧并没有再追究,他一言不发,起身离去了。 一时无话,傅棠梨心里闷闷的,也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碗箸,婢女依旧领她回屋去。 夜间就寝时,一群婢女守在花罩外,透过珠帘,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她们的影子,傅棠梨眼巴巴地望了许久,也不见她们松懈,无隙可逃,心中郁卒自不必提,一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稳。 —————————— 到了翌日,晨起,傅棠梨才迷迷糊糊刚睁眼,便闻有琴声从外面隐约传来,她立即清醒了,披衣而起,循着声,推窗望去。 窗外茫茫一片水,蒹葭苍苍,白露将晞未晞,水面生起薄雾,风拂过,雾中芦花飘絮,如同春日的雪落在天地间。 远处水岸边,赵上钧独坐抚琴,广袖长袍,高冠束发,白鹤翩翩,绕其左右,他似仙人临水。 琴声若断若续,先是随水逐波,青山见采,空野回音,忽而调子挑高,逐天边流云去,有万里乘风之意。白鹤腾起,声唳长空,又惊起蒹葭丛中飞鸟数只,掠过水湄边。 赵上钧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停了弦,朝这边望了过来。 远远的,四目相对,却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傅棠梨垂下眼帘,阖上了窗。 待洗漱梳妆后,婢女过来请示:“早膳已备,请问娘子,可要往前厅与殿下一同用膳?” 傅棠梨很诚恳地婉拒了:“福生无量天尊,我乃人间凡骨,一身俗气,就不去扰乱殿下清修了。” 婢女一笑,退下不提。 傅棠梨在自己房中用了早膳。 她口味清淡,且对饮食素来挑剔,非珍膳不食,昨晚上被赵上钧那么一折腾,其实心里还怄气着。 但今儿的早膳却十分得宜,莲子燕窝羹、胭脂米油、杏仁牛乳茶、豆腐包子等,皆是素淡菜品,芳香清溢,她试了几口,滋味也算上佳。 淮王府上的婢女模样儿伶俐,嘴巴也巧:“昨儿的厨子是元真宫里过来的道士,做惯了素席,不思变通,我也说了,如今长安的小娘子们都以丰腴为美,谁要吃那些个清汤白水的,面上都显出菜色来,大为不妙,这不是,今儿就换了个厨子,这个是从杏花春雨楼叫来的,做这些小菜甚是拿手,娘子尝尝可还中意?” 杏花春雨楼是长安城中最好的酒楼,往来者皆王公显贵,一顿饭钱足以抵寻常百姓家半年嚼用。 傅棠梨神情自若,闻言不过道:“我什么都吃得,哪里就那么金贵了。” 婢女哪里肯信,继续献殷勤:“听闻娘子长于渭州,西面的饮食与长安又不同,殿下已经着人去渭州寻觅当地的厨子,只是路途遥远,娘子还需等待一段时日。” 傅棠梨放下玉箸,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轻轻地叹了一声:“因我一人故,如此大费周章,真真令我心下不安。” 婢女笑道:“殿下吩咐,只请娘子安心住下,若有所需,无所不应。” 傅棠梨目光微微一动,颔首而已,不再说话。 餐后,傅棠梨道是屋中沉闷,要往四下里走走去。 婢女请了淮王示下,得到首肯,回头便忙碌起来,拿出一件珍珠滚边紫貂大氅为傅棠梨披上,又捧了熏笼、如意香斗、暖水瓯、巾帕、拂尘等物,怕下雨,还带了一柄紫竹玉骨伞,一行人足有七八个,簇拥着傅棠梨出了房门。 傅棠梨所住的这屋舍临水而筑,庭前几树杏花,窗畔一片蒹葭,梧桐和芭蕉错落道边,间有太湖石嶙峋分布,楼阁掩映,高低各成形态,清雅有仙气。 那两只白鹤居于水岸,见傅棠梨出来,还飞过来绕了两圈,大约是认出她了,十分不喜,鸣叫了两声,又飞走了。 沉云散尽,春色暖阳,今日天光颇晴好。 傅棠梨沿着石径漫步,穿过长长的回廊,路过一处小亭,又见有清池小桥,藤萝垂蔓,她仪态悠闲,观看周遭景致,随口闲聊:“这庭院实在大,半天不见门墙何处?” 婢女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为首的那个又出来答道:“此处乃是避暑的别院,只建了亭台楼阁,并无围墙遮挡,前后衔接通透,住起来才畅快。” 傅棠梨顿住脚步,眉毛一挑,略表诧异:“如此,岂不怕贼人混入其中?” 婢女面带矜持之色:“此处乃淮王领属,殿下在此,震慑宵小,有何惧哉?” 看来淮王府上的奴仆也和主人一般,骄傲自恃,这很要不得。 傅棠梨抿嘴笑了一下,转头就把这个话题抛开了。 再走了一段路,婢女就不太肯了,劝说道:“出来有会儿工夫了,娘子不如先回去歇歇,若殿下一会儿过来,看不见您,就不好了。” 傅棠梨也不生气,微笑着点了点头,返身回去了。 回到房中,傅棠梨闲来无事,吩咐婢女备了茶与茶具,亲自动手,磨了茶粉,而后,又令婢女去请淮王过来一趟。 待到赵上钧进门,傅棠梨坐在窗畔案几边,正在煮茶,见到他时,抬起眼来,莞尔一笑:“道长,新茶正香,共饮一杯无?” 赵上钧没有回答,他拂了拂衣襟,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 茶釜中的水烧开了,傅棠梨舀了一勺龙园胜雪茶粉进去,粉末被热气扑腾着,散开一种生涩而微苦的香气。 “那日我去得迟了,你在长风亭沏了茶,我却不曾喝到,颇为遗憾,今日我请你喝茶,算是赔礼吧。”傅棠梨的声音轻缓柔和,仿佛叙着寻常闲话,和昨日那般小心局促完全不同了。 赵上钧的面色依旧平淡,他靠在窗畔,外间的日光落入他的眼眸,有了一点温煦的错觉。 傅棠梨盘腿坐在蒲团上,腰肢挺得笔直,下颌微抬,举止优雅,笑起来的时候,仪态也是曼妙的:“其实这是你家的茶,但既然你说了,有你在,我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我也不客气,借花献佛,你不会笑话我吧?” 赵上钧终于开口,语气平常:“我既说过,自然作数,但凡我府里有的,就当作是你自己的,不必拘谨。” 傅棠梨垂下眼帘,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她素来端方娴雅,偶尔作出这种情态,格外显出了一种动人的妩媚:“嗯,可是我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多人看管,时时有人盯着我瞧,片刻自在都不得,叫人难受。” 她半真半假地抱怨着:“这算什么呢,别说主人了,连客人都不是,挺多算个犯人罢。” 赵上钧淡淡地道:“不过是些伺候你的仆役,若不喜,叫她们下去就是。”他抬手,做了个手势。 旁边的婢女立即低下头,齐齐躬身退了出去。 独留两人对坐。 龙园胜雪茶粉在茶釜中渐渐溶化,此茶以“胜雪”为名,汤色清淡,不过浅浅似琥珀,傅棠梨撒了薄荷、梅子和陈皮下去,又加了一小撮细盐,用碧玉荚子搅拌了一下,煮好了,斟了一盏。 第33章 “这是我新近学的,听闻长安的文人雅士如今时兴这个,把茶叶捣成粉末儿,煮成茶汤来喝,说是滋味更浓, 我尝着新鲜,你也试试?” 她将那一盏茶推到赵上钧的面前。 赵上钧出家多年,习性刻板,素日只饮清茶,似这般花哨的玩意,往常是到不了他面前的。 但是,在这春日的清晨,窗外蒹葭飞絮,惠风和煦,年轻的女郎坐在他面前,目光温存,带着一点笑意,仿佛周遭的空气也柔软了起来。 他端起了茶盏。 “我今日正经向道长赔礼了。”傅棠梨眼波流转,带了一点点狡黠的意味,声音依旧轻缓,“当时若有亏欠,眼下就当结清了吧,你若肯既往不咎,我日后不骗别人,更不会骗你。” 非得加上这么一个条款,既往不咎。 赵上钧并不是个狭隘之人,但独独对她,他并不愿轻易放过,仿佛若是应了她,那过往种种,都要随着冬日的那场雪而消散了。 他放下了茶盏,眼眸深沉,一言不发。 对视半晌。 傅棠梨忽然又笑了起来,她竖起食指,轻轻地在自己的嘴唇上划过,大约是个“不说了”的意思,她取回了那盏茶。 “既然你不肯,那就欠着吧,这样呢,好歹日后你记起我的时候,不至于归为路人,我终究有点分量,也好。”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饮下了那盏茶。 怎么会有人觉得她是贤德淑女呢,分明无赖。 赵上钧勾起嘴角,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但还有更无赖的。 “喏,我这会儿嘴馋,想吃崇光坊知味轩的藤萝饼。”傅棠梨笑吟吟的,“劳烦道长去一趟,为我买些来。” 赵上钧对她突如其来的花样表现出难得的耐心:“嗯,你说什么?” 傅棠梨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她絮絮叨叨地交代着:“那家的藤萝饼,用的是初春刚出芽的紫藤萝,风味独到,生意好得很,你若去了,大抵是要排队的,记得,要新鲜出炉的才好,若隔的时间长了,饼凉了,那滋味就差了。” “你在吩咐我?”赵上钧挑了挑眉,一手搭在桌案上,身体略倾,倚着窗台,露出一种漫不经心、却逼人的威严。 “可是,你说过,想要娶我为妻呢。”傅棠梨抬起脸,她的神情无辜而温柔,嘴角翘起来,还露出了一点漂亮的小梨涡,“但凡男子对待自己心仪的女子,那不是都要大献殷勤吗?我家大姐姐成亲前,大姐夫曾经赶了三天的夜路,去商州给她买了那一季最后一茬樱桃,大伯母如今提起来还得意呢,夸赞大姐夫会疼人。” 淮王殿下身份高贵,执掌重兵,威慑四海,怎么会有人在他面前提出这等匪夷所思的要求呢? 赵上钧似笑非笑的,不说话,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傅棠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哦,原来是我不配吗?” 她望着他,坦然而从容。世间很少有人敢这样直视他,他们大多畏惧于他的威势,在他面前俯首喏喏,只有她敢,戏弄他,哄骗他,如今还要支使他跑腿打杂,何其胆大。 可是,她的眼睛清澈而明媚,如同这个时节最盛大的春光,她没有什么不配的。 虽然她总骗他。 赵上钧微微地笑了一下,他生来居于上位,哪怕是这样的笑容,也带着说不出的高傲,但他终究还是愿意纵容她的,站了起来,简单地丢下两个字:“等着”,转身离去了。 傅棠梨僵硬着身体,维持着微笑的神情,等着赵上钧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她这才松了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手捂住了胸口,安抚自己急促的心跳。 她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估摸着他已经走远了,便起身来,来回踱了两圈,确认屋中并无其他人。婢女们听从淮王的吩咐,依旧守候在外间廊庑下,规规矩矩,一时半会没有进来的意图。 事不宜迟,傅棠梨利索地脱下了宽松的广袖外杉,卸下手钏佩环等繁琐饰物,而后奔到窗边,左右看了看,撩起裙裾,毫不迟疑地翻了出去。 第27章 逃跑失败,三人修罗场…… 窗外蒹葭连片,屋舍筑于水边,好歹还留了一小截青石基底,可以容傅棠梨踮着脚侧身通过,她猫着腰,避开婢女的视线,丛屋舍后面绕了出去。 早上出门散步时,她已经记下了四周的景致路途,这个别院没有外墙,也没有护院看守,庆幸淮王府过于托大,才让她有了可趁之机。 傅棠梨按捺住心中的紧张,脚下一点不敢停留,沿着之前散步的那条石道,疾步小跑,同时留意着沿途动静,有几次还差点撞到别院中莳花扫尘的奴仆,幸而别院中的花木丛生,让她及时躲过了。 就这样,跑了老半天,越过一排高大的树木,眼见得到了路的尽头,傅棠梨再走两步,却突然呆滞住了。 眼前是一片茫茫江水,天高水阔,江流奔涌,烟波浩渺,对岸青山如黛。 傅棠梨有了不妙的预感,她慢慢地走过去,往下面张望了一下。江水湍急,冲刷着岸边嶙峋的岩石,发出“哗啦”的声响,略上一点的位置,生满了青苔,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更何况,她不通水性,是只彻头彻尾的旱鸭子。 傅棠梨咬了咬牙,当机立断,转了个方向,沿着水岸寻去,她不信,偌大一个地方会找不到一条出路。 又走了一会儿工夫,前方隐约看到有一大群人,傅棠梨急忙避到树木后,偷偷地察看了一番。 那是一群披甲执锐的士兵,他们身量魁梧,戒备森严,远远地看着就觉得气势凶悍,几艘船舶停靠在他们身后的岸边,这里正是渡口。 傅棠梨的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她不甘心,退了回来,从树丛中远远地绕过这群士兵,继续沿水岸前行,中间又遇到了一处渡口,与前面差不多情形,直到她汗流浃背,腿都要走断的时候,周遭的景致却渐渐开始变得熟悉起来。 她拖着乏力的腿脚,茫然地继续挪了几步。 远远的,又看到了她住的那栋屋舍,庭前杏花初开,水边蒹葭随风,两只白鹤上下起舞,唳声清亮。 春光大好,风景宜人。 傅棠梨再也控制不住,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上。 原来这是一处江中岛。 无怪乎淮王府的人有恃无恐,任凭庭院敞开,随意通行,就是拿准了她根本无法逃脱。枉她自作聪明,苦心谋划,还当作是天助她也,如今明白过来,才发觉就是一场笑话。 激烈的愤怒和巨大的失望同时冲上心头,傅棠梨差点落泪,她坐在道边,不住地喘息,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而这个时候,风中又传来了婢女们呼喊的声音:“娘子……傅娘子,你在哪里,别玩了,快回来……” 她们已经发现傅棠梨不见了,开始焦急地四下寻找。 呼喊的声音此起彼伏,渐渐越来越大。 傅棠梨恨恨地一咬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勉强起身,从草木中躲闪着过去,摸到了蒹葭水岸边,跳了下去。 即使逃不出去,她也不愿意这样轻易妥协。 蒹葭长于湿土中,一旦踏入其中,傅棠梨的鞋子立即被污泥包裹住了,潮湿而黏腻的感觉从缝隙渗透到脚面,她抬了一下脚,用力拔起,艰难地向前挪步,一不小心,脚底打滑,站立不稳,向前跌去。 她慌乱地用手撑了一下,险险地没有迎面砸在地上,湿土中有些碎石,手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顾及不上,低着头,弓着腰,寻到蒹葭茂盛处,钻了进去,躲藏起来。 越来越多的声音在呼喊,傅棠梨听到了脚步纷沓的声音,有时候从附近跑过去,过了片刻,甚至听到重甲士兵列队来去的动静,他们的脚步沉重,奔跑时震动着地面。 两只白鹤发现了蒹葭丛中的异常,从天空落下,其中一只,尾巴上的毛还未长好,那 是“白玉”了,它大抵是记仇的,看见了傅棠梨,“嘎”的叫了一声,伸长鸟喙去啄她。 傅棠梨团身坐着,双手抱着头,尽量缩得小小的,一声不吭。 白玉啄了几下,见傅棠梨一动不动,觉得无趣,也就放弃了,用大翅膀扑扇了一下她的脑袋,和那只珍珠一起飞到旁边去了。 淮王府的仆役和士兵们在来回搜索,但谁也没有料想到,傅棠梨已经折返回来,藏身在最近的地方,何况两只白鹤在此处徜徉踱步,悠然自得,故而所有人都略过了水岸边的蒹葭丛。 傅棠梨慢慢地把手从头上放下来,抱住了双腿,把脸埋到膝盖上。 手掌被划破了,很疼,手臂被白鹤啄了,也很疼,身下是冰冷粗糙的湿土,鞋里灌满了泥沙,她使劲咬住牙,强忍着不出声。 风吹过,蒹葭“沙沙”作响,江水流动的声音,轻柔而静谧,长天阔,飞鸟来去,偶有啼鸣,这本是一个温煦的春日。 第34章 而她藏身泥泞,狼狈不堪。傅棠梨的肩膀一颤一颤的,眼睛很酸,很努力地憋着,却怎么也憋不住,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很快把膝盖上的布料打湿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天空中传来一声鹰鸣,长而尖锐,声遏云霄。 两只白鹤扑棱着翅膀,慌慌张张地飞到别处去了。 傅棠梨手脚冰凉,心脏狂跳不已。 很快,她听到风被翅膀扇动的猎猎声,盘旋着,越来越近,倏然,又是一声鹰鸣,呼啸的风从上至下俯冲而来。 傅棠梨差点跳了起来,情急之下,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了猛禽利爪的扑袭,身不由己跌在泥泞中,压倒了一片蒹葭。 白色的海东青羽翼流光,身姿矫健而雄壮,目光炯炯如炬,它并没有将傅棠梨当作猎物,大约只是调戏她罢了,连声鸣叫,在地上跳跃着,作势欲扑,硕大的翅膀扇得呼呼作响。 傅棠梨脸色煞白,挣扎着爬起,又被吓得连连后退,半只脚已经踩到了水里,身体摇摇欲坠。 “摇光,回来。”男人的声音还是冷漠的,带着无以言表的威严。 海东青伸长脖子,又叫了两声,飞了回去。 “你是自己上来,还是我下去拉你?”他平静地发话。 事到如今,再躲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傅棠梨拨开蒹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来。 她的发髻在奔逃躲藏中已经散开,垂下几缕,被汗水打湿了,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她方才哭过,这会儿不愿让赵上钧看出,胡乱地用手背擦了一把脸,把手上的泥都蹭上去了,更显得灰头土脸,她浑身都沾满了泥泞,裙裾黑乎乎的一片,还往下淌着污水。 元延帝曾昭天下,傅氏有女,柔婉嘉行,淑慎有仪,故选为储君妃,她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端庄淑女,这辈子就没有这么狼狈过。 但此刻,她毫不低头,反而挺直了腰肢,倔强地站在赵上钧的面前。 赵上钧立在那里,他有列松如翠的形貌,披着一袭深蓝氅衣,广袖飘飘,那只骄悍的白鹰停在他的肩头,双目顾盼如电,更显得他神姿高彻。 道长素好洁净,寻常眼中容不得一点尘埃,而此时面对这样的傅棠梨,他居然还能保持着平常的神色,甚至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一下,那依旧是一种纵容的意味,如同猛兽对待掌中的猎物,居高临下的怜悯。 傅棠梨狠狠地咬住了嘴唇,几乎要咬破了。 赵上钧朝她伸出手,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她:“刚出炉的,趁热吃吧。” 傅棠梨拍开了赵上钧的手,冷冷地道:“我骗你的,我不吃这个。” 油纸包被甩到地上,几块藤萝饼掉了出来,滚到傅棠梨的脚下。 她的手上的泥土蹭到了赵上钧的手指,他显然对这个是无法容忍的,掏出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拭擦着自己的手:“梨花,不要再挑衅我。” “我挑衅你,又如何?”傅棠梨踏前一步,高高地抬起下颌,露出她修长柔嫩的颈项,“你不是要我的脑袋吗?好,给你,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赵上钧轻飘飘地把帕子抛开,淡淡地道:“看你,活似泥猴,不成体统,回去沐浴更衣吧。” 候在一旁的婢女战战兢兢地围上来:“娘子还是先去歇歇吧。” 赵上钧转身就要离去。 “你别走!”傅棠梨推开了婢女,扑过去,抓住了赵上钧的袖子,大声道,“你若不杀我,就放了我,放我走,我要回家!” 赵上钧停住了脚步,略一侧首,看了看自己的衣袖。 傅棠梨的手指在上面晕染了一片污黑的痕迹,湿漉漉的。 赵上钧回头看了傅棠梨一眼,他的眼眸深邃,那一瞬间,掠过冷酷的戾气。 如利剑割破肌肤。 傅棠梨几乎发抖,但她死死地抓着赵上钧的衣袖,不肯放手:“我要回家,你听懂了吗?” 摇光发出一声突兀的啼鸣,振翅飞走了。 赵上钧倏然侧身,顺势脱下了外罩的氅衣,那衣袖还抓在傅棠梨的手里,而他手腕一转,那件宽大的氅衣一翻,将傅棠梨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只露出她的脑袋。 他的双手抓住了她的肩膀,揽过她,那种姿势,仿佛将她拥入怀中,是温存的,他生得很高,要低下头,才能和她说话,而他的声音也是温存的。 “为什么要走?留在这,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不好吗?” “不好。”傅棠梨挣扎了一下,但被束缚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她眼角发红,睫毛上沾了泪,将滴未滴,如白露般脆弱,但她的声音却那么坚决,“我想要的,你给不了,你想要的,我也给不了,我自有未婚夫婿,你不要为难我。” 赵上钧的手倏然缩紧,他勾起嘴角,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未婚夫婿?元嘉吗?你心悦他?” 那种冰冷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左右奴仆噤若寒蝉,一个个都把头埋得低低的。 傅棠梨却不肯示弱,她的眼睛沾染了泪水,却又明亮如火焰,漂亮得近乎耀眼,她清晰地回答道:“我心悦哪个,与你无关!我要回家!” “嗯,要回家,是吗?”赵上钧轻轻地反问了一句,他嘴角边的笑意越扩越大,他单手压住傅棠梨的背部,另一只手缓缓地移上她的脖子,他的手掌宽大,轻易捏住了那截纤细的、柔软的脖子,用指腹摩挲着。 那种粗糙而温热的触觉,会令人想起血腥的铁锈与黄沙,然而,他身上的气息却是清冷的,白梅花混合乌木的香气,带着一点苦。 傅棠梨控制不住,她尽力站直了,但浑身颤栗。 “好。”他却应下了,慢慢地道,“如你所愿,我叫人来接你回去罢了。” 傅棠梨睁大了眼睛。 —————————— 过了午,日光正好,窗外蒹葭轻摆,水流平缓了下来,水声宁静,白玉和珍珠飞到窗边,一只把脑袋探进来,“叩叩”地啄了两下,另一只低低地盘旋着,发出高亢的啼鸣声。 傅棠梨看向窗外,着实有些羡慕。 婢女过来,把两只白鹤哄走了,阖上了窗,笑道:“这两个活祖宗,仗着殿下宠它们,张狂得很,就怕它们闯进来,惊扰到娘子。” 傅棠梨把目光收回来,淡淡地笑了一下。 她方才沐浴过,换上了洁净的衣裳,那一袭云锦大衫一色无饰,淡淡的梅子青在旁人身上或者稍嫌寡淡,唯独她穿起来,恰似梨花映春水,说不出的娴雅温婉,再看不出半点先前的狼藉模样,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婢女不敢靠得太近,几个人站在帘外,却时不时抬眼觑探一下,生怕再起变故,一不小心,和傅棠梨的目光对个正着,傅棠梨还客气地笑了一下,婢女十分尴尬,又齐刷刷地把头低下去了。 好生无趣。 静坐许久,有侍从来,道:“殿下有请傅娘子。” 过了大半天,好似方才的怒气都消散去了,傅棠梨已经恢复了寻常的冷静姿态,她什么都没问,起身出去,婢女在身后簇拥跟着。 …… 侍从引路,不多时,到一江畔台 阁。 台阁临水,上覆琥珀瓦,下铺琉璃砖,中间十六柱,两壁敞开,全以水晶珠帘蔽之,似透非透,微风轻拂,有佩环玎珰之声。 上有紫檀束腰罗汉榻,中置方几,兽炉焚香,赵上钧倚坐其中,烟气袅袅绕于袖间,他的姿态闲散,神情清淡,如坐梅花树下。 傅棠梨未到近前,就停住了步子,保持着一个生疏的距离,抿着唇,还是不说话,如今面对着赵上钧,她确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赵上钧看着她,简单地吐出两个字:“过来。” 他的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威压,容不得半点违逆。 傅棠梨沉默了片刻,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双手笼在袖中,腰肢挺得笔直,看过去从容平静,声音却是冷淡的:“道长有何吩咐?” 赵上钧面色不变,轻描淡写地道:“稍后有贵客来,你姑且一见,或有意外之喜。” “道长的贵客,与我何干?”傅棠梨面无表情地回道。 她话音刚落,只听得侍从在阶下拖长了调子,禀道:“太子殿下到。” 紧跟着,赵元嘉的声音传了进来:“皇叔。” 如同一记闷雷当头劈了下来。 傅棠梨猝不及防,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发凉,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能让赵元嘉看到她在这儿,万万不能,她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步,仓皇四顾。 台阁宽敞,四方垂帘,空空荡荡,无处可避。 赵元嘉的脚步已经近了。 而就在此时,赵上钧朝着傅棠梨伸出了手,掌心向上,那是一种诱惑的姿态,他无声地望着她,挑了挑眉,带着似笑非笑神情,等待她自投罗网。 电光石火之间,傅棠梨来不及思索,一头扑入赵上钧的怀中,把脸紧紧地埋到他的胸口,不敢露出分毫。 第35章 侍从卷起水晶帘,赵元嘉进来,恰好看见此景,不由怔了一下,旋即笑道:“皇叔好雅兴。” 赵上钧搂住傅棠梨,轻轻地拍了拍:“贵客既至,胡不相迎?” 傅棠梨不敢吱声,拼命摇头。 轻盈而柔软的东西在蹭来蹭去的,令赵上钧的胸口有些发痒,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太子在此,怎能如此失礼呢?” 他这么说着,握住了她的腰肢,微微一动,那是一个微妙的举止,似乎想将她推开。 傅棠梨情急,抱住了赵上钧,躲藏在他的怀中,攀附着他,她心下狂跳,不敢、又或许是不愿出声哀求,从鼻子里发出了一点小小的声音,黏黏糊糊。 如同春日枝头鸟雀的嘤咛,撩过人的心尖尖。 赵元嘉站在那里,只能看见那个女子的背影,她的发髻像鸦青的云雾,梅子色的春裳掩映下,腰肢纤细,宛如约素,在赵上钧的手中,盈盈不堪一握。 春日煦暖,赵元嘉的手心出了一点汗。 赵上钧抬起了眼,对着赵元嘉一笑:“今日晴好,忽生兴致,邀你饮酒,可恨阿奴无状,令我不得起身迎客,见笑了。” 他素来威严而冷肃,鲜少在人前露出太多的表情,此时笑了起来,依旧带着几分锐利的意味,如同锋刃逼人。 赵元嘉迅速收敛了心神,把目光移开,不着痕迹地道:“夫美人者,宜娇宜嗔,方有意趣,岂曰见笑,皇叔无需客气。” 侍从恭敬地引着赵元嘉入座,案上摆放一坛酒,有绿衣小婢上前斟酒。 酒入白玉盏,黑如纯漆,浓郁若凝膏,两色分明。 赵上钧一手揽着怀中的女郎,一手举杯,声音平和,不过和赵元嘉说着家常一般:“此龙膏酒,乃胡商自乌弋山离国携来,口味颇独特,且试试。” 他言罢,先一饮而尽。 赵元嘉见状,跟着饮下。 那酒极烈,辛辣之味直冲脑门,转瞬又化为一股清气,散入五脏六腑,再一咂舌,口中回味甘甜,真乃一波三折。 赵元嘉没提防,险些被呛着,咳了两声,放下酒盏,赞了一声:“好酒!” 他看了赵上钧一眼,拍案笑道:“皇叔素来修行清静之道,克俭自持,今日却美人在怀、美酒在手,实在难得,孤早就劝过皇叔,人生得意需尽欢,何必辜负韶华,皇叔终于想通了,当真该浮三大白。” “言之有理。”赵上钧忽然低下头,温和地唤了一声,“梨花。” 他的声音很低,有点模糊,大抵只有她能听见。 傅棠梨一惊,身子颤了一下。 她和他几乎完全贴在一起,他是那么清冷的人,然而,他的身体是炙热的,熏得她脸上滚烫,雪都溶化了,白梅花的味道只留下一点点,而乌木的香气,苦涩悠长,沾染在她的发鬓间,将她包裹。 “既如此,你陪我喝一杯,可好?”他如是说道。 傅棠梨哪里敢,只能慌乱地继续摇头。 不可避免地又蹭了几下,像鸟雀的翅膀,拂过最坚硬的地方。 赵上钧发出一声轻叹,他用手指托住了傅棠梨的下颌,指腹摩挲着,好像笑了一下,声音微不可及:“怎么,不敢吗?就算醉了,你无非就是说些胡话骗我,有什么要紧的?” 手指触摸着肌肤,那种粗糙的感觉更加明显,男人的动作轻而缓慢,却带着强硬的力度,把她掌控在手中。 傅棠梨的脸上更烫了,不知是害羞的、还是恼火的,受过的委屈在此时此刻一下子全都翻了上来,她霎时气血上涌,不假思索,一低头,一张嘴,咬住了他的手。 特别用力地咬下去。他的手掌厚而结实,她卯足了劲,用牙齿狠狠地磨了两下,很快,她尝到了一股特别的滋味。 像是铁器从剑鞘中拔出,在春日的雨水里生了锈,潮湿而炙热。 赵上钧从鼻子里发出一点闷哼的声音,但听过去却带着一种愉悦的意味,他收回了手。 傅棠梨抬起眼睛,抿着嘴唇,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赵上钧和傅棠梨对视着,抬手,舔了一下伤口,他垂下眼眸,舌尖沾了一点血,微微地勾起了嘴角,像是笑的神情,他的气度高贵清雅,却如同危险的野兽。 傅棠梨一窒。 他却将眼睛转走了,一只手依旧牢牢地抱着傅棠梨,略一偏头,若无其事地对赵元嘉道:“你看,她居然咬我。” 赵元嘉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知该说什么,只有笑了一下,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如此顽劣的女郎,我也不想留她,把她送给你,可好?”赵上钧突然这么说道。 赵元嘉措手不及,他摸不透赵上钧的意图,不禁迟疑了一下。 而不待赵元嘉回答,赵上钧低下头,用近乎温柔的语气对傅棠梨道:“我让你跟太子走,你可愿意?” 他甚至带着一点笑意。 傅棠梨的心脏都快蹦出嗓子眼了,她抱住了赵上钧,把整个人都埋到他的怀里,疯狂摇头。 赵上钧很耐心,又问了一次,“我答应你了,现在就可以走,你想清楚,愿意吗?” 傅棠梨口中发苦,她的嘴唇翕动着,如同离开水的鱼,徒劳地喘息,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赵上钧挑了挑眉,他的语气慢条斯理,带着他惯有的、居高临下的意味:“不愿意?很好,既然想留下来,日后就要听我的吩咐,不许再生事,记住了,这是你自己选的。” 傅棠梨望着赵上钧,她的眼睛慢慢地变红了,眼角沾了一滴泪,差点没落下,看过去是那么可怜,但她却露出了一种倔强而愤怒的神情,突然一咬牙,用力推开赵上钧,抽身后退。 赵上钧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她。 傅棠梨一声不吭,抵住赵上钧的胸膛,她的手在发抖,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抗拒他。 但他的力量是那么强悍,他单手扶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在自己的心口上,轻而易举地压制着她,如同在手心里抓住一只鸟雀。 “好了,梨花,听话,乖一点。”他微微俯身,几乎是耳语,他的气息温和了下来,大约还是想哄她的,“嗯,别闹了。” 傅棠梨无论怎么用力,还是不能动弹分毫,她意识到这点,渐渐放弃了挣扎,伏在赵上钧的胸口,急促地抽着气,她的声音是细微的,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终于还是安静了下来。 赵上钧揉了揉她的头发,算是满意。 他转而镇定自 若地对赵元嘉道:“阿奴骄纵,动辄胡闹不休,不好送人,我换一样东西给你吧,你想要什么,尽可开口。” 赵元嘉目光一动,顺势道:“美人绝妙,能讨皇叔欢心,孤岂敢夺皇叔心头所好,至于换一样东西,别的不敢领,今日来此,其实是想请皇叔为孤拿一个主意。” 赵上钧美人在怀,神情懒散,手指在案上敲了两下:“说来听听。” 赵元嘉露出了苦恼的神色:“前两日,李怀恩与孙澄在朱雀门前争斗,左右金吾卫均有损伤,惊扰圣驾,父皇震怒,命孤处置此事,孤正不知如何是好,请皇叔指点。” 赵上钧啜了一口酒,随意地道:“既犯错,按律例加以惩处就是,有何为难?” 赵元嘉举起酒盏,遮住自己的表情,道:“孙澄戎守京都,尽忠职守,乃肱骨之臣,孤不忍责罚他,而李颜刚刚灭了契丹人,为朝廷拿下了西拉木伦河大片疆域,有赫赫之功,李怀恩身为李颜长子,入长安为质,尽表李氏忠勇之心,也不可不安抚。皇叔看,这不是令孤为难了吗?” 赵上钧看着赵元嘉,目光冰冷没有情绪,开口道:“孙澄领金吾卫多年,京城防务尽在其掌握之下,因此生出狂妄之心,才敢在天子脚下擅动兵戈,此风不可长,当严加防范,可外放,令其远离京城,至于李怀恩,胡蛮子不知礼,圣上以怀柔之心待李氏,不便苛责,令其回去反省罢了。” 孙澄为赵上钧旧部,其人心思缜密,将金吾卫经营得滴水不漏,使得元延帝渐生嫌隙,有心贬他,又顾虑着赵上钧,故而命赵元嘉前来试探口风。此刻,赵元嘉闻得赵上钧这般说法,暗道元延帝多心了,面上应景地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皇叔睿智,处事谋划比孤周到许多,就依皇叔的意思去办,十分妥当。”赵元嘉觑看了一下赵上钧的脸色,又道,“孙澄既去,长安防务让郭元俭来主持,皇叔觉得如何?” 郭元俭乃大周名将,早年战功彪炳,如今虽老迈,不再披甲持剑,但若论威望,仍在孙澄之上,兼之其性情耿直刚烈,对元延帝赤胆忠心,听过去再合适不过。 赵上钧只道:“此事当听凭圣意决断,我乃臣下,不便置喙。”他的神态平淡,语气却不容置疑:“无战事,不领兵,我为道人,不涉俗务,今日已多言,不可再议,太子莫扫兴,且饮杯中酒。” 赵元嘉已达目的,放下心中大石,当下也笑着转开了话题,喝着酒,说些宫中琐事及冯太后的日常嘱咐等,零零碎碎。 第36章 伶人在阶下鼓瑟而歌,隔得远远的,乐声飘渺清越,似从江上来。风拂过,水晶帘动,若鸣玉琮琤。 赵上钧的神情始终不动,甚至带着一点傲慢的懒散,他拥着怀中的美人,只是听着,并不太搭话,偶尔颔首示意而已。 赵元嘉对赵上钧的做派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觉得皇叔今日比往常更平易近人一些,他松懈了下来。龙膏酒清洌甘醇,他不知不觉喝光了一坛,竟至八九分醉意,方起身告辞。 临走的时候,赵元嘉觉得自己恍惚遗漏了什么事情,他顿了一下,回过身,目光落到那个美人身上。 她蜷缩着身体,默不作声地窝在赵上钧的怀中,自始自终,赵元嘉都看不到她的面容,但所谓美人,瑰姿艳逸,柔情绰态,只看那背影,不知为何,一直觉得心头有些痒。 赵元嘉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多看了两眼,或许是因为醉了,生出了错觉,竟莫名地有几分眼熟,他这么想着,回身走了几步,想要靠近一些。 赵上钧霍然抬眼,他的目光如剑,掠过锋利的寒意。 赵元嘉一惊,一阵冷汗冒出来,酒都醒了一半,他不敢多看,假作不胜酒力,扶着侍从走了。 待得赵元嘉出去后,赵上钧终于松开了手。 傅棠梨一把挣脱赵上钧的怀抱,她太过于急迫,以至于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赵上钧依旧端坐高堂,他目光深沉,不疾不徐地道:“你看,我不像你那般爱骗人,我说话从来作数,确实叫人来带你回去了,是不是?只可惜你的未婚夫婿竟一点都认不出你。” 他仿佛叹息了一声,露出了一点愉悦的笑意:“梨花,这样的男人,值得你念念不忘吗?” 傅棠梨站在那里,她无论何时,腰肢总是挺得笔直,显得那么高傲,但她此时无疑是愤怒的,满面通红,连眼睛都带着血丝,毫不示弱地盯着赵上钧,一字一顿地道:“淮王殿下,您听清楚,赵元嘉如何,与我无关,我不是赵元嘉的人,我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我自己,我要走,无需旁人来左右,我自己可以走!” 赵上钧眉毛一挑,他的目光是倨傲的,却带着一种怜悯的意味,像是看着豢养在笼中的鸟雀,耐心地纵容她。 “无需旁人,嗯,好,你现在走,我不拦你,梨花,告诉我,你要如何走?” 傅棠梨忽然笑了一下,她的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这一瞬间,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和优雅。 她点了点头,清晰地道:“好,淮王殿下说话算数,不要拦我。” 言罢,她倏然转身,奔到台阁临水的栏杆边,干脆利落地翻过去,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梨花!”赵上钧脸色大变,一声厉喝,纵身飞跃过去,竭力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 但是,她的裙裾从他的指尖滑走,毫厘之差,没有碰触到。 只听得“噗通”一声,傅棠梨直直地掉入了江中。 第28章 她气狠了,哭哭啼啼要打…… 侍从和婢女们大声惊呼起来。 赵上钧来不及思索,紧跟着跃下。 水流湍急,赵上钧只迟了那么一点点,眼睁睁地看着傅棠梨青色的衣裙和乌黑的头发在水中打了几个转,沉了下去。 赵上钧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奋力朝着傅棠梨游去。 她显然不谙水性,身体倒栽,手臂张开,双脚徒劳地踢动着,柔软的裙裾在水中飘散开,如同枝头的花落下,朝着水底沉没。 赵上钧心神紧绷,好在他手长脚长,水性也好,疾速地破开水流,俯冲到傅棠梨身边,一把抓住了她。 她的意识大抵还是清醒的,分辨出了赵上钧,好似又生气了起来,手脚并用,又踢又打,想要推开他。 她的头发散开了,像是飘拂的丝絮、或者是水中的云雾,缠绕在赵上钧的耳鬓,水下是安静的,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幽暗的光线中,眼波朦胧,如同春日寂静的夜晚,月色和流水一起弥漫。 她是不是在哭呢? 赵上钧不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他强硬地抓住了傅棠梨的手臂,压制住她,拖着她,游上去,浮出了水面。 淮王府的奴仆们在岸边惊慌地呼喊着,马上有人抛下了绳索。 赵上钧接住绳索,抱着傅棠梨,攀上了岸。 傅棠梨一直在挣扎着,她掐着赵上钧的肩膀,掐得他生疼,让他怀疑,下一刻她要把自己的手指折断了,一到岸上,他不得不放开了她。 傅棠梨跌倒在地上,伏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吐着水,剧烈地咳嗽着,上气不接下气,狼狈又可怜。 赵上钧浑身湿淋淋,水顺着头发和衣袍不停地淌下来,淮王殿下向来风度高贵,如今这般模样,对他来说,已然是失态,他脸色铁青:“你在找死吗!” 傅棠梨咳了半天,才缓过气来,她呛了水,胸腔火辣辣地疼,脑袋晕沉沉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但心头的那口气憋着,怎么也消除不去,她不愿意在赵上钧面前作出匍匐低下的姿态,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强撑着爬起身来,摇摇 摆摆地在赵上钧面前站定了。 她满脸是水,嘴唇苍白,但她的眼睛坚定而明亮,下巴抬得高高的:“你以为把我困在这岛上,就能让我认输吗?我偏不!我要游回去,至于是生是死,不用你管。” 赵上钧几乎气笑了,他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方才在水下一瞬间的心悸还未散去,他不能想象,如果差一点点,没有抓住她,会是什么结果,在这种情绪下,他勉强克制了自己,面无表情,冷冷地道:“够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不和你计较,你也不许再闹了!” “我偏偏不如你所愿,你又能奈我何?”傅棠梨反而向前踏了一步,直视他、挑衅他,“我屡次骗你,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愿留在你身边,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苦苦强求吗?我有未婚夫婿,你就不悦,我落水,你就不忍。“ 她靠得那么近,眼底倒映出他的影子,她用最柔软的声音问他:“淮王殿下,你行事怎么如此低声下气?真叫人瞧不起。” 赵上钧霍然伸手,抓住了傅棠梨的衣领,他身量高硕、力度强悍,那一下,直接将傅棠梨整个人拎了起来。虽然他身穿道袍,但他是杀伐冷酷的淮王殿下,此刻,他眼中的煞气凝固成实质,带着凛冽的威势压了下来。 令人窒息。 傅棠梨艰难地、急促地吸着气,像离开水的鱼儿,手指都在抽搐,但她强迫自己直视着赵上钧,眼神没有一丝动摇。 长久的、无声的对峙。 奴仆们跪倒在地,俯身颤栗,不敢抬头。四周俱静,只有江水奔流的声音,似喧哗又似沉寂。 半晌,赵上钧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他褪去了锐利的威势,眼眸深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开傅棠梨,慢慢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好。”傅棠梨捂着喉咙,声音沙哑,接住他的话,“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有骨气,莫低头,再也别来搭理我。” 她转身,没有任何迟疑,奔向江边,再次一跃而下。 “傅梨花!”赵上钧几乎气笑了,无论他方才说过什么,此时统统不算数,他飞扑而上,一把抱住了傅棠梨。 收势不及,两个人一起向下坠去,巨大的水花溅起,落入江中。 —————————— 傅棠梨发起了高烧。 这个时节,春寒浓烈,水汽潮湿,她在一天之内两次落水,又兼之急怒交加,心绪震荡,之前种种都是强撑的,被赵上钧从水里捞起来之后就晕了过去。 她昏迷了很久,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来,浑身滚烫,每处骨头都在发疼,汗水一阵一阵地冒出来,很快变得冰凉,浸透她的身体。 她开始后悔,不知是后悔先前在青华山上招惹了玄衍道长,还是后悔这回硬气非要去跳江,又或两者兼而有之,越想越难过,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梨花。”那个男人的声音低低地唤了她,这时候他又变得温存起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哪里不舒服?” 他好像叹息了一声,忍不住跟了一句:“自讨的,简直胡闹。” 傅棠梨生气了,挣扎着把他的手拍开,她烧得整个人都迷糊了,被梦魇所覆盖,半醒半不醒,还追着要打他,打不到,哭得愈发委屈了,呜呜咽咽,上气不接下气的。 赵上钧大约是无奈了,只能俯下身,把手伸出去给她:“好,让你打,别哭了。” 傅棠梨反复无常,又不愿意理他了,嘟囔着:“不要,手拿开,烦你……” 她的声音细细小小的,带着柔软的哭腔,她的脸蛋烧得红扑扑的,褪去了平日矜持的做派,流露出一种稚气的娇弱,泪眼氤氲,嘴唇不自觉地撅着,凌乱的发丝被汗水沾在脸颊上,看过去毛绒绒的一团,好像春雨过后,被打湿的小鸟,可怜又可爱。 第37章 想把她关起来,就像眼前这样,藏在手心里把玩。 赵上钧这么想着,却低了头,耐心地哄她:“我那时说‘好’,本来就是要放你离开,你却不依不饶,自己找罪受,傻不傻?” “你才傻!”毛绒绒的小鸟“刷”地一下竖起了羽毛,用她那泪汪汪的眼睛瞪着赵上钧,但她大抵也知道这样没有什么威力,旋即又耷拉了下去,沮丧地道,“我不相信你,我知道,你愚弄我,无非是想看我出丑罢了。” 这会儿已经到了晚间,烛火不敢太亮,隔着琉璃屏风,半明半暗,轻薄的鲛绡垂下来,如同水面生起的云雾,看过去,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连人的神情也笼罩其中,辨不出真假。 “我从不骗你。”赵上钧的声音淡淡的,听过去有点远,“我答应了,放你离开,若有半句虚言,叫我来日万箭……” “别说!”傅棠梨遽然一惊,吓得完全清醒了过来,凭空生出了一点力气,大声打断了赵上钧的话,“别说了!” 就这么一下,她又喘得不行,垂下了眼帘,不去看他,喃喃地道,“好了,我信你,不用再说了。” 她喘息片刻,好不容易缓过来,吃力地撑起身子,手抖得厉害,挣扎着道:“叫人过来扶我一把,我这就告辞。” 赵上钧伸出一根手指,在傅棠梨的额头轻轻地戳了一下。 傅棠梨爬了半天,被这一指头轻而易举地给戳了回去,“吧唧”一下,仰面躺倒,她一阵头晕眼花,许久动弹不得,差点又气哭。 “你如今这般情形,怎么回去?病好了再走。”赵上钧沉稳下了定论。 “不,我现在就要走。”傅棠梨不肯听。 “梨花。”赵上钧的神色还是平和的,声音却带上了一点危险的意味,“你最好听话,若再闹,我或许要反悔也说不准。” 傅棠梨不服气地看着赵上钧,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苍白的底色上泛出一点嫣红的印子,显出一种颓废的妩媚。 赵上钧面上没有表情,眼底的颜色更浓了,宛如深邃的黑夜。 正在僵持间,一个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药熬好了。” 傅棠梨抬眼望去。 原来是云麓观的老道青虚子,他亲自捧着药碗,大大咧咧地走过来:“还烫着,玄衍,快拿走。” 这边看见了傅棠梨,他还笑眯眯地打了招呼:“女善信醒了,正好,趁热喝,方有药效。” 傅棠梨这一生病,变得格外娇气又不讲理,闻言把头埋到被窝里去:“苦,不喝。” “嚯。”青虚子不乐意了,翘起了胡子,“你这小女郎是不知道,老道医术精妙,有触手生春之能,当年在元真宫,多少人来求老道诊病,捧千金而不得,你还挑挑拣拣,岂有此理?” 傅棠梨有点赌气,虚弱地摇头:“不是什么要紧毛病,不用管我,隔宿就好。” 青虚子“哼”了一声,瞥了赵上钧一眼:“有人火急火燎地跑到云麓观把老道架了过来,一路上,那马跑得飞起来,老道的一把老骨头都要颠碎了,原来不是什么要紧毛病,早说吧,别来折腾老道。” 赵上钧不动声色,把药碗接过来,对傅棠梨简单地说了两个字:“喝药。” 语气平淡,却带着他惯有的威严,丝毫没有可以商榷的余地。 停顿了一下,见傅棠梨没有动静,他又补了一句:“你可以选,自己喝,或者我捏着你的嘴巴灌下去。” 傅棠梨所有的勇气大约都在之前用得精光,这会儿实在累了,提不起精神来继续闹,只得忍了。 她浑身发软,没有力气,由着赵上钧把她扶起来,虚弱地靠在他的臂弯里,才喝了一小口药汤,“嘶”了一下:“烫。” 赵上钧把药碗端到嘴边吹气。 他的气息拂过,是雪中的白梅花,信道者在山间焚烧乌木,散发出清苦而绵长的香气。 傅棠梨的脸上烧得更厉害了,待到赵上钧再把药汤捧给她时,她不再吭声,闷头喝了下去。 确实是很 苦,她的眉头揪了起来。 赵上钧放下药碗,转而递过来一个翡翠小碟子,上面堆满了晶莹剔透的糖果子。 傅棠梨看了他一眼,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傅棠梨挑剔地捡了半天,拈起一颗,放入口中。 青虚子本来要出去了,眼角瞥见,顺嘴交代了一句:“还烧着呢,少吃甜的,免得引发痰症。” 赵上钧素来是个果断的人,听得这话,立即捏住傅棠梨的下颌,手指探入她的口中,把那颗糖果子抠了出来。 他的动作过于迅速利落,傅棠梨烧得迷糊,脑袋瓜子也转得慢,竟来不及反应,呆了一下,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疑惑地舔了舔舌头。 赵上钧难得迟疑了一下,大约也觉得自己过分苛刻了,手指一捏,把那粒湿漉漉的糖果子捏下一丁点碎末,又塞入傅棠梨的口中,冷静地安抚她:“少吃一点,这样就好。” 傅棠梨的嘴巴张了张,又阖上了,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有微微的甜味,混合着苦涩,这样的滋味愈发让人觉得难受,咽不下去,含在口中,来回打转。 青虚子施施然走了。婢女过来,服侍傅棠梨躺好,拢下海棠绣的鲛绡帐子,遮住烛光,她们在角落里点了瑞脑,那是一种清洌而明朗的香气,似乎驱散了药物残留的苦味。 赵上钧坐在那里,用帕子擦手,擦得格外用力,他的手指方才沾染了傅棠梨的口水,这对他来说是无法容忍的。 傅棠梨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瞪着他。 他察觉到了傅棠梨几乎冒火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傅棠梨继续瞪他。 赵上钧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默默地把帕子扔了,面不改色:“别看了,早些睡吧。” 傅棠梨气鼓鼓地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她喝了药,过了半晌,发烧的热度渐渐退了一些下去,但汗出得更多了,一层层地淌出来,睡不着。她咬着牙,还是泄出了一点细碎的呻吟。 赵上钧还守在床边,他拿了一方帕子,把傅棠梨的身体扳了过来,为她擦汗。 傅棠梨脸皮薄,将头一偏,避开了,细若蚊声地道:“脏……” 赵上钧把她的头按住,很平静地道:“我不嫌弃。” 胡说,他分明是嫌弃的,方才还在那里擦手,擦了又擦。 傅棠梨犯了倔脾气,哼哼唧唧地摇头,表示不乐意。 “梨花,别闹。”赵上钧只是叹了一口气,还是愿意哄她的,他的动作是那么仔细,帕子蹭过她的额头、脸颊和鼻子,带着他的味道,白梅花混合着乌木的香气,便留在了她的肌肤上。 他俯下身,垂眸望着她,逆着光,睫毛的影子落在眼眸中,深而浓郁,掩去了他平日的冷峻和威严,恍惚间,竟有一种温柔的错觉。 在那么一瞬间,傅棠梨似乎被迷惑住了,她安静了下来,眨了眨眼睛,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或许是抱怨、或许是撒娇,连她自己也听不太懂,然后,慢慢地睡着了。 …… 半夜里,身上又烧了起来,傅棠梨难受得哭了,在梦里,也不敢大声,就是抽着鼻子,啜泣着。 那个男人一直在她身边,用巾帕浸了温水,敷在她的额头上。 这让她更不舒服了,挣扎着想要把那块湿乎乎的东西抓下去,抓来抓去,却抓到了那个男人的手。 他说了一句什么,傅棠梨听不清楚,他的手掌宽大厚实,摸过去凉凉的,还带着好闻的味道,她有点喜欢,凑过去,蹭了一下。 他马上把手收了回去。 傅棠梨生气了,她这会儿生气起来就是掉眼泪,掉得很凶,“吧嗒吧嗒”的。 他显然无奈了,很快又把手递给她。 傅棠梨终于满意了,含着眼泪,把他的手贴在脸上,睡了过去。 …… 天亮的时候,傅棠梨醒了过来。 窗扉半掩,灯烛彻夜长燃,将灭未灭的烛火溶化在春日清晨的天光中,昏黄的颜色散开,渐至通透,偶有鹤鸣一两声,从窗外天光中来,清远空明。 鲛绡的幔帐薄如蝉翼,绣满了盘错的折枝海棠,仿佛花影参商,隔着这层影子,傅棠梨看见赵上钧就在她的身边。 他靠着床头坐着,闭着眼睛,小寐未醒。 傅棠梨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他那斜飞如剑的眉毛、长而深刻的眼线,高挺笔直的鼻梁,还有刚毅的嘴唇,都看得清楚分明,他确实是个俊美异常的男人,但此刻,他的下巴冒出了一层青青的胡茬,凭空添了几分粗犷的野性,破环了他宛如天人一般清冷的气质。 傅棠梨屏住呼吸,不自在地动了一下。 赵上钧的手还枕在她的脸颊边,她一动,他马上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傅棠梨慢慢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温雅得体的笑容,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道长。” 第38章 赵上钧沉默了一下,“嗯”了一声。 傅棠梨偷偷地、轻轻地将他的手往外推。 赵上钧觉察到她的意图,把手收了回去,他的动作十分缓慢,那样的姿势保持了一夜,他的手已经完全麻木,几乎不能控制,但他的脸色仍是平和的,看不出什么端倪。 傅棠梨闹腾了一天一夜,这会儿烧退了,人也清醒了,显然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端庄娴雅,她清了清嗓子,柔声道:“有劳道长照顾,给您添麻烦了,颇令我不安。” “无妨。”赵上钧也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隔了一层帐子,大约能把人的心思也遮住,傅棠梨垂下眼帘,斟酌了片刻,委婉地开口道:“我少不更事,先前对道长屡有欺诈之举,如今思及,悔不当初。” 她顿了一下,觑看着赵上钧的神情,把声音放得更加轻缓了:“但是呢,这几日,道长邀我做客,也有诸多不妥之处,既如此,不如彼此抵消,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从此后就当两清了吧。” “不。”赵上钧只回了一个字。 他神色平淡,只是看着自己的手,专注着恢复手部的活动力,手腕翻转,手指曲张,看过去是漫不经心的举动,却流露着一股凶悍桀骜的煞气。 傅棠梨怔了一下,没料到他会拒绝,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不?” 赵上钧终于看了傅棠梨一眼,那样的目光,深沉而平静,如同旷野的夜色,让人无从捉摸,看得傅棠梨的心又紧了一下。 “因为我说过,我气量小。”他直白地道。 傅棠梨无话可说。原来这世间还有这样小气的男人,却让她撞上了,真是十分糟糕。她叹了一口气:“道长何以如此不近人情。” 赵上钧俯身,探手。 傅棠梨心虚,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想开躲开他。 但他的手只是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如同羽毛拂过。 “不烧了,今天再喝两次药,应该能好些。”他淡淡地道,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襟,转身就要离开。 “道长。”傅棠梨叫住了他。 赵上钧停住脚步,略一侧首。 傅棠梨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想回家,可以吗?” “好。”他很平静地应下了。 —————————— 夹墙里的热气烧得很足,屋子里暖烘烘的,赤金饕餮兽炉里的瑞脑香撤了,换上了雪中春信,那是一种温和的香气,带着一点微甜。 婢女铺上干净的褥子 和被衾,为傅棠梨换了一身衣裳,怕她再受凉,只用滚热的兰草汤为她拭擦了手和脸,好歹让她舒缓了一些。 中间的时候,青虚子过来了一趟,为傅棠梨把了脉。 老道士对自己的医术十分满意:“不错,果然药到病除,今天我给你调一调方子,再喝两贴,基本就能痊愈了。” 傅棠梨道了谢:“有劳师父了。” 青虚子始终都是笑眯眯的,摆了摆手:“不劳烦,女善信年纪轻,根骨也结实,不算大事。”他挤了挤眼睛,“只是日后千万不要动不动就往水里蹦,大冷天的,毕竟伤身,不值当。” 傅棠梨耳根发烫,捂住脸,咳了好几下,讪讪地道:“气性大,一时昏了头,我知错了,日后再不敢的。” 青虚子是个老好人,他一边收拾自己的药箱,一边指点道:“玄衍脾气硬,从来没人敢和他正面扛上,你呢,别犯傻,该低头时低头,挤点眼泪出来,哭着求他,肯定好使。” 傅棠梨想了一下,很诚恳地道:“这可太难了,做不到。” 青虚子气得要笑,“哼”了一声,摇头走开了。 —————————— 天又黑了下来,春夜絮暖。 傅棠梨用了药,歇了一天,轻松了不少,便叫婢女扶着,下了床,颤颤巍巍地试着走了两步。 恰好赵上钧进来看见了,他的目光一沉:“歇着,不急着走动。” 傅棠梨并不违逆他,温顺地“嗯”了一声,坐了下来,半倚着床,抬头看他,和和气气地和他商量:“青虚师父说我恢复得不错,再过一两天就大好了,我寻思着,也不好过于打搅道长,待那时候,我就告辞回家,未知道长意下如何?” 赵上钧没有回答,他抬起手,轻轻击掌两下。 立即有婢女上前,为傅棠梨换了一双厚底小羊皮暄软靴子,披上一件带兜帽的珍珠滚边紫貂大氅,又拿了一个赤金掐丝珐琅牡丹小暖炉,套上云锦缂丝罩,放到傅棠梨的怀里。 暖炉里的红萝炭混合着白檀香屑,烧得旺旺的,透过中空的隔层,触手温热而舒适。 傅棠梨摸了摸暖炉,她松懈下来,整个人有些懒洋洋的:“这小玩意好使,就是麻烦,在屋里其实很用不上。” 赵上钧上前,抱起了傅棠梨。 傅棠梨一惊:“道长何以如此失礼?快快放我下来。” 婢女打起帘子,恭敬地屈膝送行。 赵上钧抱着傅棠梨走出去,脚步不停,神色不动,简单地道:“送你回家。” 傅棠梨的心跳得快了起来,她本来想说两句话表示谢意,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太合宜,吐不出来,只能低下头,默不作声。 左右侍从挑着两列琉璃宫灯在前方引路,灯光摇曳,周围影影绰绰,显得凌乱晦涩,而赵上钧的步伐沉稳,如同山岳。 他高大健硕异于常人,他的臂弯强硬而有力,他的胸膛宽阔而结实,傅棠梨窝在其中,虽然不愿承认,但还是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与踏实。 或许是夜深,花已睡去,空气中弥漫着草木香气,多少有些沉郁。 傅棠梨听见他的脚步踩过石径,发出沙沙的声响,虫鸣啁啁,如有人喁语不休,还有,他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鼓动着,敲在她耳边。 傅棠梨握紧了那个小小的暖炉,太热了,她的手心出了一点汗。 不多时,到了渡口。 渡口处有两排高耸的方柱,垂挂着密布的灯笼,照得此处亮如白昼。 侍从退到两侧,守卫的士兵上前,齐刷刷地行礼,又无声地让开道路。 一艘乌篷小船泊在那里。 赵上钧抱着傅棠梨上了船。 这艘小船黑黝黝的,很不打眼,里面却布置得十分周到,乌篷下面的船舱中铺着白狐毯子,绮绫卷草纹引枕堆在上面,还有一方小小的紫檀镶绿松案几,船尾处挂了一盏瓜瓣络珠明角风灯。 赵上钧将傅棠梨放到船舱中坐好,为她戴上了兜帽挡风,自己走到船头,拿起船橹,发力一摇,小船驶了出去。 今夜云淡风轻,水与天一色,皆是月色,小船破开一江清辉,水声哗啦,搅乱了月色。赵上钧站在船头,身形若列松叠翠,衣袂当风,广袖飘飘,他似踏月光而行。 傅棠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没想到道长还会撑船。” 赵上钧回头看了她一眼:“多少会些。”他压了一下船橹,语气淡淡的,“只要你不往水里跳就好,黑灯瞎火的,不好捞。” 傅棠梨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心平气和地道:“嗯,不会了。” 赵上钧把脸转回去了,一时无言,船摇到了江中央,停下了。 他放下船橹,走过来,在船舱的外侧坐下,他的腿很长,伸展开来,横过小船,船身摇晃了一下,方寸的空间显得更加紧仄起来。 傅棠梨心中顿生警觉,勉强笑了一下:“怎么,有何不妥吗?” 第29章 我不好,你别喜欢我 赵上钧没有说话,他抬起手,朝方才渡口的方向虚虚一指。 傅棠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并没有看到什么,只有已经远去的灯光倒映在江中,模糊一片。 夜色宁静。 她看了赵上钧一眼,以目光询意。 赵上钧的手指在案几上敲了两下。 倏然,远处“嘭”的一声,惊破了夜色。 傅棠梨抬头望去。 江心岛,渡口处,焰火在夜幕下绽开。 金色的、银色的、彩色的,无数火花升腾而起,一簇簇、一片片,交错缠绕,如星河汹涌,如烟花倾覆,如同这时间最热烈的红尘、最盛大的繁华,火树银花点燃江天不夜。 傅棠梨睁大了眼睛,她有些茫然,暖炉从手中滑落下来也没有察觉到,手心发烫,偷偷地缩到袖子里,使劲握住了。 赵上钧始终沉默着,很久,直到那一江焰火逐渐熄灭,只余星光点点,在江面跃动,凌乱不堪。 他又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襟,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埃,居高临下地看着傅棠梨,风姿清冷,依旧是那个高傲不沾凡尘的道长。 “去岁元宵夜,为外力所扰,欲观焰火而不得,当日我有言,另许你一场焰火,今日就当践诺。”他的语气平淡,只是这么说着,分辨不出什么情绪。 那时无心之言,傅棠梨早已经忘了,忽而提及,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喃喃地道:“多谢,其实不必。” 第39章 她的声音很低,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赵上钧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抛了过去。 傅棠梨下意识地接住了,就着月光一看,是一个小小的袋子,通体用珍珠联结而成,宝光莹润,收口处缀了红宝石攒成的络子,精巧细致。她抬头看了看赵上钧,把那袋子打开了。 满满一袋子都是糖果子,一颗颗的,用半透的绸绢包扎着,花式各异,细巧又精致,带着令人愉悦的香气,馥郁而甜蜜。 “先放着,病好了再吃。”赵上钧说这话的时候,也是一副威严的神态,俨然不容违逆。 她早已经不是孩童了,却还有人用这个来哄她。傅棠梨原本想微笑一下,却笑不出来,只能低了头,轻轻地“嗯”了一声,把糖果纳入怀中。 赵上钧撑船的技艺大抵不是很好,乌篷船“吱吱呀呀”的朝着对岸驶去,慢悠悠的。 星河明月,船行过天光处,水波荡漾,许久方能平复。 傅棠梨坐在船舱里,看着赵上钧的背影,轻轻地唤了一声:“道长……玄衍。” 赵上钧没有作声。 “我和你说,我这个人呢,其实一点儿也不好。”她语气和缓,慢慢地道,“自私凉薄,行事顾己不顾人,虚伪造作,在旁人面前装模作样,实则满腹谎言,脾气也倔,犯傻的时候不要命,糟糕得很。” 赵上钧没有回头,语气平稳:“我知道。” “所以,你别喜欢我。”傅棠梨的声音很低,说得很认真,“我不值得。” 赵上钧这次没有再回答,他扳着船橹一摇,江面发出巨大的水声,船身摇晃了一下,似乎有鱼儿被惊动,从船头跃了过去,“扑哧”一声,粼光掠影过江波。 于是,又是长久的静默。 不多时,乌篷船行到了岸边,那里早已有人等候。 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停在津渡,一群铁甲士兵拱卫两侧,见到船来,立即迎上前去。 赵上钧扶着傅棠梨下船,等候的士兵后面跑出来一个婢女,差点要扑到傅棠梨的身上。 “娘子!娘子!我可算见到您了,担心死我了,您没事吧?” 原来是胭脂,她还是那幅咋咋呼呼的模样,但很快被边上的人拦住了。 傅棠梨见到胭脂无恙,心头放松,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稍安勿躁。 马车上下来一个妇人,年已老迈,但气度清华,高贵不凡。 傅棠梨认得那是安王妃,吓出了一身冷汗,欲盖弥彰地低了头,用袖子掩了半边脸。 赵上钧对安王妃保持了应有的敬重,拱手致意:“五郎无礼,劳动皇婶深夜奔走,甚感不安,只待改日另行登门致歉。” 安王妃看都没看傅棠梨一眼,好似没有傅棠梨这个人似的,她只是叹了一声气,拍了拍赵上钧的手臂,欲言又止:“你这孩子,偏偏……” 偏偏什么呢?安王妃没有再说下去。 赵上钧依旧是沉默寡言的,旁边有士兵为他牵来了一匹黑色的战马,他翻身上马,立即疾驰而去。 安王妃目送赵上钧离开,她转而对傅棠梨冷冷地道:“上来吧。” 她上了马车,傅棠梨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马车动了起来,安静的夜里,车轮发出骨碌骨碌的滚动声,还有士兵们跟在两边走路“刷刷”的声音,没有人说话,太静了。 安王妃就坐在傅棠梨的正对面,一直盯着她,那目光实在算不上友好。安王妃在皇族中一向有温厚敦良之名,傅棠梨先前见过她两次,说过几句话,安王妃极和气,浑然不似眼前这般。 傅棠梨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缘由,她低头、低头、再低头,头都要埋到胸口了。 半晌,安王妃点了点头:“五郎出家修道多年,本来不沾尘俗,这次却请了安王和我,专程去了一趟青华山,正经为他提亲,我原先心里稀罕得很,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这般厉害,能惹得他动了凡心,今日一见,果然,傅二娘子贤良淑仪,不愧是圣上钦点的太子妃,好得很。” 老人家嘲讽起来,一点儿不客气,而傅棠梨实在也没什么可以辩解的,她甚至不知道赵上钧当真请了家中长辈前去提亲,如今闻及,只觉得一场荒唐,心下万般滋味分辨不出。 安王妃见傅棠梨不应声,忍了忍,实在忍不住,语重心长地又道:“五郎交代过我不要多说,如今我只奉劝你一句,傅二娘子,为人不可过于悖妄,赵氏的儿郎,由不得你这般耍弄,日后你最好洗心革面,一心一意侍奉太子,若不然,终将祸及满门,你好自为之。” 安王妃虽然态度生硬,但这番话说得确实在理。 傅棠梨敛了眉眼,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而后无话。 马车到了城门,有人持监门卫大将军的令牌叫开了城门,一路通行,入得长安城内,已宵禁,遇有金吾卫巡查,见是淮王的人马护送安王妃出行,不敢多问,皆避让。 如此,到了傅府,傅棠梨下车。 傅方绪听得下人通报,急急亲自出了大门相迎:“孙女不知礼仪,深夜求归,累及王妃相送,大不该,是老夫教导无方,惭愧、惭愧。” 安王妃此时又显得温和起来,她坐在车上,仪态雍容,颔首笑道:“傅大人无需多虑,你家二娘颇讨人喜欢,我本待留她多住两天,陪我谈经论道,只是她生病了想家,也是人之常情,赶紧让她回去养病,多歇几天,待日后闲暇时再聚不迟。” 傅方绪连连谦虚,和安王妃又客套了两句,只因时辰不对,也不便留客,少顷,安王妃便走了。 那边黛螺已经飞奔了出来,和胭脂一起扶住了傅棠梨,一脸担忧:“娘子,听说您在安王府上生病了,这会儿怎么样?走慢些儿。” 傅方绪还待和傅棠梨多说两句:“安王妃素来清高,轻易不与人往来,难得愿与你交好,算是你的机缘,你随祖父到书房来,祖父还有些话要问你。” 傅棠梨靠在黛螺的肩膀上,踉跄了一下,虚弱地道:“祖父,我生病还未大好,恐怕会将病气过给祖父,容我稍后再向祖父细禀。” 傅方绪这才作罢:“也是,祖父差点疏忽了,你先回去养着,过几日再说。” 遂唤了仆妇,和黛螺胭脂二人,一起将傅棠梨扶下去了。 待回到房中,傅棠梨躺倒在自己床上,屏退了仆妇,闻着房中熟悉的熏香味道,方觉得身心松懈下来,情不自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黛螺还在埋怨胭脂:“偏你懒怠,没有用心照顾娘子,这么两天工夫,就让娘子生了病,该打。” 胭脂没去理会黛螺,她紧张地到外面瞧了瞧,挥手让廊下的仆妇走远些,又把门关上了,然后才凑到床边,小小声地问傅棠梨:“娘子,方才我看到玄衍道长送您回来,还看到他和安王妃说话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傅棠梨用手捂着脸,有气无力地道:“那是淮王殿下。” 真是一道惊雷。 胭脂和黛螺齐齐目瞪口呆,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傅棠梨勉强爬起身来,坐好,先问胭脂:“你这两天身在何处?他们可有为难你?” 胭脂收敛心神,摇了摇头:“还好,那群人将我送到一处宅院看管起来,一应饮食用度都是好的,只不能随意走动,就今儿晚上突然把我带到渭水江岸,才见到娘子。” 她说着,又从袖袋里掏出几包药:“哦,对了,还有这个,他们嘱咐过,说这是娘子的药,每日一贴,还需服用三日,娘子,这药能用吗?”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嗯,用吧。” 她又问黛螺:“我不在家的两天,外面是如何说辞?” 黛螺回道:“您那日去松石堂买东西,出去不多时,安王府的管事就过来了,说安王妃和您在松石堂偶遇,谈起道家经义,十分投缘,故而携您回安王府陪伴两天。” 安王是当今天子的叔叔,又为宗正寺卿,身份权势皆备,安王妃脸面足够,这一番说辞出来,傅家无人起疑,眼下一切安好,不至惊动旁人。 傅棠梨忍不住摸了摸胸口,放下了一块大石,又颓然躺下了。 黛螺算是个聪明的,不消傅棠梨再细说,她自己就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一颗心都吊了起来,紧张得嗓子发颤:“娘子,这几日您是不是被淮王抓起来了,他没对您无礼吧?您还好吧?” 傅棠梨闭着眼睛,无奈地吐出两个字:“闭嘴。” 看来还好。 黛螺松了一口气,转头马上又念叨起来:“我早说过,别和那个道人多做纠缠,就您不听,看看,踢到硬石头了,这可如何收场?” “好了,别说了。”傅棠梨睁开眼睛,板起脸,“以后不许再提起玄衍道长,不许提,一个字都别说到他,就当没这个人,知道了吗?” 胭脂和黛螺怎敢不听从,赶紧应下了。 第40章 傅棠梨心烦意乱,翻了个身,一样东西从怀里掉了下来,她摸了一看,原来是那个装满糖果子的珍珠袋。 她怔了片刻,丢给胭脂:“拿走。” 胭脂看了一眼,和黛螺商量:“这里面许多糖粒儿,不宜久存,口袋倒是金贵,放哪儿呢?和娘子的首饰收一块儿可好?” 黛螺嘀嘀咕咕地和胭脂咬耳朵:“这玩意先前没见过,八成是那个……给的,别留着,扔了吧。” 傅棠梨听见,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起身来,又从胭脂手里拿回了珍珠袋,把里面的糖果子倒出来,叫胭脂分给外头的小婢,而后自己把袋子收到箱子里,和一卷道经放在了一起。 那卷道经的书页中还夹着三张符箓。 —————————— 天晴不 过两天,又断断续续地下起了雨,成天淅淅沥沥的,把枝头的玉兰花打落了一地,无人拾得,香气萎靡,渐至于腐烂,纵然是春日,也有这般凄凉场景,叫人惘然。 杨氏有心与傅姑母交好,频频前去拜访,本想拉着傅棠梨一道去,充个门面,但傅棠梨一出门见风,就咳了个惊天动地,身体摇摇欲坠。杨氏悻悻的,只好放过她,带了傅芍药自去不提。 然而,这一天,宫中却来了人,传冯太后的旨意,命傅棠梨同去元真宫进香。事出突然,傅棠梨心中纳闷,不敢再装病,迅速妆扮妥当,打点起精神来,随来人一同前去。 先至冯太后的长乐宫中,傅棠梨独自在外间候了半个时辰,无人理会。 待巳时,赵元嘉过来,冯太后才露面,见了傅棠梨,不过淡淡地瞥了一眼。 冯太后平素本就不近人情,今日看去,心绪尤其不佳。 傅棠梨手心里捏了一把汗,敛眉垂眸,分外小心应对。 赵元嘉作为长子长孙,一向独得宠爱,在祖母面前十分率性,随口道:“太后要去进香,孙儿陪着就是,何必另叫外人?” 冯太后在赵元嘉的面前才露出了和蔼的笑意,拍了拍他的手,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道:“哀家昨夜里梦见你的皇祖父,不免怀念,今儿想去元真宫为他烧香,你就陪着哀家一道去吧。” 春来多雨,天气潮湿,冯太后头疾复发,夜里多失眠,颇不安宁,昨夜偶入梦,见先帝至,手指东宫而面现怒容,连曰“不可、不可、切切不可!” 冯太后惊醒,大悸,思及东宫近来并无变数,唯有太子将要娶妻一事,疑心先帝意指新妇不祥,愈发不喜,故而唤了赵元嘉与傅棠梨二人来,欲往元真宫请高人辨断。 但个中缘由,她不欲多言,只和赵元嘉略说了两句,便吩咐宫人动身。 宫女执绛纱灯侍奉左右,内侍捧拂尘、香炉、障扇等物随行,又有两列羽林郎护卫车驾,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宫城,前往元真宫。 元真宫位于长安城东面,占地广阔,青砖灰瓦,黑柱白墙,楼阁层叠,高台嶙峋,又有青松如云,遍布其中,幽然有古意。 其为天下第一道观,经历三朝而不衰,观中道人修行登仙之术,屡有灵迹示人,百姓莫不信服,现任主持青阳真人更是上窥天命、下彻鬼神,有大神通,自先帝时便被尊奉为国师。 道人们恭迎冯太后一行人至天尊宝殿中,青阳真人走上前来,他面容清癯,一头白发,三绺长须,有仙风道骨之态,见到冯太后,拂尘一摆,从容自如地打了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太后娘娘大安。” 冯太后矜持地回道:“国师大安。” 此时,一个年轻的道士从殿后走过来,立在青阳真人的身后。 冯太后见及,倏然激动了起来,情不自禁伸出手去:“五郎如何在此?” 来人正是赵上钧,他一身道装,广袖大袍,发髻高盘,横插乌木簪,俨然红尘世外人。 青阳真人不紧不慢,施施然道:“玄衍拜在青虚师弟门下,亦为我元真宫弟子,明日乃太上老君诞辰,届时将设大斋醮,故命众弟子皆归。” 赵上钧见了冯太后,并无太多情绪,只是如他师伯一般,打了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见过太后娘娘。” 冯太后见状,险些落下泪来,她却也知道,因着当年的那桩旧事,母子离心,已然不可挽回,他偶尔回宫,还愿意见她这个母亲,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不能强求再多。 她也是个心志坚硬的,当下不过片刻,已然恢复了镇静,点了点头,不再多说,随后,命赵元嘉及傅棠梨上前。 傅棠梨跟在后头,早已双股站站,几欲掩面而退,可惜找不到借口,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同赵元嘉一道,问候过青阳真人后,又向赵上钧行礼:“儿拜见淮王殿下。” 赵上钧神色淡漠:“贫道玄衍。” 赵元嘉与傅棠梨立即改口:“见过玄衍道长。” 听过去异口同声,像是心有灵犀似的。 赵上钧的眼神冷了下来,一瞬间掠过寒芒。 第30章 未婚夫只隔一扇门,他却…… 众道士设华幡,摆置五器兼五供,燃起重瓣莲花灯,击九声玉罄,以柳枝沾水,遍洒道场,示荡秽涤尘之意,赵上钧随侍青阳真人,行道徒之职,为冯太后奉三柱香。 冯太后持香,闭目默念,赵元嘉和傅棠梨随其后,跪拜祷祝。 少顷,礼毕,青阳真人上前扶起了冯太后。 冯太后顺势指了指傅棠梨,好似随口一提:“此傅氏女郎,圣上欲聘为太子妃,真人观她面相,与太子合宜否?” 元延帝为太子择妻,姻缘双方的生辰八字经由司天台的中官正反复推算过,中官正言之凿凿,此女印星生扶,与太子四柱契合,五行互生,实乃佳偶天成。 这位中官正大人是青阳真人的徒弟,作师父的,自然不能拆徒弟的台。 青阳真人捋着长须,上下打量傅棠梨,伸出两指虚空点了几下:“男女宫平满,多子多福,财帛宫挺拔,福禄双全,福德宫丰润,夫贵妻荣,观面相,女郎旺夫,宜家宜室。” 又指着赵元嘉道:“太子命宫如明镜,与女郎相辉映,太后请看,二人山根处形态一致,此谓之夫妻相也。” 赵元嘉与傅棠梨的容貌皆出色,至于山根处如何,冯太后是看不出来的,既然国师说是,那便是了,冯太后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青阳真人还待多说几句,结个善缘,他打好了腹稿,话还未出口,眼睛一瞥,无意中看到赵上钧,顿时打了个冷战。 赵上钧立身于神像前,神像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巨大的影子笼罩下来,在他的眉眼处形成浓郁的暗色,他手里拈着香,烟气缭绕中,却见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若无若无的笑,冰冷而幽深。 青阳真人是个机敏而圆滑的人,在这点上,比他的师弟强上太多,他当机立断,转开了话题,谈起明日的太上诞辰,科仪隆重,通彻神庭,乃盛事也,可请冯太后一观。 冯太后却并无兴趣,她依旧有些忧心,说出此行目的:“哀家昨夜偶得一梦,似非吉兆,还请国师为哀家解惑。” 青阳真人气定神闲,拂尘一甩,伸手做延客之意,风姿仪态比拟仙人:“太后随老道到后殿青云台一坐,彼处可闻松涛鹤鸣,天籁自然,老道沏一壶安神茶,再细细为太后解梦。” 冯太后点头,抬步欲行。 “太子。”赵上钧却叫住了赵元嘉,“你过来,今日既到此,可抄上一卷太上救苦经,明日斋醮,供奉神前,为先帝祈福。” 冯太后心中大慰,叹息道:“五郎有心了。” 赵元嘉立即道:“道长所言甚是。” 赵上钧的目光又落到傅棠梨的身上。 此情此景,由不得傅棠梨做主,她微微俯身,神情谦恭:“儿愿与太子同往,为先帝抄经祈福。” 冯太后满意地点头。 当下,赵上钧出了天尊宝殿,赵元嘉与傅棠梨随后跟上,拾步上了青阶长道,经行多时,转过滴水月洞门,到一处静室。 静室筑于松边,廊庑宽长,竹帘垂门,有虚室生白之意,玄安、玄度侍立门前,见赵上钧至,恭敬地推门卷帘起。 傅棠梨跟在赵元嘉的身后,进门的时候,被两个小道士的目光扎了好几刀,她目不斜视,双手笼在袖中,腰身挺得直直的,从容而过。 室内,窗下摆着一方长案,墙上挂着一张古琴,地上铺了蔺草坐席,和赵上钧在云麓观的住所布置得大致相类,如同雪洞般素净,只案边多了一个青瓷云纹博山炉,烟云薄如蝉翼,隐没在角落的阴影中。 赵元嘉不觉感慨:“道长住处何其简陋,委实不必如此自苛。” 赵上钧的眉目都没有动弹一根,他盘腿坐下,略一抬手,小道士搬了两张案几进来,分别摆在赵元嘉和傅棠梨的面前,又捧了笔墨纸砚来。 “太上救苦经,写吧。”赵上钧发话。 赵元嘉在案上翻了翻:“经书呢?” 第41章 赵上钧看了赵元嘉一眼,平静地道:“救苦经一卷,拔亡魂于无边苦海,解幽魂与长夜重泉,有大功德,宫中年年皆送此经,言为圣上及太子所抄,供奉天尊座前,不过区区数百字,太子竟不能记诵,道意不诚,何以祈福?” 这可着实为难赵元嘉。倘若对面的旁人,他早就发作了,但眼前这个是他的皇叔,威慑四海的淮王赵上钧,前些日子,赵上钧与他对坐饮酒,似乎平易近人,而此时,赵上钧眉目冷肃,与那时截然不同,赵元嘉的畏惧之心又习惯性地冒了出来。 他只能讪讪地道:“时日久了,记得不太真切,还需温习一下。” 赵上钧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赵元嘉,他端坐不动,却自然有一股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赵元嘉不知皇叔今日为何如此严苛,让他仿佛面对考核功课的老太傅,他坐立不安,有些冒汗,求助地看了看左右。 玄安和玄度垂手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毫无动静。 傅棠梨在心里长长地哀叹了一声,不得已,开口道:“儿熟读道经,可代太子抄写。” 她顶着赵上钧锐利如剑的目光,语调和缓:“儿既许太子,如一体也,儿所书,即为太子所书,可表太子孝意赤诚,并无不妥。” 赵上钧垂下眼睫,遮去眼中的情绪,玩味地重复了一边:“如一体也?”他居然微笑了一下:“言之有理。” 赵元嘉平生头一次觉得元延帝的选择是对的,傅家二娘子确实贤良且聪慧,堪为京中女郎之表率。 他看着傅棠梨,觉得十分顺眼,纡尊降贵地表示了一□□贴:“如此,辛苦二娘了,我为二娘研墨,算你我二人同心并力,皆有苦劳。” 这称呼,就从“傅娘子”跳到了“二娘”。 于是,赵元嘉研墨,傅棠梨动笔,开始默写那太上救苦经。 她的笔迹不似寻常闺中女子那般娟柔,一笔一划,峰峦跌宕,勾折明朗,似雁行长天,俊逸流程,写来但觉一纸清气。 赵元嘉免不了夸了一句:“二娘书法甚佳。” 傅棠梨温和地笑了一下,笔锋不停,低声应道:“殿下缪赞。” 今日难得晴朗,天光从窗外来,温煦明亮,青松叠影,落在案边,年轻的太子和女郎坐在一处,执笔共书,间或喁语,一派融洽。 赵上钧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目光一片幽沉,宛如深不可测的黑夜。 他的手指在案几上突兀敲了两下,声音淡漠:“这经文中‘我本太无中’是何意思?” 赵元嘉的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迅速地看了傅棠梨一眼。 傅棠梨下笔不停,目光不动,规规矩矩地答道:“天尊由元炁所化生,常人不得窥之。” 赵上钧又问:“那么,‘是名三宝君’何指?” 傅棠梨头皮发麻,勉强保持镇定:“三宝者,天宝、灵宝、神宝,为三洞尊神,谓之洞真、洞玄、洞神。” 赵上钧勾起嘴角:“‘天上三十六,地下三十六’又各自是什么?” 傅棠梨汗湿重衣,如坐针毡,她不敢抬眼去看赵上钧,按捺住心神。 “道家有三十六部尊经,即洞真、洞玄、洞神三洞,每洞十二部经,原本秘传于紫微星阙,至高无上,诸天圣人共翊卫,不令下界知,故曰天上三十六,而后,天尊怜悯世人,传经于人间,以镇海天山岳,又曰地下三十六。” 赵上钧点了点头,平静地道:“我原本以为傅娘子不懂得这些,字字句句需要问询旁人,原来,傅娘子是懂得的,我误会了。” 这些,都是当初傅棠梨在云麓观逗弄赵上钧时所问的话,他居然记得清清楚楚,如今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都还给她。 这个男人果然如他自己所说的,气量忒小。 偏偏赵元嘉不知其中波澜,还笑着道:“傅老大人乃当世大儒,只当二娘家学渊源,不曾想连道家经文也一并通晓,听着有点意思,改天得空可以和孤说说。” 这一番话,又把赵上钧的目光引了过来。 赵上钧面无表情,果断地吩咐:“无需改天,玄安、玄度,带太子去书房,把太上救苦经拿出来,为太子殿下细细讲解,使殿下熟记于心,融会贯通,下次见面我要考他。” 赵元嘉惹火上身,不太服气,还待出声抗辩,但赵上钧的眼睛看了过来,那样的目光,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令赵元嘉瞬间几乎窒息。他心中一凛,也不愿意再和赵上钧同处一室,当下顺水推舟,起了身,跟随玄安、玄度去了书房。 说是书房,不过是静室另侧,一排格扇门将其分隔两重,推门即是。 回纹重叠的门扇虚掩着,隔着门,说话的声音虽则小了点,依旧听得分明。 玄安取了经卷,一板一眼地给赵元嘉解说:“殿下请听,经文曰,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 少了个研墨的人,傅棠梨依旧端坐案前,屏息凝气,继续抄她的经。 青瓷博山炉中燃着香,白色的烟气四下弥漫,宛如不可捉摸的蝉翼扇动着,缠绕在人的指尖,挥之不去。 “傅娘子可知此间点的是什么香?”赵上钧又变得心平气和起来,好似闲话一般。 傅棠梨迟疑了一下,还是回道:“……大抵还是信灵香,似乎少了一样甘松,或者又添了几样其他。” “有人曾对我说道,若添甘松,九重天上亦增暖意,更妙,然则甘松味辛,我不喜,故令弗添,其人又曰,不妨一试龙脑与白梅同煎,有霜雪滋味,我依其所言,果然如此,傅娘子闻这味道,对吗?” 这依旧是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傅棠梨指尖一颤,一滴墨水落在了纸上,转眼晕开一团。 她一惊,下意识地想去拭擦,但忙中出错,一不小心,衣袖蹭过案几,砚台被打翻到地上,在蔺草席上泼开一片墨痕。 “道长见恕。”傅棠梨心慌不已,急急离座,去拾那砚台。 手伸出去,却和赵上钧的手碰触到了一起。 他不知何时已经靠了过来,一起俯身探手。 那个男人的手指很热,傅棠梨像是被火烫到一般,飞快地想要缩回来。 但赵上钧手掌一翻,抓住了她的手腕。 格扇门的格心上面蒙着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纱,望过去,种种景致都显得影影绰绰,只因俯了身,被裙板所遮,隔间书房的人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仍在讲经。 玄安问:“殿下可知‘太上’一词出自何典?” 赵元嘉语气轻慢,心不在焉地答道:“礼记之曲礼,有称‘太上贵德’。” 玄安道:“不错,心有神识,识道可尊,太上者,尊神也……” 傅棠梨用力一挣,挣不开赵上钧的掌握,她的心跳得厉害,小小声地道:“放手。” 赵上钧反而抓得更紧,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向自己,他的身体探过去,两个人的额头贴在一起。 这个姿势太过暧昧,好像是一种抵住的缠绵,他的肌肤很热,那种触碰的感觉让傅棠梨疑心自己又要发烧了,她紧张起来,呼吸紊乱,甚至颤抖。 “嗯,烧退了,有精神多了。”他的声音因为压得过于低沉,而显得有些沙哑。 靠得那么近,他的味道覆盖过信灵香,白梅花的清冷和乌木的苦,糅杂在一起,无声无息地将她包裹,傅棠梨心头乱撞,好似有一百头小鹿在胸口胡乱蹦达着,几乎把胸腔踢出个洞 来。 “有劳道长挂念,不敢当。”她急促地道。 赵上钧的指尖在她的手腕上摩挲着,流连不去,他的声音是温和的:“病才好,就该安分在家休养身子,怎么跟着赵元嘉随处走动?在我面前娇气得很,在他面前,就懂事起来了?” 他说话时,气息几乎擦着她的嘴唇,她更紧张了,鼻尖开始冒汗:“说话就说话,好端端的,你凑这么近作甚?” 赵上钧发出微微的叹息的声音:“我倒想问你,我分明已经放过你了,好端端的,你凑上门来作甚?” “胡说,我并没有。”傅棠梨抬手抵住赵上钧的胸膛,不敢让他再凑过来,这个男人的胸膛也是滚热的,心跳强硬而有力,一下一下的鼓动传递到她的手心,叫她的语气都变得虚弱了许多,“你快快放手,就当再饶了我一次吧。” 赵上钧挑了挑眉,笑了一下,突然抓着她的手拉过来,张口咬住了她的手指。 傅棠梨几乎失声尖叫,但赵元嘉只隔了一扇门窗,她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嘴唇张了张,打了个哆嗦,倒抽了一口气,“嘤嘤”一点,近乎啜泣。 他咬得有点重,就像一只强大的野兽,在逗弄他的猎物,尖利的犬牙掐住她的手指,来回摩挲、辗转碾压,含住了,品尝她的滋味,那是十分美妙的,她鲜嫩而芬芳,浑身散发着甜蜜的香气,这令他舍不得一口吞下去。 第42章 他抬起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目光逐渐变得危险又凶狠,或许是真的想把她一点一点地吃掉,从手指开始。 指尖处传来鲜明的感觉,说不出是疼还是别的什么,火辣辣的,他的口腔热得发烫,她甚至可以触碰到他的舌尖。而那舌尖却是柔软的。 傅棠梨的身体摇摇欲坠,她背后的汗水一阵一阵地冒出来,说不出是冷还是热,她急得嗓子都打颤:“你快快放手,若是让太子看见,我就百口莫辩了,你不要害我。” 赵上钧目光一沉,一口重重地咬了下去。 傅棠梨手指一阵剧痛,她死死地咬住牙关,绷紧了身体,才忍住没有痛呼出声,但忍不住红了眼角:“你、你怎么能……” 赵上钧终于松口,他专注地望着她,目光似温柔又似冰冷,用轻描淡写的口吻问她:“你不怕我,反而怕他?那么,我杀了他,如何?” 在那一霎间,煞气迫人眉睫。 傅棠梨睁圆了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赵上钧却松开了手,煞气复又退去,仿佛方才只是傅棠梨的错觉,他轻笑起来:“嗯,吓唬你的。” 傅棠梨急忙后退,踉跄了一步,差点跌倒,赵上钧伸手来扶她,她更慌了,手忙脚乱地躲开,“砰”的一声,胳膊撞到了案几,疼得她差点惊呼出声,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赵上钧收回手,退回原位,他的舌尖微微地舔了一下,回味她的味道,一点淡淡的血腥,带着年轻女郎身上的香甜,美妙绝伦,这令他短暂地得到了满足。 他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态,高贵而威严:“我非洪水猛兽,何必畏我至此?” 傅棠梨捏住自己的手指,她眼中带着一点泪,水光盈盈的,说不出是气愤还是害怕,声音微不可及:“你咬我。” 调子有点颤抖,听过去软绵绵的,她自己没有觉察到,或许又带了一点埋怨、或是撒娇的意味。 赵上钧的眼眸宛如深渊下的烈火,那是一种被压抑的炙热,甚至有些扭曲,但他说话的时候,却保持了温和的语气:“你也咬过我,如今偿还这一桩旧债,有何不可?” 说到这个,傅棠梨又觉得心虚气短,一时争辩不得,她摸了摸鼻子上的汗,扭过脸去,不再看他。 方才的动静已经惊到赵元嘉,他从隔间过来:“那是什么声音?二娘,你跌倒了吗?” 傅棠梨低着头,把手指藏到袖中,揉搓着,什么话也没说。 第31章 每天都是修罗场,太子妃…… 赵上钧垂下眉眼,拂了拂衣襟,声音清冷,带着拒人于千里之的疏离:“你二人,出去吧。” “这……”赵元嘉不明所以,转头去看傅棠梨。 玄安已经抬手送客:“太子殿下请,傅娘子请。” 赵元嘉只得带着傅棠梨一道告退。 出得门后,赵元嘉眉头微皱,有些狐疑:“经文抄完了吗?皇叔似乎不悦,可是你对他有所不恭?” 傅棠梨捏了捏指尖,那上面咬痕宛然,叫人心慌,她不敢让赵元嘉瞧见,悄悄地缩到袖中去,轻声回道:“经文抄了一半,我一时不察,打翻了砚台,大约淮王因此而恼怒吧?” 赵元嘉恍然大悟:“那是了,皇叔素有洁癖,眼里见不得半点污秽痕迹,你素来稳妥,缘何今日如此莽撞?” 傅棠梨挺直腰肢,微微抬起了下颌,这种端丽的姿态,在她做来,尤其显得身形娉婷,优雅若白鸿。 她看着赵元嘉,目光平静,微微叹气:“淮王威武,我实在畏惧于他,每每见面,就觉心惊胆战,手足无措,是我无用,请太子责罚。” 此间青松生涛,鹤鸣云间,道士诵经声与之遥遥应和,俨然不在尘世,唯有她能与此景相映衬,风华清绝。 赵元嘉的心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他不由和缓了面色,反而安抚她:“今日你受孤所累,确实为难了,孤早说过,皇叔惯常如此,日后你少见他就是。” 他说了这些,犹觉不够,想了想,又道:“对了,再过几日,孤与人约了去北祁山春猎,你也一起来吧。” 他自己觉得给了傅棠梨莫大的体面,挑起眉毛,笑了一下:“你性子闷闷的,孤本不欲叫你同去,仅此一回,权且当作为你压惊了,你可不能扫兴,不会骑马也无妨,到时候跟着过去散散步,也免得母后说我不和你亲近。” 他自顾自说得顺畅,就这么下了决断:“好了,到时候我叫人去接你,你等着就好。” 傅棠梨几度想要张嘴,却无法插入,待到赵元嘉说完,他看了过来,矜持自得的眼神十分明显。 真是晦气极了,傅棠梨的心中再次哀叹,她神色如常,微笑而已:“是,多谢殿下。” 过不多时,冯太后出来了。 不知道青阳真人和冯太后说了什么,显然令她十分宽慰,面色也舒缓了许多,只是临走的时候顾盼左右,似有不舍之情:“五郎呢,怎么不见他出来?” 青阳真人摇头,言语别有深意:“玄衍早已出家,乃我道门中人,红尘诸般缘法,都与他再无瓜葛,太后早已知晓,为何还勘不破?” 冯太后听了怔怔的,思及往昔,红了眼圈,良久,以袖掩面,登车而去。 —————————— 雨水终于歇了,春日的阳光明朗而温煦,照在北祁山草木间,远处的山麓传来悠长的鹿鸣,林中鸟雀叽咕不休,山野广阔,走兽在其中追逐奔突,万物生机盎然。 此处是皇家猎场,虞部的官吏早已率人清理了场地,大型的猛兽皆被驱赶走了,太子赵元嘉领着一众宗室子弟在此狩猎。 野草没过马蹄,猎犬在骏马边跟着奔跑,兴奋地狂吠,天上的猎鹰扇动翅膀,发出扑棱棱的声音,时不时俯冲下来,又振翅高飞。 大周尚武,这些儿郎虽不能上得沙场,当此际策马挽弓,驱鹰逐兔,个个皆是意气风发,临川公主的驸马李怀恩送了赵元嘉一只猎豹,尤令赵元嘉兴奋。 那猎豹有着深金色的眸子,形体精壮,通身皮毛绚丽亮泽,难得的是十分温驯,听从李怀恩的号令,跟在赵元嘉身后,矫健如疾风,令人羡煞。 赵元嘉带着猎豹出去转了一圈,不一会儿,就带回了一只獐子和两只野雉,跟在后面的一干皇子和驸马等人纷纷恭维:“太子殿下果然了得,看来今日行猎必然是殿下拔得头筹。” 猎场的旁边,以云罗绢纱和赤金帐构搭建起障尘的幄帐,宫人如云,侍奉左右,众女眷在那里观看猎事,林婉卿亦在其中,她是林贵妃的侄女,今日陪着表妹溧阳公主同来,可惜溧阳公主生性傲慢,不太搭理她,她正暗自气恼着。 赵元嘉兜马过来,在林婉卿面前停住,从马鞍后面取了一只野雉递给她,神态亲近而自然,笑道:“你之前说过,想要几根羽毛妆点罗裙,来,给你。” 众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不乏惊异与羡慕之意。 林婉卿方才在溧阳公主那里受的闷气顷刻消散,心头甜滋滋的,眼波婉转,瞥了赵元嘉一眼:“我不过随口那么一提,殿下何必记在心里呢。” 她这么说着,接过了那只野雉,却见赵元嘉的马鞍后面还挂着另一只,她的声音小小的,却恰好能让旁人听得到:“还有那只呢,殿下不如一并给我,我替殿下做一顶冠帽,可好?” 众人的目光更加玩味了。 赵元嘉却没有应答,他看了看左右,问道:“傅家二娘何在?” 林婉卿撅起了嘴,别过脸,当作没听见。 还是临川公主回了太子的话:“傅娘子同着陈王和汝宁一起骑马去玩了。”她腼腆地笑了一下,眼里满是羡慕的神色,“傅娘子的骑术实在不错,方才陈王还约了她改日同去击鞠。” 正说着,她忽然抬眼眺望,用手指了一下:“正好呢,傅娘子回来了。” 赵元嘉顺着临川公主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但见一骑白马飞驰,马上的女郎明艳照人,如同一抹灿烂的云霞从远处掠了过来。 赵元嘉心神微微一摇。 那女郎正是傅棠梨,她这会儿的装扮与平素不同,胡服马靴、紧腰窄袖、金冠束发,干净利落,如同这春日的阳光一般,美丽得近乎耀眼。 待得白马奔到近处,她一个漂亮的勒马,轻松地慢了下来,又踱马两步,踱到赵元嘉的身畔,略一颔首,声音还是和往常一般,温雅轻柔:“自从离开渭州,我已许久未骑马,难免手脚生疏,让太子见笑了。” 她控马的姿势十分娴熟,神骏的白马在她手下服服帖帖的,显然并不是她所说的“手脚生疏”。 赵元嘉料不到她那般规矩严谨的女郎,竟然还有英姿洒脱的一面,他心里生出几分异样之情,自己也捉摸不透,只好咳了一声,取过马鞍后面另外一只野雉,拿给傅棠梨:“二娘,这个给你。” 林婉卿有一份,傅棠梨也有一份,他是大度的人,待两个女郎一般无二,或许日后她们二人能和睦些,他这么想着,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绝妙。 第43章 林婉卿的脸色变了一下,旋即把手里提的野雉捧得高了一些,有意叫傅棠梨看得清楚,她抬起头,露出了甜美的笑意:“是了,我方才就想着,太子的东西,本该送给傅姐姐才是,怎么就给我了,很不妥当,姐姐若喜欢这个,我这只也一并给你好了。” 真是笑话了,谁愿意要那劳什子的野雉?傅棠梨看了赵元嘉一眼,拿着马鞭,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靴子,慢条斯理地道:“看样子,殿下通共猎了两只野雉,要不您就都给我,要不呢,您就别和我提这事儿,我这个人心眼小,不想和旁人分享同一样东西。” 她骑的那匹白马是从渭州运来的良种,高大异常,她骑在上面,挺直了腰身,视线能与赵元嘉齐平,她就那样看着他,下巴微微抬起,面上似笑非笑的,这是一种傲慢的、近乎无礼的姿势,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柔软,又如同这山林的风拂过。 赵元嘉是恼怒的,但是又从心底生出了一点隐秘的情绪,大抵是欢喜也说不准,他笑着“哼”了一声:“二娘缘何如此放肆?是孤如今太过纵容你了吗?” “嗯,你说是,那就是吧。”傅棠梨转了一下手中的马鞭,随意地道,“殿下可得记住,我性子就这样,日后也是如此,改不了的。” 山间的日光照耀着,有那么一瞬间,赵元嘉觉得身体滚热。 他将手里的野雉抛给林婉卿,用目光示意她接住,而后不再多看她,转而拨马,靠近傅棠梨,两匹马几乎贴在一起。 赵元嘉倾过身子,好似若无其事一般:“好吧,就算孤思虑不周,你想要什么猎物,今日孤另给你去打。”他停顿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绪,又补了一句,“权且当作先前你替孤抄写道经的谢礼罢了。” 他凑得太近了,说话间的气息几乎蹭过傅棠梨的脸颊。 傅棠梨侧过脸,避开赵元嘉,语气重又变得疏离:“很不必,些须小事,当不得殿下‘谢’字。” 这种拒绝的姿态,并没有令赵元嘉觉得不悦,反而隐隐兴奋起来,他靠得更近了,甚至伸出手,拍了拍傅棠梨那匹白马的脑袋,显出一副与众不同的亲昵。 “好了,知道你小性子,孤不是向你赔礼了吗?” 傅棠梨夹了一下马腹,座下白马听话地踱了两步,和赵元嘉拉开了一点距离,她不动声色:“确实不必,我想要什么,我自己猎得,不须劳烦殿下。” 赵元嘉这才注意到,傅棠梨的马鞍后面还挂着弓和箭囊,箭囊中的箭已经空了一些。 他愈发来了兴趣:“哦,二娘还会射箭吗?稍后让孤看看你的水准如何。” 傅棠梨抬手掠了掠发鬓,顺势看向别处,并不回话。 就在这时候,有两匹小马从远处跑来,马上的人是陈王和汝宁公主。 他们是双胞兄妹,不过十三岁的年纪,骑着温顺矮小的母马,落在傅棠梨后面一大截,这会儿才堪堪赶到。 汝宁公主活泼得像只小麻雀,未到近前就使劲挥手,大声叫道:“傅姐姐,你也骑得太快了,怎不等等我。” 陈王相对沉稳一些,但看过去脸上红扑扑的,满是兴奋之情,不比汝宁公主差多少。 汝宁公主骑着她的小矮马过来,到了近前,便迫不及待地跳下来,向长姐们展示她的猎物:“三只鹌鹑,傅姐姐说待会儿给我烤着吃,一只兔子,我要做个围脖,还有一只狐狸,喏,给皇兄做个坎肩吧。” 她得意极了:“我早说过,陪我们一起去,多好玩,偏偏你们来了还窝在这里纳凉,有什么意思?” 侍从们殷勤地接过公主马背上的猎物,依着她显摆的心性,逐一摆开陈列。 不但公主们,连几位皇子也好奇地凑了过来,皆笑:“你们两个小毛头,怎么弄的这些东西,要说是你们自己猎的,我们是不信。” 陈王一本正经地道:“猎物是傅姐姐打的,我和汝宁跟在后头帮忙捡的,怎么不算我们的?” 韩氏一族世代居于渭州,当地民风彪悍,西宁伯府以军功起家,历代家主皆为武将,他们府里养出来的女郎,竟然也是弓马娴熟,赵元嘉往日是小瞧了傅棠梨,如今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林婉卿注意到了赵元嘉一连串的神色波动,她银牙都要咬碎了,此时终于忍不住,举袖捂着嘴,轻轻地笑道:“傅姐姐怎么和那些个男人似的,骑马挎弓,倒显得你往日端庄淑女之名都是白担了,叫人大为诧异。” 汝宁公主不乐意了,用鞭子指着林婉卿:“骑马挎弓怎么就和男人似的?你在骂我吗?” 林婉卿退后了两步,眼睛里马上噙了泪水,一脸柔弱之态:“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公主误会了。” 傅棠梨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婉卿,心平气和地道:“林娘子此言差矣,周礼曰,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我虽为女儿身,然长辈自幼以君子之道教养我,射、御同属六艺,岂可轻之?林娘子养于深闺,见的世面少,倒也不必动不动就诧异起来。” 安王世子在一旁看着,他是个老好人,又比这些皇子公主们长了一辈,毕竟稳重些,笑眯眯地打着圆场:“傅娘子既然通晓骑射,那是极好的,来、来,太子,我们稍后把傅娘子带上,再去林子里转转,看看能不能打几只大家伙。” 赵元嘉颔首,刚要说话,却听得李怀恩一声断喝:“什么人?”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李怀恩一脸凝重之色,疾速挽弓搭箭,指向林中,沉声道:“何人躲藏于此,还不出来!” 那只猎豹收到李怀恩的指 令,挣脱了豹奴的缰绳,一声吼叫,朝林子里冲了过去。 女眷们都惊呼起来。 但是,那猎豹堪堪冲到林子的边沿,突然又刹住了,这只猛兽明显瑟缩了一下,转过头,低低地叫了两声,转了个圈,尾巴耷拉了下去,还是掉头跑了回来,躲避到李怀恩的身后去。 林中鸟雀惊起,扑扑簌簌地四散飞走。沉重的马蹄响起,走得很缓慢,草木被踏平的声音以及战马沉沉的呼气声,是细微的,听了却叫人心惊。 一队骑兵从林中现出,马上的骑士皆着玄黑重甲,头戴冲角狻猊盔,手持巨型长槊,马背上挂着陌刀和皮盾,座下战马覆盖铁甲,日光折射入林,铁甲上泛着冰冷的寒光。 为首者骑一黑马,他着玄铁明光铠甲,甲片重叠似麒麟纹,肩部若龙吻凸起,饕餮盘踞其上,做仰天长啸状,似欲择人而噬。他身形高大而健硕,居于马上,俯视众人,气度威严,有山岳凌人之势。 白色的海东青一声长鸣,从天空盘旋而下,落在他肩部的饕餮甲上。 赵元嘉颇感意外,驱马迎上前去:“皇叔今日缘何在此?” 赵上钧淡淡地瞥了赵元嘉一眼:“我恰在营中,率部巡防,闻你至此,顺道来看。” 赵上钧麾下的玄甲军乃大周最精锐的重甲骑兵,赵上钧率其征伐四海,铁蹄之下,所向披靡,铁血杀伐之名闻达天下,而玄甲军的营地就在北祁山的南麓。 赵上钧只在战时披甲,而平素皆着道袍,于山间清修,玄甲军由镇军大将军庄敬管束,似今日这般情形,却是少见。 赵元嘉对朝中军务之事一向不甚了了,闻言略惊异:“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惊动皇叔亲自出巡?” “无甚关碍,未雨绸缪罢了。”赵上钧并不多说,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 众人纷纷过来,大多拘谨,依着礼数一一拜见淮王。 傅棠梨端庄又恭谦,随众人上前,周全地行了礼节,又退到赵元嘉的身后去了,不敢多看淮王殿下一眼。 赵元嘉热情邀请:“皇叔既到此,何不与我们一同行猎?” 赵上钧的目光掠过众人,在某处略微停留了一下。 而傅棠梨恰好抬头,两个人眼神相触。 他眼睛的颜色有点浅,在阳光下如同琥珀一般,流转着深邃的光泽,和他肩头上的那只海东青几乎一般无二,冷酷,近乎兽性的凶悍。 叫人心悸。 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好似吐出两个字,无声的,在旁人眼中,那大抵会是一个错觉。 只有她知道。 “梨花。” 傅棠梨怵然惊出一身冷汗,后退了几步,当作什么都没看到,试图把自己藏起来。 赵上钧的目光转为幽暗,嘴角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们自去玩耍吧。” 言罢,径直率着玄甲军骑兵离去了,仿佛确实只是路过而已。 安王世子望着赵上钧的背影,若有所思:“听闻近日北庭都护府一带有所异动,突厥人颇不安分,看淮王殿下这番举动,莫非朝廷打算再动干戈?” 赵元嘉在朝堂上恍惚也听说此事,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只道:“但有皇叔在,吾等不必操心。” 安王世子摇了摇,遂按下不提。 李怀恩目中精光一闪,默默地退到人群的后面去。 第44章 淮王一走,众人又活络起来,牵起猎犬,放出苍鹰,跃跃欲试。 赵元嘉招呼左右,再度出发,顺口叫了傅棠梨:“二娘,随孤一道来。” 傅棠梨哪里敢,她被赵上钧那一眼看得心虚,仿佛做了贼、又被苦主逮住了一般,此刻只想远离赵元嘉。 她浅浅地笑了一下,只作若无其事的神色:“你们男儿大多粗鲁,我不和你去,省得有人指我白担了端庄淑女之名,不如分头行动,过会儿,比试看看,我输你多少?” 赵元嘉大笑起来:“好,一言为定,输的人要认罚的。” 傅棠梨并不答话,一抽马鞭,策马跑了出去。 鹰的长啸和马的嘶鸣在远处响起,她有点分辨不出到底是赵元嘉那些人还是赵上钧所率玄甲军,下意识地只想避开他们。她沿着树林的边缘一路跑去,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这会儿没了陈王和汝宁公主跟随,她率性起来,骑着马,在山中自由奔驰,心境渐渐放松。 过了许久,那些喧哗的声音早已经听不见了,前方的景致开朗起来,似乎是下山的路途,平原在望。 傅棠梨勒住了马,慢悠悠地踱了几步,在附近逛荡了片刻。 她已经远离了打猎的人群,此刻周围安静得很,只有林中的鹧鸪偶尔发出清脆的鸣叫,或者还有小兽在草丛中穿过,一点悉悉索索的动静。 她想起方才随口和赵元嘉说的“比试看看”之语,当下便取出弓箭来,转马向林中,打算再打一两只兔子之类的应付场面。 进入林中,才走了一小段路,白马突然表现得不安起来,逡巡不前,摇晃着脑袋,鼻子不停地喷气。 太子行猎,早有虞部的官员遣人清理过山林,但凡凶险一点野兽都已经驱逐走了,会有什么异常呢? 傅棠梨停住马,打量左右,凝神之间,她听见了人的脚步声,急促而细微,动了一下,又消失了。 “有人吗?”她抬眼张望,试探着问了一声。 “哗啦”一点轻响。 一个人影在不远处一闪而过,隐没在树木后面。 第32章 皇叔吃醋破大防 胡人的身形样貌很好分辨,傅棠梨的眼力也不错,只那一眼,她已经认了出来,那是临川公主的驸马李怀恩。 这个人,不声不响地躲藏在那里作甚? 傅棠梨手脚发凉,骤然生出警惕之意,她挽起弓,抽箭上弦,指向那个方向,同时驱动白马缓缓后退,想要尽快离开这里。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嗷”的一声,只听得野兽凶狠的咆哮,一只猎豹从树丛后面猛地窜出,带着刺鼻的腥风,扑向傅棠梨。傅棠梨惊骇欲绝,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避无可避,她咬紧牙关,朝着猎豹射出了一箭。 毕竟手抖了一下,那箭射得偏了,擦着猎豹的耳朵过去,带出一串血珠。 猎豹被激怒了,发出巨大的吼叫,飞跃而起,恶狠狠地冲上来,一口咬住了白马的脖子。 白马悲惨地嘶鸣着,扑腾着,用蹄子揣向猎豹,垂死挣扎。 傅棠梨从马上滚落,不敢有任何迟疑,忍着疼痛,迅速起身逃跑。 猎豹被白马阻拦了片刻而已,很快,它咬死了那匹马,追了上来,吼声阵阵。 傅棠梨惊了一下,脚被树根绊住,一个踉跄,复又跌倒,慌乱之间,她只来得及回头望了一眼。 那猎豹已经追到了跟前,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了尖利的獠牙。 傅棠梨瞪大了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一声嘹亮的鹰鸣传来,白色的影子如同闪电般从天空俯冲而下,凶悍的海东青张开它巨大的翅膀,伸出锋利的爪子,“嘭”的一声闷响,撞上猎豹。 草絮与尘土飞扬,猛禽与凶兽缠斗在一起,翻滚、扑击,它们各自从喉咙里发出瘆人的声音,血点溅开,腥臭的味道在空气中愈发浓烈。 傅棠梨哆嗦着,急促地喘气,爬过去,想要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弓箭。 耳后传来尖锐的破空之声,黑色的光穿云而来,从傅棠梨眼前掠过,太快了,以至于她看不太真切,只觉得眉睫生寒。 “夺”的一声,玄铁箭矢穿过海东青翅膀的尾梢,精准地贯透了猎豹的面门正中,余势不减,带着那只猎豹飞了出去,钉在了树干上,箭矢没入猎豹的脑袋,只余尾羽犹自颤动。 猎豹张口,发出沉闷的嘶吼,但只有半声,箭矢如流星,呼啸而来,接连三箭,正中猎豹的口喉,整个嵌入树干,让它再也发不出半点声响,四肢抽搐了一下,垂了下去。 傅棠梨惊魂未定,这才听见了马蹄的声音。 赵上钧策马飞驰而来,迅如疾风,临到近处,硬生生勒住缰绳,黑马扬起前蹄,几乎人立而起,赵上钧一跃而下,几步到了傅棠梨的面前,俯下身去。 什么也没有说,他望着她,那样的眼神,大抵是温柔。 傅棠梨好似还未回过神来,怔怔的,红了眼圈。 赵上钧抱住了她,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地 拍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抚着她。 海东青扑棱着飞到黑马的马鞍上,“呼噜呼噜”地低叫着,用鹰喙蹭着羽毛上的血迹,黑马不满地喷了一下鼻子,甩了甩脑袋。 铠甲坚硬而冰冷,贴在傅棠梨的脸颊上,但他的怀抱是那么宽阔而安稳,他的身上依旧是白梅花的乌木混合的香,淡淡的苦,或许是山林的风糅杂进来,还带了一种林麝的味道,雄性的、干燥的气息。 傅棠梨的心一直都平复不下来,此时跳得更厉害了,她脸上发烫,在他的怀中动了动,或许是想摇头,但他抱得太紧了,她的举动,只是在他的胸口蹭了两下,就如同雏鸟稚嫩的翅膀,扑腾着。 赵上钧被这翅膀尖尖扫到了,发出了一点仿佛叹息一般的声音,又拍了拍她的背部,好似在哄她:“我在,没事了,不用怕。” 傅棠梨立即觉得委屈起来,在赵上钧怀里抬起头,像是告状一般,对他道:“我看见了,是李怀恩,那是他豢养的猎豹,胡蛮子何其可恨,我和他无冤无仇的,竟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赵上钧揉了揉傅棠梨的头发:“怪你自己乱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我看到什么?”饶是傅棠梨聪慧,这会儿也会意不过来,“我什么都没看到。” 赵上钧指了指远处,轻描淡写地道:“再往前一些,是我玄甲军大营,李怀恩这胡蛮子大约是想要借机窥探,无意被你撞破了,才惹得他要杀人灭口。” 这是什么运道,实在太过晦气,早知道她就不该来这个方向。 傅棠梨左右看看,山林空寂,四下无人,只有一马一鹰,还有一只被钉死在树干上的猎豹。那只名为摇光的海东青看见她,还伸长脖子,大声地鸣叫了一下,意图恐吓。 她悻悻然,忍不住叹气:“淮王殿下的军营重地,理应严加防守才是,怎么由得人随意接近,也没个警示。” 赵上钧神色平淡:“北祁山为皇族禁地,向来不容闲人靠近,只有在圣上和太子要狩猎时,才会放开。至于南麓营地附近,更是守卫森严,平日若有人踏足此处,早已被乱箭射杀了。” 傅棠梨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 春日的阳光是灿烂的,但是,赵上钧俯着身,逆着光,他眼眸中的颜色变得格外深,他的嘴角慢慢地浮出一点笑意:“我看见你往这边过来,便传令他们都退下,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连那胡蛮子来了我都只当作没看见,只怕惊了你,又让你跑掉了。” 他在这里等待她自投罗网。 那一瞬间,傅棠梨有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她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一个字,偷偷向后缩了缩。 但赵上钧还抱着她,不让她离开分毫,他按住了她的后脑勺,把她压向自己,他惯爱用这种姿势,那是对她的一种绝对掌控。 “我只是想问问你,赵元嘉和你说了什么,他为什么要靠得那么近,有什么话是旁人不能听的吗?” 那是方才在猎场营地的情形。所以,这个男人当时一直在旁边的林子里,他始终窥视着。 窥视了多久? 傅棠梨的心抖了一下,一甩手,想要推开他:“与你不相干,不想说。” 赵上钧顺势一带、一按,只用一只手,轻易地将她压在了地上,抵住她的肩膀,露出了一个近乎温和的笑容:“他说了什么?告诉我。” 傅棠梨从前见他,他总是穿着宽大的道袍,清冷而高傲,宛如天上仙人一般,然则,此时他一身玄黑铠甲,森然如同山林中野兽,这么近的距离,自上而下地压迫着她,显得格外魁梧而强悍,那种厚重的气势几乎可以碾压千军。 傅棠梨终究抗拒不过那种威慑,沉默了一下,不情不愿地道:“我先头拒了太子送的野雉,太子便说,我若想要什么猎物,他另给我去打来。” 赵上钧发出了一声长长的、仿佛叹息一般的声音,他慢慢地俯下身,越靠越近,他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那是一个危险距离,只差毫厘,又或者完全没有间隙,他低下头,两个人的鼻尖几乎要碰触到一起。 第45章 “哦,对了,你为了赵元嘉,在和另外一个女郎争风吃醋吗?梨花,这可真不像是你的做派。”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嘴唇,男人的、雄性的气息,滚烫惊人,几乎令她的心跳停止。 “怎么就不行?”傅棠梨强忍颤抖的感觉,强迫自己保持着平静的神色,轻声道,“太子是我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婿,我将来是要嫁给他的,自然容不得别的女郎觊觎他,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赵上钧的拇指按上她的嘴唇,这个姿势,大抵是不许她再说话的意味,他的指腹带着一层茧子,粗糙而干燥,在上面摩挲着,带着不言而喻的侵略性,引得她一阵颤栗。 他目光冰冷,低低地笑了一下:“梨花,你是知道怎样让我不悦的。” 这个男人的肌肤也是火热的,与他那冷清的气息完全不符。 傅棠梨的眼角泛起了一点嫣红,她很恼火、又很委屈,觉得这个男人简直不可理喻,她吃力地屈起膝盖,试图抵住他:“你、你起来说话。” 她的姿势和动作都不太对,一不留神,抵住了他身体最坚硬的部位,还无意识地蹭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绷紧了身体,就像一张弓,倏然拉满,箭矢锐利,蓄势待发,但被他强行克制住了,他眼眸的颜色动荡了一下,宛如火焰在深渊中燎起,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沙哑:“嘘,别动。” 风吹过来,兽血未凉,腥膻的味道浸透到风里。 傅棠梨仿佛懂了、又仿佛没懂,她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一阵冷汗淋漓,拼命地推开他,此际再无半点端庄风范,手脚并用,狼狈地,只想从他的掌握中逃脱出去。 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放松了身体,不再压住她,却在她爬了两步的时候,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脚踝:“嗯,为什么要怕我?梨花,难道不是我救了你的命吗?” 傅棠梨努力地蹬了两下,哪里能蹬开他,只能憋屈地趴在地上,咬着嘴唇,闷闷地道:“你看,我哄骗你,你生气,我说实话,你也生气,你这人,天天总在生我的气,我怎么能不怕?” 这是她的老毛病了,对他不满的时候就会带上一点抱怨的语气,软软的。 其实她还是大胆的,至少旁人并不敢这样和他说话。只有她。 刚刚被她抵住的感觉还未消退,昂扬抖索,他是一个年轻的、血气旺盛的男人,此刻,他忍得生疼,抓着她脚踝的手指都不由自主地缩紧:“我本来思量着,这山林荒野,你独自一人,或许会遇到野兽,被吞吃下腹,或许会无意失足,掉下山崖……” 傅棠梨蓦然回首,睁圆了眼睛,惊恐而愤怒地瞪着她。 靠得太近了,赵上钧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她的眸子里,她的眼睛很漂亮,就如同这盛大的春光,妩媚而明亮。 他困于春光不得脱。 “我把你带走,他们找不到你,过些时日,就会忘了你这个人,是不是?”他低声问她。 傅棠梨想后退、想逃离,但他的手抓着她,抓得那么紧,让她无法动弹,只能回答他:“不!” 她是惶恐的,但又是坚定的。 赵上钧突然又笑了一下,放开了她,柔声道:“好吧,吓唬你的,已经试过一次了,你那么不乖,便罢了。” 他站起来,挺直了身量,那种高大逼人的威势更加强烈了。 傅棠梨手脚发软,勉强起身,扶住旁边的树木,撑着自己的身体,她低着头,侧过脸,心虚胆颤,不敢去看赵上钧。 那匹黑马凑近了一些,摇光又张开翅膀,鸣叫了两声,从马鞍上飞起,落在赵上钧的肩上。 赵上钧已经恢复了平静,至少,他表面上是平静的,如同往常,高贵而威严,他拍了拍马背,对傅棠梨道:“上马,送你回去。” 傅棠梨那匹白马已经被猎豹咬死了,这里距离猎场的营地还有好一段路程,确实也不好走回去。 她十分迟疑。 “我不会伤害你。”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微微地笑了起来,温和地补了一句,“你放心,至少我不像你,不会骗人。” 那匹黑马是挑剔的,转过脑袋,对着傅棠 梨嗅了又嗅,大约在她身上闻到了主人的味道,才喷了喷鼻子,勉强表示同意了。 傅棠梨沉默半晌,犹犹豫豫蹭过来,骑上了马,赵上钧牵着缰绳,出了树林。 就这样,沿着山道一路走去。 远处青山层叠,流云在山外,风从林间往来,带着春日的气息,野性的、悸动不安的、以及一点淡淡的草木香,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赵上钧走得很慢,摇光都不耐烦起来,振动翅膀,自己飞走了,只有那匹黑马和他一起,在山间溜溜达达,好似很悠闲。 傅棠梨骑在马上,如坐针毡。没有其他人,那些玄甲军骑兵们得了淮王的指令,估计已经避得远远的去,此间只有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这种安静的独处令傅棠梨局促起来,她踌躇半晌,小声地叫了他:“道长……” “嗯。”他并不回头,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好似不知不觉的,彼此间已经太过熟稔了。 傅棠梨的嘴唇动了动,想说的话一时又说不出口,只好咳了两声。 赵上钧会错了意思:“你放心,我不会让人凭白欺负了你,来日,我叫李怀恩拿人头来偿你,只是如今时机未到,你且耐心等待些许。” 傅棠梨急急推脱了:“不敢劳烦道长,我自会去求皇后和圣上为我主持公道。” 赵上钧步伐不变,牵着马,好似随意一般,道:“李怀恩今日行径,背后另有他人授意,图谋在我,你不过误入其中,若要在明面上去追究,求不得公道,反而招惹麻烦,不如交付予我便好。” 谁敢授意李怀恩,让他有胆量刺探淮王? 傅棠梨琢磨着赵上钧的话语,怵然一惊:“道长言下之意,莫非……” 赵上钧回眸,瞥了傅棠梨一眼,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指示,止住了她接下去的话语:“好了,别太聪明,女儿家有时候笨一点才是福气。” 傅棠梨觉得手脚有些发凉,她一时理不清这其中纷乱的内幕,但马上应道:“是,我晓得了。”稍微顿了顿,接着又客客气气地道,“既如此,道长不必再为此费心,更不必叫李怀恩拿人头偿我什么的,就此作罢了。” 赵上钧收住了脚步,抬眼望着傅棠梨:“为什么?” 黑马随着主人一起停了下来,终于有些不耐,用力甩了一下脑袋。 傅棠梨想起方才的情形,心烦意乱,手心一阵阵冒汗,她抓住了马鞍,抓得紧紧的,以至于指节泛疼,以此来维持自己平静的神色,直视着赵上钧的眼睛:“因为我不愿再欠道长的情。” 赵上钧的面色没有什么波动,他又问了一次:“为什么?” 傅棠梨垂下眼帘,她的睫毛很长,颤动了一下,很快平复下来,用温和而恭敬的语气回答他:“你我之间本来就不该有任何瓜葛,我不想再这样……” 这样?怎样? 她说到这里,明显地卡了一下,转过脸去,声音也变得小了:“……不能再和您私下会面,淮王殿下,您是太子的长辈,也是我的长辈,我对您只有敬重之情,旁的,一概没有、也不能有。” 她总是叫他“道长”,偶尔叫他“淮王殿下”的时候,大抵是要和他撇清关系的。 赵上钧声音低沉,带着某种隐忍的克制:“梨花,至少我刚刚才救了你的性命,你就是如此回报我吗?” 傅棠梨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是,我早就说过,我不是好人,你别喜欢我,你为什么一直不信?” 赵上钧静静地看着傅棠梨,他的瞳眸的颜色有点浅,这时候看着她,仿佛是冬天的雪落进夜色,深沉得叫人害怕。 但山间的风吹来,还是春的味道,蓬勃的野性,躁动的不安,这是一种怪异的感觉,既沉静又危险,叫人心烦意乱。 傅棠梨的手心渐渐冒出了汗。 半晌,赵上钧忽然抬手,他的身量极高,轻易地抓住傅棠梨的肩膀,把她拉向自己。 傅棠梨猝不及防,身子倾倒下来,几乎从马背上跌落,她一声惊呼,心倏然缩紧。 第33章 我欠道长的,尽数偿还予…… 但赵上钧只是在她的发髻上轻轻碰触了一下,将她滑落下来的簪子扶正了,他的动作甚至是温存的。 白梅花的香气从鼻尖飘过,不可捉摸。 他靠得很近,在她耳鬓边低低地道:“嗯,我信了。” 傅棠梨低头,有一瞬间的失神。 赵上钧又将她托了回去,放开了她。 而后,一路无言,回到了狩猎场的营地。 众人正聚在那里,嚷嚷的议论着什么,见淮王携傅棠梨同归,皆惊诧。 赵元嘉率着众人,大步迎上前去:“皇叔,这是怎么了?” 第46章 李怀恩亦在人群中,一脸坦荡,并无异常。 赵上钧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中带着疏离的冷漠:“我途径林野,见恶豹欲伤傅娘子,遂杀豹而救之。” 李怀恩闻言大惊,连连跺脚,露出了懊恼的神情:“果然惹出祸事来,我方才向太子禀告,因豹奴失责,令猎豹逃脱,不知所终,正在找寻中,谁知道这畜生竟伤了傅娘子,诚我之过,罪该万死。” 赵元嘉还是有几分真心关切的,急急凑近,伸出手去:“二娘可伤到哪里了?” 他的手伸到了傅棠梨的面前,想要扶她下马。 傅棠梨犹豫了一下,飞快地瞥了赵上钧一眼。 赵上钧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者说,淮王殿下一贯如此,威严而高傲,他只是冷漠地站在那边。 当此众人面,傅棠梨无法拒绝赵元嘉,她搭在他的手上,从马背上下来,大约是这一路过于紧张,脚踩到地面,有些发麻,还软了一下。 赵元嘉双手揽过去,试图抱住她:“小心。” 只有傅棠梨注意到了赵上钧眼中一掠而过的神色,残酷、血腥、蛰伏在黑暗种的凶险,比方才林中的猎豹更让她胆颤。 傅棠梨一个激灵,立即把手抽了回来,站得笔直,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摇头道:“无妨,幸而有淮王殿下出手搭救,我并无大碍,太子毋须担忧。” 赵上钧负手,冷冷地道:“女郎轻狂鲁莽,孤身游荡山林,险些误了性命,何其荒唐,太子须多加管束,令其稳重贞静,不可再犯。” 傅棠梨垂手低头,姿态规规矩矩,一个字都不敢吭。 赵元嘉点头:“不错,二娘草率了,大不该。” 赵上钧语气一转,目光冷厉,逼视赵元嘉:“至于太子,日后警醒些,不要容那种来路不明的畜生陪伴左右,非我族类,恶性狼戾,不可驯,当驱逐。” 赵上钧的言语别有意味,赵元嘉自然领会,他的笑容变得勉强起来,含含糊糊地应道:“皇叔多虑了,孤自会谨慎。” 李怀恩脸色发青,但他吃过一次教训,已经不敢在淮王面前再那般放肆,只能咬着牙,跪下赔罪:“是我思虑不周,今日将那畜生带来,若是伤到太子,那就是万死了。” 赵上钧终于将目光转向李怀恩,挑了挑眉毛,语气森冷又平静:“既知万死,怎么不去死?” 李怀恩突然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他的口音带着胡人特有的腔调,咬字似乎特别重:“我方才全力追捕那孽畜,将要追上时,无意见到一幕异景,一时震撼失神,才使得那畜生逃脱,固有罪,实非本心,还求太子殿下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傅棠梨瞳孔倏然收缩,几 乎是瞬间,她听懂了李怀恩的威胁,这个胡人,他看见了赵上钧与她在一起的情形。 她的心跳得又快又急,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不过一场虚惊,并无什么妨碍,太子殿下不必怪罪李将军。” 又对赵上钧一拜,目光盈盈,满含恳求之意:“儿莽撞,儿有过,淮王息怒,事由儿一人起,若再追究,真令儿无地自容了。” 李怀恩抱拳:“傅娘子大度,怀恩羞愧。” 赵元嘉愈发觉得傅棠梨懂事,又扶了她一下,温和地道:“二娘受惊了,怀恩确实该打,不可轻易饶恕,孤命他改日定要向你好好赔罪。” 傅棠梨垂首不语,勉强笑了一下,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赵元嘉只当她受了惊吓,见她眼下这般脆弱模样,另有一番风情,他又多了一点心思,屈尊纡贵起来,低低地和她说着话,抚慰着她。 春日晴朗,阳光灿烂而明亮,落在赵元嘉的脸上,令他眉眼生辉,尊贵的太子与未来的太子妃立在一处,风姿相宜,真真天生一对佳偶。 众人此际回过神来,纷纷上前,或是奉承、或是关切,又有胆大者上前向淮王求情说项。 赵上钧面无表情,他似乎对这桩事情已经失去了兴致,一眼都不愿意再看,跨上黑马,掉头离去了。 —————————— 次日,临川公主登门拜访,携了一车礼物来向傅棠梨谢罪。 李怀恩自己不出面,令公主前来,傅棠梨可以不见李怀恩,却不能不见公主,当下延入。 临川公主和她的驸马截然不同,虽贵为公主,却微小而谨慎,就连和傅棠梨说话的时候也带着一点唯唯诺诺的味道,再三致歉,叫傅棠梨也不忍心起来,只能依着她的话头,把猎场上的事情揭过不提。 因着临川公主的到访,这事却惊动了傅方绪,待临川公主走后,傅方绪把傅棠梨叫到书房,又仔细询问了一番。 傅棠梨哪里敢细说,三言两语带过了,只说林中遇险,得淮王相救,仅此而已。 傅方绪听后,却另有计较,他沉吟了片刻,屏退仆从,关起门来,这是有心腹言语要对傅棠梨单独嘱咐了。 “先帝文韬武略皆备,早年同淮王一般,征伐天下,为一代圣主,至当今圣上,却不擅弓马,太子亦如是,幸有淮王,骁勇不逊先帝,足以平定天下,圣上多有倚重,你受了淮王恩惠,不可无礼,需与太子同往致谢,借此机缘,与淮王示好交往,来日,终归对太子有好处。” 傅棠梨头皮发麻,不敢应声。 傅方绪没有觉察出傅棠梨的异样,只顾继续交代:“至于李怀恩处,其父李颜手握重兵,据有范阳、河东大部,势力不容小觑,我们也不能开罪了李氏,猎豹伤人之事,正好卖他一个人情,明日你去回礼,一来一往,也能攀上交情,甚妙。” 傅棠梨想起猎场中李怀恩欲置她于死地,心肠歹毒,对此人实在厌恶,忍不住道:“淮王似与李怀恩不睦,我见其屡有冲突,太子既与淮王亲近,来日定然与李怀恩不可并处,何必费这周章?” 这个孙女一向聪慧过人,难得有她看不懂的地方,傅方绪颇自负,带着几分圆滑的笑意,耐心教导孙女:“亲王掌兵权,古来就是忌讳,圣上固然倚重淮王,同时也得提防着他,李颜就是圣上选取的制衡之人,这两方,太子都需安抚,你将来就明白了,祖父不会看走眼的。” 傅棠梨怔了一下,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忿忿不平之意:“淮王北拒突厥、东征高丽,骁勇无双,所向披靡,外祖母在日,也对他多有赞誉,言其为不世出的将才,李氏胡蛮,焉能与之相提并论?圣上怎么能……” 傅方绪捋着胡子,看着傅棠梨,笑而不语。 傅棠梨说到后面,声音已经慢慢地低了下去,临到末了,还是没有说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转而敛了眉目,轻声道:“是,我明白了。” 傅方绪还是很喜爱这个孙女的,有点气性,又识时务,凡事一点就透,是个可造之才,来日嫁入东宫,必然能带挈傅氏更上一层楼。 他点了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给淮王的谢礼和临川公主的回礼,走府里的公账,待会儿再让傅全带你去祖父的库房,你捡顺眼的挑几样,好孩子,就照着祖父说的尽快去办吧。” 傅棠梨沉默半晌,低下头去,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 —————————— 天有些阴沉,甘露殿过于宽大,日光照不到深处。巨大的赤金饕餮香炉里燃着迦南沉香,雾气沉郁,逶迤缠绕,如同白色的轻纱笼罩着天子宝座,元延帝高坐其上,恍惚间,赵上钧觉得他的面目有些模糊起来。 “王永敬出身太原望族,从别驾、少尹做到折冲都尉,文武兼备,有才干、有胆识,吏部考评次次上等,此等人才,为何做不得洛州刺史?五郎,你往日从不问朝事,今日怎么突然关心这个?” 元延帝的语气还是温和的,他无论和赵上钧说什么,神情都如当年一般,一个友爱和气的兄长,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赵上钧站在下首,姿态严谨,恪守着臣子的礼仪,但他的声音有些沉:“涿州刺史郑从经与李颜交往甚密,此次洛州刺史一职又由李颜引荐,则洛州、涿州、卢平、范阳一线皆为李党。” 元延帝目光和蔼,看着不懂事的弟弟,充满了包容:“郑从经、王永敬乃朝廷忠臣也,何谓‘李党’?五郎不要胡闹,再说李颜,他为朕打败奚人和契丹人,拿下西拉木伦河大部土地,战功赫赫,不在你之下,朕多赏识他一些,也是难免,五郎,你不要吃醋。” 他还转过头,对一旁的安王笑着道:“皇叔你看,五郎还和幼时一般,气量小得很,但凡朕冷落他半点,他就不悦起来。” 安王今日不过日常进宫问安,不凑巧,却撞到元延帝和淮王兄弟二人争议,他尽量不吭声,躲在一边把自己当作摆设,此时听到元延帝点名,他面色不动,慈爱地点头:“五郎对陛下常怀孺慕之心,难能可贵。” “臣不敢不悦。”赵上钧语气平常,“然则,陛下赏识李颜,已经给了他范阳、卢平和河东三处管辖,而洛州为长安北面门户,两地路程不过十日,来日若有异动,恐应变不及,此关隘不可轻易托付,还望陛下三思。” 第47章 元延帝从龙椅上走了下来,走到赵上钧的面前。 赵上钧已经很高了,和幼时完全不同,元延帝要抬起头,才能正视这个弟弟,元延帝意识到这一点,心里有了一点微妙的波动,但他并没有流露出来,而是愈发地亲昵,双手搭在赵上钧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有五郎在,长安太平,能有什么异动呢?朕信得过你。” 赵上钧素有洁癖,不喜欢旁人碰触他,哪怕眼前这个是他的兄长,他想要避开,但念及天子颜面,只是略微动了一下,难免脸色有些冷。 元延帝挑了挑眉毛:“五郎在顾虑什么?怎么,难道你信不过大兄吗?” 兄弟两个靠得很近,赵上钧清楚地看见了元延帝额头上那块伤疤,已经很多年了,还是不能消除,留了一点淡淡的痕迹。 赵上钧想起了那个暴雨如注的春日,他的兄长赵上宣为了救他,跪在广德殿外,一下又一下地磕头,额头磕破了,血流出来,混合着雨水,把石阶染成浅红的颜色。 而眼下,他的兄长在问他:“你信不过大兄吗?” 那自然是不应该的。 赵上钧终于微微低了头:“臣不敢,臣知错了。” 元延帝满意了,点了点头,笑了起来:“也没什么,五郎和朕说什么话都可以。” 赵上钧生性缄默,至此已无话可说,就此打住,告退了出去。 安王喏喏的,也随之退下。 宫道很长,赵上钧行走其中,步伐沉稳,面无表情,他依旧一身道袍,广袖鹤氅,身形高硕,似仙人姿态。 宫人远远地躬身避开。 天色阴暗,沉沉地压下来,人的影子在其中显得晦涩起来。 安王走在后面,他的年纪毕竟已经大了,腿脚有些迟缓。赵上钧的步子慢了下来,直到安王跟了上来,和他并排而行。 “五郎不日又要离京,我不便送行,此去多多珍重。”安王目视前方,也只能说这么一句话了。 赵上钧没有接安王的话,他缓步而行,语气平缓:“大兄把 王永敬安排在洛州是什么意思呢?若长安有变,洛州不日即可驰援,是吗?长安能有什么变故,是我吗?” 对此,安王不能回答,只能干巴巴地安抚道:“不至于此,五郎多虑了。” 赵上钧的声音变得低沉:“我已经一退再退,为何大兄乃不放心?” 安王沉默半晌,含糊地道:“五郎肖父,无人可以匹敌,只要你手中仍有剑,旁人难免不安。” 赵上钧微微仰起头,他望向遥远的宫城,红墙太高,而层云堆叠,天色阴晦,纵有高台无数,此际都隐没在尖锐勾错的檐角后。 他的目光深邃,看不清底色:“我不能把玄甲军交予大兄,我不敢赌,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为自己留一条生路而已。” 安王叹气,只能重复了一遍:“不至于此。” 赵上钧不再说话,他拂了拂衣袖,加紧步伐,很快走远了。 天愈发阴了,风吹得很疾。 —————————— 过了冬,云麓观的白梅花早就凋谢了,只有阶下青苔依旧。云压低了下来,仿佛快要下雨的光景,连觅食的鸟雀不见踪迹,道观里愈发清冷。 赵上钧归时,恰逢赵元嘉陪傅棠梨同来,遇见于山门。 赵元嘉含笑迎上来:“二娘前日得皇叔相救,感激不尽,今日特来致谢,他们才说皇叔不在观中,正叹不巧,可好皇叔回来了。” 傅棠梨仪态淑雅,螓首微垂,规规矩矩地跟在赵元嘉身后。 他们二人最近总是同时出现在赵上钧的眼前,璧人成双。 有那么一瞬间,赵上钧心中的暴戾之意达到了极点,他在袖中握了一下拳头,指节发出“咔嗒”的声音。 赵元嘉突然觉得一阵发寒,好似周遭的空气冷了下来,他没来由地有些心虚,退后了一步,讪讪地道:“既然皇叔今日有事,不若我们改日再来。” 赵上钧沉默着,他的目光落在赵元嘉的身后。 而傅棠梨始终低着头,没有多看他一眼。 半晌,赵上钧抬步,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吐出两个字:“进来。” 玄安与玄度上前,将赵元嘉和傅棠梨引了进去。 不多时,到了道观后苑的雅舍。 此处布置仍与旧日一般,明窗如雪,两席一案,古琴挂于白墙上。 玄安另取一蒲团来,宾主坐定,玄度奉了白水来,为赵元嘉和傅棠梨斟上。 是的,赵上钧在云麓观只饮白水,通常待客亦如此。 赵上钧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他垂着眼帘,长睫如羽,掩去了眸中的神色。 赵元嘉养尊处优,非上品贡茶不能饮,只是瞥了一眼那盏白水而已。不知为何,他今日格外有些畏惧,如坐针毡,不愿久留,便以目光示意傅棠梨速速切入正题。 傅棠梨跪坐蒲团,从袖中取出一个雨过天青色的小瓷罐子,不过拳头大小,放到赵上钧面前,复双手交叠,恭敬一拜,轻声道:“去岁冬,儿亲手采摘白梅,天晴时置于树下,与敬亭绿雪茶一起晾晒,得了这一罐梅花茶,道长高洁,不沾俗物,儿愿以此茶敬奉,聊表谢意。” “酒以成礼,傅娘子不记乎,如何又以茶为礼?”赵上钧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叩叩”两声,在安静的空间突兀地响起,似乎带着某种危险的意味。 傅棠梨的坐姿端庄笔直,声音轻而柔和:“酒非佳物,乱人心,迷人意,儿昔日贪杯,醉后尝狂悖胡语,犯下大错,由是自省,不再近此物。道长清修,当持斋戒,儿为道长计,不敢以酒奉。” 赵上钧死死地盯着傅棠梨,嘴角勾起,似乎露出了一个笑容,但笑意不达眼底:“哦,是吗? 傅棠梨又拿出一样东西,以加倍恭谦的姿态,双手呈予赵元嘉,再由赵元嘉递送到赵上钧的案上。 “这是二娘抄写的太上救苦经,补上前次未尽之举。”赵元嘉笑着解释道。 傅棠梨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礼仪规范,一丝不苟:“儿在道长前不慎打翻砚台,污了道经,大为失礼,稍后思及,甚感不安,故自罚抄写太上救苦经七七四十九遍。” 她抬起眼,直视赵上钧,她的眼睛里面带着一点血丝,那是连夜抄经熬出来的,但她的目光坚定而明亮,吐字格外清晰:“……这是我欠道长的,尽数偿还予您。” 赵上钧沉默地拿起那卷经文,翻开,那上面的字迹是熟悉的,如同她本人一般,笔锋明朗,隽永有风骨。四十九遍太上救苦经。 他记得,她曾经站在门扉边,悠闲地袖着手,天真又无赖:“太上救苦经,七七四十几遍,一遍都少不得,今日抄不完也无妨,慢慢抄,够抄好几日的,我往后日日都来,劳您费心了。” 山中不知岁,那个时候,她微笑着,眉眼晓若春华,犹在昨日,而如今,她说,欠他的,尽数偿还予他。 赵上钧手背上青筋凸起,他阖上经卷,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一字地道:“傅娘子有心了。” 傅棠梨捧起茶盏,盏中盛的是白水。她俯首,举杯高于眉:“儿亏欠道长良多,感恩之心有之,惭愧之意亦有之,尽付此杯中,道长愿饮否?” 尽付此杯中。 外头终于下下了雨,敲打着屋瓦,嘈嘈切切,杂乱无章。屋里的光线也跟着暗了下来,雨水从窗牖溅入,冰冷的湿意渐渐弥漫。 赵上钧没有说话。他的容貌极盛,当他这样沉静下来的时候,就如同画卷中的天人一般,眉目清冷,无喜无怒。 安静得太久了,久到傅棠梨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茶盏中的水洒了出来,泼湿衣袖。 赵元嘉有些尴尬,咳了一声:“二娘不必拘礼,都是些许小事,不值皇叔一顾,这杯便也罢了。” 而这时,赵上钧却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茶盏,一饮而尽,而后,说了一个字。 “好。” —————————— 雨一直下着,到了夜里也没有停。 隔着窗,雨从滴水檐落下的声音格外明显,不休不停,似乎要把檐角下的青阶滴穿,廊外有一丛芭蕉,在雨中发出“哗啦”的声响,吵闹得很,细听时,却又模糊了。 叫人难以入眠。 傅棠梨在床上不知辗转了多久,满腹心绪纷纷乱乱,按捺下这个,又浮起那个,无论怎么思量都不得服帖。 她忍不住坐起来,在那里发呆了半晌,一点睡意也无,索性摸着下床,点亮灯烛。 这会儿不知道几更天了,雨声不歇,除此外,四周寂寥,安静得有些过分了,在隔间守夜的胭脂也没有任何动静。 仿佛这一院子的人都睡死了过去,除了傅棠梨一个人。 这很不对劲。 傅棠梨意识到这点,心倏然缩紧,背后出了一袭冷汗,试探地叫了一声:“胭脂?” 第48章 无人应答。 傅棠梨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怦怦直响,好似要从嗓子眼蹦达出来。她踌躇良久,披上外氅,终于走出去,推开了门。 雨在下,夜很沉,只有一点微弱的烛光从门扉中透出来,廊庑的影子压下来,什么都瞧不真切,包括那个男人的神情。 他持着伞,站在阶下,披一袭鹤氅,广袖长袍,身形高硕,气度清冷,依旧是仙人之姿,但他的衣襟下方有一片暗色,已经被雨泼湿了,很奇怪,像他这样极好洁净的人,此时居然并没有在意,只是安静地站在那 里、在雨里。 不知道站了多久。 第34章 没有男人可以叫我委屈自…… 这里是尚书令府邸,寻常也是守备周密,非等闲人可以进出,但对淮王殿下来说,这长安城中,大约没有什么他去不得地方。 傅棠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时不知从何开口,只能隔着夜色、隔着雨幕,安静地望着他。 他的目光深邃,带着一种疏离的清冷,看不透,说不出,仿佛又回到初见时,他在梅花树下,拂了一身雪,不近凡尘。 半晌,傅棠梨退后半步,如同一个寻常的晚辈对待尊长般,叉手一拜,恭敬而温和地请示道:“外头雨下得大,道长可要进来稍坐片刻?” 赵上钧没有动,他只是远远地站着,夜色湮灭,雨水错落,他面容的轮廓隐没其中,黑暗、幽深,甚至有一种如同凶兽般狠戾的错觉,但他的声音还是平静的:“我平生自视甚高,旁人在我眼中皆为浊物,不堪一顾,我只是想不明白而已。” 傅棠梨轻声问他:“不明白为什么比不过赵元嘉吗?” 赵上钧的手缩紧了,执着伞柄的指节有些泛青,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说什么,在这纷杂的雨声中,他保持了沉默。 傅棠梨摇头,浅浅地笑了一下,心平气和地说给他听:“您是尊贵的淮王殿下,战功显赫,圣眷优渥,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您所畏惧的,你我之间的往来,若让旁人知晓,那也不打紧,圣上大约会责备您一顿吧,又或者,太子也会抱怨几句,仅此而已了。” 她神色坦荡,直直地望着他,认真地道:“可是,我是圣上钦定的太子妃,我没得选,我能如何呢?做叔叔的,偏偏看上了侄儿媳妇,这样的丑事,哪怕放在寻常百姓家,是也骇人听闻的,总得有人为此担罪,还能是谁,自然是我了,我举止不端,心思不正,勾引淮王,真真十恶不赦,这颗脑袋就不安稳了。” “不可能。”赵上钧沉声打断了她的话,“有我在,不可能!” “嗯,是。”傅棠梨软软地应了一声,温和地接下去,“您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但是,即便是淮王殿下,您也不能忤逆圣上,更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迎娶太子妃,然后能怎么办?只能假装我不在人世了,隐姓埋名,我们才能厮守一处,那样的话,我须得偷偷摸摸地躲着人,没一个正经名分,做贼似的,一辈子见不得光。” “那不行的。”她的声音轻柔婉转,但言语中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不容许任何人置疑,哪怕是赵上钧也不能。 “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让我这样委屈自己,绝对没有!” 雨一直下着,落在油纸伞上,“淅淅沥沥”的声响单调而刺耳,不断地重复着,夜色都湿透了,沉甸甸的,天地间一片模糊,屋中的烛光也在飘忽不定,人都隐没在潮湿的黑暗中,无从捉摸。 傅棠梨站在屋檐下,拢着手,挺直了腰身,她向来是个恪守规矩的淑女,举止端方,仪态娴雅,一切无可指摘。 想把她藏起来,藏到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捧在手心里,揉成一小团。 赵上钧这么想着,身体发热,热到生疼。他慢慢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风拂过,微雨沾衣欲湿,雨声悉悉索索,如虫啃咬,隐秘而细碎,不为人知。 良久,他再睁眼,目光已是一片清冷,没有半点情绪。 “是我执拗了,唐突女郎。”他语气和缓,听不出一丝波动,此时此刻,他已经恢复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淡漠,只是略一颔首,“也罢,如女郎所愿,过往种种,皆付流水去,此后两不相欠,今日别过,重逢即是陌路人。” 风大了起来,倒卷起雨丝,掠过檐角,溅到傅棠梨的脸颊,打湿了她的发鬓,身后模糊的烛光忽闪了一下,人的影子也有那么一霎那的动摇。 赵上钧走到傅棠梨的面前。 几步石阶,他在阶下,两个人差不多齐平高度,傅棠梨头一次能够这样平视他,直白的、面对面的目光相触。 他的眼眸原本带着琥珀的光泽,有点儿浅,但是,此时看过去只有一片浓郁的黑,大雨随着夜色弥漫,一切都变得冰凉。 他将手里的伞递给傅棠梨,面容沉静:“夜深,雨重,进去吧。” 傅棠梨慢慢地接过了伞。 赵上钧转身离开了,步伐沉稳,再也没有回头。 傅棠梨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而后,隐没雨幕中,再也看不见了。 今日别过,重逢即是陌路人。 风雨愈急,扑面而来,沾湿了眉睫。傅棠梨持着伞,久久地伫立在屋檐下,伞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正在一点一点地褪去。 —————————— 傅棠梨一夜无眠,独坐灯下,直到天色胧明。 雨水方歇。 院子里的奴仆们陆陆续续地起床,只道昨夜的雨下得正好,一个个居然都睡得格外死沉。连向来勤快的胭脂也起晚了,一边系着腰带,匆匆忙忙进来,还睡意惺忪地打着呵欠。 只有黛螺心细,十分疑惑:“就算春困,也不该如此懒怠,连看门的婆子都去瞌睡了,忒不像话,须叫管事娘子过来查个究竟。” 傅棠梨坐在窗畔,微微仰着脸,沉默地望着外面,昨夜的雨残留在瓦上,又顺着滴水檐一点一点地落下,滴滴答答,她的眉目似乎也沾染了氤氲的水雾。 听见黛螺的话,她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地道:“不要生事。” 不知为什么,看见傅棠梨的神态,黛螺后面的话突然说不出来,她犹豫了一下,选择默默闭嘴,退到一边。 …… 到了傅家聚在一起用早膳的时候,傅方绪和傅之贺皆是重臣,因着要上早朝,向来是不在的,今儿却连大老爷傅之恭也不在。 傅殊白多问了一句:“父亲去哪了?我看户部最近却是忙。” 傅之恭乃是户部的度支主事。 大夫人严氏没睡好,这会儿懒洋洋地道:“半夜官署来了人,把你父亲叫走了,淮王北征,兵马连夜开拔,粮草要跟上,户部的人昨夜大概要忙个通宵了。” “叮当”一声,傅棠梨的勺子磕到了碗沿。 众人的目光看了过来。 傅棠梨素来端方规整,这个举止对她来说,大约极失礼的,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了一下,轻声道:“这百合羹有些烫口。” 也没人在意。 杨氏难得能和严氏和气地聊上几句:“难怪呢,我听三老爷说,老太爷昨夜在官署和几位尚书大人议事,一宿不得归,大约也是为了这事情了。” 傅棠梨放下碗勺,矜持地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北面又起战事了?” 关于这个,傅殊白至少知道一些:“突厥和回鹘勾搭在一块儿,纠集了大部人马南下,北庭都护府告急,我也是听祖父说的,消息昨天才到长安,没曾想淮王殿下应对如此神速,想来早有防备,毋须忧虑,那些胡蛮子掀不起大风浪。” 傅棠梨低下头,记起昨夜赵上钧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夜深,雨重,进去吧。” 那就是临行前的辞别了。 重逢即是陌路人。 她的心好似突然塌下一大块,空荡荡的,让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 是年春,雨水充沛,春汛汹涌,致郑州及管城一带黄河大决堤,冲垮无数良田民宅,百姓流离失所,遍地哀鸿。 郑州为六“雄州”之一,朝廷在此处设武牢仓,又为漕粮转运要道,富庶重镇,竟遭此巨变,元延帝震怒,急令太子赵元嘉亲赴郑州赈灾,又以决堤之事问罪,命刑部将工部一干官员悉数拿下。 但是,不过两日,工部尚书林商就安然脱身,毫发无损,只底下的一个倒霉侍郎被定了秋后处斩。 林商有胞妹入宫为妃,侍奉元延帝多年 ,圣眷浓厚。朝野窃议,听闻林贵妃宠冠六宫,果不其然,兄长如此重罪亦能免除,这世间,有时生儿反不如生女了。 这些流言落入沈皇后耳中,她不免大为光火,又想起赵元嘉与林婉卿之事,愈发不甘,可惜赵元嘉远赴郑州,教训不到,她只能把傅棠梨传入宫中,耳提面命,叮嘱傅棠梨务必用心,切切不能让林家那小贱人得逞。 第49章 傅棠梨眉目温顺,低头应是而已,只在心中哀叹,这日子过得好生郁卒,更勿论北方战火,南面洪涝,盛世之下,亦有诸多不谐。 然则,此时的长安繁华依旧,歌舞升平,暮春烟柳如织,贵族公子们鲜衣怒马,呼朋唤友踏青玩乐去,瞧着正是一年好光景,或许除了傅棠梨,旁人并无什么烦恼。 这期间,又发生了两桩喜事。 许家表兄才华出众,殿试高中头甲第三,他年轻俊美,探花之位名符其实,簪花骑马游行之日,街上热情的女郎们掷过来的帕子和荷包,差点把马都惊了。 傅方绪亲自出面,向许家致结亲之意,傅姑母写信回蜀州商议。许家姑父不在长安任职,日后儿子的仕途还要仰仗岳家关照,当即应允了,亲上加亲,也是皆大欢喜。 傅芍药一心想和傅棠梨攀比,对这门亲事并不十分满意,在父母面前抱怨了许久,但及至和许表兄见面时,又是一脸娇羞,别别扭扭的。 总之日子顺遂,一切安好。 …… 至四月末,渭州西宁伯府遣人来京。 西宁伯世子韩子琛即将迎娶陇西豪族李氏六娘子,给姑父傅之贺送来了喜帖,虽然长安与渭州相距遥远,傅之贺官职在身,不能亲往贺喜,但一份厚礼是必备的,这一来一往,两家姻亲的情分才能长久。 傅棠梨看到帖子后,忡怔良久,思之再三,径直去找了傅方绪,求赴渭州,参加表兄的婚礼。 先是时,傅方绪自然不允:“礼部和宗正寺定下了日子,太子与你次年初就要大婚,不说宫里,我们家也在抓紧给你筹备成婚的各项事宜,你身为正主,却远赴千里之外,不妥、十分不妥。” 傅棠梨一脸恳求之色:“正是因为如此,我入东宫后,恐怕此生再无机会离开长安,如今表兄成亲,我想借此回一趟渭州,到外祖母的墓前,最后看望她老人家一次,还望祖父成全。” 傅方绪温和地劝说:“你有此心意,亲家夫人在天之灵自会感应,很不必大老远地专门过去一趟。” 傅棠梨的脑子转得很快,她想了想,换了个提法:“舅舅名分上虽是西宁伯,但韩家眼下已是大表兄做主,大表兄精明能干,掌握渭州数十万兵马,我若要太子高看我一眼,将来免不得要倚重韩家的大表兄,如今我亲往渭州贺他婚礼,示好于他,令他感激,来日才好叫他为我出力,祖父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傅方绪心动,面上带了几分笑意,捋须不语。 傅棠梨再接再厉,神色愈发诚恳:“又及,外祖母临去前,将韩家银矿的权属一分为二,一半给了我,但那矿山远在渭州,我那份收益全靠着韩氏族老打理,说实话,有几分真实,我也吃不准,如今回去一趟,一则可以勘探虚实,二则以太子妃的名头震慑他们,好叫他们日后不敢糊弄我,往后几十年,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傅方绪果断拍板:“你抓紧收拾,既要去,就尽快动身,这里到渭州,一来一回,两个月足矣,不可在当地多做逗留,还是早日回来为宜。” 傅棠梨点头应是。 很快,黛螺和胭脂为傅棠梨将一应行装都准备妥当,她们两个自然是要跟着娘子一同回去的,此外,还有傅家的两个管事娘子并七八个健壮的杂役,连着傅家众人为韩子琛备下的贺礼,统共安排了六辆马车。 傅方绪找了个由头,去宫中请安,绕道时,恰好遇见东宫的詹事陈大人,有意无意把傅棠梨要去渭州的事情说了。 陈大人素来灵光,闻弦知雅意,当即做主,派遣东宫左卫率统领齐乘风率侍卫三百人,护送傅家二娘子出门。 傅方绪满意而归。 —————————— 于是,入夏时节,傅棠梨动身前往渭州。 从长安出发,往西行,出了关内道,再折向北面。这一路,破晓见旭日从山川高处起,黄昏见圆月自江河尽头出,道边野草疯长,林野桑田累累,景色壮丽,自与京都大不相同。 天气愈热,路上时见农人挽着袖子在田间劳作,黄牛哞哞,似乎一派安宁。 却又见过路商旅行色匆匆,大多自北面来,言道胡人来犯,兵马压境,为淮王所阻,双方激战于横断山脉北麓,庭州一带颇不太平,商人皆不敢逗留,纷纷南归。 齐乘风安抚傅棠梨:“淮王英武,有赫赫善战之名,玄甲军出征,向无败绩,区区胡蛮子,不足道也,战火只在北庭关外,此去路途太平,娘子不必担忧。” 傅棠梨听罢,颔首而已,并未多言。 如此,走了一个月,到了陇西境内,西宁伯府早已得了消息,西宁伯麾下大将霍青山率人马前来迎接。 东宫侍卫不宜离京太久,至此,齐乘风将傅棠梨交付予西宁伯府的人后,便回转长安去了。 甫一见面,霍青山就陪着笑脸,对傅棠梨解释道:“世子听说二娘子要来,欢喜得不得了,本来要亲自来接,只是大婚在即,二娘子知道,伯爷向来是个不管事的,上下诸多杂务都要世子亲自过问,实在不得空,才叫我来,向二娘子陪个不是。” 傅棠梨自幼在渭州长大,对这些渭州军中的将领们皆以叔伯呼之,十分亲近,闻言只是笑了笑:“霍叔说哪里去了,我回来便回来了,客套什么,我不过才走了两年,这里难道不是我的家了吗?” 霍青山闻言,放下心来:“二娘子还和从前一般模样,极好。” 由陇西继续往前,车队又走了两三日,终于到了渭州。 渭州占地广阔,是陇西境内最大的城镇,北望青山,西临赤水,历经百年不衰,青石城墙上布满斑驳的痕迹,静默地耸立在陇西平原上,城楼上方,西宁伯的旗帜迎风张扬,猎猎作响,气势雄壮,然而旁边却挂着长串红灯笼,在风中摇来摆去,显得有些不太协调。 还未到城楼下,城门大开,韩子琛策马而来,亲自出迎。 到了车队近前,韩子琛打了个唿哨,一匹矫健的红马跑了过来,停在傅棠梨的马车边。 “梨花,你终于来了。”韩子琛一脸欢喜之色,瞧着不似作假。 傅棠梨挑开车帘,瞥了韩子琛一眼,似笑非笑的。 韩子琛省悟过来,神态自然,立即改了称呼:“表妹坐了一路车,想来闷了,何不骑马进城,顺便看看,这两年渭州的街市可有什么变化?” “也好。”傅棠梨丝毫不扭捏,脱下外套大袖衫,下了马车,利落地上了马:“走吧。” 她在渭州时,自由无拘,日常大多轻服窄袖,挎弓纵马,与男儿一般无二,如今回到故地,仿佛还是从前时光。 表兄妹两人骑马并行,一起进了渭州城。大队人马跟在后面,浩浩荡荡的。 韩氏先人世代居于渭州,坐拥重兵,据守雄关,西拒吐蕃,立下不朽战功,历代帝王多有礼遇,封世袭西宁伯之爵。 前代西宁伯早逝,至傅棠梨舅舅这一辈,并无儿郎出众,世人本谓韩氏当衰,所幸韩老夫人心志坚毅,以女流之身撑起家业,苦熬了十几年,终于盼得孙辈的韩子琛脱颖而出。 如今的渭州城,百姓只知世子,浑不知西宁伯为谁了,遇上世子大婚之喜,不但城楼挂上了大红灯笼,连城中主要坊市道路口都披上了红绸,一派喜庆气息。 傅棠梨应景地道了声:“恭喜大表兄了。” 韩子琛身为当事者,对此却并无太多的欢庆之色,他甚至带了一点愧疚的神色,对傅棠梨道:“这些布置都是母亲的意思,我本不欲张扬,但念及要成全李家的风光,便也由着母亲去,你千里迢迢来贺我成亲,实则我 心中十分不安……” “大表兄冷静些,不要胡思乱想。”傅棠梨骑在马上,目不斜视,温和地打断了韩子琛的话,“我不过是想在出嫁前最后回来一趟,到外祖母的墓前看看,借用了你的名头而已,至于你成亲一事,其实我半点都不关切。” 她瞥了韩子琛一眼,懒懒地道:“你少说两句,不要自作多情,好歹兄妹一场,我也不想和你翻脸的。” 渭州临北,气候干爽,阳光灿烂,傅棠梨眼波流动,像极了这夏日的阳光,灼灼若桃夭,明艳逼人。 韩子琛在心中遗憾地叹息,他摸了摸鼻子,也不尴尬,坦坦荡荡地道:“你还是这样性子,半点情面都不给我留,早知道我不提这个,多少给自己留点念想。” 言已至此,这个话题就打住了。 韩子琛转而提起渭州这两年发生的大小琐事,傅棠梨倒是带着微笑,听得津津有味。 很快到了伯府。 傅棠梨随韩子琛去到前院正堂,拜见了舅父及舅母。 虽则往日暗里有些龉龃,但傅棠梨很快就要成为太子妃,或则来日可能母仪天下,韩家的舅父和舅母自然笑脸相迎,待她千般万般亲切,舅母拉着她的手,还险些落下泪来。 第50章 “当初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想要回长安去,舅母这两年一直想着你,也不知道我们的梨花在长安过得如何,幸而今儿你回来了,瞧着气色大好,仿佛又丰润了些,舅母就放心了。” 舅父笑呵呵的:“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渭州这小地方可不敢耽搁梨花,她的机缘就应在长安,还是回去对了,亲家老太爷是个有本事的,梨花也争气,将来你嫁入东宫,可别忘了舅舅和舅母昔日待你的情分。” 傅棠梨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她简直疑心舅舅、舅母和傅之贺以及继母杨氏才是一家人,说话的那种语气简直一模一样,倒衬得她像是捡来的,和这些人格格不入。 好在这家里还是有个利索人。韩子琛立即截住了父母的话,只道表妹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还是让她早点歇息才是。 于是略微寒暄两句,韩子琛便带着傅棠梨下去了。 出了正堂的大门,傅棠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韩子琛神色自若:“父亲和母亲向来如此,你也知道的,不须理会。” 傅棠梨慢慢地走着,闻言只是笑了笑,并不接话。 韩子琛气度雍容,韩老夫人走后,他一手掌握渭州,如今愈发沉稳,又自然地道:“表妹还和从前一般,住在原来的院子,那里面的摆设物件我一样都没动过,使唤的下人也都在,难得你回来,估计往后也不能了,这次多住些日子吧。” 傅棠梨才要摇头,却看见伯府的大管事匆匆走了过来。 大管事先朝傅棠梨拜了拜,笑道:“二娘子回来了,可叫我们想念得紧。”又对韩子琛禀道:“范阳节度使李大人遣人来贺,抬了五箱黄金并几车绸缎、瓷器等物,因着礼太重,小的不敢擅自主张,还请世子示下。” 韩子琛挑了挑眉,也露出了一点诧异:“我与李大人素无往来,他何以如此盛情?”他略一思索,问道,“使者何在?” 大管事回道:“眼下在外头候着,正想面见世子。” 韩子琛看了傅棠梨一眼。 傅棠梨退后一步:“府里我熟,我回自己住处去了,你不用太过管我,自去忙吧。” 韩子琛颔首,说了一句:“你先歇着,待明儿,我同你一起去祭拜祖母。” 他马上走了。 傅棠梨恍惚觉得那个“范阳节度使李大人”听过去有些耳熟,她走了两步,顿了一下脚步,突然想起,这个人,不就是李怀恩的父亲吗? 她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韩子琛已经走远了。 第35章 忽闻惊变,夜不能寐…… 傅棠梨回到旧日居所,果然如韩子琛所说,一应物件分毫未动,院子里服侍的也都是原来那些人,见二娘子回来,都欢喜得很,围着她殷勤地转个不停。 黛螺和胭脂轻车熟路,支使着傅家的奴仆里里外外地张罗开,倒把从长安跟来的那几个人弄得无所事事,索性都给打发到外院去凉快了。 这一夜,傅棠梨睡得格外香甜,连枕头褥子都是原来的旧物,闻着上面的味道入梦,仿佛她从未离开一般。 …… 翌日,韩家一行人去了城外山上的云崖山。 此处青山明朗,峰峦秀丽,侧畔有有渭河流经,风水上佳,韩氏先人及韩老夫人皆葬于此。 至墓前,奴仆们持帚清扫落叶与野草,又引山泉洗涤浮尘,紫檀案摆开,供奉鲜花果品,焚起摩罗旖檀香。 韩子琛持香,拜了三拜,恭敬地道:“祖母,表妹回来看望您老人家了,如今她一切都好,还请您放心。” 傅棠梨怔怔的,良久没有言语,半晌,她垂下眼帘,低声道:“大表兄,你站远去,我有些话,想和外祖母单独说说。” 韩子琛深深地看了傅棠梨一眼,一摆手,领着众奴仆一起避开了。 待旁人走远后,傅棠梨慢慢地跪了下去,抚摸着眼前的墓碑,手指颤抖。 这两年,她时常梦到自己在渭州时的日子,外祖母犹在,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梨花,然而,每每醒来,发觉身在长安,唯有满腹惆怅,无人可诉。如今不是梦,她的的确确回到渭州了,但是,为她挡风遮雨的外祖母早已经走了,无论如何,回不到从前。 这世间只留下她一人,长安不是她的家,渭州也不再是了,天地之大,她却无处可归。 傅棠梨模模糊糊地想起,她曾经对一个人提及此语,他是怎么安慰她的? “我在这里,你便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吧。”他后来对她这么说道。 但是,并不能够。 傅棠梨难耐地弯下腰,想给外祖母磕一个头,额头触及地面,再也抬不起来,她伏在那里,肩膀颤抖,眼泪无声地滴落,很快洇湿了那一小块泥土。 如果……如果外祖母还在就好了。可是,她老人家已经不在了。 眼泪掉得更急了,傅棠梨用力地咬住了嘴唇,咬得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大手伸过来,在傅棠梨的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别哭了,祖母会心疼的。” “别碰我。”傅棠梨竭力压抑着哽咽,生硬地拒绝韩子琛的安慰。 韩子琛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到傅棠梨的身后,此刻蹲下身来,用一种充满怜悯而担忧的目光看着她:“你在长安过得不快活吗?” 傅棠梨直起腰,别过头,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两把,冷静地道:“我过得很好,大表兄不必担心。” 但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还无法完全恢复,声音略微沙哑,带着一点啜泣的尾调,泄露了她的情绪。 韩子琛和傅棠梨青梅竹马,自幼一起养在韩老夫人膝下,他对傅棠梨的性情和心绪,比任何人懂得都多。 “你不快活。”他很肯定地道,“傅家人对你不好吗?还是……”他略一思索,目光微动,“你对自己的婚事不满?” 傅棠梨抿紧了嘴唇,站起身子,她跪的时候有点长,腿脚发麻,不禁踉跄了一下。 韩子琛伸手,扶住了她。 傅棠梨面无表情,甩开了韩子琛的手,避开两步,自己站稳当了,矜持地将双手拢在袖中,腰身挺得笔直。 韩子琛也不恼,他带着几分玩味的神色审视着傅棠梨:“怎么,被我说中了?” 傅棠梨微微抬起下颌,她作出这种姿态的时候,带着一股不经意的倨傲和清高:“赵元嘉样貌出色,乃国之储君,我嫁给他,来日贵不可言,通天下的女郎都在羡慕我呢,我不满?我有什么不满的?” “嗯,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不满?”韩子琛依旧心平气和,神态亲切自然,好似从前他们在家中闲聊一般,“你不喜欢他吗?” 傅棠梨的目光冷了下来。 韩子琛好整以暇,微笑着和她对视。 傅棠梨不愿意在外祖母的面前和韩子琛继续逞这口舌之争,她此刻已经收拾好情绪,完全恢复了平素的端庄娴静,闻言只是轻描淡写地道:“韩世子,注意你的身份,君臣有别,这种事情,不是你能够妄议的。” “这很好。”韩子琛反而踏前了一步,他的声音低低的,近乎耳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梨花,虽然你没有喜欢我,却也没有喜欢上别的男人,我心中十分满意。” 傅棠梨转过脸,定定地看着韩子琛,认真地道:“大表兄,你再惹恼我,我这会儿就掉头回长安去,自此后与你为敌,待我得势,定叫你西宁伯府永无宁日,你觉得如何?” 她的目光冰冷,神情淡淡的,看着韩子琛的时候,和看着旁人的神色没有什么分别。 仿佛陌路。 韩子琛时常觉得,傅棠梨哪哪都好,唯有一点令他不喜,她的心性和韩老夫人过于相似了,骄傲而刚烈,令他无法掌控。虽然如今为她撑腰的韩老夫人已经不在了,但她和往昔一般无二,没有半点低头的意思。 韩子琛意识到这一点,再次在心底发出遗憾的叹息,他素来心性深沉,收放自如,当即后退几步,敛起笑容,拱手作了一个长揖:“对不住,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胡乱说话,我认错,向表妹赔罪,你别往心里去,往后我再不敢了。” 傅棠梨语气淡淡的:“我念着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始终把你当作兄长看待,你若连这也不要,就罢了。” “表妹勿恼,确实是我错了。”韩子琛一脸正色,“然则,有一点表妹须得知道,我固然自私凉薄,但对你的爱护之心却半点不掺假,至少比傅家那些人要好上许多,这世间,我是你最亲之人,你我兄妹本应友爱相扶,若因我一时失言而伤了和气,岂不是令祖母在天之灵不安吗?” 傅棠梨摇了摇头,未置可否,她沉默了下来,重新持了香,给韩老夫人拜了又拜,在墓前伫立半天,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再没和韩子琛多说一句话。 而韩子琛只是带着温和的微笑,一直跟在傅棠梨的身后,好似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 第51章 两日后,西宁伯世子大婚。 是日黄昏,渭州城内锣鼓喧天,爆竹不绝,满城百姓同贺,西宁伯府张灯结彩,设十里仪仗,迎新妇入门。 宾客如云,陇西境内大小官员并渭州军中上下将领皆来祝喜,又有韩氏族中远近亲眷前来赴宴,哪怕西宁伯府场地宽阔,此时也显得拥挤了起来,更勿论府中奴仆如云,来往服侍,真真是冠盖如云、门庭若市。 傅棠梨被吵得头晕,后头实在忍不住,寻了个借口,躲了出去,带着两个婢女,在廊庑外的角落里稍微透一口气。 胭脂心性活泼,尤爱热闹,还踮着脚张望:“人可真多啊,大公子的面子就是大,我瞧着,渭州有头有脸的人全在这了。” 黛螺稳重些,还记得正事,和傅棠梨悄悄道:“韩氏的二老太爷、四老太爷并三房那边的七老爷今儿都过来了,娘子稍后要不要问问他们银矿上的事?”她委婉地道,“虽说大公子光明磊落,但保不齐下面的人有什么疏忽,娘子仔细着点也好。” 二老太爷辈分最高,是如今韩氏家族的族长,四老太爷和七老爷德高望重,亦为族中宗老,当初韩老夫人临终前,将西宁伯持有的银矿一分为二,一半交给傅棠梨,就是这三人受了嘱托,代为打理。 傅棠梨斜倚着栏杆,手里拈着一把纨扇,轻轻摇着:“倒也不必操心,外祖母替我选的人,自然是得用的,二老太爷公正又古板,四老太爷和七老爷精明活络,他们受过外祖母的大恩惠,不会辜负她老人家,我没什么不放心,再说……” 她微微地笑了一下,带着一丝自嘲的语气,慢条斯理地道:“我如今顶着太子妃的头衔,大表兄只要不傻,就不会动什么心思,赵元嘉这个人呢,虽然讨嫌,但他那太子的身份着实还是管用的。” 这话黛螺不好接口,她只能讪讪地笑着,缩到一边去了。 正坐着,庭院外面走进一个人,先在垂花门外问询了奴仆几句,又匆匆朝这边过来,看见傅棠梨在那边,他停下脚步,抱拳见礼:“二娘子。” 傅棠梨认得是霍青山,她也歇够了,施施然过来:“霍叔怎么才来,这会儿新娘子已经下去了,大表兄正和他们喝酒呢,你快进去。” 霍青山反而停住了脚步,皱起了眉头:“我还当宴席差不多散了,既如此……”他探头看了一眼,露出踌躇的神色,“罢了,今晚实在不该打搅世子,若不然,我还是明日再说。” 傅棠梨随口问了一句:“什么要紧事呢,这个节骨眼上来找大表兄。” 韩子琛面上虽然温和,但御下极严苛,霍青山心里也是有几分吃不准的,他有些苦恼,不自觉地道:“北庭都护府急报,方才传到渭州,世子原先有命,但凡重大军情,须得第一时间向他禀告,但如今又是世子大喜之日,二娘子你看,我该不该进去说?” 傅棠梨听到“北庭都护府”一词,脑海中瞬间掠过赵上钧的身影,她心神一凛,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北庭出了什么事?我听闻淮王神武,有不败之名,怎么,莫非传言不实吗?” 霍青山摇头:“有人偷运大批破甲弩至关外,阿史那骨朵获之,以此器对付玄甲军,淮王不察,玄甲军败落,颇有折损,据闻淮王重伤,如今退至鄂毕河驻防,形势危殆。” 傅棠梨怵然惊出一身冷汗。 破甲弩为长铤三棱重箭,以机括发力,威力巨大,能穿铁石,专克重甲骑兵,但其锻造的材质及工艺能极为难得,唯军器监下所属弩坊署能制,突厥人不擅冶铁,绝无此物。谁能有这般大能耐,将这种利器大批运至突厥,蹊跷之处令人寻味。 傅棠梨一言不发,果断地把手里的纨扇丢给黛螺,抬脚进了大厅,左右看了看,寻到了正在席间敬酒的韩子琛。 韩子琛这会儿大抵是喝多了,脸色酡红,脚步有些踉跄,旁边有人搀扶着他,他兴致正好,大笑着,高高举杯,与韩氏家族的六老爷对饮。 那边舅母还在劝他:“你少喝些,新妇还在洞房等你呢,醉了要恼你的。” 傅棠梨几步走到韩子琛的身后,咳了两下,低声叫他:“大表兄。” 这是两天来她头次主动开口和韩子琛说话。 韩子琛虽然有几分醉意,但对傅棠梨的声音依旧十分敏感,当即转过头,笑意愈浓:“表妹方才去哪里了,叫我好找。” 大厅中人声鼎沸,傅棠梨只能靠近了一些,简单地道:“北庭有变,霍叔来报,请大表兄示下。” 韩子琛马上收敛了笑容,抬眼看了一下,看到了门口的霍青山。 霍青山远远地做了一个手势。 韩子琛放下酒杯,朝左右一作揖:“诸位请尽兴,某有要务,容缓。”言罢,他当即离开,留下席间众人面面相觑。 傅棠梨紧跟在韩子琛的后面出去。 霍青山迎了上来,压低声音,和韩子琛耳语:“我们的斥候回来了,两拨人,北庭和范阳的,同时返抵……” “把人叫上,去议事堂。”韩子琛沉着脸,一面走,一面脱下大红的外袍,这顷刻之间,他的目光已经恢复了清明,不带一丝醉意。 韩子琛走得很快,傅棠梨撩着裙裾,一路小跑,追随而去。 快到外院议事堂的时候,韩子琛这才注意到身后的傅棠梨,他回首,严厉的神色登时又变得 温和起来:“表妹,我这会儿有正经事,不是你们小娘子家喜欢听的,你别跟过来,且去玩耍片刻,待回头我来陪你。” 言罢,他不待傅棠梨再说什么,抬了抬手,立即有卫兵上前,诚惶诚恐地拦住了傅棠梨:“二娘子,您外面请。” “大表兄。”傅棠梨想要叫住韩子琛,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理由,只这么一声,就卡住了。 韩子琛再次回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很快就进去了。 堂中灯火通明,少顷,渭州军中的几个高阶将领得令陆续赶来,他们见傅棠梨站在那里,匆匆施礼,进去了。 傅棠梨踌躇地踱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沉默地候在堂前阶下。卫兵们不敢驱赶,只当作看不见罢了。 她屏息凝气,仔细聆听,吃力地分辨着里面传出的一些片段。 先是霍青山的大嗓门:“……传闻范阳……山匪作乱,李颜封锁来往通道……援军不得行,阻于……” 然后是韩子琛的声音,还带着一点笑意:“……李颜遣使来……请与结盟……原来应在此处。” 然后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坐山观虎,有何不可?” 傅棠梨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后头的声音愈发模糊了,堂中诸人各抒己见,有人高声,有人窃语,又有人争执,吵吵嚷嚷,亦有拍桌者,为韩子琛所阻。 良久,只听得韩子琛一声断喝,沉声说了一句什么,众将领安静了下来,而后韩子琛提高了调子:“好了,就是如此,不必再议了。” 众将领应诺,至此定论,他们又三三两两地离去了。 待到韩子琛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傅棠梨,他马上走过来,带着若无其事的笑意:“表妹怎么还在这?等了多久,也不说一声。” 此时夜深了,渭州临西北,昼热夜冷,微微地起了一点风,凉意渐渐爬了上来,傅棠梨的脸色瞧着有些发白。 韩子琛立时命人取来了一件大氅,递给傅棠梨:“快披上,这会儿宴席也散了,你别贪玩,我先送你回屋去。” 傅棠梨接过大氅,随意地搭在手里,和韩子琛并排走着,不动声色地发问:“朝廷会派遣援军去北庭吗?” 韩子琛摇头:“河西节度使尉迟敬已率部亲往,但被李颜所阻,安西都护府迎击回鹘,自顾不暇,周边已无可派之部,若待长安得到消息,再调遣人马,不及也。” 傅棠梨的眉头皱了起来:“李颜归顺大周多年,为朝廷重用,他焉敢如此大胆,公然里通外敌,若事发,难道不怕朝廷问罪吗?” 韩子琛好整以暇:“一旦淮王身死,李颜自然会发兵解北庭之围,彼时,突厥人已和淮王两败俱伤,可轻易取之,岂不妙哉?朝廷若追究,顶多说他援救不及,和功劳比起来,不值一提。” 傅棠梨强忍着胆寒,做虚心求教状:“我不明白,李颜为何非要置淮王于死地?那批破甲弩是他送给突厥人的吗?” 韩子琛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神色,反问道:“你觉得李颜为何有此胆量、又有此能耐?” 傅棠梨猛地记起北祁山赵上钧对她提到的只言片语,她心里一咯噔,登时停住脚步:“圣上竟这般容不下淮王吗?” 韩子琛颇感意外,他立即环顾左右,见侍从只是远远地跟着,莫约听不到这边的谈话,但他还是谨慎地摆了摆手,命一干侍从再往后退,而后,才看了傅棠梨一眼:“表妹,祖母原来不是教过你吗,小娘子家,不要太聪明,至少,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太聪明,省得招惹麻烦,你怎么就忘了?” 第52章 傅棠梨镇定自若:“大表兄是我至亲之人,我习性如何,你还不知道吗,我又何必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呢?” 这话听得韩子琛大为受用,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你我兄妹之间,本来就该如此坦诚相待。” 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我也不瞒你,渭州在宫里安插了一些耳目,多少听得一些传闻,当年先帝本来是有意传位于淮王,不知何故,淮王自请出家修道,今上才承了大统,而今淮王手握重兵,战功显赫,威势日盛,你说说看,你若坐在那个位子上,下面有这么一个弟弟,你能安心吗?” 傅棠梨听得心惊,她目光一动:“但我却听我祖父曾经提及,圣上年长淮王许多,一手将淮王带大,一向极为爱护,是天家难得的兄弟情深,我祖父……”对于尊长,她不好不敬,临时含糊地换了一个形容词,“颇睿智,他的评判应该不会出错。” 韩子琛“哈”地笑了一下:“傅家老太爷老奸巨猾,眼光自然是雪亮的,但有些话,他也不便和你细说罢了,兄弟情深是真的,口蜜腹剑也是真的,这世间的事,哪里有非黑即白的,天家无父子,何况兄弟乎?” 傅棠梨手脚发凉,她不再去纠缠个中缘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单刀直入,“渭州毗邻北庭,若出骑兵,至多五六日可抵,无需途经范阳。大表兄,可驰援淮王否?” “不可。”韩子琛慢悠悠地应道,他的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一些,但眼中已经没了笑意,“我才想问你,你为何对北庭战局如此关切?淮王……”他顿了一下,说得更慢了,“他对你而言,有什么特别吗?” 傅棠梨脸色不变,冷静地应对:“淮王尝在北祁山中救我于恶兽之口,救命之恩,理应报答。” “哦,真的吗?”韩子琛挑了挑眉。 “自然是真的,我方才说过了,在大表兄面前,我向无隐瞒之处。”傅棠梨语气诚恳。 韩子琛目中精光闪动,口中却应道:“如此最好。” “所以,大表兄可以出兵吗?”傅棠梨急切地追问。 “不可。”韩子琛回答得一样十分诚恳,“我收了李颜的厚礼,不好辜负他的盛情,况且,渭州若出兵北庭,一则恐人马折损,二则恐惹圣上不悦,有害无益,我知表妹,表妹也应知我,所谓无利不往,赔本的事情我是断然不会做的,此时静待淮王、突厥和李颜三方角力,伺机而行,方是上策。” 傅棠梨心乱如麻,她咬了咬嘴唇,把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大表兄,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如今,仅此一次,给我一个情面,行不行?” 韩子琛笑着,摇了摇头,他低下头,望着傅棠梨,浅白月光下,他的眼神是冰冷的:“不行,梨花,你求我,那更不行了,我要吃醋了,你居然会为了另外一个男人求我?”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轻声问道,“淮王……赵上钧,他何德何能?他比我好上许多吗?梨花,你和他到底有什么干系呢?” 他们表兄妹二人,彼此之间实在过于了解了。 话已至此,傅棠梨知道没有什么再说的必要了,她重新恢复了疏离的神色,退后了两步,淡淡地道:“既如此,大表兄洞房花烛夜,还是早归吧,我自己回去了。” 她干脆利落地返身走了。 韩子琛负着手,站在回廊的檐角下,目送傅棠梨离去。远处的灯光摇摆不定,他的面色一片阴沉。 —————————— 这一夜,傅棠梨又睡不着了。 她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久久地凝视着床幔的顶部,那里用金丝和孔雀线绣着宝相花卷草藻井纹,精致而繁杂,在朦胧的月光下,让人产生了一种迷乱的错觉。 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为了那个男人而失眠了,真是造孽哪。傅棠梨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在渭州,黛螺循着旧日的习惯,睡在碧纱厨外面的小榻上,她听见动静,打了个呵欠,小小声地道:“娘子怎么还不睡?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我在想一桩伤脑筋的事。”傅棠梨喃喃地道。 “明儿再想吧。”黛螺掩着嘴,又打了一个呵欠,睡意惺忪,“什么天大的事,就这半夜三更的,想也无用,不如去睡。” 傅 棠梨含糊地“嗯”了一下。 黛螺撑不住,倒头又睡过去了。 傅棠梨依旧睁着眼睛,往事一幕幕、一帧帧,如同浮光掠影,完全不受她的控制,重复涌现、又破灭,从冬天的那场雪开始,最后定格在春夜的雨水中。 他的眼眸深邃,湮灭在沉沉夜雨下,最后说了那么一句话。 “夜深,雨重,进去吧。” 隔着小轩窗,月色如水,无声地流淌进来,在夜间弥漫,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如同在雾中,连自己的心思都捉摸不透。 在黑暗中,傅棠梨认命一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做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她坐起,轻手轻脚下了床。 第36章 千里向他奔赴,义无反顾…… 黛螺守着傅棠梨熬了半夜,这会儿刚睡着,正沉着。 傅棠梨也不去惊动黛螺,自己摸了一只簪子,把头发随意挽起来,披了一件轻袖大衫,提了一盏羊角小风灯,出了门。 她对西宁伯府一切都熟悉,径直去了韩子琛住的院子。 世子住的地方,院门口自然有奴仆守着,见傅棠梨过来,皆惊诧,欲禀世子,但为傅棠梨所阻。 “这是大表兄是新婚之夜,怎可贸然打搅,是我自己心急,不妥当,在这里等他就好。”傅棠梨如是说道。 奴仆不敢有违,只得由着她。 夏日的夜晚,有虫子蛰伏在花木丛中,啾啁鸣叫,不眠不休,如同人的心绪。 俄而,有飞蛾逐火而来,扑入羊角风灯的烛火中,发出轻微的“刺啦”声,引得烛火忽又大明,在傅棠梨的眼眸中映出斑驳的影子,明灭不定。 而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凝神思量着什么。 如此,直至灯盏中的烛火渐渐熄灭、而后冷却。 眼见得东边露出了一丝鱼肚白,奴仆终于忍不住,悄悄进去传讯。 很快,院子里的灯光逐次亮起,院门大开,韩子琛匆匆而出,他走得十分急促,披散着头发、趿着鞋,一面走,一面系着腰带,衣冠尚未整理,面有怒容:“你在外面等了多久?这群奴才真是该死,怎么不叫我?” 傅棠梨站得太久,腿脚都有些麻了,大约是终于见到韩子琛,松懈下来,身子摇晃了一下:“不碍事,是我不让他们说的。” 韩子琛急急伸手去扶。 “我把那一半的银矿给你,借用渭州八万骑兵,何如?”傅棠梨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 韩子琛的手停在了半道,瞳孔倏然收缩。 傅棠梨挪了挪脚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角度,她提着那盏已经熄灭的羊角风灯,仪态依然是娴雅的:“渭州军中有十万骑兵,我借你八万,不多也不少。” 韩子琛收回手,握住拳,脸色铁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表兄是无利不往之人,既如此,我花钱,比李颜出价更高。”傅棠梨镇定自若,“这桩买卖,你做不做?” 渭州银矿乃韩氏发家之源,如今渭州军费基本倚靠这座银矿产出,故而西宁伯府除常规步卒之外,尚能养得起十万重甲骑兵,在西北各州中战力首屈一指。 韩老夫人只有韩氏一个亲生女儿,可惜韩氏早故,留下了傅棠梨这么一点骨血,老夫人舔孺情深,在临终前,将银矿权属一分为二,其中一半给了傅棠梨当做来日嫁妆。 若说韩子琛没有恼恨,那是假的,但祖母在渭州及韩氏族中威望深厚,对于祖母的决定,他也无可奈何。而如今,傅棠梨却主动将这滔天的财富双手奉还,怎不令他震惊,一时之间,心中说不出是火热还是冰凉,烦躁难耐。 半晌,他才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为什么?” 傅棠梨把眼睛转开,不去看韩子琛,而是自顾自道:“另外,我还要借霍叔一用,由他率兵奔赴北庭都护府,驰援淮王,军情如火,自然越快越好,今天就要动身。” 韩子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目光深沉,如同这将明未明的天色,模糊难辨:“你不是和太子定下婚约吗?怎么会是淮王?他凭什么?他怎么配?” 大表兄执拗起来的时候,实在也不好打发。 傅棠梨声音轻缓,尽量心平气和地和韩子琛说话:“我先前一时淘气,做了些不地道的事,对他有所亏欠,这回就当是还他的情,此事了结后,我好安心回去嫁人,和他再也没有瓜葛了。” 她竟能为了别的男人做到如此! 韩子琛目中怒火翻涌,死死地盯着傅棠梨。 傅棠梨毫不回避,坦然和他对视。 半晌,韩子琛收敛了外露的情绪,冷笑起来,嘲讽地道:“梨花啊梨花,祖母泉下有灵,若知道你为了一个男人而放弃了那一半的银矿,她定然痛心疾首,要骂你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第53章 傅棠梨突然抬手,重重地抽了自己两记耳光,“啪啪”的声音在凌晨的薄雾中显得分外清脆,扎扎实实,没有丝毫留情。 “这两下,是替外祖母打的,大表兄说得对,我确实是蠢不可及。”她居然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韩子琛阻止不及,眼睁睁地看着红通通的印子瞬间浮现在傅棠梨雪白的脸颊上,他心疼地“嘶”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摸,但手指头才动了一下,傅棠梨已经很快将头偏开了。 他只能恨恨地捏住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梨花,他值得吗?” “其实我也觉得不太值得,这桩买卖做得我实在心疼,大抵是因为昨夜没睡好,我这会儿鬼迷心窍了。”傅棠梨的脸色淡淡的,“所以,你答不答应?再不答应,我马上要反悔了。” “好。”韩子琛毫不迟疑地应下了,他有时候也痛恨自己这一点,但理智先于感情,已经替他做出了决断,“我答应。” 傅棠梨松了一口气:“大表兄果然还是大表兄,那么,兵贵神速,事不宜迟,我们这会儿就去做个交接。” “善。”韩子琛也是个干脆的人,当即举步。 就在这时,却听见后面传来了一声温柔的呼唤:“郎君。” 韩子琛立即停住脚步,换了一副面孔,露出了和煦的表情,转过身去:“六娘,你怎么出来了?天色尚早,回去再歇会儿吧。” 李六娘是个精致而娇柔的美人,此刻,她的脸上还带着新婚夜的娇羞酡红,披了一袭银朱色的襦衣,显然也是匆匆出来,她望着韩子琛,用怯生生的声音道:“郎君眼下要去哪里?稍后我们还要去向舅姑敬茶礼,妾担心郎君耽误了时辰,令舅姑不悦。” 她大抵是个怯弱的性子,勉强说出挽留的话,眼睛里已经浮出了泪光,盈盈欲滴。 韩子琛笑了笑,略一抬手,旁边立即有婢女上前,扶住了李六娘。 “六娘先回去,我眼下有要务需处置,父亲母亲那边我自有交代,不必急于一时。” 他这么吩咐完,不待李六娘再说什么,转头对傅棠梨道:“走。” 傅棠梨满心愧疚,对着李六娘深深作揖,以示歉意,而后跟着韩子琛一道走了。 李六娘颤抖的声音犹自从身后传来,韩子琛面色不动,恍若未闻。 傅棠梨愈发不安,叹气道:“表嫂瞧着是个软和性子,与大表兄正相宜,只盼大表兄将来与她琴瑟和鸣,恩爱白头。” “恩爱白头?”韩子琛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了傅棠梨一眼,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嗤”地笑了一下,并无再多言语。 一路无话,到了前院的议事堂。 管事得令,已叫人快马加鞭,去请韩氏的二老太爷、四老太爷、七老爷并其他几位族老一道过来。 少顷,人到齐。 傅棠梨说出要将银矿交予韩子琛一事,众族老皆惊诧。 二老太爷等人自然极力阻止,不顾韩子琛在旁虎视眈眈,苦口婆心地试图说服傅棠梨改变主意。 但傅棠梨心意已决,任凭长者规劝,全然不改口,反而微笑道:“我即将嫁入东宫,来日或可富有天下,区区半座 银矿,于我何足道哉?不若交由大表兄打理,终归是我们韩家的产业,在谁手里不都一样吗?” 她说的是“我们韩家”。 几位长者互相对视,良久,无奈叹息,终于还是依了傅棠梨的意思。 而后,立下契书,几人共同签字画押,在场族老皆为证,二老太爷等人将账簿等物交至韩子琛手中。 事毕,族老走后,傅棠梨立即道:“货款我已付清,请大表兄践约。” 韩子琛收下契书,容光焕发,直比他昨晚做新郎还要快意几分。 他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道:“表妹,我可要提醒你,北庭战局激烈,突厥近四十万众,渭州这八万骑兵投进去,未必能扭转局势,或有可能你辛苦半天,都是徒劳无用功,到时候你别后悔。” 这话,他藏到现在才说。 傅棠梨也不恼,神色淡然:“我自然知晓,不过尽人事听天命,求个心安。” 韩子琛咳了两声,正色道:“点集兵马,征调粮草,非仓促之事,我尽力而为,大约这一两日可办妥,你放心,且回去等我消息。” “非战时,骑兵皆在襄武原营中,不可擅离,同时,按祖母旧规,渭州城中应备有军民一年粮草,开仓既可取用。”傅棠梨的声音出奇地冷静,“今日酉正之前,我要看到八万骑兵出发,否则,我马上把几位老太爷请回来,你蒙骗我,前约作废。” 韩子琛嘴角抽了抽,放下茶盏,“哼”了一声,终于还是起身,干脆利落地道:“罢了,糊弄不了你,我这就去操办,日落之前,青山率兵出征,你亲来送行。” “好,一言为定。”傅棠梨颔首,不再看韩子琛一眼,转身离开了。 —————————— 至日暮,八万骑于渭州城外整装待发。 因敌军备有破甲弩,此次,骑兵皆携重盾,又各持长戟,腰挎环首刀。时值酉正,斜阳将下,暮色四合,如薄雾笼罩苍穹,高耸的城楼逐渐隐没,而金戈的寒光却在旷野的平原上浮显,杀气凛凛,刺人眉睫。 韩子琛令人去请傅棠梨过来亲自查验。 至傅棠梨过来,却穿着渭州军中下等士兵的装束,一身陈旧的皮甲衣,把凹凸有致的身段掩了起来,头发剪短了些许,和男子一般挽了个圆髻,头面和手上露出的皮肤不知道涂抹了什么,看过去又黑又黄,乍一眼,仿佛就是个寻常小卒。 黛螺和胭脂跟在后头,两个婢女的脸色都很难看,眼圈红红的,好似刚刚哭过的模样,她们一个牵着一匹红马,另一个手里拿着大包袱。 这匹红马是傅棠梨旧日的坐骑,在她走后,依旧留在渭州。 韩子琛见这架势,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表妹这是何意?” 傅棠梨若无其事,从胭脂手里拿过包袱,顺手抛给韩子琛:“怪重的,叫个人路上替我拿着。” 韩子琛接住包袱,掂了一下,确实颇有分量,看来她是有备而来。他的心沉了下去,皱起眉头,语气不善:“你胡闹什么?已经依你的意思,青山带队,派遣兵马火速赶往北庭,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傅棠梨牵过她的红马,利索地翻身骑上去,抖了抖缰绳,转头向霍青山,神色自然地问了一句:“霍叔,你家世子是怎么交代你的?” 霍青山虽然听命于韩子琛,却不太敢对傅棠梨撒谎,当着众部属面,他不能多话,只得尴尬地咳了两声,左右顾盼,一言不发。 “让我想想。”傅棠梨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沉了声音,模仿着韩子琛的语气,“至北庭后,审时度势,以保存实力为第一要务,若淮王稍有颓势,可速归。是也不是?” 所谓青梅竹马,就是这么致命,根本无从隐瞒。 韩子琛的嘴巴张了张,又阖上了,干脆板着脸,不说话了。 “就这个,都算我夸他了。”傅棠梨冷笑了一声,“说不准世子是吩咐你们出去晃荡一圈,半道就折返回来。” “那是没有的。”霍青山忍不住,还是要替主子辩解两句,“……是前面那个。” 傅棠梨斜瞥了韩子琛一眼。 韩子琛叹了一口气:“好了,怕了你了。” 他调转马头,朝向八万铁骑,面色冷肃,倏然拔高声音,严厉地吩咐道,“尔等,此去北庭,但以淮王马首是瞻,蹈锋饮血,共拒胡虏,不可坠我渭州军之名,可都记下了?” 霍青山正容抱拳:“喏!” 众骑兵亦轰然而应:“喏!” 声震平野,惊起夜鸟。 韩子琛冷冷地对傅棠梨道:“满意了吗?” 傅棠梨点了点头:“很好,那我们就走吧,我的骑术是霍叔教的,这两年也没落下,能跟得上。” “梨花!”韩子琛暴怒。 暮色渐沉,浅白的月光悄然落下,落在傅棠梨的眼眸中,似春水在空旷的山谷弥漫,沉静而柔和,她望着韩子琛,微微地笑了一下:“我须得自己去看一眼才能安心,大表兄,别拦我,你知道的,我决定的事情,谁也改不了,此去凶吉难测……” “不要胡说!”韩子琛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傅棠梨神情自若,继续道:“我终归还是感激你的,兄妹一场,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日,你多保重。” 韩子琛咬牙切齿,喘着粗气,良久,终于一声厉喝:“戚虎!” “小人在!”立即有一骑士出列。 韩子琛将手中那个大包袱交给戚虎,他的神色近乎狰狞,指着傅棠梨,对戚虎道:“从此刻起,你的职责就是保护二娘子,若她有任何闪失,你和你手下统统提头来见我!听到没有?” 第54章 戚虎任百夫长,作战凶猛,为渭州军中精锐之士,此时闻言,惊出一身冷汗,急急接住了包袱,下马对着韩子琛一拜:“喏!” 韩子琛再次看了傅棠梨一眼,拨马退后两步,恨恨地一挥手:“走!” 急促的号角声响起,一时间,战马奔腾,万军齐发,在夜色降临之间,朝北方出发。 —————————— 拂晓方至,日光将出未出,天空白惨惨的,苍鹰掠过云际,发出尖锐的啼鸣,在天幕下似有回响。鄂毕河奔涌东流,河水澎湃,两岸山崖矗立,崖下的碎石中生出几棵孤零零的胡杨,长风呼啸,卷起砂砾扑面而来,刺得人肌肤生疼。 灰色的营帐安扎在这片平原上,连成了一大片,如同盘蜷的巨蛇,蛰伏在黎明下,沉寂无声,只有铁器的寒光如同巨蛇的鳞片,偶尔在日光中掠起森冷的影子。 渭州军尚未靠近,远远地,营阵中已经有数骑飞驰而出,迎了过来。 霍青山策马上前,和对方领头之人交涉了几句。 那人立即返回,不多时,又数十骑飞奔而至,引渭州军前往营地。 至营前,拒马移开,弓箭手后退,行动整齐划一。 镇远大将军庄敬迎出,拱手致意:“西宁伯高义,雪中送炭,足感盛情,淮王殿下闻讯亦喜,但殿下有伤在身,不便出迎,请霍将军随我来。” 霍青山与庄敬客气地寒暄了两句,下了马,朝后面做了个手势,示意身后四个亲随与他同往。 一行人遂往营阵深处。 主帅幄帐处于中央位置,高而宽阔,如同宫舍,帐前竖黑金军纛,有铁甲士兵持长戟与铁盾,肃穆拱卫。 霍青山随庄敬入内。 幄帐以牛皮制,厚实不透光,或是因长夜方逝,此时帐中灯烛未熄,尚在明灭不定中。 一个男人从案前缓缓地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一步,烛光暗了下来,那种高大而威武的感觉逼人而来,他身披玄黑铠甲,身形若山岳,面容在明与暗的交界处,一半极盛、一半极沉,如同鬼神从深渊中迈出,令 人不敢直视。 傅棠梨缀在一行人的尾巴边上,她穿着渭州军的甲衣,盔帽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眉眼,面上依旧涂抹着泥粉,灰扑扑一片。她的身边是戚虎,她小心翼翼地避在戚虎的后面,尽量遮掩着自己的身形,兼之此间光线阴暗,她觉得那个男人大抵是认不出她的。 尽管如此,她的心脏还是怦怦的跳得厉害,手心有些出汗,千里来此,临到近处,不知怎的,又开始后悔了起来,她强忍着心底的不安,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赶紧把头低下了。 他看过去……似乎和原来一样,不知道伤在哪里,或许是幄帐中太黑了,什么都看不真切,只觉得他威势如往昔,那一眼,足以让她背脊发凉。 霍青山已经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急急上前拜见:“渭州霍青山,见过淮王殿下,现有八万骑兵,愿听从淮王调遣,共御敌寇。” 傅棠梨和戚虎以贴身亲随的身份,跟随霍青山,一同拜下。 赵上钧虚虚一扶:“霍将军不必多礼。” 他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面色平淡,波澜不动,又回到上首坐下。 时,北庭大都护张嵩亦在帐中,相互见礼。 而后,霍青山客气地问候淮王:“闻说殿下负伤,世子特命我前来,转至问候之意,未知殿下伤势如何?” 庄敬摇头,面带怒容:“不知是何等狗贼,将破甲弩送予突厥蛮子,其心恶毒,吾等初战不察,失了先机,幸而……” 赵上钧突然用拳头抵住嘴,咳了起来。 傅棠梨的心缩紧了一下,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而这时,赵上钧抬起眼睛,与她的目光碰触上了。 第37章 什么?要我今夜照顾他?…… 傅棠梨吓了一跳,急急低头,顺便往后挪了一点点,把自己藏到戚虎高大的阴影里。 但看过去,赵上钧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异常来,他呼吸有些急促,又咳了两声,依旧正襟危坐。 傅棠梨松了一口气,但莫名地,心底却生出一股怅然若失之意。 “殿下?”庄敬目露疑惑,看向赵上钧。 赵上钧停住了咳,略一摆手,平静地道:“皮肉之伤,无大碍,有劳韩世子问候,亦有劳霍将军率部来援,此情铭记,日后定予报还。” 庄敬顿了一下,旋即面露愤慨之色:“这月余,吾等与突厥人交战数次,伤亡不可数,一路退守至此,殿下为救部属,不慎为流矢所中,伤在要害,吾等生平从未遭此屈辱,可恨也!若令吾得知谁人私通突厥,资以破甲弩,吾定屠其满门,断不可饶恕!” 赵上钧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大约果然如传闻所说,伤得不轻,但他的语气还是沉稳的:“渭州此次发兵,可曾惊动他人?” 霍青山明白赵上钧的意思,回道:“范阳李颜遣使请与西宁伯结盟,世子虚应之,末将此次于夜间动身,一路直奔鄂毕河,未曾靠近城镇或关隘,应无外人察。” 庄敬勃然色变,低低地骂了一声:“李颜多方阻拦援军,意置吾等于死地,实狗贼也!” 赵上钧眉目低垂,淡淡地道:“庄敬,人前不可口出秽语,有失体统。” 庄敬讪讪的,收了口,告了个罪,少顷,带着霍青山出去安顿了。 突厥人的营阵在此距离不过三五里,登高眺望可见。双方主力均为骑兵,突厥人持破甲弩,有利远战,故而并不十分逼近,与玄甲军始终保持了一定距离,步步蚕食。 庄敬不欲渭州援军为敌方所悉,与霍青山商议之后,渭州骑兵暂驻于鄂毕河岸边山崖后,伐胡杨蔽之,又在玄甲军营地中单独为霍青山及渭州军的几位将领腾出几座营帐,以便及时商议军务。 傅棠梨作为霍青山的“贴身亲随”,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原属于霍青山的营帐,而霍青山本人悄悄地去和下属挤在一起了。 —————————— 是夜,渭州军稍作整顿,霍青山在营中留了百来人以作接应,随即奉淮王之命,与北庭大都护张嵩率各自部属出发,趁夜色向西而去,行踪不为外人知。 鄂毕河至阿尔泰山一带,向西地势渐变,起伏不定,中横断山脉,后临庭州,若庭州失守,则北庭全线无险可踞,鄂毕河即为决战之所。 傅棠梨对这些兵家形势一无所知,她是个识趣的人,不多做探听,只安分地留在营地中。 她也不是吃闲饭的,自己觉得无处可用,便自告奋勇,去照顾营中伤兵。 玄甲军近来接连败退,阵亡者众,伤者亦众,随军医师百十人,多年未遇此惨状,未免手忙脚乱,临时拉了许多士兵前去医药堂的大棚协助,傅棠梨便也一同去了。 傅棠梨得韩老夫人悉心教养,自幼博览群书,涉猎广泛,其中不乏岐黄之籍,如今照顾伤患病者,自然要比旁人多懂一些,何况,身为女郎,论起做事细致,天生就具优势,周围那些都是军中士兵,平日粗鲁惯了,做事碰碰磕磕,相比之下,衬得傅棠梨尤为可贵,不多时,医师们就齐齐喜欢上了这个新来的“韩二”。 他们表示喜欢的方式就是把傅棠梨使唤得团团转。 傅棠梨这段日子来,头脸都涂着锅底灰,头发凌乱地垂落下来,刻意遮住眉眼,穿着军中一色的服饰,衣裳里面用宽布条将胸口扎得紧紧的,腰间塞了棉絮增大一圈,又粗着嗓子说话,举止之间完全没有女儿态。 医师们只当她是渭州寻常小卒,支使起来心安理得,不停地叫“韩二”做这做那的,其中领头的唐府医更是宣称,要将“韩二”收为弟子,往后就留在他身边干活。傅棠梨十分感激,断然拒绝了。 却把戚虎吓得战战兢兢,他原本一定要凑过来给傅棠梨打下手,但甫一动手,就打翻了药箱,惹得唐府医大怒,把他撵了出去。 就这般,波澜不惊地度过了两日。 这一日正午,突厥人忽然发难,淮王率部应战,他本骁勇无双,天下莫不能敌,但因重伤未愈,与突厥首领阿史那骨朵打得不相上下,双方僵持良久,战况激烈。 数十万骑兵冲锋陷阵,马蹄的声音如同雷鸣,震动大地,厮杀的战士们发出愤怒的吼叫,濒死者在铁蹄及刀刃下发出凄厉的哀嚎,这天的风特别大,将这声音传得很远,哪怕傅棠梨身在后方的军营中,也能隐约听见。 她忍不住到大棚门口,踮起脚,眺望着,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唐府医路过,毫不客气把她喊回来:“别看了,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快过来,把这里的儿茶和血竭捣成糊,马上要用。” 傅棠梨听话地过去,一边麻利地干活,一边嘟囔着问道:“淮王殿下……会赢吗?” 她的语气不太确定,声音就特别小,像是自言自语。 “会。”旁边的一位年轻的士兵听见了,顺口回答,说得理直气壮,“我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了,殿下从未败过。” 第55章 他还躺在木架榻上,面色惨淡若金纸,身上血迹斑斑,但他提到淮王的时候,眼睛里却露出炙热的光彩,仿佛下一刻他就能翻身而起,提刀上马。 傅棠梨心下稍定。 至黄昏,双方鸣金收兵。 又有大量受伤的士兵被抬到大棚里来,棚中容纳不下,就在外面的地上摆放着,有的被箭矢所贯穿,有的腿脚折断,更有甚者,被利刃划破腹部,肚肠漏出,血糊糊的一团,居然尚未气绝,还在唉唉痛呼。 傅棠梨骤见此景,毛骨悚然,急急跑到外面去,躲得远远的,难耐地蹲下身,捂着胸口,忍了又忍,实在忍受不住,“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她从渭州过来,一路劳累,这两天又在医药堂大棚里做事,就没好好休息过,内里有些虚弱,今天这一刺激,顿时吐了个翻江倒海,连胃里的酸水都呕了出来,苦得她眼泪涟涟。 而在此时,稍远处传来了士兵们的喊声:“殿下,淮王殿下回来了!” 马蹄声动。 傅棠梨吐得七荤八素的,勉强抬头看了一眼。 残阳已下,月轮未上,天空灰蒙蒙的,带着一抹诡异的血色,赵上钧策马归来,披覆玄甲,身形高硕若山岳,挟一身煞气凛凛,手持长|枪,枪尖犹在滴血。巨大的白色海东青盘旋在他的头顶,发出尖利的鸣叫,声振云天。 中间有士兵在跑动、叫喊,长风不歇,帅纛 飞卷如泼墨,间或战马发出“咴咴”的声音。 在这一片混乱交错中,远远地,赵上钧的目光似乎望了过来。 斜阳的血色终于落尽,那一瞬间光暗交替,让傅棠梨无从分辨,她的心跳都差点停住了,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 “殿下!”士兵们惊呼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傅棠梨心里一紧,转头望去,恰好看到赵上钧直直地从马背上栽倒下来,她瞪大了眼睛。 但后面什么也看不到了,马上有人围了上去,一阵纷乱,很快把淮王扶下去了。 傅棠梨呆呆地蹲在原地,有些惶然起来。 顷刻间,天已经黑了下去,营地里点燃了火把,平原上的夜枭陆续醒来,发出轻微的“咕咕”的啼鸣。 不多时,唐府医出来,左右顾盼,寻了半天,从棚后把傅棠梨揪了出来:“今儿晚上有的忙,你别偷懒了,快过来。” 很快,唐府医收拾了一番,抱着药箱出去,命傅棠梨端了一碗药跟着他走。 傅棠梨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懵懵懂懂地捧着药,走了一段路,忽然觉得这方向有些不对,眼见得前面已经看见主帅大帐了,她这才开始回神:“唐大人,我们这是去哪?” “淮王殿下旧伤复发,我得赶紧过去瞧瞧,这是他的药,你端稳了,千万别洒。”唐府医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地道。 “哎呦”,傅棠梨吓得大叫一声,“我肚子疼,不行,您换个人来。” 唐府医回头,眉头打结:“好端端的,怎么肚子疼?我给你扎两针?” 傅棠梨支支吾吾的,本想把药碗扔了,撒腿就跑,但庄敬已经迎面走了过来,一脸怒意:“老唐,磨蹭什么,快点!” “是、是。”唐府医忙不迭地答应着,小跑着过去了,进了主帅幄帐。 庄敬似乎有些疑惑,扫了傅棠梨一眼。 为了不让庄敬起疑,傅棠梨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及至到了主帅帐中,里面的灯火点得通透,宛如白昼一般,白油蜡烛燃烧时发出噼啪的声响,显得四周格外沉寂,帐篷占地宽大,如同赵上钧一贯的风格,简约无饰,仅以十二扇素绢屏风隔断成前后两间,前方为议事堂,后方即为主帅寝室。 唐府医已经在后面的寝室了,隔着半透不透的屏风,傅棠梨看见他躬着身,和赵上钧说着什么。 赵上钧“嗯”了一下,他这会儿大约有些懒倦,声音显得格外低沉而浑厚,听得傅棠梨心里慌得很,她站在屏风外面,手有些发抖。 幸好,庄敬过来,接过傅棠梨手里的药碗,亲自捧了进去,把她留在了外间。 而后里面又传来十分轻声的话语,是唐府医在说着什么,偶尔庄敬搭上两句。 傅棠梨偷偷打量四周,试图借机溜走,但帐中有两名卫兵肃穆而立,身材魁梧如牛,面目凶猛,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做警戒状,正好挡在帐门处。 傅棠梨无奈,只能规规矩矩地垂头站好,心里期盼唐府医快点带她离开。 片刻后,屏风隔间的烛火暗了,唐府医和庄敬一起出来,二人在低声商议着什么,走到傅棠梨身边的时候,唐府医很自然地说了一句:“韩二,你今夜留在帐中,照看殿下。” “啊,我?我什么?”傅棠梨猝不及防,一脸茫然。 庄敬皱起了眉头:“按说老唐你要留下,怎么叫个毛头小子,他中用吗?” 唐府医理直气壮:“今天新增许多伤患,医者父母心,我总不能为殿下一人而弃众人于不顾。”他眼见得庄敬脸色不对,又指着傅棠梨道,“庄将军放心,这是我新近收的弟子,通医术,做事机灵又细致,留他在此,无虞矣。” 傅棠梨越听越不对,惊恐地摇头:“不、我不行,我……” “噤声!”庄敬一脸严肃地打断了她,压低声音呵斥道,“殿下刚才服了安神的药,这会儿已经睡下,你莫要吵闹。” 唐府医慎重地嘱咐道:“殿下先前为金器所伤,今日又经恶战,颇累乏,毒邪内侵,脓血淤积于胸肺,夜间恐发热,正是凶险之际,你晚上守在殿下身边,仔细察看,若有不妥,及时应对,速来报我。” 这两人自顾自做了决定,不容傅棠梨表示反对,他们很快将帐中的烛火掐掉,又头碰着头,互相私语着,匆匆走出去了。 两个士兵也退到了门外去,继续守在那里。 周遭的光线一下子暗下来,傅棠梨被这变故弄得措手不及,一时失了主意。 她仓皇四顾,在营帐中来回踱了几圈,却不得出路,逡巡良久,思及方才唐府医所言,终究放心不下,停住了脚步。 偌大的幄帐,只在外隔间的案上留了一盏灯,用山水羊皮罩子笼着,漏出一片柔和的光,不很亮,朦朦胧胧的,恍惚间,叫人神思倦怠。 鬼使神差一般,傅棠梨慢慢地、慢慢地走过去,探出一点脑袋,朝屏风后面偷偷瞄了一眼。 赵上钧躺在榻上,闭着眼睛,看样子已经熟睡。他的鼻梁很挺、眉骨很高、下颌刚毅,在昏暗的光线中依旧显出锐利的轮廓,他确实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傅棠梨想起当初第一眼见到他时,几疑为天上仙人。 然则,重逢即是陌路,果然如此。 傅棠梨微微叹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进屏风后,在他的榻前跪坐下来,认真地看着他。 屏风的素绢上布满了云鳞的暗纹,外间的烛火照入,好似水波动荡一般,在人的眉眼间挑起一点微光,诸般景象似是而非。 榻脚边点了一炉香,带着药材的味道,很淡,烟絮在黑暗中逶迤盘绕,如同白色轻纱或者雾,他躺在那里,气息平和而绵长,毫无防备,再强硬的人,大抵也有脆弱的时刻,譬如眼下。 他伤得很重吧,傅棠梨这么想着,觉得心软了一下,有些难受,她记起唐府医的嘱咐,担心了起来,想看看他是否发热,手伸了出去,但是,不敢触及他的脸,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指尖。 他的手忽然动了一下。 第38章 抱着她睡了一宿,如在梦…… 傅棠梨唬了一跳,屏住呼吸,僵硬在那里。 好在,他并没有醒来,依旧沉睡,可见那碗安神药汤的效果是极好的。 傅棠梨警惕地盯了半天,见无异状,又渐渐放松下来,再一次试探地碰了碰他的指尖。 咦,好像有点不对,她不太确定,壮着胆子,仔细地摸了摸。 他的手指滚烫,像是一团火,隔着薄薄的肌肤,几乎能感觉到下面血液剧烈的涌动。 傅棠梨被惊吓到了,她手忙脚乱地起身,差点把自己绊倒,跑到帐门外,紧张地对两个士兵连比带划:“不得了,殿下发了高热,快把唐大夫叫过来,快、快!” 士兵闻得此话,不敢怠慢,飞似也地去叫人了。 不到片刻工夫,唐府医和庄敬都过来了,庄敬满脸疑惑状,口里还嘀咕着:“怎么会呢?明明……” 唐府医抢先一步,一头冲进去,傅棠梨紧随着他,在后面窥探。 赵上钧在榻上闭目不动。唐府医抬手,可能和傅棠梨一样,不敢冒犯淮王,在半空中可疑地停滞了一下,转了个方向,探到赵上钧的手腕上,摸了一把脉。 庄敬在旁边,脖子探得老长。 马上,唐府医起身,做了个手势,示意后面的庄敬和“韩二”随他一道退出去。 走到门外,唐府医气势汹汹地伸手,作势欲敲傅棠梨的脑袋,但手伸到一半,可能觉得不妥,又缩了回来,板着脸道:“不要大惊小怪的,殿下好端端的,脉象稳得要命,再敢谎报军情,打你二十军棍 第56章 。” 傅棠梨也很委屈,抬手捂住头,退后两步:“可是,不信你们摸摸去,殿下的手,明明就是很热。” 庄敬突然咳了起来,咳得有些厉害,他背过了身去。 唐府医看样子很想敲一敲傅棠梨,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恼火地道:“手热有什么干系,头、头热起来才是发热,你不是说你读过医书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说笑了,谁敢去摸赵上钧的头呢?至少傅棠梨是不敢的。 但是,没人体谅她。唐府医一甩袖子,仰着头走了。庄敬下颌一抬,意思很明显,命傅棠梨快回主帅幄帐中去,继续照看淮王。两个士兵又把手搭在佩刀上,目光不善,虎视眈眈。 傅棠梨有苦说不出,只好忍气吞声,磨磨蹭蹭地挪回去了。 经过这一番虚惊,赵上钧并没有醒来,还是沉睡着,或许是他方才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盖着的薄毯子滑落了下来,这会儿一半垂落地上。 傅棠梨偷摸摸地看了他半天,走回去,将那毯子拾起,细心地为他盖好。 她依旧在榻前坐下,再一次碰了碰他的手指,还是滚烫的。大约没什么要紧吧,她对自己这么说着,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隔着屏风,那一盏灯的光影越来越模糊暗淡,仿佛无声的雪在黑夜中消融,无迹可寻,且无处可挽留,一炉香的烟絮在将灭未灭的烛火中袅绕,似指尖浮云。 “喂,道长、道长……玄衍。”傅棠梨低低地唤了一下,声音小小的,大抵只是一个叹息般的耳语,想着他应该是听不见的。 果然无人回应。 “喏,你自己看看。”她也有些倦乏了,懒洋洋的,把头靠在矮榻边,以手支颐,喃喃地道,“不管从前我欠你多少,这次终归是还清了。”她的脑子开始糊了,迟缓地思索了一下,补道,“不对,都还过头了呢,如此这般,日后,你可不许再怨我了。” 这么说着,她晃了晃脑袋,声音更低了,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太清楚,“也不对,你我之间,也无甚日后可言,罢了……” 炉子里不知燃的是什么香料,药草干净的味道,绵软而安宁,让人神思渐渐松散,倦意悄无声息地侵蚀上来,无从抵挡。 夜太深,她终究是困了,手撑不住,头一点一点地歪下去,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还不忘再摸了摸赵上钧的手指,嗯,很粗糙,和方才一样,炙热如火,那大抵是他天生就是如此吧。 “你快点好起来吧。”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困得眼角挤出了一点小泪花,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是黏腻的糖汁,她自己并没有发觉,这像是一种撒娇的意味,“你好起来,我就能放心地回去了。” 外间的蜡烛燃烧到尽头,终于灭了。 傅棠梨睡着了。 很奇怪,她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白梅花和乌木糅杂的味道,带着苦的香气,或许是在北方夏日的阳光下暴晒过,变得那么干燥而热烈。 这个梦格外沉,像是有什么东西覆盖上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在这个无声的夜晚,细微而温存,将她拥入其中,这种感觉令她觉得莫名地安心。但是,很热,周围的气息越来越热,她沉入其中,捂出了一层汗,黏黏腻腻的,她皱起眉头,扭动了两下,试图醒来。 在梦里,有人摸了摸她的头,那是一个安抚的意思,如同那年冬天的雪拂过,那么轻,微不可及,不能把她从梦中惊动。 “梨花”,那个男人的声音很轻,带着低缓的磁性,以及……从未有过的温柔,所以,只是在梦里而已。 傅棠梨被安抚住了,她从鼻子里发出一点柔软而模糊的声音,摸索着,寻了一处合宜的地方,那个地方宽阔而结实,窝在那里,可以听见有个人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剧烈地鼓动着,她觉得很满意,靠了上去,继续陷入深睡。 乌木的香气愈发浓烈了,沉郁的苦香,萦绕在她的鼻尖,一整宿。 …… 傅棠梨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大约已经亮了,今日又是晴天,阳光穿过幄帐的牛皮,透进一点微弱的光,然则帐内还是昏暗的,似粉墨晕染,一片氤氲,什么也瞧不太清楚。 前头好像做了一个梦,但梦境过于虚无,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不由有些困惑,迟钝地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此时正躺在地毡上。 淮王身份尊贵,一应用度皆上等,那地毡不知用什么料子织成,厚实而轻软,如同羽毛般细腻的触感,可比之前自己帐中硬邦邦的地铺好多了,傅棠梨舒服得有点不愿意起身,她眯着眼睛,蠕动了一下,摸到了一团薄毯子。 咦?她多摸了两下,突然想了起来,这里是淮王的幄帐,而她原本是来守夜的,她吓出了一头大汗,瞬间完全清醒,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脚下绊到了那床毯子,险些没跌跤。 那床毯子是从赵上钧的榻上滑落下来的,而她昨夜睡在了榻前。 傅棠梨意识到这一点,吓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倒退了好几步。 幸而,定睛看时,在模糊的光线中,赵上钧躺在那里,背对着外侧,还未醒来。 傅棠梨拍了拍胸口,把差点蹦出来的心脏又按了回去,她紧张地盯着赵上钧,捂住嘴,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退到门口,然后转身逃了出去。 身后始终是安静的。 门外守卫的还是那两个样貌凶猛的士兵,见傅棠梨出来,很客气地问她:“殿下醒了吗?” 傅棠梨摇了摇头,她连吱声都不敢,一溜烟赶紧跑了。 …… 傅棠梨跑回自己的营帐中,一头躲了进去,再也不敢出来了。 她有点后悔,不该一时冲动而跟到北庭来,眼下好似陷入了一团乱麻中,理不清楚,烦人得很。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沮丧,倘若时光倒回,再选一次,她大概还是要来的吧,性子太倔,竟连自己也拗不过。 她苦恼地趴在地铺上,用枕头把脸蒙住,发出长长的哀叹声。 经此一事,医药大棚那里傅棠梨是再也不敢去了,她终于老实起来,安安分分地窝在营帐里,寸步不迈。 她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但仔细思量起来,又分辨不出眼下的局势到底如何,心里琢磨着,等霍青山回来,一定要问个究竟才好。 然而,她没有等到霍青山,却等到了另外一个人。 快到晌午的时候,戚虎突然从外面闯进来,才挑开门帘,看到傅棠梨,他又觉得失礼,急急忙忙退了出去,在门外,用兴奋的语气大声道:“二郎、二郎,世子来了,你快出来。” 傅棠梨本来百无聊赖,趴在那里昏昏欲睡的,乍听此话,也是吃惊:“世子?大表兄?他来了?他怎么来了?” 她立即出去,跟着戚虎一起迎出大营的辕门外。 日光照耀着河流和平原,天空高远,旷野的风吹着草,发出簌簌的声响。 远远地,大片尘土卷起,黑压压的骑兵飞驰而来,行列严谨,气势凶悍,看那装束与旗帜,正是渭州西宁伯府的人马,傅棠梨一眼就认出,当先那人,正是韩子琛。 此刻,韩子琛换上了一身铠甲,身骑白马,身形皎皎若苍松,玉面含威,英姿勃发,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好儿郎当如是。 他越众而出,策马奔到傅棠梨的前面,勒马停住,跳了下来,语气亲昵:“梨花,我来了。” 傅棠梨板起脸:“世子在说什么,我是韩二。” 韩子琛大笑了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好,二郎,你看过去挺像回事。” 他踏前两步,和傅棠梨靠得很近,眼中笑意愈深,声音放得轻了,好似耳语:“啧,就这几天工夫,怎么晒得这样黑?这若是从前,你不得哭鼻子。” 傅棠梨不为所动,心平气和地道:“无妨,我天生丽质,黑便黑了,依旧是美貌佳人,不劳世子担忧。” 韩子琛露出了玩味的神色,颔首道:“说得也是。”他抬眼看向稍远处,低声自语,“不知是否有人眼疾,认不得佳人在侧。” 那边,淮王赵上钧已经亲自迎了出来,一众将领跟随左右,他的身量高大笔挺,气势轩昂,龙骧虎步,挟烈烈威势,虽则传他重伤在身,但此时气势不减分毫,而他的目光恰恰望了过来,与韩子琛正相对。 或许是错觉,在这长戟如林 的营阵中,肃杀的气息倏然卷起,如同剑锋,指向这边。 傅棠梨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急急低着头,捂着脸,飞快地躲到渭州骑兵的中间去。 韩子琛笑着迎上淮王,拱手长揖:“渭州韩子琛,见过淮王殿下。” 赵上钧托住了韩子琛的手,不令其折腰,神色和缓:“世子毋多礼,渭州雪中送炭,容我先谢过。” 他的手掌如同铁箍一般,令韩子琛无法动弹分毫。韩子琛心中暗凛,面上笑意不变,语气恭敬:“不敢、不敢。” 第57章 众将各自见礼,而后,韩子琛随着赵上钧去主帅幄帐中议事。 傅棠梨回到自己帐中。 戚虎带着人抬进一堆物件,一卷羊绒缂丝地垫,一张玉竹芙蓉簟,一抬花鸟照影曲屏,一口花梨木钿螺衣箱,一方紫檀雕花案几,并茶具香炉及绫罗丝衾等小件,逐一为傅棠梨安放好。 “这回世子过来,吩咐专为二娘子带上的,二娘子这些日子受苦了,出门在外,诸多不便,还请您将就。”戚虎的一张黑脸在傅棠梨面前总是涨得通红,搓着手,殷勤地把话转述了一遍。 傅棠梨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但看着眼前的红脸大块头,她有火发不得,无力地道:“你们怎么想的,这么大张旗鼓地把这些劳什子弄来,是要昭告全营,这里有个娇滴滴的女娘吗?” 戚虎开始结巴起来:“这些,对外说是世子自己用度,不碍事。” 傅棠梨冷笑了一下:“那往我这里搬是什么意思呢,告诉旁人,世子和我住一块儿吗?” 戚虎张口结舌。 傅棠梨沉下脸,起身去,摔了帘子走了。 外头的太阳很大,明晃晃的,刺得人眼花,北方的空气干燥,风吹过来,都带着砂砾的味道,以及,一种血液干涸后淡淡的铁锈味。士兵们在营中巡防,刀剑与长戈在阳光下偶尔折射出冰冷的寒光。 傅棠梨远离那些士兵,自己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躲在帐篷的阴影后面,随意坐到了地上。 矫健的海东青在天上飞翔着,发出的啼鸣声尖锐而悠长,穿透长空,它的羽毛是白色的,像云朵一样。 傅棠梨抬起头,望向天空。 海东青发现了她,掠了过来,越来越低,在她头上盘旋着,声音变成了“咕咕”的,那是一种示好的意味。 傅棠梨挥了挥手,和它打了个招呼。 但是,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海东青倏然拔高,扇动翅膀,高傲地飞走了。 韩子琛走到近处,自顾自坐到了傅棠梨的旁边,他这会儿识趣了,维持了一个得体的距离。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而来?” 傅棠梨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哦,敢为世子为何而来?” “我见你以身涉险,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韩子琛温和地道,“思来想去,只能率了余下的两万骑兵过来,以期能助淮王一臂之力,为你解忧,倘若实在形势不对,至少我还能把你绑了带回去,免得你犯起倔脾气来,青山弹压不住。”末了,他还很客气地问了一句:“表妹,你看,我对你够不够好?” “那真是多谢表兄。”傅棠梨诚恳地问道,“既然表兄如此为我着想,那银矿可否还我?” “不能。”韩子琛回答得也很诚恳:“钱归钱,情归情,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那就不说了。”傅棠梨不感兴趣地把脸扭开了。 韩子琛不动声色:“你打小娇生惯养,我担心你在营中吃苦,故而顺便带了一些日常物件给你,你若不喜,便也罢了,何必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傅棠梨低了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韩子琛笑着,继续道:“或许你不信,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我这个人固然自私薄情,对你的爱护之心却是千真万确的,须知古来征战多凶险,若非为了你,我断不会亲自出马,倘若我不幸在此负伤,不知会不会换来表妹一两分怜悯。” “不会。”傅棠梨立即打断了他的话,“所以你最好平平安安的,一根毛也别少。”她沉默了一下,终于叹了一口气,声音软了下来:“行了,是我不对,我自己心里有事,烦得很,迁怒于你,你别和我计较,你能来,我其实十分感激。” 韩子琛笑而不语。 傅棠梨双手抱着腿,把下巴靠在膝盖上,整个人窝成一团,看过去懒洋洋的,她素来端庄优雅,风姿高贵,被时人誉为闺阁典范,但此时穿着士卒的旧衣裳,灰头土脸的,举止都随性起来,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好吧,不用说,肯定是,真是奇了怪了,好端端的,我的脑子怎么就坏掉了呢?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把银矿给出去了,又巴巴地跑到战场上来,弄得自己一身狼狈,人家还不知道,我图什么呢?” “无妨,年少轻狂,是人都有犯傻的时候。”韩子琛难得真心实意地安慰她,“就像两年前,我也犯过傻,独自一人动身去长安想找你。” 傅棠梨用充满嫌弃的眼神看了看韩子琛,默默地往旁边挪了一点。 韩子琛摸了摸鼻子:“走到半道的时候,想了想,李氏能给我好处实在太多,你比不上,然后我冷静了,又回去了。” 傅棠梨被韩子琛气得笑了,心中那股郁闷之情也消除了大半:“谢天谢地,总算你是个明白人。” 韩子琛意味深长地道:“我们都是祖母手里教出来的,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是明白人,怎么样,要不要现在和我一起回去?还来得及。” 傅棠梨想了想,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算了,我平日都很利索,这辈子的傻就集在这次一起犯了,好歹等我日后老了,回想起今日,没的留遗憾。” 她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施施然扬长而去。 韩子琛又气又笑,在傅棠梨身后喊了一句:“你这蠢货,几时能清醒过来?” 傅棠梨只当作没听见,袖着手,很快走远了。 —————————— 那些精细的日用物件还是留在了傅棠梨的营帐中,对外只说西宁伯世子宿于此,门口戒备森严,戚虎领着手下的兄弟轮流守护。 韩子琛和早前的霍青山一般,进来打个转,再悄悄地出去,宿到隔壁。 傅棠梨对此勉强表示了满意。羊绒垫,玉竹簟,佩兰枕,再搭了一袭轻薄柔软的绢绸盖毯,晚上睡得十分舒坦,一夜无梦。 翌日,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 她在帐中洗漱后,先把头发抓乱,认认真真地在头面和手上打了一层蜡黄的粉霜,又涂上锅底灰,再将胸部束住,腰肢裹粗,而后穿上士兵的皮甲衣,虽然热是热了点,但这令她觉得十分安全。 这边才装束完毕,她就听见外面传来很大的喧哗声,然后是门口守卫的士兵在窃窃私语,听过去很是兴奋。 傅棠梨出去:“什么事?好生热闹。” 戚虎不在,一个士兵指给傅棠梨看:“二郎,你看那边,我们的人和玄甲军在比试,嘿嘿,须知我们渭州军也是不弱的。” 稍远处的空地上,士兵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一起,看那装束,既有玄甲军、亦有渭州军,一群糙汉子时不时发出响亮的叫喊声,闹腾得很。 傅棠梨好奇地凑了过去,今日在她营帐门口轮值的两个士兵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殷勤地在人群中扒开了一条缝,让她钻进去。 傅棠梨探头看了看。 场中原来是双方的士兵正在比武,其中一人正是戚虎。 渭州的士兵前头接连输了好几场,很是不服,叫了军中第一好手戚虎过来,这才赢了一场,扳回一点颜面,眼下,玄甲军又派出了一个高挑精悍的汉子出来应战,和戚虎旗鼓相当,两个人一持环首刀、一持马槊,缠斗成一团,兵刃交错,铿锵锐鸣,寒光阵阵,令人眼花缭乱。 周围的士兵们再次爆发出呐喊,为自家兄弟鼓劲吆喝,吵得傅棠梨都快聋了。 傅棠梨捂着耳朵看了一会子,觉得没甚趣味,想要 离开,才转身,却见韩子琛就站在她的身后。 韩子琛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傅棠梨:“怎么样,要不要大表兄下场露两手给你瞧瞧?” 因着周围太吵,他要低下头,贴近了,才能和傅棠梨说话。 傅棠梨果断拒绝:“一群臭男人打打杀杀的,忒没意思,谁要看?” “哦?”韩子琛拖长了声音,“我原以为,你就喜欢那样的,难道不是吗?” 傅棠梨的眉头皱了一下,才要说话,突然发现周围的吵闹声骤然小了下来,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回头查看。 但是,韩子琛突然踏前一步,贴过来,一手按住她的肩膀,阻止了她的举动:“别回头。” 他靠得太近了,说话的呼吸喷在傅棠梨的脸上。 “你……”傅棠梨冷下脸,想要后退。 “嘘。”韩子琛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低声道,“别说话,他过来了,在看着这边。” 玄甲军士兵们收敛起玩闹的神态,朝一个方向一致躬身:“淮王殿下。” 肃杀而冷厉的气势如同浪涛,从背后沉沉地压了过来。 傅棠梨倏然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第39章 半夜,撞见他洗澡 韩子琛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意,他微微低头,几乎贴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你怕什么?你的胆子不是最大吗,怎么唯独对这个人畏畏缩缩的,表妹,这可真不像你。” 第58章 他这么说着,抬头望向前方,脸上笑意不变,声音还是轻轻的:“他到底有什么好?” 傅棠梨压根不想搭理韩子琛,嫌弃地拍开他的手,顺便踩了他一脚,飞快地缩头躲到渭州士兵的中间去了。 赵上钧缓步踱来,他今日未着铁甲,亦不穿宽松道袍,而是一身玄黑的窄袖圆领长衣,束以同色蹀躞带,愈发显得身量高硕,肩膀宽阔、腰身劲窄,虽说是重伤在身,但丝毫不见病容,依然有山岳凌人之态。 此时恰好戚虎占了上风,他将刀背架在了对手的脖子上,正要发力,见淮王驾临,戚虎这才松手,道了一声:“承让。”,而后退到韩子琛的身旁去。 韩子琛直直地迎上赵上钧,神色恭谨,目光却带着挑衅的意味:“兄弟们手痒,切磋了几个回合,让殿下见笑。” 赵上钧步入场中,立定,环顾四下,在某个地方略做停顿,他好似很轻地笑了一下,捏了捏手腕,漫不经心地道:“兵士皆有斗志,甚佳,不知世子可有意活络筋骨,我愿奉陪。” 这下子,连渭州的士兵们都噤声了。 韩子琛目光动了动:“殿下千金之躯,且有伤在身,子琛不敢无礼。” 赵上钧抬起右手,缓缓地翻转了一下手掌,他的手掌宽厚,手指又长又直,骨节间布着重茧,看过去强硬有力,但他将右手背到了身后,语气平稳:“无妨,让你一只手,且来试试。” 韩子琛的脸色变了,眼神冷了下来。 赵上钧右手负于身后,立于场中,他的身形高大异于常人,太阳悬于上空,他的影子压下来,显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沉重之势,他的语气却是温和的:“若世子力有不逮,便作罢了。” 是个男人都经不起这样激。韩子琛冷冷地笑了一下,扯开外袍,甩给旁边的戚虎,一个飞身,朝赵上钧扑击而去:“恭敬不如从命。” 西宁伯府能立于西北不倒,韩子琛自非泛泛之辈,他含怒出手,迅若疾风,带起破空之声,场中情势绷紧,渭州军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屏住呼吸。 赵上钧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晃动了一下,韩子琛的拳头堪堪从他的脸颊旁边擦过去,赵上钧脚尖在地下一划,屈身腾挪,移到韩子琛的背后。 这一切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 韩子琛反应敏捷,立即收势回旋,腾空而起,挥掌劈下。 破空之声愈烈。 傅棠梨睁大了眼睛。 那一瞬间,她恍惚看到赵上钧回眸,朝这边望了一眼,日光晃眼,大约那是她的错觉,赵上钧的动作太迅猛,令人无从分辨,她略一晃神,却听见场中“嘭”的一声巨响。 韩子琛被赵上钧狠狠地掼到了地上,激起一片尘烟飞扬。 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纯粹速度与力量的压制,赵上钧的单手禁锢住韩子琛胸膛,手指缩紧如鹰爪,掐住了韩子琛的喉咙,将他牢牢锁在掌握之下。 韩子琛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觉得浑身剧痛,眼冒金星,一股血腥的味道从喉咙里面涌了出来,他硬生生地憋下,差点背过气去。 赵上钧半跪在地上,就着这种压倒性的姿势,俯身下来,他的脸逆着日光,眼眸漆黑,直直地看着韩子琛。 “你靠得太近了,我不喜欢。”他的眼神如同嗜血的凶兽,暴戾而冷酷,锁住了爪中的猎物,下一瞬间就要撕碎一般,但他的语气却依旧是温和的,声音很轻,只有韩子琛才能听得见,“离得远一点,韩世子,下次再让我看见,我会杀了你,知道吗?” 韩子琛后背湿透,咽喉被卡死,呼吸艰难,一时无法出声。 渭州的士兵大惊,纷纷围了上来,玄甲军不甘示弱,亦逼近一步。 赵上钧却马上放开了手,将韩子琛一把拉起,退后一步,略一颔首:“得罪。” 韩子琛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绪,艰难地抬手,作揖回礼:“不敢,殿下勇武,子琛惭愧。” 他面上很快恢复了镇定,笑了笑,转身走开。 渭州的士兵担忧世子,上前试图搀扶,韩子琛不动声色地挥开了,他急促地走了几步,突然咳了两声,顺手拉了一把旁边的一个士兵,沉声吩咐:“随我回去。” 那“士兵”正是傅棠梨,她敏锐地察觉到韩子琛的手在发颤,压低声音,礼貌地问了一句,表示自己还算体贴:“你还行吗?” “暂时死不了。”韩子琛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这不是闲着自找的吗?傅棠梨好气又好笑,毕竟兄妹一场,她还是有些同情的,在韩子琛的胳膊上搭了一把,想要扶他。 但韩子琛却像被蝎子蛰了一般,甩开了傅棠梨的手,加快脚步走了。 傅棠梨有些纳闷,急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营帐中。 方一进去,“噗通”一下,韩子琛就扑在地上,直挺挺地躺倒了。 傅棠梨唬了一跳,用脚踢了踢他:“喂,真的死不了吗?” 韩子琛仰面朝天,四肢摊开,一动不动,两眼望着帐篷顶上,恹恹地道:“你再这么用力踢我,就说不准了。” 傅棠梨放心下来,袖起手,慢悠悠地道:“喏,你刚才问,他到底有什么好,至少身手比你好,你服不服?” 韩子琛自诩年少英豪,武艺超群,从未遭遇如此惨败,竟然在赵上钧手下走不过两招,此刻听了傅棠梨风凉话,忍不住冷笑道:“我们兄妹两个好歹十几年的情意,我被人打了,你高兴得很,那个人受伤了,你却能千里迢迢地跑过来,只为瞧他一眼,表妹啊表妹,你厚此薄彼,实在叫我心寒。” 傅棠梨瞥了韩子琛一眼,神色矜持又高傲:“你比什么呢,这世上能令我犯傻的,只有他一个。”她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也只有这一回而已。” 营帐后面好像传来了一点声音,似乎是人的叹息,又似乎是一点点笑,太过轻微了,让人无从捉摸。 “谁?谁在外面?”傅棠梨耳尖,顿时警觉起来。 韩子琛懒洋洋地“哼”了一声:“哪里有人,你 这做贼的,疑心病愈发重了。” 傅棠梨十分谨慎,挑开门帘,出去查验。 门外依旧守着两个士兵,并无可疑的人。傅棠梨循着方才动静的方向,走到营帐后面仔细寻找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她又走了两步,左右看看。 头顶上传来翅膀扇动的“扑棱棱”的声响。 傅棠梨抬头一看,白色的海东青飞了过来,“啪嗒”一下,把爪子上抓的一样东西丢在她脚边。 那东西血淋淋的,还动弹了一下。 傅棠梨吓了一跳,倒退了好几步。 还是那只名为“”摇光“”的鹰,它收起翅膀,落在傅棠梨的面前,用爪子拨拉了一下那团东西。 原来是只野兔,被摇光这么一摆弄,腿一蹬,彻底没了气。 摇光朝着傅棠梨伸长脖子,“嘎嘎”地叫了两声,又扑了扑翅膀。这只海东青虽然模样凶猛,但偶尔会冒点傻气,这会儿黑豆般的眼睛里满是兴奋的光芒,好似邀功一般。 傅棠梨连连摆手,婉言谢绝:“不、不、很不必,多谢了,我不要这玩意儿,你自己拿回去吧。” 摇光听不懂人话,但看懂了傅棠梨拒绝的姿势,它有些不高兴了,复抓起兔子,展开翅膀,飞了起来,越过营帐去,发出大声的鸣叫。 傅棠梨摇了摇头,又回去,才到营帐前,还未来得及入门,眼角瞥见摇光忽又从空中降了下去。 她眼皮跳了一下,抬头望去,果然看见赵上钧从另一处帐后转出,估摸着是被摇光的鸣叫声招至,他抬起手,让摇光落在他的手臂上,举步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傅棠梨大惊,一头扎进营帐,对着地上的韩子琛又踢了一脚:“快、快起来,淮王过来了,你得把他打发走,可千万别叫他进来!” 韩子琛愤怒地瞪了傅棠梨一眼,慢吞吞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拖着蹒跚的步子,出去了。 赵上钧已经走到了营帐前,白色海东青立在他的手臂上,鹰眼盯住了韩子琛,露出了凶残的光。赵上钧手里提了一只兔子,朝韩子琛示意:“方才失手了,恐伤及世子,特来探视。” 淮王气质高冷,眉宇间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态度,他这话说得,连韩子琛都分辨不出是真心还是嘲讽,韩子琛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躬身为礼:“子琛无碍,劳烦殿下挂心,甚惶恐。” 赵上钧略一颔首,也没有要进营帐的意思,而是对左右吩咐了几句。 很快,淮王的卫兵抬来了几根木头,搭了个架子,又抱来大捆枯树枝,放置于架下,另有人提了两桶水来。 赵上钧泰然自若:“世子既无虞,大善,小宠抓了只野兔,我与世子分食之,以为赔礼。” 摇光“咕”了一声,从赵上钧的手臂扑棱到他的肩膀上。 韩子琛这下是真的受宠若惊,连称“不敢”。 第59章 但赵上钧已经自顾自地席地而坐,取出一柄匕首,开始剥解野兔。 锋利的匕首在他手中灵巧地转动,放血,扒皮,头部及四蹄弃之不用,腹部剖开,掏出内脏,反复以水濯洗。 傅棠梨躲在营帐里,偷偷地把门帘挑开一点点,从缝隙中望出去,只看见赵上钧手中血糊糊的一片,她不禁咋舌。 莫看玄衍道长平日容不得一丝尘土,到了此间,却成天滚在黄沙和血里,倒是半点不嫌弃,如今连生解兔子这等腌臜活计也能做得,可见原先他在长安的时节就是瞎矫情。 她思及此处,觉得牙根有些痒痒的,暗自“啐”了一声。 那边,赵上钧已经把兔子清理了一番,用雪花盐将里里外外揉搓一遍,以木棍贯穿首尾,生火,支到架子上烤炙。 夏天的野兔是肥美的,油脂在火中发出轻微的“滋滋”,随着炭烟的升起,醇厚浓郁的香气渐渐地飘散开。 傅棠梨自从离开渭州,一直是清汤寡水将就着,军中将士的吃食不过是粟饭和糜饼,间或加些大酱醋豆,已是难得,这让挑食的傅棠梨痛苦不堪,但也只能咬牙忍着,可怜见的,就这几天工夫,腰似乎又细了一圈。 这会儿闻到久违的肉香,她顿时平添了几分哀怨之情,也不知道这到底该怪谁,总之心里恼火得很,干脆摔了帘子,不看了。 摔帘子的动静稍微大了一点。 韩子琛用拳头抵住嘴,咳了两声。 肉在火上炙烤着。赵上钧垂着眼,那柄匕首在他手指间灵巧地转了一圈,寒光掠动,上面还沾着淋漓的血。 韩子琛莫名有些心悸,默默地往后面挪了一点。 赵上钧抬起眼,漫不经心地往营帐那边瞥了一下,又望向韩子琛,他的目光和他肩膀上的那只海东青一般无二,一种锐利而冰冷的杀机:“韩世子,你别在里面待太久,这不合适,记得我方才说过的话,没有下次了。” 韩子琛脸色微变,几欲发作,但在赵上钧那样的目光下,他竟然无法生出拒绝的勇气,终于还是低了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如此甚佳。”赵上钧微微笑了一下,收了匕首,慢条斯理地用清水净了手,又拿出一方白色的帕子,仔细擦干。 随侍的卫兵端上一个青瓷缠枝小壶,奉予韩子琛。 韩子琛取过,拿着掂了掂:“酒吗?” 赵上钧把手清洗干净,拿起木棍,转动着架子上的兔肉,时不时调整一下高低角度,看过去神情专注,仿佛眼前这个才是头等大事:“葡萄果汁。战时军中若有饮酒者,斩立决。” 淮王殿下的声音十分冷静,听得韩子琛的嘴角抽了一下,顺手把那壶葡萄汁放到一边去。 “我与渭州素无交情,不知是何缘故,能劳世子尽出精锐来援?”赵上钧神情淡然,好似寻常闲话。 韩子琛正色道:“突厥犯我中原,掠我城池,凡大周将士,皆有御敌之责,岂以交情论?殿下勇烈,守卫社稷,然则,须知我渭州军民数十年来力拒吐蕃,捍卫西北,亦有忠义之气,殿下不可轻我。” 赵上钧抬起眼睛,看着韩子琛,半晌,淡淡一笑,颔首道:“子琛所言甚是,是我轻慢了,子琛此举大义,放心,北方牛羊肥硕,我断不会令你徒手而归。” 韩子琛和赵上钧目光相触,他听懂了赵上钧话里的含义,心头一震,旋又大喜,垂首作揖。 心领神会即可,毋须多言。 香气愈浓,不多时,赵上钧将兔肉从火中取起。 摇光扇了扇翅膀,把脑袋探了过来,“咕噜咕噜”地叫得很急切。 赵上钧拍了拍它:“走开,这不是给你的。” 摇光不满地大叫了两声,飞走了。 赵上钧命随从以食盘将兔肉盛起,递予韩子琛:“熟矣,可一尝。” 韩子琛才要客气两句,此时庄敬走了过来,对赵上钧禀道:“殿下,张嵩归,有要事报。” 赵上钧起身,掸了掸衣襟上的尘灰,面上波澜不动:“子琛自便。” 言罢,不待韩子琛多说什么,他已经转身离去。 韩子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端起兔肉,顺手拎起那壶葡萄汁,施施然回到营帐中。 傅棠梨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等着,一见韩子琛便急急问道:“走了吗?” “走了。” 傅棠梨松了一口气,当即摆了摆手:“既如此,你也走吧,回你自己帐子去。” 一点情面也不给留。 韩子琛无奈地叹气,将兔肉端到傅棠梨面前的案上,取出银刀,贴心地切成小块,又将葡萄汁斟了小碗奉过去:“淮王所赐,我借花献佛,二娘子请用。” 傅棠梨恰好尚未朝食,闻言矜持地点了点头,端起小碗,喝了一口葡萄汁:“不错。” 鲜榨的果汁,澄澈清甜,微微酸,带着一点回甘的玫瑰花香气,也不知这旷野之外、兵马之中,是如何得来的,到底是淮王金贵,连行军在外也要这般享受。 她用银刀叉起兔肉,斯斯文文地吃了一口,“咦”了一声,坐正了身体,眼睛发亮,又吃了一口,十分满意,再次点头:“很不错。” 兔子现宰,十分新鲜,赵上钧的手艺更是了得,烤得恰到好处,外面焦黄酥香,油脂凝成一层薄薄的壳,咬下去,脆脆的,里面的筋肉又细又嫩,带着一点弹牙的口感,汁水丰腴,在舌尖打了个转,直接就滑入喉咙。 傅棠梨实在震惊,止不住赞叹:“这谁能想到呢,淮王那般高贵的人,烤肉的工夫居然如此地道,比我们家里的厨子还强上几分。” 不过是因为是那个男人做的,不管酸的臭的她都欢喜,能有多好?韩子琛酸溜溜地想着,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傅棠梨误会了,把食盘往韩子琛的方向稍微推了推,大方地道:“我不骗人,大表兄尝尝看,委实好味。” 韩子琛沉默半晌,他终究没有这个胆量,摸了摸鼻子,干巴巴地道:“我不吃这玩意,留着你慢慢用吧。” 他摇了摇头,身上的骨头还在隐约作疼,他甚至连这营帐也不敢久留,很快出去了。 —————————— 往后数日,突厥人愈发凶狠,频频发起进攻,玄甲军与之战,多不敌,阵营往西回撤,退守至横断山脉前。 霍青山及麾下人马依旧未见踪迹,北庭大都护张嵩中间回来了一趟,随即奉淮王令,与西宁伯世子韩子琛一起率了四万重甲骑兵,又是趁夜而出。营中的守备愈发森严,战马装备上厚重的铁甲,士兵的长戈擦得雪亮,夜里偶尔会听见沉重的车轱辘的声响,好似什么庞大的物件被拖动发出的动静。 傅棠梨虽然被留下的渭州士兵守护着,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她向戚虎问询,但戚虎只知守护二娘子,其余的,他也不甚明了,一概摇头。傅棠梨只好作罢。 玄甲军如今驻扎的地方紧挨着鄂毕河的下游,河水至此处渐渐湍急,冲散河床,分出小支,从营地后流经而过,岸边胡杨成片,水草丰茂,是北方平原中难得的景致。 傅棠梨心痒痒的,无他,只因这段时日她的贴身衣物没的清洗,令她十分难耐。 她是个爱干净的小娘子,每日总要偷偷烧些热水端到营帐中擦洗身体,至于衣裳,只能顺便搓搓了,旁的可以忍,贴身的小衣亵裤之类脏了,令她尤其不能忍。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她哪里能按捺得住。 至夜,苍穹如墨黑,明月如霜白,天色千里清冷,瞧着是个好时机。 傅棠梨避开旁人,偷偷摸摸抱了一堆待清洗的衣物,溜出军营。 辕门处守卫的士兵看见她穿着渭州军的服饰,也不太管,只远远地喊了一句:“喂,那个,别跑远,小心突厥人半夜把你抓去。” 傅棠梨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跑走了。 很快到了支流小河边,此处距军营不过三四十丈,远远地可以望见营中巡夜者的灯火,黑色的大旗高高地竖立在军营中央,在夜色中显得分外肃穆,让人安心不少。 河水清洌,在月光下闪动着粼粼的波光,流淌向不知名的远方峡谷,胡杨的枝干斜斜地伸展出来,指向夜幕,水草的影子倒映在河中,不是很深,形成朦胧的影子,间或有小鱼跃出水面,发出“刺啦”的声响,搅破一片月光,虽则沙场上血色未干,但至少此夜是宁静的。 傅棠梨蹲在岸边,认认真真的,把攒了几日的衣物都洗了一遍,但其实傅二娘子打小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洗衣这桩事情,对她而言,难免有些艰难,她左翻翻、右翻翻、吭哧吭哧地搓了好久,累出一头汗,总是不得章法。 她过于投入了,以至于察觉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时,已经来不及离开。 男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从容,听过去再熟悉不过。 傅棠梨停住手,僵了一下,差点一头栽进河里,总算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湿漉漉的衣物团起来,四处张望了一下,飞快地躲到河边的一棵胡杨树后面去。 第60章 过了一会儿,偏偏那脚步声就在她旁边止住了。 傅棠梨想起玄衍道长那该死的洁癖,看来他和她同样看中了这条小河,这算不上心有灵犀呢? 她不由在心中哀叹,真真流年不利,早知道,宁可捂成一只小臭虫,今晚也不该出来。但如今后悔也不及了,她一动不动,小心翼翼地在树后缩成一团,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她听到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赵上钧褪下了衣裳,而后是哗啦的水声,那是他下了水,在洗濯身体,夜太静,那些声音似乎就在耳边,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大抵是惬意的,声音浑厚,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慵懒。 他不是重伤未愈吗,还敢深夜出来浸凉水,怎么就没人来管管他? 傅棠梨心里嘀咕着,脸上却禁不住发烫,北方的夏天是炎热的,哪怕到了夜间,这热气也挥之不去,鼻尖冒出了汗珠子,有点痒。她屏住呼吸,悄悄地探出脑袋觑看动静。 赵上钧恰好仰起头,漆黑的头发披散着,水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河水不深,一半是月光,他身形高硕,肌肤是带着光泽的麦色,厚实的胸和窄劲的腰袒露在月光下,壁垒分明,孔武而强健,狂野的气息呼之欲出。 完全不似往日天上仙人一般的道长。 傅棠梨吓了一跳,只看了一眼,就把头缩了回来,脸上烧得更厉害了,莫约能把水烧开,咕噜咕噜冒泡泡。 她的胸口下面怦怦的跳得厉害,如同有个小人儿在那里乱捶,捶得她心发虚、腿发软,她不敢在此停留,硬着头皮,蹑手蹑脚地想要溜走。 可惜不够利索,她才抬起步子,脚下的野草就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什么人?”赵上钧沉声断喝。 傅棠梨手一抖,一堆湿衣物都掉到了地上,她头皮发麻,巍巍颤颤地扶着树干,粗着嗓子道:“小人乃渭州军士,适才于此处洗衣,不意撞见殿下,小人有罪。” 赵上钧的声音是一贯的清冷,听不出喜怒,“出来。” 傅棠梨哪里敢,她牢牢地贴住树干,恨不得能把自己镶进去,用恭敬的声音回道:“殿下沐浴,小人理应回避,不敢近前冒犯。” “哦,是吗,不敢近前冒犯,却敢于忤逆我的命令?”赵上钧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他好似接受了傅棠梨的解释,不过淡淡地说了一句,“渭州的人,胆子不小,是西宁伯世子在给你撑腰吗?” “小人不敢,殿下神姿高彻,乃天上人也,小人微末之身,理应避让。”傅棠梨后背的汗把衣服都打湿了,看来今天白洗了,她捂住脸,试探着举步:“请容小人先行告退。” “我许你走了吗?”赵上钧的声音并不见得有什么怒意,却饱含威严。 傅棠梨立即龟缩回去,大气都不敢喘。 赵上钧又不说话了,继续洗濯着自己的身体,时不时溅起水声,或轻或重。 夏季的夜晚,空气都是燥热的,一种淡淡的血腥混合着雄性的味道,悄无声息地弥漫。 傅棠梨心慌得很,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后的河面。 只能看见河中倒影。水面涟漪四起,水草缠绕在月光中,扭曲变幻,一阵阵荡漾,这其中,还有他的身影,不能分辨清楚。她不敢细看,收回了目光,用力咬住嘴唇。 “听闻西宁伯世子在陇西一带颇有声望。”半晌,赵上钧突兀地开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他是如何一个人,你说来予我听听。” 傅棠梨镇定下来,继续粗着嗓子,装作男子的声音,斟酌着回复:”世子虽则年轻,但处事周全,有才干,施政治军皆严谨,渭州城清明安乐,吾等百姓皆感其德。” “哗啦”一下很大的水声,赵上钧好像突然从水里站了起来,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原来韩世子竟这般了得,是我小觑他了。” 他不悦的语气过于明显了,甚至蕴含了一种压抑的危险。 傅棠梨手心出了一阵冷汗,她不解,韩子琛率部驰援,示好于淮王,理应得到赏识,何以淮王不悦? 她心念急转,又用自然的语气接下去道:“但若论英武神威,世子逊色殿下多矣,渭州偏安一隅,夜郎而已,而殿下威慑四海,天下黎庶皆知,殿下小觑世子,那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话锋转得实在够快。 赵上钧低低地笑了一下,仿佛是被安抚住了。 这个男人,真是奇奇怪怪。 傅棠梨松了一口气。 然而,不过片刻,赵上钧又发问了,他的语气和缓了许多,或许只是闲来无事,随口那么一提:“又闻世子方才成亲,世子如此年少有为,不知聘了谁家女郎?” 傅棠梨想了想,如实道:“世子夫人出身陇西李氏丹杨房,貌端丽,性恭淑,高门贵女也。” “李氏,百年门阀,雄踞一方,如此说来,李氏夫人与你家世子十分相衬,佳偶天成。”赵上钧下了如此评判,而后,他慢慢地问道,“你说,是与不是?” 傅棠梨琢磨不出淮王的用意,谨慎地回道:“此,世子家事也,小人不敢妄议。” “何谓不敢妄议?”赵上钧的语气又沉了下来,”本王说是就是,你有何置疑之处?” 傅棠梨呆了一下,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敷衍道:“是,殿下说得极是。” 水声又起,逼近了过来,赵上钧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他似乎从水中起身,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命令道:“你,出来,服侍本王穿衣。” 傅棠梨惊吓过度,脑瓜子嗡嗡作响,她战战兢兢、结结巴巴:“殿下千金之躯,小人手脚笨拙,不敢失礼于贵人,此不宜……” “怎么,本王使唤不动你?”赵上钧强硬地打断了她的话,“还是说,你只听从韩世子一人的吩咐?” 他的声音已经逼近了树后,那种摄人的威势越来越强烈,连月光似乎都要凝固。 第40章 他伸出手,拼命想要抓住…… “不、不、殿下言重了。”傅棠梨恭敬地道,“小人遵命,殿下息怒。”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偷偷摸摸地弯腰、飞快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衣物,同时撩起了衣襟,最后一个字出口的时候,已经准备妥当,“嗖”的一下,当即拔腿就跑。 傅二娘子素来端庄淑仪,她这辈子就没跑得这么快过,就像被老虎追赶的兔子一般,玩命似地逃窜,一路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呼直响。 淮王殿下还是顾及颜面的,不至于赤身追赶,他似乎在后面叫了一声什么,声音沉沉的,傅棠梨没来得及听清楚。 她憋着劲头,一口气跑回了大营,一头扎进帐篷,趴到榻上,两眼直冒金星,喘得差点断了气,心里把赵上钧来来回回骂了好几遍。 心烦意乱的,在榻上趴了好久才缓过劲来,她有气无力爬起身,把那几件团成干巴咸菜样的衣物收拾起来。 咦?掏了一下,居然少了一件小衣。 傅棠梨惊呆了,不死心,把衣物统统摊开,翻来覆去,逐一查看,还是没有。 她呆滞半天,蹲下来,抱着头,发出了痛苦的哀叹,大约是方才逃跑时候,慌乱中落在河边或者半道了,这个节骨眼,是打死她都不敢再出去拾捡了。 她左思右想,无计可施,懊恼得直捶地。 —————————— 太阳从鄂毕河的东岸升起,爬上横断山,巍峨的山脉在日光下显露出浓重的影迹,那是一种凝固的青灰,千年高耸在北方的大地上,从这里截断过往的风和云。这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天空中的鹰隼发出短促而嘹亮的鸣叫,空气焦灼,似乎一点即燃。 无数战马嘶鸣着,从远方的平原奔腾而来,如同压倒山岳的乌云一般,战士和呐喊和马蹄声混合着,一起震动大地。 北方平原向来是胡人的天下,他们生于马背、长于马背,性情凶悍,逐草而居,掠夺为生,凡部众者皆善射,拥有最强悍的骑兵战阵,数百年来屡屡南犯,意图染指中原。 然则,因有淮王在,却教胡马度不得关山。皇族亲王,国之柱石,玄甲军战名赫赫,数拒突厥诸部于北庭之北,哪怕阿史那骨朵有着最快的战马和最勇敢的战士,也只能徒呼负负。 幸而,此次机缘巧合,有人送了突厥一批威力巨大的破甲弩,专门用于克制淮王麾下的玄甲军,而且,那人向阿史那骨朵承诺,周朝没有援军可以抵达北庭,只要阿史那骨朵打败淮王,那么,从鄂毕河往南一线数百里,皆为突厥囊中之物。 果然,玄甲军没有防备,被破甲弩攻了个措手不及,首战时,阿史那骨朵亲眼看见淮王中箭,从马背跌落,自此后,玄甲军士气低落,一退再退,直到横断山脉前。 进入横断山脉时,需经茂兰谷地,此处地形中低外高,陷于群山之中,前后无遮挡、左右无退路,若无绝对优势,通常兵家不敢轻易涉足。 但是,今日不同于往常。 第61章 连日酣战,阿史那骨朵已经摸清了玄甲军的虚实,有着必胜的把握,且他与淮王交手三次,明显察觉淮王伤情愈重,渐渐不支,所谓大周战神,不过如此,而且,最主要的是,破甲弩的箭矢已经差不多消耗殆尽了,这个东西,并非普通箭矢可以代替的,若此局不能拿下淮王,那往日的辛苦可能就要付之东流,阿史那骨朵不愿再拖延下去了。 山间的薄雾已经散尽,阳光照耀大地,白得刺眼,阿史那骨朵觉得这是上天的征兆,他就是天选之人。 玄甲军不知是否力乏,速度似乎逐渐慢了下来,他们的战马在前方奔跑着,马蹄声在远处的山谷中引起了空旷的回响,某种异样的声音在回响中一起发出。 阿史那骨朵先前还谨慎一些,并不敢追击太近,但眼见得玄甲军已经越过了茂兰谷地的中线地带,他开始心急,一声令下,突厥骑兵们加快了速度,全力冲向前方。 倏然,”咚“的一声,沉重的鼓点落下,由是,战鼓擂动,轰轰隆隆,如同天边炸响雷鸣。山林间黑色的飞鸟被惊起,扑扑簌簌地逃上天空,四散而开,仿佛是某种不祥的征兆。 玄甲军停止了行进,陆续勒住了马。步卒推着巨大的战车从骑兵后方出现,坚固的木柱装置于车上,倾斜半竖,正对着厥人的方向,木柱的顶部镶嵌着粗长而锋利的铁锥,在太阳下闪动着漆黑的光泽,长长一整排,完全拦住了突厥人的去路。 那是大型拒马,若高速奔驰的骑兵撞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阿史那骨朵瞳孔收缩,数十万战马全速前进,此时勒马已经不及,他一狠心,挥手大喝:“破甲弩!上!” 持着弓弩的突厥战士本来就冲在最前列,反应迅速,立即发箭,试图将推车的步卒射杀当场。 利箭如雨,“嗖嗖”地射出,这也是最后一批箭矢了,依旧威力惊人。 然而,对方的步卒早有应对,整齐划一地取出了铁质的长形重盾,“哐当”巨响,竖在了拒马战车后方。 破甲弩的箭射了过来,“笃笃”之声不绝,却无法穿透铁盾,后方士兵岿然不动,又将战车推进数丈。 而稍远一点的地方,玄甲军的骑兵已经有条不紊地勒住了马,开始调转方向,提起了长戈。 鼓声愈急,点点阵阵,敲打在喧嚣的战场上,被玄甲军勒住的战马兴奋躁动,刨动着蹄子,它们急促地呼吸着,从覆盖的铁甲下面喷出白气。 距离越来越近,终于,前排的突厥骑兵撞上了拒马,马匹发出惨烈的鸣叫,“咴咴咴”,特制的拒马又长又利,强大的力量穿透了马腹,连同马上的战士一起串在了上面,血雾喷射而出。后面的骑兵无法停止,继续冲上前去,被阻住,又被继续冲过来的战马撞倒,一层层的,叠加在一起,如同被割断的麦子一般,纷纷倒下。 阿史那骨朵别无退路,他大声怒吼:“冲!” 突厥骑兵悍不畏死,策马前冲,牺牲掉前锋部队,只要人数足够多,就能冲破拒马防线,继续追击。 阿史那骨朵并不愚蠢,他知道自己落入了圈套,可恨淮王,居然煞费苦心,布下了这么大一出骗局,引诱他进入这茂兰谷地,但是,今日局面至此,他没有任何可以选择的余地。 他一咬牙,反而激起了凶悍的血性,在疾驰中举起战斧,振臂呼喊:“给我冲,杀了淮王!拿下庭州 !” “冲!”突厥发出震天的咆哮,冲开了拒马战车,正面迎上玄甲军。 如同两股澎湃的潮水,重重地撞击在一起,潮水搅动着,翻涌着,血水如同浪花一般飞溅起来,突厥人杀红了眼,玄甲军亦不再隐藏,锋利的兵器相碰击,又切开战马和人类的□□,或是锐利的、或是沉闷的声音糅杂在一起,喊杀声、惨叫声、以及战马鸣叫的声音,种种般般,混成一片,充斥着山谷。 在这汹涌的潮水中,一匹黑色的战马如同山崖上坚固的礁石,横在中央,马上的男人一身玄黑明光麒麟甲,身形高大魁梧,气势强悍威武,四周溅起千层浪,皆在他枪下斩落,如镇山海,无人能越过他去。 正是淮王赵上钧。 阿史那骨朵一声怒喝,拍马朝着赵上钧直直冲去,一员副将紧随其后,如今这局势,只要能杀了淮王,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赵上钧显然看见了阿史那骨朵,他不避不让,反而催马而来,黑色的战马如同雷电一般,而他,浑身浴血,如同修罗。 双方正面相撞。 阿史那骨朵的战斧劈了下去,迅猛足以劈开巨石,风声呼啸。 赵上钧长|枪一横,以举火烧天之势架住了战斧。 “哐当”声响,阿史那骨朵虎口一震,战斧几乎脱手飞出,他承受不住那股力量,连人带马倒退了几步,他心头巨震,这才明白,原来先前是赵上钧藏拙了。 而容不得他细想,赵上钧枪上红缨一抖,长|枪如银龙,挟雷霆之势直奔过来,他本能地觉得不对,顺着倒退的姿势,险险地侧身一避。 枪尖贴着阿史那骨朵的肩膀擦了过去,刺入了他身后副将的战马,没有丝毫停滞,直接贯穿了马的脖子,凌厉地插入副将的胸膛,穿透过去,甚至直到此时,势头依旧未曾减弱,巨大的力量将人和马一起挑起,甩了出去。 空中洒过一阵血雨,副将连同他的战马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砸到了地上,很快就淹没在如火如荼的战场上,没有了任何生息。 赵上钧侧首,看向阿史那骨朵,他的半边脸上溅满了血迹,而他面无表情,连眼神都是冷漠的。 马头调转,两个人兵刃再次相接,火星四下迸裂。 号角声在山间响起,尖锐而嘹亮。 左右高地上出现了黑压压的影子,周朝的骑兵战士从山丘后面现出,兵器的寒光交织成一张庞大的网,渐渐朝中间收缩起来。整个阵势就像一把锋利的剪刀,正在收拢、切割、缓慢而坚定。 阿史那骨朵心胆俱裂,他突然明白过来,为何淮王要大费周章将突厥人引入此间,只因为,淮王没有打算放走任何一个。 他疯狂地大喊一声,迸发出惊人的力气,高举战斧,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砍向赵上钧的胸口。 赵上钧侧身,斜斜一挡,长|枪从斧面上滑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眼见得斧头就要斩到他的肩膀,他松开了手,长|枪飞脱出去。 阿史那骨朵欣喜欲狂,战斧一摆,就要劈下。 而不知何时,赵上钧已经拔出了马鞍上斜挎的横刀,双手持刀,挥臂横扫。锋利的刀刃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斩断了斧柄,劈开了阿史那骨朵的身体。 阿史那骨朵的肩膀带着他的头颅一起飞了起来,他甚至还能看见自己没有头的半截身体摇晃了一下,颓然倒下,而后,他的肩膀和头才落地。最后一眼,他看到了赵上钧俯过来的脸。 俊美宛如天神,但他没有任何表情,沾着血,又可怖宛如鬼刹。 …… 尘埃落定。 赵上钧骑在马上,立于茂兰谷地的高处,俯视着脚下的一切,他拿出了一块帕子,慢慢地擦去脸上的血迹,白色的帕子很快变成了红色。 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偶尔会听到一两声凄厉的嚎叫,但都只有半截,很快中断了。血腥的味道浓郁宛如胶质,成群的秃鹰已经飞了过来,忌惮于持着兵器的士兵,不敢降落,在天上盘旋徘徊。 所谓打扫战场,就是检查有无倒地未死的敌人。数万士兵全线拉开,来回巡视,不停地用长长的马槊刺插着,把已死的和未死的全部戳个稀烂,绝不遗漏一个。 突厥可汗阿史那骨朵及四十万众,全部葬身于此,经此一役,突厥汗国再也无力回天,这就是淮王想要的,不仅仅是退敌于关外,而是要将突厥一并纳入囊中。 帕子完全湿透,滴答滴答地淌下血水,赵上钧随手抛开了。 一个将官匆匆策马过来,他看了看淮王的脸色,有些畏惧,不敢说话,转而对旁边的庄敬低声禀了几句。 “不过是些漏网之鱼。”庄敬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你叫一些人马,先回去,把他们一并拿下。” 赵上钧目视前方战场,脸上的神情没有一点波动,依旧是冰冷的。 西宁伯世子韩子琛亦在一旁,闻言,顺口问了一句:“还有何事,庄将军可需我一同出力?” “无甚关碍。”庄敬客气地道,“底下人探得,突厥另有小股散兵,往我们营地去了,想要打劫粮草,不算……” “你说什么?”韩子琛脸色大变,额上青筋凸起,“这是几时的事情?” “咴”的一声长鸣,赵上钧的战马倏然扬起前蹄,几乎人立而起。 “回去,马上回去!”他厉声咆哮,声音几乎嘶哑,话音未落,已经抽马冲了出去。 淮王的战马是万里挑一的大宛天马,矫健如龙,它被剧烈的抽打所刺激,腾空而起,越过了满地的残破的尸体和折断的兵刃,像一阵风,狂暴而慌乱,只一瞬间,已经跑远。 第62章 庄敬惊骇万分,急急收拢人马,匆忙跟上,刹那间,马蹄轰踏,群山又震动了起来。 —————————— 今日玄甲军几乎全部出动,只余下几百人留守,整个营地显得空荡荡的,冷清了许多。 傅棠梨闲来无事,又去医药大棚溜达了一下,探望唐府医,反而惹来唐府医一顿抱怨。 “你这个怠懒家伙,这些天去哪了,枉费我一片苦心想要栽培你,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了,没良心、实在没良心。”唐府医已经上了点岁数,说话也开始唠唠叨叨的。 傅棠梨一边帮着唐府医收拾药草,一边顺口回道:“再过些时日,我就要随我们家世子回渭州去了,您哪,还是趁早另找个徒弟吧,我不成,长久做不了这个。” 一些伤员如今好了些,已经有了精神,听了这话,其中一人好心劝道:“韩二,你还是跟着唐大人好,瞧你,矮矮小小,细胳膊细腿的,做大夫比在外头打仗可强一些。” 要知道,这里是玄甲军的营地,大周最精锐的骑兵战部,几乎个个士兵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相比之下,“韩二”自然显得“矮矮小小”,这原也没错。 傅棠梨恼了,板起脸:“说谁矮矮小小呢,你再胡说,我过会儿给你下巴豆。” “你敢?”唐府医一掌拍了过来。 傅棠梨急忙头一偏,避开了。 众人善意地哄笑起来。 却在此时,远远的,传来了突兀叫喊声,一片杂乱:“敌袭、敌袭,快来人!来人!” 两军皆在阵前交战,怎么会有敌军突然前来劫营? 众人的脸色都变了,一些伤情较轻的士兵已经跳了起来,什么话也没说,冲出去抄起了兵器。 傅棠梨心下大惊,跟着跑了出去,只见营地里已经燃起了火焰,一阵阵浓烟滚滚,隔着帐篷,兵器交鸣的声音清晰可闻,还有突厥人呼喝的声音,听不太懂,但很凶狠。 突厥千余骑来犯,玄甲军虽然骁悍,但如今不过寥寥两三百,一时之间,有些招架不住,被这群突厥人闯进了大营,到处放火,一些马匹受到惊吓,四下逃窜,愈发混乱。 傅棠梨强忍着心慌,朝自己的营帐奋力跑去,如今这情形,她要赶紧找到戚虎才对。但是,她才跑了几步,忽然迎面从浓烟中窜出几个突厥骑兵,当先一人举起长刀,劈头就朝她砍下。 幸而她身手敏捷,脑子也算冷静,匆 忙间低头侧身,险险地避开了那一记杀招,刀锋蹭着她的脸颊划过去,切断了几丝头发,她惊出一身冷汗,踉跄一下,差点跌倒。 那突厥人见一招落空,大为恼火,调转马头,回过来,再次提刀要刺。 倏然听见一声暴喝,戚虎持着环首刀,跃了过来,架住了突厥人的攻击,他怒目圆睁,横刀劈去,只一刀,就砍断了那突厥人的大腿。 突厥人大叫一声,跌下马来。 戚虎护在傅棠梨的前面,一边和突厥人厮杀,一边扯着嗓子,高声呼喊:“找到二郎了,在这边!” 戚虎手下的士兵立即朝这边赶了过来,但是,这声音也惊动了突厥人,更多突厥人扑了过来,逐渐将这边围困起来。 眼看局势不妙,戚虎大急:”不可恋战,兄弟们,我断后,你们赶紧带二郎离开。“ 他喊罢,发出一声怒吼,发了疯一般朝着突厥人杀去,硬生生地在重围中劈开一条道来。 旁边的士兵立即拉住傅棠梨:“二郎,快随我等走。” 傅棠梨仓促奔走,她把手撮在嘴边,发出一声声唿哨。 少顷,一匹红色的骏马冲破浓烟,撞开帐篷,朝傅棠梨跑了过来。这是傅棠梨旧日在渭州时的坐骑,这回随她一起来到北庭,是一匹通晓人性的灵驹,此时听见主人的召唤,从马棚中挣脱,循声而来。 傅棠梨奔跑着抓住缰绳,翻身跳上红马,她情知韩子琛下过命令,这些士兵须以性命来护她,如此情形,如果能够逃脱此处,反而能为这些士兵挣一条生路。她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渭州士兵见状,亦有人砍倒突厥人,夺过他们的战马,骑了上去,追随傅棠梨左右:“二郎,走!” 大半士兵留下来绊住敌军,一小部护着傅棠梨朝营地的南面突围,冲出了营地。 但是,不过片刻,一群突厥骑兵追了上来,他们看见周朝的士兵如此保护着傅棠梨,认定此人必然身份贵重,更是立意将她击杀,穷追不舍。 跑了很长一段路,地势越来越向上,似乎在往高处去,双方都开始乏力,但距离却渐渐拉近。 “二郎快走!快!”,守护的士兵们眼见无法脱身,干脆停了下来,调转马头,举起长刀,悍然迎上敌人。 傅棠梨眼眶发酸,狠狠咬住牙,在马背上抽了一下。 红马“咴”了一声,带着傅棠梨发力狂奔。 突厥人被阻了一下,但毕竟人数众多,不多时,依旧追赶了上来,发出粗鲁的叫喊和怪笑声。 那声音朝她逼近过来,傅棠梨伏在马背上,头也不敢回,紧张、恐惧、又愤怒,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脑海一片混乱。 突厥人叫声张扬而放肆,充满了残忍的杀意,在旷野的风中传出很远。 蓦然,天空中传来了长长的鹰鸣,尖锐而凶戾,一声声,朝着这边掠了过来。 突厥人的叫声转了调子,变得又惊又怒。 傅棠梨心头一震,急促地喘息着,勉强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白色的海东青从远方的天空飞翔而来,越来越近,鸣声愈急。 而就是这回头一望,让傅棠梨看见突厥人拉开了弓。 他们发现了白色海东青,知道事情不妙,不愿再猫抓耗子地耗费时间,果断朝傅棠梨射出了箭矢。 傅棠梨反应疾速,头一低,重心斜侧,滑落大半身体,以精妙的角度将整个人贴到马的侧面,堪堪避开了射来的箭矢。 但是,那箭矢却射中了马耳朵,带着一串血珠和半截肉,飞了出去。 红马在奔驰中受到这样的刺激,倏然失去了控制,疯狂地嘶鸣着,跳跃摇摆,差点把傅棠梨摔下马背。 傅棠梨大惊,勉强抓住了缰绳,却一时无法坐回马鞍,她的身体半挂在马背上,那种姿势,将马头勒得紧紧的,叫红马更加难以忍耐。 红马再也不听控制,狂乱地在奔跑,风声历历,从傅棠梨的耳边掠过,旷野的黄沙扑面而来,呜呜切切。 在这样的风声中,傅棠梨听见了赵上钧的呼喊。 先是遥远的、模糊的、听不太真切,好像他在叫着:“梨花、梨花!” 声嘶力竭。 很奇怪,淮王殿下素来冷漠孤傲,睥睨一干众生,傅棠梨从来未曾想过,他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傅棠梨想要回应他,却无暇发出声音,红马几乎要把她颠簸得掉下来,她的手指都抽搐了,勾住缰绳,身体还是一点一点地滑落。 前方渐渐传来水流的声音,哗哗啦啦,激荡而汹涌,越来越接近,傅棠梨勉强看了一眼,惊得魂飞魄散,旷野的前方居然出现了裂开的天堑,巨大的断层将这个平原硬生生分为两边,而下方就是奔腾的鄂毕河。 “梨花!”,赵上钧的声音清晰了起来,他疯狂地喊着她,往日的沉稳与威严统统不见,有的只是惶恐。 他的战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平原的另一方风驰电掣而来,千军万马远远地落在他的身后,马蹄声如同天地间的雷鸣,让这原野为之撼动。 那几个突厥散兵见形势不妙,仓皇四下逃窜去了。 赵上钧顾不上其他,他看见了前方的横断天堑,瞳孔倏然收缩,嘴唇抿住,绷成了一条直线,他发了狠地打马飞驰,拼命想要追上傅棠梨。 再快、再快一点! 水流的声音越来越大,鄂毕河到了此处,从高地向河谷倾泻而下,挟带万钧之势,奔流不复。 “梨花!”赵上钧几乎从马上立了起来,朝傅棠梨尽力伸出手去。 近了、近了、慢慢地拉近了。 他的手指差一点就触及红马的尾巴,只差一点点。 长风呼啸的声音、江水奔涌的声音、马蹄踏踏的声音、还有,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傅棠梨惊恐地瞪圆了眼睛,望向赵上钧,她竭力叫喊,声音在风中变得支离破碎:“不、停下,别过来、别过来!” 红马冲到了断壁边,没有任何减势,直直地踏空而去。 傅棠梨失声尖叫,她的手再没有力气,终于勾不住,脱开了缰绳。 赵上钧猛然一声怒喊,从马背上跃了起来,脚尖在马头用力一踏,如同飞翔的苍鹰,如同迅猛的雷电,掠向前方。 两匹马一前一后,跌入河谷。 赵上钧抓住了傅棠梨的手,天旋地转,两个人一起从高处笔直地坠落。 他的手还是那么滚烫,和那个夜晚一样。他抓得紧紧的,几乎把傅棠梨的骨头都捏碎了,好痛,傅棠梨觉得自己在大声叫喊着,但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充斥着一种杂乱无序的“嗡嗡”声,耳朵都要震破了。 第63章 不停地坠落、不停地坠落,周遭的一切从眼前飞掠而过,宛如梦魇。 混乱中,赵上钧用力拉了一下,揽住了傅棠梨,他的身量高大而宽阔,把她团了起来,整个护在怀中,风声中断,赵上钧仰面朝上,蜷起身,背部重重地砸破水面,用自己的躯体给傅棠梨垫了一下。 “哗啦”一声,巨大的水花飞溅而起。 这一瞬间,傅棠梨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一口喷在她脸上,那是浓郁而潮湿的铁锈的味道,但很快就被河水冲散了。强大的惯性撞得她骨头发疼,人都迷糊了,她张开嘴,河水猛地灌入口中,令她无法呼吸。 河面开阔,两岸绝壁,水流湍急,任何人在这自然造化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而无能,没有一点抗拒之力,河水卷着两个人向着下游疾速流去,载浮载沉,翻滚打转。 傅棠梨失去了知觉。 —————————— 第41章 吻得太凶,差点憋死 鄂毕河从上游奔腾而来,在横断山下拐了一个弯,河面更加开阔,水流略微平缓了下来。 此时已近晚暮,两岸绝壁高耸,河水深流,在落日中呈现浓郁的暗金色,河滩宽阔,岩石嶙峋,远处胡杨成林,在晚风中发出瑟瑟的声响,水和风一起呜咽着,北地的黄昏,大抵如此荒芜。 一只手突兀地从水中伸出,一把扣住了河边的岩石,手背上青筋毕露。 赵上钧揽着傅棠梨,吃力地攀上了岸,踉踉跄跄,一步一 步走上河滩,摇晃了两下,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将傅棠梨放下。 一只老鸹被惊起,发出难听的“呱呱”声,拍打着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 “梨花。”赵上钧俯身,急促地喘息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 她紧闭双眼,脸色苍白,躺在那里,毫无动静。 赵上钧的嘴唇绷得紧紧的,他迅速按住傅棠梨的小腹,双手交叠,重重地压了一下。 “咯”,傅棠梨吐出一大口水。 赵上钧心下一松,手掌发力,推压数下。 傅棠梨接连吐了好几口水,她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视野有些凌乱,此时斜阳将倾,余辉颓废,令人恍惚。 赵上钧俯在她的正上方,直直地看着她,因为过于逼近了,他宽大的阴影压迫下来,那种天人一般的俊美的容貌显得更加凌厉,而他的睫毛又密又长,上面还挂着湿漉漉的水珠,又让他流露出些许软弱的意味,这真是一种荒唐的错觉。 “为什么要来?”他问的第一句是这个,低低的声音,宛如耳语,在这四下无人的荒野中,只有她能听见。 傅棠梨眨了眨眼睛,目光还有些迷离,她迟缓地抬起手,因为才刚清醒,神思多少还迷瞪着,她的胆子大了起来,试探着,碰触了一下赵上钧的脸颊。 他一向冰冷,但她所能碰触到的,都是炙热的。 “我听到你的事,有点担心……”她说得很小声,咕哝着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于是乎,我想着,无论如何,我要过来一趟,不管你是生是死,我最后来见你一次,若你不幸殒身,我替你收尸,若你无恙,我才能安心,彻底忘记你,回去嫁人……” 赵上钧倏然吻了上来,急促地、粗鲁地、甚至是凶狠地吻她,把她后面的话都堵住了。 乌木的香气,带着一点微苦,血的味道,如同潮湿的铁锈或者砂砾,还有属于这个男人身体所散发的热气,像是春天躁动的林麝蹭过草木,留下辛辣的痕迹,种种糅杂在一起,满满地占据了她的呼吸。 傅棠梨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咿咿唔唔”的,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剧烈地喘息,不,其实她连喘息都不能。原来这就是亲吻吗?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好重、好热、好闷……她要透不过气来了。 他大抵是生疏的、不得章法的,只是凭着强悍的力量压制着她,胡乱地啃咬着、舔舐着,间或从牙缝中挤出两三个字,语气都是恶狠狠的:“我……不许!” 不许什么呢?这个男人真是莫名其妙,无端端的,又生气。 傅棠梨眼冒金星,她快要被他憋死了,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使劲推他,但所谓使劲,或许只是她自己觉得,他没有动弹分毫,反而吻得更凶了。 /:. 宛如尚未浮起,依旧沉溺于水中,河水滚烫而汹涌,漩涡缠绕了她,不得脱身。 渐渐地,傅棠梨的手垂落下来,身体也软了,如同一团春泥,瘫倒在赵上钧的怀中。 鄂毕河流向远方,在黄昏的暮色下,水流的声音,汩汩的,亘古不歇,似奔涌不安、又似宁静柔和。 不知过了多久,赵上钧终于放开了傅棠梨。 傅棠梨几近昏迷,她大口大口地喘着,呼吸实在艰难,断断续续,宛如啜泣一般。 “不许忘了我。”赵上钧的声音暗哑,以绝对威严的语气下了一个命令,这么说完,觉得不够似的,又在傅棠梨的嘴唇上咬了一下。 “嘶”,傅棠梨倒吸了一口气,她此时略微喘过来一点,这才察觉嘴唇很疼,好像还有点肿,他用了多大的劲哪,把她当成仇敌一般,差点置她于死地,忒过唐突。 她不满地“哼”了一声,因为太过虚弱,这样的声音也如同撒娇一般,软绵绵的。 赵上钧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但他克制住了,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扶着傅棠梨起身,两个人一起慢慢地从河滩走上来。 稍远处生长着一片胡杨树,从河滩延伸出去,直到崖壁,甚至高高地攀了上去,倾斜着向天空伸展,暮色渐浓,树的影子映在地上,虬曲盘错,乌压压的连成一片。 赵上钧寻了一棵大树,拨拉开树下的落叶和碎石,叫傅棠梨坐下:“此处河谷绵延,两岸数十里皆是绝壁,你体力不耐久,况且天也不早了,不宜到处走动,就在此暂歇。” 傅棠梨虚弱地摇头:“战局如火,你为兵马统帅,若因此耽搁,误了大事,岂不是我的罪过,我并无大碍,我们还是赶紧找寻出路为宜。” 赵上钧淡然道:“阿史那骨朵被我斩于马下,突厥人已无再战之力,此间大局已定,你不必担忧,我们在此等候即可,过不多时,我的属下自会寻来。” 傅棠梨并不知道“突厥人已无再战之力”这句话包含了怎样的意味,但她听得赵上钧这般说法,好歹安心了。今日这一连串惊涛骇浪,堪堪逃出生天,她惊魂甫定,此时一旦放松,只觉得浑身发软,低低地应了一声,坐下来,疲倦地吐出一口气。 赵上钧在河里的时候,已经将身上的铠甲扯掉,此时衣裳湿透,贴在身上,很不利索,他干脆全部脱了下来,通身上下,只余了一条亵裤,因着正值夏季,那条亵裤也只有半截。 傅棠梨本来懒懒地坐在那里,倚着树干,骤然见到此情景,吓得一激灵,“刷”的一下,挺直了腰肢,抬起下巴,矜持地把脸转开了,露出一副端庄娴雅的神态来,装做眼中无一物。 赵上钧到河岸边寻了一块形似斧钺的石头,一边厚一边薄,他打磨许久,做成了一个简陋的石刀片,以此为器,削砍胡杨木,不知是要作甚。 傅棠梨见他劳作,颇有些不安,凑了过来:“你重伤未愈,不如歇着,要做什么伙计,你说,我来。” 赵上钧笑了起来,淡定地道:“说什么傻话,我在此,焉能让你动手,再何况,我也不曾负伤,早先那些传闻是我有意放出的风声,诱敌之计罢了。” 傅棠梨闻言怔了一下,想起他之前种种情形,不由心生懊恼,嗟叹道:“咭,我早就疑心你在骗人,果然如此,敢情大表兄是白来这一趟了,若知道呢,就该不搭理你才是。” 提及韩子琛,赵上钧显然有些许不悦,但他在傅棠梨面前仍然保持了冷静,不动声色地道:“韩世子盛意,我心领,我非吝啬之人,为我出力,我当偿以十倍之价,不会叫他白来,你放心。” “那倒不必,他早就收过报酬了。”傅棠梨摆了摆手,哀怨地道,“我把外祖母给我的嫁妆,渭州的半座银矿,卖给了大表兄,才换得渭州骑兵来助你,你不要谢错了人。” 赵上钧骤然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他抬起眼,看向傅棠梨,眼眸深邃,如同瀚海,底下蕴藏了汹涌的波涛,但他的声音却是宁静的、甚至柔和:“那么,梨花,你要我如何谢你才好?” 傅棠梨被那样的目光看得有些吃不消,心跳得很慌,她强做镇定,一本正经地道:“喏,我呢,也无需什么谢礼,只一点,和你说好了,哪怕我从前有所亏欠,这回也算偿还清楚了,日后,你不许再怪我什么。” 赵上钧原本在俯身伐木,此时身体又压低了一些,单膝着地,那仿佛是个半跪的姿态,然而,他身形高硕英武,依旧充满了一种凛冽的威严。 不知怎的,傅棠梨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他握住了她的手,抓得牢牢的。 第64章 他的声音低而坚决:“皇天在上,后土为证,今日你为我至此,来日,终我一生,哪怕你再亏欠我千百次,我也绝不会怪你。” 那就好。傅棠 梨心里模糊地生出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连她自己都来不及细究。 “和你说笑呢,何须如此正经,忒没意思。”她使劲挣了一下,没能挣脱他的收,不由脸红。 赵上钧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松开了傅棠梨。 她把脸偷偷地别开了,坐回树下去,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好一番工夫,天黑了下来,远方的河谷中隐约传来了野狼的嗥叫声,凄厉而绵长。 幸而,这时候赵上钧伐得木枝,以钻木取火之法,终于将火点燃。他在树下生起一堆篝火,用树枝搭起架子,将脱下的衣裳摊开了烘烤,转过来,温和地问道:“冷吗?” 夏末的夜晚,风从悬崖壁上吹来,水岸边有一点凉意,但火焰驱散了氤氲的薄雾,树枝燃烧时发出“噼啪”的声响,此情此景,其实是温暖的。 “不冷。”傅棠梨摇了摇头,她的身上还是湿的,但在男人面前,自然不便脱衣,便解开了头上的发绳,侧着头,让青丝散落在胸前,用手指梳理着。 赵上钧在傅棠梨的身边坐下来,看着她,目光带上一点笑意:“好端端,装什么男人,把头发剪得这样短,可惜了。” 红色的火光跳动着,映在赵上钧的身体上,他的肌肉流淌着蜜色的光泽,从胸部到小腹,一线而下,壁垒分明,他的肩膀是那么宽大、他的腰身又是那么劲窄,每一寸线条都是流畅的,上面散布着长短不一的新旧伤痕,充满了野性的蓬勃。 傅棠梨发誓,她不想看的,但他靠得太近了,整个人明晃晃地摆在她面前,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叫她无从回避。她觉得脸上发烫,大约是被篝火烤的,心也跳得很快,她低下头,不去看他,心不在焉地道:“无妨,过两三个月就长了,和原来一般……唔,你是几时发现的?” “你到达北庭的第一天。”赵上钧镇定自若。 傅棠梨没想到自己如此苦心装扮,居然第一天就露馅,她很不甘心,追问着:“你怎么发现的?” 赵上钧微微地笑了起来,他摸了摸傅棠梨的头,然后把手抬到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 傅棠梨看懂了,她当即抗议:“我不矮,是你长得太高了。” 赵上钧笑而不语,又摸了摸傅棠梨的头,顺手往下压了压。 傅棠梨板起脸:“我生气了。” “好了,别气,逗你的。”火光的影子照进赵上钧的眼眸里,他的笑意也是温暖的,“那个时候,你来到我面前,只一眼,我就认出了你,没有什么别的缘由。” 玄衍道长生性孤傲,不怒自威,寻常令人不敢直视,但是,此时此刻,他微笑着,那张俊美的脸庞简直叫人心慌。 傅棠梨的脸蛋红扑扑的,胸口下面有一百只小麻雀在使劲蹦达,她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眼波流转,顾盼左右,咬了咬嘴唇,小小声地抱怨着:“难怪呢,我说怎的到处不对劲,不去深究罢了,偏偏你还装模作样,讨厌得很。” 赵上钧笑意不变,但似乎又掺杂了点别的什么意味,使他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宛如漆黑夜色:“到底是谁在装模作样,来都来了,却偷偷躲着我,宁可和你家表哥待一处,也不愿意到我身边来,我每天都在远远地看着你,你知道我忍得多难吗?” “喏,还不是你自己说的。”傅棠梨还是不敢看他,嘟嘟囔囔地道,“重逢即是陌路人,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那便是最好了。” “若说重逢即是陌路人,那你为何要来?”赵上钧逼近了一点,又问了这句话。 火焰越来越盛,热气扑面而来,他的半面侧着光,轮廓刚硬,宛如刀削斧凿,咄咄逼人。 傅棠梨呆滞了一下,编造不出借口,有点恼羞成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悻悻然道:“就当我傻……” 后面的话又被堵住了,他靠得那么近,自然而然地贴过来,吻住了她的嘴唇。 他还是粗鲁的,近乎无礼,他的手牢牢地按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逃走,他吻她,在这个荒芜的黑夜里,热切而急躁,他是个强悍得无以匹敌的男人,但他的唇和舌都是柔软的,固执地缠绕上来,不依不饶。 “停……”傅棠梨害羞极了,这个节骨眼,她居然还能想起他那要命的洁癖,挣扎着蹦出一两个字,“口水……脏……” “我不脏,你别嫌弃。”,赵上钧的呼吸又急又重,他的身体是裸||\露的,散发出的气息格外浓烈,白梅花的香气融化在雪里,乌木的味道沉而苦,霸道地碾过傅棠梨的舌尖,让她颤抖。 “唔、唔唔……”傅棠梨使劲捶着他。 赵上钧略微缓了一下,从鼻子里挤出一点声音,大抵是个疑问。 傅棠梨大口大口地抽着气,好不容易说得出话,声音都是抖的:“别、别亲了,快被你憋、憋死了。” 赵上钧又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从胸腔发出,低沉而浑厚,震得傅棠梨酥酥痒痒的,他低了头,和傅棠梨碰了碰鼻尖:“鼻子。” 因为太过紧张,以至于忘了呼吸。傅棠梨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了,她结结巴巴、期期艾艾:“哦,对、对、还有鼻子……” 后面的话自然又被赵上钧吞了,他稍稍体贴了一点,偶尔抽空问她:“嗯?这样?可以吗?” 不可、不可、很不可!傅棠梨被吻得七荤八素,她觉得那堆篝火烧得太过旺盛,或者是这夏天太过炎热,她出了一身淋漓的汗,和湿透的衣裳沾在一起,整个人都变得黏糊糊的,几乎要融化在赵上钧的手心里了。 而他的吻,密密麻麻、细细碎碎,带着他的味道,落在她的眼角边、鼻子尖、嘴唇上,他专心致志,久久不放,好似天地间只剩下这么一桩事情。 鄂毕河的水流声,淙淙汩汩,夜晚的风,微微呜咽,草木拂动,沙沙作响,还有,唇舌缠绵时发出一点黏糊的声音,叫人脸红心乱。 “道长、道长……”傅棠梨呼吸凌乱,勉强溢出细微的声音。 她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吵。赵上钧果断地又把她堵住了。 “唔唔唔……”傅棠梨捶了他两下。 捶得赵上钧肩膀痒痒的,他干脆抱起了傅棠梨。对于他来说,她的身量是如此纤弱,窝在他怀中,刚刚好一小团,让他轻易掌控全局。 他绷紧了身体,宛如铁石,坚硬得咯人,然而,他的温度又是滚烫的,如同火焰,烫得肌肤生疼,傅棠梨被这样的触感所包裹着,心跳如擂鼓,脑海一片空白。 不舒服?有点舒服?说不清,分不明,晕晕沉沉,男人雄性的气息是如此霸道,让她无法思索。 似乎天籁俱静,又似乎万物喧哗。 …… 就在傅棠梨快要晕厥过去的时候,赵上钧突然松开了她,素来清高如仙人的道长,难得露出了恼火的神态,恨恨地骂了一声:“该死的畜生!” 傅棠梨脸红红的,人晕晕的,倚在赵上钧的胸口,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她差点失声惊叫。 第42章 炙热的夏夜 不知何时,一群野狼趁夜色潜行而来,它们的身形或隐蔽在胡杨树边、或躲闪在大石后,已经偷偷摸摸地将他们两人围住,狼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绿油油的荧光,阴森而诡异,直直地盯住了这边。 此刻,这群野狼见行踪已被察觉,干脆不再掩藏,陆陆续续从树木和石头后面迈了出来,莫约十余头,它们伏低身体,从喉咙里发出瘆人的“呼噜”声,渐渐逼近。 赵上钧站了起来。 他这一起身,有处地方的异样就骤然显露出来,傅棠梨还坐在地上,抬着头,那样的角度,一眼看到,格外惊人。 虽然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但她可以肯定,这只猪绝对大有问题!她吓得脑袋嗡嗡作响,不自觉地一声尖叫,捂住了眼睛。 赵上钧误会了,他安抚地拍了拍傅棠梨的头:“愚钝畜生而已,无甚 关碍,有我在,你不必担心。” 说话间,野狼按捺不住,发起了攻击,这群畜生颇有头脑,瞧着赵上钧形态高大,不好应付,三头野狼同时纵身跃起,从左中右三个方向,朝着赵上钧恶狠狠地扑了过来。 傅棠梨恰好从手指缝中露出一点眼睛来,看见了这一幕,失声大叫:“道长小心!” 话音未落,赵上钧飞起一脚,带着呼啸的风声,正正地踹着中间那头野狼的头部,“嘭”的一声,直接把那畜生踹得倒飞出去十几丈,“咔嗒”砸在河滩的乱石堆里,“嗷”的半声,然后没了动静。 而与此同时,他分开双手,如同闪电,迅猛地掐住了左右来袭野狼的喉咙,收紧一抓,将两个狼头相互狠狠一撞。 又是“嘭”的一声,脑浆与鲜血四下飞溅,半截脑袋飞了出去,这两头畜生连一点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经毙命。 第65章 野狼被这情形震慑了一下,其中三四头夹着尾巴逃走了,余下尚有七八头,不舍得放弃眼前两块肥肉,一头巨大的黑狼站在大石上,仰天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当先跃下,朝着赵上钧直冲上来,狼群得到了指令,全部围攻而来。 赵上钧面色不动,护在傅棠梨的身前,稳如泰山,悍然迎战。 傅棠梨紧张地站在火堆边,从火中拾起一截燃烧的粗树枝,左右摆动,防守着野狼,畜生毕竟怕火,暂时有所畏缩。 而那边,赵上钧与野狼群战得十分凶残,他没有兵刃,赤手空拳,身形动处,有烈火风雷之势,杀到性起,猛地一把卡住了领头黑狼的嘴巴,上下一掰,硬生生将那头狼撕成了两片,飞洒出来的血和脑浆喷了他满脸满身,肚肠掉落各处。 傅棠梨只觉得一阵目眩,丢了手中的火把,捂着胸口强忍着,才没有呕吐出来。 昔日,玄衍道长居于深山,长袍负雪,倚梅抚琴,不沾一点尘埃,宛如天上仙人,而眼前这个,独战恶狼,浑身血污,戾气逼人,又凶煞仿佛修罗,一时间,她竟分辨不出哪个才是真。 野狼终于怕了,还活着的三五头,发出凄惨的“呜呜”声,胆怯地开始后退。 赵上钧又逼近了一步。 野狼“嗷嗷”叫着,飞快地掉头,争相逃窜走了。 只留下满地七零八落的狼尸和血迹。 傅棠梨放下心来:“道长果然厉害……” 风吹过,血腥味扑鼻而来。 赵上钧背对着傅棠梨,突然咳了起来,他咳得十分剧烈,甚至微微弯下了腰,好像捂住了嘴。 傅棠梨心下一沉,冲上前去:“你怎么了?” 赵上钧迅速将头别开,匆匆抹了一把,声音依旧平稳:“无妨。” 傅棠梨强硬地把他的脸掰正过来,认真地端详着他。 夜空中云散去,明月清辉恰恰落下一片光,照着他的脸,鲜血赤红,衬得他的脸色近乎苍白。 傅棠梨有些发抖,她的手指抚上赵上钧的嘴角,一叠声地发问:“怎么说无妨,你又骗人,你吐血了,伤在哪,要紧吗?” 赵上钧后退了两步,抬起脸,避开傅棠梨的抚摸:“不碍事,别脏了你的手。” 傅棠梨抿紧了嘴唇,眉头拧了起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瞪着赵上钧,她的眼睛明显有了几分湿意。 半晌,赵上钧无奈了,他抬手,做了个安抚的姿势,尽量用平缓的语气道:“先前掉下河的时候力度有些大,大约伤到内脏某处,无甚关碍,我往昔带兵打仗,这些小伤都是寻常,不值一提。” 他又咳了两下,嘴角边沁出一丝血,他出舌尖舔了一下,又笑了起来:“若早和你说这个,除了平白让你担心外,并无其他用处,倒不如不说。” 言之有理。 傅棠梨点了点头,一板一眼地道:“原来这是淮王殿下的癖好,没病的时候装着病来骗我,受伤的时候又装着没伤来哄我,真是难为您了。” 她欢喜的时候唤他”道长“,生气的时候,就变成了”淮王殿下“,很容易分辨。 赵上钧又习惯性地想要摸一摸傅棠梨的头,但思及手掌沾血,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竖起手指摇了摇,目光中带着纵容的笑意:“扯旧账作甚,你大人大量,就放过我这一遭吧。” 傅棠梨斜乜了赵上钧一眼:“我气量小,如你一般。” 旧账越扯越远了。赵上钧明智地闭上了嘴,微笑着拱了拱手。 傅棠梨也不是矫情的性子,见好就收,只是心疼,她记起了掉入河中时,赵上钧喷在她脸上的那一口血,心里难受起来,不由叹气,絮絮叨叨:“话说回来,其实是我不好,我就是个扯后腿的,早知道,我老老实实回长安去,不来给你添乱,现如今……” “现如今,我十分庆幸。”赵上钧截断了她的话,他素来威严冷肃,大抵只有在她的面前,才会露出如此温柔的神情,“是上天垂怜,才叫你来到我身边,若不然,来日重逢,当真形同陌路,这一生错过,便真的是错过了。” 傅棠梨突然害臊起来,别别扭扭地把脸转开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咕哝着道:“好了、好了,别说这个了,且说眼下,这边如何收拾。” ”你稍候。“赵上钧环顾左右,少顷,从地上捡起一具相对完好的狼尸,在手里掂了一下,手指发力,强硬地撕开了狼的咽喉。 野狼方才气绝,血液未凉,猛地喷涌出来。 赵上钧双手捧着狼尸,就着那新鲜的撕口,痛饮狼血。 血顺着他的下颌和手指流淌下来,滴答、滴答,很快在地面聚成一小洼。他的神色平淡,甚至还带着刚刚未曾褪尽的一点笑意,他眼眸的颜色其实有点儿浅,那是一种漂亮的、浓郁的琥珀色,在黑夜的月光下,被染成了血腥的深红。 他披散着鸦羽一般漆黑的头发,身体赤裸着,战斗时溅了一身的血迹,此时开始渐渐干涸,衬托着身上的旧伤疤,在蜜色的肌肤上形成凌乱而诡异的痕迹。 那一瞬间,傅棠梨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打了个哆嗦,背过了身去,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吓死人,你也忒不讲究了。” 赵上钧饮尽狼血,将狼尸远远抛开,甩了甩手上的血水,神色从容:“我日始率部出战,随即赶回营中,午晚皆未食,狼血温补,可暂缓饥渴,免得我体力不支,稍后若再生变故,不得护你周全。” 傅棠梨避得远远的,捏着鼻子,半真半假地道:“这么说起来,我还是喜欢青华山上那个道长,风华高雅,不食人间烟火,不似你现在这模样,血糊糊,凶巴巴,脏得很,叫人心生畏惧。” 赵上钧目光一动,低低地笑着,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慵懒的磁性:“好,我知道了,日后在你面前,我一定好好做你的道长,拂去尘埃,通身清净,至于不食人间烟火,从前是可,自遇见你之后,无论如何,那是万万不可。” 这个人,在胡说些什么? 傅棠梨的脸又红了。 经了此番变故,这周遭狼藉遍地,显然不宜歇脚,赵上钧先去河中洗净了身体,带着傅棠梨继续往下游走了百十丈,寻了一处平坦干净的地方,安顿下来,幸而河谷四周水气充沛,胡杨生得密集,到处都是,重新生起篝火,也算方便。 这个时候,赵上钧原先脱下的那身衣裳,差不多已经干透了,他递给傅棠梨:“换上。” 傅棠梨多少有些羞涩,她犹豫了一下,偷偷地瞧了赵上钧一眼,飞快地接过,躲到树丛后面去。 好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过后,她又冒 了出来,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她的手里抱着两团东西,她把其中一团抛给赵上钧:“这个,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快把你身上那个脱下来。” 她只穿了一件上衣,赵上钧的衣裳对她来说,实在过于宽大了,袖子高高地挽起,挂在臂弯,一件上衣已经垂到了脚踝,露出她光洁嫩白的一双脚丫子,而他的裤子,她显然无论如何是穿不上的。 赵上钧那半截亵裤沾满了狼的血,虽然在河水里泡了一下,但那血迹不能完全洗净,湿漉漉的,还在滴着淡红色的水渍。他性好洁净,本来也就难以忍受,闻言笑了笑,依言接过,换上了。 傅棠梨脸上的红晕就没褪下来过,她背对着赵上钧,扭扭捏捏地道:“呐,再帮我生一堆火去,那边,远一些儿,我的衣裳也要烘一烘。” 赵上钧指了指面前的那堆火:“这里现成的,搭上去就好。” 傅棠梨哼哼唧唧的,更小声了:“你不懂,有些女儿家的贴身衣物,怪没好意思的,你们男人,不能看。” 赵上钧从善如流:“好,我去生火,你略等等。” 才举步,他又停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补了一句:“你日后仔细些,贴身衣服别乱丢,先前落在河边那件,我已经替你拾回去了。” 原来那件小衣是被他捡了去,难怪后头怎么都找不着。 傅棠梨气急败坏,转身,拾起地上的小石子丢他:“都怪你,那时有意吓唬我,吓得我慌了手脚,你还有脸说这个?” 小石子丢在身上,不痛不痒,在赵上钧眼里,也差不多是傅棠梨在撒娇罢了。 不消片刻,赵上钧在隔了两三丈的地方又生了一堆篝火起来。 傅棠梨过去,把自己的衣裳摊起来烘烤,因为害羞,她不太敢看赵上钧,就蹲在那里,拖拖拉拉地打理那两三件衣裳,东扯扯、西扯扯,扯了半天不回头。 过了很久,身后飘来一阵浓郁的焦香气。 赵上钧沉稳的声音传过来:“鱼烤好了,梨花,过来。” 居然还有烤鱼?傅棠梨好奇了,回去看了一眼。 赵上钧不知几时又下河摸了一条鱼,约有尺把长,大而肥美,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用树枝串着,架在火上炙烤,此时火候到位,滋滋地冒着油。 第66章 他把烤鱼从火中移出,细心地吹了吹,捧给傅棠梨:“没甚调味蘸料,你将就先吃些,慢着点,还烫。” 傅棠梨道了谢,接过去,咬了一口。 鱼皮焦酥,鱼肉鲜嫩,烤得恰到好处,香喷喷的。傅棠梨又想起了原先在营中吃过的那次烤兔,她忍不住要笑:“这谁能想到呢,一身仙气的道长,居然做得一手好烧烤,真是奇了怪了。” 赵上钧看着眼前的火堆,火光在他眼中跳跃,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的沉思中,慢悠悠地道:“幼时,有段日子,大兄和我被父皇所恶,囚于长兴宫中,宫人怠慢,三餐不济,我时常翻出墙,去御膳房偷些东西回来,有时候只有生食,我就把门窗桌椅拆了,生火烧烤,大兄为此还总是叹息我有失礼仪风范。” 如此兄弟情笃,后来呢,何以又到了这般局面?傅棠梨心中唏嘘,却并没有问出口。后来,赵上钧变成了这天底下最讲究礼仪风范的人,清冷高傲,拒人于千里之外,而往昔如何,大抵不可追究了。 赵上钧又转过头,对傅棠梨若无其事地道:“那时候养成的功夫,熟能生巧罢了,如今很些年没再碰了,也就是为你,我才肯动手。”说到这里,他的眉头免不了皱了一下,不自觉地洁癖又发作,“血水腌臜,不见得好味,在外一切简陋,聊胜于无吧。” 这一番话,又把方才那种异样的氛围给冲散了,傅棠梨抿嘴笑了起来。 于是,两个人就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说起四季景致、说起南北风物,随意而熟稔。 不多时,吃了鱼,洗净手脸,兼之篝火暖烘烘地烤着,傅棠梨有点困了,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困了?过来,睡会儿。”赵上钧朝她摊开了双臂。 那种意味很明显,要抱。 傅棠梨看着他那精壮的胸膛,不但脸发烫,耳朵也在发烫,她害羞地摇头,抱着树干,眼神飘忽不定,磨磨蹭蹭,支支吾吾:“不、不困、不睡。” “真的吗?”赵上钧似乎精神一振,目光炙热。 傅棠梨有些冒汗:“嗯,真、真的、不困、别看我。” “好。”赵上钧从容地应了一声,但他的目光并没有移走,低着头,还是望着她。 他的眼中是燃烧的火焰,压抑着,跳跃着。 傅棠梨脸上滚烫,又不好意思和他对视,把脸别开,看着夜空,随手指了指:“别看我,看星星,喏,漂亮吗?” 横断山脉的崖壁高耸绵延,天气晴朗,流云散尽,崖壁之上,是璀璨星河,粼粼的波光在深蓝色的苍穹中浮动明灭,碧波流淌,从九天落下,在山的另一头流入鄂毕河,一同奔流向东,苍茫而壮美。 “嗯,漂亮极了。”他微笑着望向她,如是回道。 傅棠梨咬了咬嘴唇,瞥了他一眼,她的眉目宛转,眼角带着一点红晕,那样的声音,软软的,说不出是生气还是羞涩:“都说了,别看我。” “好。”他还是这么应了一声,俯过身来,捂住了她的眼睛,“那就不看。” 篝火太旺了,热气逼人,如同被焚烧的夏日,烫伤她的嘴唇。 因为看不见,其他的触感就显得格外敏锐。 她尝到了他的气息,微苦的乌木香气,是信灵者从山林中踏出,在凡尘中染了黄沙的粗涩,还有隐约的铁锈味道,她听见他的心跳,激烈而急躁,是擂动的鼓,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偶尔,还有他一点点含糊的声音,近乎沙哑。 “梨花、小梨花……”他这么唤着她,“你是……我的。” “嗯。”她高高地仰着头,从喉咙里发出一点破碎的抽气声。 他的手心湿漉漉的,都是汗,慢慢地从她的眼睛往下移动,脸颊、下颌、脖颈、再往下…… 她穿了男人的衣裳,领口宽敞,在这一番耳鬓厮磨中,一片春光遮不住,峰峦险峻,有风过,堆雪乱颤。 他攀上峰顶,捧住一团雪。 傅棠梨浑身发抖,血液一阵阵地涌上来,如海潮、如乱云、如骤风暴雨,劈头盖脸,叫人无所适从。 “道长、道长、不……”她带着哭腔,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但他没有回应,只是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切,他的力气那么大,完全不容她动撼分毫,他紧紧地掌控了她。 忒粗鲁。 樱桃粒儿鲜艳而娇嫩,被粗糙的砂砾摩擦着,几乎生疼。 身体发热,肌肤上泛起颤栗的感觉,仿佛承受不住半点外力。那件袍子从肩头滑下,掉在地上。 身畔,火焰在跳跃着、扭曲着,热气熏人,火星子“噼啪”作响。 天似穹庐、大地空茫、鄂毕河向远方奔流,星垂平野,一切无所遮挡,只有他,将她拥在怀中,他的胸怀结实而滚热。 他托起了她,对于他来说,她显然过于娇小,那么一团雪、一团酥酪,捧在手里,轻而易举。 “你是我的。”他这么说着,声音嘶哑,“抱住我,梨花、抱住。” 她疯狂地摇着头,头发凌乱地黏在脸颊上,但她没有别的选择,手臂如同一截的莲藕,刚从水中捞起来,巍巍颤颤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他堵住了她的嘴唇,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放下去。 “!”她睁大了眼睛,脚尖绷得笔直,几乎痉挛。 淮王赵上钧,世人传其有山岳之形、鬼神之躯,英姿神武,实乃举世无双的伟男子也。 果然如此。 太过艰难了,这几乎不可能!傅棠梨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虚汗,浑身颤抖,眼冒金星,差点晕厥过去。 但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因为他在吻她,占据了她所有的呼吸,不停歇地、不间断地、不知疲倦地、吻她,似乎想要把她吃下去。 而其实他确实把她吃下去了。 他的手松开,猛然完全放了下去。 傅棠梨的腿抽搐了一下,又缩紧了,这其实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她控制不住自己。 赵上钧打了个颤,双目赤红,两只手倏然握住了她的腰肢、牢牢地握住,粗糙的指腹几乎陷到她的肉里。 天与地颠倒交错,河流汹涌澎湃,陡峭的悬崖上下摇摆晃动,急促而凌乱,强悍而有力,好似整个世界都处于分崩离析中,令人疯狂、令人眩晕。 傅棠梨的眼泪不停地掉下来,控制不住,纷纷簌簌,脸上湿淋淋的。 全身都是湿淋淋的,渐渐地,连脚趾头都湿了,就像他们还在波涛汹涌的 河水中,随波逐流,爬不出来。 她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上,拥抱着,最柔软的、和最坚硬的,糅合在一起。 夏末的夜晚,在这空寂的荒野中,水潺潺地流下,血液在身体里涌动,心脏剧烈跳着,无数细碎的、簌簌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快要疯掉了、碎掉了,一片片,再也拼凑不起来。 ……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棠梨晕过去、又醒来、醒来、又晕过去,反复了许多次,她认为自己大抵要死掉了,死在赵上钧的手里。 一夜无眠,星星和月亮这时候都疲倦了,不堪重负,无力地掉到悬崖的另一头下去。 天边开始露出了一丝鱼肚白,旭日生机勃勃,昂然张扬。 傅棠梨躺在赵上钧的臂弯中,软软地趴着,如同一滩春泥,黏糊糊、湿漉漉的,再也收拾不起来。 汗水、眼泪、还有别的什么,都流淌在一起,浓浓腻腻的糊成一团,而赵上钧此时没有半点平日的洁癖,他抬起手,手指拢进她的头发,揉搓着、抚摸着,他的手指间似乎还带着那种无法诉说的腥膻和香甜混合的味道,那是她的味道。 叫人迷醉。 他意犹未尽,“梨花。”,这么轻轻地叫了她一声,还带着某种危险的、饥饿的意味。 “我会死的。”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眼眸中都是泪,粉光迷离,喃喃地道,嗓子沙哑不成声调,“真的、会死的……” 她这么说着,又哭了起来:“你混蛋,我讨厌你,再也不了、再也……” 最后那个“不”字被他吞下去了。 长长的一个吻,吻得傅棠梨又要晕过去,眼前一片金星乱闪。 远离尘世,他好像退去了所有的矜持与高雅,如同野兽一般、贪婪的、不知餍足的野兽,把她团在自己的手掌中,舔食着,啃咬着,根本无法停止。 她已经迷糊了,由着他弄去。 就在这时,天空中倏然传来一声鹰鸣,突兀而尖锐,打破了河岸的沉寂。 第43章 她又醉了,他叫做什么都…… 赵上钧吻得忘乎所以,决定当作没听见。 鹰的鸣叫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近,少顷,白色的海东青从山崖上方掠来,它巨大的翅膀扇动着月光,骄傲又神气,在赵上钧的头顶上盘旋了两圈,“呱”的一声大叫,一头冲了下来,直直地扑到赵上钧的背上,然后滑到地上。 赵上钧被那股猛烈的力道所冲击,忍不住咳了一声,松开傅棠梨,低声咬牙:“该死的,为何总有畜生来捣乱!” 第67章 这只扁毛的畜生看见主人,十分喜悦,“呱呱”地叫了好几声,见赵上钧依旧不搭理它,有点着急了,张开翅膀,拼命在赵上钧的背上扑腾来、扑腾去,闹得很。 傅棠梨羞得通身上下一片粉红,哆哆嗦嗦的,眼看就要晕厥过去。 赵上钧无奈,只能暂时放开她,反身揪住了摇光的翅膀,恨恨地咬牙切齿:“肃静。” 摇光听懂了赵上钧的语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咕咕“了两声,讨好地用脑袋蹭了蹭赵上钧的手臂。 赵上钧从衣袍边撕下一小片布料,塞给摇光,简单地命令道:“去。” 摇光复又一声长鸣,抓住那片布料,精神抖擞,振翅飞上了天空,扶摇直上,转眼就不见了。 太阳渐渐地升了起来,这是一年夏末的时分,阳光依旧如此灿烂而热烈,照耀在鄂毕河的两岸,一切都显得那么明亮。 赵上钧只能暂时偃旗息鼓,十分遗憾。 他把傅棠梨抱起来,温柔地替她擦干眼泪,把几件散乱的衣裳整理好,给她穿上,又替她把头发打理好,中间不停地吻她,低低声地哄她,把她当作一件易碎的珠宝一样捧着,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烘干的衣物,一贴上身,很快又湿了。 傅棠梨忍不住矫情起来,忸忸怩怩,抽抽搭搭的,但已经没有力气了,气得狠了,要咬他两下,口水湿答答的,蹭在他的肩膀上。 再没有比这更甜蜜的时光了。 …… 到了这天下午,阳光愈发炽热。 摇光又飞了回来,庄敬亲自带着大群士兵跟在它的后面,脚步轰轰隆隆,惊破了河谷的寂静。 从上方平原下到河谷,最近的山道在下游末端,距离赵上钧在之处莫约三十里地,道阻且长,士兵们马不停蹄,全速疾行,此时终于见到淮王殿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庄敬气喘吁吁地跑着过来,下跪谢罪:“属下等护卫不周、援救不及,请殿下恕罪。” 赵上钧略一摆手,环顾周围。 左右皆俯首。 赵上钧沉声道:“我追击敌寇,失足跌落悬崖,与他人无涉,尔等,可记下了。” 庄敬是个聪明人,他注意到了淮王抱在怀中的那个人,此人身上穿的是淮王的衣袍,把脸伏在淮王的胸口,看不太清楚,但此时阳光大好,他老眼也未昏花,分辨得出那是一个女子,联想到淮王这段日子的一些怪诞举动,他心下隐约有些明了,当即低头,不敢多看,应了一声:“是。” 赵上钧点了点头:“走吧。” 他威严而沉稳,如渊渟岳峙,与往昔一般无二。 —————————— 是年夏末,经历长时恶战,淮王于茂兰谷地大败突厥,突厥可汗阿史那骨朵阵亡,四十万部俱灭,茂兰谷地黄沙尽赤,经年不褪。 淮王命封锁消息,战局不为外人知,玄甲军本欲继续挥师安西都护府,将回鹘军马一并歼灭,然则,淮王意外坠崖,后经北庭数位府医会诊后,一致认定淮王伤势险重,不可再战,众部将极力劝阻,遂暂息兵戈。 无论如何,百姓们只知道突厥人退走了,往后数年北方再没有兵患之忧,北庭都护府上下军民皆是一片欢欣,不仅是汉人,哪怕是世代在这里居住的一些胡人部落,谁不愿意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 北庭大都护张嵩亲自写了一封军报,对突厥人的下场语焉不详地带过几笔,只说他们败了,而后大半篇幅极言淮王重伤危殆,恐生不虞,实在令人忧心,淮王本人卧倒在床,只在末尾草草签了个名。 张嵩叫人八百里加急,将军报送往京都去了,转头就喜气洋洋地大摆庆功宴,犒劳三军,杀猪宰羊,美酒当水,让兵士们彻夜畅饮。 是夜,淮王在大都护的府邸另设一小宴为庆,只镇军大将军庄敬、北庭大都护张嵩并西宁伯世子韩子琛三人够格同席。 北地民风粗犷,宴上菜品大多豪迈,整个驼峰、大只烤羊、红焖熊掌、炙烤野鸭,更有鹿筋、豹胎、象鼻等物,种种珍肴,不一而足,侍者奉上翠绿玉薤酒,香气扑鼻。 张嵩尤为高兴,满面红光,几乎拍桌长笑:“兀那胡蛮子,受他鸟气许久,差点憋死老子!” 上首扫来了一道严厉的目光,庄敬看了看高位的淮王,又看了看淮王身边那个“韩二”,他好心地在桌案下面扯了扯张嵩:“有外人在,老张,斯文点。” 张嵩了除开带兵打仗之外,于庶务上一向粗心,并未听出庄敬的弦外之音,当即转向韩子琛,豪爽地道:“韩世子怎么算外人呢,渭州与北庭素无交往,此次承你相助,实属意外,没的说,往后你我就是自家兄弟,但有驱使处,只管开口。” 韩子琛此次前来,本谓凶险万分,没料到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得淮王许诺,断不会令他“空手而归”,实在是喜不自胜,但他城府深沉,并未形于颜色,此时闻得张嵩所言,应景地露出了谦逊之情,笑而拱手:“既是自家兄弟,张兄无需客气,何言驱使,稍后与子琛痛饮便是。” 赵上钧的面上难得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端起酒盏,略一颔首:“世子大义,我敬世子。” 韩子琛急起身,举杯谢道:“殿下言重,某愧不敢当。” 欲饮之际,一只纤白秀美的 手伸了出来,按住了赵上钧:“且慢。” 傅棠梨因着身份特别,不欲张扬于人前,故而今日还是穿了一身男装,不过颜面洁净,容貌姝丽,一望便知是女郎,只因坐在淮王的身边,张嵩和庄敬也不便多问。 此时,她接过了赵上钧手中的酒盏,看着韩子琛,微微一笑,神色自若:“殿下有伤在身,医嘱不可饮酒,这一杯,由我代饮,韩世子可愿赏我脸面?” 张嵩震惊得几乎站了起来,竟有人敢在淮王面前如此僭越,而淮王居然笑而不语,他嘴巴张了张,还没来得及出声,被庄敬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哎呦”一声,又坐回去了。 韩子琛的脸皮抽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亲昵地道:“二郎不懂事,淮王殿下是何等身份,怎么由得你淘气,快过来,别胡闹。” 赵上钧居于上位,他今夜有些随性,斜斜地披了一件氅衣,领口敞开着,他的身体微微后倾,靠在高椅背上,流露出一种懒散的野性,但那种威严的气势却更加明显,他平静地道:“有劳二郎代我,尔等可随意。” 傅棠梨眼下还不太舒服,腰肢酸疼,双腿绵软,她心里暗恨赵上钧下手没个轻重,但又忍不住要替他操心,她在人前一贯端方娴雅,此刻也不得不装出样子来,眉目温婉,带着得体的笑容,托起酒盏,朝韩子琛致意。 淮王发话,韩子琛再无言语,抬手回敬。 两人一起饮下杯中酒。 北方的酒盏也是大的,以黑陶为胚,赤金做底,盏口宽扁,几乎是个小碗,玉薤酒极烈,味道辛辣,浓若胶质,一口下去,火辣辣的感觉从舌尖窜入喉咙,再滑落腹中,五脏六腑都似一团火烧了起来。 傅棠梨面不改色,只脸颊边泛起一层红晕,以优雅从容的姿态饮尽这盏酒,放下酒盏,略倾了倾,示意众人,杯底一滴也无。 韩子琛憋了一股无名邪火,心中冷笑,再次举杯:“二郎爽快,来,这次,我敬淮王殿下。” 傅棠梨微笑而已,但饮无话。 如是,三杯。 韩子琛还待劝酒,赵上钧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酒是伤身物,世子不可贪杯。” 那语气淡淡的,却隐约带着危险的意味。 韩子琛一激灵,刚刚饮下去的酒顷刻化作一袭冷汗从后背冒了出来,他瞬间清醒了不少,讪讪地放下酒盏。 张嵩在旁大悦,他就十分欣赏“韩二”这种喝酒痛快的,瞧着一股子爽朗劲头,显然是他们北地女郎的做派,他举起酒盏,大大咧咧地道:“韩二,是吧?来,我也敬殿下一杯,我们喝。” 傅棠梨毫不扭捏,陪张嵩干了一杯。 赵上钧揉了揉额头。 庄敬着急忙慌地又把张嵩按下去了,他不敢再敬酒,不动声色地扯了个话题:“韩二也是渭州人吧?与韩世子可是兄弟?” 韩子琛笑吟吟地道:“不错,韩二与我乃是姑表兄……兄弟,我们两个打小一块儿长大,十分亲睦。” 赵上钧勾起嘴角,露出了一点像是微笑的表情,但他的目光变得冰冷起来,以庄敬对淮王的了解,知道他这是极度不悦了,庄敬暗暗跌足,后悔又说错了话,马上闭嘴。 偏偏有人不识趣。 张嵩乐呵呵的,凑过来道:“难怪了,仔细看看,韩二的眉眼,和韩世子确实有几分相似。” 傅棠梨突然不悦,板起脸,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我生得这么美,怎么就和那个家伙相似了?不要胡说,听着就晦气得很。” 气氛陡然沉默了一下。 “她醉了。” 第68章 旋即,赵上钧和韩子琛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一个无奈的,一个悻悻的。 赵上钧冷冷地瞥了韩子琛一眼,韩子琛干巴巴地笑了下,转开了脸。 赵上钧将酒盏从傅棠梨的手里拿走,温和地道:“你醉了。” 傅棠梨眨了眨眼睛,好似还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她居然点了点头:“嗯,我醉了。” 还好,看来醉得不是特别厉害。 “我叫人送你回去歇着。”赵上钧抬手示意,立即有婢女上前来,搀扶傅棠梨。 傅棠梨乖乖地站起身,还没迈步,只因腿脚还是软的,一个趑趄,险些没跌倒,一把抓住了赵上钧的手。 庄敬低下头,顺便把张嵩的头也一起按下去了,韩子琛脸色有些难看,一言不发,仰头又喝了一杯酒。 “怎么了?”赵上钧捏了捏傅棠梨的手指,轻声问道。 “你受伤了,不能喝酒,我带你回去。”傅棠梨歪着脑袋,神情天真又无辜,后面还软软地补了一个字,“乖。” “嗤”,张嵩一时没忍住,赶紧捂住了嘴。 赵上钧决定收回之前的话,看来她已经醉得十分厉害了。 他面不改色,对左右道:“如此,容我先退,尔等自便。”言罢起身,挥退婢女,不着痕迹地扶住了傅棠梨的胳膊,“好,我随你一起回去。” 傅棠梨满意了,拉着赵上钧走了。 这边出了大厅,也不管前头挑灯引路的侍者往哪走,她自顾自东摸摸、西碰碰、几次差点撞到墙,后头赵上钧实在看不下眼,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径直抱回了她所居住的客房。 进了屋,年长的女使即命小婢子奉上茶水、兰汤及巾帕等物,殷勤服侍。 “娘子敢情是喝多了,洗洗脸,能舒坦些,我们这儿的酒烈的很,别说女儿家,就是外面来的男人也未必能喝得。” 傅棠梨软绵绵地歪在榻上,倚着榻上小案,手支着颐,乜斜着眼,望着赵上钧,她的脸上如同抹了胭脂一般鲜艳,说话的声音又酥又软,就象黏糊糊的蜜糖一般,可惜前言不搭后语:“不错,大夫明明万千叮嘱过,喝不得酒,你怎么就不听话呢,急死我了,真是不省心的家伙。” 赵上钧在她身边坐下,摸了摸她的头,对她的话表示了顺从:“是,我不对,往后再不敢如此。” 小婢子用热水拧了一把帕子,想服侍傅棠梨擦脸,傅棠梨顺手接过帕子,扯了扯赵上钧:“低头。” 赵上钧依言,在她面前微微弯腰俯首。 这个男人,为什么要生得这么高呢?傅棠梨挺直了腰,抬起手,一边在心里犯嘀咕,一边为他擦脸,她仔细地用热气腾腾的帕子在他的眉眼间、鼻梁上、嘴角边蹭来蹭去,絮絮叨叨地嘱咐他:“喏,洗了脸,过会儿要记得喝药,然后呢,早点去歇着,明儿早上大夫过来给你把平安脉,若有不舒服记得要说……” 平日里明明极文静、极稳重的一个小娘子,怎么醉了就这般啰嗦起来,好似树上的小麻雀,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实在叫人……叫人心生欢喜。 赵上钧这么想着,又摸了摸她的头:“是,多谢二娘子,我都记下了。” 傅棠梨眉头蹙了起来,露出了忧愁的神色:“你就是一味逞强,还那样……那样,若不是昨儿大夫们说了,我还不知道,你居然伤得那么重。”她手里的帕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下去,她整个人几乎攀在赵上钧的身上,一双手在他的胸前摸来摸去,唉声叹气,“这里、疼吗?还是这里?会不会难受呢” 她摸着、摸着,眼角红了起来,两眼泪汪汪:“都怪我不好,若是我不来就好了,我是傻蛋子,不知天高地厚,才会连累你至此。” 确实是个傻蛋子,怎么这么傻?赵上钧心里好似有一团火焰燃烧着,把胸腔烧得滚烫。他抬了抬手,左右奴仆低着头、弓着腰,退了出去。 “梨花,梨花。”他低低地唤着她,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是的,这里疼,有点难受,怎么办?” “啊,怎么办?”傅棠梨脑子糊糊的,被他这么一说,惊慌失措起来,“怎么办呢?” 赵上钧单手揽住她的腰,她的腰肢是那么纤细、那么柔软,就像春天的杨柳,握在他的 手心里,他生出了异样的、可耻的心思,藏不住,压不下:“亲亲我,梨花,你亲亲我,我就不疼了。” 疼得这么厉害吗?要亲吗?傅棠梨的眉头几乎打结了,她好似隐约记得,小时候跌倒了,疼得哇哇哭,外祖母也是抱着她,亲了又亲,哄了又哄,那么……道长大约也是如此吧。 她揪住他的衣领,再把他拉低了一些,仰起脸,贴了上前,在他的脸颊上“啾”了一下,就像小鸡啄米。 赵上钧更加难耐,他的声音变得沙哑,甚至有些模糊:“不是、不是这里,梨花,不对。” 他抵住她的额头,磨蹭着,无声地引导她。 嘴唇凑得那么近,几乎碰到一起了,傅棠梨自然而然地吻了上去。 年轻的男人血气十足,他的嘴唇丰润而潮湿,饱含弹性的触觉,她觉得很不错,试探地啃了两下,又伸出舌尖舔了舔,她又尝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白梅花混合着乌木的香气,带着一点点苦,热得惊人。 残夏褪却,秋燥正起,四下不起风,叫人在身体里生出一股无名的热度,汗水湿透了单裳。促织在窗下叫着,啁啁哳哳不停歇,烦躁得很。 赵上钧粗粗地喘着气:“可是,梨花,我还很疼。” 他为什么会疼呢?明明疼得死去活来的人是她才对。 傅棠梨酒劲上来,人越来越迷糊,她觉得仿佛有哪儿不对劲,但是她想不明白,晃了晃脑袋,又亲了他一口。可是,他的个头太过高大,她那样仰着脸,攀附着他,觉得有些费劲,往下挪了一点,亲了亲他的下巴。 “梨花、梨花……”他不停地叫着她,喃喃的、急促的。 她愈发懒散,继续往下挪,亲吻他的脖子,顺便在他的喉结处咬了一口。 赵上钧倒抽了一口气,倏然绷紧身体,张开嘴,却压抑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傅棠梨揪住了他的衣领,懒洋洋的,身体继续在往下滑,把他的领口扯得大敞,她还在亲他,只是到了后面,开始有些敷衍起来,在他身上胡乱咬着,他的肩膀、他的锁骨、以及、他的胸口。 口水湿漉漉的,舔在他的肌肤上。赵上钧素有洁癖,当日初逢时,连她碰触一下都容不得,而今,却只想要她蹭满每一分、每一寸,一处都不要漏下。 她的嘴唇,是这世间最柔软的花。 隔着山水琉璃罩子,灯光朦胧,屏风上的海棠花影落在人的眼眸中,飘忽而迷离。往后,赵上钧每每思及此夜,都觉得恍如做了一场梦。 他低下头,慢慢地摸上她的脸。 她醉了,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这会儿开始不耐烦起来,拍开他的手:“我要去困,你很烦,别弄我……”她的声音如同掺了蜜蜂的糯米糍粑,又黏又软,“可不许像上次了。” 不说犹可,这一说,怎么可能不? 赵上钧扶着她,慢慢地放倒在榻上:“放心,肯定不像上次那样。” 第44章 忽如一夜春雨来 傅棠梨脑子迷迷糊糊的,听不懂他的意思,她想睡了,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那感情好……” 他的手伸到她的小肚子,软软的,那么一握,细细的一截小蛮腰被托了起来,这让她形成了一个很古怪的姿势。 跪在榻上,脸趴着。 傅棠梨虽然醉得傻了,但还是觉得有些儿生气,握住粉嫩的拳头,捶着枕席,嘀嘀咕咕地抱怨:“怎么这样,忒不成体统,你讨厌,走开。” 他的身躯雄伟而强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贴了上来,摩挲着,碾压着,贪婪而粗鲁。 就像倒在烈日下的砂砾中,滚过去,浑身发热。她的肌肤细嫩,娇气极了,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嘤嘤唔唔”地挣扎了起来。 这一年的夏季已经临到末了,风拂过肌肤,没有那么干燥,反而带着一种温柔而细腻的触感,如同情人的嘴唇,吻过她的身体。 下面一凉,又一烫。 她惊了一下,醉得迷糊,没来由地大哭起来。 她的声音很好听,如同春水缠绵、如春莺婉转、似痛苦、又似愉悦,一阵阵地抽搐。 赵上钧咬住牙关,汗水从他的紧绷的下颌滚落,不停地砸在她雪白的脊背上,在尾椎的窝窝那里,聚成一小汪,水光晃荡得厉害,盛不住,很快就洒出去,不一会儿又滴落,周而复始。 她的背都湿了,就像酥酪浇上了蜜汁,从底下透出熟透的胭脂色。 赵上钧喘得更加急促。 不知是什么缘故,靠在榻边的案几一直在晃动着,晃得太厉害了,案上灯烛摇来摆去,整个屋子光影明灭不定,如同在须臾的梦境中,一切颠倒错乱。 第69章 傅棠梨实在受不住,再也顾不得她的仪态端庄,狼狈地向前爬,想要脱离他的禁锢。 又被他凶狠地拖了回来,她的手指在云锦丝毯上徒劳地抓挠着,几乎要把毯子抓破。 按回来,压下去,悍然凶残。 她浑身发抖,咬住了自己的手指:“肚子难受,不行……”,纵然已经神志不清了,但她终究没法子当着这个男人的面说出那样的字眼,只能胡乱摇着头,流着眼泪,小小声地哭,“我要去更衣……” 赵上钧发出低沉的、沙哑的笑声,俯下身,就那么湿漉漉的,贴在她背上,和她咬耳朵:“这可不是更衣,傻瓜。” 眼前白光闪过,如同从攀上云端、又猛地坠落,整个世界都在剧烈摇晃,叫人喘不过气来。 傅棠梨无力地伏倒在榻上,脸深深地埋进枕席里,咬着嘴唇,哭得一塌糊涂,她在人前规矩严谨,贤良淑仪,然而此时,在这个男人的手掌中,根本无从抵抗,粉脂乱颤,春水飞溅,整个人都要融化了。 不是更衣,是什么呢?她懵懵懂懂,实在受不住了,没法忍了,闷哼了一声,浑身发抖,像筛糠一般。 一场春雨,淋漓尽致。 石楠花开在夜里,那种味道浓郁而粘稠,带着一点山林中野兽的腥膻。 赵上钧从背后抱住她,把她的脸捧过来,吻她,那样的姿势,说不出是粗鲁还是温柔,最深的拥抱,沉重的呼吸,剧烈的心跳,浑身湿透。 —————————— 傅棠梨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上面也疼、下面也疼,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对劲,整个人都是酥的,没有一丝力气。 手臂上留着许多红印子,形迹可疑,不知道是他掐出来的、还是咬出来的,总之大差不差,都叫人面红耳赤。她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恍恍惚惚地想起昨夜的情形,不由抱住头,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叹。 赵上钧就倚在她身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脸色在这一瞬间变来变去,柔声问道:“醒了?” 傅棠梨正做贼心虚,骤然扭头看见赵上钧,更是慌张,裹着毯子,滚到床榻的角落里,结结巴巴地道:“没呢,没醒。” 这么一动,又疼了,忍不住要哭。 毯子被她裹着卷走了,赵上钧就那样大剌剌地抬起身,把她从角落里挖出来,低声哄她:“还是不舒服吗?是我没个轻重,你别恼我,昨晚给你涂药,你又别别扭扭地一直不肯,涂得不够仔细……” “闭嘴!”傅棠梨脸红得要滴血,真的哭了起来,“求你了,别说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赵上钧又低下头,吻她、哄她,呢呢喃喃的,“小梨花,别哭。” 傅棠梨哭了一会儿,又记了起来,含着泪花,咬着嘴唇,又捶他:“你身上带着伤,却不好好休养,硬要这样……这样,多伤身子,难不成往后就不能吗,偏偏眼下这会儿,你实在是胡来。” 赵上钧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拳头,捧到唇边,亲了一下,说得十分直白:“实在忍不住。” 傅棠梨的嘴巴张了张,脸上一阵滚烫,也不知该怎么说他了,又羞又恼,眼角儿生出了一点嫣红。 好在赵 上钧很快接下去道:“我喝过药,方才大夫也过来把了脉,一切无恙,只需静待些时日就好,你不必担心。” 傅棠梨别别扭扭地把脸转开,不敢再看他,半晌,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抽抽搭搭地道:“不搭理你了,总之,接下去再不能了。” 赵上钧又凑过去咬了咬她红通通的小耳朵,笑而不语。 婢女们鱼贯进来,服侍小娘子洗漱更衣。 空气里那种宛如石楠花的味道,隔了一夜才散得差不多了。 少顷,收拾妥当,奴仆们在外间摆了朝食,傅棠梨扶着赵上钧的手,慢慢走出去,一道坐下用膳。 北地的饮食和长安又不相同,雪白的酥酪,橙黄的黍米黏糕,松软的胡饼里夹着大块羊肉,另有雁脯、鹅掌、鱼鲊并梅子酱等小食,将各色食盘堆得满满当当的。 傅棠梨拿起银箸,还不忘瞥了赵上钧一眼,随口和他闲聊两句:“我记得道长昔日尝有言,你出家修行,饮食男女皆人间贪欲,乱你心志,怎么如今都不管不顾起来?福生无量天尊,实在是罪过。” 赵上钧饭量巨大,异于常人,一张夹肉胡饼,他不过三两口就吃了下去,又快又斯文,此时神色不动:“在长安城中,我为道人,需清心寡欲,至于在外,我为武将,破敌需有豪勇之气,岂可拘于戒律,自然人也杀得、肉也吃得。” 他顿了一下,微微笑了笑,“虽则梨花喜欢清净高雅之人,但是,只怕往后在你面前,我再也做不来那高洁雅士,只能是个尘世中的俗人,贪念太甚,修不成真仙。” 傅棠梨胸口如兔子乱撞,红了脸:“你要如何便如何,我才不管呢。” 她说着,伸手将赵上钧面前那一大盘夹肉胡饼端走,唤来了奴仆:“殿下有伤在身,羊肉属发物,不宜食,还是撤下吧,这段日子,给他上些豕肉、鸭肉,或者,牛肉亦可,再则就是鸡子,每日不可少,炖得嫩嫩的蛋羹,也好消食。” 说是不管,其实管得很宽。赵上钧目中笑意愈深。 奴仆诚惶诚恐,告了罪,急急撤换了。 不多时,朝食毕。 傅棠梨用兰汤漱了口,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还是有些乏力,软软地倚在窗边的引枕上,顺口和赵上钧道:“过会儿,我去看看戚虎和唐府医,希望他们两个也要早日好起来。” 戚虎在那日力战突厥人,杀敌不计数,自己也身负重伤,堪堪捡回一条命,这两日还昏睡着,至于唐府医,被倒下来的帐篷砸伤了腿,如今也躺在那里不能动弹,傅棠梨如今得了闲,好歹要去探望一二。 赵上钧初时淡定,不过颔首而已。 但是,傅棠梨又接了下去:“……昨日我和大表兄约好了,稍后去市集上看看,听张大人说,庭州城北有一处马市,里面的马匹都是胡人们从塞外贩运过来的,大多良种,我寻思着,正好让大表兄给我买一匹。” 赵上钧原本在喝茶,闻言目光一动,当即放下茶盏:“怎么突然想要买马?” 傅棠梨叹了一口气:“我原本有两匹马,一匹白的,带去长安,就是上回北祁山那匹,被豹子咬死了,一匹红的,喏,就是这回掉下河谷那匹,总之,我的马儿运气不太好,如今都没了,这不是得补上吗?” 她明白赵上钧的心思,笑了起来:“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大表兄已经成亲了,眼下他很用得上李家,行事自有分寸,你无需多虑。至于为什么叫他买,是因为我那半座银矿白便宜他了,我不甚甘心,一匹好马少说也要数十金,那不是得叫他出钱吗?” “言之有理。”赵上钧点了点头,断然道,“我不许。” 傅棠梨也不太在意,懒懒地“哼”了一声:“为何?” “因为我气量小,眼里容不得这些。”赵上钧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他起身来,拂了拂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尘,“再一说,庭州市集上的马匹不过一般,你们这些外头来的人,若是去了,大抵也挑不出什么好的,这桩事情,交给我办即可,过两日,我给你牵一匹绝好的名驹来,你且等等。” 傅棠梨手托着腮,笑吟吟的:“也好,那我就等着道长给我找一匹,记得,旁的不要紧,模样儿得顶顶漂亮的,和我才相衬。” 赵上钧目中带着笑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是自然,梨花值得最好的东西。” 言罢,他不再盘桓,很快离开了。 …… 至巳时,韩子琛过来,唤傅棠梨同去马市。 傅棠梨不是长安高门那些娇娇女郎,她身子骨素来结实,这会儿差不多已经缓过劲来,正坐在窗边喝茶,摆了摆手:“不去了,就今儿早上,有人说了,负责给我找一匹绝好的名驹来,故而,如今不需劳烦大表兄。” 韩子琛当然明白这“有人”是何人,他的目光落在了傅棠梨的脖颈上,夏日罗衫轻薄,领口低敞,露出那一大片斑斑点点的红印子,血粉中透出一点淤青,就像是红梅花揉得碎碎的,大把撒在雪堆里,可想而知那情形是何等激烈。 他牙根痒痒的,暗暗握紧了拳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那是,淮王殿下神通广大,他要给你送马,自然是好马,比我强多了,也不怪表妹舍此而就彼。” 傅棠梨喝了一口茶,心平气和地道:“你这话不中听,我也不爱听,我这会儿心绪好,不和你吵,麻烦出门,好走不送。” 韩子琛不走,反而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置于案上,推到傅棠梨面前,“傅老太爷的信,从渭州转过来的,昨儿半夜收到我手里,催你回去,你看看。” 傅棠梨神色自若,随手把那封信丢到一边,看也不看:“我知道了,再等几日,待到淮王伤势略好些,我就回去。” 第70章 韩子琛挑了挑眉:“先是时,说过来看一眼才安心,后头变成等到战事终了,好了,如今又要待淮王伤愈,再往后,怎么,你还想风风光光地和淮王一起回长安吗?” “干卿底事?”傅棠梨简单地应道。 韩子琛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你别晕了头,以为不做太子妃,就能做得了淮王妃,就你现如今的身份,淮王能娶你吗?”他嗤笑一声,斩钉截铁地下了论断,“他不能、也不敢!” 傅棠梨思忖片刻,咬了咬嘴唇,用很低的声音,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倘若……说我死在渭州了,如何?” “你想都不要想!”韩子琛脸色铁青,“东宫的人把你交到渭州,我一定要让你全须全尾地回到长安,若不然,圣上和傅家都不会善罢甘休,我担不起这个罪责。” 他旋即冷笑起来:“梨花啊梨花,你竟能想到这个,难不成你愿意抛弃一切、没名没份地跟着他,做个外室?那不消旁人说,我先要替祖母臊死了,我们韩家养不出你这样的女儿!” 傅棠梨猛然抬手,抓起茶壶砸了过去。 韩子琛头一偏,茶壶擦着他的脸过去,掉落在坐榻上,“咣 当”一声碎了,茶水泼湿了他的衣袖。 婢女们听见动静,急急进来:“娘子,怎么了?” 韩子琛一言不发,也不动,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脸色阴沉。 傅棠梨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平复下来,用和缓的声音道:“无甚关碍,不小心把茶水洒了,溅到韩世子,收拾一下吧。” 婢女不明所以,也不敢多嘴,依着吩咐收拾了残局,重又上了一壶茶。 稍后,婢女复又退下。 傅棠梨坐正了身姿,优雅又沉稳,捧起茶盏,对韩子琛颔首致意:“失礼了,大表兄恕罪则个。” 韩子琛接过茶盏,一饮而尽,重重地放下,沉声追问:“你打算几时回长安?” 傅棠梨低头看着盏中的茶水,手指摩挲着青瓷边沿,一时没有回答韩子琛。 韩子琛烦躁地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表妹,所谓忠言逆耳,这世间只有我是真心实意为你着想,圣上颁下旨意,钦定你为太子妃,此事关乎天家颜面,哪能由你恣意妄为?就算你不顾自己前程、不顾傅氏满门的死活,你也要替淮王思虑一二。” 傅棠梨坐在那里听着,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韩子琛察言观色,语气愈发诚恳:“先前淮王被困,何以无人来援?如今北庭大捷,淮王何以不报功?你难道不明白吗?旁人看他风光,焉知高处不胜寒,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这等形势之下,你若引他公然违逆圣意,岂不是要置他于死地?” 傅棠梨啜了一口茶,终于开口,语气如平常一般,温雅和气:“大表兄言重了,我哪有这般能耐。” 韩子琛还待再说,傅棠梨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阻住了他的话:“道理我懂,大表兄很不必啰嗦,你须知我其实并不傻,方才那句玩笑,或者因我宿醉未醒,胡言乱语罢了,你大可放心。” 韩子琛暗暗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道:“偶尔糊涂也无妨,只怕你喝多了,醒不过来,把玩笑当作真,误了身家性命,叫人惋惜。”他语气一转,再问了一遍,“这么说来,你打算几时回长安?” 傅棠梨沉默良久,低下头,慢慢饮尽了那盏茶,北地的茶水,大抵过于浓郁了,让她尝到一丝苦涩,她叹了一口气:“茶凉了。” “表妹……”韩子琛皱眉。 傅棠梨抬起脸,淡淡地笑了一下:“容我斟酌一下,略等几日吧。”顿了一下,补了一句,“这回不骗你。” —————————— 韩子琛走后,傅棠梨思虑良久,心绪难宁,欲寻赵上钧说话。 但往淮王居所,却听得淮王外出远行,数日不得归,傅棠梨心生忧虑,赵上钧伤势未愈,正宜静养才是,何事紧要,使他亲自奔波。 然,去问张嵩,张嵩一脸茫然,去问庄敬,庄敬支支吾吾不肯言,傅棠梨无奈,只得回去不提。 过了立秋,暑气褪去,北边的气候变得尤其快,起了几阵风,便一日凉似一日了。 虽则傅棠梨只在此小住,但奴仆们得淮王吩咐,格外殷勤,早早地便将湘妃竹帘撤了下来,换上绣满海棠花枝的蜀锦帘子,长至掩足,风拂动,花影摇曳,令人恍惚不知年月。 这日午后,傅棠梨独坐屋中,倚在小轩窗下,正在阅看从傅府寄来的信笺。这是第三封了,间隔不过一两日,接连来信,西宁伯府的人不敢怠慢,专人连夜转呈庭州。 长安那边不知出了什么状况,连傅方绪这样老谋深算的人也显得急躁了起来,言辞一封比一封严厉,连连催促傅棠梨尽快返回,但究竟是何缘由,却又语焉不详。 傅棠梨越发烦躁。 此时,却闻侍者在廊下报:“淮王殿下到。” 不待小婢子打起帘子,赵上钧自己进来了:“梨花。” 他着一身戎装,玄黑大氅,明光战甲,山文龙鳞相扣,赤金饕餮盘踞肩上,兽口大张,齿间犹有血腥颜色,似择人欲噬,此时自外归,风卷起,大氅翻飞,煞气猎猎,然而,但他看到傅棠梨的时候,周身的气息倏然平复下来,他朝她伸出了手,目光温煦,恰似这秋日灿烂的阳光。 傅棠梨飞快地将那信笺掖到袖子里,从榻上跳下,几乎小跑起来,但只两步,忽然又慢了下来,理了理衣袖,收拾了仪态,端庄而文雅走到他身前,搭住他的手,抬起下颌,矜持地道:“你不好好休养,却去外头乱跑,我生气着呢。” 赵上钧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团在手心里,他的气度依旧是高贵而威严的,但他看着她的时候,眉眼低垂,目光中带着清浅的笑意:“实则我伤势已大好,不至那般娇贵,临时出门办了一桩急事,若和你说,只怕你又不悦,只得先斩后奏了,还请见恕。” 他牵着她出门,温和地道:“我给你带了一样小玩意,当作赔礼,你来看看,若是欢喜,就莫要生气了。” 傅棠梨心中叹息,踌躇着,斟酌语气:“我也不需什么赔礼,只是担心你罢了,其实呢,我正要和你商量,这两日我打算……” 但话说到一半,她又停住了,只因她看见了院中一匹白马。 准确地说,那并不是白马,阳光是金色的,而它的皮毛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妙的粉色,金粉流光,似华锦披覆其身,它温顺地站在那里,深目高眶,熠熠生辉,马头高峻如削成,脊如龙骨,有铮铮之态。 渭州蓄有重骑,傅棠梨也见过不少好马,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这么神气的马,简直叫人着迷。 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叹,奔了过去,摸了摸那马。 那显然是一匹年轻的马,活泼而好奇,它喷了喷鼻子,弯下脖子,嗅了嗅傅棠梨的手,用马头蹭了一下。 傅棠梨用力摸了好几下,摊开手看了看,手上一片干净,她十分稀奇:“没有掉色呢,它的颜色居然是真的?” “此马名桃花叱拔,为汗血宝马之异种,其色殊,万中无一。”赵上钧眼中笑意愈浓,“你要顶顶漂亮的马儿,看它可好?” “原来这就是桃花叱拔,我早先在古人的诗句中见过,以为夸大,今日一见,方知为真,可见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是我浅薄了。”傅棠梨围着粉色的马儿转了两圈,越看越觉得满意:“这可真是稀罕东西,你从何得来?” 赵上钧语气淡淡的,好似随意一提:“此往西行,有国名为高昌,我闻国主有此名驹,奉为至宝,遂亲往取之,幸不辱命。” 他说得稀松平常,傅棠梨却听出不对味来:“既为至宝,国主怎舍得割爱?你可是花费了重金?” 赵上钧不在意地拂了拂衣袖:“我急着回来见你,不欲多做交涉,率兵破其国都,不必国主割爱,我自取之。” “道长!”傅棠梨心头大震。 “梨花毋须介意。”赵上钧安抚她,“高昌处于西北,早先多在我朝和突厥间左右摇摆,做蛇鼠两端状,我恶之久矣,今突厥将破,先拿它祭旗,亦不为过。” 傅棠梨瞠目结舌,半天才缓过神来,怒道:“高昌距此甚远,你此去来回,不过短短十几日,定是日夜兼程,更不消说提刀杀敌,劳神耗体。”她向来仪态优雅,鲜少如此失态,气恼得几乎跺脚,“你重伤在身,为何不肯爱惜自己?难道你觉得,在我心里,这一匹马能比你更要紧吗?你可知……” “我知道。”赵上钧大步上前,猛地将傅棠梨拥入怀中,既温柔、又霸道,截断了她的话,“我自然知道你看重我,正如我看重你一般。” 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冷静地继续道,“但是,梨花,我不日又将出征,往安西迎战回鹘人,而后,将继续向西,攻打突厥的里海至疏勒属地,此去,数月不得归,在这之前,若不能如约为你取一匹好马来,此事悬我心上,令我不能安。” 第71章 傅棠梨听得大急:“可是……” “没有可是。”赵上钧其实一贯如此强硬,他把傅棠梨按在自己的胸口,“什么都别说,梨花,听我的话。” 他的战甲坚硬而冰冷,还带着隐约的血腥和黄沙的味道,这种味道甚至覆盖了属于他的白梅花的香气。 傅棠梨趴在他的胸膛上,沉默了一下,闷闷地问道:“每天可有按时服药?夜间还会咳吗?心口还疼吗?” “药都吃着,偶尔咳几下。”赵上钧逐一答道,“至于心口,嗯,还很疼。” 他低了头,望着傅棠梨,目光火热,宛如烈阳。 傅棠梨偷眼看了看左右。 奴仆们垂着手,恭顺地站在一旁,并不敢抬眼直视淮王。 大抵无人见得。 她踮起脚,双手环住他 的脖子,把他拉低一点儿,飞快地在他的嘴唇上啄了一下,而后,抵住他的额头,小小声地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可不能再这样了,下次……下次我也未必管你了,嗯,记住了吗?” 她说到后面,尾调挑高了一点儿,软软的,带着些许缠绵不舍的意味。 赵上钧并没有听出异常,他喜欢她这样的撒娇,象是羽毛蹭过他的心尖,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是,我记下了,你放心。”想了想,又问道,“对了,你方才说,这两日打算什么来着?” 第45章 一只小桃花 傅棠梨嘴唇动了动,临到头,又把话咽了回去,放开他,只含糊地道:“什么?我忘了,稍后再说吧。”她不待赵上钧继续追究,嫣然一笑,若无其事地道,“道长,来,陪我去骑马,看看这桃花叱拔究竟是不是绝好的名驹。” “好。”赵上钧满口应下。 二人遂骑了马,一道出城。 北方平原宽阔,秋天的野草过了马蹄,流云舒展,极目眺望处,旷野与长空交接成一条笔直的线,而远山,几乎淡成了无,只是长幅画卷中的一抹灰。 摇光从远处飞来,立在赵上钧的肩膀上,鹰眼如赤金,左右顾盼有神。 傅棠梨骑的自然是那匹桃花叱拔,她骑术精湛,不在话下,先是时,引着马儿慢慢走了几圈,很快熟悉起来,拍了拍马脖子,一声清叱,抖开缰绳,奔驰起来。 秋天的风扑面而来,带着草木的气息,热烈而奔放,一切如同浮光,天边的云以及旷野的影子,从眼前掠过,捕捉不着。 马蹄声清脆而急促,几乎连成一片,桃花叱拔尽情奔跑着,马头高昂,鬃毛飞舞,那么轻盈、那么快,它的肩胛处慢慢鼓起,流出了鲜血一样的汗珠,皮毛更加鲜艳,如同一朵粉红的云彩,随着风飞了起来。 白色的海东青发出了尖锐的鸣叫声,振翅飞上云天。 赵上钧很快追逐上来,和傅棠梨并驾齐驱。淮王驰骋疆场,坐骑易折,随军备有汗血良种,亦是强悍而威猛的大宛天马,色做赤黑,形如龙骧,有千里踏风之势,与桃花叱拔一道,在茫无涯际的平原上竞相追逐。 傅棠梨侧过脸,看着赵上钧,她的容色明艳,眉眼流光,在风中笑了起来,灼灼似桃花:”道长!” 希望时光能够停驻此间,陪着他,在旷野中,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策马奔驰。 可是,大约并不能够。她这么想着,喃喃地又唤了一声:“……道长。” 赵上钧倏然夹紧马腹,驱马贴近,两匹马几乎靠在一起,他从马上抬起腰,身体侧倾,俯了过来,沉声叫道:“梨花,来!” 傅棠梨不明所以,朝他伸出了手。 赵上钧舒臂探手,握住了傅棠梨的手臂,发力一拉一抬,傅棠梨身不由己地歪了过去,赵上钧顺势托住傅棠梨的肩膀,猛地一带。 傅棠梨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提了起来,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还没来得及尖叫,又落了下来,落到赵上钧的怀中。 赵上钧低头吻了下来,如同这个季节,夏天的火热和秋天的浓烈糅杂在一起,汹涌而来,裹挟了她,让她无从逃脱,唇舌辗转,满满都是他的味道,无从逃脱。 他的手往下移动,抚摸着她,他的手掌上带着一层坚硬的茧子,在她大腿的肌肤上带起一种砂砾般粗糙的触感,叫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不可。”她凌乱地喘息起来,按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深入,两个人的嘴唇还黏在一起,说起话来,含含糊糊、软软黏黏,“说过了,要待到你伤势好了,如今这会儿,不可、万万不可。” 他叹息起来,绷得太紧了,声音显得有些沙哑:“你真是狠心,岂不是要我的命吗?” 傅棠梨恼羞起来,咬了咬他的舌尖:“怎么就要命了,胡说。” 他闷闷地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传递到她的心口,有些酥酥麻麻的,她很不自在,吃力地挪了挪身子,想要挪开一点。 战马奔腾着,马背上的人晃动、摇摆,她无法控制,倏然一沉,差点尖叫出声。 他的手指修长而结实,骨节分明,那么强硬而有力,她是如此清晰地感觉到。 黏腻的、细嫩的、柔软的花瓣,包裹住粗糙的砂砾,漠北的秋季,只有这里是湿润的,如同江南四月的春水,潺潺流淌。 战马越跑越疾,踏过旷野,肆意飞奔,颠上去,又掉下来。在这样的疾驰中,他并没有什么举动,只是抚摸她,缠绵地、深深地抚摸着,这么狭隘的地方,差不多也只能容纳这样,再多也不可以了。 傅棠梨的脚趾头难受地蜷缩起来,身子无处着力,她觉得自己要被马儿颠下去了,在这昏天昏地的迷乱中,她只能攀附着这个男人,夹得紧紧的。 跑了很长的路,或许连那匹神骏的战马都累了,湿了皮毛,在奔驰中,有淅淅沥沥的水珠滴落下来。 “道长、道长……”她这样叫着他,不停地,如同啜泣。 苍穹之外,鹰鸣厉厉,声遏长风,然后风渐渐止住。 黑色的战马服从主人的控制,慢了下来,在平原上溜溜达达地小跑着。桃花叱拔突然把主人弄丢了,可能是有些疑惑的,跑出大老远,又兜了回来,在黑马身边磨磨蹭蹭的,低声嘶鸣。 傅棠梨几乎要晕厥了,当赵上钧的手抽离的时候,她闷哼了一声,脊椎都跟着发酥,只能软软地瘫在他的胸口,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上钧轻轻地笑了起来,咬了咬她的鼻尖:“梨花是水做得吗?” “刷”的一下,傅棠梨从头顶烧到脚后跟,整个人都要熟透了,她气得结结巴巴的:“骑马就骑马,好端端的,动手动脚作甚?看看,连马儿都要笑话我了,就数你最讨人厌。” 赵上钧抬眼看了看,那匹桃花叱拔正停在一旁,睁大了温润的眼睛,好奇地盯着这边看。 他笑着,揉了揉傅棠梨的头发:“这个小东西还算漂亮吧,来,你给它起个名。” 傅棠梨嫌弃地甩了甩脑袋:“你的手上都是……别摸,蹭上来了,脏得很。” 他的眼眸里跃起危险的火焰,拇指抚过自己的嘴唇,湿漉漉的,他舔了一下,微微一笑:“怎么会脏,你很香,还有点甜。” 他怎么能顶着那张高贵如天人一般的脸庞说这个呢? 傅棠梨脑袋都热得要冒烟了,嘴巴张了张,又无力地阖上了。 他不敢再逗弄她,赶紧转开话题,指了指桃花叱拔:“看,它在等你给它起名,你快仔细想想。” 傅棠梨“哼”了一声,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她此时脸颊酡红,眼波迷离,一片水光,手指无意识地在赵上钧的胸口敲了敲,“嗯,叫什么呢,它是粉红色的,叫它‘银朱’呢还是‘胭脂雪’呢?或者,‘桃夭’怎么样?” “不如小桃花。”赵上钧亲了亲傅棠梨的额头,这么说着,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你是小梨花,它是小桃花,这个名字可好?” 傅棠梨觉得害臊,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她咬着嘴唇,伏在他怀中,小小声地咕哝着:“别叫我那个,多早会儿的乳名,不中听。” “小梨花。”赵上钧再 次抵住她的唇,吻她,高贵的淮王低下了头,如同天底下所有的情郎,在最热烈的时刻,那么温存,又那么执拗,说了不中听,偏偏还是一叠声地叫她,“小梨花……” 这个男人,实在是讨厌得很。她无可奈何地这么想着,却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抱得紧紧的,模糊地应着他:“嗯,我在、在呢。” —————————— 翌日,天大晴。 傅棠梨一早起身,来寻赵上钧。 门口守护的士兵恭敬延入。 傅二娘子端庄守礼,并不进屋,只是站在廊庑下,用手指轻轻叩了叩门扉,隔着帘子,客气问询:“今日闲暇,我欲往街市小逛,然则此地生疏,未知何人可作陪?” 赵上钧闻声,疾步而出:“二娘子好雅兴。”旋即脚步一顿,哑然失笑,“怎么做这般打扮?” 第72章 傅棠梨今日穿了一身浅青色的襦裙,腰肢约素,通身半点装饰也无,连耳珰都摘下了,头上戴了一顶纬帽,素纱搭在帽檐上,垂落半截,影影绰绰,似雾里看花。 她双手笼在袖中,下颌微抬,腰身挺得笔直,又是往常那种矜持而优雅的做派,慢悠悠地走了两步:“你看看我这模样,藏得可好?就算是熟人见了,只怕一时半会也认不得吧?” 赵上钧走到她身边,顺从她的意思,颔首道:“认不得。” 傅棠梨望着赵上钧,目光清澈而明亮:“所以,道长愿与同行否?” 赵上钧明白了她的意思,哑然失笑,摸了摸她的头。 他很快入内更衣,换了他素日的道袍,长衣掩足,广袖低垂,头发一丝不苟地盘成高髻,横插了一支乌木簪,眉目清冷,风姿高傲,俨然是个尘世外的道人,不沾半点血腥气。 少顷,收拾停当,两人一起出了都护府,往庭州城的西市而去。 北庭与安西两大都护府分据天山东西两侧,辖伊州、西州、沙州、庭州诸重镇,治所庭州,西通弓月城、碎叶镇,为南北交通要塞,胡商出入多经由此处,虽经屡屡战乱,如今依旧热闹非常。 但这种热闹与长安又是不同。 骆驼和牛羊成群,被主人牵引着,慢吞吞地穿过街道,留下不可言说的气味。市集两边搭起高高的凉棚,各色香料、皮草、茶叶、瓷器等物堆积成山,南来北往的商贩用腔调各色的言语大声争论售价,吵得人耳朵都嗡嗡的。更有精壮的北地汉子,打着赤膊,拦住过往的路人,极力叫卖自己猎来的鸡兔狐狼等物,兽类的腥膻和香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直冲脑门。 赵上钧广袖长袍,仙风道骨,跟在傅棠梨的身边,在街市缓步而行,与这周遭的喧哗格格不入,他负着手,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庭州我来过几次,这样的地方,说实话,我还是头一遭踏足。” 他能忍住,没有掉头就走,已经是极给面子了。 傅棠梨的脸蒙在纬帽之下,看不清表情,但她的声音轻快,显然是在笑:“说起来,渭州的风情和这里也差不太多,小时候,大表兄常常带我出去玩耍,我们那儿街头还有百戏耍杂,如今想起,实在有趣,不过庭州这边,好似略微……” 说话间,一队商人牵着马匹匆匆忙忙地从旁边走过,莫约刚从关外进来,风尘仆仆的,马儿们甩着尾巴,一股子黄沙尘土扑了过来,瞬间就把傅棠梨的话压了回去。 她撩起裙裾,急急闪到一边:“……略微杂乱了一些。” 赵上钧就在道边,无处躲避,被扑了满脸尘灰,他看了傅棠梨一眼,面色如常,波澜不动,从袖中掏出帕子,慢慢地擦了脸、又擦了手,再慢慢地点了点头:“民生繁华,甚佳,我以为大抵还是比渭州强些。” 雪白的帕子转眼就变黄了,很快被抛到地上。 看得傅棠梨也不忍心了,左右打量了一番,拉着赵上钧进了道边的一家酒楼,好歹避一避这“民生繁华”。 这里只有一家酒楼,比四周的商铺都高出老大一截,瞧着颇为气派,想来不会差。 酒楼的伙计迎上来,笑得一脸殷勤:“两位客官,这边请,可巧,胡旋舞马上就要开场了,快入座。” 他见二人服饰寻常,只当赵上钧是一个游方的道人,便将二人引至角落:“这儿宽敞,两位先坐。” 赵上钧随手拿出一锭赤金,抛在桌上,淡淡地道:“把桌椅擦干净,端些茶水来,给我拿新的杯盏,不许旁人沾过的。” 那一锭赤金沉甸甸、光灿灿,把伙计看得目瞪口呆,此人也是个活络的,不过愣了一下,飞快地把金锭收了起来,笑得脸上开了花:“好嘞。” 他弓着腰,头都要低到地上去了:“客官这边来,我们换个上上座。” 他麻利地将二人引到中间处,果然桌位更加宽敞,前方一片空地,铺着大幅波斯毯,左右垂着轻纱,旁边放置琵琶和羯鼓,看来是有人要在此处歌舞,没想到这边陲之地,还有这等耍乐的戏目。 伙计拿了干净的麻布,将桌子和椅子蹭了又蹭,请赵上钧和傅棠梨坐下,而后,飞快地跑到后堂,沏了一茶,叫了几个人,捧了酒、连同大盘的羊脍、酥酪、鹿肉、炸鹌鹑等吃食,一并颠颠儿地捧上来。 “客官,茶壶、茶杯还有这些个碟子,都是我刚去库房翻出来的,簇新,您尽管放心,茶叶也是上好的,开春的时候从京都运来,香得很,稍后还有胡姬跳舞,这个位置最合宜,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小的吹嘘,这个胡姬是掌柜的从回鹘高价请回来的,那身段,啧啧,包您中意……” 话说到这里,眼前的客人还是毫无波动,伙计突然想起这是个出家的道人,他自己觉得无趣的,闭了嘴,告了一声罪,讪讪地下去了。 赵上钧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只在傅棠梨笑得花枝乱颤的时候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此时,酒楼中的客人越发多了起来,四下座位渐满,看来那胡姬的名头十分勾人。 傅棠梨颇好奇,顺手给赵上钧斟了一盏茶:“看来今儿是来对了,我说呢,庭州这儿总得有点与众不同的东西,胡姬跳舞什么的,我还没见识过呢。” 不多时,两个乐师在前头坐下,“铮”的一下,琵琶弦动,羯鼓声响,随着一阵清脆的银铃,一个胡人舞姬迈着灵动的步子跃入场中。 她金发碧眸,面容冶艳异常,更穿着一身半透的轻纱裙,露出雪白的胳膊、纤细的腰肢以及修长的大腿,甫一登场,酒楼中的男人们便爆发出巨大的喝彩声。 胡姬对这场景习以为常,她笑意盈盈,踏乐起舞,左右顾盼,眉目如狐魅,柔软的手臂又如灵蛇,绕着身体盘缠拂摆,似阳春柳絮,极尽缠绵,客人们渎笑声四起。 俄而,琵琶止,鼓声大急,胡姬忽跃起,身姿如满弓,迸发矫健铿锵之意,她足尖点地,双臂舒展,随着鼓点盘旋而舞,越来越急,如激昂的风、如奔腾的马,不拘而豪放。周遭笑声渐止。少顷,琵琶又起,胡姬的舞姿再度舒缓了起来。 傅棠梨看得目不转睛,惊叹连连,她坐的位置全场最佳,那胡姬就在她面前起舞,她瞧得清清楚楚,胡姬舞到酣畅处,傅棠梨跟着来了兴致,抬起手,模仿着胡姬的姿态,手指做拈花状,抬起皓臂,随着乐声婉转盘缠。 她还戴着纬帽,面容隐藏在轻纱之下,神情瞧不真切,她的声音轻盈而柔软:“道长,你看看,我学得像不像?” 赵上钧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的手握紧了茶盏,克制着自己急躁的呼吸,低低地吐出一个字:“像。” 傅棠梨发出了一点细微的笑声,快活又得意。 胡姬瞧见了傅棠梨的动作,她迈着翩跹的舞步转到傅棠梨的身边,低下腰,对她笑了笑。 傅棠梨不知道她是否听得懂汉话,认真地对她道:“你跳得真好看。” 胡姬显然是听得懂的,她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喜悦的光彩,在傅棠梨身边流连不去,应和着傅棠梨的姿态而摇曳旋转,与傅棠梨形成了一高一低、一快一慢的映照。 角落里,有个大汉不知道是不是 喝醉了,站了起来,朝这边撒过来一把铜板,大声笑着:“兀那女郎,你也不错,上去,一起给大爷跳一场,大爷给你赏钱。” 这么说着,他和同座的几个伙伴一起大笑不已,更有人拍桌叫好。 傅棠梨暗道不妙,匆忙伸手:“不可。” 但是没有抓住赵上钧。他已然起身,大步朝那大汉走去。 那大汉犹在笑:“怎么,一个道士,还想……”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 赵上钧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闪现在大汉面前,大汉甚至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被一脚踢中当胸,倒飞了起来,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半空中翻滚着,“噗通”一下,跌落到酒楼大门外,张口鲜血狂喷,抽搐了两下,没了动静,不知死活。 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酒楼里的食客呆滞了一下,倏然齐齐惊叫了起来。 那大汉的同伴们被吓得呆若木鸡,想要起身逃跑,却迈不动步子,其中一人色厉内荏地指着赵上钧,战战兢兢地道:“你这道人,好大胆子,你等着,我报官抓你,你死定……” 依旧是话没有说完。 赵上钧猛地一脚踹在桌上,一张四方桌兀然横飞起来,巨大的力道带着他们扫了出去,撞到墙上,桌子四分五裂,这些人被砸倒在地,哀叫不绝。 傅棠梨急急起身,过去劝阻。 酒楼中食客惊恐万分,纷纷夺路逃窜,乱成一团,傅棠梨逆着人流,艰难前进,而此时,一个行商模样的中年男子被旁边的人撞到了,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倒,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一把,想要支撑住身体,恰恰抓住了傅棠梨纬帽上的轻纱。 “嘶啦”一下,纬帽掉落下来,露出了傅棠梨的脸。 第73章 商人在仓促之间抬头看了一眼,露出了惊艳的神色。 傅棠梨急急抬袖掩面,弯下腰去,手未伸出,赵上钧已然几步赶到她的身畔,将纬帽拾起。 那商人脸色大变,如撞鬼煞,惊慌后退,转身就要逃走,却被赵上钧提住了后领,一把掼到地上。 商人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哀哀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赵上钧眉毛一挑:“你是何人?认得我吗?” 商人呆了一下,回过神来,后悔失言,但已经来不及改口,只得战战兢兢地道:“小人李复,乃是长安人士,两年前淮王殿下凯旋回京之日,小人有幸,在城外见过殿下一眼,殿下英武无双,小人迄今不敢忘。” 淮王率军大破突厥人,眼下正在庭州城内,周遭之人听得这话,马上明白了这个道人的身份。淮王凶悍,铁血之名天下尽知,众人皆露惶恐之色,一个个僵立当场,不敢动弹。 酒楼的掌柜此时闻讯,正好赶出来,本来要发作,当下腿一软,跪了下来:“小人小本经营,一向安分守己,这些个南来北往的客人,他们干的混事,和小人无关,还望殿下明鉴。” 胡姬和乐师躲在掌柜后面,瑟瑟发抖。 赵上钧无视周遭,他拂去纬帽上沾染的尘埃,递还给傅棠梨,随意地问了一句:“这人看见你的脸了吗?” 他的语气平淡,但傅棠梨却听出了其中所蕴含的意味,她犹豫了一下。 那名唤李复的商人吓得直哆嗦,挣扎着爬起来,跪倒在傅棠梨的面前,使劲磕头:“小人什么也没看到、真的什么也没看到,求贵人饶了我、饶了我!” 傅棠梨将纬帽重新戴了起来,放下袖子,轻声道:“他没看见,无甚关碍,我们走吧。” 赵上钧缓缓环顾左右,他天生高贵,那只是一种惯常的姿态,他用冷漠的目光打量着这些黎庶,如视草木蝼蚁,不用任何言语,他似乎在斟酌着什么,强悍而威严的气势压迫下来,那种无声的危险简直令人胆寒。 众人无不颤栗,更有胆小者吓得腿软,不由伏倒下来,连连顿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纷沓的马蹄声,大群骑兵奔驰而来,铁甲金刀,煞气凛冽,他们在酒楼门口勒住马,严厉地呼喝:“何人在此闹事?” 原来是一队玄甲军士兵恰在附近巡防城务,听闻此地有人斗殴,顺道过来。 傅棠梨把纬帽又压低了一些,对赵上钧轻声道:“一点儿小事,没甚意思,无须追究,走吧。” 玄甲骑兵进来,却见得是淮王,大惊,齐齐俯身:“不知是殿下在此,惊扰殿下了,有罪、有罪。” 士兵们行止间铠甲和金刀铿锵作响,战马在门口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呼嗤”的喷气声,连外头看热闹的人都跑光了,白日间,四下一片死静,只有那个李复还在不停地磕头,“咚咚”有声。 赵上钧缓缓收回目光,略一抬手。 士兵们恭敬地后退,让出道来。 赵上钧举步,携傅棠梨一同离去。 出了酒楼,多走一段路,外面的街市又渐渐恢复了吵杂,四面人声鼎沸,骆驼与马匹“哞哞咴咴”地叫着,商贩们高声嚷嚷着,人世间的喧嚣如同滚滚的烟尘扑面而来,无处可回避。 二三小童无赖,光着脚从旁边跑过去,不知谁家的妇人端着污水“扑哧”泼到门前,用北地的乡音大声地抱怨着什么,呱呱噪噪,还有一群劳累的汉子蹲在道边,啃着窝头,大声谈笑,口沫横飞。市井百态,人间烟火。 赵上钧行走其中,风姿仪态与青华山间无异,如负白雪、踏一地乱梅。 傅棠梨的脚步慢了下来:“道长,其实我想问你……” 她的声音非常低,差不多一点就听不见。 “什么?”赵上钧停下脚步,侧过脸,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她,此时,他神色温柔,完全没有半点儿方才那种沉重的威严。 傅棠梨的嘴唇动了动,又咬住了,她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赵上钧耐心地等着她。 秋日的暖阳高悬于空,灿烂得有些刺眼。 傅棠梨抬起手,遮挡住那明晃晃的阳光,忽又莞尔一笑:“没什么,忘了,不问罢。” —————————— 是夜,秋风与秋月齐至。北地的气候如同此处的民风一般,十分爽快,说凉就凉起来了,容不得人多做斟酌。 傅棠梨在灯下阅信时,忽闻庭中琴声起,她侧耳聆听片刻,笑了笑,把信笺藏起,随手披了件外衫,起身出去。 奴仆们已经知趣地退到月洞门外。 庭中有桂花,亭亭如盖,这个时节才生出了一点花骨朵,月光下,零星几点金黄,暗香浮动。 赵上钧独坐桂花树下抚琴,广袖委地,风拂过,偶有落花飘下,沾染他的衣袖。明月清辉,星河倒悬,天光垂落一地,他风姿似仙人。 傅棠梨慢慢地走到他身边,坐下来,懒懒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听他抚琴。 她歪着头,一缕头发垂落下来,拂过他的手指,带来一种微妙的、柔软的感觉。 琴声铺陈,似一副水墨画卷,月照江流,独舟行于水上,桨破处,涟漪层层叠叠、复幽幽荡荡,清风一度,度不过江岸,不疾不徐、无涯无际,幽然远离尘世。 “白天在外头的时候,你想问我什么?”赵上钧一面抹动琴弦,仿佛不过顺口,问了一句。 傅棠梨很低地笑了一下:“我原本想问问你,是不是可以和我一起,抛弃身后的一切,什么都不管、不顾,找个边远的小镇或者 村落,我们两人做一对寻常百姓,简简单单地过日子。” 赵上钧的手指错了一下,“铮”的一声,挑断了一根琴弦:“梨花……” “嘘。”傅棠梨竖起手指头,按在赵上钧的唇上,轻声道:“别回答,我已经不想问了。” 她望着他,她的眼睛生得极美,盛满此夜的月光,月华如水,映出他的身影,那么近,眼睛里只有他而已。 “其实是我想岔了,你自然做不得寻常百姓。”她的语气轻盈,听不出什么阴霾,或许只是有些惋惜而已,“譬如说,若叫你的那只摇光折了翅膀,从天上下来,和走地鸡混在一起,那肯定是不能够的。” 赵上钧倏然抓住了傅棠梨的手,他抓得那么牢,他的掌心滚烫,几乎让她的肌肤生疼。 “是我无能,要叫你遮遮掩掩……” “不要说这个。”傅棠梨打断了赵上钧的话,她鲜少如此失礼,温柔而坚决地道,“我的眼光这么高,我喜欢的男人,怎么会无能呢?你必然是天下第一的。” 她咬了咬嘴唇,很快把话题转开:“你这般盖世神武,本来就该临于千万人之上,什么寻常百姓之语,我随口胡说的,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心疼你,战功无数,为江山、为社稷,百死一生,背后却还遭人算计,从私心来说,我只愿你放下兵戈,回到青华山上,依旧做你的道长去,安稳度日就好。” 赵上钧沉默下去,半晌,喟然长叹:“大兄需要我为他征伐四方,安定天下,我便要照着他的心意去做。”在傅棠梨面前,他说得十分直白,“虽则大兄有所猜忌,但我与他兄弟至亲,我心中坦荡,确实没有半分埋怨,你不必替我抱不平。” 他不称呼“圣上”,而是唤作“大兄”。 这下轮到傅棠梨诧异了,她睁大了眼睛:“我觉得你不像是这样的人。”她斟酌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委婉地道,“何至如此纯质忠厚?” 她的话冲淡了方才淡淡的惆怅。赵上钧翘起嘴角,笑了一下,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指:“不要拐弯抹角骂我傻。” 赵上钧拂了拂琴弦,弦已经乱了,发出一点单调的清音,他垂下眼眸:“你可能不太相信,除了你之外,大兄是这世间唯一真心疼爱我的人。” 傅棠梨的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早年,母后不为父皇所喜,贬为庶人,她在掖庭宫生下了我,自顾不暇,弃我如遗。”赵上钧说起往事,面色还是淡漠的,只是在眼底流露出一点温暖的笑意,“大兄年长我十三岁,是他去求了父皇,把我抱回抚养,他亲自照顾我衣食起居,教我读书习字,疼我、爱我,我们兄弟相依为命许多年。” 他忽然笑了起来,“到元嘉出生的时候,我十分嫉妒,大哭了一场,大兄哄了我很久,后来,他再也没有抱过元嘉一次,现在想起来,我实在对不住元嘉。” 这是赵上钧第一次在傅棠梨面前,以这种轻松的语气提起赵元嘉。 所以,淮王绝不会违抗圣意,他甘愿收敛锋芒,屈居人下,只因为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不仅仅是皇帝,更是他的大兄,把他一手养大、疼他、爱他的大兄。 秋夜凉风,一瞬间让傅棠梨的手脚变得冰冷,她把手收回袖中,死死地掐住了,掐得掌心生疼,但面上却露出了莞尔的笑容:“原来,你的气量一直都这么小。” 第74章 “再后来,父皇山陵崩之前,发生了一些事……”赵上钧顿了一下,说得比较含糊,一语带过了,“我当着父皇及诸王公之面,立下重誓,事君尽忠,永不与大兄兵戎相向,若违此誓,必叫我万箭穿心而亡,自此后,我便出家修道,静心守拙,做一个无欲无念之人。” 他把傅棠梨揽入怀中,揉了揉她的头发,他的个头生得那么高,这个举动做起来轻而易举,仿佛已经成为他的习惯:“……直到你出现,你是我人生中的变数,坏我修行,乱我心志,梨花,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嗯,所以,怎么办才好呢?”傅棠梨仰起脸,认真地看着他,这样问道。 第46章 缠绵与别离 赵上钧慢慢地低了头,吻她的眼睛。 有些痒,她眨了眨眼睛。 “我明日出征,若如期,三四月可归。”赵上钧说话时的呼吸喷在傅棠梨的嘴唇上,男人的气息是那么滚烫,“梨花,等我回来,和你一道回长安,你是我的、你已经是我的了,我不允许你嫁给别的男人,我要堂堂正正娶你为妻,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付得起,无论什么样的阻碍,我都踏得平。” “梨花,你信我吗?”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她。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在她面前褪去往日的高贵和清冷,温柔如斯,他的眼睛近乎琥珀的颜色,浓郁而深邃,如同兰陵的酒,他的容貌出色无比,当他用这样的眼睛望着她的时候,如同仙人从云端降下,或者信者从山林中踏出。 简直叫人无从抵挡。 她在心里轻轻地叹息,用柔软的声音回答他:“我信,我当然信你。” 此夜天光独好,明月的影子从桂花枝头落下,好似带着花香气,四周那么安静,虫子躲在草丛中,不知疲倦地鸣叫,唧唧啁啁,急促而凌乱,如同人的心跳声。 他吻得更深了。傅棠梨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总是这样,一旦动嘴,就不依不饶、没完没了,然后开始动手,她忍不住发出一点类似抽泣的声音:“说了,不行,你的伤还没……” “已经好了。”他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如同一只凶悍的野兽,从她的领口一路吻下去。 如同长安城种甜品铺子里的奶酪酥山,凝脂堆砌,腻雪粉嫩,甜蜜沁人。 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支撑不住身体,只能紧紧地抱住了赵上钧的头,她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白梅花和乌木的香气,混合着某种类似林麝的味道,雄性的、狂野的,沾染在她的肌肤上。 他完全脱下了他的道袍,不复仙人之姿,而是显露出他强健的身躯,那么高大而威猛,剑拔弩张,咄咄逼人。 剑锋所指,气势浩大。 傅棠梨高高地仰起了头,绷紧了脊背,不管多少次,还是觉得太过艰难,不堪重负,她大口大口地抽着气,红了眼角,睫毛上沾一滴泪珠,欲坠不坠。 他握住了她的脚踝,揉在掌心中,抬起来。 她的腰肢纤细而柔软,如同阳春三月的蒲柳,悬空在那里,不上不下,没个着落,夜里的风吹过来,乱卷蒲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她想要讨饶,却说不出完整的话,狂风暴雨席卷而来,剧烈地冲击着她,她只能发出一点细微的、破碎的啜泣。 她胡乱抓挠着,抓住了他的手臂,他的肌肉那么坚硬,汗水不停地流淌下来,湿腻腻的,几乎抓不住,她实在受不住,使劲地掐着,在他手上抓出了长长的血痕。夏天已经过去了,可是这个夜晚还是那么炎热,热得叫人要疯掉了。 幕天席地,她倒在月光里,面如红霞,青丝凌乱,桂花树的枝干剧烈地摇晃,未熟的桂子零星落下,沾在她的唇边,很快被他吃掉了。 “你方才弹奏的曲子是‘敖乃’吗?真好听。”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这个,断断续续地抽着气,在他耳边模糊说道。 他停了一下,好像发出了一点很低的声音,沙哑的、带着急促的喘:“弦断了,今晚不成,下回弹给你听。” “嗯。”她艰难地应了一声,很快又被气势汹汹的浪涛卷入,裹挟着,无法思索。 下回吗,是什么时候呢?想 不出来。 —————————— 庄敬和张嵩率卫兵在二重门外等候淮王,将士皆覆重甲,挎金刀,持长戟,肃穆成列。 房中,侍者跪奉甲胄,傅棠梨亲自侍奉赵上钧穿佩。 玄铁的山文甲片重重相扣,如同龙鳞,泛起幽深的光泽,触手冰冷,肩吞是两只赤金的饕餮兽首,这是一种残暴的凶兽,贪食万物,它怒目圆睁,血口大张,昂首做咆哮状,愈发显得赵上钧的身形宽阔厚实,如山岳岿然。 甲胄加身,傅棠梨最后为赵上钧系上捍腰,从前方绕过,束于身后,以金钩锁住,“咔嗒”一声,装束完毕,她的手顺着腰带绕过去,从身后慢慢地抱住了他。 “怎么?”赵上钧握住了傅棠梨的手指,侧过脸,低声问她。 傅棠梨把脸贴在铠甲上,那种触感如同铁石,金属的味道,近乎血腥。 “我……舍不得你走。”她轻声道,而后犹豫了一下,“道长,你留下来,再陪我几天,好吗?” 赵上钧没有回答,沉默一下。 傅棠梨立即抽身后退,转而用轻快明朗的语气道:“和你说笑呢,不作数,你别当真。” 赵上钧牢牢地抓住她的手,猛然转身,近乎粗鲁地将她拥入怀中。他已经穿上了铠甲,他的怀抱是坚硬的,磕到了她的鼻子,有点疼,鼻子发酸。 他说得很慢,语气慎重而温柔,”你在庭州等我,待我事毕,与你一同回转长安,无论发生什么,我会一力承担,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他又揉了揉她的头发,轻轻的,好像有点舍不得,“你我余生那么长,如今不过暂作别离,无须牵挂,我会尽快归来见你。” “嗯。”傅棠梨踮起脚,在赵上钧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推开了他:“我明白,你快点走吧,外头许多人在等你呢。” 赵上钧终于放开了手,他深深地看了傅棠梨一眼,举步踏出房门。 傅棠梨跟随其后,却并没有走远,只是站在廊下,安静地目送他。 依旧是个晴天,秋天的日色是灿烂的,宛如赤金,穹苍之上,流云舒卷,白色的海东青从远处飞来,发出尖锐的鸣叫,穿透云天。人间万象这般明亮而爽朗,毫无阴霾。 卫兵见淮王出,齐齐俯身致礼,厚重的铠甲发出铿锵的声响,此外,再无其他声音。 赵上钧略一抬手,摇光降落下来,落在他肩膀的饕餮兽首上,昂头四顾。 士兵们拱卫着淮王,踏出了二重垂花门。 ”殿下!“傅棠梨迈下廊阶,急匆匆地走了几步,又止住了。 赵上钧停步,回首望了过来,他的神态威严,但望向她的时候,目光总是温和的,带着淡淡的笑意。 远远的,傅棠梨身姿优雅如白鹤,双手半掩在袖中,交叠于胸前,屈了膝,庄重一拜:“祝愿殿下此行平安顺遂,无灾无难,早日归来。” 她昨夜的喘息犹在耳边,而此际却是如此端庄娴雅,更叫人浑身燥热。 秋日的阳光清澈而明亮,如同她的眼眸,她唤他“殿下”,不说旗开得胜、不说凯旋荣归,只是希望他平安顺遂,如此而已。 赵上钧按捺住心绪,立定姿势,微微俯首,朝她还礼,而后,大步离去。 …… 傅棠梨在廊阶下中伫立良久,直到起了风。 北方的长风从塞外而来,猎猎作响,带来了一股挥之不去的黄沙的味道,拂动衣袖,簌簌瑟瑟。 年长的女使拿来了鹤氅,殷勤地道:“风大了,有些凉,傅娘子不惯我们这儿的气候,可要添衣?” 确实不惯,终非长留处。 傅棠梨微笑着摇了摇头,回到了自己房中。 她取出纸笔,坐于案前,想要给他留一封信。 笔尖蘸满墨汁,提起笔,悬于半空,却良久不能动。 说什么才好呢?心中思绪万千,临到头,却一句也无,仿佛连“珍重”二字也不宜道,唯余一片茫然而已。 未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小婢卷起帘子,恭敬地禀道:“韩世子来了。” 傅棠梨的手抬得酸麻,撑不住,颤了一下,笔尖落下一滴墨,在纸笺上晕开。 韩子琛进来,看见这一幕,哂然一笑,若无其事地道:“外头车马和行装都备好了,我们也差不多要动身了,你若要给什么人留信,须得抓紧些。” 傅棠梨慢慢地放下笔,把纸笺折了起来,纳入袖中,神色平常,点了点头:“行,我也收拾妥当了,这就走吧。” 她来庭州的时候本来就装束简单,如今辞别,其实也无甚可收拾的,不过天凉了,添了两件秋裳。 她环顾左右,又沉吟了一下,又道:“大表兄稍候,我再去看看我那匹马。” 第75章 些须小事,韩子琛当然不至于去拂她的意思。 当下,两人一起去了后院的马厩。 小桃花在那边吃草,那是专门为它打来的紫苜蓿,晒得喷香,还有切开的林檎果子,饱满多汁,它显然是欢喜的,吃得头也不抬,只在傅棠梨抱住它的时候,用大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喷了两下鼻子,表示和她打招呼了。 这两天,它住得好,吃得香,仿佛更精神了些,尾巴流光丝滑,皮毛的粉色更加明艳了,如同扑了一层的胭脂,漂亮得像是从画里跑出来的。 连韩子琛也啧啧称奇,绕着小桃花转了两圈:“好吧,若说这个,我确实比不上淮王,这等稀世好马,莫说见,我连听都未曾听过,难为他能为你弄来。”他拍了拍马背,“你带着它回长安,别说闺中小娘子,便是那些见过大世面的世家郎君,也一准要羡慕你。” 傅棠梨却摇了摇头,松开了小桃花,退后两步:“不,我不带它走。” 韩子琛挑了挑眉毛,讶然道:“怎么,这匹马不是淮王送你的吗?” “是。”傅棠梨淡淡地道,“但是我不配,还给他吧。” 她说完这句话,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了,再也没有任何留恋。 —————————— 韩子琛与傅棠梨从庭州启程,先回到渭州。 傅棠梨没有多做停留,隔了半日,便动身返回长安。除了黛螺和胭脂,傅家的那些奴仆只知道娘子前些日子病倒了,在屋中静养许久,如今好不容易痊愈,他们皆是庆幸,未曾置疑。 韩子琛命霍青山一路护送。 因傅方绪屡屡催促,傅棠梨也不好在明面上懈怠,回去的行程紧凑了许多,车马日夜不停。 然则,入了秋,雨水多了起来,扑簌簌地打湿了山川林野,官道也变得泥泞不堪,马蹄踏入其中,便跑不得快,恰似人心,黏黏糊糊不思归。 如此,至八月初,终于到了咸阳境内。 东宫派遣侍卫来接,领头的依旧是上回那个齐乘风,他见了傅棠梨,十分恭敬:“傅娘子可算回来了,吾等奉皇后旨意,欲往渭州迎回娘子,幸而娘子已归,免去吾等跋涉之苦。” 傅棠梨心中打了个突,面上却淡定:“我不过返乡探亲,并非要紧事,不知是何缘故,如此兴师动众来接我,这倒叫我惶恐了。” 齐乘风连称不敢,但提及缘由,又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傅棠梨疑窦愈浓。 霍青山随东宫侍卫一并陪着傅棠梨进了长安城。 接连下了几场雨,道边的杨柳都沾满了水,湿漉漉的,重楼叠着高阁,天街笼罩雨幕,至远处,朱瓦高陈,飞檐斜挑,便如同脂粉抹开,浓到极处便转淡了,京都烟华,自与北地不同。 傅棠梨回到府中,下了马车,才踏入大门,傅之贺便迎了上来,一脸喜气洋洋:“雀娘一路辛苦了,去了这么许久,实在叫父亲牵挂不已,这不是,天天盼着你回来。” 虽则傅之贺格外亲昵,但傅棠梨许久未闻“雀娘”一称,骤然又听人提及,只觉得刺耳,面色淡淡的,回了一礼:“有劳父亲惦记了。” 傅之贺还想再说两句,大管家傅全匆匆过来:“二娘子回来了,老太爷吩咐过了,叫您一到家就去见他,二娘子请随我来。” 傅棠梨不再理会父亲,按捺下心中的不安,随傅全去了书房。 书房中依旧点着龙脑香,烟气袅袅,案上松墨未干,书香气极浓烈,但因着秋雨连天,天光暗淡,傅方绪端坐上首,面容仿佛隐藏在阴影里,严肃而沉郁。 “我接连写了三封信,催你回京,缘何迟迟不 归?”甫一见面,傅方绪便沉声发话,颇有问责之意。 傅棠梨双手笼在袖中,身姿挺直,面容端庄,有条不紊地应道:“两年未回渭州,不惯当地水土,病了一阵子,回来的路上偏逢着雨天,道路难行,拖沓些须行程,如今,也未算晚,祖父缘何焦虑?” 傅方绪挥了挥手,傅全退了出去,体贴地带上门。 “你与太子的婚期提前了,改在今年孟春十二日,你若再不回,婚期都要耽误了。”傅方绪口中说着婚庆之事,面上却没有什么欢喜之色,反而更加凝重。 傅棠梨笼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了一起,饶是她生性沉稳,也被这个消息杀了个措手不及,一颗心突突地沉到了底,但她仍能保持着冷静的语气:“出了什么事?” “太子纳工部林尚书的次女为承徽,上月已礼成,当日事发突然,我情知不妙,立即写信命你回京,岂料终究迟了一步,让林家抢了先机。”连傅方绪这种自诩儒雅禀礼的人,都忍不住骂了两句,“林家真是急了眼,面子和名声都不顾了,满门都是下作东西。” 端午时节,林婉卿与女伴同往金水河上观看龙舟,不慎失足,跌落河中。太子赵元嘉刚从郑州归,恰恰路过,入水而救之。 彼时,诸多王公贵族并世家命妇皆在,林婉卿罗裳尽湿,被太子从水中抱起,众目睽睽之下,观者无数,皆哗然。林婉卿由是大愧,回府后投环自缢,未成,又要绞了头发,欲往普度寺出家为尼,闹得不可开交。 林贵妃闻讯,哭哭啼啼,至圣驾前长跪不起,苦苦哀求。元延帝终不忍拂爱妃之意,遂下旨,命太子纳了林婉卿,给了个不上不下的名分,东宫承徽。 太子大婚前,出了这等不明不白的事情,元延帝也觉面上无光,为安抚傅氏,封赏了傅之贺一个开国县侯,食邑千户。无怪乎傅之贺喜不自胜,俨然比林家人还要得意几分。 沈皇后十分恼怒,深恐太子陷入林承徽的温柔乡中不可自拔,急于让傅家二娘子尽早入主东宫,以压制林氏,遂授意司天台的中官正向元延帝奏曰,星象变换,黄道偏移,今岁孟春十二日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吉日,远胜来年元月,宜早为太子完婚。元延帝顺水推舟,允了。 这一场近乎荒谬的闹剧,直听得傅棠梨目瞪口呆,旁的不说,这婚期骤然提前,简直是晴天霹雳,震得她头皮发麻兼手脚发凉,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心情。 傅方绪屡屡催促傅棠梨而不得归期,甚是不悦,此时再提起,犹有不甘:“林承徽肖其姑母,貌柔顺,而性狐媚也,来日必为你劲敌,当初原是小觑她了,你当引以为戒,日后不可再掉以轻心,好在三个月后你与太子就要完婚,希望能如你所言,未算晚,尽快把太子笼络回来。” 傅棠梨的嘴巴张了张,对于祖父的这番话,她实在是无以应答,干脆噤口不言。 傅方绪站起来,负着手,来回踱步:“接下去的日子,你哪儿都别去了,礼部和宗正寺的人过来了几趟,大婚提前,不容有半点差池,你安心在家待嫁即可,旁的事情,统统不必理会。” 他看了傅棠梨一眼,有意无意地道,“对了,你手里那半座银矿眼下是何情形,此次前去渭州,可安排妥当了?我让你母亲加到嫁妆单子中去了。” 傅棠梨收敛心神,垂下眼帘,平静地道:“这个,还是从单子中移出去吧,正要向祖父禀明一声,我回渭州后,和韩家的几位长辈商议了一下,为了西宁伯府百年计,已经把银矿完完整整地交还给大表兄了。” “你说什么?”傅方绪骤闻此话,颇有猝不及防之感,总算他城府深沉,没有露出气急败坏的神色,而是停住了步子,用鹰隼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傅棠梨,“此等大事,你怎敢擅自做主?你可知那半座银矿价值几何?凭白无故的,如何就交还韩家了?” 傅棠梨神色从容,不见得一点波动:“祖父这话我听不明白,银矿本来就是韩家的,外祖母疼我,愿意给我,那便是我的,我若做不得主,莫非要父亲或者祖父才能做主吗?” 傅方绪一向很欣赏这个孙女,如同欣赏他官署里能干的下属,她聪慧,听话,锋芒内敛,按他的心意一步一步朝前走,眼看就要走到最要紧的关卡了,如今却突然脱出掌控,这委实令他大感意外。 他点了点头,冷笑了起来,“雀娘,你真是个好孩子,是不是觉得马上就要嫁给太子了,身份贵重起来了,祖父和傅家都不在你眼里了?你莫要得意忘形,身后若没有傅家,你能走多远?我只怕你连东宫的门槛都迈不过去!” 傅棠梨抬起眼,目光清澈,微微地笑了笑:“骨肉至亲,祖父若肯疼我,我感激不尽,祖父若不愿,也无妨,渭州还有西宁伯府,大表兄与我手足情深,未尝不能为我撑腰,至于能走多远,且看我的造化吧。” 傅方绪脸色铁青:“放肆!” “祖父消消气。”傅棠梨不疾不徐,柔声道,“容我提醒祖父一句,我要嫁的可不是寻常人家,若一味软弱,只一个林氏便足以让我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将来或有后宫佳丽三千,又岂是好相与的?我这会儿主意大,祖父很该替我欢喜才是,怎么反倒恼怒起来了?” 第76章 她打量着傅方绪的神色,继续道:“我将银矿交还韩家,自然有我的用意,这其中的好处大了去,眼下我不便明言,来日祖父便知方晓,这天底下的道理都是一般,一份价钱一份货色,我断不会做亏本买卖。” 她这一番话娓娓道来,有几分虚实旁人也未可知,至少给傅方绪铺了一个台阶,请他下来。 傅方绪眯着眼睛,沉默半晌,听闻此次傅棠梨回京,乃渭州大将霍青山亲自护送,可见西宁伯府对她很是看重,这当口,若傅家与傅棠梨翻脸,那只会平白让韩家捡了便宜去,十分不划算。 老头子变脸如翻书,十分迅速,忽又展颜一笑,叹道:“你这孩子,怎么说,祖父只是担心你年少不更事,被人哄骗了去,若说你懂得个中厉害干系,自己能够安排妥当,祖父何尝不能放心。” 他捋着胡子,慈祥地道:“说到你的嫁妆,你尽管放心,该你的,家里一分都不会短你的,你嫁入东宫,亦是傅家的颜面,除了你生母原先从韩家带过来的嫁妆、府里的公账、祖父另有体己给你,包你满意就是。” 言至此处,也没有再多的话说。傅棠梨和祖父又客气地寒暄了两句,便告退出去了。 …… 回到房中,贴身婢女服侍傅棠梨沐浴更衣,还没来得及坐下歇一口气,那厢杨氏又过来了。 “雀娘这段日子不见,仿佛又清减了些,我听说你今儿回来,特意一早就叫厨下炖了人参鸡汤,待会儿端来,你多喝些,好好补补身子。”杨氏和傅之贺一般,堆着一脸的笑意,殷勤备至。 傅棠梨礼数周全地道了谢。 “还有桩事儿,正要和你商量。”杨氏客套过后,话锋一转,迫不及待地道,“方才老太爷叫人过来嘱咐我,抓紧把你母亲留下来的嫁妆理一理,再多添些,好让你带入东宫,但是,雀娘,你要知道,如今燕娘的婚期也安排上了,我一个人两头顾,难免顾不周全。” 傅棠梨车马劳顿,实在累了,半闭着眼睛,懒懒地靠在 椅背上,一言不发,听杨氏说话。胭脂俯着身子,半跪在她身边,替她擦干头发。 杨氏语气愈发亲昵:“好孩子,你是个大气的,依我说,那些大宗的地契、家什摆设我先整上,其他的首饰器皿什么的,或有零星缺漏,待我们日后慢慢补,还有你母亲当日带进门的一万两银,在她自己手上用了不少,这两年,你的花销也大,得空你和我一起对对账目,也还剩下许多,终归都是你的。” 傅棠梨揉了揉额头,简单地道:“黛螺,送客。” 黛螺早就听不下去了,往前一步,几乎怼到杨氏的面门:“三夫人,您请。” 这些年来,杨氏手里握着韩氏的嫁妆,傅之贺不管她,连傅棠梨从渭州回来,也从未提及此事,她视为理所当然,既如今傅家姐妹两个都要出嫁,她自然要多贴补自己的女儿,正想了一肚子说辞,被这一下全部堵死了。 她面上挂不住,悻悻然道:“雀娘,天地良心,我打自嫁入傅家,照料你父亲,替你母亲打理那些个田庄铺子,做事辛辛苦苦、明明白白,你大可叫人去查,你这模样,仿佛我亏欠了你似的,这可真是笑话。” 胭脂嘴巴利索,一边伺候着傅棠梨,一边还能插上两句:“三夫人放心,我们夫人的嫁妆单子,当日老夫人抄录过一份齐全的,交到娘子手里,笑话不笑话的,我们核对以后才知道,您说,是与不是?” 杨氏当即变了脸色:“雀娘,你竟容下人这样和母亲说话吗?" 恰在此时,傅全飞似也地来报:“二娘子,宫里来了人,皇后娘娘知道您回来了,接您进宫说话,您快收拾一下。” 傅棠梨心下一沉,慢慢站了起来。 第47章 太子大婚,淮王赶到 黛螺立即撇下杨氏,吩咐小婢子们忙碌起来,为傅棠梨换上素锦广袖大衫,覆金绣宝相花长披帛,腰间饰以白玉佩环,头发盘成高髻,插了一只珍珠花树步摇,既高贵又端庄。傅棠梨天生妙丽,不需施铅粉,只在唇上点了绛红的口脂,望之便已是灼灼若桃夭。 皇后身边的尚仪女官已经走了进来,这位尚仪早先来过傅府,曾经教导傅棠梨宫廷仪礼,算是半个熟人,此时看见傅棠梨,含笑点了点头:“傅娘子的气度越发好了。” 傅棠梨神色温恭,垂首致意,随尚仪女官同去。 临走前,她略一顿足,回眸瞥了杨氏一眼,轻描淡写地道:“母亲知道我要往何等去处,欺瞒我的代价您将来付不起,我看,您还是趁早把该补的都补齐了才好。” 杨氏怔了一下,脸色变了。 —————————— 未央宫珠帘低垂,兽炉中焚翠云龙翔,香雾如云,座屏以鸾凤为纹,宫人持长尾羽仪扇立于阶下,莫不屏气敛息。 沈皇后出身高贵,从晋王妃做到皇后尊位,步步走稳,凡事讲究规矩,宫殿中制式严谨,不容僭越,故而,她对傅棠梨这般贞静守礼的女郎十分赏识,眼下见傅棠梨的装扮大气得体,既美貌又端庄,心下更是满意,但是说出口的却是责备的言语。 “二娘很不该贪玩,大老远地去什么渭州,依本宫看,你若留在长安,一心一意侍奉太子左右,也不至于叫狐媚子趁虚而入,勾引太子乱了规矩,贻笑大方。”沈皇后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顺带看了旁边的赵元嘉一眼。 傅棠梨垂手立于沈皇后前,不敢坐,低了眉目,应道:“是,诚儿之过,儿惶恐。” 年轻的女郎说话的声音温婉宁静,如同春风拂面,叫人纵然有满肚子火,也不由自主地消了大半。 赵元嘉正与林婉卿缠绵中,临时被沈皇后唤了过来,心中本来不耐,此时也不好发作到傅棠梨头上,只得道:“此事乃儿臣处置不周,坏了林氏的名节,若是不管不顾,只怕要叫人耻笑孤没有担待,眼下事情也了结了,母后不必再提,也不必迁怒二娘,她又不曾做错什么。”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轻轻地道:“若论起根源,我难辞其咎,只因我容姿不显、生性木讷、向不讨殿下所喜,愧对圣上及皇后娘娘的恩典,若太子……” “二娘!”沈皇后和赵元嘉难得母子默契,竟同时出声,阻住傅棠梨继续往下说。 ”咯噔“一声,沈皇后重重地放下了茶盏,她眯起眼睛,慢慢地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和太子的婚事,是圣上钦定的,太子为人子、为人臣,他自然是听圣上的意思,怎么会有异议呢?” 太子都不能违逆圣意,何况傅棠梨乎?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藏在袖子中的手指蜷了起来,死死地掐住了掌心。 赵元嘉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烦闷,他板起脸,冷冷地道:“孤又不曾嫌弃你,你何必自贬,左右不过是个承徽的分位,很不算什么,你何至于为了这个和孤置气?” 短短一瞬间,傅棠梨心中百转千回,方才一句试探,已属僭越,情势如此,半点由不得人,绝无转圜的余地。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忽又淡淡一笑:“我和殿下置气什么?殿下不恼我便是极好的,区区一个承徽,我何尝放在眼里。” 她提起林婉卿时,那种清高而傲慢的语气,让赵元嘉觉得很不对味,赵元嘉替林婉卿心疼了一下,但很奇怪,赵元嘉又觉得她仿佛本来就该如此。 他生出了些须微妙的不悦,但又并非完全是恼怒,只是不痛不痒地道了一句:“你向来口是心非,这话,孤听着是不太信的。” “殿下对我成见颇深,令我不安。”傅棠梨温和地应道,然而她眉目淡雅,并无半点不安的情态。 “二娘不须理会他。”沈皇后又恢复了和蔼的神情,好似不经意地又闲聊了几句:“你出身名门,祖父在圣上面前是得用的重臣,父亲又封了侯位,这样的人家教出来的女郎才叫人放心,太子年轻,如今不懂事,你们成亲后,你多教教他就好。” 此处又提及傅氏长辈,无非也是威慑之意罢了,傅棠梨岂能听不出来,她的语气更加温顺:“是,娘娘的教诲,儿记下了。” 沈皇后忽又笑了起来:“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二娘还这么拘谨作甚?今儿叫你过来,其实是因着织染署新近呈上来几匹雀金绣缎,正儿八经用了孔雀羽和翠鸟翎织成的,本宫瞧着你这样年轻的小娘子十分合适,你拿回去做罗裙穿穿也好。” 敲打过了,自然也需得安抚一二。 宫人捧上了两匹雀金绣缎,这种料子以赤金为经线、珍禽翠羽为纬线,糅合织就翠云,随光影而变换色彩,呈百鸟情态,似天女云霞,奢华无比。 傅棠梨不动声色,谢了恩典。 沈皇后抿嘴笑着,意有所指:“二娘平素打扮太过素净了,然则做了太子妃,该有排面还是要拿出来,不能叫别的什么人越过你去,这雀金绣缎,太子前儿还管本宫讨要,本宫没给他,有些人呢,就是不知道分寸,本宫不去说她,二娘,本宫信你,日后定然能把太子的内院打理好,不叫小人兴风作浪起来。” 第77章 赵元嘉听着愈加没意思起来,很快寻了个由头,起身告退出去。 沈皇后该说的都说了,也不留他,只吩咐傅棠梨同他一道走。 傅棠梨喏喏,随赵元嘉一前一后,一起出了未央宫。 两个宫人捧着皇后的赏赐,缀在后头,东宫内侍垂着手,趋步跟随,一路无话。 昨儿刚下过雨,天还阴着,乌云压在檐角边,整座皇城都笼罩在氤氲的水气中,回廊朱颜暗沉、琼楼明瓦参差,赤金的鸱吻蹲在高处的屋脊上,森然俯视下方。宫道空旷而沉寂,人的脚步踏在其中,发出轻微的“叭嗒叭嗒”的声响。 傅棠梨原本落后一点,赵元嘉刻意放慢了脚步,待她慢慢靠近时,瞥了她一眼。 此时她眉眼低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虽则她平日一贯如此,云淡风轻,总不见有什么喜怒形于色,但赵元嘉与她相识的时间长久了,觉得恍惚也能品味出几分意思来,譬 如眼下,她瞧着心绪大抵是不好。 她或者还是在意的。 赵元嘉方才的烦闷一扫而光,矜持地开口道:“你在母后面前装腔作调的,孤不和你计较,但是你要记住,林承徽是孤做主纳入东宫的,你日后不可去为难她,她性子柔弱,娇气了些,也没什么心眼,你们两个好好相处……” “若是我不肯好好相处呢?”傅棠梨突兀地打断了赵元嘉的话。 赵元嘉猝不及防,怔了一下,傅棠梨一向娴静,他以为她应当是顺从的,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般明目张胆反驳他,他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傅二娘,你竟敢这样和孤说话,好大的胆子!是打量孤好气性,不会责罚你吗?” 傅棠梨停下脚步,侧首望了过来,她的眼睛很美,如同无尘的秋水,当她直直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那种清透而明亮的目光几乎能穿透人心:“你要怎么责罚我?去和圣上说,我忤逆无状、傲慢无礼,不堪为东宫太子妃,很好,你去,你去说!把我砍头、或者流放,而你、你找你的卿卿去,你们天生一对,般配极了,你让她做你的太子妃,我们皆大欢喜。” “你在说什么?”赵元嘉惊且怒,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点心虚,他脸色铁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傅棠梨和林婉卿截然不同,她的美丽是大气的、明亮的,及至此时,生出了一种逼人的光彩,她踏前一步,声音冰冷而清晰:“我看见你就觉得厌烦极了,你当我愿意嫁给你吗?我告诉你,我不愿意,一点儿也不愿意!” 赵元嘉用手指着傅棠梨,声色俱厉:“你莫不是魔怔了,竟然出此悖妄之语?傅二娘……” 他倏然收了口。 眼泪顺着傅棠梨的脸颊滑过,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她的面色雪白,而嘴唇嫣红,眼泪滴落唇角,洇散了口脂,好似极浓的花瓣被雨水打湿,谢了颜色。 赵元嘉瞬间手足无措起来。 林婉卿爱哭,总在他面前做出梨花带雨状,他大多时觉得可堪把玩,偶尔厌烦而已,似傅棠梨这般平素沉静又骄傲的女郎,这会儿落下眼泪来,不知怎的,居然令他心慌起来。 他飞快地看了看左右。 随从的宫人见太子和傅二娘子起了争执,并不敢靠近,只远远地站着,垂首俯身,噤若寒蝉。 赵元嘉用力咳了几下,语气软了下来,有些不自在地道:“你素来贤良大度,一下哪来这么大气性?孤与卿卿的事,你原本知道,孤也不算瞒你,总之……”他踌躇片刻,决定还是屈尊纡贵地哄她一下,“你终归是太子妃,若不喜她,日后远着点就是,孤不强求罢了。” 傅棠梨惊觉自己落泪,立即将脸扭开,飞快地抬手,抹了一把,生硬地道:“别和我说话,闭嘴,走开。” 从来没有人敢对赵元嘉这般说话,这种无礼的、近乎呵斥的语气,这让他在心底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是恼怒、又似乎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心痒。 他不动声色地再往前靠了一步,伸出手去,拉她的袖子,低声道:“孤已经给足你面子……” 赵元嘉的手指刚刚触及罗袖,就被傅棠梨毫不留情地抽开了:“别碰我!” 她的反应是如此激烈,袖子几乎甩到赵元嘉的脸上。 赵元嘉面子挂不住,怒道:“傅二娘,你闹够了吗?” 傅棠梨对他的回应则是吐出一个硬邦邦的字:“滚!” “你!”赵元嘉差点暴怒,他抬起了手。 傅棠梨连正眼都没有看他一下,她倨傲地侧着脸,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赵元嘉只能看见她面部优美的轮廓线以及精致的下颌,眼泪滑到下颌,又无声地掉了下去,一滴又一滴。 赵元嘉又把手缩了回来,转而焦躁地抓了抓头发:“行了、行了,就算孤错了,孤不该和你提这个,总之来日方长,我们留待日后再说吧。” 傅棠梨不愿再和赵元嘉多说一个字,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拼命地掉下来,怎么也止不住,她干脆不去理会,双手笼在袖中,挺直了胸脯,抬起下颌,咬紧牙关,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沉默地举步向前。 宫道太过漫长,笔直地通向前方,遥远的尽头,铜铸的大门敞开着,好似庞大的野兽,无声地守在那里,张开了大口,等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而两侧朱红的宫墙高高地耸立着,天色阴晦,墙的影子压下来,又好似浓重的水墨晕染开,一切沉浸其中,灰蒙蒙,沉甸甸,无从逃脱。 就在此时此刻,她想起了赵上钧,刹那间,心中刺痛。 —————————— 入了冬,寒风朔朔,从天山之北,越赤水之南,卷过陇西平原,星垂旷野,月光暗淡,夜幕笼罩渭州城。 城楼上守夜的士兵们有些松懈,抱着长戈,生起取暖的篝火,懒散地倚靠在城墙垛子上,低低声交谈着,偶尔发出轻微的笑声,时值太平盛世,渭州兵强马壮,并没有什么值得忧心的。 突然,瞭望台的哨卫探出头来,朝下面喊道:“喂、喂,好像有些不对,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将官闻讯赶来,登上高处,望了过去。 遥远的黑暗中,生出了一些细碎的火光,好似在黑夜中迸发的刀剑的影子,影影绰绰带着煞气,先是零星几点,而后很快扩散,一大簇、一整片、就在顷刻之间,火光形成了一条长龙,朝着渭州的方向扑了过来,夜幕倏然被惊破。 马蹄声轰轰隆隆,从地平线处涌起,如同沉闷的雷鸣。 “有敌袭!敌袭!快,快去禀报世子!”将官高声呼喊了起来。 士兵们立即动了起来,一排排迅速地冲上城楼,握紧长戈,拔出金刀,拉了满弓,箭上弓弦,警惕地指向前面。 对方的速度极快,不过这一转眼的工夫,骑兵已经奔到了渭州城楼前,黑压压如同乌云摧城,铁甲在黑暗中发出闪烁的寒光,长风卷起,吹散了浮云,露出白色的、冰凉的月光,黑底的战纛在风中展开,猎猎作响,赤金的“淮”字如同张牙舞爪的龙,散发出凛冽的肃杀之气。 城楼上的士兵惊疑不定,几个将官面面相觑:“这……莫不是淮王?” 铁骑的正前方,一武将越众而出,他穿着黑色的甲胄,甲胄上犹有血痕,其人、其马皆高硕无俦,俨然凌驾众军之上,他立在飞扬的战纛下,望向城楼,刹那间,似乎有一种如山岳凌人的气势压了过来。 一大汉出列,驻马于黑甲武将身后,朝着渭州守城的士兵喊话,声音响亮而严厉:“淮王殿下驾临,尔等速速打开城门!” 随着他的话音,玄甲军骑兵以马槊敲击盾牌,整齐划一,发出巨大的铿锵之声,急促而激烈,如同临兵阵前的战鼓,城楼隐约震动,令人胆战心惊。 …… 韩子琛深夜被叫醒,听了下属的禀告,他皱着眉头,匆匆披衣而起,带了侍卫,准备出门一探究竟。 但是,才走到西宁伯府正门处,倏然听得“嘭”的一声,朱漆实木大门被轰然撞破,一匹黑马如同闪电般直直地冲了进来。 韩子琛瞳孔收缩。 左右侍卫大声惊呼,扑过来保护世子,有人拔出了刀剑。 黑马就在快要撞到韩子琛的时候被人生生地勒住了,它“咴咴”长鸣,扬起前蹄,几乎人立而起,巨大的阴影像凶兽般压了下来。 赵上钧从马上跃下,身形英伟逼人,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他没有任何迂回,直接问话:“她在哪里?” 铁甲的骑兵列阵于门外,战马喷着响鼻,火把簇簇,在潮湿的空气中发出“噼啪”的声响。 韩子琛犹豫了一下,霎那时心脏缩紧,有些口干,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也只有这片刻的犹豫而已,赵上钧已经无法忍耐,寒光一闪,他拔出了腰间的横刀。 西宁伯府的侍卫大惊,顾不得眼前这个是淮王殿下,持刀上前,想要抵挡。 第78章 赵上钧挥臂横扫,挟带迅雷之势,破开风声,锋刃交错,金石声起,侍卫们刀剑尽断,被巨大的力量摔开,齐齐向后跌倒,赵上钧的身形如同烈风一般,快成了一道虚影,飞掠向前。 横刀压到了韩子琛的脖颈上,他心中大骇,本能地后退,被刀刃压着,“咚”地撞到了身后的影壁上,后背巨痛。 这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 当韩子琛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抵在刀下,动弹不得,锋利的刀刃割破皮肤,带来一种冰冷的 针刺一般的感觉。 如同赵上钧的眼神。 “她在哪里?”他重复问了一遍,没有任何情绪的语气,却听得韩子琛起了一阵寒战。 “长安。”韩子琛心念急转,如实回道,“她回长安去了。” 今夜天色薄凉,苍白的月光落在赵上钧的脸色,他的肌肤没有一丝血色,仿佛被雪覆盖,疏离于尘世之外,但他的眼神暴戾,近在咫尺,又似嗜人的野兽:“你为何带她走?” 横刀压下,那种强悍的力量让韩子琛几乎站立不住,他抵住背后的墙壁,咬牙撑着:“殿下应该知道,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她生性如此,若要走,谁也拦不住。”他眼见得赵上钧脸色不对,飞快地叫道,“她给殿下留了一封信。” 赵上钧沉重地喘息着,半晌,撤了刀,沉声道:“信给我。” 韩子琛急急叫人进去,取了一封信笺出来,他接过,恭敬地双手呈给赵上钧。 赵上钧一把夺过信笺,“刷”地展开。 流云散尽,月光清冷,照得一切纤毫毕现,白纸上一字也无,只有一滴干涸的墨迹,宛如泪痕。 赵上钧久久地凝视着,把那封信越捏越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韩子琛扶着墙,站稳了身姿,他觉得赵上钧终归要知道的,不如尽早告知,省得赵上钧又要发作一回。 “星象变换,吉日更替,太子的婚期提前了,定在今年的十一月十二日,长安那边催着表妹回去完婚,耽搁不得。” 赵上钧猛然抬头,望了过来,他眼眸有些浅,如同琥珀一般的颜色,此时近乎血赤,似有火焰焚烧、又似阴冷深渊。 韩子琛接连倒退几步,硬着头皮,正色道:“表妹原本就是圣上钦定的太子妃,她为殿下冒险去了一趟庭州,已是十分不妥,自然不可多做逗留,我受傅老太爷托付,护送表妹回京,如今她奉旨完婚,为大局计,情非得已,还请殿下降罪,我甘愿受罚。” 赵上钧慢慢地点了点头,他好似突然又平静下来,甚至露出了一个模糊的微笑:“韩世子恕我唐突,此事与你无涉,你并无过错,是我迁怒罢了。” 韩子琛料不到他如此说法,怔了一下:“殿下……” 这时候,赵上钧咳了起来,他越咳越厉害,嘶哑而暗沉,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他急促地转过身,用手捂住了嘴,鲜血从指缝中喷了出来,溅在那封信笺上,点点滴滴,红得刺目。 —————————— 是年冬,当长安的第一场雪落下,边关再传战报,淮王解北庭与安西之围后,率部挥戈北上,灭突厥汗国于漠北,王庭陷落,大火焚城,数日不尽。然则,此战艰难,玄甲军折损泰半,仅余二十万部众,淮王伤势加剧,传闻于归途中吐血坠马,生死未卜,又令人担忧。 无论如何,大周数十年的心腹大患解于一旦,朝野上下额手相庆,文武百官齐贺元延帝,帝龙颜甚悦,兼之太子即将完婚,这一年的冬天,实在是个普天同庆的好时节。 十一月十一,傅棠梨出嫁前日,有客至渭州来,为韩氏两位族老,声称受西宁伯所托,为甥女送嫁。时,鸿胪寺卿亦在傅府,商议婚仪之事,恰逢当场,二族老当寺卿及傅方绪面,将一方金匣转呈傅棠梨。 匣中装有契书一份及账簿若干,为渭州银矿权属一半,为西宁伯赠予,当作傅棠梨的嫁妆。 寺卿赞叹,嫁妆如此丰厚,方配太子妃身份,傅方绪口中谦逊,却红光满面。唯有傅棠梨捧着金匣,脸色大变。 韩子琛重利薄义,已经到口的肥肉,断不会轻易吐出,能叫他把半座银矿归还,必定是有人给他偿付了相应的对价。 还能是谁呢? 她思及此处,突然落泪,掩面而退。 众人只当她感激舅父罢了,连连称赞太子妃重情。 …… 至十一月十二日,太子大婚,然则,天公不作美,是日阴。 昏时,太子赵元嘉拜别帝后,乘金辂,鸿胪寺卿执双雁相随,教坊司大乐、并宫人随侍、东宫卫率、礼仪诸官员从其后,一行逾千人,自午门浩浩荡荡至尚书令府邸,亲迎太子妃,是时,日与月交替,街道两侧火把通明,鼓乐大作,喧嚣震天,沿途百姓尽出家门,观者如云,莫不喝彩。 至傅府,催之再三,太子妃始出,拜别高堂,升车驾,红妆十里,入东宫矣。 东宫于西南吉地设青庐华帷,执事引太子及妃入,众官员观礼,齐声诵赞,极言太子之英武、妃之美貌,实佳偶天成也。 赵元嘉听得甚是愉悦,偷偷觑了傅棠梨一眼。 她始终未发一言,安静得近乎顺从,果然,那天的争执只是一时赌气罢了,她今日依旧是端庄严谨的傅家二娘子,一身盛装华服,持金绣牡丹绕云团扇以掩面,雾里看花,眉眼若春山秋水,一片莹光朦胧,只有持扇的一双手瞧得清清楚楚,纤美似柔荑,白得惊人。 这是他的大婚之日,眼前这个是他的太子妃,他这么想着,暂时忘记了林婉卿,并在心底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满足感,觉得元延帝和沈皇后为他做出的选择应该还是不错的。 少顷,有赞者高声念祝词,内殿女官二人,持羊首金爵以进酒。 太子及太子妃接过了金爵。 就在这当口,有宫人大声传禀:“淮王殿下至。” 太子妃好像被这声音惊吓到了,手一抖,酒撒了出来,泼湿了衣襟,内殿女官急急跪下为她擦拭。 而此时,淮王已经走了进来。他一袭戎装,覆玄黑铁甲,龙鳞相叠,饕餮兽首踞其肩,披暗红大氅,疾步入,带起风,大氅扬起,犹有肃杀之气。 通明的烛火摇曳了一下,或许是因为淮王的气势过于威严冷峻,他所带来的那种压迫感令青庐中欢快的气氛倏然一窒。 众官员行礼,不自觉地让出一条道。 赵元嘉十分惊讶,笑着上前:“听闻大军尚在途中,本以为皇叔不得归,正以为憾事,岂料皇叔今日至,恰好赶上孤成婚之礼,大善。” 赵上钧略一颔首:“我闻太子大婚在即,日夜兼程,适才堪堪赶回长安,尚未迟,只此时甲衣未卸,风尘未洗,有碍观瞻,太子幸勿为过。” 他语气淡漠一如往常,听不出任何喜庆之意,但淮王出家多年,向来不理俗务,能为太子故,着意赶来道贺,已殊为难得,自然没人会去计较这个。 赵元嘉颇觉面上有光:“皇叔来贺,乃孤之幸,皇叔快请上座。” 赵上钧一抬手,有侍从上,以金匮托长剑,呈奉赵元嘉。 剑呈秘银色,出鞘半寸,但见寒气袅绕,华光四溢,虽未窥全貌,已知神兵不凡。 赵上钧以指节轻叩剑身,发清鸣之音。 “此剑名‘燕支’,乃西域大月氏国所出,以镔铁铸,一剑断甲胄、斩金石,悬壁上,至夜做龙鸣,可堪把玩,我以此为礼,贺太子大婚,勿以为鄙陋。” 赵元嘉大喜,这世间男子,大约没有一个能抵得过这等神兵宝器的诱惑,他当即伸手去接:“此礼甚佳!” “太子不可。”作为礼赞官员的鸿胪寺卿急阻之,他不敢直视淮王,低下头去,但还是尽心尽责,战战兢兢地道,“吉日见兵戈,似不祥也,太子宜远之。” 赵元嘉迟疑了一下。 赵上钧抄起剑,“铮”的一声,拔出半截,横在眉睫之前,他容姿若天人,俊美得近乎锐利,剑锋映入他的眼眸,凛冽的剑气凝固成实质,他抬起眼,望向赵元嘉,剑锋划过,带着森然杀气。 然而,也只有一刹那而已,快得像是一个错觉。 他发出了一声轻笑,又是“铮” 的一声,将那柄“燕支”按回了剑鞘,轻描淡写地道:“怎么,陈大人以为我要对太子不利?” 鸿胪寺卿把头伏得更低:“下官不敢。” 赵上钧摆手,侍从捧着“燕支”退下了。 “礼已奉上,太子今日不宜触兵戈,暂且罢了。”赵上钧并无不悦之意,他的语气始终是和缓的,顺带提了一句,“我另携了一匹汗血宝马,送与太子妃为贺礼,已交由东宫从属,太子及太子妃改日一并细看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看了傅棠梨一眼。 一瞬间的对视,若潮水汹涌而来,击打礁岩,溅起千层浪。 他的目光炙热而狂野,就像隐藏在山林中的猛兽,死死地盯住了他的猎物。 第79章 傅棠梨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她用力握住了团扇的扇柄,指尖痉挛,这样才能遮住自己的脸,回避他的目光。隔着扇面华美的金绣,周遭的景象似锦绣繁花,却晦涩难辨,如同她此刻的境遇。 她本以为自己会惊恐或者慌乱,但其实并没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柔和地回应道:“皇叔厚意,儿愧受。” 赵上钧点了点头,沉声道:“酒来。” 内殿女官急以金爵奉酒上。 赵上钧接过,举金爵而示意:“敬贺太子、太子妃、芝兰茂余,琴瑟乐享。” 这几个字,他说得格外缓慢,仿佛思虑了良久,这么说出口才是合宜,末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发出类似于叹息的声音,仰起脖子,将酒一饮而尽。 赵元嘉合手:“孤与二娘谢皇叔。” 一句最平常不过的客套话,不知为何,赵上钧听及,却突兀地笑了一下,他沉沉地说了一个字:“好”,突然张嘴,一口血喷了出来。 金爵掉落在地上,“哐当”一声响。 赵元嘉失声:“皇叔!” 傅棠梨像是被人猛地一把捏住了心脏,这种抽搐般的感觉让她几乎窒息,她仓促地向前踏了一步,伸出手去。 但是,手只能伸出一点,僵在半空,无法动弹,团扇却了一半,眼睁睁地望着他,不敢进,不舍退,什么都不能说出口。 众人皆大惊,欢闹的喧哗声瞬间停滞了一下。 身后的侍从早有防备,冲上前来,扶住了赵上钧,赵上钧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推开侍从,他若无其事地拿出一方帕子,擦去嘴角的血痕,神姿清冷,平静地道:“旧疾未愈,失态于人前,诸位见笑了。” 他身覆铁甲,身形高大,气度威严,肩头饕餮做吞天之势,带着铁马金戈的杀伐气,是坚固不可摧折的柱石,然而他此刻脸色苍白,如同冬日将尽的残雪,嘴唇上一抹暗红格外刺眼,所谓刚极易折,不外如是。 他只说了那么短短的几句话,就吃力地喘了起来,用帕子按住嘴,雪白的帕子很快被鲜血所浸透。 赵元嘉惊骇,急急过去搀扶赵上钧:“快请皇叔下去休养,命太医速来。” 鸿胪寺卿赶紧阻拦:“太子大婚,礼未毕,万不可沾血,还请淮王殿下暂且回避。” 赵元嘉明显犹豫了一下。 赵上钧终于缓了过来,他环顾左右,依旧沉稳如山岳:“既如此,诸位且为太子贺,容我先退了。” 言罢,他转身,大步离去,暗红的大氅拂过地面,那种逶迤的痕迹,像是一路残留的血色,空气中余下淡淡的铁锈味道,一时不能散尽。 众人这才回神,先是面面相觑,而后窃窃私语,看来传言不假,淮王竟重伤至此,若损及根底,未知日后可有再战之力?如此,谁掌玄甲军?在场均是朝中重臣,文武皆有,各怀心思,或担忧、或暗喜,一时间嗡嗡嘈嘈不绝。 鸿胪寺卿急忙安顿场面,命鼓乐复起,执事再添高烛,宫人为诸宾客奉酒,少顷,赞者举杯,众人停止了议论,同贺太子,欢声盈满青庐。 傅棠梨整个人硬生生被剖成两半,一半在油锅里,煎熬灼心,一半在冰雪里,寒冷彻骨,她觉得胸口窒闷,无法呼吸,几近晕厥,但是,身边的内殿女官牵引着她,她身不由己,如同提线木傀儡一般,和赵元嘉一道拜了天地、敬了神明、行了合卺及同牢之仪。 漫长而繁冗。 礼毕,礼赞官员偕诸执事将太子及太子妃送入内殿宫室,又有诸般繁文缛节,行遍礼仪,半晌方散。 待外官员及执事宫人退下后,赵元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礼成,从早至晚未歇,累煞孤也。” 傅棠梨安静地坐在床边,缓缓地将团扇却下,她面上脂粉厚重,看过去似乎太白,此时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鸦羽,在眼睑下方映出青色的影子,又似乎太浓,眉间花钿朱红,在明亮的灯烛下显得一种惊心动魄的艳光来。 赵元嘉方才喝了几口酒,如今觉得胸口突突地跳,他情不自禁地靠近过去:“二娘……” 但是,话还未说出口,外面进来一个嬷嬷,匆匆通禀了一声,面有慌张之色:“殿下、殿下,林承徽忽然晕过去了,求殿下过去瞧瞧,拿个主张。” 赵元嘉滞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呵斥道:“今天是孤的大日子,叫她安分些,不要胡闹。” 这位张嬷嬷平素在太子面前有几分颜面,虽见太子发怒,也还能说上两句话:“林承徽自昨儿晚上起就不饮不食,彻夜不眠,一味哭泣,午后已经晕过一次,醒来只吩咐不要惊动殿下,这会儿又晕了过去,她素来娇弱,是奴婢怕她有些不好,才自作主张来禀殿下。” 张嬷嬷乃东宫掌正女官,在赵元嘉身边侍奉多年,自林婉卿入东宫后,赵元嘉恐她根基薄弱,被旁人欺负了去,故而指派张嬷嬷去林婉卿院中做事,若是旁人过来说这番话,赵元嘉只会以为林婉卿骗他,但张嬷嬷这般说了,又不由他不信。 赵元嘉想及林婉卿娇柔婉转,今天这日子,也不知道她哭成什么样,心下一软,面上露出了踌躇之色。 他咳了两声:“可曾叫太医过去看过了?” “已经去请太医了。”张嬷嬷偷偷打量着赵元嘉的神色,“只是承徽眼下昏迷着,还在不停地叫着殿下,奴婢斗胆,想着或许殿下过去看她一眼,她就好起来了。” 赵元嘉听着更不忍心,看了看傅棠梨,不自在地唤了一声:“二娘……” 后面的话不好说出口。 傅棠梨微微地笑了笑,她的声音温柔和宛,大抵一贯如此,贤惠又体贴:“殿下若有事,自去无妨。” 赵元嘉大悦:“果然还是二娘懂事,日后要叫卿卿好好和你学。”他讪讪地拱了拱手,“多谢二娘体恤,如此,你且稍候片刻,孤去去就来。” 傅棠梨垂了眉目,嘴角轻轻翘了翘,并不接话。 第48章 衣冠楚楚,细腰颤颤…… 赵元嘉很快出去了。 张嬷嬷紧随其后,临出殿门前,回头望了一眼,偷偷地朝傅棠梨使了个眼色。 傅棠梨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待赵元嘉走后,傅棠梨沉默地站起身,挺直腰身,抬起双臂。 内殿女官对太子这番荒唐的行事也颇震惊,但又不好置喙,只能强做镇定,率领众宫人簇拥而上,服侍太子妃,为她褪下沉重的嫁衣,换了一身常服。内侍跪于太子妃前,高呈银盆,内殿女官亲自躬身在侧,捧巾帕及妆镜等物,黛螺并胭脂上前,为傅棠梨卸去脂粉铅华。 长逾半人的龙凤红烛高高地燃烧在宫室内,烛泪缓缓淌下,灯花跃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烛光下,傅棠梨素净着一张脸,面容沉静,一片雪白。 内殿女 官心中尴尬得很,一边悄悄吩咐小宫娥去打探太子几时回来,一边对傅棠梨献殷勤:“太子妃今日劳累了,我叫人上点燕窝羹并几样小食,您多少用些。” “不必。”傅棠梨目光平静,拂了拂衣袖,“夜深了,我待安寝,不欲外人扰,去把门锁上吧。” 内殿女官怔了一下,暗道不妙,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太子妃稍候,太子马上就回来了。” 傅棠梨的目光转了过来:“敢问姑姑贵姓,可是这殿中主事的?” 内殿女官俯身回道:“免贵,奴婢姓方,忝为东宫司则,奉命服侍太子妃,协从管辖此间宫人,太子妃但请吩咐。” 傅棠梨环顾四周,面色波澜不动:“尔等既来服侍我,应奉我为主,从我号令,与我荣辱一体,方是正理,若有异心者,不如此刻就自行离去,我绝不阻拦。” 她笔直地站在宫室中央,仪态高贵,容华端庄,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俨然没有半分可以转圜的余地。 方司则头皮发麻,只能跪下赔罪:“奴不敢。” 诸宫人齐齐顿首:“奴不敢。” 傅棠梨又笑了一下,面色如常,简单地吐出两个字:“锁门。” 方司则推脱不得,命内侍掩上宫门,落了锁,恭顺地退到一边。 …… 宫室内的龙凤高烛烧到一半的时候,赵元嘉回来了,当他发现大门紧闭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心虚的,并未发作,而是在外头轻轻叩了叩门:“二娘,孤回来了。” 傅棠梨正拿着一卷道经,在灯下阅看,此时听见动静,放下了经卷,抬起眼睛,看了看左右。 方司则在旁边垂着手,把头埋得低低的,其他的宫人更不敢吱声了,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赵元嘉半晌不见人来开门,不悦起来,叩门的声音大了一点:“二娘。” 隔着门,傅棠梨坐得稳稳的,连动都不动一下,直白地道:“对不住了,我这里容不下三心二意之徒,殿下打哪儿来,还是回哪儿去吧。” 赵元嘉楞了一下,旋即大怒,用力一拍门:“你说什么?” 第80章 这一拍,大门居然纹丝未动。 他惊呆了,有些不太敢相信:“傅二娘,你居然敢把孤锁在门外?” 旁边众内侍及宫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东宫的詹事陈虔跟在后面,见势头不对,急急领了从人退到阶下去,不敢多听、多看。 唯有张嬷嬷跟在一旁,对太子忠心耿耿,不但不退,反而为太子抱不平,高声道:“太子乃东宫之主,大婚之夜居然被新妇拒之门外,真真匪夷所思,此事若传扬出去,岂不是要为天下人所耻笑,太子妃快快开门,切不可做此儿戏!” 赵元嘉闻言更是难堪,在林婉卿处偷来的片刻旖旎早已经烟消云散,此时只有满腹怒火,他重重地捶了一下门:“你闹够了吗?方才不是你自己允我过去的吗,怎么翻脸不认?” 傅棠梨亦沉了声音:“不错,殿下自去无妨,去了就不要回来!你明知今日乃你我大婚,却弃我于不顾,前往林承徽处,你既不念我的体面,我又何需留你的情分?” 赵元嘉烦躁地扯了扯衣领:“你待要如何?” 傅棠梨清晰地回道:“请殿下把林婉卿逐出东宫,你我便做一对顺遂夫妻,若不然,殿下另请别处去,莫来就我。” “好啊!”赵元嘉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脸色铁青,“原来你先前的贤德淑仪都是装出来的,甫一成亲,就露悍妇之态,孤堂堂太子,纳一承徽,有何不可,连父皇都允了,你算什么,胆敢对孤指手画脚,简直小人猖狂!” 傅棠梨发出了一点轻微的笑声,她性子沉稳,说话一向不疾不徐,如同惠风和畅,赵元嘉便是看不到她的脸,也能想象到她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林婉卿者,下作婢子也,明知殿下与我定下婚约,依旧勾引殿下,对我屡屡挑衅,此其一也,我离京之日,趁虚而入,抢先进入东宫,折我颜面,此其二也,今我大婚,更是明目张胆,诱殿下舍我而就彼,此其三也,件件桩桩,皆触我逆鳞,我与其绝不两立,有她无我,有我无她,但凭殿下决断。” 张嬷嬷在旁,做大惊失色状:“便是市井百姓人家,夫主纳妾也是寻常事,更何况太子乃国之储君也,为社稷计,更应广纳佳丽,为皇家开枝散叶,所谓娥皇女英,古来圣人亦有先例,太子妃这么做,岂不是有意为难太子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那是明晃晃的威胁,当此众人面,赵元嘉绝不可能低头,他骑虎难下,怒从心头起,声色俱厉:“傅二娘,你闹够了没有,孤宽宏大量,不和你计较,你若再得寸进尺,休怪孤翻脸无情。” “这么说来,殿下是铁了心,不肯舍弃林承徽了?”傅棠梨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 “绝无可能!”赵元嘉斩钉截铁。 傅棠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笑意未褪:“殿下年轻气盛,心思不定,如今妄下定论,不知道多早晚要后悔,与其到时候来求我,不若,这会儿多多思量一下?” 她语气中嘲讽的意味过于明显了。 “孤求你?哈!”赵元嘉一时气极,夸张地笑了一下,“孤会求你?你在痴人说梦话!” 傅棠梨倏然大步向前,“咔嗒”一声拔开锁,一把拉开房门。 宫室内的烛光倾斜而出,她肤白如雪,乌发似云,似华茂春松,就那样站在那里,直直地望着赵元嘉。 赵元嘉猝不及防,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及至回过神来,见她容光照人,反而觉得刺眼,他恨恨地道:“怎么,这会儿知道害怕了,想要向孤低头了?孤告诉你,迟了!你这般骄横无状,孤绝不会轻易饶恕!” 傅棠梨双手笼在袖中,身姿挺直,下颌微抬,仪态娴雅,好似又回到了和赵元嘉初见时,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疏离和傲慢。 “殿下记住,今日之局由你定,日后别回头。“她勾起嘴角,轻轻地笑了一下,慢慢地道,”可别让人瞧不起你。” 她的眼睛生得过于美丽了,宛如明月春辉,那么干净、那么清透,当她睥睨着看向赵元嘉的时候,几乎刺透了他的心,巨大的怒火席卷而来,瞬间把他吞没,他死死地拽住手心,几乎想朝她挥拳,但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又拉住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赵元嘉喘着粗气,用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傅棠梨:“好,若要叫孤回头,除非日从西出、江河为竭,傅二娘啊傅二娘,孤且看看,到底是谁会后悔!” 他盛怒之下,一甩衣袖,转身大步离去。 陈虔急得跺脚,追了上去:“殿下、殿下请留步,今夜是您大婚……” 赵元嘉一声暴喝:“滚!” 陈虔吓了一跳,缩头回去,不敢再说半个字。 这厢傅棠梨却泰然自若,依旧回到宫室中。 左右宫人万万不料事态竟至于此,皆不知所措,方司则想要劝说几句,又不知从何开口,只愁眉苦脸,不住叹气。而傅棠梨也不欲多言,遂命宫人退出,只留下黛螺和胭脂两个婢子贴身服侍。 待到四下无人之际,黛螺掩上门,心有余悸,咂舌道:“总算应付过去了,娘子啊,您的胆子也未免忒大了些,可差点把我吓死。” 傅棠梨浅浅一笑,并不言语,拿起案上的那卷道经,摸了摸夹在书页中的那三张符箓,小心地收好。 胭脂移步上前,将那对耀眼的龙凤高烛撤了下去,宫室内留了几盏描金珐琅琉璃灯,光影暗了下来,仿佛说话也能安心些:“这张嬷嬷果然能干,娘子不过叫她挑唆林婉卿装病,她还能附送一番火上浇油,这事情办得干脆利索,也不枉娘子在她身上花了大价钱。” 黛螺思虑的更多一些,她摇着头:“张嬷嬷也忒贪心,不过简简单单一桩事,就要了我 们足足一千两银子,也亏得娘子手头宽裕,若换个人,哪能由得她狮子大开口。” 傅棠梨漫不经心:“区区一千两,值什么,张嬷嬷是个聪明人,很合我心意,黛螺,日后打点好她,说不准还用得上。” 黛螺踌躇了一下,没有直接应下,而是低声道:“可是,娘子,您终究嫁给太子了,我们往后非得这般行事吗?”她觑看着傅棠梨的神色,含含糊糊地道,“庭州您去过了,也算……对得住那位了,就当我冒犯,多说几句,太子虽然有这样那样不好,但他才是您正经夫婿……” “你在说什么呢?”胭脂打断了黛螺的话,气鼓鼓地道,“难道你与娘子不是一条心吗?你看看太子那般模样,新婚之夜,那姓林的婢子一叫他就走了,这算什么意思。”她说着,眼睛红了起来,“要是老夫人还在,知道娘子受这般委屈,不得心疼死,你还劝娘子和太子好,你有没有良心?” 傅棠梨莞尔,她抬了抬手:“好了,你们两个别吵,吵得我头疼。”她转而看着黛螺,心平气和地问道,“黛螺,倘若我日后不得太子欢心,被冷落、被怠慢、甚而至于被贬、被废,你会弃我而去吗?” “奴婢愿意为娘子去死,永远都不会离开娘子。”黛螺毫不犹豫地回答。 傅棠梨颔首:“那就是了,可见你也知道,人各有其志,荣华富贵并非第一要义,既如此,你何必强求我呢?” 黛螺怔怔的:“我怎么能和娘子相提并论呢?娘子是金尊玉贵的人,本应享受万千娇宠,无忧无虑,若太子当真弃您于不顾,这寂寞深宫,您无依无靠的,往后一生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呢?”傅棠梨玩味一般,重复了一遍,眉目间淡淡的,不辨喜怒,“没办法呀,我骗不了自己的心,不能说服自己和太子亲近,只能这样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虽则身为女子,我以为,未必要依靠男人才能过日子,我手里有钱,脑瓜子也不傻,身后还有傅、韩两家做底气,往后的日子大致不会差到哪去,你信我就是,不必忧愁。” 她言尽于此,不再多说,令黛螺和胭脂也下去了,独在案头留了一盏小灯,她坐在灯下,静思至夜半。 宫室宽大华美,雕梁画栋,锦屏珠帘,便是在昏暗中,也泛出绮丽的光,大红金绣的壁纱从立柱上垂下,宛如春水倾泻,流淌一地,光线朦朦胧胧、层层叠叠,人在其中,愈发显得四周空旷。 说什么不必忧愁,那是骗人的,其实,她心中大抵还是惘然的,只是无从诉说。 —————————— 次日,循礼制,太子应携太子妃朝见帝后。 赵元嘉在林婉卿处睡了一宿,纵然林婉卿百般婉转俯就,他依旧怒气难消,怎么弄都觉得索然无味,一夜辗转反侧,天未明,不待詹事来唤,他便自行起身,命宫人为他穿上冕服礼冠。 到外头大殿的时候,却发现傅棠梨早已在那里等候他了。 傅棠梨今日穿了一身翟衣,服色深青,饰以十二章五彩翚翟纹,乌发高髻,佩赤金点翠花树冠,与昨日大婚的浓华艳丽又不同,整个人显得端庄而高贵,她见到赵元嘉,面色如常,欠身为礼。 第81章 “殿下,不早了,我们走吧。” 连声音居然都是那么柔和,仿佛新婚燕尔,温情款款。 赵元嘉再次被气得厥倒,偏偏又不好发作,只能含恨与她同行,以至于到了立政殿中,他还一脸沉郁之色。 立政殿庄严辉煌,元延帝高居中央,冯太后位右,沈皇后再下。 太子立于东、太子妃立于西,赞者诵祝词,太子与太子妃皆四拜,进枣栗盘予尊长,再拜,帝后笑而纳之。 冯太后亦颔首,诸孙辈中,她独爱此嫡长,此时甚是欣慰:“哀家犹记昨日元嘉呱呱绕膝,今日他却已娶妻成家,岁月荏苒,令人感慨啊。” 待礼毕,沈皇后忍不住开口询问:“太子面色不对,似有心事?” 赵元嘉愤怒地看了傅棠梨一眼。 傅棠梨跪下,低声禀道:“因林承徽故,儿与太子昨夜起了些须争执,惹太子不悦,儿有过。” 她这话说得十分巧妙,明着认错,矛头却直指赵元嘉。 “你还敢说……”赵元嘉简直百口莫辩,新婚之夜被妻子拒之门外,说出来是丢人,究其缘故,却是因他去了小妾房中,个中详情更是尴尬,他哪里敢在沈皇后面前提起,嘴巴张了又张,半天接不下去,气得脸都红了。 而沈皇后比太子更加生气几分,她当即冷笑起来:“林承徽果然是家学渊博,能让太子和太子妃新婚之夜就为她而不睦,好本事、好手段。” 元延帝与沈皇后少年结发,也曾经一往深情,但架不住林贵妃温婉可人,后来居上,他移情别恋,对沈皇后多少有些愧疚,此时见赵元嘉如此,也不免动了怒气,重重一拍扶手,沉声斥责:“太子荒唐,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吗?太子妃是朕为你聘下的正妻,你如此轻慢她,是对朕不满吗?” 赵元嘉苦不堪言,连忙也跪下了:“儿臣错了,儿臣不敢。” 傅棠梨俯首,神色谦和:“父皇息怒,太子年少,偶有糊涂,是儿未尽劝诫之责,儿既嫁与太子,自然夫妻同德,待儿回头和太子好好解释一番,消了误会也就是,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还请父皇和母后宽心。” 元延帝叹道:“太子妃识大体,很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你,太子有妻如此,朕和皇后放心不少。” 冯太后从旁劝说:“好了,小夫妻拌嘴也是常有的,太子才新婚,日后慢慢磨合就是,圣上不必苛责,两个孩子快起来吧。” 傅棠梨螓首微侧,扯了扯赵元嘉的衣袖,以目光示意,那一眼,纵是无意,也似春水横波。 赵元嘉黑着脸,“哼”了一下。 “殿下。”傅棠梨低低地唤了一声。 其实她若是温柔婉转起来,比起林婉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可惜,她这般情态,都是在人前装模作样罢了。赵元嘉心里恨得痒痒的,不情不愿地伸手过去,搀扶着傅棠梨,站起身来,一起谢过了圣恩。 两个人站在一起,珠联璧合,光彩照人。 元延帝见状,大为宽慰,赐太子及太子妃以东海照夜玑、灵犀飞天镜、七宝玲珑砚、水精琉璃瓶等珍宝,并无数瓷器丝缎。冯太后及沈皇后亦有赏。 赵元嘉携傅棠梨逐一谢过,他此时心情放松下来,坐到沈皇后的身边,随口闲聊起来:“昨日皇叔来贺,送了儿臣一柄神兵利剑,儿臣甚是欢喜,却被陈大人说了一通,依儿臣看,陈大人年纪大了,如今愈发迂腐了。” 冯太后闻言,一脸担忧之色,立即问道:“对了,哀家正要问你,听闻昨日五郎去为你贺喜,却旧伤复发,当场吐血,可有此事?” 元延帝的目光也转了过来。 赵元嘉如实回道:“是,皇叔瞧着气色很不好,当时吐了许多血,过来送了贺礼就走了,儿臣甚是不安。” 元延帝目中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似是庆幸、又似是悲伤,他摇头叹息,语气中满满都是心疼:“五郎征战多年,从无败绩,怎么竟出了这等意外?早知道,这次朕就不该让他去北庭。他大约是在责怪朕吧,朕遣人去元真宫探视,他也闭门不见,不知究竟伤势如何,叫朕夜不能寐啊。” 沈皇后劝慰道:“陛下如此疼爱淮王,淮王怎么会责怪陛下呢,他大约是不想叫陛下担心,才会避着陛下。“ 冯太后低头,开始抹泪:“他一向这样,一回长安就做他的道士去,无亲无情,叫人又气又恨。” 她说着,记起往事,愈发大悲:“都怪圣上不好,圣上疼他那么多年,他什么都听圣上的,当初他说要出家做道士,圣上不死拦着他,由着他任性去,才落得这个局面,可怜的五郎,如今哀家想见他一面都不得,心里难受又有谁来体恤?” 元延帝连忙起身:“是朕之过,不能爱护幼弟,令太后忧思,朕惭愧。” 赵元嘉难得福至心灵,自告奋勇:“父皇和皇祖母不必担忧,此事交由儿臣,皇叔昨日既来贺,儿臣今日携新妇往拜长辈,此礼制也,想来皇叔不好拒绝,待儿臣这就去元真宫探视,并替父皇和皇祖母转至关切之意。” 傅棠梨猝不及防,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心念急转,还未来得及开口推脱,那边元延帝已经点头:“太子之言大善,可速去,命太医署掌令随行,往视淮王伤情。” 沈皇后马上吩咐宫人从内库取来了一对百年老山参。 不多时,太医署许掌令带着十数名太医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准备妥当,元延帝和冯太后叮嘱再三,方才放行。 太医并东宫内侍,一行人浩浩荡荡,随太子车驾出宫,去了元真宫。 …… 到了十一月天,长安愈发寒冷,零零星星的雨夹着雪沫子从天上纷纷扬扬地飘下来,潮湿而黏糊,翟衣华丽却不御寒,傅棠梨坐在车上,一路行去,渐觉手脚冰凉。 至元真宫,知客道人见太子车驾,不敢怠慢,殷勤延入大殿。 少顷,青阳真人出来,和太子见过礼,见其身后仆从如云,摇了摇头:“玄衍自北庭归,愈发寡合,连我也不得见他一面,今太子至,车马喧哗,恐其不悦矣。” 赵元嘉告罪,恳请再三,青阳真人始命人去禀玄衍。 等候多时,方见玄安姗姗而来,转赵上钧之意:“师兄不见俗人,只因太子新婚,破例一次,太子和太子妃随小道进来吧。” 太医署许掌令欲随行,玄安收住脚步,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重复了一遍:“师兄不见俗人。” 许掌令目光微动,讪讪地停下了。 傅棠梨螓首低垂,从许掌令手中接过了装着老山参的檀木匣子,亲自捧着,抬手致意,玄安这才又举步。 元真宫景致不改,观中青松如故,夏如此,冬亦如此,经了霜雨,愈发苍劲。至后院,月洞门边苔痕浓重,两只白鹤从门中踱出,见傅棠梨,扑打着翅膀过来,引颈鸣叫两声,又飞走了。 静室僻陋,雨水溅湿了木台阶,显出一种斑驳而陈旧的痕迹。廊庑下支着红泥小炉,炉上架着黑陶罐,小道童蹲在那里熬药,白色的雾气飘散开,袅袅如浮云,须臾不见。 玄度守在门前,见客至,挑起帘子:“殿下请。” 赵元嘉和傅棠梨进去。 窗牖掩着,光线不好,一切都显得昏暗而晦涩。汝窑青瓷的博山炉里点着香,烟絮在山文间宛转盘绕,仿佛是信灵香的味道,旷远如山林,但在这个时节却稍嫌冷了些。 赵上钧斜倚在罗汉榻上,双目微闭,他面容苍白,连嘴唇的颜色都是浅的,而他的长发披散下来,却极黑,如同漆墨,或许是因为重伤体弱,他穿了一件狐裘,白色的、丰厚的皮草长长地逶迤在榻上,让他难得显出了一种懒散而颓废的气息,在这个时刻,好似天上的仙人被困于凡尘,不得脱身。 赵元嘉从傅棠梨手里取过老山参,双手捧上:“父皇和皇祖母听闻皇叔负伤,日夜忧心,甚为牵挂,这里两只老参,是母后嘱托我带来,只望皇叔好好保养身子,康宁安健。” 赵上钧好似神思倦怠,坐在那里不动,略一颔首。 玄安接过了山参,退了下去。 赵元嘉整了整衣襟,正容道:“侄儿昨日成婚,今携新妇来拜皇叔。”他抬手向傅棠梨示意,“二娘,来,见过皇叔。” 傅棠梨跟在赵元嘉身后,自进屋起就一直保持着缄默,垂首敛目,此时方才上前一步,叉手一拜,轻声道:“儿拜见皇叔,皇叔大安。” 赵上钧这才睁开了眼睛,他的睫毛很长,落下浓密的影子,在昏暗中掩住了眼眸的颜色,他声音低沉,只是简单地道:“弗多礼。” 玄度奉茶上。 赵元嘉与傅棠梨依礼,向赵上钧敬茶。 赵上钧却不受,而是拂了拂衣袖,他的面容沉静如水,不辨喜怒:“我已出家,不循俗礼,太子毋须拜,免。” 淮王一贯如此,孤僻不近人情,赵元嘉也不甚在意,他放下茶盏,露出关切之色:“未知皇叔伤势如何,父皇特命太医随行,眼下候于外,皇叔可否允其一视?也可慰藉父皇爱护之意。” 第82章 赵上钧面色不动,淡淡地道:“我厌见生人,带太医回吧,无大碍。” 赵元嘉言辞切切:“皇叔不可讳疾忌医,还是要以保重身体为紧,孤来前,父皇再三叮嘱,务必叫太医给皇叔好好诊治一番,若是伤至膏肓,那可是大事,耽搁不得。” 玄度在旁,一板一眼地道:“殿下但请宽心,师父昨日就替师兄看过了,也开了药。”他指了指门外廊庑下的小道童,“那里正熬着,这是第二贴了,师父说,暂且用上五天,若无起色,再叫太医们过来瞧瞧也不迟。” 赵元嘉松了一口气:“孤险些忘了,青虚真人触手生春,素有盛名,胜过太医多矣,有他在,应当无碍。” 案上香炉里的青烟袅绕成云絮,渐渐升高,漫过赵上钧的眉眼,在这摇曳不定的云烟中,他的目光望了过来,大抵无人察觉。 浓烈而狂野。 傅棠梨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下一下鼓得难受,她垂首,退后两步:“儿愿为皇叔侍奉汤药,聊表儿与太子一片孝心。” 赵元嘉立即笑了起来:“二娘所言甚是。” 赵上钧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轻微的笑意,只说了一个字:“可。” 傅棠梨避出门外,小道童见状退下,将药炉交予傅棠梨。 炉子里的汤已经沸了,这会儿转了文火,在慢慢地煨着,发出一点点“咕嘟咕嘟”的声响,傅棠梨跪坐在廊庑下,守着小炉子,药草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苦涩而辛辣,令人心绪沉郁。 门内,赵元嘉十分殷勤,犹在说话:“天冷了,这道观不如宫里暖和,下面伺候的人也不周到,皇叔不若回宫休养段时日,这样父皇和皇祖母也放心。” 未几又喟叹,语气亲昵:“上回的龙膏酒,孤后来也叫人弄了两坛,本意待皇叔凯旋日,再与皇叔共饮,岂料如今却不凑巧,还是要请皇叔早日康复为宜,那酒孤先替皇叔留着了。” 赵上钧的声音听过去有些懒散,只偶尔“嗯”了一下,以示回应。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青虚子来了,看见赵元嘉,招了招手:“我听观主说太子殿下来了,正好,殿下随我来,去书斋替玄衍抄两卷北斗经,明天观中要办一场科仪,可以此进表上清,为玄衍祈福。” 赵上钧哂然:“不必多事。” 虽则赵上钧如此说,但赵元嘉却不能不表心意,当下起身,随青虚子去了。 四周又安静下来,冬天的雨和雪夹杂在一起,细细碎碎的,落在阶下,几乎是无声的,间或有一两声鹤鸣,从远处传来,空旷寂寥。 而这会儿,药差不多熬好了,傅棠梨将药汤注入碗中,仔细吹了一会儿,捧了进来,放到赵上钧身边的案几上。 “喝药吧。”她低着头,没有去看他,只是这么说了一句。 赵上钧沉默着,端起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或许是喝得太急,他有些痛苦地喘息着,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半晌,还是压抑不住,咳了起来,一缕血丝从他的嘴角沁了出来。药碗滚落在地,残渍溅了出来,把雪白的狐裘玷污了一块。 “道长!”傅棠梨跪坐在他的面前,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为他拭擦嘴角的血迹。 但终究没有触及,在几乎隔着一层纸的地方停了下来,她的指尖颤抖了一下,蜷曲起来,迟疑地往回收。 赵上钧倏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定在原处,不让她退走。 他的手很热,一如从前,几乎要将她的肌肤灼伤。这么近,他直直地望着她,他眸子的颜色稍微有点浅,带着琥珀的光泽,和诸多凶猛的兽类相似,深邃、危险、而且瑰丽。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他刚刚才咳过,声音有点儿沙哑,他说话时的呼吸喷在傅棠梨的手指间,炙热得惊人,让她担忧他是不是又发热了,但此刻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如同冰冷的雪。 门外的玄安和玄度躬身垂首,默默地退了下去。 四下无人。 傅棠梨垂下眼帘 ,轻轻声地道:“我和你说过的,我这个人一点也不好。” “嗯,我记得。”赵上钧好像笑了一下,“你自私凉薄,行事顾己不顾人,虚伪造作,在旁人面前装模作样,实则满腹谎言,脾气也倔,犯傻的时候不要命。”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糟糕得很。” 这是她当初离开江心岛的时候对他说过的话,他竟然还记得,一字不差。 傅棠梨鼻尖发酸,她不敢抬眼,怕再看他一下,眼泪就要掉下来,她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所以,你别喜欢我,我不值得。”她低声说道。 “无妨。”赵上钧好似笑了一下,慢慢地道,“我曾经对你立下誓言,终我一生,哪怕你再亏欠我千百次,我也绝不会怪你,我言而有信。” 一二微雨、三两细雪,伶仃落下,屋檐上窸窸窣窣,好似有风拂过,白鹤在窗外轻鸣,悠然如神仙境。 靠得很近,傅棠梨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白梅花和乌木糅合的香,苦而清冷,和他的性子一般,那是一种远离凡尘的气息,真是奇怪啊,有时候他又如同火焰,热得要将人灼伤。 她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强迫自己恢复理智,但从胸口到喉咙一线都在隐隐抽痛,她没法清晰地说话,只能发出一点喃喃的声音:“日后若相逢,还是当作陌路人吧,总之,是我对不起你,你最好忘了我……” “不可能,我不答应!” 这一刻,赵上钧的忍耐终于到了极致,他用力一拉,傅棠梨身不由己跌入他的怀中。 他欺身而上,强硬地、霸道地,带着粗重的呼吸,这世间本来就没人可以反抗他,她更不能。 他的手按住了她的胸膛,她的心跳得又慌又急,如同被惊吓的鸟雀,毛绒绒、软乎乎的一团,在他掌中使劲扑腾,却扑腾不出去。 “我偶尔会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他伏在上方,俯视着她,他黑色的长发垂落下来,拂过她的脸颊,那种苦涩的香气愈发浓郁,“你可以不来找我,那我也就彻底死心了,你为什么要来?来了又走?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梨花……梨花,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傅棠梨只能吐出这么一个字。 因为他根本不容分辨,已经覆盖了上来。 她今日翟衣华服,高贵而繁琐,一层层、一叠叠,如同被包裹起来的、不可触碰的珠玉,他并没有逐一褪下。衣冠楚楚,身体隔着厚重的布料,仿佛再不如从前那般亲密无间。 “不、你不能!”傅棠梨心似冰凉、又似滚烫,似要停滞、又似要突破胸腔,无法形容的激荡,她抵住他的胸膛,想要推开他,但她没有力气,敌不过他。 是的,无能为力,她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着,眼角因为羞怯而发红。 年轻的太子妃,她是如此美丽,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是鲜嫩的,像春天枝头的花,他打开花瓣,摸索着,想要辨认和先前有什么不同,又或者是……有什么旁人的印记留下。 她在颤抖,在他粗糙的手指下颤抖。 他用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嘴唇,如同最轻的羽毛拂过水面,悄悄的:“嘘。” 他的手指抽离。 好似有什么巨大的、凶狠的东西破门而入,窗外的白鹤被惊起,发出半声尖锐的哀鸣。 傅棠梨张开嘴唇,她的腰肢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想要弓起来,但被他牢牢地控制住,没办法动弹分毫,只能如同痉挛一般,无力地跌下。 一方白室,小山炉、清静香,烟气都被搅碎了,动荡起伏,四下飞散。 “你知道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的梨花嫁给别的男人了,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情形,和我在一起时一样吗?那个男人碰过她哪里?那原本都是我的、是我的。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想着这些问题,想到睡不着。”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似乎温柔、又似乎狰狞,那是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过于伟岸,在层层叠叠的华服之下,宛如一只庞大的、强悍的野兽,凶狠地撕咬她,把她的肉和骨头一起嚼碎了吞下去,一丁点儿都不能留下。 她很疼,从胸口一路漫延至下,最贴近的地方,也是最疼的地方,怎么能这么疼? “我没有,和他没有……”她喃喃地说着,近似啜泣一般,但这时候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发髻上佩戴着花树金冠,“叮当”作响,声声急促,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抱住她的头,把她托起来,拥在怀中,他的嘴唇蹭着她的耳鬓,呼吸时的热气喷在她的肌肤上:“抱着我,梨花,抱紧一些,我怕你头发乱了,待会儿不好见人。” 傅棠梨耳朵尖尖都红了,她情不自禁地蜷起了手指,却勾住了他的发丝,缠绕在一起,解不开,只能紧紧地抓住,绕在指间。 第83章 太热了,她觉得身体滚热,似乎要被烫伤,她的肌肤和皮肉像是雪白的酥酪,被热油煎熬,酥了、融化成流淌的乳浆,她觉得难受,极力挣扎着,想要逃脱他。 颠倒错乱,迷离动荡,好似又回到横断山的那个悬崖下,一切都分崩离析,破碎得无从拾起。 迷迷糊糊中,听到他的声音,低低的,好似从牙缝中挤出来:“我受了很重的伤,差点就要死了,而你呢,你一点都不在意,你掉头就走了,把我抛在那里,叫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别人,梨花,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末了,像是自语一般,此时此刻,他眉目中透着狂野的炽热,眼底里却露出了隐秘的血色,如同凶兽。 “不、不是的……”她吃力地摇着头,哽咽不成声。 那袭白狐裘还披在他身上,又宽又长,把两个人一起覆盖住,太热了,热得浑身大汗,湿漉漉的,浸透了里面的小衣,然后顺着胸膛流下来。 冬日,小雪未歇,又有雨水至,这是一个潮湿的时节。 小山炉里的香越烧越烈,渐渐堆积,乱云翻卷,白鹤在窗外长鸣,石阶上的青苔浸透了雨,水声细微。 他高贵宛如天人,此时却拉着她一起坠落俗世泥泞中,逃不开、挣不脱。 心痛如刀绞、心跳如鼓擂,每一下呼吸都是艰难的,傅棠梨咬紧了牙关,但牙齿还是咯咯作响。 然而,就在这时,外头远远地传来了青虚子的声音,老道士今天的嗓门特别大:“太子殿下颇有悟性,甚佳、甚佳,老道有空可以为太子讲讲通玄真经,以道治国,大有学问。” 傅棠梨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剧烈缩紧。 第49章 他犹如凶兽,想要破笼而…… 赵上钧闷哼了一声,双目一片赤红,霍然抽身而退。 傅棠梨的脚趾抽搐了一下,差点失声尖叫,但她用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隐约是赵元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敷衍:“多谢青虚师父了,改日、改日再说吧。” 傅棠梨眼中含泪,颤颤巍巍,吃力地想要起身。 赵上钧扶住了她。 她突然皱起眉头,“呜”了一声,虚弱地抽气,用一种怪异的姿势蜷起膝盖,几乎啜泣:“你的……” 已经听见了青虚子和赵元嘉的脚步声。 赵上钧迅速掏出一 方帕子,塞了进去,他的声音轻微而沙哑,还带着方才喘息的尾调,和她轻声耳语:“这个……别把你的衣裳弄脏了。” 那一方帕子是他随身之物,细腻而轻薄,大抵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和气味。 傅棠梨浑身颤抖,想要晕厥过去,但是她不能,她打着哆嗦,掐住赵上钧的手臂,挣扎着起身,拼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地理好裙裾,抿了抿发鬓,迅速退避到墙角边,远离赵上钧。 赵元嘉和青虚子一起进屋,看见眼前的情形,不由眉头一皱:“二娘和长辈说话,怎么站得那么远,何其无礼?” 傅棠梨此时心跳狂乱,血液翻涌,头皮发麻,双腿犹自颤颤,她无心辩解,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是。” 青虚子“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把脸转开。 赵上钧从缓缓地踏前两步,方才那种激烈的情态已经不复存在,他依旧清华高贵,英姿伟岸,在昏暗的光线中,影子拉得长长的,带着浓重的压迫感,他一抬手臂,白狐裘落在地上。 “新妇笨拙,上回污我经卷,此次污我服裳。”他神情淡漠,只是目中血红未褪,冷冷的,睥睨着眼前的一切,“颇使人不喜,太子去休,日后勿使她见我。” 言罢,他拂袖进了内室,阖上门扉。 赵元嘉呆滞了一下,看了看地上的白狐裘,又看了看傅棠梨,有点不可置信:“你分明是极聪明、极利索的一个人,怎么次次见到皇叔,总要惹他不快?” 那帕子渐渐地湿透了,好似有些承接不住,华贵的瞿衣此时贴在身上,仿佛突然变得粗砾起来,稍微动动,肌肤就泛起一阵颤栗,碾磨过去,这简直叫人难以忍耐。 傅棠梨用力地咬了一下舌尖,用尖锐的痛感来维持着面上的镇静,她低下头,缓缓地道:“淮王威武如旧,令人畏惧,难免出错,人或有投缘,譬如殿下之待林承徽,或有不投缘,譬如淮王之待我,寻常事也,无甚惊异之处。” 赵元嘉反被傅棠梨刺了一下,不由悻悻然:“好,孤说不得你,说一句,你便要顶十句,莫怪不讨喜。” 傅棠梨连看都不看赵元嘉一眼,她从地上拾起了那件白狐裘,中间腿脚软了一下,有些踉跄,但她马上又撑住了:“但终归是我的错,这件裘衣我带走,改日给皇叔赔一件吧。” 赵元嘉斜乜她一眼,勉强道:“倒也不必,皇叔未见得如此小气。” 傅棠梨沉默不语,抱着白狐裘,团到怀中,手指捏得紧紧的,返身走开了。 …… 片刻后,玄安进来,隔着门,朝着内室的方向,恭敬地禀道:“师兄,太子和太子妃已经走了。” 里面静默着,只有赵上钧粗重的、剧烈的喘息,好像被困住的野兽,穷凶极恶,想要破笼而出。 良久,才听见他仿佛叹息一声:“命人去潞州,叫孙澄回来见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渐至于无,“越快越好,我已经……不能再等了!一刻都不能!” …… 赵元嘉在元真宫受了傅棠梨的冷落,十分恼火,回去的时候,一句话都不和傅棠梨说,撇下她,自己进宫去向元延帝复命了。 傅棠梨根本没有心绪搭理赵元嘉,那帕子完全湿透了,湿淋淋地渗了出来,贴着内侧的肌肤,她坐在马车上,好似马车每动一下,就往下淌一些,雨已停住了,地面的泥泞却是潮湿的,车轮子骨碌骨碌地驶过去,带着那种相近的黏腻的水声,这种感觉令她心跳如乱麻,鼻尖上冒出了汗珠。 “娘子,您热吗?”胭脂体贴地拿出帕子,“我给您擦擦汗。” 傅棠梨一见帕子,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满面涨红:“不!” 胭脂怔了一下:“娘子怎么了?” 傅棠梨咬牙忍着,勉强摆了摆手:“不、不热,不用。” 她此刻如坐针毡,只想尽快回到寝宫中去清理一番。 但没奈何,还是有人要和她过不去。 她才回到东宫内庭,半道上,便被人拦了路。 那是林承徽院中的掌正女官张嬷嬷,她好像是无意路过,正好遇见太子妃,但仗着林承徽得宠,颇有点趾高气扬之态,不紧不慢地行了礼,问候了太子妃,却在要走的时候顺口带了一句:“要说太子殿下就是疼爱我们承徽,那么漂亮的一匹宝马,说给就给了,到时候骑到外头去,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傅棠梨心里一“咯噔”,停住了脚步。 张嬷嬷使劲挤了一下眼睛,往一个方向努了努嘴:“太子妃不如去看看,也见见世面。” 方司则气极:“你自奉承你的林承徽去,在太子妃面前多嘴什么,须知太子妃身份贵重,可不与你一般见识,再不走,我着人来打你。” 张嬷嬷尽到情分,也不多说,马上走了。 傅棠梨知道张嬷嬷说这话必有蹊跷,她勉强按捺住身体的不适,问左右宫人:“林承徽眼下何在?” 很快有人过来禀道:“承徽在后院校场跑马。” 傅棠梨纠结了片刻,还是掉头往校场去。 …… 此时,雪差不多已经停了,地上薄薄的一层白,马蹄踏在上面,“哒哒哒”的声音清脆而利落。 林婉卿的骑术不是太好,她在马上还是有些局促的,骑得很慢,但那匹马十分温顺,在马倌的牵引下乖巧地在场中踱着步子,进退有度,让她渐渐放松下来,她试着让马倌松开缰绳,自己骑了几步。 她素日以娇弱示人,对骑马这桩事情本没甚兴致,但这匹马实在太漂亮了,峰棱神骏,形体矫健,皮毛是一水儿粉色,似胭脂、如锦缎,熠熠生辉,便是她不懂马,也看得出此乃稀世异种也,便打定主意,要在旁人面前好好显摆一番,以昭示太子对她的恩宠。 恰在此时,她看见傅棠梨走了过来,正中下怀,立即打马上前去,在傅棠梨面前勒住,居高临下地看着傅棠梨,柔声道:“太子妃昨日大婚,妾身还未恭喜你呢,今儿怎么有空出来玩耍,对了,太子殿下呢,不是和太子妃在一块儿吗,怎么不见他?” 傅棠梨看见了那匹马,好像被什么魇住了一般,一时间神色有些怔忡,她急促地向前走了两步,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它。 那匹马歪了歪脑袋,把脖子弯了下来,凑到傅棠梨的手上,嗅了嗅她的味道,然后蹭了蹭,发出愉快的“咴咴”声。 “小桃花……”傅棠梨念出了它的名字,太过于轻声了,无人可以闻及,因为那是赵上钧给的名字,此时此际,只能藏在心里说。 第84章 林婉卿得不到傅棠梨的回应,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不免气恼,她拨了拨缰绳,把马头拉了起来,避开傅棠梨的手,抱怨道:“太子妃别碰它,这是太子殿下赏赐给我的汗血宝马,金贵得很。” 傅棠梨缓缓地抬起头来,她的眼角泛起赤红,咬着嘴唇,好像努力地在忍耐着什么,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下来。” 林婉卿终于满足了,她得意地把马鞭在手里转了一圈:“太子妃不必嫉妒,太子殿下另给你也备了一匹,虽然比不上我这匹,但也是好马,改明儿,我们一起骑出去逛逛……” 傅棠梨倏然大步踏前,一把抓住林婉卿的手臂,硬生生地把她从马背上拖了下来。 “啊,你做什么?”林婉卿失声惊叫。 傅棠梨不同于长安那些娇滴滴的女娘,她在北地长大,弓马娴熟,有的是力气,盛怒之下出手,格外粗鲁,那一下就把林婉卿直接甩到了地上。 林婉卿猝不及防,重重地跌在雪地里,仰面朝天,后背剧震,眼冒金星,又惊又疼,眼泪喷了出来,大哭道:“救命,快来人,救我!” 众宫人都呆滞住了,他们只道太子妃温良恭俭,是出了名的贤德女子,怎知她竟骤然做出如此意外之举,一时之间都 反应不过来。 傅棠梨好似被林婉卿触到了痛处,情绪激荡,不能自已,她一把拾起掉落的马鞭,劈头盖脸地朝林婉卿抽了过去:“你怎么配骑它!怎么配!” 宫人们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上前阻拦。 有人惊叫:“太子妃不可,承徽娇弱,可当不起您这样啊,您请息怒。”这是东宫从属,两边都拉扯。 有人叫骂:“这还有没有王法,这东宫要变成太子妃一个人的天下了,要打要杀的,欺人太甚,待太子殿下来了,定要治你的罪。”这是林婉卿带进东宫的奴婢,她们说着,要上前拖曳傅棠梨,气势汹汹。 黛螺和胭脂马上挽起袖子,带人冲了过去:“大胆奴才,敢对太子妃动手,你们有几个脑袋!” 鸡飞狗跳,乱做一团,几方人马互相牵扯住了,一时没人能拉住傅棠梨,叫林婉卿挨了好几鞭子。 林婉卿抱住头脸,哭得凄惨,在地上挣扎躲避,沾了满身泥泞,身上各处火辣辣地疼,好不狼狈,她恨极了,厉声哭喊:“傅二娘,你逞什么威风,太子不爱你,你就等着守一辈子活寡吧,没人要的东西,和我要强,来日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傅棠梨双目赤红,对林婉卿的话充耳不闻,鞭子狠狠地抽了过来,带着尖锐的风声。 “啪”的一下,鞭子被人接住了。 却是赵元嘉来了。 他疼得“嘶”了一声,夺过鞭子,甩到了地上。他闻得讯息,已经立即飞奔过来,但仍迟了一步,眼前这般混乱的景象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额头上的青筋都在突突地跳着,大声喝道:“傅二娘,你疯了吗?” 傅棠梨死死地盯着林婉卿,她的身体好像在发抖,连着声音都是嘶哑的:“那是我的东西!她凭什么抢走!我不许!绝对不许!” 赵元嘉怒视傅棠梨,刚说了一个“你……”字,突然惊觉不对,硬生生转了个口气,犹犹豫豫地道,“喂,你怎么了?” “我不许……”傅棠梨咬着牙说道,浑然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泪流满面,“还给我,那是我的,不许她抢走!” 赵元嘉踌躇着,怒气顿时消散无踪,他不自觉地搓了搓手。 那匹汗血宝马本是淮王赠予太子妃的新婚贺仪,林婉卿昨日见之,欢喜不胜,缠着赵元嘉百般撒娇,索要这马。 赵元嘉因和傅棠梨翻脸,一时赌气,满口允了林婉卿,将马送给她,心里打量着傅棠梨不曾见过这匹马,不能分辨真伪,届时,另寻一匹好马替换了也就是,却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竟被傅棠梨所知悉,以至于惹出这么大的风波。 傅棠梨一向庄重沉稳,哪怕是昨夜新婚那场大争执,赵元嘉也未见她如此失态过,区区一匹马,显然不足以动摇她的心性,那还能是什么缘故呢?她口口声声说着“这是我的,不许抢走”,原来是触景生情,才发此弦外之音?看来,她只是嘴硬而已,终究还是在乎他的。 赵元嘉这么想着,心里涌上一股古怪的滋味,尴尬、心虚、以及一点说不出的窃喜,这使得他的语气骤然软了下来,声音也小了不少:“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又哭又闹的,成何体统,太子妃的体面你还要不要?” 傅棠梨浑身发抖,眼泪不停地滚落下来,一点一点落在衣襟上,很快湿了一片,她用手捂住了脸,慢慢地、慢慢地弯了腰,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无法支撑,跪倒在地上,伏下身体,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这几天所堆积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冲破堤坝,猛然冲垮了她,一直伪装的坚强在刹那间崩塌。那种淡淡的乌木和梅花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她想起了骑着小桃花和赵上钧一起在北方平原上策马奔驰的日子,曾经自由的、快活的时光,再也不会有了。她突然胸口刺痛,几乎窒息。 她的哭泣是无声的,她竭力想要维持住自己的尊严,肩膀颤动着,一抽一抽,如同风中飘摇的杨柳,但她死死地咬紧了牙关,只发出一点抽搐的、近乎吸气的声音。 赵元嘉没有遇见过这种场面,他有些不知所措,本能地看了看左右。 左右宫人不敢抬头,这种情形下,捉摸不透太子的心意,说错一句,行错一步,皆是有罪,谁也没有吭声。 只有林婉卿在贴身使女的搀扶下,娇弱地啜泣着,朝赵元嘉伸出手去:“殿下,殿下,我好疼,您快来扶我。” 此情此景,显然无暇顾及林婉卿。赵元嘉拂了拂衣袖,推开林婉卿的手,凑到傅棠梨的身前,俯下去,讪讪地道:“喂,别哭了,不值什么,别叫旁人看我们笑话。” 他说“我们”,这个词眼落在傅棠梨的耳中,简直刺耳至极,她对赵元嘉的憎恶之情,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赵元嘉,你这个混账东西!”眼泪从指缝中滴下,她咬着牙,低低地这么说道。 这是放肆的、大逆不道的言辞,本不能从太子妃的口中说出。赵元嘉觉得自己应该发怒、斥责于她,但实际上,他却生出了一点似是而非的愧疚,说不出来,怪异得很。 他重重地咳了两声,伸出手,又缩回来,最后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道:“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算了,孤好气性,不与你计较,一匹马而已,你实在舍不得,拿回去就是,不值什么,别哭了。” “殿下!”林婉卿大惊失色,趋步近前,去拉赵元嘉,“您分明已经赏赐给我的东西,怎么要转送给她,我、我怎么办呢?” 她越想越悲,经此一役,面子里子全丢光了,什么好处都没落到,这叫她往后在东宫如何见人,她膝盖一软,也伏倒在地,抓住赵元嘉的衣襟,放声大哭起来。 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赵元嘉左右为难,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扯不动,忍不住怒道:“好了!闹够了没有,都别闹、别闹了!” 傅棠梨停住了哭泣,她对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软弱感到羞愧,身边这两个人的声音令她一刻也无法忍耐,她猛地站起,挺直了身体,抹了一把眼泪,大步走过去,牵住小桃花,翻身跃上马背。 赵元嘉还试图和她再说两句:“怎么说,你也不该随意打人,你去和卿卿赔礼……” 傅棠梨脸上泪痕未干,但一点表情也没有,她冷冷地丢给赵元嘉一个字:“滚!”,而后一抖缰绳,策马径直去了。 赵元嘉气急败坏,他铁青着脸,追了两步,跟在后面大喝了一声:“傅二娘!” 傅棠梨充耳不闻,她骑着桃花叱拔,奔驰着,把那些碍眼的东西远远地抛在后面,雪沫子在马蹄下面扬起来,发出“叭嗒叭嗒”的声响。 马背颠簸,帕子浸得太满,一点一点地滑落出来,带起的感觉,如同有人……在最深处的抚摸。 她想起了那时候他们骑着同一匹马,他在做什么呢? 他的霸道、他的粗鲁、以及,他的温存。 小桃花慢了下来,“哒哒哒”地踱着步子,偶尔喷一下鼻子,温顺而乖巧。 她浑身颤栗,终于无法支撑,抱住了马脖子,伏倒在马背上。 春水淋漓,打湿了罗裙。 —————————— 第三日,是新嫁娘回门的日子。 赵元嘉又起了一个大早,坐在殿中,等着傅棠梨来寻他。 傅棠梨没过来,来的是她院中的方司则。 方司则看出赵元嘉的面色有些不好,她只敢远远地站在阶下,小心翼翼地禀道:“太子妃今日回门,请问太子,是否同往?” 这句话原本是不需问的,新妇回门,郎婿总是陪着一起去,方显两姓姻缘良好,但到了赵元嘉这里,一则他是太子,身份尊贵非凡,二则,前日和昨日都闹了一场,他大发雷霆,东宫上下皆知,故而有此一问。 第85章 赵元嘉余怒未消,又觉得占了上风,有些得意,板着脸,冷笑了一声,道:“不去。” 至少要等傅棠梨亲自过来请他。 其实太子妃只是打发方司则过来说一声,太子妃自己回去了,是方司则自作主张,加了一句“太子是否同往”,如今听到太子这般回复,方司则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喏”了一声,回去复命了。 赵元嘉又在那里等了半晌,却不见傅棠梨过来,再一问,太子妃早就出宫去了,顺便把东宫詹事陈虔都带走了,只有太子,可去可不去,太子妃并不十分在意。赵元嘉气得早膳都不用了。 …… 太子妃回门,傅家早已经涤扫尘埃,摆上香案,全家上下皆至大门外迎接。 傅方绪站在最前面,后头跟着家中老小,当东宫的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他下了台阶,到车前恭敬地俯身:“臣恭迎太子、太子妃。” 陈虔抬手示意, 东宫卫兵立即分开,持斧钺守护两侧,从府门一直列到街口,拦住了闲杂路人,宫人们捧着纨扇、水瓶、香炉等物趋步前引,方司则掀起车帘,内侍放下踏脚的檀木凳,在车前地面铺上锦缎垫毯,黛螺和胭脂扶着傅棠梨下了车。 傅棠梨虚虚一扶:“祖父不需多礼。” 傅方绪直起身,迅速扫视了一下,心里一咯噔,试探着问道:“太子殿下可是要迟一步?无妨,老臣在这里等候殿下便是。” 傅棠梨自顾自进门,头也不回,轻描淡写地道:“哦,太子今日另有要务在身,无暇陪我同来,祖父不用等了。” 此言一出,傅家众人皆是一惊,这明摆着太子对太子妃不满,一点脸面都不给太子妃留,甫一成亲,就这般情形,看来十分不妙。 不多时,至正厅,待坐定,茶才上,陈虔和傅方绪还在相互问候寒暄中,傅之贺已经迫不及待地出声了。 “雀娘在东宫如何?与太子殿下处得如何?听闻那厢林氏女入东宫后,太子还亲自去了一趟林府,怎么到了你这里,太子却无暇起来。” 他还是心疼女儿的,不由长吁短叹起来:“这、这,怎么这样呢?我可怜的雀娘。” 陈虔和方司则的面色都有些不对。新郎婿大婚之夜被关在门外的,整个长安城估计找不出一两个,太子就独占了一个份额,至于昨日,太子妃更是当面叫太子“滚”,这么看起来,谁更可怜,其实也不太好说,但是这些话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他们两个只好对视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对于父亲的这番关怀,傅棠梨并不想回应,她端起茶盏,小啜了一口,只作充耳不闻。 杨氏在旁,面上笑着,言语却另有所指:“无妨,雀娘性子就是硬了些,开始难免碰碰磕磕,日后可要收敛了,毕竟嫁入皇家,不能像在自己家里那般娇惯。” 傅方绪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倒是大伯母严氏过来,还是亲亲热热的,替傅棠梨说了两句:“你们这些个人哪,礼法都不通晓,太子娶妻,是不需陪伴新妇回门的,天家的威严,你们受不起,快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叫人听了笑话。” 傅芍药终于抓住机会,撇了撇嘴,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笑话谁呢,可说不准,不过二姐姐放心,今儿这般情形,我们不说,外人也不知道,你是风风光光的太子妃,旁人羡慕不来的福气。” 傅方绪立即出声喝止:“燕娘!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位置。” 傅棠梨看着傅芍药,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在嘲讽我?” 傅芍药看了看傅方绪的脸色,回过神来,心里有些后悔,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她勉强笑了一下:“怎么会呢,二姐姐误会了,我只是想宽慰你两句,或许言语不周,你别往心上去。” 方才杨氏阴阳怪气的,毕竟那个是名分上的母亲,傅棠梨不便发落,这会儿逮住傅芍药了,正中下怀,她直接对陈虔发问:“陈大人,有人对我无礼,该如何?” 虽则太子与太子妃不睦,但那是东宫家事,至于出门在外,太子妃的颜面就是东宫的颜面,自然不容有失。陈虔素来是个灵活的,不需太子妃再多说,他已经心领神会,当下唤了东宫侍卫进来,指着傅芍药道:“此女在太子妃前出言无状,藐视天家威严,当处杖责之刑。” 傅芍药万万料想不到事态急转直下,竟至于此,她一下呆滞住了,一脸茫然。 傅之贺和杨氏齐齐失色:“雀娘!不可!” “且慢。”傅方绪自然不能由着傅棠梨胡闹下去,他站起来,朝陈虔拱手:“陈大人,今日太子妃回门,乃是喜庆之事,若是因这孽障混闹起来,反而不美,可否看老夫薄面,饶了她这一遭?” 陈虔客气回礼:“老大人,这可不是下官的意思,实在是礼法如此,不得不罚。” 他看着傅方绪,一面说,一面朝傅棠梨的方向努嘴,很明显,不是他的意思,那是太子妃的意思。 傅棠梨慢条斯理地在喝茶。东宫侍卫在旁虎视眈眈,只待太子妃一声令下。 傅芍药此际才知道怕了,两股战战,倒退了好几步,面露惊惧之色:“二姐姐,我、我……” 傅方绪叹了一口气,对傅芍药怒喝道:“孽障,给我跪下。” 杨氏心疼,想要开口求情:“老太爷……” 才说了这么几个字,被傅之贺一把拖住了,捂住了她的嘴,傅之贺好歹还看得懂局势。傅家众人此时纷纷站了起来,垂手而立,不敢出声。 傅芍药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上。 傅棠梨慢慢环顾左右,最后把目光落在傅芍药身上:“你不服气?” 傅芍药不敢再说话了,委委屈屈地摇了摇头。 傅棠梨放下了茶盏,仪态端庄,心平气和地道:“你说得对,这就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福气,太子与我如何,那另当别论,在你面前,我还是太子妃,你敢嘲讽我?你是谁?你也配?” 这话,是说给傅芍药听的,也是说给傅家众人听的。 傅芍药羞愤欲绝,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这一幕闹剧看得傅方绪脸色有些发青,一口气堵在心口,对这两个孙女,分不出哪个更可恼一些,他用力地咳了一下,沉声道:“雀娘,你随祖父过来,祖父有话要对你说。” 傅家众人见到老爷子这幅模样,知道他气得不轻,皆不敢正视他的目光。 傅棠梨却神态自若,略一颔首,起身随傅方绪去了书房,胭脂、黛螺及方司则随上,守在书房门外等候。 傅方绪进了书房,如往日一般,依旧坐到上首,他目光阴沉,看着傅棠梨:“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太子怎不与你同来?枉费祖父如此看重你,你竟这般没出息,真叫祖父失望。” 傅棠梨将双手笼在袖中,施施然的,寻了张座椅,自己坐了下来,淡淡地道:“祖父,以我的身份,如今您这样和我说话,您觉得合宜吗?” 傅方绪没有想到傅棠梨在他面前依旧如此傲慢,他为之一窒,瞳孔骤然收缩:“雀娘!” 傅棠梨说起话来轻声细气的,大抵还算温恭,似乎和原先一般,又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莫非祖父觉得我不得太子宠爱,就可以由得旁人轻慢了不成?我想不至于,祖父和燕娘肯定是不同的,不是那般目光短浅之人,怎么就看不得长远?” 傅方绪坐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过了良久,叹了一声:“祖父老了,管不住你们小辈了,雀娘不思祖父对你的爱护之情,反而与祖父斤斤计较起来,让祖父伤心啊。” 傅棠梨莞尔一笑:“祖父怎么说呢,我终归是您的孙女,自然是敬重您的,如今我和太子 正在角力,很需要祖父您为我撑腰,祖父若不疼我,我该难办了。” 傅方绪目光一动,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一些,流露出急切之意,但他脸上还是保持着长辈的庄重之色:“那是你的不对了,新婚燕尔,不好好侍奉夫婿,却相互角力起来,像什么话?究竟有何隐情,你与祖父好好说说。” “也无甚大事。”傅棠梨轻描淡写地道,“我想要趁着刚刚成亲的劲头,把那林承徽压下,让她再无翻身之能,只是太子舍不得,为了这事在和我怄气。” 傅方绪摇头:“是你心急了。” 傅棠梨慢悠悠地道:“祖父这就不懂了,天下的男子都是一般心性,越是不好拿捏的,他越是心痒,我若初始就对太子曲意温存,只能叫他看轻我,如今把架子高高端起,他才能把我端在心头上,我这谋的可是长久之策。” 傅方绪这一生营营汲汲,从未关注过男女之情,对这“天下男子都是一般心性”之语实在不好评说,只好姑且信了傅棠梨的话,只因为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如今傅棠梨与傅氏满门都在一条船上,只能同进同退,她主见大,他心里半是欣慰,半是戒备,当下也不去说破,只好笑了笑:“到底是你淘气了。” 第86章 傅棠梨胡扯了半天,总算暂时蒙骗过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如今既不得赵元嘉喜爱,若想在东宫站稳脚跟,少不得要娘家做为底气,自然须把傅方绪稳住,眼下局势甚是微妙,她在傅家倚仗太子的威势,而在东宫却要倚仗傅氏女的身份,左右借力,如履薄冰,半步不容差池。 她心中苦笑,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依旧从容:“祖父放心,我自有分寸。” 傅方绪点了点头,略一沉吟,转而说起正事:“近日郑州有些灾民聚众寻衅生事,闹得有些大,更有流匪介入其中,几个地方的县城乱成一团,有人指是太子前次赈灾不力所致,奏报大约马上就会呈到御前,祖父本待今日与太子细说,可惜他未至,你回去记得知会一声,叫他心里有数,祖父在朝堂上会为他周旋,让他放心便是。” 傅棠梨很为郑州灾民不值,心里不舒服,不愿回应傅方绪,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下。 傅方绪看出了傅棠梨的情绪,轻蔑地道:“决堤之事,天灾也,非人力所能挽,无非有贱民意图借此向朝廷勒索,此风不可长,你莫要持妇人之仁。” 傅棠梨想了一下,试探地道:“工部官员尸位素餐,堤坝不修,才致此祸患,其根源在于林尚书,祖父何不趁此机会把林家打压下去,一则可获民心,二则,可助我一臂之力,断了林承徽根基,其实大善。” 傅方绪“呵呵”笑了两声,摆了摆手:“莫逞小聪明,林家有林贵妃在,轻易动弹不得,你道林家为何千方百计要把女儿送到太子身边,无非打算再走老路子。”他捋着胡须,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沈后无能,斗不过贵妃,雀娘,至于再往后,那得看你的手段了。” 傅棠梨听罢,半晌不语。 过不多时,傅棠梨同傅方绪一同从书房出来。这一趟回门,彼此都不太自在,至此,傅棠梨也没甚要多说的,干脆吩咐下去,回转东宫。 东宫从属簇拥着太子妃,浩浩荡荡地打正厅前面经过的时候,傅芍药还在那里跪着。 她跪得歪歪斜斜的,几乎伏倒在地上,哭得眼睛通红,声音嘶哑,身子一颤一颤的,杨氏坐在她身边,陪着她一起哭,傅之贺围着她们母女两个,急得团团转,不停跺脚,傅家众人有的在宽慰、有的在看热闹,乱哄哄的一团,见傅棠梨至,又纷纷上前。 真真索然无味。傅棠梨目不斜视,一下都未曾停顿,径直走过去了。 到府门外,傅方绪略微客套了两句,未曾多做挽留,摆了摆手,便返身进去了。 若说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那是假的,傅棠梨回头看了看傅府的牌匾,只觉得一股寂寥之情油然而生,天地之大,她却无家可归,始终如此。 傅棠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拾步下阶,黛螺来扶,傅棠梨不经意地抬头,却突然怔住了。 稍远的街口处停着一辆马车,驷马拉车,青篷顶,乌木车身,车窗半敞,一只手搭在窗格上,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手背上隐约露出一点青筋,那是一种刚硬不可摧折的意味。 太过熟悉了,傅棠梨一眼就认了出来,她甚至能够记得这只手在她身体里触摸时,那种滚烫的温度,这真叫人心慌,她顿时仓皇起来,心跳得厉害,一下一下地捶打着,几乎要冲破胸腔。 “娘子。”黛螺见傅棠梨停步,有些疑惑,唤了一声,“您怎么了?” 傅棠梨咬紧嘴唇,仓促地向前走了两步。 第50章 见不得人的私会 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群人策马而来,当先一人,仿佛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吁”的一声,硬生生勒住马,恰恰停在傅棠梨的面前,遮住了她的视线。 赵元嘉身骑白马,华服金冕,他面如冠玉,年轻而尊贵,当此际,眉宇间流露着意气风发的气息,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孤办完事情,路过此处,想起你今日回门,便顺道过来一趟。” 他的下颌抬得格外高一些,那种骄矜的意味十分明显。 傅棠梨收住了脚步,她嘴唇动了动,想起当此众人面,不宜对太子无礼,又把嘴巴闭上了。 那边已经有人飞快地去报傅方绪,傅方绪大喜,复又领着傅家众人急急忙忙地赶出来,俯身行礼:“未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是老臣失礼了,殿下快请进。” 赵元嘉瞥了傅棠梨一眼,他不过是一时慈悲,在外人面前给她一个体面罢了,再多的也没有了,她这样生硬的性子,恼人得很,值不得更多。 于是,他的语气不过淡淡的:“孤另有要事,不宜耽搁,改日再与傅大人长谈吧。” 另有要事,还能抽空过来接傅棠梨,看来太子对太子妃还是颇有情意的。傅方绪至此已经心满意足,含笑拱手:“如此,老臣恭送太子殿下。” 陈虔十分活络,立即叫人将太子的马牵到一旁去,又命车夫将车驾赶了过来,他亲自上前打起车帘:“殿下请上车。” 赵元嘉神情高傲,略一颔首,顺势朝傅棠梨伸出了手,屈尊纡贵地说了一句:“来,走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傅棠梨慢慢地将手指放到赵元嘉的掌心里。 临上车前,她侧首望了一眼。 街口处,那辆黑色的马车已经消失不见,街上行人寥寥,无迹可寻。 —————————— 太子妃回东宫后,依旧与太子无话。 赵元嘉也曾暗地遣人过去试探口风,傅棠梨还是原来的说法,先将林婉卿逐出东宫,再叫太子过来赔礼,否则一概免谈,听得赵元嘉咬牙切齿,不免又是一通发火,遂赌气不去理会她。 隔了数日,傅棠梨用黑珍珠貂皮做了一件裘衣,这种料子产自渤海国,其色浓黑如墨,其质丝柔如水,轻而暖,至冬日堪比云絮覆身,殊为难得,傅棠梨因损了淮王一件白狐裘衣,以此赔付,命陈虔送去元真宫转呈淮王。 陈虔将此事禀明了太子,赵元嘉不过摆了摆手,置于脑后不提。 …… 如是,波澜不惊了过了月余,转眼到了岁除之夜。 今年虽有郑州洪涝,但大周灭了突厥,疆土向北拓展数百里,国威赫赫,甚于先章武帝在日,元延帝称心如意,兼之太子方才完婚,也算喜事一桩,遂设宫宴于蓬莱殿中,令皇室宗亲皆入宫来聚。 是夜大雪,琼花覆长安,蓬莱殿中却温暖如春。 庭燎无数高照,有举火烧天之势,兽炉中龙涎香销,雾气盘绕于金柱间,宫人往来侍奉美酒,裙裾逶地,乐师于帘后敲起编钟,曲声悠远曼扬,伎人做羽衣霓裳舞,姿态翩翩,俄而聚散若云中鸿雁。 观者赞,举杯齐贺元延帝,曰:“国泰民安,陛下千秋功业,万岁万万岁!”,颂声不绝,其中又以李怀恩为甚,他趋前上前,声色恳切:“陛下乃真龙降世,令万邦俯首,臣何幸,得遇圣主,感激涕零也。” 元延帝微笑,指着李怀恩,顾左右言道:“不意胡蛮子,竟学汉家溜须拍马之风,过了、过了。” 左右纷纷应道:“确实如 此,未为过。” 元延帝大悦,赐李怀恩以美酒,李怀恩顿首不已。 君臣相得,十分融洽。 傅棠梨坐于下方,哂然一笑,抿了一口茶。 她的面上多少带了一些轻慢的神情,林婉卿在旁边瞥见了,忍不住道:“如此良辰佳节,太子妃似有不乐,却是为何?” 最近天骤冷,沈皇后不慎染了风寒,卧病不起,今日元延帝令林贵妃于宫宴中代行皇后之职,故而林婉卿才敢堂而皇之地随赵元嘉前来赴宴,她仗着上头坐在元延帝身边的是她的姑母,言语也有些放肆起来。 傅棠梨放下茶盏,叹了一口气,此间与东宫不同,一旁还坐着诸王、诸公主并王妃、驸马等人,她丢不起这个脸。 她端坐得笔直,目不斜视,偷偷扯了扯赵元嘉的袖子。 赵元嘉如今已经摸清傅棠梨的脾气了,私下里冷冰冰的、不假辞色,大庭广众之色却还是端庄淑女、温柔又和气,他气得牙根发痒,故意不理她,扭过头,“哼”了一声。 傅棠梨无奈,侧身过去,靠近了一点,面上带着微笑,那是给旁人看的,声音轻轻的,那是说给赵元嘉听的:“她不懂礼,你也不懂吗?你在人前舍正妻而就婢妾,岂非自降身份,但凡席间有一人多嘴,张扬出去,你那贤明君子的名声还要不要?还不叫她闭嘴。” 赵元嘉性情软弱,在男女情爱上黏黏糊糊,但并非愚钝之人,听罢悻悻然:“你这会儿记得是孤的正妻了,回头翻脸不认人的时候怎么不说?” 他抬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林婉卿噤声,自己转而朝傅棠梨挪近了一点,附耳过去,低声抱怨道:“孤次次给你脸面,你却变本加厉对孤不敬,实在是孤运气不好,才会遇到你这样的人。” 他说得很小声,旁人也听不真切,那般情态,看过去,只道太子与太子妃新婚燕尔,喁哝诉情话罢了,众人不禁会心一笑。 第87章 恰在此时,殿前内侍高声禀道:“淮王殿下到。” 随着这声音,赵上钧已经走入蓬莱殿中,他依旧身穿道袍,宽衣大袖,高髻束冠,怀抱古琴,气息清冷,似携外间霜雪来,飘然有仙人之态。 傅棠梨遽然一惊,抬起头去。 那一瞬间,目光相对,似有金戈掠过,划破歌舞声色,冰冷而凛冽。 傅棠梨心中怵然,她不知道方才的情形赵上钧看到了多少,无端端地生出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不动声色地往边上蹭了一点,尽量和赵元嘉拉开距离。 林贵妃素来体贴,比沈皇后殷勤十倍,见赵上钧至,立即起身相迎:“淮王来得可好,圣上和太后想念得紧,这大年夜的,终归还是要一家子团圆才好。” 她命人新上座案,让赵上钧坐在元延帝的旁边,自己却退了一席之地,站到元延帝的身后去侍奉了。 冯太后眼中流露出十分欢喜的神色,口中却絮絮叨叨着:“你总算记得回来了,哀家和圣上遣人过去看你,多少次你都不见,浑然不顾哀家为你牵肠挂肚的,白发又平添了许多,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赵上钧坐下,简单地回了一句:“儿已大好。” 但他脸却是苍白的,如同冬夜的雪,他的嘴唇透着淡淡的青,像是凉却的灰烬。他素来强悍,如山岳不可摧折,从未有人见他显露出如此脆弱的姿态。 这令元延帝回忆了很多年前,赵上钧尚在年幼的时候,曾经重病垂危,伏在长兄的怀中,仿佛也是这般情形,那时候,赵上钧完全依赖着长兄,他们兄弟两个相依为命,是这世间最亲的人。 突如其来的愧疚翻涌而出,让元延帝觉得难受,他脱下了自己身上穿的乌云豹裘衣,披到赵上钧的肩上,心疼地道:“五郎性子倔,太后不是不知道,他好容易回来了,太后就当哄他,说些好听的,何必责备他。” 冯太后叹气:“他性子倔,还不是圣上打小宠出来的,好吧,你们兄弟两个要好去,哀家不说了。” 这一番对话,自然而亲昵,浑然不带天家威严,和寻常百姓人家也没甚差别。 殿中舞乐暂止。赵元嘉携了太子妃及众弟妹上前,向皇叔问安,礼数周全。 赵上钧神情冷漠,如往常一般不近人情,他姿态懒散,倚在座上,目光随意地扫过下面,在某处位置停顿了一下。 傅棠梨站在赵元嘉身边,如同芒刺在背,把头低下去了,不敢和他对视。 赵上钧略一摆手,让众晚辈退下了,他抱过身边的那张琴,转而对元延帝道:“今日祥宁,气氛大好,我弹奏一曲,以为兴,陛下意如何?” 元延帝抚掌笑道:“早先只因你杀伐之气太重,叫朱太傅教你学琴以修养心性,太傅说你悟性颇好,朕却从未听你弹奏,难得你有雅兴,那必是要听一听的。” 赵上钧淡淡一笑,垂眸,拨动了琴弦。 琴音旷远悠长,似从天外来,汤汤兮流水经于高山,渺渺然烟霞生于碧渚,天地广阔无垠,目之所及,江清月白,云去春山,飞鸟不归,有渔人行舟江面,见鱼儿跃过船尾,波光粼粼,搅动一江沉影。 傅棠梨的手在袖中捏得很紧,以至于指节生疼。 这曲子是“敖乃”。 在庭州的夜晚,月色静好,他握住她的腰肢,狂乱而热烈,他的吻落在她的胸口,几乎要把她烫伤,那个时候,他说了什么呢? “弦断了,今晚不成,下回弹给你听。”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喘息,就在她的耳鬓边。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也忘了,而其实并没有。 傅棠梨低着头,始终没有再看赵上钧一眼,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 良久,曲终,赵上钧中指一勾,以孤鹫惊秋之势收住了琴弦,余音犹袅袅。 “大善。”元延帝笑而颔首,“五郎的手执得干戈,亦调得朱弦,学为博物,允文允武,不愧是朕的五郎。” 众王公顺着元延帝的话头,亦恭维不已。 元延帝拍了拍赵上钧的手,温和地道:“朕与五郎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五郎今夜莫走,留在宫中,陪朕守岁可好?” 他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对任何人都无需问出“可好?”二字,唯有对赵上钧例外。 赵上钧忽然以袖掩口,咳了起来,急促而暗哑,带着胸腔中沉闷的抽气声。 元延帝变了脸色,担忧地皱起眉:“青虚老道莫非医术不精,还是要叫几个太医过来给你瞧瞧,这么许久了,怎么还咳着,怕不是伤到肺了?” “嗯。”赵上钧低低地应道,“箭矢贯穿胸肋,戳伤肺部,师父说,往后几年需好生静养,五郎无能,日后怕是不能再为陛下披甲执锐了。” 安王及几位皇族长者闻言,互相对视,目中露出凝重之色,几位皇子及驸马亦停止了大声谈笑,转而窃窃私语,唯有临川公主身边的李怀恩端坐不动,神态自若,仰头喝下了一杯酒,”啧“了一声。 冯太后的眼眶立即红了,怒视元延帝:“都怪圣上不好,就这一个嫡亲的弟弟,不好生爱护他,反而教他常年累月征伐在外,如今这样,该怎么办呢,哀家的五郎啊,可怜的孩子。” “无妨。”赵上钧面色不动,平静地道,“刀剑无眼,生还已属侥幸,我日后只安心修道即可,也无甚关碍。” 他不待元延帝再说什么,又咳了两声,站了起来:“殿中香浓,我胸闷难耐,出去歇一歇,稍晚再来陪陛下说话。” 元延帝满口应允,一脸爱惜之情,亲自起来扶了赵上钧一把,叫了宫人,送赵上钧下去了。 毕竟除岁夜,应欢庆为宜,待淮王出去后,鼓乐再起,伎人歌舞依旧,元延帝很快恢复了常态,转头又和林贵妃笑语晏然,众皇族宗室见状,不再拘谨,重又谈笑风生起来。 蓬莱殿外燃起了焰火,爆竹声声喧闹,火树银花腾起,似金蛇乱舞于人间,司仪官员在台下高声吟咏礼赞之词,颂声朗朗,而雪越下越大了,征兆来岁丰年,一切安顺。 周遭喧嚣,而傅棠梨面容沉静,没有丝毫表情, 案上的茶水早已经凉透,她茫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赵元嘉见她无趣,也不理会,他架不住林婉卿的哝哝絮语,偷偷在桌案下牵住了林婉卿的手,两个人眉来眼去,说不出的情意缠绵。 一个宫人走了过来,在傅棠梨后面俯身,恭敬地道:“太子妃是否不胜酒力?若是喝醉了,可随我去西暖阁小憩片刻。” 今晚的酒,傅棠梨不过略沾了唇,何尝有“喝醉”一说?她回过神来,遽然一惊,抬头望去。 那宫人的面容映入眼帘,居然面熟,傅棠梨记得她,冯太后寿宴时,正是这个宫人将她引入偏殿,在那里,她撞到赵上钧的手中,无从招架。 傅棠梨慌乱起来,心脏“噗通”一下,差点跳出嗓子眼,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左右。 赵元嘉忙着和林婉卿私语,旁边汝宁公主和双胞兄长陈王在拌嘴,叽叽喳喳得闹得很,其他的兄弟姐妹们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两个,而那边的长辈们围着元延帝说些吉利讨喜的话,其乐融融。 高宫正的腰俯得更低了,小声地又问了一句:“太子妃可要去?” 傅棠梨知道自己不该去,但想起方才他苍白的脸色,却又揪心起来,未知他的伤势究竟如何,这终究叫她不得安稳,她沉默半晌,双腿有些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 出了蓬莱殿,风吹过来,夹杂着飘零的雪,冰冷刺骨,吹散了方才旖旎香软的烟熏气,月光下的宫城覆盖着苍茫的白色,宛如迟暮之年,隔着高大的殿门,似是两重天地。 傅棠梨打了个寒战,拉紧了衣领。 高宫正在前面引路,两个小宫娥一左一右挑着琉璃宫灯,傅棠梨在后跟从,一路无话。 也不远,转过廊道,就是一处暖阁,四周静谧,雪落无声,透过窗牖,阁中灯光昏黄。 高宫正将琉璃灯挂在门前,带着人默默地退了下去。 傅棠梨在阶下站了许久,直到落了一肩的雪,这才缓缓走了进去。 前堂无人,几只铜鹤衔灯,烛光柔和,一盆炭火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暖意融融。 中间碧纱橱,重锦帘帐垂下,掩了半截光,傅棠梨挑起帘帐。 隔着一帘重锦,烛火更冷,人的影子印在地上,都显得模模糊糊的。碧纱橱中一张罗汉榻,榻上小案,案上一壶酒。赵上钧倚案而坐,以手支颐,闭着眼睛,似在小寐,肩上披着一袭乌云豹的裘衣,滑落了一半。 他是不是真的伤得很重,还没大好,那前次在元真宫,怎的那般肆意妄为? 傅棠梨有些慌乱,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那裘衣拉起,重新盖在他的肩上。 赵上钧睁开了眼睛。 或许是灯光太过昏暗,纵然靠得那么近,也看不真切,他的眼眸深沉而幽暗,如同被这冬天的白雪所覆盖,分辨不出情绪。 第88章 傅棠梨迅速退后两步,叉手为礼:“儿见过皇叔,皇叔大安。” 在这深夜,她还愿意来见他,这多好。但是,她却刻意地疏远他,她唤他什么来着? “皇叔”,这个称呼,过于刺耳了。 赵上钧眼眸的颜色变得更深,就像浓得化不开的墨,他从鼻子里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声音,像是一个笑,更像是一声叹息,他自顾自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举杯,淡淡地道:“太子妃能饮一杯无?” 傅棠梨伸手,从他手中取走酒杯,轻声道:“皇叔伤势未愈,不宜饮酒。” 赵上钧倏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拉到面前,低下头,就着她的手,一口喝下了那杯酒。 酒已经冰凉,灌入肺腑,透彻心骨,他剧烈地咳了起来,掏出帕子,捂住了嘴,一口血浸透了帕子,从他的指缝中露出,红得刺眼。 然而他依旧保持着淡漠的神情,用帕子把唇角的血迹抹去,这才回答了傅棠梨方才那句话:“我的死活你并不在意,此时何必费心?” 傅棠梨的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微不可及地唤了他一声:“道长……” 在这四下无人之际,长久的、被压抑在心底的某种情绪突然挣脱了束缚,汹涌而来,她像是被梦魇住了一般,慢慢地、慢慢地在他面前俯身下来,望着他的脸,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他,宛如还在从前。 有风来,外面的烛火摇曳了一下,照亮了他眼底的欲望,炙热的、凶狠的,如同负伤而发狂的野兽。 心神的动摇只在那一瞬间,傅棠梨惊出了一袭冷汗,硬生生地把自己拉住了,她闭上了眼睛,把手缩了回来,仓促地转身,想要离开他。 “梨花!” 火热而坚硬的胸膛笼罩过来,他猝然从身后抱住了她,动作近乎粗暴,抱得紧紧的,勒得她肩膀生疼。 “别走,你别走。”他说话时的呼吸蹭过,是滚烫的,那么低、那么沉。 他的味道,是被冰雪覆盖的白梅花,是生于幽林的乌木,冰冷而苦涩的香气,拥抱着,和她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不、这样是不行的,我们前次已经错了,不能一错再错……”傅棠梨不能动,或许是不想动,她喃喃地这么说道。 “我本来以为我能稍微忍耐一下,但是后来发现,其实我并不能。”赵上钧说得很慢,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一个字,“他看着你,我就想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他牵着你,我就想把他的手剁掉,梨花,你说,我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做什么都是错,只会叫彼此万劫不复。 傅棠梨艰难地仰起头,将眼眶中的泪水憋了回去,她摸索着,抓住了赵上钧的手指。 “梨花,跟我走吧。”他喘息得厉害,在这局促的空间里,巨大的阴影将两个人一起包裹起来,“我带你离开,我要娶你、我会娶你,我说过,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付得起,无论什么样的阻碍我都踏得平,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而是不能逼他上绝路,他如今已是行走于刀尖,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所以,儿女情长算什么呢?什么都不能算。 傅棠梨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在发抖:“我只是过来看看你,我该走了,你不能……” “你不能!”他压下去,按住她,一起滚倒在榻上,“不能走!” 半壶残酒被撞翻,泼洒在地上,空气中顿时弥漫开酒的香气,辛辣、微凉,叫人顿生迷乱。 他拥抱她、抚摸她,如同疾风骤雨,他好似总是这样,不能如寻常情郎那般,曲意温柔一番,而事实上,确实不能,这是被唾弃的、无法诉诸人前的罪过,无法克制、无法忍耐,只能在这阴暗处,急促地、迫切地,单刀直入。 巨大羞耻感席卷而来,傅棠梨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一下子烧了起来,烧得身体发烫,她挣扎着、扭动着,想要从他的身下逃开。 那怎么可能。 他的手臂如同铁箍,囚禁她,强悍不容抗拒,他这次格外粗鲁,甚至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他咬她,咬她的耳朵、她的脖颈,如同野兽的牙齿,啃食她的肌肤。 有一点尖锐的疼,一直刺到心里去。 罗裙从榻上滑落,发出一点簌簌的声响,很轻、很轻。 他伏在她的背上,他太重了,压得她眼冒金星,她狂乱地摇着头,金簪委地,发丝散开,嘴巴张开,发不出声音。 “梨花,不要抛弃我、不要抛弃我,好不好……”他喃喃地,这么对她说着,他的动作缓慢而强硬。 他的形体高硕而英武,足足比常人大出那么一截,哪哪都不会例外,无论多少次,都叫她觉得很吃力。 她发抖了,从唇齿间溢出压抑不住的一点点闷哼,很快就用力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几乎咬得出血。 心跳得很急、很快、很乱,“咚咚”乱撞,快要突破胸腔掉出来。而他按住了她的心口,他的手掌滚烫,几乎要把她融化开了。 她觉得自己要疯掉了,趴在那里,大口大口地抽着气,呼吸间,满满都是他的味道 ,当白梅花的香气随着雪散尽,只余下雄性如同野兽般炙热的气息。 在这四下无人的禁庭深处,不可……诉诸人前的狂乱。 …… 不知多了多久,傅棠梨躺在赵上钧的臂弯里,她已经快要晕厥过去了,汗水涔涔,浑身都是湿的。 突然,外面传来了一个声音:“太子殿下。” 傅棠梨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惊恐地睁开眼睛,全身僵硬。 赵上钧剧烈地倒抽了一口气,咬了咬她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道:“放松些……梨花。” …… “殿下怎么不替我出头,由得人欺负我,早知道,今日我不来了。”那是林婉卿的声音,伴着这声音,两个人的脚步踏了进来。 用缂丝十二层重锦做的帘帐垂在隔扇门边,长长的,逶迤于地,断开了里间与外间的情形,只有声音传了进来,听得清清楚楚。 “孤早嘱咐过你,在宫中说话仔细些,你好端端的,和汝宁吵什么,她素来淘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难不成要孤为了你和汝宁那小丫头去理论?成何体统。”这是赵元嘉的声音,听过去有些不耐。 林婉卿不依了:“她眼中只有傅二娘,把我当奴婢看待,那般冷嘲热讽,我怎么忍,我也是堂堂的尚书府千金,若不是……若不是为了殿下您,我也不至于这般做小伏低,叫人笑话,殿下不体恤我也就算了,怎么还责备起我来了,枉叫我一片真心都付了流水。” “好了。”赵元嘉的语气软了下来,“孤看你委屈,在席间也不得趣,这不是带你出来透透气,你先在这里歇歇,若不喜,孤叫人先送你回去。” “我并无不喜。”地下的影子,两个人贴在了一起,林婉卿的声音愈发娇柔,“殿下在哪,我就在哪。” …… 重锦帘帐后面,赵上钧为傅棠梨把一件一件衣裳复又穿上,举动迅速而沉稳。傅棠梨坐在那里,双腿还止不住地发抖,而他半跪在她的面前,为她系上束腰的绦子,还抽空抬起眼,看了她一下,带着一种愉悦的、近乎狰狞的微笑,低低耳语:“就这……梨花,你舍弃了我,选的就是这么一个男人?” 傅棠梨脸上充血,不知道是因为眼前的赵上钧,还是因为外间的赵元嘉,她咬着牙,忍住哆嗦,颤声道:“不干你的事,你不要管我。” 外面的声音黏黏糊糊,好似又靠近了一点,傅棠梨的心紧张得砰砰乱跳,鼻尖的汗又冒了出来。 赵上钧亲了亲她的鼻尖,傅棠梨急了,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腰带,用嘴型无声地吐出一个字:“走。” 他反而拉住了她的裙裾。 傅棠梨急起来,仓皇起身,挣扎着,向前蹭了几步,踉踉跄跄。 他扶了一把她的腰肢。 …… 林婉卿恍惚听见帘帐后面似乎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动静,她的眼睛转了过去,突然看见一片衣角在帘子后面闪了一下,是素净的黑色或者深蓝,模模糊糊瞧得不太清晰,但那必然是男人的衣裳。 她大惊,慌慌张张地拢住了胸口的衣裳,抱紧了赵元嘉,尖声叫道:“谁?谁在那里?” 赵元嘉从意乱情迷中惊醒过来,扭头望向后面,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无人应答。 赵元嘉将林婉卿推开一边,向前走了两步,板着脸喝斥:“还不快出来?” 烛影摇晃了一下,帘帐挑起,傅棠梨走了出来。 她瞥了赵元嘉一眼,面无表情,略一颔首:“对不住,打搅了,我这就走,二位自便。” 赵元嘉一霎那居然生出了被人抓奸当场的狼狈感,他下意识地朝傅棠梨伸出手去,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掩饰性地抓了抓头,恼火地道:“你怎么躲在这里?不声不响的,吓死人了。” 第89章 傅棠梨或许是窥视了方才的香艳情形,她的脸上带着异样的潮红,她抬起手,掠了掠发鬓,她的鬓角似乎也有点凌乱,但她的语气沉稳而平静:“我好端端地在这里歇息,才坐下小半会儿,谁知道你们非要杵到我眼皮底下来恩爱,我能如何,只好躲在后头,装做没人,由得你们自在去,殿下,我这么贤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赵元嘉还未来得及说话,林婉卿却上前一步,脸上带着一种恶意的微笑:“不对,里面还有个男人,我方才分明看见他了,太子妃和谁在一起呢?叫他出来。” 赵元嘉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林婉卿的声音婉转轻盈,好似十分快活,这意外的收获令她喜上眉梢:“只怪太子冷落太子妃,让太子妃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多不凑巧,或许是遇见什么轻狂之徒,怎么就让我瞧见了呢,太子,您一定要替太子妃做主,饶他不得。”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华裳重重,外面看着整整齐齐,但那个男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亵裤却还没来得及穿上,这会儿,傅棠梨站在那里,有一种浓稠而湿润的感觉缓缓淌落,带着未曾冷却的余温,说不出的难受。 她双手笼在袖中,手指发颤,裙下的双脚酥软,不能动、一步都不能动,她用力地咬住了嘴唇,强行挺直了腰肢,面无表情,冷冷地看了林婉卿一眼。 林婉卿已经迫不及待,急步过去,掀开了帘帐。 碧纱橱中空无一人,只有一榻、一案、案上一壶残酒。 林婉卿呆了一下。 赵元嘉也几步赶了进来,瞧了两眼,脸色阴沉:“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林婉卿不甘心,抬头四下张望,却见后面另有门,门扉半掩,烛光昏暗,看出去,隐约有个人影。她大喜,急急忙忙冲了过去,一把推开门:“好啊,原来是躲在这里,可叫我逮住了吧!” 第51章 太子妃,有人指我与你有…… 门后是条回廊,栏杆处,林婉卿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背影,那么高大、那么英挺,他披着一件宽大的裘衣,负手而立,独眺夜雪,风起处,衣襟猎猎,一瞬间,竟有一种览众山而小的威严之势。 林婉卿被胜利的喜悦冲晕了头脑,无暇细想,只怕这个男人逃掉,她扑过去想要抓住他:“就是你,你别走。” 男人侧过身体,拂了拂衣袖,林婉卿的手指从他的袖子上滑过去,没有抓住。 赵元嘉三步并两步冲过来,怒喝道:“什么人?” 而这时,男人已经转过身来,雪落下来,拂过他的眉眼,冰冷彻骨,他俊美无俦,脸色苍白,几疑天上人,远离尘世间。 赵元嘉急急刹住了脚步,讪讪地行礼:“皇叔怎么在此?” 赵上钧看了林婉卿一眼,那种眼神,没有任何情绪,却能令林婉卿浑身的血液都冻结起来,她哆嗦了一下,偷偷地藏到赵元嘉的身后去。 “我在暖阁小饮,见有人至,避出门外,只为清静,谁料尔等呱噪不休,令人生厌。”赵上钧这般冷淡地说道,随手脱下了身上那件乌云豹的裘衣,唤了一声:“玄安。” 赵元嘉这才发现,玄安和玄度二人,一个抱琴,一个捧拂尘,正侍立在稍远处的回廊阶下。 玄安听见传唤,立即上前:“师兄有何吩咐?” 赵上钧在裘衣之下只是随意地披了一件单衫,领口大敞着,露出他宽阔的胸膛,上面隐约可见伤痕,这丝毫无损他的威严,反而加重了那种强悍而肃杀的气息,他将那件裘衣扔给玄安,神情高傲:“那婢子碰过,拿去 烧了。” 玄安应诺了一声,拿着元延帝所赐的乌云豹裘衣下去了。 林婉卿臊得脸皮涨红,快要滴出血来,事到如今,她索性豁出去,不管不顾,拉住赵元嘉的袖子,壮着胆子:“殿下,您信我,我没有看错,方才太子妃确实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若撒谎,管叫我天打雷劈、来日死无葬身之地。” 傅棠梨已经走了过来,她今天的姿态有些异样,步履蹒跚,走得很慢,但仍然是端庄的,她安静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听到林婉卿这话,连眉毛都没有动弹一根。 赵元嘉半信半疑,看了看林婉卿,又看了看傅棠梨。 林婉卿顿了一下,觑探了赵上钧一眼,自己心里也觉得难以置信,但仍然硬着头皮,意有所指:“也不知道这里除了淮王殿下,还有旁的什么人,得好好搜寻一番。” 高宫正及属下的宫人闻得动静,也从外面簇拥而来,朝赵上钧躬身:“吾等失职,令人惊扰到殿下了,有罪。” 赵上钧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看着傅棠梨,平静地开口发问:“太子妃,有人指我与你有私,你有何话说?” 林婉卿眼神躲闪,娇娇怯怯地道:“我并无此意,淮王莫要误会。” 异样的感觉已经快要流到脚踝,渐渐冷却,黏腻难耐,像是春天的虫子蜿蜒而下,叫人脊椎发麻。怎么能这样呢?不该能这样啊。傅棠梨在心中忧伤地叹息着,但她眉目静谧如同往常,低下了头,对淮王表示应有的恭敬:“儿蒲柳之质,怎堪冒犯皇叔,儿惶恐。” 赵上钧的目光又转向赵元嘉:“太子,你又怎么说?” 想来是卿卿不识大体,为了构陷太子妃,胡乱攀咬,也不看看,淮王岂是能轻易招惹的?太子妃也是晦气,每每撞见淮王,总会令他不悦,这又是什么运道? 赵元嘉心念急转,朝赵上钧连连拱手:“婢妾无知,冒犯皇叔,还望皇叔宽宏,勿要责怪她,待我回去定然好好管教。” 赵上钧微微地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无妨,不需待太子回去,我替太子管教亦可。”他倏然沉下脸,断喝了一声,“高宫正。” “是。” 高宫正上前一步,抬手比了一下,两个高挑的宫人立即上前,拿住了林婉卿,一左一右将她的手臂按住。 林婉卿惊怒不已,跺脚道:“你们要做什么?我乃东宫太子承徽,你们这些奴婢安敢对我放肆!” 话音未落,高宫正已经一巴掌扇了过来,狠狠地呼在林婉卿的脸上。 “啪”的一声,林婉卿半边脸颊高高地肿了起来,她眼睛直冒金星,晕了一会儿,才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她素来娇柔,哪经得起这个,不由失声痛哭起来:“太子、太子救我!救救我!” 赵元嘉大感意外,他平日性子温厚,此时也不禁生出了怒意,脸色发青,沉声问道:“皇叔这是何意?” “我是何意?”赵上钧看着赵元嘉,重复了一遍,“太子觉得,我是何意?” 雪下在栏杆外,渐渐淹没夜色,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赵上钧深色的道袍几乎溶化在黑色的苍穹下,带着不属于尘世间的森冷,他的身量太高,望着赵元嘉的时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状态,压迫而来,如山岳逼人。 赵元嘉忽然就熄了火。 除了当今天子,无人敢对淮王不敬,淮王执掌万军,杀伐专断,铁蹄之下亡魂无数,想当然,怎么容得一个区区小女子对他胡乱污蔑,又是那等阴私不堪的罪名。赵元嘉很快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并非他胆怯,实在是林婉卿无礼,怪不得淮王。 他一念及此,再次服软,堆起一脸笑容,诚恳地道:“皇叔息怒,孤是怕皇叔气坏了身子,父皇定然降罪于孤,这等小事,实在不值皇叔一顾,林承徽是我东宫的人,要怪就怪孤平日御下不严,才叫她招摇生事,还请皇叔体恤侄儿,给侄儿留一个情面,饶过她这一遭吧。” 赵元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高宫正并未停下,正正反反扇了林婉卿十几个耳光,“噼啪”之声不绝于耳,她常年在宫中掌管戒令纠禁之职,行事严苛,毫不容情,把林婉卿的脸抽得宛如猪头一般,林婉卿连话都说不出来,被两个宫人架着,在那里痛苦地直哼哼。 赵元嘉心疼不已,上前一步,又叫了一声:“皇叔!” 赵上钧略一抬手。 高宫正停住了手,退后两步,对赵元嘉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太子殿下勿怪,内廷规矩森严,合该谨言慎行,林承徽口出秽言,对长者大不敬,理应受罚,只望她能以此为戒,日后切切不可如此轻狂了。” 赵元嘉心中有气,又不敢对高宫正发作,只怕这事情闹大了,愈发不好收拾,他忍了又忍,勉勉强强地“哼”了一声。 赵上钧拂了拂衣襟,拂落一襟雪,他的语气平淡而懒散:“若非太子故,吾定杀此婢子。” 寒意如刀锋。 赵元嘉不禁心头发怵。 那两个宫人松开了手,林婉卿瘫倒在地上,捂住了嘴,咬紧牙关,眼泪直流,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赵上钧转身离去,雪落在他身后,白茫茫的一片,在夜幕下,如同泼了水的墨色,浓郁而沉寂。 傅棠梨默默地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汗水湿透了后背,而大腿凉飕飕的。 第90章 —————————— 自去岁夏,范阳节度使李颜报当地流匪为乱,如今竟越演越烈,李颜为之警觉,几番追查,探明根源出于潞州,欲出兵剿匪。原金吾卫大将军孙澄被贬出京,时任潞州刺史,他与李氏有旧怨,自然不允,双方人马对垒于潞州边境,形势一触即发。 此事传于朝廷,元延帝不悦,先前的范阳“匪乱”是什么缘由,元延帝心知肚明,疑心李颜过贪,欲染指潞州。时至今日,玄甲军元气大伤,淮王虚弱,无再战之力,元延帝心中隐患消了大半,对李颜又提防起来,下旨范阳,严令李颜不得擅动兵戈。 李颜恨恨而止。 与此同时,自冬来气候反常,雪一直下个不停,今年水气充沛,各地官员以郑州为戒,担心堤坝不固,春汛伤民,纷纷上表请求朝廷拨款修筑水利,户部和工部皆不愿出钱,互指对方贪赃,昧了款项,在金殿上吵得不可开交。兼之郑州堤坝尚未修复,骚乱的百姓又在闹事,地方官员惶恐,接连上奏朝廷。 如此种种,令元延帝忧烦不已,思及旧账,又把赵元嘉训斥了一顿,幸有傅方绪等几个老臣极力为太子开脱,这事才算放过去了。 赵元嘉无辜受了责备,回到东宫,迁怒于林婉卿,很是发了一通火。 …… 这段日子纷纷扰扰的,发生了不少事情,过了几日,林婉卿的父亲林商在家中设宴,延请太子及太子妃过府,示赔罪之意。 傅棠梨本不作理会,赵元嘉赌气,声称要携着林婉卿去赴宴。傅棠梨想想又不妥,在外人面前,若叫赵元嘉和林婉卿公然出入成双,那她东宫太子妃的颜面恐怕就没处搁置了,思之再三,遂同往。 林府占地广阔,以尚书官职,已属逾制,但因上头有林贵妃在,连御史台也不便说他。 林商及林夫人延太子并太子妃入,执臣子礼仪,毕恭毕敬,林婉卿今天也老实了许多,低眉顺眼地跟在赵元嘉身后,一脸柔弱无辜之态。 宴席设于正厅大堂,双侧各立二十四扇珐琅山水錾金屏风,大幅团花缂丝蜀锦垂覆,四角摆着赤金虎面方尊,尊中燃着红萝炭并白檀木,异香扑鼻,地上铺的是波斯国的羊绒金丝地毯,婢女往来侍奉,赤足而行,足踝系金铃,叮当作响。 席间摆放缕金香药十样,雕花蜜煎十样、时新鲜果十样、脯腊膴胖又十样,婢女出府中器皿,水晶、琉璃、玛瑙、琥珀等,以此奉贵客,致四方美味,南海琼枝、东陵玉蕊,八珍鱼脍、荔枝白腰等五十样,又佐以长春法酒、琼酥天乳、蔷薇清露、蓬莱玉液等佳酿,未饮已醉人。 极尽奢华。 待坐定,林商犹曰:“寒舍太陋,恐不当太子意,惭愧。” 赵元嘉矜持地点了点头:“林翁无需过谦。” 林商把腰弓得低低的,赔笑道:“下官门下有客卿,自塞北归,过庭州,见有胡姬善舞,携之以返,可娱声色,太子愿赏脸一观否?” 傅棠梨坐在旁边,闻及“庭州”、”胡姬“等语,心倏然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端起茶盏,抬手做饮茶状,用袖子遮住了脸。 赵元嘉已道:“可。” 少顷,香风阵阵,铃铛声响,有胡姬踏旋舞而入,面容妖冶,金发绿眸,眼神勾魂,袒胸而露臂,双腿若白雪凝脂,凭地销魂。 这并不是庭州酒楼遇见过的那个胡姬,傅棠梨松了一口气,暗笑自己草木皆兵了,又把袖子放了下来。 林婉卿哀怨地看了父亲一眼。 赵元嘉显然还算满意,他坐在那里喝着酒,面上泛起了愉悦的笑容。 胡姬姿态妖娆,手臂若灵蛇,宛转盘绕,先是时还正经做胡旋盘舞,后 来举止越来越不规矩,扭动腰肢,旖旎着来到赵元嘉的身边,胸前春波荡漾,飞来一个妩媚的眼波。 赵元嘉使劲咳了起来。 林商见时机恰好,端着酒盏过来,弓着腰,谦卑地道:“因工部修堤之事,累太子殿下往郑州奔波,下官惶恐,下官亦有心办事,只恨户部一毛不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徒呼负负,望太子明鉴,切莫怪罪于下官。” 赵元嘉按元延帝的安排,在太常寺和吏部两处做过事,对工部确实不甚知之,往日听风评,众大臣对林商颇不屑,暗嘲他凭借裙带上位,实庸才也,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林商又是林婉卿的父亲,赵元嘉只好笑了一下,未置可否。 林商拍了拍手,胡姬停住了舞蹈,跪伏在赵元嘉的脚下。 仆从从厅外牵着两匹马进来,这两匹马体态健硕,前额高隆,有虎豹精气,通体近赤金,而鬃毛呈白银,水滑如丝缎,端的是难得的神驹,又配以金络脑、雕花鞍鞯、翡翠当卢等配饰,整个光耀灼灼,显得华贵无比。 林商亲自牵了一匹到赵元嘉跟前,满面堆笑:“之前息女鲁莽,与太子妃争抢马匹,令太子及太子妃不悦,下官为人父,甚羞愧,此栗金叱拔也,亦从庭州所获,殊为难得,特敬献于太子。” 林婉卿是家中幼女,自幼被千娇百宠着长大,虽则已经嫁人了,小女儿憨态却尚未消除,此时看着那马,忍不住插嘴埋怨道:“好是好,终究不如那匹桃花马来得漂亮,父亲不是说要找一匹一模一样的来吗,怎么差了?” 林夫人在后面使劲掐了女儿一把,林婉卿疼得”哎呦“叫唤了一声。 林商叹气,朝赵元嘉拱手道:“那桃花叱拔原是书中才有的奇物,唯高昌国主偶获之,是为国宝,高昌为淮王所灭,这世间也只有这么一匹,下官无能,自然不能与淮王殿下相比。” 那两匹栗金叱拔风采异常,且成双而出,尤显难得,赵元嘉心中是满意的,太子妃已经有了一匹桃花马,林商的意思自然就是太子和林婉卿各一匹,赵元嘉不去说破,只点了点头,微微露出几分笑意:“林翁有心了。” 傅棠梨百无聊赖,啜了一口茶,哂然一笑。 林夫人见状,急忙起身,又有仆从抬檀木箱以进,林夫人示意呈至傅棠梨前,亲自打开了箱子。 箱盖掀起,宝光四溢,内中两株近尺高的血赤珊瑚树,流光如霞,树下堆满珍珠,颗颗皆有拇指大,莹白浑圆。 林夫人比女儿圆滑许多,当着傅棠梨的面,十分谦卑:“息女有幸,得入东宫侍奉太子并太子妃,然其天真烂漫,或言行多有不周之处,令吾担忧,些须薄礼,不成敬意,乃吾等为父母者心意,还请太子妃笑纳,日后息女在东宫还请您多多担待。” 仿佛送了礼,林婉卿那种种举动都成了天真烂漫了,这种担待,傅棠梨应承不下,更何况林家的这些财富,也不知有多少是贪赃而来的民脂民膏,傅棠梨也不屑,对于林夫人的话,她不过淡淡地笑了一下:“夫人盛情,心领了,不敢当。” 但是,赵元嘉此时却道:“卿卿胸无城府,心性率真,我素喜之,今日林家既有这心意,往日种种过节,也不必再提,二娘日后与卿卿共处,大可和气些。”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傅棠梨仅有的一点耐心也消失殆尽,她看了赵元嘉一眼,拖长声音,慢条斯理地唤了一声:“黛螺。” 黛螺正和胭脂侍立在太子妃身后,不愧是多年的贴身婢女,娘子一个眼色过来,她就心领神会了,上前一步,一本正经地道:“这种珊瑚树,太子妃的嫁妆中就有五四株,最矮的那个也有一尺半,林夫人,您这两株还没长大呢,不必急着送出手,至于那些个珍珠……” “家里的珍珠多得要命,这些都算小的。”胭脂补了一刀,“太子妃前儿还嘱咐我们用珍珠做了几双鞋面,这会儿鞋子很够,不需再多。” 纵然林夫人城府再深,此时也不禁变了脸色。 林商干巴巴地笑了笑:“贵仆怪会说笑。” 林婉卿红了眼眶,拉着赵元嘉的袖子,泫然欲泣:“太子,您看她……” 赵元嘉皱眉看着傅棠梨,语气颇不许:“林夫人一片好意,你素来贤良,缘何今日如此无礼?” “何谓无礼?”傅棠梨面色不动,慢慢地道,“论公,我乃太子妃也,此臣妇,岂能当我多礼?若论私……”,她站了起来,抬起下颌,从容而倨傲,“此妾室家人,本就不配与我平起平坐,我称呼一声‘夫人’,已经折煞她了,犹不知足,何太贪?” 赵元嘉勃然色变,掷杯于地:“傅二娘,你回回都要与孤作对吗?” 傅棠梨忽又莞尔一笑,心平气和地道:“我胸无城府,心性率真,或言行多有不周之处,还请太子多多担待,太子既厌我,那便容我先行告辞了。” 她言罢,不待赵元嘉答话,带了贴身的婢女仆从,径直扬长而去。 赵元嘉有心追上去和她争执,又觉不成体统,只气得个脸色发青。 …… 李复弓着腰站在二门外,已经等候了许久,他原是普通商贾,所求者也不过利也,此次自庭州返,携至宝献于林大人,赏赐尔尔,甚至抵不过他的本钱,他颇不甘心,腆着脸,对林府管事殷勤赔笑。 第91章 “小人从庭州带回的舞姬与马匹,不知主人中意否?不是小人自夸,若换别的人,未必能找到这般上等货色,舞姬且不论了,那两匹马,小人敢说,就连庭州大都护府上都未必有比这更好的。” “行了、行了、给我们家送礼的人多了去,不差你一个。”林家权势赫赫,便连府上的管事也盛气凌人,如李复这般依附于林家的商贾数不胜数,哪里值得他逐一应付,当下不耐烦地道,“东西也送上去了,稍后若能讨得太子殿下的欢心,大人自会厚奖你,你莫要在此呱噪。” 李复犹在讨好,掏出碎银子塞到管事的手里:“还请管事多多美言……” 就在这时,一大群人从内院走了出来,前有女使奉拂尘与纨扇引路,奴仆无数,簇拥着中间一个华服丽人,一看就知身份不凡。 管事唬了一跳,避让不及,急忙扯着李复在道边跪下:“这是太子妃,不得失礼。” 李复惶恐,跟着管事一起把头伏得低低的。 少顷,丽人从身侧过,众女使佩环声动,隐有香气如莲花。 李复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地抬头张望了一下,这一瞧,他倏然瞪大了眼睛,忘记了场合,往前一扑,几乎要立起身来。 幸而管事的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李复的头,迅速压到地上,低声怒斥:“你作死吗?” 有东宫女使闻得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林府管事急忙拱手,讪讪地笑。 好在女使没有计较,很快离开了。 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朝着李复啐了一口:“该死的贱民,敢在贵人面前无礼,险些带累我,快走快走!” 李复使劲咽了一下口水,激动之下爬不起身,一把抱住了管事的腿,颤声道:“我要面见林大人,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和大人说,天大的秘密!” 管事一脸狐疑之色,盯着李复看了半天。 第52章 二更禁庭春夜…… —————————— “你说什么?淮王与太子妃私通?”林贵妃原本斜倚在软榻上,一下子坐正了姿势,捂住嘴,几乎不可置信,失声道,”淮王那般冰冷冷的一个煞神,又是出家的道士,会和太子妃好上?真真匪夷所思。” “千真万确!”林婉卿恨不得对天发誓,“那李姓商贾说得有凭有据,去年夏末,淮王不是在庭州吗,那傅二娘当时说是去了渭州,渭州距离庭州不甚远,他们二人必是约了私下在庭州相会,以此避开长安众人耳目,李贾还说,淮王对太子妃极为爱护,有人对太 子妃无礼,被淮王当众打杀,这事情,遣人去庭州一探就知究竟,做不得假。” 林贵妃冷静下来,谨慎地做了个手势,贴身的宫人迅速出门,左右看了看,又回来禀道:“娘娘,没人,都在外头候着呢。” 林婉卿手里拿着方帕子,气愤愤的,差点绞烂了:“我就说,当日在西暖阁看到的,和太子妃在一处的男人就是淮王,偏偏淮王不认账,还要装作无辜,叫人把我打了一顿,可恨极了。” 林贵妃沉思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竟然如此?原来如此!” 她生来千娇百媚,寻常说话都是轻柔婉转的调子,此时也不例外,懒洋洋的,好似还笑了一下。 林婉卿不乐意了,拉住林贵妃的袖子摇晃着撒娇:“娘娘,既然证据确凿,您赶紧告知圣上,将这一对奸夫□□一并拿下,断不可轻饶。” 林贵妃瞥了林婉卿一眼:“这事儿,你怎么不去和太子说,却过来告诉我?” 林婉卿撅起了嘴,咕哝着道:“我本待马上告诉太子,父亲偏说不可,要我进宫,请娘娘拿个主意。” 可见林商还是有点脑子的,至少比林婉卿强。 林贵妃“啪”的一下,把林婉卿的手拍开,又气又笑:“你要和太子说、和圣上说,怎么说?空口白牙的,就凭一个贱民的一面之词,想要将淮王和太子妃一起定罪?你命大,能在淮王手下逃过一遭,我可不敢触他霉头。” 林婉卿呆了一下,几乎跺脚:“那不成,怎么能就这样放过他们两个?” 林贵妃实在忍不住,戳了一下林婉卿的额头:“我们林家怎么出了一个你这么蠢的?”,她转而又叹气,“好在太子也不甚聪明,难怪他喜欢你呢,果然是物以类聚吗?” 林婉卿捂着额头,委屈极了,眼睛都泛起了泪光:“娘娘怎么这样说我,难道您不疼我了吗?” 林贵妃圣眷浓厚,宫殿中布置得富丽堂皇,她点的香是最昂贵的龙涎,香气馥郁,如同旖旎的云雾弥漫在玉屏珠帘之间,她的眉眼掩在这云雾后,微微笑着,一如往常,温柔又妩媚,涂着丹蔻的手指竖在朱红的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 “好孩子,别着急,待我好好安排一番,若淮王真对傅二娘有情,我管叫他们二人当场显形,到时候,叫太子殿下亲眼瞧一瞧,我就不信,弄不死傅二娘。”她轻描淡写地如是说道。 —————————— 开春后,沈皇后病情不见好转,愈发沉了起来,赵元嘉和傅棠梨过去探视了几次,她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连话也说不上几句,令赵元嘉忧心不已。 在沈皇后身边服侍多年的宫人十分不忿,忍不住对太子抱怨道,只因林贵妃对皇后不恭,皇后去寻圣上讨还公道,圣上避而不见,令皇后娘娘在甘露殿外等候许久,时值雪夜,受了风寒,这才病倒,如今圣上却对林贵妃无半点责罚,何其偏袒。 赵元嘉闻言,当即去找元延帝理论,元延帝顾左右而言他,坚决不认,又忆及与沈皇后少年结发,几欲落泪,后来反而是赵元嘉跪下认错,劝慰了父皇许久。 未几,沈皇后的未央宫中服侍的人统统换了一茬,再也没人敢在太子面前多话了。 …… 这一日,赵元嘉外出办事,时方暮,天有微雨,宫中来人,传沈皇后的意思,命太子妃前去侍疾。 傅棠梨不敢怠慢,随同往。 至未央宫外,居然是太医署许掌令亲自领着几个医官守在那里,许掌令见太子妃来,上前拜见,面露忧色,低声禀道:“太子妃须得小心些,娘娘这病不太妙……”他停顿了一下,有些艰难地道,“怕是已经转为肺痨,很是棘手。” 傅棠梨心下一沉:“父皇可知晓?来探望过了吗?” 许掌令没有正面回答,含糊地道:“千金龙体,不可有失。” 肺痨是会过人的,元延帝怕染病,竟连结发妻子都不来看一眼,何其凉薄,傅棠梨心中生出了一种兔死狐悲之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许掌令心肠好,又低声道:“皇后命侍疾,太子妃不得违,下官这里特制了防疫的香囊,可抵挡病气,太子妃请佩于身。” 他退后一步,后面一个医官上来,将一个巴掌大的香囊呈给傅棠梨。 傅棠梨接过,入手即闻异香扑鼻,她道了谢,系在腰带上。 少顷,尚宫出,引太子妃入内。 至内殿,沈皇后犹在昏睡中,床幔低垂,她躺在那里,隐隐约约地看过去,整个人都消瘦得不成样子,脸色淡如金纸,呼吸微弱,似乎毫无生气。 床头点着一炉香,白雾袅袅,空气中漂浮着苦涩而沉郁的药味。 傅棠梨有些心惊,她不便惊扰沈皇后,只能垂着手,安静地侍立在她的床边。 尚宫弓着腰,无声地退了出去。或许是怕染病,宫人们避得远远的,站在屏风外。重重叠叠的纱帘垂下,把烛光隔得支离破碎,瞧过去一切都显得幽深而昏黄。 四下寂静,寥无人声。 周遭的香气逐渐堆积起来,越来越浓,不知道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很怪异,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甜美而萎靡的味道,像是牡丹开到极盛,又转为凋谢,软得都要融化了。 令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傅棠梨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有些站立不稳,身体渐渐燥热起来,血流得很急,心跳得很快,突突地快要冲破胸腔,头昏昏沉沉的,她试图思索一下眼前的处境,但是脑子像是被浆糊黏住了,转不动,只能迷迷糊糊地想着,莫非她也病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也只有那么一小会儿,有人蹑手蹑脚地过来,在傅棠梨的耳边轻轻地唤道:“太子妃?太子妃可是哪里不舒服,奴婢带您先下去歇一歇,可好?” 她确实不舒服、很不舒服。傅棠梨已经无从分辨,她踉跄着后退,想要离开这里,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好”。 —————————— 范阳的局势愈发微妙,李颜一面频频调动兵马辎重,一面又上书朝廷,哭诉范阳境内动乱,疑有官兵冒充匪徒,屡屡攻打范阳,令其损伤惨重,求元延帝下旨,允其出兵潞州,清除匪患。 范阳节度使有多少人马,潞州刺史又有多少人马,元延帝心里是有数的,他对李颜的无理取闹十分恼火,这会儿又念起淮王的好处,急召淮王入宫,商议此事。 第92章 赵上钧能与元延帝商议什么,只道眼下安心养伤,军务之事已无力管辖,至于李颜与孙澄之争,必然是孙澄之过,可再贬之。 元延帝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忽然又觉得孙澄可怜起来,悻悻然说了几句,收住了这个话题。 时值深夜,林贵妃来请元延帝回去安寝,见淮王欲退,殷勤致意,言及淮王伤病未愈,外头风雨交加,恐受寒,大不妥。 元延帝被林贵妃的这一番话又挑起了长兄之心,不允淮王离去,留其宿于长兴宫。 长兴宫为赵上钧和长兄旧居所,元延帝亲携赵上钧同往,见宫中一切陈设如往昔,不禁感慨万千,又诉及往事,泪湿眼眶。 赵上钧沉默良久,垂下眉眼,对元延帝道:“五郎亦不能忘,五郎一身皆大兄所赐,当日之誓不敢违,无论来日如何,五郎愿为大兄效死,无有不从、无有不遵。” 至此,元延帝心满意足,方才离去。 淮王喜静,宫人不敢 扰,皆退出殿外。 这会儿已经是春天了,论理说,春雨应是缠绵的,但今夜的雨下得有些急,砸在宫城的瓦片上,嘈嘈错错的,吵闹得很,让赵上钧甚是不愉。 长兴宫的廊庑下挂着琉璃明角灯,灯光在风雨中飘摇不定,恰如这动荡的时节。 赵上钧静坐于案前,正垂眸沉思之际,忽闻窗外有宫人过,窃窃私语。 有一人语气同情:“太子妃……有恙,独在灵犀殿……可怜……胡不召太医?” 同伴嘲讽:“皇后重病、贵妃头疾发作,值夜太医皆不得闲,谁理她?” 那人又道:“怎不见东宫侍从来接?” 同伴又懒洋洋地道:“太子冷落太子妃久矣,东宫多是趋炎附势之辈,恐无人应答,你操心什么,莫再提。” 先前那人嗟叹了一声,声遂止。 赵上钧目中精光暴露,霍然站起身来。 —————————— 傅棠梨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整个人好似浸泡在春水里,软绵绵的,又好似暴晒于烈日下,火辣辣的,汗水一阵阵地冒出来,衣裳都湿透了。 奇异的香气围绕着她,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像是曼陀罗的酒酿,迷醉人心。偌大的宫殿中只有她一个人,烟纱如幕,锦帘如障,绮丽的光影笼罩过来,恍惚间,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将她束缚住,不可逃脱。 好痒,痒得身体都发麻,她太过难受了,忍不住把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扯住了衣领,难耐地抓挠着。 耳边有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梨花。” 男人的声音很低、很轻,几乎不可闻及,但傅棠梨听见了,即使是在神志不清的混乱中,她仍然打了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眼前灯烛朦胧,她视线模糊,瞧过去,一切都带着一层氤氲的水气,连他刚毅的面容也变得柔和了起来,眉眼深邃,俊美宛如天上人。 来不及分辨,来不及思索,什么都来不及,极度的渴望如同澎湃的潮水,汹涌卷来,把傅棠梨的理智都淹没了,她朝着赵上钧扑了上去,抱住了他。 她眼角殷红,面似桃花,没有章法地在他身上胡乱磨蹭着,急切地、笨拙地吻他,哀婉地求他:“……皇叔、皇叔,救我。” 赵上钧倏然捏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硬生生地掰开,他望着她,眼眸漆黑如夜,其中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寒冰,似鬼魅一般:“梨花,看清楚,来,告诉我,我是谁?” 他是谁? 傅棠梨用迷离的目光望着他,喘息着,咬着嘴唇,几乎把嘴唇都咬破了,唇间露出一点樱桃红,她挣扎了半天,还是小小声地叫他:“皇叔……” 赵上钧咬着牙,他也喘得厉害,手背上凸起了青筋,但他终究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意,强硬地把她按在枕上,不让她动弹,用温柔的声音告诉她:“可是,皇叔是不能这样……这样碰你的,这不对。” 傅棠梨呆了一下,突然觉得很委屈,拽住了他的衣袖,小声地啜泣了起来:“……道长,玄衍、玄衍。”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像是糯米糍粑,黏着蜜糖,她哭得泪汪汪的,水珠儿沾在睫毛上,星星点点,既可怜又可爱,素日那样端庄正经,这会儿撒娇起来,简直要命。 赵上钧再不能克制,他猛然将她紧紧抱住,那种粗暴的力度,仿佛是想要把她嵌到自己的骨头里去。 傅棠梨觉得自己热得快要死掉了,死在赵上钧的怀抱中。 烛光摇曳,轻纱逶迤,如同云雾飘渺,窗外雨声愈急,敲着檐上瓦、阶下石,如琵琶弦上音,十指轮拨,急急切切。 赵上钧的手摸索着,握住了她的腰肢,她的腰在颤抖,那么纤细,就像江月岸边的婀娜杨柳,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好似在打一场恶战,汗水流得比她还多,他拉住她的腰带,用力一扯,腰带上的香囊掉了下来,他一把捞住,远远地抛了出去,恨恨地骂了一个字:“笨!” 傅棠梨没听懂,更委屈了,她被赵上钧压着,胸口发闷,只能两只脚胡乱蹬着,想要踢他。 裙摆撒开,衣带散开,领口大大地敞开着,如同羔羊,雪白的、无辜的羔羊,而他是凶狠的野兽,经不得这样的挑衅。 他低下头,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如同酥酪凝脂,带着她的甜,美味异常,他的牙齿贯穿了她娇嫩的肌肤,狠狠地咬着,几乎想把她的肉吃下去。 傅棠梨吃不住疼,发出了尖利的惊叫,但只有半声而已,他的手按了过来,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 剧烈的疼痛让她恢复了一些意识,她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水和着汗水一起把发鬓都打湿了。 赵上钧终于松开口,舔了舔她肩膀上的血珠,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我在你身上留下印子,你说,赵元嘉看到了会如何?“ 赵元嘉?那是什么玩意儿?傅棠梨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会儿,突然惊醒,打了个哆嗦,她眸中泪水未干,气喘吁吁地去推赵上钧:“不、不行、走开……” 用过就丢,何其可恨。赵上钧简直要气笑了,他抵住她的胸膛,她的心在他的手掌下面”噗通噗通“地鼓动着,柔软而又激烈的心跳,叫他几乎发狂,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慢慢地问她:“梨花,喜欢我吗?”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好似被砂砾碾过,粗糙得发疼。 傅棠梨仿佛还被那种怪异的药物所控制着,浑身颤栗:“喜、喜欢!” “你骗我。”赵上钧俯下身,这只野兽尚未得到慰藉,他恶狠狠地盯着她,咬牙切齿,“你又在骗我!” “没有、没有骗你。”她望着他,目光哀婉而迷离,好似乱了春水,不能浮起,她喃喃地这么说着,宛如梦呓一般,“是真的……喜欢。” 这句话,是最烈性的药,令人疯狂、令人可以为她生、为她死。 赵上钧倏然俯身。 烛光沉下,像是什么东西破开的动静,过于剧烈、过于强硬、好似不堪重负。 傅棠梨一声闷哼,倏然缩紧,她高高仰起脖颈,如同一个圆弧的弓,拉满了,马上就会破裂。 他坚硬的肌肉下,血液在脉络中涌动,鼓动着,喧嚣着,拥抱着,紧紧贴在一起。 他太烫了,她的皮肉那么娇嫩,简直要被他烫伤,她哭了起来,落下了眼泪,却情不自禁抓住他的后背,指甲掐进去,抠出了血印子,一道道,晕染开,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滑腻腻的。 她吻他,主动地、热烈地,在这极致而淋漓的夜晚,昏暗的、摇曳的烛光下,发了疯一般吻他。 是真的……喜欢。失去理智、不再冷静,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敢纵容自己,偷偷地,不叫旁人瞧见。 …… 在这一片迷乱中,门外突然传来的一阵纷沓的脚步声。 如同一个霹雳当头打下来,傅棠梨顿时惊悚,身上的热汗倏然转为凉的,她如坠冰窟,遽然睁大了眼睛,颤声道:“有、有人来了,你快走、快走!” 但赵上钧并没有抽身而退,反而更进一步,他气势汹汹地咬她,从她的眼睛、到嘴唇、到喉咙,贪婪而粗鲁,几乎要咬破她的肌肤。 “不走!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不怕叫人知道。”他在间隙中,近乎呢喃地问她,“怎么,你怕吗?” 敲门声响了起来,“叩叩叩”,由轻及重。 赵上钧突然恨恨地咬住傅棠梨的脖子。 傅棠梨闷哼了一声,脚趾尖蜷曲了起来,狂乱地摇着头,头发水淋淋的,湿透了。神志过于恍惚了,以至于她骤然生出了一个突兀的念头,算了,死就死吧,一起死罢了。 敲门声愈发急促了起来。 第53章 说,太子妃的奸夫在哪里…… —————————— 雨下得很大,风斜着吹,把赵元嘉的衣袖都打湿了,黏黏地贴在手上,这令他感觉十分焦躁。 第93章 他方才回到东宫,还未及更衣, 却见林婉卿慌慌张张的,几乎是小跑着进来,脸色苍白,好似后头有鬼在撵她似的,她一看到赵元嘉,立即扑了上来,“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 赵元嘉皱眉:“好端端的,你又怎么了?” 林婉卿抬头,一脸惊恐之色,她身体发颤,声音还是娇娇弱弱的,好似快要晕过去的模样,说出话却是石破天惊:“妾随太子妃入宫为皇后娘娘侍疾,太子妃中途走脱,妾尾随之,竟见其在灵犀殿与人私会……” “闭嘴!”林婉卿的话还未说完,赵元嘉已经暴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混话吗?” 林婉卿的眼泪如珍珠般落下,她以袖拭泪,哭着道:“妾也不愿相信,妾见到那般丑态,惊得实在六神无主,亦不敢声张,只能退避,但这会儿见殿下,实在不敢隐瞒,还请殿下决断。” 赵元嘉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恨不得一巴掌摔在林婉卿的脸上:“你闹够了吗?你一而再、再而三诬陷太子妃,莫不是仗着孤宠你,就忘了上下尊卑之别?” 林婉卿心里恨得流血,她的手摸上自己的小腹,暗暗咬了咬牙,皇后重病,无人能为傅二娘撑腰,趁此契机,扳倒傅二娘,太子妃之位唾手可得,岂容退缩。 傅二娘和淮王皆在灵犀殿中,傅二娘被那药香所迷,无论淮王是否把持得住,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怎么都说不清楚的,这步棋,只要淮王踏入灵犀殿,就算是成了。 她一念及此,面上的神色愈发哀切,泪流满面,一下又一下地磕头,额头上都渗出血痕来:“妾指天发誓,若有虚言,妾甘领一切责罚,他们眼下还在那边,太子去了,一看便知究竟,妾怎么敢凭空捏造呢?” 此情此景,由不得赵元嘉不信,他怒目圆睁:“谁!那狗男人是谁?谁敢如此胆大妄为!” 林婉卿把头伏在地上,身体发抖,十分畏惧,呐呐若蚊声:“妾曾经说过……太子不信,妾不敢再说。” 赵元嘉好似被雷劈到了一般,呆滞了一下,内宫禁廷,除了天子,还有哪个男人能够出入其中? 只有淮王。 赵元嘉惊怒交加,转身冲了出去,满脸狰狞之色。 东宫侍从们见太子如此情态,皆大惊:”殿下、殿下,夜已深,殿下何往?” 林婉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急令侍从们持灯火照明,跟上太子。 风雨愈大,泼不灭灯火,一行人浩浩荡荡、气势汹汹,直奔灵犀宫。 及至远远的,看见灵犀殿外挑着一盏孤灯,在雨中飘忽,昏暗晦涩,两个宫人靠在廊庑的立柱下,头一点一点的,正在打盹。 赵元嘉奔到近前,两个宫人骤然惊醒,慌慌张张地迎上前来:“见过太子……” 她们正好挡在了赵元嘉的跟前,赵元嘉愈发愤怒,一脚飞去,将宫人踢开,上前几步,再一脚,“嘭”的一声,揣开了殿门。 殿中灯火半明,烛影摇红,纱幔低垂,空气中似乎漂浮着一种柔软的味道,黏腻而香甜,角落里烧着火盆子,麝香的味道混合着腥膻,近乎燥热,让赵元嘉的血气一阵一阵往上涌。 傅棠梨正斜坐在榻上,只有她一个人而已,她的发髻有些凌乱,一支金簪落在案上,外衫散开,半搭在臂弯上,她倚着小案,手支着额,露出一截生嫩嫩的小臂,白得惊人,带着一种颓废的意味,仿佛对外面的喧哗并未闻及。 她看见了赵元嘉,不但没有起身,连个招呼都没有,不过略一皱眉,依旧是她对待赵元嘉惯常的态度,冷漠,而且傲慢。 赵元嘉注意到了,她的脸颊很红,如同抹了胭脂,尚未褪尽,极浓极艳,似桃花。 他的脑子嗡嗡作响,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愤怒,好似背后被人捅了一刀,又气又痛,他三步并两步过去,双目赤红,瞪着傅棠梨,厉声喝问:“说,那奸夫在哪?” 林婉卿已经跟了进来,她身后带着东宫数十侍从,乌泱泱的一大群,全部涌进了灵犀殿,这里骤然显得挤了起来,火把通明,火光大盛,照得一切无所遁形。 她的目光迅速扫视四周,一面又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边不存在的泪水,神情哀伤:“太子妃,你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情来,这、这让太子殿下情何以堪?你怎么对得住殿下对你的情意啊?实在不是我有意害你,是东宫的颜面容不得你这样践踏啊。” 傅棠梨终于站了起来,她随意地瞥了赵元嘉一眼:“你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略微带着沙哑,说话的气息也不若平日,低低的,尾调还有些软。 林婉卿的目光落到左侧的围屏隔间,里面传出了一点声响,人影晃动了一下,她立即朝赵元嘉努了努嘴。 赵元嘉恶狠狠地冲过去,推开围屏,吼道:“你躲什么,出来!” 傅棠梨想要阻拦:“太子且慢,不可失礼!” “哐当”,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与此同时,“啊”的一声惊呼响起。 林婉卿心下一沉,已经发现不对。 赵元嘉怔住了,他伸着手,还保持着推搡的姿势,结结巴巴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安、安……安王妃,怎、怎么是你?” 安王妃年纪大了,手脚有些不太利索,听到太子的动静,方要出来,没曾想慢了一点,围屏就砸了下来,她仓促一躲,险些跌倒,手里托的茶盘落地,茶盏砸得粉碎,她老人家闪了一下腰,惊得脸色发白。 傅棠梨慌忙扑了过来,扶住安王妃,满脸不安之色:“太子年轻不更事,惊到安王妃了,还请您见恕。” 围屏后的隔间里还有安王府的一个侍女,本来在一边煮茶,这会儿赶紧连滚带爬地过来:“王妃、王妃!您没事吧?” 安王妃平日温煦和蔼,此时不禁也动了气,她摸着胸口,斥责道:“太子在做什么?喊打喊杀的,怎么,老身好心照顾你的太子妃,还成了罪过不成?” 赵元嘉脑子里乱糟糟地混成一团,他顾盼左右,左右和他一般茫然,皆爱莫能助,他回过神来,只能先拱手致意:“孤不知安王妃在此,莽撞了,孤给王妃赔礼。” 安王妃“哼”了一声,面有怒色,一拂袖,不做应答。 安王府的侍女上前,板着脸,道:“我家王妃入宫探望皇后娘娘,偶遇太子妃,见其不适,而太医未至,故而留在此处,予以关照一二,谁知道竟触犯了太子的忌讳,那原是王妃的错了?” 侍女见过大世面,面对太子也丝毫不怵,反而说话夹枪带棍的。 赵元嘉理亏,不好问罪于她,只悻悻然摆手:“孤说了,都是误会,安王妃莫要着恼。”经了这么一遭,他方才的蓄积起来的怒气像是被针戳破了一般,“嗤”的一下,漏得精光,此时徒留一片尴尬,他支支吾吾地道,“孤、孤……哦,对了,外头雨大,孤是来接二娘回去的,一时心急……” “太子是赶着来抓奸,才一时心急吧?”傅棠梨慢条斯理地打断了赵元嘉的话,她的双手笼在袖中,腰身挺得笔直,这是她一贯的姿态,矜持而高贵。 安王妃脸上露出不赞成的神色:“太子和太子妃新婚燕尔,本应琴瑟调和才是,怎么弄出这般闹剧,张扬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赵元嘉的嘴角抽了抽,狠狠地瞪了林婉卿一眼,又勉强笑了笑,矢口否认:“抓什么奸,这真是胡话,断断没有的事,你们都听错了。” 林婉卿自知事情出了意外,今夜势必难以如愿,却不知道到底哪个关卡出了毛病,她又是愤恨、又是惊惧,默默地退后了两步,用袖子遮住脸。 傅棠梨神态自若,她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无辜而好奇的表情:“太子此番兴师动众,实在叫人惊诧,让我想想看,奸夫是谁呢?” 赵元嘉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好了,莫要得理不饶人,你也少说两句。” “是淮王吧?”傅棠梨不为所动,她甚至微微地笑了一下,“毕竟,林承徽上回指认的就是他,这一时半会的,估计也不太好改口换人。” 林婉卿犹有不甘,低着头,小声嘀咕着:“我分明看见淮王进来了,谁知道你们耍了什么花招,才……” “听说有人要来抓拿我?”就在这时,一个男人浑厚而威严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赵元嘉头皮一麻。 东宫侍从皆躬身,让开了一条道:“见过淮王殿下。” 是夜,大雨如泼,天幕如漆,赵上钧披一袭玄黑大氅,踏夜色而来,他身形伟岸逼人,挟苍穹之 浓墨,令灯烛为之一沉。 元延帝身后的大内总管宋太监随侍淮王,亲为其执伞,内廷金吾卫两列跟从其后,铁甲沉沉,长戟寒光,肃穆无声。 赵元嘉心虚,忍不住扶额:“怎么就惊动了皇叔?” 赵上钧步入灵犀殿中,目光注定赵元嘉,平静地道:“我闻太子夤夜入宫,带人拿我,不敢怠慢,自投之,敢问太子,我所犯何罪?” 第94章 太子领着一大群人风风火火地闯入内廷,守卫宫门的金吾卫不能阻,往上头禀告,惊动元延帝,元延帝已于林贵妃处歇下,遂打发宋太监带人去探究竟,行半路,遇淮王,同道而来。 宋太监本来心里还犯迷糊着,不知道淮王与此事有何干系,此时闻淮王发话,方才恍然,宋太监暗暗顿足,急朝太子使眼色,示意太子快打圆场。 赵元嘉何尝不愿低头,他方才不过逞一时义愤之气,在见到安王妃的那一刻已经后悔,此时冷静下来,见到淮王,素日的畏惧之情又冒了出来,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打鼓,硬着头皮道:“皇叔说哪里话,孤对皇叔一向敬重,什么抓拿之语,想来是以讹传讹,谬也,皇叔不可轻信。” 赵上钧勾起嘴角,他的笑意是冰冷的,不达眼底:“有人窥见我与太子妃有私,在此灵犀殿相会,此何人也?请与当面对质。” 傅棠梨听闻此语,退后两步,低下了头,不敢正视淮王,仿佛疏离如往常。 林婉卿骤然全身冰凉,她这才明白,这就是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林贵妃在宫中安插了人手,淮王何尝没有,原来今夜这局,最后要落在她的头上。 她也是识时务者,当机立断,马上跪倒在地,用膝盖蹭到赵元嘉的面前,扯住了他的衣摆,婉转哀求:“是妾的错,只因太子妃对妾太苛,妾一时鬼迷心窍,撒谎蒙骗太子,求太子念及妾对您的情意,饶过妾这一遭吧。” 赵元嘉目瞪口呆,气得跺脚:“荒唐!荒唐!你怎么能这般胡闹!” 林婉卿抱住了赵元嘉的小腿,说不出话来,只嘤嘤哭泣。 赵元嘉一时无奈,朝赵上钧连连作揖:“原是后宅妇人的争风吃醋,是孤糊涂了,一时冲动,闹出这场笑话,求皇叔看父皇面上,勿与孤计较。” 赵上钧略一颔首,他的语气居然是温和的:“太子言重了,论公,我是臣子,论私,我为长辈,怎么会与你计较?”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殿外大雨如注,“哗啦哗啦”地敲落青阶下,灯烛与火把受了潮,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赵元嘉并未放下心来,他反而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颤栗的畏惧,他捏了捏手心里的汗,讪讪地笑道:“皇叔大度,孤惭愧,夜深了,还请皇叔和安王妃回去安歇,待孤明日另行登门赔礼。” 赵上钧的目光扫过赵元嘉,最后落在林婉卿的身上,淡漠的,好似看着草芥蝼蚁一般:“此事与太子无关,此婢子一再无礼,不宜留之。” 林婉卿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她的脸“刷”的一下变得煞白。 赵元嘉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挡在林婉卿面前,护住了她:“皇叔不可。” 赵上钧慢慢地踏前一步,直直地盯着赵元嘉:“怎么,我杀不得吗?” 他的身量极高,在灯光下的影子极重,如同山岳般气势沉沉地压下来,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似乎还含着笑,但他的眼中没有丝毫表情,只有一片浓郁的漆黑,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令人胆寒的神态。 他是淮王,执掌千军,杀伐血腥,铁蹄所过能使千里尽赤,而此刻,他站在赵元嘉的面前,问了这么一句“我杀不得吗?”。 赵元嘉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根本无法回答,仓促地看了看四周。 傅棠梨眉目低垂,缄默不语,好似眼前种种情形与她一概无涉。 安王妃不动声色,冷眼旁观。 赵元嘉艰难地舔了舔嘴唇,勉强摇头:“不……” 不什么呢?语焉不详。 林婉卿惊骇欲绝,她控制不住地发抖,死死地抱着赵元嘉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太子救我,我错了,往后都改了,我不想死,您救救我!” 赵上钧侧过脸,看着宋太监,轻描淡写的,又问了一句:“怎么,我杀不得吗?” 好似这个问题十分可笑。 宋太监对淮王的脾性是清楚的,看来今日之局难以善了,他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来人。” 立即有两个金吾卫上前,对赵元嘉道了声:“太子恕罪。”,随即一左一右,拿住了林婉卿,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意。 林婉卿疯狂挣扎,凄惨地哭叫:“不,你们去找我姑母,请姑母救我、快去啊!” 然而,远水救不了近火。 赵元嘉惊怒不已:“你们敢?放开她!孤在此,容不得你们造次!”这边又转而急切地对赵上钧道,“皇叔,你听孤解释,这事……” “你们不能杀我!”林婉卿突然大叫了一声,“我腹中已经怀了太子的骨肉,谁也杀不得我!” 此言一出,满场都静了一下,连赵上钧都挑了挑眉毛。 两个金吾卫为难地对视了一眼,手稍微放松了一点。 林婉卿仰起脸,带着满脸的泪痕,颤声道:“妾有幸,已经怀了殿下的骨肉,本来坐胎未稳,还不欲为外人道,但今日这情形,妾此身不足惜,但若是伤了殿下的子嗣,那妾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赵元嘉又惊又喜,暂时忘记了当下的纷乱局面,俯下身去搂住了林婉卿:“卿卿此话当真?你真的已经怀上了孤的孩子?” 金吾卫小心地觑看着淮王的脸色,放开了林婉卿,却并不敢退下,依旧站在林婉卿身后,虎视眈眈。 林婉卿搂住了赵元嘉的脖子,扑到他的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妾怎敢欺骗太子呢,求太子怜惜妾,救妾一命吧。” 她本待在扳倒傅棠梨后再使出这个杀手锏,好拿下太子妃之位,但此时形势不由人,也只能先拿出来保命再说了。幸而这个孩子来得很是时候,若不然,恐怕她今天就要交代在当场了,她思及此处,恨得要命,哭得愈发凄惨了,捂住肚子,哀哀地叫道:“太子,妾肚子疼、好难受啊。” 赵元嘉搓了搓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肚子疼?这、这该如何是好?” 傅棠梨叹了一口气,朝宋太监微微俯身致意:“劳烦宋公公,去请太医过来吧,顺带向圣上禀明此事,东宫有喜,想来圣上应是龙颜大悦。” 宋太监应诺,立即命人去办了。 傅棠梨慢慢地抬起脸,看向赵上钧,双手叠于胸前,曲膝一拜,如同一个温顺的晚辈,恭敬执礼:“林承徽已怀有身孕,皇叔威震四海,无双之英雄也,若杀她,她死不足惜,只恐皇叔名声受累, 儿斗胆,求皇叔念及血脉之情,对她从轻发落。” 她的脸颊上还带着未尽的红晕,她的眼睛里还含着盈盈的水光,或许在他人眼中看来,太子妃虚弱难支,然而,只有赵上钧才知道她方才的娇态是如何惊心动魄,他的衣袖垂下,手指藏在其中,难耐地摩挲着,指尖还残留她肌肤的触感,柔软得简直令人融化。 这世间,怎么能有人可以欺负她呢?赵上钧这么想着,漫不经心地道:“无妨,我手下亡魂无数,百无禁忌,太子妃毋须忧虑。” 第54章 我等不及了,叫人动手…… 林婉卿躲在赵元嘉怀中,如遭雷劈,听得直打哆嗦,她哭得几乎要晕过去:“好疼,殿下、殿下您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傅棠梨苦笑,倘若只有一个林婉卿也就罢了,但林婉卿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她非铁石心肠,纵然她不杀伯仁,若伯仁因她而死,一尸两命,日后她无论如何也不得安心的。 她只能低下头,轻声道:“今日事,是儿之过,一则不能约束东宫女眷,使其惊扰皇叔,二则不能克己慎行,令旁人有隙可乘,玷污皇叔清誉,儿惶恐,若有责罚,儿愿领之,还求皇叔息怒。” 宋太监咳了两声,不胜唏嘘:“圣上曾有言,太子妃温恭淑慎,堪为太子良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赵元嘉抱着林婉卿,抬起头,感激地叫了一声:“二娘。”又转而对赵上钧恳求道,“若有责罚,孤愿领之,请皇叔额外开恩,体恤孤这点骨血。” 大雨瓢泼,一直下着,砸得琉璃朱瓦嘈嘈作响,灵犀殿中的暖炉无人添炭,火焰渐渐熄灭,春夜的湿气如同流水般无声漫延,无可退避,令人全身发冷。 赵上钧终于退后了一步,低低地笑了一下:“也罢,早晚而已。” 言罢,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大氅带起的风,让烛火微微地晃动了一下,光与暗明灭,人的影子有一瞬间的扭曲。 林婉卿突然意识到,赵上钧说的这个“早晚而已”,指的是杀她这件事,她冷飕飕地打了个激灵,把赵元嘉抱得更紧了。 傅棠梨心中只觉得索然无味,不愿再多看那两人一眼,她朝安王妃告了罪,缓缓地退出了灵犀殿。 廊外雨更大,樱桃未红,芭蕉已零落,阶下泥泞潮湿,或许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其中爬行,黏黏糊糊。 赵上钧持着伞,已经步入雨中,见她出来,微微侧首,望了一眼。 隔着雨幕、隔着夜色,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什么都不能说,连目光都是惊鸿一瞥,他仿佛只是在行进中略微地停顿了一下,而后,很快走远了。 第95章 傅棠梨沉默着站在廊庑下,长久地伫立着,身体里还带着他的热度,但雨水泼过来,溅湿了裙裾,凉意沁人。 直到他的背影看不见为止。 夜色太深,真叫人难以忍受。 —————————— 是年春,雨水充沛,京兆尹刘不鸣例行巡防渭水沿岸,至咸阳,勘河道堤坝老旧,因咸阳与长安距离甚近,恐水患生,祸及长安,急奏请朝廷,求拨款兴修水利。 就为这事,工部和户部在朝堂上又吵起来了,户部尚书陈则拿着笏板几乎要打林商,被左右生生拖住了。 元延帝意难决,询众臣,后由尚书令傅方绪、尚书右仆射常继言等老臣提议,可由太子往咸阳主持此事,杜绝各方舞弊之路,元延帝遂允之。 林商暗自得意,陈则犹愤愤,下朝后,拂袖啐其面。 赵元嘉对此事不敢怠慢,立即吩咐下去,收拾行装,将往咸阳行。 林婉卿被淮王那句“早晚而已”吓破了胆,近日十分老实,窝在东宫寸步不敢离,如今听得撑腰的人外出,她大惊失色,哭哭啼啼地跑到太子面前哀求。 “妾身心皆系太子,不可一日或离,太子此去咸阳,妾愿随侍左右。” 打自林婉卿怀孕,赵元嘉对她无有不应,但这会儿却皱了眉头,斥责道:“如今你正怀着身孕,正应好好安养才是,孤这是出去公办,你跟着作甚?别胡闹。” 林婉卿一手扶着宫人,一手拿着帕子拭眼泪,一副弱不禁风的神态,软语相求:“可是,太子不在,妾身边没个依靠的人,心慌得很,那这么着,可否求太子恩典,让妾暂到姑母处小住几天?” 赵元嘉虽然怜惜她,但好歹还有几分理智,隐约觉得不妥,斟酌良久,找来傅棠梨,商议了一下。 不知怎的,如今他觉得整个东宫中,最可靠的人还是他的太子妃。 傅棠梨瞥他一眼都觉得多余:“母后和林贵妃之间是什么情形,殿下难道不清楚吗?殿下纳了林承徽,母后已然十二分不悦,如今再打发林承徽到贵妃处养胎,这算什么,母后和贵妃,到底哪个才是殿下的生母,殿下搞混了吗?” “不妥就不妥,好好说话。”赵元嘉悻悻然,“不刺我几句,你就不舒服似的。” 林婉卿扯着赵元嘉的袖子,大哭:“太子离去,东宫留太子妃做主,太子妃恨妾久矣,妾无所倚仗,定要死在她手里,求太子念在腹中孩儿的份上,救妾一命。” 赵元嘉耐心地哄她:“你又在胡说了,太子妃当日还在皇叔面前为你求情,她又怎会害你?” 还提什么皇叔,怕的不就是皇叔吗?林婉卿有苦说不出,一味嘤嘤哭泣,赵元嘉怎么劝她都不肯听。 赵元嘉只好当着林婉卿的面,对傅棠梨嘱咐道:”孤自去,你也收敛点性子,替孤好好照顾承徽,承徽素来娇气,如今更是不能委屈她,孤的孩儿就是你的孩儿,你千万谨慎。” 傅棠梨被这两人闹得,本来就头疼,听赵元嘉这么一说,简直气笑了,干脆道:“这不巧了,我和承徽恰恰相反,我素来硬气,当初就说过,有她无我,有我无她,这话绝无更改。我劝殿下,不论你要去哪里,还是把她带走为宜,否则,若叫她杵在眼前,保不齐我心烦,天天寻她晦气。” 她言罢,不待赵元嘉再啰嗦,径直扬长而去。 赵元嘉气得发呆,这厢林婉卿又在抹眼泪,哭得那叫一个婉转悱恻,叫他心烦又心疼,索性赌气道:“好,孤带你同去,傅二娘这等无良妇人,孤就不该和她多说一句话,随她去,毋须理会。” 好在长安去咸阳不甚远,一日可达,太医给林婉卿请过脉,莫看她平日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身子骨倒是相当结实,这胎怀得也稳当。当下,赵元嘉打定主意,带上了两个太医,备了宽敞马车,携林婉卿一起上路了。 傅棠梨乐得清静。 —————————— 春雷隆隆,一阵紧似一阵,雨越下越大,接连数日不停,整个皇城笼罩在白茫茫的雨幕中,红墙朱瓦都淡成了水墨,宫台栏下的龙头张开了大口,“哗啦哗啦”地吐着水,雷声、雨水、水声,声声交错,天籁喧哗,吵得人心慌意乱。 沈皇后昏迷了好几天,突然清醒了过来,几个太医来视,相顾失色,退出未央宫后,急请人禀告元延帝,皇后此景,恐为回光返照之象,大不吉。 元延帝欲往探,林贵妃极力劝阻,泣道:“陛下龙体尊贵,是为天下人之倚望,皇后娘娘身患恶疾,陛下不宜近之,臣妾愿代陛下往,转陛下关爱之意。” 元延帝勃然变色:“林氏,莫要仗着朕宠你,就无所顾忌起来,皇后是朕的发妻,如今她都这般情形了,朕去看她,你还不肯,真真心肠歹毒!” 林贵妃大惊,慌忙跪地,连连叩首。 元延帝不再理她,匆匆忙忙去了未央宫。 未央宫中燃着清秽香,药草的气息浓郁,沉沉地压在帘纱屏障间。 沈皇后披着一袭裘衣,倚坐在床上,她的嘴唇惨白,脸上却泛着惊人的潮红,当元延帝进来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而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不住声地叫道:“太子、太子、本宫的太子呢?他在哪里?本宫要见他!” 不过一个多月未见,沈皇后已经瘦得眼窝深陷、颧骨都突了出来,让元延帝有些不太敢相认,元延帝心里一酸,记起少年时的相依相守,他几乎落泪,抢着几步过去,坐到床头,握住了沈皇后的手,轻声道:“太子去咸阳公办,不在宫中,朕在这里,皇后勿忧。” 沈皇后冷笑一声,虚弱地摔开元延帝的手,对左右喝道:“太子妃呢?去,把太子妃叫过来!” 宫人急去东宫召太子妃来。 不多时,傅棠梨至,见沈皇后的情状,暗暗心惊,但面上未敢显露分毫,过来行了礼,露出温柔的笑意:“母后今日醒了 ,看过去气色甚好,想来病情有所好转,可惜太子不在,若叫他知道,定然十分欢喜。” 沈皇后想说话,却捂着胸口咳了起来,半晌方止,用沙哑的声音道:“母后不成了,二娘,你去,把太子叫回来,莫叫他连母后的最后一面也见不成。” 元延帝劝道:“皇后莫心急,太子妃弱质女流,恐处事不力,朕叫陈虔或宋明忠去把元嘉找回来。” 沈皇后摇晃了一下,差点倒下,她强撑着身体,对着元延帝满面怒容,连敬称都没了:“我信不过你,你自去找你的林氏吧,如今我要死了,遂了你们的意了,无需你在此惺惺作态。” 元延帝脸色尴尬。 左右纷纷宽慰:“圣上见娘娘病重,日日忧虑,娘娘莫心急,再叫太医给看看,过几日好起来,再慢慢核计。” “你们都给本宫滚开!”沈皇后指着眼前众宫人,厉声道,“你们这些人,本宫一个都不认得,林氏那贱人,趁着本宫生病,把本宫身边的人都打发走了,叫你们这群魑魅魍魉来害本宫,你们、你、还有你……”她的手指颤抖着,一个个指过去,“本宫统统信不过,都滚开!” 左右宫人喏喏不敢应。 元延帝见状,为示安抚之意,当机立断站了起来,对傅棠梨严厉地道:“太子妃,没听见你母后的话吗,去,速去咸阳,叫太子即刻回宫!” 傅棠梨怵然,俯首应诺。 少顷,傅棠梨持着元延帝的手谕,步履匆匆出了宫,命百十东宫侍卫随行,动身前往咸阳。 陈虔本拟给太子妃备马车,傅棠梨拦住了,她用金簪盘起长发,换了一身窄袖胡服,披上斗笠与蓑衣,叫人把那匹小桃花牵了出来,随众侍卫一起翻身上了马。 陈虔大惊:“大雨滂沱,道路难行,太子妃千金之躯,不可如此草率。” 小桃花甩了甩脑袋,“咴咴”待发,傅棠梨拨转马头,回首道:“皇后病情危重,恐有差池,若太子迟来一步,将抱憾终生,哪里容车马慢行?我骑术颇佳,此马能追风,日行千里,比旁人去都要快一些。” 陈虔一怔,随即肃容拱手:“太子得此良配,何幸也。” 雨水如注,天就像漏了似的,风斜吹着,泼过来,傅棠梨的脸很快就湿了,而她铅粉未施,看过去容华无损,反而显露出一种明亮的艳光。 她把马鞭在手里轻巧地转了一圈,淡淡地道:“陈大人别说这个,什么良不良、配不配的,你心里有数,我和太子那是相看两相厌,只此事,乃是为了成全皇后娘娘一片慈母之心,我欲求慈母而不得,太子有之,令我羡慕,你放心,我会尽快把太子带回来,绝不耽搁。” 陈虔再次拱手,躬身后退。 傅棠梨一声清叱,打马冲了出去,一干东宫侍卫紧跟其后,马蹄踏开雨幕,直奔咸阳去。 雨下得愈发大了。 —————————— 云麓观筑于山林,水气比别处更加充沛,雨下着,整座道观宛如笼罩在白雾中,岚烟袅袅。 第96章 竹帘卷起,雨水飘进来,沾衣欲湿。 赵上钧的手干燥而有力,持着笔,慢慢地抄写着经文。 玄安研墨,玄度燃香,两只白鹤徜徉在阶下,仰长脖子,偶尔发出一两声清鸣,在雨中似空旷有回响。 庄敬恭敬地站在帘外,微微俯身:“孙澄使人来报,李颜的人马混入流民之中,与流民头子相互勾结,种种煽动挑拨,沿途多有民众为其所惑,他们从郑州起,经雍城、开封及洛州,又得洛州刺史王永敬资助,如今看过去声势不容小觑。” “眼下流民到何处?”赵上钧笔锋不停,勾折有铿锵之势,但他的声音却是平淡的。 “大部在洛州城外,另有小股往咸阳一带流窜。”庄敬话声一顿,试探地道,“太子近日至咸阳,恐怕贼人对其不利,可要上报朝廷知晓?” “流民之事,圣上不知吗?”赵上钧反问。 庄敬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 流民之乱,各地官员多有奏报,元延帝说了什么?“不过尔尔”也,轻描淡写一句话。 赵上钧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意:“如今我急流勇退,圣上待我极仁爱,若我再涉朝政,恐圣上又不悦,再多说,圣上要疑心流民之乱为我所使了,大可不必。” 雨声愈急,乱打檐上瓦,声声切切,白鹤兀然长鸣,双双振翅飞起。 他翻过了一页经书,好似叹息了一声,自语道:“圣上想要江山太平,李颜想要天下大乱,也不知谁能如愿?” 庄敬见状,对流民之事不再多言,转而道:“孙澄在潞州,一切已准备停当,请淮王示下,何时动手为宜?” 赵上钧的笔锋一顿,险些划透宣纸:“立即,越快越好!”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脸,往向窗外,远山如雾,不可捉摸,他的眼底浮出如同凶兽般森冷的煞气,“李颜可以等,我却等不及了,让孙澄不计代价,尽快拿下昌平城,把李怀义的头颅送给李颜。” 李颜膝下有二子,长子李怀恩尚公主,质于长安,次子李怀义留于范阳,替父镇守昌平。 庄敬抱拳,“喏”了一声,退下了。 旋即,有下属来,立于廊下,拿着文书,将上下要务逐一呈报淮王知晓。 “回鹘献礼,金万两、银万两、马千匹,赎其国主,依殿下吩咐,赎金交予西宁伯府,大都护已将阿耶律可汗放归。” “户部尚书陈则与工部尚书林商又起争执,陈则怒而称病不出,户部官员多怠工,帝命尚书仆射常继言调停,尚未果。” “刑部再修《武德律》,增保辜制,发御史台及大理寺审议。” “皇后病危,帝命太子妃往咸阳,迎太子归……” 赵上钧掷了笔,霍然起身,几乎带翻案几。 玄安猝不及防,手一抖,砚台翻倒,墨水泼撒,溅上了赵上钧的衣摆,触目惊心一团黑。玄安差点要哭,跪倒求饶:“我错了,师兄息怒。” 赵上钧不予理会,只沉声道:“去把庄敬叫回来,快!” 玄度飞快地出去叫人。 未几,庄敬大步跑着回来:“殿下有何吩咐?” 赵上钧上前几步,逼视庄敬:“你方才说,有流民窜至咸阳,究竟有多少人?这其中可有李颜的部属?” 庄敬不明所以,茫然地道:“属下不知,此小事,不足道,未命人细探。” “蠢才,办事不力,自去领罚!”赵上钧脸色阴沉,脱下外衫,随手扔开,厉声道,“备马,命虎骧营随行,即刻出发,随我往咸阳。” 一记惊雷,轰然鸣动在山外。 —————————— 今夜的雨下得格外大,“哗啦哗啦”的,敲破屋瓦,惊雷一阵接一阵,轰轰隆隆响个不停,雨水积攒在庭院里,渐渐没过了青砖。 深夜,咸阳县的何县令和工部营缮所的洪所丞来官邸求见,赵元嘉不得不从林婉卿的温柔乡中爬了起来,出去的时候,脸色还不太好。 “两位大人有何要事,如此十万火急?”赵元嘉端坐明堂之上,皱着眉头打量下面。 何县令在任上矜矜业业,为咸阳百姓殚精竭虑,未过四旬,已然满头花白,此时卷着裤腿,鞋子上都是泥泞,踩得地面湿漉漉、黑乎乎的,赵元嘉强忍着,才没有捏鼻子。 何县令上前一步,卑恭地请求道:“连日暴雨,河水上涨已大大超过往年,下官命人日夜施工不停,今夜正值堤坝合拢,此举至关重要,下官斗胆,求殿下亲往监工,免得有小人作祟,害了咸阳黎民苍生。” 他这话说得很重,洪所丞不乐意了:“谁为小人,何县令不必指桑骂槐,堤坝合拢乃寻常事也,你不依不饶,这大半夜的,非要拉着我过来惊动太子殿下,好生不识趣!” 洪所丞又对赵元嘉赔着笑,诉苦道:“可怜下官随太子到此,没日没夜为了他咸阳百姓操劳,何县令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要在太子面前诋毁下官,下官着实冤枉,还请太子明鉴。” 何县令已经被工部的人坑过几次了,屡屡克扣民夫工钱,又贪昧款项,以草木麦秆等物装袋,冒充沙石土方,他一个小小县令,平日敢怒不敢言,实在是今夜那处堤坝的位置过于关键,就杵在河道口,若不打得扎实,待洪水来了,这满城的百姓又要遭殃。 他豁出去了,大声道:“太子此来咸阳,就是为了兴修水利之事,咸阳百姓倚望太子,下官替百姓请愿,求太子亲往一视,以振民心。” 这两人眼看着当场就要吵起来了,赵元嘉眉头打结,还未发话,忽又听得外面传来“咴咴”的马鸣声,然后有人在叫嚷着什 么,十分吵杂,那声音还越来越近,他越发不悦:“何事吵闹,这大半夜的,一个个没完没了,叫下面的人肃静,不得喧哗!” 话音刚落,一群人已经走了进来,领头的那个,身量略矮些,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一路湿漉漉地淌下水来,和何县令有的一比,但此人比何县令张狂多了,不跪不拜,亦不行礼,就那样径直走到赵元嘉的面前。 第55章 太子妃使劲扇了太子一耳…… “放肆……” 赵元嘉的话还没说完,那人脱下了斗笠,露出一张芙蓉面,眉目若春山与秋水,沾了雨,便似这夜来淋漓的水墨色。 赵元嘉惊诧,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噔噔噔”几步迎上前去:“二娘,你怎么来了?长安出了什么事?” 傅棠梨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上前两步,拿出了元延帝的手谕,语气比平日还温和几分:“皇后娘娘醒过来了,要见太子,请太子速速随我回去。” 她越是和颜悦色,赵元嘉越是心惊,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脱口而出:“莫非、莫非母后……” “太子不要胡思乱想。”傅棠梨打断了赵元嘉的话,“皇后娘娘既然已经醒了,便是病情有所好转,她许久不见太子,甚是想念,圣上这才命我来唤太子回去,以宽慰娘娘病中的忧思,总之,太子快快收拾一下,即刻随我启程便是,其他的,都等见了娘娘再说。” 赵元嘉不傻,傅棠梨待他如何,他心里有数,若非出了大事,她怎会冒着倾盆大雨、连夜赶来,他一念及此,有些站立不稳,颤声道:“好、好,孤这就回去,来人,备马……不对,备、备马车……也不对……” 傅棠梨叹了一口气,对左右道:“先扶太子下去更衣,把马喂饱,套马车,备雨布与火把,行囊等物一应从简,太子贴身服侍的人跟上,侍卫跟上,半个时辰后启程,其他闲杂人等,落后一步,明日叫本地官署派人过来,另行护送回京。” 太子六神无主,太子妃就是主心骨,随着太子妃的吩咐,官邸中点亮了无数灯盏,仆从们都起了身,纷纷行动了起来。 洪所丞暗喜,何县令却大急,他硬着头皮,跑过去拦在了傅棠梨的前面:“不、不、太子走不得啊!” 东宫卫率刷地抽出刀来,抵住了何县令,怒喝道:“大胆,敢对太子妃无礼,不要命了吗?” 傅棠梨飞快地打量了一下何县令,抬手止住了卫率,冷静地道:“汝何人?为何事?马上说。” 何县令也是个利索的,简单的三言两语,择要把事情又说了一遍,末了,“噗通”一声跪下,对着傅棠梨连连磕头,“哐哐哐”作响:“下官愿领死罪,为咸阳黎庶请命,求太子妃体恤,令太子缓行片刻。” 赵元嘉神色轻慢:“些须小事,夸大其词,此小吏呱噪不休,惹人厌烦,命人将他逐出便是。” 何县令听了这话,面色灰败,把头磕得越发急切。 工部以林商为首,上行下效,种种瞒天过海,傅棠梨早有耳闻,此时见咸阳县令如此,知道其中必有缘故,她踌躇了一下,看了看何县令,再看了看赵元嘉。 赵元嘉被她那一眼看得心头肉跳,警惕地道:“二娘,你是识大体的人,既然赶着过来找孤,当知母后的事情不可耽搁,孤不是不想体恤民情,实在是事有轻重缓急,腾不出工夫。” 第97章 傅棠梨不理赵元嘉,转头问何县令:“要修筑的堤坝在何处?” 何县令来了精神:“在城南二里地,渭水中段。” 傅棠梨点了点头,冷静地道:“我们稍后启程,从城南出,请太子到堤坝上略站片刻,何大人,你趁着那会儿工夫,抓紧把该说的话说了、该办的事办了,后头能如何,全靠你自己了,懂吗?” 何县令大喜,一骨碌爬了起来,点头如捣蒜:“下官懂、懂!” 赵元嘉怒视傅棠梨:“喂、傅二娘,你不要随意替孤乱做主张。” 傅棠梨不耐地瞥了赵元嘉一眼,敷衍地安抚他:“休得啰嗦,听我的,两头都不误,为你挣一个贤明仁爱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赵元嘉和傅棠梨数次争执,数次均处下风,如今在她面前颇有几分气短,当下嘀咕了两句,又哼了一声,勉强表示默认了。 外头的动静太大,把林婉卿也惊动了,她闻得太子即将返回长安,怎肯落下,便闹着要一道跟上。 赵元嘉心疼她,温言道:“外头雨大,我们要赶夜路,你和二娘不同,本来就柔弱,如今又拖着重身子,何必随孤奔波,你对母后的孝心我知道了,孤看你还是明日再走为宜。” 林婉卿又开始抹眼泪:“殿下这一走,把侍卫都带走了,独留我在这里,听说最近咸阳有流民作乱,若是闹将起来,没人护我周全,伤了我事小,伤到殿下的子嗣那就罪过大了,总之我不依,殿下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您别丢下我。” 她黏黏糊糊地缠了许久,赵元嘉在她面前耳根子素来很软,不好拒绝,他偷偷地觑探了一眼他的太子妃。 傅棠梨坐在哪里,袖着手,神情冷淡,对林婉卿视若无物。 赵元嘉当即拍板,带上林婉卿一起走,于是乎,加上服侍的仆妇和太医,马车多了几辆。 …… 半个时辰后,太子并太子妃及东宫诸人出了咸阳南城门。 雨下着,一点都没有停歇的迹象,松节油的火把点燃在黑夜中,被雨水打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一行人簇拥着赵元嘉到了渭河南岸。 河面宽广,连日的暴雨让水位急剧上升,湍急的水流不断冲击着河岸,发出巨大的“哗啦哗啦”的声响。 民夫们正在摸黑干活,眼看着河水渐渐涨上来,若不一鼓作气把堤坝堵上,待到天亮,河水又要把先前的土方冲开了,连县衙的衙役并县丞等人都被何县令打发过来干活了,可见事态之紧急。 上百人打着火把,将这一处河岸照得通亮,十几个人替太子撑着伞,先头的仆从们抱着一卷卷草席,从太子下车处一路铺到堤坝上,以供太子踏足,大群士兵拱卫着太子,走上了堤坝。 何县令站在太子身后,高举双手,大声地向民夫和监工的小吏们呼喊着什么,少顷,只听得民众们轰然应诺,声音穿透了雨幕,透出一股激昂之气。 东宫的女眷并从属在河岸稍远处等候。 只因车队中多了一个孕妇,不能走得太急,傅棠梨也无需再骑马赶路。她巳时从长安出发,至夜方到咸阳,人和马都已经疲惫不堪,桃花马留在了咸阳官邸中,而她坐在马车里,顺便歇着,此时听见外面的叫喊声,便挑开车帘子,望了出去。 雨打在脸上,格外冰冷,河岸上喧闹杂乱,而远处依旧是一片漆黑,风呼呼地吹着,岸边的树林和灌木丛摇摆不定,好似有什么野兽躲在夜里,喘着粗 气,不怀好意地注视着这边。 她觉得心里有些不太踏实,刚想开口命人去唤赵元嘉回来,却听见林婉卿的声音传了过来。 “太子妃既然把太子哄上堤岸,怎么不跟过去瞧瞧?敢情你只是动动嘴皮子,就能给自己挣个好名声。”林婉卿乘坐的是太子的车驾,就停在傅棠梨的马车旁边,此刻林婉卿也挑起帘子,露出半张脸,看着傅棠梨,目光充满嘲讽。 傅棠梨根本不想和林婉卿说话,对左右吩咐道:“把这个晦气玩意给我撵开些,别叫我瞧见她。” 虽然林承徽很受太子宠爱,虽然太子和太子妃并不亲近,还屡屡争执,……种种虽然,但东宫的众人们还是从心底觉得,太子妃才是东宫正经的女主人。 立即有宫人过来,默默地把林婉卿坐的车驾拉到远处去了。 林婉卿挑衅不成,反讨了个无趣,悻悻然把帘子摔下了。 过片刻,赵元嘉装够了场面,下了堤坝,朝这边走回来,犹自抱怨道:“看,无甚大碍,那县令庸人自扰……” 忽然听得太子身边的东宫卫率齐乘风大声喝道:“什么人在那边?太子在此,尔等速速退避!” 原来不知道何时,河岸边冒出了一大群人,趁着夜色渐渐朝着这边逼近,火把的光在雨中摇曳不定,隐约看见这群人衣裳褴褛,在这大冷的天气里袒露着胳膊和胸膛,在狼狈中透出凶狠的意味。 他们听见了齐乘风的呵斥,其中有几个人粗着嗓子回应道:“我等皆是郑州人士,就是来找太子的,请太子为我们做主。” 他们这么说着,脚步不停,反而加快朝这边过来。 赵元嘉一听“郑州”二字,眉头皱了起来:“莫非是郑州的流民?何县令怎么管辖咸阳的,竟容流民聚集在此,轰他们走。” 傅棠梨转头瞥了一眼,本能地觉察出不对来,她的脸色变了,厉声吩咐左右:“快,离开这里!”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群流民的首领发出一声唿哨,河岸的灌木丛中、岩石后面、树木旁边,倏然涌出了大批黑黢黢的人影,飞速地朝这边奔了过来,他们的手里持着利刃,在夜色里发出冰冷的寒光,掠起森然杀气。 齐乘风抢前几步,护在赵元嘉身前,大吼道:“小心,保护太子殿下。” 侍卫们听命,纷纷拔出刀,将赵元嘉围在中间。 民多畏死,堤坝上的民夫见此情形,也顾不得何县令了,马上丢了手中的活计,四散逃窜而去,一片乱哄哄的。 齐乘风面上强作镇定,心里却叫苦不迭,太子此来咸阳,不过是办一桩小差事,自然不曾带得重兵,这时候守护在太子身边的,连同太子妃带来的侍卫,也不过三五百人,而那些所谓流民,乍一看,黑压压的一片,还在不停地冒出来,也不知有多少人。 这哪里像流民?身手矫健,气势凶悍,倒像是行动有素的军队一般。 太平盛世,京都附近,生出如此变故,朝廷及当地官员居然毫无察觉,岂不令人惊骇,此刻,齐乘风手脚发凉,生出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慌乱。 持械的流民扑到近前,一个个如同恶狼一般砍杀过来,很快和东宫侍卫战做一团,刀剑交鸣的声音、厮杀时呼喝的声音,一起混杂在雨中。 就在这紧要关头,那边的林婉卿大声惊叫了起来:“太子,太子,快来救我。” 却是有几个流民朝着女眷们乘坐的马车杀了过去,而那边的侍卫只有寥寥几个,急得林婉卿魂飞魄散,拼命呼救。 赵元嘉望了过去,明显犹豫了一下。 齐乘风把一柄长剑挥舞得呼呼作响,左右招架,他率领众侍卫抵抗,以寡敌众,十分吃力,除了眼前的太子之外,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人。 刀光剑影划破在夜色和雨幕,血水溅了起来。 林婉卿惊恐地大哭,拼命地朝赵元嘉的方向伸出手:“太子,救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子,您不疼我了吗?太子!” 众流民听到这番话,反而兴奋起来,越来越多人朝林婉卿那边冲过去。 “太子!救我!”林婉卿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赵元嘉终于无法忍受,他咬紧牙关,匆匆朝傅棠梨这边看了一下。 夜色很浓,火光在雨中剧烈地跳动,看过去,一切都显得那么凌乱。 赵元嘉和傅棠梨的目光碰触到一起,而后,他飞快地把眼睛转走了,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林婉卿方才被傅棠梨赶开了,此刻两辆马车的距离很远,对于赵元嘉来说,他只能顾一头。 傅棠梨看懂了赵元嘉的眼神,她倏然睁大了眼睛,心脏缩紧,浑身发寒。 赵元嘉调转方向,朝着林婉卿飞奔而去,大声喊道:“孤在这里,卿卿莫怕。” 众东宫侍卫紧紧跟随太子而去,抵挡着流民们不要命的进攻,不停地有人倒下,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傅棠梨身边只留下十几个近侍,相顾失色,瑟瑟发抖,而那群如同匪徒的流民已经冲杀过来。 傅棠梨咬紧牙关,从发髻上拔下了一支金簪,悄悄地握在手里。手心都是汗,湿漉漉的。 近侍们哪里是那些匪徒的对手,寡不敌众,不过几息工夫,就被砍倒在地,连车夫也被一个赤膊大汉一脚踹了下去。 那大汉嘿嘿一笑,一把扯开了车帘子。 他看见了傅棠梨,“嘿”了一声,露出了贪婪的神色,伸手朝傅棠梨抓去,大笑道:“真是捡到宝了,兀那娘子,来,随我来,我保你快活。” 第98章 身后那些同伙们挥舞着兵器,发出了鼓噪的、不怀好意的声音。 傅棠梨不避不让,任由那大汉抓住了她的衣袖,她甚至顺势靠近过来,微微地笑了一下。 她容貌昳丽,风姿明艳,在夜色里,那一笑盛似春光。 那大汉情不自禁呆了一下。 傅棠梨倏然扬起手,神情转为刚烈,握着簪子,又快又准,狠狠刺入那大汉的一只眼睛,一转、一拔,一颗破裂的眼珠子被甩了出来,带起一长串血珠。 大汉猝不及防,疼得钻心,他发出扭曲的嗥叫声,捂住了脸,踉跄后退,从车上摔下。 傅棠梨敏捷地从车厢跳到鞍座,一手抓住车辕,一手抓着簪子朝马屁股扎了一下。 拉车的那匹大马猛然仰起了蹄子,“咴咴”大叫。 流民们怒喝着,持刀要冲过来,那匹马吃疼,陷入癫狂,一蹄子把前面的人统统踢翻,狂奔了出去。 但是,还未跑出几丈,一群人从旁边窜了出来,他们的装束整齐,手里统一持着长刀,与那些流民不太相同,动作果断,透着狠毒的戾气,面对惊马,镇定自若,其中两人俯身一滚,持刀斩向马腿。 “咯擦”一下,前面两条马腿被齐齐斩断,马儿发出痛苦的鸣叫,一头栽倒下去。 马车倾覆,傅棠梨跳车不及,从车上摔了下来,跌落泥泞,翻滚了几下才停住,肩膀一阵剧痛。 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仿佛要把人生生砸在地上,招架不住。 一个匪徒扑了过来,举起长刀,朝傅棠梨当头劈下。 她仰面倒地,挣扎着来不及起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锋迎面而来,瞳孔收缩,心跳骤停,无从躲避。 一道闪电从天际掠过,照亮了渭河南岸,如同金蛇狂舞,露出獠牙,把整片夜幕撕成两半。 玄黑色的长//枪呼啸而来,横向贯穿了那个匪徒的头颅,去势不歇,继续飞了出去,那股力道过于强悍,把他的头颅整个绞碎了,他的五官还保持着狰狞的形态,四散破裂,热乎乎的脑浆洒下来,溅到傅棠梨的脸上。 傅棠梨惊恐地尖叫起来。 惊雷响起,轰轰隆隆,从远处滚滚而来,黑色的战马随着那道闪电一起飞跃而来,马背上的骑士英武宛如山岳,挟带着雷霆霹雳的气势,策马狂奔。 黑压压的重甲骑兵跟随在他的身后,战马的铁蹄震动了河岸,岸边的沙石簌簌滚落。 那群匪徒未能分辨来的是哪方人马,犹想做困兽之斗,他们集结成阵,迎上骑兵的扑击。 赵上钧一马当先,他长//枪已经脱手,一把抽出了腰间的横刀,俯身挥臂,横扫而出,森冷的刀锋划破空气,风声历历,因为过于快速而留下银色的残影,不论是兵器还是人的身体,如同裁开单薄的纸张,发出一种干脆利落的断裂声。 血液飞洒而起,天落下了红雨。 他踏平一切障碍,飞奔到傅棠梨的身边,跃下马背,扑过去,抱住了她。 闪电一道接一道,不断地划过,天上与人间的浮光掠影混杂在一起,周遭颠倒混乱。 身后大队骑兵策马过来,和匪徒们交战在一起,不,其实只是单方面的屠戮而已,那是淮王亲卫虎骧营,玄甲军中最精锐的战 士,对这群匪徒的砍杀,如同收割稻子一般,刀刃过去,成片成片地倒下。 战马高大,骑兵们拱卫在淮王周围,他们战斗的身影拦住了旁人的视线。 血光四溅,肢体横飞,怒吼声和惨叫声混合在一起。 赵上钧紧紧地搂住傅棠梨,那么用力,勒得她胸口都疼了起来。 “玄衍……玄衍……”她的脸上都是水,仰起头,喃喃地念他的名字,她在忽明忽暗的闪电中望向他,连目光都变得支离破碎。 他低下头,急促地寻找她的嘴唇,粗鲁地吻她,乌木的香气是苦的,和着铁锈味的雨水,把她浇得湿透了。 他的舌头缠绕过来,他强悍如铁石,但他的嘴唇和舌头都是柔软的。 傅棠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么狠心,她用力地咬住了他的舌尖,把他咬出血来。 赵上钧闷哼了一声。 傅棠梨使劲推开了他。 他盯着她,深沉的夜幕下,他的眼眸染着方才的血色,像是饥饿的野兽,想要把她吃下去。 傅棠梨摇了摇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不……” 近乎叹息,淹没在滚滚雷声中。 赵上钧笑了一下,那是一个温存的、安抚性的笑,他松开傅棠梨,竖起手指,抚过自己的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 只能偷偷的。 …… 这场战斗是没有悬念的,虎骧营的骑兵将那群流民基本斩杀殆尽,连四下逃窜到远处的那些漏网之鱼,也被他们骑马追上,砍下了头颅,渭河南岸都被染红了,雨水冲刷到河里,带着血腥的味道。 赵元嘉惊魂未定,带着人过来,跌跌撞撞的,还是齐乘风扶了他一把。 东宫侍卫死伤过半,连齐乘风的身上都是血糊糊的,赵元嘉倒是毫发未损,他看到赵上钧,几乎感动得要落泪,几步抢着过来:“皇叔、皇叔、多亏皇叔来了,不然今日吾命休矣!” 林婉卿挨在后头,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全靠一边的宫人搀扶着她,她对淮王心怀畏惧,躲在赵元嘉的背后,不敢冒头。 赵上钧穿着一袭道袍,并无一丝慈悲意味,雨水落在他的身上,反而流露出一种淋漓尽致的煞气,他掏出帕子,仔细地拭擦他的横刀,对赵元嘉的话并无反应。 两个玄甲军士兵将淮王的长//枪拾了回来,跪在淮王面前,双手抬枪,高举过头。 赵上钧丢了帕子,“锵”的一声,收刀回鞘,冷冷地扫了一眼赵元嘉,语气冷漠:“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不知书否?” 赵元嘉讪讪地道:“二娘自长安来,报母后病危,孤心急如焚,才失了分寸。” 傅棠梨已经起身,沉默地站在一旁,此刻,她披散着头发,袖子撕破了半幅,裙裾上淌着污黑的泥水,一身狼狈,但她的腰肢依旧挺得笔直,垂手而立,姿态端庄,面容沉静,闻言微微低了头。 赵上钧的目光转了过去,声音低沉而冷肃:“太子妃擅做主张,挑唆太子深夜出行,今夜,若我救护不及,你可知是何等后果?” 他本就威严,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带着了极大的怒意,到后面,简直声色俱厉,连玄甲军骑兵都颤栗不敢动弹。 赵元嘉打了个哆嗦,嘴巴张了张,又闭紧了,一声不吭。 傅棠梨低声道:“圣上有命,请太子归,不敢有违。” 赵上钧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厉声道:“请太子归,今日归、明日归,有何分别?不分轻重,不知缓急,由你一念错,险些命丧于此,还不知罪!” 他直直地看着她,眼眸漆黑如同夜色,在这场淋漓的大雨中,那种目光只有她看得懂。 傅棠梨苦笑了一下,俯首道:“是,儿莽撞,知罪了,皇叔息怒。” 赵元嘉实在不忍,讪讪地道:“不全怪二娘,只因她对孤一片赤诚,关心则乱罢了。” 傅棠梨缓缓地走到赵元嘉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赵元嘉心虚不已,陪着笑脸,真诚地道:“二娘、二娘,幸好你没事,若不然……” 话未说完,傅棠梨突然抬起手,使劲扇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极为清脆。 她的力气还是很大的,赵元嘉被扇得眼冒金星,他完全无法相信,睁大了眼睛,呆滞住了。 左右赶紧退后一步,齐刷刷地垂首闭目,当做不曾看到。 “殿下!”只有林婉卿啜泣着,扑了过来,“您疼不疼?” 赵元嘉这才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他怒不可遏,一把推开林婉卿,几乎跳脚:“傅二娘!你好大的胆子!” “我不分轻重,不知缓急,险些命丧于此,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谁?”傅棠梨的踏前一步,逼视赵元嘉,“太子殿下,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她站在大雨中,浑身湿透了,雨水从脸上不停地流下来。 赵元嘉的怒气瞬间瘪了下去,他想起方才的情形,脸上那种火辣辣的感觉更明显了,他摸着脸颊,含含糊糊地道:“罢了,孤不和你计较……” “啪”,傅棠梨毫不客气,换了一边手,又扇了赵元嘉一记耳光,丝毫不比刚才的轻。 赵元嘉被扇得摇晃了一下,林婉卿赶紧又扶了他。 他晕头转向,气得脸色发黑,指着傅棠梨,手都发抖:“傅二娘!你别得寸进尺!你屡屡对孤放肆,别以为孤会由着你张狂,孤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要如何?”傅棠梨毫不示弱,直视赵元嘉,她从来不是娇柔的女子,她的目光明亮,透着不可转圜的倔强,“你要将我处死吗?我方才算是死过一回了,我不怕!这两个巴掌,是你欠我的,当下就得还!” 第99章 她这么说完,掉头走开,自顾自地坐上了一辆尚是完好的马车,用平静的语气对车夫道:“走,回长安,我等着太子殿下来发落我。” 她的声音传过来,听得清清楚楚,赵元嘉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对傅棠梨既有愧疚、又有愤怒,两种情绪不断交替袭来,令他无所适从,只能顿足恨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车夫看了看太子的脸色,缩着脑袋,拉动马匹的缰绳,驱车前行,几个近侍急急跟上。 赵上钧冷眼旁观,直到此时,才发出了“呵”的一声轻笑,这种声音似鄙夷、又似愉悦,眼下没人能分辨淮王殿下的意味。 他从属下手中接过长||枪,随手一挥,带起一道幽深的寒光,提枪上了马。 赵元嘉恨恨的,板着脸命众人收拾一番,也坐上了马车,准备离开此处。 那边的何县令哭丧着脸,和手下的衙役们扯着嗓子呼喊民夫回来,这时候,也无人顾及堤坝了。 天好似破了一般,雷电交加,一阵紧似一阵,河水冲刷着堤岸,“哗哗”的水声充斥在天地间,吵得人心浮躁。 傅棠梨的马车在雨中晃晃悠悠地行了一小段,前方堆积着流匪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叠在那里,阻住了道路,马夫拨转马头,试图从旁边绕过去,但是,夜太黑,他没有察觉到,马车已经太过靠近河岸。 拉车的马有些胆怯,逡巡不前,车夫急了,扬起马鞭,用力抽了一下:“驾!” 马儿撒开蹄子,加快跑了几步。 猛然,“轰隆”一声响,河水冲破了豁口,扑上堤坝,腾起一人多高的浪头,涌了过来。 太子妃的马车恰恰经过,被那巨浪一冲,车和马都被打倒在地,车夫跌了下来。 傅棠梨在车里被撞得整个人都翻滚起来,她慌乱地抓住了车窗的框子。 堤坝不断崩落,大块大块的石头和着泥沙翻滚着、塌陷着,马车随着土石一起朝河道滑落,马儿惊恐地刨动动四蹄,发出凄惨的“咴咴”鸣叫。 跟在后面的近侍尖声大叫:“太子妃!太子妃!” 赵上钧霍然回首。 闪电划过,河中的一切纤毫毕现,大浪滔滔,泥沙滚滚,马车落入河中。 “梨花!”赵上钧发出嘶哑的吼叫,而此时惊雷响起,淹没了他的声音。 他发了疯一般,朝河岸打马飞奔而去,在还未到达的时候,从马背上腾空而起,扑入河 中。 就如同曾经那样,试图抓住她、试图抱紧她。 但这次没有来得及。 马车被巨浪裹挟着,迅速冲向河中央。远处漩涡翻动,河水澎湃,如同虚空中的巨兽张开大口,吞噬一切。 傅棠梨随着马车在水中颠倒滚动,什么也看不见,无尽的黑暗中,河水汹涌而来,像造物者的巨手掌控她,把她抛上半空,又重重地砸下,令她惊恐、眩晕、以至于窒息,她几乎失去了意识,只是凭借着最后一点本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死死地抓着车窗,手指都快要断掉。 好像有人在呼喊她,声嘶力竭。雷声太大,震耳欲聋,唯有此时,他能这样呼喊她,不忌讳叫人听见。 一个巨浪打来,车厢终于四散裂开,傅棠梨再也抓不住车窗,被浪潮甩了出去,车辕从上面砸下来,撞上她的头部。 剧烈的疼痛几乎让傅棠梨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而这时候,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身影,在滔滔河流中、在混沌黑暗中,朝她扑过来,拼命向她伸出了手。 仿佛只是一个错觉,水中的一切都是颠倒错乱的,那个距离,可望不可即。 —————————— 傅棠梨觉得自己做了梦,一个很长、很怪异的梦。 她看见远处山林覆盖着白雪,有仙人立于山巅,长衣广袖,风华清绝,遥遥地望着她,冰冷的风扑面而来,带着乌木苦涩的香气。 她不敢向前,云端不可及,大抵是不该去的地方,她畏惧着,转身离开,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心很乱,步子很急,渐渐步入黑暗,倏然,汹涌的河水冲了过来,一下子把她卷入河底。 她惊慌失措,努力挣扎着,还是被河水压下去,压到河底,河水灌入口鼻,无法呼吸,胸口好闷,快要裂开了。 在灭顶的绝望中,仙人降下山巅,朝她摊开双臂,他的身形那么高大,他的手臂那么有力,唯有他的面容,模糊不可捉摸,似是故旧、又似是陌路,分辨不清。 溺水的人看见浮木,心之所向,她拼命伸出了双手,想要叫他的名字,就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叫什么?该叫他什么呢? 她心里想着,一直想不出来,很着急,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倏然大叫了一声:“啊!” …… 傅棠梨满头大汗,怵然睁开眼睛。 烛光朦胧,如同流水,在床幔和帘帐间逶迤缠绕,窗外或许有雨,雨落在阶下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轻而静谧。 一个男人坐在床头,他的身形过于高硕,阴影笼罩下来,让烛光显得更加昏暗,恍惚间,有些看不真切,如同……梦中一样。 “梨花……梨花、你终于醒了!”,他的声音几乎是沙哑的,喘息着,似乎这短短的几个字已经费劲了他所有的力气。 傅棠梨的脑子里面好像蒙着一团白雾,透过白雾看过去,眼前的情景一片迷离,宛如虚空生成,叫人不可捉摸,她眨了眨眼睛,一点一点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些什么,试探这一切是否还是梦境。 头部一阵剧痛,像是无数钢针刺了进来,把她的脑海搅得七零八落,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 他飞快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地、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带着雨的、潮湿的烛影中,他目光温存,仿佛叹息一般,再一次唤了她:“梨花……” 他唤得那么小心,像是怕惊扰到她,而雨声杂乱无章,傅棠梨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迟疑着,手指蜷曲了一下,又张开,指尖抚摩过他脸,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刚毅,五官轮廓英挺而俊逸,无一处生得不好,容貌近乎完美,他望向她的那双眼睛,就如同被雨水所浸透的夜色,深沉如墨,却是柔和的。 原来已经不是梦了。 她困惑了:“梨花……是谁?嗯,我是谁?你又是谁?” 男人遽然睁大了眼睛,他平日大抵是个冷静的人,此时没有一丝颤动,只是身体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张弓,骤然拉满,一触即发。 第56章 我是玄衍,我是你的夫君…… 傅棠梨觉得惶恐起来,她吃力地把手抽回来,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夜正深,竹帘低垂,帘影参差,小轩窗畔一盏灯,素案上点着一炉香,香屑已大冷,此间唯有彼此二人。 她努力地想了想,想要寻回一点旧日的印象,但是不行,一根筋抵在后脑勺,突突地跳着,一旦思索起来,就疼得厉害,无数浮光掠影的碎片闪过去,来不及捕捉,又似烟花般,须臾就散了。 她疼得受不了,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发出急促而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点儿哭腔:“我是谁?你是谁?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男人的面上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那一瞬间,似是大喜、又似是大悲,他猛然抱住了傅棠梨,抱得紧紧的,他那么用力,以至于勒得她骨头都发疼,但是她太过虚弱了,挣脱不得,只能任凭他那样抱着,完全掌控着她。 “我是玄衍,你的夫君,梨花,你怎么会……怎么会忘了我呢?”男人的气息炙热而急促,她的耳鬓边低低地这么说着。 他强硬而温柔,他的身体是炙热的,属于男人的味道覆盖上来,白梅花的气息,带着一点乌木的苦,让她想起空旷的山林中,信灵者焚起敬神的香,高远入云端。 这种味道是那么熟悉,像是过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直都萦绕在她身畔,那一瞬间,让她生出了莫名的安心、以及一股没来由的委屈。 傅棠梨用额头在他胸口蹭了蹭,她的脑袋很疼、很沉,无法去思索太多,她再次疲倦地阖上眼睛:“……嗯,我名叫梨花吗?” “是,你是我的梨花,你是我的了……”他如是回应着,说得很慢、很慢,带着一种宛如喘气般、咬牙切齿的意味。 窗外的雨落下,一点点细碎的声音,宛如私底下的喁语,不可诉诸人前。 —————————— 香炉中燃着迦南沉木,蹲踞的饕餮巨兽仰头张开大口,吐出一团团浓郁的烟雾,龙座之上,金壁雕着五爪的翔龙,在团云中探出头来,烟雾拂过,宛如活过来一般,怒目圆睁,似要择人而噬。 元延帝高坐含元殿上,眉头紧锁,注视下方:“因咸阳流民之事,有御史上书,你罔顾人命,肆意杀戮,有伤天和,五郎,你作何解释?” 赵上钧站在那里,一袭道袍,广袖深衣,神姿高彻,他的脸色还是苍白的,嘴唇近乎青灰,这让他看过去愈发显露出一种凡尘之外的疏离感,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夫流民者,皆匪也,若听之任之,祸患将延及四方,我今予以严惩,树朝廷之威,震慑其同党宵小,经此事,咸阳可高枕无忧矣,有何不妥?” 第100章 咸阳城外流民作乱,夤夜袭击太子,被淮王所获,尽数皆被斩杀,千余尸首叠成京观,呈于渭河岸边,引来老鸹与野狗无数,争食其肉,其状可怖,观者莫不栗栗,但在淮王口中,却是一句“有何不妥?”。 “五郎!”元延帝一向以仁爱治天下,此时忍不住大喝了一声,“你太过了!” 赵上钧面色不动,不过略微低头,以示恭敬。 “那个工部营缮所的官员呢?他又所犯何罪,你要将他曝尸于城楼?”元延帝强忍着怒气,追问道。 工部营缮所有一小吏,随太子前往咸阳修缮水利,流民作乱之时,不知因何毙命,身死后,淮王命人将其大卸八块,四肢、躯干及头颅分别悬挂在咸阳南门城楼上,供往来百姓观看,工部官员皆胆寒,尚书林商于御前痛哭流涕,求元延帝为其做主。 赵上钧闻言,不过一笑:“此蠹虫也,咸阳令诉其贪赃不义,中饱私囊,偷工减料,才令渭河堤坝崩塌,其人丧于贼手,身虽死,罪不灭,应示于众人前,以儆效尤。” 这个人,不知死在流民手中、还是死在淮王刀下,但这并不重要,区区一个小吏,并不值得元延帝为他费心,真正令元延帝忌惮的是淮王的行事做派。 “此人是否有罪,自有刑部为其定论,五郎不掌刑罚之权,何以擅主?”元延帝的声音压了下来,他面沉如水,一动不动地盯着赵上钧,等待着赵上钧的回答。 赵上钧咳了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艰难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令人心惊。 几个老臣站在下首,互相对视了一眼,面色各异。 良久,赵上钧止住了咳 ,用暗哑的声音回道:“五郎岂敢逾矩,其人之死,非五郎所为,曝尸之举,亦为咸阳百姓所请,五郎顺手为之,陛下若以为不妥,叫人把他放下来就是,不是什么大事。”他微微地仰起脸,坦然直视元延帝,他的目光是温和的,一如往常,“陛下难道要为这个和五郎生气吗?” 元延帝沉默片刻,在袖中捏了捏手指,指节泛青,他面上忽又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没什么,朕只是担心你的身子,你不在道观中好好休养,又领兵出去打打杀杀的,只怕伤势又要加重。”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对了,朕还未曾问你,此番太子遇难,幸而你及时赶到,却不知你此去咸阳何为?” “臣……”赵上钧方才出声,只听得殿外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皇叔”,打断了他的话。 赵元嘉步履急促,从外面跑着进来,到了含元殿中,才觉得失仪,匆匆刹住步子,略整了整衣冠,随意地给元延帝行了礼,马上冲到赵上钧的跟前,一脸期冀之色,小心地问道:“皇叔,你把二娘救上来了吗?” 太子刚才皇后的未央宫出来,听闻淮王从咸阳归,立即跑了过来。 母后病危,太子妃落水失踪,这两桩事情交叠在一起,打击太过沉重,向来意气风发的太子此刻看过去显得十分憔悴,眼睑下面都是一圈青黑的颜色, 那天夜里乱糟糟的一团,渭河堤坝决口,众人恐再生不测,急急架着太子离开了,后来的事情如何,他无从得知,这两日心急如焚。这个时候,他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赵上钧,屏住了呼吸,希望能从赵上钧的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但是很遗憾。 赵上钧又咳了几声,拿出帕子,按了按嘴唇,上面隐约露出一点血迹,他用平常的语调回道:“前夜雨大、浪急,而臣重伤未愈,力所不逮,未在河中寻到太子妃。” 赵元嘉听罢,身体不由自主摇晃了一下,好似痴了一般,久久不能言语。 元延帝把目光从赵上钧身上收回来,转而看了看赵元嘉,颇感头疼:“朕已命咸阳县令及周边州府官员带人四处搜寻,或许再过几日,就会有太子妃的下落,你稍安勿躁,耐心等候便是。” “不……”赵元嘉的眼眶慢慢地红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孤问过傅家的人,二娘……二娘她不识水性,皇叔当时就跳下河去了,如果、如果连皇叔也没有找到她,那她、她……”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他有些站立不稳,弯下腰去,试图捂住眼睛,颤声道:“是孤对不起她,孤还没来得及和她说、和她说……” 说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用了,说不出的话,或许他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了,往日种种不满,如今都成了不可挽回,赵元嘉一念及此,心中大恸,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元延帝心中不忍,急命人请太后来,抚慰太子,又命左右扶太子坐。 淮王似病体不支,当下不欲多言,告退去了。 临去前,他回首看了一眼,目光冰冷,如同那日他在河岸边,看着那堆死人一般。 —————————— 沈皇后时日无多,林贵妃俨然已是六宫之主,内侍总管趋炎附势,命人为贵妃修缮宫室,以蜀锦为毯,行走如覆花间,又以秦椒和金泥抹墙,使满殿馨香萦绕,芬芳和春住。 林贵妃却嗟叹,她在林婉卿面前毫不避讳:“古来椒房有多子多福之意,可惜,我圣眷虽浓,膝下却只得溧阳一个公主,卿卿,你这一胎务必生个男娃,待你成为太子妃,这孩子就是皇太孙,自己的血脉才靠得住,我们林家百年富贵系你一人之身,你可要争气些。” “想那么远的事情作甚?”林婉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满是幽怨之色,“我刚刚有了身孕,太子就厌了我,爱理不理的,叫人无所适从。” 林贵妃不轻不重地打了林婉卿一下:“太子妃刚走,太子心里必然是难受的,哪有心情顾你。”她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男人呢,都是这幅德性,在眼前的时候不珍重,待到人没了,才想起人家好处来,要死要活的,啐,有什么用呢。” 说到这个,林婉卿惴惴不安,压低了声音:“娘娘,您说,傅二娘真的死了吗?她不会再回来了吧?” 林贵妃瞥了林婉卿一眼,对她这个愚蠢的问题有些不耐:“你不知道淮王素日的手段吗?你还活着,太子还活着,太子妃怎么可能死了?” 林婉卿先是不解,怔了一下,才慢慢明白了林贵妃的意思。 太子妃落河,淮王震怒,屠尽流民以堆砌京观,又将渎职的工部官员吊在城楼上示众,以他这性子,若太子妃已然殒身,估计连太子都免不了要被迁怒,哪能像眼下这般安稳。 林婉卿的心又揪了起来,愁眉苦脸地搓着手里的帕子:“那不是白欢喜一场,傅二娘未死,等她将来回宫,哪里还有我的位置,皇太孙什么的,都是浮云了。” “你放心,她回不来。”林贵妃轻描淡写地道,“淮王当时没把她送回来,定是金屋藏娇去了,怎么舍得把她还给太子,再说了,太子妃一个孤身女子,在外头流落许久,不清不白的,失了名节,来日就算她想回来,皇家也未必容得下她。” 林贵妃说得轻松,林婉卿却依旧担忧:“可是,若淮王不肯善罢甘休……” “没有什么肯不肯的。”林贵妃截断了林婉卿的话,挑了挑眉毛,笑吟吟地道,“淮王前段时日韬光养晦,连圣上都被他哄骗了去,这回因着傅二娘,又露了破绽,圣上对他起了十二分的疑心,你瞧着吧,他手上的权柄要被逐一收走,他自顾不暇呢,才没工夫搭理你。” 林婉卿琢磨着似乎有些不对的地方,但又说不上来,只好咽了回去。 —————————— 日暮将至,还有无赖小儿在街头贪玩不知归,发出吵闹的嬉戏声,不多时,有妇人出,高声叫骂,小儿们一轰而散,俄而,隔着墙,邻家犬吠声声,四下炊烟袅袅。 小镇的夜晚,清平和乐。 傅棠梨手托着腮,倚着栏杆,听见外头的动静,微微地歪了歪头,不是,都不是他的声音。 垂花柱下犹有滴水,粉墙叠着青檐,望出去,望不穿,只有四合的黄昏渐渐笼罩下来。 下头服侍的仆妇名唤云娘者,掌了灯,轻手轻脚地过来:“夫人,晚上天凉了,进去吧。” 傅棠梨摇了摇头:“我且在这里等着,好叫玄衍一回来,我就可以看到。” 有婢子捧着黑珍珠貂皮裘衣上前:“夫人前日落水,如 今是万万受不得寒,便是要等主人回来,也得添一件衣裳才是。” 傅棠梨回头看了看,那件裘衣十分宽大,小婢子双手托着它,几乎垂到地上。 她抿嘴笑了笑:“这分明是男人的衣裳,我才不穿它,难看得很。” 那婢子是个巧舌的,殷勤笑道:“这衣裳是夫人成亲前送给主人的,主人一向珍爱,这才随身带着,夫人的衣裳首饰大多留在长安旧家里呢,回头我们慢慢搬过来,这会儿可不得凑合着。” 傅棠梨目光一动,坐正了身姿,挑了挑眉毛:“哦,我们是从长安搬过来的吗?京都大好繁华不要,怎么搬到这乡下地儿来住?” 第101章 “还不是你自己闹着要过来的。”随着这浑厚的声音,赵上钧走了进来。这会儿天已经暗了下来,他穿着一袭碧城道袍,挟夜色而归,袖间还沾着春来晚间潮湿的水气。 他身量极高,步子大,不过几步就走到近前,从婢子手中接过黑貂裘衣,披到傅棠梨的肩上。 傅棠梨懒洋洋地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他:“嗯,我为什么要来这?穷乡僻壤的,有什么好玩,没意思得很,必然是你哄骗我的。” 赵上钧俯身,细致地为傅棠梨拢了拢裘衣的领子,耐心地回她道:“我们家在长安是大族,家中人多事杂,前些日子,当家的大兄和我有些龃龉,在家里住得不甚愉快,是你劝我,什么都别管、别顾,找个边远的小镇或者村落,我们两人做一对寻常百姓,简简单单过日子就好,故而我才寻了这乡下小镇搬了过来。” 他目光宠溺,摸了摸傅棠梨的脸颊:“谁知道呢,才来没多久,偏你淘气,下雨天还要出去玩耍,坐的马车落入河中,你看,如今脑瓜子变傻了,怎么办?” 傅棠梨把眼睛睁得圆圆的:“你还说呢,既然知道我变傻了,更该好好照顾我才是,你今儿去哪了?一早睁眼就不见人,忒没意思,枉叫我等了你一整天。” 她前头的时候还恼着,说着、说着,后面就软了下来,有些儿害羞,又有些儿矜持,她往日并不是这种黏黏糊糊的性子,但如今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不自觉地娇气起来,连说话都带着一股甜腻的意味。 赵上钧眼眸的颜色变得更暗,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但毕竟是在人前,他克制了自己,只是在傅棠梨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回了一趟长安,找了大夫过来替你诊病,来。” 他这么一说,傅棠梨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垂花门边站着几个人。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一个年迈的青衫老者,后头跟着两个小道童,背着药箱,奴仆在旁挑着灯,一起等候着。 傅棠梨脸红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娇嗔地瞥了赵上钧一眼,马上站起身来:“既有大夫来,怎不早说,累老人家久等,岂非失礼。” 赵上钧笑而不语,扶着傅棠梨进了屋。奴仆引老道士和青衫老者一并入内。 老道士乃是玄衍的师父,法号青虚子,出身天下第一道观元真宫。老者姓何,曾侍奉于内廷。按玄衍对傅棠梨的说法,这两人都是长安城中一等一的杏林妙手。 青虚子看过去与傅棠梨仿佛是旧识,绕着她转了两圈,上下打量,唏嘘不已:“好端端的,怎么把头给磕坏了?玄衍无能,在他手里,你都能出事,实在不该。” 接着又抱怨:“按说这也不是急症,偏偏玄衍火急火燎,一路快马加鞭,颠得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真是不孝徒弟。” 赵上钧面色淡淡的,对老道士的话孰若无闻。 相比青虚子的轻松自若,何大夫看过去就显得十分拘谨:“老夫早些年曾看过一些病例,内中不乏有因高烧、因惊吓、因受创而至神魂紊乱者,与太……” 赵上钧的目光严厉地扫了过去。 何大夫一哆嗦,马上改口:“与夫人的情形或有相似者,老夫斗胆,可为夫人一视。” 赵上钧颔首。 青虚子与何大夫上前,前后为傅棠梨诊了脉,观其面色、神态、言语姿势,又仔细看了她头部受创的位置,问了她这两日诸般情形。 傅棠梨捡着自己能知道的事儿,逐一说了。 赵上钧坐在傅棠梨的身边,一直握着她的手。 稍后,大夫问诊毕,退到外间,赵上钧不放心,一道跟了出去。 玄安和玄度伺候笔墨。 何大夫为太医署丞,品阶仅在许掌令之下。许掌令醉心于权术,医术早已荒废,唯有何大夫常年沉浸岐黄之道,是为太医署中流砥柱,但凡内廷贵人有疑难杂症,皆须请他出马,老头子见惯了各类秘辛,此际很沉得住气,面不改色,和青虚子凑着头,一起商议着开了一张药方。 赵上钧拿起那方子,看了一遍,眉头微皱:“这药方,真的有效?” 何大夫垂首,默不作声。 青虚子捋着胡须,说得十分坦然:“失魂之症,玄之又玄,古往今来医者无数,谁也不敢妄言能治,这张方子呢,一则化血,这是担心她脑部有瘀血未清,二则安神,这是叫她心绪安定,如今只能先从这两样入手,是否有效,难说,且吃几贴试试看。” 赵上钧不语,把方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终于还是拿给玄安和玄度,命他们出去配药。 奴仆引何大夫下去了。 只有青虚子坐在那里不动,待旁人都退出后,好整以暇地瞥了赵上钧一眼:“你打的什么主意,老实说,你是要我用心治,还是做个表面工夫?” 赵上钧面无表情:“师父此话怎讲?” 眼前这个好歹是自己名分上的徒弟,老道士还是很为他着想的,说得十分直白:“她失忆就失忆了,这不是老天看你可怜,帮了你一把吗?你怎么想的,还巴巴地叫人来给她治病,若真治好了,怎么办?她可是太子妃,回头想起来了,必然是要回到太子身边去,你呢,平白为人做了嫁衣裳,一场空。” 赵上钧沉默良久,才慢慢地道:“我可欺天下人,唯独不能欺她,我一心望她能快快好起来,日后该如何,便如何,一切凭她心意,师父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青虚子怀疑地问道:“你是君子?” “自然是。”赵上钧心平气和地回道。 青虚子的嘴角抽了一下,对于赵上钧的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苟同,但他没有胆量当面反驳,只得摇了摇头,袖着手,走了。 赵上钧久久地坐在那里,烛火的影子摇曳不定,落在他的眼眸里,显得斑驳而幽深。 —————————— 傅棠梨服了药,有些乏了,或者是头部受伤的缘故,这两日她精神不太济,早早就上了床。 接连下了几天雨,今日可算差不多停住了,檐角偶尔落下一两点,发出“滴答”的声响,春至未至,天还冷着,屋子的角落里摆着火盆,点了银丝白霜炭,偶尔“噼啪”一两声,显得格外安静。 隔着云母屏风,案上留了一盏灯,琉璃罩子笼在微弱的烛火上,光影参差,半暗不明。 傅棠梨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 床幔被挑起,有人掀开被子,躺在了她的身边,床榻微微下陷,熟悉的白梅花的味道包围过来,带着一点微苦,令人想起冬日白雪覆盖的山林,但他身体的温度那么高,让傅棠梨又觉得这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太旺,热得受不了。 老实说,她有些不知所措,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和玄衍睡在一起,嗯……奇奇怪怪、别别扭扭,总之,很不习惯,她脸上有些发烫,背对着身后的男人,身体僵硬,一动不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从背后拥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颈项间,用鼻尖轻轻地蹭着她。 “怪痒的,别弄我。”她缩起了脑袋,不自在地抱怨。 她的耳朵跟着抖了一下,在朦胧的的烛光中,精致的一小团,就如同温润的白玉。 赵上钧忍不住,凑过去咬了一口,还用牙齿磨了两下。 傅棠梨想要惊呼,又担心夜深人静,惊动旁人,只能忍住了,发出一点抽气的声音,转过来,小声嘀咕道:“都说了别弄,还弄?” 夜色宁静,她躺在他身边,眼波宛转,如同刚落下的那场春雨,潮湿而温柔,她的头发很长,此时散落在他的臂弯中,缠绕住他的手指,暗香浮动。 如愿以偿。 他按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捂在自己的心口处,那么柔软的一窝东西,贴在那里,好似全身的毛孔都熨得服服帖帖的,舒坦得很,他心满意足,唤了一声:“……小梨花。” 你是我的了。 “嗯。”傅棠梨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趴在赵上钧的怀里,安静了一会儿,手指头伸出来,在他的胸口划了两个圈圈,又戳了戳,轻声问道,“你怎么出去这么久,是不是大夫说我这病症不好治?” 像是小蚂蚁爬过去,咬了一口,酥酥的。 赵上钧揉了揉 她的头顶,温和地道:“没有的事,大夫只说棘手,却并非无药可治,好生调理一段时日,总会慢慢恢复的,你莫急。” 傅棠梨抬起眼睛,看着赵上钧,她小声说话的时候,声音就变得黏黏糊糊的,软得快要融化开:“但是,我很担心呢,如果往后一直都想不起来,那又该怎么办才好?你看,我连你都忘了,原来的人、原来的事,什么都忘了,好似我凭空生在这世间,四周空荡荡的,没个着落。” “怎么没着落呢,你不是有我吗?”赵上钧抵住她的额头,“喏,我就在这里,会一直陪着你,你的从前,我会替你记住,若你实在记不起来,日后我逐一说给你听就是,有什么要紧的?” 第102章 “真的吗?”她其实是在撒娇,咕哝着,顺口问了一句,“你不会骗我吧?” 赵上钧突然翻了个身,把傅棠梨压在下面,他的嘴唇贴着她的鼻尖,低低地笑着:“你忘记了,从前总是你骗我,现如今,就让我骗你一下又何妨?” 他的身体愈发热了,呼出的气息闯入她的鼻端,呼吸间满满的都是他的味道,似苦还香。 傅棠梨的心跳得厉害,“扑哧扑哧”的,快要从喉咙口蹦达出来了,她在局促中来不及计较他说什么,迅速地把脸扭开了:“你下去,怪沉的,压得我难受。” 赵上钧的嘴唇在傅棠梨的脸颊上摩挲着,干燥而炙热,如同春日的午后,野兽伏在山林中,腹部蹭过茂盛的草木,散发出雄性强悍的气息,他又试图咬她。 “不、不……”傅棠梨慌慌张张地抬手,捂住他的嘴唇,把他往外推,声音都有点儿发颤,“不行。” 赵上钧的眼眸已经染上了赤红的颜色,他的呼吸紊乱而急促,勉强抬高身体,发出一点声音:“嗯?” 那是一个沉重的鼻音,带着一点试探的、诱惑的意味。 傅棠梨的脸红得要滴血,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热气,“咕噜咕噜”的快要烧开了,她飞快地用手环抱住自己的胸口,那是一个本能的、防御性的姿态,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及:“我不想……” 两个人之间有一瞬间的凝滞。 傅棠梨目光躲闪,咬了咬嘴唇。 赵上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慢慢地伸过手,把沾在她额头上的几根碎发捋开,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梨花,我是你的夫君。” “可是,我已经不记得了。”傅棠梨喃喃地道,“我什么都不记得,我睁眼看见你才不过两三天,我、我不知道、说不上来,其实我挺害怕……” “我想说,我是你的夫君,梨花。”赵上钧把手指竖在傅棠梨的唇上,温和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可以信任我、依赖我,我会完全依照你的心意行事,你不必有所顾虑,你说如何,便如何。” 傅棠梨的脑子里好像有几百只小麻雀在“叽里呱啦”地吵着,吵得她心乱如麻,她太过紧张了,鼻尖上冒出了一点汗珠,下意识地重复了他的话:“我说如何……” “便如何。”赵上钧笑了起来,他叹了一声,带着安抚的、纵容的意味,“我们是要厮守一辈子的,我有很多的时间可以等你,可以等你想起我、或者重新喜欢上我,这没什么好着急的。” 他干净利落地翻身起来,把被子给傅棠梨捂好,还把两边的被角压了压、拍了拍:“好了,我不闹你,你先睡吧,我……”,他顿了一下,尽量自然地对她道,“我去喝点水。” 傅棠梨的目光跟随着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抖了抖。 像是小刷子蹭过去,蹭得赵上钧心尖发痒,他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就忍不住了。起身转到屏风后面。 长夜将至,外面传来二更天的梆子,寂寥而遥远,盆子里的炭火燃烧着,驱散早春的寒意,甚至有些燥热。 夜色太过宁静,冬眠的小虫子已经从泥土中翻出,懒洋洋的,偶尔在窗下发出一两声窸窣的动静。 傅棠梨躲在被窝里,隔着屏风,偷偷地看他。 他并没有喝水,只是坐在那里而已,好像摸索着在做什么,很细微的动作。 花梨木的座屏支架上镶嵌着薄薄的云母,烛光映在上面,半透不透的,如同银瓶里荡漾的水,光影明灭,波色粼粼,看过去,显得人也有些虚幻。 如在云端,如在梦里。 傅棠梨觉得嘴唇有些干燥,紧张地舔了舔:“……玄衍,你生气了吗?” “没有。”赵上钧的呼吸很沉、很急,他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她不太明白,但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的心跳得很快,在被窝里,把全身都包裹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他的身影,低低声地追问:“那你在做什么?” “……别说话。”他似乎有些喘不上来,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第57章 春水煎茶,汗湿重鬓…… 多雨的春天,难得有月光落下,就那么一点点,沿着窗牖的缝隙蔓延进来,和烛光流淌在一处,让他刚硬的身影看过去都变得柔和起来。 他的喘息越来越粗重,突然像是难以忍耐一般,用力仰起了头。 屏风挡在那儿,从傅棠梨的角度望过去,恰恰是他的侧面。 他的轮廓生得极好,深邃而英挺,甚至因为过于完美而显得疏离于尘世之外,当他仰起头的时候,颈部的线条格外明显,喉结凸出,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是一种近乎粗野的感觉,又将他从尘世外拉回了凡间。 心跳如擂鼓,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口,让傅棠梨呼吸都变得艰难,被窝里太热了,捂出了一身汗,手心湿漉漉的,捏得紧紧的,她觉得不能看、不该看,却忍不住盯着看。 时间就像一条线,被拉得长长的,过了很久、很久。 隔着屏风,这个距离,说不清是远还是近,若即若离,不可揣摩。 “梨花……”他的声音沉沉的,粗糙如同砂砾,烈日下,被暴晒的沙漠,灼伤人的肌肤,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叫我、叫我的名字。” 她窝成一团,捏着被角,搓来搓去,哼哼唧唧:“……喏,你叫我别说话的。” “小梨花。”他绷得紧紧的,就像一张弓,拉了满弦,连说话的语调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乖,叫我的名字……” 窗下的小虫子不知被什么惊动,啁啁啾啾的,叫得急躁而杂乱。烛光摇曳,云母的纹理重重复叠叠,一层层流转,他好像望了过来,夜色流淌,他的眼眸比夜色更深。 “玄衍……”傅棠梨好似懂得、又好似不懂,她的眼角泛起了薄薄的红晕,慌张地裹着被子,滚 到床榻的角落里去,缩在那里,小小声的,软软地叫他,想让他听见,又怕他听见,“玄衍、玄衍。” 宛如燕子躲在檐下,有一点害羞地呢喃着。 无需触碰,只要听她念及他的名字,就足以让人攀上云端。 汹涌的潮水席卷而来,瞬间将赵上钧淹没,拉满的弓倏然松开那根弦,箭矢喷薄而出,弓弦犹在颤动,他缓缓阖眼,发出长长的叹息。 炭火烧得正旺,微妙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馥郁的、滚热的、带着一点腥膻,在这静谧的夜晚,宛如石楠花开在月光下,不可言说。 —————————— 咸阳毕竟不是江南,春雨下得差不多,也就停了,天放了晴,春光媚好,映着庭中草木葳蕤,庭院不大,中有樱桃树,这会儿才刚长出一点青色的小果子,就惹得鸟雀飞来,扑棱着小翅膀,东啄啄、西啄啄。 小婢子着急出来,踮起脚尖赶鸟:“哎呦,夫人每日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呢,去、去,统共就这么点子,可不能叫你们糟蹋了。” 傅棠梨在窗子里面瞧见了,不免要探出脑袋去,为自己分辨两句:“哪跟哪呢,我怎么就这般小气,要去和小鸟儿争食,真真冤枉我。” 小婢子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跑开了。 天气乍暖还寒的,赵上钧在家中不做拘束,今日仅穿了一件单衫,肩上随意披了一件黑珍珠貂皮裘衣,显得既慵懒又高贵。 前几日盛的雨水如今正好取出,他在窗台下支起红泥小风炉,正用六瓣瓜纹银鍑烧水煮茶,此时听见傅棠梨说这个,微微地笑了起来,把案上的白玉碟子往前推了推。 “樱桃没熟,吃不得,别成天盯着那个看,喏,这是你从前爱吃的藤萝饼,叫人今儿大早到长安的知味轩买的,天刚亮就出了城,快马加鞭送过来,还热乎着,你先尝尝。” 金黄的酥饼上沾着紫色的碎花瓣,摆在羊脂白玉碟子里,看过去一块块精致又细巧。 傅棠梨捡起一块,放入口中,细嚼了一会儿,矜持地点头:“不错,果然是我爱的口味。” 赵上钧打开一个雨过天青色的小瓷罐子,取出一枚茶饼,用湘妃竹夹捏了,放在火上烘着,他轻轻叹气:“当日你说要吃这个,巴巴地给你买了回来,你却和我怄气,丢在地上,又说不喜它,你啊,惯爱捉弄人。” 那饼子小小的,外皮松软酥脆,里面的紫藤花馅掺了蜜糖,入口是恰到好处的香甜。傅棠梨很快吃了一块,捡起第二块,轻巧地道:“哦,是吗?那大抵是你惹我生气了,不然好端端的,我怎么能浪费吃食,总之还是你不好。” 银鍑中的水烧开了,发出一点“咕噜咕噜”的动静,袅袅的水气升起似云雾。 赵上钧微笑着,眉眼如远山,遮掩在云雾后,褪去了素日的肃杀与威严,他慢条斯理地碾碎了茶饼,倒入银鍑:“是,都是我不好,故而你这几日一直恼着我,今儿我请你喝茶,权且当作赔罪了。” 他这话一出口,傅棠梨骤然觉得藤萝饼的味道变得古怪起来。 第103章 谁能想到呢,赵上钧看过去端方自持的一个人,到了晚上却那么浮躁,和傅棠梨同床之际,屡屡总要起身“喝水”,扰得两个人都不得安生,没奈何,这几日只得在屋中另外支了一张软榻,他和傅棠梨分榻而眠。即便是这样了,夜里也还是会弄出诸般不可言说的动静,叫傅棠梨面红耳赤,及至早起时,都不敢抬头直视他。 这会儿冷不防听他提及,傅棠梨的小心肝又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她低着头,含着藤萝饼,黏黏糊糊地道:“我才没那么小气呢,别说这个了。” 赵上钧伸手过来,把她口中咬的那半块饼子拿走了。 “你还在服药,师父嘱咐过,少吃甜食,免得和药性相冲,藤萝饼也就给你解解馋,不要贪食。”赵上钧神态自若,顺便咬了一口手里的饼。 那上面还沾着她的口水呢,这个男人,也太不讲究了。傅棠梨睁大了眼睛,欲言又止。 “甜腻腻的,无甚好味,你怎么喜欢这个?”他这么说着,却很快把那半块饼吃掉了。 来不及抢回来。傅棠梨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这也不得、那也不得,你不似我的夫君,倒似我的……” 后面的话有点不合宜,她收了口,手支在案上,托着腮,瞥了他一眼,眼波宛转,似江南三月的烟雨,沾衣欲湿。 闲来无是非,以春水煮茶,席地对坐喁语,所谓寻常百姓日子,不过如此了。 不多时,茶水沸,鍑中如滚玉珠。赵上钧沏茶于莲花翡翠盏,端给傅棠梨:“此茶乃故人所赠,我素来珍藏,平日不太舍得喝它,如今邀你共饮,夫人请。” 茶水中浮着几点零星的碎叶,暗香浮动,和赵上钧身上的味道仿佛相似,白梅花的气息,被春水煮开了,变得滚烫起来。 傅棠梨小啜了一口,在舌尖转了一圈,品了品,抿嘴笑道:“用梅花熏的敬亭绿雪,可惜制茶之人手艺不佳,窨制太过,起花时也偷懒,留了花瓣渣子,梅花香浓了,有喧宾夺主之势,算不得好茶,偏你当成宝贝。” 赵上钧盘腿坐在案前,斜倚着窗,安静地喝着茶,并不接话,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傅棠梨的心头跳了一下,话说到后头,声音就小了下来,她摸了摸鼻子,咳了两声:“……这,所谓故人,莫非是我?” 赵上钧举杯敬茶,慢悠悠地道:“成亲前,我曾救你一命,你登门道谢,以此为礼,言说乃你亲手所制,怎么算不得宝贝?” 傅棠梨哑然失笑:“你救我性命,我就送你这点子茶叶?我不信。” 她挑了挑眉,指着赵上钧身上的那件黑珍珠貂皮裘衣:“我听婢子云,此衣裳亦我婚前所赠,可见我送你的东西不少,断不是小气之人。” 赵上钧放下茶盏,向傅棠梨伸出了手,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入他的眼眸,笑意温柔。 傅棠梨试探着把手指放到他的掌心中去。 赵上钧一把拢住了,将她拉了过来。 傅棠梨猝不及防,跌入他的怀中。他只穿了薄薄的一件单衫,他的胸膛宽阔而结实,傅棠梨一头栽上去,撞得鼻子生疼。 她的脸红了起来,虽说眼前这个是她夫君,但她如今什么都忘了,每每和他肌肤相近,总是情不自禁地生出羞涩之意,她小小声地娇嗔:“大白天的,作甚呢,拉拉扯扯,很不成体统。” 那件裘衣滑落下来,一半搭在傅棠梨的身上,赵上钧索性用裘衣将傅棠梨裹了起来,他的身量极高大,显得她娇娇小小的一团,窝在他的膝头,仰起脸,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她的颜色似桃花,融在春光里。 他低下头,在她的嘴唇上啄了一下。 她捂着嘴,羞答答地瞪他。 赵上钧低低地笑:“你还曾酿了一坛春酒赠我,饮之淡如白水……” 傅棠梨的眼眸里映着二月里盈盈的春光,就那样看着他:“嗯,所以呢?” “……小气不至于,但是手艺不佳是必然的。”赵上钧慢慢地把下面的话说完。 “呔,休得胡说。”傅棠梨翘起鼻子,双手抵住赵上钧的肩膀,为了表示她说话的气势,用力往前一扑。 赵上钧嘴角微翘,带着纵容的笑意,就那么由着她,让她按倒在地上。 傅棠梨跨坐在赵上钧的腿上,又向上蹭了两步,戳了戳他的胸口:“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偶尔那么一两下,总会出点小差池,偏你小心眼儿,尽逮着坏的说,我既会制茶,也会酿酒,难道当不得一句‘心灵手巧’?你再说,我要恼了。” 赵上钧仰面望着她,他的眼眸倏然变得幽深,好似有一种危险的火焰在蹿动着:“你别动……” “嗯?”傅棠梨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她迟疑了一下,想从赵上钧身上爬下来,稍微挪了一下身子。 他发出了一声闷哼。 傅棠梨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她坐的位置不对,硌得难受,她顿时满面绯红,“啐”了一口,慌慌张张地就想后退。 “别走!”他勾住了她的手指,指尖滚烫。 春光盛大,覆盖一室,兽炉生烟,日暖香浓。他白日里通常广袖长袍,高髻束冠,一身道骨仙风,而今不知为何松散,他的衣领敞开着,长发披下来,泛着漆黑的光泽,凌乱地铺陈在湘妃簟上,好似谪仙坠落凡尘。 或许对他来说,这也是难以启齿的,他的声音很低,近乎呢喃:“……你别走,摸摸我。” 傅棠梨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坐在那处,如坐火炕,热得浑身难受,她用力咬了咬嘴唇:“你不是道士吗,怎么就不能静心修持,却这般重欲,福生无良天尊,很不像话……话又说回来,我怎么会嫁给一个道士呢,好生奇怪。” 赵上钧仿佛难以忍耐,他修长的双腿蜷了起来,有意无意地把傅棠梨圈在当中:“我原本避居深山,不近凡俗,偏你寻上门来,扰我清修,破我戒律,你说,该当何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咬着嘴唇,带着一点狡黠的笑意,声音细细的,“你自个儿心志不定,怪我作甚?” “嗯,是我的错,怎么敢怪你。”赵上钧粗粗地喘着气,他的手掌很大,把她的手指头握在掌心,揉捏着,仿佛是一种无意识的挑逗或者请求,“所以,梨花,摸我一下,好吗?” 傅棠梨居高临下望着他,这是一种微妙的角度,他躺在那里,仰着脸,望着她,这大抵是一种臣服的姿势,他高大而英俊,而他的目光炙热又温存。 无从抵挡。 屋子里过于燥热,她感觉手心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好似淋了春雨,湿漉漉的,和他黏在一起。鬼使神差一般,她俯下身去,用手抵住他的胸膛,他的心跳急促而有力,一下又一下地躁动着,如同激烈的战鼓。 案几后面,两个人滚在墙角处,好似这样就可以把这些举动遮掩住,但那是在窗边,而春日的阳光照耀进来,是那么地热烈。 “大白天的,有人看见怎么办?”她如同做贼一般,压着嗓子,悄悄地问。 “不会、不会有人看见,只有我……梨花,只有我。”他用沙哑的声音这样保证道。 傅棠梨像是在胭脂粉里打了个滚儿,鼻子尖尖和耳朵梢梢都是红的:“可是,你会看见。” “我闭上眼睛,不看你,好不好?”赵上钧这么说着,却依旧望着她,目不转睛。 “你不老实……”傅棠梨缓缓俯下身,吻他的眼睛。 赵上钧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唯恐一个不小心,就要把她吓跑了。 小婢子躲在廊下偷懒,鸟雀没了顾忌,在窗外蹦达得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吵得要命。没熟的樱桃被鸟雀啄破了,汁水流淌出来,空气里的味道,酸酸甜甜。 “喏,不许睁开眼睛,不许看,不然我就不理你了。”她的气息吐在他的耳畔,就像掺了乳酪的蜜糖,软绵绵、黏糊糊。 春天的白日里,这是一场柔软而旖旎的梦。 因为看不见,拥抱以及触摸的感觉变得更加明显,几乎毫无遮挡。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春天的小虫子爬过来,犹犹豫豫地搓了搓手脚,探头探脑,隔靴搔痒,挠不到正点。 赵上钧抬起脸,发出一声长长的、如同叹息一般的声音,他的领口敞开着,胸膛结实而宽阔,小麦色的肌肤暴露在阳光下,汗水湿透了旧伤痕,野性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庭州的时候,你抱着我,亲了又亲,还咬我,那时候……多好,如今怎的,愈发没出息了。”他显然是不满的。 “没有,那肯定不是我!”傅棠梨哼哼唧唧的,坚决予以否认。 是了,她喝醉了时候才会那样肆无忌惮,待到酒醒了,就翻脸不认,一贯如此,无情得很。 “梨花……”他笑了,低声叫她。 “嗯?”微不可及的回应。 “摸我,梨花。”他的声音却是低微的,如同耳语。 第104章 傅棠梨发出一点柔软的鼻音:“摸哪里呢?” “你懂……”他急切地试图抬起身体,去贴合她。 “烦你,怎么就不能自己去喝水,非得这样……”她嘀咕着,手指沿着他贲张的肌理一点一点地摸索,小心翼翼,如同羽毛拂过,蹭得他胸膛发痒。 “咦?”傅棠梨的手指停顿住了。 赵上钧的胸口处有一道伤痕,像是被锐利的铁器所深深贯穿过去,几乎就在心肺之处,色泽暗红,大约不久前方才愈合,外翻的血肉尚未完全恢复,看过去显得格外狰狞。 “你什么时候受的伤?还疼吗?”她的眉头蹙了起来,心尖儿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 “不疼。”他低低地对她耳语,“别担心,一点儿都不碍事。” 碍事?他说的,碍的什么……事?傅棠梨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只觉心跳如擂鼓。 小炉上的水还在烧着,发出细微的“咕噜”声,这个角落太热了,细密的汗珠从赵上钧的身上渗出,雄性的味道充斥在方寸之间,覆盖了白梅花的香气。 他握住了她的手指,语气又轻又柔,像是在哄着她:“梨花,放松点,这没什么,我们刚刚成亲不久,你又得了失魂症,记不起从前,对我自然会生疏一些,不着急,我们慢慢来,一步一步……对,这里……” 这里是哪里呢? 傅棠梨的手被牵引着,伸到薄薄的单衫下面,他的小腹平坦,腰身劲窄,肌肉壁垒分明,年轻而健硕的男人,他的身体散发着蓬勃的热气,熏得她脸颊发烫。她觉得脑瓜子嗡嗡,心脏砰砰,浑身的血液都剧烈地涌动着,发出“汩汩”的声响。 赵上钧的背脊倏然绷直。 “这、这、这……”傅棠梨骤然惊悚,好了,这下子连耳朵尖尖都红透了。 “梨花。”赵上钧依旧闭着眼睛,他的睫毛很长、很密,微微颤动,他急促地喘着,仰起了脸,春日的阳光是如此明艳,从窗口落下一线,落在他的眉目间,俊美近乎无瑕,而他在低低声地叫她,“梨花,我是……你的。” 这大抵是一种诱惑,春光里的诱惑,和他一起躲在这里,偷偷的。 傅棠梨咬住嘴唇,用手抵住他的胸膛,缓缓俯身。 春日的阳光,白昼的烟花,灼热得令人眩晕。树上的鸟雀又在鸣叫,叽叽喳喳,一声声不休,只是小婢子此时偷懒去了,无人理会得。 噓,在这明晃晃的白日,躲在这里,偷偷的,不叫人瞧见。 她有些够不着力气,发出了一点点类似抽气声、类似啜泣,又或者是撒娇,就像樱桃树上的鸟雀此刻又叫了起来,宛转啼鸣,嘤嘤啾啾,断断续续,接不了上一声。 他扶住了她的腰肢,他平素是那么强悍骁勇的人,但此时、此间,就在这春日的光阴里,他的声音却那么轻,好似叹息一般:“梨花,我是你的……” 傅棠梨微微低了头,身子忍不住颤抖,汗珠滴下来,落在他胸口的伤痕上,黏黏腻腻地滚过去。 春日光阴媚好,白昼绵长。 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在明亮的白昼里,所有的东西都纠缠成一团,分不清楚,叫人生恼,又无从挣脱。她眼角发红,好似要哭起来,高高地仰起脸,她的脖颈雪白而细腻,如同白鹄,拉出美妙的而脆弱的一条线,快要绷断掉。 小炉里的水烧得太沸了,几乎扑腾出来,热度熏人,不断地上下捣鼓、涌动,“呼哧呼哧”的,浓郁的水气漫延开,黏在人的肌肤上,如同被春雨打了,湿漉漉的一片。 她终于恼了他,趁着抬起的间隙,抽身后退,踉跄着跌坐在地上。 “叭嗒”的一声,小炉打翻,滚落地面,茶水泼洒开。 赵上钧霍然睁眼,眼眸一片殷红,几乎呻吟:“梨花!” 傅棠梨怂了,顾不得形态狼狈,顺手拾起衣裳,如同一只受伤的、受惊的兔子,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起身,窜出了门外,跑得飞快。 临阵脱逃,简直罪大恶极。 赵上钧恨恨地咬住了牙,他好似被抛上高空,不过片刻之间,又跌落下来,这种极致的差异一时之间真叫人眩晕。 他艰难地喘着气,翻身坐起,春寒犹盛,屋中煮茶的炉火太旺,茶水犹在炉上沸腾,热气熏人。他满身大汗,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梨花!” “嗯?”她居然还在,披了衣裳,躲在门边,听见叫她,偷偷地探进半张脸,脸颊嫣红,眸中含泪,气鼓鼓的,还要埋怨他,“不成了,你块头忒大,叫人怎么吃得消,早知道、早知道谁愿意搭理你呢,真真讨人嫌。” 赵上钧冷笑了两声,突然站了起来,大步朝门口走去。 傅棠梨二话不说,拔腿就逃,这会儿又顾不得下面酸疼了,一口气跑到院子的樱桃树后,藏了起来,重又探出头去。 赵上钧并没有追上来,他就那样披散着长发、精赤着身体,随意倚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春日的白昼,阳光如赤金,纯粹而耀眼,直直地映在他的眼眸中。 他往日神姿高彻,有 林中仙人之风,此时褪去了广袖长袍,露出一身壁垒分明的肌肉,身量高大,躯干英武,尤其剑拔弩张,气势未消,更显狰狞,胸口处贯穿了一道鲜明的伤痕,强悍而粗野,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然而,他望着她微笑,眼中的笑意却是那么柔软。 傅棠梨翘起嘴角,她自己也觉得大约是有些不地道的,但想起他那伟岸之态,又觉得小肚子隐隐作疼,实在吃不消了,只得用袖子掩住了嘴,扭扭捏捏地示好求和。 “喏,今儿就到此为止,你不许再闹我了,好端端地喝茶呢,偏你不安生,也不能全怪我,这么着,改明儿我请你喝酒,以作赔罪,成不成?” “成。”他没奈何地“哼”了一声,懒洋洋地道,“总之,你说如何,便如何,还能怎的?” —————————— 范阳偏西北,地气大寒,此时已入春,仍有零星小雪落下,节度使常年厉兵秣马,城中金戈之气浓重,夤夜,月黑风高,寒意愈沉,笼盖城池,城楼上摇曳的火把被霜露打湿,如同风中之烛,忽明忽暗。 眼下范阳局势微妙,与潞州屡有冲突,李颜不敢大意,亲自镇守军营,夜宿于中军主帅大帐。 然而,今夜不知何故,外面的战马一直发出断断续续的嘶鸣,吵得李颜心烦意乱,他十分恼火,披衣而出,唤来侍从,取剑掷于地,怒道:“是何畜生在叫,去,宰了它,莫令吾不得安寝。” 侍从喏喏,弓腰奉剑而去。 李颜回帐,然而,上床未久,马鸣之声骤然再响,他怒而起身:“安敢不从吾令?” 话音未落,马鸣声愈近,马蹄踏踏,有人策马飞驰而来,越过辕门,直奔主帅大帐,未到近前,已经高声厉呼:“大人!大人!” 李颜的眼皮跳了一下,霍然抬眼望去,沉声呵斥:“何事惊慌?” 卫兵们奔跑而来,持着火把照亮四周。 那马匹跑到面前,马上的骑兵跳下来,跌在地上,翻滚了两下,挣扎着起来,爬到李颜脚下,伏地恸哭:“大人!昌平沦陷!二公子……二公子阵亡!” 李颜一瞬间呆滞了一下。 那骑兵浑身是血,一只眼睛被戳瞎了,黑洞洞的,看过去狼狈如厉鬼,他回手指着马背,嘶声喊道:“孙澄杀了二公子,还毁了二公子的尸身,只留下一个头颅还给我们,说要把这个头送给大人过目,大人、大人,二公子死得好惨,您要为他报仇啊!” 此时已经有人过去,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匣子,打开来,哆哆嗦嗦地捧到李颜面前。 匣子里一个脑袋,带着半截脖子,虽然血肉模糊,但李颜仍然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次子李怀义。 李颜发妻早逝,膝下仅有二子,李怀恩与李怀义,他生性虽残忍无情,对这两个儿子却是真心疼爱的,此际骤然见此头颅,忍不住张嘴,喷出了一口血,踉跄了两步。 侍从惊呼:“大人!”,急急上前搀扶。 李颜一把推开侍从,抱着儿子的头颅,目眦欲裂:“昌平兵力充裕,怀义有勇有谋,孙澄不过区区一刺史,何能攻破昌平?我不信!这其中必有缘故!是谁?是谁害了我儿?” 前来报信的骑兵哽咽:“潞州有重甲骑兵增援,兵力数倍于我,以滚木砸城门,日夜不休至城破,凶悍无比,实不能敌。” 李颜暴怒,一脚将那骑兵踢飞出去:“我儿骁勇,何谓不能敌,一派胡言!” 左右副将闻讯赶过来,听此军情,其中一人愤声道:“潞州不过七八万步卒,无骑兵可遣,难道是西宁伯背刺大人?” “非也。”李颜喘着粗气,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我遣斥候在渭州,探知渭州骑兵未动。” 左右对视一眼:“莫非……” 李颜咬牙切齿:“除了朝廷,谁能调动这样的兵力,难怪皇帝屡屡下旨,令我不得擅动干戈,原来他除掉了淮王这个心腹大患,如今鸟尽弓藏,连我也要一并除去吗?好算计!” 第105章 他低头看了看儿子的头颅,双目尽赤:“可惜了,我不是淮王那种迂腐之辈,由不得他摆布,想要我死?做梦!我倒要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第58章 松花酿酒,你是甜的…… 他当机立断,唤来亲兵:“去,去长安,传我的话,叫怀恩马上回来,如今已经无须再和皇帝虚与委蛇。” 亲兵领命而去。 副将见此情形,明白主公的打算,上前低声劝阻:“大人,怀州与齐州方面正在安排,只待洪水淹城,当地民众可揭竿而起,与郑州相呼应,大乱之际,我等起兵平乱,一路东进,天下归心,再无阻碍,而今春汛未至,还请大人节哀,以大局为重,静候时机。” 左右亦纷纷劝说:“时机未到,请大人三思。” 李颜喘着粗气,慢慢地将儿子的头颅放回匣中,声音逐渐恢复冷静:“我们谋划多年,精兵在握,坐拥卢平、河东、范阳,且有洛州、涿州及郑州为盟,与半壁江山无异,皇帝怎不见疑?朝廷假借潞州之手,步步逼近,今日是昌平,明日就是范阳,我等岂可坐以待毙?” 他冷笑了起来,面色阴沉:“我早先顾虑者,唯有淮王赵上钧,如今赵上钧为朝廷所弃,重伤不能战,玄甲军折于北庭,不复旧日威风,正是大好时机,若待赵上钧伤愈,岂非又添我烦恼?春汛未至,何妨?我替天公催上一回,去怀、齐二地,命人炸开堤坝,引水入城!” 左右怵然,齐齐低头应诺。 营地里火把渐次点亮,把夜色照得通红,霜露蒸发,白雾弥散,战马被惊起,刨动着蹄子,发出了不安的嘶鸣。 —————————— 越数日,赵上钧在附近的山头上寻到了一片松林,亲自去采了一筐松花回来。 彼时,日方出,他归来时,犹带山中朝露和晨间的雾。 傅棠梨隔着窗瞧见了,出屋迎上去,踮起脚,用帕子拂去他发鬓上的水气:“真真好雅兴,大早的,怎么巴巴出去采了这些个东西回来?莫非修道之人不近人间烟火,只食山中风露吗,我看你却不像。” 赵上钧放下筐子,接过傅棠梨手中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昔日,夫人尝有云,我乃神仙中人,这世间草木皆凡俗,唯有梅花酿酒,差强人意,与我相配,但如今冬去雪消,梅花不复,我看这松花照碧,也是不俗,夫人既要请我喝酒,不若以松花为酿,我与夫人同做神仙,何如?” 傅棠梨想起那日说“请你喝酒赔罪”的情形,脸上一红:“出家人当戒荤酒,偏你还惦记这个,真是罪过。” 赵上钧似笑非笑的:“这酒当初也是 你勾引我喝的,如今怎么不认?” 时常听他提及旧事,仿佛日子都是寻常,过往不至无迹可寻,这种感觉令傅棠梨逐渐安定下来,不再似刚醒来时一片茫然,便也罢了,记不记得起来都无妨,只要这个男人在身边,心里大抵还是踏实的。 她望着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反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横竖都是你说的,我竟做过许多坏事,我是不信的。” 既说要以松花入酒,二人遂收拾了一番,同往街市沽酒。 这里是永寿,属咸阳管辖,位于渭河下游,河道开阔,自古便是良港,南北商旅贩运货物从水路来,大多经由永寿再转往长安,镇子因此还算富庶安乐,街市上商铺林立,各色杂货物品大抵都不缺。 行不多时,便见青旗在望,街角处有一家小酒肆。 傅棠梨同赵上钧一道进了酒肆,铺中一妇人立即起身,殷勤招呼:“客官要沽酒吗?黄酒、白酒、果酒、药酒一应俱全,剑南春、石冻春、五云浆、柳林酒、桑落酒、新丰酒……只要您报上名儿,我这都有。” 她这一口气说上一连串不带喘的,把傅棠梨听得笑了:“倒不要很多,我自己家里要做松花酿,还须得清酒才合宜。” “有、有。”卖酒妇人一叠声应道,“要说清酒,我这儿有郎官清、阿婆清,都是产自虾蟆陵的好酒,您莫看我们这小地方,这酒水啊,一点不比长安差。” 傅棠梨想了想,道:“郎官清吧,我尝尝味儿。” 卖酒的妇人响亮地应了一声,抖了抖围裙,拿了酒勺,开坛子打酒,手脚利落得很。 这妇人是个嘴碎的,寻常来了客人都得聊上半天,因着傅棠梨和赵上钧二人容貌过于出色,她忍不住看了又看,赵上钧身量高硕,眉宇间自带高傲冷肃之气,她不敢多说,只逮着傅棠梨使劲唠叨:“我这酒肆在镇上开了许多年了,我看娘子却面生,敢情是新搬来的?我们永寿可是好地方,娘子算是来对了,往后长长久久住下去,多来光顾光顾我。” 这妇人圆脸细目,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讨喜得很,傅棠梨也乐于和她随意闲聊两句:“确是新搬来的,不过这里有甚好?地方小小的,我正嫌闷呢。” “咭,娘子这就不懂了,永寿归咸阳管,我们咸阳县令何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把这一带打理得清清楚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无饥馁之患。”妇人一边做事,一边口中不停,“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不就是图个太平日子吗,你说,永寿怎么不算好?” 傅棠梨并不在意,笑着点头应道:“如此说来,确实不错。” 卖酒妇人打好酒奉上,赵上钧不问价钱,直接丢给她一块碎银:“多的赏你。” 妇人喜出望外,千恩万谢。 赵上钧取了酒,顺口又问了一句:“此处可有梨花春?” 妇人飞快地将碎银收到袖中:“寻常是有的,这梨花春却是北边胡人酿的酒水,有点稀罕,我这小店不曾备下。” 傅棠梨闻言不禁笑道:“方才是谁夸了海口,只要报上名儿,你这都有。” 那妇人自己也笑,因她多收了赵上钧的银子,多少有些过意不去,犹豫了一下,探出身去,指了指东头:“客官若要梨花春呢,往那边,再过一条街坊,周口巷子有一家王记酒水铺,他们家生意做得大,估摸着有这玩意。” 她说完,又有些后悔,讪讪地道:“但王家掌柜是个老滑头,论起来,我家的价钱比他公道许多,客官往后可得还到我这来买。” 赵上钧哂然一笑,遂携傅棠梨同往。 …… 王记酒水铺子里,伙计们进进出出,赶着把新到货的酒水搬进后院库房,又把其中几样开了坛,摆在外头做招牌,酒香四溢,传出老远。 王掌柜一边忙乎,一边和贩酒的李姓商人交涉:“怎么价钱又比上次涨了些,我与李当家多年交情,李当家还要蒙我,不地道。” 李当家只是笑,分毫不肯让步:“这不是,去年突厥人和淮王在北庭打了一场大战,凶险得很,除了我这样不要命的,你看看,还有谁去运货回来?如今北边过来的东西,别说酒水,就其他的,价钱也都比往常要高,物以稀为贵嘛,你若要,我就给你,若不要呢,我照样拉走,不愁卖不出去。” “行了、行了,难为你回回有说辞,不见重样。”王掌柜忍不住抱怨。 正说话间,有一男一女进了酒水铺子,掌柜远远望去,见此二人容貌气度皆不凡,不敢怠慢,舍了李当家,亲自上前招呼:“二位,想买点什么酒?” “可有梨花春?”赵上钧扫了一眼货架上的酒坛子。 王掌柜赔笑,连连拱手:“旧年的梨花春前两月卖光了,这酒呢,既以梨花为名,应在三月间酿造为最佳,故而今年的新酒还未出,客官来得早了。” 赵上钧不免扫兴:“这般不巧?” 傅棠梨忍不住好奇:“此酒究竟是何滋味,让你这样费心寻它?” 赵上钧目中带着温和的笑意:“我昔年曾在塞外喝过此酒,滋味也就一般,只它的名字起得好,我如今想了起来,颇觉欢喜,梨花春,我与梨花共饮一盏春。” 傅棠梨会意过来,脸上泛起红霞,偷偷地捏了捏他的手:“偏你闲的,多事。” 王掌柜见状,在旁笑道:“这也不难,恰好今日贩酒的行商在这,他专往北面去进货,待我问问他,几时再有梨花春来,约个日子,客户您下回过来,我给您留一坛。” 他说着,扭头打算把人叫过来:“李当家,这边……咦?” 李当家方才还在柜台前面站着,就这一转眼的工夫,人不知上哪儿去了。 王掌柜却也圆滑,立即把梨花春之事抛开,转而又道:“客官若是喜欢北边的酒水,我这还有马乳蒲萄酒,略有酒意而已,具甘露之香、兼蜜糖之味,性甘醇,饮之可使人面若桃花,很讨女郎们的欢心,客官可要买上一些尝尝?” 赵上钧今日心绪颇佳,看了傅棠梨一眼,见她只是笑,遂道:“可。” 少顷,沽了酒,二人相携离去。 王掌柜回转过来,欲将收到的银钱纳入钱匣,待走到柜台后,却见李当家躲在里面,蹲着身子,抱着头,整个人缩成一团。 第106章 掌柜吓了一跳:“嚯,在我这儿跟做贼似的,吓唬谁呢?” 李复哆嗦着,手脚并用,爬了两步,偷偷地探出脑袋,张望了一下:“方才的客人,走了吗?走了吧?” “走了、走了。”王掌柜皱眉,“怎么着,莫非是你的仇人不成?怕成这样。” 李复战战兢兢,观望许久,确认赵上钧已经走远,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复挺直了腰,一扫惧容,面上泛起兴奋之色,拍掌笑道:“哪里是我的仇人,那竟是我的贵人!东宫贴出了告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有寻获太子妃者,赏黄金百两,今日她倒自己撞上门来,待我跟上去查探一番,嘿,真是合该我要发财。” 王掌柜闻言,大惊失色,手里的银钱都掉在了地上。 —————————— 庭院幽深,燕子衔泥筑于檐下,日光方煦,松香未散,樱桃未熟,一方湘妃簟铺陈于樱桃树下,闲暇时,赵上钧席地而坐,置琴于膝头,拨弄琴弦,一曲长清,琴音与燕啼相应和,春日光阴缓缓。 傅棠梨在庭中支起熏笼,以松木炭烘烤松花,白烟如絮,山林间的水雾渐渐褪去,泛起人间烟火气。 未多时,松花干燥,遂取出,以手揉搓,花粉簌簌而落,清气盈满衣袖,以竹匾粗筛、细筛、再筛,三筛而成,得松粉如云团,又取三钱琥珀研磨成末,和入松粉,嗅之犹带木香,盛入细绢口袋,紧束其口,置清酒坛中,油纸四层封蜡,乃成,置于墙角滴水檐下。 “如此便好。”傅棠梨望着赵上钧,她的目光柔软如春色,“静候四月,待立夏小荷初开时,松花酿可成,彼时,恰好与你纳凉饮酒。” 赵上钧信手弄弦,慢悠悠地道:“这么说来,请我喝酒赔罪,却需待到四月后?可见毫无诚意,令人伤感。” 傅棠梨抿着嘴笑:“还不是你指名要喝松花酿,我费了这么老大劲弄它,你如今又矫情起来,真是讨人嫌。” 口中这么说着,她却回头去屋里把那坛蒲萄酒抱了出来,坐到赵上钧身边:“喏,这有现成的,先请你喝这个。” 赵上钧停了琴,取过酒坛,拍开坛口的封泥,仰起脸,直接灌了两口。 傅棠梨用手指头戳了戳他:“这酒滋味如何,好喝吗?” “如蜜糖水,甜腻有余,未见酒味,这算不得你请我喝酒赔罪,我不认的。”他面色沉稳,目中带着温和的笑意。 傅棠梨不信,举起空酒盏,递到他面前,挑了挑眉毛。 赵上钧会意,为她斟了一盏酒。 傅棠梨喝下那盏酒,“啧”了一声,瞥了赵上钧一眼,眼波流转,水汪汪的,带了一点娇嗔:“我这会儿想起来了,你前几日说过,我酿春酒赠你,饮之淡如白水,原来并非我手艺不佳,是你口味太过刁专,譬如这蒲萄酒,分明好味,偏你还挑剔上了。” 赵上钧既不爱喝,她索性抱过那小坛子,自己给自己倒酒喝,顺便随口和他絮叨几句,“对了,说起 来,今儿到镇上走了一圈,才发现这地界忒小,没得消遣去处,真真乏味得很。” “嗯?”赵上钧好脾气地哄着她:“那依你说,该如何?” 傅棠梨懒洋洋地倚靠在他身上,一盏一盏慢慢地喝着酒,漫不经心地道:“我记不得当初怎么就叫你搬到这边过来,反正如今我是反悔了,你既和长安亲眷不睦,不如我们再离他们远些儿,去南边,烟雨水乡,自有风物如画,或者往北边去,塞外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也是一番景致,总比拘泥于这一方狭隘天地来得强。” 卖酒者云,蒲萄酒性甘醇,饮之可使人面若桃花,果不其然,她才喝了几杯,脸颊便染了一层脂粉,红扑扑、毛绒绒,似春天的蜜桃,鲜嫩多汁。 叫人手痒。 赵上钧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指一路滑过,到了嘴唇,辗转摩挲,他低低地笑:“你当日只说远离纷争,找个僻静地头,做一对寻常百姓夫妻便好,如今时过境迁,忘了当日所苦,竟然又贪心起来。” 他的指尖带着一层薄茧,摸在嘴唇上,那种触感,宛如烈日暴晒过的砂砾,干燥、粗糙、而且炙热。 傅棠梨觉得不太舒服,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一不留神,舌尖蹭过他的手指。 他倏然深吸了一口气。 她脸色酡红,斜乜他,眼波朦胧:“我怎么就贪心了,你就说,依是不依?” “我手头有一桩要事,这关口上离不得长安太远,你多担待些,先在这地方养养病,我估摸着,到今岁末就差不多了,届时万事安定,你若要走远些,我们就去渭州,那是你儿时故里,你回去看看,指不定能记起些什么,总之,届时你说如何,便如何,都依你。”赵上钧如是回道。 他抬手取走了她的酒盏,将她揽入怀中,揉了揉她的头发:“只眼下,你不能再喝了。” 傅棠梨想要拿回酒盏,手抬起来,却扑了个空,她有些迷糊了,软绵绵地躺倒在赵上钧的膝盖上,揪着他的衣袖摇摇晃晃,嘟囔着:“为什么不让喝?忒小气。” 赵上钧有些无奈地笑,“真是奇怪,渭州地处西北,民风豪迈,多善饮者,怎么到了你这,一杯就倒,未免太差,莫非你是个假冒的渭州人士?好了,别喝了,再喝又要醉了。” “嗯哼?”傅棠梨从鼻子里发出一点软软的声音,她的手指爬爬爬、从赵上钧的衣袖一路爬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扒拉他,黏黏糊糊地撒娇,“甜甜的,好喝,就喝一点,有什么要紧,我醉了又会如何?” 赵上钧低头望着她,春日煦软,阳光宛如碎金,透过婆娑的樱桃树,落在她的眼角眉梢,妩媚而热烈,她嘴唇微张,沾着湿漉漉的酒渍。 他托起她的后脑勺,慢慢地俯下身,舔了舔她的嘴唇,蒲萄酒的滋味,又香又甜。 “你醉了,会抱着我……”他的声音很低。 “这样吗?”傅棠梨吃吃地笑了起来,手臂绕过他的颈项,抱住他,柔软如同春柳。 “会亲我……”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嗯?这样吗?”她咕哝着,亲他,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胡乱地、细碎地、如春雨扑面,将湿未湿。 燕子在檐下呢喃,几只小麻雀在樱桃树上叽喳不休,或许还有小虫子藏在草木中,发出啁啁的鸣叫,以及,心脏跳动的声音,怦怦咚咚,吵闹得很。 “还会骗我……”赵上钧发出宛如叹息般、轻轻的声音,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 胡扯呢,那怎么能?她心里这么想着,模模糊糊地哼了几声。 那声音就像猫爪子挠过人的心尖尖,痒得要命。 赵上钧突然在心里升起这么一个念头,如果她想不起来、永远都想不起来……会如何呢? 阴暗而甜蜜,一旦思及,便如同危险的罂粟,疯狂滋长。 他紧紧地抱着她,几乎想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身体燥热,汗水淋漓。 她迷离着眼,窝在他怀里,多少还记得一些事儿,软软地推他:“不要,别,上回那样,难受……累煞我也,再不能了。” “是我错了,那这回,换我来伺候夫人,可好?”他贴在她耳鬓边,小声地,这么哄骗她。 “唔?”她实在醉得厉害,脑瓜子也转不太动了,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味,但分辨不出来,也无力去分辨。 她瘫倒在樱桃树下,黑色的长发铺陈在湘妃簟上,如同水墨晕染一地,而她丰肌酥凝,珠圆玉润,又像是刚刚蒸出来的糯米糕,鲜嫩近乎透明。 明艳而颓废。 赵上钧缓缓俯下身去。 “啊!”她像一只骤然被拎到岸上的鱼,惊得一扑腾:“你、你做什么?” 他在那团糯米糕上亲吻、舔食、抚慰,唇舌辗转流连,连声音都带着一点粘稠的意味:“喝酒……”,他很轻地笑了一下,下了一个论断,“你很甜。” 他是那么清冷而高贵,宛如天上仙人一般,连一点尘埃都沾不得,而此时此刻,却俯就她,低入凡俗的腌臜中。 她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浑身发抖,颤栗的感觉从脚底窜到头顶,头皮发麻,无法抑制,泣不成声:“不、不、不能,很脏!” 她挣扎着、想把腿蜷缩起来,但被他牢牢按住,一点都没法动弹。 他的舌头也是滚烫的,叫她发抖。这种感觉太难以忍受了,浑身上下都酥了,稍微触碰一下,就要碎成片,而后四散入云端,简直要叫人发狂。 她啜泣着,胡乱抓挠,却碰到他的头,把手指插进他的发间,拉扯他,想让他起身。但是,没办法,没有半分力气,指尖在他的发丝间揉来弄去,或许更像是一种天真无邪的挑逗。 “玄衍、玄衍……”她醉了,哭了起来,近乎欢愉,在这醉生梦死的幻境中。 葡萄酿酒,如蜜糖水,甜腻有余,春日的午后,酒的香气流连在唇齿间,风都是微醺的。 第107章 …… 有侍者从外面来,远远地立在中庭门边,躬身不敢抬头,低声禀道:“有使自潞州来,求见主人。” 赵上钧看了看怀里,傅棠梨已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浑身肌肤绯红,发丝凌乱纠缠,湘妃簟湿透了,一大片暗色的痕迹,被她压在腿下。 他眼眸中的赤红慢慢消褪,喘息良久,抬手,做了个姿势。 侍者立即退下了。 赵上钧抱起傅棠梨回到房中,替她清洗了身子,安置在床上,轻轻地拉了罗被给她盖上,掖了掖被角,放下床幔,又唤女使来,守在房中,叮嘱再三,方才离去。 —————————— 傅棠梨又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醉了,神思恍惚,如坠云雾间。 咫尺之外,华灯如昼,雕梁画栋,觥筹交错,歌舞丝竹,唯有她,被那个男人堵在黑暗的角落里,见不得光,她被压倒在案几上,仰着脸、望着他,心跳如擂鼓。 他不似往日,在这个梦里,他冰冷而威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他的身形过于高大,所形成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浓郁的、压抑的、令人无从逃脱。 “来,看着我,说,你是谁?我又是谁?” 他望着她,目光如同锐利的剑锋,几乎刺穿她的心脏。 你是谁?我又是谁? 她的脑子乱纷纷的,好像回答了他、又好像没有,她醉得太厉害了,在这梦里无法分辨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黑暗中,云雾弥散,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似乎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原来是这样,你喝醉的时候就是爱撒谎。” 四下无人之际,如同耳语。 不、不是。 她摇着头,仓皇地伸出手,想要拨开眼前的迷雾,一团团、一重重,挥之不去,遮挡了她的视线,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 …… 软烟罗的床幔逶迤于地,露出一条缝,午后日光正好,漏了一线。 傅棠梨微微睁开眼睛,周遭似明还暗,十二结环扣流苏从床幔的顶端垂落下来,那丝线是用孔雀翎毛和翠鸟尾羽糅合织就,在眼前变幻着绮丽的流光。 偶有一两声鸟鸣在窗外,光 影朦胧,春思困倦,好像怎么也醒不过来。 家里的仆妇云娘和小婢子守在外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闲聊着,隔着一层屏风,说话的声音听过去断断续续的,有些不太真切。 “这会儿睡着……既得闲,不如……刚运到那几箱衣裳拾掇拾掇,这里不比……人多,做事的就你我……何苦白坐着浪费工夫。”那是小婢子的声音,轻快又活泼。 “不成。”年长的云娘说起话来就稳重了许多,不紧不慢的,“主人吩咐……不在的时候,务必把……人看好了,片刻都离不得,你别……,若出什么岔子,谁也救不得……” 小婢子失笑:“青天白日……前后重兵把守着……什么闪失,你就吓唬我。” 重兵把守?傅棠梨迷迷糊糊地听着,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她的手指头动了动,努力地想从梦中清醒过来。 云娘的声音有点低:“你不晓得……性子急躁,早先在江心别院服侍过她……跳江逃走……主人大发雷霆,这次可不能……” 她在说什么? 傅棠梨遽然瞪大了眼睛,心跳瞬间几乎停止。 第59章 淮王露馅了 小婢子仍在笑:“……什么都不记得,怕甚?” 喝下的酒水都化作了冷汗,从后背冒了出来,浑身湿漉漉、冰凉凉,好似在数九寒冬之际掉入冰窟中,冷浑身都要冻僵了。傅棠梨醉意全无,紧紧地拽住了手心,脑子里嗡嗡噪噪,似有磬儿、钹儿、铙儿一并作响,混乱而尖锐,刺得她喘不过气来。 云娘严厉了起来,小声地呵斥了婢子:“小心着点,别胡乱说话,若是叫夫人听了去,有你……” 小婢子终于安分了,嘟囔了两句,不再呱噪。 樱桃树上的鸟雀又开始闹腾起来,好似和屋檐下的燕子在吵架,两边唧唧啾啾地叫个不停,春日的风拂过,枝叶发出一点沙沙的声响,安静而柔软。 傅棠梨躺在床上,僵硬着,一动不动,背后的汗水慢慢地流下来,那种感觉,像是虫子贴着肌肤爬过去,令人毛骨悚然。 日头的影子一点一点地偏走,漏进来的一线天光渐渐隐没,屋子里变得昏暗而晦涩,什么都看不清楚。 ……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棠梨沉沉地翻了个身,咳了一下。 云娘听见动静,赶紧进来:“夫人醒了?” 傅棠梨缓缓起身,身子还是酥的,腿脚打了个颤,险些又要倒下,她咬牙撑住了,撩起床幔,抬眼看看窗外的日色,慢吞吞地开口:“我睡了很久吗?这会儿几时了?” “也不太久,还不到酉时。”小婢子笑着,打来了热水,云娘上前服侍傅棠梨洗漱。 傅棠梨留了个心思,多看了云娘几眼。 只见云娘进退有度,一举一动如标尺丈量,为傅棠梨洗手时,低头俯身,半跪在地上,神色恭敬而沉稳,这等做派,似乎不像小门小户家中做事的。 傅棠梨心中打了个突,面上不显,坐在那里缓了许久,若无其事地问道:“玄衍呢,又出去了吗?” 云娘后退一步,回道:“主人有事,往长安一趟,嘱咐夫人不必担心,也不必等他,若乏了,早些歇息去,他今夜或许晚归片刻。” 傅棠梨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这边收拾停当,差不多该到喝药的时候了,青虚子老道士进来,端了一碗药汤。 傅棠梨的失魂症尚未治愈,两位大夫依旧留在这里为她治病调理。何大夫十分拘谨,甚至有些畏惧玄衍,轻易不敢踏足内院,而青虚子,因是玄衍的师父,日常进出自如,有时候还会额外念叨两句。 譬如眼下,老道士显然不悦,又说上了:“听说今儿你饮酒了,真是胡闹,这种道理还要我交代吗?酒与药性相冲,事倍功半,若不忌口,苦的是你自己,玄衍也不管管,不像话。” 傅棠梨接过药碗,叹气道:“甜食吃不得,酒水喝不得,还有前些日子师父说的,便连荤腥也少沾,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实在难受,师父还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给我留点活路吧。” 她顿了一下,看了青虚子一眼,柔声道:“再者,药也喝了许多,却未见半点成效,也不是说师父医术不精,或许这病症就是无解,玄衍还劝慰我,记不记得都不打紧,往后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就成,师父,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青虚子似乎犹豫了一下,把目光避开了,含含糊糊地道:“依你眼下的情形,药还是先喝着吧,终归有好处。” 傅棠梨笑了一下,没有再多说,把那碗药慢慢地喝下去了,而后,她放下碗,掏出帕子按了按嘴角,好似那么顺口一提:“对了,师父,还有桩事儿,我想问问您老人家。” 青虚子挑了挑眉毛:“说吧。” 云娘和婢子候在门外,垂帘半掩,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人影,小婢子半刻闲不住,坐在廊下逗弄鸟雀,只有云娘站得笔直。 傅棠梨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得吞吞吐吐,仿佛有点难以启齿:“师父,听玄衍说,我和他成亲已经好些年了,但是……”她面上泛起忧虑之色,“至今膝下未得一儿半女,我思及此处,顿感不安,不知我是否身患隐疾,有碍生育,还要请师父为我诊断看看。” 青虚子前头还拉长耳朵听着,及至后面,有些啼笑皆非:“胡说什么?我这些日子天天替你把脉,放心,你的气血通畅,生机充沛,半点毛病也无,什么隐疾,没有的事。” 傅棠梨目光一动,用帕子捂住了嘴,小小声地问:“那,莫非是玄衍……不太行?” 青虚子吓了一跳,疯狂摆手:“没有!不可能!肯定不是!可别叫他听见。”老道士惊恐地左右看看,飞快地道,“这种不着调的事儿,你不要胡思乱想的,不见得成亲早了就生得早,天地孕育,顺其自然方是正理,你们两个都还年轻,急甚?你别看玄衍是个道人,我观他体魄强健、精气旺盛,诸般皆胜于常人,这个你大可放心。” “真的吗?”傅棠梨嘟囔了一句。 “千真万确!”老道士斩钉截铁地保证道。 “好吧。”傅棠梨像是接受了青虚子这个说法,松了一口气,但转眼又忸怩起来,手里绞着帕子,露出一点羞答答的笑意,“反正,我也就随便问问,不往心里去,师父,方才那些话……怪害臊的,您别和玄衍提这个,我怕他知道了要恼我。” “嚯!”青虚子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我和他提这个作甚?我嫌命长了吗?” 他被方才那个问题吓着了,唯恐傅棠梨再问出什么不宜的话,很快就走了。 门帘子落下,遮住了老道士的背影。 傅棠梨坐在案边,面上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净,没有任何表情,她剧烈地喘息着,手指紧紧地抓着帕子,太过用力,以至于指节发青。 第108章 前几日,玄衍在意乱情迷之际,对她提及“我们刚刚成亲不久”云云,而今日,她试探着对青虚子说,“听玄衍说,我和他成亲已经好些年了”等语,青虚子竟未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两个人之间,必然有一个记错了……或者是,两个人所说都是假的,他们还没来得及串供? 春寒料峭,天色渐晚,冰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她笼罩其中,浑身发寒,好似整个人都被冻住了,忍不住要发抖。 这些日子的记忆全是属于玄衍的,她在这世间无所依、无所凭,睁开眼睛看见的人只有他,他的微笑、他拥抱的温度、他亲吻的味道,还有,他望着她的眼睛,深邃而温柔,令人心神安宁。 而今思及,或许她始终被困于梦境,不曾醒来。 这种窒息的感觉让傅棠梨无法忍受,她仓促起身,踉跄地走了两步,喃喃自语:“为什么……” 云娘在门外听见动静,急忙进来 :“夫人有何吩咐?” 这声音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让傅棠梨瞬间清醒过来。 她抬眼看了看四周,门帘低垂,屏风虚掩,案上摆着几卷道经,男人的一件道袍半搭在椅背上,一色儿半旧不新,窗外庭院清静,鸟雀啾啾,不过是寻常人家内宅,岁月静好。 她的心越来越凉,却慢慢地挺直了身体,将双手笼在袖中,看着云娘,不动声色地道:“方才我捡看妆匣子,有几样胭脂的颜色我不太喜欢,左右闲着也无事,你过来给我换身衣裳,我去镇上的胭脂铺子逛逛。” 云娘指了指外头,陪着笑脸:“这会儿天色不太早了,胭脂铺子马上关门了,夫人若去,也逛得不尽兴,不若在家先歇着,待主人回来了,改明儿再陪您出去,您看可好?” 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傅棠梨神色不动,温和地笑了一下:“也好。” 云娘复退出。 傅棠梨慢慢地在房中踱了两圈。 黄昏的暮色沿着窗牖一点一点爬上屋檐、再爬上中天,鸟雀四散而归,她抬眼望向窗外,庭院空寂。她渐渐生出茫然之情,既盼玄衍回来,想要问个究竟,又怕他回来,不敢张口,左右思量,不得章法,只觉心如油煎。 …… 突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好似许多人聚在门外大声吵闹,不到片刻,愈演愈烈,还有人在大声叫喊着什么,隔得有些远,听不太真切。 傅棠梨眉头一跳,趋步走出房门:“怎么了?” 云娘原在厨房忙碌,闻讯赶来,使唤小婢子出去看个究竟,口中犹自絮叨:“何来狂徒,敢到此捣乱,那些……着实无能,快打发他们安静些儿,惊扰了夫人,若叫主人知晓,定要发怒。” 小婢子飞快地跑出去。 不过一会儿工夫,外头的喧哗声便止住了,重新恢复了平静。 小婢子回来,面上带着轻松之色:“没什么事儿,左右街坊邻居起了些争执,日常琐事,我也听不明白,这会儿已经散了,夫人不用理会。” 傅棠梨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她本想再问两句,但看了看云娘、又看了看小婢子,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又回了房中。 天黑了,小婢子掌起了灯,烛光照在窗纱上,明亮而温暖,厨房的炊烟飘散开来,带着一点干燥的柴火味和谷物的香气,依旧是一个安宁的夜晚。 傅棠梨心情沉郁,随意喝了几口米粥,便放下碗箸。 倒叫云娘十分不安:“今儿吃食简陋,叫夫人不中意,是我的过错,若不然,我再去做些点心来,不知夫人喜欢吃什么,是要甜口的燕窝百合羹,还是咸口的鱼胶鸡汤?” 傅棠梨揉了揉额头:“不用,我有些乏了,没甚胃口。” 小婢子大惊小怪起来:“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那得叫青虚师父过来给您瞧瞧。” 这婢子就是风风火火的,不待傅棠梨发话,已经一阵风似的出去了,叫都叫不住。 而就在这时,外间喧哗声再起,比方才还大了些,人声沸沸,听过去又急又乱。 云娘皱眉:“又怎么了?没个消停。夫人莫恼,待我出去看看。” 她这么说着,转身就走,才到门边,和跑回来的小婢子撞了个满怀。 小婢子气喘吁吁,一把抓住云娘的手,满脸惊惧:“不、不得了,走、走水了!” 傅棠梨心下一惊,急急出去:“哪里走水了?我们家吗?” 小婢子毕竟年幼,吓得结结巴巴的:“外头、街上、好像就在我们家隔壁、好、好大的烟。” 傅棠梨匆忙之间,抬头望去,只见墙外浓烟滚滚而来,一片灰蒙蒙的,遮住了月亮,夜色黯淡,天地骤然变得混沌起来。 人们的惊呼声越来越大,急呼“救火、救火!”,许多人惊慌地奔跑着,脚步纷沓,或有小儿啼哭、妇人尖叫、男人怒吼,呼儿喊娘,乱哄哄的一片。 云娘果断,马上拉着傅棠梨朝大门外奔去,口中道:“夫人别怕,我们这人手充足,必能保护夫人无恙,夫人先出门避避。” 傅棠梨身不由己,被云娘拖着,跑出了宅院。 街道上都是人,四下逃窜,黑烟愈浓,铺天盖地,情势过于慌乱,一时分辨不出火从何处起。 甫一出门,立即有一群人迎上来,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依稀皆是魁梧汉子,约有数十人,个个人高马大,一色劲装,持着佩刀,行动间带着杀伐之气,纵然是在这般混乱中,依旧有条不紊地结成阵列,拢在傅棠梨左右两侧。 领头一人大步上前,抱拳道:“小的为夫人肃清道路,夫人请随小的来。” 云娘沉声道:“莫啰嗦,快!” 此情此景,容不得傅棠梨多做思索,她跟着就要举步。 但是,就在此际,有人大喝了一声:“且慢!” 旋即火光通明,另有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围了上来,高声叫道:“兀那贼人,快快放开太子妃!” 这一句话,如同惊雷,震得傅棠梨耳中轰轰作响,她浑身一颤,顿住脚步,霍然抬眼望去。 后来的这一队人马穿着衙役的服饰,显是官府中人,持着锻棍、铁尺并铁索等兵器,冲过来和那群汉子形成对峙。 领头的那汉子冷哼了一声“找死”,当即一挥手,手下的人迅速调整阵列,摆出了进攻的姿势,霎那时,杀气大盛,甚至盖过了浓烟。 云娘气得跺脚,怒声道:“你们这群蠢人,这会儿闹什么,待火烧起来,夫人若有闪失,你们死罪亦难赎!还不快带夫人走!” “太子妃勿惊,并未走水。”从那群官差中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他身穿浅绿的七品官服,面容干枯清瘦,几步向前,朝傅棠梨纳头便拜,朗声道,“下官乃咸阳县令何友松,为引太子妃现身,故而在旁边宅子烧了几堆湿稻草,无大碍,如今既见太子妃无恙,实乃万千之喜。” 这何县令早间出去办事,至黄昏始归衙署,早有李姓商人等候多时,报太子妃就在咸阳治下的永寿镇,被歹人所囚,请县令速速去救。 何县令大惊,立即打点县衙上下禁卒并民壮等数十人,急匆匆赶往永寿,依着那李姓商人指引的方向一路到了这宅院,待要破门而入,却被一群壮汉所阻。 那群壮汉也不说缘由,只是板着脸,喝令闲杂人等速速退去。 何县令乃当地父母官,在这里却被指为“闲杂人等”,他并不生气,反而暗暗心惊,那群壮汉气势与身量皆异于常人,显然并非普通百姓,倒像是行伍打仗的军士之辈,何县令是个聪明的,情知这其中必有重大干系,难以善与。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何县令犯不着冒这个险,顶多回头去往长安报信,但太子妃当日对他有恩、对咸阳百姓有恩,何县令心性磊落,奉行知恩图报,担心若是错过时机,这伙贼人带着太子妃离开,恐怕再难寻觅,故而不能退。 云娘情知中计,心中大恨,上去挡在何县令面前:“何来贼人,冒充官府,骚扰民宅,一派胡言。” 她一边拉着傅棠梨往回退,一边朝那群大汉使眼色:“赶走他们!” 大汉们煞气腾腾,齐刷刷抽出腰间的佩刀,“哐呛”之声迸出,眼见得就要冲杀过去。 “住手!”傅棠梨倏然一声断喝,向前踏了一步。 大汉们听见傅棠梨发话,明显犹豫了一下。 云娘还想拉住傅棠梨,傅棠梨抬手用力一甩,将云娘推开,厉声质问:“大胆,你敢拦我?” 云娘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她尚未站稳,傅棠梨已经大步走向前方。 那群大汉有些不知所措,持着刀,相互看了看,谨慎地止住了攻势。 何县令已经站了起来,在如此剑拔弩张的危急关头,他依旧毫无惧色,面上露出诚挚的喜悦之情,对傅棠梨恭敬地道:“太子妃那日落水,下官愧疚万分,久久难以安寝,今日收到 第109章 报信,实在喜出望外,太子妃宅心仁厚,得上苍垂怜,乃咸阳之幸,亦是下官之幸,还请太子妃随下官回京,与太子早日团聚。” 傅棠梨听了何县令一番话,心头大震,似有狂风卷起巨浪,呼啸着击碎礁岩,乱石飞溅,砸得人眼冒金星,几至眩晕,至此,堆积在心中的疑虑终于有了着落。 玄衍果然是在骗她。 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勉强站稳了,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何大人,你好好看着我,看仔细了,有没有认错人?我当真是太子妃吗?” 何县令听这言语有异,目光注定傅棠梨,讶然道:“太子妃何出此言?那日在咸阳官邸,太子妃施恩于下官,下官铭记于心,怎么会认错人?” 云娘在旁犹自试图挽回,极力否认:“这狗官胡说八道,夫人和主人成亲多年,恩爱和睦,怎么和什么太子妃扯得上干系,莫非是这狗官贪图夫人美貌,意图拐骗了去,夫人切莫被他所蒙蔽。” 何县令身后的衙役中有人不服,抗声道:“咄,无知妇人,莫要胡乱攀咬,你问问这咸阳地界的百姓,我们何大人公正清廉、爱民如子,岂会行此不义之事?” 傅棠梨记起那日去镇上沽酒,卖酒妇人尝提及,“我们咸阳县令何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百姓口碑如此,足见其人品性端方无疑。 一念至此,她心中百转千回,把这些时日所历都当作浮光掠影,在脑海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只一瞬间,便拿定了主意,看着何县令,冷静地道:“我脑部为外物所创,失了记忆,往日种种皆不可辨识,方才滞留于此,幸得何大人来接,大善,既如此,便随大人一道回去吧。” 云娘心中叫苦不迭,“噗通”跪了下来,颤声道:“夫人请留步,您莫要轻信外人所言,一切还待主人回来再做决断为好。” 寻常百姓方才见这架势,早已经各自躲藏回家,在云娘说话之间,周围的人却越来越多,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默默逼近。此时浓烟渐渐散去,月色笼着雾气,火把摇曳,影影绰绰地照着四方,这些人容形装束与原先守在门口的那群汉子一般无二,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狼群,矫健而凶猛。 傅棠梨猛然省起,之前家中小婢子有云“重兵把守”之语,原来应在此处。 何县令生性刚硬,若不然,也不敢扯着工部的官员半夜去堵太子,此刻,他毫无退缩之意,从属下手中一把抓过刀来,挽起袖子,大声道:“太子妃放心,下官便是豁出性命去,也要带您离开此处!” 何县令甚得人心,属下与其共进退,顿时轰然应诺,各个握紧兵器,当下就要拼命。 而此时,却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似铁石击鼓,疾速无比,朝这边过来,顷刻之间便到了近前,男人的声音饱含威严,浑厚而低沉:“何事喧哗?” 那群汉子立即分开两侧,让出一条道来,齐齐俯身躬身,云娘跪地不起,将头伏在地上。 铁骑如鸦群,于夜色中飞掠而来,当先一匹黑马如同闪电,越过人群,到了傅棠梨的面前,马上的骑士猛地勒住缰绳,黑马几乎人立而起,巨大的黑影遮住了月光,压向傅棠梨,她挺直胸膛,仰起脸,望向那个男人。 赵上钧依旧一身道袍,长衣广袖,衣袂随风未落,径直从马上跃下,朝傅棠梨伸出手去,柔声道:“我回来晚了,让你受惊了。” 傅棠梨后退了一步。 何县令当日在渭水岸边是见过赵上钧的,此时一照面,情不自禁变了脸色:“淮……” “我不认得他!”傅棠梨抢在何县令之前,大声喝止,“何大人,此乃无关人士,不须理会!” 何县令未尽之话顿时卡在了喉咙口,他看了看傅棠梨、又看了看赵上钧,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他的嘴巴张了又张,半天不能言语,饶是他心志沉稳,也被这一番幕场景震得目瞪口呆。 赵上钧缓缓地收回手,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他看都没看何县令一眼,只是对傅棠梨微微地笑了一下,语气如常,像是无奈地在哄她:“梨花,别闹了。” 傅棠梨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一时间百般滋味交杂,酸甜苦辣难以分辨,汹涌的浪涛席卷而来,把她抛向高空,又砸向深渊,一切错乱颠倒,叫她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只能这样望着他,冷漠地,如同望着一个陌生人。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对他说:”我不认得你,也从未见过你,我虽不记事,眼下有父母官在,自会为我做主,你不过路人也,勿惹事,若不然,当此众人面,引出是非话,日后难以收场,于你我皆不宜。” 她说得如此决断。 烟气若有还无,月光黯淡,朦胧的夜色里,一切都如同掩埋在深处的人心,晦涩不可揣测。 赵上钧站在那里,身形高硕如山岳,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光影交界,一半明、一半暗,他面容清绝,宛如仙人,而眼眸幽深冷煞,又似修罗,他的嘴角轻轻地勾了一下,那仿佛是个微笑的模样,声音依旧那么温柔:“无妨,死人是不会乱说话的。” 他抬起手,做了个姿势。 寒光掠起,“刷”的一声,马上的骑兵提起长戟,而那群劲装汉子迅速变幻阵列,步伐声沉沉,顷刻间前后密封,一丝缝隙也无,长刀指向前。 何县令脸色煞白,额头上冒出了冷汗,这情形,看来今夜在场的人,一个活口也难留住,他心胆俱裂,却无半点悔意,握紧了手里的刀,扑过去,护在了傅棠梨的前面,众衙役紧跟其后。 赵上钧的眼眸更暗,沉沉地吐出一个字:“去!” 杀气卷起,金刃之光迸发。 就在这关口,却听傅棠梨又是一声断喝:“且慢!” 赵上钧抬手,又吐出一个字:“止!” 金戈之气凝在半空。 傅棠梨推开何县令,从他背后缓缓走出两步。 赵上钧的脸色变了。 她的头发披散了下来,像流水一般垂在肩头,漆黑而柔软,衬得她的面容宛如白雪,她把发间的金簪拔了下来,用锐利的末端抵住了自己的咽喉,就那样,沉静地看着赵上钧。 众人屏住呼吸,皆不敢言语,四周一片安静,春天的夜晚,空气是潮湿的,火把燃烧时,发出一点“噼啪”的声响,显得额外刺耳。 赵上钧沉默良久,方才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叹息:“如果,我说‘不’呢?” 傅棠梨没有作声,她的手动了一下,簪子刺入喉咙一分,血线沿着她光洁的肌肤流下,在锁骨处凝结成一滴,殷红夺目,而她 的表情平淡,不见一点波澜。 赵上钧的手掩在袖中,握住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咔嗒作响,但他牢牢地站在原处,脚步没有挪动分毫,只是喃喃地、近乎低语,念了一声她的名字:“梨花……” 太过细微,或许她并未听见,只是保持着固执的沉默。 他缓缓地阖上眼睛,又睁开,他的眼眸深邃,如同夜色下的瀚海,海面平静,而在底下翻滚着暴虐而危险的暗流,足以致命。 “果然。”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语气和缓而平静,“你又要弃我于不顾吗?一次又一次,总是这样。” 傅棠梨听不懂他的话,也并不打算回应他的话,这个男人欺骗了她,这一点,足以抹杀其他一切缘由,她与他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她的手紧紧地抓着簪子,一股酸涩的气息从胸口涌上来,在喉咙处卡住了,那种疼痛的感觉更加鲜明,针刺破了、刀子扎下去,苦楚难忍。这个夜晚太冷了,寒气从肌肤透入骨髓,把整个人都冻结住,但她一动不动,挺直了腰,高高地抬起下颌,倔强地僵持着。 隔着夜色,互相望着对方,彼此的神色都是模糊的。 赵上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摆了摆手。 属下的士兵无声地退去,如同月落后的退潮,不到片刻,退了个干干净净,连云娘也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赵上钧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何县令本来试图阻止,但淮王的目光转了过来,不过瞥了一眼而已,那种压迫而肃杀的气息让何县令毛骨悚然,他终究无法承受,颤抖着,默默地避让到一边。 赵上钧走到傅棠梨的面前,她还是没有动弹。 他把她的手按了下来,取走了那支簪子,又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小心地替她把脖子上的血迹拭擦干净,再用帕子把那处伤口包扎起来,细心地打了个结。 傅棠梨低着头,咬着嘴唇,自始自终一声不吭。 最后的时候,他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轻轻地、温存地、像是哄她一样,他好像还叹了一口气,带了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而后,转身离去,再无一丝迟疑。 她还是低着头,半晌,一滴泪落在手背上。 幸而夜太黑,无人得以窥见。 —————————— 第110章 是年开春,洛州刺史王永敬报境内有流民与匪徒勾结,骚扰各州县,声势渐大,颇不安宁,奏请朝廷允其调集兵马辎重,以作未雨绸缪之计。 元延帝命人传淮王与之商。然,屡传不至。 二月间,春汛之期未至,各地州府尚无防备,怀州丹水突然半夜堤坝崩塌,百姓猝不及防,于睡梦间被洪水泥沙所裹挟,至天明,无数村镇化为水泽,两岸哀鸿遍野。怀州刺史使人十万火急报长安,使者在殿上诉说百姓惨状,声泪俱下,闻者莫不心酸。 而这边怀州尚未落定,一日内,齐州又奏报,境内清河决堤,情形亦然。 元延帝为之惊怒,急召大臣,询众意。 前,因郑州及咸阳水患,户部尚书张则与工部尚书林商屡屡针锋相对,未几,张则因过被元延帝所斥,贬出京城。有此前车之鉴,此次大臣们很有默契地保持一致,对决堤的缘由绝口不提,只赶着户部速速拨款赈灾。 新任的户部尚书便是没钱也要咬牙挪出钱来,心中悲苦自不必说,在朝堂上哭得比谁都惨,几乎让人怀疑他家祖宅也在怀、齐两地。 又论及前往当地赈灾事宜,因太子曾赴郑州,众人云其前辙可鉴,傅方绪等老臣力推太子主持。元延帝左右思之,允。 但太子尚未启程,忽接咸阳传报,寻到太子妃。太子欣喜若狂,再也顾不得什么水患赈灾,推了差事,急急遣人去接太子妃回宫。 先是时,太子妃落渭水,被洪涛所卷,顺流漂至永寿,遇老妇于河边浣衣,呼人救之。 太子妃受创失忆,孤身无所依,老妇心善,遂收为养女。幸而有一李姓商贾识得太子妃,过永寿见之,大惊,报官府,咸阳令何友松急带人迎回太子妃,并将此情形逐一禀告长安。 东宫詹事陈虔奉太子令,连夜赶往咸阳,宝马香车侍奉,百十骑兵护卫,仪仗随行,声势隆重。及至天明见面,陈虔满面喜色,顿首再三,扶傅棠梨登车,往长安去。 一路上,陈虔极言太子牵挂之意,至食不能寝,夜不能寐,日日忧心,闻太子妃返,遍赏宫人,东宫上下喜气洋洋,皆翘首以盼,又提及太子与太子妃往日恩爱,种种情深,羡煞鸳鸯,应是天公垂怜,许太子妃平安归来,不负太子心意虔诚。 傅棠梨听罢,了无印象,只觉一片茫然。 至宫门外,换乘轿辇,再至东宫,落轿,傅棠梨的脚才跨出辇厢,还未站稳,一个男人就扑了过来,把她抱了个满怀。 “二娘,二娘,你终于回来了!”男人的声音急促而颤抖,听过去满含深情。 左右皆拜,口称:“见过太子殿下。” 这就是太子? 太子身上带着一种熏衣龙涎香的味道,直扑鼻端,傅棠梨顿觉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恶寒不已。 在永寿小镇时,那个叫玄衍的男人,也曾这样拥抱她,不、他甚至抱得更紧,他身上有着淡淡的梅花香气,那种感觉令她心安,反而如今,身为太子妃,与太子重聚,却难以忍受,这岂非荒谬? 傅棠梨一念及此,顿觉心慌意乱,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太子的怀抱,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毫无疑问,他是个年轻而英俊的男人,着紫袍,戴金冠,腰佩玉蹀躞,服饰高贵,但此际他面容憔悴,眼圈发青,眼睛布满血丝,下巴冒出了青青的胡子茬,看那神情,好似要哭出来的模样。 样貌尚可,性情软弱,傅棠梨迅速在心中下了一个判定。 太子赵元嘉显然情绪激荡:“都是孤的错,那时候,要是孤一直陪在你身边就好,你就不会出事了,孤回来以后,一直很后悔,早知道,当时宁可让你多责骂两句……” “我为何要责骂殿下?”傅棠梨声音柔和,适时地问了这么一句。 许久不见,她还是和从前一般,仪态端庄,神情温婉,用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呃?”赵元嘉骤然语塞,心虚地看了看左右。 陈虔上前解围:“太子过于欣喜,以至忘情,怎么站在门口说话?太子妃头部有伤未愈,不宜劳累,还是先扶太子妃进去歇息吧。” “是、是。”赵元嘉殷勤地托住了傅棠梨的手,为她引路,“可怜见的,你竟然把什么都忘了,总算人是回来了,平安就好,再多的事,孤以后和你慢慢说。” 及至入内,宫舍华美,轻纱曼垂,玉炉沉香,银鹤衔灯,水晶屏风外隔着珍珠帘,赤金妆台上摆着琉璃镜,傅棠梨环顾四周,并无不适之处,想来是皆是旧时模样。 内殿女官率宫人上前跪拜,几乎落泪:“太子妃总算回来了,可把奴婢们担心死了。” 赵元嘉抓着傅棠梨的手,久久不放,拉着她坐下,试图再次抱她:“二娘,你在外面受苦了,来,让孤看看。” 傅棠梨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殿下且慢……” 赵元嘉牵挂已久,好不容易盼得她归来,喜不自胜,况且难得能和她亲昵一番,更觉心神荡漾,他急切地搂住她的肩膀,把脸贴了过去:“怎么,哪里不舒服?” 就在这当口,冷不防傅棠梨“啊”了一声,眼睛一闭,就那么软绵绵地向后倒了下去。 赵元嘉大惊,差点来不及扶住她:“二娘、二娘,你怎么了?” 第60章 太子妃与淮王通奸之罪 左右惊呼,内殿女官急忙带着宫人围过来:“不得了,太子妃晕过去了,殿下快让开,快、快、扶太子妃到床上,去、去、把窗子关上,别让太子妃着凉了,太医、太医,今儿怎么太医没过来?不像话!” 吵吵嚷嚷,一片混乱。 陈虔见状,飞跑着去传唤太医。 不多时,许掌令亲自带着几个老太医赶了过来:“下官已听闻太子妃之事,本待太子妃回宫稍作休息,明日再过来请诊,是下官怠慢了,有罪。” 正说话间,傅棠梨已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宫人又是一阵惊呼:“太子妃醒了、醒了!” 傅棠梨脸色苍白,好似十分痛苦地呻吟着:“我的头好疼啊……” 赵元嘉坐到床边,握住了傅棠梨的手,满脸焦虑之色,柔声安抚她:“二娘莫怕,孤在此。” 傅棠梨把手抽了回来,捂着额头,剧烈地 喘息:“疼、这里好疼,我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许掌令赶紧把太子请开,老太医们轮番上前,紧张地为傅棠梨把脉、看诊、诸般询问。 傅棠梨蹙着眉头,气息虚弱,喘一口气都要歇上许久,断断续续地对太医道:“我自被人从河中救起后,就时常头疼,这次发作最为厉害,方才见有陌生男子贴近,一时情怯心悸,不知怎的,一下就不省人事了,这会儿还难受得很。” 赵元嘉在旁,忍不住出声抗议:“二娘,孤是你的夫君,怎么是陌生男子?” 傅棠梨看了赵元嘉一眼,面露不悦:“可是,我不记殿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些日子流落在外,仓皇无所依,只觉这偌大世界,竟无一人是我故知,惶惶不可终日,似惊弓之鸟,殿下难道不能体恤吗?” 赵元嘉听得又心疼,急急摆手:“孤并无这个意思,二娘不要多心。” 旁边的太医此时亦道:“太子妃当日脑部必是受了重创,血瘀其中,阻塞神思,才引发这失魂及头疼之症,眼下这情形,除药物调理外,还须清心宁神、静思安养为宜,切忌大喜大悲、大惊大怒。” 许掌令在医术上不甚精通,但惯会做好人,闻言亦点头:“太子妃今日才回来,依下官看,这里人多,乱哄哄的,很不妥,还是先避让出去,让太子妃清静下来,缓一缓神才好。” 既太医这么说,赵元嘉不得不听。 他曲意款款,轻声和傅棠梨说了好些话,大抵是叫她宽心休养,总之来日方才,他定会好好照顾她的,不必担心,直到傅棠梨面露倦容,阖眼昏昏欲睡,他这才领着众人,依依不舍地走了,宫舍里只留内殿女官及三五宫人。 宫门掩上。 待周遭安静下来后,傅棠梨面色好了一些,又睁眼,看了看左右,慢慢地坐起身。 内殿女官急急上前服侍,拿了件貂皮大氅给傅棠梨披上,取了缂丝引枕垫在傅棠梨身后,命宫人把错金炭盆挪到榻边,又添了一把合香红萝炭,殷勤备至。 “太子妃不若多躺着,若是嫌太亮了,我叫人把帘子都遮上,再把熏香换成东阁藏春,供您小憩片刻?” 这内殿女官看过去是个伶俐的。 傅棠梨摆了摆手,慵懒地靠着引枕:“你叫什么名字?是我身边服侍的人吗?” 女官笑道:“太子妃原是忘了,我姓方,单名娴,忝为东宫司则,太子妃殿里一应杂务,是我帮着打理的。” 傅棠梨的目光在四周扫了一眼,她看不出什么,这些宫人在她眼中都是陌生的,她冷静地发问:“这么说,你原本就是东宫的人,难道我嫁入东宫时,身边没带几个旧奴仆?” 第111章 那自然是有的,一个黛螺、一个胭脂,都是太子妃的心腹,正因如此,太子得知太子妃失忆后,马上把这两个婢子逐出了东宫。太子立意要和太子妃修好,自然容不得旁人捣乱。 方司则手心捏了一把汗,不敢大意,按着太子早先嘱咐过的,镇定地答道:“太子妃身边原有两个贴身婢子,是跟着您从渭州西宁伯府出来的,多年远离故土,您出嫁时,赏了恩典,打发她们两个回渭州和家人团聚去了。” 她偷偷揣摩着傅棠梨的脸色:“若不然,我这就遣人去渭州,再把她们两个叫回来?” 傅棠梨原是出身尚书令傅家,但因生母早逝,外祖母偏疼,自幼养在渭州西宁伯府上,三年前才回到长安,这些事情,路上陈虔已经和她提及,此时听到这番情形,也寻不出什么不妥。 她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气:“那不必,我也不至如此不近人情。” 她沉吟了一下,又问:“我父母何在?去和他们说一声,请他们明日入宫,和我说说话。” “是。”方司则立即应下。 她应得过于爽快,倒叫傅棠梨有几分疑心,实在是被骗过一回,不得不让傅棠梨提起十二万分小心。 傅棠梨眼波流动,露出了一点似笑非笑的神色:“对了,方才我听太子提及,我落水之前,曾责骂于他,不知当时是何缘故?” 方司则是个聪明机警的,若不然,赵元嘉也不会指派她来应对这场面,她不慌不忙,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啊,这个,我未曾看见,并不知晓。” 她说着,笑了起来,用轻松的语气道,“太子妃是出了名的端庄正经,太子呢,是个温吞性子,或许是那时候太子又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您逮着说他几句,我们都见惯了,哪里追究什么缘故?” 不过寻常小夫妻间的拌嘴,没什么破绽,甚至听上去太子和蔼可亲、太子妃咄咄逼人,实在不妙。 傅棠梨想了想,坐正了身子,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么,这东宫中,太子还有其他妃妾吗?” 这个问题真要命,方司则绕不过去,硬着头皮回道:“太子是端方君子,除了太子妃,东宫只有一个林承徽。” 傅棠梨精神一震,面上却变了脸色,抬手扶住额头:“按陈詹事说的,我和太子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之时,怎么冒出个承徽?好、好啊,原来你们都是在哄我的。” 方司则见势不妙,急忙找补:“那都是先前的事儿了,如今太子待太子妃可是一心一意的,太子妃失踪这些日子,太子日夜忧思,连林承徽的院子也不曾踏足,不过日常叫太医过去探视。” 傅棠梨“嘶”了一声,眉头蹙了起来,又露出痛苦难耐的表情:“太医过去探视什么?” 反正瞒不过去,太子妃迟早要知道的。 方司则吞吞吐吐:“承徽怀有身孕,多少需要看顾一二。” “她居然还怀了身孕?”傅棠看过去吃惊极了,她咬着嘴唇,身体发抖,整个人摇摇欲坠。 “太子妃,您别生气,您冷静些。”方司则惊慌失措。 “岂有此理!这、这……”傅棠梨急促地喘了两下,手滑落下来,眼睛一闭,慢慢地又倒了下去。 “太子妃!”宫人们惊呼起来。 果然,太子妃虽然不记事了,但气性还是原来一般高傲,完全糊弄不来。 方司则吓得魂都飞了,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不好了,太医、太医快来,太子妃又晕过去了。” —————————— 林婉卿容色倾城,未嫁时有艳绝长安之名,兼之禀性柔媚,有娇花弱柳之态,这会儿掩面而泣,泪如雨下,不一会儿就把手里的帕子都打湿了,真是说不出的楚楚可怜,若叫寻常男子见着了,能酥掉半边身子。 偏偏这里并无男子,只有一个林贵妃。 林贵妃啐了她一口:“没出息的东西,你在我这儿哭什么?怎么不留着点精神劲去哄太子。” 林婉卿抽抽搭搭的:“我已经好几日不曾见到太子了,原以为有了身孕,太子会多看重我几分,没曾想到……”她流着泪,目中露出了咬牙切齿的恨意,“那该死的傅二娘,出了这档子事,居然还能活着回来,老天何其无眼!如今太子视她如珠似宝,我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啊?” 她说着,哭得愈发哀婉:“娘娘,您可得为我做主啊,傅二娘这些日子,分明和淮王苟且成奸,她居然还有脸回来,真是恬不知羞,我若不叫她现出原形,怎么对得起太子?” 林贵妃慢条斯理地瞥了林婉卿一眼:“我叫你把那商贾及相关人证都找来,你办妥了吗?” “妥了、妥了。”林婉卿拭着眼泪,急急点头,“父亲已经把他们安排好,许了重金酬劳,一切都交代妥当,只待娘娘吩咐。” 林贵妃目中闪过一道厉光:“正好,眼下有个契机……” 正说到此处,殿外的宫人高声禀道:“圣上驾到。” 林贵妃马上收了口,对林婉卿做了个手势。 林婉卿会意,立即止住哭泣,低了头,悄无声息地绕过正殿,从后面退下去了。 元延帝走了进来,他的面色不太好,看过去有些阴沉。 左右宫人俯身跪拜。 林贵妃迎上去,搀着元延帝的手,到榻上坐下。 她亲自点了一炉清心的迦南沉香,奉在案头,又斟了一盏顾渚紫笋茶捧上,再站到元延帝的身后,伸出纤纤玉手为他轻轻揉搓肩膀,柔声道:“陛下这几日为国事太过操劳了,瞧着气色不太好,今日在臣妾这里好好歇歇,陛下若是累坏了身子,心疼的可是臣妾。” 元延帝享受着贵妃的服侍,半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林贵妃觑探着元延帝的神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絮絮闲聊:“臣妾听说太子妃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不枉太子多方寻觅,总算是有惊无险。” 元延帝淡淡地道:“是,太子妃回来了,但听说她脑子碰坏了,不太记事,太子正苦恼着, 如今皇后病重,这事情就由你酌情去办,给太子妃赏赐些药材,算做朕这个做父皇的心意。” 林贵妃温顺地应下了,随后又面露担忧之色,问道:“也不知皇后娘娘病况如何,臣妾只怕皇后见了臣妾要生气,不太敢去未央宫探望,其实这心里头牵挂得很。” 元延帝睁开眼睛,捏了捏林贵妃的手:“她这两日尚好,你别过去,见之无益。” “既然皇后尚好……”林贵妃趁机攀上元延帝的手臂,贴着他的身体,腻声道,“那陛下面色不佳,又是因何而烦忧呢?臣妾愿为陛下解忧。” 元延帝“呵”了一声:“你一个深宫妇人,见识短浅,能为朕解什么忧?莫问罢。” 林贵妃的身子柔若无骨,慢慢地俯下来,跪在元延帝的膝边,用脸颊摩挲着他的手背:“臣妾斗胆,猜上一猜,陛下是不是为了淮王之事而烦忧?” 元延帝眯起眼睛,低下头,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盯着林贵妃:“斗胆?你胆子确实不小。” 他并没有斥责或者阻止她。 淮王近来颇不安分,先是在咸阳渭水岸边率部屠戮流民,又擅自将工部官员斩首示众,近来更是屡屡离京,行踪不明。 元延帝放下的心又逐渐提了起来,他甚至怀疑淮王并未负伤,先前种种都是在欺骗他。淮王为何要这么做?莫非淮王已经知晓是他将破甲弩暗中赠予突厥人、也是他授意李颜阻拦援军?这种疑虑一旦生出,元延帝顿感寝食难安。 长久以来,在人前,元延帝一直是个仁善而友爱的兄长,他曾经那么疼爱淮王、信任淮王,他不容忍旁人在他面前对淮王有丝毫不敬,但是,现在的情形却不一样了。 元延帝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够置淮王于死地的理由。 林贵妃陪伴元延帝多年,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元延帝的心思。 她仰起脸,直面皇帝的目光,声音柔软,但所言却石破天惊:“臣妾正要禀告陛下知晓,太子妃落水,是淮王救了她,前些日子,淮王与太子妃藏身于咸阳永寿镇,同住同行,俨然是一对奸夫□□,臣妾不忍太子被欺、不忍皇室蒙羞,故而斗胆将此事禀明陛下,请陛下圣裁。” “淮王和太子妃?”元延帝下意识地笑了一下,怔了半晌,又笑了一下,笑声突兀,“你在说什么胡话?” “臣妾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字虚言,管叫臣妾身首异处,不得好死。”林贵妃说得斩钉截铁。 元延帝慢慢变了脸色,他一把捏住林贵妃的下巴,逼近她,目光如剑:“林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林贵妃素来是元延帝心尖上的人儿,元延帝爱的就是她善解人意,譬如眼下,她言语温柔,把该说的话都替他说了:“陛下,此事证据确凿,绝非凭空捏造,淮王与侄妇苟且,丧伦败行,此禽兽也,当褫夺兵权,交由宗正寺及大理寺会审,定其罪,以正纲常。” 第112章 淮王和太子妃通奸?这听过去未免太过荒谬。 但是,有什么要紧呢?淮王高傲且孤僻,素不与人交往,自出家后,更是长居山间道观,不问世事,叫人丝毫抓不到破绽之处,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桩违逆人伦的罪名,至少先坐实了,后面再论。 但是…… 元延帝捏住林贵妃的手越收越紧,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半晌,他挑了挑眉毛,低声似是自语:“想叫淮王认罪,谈何容易。” 案几上的迦南沉香燃烧着,香气袅袅杳杳,缠绕在林贵妃的眉眼间,飘拂不定,她在烟絮中露出了一个妩媚的笑容:“臣妾自有法子,叫淮王心甘情愿认下这罪过,陛下尽管放心好了。” —————————— 入了春后,雨水渐多,正如此际,雨幕笼罩宫城,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淅淅沥沥的声音不停地敲打着檐上的明瓦,杂乱无章,叫人心烦。 宫中一早便遣人过来传唤太子妃觐见圣驾。 傅棠梨才回宫没两日,借着林承徽怀孕的由头发作了一番,眼下正和太子冷战,太子却不计较,听得元延帝召见,殷勤地陪同前往。 到了紫宸殿,此刻天光黯淡,大殿前方金壁耸立,雕刻云纹饕餮,兽面威压,怒目圆睁,高柱上盘绕诸天神龙,利爪如勾,阴影重叠,迷海生雾,龙爪似乎下一刻就要破云而出。 宫人垂首俯身,似泥塑木雕,千牛卫持长戟拱卫殿上,威严肃穆。 元延帝端坐上首龙座,面色阴沉,林贵妃盛妆华服,侍立帝驾之后,宗正寺卿安王和大理寺卿曹升候在一旁,下方跪着三个布衣百姓,神情畏缩,面目寻常,瞧不出什么端倪。 大殿上的气氛沉郁而诡异,这让傅棠梨生出了隐约的不祥之感,她行了礼,垂下手,偷偷地勾了勾赵元嘉的袖子。 赵元嘉如今对他的太子妃算得上十分体贴,他得到暗示,立即道:”父皇今日唤二娘过来,有何吩咐?二娘如今身子不太好,若没要紧事,不若先叫她回去歇着,儿臣可代劳。” 元延帝看了看赵元嘉,又看了看傅棠梨,脸色复杂,缄口不言。 倒是林贵妃发话了,她的目光掠过傅棠梨,似笑非笑的:“那不成,今儿这桩事,正与太子妃相关,旁人走得,她可走不得。” 傅棠梨心里打了个突。 赵元嘉那边还问:“这话怎说?是何事?” 就在此时,殿外宫人禀:“淮王到。” 外间的雨似乎大了,赵上钧踏雨水而至,步履间带着潮湿的水气,高髻束冠,深衣鹤氅,广袖垂地,似从山间云雾深处来,他进了大殿,目不斜视,没有多看任何人一眼,只是在丹阶下立定,一丝不苟地朝元延帝施了礼:“陛下召臣,有何要事?” 元延帝看着赵上钧,半晌,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有什么话不忍说出口,他摆了摆手,对旁边道:“今日所涉,乃家事,朕难启齿,皇后不能出面,便交由贵妃处置,贵妃,你说吧。” 林贵妃领了圣意,走下丹阶,对着下首跪的一个布衣百姓发话:“李贾,你当日是怎么找到太子妃的?如今圣驾之前,不得欺瞒,还不如实道来。” 傅棠梨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刹那心跳差点停住。 那人把脸伏在地上,向前跪行两步,姿态卑微,说话的声音却很清晰:“草民李复,以贩货为生,数日前往咸阳辖下永寿镇的王记酒水铺售卖酒水,竟遇……”他说着,声音有些发颤,“遇淮王与太子妃同行,情态亲昵,形同夫妇,草民尾随二人,见其共居一宅,草民惶恐,不敢多言,只将此事禀告……” “一派胡言!”那商贾的话尚未说话,赵元嘉已经暴怒,大抵这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能忍 住旁人把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扣,何况是太子之尊,“大胆贱民,大殿之上,竟敢诋毁太子妃清誉,悖妄至极,该当死罪!” “元嘉,肃静。”元延帝沉声发话。 赵元嘉犹不忿:“父皇,这贱民不知受何人唆使,出此秽言,折孤颜面,断不可轻饶。” “元嘉!闭嘴!”元延帝厉声呵斥。 安王和大理寺卿曹升对视了一眼,面色骇然,安王对这事心里多少有数,面上不得不做个态度,曹升是真的被惊呆了。 赵上钧站在那里,神色淡漠,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动弹过,似乎那李贾所说与他毫不相干。 而傅棠梨不过微微低下了头,在旁人眼中,无论何时何处,太子妃都是一等一的端庄淑女,此刻她双手笼于袖中,腰身笔直,颈项修长,仪态娴雅如白鹄,没有一点儿偏差。 林贵妃心里冷笑了一下,再次出声问询:“李贾,太子妃居于深宫,你一介布衣,如何识得太子妃,莫不是胡乱攀咬?” 李复定了定神,急忙答道:“今岁初,草民往林尚书府上送货,恰逢当日太子携太子妃在府中宴饮,小人于道边躲避不及,得见太子妃,故而在永寿能够识出。” 他再向前跪行一步,大声道:“草民所言,句句属实,现有王记酒水铺的掌柜亦可为证。” 赵元嘉本就疑惑,今日问罪太子妃,何以由林贵妃出面,及至此刻,听得李贾言及“林尚书府上”云云,心下恍然大悟,这事情与林婉卿必然脱不开干系,他简直怒极而笑:“荒唐!” 林贵妃对太子的话恍若未闻,她转向下跪的另一人:“你就是那酒水铺的掌柜?” 王掌柜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一眼,又把头趴下了:“是、是……” 林贵妃朱唇轻启:“你说。” 王掌柜想了想那白花花的赏银,咽了一下口水,伸出手指,巍巍颤颤地指了指赵上钧、又指了指傅棠梨:“那天小的在店中打理买卖,亲眼看见这两个人一块儿进来买酒,确实就像李当家说的那样,看过去,小的以为他们是夫妻两口子,只因他们人才出众,小的还多看了几眼,印象尤深,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淮王和太子妃。” 安王咳了两声,出声阻止:“兹事体大,关乎太子的脸面和淮王的名声,不宜与此贱民论,仅凭一面之辞,难以分辨真伪,曹大人既在,不若将此数人交由大理寺处置,待曹大人问出结果,再行禀明圣上。” 林贵妃怎么肯轻易罢休,笑吟吟地道:“正因兹事体大,今日才请了安王和曹大人过来,一道做个鉴证,免得有人说本宫处置不公。” 元延帝目光阴骘,一动不动地盯着赵上钧:“此二人所言,淮王作何解释?” “无稽之谈,不知所云。”赵上钧听到此处,只是简单地回了几个字。 宛如一拳打在空气中。 元延帝高高地坐在龙椅上,天色越发阴暗,他的神情喜怒莫辨:“朕日前屡屡召你,你为何皆不在长安,难道不是去了咸阳吗?” 赵上钧的目光终于转了过来,面对着元延帝,神色平和:“臣重伤未愈,在云麓观养伤,不欲见外人,故曰不在,陛下何以见疑?” “恐怕不是养伤,而是金屋藏娇去了吧?”林贵妃以袖掩嘴,笑指阶下跪着的最后一人,“此张甲,乃咸阳县府衙役,来,张甲,你说,你是在何时何地见到淮王的?” 张甲眼神飘忽,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当日,何大人接李贾报信,从县衙带了人,去永寿镇接回太子妃,小人亦跟随其中,到了那里,却遇淮王率兵阻拦,欲将旁观者悉数灭口,后,太子妃拔金簪以刺喉,要挟淮王,我等才侥幸得以逃脱。” 他说到这里,抬起身,霍然指向傅棠梨:“不信,你们看,太子妃喉咙处还有伤痕未愈。” 字字句句,惊心动魄,殿上众人的眼睛齐齐看向傅棠梨。 傅棠梨如坠冰窟,浑身发寒,她抬手摸向自己的喉咙,那里有一处暗红的印子,是被利器刺伤留下的痕迹。 林贵妃胜券在握,慢悠悠地道:“太子妃,你又做何解?” 这下连赵元嘉也有些疑惑:“二娘,你脖子上……是何人伤你?” 傅棠梨心跳狂乱,几乎冲破胸腔,但面上却不露半点迹象,她用力按住了伤痕,用以掩饰自己手指的颤抖,口中不急不慢地回道,“说到这个,乃因几日前梳妆时头疾发作,疼痛难耐,一时失手,发簪刺破肌肤,并无大碍,谁知竟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实在难料。” 如此场景之下,太子妃却稳如泰山,只凭这份胆识,林婉卿望尘莫及。 林贵妃心中叹服,更觉得留她不得,当下冷笑起来:“经历此事者,另有酒水铺的伙计并咸阳县衙差役数十人,可随时传唤,指认你与淮王,太子妃何必嘴硬?” 冰冷的汗水沿着傅棠梨的脊背滑下,很快湿透了罗裳,黏腻腻地贴在肌肤上,令人浑身发凉。她慢慢地将手放下来,收到袖中,死死地握紧了,指甲掐得掌心生疼,以此来维持着清醒,这短短一瞬间,她心念急转,环顾左右,问道:“既有咸阳县衙差役作证,何不唤何县令来当面对质?何县令安在?” 第113章 林贵妃毫不避讳,道:“何友松冥顽不灵,不肯招供,现下还关押在大牢中,等候发落。” 她说得如此轻巧。 此情此景,容不得傅棠梨退缩,她挑了挑眉毛,语气温和,却挟带锋芒:“可怜无辜者受无妄之灾,所谓人证,不过如此,贵妃提早备下了,我确实无以应对,若贵妃能给我一二日工夫,我必然也能寻出七八十个证人来,可指证贵妃与外人私通苟且,贵妃信吗?” “太子妃慎言。”元延帝冷冷地发话。 这就是圣意。 傅棠梨手脚冰冷,一颗心直直地心沉了下来,她抿紧了嘴唇。 林贵妃轻笑了一下,斜斜瞥了傅棠梨一眼:“太子妃巧言令色,可惜也翻不过天去,且不论人证如何,本宫请问诸位,淮王素来清高孤僻,平日便是对太子也不见得亲近,那天夜里,太子妃落入渭水,他为何舍身去救,难道不是怀有私心吗?甚至淮王星夜奔赴咸阳,恐怕为的也不是太子,而是太子妃吧?” 赵元嘉心里“咯噔”了一下,情不自禁看了一眼傅棠梨。 她的面容苍白而沉静,似草木之柔脆、又似金器之坚硬,此时她眉目低垂,就站在赵元嘉的身边,两个人靠得太近了,赵元嘉似乎感觉到她的衣袖在颤抖着,微不可察。 过往种种片段,如同千军万马呼啸而来,撞得赵元嘉不知所措,他在心中模糊地掠过一个念头,那一瞬间,令他毛骨悚然,但旋即,他又把这种念头硬生生地压下去了,终究还是踏前一步,拦在傅棠梨的面前,对林贵妃斥道:“皇叔对孤向来关爱,不须你挑拨离间!” “太子。”元延帝目光阴沉,语气饱含危险,“贵妃替朕问话,尔安敢无礼?” 赵元嘉的嘴巴张了张,脸憋得通红,摄于帝王之威,他不敢再出声,恨恨地别过脸去。 傅棠梨抬起脸,环顾周遭,目光在某个地方微妙地停留了一下。 殿上金兽燃香,青烟须臾,令人恍惚。赵上钧漠然地站在那里,容姿清冷,仿佛疏离于人世之外,隔着沉沉的天光,谁也无法分辨他的神色。 傅棠梨垂了眉眼,对着龙座上方的元延帝拜了一拜,姿态婉顺,不亢不卑:“儿曾问当日事,落水时,太子在场,皇叔亦在场,太子不能救,若皇叔亦不救,儿斗胆,敢问父皇,赵家两个男儿在场,竟要眼睁睁看着家中女眷去死吗?” 元延帝沉默半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说“是”或者“否”,他只是一个仁慈的帝王,无意苛责淮王与太子妃,他不过是想替太子明辨曲直,又或许是被林贵妃所蒙蔽,谁知道呢,总之今日之事,已经全权交由林贵妃出面处置,林贵妃那边咄咄逼人,与他并无干系。 林贵妃不欲再与傅棠梨逞口舌之争,索性快刀斩乱麻,对大理寺卿曹升发问:“曹大人,若淮王与太子妃罪行属实,该处何 刑罚?” 曹升不安地看了看元延帝,又看了看淮王,两者均无任何反应,他只能硬着头皮,肃容回道:“依大周疏律,通奸者,男女各徒两年,妇有夫者,再加一年。”他顿了一下,说得有些艰难,“而内乱者,属十恶之条,死罪也,亲族长辈可杀之。” “哦,是这样啊。”林贵妃勾起嘴角,轻蔑地笑了笑,倏然转为厉色,“太子妃,你还不认罪?” “我无罪,有何可认?”傅棠梨如是回道。她记不得从前事,在永寿时才会被玄衍所欺,在得知真相之后,就断然离开了玄衍,她何错之有?此事问心无愧,神情坦然。 此时安王再上前:“此事大为蹊跷,固然有人指证种种疑点,但太子妃所辨,并非毫无道理,更何况内中牵扯淮王。” 他对元延帝躬下身去,诚恳地道,“陛下素来仁厚,对淮王更是爱护备至,请陛下三思,这种违逆人伦的大罪,岂可轻易断论,依老臣之见,还是让曹大人把这些证人带回大理寺,仔细审讯才是。” 元延帝以袖掩面,似痛苦难决:“五郎,朕之皇弟,天潢贵胄,本应受万民尊崇,如今在这些下等人口中,却成了礼义沦丧之辈,倘使此事发至大理寺,令他人闻及,乃至传于朝野上下,叫朕拿什么颜面见文武百官、见天下庶民?” 安王默然。 林贵妃莞尔一笑,柔声禀道:“陛下勿忧,臣妾自会打理清楚,断不使陛下为流言所困。” 她抬手,指了指下方跪着的三个人,漫不经心地道:“民告官者,如子杀父,按律坐笞五十,且状告亲王,冒犯皇族,罪加一等,令杖五十,带下去。” 殿中千牛卫应诺,随即上前。 这般情形下,杖五十,必死无疑,灭了这三人的口,保存皇家的脸面,这是元延帝对淮王的体恤。 那三人骤然惊呆,尤其李复,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目眦欲裂,惊恐地嗥叫起来:“不、不、娘娘、明明说……” 林贵妃早有提防,迅速做了一个手势。 千牛卫士兵飞快地将三人的嘴巴捂住,按在地上,不顾他们的挣扎扭动,如同拖死狗一样,很快拖了下去。 林贵妃转过来,慢慢地将目光落定在傅棠梨身上,她微笑着,轻声细语,却满含恶意:“太子妃仙姿玉貌,兼弱质纤纤,她失踪多日,流落民间,个中情形如何,无从追究,才使得流言蜚语四起,今日疑为淮王,明日或是他人,悠悠众口不能尽封,如此名节,岂堪配太子?” 安王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待要说几句,被曹升从后面拉住了衣袖,他看了赵上钧一眼,踌躇了一下,把嘴巴闭上了。 林贵妃盯着傅棠梨,如同毒蛇盯住了她的猎物,透出一种残忍的恶意,她口中对着傅棠梨说话,眼睛却转向赵上钧。 “你若认罪,如实招供,本宫网开一面,可从轻发落,饶你性命。”她一字一句,说得又轻又慢,像是在诱惑着什么,“若不然,以内乱论处,其罪当诛,你可考虑清楚了?” 淮王若不俯首认罪,太子妃就是死路一条,原来今日种种,皆由此而起。 傅棠梨心下明了,至此已无言可辨,她摇了摇头,清晰地道:“贵妃若执意置我于死地,我不能拒,但若要我认下乌有之罪,那断断不能。” “好!”林贵妃点了点头,她抬起手来,招了招:“拿过来。” 有内监弓腰低头,奉金盘以上,金匮上置着三样东西,一截白绫、一壶酒、以及一柄匕首。 第61章 淮王当众斩杀林贵妃 傅棠梨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瞬间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一般,呼吸凝滞。 赵元嘉大惊,慌慌张张地把傅棠梨拉到身后去,摊开双臂,护住她:“儿臣敢用性命担保,二娘不是那种人。她不会做对不起孤的事,儿臣信她,父皇、父皇,您不可偏听偏信,儿臣、儿臣恳求父皇开恩!” 元延帝保持沉默,望着赵元嘉,也望着傅棠梨。 他平日面目柔和,多少总是带着笑意,如今光线昏暗,潮湿的水气和沉香的烟气一起弥漫,如同虚空升起的迷雾,他在龙椅上居高临下,无声地俯视着大殿上的一切,嘴角沟壑的纹路显得愈发明显,阴郁而寡淡。 连赵元嘉都觉得他陌生:“父皇!” 元延帝什么话都没有说,不过摆了摆手。 两个千牛卫上前,执住赵元嘉的双臂,强行将他拉开了:“太子殿下,恕罪。” “不、该死的!放开孤!孤叫你们放开,听见没有!”赵元嘉愤怒至极,挣扎着咆哮起来。 林贵妃步步逼近傅棠梨,她微笑的模样,娇艳而妩媚,说话的声音又轻又软:“好了,什么都别说了,还是请太子妃上路吧。” 内监跪倒在傅棠梨面前,双手高高地托起金盘:“恭请太子妃上路。” 愤怒和恐惧同时朝傅棠梨席卷而来,如同平地卷起千重浪,波涛汹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撞击着胸腔,轰轰隆隆,她咬紧牙关,掂量着自己的手劲、估摸着与林贵妃之间的距离,缓缓地抬起手,伸向那柄匕首。 林贵妃就站在傅棠梨的面前,她的身上带着牡丹花的香气,馥郁而雍容,直扑傅棠梨的鼻端,她靠得很近,傅棠梨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细长的、青黛色的眼线,从眼角高高地挑起,冷酷而艳丽。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好…… 傅棠梨屏住呼吸,一把抓住了匕首。 “不、你们不能这样!”赵元嘉声嘶力竭,“二娘!” 千牛卫几乎要按捺不住赵元嘉,七手八脚地拖着他:“太子、太子稍安勿躁、您冷静……” “够了!”一声断喝倏然响起,低沉而威严,压过了这一片纷乱。 傅棠梨的手抖了一下。 殿上诸人的目光纷纷转向赵上钧,神色各异。 赵上钧缓步而行,走到傅棠梨的面前,他的神色依旧是冷漠的,朝她伸出手去:“给我。” 俨然不可违逆。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低下了头,倒持匕首,双手奉予赵上钧。 第114章 赵上钧握住了刀柄。 林贵妃笑了起来,柔声道:“难不成,淮王想要亲自动手,以自证清白?” 赵上钧侧过脸,看了林贵妃一眼,他的容貌俊美得近乎锐利,逆着大殿外昏暗的天色,那一瞬间,仿佛有金戈的寒光掠过。 他霍然出手,抓住了林贵妃的发髻,在他强硬有力的手掌中,林贵妃就像一只鸡,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被拉扯着,仰起了脖子。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半声惊叫。 赵上钧扬臂,干脆利索地一抹,匕首的锋刃切开了林贵妃的脖子,如同切开一块豆腐那么容易,没入手柄,直直地穿透过去,破开皮肤、血肉、骨头,“咔嗒”,响起清脆而细微的声音。 林贵妃的头颅与身体骤然分离,血液从脖腔中喷涌而出。 “泼刺”一声,鲜血溅上赵上钧半边脸庞,一片猩红,而他一手提着林贵妃的头颅,一手握着匕首,立在那里,面无表情。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柔软的笑意还残留在林贵妃的脸上,她睁着眼睛,无法闭上,空洞地瞪着前方。 傅棠梨宛如被钉在地上,通体生寒,完全动弹不得,她的嘴巴张了张,发不出丁点声音。 一霎那,周遭死一般的沉寂。 林贵妃无头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就像一团烂泥,“噗通”倒下,再也没了任何动静,鲜血蜿蜒流淌。 宫人们惊恐地尖叫起来,四散逃开。 “赵上钧!你安敢!”元延帝脸色煞白,从龙座上遽然立起。 大理寺卿曹升大惊失色,一把推开安王,冲过去护在元延帝面前,口中大呼:“护驾!护驾!卫兵何在?快!快拦住淮王!” 大殿内外皆哗然,千牛卫齐齐呐喊,蜂拥上来,将赵上钧团团包围起来,刀剑出鞘,长戟指向,寒光凛冽,杀气森然。 形势如弦上箭,拉满弓,一触即发。 太子和太子妃距离淮王太近了, 也被围在正中,这当口,没人能顾得上他们。 赵元嘉哆哆嗦嗦,想要去拉傅棠梨,手抖了一下,没拉到。 赵上钧回眸望了一眼,他的眼眸中带着浓郁的血色,晦涩的天光和潮湿的雾气弥漫在一起,春来的雨水落在廊阶下,嘈嘈错错、急急切切,零碎而纷杂。 周遭混乱,旁人无从分辨他究竟在看着谁,也无人能揣摩他的心绪。 “出去。”他冰冷地吐出两个字。 傅棠梨仰起脸,茫然地望着他。 “滚!”他厉声喝道。 赵元嘉终于抓住了傅棠梨的手,拖着她,仓皇后退,拨开千牛卫的遮挡,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大殿。 傅棠梨突然停止脚步,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去。 千牛卫围在四周,越过重重叠叠的包围,依旧能清楚地看见他,他的身量是那么高硕,立于人群之中,如同山岳岿然,有不怒而威之势。 “二娘,快走,此间凶险,我们先避一避。”赵元嘉扯了扯傅棠梨的袖子。 傅棠梨甩开了赵元嘉,她的手紧紧地抓住大殿的门扉,用力到指节泛白,她直直地盯着大殿中的情形,根本无法移动脚步,口中道:“淮王发难,父皇处境不安,这等形势,太子为人臣、为人子,岂可一走了之?” 赵元嘉怔了一下,讪讪地搓了搓手:“孤是关心则乱了,还是二娘思量周到。” 皇城中金吾卫闻得紫宸殿惊变,飞奔而来,黑压压的一片,铠甲和兵器的铿锵声由远及近,很快将紫宸殿围得水泄不通。雨水泼在铁衣金刃上,溅起冰冷的、白色的雾。 大殿上,赵上钧沉沉地向前迈了一步。 淮王骁勇善战,凶悍之名传于天下,世人皆谓其为破军之星,万夫不能敌,此时,他煞气未歇,手中的匕首犹自滴落鲜血,血腥扑鼻,令人不寒而栗。 周围的千牛卫被这气势所震慑,不觉随之后退了一步。 赵上钧一步一步地朝着龙座走去,千牛卫不能再退,长戟如林,尖端戳到了赵上钧:“殿下请止步!” 元延帝面色铁青,手指赵上钧,厉声质问:“赵上钧,你今日要弑君吗?” 赵上钧的脚步停了一下,元延帝终究站在高处,赵上钧要抬起头来,才能和兄长对视。 “那自然不会的。”他的眼眸如同瀚海,太过深邃,掩住了所有的情绪,“陛下忘了吗?臣曾经发过誓,永不与陛下为敌、永不与陛下兵刃相见,若违此誓,愿遭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所。”他好像停顿了一下、思量了一下,末了,一如从前,平淡而温和,“而臣,是个守信重诺之人。” 元延帝好像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他依旧表情冰冷:“则你殿前失仪,意欲何为?” 粘稠的鲜血顺着赵上钧的额头、眼角以及脸颊渐渐流淌下来,淋漓而斑驳,带着腥膻的、近乎金刃生锈的味道,而他容姿高雅、眉眼昳丽,半面似厉鬼、半面似仙人。 “臣之所为,素来遵从陛下之意,而陛下,您想要的是什么呢?”他又逼近了一步,浑然不顾兵刃加身,长戟刺破了他的衣袍,“您想要收走臣手中的兵权,是吗?” 元延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保持缄默。 赵上钧终于走到龙座丹阶之下,那是一个微妙的距离,皇帝与臣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他们将彼此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无论陛下想要什么,和臣直说便是,臣无有不从,何必叫那卑贱妇人当众辱臣呢?陛下知道的,臣气量小,容不得这个。”赵上钧如是说道,语气淡淡的。 他扔掉了林贵妃的头颅,那个漂亮的、血糊糊的脑袋滴溜溜地滚了几圈,滚到龙座之下。 元延帝不过低头看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痛惜之色,但很快将目光移开了。 赵上钧慢慢地俯下了身、慢慢地跪了下来,推金山、倾玉柱,庄重而恭敬,跪倒在元延帝的脚下。 千牛卫不敢受淮王礼,忙不迭地退到两侧。 元延帝目光暗沉,神色模糊,他保持着帝王的威严,居高临下,俯视赵上钧。 赤金兽炉中燃着龙涎,兽口大张,吐出一团团白烟,飘散在空气中,潮湿的春季里,那是一种华丽而馥郁的香气,沾染着已经冷却的血腥味,如同腐烂的牡丹、泥土里黏腻的胭脂,无法言说,令人作呕。 赵上钧拔下了发髻上的顶簪,盘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披散了下来,他的面容是如此俊美,此时长发垂落,漆黑如同鸦羽,柔软近似流水,遮住了他锐利的煞气。 “陛下。”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元延帝还是没有说话,或者是他还未曾思量清楚,此情此景下,究竟说些什么才合宜。 赵上钧语气淡淡的,好似言语所及,皆无关紧要:“昔日,蒙先帝恩宠,令臣掌玄甲重兵,今陛下既见疑,臣请还虎符、卸兵权、除亲王之位,从此愿为庶民,再不涉朝堂。” 元延帝沉默片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淮王……无需如此。” 赵上钧突然抬手,挽起发丝,手起匕落,寒光一掠,削断了长发。 元延帝的嘴巴张了一下,想要叫一声“五郎”,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叫得出口,他仓促地伸出手,手指屈了屈,或许是想要阻止赵上钧,但他并没有来得及这么做,那只手只是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又僵硬地放下。 赵上钧将那一捧长发和匕首放在了地上,他眉目低垂,以示顺从。 紫宸殿上无人敢言语,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赵上钧平缓的声音回荡在高耸的金柱玉梁间, “臣居功自傲,骄纵跋扈,屡屡令陛下不悦,臣有罪,今割发代首以谢罪,臣既已出家,不应眷念俗世,骨肉尘缘皆已尽,自此归去山林,愿此生不复再相见。” 元延帝的目中终于露出痛苦的神色,他从龙座上下来,走了两步:“五郎,朕并没有这个意思,你何至于此?朕只是、朕只是……” “陛下只是不需要臣了。”赵上钧平静地接口,他抬起了脸,看着他的兄长,血染在他的眉眼间,好似用赤红的笔墨勾勒出他脸部的轮廓,锐利、深邃、带着血腥凝固后的沉静。 他抬起脸,挺直了脊梁和颈项,解开衣带,一件一件脱下了外袍、中衣和内裳,露出赤裸的上身,他的肩膀宽阔、胸膛厚实、麦色的皮肤下,肌肉紧绷,凸起的纹理清晰起伏,男人的身体刚武而强健,每一寸都蕴含着蓬勃的力度,但那上面却布满了伤痕。 他指着胸口处一道伤痕:“这是去年夏,在北庭与突厥人对阵时,中了破甲弩的箭矢,伤及心肺,臣几乎死在当场,至今尤未愈合。” 那道伤痕破碎而狰狞,箭矢撕开了肌肉,在他身上留下很深的印记。 他又指向腹部一道伤痕:“这是臣讨伐幽州叛乱时为马槊所伤,臣追击叛军,无瑕顾及,至善后时,血肉盘结,黏于衣上不得解,遂以刀割肉。” 第115章 他再指臂上:“这一处,是臣远征南诏时,为土王偷袭,伤口至骨,臣疼痛难耐,不能握刀,后以布带捆缚刀柄于掌中,才得斩断敌首。” “五郎……”元延帝红了眼眶,他步履艰难地走到赵上钧的身前,犹豫着,弓下腰,扶住了赵上钧的肩膀。 他的肩膀那么厚,元延帝无法掌握住,这让元延帝更加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早已经不是当年在赖在兄长怀里撒娇的孩子了,这种感知令元延帝悲伤、也令他焦躁。 不知何时天色愈沉,大殿之外,暴雨如注,“哗哗啦啦”,天籁喧嚣,而人声静寂,雨水被风打碎成粉末,如同迷离的白雾,从殿门外吹进来,落在千牛卫长戟的锋刃上,带着料峭的寒意。 赵上钧的声音低了下去,轻轻的,只有他和元延帝两人可以听见:“犹记幼时,臣跳脱多动,屡屡磕碰,陛下尝对臣言,若有伤痛,需逐一告知陛下,勿使陛下牵挂不安,及至臣年长,已久不与陛下提及,未知陛下尚记当年否?” “朕记得。”元延帝拍了拍赵上钧的肩膀,苦涩地笑了一下,“你打小性子就倔强,跌得头破血流都不和朕明说,只会自己憋着,叫朕头疼得很,如今长大了,这个毛病还是改不了。” 赵上钧直视元延帝的眼睛,他的目光是柔和的,这一刻,仿佛回到从前:“陛下将臣抚育成人,自幼对臣呵护备至,是兄、亦是父,臣感激涕零,本欲以此身为剑,竭尽所能,为陛下征伐天下,而今思及,固不能也。数年来,臣平定幽州、邺城、武安诸方叛乱,南讨六诏,北击胡族,护卫山河安定,拓展疆土千里,臣……对陛下已 经了无亏欠。” 元延帝已经意识到赵上钧想要说什么,他茫然地,迟疑地松开了手,这是他的弟弟,他曾经那么疼爱这个弟弟,甚至胜过自己的儿子,而如今呢,只剩下这么一句话,“了无亏欠”。 他心中大恸,忽然又生出后悔之意,试图挽回,但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语着,可能不太愿意叫人听见:“朕只是忧虑多思,错怪了你,你何必与朕生分,五郎……五郎,大兄疼了你那么多年,难道你都忘了吗?” “五郎没有忘。”赵上钧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回答,这是只有他们兄弟两人之间才知晓的对话,“可是,五郎的大兄,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他双掌交覆,拱手按于地,弯下了他的腰,低下了他的头,以首触地,拜天子:“臣告退,陛下……珍重。” 兄弟情义已尽,愿此生不复再相见。 “不、五郎!”元延帝的手颤动着,再次向赵上钧伸去。 而赵上钧已经站了起来,紫宸殿中的光线越来越昏暗,他的面上血痕未尽,此刻所有的表情都褪去,冰冷而坚硬,仿佛从尘世的泥污中生出的修罗,但他最后看了元延帝一眼,却带了一丝悲悯。 他退后一步,转身离去,不曾触及兄长伸过来的手。 大殿内外的士兵如同退却的潮水,拥挤着,向两边分开,为淮王让出道路。 不,那已经不是淮王了,今日大殿之上,他当众明言,还虎符,卸兵权、除亲王之位,如今不过一介庶民,但依旧无人敢于直视他。 他走出大殿时,脚步似有停顿,侧首一顾,在风雨中惊鸿一瞥。 傅棠梨在那里站了太久,手脚已经冰凉,及至此时,与他目光相触,却觉指尖发烫,几乎颤抖。 然而,只有一瞬间而已,仿佛只是错觉。 赵上钧走进了雨中。 他赤裸着身体,披散着头发,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刚硬的、锋利的剑,永不会弯折,雨水冲刷着他,浑身湿淋淋,脸上的血被洗去,不带丝毫表情,颜色苍白似雪,而他的眼眸却是漆黑的,如同夜色沉寂。 恢宏的宫城被雨幕所笼盖,蒙着一层浓烟,似不堪重负,连高耸的重檐歇山顶都模糊了脊梁,变得萧索起来,抬头四顾,天与地皆茫茫。 恰如当年。 …… 章武二十一年,春,大雨。 两列金吾卫守护在广德殿外,披着甲胄,持着长戟,肃穆如同铜像,蹲在屋檐上的脊兽投下了阴森而模糊的影子,苍穹如泼水墨,暗沉沉的,雨水倾泻而下,几乎要敲碎宫城的琉璃瓦,“哗哗”之声不绝于耳,喧杂而混乱。 赵上钧躺在廊庑的角落里,地上支着一柄伞,半遮住他的身体,却挡不住风雨,雨水落下,又溅起,打湿了他的脸,冰冷彻骨,令他难受得很,但他数日高烧不退,此刻浑身炙热如火烧,早已经失去了动弹的力气,只能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大兄。” 赵上宣跪在石阶下,他脱了冠帽,以示恭顺,晋王殿下丰姿朗仪,素来斯文,但他此刻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颊上,全无仪态。 章武帝身边服侍的王太监走了出来,袖着手,慢条斯理地道:“晋王请回吧,韩王病危,太医皆侍奉于此,淑妃娘娘忧心如焚,无暇他顾。”他的眼睛往墙角瞟了一下,摇了摇头,“叫五皇子多熬几日吧,一切都待韩王康复再议。” 秦淑妃深得帝心,宠冠六宫,其膝下原本有一对孪生儿女,云都公主和韩王,可惜这两个孩子生而体弱,令淑妃日日忧思。 七年前,云都公主三岁,大病垂危,淑妃啼哭不止,恨不得以身代,章武帝陪伴左右。彼时,被废为庶人的冯氏于掖庭宫诞下五皇子,宫人往秦淑妃宫中报章武帝,讯息方至,云都公主气绝。 秦淑妃认定五皇子克死了云都公主,由是大恨,章武帝亦不喜,多年来对五皇子不闻不问,如今却逢韩王与五皇子双双病重,晋王来求太医往视,但这个当口上,谁敢去触秦淑妃的霉头呢,若不是章武帝眼下亦在殿中,只怕秦淑妃要叫人出来把五皇子乱棍打死。 王太监说了这一番话,就要进去。 赵上宣大急,不顾地上雨水淋漓,跪行上前,拦住王太监:“公公,五郎病得很重,他撑不下去,父皇命我在长兴宫修身养性,但这和五郎无关,若不能请太医救治,可否容我将五郎送回晋王府,免得他跟着我受苦。” 王太监退后一步,免得污水沾了自己的鞋面,他皮笑肉不笑的:“晋王对五皇子负有教导之责,怎能令他别离,这事情,我可做不了主,晋王不必再说,快回吧。” “王公公,求求您!”赵上宣心中忧虑,六神无主,眼看幼弟情况危急,而宫中太医却悉数被秦贵妃羁留在广德殿,无人顾及幼弟,若再迟,恐药石无救也,他顾不得身份,重重地磕下头去,“求您代为通禀父皇,念在父子骨肉情分上,救救五郎、求求您,和父皇说一声吧,五郎、五郎他真的等不了。” “哟。”王太监笑了一下,侧身避开,“可当不得晋王殿下大礼,我看啊,您别费这工夫了,圣上不会见您的,韩王需要静养,您小声着点,可别吵着他了。” “王公公,我求您了!”赵上宣生性文弱,此际无可奈何,只能拼命磕头,“咚咚”的声响清晰可闻,血从他的额头涌出来,混合着雨水,把石阶染成淡淡的红色,然而,他不知疼痛,一下又一下,仿佛王太监不答应,他就要磕死在这广德殿外。 “大、大兄……”赵上钧气血上涌,浑身发抖,一时间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咬着牙根,撑起身体,吃力地朝赵上宣爬去,“你……起来,不要、不要求他……” 就在此时,殿中出来一个宫人,满脸怒容:“何人在外头喧哗不休,韩王殿下此刻形势危急,若惊扰了殿下,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掉?还不快将闲杂人等赶走!” 王太监不敢怠慢,指了指赵上宣,对旁边的小黄门道:“请晋王速速离去。” 小黄门惯是会捧高踩低的,当即走入雨中,拖起赵上宣往外推搡:“别闹了,快走、快走……” 话音未落,突然有一股大力从旁边撞了过来,小黄门一个踉跄,跌了个四脚八叉,疼得他“哎呦”大叫。 原来是赵上钧,他猛地发力,冲了过来,将小黄门打倒在地,自己先支撑不住,腿一软,仰面倒下。 “五郎!”赵上宣慌慌张张地扑过去,险险地接住了弟弟,一把抱住了。 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此刻这孩子嘴唇乌青、脸色潮红、双目紧闭,在他的怀里昏迷过去,他心疼不已,抚摸着赵上钧的脸,想将那脸上的雨水擦干,口中语无伦次地说些抚慰的话,“你别急……没事,有大兄在,五郎,乖孩子,你再等等……” 王太监皱眉,对殿外的金吾卫吩咐道:“快去,打发他们走。” 金吾卫“喏”了一声,旋即有人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赵上宣:“晋王,您请。” 赵上宣被拖住双臂,抱不住弟弟,眼睁睁地看着赵上钧无力地滑落在雨地里,他又气又急,挣扎着不肯就范:“不,你们不能这样,我要见父皇!父皇!” 第116章 几个金吾卫在雨中拉扯着,十分不耐,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举起了长戟,想要以此威慑赵上宣,“啰嗦,还不快走?” 但长戟举到一半,却卡住了。 “咦?”那金吾卫惊讶地回头望去。 赵上钧不知何时又醒了过来,他趴在地上,撑起上半身,双目赤红,额头青筋凸起,死死地抓住了那柄长戟的尾部,从牙缝中挤出字来:“尔等大胆,安敢对我大兄无礼!” 他只是七岁的孩童,容貌大约随了废后冯氏,生得极昳丽,此时病得狠了,双颊殷红似胭脂,望之若好女,不意竟有此神力,一时之间,那金吾卫居然拔不动长戟。 “咄,那小子,快放手!”金吾卫恼羞成怒,拉了一下,试图将长戟收回来。 赵上钧绷紧牙关,握住戟柄,借着金吾卫回收的力度,一拉、一扳,整个人从地上立了起来,他的身量尚未长成,比那个金吾卫士兵矮了一些,但他不管不顾,弓着腰,低着头,狠狠地撞了上去。 这孩子的力气大得惊人,他的脑袋顶了过来,金吾卫士兵只觉得小腹一阵剧痛,险些摔倒,士兵大怒:“小混蛋,你……” 然而,他的话没有说完,赵上钧已经顺势拔出了他腰间的佩刀,挥臂横扫,如同风火雷电,一刀斩下。 周遭的雨水倏然 变红,“哗啦”一下洒开。 一个头颅掉了下来,弹了几下,金吾卫士兵仰天倒下,“噗通”一声,砸在雨地里。 赵上钧摇晃了一下,跪倒下来,以刀拄地,勉强支撑着身体,方才那番举动仿佛已经耗尽了他残余的生机,此刻,他脸上的潮红褪得一干二净,呈现出一种如同死人般的惨白,但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浓郁的血色,如同烈焰燃烧,声音暗哑而凶狠:“不过一死,有什么怕的,放马过来,我和你们一起死!” 众金吾卫皆大惊,一声呐喊,齐齐冲上前,几人同时出手,长戟挟带厉风,同时朝赵上钧疾刺而来。 “五郎!”赵上宣嘶声叫喊。 赵上钧就地一滚,避开锋芒,几柄长戟“锵”地刺在地上,青砖裂开了细缝。 一击不中,金吾卫迅速调整方向,有人已经拔出了佩刀,朝赵上钧当头劈下。 赵上钧一个鲤鱼打挺,抬身扬臂,举刀架住对方的攻势,刀锋交错而过,闪出一长溜火星,溅在雨中。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麻木,只有心脏突突地跳动着,越来越急促,马上就要冲破胸腔,雨水泼打着他的脸,模糊了他的视线,天与地都在旋转,分不清是非由来,连神志都开始混乱起来,耳边只听见了大兄焦急的呼唤和士兵们凌乱的怒骂。 死就死,一起死罢了,有甚紧要?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凭借着强悍的本能,倏然一声大喝,一跃而起,挥刀斩出,带起风声历历。 “咔嗒”一声,他的手腕被人抓住了,轻而易举的,如同捏住一只小鸡仔,那人手掌宽大而有力,一收、一掼,“嘭”的一下,利索地将赵上钧按在了地上,佩刀“咣当”掉了下来。 赵上钧仰面朝天,倒在淋漓的雨水中,他已经快要晕厥了,强行睁大了眼睛,用模糊的目光看着上方。 那个男人已经不年轻了,他的眉头和眼角有着深刻的皱纹,但他的容貌如此英俊而锐利,他的身形如此高大而魁梧,高贵如同天神,他站在那里,没有撑伞,只披了一件黑色的大氅,雨水落下,丝毫无损他的英武,只觉得一片肃杀。 “陛下!”在场诸人皆跪倒下来。 第62章 嘴唇被他咬出樱桃色,疼…… 赵上宣匍匐几步,扑了过来,伏在章武帝脚下,不住磕头:“父皇,求您救救五郎,他病了,病得很重,儿臣等了好几天,也叫不来一个太医,父皇,求您救救他!” “这就是五郎?他病得很重吗?”章武帝挑了挑眉毛,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儿子,他将目光落定在赵上钧的脸上,试图找出一点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但很可惜,显然这个孩子更像他的母亲。 章武帝“哼”了一声。 赵上宣一向畏惧这个父皇,今天若不是形势紧急,他万万不敢到此来冒犯,此时听得章武帝发话,慌乱地将赵上钧抱住,用手臂护着赵上钧,朝章武帝惶恐地禀道:“五郎确实病重,发热数日不曾退,只是性子过分倔强,才和卫兵起了争执,都怪儿臣教导无方,父皇尽管降罪儿臣,儿臣甘愿受一切责罚,只求父皇不要责怪五郎,他还小,不懂事。” 赵上钧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已经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了。 左右内侍急急过来,为章武帝撑起黄伞盖。 章武帝俯视着他的长子和幼子,目光深沉:“五郎身手不错,谁教的?” 赵上宣犹豫了一下。 “朕在问你,晋王,你听见了吗?”章武帝的声音是冰冷的。 “是。”赵上宣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地道,“在晋王府时,郭元俭将军尝有往来,见五郎而心喜,授之以武艺。” 章武帝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倨傲的笑意,淡淡地道:“郭元俭老矣,不堪为皇子师,传朕旨意,命庄晟与李光达来,教导五郎。” 庄晟与李光达,一为辅国大将军、一为临洮郡公,早年曾追随章武帝征伐四方,是章武帝的左右臂膀。 王太监听得心惊,知道这风向变了,立即躬身应诺:“是。” 广德殿内突然暴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声。 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朝章武帝跪下,俯首悲泣:“陛下、陛下,韩王……去了。” 在场众人皆不敢抬头。 但章武帝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没有显示出一丝悲伤的神色,他只是站在那里,甚至没有打算转身进去看一眼。 他还在看着赵上钧。 他有五个儿子,长子至四子皆封亲王位,唯有五子,从未见面,也不曾册封。 这个孩子,生而不祥,克死手足,他原本是不喜的,但及至今日见了才知道,或许这是将星临世,金刃之气能冲云霄,命薄之人不能承受罢了。 赵上钧躺在长兄的怀里,倔强地仰起脸,迎着章武帝的审视,他眼眸中的血色尚未消退,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还具有生机的地方,凶悍的、骄傲的、带着剑锋一般锐利的煞气,如同一只濒死的幼兽,依旧咧嘴露出他的獠牙。 很少有人能和章武帝这样直接对视,章武帝笑了一下。 他的第四个儿子刚刚死了,但是,那有什么要紧呢,那本来就是一个不中用的孩子,很多年了,他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如他当年一样的继承人,眼下,似乎有了点眉目。 章武帝点了点头,指了指赵上钧,顾左右而曰:“此子类朕,甚佳。” 左右震惊,但皆跪伏于地,不敢应声。 赵上宣有点不敢相信,颤声道:“父皇能命太医过来看看五郎吗?” 章武帝拂袖离去,漫不经心地叫了一声:“王胜。” “是、是、是。”王太监忙不迭地应着,赶紧对左右喝道,“还愣着作什么,没眼力见的家伙,五皇子病得这么重,怎么能叫他淋雨?快、快、拿伞过来,把步辇拉过来,护送晋王和五皇子回长兴宫,马上多叫几个太医跟过去瞧瞧,可不能马虎了。” 宫人们飞奔而来。 赵上宣大喜,他松了一口气,僵直的肩膀坍塌下来,差点要一头栽倒,但他勉强支撑住了,颤抖着,紧紧地抱住赵上钧,轻声抚慰着:“好了,没事了,五郎,别怕,你看,有大兄在,大兄会保护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赵上钧的视线一片模糊,仰着头,雨水滴下来,落在他的脸上,带着血腥的余温。 那是大兄额头上的血。 “嗯,有大兄在就好……”他喃喃地这么说着。 那一年的雨下得太大了,好似永远也不会停住,天河之水倾泻而下,覆盖九重宫阙,青砖、朱墙、琉璃瓦,在暴雨中逐次隐没,什么都模糊了。 不可追思。 …… 赵上钧停住脚步,抬头望向远方。 和许多年前一般无二,檐角勾连,重楼叠影,脊兽朝于天,金墀与玉阶森然交错,然而此时大雨滂沱,足以洗去一切旧痕迹,宫城之上是无尽苍穹,万物皆在风雨中。 不必追思。 他低下头,摊开手,急促地喘息着,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落在手上,聚成一汪,很快被雨水冲淡,再从指缝间淌下,他看着手上的血,好似很轻地笑了一下,缓缓阖上 眼睛,仰面倒下。 …… 元延七年,春,大雨。 淮王自北庭归,沉疴难愈,自请交帅印、卸兵权,挂冠归隐,帝允。淮王出紫宸殿,于宫门外口吐鲜血,当场昏迷。 俄而有道人至,自言为淮王师,见状长叹而泪下,携淮王返,归去山中道观。 此事出,朝野震惊,众说纷纭,或曰淮王杀戮太重,有干天和,此命里劫数,恐寿不永也,令人唏嘘。 第117章 镇军大将军庄敬因淮王一事诽谤朝政,触怒天颜,贬为监门卫胄曹参军。同日,元延帝下旨,将玄甲军拆分左中右三营,左营派往安西都护府驻守边关,右营派往辽东,中营人马与南衙禁军轮换,并更名为虎贲军,至此,玄甲军分崩四散,朝堂上再无人提及淮王。 这边且不说京中风云变幻,远至疆域西北,亦平地生出波澜来。 怀州因洪涝损失惨重,当地官员焦头烂额忙于赈灾,然仓促间难免有疏漏处,使民间多有饿死者,怀州百姓生怨,聚众冲入县衙,抢了官粮自行瓜分。 怀州刺史急急调遣官兵抓拿恶民,杀其为首者以示众,这一来一去,事情越演越烈,不多时,就有人揭竿而起,百姓纷纷呼应,纠集数万众,自称义兵,替天行道,公然持械攻打州府。 随后,齐州亦然。两地义兵合纵,又聚集四方流匪,渐至声势浩大。 变故一桩接着一桩,叫元延帝措手不及。 怀州与齐州两地报朝廷,请发兵平乱,元延帝未知此时何人适宜,询遍朝中诸臣,或有推荐者,皆不当圣意。因淮王之事,眼下朝中武将各怀心思,此动荡之际,元延帝心中疑虑重重,不敢轻易交付兵权,只命郭元俭率金吾卫兵马加强长安戒备,余者再议。 怀州与齐州邻近范阳,两地刺史见朝廷未能立断,当下求助于范阳,范阳节度使李颜因此挥师南下,待消息传到长安,李颜已与义兵交战,佳报频传,形势大好,元延帝思量再三,不予追究,听之任之去。 这一年的雨下得太大了,注定世事皆在飘摇中。 —————————— 黄昏迟迟,暮色四合,日将尽,天气潮湿,大雨将至未至,覆在屋檐上,乌压压的。 有使者自西北来,送了一封密信。 临川公主进屋的时候,恰好看见李怀恩点燃蜡烛将信笺烧掉,他的脸色十分难看,阴沉如同外面的天色,临川公主心里“咯噔”了一下。 李怀恩对临川公主视若无睹,旋即命人备马,自顾自匆匆收拾了行装,当下就要出远门的情形。 临川公主手里捧着那件新做的长袍,眼巴巴地在那里等了片刻,见李怀恩不理她,有些不知所措,小小声地道:“我想着你今年还没换过春裳,新给你做了件,你试试看,可还合身?” 李怀恩不过随意瞥了一眼,漠然道:“知道了,搁那吧。” 他口中说着,脚步未停,携了行装,径直出门而去。 临川公主怔怔地立在那里,她是个胆小而懦弱的人,心里隐约觉得自己大约是被抛弃了,又不太敢相信,只有一片茫然之情。 渐渐地,风大了起来,枝条抽打着窗牖,发出“扑簌簌”的声响,听得人心烦。 临川公主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挪过去,想要把窗子阖上。 李怀恩又回来了,他推门而入,神色烦躁,一把扯过临川公主手里的长袍,不耐地道:“行了,这件衣裳我拿走了,以后,你不用再给我做这些东西了。” 临川公主低了头,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甚至连问一声的勇气都没有,半晌,“嗯”了一声。 李怀恩沉默了一下,粗声粗气地道:“我走了,你自己小心着点,我不在身边,你别叫人欺负了去。” 临川公主眼睛红红的,还是“嗯”了一声。 “我若能回来,一定会来接你,保你此生尊享荣华。”李怀恩顿了一下,咬了咬牙,恨恨地道,“你是赵氏的女儿,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我若回不来,你就忘了我,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临川公主使劲摇头,眼泪流得更急了。 李怀恩“啧”了一声,怒道:“别哭了,最烦你这样。” 他说完,返身就走了,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 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街坊上渐次亮起了灯,李怀恩匆匆驱马赶向城门。 早先元延帝利用李怀恩对付孙澄,事成后,立即将李怀恩从左金吾卫大将军之位上撵了下去,只给他当了个驸马都尉的闲职,幸而李怀恩当日已经打点了关系,眼下金吾卫军中还有得用之人,虽然城门已经关闭,在东门处给他偷偷开了一条缝。 当李怀恩带着一干侍卫出了城门时,最后一道暮光隐没。 身后的长安城沉入夜色,繁华渐远,灰蒙蒙的月光落在嶙峋的山外。 从长安往北去,路上杳无人迹,夜色笼罩四野,马蹄“哒哒”,驿道两边的衰草随着风伏倒,有鸱鸮停驻在道边的枯树上,歪着脑袋,盯着下面飞驰而过的一群骑士,发出低低的“咕咕”声,在月光中显得诡异而突兀。 离长安越来越远,眼看着已经过了平乐原,李怀恩松了一口气。 突然却见树上的鸱鸮振翅飞起,“呱”的一声,发出尖锐的啼鸣。 月光太过暗淡,叫人无从察觉,不知何时,前方出现了一大片黑黢黢的影子,如同乌云,沉沉地压在旷野中。 李怀恩怵然勒住了马,他这次仓促出逃,不敢惊动旁人,身边只带了数十名心腹侍卫,个个都是部族中的精锐勇士,这些人见此情形,呼喝了一声,马上围在李怀恩的身边,纷纷抽出了刀。 但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 高大的战马覆盖着铁甲,精壮的骑兵持着锋利的长戈,列成严谨的方阵,马蹄的声音沉沉的,如同从地底下发出的鼓点,月光下,兵戈闪动着森冷的光,朝这边缓缓逼近,这是大周最强悍的兵马,玄甲军。 领头那武将,大氅猩红如血,铠甲玄黑如漆,身形高硕似山岳,面目俊美似天人,除了淮王,还会是谁? 玄甲军已被元延帝遣散,缘何会在此地出现? 李怀恩出了一袭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原以为自己使了一招金蝉脱壳,未曾料到却是飞蛾扑火,或许,从头到尾,这一切都在淮王的掌握之中吗? 他心念急转,按捺住手下,主动迎上前去,也不废话,直接抱拳求饶:“怀恩给殿下请罪,先前对殿下种种无状,皆受圣命所使,非我之本意,还请殿□□恤。” 赵上钧停住马,面无表情地望着李怀恩,夜色深沉,他的眼眸漆黑如墨,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 李怀恩手脚发凉,强自镇定,言语愈发恭敬:“我与殿下并无仇怨,殿下今日若能放我一马,待我回到范阳,定会与家父言明,对殿下感恩不尽。当今天子无能且昏庸,殿下何必为他人做嫁衣裳,家父与殿下同为英豪,来日携手并进,可共谋天下,岂不美哉?” 这时候的风吹散了乌云,苍白的月光落在赵上钧的脸上,他露出了一个飘忽的笑意:“说完了?” 李怀恩心头一紧,偷偷抬手摸向刀柄。 “那就上路吧。”赵上钧语气淡漠,略微一抬手。 “锵”的一声起,列在前阵的玄甲军骑兵亮出了手里的弓弩,长长的箭矢搭在弓弦上,指向李怀恩。 弓臂粗长,通体漆黑,棱角分明,箭镞如长锥,在夜色里泛着不祥的寒光。 李怀恩瞳孔一震,脱口而出:“破甲弩!” 赵上钧骑在马上,占在上风处,几乎是俯视着李怀恩,目光冰冷:“你当日将破甲弩运出长安时,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李怀恩心头巨震,情知难免,奋力拨马后退,厉声吼叫:“给我拦住他们!” 手下死士发出呐喊,挥舞着大刀,冲上前来。 螂臂当 车而已。 破甲弩的弓弦“嗡嗡”地振动着,箭矢如雨,在空气中呼啸而过,力道之硬,能破铁甲,何况血肉之躯。 箭矢穿透身体的声音,就像蓄满水的羊皮袋子被扎破,“噗嗤噗嗤”的,血水飞溅起来,人的惨叫和马的嘶鸣交错在一起,在黑暗的旷野中回荡。 良久方息。 李怀恩比他的属下多跑了几步,连人带马钉死在驿道边,仰面朝天,被箭矢戳得稀烂,身上的窟窿还在呼呼地冒着血。 玄甲军武士打马过去,一刀将李怀恩的头颅砍了下来,他思及淮王好洁净,还特意扯下尸首的一截衣裳,把这个头颅上的污血擦得干干净净的,再用木匣子装好,恭恭敬敬地捧到赵上钧面前:“殿下。” 赵上钧接过木匣子,在手上掂了掂,用冷漠的目光扫了一眼李怀恩无头的尸身,淡淡地道:“上回给李颜送了个头,这回把身子给他送过去吧,好歹凑齐一个儿子,免得叫他伤心。” 属下应喏,自去处置不提。 晚来疾风,将旷野中的血腥吹散,食腐的鸱鸮扑棱棱地飞过来,降落在尸首上。 赵上钧抬头看了看北面的天色,春雨连潮,月光微弱,夜幕无尽深沉。他喟然长叹,低声自语:“时候差不多了吧,我等得已经够久了。” 属下的玄甲军显然听到了这句话,他们依旧肃穆而沉静,保持着森严的阵列,长戈在手,劲弩在侧,煞气直干云霄。 第118章 —————————— 外头的风有点大,掠过宫城的高墙,呜呜咽咽的,好似白头的宫人在栏杆下哀哀悲泣。 这里是长阳宫,历代有妃嫔犯事者,皆被囚禁于此,大多磋磨至死,时日久了,自然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气。 那日紫宸殿上,林贵妃当众说了那些话,直指太子妃不贞,固然赵元嘉一力担保,但元延帝仍然不能完全消除疑心,下旨将太子妃关押于此,听候发落。 既来之则安之,傅棠梨倒是心平气和,只这长阳宫过于冷清,宫门外把守森严,奴仆侍婢皆不得进,独她一人在此,未免无趣,此时入夜,隔着旧屏风,孤灯如豆,似白露将晞,她借着这一点淡淡的烛光,卸去钗环,松开发髻,褪下外裳,打算早早就寝。 四下无人,静悄悄的,窗外突然传来“叩叩”两声。 傅棠梨正在解衣的手僵住了,回头张望了一下。 烛光摇曳,忽明忽暗。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窗。 傅棠梨的心跳得很乱,她急急把半褪的衣裳掩好。 那个男人已经从窗外翻了进来,干脆利索,如同暗夜里迅猛的猎豹,落地时几乎是无声的。 傅棠梨后退了两步,用谨慎的目光看着他。 这一夜的月色如同弥漫的白雾,从窗户的缝隙流淌进来,淹没了烛火的微光,男人是如此高大,他的身影落下来,覆盖了傅棠梨,显露出如同山岳般的压迫感,因为逆着光,她有点分辨不出他的神情,只觉得这面容既熟悉又陌生,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敛了衣裳,屈膝行礼,举止如平常,优雅而从容:“当日闻皇叔重伤垂危,太子尝与儿提及,忧思不已,如今既见皇叔,应无恙,太子庶可安心矣。” “太子忧思?”赵上钧冷冷地“嗤”了一声,“那太子妃呢?可曾为我担心过?” 傅棠梨迟疑了一下,轻声回道:“……儿不敢。” 不敢,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词。 赵上钧显然并不满意,他逼近了一步,他的声音沉沉的:“为什么不敢?” 傅棠梨拒绝回答这个话题,她侧过脸,避开他灼灼的目光:“禁廷深夜,诸事不宜,皇叔所为何来?若无十万火急,还请皇叔速速离去,勿使儿为难。” 赵上钧好似笑了一下,很低的声音:“我来给你送一份礼。” 傅棠梨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提着一个方形的布包,她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推脱道:“无功不受禄,当不起皇叔的礼,您请回。” 赵上钧对傅棠梨的话恍若未闻,他将布包放在床前案几上,解开包裹的绸布,露出里面一个木匣子,高度半尺有余,方方正正,普普通通,他指了指木匣子,语气俨然不容违逆:“来,打开看看。” 看样子他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傅棠梨犹豫片刻,走过去,慢慢打开了木匣子。 “!”她倒抽一口冷气,仓促间,惊恐地用手捂住了嘴,压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 匣子里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头颅,那是个胡族男子,褐发高鼻,络腮胡子,脑袋上破了好几个洞,骨肉凹陷,大约是为了防止腐臭,那上面撒满了石灰,看过去白惨惨的一团,如同厉鬼。 傅棠梨捂着嘴,“噔噔噔”倒退了几步,双腿发软,跌坐在床上:“这、这……这是什么东西?” 赵上钧伸过手,“咔嗒”一声,把木匣子阖上了,他甚至还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问道:“虽然这样礼物有些特别,但确实是我花了大心思为你备下的,你不必惊慌。” 傅棠梨手脚发凉,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稍微缓过神来,她眼角有些发红,咬着牙,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你这样吓唬我有什么意思呢?” “他是李怀恩,在北祁山春猎时,曾放纵恶豹行凶,试图杀你,我当日允诺,叫他拿人头来偿你,如今人头取到,当成一份礼物送你,看来你不太欢喜,但须知我言出必践。”赵上钧看着傅棠梨,他的目光深沉,声音又轻又慢,“梨花,欺负你的人,都不配活在这世间。” 傅棠梨想起了当日在紫宸殿上掉了脑袋的林贵妃,又看看眼前这个木匣子,顿时生出一股毛骨悚然之感,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点,客客气气地道:“那可真是多谢您了,但我实在一点儿都记不起这个人,您委实没必要给我送这份大礼,我消受不起。” 赵上钧屈起手指,敲了敲木匣,“哒哒”两声,在沉寂的宫殿中显得格外突兀,他的声音近乎温柔:“你是我至亲至爱之人,何必与我这般生疏?” 这“至亲至爱”之语一出,顿时让傅棠梨想起了在永寿镇颠倒狂乱的诸般情形,她不由心跳如擂鼓,面热如火烧,恨不得一头晕过去,颤声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试图愚弄我吗?你别说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相信。” 赵上钧目中精光一闪,露出了愉悦的表情,慢条斯理地道:“我虽骗了你,但在紫宸殿上,我亦救了你一命,难道不能算将功赎过吗?” 傅棠梨恨恨的:“你这罪魁祸首,若不是因着你的缘故,我怎么会担上那不伦的骂名,又怎么会陷入今日这般尴尬境地?福生无量天尊,你可千万别和我提什么功劳,我只求你千万远着我,莫再连累我受罪,我就感激不尽了。” 当时在永寿别离,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众目睽睽之下,不及,也不宜,及至此刻,终究是忍不住,掩藏在心底的情绪重新翻滚上来,她一时失口,赌气说了这番话,转念又觉得不太妥当,好似撒娇的抱 怨似的,她面色更红,咬了咬嘴唇,把脸撇开了。 嘴唇潮湿而鲜嫩,被她咬出了一点樱桃颜色。 赵上钧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愈发轻柔:“我一心一意为你着想,而你却不信我,梨花,你果然还是同从前一般,对我过于薄情。” “我何尝有什么薄情之举,你这骗子,莫要哄我。”傅棠梨自然是不认的。 “其实我并没有骗你,是你性子急,当着那么人多的面,说走就走了,叫我无从解释。”赵上钧叹息,“从前我们两情相悦,是赵元嘉仗着太子的身份,夺我所爱,你就他而舍我,令我肝肠寸断,怎不是薄情?” 他的眼眸在微弱的烛火下显得极黑,如同夜色深沉,他望着她,如同在那日庭院的樱桃树下,目光温存:“梨花,我没有骗你,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的妻子,我们之间情深意浓,你的脑子可以忘记从前,但你的心不会忘记的,不是吗?” 傅棠梨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莫名地有些发疼。 她低下头,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低低地道:“无论从前如何,你若视我为至亲至爱,你就不该骗我,当日那般情形,也不知你是何居心,我六神无主,恰逢咸阳令至,若不随他走,只怕再难有机会,我……我只能走了。” 她说到这里,抬起眼,愤愤地瞥他一下,嘟囔着,对此事下了定论:“总之,还是你不好,你骗我!” 赵上钧兀然欺身而上,吻了上去,堵住了她所有的声音。 “呜呜……”傅棠梨挣扎起来,但哪里挣得脱,无非像是一只小麻雀,软软的一团,在他手心里扑腾了两下。 这个男人吻得太深了,如同过往的每一天,辗转啃咬,舌尖缠绕,她的呼吸满满地被他占据,喘不过气来。 长久的、急切的吻,让傅棠梨差点窒息。 他抚摸她,那么熟悉的感觉,强硬而霸道。炎热的夏季,夜里蝉鸣,声嘶力竭,叫人胆战心惊。 “你的心太狠,就那样抛下我,回东宫去了,为什么?赵元嘉,他比我好吗?那不可能!”他的呼吸很沉,说得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压抑着、却压抑不住,“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他怎么做?你和他在一起,就像和我在一起……一样吗,梨花,告诉我,一样吗?” 他说话时的气息是那么滚热,几乎把她的嘴唇烫伤。 傅棠梨羞得脸颊冒烟,不管不顾,使劲踹他、打他:“不是、没有、胡说!” 夜幕下,不知名的虫子爬过去,留下厚重的痕迹,有时候甚至会狠狠咬她一口,肌肤生疼。 可是,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又吻住她,滚在榻上,如同抵死的缠绵,夺走她的呼吸。 这是不对的,不应该的,他不过是个骗子罢了,在这四下无人的暗室,她这样对自己说,羞耻得几乎掉下眼泪,她的手指发抖,抓住他,不知道是推搡,还是纠缠。 …… 窗外突然传来了两声清脆的鸟鸣,在这静寂的长阳宫里,显得尖锐而突兀。 赵上钧稍微停顿,回眸望了一眼,他的眼眸中带着浓郁的猩红颜色,如同暴戾的、淬血的剑锋。 傅棠梨的身体止不住地在发颤,眼眸迷离,如蒙烟雨,虚弱地喘息着。 第119章 鸟鸣之声再起,短而急促。 几乎是同时,宫人的通禀之声传来,拖得长长的:“太子殿下到。” 这下真是猝不及防,傅棠梨心头巨震,三魂七魄都要飞上了天,猛地回神,仓皇四顾。 赵上钧还压在她身上,他的手还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而她衣裙凌乱,满面潮红。 外面的灯火逐渐亮起,纷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傅棠梨情急之下,来不及多做思索,使劲一拽,拉着赵上钧往床榻里面一滚,“刷”的一下,抖开锦被,把两个人一起盖住。 因着这么一番动作,他的手倏然抽离。 她又抖了一下。 转眼间,脚步声已经来到房门外。 傅棠梨的额头冒出了大汗。 房门被叩响,轻轻两声,含蓄有礼,赵元嘉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喜:“二娘,孤来看望你了。” 傅棠梨呼吸紊乱,口中勉强应道:“夜深了,我已经歇下了,太子还是明日再来吧。”,同时手里不停,飞快去扯帐钩。 “二娘何忍拒孤于门外?”赵元嘉带着一点点抱怨的语气,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孤给你带了一件新奇的玩意儿,顺便和你说两句话,就一会儿工夫,不很吵你。” “叮”的一声轻响,错金莲花帐钩掉在床沿,幔纱落下,堪堪遮住帐中的情形,朦朦胧胧的,叫外头的人瞧不真切。 两排宫人在后面鱼贯而入,挑着明角宫灯,把宫舍照得一片通明。 傅棠梨慌里慌张地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外面,把锦被拉高,掩住赵上钧,这床榻本来宽敞,凭空多了这么大个头的男人,就显得拥挤起来,她蜷成一团,和他紧紧贴在一起,男人的身体很热,热得发烫,在这薄凉的春夜里,叫她浑身大汗淋漓。 她的腰还是软的,更直不起来了。 赵元嘉的脚步声走到了床前。 第63章 隔门,偷欢 她强忍着心悸,隔着床帐,冷淡地道:“这么些天你都不见人,这会儿大晚上过来作甚,怪没诚意。” 赵元嘉急急为自己解释:“父皇前几天在气头上,孤也不好开口,就今儿晚上过去,托了皇祖母的情面,才求得父皇开恩,准孤来长阳宫走一遭,其实这些日子,孤也着急得很。” 傅棠梨无暇说话,此时,赵上钧就躺在她的身边,他的味道气势汹汹地将她包裹住,烈日暴晒,白梅花在雪中融化,绝壁上生长的乌木肆意焚烧,干燥的香气,带着隐约的苦调,汹涌而来,沾满了她的发丝和肌肤,她的心跳得很乱,忽而似疾风呼啸,忽而又似骤雨暴打,她根本分不出心思来说话,只能咬紧牙关。 赵元嘉在床头踱了两步,语气中带着一点讨好的意味,“二娘,你还好吗?孤心里甚是挂念。” 赵上钧微不可及地冷哼了一声,她能感受到他手臂上肌肉爆起,蓄势待发。 傅棠梨吓得一哆嗦,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他的嘴唇也是滚烫的。 她的的肩膀缩了一下,有些发抖,随口敷衍着赵元嘉:“没甚好,也没甚不好,一切如常……” 话说到此处,赵上钧忽然咬住了她的手指,他咬得有些用力,那力道,大约像一只饱腹的野兽叼住了弱小的猎物,并不急于把她吃掉,只是含在口里,用牙齿和舌头舔舐着、碾磨着,一点点麻、以及一点点说不出来的疼。 这个男人,这光景下,他在做什么? 傅棠梨倒抽了一口气,试图将手指抽出来。 他咬得更重了,不想放开她,尖利的牙齿透过皮肤,带来那种鲜明的触感,如同透到骨头里。 傅棠梨手指颤抖,声音不稳,支支吾吾地接下去道:“……总之,太子不必担忧,我、我今儿乏了,不和你多说。” “二娘,你先别睡,起来看看,我给你带了解乏的小把戏。”赵元嘉听不出傅棠梨话里推脱的意思,他还是兴致勃勃的,左右张望了一下,把手里捧的一样东西放到床头的案几上。 案几上还摆着一个黑木匣子,他顺手敲了两下,发出“笃笃”的声响,随口问了一句:“哦,二娘,你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 傅棠梨愣了一下,猛地省起,那里面装的是一个人头。 她吓得一激灵,身上的汗水都凉透了,当机立断,重重地踹了赵上钧一脚,使劲挣脱了他,翻身起来,迅速理了一下衣裙,立即下了床,手缩在身后,动 作利索,“噌”的一下,依旧把床幔拉拢,面上带着不悦的神色,对赵元嘉嗔道:“你这人,恁地啰嗦,我的物件,你莫乱动。” 她此时鬓发凌乱,脸颊嫣红,如抹胭脂,眼波扫过赵元嘉,目中含着薄薄的水雾,说话间气息虚浮,瞧起来像是半睡半醒的情态。 赵元嘉往日见她,皆是一副端庄娴雅的模样,此时这般懒散娇怯,真真前所未有之貌,看得他心荡神摇,一时说不出话来,呆了片刻。 傅棠梨随手抓了一件大袄,披在肩上,三步并两步,快快地走到屏风外间去,扶着案几,腿软了一下,顺势坐下了,淡淡地道:“什么稀罕物件,叫太子这般得趣,好吧,拿过来瞧瞧。” 立即有宫人移步上前,挑亮了案上将灭的灯烛。 赵元嘉笑着,亲自把他那样东西端了过来,亦是个木匣子,他殷勤地打开匣子,捧出一样宝光四溢的东西来。 那是一幢精致玲珑的天上宫阙,以琥珀为楼台、珊瑚为高树,柱绕祥云,檐上飞花,山川皆宝石,又以象牙雕成王母与仙人,底座有机括,拨动机括,俄而,仙人绕王母而拜,金玉交鸣,仙乐袅袅。 赵元嘉指着那琥珀宫阙,满脸自得之色:“这是当初皇祖母生辰时,驸马李怀恩所敬献的寿礼,今儿孤去皇祖母处,正好看到,就讨了过来,孤想着,别的东西你不稀罕,就这个,还有几分新奇,拿过来给你解解闷也好。” 这不是巧了吗,他提到的那个人,李怀恩,这会儿正在案头的木匣子里躺着呢。 傅棠梨一念及此,顿觉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一下,皱起眉头:“我如今以罪被囚,生死尚不能定论,何用此奢靡之物,不要,快拿走。” 赵元嘉微怔,旋即有些委屈:“孤是怕你一个人在长阳宫无趣,千方百计想讨你欢心,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生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顺势抬手,想要握住傅棠梨的手。 傅棠梨缩回手,扶住额头,露出了一点痛苦的神色:“我……” “你别晕。”赵元嘉的手僵在半道,嘴角抽了一下,他的声音很低,并不愿意被旁人闻及,微微叹一口气,“我知道你装的,二娘,你不用这样骗我。” 傅棠梨一窒,骤然屏住呼吸,慢慢地低下了头。 春夜的空气有点潮湿,蜡烛发出一点“噼啪”的声响,外头又起了风,带着烛光摇曳,映在半旧的绢纱屏风上,晕开的影子斑驳而凌乱。 “当日紫宸殿上那般光景,何等惊心动魄,你尚且应对自如,怎么会被我吓晕呢?”这些话对赵元嘉来说有些难堪,他说得很小声、也很慢,“其实,你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她心虚起来,又觉得烦躁:“并不是这样,我只是忘了从前的事、忘了你,心中惶恐,不知所措,你别怪我,等过些日子,我记起来了……” “你不用记起来。”赵元嘉忽然大声打断了她的话。 傅棠梨抬起脸来,看了他一眼。 赵元嘉苦笑了一下:“为了林承徽的事情,你对孤十分埋怨,若是想起来了,免不了又要怄气,还不如现在这样。” 他直直地望着傅棠梨,眼中露出哀求的意味:“孤不想瞒你,不如把一切和你说明白了,孤自幼就认得林承徽,她生得美貌,又一心一意讨好孤,孤因此先入为主,觉得必然是要娶她为妻的,先前父皇把你指给孤的时候,孤心怀不满,对你种种冷落,这简直是鬼迷心窍,二娘、二娘,如今孤知道错了。” 太子殿下过于诚恳,以至于傅棠梨尴尬了起来,她咳了两声,干巴巴地安慰道:“无妨,如此说来,是我鸠占鹊巢,妨碍了前人的路,太子既然喜欢林承徽,不如……” “孤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赵元嘉情绪激荡,他握住了拳头,声音有些发颤,“那天晚上,你落入渭水时,孤才发现,孤不能没有你,二娘,那时候孤后悔极了,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孤会恨自己一辈子的!” 傅棠梨听着这乱糟糟的一团,只觉得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叹了一口气,委婉地道:“我好端端地回来了,说这些晦气话作甚,不提也罢。” 赵元嘉再次缓缓地伸出手来,握住了傅棠梨的指尖,只敢捏住一点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语气低落下去:“二娘,孤是真心认错,你可以原谅孤吗?” 第120章 和这个男人手指相触,宛如被臭虫爬上来一般,傅棠梨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本能地想要甩开,但突然想起当日在紫宸殿上,他挺身护在她前面的情形,她犹豫了一下,手指头动了动,又硬生生地忍住了,轻声道:“你知道的,从前的事情我已经忘了,如今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也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别想太多了。” 赵元嘉的脸上重新生起期冀之色,他情不自禁捏住傅棠梨的手指,搓了搓,欢欢喜喜地道:“二娘,孤发誓,往后对你一心一意,绝无二念,再也不会辜负你,孤会敬你、爱你、护着你,和你好好过日子,做一对神仙眷侣,你说好不好?” 不好,很不好。傅棠梨这么想着,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指头剁掉,但是,她是太子妃,而眼前这个是太子,她的夫君,自从她回到东宫,他对她一直很好,寻不到半点差池,叫她无从发作。 “你看今儿这时辰,也不宜说这个。”她垂了眉眼,含含糊糊地道,“总之,你的心意我明白,往后、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也不急于这一时。” 这可真不地道,她心里忧伤地想着,对赵元嘉生出了微妙的愧疚之情,声音也放得愈发柔和起来:“我确是乏了,你先回吧,让我歇着,待闲时,我们慢慢再说。” 她说“我们”,这个词说得黏糊糊的,让赵元嘉的心绪都变得柔软起来,他温和地笑着,应了一声:“好。” 宫人上前,将那件琥珀宫阙收了起来。 赵元嘉恋恋不舍,啰啰嗦嗦地叮嘱了许多,无非是叫傅棠梨按时饮食、天冷添衣,好好照顾身体,又向她再三保证,待他去恳求元延帝,必然还她一个清白,尽早接她回东宫,总之,一切有他在,大可放心。 傅棠梨听得不耐烦极了,面上不敢显露,虚虚地应着,推搡着,赶着赵元嘉出了门,反手把门阖上了,把额头抵在门扉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脚步声还在门外,宫人裙裾拂过地面、窸窸窣窣的动静还能听见,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从身后压了过来,把她牢牢地按在门上。 傅棠梨张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股力量过于强大,像是野兽被激怒了,无声、凶悍地覆盖在她的身上,掌控了她,胸口被挤压着,无法呼吸,眼冒金星。 赵上钧一手环住她的腰肢,一手扳过她的脸,紧紧地捏住她的下巴,俯下身,吻她。 湿漉漉的,如同春夜暴雨如注,他的味道充斥她的口鼻,撕咬,碾压,吞咽,反反复复,他的温度是滚烫的,雄性的气息如此强烈,占据一切,她的嘴唇和舌头都被咬疼了。 她抽搐般吸着气,发出一点“咿咿唔唔”的声音,就像被暴雨淋湿的雏鸟,微弱而无辜。 隔着门,无人可以闻及。 他从后面托起她,又重重地落下。 傅棠梨难耐得几乎发抖。 他太高了,就着那种姿势把她撑了起来,她站立不稳,只能用脚尖踮在地上,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上下颠簸,卷起来,压下去,身不由己。 门外的脚步声渐远,直至消失。 烛火的影子不停地摇晃,这个世界颠倒旋转。 傅棠梨觉得自己马上要晕厥过去了。 赵上钧结束了那个吻,他粗鲁地推着她转过身。 傅棠梨几乎把舌头咬破,才没有发出尖叫。 两个人面对面。他低下头,捧着她的脸,抵住她的额头,他说话的气息喷在 她的鼻尖,乌木的香气,苦得发涩。 “我现在十分后悔,我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放你走,我要把那些人统统都杀光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冰冷而残酷的意味,“我想把你藏起来,锁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梨花……梨花……”他喃喃地念她的名字,“我怎么能让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呢?这可太荒谬了。” 他的声音那么轻,但他的动作却那么重,连呼吸都沉似野兽,“呼哧呼哧”的。 傅棠梨身体发颤,手脚发软,说不出是心虚还是心慌,她微弱地抽着气,断断续续的:“有话好好说,你冷静些……” “我冷静不了。”逆着光,赵上钧的面容隐入模糊的阴影中,只有他的眼眸流淌幽光,漆黑如同夜色,在这四下无人之际,和她窃窃私语,“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忍,可是不行、完全不行、我想杀了元嘉,对,杀了他!” “不!”傅棠梨怵然一惊,脱口而出,“……不能!” “我能。”他似乎微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就像择人欲噬的野兽,十分明确地告诉她,“只要我想,我就能。” 他这么说着,嘴唇移了下来,又想吻她。 傅棠梨狠狠一挣,挣开他的手,用力地把脸扭开。 那个吻落在她的耳朵上,他哼了一声,又重重地咬了她一下。 站得太久,腰肢发麻、腿脚打颤,傅棠梨在这个时候似乎格外娇弱,受不住了,她连说话的声音都无法连贯,尾调抖得厉害,这已经是她求饶的意味了,“玄衍,别……你不要再为难我了。” 赵上钧停住了,所有的动作都刹在那里,他拥抱着她,只是拥抱而已,深深的、慢慢地喘气。 案头的蜡烛烧到尽头,吐出一缕青烟,如同透明的飞蛾的翅膀,在空气中无力地扇动了几下,终于熄灭,窗牖尚未合拢,敞开一条缝,不足以让月光完全落进,只有一点轻薄的、白色的雾气,在此夜间弥漫,杳无声息。 太安静了,他喘息的声音、心跳的声音,以及,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流淌下来,那样的声音,在春天的、安静的夜晚重,显得那么剧烈而喧杂。 “跟我走吧,梨花。”他退了出来,呼吸依旧急促而紊乱,喷在她的肌肤上,烫得惊人,“兵祸已至,长安将乱,皇宫非你安身之处,元嘉只会嘴上说说罢了,若有变故,他根本照顾不了你,你跟我走,在我的身边,才是最安稳的。” 傅棠梨的脚尖绷紧,人却软了下来,虚弱地摇了摇头。 “梨花。”赵上钧叫了她一声,声线沙哑。 傅棠梨侧着脸,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那里过于深邃,会将她淹没,以至于爬不出来。 “我不会跟你走,我哪儿都不去。”她竭力想要保持正常的语调,但无能为力,嗓子发软,这么说起来,好像更多的是缠绵的意味,“无论我们之间从前发生过什么,玄衍,忘掉它,不要再提。” 赵上钧依旧挺直,他勉强压抑着,咬住牙齿,透出危险的意味:“你在说什么?” 她的心肠一向很硬,对自己也能下得了狠手,就如同当下,她可以用镇定的语气告诉他:“哪怕我从前和你有私情,那、那大概也是因为你的身份罢了,你是淮王,位高权重,才配得上我,但如今……” 她吃力地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不过是一介庶民罢了,我、我是太子妃。”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心里刺了一下,疼得皱眉,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形势如此,半点由不得人,他们两个人中间,总得有一个懂事识大体的,“我怎么会跟你走呢?你别闹了,快快离去,免得招来祸患。” 天子猜忌,淮王重伤,兵权被夺,贬为庶民,如此这般,他已经身处刀尖上,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她又怎么能雪上加霜,令他做飞蛾扑火之举呢? 两个人还贴在一起,还是这世间最近的距离,他心跳的震动从她的背部传来,一下又一下,急促而有力。 赵上钧轻轻地叹气,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口是心非的傻瓜,傻得要命。” 傅棠梨慢慢地回过身来,虚弱地靠在门上,在朦胧的黑暗中望着他,那一线月光落在他的鬓角,带着微凉的苍白,此时夜已经深了,不知名的虫子躲在窗下,啁嘈不休,吵得人心乱如麻。 她迟疑着抬起手,触摸他,他的眉毛、他的鼻子、还有他的嘴唇,那么鲜明的轮廓,刚毅而热烈。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点点声音,微微地闭上眼睛,凑过来,在她的手掌间蹭了又蹭,就如同巨大的野兽,收敛起利爪和牙齿,请求她的怜惜:“梨花……” 这简直叫她心疼,她想起在紫宸殿的种种,心疼得快要抽搐了,可是,这没办法,她还是把他的脸推开了。 “人生在世,有诸多要务,所谓男女情爱都是旁枝末节,不值一提,皇叔神武无双,是不世出的英杰,眼下虽然遭逢挫折,但来日必有一番丰功伟业,而我,庸俗女子罢了,你且放眼风物去,天高地阔,当知我不过草芥尔,你快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有风起,摇动窗牖,发出一点细弱的声响,“吱吱呀呀”,这是一间破败的宫殿,沉沉的黑夜里,空气中仿佛掺杂着尘埃腐朽的味道,以及身体潮湿的气息,炙热而杂乱,叫人心慌、又叫人难过。 赵上钧的拇指在她的嘴唇上摩挲着,其实他大抵是温柔的,但那种粗糙而坚硬的碰触,却让她生出了疼痛的感觉。他一直望着她,目不转睛,但光影过于模糊,傅棠梨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好似铁马金戈的煞气,在这顷刻间,悉数隐入黑暗。 第121章 他似乎笑了一下:“好,言之有理,我知道了。” 他慢慢地俯下身,在那里亲了一下,温存地为她拭擦干净,揉了揉她的脚,又把她的衣裙穿好,拢上衣襟,最后的时候,他半跪在地上,捧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吻她的指尖,低低地对她道:“梨花,你刚才说得非常对,我自然是要有一番丰功伟业要去做的,你再等等我,快了,真的,很快了。” 她听不太懂,知道他要走了,她心里难受得很,手指头动了动,想要拉住他,但她并没有这么做,方才的片刻温存已属贪念,她此时只能把手紧紧地蜷缩起来。 赵上钧起身,离开了。 傅棠梨颤抖着,吐出一口气,背靠着门扉,虚脱一般,一点一点地滑倒在地。 窗牖复被打开,春夜的风从外面吹进来,不很冷,却叫人浑身发凉,她抱住了膝盖,把脸埋进去,就那样,坐在那里,一个人发呆。 夜已深,四周静悄悄的,他滚烫的温度还留在身体里面,而他已经走了,唯留她心中一片茫然。 —————————— 驸马李怀恩无故离京,不知所踪,元延帝使人询临川公主,无所得,帝怒,命传旨于范阳,训斥李颜。 但是,这道旨意却到不了范阳。 范阳节度使李颜以平乱之名出兵怀州、齐州二地,然,乱既平,李颜仍不收兵,沿河东道,绕太行山,奇兵突袭,攻下冀州与相州,涿州刺史郑从经为之呼应,切断神武县至华阳县一带通道,使军情中断于此。 李郑两军挥师,继续挥戈南下,围华州。 华州刺史率兵力拒,遣人拼死突围,传讯于长安,已晚矣,未几,华州破,李颜兵马逼近关内。 盛世之下,竟生此兵祸,着实叫人措手不及。 元延帝急命郭元率虎贲军及左右武卫兵马三十万讨伐叛逆。 郭元俭奉命出征,于丹州与李颜大部相遇。 郭元俭少年成名,久经沙场,先后辅佐两代帝王,今虽老矣,威名不坠,终于挡住了叛军的咄咄攻势,双方激战于咸宁郡东部,如火如荼。 至四月,战报至,李颜不敌郭元俭,叛军呈颓势,连败数场,郭元俭收复丹州。 元延帝心稍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未几,太医报,沈皇后垂危,恐时日无多矣。 元延帝忧心似焚,重又记起年少时扶持相守的夫妻情义,他再也顾不得前线军情,缀朝数日,守在沈皇后的病榻前。 …… 四月入夏,一夜之间,春凉消退如融冰,天气转眼热了起来,烈日如火,鸣蝉在树上叫得声嘶力竭。 但沈皇后的未央宫中却依旧阴冷,宫室幽深,元真宫的道士披着羽衣,持着法器,在殿外为皇后诵经祈福,焚起的灵虚香幻化成飘渺的云雾,四下弥散,帘纱低垂,阳光透不进,无论多么炙热的天气,也无法驱散这其中颓废的气息。 沈皇后终于从长久的昏迷中清醒了过来,她的眼睛没有半分神采,干枯宛如一潭死水,但她看过去显得格外平静,迟缓地 环顾四周,问道:“元嘉呢,他在吗?” 元延帝移步上前,俯下身,轻声道:“贞娘,朕在这里,你要见元嘉吗?朕马上命他过来。” 他叫她“贞娘”,那是她的闺中小名,初嫁时,他总是这样温柔地叫她。 沈皇后的目光木然扫过元延帝,没有任何停留,也没有任何情绪,她只是用呕哑的声音对左右宫人道:“去,把元嘉……还有二娘,一起叫过来,我有话要交代。” 这大约是要嘱咐后事的意思,宫人垂泪不已。 突然,未央宫外传来了异样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外头大声嚷嚷,而后又有人在劝阻,双方争执不下。 元延帝大怒:“皇后病重,何人敢在此喧哗?” 宋太监马上出去察看,片刻后进来,面色凝重:“陛下,尚书令傅方绪及兵部尚书严真甫进宫,求见陛下,有要事奏请陛下裁定。” 元延帝愈怒,几乎拍案,但顾及沈皇后卧病在床,只能压低声音,恨恨道:“那些文武大臣都是尸位素餐吗?若事事都要朕裁定,朕要他们何用!皇后这般情形,他们竟不能体恤朕,何其可恨!传朕旨意,今日外臣皆不得进宫,若有违,统统杖毙!” 宋太监欲言又止,出去传达元延帝的旨意,很快,外面安静了下来。 宫人奉元延帝之命,去传召太子及太子妃,未多时,太子与妃至,在沈皇后床前跪下:“母后。” 沈皇后强撑着,命宫人扶她坐起,虚弱地靠在床头,吃力地叫道:“元嘉。” 太子踉跄着跪行两步,扑到沈皇后身前,向她伸出手去,声音哽咽,几乎不能言语:“母后、母后……” 看见儿子,沈皇后如同枯灰一般的脸上浮出了一点慈爱的笑意,她摸索着,巍巍颤颤地握住了赵元嘉的手,眼睛重又抬起,望向傅棠梨:“二娘。” 这些日子,傅棠梨一直被羁留在长阳宫,只因今日沈皇后传唤,元延帝这才命人将她放了出来,虽然她尚未恢复记忆,对沈皇后并无印象,但眼下这般光景,她的心中不免也生出悲凉之情,面上露出戚容,恭敬而温柔地安慰沈皇后:“是,儿在,请母后放心,太子体健安康,儿与太子和睦如常,东宫一切太平。” 这个太子妃不愧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果然熨帖,不用她开口,就能读懂她的心思,沈皇后含笑,点了点头:“好,那就好。” 她拍了拍赵元嘉的手,喘息着,艰难地道:“母后不成了,往后不能再看着你了,元嘉,你要懂事些,别叫母后在下面为你牵肠挂肚。” 赵元嘉再也忍不住,放声恸哭:“母后、母后,不要这么说,您会好起来的,元嘉以后还要好好孝敬您呢。” “傻孩子。”沈皇后痛苦地咳了起来,胸腔“喀喀”作响,如同干枯的朽木折断时发出的声音,瘆人得很。 太医们赶紧围过来。 “不必了。”沈皇后摆了摆手,阻止太医,她咳着,含糊地唤了一声:“二娘。” 傅棠梨立即跪行上前,俯首躬身。沈皇后颤抖着朝她伸出手来,傅棠梨急忙接住了。 沈皇后的手是枯瘦的,在这炙热的夏日,宛如死人一般冰凉。 她好不容易停住了咳嗽,说话的声音已经很轻了,几乎听不太清楚:“二娘,我如今将去,此世间唯有太子令我牵挂,我自认一向对你不薄,如今,我就把太子交付给你了,你千万不能辜负我,你是个聪明人,遇事多为他着想,他好,你才能好,明白吗?” 此情此景,傅棠梨还能说什么呢,她红着眼眶,点头应允:“是。” 赵元嘉哭得浑身颤抖。 沈皇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赵元嘉和傅棠梨的手交叠放在一起,她气息微弱,依依不舍地对赵元嘉叮嘱道:“你性子憨厚,优柔寡断,遇事不决,为储君,此乃大忌,故而母后千挑万选,为你聘了傅家二娘为太子妃,二娘心思缜密,聪慧且有胆识,比你可强太多了,以后你多听她的,别和她拗着。” 她面上浮现出异样的潮红,挣脱了宫人的搀扶,身体前倾,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声音嘶哑而急促:“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的,元嘉、元嘉,你记住,只有你的原配妻子会一心一意对你好,其他的女人,都是要在你身上讨得好处,没的真心,你别被骗了,别像你父皇那般,变成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你知道吗?” 赵元嘉已经悲伤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元延帝听得心酸不已,他站在沈皇后的榻前,流着泪,嘶声道:“贞娘,是朕错了,朕对不住你,如今林氏已经死了,你不要再生气,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依旧和从前一样。” 沈皇后呆滞了一下,她茫然地看了看左右:“林氏、那贱人,她死了吗?” 傅棠梨知道沈皇后想听什么,立时应道:“是,紫宸殿上,林贵妃触怒淮王,为淮王所斩,当场人头落地,死透了。” “好!好!好!”沈皇后听罢,倏然大笑了起来,连说了三个“好”字,身子向后一倒,溘然长逝,面上犹带笑容。 “母后!”赵元嘉以首触地,发出凄厉的哭喊声。 傅棠梨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她叹了一口气,低声劝慰:“太子……节哀。” 元延帝有些不太相信沈皇后就这样去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良久,缓缓地抬起袖子,掩住了脸,泣不成声:“贞娘、贞娘,你到死都不能原谅朕吗?” 宋太监佝偻着腰,走到殿外,颤声传讯:“皇后娘娘……崩。” 宫人皆下跪,脱冠散发,以示哀悼,未央宫中哭声震天。 就在此时,宫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皇后崩,臣五内俱伤,泣不可仰,然,圣上乃一国之君,身系江山万统,不可因私伤而忘天下,眼下形势危急,臣斗胆,恳请圣上允臣觐见。” 第122章 随着这声音,安王从宫门外走了过来。 第64章 渔阳鼙鼓动地来 安王年纪已经很大了,平日里素来养尊处优,走起路来向来是缓步当车,但是此际,他迈着大步,气喘吁吁,几乎要跑了起来,他的身后跟着尚书令傅方绪、兵部尚书严真甫、临洮郡公李光达、以及一员武将,那武将浑身是血,连路都走不稳,由两个金吾卫士兵搀扶着他,一路拖着过来。 这显然是傅方绪和严真甫去搬救兵过来了。 宋太监心知不妙,必有大事,他暗暗“咯噔”了一下,迎了上去,面露难色:“圣上有命,今日外臣皆不得进宫,若有违者……” “那也无妨。”安王喘着粗气,接口道,“待老臣等禀完要事,请圣上杖毙老臣即可。” 临洮郡公李光达大步上前,拿出一块玄铁方牌,在宋太监面前晃了一下,沉声道:“此先帝御赐铁券,除谋逆外,可免除一切罪责,今日我以此物,保诸位大人性命,请禀告圣上,吾等有要事求见,虽死罪亦不能挡。” 李光达是先章武帝的重臣,年事已高,只在府中养老,久不涉朝政,不知朝中究竟出了什么意外,把他也惊动了。 宋太监不敢再耽搁,飞快去报元延帝。 元延 帝听闻这番情形,心下一沉,勉强从悲痛中清醒过来,吩咐道:“叫他们进来。” 宋太监传了话,几个大臣急急进来,看见元延帝,纳头便拜:“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啊!” 安王老泪纵横,连连顿首:“郭元俭兵败,王永敬谋反,逆贼已经逼近长安了!陛下!” 这短短几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震得元延帝耳朵嗡嗡作响,沈皇后之死已令他神思恍惚,此时骤然闻此噩耗,更觉天旋地转,一时站立不稳,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左右急忙将他扶住。 几个大臣各个面露担忧之色:“陛下!” 只有李光达皱了一下眉头,无动于衷,他指着对那个浑身淌血的武将,对元延帝道:“启禀陛下,此乃郭亥,郭元俭之子。”他转过来,对郭亥道:“你速速把丹州的经过向圣上说一遍,不得有所遗漏。” “是。”郭亥磕了一个头,双目尽赤,咬牙道:“李颜诈败,在丹州城外设下埋伏,父亲识破奸计,固守丹州不出,谁料洛州刺史王永敬假借援军之名,骗开丹州城门,趁父亲不备,杀了父亲,把父亲的头颅挂上丹州城楼。”他说到悲愤处,忍不住失声痛哭,“我拼死杀敌,想夺回父亲的尸首,终未果。李颜趁乱发难,我军败退,丹州失守,洛州失守,陛下,长安危矣!” 大周开国皇帝以兵马夺天下,皇族历代皆有无双悍将,威慑四海,传至元延帝手上,江山稳固,可谓太平盛世,何尝料想会有今日这般兵临都城的局面。 当此情形,元延帝下意识脱口而出:“速叫淮王来。” 周遭出现了一片尴尬的沉默。傅方绪和严真甫对视一眼,选择了闭嘴。 半晌,安王咳了两声:“陛下,五郎已除爵位,卸兵权,专一修道去了。” 元延帝猛然醒起,是的,赵上钧已经被他赶走了,他心中又酸又涩,浑然不知是什么滋味,眼下环顾左右,顿时生出茫然之意:“那依众卿之见,朝中大将,还有何人可退敌?” 这时候,还是李光达开口了,他当着元延帝的面,依旧问郭亥:“郭元俭虽死,军中亦有将领在,犹不至全散,眼下我方兵马余几何?在何处?” 郭亥回道:“幸而右武卫大将军薛忠涛在,率军且战且退,眼下退至蒲津关,严防叛军。”他喘了一口粗气,沉重地道,“蒲津关距长安不到二百里,若再退,则叛军将兵临长安城下。” “如此甚好!”元延帝精神一振,又站了起来,走了两步,道,“命薛忠涛暂辖虎贲军,死守蒲津关,不得后退半步,长安尚有十万南衙禁军,严真甫,你举荐人来,率这十万禁军前去增援,务必将反贼拒于长安之外。” 李光达目中露出嘲讽的笑意。 兵部尚书严真甫满头都是汗:“依臣愚见,一则,薛忠涛虽勇猛,但非统军之才,郭元俭尚不能敌,何况薛忠涛乎?二则,禁军若去,长安空虚,若有敌自南来,长安不攻自破,此不可为,望陛下三思。” 元延帝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将期望的目光投向李光达:“临洮郡公早年亦曾协助先帝统领玄甲军,如今应是宝刀不老,可为朕再战否?” 李光达面色淡淡的:“陛下恕罪,臣自知老迈,不若郭元俭逞强好胜,恐有负圣恩,不堪担此重任。” 他言语之间不太尊敬,俨然有轻蔑之意,但他是先章武帝的心腹,早些年,元延帝还曾经敬畏于他,在此局势危急时,元延帝也不好和他计较,只得再次将目光转向安王等人:“既如此,众卿有何良策?” 傅方绪躬身道:“兹事体大,臣等不敢妄断,此刻文武百官皆在宣政殿等候,还请陛下移驾,主持大局。” 元延帝马上将沈皇后之死抛诸脑后,命摆驾宣政殿,众大臣紧随其后。 傅棠梨在一旁听了许久,暗暗心惊,此时见状,回头看了赵元嘉一眼,见他犹自跪在沈皇后的床边垂泪,赶紧拉他起来,低声道:“太子还不快跟上。” 赵元嘉抬起头来,满脸泪痕,茫然地“啊”了一声。 傅棠梨心里叹气,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叛军逼近长安,父皇要去和大臣们商议应对之策,事关重大,如此家国危难关头,你身为储君,怎能置身事外?还不快去!” 赵元嘉骤逢丧母之痛,正是软弱之时,又记得沈皇后临终前的嘱托“以后你多听她的”,慌忙点头,抬脚跟上,才走两步,又回头:“那母后这边……” 傅棠梨果断截住他的话:“母后的一应后事,我会安排妥当,太子不用担忧,你把眼泪擦擦,自去办正事要紧。” 她上前几步,借着给赵元嘉递帕子的动作,压低声音,又迅速地补了两句,“我观那临洮郡公气度非凡,父皇既言他曾协助先帝统领玄甲军,此人胸中必有丘壑,太子记住,若你没有决断,就跟着临洮郡公的意思,大体不会出错。” 赵元嘉正当六神无主之时,太子妃说什么都是对的,他再次点头,魂不守舍地跟出去了。 此时刚过晌午,日头正盛,光耀大地,傅棠梨抬头看了看窗外,觉得十分刺眼。 沈皇后既去,留下身后百般事宜,都需逐一操办。 元延帝是个凉薄之人,对身边的女人,不论林贵妃也好,沈皇后也好,都不见得有多少真情实意,指望不上,赵元嘉不用说了,他就不是一个能办事的主,傅棠梨思忖着,除了她,也没人能管沈皇后的事了。 如今正值夏日,尸身易腐,又逢兵祸临城,未知明日如何,一应事务都耽搁不得。 傅棠梨遂做主,先是遣人去告冯太后,又命尚宫女官入,为沈皇后殓身更衣,置冰棺,停灵于未央宫正殿,元真宫道士本在殿外祈福,此时召唤入内,竖起莲花幡,焚起降真香,为沈皇后诵太上救苦经。尚宫女官协令,吩咐宫人撤彩器,悬白幔,传令六宫,上下妃嫔及内命妇等,脱钗环,卸脂粉,素服以待。 少顷,冯太后宫中来人,泣曰,太后闻讯,悲伤至极,几至晕厥,不能亲来,一应事宜,由太子妃处置即可。 片刻后,宫中妃嫔及诸王、诸公主闻讯,纷纷前来,拜于沈皇后灵前,皆大哭,涕泪交加,哀声震天,至于这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此刻也无从分辨了。 这边还要叫人去问殿中省、太常寺、宗正寺各处的官员,皇后梓宫、陵墓、随葬器物等等,眼下可有头绪?偏偏这几处的的太卿及尚书等人,此刻都在宣政殿中议政,余下主事的副手又不敢做主,一个个哭哭啼啼地来回太子妃,只有磕头而已,叫傅棠梨头疼得很。 如此焦头烂额地忙到了夜里,傅棠梨不过喝了几口水,觉得胸口突突地跳,难受得很。 白烛照亮灵堂,恍如雪洞一般,焚香的烟雾覆盖此间,似山峦叠雾,道士们心无旁骛地诵念经文,从白昼到黑夜,不停不休,模糊而虔诚,似已脱离这尘俗凡世,令人恍惚。 妃嫔和公主们还跪在那里,哭得此起彼伏,几个皇子眼睛红红的,凑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隐约间,听到的不是沈皇后之事,而是诸如“洛州叛变”、“李颜逆贼”、“玄甲军何至败退”、“朝廷有何退敌之策”等语,显然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 到这个时候,赵元嘉还未回来,宣政殿那边没有一点消息,叫人愈发忐忑起来。 傅棠梨想起那日赵上钧对她所说的“兵祸已至,长安将乱”等语,颇有些心神不宁,她思忖了半天,带上方司则和几个小宫娥,出了未央宫,想去前殿探探消息,也好做个未雨绸缪之计。 禁庭幽深,宫道长而曲折,无数廊腰慢回,又兼檐牙高啄,玉楼高台的影子落在走道上,就像一笔笔抹出的浓墨,无声地湮开。 第123章 宫人悲泣之声随处可闻,哀哀戚戚,若有若无,除未央宫外,禁庭灯烛不敢大亮,以示哀悼,女史挑着羊角宫灯,烛火时明时灭,照得前路飘摇不定。往昔辉煌的宫城,今日竟隐约有萧条之意。 过了紫光阁,穿过游廊,宫道前面走来一个年长的女官,她容止端方,神情严肃,身后跟着一干宫人,方司则和小宫娥们见了那女官,躬身示意,很是尊重:“高姑姑。” 傅棠梨的脚步稍微顿了一下。 方司则凑过来,小声解释道:“这位是高宫正,内廷女官之首。” 这厢高宫正径直迎上来,给太子妃见礼:“太子妃何往,可是要去宣政殿找太子?” “是。”傅棠梨颔首。 高宫正神态自若,接过了宫人手里的灯,亲自为傅棠梨照路:“如此,请让我为太子妃引路吧。” 她抬手向后面做了一个止步的 手势:“内廷宫人,不可近中朝,尔等且退。” 高宫正执掌皇宫戒令纠禁之责,她既这么说了,方司则喏喏,带着宫人们退到了后面。 高宫正举步前行:“太子妃,请。” 傅棠梨目光微动,跟了上去。 行不多时,见方司则等人已远,高宫正果然发话了,她步伐沉稳,目视前方,口中轻声说道:“叛军逼近,长安可能成为鏖战之城,皇宫恐生内乱,太子妃千金之体,不可轻易涉险,还是暂避为宜,您请随我来,朱雀门外,自有人接应您出宫。” 傅棠梨的双手笼在袖中,她的腰身挺得笔直,没有一丝波动,轻声问道:“是淮王叫你来的吗?” “是。”高宫正并无避讳,“淮王担忧太子妃的安危,本欲亲自来接您,但眼下宫中戒备森严,他不便进出,故遣我来领路。” 傅棠梨沉默了下去,站在那里,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久久不能动弹。 高宫正目中隐含焦色:“太子妃,事不宜迟,你……”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得一声呼唤传了过来。 “二娘。” 傅棠梨抬眼望去。 一群内侍执着灯引路,赵元嘉正从不远处匆匆走来,他看见了傅棠梨,露出了欢喜的神色,加紧脚步,赶到面前,朝她伸出手去:“二娘,你是来接孤的吗?” “嗯,有些担心,过来看看。”傅棠梨一拂袖,避开了赵元嘉的手,她收敛起心神,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口中问道,“朝中的大人可商议出了退兵之策?” 提到这个,赵元嘉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你祖父和郑太傅举荐左武卫大将军许康建,调遣禁军五万重骑兵,赶去蒲津关接应薛忠涛,抵挡叛军,同时传旨潞州刺史孙澄、徐州都督王义凤率兵前来勤王,从敌后辅佐进攻,以解长安之围。” 傅棠梨沉吟片刻,踱了一步,慢慢地道:“这情形听着蹊跷,我恍惚觉得有几分不妥,蒲津关乃津渡口,虎贲军循玄甲旧制,以骑兵为主,骑兵擅攻击、擅平原冲锋,于津渡口恐怕难有用武之地,反倒是叛军中有涿州刺史郑从经,涿州,水泽之乡也,涿州军马应擅水战,以吾之短御敌之长,大不合宜。” 赵元嘉睁大了眼睛,以拳击掌:“这可巧了,临洮郡公也说了和你差不多的话。” 傅棠梨挑了挑眉毛:“我早前还嘱咐你,跟着临洮郡公的意思说,怎么,父皇没有考虑你们的谏言吗?” 赵元嘉目光躲闪,有些心虚:“临洮郡公向父皇献策,放弃蒲津关,退到长安城外,以平乐原为战场,起用庄敬为统帅,重振玄甲军旧部,正面与李颜对决,但父皇及几位老臣都以为此举过于激进,若有闪失,长安破,万事皆空,断不可为之。” 庄敬乃淮王旧属,玄甲军自先章武帝手中传予淮王,唯淮王马首是瞻,一直是元延帝的心腹大患,元延帝早前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它打压下去,如今又岂能容它东山再起? 这个缘由,大臣们心知肚明,或许只有临洮郡公久不上朝,对此毫不知情,才会在宣政殿上发此谬论,元延帝当时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赵元嘉哪里敢去附和临洮郡公,此时听傅棠梨问起,并不敢应承,反而出言反驳。 “李颜悍勇冠绝,素有不败之名,他从范阳起兵,一路势如破竹,如今气势正盛,何人能与他正面抗衡?难道我们要将大周数百年基业,尽数押在庄敬一人身上吗?临洮郡公所言,孤亦不能苟同。” 何人能与李颜正面抗衡?若淮王尚在,安有今日困境?可惜满朝文武,无一人敢提。 傅棠梨想通其中的关节,不由哑然,唯有喟叹而已。 赵元嘉见她面色不愉,赶紧安慰道:“二娘不必担忧,许康建与薛忠涛皆良将,一人善谋、一人善战,定能将叛军阻于蒲津关,待潞州与徐州勤王之师至,长安危机可解矣,你只管安心待在宫中就好,万事有孤在,断不会叫你受丝毫惊扰。” 他这番言辞实在显得苍白无力,眼下这形势,兵祸已至,长安将乱,此战势必难以善了。 所以,当日赵上钧才会对她出那样的话:“你跟我走,在我的身边,才是最安稳的。” 傅棠梨忽然记起这个,顿觉心慌意乱,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 长廊幽深,空空荡荡,高宫正早已离去。 …… 朱雀门外。 寂静夜色里,恢宏的宫城如同一只巨兽,盘起身躯,沉睡过去,它带着模糊的、浓郁的影子,遮蔽天光,令月色无法穿透此间。 重重金吾卫持着长戟,将宫门守卫得密不透风,他们肃穆宛如铜像,长戟的锋刃在夜色里泛起青色的寒光。 不远处,一个男人站在东侧阙楼的廊庑下,他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宽大的风帽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目,只露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如同刀刻一般刚毅,他已经站了很久,高大的身形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 长夜不尽。 少顷,有武将从宫中出,走到阙楼的阴影下,垂首躬身,轻声而恭敬地向赵上钧说了一些话。 赵上钧听罢,并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怎么,安王和李公都无法说服圣上吗?” 那武将回道:“圣上素来谨慎,不能如主公所想。”他扼腕叹息,“蒲津关地势实在不利,只怕许康建难以全身而退,若此战再败,长安势必不能保全,主公,我们为何要坐以待毙,不若尽早……” “我不能。”赵上钧截断了属下的话,他的语气十分平静,甚至带了一点温和的意味,“苍天在上,鬼神共鉴,我发过誓,永不与大兄为敌、永不与他兵刃相见,我不能背誓。” “不说这个。”他拂了拂衣袖,接下去,又好似漫不经心一般,问了一句:“对了,太子妃呢,她如何?” 武将不明所以,一板一眼地回道:“因皇后临终有所托付,圣上格外开恩,不再追究太子妃之罪,眼下,太子妃陪太子还在未央宫守灵。” “这样啊。”赵上钧意味不明地低声说了这么一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气是炎热的,但月色清冷如故,半弦月如勾,挂在宫城的檐角上,檐角重重,摸约有十八重,太深了,什么都看不透。 “我忍得实在是太久了。”他突兀地笑了一下,问那武将,“你说,是不是?” 夏夜的长风骤然大了起来,从天街尽头卷过来,带动大氅猎猎作响,风帽掀起,露出他的眉眼一瞬间,他的眼眸是漆黑的,冰冷而残酷,宛如刀锋淬血。 “是。”武将怵然出了一身冷汗。 —————————— 元延八年夏,左武卫大将军许康建率虎贲军与李颜决战于蒲津关,大败,许康建阵亡、薛忠涛阵亡,虎贲军死伤惨重,几近覆没。 消息传至长安,元延帝惊骇欲绝,再也忍耐不住,急命人传召赵上钧。 使臣至青华山云麓观,青虚老道出,老泪纵横,曰玄衍伤势愈重,兼郁结于内,日日呕血,恐不治也,不能奉帝王诏。 使臣苦求良久,不得见淮王面,遂悻悻而返,归告元延帝。 元延帝再传,淮王仍不能至,如是而三。 文武百官皆唏嘘,忆及昔日,淮王骁悍无双,剑锋指处,所向披靡,一人可敌万军、镇山河,只恨运乖时蹇,值此社稷危难之际,他竟困于伤病,莫非天要亡大周? 只有元延帝隐约意识到,那日在甘露殿上,赵上钧说的那句话,“臣对陛下已经了无亏欠”,究竟意味着什么。 元延帝说不出是愤怒更多些、还是后悔更多些,他看着从青华山回来的使臣跪在丹墀下,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颓然坐在龙椅上,脸色惨白,环顾左右朝臣而发问:“众卿有何良策?” 临洮郡公李光达出,奏曰:“如老臣所奏,请陛下重新召集尚在京中的玄甲军人马,起复庄敬为统帅,犹可保一线生机,迟则晚矣。” 第124章 元延帝尚未回答,忽闻殿外报郭亥求见。 郭亥为报父仇,先前随许康建再征蒲津关,此时逃脱得归,不知有何军情要报,元延帝急命召入。 殿前千牛卫扶郭亥入,他浑身血迹干涸,双目只余黑洞,眼已盲,剩下一口气,奄奄一息,伏在地上,字字泣血:“许将军和薛将军亡于阵前,尸首为敌寇所获,李贼命缚马上,当众五马分尸。” 殿上众人相顾失色。 郭亥恸哭,声音嘶哑:“虎贲军为贼所擒者,以火活焚至死,遗骸弃于河,李贼曰,其长子、次子皆死于乱军,他欲令血债血偿,故此放臣归,以告陛下,待攻破长安日,他要杀尽皇族宗室 并文武百官,砌京观于长安城楼上,以儆效尤。” 他拼尽全力,以首触地,铿然有声:“臣无能,不能为陛下诛此逆贼,然臣已为陛下死战,不负陛下,臣去矣。” 言罢,当场气绝身亡。 左右大臣倒抽一口凉气,齐齐“啊”了一声。 元延帝惊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面无人色,声音发颤:“果然胡蛮子,竟如此凶残,这、这该如何是好?速去查,潞州与徐州的援军几时能到长安?” 李光达冷静地提醒:“陛下,两地距离长安有千里之遥,只怕此刻传旨的使臣尚未抵达当地,加上调度粮草和兵马的时间,至少须三月后,届时,只怕李贼已经破城来。” 大臣们又惊,相互窃语,殿上嗡嗡如蝇声。 元延帝扼腕大恨,怒视群臣:“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可为朕分忧吗?庄敬!速召庄敬来,命其召集南衙卫兵中玄甲旧部,护卫长安,速去!” 兵部尚书严真甫立即飞奔去传旨。 此时,户部尚书林商出列,面带忧色,奏曰:“陛下,眼下长安兵力空虚,虽庄敬亦不能解此困境,古谚有云,使有青山在,以待明日,臣以为,应以陛下安危为重,可弃守长安,暂避李贼锋芒,保存实力,待援军至,方图再战之计。” 元延帝闻得李颜凶残之迹,又亲眼见郭亥惨状,心胆俱裂,已经六神无主,他素来信赖林商,现在听林商这么一说,顿时觉得有理,但若弃守长安,只怕将要背负千古骂名,他一时又难以决断,踌躇道:“众卿以为如何?再者,出长安,将何往?” 林商胆小怕死,当下又劝,言辞恳切,几至垂泪:“臣等愿效郭大人,以死尽忠,然则陛下身系万民,乃千金之躯,叛军来势凶猛,若冲撞陛下,臣等将成千古罪人,臣请陛下为江山社稷念,退出长安,保重龙体,方是上策。” 李光达和安王对视了一眼,各皆皱眉。 众大臣又议论纷纷,或曰可,或曰不可,朝堂上乱成了一锅粥。 傅方绪和同僚商议片刻,亦出列,奏曰:“林大人所言不无道理,臣以为,不若请陛下移驾蜀州,蜀州刺史许广汉乃臣之郎婿,其发妻与长子皆在京中,其子许连宜眼下在光禄寺做事,由此,可保许广汉对陛下尽忠,蜀州富庶,粮草辎重充足,且其地势多山,易守难攻,可为退路。李贼者,逞一时豪勇也,不能持久,而陛下除潞州、徐州外,另有渭州、北庭、安西等地人马可调度,待各地勤王之师至,何愁贼不灭?” 大殿金柱上的盘龙怒目圆睁,张牙舞爪,踞于高处,威风依旧。 元延帝沉重地喘息着,注视着丹墀下的大臣们,目中的神色摇摆不定。 …… 越三日,李颜再推一步,攻破潼关,至此,长安已无险可守。 长安百姓扶老携幼,慌忙出逃,昔日繁华天街,转眼尽呈分崩离析之象。 元延帝已无战意,不顾临洮郡公和安王的劝阻,决意移驾蜀州,命庄敬复建玄甲军中营,护卫圣驾,皇族宗亲并文武百官等先前听闻李颜大肆杀戮之事,不敢滞留长安,纷纷请求随驾出行。 长安空城,风雨飘摇。 —————————— 黄昏日暮,残阳照在长陵坡上,呈现出颓废而不祥的血色,周遭丘陵起伏,山间野草浓郁,树木茂密,那其中影影绰绰、窸窸窣窣、好似蛰伏着无数不可知的虫豸,随时会从泥土里爬出。 风吹过来,聚在丘陵山地间盘旋回转,呼呼簌簌,暑气未褪,反而愈发燥热。 元延帝的车驾从长安出,随众数千,庄敬率七万玄甲军护驾,一路急急奔逃,日夜兼程,今日行至此,不知为何,却突然停滞不前。 陈虔奉命去前面打听消息,回来的时候,面色凝重,对赵元嘉禀道:“玄甲军中多桀骜好胜之人,眼下聚集生事,有将领不愿随圣驾前行,欲回头与叛军决一死战,庄敬辖治不住,只能在长陵坡稍作休整,圣上还在和诸位大人商议安抚之策。” 赵元嘉顿足:“一群蠢材,叛军与吾等不过五六日行程,还不抓紧赶路,争执什么,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太子慎言。”傅棠梨心中固然也是惶恐,但闻得赵元嘉之言,仍然摇头,低声喝止,“将士热血,欲为朝廷死战,此忠义之辈,太子岂可口出恶言,若令外人闻,岂非心寒?” 赵元嘉悻悻闭嘴。 但没奈何,元延帝下旨,今夜在长陵坡驻营。 扈从们搭起了幄帐,当日匆匆出逃,未做万全备应,这幄帐虽极宽敞,陈设却简陋,素牛皮遮顶,底部铺了两层青缎,一方玉竹簟子为榻,榻上一张小案,仅此而已,案上摆一壶茶、一盏灯,帐中燥闷,烛光如豆粒。 赵元嘉大不满,斥责陈虔:“行事胡不周全,纵孤宽厚,怎可令太子妃居此陋室?” 陈虔不敢争辩,拱手喏喏而已。 傅棠梨冷冷的:“这光景,瞎讲究什么?啰嗦,你还不出去!” 赵元嘉呆滞了一下,很有些委屈:“二娘,也就这顶幄帐像样些,你怎么忍心叫孤出去?既然不讲究,那些个虚礼其实不必守着。” 沈皇后过身,傅棠梨以守孝为由,义正言辞地命太子与她分房而居,赵元嘉心里憋得实在难受,此刻挨挨蹭蹭,试图留下。 傅棠梨说话慢条斯理,意思却很坚决:“百善孝为先,太子当为天下人表率,如今外头多少眼睛看着,连御史台的大人都跟在后面,断不可有丝毫不端之处,落人口实,太子去吧,今晚先去和陈王挤一挤,或者去安王世子那里和他说说话也成,总之,不能留在我帐中。” 这是东宫专属的幄帐,但太子妃俨然已经把它当作自己所有,旁边从属听了,也觉理所当然,这东宫如今是太子妃做主,太子……太子还是要听太子妃的吩咐。 赵元嘉叹了好几口气,他在傅棠梨面前已经越来越气短了,虽然十分不甘,但还是不敢和她拗着,只能听从。 就当赵元嘉要出去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纷沓的马蹄声,地面隐约振动,很快,马蹄在幄帐边停了下来,随即有人在大声呼喝,渐至争执。 第65章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傅棠梨心里一咯噔,正要叫人出去察看,东宫卫率统领齐乘风进来,面上带着惊疑之色,禀道:“西宁伯世子韩子琛来拜太子。” 赵元嘉精神一振:“渭州的西宁伯?世子可是率兵前来护驾?” 因太子妃失忆了,陈虔急忙在旁解释道:“太子妃的生母韩氏夫人就是出身西宁伯府,世子正是太子妃的表兄。” 赵元嘉大喜:“那极好,世子此番前来,正解燃眉之急。” 但他话音未落,幄帐的门帘被人掀起,一个身披甲胄、玉树临风般的男子已经走了进来,他容貌英俊、面上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温雅中透出锐气,身后一众武士持金戈随行,愈发衬得他威武逼人,这一相比,竟让赵元嘉显得灰头土脸起来。 那男子进来,看也不看赵元嘉一眼,只把目光落定在傅棠梨身上,温声道:“表妹,别来无恙。 ” 赵元嘉一怔,旋即勃然大怒:“汝何人,孤未召,汝等竟敢执兵刃擅入,大胆!” 那男人的眼睛终于转过来,他笑了一下,略一颔首,敷衍地招呼了一声:“臣韩子琛,见过太子殿下。” 先前掀门帘的西宁伯府武士哼了一声,将门帘挑得更高了一些,让赵元嘉清楚地看见外面的情形。 一群重甲骑兵围在幄帐外,稍远处,隐约见大部人马停驻在丘陵之上,锐利的马槊在黄昏的落日中闪着冰冷的寒光,东宫卫率如临大敌,拔剑向对,但人数及气势明显均处于下风。 “我闻圣驾出京,特意率兵前来护驾,心急如焚,行事匆忙,若有失礼之处,太子请勿与我计较。”韩子琛如是说道,连“臣”的谦称也没有了。 渭州与长安相隔数千里,更甚于潞州和徐州,西宁伯的人马反而赶在这两地刺史之前到达,这岂非蹊跷? “你!”赵元嘉突然意识到这个,心里一阵发寒,情知韩子琛来者不善,又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韩子琛完全不在意赵元嘉,他转头吩咐:“把东西抬进来。” 第125章 立即有十几个武士将一些物件搬进了幄帐,大件有云母镶嵌钿螺山水的围屏、云锦泥金的地毯、镂金牡丹团花的簟子、花梨小翘头的案几,小件有香炉、梅瓶、水瓯、纨扇等小玩意儿,还有两口紫檀雕云纹大衣箱,精致又华丽,和日常宫廷器物并无差别。 韩子琛看着傅棠梨,目光温柔,叹了一口气:“表妹本是金尊玉贵的人,如今跟着太子真是受苦了,你打小就娇气,我想着你这一路上吃穿用度不得称心,这次过来,把你在渭州家中的旧时物件一并带来,多少让你舒坦一些。” 傅棠梨对这个表兄没有一点印象,见此情形,心里觉得隐约有些不对劲,她沉吟不语,微微皱眉。 而这边赵元嘉也总算明白过来,这西宁伯世子分明就是故意上门挑衅,他气得脸色铁青,指着韩子琛,喝道:“大胆狂徒,给孤拿下他!” 齐乘风当即拔剑上前。 跟在韩子琛身后的戚虎断喝一声,大步踏出,挥刀迎击,刀光如虹,瞬间划过,照亮幄帐。 “锵”的一声,齐乘风的长剑被大刀削断,倒退了两步,戚虎上去又狠狠飞起一脚。戚虎是渭州军中最骁勇的战士,而齐乘风在京中养尊处优惯了,血性早不复存,被戚虎气势所压制,没两下就打翻在地,狼狈不堪。 韩子琛“嗤”了一声。 赵元嘉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当着傅棠梨的面,他更觉得羞愤难当,倏然气血上涌,大喝一声,抽出剑来,朝韩子琛砍了过去。 那柄剑,是当初太子大婚时,淮王所赠的贺礼,剑名“燕支”,无双利器,赵元嘉逃离长安,将这柄剑一路随身带着壮胆。 韩子琛也不敢硬接这剑锋,他一侧身,利索地避开去,赵元嘉用力太猛,收势不住,一个踉跄,韩子琛出手如闪电,一把抓住赵元嘉的手腕,五指霍然收缩。 赵元嘉手腕剧痛,“啊”的一声,燕支剑掉落,他差点跌倒,愈发恼怒,另一只手握住拳头,砸向韩子琛:“放肆!” 韩子琛抬手,赵元嘉的拳头被他轻而易举地抵住。 这一下子,赵元嘉双手都被拿捏,卡在半道,进不得、也退不得,气得脸色红如猪肝:“韩子琛!” 幄帐外的东宫卫率见状,怒喝着,就要冲杀进来,跟在韩子琛身后的武士拔出刀来,渭州骑兵催马上前,提起了马槊。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傅棠梨倏然伸手,抓起案上的茶壶,重重一摔。 只听得“哐当”一声大响。 众兵士稍有停顿。 “闹够了吗?”她面无表情,望着韩子琛和赵元嘉。 韩子琛立即收手,诚恳地拱手:“为兄错了,还请表妹息怒。” 渭州的士兵随之后退,十分迅速。 赵元嘉面上怒色依旧:“他……” “他是西宁伯世子。”傅棠梨冷静地截断了赵元嘉的话,指了指幄帐外面,“如今率了骑兵前来护驾,看这情形,应有数万众,而太子殿下,我们如今正被叛军追赶,那些士兵们还在哗变生事。” 她刻意顿了一下,问道:“所以,你要把世子轰走吗?” 赵元嘉张口结舌,瞬间气焰全消。 傅棠梨不再管他,而是把目光转向韩子琛,抬手做出延客之姿:“韩世子,请坐。” 韩子琛叹气:“你怎么这样称呼我,实在叫人伤心,听说你磕到头,把先前的事情全部忘了,竟然是真的吗?太子殿下,你是怎么照顾我家表妹的?” 这话说得,赵元嘉差点把牙齿咬碎,才硬生生忍住了咆哮。 傅棠梨思忖了一下,客气地道:“好吧,表兄,您请坐。” 韩子琛施施然坐下。 傅棠梨命陈虔收拾地上残局、并掌灯、上茶、焚香,以待客,虽在外,礼节一丝不能减。 那边戚虎已经自顾自地命渭州武士们将带给傅棠梨的家什物件等逐一摆上了,转眼就把幄帐挤得满满当当的。 地榻不很宽敞,韩子琛与赵元嘉各自正坐,面对面,仿佛对峙之态,两个人的目光,一个愤怒、一个轻蔑。 傅棠梨微妙地坐在中间的位置,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开口道:“韩世子既是我表兄,念及血脉亲情,此番前来,必然是友非敌,是也不是?” “那是自然。”韩子琛的语气近乎温柔,“表妹自幼养在我们韩家,是我至亲之人,我怎么能与你为敌呢?我不会舍得。”他笑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也不敢。” 这句“不敢”听过去显得有几分古怪。 赵元嘉虽然还板着脸,但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傅棠梨又问:“既如此,表兄可曾谒天子?” 韩子琛微笑:“我未曾奉圣命,擅自调兵,惧怕圣上责罚,暂未敢面圣。” 这分明是两端摇摆之意,他西宁伯世子如今是否愿为朝廷效力,还是未定之局。 赵元嘉刚刚落下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陈虔很快沏了香茶奉上,为上位者三人各自斟上,又退到赵元嘉身后侍立。 赵元嘉勉勉强强抬手示意:“韩世子,请喝茶。” 韩子琛端起茶,抿了一口,又放下,看了陈虔一眼:“顾诸紫笋乎?” 陈虔弯腰赔笑:“是,今年湖州新贡的顾诸紫笋,太子惯爱此茶。” 韩子琛摇了摇头:“莫非太子不知道吗?我表妹不爱顾诸紫笋,嫌它香太浓,她在家只爱喝敬亭绿雪和雀舌翠芽两样,可怜见的,嫁了人,喝茶反而不能就她的口味,还不如不嫁。” “太子!”傅棠梨赶在赵元嘉发作之前,再次指了指幄帐外的骑兵,提醒他,“看,渭州铁骑。” 赵元嘉气得几乎发抖,恶狠狠地端起茶盏,一口饮尽,“哐”地把茶盏按在案几上,扭过头去,不再和韩子琛说话。 傅棠梨端起茶盏,在唇边略沾了沾,淡淡地道:“我哪里就这么矫情了,什么茶喝不得,表兄说笑了。” 赵元嘉自觉挽回一点面子,脸色稍霁。 傅棠梨接下去,好似随口闲聊一般问道:“表兄既不去谒天子,来此何为?莫非与那李贼一伙吗?” 赵元嘉紧张得僵住了。 但韩子琛只是笑道:“若我说,是担心表妹的安危,为了保护表妹而来,你可相信?” 傅棠梨歪了歪脑袋,认真地思忖了一下,十分干脆地回答他:“我不信,我心里恍惚觉得,你不是这般良善之人,你此行究竟是何用意?” 韩子琛遗憾地摊了摊手:“你原来多聪明,我什么都不用说,你就能猜得到,如今不成了,把脑子给磕坏了。” 傅棠梨略蹙眉:“表兄一向都这么讨人嫌吗?” “你可别生气。”韩子琛敲了敲案几,他的言语坦诚得近乎无赖,“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若非你,我也搭不上这条路子,罢了,你忘了也好,免得向我索要报酬。” 傅棠梨遽然一惊,瞳孔骤然缩紧,瞬间出了一袭冷汗,她隐约意识到韩子琛说的是什么意思,却并不能十分确定,也不好明说,只是低下头,沉默了一下,斟酌着道:“渭州百年基业,乃韩氏先祖累世所积,颇为不易,如今天下大乱,时局动荡,未知明日如何,表兄身为渭州之主,应以守成为宜,岂能如此激进冒险?” 韩子琛仍是一副温雅君子之态:“富贵险中求,我是什么样的人,表妹还不清楚吗?”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又笑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头,没什么诚意地道歉,“哦,对不住,我忘了,你如今确实是不清楚的。” 两个人这一来一去地说着,听得赵元嘉皱起了眉头:“二娘,你和韩世子在说什么?” 傅棠梨不太愿意和赵元嘉谈论这个,她当作没听见,随口转了提及另外一个话题:“对了,表兄,我还有一事问你,我身边原有两个贴身侍婢,据说本是从西宁伯府跟着出来的,我出嫁前,打发她们回渭州去和家人团聚了,不知她们两个眼下如何?” “你是说黛螺和胭脂吗?”韩子琛不过略一沉吟,很快会意过来,他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的,“这两个婢子是西宁伯府的家生子,父母家人皆在府中,我却未曾听闻她们回来的消息,怎么,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吗?她们若敢弃主私逃,我定要将其家人一并贬了去做苦役。” 傅棠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答案,倒也有几分是意料之中,她瞥了赵元嘉一眼,神情淡淡的。 赵元嘉猝不及防,慌乱起来,他不敢直视傅棠梨,目光飘移不定,支支吾吾地道:“呃……眼下天色晚了,不若……韩世子请回吧,有什么话,改日再议、改日再议。” 当此众人面,傅棠梨也不好现在就和赵元嘉追究起来,她只能顺口应道:“是,表兄从渭州一路赶来,多有劳累,先请回吧。” “也罢,那某便告退。”韩子琛点了点头,用自然而然的语气道,“表妹,送我一送。” 第126章 赵元嘉生怕傅棠梨要和他谈及两个婢子的事情,巴不得暂避一下,当下故做大度,扭过头去,不予阻拦。 傅棠梨起身,随韩子琛一起走了出去。 天色确实晚了,时值十五,晚风簌簌,明月似玉盘,水银泻地,山林草木皆傅粉,无处不白,人间万物纤毫毕现。 渭州的骑兵拨转马头,跟随在韩子琛身后,马蹄踏踏的声音沉闷而杂乱,给这无边月色平添杀伐之气。 韩子琛走在前面,他负着手,虽着一身甲胄,却似闲庭信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傅棠梨说着家常话:“表妹,不是我说你,你先前中意的那个,我是比不上,那没话说,如今嫁的这个……”他“呵”了一声,懒洋洋地道,“算什么?我都替他臊,配不上、真真配不上。” 他这话有些没头没脑的,但很奇妙,傅棠梨完全听懂了,她这会儿本就烦闷,闻言顿时板起脸,冷冷地道:“干卿底事。” 韩子琛转过脸,看了看傅棠梨,声音变得十分柔和:“那倒也是,你是饱读圣贤书的人,既然嫁给太子,自然与他休戚一体,同心同德,我方才说错话了,你别恼我。” 傅棠梨瞥了他一眼,目光充满不耐。 韩子琛当作不知道,继续往下说,说得情真意切:“但是你看,圣上携文武百官逃出长安,护卫兵力薄弱,后头更有叛军步步逼近,你的太子如今可是朝不保夕,危险得很,真叫人担忧哪。” “嗯,那如何?”傅棠梨心不在焉,随口道,“表兄有何高见?” 韩子琛循循善诱:“你忘了,你手上有渭州银矿的半数权属,你可以此作价,向我借八万骑兵,我保你的太子安然无虞到蜀州,如何?” “做梦呢。”傅棠梨毫不客气,她甚至睁圆了眼睛,“半座银矿,向你借八万兵,我要这八万兵作甚?说什么胡话,我莫不是疯,太子哪里值……” 她说到这里,又觉得有些不恭敬,把下半截硬生生收了回去,哼了一声,断然道:“总之,钱财乃立命安身之本,何其要紧,不管是太子还是谁,这世间没有什么人值得我把手里的银矿拱手让出。” “不错。”轻笑声自旁边穿来,那个男人的声音依旧和印象中的一样,低沉而浑厚:“须知她只是失了记忆,不是失了心智,子琛还是打住吧,不要试图诓骗她了。” 赵上钧从树后走出,他依旧做道士打扮,披一袭鹤氅,宽衣广袖,长身若青松,容姿世无双,似仙人临于此间。 骑兵们恭敬地下马,退到远处去。 韩子琛遗憾地“啧”了一下,朝傅棠梨做了一个告辞的姿势,无声地离开了。 这里离太子驻营处已经有些距离了,坡地起伏,树木丛密,月在枝头,林鸟掠过,须臾阴影。 大约,并没有人可以窥见吧。 傅棠梨的心跳得很急,风吹过来,吹乱了她的发鬓,她矜持地退后半步,垂眸不敢看他,低声问候:“皇叔大安。” 赵上钧慢慢地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来。 夏日,山间的草木恣意生长,散发出炙热而躁动的气息,藏在草木中的虫子啁啁鸣叫,十分急促。 傅棠梨抬眼望着他,那一瞬间的时光仿佛拉得长长的。他要做什么呢?要不要躲开呢?她站在那里,模糊地这么思量着,心中有些茫然,一动不动。 而他只是理了理她的凌乱的发鬓,替她将几缕碎发捋到耳后,轻盈如同羽毛蹭过。 “梨花,你瘦了。”他叹了一口气。 先是被软禁在长阳宫,之后沈皇后过世,她忙着操持后事,没过多久,叛军临城,匆忙出逃,这段日子来就没个安稳时刻,能不瘦吗? 傅棠梨苦笑了一下,鼻子有点发酸,含糊地“嗯”了一声。 赵上钧倏然摊开双臂,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后背,用宠溺的语气抚慰她:“别怕,梨花,我在、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傅棠梨一惊,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怀抱。 但他抱得那么紧,双臂强硬如同铁箍,牢牢地禁锢了她。 他的身上带着梅花的苦香,或许还有血液干涸了,宛如铁锈的味道,糅合在一起,夏天的夜晚,连空气都是滚烫的,男人的气息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无从逃脱。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惶恐和不安仿佛一下子全部涌上胸口,在旁人面前,她要装作冷静坚强,但此刻,在赵上钧面前,她却一点一点地软了下来,低了头,脸贴着赵上钧的胸膛。 他的胸膛坚硬而宽阔。 傅棠梨喘息良久,闷闷地道:“我不信你。” 赵上钧无奈地笑了一声,揉了揉她的头发,表示安抚。 “你骗我、太子骗我、表兄也要骗我。”傅棠梨越说越觉得委屈,其实这样的话并不合宜,黏黏糊糊的,像在和他撒娇一般,可她心里气得要命,忍不住恨恨地咬了咬嘴唇,“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怎么了,我看过去像个傻子吗?” “那么……”赵上钧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如同情人间的喁喁细语,“我现在就杀了元嘉,为你出气,可好?” 傅棠梨怵然,她打了个激灵,惊醒过来,用力推开了赵上钧,后退两 步。 林中飞鸟不知何故惊起,发出一声尖锐的啼鸣,扑簌簌地掠过树梢上的圆月。 “梨花舍不得他吗?”赵上钧柔声问道。 他并非说笑。 傅棠梨汗湿罗裳,她摇了摇头,不敢回答这个问题,沉默半晌,收敛起方才的失态,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返身走开。 走了几步,她情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 赵上钧还站在树下,他眼眸的颜色有点儿浅,就如此夜里的月光,温柔地望着她,清辉皎皎。 这又令她心软了起来,她顿住脚步,小心翼翼地嘱咐了两句:“乱兵四起,时局诡谲,你万事小心,保重为宜,千万……千万不要让人担心。” 几步之遥,若即若离,四下无人,山林静寂,她的声音比风还软。 赵上钧心满意足,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 傅棠梨回到幄帐的时候,赵元嘉已经出去了。 宫人禀道,传林承徽不适,太子担忧她腹中胎儿,过去瞧上一瞧。 这大抵是逃避的意思。 傅棠梨这会儿不想去计较这个,闻言不过淡淡的,更衣自去安寝。 她夜里睡得不太踏实,出行在外,终究不如宫中,这大热天的,也没得冰块纳凉,牛皮帐子闷得很,捂得人胸口发沉,额头一直出汗,在梦里像是被魇住一般,翻来覆去的。 睡不多时,突然被凶狠的吵闹声惊醒了。 傅棠梨遽然睁开眼睛,翻身坐起:“出了什么事?” 隔着牛皮帐子,隐约见外面火光摇曳,有人在厉声喝斥着什么,中间夹杂着兵刃碰撞的铿锵之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心惊。 方司则掌着灯,挑开门帘,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太子妃,不好了,出事了!” 傅棠梨飞快地披上外裳:“别咋咋呼呼的,什么事,说!” 方司则的牙齿都在打颤:“玄甲军哗变,不肯前往蜀州,只因是户部的林尚书提议圣驾出京,他们便杀了林尚书全家,还说林家还有个女儿嫁入东宫,务必斩草除根,这会儿一群军汉杀上门来,太、太、太子殿下正和他们对峙,这、这情形眼看抵挡不住啊。” 长安已成危城,高官显贵随圣驾出逃,皆拖家带口,不忍骨肉别离,林商自然也是如此,将妻子和两个儿子一并带上,本打算躲开叛军,到蜀州的地界上继续享福,不曾想,一个没留神,居然一家子被人包圆了。 一夕之间,竟有这等惊变,听得傅棠梨也是目瞪口呆。 方司则带着哭腔:“太子妃,这可怎么办,您快拿个主张。” 帐中宫人闻言,吓得惊慌失措,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肃静。”傅棠梨喝了一声,冷静地道,“那些乱军只与林承徽为难,与其他人等并无干系,我们只守在这里不出去就好,不要慌慌张张的,自乱阵脚。” 宫人见太子妃镇定如常,好似得到了安抚一般,心下稍定。 方司则犹自战战兢兢:“可是,太子还在外头,怎么……”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悲哀的呼叫:“太子妃救命!”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女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直接扑到傅棠梨的脚下:“太子妃,求求您,救救妾啊!” 正是方司则提及的林承徽,她素有倾城之貌,此刻发髻凌乱,脸色惨白,满面泪痕,真是说不出的可怜。 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过来了,岂非引火烧身? 傅棠梨觉得不妙,当机立断:“来人,快把她……” “太子妃!”林婉卿凄厉地叫了一声,打断了傅棠梨的话,“您不要赶走妾!求求您了!” 第127章 方才赵元嘉领人拖住了那群煞神,她好不容易趁着空隙,侥幸逃到这里来,她知道,如今只有太子妃才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岂能轻易放弃。 她匍匐着上前两步,涕泪交加,把头磕得“咚咚”作响:“太子妃,救命,救救妾身,妾身往日对您一向恭敬侍奉,求您怜惜妾身,怜惜妾身腹中的孩儿,救妾身一命。” 这个林承徽乖巧得很,平日躲在自己的院中,从不出来讨嫌,偶尔一两次和傅棠梨碰面,也是哆哆嗦嗦、诚惶诚恐,活似见了鬼一般,弄得傅棠梨都疑心自己往日是不是苛待她了。现如今,她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伏在那里,一只手紧紧地捧着隆起的腹部苦苦哀求,傅棠梨终究有些不忍,稍稍犹豫了一下。 就是这一犹豫,误了机会。 只听得“噗嗤”声响,一排锋利的长刀从外面插了进来,刺破了牛皮帐篷,齐齐一划、一挑,“嘭”的一下,帐篷断开半截,散在了地上,内中情状完全暴露出来,胆小的宫人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 外面一片火亮。 披着玄铁铠甲的士兵如同黑色的、不祥的潮水,将此处团团围住,无数火把将此处照亮如同白昼,兵刃的寒光夹杂着血色,煞气凛冽,迫人眉睫。 阵前领头的一员武将身量魁梧如熊,满面凶煞之气,手按在刀柄上,目光不善,盯着帐中众人。 前排一列卫兵,手持长刀,尚未还鞘,直指前方。 而那一边,赵元嘉领着百十余东宫率卫,急急冲了过来,厉声叫喊:“尔等身受皇恩浩荡,不思尽忠,反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举,难不成,尔等也要和那李贼一般造反吗?” 领头一员武将面无表情,完全没有把赵元嘉放在眼中,只对手下直接吩咐道:“杀了林氏余孽。” 卫兵应诺,当下就要上前。 林婉卿吓得魂飞魄散,一声惊叫,抱住了傅棠梨的大腿,如同狗皮膏药一般紧紧地黏住:“不、我不想死,太子妃救我、救我啊!” 一个卫兵挥刀指向傅棠梨,毫不客气地喝斥道:“闪开!” 又有卫兵大剌剌地朝着傅棠梨伸出手去。 方司则是个忠心的,见此情形,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阻拦:“此乃太子妃也,尔等安敢无礼。” 那卫兵刀鞘一挥,直接将方司则打得倒退三步,跌在了地上。 左右宫人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听得玄甲军卫兵们的耳朵都快聋了,这些粗鲁汉子当即举起了刀,恐吓道:“闭嘴,再叫,一块儿剁了!” 乱军之中,哪管你皇族贵胄、豪门望族,皆如草芥,万般由不得人。 傅棠梨惊怒:“住手!” 而这时,赵元嘉恰恰赶到近前,见状气得脸色发黑,率领东宫率卫拔出剑来:“尔等安敢以下犯上!孤要和尔等拼了!” 那领头的武将从上峰处得到的命令是,诛杀林氏满门,手段务必酷烈,以震慑诸方,他眼见当下场面混乱,这许多闲杂人等阻扰他办事,心中极为不耐,索性一挥手,做了个手势。 只听得“碰”的一声巨响,玄甲军前排战士擎出长形重盾,整齐划一地并在一起,组成了一堵铁墙,接着又是“刷”的一声,弓挽起,箭上弦,指向东宫众人。 这架势,俨然是对阵杀敌之势。 无人可挡。 赵元嘉及东宫率卫面如土色,持剑的手开始发抖。 傅棠梨的心沉了下去。 “住手!”此时,突然穿来一声粗鲁的怒喝,“王宪,你在此作甚?” 随着这声音,玄甲军士兵纷纷让道,庄敬从后面大步走来,一脸怒容,上前去,不由分说,对着那名为王宪的武将一脚踹去:“谁给你这般狗胆,敢惊扰贵人!作死吗?” 赵元嘉见到救星,精神大振,大声高呼:“庄将军来得正好,快快救孤!” 庄敬脸上掠过一丝轻蔑之色。 莫看王宪适才铁血无情、威风八面,此刻在庄敬面前却一下子变得温顺起来,他被庄敬踹了一脚,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呼疼,只是尴尬地抓了抓头,凑上前去:“末将这不是听从您……” “闭嘴!”庄敬恨不得把王宪按在地上暴打一顿,他压低声音,恨恨道,“你这蠢人,半点不懂见机行事,你知道你在对谁放肆吗?拖累我要一并被你害死。” 第66章 逼宫 他大手一挥,沉声喝道:“给我收。” 王宪低下了头,玄甲军士兵立即收敛杀气,卸了重盾,放下弓弩,无声地后退了两步。 庄敬过来,客客气气地抱拳,躬身赔罪:“臣来迟,令太子、太子妃受惊了,臣该死,王宪莽撞,不从调度,擅自行事,是臣无能,稍后臣自向圣上请罪去。” 傅棠梨听闻赵元嘉呼“庄将军”一语,便知道了庄敬的身份,心里顿时一“咯噔”,原说玄甲军哗变,庄敬无力管辖,才使圣驾停滞,但如今看这情形,庄敬分明对玄甲军依旧掌控在握,如臂使指,只怕连林商之死,也是出于庄敬的授意吧。 她想及此处,不禁手心冒汗。 但 庄敬对傅棠梨恭敬异常,还特意上前,对她连连拱手:“庄某与韩世子曾共御敌寇,是生死之交,太子妃既是世子的表妹,那便是自家人,有庄某在,必命手下护卫太子妃周全,万无一失,还请太子妃安心。” 傅棠梨不信韩子琛有这么大的脸面,但庄敬神情温和,目中带着笑意,看过去并无恶意,她不愿再去深思,还了一礼:“多谢庄将军。” 庄敬不敢受礼,侧身避过,他对赵元嘉不过略一颔首而已,很快招呼了王宪及属下士兵离开了。 赵元嘉惊魂未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恨恨道:“这群乱臣贼子,真真目无君父,胆大妄为,待到得蜀州,孤要和他们逐一清算。” 傅棠梨头都要疼起来了,皱眉道:“你可闭嘴吧,少说两句。” 林婉卿见危机已除,马上弃了傅棠梨,又去抱赵元嘉的大腿,哭哭啼啼,她平日里脑子不太好使,但今夜这惊心动魄的,她自然想了起来,当初她与林贵妃在灵犀殿陷害太子妃时,淮王曾说过的一句话。 “也罢,早晚而已。” 看来淮王是一定要杀她的。 林婉卿只觉一阵毛骨悚然,赵元嘉伸手来扶她,她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挣扎了几下,没能爬起身,突然腹中绞痛,忍不住抱住了肚子,哭着叫喊:“好疼,太子救我,我要死了,好疼啊!” 赵元嘉跺脚:“好了,这节骨眼了,你别矫情了,给孤添了多少乱子,还闹?” 宫人急忙上前搀扶林婉卿回去,她一边走还一边哭着。 却不说那头林婉卿和赵元嘉在闹,这一边,高宫正带着几个太医马上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听闻太子妃今夜受了惊吓,快叫太医瞧瞧,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傅棠梨此时已经放松下来,不禁苦笑,摆手道:“哪里这么金贵了,无妨,不需劳动诸位大人。” 高宫正一脸紧张:“太子妃可别大意,那群粗野军汉,向来手脚没个轻重,您若是擦破点皮,回头我叫人把他们抓出来各打五十板子,您还是叫太医看看,须得一根头发丝儿都不短,才能叫人放心。” 太医们赶紧围了上来。 很快,西宁伯府的人也过来了,带着一应辎重装备,开始当场重搭幄帐:“那群蠢货实在无礼,太子妃放心,我们家大公子已经过去找他们讨要公道了,这是大公子的帐篷,搬过来给您先用着,您是何等金尊玉贵的人,可不能简慢了。” 那顶幄帐精致又华美,柔软的羊皮上雕满了繁复的瑞兽卷草纹,穹顶配以赤金山形帐构,紫水晶为帘,珍珠簟为底,又覆九重缂丝云锦毯,看着就不像是男人能用的东西。 傅棠梨的头更疼了:“就这光景,乱哄哄的,你们瞎讲究什么,真真不必。” 突然,那边的宫人又叫嚷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林承徽很不好了。” 方司则跑了过来,她今天跑来跑去的,尤其忙碌,一头大汗:“太子妃,林承徽……下面、下面流了很多血,这情形不对。” 而赵元嘉已经在大声呼喊,他的声音急得发颤:“太医、太医,快叫太医!二娘、二娘在哪里,你快快过来!” 如今太子但凡有事,第一个要叫的就是太子妃。 太医们正围在太子妃的身边嘘寒问暖,听到太子的呼喊声,他们齐齐抬眼看了看高宫正。 高宫正连眉毛都没动弹一下,淡淡地道:“区区承徽而已,算什么,叫她且等着。” 赵元嘉又在大叫:“二娘!二娘!” 这是什么晦气玩意。 傅棠梨叹气,但赵元嘉叫得太急,没奈何,她便带了两个太医,过去瞧了一下。 但瞧不瞧的,都没什么要紧了,林婉卿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保不住了。 从长安出来,一路颠簸,本就坐胎不稳,何况这边太子不再宠爱她,那边林贵妃又死了,她心中早已惶惶不可终日,今夜惊闻噩耗,父母兄弟皆亡于一朝,又有人凶神恶煞地要杀她,她禀性本就柔弱,这一连串打击之下,更是难以支撑,惊惧攻心,气淤于脉,冲撞胎气,那未成形的孩子没的福分,掉了下来。 第128章 一通忙乱,太医只来得及善后,宫人们收拾了血污,拿了那胎儿出去掩埋。 林婉卿躺在那里,号哭不已,凄声大叫:“孩子,我的孩子啊,还我的孩子!” 赵元嘉亦是心酸,纵然这会儿林婉卿容形狼藉,他一点也不嫌弃,过去握住她的手,颤声抚慰她:“没事的,卿卿,没事,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儿的,你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林婉卿的脸色灰白得如同死人一般,头发湿透了,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眼底布满了血丝,泪水不停地流出来,声音嘶哑难以辨认:“我的孩子没了,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都没了,姑姑也没了,我什么都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呢?做什么呀?” “你还有孤。”赵元嘉忆及旧日情深,心痛难耐,几乎哽咽,“孤在这里,你放心,孤会一直陪着你。” “你不会……”林婉卿遽然睁圆了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从榻上爬起,她的手伸出去,直挺挺地指向傅棠梨,目眦欲裂,“是你,都是你害的,你把我的太子抢走了,是你害我!” “卿卿,你冷静些,别这样。”赵元嘉急忙抱住了林婉卿,回头又对傅棠梨露出恳求之色,低声道,“二娘,你先出去,别叫她看到你。” 傅棠梨对于赵元嘉真是无话可说,但此时看着林婉卿的模样,又觉得她可悲又可怜,这光景,也不想去计较,她摇了摇头,走出幄帐。 空气里血腥的味道尚未散尽,林婉卿痛苦的哭声犹从身后传来,凄凉如同女鬼的悲泣,远处,马蹄纷沓,士兵行进间兵器发出碰撞的铿锵之声。 这是个动乱不安的夜晚。 傅棠梨站在那里,看了看天上的月,月色明朗,照不见人间悲欢。她的心头沉甸甸的。 —————————— 玄甲军主帅大帐极为宽敞,容得下众多文武百官,两侧火把插在壁上,火光幢幢,忽而大亮、忽而昏暗,照着众人面上神色各异。 安王、李光达站在正中,庄敬抱着臂,跟随在李光达身后,朝中武将多站在这一侧。 而以尚书令傅方绪为首的一干文官则站在另外一侧。 双方僵持已久,傅方绪年纪大了,很有些支撑不住,他捂住胸口,咳了两声,勉强笑了一下,试图息事宁人:“圣上日间劳累,这会儿已经安寝了,不宜惊扰,玄甲军杀了林商,这事情嘛,也是事出有因,值此用人之际,或许圣上并不十分追究,总之,明日、明日再议也不迟。” 庄敬“呵”的冷笑了一声,拖长了声音,叫了一声:“王宪。” 王宪应声,从帐外进来。大帐外面黑压压地围着骁悍骑兵,马覆铁甲,兵执长戈,杀气几乎凝固成胶质。 文官们心里都是一凛。 庄敬见了王宪,劈头就骂:“你这无知莽夫,乱杀朝廷命官,实在大胆,看看你闯的大祸,如今诸位大人要问罪于我,你说,如何处置?” 王宪方才因一时莽撞,冲撞了贵人,才被打了十个大板子,这会儿疼得龇牙咧嘴的,又不能在这群大臣面前流露出来,于是说话间就带了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庄将军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担,不和你相干。” 大臣们听着那语气就觉得心里发毛,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王宪阴恻恻地笑了两声,从腰间拔出佩刀来,拿了一块鹿皮擦刀:“来,哪位大人要问罪庄将军,出来,我和您解释解释。” 他的刀身湿淋淋的一片红,说话间,血水犹在滴淌。 林商一家上下,皆丧命此刀下,听闻已经被纳入东宫的女儿也几乎不免,这手段,何等凶残。 王宪既说“不和你相干”,意思就是他要杀人,庄敬也管他不住,文官们一阵胆寒,齐齐又向后退了一步。 傅方绪脸色十分难看。 大理寺卿曹升忍不住怒道:“庄敬你够了,你大半夜的 逼着我们都过来,究竟有何用意,直说罢,犯不着拐弯抹角的。” 这时候,安王开口了,他的声音苍老而悲愤:“大周自先祖开世,迄今二百余年,四海归心,万民顺化,千秋基业也,这大好山河若一朝亡于胡莽之手,我赵氏的先人都不得安息了!当日谁言弃长安者,当诛九族也!林商狗贼,虽死不能赎其罪!” 这不但是对傅方绪,甚至连着元延帝一并骂进去了。 傅方绪胡须颤抖,强忍心虚:“叛军势头正盛,朝廷兵力不足抗衡,留在长安,等死而已,老夫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大周留一线薪火,怎么,死守长安以殉国,难道就能挽救大周危难吗?无济于事之举,蠢人为之。” ”无能者无用,谁为蠢人,尚未可知。”李光达冷冷地打断了傅方绪的话,他早年随先章武帝征战四方,气度间自带杀伐之态,三言两语,干脆而果断,“当今圣上不能守社稷,赵氏皇族自有人可承先祖之志,光复山河,此方为明主。”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大帐中的空气都凝固了一下,文官们惊骇难当,再次齐齐后退。 王宪的手已经搭在了刀柄上,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那些个文官。 在场的谁也不是傻子,李光达的话是什么意思,每个人的心里都和雪洞似的。 “不可!万万不可!”傅方绪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他的孙女是太子妃,他怎么能见得江山易主呢。 那些文官们各怀心思,交头接耳,私语如蝇声,嗡嗡不绝,不多时,陆陆续续有人出声,或是附和、或是反驳,渐渐吵成了一锅粥。 曹升看了看左右,使劲咽下一口唾沫,喃喃地道:“可、可是,淮王重伤,性命垂危,不能战,这、这……” “淮王的安康,毋须曹大人来担忧。”李光达一脸肃容,虚空拱手拜了拜,“而今之计,唯有早作决断,请圣上禅位于淮王,才可力挽狂澜,若不然,叛军不日将至,今日在场诸位大人的头颅恐怕皆要堆砌于长安城楼之上了。” 别说叛军了,就眼下,王宪手持利刃,虎视眈眈,大帐之外,重兵围困,插翅难逃,今夜之局,已成定数。 大帐上首摆着一张高背交椅,虚位以待,尚无人落座,上面铺着一张虎皮,虎头垫于脚下,犹呈怒目圆睁之态,仿佛逼视帐中众人。 —————————— 十二枝庭燎燃于王帐,帘幛高悬,上面绘着九州大地的山岳与江流,水墨的影子落下来,在烛光间有些模糊,如同纵横交错的经纬,笼罩在元延帝的头顶上。 命如此经纬,皆由天定,人所不能料及。 他到现在还不太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推开宋太监的搀扶,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半夜聚集在王帐中的大臣们:“你们在说什么?” 李光达站在前列,他看着元延帝,面无表情,他的眼神甚至是嘲讽的,一如从前:“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重,禅位于淮王,挽大厦于将倾,救万民于水火,成就一代贤君之名。” “他在说什么!”元延帝瞳孔急剧收缩,他还是不信,再次发问。 安王转过头去,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干武将表情生冷且凶煞,一言不发,文官们目光躲闪,支支吾吾,傅方绪等几个老臣跪了下来,连连顿首,嚎啕大哭,却也并无他话。 “放肆!”元延帝终于反应过来,他双目尽赤,“你们这群乱臣贼子,胆敢逼宫谋反,实在罪该万死!是谁?谁指使你们的,是五郎?是五郎对不对!” 他咬牙切齿,面目几乎扭曲:“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他曾发下重誓,永不与朕为敌、永不与朕兵刃相见,他都忘了吗?背信弃义,畜生!他就不怕应了誓,遭万箭……” “陛下!”李光达大步踏前,厉声打断了元延帝未尽之言,“淮王并未与陛下为敌,今日局势,但凭陛下自行决断,陛下若愿以身殉国,臣等当一并追随,不负圣恩。” 庄敬躬身俯首,语气恭顺而冷静:“臣无能,无力辖治玄甲军,玄甲军自先帝始创,传于淮王,两代主帅皆有军令,只可战、不可退,兵士不肯听臣调度,彼等愿效郭氏父子,与叛军决生死,臣不可负袍泽,只能同往,今与陛下辞别,请陛下珍重。” “庄敬!庄敬!”元延帝踉跄着上前两步,声音呕哑,“你要带兵离开朕,那朕怎么办?谁能来护卫朕的安危?你们、你们都要抛弃朕吗?你莫忘了,朕是天子、朕才是天子!” 李颜凶名昭著,言明定要屠尽皇族宗亲并文武百官,潞州与徐州两路援军迟迟不至,今若庄敬率玄甲军去,余者无缚鸡之力,若待宰羔羊也,百死而无一生。 这一点,大臣们明白、元延帝也明白。 众大臣皆跪,触首于地,长拜不起:“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重,禅位于淮王,成就一代贤君之名。” 王帐外,士兵亦跪,甲胄铿锵作响,巨大的声音惊起了夜间的飞鸟:“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重,禅位于淮王,成就一代贤君之名。” 第129章 “不!不!绝不可能!”元延帝握紧双拳,声嘶力竭,宛若癫狂,再无半点平日温雅之态。 “圣上。”冯太后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安王退后了一步,保持了应有的恭敬:“太后娘娘。” 宫人挑开门帘,双胞胎的陈王和汝宁公主一左一右地扶着冯太后走了进来。 这些日子的颠簸让冯太后显得十分憔悴,精致的妆容也掩饰不住她眉间深刻的皱纹,她已经老了,走起路来都显得有些巍巍颤颤的,慢慢地挪到元延帝的面前,定定地看着这个儿子,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元延帝喘着粗气,有些怔忡:“太后、太后……你和他们也一样吗?” 冯太后的眼中落下泪来:“圣上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大家伙一起去死吗?哀家这个岁月,活也活够了,去就去罢,没甚要紧的,但是孩子们呢……” 她指了指陈王和汝宁公主:“他们两个还这么小,乱军之下,焉有活路?还有元嘉,可怜皇后才去,圣上竟连她唯一的骨血都不能保全,于心何忍?” 元延帝呆滞了半饷,突然惨笑起来,他几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翻来覆去不断重复:“原来这样,太后,连你也要抛弃朕吗?连你也要抛弃朕吗?连你也……” “圣上叫五郎来吧。”冯太后抬袖掩面,不忍看见元延帝的情形,“无论如何,以五郎对圣上的情分,他会善待圣上、善待这些孩子,祖宗的江山社稷得以保全,来日,我也有脸去泉下见你父皇,你何必……” “不、不、不!”元延帝厉声喝止,抓起手边的砚台,砸了出去,“闭嘴!你们都给朕闭嘴!” “父皇!”陈王冲上前去,挡在冯太后身前,那砚台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他闷哼了一声,仰面倒下,满脸都是血。 汝宁公主惊恐地哭了起来。 元延帝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着,发了疯般地咆哮:“朕是皇帝,朕宁可死,朕要你们陪朕一起死!朕绝不会叫他得逞!绝不会!朕要和你们一起去死!都去死!” 他高高地举起双手,凭空挥舞着、抓挠着,想是想要掐住什么,恶狠狠的。烛光倏然动荡起来,摇来摆去,他的影子映在地上,拉得长长的,像一截扭动的蛇或者是虫子,在火光中挣扎。 大臣们沉默地望着元延帝,连冯太后也不敢出声,王帐里,元延帝愤怒的嗥叫声和汝宁公主的无助的哭泣声混合在一起,显得怪诞而刺耳。 李光达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不耐地把脸别开了。 半晌之后,元延帝忽然又安静了下来,好似蜡烛断了头,琴弦断了线,嘎然而止,连半点余音也无,他的嘴巴张了张,又阖上了,像是累了一般,倒退两步,跌坐在榻上,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群。 大臣们还跪在地上,似乎一切如旧,他们还是臣服于他。 但没有人说话,这些大臣甚至已经不愿意再花力气来说服他,仿佛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无 论他说“是”还是“否”,完全没有区别。 夜渐渐深了,深到看不见底。 过了很久、很久,元延帝再次开口,他已经疲倦了,连声音都是木然的:“好了,你们去把五郎叫来吧,朕……要见他。” 王帐里能听到明显“呼”的吐气声,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放松了下来,什么话也不用说,他们很快出去了,连陈王也被人抱出去了,地上留下一滩墨汁和血迹混合的痕迹,在慢慢干涸。 …… 元延帝独自一人,佝偻着身体,颓废地、沉默地坐在王帐内。 周遭一片死寂,熏炉里的香已经凉却,空留残屑,庭燎中的蜡烛燃烧着,发出一点“噼啪”的声响,烛火摇曳起来,帘幛上的山河水纹又在晃动,如同这飘摇的现世。 元延帝没有经历过这般情形,他生于皇族、长于深宫,天生高贵不凡,这些离乱与纷争从来到不了他的面前,而到了眼下这般光景,他才突然记起,章武帝临终前,曾经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德薄而位尊,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五郎害汝犹不自知,大谬也。” 大谬也。 他惨然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颤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铿锵的铁甲声又起,伴着沉重的马蹄,地面震动起来,战马呼气的声音都显得那么凶狠,好似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怪兽一般。 马蹄声在王帐前停了下来,然后是迅速而整齐的脚步声,把王帐重重地包围了起来。 元延帝迟缓地抬起头来。 赵上钧走了进来,他出家多年,来见元延帝的时候,常是一身道袍,清净疏离,有离世出尘之意,眼下亦如此。 这有时候会让元延帝忽略了,他的这个弟弟,其实骨子里如同他们的父亲一般,铁血铁腕、无心无情。 元延帝抬起脸,点了点头,神情黯淡:“五郎来了,坐吧。” 赵氏子弟素来容貌出众,元延帝年近四旬,原有白鹤之态、翠柏之姿,是个雍容而华贵的美男子,而此刻,烛光照着他,脸色枯败,头发斑白,眼角皱纹深陷,不过须臾,他仿佛老了几十岁,垂垂暮年,行将就木。 赵上钧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也没有坐下,而是一丝不苟地给元延帝行了臣子之礼:“见过陛下。” 元延帝呆滞良久,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你的伤,好了吗?” “有劳陛下挂念,臣已大好了。”赵上钧的语气淡淡的。 元延帝怔怔地看着赵上钧,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五郎,你一定要逼朕至于此吗?” “臣何尝逼迫陛下呢?”赵上钧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元延帝,他的目光平静得近乎残酷,“其实臣可以袖手旁观,待到李颜把陛下和一众皇子全部杀了,臣一样可以顺理成章登上帝王位,对臣来说,只是早几天或者晚几天的事情,无甚分别,如今臣还愿意为陛下善后,陛下应该感激臣才是。” 元延帝嘴唇颤抖,绝望地抱头:“五郎,你不能这样对待大兄,不能这样!” “那么,陛下以为,臣该如何呢?”赵上钧好似很轻地笑了一下,“臣曾告诫陛下,李颜狼子野心,必招祸患,陛下却不相信臣,依旧予他种种权势,令他与臣制衡,以至养虎为患,臣又能如何?”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慢慢地俯下身,语气甚至是温和的,“反观臣呢?臣为陛下出生入死,肝胆涂地,陛下却三番几次欲置臣于死地,臣出征北庭,陛下叫人给突厥送去破甲弩,还命李颜阻拦援军,陛下,你知道吗,那一次,臣真的差一点儿就死了。所以,陛下觉得,臣该如何才好?” “你在怨恨朕吗?”元延帝陡然激动起来,他一把抓住了赵上钧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用力到指节都喀喀作响,“你发过誓,永不与大兄为敌,永不与大兄兵戈相见,你……” “臣做到了。”赵上钧打断了元延帝的话,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不容任何人置疑,“陛下养了臣那么多年,应该知道臣的心性和手段,如今陛下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和臣说话,这天底下再没有比臣更能守信的人了。” “五郎……”元延帝情不自禁落下泪来,他站起身来,踉跄地向前一步,赵上钧的身量比他高了许多,这个角度,他只能抬起脸来看着赵上钧,那是一种近乎哀求的姿态,“当年在广德殿、在安仁殿……大兄都救过你的命,如果没有大兄,你早就死了,五郎,你还记不记得?你就当再还大兄一次情,可不可以?五郎,这是你欠大兄的。” “大兄说错了,我对大兄已经了无亏欠。”赵元嘉不再自称“臣”,他的神情似悲悯、又似轻蔑,他直直地望着元延帝,“我一直都知道,安仁殿中,在我酒里下毒的人是大兄,不是母后,而大兄不知道的是,酒已经叫人调换了,我根本没有中毒,殿外也早就伏下重兵,其实,那时候我随时可以……杀了大兄。” 元延帝的瞳孔骤然缩紧,整个人都僵硬住了,他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形成一个滑稽的面具,他一点一点松开了赵上钧的手、一点一点地开始后退。 “所以,五郎对大兄不够好吗?大兄还要五郎如何呢?”赵上钧慢慢地、这样问道。 …… 章武三十年,冬,小雪。 夜幕如同一只巨大的手,从虚空伸下,把整座宫城牢牢地握在掌中,密不透风,看不见天光,朱瓦琼台都隐没成黑黢黢的影子,躲在暗处,悄无声息,只有零星几座宫殿还点着灯,虚弱地摇曳,将熄未熄,明灭不定。 雪落在脸上,不很大,冷得彻骨。 高宫正挑着一盏羊角风灯在前面引路,灯火如豆,照不清前方,赵上钧在黑夜中无声地行走,庄敬和孙澄一左一右跟在他的身后,沿路有巡防的金吾卫士兵,远远地看见淮王,恭敬地躬身,又避开了。 “晋王用的是阴阳壶,酒里下了软骨散,幸而我发现及时,把酒调换了。”高宫正目不斜视,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另有郭元俭带人躲藏在安仁殿内,伺机发难,殿下还请多加小心。” 第130章 孙澄冷笑了一声:“何必费这手脚,我们的人马已经安排好了,只待殿下一声令下,能为您踏平安仁殿。” 赵上钧脚步不停,略一回首,看了孙澄一眼,他的眼眸沾着雪。 夜里的风吹过来,冷得孙澄打了个激灵,他马上把嘴闭紧了。 安仁殿就在前面,零星的雪落下,周遭一片漆黑,独它灯火通明,在夜里等待着不知情的飞蛾扑将过去。 从游廊外隐约传来三声鸟鸣,尖利而短促,密簇的刀光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又隐没下去。庄敬和孙澄对视了一眼,相□□了点头。 赵上钧停住了脚步,他望着安仁殿,在那里站了一小会儿。 “殿下。”庄敬提醒了一声。 “听我掷杯为令,你们就进来。”赵上钧终于开口,一字一句,“……给我杀了晋王。” 庄敬和孙澄一起俯首,而后退下。 赵上钧拾步上了台阶,里面的宫人为他挑起了门帘:“淮王殿下来了。” 十二叠围屏后锦幛低垂,殿内的火盆里燃着兽金锭,梨木锻成炭,与沉香同炉,温暖而馥郁的香气弥漫在雕梁画栋间,似春还在。 冯皇后和晋王赵上宣一起坐在那里,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有些苍白。 看见赵上钧进来,赵上宣几步迎上前,拉住了赵上钧的手:“五郎来了。” 赵上钧已非稚儿,不太习惯兄长这样亲昵的接触,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把手收了回来。 赵上宣并没有在意这个,他的面上带着忧心忡忡的神情:“父皇那边如今是什么情形,五郎可曾去看望?” “我刚从幽州回来,宫中的情形并不知晓。”赵上钧语气平平。 冯皇后站了起来,叹气道:“圣上前些日子病得很重。”她紧张地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含糊地道,“大约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本宫几次求见圣驾,却总被拒于永乐殿外,叫人摸不清虚实。” 她揣度着赵上钧的神色,试探地道:“本宫倒不怕什么,就是担心你们兄弟两个,圣上迟迟未立太子,这个节骨眼上,人心浮动,若是有什么变故,五郎,你可一定要护你大兄周全。” 赵上钧沉默了一下,简单地应了一个字:“是。” 冯皇后早年自身难保,生了赵上钧就弃之不管,待到后来局势稳定,她重登后位,想要和这个孩子亲近也亲近不起来了,心里既后悔又愧疚,如今见赵上钧对她冷淡,更是难受,勉强笑了一下,上前去,提起案几上的酒壶,亲手斟了一盏酒,捧给赵上钧。 “外头天冷,五郎星夜赶回长安,路上定是辛苦,喝口酒,驱驱寒气也好。” 碧玉壶,缠枝海棠燕雀纹,壶柄上镶嵌着两颗小小的红宝石,一盏清酒,酒泛琥珀光。 赵上钧垂下眼帘,神色不动:“我最近不太喝酒。” 冯皇后怔了一下,黯然后退一步:“你这孩子……和母后要这般生分吗?” “五郎并无此意,母后不要多思。”赵上宣接过冯皇后手里的酒盏,转手再次递到赵上钧面前,“来,五郎陪大兄喝一杯吧,大兄这会儿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需得喝杯酒压压惊。” 赵上钧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接过了那盏酒。 赵上宣自己亦斟了一盏,举杯和赵上钧碰了碰,仰首一饮而尽。 殿上明烛,照亮此间如白昼,侧旁象牙围屏,以钿螺镶嵌虎兽,呼啸于山林,烛光太盛,围屏后有模糊的影子闪动了一下,似画上虎兽抬首,张口欲噬人。 赵上钧低头,慢慢喝下了那杯酒。 赵上宣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硬生生地忍住了。 一盏酒饮尽。 赵上宣的眼中突然露出悲色,他仓促起身,朝赵上钧伸出手去:“五郎……” 赵上钧的手松开了,酒盏脱手掉下。 掷杯为令,杀了晋王。 第67章 夺位 他的目光望向兄长,就是这一眼、就是这一瞬间,他又迟疑了,往昔的情意轰然涌上来,把他的理智淹没,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俯身下去,险险地抓住了那个酒盏,没让它碰到地面。 他跌在地上,双膝跪倒,手里紧紧地握住酒盏,缓缓地抬起头,急促地喘息着,眼眸浮起血色。 赵上宣踉跄着扑过去,抱住了赵上钧,他抱得很用力,以至于发抖起来:“五郎、五郎……” 好似他只会叫这个名字,其他的,再也说不出口了。 “为什么?”赵上钧其实还是不太愿意相信的,他如同幼时一般,把头靠在兄长的胸前,他完全动不了,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把那个酒盏摔在地上,他喃喃地这么问道,“大兄不要五郎了?想杀了五郎吗?” “没有、不是、不是的。”赵上宣脱口而出,本能地反驳,他说完,又觉得这话是如此苍白无力,突然大恸,哭了起来,“五郎,不是这样的。” 冯皇后跌坐于榻,泪如雨下,眼前的两个都是她的儿子,但是她只能选一个,做母亲的心都要碎了。 天家无父子、何况兄弟乎?冯皇后得知章武帝立下了遗诏,赵上钧不在长安,她转而告诉赵上宣,本以为赵上宣会欢喜的,但没有想到,赵上宣也想要那个位置,为了这个,他要杀了亲手养大的弟弟。 冯皇后心疼赵上钧,不忍叫他临到末了受这般锥心之痛,她以袖掩面,痛哭着,哄骗他:“五郎,不要怪你大兄,大兄还是疼你的,好孩子,是母后不好,都是母后的错,是母后在酒里下毒,你要怪就怪母后。” “哗啦”一声响,象牙围屏被推倒,郭元俭带着数十士兵,手持兵刃,从后面出来,他几个健步冲到赵上宣面前,提起了手中的剑。 “不!”赵上宣好似惊慌失措,他把赵上钧抱得更紧了,疯狂摇头,“不、等等!” 郭元俭勉强收住身势,气得跺脚:“晋王怎如此优柔寡断,事到临头,何需犹豫,快快动手!” 赵上宣看了看怀里的弟弟,想起这孩子年幼时,生了病偎依在他怀中,也差不多是这个光景,他禁不住泪如雨下。 原本按郭元俭的意思,在酒中放入鹤顶红或者牵机引等剧毒,服之即死,不必再费手脚,但赵上宣终究不忍心让弟弟受那肠穿肚烂之苦,更何况,这孩子素有洁癖,届时脸色乌青、口吐血污、甚至于面目扭曲,他若到了泉下,也必然要生气的,故而赵上宣把药换成了软骨散。 如今赵上钧身体瘫软,毫无反抗之力,就这样,一剑穿心,了结就好。 赵上宣这么想着,一手扶着赵上钧,在赵上钧看不见的角度,缓缓地朝郭元俭伸出了手,艰难地道:“给我……” 郭元俭迅速将剑放到赵上宣的手里,沉声催促道:“殿下,快!” 赵上宣抓住了剑,身体发颤,双目通红,那剑似乎重逾千斤,他举了几次,也没能举起来。 “大兄……”赵上钧咬住牙关,手指蓄力,捏紧了酒盏。 烛火摇曳了一下,须臾明灭。 “不!”赵上宣突然大叫了一声,拼尽全力,将剑扔了出去,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下不了手,狠不下心,终究还是反悔了。 “晋王!”郭元俭大喝一声,脸色铁青。 赵上宣抱着弟弟,粗粗地喘着气,像是被困住的野兽,暴躁而无奈,但他还是很小心,拍着弟弟的后背,如同这孩子还小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抚慰他:“没事了,五郎,没事,别怕,有大兄在,大兄会保护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的眼泪滴在赵上钧的脖子后面,湿漉漉,还是温热的。 赵上钧恍惚想了起来,很多年前,那个下着大雨的春日,他病得迷迷糊糊的、快要死去,大兄抱着他,说过同样的话。 “有大兄在,大兄会保护你。” 宛如昨日、譬如今日。 赵上钧闭上了眼睛,如同从前一般,声音很轻、很轻,应了一声,“好”。 他的手指僵硬地屈张了一下,终于还是松开了,酒盏轻轻地滚落到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儿动静。 …… 王帐中的庭燎燃了彻夜,烛泪重重叠叠堆砌在枝脚下,慢慢地凝固、冷却,如同一团团死去的灰烬。 长夜将尽。 ”大兄要我让,我就让了,我自请出家修道,抛却唾手可得的皇位,大兄担心我反悔,我就立下重誓,永不与大兄为敌,永不与大兄兵刃相见,如此种种,应当足以偿清大兄昔年待我所有的恩义。”赵上钧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尘埃,轻描淡写地这么说道。 “可是,既然如此……”元延帝呆呆地坐在那里,茫然地道:“又为何会到了今日之局呢?要是……时间能够回头就好,回到从前,回到你小时候,我们兄弟两个还是那么要好,五郎,我把你从小养到大,其实我是真心疼爱你的,你信吗?” 第131章 “我信,所以这么多年了,我为大兄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心甘情愿的。”赵上钧在元延帝的面前半跪下来,这样,他才能够和兄长平视着,此情此景下,他并不愿意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去看待兄长 ,而是尽量心平气和地告诉兄长,“但是,人总是会变,大兄已经变了,而我……也变了。” “五郎!”元延帝已经知道赵上钧要说什么,他试图打断这个对话,“你不要说……” “我变得贪心了,想要的更多了。”赵上钧平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继续说道,“或许是我修行不够,做不到太上忘情,红尘种种,引诱我心神不宁,大兄是对的,权势才是这世间最好的东西,现在我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好了,大兄,到此为止,把这个位置还给我吧。” “五郎……”元延帝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他大约是想去碰触赵上钧的脸,如同很多年前那般,摸一摸这个孩子,不,这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的弟弟,强悍而威严,远甚于他这个帝王,此刻就在他的面前,将他逼到了最后一步绝路。 赵上钧将脸微微地侧转,避开了元延帝的手。 这是必然的。 元延帝的手僵在半空,顿了一下,迟缓地收了回来,落在膝盖上,干巴巴地搓了一下,他的神情反倒平静下来,甚至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如同枯死的、干瘪的树皮,毫无生气:“五郎,你长大了,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就这么小。”他又叹了一口气,“那时候,我想,可怜的五郎啊,父皇不要他,母后不要他,若是连我都不管他,他该怎么活下来呢?我尽心尽力地把他养大,我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甚于元嘉,为了这个,贞娘还和我怄气了很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是我的弟弟啊,他可只有我了。” 元延帝絮絮叨叨地说着,而赵上钧并没有回应,他只是安静地听着,事到如今,任何言语都已经没有意义。 烛火终于熄灭,吐出最后一缕烟,散在空气中,恍然如同将醒的梦。 “五郎,其实我是真心疼爱你的,你信吗?“元延帝目光中的悲伤被黑暗遮掩,并不为他人所见,他像是自语一般,再一次问出了同样的话。 “大兄,天,已经亮了。”赵上钧垂了眉眼,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的眉目清冷,看不出什么情绪,不知道从什么起他就是这样了,年幼时那个爱生气、爱矫情的五郎已经不复存在。 时光流逝,把人轻易抛弃,再也不会掉头。 元延帝有些呆滞地思量了半晌,才木然点了点头:“好,你先出去吧,叫安王叔进来。” 赵上钧深深地看了元延帝一眼,烛火不明,光影晦涩,元延帝的身影佝偻而模糊,缩在那里,与他记忆中的兄长已经截然不同。 他觉得自己多少应该有些感慨,但实际上,他心中生不出任何波澜,起身走出了王帐。 天方破晓,远山青,长天净,日将上,晨霭乱散,长陵坡起伏绵延,茂盛的草木窸窸窣窣地摇晃着,虫蚁鸟兽陆续从沉睡中醒来,开始骚动。 巨大的、白色的海东青飞掠而来,在云端发出清晨的第一声啼鸣,尖锐而嘹亮,它在王帐上方盘旋了两圈,俯冲下来,稳稳地落在赵上钧的肩膀上,展开双翅,左右顾盼,金睛中凶光毕露。 群臣集于王帐外,皆俯首不敢直视淮王。 安王听传,进了王帐,少顷出,复召尚书令、中书舍人、翰林供奉及内侍总管宋太监等人入内。 天色渐亮,日从山间起。 重甲的骑兵密密麻麻地将这里包围,一层又一层,不知道有多少人马,一眼望去,长陵坡上黑压压的一片,长戟如林,寒光闪动。 至辰时中,安王携尚书令、中书舍人及翰林供奉出,持圣旨,宣帝王诏。 群臣皆拜跪,唯淮王岿然不动如山。 “大德曰生,大宝曰位,大哉乾元,乃统万民。朕自承天命,焚膏继晷,履冰在念,弗稍怠也。而今岁英华不复,倦于政也,复值此山河艰危之际,为宗庙计,将逊于位,让于淮王上钧。夫上钧者,朕之幼弟,先帝素钟爱之,宏才神武,睿智夙彰,今使天命于归,以安社稷。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群臣跪而叩首,士兵下马,伏于地,齐齐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震山林,惊起鸟雀无数,扑簌簌地飞上天空。海东青倏然一声长啸,振翅扶摇而上,追逐飞鸟去。 未几,宋太监出,踉踉跄跄,跪倒在赵上钧的脚下,涕泪交加,泣不成声:“陛下、陛下,太上皇……山陵崩了。” 赵上钧瞳孔收缩,他霍然转身,疾行了两步,但在帐门之前又突兀地顿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沉寂的山岳,而他的表情依旧不变,冰冷而肃穆。 群臣相顾失色,旋即再拜,皆掩袖掩面,失声恸哭,极致哀痛。 而此时,太阳明晃晃地悬于天空,云散去,天地一片清朗。 —————————— “你在说什么?”赵元嘉面容扭曲,目眦欲裂,不断摇头:“一派胡言!孤不信,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说着这些话,情不自禁流下眼泪,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叫出来,“怎会如此?这不可能!” 幄帐内,东宫众人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陈虔跪在地上,不住叩首,声泪俱下:“圣、圣……不、是太上皇……禅位于淮王,后驾崩,如今淮王已承大统,受命于天,乃是新帝,殿下、殿下,这天变了啊!” 赵上钧踉跄着倒退两步,握紧了拳头,双目赤红,宛如滴血,咬牙切齿地道:“淮王、赵上钧……是他!是他害死了父皇,他谋权篡位,罔顾人伦,大逆不道!” 他突然大喊一声,冲过去,拔出了燕支剑,厉声叫道:“孤要去杀了他!” 傅棠梨大步赶上前去,避开剑锋,一把揪住赵元嘉的衣领,一记耳光重重地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幄帐中清晰地响起。 “二娘、你……”赵元嘉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他无法置信,几乎反应不过来。 傅棠梨面沉如水,一反手,两记耳光再次甩了过去,又是“啪啪”两声,干脆利落。 陈虔听得“嘶”了一下。 傅棠梨不是长安世家那种娇弱女郎,她的手劲很大,这几个耳光用尽了全力,打得赵元嘉眼冒金星,她甫一松开他的衣领,他不由自己地倒退了两步,差点跌倒,仓促间,燕支剑掉到地上,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这兵刃的金戈之声让赵元嘉骤然吓了一跳,僵硬住了。 “闹够了吗?”傅棠梨再度逼近一步,大声喝道,“你若想死,现在把剑拿起来,出去,走,找死去!” 赵元嘉呆滞下来,他带着脸上的手印子,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东宫众人跪在地上,面容惨白,皆带惊惧之色,幄帐中一片死寂,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有。 他的嘴巴张了两下,说不出话来,怔忡着,渐渐弯下了腰,身体像是发了寒、打摆子一般,抖个不停,最后跌坐在地上,慢慢抱住了头,痛哭失声:“父皇、父皇、父皇啊!” 傅棠梨的双手拢在袖中,腰身和颈项都挺得笔直,直到此刻,她依旧能够保持端庄而高贵的姿态,冷冷地看着赵元嘉。 “昨夜大臣们商议要事,殿下却只顾守在林承徽身边,不去过问情形,已属错谬,到如今,尘埃落定,大局已然如此,殿下又莽撞行事,出口无状,倘使外人闻,曰殿下悖妄,有谋逆之意,正好,今日带着东宫上下这么一大帮人,一起到泉下和父皇团聚去,岂不妙哉?” “你别说了、别说了。”此时此刻,赵元嘉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懦弱,他根本没有勇气正面去和赵上钧对峙,在那一瞬间的冲动过去后,他的心底只余下惶恐和无助之情,缩在这幄帐里,揪着自己的头发,发出悲痛的哀嚎,“孤无能,孤不孝,孤愧对父皇啊!” 傅棠梨环顾四周,冷静地吩咐道:“太上皇崩,太子至孝,伤心过度,偶作癔语,尔等切记,过耳即忘,须知,尔等皆太子旧属,若当今圣上降罪于太子,尔等亦不得免,知否?” 众人唯太子妃马首是瞻,忙不迭地点头,“喏喏”应声。 赵元嘉还在哭着,呜呜咽咽,好似要把这些日子来所有的悲痛与惊恐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毫无仪态。 傅棠梨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出门外,但她又不能,只得叹了一口气,命仆从上,强拖着赵元嘉起来,打了水给他净手,又命人脱太子冠帽,仓促间不曾备下斩衰丧服,只能取白衣以代。 “好,留着眼泪不要擦,对,头发也不要再梳理,就这样,甚好,你把素服换上,哭着,不要停,去,现在就去拜见圣上,向圣上请罪,请辞太子之位。”她冷静地道。 第132章 “不!”赵元嘉脱口否决,嘶声道,“孤是太子、太 子!孤怎么能……” 话说到一半,他自己先收住了口。 他是元延帝的太子,原本将成为下一代帝王,而如今,坐在帝王位置上的那个人,该如何对待他? 赵元嘉想起赵上钧的素日脾性和手段,不由打了个哆嗦。 而这时候,傅棠梨已经在问他了:“那你说,是太子之位要紧?还是命要紧?” 赵元嘉不甘又无奈,当此众人面,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顿觉难堪至极,又开始放声大哭。 傅棠梨咬着牙,忍了又忍,好不容易忍下来了,实在没法子,转而换了一副语气,耐着性子哄他:“听闻当今圣上乃是先帝所养育成长,手足情深,往日朝中多有称颂,如今先帝山陵崩,纵有不睦,也都烟消云散,圣上只会记得先帝的好处了,这是先帝给我们留下的后路。” 她指了指外头,声音愈发温和:“我虽不复记忆,但也听人提及,当今圣上杀伐果断,铁血铁腕,手中实实在在地握着重兵,你拿什么争?莫犯傻,听我一句劝,自己去辞了太子之位,将来安安分分的,圣上念得先帝的情,或许可以给你一世富贵清闲,又有什么不好?” 陈虔也在一旁点头,极力劝说:“太子妃所言甚是有理,太子素来温良恭俭,纯厚至性,本来嘛……这江山重负就不好承,劳心费神的,倒不如退一步,富贵清闲才是难得,快活似神仙一般,到时候,小人依旧陪着您,我们安心享乐去,不比从前差几分。” 东宫众人谁不惜命,纷纷出言附和,总之,太子妃从来睿智,她说的话,总是对的,太子一定要听从才是。 只有齐乘风脸色铁青,面带怒容,扭过头,大步走出了帐外。 赵元嘉被这一群人劝着,总算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下来,半晌,叹道:“也罢,就如二娘所言。” 当下,他收拾了一番心绪,含着泪,哭哭啼啼的,待要出去,才走两步,又停下,回头哀求道:“二娘,你陪孤一起去吧。” 傅棠梨微微皱眉。 赵元嘉目中流露出哀伤的神色:“如今,孤只有你了,你陪在孤的身边,孤这心里才能踏实,二娘,陪孤一起去吧。” 傅棠梨叹了一口气,卸下钗环,更换白衣,随赵元嘉一道出去。 外头艳阳高照。 眼下局势动荡,旧帝崩,新帝立,百废待兴,后有叛军步步逼近,各州府兵马动向不明,当此形势下,随圣驾出行的百官及家眷大多被禁于帐中,非圣命不得外出,除玄甲军的将领外,只有三省六部的重臣奉了帝命,在长陵坡营地中来回奔忙,各自行色匆匆,见旧太子及太子妃,皆神色尴尬,不过略一躬身,远远地就避开了,无人近前。 赵元嘉深恨这些人无情无义,但也无可奈何,这一路行来,心中愈发忐忑,将近玄甲军主帅大帐时,恰见赵上钧出来。 赵上钧已经脱去了道袍,他并没有穿上帝王的冕服,亦是一身素衣,以麻束发,但他形体高硕,气度威严,左右有几个大臣弓着腰,边走边和他禀告着什么,身后有铁甲武士持长戟随侍,仪仗森严,他行走其中,龙骧虎步,俨然有山岳巍峨之势,令人不能逼视。 赵元嘉尚未靠近,已有铁甲武士过来,一左一右架起长戟,拦住了他的去路:“圣驾出行,闲人止步。” 曾几何时,太子已经变成了旁人口中的“闲人”。 赵元嘉心头滴血,面上却不敢露出异色,反而忍气吞声,拱手道:“臣赵元嘉,求见圣上,烦代为通禀。” 两个武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过去,向皇帝禀告此事。 距离有些远,傅棠梨跟在赵元嘉的身后,隔着众多士兵和大臣,她看见赵上钧转过脸来,他的个头很高,目光越过人群,望向这边。 乱风起,黑色的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夏日骄阳似火,悬于九重天上,过于耀眼,傅棠梨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那一瞬间,锐利的煞气扑面而来,几乎刺破肌肤,令她怵然。 风吹得发鬓都乱了,她低下了头。 武士回来,依旧冷漠,硬邦邦地重复了一遍:“圣驾出行,闲人止步。” 新帝拒绝接见旧太子。 赵元嘉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浑身发抖,绝望地转过来,对着傅棠梨发问:“二娘,这该如何是好。” 傅棠梨没有回答。分明近在咫尺,而赵上钧却连她的面都不愿见上一见,这该如何是好呢?她也无从知晓。 他如今身份不同了,或许对他而言,她不过是罪臣之妻,不配与他说话。她思及此处,顿时觉得心里翻江倒海一阵难堪,脸上火辣辣的,没有再多看赵元嘉一眼,转过身,沉默地往回走。 “二娘、二娘。”赵元嘉慌慌张张地追上来,缀在傅棠梨的身后,他太过于紧张了,并没有留意到傅棠梨的神色,而是搓着手,不停地念念叨叨,“这该如何是好,皇叔、不、不、是圣上,是不是觉得孤会对他不敬,才不肯见孤?怎么办,这事儿若拖延下去,就怕旁人进了什么谗言,等不得孤请辞太子位,圣上就要治罪下来,这、这就来不及了。” 傅棠梨神色不动,仪态端方,步履沉稳,一句话也没有说,嘴唇抿得紧紧的。 “二娘!”赵元嘉烦恼地抓了抓头发,“你倒是说句话呀。” 傅棠梨瞥了他一眼,懒得开口。 赵元嘉忍不住,拉住了傅棠梨的袖子:“这么着,孤去找傅老大人,请他帮忙拿个主意,他是天子近臣,深谙圣意,又是你祖父,必然能为孤分忧,二娘,你觉可好?” “不好。”傅棠梨被人扯着袖子,终于停下脚步,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赵元嘉,“圣上正猜忌你,你这会儿跑去和朝廷重臣私谈,在旁人眼中看来,你想做什么?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吗?” 赵元嘉慌忙摇头:“不、不,没有这个意思,孤只是……只是……” 他把傅棠梨的袖子抓得更紧了,放下他往昔尊贵高傲的架子,哀求道:“二娘,你是傅家的女儿,你回去向长辈请安,那是天经地义的,旁人说不得,若不然,你替孤去傅老大人那里,和他商议一番,求他指点迷津,或者求他去圣上面前替孤代为转圜,说不准还能换来一线生机,二娘、二娘,如今孤能靠得上的人只有你了,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傅棠梨定定地看着赵元嘉好一会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她顶着东宫太子妃的头衔,至少在外人看来,她与太子休戚与共,脱不开干系,这一夜之间,风云乍变,委实令人措手不及,现如今,她自己心里也没个底,赵元嘉说得不无道理,傅方绪是朝中老臣,必有深谋远虑之处,或可讨教。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叮嘱道:“也好,我许久未见家人,这会儿便去问候祖父,你先回去吧,待在行帐里,哪儿也别去,话也不要乱说,记得安分最要紧。” 赵元嘉如释重负,啰啰嗦嗦地又交代了许多,这才忐忑不安地走了。 傅棠梨向旁边巡防的卫兵问了方向,朝傅家的行帐走去。 大臣们的行帐位于长陵坡的西北面,密匝匝的一片,前两日,军队哗变,危机四伏,前路不明,那时候,别管官阶几品、人口几何,大家伙都差不太多,恨不得全部挤在一起,只求别落单。自今日,赵上钧上位,玄甲军将长陵坡严密地看管了起来,巡防的卫兵谨然成阵,叫人安心了不少。 前排的一顶行帐,外观普普通通,上头用草书写了个“傅”字,以示傅府之意。 如今既无门面,也无仆从相迎,傅棠梨走过去,拱着手,站在帐外,咳了一声,客客气气地问道:“祖父,您老人家在吗,我来探望您了。” “且住!”里面传来老人严厉的喝止声,“太子妃莫要入内。” 傅棠梨一惊,知道此行不妙,一颗心沉了下去。 很快,门帘子挑开,傅之贺匆匆走了出来,朝傅棠梨摆了摆手:“老爷子不舒服,不见客,雀娘,有事情回头再说,你快快离去,这里……不太方便。” 不见客?原来她是客。 傅之贺的话说到这里,傅棠梨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了傅家的意思,这是要明哲保身,与她、与东宫割席了。 傅棠梨也考虑过,或许傅家不愿插手皇权纷争,对她虚应故事,但她却不曾料想,傅方绪竟能如此绝情,竟连”家门“都不让她踏入半步。 她的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说不出来,在这盛夏之日,只觉得寒气从脚底冒上来,浑身发凉。 或许是见她迟迟不走,傅之贺也有些急了,低声道:“好孩子,你快走吧,莫叫人瞧见,如今我们家是自身难保,你莫要再带累我们了。” 对于这个父亲,傅棠梨失忆之后只见过一 次,彼时她才回东宫,太子命人将傅之贺和继母杨氏夫人接到宫里和她见面,父母是极殷勤的,殷勤到令她觉得乏味,当日不过略说了一会儿话,便散了。 第133章 及至今日再见面,竟然露出如此截然不同的另一幅嘴脸,真真叫傅棠梨叹为观止。她忍不住开口:“父亲,我是傅家的女儿,祖父亦与太子交往甚密,我若遭殃,难道傅家能落到好处吗?一条绳儿上的蚂蚱,还跑哪去?” 傅方绪在帐内听得傅棠梨这一番话,愈发懊恼,他浸淫<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多年,这辈子就没做过亏本生意,谁能想到呢,最大的一宗居然失了手,眼看着炙手可热的东宫太子,转眼间成了丧家之犬,害他一番宏图壮志都落了场空,气得肝都裂了,此刻见傅棠梨上门来,正好迁怒于她,在帐中提起嗓门,高声训斥。 “我傅家小门小户,当不起太子妃提携,你往日仗着东宫威势,在老夫面前不尊不敬,老夫早就看透你这无良女子,闲话少说,快快去休,自此后,傅家与你毫无瓜葛,莫做纠缠。” 老头子的这番话,声音大了些儿,惹得旁边行帐中的几个官员并家眷都探出脑袋来瞧个热闹,见得是太子妃站在那儿,不消多说,都恍然大悟,知道傅老头儿一贯习性如此,不免唏嘘,在各自门口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烈日当空,傅棠梨头晕目眩,浑身的血液一阵阵往上冲,脸皮涨得快要涌出血来,但在这种情形下,她反而站得笔直,高高地抬起下颌,微笑了一下:“是,我知道了,祖父担忧是自然的,前头有人撺掇圣驾出逃,弃国都与宗庙于不顾,实乃天下罪人,那是谁呢?一个是林尚书,全家人如今都躺在北面山坡上喂秃鹫呢,还有一个,哦,好像就是祖父您呢。” 她叹了一口气,诚恳地道:“无妨,反正我们一家人,骨肉至亲,要死呢,死在一块儿,亲亲热热的,谁也不嫌弃谁。” 旁边几家官眷听她奚落得实在妙,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 傅家帐子里传来惊呼:“父亲、父亲,您怎么了?老三、老三,你快来,老爷子晕过去了。” 傅之贺气得直跺脚,指着傅棠梨,怒道:“嗐,你满口混说什么!不孝女,你要气死祖父才甘心吗?” 他骂完,急急跑回去了。 傅棠梨心满意足,又意兴阑珊,矜持地扫了四周一眼,转身离去。 巡防的士兵听得这边吵闹,赶了过来,得知这番情景,也有些哭笑不得的,对着左右喝斥了几句,那些看热闹的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周围安静下来。 傅棠梨走了一段路,拐过一片行帐,却听见后头有人唤她:“雀娘、雀娘。” 她顿足,回头望去。 一个中年妇人拖着胖乎乎的身体,急匆匆地追过来。 傅棠梨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认不出这妇人是谁,客气地招呼了一声:“敢问夫人是?” 那妇人驱步到近前,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听得傅棠梨这样问,又露出心疼的神色:“你这孩子,果然是什么都忘了,我是你大伯母啊。” 傅家的大伯母,严氏,听闻自己与她平素并无交情,此时却不知严氏过来为何。傅棠梨心中思忖着,面上不动声色,只一颔首:“祖父叫我与傅家莫作纠缠,大伯母还是请回吧,免得带累您。” 严氏眼眶红了,她伸出手,可能想要摸一摸傅棠梨,又觉得不妥,缩了回来,搓了搓手,叹息道:“场面话我不多说,雀娘,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这会儿也无能为力,应承不下什么,但是,你须记得,我是你大伯母,我们家若能逃过这一场劫数,来日,你来投靠我,我把你当自己女儿养,你不用担心没有退路。” 傅棠梨这会儿扎扎实实地怔住了。 严氏拍了一下手,含着泪,自己又笑了起来:“你母亲,哦,说的不是现在这个,是你亲生母亲,韩家的阿雅,她在的时候对我很好,大把大把银子撒着,没把我当外人看,这份情意我是记得的,原先你得势,我不去攀附,但如今你有了难处,他们没良心,我却不能不管。” 傅棠梨的喉咙口有些发酸,她点了点头,慢慢地道:“好,大伯母,我知道了,多谢您,我心里实在……非常感激。” 只因巡防的士兵又往这边来了,严氏不好多说,略嘱咐了两句,又赶紧回去了。 傅棠梨感慨万千,在那里站立了片刻,想了想,转了个方向,往长陵坡南面走去。 长陵坡西北面地势平缓,毫无遮挡,适宜驻营,东南面却是草木旺盛,岩石嶙峋,大树耸立在丘陵间,间或投下一大块参差的影子,翻过南角那个山坡,就是渭州兵马的驻扎地。 她下了缓坡,才走几步路,突然从树后转出一个人,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低着头,看也不看一眼,使劲把胳膊往回抽:“放手。” 第68章 新帝偷会旧太子妃 “你要去哪里?”赵上钧的手掌如同铁箍一般,强硬有力,但他的声音却是温柔的。 巡防的士兵早已经退避三舍,左右寂无人声,丛林中偶有虫鸣。 “我去找我韩家的大表兄,如今谁也指望不上,我且去求他,看他能不能保我一命。”傅棠梨一板一眼地回道。 赵上钧伸手一拉,一把将傅棠梨按在树干上,靠过来,压制着她,声音充满了危险的意味:“你何必故意和我赌气,韩子琛,他算什么呢,你怎么能去求他?“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轻轻的,像是在诱哄她,”梨花,你要来找我才对,你不需求任何人,我对你,唯命是从。” 傅棠梨终于愤怒了,涨红了脸,推搡他:“我找你,你却不见我,说什么唯命是从,岂非笑话?我知道的,如今你宸极居尊,我有什么……” 后面的话被堵住了。 他的嘴唇覆盖下来,不容分说,气势汹汹地吻住她,辗转反侧,交错缠绕,夏天的空气,炙热而潮湿,草木在阳光下疯狂滋长,雄性的兽类在草木中蹭来蹭去,散发出的味道,带着一点点难以言说的腥膻。 夏日轻裳单薄,粗糙的树皮在背后摩擦着,生出了一点难耐的疼痛,那个男人身体滚烫,热气蒸腾,叫人浑身都湿透了,挣不脱、躲不开,傅棠梨无法忍受,挣扎起来,使劲踢他。 他的腿也并了过来,灼热难耐的夏季,丛林中的草木倏然勃发,凶险而强硬。 傅棠梨吓得整个人都僵硬住了,汗珠顺着鼻尖滴下来,痒得要命。 良久,他才松了口,幸而,这只是一个亲吻而已。他显然是不满足的,嘴唇贴着她的脸颊,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肌肤上,白梅花被热得融化了,乌木的香气苦涩而隐秘。 “方才不想见你,是因为我不想见‘太子妃’,梨花,你明白吗,从今日起,我不能容忍你和赵元嘉一起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能容忍你和他在我面前做出夫妻模样。”他用牙齿咬住了她的耳垂,这样的耳语,好似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我怕我会忍不住,当场杀了他,把他的头拧下来。” 傅棠梨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言语,还是因为耳垂上传来的那种、被啃咬厮磨的触感,叫她后背发颤,站立不稳。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至少现在,我还不想杀他。”他像是难以忍耐一般,重重地哼了一下。 傅棠梨脸上烧得更厉害,脑袋冒着热气,她觉得自己快要熟透了,又不知道该如何应付面前这个男人,只能慌乱地扭过脸,不去看他,敷衍道:“行了,总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和你纠缠这些个事儿,你放开,我要走了。” 赵上钧放开了傅棠梨,但他却解开腰带,开始脱衣。 傅棠梨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你、你做什么?” 他的动作是极快的,还 未等傅棠梨转身逃走,他已经将那件外袍朝她当头罩了下来,把她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男人的身形高挑而健硕,他的外袍又宽又大,傅棠梨只觉得眼前一黑,连着脑袋一起被遮住了。 “啊!” 傅棠梨才刚惊叫了半声,倏然一阵天旋地转,被赵上钧提了起来,他的力气那么强悍,就像抓住一只小鸡仔或者小麻雀,轻而易举地捏住,一把将她扛在肩膀上。 “玄衍!”傅棠梨恼火地叫了起来,她的双手都被袍子捆缚着,无法动弹,只能用脚尖去踢他,“你做什么?成什么体统?快放我下来!” 赵上钧不为所动,大步向前,冷静地提醒了一句:“旁人会听出你的声音。” 傅棠梨马上闭嘴了,咬紧牙关,恨恨地踹他。 但对赵上钧来说,只当她蹭来蹭去撒娇罢了,不痛不痒。 这一路上有众多士兵,见皇帝至,俯首避开:“陛下。” 或有大臣路过,也忙不迭地退让道旁:“陛下。” 至于皇帝陛下肩膀上扛的那一坨,根本没有人敢抬眼细看。 傅棠梨听着这些声音,吓得心跳都快停了,恨不得缩成一团,趴在赵上钧的肩头,一动不敢动。 过不多时,傅棠梨又被放了下来,落到柔软的地毯上,她手忙脚乱地扯着那件男人的外袍,太大了,一大团,扯了半天才露出一个脑袋,而赵上钧已经走开,“刷”的一声,拉过一扇屏风遮住她,厉声吩咐左右:“来人,传赵元嘉,传从三品以上官员,统统过来。” 第134章 皇帝的声音威严而森冷,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左右不敢怠慢,飞似也地去传唤众臣下。 傅棠梨看了看周围,这是一处营帐,比东宫的太子幄帐还要宽敞,以品阶论,不是王帐,就是玄甲军的主帅大帐。帐子中间被赵上钧拉了一道十二折的羊皮山水屏风,将空间分隔为前后两端,各自可闻其声,不见其影。 这会儿前头陆陆续续地有人进来,不好出去了。她有些心烦起来,慢慢地把袍子拉开,揉吧揉吧揉成一团,抱在怀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袍子上还带着男人的体温。天太热了,这是一个令人烦躁的季节。 很快,大臣们都来了,乌泱泱的一片,把幄帐挤得几乎没处落脚,品阶低一些的官员,只能排到幄帐之外,躬身以待。 太子赵元嘉也来了。 是的,至少赵元嘉现在还是太子,正因如此,他十分不安。先前求见被拒,眼下突然又被传唤,这其中必有变故,他却无计可施,此时到了帐中,偷偷地看了一眼上面。 高高的屏风竖在正中,水墨描绘日月长空、山河万里,黑白分明,一片肃杀。屏风前一把交椅,虎皮铺垫,虎头狰狞,赵上钧居于其上,大马金刀坐着,面无表情地俯视众臣。 赵元嘉正心惊间,听见赵上钧叫了一声。 “太子。” 赵元嘉吓得一激灵,急急出列,跪伏于地:“臣在。” 赵上钧的面色淡淡的,喜怒不辨:“大兄驾崩,太子缘何面无悲色?” 父皇驾崩,赵元嘉自然是伤心的,已经大哭了一场,但转眼面临杀身之祸,无暇他顾,已经把这份悲哀给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脸上泪痕已干、戚容不复,骤然听赵上钧问他,一下子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 赵上钧勃然大怒:“大兄立汝为储君,素来爱护备至,今大兄既去,汝不悲不啼,无心无肺,怎堪为人子!” 帝王之怒,如惊涛肆卷,击碎礁岩,溅起狂风雪浪,众大臣站立不稳,“噗通噗通”地都跪下了。 赵元嘉本来还想分辨两句,但一见赵上钧发怒,那种骇人的气势已经把他压垮,他完全无法张口,只能流着泪,不停磕头。 赵上钧指着赵元嘉,对左右喝道:“带太子去先帝灵前,叫他哭,若哭不出来,就抽他鞭子,未得朕令,不得停!” 立即有卫兵上前,架起赵元嘉,拖了出去。 赵元嘉惊恐而凄惨的哭声传了很远,一会儿才散。 大臣们明白皇帝这是借题发挥,先发落了一个旧太子,不知下一个要轮到谁,各自心惊胆战,不敢抬头。 果然,赵上钧又叫:“傅大人。” 在场的傅大人有两位,一位是尚书令傅方绪,一位是国子监祭酒傅之贺,皇帝叫的,自然是老的那个。 傅方绪巍巍颤颤地站出来:“老臣在。” “老臣?”赵上钧脸色淡淡的,但他的目光是冰冷的,叫人发寒,“傅大人果然是老了,倚老卖老,昏聩无能,在朝政之上毫无建树,却懂得挑唆先帝弃都而逃,贪生怕死的苟且之辈,你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 傅方绪无言以辨,他在元延帝面前犹可说上两句,但对于赵上钧,只有胆寒而已,跪下来,伏地不起,不停发抖。 赵上钧看着傅方绪,如视虫豸,冷冷发话:“免傅方绪尚书令之职,贬为庶民,杖十。” 这么大把年纪的,杖十,岂非要当场毙命,众大臣抖了抖,一时不敢吱声,只帐外一人,情不自禁地“啊”了一下。 赵上钧高坐帐上,神情生冷:“放肆,何人喧哗?” 卫兵马上出去,将一个官员拎到圣驾前。 那官员匍匐两步,不敢抬头,抖得像筛糠似的。左右已有人向皇帝禀告:“此开国县侯、国子监祭酒傅之贺,乃傅方绪之子。” 这个县侯的头衔,还是傅棠梨出嫁前,太子做事不地道,元延帝为了安抚傅家而临时封赏的,如今听来,格外讽刺。 赵上钧多年执掌重兵,铁血杀伐,本有酷烈之名,今日不知何故,尤其暴戾,此际“嗤”了一声:“于国无用、于民无益,何当县侯,简直荒唐,又是一个欺上瞒下之辈,免其爵、免其职,杖十。” 傅之贺又“啊”了一声,瘫倒在地,两眼翻白。 大臣们这下明白了,其他都是借口,皇帝这是要和太子一派做个清算,才把太子妃的娘家一并牵扯进去,可怜,这下谁也救不了傅家。 很快有卫兵过来,将傅氏父子的官帽及官袍一并剥下,就要拉下去杖责。 安王和傅方绪毕竟多年同朝为官,心生怜悯,上前求情:“陛下,傅方绪年已老迈,恐怕受不得杖责之刑,陛下方登基,正宜彰仁德 、祈天运,莫使血溅御前,污陛下之眼。” 赵上钧以铁腕行事,素无禁忌,什么仁德、天运之说,一概没有放在眼中,但下面的两个毕竟还是傅棠梨的血亲,他们方才既对傅棠梨不敬,小施惩戒即可,若当场打死了,恐怕回头也不好交代,听安王出声,正合心意,当下略一思量,用手指敲了敲交椅的扶手。 偏偏这时候傅之贺自以为聪明,哆哆嗦嗦地开口讨饶:“陛、陛下容禀,臣那不孝女自嫁入东宫后,与家中素无往来,臣等早已与她恩断义绝,毫无瓜葛,傅家满门对圣上忠心耿耿、绝无贰心,乞伏陛下明鉴。” 这话不说犹可,一说,赵上钧几乎气极而笑,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意,帐中的气氛骤然沉了下来,盛夏之炎,难挡寒气。 “什么东宫云云,不知所谓。既傅方绪不能受刑,便令其子代,并责二十杖,不用带下去,就在此处行刑,众卿观之,引以为戒,日后当忠勤务事,勿行左道。” 傅之贺如遭霹雳,惊恐不能自已:“不、不、陛下、陛下饶臣一命!臣知错了!陛下饶命、陛下!” 大臣们“刷”的一下,齐齐后退,免得遭受池鱼之殃。前面一小块空地,就余傅家父子二人。 皇帝陛下最不喜人呱噪,玄甲军的卫兵迅速将傅之贺的嘴用布团紧紧塞住,当即有人取来廷杖,按住了傅之贺,毫不留情地挥了下去。 “嘭”的一声响,傅之贺身体抽搐,像钓上岸的鲶鱼一般,抖了一抖,发出沉闷的、扭曲的声音,不可分辨,大臣们也跟着抖了一抖。 傅方绪软绵绵地瘫在地上,没有丝毫反应,也不知道是吓呆了、还是晕过去了。 “嘭”的又一声响,血水从廷杖上溅落。 行刑的士兵硬邦邦地报数:“一杖、二杖、三杖……” 赵上钧高坐上首,姿态威严,神情倨傲。 帐中无人敢出声,大臣们连呼吸都不敢大口。 然而,就在这时,屏风后头响起了异样的动静,有人用手指叩着支架,“笃笃笃”的,急促而凌乱,就像没头没脑的虫子在乱撞。 谁人如此放肆?大臣们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赵上钧目光一动,起身来,走到屏风后面。 傅棠梨在那里急得满头大汗,她又不敢出声,只能使劲朝他做手势。 赵上钧揣摩了一下:“不够?干脆打死。” 胡扯!傅棠梨疯狂摇头。 赵上钧挑眉:“够吗?” 够了!傅棠梨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赵上钧略一侧首,懒洋洋地吐出一个字:“止。” 卫兵闻声收手,傅之贺已经如同一团烂肉,躺在那里,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奄奄一息。 群臣骇极,面面相觑,不知屏风后是何方神圣,能轻易息帝王之怒。 但其实赵上钧并没有怒火,他看着傅棠梨,甚至要耐着性子,轻声问她:“还生气吗?” 傅棠梨这时候不能说话,嘴唇抿得紧紧的,下颌抬得高高的,瞥他一眼,就把脸扭开了。 看来还是生气的,她在旁人面前从来端庄稳重,唯有对着他,无端端生出许多娇纵之意。赵上钧笑了笑,抬起手,轻轻地把她被袍子弄乱的发鬓理到耳后,顺便揉了揉她的头顶,毛绒绒的,真是柔软又可爱。 他的声音低而温存:“嗯,我知晓了,你是在和我怄气,怪我先前不愿见你,好,这其实是我错了,我不该矫情,你本来就应光明正大地和我站在一处。”他没有任何迟疑,清晰地道:“我现在就昭告天下……” 他这么说着,抬起步子就要往外走。 这人,莫不是疯?傅棠梨大惊,赶紧去拉他,但那个男人的力度那么大、意志那么坚决,她不但没拉住,还被他带着前行了两步,眼看着就要出屏风后面走出。 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情急之下,来不及思索,一头扑到他怀里,踮起脚,捧住他的脸,果断地贴了上去。 这……大约算一个吻? 她开始只是马马虎虎地啄了一下,他遽然停住脚步,好似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哼,这让她觉得不太稳妥,手沿着他的耳朵往后滑,干脆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低下来,用牙齿啃咬他的嘴唇,不太轻、也不太重,那样的力道,恰如说不出口的抱怨,黏黏糊糊。 第135章 赵上钧显然很受不了这个,他反手揽住了傅棠梨,她最近真的瘦了,腰肢更细了,被他掐在手掌中,那么一截正正好,他完全地握住了她,热烈地回吻。 其他的,暂时不顾了。 大臣们在前头候了一会儿,先是时,只听见“不够”、“够”云云,稍后皇帝的声音低了下去,又闻得“我现在就昭告天下”之语,再后来,却没了声音。 不、也不是完全没了声音,有点奇怪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像是一只虫子爬出来,又被摁住了。 皇帝要昭告天下什么? 大臣们甚是惶恐,一个个拉长了耳朵、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盯着屏风那边,试图盯出个洞来。 只有庄敬能猜出这其中大概的情形,觉得似乎不妥,他一向是个忠心的属下,刻意大声地咳了两下,自作主张,叫大臣们统统退了出去,又命人把傅方绪和傅之贺父子两个一道拖了下去,还贴心地将左右侍从一并带走,门帘子掩好了。 傅棠梨憋了一口气,仔细听着外头的声音,终于听见众人全都走了,“嗯嗯”了两声,推了赵上钧一把,示意他放手。 赵上钧既然被她挑衅出火气来,此时哪里肯善罢甘休,他抱着她,猛地压下来,顺势滚倒。 素牛皮的簟子铺在地上,厚实而细腻,肌肤贴上去,有一种冰凉的感觉,让人的毛孔一下子缩了起来。 他掐住她的腰,按住她,俯视着她,目光似温柔又似狂乱:“梨花,我现在是皇帝,你看,所有人都要臣服于我,没有人可以再来阻碍我、阻碍我们,你是我的,当然,只能是我的,对不对?” 她太过熟悉他了,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她慌张起来,伸手打他,想要拦他:“别,这会儿,不能!” 那么点儿力气,哪里拦得住。 帐篷外有人,隐隐约约的,战马在嘶鸣,士兵在来回跑动,偶尔一声鹰隼的啼鸣,从遥远的长空传来,一切杂乱而喧闹。 她羞得发抖,缩得紧紧的,发出一点近似啜泣的声音:“外头那么多人,这光景,若是、若是……” 没有若是,他坚定而强硬,她无从抗拒,高高地仰起了头,她的脖颈如同一道弓,绷得笔直。 雪白的、细嫩的脖颈,如同风中的蒲草,瑟瑟发抖,她的眼角沁出了泪珠,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极致的羞怯、或者是极致的欢喜? 赵上钧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十指交错,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是不是?”他如同野兽一般喘着气,但却那么温柔地哄着她,“梨花,我不忌讳叫旁人知道,从现在开始,其实我们不用再避人耳目,我恨不得马上叫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他太过沉重,压得她喘不上来,胸口要裂开,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不……”她胡乱地摇头,完全控制不住,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这一年的夏季是如此燥热,他身体的温度烫得惊人,结实的肌理、以及热烈的气息,宛如海潮汹涌。她心跳狂乱,喘不上来,几近窒息。 牛皮簟子皱成一团,上面洇开大片暗色的痕迹,此时盛夏,天气是如此炎热,叫人汗水淋漓,怎么也流不尽似的,太热了,要疯掉。 …… 过了很久很久,太久了,以至于傅棠梨起身的时候,脚都站不稳,踉跄了一下,险些没跌倒,她面如丹霞,泪珠缀在睫 毛上,要滴不滴的,恨恨地咕哝了一声:“忒粗鲁。” 声音都是嘶哑的。 赵上钧扶住了她的腰肢,贴着她的耳鬓,轻声道:“就你逞强,不若躺着歇会儿,我给你揉揉,让你舒坦些。” 傅棠梨的心跳得又急又乱,她慌慌张张地推开赵上钧的手,转过身去,重又用男人的那件外袍把自己罩了起来,手脚这会儿还没恢复过来,软绵绵的,酸得很,忍不住又要埋怨他:“你别再闹我,我、我要回去了,这么许多人在外头,看着呢,倘若一个不留神,叫人发现我在这里,我还怎么见人?” 她匆匆举步,却又被赵上钧抓住了手臂。 “你回哪里去?”赵上钧喘息未定,语气温柔,但傅棠梨却听出了其中山雨欲来的架势。 不管回哪儿,总之不能留在赵上钧的帐中,若叫旁人不小心瞧见了,那算什么呢?但她犹豫了一下,本能地觉得,这个问题,还是不要回答为好,她低了眉眼,一滴儿泪珠恰好掉下来,看过去可怜极了。 赵上钧微笑起来,汹涌的火焰还在他的眼眸中燃烧,此时跃动着黑色的光泽,显得有些扭曲:“别去赵元嘉那儿,我已经说过了,再也不许你和他同在一处,若不然,我会当场杀了他!原先的时候,你一次又一次抛弃我,我无能,无话可说,但现在不行,谁也不能忤逆我。” 他把傅棠梨的身体扳过来,把她眼角的泪珠舔掉,轻轻的,说不出是哄她,还是在威胁她:“从今往后,你只能在我身边,别的任何男人,最好连看都不能看你一眼,梨花,你只能是我的,这毋庸置疑。” 傅棠梨咬着嘴唇,那上面还印着他啃咬过的痕迹,湿漉漉的,透出一点潮红,她赌气起来,恼道:“那你觉得我要如何?昭告天下,说太子一旦失势,我就迫不及待要弃了他,转投你的怀抱吗?” 她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下,又把目光转走了:“旁人会如何看待我?礼义廉耻、道德良心,这些就算统统不要了,我的脸面还是要的,你是至高无上的帝王,无所畏惧,但我不行,我担不起这个骂名,我也不想担。” 她总是这样,说起大道理来冠冕堂皇,屡屡拒他于千里之外,片刻前的缠绵的温度还是滚烫的,而她,已经拾起衣裳不认人了。 何其可恨。 好在赵上钧已经习惯了,对于她,他总是有着无限的耐心:“我自然考虑过,我已经将你我的出路谋划了个十全十美,只眼下战时,局势险峻,尚不容我施行,你等我一些时日。”他忽又笑了起来,声音有些沙哑,“其实我已经忍了够久,梨花,我早知道你矫情,顾及这个、顾及那个,唯独不顾及我,好吧,我为自己都打算好了,半点不用你操心。” 这些言语很见不得人,不能再谈论下去了,傅棠梨心惊胆战的,又一次推开他,把袍子拉低了一些,遮住自己的脸,含含糊糊地道:“就依你说的,日后再议,如今这光景,终究名不正言不顺的,我、我要走了。” 只说“要走”,不说“回去”二字。 赵上钧面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没有再拦住她。 傅棠梨拔腿就走,脚步还在打颤。 —————————— 先前一通闹腾的,这会儿,已经差不多到了晌午,烈日愈炽,宛如白昼之焰。 巨大的海东青从天空掠过,发出凶狠的鹰鸣声,远处,成群的战马不耐地刨动着蹄子,“呼哧呼哧”的响鼻声又闷又沉,将士们来回奔跑着,偶尔有兵器碰触在一起,铿锵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烽火欲燃的味道。 傅棠梨从玄甲军主帅大帐出来,守护在门前的士兵眼观鼻,鼻观心,当作没看到她,她还是觉得羞愧,用袍子把脸捂得紧紧的,就露出眼睛一条缝,特意绕到营帐后方,看看四下无人,赶紧低了头,飞快地走开。 她一口气走出了百十丈,这才停下,腰肢和腿脚都还泛着酸痛,由不得又在心里骂了赵上钧一句,喘了几下,把袍子从身上扯下,本待扔了,想了想,左右张望了一下,又犹犹豫豫地收住,理了一下,团巴团巴,依旧抱在怀里。 如今,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了,东宫那边,说实话,不想回去,虽则面子要紧,但对着赵元嘉那么一个蠢才,实在是晦气,可是,傅家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这么一想,心里头顿时一片茫然。 正举步不定之际,却见前方营帐旁走出一群宫人,为首的却是个熟人,高宫正。 傅棠梨心里一跳,做贼心虚,脸“刷”地一下红了。 但高宫正神态自若,她直直地迎上傅棠梨,俯身致意:“圣上有旨,命诸位王爷、王妃及公主等,前往殡宫吊唁先帝,太子妃请随我来。” 这不是明摆着从大帐那边一路跟着过来的吗? 傅棠梨心里直打鼓,面上不动声色,顺手把赵上钧的那件袍子交到高宫正手里,强做淡定:“高姑姑请带路。” 高宫正笑了一下,接过袍子,恭敬地捧在手中,往前领路。 元延帝驾崩于出逃路上,仓促之间,没有任何准备,连帝王梓宫都是当场从林中伐木、命随行的少府监和将作监官员带领士兵临时赶制,堪堪打造完成,这才将元延帝移了进去。 殡宫设于王帐,白幡高悬,只容皇族宗亲入内哭灵,王帐之外另设灵棚,命文武百官跪拜。 傅棠梨到的时候,恰好看见侍从抬着昏迷不醒的赵元嘉从殡宫出来,后头跟着王宪,板着一张脸,手里拎着一根黑黢黢的鞭子。 第136章 高宫正轻描淡写地对太子妃解释了一句:“先帝崩,太子哀伤过甚,啼哭不止,方才晕过去了。” 很显然,赵上钧那句“不许你和他同在一处”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也不知道赵元嘉是哭晕过去,还是被打晕过去了。 傅棠梨心里紧了一下,面上不敢露出端倪,保持着镇定的神色,走进殡宫。 诸王侯及王妃、诸公主及驸马等,都已经到了,换了孝服,正在元延帝灵前哀哀哭泣,安王站在一侧,以宗正寺卿及王叔的身份主持丧仪,见太子妃至,即叫太子妃过来立于最前方,这原是太子作为嫡长子的位置,此刻太子不在,太子妃持宗妇礼,暂代太子之责。 虽则太子妃姗姗来迟,但此时众人皆知太子处境,又闻太子妃祖父及父亲被免除官职,其父更是被当众杖责,旁观者莫不唏嘘,而眼下太子妃双目通红,面上露出虚弱之态,俨然困于穷途之状,几位皇子及公主皆生恻隐之心,倒也不曾想到其他。 傅棠梨强忍着身子的不适,点香,三拜九顿首,礼节工整,仪态端方,如同往日,无可指摘。 少顷,侍从报:“圣上驾到。” 铁甲武士入,持长戟候两侧,赵上钧至,众人欲跪,赵上钧抬手止:“今为大兄哀,汝等皆吾子侄,不须跪。” 他只是不想叫傅棠梨跪他。 这其实与国礼不符,但皇帝这么说了,自然没人会去反驳他,连安王都是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高宫正进前,捧上素色衣袍。赵上钧看了傅棠梨一眼,傅棠梨低着头,与众人等列,连眼睛都不敢抬起。 赵上钧披上素袍,到元延帝灵前立定,点起三支香,合十捧香,看着上面的梓宫,目光复杂。 新木将伐,未及上漆,白惨惨的一副棺柩,出行中不得冰块,遂以香料填满其中,龙涎、沉香、白木檀、羯布罗等,重重堆砌,异香浓烈,似生烟絮,在帐中逶迤盘转,叫人深陷其中,黏腻不能自拔。 赵上钧沉默良久,敛了眉目间的肃杀,对着上首一拜,平静地道:“大兄对五郎有养育之恩,五郎不敢忘,今大兄去,兄之儿女在此,若彼等不生异心、不起他念,五郎必予善待,食邑俸禄一日如大兄在日,绝无简慢。以此告大兄,泉下弗忧患。” 此言一发,在场的皇子与公主们如释重负,好似死里逃生,失声大哭,比方才更多了几分真情实意,皇族宗亲们各皆松了一口气。 赵上钧言罢,敬了香,一撩衣摆,朝元延帝的灵位庄重地跪了下去,以首叩地。 皇帝下跪,臣下本应同礼,但他之前亲口御言,“不须跪”,后面的皇子、公主及郡王等人就很为难,膝盖要弯不弯的,战战兢兢。 幸而赵上钧叩首三下后,发话了:“汝等且去,吾为大兄守灵。” 皇族宗亲们喏喏应是,弓着腰,鱼贯退出。 傅棠梨原是在最前,这下变成最后,她转身欲行,步子还没迈出去,裙裾被人勾住了。 她扯了几下,纹丝不动,她有些着急,低头怒视赵上钧。 赵上钧端端正正地跪着,目不斜视,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而已。 众人皆是胆战心惊、自顾不暇,大约……应该……没人会注意到她吧。 傅棠梨咬牙,又扯了一下,险些把裙裾扯破,眼看着最后的安王都走了出去,殡宫的门帘垂了下来。 赵上钧松了手,直起身子,改了姿势,盘腿坐下,将紫金燎炉拖到面前,没有抬眼,用平常的语气道:“梨花,把楮钱拿过来,我替大兄烧些。” 傅棠梨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本待躲避出去,才踏前一步,听赵上钧这么一说,又停下,犹豫了一下,看了他几眼,回头从祭案上取了一叠楮钱,递给他,自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门外隐约有哭声悲泣,吵 吵嚷嚷,人多得很,各自惶惶,应该无人注意她的去向。 /:. 赵上钧默不作声,将一张张贴着金箔的楮钱丢入燎炉。楮钱在火光中卷曲、枯萎、慢慢化成焦灰,灰白色的烟絮升起,糅杂着帐中浓郁的香气,似青山云雾,飘上帐顶,再往上,归于虚无。 “我有点难过。”在这四下无人之际,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自语,也像是只说给傅棠梨一个人听,“大兄性子一向软弱,我没有想到他这次会这么硬气,宁愿去死……” 傅棠梨没有说话,默默地一起烧着楮钱。这种情形下,显然说什么都不太合宜。 “大兄做不了这个皇帝,凭白占着这个位置有什么意思呢,我让他做太上皇,我会和从前一样敬重他,我以为这样对大家都好,没想到……”赵上钧好似思量了一下,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前面的话,“其实,我还是有点难过的。” 傅棠梨忍不住问他:“那若让你再选一次,你还会做出同样的决断吗?” “当然会。”男人的神情淡漠,没有任何波澜,“权势如焰,动人心魄,我亦不能免俗,坐上那个位置,任何人都不能违逆我,我想要的……” 他的目光转了过来,望着她,他的眼眸映着跃动的火光,如同亘古化成的琥珀,深邃而浓郁,“必须得到。” 沉重的香味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殡宫,混合着楮钱燃烧的烟火气,压得人胸口发闷。 傅棠梨呼吸骤紧,她有点冲动,想要问他,这个中缘由,是否因她而起?但话到临头,又有狂妄之嫌,不宜宣之于口,只能咬着嘴唇,低下头去,将楮钱捏成皱巴巴的一团,在手指间揉来揉去。 赵上钧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笑了一下,伸手过来,将那张楮钱从她手里抠出来,丢入燎炉,顺便摸了摸她的头顶,他近来很喜这个动作,他比她高了许多,做起来得心应手,好像可以把她完全掌控在手心里。 “我只能这么做,你应该明白。”他的声音沉稳,只说了这么一句,一切不言而喻。 她的心狂乱地鼓动着,差点要突破胸腔跳出来,无法和他对视,只能慌乱地把脸转开了,心中五味杂陈,又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叹息一声。 第69章 战火如荼,春水如斯 稍后,已过午,宫人奉了饭食与羹汤进,因先帝大行,上下皆素食,赵上钧亦然。 傅棠梨这半天历经了这么一堆乱糟糟的事情,又处殡宫中,没有半点胃口,喝了一碗参汤就差不多了。她本待出去,却被赵上钧拉着不放。 “大兄只能在此停灵半日,我要守着他,梨花,你陪我。”他如是说道。 傅棠梨只能依旧坐着。 帐中烟雾袅袅,风不动,白幡亦不动。 赵上钧继续烧着楮钱。 傅棠梨看了他半晌,忽然幽幽地道:“你方才说,先帝的子女,你都会善待他们,一应如从前,是真是假?” 赵上钧眼也不抬:“君子一言九鼎,况帝王乎。” “那、太子呢,也是一样吗?”傅棠梨犹豫了一下,还是多问了一句。 赵上钧的嘴角勾了一下,大约是个笑,却流露出森冷的煞气:“首先,梨花,别在我面前提他,如果你不想叫他马上就死的话。” 傅棠梨马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表示不说了。 赵上钧这才接下去:“其次,我说话向来作数,不论是对元嘉还是对其他子侄。”他吐字缓慢,说到这个的时候,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只要他肯安分守己就好,我保证。” 傅棠梨疑心他有未尽之言,但她不敢再说,总之,只要赵元嘉能活命就好,她也算仁至义尽了,多余的,也不想管他了。 她回过头来,看着燎炉中燃烧的火焰和堆叠起来的纸灰,又有些感慨,轻声道:“真是世事难料,年初的时候还好好的,安乐顺遂,我们……”她说到这里,突然发现不妥,迟疑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跳过这节,叹道,“不过短短数月时间,竟发生了这许多事情,离乱颠沛,叫人应接不暇,如今这般光景,也不知几时才能回得长安、几时才能重过太平日子。” 赵上钧听及此处,朝傅棠梨勾了勾手指。 傅棠梨不明所以,略一犹豫,还是凑了过去。 谁知道他竟然屈起手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嘶”,傅棠梨吃疼,捂住额头,恼火地瞪他。 “那不是你自讨的?”赵上钧似笑非笑,“早和你说过,你先在永寿养病,待到岁末就差不多,万事安定,偏你多疑,硬要找出破绽来,抛了我,回宫里头去,你看,吃了多少苦?再则,我两次叫你跟我走,你又不肯,如今可知我的话都是真的吧。” “你说得轻巧,当那场景,我还能怎的?”傅棠梨揉了揉额头,把脸转开,“怎么能依你说的做?眼下,那就更不妥当了,外头多少人看着,你是不在乎的,但我呢?”她终究不敢再提及赵元嘉的名字,但她说得十分明白,“甫患难,见弃于中道,我的……” “我知道。”赵上钧截断了她的话,“你的良心、你的脸面、或者还有你的名声,都不能丢。”他叹了一口气,替她下了结论:“思来想去,只有我是可以暂时扔一边的。” 第137章 傅棠梨居然点了点头,试图说服他:“你心志刚硬,无坚不摧,这种事情于你恰如清风拂面、不损分毫,还是得先顾着我这头才好。更何况,如今你坐拥山河万里,怎能拘泥于这小情小爱?君为天下主,当量天下事,若困于私念,大不相宜。” 赵上钧被她气过一次又一次,如今已经能够泰然处之,闻言不过一笑:“多谢你,很为我着想。” 他显然没有听进去,干脆一伸手,把她揽过来,按住她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闭嘴,不许再说了。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矫情的女郎,生平只有两样不可,这不可、那不可,恼人得很。” 傅棠梨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有些脸红起来,因他说了“闭嘴”,她又不好再啰嗦,只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模模糊糊的。 赵上钧臂弯收紧,拍了拍傅棠梨,他的语气刚毅而温存,“好了,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无需忧虑,我会把一切都处置妥当,不令你为难、也不令你受半分委屈,梨花,相信我。” 他的肩膀那么宽阔、又那么结实,带着盛夏的温度,还有他的味道,熟悉的白梅花和乌木的香气,靠在这里,似乎足以遮蔽所有的风雨。 傅棠梨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她的声音变得小小的,很柔软,咕哝着,说了这么一句:“我不信。” 或许是抱怨,又或许……只是撒娇而已。 说不清楚。 外头玄甲军的将士们正励食厉兵,陈而待敌,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马蹄声,混合着士兵高亢的呼喝,躁动而不安。长陵坡起了风,卷起门帘,在帐子里转了一圈儿,幡都动了,搅着青烟如飞絮,灰烬零散,杳杳袅袅,把人缠绕其中。 傅棠梨有些乏了,她一宿没睡好,绷着一根弦,方才又被赵上钧强拖着胡天胡地了一番,早已经疲倦不堪,此时一下子松懈下来,把脑袋耷拉在他肩膀处,有些撑不住,一点一点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体很热。 …… 傅棠梨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玄甲军的主帅大帐中,她卧在湘竹簟的地榻上,身上搭着一袭轻薄的绫罗毯,十二折的羊皮山水屏风竖在榻旁,权且当作床幔,案头上点着一炉琥珀松香,气息清洌,令人安宁。 她翻身坐起。 赵上钧听到动静,推开屏风:“这时候醒了,正好,我们该出发了。” 他已经穿上了一身戎装,龙鳞甲片层叠相扣,泛着冰冷的寒光,犀牛皮束带衔住虎面护甲,腰部的 轮廓劲窄而刚健,肩部盘踞着飞翼兽吞,饕餮做怒目仰天状,其状狰狞,愈发衬得他身形高大如山岳。 高宫正捧来了水盆及巾帕,侍奉傅棠梨洗面。 傅棠梨匆匆抓起巾帕,抹了一把脸,问道:“要拔营了吗?” 赵上钧点头:“不错,徐州的兵马已经到了,护送大兄的灵柩去奉安,百官随行,西宁伯世子掉头迎战追兵,而我,将绕道北邙山,取洛州,梨花,你得跟着我一起走。” 傅棠梨的手顿了一下,微微皱眉:“韩家大表兄,要迎战李颜?他行吗?” 赵上钧取出一方帕子,拔出腰间的佩刀,擦拭着,语气淡淡的:“梨花,别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我不喜欢听。” 傅棠梨叹气:“说正经事呢。” 赵上钧这才道:“去岁夏,我将玄甲军人马拆分为二,半数留于北庭,大兄与李颜皆谓我战损,由此戒备松懈,一个月前,我已命孙澄率此部人马进攻范阳,李颜后院失火,补给中断,必然要率其嫡系人马返身去救,子琛所敌,乃涿州刺史郑从经,他们将在武城原相遇,郑从经擅水战,子琛率骑兵,擅平原战,应能胜任。” 他丢开帕子,“锵”的一声,插刀还鞘,掠过一丝血影:“若不能,我也无需这等庸才。” 傅棠梨嗫嚅欲言:“那……” 赵上钧看了傅棠梨一眼,不动声色地接下去,“哦,对了,我命太子为监军,与子琛同赴武城原,此际二人已然出发。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赵元嘉手无缚鸡之力,所谓监军,大抵只是挂个名头,打发得远远的,可怜他这一路不知要受韩子琛多少奚落。 傅棠梨摇了摇头,按下这节,转而好声好气地和赵上钧商量:“如此说来,你成竹在胸,运筹帷幄,我也不用担心什么,我还是去奉安吧,你们行军作战,我一个弱质女流跟着算什么,还要劳你沿途为我操心,实在不合宜。” “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一刻都不能分离。”赵上钧的声音很温和,但其中的意味俨然不容违逆,“梨花,你可以选,自己走,还是我把你打晕了带上。” 傅棠梨满心不乐意,嘀嘀咕咕:“说谁矫情呢,谁都比不上你,闲来无事,让我去奉安过几天清静日子不成吗?我觉得你大抵是存心的,非要为难我,烦得很。” 高宫正抿着嘴笑,捧来了一套衣裳放在傅棠梨面前,退了出去。 赵上钧指了指,道:“男装,换上。”,他言罢,又拉起屏风,自己避到外面。 傅棠梨口中虽抱怨,动作却十分干脆利索,不过三两下,就把衣裳换好了,先用宽布条把胸部勒住,换上那套寻常士卒的服饰,再覆一层轻薄的皮甲胄,略嫌热,也不是不能忍。 只是头发不好打理,她的头发长而浓密,抓在手里,满满的一捧,帐中没有梳妆镜,她梳了几下,总不得章法,扭头对外面道:“帮我找把剪子过来,我把头发裁短些,若不然,容易叫人看出破绽来。” “别剪。”赵上钧从屏风外走进来,“多漂亮的头发,当时你去北庭,剪得那么短,实在可惜,如今好容易又留长了,别再糟蹋它。” 他绕到傅棠梨的背后,拿过她手里的梳子,挽起她的长发:“我来。” 赵上钧形体高硕,比傅棠梨高了一个头,他说话的时候,气息喷在她的头顶,温热而潮湿,如同这夏季拂来的风,他的手指在她的发丝间滑动,那种感觉传递到脊椎,有点酥、也有点麻。 傅棠梨觉得脸上发烫,不太敢乱动,低下了头,咕咕哝哝的:“我什么时候去过北庭?我去那里做什么?为什么要把头发给剪了?奇奇怪怪的。” “如果我说,你曾经为了我,什么都不顾,千里奔赴战场,陪我同生共死,你信不信?”赵上钧贴在她的耳鬓边,低低地说道。 “那不能的。”傅棠梨一阵心虚,下意识地反驳,“我怎么会做那种傻事呢?” 赵上钧笑了起来,顺手在她脑壳上轻轻敲了一下:“不错,你就是个傻瓜啊,还不认。” 他把傅棠梨的长发盘成一个高髻,扎好发带,又把她的身子扳过来,从案上取了一罐土灰,往她脸上涂抹:“记得,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贴身亲卫,渭州西宁伯府的韩二郎,喏,面皮太白净可不行,藏着点,我的小梨花不能轻易叫外人看了去。” 额头上抹一把,脸颊上抹一把,鼻尖上还要抹一把,怪痒痒的。 傅棠梨皱了一下鼻子:“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总之,我拗不过你的,嗳,别涂了,脏得要命。” 鼻子皱起来的模样也很动人,赵上钧亲了亲她的鼻子,又笑了一下,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傅棠梨赶紧跟上。 出了大帐,玄甲军的将领们皆簇拥了过来,齐齐躬身:“一切皆已就绪,恭候陛下。” 庄敬捧上兜鍪,赵上钧戴上,狻猊飞翼的盔沿低低地压了下来,在日光下形成浓郁的阴影,眉眼掩于明与暗的交界处,如剑在鞘中将出,煞气逼人。 左右牵来两匹马,一匹纯黑,身覆铁甲,高健如龙虎,一匹粉白,色若桃花,皮光似珍珠,神骏天成。 赵上钧指着那匹粉马,对傅棠梨道:“这是你的小桃花。” 这马儿漂亮得像是从画中踏出来似的,傅棠梨欣喜地上前摸了摸:“小桃花?这谁给起的名儿,可真肉麻。” 但小桃花自己显然对这个名字是满意的,它听见傅棠梨唤它,弯下脖子,用鼻子碰了碰她的手,认出了她的味道,亲昵地蹭了两下。 赵上钧上了马,环顾四周,左右皆肃穆,他慢慢地抬起手,做了个手势。 庄敬倏然大喝:“陛下有令,三军开拔。” 悠长的号角声响起,雄壮而悠长,穿透山野。 彼时,天色微沉,而黄昏未至,斜阳悬于远山之巅,山风起,乱卷飞霞破长空,一片赤血,黑底金字的大纛在风中张扬,猎猎如弦鸣。 大军从长陵坡向北进发,士兵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混合在一起,轰轰隆隆,如同滚动的雷声,振动了大地,受惊的走兽从林中奔出,被马蹄踏为肉泥,成群的鸟雀窜上天空,扑簌乱飞。 远远的,一只海东青掠过云空,倏然长鸣。 —————————— 傅棠梨独坐于帐中。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外面偶尔有一两声马鸣,很快就被捂住了,营地里烛火不照,一片漆黑,只主帅的幄帐里点一盏孤灯,用羊皮罩子半掩着,恰如夏日萤虫,没于暗色。 第138章 玄甲军经过十四日昼夜疾行,过伊水、经阳翟县、绕北邙山,逼近洛州,眼下正驻扎于洛州南面的永通,距洛州城不过五里地。 洛州富庶,兵强马壮,城池固若金汤,这个节骨眼上,刺史王永敬正率部追随李颜征战,并不在城中,但其麾下守城的兵马依旧戒备森严,不容小觑。 赵上钧意图以首战震慑李颜,定下速战速决之策,拟夜袭洛州城,眼下,玄甲军将士们弓上弦、剑出鞘,严阵以待军令。赵上钧出去了,大约是往营地各处巡视。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数日来,傅棠梨跟着赵上钧一路行军,早已经疲惫不堪,这会儿,赵上钧不在身边,她身处军营,终究有些不安,手支着颐,靠在案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却不敢睡着。 门帘动了一下,周围很安静,赵上钧走进来的时候,腰间的横刀与铠甲相碰撞,发出冷硬的铿锵声,有几分令人心惊,但他的手里却捧着一个碗,和他这一身肃杀之气显得格格不入。 傅棠梨揉了揉眼睛:“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赵上钧俯下身,将碗递过来,里面盛着黑乎乎的汤药。 他看着傅棠梨,目光温和:“本来打算出去,刚刚收到师父给你开的药,叫人加急从咸阳送过来的,正好今儿晚上赶上,还来得及熬好,趁热喝吧。” 药汤热气腾腾,熟悉的苦味扑鼻而来。 傅棠梨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不想喝这个。” 赵上钧笑了一下:“这么久了,你的失魂症不见半点好转,再拖着下去,我都替你心急,别怕苦,糖都给你备好了,来。” 她素来怕苦,如今更是一点都吃不得,嘟嘟囔囔着道:“不想喝,记不起来就罢了,有什么要紧的,你何必执念,非得叫我吃这个苦?” 赵上钧沉默了片刻,把药碗放下了:“好,那便罢了,你且歇着吧,我今晚要出去一趟。” 他说罢,起身走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似乎不见得有什么情绪,但傅棠梨的心却猛地跳了一下,急急追了出去,在帐门口抓住了他的手:“玄衍,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赵上钧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蹭了蹭,恨恨地道:“记不起来,有什么要紧?当然要紧!你骗过我,一次又一次,很多次,若记不起来,我都不能和你生气了。” 傅棠梨听得要笑,不知怎的,又觉得有些心酸,她反手抱住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温柔地哄他:“好了、好了,知道了,下次我一定好好喝药,你可别气了。” 赵上钧板着脸,“哼”了一声,敲了敲傅棠梨的脑袋:“抬头。” 傅棠梨抬起脸,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的手指落在她的嘴唇上,点了一下:“张嘴。” 傅棠梨犹豫了一下,朱唇轻启,张开一条缝。 小小的、圆圆的东西被塞进口中,甜蜜的味道从舌尖弥漫开,玫瑰花味的,还带着松仁的清香,是一个糖果粒儿。 男人的手指在她的唇上摩挲了一下,指腹的触感宛如烈日暴晒过的砂砾,粗糙而炙热,令她背脊有些发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嗯,好吧,不用心急,你怕苦,就不喝药了,吃糖就好,记不起来就记不起来,终归有我替你记得,有什么要紧呢。” 说罢,他转身便离去了。 少顷,远远的,响起了三声尖锐的唿哨,整个军营开始动了起来,大纛融入黑暗中,完全看不见,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卷了起来,马蹄裹着麻木,战马疾驰而去,发出的动静是沉闷,士兵们疾步奔跑着,兵刃不停地掠过寒光,如同飞溅起来的冰屑。一切都是无声的。 玫瑰糖粒儿的味道是芬芳的、馥郁的,甜得滴到心里头,傅棠梨却心生惘然,她站在营帐中,抬起脸,望向远方。 什么都看不真切,铁马金戈的煞气覆盖了夜色,月光迷离,被马蹄踏碎了。 夜袭洛州。 —————————— 这一场战打了一天两夜,待到第三日,天色破晓时,赵上钧才回来。 兵马回营的声音很明显,和去时截然不同,马蹄由远及近,轰轰隆隆,战马发出咴咴的嘶鸣,和将士们的喧闹声混杂在一起,吵的很。 留守在营中的士兵跑了起来,一起大声呼喊:“陛下、陛下回来了。” 傅棠梨掀开门帘,迎了出去。 在滚滚铁骑的最前方,赵上钧策马而来,黑色的大纛在他身后招展,夏日的第一道阳光落下来,直直地照着他,他如同从水墨里破出,回到尘世的白昼中,带着一身淋漓的血腥气。 他看见了傅棠梨,远远地望了过来,目光如利剑,突然从马上跳了下来,朝这边大步走来,他边走边脱下了兜鍪,仰起脸,甩了甩头,汗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飞洒开,如同凶猛的、刚刚捕猎归来的野兽。 傅棠梨想起了他说的那句话:“你骗过我,一次又一次,很多次。” 这谁敢啊,不要命了吗?她摸了摸鼻子,想要缩回幄帐中。 “二郎。”赵上钧却叫住了她,“过来,服侍我沐浴更衣。” 谁?服侍他沐浴更衣?傅棠梨挑了挑眉毛,指了指自己。 赵上钧已走到面前,随手将兜鍪丢给身后的卫兵,他的脸上沾满血迹,看不出什么表情,语气显得沉稳自然:“我的肩膀受伤了,手臂不宜举动,你是我的贴身亲卫,难道不该服侍我吗?” 他的铠甲上凝固着一团团暗红色的污渍,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看过去怪吓人的。 立即有士兵过来,在主帅幄帐后方搭了个棚子,四面挂上粗麻为垂帘,权作遮挡之意,搬了一个大桶,打了水过来,又退下了。 赵上钧进了棚子,动手卸甲,黑色玄铁的铠甲部件一样一样地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令人心惊的“哐当”声,当他卸下肩头兽吞时,动作停滞了一下,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二郎。”他又唤了一声。 傅棠梨本来杵在门边,半挑着帘子,犹犹豫豫、要进不进的,见状,只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来了。” 他的铠甲很重,上面或许还沾了什么人的残肉或者脑浆,手抓过去,粘稠而滑腻,几乎叫人作呕。饕餮兽吞的犄角被斩断了半截,傅棠梨把它脱下来的时候,指尖都染红了,她又有些心疼起来,想去摸一摸他:“伤得重吗?还疼吗?” 赵上钧难得不愿和傅棠梨亲近,他用手指抵住她的额头:“脏得很,别碰,待我洗了再说。” “矫情。”傅棠梨嘀咕了一句。 铠甲卸除,里面的衣裳被汗和血水浸透了,湿漉漉的一片,不待傅棠梨伸手,赵上钧已经不耐,抓住领口,一把撕下了上衣。 他的动作过于利索,傅棠梨的手停在半空中,还没来得及反应,男人精壮而强健的躯体,赫然映入她的眼帘。 夏日的热气扑面而来,明晃晃的阳光照耀着,毫无遮挡,小麦色的肌肤上,汗和血珠子一起流淌下来,雄性的气息,充满着铁锈的味道和野兽的腥膻,令人毛骨悚然、又面红耳赤。 他又扯开了袴带。 傅棠梨脸颊滚烫,心跳如擂鼓,脑瓜子嗡嗡地响,好似有一群蜜蜂围着她转来转去,把她都转晕了,她赶紧背过身去,心里直念“福生无良天尊”,一眼都不敢多看。 他好像“哼”了一声,声音很轻,听不出是否不悦,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意思。 裤子落到地上,发出一点“扑簌”的声响。 傅棠梨觉得头顶要冒烟了,支支吾吾的:“你自己洗吧,我也没做过这事儿,手脚不麻利,你要嫌我的。” 赵上钧没有回答。 少顷,身后传来“哗啦”的水声。 傅棠梨偷偷挪动脚步。 “我不嫌你,二郎,过来,为我搓头发。”赵上钧的声音从身后沉稳地传来。 傅棠梨迟疑了一下,没的推脱,收住脚步,慢吞吞地转过去。 他微微侧着身,一片阴影越过他垒块分明的背部,他的肩膀极宽,腰身却窄,自上而下,几乎形成一个倒悬的三角形状,而再往下…… 打住,不能再往下了!这大白天的,格外触目惊心。 他已经舀了水,把自己从头到脚的血污冲了一遍,这会儿头发湿淋淋地搭在背上,他左边的肩部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撕开的血肉裸露着,水流下来,还透着淡淡的粉色,这显然阻止了他把左手抬起来。 傅棠梨不敢看得太仔细,她慢慢挪到赵上钧的身后,努力地踮起脚,捧起他的头发,为他清理。 他的头发很浓密,握在手里,充满了韧弹的触感,她取了香胰子,打出细碎的沫子,抹在他的头上,用水过了一遍,再打出沫子,手指在发丝间穿过,轻柔地转着圈儿,仔细地揉搓着。 外头稍远的地方,士兵们还在大声喧闹着,吵吵嚷嚷,战马喷着响鼻,偶尔发出嘶鸣声,太阳升高了,阳光越发耀眼,肆无忌惮地照耀着这一小方空间,一切无所遮掩、无所隐匿。 第139章 “喂。”傅棠梨一边为他洗头,一边嘟囔着道,“我总觉得你心里有事,好像还是和我在怄气的情形,我告诉你啊 ,不许再这样,再这样我不搭理你了。” 赵上钧忽然回过身来,吓了傅棠梨一跳。 “你快转过去,不成体统。”她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慌张地缩回手来,下意识地想要捂住眼睛。 “看着我。”赵上钧抓住了她的手腕,拉过来,贴在自己的心口。 “我怎么会和你生气呢。”他低声这么说道,“梨花,我曾经立过誓,终我一生,哪怕你亏欠我千百次,我也绝不会怪你,我一直都记得这个誓言。” 傅棠梨的手掌抵在他赤裸的胸膛上,他的心跳急促而有力,一下一下的鼓动,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手心。 他的目光是温柔的,如同那时春日,他站在庭院的门边,对着她微笑。 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嗫嚅着道:”可是,我已经忘了,不止这个,从前的事情我统统都忘记了。” “所以,我并不是生气,我只是有点害怕。”这个强悍的男人,他君临天下,执掌万军,他刚从战场上归来,带着淋漓的血腥和煞气,但是他说“我有点害怕”。 傅棠梨的手顿了一下。 “在永寿的时候,我曾经动过念头,若是你永远记不起来就好,但是现在,我却在害怕、害怕你记不起来,因为你欠过我很多债,也为我付过很多钱款。”他的语气多少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若记不起来,我就没法和你结算清楚了。” 他这么说着,反而令傅棠梨愈发茫然起来,她喃喃地问道:“那若是……若是我一直像现在这样,该怎么办呢?” 赵上钧贴了过来,慢慢地、在她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血腥的味道还隐约漂浮在空气中,他的吻,被水洗过,带着白梅花的清气,以及山林深处乌木的苦香。 “嗯。”他的调子有点挑高了,那或许是一个诱惑的意味,把同样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该怎么办呢?” 他抚摸她,一路滑到小腿,而后慢慢地抬起来,架到木桶的边沿上。 她站立不稳,支着脚,有些狼狈,双手环绕过他的脖子,像蔓藤,依附在他身上,满面羞红,腮若桃花,嗫嚅道:“好端端的……大白天,你又做什么呢?” 第70章 太子被废,太子妃出家…… “梨花,来,看我、看着我。”他咬着她的耳朵,这么对她说。 夏日的阳光,那么炙热、那么透亮,一切明晃晃的,无所遮挡,每一寸肌理、每一处蓬勃的生机,都显露得那么清晰。 虽然已经见过许多次,但傅棠梨还是会受到惊吓,瞧了一眼,情不自禁抖了一下,马上把眼睛紧紧地闭起来了:“你、你怎么能生得这么吓人呢?” “这样,不好吗?”他的气息火热。 傅棠梨根本来不及回答。 木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桶里的水高高地溅了起来,泼嗤一声,溅了满身。 他刚刚从沙场中下来,此时一身煞气未退,杀伐之意愈盛,他拥抱她,那么热切的拥抱,滚烫的肌肤贴住她的身体,一阵阵的热浪冲涌而来,挟持她,叫她身不由己,头晕目眩。 “脚、脚好酸……”傅棠梨娇气起来,很有些支撑不住,腿肚子隐隐抽筋,她微微地啜泣着,身子软了下来。 赵上钧低低地笑了一下,索性一把将她托了起来,轻而易举地捧在臂弯中,动作丝毫不停,反而愈发急促。 肩头的伤口迸裂开,血混合着水滴落,是一种浅粉的颜色,一点一点地染到傅棠梨的手臂上,乌木的香气中带着血腥的味道。 “不行,你的伤……在流血……”她心慌不已,挣扎起来。 滑溜溜,粉嫩嫩,在他手心里蹭来蹭去。 “我不脏,你别嫌弃。”他忍无可忍,喉咙都忍得生疼,低了头,一口堵住了她的嘴唇。 阳光如此明媚而灿烂,宛如赤金,稍远处,士兵们喧哗未止,刀剑铿锵的碰撞声偶尔传来,战马样昂首嘶鸣,而这里,水声四溅,呼吸沉重,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激烈的吻。 …… 半晌方歇,而桶里的水已经空了大半。 这一番沐浴十分彻底,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洗过了。 傅棠梨背靠在赵上钧的胸膛上,双腿还搭在他手里,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艰难地抽着气,简直要哭:“你看看,这样子,怎么出去?怎么见人?你总这样,动不动就……不分场合,烦人得很,下回再也不许了!肯定不许了!” 赵上钧心满意足,不动声色,命人取来干净的衣裳,体贴地服侍傅棠梨换了一身,千哄万哄,哄她半天。 此时身在军营,危机未解,将士待命,傅棠梨也只能抱怨一下罢了,不敢和他多闹,不一会儿,收拾整齐,只是面上潮红久久不能退。 事毕,赵上钧走出棚子。 他并没有穿上衣裳,只是随意地在下身围了一件长袍,腰间打了个结系住,上身精赤,带着肩膀上狰狞的伤口,哪怕他此刻一尘不染,也不复再有那种山林间仙风道骨的气息,反而依旧充满了一种野性的、咄咄逼人的杀伐之意。 玄甲军中几员将领已经主帅幄帐外等候多时,见赵上钧过来,齐齐躬身:“陛下。” 傅棠梨扶着腰,想要避开。 但赵上钧又发话了:“二郎,进来,替我包扎伤口。” 傅棠梨腿脚还酸软着,暗骂他没完没了,但她此时是他的“贴身亲卫”,走脱不得,只能又跟了进去。 好在赵上钧只是那么一说,很快,庄敬叫来了军中的唐府医,为皇帝处置伤情,而傅棠梨要做的,不过是给唐府医打个下手而已。 唐府医虽则年纪大了,还是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从药箱中取出银针、桑皮线、金创药等物,动作十分迅速,还能抽空和傅棠梨挤眉弄眼,顺便给了她一肘子,悄悄道:“嚯,叫你给我当徒弟,难怪你不愿意,原来寻到好出路了,混到圣上的贴身亲卫,不错,有出息。” 看样子是个熟人,可惜傅棠梨记不得了,实在有些愧疚,眼下见一群将军围着赵上钧,满脸皆是肃穆之色,又不好多说话,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庄敬跪在案前,呈上一封信函:“陛下,适才接孙澄飞鸽传讯,已按陛下旨意,撤出范阳,退回潞州,但李颜多疑,带兵在潞州城下逡巡两日,并不攻城,反而抽身回转,依旧往长安去。” 赵上钧盘坐于地,翻开那信函,看了一眼,他姿态慵懒而随性,却因身形高硕大如山岳,依旧显得一种压迫性的威势来,看罢,他微微仰起头,叹了一声:“可惜了,张嵩的伏兵派不上用场,罢了,叫张嵩不用再守着,速速过来与我们汇合。” “是。” 唐府医将银针在烛火上燎烧过,穿上桑皮线,走到赵上钧身后,示意傅棠梨过来:“我要给陛下缝合伤口,你按着陛下,别让他动。” 傅棠梨凑上前来,看着那银针,心惊胆战的:“就用这个?把皮 □□起来?那不得疼死?” 赵上钧一伸手,在傅棠梨的头顶上揉了两下,顺势把她带过来:“莫啰嗦。” 没奈何,傅棠梨只得镇定下来,依着唐府医的吩咐,两只手一起用劲,按住了赵上钧。 唐府医动手,将针刺入赵上钧的肩膀,如同缝补衣裳一般,牵引着桑皮线在伤口旁的皮肉中穿行,渐渐把伤口拉拢起来。 傅棠梨的心都跟着抖了起来,她咬着牙,努力抓住赵上钧的胳膊,她能感觉到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每一次针穿进去的时候,都抽搐了一下,显然是在极力忍耐着,但他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冷静而威严,腾出一只手,在案上展开了一张山河舆图,用手指敲了两下。 “我们现在位于永通,在这,向东,往长安,约八百里,需绕经潼关及函谷关两处,眼下均有李颜叛军把守,若战局如洛州,敌不能阻我,则一月可达。”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舆图上移过去,又敲了一下,“向北,往河北道,则将在半道与李颜主力相遇。” 他抬眼看了看左右:“诸位,有何高见?” 庄敬斟酌了一下:“不若先回长安,此龙兴之地,可据而守之,陛下神武无双,李颜与王永敬之流,不过乌合之众,不足为患,当日先帝本不该弃长安而走,如今陛下即位,重回京都,实乃天下民心所向。” 王宪不乐意,大大咧咧地道:“庄将军护送陛下回长安去,我自请领兵十万,去河北道,与李颜干一场。”他越说越气,“干他的,老子堂堂怀化将军,居然从长安逃了出来,真是窝囊死了,老子不服!” 庄敬顺手给王宪的后脑勺来了一下狠的:“放肆,陛下面前,你是谁老子?” 王宪这才惊觉,急急躬身:“臣莽撞,臣失礼,求陛下恕罪。” 赵上钧并未在意,他反问王宪:“若命你战李颜,此去河北道,你说,沿途何处战场为宜?” 第140章 王宪和左右同袍互相对视了一下,面色渐渐凝重,不敢轻易回答。 庄敬斟酌着,道:“若调头往北,至平州燕山东段的祖山,两侧山地,中有深谷,与前之茂兰谷地相类,臣以为,可仿照茂兰之战,于此处伏击李贼。” 赵上钧勾了勾嘴角,哂然一笑:“洛州之战的消息传开,李颜已生戒心,祖山险要,谁人不知,李颜岂会轻易入彀,祖山虽捷径,却非必经之道,我若是李颜,定要绕开此处。” 唐府医将银针从肩胛处拉出,收尾,剪断。 赵上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自始自终脸色没有变动过。 唐府医去收拾药箱,退了下去,示意傅棠梨给赵上钧敷药。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报:“陛下,西宁伯世子韩子琛到,求见陛下。” 赵上钧淡淡地“哦”了一声:“子琛回来得倒快,传。” 很快,韩子琛进来了,他一袭戎装,风尘仆仆,一身血污之色,恭敬地下跪行礼:“臣见过陛下。” 赵上钧端坐不动,问:“如何?” 傅棠梨拿着金创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赵上钧的伤口处,怕他疼,趁着旁人不注意,还偷偷地吹了吹。 赵上钧方才稳如泰山,这会儿却颤了一下,他眉目冷峻,另一只手垂到案几下面,握住了傅棠梨的脚踝,捏了一下。 怪痒的。 傅棠梨抽了一口气,急忙把脚缩了回来,轻轻踢了他一下,眼波流转,瞪他一眼,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给他敷药。 韩子琛眼观鼻,鼻观心,当作什么都没看到,规规矩矩地回赵上钧的话:“臣幸不辱命,于武城原大败涿州军,郑从经授首,其属下率残部投诚,现暂关押于武城县,臣让太子留在当地主持大局,臣日夜兼程,赶来向陛下复命。” 赵上钧颔首:“子琛辛苦。” 傅棠梨为赵上钧敷好药,又用白纱绷带把伤处包扎起来,尾巴梢儿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转过头,看见韩子琛的身上有血,她手里还拿着金创药和白纱布,当下顺口,客气地问了一声:“大表兄受伤了吗?要不替你也包扎一下?” 赵上钧的目光倏然变得森冷,宛如淬了血的剑锋,直指韩子琛,他的脸上却微微地笑了一下:“子琛受伤了吗?” 韩子琛额头上的汗“刷”的就下来了,他往后踉跄了一步,赶紧摆手:“不、不,无甚要紧,多谢陛下关爱,无需劳烦二郎。” 赵上钧点了点头,他甚至是温和的:“子琛来得正好,朕有一诱敌之策,需你出马。” 那样的语气,听得韩子琛打了个激灵,他觉得有些不妙,硬着头皮道:“是,听凭陛下差遣。” 赵上钧的手指抬起,在舆图上划了半个圈,最后落在一处平坦之地:“这里。” “荥川。”庄敬脱口而出。 “不错,荥川。”赵上钧缓缓站了起来,他赤着上身,披散着长发,眼中血色未褪,立于幄帐之央、穹顶之下,越发显得身形伟岸,挟山岳凌人之势。 “胡蛮凶残,百姓苦乱军久矣,朕既上位,当立即肃清山河,不与其久做周旋。荥阳之畔,一马平川,地势自上向下,先占高地,驱重骑俯冲,可碾压对阵,事半功倍,李颜虽悍,朕无惧,当在此与之决胜负。” 众将抱拳,齐声应诺。 赵上钧重又将目光转到韩子琛身上:“西宁伯世子,去,率轻骑突袭范阳军,多多挑衅,务必激怒李颜,你才杀了郑从经,李颜恨你正甚,不会轻放,你往南逃,引李颜来,朕在荥川候你,彼方人马长途奔波,力已衰,可灭之。” 韩子琛怵然俯首:“臣,遵旨。” 傅棠梨终究有些担心,本想劝阻两句,但看了看赵上钧,欲言又止,眉头皱了起来。 赵上钧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复一笑,慢条斯理地道:“当然,子琛逃命的时候一定要快一些,若是迟了,被人追赶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韩子琛叹气,苦笑:“是。” —————————— 这大约是夏季的最后一场雨了,下得格外大。 乌云浓如泼墨,涂满了天空,还在不断地压下来,似乎要压垮大地,雨水连成白幕,似天河奔涌,倾泻人间,覆盖了整个荥川平原,野草伏地,举目汪洋大地,水漫无尽处。 战马覆重甲,形若龙虎,赵上钧高坐马上,倒持长木仓,雨水冲刷着枪身,水气飞溅,宛如罩着一层寒雾,饕餮的盔甲流动着深邃的光,宛如凶兽蛰伏在雨中,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他眉目硬朗,如同刀刻,凌驾千军万马之前,没有丝毫表情,冰冷地、倨傲地,注视着前方。 黑压压的玄甲军守卫在他身后,在这荥川平原的高处耐心地等待着,战马伫立在雨中,雨水湿透了鬃毛,它们偶尔发出一点喷鼻的动静,淹没在雨声中。 渐渐地,在下方,遥远的地平线处传来了异样的动静,雨幕被打散,好似无数白线飞起,大雨中,白色的巨鹰展翅飞来,破开云层,发出尖利的长鸣。 傅棠梨骑着桃花叱拔,跟在赵上钧的旁边,极目远眺:“……来了吗?” 赵上钧侧首,看了她一眼。 她依旧还是穿着那一身士卒的服侍,此刻,雨水已经把她脸上的土灰洗去了,清晰地露出了她的脸庞,其实,她最近有些瘦了、也有些黑了,但这对她的美貌并无丝毫损伤,望之依旧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是他的小梨花,无论在哪里,都能与他并肩而行。 赵上钧表情刚毅如铁,但他的目光却变得柔软起来:“梨花,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带着你出征吗?” 雨声很大,把周遭的动静都遮掩住了,傅棠梨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这千万人之前和他说话,并不担心被 人听见,她叹了一口气,低声埋怨:“还不是你坏心眼,一定要为难我,有什么办法呢?” 赵上钧的声音格外低沉:“因为前一次,你千里迢迢来战场上找我,那时候你说,无论如何,你要来见我,若我不幸殒身,你替我收尸……” “没有的事!”傅棠梨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别说这个晦气话,回头我给你抄上七七四十九遍三官真经,求三官大帝为你赐福赦罪,解厄消灾,保你长命百岁!” “或者,若我无恙,你才能安心。”在这漫天的风雨中、在这战马催发的临兵阵列前,他望着她,目光温存,似春日之昭昭,“所以,我想啊,我的小梨花,如果我不在她身边,她必然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终日烦忧,那该怎么办呢,我把她带上,叫她日日夜夜在我身边,看着我,这样就好了,对不对?” 她红着脸,咬了咬嘴唇,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眸被雨水洗过,明亮而纯净。 大雨滂沱,苍茫的、旷野的平原一望无垠,千军万马从远处奔腾而来,杀气裹着乌云翻滚,尘烟混合在雨中,天空是灰色的。 “它们来了。”赵上钧的声音稳稳的,在喧嚣的大雨中显得温和又平静,“而你在这里,我绝对不会后退一步,你信我。” “好。”傅棠梨微笑起来,轻轻地应了一声。 旁的可以不信,这个大抵是真的。 渭州人马从远处奔来,轻甲轻骑,一味埋头逃命,毫无战意。 紧随其后的,是范阳节度使李颜的兵马,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如同黑色的、黏稠的潮水,从低处的地平线涌上来、漫过来,雨水溅起,在地面生出灰色的雾气,平原渐渐开始震动。 傅棠梨拨转马头,避开一边。 赵上钧收敛起目中的温情,刹那时,变得森然如修罗,他高踞马上,举起手中的玄铁长//枪,笔直地指向前方,枪尖闪过一道寒芒。 众军俯首。 他倏然一声沉喝:“杀!” “咚”的一声巨响,战鼓擂动,而恰于此刻,天际响起雷鸣,轰轰隆隆,滚动着,从遥远的云层压了下来。 十数万铁骑奔驰而出,马蹄踏破雨幕,铁甲与金戈的煞气冲上天空,撕开了乌云,如同暴风卷起巨浪,从高处奔涌而下,带着汹涌澎湃的威势,碾压过去。 “咚咚咚咚”,鼓声一下接着一下,越来越急促,鼓声、雷声、马蹄声、呐喊声,连成一片,震响天地,远山似有回应。 轰然巨响,两方人马狠狠地撞击在一起,雨水倏然变红,四下飞溅。 赵上钧的战马高高地跃起,如同天地间生成的一道闪电,直直地破开敌阵,长/|枪横扫,如惊虹、如怒龙,呼啸着,带起沉闷的雷鸣声,奔向敌首。 敌阵中为首一人大喝一声,驱马冲来,举起长刀,狠狠一劈,如同霹雳掠火。 “锵”的一声尖鸣,枪与刀撞击,在雨中激起一大片火星,飞溅而开。 “赵上钧!你终于来了!”那敌首褐发鹰目,面上疤痕横贯,戾气如锋刃,正是范阳节度使李颜。 第141章 枪尖与刀刃交错而过,战马嘶叫,赵上钧拨转马头,返身回马枪,锋芒如银龙,倏然长笑一声:“李颜,我送你的礼物,可还中意?” 李颜想起只有躯干的长子和只有头颅的次子,不由双目尽赤,厉声吼叫:“赵上钧,我今日定要取你项上人头,祭奠我儿!” 长刀舞动如风,疯狂砍杀过来。 “锵”的一下,二人兵刃再次撞击,跨下战马咴咴长鸣,泥水洒起,溅在人的脸上都生疼,双方各各退了一丈远。 李颜目露凶光,霍然长啸,范阳军得令,擂动了战鼓,兵马密密麻麻的,从四面八方朝这边蜂涌而至,集列成阵,如同左右两条巨蟒,阴森森地游动着,包抄过来。 玄甲军大部折于北庭,又被元延帝所分拆,纵然赵上钧仓促间重整旧部,如今也不过区区十万余,而范阳叛军联合各方人马,足有四十万,今日战场在荥川,一片平原,双方均无倚仗,唯有靠兵力一决生死。 这一战,范阳势在必胜。 李颜一念及此,心头火热,他大喝一声,率部属直逼过来,协从者洛州刺史王永敬,此时亦悄无声息地从右侧插入,如毒蛇一般,杀向赵上钧。 赵上钧面色不动如山,一人一枪,悍然迎战。 辽阔的荥川平原震动起来,越来越剧烈,天雷滚滚,一阵紧过一阵,在平原的东面地平线,天好似漏了一角,从那其中冒出了黑沉沉的人马,铁骑长戈,清一色的玄甲军装束,如同移动的山丘,轰然碾轧过来。 交战中的李颜面色变了。 赵上钧俯身探手,如同闪电一般,抽出了腰间横刀:“难道你想不到吗,我未曾重伤,玄甲军也未曾败落,李颜,这一切都是为了引你入彀,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 他霍然一刀断劈,以鬼魅般的速度斩断了李颜的一条手臂。 李颜发出沉闷的嗥叫,断臂斜斜飞上半空。 血水溅落,洒在赵上钧的脸上,他的眉目一片猩红,却咧开嘴,露出了雪白的牙:“而你,现在已经没用了。”他的刀指向李颜,刀尖犹在滴血,“所以,去死吧。” …… 元延八年,范阳节度使李颜反,旧天子出长安,崩于长陵坡,淮王赵上钧即位。 新帝率玄甲军与李颜决战于荥川。 先是时,西宁伯世子以身诱敌,敌追至荥川,已疲,玄甲军自高地而下,占尽先机。 而敌凶悍且狡诈,酣战至半,两侧骑兵包抄,兵力众于玄甲军,意图拢而歼之。 然帝骁悍,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玄甲军伏兵尽出,声势浩大,以雁行阵迎敌,碾轧敌军。 战火如荼,从午时至酉时,天色昏暗,雨水尽赤。帝斩李颜于马下,斫其头颅,悬于枪尖。敌已不支,见状了无战意,余者五六万,向西溃败而逃。 玄甲军紧追不放,半月后,至沂水,逢北庭大都护张嵩率兵接应,两下包抄,尽灭范阳残部。 由此,范阳军四十万灰飞烟灭,唯洛州刺史王永敬见势不妙,逃之夭夭,不知其踪。 是战,玄甲军亦损伤惨重,然中原平定,天下大安,帝神武之名益彰,此后数十年无兵祸,盛世自此而始。 —————————— 这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转眼就到了立秋,所谓秋高气爽,风和日丽,长安的天空一碧如洗,望过去,和战乱之前并无差别。 皇城巍峨,依旧气象万千,朱檐翘角,碧瓦流光,九重宫阙层层复叠叠,鸱吻立于殿脊,昂首怒目,飞鸟不敢落于其顶。 风景旧曾谙,然则,物是人非了。傅棠梨把目光从远处的天空收了回来,心头多少有些感慨。 高宫正在前方引路,见傅棠梨有些走神,体贴地带了一句:“太子妃仔细台阶,紫宸殿到了。” 这话音刚落,却见宋太监领着赵元嘉和林婉卿从另一侧走来,这两人如今看过去皆是面色憔悴、一脸惶惶之态。 傅棠梨的脚步顿了一下。 赵元嘉一眼就瞧见了傅棠梨,面上浮出惊喜之色,疾步过来:“二娘、二娘,孤刚从武城县回来,可算又见到你了,也不知这段日子你过得如何,孤心中始终十分牵挂。” 他这么说着,伸出手去,就要去牵傅棠梨。 林婉卿的脸色又枯败了几分,毫无情绪地瞥了赵元嘉一眼,默默地把头扭开了,眼角落下一滴泪。 高宫正急急上前,挡在赵元嘉的面前,肃容道:“圣上已传唤多时,太子还不快进去。” 傅棠梨避开赵元嘉的目光,无声地退到他的身后去。 高宫正一提及赵上钧,赵元嘉的心就抖了一下,他不再敢出声,讪讪地,随着宋太监一道进入紫宸殿。 大殿两侧摆着巨大的紫金兽炉,麒麟仰首吐息,白色的薄烟如同山间散开的的云岚,迦南沉香的味道弥漫在金柱玉壁之间,清洌而悠长,当日林贵妃的头颅掉落在这里,血溅了满地,而今已经完全寻不到半点痕迹。 赵上钧高居明殿之上,眉目冷肃,他佩帝王通天冠,穿日月星辰十二章纹衮服,广袖垂于地,愈发显得身量伟岸、气度威严,令人不可逼视。 元延帝是个仁和温良的君王,又是赵元嘉的父亲,赵元嘉平日觉得父皇大抵偶尔有些严厉而已,但此际,天子龙座上换了一个人,赵元嘉这才惊觉,原来这才是帝王之威,如山岳压顶,重逾千钧,他心中悲痛且惶恐,根本不敢抬眼多看一下,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匍匐叩首:“臣……” “不须跪。”赵上钧语气如常,威严而淡漠,吩咐了这么一句。 傅棠梨和林 婉卿站在赵元嘉的身后,膝盖已经屈了一半,听见这话,傅棠梨若无其事地挺直了身体,垂着手,站到一边。林婉卿这膝盖却直不起来,半弯不弯的,抖得厉害。 而赵元嘉,他知道今天过来是听候发落的,此刻根本没有勇气起身,反而将脸伏在地上:“臣不敢。” 赵上钧没有在意,他淡淡地朝下面一颔首:“宣。” 皇帝身后的中书舍人上前,打开手中诏书,立于殿上,大声宣读。 “圣人立道,天地合德,日月其明。兹太子妃傅氏,敬慎持躬,孝德承训,堪为宗室表率。逢先帝山陵崩,万民同悲,傅氏缅怀追福,愿以报恩,求度玄门。雅志敦敦不忍拂,准其所请,度为女冠,赐号怀真,丕显道化。钦此。” 简而言之,圣旨命太子妃出家修道,为先元延帝祈福。则,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太子妃傅氏,而只有女冠怀真了。 这道旨意宛如晴天一个霹雳当头打了下来,令赵元嘉呆滞当场,他瞪大了眼睛,仓皇顾盼左右,好似一时之间不能相信,竟做不出任何反应。 中书舍人镇定自若,又捧出一册诏书,继续宣读。 “皇太子赵元嘉,天资庸愚,禀质孱弱,罔知圣道,难承重器,今上承宗庙先祖,下应民生社稷,废其太子位,封幽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相比前一份,这份诏书就简短了许多,其实赵上钧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一朝天子尚且更换一朝臣,况太子乎。 赵元嘉虽然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但闻此诏书,还是浑身都颤抖了起来,跪在地上,牙齿“格格”作响,不知是怕的、还是恨的。 龙椅之上的天子岿然不动,连表情都没有动弹分毫。 中书舍人一口气捧起第三份诏书,这回念得连语气都有些潦草:“林氏有女,常侍幽王左右,夙兴夜寐,克勤于室,可册为幽王妃,尔其谨守妇道,允宜内职。特谕。” 心心念念、汲汲营营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成为赵元嘉的正妻,但林婉卿已经生不出半点喜悦之情,她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木然地跪下谢恩。 这三份诏书,一份接着一份,像是锋利的箭矢,接连射中赵元嘉的胸口,令他炸裂一般地疼痛,他双手撑在地上,手指屈了起来,抠住了地面,太过于用力,手背青筋毕露,指头磨破了皮,在地上抠出血痕。 他僵硬地抬起头来,望着赵上钧,喃喃地道:“我懂、我懂了……” 哪怕他再傻,事到如今,也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先前林婉卿所说,竟然都是真的!他的太子妃和赵上钧早有私情,在他眼皮底下种种暗通款曲,他偏偏却不信,可笑,实在可笑极了。 什么修道祈福,什么册封幽王妃,骗人、都是骗人的!这是抢走一个,然后又塞回去一个,来掩人耳目吗? “皇叔、皇叔……”此时此刻,赵元嘉依旧如同旧时一般,这样唤着赵上钧,他面容扭曲,双目赤红,落下泪来,仿佛滴血,“小时候,你抢走我的父皇,我不怪你,后来,你又抢走我的皇位,我自己没用,无话可说,但是,我的二娘,她是我的,是父皇和母后为我聘娶的妻室,你为什么也要抢走?” 他说到后面,倏然站了起来,踏前一步,朝上面伸出手去,声嘶力竭地叫喊了出来:“为什么?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 第142章 金吾卫立即上前,“锵”的一声,一左一右,将长戟架到赵元嘉的脖子上,厉声道:“幽王退,圣驾之前,不得无礼。” 赵上钧生性冷漠,在人前鲜少有喜怒形于色之时,但赵元嘉的这番话,无疑是触动了他的逆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揉了揉额头,声音沉沉的:“元嘉,不要试图挑衅朕。” 他的话很简短,甚至不愿意再多说一句,但那种被压制着、强烈的怒意是那么明显,如同呼啸而来的滔天巨浪,几乎要把赵元嘉碾压成齑粉。 殿上诸人莫不颤栗,皆俯首不敢视天子。 赵元嘉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他那么愤怒,却没有勇气去面对赵上钧的怒火,他呆愣了一下,摇摇晃晃地转过身,缓缓地朝傅棠梨走去,脚步踉跄,声音嘶哑:“二娘、二娘,你怎么对得起我?母后走的时候把我交付给你,叫你不要辜负我,你答应下的,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 傅棠梨也没有料想到赵上钧颁下这样的诏书,原来先前他所说的“我会把一切都处置妥当”指的就是这些,她有些茫然、也有些不安,当是时,见赵元嘉这般癫狂的模样,一时不好回应,只能沉默而已。 “傅二娘!”赵元嘉倏然一声怒吼,张开双臂,就要朝傅棠梨扑过去。 第71章 万贯嫁妆,务必取回…… 宋太监眼疾手快,冲上前去,拦腰抱住了赵元嘉:“幽王,不可,万万不可啊!” 这要是让赵元嘉扑到了,岂不是死路一条,宋太监终究不忍。 赵上钧已经不耐,做了一个手势。 立即有金吾卫过去,按住了赵元嘉,捂着他的嘴,毫不客气地将他拖出了紫宸殿。林婉卿像个提线木偶一般,神情恍惚,飘飘荡荡地跟了出去。 傅棠梨朝赵上钧拜了一拜,低着头,保持着矜持的姿态,安静地退了出去。 赵上钧霍然起身,大步走出殿外。 左右皆垂目,若无睹状。 艳阳高照,高台明阁皆堂皇,耸立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令人目眩。 傅棠梨走得很快,但赵上钧比她更快,迈着大步,在紫宸殿门前,三两下就追上了她,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臂:“梨花。” “小声些,别叫人听见。”傅棠梨鼻尖上冒出了汗珠,谨慎地看了看左右,使劲把手抽回来,“陛下既命我出家,我以后便是清修之人,陛下自重,莫要惹人非议。” 赵上钧一把拉过她,把她抱得紧紧的,一起躲到巨大的金柱后面,遮住身形,或许这只是掩耳盗铃罢了,也不知道能遮住什么,但他知道她那点别扭的小心思,也愿意耐着性子哄她:“你看我安排得多好,你出家修道,斩断世俗尘缘,和元嘉就没有分毫干系了,等过上些日子,什么旧太子、太子妃等等,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你还俗,届时我们成婚,完全顺理成章。” 一说到这些事情,傅棠梨就情不自禁地心虚起来,左顾右盼,唧唧咕咕,抱怨起来:“你怎么不事先和我商量一下?我原来是什么身份,谁不晓得,出家便出家了,也不算什么,但若是回头又还俗嫁于你,这、这、打量谁是傻子呢,大家伙儿回过神来,岂不是显得我有欲盖弥彰之嫌,凭白叫人看笑话吗?” “自然不能和你商量,若要商量,你矫情起来,又是两样不可,这不可和那不可,你看,就是眼下这情形。”赵上钧对她的小花招可太熟悉了,完全不容她继续啰嗦,果断地道,“我是天子,普天之下,皆须从我号令,听我的。” “我觉得不太妥当呢。”反正傅棠梨心里害臊得很,仗着赵上钧宠她,偏偏就是要这样那样地挑刺儿,手指捏着袖子,揉来揉去,扭扭捏捏,“你就性子急,其实还须得从长计议,你看太子、哦,不,幽王,他今日那模样,我有点担心呢,他性子冲动,若是一时想不开,生出什么事端来,岂不是叫人烦恼。” 无论什么时候,赵上钧望着傅棠梨的眼神总是温柔的,他甚至是微笑着对她道:“不太妥当吗?是,难得你和我想到一处去了,我应该马上杀了赵元嘉,我已经忍了很久,其实我一直很想把他的头切下来,捏碎了……” 傅棠梨吓了一跳,赶紧用手去捂他的嘴:“你莫胡说,这可不是我的意思,好端端的,你又吃什么飞醋,很 没道理。” 秋日的阳光明媚而灿烂,落在赵上钧的眼眸中,那是一种温暖的琥珀颜色,完全想象不出他杀伐冷酷的模样,尊贵的天子躲在大殿的金柱后面,和从前一样,偷偷的,和她咬耳朵:“好,我不吃醋,也不生气,你呢,就听从我的安排,好不好?梨花,你不知道,我已经等了多久……” 日光甚好,秋风清朗,仿佛所有的阴霾都已经消散,而他呢,就在身边。 傅棠梨突然觉得心跳得很快、也很热,她撒娇够了,也没什么别的话可说,把头蹭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 元真宫,后山院。 门洞如水月,石径幽曲,阶下苔痕宛然,庭中苍松积翠,两只白鹤徜徉于松下,时而扑翅,引颈长鸣,其声唳唳。 雅舍筑于其间,廊庑宽长,檐下悬了一串惊鸟铃,偶有风过,金玉清响。 俨然神仙境地。 给傅棠梨引路过来的两个小道士这一路上不停地拿眼角偷觑她,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看样子又是两个老熟人。 傅棠梨视若无睹,只当作不知道,且她如今身穿道袍,玄冠绛褐,素裙长帔,容色端庄沉静,一副清净无尘之姿,瞧着比两个小道士还正统一些,唬得小道士也不好多说什么。 进了内室,只见一片素净,窗牖紧闭,窗下长案,古琴置其上,琴边小山炉,地榻上摆着两个蔺草坐席,除此外,再无其他摆设,颇有虚室生白之意。 小道士出去,临到门边,其中一个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满脸慎重地交代道:“这是师兄的旧居处,如今借你暂住,你可得小心,务必保持净洁,一丁点灰尘都不能有,日常衣裳杂物不能置于显眼处,若熏香,只宜‘九和’、‘信灵’两味……” 这话越听越熟,好似和从前一般模样,从前……从前是如何呢?一些模糊的光影掠了过去,还来不及捉摸,就消散在脑海里了,傅棠梨突然觉得头疼,微微皱起了眉。 见她脸色不太好,另一个小道士马上把同伴的嘴巴捂住,拖着走了:“玄度就是啰嗦,别听他的,师姐自便,我们走了。” 所谓“师兄”,应是玄衍无疑。 傅棠梨心里一跳,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微微颔首而已,待小道士的脚步声去远后,她这才放松下来,慢慢地打量四周。 这里恍惚有几分眼熟,像是从前来过似的,她踱到案边,摸了摸琴上的弦,轻轻拨了一下。 “铮”的一声,琴音袅袅。 头又疼起来了,最近时常这样,脑子里会闪过零星半点的片段,模模糊糊的,又分辨不真切,叫她茫然。 案上的小山炉里灰烬暗冷,但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他的味道,白梅花生于悬崖之上,寂静山林中,积雪浸透了乌木,那种香气苦涩而清幽。 傅棠梨叹了一口气,才要坐下,便听见外头那两只白鹤惊慌地鸣叫起来,紧接着,是它们“扑簌簌”地拍打翅膀,好像飞走了,而后,窗户那边有“叩叩叩”的声音,急促而有力,像是什么东西在敲打着棂角。 傅棠梨收敛心神,走过去,推开半扇窗。 一只巨大的鹰隼探进头来,傅棠梨认得,这是跟在赵上钧身边的那只海东青,但见它通身白羽,尖喙如勾,金睛如电,顾盼凶悍,爪子上抓着一只雉鸡,鲜血淋漓还在往下滴落。 嚯,小道士刚刚交代的,“一丁点灰尘都不能有”。 傅棠梨面无表情,和它对视……对视……持续对视…… 这海东青突然“呱”的一声大叫,兴奋地举起爪子,试图把雉鸡推进来,显然是在献殷勤。 一股子血腥味儿,脏得要命。 “砰”的一下,傅棠梨果断地又把窗牖关上了。 海东青的爪子撞到窗上,挠得“咯吱咯吱”直响,刺耳得很,它生气起来,“嘎嘎”大叫,翅膀用力扑腾着,眼瞅着窗格子要给它扑腾破了。 “摇光,回来。”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威严。 摇光不情不愿地又叫了一声,飞开去。 那大鸟过于吓人了,傅棠梨不敢开窗,只拉长了耳朵听了一下。 少顷,庭院里传来一些奇怪的动静,一会儿是摇光低声“咕咕”的声音,一会儿是“簌簌”的、水流下来,泼到地上的声音,再然后,居然有炭木燃烧起来、发出一点点“噼啪”的声响。 这个男人,他又在做什么?傅棠梨隔着窗,又听了一会儿。 渐渐地,有一股炙烤的肉味从窗户的缝隙飘了进来,异香扑鼻,浓烈而丰腴。 第143章 摇光又大叫了起来,这家伙大约是馋了,叫得特别急切。 道家清修之所,却有人在此杀鸡烧肉,福生无量天尊,真真匪夷所思。 傅棠梨实在忍不住,打开了门:“你在做什么?” 赵上钧坐于松间石上,他穿了一身道袍,但袖子高高地挽着,手臂肌肉凸起,显出一股不羁的山林野性,青铜烤架支在那里,他手里拿着长长的铁签子,串着一只雉鸡,在炭火上来回翻动,散发着诱人的肉香。 这光景,叫人难以想象。 傅棠梨沉默半晌,幽幽地道:“玄衍师兄,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赵上钧抬起头,神色间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你从前也说过同样的话,看来你的癖好就是这个,一点儿没变。”他又微笑起来,柔声道,“我这一样炙烤的手艺尤其好,往日不得闲,就这会儿有空,你真的不来尝尝吗?” 傅棠梨抿嘴笑了一下,走到赵上钧身边,坐了下来。 摇光嫌挤,扑了扑翅膀,飞到松枝上头,落下一阵松针如乱雨。 赵上钧拿出一小罐蜂蜜,均匀地刷在雉鸡上,语气平常:“喜欢甜一点吗?” “嗯,甜一点。”傅棠梨手托着腮,盯着眼前的炭火,随口应了一声。 “在想什么?”赵上钧听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我觉得先前恍惚有过同样的情形。”傅棠梨抬手比划着,带了一点点困惑的神色,“就像这样,但真真去记,又记不得了。” 赵上钧神色不动:“我们一起去过北庭,在玄甲军营地里,我给你烤过一只兔子,后 来在横断山掉下悬崖去,我还给你烤过一只鱼。”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气还是笑,“很好,你把我忘了,倒是记得这些吃食。” 傅棠梨睁圆了眼睛:“我那么大老远的,跑到北庭的军营里去,和你们一堆臭烘烘的男人挤一处,自讨苦吃吗?还什么掉到悬崖下,我这么折腾自己吗?我不信。” 赵上钧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如同这秋日的暖阳,热烈而温柔:“那时候我在北庭和突厥人交战,你担心我,带着渭州的骑兵来救我,梨花,你为我做过很多、很多事情,我们一起历经过生死,哪怕你日后一直记不起来,没关系,我会帮你记住,记一辈子,时不时说出来给你听。” 傅棠梨脸上发热,心里也发热,但又有些不太舒服,低下头,闷闷的:“你这么说着,好似我又辜负了你似的……其实,我也想早些儿记起来。” 赵上钧凑过来,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你可不是辜负我吗,所以,梨花,不许对我挑三拣四的,对我再好一点。” 傅棠梨又害臊起来,捂着脸,紧张地看了看左右。 四下无人,只有摇光站在树枝上,歪着脑袋,瞪着滴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 她脸红了,对着摇光“嘘”了一声。 摇光张开翅膀,大声地“嘎”了一下,完全不懂。 赵上钧烤好了雉鸡,用匕首切下一块,体贴地吹了吹,拿了帕子托着,递给傅棠梨:“来,趁热,尝尝。” 傅棠梨接过雉鸡,尝了一口,外皮酥脆,内质嫩爽,带着蜂蜜炙烤过的味道,焦香而丰美,她忍不住赞道:“你旁的不行,就这个手艺,可真不错。” 赵上钧取了水净手,闻得此言,目光倏然变得幽暗,懒洋洋地道:“原来你觉得我旁的不行吗?好,那今晚得叫你知晓,我到底行不行?” “说什么呢?”傅棠梨吓了一跳,手都抖了,雉鸡肉掉到了地上。 摇光飞快地掠了过来,抓起那块肉,一溜烟飞走了,半空中留下它得意的“嘎嘎”声。 —————————— 叛军已退,李颜、郑从经伏诛,只王永敬不知下落,此人出身太原王氏,在州府掌政多年,手下颇有势力,终究是个祸患,赵上钧命韩子琛率兵往太原,继续追查此事,太原刺史被问罪,一时间,王氏人人自危。 而长安这边倒是安定了下来,天子携文武百官及大军重返京城,百姓们也陆陆续续地也跟着回来了。 当今即位的天子是个道士,尝于元真宫清修多年,眼下大局初定,为安抚社稷,遂颁旨昭告天下,将于八月十五仲秋日,在元真宫举办罗天大醮,奉祀天地诸神,布施八方,为万民祈福。 天子骁悍神武,亲自执掌重兵,在淮王时就有震慑天下之威,实在比先帝要稳妥多了,兼之三省六部及京兆府的官员各自尽力,重整四处秩序,于是,各处市井街坊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繁华。 随着先帝出逃的那些世家贵族们已经能把旧事作为谈资,随意说笑起来,当然,这其中几家欢乐几家愁,如庄敬、孙澄、王宪等淮王旧属如今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而当日那些摇摆不定的文臣们,大多龟缩在家,轻易不敢出头。 这其中,最可怜的当属傅家了,嫁入东宫为太子妃的孙女被勒令出家,尚书令、国子监祭酒之职被罢,开国县侯之位被夺,连尚书令府邸都被京兆府查封,一家十几口人灰溜溜地搬到南城永宁巷的一处民宅中,眼看着烈火烹油的荣华,转眼成了云烟消散,实在叫人唏嘘。 傅棠梨并不知道外头对傅家的种种传言,总之与她并无干系,这边元真宫祥和清静,观中奉行无为之道,一团和气,她过得还算惬意。 只早课一事叫她头疼。 天蒙蒙亮,她还睡眼惺忪的,就被青虚子拖着去登仙台诵经,忍不住要抱怨:“这诵经的课业,何时做不是做,怎么非得大早?苦煞人也。” 青虚子摇头,笑骂:“这才头一天,你就犯懒,忒不像话,看看你怀素师姐,一样金枝玉叶之身。”他指了指前面,“喏,平旦即来,自请服弟子苦役,清修守持,这才是我道门风范。” 前方是元真宫的中庭,两侧朝神阙,祭坛耸立中央,夯黄土为基底,架檀木为梁骨,层层叠起,高逾七丈,木阶梯盘折向上,登其顶,元真宫上下一览无余,取其“登仙”之意,所祈可闻达九重天。 而此刻祭坛上有一道单薄的身影,正从木阶梯上下来,她太过消瘦了,快到最后一层的时候,风吹过来,她道袍的衣裾飘了起来,整个人似乎要随风而去,踉跄了一下。 青虚子急急走过去:“怀素,小心着些,观主早和你说过,这清理炉灰、添加灯油之事,自有其他师兄去做,你一个弱质女子,不必讨这苦差事,你怎不听劝?” 怀素脸色雪白,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岁,通身却没有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气息,反而如同枯灰一般,她对青虚子合手一拜,轻声应道:“多谢师叔关爱,然则弟子自觉罪孽深重,非如此不得心安,还请师叔不要劝阻了。” 青虚子听了这话,欲言又止,只得摆了摆手。 怀素没有再多说什么,低着头,退下去了。 傅棠梨记得方才青虚子说的“金枝玉叶”之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位怀素师姐又是何等来历?” 青虚子露出同情的神色,摇了摇头:“她是先帝的临川公主,嫁给了李颜的长子,如今李颜全家伏诛,当今圣上念她无辜,宽待一如其他子侄,但她却因此断了尘缘,出家修道,说来也是个可怜人。” 那一场叛乱,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将士马革裹尸,乃至于这江山都换了主人,相比之下,临川公主的境遇,似乎也显得寻常起来,傅棠梨心中叹息了一下,很快就略过了。 因当今天子八月十五要在此举办罗天大醮之仪,元真宫上下早早就开始准备起来,青阳真人登上祭坛,焚表敬告诸神明,众弟子在下首诵读“三官”与“度厄”二经,祝祷祈福,专心虔诚,傅棠梨亦在其中。 但在这一片道法庄严之时,她却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人在盯着她,那种视线冰冷冷的,像针一样刺人,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回头望去,却没有发现任何端倪,左右都是道士,闭目盘坐,各自诵经,专心致志。 反惹得青虚子用拂尘尾巴戳了戳她:“别走神。” 或许是自己多疑了吧,傅棠梨收回了目光。 …… 至卯时,早课毕,弟子散。 经了这么一番,傅棠梨的睡意也没了,又觉得神清气爽起来,她拜别青虚子,自己慢悠悠地回去,穿过观中的青阶长道,再转过老君殿,才步入回廊,只见廊角处走出一个人,迎面而来,二话不说,朝她拜了下去。 唬了傅棠梨一跳,急忙上去搀扶:“怀素师姐,这是何意,快快请起。” 那人正是怀素,她的脸色瞧着比方才又白了几分,好似透明得要露出皮肤下面青色的血管,她不顾傅棠梨的阻拦,执意拜了三拜,礼数庄重,而后小心翼翼地道:“师妹,你我也算旧识,念在往日的情面上,可否容我求你一桩事。” 靠得有点近,风吹过来,傅棠梨突然闻到怀素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咸咸的,带着一点苦,待到细究时,又消散了。 第144章 这是一种危险的味道,傅棠梨隐约觉得自己曾经在哪里闻到过,但如今已经记不起来了,她没来由得生出警惕之情,斟酌着,客气地道:“师姐有何请,不妨说来听听。” 怀素瞧着胆小又柔弱,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未出家前,曾嫁李氏长子,我的夫君因谋逆被诛,尸首不全,无处安葬,我多方打听,有人告诉我,当日是圣上砍下他的头,作为礼物送予师妹……” 傅棠梨终于记起了当初在长阳宫时,赵上钧送她的那件“礼物”,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 昔日的临川公主,如今的怀素眼中落下泪来:“夫君不是好人,但他对我却很好,我求求师妹,把他的头还给我吧,让他入土为安,我一辈子为师妹念经祈福,报答你的恩德。” 那是什么玩意,谁知道扔到哪去了,怎么还? 傅棠梨勉强道:“那个东西……我委实不知是何去处,若不然,回头我帮你问问圣上,若还在,寻回来还你?” “不!”怀素倏然抬起头,目光凄厉,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尖声道,“别去问圣上。” 话才出口,她好似自己也觉得失态,身体摇摇晃晃的,几乎要倒下去,强撑着,又给傅棠梨下跪赔礼,苦苦哀求:“师妹千万别和圣上提这个,圣上若知晓我仍念旧情,只怕我性命难保,师妹既不能允我所请,这事便作罢了,只当我没说过。” 傅棠梨瞧着怀素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发毛,她不想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只当师姐没说过,师姐自便,容我先走一步。” 她说罢,绕过怀素,径直离开了。 回到房中,才坐下没多久,两只白鹤又飞来捣乱,把头探进窗口,一只埋头“笃笃笃”地乱啄,一只伸头“嘎嘎嘎”地大叫,大约是对这屋子换了主人表示不满,闹腾得很。 惹得傅棠梨差点要和它们打起来。 玄安和玄度闻声而来,赶紧把两只白鹤给抱走了。 这么一打岔,傅棠梨很快把怀素的事情抛到脑后了。 …… 到了这日快晌午时,玄安又来了,站在廊庑外,询问道:“怀真师妹,你家的两个女使来找你,要见吗?” 傅棠梨心里一跳,急急出去。 两个婢女模样的人立在玄安的身边,一见傅棠梨,立即飞扑了过来:“娘子、娘子,可算见到您了,娘子!” 脸蛋圆圆的那个,直接“哇”的一声哭了:“是我们不中用、我们该死,不能陪伴娘子左右,您这些日子肯定受苦了,娘子、我可怜的娘子。” 脸蛋略瘦长的那个看过去稍微稳重些,红着眼眶,合十拜了拜:“菩萨保佑、天尊保佑,好在娘子平安无事,若不然,我们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看来这就是先前被赵元嘉赶走的贴身婢女了,傅棠梨瞧着她们两个就觉得亲切又贴心,叹气道:“我受了伤,撞到脑袋,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连你们名字都忘了,你们叫什么名儿?” “娘子、娘子怎么忘了我们呢?”圆脸的那个听罢,哭得更是稀里哗啦,话都说不利索。 另一个瘦脸的也落了泪:“娘子,我是黛螺,她是胭脂,您不记得没关系,反正我们回来了,以后会好好伺候您的。” 玄安看见小娘子哭泣,头疼得很,匆匆走了。 胭脂和黛螺擦干了泪,一左一右扶着傅棠梨进屋去,叙述了分别后的情形。 原来当日赵元嘉将二人逐出东宫,她们也不想回傅府,就跟着严五叔两口子一起去青华山上的那座别院居住了。山林僻静,正好躲过了接下去的那一段兵荒马乱的动荡,待到局势稳定,严五叔下山打听,得知太子被废,太子妃到元真宫出家修道,她们立即就找了过来。 胭脂恨恨的:“太子……哦,不,现在是幽王了,真是坏透了,没半分本事,只会那些个不入流的手段,这些日子来,我既担心娘子被他蒙骗了去、又担心娘子跟着他要吃苦,愁得我呀,晚上都睡不着。” 黛螺亦点头:“这样也好,娘子原先和幽王就合不来,如今虽则出家修道,总算和他脱开干系,以后就是自由之身,哪怕如今傅家垮了,还有西宁伯府为您撑腰,您有渭州的半座银矿、又有那么许多嫁妆,往好的想,不愁下半辈子没的依靠,总归我们两个会一直陪着娘子,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说到这个,傅棠梨这才发觉不对劲:“对了,当日韩家表兄也曾提过银矿一事,我且问你们两个,我的钱财呢,那银矿的凭契还有你说的嫁妆,如今都在何处?” 胭脂眼里还含着泪,一下瞪得滚圆:“怎么,幽王没把这些东西交付给娘子吗?岂有此理,那都是老夫人和夫人留给娘子的东西,他怎么能昧下?” 黛螺也变了脸色:“果真如此?那不成,我们得去幽王那里把东西都讨要回来。” 涉及自己的钱财,这可是顶顶要紧的事,傅棠梨片刻都不愿耽搁,当机立断,去找青虚子。 “这事情,我不太好出面。有人心眼小得很,我若是去见幽王,不论什么缘由,他必然又要生气,我不去触这个霉头。”她委婉地和青虚子商量,“思来想去,还是恳请师伯帮我走一探,您是帝王师,身份不同凡响,去给我家的两个婢子镇个场子,那才有排面,不叫幽王府的人看低了去。” 青虚子惯来是个老好人,满口答应了:“举手之劳,不算什么。” —————————— 门窗紧闭,屋子里黑洞洞的,小山炉里点的熏香早已经凉成灰烬,空气里沉积着近乎腐烂的味道,正如赵元嘉此刻的情绪。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神情颓废,没有半分储君时温雅君子的风度。 所谓幽王,取“幽”字之意,他被令于幽王府中闭门思过,不得外出,其实他心里明白,终其一生,恐怕他再也走不出这方寸之地了,此时,他宛如被困于囚笼的兽类,粗粗地喘着气,一言不发。 齐乘风跪面前,他原是东宫率卫首领,太子被废为幽王,他也跟了过来,对赵元嘉依旧忠心耿耿,眼下压低了声音,极力劝说:“郭午是郭元俭的长孙,郭氏父子皆为先帝战死,郭家世代赤胆忠心,绝对靠得住,郭午愿效仿其祖其父,为殿下尽忠,还请殿下早做决断。” “决断?”半晌,赵元嘉苦涩地笑了一下,终于开口,“怎么决断,你叫我拿什么和皇叔去争?别说郭午,就是当日郭元俭在时,也不能和皇叔匹敌,如今又能怎样呢?” 齐乘风是个血性汉子,言语掷地有声:“殿下才是先帝亲封的太子,这江山本来就应该是属于殿下的,淮王得位不正,天下人未必都服他,郭午的兵马可护送殿下去蜀州,蜀州刺史亦愿为殿下效命,届时殿下登高一呼,自有先帝忠臣追随于您,无论成败与否,总强过一辈子被囚禁于这幽王府中。” “不、不。”赵元嘉咬着牙,嘴唇颤抖,抱住了头,痛苦地道,“不行,我不行的、做不到……” 就在这时,外头有侍从来报:“殿、殿、殿下,有、有人上门来找您……” 侍从的语气听着很不对,赵元嘉勉强抬起头:“什么人?” 侍从不敢进来,只能在门外吞吞吐吐的:“是太……哦,不对,是元真宫的怀真师父,遣了人过来找殿下。” “怀真?二娘!”赵元嘉眼睛一亮,激动地站了起来,一阵风似的冲出去,“她在哪里?她叫人来看望我吗?” 第72章 道长终于手刃情敌,心满…… 他急匆匆地跑到外面的正厅,却不见傅棠梨,只有老道士青虚子和傅棠梨的两个婢女,后头还跟着一群年轻的道士,瞧着个个身形高挑,孔武有力。 赵元嘉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有些怔怔的,左右张望着:“二娘呢?她没有来吗?她不愿意来见我吗?” 青虚子咳了两声,袖着手,不说话。 黛螺上前一步,见过礼,语气恭敬地道:“我们来取我家娘子的嫁妆,依大周律例,女子既与夫家了断关系,嫁妆应予带回,前些日子兵荒马乱的,殿下大约顾及不得这个,如今不劳烦您看管,我们来拿了。” 赵元嘉从东宫搬出,赵上钧并没有多做为难,原来的物件都让他带走了,这其中自然也有傅棠梨的嫁妆,都混到一起去了,说实话,赵元嘉确实并没有在意过这个,但此刻听得这婢女提及,他气得眼都红了,浑身发抖:“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黛螺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胭脂是个急性子,见不得自家娘子要吃亏,怒道:“什么叫做欺人太甚?我家娘子自己的嫁妆,还不能拿回去吗?当初这些东西是在我们手里管着的,是你把我们赶出宫去,都不让我们带走,我们还没说你欺负人呢,你怎么反咬一口?” 青虚子打了个哈哈,上前去,笑着安抚双方:“不是大事、不是大事,幽王什么性子,岂会贪图这个,这婢子,不得无 第145章 礼,好了,幽王去把东西收拾出去,叫她拿走便是,不和这小女子计较。” “我不给!”赵元嘉气血上涌,握紧了拳头,“你们叫二娘亲自来和我说这个,她为什么不来?是想着把她留下来的东西全部带走,以后和我一点干系也没有了吗?不、我偏偏就不给!” 青虚子这才皱了皱眉头,真心实意地道:“幽王这是何苦?我们今儿这趟要是取不成,保不齐……”他指了指天上,“要把上头那个惊动了,他若来,幽王能落得好处去?倒不如现在行个方便。” 赵元嘉双目赤红,声嘶力竭:“你不用拿圣上来吓唬我,我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大不了一死,又能如何,反正我现在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此时陈虔闻讯赶了出来,他素来是个灵活通透的,瞧着眼下这一团乱糟糟的,当即拍板做了主张:“青虚师父稍待、诸位稍待,怀真师父的嫁妆是吧,好说,好说,分毫未动,都收着呢,我这就叫人整理清楚,给你们带走。” 赵元嘉勃然大怒,几乎跳起来:“我说了,我不给!死都不给!你没听见吗?” 陈虔抹起了眼泪,过去拉住赵元嘉,带着哭腔道:“殿下,我的殿下啊,您别这样、别和人家怄气,保重身子要紧,我们以后还要好好过日子,我要陪您到九十九、一百岁,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话,我们不提这个、不提啊。” 他一边哭着,一边朝左右使眼色,左右看懂了,纷纷拥上前,连拖带抱、连哄带骗,一群人生生把赵元嘉给架下去了。 早先东宫的内殿女官方娴过来,陪着黛螺和胭脂一道,去清点了傅棠梨的嫁妆,一应珠宝首饰、器皿摆设、家什家具,并金银钱款及房契田契等,逐一移交,黛螺手上原先有个清册,方娴也找了出来,对着清册仔细勾对,几个人花费了大半天的工夫清理完毕,并无误差。 最后还方娴还拿了一个小匣子出来,交予黛螺:“这样东西,我看你们早先宝贝得很,单独放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我并没有打开看过,如今一并还给你们了。” 确实是个最值钱的宝贝。 后头黛螺和胭脂回元真宫复命的时候,也是单独把这个小匣子交到傅棠梨的手上。 “娘子的嫁妆,我们都清点好了,依旧替娘子保管着,娘子放心,只这一样,是渭州银矿的凭契,老夫人只给了您这一样嫁妆,嘱咐过您,务必要握在手里,娘子早先的时候是自己拿着,如今还是请您收好。” 傅棠梨打开来看了一眼,是一张凭契,上面盖满了各色印章,她小心收好了,再翻了一下,匣子里还放了一卷道经,一个珍珠串成的小袋子。 这是什么意思?她拿着道经和珍珠袋子看了几下,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依旧放了回去。 …… 幽王府中,赵元嘉把陈虔赶出房,叫了齐乘风进来,他的眼中泛起狂乱的、凶狠的光,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一字一顿地道:“去,把郭午找来,我要见他。” 齐乘风顿感欣慰,马上去了。 空荡荡的房中,赵元嘉抬起头,望向上方的虚空,好像在看着那个人,恨不得把那个人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咬下来,吞下去,他声音嘶哑,低低地对自己道:“死便死了,怕什么,不如拼一拼,总之,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怕的了。” —————————— 入秋后,天渐渐开始凉了,时近黄昏,天光朦胧一线,外头淅淅沥沥地下了点雨,缠缠绵绵的,半晌才从檐角落下一滴水,“嗒”的一下,小小声的。 屋中庭燎燃起,隔着羊皮灯罩,烛光温煦,岁月静好,仿佛又回到永寿镇的时候。 这原是赵上钧的居所,黛螺和胭脂不许住在此处,虽然还是有个人在伺候傅棠梨,但却叫她不太满意。 譬如眼下,她懒洋洋地坐在案边,手支着颐,暮色中,隔了一层湘妃竹帘,望着那人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我就想不透了,你就是坏心眼儿,为什么总爱叫我吃苦?真真烦人呢。” 廊庑宽长,檐下支起红泥小炉,赵上钧在那里煎药,汤沸了,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泡,药草的味道渐渐弥散,温暖而苦涩,在秋天的空气中,又有几分潮湿。 他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温和:“师父说你按你脉象,似乎最近脑中瘀血开始化散,有些好转的迹象,趁这节骨眼,再调理几贴药,说不定过段日子,你就能记起从前事了。” “青虚师伯大约是个庸医吧,灌我一肚子药,这种差不多的话,他至少说过十八遍了,偏偏到如今一点动静也无,我才不信他,也就你,听得这么正经。”傅棠梨喃喃地抱怨着,坐正了身姿,提起笔,沾了墨,开始抄经。 过了一会儿,药熬好了,赵上钧端了进来,热气腾腾,还滚烫着,放在案头晾凉。 他绕到傅棠梨的背后,俯身下来,慢慢地从后面拥抱住她,贴着她的耳鬓,轻轻地笑了一下:“写什么呢?” 耳朵怪痒的。 傅棠梨缩了一下,声音低低的,有些不稳:“那日我不是说过吗,回头要给你抄上七七四十九遍三官真经,求三官大帝为你赐福赦罪,保你长命百岁,可巧昨儿从外头拿回来一卷道经,翻了一下,里面正好有‘三官’一篇,给你抄着呢,你别闹我。” ”好,我不闹你。“他这么说着,语气温柔如同这秋日的细雨,沾衣欲湿。他的手按住她的腰肢,她的腰那么纤细,恰好一握,他的胸膛贴了过来,那样的姿势,把她整个人都捧了起来,托在怀中。 剑拔弩张,气势汹汹,硌得人很不舒服。 傅棠梨吓了一跳,背后的汗都出来了,笔尖顿住了。 他的身体很热,像是一团火焰烧起来,把她包裹其中,连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肌肤,都有发烫的感觉。 “……你这般轻狂,我还怎么抄经?”傅棠梨手抖了,“咔嗒”一下,笔掉落在案上。 赵上钧的呼吸很急、很重,他低下头,吻她的脖子,不,那不算是吻,近乎啃咬,就像贪婪的野兽一般,牙齿叼住她的皮肤,想把她吃掉,他断断续续地、模糊地道:“我实在忍不住……梨花……今晚,我想留下,叫你评判一下,我到底行不行,嗯?” 最后那个字,他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来,如同砂砾般粗涩,那是一种试探、或者诱惑的意味。 “不、不能,你怎么想的,这是道家清修之地,怎么能……”傅棠梨艰难地拒绝着。他的吻是那么激烈,咬得她难受,她被迫把头仰得高高的,喘不上气,好似有一根弦绷在那里,马上就要断开了。 “有什么要紧?我们偷偷的,不叫神仙看见。”赵上钧的声音很低,如同耳语,好像从前他也曾这么诱骗她,他渐渐把她压到案几上,墨汁从案几的边沿滴落,在地上晕染开一团狼藉的痕迹。 秋夜微凉,但他身体的温度那么高,覆盖了她,叫她浑身燥热。 她用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太过羞耻了,在这神仙清静之地,她通身羞红,难以忍耐,掐着他,指甲陷入肌肉中。 他手臂上的肌肉凸起,坚硬而有力,汗水顺着肌理滑落,贴在她的背脊上,继续滑落,到尾椎,再往下,而后淅淅沥沥地淌下。 她有点发抖,想要蜷缩起来,但是做不到,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随波逐流,汹涌沉浮,她在迷乱中想要叫他,张开嘴,只能发出一点近乎抽搐的喘气。 “玄衍……” 那么低,他却听见了,抚摸她,吻她,顺便在间隙的时候,轻轻地咬了咬她的耳朵尖尖:“嗯,我在、我在这里。” 案几上的药汤泼溅出来,混合着空气中腥膻的味道,浓得发腻,说不出是苦还是甜。 倏然一阵风来,庭燎的烛光摇晃起来,好似人心动荡不安,案上的道经被吹得页面乱卷,从里面飘出几张纸来,落在傅棠梨的手边。 “我的东西掉了、掉了。”她呜呜地哭了起来,眼角染着红晕,额头冒出大汗,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 赵上钧的目光瞥过那几张 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就着侵略性的姿势,把那几张纸拾了起来,摊到傅棠梨的面前:“喏,你的东西。” 原来是三张符箓,好像曾经被人揉成一团,又摊开了,偷偷地夹在书页中,犹有旧折痕。 傅棠梨头是晕的,眼是花的,整个世界在她面前摇晃不止,她的心跳得厉害,好似一百只小兔子在蹦达,把她的心口都快踹破了,她分不出力气去分辨,歪着头,迷迷糊糊地咕哝着:“这个、这是什么宝贝,我这样……藏着?” 赵上钧的动作没有半分停止,反而愈发凶悍,他一手握着傅棠梨的小蛮腰,一手提起笔来,在抄经的纸上“刷刷”画了几笔,笔锋顿挫勾折,似有金戈锐气。 “太清涤尘符。” 傅棠梨瞪大了眼睛。 “刷刷刷”,龙飞凤舞,又是几笔,和道经中夹的那三张符箓一模一样的笔迹。 第146章 “甘露清静符。” 傅棠梨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面红如飞霞,身体扭动起来,羞得一阵阵缩紧。 赵上钧不为所动,在她腰肢上的手掌坚硬若铁箍,牢牢地把她顶在那里,顺势沉稳地画完了第三张符。 “平安符,许你四时皆喜,岁岁安乐。”他低下头,用鼻尖蹭她的脸颊,他的声音变得那么轻,又在哄她了。 他轮廓刚毅,平日里总显出一种锐利如同刀锋般的冷酷,但他这会儿在她面前,褪去了所有的锋芒,温柔的,像是琥珀色的醇酒,诱她醺醉。 傅棠梨有点儿被迷惑住了,她轻轻地“嘤”了一声,侧过脸,亲了亲他的鼻尖。 白梅花的香气融化了,泼洒开,连发梢间都满满地沾染上。 雨落在窗下,那么细微的声响,宛如小小的虫子爬过人的心尖,说不出的痒痒,一直下着,直到深夜。 …… 雨开始有点大了起来,赵上钧终于休战的时候,傅棠梨已经精疲力竭,躺在他的怀中,眼睛半闭着,快要昏睡过去。 廊外,玄安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心谨慎地禀告道:“师兄,庄将军求见。” 傅棠梨被惊动了,动了一下,蹭了蹭赵上钧的胸膛。 他急忙低头吻她,安抚她:“没什么事。” 但玄安并不知晓这屋中的情形,继续禀道:“庄将军说,师兄命他盯住的事情,有着落了,请师兄过去当场拿人。” 这话落到赵上钧的耳中,他的眼神倏然暗了下来,就在那一瞬间,金戈铁马的煞气重又覆上他的眉目,他笑了起来,吐出了一个字:“好。” 这种突如其来的气息令傅棠梨觉得不安起来,她好似又有点清醒过来,勉勉强强抬起眼睛,目光迷离,软绵绵地瞥了赵上钧一眼,从鼻子里挤出一点声音:“嗯?” 他的神情还是那么温和,如同寻常,把她抱到榻上,拉过被子给她盖住,还细心地掖了掖被角,贴在她耳边,低低声地道:“我有急事,先去处置一下。”后头的话,声音更轻了,“……东西先留在里头,等我回来,再帮你仔细清洗。” 傅棠梨本来还要睡不睡的,听了这话,羞得一哆嗦,直接晕了过去。 他笑了笑,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头,转身离去。 —————————— 夜色将至,天幕是灰的。 雨下得大了起来,敲打在刀剑和铁盾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剑刃在昏暗中泛出白雾一样冰冷的光,大将军府中,校场上,上千士兵沉默地伫立着,列得整整齐齐,任凭雨水落在他们的身上,如同黑暗中沉寂的塑像,一动不动。 这种凛冽的杀伐之气,赵元嘉只有在玄甲军中看见过,他对郭午十分满意,诚恳地道:“郭将军深明大义,愿为我光复山河,实乃忠义之士,待来日,我若登上大宝,将军乃第一功臣,我定不负你。” 郭午还很年轻,眉宇间英气勃发,他举着火把,咧开嘴笑了一下,火光映出他森白的牙齿:“幽王放心,这些兵将都是我祖父留下来的,骁勇善战,无一弱者,定能保护幽王抵达蜀州,届时我们再谋后路,何愁不能一战。” “好!”赵元嘉被郭午说得热血沸腾了起来。 齐乘风在旁催促道:“圣上有令,殿下不可离开幽王府,如今我们暗中出来,可能再过片刻,监视的人就会有所觉察,郭将军还是尽快安排殿下趁夜离开长安为好。” 郭午神态自若,点头道:“成,那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北城门有我的弟兄,去北城门。” 他退开一步,做了个手势:“殿下请。” 赵元嘉望着眼前披坚执锐的士兵,凭空生出了无限勇气,“锵“的一下,他拔出了燕支剑,持剑在手,大声道:“我们走!” 郭午在旁引路,赵元嘉走在最前,齐乘风紧紧护在他身边,后面士兵的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跟了上来,那种铿锵的脚步声踏在雨里,沉沉的,有些令人心惊。 两侧的侍从举着火把,被雨水打着,火光飘摇不定,照不清前路。 ”吱呀“,将军府沉重的大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赵元嘉加快了脚步:“我们快点……” 他的话音突然卡在了喉咙里,瞳孔收缩,所有的动作都停顿在原处,连抬起的一只脚都无法放下。 大门外,围满了黑甲铁骑,他们和这逐渐降临的夜色融为了一体,黑压压的一片,看不到尽头。 最前面的一个将领踱着马,缓缓地踏入将军府,居高临下地望着赵元嘉,目光中充满了怜悯,叹气道:“幽王,你这是何苦呢?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呢?” 他是庄敬。 赵元嘉方寸的满腔热血立即烟消云散,他好像从那种狂热的境地里突然惊醒过来,坠入冰窟,浑身都冻僵了,他情不自禁地开始发抖,踉跄着后退,连手里的剑都握不太稳:“不、不是,我不是……” 齐乘风大喝一声,拔出刀来,挡在赵元嘉前面,大喝道:“郭将军,快保护幽王先走。” “走?”郭午突兀地笑了一下,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句,“这光景,你们还想走到哪里去?” 齐乘风的心一下沉到了底。 外面的骑兵突然齐齐下马,退到道旁,让出一条路来,俯身行礼:“参见陛下。” 庄敬也下了马,恭敬地退到一边:“陛下。” 玄安在后面撑着伞,赵上钧缓步当车,慢慢地走了进来,他如同旧日,穿了一身道袍,广袖长衣,服色如碧,但在这一众兵马之中,依旧显出了威严的杀伐之气,步步逼近,令赵元嘉肝胆欲裂。 赵元嘉不断地后退,此时他心中犹有一线希望,颤声叫道:“郭将军、郭将军,快来。” 郭午应声而出,大步上前,抱拳跪在赵上钧面前:“启禀圣上,臣告发幽王擅离王府,意图谋反,臣是人证,这些兵士与刀器皆是物证,请圣上发落。” 赵元嘉好像被雷劈到了一般,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不敢置信地望向郭午:“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骗我?” 原来郭午所说的一切根本就是一场骗局,他们为了给赵上钧找一个杀人的理由,布下了一张网,等着赵元嘉入彀,偏偏,赵元嘉如同飞蛾,自己扑了上来。 齐乘风愤怒地咆哮,跳了起来:“郭午,你这无耻小人,你怎么对得起你郭家的列祖列宗?你不怕你祖父和父亲从棺材中爬出来杀了你吗?” 郭午冷笑了起来:“祖父和父亲迂腐,我若学了他们,才是对不起郭家的列祖列宗,当今圣上英明神武,乃是天下圣主,幽王算什么,还想要动摇这大好山河,蚍蜉撼树,可笑至极。” 齐乘风大叫一声,拔出刀来,朝郭午砍了过去。 但他还未到得近前,只听“嗖嗖”数声,锋利的箭矢射来,穿透了他的身体,带着他飞起三四丈,最后钉死在了地上,血和雨水混做了一处。 前排的玄甲军骑兵收起破甲弩,无声地退了下去。 赵上钧微微地笑了一下,目光如同这雨夜,漆黑而冰凉:“元嘉,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赵元嘉的膝盖要弯不弯的,他本能 想要跪下求饶,但他的理智告诉他,求饶也是无济于事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地、结结巴巴地道:“皇叔、皇叔,您能放我一条生路吗?” 他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只能呆立在原处,语无伦次地说着同样的话:“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您念在父皇的情面上,饶了我一条命吧,皇叔,我、我从小就很敬重您,对您从来没有不恭过,只这一回,我错了,您饶了我,好不好?” 赵上钧走到赵元嘉的面前,沉默地望着他。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大地,把兵戈的煞气和血腥都隐没其中,只听见雨水的声音,哗啦哗啦的。 火把明灭不定,将熄未熄,人的神情看过去都是模糊的。 赵元嘉无法忍受这种压抑的气氛,他哭了起来,涕泪交加,手脚都在发抖,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无法顾及什么颜面,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绝望地嚎哭着:“皇叔,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给你了,二娘也给你了,我以后再也不和你争了,你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赵上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元嘉,把剑给我。” 那柄剑,是赵元嘉与傅棠梨大婚之日,淮王送上的贺礼,剑名燕支,神兵无双。 赵元嘉怔怔地,颤抖着手,将那柄剑递给赵上钧。 赵上钧接过剑,拍了拍赵元嘉的肩膀,轻声道:“元嘉,其实说起来,皇叔确实有些对不住你。” 赵元嘉流着泪,哆哆嗦嗦的叫了一声:“皇叔……” 赵上钧的手移到赵元嘉的脸上,遮住了赵元嘉的眼睛,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赵元嘉还小的时候,他们一起住在晋王府,赵上钧偶尔会这样和赵元嘉说话。 第147章 “元嘉,好孩子,不会很疼的。” 剑锋掠过,在黑暗中如同惊虹,一大蓬血色飞洒而开。 赵元嘉的身体摇晃了两下,颓然倒下,而他的头提在赵上钧的手中。 赵上钧举起那个头颅看了一眼,血溅在他的眉眼间,缓缓淌下,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终于如愿以偿,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已经忍了太久了,你说,我怎么可能会让你活下去呢。” 他将头颅随意地丢开,将燕支剑扔给玄安,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拭擦双手,擦得仔仔细细,淡淡地吩咐道:“幽王病重身亡,以储君礼葬之,为免其泉下孤单,命幽王妃殉葬。” 左右应喏。 雨水落下,很快就将满地的鲜血冲洗干净了。 悄无声息。 —————————— 次日,雨歇,晴空如洗,一片清爽。 傅棠梨做完了早课,照旧慢悠悠地踱回去。 但是,走到偏殿的拐角处,却又遇到了怀素,她看样子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眼巴巴地望了过来,就像被人遗弃的猫或是狗,瞧着软弱又可怜。 傅棠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好当面躲避,只能不动声色地直行向前,侧首一笑,当作打了招呼,就要走过去。 “怀真师妹。”怀素轻轻地叫了一声,跟上前,“我要去老君殿烧纸钱,你要一道去吗,我也给你备了一些。” 靠到近处,傅棠梨又闻到了怀素衣裙上那种奇怪的味道,又苦又咸,有点刺鼻。 傅棠梨往旁边挪了半步,随口应道:“师姐自去烧你的纸钱,与我什么相干呢?” 怀素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满是哀愁的神色,几乎落泪:“可是,元嘉他毕竟和你夫妻一场,你怎么能如此狠心?眼下他去了,你好歹和他说上两句话,让他在九泉之下多少也有些慰藉。” 傅棠梨的脚步顿住了,她好似怔了一下,才听懂了怀素的话,情不自禁睁圆了眼睛,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幽王、幽王死了吗?他怎么会死?谁杀了他?” 但这话才一出口,她又觉得多余,谁杀了他?还会有谁呢? 她在那里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也不想和怀素细说,摇了摇头,慢慢地走开了。 …… 快到晌午的时候,赵上钧过来了。 傅棠梨正坐在廊阶上,抱着膝,仰着脸,安静地看着天空,风吹过,松针落在她的衣裾上,偶尔有一点簌簌的声响。 两只白鹤在她身边悠哉地踱着步子,见到赵上钧,飞了过来,发出清亮的鸣叫声。 傅棠梨听见声音,回头望了一眼。 赵上钧缓缓地走到她的身边,虽然他还穿着帝王十二章纹赭黄袍衫,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但他却弯下腰,半跪在傅棠梨的身边。 “怎么了,你看过去不太开心,谁招惹你了,珍珠和白玉吗?”他温和地这么问道。 傅棠梨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 白鹤拍打翅膀,扑簌簌地飞走了。 赵上钧忽然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道:“我并没有要瞒着你,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知道了,好了,死了就死了,有什么要紧的。” 傅棠梨的声音轻轻的,说得很慢:“怀素师姐问我,怎么能如此狠心,我、我想了半天,确实,我一点都不难过,甚至……还觉得松了一口气,这么一想,我实在愧疚,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是不是把自己的良心给弄丢了?” “怀素?”赵上钧微不可及地笑了一下,眼眸中掠过一丝冰冷的煞气。 第73章 梨花,你是不是记起从前…… 他坐下来,一把揽过傅棠梨,把她的脑袋按在胸口,揉了揉:“赵元嘉举兵谋反,咎由自取,谁也怨不得。如今你是出家的女冠,俗世间的尘缘皆已烟消云散,那不过是个不相干的路人罢了,你有什么可愧疚的?” 头发被他揉得一团乱。 傅棠梨从赵上钧的怀中抬起毛绒绒的脑袋,眉头微蹙:“可是……” “没什么可是,他非死不可,从他娶你那天就注定了,绝无转圜。”赵上钧温柔地截断了傅棠梨的话,他微笑着,声音却带着一种平静的残忍,“我这个人气量很小,我尝试忍过,结果发现我不能,我每次想到你曾经和他在一起过,我都嫉妒得要发疯,能怎么办,只能叫他去死。”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而他是天下之主,他有资格决定任何事情。 这个男人,好像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傅棠梨的嘴唇张了张,想了半天,似乎也无话可说。 “你呢,就是心肠太软。”赵上钧干脆把傅棠梨抱了起来,那么一团,窝在自己膝盖上,柔声哄她:“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而责怪自己,他对你不好,无情无义、欺你、负你,是他先放的手,没法反悔的,等你想起旧日过往,自然就能释怀。” 他低头,细碎的吻落在她的眉眼间,他的呼吸粗了起来,断断续续地道:“嘘,梨花,好了,不要想着别人,来,看看,现在你身边的人是我,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我费了很大力气,你多少要疼我一些,好不好?” “嗯……”傅棠梨被他吻得有些痒痒的,低低地呢喃了一声,缩了缩脑袋,却被他把脸捧住了,不让她动,他吻得更深了,逐渐下移,咬住了她的脖颈,好像是野兽又 饿了,试图进食。 她觉得身体发烫,心跳得乱了起来,在他的怀里扭来扭去,哆哆嗦嗦,方才在想什么呢,好像一下子又忘记了。 秋日晴朗,流云都被风吹散开了,天空一碧如洗,没有任何阴霾。 —————————— 八月十五,仲秋,元真宫。 天子圣驾亲临,行罗天大醮之仪,祈诸天神明,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当是时,元真宫道人尽集于中庭,着七色法衣,持八般法器,顶礼膜拜,吟唱祝词,经声喃喃如松涛。 中央以黄土为基,檀木为龙骨,筑元始虚皇坛,高逾七丈,有参天之姿,上设千百诸神位,取法上境,建斋行道,三十六尊香炉燃信灵香,烟雾如云,升上云霄,通人鬼神三界,一百零八盏长明灯高悬,照耀白昼尽赤,两侧朝天阙,又有七十二尊醮坛,垂落白纱莲花幡,飘渺如云都。 数百金吾卫持重盾与长戟,拱卫四周,文武百官衣冠隆重,齐齐跪拜。 天子佩元始冠,披黄褐,服绛袍,覆九色离罗帔,威仪庄严,登虚皇坛。 傅棠梨远远地看了一眼,或许是隔得太远、也太高,他入了云端,让她觉得今天祭坛上的那个身影显得格外陌生起来。 今日场面庄重,文武百官皆在,况且幽王刚死,她觉得如今自己的身份不明不白,若在这里,撞见什么人,徒惹尴尬,于是垂了眉眼,偷偷离开了中庭。 此时观中道人大多在做科仪,四周无人,偶尔有鸟啼啾啾,清静寂寥。 傅棠梨慢慢地踱到后山院,本待回自己住处,路上却遇到一个小道童。 那道童个头小小,抱着一堆药草,几乎把他整个人都遮住了,一路走得东倒西歪的,眼角瞥见了傅棠梨,大喜,高声呼救:“这位师姐,快来帮我一把。” 再迟一步,那堆药草就要把这孩子压得趴下了。 傅棠梨几步上前,从小道童手里接过了一大半药草,替他抱着:“小师弟在做什么?” 小道童好不容易站稳了脚,感激地笑了笑:“今儿师父师兄们都去做罗天大醮,只丹房里还炼着丹药,炉火断不得,我这不是要添些药材进去,就怕误了火候,幸好遇到师姐。” 他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加快了脚步:“师姐,烦请帮我拿过来。” 傅棠梨左右闲着无事,便随小道童一道去了丹房。 元真宫的丹房也很是气派宽敞,明窗净案,前后两进,立着清一色的高柜,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色药材及物件。 里面另有一个小道童在看着炉火,见同伴来了,也是一副着急状:“快、快、火候要过了。” 两个小道童凑一块捣鼓去了。 傅棠梨便帮着把药材摆到柜中。 到了里面一层的时候,在一片药草气息中,她突然又闻到了那种奇怪的味道,咸咸的,带着一点苦,不太舒服,叫人心生警觉。 她循着这味道找去,只见柜子里放着一个罐子,上面贴着纸条,写了两个字。 “硝石?”她喃喃的,念出了声。 小道童闻声,回头望了一眼,并不在意:“哦,对,那个是硝石,我们炼丹要用,不过这会儿炉火旺着呢,师姐你小心点,别把那东西拿过来,会烧着。” 那一瞬间,傅棠梨的脑子里突然掠过一些凌乱的影像,她依稀想起了自己究竟是在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 矿山脚下,慈祥的老祖母指着前方一堆黑黢黢的东西,一脸慎重地嘱咐:“小梨花,看到那东西了吗,那是火药,我们用来开矿的,危险得很,你务必记得,日后呀,一定要远着点,千万别碰。” 第148章 傅棠梨的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突突地跳着,旧日的各种景象一下子涌上来,交错在一切,纷纷乱乱,什么都分辨不出,她痛苦地按住了头。 “师姐、师姐,你怎么了?”两个小道童惊慌起来,急急跳了起来。 傅棠梨吃力地喘息着,无暇回答,她摆了摆手,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出了丹房。 外头艳阳高照,明晃晃地刺人眼睛,风吹过来,把那种怪异的味道吹走了,但傅棠梨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出了一身冷汗。 临川公主、李怀恩、硝石、火药……这样样桩桩交织在一起,细思极恐。 她按捺住剧烈的心跳,思索片刻,抬脚去了前面的老君殿。 怀素果然在那里念经。 殿中香炉未熄,炉中纸灰堆积重重,枯败而黯淡,只残留着一点火光,扭曲地跃动着,在灰烬下若隐若现,苟延残喘,青烟散开,一团团,如同迷雾。 她看见傅棠梨进来,抬起头,露出一个忧伤的笑容,还在问她:“师妹,要一起烧点纸钱吗?” “你在为谁烧纸钱?”傅棠梨走到她面前,开口发问,“是幽王、还是……李怀恩?” 怀素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一些,在香灰的烟雾中显得有些怪异:“当然是为我的夫君呀,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日日夜夜都在怀念他,师妹,为什么……只有你这么没良心呢?” 对于这种不知所谓的问题,傅棠梨并没有回答,而是直直地盯着怀素,焦急地逼问:“你是不是私藏了火药?你想要做什么?李氏父子谋反作乱,其罪当诛,你身为大周的公主,怎能与逆贼同流合污?趁早把火药交出来,不要自寻死路。” 怀素幽幽地道:“父皇把我嫁到李家,我就是李家的人,火药是父亲留下来的,我拿这个为自己的家人报仇,有错吗?”她还跪在地上,仰起脸,望着傅棠梨,神情温柔,“我的弟弟、你的夫君,元嘉,也是死在皇叔的手里,如今我连你的仇一并报了,你怎么还来责怪我呢?” 傅棠梨立即意识到,怀素口中的“父亲”,指的是李颜,她一时瞠目,大觉匪夷所思,摇头道:“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到底把火药藏在哪里了?” “那里。”怀素的手举了起来,指向一个方向,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火药就在祭坛上,皇叔既然求神,那就叫他自己去天上,当面求,岂不更好。” 傅棠梨如坠冰窟,遍体生寒,不待怀素说完,转身拔腿就跑。 她朝着中庭祭坛的方向跑去,她从未如此疯狂地奔跑过,拼尽全力,不顾仪态,风呼呼而过,灌入口中,胸腔一片火辣辣的疼,喘不上气来,却要拼命高声呼喊:“来人啊、快来人,祭坛上有火药,离开、快离开!” 远处,祭坛庄严,笔直伸向云天,晴空万里,日悬于中央,万众伏拜,道士吟唱步虚词,钟磬鸣声如天籁,天子于高台上持表祭天,身形伟岸如神魔,威仪万端。 快到了,就在前方。 突然,却有人从旁边冲了过来,一把拉住傅棠梨:“师姐,冷静些!” 是玄安,他一脸焦急之色:“别过去,那边危险。” 傅棠梨此时头脑一片混乱,心脏狂乱而激烈地跳动着,要突破胸口,她完全没法分辨玄安的意思,她只想赶到赵上钧的身边去,谁也不能阻止她。 她用力推开玄安,嘶声叫道:“你放手!” 她奔跑的势头太急,玄安一时之间抓不住她,他又不敢过分冒犯,只能扯住她的袖子,反而被她带得踉跄前冲:“师姐,你听我……” 就在这时,只听得“轰隆”巨响,一阵山摇地动的声音,掩过了玄安的话语。 巨变陡生。 滚滚黑烟腾空而起,喷向高处,旋即,那边爆发出尖利的、喧哗的呼喊声。 “天啊!祭台炸了!” “来人!护驾!快护驾!圣上!” “祭台!祭台要塌了!” 傅棠梨心胆俱裂,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尖叫了一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刺啦”,衣袖被她硬生生地撕破了,她挣脱了玄安的手。 火光冲天,炉香与长明灯瞬间点燃,空气中的温度倏然拔高,热得发烫,爆炸声不绝于耳,高耸的、华丽的祭坛 被火焰缠绕着,朱漆剥落,“噼啪”作响,霍然分崩离析,仿佛神明震怒,推倒山岳,“轰轰隆隆”地塌下来。 香炉从高处砸下,灰烬漫天,白幡溅了灯油,裹着火,随风乱卷。 四下混乱,如同炸开锅的沸水,溅起来,泼洒开,众人呼喊惊叫,推搡踩踏,奔逃躲闪,各自惊慌失措。 火焰如同张开大口的巨兽,将祭坛上的一切都吞噬了下去,而后一起坍塌。 “玄衍!”傅棠梨声嘶力竭地呼叫,她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逆着人流,朝着火焰升腾的方向,拼命地扑过去,不管不顾,只想扑到他的身边去。 热浪撩过她的发丝,脸颊发烫,双目赤红。 砖石四下崩落,断裂的木梁不断砸下,挟带着呼呼的火焰,燃烧的经卷从耳边飘过去,飞上天空。 好像有人从祭坛上摔了下来。 “玄衍!”傅棠梨的叫喊被淹没在一片喧杂中,她朝他奔去,够不到,接不住,怎么也来不及,但还是竭尽全力,发了疯一般朝他奔去,摊开双手,想要抱住他。 粗大的木梁当头砸来,烈火扑面。 一道强大的力量从背后扑了过来,将傅棠梨扑倒在地,打了个滚,躲避当头而来的木梁,木梁的尾巴带着火,燎过去,那人抬起手臂,护在傅棠梨的头部,挡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哼。 男人的声音,低沉的而轻微,在这混乱喧杂之间,落入傅棠梨的耳中,如同一根针,刺得她一激灵,还来不及细究,她被那个男人带着,重重地压在地上,滚过炙热的地面,背脊发烫,脑袋发晕,火焰从天而降,无数断梁残土在火光中乱舞,如同浮光掠影,在脑海中逐一闪过。 男人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的容貌依旧是近乎刀锋般锐利的英俊,面容沉稳而严厉,简单地吐出几个字:“我在,别怕。” 傅棠梨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好似从梦中醒来一般,有点不太敢相信,她缓缓地伸出颤抖的手,去触摸他的脸颊,他的肌肤如同记忆中那般,滚烫得惊人。 “玄衍……道长、道长,你没事,太好了。”她喃喃地这么说着,声音低得近乎耳语,模糊不可辨认。 但,他抱着她,两个人贴在一起,靠得那么近,他听到了,突然,一下子怔住了,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梨花……梨花,你……是不是想起我了?” 他的声音很轻,怕把她惊动,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道长,这个称呼,只有原来的梨花会这么叫。 火焰与烟雾弥漫,热浪呼呼翻滚,两侧朝天阙缓缓倒下,带着“吱吱呀呀”的声响,人群奔跑,四下惊乱。 而这里,在燃烧的断梁后面,火焰翻滚,焦黑的浓烟扭曲漫延,遮住人的视线,什么都看不真切,赵上钧呼吸急促,弓着腰,膝盖撑着地,用身体筑成一个窝,把她团在怀抱中,那么用力,想把她揉碎了,又那么小心,怕把她揉碎了,一时之间,骁悍如他、铁血如他,竟也无所适从。 “道长、道长。”她反手搂住了他的脖颈,把脸埋在他的胸口,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如同那过往的时光,慢慢地倒流回来。 在这一片混乱颠倒中,心跳如雷、如暴雨、如这烈焰飞火,狂热不可平息。 火场上响起了大臣们惊恐的呼叫声:“圣上,圣上跌下来了,快护驾,来人,护驾!” 脚步纷沓,无数人奔跑着朝那边涌了而来,他们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圣上,圣上!” 兀然,一阵喊杀声震天响起,数千黑色重甲士兵从外面涌入,他们甚至直接撞开前方正殿,轰然推倒门窗与立柱,如同呼啸的、黑色的潮水,踏平一切,碾压过来,手持兵刃,行动谨然有序,迅速而矫健,带着腾腾的杀气。 原先守卫在中庭的金吾卫士兵救护天子不及,本就忙乱,乍逢此变故,像是被震慑住了,不知抵挡,左右顾盼,步步后退,大臣与道士更是惊慌失措,抱头各处逃窜,瞬时叫喊声沸反盈天。 杀进来的这群黑甲士兵显然对旁人没有兴趣,他们气势汹汹,直扑中央已经坍塌的虚皇坛。 金吾卫人数悬殊,了无战意,继续后退,口中大声叫喊:“护驾!护驾!圣上遇险!快快叫人前来护驾!” 在断壁残垣后头,火势依旧逼人,傅棠梨惊魂未定,抬头看了赵上钧一眼。 火光映在他的眼眸中,烈火飞扬,如旭日中天,耀眼不可逼视。 他将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嘘,偷偷的。” 偷偷的,什么呢? 第149章 傅棠梨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他偷了一个吻,带着火一样的炙热的温度。 倏然,只听得一声长笑,一员骁悍的武将越过黑甲士兵,飞身一跃,举枪劈下,一声断喝,如绽春雷:“赵上钧,你也有今日,拿命来。” 金吾卫士兵突然散开,露出了被围在中间的“皇帝”。 “皇帝”躺在地上,仰面朝天,七窍流血,一动不动,显然从高台上摔下的时候,已经气绝。 但是,这不是赵上钧。 那武将身在半空,瞳孔收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猛然间,“轰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却不是火药,而是被擂响的战鼓。 随着沉沉鼓点,无数玄甲军从后殿冲出,重盾长刀,集列成阵,脚步震动地面,金戈锐气,挟着火焰与烟雾卷上半空,左右两侧殿堂的屋脊上,出现了齐刷刷的士兵,手持破甲弩,箭上弦,直指中庭,箭矢寒光闪烁。 赵上钧踏烈火而出,左右躬身避让,他持着横刀,缓步而来,刀尖指地,广袖长袍,衣袂在火光中翻飞,威严英武,似神明又似修罗。 他立在残断的横梁上,居高临下,俯视前方,露出了一种冷淡而倨傲的笑意:“王永敬,要找你可真不容易啊。” 洛州刺史王永敬,生性狡诈,李颜兵败后,他带领残部,隐匿不出,终是大患。 太原王氏乃世家望族,曾出三朝丞相,如今亦有众多族人在朝为官,势力盘根交错,赵上钧明知王永敬与左威卫军中将领勾结,暗地已经潜入长安,一时间却难以寻觅其踪迹,故而放出风声,要在元真宫中举办罗天大醮,有意纵容临川公主与旁人勾结,将火药藏于祭坛之上,只装不知。 果然,王君入瓮。 王永敬情知中计,心中大恨,咬牙怒骂:“赵上钧,你这厮,竟如此阴险,枉为人君,不如匹夫!” 原来,他这人办事素来谨慎,自忖兵力难以与朝廷正面抗衡,因此立下擒贼先擒王之策,一心想要刺杀赵上钧。 李颜当初为了让丹水与清河两处决堤,备下了许多火药,尚有存留,王永敬命人携带入京,交予临川公主,又命元真宫中潜藏的细作暗中协助,设下这必杀之局,本以为谋划周全,哪怕赵上钧侥幸未被炸死或者烧死,从高台跌落,必然也要身负重伤,他可调集兵力,冲入元真宫,一举斩杀赵上钧。 谁能知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事未起,败局已定。 王永敬也是凶悍,事已至此,不退反进,大喝一声:“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银枪一抖,寒气逼人,带着破空之声,刺向赵上钧,做困兽之斗。 “好,来战!”赵上钧临空一跃,身形若鹰隼凌空扑食,挟千钧之力,横刀劈下。 “铿锵”一声,金刃交鸣,火星四溅,两人错身而过。 赵上钧一声断喝,未落地,硬生生地在空中一个大旋身,挥臂横斩,掠起锋芒如火燎。 王永敬不及躲避,只能生生迎上,气势已弱,招架不住,被赵上钧压着,“嘭”的一下,砸到地上,跪了下去,膝盖下青石裂开。 赵上钧还是那种俯视的姿态,他双手持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目光冰冷,如视待宰的猪彘:“没空与你耍闹,王永敬,去吧。” 他再度扬臂,挥刀斩下。 王永敬目眦欲裂,举枪格挡。 横刀带着雷鸣之声,斩断了枪柄,余势不减,锋芒掠过,血光迸起,王永敬的头颅飞上半空,犹在怒视。 赵上钧没有多看王永敬一眼,他的刀锋一横,指向前方。 王永敬头颅落地,滚了几下,掉入火中。 玄甲军齐齐呐喊,举起重盾,“咣当”一声,结成一个如同铁壁一般的方阵,向叛军推进。 屋脊上,弓弦嗡嗡声大作,箭矢如雨,破空而来,射穿叛军阵列。 霎那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庄敬!”赵上钧猛然大喝。 “臣在!”庄敬飞奔过来。 赵上钧将横刀扔给庄敬,他气喘得很粗、很急,连说话都有些仓促:“这里交给你,收拾干净,朕有事要办,未得朕命,谁都不许来扰,若有违者,当场斩杀!” “是!”庄敬不明所以,接了刀,赶紧应下。 傅棠梨躲在后面,早已经看得心惊胆战,此时忽然见赵上钧回头望来,他的眼中血腥的煞气没有褪去,反而更加浓烈,那一眼,如同凶兽,张口露出獠牙,死死地盯住了她,令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她后退了一步,想要暂时躲避一下。 但赵上钧已经大步地走了过来,不,他几乎是奔跑着过来,就这么短短的几丈距离,她还未回神,他已经到了跟前。 “你……” 傅棠梨的话还没说出口,猛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被赵上钧拎了起来,扛在肩头,二话不说,径直朝后山院走去。 虽然现场还在混战中,大臣与道人们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但焉知没人在看着这边,这烈日晃晃的,若叫人瞧了去,颜面何存? 傅棠梨又羞又窘,使劲捶他,又不敢大声,只能压着嗓子,嗔道:“做什么呢,快放我下来,成什么体统?” “没有人!”赵上钧从牙缝中挤出字来。 其实还是有人的,路上遇到玄安和玄度,看着赵上钧这情形,抱着头逃都来不及,哪里敢凑上前去。 赵上钧走得如同疾风一般,不过短短片刻,就回到后面的庭院中。 才一过了月洞门,他就放下了傅棠梨,完全无法忍耐,将她按在粉墙上,急切地吻了上去。 这不再是偷偷的吻,而是粗鲁的、狂野的,他捧着她的脸,不让她动弹半分,禁锢着她的呼吸,用舌头和嘴唇压迫她,辗转啃咬,舔舐,好似要把她拆吞入腹。 他抱得太紧了,傅棠梨后背顶在墙上,脊椎都被压得生疼。 天色晴好,阳光刺眼,他身上煞气未歇,手指间还残留着近似铁锈的血腥味。 傅棠梨无法呼吸,好似每一次都是如此,被他吻住的时候,心跳加速,连气都喘不上来,她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体渐渐地软倒下去,瘫在他的臂弯中。 他短暂地停住了热吻,转而咬住她的耳朵,热气喷在她的鬓角处,叫她发麻。 “我很害怕,害怕如果你真的想不起我该怎么办?那么多事、那么多,你怎么能都忘了呢?”他喘得厉害,抚摸着她的脸庞,粗糙的拇指摁住她的嘴唇,根本不允许她拒绝,“梨花、我的小梨花,谢天谢地,你终于想起来了,告诉我,你是谁?我又是谁?” “道、道长、道长……”傅棠梨被吻得差点窒息,此刻脑子里好似倒满了浆糊,黏成一团,根本无从思量,只能发出一点模模糊糊的、啜泣一般的颤音,什么话都说不上来,只能不停地、低声地叫他。 赵上钧急不可耐地拉下衣领,扯开腰带,他的躯体孔武刚硬,在阳光下色泽如同熟透的小麦,热气扑面,剑拔弩张。 两只白鹤被惊到了,发出响亮的鸣叫声,慌张地扑簌着翅膀,飞走了。 “不、不……”,不能在这里,傅棠梨羞耻得几乎晕厥,浑身发烫,拼命地打他,“你作死吗?” 赵上钧喉结剧烈滚动,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他双目赤红,恨恨地咬着牙,一声不吭,扛起傅棠梨往屋里走。 脚步踉跄,衣裳七零八落地掉了一路。 案头的九和香烧了一半,天人玉女,素手捣罗,按擎玉炉,静室生烟,安宁心神。然而,正午的阳光那么好,从窗外落进来,热烈而明亮,令人心生狂念,不能自拔。 这是他的房间,满满的都是他身上的味道,白梅花和乌木糅在一切,而此时,盛夏之日,积雪融化,乌木被焚烧,炙热而干燥,烈焰席卷山野,吞没了傅棠梨。 好似回到最初、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她无从抵挡。 太重了,要被压扁了……这真是个奇怪的念头,她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不停地用脚蹬他。 他试图吻她,但是很要命,这个姿势吻不到,她蜷在他的胸口,心窝窝的地方,蹭得他心痒难耐,几欲癫狂……幸好,也无需再忍耐。 他摸索着,抓住了她的手,手指交错,缠在一起,深深地镶嵌进去。 傅棠梨倏然尖叫,狂乱地摇头,声音破碎而凌乱,她在叫喊什么,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如同当日从横断山那个悬崖上坠落,天地万物倒旋、断裂,极致的眩晕和极致的痛。 他浑身都是汗,滴在傅棠梨的脸上。 他今天格外凶狠。 她腰肢颤抖,潺潺如同春水或者娇弱的杨柳,整个人要溶化开了,在他的胸口处哭得眼泪汪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挣扎起来,想要摆脱他,咬他,但已经提不起半分力气,只能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串湿答答的口水印子,舔得他心口燥热,身体里的血液愈发沸腾起来,汩汩作响。 第150章 “梨花,是我的……”他神情凶狠,如同贪婪的、不知节制的野兽,仰起脸,发出了粗重的叹息,“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烈日如火如荼,此时正当午,这一天,还有很漫长的时光可以消磨…… —————————— 白日西沉,残留一点暮色晚照,像是美人腮上的胭脂,浅浅一抹红,印在窗格子上,也印在傅棠梨的手上。 她的手指从罗帐中露出一截,指尖嫣红,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力气抬起,身体好似被一头野牛犁过,骨头都碾碎了、又重新拼凑起来,这会儿还由不得她做主,软绵绵、黏乎乎,如同一团春泥,瘫在那里,一动不能动。 她微微睁开眼睛,眼眸里满是水,粉光迷离,想说话,但发不出半点声音,哭得太厉害了,嗓子哑了,难受极了,她委屈得不行,扁着嘴,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下来。 第74章 陛下的惩罚,她吃不消…… 赵上钧的嘴唇移了过来,他还在吻她,吻她全身,见她哭了,又吻她的眼睛,把她眼角的泪水舔掉。 她哭起来的模样好看极了,娇滴滴的,完全没有半分平日里端庄娴雅的正经劲头,整个人软得像一团酥酪,脂粉滑腻,吹弹可破,他吻着她,又觉得控制不住了。 势头一动,她就觉察到了,吓得浑身发酥,用尽全力,勉强发出一点声音来:“不、不……” 嘤嘤婉转,恰似惊弓之鸟。 赵上钧自己也知道来不得,心里颇为遗憾,停住摸索,叹了一口气,一手揽着她,一手从榻边案头端过水,小心温存地喂她:“来,喝点水。” 是一碗浓浓的参汤,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吩咐人备下的。 中间他出去了两三次,傅棠梨每每以为已经了结,回头他马上又来了,提刀上阵,好似把她当作生死仇敌一般,杀进杀出,一次又一次,毫不手软。 原来早先他都是相当节制的,至今日,才放开手脚,完全施展一番。 到后面傅棠梨都晕厥过去了,迷迷糊糊的,整个人在巫山云雨里翻转,魂儿都飘没了,末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收拾残局、如何清理战场、又如何抱她沐浴干净……打住,不能再想了,头上要冒烟了。 她喝了一碗参汤,稍微缓了一点神过来,想着方才的情形,又觉得头皮发麻,她窝成一团,气息微弱地啜泣着:“……我会死的,我会被你弄死的,可再不能了。” 赵上钧“哼”了一声,嘴角带笑,咬牙切齿,低声应道:“说来正好,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朝也想、暮也想、要叫你死在我手里,果然有今日,可不是你欠我的吗?” 傅棠梨抽噎了一下,喃喃地道:“我好后悔,我真傻……” 赵上钧此刻心满意足,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顶,发出了一个表示疑问的:“嗯?” 傅棠梨抽抽搭搭,哭得眼睛都红肿了,气得要命:“是我错了,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招惹你,好好地做我的太子妃,也不必日日吃这苦头,这、这……可太难了!” 当日在永寿镇上,青虚子哄她说,玄衍体魄强健、精气旺盛,诸般皆胜于常人,本以为是随口那么一提,这会儿又回想起来,真真叫人倒抽一口气,原来师父说的都是大白话。 这可太难了,没人受得了。 如今这当口上,提及赵元嘉,赵上钧可以做到心平气和,甚至还能耐着性子,放下身段,低低声的,试图哄骗她:“太子妃有什么稀罕的,朕让你直接做皇后了,不好吗?” “不好。”傅棠梨鼻尖通红,云鬓散乱,一副颓废不堪重负的模样,有气无力地道,“我身单力薄,不堪担此重任,此事就此作罢了,还请陛下另择良偶,放过我一马吧。” 赵上钧屈起手指,在她的脑门上轻轻敲了一记:“瞧你这没出息的,说什么胡话,我看你刚才的时候,分明也是快活的,一直抓着我……”,这话才说到一半,忽然收了口,赶紧去抱她,“梨花、梨花!” 原来是她两眼一闭,羞 得又晕厥过去了。 赵上钧好不容易把她掐醒,这下子她真的恼羞成怒了,含着泪花,咬着嘴唇,脸蛋涨得红红的,气喘吁吁,扭过头去,不看他。 “走开,下去,这如今是我的房,不喜欢你,别杵在我面前,烦人得很。”她气鼓鼓的,用沙哑而柔软的声音撒娇着。 “对不住,让你受苦了。”他镇定自若,“你也说过,我这门手艺不行,无妨,日后多学学,我能比现在更精进一些,务必叫你中意。” 这个男人,他在说什么胡话?傅棠梨听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气得又要张口咬他。 赵上钧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咬,无非也就是蹭点口水在他胸膛上,湿答答的,有点痒。 他一边抚摸她,一边轻声哄着她,今天一时忘情,放开手脚,委实过于粗鲁些了,他自己也觉得心疼,只能给她赔不是,说什么下次轻一些、快一些、少一些之类,岂料傅棠梨并没有得到安慰,反而又哭了起来。 就这么黏黏糊糊的,到了天黑,赵上钧好不容易把傅棠梨哄住,不哭了,虽然眼睛还是肿肿的。 她害羞得很,挣扎着起身,让赵上钧替她穿了小裳,又披了一件轻罗衫,好歹遮住身上殷红的痕迹,她的肌肤雪白,一掐就是一个印子,这会儿上上下下都红透了,没一处好的,碰一碰就要倒抽一口气。 赵上钧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当她是三岁稚儿,不能离手。 已经到了戌时,案头香熄,灯火燃起,烛光温存,秋夜微凉,但这房中炙热的春意却尚未退却,空气里还残留着他野性的腥膻味,宛如浓郁的石楠花。 傅棠梨闻得面红耳赤,娇气地捂着鼻子,叫他把窗牖支起,透透风。 少顷,赵上钧命人传膳进来,他抱着傅棠梨喂了些清淡软烂的吃食。她恹恹的,吃得不多,他又费了好大力气哄她。 就在两个人絮絮哝哝地说话着,却听见玄安在外头用力地咳了好几下,小心翼翼地道:“师兄,傅家的大夫人来了,要见怀真师姐,依您的吩咐,任何人不许进,但她这会儿在外头嚷嚷得厉害,还请师兄示下。” 赵上钧目光一动,不知何故,沉吟了一下。 傅棠梨勉强从赵上钧的怀里挣脱出来,巍巍颤颤地支起身子:“大伯母,大晚上过来?”她喘了几下,犹犹豫豫的,还是道,“保不齐有什么要紧事,让她进来吧。” 但眼下这屋子里有个碍眼的东西,高大、伟岸,一览无余,声势惊人,万万不可被外人所见。 她蹙着眉头,指了指一侧的碧纱橱,示意赵上钧回避一下,还用脚尖嫌弃地拨拉了一下他搭在榻上的衣裳。 赵上钧挑了挑眉毛,端坐不动。 傅棠梨瞥了他一眼,眼角嫣红,带着一点泪光盈盈,又软软地戳了他一下。 赵上钧这才起身,拾起衣裳,施施然走到碧纱橱后去。 少顷,玄安领着严氏进来。 傅棠梨待要站起相迎,才一着力,就“嘶”的一声,软了下去,扶着腰,皱着眉头,直抽气。 严氏慌忙上前:“哎呦,你这怎么了,可是伤到哪儿了?” 傅棠梨也不用装,这会儿说起话来,声音软绵绵的,还打着颤儿:“今儿早上观里出了点事,乱哄哄的,我被人撞了一下,闪着腰了,就这会儿有些疼,不打紧,养两天就好,只是大伯母要恕我失礼,不能起身。” “不必、不必,你坐着,可别动了。”严氏摆了摆手,念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她的脸上刚刚还带着焦虑之色,这下子倒像是松了一口气的神态。 “我这趟过来,可不就是担心这个吗,今儿大早上起,京城中就到处戒备,不许人走动,到晚上才除了禁令,你大伯从官署回来,说是有反贼杀上元真宫,还炸毁了许多屋舍,火烧了半边天,吓人得很,我就慌慌地过来了,如今看你没大碍,我心里这块石头才算是放下了。” 大伯母还是如从前一般,噼里啪啦一堆话,傅棠梨听了莞尔,也不怪她来得不是时候,抬手请她坐下慢慢说话。 玄安出去端茶。 严氏坐下,这才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情形,还算满意,点了点头:“你这住处,倒是合宜,就是太素净了些,你青春年少的,不必如此守成,依我看,家具摆设多少添置些,往后住着呢,心里也舒坦。” 傅棠梨抿嘴,浅浅地笑了一下:“我出家修道,比不得先前人间富贵,这样就好。” 说到这个,严氏一拍手,看了看左右,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幸亏你出家了,和幽王脱了干系,知道吗,幽王病故,圣上命幽王妃殉葬。”她啧啧了两声,面有余悸之色,“你说,多惨。” 傅棠梨这才知道林婉卿竟被勒令殉葬,她记起了当日赵上钧之言,看来这个男人果然记仇,言出必行的。 她心里一阵唏嘘,摇了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第151章 严氏看傅棠梨的情形,以为她心绪不佳,当下凑近了些,推心置腹地安慰道:“所以我说,雀娘你福大命大,逃过这一劫,是必然有后福的,单说眼下这光景,你也不必太过忧愁,你韩家的表兄这回立下大功,颇得圣上倚重,等过了这阵子风头,叫他去圣驾前为你求个情,放你离开这元真宫,往后的日子我们再核计。” 对于严氏的这一片好心,傅棠梨不好应答,只能含含糊糊地道:“如今这样也还好。” “嗐,好什么,你一个年轻轻的女郎,在这道观中苦熬,我都替你心疼。”严氏是个热心肠的,自己说着,觉得十分有理,顺带帮傅棠梨把后头都考虑齐全了。 “听我的,一准儿没错,你父亲和母亲都不着调,一点指望不上,你呢,将来若能离开这里,倒不如随你表兄回渭州去,天高皇帝远,你自还俗去,也没人拘束你,到时候,找个稳妥的男人,经过幽王这一事,须知道,什么荣华富贵都是虚的,要紧的是,守本分、真心对你好、能照顾你。” 傅棠梨心道要糟,还来不及阻止,果然,听得碧纱橱后面传来“哼”的一声,显得那男人十分不悦。 严氏惊起:“什么人?” 赵上钧缓缓从碧纱橱后踱步而出,他此时已经披上了衣裳,道袍的领口微微敞开,头发尚未梳起,如同漆黑的鸦羽一般,随意地落在肩头,但他身量高硕,气度清贵,这种慵懒的姿态,反而显得如同谪仙人一般。 严氏何尝见过这般出色的人物,一时被唬住了,惊疑不定:“你、你是何人?” 傅棠梨面上飞起两片红霞,硬着头皮试图解释:“呃,这、这个是观里的师兄……” “我是梨花的情郎。”赵上钧神态自若地截断了傅棠梨的话。 这个男人!他在说什么? 傅棠梨的后半截话都吓没了,她瞪圆了眼睛,疑心自己听错了。 严氏那是相当震惊,她的嘴巴张了又阖,阖了又张,半晌,艰难地转过头,对傅棠梨干巴巴地笑了一下:“雀娘,我知道你一向手脚利索,但这……未免也太过利索了些,这、这、这妥当吗?” “不、不是、我没有、他瞎说……”傅棠梨眼角泛起了一点泪花,水光盈盈的,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说话都结巴了。 赵上钧走到傅棠梨身边,扶住她,将手揽在她的肩膀上,无声地昭示着所有权,他微笑着,不复半点平日的威严冷肃,确实如同一个情郎,温柔而体贴,轻声道:“事到如今,难道你连个情郎的名分都不愿给我吗?” 这个男人,困于“名分”二字太久,如今竟连体面都不顾了。 傅棠梨一时无语凝噎。 赵上钧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在傅棠梨的脖颈处轻轻捏了一下,语气甚至带着诱惑的意味:“莫不是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叫你不满意,你说,我改。” “你……”,傅棠梨脖颈发酥,打了个哆嗦,摇摇欲坠,看着又要晕过去了。 赵上钧抬眼看着严氏,慢条斯理地道:“我,守本分、真心对她好、能照顾她,渭州路远,不必叫她奔波,留在长安就好,傅夫人还请放宽心。” 这,哪里看得出来守本分? 严氏嘴角抽了一下,有心说两句场面话,替傅棠梨撑撑娘家人的脸面,但这道人不知是何来路,容姿华贵,宛如天人一般,即便是语气和蔼,神态间也自有威仪浓重,扑面而来,叫人无法发出一点置疑。 傅棠梨呻吟了一声,捂住了脸,气息微弱:“你别说了,好吗?” 赵上钧笑而不语。 严氏勉强收拾住心神,战战兢兢地道:“可是,我们雀娘奉旨出家为女冠,为先帝祈福,这元真宫还是清修之地,由不得差池,这位道长,你莫要害了她。” “道法自然,一切顺从天意。”赵上钧说得玄之又玄,他看了傅棠梨一眼,目中含笑,“这普天之下,再没有比我更爱护梨花的人了,我又怎会害她?至于日后还俗婚嫁之事,不必劳烦西宁伯世子,我出身世家大族,朝中亦有些交道,将来自会安排妥当,断无怠慢之处,傅夫人不必为此忧虑。” “这……”严氏还待再追问两句。 但傅棠梨此时脸皮儿烧得“咕噜咕噜”的,要冒泡泡了,急忙打断了严氏的话:“大伯母,我眼下真真无碍,您先回吧,改日我去家里头,和您慢慢说。” “哦,说到家里头。”严氏又记了起来,叮嘱道,“如今我们搬家了,原先的宅子被朝廷下旨查封了,你大伯管同僚租借了一处院子,在南城的永宁巷,巷子口进去二十丈,我们一大家子这会儿都住那边,你别走错地儿,多早晚回来,打发人和我说一声,我来接你。” “好。” 傅棠梨尚未回答,赵上钧已经替她应下了,他今日心绪颇佳,对严氏和颜悦色:“我记下了,得空,带梨花一道过去。” 名不正言不顺,无亲无故的,这个道人要上门作甚? 严氏心里直犯嘀咕,但慑于赵上钧的气度威势,口中却不由喏喏,很快就和傅棠梨道别,出去了。 待严氏走后,傅棠梨想起方才赵上钧的一番言语,怀疑他另有图谋,不由胆战心惊,待要追问两句,却被赵上钧搂住,一气吻得她七荤八素的,脑瓜子糊成一团,又问不出来了。 “别想太多,一切有我,自会为你安排服帖。”他把她按回榻上,揉着她,就如旧日所想的,把她揉成软软的一团,窝在他的胸口处,用指尖拨弄着,柔声哄她,“梨花,你只需知道,我是你的情郎、你的夫婿、你一生的良人,我早晚要昭告天下,堂堂正正地娶你为妻,我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嗯?”傅棠梨从鼻子里挤出一点疑惑的声音,软软糊糊的,很快又被他含住了。 夜深处,烛光轻摇,小山炉中沉香尚暖,细烟袅袅,旖旎其中,有未竟事宜,须得再续,暂不谈其他。 —————————— 元真宫事变后,临川公主赐死,李颜及王永敬余党尽数剿灭,与之勾结的王氏一族被赵上钧趁机连根拔起,以此震慑各大世家,但因布下的那场陷阱,元真宫损毁惨重,青阳真人天天在赵上钧面前抹眼泪,请求拨款重建元真宫。 原先隐匿于北庭及潞州等地的玄甲军人马重归长安,旧制复立,各有分赏。渭州、徐州、蜀州等诸方执政官员皆进京述职,以表忠心。而另一边,先前因工部尚书林商胡作非为,各州府水利皆有不妥之处,如今要修复起来,又是一项大工程。 以上种种,让赵上钧忙得脚不沾地,以至于这日竟无暇过来元真宫。 真真难得,身边没了个烦人的大桩物件,傅棠梨乐得清闲,抄了半卷经书,又在榻上歪了半天,好不容易把疲软的身子给缓了过来,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将近日暮时,宫里来了人。 却是高宫正备了车辇,亲自来接,口称奉冯太后懿旨,有请怀真师父入宫讲经解道。 傅棠梨讶然,勉强从榻上起身:“太后何雅兴?” 高宫正站在帘外,举袖掩口,悄声道:“其实是圣上今日不得空,又想见娘子,假借了太后的名头,叫我来接娘子入宫。” 傅棠梨红了脸。 没奈何,扭扭捏捏的,登车而去。 至内廷,黄昏将至,庭燎燃起,照亮四方琼楼玉阁,宛若明昼。 高宫正引傅棠梨到甘露殿,先进偏殿,取出一套内监服饰予她,抿嘴笑道:“圣上和几位大人还在议事,娘子换身衣裳进去,不至引人注目。” 说到扮男装,傅棠梨那是轻车熟路了,她依言,把头发盘起,换上内监的服饰,瞧着就活脱脱是个小黄门了。 高宫正捧了笔墨递予傅棠梨。 傅棠梨会意,接过笔墨,低着头,进了甘露殿。 甘露殿乃是天子御书房,此刻,兽炉中燃着龙涎香,雾气如龙翔,宛转盘绕。 赵上钧正高居上首,他不过穿了一身常服,神色也如平常,但如今他帝王之威愈盛,便是这样随意坐着,足以令下方的大臣们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松懈。 户部尚书陈则先前被元延帝贬出京城,赵上钧上位后,又将他召回长安,他对这位新帝敬畏且感激,正竭力表达忠心:“臣拨银八千两,用于渭水两岸河道清淤,款项已经交付工部,又齐州、怀州两地堤坝被炸,损毁严重,两地刺史所报,臣遣快马核实,确凿无疑,已在核算各类支度,眼下唯水利乃大项……” 赵上钧的侧后方另摆着一方案几,皇帝的起居郎正在奋笔疾书。 傅棠梨垂首上前,假作奉笔墨。 赵上钧神色不动,指了指起居郎:“你,下去。” 起居郎不敢有违,喏喏而退,傅棠梨俯身低眉,过去坐在那案几前,拿起了笔。 殿中灯火极盛,金柱高立,珠帘低垂,却在赵上钧的后方笼下一片阴影,她坐于珠帘侧,恰恰掩住面容。 第152章 下方大臣只当皇帝换了个人执笔录事,并没有在意。 一员大臣接过陈则的话,继续禀奏:“臣到工部未久,诸般事务皆生疏,蒙陛下圣恩,不敢怠慢,丹水水文与渭水相近,臣治渭水多年,略有心得,臣才与陈大人商议,愿赴齐州当地,一则探查水情,二则核算钱款细项……” 这大臣的声音听得耳熟,傅棠梨抬眼望了一下,发现又是个熟人。 原咸阳县令何友松,这人不但治水有才干,更兼具铮铮铁骨,当初被林贵妃百般拷打,硬是没供出太子妃与淮王之事,赵上钧颇嘉许,擢其连升三级,现于工部任侍郎之职。 傅棠梨见及何友松,不期然又想起在永寿镇的那些事儿,脸上一热,急忙低头。 又有新任的工部尚书上前,补充何友松未竟之处。 赵上钧正襟危坐,满面肃容,却在下面偷偷地伸过手来,捏住了傅棠梨的脚踝,用指腹摩挲着。 她赶紧把脚缩回来,羞答答地瞪了他一眼。 他好似回眸望了一眼,目光相触,温柔而缱绻,她的脸又开始发热,急急垂眸。 可恨这人却做若无其事状,转眼又在大臣面前做出一派威严的仪态。 偏他烦人,既有正事要办,何必巴巴地把她叫进宫来,怪不好意思的。 傅棠梨心里嘀嘀咕咕的,拿笔随意勾了两下。 她不是起居郎,记不下皇帝的言行举止,这会儿百无聊赖,又偷眼看了看赵上钧。 这个角度,恰好瞧见他的侧面,轮廓隽永分明,似刀锋雕琢而成,睫毛长得特别惹眼,浓郁如同鸦羽一般,当他垂眸的时候,会在眼底落下幽深的影子,叫人分辨不出他的喜怒。 啐,焉知这会儿不是假正经。 傅棠梨思量片刻,咬着嘴唇笑了起来,笔尖蘸了墨,在纸上开始涂涂抹抹,一会儿一会儿抬头看他一眼,笑一下,再涂涂抹抹。 她太过于专注了,以至于大臣们退下去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再一抬头,赵上钧已经靠了过来,那张俊美的面容直接杵在她的面前。 “写什么?” 傅棠梨有些心虚,抓着那纸张,下意识地想把它揉成一团:“没什么,别看。” 赵上钧手臂长而有力,一手按住她,一手取过了那纸。 她在画他。 显然傅二娘子学过丹青,寥寥数笔,自成神韵,但见画中人剑眉斜飞,朗目如星,鼻梁高挺,虽则面容没有十分像,但那笔锋之下,画中人神态冷峻,气势如剑,似要破纸而出,除了赵上钧,还会有谁呢。 但赵上钧却不太满意,他慢慢地逼近,贴住她,咬她的耳朵:“嗯,你瞧着,我有这么凶吗?” 耳朵发烫,傅棠梨眼波流转,瞥他一眼:“还说呢,喏,可不是现在就在凶我。” 殿门已经掩上,案几边,赤金的饕餮张开大口,吐出龙涎,如同山间的岚雾,隐约不可捉摸,那是一种奢靡而曼妙的香气,在华灯的影子中浮动,扰人心思。 “我想你,一天不见就想得不行,怎么会凶你呢,不要总来诋毁我。”赵上钧凑过去,轻轻地吻她。 他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她承受不住,向后仰倒,两个人一起跌坐在地,赵上钧的手不知道何时伸了过来,只一拉,解开了她的衣带。 领口散开,危峰堆雪,颤了一下,呼之欲出。 “啊!”傅棠梨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侧身、弯腰,想要遮掩住这一片春光。 赵上钧顺势一按,从背后压住了她,手指一勾,罗衫褪下,露出后背大片雪白的凝脂,以及,一截小蛮腰,盈盈不堪一握。 华美的宫殿,雪松木地板上铺着的宝相花锦纹织金毯,带着一层细腻的、绒毛般的触感,贴在上面,好似身上的毛孔都舒张开了,有些麻麻的。 傅棠梨抖了一下,虽然四下无人,但她还是不敢大声,嘤嘤似蚊呐:“做什么呢,讨人嫌得很,放开我。” 赵上钧好整以暇,一只手制住她,另一只手拿起一支笔来,皇帝的案头放着批阅奏折的朱墨,色如丹砂,他蘸了这墨,在傅棠梨的肩胛骨处落下一笔。 很痒。 傅棠梨咬住嘴唇,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羞又恼:“别闹我。” “嘘,别动。”赵上钧的笔锋开始在她背上游走,柔声道,“我也画一样东西,叫梨花猜猜看,画的是什么,若猜得出来,我就放了你,若猜不出来。”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轻轻地笑了起来,“我今晚就要好好罚你一顿。” 他要罚什么,不用说也知道。 “不许你乱涂乱画的,我要恼你了。”傅棠梨挣扎着想要逃脱,但无非也就像是一只娇小的鸟雀,扑腾着,扑不出赵上钧的手心,反而像是挑逗一般,脂粉滑腻,蹭来蹭去,乌云般的秀发散开一地,宛如流水。 肌肤如雪,朱墨嫣红,似雪中落下乱梅无数。 赵上钧的呼吸沉了下来,他又蘸了一抹墨,笔锋勾勒,时轻时重、时缓时急,渐渐往下走,到了腰窝,还在往下,到尾椎,打了个圈圈。 傅棠梨激烈地喘了一下,几乎要弹跳起来:“痒!” “嗯?那我帮你挠挠。”赵上钧低低地、这么说着,俯下身去,舔了舔。 “呜……”傅棠梨难耐地仰起了脖子,“道长,不行、不要了。” “道长”,这样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似乎是一种求饶的意味,但软得一塌糊涂,大抵更是诱惑。 赵上钧的笔锋继续向下一滑,软软的笔尖戳进去。 傅棠梨浑身发抖,不知道是痒的,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喘着,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叫着他:“道、道长……” 天气微凉,但他的手掌火热,贴在那里,一阵阵发烫,背上冒出了薄薄的一层汗,黏黏腻腻。 笔尖的羊毫转来转去,不用蘸墨,已经很湿了。 “知道我画了什么吗?”赵上钧几乎压在她的背上,耳语一般问她,他的气息是雪后的白梅、山林中的乌木,一点微苦,而此时,焚烧起来,如同野兽炙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脖颈处,叫她颤栗。 傅棠梨情不自禁地哆嗦,带着哭腔,哀求他:“我笨,猜不出来,不玩了,你走开。” 赵上钧仿佛叹息了一声:“是阴阳和合符啊,调和阴阳,如鱼入水,如漆投胶,梨花,你觉得我这符箓画得如何?有效否?要不要……再修改一二?” 第75章 道长,从头到尾,我只有…… “很好、很好,有效,够了。”傅棠梨忙不迭地应承,挪动着身子,想要爬走。 但笔尖还卡在那里,她动了一下,杵得难受,闷哼了一声,蜷起了腿,眼角缀着泪珠子,回眸瞪了赵上钧一眼,烛火摇曳,她的眼眸粉光迷离,似桥下惊鸿,春波照影。 令人沉醉。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试试效果如何。”赵上钧终于扔下笔,又将她翻了一个面,俯身下去。 庭燎的烛光陡然暗了一下,复又大放光明,像是被人推搡着,剧烈摇动,撞得珍珠帘子四下乱散,铮琮作响,碎珠飞溅。 赵上钧固有帝王隆威,似大树参天立于山崖,树根苍劲虬结,挟骁悍之势,屡屡征伐,无人能敌。 凝脂堆雪都被他碾轧成泥泞,一阵阵溅起、一阵阵乱颤。 她最近越发娇气起来,动不动就哭,哭得鼻尖通红,抽抽搭搭的,声音都被搅得支离破碎:“难受,地上硬,你忒粗鲁……” 赵上钧不答话,直接抄起她的腰,就着那种姿势,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大步向后殿走去,随着他急促的脚步,烛火的影子依旧摇摆不停,剧烈而激荡。 傅棠梨倏然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拼命地抽着气,好似马上就要晕厥过去,汗水一阵阵地冒出来,浑身都湿透了,滴滴答答地落在他手心里,而后沿着他的手臂流淌下去,到处都是黏腻的。 她的味道,是蜜糖,甜得要命,一口一口吃掉她,一点儿都不剩。 珍珠帘子兀然被扯断,窸窸窣窣洒了满地,跳跃着,打着旋儿。 两个人一起重重地跌在软榻上,陷入其中,十指交错,紧紧地贴住,毫无间隙。 庭燎高照,纤毫毕现。 …… 胡天胡地的一通闹腾,磨人得很,把傅棠梨折腾得死去活来,苦不堪言。 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她实在太累了,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待到醒来时,赵上钧已经不在身边了。 狻猊燃香,烛影摇红,芙蓉帐中罗衾犹暖,空气中犹有腥膻气息浮动,叫人酥软。 宫人上前,躬身致意:“北庭大都护张大人求见,圣上去了宣政殿,嘱咐勿扰娘子,请娘子好好歇着,圣上过会儿就回来陪伴娘子。” 傅棠梨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这会儿几时了?” “戌时过半。” 傅棠梨一激灵,困意全无,赶紧起身:“这么晚?” 第153章 宫人不明所以然,簇拥上前,有捧衫裙服侍更衣者,有端玉盆服侍洗漱者、有奉水瓯服侍饮水者,各自恭谨殷勤。 “娘子看着颇疲累,怎不多歇歇?” 傅棠梨摇头:“我一个女冠,在御书房逗留这么许久,不妥、不妥、大不妥,可不能叫人瞧见了,你们快把我的道袍取 来,我得赶紧回元真宫去。” 宫人闻言惶恐:“过会儿圣上就回来了,若不见娘子,岂不生气?” 傅棠梨皱眉,一脸嫌弃:“谁理他呢。” 宫人再三劝说,拗不过,只能依着她,将她的道袍取来。 傅棠梨装束停当,揽镜照了照,依旧面若桃花,眼波含水,脖颈上还有红斑点点,惹眼得很,她暗暗“啐”了一声,心中羞恼,随手从榻边取了一件大氅披着,垂下来掩住身形,便匆匆出了甘露殿。 因她不欲张扬,当下只有两个宫人随行。 今夜月色良好,檐角连翘,朱瓦流光,遍洒银辉,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傅棠梨刚走出没多远,迎面就撞见一群宫人挑着灯,走了过来。 面对面的,回避不及。 打头一个年长的女官,见了傅棠梨,笑着迎上前来,俯身致意:“怀真师父,可巧,正找你呢。” 这是冯太后身边的闵尚宫,也是内廷女官中有资历的老人家,往日和太子妃打过几次照面,算得上熟人。 但如今傅棠梨已经不是太子妃了,这当口就显得有些微妙起来。 傅棠梨略客气回礼:“闵姑姑。” 闵尚宫笑容不变:“怀真师父为先帝祈福,孝心可表,太后近来追思先帝,欲请怀真师父前往宫中一叙,我适才往元真宫去,道人们说你已经进宫了,可不是巧了,那就请随我一道拜见太后。” 不像巧合,反倒像是已经在这条路上蹲守许久。 傅棠梨心中一“咯噔”,脚步顿住,略一踌躇。 闵尚宫面露诧异:“怎么,莫非怀真师父进宫并非拜见太后,而是另有缘由?” 偏偏傅棠梨是个极好脸面的,这情形,能说什么?只得故做镇定之态:“并无他事,请姑姑带路吧。” 当下遂同往。 至长乐宫。 殿中灯火通明,玉座水晶帘,锦屏烟霞纱,碧玺雕琢的莲花炉中点着沉水蜜香,奢华更甚往昔。 但冯太后已经没有旧日的容华了,这短短的半年,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衰衰白发几乎承不住华丽的凤冠,浓重的脂粉已经无法遮掩她树皮般的皱纹,正因如此,当她望向傅棠梨的时候,那神情显得尤其阴郁。 冯太后的左手边站着汝宁公主,而右手边,却站着三个女郎。 傅棠梨认得其中一人,乃是太常寺卿何家的六娘子,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美人儿,另外两个,甚是面生,但看其衣饰,亦是高门贵女。三人皆是绝色,各有千秋,艳光灼灼,一时间,殿中灯火竟也为之失色。 这般情形,颇为古怪,不知太后有何用意。傅棠梨暗自揣摩,面上却不敢露出端倪,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怀真见过太后娘娘。” 冯太后并没有叫马上命她平身,而是用一种审度的、恶意的目光继续盯着她。 大殿中一时无声。 傅棠梨缓缓地直起腰,若无其事,面上恰到好处地现出温顺的表情:“太后娘娘既有传唤,可要听怀真为您讲一讲三官感应妙经?先民服王道而敬天地水三官,感应自然,可福泽世人。” 冯太后终于冷笑起来:“哀家已经老了,受不住这福泽,不听也罢,只是可怜元嘉,年轻轻的,去的那样早,若是当初知晓,该叫你给他多念几卷经,是不是能庇佑他再活几年?” 她在后宫度过了大半辈子,见多了种种内廷秘辛,再早些,也曾听闻过淮王与太子妃不雅的传闻,原先不过置之一笑,如今回想,方才恍然大悟,什么太子妃出家祈福、什么幽王病故,全都是骗人的,可怜她的孙儿,竟会为了一个女人的缘故,死在自己的叔叔手中。 冯太后无法去责怪赵上钧,对于这个儿子,她本来就不敢亲近,到如今,更是生出畏惧之情,但却忍不住对傅棠梨恨之入骨,今日把她叫来,就是想要刻意为难她。 傅棠梨一贯很沉得住气,听到冯太后提及赵元嘉,不过垂下眼帘,平静地道:“幽王病故,殊为可痛,只叹天不假英年,非人力所能挽,还请太后节哀。” 节哀,她还有脸说节哀二字? 冯太后如今听什么都觉得刺耳,她用怨恨的目光逼视傅棠梨:“哀家心痛欲碎,难以节制,你呢?你对幽王之死,可曾有一丝一毫愧疚之情?” “太后这话,我听不懂,也不好回您。”傅棠梨依然恭敬,神情并没有什么波动。 冯太后语气森冷:“哀家还记得,其实你才是元嘉的妻子,元嘉活着的时候,爱你至深,他若泉下有灵,定然是想要你下去陪他,而不是那个幽王妃,傅氏,你若还有良心,就该自请殉葬,才不辜负元嘉对你的一片深情。” 汝宁公主大惊,战战兢兢地开口劝道:“皇祖母,这怎么能……” “你闭嘴!”冯太后满腔怨气正无从发泄,厉声呵斥汝宁公主,“为什么不能?夫妻本是一体,元嘉都死了,她为什么不去死?” “太后此言差矣。”傅棠梨倒是坦然,语气还是温和的,“圣上命我出家,我已斩断尘缘,幽王为谁,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冯太后眉毛一竖,刚要说话,忽然注意到了傅棠梨身上披的那件大氅,玄黑底色,殿中灯火辉煌,照着那上面的刺金暗纹,俨然正是五爪金龙。 这天底下,除了圣上,有谁敢用这样的纹案呢? 她怒火更盛,几乎拍案:“好一个斩断尘缘,哀家且问你,你身上这俗家的衣裳又是从哪里来的?莫非是暗度尘缘?” 暗度尘缘,这个词,听过去就尴尬得很。 冯太后这么一说,殿中众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都望了过来,当即也认出了那件大氅的异样之处,心头皆是一震,旁边站的那三个女郎,更是面色各异。 那何家六娘子尤为年少,沉不住气,当即踏前一步,面色不善,就要开口,却被身边的同伴拉了一把,朝她摆了摆手。 何六娘子这才止步,“哼”了一声,骄傲地扭过脸去。 傅棠梨在心底暗暗把赵上钧来来回回骂了好几遍,但在这光景下,她却愈发沉稳,扯下那件大氅,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道:“天凉,风大,适才进宫的时候,高宫正随手取了一件衣裳给我挡风,或许是她拿错了吧,回头还过去便是,不值什么大事。” 一本正经,八面风不动,俨然做泼皮无赖状。 冯太后简直要气笑了,她恨恨地喘了几口气,复又露出轻蔑之色,对傅棠梨道:“哀家不和你逞这口舌之争,哀家只奉劝你一句,莫要自视过高,你不过残花败柳之身,叫人图几日新奇罢了,怎么,你还当能长久得了吗?” 她指了指身边的三位女郎:“她们才是正正经经的名门闺秀,德言容功无一不妙,近日朝中大臣屡屡上奏,请立新后,哀家正欲在此择一人,你看看,以她们的美貌,胜你百倍,哪个不比你合宜?你曾做过元嘉的太子妃,怎么,难道还想做当今圣上的皇后吗?真真荒谬!” “朕倒想问问太后,这有何荒谬之处?” 随着这低沉的声音,赵上钧走了进来,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行动间带起风,压得殿中的灯火都暗了一下,摇摆不定。 冯太后一惊,不觉有些慌张,站了起来:“五郎……圣上,你怎么来了?” “这究竟有何荒谬之处呢?”赵上钧神情肃杀,直视冯太后,重复问了一遍。 他的目光冰冷,没有丝毫情绪,当他还是淮王时,铁血铁腕,杀伐刚烈,已令世人畏若修罗,如今更挟天子之怒,气势威重如山岳,大殿之中,骤然如凛冬降临,令人瑟瑟发抖。 左右众人皆胆寒,齐齐跪下,俯首不敢言。 冯太后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棠梨轻轻叹气:“没什么大事,罢了。” 赵上钧难得没有听从傅棠梨的话,他将目光转过去,沉沉地唤了一声:“汝宁。” 汝宁公主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在。” “太后前面还说了什么,告诉朕。”赵上钧的身量很高,当他环顾众人之际,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格外明显,君威沉重,不可抗拒。 汝宁公主头皮发麻,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地将冯太后适才的言语都说了出来,她脑子清晰,口齿伶俐,说得几乎一字不差。 赵上钧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但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声,这大殿中的气氛越来越沉,灯火太盛,几乎要把所有人的背脊都压弯到地上去。 当汝宁公主说到:“……元嘉都死了,她为什么不去死”时,眼看着赵上钧的情形不对,傅棠梨赶紧打断了汝宁公主的话:“好了,别说了!” 第154章 汝宁公主迟疑了一下,偷偷看了看赵上钧,后背涔涔地冒出了一袭冷汗,下面的话她不敢再说。 冯太后惊惧难抑,她几乎站立不稳,手扶着案几,勉强为自己辩解:“哀家只是对圣上关爱过切……” “朕不需要。”赵上钧的语气沉缓、威严不容任何人分辨。 哪怕冯太后并不熟悉他,也知道他此时所蕴含的怒意,冯太后心中逐渐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直觉,喃喃地道:“圣上、圣上……莫非要降罪于哀家吗?就因为哀家对傅氏说错了几句话,你就要降罪于你的母亲?” 赵上钧慢慢地踏前一步,他的眼眸沉若深渊,一片浓黑:“朕曾困于誓言,屈居人下,每每思及此处,辄悔不当初,当初朕把皇位让出去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连至爱也要拱手让人。”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声音变得更轻了,连语速都变得缓慢:“此乃朕毕生之耻,噬骨之恨,而如今,太后却在问,夫妻一体,元嘉死了,她为什么不去死,太后何以如此刻薄,要往朕的心口捅刀?” 冯太后腿脚发软,情不自禁地想要后退,但退无可退,重又跌坐回玉座上,脸色惨白:“不是,五郎……” “朕不是好人。”赵上钧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但他的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浮现出一层血色,暴戾而森冷,“太后知道的,大兄朕都杀得,这天下没有人朕杀不得。” 冯太后如遭雷霆,骇然几欲晕厥。 “道长。”傅棠梨实在忍不住,偷偷地伸过手去,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道,“冷静些儿,别为这个喊打喊杀的,若张扬出去,反而惹得我要被人笑话。”她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这令我颇为惶恐。” 赵上钧回眸,看了她一眼,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虽则他还是威严之貌,但大殿中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骤然散去。 下方跪倒的众人汗水已经湿透了后背,此时一片冰凉凉的。 赵上钧环顾四下,略一沉吟,淡淡地道:“太后岁既长,日后就在长乐宫中颐养天年吧,别和朝中那些老学究掺和,册立新后是朕自己的事,还轮不到旁人来主张,太后不是疼爱元嘉吗,若得闲,抄抄经书也好,就当替元嘉祈福吧,别的事情,一概不要操心了。” 这是要将冯太后幽禁于长乐宫中,念经修道。 左右闻言震惊,谁也料不到冯太后今日一时心血来潮,竟惹来这般结局,果然是君威如雷霆,不可冒犯。 而冯太后已经说不出话来,她一脸茫然之色,好像还不能分辨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嘴巴张了张,想要再说两句,但临到末了,却发现不知道能和这个儿子说些什么,她最终闭嘴,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中流出,缓缓地从枯败的脸颊上滑过。 赵上钧转身,朝傅棠梨伸出手,和她说话的时候,他重又变得温柔起来:“走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傅棠梨垂首不语,咳了两声,双手笼在袖中,保持着她的端庄仪态,自顾自走了。 赵上钧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跟了上去。 道旁宫人皆跪,触首于地。 月光如流水,安静地流淌,那诸般琼楼玉宇宛如水洗过,一派庄严洁净,远远地,金吾卫的士兵守护在宫门外,见赵上钧至,齐齐俯首,他们的长戟在月光下映出白色的光。 赵上钧加快脚步,走到傅棠梨的身边,握住她的手。 傅棠梨甩了两下,没能甩开,不由压低了声音,道:“你真是没个顾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呢,什么都说。” 赵上钧的手指在她的掌心挠了挠,表示安抚:“你放心,看看,我方才那么凶,她们都怕了,没人敢多嘴的。” 说到这个,傅棠梨又要埋怨:“好端端的,你发那么大火作甚?一提到赵元嘉你就这样,仿佛踩着你尾巴似的,老实说,你是不是怪我……” 这话没说完,赵上钧猛地把她扯过来,捧住她的脸,气势汹汹地吻了过来,把她的嘴堵上了。 风从宫城檐角边吹过来,这个季节,本来有点儿凉,但因为他在这里,周遭的气息陡然变得燥热起来。 唇舌交错,他的味道,白梅花和乌木糅杂的香气,微微地有点苦,其实还停留在她的身体里面,如此熟悉,深入骨髓。 傅棠梨被他吻得差点要憋死过去,待到他良久之后放开,她已经双腿无力,趴在他臂弯中,面色潮红,眼眸中带着一点迷离的水光,急促地喘着气。 “嗯?你刚刚提到谁了?”赵上钧的手指反复抚摩她的嘴唇,他的指腹粗糙,如同砂砾,重重地碾过去,磨得她嘴唇生疼,或许更像是一种责罚,他挑高了语调,“我没听清楚,来,再说一遍。” 他的语气危险极了。 傅棠梨马上又后悔,把头埋到他怀中:“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 赵上钧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头顶,他抱着她,越抱越紧:“不,那是我的错,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只是憎恶我自己的无能,我在吃醋,我在嫉妒,梨花,我是个气量很小的人,一直都是。” 傅棠梨伏在他的胸口,想了半天,犹犹豫豫的,用手指头戳了两下,扭捏地道:“喂,其实……其实呢,我本来不打算和你说的,巴巴地说这个,显得我太过矫情,怪害臊……” 这种话,实在不宜宣诸于口,她只觉得脸上滚烫,一阵阵发烧,声音越发小了,黏黏糊糊的,就像害羞的燕子,躲在檐角下咕咕哝哝的,“赵元嘉……他那时候心里只有林婉卿,我故意触怒他,我们在大婚之夜就闹翻了,后来一直不曾……道长,从头到尾,我只有你、只有你一个……” 赵上钧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渐渐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他的手抖了一下,情不自禁收拢双臂,将傅棠梨越抱越紧,几乎要把她嵌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去,连带着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赵元嘉那厮,他怎么敢这么怠慢你,该死的!我要把他刨出来、鞭尸!” 傅棠梨气急,但整个人被赵上钧牢牢地禁锢住,一点都动弹不得,只能用脑门在他胸口重重地顶了一下,怒道:“你这人实在难伺候,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横竖别人都是错,你究竟要怎样才算好?” 赵上钧喘着粗气,不再答话,倏然将傅棠梨一把打横抄起,扛到肩膀上,向甘露殿的方向走去,大步若流星,不顾皇帝的威仪,几乎要跑起来。 傅棠梨倒垂在他背上,被他颠得头晕眼花,又兼面红耳赤,使劲捶他:“不要脸,旁边有人在看着呢,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快快放手!” “怎样才算好,我们现在就回去,彻夜长谈,这才算好!”他咬牙切齿,这般回道。 —————————— 无事时,岁月静好,时光荏苒,西风卷帘,雁字一行去,霜露已晞,冬日的雪悄无声息地落下,青华山上的白梅花又开了,依稀与当年一般无二,须臾之间,到了岁除。 严氏亲自到元真宫,来接傅棠梨回家过年。 傅棠梨本待婉拒,但严氏却兴致勃勃,极力劝说。 “你大伯升官了呢,他在户部十几年了,始终是个主事,我们本以为 这辈子也就到头了,没曾想还有升官的一日。”严氏说得眉飞色舞,“刚下的迁令,升了侍郎之职,就赶在大年夜前,你说,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吗,雀娘,你可得给大伯母一个面子,回家喝口酒,一起热闹热闹。” 傅棠梨见严氏说得高兴,不忍拂她,但又有些犹豫:“祖父和父亲估摸着还在恼我,若碰面了,免不了要生气,反而不美。” “那不会。”严氏说着,也有些唏嘘,“或许了经历了这一番劫难,他们转了性子,你父亲今儿还一直催我快来接你回去,只说好久不见了,一家人务必团圆才好,老爷子也不吭声,我想着,他们多少还是有点良心的。” 是吗?傅棠梨大感稀奇,遂带了黛螺和胭脂一同随严氏回去了。 雪陆陆续续地掉下来,粉墙半片落白,四下里爆竹声不绝,街坊邻居乐呵呵的,见面作揖,互道平安,孩童们在街上跑来跑去,大声尖叫嬉闹,惹得巷子口的老媪探出头来,碎碎念叨。 盛世锦年,人间炊烟,万家灯火,岁岁安乐。 傅家如今住在胡同巷子深处,破旧的一座小宅院,位置也不太好,门口坑洼不平,还积了一洼水,和原先的高户朱门比起来,真真天差地别,连家中的奴仆也没剩几个,只有大管家傅全还在,迎了出来。 “二娘子又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傅全是个实心眼的,只有欢喜而已,他带着傅棠梨进去,还小声嘱咐,“老太爷如今脾气更急了,身子骨也不太好,二娘子你多少体恤些,别和他老人家怄气了。” 傅棠梨不过笑笑而已。 片刻,到了正厅,家里的人已经齐了。 第155章 傅之贺在长陵坡被打了一顿,元气大伤,往日翩翩美男子,如今枯瘦又瑟缩,他看见长女,略有些激动,可能想要过来亲近一下,但又想起如今这般境地,皆是拜这个女儿所赐,心里又憋屈,踌躇起来,不冷不热、不尴不尬的,只含含糊糊地招呼了一声。 傅棠梨也不甚介意。 众人一起坐下。 菜色还是丰富的,鸡鸭鱼肉什么的都有,热气腾腾的,还备了一坛酒。 大伯傅之恭红光满面,举杯道:“今天好日子,难得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来、来,都来喝一杯。” 傅方绪很有些看不上这个儿子,年纪一把了,才混了个户部侍郎,高兴成这样,实在上不得台面,他不由“哼”了一声,但如今一家人的日常用度大半是傅之恭在开销,连这宅子,都是傅之恭从同僚那里租借过来的,傅方绪又不得不忍耐情绪,闷头喝了一杯。 严氏活络,随即说笑起来,三夫人张氏如今不奉承杨氏,转而奉承起严氏,一来一去的,席间的气氛勉强热闹了一些。 待席过一半,杨氏在下面扯了扯傅之贺的袖子,傅之贺会意,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堆起满脸笑,唤了一声:“雀娘。” 听得傅棠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客气地道:“父亲有何吩咐?” 傅之贺叹了一口气,温和地道:“雀娘啊,我们终归是一家人,过去呢多少有些不高兴的事儿,都不去计较了,你今儿能回家,可见心里还是念着我们家里人的,父亲心里很是欣慰。” 傅棠梨并不接口,似笑非笑地看着父亲。 杨氏凑上来,殷勤地笑道:“好叫雀娘也知道一下,家里最近喜事连连呢,大伯升了官,你妹妹也说了人家,过了年,就要出嫁了。” 傅棠梨这才注意到,傅芍药坐在一旁,一脸苦大仇深的神情,眼睛又红又肿的,显然刚哭过。这个妹妹气性大,每每见她,十次有九次是在生气。 大过年的,傅棠梨还是愿意给几分面子,当下点头,敷衍了一句:“恭喜。” 她这一搭话,杨氏马上来了精神:“许家没良心,我们家一出事,就退了亲,这回燕娘说的人家,祖上也曾当过官,只是如今不显了,姑爷还在读书,假以时日,未尝不能登阁拜相……” 胭脂站在傅棠梨的身后,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傅芍药被许家退了亲,如今只能找一家破落户,本来就十分恼火,这会儿听见胭脂嘲笑她,气得拍案而起:“婢子安敢无礼!” 杨氏今天脾气特别好,赶紧把傅芍药按下:“你这孩子,和你姐姐的人计较什么。” 傅之贺只当作没听见胭脂的笑声,搓了搓手,语气愈发亲昵:“雀娘你呢,如今出家修道,很该抱扑守拙才是,听说你先前从幽王那里把嫁妆都取回来了,我看你眼下也用不上,你妹妹出嫁,家里不同从前了,嫁妆不够气派,怕叫人看轻了去,你做姐姐的,多少给她添点。” 难怪呢,今日巴巴地把她叫回来,原来却是为了这个。 傅棠梨放下竹箸,拿帕子按了按嘴角,面色不动:“父亲觉得我得添多少才合适?” 傅之贺看了杨氏一眼。 杨氏立即应道:“不必多,雀娘你手头阔绰,给你妹妹添个三千两银子就行,多了我们也不好意思拿。” 这话说得,连严氏都听不下去了,她转头对张氏道:“老二家的,你去,拿个镜子出来给老三家的,让她照照,自己的脸得有多大,张得了这个口。” 杨氏的脸“刷”的黑了。 张氏讪讪的,哪里敢掺和进去。 傅棠梨最爱严氏这一点,嘴巴一张,就能把杨氏气得仰倒。 她笑了笑,对严氏道:“我母亲一向脸盘大,大伯母可别说她了,再说她要臊了。” 杨氏的脸皮儿又从黑的变成红的。 傅之贺不好和严氏计较,只能对女儿发作,沉下脸,愤愤的:“雀娘,你怎么说话的,我们不怪你拖累了家人,你反倒和我们生疏起来,旁的不说,只为了你,你祖父丢了官,被查没了宅子,难道你不该担这个责吗?三千两银子,你若一时拿不出现钱,就把安仁坊那套宅子给你祖父,算是抵账了。” 傅方绪前头一直板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听到这话,眼睛马上看了过来,露出了殷切的目光。原来都在这里等着呢。 安仁坊的宅子和青华山上那套别院一样,是韩老夫人当初为女儿在长安置办的嫁妆,宽敞气派,在寸土寸金的长安也称得上是豪宅,杨氏掌管韩氏的嫁妆多年,心里清楚得很,单单就挑了这一套。 傅棠梨心里也动了气,面上不显,反而笑吟吟的,伸出手,叫了一声:“黛螺。” 黛螺侍立在一旁,此时听得娘子叫她,心领神会,向前一步,将一个小暖炉塞到傅棠梨的手中:“娘子,天冷,这屋漏风,您小心别着凉了。” 那暖炉裹着厚实的蜀锦牡丹缂丝罩子,里面是赤金掐丝珐琅质地,做得精致小巧,团在掌心里,热乎乎的。 傅棠梨惬意地叹了一口气,又问黛螺:“今儿里面放了什么香饼子?味道怪好。” 黛螺回道,“娘子先前说不喜欢炭木烧起来的味道,我就只用了龙涎和沉香二味制成香饼,就是不太经烧,我这里备了一袋子,过会儿给娘子添上。” 龙涎与沉香二味,一金 难换一两,她竟直接拿来烧了取暖? 连傅方绪都黑了脸,怒道:“荒唐,何太奢!” 傅棠梨摸着手里的暖炉子,慢条斯理地道:“我从前享乐惯了,如今也收不住,不说这香饼子,只说我在观里抄经,也爱用金粉和着香墨,抄出来的经文呀,闪闪发光,供奉在三清祖师座前,好看得紧,连观主都夸我有诚心,你们看,这一来二去的,实在存不住钱,恐怕没的孝敬祖父和父亲了。” 杨氏强忍着怒气,试图再挣扎一把:“雀娘,你的家底,我是知道的,哪怕香料金粉当作土撒,也不过九牛一毛罢了,你一个出家的女冠,再没旁的花销,不如给家里人救急,免得将来被人骗了去。” 真是不死心。 傅棠梨长长地“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对了,是这样的,不劳母亲担忧,说到旁的花销,我呢,在观里找了一位师兄照顾我,师兄容貌生得好,对我百依百顺,我十分满意,给他花了许多银子……” 严氏在喝酒,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喷了出来。 第76章 大结局:灯火…… 傅之贺勃然大怒,站起身来,用颤抖的手指着傅棠梨:“恬不知羞!恬不知羞!” 傅棠梨微微地笑了起来,和她早先一点儿都没差,依旧是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气定神闲:“怎么,父亲和母亲都觉得我在元真宫就该吃苦吗?这可错了,我手里有钱,到哪不能过好日子,师兄讨我欢心,我愿意把钱给他,你们让我心烦,我就一毛不拔,这可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你们这些摊手要钱的都不羞,我有什么好羞的?” 傅之恭急忙出来打圆场:“雀娘少说两句,别气你父亲了。老三,你也坐下,有些话就不该和孩子说,大年夜的,别吵,怪没意思。” 就在这时,傅全从外头进来,脸色怪异,小心翼翼地插进话来:“门口有位自称玄衍的道长,说是从元真宫来的,来接二娘子,二娘子要叫他进来吗?” 不说犹可,这一说,简直就是正撞在刀口上了,什么元真宫的道长,可不是方才所说的“师兄”吗? 傅之贺拍案,咬牙道:“好啊,正要找他去,他倒送上门来了,我倒要看看,谁敢来骗我女儿的钱财。” 他说罢,怒气冲冲,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傅棠梨稳坐如泰山,不过笑了一下。 严氏和傅之恭见势不妙,赶紧跟了出去:“老三,你冷静些。” 宅院不大,不过几步路,跟在后头的傅之恭夫妇还没来得及拉住,傅之贺已经冲到院门口,捋起袖子,厉声喝道:“哪里的泼皮无赖,敢、敢、敢……” 后面几个字就打了颤,抖了半天抖不出来。 赵上钧站在门外,披着黑珍珠貂皮大氅,身形英武,神姿高彻,肩头落了零星几点雪,宛如崖上青松立于明月下,他看着傅之贺,微微一挑眉:“敢什么?” 两个小道士侍奉在赵上钧的身后,一人牵着马,一人挑着灯。 傅之恭已经赶了上来,口中还在劝:“三弟,别这样,来者都是客、客、客……” 后面几个字,他也开始打颤起来。 傅之贺眼发花、脚发软,“噗通”一声,不由自主地跪倒下来:“臣、啊、不、草、草民叩见陛下。” 傅之恭也忙不迭地跪下了:“臣叩见陛下。” 严氏本来伸手要拉的,手伸到一半就卡住了,看了看傅之贺、再看看傅之恭,然后又看了看赵上钧,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你、你不是雀娘的那个……呃、情、情郎吗?” 第156章 傅之恭额头冒出了大汗,赶紧扯了严氏一把,低声喝道:“这是当今圣上,你口无遮挡的,胡说什么?” 赵上钧却朝严氏略一颔首:“不错,我这会儿过来接梨花,傅夫人,烦请领路。” 严氏觉得整个人都在云里雾里转,转了好大一圈才绕出来,她看着赵上钧,很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不由得两股战战,结结巴巴:“啊、陛、陛下……是、是,陛下请随臣妇来。” 她迈着发软的腿,如同梦游一般,神情恍惚地领着赵上钧进去。 甫入屋,傅方绪惊骇欲绝,老骨头一把了,还能腾地一下起身,差点打翻了酒盏:“陛、陛下!” 傅家众人闻言,大为恐慌,一个个忙不迭地起身,“哐哐当当”带倒一片碗勺,随傅方绪一起拜倒:“叩见陛下!” 只有傅棠梨坐在那里不动,还要咕咕哝哝地埋怨两句:“不是说过了,我吃个饭,过了戌时就回去,偏你多事,过来作甚?大张旗鼓的,叫人瞧见,多不好。” 赵上钧脱下黑貂大氅,顺手递给玄安,温和地应道:“人家年夜团团圆圆,你却丢下我一个人,我在宫里等得无聊,想叫你早点回去。” 傅棠梨抿嘴笑了起来:“急性子,天冷着,既来了,好歹略坐坐,喝一杯再走。” 赵上钧顿时警觉:“你今儿晚上喝酒了吗?” 傅棠梨瞥他一眼,嗔道:“别管得这么紧,烦你,记着呢,就喝了茶,不曾喝酒。” 这边两个人若无其事地说着话,那边傅家众人心中皆是惊涛骇浪。 原本只当废太子妃留住一条性命已是侥幸,从此后再也翻身不得,谁料得,看这情形,她竟是一步登天。这一下奇峰突起,宛如石破天惊,若非眼见,实在难以置信。 傅方绪睁圆了眼眶,老树皮似的脸颊抽动着,几番想要说话,巍巍颤颤说不上来。傅之贺夫妇伏着不敢抬头,若非害怕御前失仪,早就要瘫倒在地,而傅芍药的牙齿咯咯作响,不知道是恨得、还是气得。 赵上钧走到傅棠梨的身边,扫了一眼这桌家宴。 傅棠梨马上从皇帝陛下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嫌弃,她忍不住要笑,站起身,拉了拉他的袖子:“别矫情了,过来,我的椅子让你坐。” 赵上钧又看了两眼,这才勉强坐下了。 傅棠梨看了看家里人,戳了戳赵上钧:“快叫人家起来。” 赵上钧这才道:“平身吧。” 傅方绪带着儿孙们起了身,却不敢和皇帝平起平坐,只得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俯首躬身,面色各异。 傅棠梨为赵上钧斟了一盏酒:“喏,这也是我的杯子,不知道大伯今天备的什么酒,闻着味道有些烈。” 傅之恭战战兢兢地道:“启禀陛下,此乃柏叶酒。” 赵上钧啜了一口,评判了一句:“不甚佳,想是被酒贩子骗了,明儿我叫人送两坛宫里的屠苏过来给你。” 傅之恭受宠若惊,眼眶含泪:“臣谢陛下隆恩。” 赵上钧放下酒盏,看着傅之恭,淡淡地道:“傅之恭是吧,朕前几天看了你历年的官员考评文书,实在是个庸才。” 傅之恭差点要哭,又赶紧跪下,“哐哐”叩头:“臣无能,有负圣恩。” 傅棠梨不悦,拿手指头戳了戳赵上钧:“说什么呢,大过年的,大伯才升了官,你别扫兴好吗?” 赵上钧不动声色,捏住了她的手指头,继续往下说:“但难得你做事勤勉,矜矜业业,从无一丝差池,故而提拔你做了侍郎,日后好好辅佐上官做事,安守本分,切勿轻狂,你可记下了?” 傅之恭继续“哐哐”叩头:“臣谨记陛下教诲,不敢有丝毫懈怠。” 赵上钧这才点了点头,略一抬手。 站在后面的玄度从袖中拿出一份圣旨,展开,一板一眼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兹尔傅之恭,植操贞固,恪勤匪懈,朕心嘉悦,酬庸锡爵,着封尔为荣恩侯,食邑千户,世袭三代,尔其恪守忠贞,勿坠素节。钦此。” 天下突然掉下一个侯爷的爵位,正正地砸在傅之恭的脑门上,砸得他眼冒金星,茫然不知所措,跪在那里抖了半天:“臣、臣、臣……” 还是严氏利索,马上跪在傅之恭的身边,按住他的头,“哐哐哐”在地上砸了三下:“谢圣上隆恩!万岁!万万岁!” 大伯的额头顿时被砸出一个大包。 赵上钧笑了一下,语气自然,如道家常:“梨花终归是傅家的女儿,朕的皇后,得有一个体面的家世,她如今出家,断了尘缘,与旧日父母再无干系,待明年,她还俗回来,便只是荣恩侯府的女郎,你们懂吗?” 傅之恭被严氏砸了几下,脑袋更晕了,不论赵上钧说什么,他只管叩头:“是、是、是!” 傅方绪失魂落魄,摇摇晃晃,一言不发。傅之贺夫妇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眼睛几乎要突出来,脸上青红蓝绿紫五色不停变幻,说不出的精彩。 赵上钧环顾左右,又道:“此宅院破败,不当人意,朕命人在宣阳坊收拾了一套府邸,比你们傅府原来大一些,赐尔为侯府,你们尽快搬迁,过了年,会有内廷官员过去,操办婚仪相关,出嫁日,皇后从荣恩 侯府出,该有的排场一点都不能缺,傅之恭、傅夫人,你们两个到时候须多费点心思,记住了吗?” 傅之恭夫妇喏喏应是,喜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魂儿在天上飞荡。 赵上钧又叫了一声:“傅方绪。” 傅方绪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急急上前一步,脸上重又升起殷切之色。 赵上钧目光冰冷,如视蝼蚁:“其实你的眼光很好,梨花命格高贵,来日可母仪天下,只可惜,你为什么不能看得更长远一些,她甫有危难,你便弃她于不顾,枉叫你多年心血付之一炬,鼠目寸光竟至于此,朕如今问你一句,你后悔了吗?” 傅方绪脸皮发紫,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傅棠梨眉头微皱,低声道:“说这个作甚,他不把我当孙女,我也不把他当祖父,横竖是不相干的人,无需介意。” 赵上钧笑而颔首:“好,无需介意。” 他站了起来,指着傅方绪和傅之贺,漫不经心地带了一句:“对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别叫他们一起跟到荣恩侯府去,免得梨花来日见了心烦。” 傅方绪倏然喷出一口老血,仰面倒了下去。 傅之贺哭喊着扑过去:“父亲、父亲,您怎么了?” 杨氏再也忍不住,和傅芍药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傅之恭赶紧叫傅全:“快、快去找个大夫来。” 严氏连连跺脚:“这大年夜的,到哪里找大夫啊。” 乱哄哄的闹成一团。 傅棠梨摇头轻叹。 赵上钧又从玄安手里取过那件黑珍珠貂绒大氅,搭到傅棠梨的肩上,拉起她的手:“走吧。” 两个人一同出去。 傅家的人顾不上老爷子了,齐齐恭送圣驾出门。 门口外有一滩污水。 赵上钧半蹲下身,转头对傅棠梨道:“地上脏,来,我背你。” 傅棠梨微笑着,趴到他的背上,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你这会儿可不嫌脏了。” 玄安跟在后头,牵着马,悄声对玄度道:“其实,师姐可以骑她的小桃花,用不着师兄背她。” 胭脂在旁边“嗤”了一下:“小道士,真是不解风情,你可闭嘴吧。” 跨过了那滩水,赵上钧也没把傅棠梨放下来,依旧背着她,一起走过市井的街道。 这会儿街坊邻居都窝在家里吃年夜饭,街头没几个人,空荡荡的,地上一层薄薄的雪,脚步踩过去,有一点点“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有小桃花悠悠哉哉地跟在后头,马蹄“哒哒”的。 他的身体温暖如火,带着那种熟悉的气息,白梅花冰冷的香、以及乌木的一点苦,今夜岁除,爆竹声声,空气里还有一点硝石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好似信灵者从云端降下,踏入此间的尘世。 “雪已经停了,青虚子师伯原本说了,明儿早起,要叫大家伙儿一块去扫雪呢。”傅棠梨和他偷偷地耳语,“喏,你去不去?” “我们不理他。”赵上钧也偷偷地回她,“你今晚跟我回宫,我们在宫里守岁,我呢,许你喝一点小酒,快活一下。” 傅棠梨咬了一下他的耳朵,“啐”了一声:“我不知道你打什么心思吗?到底是谁快活?” 赵上钧笑了起来,笑声低沉而混合,身体震动的触感,传递到傅棠梨的胸口,有些酥酥麻麻的。 “那还用说吗,梨花,我只要看着你,就十分快活了。” —————————— 是年春,帝昭天下,定年号为“崇熙”,自此,新岁序开,万象更新。 崇熙元年,风调雨顺,去年的那场动荡仿佛已经被人们所遗忘,朝堂上的大臣们换了一波面孔,崇熙帝大刀阔斧推行新政,整顿军制、兴修水利、开垦良田,重核税赋,并颁旨开恩科、招贤才,桩桩样样,各部的官员忙得脚不沾地。 第157章 春和景明,冬雪消褪,燕子归时,融融洽洽。不论朝堂上的风云如何变幻,年轻的贵族女郎们并不受影响,依旧结伴踏春,自在游玩。 正月十五元宵日,安王妃发帖,请各家女郎往芙蓉园,共赏花灯。 传闻芙蓉园中奇芳斗艳,琼楼叠起,春波如碧,风景独好,但因其为皇家禁苑,无诏命不得入,平日难得一见的,何况安王妃身份尊贵,她既发帖,无有不应,是日黄昏时,女郎们欣然赴约去。 至园中,女使如云,挑灯引众人入。 宴设紫云台,曲水流经,碧波万顷,台上明月如水,台前水如明月,廊台悬布花灯。 这所谓花灯,真真名副其实。这季节,竟有牡丹、芍药、山茶、芙蓉等鲜花,被采摘了下来,团在一起做成花簇,形态各异,或似凤凰、或似圆月、或似莲台,般般种种,不一而足,中置琉璃盏,点明烛以高照,灯火漫延入碧波,天上地下皆花海。 烛光透出花影,水粉轻红,雪白娇嫩,姿态曼妙,风拂水面,水起涟漪,花瓣颤颤似云霞流动,天公与匠人共造此景,精妙绝伦。 又有折枝白梅,遍插紫云台,身临其中,月至黄昏,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如步入山间梅花林,能闻鹤鸣声。 女郎们纵使出身富贵,也未曾见此景致,当下惊叹不已,未及入座,便三两携手结伴,仔细观赏,看得有趣,还忍不住要上手摸一摸,惊起花间蝴蝶,又惹来一阵阵笑声。 至台前玉罄响,催促再三,女郎们才陆陆续续入座。 有人和安王妃相熟,迫不及待地发问:“这节令还未至,怎有百花盛开,莫非王妃求了天上瑶池的仙姬,命各路花神今夜来此?” “说到这个,其实老身也不知情。”安王妃坐在上首,笑意盈盈,一脸慈祥,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她才是这园子的主人,老身不过借花献佛而已,你们若问,需得问她去。” 此言一出,女郎们齐齐望了过去,四下骤然安静了片刻,旋即私语声大作。 只因安王妃身边坐的乃是已经被废黜的旧太子妃,傅家的二娘子。旧太子被贬为幽王,死得不明不白,而旧太子妃被当今崇熙帝勒令出家为先帝祈福,任谁都谓她红颜薄命 ,此生已至穷途。 不曾想,她今日竟能以主人之姿出现在这高门盛宴上,甚至能令安王妃屈居其下,怎不令人惊诧莫名。 听闻傅二娘出家以“怀真”为号,此际,她做女冠装扮,发挽高髻,佩莲花金冠,穿鹤纹羽衣,披着一袭黑珍珠貂绒大氅,那大氅对她来说显得过于宽松了,半搭在地上,让她在道家仙貌中又流露出几分慵懒的模样。 容光灼灼,有芝兰之姿,又有桃夭之态,说不出来,好似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 内中亦有和傅棠梨往日交好的女郎,迟疑着道:“傅……呃,怀真师父,今日这花灯宴会,难不成你才是东家?” 傅棠梨神态自若,依旧端庄优雅,仪容无可挑剔,颔首道:“不错,我原想着,过去一年很不太平,好不容易,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安宁,是极好的光景,点起花灯来,红红火火的,正好,把那些过往的晦气都烧去,新年伊始,日子过下去也顺畅。” 她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那一片花海灯火:“置办了老半天,只我一个人,也怪冷清的,没甚意思,就叫大家一起过来热闹热闹,怎么样,好看吗?” 又有那些个心胸狭窄的女郎,不太服气,“哼”了一声:“好看是好看,只是这么大座皇家园林,你一个女冠子,怎么就成主人了?我才不信呢,莫不是吹牛,连安王妃也被哄骗了去。” 这其中只有何六娘当日到过冯太后的长乐宫,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她心里快要怄死了,又不敢发作,只得用帕子掩了嘴,酸溜溜地道:“怀真师父运气好着呢,有贵人提携,你呀,少说两句。” 傅棠梨气定神闲,笑吟吟地道:“这园子呢,是我从前花了大价钱,做了一笔买卖,人家付我的利息,真金白银换的,可不是运气。” 先前的女郎更不信了:“胡说什么,这园子是皇族所有,谁敢胡乱买卖,你都已经出家,再不是太子妃了,莫逞这个风头,那是杀头的罪。” 有好心肠的赶紧出来息事宁人:“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怀真师父,你还未告诉我们,那些花儿怎么能开在这季节,莫非是道家神通?” 傅棠梨拍了拍手:“哦,这个呀,可不是道家神通,乃是金银之力,请一些经验老道的花匠来,砌花房,以琉璃为顶,不遮日光,将花木置于其中,烧炭木以取暖,十二时辰不断,温度如春季,伺候个把月,大约十株当中总会有一两株会开花,拼拼凑凑,搞了这么些花灯出来。” 她寥寥几句,说来简单,但这能工巧匠、这琉璃花房、这个把月不间断的炭火、以及这十取其一的名贵花木,这得是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啊,听着就叫人牙都疼了,这帮女郎不仅发出惊叹之声。 “这、这可太奢侈了,怀真师父,你如今是出家人,要静心修持才是,怎么这般贪图享乐呢?” 旁边的侍从为女郎们奉上了饮品,只这一点不好,没有酒,只有玫瑰饮子、樱桃乳浆、葡萄清汁之类的,用冰块镇着,一色儿甜滋滋的。 傅棠梨啜了一口玫瑰饮,语气轻松,笑道:“所谓道法自然,该我有的,享用就是,有何不可?” 她这么说着,旁人更酸了:“你别嘴硬了,若说其他好处,那也就罢了,你度为女冠,无家无室,孤单单的一个人,有什么趣味可享用,强撑罢了。” 何六娘急得扑过去掩她的嘴:“别说了,作死吗?” 傅棠梨却神色不动,甚至温和地点了点头,道:“这个无妨,我手上有钱,如今呢,又没人拘束,这不是正好,就给自己找了一个情郎,他模样生得极好,很合我心意,又兼之温柔体贴,知冷知热,把我哄得高高兴兴的,这才是神仙日子,依我看,你们羡慕不来的。” 底下顿时炸开了锅,年轻的女郎们听着这个都脸红,又忍不住要议论,一大群,和麻雀似的,叽叽喳喳的,有的说,不错呢很有道理,有的说,这可不是瞎扯吗不害臊,还有人偷偷摸摸挨过来问,做女冠真的这么逍遥吗? 安王妃听得莞尔,笑而不语。 少顷,各色菜肴如流水一般端上,金齑玉脍,凤髓龙肝,驼峰鹅掌,说不尽的山珍海错。侍女在旁各奉小山炉,香雾袅绕,宛如仙境。 有乐师在台下拨动琴瑟,二八姬人临于水岸,吟唱清歌,其声飘于水面,渺渺似天籁。天上月如圆盘,照见琼楼玉宇,繁花似锦,一派祥宁。 宴半酣,有人踏歌而来,明月相伴,清辉拂身,愈发衬得他俊朗如崖上青松,英挺有山岳之势,兼之容貌俊美无俦,当真宛如天人。 安王妃上前,恭敬行礼:“陛下。” 众女郎大惊,齐齐起身,崇熙帝威势隆重,女郎皆不敢抬头直视,唯俯首而已:“参见陛下。” 只有傅棠梨懒懒地坐着不动。 赵上钧走到她面前,神态自然而亲昵,将她拉了起来,细心地将那件黑貂大氅给她披好,又顺手摸了摸她的头:“天还冷着,水边风大,别贪玩,花灯看得差不多了,我带你去看看另外一样有趣的玩意。” 傅棠梨微笑,对安王妃道:“宴未毕,我却不能奉陪,实在失礼。” 安王妃颔首:“老身替娘子招呼宾客,娘子只管去。” 这个称呼很微妙,安王妃只唤她“娘子”,却不叫“怀真师父”。 女郎们皆是世家出身,虽然年轻,但人情世故多少是懂得,言下这情形,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下尽皆惊骇,原来这傅二娘子手段这般了得,所谓“情郎”,赫然就是崇熙帝! 所以,旧太子妃被废,转身一变,要直接当上皇后了吗?匪夷所思!真真匪夷所思! 要说这事情,其实不见得光彩,但崇熙帝是何许人也,当今天子,征伐四海,铁血铁腕,杀伐刚烈,有什么人敢妄议他呢? 这一大帮子女郎,除了何六娘,哪怕是其中最老成的,此刻也禁不住目瞪口呆,只能磕磕巴巴地附和:“二、二娘只管去吧,我们自己玩、自己玩。” 赵上钧携傅棠梨径直而去。 留下女郎们在身后久久不能回神。 …… 长安街头,金吾不禁,玉漏莫催,一城月色清寒,万顷灯火璀璨,如续白昼。雪柳缠着黄金缕,笙歌处处,凤箫婉转,鱼龙狂舞,香车与宝辇堵了道,二八女娘娥眉横扫,笑语盈盈而去。 春风欲懒,人流如织。 赵上钧拉着傅棠梨的手,一起慢慢地走着。 傅棠梨有些脸红,几次试图把手抽回来:“人这么多,我眼下还是女冠,不守清规,叫人看见了可糟糕了。” 赵上钧不动声色,反而抓得更紧,还指了指稍远的墙角处。 第158章 市井中的小娘子和郎君约在黄昏后,说不完的你侬我侬,那小娘子正好恼了郎君,抬手给了他一拳。 傅棠梨忍不住笑了起来。 元宵佳日,正是花前月下的好光景,管那许多作甚? 两个人缓步当车,悠悠哉哉地走了一段路,看见前头树下摆着一个小摊,一白发老叟在贩卖糖画,左右围了一堆小童子,闹腾得很。 “我要兔子!” “我要大公鸡!” “蝴蝶、蝴蝶,就要蝴蝶!” 要不到的,就地躺倒,大哭起来,被自家老娘拎着耳朵揪走了。 傅棠梨来了兴致,拖着赵上钧过去:“老丈,我们也要买个糖画。” 老叟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难为他老眼昏花的,居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只因这两人的样貌太过出色,赵上钧出手又阔绰,老叟当年一别,实在印象至深,如今重逢,也觉得意外,一拍手:“嗐,是你们两个啊,又来了。” 傅棠梨探着脑袋,在摊子上瞧了一圈,没瞧见喜欢的,侧过脸,看了看赵上钧,想起当日事,不禁露出了促狭的笑容。 老叟见状,笑问道:“可是要再做一个神仙……哦,不对……” 现在再看这二人服饰,一个还了俗,不做道长,一个却出了家,做了女冠,叫老叟也有些不知所措了:“这……要不,做个仙女吧?” 傅棠梨笑得眉眼弯弯的,一本正经地点头:“好,做个仙女,要像我,很漂亮的仙女儿。” 老叟应了一声,拿起勺子,在盘子上涂涂画画,手脚麻利,过了一会儿,就做成了一个糖画,用棒子黏好,递给傅棠梨,笑呵呵的:“来,漂亮的仙女,拿好,不收你们钱,当时给得太多了,这回还你们一些。” 傅棠梨也不客气,收下了:“多谢老丈,明年我还来。” 老叟赶紧摆手:“不、不、明年别来了,不还了。” 赵上钧笑笑,掏出一块碎金,扔给老叟:“明年来,明年再给。” 老叟惊喜得几乎呆住了,待到回过神来,那两个人已经走远了,他站在摊子上,喃喃自语:“这,莫非真是天上的神 仙和仙女吗?” …… 未几,行至朱雀门。 宫人执灯,分侍两侧,城楼上火把簇拥成串,熊熊燃烧,明月当空,星河万里,照亮四方如白昼,厚重的朱雀城楼在月与火的光照下显出深沉的暗红色,庄严而华贵,金柱高耸,檐角鸱吻张口向天,微芒跃动。 此间庶民回避,文武百官锦袍玉带,服色隆重,早已恭候多时,金吾卫肃穆地立于丹墀前,甲胄森冷,长戟如林,重盾上的虎头在火光中映照出狰狞的神态。 金吾卫大将军孙澄见赵上钧至,率金吾卫上前拜下:“陛下,各处皆已安排停当,即刻可燃焰火,恭请陛下登楼观赏,与万民同乐。” 国泰民安,当大贺。 百官跪拜,齐声禀奏:“恭请陛下登楼观赏,与万民同乐。” 重檐歇山顶上的夜鸟被惊起,扑簌簌地飞入夜幕,划过水墨般的痕迹。 傅棠梨后退了一步,想要避开。 但赵上钧拉住了她的袖子,不让她退。 “大庭广众的,又是正经日子,若叫那些大人们看见了,未必好。”她有些脸红,小声地商量,“不若缓缓,再过些时日……” 方才在芙蓉园中,算是藉由各家女郎的口,先给旁人打了个底,但此时满朝百官皆在列,个个正襟肃容,未免过于庄重,又把她的逃避之情勾了起来。 “梨花,把我的位置往前面挪一挪好吗?”赵上钧的神情刚毅,但他的声音却是那么温柔,“我也很重要,对不对?” 孙澄低着头,当作他瞎。左右金吾卫满脸严肃,看不出一点表情。 稍远处,百官们恭敬地等候着。 傅棠梨羞涩地犹豫了一下。 赵上钧沉稳地道:“如果有什么流言蜚语、刁难责备,我会替你挡在前面,我曾经说过,要堂堂正正娶你为妻,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付得起,无论什么样的阻碍,我都踏得平,你还记不记得?” 那是他在庭州时对她说过的话,历经了那么多的艰难和波折,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傅棠梨望着他的眼睛,微微地叹息:“嗯,我记得。” “我费了很大力气,做了很多事,我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的,我想要的,就是和你光明正大地站在一处。”年轻的男人,他已经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成熟而稳重,在巍峨的朱雀门前,他朝她伸出了手,“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了,足够了,所以,梨花,来、过来。” 傅棠梨抬起手,慢慢地、慢慢地放到他的掌心中。 他的掌心炙热,如同过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只要碰触到她,就仿佛有火焰燃烧。 赵上钧握住傅棠梨的手,和她肩并肩,从那一大片黑压压的文武百官、金吾卫兵以及宫人内侍的面前走过,一起走向朱雀城楼。 他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君临于天下,本不应有人并肩,但此刻,他步伐沉稳,气度威严,仿佛自然应是如此,他要与她携手,一同登上高处。 灯火辉煌,大臣们看清了皇帝身边的人,皆露出了惊骇的神情,其中不乏古板的老学究,脸皮子一抽,就想出声,但此际四下肃静,唯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叫人心悸,他心里打了一个突,看了看周围,各位大臣面色各异,互相对视片刻,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把头低下了。 帝素威烈,能令千军辟易,又有谁敢以血肉之躯撄其锋芒呢? 旧太子被贬为幽王,早已身故,旧太子妃出家为女冠,与其前夫算是脱了干系,如今她站在皇帝的身边,那么,又有何不可呢?迂腐的大臣勉强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人皆畏死,当下无言。 赵上钧和傅棠梨登上朱雀城楼,风有些大,他把她身上披的那件黑貂大氅又拢了拢,顺势揽住她的肩膀,抬手指了指下方。 “看。” 孙澄在下面做了一个手势。 倏然,“轰”的一声,流火飞天。 一道赤焰,如天神拔长剑,斩破天幕,白光耀眼,令星河失色,霎那间,星子散开,化作金雨漫天,倾泻而下。 旋即,千树万树银花齐齐盛开,冲上九重天,流光飞舞,赤金如霞、雪银如练,天河倒悬,月池倾泻,瑶池打翻了琼浆宴,撒下人间无数繁花。花未谢,俄而,火光再绽,百鸟振翅,旋于云霄,与金凤狂舞,长羽溢彩,五光十色,令人惊叹。 赵上钧摸了摸傅棠梨的头,柔声道:“我曾经想在元宵夜的时候,带你去看焰火,偏偏遇到乱子,没看成,后来在江上补了一场,我见你当时心绪不佳,想来也顾不上观赏,难得今年太平下来,就把这个缺补上,你看看,可还喜欢?” “喜欢。”傅棠梨想起了当年那些事,情不自禁咬了咬嘴唇,露出了柔软的笑意。 站在高处,举目远眺,烟花锦绣,长安繁华,十万户灯火,皆在脚下,风从远处而来,云天高阔,明月清朗,一览无余。 群臣下拜,山呼万岁,与焰火同喧。 他低下头,专注地望着她,目光温柔,他眼眸的颜色有点儿浅,映着未烬的焰火,赤金流转,宛如琥珀一般,从亘古至今,隽永而清晰。 “你知道吗,那一年元宵夜,在街头偶遇,我看见你的时候,就在心里想着,这么多人,怎么就偏偏遇到她了,这么巧。” 【全文完】 ───────────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