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配她听到真凶心音》 第1章 [穿越重生] 《女配她听到真凶心音》作者:柯小聂【完结】 本文简介 薛凝身为法医,穿成救赎文同名恶毒女配 原身父兄皆战死,一介孤女送至宁川侯府,侯府上下对她极宠爱。 书中女配貌若观音,心如蛇蝎,依仗自己是忠良之后,又死了父母,故作柔弱纠缠男主。 私底下她心思狠辣,杀死男主初恋,却靠身份脱罪,最后被黑化男主报复死得极惨。 直到男主遇到女主,方被救赎。 薛凝抖三抖,决定远离男主,重拾专业知识,好好苟命。 一朝出事,男主初恋仍惨死,一旁男主阴狠怨毒盯着自己,原书结局向她招手。 然后她听到—— 【这贱人死了活该!】 薛凝:!!! 旁人听不见,那是凶手的心音。 先知答案再解题,薛凝顺利寻出真凶,使全府皆惊。 廷尉府少卿沈偃出身名门,韶华正好,年少有为,见识薛凝能力后,便请她帮助查案。 薛家孤女名声极恶,传言被各种妖魔化,人人避之。 但深陷囹圄,被人污蔑之时,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世族勋贵,皆惶恐盼薛凝救之。 他们盼着薛凝渡之,薛凝也总是会伸出手 薛凝渐以擅长查案扬名京城,就连宫中也颇多恩赏。 裴无忌是沈偃知交,作为狐朋狗友一只,一开始他只是替沈偃不平,沈家竟欲为沈偃说亲薛凝,他不欲好友娶一个声名狼藉女子。但沈偃却对薛凝十分赏识,惹得裴无忌十分不喜。 他不免对薛凝多几分关注。 眼前少女貌若观音,身前尸首污秽腥臭,形成强烈对比,她却毫不避讳翻看。 裴无忌更发现,薛凝身边已被一个阴暗批纠缠住。 那阴暗批还是他老对头! 架空,勿考据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业界精英 悬疑推理 穿书 升级流 万人迷 主角视角薛凝裴无忌 一句话简介:听到冷血狠毒疯批们的内心戏 立意:靠努力争取幸福 第1章 心音 【这贱人死了活该!】 【是你不知好歹,好好正经主子不做,偏来给我拿乔,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打量自己年轻,倒想挑个年轻俊俏的公子,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破落户远亲,吃穿都在侯府上,竟还让我没脸!】 薛凝职业习惯发作上手检查女尸时,蓦然脑内浮起这些声音,将她吓了一跳! 手指松开时,那些声音也从薛凝脑海里消失,薛凝怔怔瞧着自己手指,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应该是玄学吧?如果不是自己精神出了问题,那声音倒像是凶手杀人时内心os。 薛凝还有点儿没缓过劲儿来,旁人只当她被吓着了,也不奇怪。 一旁丫鬟云蔻快手快脚将薛凝扶起来,给薛凝顺气,只当薛凝被地上女尸吓着了。 死者是客居于宁川侯府的表姑娘姚秀,年十九。姚秀生前虽不是什么绝色,却也出落得清秀温柔,不失为美人胚子。 薛凝跟她虽没什么来往,却也打过几次照面,对方性子和气,说话也温温柔柔的,是极讨人喜欢的性子。 然而如今,姚秀已然死了。女尸嘴唇微张,神色痛苦狰狞,已不复生前清秀温柔。 死人脸自然并不好看,薛凝却看得很仔细。 今日是郑老夫人做七十大寿,宾客不少,姚秀也仔细打扮过。但见她上着对襟蝴蝶衫,下撒襦裙,腕上一双碧玉镯。如此穿戴,不惹人眼,亦不失礼。 虽是家道中落,客居侯府,姚秀日常也是不卑不亢。她这么知礼数,今日必然也会将自己收拾整齐。 可惜骤然遇袭殒命,眼前女尸却有几分狼狈。 姚秀面颊苍白,已经脱妆,口鼻出有一些泡沫痕迹,头发、衣领处还有湿润水渍,头发犹湿,裙摆却是干的。下裙无水渍,却有擦脏痕迹。姚秀前侧裙摆沾染泥巴,比另一侧要脏得多。 裙摆虽脏,衣裙倒算整齐,没有暴力撕扯痕迹,不像是被欺辱过。 此外姚秀尸首附近有一枚银钗,胡乱扔在姚秀湿润凌乱头发附近,沾染些泥土。若看仔细些,银钗上还沾染了些血迹。 薛凝方才握过姚秀手掌,从手温来看,姚秀死亡未足半个小时,四肢未见有尸斑形成。 也对,今日是郑老夫人做大寿,府内人来人往,凶手杀人抛尸自然极快被人发现。 也正因如此,凶手大约也没办法在今日运尸出去,只匆匆抛尸。 薛凝穿之前是个法医,出于职业习惯加以观察,初步得出结论。 是冲动型杀人。 当然这些只是初窥所得,若要准确判断,需进一步检查。 薛凝当然没想到自己居然听到那种声音。 当她手指不再触及女尸,那声音也消停了。最初震惊过后,薛凝也能冷静下来分析一二。 那声音像是凶手杀姚秀时内心独白,听着是男子声音,却无法分辨出是谁。 有个冷知识是人自己听到的声音和别人听到的不一样。科学 来讲因为传播介质不同缘故,别人听到声音是空气传播,自己听到自己声音是通过骨骼和肌肉传播。 要是自己没疯,真听到凶手心音,这玄学还真能用科学来解释。 也就是薛凝听到凶手心音,却不能用音色分辨究竟是谁。 不过眼前案子有点儿例外,单单靠凶手内心戏,薛凝秒速锁定了犯罪嫌疑人。 死者姚秀客居侯府,只有一个寡母,家中并无男丁,社会关系可以说是相当简单。 社会关系一简单,重点怀疑对象就很突出。 薛凝穿来快三个月了,八卦听了一耳朵,自然也知晓姚秀跟宁川侯府二房那些纠葛。 先说死者姚秀,姚秀来宁川侯府有大半年了,是家道中落与寡母一道前来投亲。说是表姑娘,可一表三千里,也是拐弯抹角的亲戚。 宁川侯府对这门亲戚也并不如何热络,只令人清扫了两间厢房,容下母女二人栖身。 母女二人也算知趣,只求片瓦遮身,每日做些针黹女红。平日走动,姚秀也会替侯府女眷做做绣活。郑老夫人要游园看戏,姚秀凑人头捧场,说话也能说得恰到好处。 虽囊中寒酸,姚秀也会将自己收拾体面些,人前总是一团和气,从不跟人急眼红脸。 寄人篱下也要有寄人篱下的姿态,姚秀把自己位置摆得极□□里上下对她这个表姑娘虽谈不上多敬重,也没什么恶评。 就今年年初,二房主君郑珉却起了心思,有意纳姚秀为妾。 大家族都是比邻群居,相互抱团。况且郑老夫人这个郡太夫人还在,膝下三个儿子也未分家,皆居于一道。 二房的主君郑珉年逾四十,性好渔色,家有一妻三妾,据说外头还养了外室。但都这样了,郑珉犹嫌不足。这年春初,郑珉就起了心思,有意纳姚秀这个表姑娘为妾。 说到纳妾,郑珉自有一番计较。 家中虽有一妻三妾,可正妻宁氏木讷无趣,妾室里只有一个萱娘识得几个字,但也谈不上精通文墨。 郑珉就想有点儿精神追求,搞个有情趣懂文墨的妾室在身边伺候。 郑珉眼珠子就落在了姚秀这个寄居侯府的表姑娘身上。 说是表姑娘,其实早出了五服,又不同姓,纳其为妾礼法上也说得过去。 姚秀年轻,性子看着也是一朵解语花,又识文断字,最重要颇有几分姿色。 郑珉心下便留意上。 大夏识字率并不高,文盲一抓一大把,男子的基础教育都很缺乏,更不用说女人了。 若找个牙婆买个精心调养识得字又有姿色美妾,少不得要花几万贯钱,且还不知晓真正性情如何。 相较而言,纳姚秀就花不了这么许多,且性情也是知根知底的。 郑珉觉得还是纳姚秀这个表姑娘有性价比。 当然这些终究是内宅之事,郑珉自己没有出头,而是让正室宁氏前去游说姚秀同意。 宁氏去游说前,郑珉倒是已经信心满满,笃定姚秀必会受宠若惊,欢天喜地答应。 搁薛凝视角来看,她都想吐槽这老登怎能如此自信? 郑珉膝下有儿有女,长子都比姚秀大两岁,老得能给姚秀当爹,还这么自我感觉良好。 但郑珉显然没这个自觉,还觉得自己四十一枝花,且对姚秀点头信心满满。 郑珉自信也有自信的理由。 姚家已是破落,若非寄居宁川侯府,两个女眷在外头少不得被地痞无赖滋扰。 以姚秀身分,那些高门大户世家勋贵自是指望不上。而那些有意求官的寒门贵子又最现实不过,一心只盼寻个妻族做助力,又岂会挑个破落户女儿。谁也不是傻子,不会真觉得娶一个客居侯府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姑娘能博来宁川侯府助力。 第2章 便算姚秀品貌端庄八面玲珑又怎样,日常能跟侯府姑娘们坐一处,不代表姚秀真是什么千金贵女。 以姚秀身价,挑来跳去,最大可能是嫁做商人妇,又或者嫁个有些田产小地主。 见惯了宁川侯府描金绣玉,奢靡无度,姚秀真肯嫁个平头老百姓? 但若委身为妾,姚秀便能留在侯府,生活档次明显高一个台阶。 郑珉今年四十来岁,但又不是七老八十,自认也是相貌堂堂,待女人也有几分情趣。最要紧,他还是个官身。 他不信姚秀这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没盘算过自己前程,如今给了这么个机会,还不是欢喜跳起来。 就连去游说姚秀的宁氏也觉打的是顺风局。 郑珉性子刻薄,宁家又不得势,宁氏日常讨好丈夫也是小心翼翼。 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正室,也没什么宅斗文里主母手撕狐狸精剧情。 宁氏把让姚秀加入这个家当成高层领导关注的重点项目,游说姚秀还是很尽心的。 “这女子嫁人,无非求个安稳。家大业大,也才能有个依靠。出了侯府,你去说亲,说是正头娘子,日子也未见真实惠。那些商贾之流无甚家族底蕴,亏了生意,还不是典妻卖子?留在侯府,总归是有几分体面。主君一眼相中你,纵然年纪大些,也是会疼人。你也知我不是不能容人性子,绝不会给你委屈受。” “以后生下一儿半女,儿子有了出息,还不知有怎样福气。” 宁氏还抛出重磅诱饵。 “你是正经好人家女娘,和主君房里那几人都不一样,纳你入门,自会在官府过了文书,使你有名有份。” 毕竟按官面上说法,妾也不是想纳便能纳。 郑珉是官身,又过了四十,按律可一妻一妾。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世家豪门男子身边多几个伺候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好似郑珉房里三个妾,名头上是妾室,实际仍是侍奉郑珉的高级奴婢。 故郑珉身边正经纳妾名额并没有被占去。 宁氏搁这儿拍胸脯保证,姚秀入门是能有编制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按宁氏想法,姚秀必然会应允。 但姚秀若真应允就没那些个后事了。 任是说得天花乱坠,这小娘子并没有点头。 一开始死者姚秀推拒时,宁氏甚至以为是小姑娘面皮薄,不好意思应。 第2章 虐婢 不过宁氏虽有所误会,小娘子拒婚姿态还是很坚决的。 姚秀只说自己一心侍奉母亲,又说若母亲故去,自己便欲出家。 宁氏看这架势不像演的,落得面上无光,也只得灰溜溜回去。 这拒婚还使得郑珉这个二房主君年龄危机感升起来。 郑珉勃然大怒,据说跳着骂姚秀不知好歹,又觉得姚秀不肯答应无非嫌他老,必然是看中哪个年轻郎君。 那时姚秀本是要搬走的,是郑老夫人强将母女二人留下,百般安抚。 接着郑老夫人又招来自己次子,劈头盖脸骂一顿。 一个孝字压头上,郑珉不敢说什么。 说到底,老太君也是为护住宁川侯府颜面。真因家中男丁好色将孤女寡母逼走,郑家名声还要不要。 至于姚家母子,说是强留,但姚秀若一定要走,也不是宁川侯府能留得住的。 但两个女眷若去别处投亲,也真没什么备选的好去处。说到底,姚家母女二人并无太多选择。 现实就是这样无奈,姚秀还是留下来,只是处处相避。 而现在姚秀尸首就这么躺在地上。 她如花妙龄,就已然香消玉殒。 薛凝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心忖姚秀若在年初时搬出去倒好了。 不过讨生活不易,各人也有各人的难处。 如若薛凝听到了心音为真,凶手就是郑家的二房主君郑珉。 便算那古怪声音做不得真,按照死者并不复杂人际关系来讲,郑珉也有重大作案嫌疑。 周围围了一圈人,薛凝瞧过了,此刻郑珉却不在现场。 抛开这些,死者姚秀还是原书中重要女配,出场虽是不多,她的死却是关键剧情点。 事实上薛凝不但穿越了,穿成一本救赎文里的恶毒女配。 原书男主魏楼是薛家旧部之子,自幼丧父,家境潦倒。因亡父与老宁川侯有些交情,故母子二人也住进宁家。 一来二去,就被原身看中,纠缠不休。 原书薛凝父兄皆战死,一介孤女被至宁川侯府。作为忠臣遗孤,薛凝柔弱不能自理。侯府上下见她又纤又弱,看着人畜无害,不免 善待几分,对她十分宠爱。 但这不过是恶毒女配标配式的虚伪人设。 书中女配貌若观音,心如蛇蝎,依仗自己是忠良之后,又死了父母,故意装柔弱纠缠男主。 私底下她心思狠辣,杀死男主朝思暮想的白月光,导致男主黑化,最后被男主报复死得极之惨烈。 因她被朝廷特意宣传的忠良之后身份,不好毁其名声。男主刻意娶她为妻,人前待她极好,私下却极之折磨。薛凝求援时,所有人都冷眼旁观,最多感慨一声,她疯了。 而今死者姚秀就是本书男主魏楼心尖尖的初恋白月光。 原身在原剧情线里死得极之凄惨,性命弥留之际,原身饿得皮贴骨头,那具身子瘦骨嶙峋,且因长期囚禁缘故,死时真有些神志不清了。 恶毒女配死后,男主跪在正牌女主面前,手指轻轻扯着少女干净裙角,卑微的、热切的,几乎绝望沙哑恳求:“渡我!” 这时魏楼已经没了明面上妻子,想着死了的薛凝时,还觉便宜了这毒妇。如果不是想给女主一个名分,薛凝这个恶毒女配可能还没那么容易解脱。 如今薛凝眼尖,也看到了原男主。 魏楼一脸阴冷,站在一侧,表情像要杀人一样。 幸好薛凝手握剧本,半年前已停止对魏楼骚扰纠缠,跟魏楼这个原男主划清界限。 但原书走向十分强势,该死的还是要死,姚秀还是被剧情杀。 哪怕薛凝是个唯物主义者,心里也禁不住微微一跳。 她思索案情,落旁人眼里她是被死人惊着了。 该说不说,原书剧情虽对薛凝这个恶毒女配不友好,但原身有小说恶毒女配该有的标配高颜值。 原身人品不怎样,颜值没得说。薛凝一张脸粉颊娇腮,已是个美人胚子。 她袖口轻轻滑下,便露出手腕以及手指掌边沿有些烫红瘀伤,衬着白皙肌肤,看着有些扎眼。 围观群众注意力都在那具尸首上,一旁的侯府长媳秦氏却暗暗一皱眉,只飞快走至薛凝跟前,拢住薛凝的手。 “凝儿,你身子骨弱,人前受惊,还是回去歇息才是。” 秦氏面上和善,心里却是吐槽。 旁人不知晓,她还不知晓薛凝的性子? 这薛娘子虽样子生得好,又是朝廷封的郡君,但私底下性子极差。 薛凝常年虐婢,不过是宁川侯府替她遮住罢了。 如今也不知起了哪门子心思,人前刻意露伤,难道要别人觉得侯府苛刻虐待了她不成? 薛凝这小丫头性子阴绵,惯会使这等小伎俩。 秦氏想起前几日,郑老夫人这个婆母还屏退左右,提点于她,让她这个郑氏长媳对薛凝好生相待。 秦氏当时就喊屈。 当初广平侯夫妇战死,薛氏族灭,独留薛凝一个孤女。朝廷感薛氏英烈,封薛凝这孤女为郡君,食邑五百。又因薛凝年幼,且无族人相托,于是也未开府,只使薛凝养于宁川侯府,学些教养礼数。 这身分自然极贵重。 “那孩子身分贵重,管教起来轻不得重不得,我是事事操心,处处留意,生恐慢待。连我生的四娘五娘,都没这般上心。年初她张口说换院子,谁也不好逆了她。换了院子,她又讨要宫里赏的一套琉璃器,那也眼巴巴送她院子里。便是她使的脂粉,也比府里其他姑娘要好。” “我哪样事不顺她?哪件事不依她?就是老太君你嫡亲的孙女,在府里也及不上凝这儿个郡君。” 秦氏这个长媳口里叫苦,也笃定挑不出自己错处。 郑老夫人却是冷笑:“有些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你也不必在我跟前狡辩。你打小宠她,几时真正起心教她?偏你亲生的女娘,却绝不会这般纵着。哪个不知晓你把自己生的四娘五娘管教极严,学问礼数是一样不缺。你这些心思我能看明白,难道别人都是傻子?” 无非是寻常捧杀手段,有意将薛凝这个郡君养废罢了。 秦氏人前从不说薛凝不好,提起薛凝只是夸。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薛凝在宁川侯府任性霸道的名声还是不动声色传了出去。 秦氏也没想到老太君居然会将这些手段点破。 她那时跪在地上说自己怎敢,郑老夫人则意味深长说:“这孩子可怜,朝廷也还记得广平侯忠心。听宫里说,大约也会操心凝儿的婚事,你也要待她好些。” 第3章 聪明人自然是一点就悟,秦氏顿也明白老太君忽而提这些。 如今传出风声,宫里为彰显仁厚,大约会给薛凝说个身份贵重夫婿。 郑老夫人是提点秦氏要收敛点。 想着郑老夫人这番提点,秦氏也忍不住暗暗扯紧手帕。 合着竟是她一个妇人的错了? 将薛凝养得骄纵废物是为了谁啊?薛氏已无族人亲眷,彼时薛凝年幼,名下家产便由宁川侯府代持。这侯府家大业大,哪哪儿都要花销的。 但若让薛凝嫁个贵重人家,夫家不可能不理会,必会替薛凝夺回妻产。 薛凝那品格性情哪配嫁入高门大户,依秦氏看,嫁给魏楼那样的就差不多了。 本来今年年初,薛凝还纠缠魏楼不放,可不知怎的,却又冷下来。 倒枉费了秦氏一番谋算—— 今日人多,又出了这档子事,秦氏恨不得将薛凝塞回院子里去。 薛凝却摇摇头,抽回手,又对自己婢子云蔻嘱咐了几句,似让云蔻取什么东西。 秦氏人前不好跟薛凝拉扯,为之气结。 她还留意到薛凝并没怎样化妆。 少女十五六岁年纪,本来就年轻,略略描眉,涂个口脂,就已经清爽秀丽,就是身子骨弱,气色差了些。 但本是薛凝亲口点名要珍玉坊的绿蜜粉。 珍玉坊的绿蜜粉香白细软,据说可比宫里贡物。 薛凝点名要了,却故意不用,是什么用意? 想着薛凝手腕露出类似烫灼的伤痕,秦氏忽而心惊肉跳。 虽刻意捧杀,但薛凝日常物质条件当真不差,秦氏更想不到薛凝为何手上有伤? 莫不是起了心思刻意卖惨? 秦氏满心狐疑盯着薛凝侧容,少女一张脸倒无怨怼戾色。 薛凝颜色虽好,不过自幼体弱,脸颊也没什么血色。少女脸色青白,认真端详面前尸首,倒似添了几分动人之意。 看这模样,竟联想不到她素日里的阴绵凶狠,秦氏也打量不出她有什么盘算。 秦氏心里也叫苦,今日府上可是有贵客的,连那位宫中新贵也会到场。 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秦氏不敢想。 薛凝这个穿书女是不大会搞宅斗的,也没留意到秦氏心里这些弯弯绕绕。 原书是感情流,魏楼事业一笔带过。 薛凝之前也未细想。 但现在她忽而想到原剧情有一个很大的漏洞,那就是按原著线原身杀姚秀并没有确凿证据。 原身确实性子阴狠,人前斯文秀气,私下虐打婢女。薛凝刚穿来时,就发觉婢女云蔻身上有伤,验伤还是新伤叠旧伤,甚至臂骨曾被打断再接好,骨折处可摸出愈合增生。 那时云蔻满眼皆是惧意,却不敢反抗薛凝验伤,薛凝也感慨原身当真不做人。 因为对原身的不喜,薛凝也对原书某些剧情有一定程度忽略。 如今细思剧情,原身虐婢是不假,但原身究竟有没有将自己私底下暴力升级为杀人,却无明确证据。 按原书剧情,魏楼当众揭发薛凝□□,又刻意激怒薛凝使其人前口不择言辱骂死者姚秀。再加上现场发现一件物证,众人皆信薛凝是杀人凶手。 宫里不让这桩案子再查下去,但众人心下都认定杀人的就是薛凝。 再后来就是魏楼求娶,宫中赐婚。 若换平时,魏楼也不够资格求娶郡君。 但事已至此,众人只会感慨宫中仁厚,压下此事,全了薛氏名声。 如今薛凝再捋了一把原书剧情,发现至始至终其实并无确凿证据。 万一原身并未杀人呢? 原身是个阴暗批,又长期虐婢,可原书剧情却无真凭实据说原身一定杀了人。 哪怕是按原书,凶手同样也有可能是二房主君郑珉。不排除原著剧情线里原身这个阴暗批当了个背锅侠。 这时魏楼抬起头,蓦然向薛凝望来,满脸皆 是阴冷。 哪怕薛凝已冷了魏楼快半年了,魏楼这个原男主目光也精准定位薛凝,脸上满满写着怀疑。 薛凝心里忍不住吐槽:这世界还自带剧情修补功能? 第3章 常氏 能被原身看中,魏楼这个原男主亦自带几分姿色。 少年样貌英俊,哪怕眉宇间带着三分阴郁之气,亦自有几分诱惑力。这样年轻,若不看原书,谁也不会知晓魏楼居然能这样狠。 薛凝看他那副样儿,估摸着心里已给自己定了罪,正在大写特写悲情复仇剧本。 按原书剧情,原身这个恶毒女配确实被魏楼折腾得死去活来。 魏楼心里冷笑一声,他还能不知晓薛凝是什么样的人? 他早知晓薛凝虐婢,被虐婢子叫云蔻,并非宁川侯府的家生子。 云蔻是薛凝从外面买回来的丫头,这女娘是家里揭不开锅,才被家里卖了为婢。他还知晓云蔻孝顺,惦记家里,总托人给家里送东西。她一个庄子上丫头,本不配伺候郡君的,可薛凝偏生点中了她。 旁人皆说薛娘子心慈,魏楼却将薛凝那点儿心思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千挑万选,不就是为了挑个合适虐待的欺凌对象。 云蔻不是家生子,所以在府里孤立无援。家里都把云蔻卖了,这婢子还惦记家人,时不时送些银钱补贴。这说明云蔻性子软弱,极容易原谅别人,还会给那些对不住她的人寻借口。 再没比一个愚孝的女娘更好拿捏,这都是打小家里教好的软弱性子。 薛凝千挑万选,就是笃定云蔻绝不敢声张。 这样小伎俩瞒不过魏楼。 魏楼行的不是济世之道,他哪怕看出来,亦不打算帮衬个婢子给自己招惹麻烦。不过魏楼虽不愿理会,心里却厌极了薛凝。 那女娘偏生看中了他,在魏楼面前做出楚楚可怜样子。 “魏家阿兄,我当真是,心悦于你啊。” 少女唇色略淡,一开一合,轻柔说道。 却在自己面前扮得极乖巧柔顺。 好似淫雨霏霏,雨水打湿的桃杏,已经成熟得开始糜烂,发出腐败的甜香。 甜美的外表之下,却是熟烂透了的脏污。 魏楼只想要作呕。 这样阴狠的女娘是不容自己被拒绝的,她怎容自己心悦姚秀? 那时他说了自己心有所属,薛凝脸色很不好看,执意问那女娘是谁。 他没有说,薛凝拧巴淋了雨,后来生了病。过了月余,薛凝就迁了院子,搬去别处。 薛娘子不是那等能轻易放手性子,魏楼面色愈发阴沉,想着薛凝阴狠性子,心尖儿愈冷。 薛凝半年前搬走时,母亲常氏十分忐忑,问过魏楼,吃惊薛凝为何要搬走。她劝儿子若得罪薛凝,不如认个错,胜过如今薛凝待他不理不睬。 常氏是希望魏楼跟郡君多走动的。薛凝一般,常氏似乎有些担心,生恐以后薛凝不理睬魏楼一样。 寡母抚养自己不易,魏楼待外人狠辣,侍母却是极孝。 故魏楼也没跟母亲争执。 依魏楼看,若薛凝真肯放手了,那倒好了。无非是薛凝自幼被宠惯了,拿捏姿态,盼着魏楼服软。 结果一晃半年过去,薛凝竟真未再招惹魏楼,惹得魏楼微微恍惚。 这时姚秀却出了事。 魏楼不免有一个猜测,心头愈冷。 他这副情态不但薛凝看见了,旁人也看出魏楼异样。任谁都能看出来姚秀这个死者在魏楼心里分量不轻。 薛凝目光却从魏楼身上移开,落在魏楼身后的常氏身上。 和魏楼的惹人注意不同,常氏这个妇人却十分低调。常氏面颊微微恍惚,似有几分紧张,偶有吞咽口水动作,还时不时伸手拉扯下自己衣摆。 看得出来,常氏有些紧张。 不过侯府出了命案,常氏紧张些也不足为奇。 常茹,一个原书中令人忽略的角色。身为男主母亲,常茹存在感极低。不过后期伴随男主身份水涨船高,常茹也得封诰命,后半辈子富贵尊荣。 而如今,常氏可不是书后期那位身份尊贵的老太君。今日郑家做寿,常氏也衣衫鲜光,可袖口却露出衣边微粗里衣,这寄居侯府的魏家母子生活其实颇为寒酸窘迫。 不过常茹性子随和,不卑不亢,日常来往也不至于露怯就是。 虽早年丧父,魏楼性子也没什么不配得感,身为男主他自信是有的,不至于自卑畏缩。 男主如此性情,看来与常氏教导脱不了干系。 若依原书看,常氏算是难得对薛凝这个恶毒女配心存善意的一个人。 彼时魏楼娶了薛凝后,在家虐待薛凝这个郡君。 那时节,常氏倒是劝了几句:“我当初想你娶郡君,是想着你父亲跟薛家旧情,想你帮衬一二。姚秀到底是个不相干外人,且死者已矣,何必这般放不下。” 常氏虽劝,魏楼却并没有听。 第4章 魏楼事母至孝,并未顶撞常氏,可也没将常氏的话放心上,待薛凝一如既往。 这也不足为怪。 古代女子身份低微,讲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朝廷虽讲究孝道,但这个家终究是魏楼立门户。 常氏便算不忍,总不至于跟自家儿子生分。眼见劝阻无效,常氏后来也没怎么提。 这本也是人之常情。 薛凝穿书后也没怎样留意常氏,但现在她却多想了些。 原书常氏那番劝阻言语虽没阻住魏楼,却透出关键信息,那就是原本是常氏游说魏楼去娶薛凝。 按常氏说法,是因魏父本是薛家旧部,偏巧薛凝坏了名声。常氏念及旧情,便想魏楼将薛凝娶过来,好生照拂。 但死者姚秀明显是魏楼心尖儿白月光,薛凝又是别人口中杀人凶手,常氏当真糊涂得觉得魏楼会待薛凝好? 薛凝觉得不大像。 原书在常氏身上花费笔墨不多,但只言片语间也能看出常氏绝不是个愚笨妇人。 常茹是个很会跟人打交道得妇人,借往昔旧情,使魏楼客居宁川侯府。住得近了,宁川侯才会起心笼络,有意结个善缘。侯府女眷跟前,常茹也能时常走动一二。 魏楼是个自尊心强的拧巴性子,客居于此,是常氏放得下脸面走动缘故。 原书魏楼迎娶原身后,宫里知晓他娶了个毒妇,也对魏楼颇多补偿,不但选为宫中郎官,也默许魏楼接管薛氏名下家产。 初恋白月光的死使得魏楼痛彻心扉,但这桩婚事也使得魏楼事业起飞。 原女主身份高贵,心地纯良,她感化日益暴戾偏激魏楼契机也源于常氏。 魏楼侍母至孝,偏生机缘巧合之下,常氏与女主一见如故。 魏楼原本对女主不理不睬,也拧不过母亲喜爱,不得以跟女主有了些相处接触。 这个时间点原身还疯疯癫癫活着,常氏虽为原身劝过儿子几句,也不妨碍她总让情窦初开女主往府上跑。 小女娘脸皮薄,放不开。如果不是常氏总下帖子请女主来魏家,女主也未必放得下面子。 来得勤了,接触的机会也多。 每逢魏楼给女主摆脸色时,魏母总会站女主一边呵斥儿子几句,亦使得女主不至于太委屈。 接触了单纯善良女主后,魏楼方知并不是所有人性都那般黑暗,于是一点点的为女主所动容。 而女主身份偏生又十分高贵,明面上是沈氏认回来的流落在外真千金,实则是溧阳公主私生女。 因爱屋及乌缘故,于是长公主也对魏楼甚为照拂。 一夕宫变,魏楼也有了从龙之功。 前后两桩婚事,魏楼娶的都是高门贵女,都是对魏楼前程大有裨益。 仔细想来,原书常氏这个魏母还真是筹谋得当,还不露山不露水的,颇有点儿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调调。 薛凝目光凝视魏楼面上悲切,魏楼心下难过也不似演的。魏楼是十分伤心,可他母亲呢?常氏可愿意自己爱子娶姚秀? 答案也呼之欲出。 姚秀才貌出色,性情也好,品貌没什么可挑剔的,就是跟那些侯府千金一比也不显差。然而姚秀为人再好,也不过是寄身于侯府孤女,并没有什么家世可言。 魏楼品貌上佳,正妻之位是很重要筹码。勋贵世族若想抬举出色寒门子弟,买股时会给个旁支族女笼络住。哪怕魏楼娶不上郡君,姚秀也绝不是个好选择。 就好似如今,魏楼面上愤恨中掩不住悲戚之色。可常氏呢?薛凝看着常氏掏出手帕,轻轻擦过了眼角,却并没有什么泪水。常氏看着紧张,却无货真价实的伤心。 这时常氏后退两步,似站不稳,被一旁婢子冬青扶住。 薛凝又想起原书中魏母说过的话,说姚秀不过是一个外人,魏楼何必再计较? 常氏未必真心替原身说话,却下意识透出了常茹对死去姚秀态度。那就是对于常氏而言,姚秀的死也没那般值得在乎。 常氏慈眉善目,看着很和善的一个中年妇人,但生活不易,常氏未必心慈。 虽触碰姚秀尸首时听到一些很古怪声音,但薛凝也不会全然依赖相信这些诡异心音。 她也没那么容易被那古怪心音被牵着鼻子走,平等怀疑怀疑每一个人,那么常氏也是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像常氏这种将未来希望都寄托于儿子身上寡母,儿子前程自然是有几分执念。 原书薛凝被指认为凶手,乃是现场遗落一枚薛凝贴身佩戴的珠钗。 原身在宁川侯府被娇养长大,生活素来奢靡,又喜炫耀。那枚珠钗是宫中所赐,一颗主珠乃是东海贡物里挑出大珠,十分稀罕。原身常常戴在发间,别人都看得眼熟了。 因此这枚珠钗遗在现场,旁人一眼都认出来。 薛凝穿书后,简单粗暴将那枚珠钗砸碎毁之,保证其不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如今姚秀死了,薛凝粗粗看过,尸体附近并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 剧本到底不一样了,原书这时候魏楼已经发作起来。 因为原书剧情关系,薛凝特别留意现场那枚带血银钗。 今日郑老夫人做寿,姚秀虽是客居侯府孤女,可首饰尚不至于如此寒酸。 不是薛凝之物,也不像是姚秀的东西,姚秀这桩仿佛注定会发生的谋杀案有了新剧本。 虽未能上手仔细验尸,薛凝对姚秀死因也粗粗有些判断。 女尸发丝湿润,衣襟前有大片水渍,口鼻处有细碎泡沫,面部脱妆,但衣裙和鞋袜却是干的。 姚秀应该是被人按入水中溺毙。 至于银钗染血,死者只有手臂处有少量血迹,出血量不大,袖上衣料未见明显破损。推断对方以银钗刺死者手臂,又将银钗匆匆抛于现场。 这时云蔻已匆匆赶来,提着一个箱子。 是薛凝吩咐,让云蔻带来这些验尸工具。 一路小跑,云蔻面颊也微微泛红。 秦氏瞧在眼里,心中不快,想呵斥几句云蔻不懂规矩。这时节,外客与主家也齐齐而来,秦氏也将话咽下去。 薛凝目光飞快落在二房主君郑珉身上。郑珉脸色微微有些恍惚,细看能察觉他手掌微抖。时下以飘逸出尘为美,贵族男子平素打扮衣袖要肥,放量要足。郑珉如今衣袖宽大,却干干净净,并无水渍泥土。 就连郑珉足上一双方头云履也干干净净,不沾半点泥水。 当然赶来客人之中,有一人也引人瞩目,是廷尉府的少卿沈偃,他亦是京中出名玉郎,出了名的芝兰玉秀,温雅清贵。 第4章 贵客 沈偃正当韶华,容色极好,气质调和得恰到好处,既不失少年意气,也不会显得轻佻浮躁。 薛凝之前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真见着沈偃了,可见京中传闻是名不虚传。薛凝也听说沈偃年纪虽轻,却心思缜密,身在廷尉府,查案断狱也颇有些手腕。 一想到沈偃是掌刑名之事,薛凝不免联想到自己专业,忍不住多看两眼。 秦氏在一侧打量却生出几分误会,心忖这小妮子果然是相中了沈郎君,不觉为之气结。 秦氏膝下四娘五娘是亲生的闺女,一向管束极严,也给两个女儿养出好名声。这刻意养名,不就是想让女儿嫁人有个好归宿? 秦氏本来也替四娘五娘相中沈偃,侯爷邀约过沈偃入府几次,秦氏便顺道给两个女儿创造机会。 谁曾想宫里传出消息,说有意使沈偃娶薛凝。 薛凝年岁渐长,到底是忠臣遗孤,萧氏皇族怎么说也得做出一副善待姿态。这给薛凝这个孤女挑夫婿,总不能挑差了。 这桩安排知晓的人并不多,秦氏也亏得郑老太君提点,才略知晓些。 秦氏不敢外道,心里却不舒服。 若不是沈家那堆烂事,本也轮不着沈偃来议亲,秦氏就不信沈家不知晓薛凝私底下名声。再者薛凝名义上虽是个郡君,但已是孤女一个,已无亲眷可借力。 这大家族联姻,结的是两姓之好,来个彼此合作共赢。薛凝空有郡君名头,实际带来的助力却是为零。沈偃年少有为,若攀个得力的岳家,助力一把,以后前程还不知晓能冲哪里去。 而薛凝家里已没人了,娶了没助力不说,还有了忠臣遗孤身份放那儿,娶回家那是真抬尊菩萨了,可谓轻不得重不得。 秦氏也不免心疼起八字还没一撇的未来女婿,心想如若沈家那个早死的长子还在,必不舍得如此作践。若换做那一位,哪怕是宫里起意,沈家也必会设法推脱这桩婚事。 哪怕面前有凶杀案,秦氏心里也杂七杂八发了一通感慨。 阳光下,沈偃颜好如玉,确实十分端方俊朗。只是此刻沈偃跟平素来做客时的温文儒雅不同,此刻通身分明添了几分威严锋锐。 秦氏忽而想到沈偃的本职工作,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沈偃肯定要管一管眼前凶杀案。 第5章 沈偃也罢了,秦氏盯着随沈偃而来的裴无忌,不觉心中跳跳。 裴无忌是皇后内侄,举止间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他身量瘦长精悍,颇有典雅清俊之姿。因近日发了红疹缘故,裴无忌戴着面纱,隐约可窥容貌颇美。 裴氏自前朝起,已是世家大族,绵延两百载。到了本朝,裴氏固然沉寂了一段时间,不复往日风光,但如今裴后弄权,裴氏声势再起,一时无二。 裴无忌容貌出挑,行事却是乖戾,名声并不怎样好。外放几年间,裴无忌本职工作做得并不好,任上无礼轻狂,坊间传闻裴无忌私下行事暴戾,据说甚至沾染了人命。可这一次召回京城,陛下非但没有加以责难,还风闻有意令裴无忌掌内廷侍卫,让其阴养暗卫。 当初废太子一桩罪过便是私养暗卫,窥探宫闱,有意刺探朝臣隐私。未曾想到了如今,陛下自己倒想养些耳目。 按说裴无忌出身虽尊贵些,但情绪不稳定,做事又任性随意,值得扣分地方很多,可偏生京中许多女娘对裴无忌极是迷恋,觉得他危险又迷人。 秦氏心里是不以为然的,依她这等年长妇人眼光来看,男人最要紧是可给人安心依靠的安全感。沈偃家世虽稍稍差一些,可品行端正,举止从容有度,这才是妇人心中最值得女儿托付终身的好郎婿。 家里她亲生的四娘五娘是听话乖巧,知晓向沈偃示好。可私底下却总扯裴无忌议论,打探裴无忌一举一动。近来疯传裴家有意给裴无忌议亲,说的还是沈家新认回的女儿沈萦。 四娘五娘将这个沈萦从头贬到脚,说沈萦养于商贾之家,不通礼数,粗鄙不堪。哪点配得上裴无忌?无非是依仗自己流落在外吃了些苦,在长辈面前扮可怜,又借着兄长沈偃跟裴无忌交好,趁机亲近接近。又说沈萦到底养得粗俗,才使了这些下作的法子加以接近,什么玩意儿。 女儿私底下议论什么,自有耳目报给秦氏。秦氏也气打不了一处来,恼恨两个女儿不开窍,将心思都放在裴无忌身上。 两个女儿也知晓沈偃是上上佳选,也肯亲近示好。可既然喜好在裴无忌身上,也不能在沈偃身上使出十成用心。 裴无忌情绪不稳定也罢了,攀上难度也高。他得裴氏上下看重,裴后对其十分宠爱,怎会让裴无忌轻择什么人? 风险高,成功率低,秦氏当然不愿意女儿在裴无忌身上花心思。 秦氏也很无奈,放了一波沈氏有意替沈偃说亲薛凝消息,如此倒是使两个女娘添了几分竞争意识。 谁曾想今日侯府竟出了这么个岔子。 沈偃许是就事论事,但裴无忌正领新职,说不准会拿宁川侯府开刀。 秦氏暗暗扯紧手帕,心忖裴无忌又不 是沈郎君那样的翩翩君子,也不觉对裴无忌生出了几分惧意。 薛凝也轻轻皱了下眉头,看着这二人,也勾起薛凝记忆了。 今日侯府做寿,薛凝不善长应酬,也没什么露脸攒名声心态,所以特意躲着。 刚才她躲在亭下,那亭地势高,又有假山花木,亭内两人也看不见薛凝。故两人说话时,并不知晓薛凝能听见。 “今日来宁川侯府贺寿,无忌你却戴着面纱,谁见了都会觉得你古怪,未免有些失礼了。” 说话的是沈偃,另一个人自然是裴无忌。 她听着裴无忌漫不经心说道:“谁让我今日发了红疹,十分难看。” 沈偃嗓音明显有些无奈:“你也可不来,送份贺礼也就是了。” 裴无忌却说:“你都来了,我自然要凑这个热闹。那个薛娘子,我也想看一看。” 薛凝怔了一下,想了下,才意会到裴无忌口中的薛娘子说的是自己。 看来传言未必无因,沈家当真有意替沈偃说薛家这个郡君? 沈偃:“已如了你的意见着了。” 裴无忌嘶的笑了一声,说道:“面有菜色,看着好似吃不饱一样。” 那薛凝心里蹭蹭蹭也升起了怒火,十分不快。 她大约也知晓怎么回事,沈氏有意替沈偃说亲,裴无忌与沈偃交好,这狐朋狗友在替沈偃不值。 这嘴可真够毒的! 原身这副皮囊其实还挺美,但裴无忌显然有一双善于发现缺点眼睛。 原身中等身材,算不得高挑,而时下又以高挑飘逸为美。原身既不能增加长度,那自然只能降低宽度。故原身病态痴迷于纤薄形象,薛凝刚穿来时瘦得不可思议的。原身每日饮食极少,稍觉胖了些,便能好几日只饮蜜水为生。 说地狱些,许因如此,原身这习惯低代谢的身躯方才能在魏楼折磨下苟那么久。 薛凝刚穿来时,这具躯体脾胃已经搞坏,食水不能运化,多吃些都会吐出来。就是稍稍运动,都算不得多激烈,便会大汗淋漓。这半年来,薛凝也是精心调养,就连运动也不好做什么激烈运动,一开始只打打太极,练练五禽戏,身体好些了再在院中徒步走。 到底年轻,这具身体也养回来些,不但头发多了点儿,葵水也逐渐正常。就这脸色确实不怎么好看,白里发青,透出几分体虚。 本来这张脸就算是难民脸也是美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裴无忌堂堂男儿,对女子样貌评头论足,简直不要脸。 这副皮囊生得不错,但若模样不美,裴无忌就可以吐槽吗? 沈偃言语里亦禁不住透出几分无奈:“不合对姑娘家如此言语。” 虽是私下言语,沈偃也不失君子风度。 裴无忌却嗤笑:“宁川侯府自是不会人前说这薛娘子如何,但私底下谁不知晓她为人极差。” 那时薛凝听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使得这两位留意到自己动静,然后匆匆跑开。 裴无忌不满意他好基友的婚事,应该对准沈氏,又不是薛凝主动攀附。 薛凝对裴无忌印象不怎么好,连带都不怎么喜欢沈偃了。 幸而穿过来后自己没什么长辈,又有个忠臣遗孤的buff,稍稍逼迫就有欺凌孤女嫌疑,哪怕是宁川侯府也不能做得太过。只要自己不似原书一样身负杀人嫌疑名声彻底毁去,这日子还能过一过。 薛凝没花心思多惦记这么些个私怨,目光匆匆滑过两人,却落在了沈家新认回的女儿沈萦身上。 这主要因为沈萦就是原书女主,后来靠善良单纯感化已黑化魏楼那位。 薛凝脑内自动浮起原书女主心动的情节。 “沈萦怔怔看着眼前身影,她不明白是怎样感情竟令眼前少年如此炽热悲伤,如此歇斯底里为一个旁人眼里不足道孤女讨回公道。她不由得瞧得痴了,心头好似种下一颗种子,如此生根发芽,令她内心又酸又胀。” 典型的爱上别人爱情。 如今魏楼还没开始发癫讨公道,沈萦看着也还好。她看着魏楼面上伤怀,脸上颇有同情之意,但也不至于情根深种。 沈家认回女儿算是个奇闻,私底下蝈蝈的人不少。无非是说沈萦长于商人之家,缺乏教养,学得一身粗鄙,简直上不得台面。这现身人前,便是露怯。 如今沈萦看着确实有几分怯意,但京中贵女性子怯弱内向的也不少,却只逮着沈萦说她小家子气。 说到底,无非因为裴无忌罢了。 裴无忌脾气差,嘴巴毒,做事不认真,只不过是家世好皮囊好罢了。可不知为何,搁京中贵女眼里,裴无忌竟是个魅魔人设。 沈家有意说亲,虽不过是个意向,却令许多贵女恨毒了沈萦。偏巧沈萦又是沈家后来才认回来的,于是便寻着正大光明霸凌沈萦的理由。 这时节,郑家四娘子郑萱向前一步,触及某些原书片段,惹得薛凝眼皮跳跳。 原书就是这位宁川侯府的四娘子告发薛凝了。 书中郑萱当着所有人的面,故作无辜说道:“这枚尸首边的发钗,难道不是薛娘子的吗?” 彼时沈氏有意说亲,使沈偃娶薛凝这个郡君,大家在婚姻资源上有点儿竞争关系。郑萱这个四娘子没绷住,人前将薛凝推了一把。 如今原书中场景再现,郑四娘子清清嗓子说道:“这枚尸首旁的银钗,难道不是沈家娘子的吗?” 两句话直指原书女主沈萦,使得沈萦顿时瞪大眼睛。 剧情走向诡异合理,就连郑四娘子人设也没崩,沈偃是婚姻竞争优质资源,但裴无忌可是魅魔! 同样的剧情,竟是沈萦这个原女主中招。 第5章 魔头 宁川侯府,梨棠院西厢房中,一片手掌轻轻抚过一根翠竹竿。那竹竿经轻抚多次,已盘得质地光润。 青年眼覆白绢,露出半张脸却也是颇为清俊。 因染目疾,便有小婢翠婵在一旁念书,读给他听。 翠婵身为婢子,心下却十分忐忑。眼前这位越公子虽生得斯文俊秀,又盲了双眼,然而据说却是个阴狠入骨人物。 实则翠婵服侍的这位越公子搁宁川侯府也是块烫手山芋。 第6章 越止是废太子幕僚,当初风光时,虽官职低微,却能为太子出谋划策,且手段十分阴狠。 据说正是因为越止名声太差,所以方才会被逐出太子府,发配去了别处。 然而越止走了没两年,太子就被废身死,于是便有人传越止手段虽狠,却工于心计,极擅长谋略。 正因为没了越止帮扶,太子才倒台那么快。 不过发配边疆也有发配边疆好处,越止竟未被太子倒台连累,仍继续苟一苟。 近日越止回到京城,不知怎的又客居宁川侯府。越止在宁川侯府养了两月,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使阴陵侯收他为假子。 拜了个义父后,越止明显资源提升,起复有望,估摸着也不会在宁川侯府住太久。 他手指碰碰面上白绢,唇角线条柔和些,倒透出了几分悦色。 虽仍眼覆白绢,却在十数日前能感知光亮,期间揭开白绢几次,视力也渐渐清晰,看来这眼疾已经开始舒缓,再好好将养便好。 一旁翠婵念书,更念得颠三倒四,错漏百出。 毕竟一个小丫头识得字已是不错了,越止令她念的又是连标点符号都没有的古籍。 越止屈其手指,敲击几面两下,使翠婵消声。 翠婵颤声:“公子,可是我念得不好?” 来之前管事已对翠婵耳提面命,使她务必小心谨慎,还隐晦提及越止人品凶恶,于是翠婵眼里越止是能吃人小孩那种凶神恶煞。 越止这些日子来,一直冷漠脸,此刻倒是绽放一丝温和笑意,缓缓说道:“想来你必是听过我许多传闻,说我在废太子府上,使婢女向宾客饮酒,客不饮,便砍断奉酒婢女一根手指头。” 翠婵当然吃了许多类似传闻的瓜,不过没想到越止居然主动提及,那样子仿佛也有些委屈。 翠婵不免小心翼翼:“想来,传闻必然不真?” 也许是她误会了,越公子一张脸是臭了些,但似乎也并未苛待下人,更何况此刻越止笑容还颇为温柔。 越止立马不笑了:“当然是真的!” 翠婵险些要惊得晕过去! 她眸中 含泪,像她这样小婢女,搁从前太子府上会被一口一个吧? 越止捏着青竹棍儿狠狠戳了地上两下,口吐毒液:“你念书念得一塌糊涂颠三倒四,我眼睛已经不是很好,没想到耳朵还要受罪,宁川侯府竟敢如此无礼。” 越止是听也听不下去了。 宁川侯府出了事,这府内静养的刻薄凶物也似嗅到味儿。他让翠婵领着自己出去走走看热闹,翠婵也哆哆嗦嗦听从吩咐,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人类本性是看热闹,越止赶到时,这戏正演到精彩处。 姚秀身死,沈萦被指认遗失银钗在现场,众目睽睽之下,沈萦险些站都站不稳了。 这主要是沈萦没见过大场面。 那枚银钗是沈萦养父母给的首饰,做工和材质都差了些。当初沈萦刚回沈氏,沈夫人云柔君便让沈萦将这等寒酸首饰扔了,家里自会替她备些好的,免得走动时戴这样首饰使人笑话。 沈萦自尊心不大好受,转头反倒刻意戴着这枚银钗,赌气似的展露自己念旧情。 然而她这么重情重义,却无人欣赏。旁人见到沈萦做客还带这样寒酸首饰,眼底深处都露出几分讥讽之色。沈萦这样,丢的是云氏这个沈家当家主母的脸。 看来云氏跟这个刚认回来的云家真千金相处得并不融洽,沈萦刻意打扮寒酸,这不就是打家中嫡母的脸?一家子宅斗开撕,都撕在人前。 这体面些的就观戏不语真君子,不体面的,比如郑家四娘五娘,遇着了还嘲讽沈萦一番。 这主要还是因嫉恨沈萦的缘故。 裴无忌那样的人,又岂是沈萦这个乡下养的粗野丫头能觊觎? 当然因为有这么一遭,郑四娘子对沈萦头上那银钗有极深刻印象。 如今众目睽睽之下,郑四娘子不免咬了出来。 眼尖若干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郑四娘子不免有些不自在,旋即又理直气壮起来。 那枚银钗确实是沈萦的,自己又没说什么栽赃陷害的谎话,怕什么? 沈萦哪见过这阵仗?她慌乱摇头,飞快说道:“我没有,此事与我无关,我也不知为何自己银钗会落于此处。对了,今日我与郑四娘子发生争执,许是推扯之间,使得发钗掉落——” 她本意是说发钗掉落,所以自己并不知晓,但郑四娘子像咬着尾巴的鸡,立马跳起来。 “母亲,沈家娘子言下之意,竟是我为难于她!是女儿不好,女儿不应多置喙别府之事。女儿只是想着沈郑两家私交情意,劝沈娘子何必跟沈夫人为难,最好是一家和顺,免得旁人嚼口舌。沈娘子是千金之躯,何必戴这寒酸首饰?” 郑四娘子说的是实话,不过薛凝估摸着这实话里有避重就轻,以薛凝对郑四娘子了解,四娘子当时语气必然十分刻薄,还添油加醋添了别的。 郑四娘子如今却哭得梨花带雨,活脱脱一个小可怜,是实打实从大家族磨砺出来的宅斗技术。 “当时在淑花亭,也有旁人在,女儿并未说谎。便是信不过五妹妹,当时还有孙娘子,胡娘子在,做不得假。” 薛凝盘算淑花亭位置,和眼前陈尸地点颇有距离,如此看来,这桩故事必有内情。那枚在淑花亭遗失发钗,又怎么会出现在姚秀陈尸地点? 那便是栽赃嫁祸? 沈萦这个原女主刚回沈氏,大家族事事复杂,而且沈萦与沈家主母云氏也闹不痛快。再来就是疯传沈萦跟裴无忌议亲,也使沈萦惹来一些争风吃醋嫉恨。 杀人是临时起意,但很有可能有人借这桩凶杀栽赃沈萦。 杀人者和栽赃陷害的未必是同一人。 郑四娘子哭完委屈,还趁势告状:“更何况,还是沈娘子先行动手,对我无礼。” 薛凝这倒有几分相信,郑四娘子也就嘴厉害,秦氏管得严,日常不习惯用拳脚功夫搞宅斗。 但沈萦学的规矩却不多,薛凝估摸着四娘子是吃了点亏。 她仔细打量,看着郑四娘子有重新敷粉,犹可见脸颊淡淡红痕。难怪四娘子这么跳,撕得热火朝天。若不是在沈萦手底下吃了亏,以平素秦氏教导,郑四娘子在众多宾客跟前应当扮贤惠善良才是。 薛凝唏嘘:到底年轻呐! 年轻人就是不够成熟。 秦氏果然虎着一张脸,恨不得把女儿抽一顿。郑、沈两家是通家之好,更不必提秦氏还想沈偃当女婿。别说沈偃,就是与沈萦不和的沈家主母云氏,也必不愿沈家闹出此等丑闻。 这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这沈家出了个杀人祸害,其他姑娘名声能好? 就是沈家长辈官声怕也会受影响,留一个治家不严之罪。 秦氏立马呵斥:“混账东西,快些住口。这么多长辈跟前,哪儿有你说话地方?不过是小女娘间打闹,由得你说成这样?” 郑四娘子不敢顶嘴,捏着手帕低低哭得愈发婉转凄然。 四娘子心里也委屈啊,所谓力到用时方恨少。这平时学习礼仪诗书,针黹女红,遇到沈萦那等粗鄙混账的女娘又有什么用?这别家娘子必不肯上前帮衬,心里还不知晓替谁加油,关键时候只郑五娘子这同母胞妹肯出把力。 还是亲人靠谱! 结果两人不敌一个,沈萦也是有几把子力气。 郑四娘子泪水珠子跟断线珠子那么掉。 郑四娘子心里哭得好大声,还在想沈萦这么一个粗鄙女娘,绝不能使她够着裴郎君。 要是秦氏知晓自己宝贝女儿此刻心里盘算,怕是要生生气晕! 第6章 魏楼 沈萦到底是个岁数不大的小娘子,此刻已经被吓着了。 耳边听着秦氏打圆场说道:“不过是女孩子间争执小事,四娘子骄纵,才拿来人前说。发生这等凶事,实是骇人,不若让女孩子们退下,免得娇客受了惊吓。” 秦氏这样说,几个长辈也纷纷附和。 沈萦跟秦氏不算熟,想不到秦氏居然会如此替自己开脱,也盼着离开。 这时裴无忌却冷笑一声,说道:“根据郑四娘子所言,是属于沈娘子的银钗落在了案发现场,此事怎可不了了之?” 裴无忌性子虽乖戾,但他是沈偃好友,谁也没想到裴无忌居然会这样说。 秦氏这般打圆场,也无非是担心沈家记恨,想留住跟沈家的情分。如若沈家女儿当真获罪,沈偃脸面上难道好看? 故秦氏也未曾想到裴无忌居然会当众反驳,不免微微一怔。 裴无忌虽戴面纱,可隔着面纱也窥出他眸中明亮锐光:“朝廷自有法度,可世家大族中多以家法处置,不欲将家中私隐示于人前,甚至私下遮掩腌臜龌龊。今日已出人命,已是众目睽睽之下,难道宁川侯府还要遮遮掩掩?可是觉得沈家会徇私,还是我会置若罔闻?” 第7章 宁川侯一皱眉,呵退秦氏,心忖难怪裴无忌会发作。宫里头要启用裴无忌,便是希望有忠心合用之人,以此掣肘朝臣,裴无忌今日又岂会含糊了事? 不过这都是男人的想法,郑四娘子眼中泪水未干,心尖却添了几分喜色。 毕竟如今私下传闻,说裴无忌要娶沈萦。可如今看来,裴郎君对沈萦也没什么情分。这般反应,可谓啪啪打脸,全然不顾沈萦面子。 郑四娘子暗暗扯着小手帕,心里想裴郎君说不定是故意的,巴不得挖出沈萦杀人之事,毁了沈萦名声。 想着裴无忌性子这么狠,郑四娘子反倒多些喜欢。沈偃温雅君子又如何?家里真要说亲也不能拒之,真娶了后以沈偃性子也绝不会待妻子太差。可裴无忌则不同,若不喜欢,便算使出极狠手段,也不会令自己娶个不喜欢的人。 郑四娘子既畏裴无忌心狠,又不可遏制想,若裴无忌真喜欢上一个小女娘,而自己偏偏是这个小女娘又如何?郑四娘子面颊却生生晕上一缕热意! 沈萦如遭雷击,分明是大受打击。 她不觉望向了沈偃,沈偃倒未因裴无忌言语生出怒意,而是温声劝说沈萦:“阿萦,此事查清楚些更好。若你此时离开,若就这样含糊过去,你许是不会获罪,但你已在别人的心里有罪。别人会说是沈氏以势压人,替你遮掩污秽。如此一来,你之一生才是真正看不见清白。” “故今日这件凶案,一定要查清楚。” 薛凝终于多看了沈 偃一眼,方才对沈偃生出的迁怒也淡去不少。 沈偃年纪轻轻就是廷尉府的少卿,他的话也是理智温和,就如恰到好处一剂良药。 按照原书来看,沈偃这预判非常准确。原身就是这般,虽未获罪,却成为众人心目中凶手,然后宫里也默许魏楼娶了她。 而今换成沈萦,难道便会有什么不同吗?薛凝心想当然不可能。沈萦这个时候刚来京城,还未被京中贵女所接纳,私底下又被戏谑嘲笑说她长于商贾之家,上不得台面。最要紧是今日沈萦还跟郑四娘子发生了扭打。 虽是郑四娘子刻薄挑衅在先,可却是沈萦坏了规矩,毕竟贵女们争执没有扭打动手的道理。别人会觉得沈萦本来就粗鄙,那么凶狠些杀了姚秀也没什么不可能,谁知晓姚秀怎样得罪她了。 那么就凭沈萦区区一根银钗,说不定以后人生就会被毁了去。 沈偃判断并没有错,若要拯救沈萦名声,则必定要寻出真凶,替沈萦寻回清白。 但沈萦一时却想不透这么多,她想起旁人们议论,说沈偃这个兄长别的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于软弱了。说他之所以能跟裴无忌交好,是因沈偃性子太好,肯忍受裴无忌的奚落。说是知交好友,但裴无忌未必看得上沈偃。 当时听着好像是无稽之谈,但如今看来,似乎也是如此。 裴无忌这般狠狠羞辱她,兄长又如此软弱,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杀人凶手—— 沈萦终于身躯一软,跪倒在地,任由泪水滑过脸颊。 在这最最绝望时候,沈萦却听到一道男子声音:“沈娘子并不是凶手!” 她一抬头,然后就看到了魏楼。 少年英俊冷漠,虽有几分戾色,却斩钉截铁说这样的话,惹得沈萦眼珠子亮起来。 就好似落水的人见到一根救命稻草。 沈萦泪水如断线珠子一般落下来,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传闻中的说亲对象对她百般冷漠,兄长亦是含糊其辞。唯独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却斩钉截铁说自己未曾杀人。 目光触及,魏楼面颊流淌几许安抚之色,沈萦心尖儿流淌一抹暖意。 她却未曾留意魏楼眼底深处泛动寒色。 依薛凝看来,这个时间线的魏楼还痴情于姚秀,又正值姚秀身死,正是情绪上头的时候。魏楼偏又是个不在意的人当根草性子,故根本不可能真心对沈萦展露柔情。 略略推断,便能得出结论,魏楼是有意利用沈萦沈氏贵女身份。 “我与姚娘子素来相熟,她性子温柔,绝不会与人争执,又怎会和沈娘子发生冲突。反倒是四娘子,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沈家娘子好,竟这般热心肠调解人家家事。究竟是一片好心,还是借机寻衅?沈娘子不过是性子急了些,但绝非无故会伤人之人。” 久居侯府,魏楼当然亦知晓郑四娘子是怎样一副性情。 秦氏:“魏郎君还请慎言!” 魏楼冷笑:“大夫人可要我当众说一说,四娘子私底下是如何议论沈家女娘?” 秦氏一怔,倒真怕魏楼扯出郑四娘子私底下倾慕裴无忌之事。 沈萦怔怔看着魏楼竭力为自己分辨样子,本来苍白没有血色面颊渐渐泛起红晕。 魏楼望向沈萦时,口气也柔起来:“沈娘子放心,沈少卿必然是相信于你,才要人前彻查此事,不怕损及沈家名声。” 沈萦轻轻点的头,她未想到这魏郎君看似凶狠,实则性子这般温柔。 秦氏搂着女儿,心里却冷笑,心忖这岂不是让人怀疑沈少卿会徇私情? 魏楼:“在座诸位皆听过传言,何必支支吾吾?宁川侯府上养着个郡君,偏生这个郡君倾慕于我。而我心里喜欢的,却是这位死去的姚娘子。” 谁也没想到魏楼居然这样发疯,常氏身躯一颤,险些站不稳,被身边婢子扶住。 魏楼更拜向裴无忌:“还盼裴郎君查出真相,还死去阿秀一个公道。” 魏楼方才借安抚沈萦,暗暗敲打沈偃,使沈偃知晓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道理。沈偃出身虽是贵重,但据闻在家并不得意,沈家原本心思都在早死嫡长子上。如此处境微妙,若沈偃处理不慎,不免会招至家中责备。 魏楼盘算着沈偃哪怕为了替妹子脱罪,也盼有个新的嫌疑人。 但饶是如此,魏楼仍拜在裴无忌跟前。 因为沈偃性子中正平和,够不上裴无忌狠。 如今宫里意欲提拔重用裴无忌,这位裴郎君必想有些建树。 裴无忌淡淡嗯了一声。 方才花园之中,听到故意咳嗽声,自己和沈偃望过去时,只看到一道匆匆离开纤绣身影。 这小女娘提着裙子倒跑得飞快。 来到案发现场后,裴无忌还特意多看了薛凝两眼。 薛凝身子骨有些瘦弱,就像裴无忌之前吐槽的面有菜色。但细细多看两眼,也不是太丑,五官其实不错。那乌鸦鸦发丝梳成垂髾分肖髻,面颊垂落两缕乌色的发绺,与过分苍白雪色肌肤形成鲜明对比,一双眼眸漆黑浸润,分外有神采。 传闻里养在宁川侯府的郡君是个天仙国色,裴无忌初见时也觉夸大其词。不过多看几眼,裴无忌也得承认薛凝虽非绝色,也不是那么差。 实则薛凝这个穿越女确有不如原身地方,原身喜身形纤瘦,更是一等一的美妆博主。原身调弄脂粉,会将自己气色画得更好些,掩去因节食生出的气血不足。而且这个时代已有假发,大夏的贵妇会用假发造一些复杂的发髻。原身更会垫假发增加发量,显得脸小。 所谓术业有专攻,薛凝穿越后,就不大会搞这些了。 这风格突变还搞得秦氏疑神疑鬼,以为薛凝有意人前卖惨。 裴无忌并不厌薛凝容貌,但薛凝名声实是太差。宁川侯府上下对之十分宠爱,人前总是夸赞。可这女娘私底下是怎么一回事,却是另外一副光景。 这些水面以下的事也瞒不住裴无忌。侯府下人皆知晓,薛凝为人任性,性子也十分轻佻,整日纠缠旧部之子。除了美貌,这薛娘子可谓无学无术。 这些也罢了,薛凝性子还十分狠毒残忍。据说这小半年来薛凝性子愈发孤僻阴沉,也不跟府上姑娘来往,每日只在自己居所不知晓鼓捣什么。 身为知交,裴无忌当然不乐意沈偃吃这个哑巴亏。 裴无忌甚至还查出薛凝私下纠缠的部属之子是魏楼。 当然如今魏楼自己跳出来撕破脸。 裴无忌缓缓说道:“那不知薛娘子有什么话说?” 也不知是不是裴无忌错觉,薛凝并未因魏楼指责而慌乱,倒有几分果真会如此调调。 薛凝认真脸:“魏郎君这般指责,我当然要辩白清楚” 第7章 心狠 魏楼略松口气,至少裴无忌是当众质问,而不是听说凶手是薛凝这个郡君,便令人将薛凝扶下去。 薛凝身份贵重,且太过于微妙。薛氏全族战死,宫中也多许嘉奖,若闹出什么丑事,宫中那位也是面上无光。 他也谋算极准,唯独裴无忌这肆无忌惮的性子,才不会让薛凝避之。 魏楼也看到薛凝的婢子云蔻。云蔻一路小跑过来,又听着魏楼这些话,显然是惊着了。 想起薛凝虐婢,魏楼眸色动了动。 裴无忌看着那婢子提着个木箱子过来,也不知晓做什么。 第8章 薛凝伸手接过,打开箱子。 她手腕略露出些,裴无忌眼尖,看着薛凝雪白肌肤上有几点红痕,瞧着有点像烫伤。 不知为何,竟极是刺目,惹得裴无忌轻轻皱了一下眉。 不但是裴无忌,在场众人都生出好奇,薛凝在鼓捣些什么。 薛凝取出一幅画,使云蔻展开,竟是整个宁川侯府的平面图。 整张平面图按等比例绘制,线条细腻,标注翔实,水平相当的高。 薛凝介绍:“今日老太君做寿,方才开了正门。入内便是正院,过了一仪门,又是正厅,侧边是府中男眷书房,日常见门客地方。再往后,便是女眷所住内院。” “往北一片地则是侯府所修花园,地势广阔,修了亭台楼阁,花园边上,则是能入后面巷子的后门。” 薛凝略做介绍,匆匆解释宁川侯府布局。 听着少女娓娓道来,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越止终于摘下了覆在脸上白绢。 本来是一件寻常之极凶杀案,若不是有皇后那叛逆侄 儿裴无忌在,越止是半点兴趣也无。 不过如今听着少女沉静有条理声音,越止终于提起精神。 他眼睛早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想多养养,越止一直便是个谨慎的性子。刚摘了覆眼白绢,越止两只眼睛有些畏光,但一会儿便好了,眼前一切也渐渐清晰。 他双眸深黑,其实生得十分清俊,一直服侍他的翠婵也瞧得呆了呆,万万没想到这个讨人嫌的越公子容貌竟不差。 越止也看出了这副宁川侯府平面图的特别之处,那就是线条纤细,应非毛笔所绘。 实则薛凝穿越之后,也没练过毛笔字,这人穿越了技能总不能无中生有,便琢磨搞个方便书写的工具。 要说制法简单,又符合自己现代穿越者的书写习惯,那就羽毛笔了。 取大片鹅羽,祛除油脂后烘干变硬,再斜削笔尖,就能蘸墨写字。且大夏北边有游牧民族以烤干羊皮做记录之用,京城又有胡人杂居,只要稍费些银钱,也能买到适合羽毛笔书写的皮革纸。 越止在宁川侯府养病这几日,闲着无聊,早将侯府上下那些事摸了个透,未曾想还有个漏网之鱼。 是他忽略薛娘子这个郡君了。 薛凝虽琴棋书画样样不通,但技能点是在别处,也许并非无学无术。 更重要是薛凝如今十分沉得住气,并未举止无措。譬如那沈家娘子沈萦,被几句话一挤兑,就惶恐无措,站都站不起来。 不过沈萦那般反应才是人之常情。 越止愈发添了几分兴致。 薛凝伸出手指上移:“侯府花园子修得宽阔,园子往北是下人房,再就是梨棠院、藕香庄。两处紧挨,梨棠院旁设一角门,能直通后巷,不必从西南侧门出入。所以凡客居亲眷,大都安置这地,与正院互不打搅。” 薛凝手指画了个圈圈,划定大致区域。 然后她手指一路下移:“那我们看看传出与我有私的魏郎君居于何处?” 薛凝提及关于自己的八卦不带脸红的,她手指下移,移至花园南侧。 “我与侯府女眷住一道,原来所居住的碧汀小筑靠近花园南侧,与魏家母子只一墙之隔。不知为何,魏郎君客居侯府,并未安置在方便出入的园子北侧。” 秦氏这个侯府大夫人蓦然面颊微白,赶紧说道:“凝儿这是何意?不过是恰好那处房舍空置,又恰逢魏郎君母子二人来投奔,故如此安排。想来魏郎君不过是薛侯部曲之子,却与你住得太近,不免令你心中不快。” 她说得飞快,接着言语里也添了几分柔意:“是大伯母平日诸事烦杂,不免对你照顾不周,何必外道,只要私底和我说一说,我怎会不允?” 眼尖的人都看出秦氏有几分紧张。 薛凝点头:“大伯母确实忙了些,其实侯府花园与女眷所住后院虽有门户相通,但平常也有婆子看守。不过去年秋天,秋雨绵绵,然后雨水就冲垮院墙,使我院子与魏郎君居所能两两相望。因为府中诸事烦杂,所以那面墙一直没修好。” “后来我便闹着换了院子,大伯母,如今我已搬出有半年了,却不知如今那面墙修好了吗?” 秦氏自然汗流浃背,面颊透出几分赭色。 明眼人自然看出是怎么回事。薛凝身份在那儿,哪怕已无家族可借力,也绝不至于随便嫁个部曲之子。宁川侯府若起意撮合,自然少不得惹人非议。 但若薛凝自己看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魏楼年少英俊,确也有几分品貌,宁川侯府本也有提携之意。都是妙龄男女,若彼此多些相处,说不准就会情意自生。若薛凝自己要有情饮水饱,那郑家自然不好说些什么。 再想深一层,薛凝搬出去有半年了,她与魏楼有私的言语传得到处都是。 越止眼睛已经看得见了,手掌仍习惯性磨蹭掌心青竹竿。 他想这薛娘子果真有些急智,不过受处境所限,估摸着薛凝也只能撕到这儿。这小娘子客居宁川侯府,以后说亲也得侯府张罗。再者洗清污名也罢了,若显太狠,嫁娶时旁人也多些掂量。若这郡君善于谋算,那便多些隐忍,造势攒名声开府,一个女户开府怕是要艰难些,可也不是不可能—— 身为前太子手底下首席谋士,越止思维可以说是非常敏捷。 然后他便听着薛凝直接开撕:“大伯母,你是起心撮合我和魏郎君吧?” 薛凝可没有忍。 越止难得脑补被打脸,但比不得秦氏险些要生生晕过去。 第8章 打脸 魏楼却是如坠冰窖,旁人看他目光异样,最要紧是薛凝在这儿欺世盗名。 他想起半年前的事,秋雨绵绵,已有几分寒气。他也看到云蔻那个婢子在哭,被打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魏楼不愿理会这些事,可薛凝折腾得十分令人心烦。 那日他略一犹豫,还是跨出围墙,走至云蔻跟前。 他递出一块手帕,那时节云蔻指尖微颤,捏住了魏楼递过来的帕子。 云蔻伸手时,魏楼也见着她袖下的红肿淤青,触目惊心。 薛凝这小娘子极善做伪,如今所有人都被薛凝骗了,觉得竟是薛凝受尽委屈。 就连宁川侯也张口言语:“凝儿,是家中妇人处事不周,令你受委屈。” 本来这些事不过是内宅之事,宁川侯插口如此言语,已是给了薛凝天大面子。 薛凝轻轻行礼,却没回话。 别人觉得薛凝被大房妇人如此算计,心里有气也是正常,这活脱脱一个受害者。 魏楼忍不住厉声:“何必装模作样,谁不知晓你私下虐婢!” 他大步走至云蔻跟前,攥住云蔻手腕,拂开衣袖。 却无魏楼以为的红肿青瘀。 魏楼顿时一怔! 薛凝算是反应过来,魏楼处于下风,便欲按原书手段揭发自己私下虐婢。 要说这副身躯原身,也是个实打实的阴暗批。原身为掩饰自己虐婢,打人不打脸,只在衣衫能遮住地方留伤,且没留下明显刺创割伤,这也是怕落人话柄。如今云蔻养了半年,那些瘀伤都好得看不出来了。 薛凝刚刚穿越时,为避免继续走原书剧情线,因为担心魏楼揭发自己虐婢,本来准备解了云蔻卖身契,打发她回家。 谁想云蔻竟还不乐意,跪求薛凝不要赶她走。被薛凝一问,才知晓云蔻家里挺不容易。若放云蔻回去,没了云蔻月钱补贴,又添了张吃饭的嘴,少不得又要卖儿卖女。如若二卖,还不知晓卖到哪里去。故薛凝虽是虐婢,竟并不是最坏的去处。 原身也是故意选的这么个婢子,好拿捏住当牛马。 薛凝穿后倒真不好赶她走了。 这半年里,云蔻一开始十分畏她,渐渐也没那么怕了,偶尔也能和薛凝聊天说笑。 都走改过自新剧情线了,魏楼再来这一手,也显得有点儿失算。 虽云蔻手臂无伤,魏楼却并不肯放弃,厉声说道:“当初薛娘子那般折磨你,何不当众说出来,定会为你做主。” 云蔻面颊流转一缕恐惧之色,情不自禁瞥了薛凝一眼。她已经很久没去想从前薛凝对自己的折磨了,但并不代表不记得。 回过神来,云蔻却自然而然飞快摇头。 云蔻不免想姑娘毕竟都改了,而且待自己也不错。 这样想着,云蔻眼里也润上了一层泪意,更衬得魏楼有些疯。 薛凝松了口气,旋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那些被家暴的女子依依不舍,理由无非是他会改啦,然后又转口说平日里待她的好。 这不能细想,细想自己对应的角色可不怎样光彩。 薛凝也只能再三安抚自己,是原身的错,并不是她虐婢。原身不做人,让她接手这么个烂摊子。 魏楼也为之气结,甚为恼恨,他不自禁手掌力道用大了些,云蔻面上亦浮起几分痛楚之色。 第9章 这时裴无忌上前,敲了魏楼手腕一下,示意魏楼松手。 云蔻当然也听过这裴郎君名头,心头畏意更盛,更不必说此刻裴无忌凑得极近。 因凑得近缘故,裴无忌虽戴着面纱,云蔻却将他脸看得七八分清楚。裴无忌不满自己脸上出了几颗红疹,但实则他容色极盛,除了他自己,旁人根本不会留意到。 云蔻心 里自是七上八下,紧张得很。 裴无忌倒不似魏楼这般凶狠,只伸手将云蔻衣袖拢下来,毕竟众目睽睽下露出手臂不太好看,口中说道:“若你担心无处可去,我与灵昌公主素来交好,只需我说一声,她身边添个婢子也不难。” 这么说着,他抬头扫了一旁薛凝一眼。 虽戴着面纱,裴无忌眸色却甚是锋锐,好似猛兽盯住了猎物。 说到底,也是魏楼自恃矜贵,不大看得上婢仆之流,这些从魏楼言语里都是能听出来的。故魏楼也不会去想一个婢子以仆告主,以后又如何自处。 那么裴无忌就给了云蔻一个保证,更给了云蔻一条后路。 云蔻也开了口:“姑娘当真并未虐待我。” 人家还是那句话。 裴无忌为之气结! 一旁暗戳戳看戏的越止嘴角上扬,忍不住笑了笑。 平心而论,裴无忌虽名声不大好,又被京中之人悄悄议论为纨绔。但越止这个对头人却知裴无忌虽放肆不羁,其实颇为精明。 且薛凝虽身份微妙,可那要看跟谁比。她空有郡君头衔,又如何比得上裴氏上下极宠的裴无忌? 裴无忌抛出橄榄枝,这婢子此生当中难得有机会遇到这般贵人。 估摸着因为这样缘故,裴无忌也没想到云蔻会拒绝。 谁让裴无忌身份贵重,哪怕是婢仆之流,能跟裴无忌说上话的也是家中管事之类,没有不精明的。 聪明人见多了,裴家少君也体会不到蠢笨胆怯之人心思。 当然更妙的是薛凝挑了这么个婢子虐待,好一朵黑莲花! 听着云蔻这般回答,裴无忌脸冷了下:“我给你个机会,想清楚些再答。” 云蔻那是寒毛倒数,怕得更厉害。 沈偃在背后说道:“慎之,不可失态。” 裴无忌冷哼一声,倒也未再发作,接着便退后一步。他与沈偃关系亲近,彼此间私底下可直称其名。不过沈偃有意提点他时,便会叫裴无忌的字。裴家给他取名无忌,偏偏赐字慎之,也是要将其性情压一压。 裴无忌冷冷望向薛凝。 四目相对,薛凝蓦然说道:“不错,我确实虐打过云蔻。” 裴无忌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但裴无忌这般以为,在场众人皆是风中凌乱,听得这峰回路转,不可置信。 薛凝口里这样说,其实她心里也颇为后悔,这后悔从话一说出口时就开始了。 薛凝一边后悔,一边望向了云蔻。 云蔻这受害者脸上也写满了震惊,眼眶里泪水未散,不知所措看着自己。 云蔻今年才十五,搁现在高中生的年纪吧。 她总不能让云蔻习惯认命这样的事吧?长于那样的家庭,对于云蔻这样的女孩子来说,很多事情已经是理所当然。 云蔻会错误以为忍耐纵容是对的。 以后出了府,嫁了人,她还要继续跟家人打交道,万一丈夫待她也不好呢? 薛凝总归穿的是个贵族女娘,无非是名声差些。原书也是确定她是杀人凶手才被宫中所弃,至于虐婢不过是“锦上添花”。 薛凝一咬牙,心想死就死了。 她看着云蔻那张含泪怯弱的脸,补充:“是打得云蔻手臂骨折的虐打。” 薛凝伸出手,抬起云蔻手臂,指着手臂一处:“就是这儿骨折,若细细摸一摸,还能摸出骨折后的增生。” 她看着云蔻惶恐的眼睛,然后说道:“云蔻,对不起,从前是我不好。” 云蔻本是眸中含泪,蓦然泪如雨下。 薛凝鼻子亦是微酸,她蓦然站起来,转身看向裴无忌:“裴郎君,你说过让云蔻去灵昌公主那儿,不会不算数吧?” 这骚操作把裴无忌都弄得一怔,他脸色微沉,吃不准薛凝葫芦里卖什么药。 不过这时,哭得梨花带雨的云蔻抱着薛凝大腿:“姑娘,求你不要舍了我呀,我只想服侍姑娘,姑娘如今待我很好,我只盼一心服侍姑娘。” 云蔻是真心如此的,薛凝劝了几句,云蔻仍是“痴心不改”,都把薛凝整不会了。 越止也是叹为观止,若这是薛凝所使手段,那倒是颇为高明。 按大夏律法,仆人也不能随便打杀,杀仆者,哪怕是有卖身契的家生子,也是要徒一年,罚金五百。遇到上官心情好,还能以金赎刑,也就是给钱了事。 至于主人日常打骂婢仆两句,搞搞体罚,那就没有明文管束了。 除非将婢仆打至“大残”,比如断手断脚,毁容之类,但那也不过罚金了事。 薛凝虽承认了虐待,也没犯哪条大夏律法。 更不必说云蔻还忠心耿耿,依依不舍。 看着也不过是薛凝有次脾气太差,出手重了些,日常待这婢子并不差。 在场这些宾客眼里,哪怕心里真嫌薛凝脾气差些,但没谁真觉得是什么大事。这谁家府上不会教训婢仆?便是儿子不孝,父亲也能赏顿板子赐家法,家里板子还打不得仆人了? 若全然否认,这府里其他人也不是瞎子,总能扯出其他人证。这私底下传,绘声绘色,还不知传得多离谱。 如今薛凝扯在明面上,摊开来说,让众人看清楚所谓的□□也就这么回事。 薛凝终于回归正题:“如今还是姚秀这桩案子要紧。” 她让云蔻给自己取了副手套,云蔻领命听话。这一做事,云蔻就不哭了,别说这主仆二人还配合得极好的。 裴无忌更无语凝噎! 裴无忌:尊重、祝福! 薛凝:“对于姚娘子的死,我对凶手是谁也有些看法。为证清白,我愿当众道之。” 魏楼满面阴冷看着薛凝,对薛凝说出来的话无半点信任。魏楼也未曾想到薛凝这般有手腕,连裴郎君都吃了亏。 薛凝:“大家且姚秀尸首,尸首前襟湿润,隐约可见水渍,足尖有青苔痕迹,是阴湿有水之处才生有。但发现尸体的小径四周并无水池,更无青苔,凶手是移尸至此,这里并非姚娘子遇害现场。” “无论是我,还是沈娘子,都是纤弱女眷,没什么力气杀人移尸。” 沈萦听到薛凝辩白之词,心情十分复杂。 她情不自禁望向了魏楼,虽被薛凝那般诋毁,沈萦也难以相信魏楼是个恶毒之人。 裴无忌仍有几分怒意,冷冷站在一边,开口的是沈偃:“女子虽体弱,但若二人合力,也是能杀人移尸。” 薛凝:“尸首上衣干净,但下摆脏污,且有明显拖痕。凶手是抬起姚秀上半身,令其面朝下,如此拖拽,不像两人合抱。若一人抬头,一人抬脚,裙摆便不会这样脏。尸首袖子大抵干净,独独袖口是脏的,是有人以手拽肩,手臂下垂所至。若二人在前拖拽,一人抓尸体一只手更合适,那么尸首袖口就不会脏。” 旁人听着薛凝推断,越止却望向了云蔻。 云蔻已寻出了手套,递给了薛凝。 薛凝麻利戴好手帕,这次触碰尸体,她并未听到奇怪声音。 薛凝想若不是幻觉,那就是要直接肌肤接触自己才会听到那样的声音。 她口中飞快说道:“口鼻处有细碎泡沫,眼下有红色血点,初看是窒息身亡。面部脱妆,可能是浸水说导致。” 薛凝示意云蔻给自己递工具,撬开姚秀嘴唇。 在场之人都瞧呆了,万万没想到薛凝这个郡君居然这般接触尸首,也不带怕的。 虽是为洗刷冤屈还自己清名,可也未免太匪夷所思? 更不必说薛凝这朵养在宁川侯府的娇花何时学得这般验尸之技? 魏楼面露恼色,又有些狐疑,他显然不知晓薛凝竟能这般鼓捣。他飞快看向沈、裴二人,见这两人并未阻止,也只能不说什么。 薛凝跪在地上,凑过去看死人嘴唇:“齿根颜色鲜红,乃血瘀之状,因窒息形成玫瑰齿。” 她取出小夹子,从姚秀口腔内刮出泥沙和藻类碎屑。 “死者面部浸入水中时还活着,挣扎着呼吸,水中泥土和藻类灌入口鼻之中。” 收集了姚秀口腔异物之后,薛凝又让云蔻戴上手套,跟薛凝合力将尸首给翻过来。 云蔻胆小,不过既是薛凝吩咐,自也提心吊胆接触尸首。 薛凝:“尸体前襟多有水渍,裙摆也被打湿,否则哪怕拖曳,也不会弄得这么脏。但后背衣料领口虽是湿润 ,腰下较为干燥,不似前襟湿润。那么便是有人将姚秀按入水中,令其身亡。” 第10章 这般说着,薛凝拂开女尸后颈湿发,两道明显的手掌掐痕映入众人眼帘! 姚秀是被一双粗壮的男人手掌生生按入水池之中溺毙的。 第9章 真相 薛凝张开手掌比对,女子指骨纤细,绝非行凶之人。 沈萦也终于松了口气,心里百味杂陈,也庆幸洗脱了嫌疑。 魏楼眼中也流淌一缕恍惚。 怎么会不是薛凝?他笃定杀姚秀的必是薛凝,绝不理会任何人对薛凝包庇。可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连他自己都亲眼看见了,阿秀脖子上掐痕是个男人的。 魏楼蓦然生恼,心忖难道薛凝不能买凶杀人?那女娘心机那般之深,连被虐的婢女都被笼络得服服帖帖,笼络个仆人杀人又有何难? 这么个蛇蝎,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薛凝:“凶手将人按入水中,必会弄湿衣袖。地上既有湿泥青苔,杀人时也很容易弄脏衣衫。我推断凶手杀人之后,必然换过衣衫鞋袜。” 沈萦巴不得证明自己清白,大声说道:“今日我来侯府,根本未曾换过衣衫,许多人都瞧见了的!” 魏楼抿紧唇瓣,他当然记得薛凝也没换过衣裙,但还是那句话,难道薛凝不能买凶杀人? 魏楼冷冷想不过说出来也是无凭无据,不能将薛凝怎么样。 但哪怕今日薛凝脱罪,自己也必不放过薛凝。 薛凝继续说道:“行凶之人右手拇指处突出那么一块,看着似是戴着什么饰物,因行凶者用力,所以才留下这个印子。” 沈偃反应过来:“是扳指。” 这猜也十分好猜,这行凶者既是男子,饰物又戴在拇指处,自然只能是扳指。 君子要习六艺,骑射自然也要精通。扳指扣于拇指之上,下有一槽,能辅助射箭,防止手指被弓弦所伤。 沈偃再补充:“那么便不是什么婢仆。” 他忽而想这薛娘子虽看不透性子,但确实十分聪慧,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学来验尸之技。 薛凝:“不单单是这样,我方才不是说凶手杀死姚秀必会弄脏衣衫,因而会换一身新衣。可匆忙之间,他未必会换掉杀人时戴的扳指。” 魏楼蓦然一怔,似想到了什么。 他望向了郑珉,这个侯府二房的主君右手拇指上确实戴着扳指。 魏楼记忆力不差,忽而发现郑珉今日确实换了一套衣衫,因为毕竟有些明显。今日是郑老太君做寿,作为主家,自然也会穿戴鲜光一点迎客。可如今郑珉这套衣衫看着颇为普通,倒像是平日里穿的常服。 如果薛凝不提,自然很难特意这件小事。 但薛凝偏偏提及了,魏楼不可能不留意到。 魏楼一直笃定薛凝是凶手,可现在另一种可能却浮起来。他客居侯府,自然不可能不知晓郑珉曾欲纳姚秀为妾。只是姚秀也不那么在意荣华富贵,自然不愿意攀附。 他以为郑珉何等身份,要什么女人没有,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 后来这桩事传得沸沸扬扬,魏楼认定是薛凝在背后煽风点火。 可如若郑珉介意这桩事呢? 魏楼脑内轰然一炸! 之前魏楼怒极,人前不管不顾指证薛凝,可如今他心尖儿却生出一缕凉意。 这人一冷静下来,魏楼看着也没那么癫了。 郑珉是宁川侯同父同母的胞弟,两人关系不差。郑老太君虽会呵斥郑珉,但其实也极疼爱这个儿子,私底下给了不少体己。 但是,如若郑珉杀了阿秀呢? 这时候薛凝却开口说道:“我记得今年年初,郑家的二叔父起了心思,要纳姚娘子为妾,却被姚娘子所拒,当时闹得很不愉快。那时节,姚娘子险些要搬出府去住,这件事府上很多人都知晓,是不是?” 魏楼热血上涌,他向前一步,本欲说些什么。 这时候常氏身躯摇摇欲坠,似要昏过去,却伸手扯住儿子衣袖。 魏楼慌忙将母亲扶住,也不由得分心。 秦氏面色发白,也没想到薛凝什么都敢说,她不由得向自己夫郎望去,宁川侯面上也一派怒色。 宁川侯厉声:“区区晚辈,岂容你置喙?府中女眷疏于对你教导,竟使你这般失了管教。” 薛凝脸颊青白,看着气色不怎么好,不过倒没什么激动之色。 她平静说道:“今日太祝丞换过衣衫,与死者有旧怨,右手手指上戴着扳指,那自然是有很重大嫌疑。” 郑珉官至太祝丞,俸禄四百石,虽谈不上有什么实权,不过面上也算鲜光。 旁人风中凌乱,又觉有点儿好笑。 宁川侯骂她区区晚辈,以下犯上,薛凝立马从善如流,连二叔父都不叫了。本来一个姓薛,一个姓郑,也谈不上正经长辈。 这薛娘子今日是够敢说了,从院墙失修到纳妾失败,什么话都敢说。 也不知宁川侯府怎样对不住她,薛娘子人前居然这样放瓜爆料。 这战斗力过于逆天了。 薛凝目光在沈偃与裴无忌两人身上逡巡,最后还是落在裴无忌身上:“裴郎君,能看看太祝丞那枚玉扳指吗?” 她想法居然跟魏楼差不多,觉得裴无忌明显要生猛一点。 虽不喜欢裴无忌,利用一下又何妨?这裴郎君看着挺想出风头的。 薛凝暗戳戳想,这可是阳谋。 裴无忌冷笑一声,抬抬手,吩咐身边侍从:“桑浩,将郑二爷那枚扳指取来。” 宁川侯冷汗津津,他看着裴无忌随手指的那个桑浩,唇瓣动动,到底什么也没说。 鹤卫是陛下心腹亲卫,随身侍奉那种。桑浩是鹤卫六统领之一,宁川侯自是眼熟,谁想竟指给裴无忌做侍从。 虽早知晓皇后受宠,却不曾想连裴无忌都被如此恩宠。裴家可真是炙手可热,红得发紫。 桑浩倒是彬彬有礼,走至郑珉跟前,亦是恭顺行礼。 郑珉脸色发白,蓦然扯下扳指扔去,接着双手垂下,袖下手掌抖个不住。 桑浩用块手帕接住,薛凝看了感慨对方怪伶俐的。 她不知晓桑浩是陛下心腹,御前品阶不低,只看着对方对裴无忌恭敬而温顺,捧着这枚扳指送至裴无忌跟前。 裴无忌淡淡说道:“给我做什么,还不快给薛娘子看一看。” 薛凝听出裴无忌不大欢喜,说话有点阴阳怪气,禁不住心里啧啧。 裴无忌当然不喜欢自己明目张胆利用他。 她心里暗爽。 然后薛凝小心翼翼拿起这枚扳指端详:“凹处有一些泥水和青苔痕迹。” 和薛凝估摸一样,郑珉杀人后虽换去湿润脏衣,却忘记换下拇指上戴惯了的那枚扳指。薛凝虽不肯全然相信那个心音,但也发现好似并不是自己发疯。 郑珉厉声:“那又如何?今日人多事杂,不知何处弄脏了扳指。裴郎君刚回京城,便算想要立功,也应当谨慎一些,不是听一个小女娘胡言乱语几句,这般仓促定罪。这心思,未免太急了吧?” 裴无忌双手抱在胸前,轻轻含笑,对着薛凝揶揄:“薛娘子听见没有,这辩解也有几分道理。” 薛凝便让云蔻将侯府平面图重新举起来,手指比划。 “今日人来人往,挪尸必不会太远,否则易被宾客察觉。姚娘子抛尸此处,附近就翠轩有一个水池子,在小径左侧。再远些,就是花园里的曲荷池,是从外边引来的活水,还能泛舟。可抛尸地离曲荷池就远了,中间还隔着听月轩。听月轩有个戏台子,今日做客女眷都陪着老太君看戏。” “姚娘子是被人按如水池溺水而亡,那也只能是翠轩那个水池子,离抛尸地不过七八丈距离。昨日下了雨,地上泥软苔青,必会留下行凶时挣扎痕迹足印。” “当然,更会弄脏行凶者衣衫。” 薛凝目光在郑珉身上逡巡:“太祝丞今日换过衣衫,是一身常服。” 她嗯了一声,若有所思,惹得郑珉寒毛倒竖。 薛凝指着平面图上翠轩位置:“行凶处在翠轩,虽靠近后院,但今日来贺寿的亲眷不少,自家女眷屋里说不定会有亲戚女眷叙话。所以回居所换衣衫颇为麻烦。” “但侯爷在大厅迎宾,招待男客,原本养在外书房里清客也皆在前厅凑趣。若二叔父不愿守着尸首,从垂月门转侧道进外书房最是避人耳目。更 何况外书房内也会备两套干净衣衫,方便替换。” “这外书房可以搜一搜,说不定便能寻到二叔父行凶时弄脏的衣衫。” 然后薛凝望向了裴无忌:“如果搜得到,算不算证据?” 裴无忌:“那也要看搜不搜得到。” 旋即裴无忌令人去搜。 郑珉没有说话,脸却白得没有血色,面颊透出措手不及惊惶之色。 就看郑珉这个表情,在场精明人都猜到了几分,宁川侯脸色也不大好看。 薛凝:“再来就是原本属于沈娘子的银钗却莫名出现于案发现场,沈娘子是在花园亭中与人发生龃龉,可发钗却落于此处。” 第11章 她戴着手套,拿起银钗:“钗身上沾染了血污。” 放好证物,薛凝再抬起尸体手臂:“姚娘子身躯无明显外伤,唯独衣袖处有破损血污。” 她撩开姚秀衣袖,露出手臂,上有几个殷红刺创。 薛凝再拿证物做对比:“手臂上伤口应是发钗所刺导致。” 沈萦心里忐忑,也不知晓薛凝葫芦里卖什么药。虽不是什么致命伤,但沈萦也不愿意自己所遗发钗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因死亡时间不长,薛凝看着刺创,也分辨不出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 她只能放下发钗,扯回衣袖,脱了手套。 云蔻拿个了个小瓶子倒出里面液体给薛凝搓手,裴无忌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看来薛凝是用高浓度烈酒清洁手掌。 薛凝心里觉得怪怪的,似抓到了什么,一时也说不上来。 忽而间,她灵光一闪,向前抓住魏楼母亲常氏身边的婢女冬青手臂。 薛凝扣住冬青手腕,撩开冬青衣袖,婢子手臂上有几处刺创,跟死者姚秀手臂上伤痕十分相似! 第10章 栽赃 薛凝当然也想起一些原书剧情,原身虐婢,常氏曾经劝过。 “这手底下婢子虽是奴仆,可也要留一两分体面,这伤也不能伤着脸。” 那时常氏瞥过云蔻脸上几道指痕。 原身痴心于魏楼,自然不会顶撞常氏,倒是扮乖巧。 可常氏说那样的话,是真心劝说原身不要虐婢吗?这只是让原本那个薛凝做恶更隐蔽些,不可露于人前。 那些话也透出几分常氏的心思,若身边服侍的婢子不听使唤,常氏小惩大戒,自然不会打脸。 那么便有别的责罚。 薛凝:“打人不打脸,常大娘总是这么说。冬青,你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被常大娘如此责罚。” 冬青咚的跪下来,不好说话。 她自也不敢以奴告主。 但旁人却会联想,打人不打脸,常氏这么个妇人,说不定便有生气时拔下发钗乱刺的习惯。 只看冬青臂上伤痕,常氏显然是会用这种手段惩戒下人的。 关键是死去的姚秀手臂上有相似伤痕,这算怎么回事? 魏楼先是惊怒,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白了白。 常氏绝不是个性子暴戾之人,也不会时时惩戒冬青,偏生这其中缘由,当真是难以启齿。 魏楼是常氏膝下独子,身为母亲,常氏对这个儿子有很高期望,一直想为魏楼说门好亲事。 姚秀自然不行。 魏楼暗暗与姚秀来往时,便说动冬青帮衬送信递消息。 这事后来还是让常氏知晓了,一向和顺常氏顿时气急,拔下发钗,狠狠刺了冬青手臂几记。 那时常氏含着泪,情切说道:“不是母亲势利,若换做平常,我这个当娘的怎会不成全我儿,难道还非得逼你攀这个高枝?只是如今,阿秀这个表姑娘跟侯府二房的主君闹成那样,谁沾上必被迁怒,母亲怎容你如此?” “你说为娘自私也好,胆怯也好,绝不容我儿陷入这般险境。” 母亲不过是一时情切,和薛凝秉性恶毒绝不相同,偏生此事不好解释,又被薛凝抓住把柄。 他听着薛凝继续问冬青:“你平素做错了什么事,常大娘可是会这般罚你?若不是主人责罚,你臂上之上又是从何而来?” 冬青面上浮起几分犹豫,抿着嘴唇没说话。 薛凝继续问:“魏郎君喜欢姚娘子,那常大娘可是乐见其成?” 常氏已回过神来,飞快说道:“阿秀那孩子性子恭顺,哪个不喜欢?我自是喜欢她的。” 冬青飞快抽回手,拉下衣袖,站在常氏身后。 薛凝提问题时其实挖了个坑,如今平平注视常氏:“这么说常大娘早知晓魏郎君和姚娘子私底下来往?” 常氏略一滞:“我是到了今日才知晓。” 魏楼忽而心中一颤,心想,不,母亲早就知晓了。 常氏不但知晓,还心生不喜,她并不喜欢魏楼跟姚秀的来往。 但他飞快为常氏辩解,薛凝移花接木,有意误导,母亲自然只好人前撇清些,免得招惹那些个闲言碎语。 薛凝点头:“如果早知晓,常大娘就不会喜欢姚秀了。毕竟你们客居侯府,你又盼着魏郎君有前程,之前二房纳妾不遂那件事又闹得沸沸扬扬。” 姚秀性子好,容貌也生得不错,日常相处,自是讨人喜欢。可说到结亲娶媳,姚秀绝不会是个好人选。 可魏楼偏偏稀罕,今日还为姚秀这样疯,别说还真有点儿非卿不娶的意思在里头。 这自然跟常氏个人述求产生冲突。 薛凝:“如此早知晓,常大娘也许会很讨厌她。对不对?” 常氏一直是个很和顺妇人,如今却紧紧抿紧唇角,一瞬间,常氏竟有几分凉意。 常氏当然不喜欢姚秀! 那个小蹄子,纠缠住自己儿子不放,魏楼也不像从前那般听自己的话了。 是!她看到姚秀尸首是吓了一跳,毕竟常氏也未想过姚秀死,只以为她会被郑珉羞辱一番。 可那些惧意很快被愤怒压下去。 姚秀根本就是故意的,又不是什么正经表姑娘,能当郑珉的妾很不错了,却偏生纠缠自己儿子不放。 长于一片浊水中,却偏生还奢望什么爱情,这是她能奢求的吗? 这自己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偏纠缠自己儿子跟她轰轰烈烈。 楼儿就是年纪轻,以为遇到真爱,其实不过是人家利用工具。她还能不知晓姚秀这样小蹄子,内心有不正经的狂热,哪个男人肯陪她轰轰烈烈,她便会对那个男人真爱。 说到底,姚秀就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不知什么是面子,更不知什么是里子。 要姚秀知晓什么是实惠,早应顺了郑珉做妾了,人家当初也是诚心求纳的。 常氏一向不爱搭理这些事,可谁让姚秀纠缠的是魏楼。 楼儿是她的命根子。 魏楼一向孝顺,知晓自己这个寡母拉扯带大他不容易,平素对常氏也算尊重。可她要魏楼远着姚秀,那孩子却不肯听。 两人私底下往来,冬青这个婢子也被撺掇替魏楼送书信,全不顾旁人若发现会生出怎样风浪。 常氏发现时,都快要气疯了。 这训下人时打脸须不好看,常氏便摘下发钗,胡乱在冬青手臂上戳。 而今姚秀死了,常氏心里那口气也没有散。 于是她举起手里银钗,发狠似在姚秀手臂上刺了几记。 常氏一向是这样罚人的。 冬青私下传信已使她怒不可遏,更不必说姚秀这个正主。 那银钗是常氏在淑花亭附近捡的,她知晓是沈萦之物,却没自己去还。倒不是她眼皮浅会贪图区区一根银钗,而是想让魏楼还钗,借此认识沈萦。 自己儿子自然千好万好,但总归是出身低了些,那常氏也不至于心里没数。 无论是沈萦,还是薛凝,常氏眼里挑中的贵族女娘总归有些“瑕疵”。 沈萦养于商贾之家,薛凝是个孤女又性子阴狠。 既有“瑕疵”,自己儿子方才能图得到。 那日子也不能十全十美。 常氏原本挑中薛凝,可这半年来薛凝已搬远了去,儿子也不热络。 今日在淑花亭见着沈萦跟郑家女娘争执,知晓这沈娘子不但养在商贾之家,而且与家中主母不睦,认回家里还未序齿。 但总归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 常氏福至心灵一般,将那染血银钗扔在了尸体旁。 沈萦再低一低,楼儿才够得着,沈家才会急着嫁女遮羞—— 更何况谋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那时四下无人,没谁看见,可现在薛凝却这么问。 薛凝盯着常氏,忽想到原书中剧情,那就是原身发钗当时为何会遗在案发现场? 思之不寒而栗。 常氏和善脸上先是有几分惊惶,后又浮起几分茫然,不明所以样子。 她喃喃说道:“秀儿那孩子都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是不明白薛凝为什么这样问的口气。 不错,常氏方才是有些失态,可扯上沈萦这个死人,那便算失态仿佛也是人之常情。 她看着也只是个胆小的妇人。 魏楼厉声:“薛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暗示什么?你究竟有何证据?” 薛凝移开目光:“只是有些推断,并无什么证据。再者说,方才魏郎君不也这样?” 魏楼还做得更过分。 这使魏楼为之语塞! 常氏对薛凝颇为恼恨,下意识攥紧了儿子手臂。 魏楼向她望去,虽无什么确凿证据,但魏楼眼里竟也有几分疑色。 常氏心中一惊,如坠冰窖。 虽竭力为常氏辩解,但魏楼到底疑了。 母子二人目光相触,魏楼又飞快移过头去。 第12章 他无意间扫过沈萦面容,看着这沈娘子面上颇有惊惧之色,不似方才那般仰慕爱慕。魏楼估摸着是因薛凝言语缘故,心里冷冷哼了一声。 沈萦如此,虽惹魏楼不快,但魏楼也没太放心上。 说到底,魏楼一开始出语帮衬,是看在沈萦沈家女儿份上,想借此将薛凝给咬出来。 沈萦其实是半信半疑,但一想到是处心积虑算计到自己身上,也不由得有点怕。 因这一点儿惧意,她对魏楼心思也淡了不少。 这原女主跟原男主之间感情线也终于生出了偏差。 这时候裴无忌对宁川侯府的搜查也已有结果。 先是离抛尸地七八丈距离的翠轩,水池边上软泥有杂乱挣扎痕迹,脚印若干。 裴无忌排去搜查的下属申靖颇有工作经验,知晓保护现场,并未践踏,还拿了死者一只鞋做对比。 鞋底有泥,足印也与翠轩现场所留一丝不差。 就像薛凝所说那样,翠轩才是姚秀的死第一案发现场。 申靖如此回禀,态度恭顺,言语也有条有理。 旁人暗暗心惊! 宫里头对裴无忌具体任命还没下来,但班底已经搭起来,陛下甚至将心腹指给裴无忌,这手底下也已拢了几个精明干练之人。 就凭今日这个案子,裴无忌如此果决,将掌管刑狱的三司风头都压了压。 裴无忌也只轻轻嗯了一声,未见如何激动。 宁川侯亦不觉心中惊惧。裴无忌年少轻狂的年纪,却未露什么欢喜张扬之色,可见所图非小。那么今日裴无忌斩宁川侯府这一刀,还不知晓落得多重。 侯府外书房远一些,可搜查结果也出来了。 搜出的包裹当众打开,是郑珉换下的沾染溺水青苔湿衣,还有一双沾满泥巴的方头履。 裴无忌问:“太祝丞,你有什么可说的?” 薛凝心想如果郑珉要狡辩,便可拿足印做对比。再者今日郑珉换了装束,总归有人记得郑珉之前穿戴,那换下湿衣正是郑珉之前所穿。 不过郑珉面色发白,满脸皆是惧色,分明已突破了心理防线,倒也未再狡辩。 裴无忌再问:“你杀她,是记恨年初纳妾不遂之事?” 第11章 狐狸 郑珉自然十分记恨。 他笃定姚秀心里头有人了,所以才拒了自己,姚秀必然是藏了个相好,却遮掩得滴水不漏。 人前姚秀却不肯承认,口里说不敢高攀,别人便议论她是想做正头娘子,又或者嫌郑珉老。 倒假惺惺端起架子。 然后就是今日撞见,发生冲突。他问姚秀私底下那个姘头是谁,姚秀却不肯说。郑珉估摸着姚秀那个情郎身份不会很高,再或者出身好却不愿意给姚秀名分。总之无论怎样,都是姚秀自己个儿拎不清,眼高手低。 当然现在,郑珉知晓与姚秀厮混的那人是魏楼了,可那时姚秀却不肯说。 这是自然,魏楼还要仰侯府鼻息,盼得郑家举荐,姚秀当然不能误了魏楼前程。自己逼问她不说也罢,居然还叫嚷妄图引人过来。 郑珉便将她拽入翠轩,将姚秀脑袋按入了水池之中。 翠轩僻静,因没住人,有两年没收拾了。这水池子边上生了一层青苔,被杂乱脚印踩得稀乱。 水波摇曳,一个年轻的女娘就这样香消玉殒。 死去的姚秀停止挣扎了,散开的发丝润入水中,像是轻轻摇曳的水草。 郑珉大口喘气,松开手时,他衣衫也沾满青苔泥水。 接下来就像薛凝推断那样,他令仆人拖开尸首,自己绕去垂月门,顺着侧道去了外书房,又匆匆换上替换衣衫。 如今众目睽睽之下,郑珉嗓音也微微发哑:“是她不知趣!” 是姚秀给脸不要脸,不识抬举,拂了自己面子。 就像常氏也嫌姚秀不会过日子,不知晓什么是面子,更不知晓什么是里子。 这样青春少艾,她也不应有萌动的春心,因为她处境艰难,更因该想些实实在在东西。 郑珉纳她为贵妾,本是她天大的福分。 好好的福气不要,是姚秀自己作成这样的! 裴无忌:“嗯,只怪你生得确实老气了些。” 薛凝发觉这厮嘴毒人设不变,这人前人后都是有些功力的。 薛凝再在自己心里默默补充,更何况郑珉早娶了妻,谁会欢天喜地做妾? 郑珉面色却激动起来:“是她不知道好歹,装模做样,我怎知她私底下勾三搭四,早就与人暗通款曲。既早已有了情郎,自然不愿意给我做妾。” 他猜得对了,姚秀拒了自己,必定是因为有了人。 这是惦记着魏楼,指望魏楼能博个前程! 这人一急起来,就像是被裴无忌说得破防。 薛凝插嘴:“倒也不是这样。” 按原书剧情来看,一开始姚秀和魏楼并没有处在一处。是姚秀拒了郑珉后,两个人才发展了感情线。也就是说,姚秀拒绝为妾就是本来不愿意,而不是她私底下跟谁谈了个恋爱。 “魏郎君是半年前才跟姚娘子相好,那也是开春以后的事。姚娘子拒绝做妾时,可还没有私下来往情郎。” 旁人听见也为魏楼捏了把汗,薛娘子这是给魏楼火上浇油啊! 姚秀开春时拒绝为妾,已经得罪郑珉,那时郑珉气结,放话说看谁敢讨薛凝为妻。魏楼偏生不避讳,跟姚秀私底下来往,这是不把郑珉放在眼里。 如今郑珉虽获罪,魏楼怕是在侯府难立足。 魏楼抿紧唇瓣,看着郑珉时眼底流淌一抹恨色。 薛凝补充:“所以姚娘子拒了你,并不是心里有谁,只是本不愿意与你做妾。” 旁人想到薛凝从前垂青魏楼,半年前却闹着迁院子,估摸着就是因为姚秀缘故,这剧情还挺有逻辑链。 沈萦虽已脱罪,可听着这些案情里的腌臜龌龊,也不免不寒而栗,心乱如麻。 这时沈偃向前,轻轻握住了沈萦手掌。 薛凝瞧在眼里,心里感慨沈偃这个兄长也算靠谱。 依薛凝看来,别看裴无忌今日在这儿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占尽上风。那是因为裴无忌出身矜贵,背后有裴后撑腰,而且本就可以借此事立威。 不似沈郑两家本是通家之后,交情匪浅。 本来以两家交情,不必将这桩案子扯得这么明白,也给宁川侯府留些颜面。郑珉是郑家二房主君,哪怕是在家自裁,也胜过获罪落狱,又闹得这般大张旗鼓。 可这般低调处理,便会使沈萦名声有损,不清不白。 原身就无人相护,哪怕并无确凿证据,却已成为别人心中凶手。 故裴无忌这么闹腾,沈偃也是并无阻止,甚至乐见其成。他这个廷尉府少卿并未出声,那已是一种态度。 沈偃性子可不像沈萦以为的那样软,在妹妹与郑沈两家之交情里选,沈偃不动声色间已做取舍。 沈萦心思浅,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但被兄长这么一握,沈萦忽而心里发软,生出了几分安稳。比起看不明白 的魏楼,还是身边亲人更可靠。 比起张扬的裴无忌,甚少有人留意存在感不高的沈家兄妹。 薛凝看在眼里,心里却暖了暖。 看了凶杀案里这些丑陋的嫉意和扭曲的人性,如今淡淡的温情也是令人心里舒服些。 姚秀尸体被抬走时,薛凝飞快凑上前去。 她已经摘了手套,裸着手握住姚秀的手。 主要原因,还是她好奇自己听到古怪心音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再握,薛凝却听不到什么声响。 薛凝一怔,松开手,却不明所以。 虽然她查案时本着谨慎态度,但比起自己精神错乱,薛凝倒更愿意相信是有玄学发生。 魏楼要上前时,却被常氏伸手紧紧拽住,不允魏楼向前。 常氏心下自有计较,若凶手是旁人也罢了,偏生是郑珉。宁川侯府上下正自不快,这时候跳出来不免被人迁怒。 她知魏楼疑什么,可说破天也不过是做母亲的想为儿子谋个好亲事,当娘的哪能不惦记儿子前程? 常氏不信儿子真为自己算计沈萦记恨自己。 离开时,沈偃还特意跟薛凝道谢。 他向薛凝作揖,姿态端正,容色也透出几分认真:“今日多谢薛娘子,盼有机会能报答。” 这是许了薛凝一个人情。 薛凝一怔,匆匆还礼。 沈偃做人是没得说,薛凝吐槽他除了跟裴无忌关系太好,也再没其他污点了。 眼前青年姿容秀丽,腰间系了一枚琉璃玉饰,确实端方英朗。 沈偃又侧身温声说道:“萦儿,向薛娘子道谢。” 沈萦今日能洗脱罪名,也是心有余悸,心里也对薛凝颇为感激,赶紧上前作揖道谢。 沈偃:“这次多亏薛娘子与慎之,否则未必能那么快寻出真凶,萦儿以后也需修生养性,不可鲁莽。” 第13章 沈萦也应了声是,她这靠拳脚功夫搞宅斗的小娘子还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沈萦之前是对裴无忌有些看法,当时心里很过不去,谁被这么当众污蔑,心里都会急一急。但如今能洗刷嫌疑,沈萦心里也松快不少,想法也不钻牛角尖了。 就像兄长说的那样,今日多亏了裴无忌和薛凝。 至于魏楼,一开始魏郎君甚至错疑在薛凝身上。 想着魏楼对云蔻粗暴样子,沈萦对魏楼的心思又淡去了不少。 薛凝想这样倒也不错,无论自己还是原书女主,既然并非真凶,那么都不应该身负杀人污名。 沈偃目光落在薛凝身上,略有些犹豫,旋即眸色坚定了几分:“薛娘子观察入微,验尸之技妙绝,若官府有疑难案子,不知薛娘子可愿帮衬。” 薛凝当然知晓沈偃犹豫什么,毕竟听说宫里要给两人议亲。这样盲婚哑嫁,沈偃自是不愿,他也怕自己抛出橄榄枝会造成什么极微妙的误会。 但他确实对薛凝能力十分惊艳和赏识。 所以,他可以不理会一些世俗眼光,直率表达自己欣赏。 一切无关风月。 被人肯定了自己的专业技能,薛凝心里冒泡泡浮起暖意,唇角不由自主往上扬,也作揖落落大方说道:“那自然是荣幸之至。” 暗处一双眸子不耐打量,隐隐透出几分怒色。 等沈偃一离开,薛凝手腕被扣住,扯至男子跟前。 裴无忌只觉扣在掌心手腕确实很瘦,骨头还硌得他手心微扎。 便算透着面纱,薛凝也能感受到裴无忌的浓浓不快。 裴无忌容色极盛,扬名京城。不过薛凝搁这样近,最引她注目的,却是裴无忌那一双冷冰冰闪烁寒光眼睛。 裴无忌冷冷说道:“薛娘子,你最好离咱们这位沈郎君远些,更要将你狐狸尾巴藏一藏。否则我寻到机会,指不定会扒了你的狐狸皮。” 他一双眼漂亮又凶狠:“你以为我不知晓你的心思?宁川侯府待你不好,今日颜面尽失。如此一石二鸟,特意展露你验尸之技,无非是特意做给我等看。” 然后沈偃素来君子,果然上钩了。哪怕姻缘谋不成,薛凝也能借沈偃廷尉府少卿的身份扬名,将自己抬一抬。 薛凝脸冷下来:“裴郎君再不放手,我就要叫了!” 裴无忌这么会得罪人,宁川侯府今日大约很高兴能拿住裴无忌非礼女眷,这女眷还是一个可怜的且父母双亡的小女娘。 第12章 婚事 裴无忌冷冷松口,看着薛凝手腕上红红手指印,他也吃了一惊,大约没想到会如此。 裴无忌也并没有刻意使力,大约是薛凝身躯太过于孱弱缘故。 这手腕捏着跟皮包骨头似的。果然很瘦。 但这女娘虽是瘦弱,却不好惹。 薛凝十分气恼抚摸手腕上红印子,心想裴无忌可真是粗鄙,而且还特别会脑补。 哪有人会这般处心积虑的?她有验尸之技,当然想别人知道。宁川侯府待薛凝不好,她也想说一说,不过这一切都只是顺水推舟,怎么可能刻意为之。 薛凝想要解释两句,又觉得裴无忌是油盐不进,根本活在自己世界里,无所谓浪费口舌。 裴无忌言语柔和下来:“薛娘子这般会善于谋算,想要给自己谋个好亲事也不难,只要不缠着沈郎君,我是不会理会于你。对了,你要是看上另外的谁,只需和我说一说,说不定我还能助你一臂之力,好不好?” “不过你若是执迷不悟——” 裴无忌但笑不语,眸光却凶起来。 薛凝认真脸:“那我先提前谢谢你。” 裴无忌多半觉得薛凝言不由衷,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马车停于宁川侯府后巷,有一人已恭顺等着裴无忌,赫然正是越止。 裴无忌早便看见越止了,这前任太子幕僚悄然回京,方才暗暗隐于人群之中,瞧着宁川侯府这么扯头花。 越止就像是一条阴冷毒蛇,伺机而动,窥探猎物。 沈萦瞪着一双眼好奇打量,越止容貌清俊,面上表情也是和顺,看着颇为可亲。可眼前青年不知怎的,却给人一种可畏感。 沈萦也情不自禁多加打量。 越止容貌初看不算惊艳出挑,但若多看两眼,便会觉其容光清雅秀丽,眸色敛若春水。只那宛如春水般双瞳却若深墨,浓得化不开。 触及那墨色双瞳,沈萦整个人竟好似要被吸进去。 沈偃唤道:“萦儿。” 沈萦回过身来,面颊红了红,不知怎的,又有些怕。 沈偃让婢子扶着沈萦上自己马车,沈萦也乖顺依从。 越止是来寻裴无忌的,向着裴无忌恭顺行礼,可裴无忌通身却泛起了寒意。 越止:“蒙皇后恩典,允我回京,以后怕是要依仗裴郎君鼻息。” 裴无忌面纱后面颊闪过一抹血色赤红,冷冷说道:“越郎君这样毒蛇一般的人物,我可无福消受。” 他袖中滑出一根金丝蟒鞭,毫不客气向越止抽去。 越止退后两步,仍被扫着一记,挡在身前手腕处也添了一道殷红鞭痕。 越止虽早知晓裴无忌性子暴躁,但也算不到他竟说打便打。 裴无忌这可厌性子比起从前还更胜一筹,这性情暴躁如斯,这般的横冲直撞。 越止眸色极深,看不出他心尖怒色。他才刚刚养好眼睛,也没打算跟裴无忌如何冲突,只笑了笑,眼中幽凉之意更盛。 落在裴无忌眼里,越止更是阴暗幽冷,好似长于暗处生灵,愈发惹裴无忌厌憎。 这一切都落在魏楼眼里,使得魏楼生出几分犹豫。 传闻中裴无忌喜怒无常,性情乖戾,难以讨好,看来果真不假。 可魏楼也想搏一搏。 虽郑珉获罪,但今日魏楼已经开罪宁川侯府,大约也是留不得。如今宫里要重用内戚,眼看着裴无忌要起势,估摸着这位裴郎君也需招揽合用之人。 魏楼也一心想另寻出路。 裴无忌厌极了薛凝,魏楼也愿替裴无忌教训那女娘一二。 一咬牙,魏楼仍匆匆向前,行大礼。 “裴公子天纵之姿,如今回京,必有一番作为。若裴郎君不弃,我愿供裴郎君差遣,无论何事,再所不辞。” 魏楼心中忐忑,心中却有一二分寄望,今日也算是共同破案,也许裴无忌会对自己有几分赏识。 对着魏楼,裴无忌就不像方才盯越止那般满面怒色了,他嗤笑一声,将方才打人鞭子收起来。 裴无忌:“这次回京也开了眼了,怎 么什么样货色都凑上来。” 魏楼面颊蓦然血红,如火在烧。 哪怕马车已行驶远了,魏楼仍留在原地,可谓羞愤交加。 一股怒意涌上魏楼心头,裴无忌不过是出生好罢了!长于世家,身份尊贵,宫里头有个做皇后的姑母,所以才这般顺风顺水。要论名声,裴无忌能好到哪里去?外放做官,裴无忌还不是搅得一塌糊涂? 他忍不住冷声说道:“如此嚣狂,我等不过是差个好出身。” 越止淡淡说道:“魏郎君可别这样说,我怎么能跟你相提并论。” 阴阳怪气的嗓音宛如阴暗处润出来,带着几分戏谑的讥讽。 马车上,裴无忌随手摘下了面纱。 他容色极好,在京城本有盛名,并且也称得上名副其实。故露出真容时,马车里也顿时亮上几分。 那一双眼明亮锐利,灼灼生辉,似能摄人心魂。 沈偃与他同坐一辆马车,在一旁劝道:“那个魏郎君确实色厉内荏,不怪你瞧不上。不过纵然拒之,你也不该言语如此刻薄。无忌,有时结怨太多,四下树敌,对你没什么好处。” 裴无忌把玩摘下来面纱,漫不经心听着,自然没将魏楼半点放在心上。 他蓦然侧过头去,看着沈偃:“你当真要让那个薛凝帮衬着查案?” 裴无忌眼里满满都是不认同。 比起薛凝那只狐狸玩的心机,沈偃态度才是最要紧,主要要从关键源头防住。 眼见沈偃对薛凝搭理,裴无忌亦是满心警惕。 他开口:“魏家母子虽极会谋算,惹人生厌,但魏楼所言也未必是假。也许正因魏楼是那样的人,所以方才能将薛凝看得更明白些。方才我看得很清楚,云蔻那个婢子依赖薛凝是不假,可也有一缕掩藏不住畏惧之情。” 那薛娘子善于作伪,私底下虐待婢女,人前却避重就轻的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年纪这样轻,却这样的了不得! 裴无忌脑海里浮起薛凝的样子,乌黑发丝垂在少女略显削瘦脸边,一双眸子漆黑发亮,瘦弱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勉强有几分姿色,心思却阴狠绵密。 故裴无忌缓缓说道:“你不要告诉我因为那个云蔻是个婢子,又是她心甘情愿的,故而被薛凝虐待一番也不算什么。” 第14章 沈偃轻语:“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那位薛娘子,似乎不像那样的人。” “你知我善于相人之术,故可看出无忌你本性热枕,仗义豪迈,绝不是别人口中暴戾之人。我也相过那位薛娘子,虽是女儿身,可她眉宇间却有一股难得的英气。让人觉得如若使她困于闺阁,显得很是可惜。” 裴无忌听他都开始吹捧称赞自己了,倒也不好再与沈偃相争。 他转口说道:“好,且先不论薛凝是什么人。如若她真是你口中还不错的女娘,如若沈家当真要你娶她为妻,哪怕你对她只有欣赏之意,并无男女情分,你也不会反对是不是?你也会怜她无辜,绝不会人前拂她颜面,更不可能拒亲令她名声受损。” “成亲之后,你自然会待她不差。如果她真是一个好女娘,朝夕相处,你一定会跟她琴瑟和谐,谁能跟你处不好呢?于是那些安排这一切的长辈就会说,看,这样安排是对的,这岂不是一桩美满姻缘?” “这样听起来,似乎是个美满幸福的故事,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但从始至终,你都没有自己选过。” 裴无忌内心默默补充,而且这个薛娘子可谓糟糕至极! 若这个薛娘子人品样貌还不错,裴无忌也许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至于这样上纲上线。 可薛凝偏生这般狡诈阴狠! 以沈偃那样喜欢替人周全性子,一旦娶薛凝为妻,再生下一儿半女,那必然被薛凝用名分和子嗣拿捏得死死的,此生必然十分痛苦。 他自然绝不能看着沈偃跳进火坑。 沈偃也辩驳不了,默了默,然后说道:“人生能随心所欲时候很少,我只是想着无论是什么样处境,都尽力使得一切更好。” 裴无忌笑了一下,也没跟沈偃争执了,心里盘算如何让这桩婚事完蛋。 他已经想好了如何折腾薛凝名声。 像宁川侯府那样造谣传谣是下下策,裴无忌可以来点阳谋。 方才虽只听了只言片语,但裴无忌已将剧情猜得差不多。 无非是欺薛凝是个孤女,贪墨薛凝名下财产,又指望薛凝低嫁,遮掩住这档子事。 他还知晓宁川侯素来巴结奉承溧阳公主,是溧阳公主钱袋子,搜刮了薛家财帛多半是去孝敬长公主去了。 总之裴无忌知道得确实不少。 只要彻查这件事,那就不是区区郑珉落狱那般简单。 薛凝想放火裴无忌就帮忙烧山,将事情折腾得越大越好。 等整个宁川侯府被问罪,到时候哪怕是沈家,也掂量着是否真敢将薛凝这么个厉害的主娶进门。 沈家便会知晓,娶了薛凝那个面柔心狠的女娘进门,那自然便会祸及家族,那就不是沈偃一个人受委屈就能了结的事了。 要宁川侯府上下知晓因这样荒诞理由被裴无忌这个奇葩盯上为难,还不知晓心堵成什么样子。 薛凝这时却打了喷嚏。 第13章 反转 薛凝一时疑自己感冒了,不免将自己裹紧些。身体仿佛并无异样,薛凝怀疑有人背后念叨自己。 她今日得罪的人不少,不知怎的,第一个想起的人却是裴无忌。 薛凝心里冷冷哼了一声,她自然知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裴无忌,因为裴无忌那种人最不讲理。 薛凝伸出手,又瞧了瞧自己手臂。刚才被裴无忌掐过手腕没那么红了,可也还有印子,薛凝想着也该回去敷药。 正这时,她听着有人冷冷哼了一声。 一抬头,薛凝便看着了魏楼。 虽已知晓薛凝不是杀姚秀凶手,但魏楼面色铁青,犹自带着几许恨色。 常氏这时匆匆赶来,寻到魏楼后,似松了一口气,然后拽住魏楼手臂,说道:“楼儿,先随我回去。” 常氏虽心生气恼,却也不愿魏楼再与薛凝起争执。 今日见识到薛凝厉害,常氏心里也有些发怵,不免想避薛凝远些。 可魏楼却不肯理会,他心里可是憋着一股邪火。 换做往常,魏楼许是会依顺母亲,可如今他心尖儿有根刺。 魏楼不好朝母亲发作,故心中对薛凝越怒:“薛凝,你今日胡言乱语,旁人信了,可我不信,你少这样装模作样。” 不知怎的,他始终觉得姚秀是薛凝所害—— 也许这桩案子另有隐情,而这正是自己直觉?! 魏楼眼底透出几分凶色,嗓音越暗:“阿秀之死,当真和你无关?还是你巧言令色,刻意算计?” 薛凝听出点什么来了,不可置信! 这桩案子不是在人前扯得清清楚楚?魏楼还搁这儿阴谋论。 连裴无忌那个奇葩都只猜自己打击报复,魏楼居然仍在质疑自己动手杀人。 她瞧着魏楼眼底一派火热癫狂之色,心忖难道原剧情修为功能真那么强大,使得魏楼不管不顾,如此执拗?哪怕剧情有所改变,魏楼仍莫名其妙维持原著线? 这时一道温沉男子嗓音响起:“是了,如果薛娘子是杀人凶手就好了。” 说话的赫然正是越止。 薛凝知晓对方身份,穿书后也撞见过越止几次,不过谈不上有什么来往,话也没多说两句。 如今这位越郎君看来眼睛已经养好了,揭开白绢之后,一双眼又黑又沉。 越止唇角勾起一缕浅浅笑意:“魏郎君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吧?” “今日魏郎君是这样的深情,人前又吵又跳,扯出自己与死去姚娘子的深情,又当众扯出薛娘子虐婢之事,逼问薛娘子这个郡君。这可真是至情至性,令人感动。” “可魏郎君既怀疑半年前都迁了院子不来往的薛娘子因妒生恨,为何人却只字不提今年开春,郑珉逼姚秀为妾之事?莫不是你竟忘了这档子事?” “亦或者你内心深处想要忽略这件事。” “因为你心里知晓,薛娘子空有郡君名头,却既无家族可依,亦不得宁川侯府真心爱护。表面上看,你作为薛氏部曲之子,不管不顾,指责了一位出身高贵的大夏贵女。可实则你心里清楚,得罪了薛娘子也没什么大不了 的。” 越止言语虽是平和,却句句戳人痛处。 看着魏楼铁青面色,越止笑容愈发温文尔雅:“可郑珉是郑家二房主君,那就不一样了。老太君还在,孩子们并未分家,彼此走动也勤。更何况纵然没有情分,还有名声。大庭广众嚷嚷什么侯爷胞弟纳妾不遂之事,还如何让宁川侯举荐你为官,抬举你出仕?侯爷更不会推心置腹将你引为臂助。” “于是就算你心里有一二分怀疑,你也会将这样的怀疑忽略掉,你想都不敢想。” “比起指证郑家的二房主君,人前手撕一个狠毒的女娘,那便容易很多。除了郡君身份尴尬,无人真心庇护,还因你早有准备,早早拿住了对方把柄。哪怕杀人的不是薛凝,只要你扯住薛凝虐婢之事,也不会有人怪你鲁莽。” 雨水绵绵,冲塌了院墙,使得魏楼窥见薛娘子那小院子里秘密。 若魏楼心存正义,他可一开始就阻拦此事,然而魏郎君那时却袖手旁观。 窥见了云蔻身上伤痕,魏楼那时便已经拿住了薛凝把柄。 他自可人前放心大胆指证薛凝,还显得他不畏权贵,至情至性。 那些心思幽暗曲折,曲折到魏楼都未必能捋顺,可越止却娓娓道来,将这些撕在阳光之下,令一切都清清楚楚。 薛凝也叹为观止! 细品也有这个味儿。 越止漫不经心用手里青竹杆戳了一下地面:“所以你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你自己,凶手一定是薛娘子,不过那并不是什么直觉——” “而是你的,期望。” 薛凝心想原书是不是也是这样呢?原本的薛凝心思阴狠,可并无确凿证据。如若魏楼是真爱,他也应该查探清楚。但至始至终,原书的魏楼一直未曾真正查过郑珉。也许原书里的男主是真心认为原身便是凶手。 人最擅长便是自欺欺人,只要骗过了自己,那么便不用面对自己本心之中怯弱。书中的魏楼将原身折磨至死,会记得自己是如何的义无反顾,少年情深,这么痛快淋漓的快意恩仇。 薛凝忽而便明白了,不是原书剧情线太强悍,而是魏楼想要走这条剧情线。 他蛮横不讲理,因为凶手如若是郑珉,那这个仇人就是魏楼解决不了的。相反如若凶手是薛凝,魏楼就能亲自报仇,也无损他之尊严,更不必显露出他的无能为力。 魏楼嗓音越厉:“简直胡言乱语,在这儿砌词污蔑!” 他眼里已浸出几分血红,似比见到姚秀死时还要更疯些。 越止却笑意越深:“你以为单单我这般认为?难道旁人便瞧不出来?你以为裴无忌为何对你如此嫌弃?说什么许久未回京,连你这样的货色也敢凑上前来攀附。他看不上你罢了,可不仅仅因为你的出身,若你肯咬出郑珉,说不定裴郎君还高看你一眼。” 第15章 “你竟还将自己与我相提并论。” 便是因为如此,魏楼方才惹得越止不悦。 裴无忌忌惮越止手段,但魏楼来攀附时,裴无忌却只有轻蔑。 可魏楼竟还觉得两人差不多,越止也不是个气量宽宏的人。 他慢悠悠:“没本事替主子咬人,倒处心积虑对付个女娘想领功,谁肯养条这样的狗。有时候被人所拒,也要懂得反思一下自己,不要整日里拿自己出身做借口。” 越止心情十分不爽,他挨了裴无忌一鞭子,就来踩魏楼几脚。 魏楼再按捺不住心中怒意,手掌按剑。 这时的大夏尚有游侠风气,贵族子弟也个个佩剑,更不用说魏楼还受了这样屈辱。 常氏是真着急了,去拉自己儿子,却被魏楼一把挣脱。 但魏楼也许该依顺自己母亲,在他剑欲出鞘时,眼前却银光一闪。 越止手里青竹竿里其实藏着一把细剑,蓦然拔出来,若水银泄地,寒辉流转。 谁也没想到越止的动作会这样的快,快得让人好似移不开眼。 那把若毒蛇一样细剑飞快划过了魏楼手腕,当听到魏楼手中剑坠落于地时,越止的青竹剑已指向了魏楼的咽喉。 论心机,魏楼是个弟弟。论武功,魏楼竟也不如! 这样敏捷的反应不仅仅出于平日里练习,还有久经生死历练! 越止本来笑眯眯的,哪怕嘲讽魏楼时也挂着笑。如今笑容并未从越止脸上消失,可那双平静的眼里出现一抹凶残的锐利,精光闪闪。 魏楼也不知是被他眸光所震慑,还是因剑尖比着咽喉透来的冰冷寒意,竟紧张得不好动弹。 他这才想起越止曾经身份。 年纪轻轻,曾经却是废太子最器重幕僚,为之出谋划策,谋算无数。 据说就是因越止手腕太过于阴狠,废太子才不得不与之划清界限,保存名声。 可这凶物离开后,太子却很快被废黜,继而自裁身亡,废太子死时还不满二十岁。 在魏楼还在谋求功名时,越止已是几起几落了。 越止眼中凶色吐露,继而和顺起来:“哪怕是沈郎君那样的厚道人,大约也不会觉得你好。魏郎君,你这性子,怕是还要收一收。” 他微笑着收剑入鞘。 魏楼手腕嗤的喷出了一股鲜血,是越止剑太快,这时伤口才反应过来。 常氏尖叫一声,赶紧上前给儿子裹伤,掏出手帕缠住手腕给魏楼止血。 薛凝算是看了一场大戏,却又听着越止说道:“不过姚娘子之死,确实还有一层尚不为人知隐情。” 连薛凝都呆了呆,她仔细在自己心里捋了一遍,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遗漏。 第14章 否认 越止目光落在了常氏身上:“今日这档子事,魏夫人可是做了不少事。” 目光相触间,常氏身躯抖了抖。今日常氏那些个私底下的心思被扯了出来,说她有心谋算,将沈萦那枚发钗遗于现场。别人会觉得魏楼的母亲真是善于谋算,处心积虑。这样的妇人,自然指望给自己儿子寻一门好亲事。 可常氏之所为,也不仅仅于此。 越止说道:“今日姚娘子本在听月轩的戏台子听戏,是常大娘推脱自己身体不适,使唤姚娘子替你取药。” “郑珉身边有个仆人雨墨认了常大娘做干娘,日常你也会给这个仆人一些好处。他递了消息,于是你算准姚娘子替你取药,会撞着郑珉。” “是不是?” 常氏面颊顿时雪白,瞪大眼睛,没有说话。 但她面颊流淌了一缕惊恐之意。 池中污泥沉于水底,本来水上面也瞧不见,可现在却是被人翻腾出来,搅得浑浊不堪。 就连薛凝也不知晓这些内情。 越止却说得理所当然:“我被召回京城,以后要在裴郎君手底下做事,无非是刺探些机密情报。在宁川侯府安插几个耳目,也不过是练练手,这知道的,也比旁人多些。” 他原有一张姣好的脸孔,可这样一张脸却是令人心生寒意。 常氏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可她又能怎么办 她一个寡妇,带着儿子,本来也指望魏楼有些前程。楼儿却偏生跟那姚家娘子来往,万一这件事为人所知怎么办? 当初姚秀跟郑家二房主君闹成那样儿,走了就是,却还偏偏留在宁川侯府。郑老夫人虽嘴上留过,可姚秀这个表姑娘不能心里没数。 那时姚秀若走了就没这些事。 她原指望闹走姚秀,于是煽风点火,在宁川侯府传了些闲言碎语,却不料姚秀并不肯离开。 就连冬青那婢子也背着自己,替两人私传书信,使得常氏愈发心焦。 她也是迫不得已,出此下策。 常氏也不是神仙,她自然更算不到郑珉会杀人,一开始她也没想要姚秀去死。她只是想要今日宾客临门,郑珉跟姚秀发生冲突,狠狠闹一场。 老太君为护体面,必然会打发姚秀离开。不是打发这位姚娘子走,难道还能让郑珉这个郑家的二房主君离开? 她还让雨墨今日刻意多挑两句,说这姚娘子不知好歹,吃穿都在侯府,还拿乔看不起郑珉。这日日避着,当郑珉跟洪水猛兽似的。 她怎会想到居然会挑出人命?今日郑老夫人做寿,又有这么多宾客,也许郑家这位二爷再气也会忍下来,未必会跟姚秀 计较。 常氏都算不准一定会发生冲突,自然更算不到会闹出人命。 雨墨跟常氏说闹出事时,她都惊呆了。 可这不过是个意外,不能说是她害死一条人命啊! 常氏一向不喜姚秀,故魏楼跟姚秀也是私下相会,瞒着母亲。 常氏面上不会特意给脸色,但人前对姚秀淡淡的,并不怎么熟络。 所以她握着姚秀手臂,让姚秀替自己取药时,姚秀也是受宠若惊。 那女孩子忍不住一笑,有几分欣然,自以为情郎的母亲已经不那么厌自己了。 姚秀自然不会不愿意。 姚秀死了,常氏也想不到自己儿子会这样失态,还把跟姚秀的私情闹至人前,非要给姚秀讨个公道。 儿子得罪郑家,说到底也是因为姚秀缘故,那女娘死了都要坑自己儿子一把。 现在自己挑唆之事却被扯了出来,常氏心乱如麻,只担心自己儿子将姚秀的死记自己头上。 魏楼猛然回头,死死的盯着自己母亲。 常氏虽心乱如麻,却斩钉截铁:“绝没有这样的事。” 是!这件事绝不能承认。 此事只她跟雨墨知晓,那仆人知晓挑出大祸,必会守口如瓶,以免招至责罚。 人证物证俱无,就连郑珉也已人前认罪了。 她不能认,楼儿也不能信,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可常氏也看到魏楼眼中疑色。 她忽而想起楼儿知晓雨墨确实认了自己做干娘。 越止幽幽叹了口气,似甚为唏嘘。 “姚娘子寄身于侯府,事事小心,处处柔顺。可心里终究不甘愿,不愿意委身为妾,魏郎君,你说她还在寄望什么呢?” 是呀,姚秀还在寄望什么呢? 那时她并没有什么情郎,却不愿意郑家二房抛来的好前程,纵使有所期盼,却并没有什么真正好盼头。 这样扭扭捏捏,寄人篱下的一个女孩子,人前恭顺了再恭顺,却终究不愿意凡事皆从一个利字谋算。 无非是想要留住几分真正自己。 魏楼却可以懂她。 魏楼不是不懂常氏心思,更知晓常氏盼着自己娶了薛凝。哪怕薛凝面善心狠,私底下虐待婢女,娶了也对魏楼前程有助益。 他跟姚秀一样,都被有权有势的人觊觎,如若拒之,还会被说成不知好歹。 就像薛凝人前所说那样,他是在姚秀拒绝为妾后,才忍不住亲近这位姚娘子。 姚秀不算最美,从前魏楼也并没如何留意她。可等姚秀拒不为妾,他才发现姚秀那温柔如水外表下掩着烈火一般的性子。 他是真心爱姚秀。 寄人篱下的同病相怜,只有两个人私下相处,仿佛才能透出一口气来。 姚秀一贯拘谨,跟魏楼处一道时才生出几分活泼少女情态。 “阿母也说给二爷做妾才是好前程,不过若是那样,我就错过你了。” “我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春风轻拂,少女手指抚摸魏楼眉骨,划过他的鼻梁,擦过他的唇瓣。 这样含情脉脉,鲜活生动。 想到那时候情意,魏楼好似喘不过气来。 阿秀已经死了呀,还是这样死的。 他本来看着常氏,然后又转回头,仇恨似盯着越止和薛凝。 魏楼:“这些都不过是你越郎君的臆想之词,无凭无据,不必信口开河。” 阿秀已经死了,日子却还要过下去。 第16章 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要学妇人软弱哭泣之态。 奇怪的是,魏楼这一瞬间心思却十分现实以及理智。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件事情一定不能认。 死者已矣,总不能再将活着的人折进去。 已经闹成这样,郑珉都已认了罪,绝不能再说这其中有母亲挑唆。 不单单是因为孝道,也不单单是母子之间情分,还因旁人绝不会将寡母所为跟自己分开。 一旦认了这桩事,他什么都完了。 男人关键时刻总是特别的冷静的。 所以他没有发疯崩溃去质问常氏,问是不是母亲害死自己心上人,歇斯底里逼问为何这么做。 而是极冷静的,否认全部指控。 根本没有这回事。 越止也只是笑笑,还发感慨:“姚娘子啊,你看魏郎君对你的情分也不过如此。” 魏楼瞪大眼睛,面色发怔。 越止继续插刀:“若姚娘子肯为自己打算几分,在郑二爷逼问情郎是谁供出你来,说不定也不会死。她实在太忧心你前程了,实不欲累及你一丝一毫。” 魏楼硬生生挤出一丝讥讽不屑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想阿秀如若有灵,必盼我安然无恙! 越止也不生气,侧头看着薛凝:“薛娘子,你说如若我等将方才这些话告诉给宁川侯府,会如何?” 薛凝被这一场大戏整得都呆住了,如今越止这么一问,她回过神,想了想:“那一定是人言可畏。” 那仆人自是不会认罪,也没什么确凿证据,可就跟原身在原书一样,虽未真正获罪,却是别人心中的贼。 越止柔声道:“那样也太狠毒了。” 薛凝瞧他也不像个善心人,也吃不准越止葫芦里卖什么药。 越止:“常氏身为寡母,把儿子抚养长大也不容易,这样坏了名声和前程,也真令人惋惜。不过我倒有个法子,可解眼前之局。” 一缕温柔带着得意笑意浮起在越止唇角,越止说道:“所谓人死为大,有时候人一死,旁人就不大好跟老人家计较。” 常氏这个中年妇人其实也不算老,可此刻面色却十分憔悴。 她发怔似听着越止说的话,眼珠子瞪的大大的。 常氏啊了一声,好似听不懂似的。 越止便柔声解释:“是呀,你一死,宁川侯府再说什么你教唆,那是把罪过推在死人身上。他们好意思说,别人也不好意思信。魏郎君情深意重,为深爱之人出头,当真是真性情。可母亲担心开罪宁川侯府,已自尽身亡,难道宁川侯府还要继续为难丧母的魏郎君?” 薛凝也听得目瞪口呆,心想这厮是活阎罗吧? 第15章 自尽 空气中一片死寂。 魏楼面上慢慢的浮起了绝望之色, 他唇瓣动动,似欲发怒,最后却极茫然说道:“越止!我几时得罪你了?” 有些话越止为什么非要挑至明处。 越止不必说,魏楼也不必细思。那些晦暗的心思掩于暗处,连自己都能轻轻避过。魏楼也不会深思常氏那些不妥—— 越止却温雅笑笑,手指细细磨蹭指掌间的青竹竿,说道:“怎么没得罪我?魏郎君,这人一旦不聪明,得罪了人也不知晓,真是可怜。” “你与我本是云泥之别,虽都被拒之,又岂容你这般随随便便就相提并论?” 就连魏楼也目瞪口呆! 就这? 这理由实在荒诞可笑了! 他忽而想到,越止被裴无忌羞辱,无非迁怒于自己罢了。 一股怒火顿时涌上魏楼心头!若越止忿怒,为何竟不敢冲着裴无忌去? 但触及越止微凉眸子,魏楼竟生出几分惧意,生生将滚至舌尖上的话咽下去。 就好似什么毒蛇,长于阴暗处,剧毒无比。自己无意间一句话,已惹得越止睚眦必报,难道真要得罪他? 魏楼一咬牙,转身离去,到底还是落荒而逃,常氏也匆匆跟上。 待魏楼离去,越止这才将青竹剑轻巧斜插后腰。 他隔着衣袖抚摸一下手臂上鞭痕,还火辣辣的疼,越止眼中异色一闪而没。 越止抬头盯着薛凝,容色倒是柔和几分:“薛娘子,不必让那样粗鄙之人惊着你。” 薛凝微微尴尬,心想大家不是很熟。 她谢过越止替自己解围,却猜不透这名声素来不怎么样越郎君心思。 青年的样貌也是削瘦俊美,温柔迷人,若不是方才亲眼看见越止折腾魏楼,绝难想象越止竟是那般乖戾阴狠之人。 越止蓦然上前,小心翼翼撩开薛凝衣袖,那举动有些无礼,不过越止神色十分专注认真,瞧不出丝毫亵渎之意。 薛凝也吃不准越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女孩儿手臂细白,又瘦得跟竹竿似的,于是裴无忌那落下的掐痕亦是有些明显。 越止皱了一下眉头,叹气:“我看这位裴郎君,也是个粗鄙之徒。” 加之越止专注凝视样子,莫名竟有几分他当真十分关心调调。 他缓 缓放下薛凝衣袖,又取了盒药膏:“若薛娘子不嫌,不若拿这药膏涂抹,三五日便会消散。” 薛凝接过药膏,向越止道了谢。 越止亦柔柔一笑,打量眼前女娘。 薛凝容貌秀丽,只是气血不足,双颊有些青白之色,却也仍是个美人胚子。这道身影却好似萦绕在淡淡的雾气之中,难得让越止都看不分明。 正因为看不明白,越止不免有几分口干舌燥,他知晓自己很久没这么兴奋了。 他忍不住猜薛凝可会体会出方才那一场戏的微妙之处? 常氏与魏楼是同休同戚,利益相关联系得极紧密的两个人。不过经过越止的出谋划策,这母子二人之间心思就自会有些不同。 魏楼会否暗暗盼着常氏自尽,以此保全自己处境?这件事情闹成这样子,宁川侯府未必会轻易罢休,但就像越止说的那样,所谓死者为大,如若常氏死了,宁川侯府自然不好太过于计较。 这样心思自是大不孝,可说来这桩事本是常氏惹出来。魏楼不肯听话,常氏便要落姚秀脸面,想着将儿子心爱之人逐出府去。 如果常氏不折腾,魏楼何至于如此尴尬处境? 要事到临头,常氏竟不肯牺牲,魏楼会否觉得常氏口口声声的母爱也不过如此? 想到这里,越止牵动唇角,笑了一下。 那笑容倒并不狰狞,他仿佛想着什么开心的事。 但薛凝看见莫名觉得瘆得慌,也寻了个由头告辞。 越止也没有强留。 瞧着薛凝背影,越止隐隐觉得这个女娘甚是敏锐,跑得倒也快,就好似真能跑得了似的。 被他看到了的,谁都跑不了。 魏楼和常氏也是。 他又接着琢磨,想常氏会怎么想呢? 那妇人倒是肯牺牲,可女人的牺牲是需赞美和怀念的,是需要受惠之人心心念念,怅然若失。如果魏楼心里记恨,惦记着她死,常氏是否会心生委屈?又或者觉得不值得? 越止心想这样的戏,总是需要一个结果。 当然修养了一段时日,越止也是时候离开宁川侯府了,更何况他眼睛也已恢复得差不多。 魏氏母子之间倒保持一种诡异安静。 常氏这妇人抿紧唇瓣,面颊倒是渐渐浮起固执之色。 倒是常氏先开了口:“楼儿,母亲所为,并没有什么错处。” 比起魏楼,常氏倒是多了几分镇定自若。 魏楼蓦然侧过头望她,面颊不由得透出不可置信之色。 常氏喃喃说道:“那个姚秀,是个性子不安分的人。” “可心里再不甘心又怎样?她不过是娇柔女娘,寄人篱下,凡事都要仰人鼻息。她能做什么,她又做得到什么?宫中倒是会擢选女官,她够得上吗?她不是世族贵女,也无殊世之才。甚至不如今日为难咱们家那位薛娘子,至少人前有几分胆气会闹事。” “心气儿高拒了二房为妾,却连搬出侯府也不敢,仍忍辱在人家手底下讨些残羹冷饭。” “虽心高气傲的,却也并不指望她靠自己成就一番事业,故倒把些轰轰烈烈的心思寄托在男人身上。她知你什么处境,拒了郑珉,却偏和你勾搭,只因她并不在乎你。她恨不得你与她一同被世俗逼迫,最好是随她一道殉情,于是死了也当赢了!” “这便是她恬不知耻心思!” 常氏说到这儿时,已是咬牙切齿。 魏楼想要说什么,但常氏已经斩钉截铁说道:“她只图自己痛快,但一个阿母最在意的却绝不会是自己,而是自己儿子前程,便是牺牲自己性命,也是在所不惜!” 魏楼已经听懂常氏言外之意了,他再说不出反驳话,更绝不能说出一句指责的言语。 和姚秀一样,常氏一个女子,自然也谈不上能有什么自己功业。但常氏却认定自己绝不会像姚秀那样自私。这世间女子哪个不为难?但自己这个寡母会尽心将儿子抚养长大,这万般心思都用在替儿子谋算前程上。比起姚秀的自私自利,她这才叫无怨无悔,才是真正靠自己努力付出谋一个尊贵荣华。 第17章 朝闻道,夕可死。魏楼就是她的道,是常氏人生最重要寄望,也可让常氏付出一切。 常氏起了身,回到自己房中。 她解了钗,脱了鞋,又抛了根腰带到横梁上。 魏楼在屋外其实已猜到什么,却并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越止虽然阴狠可恨,但说出来的话却也有几分道理。那就是人死为大,世人总是对死人宽容几分。 如此一来,他处境也会好上许多了。 房间里传来咚咚声响,大约是踢了凳子,魏楼一动也不动。 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宁川侯府发生杀人凶案,先是郑珉这个二房主君落狱,接着就是裴无忌查出侯府贪墨薛凝这个孤女财帛。 接连出事,宁川侯也被陛下斥责治家不严,降官罚俸,又驳了之前宁川侯为长子请世子位奏折。 如此惹得圣心不悦,郑家大郎未必能顺利承爵。 最要紧是宁川侯府名声扫地,市井坊间颇多议论,甚至还编排成段子讥讽,一夕之间臭不可闻。 堂堂侯府,却欺凌一个孤女,怎么说都不好听。 郑老夫人半月前才做完寿,折腾了这么些事,整个人也憔悴不少,又染了些风寒。 秦氏身为主母在跟前侍疾,还特意带上郑四娘子服侍祖母。 服侍完祖母喝药,郑四娘子乖顺站在一边。 郑老夫人面色和缓了些,拿眼瞧着自己孙女:“听说你母亲虽想跟沈家说亲,你却偏生看中那裴郎君。” 郑四娘子面颊一红,赶紧分辨:“裴郎君这般咄咄逼人,如此为难父亲,女儿哪里还敢有什么心思?” 郑老夫人:“也怪不得他,皇后娘娘招他回来,欲委以重任,他看似放荡不羁,却也知晓轻重。总是要做出些成绩出来,给人瞧一瞧。倒是年少有为,聪明得很,就是手段狠了些。” 亏得裴无忌没听到这番揣测,不然必吐槽自己不过是想折腾一下薛凝。 不过郑四娘子却深以为然,觉得祖母分析得颇有道理。 杀鸡儆猴,只怪自家恰巧撞在枪口上。 郑老夫人冷声说道:“也不算正经结仇,但你那痴心妄想也不必想。裴后如今得势,你知晓是什么性子,裴郎君偏生是裴后最疼惜内侄,寻常人物是入不得皇后的眼。而且,你也应当听过裴无忌和灵昌公主旧事。” 郑四娘子:“也未必真有这回事。” 郑老夫人则说道:“裴后是没有提,但未必没有掂量过。本朝驸马皆会兼职驸马都尉,那是陛下亲随,心腹之职,而且灵昌公主又是陛下爱女。就算不是灵昌公主,以裴家对裴无忌寄望,正室之位必会是要紧助力,绝不会轻易许之。” 郑四娘子明白了,无论裴无忌跟灵昌公主有没有旧事,裴家心理预期是抬得很高了。 虽吐槽裴氏轻狂,但如今裴氏一族确实炙手可热,也是有属于自己资本。 郑四娘子说是侯府嫡女,身份矜贵,可哪怕没出这档子事,也绝不能入如今裴氏的眼。 郑四娘子心中一酸,不免生出几分伤怀。 郑老夫人又犯了咳疾,爆发一连串咳嗽。郑四娘子赶紧奉上温水,助郑老夫人将咳意压下去。 郑老夫人吞了热水,面色和缓许多了,缓过劲,才喃喃说道:“沾不上裴氏,也未必是什么坏事。裴氏虽是前朝便有的旧贵,到了本朝,其实声势已经没落了。只是裴家子弟素来自负,总是眼高于顶。谁能想得到,裴家居然出了个皇后,不过十数载光景,裴家又这般炙手可热。” 当初裴兰君参加采选,虽然貌美,可谁也没想到竟能登上后位。 她转头看着郑四娘子:“你着迷裴无忌也,也不算奇怪。裴家大宗那一支男女皆出落俊美,模样竟个个不错,可又易染上疯疾,每代皆有疯癫之人。便是未曾疯癫,大都也性子偏激,倨傲自负,目下无尘。这沾上了,未必是幸事。” 裴无忌便是最典型的裴氏血脉,人生得漂亮好看,样貌再出挑不过,性 子却很差劲。 郑四娘子也赶紧应了声是,心里却想无非是没机会跟裴氏结亲罢了。如今裴氏如日中天,炙手可热,但凡有一丝丝机会,家里长辈能不愿意? 当然这吐槽她可不敢明说。 郑老夫人喃喃道:“薛娘子今日是要走了吧?” 提及薛凝,郑四娘子顿时同仇敌忾,脸上露出忿色。 郑老夫人微微合目,缓缓说道:“这常氏,可是与你家阿母走得勤。” 第16章 迁府 哪怕是郑老夫人,也不得不感慨那常氏实是太会折腾。 就像薛凝那日拆穿那样,若无秦氏安排,魏楼也住不到薛娘子隔壁。打量着人家郡君年纪小,好拿捏。 秦氏能有这个心思,多半是被常氏游说,私底下许了什么。譬如若薛凝嫁入魏家,许多事便可不计较。 而今闹成这个样子,常氏又自缢死了,倒使得宁川侯府计较不得。 那妇人手腕确实厉害。 郑四娘子已惊得跪地上,欲要辩解,却不知如何说起。 郑老夫人也只淡淡说道:“此事以后不必提,但你母亲以后行事要谨慎些。” 皇宫之中,裴无忌正自聆听裴后训示。 他着二层交领右衽官袍,腰束双带,压着一枚玉壁。前朝的武官服玄色衣衫,可到了大夏,武官们的统一色调就由黑转红。却也并不是什么鲜艳的红色,而是一种略沉的暗红。 这样正经打扮,裴无忌容色更盛。 房间里青釉双耳瓶中插了几枝秋海棠,海棠花艳,却似被裴无忌容色压了压。 陛下已筹谋年余,新添机构玄隐署,框架也搭得差不多了。 玄隐署设署长一名,秩比千石,下设署令两名,秩六百石,署郎十六人,秩四百石,隐署统卫秩两百石,无定额。 如今已经点了裴无忌为署长,官服也是新制。 裴后缓缓说道:“至于你底下两位署令,其中一位便是桑浩,他跟你有些时日了,原本也是鹤卫统领陛下心腹。如此一来,自也显出陛下的看重。至于另一位署令,其实也定了下来,你大约也心中有数,要好生与之相处。” 裴无忌当然也猜得好,估摸着就是越止。 越止近日折返京城,拜为阴陵侯义子,想来是阴陵侯向裴后举荐。越止手段一向阴狠,不过宫里也乐意用之。 署内官员升迁,统卫可由署长自行任令。至于署令、署郎,则需署长拟定名单,由宫中批复,这使得裴无忌掌握署内官员升迁举荐之权。 玄隐署司工作范围,暂且是查案、缉凶,打探消息,范围比较含糊,职能上似又与三司及维护京城治安的中尉相重叠。要说独特之处,就是与陛下距离比较近,能直接吩咐办事。 裴后凤印掌管六宫,如今能举荐亲侄为玄隐署署长,其中也出了不少力,枕边风肯定是吹了不少。 而今她也跟裴无忌分析利弊:“玄隐署初成立,司职范围模糊,说明只要你想,可为之事不少。秩两百石的统卫无定员,那便是未限制玄隐署规模。且陛下对玄隐署还有一个优容的旨意,便是玄隐署可设堂问案,便是有定罪之权。” “故玄隐署虽是新设,却是雀小而五内俱全,前程不可限量。陛下想要的,就是趁手顺心,剩下许多繁文缛节,你行事第一要紧的就是干净利落。” 这些裴后都设想得很妥当。 谈完正事,再说私事。 裴后喝了口饮子润润嗓子,微微一笑:“本来你年纪轻,资历浅,不免受人议论。不过宁川侯府这件事你办得很漂亮,干脆利落,旁人也说不出什么。再来,再没人议论你跟那个沈娘子。” “别说她不过是沈氏流落在外的野丫头,便算当真将她隐去身世扯出来,无非生母是溧阳公主。区区一个长公主私生女,又有什么了不起,当真痴心妄想。我裴氏子孙,又怎会纳寻常庸脂俗粉,自然要挑最好的配你。” 裴后面上泛起几分厌色。 裴无忌知姑母跟溧阳长公主有旧仇,故迁怒沈萦。 再来就是裴后十分笃信出身血脉,更以自己出身裴氏为傲,故目下无尘。 裴无忌对沈萦并没有特别的想法,既不喜欢,也谈不上讨厌。溧阳公主如此造势,他也不屑算在一个小女娘上。至于裴后口中所说名门贵女,裴无忌更无半点兴致。 他终于忍不住说道:“姑母,其实何必选中我?” 裴无忌本不愿回京,更不愿做这个署长。 裴后也没呵斥他抗旨不尊,嗓音却是柔和起来:“陛下有意抬举裴氏,人选也是要陛下满意才是。家里那几个庶出本事是有,可性子太过于偏激,陛下并不中意。” 裴无忌只得说道:“说得侄臣脾气好似不偏激一样。” 裴后滤镜八百米后,点头赞同:“那你也确实太好说话,就譬如那沈家娘子,既不喜欢,何必留什么脸面?我裴氏子弟不必受这个委屈。” 第18章 裴无忌性子本不算好,可那要跟谁比,跟裴家那些自负的疯批一比,裴无忌都算得上性情和善了。 如今裴后还替裴无忌委屈上了。 裴无忌估摸着姑母受宠跟温婉娴淑没什么关系,但话又说回来,当今陛下显然就是这么个偏好。 裴后话锋一转:“再来就只有玄应,玄应是你弟弟,性子柔弱了些,年纪又小,如今远不及你。不过你若实在不愿,过两年便让玄应替你,也免得委屈你这个做兄长的。” 裴无忌咬了一下后槽牙,行礼说道:“侄儿领命。” 裴后柔声:“你愿意便好,我知你口硬心软,答允是因心疼弟弟,可这一番心思又不是害了你。外头不知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得这个机会,不过那自是痴心妄想,也只能羡慕。姑母心中,自是盼你有个好前程。” 裴后在外颇有凶名,但日常待身边之人却示之仁和,还会跟身边宫婢内侍拉拉家常。她有意提拔裴无忌,更对裴无忌宠信备至。 裴无忌知晓姑母外和内刚,凡是打定主意之事,则必要做成。 裴后继续说道:“你心下有些顾虑,我亦是知晓。这有些事你不愿意做,我也替你寻了趁手人选。至于如何使唤,就看你御人之术。” 宫中廊道曲折通幽,光影交错,越止柔顺立于廊前,正自等待裴后宣召。 裴无忌出来,不觉轻皱眉。其实他也早猜得到,越止就是姑母口中那个趁手之人。 他并不喜欢,但裴后显然早有筹谋。 越止和声说道:“恭喜裴署长。” 裴无忌并没有搭理他,心尖儿生出一缕厌意,扬长而去。 越止不动声色打量对方背影,皇后一向善于谋算,如今是有意捧出一个得势的少年臣子。 所以哪怕裴无忌再不喜,甚至当众给自己一鞭子,也须容得下自己。 越止淡淡笑了笑。 然后越止入内见了裴后。 比之裴无忌冷傲,裴后便显和气许多:“越卿从前适逢临江王时,据说看着像个冰坨子,如今却爱笑了。” 临江王便是废太子。 越止微微一怔,然后冉冉一笑,笑容和煦温柔。 “已有新主,自然再不能是旧时样子。” 按古装剧刻板印象,和尚住寺,尼姑住庵。 可法华寺却是尼姑修行所在,寺内尽是比丘尼,并无一个须眉。 薛凝从宁川侯府迁出,便要客居此处。 此寺是裴后出脂粉钱所建,寺成后香火鼎盛,京城女眷络绎不绝。 先前得赵皇后是世家贵女,端庄贤淑,本与陛下青梅竹马,不过远不及如今裴后心机貌美。 前太子被废,赵皇后也知情识趣,自请退位,后又避出宫去。 据说陛下也颇为惆怅,仿佛也念点原配之情,却不愿伤了如今心肝。 这故事情节搁现代,怕是要嫡嫡道道,真爱抠宠掐起来。 但现实就是胜利者大过天,裴后得势,法云寺香火旺不说,据说还比别处要灵验些。 薛凝也无心点评这些狗血事,只盘算法云寺算是半个皇家寺庙,会比别处干净些,安保环境也不会差。 寺呀庵什么的,管理不善搁古代就是半个风月场所,所以要选肯定得选法云寺这样的京城知名女寺。 薛凝也要考虑离开宁川侯府后的人身安全。 比起几个小女娘独门 独户,还是常住在女寺客寮里更安全。 说完好处说坏处,名寺女尼颇会拿捏架子,自有几分冷艳高贵,寺内客寮也不是那么容易住进来。 不过对于薛凝也算不得什么问题,这又是忠臣孤女,又是被宁川侯府欺压的小可怜,薛凝身上zzzq的buff叠满,说是有无敌金身也不为过。 迎接薛凝的净空更是一脸和气。 除开薛凝,跟随薛凝来寺中的还有两个小婢。 一个是云蔻,另一个则是翠婵。 翠婵父母是侯府家生子,不过其父争权得罪府上管事,便刻意拿翠婵来恶心。故翠婵先是侍候越止,然后又安排服侍薛凝。 按郑老夫人说法,好好一个女娘身边就一个婢子跟着服侍,说出去也不大好看,便又添了一个。 这恶差事便砸在翠婵头上。 翠婵听府上四娘子议论过,谈及宫里虽罚了宁川侯府,可薛娘子那凶悍名声也传了出去。 本来沈偃跟薛凝亲事有定下来意思,如今沈家却没了声音。 四娘子说对沈郎君倒是件好事。 其实沈家原本将全部心思放在已死的沈家大郎身上。按大夏律令,如若分家,嫡长子分七成,其他三成才诸子均分。除开嫡长子,这嫡庶都在这诸子包括之中。 三年前,沈家大郎亡故,然后才轮到沈偃被家中悉心栽培。 云氏虽是亲生母亲,但待次子始终不似长子。 若换成沈家大郎,沈家必不会给沈偃说这门亲。 也是薛凝名声闹成这样,沈家终究不好太苛待沈偃了,这传出去也不好听,于是终于罢了这门亲事。 那时郑四娘子冷笑着说薛娘子折腾出的福气多着呢。 这哪家高门肯娶个这么会闹腾的?偏偏薛凝又有个忠臣孤女buff在,等闲还动不得。这娶回家,跟娶尊菩萨似的。别看如今人人替薛凝唏嘘可怜,说到娶进门就见真实心意了。 翠婵也觉前程一黑,加之胆子小,如今正自瑟瑟发抖中。 不过翠婵打量之下,发现薛娘子倒是沉静得紧。 宁川侯府已替薛凝预捐笔香油钱。 要是薛凝当真离府别居,那就是不原谅意思,便令宁川侯府更尴尬打脸,但留下来也十分不合适。郑老夫人便想出一个折中之策,说薛凝喜爱清净,去法华寺长住。 郑家已跟寺监商量过,每年会替薛凝捐笔香油钱。 这是房租年付,不过寺里不能叫房租,叫随喜赞叹。 薛凝也不客气。 净空侍候这么个主,全程面上堆欢,和蔼可亲。 入了寺门,先是天王殿,供的是韦陀菩萨。再往前,圆通殿中供的是观世音菩萨。 薛凝听说观音本为男相,不过大夏的观音大抵已是女相。听说法华寺观音是照着裴后容貌塑的,且颇为灵验。 薛凝抬头看时,莫名觉得有点子像裴无忌。 再一看,观音眉目慈和,看着也不像了。 裴无忌生得凶神恶煞的! 薛凝不知晓法华寺的观音像本就有这么个说法,一说像裴后,一说像裴无忌。 有些痴心裴无忌的小女娘还会经常来法华寺,就是为了看这尊观音像。 再往前,就是大雄宝殿,供奉释迦摩尼佛祖。 净空替薛凝取香,薛凝也入乡随俗拜拜。 净空老导游了,侍候过的达官贵人府上女眷不少。她领着薛凝折返经过放生池时,眼见薛凝打量池子里小红鱼,还娴熟从袖里取了块小点心,让薛凝捏碎喂鱼。 第17章 杀妾 赏完放生池,薛凝便被领入茶厅奉茶。 薛凝注意到一旁几案之上放着几个檀木托盘,托盘上有珠串、玉牌等物,摆着些手工艺品。 净空解释:“都是京中贵眷亲手所做,在佛前开过光,放本寺义卖。所得财帛,皆由本寺操持济贫扶危,也是京中女眷一片善心,如此行善积德,必定福寿绵长。” 薛凝点头,若有所思,大夏也有自己的串手链。 净空侃侃而谈:“当年灵昌公主在本寺义卖,裴后花了五万脂粉钱买下公主所制玛瑙手串,全用于赈济京畿之地贫户,行的是大善之事。” 灵昌公主是陛下爱女,说是天之骄女也不为过,皇后娘娘自然捧场,这么给公主抬名声。 眼见薛凝听得津津有味,净空盘算这薛娘子说不定也有意凑个热闹,买个开光饰物给自己沾些福气。 薛凝:“不如我也做件东西,开光后义卖?” 原来不是出钱买而是卖,净空唇角轻轻抽搐一下,挤出笑容:“自是可以,再好没有了。” 她略摸了底,这薛娘子跟传闻中果然不好相与。 时间差不多了,云蔻和翠婵也将屋子收拾差不多,薛凝也到了自己新居所。 分给薛凝的是两间上等厢房,窗户朝南,亮堂通风。 薛凝进去一瞧,还是个套间。 房间收拾差不多,薛凝再跟两个婢子一道将自己各样道具搬出来。翠婵看着这些奇奇怪怪东西算是开了眼,但也不敢多问。 午膳是云蔻去香积厨领的吃食,法华寺招待的都是达官显贵之家的女眷,素食一向做得十分精致,用腐竹、香菇、豆腐等物做成肉样子,味道也不错,糕点也做得精致。不过几个女孩子都是长身体时候,薛凝琢磨着还是搞点肉食,只要不在寺里面吃就是。 用过午膳,薛凝又想起方才许的义卖之事。 盘算着要做个物件儿开光,薛凝略略思之,也有了想法。 第19章 薛凝令云蔻讨来符纸、朱砂,抄了些除厄解秽经文,折成护身符。 送去净空跟前时,净空唇角微微抽搐。 这制作成本忽略不计吧?再来薛娘子这字,写得也实是让人吐槽无能。 身为大寺优秀业务骨干,净空文化素养可不低。 薛娘子肯定不缺钱,她这个郡君虽空有名号,没什么封地内任命官吏的权力,但赋税却是薛凝自己个脂粉钱。每年属于薛凝的租税、贡赋、徭役等,都会从当地千里迢迢辛苦转运至京城,送至薛凝跟前。 这些以前被宁川侯府贪墨,以后却会亲送至薛凝手里。 宁川侯府从前拿这些在在京中买铺,京郊置办田地,这些都是要还的。 净空心忖薛娘子何必这么委屈自己?哪怕今年的税赋未曾送来,使唤宁川侯府就是,薛娘子又不是不会使唤。 净空身为本寺金牌销售,决定放长线,钓大鱼。 薛凝:“护身符开光,盼有缘者得神佛庇佑。而且既是我亲手所制,阿凝也愿助一臂之力,我虽无别的什么本事,却有些断狱查案之能。” 薛凝这是有意揽案子? 大夏虽风气开放,可毕竟男女有别,这女子犯事多以族例家规处置,男子查起来也多为不便。 法华寺流量大,出入的又多为女眷,目标受众比较符合。 净空也回过味儿了,心想这薛娘子并不缺钱,只是缺名。 大夏女子过了二十岁,可以开女户,若是宫里有恩赐,指不定还能开府,净空估摸着薛凝想开府故而这般攒名声。 这个义卖倒也稀奇。 做销售最重要是什么?是有故事可以讲。就像裴后抬举灵昌公主,净空那是逢人必讲。 如今净空捧着薛凝轻飘飘字迹跟鬼画符一样得护身符,心里也起了点儿兴致,琢磨着若整出些花活,能搞出什么样业绩。 这义卖所得财帛固是用于济贫,但法华寺也会十中抽一,收取一些管理费用,这些都能算作净空业绩的。攒了业绩资历,等净空岁数到了,寺监的职位也能争一争。 不过净空目光落在这护身符上时,还是禁不住眉头皱一皱。 这薛娘子的毛笔字也实在是一言难尽,忒丑。 薛凝住入法华寺的次日,沈偃差人相请,说京郊发生凶案,盼薛凝助之。 传闻中沈家已无心这门婚事,但沈郎君却这般殷切,也不避忌跟薛凝来往。 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寺中上下瞧在眼里,愈发觉得这薛娘子不可小觑,指不定有什么前程。 【狗杂种,今日该死!】 【阿娥,阿娥,我杀了这厮替你报仇!】 【阿娥,你当真命薄!】 【我杀了你,该死,该死!】 薛凝手触男尸时,那些心音就传入了薛凝心中。 这一次比上 一次更清晰,伴随而来的还有冰冷的近乎刻骨铭心的仇恨。比之第一次要更身临其境,代入感更强。 上次薛凝并未感受到这样的情绪。 男尸是在京郊河边发现,三十多岁年纪,略有些肥胖。致命伤应该是颈部割喉一记,因为割破了颈动脉缘故,所以半边脸颊以及领口处衣衫都是喷溅出血迹,连附近草叶也染红不少。 从血液喷溅情况来看,这里应是第一案发现场,非死后移尸。 来之前薛凝已知晓死者身份,也略略知晓些关于死者的坊间传闻。 死者吕彦,其父吕行之原是蜀中巨富,彼时做的是采盐冶铁的买卖。吕行之颇有手腕,特意拢聚流民几千人,再驱其挖矿煮盐,工钱却给得极低廉,也算是古代版的廉价劳动力了。搁现代社会就是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彼时吕家跟朝廷关系是承包关系。朝廷把盐铁矿承包给私人,承包商花钱承包,盈亏自负。 不过盛景却是不长。 朝廷眼见利润如此丰厚,便不想将之让利给商人,便改制由从前的私人承包转为官家经营。这山泽盐铁之利从此不再承包给私人了,而是由朝廷自行设置盐官打理经营。 吕家声势一下子就下来了。 加之吕行之死后,吕彦又是个无学无术纨绔,本来就坐吃山空,又管不住下面成精了的掌柜管事,家资亦日益消耗,渐有衰败之相。 迁居京城之后,吕彦整日里声色犬马,行事荒诞,这好事是一件不做,坏事是一件不落。 但这败家子最出名的,却是他虐死自己小妾娥娘。 娥娘本是好人家女儿。 五年前,因兖州、青州水患,生出无数灾民。有流民甚至逃荒至京城,被官府安置于宣平门外。 逃荒途中,饿死的人多,与亲人失散更不计其数。 彼时娥娘年幼,被个拐子拐走。 娥娘的父亲陈丹本是一名大夫,医术精湛,在家乡也小有名气,本来过的也是小康生活。岂料因水患缘故,陈丹一家沦为流民,不得不背井离乡。 也因为从前家里生活环境不错,娥娘也是眉清目秀细皮嫩肉,那拐子也准备养大些再卖。 陈丹死了妻子,丢了女儿,昏在京城城郊,被一个半大少年喂了半碗米汤救活。 后来陈丹便收了那少年做义子,又将自己医术倾囊相授。 那少年名唤郭崇,也与陈丹一道留在了京城。 这有技术就有活路,一开始两父子做铃医,后又攒钱买了铺面。 更巧是走失的娥娘也寻到了,不过拐子却不肯轻放,非要拿钱来赎。 那拐子跟京中地痞无赖有些关系,若告去官府,人家指不定带着娥娘藏得无影无踪。陈丹不想硬碰硬,便想先花钱把女儿赎出来。 这积蓄自是不够,陈丹想典当铺子,于是对郭崇说想将女儿赎回许给义子做妻。 其实陈丹也有点自己小心思,义子虽是仗义,可要舍这样好不容易攒下家底救女,也不能只靠孝和恩压人,也得许些实实在在好处。 娥娘本人也没什么不愿意。 这话是当着拐子面说的,彼时娥娘泪水盈盈看着郭崇,眼中尽是期待。 郭崇也当真是尽心尽力,不但典了铺子,还四处筹钱。 如若这样将娥娘赎出,本也是一桩美事。可后来凑钱时候,拐子又将娥娘再卖给吕家大郎,卷了钱便去,再寻不着人影。 陈丹和郭崇寻上吕家,欲将女儿赎回来,吕彦却不肯答应。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吕家也不缺这点儿赎身银子,吕彦好面子,自是不肯。 陈丹也为之气结,郁郁而终。 又过了两年,娥娘模样长开,吕彦便将之纳为妾室。 吕彦一副纨绔性情,纵酒声色,性子不怎么好,更不懂怜香惜玉。有次酒后施暴,对娥娘动粗,竟将娥娘虐打而死。 郭崇不肯罢休,可吕家捏着娥娘的卖身契,娥娘仍是婢身。 哪怕告去官府,也不过断了个失手伤婢的罪名。因是醉酒误伤,又是奴婢,故罚金一千以示惩戒。 郭崇不甘,便将此事四下宣扬,闹得沸沸扬扬。 若吕家有一二分慈心,当初抬抬手,也能使娥娘被赎出,不使骨肉分离,更不至于早早死去香消玉陨。 那么凶手就是郭崇?传说郭崇为人豪直,颇讲义气。 薛凝若有所思,松开手掌,戴上手套。 和上次一样,薛凝戴上手套之后,那些杂音亦已消失无踪。 因颈动脉割破大量失血的缘故,死者应该会在数妙内陷入昏厥,很快因失血过多休克性死亡。其手臂上也无抵御伤,凶手应该是一击即中。 虽是如此,死者胸口却有数处刺创,那显然并非为了制服死者,而是死后泄愤。 这倒是与薛凝触及尸首时听到的心音相吻合。 尸体表面证据看上去也是报复性杀人。 薛凝:“死者手臂并无抵御伤痕,无明显反抗伤,但衣衫凌乱,腰带有暴力扯开痕迹,胸前衣襟有杂乱血指印。凶徒曾搜检过死者,钱袋被拆开过,不过并未带走什么财物。” 若是图财,死者钱囊中几块金饼怕是早就被搜去。 薛凝已剪开尸体衣衫,露出男尸胸前伤口,刺创总共有九处,流血不算多,凶器应当是一柄宽约寸余的匕首。 她口中说道:“胸口刺创流血不多,应当是割喉之后造成。” 案发现场并无凶器,倒是死人衣摆处有几个血手印。 凶手行凶之后必定满手鲜血,就随意擦手。 血渍晕化,指纹看不大出来,不过却是能看出是男人手掌轮廓。 薛凝将有较完整掌纹的衣料剪下来,留作证据。 沈偃瞧着薛凝专注模样,心中也微微一动。 大夏民风虽较前朝开放,但男女之防也是有的。薛凝不畏尸首,心思缜密,但上次薛凝检查的却是女尸。他也未曾想到薛凝能毫不避讳剪开吕彦衣衫,仔细观察吕彦胸口刺创。 第20章 少女下巴尖尖,漆黑的眼珠子里流淌了几分专注之色,观察得很是仔细。 沈偃忍不住多看两眼。 正这时,薛凝听到马蹄声,抬抬头。 没一会儿,就看着一道熟悉身影策马而来,队伍领头的正是裴无忌。 也不知谁招惹裴无忌了,他一张俊脸染上了一层寒气。 玄隐署正式成立,裴无忌着暗红官服,斜系一条墨青色披风,倒有几分凛然锋锐之意,不似之前在宁川侯府上那么散漫,添了些气派。 看着也像那么回事。 就是脸仍然臭,好似谁欠了了他钱不还一样。 裴无忌下了马,蓦然狠狠剐了薛凝一眼,薛凝简直莫名其妙! 沈偃客气打招呼:“裴署长。” 裴无忌:“沈少卿!” 以官职相称,彼此间看着也生疏了不少。 连薛凝也看出些不对了。 裴无忌也未想到相交多年,一向脾气不错的沈偃居然会指责自己,还因薛凝这个狡诈恶女。他将宁川侯府那些污秽之事扯出来,闹得沸沸扬扬。沈偃却不信他只是一心谋事,偏觉得他故意针对薛凝,就为了给薛凝落下一个凶名。任是裴无忌如何坦然分辨,沈偃也丝毫不信。 裴无忌一直觉得沈偃并没有自己聪明,有些事纵然做了也能分辨过去。但沈偃就是个犟种,认定了的事说不通。这和善温厚只是沈少卿外在,实则他认准的事没法改。 裴无忌心下愈发不是滋味。 说到底,廷尉府也不缺仵作,但沈偃却刻意请了薛凝相助。因为沈偃有意弥补,表示沈氏对薛凝并无嫌弃之心。 倒让两人有更多机会凑一道。 这般朝夕相处,指不定还真会生出情意。 裴无忌也曾向灵昌公主抱怨此事,让灵昌公主也劝一劝,毕竟都是打小就玩一块儿的三个人。可灵昌却说自己并不认识那位薛娘子,自然更不了解薛娘子的真正为人,所以无从劝起。 公主又劝裴无忌还不如不理会,又没什么凭据,旁人越拉扯诋毁,沈偃那君子之性必然会更加回护。 倒不如不理会。 难道裴无忌正经事很少,花心思对付个小女娘。 灵昌公主表示不理解。 裴无忌没听进去,他自来不是听之任之的性子。 可偏偏让灵昌说中了。 为方便验尸,今日薛凝打扮利落,窄袖短襟,头发也挽在脑后,露出雪白后颈。除了面颊有几分青白之色,模样倒颇为清丽。 薛凝正在填验尸格目。她毛笔字写得差,仍取了羽毛笔沾调的墨水写。落裴 无忌眼里,薛凝写字都要比旁人要奇怪些。 薛凝手指纤细雪白,可这纤纤手指却又透出几分坚韧。 蒲草韧如丝,虽纤纤柔弱,却有属于她的韧性。 第18章 凶手 虽有嫌隙,也不妨碍沈偃和裴无忌谈上公事。 沈偃:“可是为吕家大郎之死过来?” 裴无忌淡淡说道:“死去的吕彦是牵扯进有些事情当中,不过沈少卿暂且不必理会就是。” 新官上任,裴无忌谈不上如何意气风发,又因与好友发生争执,面上不免添了几分郁色,眸色也深了深。 沈偃默了默,然后说道:“那日在宁川侯府,薛娘子对郑珉说那死去的姚娘子拒绝为妾时还未跟魏楼相好,你可还记得?” 裴无忌微微一僵,只点了一下头,面色铁青中却透出几分不悦。 他不喜沈偃总提及薛凝,又太关注那个女娘一举一动。 分明蛇蝎一般性子,沈偃却总是夸赞。 沈偃则说道:“旁人听了,会觉得因她与魏楼不和,故意使人知晓魏楼不知避忌,刻意招惹。但我觉得,她是想让别人知晓,死去的姚娘子之所以拒绝,不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是因她自己不愿。” 旁人不会留意这些细节,沈偃却留意到了。 裴无忌不置可否,心下却觉得这不过是因沈偃心思柔软,总是将旁人往好处想。 裴无忌硬邦邦问:“那你可心悦她?” 沈偃一愕,这一问得有点突兀,不过沈偃并没有什么羞涩无措之色。 裴无忌也笃定沈偃不喜欢,沈偃是个慢热的性子,稳重敦厚,不是会一见钟情的性子。 裴无忌:“那就是不喜欢,那么沈氏不再将薛娘子说给你,沈少卿难道不欢喜?何必再节外生枝,再添什么来往。还是非要事事周全,只为自己心里好过些。这恶人,我已替你做了,认了也无妨。” 裴无忌也薄有恼意,甚至觉得沈偃这番温厚周全有些虚伪。 沈偃自然也听出了裴无忌的言下之意,面色僵了僵,再开口时候嗓音里已有淡淡怒意:“家中长辈对我如此安排,何尝不是出于一片善意?裴郎君,其实你与我虽为知交,但你与我家里人有何不同?你何尝听进去我之言语?我已经说过了,不必为了我为难薛娘子。” “还是因为你如今领了别人羡慕不已的差事,心里却郁郁不乐。你摆脱不了皇后安排,于是便将我的事感同身受,借我之事发脾气。不过,那终究是我自己的事。” 裴无忌蓦然面颊煞白。 他一语不发,不欲再谈,目光扫过薛凝,眼中透出几分厌色。 裴无忌性子本便不算好,面颊也染上了几分冷煞,大约对薛凝记恨又添了几分。 薛凝虽听不大清两人说什么,却也瞧得出两人在争执. 她越发不喜裴无忌。 看裴无忌眼神,这争执多半还跟自己有点关系。不过哪怕跟自己没关系,薛凝也不喜欢。她最不喜欢工作时情绪不稳的人,吵的还是私事。 薛凝心就想,这裴郎君性子大概是被养坏了。 这时节,吕家苦主已至,马车上下来个年轻女娘,容貌温秀,眼眶发红,正是吕彦之妹吕雪君。 吕雪君贤秀温柔,为人可亲,与其兄大不相同。薛凝听过些八卦,知晓因吕家败落,吕彦名声又不好,累得她说亲不顺,一直未嫁,今年已二十五。旁人提及,没有不替这吕娘子可惜的。 如今吕雪君眼眶红红,慌乱急切。 吕彦名声虽差,可与其妹情分却是不浅。 吕父早死,只留下一双儿女。吕母得讯,一口气没缓过来,如今还喂着参汤歇着。吕雪君也不愿母亲看着什么刺激画面,故而独自前来。因来得急,吕雪君也没拢个族人亲眷相陪。 薛凝身为现场唯一女子,也脱了手套,扶着吕雪君去认尸。 一见吕彦尸首,吕雪君就身躯一颤,抖个不住,本来强自忍住的泪水簌簌落下,泪如雨下。 她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说道:“正是家兄。” 容色极是悲凄。 裴无忌走过来,目光逡巡,然后落在薛凝身上。 他说道:“薛娘子习得验尸之技,自然是心怀仁善,维持公义,为死者昭雪,好一片赤诚公心,是不是?” 薛凝自然听出裴无忌绝不是在称赞自己。 裴无忌:“不过可惜了。死者吕彦,生性暴虐,是出了名的纨绔,名声不大好,耽搁薛娘子攒个惩奸除恶的名声了。” 旁人也许会死者为大,吕彦平素人品再如何不堪,死了也嘴上留情,不好再咄咄逼人。而且吕雪君备受打击,还站在一边。 但裴无忌性子恶劣,并不怎么在乎。 吕雪君忍不住颤声:“家兄已死于非命,还盼,还盼裴郎君言语留情。” 吕雪君生得貌美,如今哭成个泪人儿似的,看着楚楚可怜,情绪上头说话也不利索。 换做别人,多少会生出些怜香惜玉之情。 裴无忌却并没有什么感觉,随口说道:“这是人尽皆知之事,莫不是还冤枉了他。” 他略有不耐:“这死了倒是他的福气,否则如今也是个罪身。” 那就是吕彦犯了什么事,犯在新官上任的裴署长手里。吕雪君听出裴无忌言外之意了,悲伤之中也不觉添了一缕惧色,身子也是摇摇欲坠。如若犯事,这犯的事是否会牵连吕家亲眷,这是谁都拿不准的。 正自此时,远处传来烟火讯号,裴无忌也不跟薛凝斗口了,容色倒是专注几分。 一旦认真起来,裴无忌就像是盯住了猎物的猛兽,就像嗅到什么味道,有着一种异样的敏锐迅猛。 也不多时,他手下卫士押着个五花大绑男人过来。 薛凝注意到那几个玄隐卫士身上也都挂了彩。 因受伤缘故,那几个卫士也不客气,将犯人从马上拽下,拖曳至裴无忌跟前。 裴无忌捏着马鞭,将对方脸支起来,要看清楚样子。 “果然是你,郭崇!” 薛凝观察得细,发现裴无忌眼中掠过一缕失望之色。 被死者虐死的妾室娥娘是陈丹逃荒时失散的女儿,郭崇则是陈丹认下的义子。 陈丹郁郁而终,女儿又被虐打而死,郭崇便心生复仇之念。 第21章 郭崇如今被捉住,脸上却无半点惧色,反倒流淌几分快色。 薛凝窥见他眼中喜色,确实大仇得报后的畅快淋漓。就好像一个人做了件梦寐以求的事,于是兴奋畅快,欢喜无限。 不过薛凝还是要小心验证。 她向卫士讨来缴获的凶器,用以跟死者吕彦胸口刺创相对比。从刺创大小相比对,那是十分吻合的。 再来就是比对凶手在现场留下的血手印,掌纹大小也相符合。 裴无忌冷眼瞧着薛凝这般验证对比,心里也微微有些古怪。一旦工作起来,薛凝有一种说不出的冷静,仿佛自己方才刻意挑衅未曾在薛凝心上留下半点波澜,也不足以使得薛凝情绪上有丝毫波动。 女娘瘦瘦的,一双眼睛却是漆黑深邃。 裴无忌蓦然有些不是滋味,仿佛自讨没趣。 薛凝如此对比之下,可谓证据确凿。 就连郭崇自己也认了:“不错,人是我杀的,哪怕是抵命,我也心甘。” 他蓦然放声大笑,面颊肌肉抖动间竟有几分狰狞之色。 吕雪君反应也很有意思,她看着这个杀兄仇人第一反应向前指责,可不知想到了什么,到底什么话也没有说,面颊也不免浮起了几分纠结之意。 薛凝脑子里浮起一个念头,那就是吕娘子是认识眼前这个凶犯郭崇的。 案情已经明了,凶犯被捉拿,且当即认罪。 薛凝却在想死者吕彦钱囊被翻开,死前被人搜过,可却并未拿走钱囊中的金饼。 也对,郭崇是起意复仇,非是为了财帛等物。 可为什么要搜身呢? 薛凝心中隐隐有些猜测,故忍不住向沈偃恳求:“少卿可容我盘问郭崇几句话?” 沈偃也应允。 第19章 许妻 薛凝盘问之前先行礼,然后说道:“阿娥之事,京中知晓的人不少,我亦有所耳闻,心里也对之十分同情。郭郎君,我想问你几句话,不知可否?” 薛凝礼数周全,郭崇面色略略缓和了些,可 仍没有说话。 也许复仇这件事已耗尽他全部心力,故已无力再留意别事。他分明已早将性命置之度外,毫不在乎。 薛凝会问,可他不一定会答。 薛凝:“根据我所听闻故事,我大致列了个时间。如今是天佑九年,你跟养父陈丹是在天佑四年发现被拐走的阿娥吧?那也是五年前的事。” 薛凝嗓音亦不由得变得轻柔起来了:“天佑四年,也是你第一次见到娥娘那一年。你的养父认出自己被拐女儿,他年老体弱,自是让你这个身强力壮又侠义心肠的义子陪着,想要讨回自己女儿。” “娥娘命苦,可那一年似乎终于盼来几分福气,她见到了自己父亲,父亲很挂念她,还想将她赎出来。郭郎君,你也第一次见到她,她好看吗?” 郭崇慢慢被引导回忆,面上凶色淡去了不少,眼底渐渐添了几分柔情。 他蓦然喃喃说道:“很好看,好看得,像幅画。” 薛凝也想不到郭崇居然会回答,她也看着郭崇眼里泛起一层泪意。 郭崇当然是记得的。 第一次见,阿娥的皮肤很白,可一双眼睛却惊惶无措。 两人目光相触,女娘就慌乱不及侧头,然后郭崇就看着她双颊泛起的害羞娇红,那时他心里重重一颤。 蓦然泪水滑过郭崇沾着血污脸颊。 薛凝继续说道:“双方生出冲突,你们父子自是争不过吕家。娥娘被夺回吕府,不过后来,吕府大约是竭力安抚过。” “因为吕娘子仿佛是认得你的” 吕雪君面色微微一颤,并无反驳。 薛凝琢磨着那个传遍京城的冤娥娘姑娘,也从中看出些隐藏剧情。 娥娘委屈是真的,但其中有些故事逻辑却并不通畅。 按照故事里所言,陈丹是争女不成,又遭吕家恶仆殴打,所以郁郁而终。那么如此说来,便有杀父之仇。两年后,吕彦却纳了娥娘为妾,却不担心有杀父之仇的女娘睡自己枕头边。 当然这亦可用娥娘秉性柔弱,无力反抗来解释。吕彦心大,也许并不会觉得一个婢女能如何。郭崇若是有些胸襟,也绝不至于因此怪罪一个没有选择余地的女娘。毕竟一个婢仆已不是自由身,又谈什么孝道? 但从人性的角度来讲,郭崇纵然明白娥娘身不由己,内心深处怕也会有一丝埋怨? 如若这样,郭崇哪怕会为娥娘的死伤怀,从感情来看,也无法激发这种不死不休的复仇之情。 除非,这个故事还有些未曾说出口的曲折。 吕彦性好渔色,玩弄过的女人不少,家里妾室却不算多,大抵也不过是玩过便弃。娥娘能被纳为妾,竟还能品出几分吕家的厚待。 她继续说道:“娥娘幼时因水患逃荒,又被拐走,人贩子自然不会好好待她。于是到吕家为妾为婢,也被对比成一个好去处。吕家颇富,富家婢胜过贫家女。哪怕娥娘父兄一开始想不明白,也会被人说懂这些道理。” “比如,仿佛认得郭郎君的吕娘子。” 良久,郭崇点点头,说了一声是。 吕雪君也没反驳,当初确实是她说服这两父子的。那时兄长与别人争婢,乃至于发生冲突,吕雪君也认为大为不妥。毕竟吕家迁居京城,应当处处小心才是。且吕家既失盐铁专营之权,早不似往日风光,更因低调行事。 彼时吕雪君认为,不如将娥娘还给身生父亲。 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吕彦却不肯听,倒不是因为吕彦是个什么情种。娥娘虽有姿色,可吕彦久经欢场,也就那样。多舍不得也谈不上,可他面子下不去。 自己花银钱买下的婢子,凭什么要让出去? 他非要将娥娘养在府上,绝不放人。 吕雪君拧不过自家兄长,便只能去劝娥娘的父兄。 陈丹被吕府恶奴打伤,吕雪君先是请医送药,又请管事赠金送礼赔罪,待陈丹伤愈,再客客气气将二人请来府上商议娥娘之事。 等两人到了吕府,娥娘已换了一身新衣裳,打扮得整齐漂亮。 父女相认,娥娘先是有些无措和羞涩,然后忍不住扑入陈丹怀中哭泣。 待两人哭够了,吕雪君方才开始说留娥娘为婢之事。 吕母喜欢这孩子,想留娥娘在身边伺候,且吕母素来待下人宽仁,不会待娥娘不好。父子两人何苦典铺借债将女儿赎回去,使得彼此间日子更艰难。 且吕家也不是不通人情,难得父女重聚,也容娥娘每月告假归家,见见亲人。 吕雪君长于商贾之家,也得了父亲几分本事,善于陈说厉害,说服别人。 她也只见过郭崇一次,那时陈丹这个义子立于一侧,却是沉默寡言。吕雪君也摸不透他深浅,却隐隐觉得陈丹这个义子透出几分可畏冷色。 吕雪君当然未曾想到阿兄会死在这个郭崇手上! 她听着郭崇说道:“那日我随义父去吕家,踏过几重门户,房间摆设描金绣玉,我都不知晓是什么摆设。阿娥出来时候,我也认不出她了,她就像是个富贵人家出身女娘,却比,却比别的贵女都好看。” 那时娥娘梳着垂髻,发间玳瑁钗华光流转,还别了一朵今年新开牡丹。 郭崇也看不出首饰是如何名贵,却知晓牡丹是一种很娇气的花。 牡丹花花期短,不过半月有余,且淋不得雨水,雨水多些便浇败了。更不要提如今正是冰雪节气,天寒地冻,这牡丹花必是暖阁养出来的。 这个节气,也唯有富贵人家的女娘才能以新鲜牡丹花为饰。 郭崇怔怔瞧着,不由得看得呆住了。 那朵娇气富贵的牡丹花下,衬着一张细润羞怯的少女脸颊。 义父曾说过要将娥娘许给自己妻的。 那时他乍然一听,喜不自胜。 可回家细品,他渐渐回过神来,发觉义父当时许之,或许有几分世故心机。 无非是怕自己不肯尽力。 细品过后,郭崇自是有些不快,认为陈丹看轻了自己。 他一向仗义,当初逃荒时,还分半碗米汤救陈丹,彼时只是动了恻隐之心,哪想过以后讨什么回报。 义父却怕他不允,所以将女儿许给自己,换义子尽心搭救。 可如若义父当时没那样说呢?自己在那拐子跟前还会如此爽快? 流浪时给一口粥水,却未必舍得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铺面生意,有时人一无所有时反而更慷慨,尤其安稳些的日子就在眼前。 义父不过是深谙世情和人心罢了。 自己的心思也不是那么的,纯粹。 想透这一点,郭崇忽而便有些自惭。 他自诩仗义侠气,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是个豪爽之人。 原来只要是人,终究是会斤斤计较的。 那时他又想,如若义父不开口许婚,自己可愿意典铺借银筹钱赎人? 第22章 他很认真的设想,不愿自欺欺人,然后得出结论—— 自己还是会答应。 他还年轻,也无家室之累,陈丹于他亦父亦师,情分不浅。 如果义父求肯,他自不可能袖手旁观,也会帮衬陈丹凑钱赎女。 可如此一来,自己心里会不大痛快,又或者终归会有些永远不会说出口的埋怨。 这一切,这一切自然都是因为贫穷—— 因为生活困窘,也追求不起高尚情操和美好品德。 说书人口中屠狗之辈的仗义也不过是故事。 时值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吕家烧了暖壁,室内暖洋洋的。厅内窗明几净,吕娘子随口提及,说窗户是用什么烟云霞的纱糊的,透光好,借着自然光亮堂。 郭崇当然也会对比自己与义父居所,房间昏暗,炭也不好,烧着有股味儿,房间也小小的。 他蓦然生出一个念头,和吕家一比,若真赎出来,就跟拽娥娘回狗窝一样。 郭崇看着娥娘鬓间那朵牡丹花,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仿佛说要将娥娘赎出来,便添了些卑劣的私心。 郭崇喃喃说道:“我以为她留在吕家,会很好。” 不但郭崇这样想,冷静下来的陈丹也是这么想,当然娥娘最后也留在了吕家。 吕雪君则说道:“娥娘是天佑四娘入府,至于陈老 先生,是天佑五年故去。我记得是那年过冬时候,天也冷了。阿母特意准了娥娘的假,还令人送去帛金。娥娘留了半月,才回吕家侍候。” 也就是从吕彦争婢纵奴打人,到陈丹亡故,期间隔了一年光景。 陈丹的死倒算不到吕彦头上,只是老年人天寒易病,陈丹逃荒时又落了病根。这天气一冷,老年人就容易犯病。老人冷天熬不过去,人自然也就没了。 可这些搁故事里,也不过一句陈翁被夺女儿,又遭恶奴殴打,于是郁郁而终。 念及于此,吕雪君心尖儿也泛起了一缕委屈。 这些事是分辨不能的,那些市井百姓最喜听一些为富不仁欺男霸女的故事,自然是越刺激越黑暗越好。 再者,兄长行事确实也是不知检点,送出些现成把柄。 吕雪君不免拽紧了手中帕子。 薛凝:“陈翁死后,又过一年,然后天佑六年,娥娘就被吕彦纳为妾是不是。” 第20章 真相 娥娘是婢,也谈不上守孝。吕彦早就想纳娥娘,被吕母以其父新丧挡了挡,不过也只过了一年,娥娘就被纳为妾室。 吕雪君飞快说道:“阿母确实喜欢娥娘性子敦厚,才让阿兄纳她为妾。” 开了脸后,娥娘这个妾室就是从吕母房中搬出来,去了吕彦院子里侍候。 如果一开始吕彦夺婢,接着就要了娥娘,娥娘心里未必愿意,那么便是霸王硬上弓。 可吕家两年的水磨工夫,娥娘也是心知肚明,也接受了自己要为吕彦妾室之事。 于是这件事就没那么心不甘情不愿。 吕雪君解释:“非但陈翁不是死在争婢之事,娥娘也没那么不甘愿。只是市井坊间,自然更爱听故事。” 吕雪君甚至觉得有些冤枉。 她这样解释,郭崇面色十分难看,可并不代表吕雪君说的是假话。 这样的剧情方才合情合理一点。 郭崇以为娥娘留在吕家会更好,将那些自惭形秽与爱意酸楚尽数咽下。然而娥娘年纪轻轻,却香消玉殒。郭崇愤怒之余,想来也会生出自责,如若将娥娘赎出来,也许娥娘就不会死呢? 吕雪君觉得委屈,薛凝却轻轻说道:“也许因为这样,郭郎君更会怪是自己将娥娘留在吕家。” 郭崇蓦然抬起头,盯着薛凝。 薛凝能看到郭崇眼睛里的一根根血丝。 薛凝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你以为她留在吕家,会很好。” 薛凝嗓音轻轻的,却好似说中了郭崇心里。 是,他以为娥娘会很好,至少比跟自己要好。 他说道:“不错,我以为她会好。可她跟吕彦未足一年,就这样死了,吕家有什么可喊冤的?” 吕家又有什么脸面值得委屈? 这个故事别的情节也许有夸张之嫌,但娥娘的死却是真实。 阿娥死于天佑七年,她给吕彦做妾一年还不到。 那天吕彦喝醉酒,不知因什么事生了气,回家时骂骂咧咧。下人夜里开门迟了些,就被吕彦赏了几个大耳刮子。 屋里婢子惊得不敢送热茶热汤,娥娘体恤,便亲身前去服侍。 吕彦将气撒在娥娘身上,将她踢在地上,又重重踹了两脚。 那几脚踹得很重,娥娘倒在地上起不来,吕彦却不理会。 到后半夜,吕彦才唤人进来,也不是心疼人,而是娥娘低低呼疼呻吟求救,让酒醒了些的吕彦觉得吵闹。 可旁人扶起娥娘时,女娘脸皮颜色都变了。 未及天明,娥娘就香消玉殒。 吕家匆匆使娥娘家人来殓葬,还特意补了些金银,卷了一包袱好衣衫,又将娥娘平素戴的首饰一并赏给家人。 毕竟这么年轻,确也很是可惜。 吕家也算是厚赏了。 可这些对于郭崇又算什么? 郭崇喃喃说道:“那日,那日我领回娥娘,窥见她领口有青紫瘀伤,于是便请了个稳婆来替她验身。” 稳婆本是接生,但因懂些医术,有时也会被官府请去替女眷验尸。因娥娘死因有异,郭崇也花些银钱,请了个稳婆来验看。 薛凝:“其实你本会些医术,名分上是娥娘义兄,本可自己验看。” 郭崇答:“不敢看。” 曾有一少年,爱慕一女子,因那女子貌若观音,从此少年不敢看观音。 凡验女尸,需心无邪,心怀坦诚。 郭崇却是不能。 既不忍看,又因仍心生爱眷,故不敢解开女尸衣衫,翻检女子裸尸。 薛凝轻轻说道:“想来你心里,对娥娘很敬重。” 郭崇沙哑答道:“是!” 他冷冷飞快说道:“那婆子一验,娥娘胸前一大片瘀伤,细细一摸,胸口都折断几根。是那畜生施虐,娥娘方才死的!” 郭崇说不下去。 薛凝知晓肺部一旦被利物刺破,便会迅速充血,与此同时呼吸每一口气皆会十分痛楚。以娥娘死因来说,可见娥娘死得十分痛楚,死前还受了一番折磨。 郭崇冷笑:“阿娥只是个婢子,纵然死了,官府对吕家也不会如何苛责。更何况吕家声势虽不如前,却也是有些关系。如若我不依不饶,大不了吕家使唤个仆人顶罪了事。更何况以主杀婢,至多徒刑,怎么也不会叛死罪。是不是,吕娘子?” 吕雪君微微一默,忍不住说道:“阿兄,他也并不是故意的。那日他喝醉了酒,所以才行事鲁莽。他也是爱惜娥娘,之后也很后悔。” 她解释得飞快:“他亦绝不是旁人口中丧心病狂,毫无人性之人。他为人爽快,谁若跟他投缘,他必十分仗义。下面人欺他年轻不懂事,常常哄他乱使钱。在家虽是犯浑,可也听得进去我与母亲劝说。” 吕雪君不免又泪如雨下,拼命分辨,竭力证明其兄并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毕竟这一年多闲言碎语听得太多,把吕家说得不堪之极。 “阿兄只是年纪太轻,不够老成,所以犯浑,还未能收敛性子,所以才一时糊涂。” 裴无忌则说道:“快三十了吧,也不算很小了。” 吕雪君微微一僵,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裴无忌虽然不礼貌,一张嘴却让人没办法回。 死去的吕彦确实算不得年轻了。三十而立,吕彦怎么也算不上是个宝宝。他早已娶妻,哪怕没了娥娘,家里也有一妻两妾,孩子都生了两个了。 吕雪君却总说死了的吕彦年轻气盛。 薛凝是不认识吕彦,也不知道吕彦是不是像个宝宝,但她却看出吕雪君十分成熟。 吕雪君是妹妹,看着比吕彦还小五六岁样子,行事却十分老练。 与其说是妹妹,倒不如说像是长姊,这样尽心竭力护着一个快三十岁,却仿佛长不大的兄长。 当初两家争婢,也是吕雪君出手,替兄长收拾残局,化戾气为祥和。 从年龄上来看,吕彦不该不懂事的。 可吕彦这个兄长是吕家这一房的一根独苗,自然理所当然成为一家之主,成为家里中心。而这样的性情,也不是成了亲,添了孩子,长了岁数就能改的。 京城之地,天子脚下,权贵无数,吕彦只不过是白身,也敢与人争婢,纵仆伤人,做出令骨肉分离之事。吕彦这气也未免太盛,所行轻狂之事也绝不会止这一桩。 那么吕雪君操心周全的也绝不仅仅娥娘这一桩风波。 可吕父已亡,朝廷也早已收回吕家盐铁专营之权,吕家声势早大不如前了。 第23章 比起吕彦这个兄长,也许吕雪君这个妹妹更明白吕家应低调做人的道理。 郭崇不免冷笑:“不错,吕彦那个畜生既不懂事,教也教不好,那就把他宰了,也免得他继续祸害。死了好啊,死了才是一件幸事。” 吕雪君面色变幻,终究没有反驳,蓦然紧紧咬住了唇瓣。也许她看出来了,不但郭崇十分畅快,连办案的裴郎君也对吕家冷嘲热讽,她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兄长如此,没人会可怜同情苦主。 她没放声哭,眼中泪水却流得更多。 薛凝忽而想起,据说就是因为吕彦轻狂,所以误了吕雪君的亲事。因吕雪君贤良宽和,许多人替吕雪君觉得可惜。 许是因 兄长之死,吕雪君面上染满泪痕,一瞬间竟有几分憔悴之色。可吕雪君不过二十一二,搁大夏虽是大龄未嫁,但也正是女子繁盛花期。 上得山多终遇虎,吕彦总会遇到非要较真的硬骨头。 郭崇杀人这桩事无论是现场痕迹,还是杀人动机,都已被捋得清清楚楚。 那么就此落案,谁也挑不出错。 沈偃目光落在了薛凝身上,心中微微一动。方才郭崇还情绪十分激烈,不过在薛凝轻缓言语引导下,也渐渐情绪平复,还能有问有答。 廷尉府审犯人时也会软硬皆施,不过仿佛没有薛娘子这般的细致入微。 裴无忌心里却冷哼一声。 薛凝那日在宁川侯府咄咄逼人,仿佛不懂给人留情面,如今却这么会引导人。可见薛凝根本没打算给宁川侯府留脸,巴不得将事情闹大,也是朵睚眦必报的黑莲花。自己所作所为根本是正中薛凝下怀。 就沈偃这个老实人心生怜惜,以为薛凝受了天大的委屈。 真相虽水落石出,但裴无忌心尖仍有燥意,总觉得有些不痛快,又觉得为何竟这般巧? 刚刚查到吕彦头上,这吕家大郎就被寻仇了? 裴无忌一但决意做一件事,就好似猛兽咬住了猎物,眼底也不觉透出几分专注之色,眸子也沉了沉。 薛凝目不转睛望着郭崇:“天佑七年,娥娘身故,如今已是天佑九年,等了两年后,你才起心替娥娘报仇。” 郭崇嗤笑一声:“我也以为自己放得下。” 他如今这般泰然,显然复仇是深思熟虑,早知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郭崇喃喃说道:“我与吕家闹过,折腾年余,我也想过放下这桩事,娶妻生子,过些安生日子。可我终究是做不到,当真不能啊。” 他面颊凝结一缕酸楚恨色,这样的真情流露也做不得假。 退一步越想越气,郭崇可能也想过这样算了,可思前想后,终究决意复仇。 裴无忌冷眼旁观,郭崇这些真情流露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薛凝也轻点一下头,表示认可郭崇心路流程。 若说郭崇这些真性情是演出来的,那郭崇演技也未免太好。 薛凝继续说道:“两年前娥娘身死,郭郎君闹腾了一番,但并没有闹出什么动静。吕娘子,你仔细想想,吕彦虐死妾室的故事是何时在京中广为流传?” 吕雪君捏着手帕擦泪的手蓦然一僵,似想到了什么,大声说道:“是近些日子才传得沸沸扬扬的。” 薛凝:“准确来说,是三个月前,京中才开始流传吕家不仁,吕彦虐死妾室的故事。” 薛凝是半年前才穿越到这个世界,直到三个月前,她方才听说吕家旧事。这旧料新放,连养在宁川侯府的薛凝都听说了。 郭崇人微言轻,两年前哪怕心有不甘,也没闹腾出什么动静。直到三月前,这桩旧事才重新传得沸沸扬扬。放料的人还很有水平,故事里增加了一些容易煽动情绪的痛点,譬如骨肉分离,陈丹又因吕家恶奴殴打亡故。娥娘变为强纳为妾,被迫委身杀父仇人,最后被吕彦丧心病狂折磨而死。 一者受害者必须要“完美”,如果提及娥娘一家因为吕家富贵生出了顺从之意,那么便不“完美”了。市井百姓虽不是什么喝露水视富贵如无物的圣人,却只有圣人般受害者方能激发更强烈的仇恨。 再来就是故事最忌平,情节总是要大开大合,方才够刺激吸睛。 这背后造势之人颇有心机。 裴无忌已被薛凝言语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第21章 除害 薛凝轻轻说道:“郭郎君,你是个重情重义的鲁男子,心思简单,不会这些弯弯绕绕的,这并非你能讲出来的故事。” “如果有人不喜吕家,吕彦这么一个纨绔子弟,有许多可供攻讦之处,可偏偏闹得最厉害的,却是吕彦两年前虐死小妾娥娘这件事。大家听得多了,于是心里也有些印象,之后再听说吕彦被娥娘义兄所杀,是不是便觉得理所当然?” 此前薛凝已跟郭崇聊了会儿天,恰到好处附和了几句,又时不时说中郭崇心思,郭崇已情不自禁与之生出几分共鸣。 可听薛凝说到此处,郭崇望向她时眼底已流淌一缕警惕。 薛凝没有回避郭崇目光,直直的望过去。 她说道:“郭郎君,有人助你报仇。” “吕彦身上必定有什么,否则这位裴郎君,不,应该说是裴署长,也不会过问一桩寻常凶杀案。” 薛凝虽不知晓是怎么回事,但玄隐署刚刚成立,以裴无忌那张扬性子必然会搞件大事情出风头。裴无忌不会无缘无故查一个京中纨绔。 裴无忌也没否认,只轻轻哼了一声。他那俊美漂亮脸孔上虽流淌一缕忿色,却并没打断薛凝说话。 他显然也觉得薛凝的推断颇有道理。 薛凝心里也轻轻哼了一声,她当然也亲身体会到裴无忌性子有多偏执,一旦认定什么目标,定不会轻易撒手。 被裴无忌这种奇葩咬住,没那么容易脱身。 她说道:“灭口容易,但要做得不留痕迹却难。派自己部曲死士易被顺藤摸瓜,买凶杀人则又多了一个知情人。于是那幕后之人便想了一个很巧妙办法,寻一个原本与吕彦有仇之人,教唆杀人。” 吕彦死了,哪怕裴无忌查出来,也只是一桩私人恩怨。 郭崇没有回答。 他不说,薛凝却继续说道:“吕娘子,你兄长平时出门,想来也绝不会独自一人出门,是不是?” 吕家虽大不如前,底子却还是有的,更不必说吕彦还是个讲面子好排场一个人。 吕雪君尚自消化薛凝说的话,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回过神来后喃喃说道:“不错,家兄十分讲究排场,出入必是前呼后拥,七八个仆人长随总是有的。” 不单是家里仆人长随,还有外头凑趣捧场的闲人,族里奉承讨好的后辈,这些人总是围绕在吕彦身边。 在京城做纨绔,怎少得了前呼后拥的气派? 可吕彦却独身死在京城近郊。 有人想要吕彦死,自是会创造郭崇复仇机会。 若吕彦身边一大堆人,郭崇便是有心复仇,成功率也不高。 郭崇是会些武技,下手也干脆利索,可若吕彦身边之人拦一拦,吕彦难道不会跑?冷兵器时代,又没有枪突突,哪怕郭崇身怀杀人利刃,也抵不过人多。 薛凝说道:“那个人如此用心,一定安排得万无一失。对了,郭郎君,你杀死吕彦后,身上手上也沾满了血污。” 吕彦是被割破了颈动脉,因而喷出大量鲜血。如今郭崇衣衫未换,衣襟上仍有大量喷溅式血迹,那当时执利刃的手掌亦沾染了血污。 “你随手拿吕彦衣襟擦手,故在吕彦衣摆处留下血掌印,不过却并没有将你手掌完全擦干净。那时你已泄过愤,不过却并没有离开,而是搜身吕彦,甚至拆开了他的钱囊,故留下你的血指印。” “钱囊中有几块金饼,你并不感兴趣,因为你认定自己是将死之人,多半会为吕彦抵命。可你不想连累那个看似好意帮衬你的人,你在找一样东西,我猜是书信便条一样的东西。” “有人替你将吕彦约至京郊,使吕彦独自一人,利于你下手杀之。你将相约凭证毁去,便认定无人知晓,此局也必是天衣无缝。” 薛凝摇摇头:“可你错了!” “一来就是咱们这位裴署长,疑心病重,又不讲道理,人家怀疑上什么,没那么容易松口。无论这局设得如何的巧妙,裴郎君绝不会理会。吕彦死得这样凑巧,他一定会不依不饶,绝不能松口。” 裴无忌确实是这样想的。哪怕吕彦之死看着好似不相干的私仇,他也没打算轻轻放过。然而薛凝这样说,裴无忌总觉得薛凝话里有话,有那么点含沙射影的意思。 是嘲自己对她不依不饶? 这些吐槽薛凝脸上却看不出来,她继续说道:“再者这幕后之人,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一封书信,就能让吕彦撇开身边人,独自一人来京郊。说明两人关系匪浅,吕彦不是怕极了他,就是对之十分信任。这样的人,也绝不是什么好人。郭郎君,你何妨说出来?” 第24章 薛凝话语未落,吕雪君已凑上前去,急切 说道:“原来如此!郭郎君,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啊,你受人利用,要被人相欺到什么时候?你,你怎可如此糊涂!” 就好似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薛凝也怔了怔,略想了想,也猜到了吕雪君的心思。 吕雪君却是心如擂鼓。 吕彦失德,官府虽未惩处,却已名声扫地。哪怕吕彦死了,也没谁觉得吕彦死了可惜。 吕雪君当然也短了几分声气,她已不好向郭崇大声质问,甚至她替吕彦辩白几句,亦被裴无忌开口嘲讽。 吕雪君身处于此,已是十分之尴尬。 她会觉得委屈,没人理会她的丧兄之痛,更无人关心她失了这个兄长,以后一家的女眷稚儿处境会如何艰难。她甚至想到这桩凶案传出去,满京城百姓会如何的喜闻乐见。 这些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 但现在薛娘子却断出其中另有内情。 吕雪君当然一下子来了精神,也顾不得擦去面上泪水,急切去问。 是了,哪有什么快意恩仇,是非曲直,说白了不过是些利益之争。 再说粗俗些不过是狗咬狗。 自家兄长是被人算计了,才被翻出些旧事,糊弄一下那些个京中百姓,以为真是什么天道昭彰。 吕雪君眼睛发直,盯着眼前郭崇,手指无意识的紧紧搅紧了帕子。 她眼中透出了几分光亮,口中却是体恤:“你是被人算计了,做了别人手里的刀。大兄不是故意,一桩旧事,你本可朝前看,娶妻生子,怎么都好。可你偏被人教唆了,还,还糊里糊涂葬送自己性命。” “郭郎君,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害死她亲人的! 吕雪君眼里亦透出了恨色! 郭崇本未说话,他只默声不语,本不会应薛凝的话。 可偏偏跳前面跟他说话的却是吕雪君。 吕雪君面上那样的急切,就好似吕彦死得多冤枉一样。仿佛吕彦真是一个不懂事,又无辜,很可怜的地主家傻儿子。 谁让吕家上下对这位吕家大郎是这般的溺爱。 所以他不觉厉声说道:“没人唆使,在别人寻上我前,我已想要杀了他。” “他实是该死,娥娘死了,他在意过几天?不过是很快抛诸脑后。可别人呢?直到那日,我又看着他当街纵马伤人,竟将人腿骨踩断,实无一丝一毫的收敛!” 郭崇脸上浮起了一丝冷肃的讥讽。 那天吕彦与人斗气,当街纵马,伤了人也满不在乎。那被撞男子被踩断了腿骨,惨叫呼痛,吕彦只随手抓两块金饼扔下去,打发了事。 吕彦面上甚至有几分不耐,只觉搅了自己心情。 若被撞者心有不甘,至多不过就着伤抬去吕家闹,吕家大姑娘心善,会多赔些汤药钱。 郭崇是个大夫,让人将伤者抬进医馆,给他接骨敷药。 他仔细的看过伤,不会要人命,可若养得不精细,便会复位不好生出粘黏,以后走路便会一瘸一拐。 寻常人家事多,是很难养得很妥帖的,十有八九会留下病根,以后走路不会很顺畅。 这细细精养之事,郭崇这个大夫也没法子。 那时郭崇心里就骤然升起了杀意。 “吕彦好色,娥娘死后,他自然很快便不在意。他又纳新宠,因新来的妓子与人争风吃醋。” “吕家大郎这样风流快活,可别人呢?” 那些自苦、懊恼,都是留给苦主以及亲眷的。 “他纵马伤人,受伤之人以后一辈子都要走路不便,可这与他有什么相关?” “于他而言,只不过是没要紧的小事。” 郭崇看到了别人,却想到了自己。 他杀意愈坚。 他嗓音亦愈发讥讽:“吕娘子,娥娘说你待她不错。虽是如此,在你心里,区区一个婢子,自是不值得让你家大兄抵命。” 第22章 认罪 吕雪君面颊煞白一片。 就像郭崇说的,她对娥娘不错。吕雪君一向待人亲厚,为人亦是和善。便是婢仆之流,吕雪君也素来和气。 心情好时,她会教娥娘写字。家里得了匹好缎子,一匹布裁的两套衣衫,她也不介意分给娥娘穿。 吕彦见娥娘日益生得俊俏,想将娥娘收房。吕母做主,让娥娘开脸做妾。那孩子侍候吕母有两年了,性子和顺老实,在吕母看来儿子房里添这么个人也不错。 娥娘回家探亲,也会说夫人跟大姑娘待她很好。 这本也不假。 后来娥娘死了,吕母责骂,吕雪君也跟着生气,冷着脸跟吕彦置气。 她一天不原谅,两天不原谅,气了小半个月,总归是气消了些。 这时吕彦再置办些新奇玩意儿,凑妹子跟前赔罪。 吕母消了气,也替儿子说和:“你兄长固然有错,如今也已知罪,到底是一家人,何苦来着。” 吕雪君也饶了大兄这一遭。 就像吕母说的那样,兄长虽糊涂,却知晓疼母亲妹子。哪个有志气的男儿不要脸面?男子汉大丈夫,总归是有些脾性,没见几个男人肯伏低做小哄家里妹妹。 想到这儿,吕雪君心也软了软。 于是这件事也便过去了。 如果不是后来娥娘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吕雪君确已忘得差不多。 就像薛凝说的那样,娥娘死了已有两年,可三个月前,这桩旧事方才又被翻出来。 郭崇说道:“你们忘了,可我忘不了。” “那日后,我便决意要杀他,心里也已在筹谋这件事。我盘出铺子,只做铃医,这么走街串户,盘算如何杀吕彦。” 天气愈冷,雪花又落,郭崇在院里磨刀,声声磨牙。 霜雪气寒,他夜夜枕戈待旦,杀意森森。 “那把磨尖了的利刃放在枕下,我夜夜都在盘算如何杀他。” “这件事情,我自是过不去。” 他也扪心自问,是因为他爱娥娘吗?少女温柔秀美,他一见钟情,姻缘未遂,他自是有些遗憾的。但这并非是全部的缘由。 阴差阳错,他与娥娘并没什么机会多相处。 如果阿娥觅得一良人,生活顺遂,有个好归宿。那么他许也淡了年少时一时心动,娶一个和善的妻子,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以后老了再回想当初,许也不过微微一笑,会想谁年少时没几分情热轻狂呢? 他本来可以放得下的,可偏偏阿娥已经死了。 那么他只能放不下。 不是为了情,而是为了义。 于郭崇而言,这是替天行道。 虽为市井之徒,屠狗之辈,哪怕死的不过是婢仆之流,也是需付出代价。 薛凝就怕郭崇闭口不言,眼见郭崇被吕雪君激得谈性正浓,不觉趁机说道:“这时便有人找上你,劝说你等一等,还说定会替你安排,让你杀吕彦可万无一失。” 郭崇不免又看了这薛娘子眼。他本来准备什么都不说的,可谁让这薛娘子猜得八九不离十? 薛凝与他对视,情绪很稳。 郭崇倒有点儿不吐不快,从心理学角度,他也亟待让旁人知道自己杀人动机。 “不止如此,还送了我一份厚礼。是那个叫刘三的拐子,当年就是他拐走娥娘,如今竟被捉住捆了回来。” 郭崇竟笑了笑。 这份礼自然送到郭崇心坎儿上了。 薛凝不免试探:“于是你杀了他?就是,那个拐子。” 本来大家无凭无据,人证物证皆没有,郭崇不认谁也没办法。 但郭崇显然被薛凝把准了脉,痛快承认:“不错,我自然将他了结。” 他还谦虚:“小时候随叔叔杀过几天猪,算不得有杀人手艺。” 杀了人,郭崇算是开了荤,也算一桩投名状。 眼见郭崇杀了人,这幕后之人必会更为放心,知晓郭崇当真肯下手。 对于郭崇而言,也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人家既肯这样费心,那自然绝不是随意玩玩。我便耐心等,等着安排的好时机。等了两个月,开了春,娥娘的事又被翻出来,传得是沸沸扬扬。” 郭崇那时自是有些欢喜,他本不满这些事石沉大海,如今却又传得沸沸扬扬。 吕彦原本趾高气昂,如今也添了狼狈。吕家那吕娘子长袖善舞,想来也是气急败坏,无可奈何。 当然这些不算最重要,郭崇仍是极耐心的等。 郭崇微笑:“等到吕彦被诱出,我便趁机杀了他,也是此生无憾了。” 等到吕彦被诱出,他便手握剔骨尖刀,一下子捅 进吕彦脖子里去。 刀刃一拔出来,就喷得郭崇半身是血。 这满腔的郁闷愤懑之气尽泄,那方才叫一个酣畅淋漓。 如今郭崇哪怕被抓住,他也觉得不亏。 倒确实是一把极好的刀。 第25章 薛凝试探:“那幕后之人——” 郭崇收敛了笑容,快色也隐了去,也无说话兴致了,抿紧唇瓣不言语。 薛凝估摸着郭崇心里讲究一个义字,认为人家替他了结了此生夙愿,有报恩的思想。 从郭崇个性来看,想要撬开这张嘴却并不容易。 裴无忌冷冷说道:“你以为背后替你安排的会是什么好人?吕彦身为商贾,沾了些他不该沾染之事,也不过听命于人。因知晓迟早会被朝廷盯上,故早就处心积虑,准备着杀人灭口。我可以告诉你,吕彦与人勾结,做的破门灭户的勾当。这幕后指使,也并不是什么好人。” 吕雪君身躯也轻轻一颤。 裴无忌:“念你一腔义气,我可以给你指条生路。吕彦本已重罪,玄隐署除了玄隐卫士,还招募一些帮衬玄隐署缉凶的役勇。你若是玄隐署役勇,通缉犯人时下手重些,也没什么要紧。” 薛凝听明白了,所谓役勇就是万恶的编制外,不过操作空间也很大。 这裴郎君显然一点儿都不单纯,自己手段挺多的,还整日里猜估别人有心机,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 薛凝不免多看裴无忌两眼,盯着那张俊美冷傲的漂亮脸蛋,薛凝忽而生出一个莫名想法—— 也许,裴无忌对郭崇有几分欣赏之意? 裴郎君本来就是任性妄为,不按牌出牌,于是纡尊降贵的给了一条出路。 郭崇却闭上眼,缓缓说道:“裴署长的心意我心领了,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裴无忌似想明白什么,嗤笑一声,骂道:“不知好歹。” 裴无忌有点儿善心,但不多。 郭崇既不领情,裴无忌也没有继续游说了。 然后他便让人将缚着的郭崇压回玄隐署,继续好生审问。 薛凝也猜出了郭崇心思。 郭崇虽直却不笨,肯定知晓裴无忌所言是真,猜出助他之人不是什么好鸟。 不过郭崇又不是官家出身,他有一种朴素的江湖义气思想,觉得对方能帮助自己报仇,那就不应该加以出卖。 他是甘愿当这把刀。 更让薛凝觉得抓马的却是裴无忌的骚操作。 本来这桩案子是廷尉府在查,还出动了沈偃这个廷尉府少卿。沈偃工作人也是勤勤恳恳,好好保护现场,又请了薛凝这个专业人士。 结果案子查出来,凶手却被裴无忌不客气提走了。裴无忌还这般理所当然,也不觉得自己应该打个招呼什么的。 薛凝人在法华寺,那叫跌进大夏情报窝点了,跟清心寡欲没什么关系的。寺里大尼姑小尼姑各种内宅八卦都知晓,虽是比丘尼,还挺健政,议论起朝中大事亦是头头是道。 陛下成立玄隐署,本就有压过三司独立办案的风头,各方也在静观其变。若裴无忌是刻意出这个风头,要打压别人也罢了,可偏偏这位裴郎君不是自诩是沈郎君的知交好友? 沈偃也是刚刚上任,据说做事素来妥帖,如今这算是好朋友背刺了? 若裴无忌是有意为之也罢了,至少知晓有所亏欠。关键是薛凝看着也不大像,裴无忌就是没这个意识,根本是觉得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偏偏他平素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沈偃好。 沈偃能跟他做朋友,简直是把下辈子修行都做了。似裴无忌这样的人,能有朋友挺不容易的。 沈偃估摸着习惯了,并没有说什么。 这时裴无忌却向薛凝望去。 几日不见,薛凝气色瞧着仿佛倒好了些,肌肤透出几分莹润气。 他也听说如今薛凝住在法华寺,佛门本是清净地,不知怎的,倒是将薛凝养得精神些了。 少女乌发梳起,便于工作,一张脸蛋也是细润秀美。 这面上病气淡了些,倒透出一股伶俐劲儿。 念及薛凝茶艺,裴无忌到底将灵昌公主提醒放心上了,口气也客气许多:“薛娘子。” 第23章 婚事 薛凝想着手臂上掐痕,眉头不易察觉轻轻皱了下,面色丝毫不动。 裴无忌心里就想啧啧,上次自己对她无礼,如今薛凝脸上可看不出来。 要自己再刻薄些,估摸着沈偃又要怜惜上了。 裴无忌嗓音也和气起来:“薛娘子今日辛苦了。” 只要裴无忌愿意,他做出翩翩世家公子风度也不难,更何况如今他有意跟沈偃和好。 裴无忌绝不似旁人刻板印象里那样鲁莽,行事一向粗中有细。说到底,沈偃无非觉得薛凝吃了亏,那么自己补上就是。 “那吕彦涉事颇大,亏你能问出端倪,果真聪慧,我想也应好好酬谢。” 裴无忌脸生得好,好好说话时也讨人喜欢,但薛凝可不敢大意。 按裴无忌所想,薛凝所作所为无非是为抬名声。他思量大可举荐薛凝拜一位名声极好女师,如此既补了教养,又添了人脉,名声更能抬回来。 故裴无忌口中说道:“区区财帛,自然不足以谢——” 还未等裴无忌示好,薛凝就已飞快接口:“裴郎君若不安心,给些钱财就好。” 钱财怎么了?说得钱是什么很下贱的东西一样。 薛凝听着就唏嘘,想要发感慨。 裴无忌面色一僵,怎么也没想到薛凝居然会拂他面子。 这是个名声可以变现的时代,男子做官也需攒名、养望、造势。他也不会觉得薛凝会在意这区区财物。 那就是拒了自己的意思。 不但自己不喜薛凝,薛凝亦对他记恨甚深。 裴无忌心尖儿虽掠动一缕怒意,但似又顺理成章。 以薛凝睚眦必报性子,虽图利,也未必能忍得下这口气。 裴无忌随手探入怀中,忽觉随身并未携带什么贵重财物。 似他这样世家子弟,在京城消遣通常是无需随身携带金银的。无论是出入歌坊酒肆,又或者购入什么古玩珍奇,只需留下私印或者签名,月底商户自是拿着签单向账房结算。 简而言之,裴无忌消费靠刷脸就好。 裴无忌囊中倒有数枚金饼以供打赏,不过薛凝多半会挑剔。 他手指触及一枚小匣。 是裴后所备,要自己赠灵昌公主的生辰礼。 姑母精心准备,自是有撮合之意。 两人加上一个沈偃自幼相熟,是极好朋友。 要说起来,沈偃脾气好,两人都跟沈偃更投契些。灵昌公主自幼受宠,也不惯着裴无忌,加之裴无忌是个嘴毒的,总是要吵一吵。 彼此间情分虽有,裴无忌待她却谈不上有什么男女之情。 但裴后起心撮合,却不以为然,反而说道:“这男女之间,吵吵闹闹才叫有情分,才知对方是怎么一副模样,不必遮遮掩掩。要是彼此间相敬如宾,客客气气,指不定连对方真心想什么都不知晓。” 裴后还拿自己举例子:“你别看陛下平素不苟言笑,惹人敬畏,私底下我也会跟他吵一吵。后宫粉黛三千,只有我待他如寻常夫妻,哭一处笑一块儿,能说说体己话。但凡吵不散的,就是真正有情分。姑母也只盼你添个真心喜爱,彼此间有情意的女娘。” 姑母的话言之凿凿,仿佛也有些道理,可男女之情不是靠分析能分析得出来的。 裴后却铁了心促成这门亲事,行动力还不一般。 她劝裴无忌:“灵昌是女子,脸皮薄,如今挑的那个林郎君不过是闹着玩儿,陛下早不耐烦了。如今正盼着,有个好男子使灵昌移开眼。” 既然明德帝已松口,裴后当然抓住这个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也许机会就只这么一次。 裴无忌却清楚,跟姑母分析不一样,自己对灵昌并无男女之情。 他拿出那枚小匣,随手抛给薛凝。 这是姑母备下的生辰之礼,至于裴无忌,他会选把玉首短剑给灵昌公主。剑格饰玉,剑身淬炼除杂,剑刃坚硬锋锐。 因为灵昌公主自幼好武,曾与公孙氏学剑。 薛凝打开。 匣中臂钏精巧,价值不菲,是女子贴身佩戴之物。 她估摸着裴郎风流,本欲将此等贵重之物赠哪个 相好。 薛凝亦不在意:“多谢裴郎君看重,从前阿凝得萌恩荫,一切皆是父母所遗。到如今,亦能凭一己之力赚取些许财帛,看来,我也稍稍有些进益。” 她是凭自己本事能吃上饭。 裴无忌微微一默,似有心事,不再跟薛凝说话了。 犯人押走,薛凝填好验尸格目存档,吕家也能顺利领回尸首。 马车用以运尸,薛凝便邀吕雪君跟自己共乘一车,顺路送吕雪君回家。 这样商议妥帖时候,薛凝也窥见一位熟悉之人。 是越止。 越止如今为玄隐署署令,算作裴无忌手下。同一套班子出来,越止官服样式与裴无忌相似,不过衣料一者暗绯,一者深青。再来就是裴无忌那斜系玄色披风上绣的一朵白兰,越止披风处绣的是几枝白梅。 第26章 一见薛凝,越止似有几分惊讶,旋即那双漂亮眼里流淌浅浅笑意。 他柔声唤道:“薛娘子也在这儿?” 薛凝也与他见礼。 然后越止似回过神来,向裴无忌告罪:“属下来迟,还请署长责罚。” 许是木已成舟关系,裴无忌也一改那日凶狠,只淡淡说道:“也没什么大事,你来不来,都不要紧。” 薛凝当然也留意到这其中的暗潮汹涌,看出裴无忌从前已跟越止结怨。越止虽身居要职,裴无忌却有故意打压之嫌。 她想裴无忌跟越止到底有怎样恩怨呢?如若跟自己一样无妄之灾,摊上这样上司也够倒霉了。 越止清俊面颊倒并无怨怼之色,只和声说道:“那属下就送薛娘子回城。” 人前越止倒颇为退让隐忍,似有意退让。 若非薛凝见过越止阴狠计较一面,单看越止表面,倒真像是委曲求全小白花。 裴无忌本来平和面颊蓦然流淌一缕不喜,却并没有说什么,只轻点头。 薛凝上了马车,吕雪君眼眶红红,泪水已经擦干净了,看着略回过神。 吕雪君:“今日还要多谢薛娘子,若换做旁人,因家兄名声不好,只怕心里会觉得他死了活该,绝不肯细细去查,说不定还暗暗欢喜。” 薛凝则柔声说道:“查案本该不偏不倚。” 吕雪君涩声:“只怕旁人不会那么想。” 那位裴郎君冷嘲热讽,言辞中对吕彦多有不屑。旁人未曾像裴无忌那样说,可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那位郭郎君眼里,我兄长该死,吕家上下自也没一个好人。怕连我也是个伪善心狠的,我不该替家里人说一句话。” 薛凝嗓音轻轻:“吕娘子也并非无情之人,我想你对郭郎君,亦是有几分惭愧的。” 吕雪君也微微一愕。 她亦含泪说道:“若旁人如薛娘子这般体恤就好了,兄长确实有诸多不是,但害他之人也未必多干净。这不但是要杀人灭口,还要毁去吕家名声,使吕家无人同情,更无人相助,这心思刻毒得很呀。” “薛娘子,如今我只盼你能寻出真相。” 薛凝点点头,然后说道:“令兄与什么人私下来往密切,又有什么人想杀他灭口,吕娘子可有什么头绪?” 吕雪君迟疑:“我养在后宅,对大兄在外头生意并不十分了然。这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有什么可疑之人。” 薛凝听出多半是推托之词。 吕雪君显然在说谎。 薛凝:“吕娘子过谦了,你不是寻常闺秀,在家里掌家管事,不会对府外之事一无所知。你母亲身子孱弱也罢了,吕大郎已成亲,家中已有新妇,可家中一应诸事还是由你打理。” 薛凝当然不知晓吕家家事,不知晓究竟是吕彦那个新妇争不过姑子,还是新妇无能压不住吕家那些刁滑的掌柜管事故退位让贤。 无论哪一种,吕雪君并不似她样子显露出那般柔弱,也不可能内宅不通外事。 “就说娥娘这件事,吕大郎在外跟人争婢,又纵奴殴打。这些事情,难道他回到吕家会跟阿母和妹子说?吕彦不会说,但吕娘子仍知晓了这件事,甚至还出面替兄长周全一二。” 这说明吕雪君也有眼线,或是拿捏住吕彦身边长随,又或是拢住了吕彦身边妻妾,自会有人将这些事报给吕家大姑娘。 吕雪君甚至敢一个人来认尸。 吕彦虽是家中独苗,但吕氏亦有旁枝亲眷,唤个族中男丁相陪也是不难。但吕雪君却并未如此,她大约是想到大兄一死,虽留下稚子幼女,却不免会被同宗觊觎。吕雪君显然不愿意让旁枝族人牵扯太多。 骤闻死讯,吕雪君虽是伤心欲绝,却未至于乱了方寸。 “容我无礼,以吕郎君素日行事,得罪的人不少,必有值得怀疑的嫌疑人。可吕娘子却一个也没提。” “这一个没提,反倒说明吕娘子心里有一个明确怀疑的人选,所以不提其他。” 薛凝图穷见匕:“吕娘子大约已猜到幕后指使是谁了,却将这个名字藏起来。” 第24章 惜她 吕雪君唇瓣微动,略有几分恍然之气,欲言又止。 她没否认,可也并没有承认。 吕雪君言语总是留三分,不尽不实,不过薛凝倒未动气。 薛凝仍是柔声劝慰:“我想吕娘子一开始确实忿怒,可想明白后,却冷静下来,毕竟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 “没在裴郎君跟前提,那便那人必然身份不俗。” 吕雪君不觉以手指搅紧了手帕。 薛凝另挑了问题:“你猜幕后之人可信得过被抓了的郭崇?” 吕雪君微微一愕,一时答不上来。 薛凝:“郭郎君很讲义气,可也说不准。不过信或者不信,郭崇都落在玄隐署手里,灭口怕也不那么容易。可是吕家呢?吕娘子,我都会这样猜,那别人又会怎么想?会想吕彦虽是死了,可他家里人会不会知晓内情?” “吕彦家里有个母亲,有个很会做人的同胞妹子,还有同床共枕的妻妾。难道别人就相信吕彦嘴真的那么严,没跟身边人透个只言片语?裴郎君急着立功,咬着不放,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吕雪君冷汗津津,秋日渐凉,她却竟似闷热得透不过气来。 “天子脚下,明目张胆的灭门自是不能。可这幕后之人精于算计,善于借刀杀人。杀你兄长借的是郭崇这把刀,对付家中亲眷自有别的名目。家中成年男丁故去,虽有子嗣,却年岁尚幼。为这份家产,哪怕族中之人有所谋算,也是顺理成章。” “吕娘子,就像你所说那样,吕家名声已毁,到时候生出什么冤屈,京中百姓也不会如何在意。哪怕听到些风声,也只会以为是争产风波,绝不会疑背后还有其他内情。” 从三月前谣言四起,计划就一环接一环。 然后薛凝就握住了吕雪君手掌:“但吕娘子若将幕后之人道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对方必定是自顾不暇。” 吕雪君说不出话,但心神已乱。 这时嗤的一声响,却是传来破空之声,有什么擦过吕雪君的鬓边,射落吕雪君鬓边珠花,再夺的一声钉在对面车璧之上。 那弩余势未消,尾羽犹自轻轻颤抖不止。 吕雪君短促尖叫一声,却被薛凝捂住嘴唇生生按下,伏身低去。 薛凝显然还是猜差了些。 许是因郭崇被抓,对方也不干精细些勾当了,直接简单粗暴杀人灭口。 薛凝手心浮起了一层汗水,一颗心咚咚直跳。 穿越之后,她还第一次遇到这种阵仗。 穿越前有赖于国家扫黑除恶,她自然更没见过。 薛凝自然不免口干舌燥。 大夏武风对兵器管控严格,弓、箭、刀、短矛、盾牌“五兵”不禁,其他皆禁。而且京城附近,就连“五兵”都需禁止。哪怕佩剑,也至少是寒门出身,氓民不可佩之。更不用说弩这种杀伤力极大的禁器。 她盘算己方战力,随行有越止,还有七八个玄隐卫士。 裴无忌这时却策马狂奔,领着玄隐卫士掠来。 本来案子结束之后,他与沈偃也缓和许多。 还是沈偃主动开口:“唤薛娘子来验尸,并非为了置气。” 恼恨裴无忌擅作主张是一回事,请薛凝来验尸帮衬破案是另一回事。 所有人都觉得,是因沈家无心结亲,沈郎君方才特意示好。 但沈偃显然并非如此想。 沈偃:“这件婚事既罢,再纠缠不休,也于事无补,再故作姿态弥补,那就只是为了自己安心罢了。请薛娘子来此,乃是因她 精于验尸,善于断狱,我只是惜她之才。” 裴无忌听着虽是不喜,却未反驳。 若薛凝在宁川侯府是处心积虑,蓄势待发,今日薛凝展露的就是日常水准。 裴无忌虽不愿认,却不得不承认这小女娘确实有点儿能耐,浮起在他脑海里的却是当初薛凝身边婢子一抹惊恐怯色。 年纪小时虐婢,长大些薛凝却装起来,甚至曾经被虐的婢子也被薛凝收服,不过是图谋更多。 裴无忌转移话题:“吕彦之事,你就不必再理会了。” 这桩案子牵扯不小,其中有不少利益纠葛,他当然绝不愿意沈偃这等人品端方之士牵扯进去。 裴无忌人前强势些,廷尉府自然会退让三分,不至于怪沈偃不够强势。 这些强势旁人许是会误解,但沈偃自然应当明白。 他想阿偃倒是对那薛娘子颇为爱惜。 不知为何,裴无忌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方才看着薛凝跟越止相熟,裴无忌已经隐隐有些不舒服。 越止这条毒蛇十分阴损,那薛凝呢?他不愿意承认,与越止相比,薛凝总归要好上一些。如若薛凝跟越止搅合一道,说不定会学得更坏。 第27章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不快,使得裴无忌忽略了什么。 他想自己忽略了什么呢? 吕彦已死,裴无忌面上不动声色,暗暗却以吕雪君为饵,想着能钓上来什么。 那薛娘子张口说送吕雪君回府,当真只是顺路?难道薛凝也如自己一般盘算,觉得吕雪君许是知晓内情?于是薛凝便想要送送,大约是有意试探,想从吕雪君口里套话。 薛凝要送一送吕雪君,于是越止又要送一送薛娘子。 所有人都盯着吕雪君,那幕后之人呢? 不错,那幕后之人要杀吕彦,先是提前三个月造势,然后安排好郭崇这个苦主杀人。这圈套精巧,细细端上一盆细糠,足可细品。 如此一来,会使人误解幕后之人是个有耐心、善布局的人。 可那是三个月前的手段。 那时玄隐署尚未成立,裴无忌没回京城,裴署长没似如今这般死死咬着不放。 此一时彼一时也。 万一吕雪君真知道点儿什么呢? 吕雪君究竟是否知情,裴无忌不知晓,幕后之人也不知晓。裴无忌想要以此为饵,那么最好灭口机会便是吕雪君返家时。 此时此刻,对方怕没机会细细布局。 这猜测只有六分可能,但加上越止这么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祸害,那便有九分可能。 所以裴无忌思及于之,蓦然脸色大变。 他未及跟沈偃说什么,就呼来随行卫士,随他去追薛凝马车。 如今裴无忌策马狂奔,容色端肃。 沈偃很喜欢这个薛娘子,总不能让薛凝折在自己案子里,总不能冷了沈偃惜才之意。 而且,裴无忌也不得不承认薛凝极是聪慧。 虽并不喜欢这个薛娘子,如若真死了,自己大约会有一二分愧疚吧? 愧疚之余,也许还会生出可惜。 毕竟年纪轻轻,又这般冰雪聪明。 哪怕自己并不喜欢她。 因为一见越止,他便心生不快,更不必说薛凝看着似与越止交好。如非如此,他该早想着这些。 裴无忌俊美面颊如笼寒霜。 他乌发如墨,束以武弁,冠后鶡尾随风而扬,好似要飞起来一样。 行至一半,随行暗哨便递来吕家娘子遇袭消息。 第25章 欣赏 薛凝先是颠得快要吐出来了,接着马车停下来,外头却十分热闹。 待外边静些,却传来越止温和嗓音:“薛娘子,已经无事了。” 越止嗓音十分平和,宛如淙淙清流,流转几分温和味道,仿佛能安抚人心。 薛凝轻轻嗯了一声,撩开车帘,入目是一片青色衣角,素净整洁。 越止披风如墨,上头绣的白梅亦染上几点殷红。 那张清雅秀丽面颊抬起,正望向薛凝。他眉色如墨,眉头正沾了一点鲜血,顺着眉角滑落,化作一道浅浅血痕,衬着一张脸,愈发艳煞。 薛凝嗅着他身上似有股味儿,是杀人后味道。 空气中略有些腥气,远处是的的马蹄声。 越止出语安抚:“眼见裴署长将至,那些刺客自是不敢久留。薛娘子,你可还好?” 薛凝点了下头,虽有些恍惚,尚不至于十分害怕。 她要下马车,越止让她稍等下。 这车前架上撒了一蓬血污,越止以衣袖擦拭干净,才让薛凝踩着下车,不至于鞋底沾血。 薛凝自然没这样讲究,越止却偏生这般细致体贴。 薛凝打量,地上有六具尸首皆是黑衣覆面,还躺着一个玄隐卫士,另有个玄隐卫士受了伤,正捂着伤处喘气。 马蹄声愈密,裴无忌已到了现场,面色沉了沉。 这一路策马狂奔,裴无忌通身结着凝重杀气,他右手扣住刀柄,刃已出鞘两寸,似合非合,蓄势待发。 如今单手勒马停住,裴无忌犹自手扣刀柄,未曾松手。 目光触及薛凝,他已上上下下,从头到脚把薛凝打量一番。 薛凝未曾受伤,只是一番颠簸,钗脱发松,青丝散落,垂散脸边。薛凝本来体弱,面颊自带三分病气,也没什么血色。 如今受了一番惊吓,面颊倒是添了淡淡红晕,倒似比平日要鲜润动人几分。 薛凝站在越止身边,又仿佛跟越止有点像。不是五官像,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薛凝苍白的肌肤泛起红晕,面颊青涩未褪,却又似沾染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她和越止一样,都十分聪明出挑。 触及裴无忌目光,薛凝反应也快:“吕娘子也还好,只是吓着了。” 裴无忌嗯了一声,忽而明白薛凝虽是可厌,在自己心里总归是罪不至死。 其实这也不足怪。若不是裴无忌厌恶薛凝恶毒本性,薛凝本该是他容易生出好感类型。 整个裴氏喜好其实都是这样,自己生得美貌,对旁人颜值亦十分挑剔,喜美厌丑,而且厌蠢烦拙,对痴蠢之辈毫无耐性。 就如裴后用越止,别的考量自然也有,但越止样貌好又颇有心机,正好也是对裴后胃口。除此之外的人品,裴后就并不怎么在乎。 欲做大事,姑母也并不介意用几个酷吏。 但裴无忌却颇为介意。 故薛凝若死了他虽难免会觉可惜,但仍觉十分可厌。 这时节,薛凝已将吕雪君哆哆嗦嗦扶出来。 吕雪君虽颇有手腕,却并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显然吓得不轻。 吕雪君颤声:“可,可是裴署长以我等做饵?” 她已成了惊弓之鸟,受了很大惊吓,还觉得自己以及整个吕家已成弃子。 薛凝搁一边安抚:“吕娘子想差了,若裴署长有心如此,就不会令署令相随。他也绝不会想到对方竟这样大胆,如此仍敢动手。” 跟裴无忌不一样,哪怕薛凝不喜欢裴无忌,也不会给这厮扣些莫须有罪名,这叫人品高下立见。 薛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吕雪君面色稍稍缓和了些。 就在这时,却是异变顿生。 空中传来轻巧破空之声,一枚弩箭飞快朝吕雪君这个方向掠来。 电光火石间,裴无忌反应也是极快。一瞬间,裴无忌眼底流淌澎湃怒意,伴随怒意滋生的却是截然相反的冷静。 他手本握住剑柄,将合未合,蓦然抽出,剑破匣而生清吟,在阳光下掠过一片银色的白光,锐气逼人。 裴无忌已是飞快弹身,长剑狠狠一斩,剑气若银瓶乍破。 那判断也妙到巅峰,一剑竟将射来飞弩斩做两截。 飞弩余势未消,方向略偏,咚的射穿裴无忌扬起玄色披风上那朵白兰,再钉入马车之上。 薛凝反应过来时,不觉冷汗津津,只看着裴无忌垂目缓缓合剑入鞘。 如此剑技,裴无忌分明武技非凡,而裴无忌那张俊美脸孔之上尚有未曾消退的杀意。 那刺客分明是工于心计,擅于猎杀,刺客也是利用了几分心理盲区。 眼见裴无忌来援,旁人必以为刺客赶着逃命,谁想竟有人留下,寻个松懈契机,在意想不到时刻出手。 裴无忌打了个手势,身侧几个玄隐卫士已追出去,薛凝似听到长草中传来一阵子悉索轻响。 看来不单单是越止这个署令,就是裴无忌这个署长来了,人家照样不给面子。 薛凝瞧着裴无忌面上未褪怒色,也能有几分理解。 她手臂却扶着已经站不稳的吕雪君。 连番受惊,吕雪君显然也已经崩溃了。 她发颤说道:“我真的不知晓,我当真不知道啊!我问过大兄,他却并不肯说,说此事兹事体大,并不是我能沾染。我只知与大兄合伙做生意之人并不好惹,只能避上三分,我亦不敢招惹追究。” 裴无忌眸色深深,这样盯着吕雪君。 他样貌好,京中倾慕裴无忌的女娘不少,可这双眼盯着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女娘,却殊无温柔之意。 事已至此,对方杀人灭口的心思已展露无遗,吕雪君亦无必要说谎。彼此已撕破脸,吕雪君求庇玄隐署方才是最好选择。 如此看来,死去吕彦在亲妹妹跟前也是守口如瓶。 裴无忌终于移开目光,轻轻嗯了一声,又皱了一下眉头。 薛凝也心想自己并未猜得全对,吕雪君可能试探出其兄合伙之人身份不俗,但吕彦并未对这个妹妹交底。 她手臂扶着吕雪君,心想还是扶受惊的吕雪君上车休息。 这时候吕雪君却凑过来,悄悄在薛凝耳边说了个名字。 吕雪君显然非常狡诈! 裴无忌以为她不知道,薛凝也以为她不知道,谁都想不到吕雪君居然仍有隐瞒。吕雪君没有当众说,却悄悄的飞快在薛凝耳边提了一嘴。 薛凝也沉得住气,只眸色轻轻一动,脸上瞧不出什么异色。 她再抬头看吕雪君时,吕雪君又恢复了那气若游丝,要死不活,满面惊惶样子,仿佛刚才耳语只是薛凝的错觉。 第28章 这失了三魂七魄样子,任谁看了也不会疑心吕雪君还知道些什么没有说。 裴无忌挥挥手,让人送吕雪君先回去。 薛凝觉得人家也不全是演技,吕雪君面上惊惶肯定有几分真心实意。 她扶着吕雪君上了马车。 薛凝摸出一根长钗,将散下头发挽起来。 她乌发如墨,头发挽起时,露出一截雪白颈项。穿了有半年了,薛凝早学会了娴熟用钗挽起头发。 披头散发的不利于工作,薛凝把自己整得挺利落。 刺客早就跑路,不妨碍薛凝勘察一下现场痕迹。 裴无忌冷着一张脸,倒并未阻止,让下属将刺客服饰、兵刃先收集起来,再加以比对。 昨日下雨,今日无雨天阴,土地还是湿润的。所谓燕过留痕,长草堆里也有几个较清晰脚印。 薛凝取尺量过,掏出个方便记录的小册记录。 越止似对她颇为好奇,跟在薛凝身后,态度也很熟。 “薛娘子,可有什么发现?” 薛凝也不避讳:“男性足印,足长约八寸,按身高是足长七倍来算,凶手大约有八尺左右身高。” 大夏一尺约23厘米,犯人身高约一米八。 越止称赞:“薛娘子果然博识。” 薛凝码着足印继续望下去,刺客转身,接着急走,故只足尖着地,是发足狂奔之势。一击不中,便再不逗留。 再往前便是河,刺客走几步潜入水中,借地势之地,比备马更易逃脱。 她拿出皮革制成软尺量步距,对照身高判断做参考。 “每个人走路姿势本皆有一些微妙不同,亦有属于自己特点。从步距来说,凶徒左脚踏出步距会比右脚短寸余,是他自己都未曾留意到习惯所至。” 越止听得十分认真,专注凝视薛凝,还帮薛凝打打下手。 他点点头:“还是薛娘子观察细致。” 越止情绪价值拉得满满,不但听得十分专注,还时不时恰到好处称赞薛凝两句,跟初见时阴狠计较大不相同。 两人聊得还挺好,薛凝初步勘察完现场,问道:“越郎君可是猜到有人会半路劫杀,所以才特意相送?” 越止没否认,点了下头,又说了声是。 薛凝:“如此有心,我还未多谢你呢。” 越止笑了一下,温声:“你谢谢我?可旁人不会这么说。” 薛凝面上露出几分好奇。 越止道:“他们会说我可是故意以人为饵,又或者正因我在,所以果然有祸事发生,说不准这些祸事正与我有关。” 薛凝笑出声:“怎会有人如此自以为是?” 裴无忌当然也听见了,听着好似在内涵自己,心下有些忿意。 因为裴无忌正是这样想的,当然不免对号入座。 第26章 宁川侯府 甚至若无越止相送,裴无忌还不敢十分笃定会生事端。 然后就是薛凝恳求越止送她回寺。 裴无忌倒并不奇怪,自己与薛凝不睦,薛凝惊魂未定,自然会求个她够得着的。她和越止有些私交,想到之前越止也在宁川侯府住过一段日子,也理所当然。 这与他没什么相干。 方才他急急奔来,心里有些惜才之意,不过如今也已淡了。 就像郭崇一样,怜才之意也不过一时。 大夏官方祭祀场所诸如“观天象”的灵台,以及祭祀神明与先祖的宗庙、郊祀皆设于南郊。法华寺虽是裴后出资建造,却不兴祭祀,寺也安在东寺附近。 这香火旺的寺庙周围自然是商业兴盛区,各种周边服务配套。隔着一条街,有卖素饼素点心,布施贫户衣鞋的成衣铺子,还有可供放生祈福的小动物等等。 除了名寺经济,还有各色吃食。 薛凝忙了半天,也是饿了,便邀越止用午膳。 无非是在小摊子前吃两碗羊肉汤饼。 汤饼就是面条,又或者不如说是面片汤。 羊汤做底,面片雪白,热气腾腾。 卖汤饼的大娘见薛凝模样秀美讨喜,还肉痛似撒了一丝胡椒,这调料可不便宜。 薛凝也跟越止边吃边聊。 越止还挺能聊的,说起自己,便说从前他也有份体面差事,可惜却生出变故。外放两年,一些矫情毛病也都改了。 若换从前,他微微有些洁癖,经过这样杀伐,须沐浴更衣,方才进膳,如今自然没这许多讲究。 如今好不容易回京城,虽比不得从前风光,上司也看他不顺眼,好生苟着便是。 薛凝跟他聊得还挺有亲切感,大家吐槽一下工作环境,骂骂狗上司之类。 一碗羊肉汤饼吃完,薛凝也不免试探:“不知裴署长盯着吕家,不知究竟为了什么事?” 总不能为盯着自己,哪怕裴无忌这狐朋狗友真操心沈偃,也不至于这么紧盯。 加上跑来行刺的刺客,看来真有事。 裴无忌自然不会说,薛凝也不会自讨没趣,而今她这个小娘子正盯着越止。 薛凝气色差了些,容貌却生得俏,很容易予人好感。 这张秀美可人的脸上亦是一派期待 越止也不负期待:“吕家本以盐铁之利发家,后陛下收回专营之权,转以官家经营,归于少府管理。” 薛凝点点头,表示知晓这档子事。 “少府选盐官、铁官,替朝廷管理盐铁经营,这自是肥差,当然也要选懂行之人。这些盐铁官若其心不正上下其手,所攥利益莫可计量。官微却利大,如若背后再有人撑腰,费心谋划,贪墨更是防不胜防。” 薛凝听明白了,简单来说,伴随改革,这盐铁之利已收归国有了,有人却网络官员,侵吞国有财产。 裴无忌新官上任,查的竟是件正经事。 “吕彦就是这桩勾当的中间人,吕家虽没落 ,可人脉却还在,而且对这行当十分了解。由他出面,也笼络了不少经手官员。当然,也不仅仅这样。” “亦有人不愿意沾染这些贪墨脏事,这时吕彦就会出面,以对方违背朝廷所颁布算缗之策,以此没收财产,削官毁家。” 所谓算缗之策,乃是朝廷近来颁布征税方式之一。官府清点家财,千中抽二,供于朝廷。若有隐瞒,则必被清抄家产。 当然此策如今并没有大范围执行,官府执行时主要还是抓典型,并且一抓一个准。与其说是征赋税,不如说是朝廷给自己缺钱时抄大户留了个口子。 吕彦既为中间人,买通官府,无往不利。 说他是个渣渣,当真半点不冤枉,难怪裴无忌对他乃至于整个吕家都颇为不屑。 这些事京城里没多少人知晓,流言纷纷,只提及吕彦杀妾之事。 这完全是避重就轻,虐死娥娘已算是吕彦所为恶事里不打眼的一桩了,搞得薛凝对郭崇的好感度又提升了几分。 吕彦当然会十分轻狂,他背后自有勾连,也有在京中放肆的底气。 薛凝听得也是叹为观止,不由得说道:“裴郎君自然不愿意将这些内情传出去?” 越止手指比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我们悄悄说,不让他知晓就好。” 他一副跟薛凝关系很好样子。 薛凝还有别的话想问,不过说出来不免伤感情。 刺客那枚利弩射来,究竟是冲着吕雪君,或者自己,亦或者越止? 从物理角度来看,薛凝竟觉得是冲着越止来的。 人前薛凝打配合嘲了裴无忌两句,实际她脑子竟与裴无忌差不多,隐隐觉得这场刺杀指不定跟越止有些关系。 不过问出来越止也未必认,越止定会先抵赖,然后趁机发作,做出一副生气样子。 可巧越止正好也有想问薛凝的,不过亦觉得问出来伤感情。 旁人瞧不见,越止却看得清楚,吕雪君瑟瑟发抖,曾在薛凝耳边说了什么。 这薛娘子好一朵黑莲花,眼皮不眨一下,演得若无其事。 越止心忖若自己问她,她定也不会说,还会摆出一副不明所以又义正言辞的样子。 薛凝便想,越止若被灭口,必然有被灭口的价值,必然是是知晓些什么。这越署令说不定早就知晓幕后真相,却只字不提,莫不是有意耍弄裴无忌? 裴无忌待越止很是刻薄,薛凝也不是说不能理解。 越止则想,薛娘子与裴无忌素来不和,如今刻意隐瞒,显然是对裴无忌不够信任,看着颇有猜忌之心呐。 两人各自都有些心思,狗狗祟祟,却仿佛因为裴无忌这个共同厌恶之人生出几分诡异的和谐。 法华寺,郑四娘子陪着秦氏来上香。因念及薛凝长住于此,郑四娘子略略有些不自在。 若换做往常,不过是寻常交际往来,她绝不会不自在。可因薛凝风波,郑四娘子不免生出尴尬。 宁川侯府亦有自己的社交圈子,这次轮着郑家做东,秦氏已在法华寺置了里两席素斋,又安排好布施京中贫户的白米、衣鞋。与郑家相熟的几家贵眷拜佛诵经,再派米施药,善心行仁。 第29章 这些世家勋贵消息没有不灵通的,更不必提连阿父都被呵斥,有治家不严之罪。郑四娘子想着旁人私底下议论,也不自在起来。 以往只有郑四娘子暗里刻薄别人的,岂想如今却换成自己被人评头论足,私底下不知晓议论成什么样子。 故郑四娘子私底下亦不免劝阿母,不若换个地儿礼佛,何必非在法华寺? 秦氏倒是不急不躁:“这京中女寺不多,比法华寺更有名女寺也没有了。郑家从来都在法华寺礼佛,忽而挪了地方,你让旁人怎样想?落别人眼里,岂不是郑氏心虚?多少双眼睛盯着,想看着咱们家失态出丑,这时更要一如往常。” 郑四娘子垂泪:“可人家私底下不知晓议论得多难听。” 秦氏淡淡说道:“你也知晓是私底下议论,既未议论在你面前来,不正说明还有所避忌?如今满京城皆怜这薛氏孤女,可这怜爱并不值钱。满京城皆恶郑氏刻薄,可从前相熟亲眷也未曾断了来往,仍能约出一道礼佛行善。” “你也不过是私下被人议论几句,可无人敢娶薛娘子这烫手山药。你若落落大方,虽府里一时名声有损,可谁都知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郑四娘子惭愧,轻轻应了声是。 阿母一番话,倒是让郑四娘子定了定神,不似之前那般惶惶不安了。 薛凝是朝廷彰显对忠臣厚恩的道具,彩衣粉饰,捧得高高的。哪怕是侯爵之尊,也绝不能苛待这位薛娘子,否则必遭训斥。 郑四娘子心定了,又想这次去法华寺,也不知是否能遇到薛凝。迁出侯府之后,还不知晓薛凝过得如何。 第27章 公主 秦氏似看出郑四娘子心思,又吩咐:“今日未必能撞见薛娘子,便算能撞见,你态度无非是不卑不亢,再添几分歉疚之情,也就是了。” 想到被削官流放的郑珉,郑四娘子欲言又止,心忖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难道不表示一二? 秦氏一阵见血:“你跟你二叔父难道情分很深?” 郑四娘子不好说什么,为之语塞。 虽未分家,各家有各家院子,再者男女有别,郑四娘子跟郑珉也无甚情分。但长于郑家,祖母自幼教导,说一家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莫不是错了? 秦氏则说道:“你是晚辈,又是女子,一年跟你二叔父说不上几句话,情分自是不多。要说情分最深,则属老太君,你父亲与二叔皆是她生下。如今二叔流放,骨肉分离,偏偏是你祖母悉心安排,替薛娘子迁居法华寺,处处周到,不敢怠慢。所为何事?还不是为了挽回郑家名声。” “连你祖母如此识大体,你也将你那些上不得台面轻狂心思收一收。” 郑四娘子一阵心惊,亦再不敢有什斗气心思。 及到了法华寺,郑四娘子又听了一耳朵薛凝。 这薛娘子故事是常听常新,住进法华寺没两日,已不是备受欺凌苦情小白花。据说她入寺没多久,就被沈少卿叫走,说是让其验尸断狱,翻看尸首。 从前的薛凝身子骨弱,加之有些人刻意为之,故甚少应酬。 直至郑老夫人生辰,方才闹腾出大事。 大家对之不是很熟,所留印象不过是掐尖要强,性子咄咄逼人。 但京中上下对沈偃很熟悉,哪怕是最刻薄妇人,也不会说沈偃不好,这就是有口皆碑。 郑四娘子心里不是滋味,心忖无非是沈郎君心生怜意罢了。 她虽更喜欢裴无忌一些,但沈偃毕竟是优质资源。 再来就是薛凝亲手制了个护身符,在法华寺开光,说是能庇人平安。 这些个来法华寺礼佛的京中贵眷个个皆是人精,也能将这位薛娘子心思猜到几分,无非是为了扬名,再来就是这个薛娘子确实会一手验尸断狱之术。 可谁也不能预料家里出什么凶事,总不能先备着此物,那岂不是晦气? 再者大家族中女眷出了什么事,大抵是私下处置,寻上薛凝那便是大张旗鼓,闹得人尽皆知了。 这薛娘子虽是有心思,但到底稚嫩了些,显然不懂目标客户深层次的需求。 想仗着有几分能耐,插手世家勋贵那些个阴私隐秘之事,真正想错了。对于这些大家族而言,对错显然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整个家族利益。 薛凝却在这时归寺,与郑家女眷撞个正着。 众人心思各异,却个个忍不住打量这位薛娘子。 薛凝如今模样好又不好,因外出验尸兼勘察现场,薛凝打扮得利落简单,头发挽起,着束袖小衣,通身并无华贵之饰,甚至不如在场贵眷身边婢仆之流。 但薛凝并未自惭,落落大方见礼,未见丝毫窘迫之态。 要说好,那就是薛凝整个人鲜润精神了不少, 本来秀美脸蛋看上去更为有神。 也有人暗暗替薛凝可惜,薛凝也有几分品貌,若稍稍收敛些性子,也不至于令人生畏。 郑四娘子酝酿了好几天,真见了薛凝,也不过不咸不淡打过招呼,别的闲话也不敢多说,使得郑四娘子生出几分一拳落空的憋闷。 这时节,法华寺却来了贵客。 宫里头来了人,是服侍在裴后身边的中舍人程婉。这程舍人是皇后跟前心腹,今日竟出宫来到法华寺,惹得主持都慌忙领着寺中女尼相迎。 程舍人着曲裾深衣,衣身以褐色锦缎制成,衣色甚沉,只领口与袖口处绣着精致的云纹,这沉稳中不失宫中气派。她面上带笑,言语也和煦:“主持不必多礼,也无旁事,只是皇后怜薛娘子孤弱,家里又是对大夏有功,故特意令我走一趟,替薛娘子布施十万脂粉钱。” 薛凝一怔,怎么都想不到会抬举到自己头上。 郑四娘子冷汗津津,忍不住想多亏阿母提点,自己人前不曾无礼。看来宫里仍念着薛家当年情分,对薛凝自有一份恩宠在。 秦氏却隐隐觉得不对,可又说不上来。若宫里真有心抬举薛凝,薛凝迁出府时已经抬举了,又何必如今再示好? 只如今这位皇后娘娘善于耍弄权术,心思本是旁人猜不透。 想到这儿,秦氏也微微苦笑,薛凝名声再凶又如何?若薛凝真被皇后抬举起来,少不了有人趋之若鹜。 那可真是,天威难测。 唯今之计,郑氏也只能低调再低调,使得这场风波早早淡了去。 薛凝却猜到了几分,私下跟程舍人叙话,薛凝将裴无忌扔给自己那枚小匣奉上:“此物是裴郎君所给,想来是宫中之物,我不好留着,还盼程舍人收回。” 程舍人也不免感慨这薛娘子当真乖觉,伶俐得很。 这臂钏是皇后所选,想让裴无忌赠给灵昌公主,充作定情信物,不过裴无忌偏生并不怎么乐意。 裴无忌是裴氏少君,却未必肯顺娘娘心意。他没把此物赠给公主,却偏挑了个如今京中名声最凶的薛娘子送出去,估摸着是做给皇后看,有几分自暴自弃意思。 娘娘无非是想为裴氏少君谋个最好的,裴无忌却性子叛逆,扔给如今京中人人避之不及的薛凝。这其中也没什么男女之情,据说少君厌极了薛凝,只不过是故意为之。 皇后知晓,也觉头疼。这婚事不遂也罢了,若再传出些闲言碎语,岂不是给灵昌公主添了尴尬? 好在这薛娘子十分乖巧,暗里悄悄将这枚臂钏还回来,估摸着并不知晓其中因由。 裴少君行事当真鲁莽,拂了娘娘面子不说,指不定还会累及这个名声本来便不好的薛娘子。 程舍人接过收起,面色却是和善:“薛娘子,你聪慧伶俐,皇后是知晓的,也并未忘记薛氏。以后,也自会有些福气和前程。” 程舍人言语里便有些暗示。 她是裴后心腹,娘娘的心思也能揣摩一些。虽然裴无忌并不喜欢薛凝,但皇后似觉薛凝可用,也有提拔之意。故如今薛凝名声虽差,以后未必没有翻身之机。 程婉会做人,如今言语也添了几分和顺和笼络。 她想这些言语暗示,也不知薛凝听懂几分。 这样盯着薛凝时,程舍人心里蓦然浮起一个念头,心忖这薛娘子倒是有一副好样貌。 薛凝有一副好皮囊,脸蛋生得秀美。但单论容貌,宫中燕瘦环肥,什么样美人儿没有,这姿色也并不如何稀奇。 但薛凝身上却有一股鲜活生命力,也许她面颊虽有几分病气,一双眼却是极亮,倒是别有一番风姿。 也不知裴少君为何竟那般厌她。 送走了程舍人,薛凝便想到裴无忌。 一想到裴无忌,薛凝身躯就微微发热,好似被利刃劈开了身躯,生出颤抖。一股微酥的紧张之意在薛凝舌根泛起,令她口干舌燥,心烦意乱。 这样的感觉不是因为恨,更不是因为爱。 她想着裴后百般撮合,自是觉得灵昌公主乃是最好。哪怕不成功,裴后也会出手,不愿灵昌公主生出半点尴尬。 第30章 那样的天之骄女,本是世间最美好的恩物。 炙手可热如裴氏,也会觉得灵昌公主是最好,甚至需要裴无忌这等倨傲之人低头屈求。 她脑内却浮起吕雪君被刺杀后低声细语在自己耳边说的一个名字—— 灵昌公主。 吕彦背后之人是灵昌公主? 真假不知,但合乎逻辑。吕雪君死里逃生,吕家已无自保之策,有什么不能说的?吕雪君稍有两分聪明,便合该知晓直言才能保命。 裴无忌新官上任,便是侯爵之尊,也未见裴无忌留什么脸面。那幕后之人哪怕身份尊贵,又有什么可怕的? 但若是灵昌公主呢? 吕雪君绝没有那个胆子在裴无忌面前告发灵昌公主,人家重情重义,吕雪君不要命了? 今日裴后花十万钱做人情,这其中固有笼络薛凝彰显宫中仁厚之意,但主要原因无非是为了那枚裴无忌随手扔给自己的臂钏。此物自是绝不会再赠给灵昌公主,可裴后也不愿多添枝节给灵昌公主添上尴尬。 如此相护,自然不仅仅是裴后看灵昌公主亲切,根本原因是因为灵昌公主在当今陛下心里分量不轻。陛下膝下女儿不止一位,却独独灵昌公主最受宠爱。 太子贬斥,剩下诸子也都战战兢兢。皇帝也是人,也有感情需求,便与灵昌这个女儿共叙天伦之乐。 抛开这些尊贵权势不谈不谈,只谈私情,裴无忌、灵昌公主、沈偃三个人也是自幼交好,玩在一处。 第28章 神明秘密 当初不过传言自己要跟沈偃说亲,裴无忌就折腾得厉害,倘若灵昌公主真搅合这些事情里面呢? 薛凝脑内畅想一下,裴无忌那张俊美面容浮起时,她脏腑也轻轻颤了颤。 谁知晓裴无忌能发什么癫。 吕雪君显然也没指望来个揪出灵昌公主,为她那死去兄长讨回公道云云,吕雪君没那么异想天开。 以薛凝猜测,吕雪君告诉自己这个名字,无非是想留下一个护身符。 薛凝脑内小剧场,比如杀手再临,吕雪君就大叫一声停,说如若我死了,这个秘密已告知一个知情人,会闹得满京城皆知之类,当然能不能管用另说。 当然如今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估摸着暂且不会再去折腾吕家了。朝廷已多有留意,幕后之后也不能好似除吕彦一样借仇人之手。 薛凝倒是生出几分好奇,裴无忌自诩重情,必会站在亲近之人那边,可如今裴无忌是否知晓? 另一边沈偃和裴无忌之间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 知晓裴无忌亲自驰援,沈偃看裴无忌眼神亦有不同,他轻轻说道:“无忌,想来你也觉得,那薛娘子聪慧伶俐,折了也是可惜。” 裴无忌面有不虞,似有不快,不过也不好昧着良心说薛凝不伶俐,只说道:“自是聪明,这般费心谋算,虽一时名声差些,也不过现在,以后少不了好前程。” 沈偃接口:“这说明她不但聪明,还很有志气。难道女子便只能养于闺阁,纤纤柔弱,温婉贞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志气?别家也还罢了,你裴家女儿可不是这样。” 裴家当然不是这样,上头有个善于弄权裴后,裴家其他女眷也蠢蠢欲动,积极参与外事。甚至如今裴家声势起来,也源于裴兰君后宫争宠登上后位,更惠及家族。 裴无忌淡淡说道:“是没什么好,只是在家打小这样有志气的男男女女见多了,也并不觉得稀罕。” 自从裴后得势,裴家上下就兴奋起来,个个侃侃而谈,言语必有格局,盼着将裴氏抬回顶尖的世家门阀。 不过难得沈偃态度和善起来,裴无忌亦不欲再和沈偃争吵,只说道:“既然沈家再无心那桩婚事,我亦不会再跟那薛娘子计较。你要用她帮衬,我难道还不依不饶干涉?今日 来,是恰巧撞见这桩案子,并不是跟个小女娘不依不饶。” 和裴家其他人一样,裴无忌也有裴氏血脉特有的狡诈。 本来沈偃动怒是裴无忌干涉自己姻缘,但裴无忌避重就轻,偷换概念,振振有词说自己今日没成心干涉沈偃用薛凝办案。 而且他也拿准了沈偃性子,木已成舟之际,沈偃便会尽力周全,不会再在前事上计较。 有时候,裴无忌觉得自己跟宫里姑母其实颇有相似之处。 果然沈偃说道:“你想通了就好。” 裴无忌继续说道:“我本不喜薛凝,但既然你喜欢,我自也会收敛脾气,遇见了不会给她脸色看,更再不会对她无礼。” 说得自己仿佛受了很大委屈一样。 但沈偃果然上钩,面色微动,略有些感动之色,又生生压下。 沈偃很是欣慰:“你能如此想,那便极好。” 裴无忌心里暗道惭愧,却也欢喜沈偃已不计较。 他也有自知之明,似自己这般性子,私交上有阿偃、灵昌这样的好友,也算是他的幸运与福气。 沈偃盯着裴无忌这张面容,裴无忌俊美的脸孔焕发着灼热,可这样热情下却偏掩着一缕宛如冰雪般的凉意。 世家贵族子弟的婚事大抵皆不由掌控,成婚前若有几分相熟亲近,已是十分难得。他知裴无忌跟灵昌彼此间吵吵闹闹,但情分并不浅。 换做旁人,会觉得这样已是极好,大约便是爱情吧。但裴无忌不会这么觉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既是知交好友,灵昌是男是女也没什么区别。 这张俊美面孔下,却是如冰雪般的冷静。 只是若灵昌也不可以,沈偃很难想象裴无忌会对其他女子动男女之情。 与沈偃拜别,裴无忌人在马上,漫不经心想既已答允沈偃,那么再不喜薛凝,大约也真要客气了。 他想着薛凝那张秀美苍白面容,蓦然有些不舒服,他也奇怪自己为何会如此讨厌薛凝。 毕竟裴无忌厌恶越止,是因知晓越止私底下干过的勾当。 但薛凝呢?他虽不喜,但薛凝的阴暗是绝不能跟越止相提并论的,差了老远了,他原不该如此厌她的。 这世间内心阴暗龌龊的人不少,譬如魏楼之流,裴无忌性子倨傲,看透之余至多是看不起,并不会放在心上,也不配使他憎恨。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对薛凝有那些个过多的厌憎之意。 如此起心留意,盯着薛凝一举一动。 这时薛凝也行至圆通殿前,她手掌合十,拜殿中观世音菩萨。 别人以为薛凝在求神拜佛,实则薛凝是在捋顺自己心思。 观音像有点像裴无忌,裴家就是这般的高高在上。 薛凝倒是个务实之人,能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发挥自己最大价值。她可以先将吕家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也许有一日,可以探探真相。 她也不是因吕雪君一句话就给灵昌公主定了罪,只心想有一日自己说不定有查清公主有罪没罪的资格。 薛凝有一张秀美讨喜的脸,容色是温柔的,性子也很和气。可这样眸光轻敛,倒不自禁透出几分坚韧与锋锐。 菩萨跟前,不应如此锋锐的。 薛凝抬头仰视着菩萨的脸。 她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性子,而是能为之事尽力为之。 然后薛凝悄悄告诉自己,现在,她要将有些事藏在心里面。 守口如瓶。 菩萨长得像裴无忌,接近神明的秘密总是很危险的。 接下来一段日子,薛凝倒是过得颇为顺畅。 沈偃时不时相邀,请薛凝协助办案,验查尸首。若无案子,薛凝便驱车逛遍大夏都城。 穿来这个世界,薛凝一开始小心翼翼,蛰伏试探。等离了宁川侯府,她亦少了许多拘束,更要趁势广博自己见闻。 大夏皇宫占据都城极大面积,南边临水,依山而建,地势高亢,有鸟瞰之势,从风水上来说有聚龙首而傲天下之气势。 整个都城规划妥帖,功能区分明显。勋贵世家大抵居于皇宫西侧,至于品阶不高官吏以及百姓只能居于城北。 城中商业区共分九市,其中紫薇街以东三市被称之为东市,是整个夏都最为繁花热闹之所。 薛凝四处游逛,对各类坊间佚闻甚是上心,还细细逛了各处商铺。行至京郊,她又顺道收集各处泥土以及植物样本,充实自己对如今所居都城的认识。 马车滚滚,裴无忌人在车上,漫不经心往外打量。 他做事时骑马,如今进宫赴会自然乘车。 一道熟悉身影落入裴无忌眼中,使得裴无忌蓦然凝神,眉头轻轻一皱。 薛凝身着男装,正骑着马,这倒并不算出格。 毕竟时下大夏的贵女都流行穿男装,会骑马也并不稀奇。 只是听闻这个薛娘子原本弱质纤纤,身娇体弱,故足不出户。 而今离了府,倒好似换了个人似的。 薛凝换了男装,所谓男女分别其实很明显,也不至于看着像个小郎君,不过一张秀丽苍白的脸蛋倒是添了几分英气。 第31章 裴无忌曾刻意折腾,令越止去打探一下这位略略有些神秘的薛娘子私隐。他本就不待见越止,又想越止会如何交差。 没想到越止还真一脸严肃,给裴无忌汇报探得一件关于薛凝的大秘密。 彼时越止也将薛凝这个秘密娓娓道来。 薛凝离开宁川侯府时,郑老夫人为显得慈爱,还特意给薛凝身边添了个婢子翠婵。这翠婵越止是领教过的,胆子小得很,稍稍吓唬,就哭哭啼啼。 薛凝本来名声不好,翠婵这胆小鬼也被吓成惊弓之鸟。 云蔻与她同为婢子,不免心生同情,出语安慰,便向翠婵吐露了个秘密。 越止便毫不犹豫出卖薛凝,将自己探听到秘密禀告给裴无忌:“是借尸还魂!” 这原本薛娘子身躯已经被占了,如今已是另外一个人。云蔻听了这个解释也是深信不疑,也不由得松口气。 越止振振有词,建议不如请个道士,或者高僧也可以,说不定能验一验。 裴无忌当时就听得怔住了!。 这厮不要脸起来能很不要脸。 他看着薛凝纤纤背影,小女鬼是吧?倒是有些道行,竟不畏阳光。 裴无忌内心这么吐槽。 他当然半点也不信。 阳光这样落下,倒将薛凝头发尖尖染上一层淡金色。 不过如今,裴无忌也没心思掂量薛凝了。 他心头掠过了一缕沉重,颇有些不是滋味。 那日刺客来行刺吕雪君,虽无活口,却也落了几具尸首。 要不怎么说唆使郭崇这个昔日仇家灭口很高明。所谓雁过留痕,凡事经手则必会留下痕迹。 那几具尸首虽是面生,却禁不住掘地三尺的探查。 于是有些事情到底查出来了,死者是灵昌公主府上侍卫。 裴无忌自不可能信,他眸色深了深,亦缓缓放下车帘。 第29章 阶段性1v1 用过晚膳,薛凝便开始工作。 身为法医,在道具严重不足情况下,薛凝也动足了脑筋。 用粉末法可以在金属、瓷器、塑料能表面较为光滑物品上采集指纹。这所撒粉末既不能太湿,也不能太重,要轻薄细软,颜色也要深。 薛凝用了好几样做试验,还是化妆用的绿蜜粉效果最好。 再来就是指纹的收集,穿越后薛凝可找不到黏性胶带,就尝试着自制。 薛凝选的黏合物是动物胶,用猪皮、驴皮熬出的胶质,冷却后是凝固状态,受热后又会软化。 她从火烤膏药得到灵感,将黏合胶涂在膏药布上,方便携带,用时烤软扯开。 薛凝试了几次,终于 能顺利采集指纹。 薛凝还试探提取一些化学试剂。那套宫里赏的琉璃器本是观赏之用,薛凝却讨来另作别用。那时秦氏还是满心想要将薛凝养废的宅斗脑,给得也爽快。 将草木灰熬制滤水得到纯碱,又加入盖房子用生石灰制成火碱。 火碱具有腐蚀性,之前薛凝戴着手套也不小心弄伤手臂,留下些类似烫伤红痕。 薛凝也将之封入瓷瓶封好,再打上小标签。 忙活到夜深,薛凝方才罢了手。 她脱了手套,洗了手。 再来这些日子薛凝不动声色,旁敲侧击,也暗暗打听了些关于灵昌公主消息。 灵昌公主好剑术,再来就是颇为风流。 公主情史并不少,十四岁那样,她与燕侯世子宁简之相好,两人年岁相若,灵昌公主女扮男装,时常与之并骑同行满京城玩闹。 好时是真好,可后来两人时有争执,彼此不肯相让,到底不了了之。 再之后,就是公主府上的表兄,萧弗安是姑母宣安公主之子,温文儒雅,公子如玉。 可终究没有长久。 这样分分合合,灵昌公主始终未曾定下性来。 以上薛凝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身为陛下爱女,灵昌公主既未弄权参政,也未私铸钱币,更未卖官鬻爵。说到底,不过是个十来岁少女心思未定,多谈了几场恋爱。 她甚至没搞1vn,毕竟公主府养几个面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溧阳公主是陛下胞妹,府上门客多蓄俊美年轻男子,皆为公主面首。曾有朝臣告到陛下跟前。 彼时溧阳公主自辩,称自己与陛下是一母同胞兄妹。兄长为君,自有后宫三千,自己为何不能多蓄几个面首。 陛下听了,也付之一笑,并不追究责备。 溧阳公主辩得也非常巧妙,自来男尊女卑,男子可三妻四妾,女子却是要从一而终。溧阳公主却不谈男女平等问题,她是君,别人只是臣,君臣之别自是大于男女之别。寻常规矩管不住她这天家贵胄,陛下胞妹。 有溧阳公主这个彪悍的姑母在前做榜样,灵昌公主也只能算作纯情小清新。 灵昌公主府上养的可是正经门客,也不过是阶段性1v1谈恋爱,拿她当主角能在小绿江能过审那种。 这市井坊间,也没有灵昌公主敛财欺人传闻。 流传最多的,无非是灵昌公主如何受宠,还有就是她那些个男女情事。 吕雪君虽是那样说,但陛下给灵昌公主恩赏不少,也使薛凝心尖略略泛起一缕别扭。 灵昌公主十五岁及笄,明德帝就张罗着给她开了府,赐了封地,设了署官。这般恩宠,并不是每个大夏公主都能有。 自幼富养,灵昌公主不至于在财帛上生出这般异乎寻常狂热,她何必使出这般肮脏龌龊手段手段敛财? 如果不是吕雪君颤声告诉薛凝这个名字,薛凝很难联想到灵昌公主身上。 如今与灵昌公主相好的情人叫林衍。 和灵昌公主之前相好过的燕侯世子,公主府表兄相比,林衍出身寒门。 寒门不等于穷鬼,只不过是家族中无人做官罢了。 大夏为官靠举荐,族中无人做官等于没有人脉,想要入仕便难上许多。 但若家中颇富,也不是没有机会。 家中财产过五百万钱,便可获得资选,有提拔做官资格。 林衍三年前入京谋事,也是一位富家子。 他于太学求学,交际往来间,也攒了些名声,大夏凡求官这皆精研律令,林衍也不例外。 学法在大夏很管用,林衍就是靠此补了个员外郎。 说来也算年轻有为,但搁灵昌公主跟前一比显然不够看。 公主历任情郎,便属林衍身份最低。 一开始宫里也并未在意,公主多情,换得也快,无非是一时兴起罢了。灵昌公主身边人常换常新,至多不过几个月光景,说不定就换了新面孔。 然而相处小半年,公主却没有换人意思。 也许是因她身边年轻儿郎多为世家贵胄,不免会养出些脾气,而那林衍出身低些,自肯伏低做小,情绪价值提供满满。如此千依百顺,柔情体贴,故将公主给拢住了。 宫里于是就觉得不对。 明德帝当然不愿意。 天家贵女,又岂可如此低就?既是最受宠公主,自是要择个人中龙凤。 林衍自是不配。 遇着这档子事,自是该裴后出谋划策了。 女人最懂女人,这小儿女的心思,裴后也是细细揣测。 那林衍不知天高地厚,可耐不住灵昌公主正上头。 年少情热,本来未必有多少情意,但若外人强行拆散,说不定反倒激起非卿不可的逆反心思。 依裴后之所见,不必非逼得二人分开,只将林衍远远调开就是。 郎官正常升迁,先为地方掾属,地方上官核评为优后,再入京考核述职。如此也有了工作经验和地方资历。 这本为常例,也绝不能说是故意,彼时灵昌公主也未闹腾。 一纸调令,林衍便要去巴东郡为吏。 山水迢迢,云深路远,往来不易,便是鸿雁传书,也并不如何方便。 音讯日少,相见不易,这情分自是难以为继。 任是什么山盟海誓,此情不渝,也会渐渐淡了去。这都城之中,从来不缺惊才绝艳的年轻儿郎。 公主年少多情,这个年纪的小女娘最是善变,也不至于为林衍守多久。 裴后一番思量,也设想得颇为周到。 未曾想林衍一去两载,灵昌公主也未移情别的儿郎,竟有些情深意重非他不可的意思。 等了两载光景,今年林衍归京,选为郎中,秩比三百石。 两人情意如初,一如从前。 三年前灵昌公主年岁尚幼,性子也未定,与林衍来往时也不会去想成亲之事。 可今年灵昌公主已十九,也有想把婚事定下来意思。 宫里那位自然不乐意。 薛凝还比旁人知晓得多一点。 裴家人眼高于顶,裴无忌又是裴家少君,裴后善于谋算,自然盼着给裴无忌说一门极好亲事。 最好的人选自然是灵昌公主。 第32章 不过陛下不松口,裴后也不敢擅动。皇后虽然是得宠,可也知晓分寸。灵昌是陛下爱女,擅自笼络,容易使得明德帝生出被冒犯感觉。 裴后得宠自然会点儿心理学,当然不会僭越。 还是明德帝自己松了口。 比起那个林衍,陛下到底觉得裴无忌好些。 再者寻常儿郎,怕也不能使得正上头的灵昌变心,裴无忌倒是能争一争。 裴少君有几分样貌,又是自幼相熟的情分,若裴无忌下场相争,自是能将公主芳心从林衍手里夺走。 裴后也十分自信,不过是裴无忌没去争罢了,若裴无忌肯争一争,哪能轮到林衍这个寒门子弟。 只不过枉费裴后一番安排,裴无忌兴致缺缺,将那臂钏扔给薛凝,又给灵昌送柄短剑做生辰礼。 若不是有这一遭,薛凝也不能清楚这里面弯弯绕绕。 这样闹腾一番,灵昌公主似也铁了心,认定要择林衍为婿。 灵昌公主婚事闹腾到这个地步,薛凝人在法华寺,却听得一件跟案子似全无相关的一件私隐。 那就是灵昌公主相中的那位林郎君,人家私底下有个相好,是个章台女伎。 第30章 她忽而有种想爱的感觉 翠婵有几分能耐,甚至连姓名都替薛凝打听到了。 那歌伎名唤师灵君,虽为女伎,却颇有才艺,会谱曲,又会跟自己谱曲编舞,算是个技术型人才。 师灵君既有才艺,容貌亦是不差,生得姣丽非凡。京中不知多少达官贵人倾慕,人家一心却只念林衍这个情郎。 据闻她本是林衍同乡,原本相熟,她亦对林衍一心倾慕,芳心暗许。 未曾想林衍入了大夏都城,结识了灵昌公主。 师灵君追之京城,心生绝望,于是便自暴自弃,甘入倡门为女伎,以笑娱人。 她把自己当成林衍的女人,自然不甘情郎移情别恋,遂生出自暴自弃报复林衍的念头。 有些女娘会有些傻念头,比如师灵君 一心爱慕林衍,把自己视为林衍私产,但如今却被别的男人染指欣赏,林衍自是有莫大损失。 林衍本厌她纠缠不休,可师灵君沦为女伎之后,他又不免大男子嫉妒心作祟,嫉妒吃醋起来。 一来二去,两人私底下又有勾连。 再者灵昌公主虽身份尊贵,品貌绝世,可到底是皇室贵女,不免有几分颐指气使,需林衍伏低做小。 日子一久,林衍不免自尊心受损。 反倒是师灵君小意温柔,能服侍体贴,侍候得林衍十分舒坦。 故林衍虽欲娶灵昌公主为妻,却断不了跟师灵君的往来。 如此私通款曲,只瞒着灵昌公主一个。 翠婵胆子小些,但特别会聊。京中贵眷来法华寺烧香时,翠婵便有机会跟随行侍婢聊一聊,能知晓不少事。 她这么绘声绘色跟薛凝讲故事,提及那个师灵君,还有林衍跟她一段私情。 薛凝认真听完,表示刻板印象太严重。 这高门贵女必是单纯不做作又脾气大,与男子私通的女娘必是毫无廉耻伏低做小,整个故事很符合众人对灵昌公主垂青寒门子弟的幻想。 最重要是,整个故事心理描写委实太多。 有些想法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也绝不可能外道,哪怕扒人床底下听,也难听出当事人心音,偏偏故事里还分析得头头是道。 谣言止于智者,这等故事聪明人听了也一笑置之。 但狗血文就是有市场,这故事俗是俗了点,一旦传开,各府婢仆乃至市井百姓都是津津乐道。 不乐意这桩婚事的人实是太多了。 陛下不乐意,自有人揣测上意,要为其分忧。 再来就是京中的世家勋贵,他们也会想这么多贵族公子难道灵昌公主一个也看不上?偏偏看上个寒门子! 若换成裴无忌,众人也没什么话好说,也绝不敢置喙。 可那林衍是什么出身? 那么暗暗使些手段,这么恶心一把,也不足为怪。 薛凝是会打听这些坊间传说,流言蜚语,不过却不会全信。 对于林衍跟女伎有私情之事,薛凝也是将信将疑。 她不觉得这桩私情已传得满城风雨,偏生灵昌公主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公主身份何等尊贵,这般垂青一个寒门子弟,不顾宫中不喜,这般义无反顾,那么这个男人自然绝不能三心二意。 薛凝想了想,终究觉得故事真实性不是很高,她不觉得灵昌公主能忍下此事。 夜色已深,薛凝思索至此,也是有些饿了,于是让云蔻备些吃食。 门外冷风嗖嗖,已有些细碎雪花落下。 公主府内,灵昌公主已解了披风,抽出短剑,雪下舞剑。 灵昌公主今年十九,样貌端丽,曾与公孙氏学剑。她的身段动作颇见功底,轻盈而又稳健,剑光破空,时而如虹,时而如风。 雪花细碎,灵昌公主轻轻抬起头。 她收剑入鞘时,面颊亦泛起淡淡运动过后的红晕。 一旁侍从赶紧给灵昌公主披上狐裘,送上加了生姜、胡椒以及盐一块儿煮熟的热茶。 她想起当年与林衍相识,那也是初落雪时。 她是陛下爱女,自幼受宠,所得赏赐远胜旁人。如此天皇贵胄,京中上下说她脾气大也并没有什么恶意。 这般出身,这般恩宠,她本来就该恣意放肆,不必委曲求全。 可她当真脾气很大吗? 十四岁那年,她跟燕侯世子宁简之在一起。 宁简之说爱她,可后来她知晓宁简之早有个暖床的侍妾,侍候宁简之房中之事。 只要不生下庶长子,宁简之并不觉得有什么,更不觉得那侍妾能跟灵昌公主相比。 换做别家贵女,只要丈夫知晓嫡庶尊卑,大约不会计较太多,毕竟生活的智慧在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灵昌却因这件事整日和宁简之吵闹。 宁简之虽有脾性,但还是对灵昌公主服了软。为让公主下气,宁简之便将那侍妾卖给游商,带出京城。 既然服软,那便服软到底。然后宁简之便向灵昌赔罪,承认自己不是,说他从前有眼无珠,这般云泥之别,他竟也肯沾染那个婢子。 宁简之甚至发誓保证,尚主之后自不会再添妾室,亦绝不会流连风月,他自会为灵昌公主守身如玉。 做到如此地步,燕侯世子本以为灵昌公主也该消气。 可那时灵昌公主只怔怔看着宁简之,好似不认识他这个人。 那一刻灵昌公主并不觉得感动,甚至生出几分惊惧。 她第一反应是燕侯一家所图必大。 哪怕发现宁简之早有侍妾,灵昌公主也并未跟他断了,只是争执不休。 等到宁简之卖妾求和,灵昌公主才坚决的,近乎决绝的与之断了干系。 她绝不能跟宁简之在一起。 那时灵昌公主已与宁简之出双入对,满京城招摇。若换做别的女娘,怕不是要误了名声。但换做陛下最宠爱的公主,也不是很要紧的事了。 但旁人却觉得是灵昌公主脾气大了些。 宁简之已那般委曲求全,她却不为所动,于是便说也不知也不知怎样的伏低做小,公主方才会满意。 她遇见林衍时,正有人议论自己。 “已过去年余,殿下见着燕侯世子仍没什么好脸色。公主脾性倨傲,有一样怪癖,便是尚主之人必是干净清白,不得有过床事,素来挑剔得紧。” 灵昌公主生忿,却听着林衍说道:“我想公主将燕侯世子弃之,是觉得世子待那侍妾太过于薄情了。” 她听得也微微一怔。 从未有人会这么说。 那是灵昌公主第一次见着林衍,对方披着雪白狐裘,修长手指拢住。他有一张清俊的脸,眉若刀裁,眸似点漆。 那时她与几个贵族郎君分分合合,也已觉有些寡味和无聊,她甚至失了情爱的兴致。 直到那天她看到林衍,她忽而生出一种想爱的感觉。 如今灵昌公主手已松了剑,拢住披在身上大氅。 热茶入喉,唇齿间有一股热辣辣辛辣之意,灵昌公主通身也暖和许多了。 京中编排故事一直不少,总喜议论她与林衍之事,嚼那些舌根。她打小受宠,身边难道缺了伏低做小性子柔顺之人?这市井坊间,却总喜说她被些温柔手腕哄了去,当她是什么糊涂人? 旁人又怎会知晓真正林衍是怎样的人?阿衍并不柔顺,性子孤傲,不善言辞,是如冰雪一般性情,又有些洁癖。 他心里却是温柔的。 灵昌公主一双眼黑浸浸,莹润里透出几分英气。 这双英气的眼里也不觉透出明亮水色。 她生出对林衍怜爱,知晓林衍受了许多委屈—— 旁人都欺辱他! 昭昭君子,清若白雪,可这样一个人,却有人要将之名声毁掉。用那最不堪污名折辱这一身清雪傲骨。 第33章 第31章 裴无忌痉挛似笑了一下,这笑容…… 这样夜里,溧阳公主府跟前,侧门处一辆马车停住,裴无忌踏着初雪,在侍女引领下穿过重重雕梁画栋。溧阳公主府邸极尽奢华,就连廊下悬挂的宫灯,也是用上好的琉璃制成,在雪光中折射出斑斓的光晕。 那些琉璃色灯晕光彩流淌间,裴无忌这少年臣子一双漆黑如墨眸子似也映成漠然灰色。 转过几重院落,远远望见一处暖阁。阁中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与外头的寒气形成鲜明对比。溧阳公主一袭绛红色锦缎长裙,外罩银狐裘,虽已年过四旬,却仍可见当年风华。她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盏,见裴无忌进来,抬眼:"裴少君来得正好,这雪天寒地,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裴无忌拱手行礼,在公主对面落座。侍女奉上温好的酒,他却不饮,只淡淡道:"殿下,臣今日前来,是为灵昌公主一事。" "听闻林衍调回京城,是殿下的意思?林衍在川中为吏,资历又浅,政绩不显,何必将他调回京城,闹腾出许多麻烦?" 裴无忌直视着溧阳公主,目光如炬。 暖阁中一时寂静,溧阳公主也不得不感慨裴无忌自私与冷漠,偏生还这般理直气壮。 裴无忌显然并没有细细体谅灵昌公 主心里惦念,只会觉得林衍回京很是麻烦。 溧阳公主没好气:“是灵昌求至我跟前来,我便帮她一把,不过是疼惜自家侄女,难道还有错?” 裴无忌微微沉吟,然后缓缓说道:“陛下不愿意见这个林郎君回京城,不过长公主好似并不这么想,我素来对陛下言听计从,只怕会使长公主不顺心。我为人诚直,确实不大会做人。” 溧阳公主大怒,裴无忌这是言语威胁? 她面颊蓦然浮起了几分恼意,显得甚为光火。 可她终究压下了这口气。 “我知你们看不顺那个林郎君,觉得他出身卑贱,攀附公主用意不纯。再来就是自负清贵,也不过是寻常人才,算不得如何大才。但论迹不论心,两年前他也并无出格之举,既未求官,也未仗势,只将灵昌哄得十分开心。” “更何况他有一二分私心又如何?这世间哪有那么许多真情真意?这宫里嫔妃争宠,难道个个都是真心不成?侍候陛下肯用心就是了,最要紧是让陛下忙于政务之后,回到宫中,能放松欢喜。” 溧阳公主继续说道:“哪怕他心里是求富贵,只要安顺知晓分寸,没有自己讨,给了又何妨?我可以给,你不能自己要。只要有心,拿捏住也是不难。说到底,本不过是一件消遣事。可两年前,林衍却被外放蜀地,无过被逐,你让灵昌怎样想?” 依溧阳公主所见,如此处置,那是本末倒置。灵昌是陛下爱女,身份尊贵,少不得有人趋之若鹜。所谓堵不如疏,与其严防死守,不若让灵昌学些御人之术。 所以一开始溧阳公主将林衍调回京城时,也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她当然不会跟自家当皇帝的弟弟过不去。 林衍身份低微,尚主资格自然差些,可消遣一二却也无妨。 当然溧阳公主也未想到灵昌会林衍情意绵绵的,竟有几分真情实感。到底是年轻女娘,套路见得少了,于是容易上头。 溧阳公主也恐兄长不喜,故今日方才对裴无忌这般容忍。 溧阳公主:“那林衍所使,不过是寻常手段。我身边人卖惨卖直,难道还少了去?只要肯对我用心,细细瞧着,也有些意思。不过,她确也不该如此上心。” 离开了溧阳公主府,裴无忌心里不免沉了沉。 方才他讥讽溧阳公主为何爱财如命,溧阳公主避而不答。 可溧阳公主纵然不答,他也略略知晓几分。 不过是以财换势,说到笼络亲信,罗织心腹,拉拢爪牙,这其中哪样离得开如流水般银钱?遥想当初,吴王欲反,也不过是靠着煮盐谋尽天下之利。 这么些年,溧阳公主那些爪牙替她拢财,连薛凝这个孤女也未曾放过。 裴无忌忽而浮起一个念头,这薛娘子也颇不容易。 脑海里却浮起了薛凝扮着男装,颇为秀丽的身影。那张脸蛋有几分病气,一双漆黑似墨的眸子却不自禁透出几分的跃跃欲试,有种刻意掩藏的热情。 他略略一默,飞快压下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古怪心思。 就像溧阳公主所说那样,两年前林衍被遣出京城,灵昌会怎样想? 她自幼顺风顺水,受尽宠爱,极少遇到这样的不顺。 堂堂公主,连个喜爱的男子都留不住。 林衍被送出时,灵昌并未大吵大闹。故而姑母未曾留意,陛下更未放在心上。可直到灵昌为那林衍守了足足两年,再看不上别的男子,如此方才透出些不露山不露水的消极抵抗。 用这两年光阴,显出她沉默的反抗。 有些东西灵昌没说不要,旁人就不能代她扔了。 沈偃不太会拒绝,灵昌公主却太想反抗了。 这两年灵昌究竟是怎样想的? 足足两年光阴过去,灵昌方才求至溧阳公主跟前。溧阳公主动动手指头,就让林衍调回京城。 在这之前,灵昌跟溧阳公主并无太多交情。 最疼爱灵昌的是陛下,裴后为抬公主纯善之名,在法华寺捐了脂粉钱替灵昌公主扬名。她来往的密友是沈偃与裴无忌,虽常于裴无忌争吵,但心里应清楚裴无忌愿替她两肋插刀。 这些疼爱她、爱惜她的人围绕在其身边,可偏偏灵昌公主是一个没求。 她求从前并不相熟的溧阳公主。 溧阳公主抬抬手指头,就让林衍被调回京城,解了灵昌公主相思之苦。 这是因为溧阳公主汲汲营营,手里有几分权势。 裴无忌抬起头,初雪落下,入了夜天气寒冷。雪花一片片落下,他吐出了一口气,化作一抹淡淡的白雾。 他似痉挛似笑了一下,这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灵昌当然也未试图找裴无忌帮忙。 两年前裴无忌在外述职,沈偃写信,略略提过几笔,那时裴无忌并未放在心上。 他只把这桩事当作一件小事,还有沈偃在京城,能有什么事? 如果灵昌公主挑个男子尚主,他宁肯那个人是阿偃。 沈偃才是最适合不过,旁人算什么? 但裴无忌明显嗑错cp。 而且纵然不吃灵昌跟沈偃在一起,单单论林衍这个人,裴无忌也是看不上。 他眼光高,又挑剔,寻常货色入不得他眼,更难理解灵昌公主会垂青这等平庸之辈。 裴无忌一张嘴又毒,素来不给人留情面。如果灵昌求到他跟前,他必然不会应允,还会冷嘲热讽一番。 灵昌公主深谙他的性子,自然绝不会自取其辱。 至于不向别的人求助,也自然各有各的因由。 陛下爱惜脸面,绝不会因女儿恳求承认自己错了,而裴后不过是奉承明德帝心意行事。至于沈偃,他处境十分尴尬,又秉性正直,私相授受是一件会令沈偃痛苦的事。 所以灵昌挣扎了两年,最后求在名声并不怎么好的溧阳公主跟前—— 裴无忌蓦然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 他每逢紧张时,都会咬自己下嘴唇。 第32章 为何将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真…… 现在裴无忌就如绷紧的弓,他也十分紧张。 来了溧阳公主府上这一遭,他非但未曾放松,反倒隐隐觉得有些事若再进一步有些人就会万劫不复。 灵昌从前并不喜欢溧阳公主。 京城中津津乐道的是溧阳公主广蓄面首,风流无度,只怕尚主的夫郎也是被一顶顶精彩绝伦的绿帽子给逼死的。 但灵昌不喜溧阳公主不是因为她纯情,更不是溧阳公主私德。 只要那些面首自己愿意,溧阳公主乱搞并没有什么所谓。 但除了私德,溧阳公主手段也可以说是极不堪。 薛凝之事绝不是个例,为了敛财贪权,溧阳公主素来是不择手段。那样子肮脏龌龊,灵昌当然不喜。 她太得意,太受宠,自幼顺心,什么都如意,所以比别的女娘都干净。 可是因为区区一个林衍,灵昌却求到了溧阳公主跟前—— 只不过区区一个林衍! 这时灵昌公主已回转厅中,银丝炭炭火烤着,驱散了舞剑时缕缕寒气。 灵昌公主也禁不住想起自己求至溧阳公主跟前时情景。 溧阳公主很和气,以长辈的姿态拢住了灵昌公主的手掌,这样的细声言语:“若让旁人论,必会说区区一个林衍。仿佛我们这些女娘就应该舍了自己的念想,不合有半点放纵,什么都是为你好。这规矩那么好,世间男子守规矩的有几个?” 溧阳公主拢住她时,她有些微妙厌恶,可又因这微妙厌恶,她对姑母又生出了几分惭愧。 因为自己平常对溧阳这个姑母并不如何。她虽未曾失了礼数,但也有微妙嫌恶。 第34章 可溧阳公主对她却无半分架子,显露出热心肠。 “调林衍入京不过是一桩小事,连求字都不必说,我如 你心愿就是了。” 自己很感激,可那时又有微妙害怕,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但如若她自己有本事,亦不必依仗别人。 雪花轻轻落在了裴无忌乌黑睫毛上,他冷着脸,一拢披在身上的大氅。 若财帛用处只是衣衫首饰,炫耀争风,灵昌自然并不如何在意,因为她打小就不缺。可若跟权力有关呢? 是否灵昌也会爱钱如命,就变得跟溧阳公主一样? 乃至于暗拢吕家,悄聚盐铁之利,之后又杀吕彦灭口—— 他应该这样想的。 换做旁人,也许裴无忌会这样办案,可如若是灵昌,他自然不会信。 裴无忌冷冷想,绝无此等可能! 他眼中神色可以说是坚决,如若搭配裴家素来行事,也可以称之为裴家男子特有得“固执”。 夜色沉沉,法华寺中一片静谧。薛凝已将诸般装备收捡妥当,烛火摇曳,映得她眉目如画。窗外风声细细,似有若无地拂过窗棂,带来一丝凉意。 云蔻提着一个食盒,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姑娘,夜宵送来了。在厨房新做了些饺子,虽是素馅,倒也鲜美,姑娘尝尝。”云蔻轻声说道,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一股淡淡的清香飘了出来。 薛凝低头看去,食盒中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皮薄馅嫩,隐隐透出青菜的翠色与鸡蛋的淡黄。她拿起筷子,轻轻夹起一个,咬了一口,果然清香满口,虽无荤腥,却别有一番风味。 厨房里的女尼们虽已歇下,但听说薛凝要用夜宵,特意留了火,现包的饺子。 薛凝点了点头,拉着云蔻一道吃。她慢慢吃着饺子,思绪却不由得飘远。 窗外雪光透出,停了初雪,又出来月亮,洒在庭院中,映得那几株老梅树影婆娑。薛凝忽然想起白日里听女尼们诵经的声音,悠远而空灵,这时候的法华寺倒似真有几分世外出尘之气。 薛凝想着今日遇见裴无忌,心里猜测裴无忌会如何?郭崇是否会吐露什么? 雪夜静静,不知怎的,薛凝心里隐隐生出了几分不安。 也许因为如今京城是多事之秋,冬日渐冷,夜色又静,似总在暗处泛起了几许晦暗之色。 夜里仿佛有什么凄音,如此掠来,使得薛凝竖起耳朵听。 细细听来却仿佛并非人声,不过是风拂过的声音罢了。 这样的雪夜里,师灵君刚刚跳完一支舞,本来素色面颊浮起了一层嫣红。 血色罗裙翻翩,酒壶被抛至一侧,泼出几许殷红酒污。 方才琴声愈急时,师灵君旋身愈快,裙裾翩飞如莲华盛放,直至琴声终,她忽而一个转身,腰肢后仰,身如反扣之弓,长袖垂落于低,宛若月华倾泄。 一时寂然,唯有烛火摇曳,映着师灵君微微发红面颊。 她面上欢情未褪,蓦然脖子被一条软索缠住,对方狠狠将她拽曳于地,用力勒紧! 林衍回京,满京城皆传师灵君跟林衍有私。如今这位林郎君却是公主心爱之人,有意尚主。旁人皆道林衍不知好歹,既得公主垂青,偏生跟个下贱女伎来往。 这样的女郎,本就处于极危险境地。 就好似现在! 师灵君手指乱抓,却似皆落在虚空之处,无可着落。 她本应离开都城的,可又怎么舍得? 就像当初,她柔意恳求,盼林衍回心转意。 那时林衍已经跟灵昌公主好上了,可那又怎样?什么都有先来后到,当初是她与林郎先相识。 公主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性子也骄矜。阿衍秉性自负,也不是别人口中能伏低做小的人,她不信两人相处会和顺。 她更不信林衍舍得自己这个人。她这样的样貌身段,这样的痴情真心,林衍肯让给旁人? 更何况若不是舍不得,林衍怎会来这从不涉足的章台之地。 师灵君揣摩着林衍心里头顾忌之事,嗓音低低的:“我什么都不要,我谁也不说。” 她只求林衍怜惜自己。 可林衍却将她一把狠狠推开。 青年明玉般俊秀脸颊拂过几缕乱发,透出了几分厌憎之意。 他拿出帕子,将自己手指一根根的擦干净,淡淡说道:“我不喜欢你这样。” 他这样淡淡的,师灵君却想要发疯。 她那大父师昭曾说:“罢了,这林衍年纪轻轻,未曾想行事如此周全,虽借了咱们家里的势,却未留下承诺把柄,我看是留不住。这年纪轻轻的,心思倒是深得很啊!哼,这般行事凉薄,以后少不得吃亏受折腾。” 师昭替林衍疏通关系,令林衍得了选官资格,可林衍却并不愿跟师家结为姻亲。这林郎君待价而沽,也是太过于精打细算。 似林衍这等凉薄且自负聪明一个人,难道以为全天下聪明人只他一个?以后少不得被人教训,令他知晓分寸。 但现在,师家没必要自讨没趣,暂且这般算了。 可师灵君却不甘!算了吧?这些事怎么能这样便算了? 大父是个善于拢势的豪客,林衍不过是一桩投资失败的买卖,生意人讲究的是及时止损,不欲再多加纠缠。 可师灵君不能这么就算了! 她年纪轻,生得漂亮,更善歌舞,又是十二分的伶俐。师灵君在家掐尖要强,便是婚事也要挑个最好的。 她相中了林衍,又出了这样的事,因平素占强,家里姊妹都笑话她。 大父失望之余,也说了师灵君两句,说她素日里十分伶俐,也未见她笼络住跟林衍情分。 而林衍也并未倒霉,反似顺风顺水,那样的出身,竟让林衍搭上了公主! 于是她便做了女伎。 倡者善歌,伎者善舞,一开始的倡伎是以歌舞娱人,以此谋金。这其中虽有暗中皮肉交易,但终究是私底下的事,亦不是人人为之。 先帝在时,有宫妃出自倡门,因善歌貌美而获宠。 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林衍却很嫌弃。 她放低身段,软语恳求,却被林衍一把推开。 然后林衍掏出块手帕,擦拭刚刚被师灵君握过的那片手掌,将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 林衍是个懂得让人绝望的人,懂得如何使得一个人自惭形秽。 他眼睛里满满是嫌弃,嫌弃里偏偏带着可惜,就是这样的可惜令人万劫不复。 他说:“为何将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真是可惜!” 每逢师灵君想起林衍那个眼神,便觉热血上涌!她形容不出那个眼神,她觉得林衍就是恶毒之人,可说出去没人会相信。林衍也没有恶语相加,别人会说林衍是为了她好,真心实意实意的可惜她。 会说她陷入自己偏执,不可理喻。 她恨林衍! 如今那条软索却缠在了师灵君的脖子上,她面颊渐渐紫胀。因呼吸不畅缘故,师灵君的意识仿佛也渐渐模糊。 师灵君想要报复林衍有些日子了! 第33章 报复 师灵君想要报复林衍有些日子了! 她为了报复,筹谋了许久。最要紧是,她要物色一个人选,一个男人。 这个时代流行养士,蓄忠诚之士为己用。要奉养其家人,供养其家族,平素优待有加,关键时刻令其舍人以报。 就连师昭这样的豪强,家里也养了几个忠心死士,关键时刻可供驱策。师灵君在家耳濡目染,也学了些手段。 她瞧中了坊役马青,坊役受命于官府,维护一坊之地的治安,兼缉盗、防火等工作。 师灵君物色许久,方才挑中马青这个人选。 马青脾气古怪,并未娶妻,但与之相交者说他为人倒是颇为忠直,只是行事一根筋。且其事母至孝,而马母偏偏又重病缠身,怕是命不久矣。 大夫都说了用贵药不过是枉费银钱,不如吃好喝好安乐上路,马青偏偏不信邪,仍挑贵重药材 救母。也因如此,马青也囊中羞涩,如此一来,就有施恩的机会。 师灵君一个女伎,也不可能许死士后代前程,故马青未曾娶妻生子很重要。 且马青既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故去之后,马青必然毫无牵挂。 相中了人选后,师灵君就主动施恩,替马母请来名医。待马母故去,她又花了许多银钱将之风光大葬,总之令马青这个孝子了无遗憾。 然后她才拜至马青跟前,说有事相求。 马青也不是傻子,也早猜到几分,故说道:“师娘子可是要我杀了林衍?” 受辱则杀仇,师灵君虽只一介女流,也可以因自己受了侮辱求人杀人。 师灵君却微笑,说道:“不是。” 马青怔住了,他蓦然不寒而栗,他发觉自己没有想象力,看来师灵君是想要自己杀了灵昌公主? 第35章 这也不足为怪,女人就是这样,比起情人更恨情敌,恨那个抢走男人的女人。 马青之前却想到不敢想。 可师灵君又出乎马青的意料之外了。 她说道:“我是请马郎君杀了我——” 师灵君眼波流转,似喜似悲,却似有些癫狂。 年轻的女伎压着嗓音,缓缓说道:“然后,把我之死嫁祸给林衍。” 她要毁了林衍,撕碎林衍在公主跟前好名声,令其万劫不复,什么都没有。 林衍不是嫌弃她,看不起她吗?她偏偏要林衍坠入污泥,深陷命案,万劫不复。 提到了自己的死,师灵君那张俏丽动人的脸蛋上也浮起了一丝丝欢喜。 她笑起来像是一朵花,一旁的马青已经呆住了。 是林衍重回京城之后才起的这个念头。 林衍在外两年,她其实也开始为自己另谋出路。这两年间,她已笼络住吕郎君,从花前月下到山盟海誓,乃至非卿不娶。 似她这般伶俐女娘,给自己谋个后路也不难。 可偏偏林衍回来了,灵昌公主居然还等着他。 她撞见林衍和灵昌公主并骑而行,说说笑笑,偶有对视。目光相处间,便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又或者说是相知相许。 师灵君咬着唇瓣,蓦然瑟瑟发抖。她没有守住,也谈不上深情无悔,比起高贵纯情的公主,自己是多么的市侩善变!她等不了两年,已使尽浑身解数笼络住一个商人,虽吕郎颇有财帛,但确确实实是商贾之流。 就好像林衍对她的判断,对她所有的评价都未曾冤枉了她。 这两年间灵昌公主为了林衍四下奔走,而自己呢?已经早早为自己打算。 仿佛自己对林衍所有纠缠,都不过是利欲熏心的跳梁小丑,是求利不得的丑陋模样。 自己在别人的爱情故事里,竟是这样一个可笑配角。 她怔怔看着,蓦然泪水簌簌,滑落两行清痕。 那些酸涩与嫉妒涌上心头,只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当初。 她是真的爱过林衍的啊! 可这些说起来不过是笑话,因为她并没有用坚持证明自己爱情。 为什么这个故事会是这个样子?公主出身高贵,早应该弃了林衍,再择别人。而林衍也该如梦初醒,知晓自己不应痴心妄想。所有人都应该跟自己一样,实实在在的过日子,踏踏实实做打算。 那时师灵君只匆匆避开,之后又生了一场病。 病好之后,她便想明白了,奢侈而无用的东西是身份象征,是高贵之人才能拥有。 譬如爱情。 难怪林衍从来不打算要她,因她是个廉价货色。 她嫉妒这一切!恨透了这一切! 而今软索套住了师灵君的脖子,她已经要死了,那双虚空乱抓的双手终于拽住了杀人者衣袖,却因缺氧脱力只是无力拽紧。 男人的手稳定、狠绝,并未有半分不忍。 顺之往上,是杀人者冷漠骇人面容。 不是师灵君找的马青,而是林衍。 是灵昌公主面前风度翩翩的林郎君。 师灵君策划了自己的死,精心准备了这场构陷,她未想到想要污蔑的林衍真会来杀了她。 她恨林衍—— 林衍也很是恨她。 不待师灵君自寻死路,林衍已要杀了她。 女娘手指反拽林衍的衣袖,终究软绵绵垂下。她舌尖微吐,已香消玉殒。 林衍一松手,这具身躯顿也软绵绵倒下。 他拂开师灵君如云乌发,看着脖子上殷红勒痕,呈交叉状态平交于颈后。 林衍嘴角轻轻翘了翘,好似在回味方才杀戮。 他亲手一点点的将师灵君绞杀,感受着这年轻女娘的挣扎,感受着这年轻生命一点点的从他指掌间消失。林衍没有激情杀人的惊惶,反倒说不出沉静,甚至可以说是兴奋。他小腹坠坠,有一种想要尿尿的感觉,当然以他性子,自然绝不会在此处尿出来。 然后林衍将师灵君的尸首翻过来。 美人儿就是美人儿,哪怕师灵君稍微狰狞扭曲了些,这容貌亦是极姣好。 师灵君面上有斑斑泪痕,且有口津从她嘴角淌落。死去的女娘无知无觉,可林衍还活着。 林衍素有洁癖,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习惯,林衍掏出手帕,向着师灵君嘴角擦去。 他抹去了师灵君泪水与口津,擦去了师灵君花了口红,再用手指挑了一点胭脂,细细的抹在了师灵君的嘴唇之上。 林衍甚至取了梳子,将师灵君秀发细细梳理整齐。 再然后,师灵君的尸体才被挂起来,就像是她自己悬梁自尽一样。 到了次日,女伎师灵君被谋害消息亦传遍京城,且凶手也抓到了,正是目前大有希望尚主的郎官林衍。 薛凝人在法华寺,消息自是灵通。 据说师灵君是先被谋杀,后又扮成悬梁自尽假象。仵作已验过尸,死者师灵君颈项处勒痕交叉方位不对,不符合悬梁自杀勒痕角度。 甚至凶手也已找到,现场有凶手所遗玉佩一枚,是林衍之物。 除此之外,还有人证,是更夫蒋五。 案发之后不久,他见着林衍匆匆离开。当时林衍走得极快,蒋五虽打招呼,对方却似充耳不闻,并无回应。 但死去师灵君指甲里却发现淡紫色布丝,应当是死者挣扎时抓在指甲缝里。 根据蒋五供称,林衍离开时恰巧也正着紫衣。 那么凶手就是林衍了! 他显然与师灵君早有私情,因奸生杀,可能因近传林衍将要尚主,因此二人生出龃龉,乃至于发生冲突。 林衍一不小心,就蒋自己在外养着的小情人给杀死了! 如此人证物证齐全,林衍已被锁入狱,要拿他问罪。 死的虽只是一个女伎,却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师灵君当然也没红到这份儿上,她虽有才艺名声,放京中却不算顶尖。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分明是冲着林衍来的。 有些勾当不上秤几两重,上秤却是千斤,暗里不知多少人盼着林衍倒霉。 照薛凝看来,这桩案子证据链十分完整,也分明请善于验尸断狱的老手勘验过尸首,证据上没问题,就是这破案速度忒快了些,显出背后有人监督推进。 此事闹到如此境地,本已无回旋余地,关键是灵昌公主不肯认。 公主咬定林衍是被冤枉的。 林衍上午被抓入狱中拘起来,灵昌公主下午就入宫为林郎求情。 她哭诉若自己当真有眼无珠,看错情郎,也无颜苟活,不如自裁谢罪,免得玷污了皇室名声。 但灵昌公主坚信林衍是被冤枉的。 这话虽未明着要挟,但公主分明要跟林衍生死相随。 据闻宫中那位也是十分为难。 净空却认为薛凝机会来了,禁不住相劝:“薛娘子,只怕你机缘到了。” 第34章 裴无忌也不介意自己受些委屈…… 薛凝表示未能领会到净空言语深意,俏脸上不觉流露出好奇之色。 净空一副薛凝工作机会来了的样子,女尼脸上颇为兴奋。她可是买股薛凝多时,不意这薛娘子如今真要出头了,搞得净空还有点儿小兴奋。 这足以证明净空相人之术了得。 净空分析:“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皇后娘娘替薛娘子添了香油钱,除了因为薛娘子出身,定也因薛娘子善于验尸断狱。此 时不用,更待何时?” 薛凝却并没有跟着很兴奋,她想了想,然后说道:“只怕我未必能如皇后之意。” 对于皇家,薛凝自是敬而远之。说到底,她只想将真相查得清楚明白,分清楚是非曲直,将什么都扯得清清楚楚。可对于某些人而言,真相并不重要,这个真相是否合乎这个上位者心意更重要。 与其如此,她宁可帮沈偃查案子,涉及的是寻常百姓,替市井坊间寻常之人讨个清白公道。 她不傻,有些地方本就存不住本心。 净空却有点误会的薛凝的意思,以为薛凝担心不能将事办妥,如此非但不能使皇后满意,还会失了眷顾。 故净空不免说道:“这案子其实颇多瑕疵,若是薛娘子,必能另有一番计较。譬如那打更的蒋五,已年过五旬,又经常吃酒,不免老眼昏花。那日是盯着衣裳,方才认出人。” “再来便是那块玉佩,林郎君称已遗两月有余,虽不知真假,但近日确未佩戴。” 法华寺果真消息灵通,薛凝不但听到各种细节,连案情疑点都被补充完整。净空简直像个发表任务的npc,将这些都娓娓道来。 薛凝听得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致,又生生压了压。 她面上端着,净空倒是越发倾佩,只觉这位薛娘子果真是沉得住气。 傍晚时分,宫里没有消息,倒是公主府来了人。 法华寺是女寺,便算有男客参拜,也仅限于前殿,绝不能入后院。 第36章 不过规矩里也有例外,来客赵信既是奉公主之命,又是出了名的义士,故寺里也没有怎么拦。 当初赵信为主报仇,当街斩杀害死主人的仇人郭直,自己也折了一条手臂。 朝廷念其义勇,又为奖励一个忠字,故并未十分追究,只从宽量刑。灵昌公主也喜爱他的品德,将之招入公主府为门客。 赵信今年四十,看着有几分凶气,左臂果真空荡荡垂下,并无一物。 这么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来邀约,这拒绝起来都让人有点儿发怵了。 薛凝倒是沉得住气。她谦虚了几句,无非是贬低自己,然后再趁势推脱这个任务。自己力不能逮。 薛凝心内也有自己盘算,要是皇后可能还有别的目的,但公主肯定押着自己给林衍洗白。若是公主相请,她自不能应。 赵信似未想到薛凝竟会拒绝,面色略沉,似有恼色。 他嗓音却是阴恻恻:“公主宣召,薛娘子却不肯应,好大胆子!也不知晓依仗的是谁的势。” 赵信话语里分明透出几许不善。 薛凝待欲分辨,可赵信接着便说道:“也是,薛娘子结交沈少卿,他素来与殿下交好,故便算你有什么无礼,也定能为你分辨。再来就是玄隐署的越署令,薛娘子也熟得很。” 薛凝蓦然一怔! 沈偃也罢了,赵信为何会提及越止? 她跟越止也不算很熟,不过是在宁川侯府说了会儿话,又一起吃了碗面。 为何赵信竟这样说? 她想着吕雪君悄然在自己耳边说了灵昌公主四个字,而这赵信恰巧又是公主府的门客。 薛凝蓦然浑身发毛,隐隐生出几分寒意,口干舌燥。 她本来就猜测,那日刺客是冲着越止来的,只是旁人会以为对方是为杀吕雪君灭口。既为了杀越止,那么自是将对方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便会留意到越止护送自己回寺,两人约饭聊天。 薛凝情不自禁退后一步,她一后退便觉得后悔,这样岂不是显得自己心虚?但赵信容色已露狰狞,吓坏一个小女娘也是不足为奇。 薛凝退了一步,赵信便向前跨了一步,又跨一步,以此拉近两人之间得距离。薛凝瞧着步距,赵信左脚踏出步距会比右脚短寸余。 就像—— 就像那日行刺吕雪君逃走的那位刺客。 从步距计算刺客身高,赵信恰巧也是身高八尺。 薛凝内心飞快汇总比对,心里寒意更浓! 那日那位刺客胆大心细,又很会把握思维的盲区,该撤未撤,寻到机会行刺。这完全拿捏了最安全放松就最危险的精髓! 而今看赵信神态气韵,分明也是久经杀伐之人,对方目光微凝,透出了几分冷肃,那生满了厚茧的手掌沉静握住了剑柄,口中却说道:“薛娘子,你在害怕什么?” 薛凝口干舌燥,小心翼翼:“我并非有意得罪公主,既是如此,我随你回公主府就是。灵昌公主素来心善讲理,绝不会欺辱我这个小女娘。” 她虽紧张害怕,可反应也快,自动忽略赵信提及的越止,还张口主动要随赵信去公主府。 薛凝虽不该退那么一步露出心虚,补救得却也快。 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样子。 赵信面上也浮起了几分犹豫,似有几许挣扎。然后他面上很快便褪去了犹豫迟疑,只厉声说道:“越止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薛凝看他那副样子就知晓疯了,干脆破罐子破摔:“越郎君那样的人,怎会跟我说些什么?” 她轻轻说道:“赵先生,你大约并不是来请我破案的吧?” 赵信脸上肌肉蓦然轻轻一颤。 下午的阳光落入房中,少女俏生生立于墙角,青衣素服,衣服角还绣了几朵小白花。 这样的女娘看着也是讨人喜爱,可赵信蓦然手掌用力,剑也出鞘几寸。 下一刻,却是银光一闪,血花飞舞。 一条执剑手臂手臂竟被生生斩下来,赵信更生生发出惨叫! 闯入房中的裴无忌,他着暗红色官服,俊美的面颊透出了森然的寒意。 他一脚将赵信踹到在地,以剑指住了赵信的咽喉。 裴无忌冷笑:“赵郎君这是在做什么?堂堂公主府门客,却这样用剑指着一个小女娘。” 那染血的剑尖离赵信咽喉不足半尺,雪亮剑尖上犹有一抹血痕,散发出令人牙酸胆寒的铁腥之意。 赵信只觉那缕寒意似顺着剑尖儿透入咽喉,润尽肺腑,痛楚之余亦泛起缕缕惧色。 裴无忌似笑非笑,眉宇间透出了森凉戾色,使人不禁想起有关裴无忌的那些传言。说裴无忌外放做官,性甚暴虐,手里有人命官司,只不过是被裴家掩下去。 薛凝完全被眼前变故闹得蒙蔽,下意识咬了一下嘴唇,小心肝砰砰的跳。 她从未见过裴无忌这副样子,哪怕裴无忌捏着她手腕逼问自己可是存心谋算时,对方也不曾如此模样。 薛凝脑子乱糟糟的,胡思乱想,裴无忌对她虽不礼貌,竟算是他比较客气斯文的样子了。 果然是又凶又恶! 裴无忌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逼问:“勾结吕家,贪图盐铁之利,设计使人家破人亡,事后又千方百计杀人灭口。这种种手段,究竟是谁罗织?若你不说,莫不是你?” 赵信双眼放空,似因断臂之痛情志错乱,听不懂裴无忌言语模样。 裴无忌蓦然伸脚踩住赵信断臂之处,狠狠用力,薛凝下一刻便听着惨叫! 薛凝风中凌乱,满脑子都是你是这样办案的? 裴无忌面若冰雪,却无丝毫动摇。 他脚踩住了赵信胸口,鞋底蹭蹭,用赵信的衣料蹭去他鞋底沾染的鲜血。 裴无忌淡淡说道:“你当真不说?” 他剑比着赵信颈项,已割破皮肉,渗出鲜血。 赵信惊惧交加,亦只说道:“我不过是奉公主之命——” 薛凝不意自己竟吃了这么个大瓜,她当然觉得极不好,这秘密知晓愈多,总归并不是什么好事。她想裴无忌许是问得急了,竟未留意自己正在现场。 裴署长这样办案子时,她可以避一避。 下一刻却见剑光一动,一蓬鲜血喷落,裴无忌手起剑落,一剑杀了赵信。 太贴心了!既不能继续招供,薛凝自也不必担心自己听到太多。 薛凝蓦然口干舌燥,喉咙咕隆一声,吞了口口水。 薛凝:太好了是杀人灭口! 她看着没救了! 裴无忌面色不虞,看着颇为生气,人死了还骂:“当初灵昌怜你有几分忠勇义气,未 曾想竟是如此的狼心狗肺,不知好歹。看来果真是人心善变。” 然后裴无忌转头,看向薛凝。 如此戏精,薛凝倒要看看裴无忌要找个什么理由来灭口自己。 裴无忌提着那把刚刚杀过人还染血的剑,恳求说道:“薛娘子,你既善于断狱,又心思细腻,我想请你查出真相。” 如此恳求自是失了自己颜面,但裴无忌也不介意重情义的自己受些委屈。 第35章 薛凝:跪下?! 自相识之初,裴无忌便与薛凝不大和得来,他料想薛凝如此必然是十分得意。 薛凝面上倒看不出来,只沉沉静静看着自己,裴无忌也吃不准这薛娘子心里在想些什么。 年纪轻轻,心思却如此之深! 薛凝当然是在努力缓过劲儿来。 虽然很是荒诞,但裴无忌好似真心认定赵信污蔑灵昌公主,所以才干净利落将之解决。 杀人灭口算不上,但裴无忌也许只想听到自己想听声音。 万一自己查出结论与裴无忌想听不同,这厮会不会理直气壮表示自己可是被人收买加以污蔑,随手将自己解决掉? 只要裴无忌心理素质高,干什么都能义正言辞! 薛凝推辞婉拒:“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女娘,怎好掺和这么些事里去?” 裴无忌略一犹豫,然后说道:“薛娘子不必妄自菲薄,若你在宁川侯府是处心积虑,那吕家这桩案子里便显出你心思细腻,善于观察,最能说清楚别人心思。” 薛凝不但聪明,更有女子细腻心思,细细想来,竟是最合适的。 裴无忌夸得虽不情愿,倒也真心。 薛凝唇角轻轻抽搐一下,什么叫自己在宁川侯府处心积虑? 不过目前总归是性命无虞,她袖中握紧手指亦一根根松开。 裴无忌手掌探入怀中,摸出一枚护身符。 那丹砂所书之经文歪歪斜斜,扭扭曲曲,甚为难看,这一见就能辨出是薛凝亲手所书。 裴无忌:“你不是说你亲手制的这枚护身符能辟邪驱祟,复见清明?我便将这枚附身符给买下来。” 薛凝蓦然不是滋味。 她留了个护身符义卖,净空也未理会错薛凝之意,是借此寻得查案之机。 薛凝当然也知晓旁人是如何的议论,说自己年纪轻,不通人情世故。那些大家族中便算有什么污秽龌龊之事,也绝不会让一个外人查出来。 第37章 可薛凝就是故意为之,谁都知晓她这个人行事不管不顾,是凶名在外。如若请了自己前来,任是什么故事必定是要查个清清楚楚。寻她查案的人,一定是想要把真相查清楚的人,而不是请自己去讲一个合乎心意故事。 薛凝的义卖一直无人问津,她也没想到第一个买下自己护身符的人是裴无忌。 她忽而发现,今日裴无忌可能本就是冲着自己来,只是凑巧撞见赵信行凶,并不是专门来杀人灭口。 这个不喜欢自己的裴郎君特意买了护身符,专程来寻自己。 所以裴无忌方才既不是发癫,也不是戏精,而是真心实意笃定灵昌公主是清白。 他觉得自己能查出这个真相。 裴无忌眼珠子一眨不眨,仔细盯着薛凝脸上神情变化。他想自己虽与薛凝不和,可刚刚毕竟待她有救命之恩,只是为不显挟恩,自己不提就是。 薛凝伸出手指,取了裴无忌掌心这枚护身符,秀丽面颊之上却不禁透出了犹疑之色。 她手指纤长,袖下露出的手腕瘦弱,一双眼睛黑沉沉的,这样盯着裴无忌。 触及这双漆黑眼眸,裴无忌蓦然心头一悸。 薛凝是个个性很强的人,与他又素来不睦,哪怕自己开口暗示,这薛娘子也不屑跟自己讨名声。 他蓦然口干舌燥,那时他并不愿意薛凝跟沈偃说亲,所以暗暗使了些手段。 这小女娘比他矮一个头,孤女一个,在京城处境艰难。 裴无忌忽而想起沈偃跟他说过的话,说他平素可稍稍待人宽容,最好是留几分余地,不必太过于咄咄逼人。 薛凝:“裴少君,你还曾欺辱过我,还未向我我赔罪。” 那双深黑眸子透出了一丝从前压下来的怒意。 薛凝想的跟裴无忌不是一回事,她想到那时裴无忌握住了自己手腕,粗鲁用力,给自己手腕上捏出了红痕。 她当然会计较裴无忌这桩无礼。 裴无忌蓦然咬了自己下嘴唇,目光扫向薛凝,面上浮起薛凝看不懂神色,却到底极快说了一声好! 他还剑入鞘,目光逡巡,然后斟了一杯茶, 裴无忌深深呼吸一口,跪下,奉茶于薛凝面前,沉声:“薛娘子,还盼你不再计较。” 这骚操作给薛凝整不会了,脑子都一片空白。 裴无忌给她跪下了?她本意是让裴无忌跟她说句对不起。 薛凝浑身发毛! 垂目而望,裴无忌乌发如墨,束以武弁,冠后别着鶡尾,玄色披风掩着暗红色官服,剑鞘中利剑犹自鲜血湿润,一旁还躺在赵信温热尸首。薛凝更想到那日裴无忌无比迅猛一剑,竟斩断赵信暗算飞弩。 薛凝看不见裴无忌面上表情,但对方哪怕跪于地上,仍身姿挺秀,宛如一只猛虎。 这只猛虎跪在自己跟前,仿佛在轻嗅薛凝衣角绣的那朵小白花。 这画面虽然滑稽,可又很可怕,说明裴无忌决心如此,能至如此地步,偏执的可怕。 薛凝又觉得自己最初的猜测是对的。 那就是裴少君只会要他想要结果。 薛凝更不知晓这张垂着脸上究竟存着怎样的表情。 裴无忌想起十四岁时,那时他也跪下认错过。 他与来朝贡的南罗王子生出冲突,虽是朝贡小邦,却也失了礼数,故被陛下责罚下跪赔罪。 离席之后,他双颊滚热,甚为羞恼。 裴无忌双颊生赤,觉得丢了面子。十五六岁的少年最是好面子了,觉得不能见人。 但也不至于哭。 那时裴无忌本要静一静,灵昌和沈偃却找到了他。 灵昌宽慰他:“有什么不好意思?为了救一个女孩子受委屈,就像故事一样,更加值得骄傲。” 沈偃想哄他开心,一咬牙,把裴无忌吹得厉害些:“连我都禁不住要仰慕你,敬佩你。他虽受你一拜,但却没有你高贵的灵魂。” 那南罗王子对大夏的贵族彬彬有礼,可对身边之人却十分苛刻。他随行带着一个小女奴,生得十分漂亮,却时常被南罗王子鞭笞殴打。 奴隶是私产,也不能说南罗王子有错。 裴无忌却抢走那个女奴,偷偷安排逃走。 裴无忌也挤出笑容,做出无事样子,故作得意说道:“不必你们说,我自然也知道。” 陛下使他认错,本就是心存维护之意,加之灵昌撒娇求情,这件事也就罢了。南罗不过是进贡小国,稍微面子上过得去也罢了,也并不敢十分计较。 那些事,都是过的事。 但裴无忌不会忘记这些过去的情分。 人生有些情意如若相遇,必是值得珍惜。 所以他抬起头来,一张俊美脸孔上眸色专注,认真看着薛凝。 专注得竟无忿怒受辱之色。 马车之上,薛凝亦开始翻看卷宗。 虽有点儿赶鸭子上架,薛凝却看得很认真仔细。 这桩案子记载也颇为翔实,戌时初,也就是晚7点左右,师灵君居所便来了客人,不过并无人知晓客人是谁。 这其中涉及些灰色交易,譬如私底下进行一些皮肉交易,而对方又有些身份不欲外道,亦不足为怪。 婢仆们备下酒食后便离去,不去打搅。 戌时初,那客人已经来了,房中传来叮咚琴声,却不知抚琴者是谁。 到了戌时四刻,也就是那客人跟师灵君相处了一个小时后,便有婢子小香端水进屋,服侍客人。 来寻师灵君的客人也会讲究几分情调,便算是嫖,也不会一开始就入正题。大家先文艺 一番,歌舞相和,之后再连络感情。 一个小时也差不多了,这时师灵君也应该跳完舞,用过酒膳。这时也该送来热水,供客人净手擦面。 通常小香只负责送水,由师灵君入内亲手服侍客人。 可这一回小香入内时,那客人已不见踪影,只见着师灵君悬梁自尽。 裴无忌:“薛娘子可看出什么端倪?” 薛凝心里当然有几个疑点。 师灵君死前还在招待客人,没有丝毫自杀征兆。既如此,为何会有人将师灵君摆成悬梁自尽样子,会有人信? 再者就是戌时四刻,婢子送水是必要流程,行凶者必然知晓师灵君的死很快会被人发觉,却偏偏选这个时候杀人。 为什么? 好似刻意让人知晓师灵君已经死了。 薛凝隐隐觉得别扭。 当然这些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疑点,只是薛凝心里初初有些想法罢了。 她也不好跟裴无忌提,而是转移话题,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问题。 “师娘子私底下也开始,开始应酬客人?” 薛凝说的很含蓄,但意思是表达出来了。 裴无忌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答道:“不错!” 那样的环境,那般的酒色财气,哪怕一开始想要洁身自好,也很难不被这样风气所浸染。 不错,也有倡门出身女子能攀上高枝,甚至飞入宫中。这样的例子鼓舞后辈,也以为能谋一份前程,但那样的例子不过是凤毛麟角。出身倡门女子大抵皆深陷泥泽,沉沦于这浮色富贵之中。 师灵君也未能幸免。 薛凝认真凝思,忽而回过神来,发觉裴无忌坐在一侧,并无不耐之色。 与薛凝印象中的急躁鲁莽大不相同,只要裴无忌想,他也可以情绪稳定颇有容人之量。 薛凝搞明白了,裴无忌这是搞双标。 所谓情绪稳定,裴无忌不是不会,只是不想。 第36章 裴无忌:所谓绿茶! 若换做平时,薛凝可能还有点儿想要卖弄的小心思,如今可全没有了。 公主府已至,薛凝便瞧见熟人,竟是沈偃。 沈偃、裴无忌、灵昌公主三人自幼交好,倒也不足为奇。 裴无忌容色稍缓,略露柔意,轻轻点了一下头。 反倒是沈偃面上露出几分讶色,大约想不到裴无忌居然会跟素来不喜的薛凝一并出现。 要下马车,薛凝手指轻轻拂过面前案子卷宗,略有几分犹豫,然后放下。 “沈少卿,虽然裴署长有意相请,使我一道查这个案子,可我并不愿意。” 裴无忌错愕,薛凝方才并不是这么说的。 薛凝内心都想吐槽,笑话,方才她能拒绝?地上一具新鲜热乎尸首,裴无忌那把杀人剑血都还未干。 不过有了沈偃在场,薛凝自是不一样了。 她多个撑腰的,若沈偃不能救自己,便没人能救自己了。 薛凝继续说道:“裴少君,我并未让你下跪认错,我也没有折辱别人爱好,只是想让你对我说一句对不起。你自以为是,我怕你心里又认为这是什么奇耻大辱,内心夸赞自己是如何的忍辱负重。” 裴无忌:“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令已露忿色的沈偃微微一怔。 薛凝当然更是一呆! 第38章 裴无忌看向薛凝:“你不是说想要的是我说对不起?” 薛凝毛骨悚然,结结巴巴:“对,我只是要你赔罪,但我,但我并没有说你赔罪之后,我便允你所请。是你从前欺凌女孩子,赔罪是应该的。” 裴无忌:“那是自然。” 沈偃已明白过来,轻轻将薛凝拢在身后,说道:“裴少君!无论如何,你本不该勉强旁人。” 裴无忌:“薛娘子不为扬名,但若能查清楚一桩悬案,难道不会心生欢喜。如若能查出其中真相,难道薛娘子不会因此得意满足?” 薛凝怎么也想不到裴无忌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 裴无忌:“上次我问你何所求,你与我积怨已深,自不愿利用裴氏扬名,只是讨了区区财帛之物,我自不提什么名利。你虽决心拒绝我,可在马车之上看卷宗却十分专注认真,放下时也依依不舍。薛娘子,我想你也有些兴趣的。” 薛凝确实颇有兴趣,她没想到裴无忌能说得自己动摇。 她望向沈偃,沈偃一身素色衣衫,匆匆赶来,对方清俊面颊颇有疲色。 可哪怕这样,沈偃也打起精神将自己护在身后。 若无沈偃这样老好人,薛凝也不敢明着拒绝裴无忌。 薛凝心尖儿顿时浮起一缕愧疚,蓦然飞快点了下头。 她心里却第一次对裴无忌生出几分惧色。老实说裴无忌从前虽对她无礼,但薛凝内心隐隐有些轻视他的,这样在一个小女娘跟前失态,她觉得裴无忌也不过如此。 再之后,她又不齿裴无忌的双标,觉得裴无忌行事有那么点儿自己人才是人,才值得他情绪稳定的调调。 到了如今,薛凝却为裴无忌固执里泛起的冷静疯狂暗暗心惊。 她之所以答允,除了确实感兴趣以及共情沈偃,也是不想将裴无忌得罪太狠了。 几人欲入府,却被拦住,拦住的是公主府门郎郑青。 郑青态度也很端庄:“裴少君恕罪,虽你与沈少卿跟公主相熟,但公主已下令,旁人一概不见,令我等阻之。” 裴无忌不耐:“我已是玄隐署署长,奉旨办案,还不让开。” 郑青一派凛然:“我知裴少君身份尊贵,又被陛下委以重任,但某深受公主恩情,不愿有失。若无陛下旨意,郑青亦以性命相守,还请裴少君从我尸首上踏过去。” 话语未落,裴无忌已挥剑出鞘,狠狠一劈。 剑光划破郑青身上所穿皮革与锁子甲,郑青亦见了红,被劈翻在地,他面颊尽数是惊色。 裴无忌淡淡说道:“你既请我从你尸骨上踏过去,如此求肯,我顺你意又如何,成全你忠直之名。” “少在我面前卖弄,你知道陛下素来宠爱公主,不会下这样一道旨意,更不会使人强入公主府。如若下了这等旨意,京中之人如何议论,岂不是会说灵昌失宠?你笃定如此,方才在我面前这般卖弄。” “但玄隐署是陛下亲设,我亦有擅断之权,有人阻扰办案,杀了你陛下也不会如何责怪。” 郑青面上倔强之色未改,一副受辱之态。 裴无忌又笑了笑:“许是我误会于你,你当真是个忠直之人,不若你继续阻我,使我杀了你,成全你名声。” 裴无忌这张嘴就是毒,一点余地都不留。 郑青面色蓦然极苍白,只咳嗽两声,并未多说什么,模样看着甚为虚弱。 薛凝也悟了,灵昌公主身边戏精可真多啊! 都是投其所好,顺着受宠的灵昌公主心意行事,为博出位,口号和行为艺术是越整越极端。 公主追求真善美,喜爱欣赏义烈之人,于是府中门客皆投其所好。 她听着沈偃也禁不住低低声说道:“真是荒唐。” 沈偃一向脾气好,如今面上也不觉流转几分忿色。 薛凝想凡事换个角度看,公主身边之人皆对她千依百顺,吹吹捧捧,又这么投其所好,这日子其实挺舒畅。 只要公主想得开,又或者不必太过于真情实感,那是想也想不到的快乐。 方才那个小郑哥为让公主多看他一眼,也是卖力得不得了,人家不是挺上进的吗? 难道公主身边都是规训劝解,这不行那不行,一日三省其身,力图做个女德标杆? 薛凝心里这么吐槽着,乱七八糟胡思乱想, 公主府个个都是戏精,那得公主另眼相待的林衍岂不是个影帝? 薛凝倒生出几分好奇。 裴无忌面色却一派铁青,十分难看,大约也不会对林衍有什么好评价。 薛凝听过很多关于灵昌公主传闻,说她年少受宠,恣意张杨,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眼前的少女却跪于佛前,佛香缭绕,一道身影却是素净出尘,似有几分虔诚之意。 太后早逝,生前对灵昌公主颇多宠爱 。公主说她前日得梦,梦见已故祖母,故断水禁食,为祖母祈福。此事外人知晓不多,可宫中却是知晓。本朝讲究一个孝字,便是陛下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回绝了女儿这片孝心。 灵昌公主只字不提林衍,可谁不知晓灵昌公主是有意救林衍? 这消息封锁极好,若不是薛凝今日被裴无忌拎来公主府,怕也不能知晓此事。 饿了两日,灵昌公主嘴唇干结,一双眸子倒颇有精神。她虽下令不见客,如今裴无忌硬闯,倒也并未如何生气,只说道:“我便知晓有些人本不会守规矩。” 她对沈偃客气:“阿偃,有劳你关心了。” 接着灵昌公主目光落在薛凝身上,流露几分好奇探寻之意。 沈偃主动解释:“这位便是薛娘子,这些日子,也帮衬官府不少。” 灵昌公主当然知晓薛凝与裴无忌不和,不免露出几分惊奇。 薛凝也不好解释许多,端正行过礼,然后问道:“若殿下不嫌臣女唐突,臣女想问,这蜀中敛财乃至于杀人灭口之事,可是公主指使?” 佛堂中顿时静了静,可能谁都没想到薛凝问得这般直接。 灵昌公主倒未生气,面颊上反倒透出了几分称赞之色。 她缓缓说道:“哪怕今日裴少君今日前来,也不会直白问我。其实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什么便说什么,并不会遮遮掩掩。真相是我从未做过这些事,也许此事涉及公主府内署官,裴少君大可彻查,我并不介意。查出谁便是谁,我绝不包庇。可这些事与我,与阿衍毫无相干。” 于薛凝而言,灵昌公主态度出乎意料的好,是真是假且不必说,一番话也解释得条理清晰,态度明确。 灵昌公主很识大体,没有因旁人生疑而发作闹性子,比如你来查事就是怀疑我我们情分喂了狗之类。最后再来个心灰意冷,吹公道自在人心,做出一副不屑争辩模样。 公主如此受宠,有这样明事理的性子倒是极难得。 灵昌公主甚至对薛凝露出几分称赞之色:“薛娘子快言快语,我很喜欢,有什么事情无妨当面说清楚,不必遮遮掩掩。” 薛凝回过味儿来,忽而想起灵昌公主就是喜欢别人卖直,自己一番言语竟歪打正着。 人总是喜欢别人喜欢自己,薛凝虽不敢断灵昌公主一定是清白,却也不由自主生出几分好感。 一切如此正常,哪怕灵昌公主已饿了足足两天了,似乎仍是言语清晰,情绪稳定。 可越是如此,薛凝愈发觉得诡异。 若灵昌公主歇斯底里也罢了,明明这般情绪稳定,却做出绝食要挟之事。一个人明明如此清醒,却偏生要寻自尽,糅合成极诡异矛盾。 裴无忌禁不住冷笑:“你清白也罢了,凭什么替林衍担保?你当真知晓林衍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那个师灵君纠缠不休,当真因为师灵君是个下贱的疯妇?林衍是怎样向你解释的?说他如何的清白无辜,冰清玉洁,却被下贱女子诋毁名声,纠缠不休。灵昌,我看你也应该醒一醒!” 灵昌公主本来好好跟人说话,裴无忌这一顿输出,顿时使得灵昌公主双眸掠动怒火,分明是怒意上涌。 “你当真知晓阿衍是怎样向我解释?他绝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人。他从来没跟我说过师灵君一句不是,他说师家待他有恩,也许自己也有不谨慎之处,故使师灵君有所误会。” “但哪怕我会动怒,他也不能袖手旁观,任由认识的女娘流落倡门。他怕我误会他对师灵君有情,但亦不能因可能惹我误会,就冷起心肠看着一个女娘就此沦落。我自然绝不会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会疑他于此。我与他是心意相通,灵魂相和。” “就说前些日子,有个吕家郎君愿领她离开章台之地,阿衍亦十分替她欢喜,以为那师娘子已脱苦海。他怎会恼得去杀了师灵君?” 薛凝听了也是叹为观止!虽不能预设林衍人设,但若林衍是作伪,这道行不可谓不高,套路不可谓不深。 灵昌公主当然不会吃这好好爷们居然被个小蹄子带坏了的那一套。更妙的是林衍还抢先承认师家对他确实有恩,哪怕旁人比如裴无忌查出些什么,灵昌公主先入为主,必也觉得林衍已然坦白。 第39章 只要当初林衍跟师灵君婚事没有黑字白纸定下来,一切都能是师家误会。 有些女人会觉得男人看不出女人的茶,易被柔弱绿茶一些装模做样小手段哄了去。搁灵昌公主这儿,情形显然反了过来。 裴无忌显然恨铁不成钢,觉得女人鉴不了男人的茶。 他眸色沉了沉,透出了固执之意,似下了几分决心。 第37章 诛心 裴无忌冷笑:“林衍自然会这样说,当初你不喜燕侯世子,无非因为他心狠,将侍奉他的通房卖给游商。而那林衍能博你欢心,是因他能体恤你的心思,知晓你受不了燕侯世子对枕边之人薄情。” “林衍只要不是傻子,就定然知晓该如何跟你说话。若他在你面前将师灵君踩得十分不堪,你反倒疑他旧日薄情。他既有此心机,自是将你拿捏妥妥当当。” 相争无好言,薛凝亦觉得裴无忌言语逐渐刻薄。 她留意到灵昌公主面带忿色,竟是恼恨瞧了沈偃一眼,沈偃也透出了几分尴尬。 薛凝先是不解,略想了想,也捋顺了其中逻辑。 裴无忌并不是个适合谈心的人,相反,灵昌公主跟沈偃就颇有闺蜜感。 沈偃性子和顺,或者说不会轻易对灵昌公主种种品头论足。灵昌公主也只会跟沈偃谈一谈她对林衍初初是如何动心。 这些都是女儿家的心思。 裴无忌是从沈偃口中听得,当然也是打着关怀灵昌公主的旗帜。可这些私情,又被裴无忌明着嚷嚷出来。 薛凝知晓灵昌公主不会喜欢的。 裴无忌当然亦知晓灵昌公主不会喜欢,可他偏偏要说。 因为他是为了灵昌公主好,不忍自己的好友被林衍那样的人拽入泥潭之中,万劫不复。 所以他继续说道:“我也并不觉得你多喜欢林衍,无非是两年光景,求而不得。” 灵昌公主饿了两天的清白面颊上骤生血红:“你不必自以为是。” 裴无忌沉沉说道:“我自然知晓,一年前,岑霜君。” 灵昌公主蓦然面色一变,似受了打击,羞恼无限。 薛凝不明白,就连沈偃面上也颇有困惑之色。 沈偃比薛凝知晓多一点便是岑霜君出身益州岑氏,亦为世家出身,年前来京中游历,就连陛下亦加以召见,称赞一番,赞他有奇才。 只是岑霜君推脱自己年纪尚轻,学问不足,性子也不够沉稳,故暂无入仕之念,想要再游历几年。 不过裴无忌已开始解释:“岑郎君游历京城,家世与品貌非凡,也曾到过公主府的书房,与你相处过。你亦对他生出心动,依依不舍。他曾言,若公主开口,我留在京城又何妨?你也反复纠结,犹豫迟疑,最终还是拒了他。” 连沈偃都不知晓这桩情事,裴无忌偏生知晓。 他不但知晓,连这私底下话语都知道得很详细。 灵昌公主已是怒极:“陛下任你做玄隐署署长,便是让你这样凿人隐私的?” 裴无忌:“陛下自是让我做这些勾当。” “但是灵昌——” “人前你可以告诉别人你在追求一段忠贞不二的爱情,你一心一意,义无反顾。你想要的便是这般纯粹情分,但是那只是设想,想不想和是不是乃是两回事。” “其实林衍离开了一年,虽有书信往来,你心里也渐渐对他淡了。山高水远,情意淡薄,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没人勉强你守,宫里人盼你淡了心思,市井坊间都猜你下一个情郎会是谁。偏偏你将自己看得很高,你不许自己这样的,普通。” 裴无忌嗓音低低:“你也自然不想要这样的人之常情。” 灵昌公主恼忿反驳,脱口而出:“绝不是如此!” 裴无忌却是斩钉截铁:“不, 你性子傲慢,偏要证明自己是如何的与众不同。你敢说,你对岑霜君没有动过心?” 灵昌公主不觉哑然。 她说不出没动心谎话。 那时林衍已经离京年余,有些东西也渐渐淡了,她又是那么年轻,那样的感情充沛。花朵儿一样的年纪,她没办法像个寡居的妇人般黯淡。这个时候岑霜君出现了,她不得不承认岑郎君颇有吸引力,甚至,似比林衍还要好。 身为大夏最得宠的公主,她年轻貌美,什么样的好东西都往她身边堆。 诱惑实在是太多了。 更何况她纵然想要说谎,裴无忌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裴无忌早将这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 她听着裴无忌说道:“你一边给林衍写信,说什么海枯石烂,矢志不渝,一边对那位比林衍好上许多的岑郎君动心。当然,你不能让宫里安排这一切的人得意。”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非要赌这口气?” 灵昌公主本来愤红面颊已失了血色,苍白之极。 薛凝却想,也许灵昌公主并不仅仅是想赌这口气。 裴无忌并不能懂女孩子的心。 置气肯定会有些,但未必便是全部,灵昌公主想做一个“好”女孩儿。 很多女子心里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最初就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灵昌公主也许并不喜欢那么多的分分合合,她想要证明自己其实是认真的。 不是她放浪,而是从前那些人不好,她认真时也可以很坚定。 所以她不能在林衍无过时放弃他。 这一切是关于道德,关于爱情完美。 薛凝觉得裴无忌不应该对灵昌公主这样说话。 这样赤裸裸的撕开了灵昌公主欲望,撕毁她的道德,撕开她的自尊。 薛凝想要说些什么,可欲言又止。她毕竟只是个外人,插口亦多有不便。 灵昌公主也是气短,她提了几口气,终于提起了精神,提起了精神头反驳:“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间无完人。不错,我是动过心思,可是,我还是拒绝了岑霜君。你既查得清楚,便知晓我还是决意等下去,等着阿衍回来。” 她一定要等林衍回来!所以,她最后忍不了,求了溧阳公主。 她本来无措眼中也添了积分呢光彩:“等阿衍回来了,我便知晓一切都是值得的。见到他,从前的感觉一下子就回来了,我们两人情分还更胜从前呢。” 落在裴无忌眼里,灵昌公主是冥顽不灵,泥足深陷,怎么说都说不通。 裴无忌本来压下去的怒火又升起来,在肺腑间熊熊燃烧。 他说话愈发不客气:“哦,我倒是不知晓这位林郎君去了川中之地有什么建树政绩,他大可做出些漂亮事,证明自己能耐。可偏偏整日怨天尤人,不思进取,只知晓给你写一封封书信,将你心给笼络住。” “川中之地偏远些又如何?只不过是小小试炼,他就经受不住,好似全世界对不住他。身为一方官吏,他也应踏踏实实的做些实事,做一些让治下百姓感激之事,可是他有吗?这样的为人,如何让人看得起?我看不上他不是因为他的家世,是因他的为人!” 灵昌公主却忍不住嗤笑一声:“你我虽出身尊贵,倒也不必如此的高高在上。裴无忌,你少年得意,又有个姑母为你筹谋,官位权势唾手可得,是已放在你手里。但你也不必拿这个架子,做出一副自己很了不起样子看不起别人。” “你姑母一手策划,这小小试炼,就是阿衍一生前程。我不信落在你身上,你能淡然处之。你已经生来得到最好,不必讲这些大道理,说这些没趣的话。你也曾外放为官,你名声又如何?可有百姓感激你?我记得,你可是让人唯恐避之不及。若不是你有个好姑母,那些恶名怕是压不下去。” “而如今,了不得!你还是容貌俊美,身份尊贵,京中贵女都趋之若鹜,好了不起。” 所谓相争无好言,说到此处,裴无忌已与灵昌公主互相撕咬对方伤疤。 大家都这么熟了,谁都知晓对方痛处。 若换做平时,灵昌公主也会忍一忍,小心避开朋友间介意之事,不必使其不悦。 但这是裴无忌自己先行言语无礼的! 灵昌公主这么言语时,内心忽而涌起愧疚,但忽又心里冷笑。自己心里介意这些分寸,但裴无忌呢?裴无忌只会咄咄逼人,得寸进尺。有些人并不会体恤旁人的退让。 第38章 此刻离灵昌公主崩溃也只有一步…… 沈偃却升起了几分不安,裴无忌也罢了,但灵昌平时不是这样的性子,更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灵昌,此刻必然是极为激动了吧? 沈偃看出灵昌有异于平时激动,亦看出裴无忌极是生气。 裴无忌情绪急切时,容色就愈冷愈沉。 裴无忌平静说道:“还有便是,这次林衍归来,你已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吧。” 他这样说话,灵昌公主耳朵却嗡的一声响,不意裴无忌居然扯出这桩私隐。 当然有这么一回事,可她不希望这件事说出来,因为这是一桩很私人的事。 第40章 可裴无忌偏偏将这桩私事知晓得清清楚楚:“是一月前,你与他共游东郊,恰逢小雨,你在那处又有一处别院。然后,林衍留宿了整晚。” 裴无忌轻轻说道。 他不但知道,甚至还知道细节。 玄隐署虽成立不久,裴无忌把这个活儿干得不错。 灵昌公主唇瓣轻轻发抖,攥紧的手掌指骨也生生发白。 大夏的公主可以恣意行事,但并不代表旁的女眷能如此。民间寡妇再嫁虽是常事,但婚前的贞洁总需介意几分。 公主们的放肆恣意乃是因为她们是公主,而不是因为是女人。 裴无忌:“这件事于你而言,可介意也可不介意,但我想,你总归是介意的?” 女子给出了第一次,就容易有一些很微妙的期待,生出一些很微妙的特殊心情。 依裴无忌看来,灵昌就是如此。 虽难以启齿,但确实存在,裴无忌只不过将这份真实给扯出来。 灵昌公主面颊尴尬与羞耻难以形容,这样私密的床帏之事被裴无忌肆无忌惮道出,侃侃而谈。 有一根弦好似断了一样,她怒意攀升至巅峰,挥手指向门口,言简意赅:“滚——” 但裴无忌却没有滚,他留在原地,极冷静的看着灵昌公主:“陛下让我查清隐情积弊,便算是公主府,也无人能令我离开。” 他已是玄隐署署长,裴后费心抬举,裴无忌这个侄儿也颇具权势。 若裴无忌不想走,灵昌公主也奈何不了他。 灵昌公主好似挨了一巴掌,她自然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可裴无忌却不是在羞辱她,而是在关心她。甚至灵昌公主言语嫌恶如斯,裴无忌也可以不跟她计较。 他既在意这些情分,也不介意这些恶语相向。 裴无忌甚至主动退让,言语柔和几分:“我只想告诉你,你根本不必在意这些女子贞洁,只当他伺候你了。陛下尚在潜邸时,身边侍妾宁氏伺候时间最早最长,如今是宫中宁嫔。这初时伺候的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些言语落入灵昌公主耳中,也不过是仿佛隔了一层的嗡嗡声。 她只知晓自己没办法让裴无忌走,而裴无忌却不依不饶。她自然不想跟个成年男子讨论自己的床事以及贞操观,裴无忌偏偏要输出。 很尴尬,说不出的尴尬。 裴无忌要跟她谈心,要对她好。 可灵昌公主两日未进食水身躯已经泛起了阵阵晕眩,眼前微微发黑。 裴无忌甚至还为灵昌的婚事出谋划策。 “你若喜欢,比起那个林衍,阿偃岂不是好了许多?你十三岁那年,不是对他情窦初开?盼他主动殷切,将月灵花插在你头上。” 裴无忌禁不住开始安排,就如裴后曾经安排那样。但裴无忌绝不会认自己像姑母,因为自己跟灵昌并无情分。 但沈偃跟灵昌就不同了,他们两人彼此自幼相熟,性子又相投,甚至从来没有拌嘴过。除了性情相投,两人彼此间还有酸涩的阴差阳错的初恋。 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沈偃忍不住哀求起来:“无忌,不必再说了。” 裴无忌却厉声:“我为什么不说?是你们两人犹犹豫豫,优柔寡断。阿偃,尤其是你,性子总是柔软,为什么你不肯主动些,要顾忌这许多?” “一个寒门子,都可以毫无顾忌的追求堂堂公主,可你总是担心许多,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如何如何不配。你自然应该勇敢些,有些担当。” 那是灵昌公主十三岁时候的事,他亲眼见着灵昌将一朵月灵花递给沈偃。 大夏习俗就是如此,女子若中意哪个男子,就将春日的月灵花赠之。若男子亦对女子有心,便替女娘簪上此花。 那时裴无忌在树后窥见,也暗暗好笑。 可后来却没有以后,以裴无忌看来,自然是沈偃不愿意主动。 灵昌肯定喜欢沈偃,至于沈偃,他那性子一向顺从安排。既然如此,何不让自己安排?比起别的安排女娘,灵昌肯定最好! 所以裴无忌使了些手段,他口气对沈偃显得严厉些,要让沈偃知晓怎么做才最好。 他本也不想强行拿捏一场姻缘,可到了如今,裴无忌觉得自己应该强势些。 沈偃表情却出乎裴无忌意料之外,沈偃不是犹豫不绝,而是裴无忌看不懂的古怪之色。 裴无忌已在催促:“阿偃——” 若是往常,沈偃便会顺从了,可如今沈偃眼中神色却颇为古怪。 难道沈偃对灵昌并无男女之情?也是了,沈偃性子一向温吞,也不足为奇。自己这般言语,也是在勉强于他。 可既然沈氏总是勉强沈偃,自己为何勉强不得?更何况沈家勉强时总是考量家族颜面,而自己考量的却是沈偃这个人。 灵昌比沈家想要说亲那些好上不止千百倍。 有些人天生性子软和,那便要身边真正爱惜他的人强势一些。 念及于此,裴无忌眸色深了深,愈发坚定。 他嗓音严厉些:“沈偃,你也该说句话。” 就好似沈偃不答允,是一件很自私的错事,有些刻意为之的逼迫之意。 沈偃蓦然抬起头,却说道:“你什么也不知晓,偏偏这样胡说。当初,当初灵昌,是有意于你的。” 灵昌公主回神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房间里静了静。 那是十三岁时的事,那时灵昌公主与沈偃更要好,却与裴无忌总是争吵,话也说不到一块。 裴无忌样子生得好看,可性子却是让人难以消受。 可小女孩儿的心思却很奇怪,却偏偏对裴无忌生出心思。 因她脸皮薄,便托沈偃将月灵花给裴无忌。 身为公主,灵昌又是受尽宠爱,不太能接得住否定和拒绝。 裴无忌却以为灵昌钟情的是沈偃。 有时候温柔和顺的少年总是会吃亏,哪怕他更友善,似乎也因温润如水的性子少了几分吸引力。 裴无忌那时还打趣沈偃,一副乐见其成样子。 而今沈偃却说道:“你那时打趣我,灵昌听见了,知晓你对她并无情意,便摇头令我不要说。” 灵昌自然不愿意裴无忌挑挑拣拣,又一副愧疚无措仿佛她很可怜的样子。 小公主顿时又想起了裴无忌平日里许多不好,比如争强好胜,不肯相让于她,于是决意不再提。 那是很久以前事,灵昌公主亦不愿再提,如今却是裴无忌硬扯出来。 薛凝听这个料听得很是尴尬,甚是无措,很想避一避。 裴无忌显然也怔了怔,还露出点儿让灵昌公主十分生厌愧疚之色。 灵昌公主眼睁睁瞧着裴无忌面上掠过一缕同情,又仿佛恍然大悟。 裴无忌调理得也很快,他飞快说道:“原来如此!” 不过几瞬心思流转,裴无忌已下定决心。 “那便舍了林衍,与我一道。我明日便入宫,恳求陛下赐婚。” 不错,一开始裴无忌是不愿意,但如今别无他法。 他既逼迫沈偃,亦绝不能双标,为了彼此间情分,牺牲自己也不算如何。 灵昌公主胃里翻腾,情不自禁退后一步,不可思议盯着裴无忌,眸子深处竟有几分惧色。 裴无忌怕是疯了!虽然他一向是这样性情,为达目的,可不依不饶。 她飞快摇头,只想离裴无忌远些。 裴无忌拆穿她的软弱,说一年前自己对岑霜君有意,又谈及自己与林衍有肌肤之亲,说及自己未婚却有了风流事,再逼得沈偃说出自己十三岁时朦胧情愫。自己尊严与骨气已经被踩得一文不值,她那点跟林衍真情被裴无忌撕得庸俗不堪。 而如今裴无忌宛如拯救她一般,说要娶她! 一副做出伟大牺牲样子! 裴后一直撮合她跟裴无忌之间亲事,而今裴无忌也是愿意了。盯着裴无忌那张俊美无匹面容,灵昌从中描摹出裴后身影,更看到了父皇影子。 这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 灵昌眸中蓦然浮起了碎意。 她本来饿得孱弱身躯更摇摇欲坠,她盼裴无忌不要上前。 有些声音堵在灵昌公主咽喉,她想要叫出来,却发不了声。她已辩不出话,好似裴无忌已经占据了全部道理,而自己不过是无理取闹,垂死挣扎。 窒息得透不过气来。 裴无忌见她退一步,便向前一步。 裴无忌:“我只盼你很好。” 他伸出手手,想要拉住灵昌手腕,将她扯近些说话。 这时一道身影揽过来,然后自己脸颊疼了一下,耳边听着啪的一声。 薛凝一双眼黑沁沁,身躯略有发抖,看出紧张和不安。 裴无忌感受面颊热辣辣之意,意识到刚刚自己被薛凝打了一巴掌。 他一皱眉,情绪急切时第一反应倒不是愤怒,而是生出了莫名。 第41章 薛凝深深呼吸一口气,伸出手将裴无忌推开了些。 她知此刻离灵昌公主崩溃也只有一步之遥。 第39章 他只提一些清新的情意 薛凝心里也暗暗叹息。 灵昌公主希望完美,道德完美,感情完美,甚至她收的门客,也挑义烈重情之人。可她纵是公主,也未能这般圆满。 薛凝多少也懂点为人处世的心思,小心翼翼将自己感慨藏起来。 做人不要轻易显露出对旁人的同情,有时同情比讥讽还要伤人。 她与裴无忌被请出佛堂,奉于厅中。 银丝炭烧着,裴无忌俊美面颊泛起青色,面色沉沉,也不知晓在想些什么。 薛凝只觉裴无忌面颊似还有些红痕,暗暗揉了一下手掌,心中却是忐忑。 回过神时,薛凝方才惊觉自己胆子仿佛大了些。 不过那时候,薛凝总觉得自己应该阻一下下的。若任其为之,也许,也许便会十分不幸。 薛凝这般胡思乱想。 蓦然间,一条手臂拦住她的腰,将她扯过来。 裴无忌眼珠眨也不眨看着薛凝。 他容貌俊美,而且凌厉,薛凝能看到裴无忌眼里一根根血丝,殷红若血,好似消融的落花。 薛凝:嗯,脸是有点肿。 裴无忌原本头发梳理整齐,而今因薛凝这一巴掌,倒有几络发丝散下。 他面上倒是无忿色,嗓音诡异平静:“你放在阻止我,想来是笃定这样对灵昌更好,会妥妥的?” 妥妥的? 薛凝心忖这是什么话,好似要她负什么原不该 负责任一样。 这样姿势很暧昧,不过薛凝估摸着裴无忌也没什么乱七八糟心思,这货就是癫,白瞎一张好脸。 她伸出两根手指头,戳着裴无忌胸口,使两人距离拉得远些。 “我只是被请来查案子,替公主拦了一下无礼的狂徒,裴少君不要乱讲话。” 裴无忌一皱眉,松开手,嗓音发哑:“那你以为会如何?” 薛凝想了想,直言:“裴署长,你当真笃定,那些勾当虽牵涉公主府,却跟灵昌公主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裴无忌倒未动怒,略略一默,说道:“因为灵昌本性善良,不会做那些残忍之事。” 他说道:“当年,那个宁简之身边侍妾,也许说起来勉强算个情敌,那婢子是燕侯世子第一个女人。灵昌不喜欢她,那是人之常情,她又不是什么圣人。可哪怕如此,她眼见那个婢子被卖掉,还是觉得很残忍。有些事,她做不出来。” 所以灵昌公主不可能为垄断盐铁之利,使得竞争对手破家灭门,她至多不过求求溧阳公主罢了。 薛凝也觉得裴无忌这逻辑有些道理,但又忍不住好奇:“那这些话,你方才为何不说?” 裴无忌略皱眉:“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来是让她舍了林衍,与那些污秽之事划清界限。” 薛凝:“你应该多说些肯定她的话,说出对她的敬重以及肯定,这样她的心情便会好些。” 裴无忌叹息:“你们这些女娘,总是需要谈感情哄一哄,而不是讲事实。” 薛凝被他一句话说得心火又起来了! 裴无忌言语简直是太过于偏频,难道受不了他的仅仅是女娘?沈偃这个男子亦忍得裴无忌十分辛苦吧。 不过裴无忌既未发作薛凝那一巴掌,她也将这些吐槽压一压。 裴无忌又道:“你以为我使你来,是为让你护住灵昌?我是让你寻出真相。那些沾染贪墨盐铁之利官员皆已清算,陛下问我可要到此为止,我却说要查下去。因我笃定,这幕后之人绝不是灵昌。” “至于攀咬灵昌,只因她是陛下爱女,所谓投鼠忌器,如此便不好深究。陛下也怕查到女儿头上,不愿意大张旗鼓。可如若不肯深究,别人会觉得如此种种,便是真相。” 薛凝静静听着,忽而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若有所思。 沈偃却还留在佛堂,对灵昌公主温声相劝。 公主自是身心俱疲,但若是沈偃那般温润如水性子,似也能够接受。 沈偃言语也很柔和:“灵昌,你知道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我会很惭愧,你求到了溧阳公主,却并没有向我说。” 灵昌公主面颊泪痕已经被擦去了,鼻子里却犹有哭过的涩意。 她听着沈偃这样说,心尖儿微微含酸,似想要说什么,可终究并未说出口。 为什么不去恳求沈偃襄助了?说到底,这件事并不怎么光彩。裴后虽使了手段,但也未坏了规矩。可为什么是林衍发放去苦寒之地,就像她对裴无忌说的那样,为何裴后不去考验自己嫡亲的侄儿,反倒将裴无忌千般宠爱?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只觉得这些道貌岸然的理由对林衍太过于不公平。 可这些心照不宣的事情,她没办法理直气壮的在沈偃跟前说出来。 她会,很惭愧。 若换做裴无忌,对方一定会不依不饶的逼问了。可眼前的人是沈偃,沈偃温润如水,也恰到好处的停了口。 沈偃转移话题:“这几年,我也有请托人情,举荐几个寒门子弟。” “就譬如前年,张冲亦是寒门子弟,他在蜀中为吏,颇为精干。他任地有水患,于是发动捐募,又说服村民,请人勘察设计,垒石为坝。如此防了水患,又在当地添了个景致,倒是个妙人儿。” “当然也有人议论,说他如此劳心无非为攒政绩,政绩无非是筑坝、治学、开田等几样。身为寒门子,自然是会在这些上面用心下功夫。可我想,也许为官者本该添这么些个锐意,有心思胜过没心思。” 灵昌公主轻轻说道:“你一向很好,我知道的。” 沈偃柔声说道:“灵昌,你也很好。虽然你出身高贵,可你也会为寒门子弟鸣不平,为其所受不公不服气。出身已有高低贵贱,我想他们所求的,是在这之外的一点点的,公平。” 他小心翼翼,含蓄说道:“我想林郎君去川中为吏,因倦怠世情,所以无心俗务。这志不在爵禄,而在山水之间。” 林衍外放为吏,他在做什么呢?无非是千方百计拢住公主,要死死的抓住灵昌公主的心。只要拥有爱情,他总会有翻身的机会。 在旁的寒门子疯狂攒名声、刷政绩、干实事时,林衍却在努力拢住灵昌公主的心。 这个林郎君到底赌对了,灵昌公主疼惜着他,觉得一定要为林衍所受不公给个公道。于是灵昌求向了溧阳公主,于是林衍终于调回京城,选为侍中。只要他再通过核选,任个一方大员也是有可能的。 这些话裴无忌当然也说过,可由着他这么个出身尊贵什么都有的世家公子来说,灵昌公主自然觉得十分刺耳。 沈偃便说得有策略些,拿其他寒门子弟跟林衍比。 能得公主爱幸,其他人任是如何努力,也远不及。 沈偃没有乘胜追击,他知晓灵昌不会不懂。 若灵昌当真不那么觉得,她会请沈偃帮忙,不会耻于开口,再转头求助溧阳公主。 拿这种事让沈偃相帮,灵昌公主会觉得惭愧。 女娘内心深处是懂的,可是未必愿意深思。 灵昌公主抿紧了唇瓣,她想着彼时自己跟林衍分隔两地的那些岁月,彼此间书信往来。 彼时林衍也未因离开京城而生忿,哪怕远在蜀地,夏日炎炎,冬日又苦寒,他也淡然处之,宛若清晨山间的轻雾,清新且出尘。 他还会鼓励灵昌,说她灼灼风流,岂能困于闺阁,被轻看是个女娘。 哪怕失意,林衍也是那样的,干净。 无嗔无怨,清若霜雪。 可如今看来,那样的书信中却少了些东西,少了俗气。他从不提自己在蜀中该做什么工作,又做出什么政绩,更不会提蜀中百姓。 他只提一些清新的情意。 第40章 窥探她的一举一动,甚是留意…… 裴无忌说话不中听,林衍确实不是一个干吏。 想着裴无忌,灵昌公主心尖不免掠动一缕烦躁和抵触。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脑子里摒除了裴无忌,她仿佛才清明些。 她等了林衍两年,闹得满京城都知晓,而后又有了肌肤之亲,自己给出去的东西太多了。 而她自己呢,到底又是个怎样的人? 是不是一个,很可笑很蠢笨的人? 想着裴无忌那急切恼恨的样子,她鼻头微酸,又有点儿想哭。 因为自己仿佛很糟糕,一切都是一团糟。 她听着沈偃说道:“灵昌,有时候不必将自己逼得太紧,更不必看得太高。每个人都会有一些晦暗心思,就譬如我,你也许觉得我像个君子,平素行事也有风度。可是,不是这样。” “兄长在时,虽同为嫡出,但爵位和大半家资都归于他。所以别人觉得大兄早死,我会十分欢喜庆幸。阿母看我,仿佛也在说是汝之大幸,猜测我可是暗中欢喜。有时,简直透出几分仇憎。” 第42章 “从此以后,无论我有怎样成就,所有一切,皆归于这场幸运。所以,我便会生出憎恨,恨死去的大兄。” “这些话绝不能在家中说,但我却觉得是人之常情,我会试着容下这样的自己。灵昌,就像你说的,凡事论迹不论心,你也不会因此瞧不起我,是不是?” 灵昌公主飞快摇头:“绝不会瞧不起。” 沈偃笑了一下:“我会问,这样的自己就算不得好人了?我当然亦不会这么觉得。” 灵昌公主忍不住说道:“你很好。” 裴无忌会说灵昌公主哪里不好,可沈偃只会说自己不好。 这样的温柔,懂的人才知晓是如何的稀罕。这世上自以为是的人太多了,又有几个才懂得体恤温柔是慰藉心灵伤口的一剂良药。 沈偃轻轻说道:“但我知晓自己的性子太过于软弱了,既不知晓拒绝,也不知晓什么时候反对。” “但我方才不会阻止无忌,我会怀疑自己,我会想也许他是对的,因为他永远的那么自信,其实那时我应当让他走。所以,显出我的软弱。灵昌,因为你很好,所以才容忍我跟无忌那么久。” “我很庆幸,那时候薛娘子站出来。” 和裴无忌指责不同,沈偃却在称赞和感激。 称赞和感激能滋润一个人自信,尤其是如今觉得自己一团糟的灵昌公主。 薛凝和裴无忌在外厅等候,薛凝打量着走廊,看着婢子提着食盒送去。灵昌公主饿了两日了,看来沈少卿的话颇有几分作用? 她这样打量,裴无忌在一边却不说话。 裴无忌双手抱在胸前,也不落座,轻轻的走来走去。他眉头皱着,看着心事重重模样。 这时却有人相请,说公主要见薛凝。 请的是薛凝,而不提裴无忌。 裴无忌还特意问了问,对方则说道:“公主确未提及要见裴署长。” 意思就是让裴无忌继续等在外边的。 裴无忌透出不快,不过也未纠缠,也不似方才那般不依不饶了。 薛凝特意瞅了裴无忌一眼,心里轻轻想,也是应该的。 灵昌公主已从佛堂出来,又换了一身衣衫。 薛凝到时,灵昌正在吃东西。 汤中炖了些肉糜,还有些蔬菜,倒适合饿了两天的肠胃。 灵昌公主吃得慢,不过吃得很专注,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也许公主的心理负担确实很重,看得出她进食很勉强,看不出有什么食欲。心情是会影响食欲的,如今灵昌公主正是如此。 但无论如何,灵昌公主已经开始控制自己,向着好的方向。 薛凝也喜欢看到这样进食场景,有一种逐步复苏的生命力。 灵昌公主示意薛凝坐下。 公主将汤羹用了大半,才住了口,一旁婢女捧水服侍公主漱口擦脸。 撤下用餐案几,灵昌公主才开始与薛凝说话。 她先道了谢,又说道:“薛娘子,阿偃说你很好,说你善于断狱,心思也很缜密。” 薛凝谦虚:“阿凝受之有愧。” 灵昌公主:“阿衍之事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未知你怎么看?” 薛凝吃不准灵昌公主是什么意思,既然吃不准,她想行事无妨简单些,干脆直说:“臣女也对他颇有怀疑,心存疑虑。” 和方才的情绪急切不同,灵昌公主倒是平和许多,并未动怒,只是哦了一声。 灵昌公主问:“你为何会疑他?” 薛凝:“是因为公主曾说,林郎君对那死去的师灵君颇为关怀。” 灵昌公主颇为狐疑,轻轻点下头,她方才确实这般说过。 哪个女子不吃醋?但林衍若对师灵君十分狠心,难道会真心待另一个女子好?她不能只看林衍对自己殷切,还要看林衍对旁人态度。师灵君屡屡诋毁林衍名声,也无什么凭证,林衍仍宽容待之,足见林郎人品。 故灵昌公主不喜,但尚不至于因为这件事跟林衍闹。 可薛凝却因这桩事对林衍生疑? 薛凝:“林郎君一去两年,这两年间,公主与师娘子并无交集,更谈不上有什么来往,自然也无半分留意。公主没有为难她,可也没有留意她。说到底,总归是师娘子自己选择。” 若师灵君是被人所逼,被迫成为倡家女,也许灵昌公主会帮衬一二,也替林衍了结这番人情。 但师灵君是自愿的,哪怕是萍水相逢,灵昌公主也不大愿意理会,更不必说师灵君还有意相争林衍。 灵昌公主不去为难,但也不会有什么好感。 薛凝看过卷宗,才知晓师灵君堕落得也很快,已经开始让男子留宿。那样的酒色财气,攀比张扬,堕入其中,很难守得住自己。 但这些京中流传的狗血故事里自不会提,师灵君还是那个痴心无悔,安顺等待角色。 薛凝问:“公主之前可曾知晓师灵君已会让客人留宿?” 灵昌公主:“她死之后,我也打听到了。在这之前,却并不知晓。” 一个人真未将另一个人视为对手,那便是不屑留意。公主从不觉得自己在跟师灵君争,自然谈不上在意。 又因打听到师灵君开始让人留宿,她更觉得林衍不会杀人。 灵昌公主说道:“师灵君已经这样子了,也已经不可能对阿衍名声有什么威胁。仵作验尸,师娘子身上也并无被侵犯过痕迹。” 她略一犹豫,说道:“哪怕阿衍当真有所作伪,若阿衍当真有这份心机,他这么沉得住气,能整整两年不露怨怼之色。这般心性,他为什么会去杀师灵君?” “就因为师娘子没为他守住?” 灵昌专情,中途虽动摇过,到底心意未改。但师灵君却未守住,沦于倡门,留宿客人。 有些男人会将爱慕的女子当作私产,哪怕师灵君不配做正妻,也不愿意师灵君移了心。也许因为如此,便会含忿杀人。 但阿衍若不是君子,必定心机深沉之极,岂会如此短视? 稍稍疑上林衍,灵昌心里便不可遏制生出愧疚之意,心中乱糟糟。 ——但她终究开始疑了。 她听着薛凝说道:“我是翻阅卷宗,才知晓师娘子会留宿客人。若不是公主方才与裴少君争执,替林郎君分辨,我亦不会知晓师娘子已有一个姓吕情郎,甚至欲托终身,离开章台之地。” “这件事,应当是林郎君告诉给公主?若他不说,公主可知晓?” 灵昌公主一怔,不错,如若不是林衍提及,她不会知晓这桩事。 师灵君从良不会大张旗鼓,自然是低调行事。灵昌公主事后着人打探,只知晓师灵君会让客人留宿,再来就是和那位吕郎君过从甚密。但是,却并未听说师灵君想要从良,更不知晓师灵君欲托身给这位吕郎君。 薛凝:“两年后林郎君归来,却对师灵君关注之极,窥探她的一举一动,甚是留意。” 第41章 扭曲 灵昌公主脑内蓦然浮起一个念头,难道林郎十分嫉妒师灵君属于别人? 他给不师灵君正妻之位,又或者为了前程择了自己这个公主,但其实也舍不得师灵君的脸蛋和痴情? 念及于此,灵昌公主也不觉升起了一股子嫉意! 她猛然回过身来,压下心口这缕酸妒,忽而生出一缕恐惧。 她自不喜欢自己嫉妒难看模样。 牢房之中,林衍正伸出一片手掌,捏着一块绸帕,细细擦拭手里白瓷杯。 因顾忌灵昌公主,旁人也未对林衍如何留难,更未曾用刑。 他如今一身简单素衣,自然不可能将自己打扮很华贵,但林衍仍悉心的收拾了自己。他把自己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衣衫亦是一丝折痕也无。 他知灵昌公主对自己十分上心,此刻必定是心焦如焚,也许公主不知什么时候会来看看自己。 所以林衍总是会将自己收拾最好。 他指尖那枚白瓷杯已经很干净了,可是林衍却似要将之擦得更干净些,擦拭得一尘不染。 林衍本就有些洁癖。 从前家中家中有一套他喜爱的茶器,家人不慎,拿出来待客,他之后便砸个粉碎。 与其说洁癖,不如说是占有欲。 他气量小,很不喜欢跟人分享。什么样好东西,林衍只想自己独独占一份,绝不愿意分去给别人。 林衍想到了师灵君,心尖儿便泛 起了几分厌色。就像当初他跟师灵君说的那样,师灵君不知好歹,弄脏了自己。 两年前师灵君还未留宿客人,可已跳舞唱歌娱人,唱跳给旁人看。 真是下贱,她知晓自己不会欢喜的。 林衍面上浮起一缕忿色,不过这缕忿色也渐渐和缓。 他瞧着自己手指尖,想着就是自己这双干干净净的手勒毙了师灵君,掌心甚至还记得紧拽时女娘濒死挣扎,然后一缕爽意就涌上了林衍身躯。 林衍要细细回味,使这种兴奋留得更久些。 第43章 他已恼了师灵君很久了,师灵君坏他名声,刻意羞辱于他,那女娘明知自己会在乎的。这样的感觉如鲠在喉,堵得人难受,偏生林衍还要在灵昌公主面前扮好人。 直到师灵君死了,他方才痛痛快快的出了这口气,内心甚为舒爽。 想到灵昌公主,林衍眸色也柔和几分,公主自然是最好的,就好像他所奢求得到最珍贵奖赏。 那日雨水纷纷,他知晓了除了自己,灵昌公主再无别的男人。 念及于此,林衍又有几分得意。 不错,如今他是有几分危险。满京城都不喜他,裴无忌又跟狗一样死咬着自己不放。灵昌身边的人都不喜自己,哪怕别人口中性子好的沈偃亦对他隐隐不喜。当然其中最可憎最不依不饶最难应付的自是裴无忌! 那又如何! 他知晓自己已牢牢将公主拽入掌中,他笃定公主已离不得自己。除非裴无忌想要玉姜俱焚,灵昌那般重情意,必会陪着自己死。他也有些手段,人在狱中,也得了些消息,知晓灵昌已为自己绝食两日,再好不过了,自己果然没估错灵昌性子。 公主,她是离不得自己的!她毕竟已是自己女人了。 林衍身躯渐渐泛起潮热,他不会有事的! 他的计划十分周密,便算如何有一些小差错,结果也不会变。 只要,好好用对灵昌公主这枚棋。 公主府上,灵昌公主说道:“薛娘子,我想请你查案,不是为了包庇林衍,而是想你查出真相,还他一个清白。他自入京,受尽诋毁,连我也不得不将身边之人言语听进去几分。” 她嗓音渐渐低了,心里也浮起一层苦涩。 身为公主,她可以跟裴无忌争锋相对,但不能拒绝沈偃讲道理。 她一边动摇,一边觉得林衍十分可怜,心思十分矛盾。 薛凝亦说道:“公主,我虽对林郎君心生怀疑,但我查案时素来多疑,谁都会揣测几分,并不会先入为主。若公主肯信,我必细心查探真相,绝不相负。” 灵昌公主轻轻点下头,说道:“有劳。” 她忽而微微苦笑:“我想裴无忌也是跟你这么说,使你无妨查出真相,他心里却已经认定阿衍。我跟他,始终会错一个,你也不必觉得难做,事实跟前,总有人要服输。” 薛凝听灵昌公主称裴无忌全名,知晓公主心里对裴无忌还气着,不过公主还是很讲道理的。 薛凝也看得出来,灵昌公主其实已有那么点儿动摇。 灵昌公主或许亦是半信半疑,但听公主口气,哪怕是要输,亦要输个明明白白。 灵昌公主:“若查出真情,便由你来回我,裴无忌就不必再见了。” 她一挥手,一旁婢子送上枚令牌,使得薛凝能出入公主府。 与令牌奉送至薛凝跟前的,还有一卷卷宗。 薛凝略有讶色,灵昌公主解释:“师灵君死后,我亦令人查了查。阿衍亦跟我吐露了真情,案发当日,他是分身乏术。” 林衍居然有不在场证明?! 薛凝在法华寺听了一耳朵八卦,此等内情还是第一次听到。 “是牧丘侯世子姜睿相请,阿衍亦受邀赴宴。姜睿性喜奢华,时常在府上设宴,阿衍是第一次去。他想自己刚回京城,若显清寡自负,不过是平白添了些口舌议论。” 好不容易调回京城,林衍也显然热衷于交际。别人瞧在眼里,会觉得林衍本就想要这些应酬。 当然,这应也不是这桩案子重点。 “因为京中亥时宵禁,宴会结束通常设在戌时,客人告辞,方便早回家中,免得路上被巡逻兵丁诘问。” 薛凝想到师灵君就是戌时迎客,被人杀害。那送水的婢子小香是戌时四刻推门送水,发现师灵君被吊起来的尸首。 戌时二刻,更夫窥见有人从师灵君院中离开,并认出那个人就是林衍。 如此一来,说明师灵君的死亡时间在戌时至戌时两刻之间,也就是7点客人已至,而师灵君死亡时间在晚7点到7点半之间。 但林衍却说,自己戌时才散席,晚7点才离开牧丘侯府。 师灵君这个死者居于昌平坊,林衍总不能飞过去。 两地的距离就显得非常重要。 按照薛凝所知,夏都勋贵世家大抵居于皇宫西侧,至于品阶不高官吏以及百姓只能居于城北。 像师灵君这样倡家女聚集的昌平坊,则设于城东。这一东一西,相差隔了老远。虽同处一城,彼此距离也颇为可观。 灵昌公主:“一东一西,哪怕骑马,也要大半时辰,便算快些也要半个时辰。” 薛凝估摸着灵昌公主时间估算大差不差。 按夏都宵禁前人车流量,骑马坐车肯定是要限速,从城西到城东大半时辰不夸张。当然你也可以策马急急而奔,但那样就容易引人瞩目,必会被留意,还易造成冲撞事故。 更何况大夏城内还有巡逻维持秩序的兵丁校尉,你若超速必然是会被拦下,而且影响很不好。 就如死去的吕彦,就是这样坏了名声,屡被官府罚金赎刑。 如若这样,林衍还真有不在场证明。 可是为何丝毫不见人提及? 灵昌公主缓缓说道:“但问及姜睿这个牧丘侯世子,他却说记不得了。一两日前的事,就说记不住。在场其他几个宾客也都不肯作证,纷纷避之。” 薛凝也是一愕。 可能她对林衍没好感,第一反应也是可是因林衍说了谎?但这样想来,薛凝总似觉得有些别扭。林衍当真会说这等被轻易拆穿谎言?还说得有鼻子有眼? 再者姜睿这个牧丘侯世子回答也有点儿问题。 灵昌公主当然也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他若那日真未见着阿衍,直接便说没看见,为何会说记不得?谁信他记不得?无非是为自己留下余地,不愿担上污人清白的名头。” 公主抬起头,眸色里亦隐隐闪烁怒火:“你大约也知晓,我从前跟燕侯世子宁简之相好过。宁简之母亲却是姓姜,姜睿本是燕侯世子外兄。” “二人不但是表中之亲,关系一向亲密。当初我与宁简之不睦,他也替宁简之委屈,觉得宁简之十分无辜。” 灵昌公主会觉得燕侯世子卖妾十分凉薄,但旁人却不会这么看。这婢仆之流,本就不值当。堂堂公主与之计较已有失身份,燕侯世子偏生还对灵昌这般包容宠爱。 如今低声下气,公主仍不肯满意,转头择了别人。这么挑挑拣拣,最后却选中林衍。 这么个寒门子,自然比不得燕侯世子一根手指头。 世人皆是欺软怕硬,公主受宠,虽弃了燕侯世子,臣下也不敢露出怨怼之色。 林衍这个寒门子就不同了,有了机会,还不踩下去? 灵昌公主谈及这桩事,那些对林衍的怜惜之意又噌噌噌传上心头,微微有些头晕目眩。 是呀,就是这样,阿衍被全世界所有人针对。 就连自己,刚刚都生出动摇。 好似,没有谁会坚定不移站在他身边。 他好可怜! 可是,连沈偃都劝她,她不能不反思一二。 灵昌公主心乱如麻,袖下的手轻轻发抖。 薛凝嗓音平静的引导:“虽然姜世子不肯承认,但想来公主也会去查一查。” 灵昌公主回过神来,点点头。 她说:“我自然查过。” 牧丘侯府仆从甚多,若那日林衍确有赴宴,总能 打听出来。 第42章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 灵昌公主还打听得很详细。 林衍确有赴宴,且戌时才散。 灵昌公主甚至还打探了宴上其他几个客人动静。 宴上另外三个客人,周润家离最远,将至亥时才到家。王为思、唐悠之住得近些,戌时三刻到家。 从路途远近及到家时辰,确实是戌时左右散了宴席。 席间因姜睿这个主家劝酒,林衍亦饮得颇醉,但也用过苦羹才告辞。 苦羹是茶煮的肉骨汤,通常席尾才奉,一则暖胃,再来解酒。 林衍走后,其他几个客人方才陆续告辞。 期间林衍因为酒醉不适,令仆人先行归家,他去酒舍讨个房间歇息,天明再接他回转。 酒舍老板也说,林衍是将近戌时入住。 城西到城东大半个时辰路程。 除非林衍在大夏街上纵马急骑,否则绝无赶至可能。 查到这些,灵昌公主当然觉得林衍是故意被针对。 林衍自是清白的,可京中却有人不喜欢他,更没有人愿意为林衍清白作证,宁可颠倒黑白,罗织是非。 只剩灵昌公主能护住他了。 所以灵昌公主这么闹,并不是无理取闹,而是查清楚林衍清白之后,想将公道还给林衍。 她觉得林衍本便清白,却被处处打压,乃至于如此处境。如此不公,灵昌公主行事不免行了极端。 第44章 灵昌公主叙完,一缕熟悉的燥意亦在她心头浮起,使得她生生压了压。 如今灵昌公主将这些卷宗给了薛凝。 薛凝:“臣女必然用心,查出真相。” 再见裴无忌,薛凝也看出裴无忌颇想知晓灵昌公主跟自己说了些什么。 她揣摩灵昌公主心思,公主不想见裴无忌,但也想借自己之手将所查线索告知这位裴署长。 裴无忌看完卷宗,倒是不知可否。 薛凝试探:“裴署长,我能否见见这位林郎君?” 裴无忌略默了默,然后说道:“见见也无妨。” 上了马车,卷宗搁薛凝膝头,裴无忌与她同处一处。 裴无忌对薛凝没好感,薛凝对他亦是如此。这桩案子,她算是被裴无忌半强迫逼迫行事,哪怕她本喜查案,心尖也攒了些怒恨。 她查案时会很多疑,如今忽而生出一个猜测,裴无忌是故意的吗? 他说那些话真是好心?是否想要趁机狩猎灵昌公主? 虽一块儿长大,但其实陛下并不愿意裴无忌尚公主,所以裴后从前也不好擅自撮合。 如今因为林衍这件事,陛下松了口了,可仍算裴无忌高攀。 裴无忌人前说自己不愿意。 但方才裴无忌却是居高临下,好似拯救一样说要娶灵昌公主,那样子的咄咄逼人。如果这样,哪怕灵昌与他在一起,也已矮了声气吧? 薛凝忍不住这样阴谋论。 她盯着裴无忌那张俊美冷肃的脸,对方瞳色如墨,浓得好似化不开。如若裴无忌真是这般的处心积虑呢?裴无忌在外为官,名声并不好听,听说闹出人命。他年纪轻轻,裴家全力托举,想他做个少年权臣。 万一裴无忌真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呢? 薛凝心里已经写了个话本儿。 这时节,裴无忌却望向她,问道:“可又想到什么?” 否则薛凝何必盯着他瞧? 薛凝飞快摇摇头,被这张俊美面孔凝视,外加自己脑部阴谋论,她蓦然心跳快了几分。 林衍如今被关押至廷尉府,这也是灵昌公主坚持结果。 裴无忌倒是可强行将这位林郎君送去玄隐署,只不过必会生出冲突。 有沈偃这位廷尉府少卿帮衬,薛凝要见这位传说中的林郎君也不难。 薛凝听过许多传言,对这位林郎君也颇为好奇。 不过初见林衍,薛凝也略略吃惊。 初见肯定看颜值,倒也不是说林衍生得很差,对方容貌清俊,也算得上出尘,不过灵昌公主身边也不缺模样生得好的。单论容貌,林衍更比不得裴无忌。 不过有人设加持,想来颜值也不等于全部。 有些人性子恶劣,便是生得再好看,相处亦是会十分痛苦。除了样貌,情绪价值亦十分重要。 听说眼前少女就是近来十分出名的薛娘子,林衍也微微一愕,然后旋即急切问道:“灵君当真并不是自尽?” 他嗓音里透出一缕急切,显得对师灵君十分关心,眸中亦微微情动。 看得出林衍对师灵君颇有情分。 这也出乎薛凝意料之外,她轻柔反问:“林郎君,为何你以为师娘子会是自尽?” 林衍面颊泛起一缕痛楚,轻轻闭眼:“她不是你们所以为的样子,只不过是一时想岔了,因那一时意气,使得自己深陷泥沼。因为她钟情于我,不愿失了我。” 他喃喃说道:“我只将她当妹妹,从来不知晓她有这份心意。直到我第一次见着公主,才知晓什么是爱。我与灵君是清白的,可京中之人不信,偏生编排了许多龌龊不堪的言语。” “她想回头,可那又怎么能?那些流言蜚语会杀了她。因为人言可畏,她继续活下去便会被编排那些龌龊故事。除非她死了,旁人才会渐渐失了议论兴致。” “灵君始终,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然后林衍睁开眼:“她是想要回头的,是不是?” 林衍这样说,仿佛就有一种天真。哪怕师灵君坏他名声,又拉男子留宿,他仍信对方是个内心深处藏着善良的好女孩。 裴无忌在一旁面色却不怎么好看。 年轻的女娘总会吃林衍这一套,会觉得他很是纯粹,对一些秉性恶毒狡诈之人仍心怀期待。 女子柔软多情,会爱上别人的爱情。 裴无忌没想到哪怕是薛凝,林衍也会演一演。 他随薛凝一并来的,林衍却并不理会裴无忌,又或者刻意忽略一些绝不可能对他怀有好感之人。 裴无忌忍不住扫向了薛凝,这位薛娘子眸色黑沉沉的,少女面颊之上倒是并无多余情愫。是既看不出感动,也看不出嫌恶。 年纪轻轻,这小女娘倒是沉静得不可思议。 裴无忌不觉将双手抱至胸前,讥讽说道:“自然不是。听说这位师娘子已谋好后路,寻一个吕郎君,要随他离开。” 林衍未免将自己瞧得太高了。 林衍眸中蓦然浮起泪意,嗓音微哑:“若是如此,那倒好了。” 他半句不提自己处境,只对死去的师灵君表达怜悯和关怀。 裴无忌觉得这些表演很是无聊,却想起薛凝之前说过的话,说自己应该在灵昌跟前说几句称赞和信任的话,滋养一下彼此间感情。 女孩子重情,这些无谓的话有时倒是挺重要。 裴无忌忽而想林衍莫非在博薛凝好感?念及于此,他心下隐隐生出几分别扭。 他瞧着薛凝从袖内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林郎君,不必太过于伤怀了。” 林衍伸手接过,不动声色打量。 手帕材质不算好,也未绣个花呀叶的,不过以林衍这种洁癖,也留意到这帕子很是干净。 事实上这样帕子薛凝备了一叠,在验尸采证时用。 林衍接过之后,慢慢擦去眼底泪痕。 他亦不动声色打量薛凝,眼前少女岁数也不大,瘦瘦弱弱。方才一瞥,对方袖子露出的手腕跟瘦竹竿似的,面颊也没什么血色。 听说这薛娘子身子骨弱,有些不足之症,性子却是十分乖戾。 不过薛凝对自己态度倒是颇为和气。 若换做旁人,林衍定会觉得她已对自己生出好感。对于年轻女娘,他总是深谙如何对付。待她们好时,也不必太过于千依百顺,再露出一些让人感动人格特质,女子总是比男子更容易崇拜高尚品德。 眼前这薛娘子看着年纪也不大,态度也似有同情之意。 但不知为何,林衍却隐隐生出警惕。 “公主查过你的自证,还细细查过宴上几位宾客。姜睿这位牧丘侯世子是少府府卿,周润是其下属,王为思是萧弗安知交好友。对了,萧弗安是宣安公主之子,也曾与灵昌公主相好过。我想于王为思而言,总不会喜 欢你。” “宾客之中,只有一个唐悠之与你并无仇隙。非但没仇,你与他还曾相熟,在太学还是同窗。可惜,今时却不同往日了。” 薛凝叹了口气,替林衍惋惜:“如今你已被选为侍中,又得公主垂青,眼见着有大好前程。今时今日,唐悠之还在京城谋事,未见机会。这有对比,就有伤害。林郎君,你觉不觉得,你这位昔日同窗,会不会有些不喜欢你?” 林衍是个有修养的人,绝不会背后说别人不是。 如今他自我修养发作,只说道:“我不愿意揣测人心。” 林衍微微苦笑:“我也不想。” 薛凝却显露出不太健康黑心肝:“我觉得他定然嫉妒你。” 一场饮宴,满座皆是不喜林衍存在,独独针对林衍一个。 薛凝也感慨:“怎会如此凑巧,满座皆是不喜林郎君的人,故没人肯为林郎君作证,证明林郎君清白。林郎君没想到巧合不是巧合,而是被刻意针对?” 她都能猜得到灵昌公主顺着林衍口供查下去的心情。 满世界都在迫害林衍,无人肯作证证明林衍清白。 这虐得也够到位了,只要灵昌公主有良心,必会虐得真情实感,三分的情意也能虐成十分。 裴无忌凉凉想,林衍总是被针对,受委屈的那个。 林衍轻轻垂头,睫毛微微轻轻动,微哑嗓音里却偏生透出几分清润:“世情如此,我亦不想怪谁,只要灵昌信我,别的,我亦不在意。” “人生能得一知己,也亦足够。” 林衍唇角轻扬,笑意释然。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 一条藤蔓攀附上一棵大树,花了两年时间紧紧抓住,自然是越缠越紧—— 哪怕把这棵树绞死,亦绝不能放。 薛凝亦陪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郎君许是不知,公主借祈福念经为名,已绝食两日。” 她不提灵昌公主如今已经开始进食水,也愿意接受一些彻查之后真相。 裴无忌面色不变,心里却微微一动,单单这样说,应当对林衍是个好消息。 第45章 薛凝却刻意提及这桩事,不动声色观察林衍面上神色。 第43章 人设崩坏 薛凝秀气脸上也透出几分惋惜,加了把火:“此事被压下来,但宫里面却十分担心。” 林衍容色也生出细微变化,最后凝结于面上的是一派动容,嗓音里亦透出感动,略略沙哑:“公主竟这般待我。” 灵昌公主此刻并不在,但林衍这个人设却很周全,不是正主不在眼前就露出恶狠狠小人样的反派角色。 裴无忌微合双眼,心中微冷。 薛凝一张苍白秀美的面容轻轻皱起了眉头,似有几分担切之色。 林衍观察之下,当然也有个结论,那就是这个薛娘子应该是皇后跟前的人。 薛凝面色流转,关切之情形于色,不觉说道:“可如此折腾,未免会有损殿下身躯。林郎君,依我想来,你定也心系殿下,不若写一封信,说彼此眼界也没那么浅。” 林衍脸上流转困惑,似不解。 薛凝解释:“殿下是人中龙凤,若因情而陨,未免显得小家子气。你写封信,劝殿下不可耽于儿女情长,无妨眼界开阔些,多想些以后岁月。至于你,清者自清,定得公允,不必太以你为念。” “你暂且使殿下不以你为念,免得有损凤躯。” 裴无忌不以为然,觉得薛凝这番手段也奈何不了林衍。 有了这封书信又如何?以灵昌性子,看了会更放不下。 何必给林衍卖弄机会? 但出乎裴无忌意料,林衍却断然拒之。 “不,我绝不能此刻背弃于她。灵昌不单单是为了我,是为了这世间得公道和清白。她性子刚烈,义无反顾,却偏生孤零零一个人,无人理解支持她。我与她本便只有彼此,我绝不会背叛她,我与她本系于一处,同生共死。” “我当然不能写这封信。” 裴无忌一怔,心里忽而冷笑。 薛凝心忖林衍当然会相信自己是真心让他写这封信。她这个薛娘子高低是个名人,在市井坊间故事也不少,而且之前裴后还替她大张旗鼓捐了脂粉钱。 眼见自己现身于此,林衍会觉得是裴后差遣自己,不会想到自己是裴无忌跪求来的。 林衍眼眶微红,面颊情真意切,却听着薛凝话锋一转:“也罢,幸而殿下绝食了两日,如今被沈少卿相劝,也已开始用些羹汤,心情缓和不少。” 林衍好似呆住了。 薛凝似透出不悦:“不过听你意思,难不成还会见怪?你似想要同生共死?” 林衍亦飞快分辨:“我绝无此意。” 他分辨得极快,亦想流露出几分真意,可后心却渗出一层冷汗,不免冷汗津津。 眼前少女姿容秀丽,身姿纤弱,可触及薛凝那双黑沉沉眸子,林衍心头竟似略有不安。 林衍心下便生出了几分嫌恶,怪道薛凝是这么一副名声。薛凝这个孤女,是出了名的凶恶。 裴家竟寻了这么个人来撕咬。 林衍袖下手掌蓦然紧紧握成了拳头。 薛凝没什么要问的,也没说什么讥讽言语,告了辞。她一走,裴无忌也随之要走。 薛凝走了几步,蓦然又回头。 这样猝不及防,自能将林衍面上表情尽收眼底。 林衍清雅面颊亦透出几分憎意,不过望着的却是裴无忌,搞得出乎薛凝意料。 转念一想,亦不足为奇,她还能怀疑裴无忌拉仇恨能力? 林衍面上神色终于乱了乱。 待两人离去之后,林衍已垂下头去。他一只手本握着那枚使他反复擦拭过的白瓷杯,而今生生捏碎,脆瓷片扎入掌心,生出缕缕锐痛。 两人来时,林衍看着没有搭理裴无忌,可他知晓自己心内对裴无忌恨极! 恨他出身世家,容貌俊美,拥有自己想有一切。甚至对于那些年轻女娘,裴无忌要获其芳心也太过于容易。不似自己这般揣测拿捏,那样傲慢无礼性子,却偏生惹人倾慕,裴无忌从未费过心! 甚至宫中那位还笃定,只需裴无忌放下身段,灵昌必能回心转意。 林衍蓦然深深呼吸一口气。 他知裴无忌死死咬住自己不放,但灵昌对自己诸多维护,故林衍内心隐隐也生出快意。 但饶是如此,第一次近处相见,裴无忌分明极厌他,却似不屑嘲讽太多。 好似极为不屑。 是自矜他那贵公子身份,故放任那性泼的薛娘子来撕咬? 林衍蓦然嗤笑一声,眼底深处皆为受辱忿色。 裴无忌斜系墨色披风轻拂,上绣白兰随之而动,他鬓眉皆如墨色,眉眼间也添了几分冷肃。 他容貌俊美得冷肃,略艳唇色反倒像胭脂涂上去的。 如今裴无忌亦不由得说道:“你为何知晓林衍不会写信?” 他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林衍多半将薛凝视为皇后差遣。 但林衍写信劝说也是无妨。 薛凝:“公主那样子的性子,如此重情,哪怕林衍写了这封信,公主也绝不会弃他。可林衍不会相信。” 她嗓音轻轻,有些感慨:“他不会相信公主那样重情,他会觉得公主爱他,是因他手腕了得。而且如今他身在狱中,也不敢赌。” 口口声声谈论真情的人反而不相信真情,林衍只会觉得自己手腕了得,使出那么些个套路。他会觉得自己得到的爱源于欲擒故纵,求而不得,而不是什么真正情分。 薛凝对裴无忌看法也颇为矛盾,有时觉得裴无忌对亲近之人信任十分坚定,有时又不免阴谋论。 裴无忌听明白薛凝意思,可仍觉薛凝断得未免太精准。 薛凝心忖是你见识少了,不懂虐粉小手 段,她可是穿过来的。 娱乐圈哥哥们虐粉是专业的,套路跟情绪调动也研究得透透,宠粉时也会说些暖心小鸡汤。比如大家要好好生活,专注爱惜自己,不要拉踩别人,说一些很正面很温暖的鸡汤,立一些很正能量三观端正人设。 但哥哥绝不会说你们不准氪金,不要冲杂志销量,不囤代言,别没日没夜做数据女工。 万一粉丝真听了怎么办? 林衍当然怕灵昌公主真听了不发疯。 裴无忌:“下一个,便该去见见这位牧丘侯世子姜睿。” 这提议与薛凝所想不谋而合,薛凝自也不会反对。 少府掌的是皇帝私库,是大夏天子钱袋子。姜睿年纪轻轻,便为少府府卿,虽上头还有个府令,却也已是年少有为,看得出是明德帝重点栽培对象。 要论起来,这位牧丘侯世子在陛下跟前,也不比裴无忌声势差。 这么一个少年贵胄,却偏偏跟林衍过不去。 薛凝也听闻其性子怪诞,狂傲不羁,不过性子倒是十分豪爽大方。 一码事归一码事,林衍虽居心叵测,但姜睿这个牧丘侯世子也很可能在林衍不在场证明上说了谎话。 但姜睿心怀私忿,未必愿意说实话。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已至牧丘侯府。 还未下马车,姜府的张管事已是迎来,十分客气殷切:“世子今日倦怠,未在府上。不过若裴署长来了,也令我好生迎接。若为林郎君之事,他已经想起来,那日林郎君确来赴宴。” 薛凝微微一怔。 也不算多出乎意料,以林衍心思,自是不会说些显而易见谎话。更何况姜睿一开始只说不记得,分明有几分置气之意。 但现在裴无忌却大张旗鼓查起来,看来姜睿也没打算在裴无忌跟前硬气。 薛凝暗暗想还是裴无忌更凶上一筹。 再者牧丘侯府人多口杂,也不是什么能遮掩得住的事。 张管事小心翼翼:“少君性子好恶分明,又不甘灵昌公主被那么个寒门子弟缠住,故生出几分意气,绝不是有意阻扰办案。” 如此听来,姜睿仿佛对灵昌公主也有些心思。 裴无忌不置可否。 姜睿人不在府上,大约是因他不愿受裴无忌诘问,不过工作还是做到位,把当时宴上侍奉的婢仆安排好供裴无忌盘问。 也未有什么新线索,大抵与灵昌公主查到差不多。 案发当日,几个宾客陆陆续续在戌时告辞。 戌时二刻,更夫窥见林衍离去,行色匆匆。 戌时四刻,婢女小香送水,发觉师灵君已死,现场已布置成悬梁自尽模样。 案发当日,林衍虽有些酒醉,但确实用过苦羹,方才离开,算是将近席散才走。所以到了戌时初,林衍方才离开。 在场有好几位宾客,又有婢仆伺候,口供不可能造假。最重要是姜睿这个主家十分厌恶林衍,更看不上林衍这个寒门子弟。 牧丘侯世子不可能帮林衍造假说谎。 这证词竟是极为可信。 裴无忌面上看不出喜怒,不过薛凝估摸着他多半不欢喜。 薛凝也有些怀疑,按卷宗所录口供,那婢子小香会定时送水,凶手稍加打听,便会知晓师灵君尸首很快会被发现。 第46章 如果师灵君尸首不能尽快发现,林衍也不会有这么个完美的不在场时间证明。 第44章 让他动动情 一切都很巧合,若小香晚些送水,哪怕晚上半个时辰,纵然林衍在牧丘侯府赴宴,怕也难以洗清嫌疑。 薛凝心尖儿隐隐浮起一缕疑窦。 倘若林衍当真这般处心积虑,可又是为什么?为了谋杀师灵君?哪怕林衍不喜师灵君,也不必在这风口浪尖将她杀之,就因为师灵君想寻别的男子依托后半生? 这个师娘子就那般重要,引得林衍失态至此? 薛凝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接着就该去勘察现场,从牧丘侯府出发正好。薛凝拿出一枚小漏斗,计算时间。 案发当日,戌时宴散,林衍便离开了牧丘侯府。 薛凝:“裴署长,京里应是不允车马急行的?” 裴无忌轻点头:“京内不许纵马,不容急行,男子不许蒙面。” “前些年管得懈怠,犯忌者也有,多以罚金了事。这两年陛下有意肃清风气,管束也严了许多。更不必说如今成立玄隐署。” 裴无忌对玄隐署也并非全然抵触。 薛凝想起一事,问:“那位郭崇郭郎君,可曾招认?” 郭崇为义妹娥娘报仇,杀死吕彦,还是薛凝破的案。 彼时郭崇重义气,明明被拆穿身后另有指使,却也不肯道出真情。 如今也关押有一段日子了。 裴无忌:“他自然什么都不肯说,似他那等人,动刑也不会松口,如今只将他拘着。” 薛凝也听出裴无忌并不介意用刑,只是打量着郭崇绝不会招,所以没有多此一举。 玄隐署虽刚刚成立,如今也已设了刑房。越止略提及过,还请了善于拷问老手。 独立于三司之外,玄隐署亦有办案审问之权。 薛凝心里颇不舒服,却知不单单是裴无忌如此,哪怕是廷尉府、京兆尹,问案时也可夺情用刑,算是常规流程。 只要用刑不要太过于酷烈,又或者弄出人命,都视若寻常。 裴无忌自然也不会觉得如何。 薛凝也压下了心口那点子不舒服。 她刻意提及郭崇,当然有点儿自己想法。 薛凝:“娥娘枉死,因娥娘乃是婢身,官府也不会如何理会,他亦只能私刑复仇。想来郭郎君也会心生怨怼,会觉得这世间本没什么公道。哪怕他知晓背后安排之人并非好人,也觉得自己不必在意。” 郭崇经历这些事,肯定愤世嫉俗,会觉得本没什么公道,裴无忌要彻查也不过是争权夺势的内斗。既是狗咬狗,郭崇自然觉得何不偏向有恩于自己的那一方。 薛凝:“可我想,他终究是个有感情的人。” 郭崇若非重情,也不会执意为娥娘报仇。他执意犯案,便是因为他感情充沛。 裴无忌:“你想劝劝他?” 薛凝摇头:“我劝有什么用?” 她说道:“不过有时候,亲自接触苦主感觉会不一样。就像有些大家族,父亲诸事繁忙,孩子又多,又是旁人照拂,彼此间并不亲近,情分也很淡漠。但若孩子是这个父亲亲自带大,情分自然不一样。” “所谓见面三分情,你跟郭崇说那算计之人与蜀中官吏勾结,闹得人家家破人亡,这不过是几句话带的故事,听着也不怎样,亦很难共情。可是,若让他亲眼瞧见苦主,亲眼见着骨肉分离惨状,亲耳听着苦主倾述一夕之间处境便天地之别,却无能反抗,沦为和娥娘一样契握旁人手中婢仆。” 薛凝:“我不觉得郭郎君是这般寡情之人。” 她年纪小,却这样深谙人心,裴无忌特意扫了薛凝一眼。 大约因薛凝长于宁川侯府,见惯了后宅的勾心斗角,人心幽暗,所以懂得许多。 宁川侯府若只苛待薛凝也罢了,偏生人前待薛凝极好。有些苦吃了,旁人会惋惜感慨,义愤填膺几句。轮到薛凝身上,有些苦吃了却是说都说不出来。 薛凝心思深些也是难免。 裴无忌心情有些复杂,这薛娘子离开宁川侯府以后,说是想通透了也好,说是立人设也罢,总之倒未再虐婢。 薛凝却不知晓裴无忌心里这些弯弯绕绕。 她主要对郭崇观感不差,裴无忌似也对郭崇有几分欣赏,还抛出橄榄枝。 如果郭崇肯松口,说不定裴无忌还会开脱一二。 就是不知晓裴无忌怎么想。 她盯着裴无忌,裴无忌则说道:“有些意思,说得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不知不觉间,昌平坊已经到了。 薛凝看着自己翻过一次小漏斗,用了近五刻钟,也就是路上耗费了一个多小时样子。 若是林衍行凶,哪怕路上设法 再赶快些,估摸着也要花费一个小时。 那时间上自是来不及。 裴无忌先下马车,又向薛凝伸出手臂。 薛凝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裴无忌是要扶着自己下马车。 若与裴无忌站同一边,他倒显得客气周到起来。 裴无忌静下来时,便有股子说不出张力,一种一定要如他所愿决心。 薛凝这些日子随着沈偃一块儿查案,也唠嗑了些八卦。 沈偃亦提及些裴无忌事情,那就是裴无忌一开始似不大情愿做新成立玄隐署署长。 但其实很契合。 裴无忌一双眼黑亮,一双墨色瞳孔之中掩着几分如火山般爆发力,放肆时极是灼热。 也许裴无忌一开始不情愿,可却仿佛会被吸引卷入这黑色漩涡之中,在其中将之淬炼得愈发锋锐。 人家这么示好,薛凝也不会太拂他面子。 她伸出手,若蜻蜓点水似按了裴无忌手臂皮革腕套之上,就如一片轻轻羽毛样落了地。 待薛凝站稳,她已收回手指,掩在袖下。 裴无忌手臂硬梆梆的,会让薛凝想起他杀人时候样子,心尖儿微微生出凉意。 玄隐署再至,也惹来许多关注。 裴少君是如今新贵,又新成立了玄隐署,这次还带了个纤弱女娘过来,据说还是那位曾寄于宁川侯府的薛娘子薛凝。 马青这个坊役也似对之颇有兴趣,混迹在看热闹闲汉之中,趁机打量。 今日轮着马青休沐,不必替官府维持秩序,看乐子是人之常情,马青混迹其中也并不打眼。 他阿母新丧,仍一身素衣,带着孝。 马青是第二次看见裴无忌了,这位裴少君不喜寻欢,往常也无缘得见。可哪怕只见一次,也会留下深刻印象。 裴无忌容光极盛,模样俊美,样子生得极好。旁人往他身边一站,都不免黯然失色。 今日裴无忌身侧倒是站着个瘦弱女娘,那小女娘气色差些,一双眼珠子倒是亮晶晶。 这么个小女娘也正在盘问更夫蒋五。 蒋五被盘问几次,证词都说得熟了,应答也流畅。 戌时初更,他行至师灵君所居月香院时已是戌时二刻。 师灵君是个体户,未签身契,盘下一处小院栖身。若有人家宴上要伶人献歌奉舞,便遣一辆小车载师灵君去。 蒋五也有些渴了,去一旁徐大娘的茶铺讨碗茶喝。 然后就见着那位林郎君着一身紫衣,匆匆离去。 林衍从前来过昌平坊,是劝师灵君从良,不要再做个倡女,有失体面。师灵君当然并没有听,还与林衍人前争执一番。 故事狗血,剧本热闹,众人看着兴起,印象也十分深刻。 蒋五当然认得林衍,一口咬定自己见着的就是林衍,说得斩钉截铁。 蒋五虽年逾五十,所谓人老珠黄,一双眼珠子亦有几分浊意。但人看着精练,精神头不错,不似昏聩老人。 马青便想,这些证词自然没什么问题。 他脑海里却浮起了师灵君,那时师灵君让马青杀了他,再嫁祸林衍,马青都听得呆住了。 师娘子年轻美貌,如花朵儿一般年纪,可她张口却是要死。 师灵君容色凄然,不觉哭诉:“林衍辱我,累我如此,若不能报复,我此生不能甘心。” 听着师灵君哭诉,马青却禁不住生出寒意。 所谓得不到就毁掉,有这样的人心思很多,但以自己性命为谋的,却是难得一见。 师灵君那张漂亮脸蛋却透出几分狠色,也不知林衍对她做过什么,竟恨成这样子。 师灵君:“若马相公不肯襄助,我并不见怪,这明哲保身,方才是最妥帖的主意,不过是人之常情。至于我对老夫人些许帮衬,你不必放在心上。世情本是如此,不是是真心待人,旁人就一定会感念情分。” 她没有咄咄逼人,可话儿已说至这个份儿上,马青亦不能如何了。 彼时师灵君示好,他也猜到师灵君心思,可也受之。 更何况马青是个事母至孝的人。 再者他打量着师灵君这样年轻,那些言语不过是一时意气,说说也便罢了,也许不必当真。 第47章 这样年轻女娘,心思又多变,也许没几日就改了心思。更何况这样恶毒的心思是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所以马青也是答允下来。 他也没想到师灵君这般认真,甚至早就做了极详细计划。 第45章 那嗓音越来越低,与之相反的是…… 那时师灵君见马青答允,十分欢喜,也不见外,与这个同谋分享自己计划。 “每日戌时二刻,蒋五这个更夫就会路过我院子左近,次次准时,大抵不差。蒋五性子直,若使他以为见着之人是林衍,他定不会改口。” “戌时是一更天,因是冬日,天也黑尽了,蒋五提着灯笼,光线昏昏,能见着亦是不多。” 师灵君盘算得也很细,可她越盘算得细,马青越是心惊。 那时马青口干舌燥,又觉得异想天开,纵使光线昏昏,要使得蒋五认错也十分困难。蒋五虽已五旬,也并非老眼昏花,人也很利索,干更夫的活儿也很麻利。 他觉得有所不妥,师灵君也深以为然。 然后师灵君解释:“但只要先入为主,也是不难。如今林衍归来,只要传他与我藕断丝连,仍有来往。那么到了戌时天暗,有个男子匆匆从我院中离开,又举止无措,自然惹人联想。更何况蒋五也只见过咱们这位林郎君一次,他是前年才调来昌平坊打更,两年前又不在。” 马青不明所以,师灵君则继续说道:“只有见一次,印象里除了样貌,另外就是衣饰打扮。若着相同颜色,则更容易先入为主。” 这样心理暗示,似也有些门道,但马青迟疑,觉得未必能像师灵君盘算得那么准。 师灵君则道:“我仔细打量过蒋五,他眼神差些,人却精神,最重要是他鼻子居然挺灵。那日瞧热闹,他还凑近跟林衍说了几句开解话,是近处打过招呼的。” 这么说着时,师灵君仔细从匣中取出一枚香囊,轻轻摇晃,说道:“这与林衍平素所用之香一般无二,有时嗅觉所留印象要比眼睛看要深得多。” 先是坊间流言蜚语不断,再是相似衣饰,再是身上熏香,种种暗示必会误导蒋五这个更夫的记忆。 他必会下意识笃定自己撞见那人定是林衍。 师灵君满面皆是讥讽之色:“从前,他是不怎么喜欢用香。他闻不得一点儿味道,说太搅人。我每次见他,必刻意沐浴,衣也不用香熏了。可是到了京城,京中贵眷以佩香为美,他也这么附庸风雅,装模作样。” 从前她曾费尽心思讨林衍欢心的。 若不是如此,她何至于这样的恨,恨得入了骨,伤透了心,好似她的尊严一文不值。 马青不好说什么,师灵君面上却浮起了忿色红晕,胸口也轻轻起伏。 好半晌,她才顺了气,冷静下下来,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 她必然也是费心盘算,计较了许久,然后一笑:“那么便有了人证。” 师灵君接着说道:“有了人证还不够,还有物证。” 她从匣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时林衍玉佩,已佩戴两月,必有人眼熟。扔在我尸首左近,必会有人认出来。” 师灵君嗓音细细:“他既是要杀我,我必挣扎,挣扎期间,必有扭打撕扯。故指甲间有几缕抓下紫色衣料布丝也不足为奇,更可与更夫人证词相互印证比对,引为真实。” “还有就是官府验身,我刻意留意,也打听过,这勒死之人与上吊并不相同。勒毙之人 勒痕方向较平,且在颈后交叉,死后做出上吊之状,又会有两条红痕。所以验定然是验得出来的。” 师灵君眼珠子在发亮:“官府已经会勘察极细,只要有心,我们做的这些功夫细节必会被留意。本来一个倡门女子,死便死了,案子也不会查得多细致。可一旦涉及咱们这位风头正盛,又得公主喜爱的林郎君,便不怕没有人留意。” “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寒门子,还想要攀附公主,不知晓多少人瞧他不顺眼。满京城那么多贵族子弟,公主凭什么看上他林衍?” “我便要他身败名裂,名声尽毁,最后下来陪我,与我同归于尽。” 那嗓音越来越低,似喃喃自语,与之相反的是师灵君眼里饱满的喜色。 马青还记得那时候师灵君样子,女娘眼角眉梢满是嫉恨,满满皆是意难平。 林衍许是行事巧妙,未留把柄,但师灵君是不会跟他罢休,非要这样折腾。可能林衍也没想到,这个师娘子行事竟如此极端,不依不饶。 直到现在,马青也似透不过气来。 他安慰自己,官府自然也查不出什么。 那个林郎君,能惹师娘子记恨至此,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好人。 如此安抚,马青也好似略透了口气。 不过,他也未曾想到师灵君真那样狠绝。 那日师灵君说完计划,蓦然泪若雨下,流个不止。 马青瞧在眼里,似也窥见这年轻小娘子眼底一抹惧色,他以为师灵君只是想想,不会走至玉石俱焚这一步。又什么气非得拼自己性命来出呢? 却未曾想到,师灵君终究还是过不去。 如今这桩事满京城已闹得沸沸扬扬,马青却并不觉得能查出什么。 师灵君已死,谁会知晓师娘子私底下这些筹谋算计?那日之后,马青亦将那套衣衫毁去,这些都是滴水不漏。 至于那个林郎君,虽受灵昌公主爱惜,却也已拘于狱中,已不能如何了。 他微微出神,眼前这个薛娘子问话,仿佛问的也不过是些陈词滥调,未曾多问出什么。 这薛凝,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娘。 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这薛娘子言语温柔,显得比官府中人更和气些。 蒋五也松弛了些,话也多说几句 她问:“案发当日,蒋伯你是去徐大娘的茶铺讨茶喝?” 蒋五点头称是,徐大娘的茶铺收得晚,且如今天冷,吃口加了姜片辛料煮的热茶喝着舒坦。 看得出蒋五是老顾客了。 薛凝言语柔柔的:“那蒋伯每晚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来这儿讨茶?” 蒋五称是。 老更夫不觉如何,马青却蓦然一惊。 他打量薛凝,这位薛娘子瘦瘦弱弱的,乌黑眉眼,看着倒有几分利落可亲的劲儿。 本来在裴无忌凌厉容色衬托下,薛凝显得不打眼,如今却透出一股子沉静周密。 马青本以为今日这位薛娘子不过是裴少君陪衬,如今观之却是他看错了。 薛凝又问及蒋五如何认识林衍。 蒋五是两个月前认识这位林郎君,印象深刻些也不稀奇。 薛凝问得很细,问两个月前林衍来昌平坊是为什么,当时又是什么装束。 马青暗暗生惊,汗流浃背。 裴无忌已听出些门道,两月前林衍装束和案发当日如出一辙。 这老更夫瞧见,必会觉得眼熟。 马青也有点儿明白什么了,这裴氏如今在京中何等声势,裴少君那等俊美倨傲的人都对这位薛娘子颇为看重宠爱,那这薛娘子怎会差? 薛凝若有所思,缓缓说道:“两个月前,那时才刚刚入秋,算来也有些时日了。” 马青心若擂鼓,手心更出了一层汗水。 他想起师灵君死的当晚,夜里冷,还初初下了场雪。自己扮林衍,刻意让蒋五这个更夫窥见,回到居所,也瑟瑟发抖,把一身行头脱了。换好衣衫后,马青又喂了自己几口酒暖暖身子,方才缓过劲儿来。 当时紧张,事后也未反应过来,死去的师灵君也未思量周全。 师娘子计划得好,可计划及不上变化,时移事易,气候变幻。初冬落雪,天气已经很冷,那出现在这儿的林郎君再穿两月前装束已不合时宜。 第46章 她可不会顾及这位裴署长心思…… 薛娘子必然笃定更夫撞见的那个人绝非林衍! 这薛娘子虽瘦得根竹竿儿似的,却也眼毒,绝不可小觑。 她蓦然抬头,双眸如两丸黑水银,竟让马青生出她在看自己错觉,也不免心惊。 不过薛凝只用目光逡巡过众人,并未说什么。 回过神来,马青又暗骂何必自己吓自己,哪怕这薛娘子疑有人假扮,但终归无凭无据。无论怎样,也不能疑到自己头上。 薛凝虽有所发现,但未点破,而是不知思量什么。 蒋五不明所以,眼巴巴的看着这位薛娘子。 薛凝似回过神来,柔声说道:“还有些事,要入夜后才能查清楚,蒋伯,有劳你晚些时候再来。” 蒋五也应了声是。 裴无忌倒觉得薛凝颇沉得住气,已盘出不对,不过脸上不会露出来。 她还比自己小好几岁,这样年纪,这般心性也真是难得一见,就是瘦巴巴的,气色并不大好。 裴无忌不由得想起方才薛凝下车时情景,那几根手指触及裴无忌手臂,沾之即收,宛如蜻蜓点水。 他忽而心底有几分异样,又觉莫名得很,也不去理会。 第48章 手臂处却仿佛被蚁虫爬过,微微有些痒意。 风微凉,已落了几颗雪花。 裴无忌正想着薛凝身子颇为单薄,一留意,才注意到薛凝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女娘裹着一套狐裘披风,手里拢着个小暖炉,准备工作做得颇为到位。 大约因年纪轻轻便成了孤女的缘故,薛凝颇为照顾自己。 狐裘翎毛松软,半遮双颊,倒是将薛凝下巴掩得瘦瘦的。 接着就是勘察案发现场。 师灵君死后,案发现场便被封住,不允闲人进去。 一入屋内,虽未生火炉,但四面挡风,已是暖和不少了。 地上有些乱起糟八脚印,多是被小香惊呼引来,痕迹杂乱,已不可查。几上有两枚酒杯,其中一枚残留殷红酒渍,一枚干干净净。 薛凝嗅了嗅,是葡萄酒。 小香是师灵君到京后买来小婢,平时打扫伺候人的活儿。 小姑娘年纪看着不大,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提及那时情景,尚自透出几分惧意。 问及师灵君日常,小姑娘倒是说师灵君精神得很,不似想不开样子,一心盘算跟吕郎君过日子。 小香口中吕郎君名唤吕方,也是个做生意的商贾,为人倒是颇为敦厚,自打年前见着师灵君,早为师灵君神魂颠倒。 说到此处,小香亦掏出手帕拭泪:“师娘子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没想到竟遇到这样的劫难,真是命苦。” 她年纪小,师灵君身边也只有她一个婢子,什么活儿都干,手掌不免有些粗糙。这样抬手时,手腕处一个银丝镯子便露出来。 薛凝眼尖,也瞧在眼里,问道:“这镯子很新,是近日得的?” 小香点点头:“吕郎君给娘子新做一套头面首饰,连带也赏了我。” 所谓爱屋及乌,就是如此。 难怪小香会说这位吕郎君好话,称师灵君跟了吕方是苦尽甘来。 对于小香这个婢子而言,出手阔绰的吕郎君自然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可对于师灵君而言,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当初师家相中林衍,是觉得林衍有机会谋官,师灵君也是这么想的。 后师灵君坠入倡门,未尝没有另攀高枝的打算。 只不过她虽才艺双绝,却未有什么大机缘。这样两三年过去,师灵君亦只能实际一些,笼络住一个商贾。 趁着自己有几分好颜色,早早抓住一个待她还不错男人,为自己谋个后路。 薛凝问:“既然师娘子已与吕郎君互诉衷情,那日为何还要招待客人留宿?” 小香不由得急了:“师娘子已好些日子未曾留宿客人,只是那日来的是林郎君,师娘子自然要跟他聊清楚。论来,还是这林郎君赶着上。否则从前不理不睬,一听说娘子要跟别人,立刻便急 了。” 薛凝也点点头。 吕方虽可能与师灵君预期不符,但也是师灵君能把握住最好一张牌,既说是真情,师灵君自也要做出非卿不可姿态。 师灵君许久未让人留宿,那日偏巧有个客人,倒真像是见林衍。 但细细一问,小香也并未见到那日来客是谁。 师灵君昨个儿去红玉楼献舞,闹个通宵达旦,熬了大半晚,小香也是随行伺候着。今日一整天,小香亦困倦得很。 天色暗时,小香也乏眠困倦,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直到初更打更,小香方才惊醒。睡意朦胧间,她听着琴声好一会儿了,醒时院里犹有弹琴声。 客人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小香并不知晓是几时来的。 她爬起身,要烧热水备着,便去徐大娘那儿借炉子。 这京里柴火要花钱买的,水也要买,为省人力,附近几个住户皆在徐大娘这里买热水。 否则师灵君身边只有一个小香,又怎么伺候得过来? 小香等着炉上水烧开,徐大娘还替她煮了盏茶吃。眼见时间差不多了,小香才给师灵君送热水。 然后她便看着师灵君悬身于梁上! 至始至终,小香确未窥见那位客人是谁。 但薛凝留意点却是不同:“案发当日,更夫蒋五的证词是途中窥见有个男子匆匆离去,形似林衍,那时不知发生凶案,并未放在心上,只如常在徐大娘这里吃口热茶。。” “小香说的是自己彼此困倦,听到打更声才醒来,此刻师灵君房内犹有琴声。她来徐大娘茶铺,并未见着更夫蒋五,一直逗留至戌时四刻才回转送水。” “也就是说——” 小香不明所以,有些紧张。 “也就是说,小香到茶铺逗留至戌时四刻,期间并未撞见蒋五,说明她来之前蒋五已经吃完热茶离开。蒋五是先看到形似林郎君的凶手离去,之后再去吃茶。” “按理来说,彼时凶手离去,师娘子也应该死了,房间里应该也只有一具悬于梁上的死尸——” “按时间推选,本应该只有一具尸首的房内却传来琴声,那是谁在弹琴?” “是谁在尸首旁弹琴?” 小香忍不住嗓音轻颤,啊的叫了一声。 她未曾细想,那日初冬落雪,天寒夜沉,自己模模糊糊睡醒,却听着从梦里响起叮叮咚咚琴声—— 小香毛骨悚然,那时师娘子已死,就只自己跟凶手独处院中? 这时小香又听到咚一声发闷琴音,顿时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却是薛凝戴着手套,按在琴弦之上。 琴身上沾染些秽物,薛凝掏出一片洁净手帕擦了擦,是褐色,不似人血。 她嗅了下,略有些发酸味道,是葡萄酒。 一番查问,薛凝已确定案发当日必有一个十分精巧时间谎言。 裴无忌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薛凝虽知晓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却还是决意不去招惹。 房间里低气压,薛凝再问小香:“师娘子可会弹琴?” 小香闻言,险些要晕过去,磕磕巴巴说道:“娘子才艺双绝,她,她自是会弹琴的。” 薛凝回过神来,一看就知晓小香联想错了。 她不是,她没有,她根本未曾暗示闹鬼。 但其实薛凝也有担心之处,那就是任裴无忌嘴上怎么说,裴无忌总归只想要自己想得到的结果。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裴无忌是将个人情感看得很重一个人。 想到这儿,薛凝手臂又隐隐发疼,虽然之前那点儿瘀伤敷药后早已好了,可薛凝还记得裴无忌狠狠拽住自己手臂时凶狠样子。 不过,自己只懂得查案子,可不会顾忌这裴署长心思。 天色已晚,将近戌时,马青也眼巴巴赶来。 他知晓那个薛娘子又会盘问蒋五,这小女娘又是个十分机敏的人,马青亦猜不透她会问些什么,故加意留心。 自己与师娘子相处十分小心,查自然查不到自己头上来,但马青也想多打探几分消息。 不过这一次薛凝并没问什么,她目光逡巡,往围观群众扫去。 这一次她是真盯住马青了。 这些都是薛凝跟裴无忌事先商议好的。 假扮林衍之人了解更夫蒋五日常习惯,知晓蒋五差不多这个时辰会去徐大娘那处吃茶,那必然是居于附近,对昌平坊十分熟悉之人。 薛凝人前盘问蒋五,并不指望盘问出什么,但若是有人假扮林衍,这个人自然关心案情,必然每次必到。 马青白日里已混迹人群看热闹,夜里又来。 交叉对比,两次出现在围观群众里统共有三人。 这其中又属马青最为可疑,因这几日里裴无忌已对师灵君身边人际关系做了排查,知晓马母亡故时师灵君颇多帮衬。 因师灵君人际关系比较复杂,这条关系本不大惹眼。但马青始终探头探脑,对案子十分关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马青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单拎至薛凝跟前。 薛凝也罢了,一边还有个面色并不怎么好看的裴无忌。 第47章 疯批扭曲心音 马青心理防线崩溃倒是意料中事。他本便如惊弓之鸟,又想不出为何竟盯上自己,惊惧之下,只需稍稍用些审问技巧,已足使得马青松口。 他供认不讳,描述自己如何被师灵君笼络,助师灵君栽赃林衍。 如果林衍没有归京,师灵君可能真会跟了吕方离开。但林衍偏偏回来了,又跟灵昌公主琴瑟和谐,宛如一对璧人,师灵君当然咽不下这口气。 但马青却否认自己杀了师灵君。 那日师灵君终究约了林衍,他便知晓师灵君心意未改,也只能依计行事。虽然市井坊间将林衍跟师灵君那些狗血段子传得沸沸扬扬,但实则林衍归京后从不理会师灵君,也未曾有什么瓜葛。 如今林郎君再顾月香院,必然是师灵君刻意为之。 他假扮林衍,故意让更夫蒋五窥见,回家换衣之后,他便又潜入月香院中。 除了将林衍玉佩弃于案发现场,他还应将师灵君勒毙,将师灵君尸首给吊起来。 第49章 这才是最难的地方,马青虽有几分力气,也跟人争胜打架,但倒也未曾杀过人。 杀人并不是那么容易之事,纵有斗殴伤及人命,那也是气上头才会有的事。马青跟师灵君却并无仇怨,反倒得了这小娘子几分恩惠。 事到临头,马青也不免心中惴惴,有些后悔手软。 他不免想,不若劝师灵君几句,打消师灵君这糊涂念头。 待他潜入房中,他果然未曾窥见林衍身影。师灵君为栽赃陷害,装腔作势罢了。 马青小声唤了一声师娘子,却无人应答,然后他便看到师灵君悬于梁上,身躯犹自晃曳。 他吓得魂飞魄散! 未曾想这么个纤弱女娘,竟心狠至此。 但他并未杀死师灵君,自己去时,师灵君已气绝身亡。 马青面上亦浮起几分惧色:“我未想到她能狠成这样,吓得不轻,但绝不是我杀了她。” 薛凝忍不住问:“你说你惊惶如斯,可仍替师灵君伪装现场。” 马青说道:“她尸首晃于我眼前,我便想起她从前跟我说话样子,我,我不能不理会。她心思如此决绝,又,这样死了,且我答应过她。若不遂她之愿,我怕她死了都不肯饶过我。” 而且他已构陷了一半,将剩余一半做完仿佛也理所应当。 比起杀人,这些便容易许多了。 所以他扔下那枚玉佩做物证,又将布丝塞入师灵君指甲缝。 但人绝不是他所杀。 马青这样喊冤,但终究不过是他一面之词,不可尽信。 但无论如何,林衍确实受人栽赃。 事到如今,林衍是否亲临昌平坊也未可知,裴无忌令人先行将马青关押。 薛凝当然并不喜欢林衍,也笃定林衍奉承公主并非真心。但查案之时,薛凝并不会夹杂太多个人情绪。 她轻轻咬了一下下嘴唇,然后说道:“那位林郎君虽有心攀附,但不一定杀人。旁人瞧他不顺,处处针对,也是确实有之。他虽然可厌,也许师灵君的死跟他并五关系。” 她还想说,林衍纵然没杀师灵君,但并不代表没犯别的事。 世间之事不是非此即彼,不是说林衍这件 事清白了,别的事就一定干净。 但裴无忌蓦然冷声说道:“为什么便不一定是他?一个人若要除掉心尖刺,不一定要自己动手,有时候只需轻轻吩咐一句。师灵君混迹倡门,见识浅薄,认识的林衍还是两年前,所以以为林衍杀人还要自己动手。两年光景,林衍怕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林郎君,手腕自是厉害许多。” 说是这么说,可这其中也许有裴无忌的私心。 这桩案子证明林衍清白,那灵昌公主会怎么想?如此一来,林衍在公主心里是再不能动摇的。裴无忌和沈偃连番游说,甚至险些撕破脸,方才换来灵昌公主几分怀疑。 可这样几分怀疑在林衍清白事实跟前,顿时变成巨大的道德愧疚。 公主会懊恼万分,会后悔自己为何会怀疑自己情郎,从此对林衍深信不疑,再不会信任何言语。 裴无忌又怎能把这么个案子结果端至灵昌公主跟前? 薛凝微微一默,将裴无忌心思猜估出几分。 然后她轻轻说道:“裴少君,我虽刚刚认识灵昌公主不久,但我并不觉得,她有你所想那么脆弱。她长于皇室,耳濡目染,应该懂得非黑即白。” 裴无忌冷笑:“你以为我是因为公主缘故,方才笃定林衍定是凶手?” 他矢口否认,说道:“我是因为直觉。” 薛凝不觉默然。 怎么说玄隐署也是新起大夏执法机构,裴无忌理直气壮说直觉? 薛凝就幻视无数冤案向她招手。 裴无忌深深呼吸一口气,说道:“仔细想想,这样的担切确实也有些。你不也说过,有些女娘心里十分介意,情意。” 他瞧着自己手指,薛凝不是还劝他说话要好听些,多谈谈情意? 裴无忌有些烦躁:“无非是想多听些好听的话。” 薛凝脑子一热,不及细想,吐槽的话已说出口:“裴少君说错了,我意思是不单单是女子,哪怕是男子,没几个人天生受虐喜爱听旁人批评自己。不必说得好似女娘就感情用事一般。” 裴无忌愕然望向她,薛凝本来苍白面颊泛起一抹晕红,黑沉沉的剪水瞳里也有几分恼意。 裴无忌本来心下就烦躁,此刻想要发火,也生生压下来。他跟这薛娘子也不知是不是八字不合,总是处不来。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静了静。 薛凝缓过劲儿来,主动开口:“裴署长,我想验验师娘子尸首,不知可否?” 裴无忌唇瓣轻轻抖了一下,冷着声气说了声好。 之前廷尉府查案,欲抬走师灵君尸首,被裴无忌硬留下来。最后商议了个折中之策,将师灵君尸首留在昌平坊,以冰储之,又令人看住。 裴无忌行事强势,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也不介意,行事霸道得很。旁人私底下也不知吐槽多少句,说他无非靠着一个好姑母。 薛凝勘察完现场,便被领去验尸。 冬日落雪,天气已寒,地窖又堆了冰,师灵君的尸首倒是保存不错,没什么太大怪味儿。 薛凝揭开白布,看着师灵君尸首。 师灵君生前是个美人儿,不过死后却并不怎么好看。她活活被人勒毙,舌尖微吐,容色惊惧。 薛凝留意到师灵君裙角也有殷红酒渍,是打翻葡萄酒。 还有就是死者虽容色狰狞,面上妆容却未脱妆,唇角无口涎,口脂涂抹得饱满整齐。 薛凝略皱眉,就好似死者死后又被补妆后一样。 师灵君眼下有红点,齿根呈玫瑰齿颜色,饮酒过后,齿缝还有酒渍。 颈部有软组织挫伤,明显挣扎痕迹,且就跟之前仵作所验那样,有两道勒痕,其中一道勒痕交于颈后。 师灵君因系谋杀后伪装上吊自尽。 马青曾言,以为师灵君自己寻的短见,上吊自尽。 这猜测站不住脚,师灵君分明是先被勒死,然后才被人挂尸梁上。 薛凝略一犹豫,还是决意试试。 她这个人本不愿太过于依赖玄学,又反复告诫自己无论听着什么,一切以证据为准。 薛凝解下手套,露出肌肤,手指触及尸首。 一而再,再而三,不是巧合,凶手心音又涌上了薛凝脑海。 那种感觉极玄妙,手指触及间,她发觉自己在狂喜! 不止手指发颤,她身躯也是抖了抖。这样感觉并不是薛凝自己感觉,而是仿佛感应到凶手杀师灵君时心境。 前两次薛凝虽听到心音,却无此刻这等“共情”。 那些黑暗的,激切的欢喜,本不属于薛凝,如今却涌上了薛凝心头。 然后薛凝便听着凶手的心音。 【贱人,你活着做什么】 一股冰冷寒意涌上了薛凝心头,让薛凝毛骨悚然。 廷尉府地牢之中,林衍手心已包扎好了。 他轻轻垂头,想着自己杀死师灵君时情形。 这样的怨恨由来已久,凝于心中。 那时他想,师灵君活着做什么?名声坏了,失了贞洁,为家族所弃,已是一个笑柄。 这样子争气使性,到最后也不过嫁给一个商人妇,实在是令人想要笑出来。 说到底,不过是个女娘不知晓天高地厚,以为区区美色,还真能引来权贵折腰,不过是玩物消遣罢了。 然而最可恨的,是她坏了自己尊严。 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师灵君跟他有关系?于是师灵君留宿男子,操持皮肉生意,别人会暗笑林衍。是否玩弄师灵君时,还暗暗得意给林衍戴了绿帽子? 灵君,她真不该这样啊。 从前师灵君也曾乖顺过,虽然林衍清楚知晓自己想要什么,却也曾或多或少对师灵君生出怜意。 到底是个美貌小姑子,又千方百计曲意讨好,谁心里不添几分喜欢? 师灵君不应该纠缠不休,更不应该放弃自己后,再随一个商贾之流。 她不应该庸俗去寻个后路,而是应该忏悔。 忏悔自己不清不白,又污了自己名声,于是想要以死赎罪。 这样想着时,林衍手伸向虚空,又伸出另一只手,好似抓握什么。 别人便算看见,也吃不明白林衍意欲何为。他们会以为这位林郎君被扣入狱,心中受挫,不免糊涂了。 谁也不会想到林衍在模拟自己当时勒住师灵君时动作。 一开始他另有目的,未曾想他竟有几分沉溺。 那时他感受师灵君挣扎,蓦然手背一热,是师灵君不可遏制流出口水,滴在他手背上。 他更加兴奋了。 林衍蓦然眯起了眼珠子,唇角轻轻翘起,绽放一丝笑容。 地窖中,薛凝蓦然收回了手。 她仿佛感觉什么温热液体滴落自己手背上,于是飞快掏出一方手帕,反复在手背出摩擦,亦将自己肌肤擦得微微通红。 第50章 第48章 偏生不温良贤惠,她偏生还是个…… 那些凶手心音杂乱无章的涌入了薛凝脑海。 控诉师灵君该死,说自己又是如何忿怒,指向已是十分明显。 薛凝脑内犹自回荡最后两句心音—— 【你也回不了头,要走要留,都会坏我名声。】 【除非死了,才渐渐不惹人议论。你自是该死的,为了成全我。】 【好好的,死了成全我!】 她想起自己见过林衍,试探过林衍,林衍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想回头,可那又怎么能?那些流言蜚语会杀了她。因为人言可畏,她继续活下去便会被编排那些龌龊故事。除非她死了,旁人才会渐渐失了议论兴致。” 那时林衍这样说,她以为是林衍立人设,展现他对师灵君是如何的温柔,将师灵君往好处想。 可实际上呢?林衍是在炫耀他的恶毒,说出他的刻薄, 倾述他对师灵君的期待。 他期待师灵君认错,而且终于发现人言可畏,于是以死谢罪,这样才能使得旁人渐渐失了议论兴致,使得林衍狠狠出这口气。 可师灵君偏生不温良贤惠,她偏生还是个恶女。 事已至此,林衍只能自己下手,逼迫师灵君以死谢罪。 两年了,也许就像裴无忌所说那般,人都是会变。 两年前的林衍嫉恨再深,尚不足以杀人。可到了两年后,林衍心性和手腕都更为狠辣,林衍显然也觉得自己受尽委屈。 薛凝深深呼吸一口气,努力使得自己停止擦拭手背,她肌肤微微发红,却微微生出呕意。 林衍恶毒,这份恶毒阴腻湿润,好似潮湿的爬行的蛇类。如此养于阴暗处,散发出令人不快的阴湿恶心。 而灵昌公主却是个与之相反的人,她颇为受宠,道德水平也高,甚至受不得自己道德上没那么完美,以此自苦。 这样截然相反,甚至完全矛盾的两个人,如今却凑至一处,还生出深深情意。 不错,甚至连林衍情意也是深深的,因为公主于他象征最好战利品,还有以后的荣华富贵。 牢房内灯火如豆,轻轻跳跃,映出林衍那张清俊动人面颊。 他现在柔情想,灵昌可是在思念自己? 如今他身陷囹圄,但灵昌必然会知晓自己是多么的可怜无辜,他不可能杀了师灵君的。等他脱了牢狱之灾,等待他的就是美好的将来。 而他一定要死死的,用尽全力的将灵昌公主狠狠抓住! 他清俊面颊泛起一丝笑容,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温柔多情。 可很快这缕笑容亦禁不住僵了僵。 因为林衍想到了裴无忌,这个裴少君哪里像个世家公子,简直像个疯狗一样死咬着不放。 林衍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会输。 没关系的,若真有那么一日,他将灵昌带走就好了。 他绝不会将公主留给别人。 就像师灵君,哪怕是一样自己不要的且极嫌弃的东西,却也不愿意留给商贾之流。 他不要的砸碎了也不能给别人。 这时薛凝也压下喉间一缕粘腻的恶心。 也许是方才窥探到那阴暗心音缘故,她仿佛也迅速猜到林衍想法。 那就是一定会死死的握住灵昌公主。 薛凝这样想着,倒出酒精轻轻的擦过了手掌,也微微发怔。 这时节,她肩头沉了沉,却是一件披风盖上。 那婢子替薛凝盖上披风后,匆匆退下。薛凝一转头,便看着裴无忌站在一侧。 冬日天冷,地窖里又无炭火,反倒塞了冰。 方才薛凝为方便验尸解了披风,确实有些冷了,故她也不会跟自己身子过不去。 薛凝也未拒绝,只将披风拢了拢。 裴无忌示意,另一人将薛凝小暖炉送来,薛凝接过拢在怀中。 她十根手指头发僵,也不仅仅是地窖里寒冷的缘故,还因为自己听到凶手心音。 那些疯批阴暗心思涌入脑海,可不怎么好受。 如今掌心暖意涌来,薛凝十根手指也开始渐渐软和,使她悄悄呼出一口气。 裴无忌双手轻轻抱在身前,抿着嘴唇,唇线似透出了几分的冷意。 他微微侧过来,开口却是议论案子:“根据马青证词,他到时见着师灵君自缢于梁上,身躯尚自轻轻摇曳。若不是推脱之词,便是那时窗户必然打开。也许,便是另外凶手跳窗离开。” 薛凝轻轻嗯了一声。 裴无忌:“我看这个坊役不似有急智之人,那番言语也不似匆匆编排,并没有前言不搭后语,还说了些细节。” 方才两人有些争执,裴无忌如今也给了台阶。 裴无忌:“会不会有这样巧合,师灵君有心构陷,但与此同时,林衍也正巧想要杀了师灵君,两桩事情恰巧凑到了一起了?” 裴无忌语态平和,但就是笃定林衍乃是凶手。如今细细商量,也是挖掘凶手仍是林衍的可能性。 薛凝也叹为观止。 不错,玄学证明裴无忌是对的,但绝不能说裴无忌不偏执。虽无明确证据,但裴无忌敢大胆猜测。裴无忌也未掩饰,明明白白说他是出于直觉。 林衍大约也是会十分苦恼,被裴无忌这样奇葩死死咬着不放。 偏偏裴无忌还不是什么愣头青,虽性子一言难见,裴无忌却也说得上能屈能伸,甚至善于纵横捭阖。 只看裴无忌能拢住自己,就知晓这个裴郎君不好相与。 这裴氏之人,若真惹上了,再被视之为敌,亦绝不是一件好相予的事。 薛凝想了想,斟酌词语:“裴少君,便算我有什么,什么天眼,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会收集证据,以证据定罪。” 无论裴无忌平素怎样为人处事,薛凝也有自己主意。 裴无忌反倒笑了一下,并没有什么愠色。 相反,他觉得薛凝这些言语透出几分女子善良,颇讨他喜欢。这世间的女娘总是比男子更喜爱规矩些,裴无忌自不会讨厌女子温善。 但他知若说出来,这薛娘子反倒会生气,故干脆也不说了。 裴无忌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但并不代表他不懂。 他总是与薛凝和不来,故干脆撇开不谈,只说道:“这师灵君有一个情郎吕方,本欲从之,如今已经召来,可以问一问。” 薛凝拢着手里小暖炉,点了下头。 她忽而想,自己听到凶手心音,那死者呢? 师灵君年纪轻轻,又这样貌美,却偏生设了个圈套,让自己去死。难道师灵君心里当真没有半点犹豫?真舍得这大好年华,如花美貌? 马青被拘住,这个被师灵君施恩的坊役说得最多却是他不敢相信师灵君真心寻死,他以为师灵君是说说而已。 比起听到凶手心音,薛凝倒更想知晓死者是如何想的。 可惜并没有玄学帮衬,只有靠薛凝自己细探出其中脉络。 她叹了口气,抬起白布,掩住师灵君尸首,掩着师灵君狰狞惊恐面容。 这张脸半月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师灵君还鲜嫩水灵,最重要还活着。 深秋时节,雨水绵绵,寒气下透了一层又一层。 吕方这一年间与师灵君情意互许,已是山盟海誓过了。 京中谣言纷纷,师灵君却给吕方交了底:“妾真心许了吕郎,亦不愿相欺,我与林郎君并无纠葛。若换做旁人,妾许还含糊其辞,以抬身价。可在吕郎跟前,妾不愿说半句谎话,妾根本入不得林郎君眼,也无甚纠葛,只是旁人看不上的女娘。” 如此柔弱可怜,惶恐无依,自是触动了吕方的心肠,不免生出要拯救师灵君的男儿义气,更将师灵君拥入怀中。 他表示绝不会嫌这个自卑无助的美貌佳人。 两人之事早就定了下来,已说好纳了师灵君。吕方见师灵君时,也不免面露喜色,兴头正浓。 师灵君给自己拢个后路并不难。 虽耍了些手段,但师灵君亦挑中了吕方,说明她心里也曾想过放弃林衍,收手这桩恩怨痴缠。 她也不是真是那般的心如磐石。 第49章 原来她本是这样的不值钱。…… 那时师灵君已笼络了马青,安排了计划,决意跟林衍玉石俱焚。 吕方冒雨前来,一身水汽,面上却颇有喜色。 吕方样貌不陋,但英俊却谈不上。他鼻头粗了些,样貌有些憨重,少了簪花公子的秀雅风流。加上吕方是个商贾,于是就更添俗气了。 她会想到林衍,林衍也不是世家公子出身,却将自己捯饬得文雅风流。 这般品貌,偏生吕方还是个文 青,竟也颇爱这山盟海誓,情爱纠葛。难道只有俏郎君方才可以花前月下,儿女情长? 吕方显然也有这个感情需求。 师灵君也不过是投其所好,将他给拿捏住了。 虽拢到手里,却也谈不上多爱,不过也并不能说师灵君有多渣。 第51章 她是刻意为自己谋个后路,这般处心积虑,可吕方呢? 还不是图自己这么一副容貌? 若她既无容貌,又无才情,充不了面子,也不能当解语花,吕方又怎会纳她? 所谓情意,本也不过如此,谈不上如何的真心和纯粹。 无非是各取所需。 自己讲话虚情假意,可也不过是说了些吕郎君爱听的话。 经历许多,师灵君早将这些所谓的男女之情看得透透的,看出这其中无非是虚情假意,等价交换。 她对吕方并无愧疚,也谈不上有什么情意,当然更不会有什么多余指望。 以后的日子会是怎么样,师灵君也描绘得七七八八。 她一个倡门出身女娘,正妻是不必指望了,宠妾倒是可以争一争。 吕方说纳了她后,以后只把她当夫人相待。 这是男人情浓时说的情话,不必全信,有个七七八八就不错了。 这行商男子常年不在家,通常娶妻两头大,家里有一个操持家务侍奉父母,外面那个贴身服侍陪着应酬来往。 外头那个说是妾,在外底下人也叫夫人。 她跟了吕方,多拢些私房银子,早早生下一儿半女,这日子算计着也能过。 可也不过如此。 以后如何,一眼能瞧到头,再无太多别的指望。 她原也认了命,顺了情,可后来林衍归来,她便添了心思,生出不甘。 眼见林衍跟灵昌公主宛如一双神仙眷侣,自己却费尽心思拢住一个商人,委身做一个妾。如此云泥之别,师灵君当然绷不住了。 半月前吕方来寻她时,她已安排好栽赃林衍,生出玉石俱焚的心思。 但吕方来了,她也习惯性服侍,更习惯性演一演。 她一副终身的托,喜不自胜的样子,满脸欢喜之色。 吕方也正情热,替师灵君新打了一套头面首饰。 师灵君素来伶俐,又善迎来送往,无论客人送什么礼物,哪怕不那么贵重,她也会流露出感激欢喜声色。 但吕方确实也上了心,一套头面是鸣玉坊金丝镂空手艺,缀珠镶玉,没几万钱置不下来。 生意人惯会做人情,吕方肯在师灵君身上花银钱,便是她身边婢子也肯花心思笼络,时常赏些小玩意儿。 小香那婢子得了好处便嘴甜,整日说吕方好话,只说娘子果真有福气。 她虽对吕方不满意,但吕方舍得在她身上花钱,面子还是有的。 一套头面里,最精巧便是那枚步摇,金丝缠枝为底,上缀明珠,一颗珠子有小指大小。 吕方也十分得意:“这套头面,别的不值什么,无非是工艺好些,只这步摇上这颗珠子最难得。这么大的,也寻了老久。” 所谓钱在那里,爱在哪儿,吕方倒是对师灵君十分上心。 他样貌敦重,圆鼻厚唇,和翩翩公子须沾不上边,远远及不得林衍那副好皮囊。但有一样,吕方总比林衍要强。那就是师灵君与林衍相处时,是她处处讨好。而吕方会做人,也在她身上用了许多心思。 师灵君摸着这颗珠子,蓦然心头发酸。 似她这样女娘,倒不至于忽而便感动起来,感悟一下男人虽貌丑却情真之类。情情爱爱不就是那么回事,所谓色衰而爱弛,加之新鲜感一过,情分也就那样儿。 所以师灵君纵然心里发酸,也是为了她自己来个心头微酸。 她如今还值得些好东西的。 她毕竟貌美,哪怕以后色衰爱驰,可如今毕竟未曾色衰,这么副样貌还是正让男人宠着的时候。 她当真非要去死? 哪怕未来已经是清清楚楚,不过是个商人妾。这以后日子既庸俗,也市侩。这其中并无真情实意,一个图财,一个图色。 没有灵昌公主所拥有的纵马高歌风流,没有诗歌里赞颂比翼双飞情谊,与真正的浪漫和爱情无缘,整日里锱铢必较算计争宠。 哪怕以后日子就是如此,似乎,也不是没有吸引力。 她本来恼恨的、介意的,觉得要耗尽性命也要搏一搏非得要出的那口气—— 仿佛也消了。 她心软了,怜上了自己,开始计较盘算自己有多少底牌。 那些看着庸俗不堪的日子放嘴里嚼了嚼,好似也能嚼出些甜味儿。 她自嘲便因吕方送自己步摇上镶了颗大珠子? 原来她本是这样的不值钱。 就像马青盘算那样,师灵君那么年轻,又那么貌美,人生还有许多值得之物,又怎舍得轻飘飘便死了? 一个人若真切生出玉石俱焚之心倒并不难,难的是持之以恒。 她一日不后悔,两日不后悔,一两月过去,总归是会舍不得死。 但人生在世,总归是求生而不是求死。 薛凝已见过了吕方。 师灵君想要从良吕方之事并不假,婢子小香亦可作证。 正值情热,吕方也颇为伤怀,面上透出悲凄之色。 这吕郎君是主动凑上来的,前来寻薛凝叙话,言辞间也是要将林衍咬死,透出愤愤不平之色。 在吕彦看来,正是因师灵君跟自己好了,所以林衍才心生嫉妒,含忿杀人。 满京城都传师灵君痴恋林衍,但吕方笃定旁人不知实情,实则师灵君是与他真心相恋。 薛凝看得出吕方非但不介意这些流言蜚语,甚至还有点儿享受。 他觉得林衍争不过他,因讨好公主失去了师灵君,在争夺美人儿芳心这件事上,输给他一个商贾。 于是林衍怒不可遏。 依薛凝看来,吕方许是猜出几分实情,但也怕是误会了什么。 从薛凝描摹的师灵君性子上来看,吕方不可能是师灵君倾心爱恋的对象,不过薛凝自是不好提就是。 师灵君是个性子恶劣的女娘,还是那么的让人捉摸不定。 薛凝再次来到师灵君闺房,描摹师灵君心思。 案发后不久,裴无忌就令人封住了现场,故这房中一器一物,皆不可擅动,也避免被人窃去。 薛凝打开师灵君首饰匣子,放最上面就是那枚步摇,金丝缠枝为底,上缀明珠,且这颗珠子果真不小。 薛凝手指轻轻抚过,也不觉若有所思。 吕方提及,彼时师灵君眸中垂泪,竟哭了一场。 吕方并不觉得奇怪,他觉得是因师灵君感动所导致。是因师灵君自幼受苦,从未得到过关怀以及温暖。 灵君自然想不到自己会待她那样之好。 无论京城谣传怎么传,他认定师灵君待他是死心塌地,非卿不可。 薛凝只能说师灵君别的不说,情绪价值给得满满。 但也许,师灵君这场泪并不是演的,不过多半不是吕方以为那样。 也许师灵君是为自己哭一哭。 也许她已然不想死了—— 否则也不会将这枚步摇放在显眼处,然后就显出她尚有几分的,期盼。 薛凝听到的虽不是死者心音,也能读一读。 她想到马青那个坊役犯的错,已至冬日,还着秋日衣衫,那行头自是师灵君备下的。 能想出这么计划栽害林衍,师灵君也是个心思缜密之人。 马青行事粗疏,但这位师娘子不会顾不到。 如此推断,是否能说明师灵君已经放弃了这个计划? 师灵君虽精心设计了这桩栽赃嫁祸,可到最后,心里终究还是叫了停? 然后,薛凝还在匣中发现一封书信。 第50章 自尽? 那竟是一封家书。 师灵君自入了倡门,师家便与师灵君断了干系。 那时师灵君赌了一口气,不愿意这样便与林衍罢休,更不愿留在家中受姐姐妹妹打趣奚落。 她便是拢不回林衍,只要能在京中扬名,指不定能攀上哪根高枝。 师家却体谅不了她这一番事业心,气得与她断了干系。 大父不肯认她这个女儿,只有阿母偷偷跟她有些书信上来往。 师灵君将嫁入高门当作事业,但创业总有失败时候。 她借林衍扬名,所谓黑红也是红,倒也有些名声,也与些权贵有来往,可终究不过是露水姻缘。 到最后,师灵君也只拢住 个吕郎君,也不过是区区商贾。 这大约也是她极憎林衍,恨不得跟林衍玉石俱焚的缘由之一。 与阿母李氏提及时,她也颇有羞惭之意,甚至会想到往日里跟她扯头花的家中女眷知晓后会讥讽于她。 然而却有意外收获。 世情就是如此,一个女人若已择了个男子做依靠,为妻也好,为妾也好,以前不堪仿佛也能得到几分优容。 师灵君虽嫌吕郎君不过是个区区商贾,但于师家而言,仿佛也能接受。 李氏虽是侍妾,但有儿有女,又侍候多年,多少有几分脸面。她得了讯,知晓师灵君欲从良,于是小心翼翼跟师昭提及时,师昭终于也松了口。 第52章 师家多少会添些嫁妆,又说以后可走动往来。 如此一来,师灵君在吕方跟前也添了些脸面,多了几分依靠。 若能归家,师灵君也能再见见母亲和弟弟。 如此看来,师灵君一把牌虽已打得稀烂,但到底没有烂到底,也渐渐开始露出希望。 薛凝看着落款日期,是大半月前写的信,近几日拿到手里。 师灵君又小心翼翼,郑而重之放在妆盒之中。 种种迹象表明,她,已经不想死了。 可现在师灵君的尸首还停在地窖之中。 人生际遇真是奇怪,有时候好不容易方才想开,却偏生被人将性命夺了去。 裴无忌进来时,就瞧着薛凝正在读信。 灯火轻轻落在薛凝面颊上,映着她如玉肌理,细瓷般面颊少了些血色,双瞳倒是被灯火照出了水色凝光。 那乌鸦鸦头发被薛凝挽住,发间露出的玉搔头亦被灯火染上一层润色。 不算什么绝世佳人,这专注之色倒是颇为难得。 裴无忌张口说道:“因师灵君欲从良吕方,故师家松了口,决意认回这个女儿。” “你所看家书,是七日前送至师灵君手中。不但如此,师灵君收到信后,还立刻写了回信。” “放往常,她亦只给李氏写家书。可这一回,她也给师昭写了信,信里自是忙着认错。” 师灵君已欲从良,还想着跟家人修复关系。 而被抓住的马青更口口声声,说自己未曾杀人。 还能有谁呢?那自然只有林衍。 可惜林衍却有不在场证明,薛凝特意细细验过,从牧丘侯府到昌平坊路上要耗费个多小时。 蓦然间,薛凝好似想到了什么,脑子里亦禁不住灵光一闪。 裴无忌瞧着她瞪大眼睛,却仿佛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思索什么。 薛凝想到师灵君裙摆上酒污,口中酒渍,两枚酒杯中只有一枚倒过酒。 那具琴上亦有撒落酒渍,婢子小香说师灵君也是擅通琴艺。 于是有些事情越发清晰。 就好似她曾经疑过的,每逢有客,小香皆会差不多时间来送水,好似掐着点让人发现尸体。 而牧丘侯府世子萧睿素与林衍不睦,满座又皆是不待见林衍之人,林衍却偏生去赴宴。 彼此薛凝还以为林衍只是为虐虐自己在公主心中情分。 牧丘侯上婢仆证言,说林衍用过热汤方才离开。 是了,这一切的一切,原来竟是如此。 薛凝有一个极大胆猜测。 可是她并没有证据。 她耳边听着裴无忌说道:“可是有想到什么?” 薛凝稍微回过神来,入目就是一张俊美如火面容。裴无忌漆黑双瞳中似藏着两点火星,目光在薛凝面上逡巡。 薛凝心尖跳了跳。 她唇瓣轻动,似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唇边,又生生咽下去。 裴无忌十分有行动力,可也太有行动力了。 更何况无凭无据,只是猜测。 她这样胡思乱想,摇摇头。 裴无忌也似有几分恼意,一时未语,面色更不由得沉了沉。 他却知眼前小女娘虽瘦巴巴的,却是个犟种,又与自己合不来。哪怕自己逼问,至多又跟薛凝吵起来,她定不会说。 灯火映在薛凝苍白细润面颊上,裴无忌满腔火气倒是压下压。 他想起薛凝身子骨不是很好,自己一整日拉着薛凝东奔西跑,多半也有些吃不消。 裴无忌虽秉性傲慢,多少生出几分怜意。 他侧过脸,说道:“如今已过亥时,京中已宵禁,只能让玄隐署的人送你回去,又或者就近寻个地让你歇一歇。” 依裴无忌看来,他也只想薛凝就近歇一歇,何必再回法华寺?来去接送也费时间。 不过他不好直说,显得太勉强薛凝。 他总归要给沈偃面子。 裴无忌自己却无歇息打算。 薛凝蓦然抬头,眸中一亮。 裴无忌这不经意的话提醒了她,京中亥时便要宵禁,不允做生意,更不允行人走动。 她想到牧丘府婢仆证词,彼时林衍醉酒,用过热汤,方才离去。 林衍说不胜酒力,并未归家,而是寻处酒舍休息。 当时薛凝只觉古怪,可也未曾想明白哪里古怪。 如今她终于发觉林衍此举意图。 因为过了亥时,京中宵禁,林衍再走动会十分不便。 若是如此,证据也是能寻得到。 有了搜查方向,那就好办了,薛凝开口:“裴署长,我倒确实有些发现。” 折腾一晚,薛凝跟裴无忌也将案子查了个七七八八。 将近天明,薛凝在马车里眯了一会儿,睡得迷迷糊糊的。 因她畏冷,纵然睡着,也用披风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卷成团。 及听到车外传来说话声,薛凝才睁开眼。 熬了大半夜,天将明时睡一会儿,精神也能小恢复。 她撩开车帘,天边已泛起了一抹鱼肚白,微微透出光亮。 裴无忌骑在马车,沉沉一张脸。 薛凝方才还小憩一会儿,裴无忌可是整宿未眠,不过裴无忌面上并无疲色,反倒像是熬精神了。 薛凝估摸着他亢奋得很。 裴无忌完全一副狩猎状态,不打算睡觉样子。 她忽而生出一个念头,莫不是因为自己在车里休憩,故裴无忌干脆出去骑马,而未与自己同处一车? 谁知道呢? 薛凝也不愿花心思去揣测裴无忌。 她直接说道:“裴署长,不若我们歇一歇,用些早食。” 裴无忌平静说道:“我不饿。” 薛凝理直气壮:“可我饿了!” 裴无忌忍不住望向薛凝,若薛凝是他下属,他必然责薛凝娇气。他之下属应当以他心意为准,他都未说疲累,旁人谈什么累? 裴无忌虽年纪轻轻,但行事雷厉风行,御下也颇为严厉,倒是将这些玄隐卫士治得服服帖帖。 裴无忌天生是个理直气壮的人。 可他理直气壮,薛凝比他更理直气壮。 薛凝可并不是他下属,而且身子一向不大好,初见时裴无忌还嘲过薛凝像吃不饱的。 裴无忌不免泄气,生出自己确实难为了她的念头。 想到案子确实差不多了,裴无忌也做出一副和气些嘴脸,点点头。 这时节,街上渐渐已有烟火气,早食铺子已开了摊。 薛凝吃早点还从未这般尴尬过,就这么坐着,四周一圈人,她跟裴无忌包了一张桌。 薛凝很尬。 裴无忌倒是泰然自若,也许他生来瞩目,这位裴郎君显然已经习惯被人凝视,长于裴氏,日常起居也少不得有许多人在身边服侍。 薛凝也将自己尬意压了压,汤饼做好送来,她便慢慢的吃。 裴无忌却似没什么胃口,只让老板煮了碗浓浓茶汤,用来暖身提神。 这时却有消息传来。 林衍竟在狱中自残! 他自然也没有死。 林郎君虽有意自尽,却发现得早,可巧被救下来。 如今林衍暂且被移出狱中,灵昌公主得了消息,当 然会去探望。 第51章 撕破真相 林衍苏醒过来时,已被安置于医馆之中。 虽仍被人看住,不得走脱,但总比继续呆在廷尉府的大狱要强。 若不是灵昌公主十分看重他,旁人也不会如此关切。 自己手腕处已敷了一层药,更已包扎妥帖,虽仍有痛楚,血也已经止住了。 当然林衍下手也颇有分寸,绝不至于使得自己真有什么。只不过当断则断,苦功也要多下些。 嗅着房内熏香,林衍心里略透喜色,却未立刻动弹。 室内所用之香是灵昌公主素来所用,此举果真引来公主关注。 他本也没打算使这样的苦功,只是今日见着那薛娘子,林衍始终心绪不宁。裴无忌不依不饶,薛凝又惹得他出丑,林衍心里当然会有些动摇。 林衍也只能兵行险招。 他嗅着熏香,人渐渐醒了,眼珠却并未立刻睁开,只是细细眯成一条缝,暗暗打量如今处境。就好似什么狡诈兽类,悄然窥测。 这时节天光初明,已是清晨。 灵昌公主照拂他到天明,如今婢仆送来吃食,女娘正在用早食。 她看着比林衍以为的要好,仪容整齐,发髻未乱,面上虽有淡淡疲色,可看着倒挺精神。 这个时辰,灵昌公主正在用一碗粥。 灵昌秀眉轻皱,仿佛并没有什么食欲,可是还是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勺子的粥水。 她细嚼慢咽,虽然看着十分勉强,吃得也很慢,可也一口口的吃了快小半碗。 林衍心里却沉了沉。 他本以为灵昌离了自己,也不能活。 那日自己被抓入狱,灵昌死死攥紧自己的手,眼中满满皆是不可置信,尽是不舍怜惜。 第53章 她甚至追出府去,哪怕发髻散乱,似也不管不顾。 再之后,林衍就听到灵昌公主断了食水,绝食以抗的消息。 可现在,灵昌看着倒还好,不是林衍以为的那个模样。 那薛娘子竟然并非虚言恐吓,灵昌确实已生出几分动摇。 自己不在公主身边,少女多情,自然会失了忠贞,改了心思。 那裴无忌又是与公主从小一块儿长大,不管不顾的性子。 女人不都那样? 林衍暗暗咬了一下后槽牙,然后睁开双眼,又低低呻吟一声。 他闹腾出这些动静,自也惊动灵昌,更向前看他。 他也听着灵昌略显复杂嗓音:“阿衍,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 那口气带着怜惜,可也带了几分犹疑。 然后灵昌公主嗓音渐渐坚定:“你不必担心自己受了什么冤枉委屈,朝廷必定会查出真相,还你清白,绝不会冤了你。而且,我也不许。” 林衍轻轻笑了笑,哑着嗓子:“公主,我并不怕受什么冤枉,更不怕受什么委屈。我所在意,只是你我之间情意,只要你相信我,我之生死前程有什么要紧?只要怀着与公主真心相爱情意,哪怕是性命消逝,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那些话他说得极是情切,甚为动人。 若换做从前,灵昌公主亦会听得心头酸涩难当。 可此情此景,灵昌公主蓦然生出几分别扭。好似若自己不信林衍,林衍便会因此而死。 灵昌公主心底蓦然浮起一个声音,这算不算刻意要挟? 她亦觉得自己十分薄情,感情好时,这些同生共死的情话令她十分动容。如今心底生了疑,那么情郎平素说的那些情话就成了挟情绑架。 自己性子竟如父皇一样,她也曾同情过那些失宠的妃嫔,她原不明白父皇为何能如此无情。 自己情郎却似并不知晓自己心情变化,犹自满心以为彼此间是全心全意—— 林衍嗓音亦温柔起来:“你过来,让我握握你的手。” 那嗓音带着几分吩咐味道。 这当然亦是林衍刻意为之。 公主自幼受宠,当然不喜欢旁人冲撞她,情绪价值肯定得有。可一昧的千依百顺,也只会令人腻味。 有时适当展露一些强势,虽身处下位,再流露几分占有欲,也会使得灵昌公主更为受用。 灵昌公主行至床侧,看着林衍因受伤而生出几分脆弱面孔,对方一双眸子却发亮,极之热切的盯着她这个天之骄女。 就仿佛自己是他神明,一颦一笑,一个细微表情,一个寻常动作,都足以令他欣喜若狂抑或万劫不复。 那张脸原生得十分清俊,又带着倨傲,如今却有为她傲骨尽折的一丝卑微与可怜,仿佛为她折了全部骄傲。 灵昌公主袖下手掌轻轻颤抖,似要抬起来,却终究僵住,手掌紧握成拳。 指甲掐着掌心,灵昌公主也似察觉一缕锐疼,她听着自己说道:“你受了伤,还是先进药。”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招来婢子,让婢子服侍将早温热好的药汤喂送林衍。 她听着林衍用可怜的声音低语:“如今,倒如了灵君的愿,我回应不了她的情意,她亦使得我生不如死,使我,使我失了公主。” 那嗓音里亦有淡淡的死意,说到了最后,嗓音已是哽咽。 林衍发红眼眶亦浮起潮润泪意。 灵昌公主将自己手掌攥得愈紧,心下更不知晓是何滋味,更说不尽酸楚难当。 她不可能不动容。 可这样想着时,一缕古怪亦浮起在灵昌公主的心头。 林衍这是在责怪师灵君了?是在暗示师灵君的狠辣? 因为师灵君不择手段,使出计策陷害,方才使得他一无所有? 可是从前林衍并不是这么说的。 他对师灵君很是大方,哪怕因为师灵君的骚操作损及名声,林衍也不忍怪罪,反倒怜惜师灵君身处倡门,容易堕落,只盼师灵君能及早回头。 灵昌公主眼里师灵君当然不是什么白莲花,说到底,也并没有谁勉强师灵君留在章台之地。 她觉得是林衍品行纯善,所以才将师灵君想得那么好,不但处处惋惜,更觉得师灵君没有什么坏心思。 彼时灵昌公主虽有不快,可也没说什么。 既然情郎是个温厚君子,也绝不会只暖自己一个人,他秉性天真,也不会相信曾经旧识已无可救药。 可如今林衍言下之意,却是在说师灵君秉性恶毒,使了手段要毁了他 从前林衍可不是这个态度。 师灵君已经死了,所谓死者为大,本便要留几分口德。更何况无凭无据,林衍虽受师灵君之死所累,也许师灵君也是受害者呢? 也许是别人嫉妒林衍,反倒使得师灵君遭来横祸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伊人香消陨玉,林衍却偏生这般脱口而出,她会觉得林衍平日里也是这么想。 师灵君可能真是个恶毒女娘,可能林衍点评也没什么错处。 但她本以为林衍不懂。 既然林衍早懂,为何又故作姿态?为何平时又做出一副师灵君是好女孩,只是不懂事的模样?林衍真不知晓自己会心生不快,会并不愿意他去关怀师灵君? 灵昌公主当然也没那么大度,也有自己的小性子。 甚至林衍刚刚落狱时,张口便是师灵君许是自尽,是她已然后悔。 身边知交好友相劝,沈偃言语温柔,可裴无忌就刻薄许多了。 然而许是因裴无忌那些刻薄言语,灵昌公主也抵不住来阴谋论。 也许,这只是一种手段呢? 为的是让自己嫉妒。 他难道猜不出自己介意?却总去劝师灵君早日回头,不可耽于倡门,毁了自己人生。 林衍不会选师灵君,要选早就选了,可人的心思很微妙,有得争总会显得更好些。 也许自己内心酸涩的介意,忐忑的不安,以及对师灵君微妙的嫉恼,这一切都一切,都是眼前男 子故意营造的一种氛围? 有了这些,加上平日里的相处,她自然欲罢不能,越陷越深。 她知晓不该去怀疑的,毕竟又没有什么凭证。 可怀疑就是这样,要么没有,要么便疯狂滋长,不可遏制。 婢子还在给林衍喂药,灵昌公主却慢慢垂下头来,瞧着自己袖下手指。 难道一切本便是假的?难道一切都是处心积虑? 难道初时相逢,都是处心积虑?林衍是投其所好,刻意说这些话,引起自己注意,使得自己为他侧目? 师灵君纠缠不休,林衍又借势令自己生出含嫉相争之意。 已疑到了此处,灵昌公主脑海之中亦浮起一个念头,那便是师灵君之死可当真与林衍无关? 那念头浮起在灵昌公主脑海中,如五雷轰顶! 她忍不住退后一步,一时容色变幻。 林衍咽下唇中苦涩药汁,看似漫不经心,却在打量灵昌公主一举一动。 他心中已悔,更察觉自己说错了话。 当时初见,也是因自己点名灵昌公主同情的是婢女,方才惹得灵昌公主动容。 这女郎大都矫情,林衍也不觉得公主有多在意师灵君,私底下醋也在吃,可人家却也不大想看到自己情郎露出凶恶之态。 无非是标榜她多善良,多玉洁冰清。 他心尖儿亦浮起几分恼意,说不上是何滋味,心底甚为嫉恨。 那些心思流转,林衍面上却不至于露出来。 因为这样的失误,林衍心尖儿涌过火热燥热。他知晓自己是急了,因为落狱缘故,没沉得住气。这都怪那位薛娘子,一番言语搅得自己心里七上八下。 然后林衍心里安抚自己,虽一时失了言,可他亦要沉住气,不必乱了分寸。 今日刻意如此,他本也有旁的依仗。只要公主得了消息,如今这些猜疑也不要紧。 这世间的情分本便是虐出来的。 林衍等着消息,灵昌公主自也是在等。 薛凝和裴无忌先去了牧丘侯府,后又去了昌平坊。灵昌公主忧心这个案子,也已令人打探,想要觅出几分端倪。 天刚亮,方解了宵禁,灵昌派去之人便已打探回来消息。 裴无忌已拘了马青,虽压了消息,但自有门路可打探。 据说是那师娘子收买个坊役,刻意栽赃,无非是想将一盆污水泼在林衍身上。谁让二人素来有情,可林衍偏生对之不理不睬。 师娘子在家得意惯了,当然受不得这个气。 灵昌公主听完,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林衍再见灵昌公主凑上前时,公主眼眶发红,容色激动,已不似方才那般犹豫不绝。 他知灵昌公主不但十分激动,更十分愧疚。 他更知自己当说什么样的话。 他没有趾高气昂,反而有些卑微祈怜:“公主,你握握我的手,好不好?” 第54章 好似灵昌如何负他疑他都不要紧,只需施舍些许情意,他便心满意足了。 灵昌公主再也忍不住,凑上前去,不觉紧紧握住林衍未受伤那只手。 几点温热落在了林衍面颊之上,是女娘主眼里流淌下来泪水。 他也伸手回握,心满意足。 因为此刻林衍握住的不单单是妙龄女娘一只手,还有他的性命和前程。 这双手掌主人来至于高贵血脉,又有当今陛下独一无二的宠爱。 要掌控一个人情绪,便要她时而失望,时而愧疚,又哭又笑。 他也知灵昌公主此刻愧疚已攀至巅峰。 就像林衍看透那样,灵昌公主心底亦是发颤,更不可遏制想我怎能疑他? 明明一开始就有牧丘侯府证词,知晓林衍并无犯案时间。 明明与阿衍历经风风雨雨,分分合合,好不容易在一起。 明明自己知晓阿衍为人,知道他清贵品行。 可到最后,她居然还是动摇了! 她将林衍案发当日行程告诉给那位薛娘子,彼时内心深处,是不是亦有几分犹疑。 裴无忌咄咄逼人,沈偃柔语劝慰,可听从这些言语的终究还是她自己。 因为身边之人皆加以反对,故她终究还是退缩。 任由这浊世污秽,毁他一身傲骨。 每个人都将阿衍形容得极不堪,就连自己也,也背弃他了。 然后灵昌公主心里亦浮起一个强烈的念头—— 阿衍他只有我了呀! 灵昌公主心里只浮起这句话。 泪水若雨,顺着她面颊淌落。 一片泪云水雾中,她眼前似也模糊,然后她听着林衍宽慰:“不要紧,不要紧的,只要灵昌肯与我一道,旁的我也不在乎。” 林衍刻意强调:“我更不会去寻死。” 不出所料,他握着的那片手掌亦轻轻一抖。 那话语看似劝慰,却是在提醒灵昌,正因为灵昌不肯信他,他方才寻死觅活。 逼他至此,灵昌也是有份儿,公主也不能摘清。 林衍也如愿以偿,看到灵昌公主面上浓得化不开的歉疚之色。 于是他将灵昌公主手掌拢得越加紧了,他心念流转,公主得宠,必然会护住自己吧?陛下不是素来宠爱于她?赐些小小恩典亦不足为怪。 如若真护不住,灵昌必然也要与他一道。 不是说了,生死不弃? 黄泉路上,他也要有个人暖一暖。 裴无忌到时,也不觉轻轻皱眉。 林衍气色算不得好,灵昌公主在一旁照拂。两人手掌相握,哪怕有外人到此,似也不舍得松开。 倒有几分故意为之。 裴无忌:“林衍既无大事,便该送回狱中。若廷尉府看不住他,那便送入玄隐署关押。” 灵昌公主蓦然侧头,容色甚恼。 薛凝上前,将裴无忌衣袖扯一下。 裴无忌不为所动,倒也并未再说什么。 灵昌公主心中厌意不觉又涌上来,裴无忌对她无礼,但自己也呵斥不了。她虽是公主,又极受宠。但在父皇跟前,也许比不得裴无忌这个新贵。若因她袒护林衍,哪怕裴无忌强势几分,父皇必也不会见怪,反倒自己成了女娘闹性子不懂事。 所以灵昌公主也没说什么,也未呵退裴无忌,因为裴无忌定不会听,而她也不过自取其辱! 也因如此,灵昌公主心尖儿也不觉浮起几分悲凉之意,却亦生出义无反顾之心。 无论如何,她亦是要守住阿衍的。 这时节倒是薛凝向前一步,打圆场:“公主容秉,我与裴少君在昌平坊一番探查,亦寻出师娘子被害真相。” 灵昌公主冷笑:“只怕有的人会将真相掩下去。” 她指师灵君有心谋算,欲以自己之死栽害林衍之事。 薛凝答得也快:“裴少君秉公处事,又怎会如此?更不会遮遮掩掩。” 薛凝回答当然也是避重就轻。 裴无忌倒也未说将真相掩下去,人家真心实意笃定凶手就是林衍,都没考量过另外人选。若林衍不能亲自,便是买凶杀人。 裴无忌却忍不住撇了林衍一眼,心忖灵昌只是说某人,可薛凝却落实便是自己。 这女娘也真是不客气,也不知是否夹带了些私心仇怨。 灵昌公主也顺着梯子下:“裴无忌一个字也不许说,让薛娘子说。” 她看似强势,却知晓自己不过是色厉内荏,并不能真的奈何裴无忌,只在这些不打紧地方吩咐。 然后她听到薛凝应了一声是。 察言观色,裴无忌也无相阻之意。 她竟暗暗松了口气,裴无忌知晓阿衍无辜后,倒也没打算将事情做绝。 旋即灵昌公主心尖浮起酸涩悲凉,她跟裴无忌也处到如此地步,谈什么知交,算什么朋友? 自己还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受从未受过的委屈。 也许自幼相交的情分,终究也有了结之刻了。 林衍亦察觉灵昌将自己手越握越紧。 薛凝望向裴无忌,瞧着裴无忌甩了个不耐眼神,这厮又抿着嘴唇不说话。 看来裴无忌也准备给给灵昌公主一个台阶下,顺灵昌之意,让薛凝道出真相。 裴无忌也心里发闷,心忖自己这般用心,不眠不休,搁灵昌跟前还不如一个刚刚认识的薛凝讨喜。 薛凝:“我等捉住一个被师灵君笼络坊役马青,对方已然招认,说死去的师娘子有心报复,确实有意栽赃林郎君。两人早有计划,误导更夫,更将林郎君随身玉佩扔在案发现场,再由马青勒死师娘子,做出伪装上吊自缢样子。” “如此 设计,恰巧林郎君人在京城,又处于风口浪尖,必然会惹人关注。” 林衍虽早得了消息,眸子深处亦不觉透出一缕恨色。 师灵君这个贱人! 但终究是自己杀了她,那贱妇亦再不能将自己如何。 一缕冷色悄然掠过了林衍面颊,但又很快便消失无踪。 灵昌公主当然也听得甚为关注,口中说道:“那如此种种,便是师灵君有意构陷?她拼得自己性命不要,只为让阿衍不痛快?” 灵昌公主声音里也听出已然松了一口气:“阿衍自是清白无辜,并不是杀人凶手。” 薛凝却摇摇头:“据马青所言,他虽听从吩咐,布置一番,但是却并未杀人。而师娘子虽生出偏激心思,可到底还是悬崖勒马,停了这桩谋算。只不过马青听闻她邀约林郎君,以为师娘子并未罢手,还如之前那般行事。” “杀师娘子的,亦是另有其人。” 灵昌公主听得容色凝住,心如擂鼓。 薛凝也说得飞快:“杀死师娘子的,正是眼前这位林郎君。” 灵昌公主蓦然向裴无忌望过去。 她不可置信,更未想到薛凝竟会说这样一番话。 这倒像裴无忌想要说的话,可如今却从眼前这位薛娘子的口中说了出来。可薛娘子与裴无忌又素来不和,阿偃也是提过。 还是裴无忌出语威胁,用了什么手段拿捏薛凝? 裴氏风头正盛,可薛凝却不过是区区孤女。哪怕薛凝略略有些名声,在裴氏跟前也不算什么。 她早就知晓裴无忌性子,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灵昌公主迟疑想,是这样吗? 林衍却挣扎起身,容色急切:“薛娘子,你为何如此言语?裴氏又许了你什么好处使得你这般用心?是裴无忌许诺将你纳入房中,还是皇后娘娘恩赏许官,会抬你名声。” 和灵昌公主不一样,林衍并不觉得薛凝跟裴无忌有仇,反倒觉得此二人必有勾结。 许是林衍太过于激动,灵昌公主不觉吃惊看了他一眼。 林衍似未察觉,面上声色倒是由急切化作悲怆,口中说道:“还是我有什么能耐,使得自己戌时从牧丘侯府飞去昌平坊?可能吗?” 薛凝倒是不动如山,未见半点羞怯慌乱,此刻更平静回答:“自然有这样可能。” 林衍一番急切挣扎,不免大口喘气,缠着手腕伤处的白布亦渐渐渗出鲜红。 他似还想说什么,耳边却听灵昌公主说道:“那你便说一说,我也无妨听一听。可我要逻辑顺畅,有理有据,否则我绝不会干休。” 林衍蓦然眸色一颤,眸色渐渐化为暗沉。 薛凝也恭声说了声是。 “首先是林郎君离开牧丘侯府时间,据婢仆所说,林衍是吃完席,用过汤水方才离开。酒肆的老板作证,说他是戌时左右,留宿客房之中。” “可是戌时左右是个十分宽泛的时间证词,未到戌时是戌时左右,戌时过了一刻两刻也是戌时左右。” “后来我等折返,再详细问过酒肆老板。具体几刻钟他也记不清了,但案发当日,林衍到时未到戌时。那酒肆在西市,离牧丘侯府有七八里地距离,算上路上时间,林衍离戌时尚有一段时间,便已离开牧丘侯府。” 第55章 “其他客人是戌时后离开牧丘侯府,但林衍不是。他用过苦羹,看似吃完整席才告辞,却比旁人离开早许多。因为纵然饮宴完毕,大家还会彼此寒暄,多说一会儿客套话,再来便是如厕更衣,打整仪容,稍作梳理后才会离开。” “这些细碎时间不大引人留意,但其实耗了好一会儿时间。” “宴席之上,独独林郎君是用过苦羹就走。” “这些第一次问供时,问得并不详细,之后再盘问牧丘侯府婢仆,便知晓林郎君提前了两刻钟离开。” 两刻钟就是半个小时,林衍离开后,其他宾客再说说闲话,客套一番,再入厕更衣,半个小时也过得很快。 这样的空余时间就被悄无声息的藏起来。 薛凝:“这些公主也曾令人探查过,留有证供,只需细细留意,便知晓我所言不虚。” 灵昌公主微微一默,也许是薛凝态度沉静自信,她蓦然生出不安。 她忍不住反驳:“可是这也不过区区两刻钟,根本不足以使得阿衍从牧丘侯府赶至昌平侯府。” 林衍提早两刻钟离开,也就是半个小时,可从牧丘侯府至昌平坊要一个多小时。 薛凝:“师灵君虽戌时迎客,婢女小香亦在打瞌睡时听到琴音,可至始至终,并未有人见到客人,更不知这位客人几时才至。” “至于琴声,虽师灵君善舞,可据小香说,师灵君也善于琴艺。那时婢女听到琴声,并不是客人与师灵君琴舞相和,而是师灵君等待这位客人时自己抚琴。” “这并非我凭空猜测,月香院房中有两枚酒杯,一枚有殷红酒渍,一枚颇为干净。师灵君口腔中有残余酒渍,衣摆有殷红酒污,饮酒之人只能是师灵君。” “与此同时,我在琴上发觉葡萄酒酒渍,那只能是饮酒的师灵君所撒,抚琴的自然也是她。” “她想到将要来到的客人,必然是心情紧张,十分忐忑。因心绪不宁缘故,她必然是饮酒压惊。” “酒水泼于琴上,也是师灵君心神不宁所导致。” 林衍大声:“那日我并未约她,并不是师灵君侍候客人,更不是我杀了她。” 薛凝:“客人是谁暂且不论,但既无人见到他几时来,弹琴又是师灵君,便不能说那客人是戌时到来。” 任是林衍如何急切,薛凝也平静解释,一双眸子又黑又沉,宛如两潭深水。 林衍呼吸亦不由得渐渐粗重。 眼前小女娘十分瘦弱,可竟有些令人生畏。 他了解灵昌公主,亦隐隐察觉到灵昌公主觉得薛凝言语颇为分量,公主容色也甚为专注。 没有林衍想要的撕扯吵闹,哭啼失态。裴无忌竟做壁上观,任由薛凝在这里妖言惑众! 林衍蓦然生恨,那缕憎恶之意涌起,令他忍不住扫向薛凝雪白水润颈项。 细细的脖子,好似一掐就能折断。 自他杀了师灵君后,那掩于心里的邪火便熊熊燃烧起来! 他舌下蓦然唾液分泌过多,咕隆吞咽一下口水,吞口水声音也比林衍想象要大。 薛凝却继续插刀:“然后便是戌时二刻,原本按照证词,更夫窥见林郎君匆匆离去。” “可公主自然知晓,是师灵君设计,令马青安排,才使得更夫在戌时二刻见到‘林衍’。” “所以戌时二刻,那匆匆离去身影也并不是杀人凶手。” “若摒除师灵君所筹谋这桩栽赃陷害,那么师灵君死亡时间还需继续延后。直到戌时四刻,师灵君尸首方才被发现。” “所以师灵君最迟死亡时间不是戌时初,亦不是戌时二刻,而是戌时四刻以前。那么未到戌时,提前了两刻钟离开的林郎君已有充裕时间赶至昌平坊,杀死师灵君!” “林郎君,你应该很恨师娘子吧?裴少君说,你也可买凶杀人,不必亲自动手。可一来你家世不高,养不起死士,雇凶又多个把柄。当然这些也许并非最重要,可能真正原因是你对师灵君充满了恨意,你非要亲手杀之,方才解恨。” “不知你对师娘子恨成什么样,使你这般情真意切。” 林衍当然恨透了师灵君。 那女娘可恨,如此折损他的尊严,使他沦为笑柄,令他本来风光日子添了许多讥讽。因他攀上灵昌公主,不知多少人心生嫉恨,本来已开始编排他的家世,师灵君偏偏又递了刀子,使他十分难受。 他与师灵君曾也有过亲好岁月。 那日他拜访师家,屏风后有一张脸悄悄打量,好奇盯着自己。 待他要离去时,屏风后一张脸探出,俏丽中流淌 几分的艳色,确实生得极美。 便算是林衍,那时也多有留意,多看几眼。 那女娘便是师灵君,彼时师灵君年纪小,可心思却多,有意给自己谋个好姻缘。 虽是庶出,但师灵君生得颇美,人又伶俐,师家也是待价而沽,有意拿她亲事拢个好助力。 林衍来后,师灵君便与林衍走得近,师昭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见其成。 师灵君貌美,也有几个裙下之臣,被这小娘子摆布得神魂颠倒,却连衣服角都沾不到。 可她在林衍跟前,却也乖顺起来,不但事事投其所好,还主动请教林衍。 师灵君虽识得几个字,但才情却是林衍教的。 她原不会弹琴,是跟着林衍才学会,也是林衍替她排了舞。 那女娘倒有股子聪明劲儿,想学什么也肯下苦功。 能亲自调教,林衍也不是不喜欢。所谓红袖添香,软语奉承,哪个男子不享受? 师灵君的情意谁都瞧得出来,换做别的男子,定也不会推拒。 若师灵君肯为妾,林衍也就将她纳了。 可偏生这个师娘子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心气儿也很高,打定主意要做林衍正妻,林衍自是不肯。 他年纪轻轻,求的是权势,美色倒是其次。正妻之位是要拢个要紧的助力,却不能让师家一个美貌庶女占了去。 他也知师灵君难缠,故小心翼翼,绝不落下半点把柄。 那时师灵君还做着好梦,却不知林衍心下已提防着她,生恐落下什么口舌。 直到林衍与灵昌公主出双入对,师灵君方才如梦初醒,方才发现林衍对她是千防万防。 她方才怒不可遏,可又拿林衍无可奈何。 受了这样的戏弄,师灵君当然觉得是奇耻大辱。 本来林衍对她多少还有些愧疚,可师灵君不该这么上跳下窜,纠缠不休。她先为女倡,后来又将身子给了别人。 甚至两年前,若不是师灵君闹得满城风雨,说不定也不会惊动宫中,惹得陛下留意,更使自己被流放川中之地。 狗血故事总是喜闻乐见受众面广,更何况是两女争一男,且一个是受宠公主,另一个是美貌女倡。 谁听了都不免议论两句,品评一番。 事情闹得这样大,亦难怪宫中出手。 这两年他在蜀中挨苦,提心吊胆,生恐自己一生一世都落在了苦寒之地,再也回不来了。 可师灵君呢?搅乱一池春水,她倒是全身而退。 可恨灵昌自持身份,端着架子,自命清高,竟也不屑为难师灵君。 以灵昌公主之尊,原不应轻易放过这个贱人的。 本来他好不容易归来,也该修身养性,其他事情容后再图。 哪怕他再恨师灵君,这番恨色也该往后放一放。 可谁曾想,师灵君居然要从良。 也不是什么正妻,也不过是商贾,师灵君也说好做妾,想要离开京城。 得闻此事,林衍简直想要笑出声! 这算怎么回事? 当年师灵君是不肯做妾的,她非要攀个高枝,非闹做林衍正妻。小娘子年纪轻,又心高气傲,自负美貌,对自己前程很有些期许。 故林衍方才如临大敌,不敢沾染,更不好许什么承诺。 可这么一番折腾,闹得满城风云,使得林衍挨了两年苦日子,一双手也脏了。到头来,师灵君又愿意做妾了,还是区区商人妾。 林衍简直想要吐血。 就因师灵君这善嫉又不知所谓性子,他吃了许多苦头,到头来师灵君却是一个笑话。就因这女娘鲁钝无知,横冲直撞,单凭自己性子行事,却误了自己太多太多。 他当然也绝不会去体恤师灵君,体恤她之所以如此选择,是因她被现实消磨了所有傲气与自信,是因师灵君已经没有更好选择。 他只会恨师灵君,是纯纯的极浓烈的恨。 恨得非要亲手杀了她,才能泄自己心头之恨。 他的心流淌了恨意的毒液,如此在心尖儿流窜,非得要发泄出来,否则定会将自己狠狠憋死。 如今他心头隐秘却被眼前这位薛娘子扯出来,露于人前之下,更使得他万分的尴尬! 薛凝在问自己恨不恨师灵君。 第56章 他恨,当然是恨极了! 可林衍口中却说道:“从前我不知她竟这般恨我,我怎会恨她?如今知晓她这般恨我,如此栽赃,我又岂能不介怀。” “不过,灵君终究已经死了,我亦不愿再说什么责备言语。” 他说道:“但我没有杀她,未犯杀人之罪,这些不过是你揣测。” “而且,你也并没有什么证据。” “薛娘子,你不过编排了这样的故事,证明我罪大恶极,可是单单凭一个故事,又如何能使我入罪?” 他嗓音已有几分燥意,可纵然燥些也无妨。 被人如此栽害,若他继续气定神闲,反倒显得虚假。 他腕间白布缠绕包扎,渗出殷红更多。 这样的理直气壮,仿佛他真是被人冤枉了一样。 而那些不甘之情自也是真的,哪怕林衍真杀了人,他也并不觉得自己该去愧疚。于他而言,本是师灵君误了他。 薛凝:“那婢子阿香醒时听到琴声,去取热水时却未见到更夫,彼时更夫蒋五已经吃过茶离去。说明阿香醒来取水时已过亥时二刻。若弹琴不是鬼魂,也不是凶手无故逗留,那就是过了戌时二刻,彼时师灵君仍未死。” 林衍咬牙:“这算什么证据?” 他容色愈急,薛凝却越发淡定,她有自己节奏:“说到证据,自也是有。林郎君,你将近戌时离开牧丘侯府,彼时你并不惹人瞩目,也没多少人留意,行动也算自由。” “可赶至平昌坊,杀了师灵君,一番折腾已将近亥时。过了亥时,京中便要宵禁,不允随意走动。区区两三刻时间,不足以让你归于居所。若事后拷问,婢仆说你无故彻夜未归,岂不惹人怀疑?” “于是你设计自己酒醉,如此一来,你自可提前离席,又可借故宿于酒肆之中。你杀完人后,自然赶不及回西市酒肆,必然在昌平坊附近备一个栖身之所,暂且住上一晚。待到天明,方才匆匆折返之前留宿酒肆之中。” 薛凝说得有条有理,如同亲见,林衍心中愈乱。 他心若擂鼓,咚咚直跳。 他厉声:“说来说去,无非是猜测。” 薛凝却不理睬他,继续说道:“既如此,有意搜查下,也自然寻得证据。昨日已寻得案发之日你所留宿昌平坊附近酒肆。那时你虽刻意遮掩,那酒肆老板也认出你来。只是他是个生意人,不愿意招惹什么是非,又知林郎君是公主心爱之人,故更不敢招惹。” “不过一番劝说,酒肆老板也肯作证案发之日,林郎君确实逗留于昌平坊附近,时间也对得上。他对林郎君印象还深得很,彼时察觉你住店时官引凭证有些不对,却未敢声张,还以为林郎君是背着公主偷腥。” “再来就是你清晨离去之时,也有目击证人。宵禁一解,你便匆匆离去。入夜时出入昌平坊的人多,可一大清早行人却少,自然更惹人注目些。也已寻到两个证人,窥见你匆匆离开昌平坊。” “昨日酒醉,你故意令仆人晚些来接你,你回到酒肆,匆匆更换衣衫,做出宿醉方醒的姿态。谁也不知晓你刚刚去杀了人,你当然以为天衣无缝,得意洋洋。可换下来一身衣衫却不好处置,你总不能剪成一条条屋子里生个火盆烧了,那可 是要花些功夫。” “所以你只是将行凶时所穿衣衫包着扔了去。因那套衣衫做工不错,也被人捡了去,幸好尚未清洗。那衣袖上有葡萄酒渍,还有蹭上的师灵君口脂。” “口脂颜色对比,与师灵君所用一样。” 那时师灵君已然死了,他仿佛有强迫症似的,替师灵君擦去花掉口脂,再用手指细细抹上。 说到给女子描眉添妆,他也算娴熟。 口脂便是那时候沾上去的。 他不但替师灵君化妆,甚至替死了的师灵君梳理发丝。 现在薛凝却将这些扯出来,使得灵昌公主心里也浮起了惊涛骇浪! 林衍感觉公主握自己的那片手掌没那么紧了,似也松了松,可终究没松开。 他心里一片紧张,宛如落水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反手将灵昌公主的手握得更紧些! 他大声:“这些人证物证自然统统都是假的,无非是有意构陷,欲将我置诸死地,使我获罪狱中。一旦故事讲好,这许多证据忽而便出现了。公主,我知自己爱你会惹来许多针对,但我从未后悔爱上你,更不后悔与你有这样一段情分。” 灵昌公主蓦然咬紧下嘴唇,她想都是假的? 林衍却是那样的理直气壮,义愤填膺。 他说:“尤其是裴少君,他从来不喜我。裴氏要娶公主,本也是顺理成章,谁曾想被我这个寒门子碍了事。裴家声势日盛,哪容得受这般之辱?如此一来,自是非得要将我除之而后快。” “只需稍稍动下手脚,就能将我粉身碎骨,使我万劫不复。” “公主,薛娘子原本与他不和,可裴家不知许了什么,竟也使得薛娘子死心塌地。那么收买几个人证,捏造几个物证,又何足为奇?” 灵昌公主蓦然心中一颤,林衍言下之意便是说裴无忌在说谎? 不错,如今她与裴无忌的关系已经十分糟糕,可是现在说的却是裴无忌伪制证据,行事卑劣。 林衍当然就是这个意思。 他极热切说道:“于公主而言,我与裴少君,究竟信谁?” 林衍当然是故意为之,甚至可以说早有这个心思。当初他与灵昌公主相好,旁人皆是这样说的。说他不过是寒门子,灵昌公主贪新鲜,也不会跟林衍真好多久。 要说门当户对,要说长久些的情分,那公主自然更在意裴无忌些。 这两人是自幼相熟,林衍一个后面才来的寒门子如何比得过? 更不必说裴氏乐见其成,还有个裴后背后撮合。 林衍当然深以为然,他自然不觉这世间有什么纯粹的男女之谊。 可那又如何?旁人瞧不上,他偏要争个别人看。 女娘年轻多情,他必夺了灵昌芳心,使得灵昌对自己死心塌地。 他恨裴无忌,因为嫉妒,因为裴无忌有自己所渴望全部。更不必说裴无忌死死咬着他不放,方才使得林衍如今处境十分艰难。他要报复,他要灵昌公主亲口承认不信裴无忌。 任是裴无忌如何的上跳下窜,想要夺回公主芳心,也是徒劳无功。 林衍如此询问,灵昌公主也不由得怔住了。 若换做灵昌公主十岁时,她一定站在自己知交好友这一边。再来便是两年前,若是灵昌公主未遇着林衍,她也会坚定不移信裴无忌。 可是却是现在。 小时候裴无忌并不是这样的性子,可长大后了呢?裴无忌外放做官,名声却不怎么好,还有些流言蜚语传入京城。 裴家也确实有意撮合,灵昌公主不会不知晓。 而裴无忌呢,却将她的尊严撕下来,令她无地自容。 灵昌公主嘴唇动动,却没有说话。她没有说已经不信裴无忌,可也没有松开林衍的手,只那么僵在那儿。 裴无忌瞧着林衍这些垂死挣扎诛心之语,不免面色铁青。林衍如何折腾他也不在意,总归是证据确凿,裴无忌也是问心无愧。 但他十分吃惊,灵昌居然没有立刻大声反驳。 裴无忌不会觉得自己所作所为会伤及彼此间情意,他以为灵昌知晓自己是为他好。 他以为无论如何言语,情分都在哪儿。 但是灵昌公主却沉默起来。 裴无忌第一反应却是惊讶,显得不可思议。 裴无忌惊讶时,林衍却在说话:“我不愿公主受人逼迫,难以两全,只当,是我吧。” 林衍当然比裴无忌知晓灵昌公主怒什么,堂堂公主,却被这裴郎君逼得要察言观色,尊严尽失。 灵昌公主心内果真升起怒火,裴无忌咄咄逼人,强势如斯,逼得自己要看他脸色行事。那裴无忌有没有把自己当朋友? 小时候,裴无忌那性子总是闯祸,是灵昌公主为他求情,护着他一次又一次。 她蓦然侧头,望向裴无忌,说道:“有没有,这样做?” 空气中静了静,呼吸仿佛也是一窒。 裴无忌冷着一张脸终于透出不可思议怒色,而林衍心头却浮起极欢愉喜色,喜得痛快淋漓。哪怕林衍心知自己已经逃不得,也要将有些东西搅得稀巴烂。 裴无忌深深呼吸一口气,不欲再纠缠这些口舌,已欲唤人入内,把林衍撤下入狱。 至于灵昌想要告状,也便由着她。 林衍已经逃不了了。 这时一道纤秀身影却是拦在裴无忌跟前,薛凝手指比在唇前,做了个噤声手势。 然后薛凝说道:“裴署长,公主不是说了,如今容我回禀,你不许说话。殿下的话,你也不肯听从?” 第52章 (一更)林衍当然不想落得如此…… 裴无忌皱眉,本欲说什么,薛凝又举手指到唇前嘘了一声,小娘子乌黑眸子里流淌几许责备之色。 第57章 裴无忌当然明白薛凝意思,只不过心下颇为不甘,亦想替自己说几句。 薛凝心想裴无忌那张嘴啊,这张了还不如不张。 裴无忌本已踏前一步,薛凝张开十指,按在裴无忌胸前,将裴无忌往后面这么一推。 手指触处,裴无忌又生出那种宛如蚁爬的感觉,不觉皱起眉头,退后一步。 他冷哼一声,有些无奈,然后还是举起手指学薛凝比在唇前做了嘘声的手势。 接着薛凝方才转过身,继续说道:“裴署长并无作假,不过他既讨厌林郎君,由他办案自然要更谨慎些。但除此之外,自然尚有别的凭证。” 公主质疑下也还好,搁现在也要讲究回避。 灵昌公主话一说出,也隐隐有些悔意,面颊愤怒红色褪去几分,只轻轻嗯了一声。 “公主可识得吕彦?” 薛凝如此询问,灵昌公主轻轻摇摇头,又皱了一下眉头,仿佛想到了什么。 灵昌公主倒想起几分,依稀听闻这吕郎君秉性恶劣,在京中横冲直撞,甚至虐死所纳妾室。 身为男子,竟有这么一副恶劣的性子,在灵昌公主看来,却是十分可厌。 薛凝说道:“公主不认识,可是林郎君却是认识。那时林郎君人在川中之地,结识了吕彦。” 吕家本就发于蜀地,后虽迁去京城,却还有许多生意在旧地,故吕彦每年都会去蜀地几个月。 这也给了吕彦跟林衍相识并勾搭的机会。 薛凝抬头:“依我观察,这吕家大郎虽然心性不正,但却欠缺智商,不似掌控全局之人。林郎君,是你主动寻上他的吧?” 林衍面上不动,心里却不由得泛起了惊涛骇浪。 他没想到这个薛娘子居然是这样的咄咄逼人,不依不饶。 薛凝模样虽柔柔弱弱,却牢牢把控话题,不至于被林衍言语带偏。哪怕之前林衍刻意羞辱,问及薛凝可要图给裴无忌做妾,薛凝听了也当没听到。 如此咄咄逼人,就好似刻意将林衍身上一件件衣衫生生撕扯掉,不留丝毫的余地。 明明是个纤弱女娘,却 偏生有种说不出的压迫力。 是,确实是他主动接近吕彦的。 他不是自愿来蜀地,觉得蜀地远没有京中繁华,自己前程消磨,还不知道以后会如何。 与林衍共事的陈老年逾五十,皆为县中学吏。 陈老岁数比林衍大许多,不过人却很精神,做事也热情,劝学工作干得不错。 县里银钱不足,开不起许多学堂。故每逢初一十五,陈老会组织人员下乡扫盲,教贫家子多习几个字,教一些简单算筹之术,主攻学习的实用性。 再来就是本县周遭有黑族少民,跟官府时有冲突。陈老深入教化,送种劝耕,赠夏人衣衫及日常用具。这一二十年下来,冲突也渐渐少了,文化认同也高了。 朝廷重视劝学,很大原因也是看中这其中的文化传播。 林衍也得承认,陈老是个很会做事的人。因陈老会做事,周遭之人皆十分敬重他,便是县令也对陈老十分客气。 林衍也不是没生眼珠子,他自然也看出了陈老之才。 可一个人心里想什么,眼睛里看到的就是什么。 林衍心里升起的并不是感动,而是心惊,陈老如此有才,可也不过是个吏。 也只是个吏。 再后来,他与旁人闲聊,说及陈老旧事,说陈老年轻时也曾为才子,名扬京城。他知陈老全名是陈渊,但林衍想不到陈老居然是那个陈渊。 是二十年前,一篇策论名动京城的陈渊。 那时扬名,过了许多岁月,京中犹有余响。 林衍却如坠冰窖。 难怪陈老行事不俗,原来他本就不俗。 陈老心平气和,觉得自己如今所作所为,都是些踏实之事,是实实在在的好事。 可林衍只觉他已经老了,故安顺度日,再无锐气。 以此为鉴,林衍只觉得害怕。 如此才华,又这般勤恳做事,到了五十岁年纪,也不过是蜀中一老吏,得了些乡野村夫的敬重与感激。 林衍盯着陈老花白的头发,就好似看到了自己将来,被人遗于荒凉之地,终身为吏,再归不得京城。 林衍浑身的血都快要冻僵了,他告诉自己,绝不能落于如此境地。 他一定要为自己谋个前程出路! 林衍也再没心思去做正经事,丰富一下自己履历。 那有什么用? 灵昌公主恐怕不知晓,她给自己的那些书信究竟意味着什么。 林衍每一封回信都是轻描淡写,清雅从容,绝不诉苦喊冤。 公主已然十分难过,如若再让灵昌看着一些悲苦的事,岂不是会让她更为难过? 人就是趋利避害,公主又是自幼养尊处优,若总令她不痛快,她也会不自觉的下意识避开自己。 那样他便不能使得公主难受,反倒为灵昌增些别样情趣。这样鸿雁传书,跟一个寒门之地私底下来往,便有些说不出的暗戳戳的刺激。是那些世家公子绝不能带来的乐趣! 灵昌公主根本不知晓,他将公主每封信都反反复复看,一个字一个字的悉心揣摩,恨不得将信中流露之意拆得粉碎。 他下笔写回信,也是一字字斟酌,生恐哪句话不妥当。 差役送信迟了几日,又或者路上有失,林衍便会心急如焚,甚至好几日彻夜难眠,生恐公主对他失了兴致。 这样子仔细斟酌,辗转反侧,这世间男子再没谁似他这样将灵昌公主放在心尖尖上。 公主于他不是爱情,而是希望。 是他从泥泽之中逃脱的最大希望。 除了写写信,谈谈情,拢住他与灵昌彼此间情分,林衍当然要设法进行别的自救。 总之,他绝不能当个白发老吏,被人忘于这蜀中山水之间。 然后就是拢财。 财帛开道,上下疏通,才能铺好前程。他又不是世家子弟,又无尊贵身份,绝不能少了银钱托举。 可家里却叫苦。 林家虽有些家资,可林衍也要得太多了。 他并非家中独子,家里兄弟姐妹一多,就自然要学会争东西。十根手指还扯不齐,父母爱意与资源也自是要厚此薄彼,又或者说是顾此失彼。 林衍很会争抢,也很会画饼。他姿态清雅,品貌出色,谈吐不俗,最有入仕之相。 哪怕蜀中为吏,林衍给家里信也是报喜不报忧的。 他落笔提字,信里的内容总是自信满满,说公主对自己如何看重,自己仕途亦早有安排。他说自己至多在蜀中呆两三年,镀了一层金后,接着就会被调回京城,有个极好的前程。 画完大饼,林衍就回索取钱财。父母说家里不似往日,各处皆耗银钱,小心翼翼暗示林衍要得太多,供得也很是吃力。家里信中又提父母二人年岁已高,不似从前,精力渐衰,家里祖父又生了病。 林衍也没什么愧疚,只觉得厌烦不耐,更觉家里人目光短浅。若自己能有前程,是能改变整个家族命运,族中诸人却是毫无魄力以及眼光。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林家就是这么个家底,能给他的人脉财帛就这么说。一口井本就那么浅,哪怕再多费些力气,也出不了什么水。 林衍自然要想些别的法子。 就像薛凝所说那样,他刻意结识了吕彦。 吕家曾为蜀中巨富,彼时风头正盛,不可一世。可自从朝廷收回了盐铁之利,吕家之势便是一落千丈,再也不复当初了。 虽烂船还有三分钉,可与从前风光相比,自然也是差了老远了。 吕彦年少时见识过家里富贵,自然并不甘心。 虽家里管事仆从事事奉承,但吕彦多少也知晓自己名声不好,别人背后嘲他不过是纨绔子弟,行事荒唐,迟早败光家业。 吕彦心里也憋气,也有证明自己的需求,如此一来,也算是跟林衍一拍即合,有心各取所需。 林衍观察之后寻上吕彦,吕彦果然乐意如此。 现在薛凝却将这些事情都给扯了出来。 薛凝质问,林衍不答。 但薛凝也不理财他答不答,而是直接说下去。 “于是林衍出谋划策,吕彦负责在盐铁署安插自己人,如此里应外合,把本已收入国家的盐铁之利拢为自己私财。” “如此私下拢财,我想两人也十分得意。吕彦自然将这些事瞒着家里人,可他家里妹妹吕雪君十分心细,又会看账,又会笼络人。吕雪君自然瞧出了不对,于是也曾问过吕彦。” “吕彦说,他做的生意,背后靠山便是灵昌公主!” 灵昌公主不觉透出怒色,立刻反驳:“绝无此事!” 受此冤枉,灵昌公主还有些应激,双颊更浮起了急切的晕红。。 薛凝安抚:“公主不必着急,其实不过是那些商人素来夸大其词缘故。一个商人巴结了个王府管事,就敢对外说自己背后有整个王府撑腰,这也不过是行商之人常有毛病。无非是烘托自己背后有靠山,想要镇住旁人,显得他不好招惹。” 第58章 吕彦对吕雪君说幕后之人是灵昌公主也是这个道理。 虽是兄长,但吕彦总是闯祸,吕雪君这个妹妹也替他收拾了很多烂摊子。兄妹间相处得也还不错,但吕彦心里也有些计较,不愿使吕雪君小看。 那话也半真半假,他抬出灵昌公主,灵昌公主又是陛下最宠爱女儿。如此一来,吕彦面上亦有光彩些。 吕雪君本也是半信半疑,可后来吕彦惨死,她又受人追杀,故不得不信。 那话吕雪君 也不敢到处说,只悄悄和薛凝提了提。 若幕后之人真是灵昌公主,这些话自然应该咽下肚,否则谁也落不得好。但若不是灵昌公主,提提也是无妨。 更何况薛凝是故意如此的。 如今灵昌公主陷入了一场情爱的灼热中,也许在这样的感动中,公主想要肆无忌惮的反抗,甚至可能不惜自己性命。 但若灵昌公主意识到自己名声有损呢? 有些人做了许多污秽龌龊之事,却打着公主名声,使得旁人畏惧有加。 于是旁人眼里,灵昌公主成了一个敛财心狠之人。 薛凝叹了口气,轻轻说道:“林郎君不单单在公主身上下功夫,对着公主身边之人,也颇用了些心思。” “公主也知晓,你府上门客赵信欲图杀我,他又跟蜀中贪墨盐铁之利一案有所牵扯。那不知赵信跟林郎君是否相熟呢?” 灵昌公主嘴唇动动,想要说话,却也没说什么。 她不说,裴无忌也查得差不多了,薛凝也可替她说 薛凝说道:“赵信是你门客,从前公主与林郎君分隔两地,赵信也替公主送过信。认识是肯定的,但公主自然不知两人是否熟识。” 驿馆的信差送信总归不周到,有延迟及漏信风险。灵昌公主身边又不缺人,自然指了个身边门客去送。 薛凝继续说:“公主可能不知晓,赵信第一次送信,从蜀中归来时,身边多了个小他十多岁的美貌姬妾,且一身置办得十分华贵。” 裴无忌当然查了许多,比如这两年来,频繁来往于京城与蜀地的公主府门客赵信。 赵信从前确实是个义烈之士,为替前主人复仇折了一条手臂。 后来灵昌公主将他养在公主府,赵信日常生活也十分枯燥,无妻无子,又整日练剑。 别人会觉得他清心寡欲,可林衍却发掘了这个门客生而为人的欲望。 “那个姬妾是吕彦所安排,花费不少银钱。赵信醉酒后她服侍一回,醒后赵信也未推拒。吕彦大方相赠,又将那姬妾通身打扮十分华贵,又给了赵信许多银钱。” “那姬妾从小调教,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带着赵信处处享受。等吕家给的银钱花尽,吕彦再提出什么要求,赵信也松口应了,没如何拒绝。” 清心寡欲与清心寡欲不一样,有些人性子清寡,是因这个人本性淡漠。而有些人清心寡欲却是因从未好好享受过,且不知晓怎么享受。 赵信年逾四十,他忽而觉得自己再不享乐,也没什么时光可供挥霍了。 灵昌公主面颊也浮起了几分犹疑,说道:“可是,何至于此?” 是!她待赵信颇为敬重,日常供奉也不小气,可说到底赵信也不过是公主府一个闲养门客,又无实职。 所以之前裴无忌说赵信这个公主府门客涉及川中贪墨之事,灵昌公主也并未如何放在心上。有多大能力行多大的事,赵信虽武技出挑,可也没什么能耐做什么大事。 如此处心积虑,笼络住公主府的一个门客,又是为什么? 薛凝轻轻说道:“因为他们要借势,借公主之势。” “因为赵信身上有一个故事,在公主府中也算有名,知道赵信的人也很多。当赵信说奉公主之令,相信的人也一定会很多。别人会觉得公主在背后撑腰,那些事便不好追究。” 林衍贪婪的,好似什么藤蔓一般,死死缠绕上灵昌公主。 不仅仅是如今紧握手掌,还有笼络灵昌公主身边门客,借公主之名震慑暗处之人。 薛凝深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就连我,也是如此。” 灵昌公主自己是没有意识的,她意识不到自己有怎样的能量、 “那日我听到吕娘子口中说出公主名字,看着满地的尸首,看着吕娘子面上惊惶,我也很害怕。” “我也毫不犹豫,决意将此事藏在心里。看着法华寺的观音像,我在想这是神明的秘密。” 是裴无忌不管不顾,闯入她的房间,杀死欲图灭口的门客,拿出买下护身符,死缠烂打乃至于下跪于地,用尽手段令薛凝查案。 第53章 (二更)恶意的巧合 薛凝继续:“可能一开始赵信会胆怯,会不安,会惊慌无措。可他很快便会发现,这一切会很容易。” 没谁会那么不知趣。 陛下废了太子,对其他皇子也很严厉,却对公主很是宠爱,爱惜无比。裴后对之亦照拂有加,使尽手段,处处使得公主扬名。 更何况公主不过贪墨些财帛,又非谋逆夺权,也许放在皇家,甚至不算什么大事。又有谁会自讨没趣,前去扯破真相,撕开这遮羞布? 可如今玄隐署成立,裴无忌风头正盛,他家世又好,行事也雷厉风行,绝不肯有半分相让。 薛凝:“林郎君当然也想不到,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落到如今这般地步。这时他已然回京,又有了大好前程,也想将川中之事抹了去。赵信是公主府门客,又有些名气,所谓投鼠忌器,在林衍看来暂且不会有人动之。” “可吕彦就不同了,他不过是区区商贾,名声也并不好。哪怕被收拾了,也无人在意,说不准市井坊间还拍手称快。” “就好似杀师灵君一样,林郎君也是心思缜密,算计人心。为了不动声色杀了吕彦,你也是费了许多功夫。先忽而提及吕彦之前害死妾室之事,这么满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之后,你再买通郭崇,令人郭崇杀之。” “如此一来,旁人便会以为这不过当年娥娘之死引起的寻仇。” 这倒是符合林衍一如既往的人设,心思绵密,工于心计。 与此同时,薛凝也解了几分自己心中疑惑,那就是这桩案子之中暗处对手人设矛盾之处。 林衍要杀吕彦,可谓工于心计,是先毁其名,再要其命,让人觉得吕彦之死理所当然,跟蜀中贪墨之事没有关系。 可之后的行刺却是大张旗鼓,甚至可谓明目张胆。玄隐署的卫士皆在,还随行护送,也不肯避一避。 薛凝当时的推论是狗急跳墙,所以幕后之人心情比较燥,没心情做细糠。 她当然也有推论错误时候。 这灭口吕彦与半道劫杀是两个不同之人主意。 林衍想要杀了吕彦灭口,这其中亦有林衍性子谨慎狡诈的缘故,很多时候隐于幕后,却使吕彦出头。吕彦一死,线索便也断了许多。 赵信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但赵信却算不得林衍下属,他在团伙中跟林、吕二人是合作关系,彼此见平起平坐。 眼见事情无法收拾,赵信亦是冲动了一把。 杀人未遂之后,赵信又寻上了法华寺,想对薛凝下手。 哪怕到了如今,林衍一张嘴仍十分之硬,说道:“我不知晓你们说什么。” 薛凝:“林郎君,你千挑万选,选中与吕彦有仇的郭崇当一把刀。郭崇与买凶之人有过接触,就在昨晚,郭崇已经招了。” “他招认与他接触的乃是赵信,可彼时郭崇并不知晓赵信是谁。他不认识赵信,赵信亦不愿意道出身份。如此一来,那时郭崇心里便有几分疑虑。” “郭崇心思缜密,也不是谁来说上两句他便一定会信的样子,于是他在赵信离开后,悄悄尾随,想要知晓谁人指使。” “然后赵信就去见你了,偏偏郭崇又认得你。” 与赵信一比,林衍才是真正名人,流量不可同日而语。 灵昌公主挑遍满城的世家公子,最后却挑中了林衍,这故事性真是没得说。 郭崇当然也知晓这位林郎君深得公主爱宠,如今正是前程似锦,也不是什么无聊闲人,亦绝不会随意消遣自己。 郭崇当即便安了心。 无论林衍因什么缘故要杀吕彦,只要他想吕彦死,大家都是好朋友。 郭崇也未深究,怀着这个秘密,等待着吕彦死期。 就像薛凝推断的那样,吕彦是被熟人邀约孤身去京郊,安排给郭崇以下手之机。 吕彦平素前呼后拥,身边帮闲和婢仆不少,就讲究一个嚣张气派。那日赴约,吕彦却是一个人,只将别人撇去不理会。 因为吕彦明面上与林衍并没有什么干系,而且彼 时裴无忌回京,吕彦亦惶惶若惊弓之鸟,正急着跟林衍商议一番。 他当然亦想不到吕彦会杀人灭口,有心将他除之。 于是那日赴约,便成了吕彦的死期。 第59章 “那日是林郎君写了几个字,邀约吕彦,想来你也必是吩咐郭崇,杀人后将这之毁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林衍被步步逼迫,已是冷汗津津,此时此刻更急切打断:“想来又寻出我的罪证,有书信为凭,是我亲笔所书,邀约吕彦。一旦想要将我定罪,拢些人证物证又有何难?据说玄隐署虽刚成立不久,却已设了刑房,更拢了几个会用刑的老吏。” “哼,裴署长如此手段,什么样的供词拢不出来?自然是想要听什么,便有人说什么。” 他说话愈快,已是有几分厉色。 薛凝倒是始终客客气气了:“林郎君又急了,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郭崇是个重信的人,吕彦死后,他也已依你之请搜检了吕彦,寻出书信将之毁之。可吕家大郎虽算不得聪明,却也不算太笨。他与你来往,也防着你些,留着与你往来凭证。你邀约吕彦见面书信是毁了,可往日来往笔墨却还藏在吕家。” “而这些,都让吕彦胞妹吕雪君从家中搜出来。本来吕家胆小,也不敢声张,不过我跟吕娘子还算谈得来。消了她顾虑之后,吕娘子也将这些书信给了我。” 灵昌公主这样听着,一颗心却不断往下沉。 难道要她相信又是假的吗?连吕家也忙着造假? 如此思之,灵昌公主已隐隐觉得不可能。 若要栽赃陷害,关键处造假便好,涉及相关越少越妙。因为摊子开得越大,涉及的人越多,破绽不免越多。 就好似牧丘侯世子一开始不愿意说真话,可从侯府宴席上伺候的婢仆中也能问出端倪。 灵昌公主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一开始的满腔热意也似开始渐渐变凉,她内心深处竟隐隐生出了几分惧意。 薛凝:“林郎君话语里第二个错处,就是说玄隐署对郭崇用了刑。那可真没有,若然不信,把郭崇带上来也无妨,他通身并无受刑痕迹。” “因为郭崇是义士,性子又很固执。这样的人如若认定一件事,哪怕受了苦,也不会认。但如若与郭崇分辨清楚是非对错,他也会松了口。” “当初你与吕彦在蜀中谋士,蜀中齐家素与吕家争生意,彼此间不是很和睦。齐家的家主齐益之本要谋个盐官,吕彦却怕对头人阻了财路,故使些法子毁之。” “吕彦举报齐家私匿家产,未按朝廷颁布的算缗之策交足重税,加上一番运作,判了罚没家资,家人获刑流放。齐家小女齐萱今年未足十三,因两年前岁数不够,故未获刑。一番辗转,托人一路到了京城,因无依靠,小小年纪就在酒肆后厨打杂做事。” “也是她脾气硬,才支持下来,从前也是个衣食无忧的小娘子。她本来还有个胞妹,与她一道,却染病死在路上。从前娇养,骤逢变故,这样大起大落,也不是每个人身子都熬得住。说起父母,阿萱还会红眼眶。” “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用内斗二字来形容,这世间本就有黑白,有对错,有是非曲直!” “林郎君,你自然不会觉得这些有多要紧。” 灵昌公主这样听着,心里凉意却是越来越浓。本来一张纸是雪白干净的,可现在却是有人提起笔,将一张雪白宣纸抹得墨迹斑斑,污浊不堪。 她听着薛凝那些指证,那些林衍谋划的脏事。林衍杀倡女泄愤,拉官员下水拢财,用女色行贿自己门客,处心积虑杀同伙灭口。 还有那个阿萱,年纪轻轻就处境艰难,成为无人可依孤女。而那女孩儿本是好人家的孩子,本也是家境富庶,有父母疼爱。 就连郭崇也因此松了口,招认幕后之人,难道她听了可以无动于衷? 难道她还要张口便说,这一切都是捏造,不过是子虚乌有? 当真是全世界来谋害林衍一个? 灵昌公主心里有一盏灯,那盏灯的光线却是越来越暗。 她本来紧紧攥住林衍的手,可如今一根根手指却失去了力气,不知不觉间,灵昌公主五根手指头亦是松开。 她的手松开了林衍的手。 掌心发凉,也尽是冷汗! 可下一刻,林衍却是飞快伸出手来,主动将灵昌公主松开的手再次握住。 他清俊的脸上浮起了绝望哀求,不觉低低说道:“灵昌,你真要弃了我?” 就好像灵昌若不要他,全世界便会抛弃他,而他将会一无所有。 当然,事实也确实是如此。 这份绝望急切并不是演的,而是现实本来就是这般。 他做了那些事,如今已兜不住了,除非陛下最宠爱小公主站在他这一边,与他同生共死。 那些话从林衍口中说出,仿佛来自地狱深处:“不是说了,生死与共,永不相负,你再不会疑我?” “你知道的,人与人之间情分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是怀疑和猜忌,我与你之间的情不应该这样的浅薄。” 薛凝倒是成竹在胸,灵昌公主分明已经动摇了,林衍也是黔驴技穷,没什么有新意手段,只讲有些话反复说。 情势大好,薛凝自然是乘胜追击,不妨碍她在灵昌公主面前给林衍上眼药。 “林郎君,你快不要说这些情意绵绵话了。至始至终,公主不过是你可利用工具。你固然不喜师灵君,杀她时也有泄愤之意,但这并不是你的主要目的。” “你杀师灵君,主要是有意在灵昌公主身上下功夫。” 灵昌公主今日已听了太多震撼她三观的话,然而饶是如此,她此刻也禁不住望向了薛凝,震惊薛凝如今的言语。 她当然亦会震惊,薛凝此言,究竟何意? 林衍是为了讨好自己?比如表忠心,表示他心里只有一个,其他女娘都一文不值? 可林衍不必如此的。 若灵昌公主在意,她两年前已经不和林衍相好。 林衍一直演的是念情的好男子,几乎没说过师灵君不是。 再者林衍也没跟自己表过忠心。 薛凝:“他只是想虐待公主的感情,让公主觉得全世界都针对他,而他一无所有,只有公主的维护和爱信。” “那日饮宴,席上都是不喜欢林衍的人。案发之后,牧丘侯世子甚至不肯替林郎君作证,当真是厌极了他。” 说到此处,薛凝内心忽而隐隐有些古怪,仿佛有什么细节让她觉得不对。 薛凝眼里流转一缕苦恼,却未及细想,继续说道:“林郎君可以不去,可他还是去了。牧丘侯世子可以不作证,但公主也能查出来。因为那日饮宴有好几位宾客,侍候的婢仆也不少,这也不是什么能瞒得住的事。” “他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又巧妙设计,笃定别人会觉得拜访师灵君的客人也是戌时就到。如此一来,他自然不会获罪。” “因为陛下成立了玄隐署,而裴无忌又咄咄逼人,十分强势。” “他便想虐一虐公主,使得公主知晓他是多么受人针对,无人依靠,全世界只有公主一个坚持他的清白和无辜。” “如此先入为主,哪怕以后再翻出别的罪状,公主也会不信。” 师灵君是十分讨厌,但林衍可以以后寻个机会慢慢报复,原本不必这么急的。 就像薛凝所说那样,林衍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夺得公主的心,令公主向着他。 但这个计划却出了岔子。 薛凝也忍不住感慨:“可惜啊,你厌恶师灵君,师灵君也很是厌恶你。你有意谋害师灵君,师灵君也有意栽赃你,这两件事可巧偏偏撞到一处去了。” 这也使得林衍计划出了偏差,也令林衍处境真正凶险。 第54章 (一更)你让我觉得恶心…… 林衍并不是个以身就局之人,他亦未曾想到自己会危险至此。 不错,他是刻意将师灵君勒死,再假造上吊自尽。只要仵作稍加勘验,便能看出端倪,知晓是伪装自尽。 如今市井坊间的传闻甚嚣尘上,自然不免会疑到林衍身上。加之牧丘侯府不肯作证,更显出对林衍处处针对。 但林衍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当真获罪下狱。 本来无凭无据,那些风言风语也不能将林衍如何。可马青却顺从师灵君心思,误导更夫,留下玉佩,好一番栽赃陷害。 如此一来,自然从无凭无据化为证据确凿了。 廷尉府亦有足够理由将林衍锁入狱中。 这些都是计划之外,所以林衍也 薛凝:“师娘子想要栽赃自是不对,可是她一番安排,倒是替自己报了仇。” 因为师灵君这么个计划,于是林衍倒变成证据确凿,因而落狱。 于是本来不过虐一虐灵昌公主感情,却未曾想到林衍居然作茧自缚将自己送入狱中。 薛凝这几句话当然也说中了林衍痛处。 他临时起意,未曾想居然反被谋算,那时节他困于狱中,唯一的指望也只有灵昌公主的情分。 所以彼时薛凝试探,林衍当然有些急了。 第60章 因为林衍也不知晓发生何事,说来可笑,一开始林衍也没猜出这些乃是死去师灵君的算计。 直到这薛娘子查出来,林衍方才知晓是怎么回事。 林衍心里又浮起了滔天怒意,师灵君这个贱人,真真要使他万劫不复了。 可惜他不能杀师灵君第二次! 薛凝亦说道:“可惜你不能杀她第二次。林郎君,今日我说这些话,是否也使你十分生气,想要除之而后快,使得我说不出话来。公主请看,林郎君是否恨透了我。” 灵昌公主转头望去,便窥见林衍脸上触不及防,尚未来得及消散怒色。 薛凝句句挑唆,激得林衍破防,她自也如愿以偿。 林衍清俊脸上流淌着冰冷恨色,一如他内心污秽不堪的忿意。 纵然匆匆收敛,却也充满尴尬无措。 就好似恶鬼被撕开了画皮,让人窥见这锦绣皮囊之下真正污浊。 灵昌公主微微默了默,她本已松开了手,是林衍主动再将她手握住。 而如今,灵昌公主将自己的手一寸寸的抽出来。 她容色凝重,透出隐怒。林衍奉承她惯了,习惯依从于她,竟不敢反对。 他掌心终于空了,林衍忽而觉得虚弱不堪。 裴无忌暗暗松了口气,心忖还好灵昌不至于到了此时还信林衍。 这薛娘子倒是会说话。 裴无忌倒真疑自己不会处事了,方才明明证据确凿,却险些要跟灵昌公主闹起来。 灵昌疑他之事,他暂且还未原谅呢。 房间里静了静,灵昌公主先开的口:“你们退下,让我和林衍说说话。” 裴无忌当然又听出细节,公主说的是林衍而不是阿衍,单单这个称呼,已经显出灵昌公主心思淡了,不似之前态度。 薛凝并不放心:“公主当心,林衍,他已经杀过人了。” 眼前男子不但心狠,还已沾过了血腥。 灵昌公主略有疲色,说了声无妨,再解释:“他送外救医时已搜过身,右手受伤,使不上力。” 林衍一颗心却不断往下沉。他当然也留意到灵昌公主称呼改变,还有就是此刻冷静的态度。公主不怕独处,不是因为相信彼此间情分,而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林衍腕处伤口亦更加疼痛。 薛凝还欲说什么,裴无忌已开口说道:“不错,怕什么,公主自幼喜爱习武,武技也很是出色。若有人无礼,杀了便是。” 薛凝不是说他不会做人?他可是比薛凝体恤多了。 薛凝不由得瞪了裴无忌一眼,但裴无忌说的也有道理。 灵昌公主手臂上肌肉看来是练过的,且薛凝虽看不见灵昌公主的腰,也估摸着有漂亮的人鱼马甲线。 这武力值倒是颇令人放心。 裴无忌说是退出去了,却并未走远,薛凝瞧着他在外偷听,倒觉不足为怪,生出果然如此的念头。 林衍心思颇深,手腕又狠,加之灵昌公主对之有旧情,总是令人并不如何放心。 薛凝想要吐槽,又生生咽下去。 而且薛凝也没有走,也留在此处,暗暗偷听。 人皆有好奇之心,除了担心灵昌公主有危险,谁都想听听灵昌公主对林衍说什么。 林衍却是十分无措慌乱,那种事情脱于自己掌控的不适之感又涌上林衍心头。 他想到方才苏醒时,灵昌公主认真努力吃一碗粥,那时林衍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如今这样的感觉却是更为强烈了。 公主不应该如此的平静,她应念及旧情,惶恐无依,乃至于十分无措。 甚至情真意切,控诉责骂,情绪大开大合。 就像曾经的师灵君一样,红着眼流着泪来到自己跟前,吵吵闹闹,寻死觅活。当然那时,林衍心中只有不耐。 而如今,灵昌公主默默站了一会儿,退后几步,寻一把椅子坐下。 林衍当然不甘心,他更不愿认输。他心里安抚自己,灵昌公主如此,也不过是因为女娘出身尊贵,故不会跟师灵君那样大吵大闹。 若不是倾心相许,灵昌公主何至于等了自己两年,又有了肌肤之亲,再来就是因自己缘故跟裴无忌争执,甚至险些反目成仇。 他不信一个人情绪能变得那样快,大开大合,一下子就能抛去旧日迷恋,作幡然醒悟之状。 他还是有机会的。 然后他看到灵昌公主伸出手,抓入发中,五指曲起,将发髻弄乱,几缕散发垂落于她脸边。 女娘没有流泪,可却张开口,轻轻喘气。 这样模样,自然是有些狼狈的。 就好似什么东西,已经碎了毁了。 林衍不觉想,难怪公主想要屏退左右。 人生之中,有些事明明知晓什么是对的,却并没有那么容易跨过去。 瞧着灵昌公主这副样子,林衍亦觉得好似有什么希望。 他也想趁机说几句话,譬如说,我之一生纵然骗了无数人,但对你却是难得的真心。 似他这样的烂人,对公主却也是十成真心,这似也有几分动人之意。 但斟酌再三,林衍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摸不准眼前的气氛,更摸不准公主心意,恐怕自己说几句话,反而是弄巧成拙。 他听着灵昌公主越来越粗的呼吸声,听出灵昌公主情绪激动。 这样得宠的公主,终究也有如今不顺意时候。 还是灵昌公主先开的口:“我也没有你想的那样好。” 她说道:“你离去两年,其实我亦对别人动过心,甚至差些都许了情意。只是想着不能负你,又或者为了成全自己深情,所以便拒了别人。” 林衍略迟疑,开口说道:“可公主还是选了我,你自然待我很好。” 就像当初给灵昌公主写回信时那样,林衍言语是句句斟酌,一句话心里盘算许多遍。他生恐自己说错了一句话。 他会拢女人心,用词也很巧妙,不去说自己对灵昌公主多少付出多少,而是说灵昌待他是很好很好。 灵昌公主摇摇头:“我也并不是很好,其实,我是个很刻薄的人。你知道的,裴后一直照拂于我,父皇也对我十分依顺,我想要做什么事,都是十分顺畅,一定能如意。譬如我想做些好事,教导京中一些贫户家小女娘自立本事。” “譬如让她们读书写字,能写会算,最要紧学个一技之长,以后也能谋事。我把这念头一说,皇后就替我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林衍这么听着,也不知晓灵昌公主话里面有 什么意思。 裴后本就有意抬举公主名声,明德帝也乐意看到皇室公主施仁行善,满京城谁不知晓灵昌公主人美心善? 可是灵昌公主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些事? “当中有个叫芳娘小娘子,她年纪小,也很伶俐,对我也很感激,更习得一手调香之技。我也想将她收入府中,安排她在公主府做事。” “可后来,她却总去账房赊支银钱,每次都说得很可怜,说家里有人生病,需多花银钱。她亦开始越发费心思打扮,衣衫首饰,是越挑越光鲜。且她也不似刚入府那样腼腆羞涩,渐渐也放得开,总与来公主府的客人调笑,说一些挑逗的言语。” “再后来,她便开始偷盗。” “捉着她时,定也不是第一次。” “她很缺钱花。” 灵昌公主说道:“我当然觉得她不识好歹。她家境寒微,本来未来定会十分悲惨,是我给了她机会,可她却不知晓珍惜。除此以外,她平素的所作所为,我都很是讨厌。” “阿偃说,不如轻饶些,只让她出府,不必道出她偷盗之事,这样芳娘名声会好一些。他说芳娘骤然见到公主府的锦绣风光,所以不知如何处置自己欲望,一时行差踏错罢了。” “他说哪个女娘不喜爱漂亮衣服,好看首饰?只不过被家境所限,所以得不到。若是身边之人皆是遍身锦绣,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如何能抵受得住?再者人往高处走,一个女娘想要高嫁,也是情理之中。芳娘觉得身边既有这样资源,当然要死死抓住,才总是挑逗一番。” “只因芳娘见识有限,所以她的手段以及举止便显得十分可笑。” 沈偃当然也是一个极好的人,他劝灵昌公主宽容些。 “阿偃还说,做错事虽要受惩罚,但不是每个女娘都似我这样可以犯错。这世间容我犯错,可其他女孩子就不同了,尤其芳娘这样出身寒微的女娘。芳娘学的是调香之技,若离了公主府,又坏了名声,那便再也没别处可施展了。以后嫁人,也寻不到什么清白门户,甚至可能沦落风尘。” “他希望我宽一宽,可那时我说,我知道了,那又如何?我不在乎。芳娘若以后挨苦,是她自己自讨苦吃,明知容不下她犯错,还不知进退。我也并未污蔑她,该怎么样,自然就怎么样。我那时甚至觉得阿偃啰啰嗦嗦,喋喋不休。” 第61章 “阿偃他不可置信,未曾想我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林衍云里雾里,心念转动,飞快猜测灵昌公主心思。 公主自然是善良的,而且一直在追逐善良,想来必然后悔当初那番绝情言语。 而且听灵昌公主口气,她还是比较赞同沈偃,觉得自己那时候想法不对。 林衍试探说道:“公主宽厚,虽一时生气,终究也是饶恕了对方。” 灵昌公主摇摇头:“不,之后我虽确实宽饶了她,芳娘离开时没扯出她偷窃之事。但那只是为了阿偃,我不愿跟他失和。但其实,每每想到芳娘——” “我仍然觉得恶心。” 然后她望向林衍,林衍忽而明白了什么,如遭雷击! 灵昌公主:“做事,我可以学阿偃,不必太咄咄逼人。但论心,有些事我不会原谅,我会打心里讨厌。所以有时候,我也会很惭愧,我对旁人如此苛刻,自己道德品质又如何?我会约束自己一下,待自己以严。” “我是待己以严,但待旁人更严,其实我待旁人很刻薄,亦很挑剔。” “你所做的那些事,令我觉得很恶心。” 她也绝不可能原谅林衍,也谈不上会留恋。 林衍脸颊渐渐泛起灰白之色。 薛凝离得近,瞧着裴无忌唇角轻轻勾起,似笑了一下。 薛凝却生出别样感慨,她其实也担心灵昌公主会放不下,会依依不舍,因为感情上的事不是可以用道理来解释。 如今这样,倒确实极好。 这一切结束于灵昌公主本能上的挑剔与完美主义。 有时候拯救一个人的,并不是她性格上优点,反倒是她性格上缺陷。 第55章 (二更)并未出卖色相…… 林衍一颗心却不断往下沉。 灵昌是天之骄女,自幼养得矜贵,要挑就要挑最好的。她想要至纯至善,她容不得一丝瑕疵,她嫌恶林衍身上脏污。 林衍当然绝不愿意承认。 他竭力否认:“若非裴无忌挑唆,你我之间何至于如此。裴无忌说是知交好友,却早将你视若禁脔,不允旁人染指,更不愿意让给我这个寒门子。而今,不过是公主听了裴无忌那些言语,选择依顺于他。” 虽然林衍做了那些事,但他却接受不了灵昌公主弃他。 那言谈之间,似在指责灵昌公主待他不够全心全意,早已多情记挂别人。 他自是没有错,反倒是灵昌公主道德有瑕,并不如何清白。 撕开了平素温善,林衍倒忍不住说出真心话。 灵昌公主倒未急着给自己辩白,而是不觉若有所思。 她盯着林衍,平静说道:“原来你一直嫉妒裴无忌,与我相好,你便觉得自己好似胜过他。因为裴无忌出身世家,裴氏如今又声势正浓。所以,他定然要跟我有私,必是想要对我有所图谋,否则衬不出你那伟大之极的胜利。” 所以林衍必要拉着裴无忌雄竞三角恋,那样才能满足林衍内心深处的快意。 话一说出口,灵昌公主亦禁不住怔了怔,她也没想过自己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嗓音竟还如斯的平静。 褪去了林衍身上那些高洁清贵光环,原来林衍话语里的心思竟是这样好猜。 原来,也不过如此? 林衍跌跌撞撞的从床上爬着站起来,散着发,红着眼,失了态,然后说道:“你忘了裴无忌是如何待你?裴氏炙手可热,野心勃勃,想将你这个公主拢在手里。你在他跟前,步步退让,还需察言观色。可你是皇室公主,裴无忌却只是区区一个臣子,凭什么?” “如今你也要舍了我,去顾全裴无忌心思。你只刚才唯一一次选了我,而未选裴无忌,只那么一次。公主,到了现在,你又弃了我了。” 他不断提裴无忌,仿佛裴无忌才是他真爱一样,灵昌公主忽而有些失望。 林衍其实可以提提别的,他做了多少脏事,在蜀中拢财破家,又将师灵君这样的妙龄女娘生生害死。 可林衍却是提都不提,也许林衍是刻意不想提这些丑事,也许是因林衍根本不在乎。 薛凝在外边听着,却暗暗猜出林衍另一个目的。 破罐子破摔,林衍大约也猜出他跟灵昌公主之间情分是挽回不了了,故他也想把裴无忌跟灵昌公主之间情分搅没有。 比如刚才逼问之下,令公主做选择到底信谁,还有如今垂死挣扎疯狂挑拨离间。 男人雄竞起来也未免太过于难看了,惹得薛凝内心疯狂吐槽。 而且薛凝也有点吃惊林衍对裴无忌恨成这样子。 要说理由,也不是没有,裴无忌不依不饶,死追着不放。但那极强烈得恶意犹自使得薛凝心尖儿生出震撼。 一如触及师灵君时,窥听到的林衍心音。 房中林衍嗓音却又软下来:“是我不好,使得公主折损颜面,在裴无忌跟前抬不起头来。裴少君自是十分自满,笃定他所言必是对的,终究是公主不懂事。” 薛凝心想真特么是个挑拨离间的人才。 灵昌公主也应道:“是,他确实也是这般性情。只不过两个人若有长久交情,总是各有所图的,只是不好明言。” 她似喃喃自语,然则这一刻,灵昌公主心里想的却是沈偃。 譬如沈偃与裴无忌,看似沈偃处处避让,裴无忌咄咄逼人。可难道沈偃真的十分讨厌?沈偃用很多规矩约束自己,用很高道德要求自己,灵昌公主是万万不及。可沈偃难道真的很讨厌裴无忌说的那些话?” 沈家待他十分不公,甚是苛刻,又总拿他做比较。沈偃的性子不会使得他去计较,可沈偃内心深处,当真反感裴无忌鸣不平? 裴无忌大声怪罪沈家对沈偃不公平时,也许沈偃内心深处亦有一个声音,暗暗加之赞同。 当然,灵昌公主也不会去拆穿朋 友之间那些个微妙的小心思。 “有时与一个人长久相处,不在于他性子有多好,而是意识到自己性子有多糟,那么便会多几分容忍之情,只能将就一下。” “似你这般完美之物,终究不过是谎话。” 林衍面色僵在了脸上,心绪亦不免一点点的绝望。他心头火起,恼恨得想要说些侮辱性言语,又或者讥讽灵昌公主几句。 可许是讨好灵昌公主成了习惯,加之灵昌公主面上神色如雪冷静,林衍竟也不敢冒犯。一个人讨好另一个人太久,也会成为一种习惯。 更何况他便是说了些冒犯言语,无非是灵昌公主对他更为失望,以后更不会有半分惦念,不过像个走投无路又气急败坏的跳梁小丑。 押走林衍时,灵昌公主已拢好乱糟糟发丝,显得没那么失态。 林衍一语不发,也不知晓在想什么。 薛凝也不知晓自己是不是有些多疑,总觉得林衍表情仿佛有些深沉,有点儿什么东西。 这案子分明已经理顺差不多,但薛凝总觉得还有些秘密未曾彻底翻出来。 那些心思流转间,薛凝一双眸子亦深了深。 灵昌公主倒是向薛凝道过谢,却没跟裴无忌说什么,只坐着公主府的车驾离去。 薛凝想想也能理解。经历此事,公主显然须将自己心绪平一平,而裴无忌绝不是能帮衬平复心绪的好人选。 裴无忌脸漂亮,但不能张嘴,一张嘴让人血压高。 她没心没肺安慰:“裴署长也不必沮丧,公主不是说了,她也能将就一下,公主只是需要静一静。” 裴无忌冷哼一声,做出不屑争辩样子,不过心情看着也算不错。 这时一辆马车已缓缓行至,车帘打开,露出越止如春风般秀雅面容。 青年色如春花,因唇角含笑缘故,看着更显亲切。 裴无忌显然并不如何待见,见着越止时,面色也不觉沉了沉。 这时车里却传来娇滴滴的女娘声音:“越郎君,我们可是说好了,劳你照拂我那牢中大兄,妾也只能依仗你了。若你不肯爱惜,妾又如何自处?” 薛凝瞪大眼睛,露出吃瓜的表情。 越止上任没多久,就搞起这以权谋私,私相授受的事啊? 看不出来你小子居然是这种人。 越止神色不见尴尬,倒是裴无忌脸上更为难看。 越止解释倒是很快:“车上这位,乃是赵信的姬妾阿瑶,她原本是吕家婢女,被吕彦赠给赵信为妾。” 越止解释自己在干正经事。 薛凝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一回事。 得了新线索,剧情一下子串上了。 这妾是吕家所赠,又在赵信身边服侍,知晓事情必然不少。 越止居然将赵信姬妾给拐跑了。 赵信一急,就忙着搞杀人灭口,甚至还逼问薛凝知晓了什么。 加之越止生得十分俊秀,诱走一个年轻妾室,赵信说不定脑补了些黄谣,于是男子尊严受损更加生气了。 这人一急,自然就容易犯错,赵信行事明显乱了阵脚。 第62章 裴无忌当然也不意外,越止行事,素来是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那么靠着他那好皮囊诱个年轻姬妾,也不是什么难事。 车帘打开,下来一名年轻女娘,小有姿色,就是打扮俗了些,身着大红大绿,又满头金饰。 不过赵信岁数也不小了,显然会喜欢这样花花绿绿的打扮。 薛凝只觉得她面上脂粉未免涂抹太厚了些,倒将其本来年轻水润脸蛋涂差了。 一见裴无忌,阿瑶眼睛顿时一亮。 裴无忌样貌确实能打,阿瑶又年轻好色,向前扣住了裴无忌的手臂:“这位郎君,定然亦是玄隐署。妾告发赵信,小小有些功劳,还担心旁人报复,求要好生照拂妾身。” 一边说着,她一双手就顺手扣住了裴无忌的手臂。 她身上脂粉味十分浓重,裴无忌向来不用味道这么浓俗香,亦不乐意陌生女娘靠她这么近。 裴无忌冷冷说道:“放手。” 说罢手臂一挥,挥走阿瑶两只手。 薛凝看着,暗暗有些好笑。 裴无忌倒是矫情。 她当然注意到一些细节,譬如裴无忌下巴光光的,没有胡茬,衣服样式差不多,但却换过。裴无忌办案子可以不吃饭不睡觉,熬几天大夜闹得眼珠子里有红血丝。 但仪容不能不讲究。 越止好心介绍:“阿瑶,这位是裴家那位裴署长。” 阿瑶吓了一跳,神色也端庄许多。 越止:“阿瑶分明有心,却不知署长可否垂怜。” 不待裴无忌拒绝,阿瑶赶紧说道:“妾蒲柳之姿,如何敢高攀,裴署长的妾室必然是美若天仙,气度高华,这样才相配。” 裴无忌简直要气笑了,硬梆梆甩了句我没妾室,便上马离去。 薛凝内心暗暗补充,这不睡觉,火气果然大得很。 案子破了也不知晓露个笑脸,做作啊做作。 越止倒是和气许多了,跟薛凝又熟,不免跟薛凝聊聊天。 “阿瑶,你说的那位大兄,薛娘子也是熟的,就是那位郭崇郭郎君。” 薛凝有些惊讶:“可是郭郎君是流落京城,已没什么亲眷了。” 阿瑶一挥手帕,说道:“嗨,他不是阿娥的兄长吗?阿娥从前待我很好的,少主人吃醉酒乱打人,我不敢伺候,也是娥娘替了我。也是娥娘命苦,竟这么死了。” 薛凝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因死去吕彦吃醉了酒乱打人,娥娘替了个婢子侍候,方才被吕彦一脚踹中胸口,竟这么就死了。 薛凝没想到替下来的那个婢子竟是阿瑶。 娥娘到了吕家,一开始也是为婢,跟阿瑶相处不错。哪怕过后娥娘开脸做了小妾,也没拿什么架子,对其他婢子十分照拂。 娥娘性子软了些,却是个温善之人。 阿瑶:“咱们这些婢子啊,就是命苦,你看阿娥死得早,我跟的赵郎君吃醉酒了也乱打人,这身契又在吕家,总不能当个逃妾。” 越止柔声:“你放心,我说了替你解契,定不会失约。” 阿瑶笑起来:“那我再多谢你一次。” 她满头金饰,拔了一根发钗,塞薛凝手里:“薛娘子,你是有能耐女娘,我托个情,你替我好生照拂大兄。” 阿瑶虽俗气了些,可人倒是挺有义气。 死去的赵信会认为越止跟阿瑶有私,毕竟阿瑶吃好的穿好的,赵信觉得自己待她好急了。若不是图色,阿瑶何至于私奔。 可也许只是阿瑶救自己一种选择,在家时胆战心惊,惧怕吕彦施虐。身如浮萍,送谁由不得自己。赵信对她动粗,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觉得男人脾气燥些又如何。 阿瑶虽是个没见识的粗鄙婢子,却也知晓接住越止抛来的希望,而不是因为什么色相。 第56章 毒唯和cp粉 薛凝觉得裴无忌的性子显然急了些。 要说误会,不厚道说薛凝也有点儿。但若多听几句,便能将误会消除。 不过若多听上几句,这样的误会便能消除掉。 但显然裴无忌并无这份耐心。 越止对阿瑶颇有耐心,保证一番后,阿瑶方才离去。 阿瑶是个纤弱女娘,担心自己人身安全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如今林衍已经落案,赵信伏诛,越止又已替阿瑶解了身契,料来阿瑶以后的日子不会差。 这次见面,越止又有点儿不一样。 因为跟薛凝的婢子翠婵从前服侍郭越止,知晓这个越郎君颇没耐心,一旦服侍不周到,就恶狠狠吓唬,凶得很。 但越止对阿瑶却颇有耐心,竟有几分风度翩翩。 越止名声虽是不好,可似乎也没那么坏,一直对薛凝亦颇为客 气。此刻还跟薛凝闲话家常:“署长虽没什么好脸色,可心里对薛娘子却是颇为感激。他嘴上不说,却是知晓若无薛娘子,这次必与灵昌公主决裂。不提裴署长,就是皇后娘娘,亦是会心生松了口气。” 说到这儿,越止刻意将嗓音压了压:“裴家一向不会亏待帮忙的人,尤其是皇后娘娘。” 这倒是真的。 裴后虽强势,却出了名的出手阔绰。宫里与她亲好的嫔妃位分待遇都不低,裴后很会笼络人心。 裴后也是善解人意,陛下喜欢灵昌公主,裴后就将灵昌公主捧上天。 如今公主不再与林衍痴缠,皇后娘娘亦是松了口气。 要是换做旁人,怕是早就露出喜不自胜之色。 但越止暗暗打量,薛凝倒是颇沉得住气。 薛凝轻轻一拢秀眉,说道:“林衍落罪,那这桩案子差不多是尘埃落定。” 越止反应也快:“你也觉得这桩案子另有曲折?” 他语调缓了缓:“不过这是机密之事,本不好外传——” 然后越止旋即冉冉一笑:“但若是薛娘子,瞒着也是颇为不该。若有结果,我定会让薛娘子知晓,让薛娘子有始有终。” 薛凝不得不说越止颇会体恤旁人心思。她想到裴无忌,心尖儿流淌一缕不快,大家一起办案,可裴无忌却仍颇有保留。不过裴无忌素来厌她,倒也谈不上如何奇怪。只是薛凝以为大家相处一番后,本该有几分改观。 薛凝虽有些不舒服,但她一向想得开,也没太多放心上。 一抬头,却察觉越止一双眸子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 那双漆黑的眸子却好似沾染了几分淡淡雾气,虽是和煦,偏生又令人看不清楚深浅。薛凝不免想起越止三言两语,逼得常氏自尽时样子,知晓越止绝非样子上看上去的那般和气。 这时节裴无忌人在马上,心尖儿却生出若干焦躁,甚为不乐。 他也不知晓自己为何会生闷气,亦暗暗有些惊讶。 略略回想,脑海里却浮起了薛凝那道俏丽身影。 其实之前他已知晓这位薛娘子跟越止走得很近,时常有说有笑,很是谈得来。 那时裴无忌并不放在心上,毕竟他也没那么关心薛凝。 可如今,他觉得自己待薛凝过于刻薄了些。无论如何,这个薛娘子也没那么坏,又帮衬自己许多。也许他应该劝薛凝几句,而不是任由薛凝跟越止来往。 不知为何,裴无忌忽却想起曾经越止回禀的话。 那时越止说这位薛娘子说不定是妖精夺舍,并非原来那位,因为薛凝私底下跟身边婢女那么讲。 裴无忌当然不会信这些荒唐话,也未如何放在心上。 可如今,裴无忌心底却略略一动,竟荒唐觉得有几分可能。 那女娘种种举止,仿佛并不是裴无忌所认定的那种虐待婢女的阴暗批。 裴无忌蓦然甩了一下头,只觉得甚为荒唐,没料到自己居然试图去信这等荒唐说辞。 他心里冷哼一声,心忖薛凝怕是不知晓越止究竟是什么样人,方才跟越止笑语盈盈。 刑房之中,灯火映在了越止清俊苍白的面颊之上。 在越止跟前,却是被落了铁链锁住的林衍。 林衍脸色苍白,再没平时的秀雅风流,他蓦然打了个激灵,好似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如今处境。 林衍厉声:“公主呢?莫不是她已弃我不顾?如此水性杨花,岂不是会有损她的名节?无论我做什么事,还不是想要配得上她。可是到头来,她却嫌我龌龊不堪。” 他冷声:“公主已是我的人了,她还能去哪里?若她不肯救我,整个京城便会笑话于她,说她有眼无珠,举止轻浮,也不是她自诩的玉洁冰清。” 林衍甚至恨自己之前没当着灵昌公主面说这些话。 他讨好灵昌公主惯了,更何况当着公主面扯出私底下那些勾当,林衍亦隐隐有些,惭愧。 可这样的惭愧也很浅薄,如今已经烟消云散,更使得林衍心尖儿不觉掠动了恨意。 若灵昌公主不肯搭救,他亦宁可玉石俱焚,毁了公主名声。 再如何,灵昌公主也不过是个女娘。虽受陛下爱宠,可也是女子之身,凭什么那般肆无忌惮。 第63章 越止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令人用布条缠住了林衍的嘴,既防林衍自尽,又防林衍胡言乱语。 越止言语倒是柔柔:“玄隐署虽刚设不久,却请了几个老人,会的花样也是不少,更会一些精细的活计。譬如在人头顶轻轻划开一道口子,灌入水银,然后整个身子的肉就会一点点的挤出来,留下一张完完整整的皮。” “这褪了一层皮,那肉没有死,还能动一动。” 说罢越止指甲轻轻划过林衍额头,一缕凉丝丝之意直冲林衍脑门,使得林衍忍不住大叫一声。 越止也只笑了笑:“这样刑法自然是假的,不过是些小说里刻意夸张的猎奇之笔。试过便知晓人不能活,没什么意思。” 林衍面色却骇白一片,浑身发抖。他知晓越止是戏弄自己,听闻越止私底下心狠手辣,曾为前太子幕僚时手段残忍,在太子府能止儿夜啼。 这样清俊秀丽郎君,却想阴暗处湿润的苔藓,生出几分阴冷之意。 更何况越止说的话亦很有意思,说什么试过便知晓人不能活,难道越止试过? 下一刻,越止就生生碾碎了林衍一根小指指骨。 他嗓音愈发和缓:“我也不会什么精巧的技艺,只会一些笨办法。” 越止一挥手,令人解开林衍塞口之物。 林衍甚少吃这样的苦头,瞪大了眼睛,却没有说话。 他当然明白了自己处境,一旦落入玄隐署,便什么话都传不出去,别说是毁了公主名声,就是自己死了也是轻而易举。 陛下所要,就是这样的一个机构。 越止倒是有耐心得很。 接下来几日,薛凝在法华寺倒是听了许多八卦。 她这个薛娘子查出真相,破了林衍不在场证明,查出林衍果真是杀害师灵君凶手。案件一波三折,师灵君谋算林衍在前,林衍起了杀心在后。如此曲折离奇,这市井坊间也禁不住津津乐道,议论纷纷。 且又说师灵君早与林衍相好,且许她为妻,甚至有了婚约。不过林衍因攀上公主而悔婚,又污公主名声在蜀中贪墨银钱,乃至于要将纠缠不休的师灵君灭口。公主知晓真相之后,也不齿林衍为人,故与林衍断绝关系。 薛凝这么听着,也猜出几分用意。 有些事情堵是堵不住的,林衍借公主之势,在蜀中贪墨。若宫里非想要压下,只会适得其反。如今流传于市井坊间故事要多狗血有多狗血,众人议论纷纷的皆是三角恋,整个故事中林衍灭门贪墨之事只是轻描淡写提了一笔,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 就像沈偃所说那样,灵昌公主身份尊贵,容错率高,是可以犯错后再回头的。 比起公主的治府不严,满京城议论更多的还是公主芳心何属。 沈郎君清雅和善,裴无忌又是这般的义无反顾。又或者京中的俊俏儿郎,哪几个是公主前任,曾得公主喜欢。 据闻这次裴郎君,就是为了公主安宁,不管不顾,乃至于捻酸吃醋,险些与公主失和。 但裴郎君到底是一番真情,是踏踏实实待灵昌公主好的。 薛凝人在法华寺,也还听到一番议论争执。 “这裴郎君护着公主,不过是朋友之义,是他重情重义。这凡事若是情情爱爱,非得扯至男女之情上,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况且,裴少君不是拒过,并不愿意皇后安排这桩婚事。” “这话就差了,裴郎君之所以不肯答允,乃是不愿相逼。他是要灵昌公主真心实意的爱惜他,才不要裴后一番筹谋算计。” “不错,再者裴少君不爱公主,又能爱谁?这满京城的女娘,哪个有公主身份尊贵?” “尊贵又如何?公主性子多变,一会儿爱一个,肯定不能待裴少君全心全意,过上一 年半载就会改了心意。” “陈四娘子,你少在这儿假惺惺。你不过是爱慕裴少君,所以才在这里暗暗说不合适。公主爱喜欢几个就喜欢几个,只裴少君暗暗背后吃醋。据说那个林衍,已被关入玄隐署,被虐得死去活来,无非是裴少君吃醋罢了。” “胡说八道!你少在这儿污蔑裴少君的人品!空口白牙造谣他爱慕公主,又造谣他狠辣霸道。” 夫人们来法华寺上香,几个年轻女娘本来好好聊着天。 这聊着聊着,却是要吵起来。 薛凝当然也很懂。 裴无忌一款京中女娘里的魅魔,有人吃他跟灵昌公主cp,有人却是实打实的毒唯,这毒唯和cp定有一掐。 毒唯陈四娘子不肯罢休,继续提供自己论点:“要说倾慕公主之人,怎么不说牧丘侯世子姜睿。因不喜林衍,姜世子一向清贵,可不肯给林衍作证。虽有违君子之义,却也使得林衍那个畜生早些关了几日。” “姜世子如此痴情,岂不比裴少君含糊其辞要强?据说姜世子痴恋灵昌公主好几年了,当初不过碍着公主与他堂兄要好过,所以隐忍未言。” 这是为拆cp给灵昌公主另外拉郎。 另一女娘明显是灵昌公主大女主粉,不屑反驳:“姜世子喜爱灵昌公主,跟裴少君喜不喜欢公主有什么关系?当年裴少君尚未离京,便无故伤人,策马踩断姜世子一条腿。之后说是不小心,谁不知晓不过是托词?说到底,不过是裴少君嫉妒之极,不允旁人亲近公主。” “绝没有这等可能!” “那就是你认裴少君人品极差,动不动就伤人。” “不过意外而已,陛下也是这般裁断,偏你们还在这儿泼脏水。” 薛凝听得倒是津津有味,还提取了些关键信息,那就是当初裴无忌已与姜睿不和。 京城八卦谣言不少,但灵昌公主实打实谈过就两任。一个是燕侯世子宁简之,一个是宣安公主之子萧弗安。 这牧丘侯世子姜睿算是宁简之外兄,之前不肯替林衍作证,说是替堂兄出气,恨林衍这么个寒门子夺走公主芳心。 但亦有人说,是姜睿私底下爱慕灵昌公主,所以暗暗吃醋,又借口为外兄出气。 薛凝关注重点却是裴无忌两年前虐打了姜睿,结下仇怨,而宫中也并未重罚。 虽然对裴无忌没什么好感,也觉裴无忌固执可恨得不可思议。但无论怎么瞧,裴无忌似乎也不像无故虐打别人的人。 第57章 林衍崩溃 薛凝心里这般分析,忽而便想到之前裴无忌捏住自己手臂,狠狠用力样子。那时裴无忌自以为是,以为拆穿自己用心,不允自己引起沈偃注意力。 如此这般,亦是在薛凝手臂之上留下了掐痕。 一想到此处,薛凝心里就不舒坦了,暗戳戳想觉得传闻也不是那么离谱。 接下来几个女娘争执,也开始车轱辘,未再说些有价值的话。 薛凝听完cp考古,渐渐也觉无趣,便亦离开。 才回到居所,便是越止相请,邀她去玄隐署。 翠婵跟云蔻都有些咂舌。 玄隐署虽刚刚成立,名头却是已经起来了。小婢们也听了八卦,知晓裴无忌行事狠辣,因吃醋缘故,将情敌林衍虐得死去活来。 加之请薛凝去的又是越止,翠婵自然未曾忘了这位越郎君的恶行恶相。 薛凝倒是颇有兴致,未见畏惧。 薛凝当然也知晓两个小婢心中畏惧,也并不带两人同行。 玄隐署刚刚成立,选址在皇城以西,离皇城颇近。若有什么急质,从皇城西南角门递去玄隐署并不能。 据说裴无忌颇未受宠,时常会从西南角门入宫,聆听陛下与裴后训示。 和那些花痴的京中贵女不同,裴无忌行事霸道,京中官吏皆忧心忡忡,担心裴无忌不知避忌。又或者玄隐署渐渐势大,会压制朝中官员。陛下纵之,也不过是新养些锋锐爪牙。 薛凝当然也听了一耳朵,略略知晓其中弯弯道道。 可真到了玄隐署,似与其他官衙也无甚差别,只是略新些。 “薛娘子?”一旁有人讶然呼之。 薛凝抬眼,竟还是熟人。 申靖是裴无忌跟前侍卫,之前薛凝在宁川侯府见过,也留意到申靖搜证颇为仔细,是个性子细致的人。 申靖态度也很和气:“薛娘子可是来寻裴署长?” 前几日办案,薛凝天天跟着裴无忌后头跑。 虽说是吵吵闹闹,裴少君大约并不厌她。 要说男子,身边总要有个伶俐女娘侍候着好。 薛凝摇头:“是越署令请我过来,让我瞧瞧案子。” 申靖面色顿时生出了几分极微妙的变化,不过倒也不是冲着薛凝来。 “越署令本事大得很,想不到居然如此谦虚,他能有什么案子问不出来?从前在太子府上,越署令审问口供颇有一套,任是什么义烈之士,也能撬开嘴来。” “这厉害手段,咱们还没机会见一见。” 薛凝听着这说话口气不大对,只笑了笑,没答话。 看来越止虽整日笑吟吟的,人际关系却不大好。 第64章 不过倒也不能说越止不会做人,所谓上行下效,裴无忌那么个态度,整理日看不惯越止样子,底下人自然也不会喜欢越止。 这时节,一旁一道男子嗓音亦是缓缓响起:“多谢称赞,若有机会,也是能见得到。” 话语虽笑吟吟,申靖却好似被毒蛇爬上了背脊,脸色都变了。 只见申靖说了几句客套话,白着一张脸,匆匆告辞。 看起来他虽不喜越止,却对越止畏惧颇深。 越止面上神色却是颇为和气,笑了笑:“薛娘子,你来了?” 按说薛凝应当同情越止几分的,譬如可怜越止受人排挤,被人处处针对之类。只不过越止面上泰然自若,却无丝毫沮丧之色。 他甚至反过来安慰薛凝:“薛娘子不必在意,其实我倒是喜欢他们这个样子,畏我至此,倒是莫大的称赞。” 两人边走便聊,越止问:“问了林衍好几日了,薛娘子可有猜着什么?” 薛凝:“就不知晓猜得对不对。” 越止手指比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那便先不要说出来,说出来就没什么意思了。心里可以对对答案。” 薛凝虽知越止并非他面上露出来的那等性情,可两人倒是很容易有说有笑。真真假假也好,相处得也颇为轻松。 裴无忌来时,刚好看到这一幕,眉头亦轻轻一皱。 虽不是第一次见到,裴无忌总有些讶然,不知越止和薛凝居然这样聊得来。 越止则说道:“裴署令,薛娘子里外也帮衬了许多,自然应当有始有终,知晓全程。” 裴无忌只是有几分错愕,也没说不让薛凝来,只觉得越止这么样说颇有几分挑拨意味。 他心里冷冷一哼,自己与薛凝本也合不来,彼此间也谈不上有情分。本来没有的东西,越止能挑什么? 薛凝也抱怨:“不错,裴少君也未免太薄情了些。” 裴无忌心里不快之意更浓了些:“不用说了,你来就是。” 他看着薛凝眼波轻颤,接着化作活泼笑意,女娘唇角亦轻轻翘起。 接着这张俏生生的脸却朝向了越止,对着越止笑了笑。 这两人倒有些心照不宣的味道。 裴无忌心头不快也不免更浓了些。 大约是他不喜越止,连带着厌了薛凝。 薛凝又见到了林衍,她不止一次在狱中看到林衍,可这一次跟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林衍虽身陷囹圄,可尚算镇定自若。 因为那时灵昌公主痴恋于他,必然会会尽心搭救。 而今灵昌公主已经与他情绝,林衍又落入了玄隐署看押,不免处境甚为艰难。如此种种,也将林衍那股精神气给打垮了。 更何况林衍还被越止用了刑,只见他十根手指头皆被根根敲碎,红肿发青,观之触目惊心。 薛凝看着有些刺眼,也有些违她三观,不免轻轻的 侧过头去。 但这等事情,放在此地竟十分正常。 哪怕不喜欢越止的裴无忌,也不会觉得越止用刑有什么问题。而且林衍只是皮肉受苦,并未损及性命,神智也很清晰。 当然应激反应肯定有些,见着越止现身,林衍身躯亦轻轻发抖,说不出一句话。 薛凝暗暗咬了一下下嘴唇,若今日审讯仍是用刑,她虽不喜林衍,大约也会避一避的。 越止轻轻叹了口气:“林郎君,你现在还有什么指望?莫非真以为你不肯招认,便还能脱身的机会?你也未免想得太多,更想得太好了。事已至此,你唯有细细招认,这件事方才能算完。” “单单靠你和赵信,闹不出这样大摊子。不错,一开始是你的主意,又拉了赵信下水。可有人留意到你们这些闹腾,也插上一脚,想要分去这些利润。这个人,身份地位定然不低。” “你不肯招认,是心存什么指望,以为别人在外面,为了自保也要护你一把。可如今这桩案子宫里亦开始关注,试问哪个权贵能越过当今天子?你救不了了,定然会死,不要再心存什么幻想。” “又或者你受了什么威胁?譬如你你虽一死,但却可以保住家人。若你松口说了什么,家里上下便一个不留。权衡利弊,似乎还是你担下这些罪过好些,是不是?” “可你那些家里人,别人杀得,我们就杀不得?” 裴无忌本在一旁听越止审林衍,也不怎么插口,只听到这儿,蓦然说道:“越署令,不可胡说八道。” 薛凝听到了这儿,难得赞同了裴无忌一下。 你们可是执法机构,可不是活土匪。 越止冉冉笑了一下,说了声是,又加以告罪,说属下言语无状云云。 林衍却是面若死灰,并无半点欣悦之色。 估计落林衍眼里,也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都将林衍给玩坏了。 越止面色愈发和气,也不谈用刑,而是和善得给林衍闲话家常。 “林郎君,你在家受宠,父母对你也是爱惜备至,对你寄以莫大期望。你想求官,林家也是倾尽财力,助你成事,将所有得期望都放在你的身上。” “你虽几个兄弟姊妹,可他们皆争不过你。因为他们没你容貌出挑,没你谈吐秀雅,没有你的风度翩翩和一身贵气。你非嫡长,可因你出色,所以你是最受宠的,也是得到家里全部资源。父母眼前,其他孩子皆不如你。” “这也难怪,十根手指头也有长短,因为优秀受人偏爱是人之常情。似你这样的人,自然觉得这一切乃是理所应当,本该如此。你那些同胞兄弟蠢愚不堪,才貌皆无,如何能跟你相比较?在你的青云之志,锦绣前程跟前,所有人都应该退让。” “林郎君,我想似你这样的人,若有一点点真正的情分,也许就是对你父母了。因为你的父母满足了你全部要求,将你视为最为要紧之物,拿出家里所有的资源供你成才。” 说到此处,越止轻轻叹气一声:“我想,再凶恶之辈,也是会懂得孝顺父母。你有这份孝心,也真真难得。这玄隐署是陛下指掌,也不至于伤了这份孝义。既然是如此,成全你也是无妨。” “你罪大恶极,自然是要死,这是谁也救不得。你父母亲眷乃至于林氏族人,倒是能饶一饶。可怜你双亲对你如此供养,寄以厚望,到最后却是颗粒无收,反倒令一家人蒙上羞辱。想来也是会惹人嘲讽,受人指指点点。” “不过不要紧,这些到底还是会过去的。日子一久,无论是丧子之痛,还是因你而所蒙之羞,这些都会淡去。日子照样要过,虽损耗了些家资,大约也还能过活。你家中兄弟虽及不上你聪明,可大约比你老实。” “于是父母终究会留意到那些平庸的孩子,接受这一切,好好生活下去。” “你一死,能保住家中安宁,也算是值得的。我想任是如何用刑,你也是不会说出真相。” 表面上看,越止这些话是描绘亲情难得,可薛凝听得那叫一个毛骨悚然。 这一番话里面,越止其实是在不动声色称赞林衍。 称赞林衍是如何的聪明,能独得家中全部资源,嘲笑被林衍排挤的兄弟是平庸无能。 而如今,林衍这个一向占尽家里便宜的聪明人,却是要自我牺牲,靠着在这里挨苦受罪,成全家里那些庸碌之辈的安稳生活。 本来被林衍死死攥住的家中资源亦要松手了,由着父母分配给别人。 况且薛凝不认为林衍会跟家中兄弟关系好。 自来争产兄弟失和的例子不知晓多少,更何况林衍又是那么一副唯我独尊的性子。 想也能想得到,林衍在家就是受尽嫉恨却占着家里资源大头不肯松口的性子。 这些原本被林衍紧紧握在手里东西,却伴随林衍的死,不得不松开手,任由这些资源流向了别的人。 林衍苍白的脸浮起了一丝异色的红晕,面色变幻。 他显然被越止描绘的和谐未来刺心。 有良心,但不多,更何况林衍死死不松口些许是为了父母,但更多是为了自己有一线生机。 但越止打碎了林衍这样的幻想。 就像越止所说那样,陛下已经关注这桩案子,这件事情上,谁也救不了林衍。 更何况在林衍看来,越止亦是说错了。 家中父母供养于他,无非是有利可图,何必非得说什么情分?若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就不会自己困于蜀地时提及家里困境,说什么费钱之处颇多。若是真心爱自己这个儿子,便不会在自己最艰难时候喊难处! 惹得自己还要画大饼,哄得家里将剩下家底尽数供给自己! 林衍当然也不会觉得自己要吸干林家有什么不对,他只觉得还要花心思去争,就是父母对他的爱并不纯粹! 希望破灭,如斯处境,林衍心头亦浮起了浓浓怨意。 这时节,越止却在这里言语柔柔:“虽知你要护住家人,必不肯招。可玄隐署招了我这个人,我总需做些事,要对你用些刑,待到裴署长满意了,我才好停。” 第65章 越止谦卑说道:“裴署长,这大约算是合乎规矩了吧?” 裴无忌:“你尽心去做便是。” 越止笑了笑,便朝林衍伸出手指。 林衍蓦然发出一声尖叫,说道:“我愿意招认,我自是愿意招!这幕后之人,当然是有的。”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可厌,他何需再维护什么? “是,牧丘侯世子。” 他恐旁人不信,以为因他畏惧受刑,故胡乱攀咬,于是飞快说道:“当真是他,他面上与我不和,但实际却是十分贪婪。他查出我贪墨之事,便以此要挟,带他一道发财。他本在少府任职,又有权有势,自然能将这些事情掩得天衣无缝。” “否则,我也起不了这样风浪。” 薛凝听到耳里,倒是足为奇,并不觉得是说谎乃至胡乱攀咬。 人前牧丘侯世子姜睿与林衍不和,故明明知晓林衍来府上赴宴,却不肯作证。直到玄隐署查上门来,方才松了口,令婢仆道出真情。 若只看如此种种,仿佛极恨,可实则并不是这样。 最大的破绽是列席宾客皆是与林衍不和之人,故无一人主动作证。灵昌公主见之,自然觉得林衍十分可怜,处处受人针对。 可是席间何人,宴请什么宾客,这些林衍是控制不了的。 能决定客人是谁的,便只有主人姜睿。 为什么会那么巧合,满席皆是不喜林衍之人? 若姜睿是刻意为难林衍,寻些不喜林衍宾客,那姜睿又怎会算到林衍一 定会答允赴宴? 明知姜睿不喜自己,林衍大可以推脱。 而且姜睿为什么又要说那等显而易见,极容易被人拆穿的谎话? 除了给自己惹一身骚,旁人一查便知。 所以那时候薛凝就猜,是不是双向奔赴,开始唱起了双簧,目的就是为了套牢灵昌公主。 人前彼此不和,以后算计灵昌公主一个。 只能说一个人出身尊贵固然有许多美妙地方,但亦有很多烦恼。 因为灵昌公主是陛下最宠爱公主,身边套路是一环连着一环。 当然这些原本只是猜测。 不过姜睿乃是少府府卿,少府管的是陛下私库,是皇帝的钱袋子。如今盐铁之利归于少府管辖,所得银钱由陛下分配。 林衍在蜀中大肆贪墨,少府不可能没有人。于是在薛凝的犯罪图鉴之中,本有一个位置给少府内部人员。 当她发现牧丘侯世子姜睿可能跟林衍唱双簧时,缺的那一块儿已然补了上去。 林衍已经开了口,破了心理防线,于是那些话毫不犹豫通通皆说出来。 “姜睿寻上我时,我也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必定不幸。可是未曾想,一张口,居然说要和我合作。我当时惊讶极了!” “也是老天助我,未曾想我与姜睿素来不和,他不是揭发我,而是与我合作。” 薛凝心想,这可不是助你。那时候林衍犯罪才刚起步,可能手里还未沾染什么人命,那时被揭发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狼狈。 想到此处,薛凝心里亦不由得微微一动。 传闻中姜睿这个世子被裴无忌纵马踩踏,可能挨抽也有挨抽的理由。 第58章 幕后之人 当年灵昌公主先与燕侯世子相好,那时姜睿是宁简之外兄,却总往灵昌公主跟前凑。 之后扯出宁简之早有侍妾,公主与宁简之断了关系后,却没选一直往她跟前凑的姜睿。 她那时挑的是宣安公主之子萧弗安。 萧弗安温文儒雅,更重要是洁身自好,房里并未收人,且性子和气,小意温柔却是有的。 可姜睿却显然不能理解。 他觉得萧弗安性子软柔,脂粉气又太重,全无男子气概。也唯有女娘才会喜爱此等中看不中用的脂粉男儿,放男人堆里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甚至也不是全部女娘会喜欢萧弗安这一款。懂事的女娘皆知晓挑男人要挑个有能耐,能遮风挡雨的。 唯独灵昌公主这等娇生惯养,未吃过半点苦头的,方才体会不到能揽事男子的好,整日里就盼着别人哄。 姜睿求爱不遂,他觉得是灵昌公主愚。 这好的坏的,都不会分。 任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他姜睿比萧弗安强上百倍千倍。 萧弗安规行矩步,处处受规矩,可一个男子太守规矩,便显得没本事。大人们也会说,顽皮些的男孩子比斯文守规矩的更能成事。 但灵昌公主偏偏不肯挑他。 那时姜睿已觉受辱。 他咽不下这口气,不但心里咽不下,还用实际行动拆一拆。 男人不能干,不等于老实,姜睿认为灵昌公主显然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萧弗安私底下跟个善唱的女伎许陵相熟,又帮衬过几次。许陵许之以情,萧弗安虽然拒之,心里却并不是真讨厌。 之后萧弗安与灵昌公主相好,满京城闹得沸沸扬扬,许陵心下也颇有不甘。 姜睿加以收买,让许陵诱之,萧弗安抵受不住,也与之亲好。 然后姜睿就带着灵昌公主撞现场。 现场自然极是尴尬。 姜睿又故意调侃,说两个女娘在这里,萧弗安究竟选哪一个。 那时气氛十分尴尬,萧弗安又能怎么选?他自然绝不可能不选灵昌公主。萧弗安低低告饶,他说自己并不愿意,亦只不过是一时糊涂,本不愿纳了许灵。 彼时萧弗安面颊浮起惶恐,身躯亦轻轻颤抖,他性子温润,大约也没想过会遭遇如此尴尬处境。他流着汗水,不断道歉认错,却未想到这不过是让他显得更加懦弱不堪。而他所说每一句话,都是在打一旁许陵的脸。 春风一度,萧弗安恨不得撇弃全部关系,不断否认喜爱许陵。 再后来,许陵一口气下不去,主动跳楼,坠楼身亡。 灵昌与萧弗安自是断了情分,裴无忌知晓此事后,便纵马踩断姜睿一条腿,让姜睿在床上躺了大半年。 这几个贵族男女间争风吃醋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还是宫里面出手压下此事。 死的不过是一个女伎,毕竟只是意外。当中几人除了灵昌各自都有些错处,也都未如何责罪,只令各自回家反省。 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可也许姜睿一直是记得的。 牧丘侯之中,姜睿却面沉若水,一动不动。 他说生了病,故告了病假,这几日皆呆在府中,也未去别处。 镜中所映容貌甚为英俊,只见其飞眉若鬓,眸若湛水,亦是个风流英俊人物。 亦难怪姜睿对自己十分自信,认定自己想要之物必会得到。 他当然容不得自己被人比下去。 他第一次受挫是在灵昌公主身上。 灵昌公主身边男子换了又换,但总归换不到他身上。 京中之人议论纷纷,历数灵昌公主身边情郎,不过这其中并没有姜睿名字。偶尔略提一提,也不过是他痴心公主,却没被灵昌选中。 他本以为萧弗安这档子事过后,灵昌公主必然亦是受些教训。毕竟萧弗安私下风流,证明灵昌公主有眼无珠,加上这番纠缠之下又死了个女伎。 他以为灵昌公主会心生惶恐,惴惴不安。 然而没多久,灵昌公主又找了个林衍,还闹得轰轰烈烈沸沸扬扬。 公主是永远不知教训的。 有些女娘就是喜爱这些情爱之事! 如今想来,不过是几分不甘之意。自己秉性高傲,哪怕对灵昌公主有意,也受不得这接二连三的推拒。从前纵有几分动情,也早就淡了去。若灵昌封心锁爱,那也罢了,可又与个寒门子弟痴缠。 他咽不下这口气。 之后推波助澜,使得京中谣言传得沸沸扬扬,林衍也被安排去了蜀中之地。 公主倒是情意绵绵,时有书信往来。 姜睿下心留意,亦知晓这位林郎君那些个动静。 毕竟是区区寒门子,想哄好灵昌公主飞上枝头上青云,做出这么些事也并不稀奇。 不过几月功夫,林衍就起心捞财,足见本是个秉性卑劣之徒。 姜睿原本想拆穿,可竟没有。 因为那样就不解气了。 以灵昌那性子,若扯出林衍这些所作所为,她也许会哭一哭,又伤怀一阵子,可很快便会振作起来。 到时候她又会另觅新欢,不知爱上哪家儿郎。 林衍也不过贪墨些钱财,勾结商户,小打小闹一番,那时林衍甚至还未买通公主府门客。 念及他跟公主之间情分,至多也不过是削官归家,永不录用。 可这怎么够? 那时他将证据扔在林衍脸上,这个素来清高拿捏着寒门傲骨的林郎君咚的一下便跪下了,面上尽是失魂落魄。 姜睿瞧着解气,亦仿佛理所当然。 这些个寒门子弟若有什么风骨,不过是演出来的。出身寒微,又能真有什么气度?唯独世家高门,方才能真正养出傲气人物。 第66章 于是姜睿心里那个声音亦愈发叫得大声,不够,远远不够。 林衍犯的错还不够,灵昌公主丢的脸也不够。 他要让这个错拉扯得更大些。 于是他微笑说:“林郎君,这桩生意其实还是可以做下去的。” 那时候林衍抬起头,面上皆是不可置信,又夹杂几分惊喜。 他大约也想不到自己会这样说,因为彼此间素来不和。 姜睿心里当然亦有自己盘算,他已被选为少府府卿,等林衍错再犯得大一些,他再加以检举,陛下跟前也是一桩功劳。 他不过是玩弄林衍罢了,就像之前针对萧弗安那样,对灵昌公主的爱情嘲讽一番。 如今,此时此刻,姜睿深深呼吸了一口。 林衍已然落狱,那位林郎君也不是一个坚毅不屈的人。 房中天青瓶中插着一枝白梅,幽幽吐芳。 姜睿是个动静分明的人,他喜宴客,宴席必极尽奢靡,以显阔绰。 但平素自处,姜睿偏偏喜静,越安静越好,不许婢仆在他院里随意出声。 他是府中少君,身份矜贵,又御下颇严,婢仆们也战战兢兢,不敢闹着 姜睿。姜睿怪癖本就多,譬如他只喜白梅,不爱红梅,嫌红梅太艳俗了些。这服侍他的婢仆也要事事记得,免得触了姜睿的忌讳。 房中烧着炭火,温着热酒,昨日落了雪,推窗便能见树头枝叶结了一层亮晶晶的冰晶。 婢女捧香入内,姜睿便呵斥其退下。 因为房中已有白梅,再行焚香,味儿便杂了,嗅着不是那么回事。 那婢女也吓了一跳,面露惶色,匆匆退下。 姜睿也不自禁皱了一下眉头,容色冷若霜雪。 酒已经温好,他举杯欲饮,送至唇边,姜睿也似没了什么兴致,将酒杯放下。 这时节,亦有人在屋外小心翼翼禀告,说裴无忌上门来访,要见姜睿。 姜睿深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将热水一饮而尽。 他说了一声好,让侍从将裴无忌引来。 裴无忌是志在必得的性子,哪怕姜睿不应,裴无忌也必会强闯,不管不顾。 姜睿不免嗤笑一声,心忖裴无极这个性子,谁能拦得住。 也不多时,裴无忌便被领入院中。 裴无忌一身暗红官服,一路披风迎雪,通身也还带着外边的风雪寒气。 姜睿蓦然大笑:“裴署长贵人事忙,缘何到了我的府上?你我之间,大约并无交情。” 裴无忌:“想来世子也曾听过,那位越郎君曾为废太子幕僚,颇有手段。落在他手里的犯人,没有不松口的,什么都能审得出来。” 姜睿面上露出了古怪的讥讽之意:“杀鸡何须牛刀,林衍那么个寒门子,真出了事,指望不了我救他,也熬不了几日。” 这言语之间,也有认了的意思。 裴无忌:“虽是寒门子,也未见牧丘侯世子对他如何嫌弃,我看你们关系倒是好得好很。” 裴无忌嘲讽力很是到位,姜睿面色亦变得极是难看。 裴无忌继续说道:“以你为人,以你对林衍不喜,我猜你一开始不过是刻意戏弄,哄他把错犯得更大些。却不知你从何时开始,倒真与林衍合作起来?” 姜睿脸上的肌肉轻轻颤动,蓦然抿紧了唇瓣。 是什么时候呢? 一开始是诚心戏弄,他也未曾想到林衍能弄来那么多银钱,让他都惊呆了。 太祖封赏功臣爵位,后又渐渐削了实权,侯爵之尊于封地并无任免官员权力,只将功臣后代皆养于京城附近,送来封地赋税以供花销。 林衍送来银钱是牧丘侯府封地赋税两倍之多。 姜睿不可能不动心。 盐铁之利本就是暴利,当初吕家就因得了盐铁专营之权,养出一个蜀中巨富,这其中本就有数不清的丰厚利润。到了吕彦这一代,吕彦那般骄奢,也未见将吕家积攒银钱花光。 后朝廷设了少府,将山泽盐铁之利归为皇帝私库。若不是因为其中利润肥厚,皇室何至于此。 于是戏弄便当了真,儿女情长在切切实实的利益跟前也不算什么了。 甚至纵然是情敌,也能化敌为友,合作共赢,再不提从前那些龃龉。 乃至于林衍事败,姜睿还刻意遮掩,一并演了一出苦肉计。 姜睿忽而又想到了灵昌公主,他忍不住怪罪,是灵昌公主将这些闹成这样的。如若不是这样,他便不会折腾林衍,便不会被那些盐铁之利所诱,可偏偏再怎么闹腾,灵昌公主一点事情都没有,仍然是好好的。 闹成这样,灵昌公主会为林衍守一守吗? 姜睿心里也禁不住生出嗤笑,当然不可能。 灵昌跟她父皇一样,那真正是个多情种子,可多情又寡情。 忧伤几个月,可能冬日一过,刚刚开了春,公主又要多情了。 裴无忌冷冷说道:“为求脱罪,你也必须保住林衍,免得林衍将你咬出来。为此,你竟与最不喜欢的林衍合作演了苦肉计,令灵昌觉得她的那位林郎君处处受人针对,委屈得不得了。” 裴无忌叹息:“姜睿啊姜睿,你真是让我很是失望。虽然你人品极差,可从前到底有几分骄傲自负。可到最后,你却是跟林衍混在一起。我想这位林郎君私底下必然是十分得意,哪怕是从前瞧不上他,又高高在上的牧丘侯世子,如今也生怕他出了事。” 姜睿面色更是难看。 裴无忌显然是个不懂得给人留情面的人,如今冷嘲热讽,将姜睿嘲到了天上去。 裴少君从来不是个厚道的人,对身边亲近之人尚自锋锐毕露,对旁人更是刻薄之极! 更不必说裴无忌如今内心之中正有一缕火热燥意。 姜睿掩藏太深,前面用太多人挡着了,有吕彦,林衍,甚至还刻意算计了灵昌公主。 姜睿喜欢嘲讽人心,那些狠毒恶意更发挥得淋淋尽致。 姜睿唇瓣动动,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他这位牧丘侯世子也生出几分惭愧,不是因行恶而欲忏悔,而是因他未能抽身,竟与林衍混迹一道。 偏生还被人发现。 偏生发现之人还是他最厌的裴无忌。 偏生裴无忌还在这儿大放厥词,冷嘲热讽。 若换做沈偃那样的君子,多少也会宽容些,给彼此留些脸。 一切一切,皆令姜睿羞愤交加。 他蓦然冷然抬头,厉声说道:“裴无忌,你不必这样说,你还是少些言语。京城之中,厌你之人不知晓多少,我便最瞧不上你。” “一个你,一个灵昌,皆是受尽世间恩宠,肆无忌惮的人。” “似你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哼,难道就没做过什么亏心之事?” “不过你做错什么,自然也可以不算数,可以从头再来,旁人便没这般福气。” 裴无忌本欲说什么,却见姜睿爆发一连串激烈咳嗽。 姜睿以掌掩唇,咳嗽之后,掌心已是一片濡湿黑色鲜血。 毒已饮,杯中酒已空。 姜睿冷笑:“你以为我会那般不体面,似林衍那个寒门子,被锁入狱中,任你审问,任你羞辱?不可能!我绝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他嗓音越来越哑:“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法华寺是个风水宝地,也未辜负薛凝特意挑了这么个地儿安身。 女尼们消息灵通,来上香的小娘子也总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案子真正结束,不免又惹来了一波议论。 薛凝归纳总结,这次是疯批郎君狠狠爱。 “听说林衍这案子牵扯姜世子,倒是十分蹊跷,谁不知晓二人素来不和,那是针锋相对,针尖对麦芒。只是,因为公主关系,裴少君素来不喜姜世子就是了。这次姜世子还偷偷献殷勤,不肯作证跟林衍很不对付。” “还是不乐意公主多看别人一眼,这裴少君可怕得很啊,那样性子,谁看了不怕。也只有灵昌公主以身伺虎,才能拘得住他。只怕,最后公主只能嫁给他了。若嫁给另外的谁,裴少君还不立刻疯起来。” 说是这么说,薛凝也不觉得说话小女娘真觉裴无忌可怕得很,倒觉得她很磕强制霸道阴暗cp风味。 “你少胡说霸道,为了将裴郎君跟公主凑一起,非得把裴郎君人品说得那么坏,无非是为了衬托灵昌公主多玉洁冰清。简直不顾裴郎君死活!公主情郎不知晓多少,裴少君若要发疯,早已疯了。” “早前自然也是疯的,不然你以为裴少君在外人命官司是为了什么。” 双方越吵越烈,薛凝却也不免若有所思。 当初裴无忌外放做官,确实也闹出过人命,不过这些事裴家压得紧,薛凝也没什么端倪。 两拨小女娘吵了又吵,也没甩出什么内情出来,看来知晓真情的人确实不多。 裴无忌,到底是什么样为人? 第67章 薛凝也略略好奇。 第59章 薛凝的婚事又被留意起来 案子传得沸沸扬扬,连带着法华寺薛娘子的名声亦是水涨船高。 往天人人避之,这日竟有昌平侯夫人邓氏要见一见她。 眼见薛凝名声起来了,净空也颇有买股成功的自豪感。 当初薛凝入住法华寺,净空就慧眼识珠,一眼就窥出此女必然不俗。 薛凝心情也不 错,她虽不大介意旁人看法,但总是被人避如蛇蝎也有些不舒服。 既然有人相邀,薛凝也有兴致见见这位昌平侯夫人。 净空领路,路上话也有点儿多:“要说寻常女娘,终身大事皆有长辈做主。如今娘子离了宁川侯府,便自个儿撑起来,也是再难得不过。” 薛凝初时没回过味儿来,细品了品,忽而悟了净空弦外之音。 她想了想,干脆直接问:“昌平侯夫人可是,来说亲的?” 净空点头:“薛娘子果然聪慧。” 本来薛凝手撕宁川侯府,落得一个凶名,人人避之不及,婚事就更别想了。 可如今伴随薛凝名声回暖,也有人开始打量薛凝的亲事了。 薛凝有些不适应,关键是还没这个想法,故说道:“我暂且没这个心思?” 净空不以为意,她看好薛凝,有心结个善缘,故出语言提点:“薛娘子年纪轻,难怪不着急,不过也可以慢慢选。见见面,也不一定要将亲事定下来。多使几家露出求娶之意,也能将自己抬一抬。” 净空又补了一句:“要说这昌平侯郦家,也不算很好。” 薛凝并不想折腾这些,就有些不想去了,不过已回过话,如今也已不好不去。 到了厢房,正见昌平侯家公子郦宽出来。 郦宽年不足二十,眉宇间似有郁郁之色,面上有几分冷漠之气。薛凝向他见礼时,郦宽也只轻轻点下头,并不热络。 看郦宽这副样子,就活脱脱古代包办婚姻受害者。 薛凝心想你也不必不开心,她肯定是婉拒,郦宽肯定不能是包办婚姻牺牲品。 薛凝心思细,留意到净空称呼,郦宽是昌平侯家公子,却非世子,莫不是上头还有兄长。 还有净空刚才暗暗提点,说昌平侯府也不算极好人家,薛凝也不必急着定下来之类云云。 薛凝估摸着这家人有雷。 她还能不知晓净空,这位师太平素最贪财不过,不过行事又圆滑。估摸着暗暗收了昌平侯府茶礼,又不愿开罪自己。 想到这儿,薛凝又不自禁看了郦宽一眼。 今个儿下过雪,院子都是素素的白净,郦宽面颊流淌几分闷闷不乐郁色,面颊也如雪一样白。 怀着满心弯弯绕绕,薛凝也见着昌平侯夫人邓氏。 邓珠年逾四十,容貌娟秀,看着倒也和气,只是目光似不住往薛凝身上打量。 薛凝解了披风落坐,邓氏方才好似回过神来。 薛凝比邓氏想的要貌美。 从前也有人提薛凝貌美,不过提及薛凝貌美时,后面必加心狠。说这薛娘子虽模样整齐,可私底下却虐待婢女。所以这貌美通常有一个修辞对比的作用,很容易让人忽略了。 之前宁川侯府做寿,郦家是礼到人不到,故邓珠也错过了宁川侯府那场大戏。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薛娘子。 不可遏制,邓珠脑海里不由得浮起另外一道相似身影。 那女娘也是孤女,也是身份贵重,也是寄养别人家中,也是生得容貌秀美。 女娘纤纤秀美,一双眸子里孤傲中染上几许的清愁,泪水盈盈间,又带着几分小白花的倔强不屈。 男人都喜欢这个模样儿! 此刻薛凝也已解了披风,身量瘦瘦弱弱的。 且又比邓氏想的要美貌。 邓氏忽而勾起满腹厌恶之情,却又生生压下。 薛凝留意到邓氏初时有些错愕,转头又容色如常。 她看着薛凝,容色和煦,仿佛方才种种只是薛凝的错觉。 邓氏跟薛凝寒暄:“早听说薛娘子名字,今日一见,却比听说得还要伶俐百倍,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薛凝也只得打起精神应酬,兜兜转转跟邓氏说闲话,有点儿后悔来见这位昌平侯夫人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邓氏才道真实目的:“一个女孩子家,独自在外,寄居寺中,总是不易。总要有个家,有人疼才好。” 这样说时,邓氏心里也有些惋惜。哪个父母想儿子娶个父母双亡却无助力的,若不是郦家生出那档子事,宽儿不必如此委屈。只是既已拿定主意了,也不必再犹疑。 她见薛凝不应,便又笑道:“我见你亲切,心中甚是投缘,不如就当你是自家人,如何?” 跟一个年轻女娘说这话,邓氏也颇为别扭,这正经说亲整出点私相授受感觉。只是薛凝上头一个能做主长辈都没有,邓氏也只能硬着头皮这样说。 邓氏也没想过薛凝会不愿意。 这么个名声,这副性情,避着薛凝的人家很多,这机缘也是难得。瘦死骆驼比马大,昌平侯府也不至于委屈了她。难不成薛凝还想在这女寺蹉跎一辈子? 她只道薛凝脸皮薄,面色愈发和气:“我这儿有枚玉佩,是我嫁入郦家时的陪嫁,如今与薛娘子投缘,便想赠你,做个信物如何?” 说罢,便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欲赠予薛凝。 薛凝尬得不能再尬,做出推拒手势,手不敢沾玉,认真说道:“夫人,我如今并无结亲打算,只喜剖开尸首,好好检验,暂无成婚心思。这句句都是真心话,并没有害羞假装不允。” 邓氏顿时僵住了,有点子不可置信,可毕竟听得明明白白。 这尴尬从一个人传成两个人,邓氏赠玉的手也不好嗖一下收回去,只说道:“薛娘子误会了,我也并无此意,只是见薛娘子亲切,所以想送个玉。也不过有眼缘,不是说要将什么定下来的意思。” 薛凝赶紧推:“这不好,毕竟是夫人嫁妆。” 剧情僵住时,却也有了意外。 门啪的一下打开,露出郦宽忿怒面颊:“母亲还不快快将玉收起来,你这样赠人,人家还道收块玉便讹诈她了,会逼着她嫁人一样,当郦家是这般不知礼义廉耻?” 薛凝心想这郦公子还是个闷骚,听墙根好一会儿了吧?再想到裴无忌,薛凝又觉得大夏京城甚是流行偷听。 她这么吐槽着,郦宽蓦然望向了薛凝,红着眼愤恨说道:“薛凝,还轮不到你这个孤女嫌弃昌平侯,这么挑挑拣拣,轻视郦家。莫欺郦家如今落魄,以后未必没有起势之日。到那时,你别后悔今日拒亲!” 薛凝一句话结束战斗:“真答应了郦公子你又不高兴。” 郦宽面颊也涨成血红色,一时为之语塞。 就像薛凝所说那样,他确实不乐意,还故意让薛凝看到他的不乐意。但薛凝真避如蛇蝎,郦郎君那脆弱的自尊心又受不了。 邓氏颜面无存,此刻终于回过身来,呵斥:“宽儿,论着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送走了郦家母子,薛凝好奇心大起,扭着净空讲八卦。 昌平侯府有什么,才让净空暗示昌平侯府不是好人家? 净空老神在在,喝了碗热茶,才仿佛叹息似说道:“昌平侯夫人人不坏,没什么算计人心思,就是自傲了些,否则我也不能让薛娘子你见她。要说她做姑娘时,已是个爽利人。后嫁入昌平侯府,将昌平侯府上下是打理得妥妥贴贴。这谁不知晓她既熨帖,贤惠。” 净空絮絮叨叨,话还挺多。 估计是私底下收了人家红包,言下之意说人家只是来说亲,不是会逼婚的人。 薛凝柔声:“那后来必然有发生了什么事。” 她提醒净空说重点。 净空倒是老神在在,稳得很,也缓缓道来。 马车滚滚,离开了法华寺,邓氏掏出手帕,轻轻抹下眼底,擦去眼角泪痕。 五年了,足足五年了。 若搁从前,这桩婚事怎么说都是薛凝高攀,又怎会拒绝?不,换做五年前,她也绝不会给爱子说个孤女为妻,薛凝根本不会在邓氏考虑范围之类。 若不是那件事,邓氏怎会考虑薛凝?正因那件事,邓氏也已收敛了心气,给儿子选亲也是从低处选。 薛凝如今名声是起了些,可也到底是个孤女,也没有什么正经人家能考虑。昌平侯府如今尚能支撑,配个薛凝还是足够的。 未曾想,薛凝居然拒之。 他 们家门户就是那么不堪? 宽儿不应该闹的,这么一闹,别人便知晓连薛娘子都拒了他,旁人心里便生出几分惦念。 邓氏狠狠攥紧了手帕,蓦然间忽而生出一个念头,那薛娘子不会是故意的吧? 特意抬一抬她的身价。 虽无证据,邓珠不自禁将薛凝往坏处想。这一来,没谁喜欢被拒绝嫌弃,再者最重要是薛凝是个孤女。 第68章 邓氏心里翻腾,她确实不喜父母双亡族人皆无的孤女。 邓氏容色变幻,往事浮起她心头。 她这个昌平侯夫人如今虽苦,可前半生却是极顺的。 十五岁及笄,十六岁嫁人,嫁的是当时还是昌平侯世子的郦婴。 两人打小相识,青梅竹马也算担得上。邓珠情窦初开时,心里念的身影也是郦婴。嫁人要门当户对,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偏生邓珠又那么顺利,好好的极顺当的嫁给自己心心念念之人。 夫妻二人婚后也是极和睦。 郦婴性子沉稳,邓珠温婉,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夫妻搭配干活不累。郦婴在外做事精明干练,邓珠掌管内宅将大小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 少年夫妻,样貌也登对,性子也和得来,关上房门也好得蜜里调油。 而后老侯爷故去,夫君顺利承爵,她也生下宽儿,一切顺得不能再顺。 要说有什么不顺,便是市井坊间对郦婴颇有微词。 郦家在京城循规蹈矩,绝无仗势欺人之人,别人议论的是侯爷在外面的事。 说郦婴在外剿匪,手段未免狠了些,斩草除根毫不容情。 说郦婴杀伐太重,有伤天和。 邓氏只是个妇道人家,不清楚其中是非。郦婴回到家中,也不大乐意提外边的事。邓氏当然也是能理解,男人归家,图的是一份放松安宁。那些是是非非自然应当关在门外,何必再提? 她和郦婴情分很好,郦婴有心事时,会更生猛些,折腾得厉害些。然后,邓珠柔软手臂会轻轻搂过夫君肩头,带着几分柔意安抚。 女子如水,用以抚慰男子在外焦躁。 虽为夫妻,真正能有情分却很难得。 郦婴没有纳妾。 邓珠当然不希望郦婴纳妾,哪个女娘舍得分享自己丈夫。但邓珠不会说出来,因为会落个嫉名,她也并不想挑战什么。 但郦婴确实未添妾室,家里只有邓珠一个夫人,这也很难得。 她膝下只有宽儿一子,总显不够,只是后来许是调养不好,一直也未见有孕。郦婴也安慰她,说已有宽儿一个儿子,也不用急。 宽儿长大了,父子感情也很好,郦宽很是敬重他的父亲,郦婴也对独子悉心栽培。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宽儿岁数渐长,两人也算是老夫老妻了。 许是为补足邓珠遗憾,六年前邓珠又有了身孕,肚子渐渐鼓起来。 那时邓珠已过三十,不过先头已经生过一个,再怀也不算危险。 邓珠心里也十分欣喜,她以为这样的好日子会一辈子。 丈夫爱重,儿子听话,她又再有身孕,身边下人皆说,这是家宅里有福气有运势,所以才招来第二个孩子。 邓珠听了,也有几分当真,也确实觉得自己有福。 那日郦婴归家,自己和宽儿一起相迎。邓珠的孩子月份大了,肚子已经开始鼓起来显怀,她面颊也浮起一抹笑容。 宽儿很是思念父亲,显得很急,打发人问了好几次。 这样父慈子孝,家宅和睦,于一片暖融融阳光下,邓珠轻轻抚摸自己鼓起来肚子,只等着丈夫归家。 那本是一副极美好的画卷。 那时节,马车到了。先下来是郦婴,接着又下来怯生生的小女孩儿。 看着十五六岁,容貌秀丽,手指死死攥着郦婴的衣服角,怕极了样子。 邓珠也不觉怔了怔。 郦婴也给了解释。 那女孩儿叫陈薇,阿父是郦婴同僚,替郦婴挡刀而死,算是救了郦婴一命。其母重情,殉夫而死,独独留下这个孤女。 郦婴救下这孩子,便抱回家中,说只当个女儿养。 女孩儿也跟郦婴有缘分,显得甚为依赖,仆妇领着那孩子要替她沐浴更衣,陈薇蓦然挣脱仆妇的手,扑入了郦婴怀中。 她似舍不得郦婴,怕得厉害。 那时邓珠并未多想,她一生太顺,也不会往别处想。陈薇年纪那么小,只是个小女孩儿,那孩子比宽儿还小两岁。 她不知晓许多事情,不知晓郦婴救下陈薇后,小女孩儿哆嗦偎依在郦婴怀中,一贯厌恶旁人亲近郦婴竟未推拒,而是让陈薇缩在自己怀中,哄着陈薇一口口喝粥。 她相信的是丈夫人品,是这将将快二十年的夫妻情,自觉二人已步入中年,早没什么激情。 更何况陈薇年纪还那么小。 可年纪小并不代表什么,她听到陈薇身世时就应该提起警惕。陈薇母亲为夫殉情,说起来多凄美,却能撇下孩子不管不顾,只顾着追求轰轰烈烈的爱情。这样血脉传承,又或者说是言传身教,陈薇什么性子也是不言而喻,那定是将情爱看得十分重要,能冲破一切。 那时她还全然不觉,还满心的怜惜,怜她孤弱,想对她好些。她膝下只有个儿子,想有个女儿也不错。 于是她处处照拂,嘘寒问暖,想给这个孩子一个温暖的家。 一生未曾受挫的妇人自然容易心肠柔软,可现实偏生给了她狠狠一巴掌。 这厢净空也跟薛凝说起了昌平侯府的八卦。 “昌平侯虽是承的父爵,可校尉之职也是他攒军功得来的,原本陛下也对他甚为看重。可后来不知怎的,和府上孤女搅在一起,闹的是天翻地覆。” “再之后,昌平侯便犯了错误,那寄养在昌平侯府的陈薇居然死了。” “听说,是昌平侯下的手。” 第60章 恶意 一想到过去,邓珠就将手里帕子捏得更紧些了。 日子过得那么快,自己十六岁嫁人仿佛还是昨日的事,一转头,自己已经不年轻了。 她不复少女娇嫩,虽保养得宜,细细看时眼角也有不易察觉的细纹。 做姑娘家时,她也不过陪着母亲学一学如何掌家。等嫁人,初初等她自己执掌中馈,她也还有几分忐忑。郦婴还劝她不必急,错了也不要紧,背后有人撑着。 等她做了昌平侯夫人,家事繁杂,她也是管得井井有条。家里上上下下人口不少,她亦压得服服帖帖,也再没有初为人妇的怯意。 可薇娘却什么都不懂,她不懂如何管家,如何教子,如何应酬。她未经打磨,什么都全凭性子来,又不大爱说话。 可什么都不会,有时偏偏也讨人喜欢,因为显得没那么庸俗。 邓珠将规矩都摸熟透了,如鱼得水,游刃有余,那自然再不会有什么新奇趣味。 是什么时候知晓的呢? 那女孩儿生了病,吵着要郦婴陪她,要郦婴说故事。郦婴便在床头陪她,悉心哄她,满面俱是温柔。 夫妻之间尊卑有别,邓珠从未见郦婴用这样柔情跟自己说过话。 老房子着火总是十分炽热。 她心中郁郁,后来生了个女儿,坐月子时身子没养好,落了些病。 她没抱怨出口,不想真,只小心翼翼试探,问家里可是要添个妾? 彼时郦婴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否认,更没有说要放陈薇嫁人。 陈薇自己也不乐意,跟着郦婴闹,邓珠也白对她那么好。 年轻的女娘就是这样,心思多变,又自私得很,从来不屑于规矩,亦绝不会顾全大局。 一开始陈薇只说自己什么都不要,只要跟郦婴守在一处,可后来又说她要郦婴只对她一个人好。她还以分手相要挟,但最后也没真走。 情绪上头时,陈薇又会流着泪,跑邓珠跟前忏悔,说自己并不是故意伤邓珠的心。 那时节邓珠大着肚子,听着陈薇在自己面前哭,看着陈薇演。 又或者并不 是演,小娘子也是真心愧疚,人总不能全无良心,陈薇盼着自己宽容大度原谅她,如此她心里便好受些。 陈薇是个很糊涂的性子,一天一个主意,时时情绪都不同。但若非得冤她有心机,倒是错了。她是真纯,纯也不是什么好事,也不等于善,有时只显愚蠢。 这样蠢笨的少女将邓珠日子搅得一塌糊涂,疲惫不堪。 对着这样的女孩子,邓珠提不起力气生气,却有一种粘腻湿润的恶心。好似下雨天湿润的雾气,如此流淌,湿哒哒的令人难受。 陈薇的泪水也像雨水,让她面颊眼睛都变得湿漉漉。看着陈薇唇瓣一开一合,说个不停,邓珠蓦然很想让她闭嘴。 那个蠢笨的女孩儿让邓珠整个人都折腾空了,她失了对男人与爱情的信任,失了对年轻女娘宽容,再难对苦弱生出什么怜悯。因为她曾对陈薇温和周到,可陈薇却那般相待。 她的生活被那个女孩子折腾得一塌糊涂,耗得只剩一具空壳。若不是膝下还有一双儿女,邓珠简之不知晓这几年自己怎么熬过来。 后来陈薇便死了。 净空也正给薛凝说起当年那桩凶事:“据说那陈娘子年纪轻,嫉心重,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本来纳她为妾皆大欢喜,可她偏偏要做正头娘子。想来是要搏诰命,不甘做妾那么委屈。” 第69章 “可那怎么成?邓氏这个夫人素有贤名,行事妥帖,膝下又有一子,且那时还有身孕。若贸然无过休妻,岂不是惹人非议。再者,昌平侯对原配发妻也不是一点儿情分也没有,从前也是琴瑟和谐,出了名的恩爱。” “陈薇一闹起来,听说昌平侯也很不耐,情分也淡了,没有往日兴头。若是寻常女子,这些风流情孽了断便罢了,可偏偏陈薇是同僚之女,其父又有恩于郦婴,始乱终弃,便显得忘恩负义。” “这陈娘子固是德性浅薄,可也不至于能勉强得了郦婴。总不能相好时是两情相悦,情分淡了便只说是陈娘子一个人蓄意引诱。昌平侯肯定不能弃之,想来也因此生了气,添了恨。” “男人狠起来是真狠,据说陈薇死前被殴打过,身躯多处骨折,显得恨意颇深。” 薛凝心忖这不单单是恨意颇深,还有一定暴力倾向。 这也与郦婴正对得上,毕竟传闻中郦婴外出剿匪手段十分狠戾,有些凶名在外。 净空:“这案子后来查至昌平侯身上,本来办得证据确凿,却死了关键人证。陛下本来颇爱郦婴本事,可惜了一番,也念起情。故也未削爵,也未定罪,只将郦婴软禁于法觉寺中。但其子郦宽并未立为世子,以后怕是不能承爵。” 如此处置,也算是给昌平侯府其他人留下最后颜面,但也不算什么秘密。 “再来就是昌平侯夫人胞妹是宫中淑妃,淑妃虽不及皇后,可有些脸面。如今郦少君已经成人过了及笄礼,看着也有几分人才,不知以后有什么前程。故昌平侯府虽是元气大伤,也不算死透,还是有几口气。” 现如今昌平侯府虽名声不大好,可若要起来,也不是没有机会。 净空也不免感慨:“可惜昌平侯夫人一个妇道人家,身边也没个男人,这几年必然也挨得很是辛苦,支撑一大家子也不容易。这府中上下,也知晓她的委屈和不容易,终究是侯爷负了她。” 眼见不欢而散,净空自不免替邓珠多说几句好话,免得薛凝以为她有意坑害。 薛凝心里却暗暗想也不尽然。 事实证明没有郦婴,昌平侯府不也一切如常? 郦宽也拉扯大了,宫里还有淑妃娘娘这层关系在。且侯府上下包括老昌平侯夫人都对邓珠心生有愧,满京城都知晓邓珠的不容易。 也许还比郦婴陈薇在跟前鸡飞狗跳闹腾还强些。 至少今日一见,邓氏虽有所谋算,情绪基本还算稳定。 反倒是郦宽,这位郦家少君分明有点儿应激,介意旁人因郦婴之事嚼舌根,觉得旁人会因这桩事看不上郦家。 有对比就能看出差别,邓珠显然并不是那么的,在乎? 这倒也不奇怪,人心肉做,虽邓珠素有贤名,但那么一折腾,情分终究是没有了。 马车上,邓珠忆起前事,将手帕扯得更紧些。 她内心苦笑,那薛娘子也是个孤女,也瘦瘦弱弱的,可却比陈薇有主见多了。无论薛凝是什么盘算,这薛娘子显然是个心里有主意的。 其实大不一样。 这几年,君姑张氏待她颇有歉意,张氏也不知晓自己儿子素来稳重,到头来怎么昏了头。比起陈薇,张氏这个君姑自然觉得邓珠更贤惠懂事。更何况于张氏而言,她觉得若不是陈薇,自己儿子也不会身陷囹圄,前程断送。 有时张氏会发感慨,说郦婴不过是一时糊涂,跟陈薇玩一玩,他心还在邓珠这个正头娘子身上的。 不但张氏这么说,满京城的人都这么想。 毕竟郦婴也不想换了家中正室,所以陈薇才处处逼迫,所以郦婴才失手杀人,声名尽毁。 是这样吗? 她有一个秘密,她会想起花园子里瞧着那一幕。 那天陈薇正在跟郦婴闹别扭,小女娘哭着嗓子哑着说要走,说你又不能娶我做正室,不能单单对我,也没什么独一无二的情分,她凭什么这么委屈,她要走。 陈薇的话让邓珠心里泛起凉意,那女孩子前日还来邓珠跟前忏悔。虽然邓珠十分的,不耐,但大约还是肯相信陈薇有几分真心。 可一转头,陈薇又逼上了,非得要咄咄逼人,要逼郦婴做抉择。 陈薇又哭了,她总是容易哭,哭时候会满面泪水,楚楚可怜,如今更口齿含糊。反反复复,只说郦婴对她不好。 那样子可厌极了,邓珠胃部又泛起了一阵子的呕意。 她当然不会像陈薇那样子的闹。 出嫁之前,母亲也曾将邓珠拉在房中,教导邓珠一些规矩礼仪之外的为妻之道。 说邓珠作为正室夫人,酸楚嫉意自然是会有些,可也不要行于色,平素行事也要拿出正室气派,更不要将情爱之事看太重。 这成亲不就是搭伙过日子,这实实在在的利益方才是最重要的。 情爱是虚,抓到手里实惠才是真,要养名声,要握住家中大权,要早生子女。 男人来后院儿是放松的,总闹个不休,情分才是真淡了。妾室若捻酸吃醋,一开始是情趣,可久了便会厌烦。 这些邓珠都记在了心里,故陈薇折腾这么久,她都未曾发过脾气使过性子,也赢得君姑喜欢,说邓珠这个新妇十分贤惠。 邓珠懂得太多,陈薇却分明一点也不懂。 这样自私得孩子看着十分惹人厌憎,这副模样亦是与男人相处时大忌。 如若,如若那时郦婴呵斥陈薇两句,说陈薇不懂规矩。 那么邓珠就会原谅他。 原谅他跟陈薇痴缠,原谅他这些日子对自己冷淡,原谅这段日子的一切。 可是并没有。 郦婴霸道伸出手臂,将哭个不休小女孩儿一把扯入自己怀中,说道:“别发小孩子脾气了,就那么想要个正室之位?” 郦婴居然还在笑,邓珠却如坠冰窖。 女人的规矩不是男人的规矩。 阿母教了她许多,可没教她心里难受成这样子,该怎么办? 回忆到从前,泪水顺着她酸涩眼眶淌落,啪的滴在了手背之上。 她没告诉任何人,那是邓珠心里最酸涩的秘密。郦婴没有传闻中说的那样厌陈薇纠缠不休,反倒是颇为享受。 她甚至不敢笃定,如若陈薇多闹几次,郦婴会不会真如了陈薇之意。 张氏总是站在邓珠这一边,替邓珠惋惜,说若无陈薇这个小女娘折腾,郦婴也不至于如此。说如若郦婴还在,邓珠母子便不会那么辛苦。 邓珠当然也会做出惋惜样子,但张氏不会知晓邓珠是怎样想的。 不错,昌平侯府经历如此变故,一切自然很难。 名声坏了,暗处总有人指指点点,宽儿去 学堂,也会听到些嚼舌根。 如此一来,自是很难自处,但也不能不见人。因为若不见人,那么旁人便觉得你已自觉心虚,便会更踩得肆无忌惮。 每次赴宴,她亦要悉心打扮,鼓足气势。 宽儿自卑,她亦是费心安慰,处处筹谋。 一切自然很难很难。 可谁也不知晓,这样很难很难的日子,邓珠竟也好像透了一口气。 她会想起自己挺着肚子,眼睁睁看着陈薇在自己面前哭诉的情景,会想起花园里郦婴跟陈薇爱生爱死,纠缠不休。 那时候她心里浮起不是生气,而是一种苍白的迟钝,好似四周什么都跟自己隔了一层,显得不那么真实。 她会枯坐房中,从早坐到晚,提不起劲儿做事,又吃不下东西。 稍稍进食,她便会吐个昏天黑地。 别人会以为是邓珠有了身孕的缘故,但其实不是,是因为她生了病,是心里的病。 那时她时常会有濒死的溺水感,好似自己喘不过气来。 可后来,她却得救了。 陈薇死了,郦婴也因此获罪。 虽留下一个烂摊子,可邓珠又有了劲儿。 日子再辛苦,也比当时濒死的心情要好许多。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想要郦婴在身边的。但这心思大逆不道,邓珠也绝不能说出口。更何况满京城都觉得邓珠是贤妻,是盼着能等丈夫归来,再续前缘的好妻子。 没人知晓她心里曾经的恶毒。 邓珠性子也算不得十全十美,比如她自视甚高,心里也颇会谋算,也会使些手段。但说到底,她从小到大,还真未起过什么违背三观刻毒心思。 可那时在佛前,她却理直气壮,竟盼神明保佑,盼着让陈薇去死。 她再受不得那小娘子了,她都快要被逼疯了。 再来,纵然大逆不道,她也不想再见到郦婴。 后来偏生那么巧,偏生她便如愿以偿,果然心意顺遂。 邓珠手指一根根的轻轻松开,抚上了手腕间的佛珠。 没人知晓当年她心里是这么恨! 但现在,宽儿大了,邓珠气消了许多,有些考量又不一样。 马车外,郦宽轻轻说道:“我也知晓母亲心思,知晓母亲是为了我好。可是,那个人,也不必理会。儿子自会努力,自己博个前程,令母亲面上有光,也尽洗我昌平侯屈辱。” 第70章 “那薛娘子,不理会也罢。” “母亲,你别再闹心。” 郦宽脾气下去了,其实是个很孝顺体贴的孩子,说话也很有志气。 邓珠心里亦是一暖,口中说道:“母亲知晓了。有些事,不必强求。” 她心头却发酸,这几年昌平侯府被冷拒得还少吗?他们大抵跟薛娘子一样,言语客气,可到底介意那桩事。 那桩龌龊丑事! 邓珠再怎么记恨当初郦婴所为,如今也不得不为儿子名声考虑了。 如今做官靠举荐,名声本便是十分要紧一环。 郦婴杀人之罪若在,宽儿前程也会有阻碍。 想到当年,邓珠也是想要笑的。满京城那样子的传,说郦婴厌了陈薇,又甩脱不了,故将陈薇解决。说得郦婴好似选了她这个原配夫人一样。 可实则,郦婴十分喜爱陈薇,陈薇怎样闹也不生气,再闹说不定真要邓珠退位让贤了。 郦婴怎会舍得杀了陈薇。 可当年,邓珠是一个字都没有说。难道她要告诉所有人,其实自己夫君对死去的小女娘颇为爱惜,才舍不得下手? 与其那样,她宁可郦婴有事。 于是五年前,邓珠紧紧闭嘴,一个字都没有说。那是属于邓珠的内心秘密,幽暗的封于邓珠心中,这样生根发芽。 可一晃眼,儿子长大了,要谋前程了。过去了整整五年了,邓珠气也仿佛消了很多,也不似当初那般疯狂。 为了儿子,她倒是可以忍一忍,让那个,那个男人回家。 邓珠手指捏住腕间佛珠,却似消不下眼中怨色,她蓦然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气。 见过薛娘子,邓珠心里亦愈发坚定了。 她倒也不是十分见怪薛凝,毕竟是人之常情,谁都会挑挑拣拣。 可连个孤女都会挑剔宽儿,旁人如何自处? 郦婴,也是时候让这个不忠男子找回清白。 第61章 薛娘子还真是好看 一开始,邓珠心里气并没有消。 她面上看上去很和善,可是心里却记着这口气,人也不是那么容易便好。可宫里妹妹也劝她,一家人利益相关,休戚与共,何必再计较那么多呢? 淑妃虽有恩宠,但终究比不得裴后。平时淑妃对裴后低声下气,恭恭敬敬,并没有不对付。 但人在后宫,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事业心肯定是要有。 便是不跟裴后作对,也要将自己家抬一抬。 邓氏并无出色人才,只郦婴这个姐夫有些能耐,淑妃当然也想扶持个外戚。 就说皇后娘娘,不也捧自己内侄,将裴无忌宠上天。 只要郦婴没真杀人,何必因为郦婴找个女人记气? 陛下是后宫三千,要淑妃生气,恐怕早在宫里头气死了。 在淑妃看来,陈薇再怎么不知廉耻,郦婴再怎么老房子着火,说破天也不过找了个女人。 妹妹这样说,邓珠也并不意外。 邓珠也知晓别人亦会这么想,故从来不会将自己愤懑说出来。 道理人都懂,未必做得到。 若单单如此,邓珠也未必听劝,可淑妃又提及宽儿前程,邓珠也不得不生出顾忌。 邓珠是个有行动力妇人,今日之前,她甚至已去法觉寺见过郦婴。 五年了,她还是第一次去见郦婴。 见着时,邓珠也吃了一惊,仿佛跟她往日印象里不一样。 郦婴双鬓染霜,看着显老。不过虽是显老,却并不显颓。 他双眼似有火光闪动,好似被关住的野兽,显出强行压下的躁动。 这也不奇怪,心爱的女娘死了,他偏生又成为了杀人凶手,生生被禁在法觉寺里五年。 郦婴自然快要发疯了。 邓珠也问过去法觉寺送东西的仆人,问郦婴日常饮食起居。 郦婴被冤困于法觉寺,他显然很不甘心,更不愿认命。 他日常起居一如从前,一日三餐按时进食,早睡早起。甚至每日会修整仪容,在那逼仄小院里锻炼身体,练武不辍。 那小院不过一丈见方,小得很,接近正午时候才能见到阳光。 邓珠第一次见时,竟不觉悚然一惊。 就是在这样的院子里,郦婴保持了身材,并未发福,人也没有疯。 邓珠虽不愿意承认,郦婴确实是心性坚毅胜于常人之人。 就像从前做夫妻时留给邓珠的印象,昌平侯是个有主意,沉得住气的人。 那时邓珠很为这样气度折服,从来未想过拿捏自己的夫郎。 若不是亲眼所见,邓珠也很难相信郦婴会为陈薇那样的小娘子发疯。 如今郦婴虽双颊斑白,却亦犹自背脊挺直,宛然如剑。他没问邓珠这五年来为什么不来看他,只轻声说道:“邓娘,你来了。” 他又说:“这几年,家里劳你操持,辛苦了,多谢。” 就好似两人只是几日未见,而不是整整五年光景。 做夫妻那么久了,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郦婴想要出来想疯了,但郦婴倒是沉得住气。 郦婴一双眸子望向她,说道:“是我这个父亲对不起宽儿。” 一语却说到了重点,郦婴最对不起 就是他的儿子了,令好好的孩子抬不起头来! 离开时,邓珠心里也浮起了讥讽的酸涩。 来时她也设想过郦婴会跟自己如何说话。郦婴想要脱身,少不得家里人在外奔走,这时候是他有求于邓珠了。至于陈薇,别说陈薇已经死了,就是陈薇还活着,大约是哭哭啼啼帮不上什么忙。 但无论郦婴如何忏悔,她也跟郦婴没什么情分。她愿意出手襄助,只不过是为了儿子,跟这个男人已没什么关系。 如果郦婴非要忏悔,再拿来比较,这时候再说什么还是邓珠好,陈薇远远不及。邓珠听了也不会感动,反倒会觉得可笑。 然而郦婴既没有求饶,也没有忏悔,那句邓娘辛苦也是郦婴唯一一句略显温情的话。 他大约也觉得邓珠不会因为彼此间情分再救他,于是也干脆不提了,只提邓珠关心之事,那就是宽儿。 又或者,其实他根本不在乎邓珠有什么看法,眼里将邓珠视若无物。 于是邓珠也发现了自己拧巴,郦婴求肯,自己虽不会原谅他,但也会解气。 她也想看见郦婴后悔,懊恼因亏了自己,所以才落得如此地步。 察觉自己拧巴心思,邓珠也觉得自己很可笑。 人活着也要往前看,邓珠也要向前看。 既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打定了主意后,邓珠也颇有行动力。 她已与淑妃商议过,请能人反复看了卷宗,甚至寻出当时这桩案子里一件破绽,可供喊冤,使案子重新调查。 已经做好这些,她才来试探薛凝,想要以这桩婚事将善于断狱的薛娘子给笼络住。 邓珠紧紧捏着佛珠,她终于睁开眼,一双眸子已经平静下来。 这时马车已停下来,车帘被拉开,露出郦宽面容。 郦宽蓦然说道:“母亲,何必为那个人,筹谋这许多?不如,就这样吧。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哪怕旁人议论,我也不在乎的。” 他越说越快。 郦宽蓦然紧紧握住了母亲的手,年轻面颊之上也浮起了几分激动。 邓珠叹了口,说道:“因为,你们都姓郦,又怎么能不理会?以后你出去做事,稍稍有些成绩,便会被人嚼舌根,拿这件事打压你。本朝以孝治天下,你甚至不能跟旁人一起责备他。于是,也永远矮了一截,受此事所累。” “有些东西是我这个阿母给不了你的,我再用心,也不过是一介妇人。有些东西,得有一个清白父亲才能给你。” “譬如这侯府爵位,这宫里人点头你才能承爵,你才能是世子。你阿父从前很风光,可所谓人走茶凉,自他被囚于法觉寺,那些关系都淡了。只有他仍是青骑校尉,方有足够力气扶你一把。” “于是家里,才会有很好的以后。” 说完现实,邓珠再说感情:“而且在你心里,当真恨透你阿父,当真一丝情分没有了?” 郦宽说不出话。 自然不是一点情分都没有。若当真没有情分了,郦宽不会这么的急。甚至一开始他虽不愿意,也默许要与薛凝结亲。 小时候,郦婴就是儿子眼里的大英雄。 郦婴在外征战,回家时候少,跟宽儿相处时间也不多。 可每次回来,郦宽都十分欢喜,吵着要郦婴教他骑马、射箭,跟郦婴习武。等郦宽年纪大些,郦婴还将一枚祖传的黄金锏分给宽儿,说要亲自教他用。 正因为有希望,所以才会失望,才会生出心结。 这几年郦宽打起精神,人前不肯让人,可也使得郦宽有些偏激易燥。譬如今日,郦宽就不应该失控对薛娘子口吐恶言。 那确实是有失体面。 她知晓郦宽口里虽硬,心里却盼望一切都回到过去,盼着什么事都没发生。 第71章 一个人口里说什么,跟心里想什么其实是两回事。 故邓珠心中涩意虽浓,却是愈发坚决。 她冷静说道:“你阿父确实十分风流,不过那时他那般爱陈娘子,怎会舍得杀了她?至少,他不会是个杀人凶手。” 邓珠也轻轻拍拍邓宽手背。 薛凝听完八卦,心里也略猜到几分。 自己善于断狱,郦家又刻意说亲,不是自己多万人迷,多半是想翻案。 薛凝虽不知晓案情,但当时既未将郦婴确实落罪,显然也存在证据链不清晰,案情有疑问。 可惜啊,若昌平侯夫人不是来说亲事,而是给薛凝看看案子卷宗,说不定薛凝反倒有兴趣了。 折返居所之际,薛凝却被一道身影拦住,赫然正是郑四娘子。 郑四娘子发间一枚并蒂金钗,披一件朱红色披风,本来便是粉面桃腮,十分俏丽。不过今日眼眶红红的,面颊亦有几分恼色。 她恼恨:“薛凝,你可是仍记恨宁川侯府待你不好,故处处与我为难。好端端的,你偏生要落我名声,使我成为旁人笑柄。如此,你才开心,以消你心头之恨。” 本来阿母也是让郑四娘子低调,别去惹薛凝。 可如今,郑四娘子却是咽不下这口气。 薛凝也不是不张嘴的人,立刻和气解释:“四娘子误会了,我并没有特意留意你,自然不会因为你说的什么幸灾乐祸而欢喜。” 郑四娘子话语里有点故事,薛凝立刻往身边一望,看向翠婵。 翠婵最八卦了,虽是怂,但其实比云蔻要机灵许多。 翠婵一句话解释:“听说郑四娘子本欲说亲郦郎君。” 郑四娘子气得瞪过去,翠婵赶紧飞快躲至薛凝身后。 薛凝吐槽自己拿的剧本不对,<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guyantuijian.html target=_blank >古言里忠心的婢女都是英勇护主在前的。 不过单单看这反应,倒是确实有这么回事。 实则就跟净空所说一样,郦家死而不僵,尚有几分底子。也正巧,宁川侯府如今名声本不怎么好。 偏巧郑四娘子这么个岁数,又到了说亲年龄,本来家里张罗着,却又出了些丑事。 若郑四娘子年纪再小些,倒还能等一等。但郑四娘子不愿意错过这花信之期,更何况再过两年,还不知晓是什么光景。 要说勋贵,大夏京城是再多也没有。 当初大夏开国时,太祖皇帝广封忠臣,出手阔绰,封了不少侯。 后为削权,太宗皇帝便令这些侯爷从侯国迁出,移居京城,每年自有人奉上封地赋税可供花销。这爵位虽无实权,却也是个富贵传承。 这些勋贵大抵住在皇城以北,往北门那块儿一走,几步遇到个侯爷不稀奇。 不过虽京里勋贵泛滥,郦家又有这么个污点,但宁川侯府同样也名声有损。 郑四娘子挑挑拣拣,也看中郦宽。 终身大事,不可轻忽,郑四娘子也很下了一番功夫。譬如她偷偷打量,看过郦宽脸蛋,模样也不错。她问过兄长,郦宽还算上进,是有心思搏功名的人。这性子呢,也不能说很温柔体贴,但也没什么弯弯道道,挺老实的一个人。 再来就是郦宽家里只他一个,哪怕得不了爵位,偌大家私也是郦宽一个人来继承。 这面子看着不怎么好,里子却有些实惠。 郑四娘子盘算又盘算,觉得还不错。 本来这桩婚事谈得顺意,郦家那边也动了心思,眼看着要说成了,却又生出变故。 郦家跟吃错药似的,竟要拉薛凝说亲。 郑四娘子当然怒不可遏,气打不了一处来。 薛凝了然,不觉说道:“四娘子也不用急,昌平侯夫人虽有这个心思,可我却是拒了她。若四娘子有心,再去争取也是无妨。” 郑四娘子不免红了眼眶,怒不可遏:“你不要,我为什么要?凭什么我要捡你不要东西。” 眼见路旁有旁人到来,郑四娘子人前又是温婉懂事人设,面颊红了红,故未纠缠,提着裙子便跑。 薛凝都想要摇头,估摸着郑四娘子也没多喜欢郦宽,只是一口气下不去罢了。 实则郑四娘子怼过薛凝后便颇为后悔,及回到家,郑四娘子也不好跟家里旁人提及。 且又有不好消息传来。 几日后宫中饮宴,裴后竟特意让人请了薛凝,还令人送了衣衫首饰,赏赐了薛凝进宫时候穿戴。 郑四娘子酸得暗暗搅手帕,心想难怪薛凝那般肆无忌惮,也不怕得罪了自己。 听说裴少君本不喜欢她,还有传闻说裴无忌针对宁川侯府,只不过为成就薛凝凶名,使得沈家不好娶这等女子进门。 原本应该便是这样子的呀! 不知为何,薛凝竟攀上了裴氏。 还是裴少君那几日跟薛凝一道办案,一番相处,颇有好感呢? 郑四娘子心下断然否认,心忖绝无此等可能。 裴少君何等眼光,不会瞧中薛凝那样的病秧子的。若是喜欢,也只能喜欢灵昌公主。因为灵昌公主身份尊贵,如此一来,郑四娘子心里面也是会舒坦些。 入宫当日,薛凝也换好衣衫,暗暗称赞裴后果然体贴,考虑周到。也免得薛凝再翻箱倒柜挑挑拣拣选衣服入宫。 马车到了宫门前,朱红宫门在细雪中巍峨如巨兽,可见守门巡逻的羽林卫着青铜甲胄。 有内侍提醒薛凝换辇,薛凝上了轿,这一段路是人抬的,约莫走了一刻多钟,又穿过一扇门,才开始走路。 薛凝是第一次入入宫,看什么皆觉新奇。 然后薛凝听着熟人声音:“薛娘子。” 一转头,薛凝便看着沈偃,当然还有站在沈偃身侧的裴无忌。 裴郎君今日也换下他那件暗红色官服了,另换华贵服色入宫赴宴。 雪粒子扑簌簌落在玄狐大氅的银毫上时,裴无忌随意依着朱漆廊柱。他漫不经心地将鹤氅领口松了松,露出里头玄色织金箭袖深衣。 裴无忌本来容色极盛,这么一打扮,更增他美貌。 他看了薛凝一眼,又似想到了什么别的事,轻轻侧过头去。 薛凝倒是不以为怪,估计裴无忌内心正吐槽着。 毕竟第一次见面,裴无忌就吐槽她好似吃不饱似的,挑剔无聊得很。 要说进步,那也是有的。 至少裴无忌也不当着面说了。 实则裴无忌心里也有些意外,觉得姑母所挑衣饰果然极好,薛凝这样倒也好看。 薛凝畏冷,还是将自己包在大氅里,握着小暖炉,走路之际衣摆摇曳,露出的纹罗曲裾深衣层叠如初绽迎春,裙下露出绣花九重莲丝履。 今日薛凝眉心还贴了一枚殷红花钿,衬托雪白肌肤,更增几分艳色。 沈偃倒是很直率:“薛娘子平素要验尸,总是穿得素素的,这样一打扮,居然很好看。” 沈偃平时就是夸夸党,身上有很多优点! 薛凝也不觉笑起来,颇为受用。 沈偃用手肘推了裴无忌一下,有调笑之意:“是不是,裴郎君。” 裴无忌转头过来,双手轻轻抱在胸前,嗯了一声,然后说道:“确实好看。” 第62章 栽赃陷害? 薛凝也想不到裴无忌居然能说这样的话,不觉面色怔了怔。 她笑起来,那漂亮的杏眼就变成了好看的小月牙,调侃:“想不到裴少君也会人情世故,会说些让人高兴的话了。” 可能灵昌公主教训在这儿,裴无忌的个人情商明显显著提高。 裴无忌冷肃:“我素来不会为讨人欢喜说违心话。” 然后他强调:“是本来就生得好看。” 薛凝忍不住翻旧账:“裴郎君不是说过,我瞧着好似吃不饱似的。” 裴无忌双手抱胸前,侧过身,说道:“看来这些日子已经长好了。” 说得薛凝面颊忍不住红了红,不好再打趣裴无忌了。 她当裴无忌跟自己道歉了。 宫婢要领着薛凝见裴后,于是薛凝也与两人先告辞。 将至椒房,却听着一群小女娘在议论。 “要说裴少君如今,这留心之人怕也并不是灵昌公主。” 说话的周采蕙为太中大夫周昉家中五娘。周昉这太中大夫主管议论,官位矜贵,但实权力差些。家族是南阳周氏旁支,祖上出过两任郡守。 旁人皆知周采蕙痴心那位俊美裴少君,又被选在宫中做事,素日里很是留心,看来周采熏是另有高论。 “那薛娘子如今风头正盛,整日里跟裴少君出双入对,怕只怕有几分情意。毕竟裴少君身侧,是从无女娘亲近,只怕裴少君如今也动了几分意,有些心思。谁让公主总是痴心旁人,偏生有个女娘使手段,也拢住裴少君的心。” 薛凝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成个主角。 法华寺各种各样流言蜚语听得多了,多半是谈裴无忌与灵昌公主,薛凝也未曾想到还能跟自己扯关系。 第72章 薛凝吃不准周采蕙心思。 她没说话,一旁却有人替她反驳:“周五娘子此言何意?裴少君素来冷清,用薛凝无非是也是为了公主,又谈何喜欢?” 说话的竟是郑四娘子,人家一听裴无忌许是对薛凝有意便急。 薛凝都不免无语凝噎。 周采蕙致力于拉仇恨,替她反驳的居然是郑四娘子。 周采蕙容色一片冷肃,这一次裴少君归来,亦是声势日盛。朝廷所颁布的算缗之策可收割富商,如今因为这桩案子,为防地方官吏滥用,便亦加了审查。凡富户漏税,不肯算缗缴纳银钱于朝廷,皆由新成立的玄隐署派人审查。 短短月余,玄隐署不但声名大噪,且日益健全,刑房、讯室皆已建设妥当。 裴无忌权势日重,亦愈发显得有威仪。 衬着那样一张绝色容貌,不但令人怕,亦令人更爱。 但裴少君一向不耐烦哄女子,也将包括周采蕙在内的妙龄女娘视若无物。 周采蕙当然也不相信裴无忌对薛凝会有什么情分,可有个女娘在裴无忌跟前做事,也使周采蕙觉得扎眼。 防微杜渐,更何况背后还有淑妃指点,周采蕙便有心踩一踩。 她看着郑四娘子,心忖这郑四娘子当真是个绝世蠢物,难怪整个宁川侯府被一个薛娘子玩得团团转。 周采蕙淡淡说道:“谁让这位薛娘子有些手段,能查清案子,使得灵昌公主认真识人,令皇后娘娘舒心,陛下更是宽心。如此功劳,又近水楼台先得月,薛娘子自然要谋划一二。” 毕竟裴无忌颇得京中女娘爱慕,旁人便是信了一成,也不免会将薛凝视为眼中钉。 算是这么算,但郑四娘子还吵急了眼:“你胡说八道了,薛娘子怎么可能有机会?裴少君在裴家最是受宠,也最得皇后娘娘的喜爱。他要娶妻子,必然是要挑最最顶尖名门淑女,就连周五娘子你,也是远远不够格,又怎会挑个亲眷皆无的孤女?” “周五娘子你是何等糊涂,居然胡乱猜测。” 周采蕙已经忍不住眼皮跳跳,恨不得将这个蠢物给叉出去。 本来周遭女娘已经是将信将疑,被郑四娘子这么一说,大家也若有所悟,心里纷纷觉得不可能。 这薛娘子生得还没裴少君漂亮,当然比裴无忌好看的女娘本就不多。 周采蕙压下了心中怒气,咬着后槽牙,不觉说道:“不能为妻,也可暂且委屈为妾。” 郑四娘子嗓音很大,显然起性杠到底:“那便更无可能,你大概不了解薛娘子,薛凝心高气傲怎么可能做妾,无非是想做个宫中女官。” 周采蕙终于忍无可忍,凉声:“郑四娘子,想来你跟薛娘子关系很好,这处处护着。” 本意自然是加以嘲讽。 谁不知晓宁川侯府跟薛凝互掐,掐成个乌眼鸡一样。 郑四娘子怔了怔,想着阿母提点,人前要显宽厚、仁善,于是便答道:“自小一处长大,那自是情份不浅。” 薛凝本来偷听,偷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噗嗤一下笑出声。 这一下目标暴露了,薛凝只好现身出来,落落大方见了礼。 在场年轻女娘都有些尴尬,这私底下蝈蝈是一回事,被正主撞个正着是另外一回事。 薛凝衣饰十分华贵,不过也没什么可说嘴的,谁都知晓是裴后所赐,是皇后恩典。 周采蕙瞧着不免眼酸。 薛凝整齐精神,如今又风头正盛,皇后又欲用之。 周采蕙被选入宫中做事,素也是个有心人。 她心里冷了冷,忽而一笑:“薛娘子一心谋事做,心思必然没那么浅 ,定不会在这儿女私情上。想来纵有传闻,也是无稽之谈。” “不若薛娘子当众起个誓,说自己并无别的念,更对裴少君无意。那大家也解了误会,这私底下那些无稽之谈也烟消云散。” 薛凝当然对裴无忌无意,只是随随便便就被人拿捏,然后当场发誓,亦未免显得太过于软弱可期。 薛凝:“这清者自清,自在人心,无凭无据的事,相信只有市井坊间爱听热闹闲话的无聊人才会信。在场女娘都读书知礼,自然不会信。” 周采蕙咄咄逼人,说道:“那薛娘子如今是心虚,不肯发誓了?公主若知,还不知晓怎样想。” 这时一道嗓音响起:“我这个公主若是知晓,便会替薛娘子委屈。裴无忌那样性子,那是苦了薛娘子。如此言语,便会让薛娘子十分苦恼。周采蕙,你口口声声有所耳闻,不如当众指出听到何人言语。还是,这些不过是你编排之词?” 说话的是灵昌公主,随之而来还有裴后与明德帝,淑妃等妃嫔亦随行在侧。 众女娘纷纷见礼,周采蕙听出灵昌公主言语里不满之意,更不敢再说什么。 薛凝见完礼,就被灵昌公主扶起来,拉着薛凝站在自己一边。 灵昌公主如此言语,本已使得周采蕙冷汗津津。 却听着裴后说道:“无忌那孩子无非那样儿,好似给他做妾便是天大的恩赐和福分似的。薛娘子如此有才,如此说辞,岂非辱了她?” 明德帝点点头:“皇后心里,也早想好如何赏赐薛娘子了。” 周采蕙不觉冷汗津津。 皇后不过是口中打趣,心里对裴无忌是极看重的。依周采蕙看来,裴后当然不可能看中薛凝,但也给足薛凝面子了。 裴后:“这两月我身边素绢要出宫服侍阿母,宫里空出一个六珠女官,内宫六珠女官等同品秩三百石外朝官,我想便赏给薛娘子。再来就是为这个六珠女官设个新官名宪验女史,不属三司,不归玄隐署。但若有疑难案子,皆可邀约薛娘子,薛娘子可酌情参之。” 明德帝亦允之。 薛凝拜谢后,又赐了六珠。 一旁宫娥将早备好的金丝镯子捧上来,上镶大珠六颗,薛凝恭敬戴在腕间。 之前沈偃邀约薛凝办案,那算是野路子,如今光明正大转了正,薛凝写的验尸格目所具法律效力也增加了。 周采蕙心里酸意不免更浓了几分。 这必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裴后先赐薛凝华服美饰,又宣召入宫,再赐官转正也并不奇怪。 周采蕙早有预料,只是也没想到居然会这样的快。 这时裴后不免冷冷道:“周娘子,跪下吧。” 周采蕙本来正在胡思乱想,如今一说,心中一惊,顿也跪下。 裴后:“方才言语,本宫也听到几分,只怕你心里打算也不仅仅是区区争风吃醋。” “你入宫三载,做事勤勉,腕间大珠已有三颗,一向有上进心思。我身边素绢要走,你暗暗打听了又打听,又处处走动,那也是人之常情。” “你也听我说过,宫里要有新气象,单单熬资历也不成。若是有本事,便是年纪轻些,本宫也不是不能用。不错,你也不是没有机会。要熬资历按部就班,你升六珠女官还得十来年,可如今偏偏有了空缺。” “可这时,却忽而有个薛娘子名声大噪,又这么有本事,又被我赐了衣衫首饰。看着仿佛是要受重用了。周采蕙,你自然不甘心起来。” “你倒想了个好法子,想着自己痴念无忌好几年,借着争风吃醋由头,要刻意以此毁薛娘子名声。” “毕竟要毁一个女娘名声,传些男女之事就好了。那些话传出去,旁人津津乐道的便是风月之事,各种香艳的流言蜚语便接踵而来,而不是薛娘子验尸断狱之技。” “与此同时,你也要坏了我心里对薛娘子的印象。你以为我素来爱惜无忌,于是眼见一个孤女纠缠于她,会对她心生厌恶。于是我便会心生厌弃,至少不会将薛娘子留在宫里。当真好手段,如此也为自己剔了个竞争对手,你便如愿以偿顺利升了六珠女官。” “这与无忌姻缘未必谋得到,但官职倒是实实在在谋到手,也算爱惜了你自己。” 裴后每说一句,周采蕙面颊就白上一分,面上神色就更难看。 她似被抽去了精神气,整个人身子也软绵绵的抬不起来了。 裴后素来精明,但周采蕙本以为裴后不会理会这些小事。 然则裴后不但什么都知晓,还将周采蕙心里那些个弯弯绕绕看得清清楚楚。 薛凝亦不觉叹为观止。 越止曾也说过,裴氏出手一向阔绰,只要将事情办得顺意,便绝不会亏待。裴皇后名声确实并不怎么好,别人说她恶紫夺朱,前皇后和前太子处境那么惨,多半为人不正,私底下手段颇狠。 但宫里宫外,被裴后拢住的人却不少。因为裴后豪气,事情办好了,待遇是真给,还会考量受赏之人究竟想要什么。 就譬如裴后赏赐衣衫首饰,也颇符合薛凝审美喜好,薛凝不觉得是巧合。 薛凝心忖,当然也不仅仅是待遇问题就是。 裴后还很会主持公道,及时为你排解忧愁,讲话也有理有据。 第73章 老实讲薛凝之前也考虑过,若被皇后笼络可会做什么违心之事,她心里也是有点警惕的,今日一见却不由心折。 裴后叹息:“有心思当然没什么不好,可如此行事,便是不成了。从此你不必在宫中做事,也不必留在京城。卸去宫中职务,回去益州祖宅,反思己过。修个三五年,再议嫁人。” 周采蕙含泪领罪,被人押下送出宫。 裴皇后又望向淑妃:“淑妃近日,似要替人申冤,不若今日说一说。” 淑妃心里跳跳,暗暗有些心惊。 淑妃也不是没心气儿的人,只是裴后如此精明,淑妃也不得不收敛锋芒,将那心气儿都压了压。 她匆匆向前行礼,明德帝亦说但说无妨,淑妃方才开口。 “臣妾阿姊邓珠为昌平侯夫人,五年前昌平侯身负杀人之罪,不过又谈不上证据确凿,只暂且拘在法觉寺。臣妾阿姊亦是心痛如搅,又羞又惭。” “若昌平侯有罪,国法跟前,臣妾阿姊绝不敢置喙。可如今瞧来,此案却颇有疑点。那便是当初办案之人,乃是前太子幕僚越止。” “陛下想也知晓,这位越署令当初受太子举荐,去了廷尉府。只不过后来扯出身世,他方才削了官职,后又离开了太子府。” 这些话不免有些得罪裴后,毕竟如今越止回京,是裴后将之召回。 时过境迁,本来这些已被淡忘,可淑妃却扯出来。 念及裴后,淑妃不免心中惴惴,一咬牙,还是禁不住说出口:“越止之所以被废太子弃之,乃是因为他是晋孽遗孤。” “当初晋朝腐败,民不聊生,才有大夏顺应天命,以夏代晋。之后百姓安顺,四海安宁,偏有些晋朝旧贵纠缠不休,时有造反。” “直到咸宁二年,陛下才下旨,饶罪晋孽,不再追究,以此劝服叛军,令其归于王化。越止偏生是晋孽遗孤出身,得人帮衬,方才步步高升,甚至颇得太子器重。后来身份揭破,虽陛下赦罪,不必将之处死,却也被削官放逐出京。” 薛凝大约是听出了几分,心里略略有数。 这是在扣办案之人的毛病,比如越止的身世,就值得做一做功夫。 要按薛凝说,虽然越止是个阴暗批,又是这么个身世,也不能扭着说越止办案不认真吧? 不过昌平侯府既然想翻案,自然能攻击的都攻击。 但也略略牵强了些。 不过淑妃显然还有大杀器,如今淑妃也将大杀器给祭出来:“十九年前,彼时陛下尚未饶恕那些晋孽,各地亦有骚乱,比如当时宁仙县。昌平侯奉旨去宁仙县平乱,因逆贼不肯降,故也一并族之。” “当时所屠,便是越署令的亲眷族人,其中甚至有越署令父母。彼时越署令不过两岁,早早被忠仆抱去别处养着,倒是逃过一劫。如今陛下已赦,不再追究,可是这些逆贼遗孤又怎么想?” “时移势易,到了五年前,当时犯错的昌平侯却落在越止手中。” “陛下,便算越止没有谋逆心思,可他对昌平侯会怎样想?因此生出怨憎,想要报复一二,令其获罪坐实,岂不是人之常情?难道当年的越郎君还有包容宽宏 的胸怀?” 薛凝不好点评别的,但越止确实心胸并不宽广。 当时相识,宁川侯府之中,魏楼只不过几句话得罪了越止,就被越止好一番输出。越止轻轻放过灭族仇人,可能吗? 薛凝自己都不能信。 越止是那样的,小气。 看着挺记仇的。 第63章 以年纪越大,爱的女娘年纪却越…… 一番哭诉,淑妃虽然是哭诉,但哭诉得也很有策略,该说的都说清楚了。 薛凝一时不能分辨淑妃所言是真是假。 大概率是真,因为没必要说假,查出来了可是要打脸的。 但薛凝仍打算查一查。 这桩差事顺理成章也落到了薛凝身上。 毕竟今日裴后刚给薛凝转正给编制,薛凝也要显得能干活。 裴后又说此案十分要紧,玄隐署必定也会全力襄助薛娘子,淑妃也做出感激样子,倒是一派其乐融融。 待宫宴结束后,薛凝归去之际,一辆辇车行来,拢开车帘,露出裴无忌面容。 裴无忌是如今新贵,陛下亦对他十分恩宠,还特意赐了辇车送裴无忌出宫。 如此得意,谁看了不眼热? 裴无忌:“薛娘子,上车吧。” 薛凝虽不满意裴无忌理所当然语气,但估摸着裴无忌是要跟自己讲公事,故也上了辇车。 裴无忌果然讨论的是案子:“我准本挑申靖帮你,他为人细致,功夫也不错,也没什么自己主意。你若要查什么,和他说便是。还有便是——” 他嗓音似顿了顿,仿佛有些气恼:“对着越止,自己小心些。” 薛凝称了声是,又有些好奇:“依裴少君所见,越郎君可会做出这等构陷之事?” 其实答案是肯定的,裴无忌素来不喜越止,一直觉得越止十分阴暗,隐隐有打压之意。每次见到越止,裴无忌面色都不怎样好看。 故倒不指望裴无忌能说什么好话。 但出乎薛凝意料,裴无忌居然犹豫了一下。 犹豫一下后,裴无忌方才说道:“似乎,也并不像他性情。” 薛凝大为震惊。 裴无忌补充:“既是秉性凉薄,便是只爱自己。他怎会对亡故父母有这样情分,甚至还费这些心思?” 薛凝无语凝噎。 她忽而听着裴无忌对自己说道:“你自己小心才是。” 薛凝有几分惊讶,她抬起头时,裴无忌已经侧过脸去。 到了宫门口,薛凝下了马车,一旁有人将卷宗送来。 马车滚滚,薛凝也在车上翻看卷宗。 她已略略听过昌平侯府旧事,不过皆是旁人转述,还是眼前卷宗记录得真切些。 陈薇死于五年前、 五年前的二月十四,已入了春,陈娘子据说是去京郊圆安寺拜佛上香,被人劫杀于路旁。 她尸首弃于道旁泥水之中,姿态狼狈,容色惊恐。 不过衣衫完整,未有受辱痕迹。 那验尸格目也写得十分细致。 据验尸格目所载,陈薇死得也惨。 尸僵遍体,面覆薄霜,唇紫而目瞠。后枕骨粉碎塌陷,创口径二寸三分,创缘呈下凹棱形裂痕,内嵌铜碎屑。 背、臀、股共计长条形皮下血瘀十七处。首击位于左肩胛,末击止于右外踝,第十六击击断第三肋,骨茬刺破肺叶。 左臂折损,尺骨中段粉碎性断裂,断端呈竹节状。另外桡骨外旋脱臼,腕关节掌面见靴底纹压痕。 因沈偃关系,薛凝也翻了一些廷尉府卷宗,勘验一节大抵十分粗陋,或勘验粗疏,或描述不准确。 这份验尸格目却写得很细致。 薛凝见过越止几次,越止总是慵懒不经心样子,叫人不免觉得越止做事必定不会多上心。 聪明人总是会比较懒散的。 如今读着当年卷宗,薛凝倒是品出几分越止的细致。 她将这份卷宗读完,心忖如若不是越止身世上可让人置喙,这桩案子办得完全没有问题。 死者身上多处受伤,有虐打报复倾向,又未丢失贵重财物,不似路遇劫杀,反倒像是与死者有私人恩怨要狠狠出这一口气。 再来致命伤是重物殴打陈薇头部,而死者伤口凹陷出发现的铜碎屑。 而郦婴祖父曾追随太祖皇帝,不但立功封侯,还得赐一双黄金锏。 名字是黄金锏,其实是熟铜打造。 因是太宗所赐,故也是一份尊荣,故当作传家宝一样传下来。 锏无锋,却有四棱,长约三尺。 以此击打受害者头部,便为下凹棱形。而死者身上长条形殴打痕迹,也可与此吻合。 于是当时查案的越止便下了判断,作案工具就是郦家这一对儿祖传的黄金锏。 如此既符合熟人作案,也吻合尸体上验出的兵器痕迹。 加之郦婴还与陈薇有私情。 自来私情是最易出人命的,而且两个人搞的还是禁忌之恋。 这越禁忌便越易生出什么问题。 再来便还有人证。 这陈薇养在昌平侯侯,又有恩人之女的光环,自然不能委屈了陈薇。 这日常出入,也少不得有个婢子服侍。 陈薇死了,她贴身的婢子紫兰还在。 紫兰便亲口作证,说那日是郦婴逼迫陈薇下了马车,她偷偷跟去,看着郦婴打死陈薇。 人证物证俱全,故彼时郦婴也获罪落狱。 只不过后来紫兰自缢而死,少了关键性人证,于是案子便含糊下去。 坊间传闻,说是昌平侯府为了面上体面,逼死了紫兰这个关键证人。不过谣传便是谣传, 如果不是心存偏见,薛凝反倒觉得越止将这案子断得不错。 第74章 而郦婴困居法觉寺,并不是他并未杀人,而是宫里那位给他留了体面。 薛凝便想着,是时候去见见这位越郎君了。 次日薛凝起得大清早,玄隐署的署郎申靖已在外等候,说是这个案子任薛凝差遣,给薛凝打打下手。 越止居于市北巷,离东市颇近,靠近京城中心繁华区域,居于此处也大抵是些官宦人家。 根据申靖所言,越止每日辰末点卯,酉初走人,逢五休沐,事不多做,人不多留。 裴无忌本不愿他多掺和玄隐署的事,越止实属跟裴无忌双向奔赴。 薛凝心里这么一盘,没想到越止还恪守八小时工作制。 以越止身世,升职空间也是有限,估摸着升职无望,那还拼什么命? 略略一想,竟还合情合理。 就是听闻这位越郎君脾气不怎么好,换了几个仆人,皆不合用,整日里挑剔得很。 到了越止居所,申靖却说什么也不肯进去,只说自己在外等候便是。 衬得越止想个老虎一样。 越止今日休沐,在家着常服,薛凝估摸着他知晓些什么,看着倒是容色如常。 越止令仆人奉上茶水,再冉冉一笑:“薛娘子,有什么想问的,但说无妨。若要问我身世,昌平侯府所言不假。不过,实是将我想差了。自我记事以来,并未见过父母,也不过是自己讨生活,年少时吃了些苦头。” “我对他们既无印象,更加没有相处情分,何须为难自己,自讨苦吃?死就死了吧,我也并不如何在乎。” “难道我便为这些无聊旧事栽害昌平侯?与其为这些没趣旧事,还不如说有次昌平侯策马险些冲撞于我,使我心里记恨。” 这区区杀父灭族之仇罢了,难道是很要紧的 事? 越止笑吟吟的,然后他比起手指,凑唇前嘘了一声,说道:“不过本朝以孝治天下,子不言父之过,虽是逆贼,我也不好人前多说这些。不过如今你来办案,我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越止如此客气,说的话却颇为逆天。 薛凝只得轻轻咳嗽一声,然后说道:“所以,当年你是秉公办案,查出凶手便是昌平侯?” 越止点了一下头,说道:“薛娘子,恐怕尚有许多内情,是你不知晓的。” 薛凝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越止也不吝赐教。 “你若在京中打听,所听到的无非是些郦婴风流韵事。其实这位昌平侯常年不在京城,大半时候在外征战,九岁便已随父出征。” “他打小就见惯血腥杀伐之事,战场上十分争功。昌平侯爵位是祖上传下,青骑校尉的官职却是他辗转各地剿匪平叛攒下军功换下来。这几十年间,武将出身勋贵渐渐削权淡出,朝廷用富贵养着,留着爵位头衔,其实并无实权。可昌平侯府却是例外。” “郦婴有实职,也确实会打仗。可伴随大夏一统,一开始四处还有前朝余孽折腾,历经三朝,也平得差不多了。当今陛下更赦免晋朝遗民,只要安顺守己,便不再追究出身。连我被揭穿身世,也未获罪,还能启用做官。” “从陛下开始招抚晋地遗民,郦婴便渐少出征,留在京城的日子也越来越多。这也是有迹可循的,成婚多年,郦婴膝下也只有一子。他的夫人邓氏生育并无问题,不过是聚少离多配合不够缘故。” “在此期间,郦婴并没有纳妾,因为这位昌平侯有心事业,女人和子嗣都算不得十分重要,竟无心留恋。” “他所图的,乃是权势。至少区区一个青骑校尉,尚填不满昌平侯的胃口。” 法觉寺中,郦婴昨日已得了消息,今日亦起了个大早。 他如常用过早膳,踏入院中。 说是院,也抬举了这逼仄之地。小小的一方地,四处墙倒是修得极高,早晚并无阳光,唯独日头好时正午能赏下些许光亮。 邓娘来看他时,都不免露出吃惊的样子,似吓了一跳。 大约也想不到他居然能在这么个地儿呆了足足五年。 哈,连他自己都未想到。 郦婴眼中流淌了火光,这样的火不仅仅是五年前,是从陛下开始招抚那些大晋遗民开始,就已经烧起来。 若不能征战杀伐,他这样的人还能做什么呢? 别人归家省亲,会依依不舍,他却十分烦躁,恨不得立刻再上战场。他的刀在鞘中,轻轻颤动,叫嚣着要饮尽敌人之血。 他在家烦躁不安,便将多余的火发在床榻之上。 邓娘娴静温柔,十分依顺。 当然郦婴也发现了邓珠秘密,别看邓娘是大家闺秀,其实倒很喜欢这样。 那时他心里也觉得好笑,那些燥意亦是渐渐平复,仿佛已没那般难受。 少年夫妻,情分本来不差。可是邓娘并不了解他,也不能与他同喜同乐,更不会知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他出征日子渐少,心里十分烦躁,偏偏邓珠却是十分欢喜。 女人就是这样,喜欢将男人栓在她裤带边,盼着男人整日里在她身边转才好。 他心中郁燥时,邓珠却欢喜夫妻二人能多聚在一起。 邓珠欢喜,以为郦婴也欢喜。 邓娘也很不会说话,他那年才三十六,邓珠却说:“侯爷南征北战那些年,将将快四十了,也该歇一歇了。” 是邓娘把自己看成个老妇,不怪他厌之。 邓珠当然不会知晓郦婴忌这个。若然邓珠知晓,必也觉得好笑。 两人成婚十来年了,儿子都十多岁,个头冒的比邓珠还高。一个少女转变为一个妇人时,也许她也暗暗黯然神伤过,可到底说服了自己,拥抱了转换了身份的自己。 再后来,就是被关入法觉寺。 一开始郦婴甚至绝望想要自尽,可他到底熬了过来。 他每日按时饮食,早睡早起,如常锻炼。 小小院中,铺的一块块青砖被郦婴足尖蹭得光亮。 他心里有个声音,那便是自己一定要出去! 就连昨日,他得了消息,知晓自己有离开法觉寺希望,郦婴本应该彻夜不眠的。可是倒也没有。 他已经成了习惯,无论心里有怎样的激动,一定要按时躺在床上。 然后深呼吸,乃至于入眠。 若非如此,郦婴也熬不过这整整五年光景。 他一定要离开这里! 就像邓珠那日来所见到的那样,郦婴就像是被困住野兽。 这时节,越止正在和薛凝说话,说到了他好笑地方,越止会轻轻翘起唇角笑一笑,就透出几分高高在上的讥讽之意。 他说:“郦婴不乐意又怎样?他也只能留在京城,这样倒有利于他的子嗣。和妻子相处一多,邓氏又怀了一胎。” “你自然也知晓,男子得意时爱明艳张扬万人追逐美人儿,可一旦开始失意,便会觉得单纯无知才显可人。所以年纪越大,爱的女娘年纪却越小。这位死去的陈娘子,却是个比郦婴儿子都还要小些的女孩子。” “而这位昌平侯,从前可谓御下甚严。他随身带着黄金锏,若下属犯错,他便总是重重一下打过去,以示惩戒。如此,大约已是习惯。薛娘子,你若看过验尸格目,便会知晓死者陈薇正是受了这样的惩戒。” “不会错了,杀陈娘子的一定是这位昌平侯。我见过许多凶徒,第一次见到郦婴,便知晓他是什么货色,便知晓他一定是杀人凶手。只他会用这样的凶器行凶,杀的又是与他相好过的女娘。” “如若让郦婴这样的人得了自由出来,他一定不会学好,只不过下一次会做得更为隐蔽罢了。” 这样说时,越止面上便浮起急切,调动薛凝情绪,令薛凝心里跳了跳。 一瞬间,薛凝心里亦生出一种感觉,好似当真不能放了郦婴出来,否则定然会后悔莫及。 薛凝不动声色,将心尖儿那缕急切压了压,心头亦不自禁泛起了几缕感慨! 她还未开始查证,譬如郦婴当真是否有虐待士兵癖好,却也情不自禁被越止这些言语调动了个人情绪。 虽不知越止说的是真是假,可哪怕说的是真,查案之人需要的也是查清楚始末,而非太多情绪波动。 她不动声色,望向越止:“那看来越郎君在这桩案子里一定是秉公办理,并没有做什么手脚了。” 薛凝问是这么问,却没期望越止会答。越止是个十分狡诈之人,便算会回答,也未必说的是真话。 但越止却说道:“是用了些小小手段。案发当日,那婢子紫兰其实并未随行,而是与府外情郎私会,又恰好被我拿住了。经我一番游说,令紫兰想起陈薇生前待她情分,故也是愿意替陈薇讨回公道。你是不知道,这紫兰跟死去陈娘子情分有多好。” 虽然不礼貌,薛凝还是问了:“难道你没有威逼利诱?” 越止笑起来:“若去紫兰情郎家中搜一搜,便能搜出些府中财物,毕竟已经珠胎暗结,自然向着孩子阿父一些。不过她人品不怎么样,直觉还是准的。若是活着,她保准告诉你人是昌平侯所虐杀。” 第75章 薛凝也是服气:“越郎君就这么将自己手段说出来?” 越止手指轻轻交叠身前,微笑说道:“出了这屋,我自然不会认。我只是喜欢薛娘子,不想弯弯绕绕,说些有的没的,让你云里雾里查许久。我这个做事,素来讲究效率,不似某些笨人,折腾什么事几天几日不眠不休,还见不得人按时回家休息。” 第64章 那是男女之间霸道的占有欲 薛凝怀疑他内涵裴无忌,当然薛凝自己膝盖上也中了几箭。 越止就是那种给自己懒散找借口,又赶着嘲讽旁人智商不足的性子。 感觉话题偏了,薛凝也跟越止往正经方向聊。 “那婢子紫兰说是自尽,不知越郎君可曾勘验过?” 越止:“确实是自尽不假,不过想要逼一个婢女自尽,倒也不难。本 来紫兰是陈家婢子,随陈薇一道来了昌平侯府。那我自然以为,她的卖身契是在陈薇手里。可后来我才知晓,陈薇卖身契竟被昌平侯府捏手里。” 他话语意味深长,又搁那儿暗示。 然后越止方才悠悠说道:“恐怕连紫兰自己也不知晓,不然她也不敢作证。” 以奴告主,那可是重罪,哪怕这个罪是真的。 所谓尊卑有别,子不可告父,奴不可告主,臣不可欺君。 卖身契若真在昌平侯府,逼死一个紫兰,有很多办法。 越止微微一笑:“再者,这桩案子之中,那些证言证词里,有缺了什么,那正是事情关键所在。薛娘子翻过卷宗,只要细细想一想,便能发觉其中破绽,窥出这故事真相。” 薛凝忍不住问:“缺了什么?” 越止手指凑至唇前,轻轻嘘了一声:”你猜” “这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那样就很没情趣。 薛凝一时无语,心忖方才不知是谁说,想要行事有效率,不喜猜来猜去。 越止抬眼:“薛娘子,你问什么,我差不多答了,那我问问你。” 薛凝也好奇越止想问什么。 越止问道:“听说昌平侯夫人有意说亲,想撮合你与郦宽?” 薛凝怎么也没想到越止会问这个。 薛凝:“你猜?” 她以牙还牙。 越止激了激:“我听说昌平侯夫人虽然有意撮合,但郦宽似乎看不上,不知好歹,竟然嫌弃起你来。” 薛凝笑了笑,不接茬。 越止倒是自顾自的分析起来:“我猜多半是昌平侯夫人有意翻案,想请托于你,觉得若许下婚事,你必尽心尽力,是你天大福泽与恩赐。郦郎君也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是有所牺牲,所以觉得自己甚是委曲求全.” 薛凝心忖便是不说什么,越郎君不也是一猜一个准 她只是笑笑,不大想跟越止讨论这个话题。 申靖在外候着,眼见薛凝出来,也不觉松了口气。 他忍不住提醒:“薛娘子还是小心些,越署令性情古怪,异于常人,说不准哪句话惹他不高兴了。” 薛凝柔柔笑道:“还好。” 她皮肤白皙,阳光下一张脸秀美,笑起来时也显得十分讨喜。申靖也忍不住想薛娘子这么个可人儿,便是越止性子再怪诞,也不至于生气吧? 马车上,薛凝翻阅玄隐署送来卷宗,有郦婴生平,死者陈薇来历等等,相关信息收集得十分翔实。 薛凝却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越止,越止老谜语人了。他说案卷之中少了什么,是少了什么呢? 薛凝脑内细细搜索一遍,不得其解。 她蓦然想起什么,重新拿起卷宗,细看一遍。 案发当日,死者陈薇身着男装。着男装也不稀奇,大夏的贵族女娘流行穿男装,如此亦显利落方便。 还有就是根据越止所言,案发当日,陈薇贴身婢子紫兰并未跟随,而是与情郎偷情。 如此种种,联系一道,薛凝好似已想到了什么,容色微微一动。 这样凝神思忖间,马车已到了昌平侯府。 薛凝之前已见过邓珠,彼此间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看着氛围还挺好。 今日没见着那脾气不算好的郦郎君,倒见着郦家的二姑娘郦月。 小女孩儿才五岁,乌溜溜眼珠子,样子十分漂亮,像个瓷娃娃。 只是有些怕羞。 薛凝好奇一打量,郦月就悄悄躲在邓珠身后,悄悄探出一颗脑袋。 薛凝忍不住称赞:“月娘真是斯文乖巧。” 邓珠笑着摇头:“有客人在,扮出来的模样,平素在家不知晓多调皮,闹腾得不得了。” 五年前郦婴出了事,邓珠折腾着生下一个女儿。 因要跟薛凝叙话,邓珠便让乳母带着女儿。 薛凝:“要问些五年前的旧事,许会有些无礼,不知夫人可愿回答?” 邓珠叹息:“家里这些事已传得满京城都是了,也没什么不能回答的。” 薛凝嗯了一声,也不客气了,直接问道:“五年前,满京城皆说昌平侯和陈娘子有私情,不知真不真?这二人当时可曾吵闹,关系又如何?” 虽料想会被问及,邓珠亦不免有些尴尬,她深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说道:“这私情之事,自然也是有的。吵吵闹闹,大约也不过是男女间情趣。” 她面颊浮起了几分嫉色:“陈娘子无名无份,在昌平侯府呆得也并不顺意,总说要走。不过说是要走,自然不会真走,她总归一直留在府上,不过闹闹性子。至于侯爷,也并没有疾言厉色,反倒调笑,问她可真要做这个正头娘子。” “只怕是,真动了心思——” 她嗓音艰涩:“怕是想要换了我。” 五年前那些羞于提及的话,如今邓珠当真说了出来。哪怕早有心理准备,邓珠心尖儿亦是一片酸涩。 她见薛凝面上浮起几分惊讶,也不奇怪,谁听了都会觉得惊讶。 男人风流无度,未必想要负责任,哪怕想要负责任,给个妾室之位都差不多了。陈薇说想做正头娘子,满京城的人都嘲陈薇痴心妄想,可若郦婴愿意,可笑的就是她整个正室了。 她喃喃说道:“你不必觉得不可能,只要心里痛快,男人想要做什么都不稀奇。我以为可一家团聚,夫妻和睦,可侯爷并不喜欢这样日子。他满心想的,仍然是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而不是这些寻常日子。这家里一方安宁,他不稀罕。” 薛凝目不转睛盯着她:“而今夫人还要为他翻案,真是难为你了。” 邓珠苦笑:“他那时糊涂,也对不住我,可是,也并没有杀人。陈娘子是他心头肉,爱惜得不得了。” 这样说时,邓珠暗暗掐着自己手掌心。 其实她尚不至于将嫉意形于色,让薛凝这个外客都看出来。她当然是故意为之,流露几分真意,便使人更能相信邓珠所言为真。 关上门是一家人,又是利益相干,妻为夫证仿佛没有什么说服力。 若故意做出几分争风之态,反倒易令人信上几分。 这样剖开伤口,道出当年失宠屈辱,还要形于颜色,任人点评。 当然这些还远远未完。 那日邓珠去看过郦婴,当然并不仅仅为了叙前情。要说什么,能说什么,总是要对一对。 那日邓珠心口初初有些酸意,但更多时刻是商量着对外说辞。 那时郦婴说道:“凶手如不是我,又能是谁?” 他又说:“这五年来我思来想去,反反复复琢磨,总是想要弄清楚这件事。” “总不能是家里哪个婢仆,受你重恩,为你不平,于是干脆杀了陈娘子。” 那时邓珠听了,心里一阵子翻江倒海。 陈薇果真是郦婴心爱之人,过了整整五年,郦婴也是放不下。 也许这五年里,郦婴一直在猜疑,猜疑这桩案子是不是邓珠做的。 如此一来,护住自己正妻之位,又送走了要弃了她丈夫,独独占了这京中贤名,受这满府上下的尊重。所有人眼里,她都是个无比完美的受害者。 然后她才出了口恶气,顺利生下女儿,痛痛快快过日子。 一想到了这里,邓珠就觉得恶心。 那时郦婴目不转睛看着邓珠,邓珠亦面露忿色。 然后郦婴却忽而叹了口气,说道:“不会是邓娘,邓娘是个顾忌多,又爱惜子女的人。这一来要为肚子里女儿积福,二来会顾虑儿子前程。若我真被陛下治罪,削了爵位,落实罪名,满府上下都不得安宁。你也算不到会这样轻轻放过,给了恩典,只将我软禁于这法觉寺中。” 他轻轻说道:“一个妇人,有儿有女,是不会这般玉石俱焚。” 那嗓音渐渐低去,仿佛有些沮丧:“满京城是不会相信这个故事。” 不待邓珠为自己分辨,郦婴已经自言自语,如此开解。 可饶是如此,彼时邓珠内心之中却无半分喜色。 她甚至隐隐觉得,郦婴是盼着自己是杀人凶手的。邓珠没将自己心思说出来,可也许郦婴猜到了她的心,猜到她内心是暗暗愿意郦婴因此获罪的。 第76章 如今思来,邓珠隐隐生出不痛快。 破镜难圆,哪怕郦婴离开法觉寺,也是情分已耗,再不复当初。 郦婴沉默了好一阵,然后才说道:“也许,阿薇在外被人倾慕,因此招惹了杀身之祸。只是这些,从前并没有人查过。” “若真要彻查此案,不若往这处查一查。” 而如今,薛凝真来府上拜访了,也有些查清真相。 薛凝更问道:“陈娘子除了这些情爱纠葛,可还曾有什么人会要她性命?” 其实别看死者陈薇搞三角恋,社会关系却是相当简单。 陈薇养于昌平侯府,已无亲眷,更无财产纠葛。 昌平侯府虽人口众多,关系复杂,陈薇可能私底下也会惹人非议,被议论些不好听的话。 可陈薇娇弱,一不掌家,二不理事,并未掺和婢仆之间利益之争。 哪怕关系处得不好,亦不至于杀人。 所以当年昌平侯才成为重大嫌疑人。 如今邓珠做出一副略略思索样子,然后说道:“陈娘子在侯府住了小一年,其实也曾去学堂念过书。” 本朝开设太学,念书的大都是男子,不过亦有些贵族女眷去太学女班,也是朝廷鼓舞男女皆向学缘故。当初灵昌公主都曾去太学求学年余,引为美谈。 陈薇是恩人之女,邓珠会做人,那时也曾替陈薇安排过镀金。 不求学个女博士,这说出去也是受过教养,说人家也好听些。 “去了学堂,认识了什么人,那我们便管不住。陈娘子心思重,不会什么都跟人说,跟身边婢子都算不得亲近。” “或者有什么人倾慕她,毕竟她是那等好模样。可偏偏薇儿并不爱少年郎,只爱侯爷。说不定,就会惹人生气。便是闹得满城风云,她也不肯离开侯府。如此一来,说不定便会惹人生气,生气她不知好歹。” 说不得便有些道德君子要将陈薇给处置了。 邓珠心忖这些意思薛凝大约也是能听明白的。 她心忖,接下来薛凝大约便会问可有怀疑对象,那么邓珠就能将早备好的怀疑对象名字给说出去。 这些都是商量好的。 毕竟查真凶不但官府查,昌平侯府上下也是费了功夫。 可薛凝却并没有这么问,薛凝问的是:“那么去学堂念书,究竟是昌平侯主意,还是夫人你的主意?” 薛凝不按牌出牌,邓珠倒是一怔。 邓珠答道:“自然是我的主意。” 薛凝称赞:“那夫人很有心了,我养在宁川侯府,也是孤女,便没人为我筹谋这些。据说朝廷劝学,连灵昌公主都曾去过太学读书。可虽劝学,顾忌礼数,所收的女学生却并不多。能求得一个入学资格,夫人为陈娘子花了很多功夫。” 邓珠呆了呆,然后喃喃说道:“是呀,我也费了许多人情,不过,我那时候很感激她。” 感激这个女孩儿的父亲救了自己夫君,又怜惜她是个孤女,所以想多多为她费心。 若不是如此悉心照拂过,之后邓珠也不会那么的,伤心。 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邓珠几乎都忘记那些事了。 薛凝:“那昌平侯呢?昌平侯可曾愿意?” 邓珠没说话,又觉得这些话没什么可隐瞒的:“侯爷自是不愿意,但我以为,是他太过于爱重薇儿的缘故。” 她以为昌平侯把陈薇当女儿那样宠。 邓珠也记起来了。 一开始昌平侯还颇为不愿意,甚至有些生恼。 那时邓珠还感慨男人就是不懂操心这些,陈薇羞怯怕生,郦婴便欲顺那孩子心思,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这顺孩子心意的宠会坏了孩子,薇儿年纪也不小了,总要落落大方才好。 她哪知晓这是彼此间情趣,是属于男女间霸道的占有欲。 郦婴可没把陈薇当女儿。 只邓珠将陈薇当女儿,因为成婚多年,邓珠膝下只有一子。儿子虽然懂事,可也不如女孩能跟母亲更亲密。儿子大些便要分床而睡,可女儿便是大些,心里委屈时,也能跟母亲睡一道。 邓珠一直想要个女儿,儿女双全才好。 那时候她甚至起了心,想收陈薇做义女。 那真是可笑之极。 那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事了,久到邓珠差些忘了,自己曾想将陈薇当女儿。 薛凝问:“那陈薇呢?可愿去学堂?” 第65章 你们就是这样想的,谁弱谁有理…… 邓珠冷笑:“她自是不愿,委委屈屈的,一开始就不乐意出门。” “后来我便说,你若不愿意,我便等一等。可她又偏偏委委屈屈点头,大约也是哭诉,终究是我勉强她了。” 她喃喃说道:“侯爷那时候跟我闹过脾气的。我说薇儿自己也愿意,他说我是当家主母,又提及为能让她入学费了多少功夫,请托多少人情。这话都赶到这份儿上,还能怎么样?这陈娘子,自然也不好拂我一片所谓好意,只能勉强应下。” 邓珠嗤笑:“那时我还当真反省过,反省自己行事可是太过于自以为是,将个腼腆孩子逼太紧。怕是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薛凝柔声说道:“侯爷常年征战在外,夫人在家大事小事一把抓,行事自然不免要强硬些,这些都是在所难免的。” 邓珠微微哽咽:“是!正是如此,所以侯爷在法觉寺关了足足五年,我仍能打理好府中上下之事。我自也不复初嫁人时温柔贤贞,我自也应有御下气度。” 她抽出手帕,轻轻擦去眼下湿润泪痕:“她去念书,衣衫首饰都是我样样置办,不输京中贵眷。因她出身低,少不得又有捧高踩低的嘲讽,亦是我替她出面斡旋。宽儿只当多了个妹妹,爱惜得紧,送些自己编的蚂蚱蝴蝶给她。说到底,我没有哪一样对不住她。” 薛凝:“那一开始,陈娘子去学堂并不适应?” 邓珠飞快说道:“初时自是这样。她在家念过书,有些生僻字认不得,也是我耐着性子,一笔笔教她。我教她识字,教她学规矩,教她如何应酬打交道。日子一久,她也不那么局促。回来家里,神色也是轻快。” “她也爱打扮了,爱挑鲜些衣衫,爱出去玩闹,挑脂粉也爱挑鲜艳颜色。” “她哪里不适应?她欢脱得很。” 若不是薛凝提及,邓珠已记不得当时心情了。 她也曾亲手教导陈薇,雪落满庭,室内焚香。 陈薇一笔笔的描着字帖练字,认认真真样子,也不是一昧娇弱。 练完字,陈薇便看书。 邓珠在一旁做绣活儿,又或者看账。陈薇阅读典籍有什么不懂,便问一问邓珠。 女孩儿看书看得久些,邓珠便非得让她歇一歇,免得看坏了眼睛。 别人都说夫人掌家甚严,却对陈娘子很好。 但薇儿又乖又不淘气,待薇儿好些,也是理所应当。 曾经也是这样的岁月静好,她真将陈薇当作女儿一般。她甚至起过心思,收陈薇为义女,以后出嫁时再给一份嫁妆。 那些微末的岁月,似也有些许柔情,却早被那些污浊粘腻情绪吞噬殆尽。 薛凝:“这么说陈娘子去了学堂,似也颇为开怀,也未受太大留难。” 邓珠默了默,然后说道:“许是别人对她有心思,但她自己不知道。” 邓珠本应该说得更刻薄些的。 陈薇年纪轻,在家受了委屈,指不定受了哪个少年奉承,说了些暧昧言语,可偏偏她又离不开昌平侯府,也许就触怒了哪个热血上头少年郎。 郦婴是行伍出身,那些毛头小子自然不敢闹在郦婴跟前,于是便拿陈薇出气。 于是陈薇便死了。 虽是猜测,但邓珠估摸着陈薇死因多半在这上头。 说到底,也是陈薇年少糊涂所致,是陈薇自己将这些搅得一团乱。 她是想提醒薛凝,往陈薇风流韵事上去查。 但最后,也许想起一些早已忘却旧事,她到底没把话说得多露骨。 不过虽未说得如何露骨,该表达意思也是表达清楚了。 话说到这里,薛凝也应该问陈薇跟谁来往。 那样邓珠便能将侯府查出来的几个名字道出来。 但薛凝却问:“那昌平侯呢,那时态度又如何?” 邓珠蓦然扯紧了手帕,然后说道:“侯爷确实有些不高兴。” “偏我那时候还说要收薇儿做义女,他难得跟我发了一通脾气。他心里本便不爽快,我算是撞上了。” 收陈薇做义女这件事,说来也是可笑。她心思这样盘算,甚至还与郦婴商议,郦婴却露出恼色。 不但恼邓珠,他还恼陈薇。 恼陈薇轻佻孟浪,爱鲜爱俏,打扮得花枝招展,又这般招蜂引蝶。 郦婴待陈薇愈发严肃,可笑她还以为郦婴清正古板,规矩严。 如果没将陈薇当作自己的女儿,那么也许便不会那么的,恶心。 第77章 京中贵妇聚在一道,夫人们聊天,也会涉及一个隐晦的话题,那便是男人风流找的妾。 在家的正头娘子要高贵端庄,寻的妾必然也是风骚的。于是便会议论,家里有妾,应该如何拿捏。 邓珠从不敢想夫君会为自己守一辈子。 她想过丈夫身边会添别的女人,也描绘过一个面容模糊风骚身影,可这样身影不会跟陈薇相重叠。 然后邓珠回过神,忽觉自己说得多了些,当即收了口。 这薛娘子模样好,又讨喜,不知不觉,便不由得真情流露,话说多了些。 可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话说太多? 因为当初郦婴也跟陈薇置过气? 那念头滑过了邓珠脑海,邓珠不敢细思。 她匆匆说道:“你知晓一个男子若掂量着谁,便易吃醋。” 薛凝倾身向前,手掌轻轻拍了邓珠手背,有一两下,有点儿安抚意思。 薛凝感慨:“夫人大约就是那时,察觉到他们之间私情?” 邓珠嗓音略发涩,说了声是。 那时她大着肚子,又疑神疑鬼,旁敲侧击。 郦婴自然也察觉得到。 那次撞见两人私会,她感觉得到是郦婴故意的。 郦婴怎会愧疚,大约只有不耐烦。 又或者他觉得邓珠说将陈薇收为义女,只不过是邓珠耍弄的一种手段。 郦婴是大丈夫,纳一女子罢了,自不必畏家中这个妇人。 郦婴也不耐烦邓珠那些旁敲侧击手段。 他还笑过邓珠,说邓娘是满京城出了名的贤惠人,不过是装样子罢了。 于是本要忘记怒火与羞辱又铺天盖地而来,涌上了邓珠心口! 那些五年前翻腾于胸口恨意又蠢蠢欲动,啃咬着邓珠心脏。 这薛娘子言语如刀! 偏生这么个漂亮的小娘子还满面好奇,认真盯着自己。 邓珠都快要掩不下去了。 她忍不住深深呼吸一口气。 薛凝继续问:“却不知晓昌平侯和陈娘子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邓珠嗓音蓦然转硬:“我不知道!” 薛凝:“旁人也罢了,但夫人素来精明能干,又怎会不去查清楚?” 邓珠:“薛娘子,这难道跟案子有关?” 薛凝点点头,认真脸:“正是如此。” 薛凝这样说,邓珠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郦婴杀人动机是与陈薇这段孽缘,薛凝想要探听清楚些也无可厚非。 邓珠嗓音蓦然微微发哑:“我后来仔细的,问了问,盘问了侯爷身边几个亲近人。是侯爷带她回府前,已经不清楚了。” “倘若,是在之后。譬如接回府上之后,再日久生情,那也罢了。可这都是假的!我教她读书、认字,可那时候她已跟侯爷来往,瞒着我一句也不说。真是可笑之极!” 查清楚这些,邓珠对陈薇也就再没什么情分。 一开始也不过是虚情假意。 她对陈薇本来消退的恨意一下子又涌上来。 邓珠不至于破口大骂,却也开始阴阳怪气。 “不过,也怪不得陈娘子。她年纪轻,不懂事,如此种种,无非是家里没教好。这家中母亲都忙着为夫殉情,不顾膝下孤女,所谓言传身教,养出来的女儿自然也是满脑子情爱,再顾不得别的。” “这样子的,痴缠。” 薛凝倒真有些惊讶了:“有些事情,夫人许是不知。” 陈薇其实并非家中独女,本来膝下还有个弟弟。 母亲也并不是殉情。 家中男人死了,为收回这家的田地房屋,逼妇殉节也是常见之事。 你不肯殉便逼你殉。 就是有儿子又如何,有的是手段可除之。 陈薇就是经历了这样的事。 陈薇十四岁,陈家祠堂前,她的母亲就被锁入笼中,沉入水塘里。 叔公枯槁的手掌摩挲着紫檀椅扶手:“大郎既去,当请夫人全节。” 恍惚间陈薇隐约听到幼弟哭喊,可也知晓这不过是自己错觉。就在昨日,牙婆将哭闹的幼弟塞进青布马车,族兄攥着卖身契冷笑:“陈家岂容外姓孽种?” 阿母是个胆怯温善妇人,绝不会行苟且之事。阿弟明明是陈家血脉,忽就成为了孽种。 她瞧着池水没过了阿母身躯,禁不住尖叫出声。 池面浮萍被染血的银簪搅碎,陈薇撞开守灵婆子冲进池水,看着母亲鬓发散乱飘于池水中,好似飘荡水藻。 她这样急切反抗,一旁叔公面色铁青,亦生出了几分难看。 本来陈薇颇有姿色,卖了也是一笔银钱。可男孩儿年纪小,不知事,卖也卖了。家里这个女孩儿却已十四岁,性子又烈,又这么会闹腾。 这些事,终究不好外传。 叔公也使了个眼神,于是七八双手突然从后伸出,将陈薇按入水中。 "小娘子伤心过度随父而去,实乃孝感动天。" 水灌入陈薇口鼻,直到另一只游离手掌将她捞出来。 得了空气,陈薇大口呼吸,她瞧见一张英武的脸。 是郦婴救了她。 几个陈氏族人在郦婴亲兵跟前也不经打,几下功夫就被打得七零八落。 郦婴照顾了陈薇几日,再之后,就将陈薇带回昌平侯府。 如今薛凝跟邓珠说些当年旧事。 邓珠未必知晓,可玄隐署却查得很详细,薛凝又细细看过了。 邓珠听罢,面上却浮起了讥讽之色,然后嗤笑一声。 是呀,她似乎应当公平些,如此处境,陈薇似乎很难拒绝昌平侯的。 应该怜惜陈薇多么的柔弱,多么的不得意,是现实没给她选择。 好可怜啊,真无辜! 可哪怕陈薇死了,邓珠却也觉得腹内生出呕意。 邓珠嗤笑:“薛娘子,你言下之意,就是死了的薇儿多么可怜和身不由己,那我应当可怜她原谅她,否则便是不大度。” 薛凝一怔:“我并无此意。” 邓珠冷笑:“你们就是这样想的,谁弱谁有理。可我不会原谅陈薇,哪怕说我是个没心肝的恶毒妇人,我也不会原谅她,我仍然会恨她。” “无论她 有多可怜的身世,被诱惑是多么的情有可原,我都不会宽容,我永远会觉得,恶心。” “你去廷尉府大牢看看,里面多少等待秋后处斩的杀人犯。这其中也有很多身世可怜,家中不幸,又或者受了谁欺压。难道一个个都要去原谅,使得苦主不去计较?” “这些人里,若是将欺辱他的人报复杀了也罢了,以牙还牙而已。可通常伤的却是不相干的人。” “陈薇她多不幸和我有什么关系?是我害死她阿父,逼死她阿母,卖了她阿弟?我对她怎样?我对她很好很好!为什么她人生不幸会报应在我身上?因为我待她好?” 邓珠眼眶发红,已有泪意。 她喃喃说道:“我就是这样一个恶毒妇人,不错,我也应该恨侯爷。可我图他权势,图他回来带来的好处,图给我儿谋个锦绣全程,而陈薇只会占我东西。我是逐之以利,全无品格,就是这般的,卑微。” 她就是这样拧巴,如今亦将这些拧巴给说出来。 薛凝握住了邓珠的手:“夫人不必这么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夫人也不必妄自菲薄自己。” 她斟酌词语:“原谅这样的事,谁也勉强不了你。所谓论迹不论心,夫人从始至终,并没有对陈薇如何,更没有为难她。若说起来,只夫人真正待她好过。既如此,又怎么能说恶毒?论行,夫人心胸很是宽阔。” 邓珠垂泪:“不错,我并没有待她如何,只是不再与她亲睦罢了。” 薛凝其实也暗暗试探,毕竟那时那桩纠葛,邓珠也颇有嫌疑。按邓珠拧巴性子,薛凝说论迹不论心,夸赞邓珠行为大度。若邓珠私下真有做什么,面上神色许会露出几分端倪,不过邓珠倒是十分坦然。 而且如若是邓珠所为,那么当初她栽害郦婴入狱,如今绝不会想郦婴再出来。 待邓珠情绪平复几许,薛凝才道:“根据昌平侯夫人所说,我倒拼出另外一个真相,不知可愿听一听?” 第66章 故事的另一面 邓珠心下有些不痛快,因为她素重规矩,又好脸面,人前绝不好如此失仪。 尤其她跟薛凝不算熟。 方才情绪外露,绝不似邓珠平素行事。所以邓珠也亟待转移话题,掩过这场尴尬。 所以邓珠说了声好。 她心里也是暗暗苦笑。 其实她也知晓自己这样性子不好,不欲外露的性子,方才会暗暗闷生出病。 方才薛娘子激出她许多话,虽十分尴尬,仿佛也没那么发闷。 她方才意识到,要替郦婴翻案,自己心里一直闷着气。 邓珠又想自己初见时不由得将薛凝看成陈薇,可如今看来,确实并无半点相似之处了。 第78章 “根据昌平侯夫人所言,陈娘子被接回侯府之前,就已与侯爷有私情。虽然,很像是借口,不过彼时确实年纪尚幼,未必懂事。” “那时二人已有私,其实昌平侯将之纳为妾室也罢了。可许是因陈薇年纪太小,又或许因别的什么缘故,昌平侯并未如此。他虽将陈薇接回府,却是不明不白。” 虽是不明不白,但陈薇也跟着。 彼时邓珠并未在陈薇跟前。哪怕陈薇听说昌平侯已娶妻生子,可也不过是听一听。 到了昌平侯侯,陈薇才第一次见着邓珠,方才切实体会到昌平侯有妻有子,于是便生出了怯意,好似怕羞似的,紧紧攥住了郦婴衣服角。 薛凝:“那若让我说,我觉得侯爷一开始对她并未上心。虽然夫人那样觉得,可我并不觉得昌平侯有意将陈薇捧为郦家主母。若他真有这个心,那便是他提议陈薇去学堂,而不是夫人你去张罗。” “一个人若爱惜另一个人,那便该处处替其谋算,考量她以后处境。” 邓珠微微一怔,从前她从未细细去想。 不错,郦婴从未想过将陈薇扶起来,他未曾教陈薇如何掌家管事,反倒享受陈薇的年轻幼稚。两人私底下话是那样说,口里也是那样调笑。可看一个男子,不是看他嘴里说什么,而是实实在在做什么。郦婴也从未做过什么实在事抬举陈薇。 那便是想身边添个逗趣的可人儿?这文人喜爱红袖添香,郦婴是个武将,想要身边有个女人千依百顺的仰望他。 那时陈薇已与郦婴有私,既不欲抬举为妻,那也该给个妾室名分。 郦婴却没有提,甚至没有试过邓珠口风。到后来郦婴主动提,是因邓珠旁敲侧击,惹得郦婴不快。那时陈薇入府也快半年了—— 虽早有私情,陈薇身份在侯府却是不明不白,郦婴甚至不乐意陈薇去学堂念书。 薛凝:“等陈薇到了侯府,夫人待她好,让她进学堂,还怕她跟不上学业,陪她念书识字,甚至想要将她养为义女。陈娘子性子也改了不少,你说她渐渐没从前那般拘谨,能说会笑,也爱俏爱打扮。” “这时候,侯爷却开始不高兴。他见不得陈薇穿得鲜亮,疑心陈薇在外与年轻男子有私。当夫人跟他说要收陈薇为义女时,他更扯出自己跟陈薇私情,他亦不欲再掩。” “再之后,夫人跟我说陈娘子私底下跟侯爷有争执,说自己又做不了正室,昌平侯也不能独独对她好,她想要走。” 当时邓珠认为陈薇在逼宫,而郦婴却未呵斥,反倒十分纵容。 邓珠认为这是两个人之间情趣。 薛凝却说道:“万一陈娘子当真想要走呢?” 邓珠喃喃说道:“不可能。” 薛凝:“也许,也有那么一丝可能。她跟侯爷时年纪还小,又是救命之恩,又是身份悬殊,自然不可自拔。后来有段时间陈薇无名无份,我相信两人是冷过一段时间的。夫人你又待她甚好,当作女儿一般,也许陈薇会很惭愧。再来陈薇出入学堂,见识多了,也会拿昌平侯跟自己认识年轻儿郎比较。她还比郦公子小些,自然会渐渐意识到,这段关系并不正常。” “也许她也想要一个真心爱她,想要真心娶她的年轻儿郎。也许她见识多了,会打扮了,于是想法也发生了很大改变。我想,她也曾向夫人表达过自己惭愧。” 邓珠微微一默。 陈薇确实向邓珠忏悔过。 但邓珠那时只觉得虚伪,当然现在亦是如此。 邓珠喃喃道:“可是她并没有走。” 无论怎样,都已闹成这样,也许少年郎的朝气令陈薇动摇过,但陈薇仍选择留下来,接着三个人纠缠不休。 这样很有趣? 薛凝没有驳她,只转了话题:“听说当初自缢的那个婢子紫兰卖身契在昌平侯府?” 一提这紫兰,邓珠便压下心头几分伤怀,平添几分精神。 邓珠:“若她未成说谎,何须自缢?我想必是受人所迫。” 当时紫兰是关键证人,因紫兰死了,证据不足,故郦婴方才脱罪。 于是便有人阴谋论,紫兰怎么就死了?不是自己死的,那便是他杀,那便是被人灭了口。 要说重大嫌疑人,便是邓珠这位昌平侯夫人。因为邓珠除了贤惠,还很能干,且当时捏着紫兰卖身契。 薛凝一提及及这件事,邓珠便有些应激。 她直接问:“薛娘子可是有疑?” 邓珠继续说道:“其实正要和薛娘子说这件事,后来细细查过,紫兰这丫头行事并不检点,时常外出,与人私会。案发当日,紫兰正与她情郎私会,本未与陈娘子一道。可后来她指证侯爷,却是绘声绘色,讲得宛如亲见,也不知是谁教唆。又或许,有人办案心切?” 这是只差指着越止鼻子骂越止了。 薛凝心忖难怪越止坦白,有些事也是藏不住。 她脑内浮起越止那张脸,心内便觉得有些感慨。 越止太过于狡诈了。 不过薛凝提及这桩事另有一层用意,就连邓珠也会错了意。 薛凝:“可是听说紫兰原本是陈家婢子,随着陈薇一道来的侯府,为何卖身契却在昌平侯府?” 邓珠一 怔,答不上来。 薛凝:“若不是夫人操持此事,那便是昌平侯的主意。甚至紫兰自己都不知晓,为何卖身契居然捏在昌平侯府,否则她绝不敢指证。” 那郦婴为什么会这么做? 却是细思恐极。 薛凝轻轻说道:“这做姑娘的,最亲近的便是日常在身边侍候的贴身婢女,昌平侯大约也是这么想的。当然这紫兰对陈娘子也算不得多上心,来了京城,便时常离了陈薇去跟情郎私会,甚至盗取府中财物。侯爷虽将其卖身契捏手里,却也不怎么能用的上。” 陈薇年幼被诱,及到了京城,渐渐后悔与郦婴关系。 她想离开郦婴,郦婴却并不允,反倒搂着陈薇调笑,说陈薇便那么想做正妻? 这一幕恰巧被邓珠窥见,不过彼时邓珠对陈薇成见已深,再无半点信任,只当两人在这儿调情撒娇。 薛凝:“昌平侯对陈薇管束十分严厉,不想她念书,不许她穿艳丽衣衫,将陈薇贴身婢女卖身契捏在手里,当然更不准陈薇离开。他显然十分严厉将陈薇控制住。” “案发当日,陈薇身着男装,马车弃于路旁,身上财物并未被劫走。从案卷记录来看,陈薇扮作男装,身上却带着些金银首饰。” “方才夫人不也说,案发那日,紫兰这个婢子并未随行陈薇,而是与情郎私会。那么驾车车夫呢?作证的是本不在案发现场的婢女,有车却并无车夫证词。若是半道被拦下,赶车车夫岂不是更清楚?” 越止说整个案子缺了一块,薛凝已想到缺了什么。 薛凝说道:“那么便只能是陈薇身着男装,自己驾车,一个婢女仆人也没有带。偏她又带着些金银财物。她要不然便是私会情郎,若她不是私会情郎,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昌平侯虽不允,她却想要逃。” 她忍不住想,五年前,越止也是这么认为的吧,窥出其中真情。当然当时证据不足,越止无发定罪。不过对于越止而言,也算不得是什么问题。所谓有困难就战胜困难,没证据就创造证据。 薛凝简之不知晓说越止这厮什么好。 房间里静了静,然后邓珠吃力说道:“那薛娘子如今所疑,却是昌平侯?” 薛凝:“我什么都疑,但也不会轻下结论。夫人大可放心,我定不会先入为主。” 邓珠捏紧腕间佛珠,半晌没说话。 然后薛凝才问:“还有便是陈娘子去了学堂,有什么交情好的年轻儿郎,夫人可知晓些?” 这才是邓珠原本想要说的,方才她晃神,险些不知晓如何说了。 如今倒是薛凝提起来。 邓珠回过神,提了几个名字,这些都是昌平侯府自己查到的。 薛凝认真记下,再问了些细节,方才告辞。 待薛凝走后,邓珠方才回过神来,察觉自己耗得身子发虚。 她是打起十成精神来迎接薛凝,谁曾想竟如此难以招架。 薛娘子年纪轻,样子好,说话也温温柔柔的,邓珠也未料到自己心绪会被薛凝搅得大起大落。 薛凝年纪轻,却仿佛很难在这小女娘跟前说谎。 邓珠手指发颤,蓦然紧紧握住腕间佛珠。 她知晓自己心乱了,也慌了。 给郦婴翻案,她虽心底深处不甘愿,但毕竟相信郦婴是清白的。 因为她知晓郦婴在意陈薇,并不会如京中传闻般厌陈薇的痴缠。 再来就是那个死去的婢子紫兰,这样空口白牙污蔑,其实当时正与情郎私会,根本无暇分身。 证人是假,证据也不对,办这桩案子的越止又与郦婴有私怨。 如此种种,当然显得当年这桩案子是一桩冤案。 第79章 邓珠心下深处甚至会自愧,当年她一语不发,捞人也捞得不够尽心,甚至暗暗生出欢喜雀跃。 她会觉得自己是个很坏的妇人。 其实她心里亦有意弥补。 任是她心里有多恨,见着郦婴狼狈样子,她虽不愿意承认,却也有一丝的,惭愧。 她口口声声说为了儿子,可有时候为了孩子是女人常用的借口,而这样借口有时连自己都骗了去。 可是如若人真是郦婴杀的呢? 她再恨郦婴,以为郦婴只是风流薄情,从未想过郦婴是杀陈薇的畜生。 而现在,自己东奔西走,却是为郦婴脱罪? 邓珠一颗心咚咚的跳,她忍不住想起庙里菩萨,菩萨高高在上,表情总是出尘而和婉。仿佛想到这些,她心口才会有几许安宁,不至于透不过气来。 她吃力的想,郦婴是有杀人动机的。 他虽不是旁人以为的厌了陈薇,但陈薇却厌了他,薛娘子说薇儿还想要逃? 那侯爷能接受吗? 那自然不可能。 满京城都那么传,所有人都觉得主动权在郦婴手上,都说看郦婴想要选谁,说郦婴不耐烦陈薇痴缠。 这样传闻虽有损郦婴私德,但也将郦婴架得高高的。 但若事情并不是这样子呢? 侯爷是什么性子?自打成婚来,邓珠都温婉柔顺,遵从上下之别,从未顶过一句嘴。 唯一一次“忤逆”,是她说想收陈薇为义女,郦婴便以为她在使手段,故而干脆将这件事扯出来,将邓珠面子落了个干净。 邓珠苦涩想,是了,侯爷会接受不了的。 邓珠一颗心逐渐冰凉。 万一凶手真是郦婴呢? 她勉力使得自己平复下心情,安抚似的想,哪怕薛娘子推断都是真的,哪怕是郦婴舍不得陈薇,哪怕陈薇真的想要走。 有动机也不等于一定是郦婴杀了人。 不错郦婴在外是凶了些,在京中却无恶名,素来也是克制的。就像他在法觉寺,也是那样的克制、自律。 他没必要如此。 但饶是如此,邓珠心尖却是一团乱。 这时节,廷尉府也是有人来了,邓珠也是打起精神。 这样安排是淑妃意思,毕竟那薛娘子是皇后提拔。淑妃宫里跟裴后关系不错,可毕竟皆是皇帝妃嫔,这要好也不过面子情。 再来越止也是裴后拢回京城,所当初越止栽赃,皇后面上也是无光。 薛娘子既是皇后的人,指不定会全皇后颜面。 按淑妃意思,就是按头多让几波人查。 邓珠提起了精神,也请客入内。 此刻薛凝人在马车上,她抚着卷宗,听着申靖在外头说道:“这昌平侯府虽使了力气查过,给薛娘子说得却不全面。要说与陈娘子交好少年郎,跟前就有一个,昌平侯夫人却没有说。” “就是郦家大公子郦宽。” 第67章 认罪 薛凝听了,倒也并不意外。 郦宽和陈薇年纪相若,那时郦宽也正在太学念书,一块儿上学下学,相处时间也多。 而且那时陈薇总在邓珠身边,回了家,郦宽自然也很容易见着陈薇。 这郦家大郎脾气确实并不怎样,可样貌也不差。 母亲疼惜陈薇,做儿子的也会做出和善的态度。 方才邓珠也提及郦宽只当多了个妹妹,爱惜得紧,送些自己编的蚂蚱蝴蝶给陈薇。 看来那时候郦公子也不像薛凝所见那般暴躁敏感,还有些体贴心意,会哄哄女孩子。 也不知郦宽在这五年光景里改了性子,还是性子一直这么燥,只对陈薇好些。 想来郦宽一开始并不知晓陈薇与亲父有私。 但后来这桩私情传遍整个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也许郦宽便生出些羞愤,动了杀机。 但就像薛凝跟邓珠说的那样,有杀人动机不等于便杀了人。 凶嫌有郦婴、郦宽,亦或者陈薇私底下结识的什么少年郎。 薛凝撩开车帘,露出俏生生一张脸:“我若想要验尸,不知可否能安排?” 当年这桩案子已经结案,也没人说越止办得不对。案子了结,陈薇尸首也已下葬。但现在薛凝要再验,自然是有办法的。 说地狱些,陈薇已没什么亲眷了,故挖坟再验死人骨头阻碍并不大。 申靖答:“倒也不难。” 薛凝笑了下,唇中呼出一口气,呼出白雾。 上午下了些雪,过午已经停了。 裴无忌到公主府时,天已经晴了,还出了太阳。 他如今新领了差使,谁不知晓裴无忌忙得飞起。如今裴无忌来公主府,也是难得的贵客。 开门的仆人忙将裴无忌迎进去。 送走林衍,公主府上下都在猜裴无忌什么时候会和灵昌公主好上。毕竟当初公主跟林衍好时,裴少君急得很。 满京城都在磕两人cp。 公主府上下自然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比旁人磕得真。 不过灵昌公主本人却并不这么认为。 她觉得需得和裴无忌好好聊一聊。 公主屏退左右。 她斟酌词语,尴尬得很,终于还是开口:“无忌,之前你张口便说要娶我,如今满京城又传得沸沸扬扬。于是我怕你心中有误会,总想挑个日子和你聊一聊。” 那今天就是挑中的聊天好日子。 裴无忌一向无所畏惧,如今面颊倒生出几分赭色。有些话上头时候说的,事后再复述,便显得羞耻了。 灵昌自然也是不愿意,用词是怕有什么误会。 裴无忌心下自是松了口气,但又怕露出松口气模样会损及灵昌面子。 年轻姑娘就是这样,哪怕并无男女之私,若是表达不想要,仿佛就有些嫌弃,会损及脸面。 裴无忌也不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只看他想不想。 如今裴无忌便想做出不在乎样子免去这冲天的尴尬:“我近来忙得很,还以为灵昌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和我说。” 灵昌啐了一口:“你倒越发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要跟你说清楚,最怕便是你自作多情。小时候见识少,你又有几分姿色,我动些念头也不奇怪。我最怕你觉得,我这些年多情,没长眼有过几个情郎,都是还惦记你的缘故。然后,你心里便高高在上,忽而觉得对我好生愧疚。老实说,你心里有没有这样想。” 裴无忌露齿一笑,倒显得豪爽起来:“自是没有,你只是纯粹眼神不好,我不会误会的。” 灵昌公主:“你性子虽差些,人总归待我不错,又有什么青梅竹马的情分。可惜,我却不爱,也不是说你多不好,只是并不适合我的癖好。” “我喜别人倾慕于我,将我视作高处的花,枝上的雪,天上的月。他会因我一句话辗转反侧,反复琢磨,细细思量。我若肯温柔对他说几句话,他便又惊又喜——” 她说到了这儿,蓦然盯上裴无忌,恐裴无忌笑出来。 裴无忌没有笑,表情谦逊而严肃。 灵昌公主冷哼一声:“我只不过认真寻思过,我心里真正想要什么。每个人对自己喜爱之人,总是会有一个设想对象。” 思量自己欲望,正式自己渴求。 就好似有些女娘腼腆、羞涩,不知道怎么主动,幻想对象就是强势霸道,坚定不移选择,甚至代入一些强取豪夺。 但这些私底下性癖说出来就很尴尬了。 灵昌公主不介意认认真真说出来,面颊却红了红。 裴无忌不是她喜爱的那一类,她半点不喜旁人教训她。但正因她相信裴无忌,所以方才会跟裴无忌提及自己内心,将那些说出来很尴尬的幻想说给裴无忌听。 她与裴无忌,自是并无可能。 接下来灵昌公主反问:“那你呢?” 裴无忌面上神色抽搐一下,难得无措啊了一声。 灵昌公主不依不饶:“你虽没有喜欢的姑娘,但总归设想过要娶女娘模样。这有人喜爱温柔如水的小鸟依人,亦有人喜爱聪慧可人解语花,再不然,你喜欢风情万种会撒娇的?” “还是,你喜欢人妻?” 灵昌公主已吐露心意,现在该轮到小伙伴分享。 裴无忌斩钉截铁:“没有,从来没有,臣从来不考虑男女之事,也没什么乱七八糟想法。” 灵昌公主听到乱七八糟四个字,面色顿时一僵。 她不是不知好歹,感激之情也有些,也试图想跟裴无忌交心。 沈偃当然很好,但太过于光伟正,这般正得发邪,灵昌公主有些话就绝不好跟沈偃说。 她本想试试跟裴无忌聊一聊。 裴无忌:“公主也是知道我的,从小就喜一些凶险刺激之事,从不肯安分守己,对男女之事素来没有什么兴趣。” 这倒是真的,但灵昌公主仍觉自己很是吃亏。 交朋友也要讲缘分,她错在没有一个可倾心相托的手帕交,男子终究不是女娘。 第80章 灵昌公主兴致也淡了,话既然说明白了,灵昌公主便有打发裴无忌走的意思。 可惜晚了,裴无忌还是忍不住品评一番:“再者公主要事事顺耳,总归不好。” “说到亲好之人,有时她能跟你斗斗嘴,你有什么不是,她也不介意指点你,也是很好的,不必句句话都顺你意。” 裴无忌脱口而出。 灵昌公主哦了一声,兴致缺缺,然后敷衍说道:“说得也是。” 裴无忌还是没憋住:“你看林衍,怪道你喜欢,恰恰就是你爱的那样。” 灵昌公主悔青了肠子,皮笑肉不笑:“滚吧。” 裴无忌离开公主府时,也大度原谅。他与灵昌总是吵闹,这些也是常有的事。 公主府其他门客却是对裴无忌十分恭顺,小心翼翼。 这不单单因为大家磕了裴无忌和灵昌公主cp。 玄隐署渐成气候,已走上正规,运转十分顺畅。裴无忌权势日重,通身隐隐有股子锐意,颇有压迫力。 裴无忌扯了一下披风,却禁不住有些好笑。 他想女娘们整日里都在想这些情爱之事吗? 裴无忌实则是愿意做这个玄隐署署长的。一开始虽是因裴后勉强缘故,但实则皇后也摸透了自己这个侄儿性子。裴无忌既张扬,又爱出风头,什么都占强,行事也不知顾忌,如此相得益彰,使得裴无忌气势越发凌厉。 旁人或有所感,倒是裴无忌自己察觉不了许多。 然后他又想到了薛凝。 这位薛娘子刚刚才被皇后抬举,算是破格厚赏,自然要拿出样子来,暗下不知晓多少双眼珠子这么看着。 裴无忌如今跟薛凝关系缓和了些,哪怕是顾忌姑母面子,也希望薛凝将这案子办得妥妥当当。 他早已令人打探,如今下边人也传来新消息。 案子破了,不过是廷尉府传来消息。 凶嫌是昌平侯府的大公子郦宽。 五年前郦宽只有十五,与陈薇年岁相若,彼此有了情分。 邓珠可能以为是兄妹之情,但其实不是,根据郦宽同窗口供,郦宽私底下给陈薇写过情信。 这些事当年并没有细查。 紫兰口供已被推翻,昌平侯府早就查出来这婢子案发当日与情郎私会,甚至已寻得当日与紫兰私会之人。 这关系以为是三角恋,其实竟然是四角恋。 要说作案动机,除了郦婴,郦宽也有。 再来就是验尸结果,当初越止验得仔细,更验得详细。 根据验尸结果,致命伤是重物殴打陈薇头部,而死者伤口凹陷出发现的铜碎屑。 而郦婴祖父曾追随太祖皇帝,不但立功封侯,还得赐一双黄金锏。 名字是黄金锏,其实是熟铜打造。 因是太宗所赐,故也是一份尊荣,故当作传家宝一样传下来。 锏无锋,却有四棱,长约三尺。 以此击打受害者头部,便为下凹棱形。而死者身上长条形殴打痕迹,也可与此吻合。 故那时靠着作案工具锁定郦婴。 但郦婴跟郦宽是父子,社会关系上,郦宽跟陈薇亦有联系。 郦宽是郦婴独子,郦婴曾将祖传黄金锏分郦宽一枚。 本为一对,父子二人各执一根。 也就是说,当初殴打陈薇凶器,郦宽也是有的。 更重要是,如今郦宽认了罪。 他人在廷尉府,已签字画押,虽未正式审结,却办得七七八八。 裴无忌这样听着,习 惯性将双手抱在胸前,似喃喃说道:“依这样说,仿佛没那位薛娘子什么事?” 要按常情说,案子破了便是一桩好事,但薛娘子却丢了面子。 裴无忌眉头一挑,然后说道:“那薛娘子呢?” 下属回禀:“如今正在验尸。” 就像裴无忌说的那样,申靖人本分,吩咐什么就做什么。 如今他也像个耳报神似的汇报案情进度。 他絮絮叨叨:“如今查出来,看来就是郦宽,只是未曾想廷尉府这次手脚居然这样快。” 听申靖言语,便透出几分遗憾。 他显然觉得案子破了,却分明有些不大高兴。 “皇后娘娘刚刚抬举了薛娘子,又有玄隐署帮衬,未曾想倒让廷尉府占了先。” 申靖显然把薛凝当作自己人,觉得自己这一边折了面子,毕竟这桩案子已在满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薛凝听了倒觉得好笑,想不到申靖还挺有集体荣誉感的,看来也不是个个都跟越止那样。 薛凝:“也不必如此想,有时明明是沈少卿案子,不也被玄隐署夺了去,太计较就没意思了。再者,郦宽虽认了罪,咱们也要继续查。” 申靖一听,也提了精神,觉得薛凝所言颇有几分道理。 这郦宽认罪,用意未必单纯,子不逆父,万一郦宽这是替父顶罪呢? 再者从功利角度来说,虽同样姓郦,落狱的是郦宽还是郦婴性质可就大不相同。 若是郦宽,那郦婴不过是治家不严之罪,复职后能重招旧属,郦姓爵位也能保住。虽仍是丑闻,对整个郦氏一族打击也没那么大。 这郦家闹着要重审此案,保底献祭一个儿子,也不是不可能。 申靖一想,就觉得薛娘子一番话值得细想,能品出若干。 事实上申靖确实想多了,薛凝也就随口那么一说,她主要是想将案子查清楚些罢了。 这时土已刨得差不多了,盛陈薇的棺木已经露出来。 幸得古代时兴土葬,未将尸首火化。 墓穴潮湿,积水半掩棺木,污浊不堪。 薛凝轻轻一皱眉。 几个力士已起了棺,抬至地上,又撬开棺材盖。 一股浊臭之气传来,中人欲呕,哪怕戴上自制口罩,也是遮挡不住。 尸首毁坏严重,高度腐烂,大部分已白骨化。 本来五年光景,尸首以棺材盛装,又埋于土下,尚不至于白骨化。但偏偏墓穴是阴秽之地,下雨积水,日积月累,对尸首破坏不小。 再验尸有些难度,不过薛凝已经做好了准备。 尸首被抬了回去,薛凝戴好手套,剔除腐肉,洗清骨骸,又以白醋蒸之。 这样折腾费了老些功夫,又是苦活累活。 云蔻在一旁打下手,翠婵本想避之,薛凝也不勉强。但眼见自家姑娘都亲手干活,翠婵也不好意思躲,忍着恶心帮忙一块儿做事。 第68章 你便是真正凶手 这一块块骨骸洗干净时候,薛凝又按位置摆好。 薛凝扯开手套,手指触之。 一缕熟悉冰凉顺着薛凝指尖儿流淌而上,使得薛凝打了寒颤。 那种感觉薛凝并不喜欢。 温柔的善意许会有几分相似,可世间的恶意却各有各的不同。 五年前春日,陈薇扮了男装,驱着马车,正急急而走。 她掌心有着潮润汗水,心里却藏了一只小鸟,那只小鸟在陈薇心里张着翅膀,突突的想要往外边飞。 春天天气那样好,那样的灿烂,陈薇也蠢蠢欲动。 陈薇本不会驾车,是郦宽教的她,教她骑马,怎样驱车。一想到郦宽,她心里就有酸涩遗憾,郦宽待她很好,对她也很有耐心。郦家大郎算不得聪明,却有些笨拙柔情,她原也有些念想。 可后来郦婴却将私情扯出来,于是将陈薇所有希望都打了个粉碎。 再之后,她在府上撞见郦宽,彼此瞧着,谁都不说话,谁都不敢说话。 就这么见着尴尬,处着难受。 于是什么都毁了去,她与谁相处都梗着一根刺,刺得心头难受。 于是,她便想走,不管不顾离开。 她也盘算了以后,先去投奔远亲,又或者自己谋份事做。她认得字多了,替人写书信,再不然做个绣娘,她也会绣几针女红。 去了学堂,她见的人多了,胆子大了,性子也活泛了。 然而马车却被拦住。 她忽而好似喘不过气,好似蛇盯住青蛙,一动也不能动。 看着来客,陈薇惧得一动不能动,她只身躯轻轻抖。 然后一只手伸过来,抓住陈薇纤弱手腕,将她狠狠拽下车。 陈薇啊的短促叫了声,却似提不起气。 那已是五年前的事。 五年前娇俏少女已化作腐臭白骨。 入了冬,天气也善变。下午天晴了一会儿,入夜却又开始落雪。 夜愈深,雪却越发下得精神,越下越大。 法觉寺早掩了寺门,却被人强行拍开。 郦婴将要就寝时,邓珠却闯了起来。 邓珠摘了斗笠,披风上还有些雪珠,被室内炭火一烤,也湿润化在衣上。 眼前的昌平侯夫人看着也有些狼狈。 郦婴当然也知晓是什么缘故,眉头轻轻一皱,心里其实不耐烦应付的,不过也不愿意将不耐烦露在脸上,最后说道:“宽儿之事,你也心宽些,不要太为难自己。” 第81章 邓珠反而将不耐露在自己脸上,急促说道:“侯爷何必假惺惺——” 她一向温婉柔顺,心里再怨也不会失了和气,可如今邓珠却显得没那么顺。 邓珠轻轻说道:“侯爷,宽儿虽出了事,可你不就脱了罪?等案子审结,你岂不是能脱了身?你不要把自己欢喜掩起来——” “你现在很是高兴,是不是?” 郦婴高不高兴倒看不出来,但邓珠很明显不高兴。 郦婴自然很不痛快。 有了儿子,母亲和妻子心里关注重点就换了一个人,他亦不是最要紧。 情分都是处出来的,他在外征战,郦宽却是在京中长大,长于妇人之手,全无男子杀伐果决。 郦婴口里却说道:“宽儿毕竟是我亲骨肉,纵然本侯得享清白,心下也自有遗憾。” 邓珠嗤笑了一声。 她目光逡巡,扫过了郦婴居所,轻轻说道:“上次来,不忍细看。咱们夫妻虽诸多龃龉,貌合神离,可第一次来,见你幽居于此,我也好似忘却你的不好,有些心疼你。” “我会想着,你这样的猛虎,居然困在这个小小地方。” “如今细细一看,这里果然很小,局促得不得了。侯爷呆在这样地方,一定很辛苦。” 邓珠这样说着可怜郦婴的话,可话语里却听不出什么真情。 倒好似有几分讥讽。 这样图穷见匕,郦婴也直言不讳:“五年光景,邓娘你也只看过我一次。” 他对邓珠的情意十分寡淡,邓珠对他同情其实亦是浅薄如水。 但上次见面,两人彼此间尚自客气礼貌。 不过如今却是撕破了脸。 邓珠:“侯爷想离开这地儿,怕是想疯了吧。这么个方寸之地,那样小的院子,天井到了正午才有一丝阳光。你处心积虑,费尽心思,攒了这个局,只盼要脱身。” “你不想身负污名,前程尽毁,一辈子呆在这个地方。你是水鬼投胎,非要抓个替身。上次见我,你还疑是我对付了陈薇,可怜我还以为你对薇儿有什么情分,还想替她报仇,原来不是这样子。” “你那时喃喃自语,说旁人不会信,因为我已有了儿子,又与郦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有事,我也没什么尊荣体面。更何况我是个弱女子,挥舞不动你那黄金锏。你觉得这个故事讲出来,不那么容易取信于人。我这个昌平侯夫人有些贤惠名声,名声好也有些用处,旁人不会信我这个贤惠人是杀人凶犯。” “满京城都知我是个被夫所辱,被其他女娘欺到眼前的可怜正室。你权衡利弊,虽不 喜我,也只好作罢。” “若你不是杀陈薇凶手,总要寻个凶手,且将那凶手定了罪,你才好从法华寺脱身。” “你不能拿我讲故事,于是你盯上了宽儿。” “虎毒还不食子,你却要利用自己儿子脱身!你当真丧心病狂!” 邓珠恨不得把什么都撕碎。 比起邓珠急切,郦婴倒是平静许多。 郦婴淡淡说道:“邓娘,你又在臆想些有的没的了。五年前你也这样,怀着身孕,整日里胡思乱想,还将自己闷出了病。如今受了打击,这病又犯了?” 邓珠宛如疯妇,与之相较,郦婴面色倒是平静了许多。 邓珠看起来确实像是疯了的那个。 邓珠不可思议盯了郦婴,忽而嗤笑:“原来五年前我闷出病,你竟也是知晓的?” 那日郦婴看在眼里,却无一句宽慰。 但如今也不是向郦婴讨公道时候,因为一个人本已丧了良心,再讨什么公道只会显得怯弱。 邓珠今日自然不是来示弱的。 她说道:“这么晚才来见你,是因我已找上隔房的二叔郦安,这几日他跟宽儿走得近。我当然也逼问了一番,他也承认,是他晓以大义,使得宽儿甘愿认罪。当然这背后,是有你指使。他也盼我能体谅、理解。” “也是,侯爷风光时,也拉扒提携了些亲戚朋友。” 郦婴抿着唇没有说话,但面颊透出了几分的倨傲。 邓珠叹息感慨说道:“自然绝不能是我,因为我虽是满京城皆知的贤惠人,但你知晓我对你的情分也不过如此。整整五年,我也没来见你。哪怕奔走为你翻案,也不过是因为利益好处。就算心里有些旧情愧疚,可那些情分浅薄之极。” “你也说服不了我为你牺牲。” “可宽儿却不一样了,别看他口里说不原谅,提你就生气,其实他心里很在意。他虽长于我手,可心里面却是将你当作大英雄。他虽会感激自己母亲,却是崇拜自己父亲。他比谁都盼着你是无辜的。” “等开始调查这桩案子,紫兰证词是假的,越止又与昌平侯府有旧怨。于是他也跟我一样相信你的无辜。再没有比疑错人更值得愧疚的,一时间你在他的心里便无与伦比,那样的后悔愧疚之情推到了最高处,你安排好的人却去教唆他。” “他便会可怜自己无辜父亲,更生出些牺牲自己情怀,主动为你认了罪。” “于是你的儿子就落到你手里,成为替死的水鬼。郦婴,我亦从未想过,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竟是你这样的人!” 邓珠全身发凉,那凉意都润入骨髓了。 畜生都还会护着幼崽,郦婴连畜生都不如。 郦婴面上却看不出愧疚,也没什么惭愧。 他说道:“又或者,宽儿眼见你这个阿母忍羞含辱,你却为我处处奔走,费心谋算。他看在眼里,自然会知晓谁都郦家更为要紧。” “你不是也让他娶薛娘子,为让我脱罪,也让宽儿有所牺牲。邓娘,如今你只顾着一昧责备我,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邓珠蓦然心血上涌,眼前浮起了一抹晕黑。 郦婴说的话很诛心。 不错,一开始郦宽是有些不乐意的。他闷着性子,赌着气,说靠自己也能博前程。 是邓珠拉着他的手,这样柔声劝慰,陈述利弊。 郦宽也听进去了,让他娶薛凝,郦宽人虽不高兴,却也没有反对。 那时邓珠尚不知晓这其实个恶毒的陷阱,郦宽把她的话听进去,自然觉得郦婴才是昌平侯府最最要紧的人。 可是不是。 她也将这件事推了一把,促成这般结果。 郦婴继续说道:“等我出了去,你再替我生个儿子也不迟,若你嫌我,也不打紧。别的女娘生的孩子,总归要认你做嫡母。” 儿子总会再有的,男人到了五六十也是可以再生。 邓珠若是聪明,就应该往前看。 不过郦婴发觉这个女人是不懂往前看的。 邓珠抬起头,眸中透出了极憎恶怒色。 郦婴心里却是冷笑。 他口中却惋惜说道:“可你重情意,必然也是舍不得宽儿,也不大想要别的孩子。” “邓娘,那可怎么办?是我们将事情推成这样子,你这样处处为我奔走,费了好些心思,却累得你伤心。” 他嗓音越低:“失了宽儿,你可怎么活下去?那可终究是我对你不住。” 邓珠却蓦然抬起头来,厉声:“你盼着我死?” 郦婴闭嘴,容色漠然。 邓珠尖锐说道:“你知晓我五年前就生过病,与其烦你,不如就这么死了。” 郦婴不置可否。 邓珠蓦然嗤笑:“你放心,我不会死。宽儿还未落罪,我自会为他奔走,万一他真出了事,我会替他一辈子喊冤。况且,我还有月儿。” 提及郦月,郦婴皱了一下眉头,想了一下才想起来。 郦月生下来时,他已被关起来,未曾见过女儿一面。 郦婴甚至有些想不起她了。 可于邓珠而言,那孩子是她救赎。 那时她大着肚子,闷闷不想说话,整日恍恍惚惚。 后来郦婴被关入法觉寺,她谈不上多难受,可也没多开心。 但她会害怕,怕昌平侯府就这么倒了。 以后她又会怎样,去改嫁?头一个男人这么糟糕,第二个难道就一定会很好,能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她想了很多很多,心里也是乱糟糟。 再然后,她生下了月儿。 产房里有生产的血腥味,还有婴儿洪亮的哭啼声,哭得那么响亮,那么大声。 邓珠身子那样倦乏,可也伸手去摸女儿。 刚生下的孩子皮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红彤彤一个。 触及的娇嫩肌肤,摸到的却是一个崭新的生命。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也会生出新枝。 邓珠蓦然哭起来,泪水止不住掉。 她大哭了一场,痛痛快快哭了个够。 哭够过后,邓珠心里也有了些新的东西,她想要好好活下去。 五年前她生过病,可也渐渐好了。 如今盯着郦婴,邓珠说道:“我也要将月儿好生照拂,悉心栽培,护着长大。总不能让她跟陈薇似的,十四岁就落入别人手中,任人欺凌。” 第82章 她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倒,更不会这般轻易罢休。 如今站在郦婴跟前,她已撕破了脸,这样向着郦婴宣战。哪怕曾经是最亲密的夫妻,如今却已是仇人。 邓珠私底下哭过,但如今却没有红着眼睛流泪,她亦不愿再露怯。 邓珠低低的哑着嗓子说道:“我只是好奇,侯爷你为何笃定寻不出凶手。若你不是,总有个人杀了陈薇。那薛娘子善于断案,又有玄隐署、廷尉府等掺和起来,又证明紫兰之事是假,又挖出越止旧事。” “一切向好。” “为什么侯爷就笃定寻不出那凶手,为自己洗清冤屈?反倒这样火急火燎,赶着舍了自己儿子顶罪?” 邓珠低低声:“如此一来,大约也只有一样可能了。” “因为你便是杀陈薇凶手,你知晓寻不出别的人,所以你只能处心积虑,谋一个人替你定罪,便是舍了自己儿子也不可惜。” 第69章 猎杀羔羊 就好似薛凝表明态度那样,哪怕郦婴有心控制陈薇,也只能说郦婴颇有嫌疑,不能说一定是郦婴杀了人。 可若是郦婴迫不及待的找人顶罪呢? 他为何心虚至此?他一定要安排宽儿定罪?无论怎么说,宽儿总归是他儿子,能舍下如此心思,必定有非这样做不可情由。 邓珠向前一步:“是你杀的陈薇。” 这是一个肯定句。 郦婴则淡淡说道:“邓娘,你又多想了。” 他叹息:“你怎么会有这样糊涂念头?” 那张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愠色,瞧不出半点激动。 也许许久以前,郦婴曾经激动过一次,没能控制住自己,导致身陷囹圄。但现在,胜利曙光就在眼前, 昌平侯却平静下来,至少不会在即将脱身之际失态。 又或者邓珠发疯亦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邓珠厉声:“若不如此,你如何让宽儿让你顶罪?” 郦婴平静说道:“我何时承认这件事?我只是跟你说,与宽儿相比,我对于昌平侯府更重要,连邓娘你都是这样想的。我是想劝你,纵然失了宽儿,日子也要向前看。” 仔细想来,郦婴确实并未留下半点话柄。 他甚至有点不耐:“至始至终,都不过是你一个自说自话。” 那言语里有邓珠熟悉的轻蔑与不耐,就仿佛邓珠言语很无谓,很可笑。 算不得如何疾言厉色,却会让人绝望。 五年前,邓珠听到郦婴这样言语,便会忍不住自省,仿佛自己哪里真错了。 但现在邓珠却不会疑自己判断。 郦婴语调甚至柔起来:“你便是心思太多,有许多糊涂奇怪的念头。我不知你为何寻上郦安,更不知晓郦安是怎样说的。你仔细想想,又或者你言语太急,情绪太激动,所以他不得不顺着你话应几句,不敢逆你意思。” “你不若将郦安招去廷尉府,看他会否仍这么说?邓娘,宽儿虽有事,你也需稳一稳,绝不能真糊涂如斯。” 他不断说邓珠想得太多,邓珠却不为所动。 郦安被她逼出真情,但当然不会去廷尉府说实话。 都是一丘之貉,怎会拆了这大戏。 邓珠气得脑袋微微晕眩,唇瓣亦是在轻轻颤抖。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分明竭力使得自己平静。 邓珠:“看来侯爷放心得很,笃定不会被人拆了台子。” 郦婴口里说道:“邓娘,我只担心你的身子,怕你又犯了病。你为了宽儿的事急了心,便是失了礼,我总归不能和你计较。” “只可惜,你又不能去廷尉府看宽儿。如今宽儿因罪押在廷尉府,案子未审结,是不允亲眷看顾的,便是递个东西也难,无非是怕内外勾连串供。想来,你也是焦心得很。否则今日必然不是来看我了。” 这当然也是实情,郦婴算计得也很妙。 因这样的缘故,邓珠便见着不郦宽了。 郦宽年轻、忧郁、急躁,当然性情也是游离不定。他在邓珠跟前长大,对邓珠不失敬重。如若邓珠劝说,那么郦婴为父顶罪的心思亦是会动摇。 可偏偏邓珠是见不着的。 郦婴意思也很明显,邓珠能怎么办? 邓珠还能怎么办? 不过区区妇人,也翻不起什么浪,更阻不住郦婴一番谋算。 就像郦婴早预料那样,邓珠含忿却无语。 郦婴取了剪子,揭了灯罩,将灯花剪亮些。 灯火辉辉,扑在他面上,照着他英挺五官,以及白发斑斑。 那心里的郁毒都闷成白发了。 这五年来,郦婴要一遍遍压下心头恨色,遏住心头发疯似郁闷。 好在如今快要熬到头。 但越是如此,他愈发谨慎,并不想一些异数坏了自己计划。 他口里却说道:“待我得了清白,回到昌平侯府,你仍要与我做夫妻。” 邓珠袖下手指轻轻发抖,她虽告诫不去想,却遏制不住。 那时宽儿定罪,郦婴却回到昌平侯府,以后日子会怎样,她想都不敢想! 邓珠吃力的想,郦婴这是在威胁? 虽是轻描淡写,却令人寒意入骨,仿佛前程一片昏黑。 她与月儿看不见前路—— 郦婴却说道:“不过你放心,我既已说了不与你计较,话自然是真心的。淑妃娘娘如此使力,不就是意在笼络?邓家与昌平侯府结为姻亲,相互依仗,我绝不会冷了你这个正房夫人。” “若你嫌我,也不要紧,邓家也会选邓氏族女送入府中,帮衬你打理家事,生儿育女。” 那话句句体贴,却也是说哪怕娘家人也未必会站在邓珠这一边。 本便是如此。 若不是淑妃句句提点,邓珠未必能放得下心中怨意,这其中自有些利益纠葛。 他只是要告诉邓珠,邓珠身后空无一人,无可依靠。 邓珠这些年管着昌平侯府,可郦家总归姓一个郦字。 她与张氏关系好,难得婆媳间没什么龃龉,相处极融洽。这情分也不见得全是假的,但人有亲疏远近,再怎样,邓珠也比不过郦婴这个亲儿子。 郦婴只不过想要万无一失罢了。 总不能任着邓珠折腾,他要毁去邓珠心气。 虽然邓娘翻不起什么风浪,但总归要避免节外生枝才好。 邓珠垂头不语,袖下手掌蓦然紧紧握成一个拳头。 她蓦然抬起头,眼里并不是郦婴想要看到的泪意,反而透出锐意。 “若侯爷当真回来,我定要与你和离。宽儿之事,我不会这般认命,哪怕当真定罪,我此生别的什么事都不做,定要纠缠到底,寻出一个清白真相。” 郦婴倒是惊了一下。 倒不是他觉得邓珠真能翻起什么风浪,而是因为邓珠在他面前素来柔顺,他从未想过邓珠还有此等刚烈之姿。 然后邓珠转身欲走。 她听着郦婴说道:“那和离之后,月儿总归姓郦,总不能让月儿随你出府,女儿总归是要留在昌平侯府的。” 郦月今年才五岁,虽是女儿,但和离的妇人是带不走的。 郦婴句句皆是诛心之论。 邓珠猛然回过头来,不可置信的看着郦婴,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个男人。 是这样的冷酷,因为冷酷而显得平静。 因为过于平静,显得缺了几分的人性。 然后邓珠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过头,转身出门。 天寒有雪,当真极冷。 邓珠扯着披风,心情亦十分激荡。她知晓自己没有退路了,一旦郦婴从法觉寺出来,她便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将郦婴送进去定罪,否则她也没有所谓以后。 仆从提着灯,照着夜雪纷纷乱下。 邓珠想要不管不顾走进雪堆里,让这夜雪将自己淋个通透。 好似这样才能将她发烫的额头浇得去温。 然而邓珠在廊前停了步,接过仆人一旁递过来斗笠,稳当系在头上。 她不能如此轻快,不能去淋雪,更不能受寒生病。 因为她没有放弃,所以她要惜身,所以她要冷静。 她不会让五岁的月儿被人夺走。 亦不会让狱中的宽儿成为牺牲品。 正因为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做,故邓珠方才要惜身。 一想到开始时自己东奔西走闹着要给郦婴机会翻案,邓珠就后悔羞怒,恼恨自己。 但现在并不是懊恼时候,也不是枯坐沮丧之时。 邓珠还未放弃,更未死心。 一道俏丽身影浮起在邓珠脑海,是她白日里见过的薛娘子。 屋中的郦婴已放下剪子,重新套上的灯罩。 邓娘拂袖而去,看着仿佛不甘心,郦婴有些吃惊,但震惊也谈不上。 他也算到邓珠会不快,可也不觉得邓珠能做什么。 至情至疏夫妻,本也不过如此。 当初娶妻,也不过是慕邓家女温婉柔顺,贤惠懂事,故而娶之。 第83章 他也从未跟邓珠交过心。有些心思,家中女眷是不会懂的。 少时阿父带他出去打仗,十多岁时就开始四下征讨,与如今二十来岁还养在京城的勋贵子弟可大不相同。他那个儿子郦宽长于妇人之手,笨拙愚钝,全无锐气,纵然是自己血脉,却也入不得郦婴的眼。 这便是朝廷恩赏,不得不受。 那时在陇西平叛,老昌平侯也禁不住对儿子发感慨:“如今朝廷将功臣勋贵皆恩养于京城,许以荣华富贵,也不能回封地。于是京中遍地都是侯爵之尊,无非是为这富贵气象泡酥骨头,跟豢养家畜似的,可笑得很。” 那话说起来自是大不敬,却也是 真心实意的话。 “如今平叛得功,别的什么厚赏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外放边郡,节制一地军事,也可经营一二。那才是天高海阔,得意风光。但若回转京城,便需夹着尾巴做人,朝廷便等着出错,再借势除之。” 郦婴听之,心里亦十分激荡。 他一生梦想便是离开京城,大夏的京城就像个大笼子,将他生生锁住,关得十分严实。 可此生壮志未酬,意不能遂。 天下安定,战事渐少,朝廷也安抚了那些晋孽遗孤,接着郦婴也荣归京中。 一回到京城,他便知要谨慎做人,处处留意,不可落下什么把柄。 在外杀惯了人,回到京城却要安顺守己,郦婴都快要憋疯了。 他心里想什么,家里人并不知晓。他留在家里久些,个个就当是什么大喜事。这人与人之间的悲喜不能互通,这才是至亲至疏夫妻。 邓珠并不懂他,当然陈薇更谈不上懂。 只是那时,郦婴内心的燥火需要发泄渠道。 那年在陈家,他救下那个小娘子,这样小的年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害怕。 等到了京城,陈薇也这样不愿,那样不愿。 但这未必不是一种乐趣。 年轻的女娘含着泪水,口中说着拒绝的话,却因怯弱缘故,便是拒绝也像是撒娇,这样半推半就。 陈薇未必真不乐意。 如此掌于手中,死死捏在手里,倒别有一番意趣。 他也未曾想过陈薇想要逃。 可陈薇逃得了吗? 那时郦婴确实有些生气了,他掌控不住的事太多,但陈薇绝不应该成为其中一桩。他救了陈薇性命,将陈薇拿捏得不能动弹,满京城都知晓是陈薇纠缠于他。现在陈薇却是想要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五年前陈薇的马车急急而奔,却是被拦住。 陈薇瞪大眼睛,应激似的仿佛不会说话了,一只手攥住了陈薇的手臂,狠狠将她扯下了车。 少女跌在了地上,抬起头,瞧见的却是郦婴盛怒的脸。 郦婴怒时十分吓人,军中兵卒也因此多有畏惧。谁都知晓昌平侯御下甚严,性格暴戾,若不肯依顺,便狠狠一锏抽过去。 如今一枚黄金锏就正别在郦婴身后,他娴熟的抽出来,捏在手里。 驯马驯人都一样,若不肯听从,便是需要打。 先打服,再示好。 陈薇被他拽下去,拽离官道,扔在山坡之上。 少女泪水盈盈,恐惧双眼里映出的则是郦婴的身影。 然后郦婴狠狠的抽下去。 为什么不可听话? 为什么打扮得花枝招展? 为什么与旁人有说有笑。 贱人!娼妇!救你一条性命,却是这般不知好歹。便是要分手,亦只能我舍了你,而不是你舍了我! 离了我,你还能去哪里? 你还想离开京城? 鲜血飞溅在郦婴面上,郦婴却不为所动。 他杀过许多人,多一条人命不算什么。他在京中修身养性,并不代表他不是个屠夫。 而陈薇倒像是个羔羊。 她只一昧求饶,甚至不敢骂。 再之后,一声惨叫,陈薇已经没了声音。 郦婴手里的黄金锏已是血迹斑斑。 他却不在意,抹了一把面上的鲜血。 无非是回到了战场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不过杀了个区区一个女娘,又算什么? 他还是有血性的,哪怕困于京城,还知晓怎样杀人。 陈薇倒真像是一只羔羊,他在军中杀过羊,放血去皮,大卸八块,再扔于滚汤之中。 这时节,薛凝已经瞪大眼睛,松开了手指。 那些冰冷心音犹自在薛凝心中回荡,令她想要作呕。 第70章 相救 不信玄学,偏有玄学。 薛凝发觉自己仿佛是易感体质,浑身不自在。 那股冷意涌上了薛凝的身躯,使得薛凝很是不舒服。接触到那阴冷晦暗的灵魂,薛凝心尖儿也有些寒气。 那些晦暗的心思,那些扭曲的情绪,接触时铺天盖地而来,一次比一次强烈。 薛凝这一次有所准备。 她给自己塞了颗松子桂花糖。 之前那次不适就有点像低血糖,薛凝这次特意备了甜食。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错觉,她吃了点儿甜食,果然舒服了不少,身子也渐渐缓和过来。 房间里点了灯,照着台上那具尸骸,人骨白惨惨,看着是有几分骇然。 不过薛凝却并不觉得可怕。 可怕的是人心,至于房中尸骨,生前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孩子,原不必畏之。 薛凝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戴上手套,开始验尸。 致命伤在后脑处,头骨是人最坚硬骨骼,却被敲打得骨凹下陷,可见劲力不小。 手臂上有防御性骨折,致命伤却在后脑。 很大可能是死者逃跑,方才以后脑对准凶徒,乃至于激怒了凶手。 致命伤靠近陈薇后脑左侧,从上往下,伤口从左蜿蜒到右。 薛凝捧着头骨若有所思。 若用右手,颇为不变,用钝器使力方向也会很奇怪。 再对比死者手臂上防御伤,多落于右臂,面对面殴打,凶手确实左手手握钝器更方便些。 薛凝放下自己手里的死人骨头。 不过复验尸首,薛凝倒发现越止的验尸记录做得非常详实,身上伤痕也一一对得上。 这倒有点儿出乎薛凝意料之外。 越止人又小气脾气又坏,因为太聪明的缘故,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颇为懒散。 聪明人看着都很不勤劳。 没想到越止做事还蛮勤勉的,甚至让薛凝觉得自己有点刻板印象了。 她想起之前裴无忌跟沈偃置气,还在案发现场跟沈偃吵了几句。沈偃那样的好脾气,当然不是沈少卿的错,那自是裴无忌不知分寸。 说不定还没越止做事细致。 裴无忌性子太糟糕了,不过对朋友还是比较义气,越郎君就好似没什么朋友,整日里独来独往。 这样想时,薛凝心里也觉得古怪,不知自己为何竟拿越止和裴无忌比较起来。 薛凝将心思转在案子上。 她想起卷宗提及,死者手掌有被踩伤痕迹,衣上留下凶手足印。 当时有把留了凶手足印衣料剪下来,存做证物。 因为这桩案子迟迟未曾审结,涉及之人又身份尊贵,故这些证物倒是保存下来。 是成年人足印,按系数能推算出凶徒身高一米八至一米八五。 五年前郦宽才十五岁,说是十五,其实大夏通常按虚岁算,出生便算一岁。 也就是说那时郦宽才十四。 十四岁的半大小子,正是发育期,身高也未能抽条到顶。 于是这个头便不大符合了。 但这些也只算得上辅助证据。 还有就是,案发后郦婴随身带的那枚黄金锏,却是寻不得踪影。 窗外的雪却是越来越大了。 夜越深,雪越大。 邓珠却无困倦之意,她也不回府,也不歇息。 她心很焦,好似喘不过气来,心内却升起了一团火。 仆妇不知大概,只知晓郦宽出了事,夫人急得不得了,先去见侯爷,又赶着去法华寺。 那仆妇也禁不住提醒:“夫人,将至亥时,也要宵禁。” 若是宵禁了还在外头走,也是麻烦。 邓珠只说:“快些见薛娘子就是。” 仆妇也不好说什么,心忖今日多半要歇在法华寺了。 邓珠拢着身子,只觉得冷。 郦婴句句诛心,但那些话说得没有错。宽儿出了事,他回了昌平侯府,满京城皆知晓他委屈,那时自己便无可奈何。 自己与他闹翻了,邓家再嫁个女儿就是。 郦宽出了事,因郦婴常年在外打仗缘故,自是自己这个母亲教养不善缘故。 到时候放出风声,说郦宽之所以杀人,是因自己嫉恨陈薇,故而唆使儿子。 这些手段邓珠都能想得到,难道郦婴不会? 这满京城的贤名毁了也很容易,郦婴更不会对自己容情。 第84章 五年来自己没去看过他,如今更撕破了脸。宽儿折了,郦婴也不会愿意见着一个知晓内情妻子天天凑跟前提醒。 郦婴会想要忘却这件事,忘却他所行的所有卑劣。 郦婴不会容她留在昌平侯府,她也会失了 月儿。 她已退无可退! 这样的雪夜,这样冷的天,邓珠要见的却是薛凝。 邓家在郦婴翻案这桩事上很出了些力,淑妃也劝了邓珠许多,这背后自是有些利益纠葛。 郦婴也不是虚言恐吓加以要挟。 这是阳谋。 这都是明摆着的事。 就好似当初,郦婴扯破他跟陈薇私情,于是邓珠跟陈薇关系就完了。那时她与陈薇关系交恶势不能避,而自己也不会再是陈薇依仗。 郦婴对这些手段很是擅长。 擅长怎样孤立一个人,凌迟一个人。 从前郦婴毁的是陈薇,而今轮到邓珠了。 她无处可去,无人可依。 于是这样的夜,这样的雪,邓珠感受到彻骨的寒,她没有放弃,可却已体会到了绝望。 这时法华寺已经到了。 寺门已闭,仆妇去敲门等应,邓珠蓦然下了车,咚咚去拍门。 她手冻得和冰一样。 入了寺,到了薛凝居所,房内点了灯,薛娘子尚未就寝。 看到邓珠时,薛凝也不觉吓了一跳。 她见过昌平侯夫人两次,邓珠总是礼数周全,打扮整齐。 可如今邓珠却十分狼狈。 她头发有些乱了,雪化了后,湿哒哒贴在脸边,显得仪容不整。 然后邓珠跪在薛凝面前,颤声:“薛娘子,救救我!” 邓珠全身在发颤,眼睛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她已几近崩溃。 就好似落水的人盼着抓住救命稻草,薛凝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薛凝吓了一大跳! 然后她赶紧伸出手,握住了邓珠的手。 薛凝体温偏低,可谁让如今邓珠手冷得发僵。如此被薛凝握住,于是一点点微弱暖意就透来。 如此冬日,天寒水冷,小女娘手心透出一丝暖和。 “夫人不必如此,快快起来,关于这桩案子,我也有些头绪。” 她伸手去扶邓珠。 恍惚间,邓珠起了身。 薛凝体弱,又生恐自己生病受寒,故亦烧了两个火盆,房间里很暖和。 她扶着邓珠坐下,邓珠身上亦渐渐暖和起来。 薛凝又吩咐云蔻去煮茶,多多放姜。 邓珠貌似受了惊吓样子,薛凝便暗暗揣测是何缘故。郦宽入狱,这肯定有相干,但也应不是全部因由。 再来就是薛凝方才听到的心音,凶手已经锁定是郦婴了。 这样打量着,薛凝心里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猜测。 那就是邓珠莫不是也疑上了郦婴? 邓珠受了惊,喝了热茶后,渐渐也缓过神来。 薛凝:“大公子的事,我也听到了,夫人不必着急,这案子查出实情,未必就是眼下样子。” 邓珠蓦然眼珠发亮,拢住薛凝的手说:“薛娘子可是有什么线索?薛凝子莫不是已查出真凶?” 薛凝拍拍邓珠手背,安抚说:“夫人不必急,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夫人,正巧夫人来了。” 这时外头已打了更,京里已然宵禁,邓珠也只能留宿法华寺,正巧和薛凝一道叙话。 薛凝:“郦宽可是善使左手?” 邓珠有些吃惊:“是,不过那是小时候事了。用左手多有不便,我花了许多心思,方才纠正过来。如今宽儿写字拿筷,已不用左手。薛娘子只见过宽儿,难道连小时候习惯都看出来了。” 薛凝倒不意郦宽真是个左撇子,心下一怔,有些为难、 雪夜里寺里静静的,邓珠也忽而有些恍惚:“因用左手多有不便,可侯爷,可郦婴并不这样想。他说我这样是有意讨好别人,好笑得很。说我总是在不打紧地方下功夫。” 薛凝蓦然福至心灵,问道:“因为昌平侯也是左撇子,而他并没有改?” 左撇子本就有一定遗传概率,父亲这样,儿子也擅使左手。 邓珠说了声是。 薛凝飞快又问:“甚至侯爷习武也是惯用左手?若是如此,长年累月,昌平侯左手应比右手还粗些?” 邓珠点了点头,她跟郦婴夫妻多年,自然知晓郦婴左臂要比右臂粗,这是郦婴常年惯用左手缘故。 薛凝心忖郦宽虽是左撇子,但已被邓珠纠正,也没专心习武,两条手臂粗细应该差不多。 如果观察,便能知晓郦婴才是那个惯使左手之人。 但这些证据终究有些牵强。 邓珠也猜不透薛凝问的这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这样问答间,她本来繁杂无措心思却渐渐平复了。邓珠深深呼吸一口气,蓦然侧头望向了薛凝,对薛凝说道:“薛娘子,杀死薇儿的乃是郦婴。” 所谓家仇不可外扬,但现在邓珠已经不想替郦婴遮掩什么了。 她要将这些事扯出来,眼前的薛娘子就是最好的人选。 薛凝袖下露出镯子,上镶嵌六颗大珠,她方被裴后提拔,是有品秩女官,眼下女娘正想破这桩案子。 邓珠也愿意送上这桩功劳,她宁可将自己这桩事给扯出来,哪怕颜面丧尽,也不愿意郦婴得逞。 她就是要个鱼死网破。 薛凝听了也生出几分惊讶,不过比邓珠想象要淡定,然后薛凝让邓珠细细说来。 邓珠也暗暗生出了惊叹,薛凝十多岁的年龄,却是这般得沉得住气。 任谁听了这样骇然真相,必然会形于色。 如此心性,也难怪裴后会如此器重。 邓珠也似添了几分希望。 灯火摇曳,热茶犹温,邓珠也将自己经历种种统统告之。 再复述一遍,邓珠也不由得感慨郦婴心狠,心下更生出了恨意:“我未曾想到,郦婴为了脱身,这般的处心积虑,竟拿亲生儿子脱身。” 她嗓音里亦添了涩意,说道:“宽儿还小,又或许太过于天真,被他父亲狠狠拿捏住,却并不知晓自己被算计。” 薛凝却有些想法,凶手十有八九就是郦婴,邓珠所言也必不会有假。 但邓珠推断却有不合常情之处。 薛凝想了想,说道:“我与夫人第一次见面,亦是在这法华寺内。那时夫人有意许亲,将我和郦公子凑成一对,而郦公子虽是不大愿意,却也默许此事。我想那时,夫人还觉得郦婴是无辜的,为了郦小郎君前程,便想将昌平侯捞出来。至于想结这门亲,是希望我因此多尽心。” 提起前事,邓珠便十分惭愧,慌忙告罪:“那时,是我们母子唐突了,还盼薛娘子不要放心上。” 薛凝亦赶紧说道:“夫人不必在意,我提及此事,并无问罪之心,只是觉得有桩事情十分奇怪,不合乎常理。或许,跟这个案子有些关系。” 邓珠微微一怔。 薛凝:“那时候的郦公子并不喜欢我,可也勉强答应。如此看来,那时郦小郎君的打算跟夫人是一样的,有意找人翻案,还昌平侯清白。如若那时郦郎君已经决意定罪,何必点头答应娶我?他本便不喜欢我,那是多此一举。” 邓氏说道:“当时有意说亲,也不仅仅是图薛娘子帮忙翻案。也因薛娘子人品出挑,前程似锦,本也是极好女娘,谁家娶了必然是有福气。” “而今薛娘子一提,确实可疑。那时宽儿想来未曾盘算以身定罪,他心思浅,若起了这个心思,我是看得出来的。” 薛凝:“说到底,最关键的是郦公子证词。他爱慕过死去的陈娘子,又分得一枚黄金锏,与杀害死者凶器对得上。但这都是间接证据,只能说郦宽有嫌疑。 如若郦公子不能认罪,是断不了他的罪的。” “区区几日光景,就使得郦公子改变主意,愿意为父顶罪。可细细想来,是否太过于仓促?人心难测,再会算计人心之人,都不敢笃定郦宽一定会舍身救父。如若一开始算的就是让郦宽顶罪,那应该布置得更周全些。” “事到临头才来游说郦公子,谁敢笃定郦宽一定会点头?” 第71章 也许一开始盯上是邓珠 邓珠对郦婴积恨已深,当年一言不发,五年也未看郦婴一次。至于郦宽,人前也对郦婴颇有怨怼之言。 邓珠看得出郦宽是傲娇,是嘴上嫌弃,心里面却在意这个爹。但郦婴长久不和亲生儿子相处,难道真的会相信这所谓的父子之情? 那般凉薄之人,难道还会相信什么所谓的真情? 念及于此,邓珠心头一团乱。 她心里早对郦婴没有指望了,故也没有丝毫幻想。 邓珠:“我绝不会相信误会了他,一定是他,是他虎毒食子,盼着自己儿子顶罪。宽儿如此,必然是他设计。” 薛凝则说道:“昌平侯夫人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绝不是说你误会了昌平侯,我只说如若是精心设计,让郦宽顶罪这个计划是仓促执行,算不得处心积虑。” 第85章 “他没办法确信郦宽一定会顺从,也未早早拿捏住。” “如若昌平侯筹谋脱身,他计划许久,郦宽顶罪必然不是原本计划,而是仓促而成。” 证据也不充分,也没安排什么人证,单单靠郦宽自己认罪。 郦宽一旦不认,这案子怕是又要陷入僵局,也不能洗脱郦婴嫌疑。 这是个很粗陋计划,算不得精巧。 郦婴不可能把一切寄托在郦宽甘愿认罪上。 薛凝:“我想,这其中必然有什么变故。夫人你冷静想一想,许是能想出什么端倪。” 郦婴不是一开始要虎毒食子。 邓珠胃里翻腾,她对郦婴一切厌到底,否认郦婴有一丝一毫的人性。 要她承认郦婴对宽儿有一丝感情,她便觉得打心眼里恶心。 但现在,薛凝安抚了她,又让她好好的想一想。 要捋出究竟有什么变故,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后一切为什么又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只有这样,方才能拯救她一双儿女,包括她自己。 她从肺腑中轻轻的吐了一口气,酸涩想着,不错,宽儿顶罪大约不是郦婴第一选择。 这个家里,若说郦婴真对谁能有什么情分,只能是对儿子。 虽然郦宽并不令他满意,可总归是郦家血脉。 郦婴年少时随父征战,对老昌平侯十分尊重。于他而言,所有关系里,大约只有父子关系稍微值得尊重。 郦宽是长子,又十分崇拜郦婴。郦婴虽然失望,却还将一枚祖传的黄金锏给了郦宽。 一开始郦婴设想牺牲的对象必不会是郦宽。 可后来出了什么变故,搅乱这个计划,最后亲儿子也顾不得了。 于是那些微弱的父子情分也不值一提。 如若是郦婴,他会怎样想,会怎样谋算? 有一个猜测浮起在邓珠脑海,搅得邓珠的五脏六腑,使得邓珠为之心惊! 她涩声:“若郦婴不是杀陈薇凶手,那么最值得怀疑之人,便是我这个原配夫人了。别人会觉得陈薇要夺我正室之位,我不肯给,于是起了杀心也不足为奇。” 若郦婴要谋求脱身,最好的替罪羊不是郦宽,而是邓珠。 从血缘上来讲,从情分上来讲,五年来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妻子是最好的选择。 邓珠喃喃说道:“况且,他也和我说了些极奇怪的话。说本疑是我杀了陈薇,但说来恐让人不信。” 如今思之言外之意,不免令人不寒而栗。 一开始邓珠以为郦婴惦念陈薇,心有不甘,故转而憎恶自己这个占着位置的原配妻子。 那时她虽心头微酸,但毕竟情分早薄,也并没有太过于在意。 可再之后,邓珠才知晓那些言语里藏匿的可怖恶意。 郦婴原本如此打算,可是后来这桩事情却出了岔子。 邓珠:“后来他栽赃宽儿,我便觉得不对,他那些话颇有些比较的意思在。” 比较谁更合适顶罪。 邓珠深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我只以为他比较过后,觉得宽儿更合适。他说我是一介妇人,需依附于他,若他失势,便无依托。说我谋他入狱,旁人也难信。” 薛凝轻轻说道:“那时昌平侯还说些什么,夫人无妨都说出来。” 邓珠垂眼,已静下心来细想。 当时郦婴说过一句句话也浮起在她心头。 “凶手如不是我,又能是谁?” “这五年来我思来想去,反反复复琢磨,总是想要弄清楚这件事。” “总不能是家里哪个婢仆,受你重恩,为你不平,于是干脆杀了陈娘子。” 那些话浮起在邓珠心里,她亦详细转述给薛凝。 两人仿佛也窥见郦婴想讲的故事。 杀陈薇必然是个男人,使熟铜打的黄金锏要的力气大,又留有脚印。若要讲个故事,说陈薇是邓珠害死的,那必然不能是邓珠自己动手。 那么便是家里某个仆人,受了邓珠重恩,得邓珠唆使,去杀了人。 只是这些终究不过是猜测,到底也没有头绪。 薛凝好似想到了些什么,不过也乱糟糟一团线,总需寻着线头,才能将这故事捋顺。 薛凝想换个思路,问:“这几日,可有发生什么事,令夫人你觉得十分奇怪?” 邓珠细细盘了一遍,说道:“要说奇怪,有两件事十分奇怪。” 薛凝也洗耳恭听。 邓珠:“那日我走之后,又有访客去见郦婴,若是别人也罢了,可偏偏是个与郦婴水火不容的人。” “是如今玄隐署的署令越止。” 薛凝也呆住了,确实出乎她意料之外。 越止去做什么?总不会是去踩郦婴两脚。 想到越止对魏楼刻薄计较,薛凝也不能说越止有人品这种东西,但似乎难以相信越止主动去嘲人。 她脑内浮起越止身影,姿态慵懒,看着像只躺平咸鱼。 总不能咸鱼也是扮的。 薛凝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邓珠便说及第二样让她留意之事:“再来就是府上的管事宋顺,得病没了,我赏些银钱给他儿子宋睦,看着也感激得很。” 宋顺是府上老人了,跟过老昌平侯。他跟老昌平侯时,替老侯爷提过刀,牵过马,挡过箭。后来岁数大了,便养在府里做管事。因为从前有功劳缘故,他在府上的体面也是独一份,旁人比不得。 邓珠也待他很客气,平素照拂周到。 前几年宋顺生过病,大夫来断过了,说是绝症,只能用药好好养着,吊几年命罢了。 故而听说宋顺没了,邓珠也不算吃惊。 但有一件事奇怪,那便是府里下人提及,说宋睦新得了一匹大良名驹。这马如今在大夏京城风头正盛,价值千金,还不一定买得到,骑马的都是贵家子弟。 宋睦偏生有了一匹。 他显出来便有人酸,说宋睦怎会有这许多银钱? 宋家最近发了财,却未藏住。 大良名驹算是男人中的奢侈品,宋睦控制不住买了一匹,既然买了,自然就忍不住现一现。 这也是人之常情。 那时邓珠还有些担心,恐宋家做些不堪事 ,连带污了昌平侯府名声。 只是彼时宋顺刚刚亡故,邓珠也不好提这些有的没的,免得显得不近人情。 她想过些日子,再将这些话提一提。 邓珠当时虽未提,但心里却有这个印象。 想起这件事,邓珠不免想得更多。 宋顺如今没了,生前却很不喜欢陈薇。 那时节,陈薇与郦婴私情传得沸沸扬扬,旁人都听到耳里,暗暗笑昌平侯岁数在这里了,私底下却是假正经。 宋顺名字里虽有一个顺字,脾气却并不好。 那时他要教训陈薇,又说要将陈薇赶出府中,当然最后终究被拦下来。 他教训陈薇时,说陈薇不知好歹,邓珠这个夫人待她那样好,陈薇却这般作妖。 枉费人家一番好心。 宋顺话是这么说,但邓珠并不觉得这是宋顺真心话。 如今做官讲究名声,郦婴和陈薇这般痴缠,不免对郦婴名声有所妨碍。 主强则奴肥,宋家一大家子前程还指望着昌平侯府。 宋顺又是出了名疼儿子的,对宋睦素来宠爱,难免有些想头。 陈薇来这一遭,可能在宋顺眼里就有点儿红颜祸水的调调。 宋顺恨不得将陈薇打走。 那时邓珠也恨不得陈薇走,但也将宋顺心思看得很透。倒并不是宋顺对邓珠这个昌平侯夫人有多忠心,只是搅了郦婴这个主家兴致,他怕被重责,又打着为邓珠出气名头。若因此将宋顺处理太狠,岂不是拂了邓珠颜面? 邓珠也未多当真,但旁人不这么看。 旁人提及,便说宋顺对邓珠那是忠心耿耿。 如今想起这些事,邓珠都说给薛凝知晓。 她忍不住轻轻说道:“薛娘子这样一提,宋顺仿佛很适合讲个故事。” 宋顺曾对陈薇无礼,有杀陈薇动机,更重要是,宋顺得了绝症好几年了,他也没几日好活。 京里匪帮首领要了人命,大抵是地下几个小幺儿抽签选个顶罪。 这才是脱罪的常规手段。 郦婴这个昌平侯便想挑个死士顶罪。 宋顺就是这个死士。 所谓死士,不是塞些银钱收买。因为你给了银钱,旁人也能给,只要给得多,难免会反水。 宋家父子前程却是与昌平侯府紧紧绑一道。 老子死了,儿子得了补偿。宋睦最近发了财,还买了一匹大良名驹,得意得很。 宫里再查此案,宋顺就势认罪,说成自己为了夫人缘故,故而杀了陈薇,免得这小娘子搅得昌平侯府天翻地覆。 然后再哭诉一番,说念及老侯爷恩情,心中惴惴不安,故而认罪。 别人不大相信邓珠能买凶杀人,再陷害夫君。毕竟男人没了地位,女眷处境也难,膝下又有儿有女。 第86章 但若说成宋顺自发为邓珠出气,那便是另外一回事。邓珠虽不知,那罪还在邓珠身上。 这剧本儿便合理多了。 可惜人算却不如天算,宋顺生病好几年了,病是好不了,身子倒是苟延残喘吊着一口气。 真要用上宋顺时,宋顺却真没了。 打了个猝不及防。 这便是故事里的意外? 宋顺死了,宋睦年纪轻又爱炫耀显然靠不住,邓珠又情分薄心思重。 郦婴筹谋了好些日子,临到头来,却要急急再编一个故事脱身。 他只能盯上自己儿子,利用郦宽来脱身! 邓珠已是急了,急切说道:“一定是如此!一定是!” 薛凝则安抚一二,如今只是猜测,现在外头已经宵禁了,又落着雪。不如等到明日,再去宋家盘问,人家一时也不会走。 这时法觉寺中,郦婴也欲就寝。 不错,今日邓娘是来闹过,可他总不能因此便不就寝。 想着郦宽那孩子,郦婴也略有些不适,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当然邓珠当着他面撕破这件事,郦婴心内是有那么一丝尴尬,他也不是全无感情。 郦宽不如他的意,那孩子软弱,念了书,却不爱习武。这女人堆里养大的,脂粉气也重,不够威武。 男孩子规规矩矩的有什么意思?要敢闯敢闹使奸,什么事都能争一争。 郦宽连个人都没杀过,岁数渐长,心思却浅,据说连薛凝那个小娘子都能将郦宽给顶回去。 这哪像郦家血脉? 他甚至有些怨怪,怪邓珠把孩子教坏了。邓珠日常拿规矩约束人,内宅妇人耍规矩,把儿子也养得规规矩矩的。 可外头的事跟内宅不一样,不是单单守规矩就能办。 可哪怕这儿子这般的不如意,郦婴也忍不住还念情,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一来郦宽孝顺,二来他对这个儿子也有过期待。 宽儿是他第一个儿子,既是第一个孩子,又是男丁,他也欢喜能传宗接代。 他也并不想。 可也只能这么办。 郦婴甚至有几分理直气壮,那孩子撑不住家业,更撑不住郦姓荣耀。这样软软弱弱的,传到孙子那一辈,恐怕郦姓就要沦为寒门了。而自己舍了郦宽,自还能有别的子嗣。这男人五六十,还能纳妾有子。 他这是为了大局着想。 这样想着时,郦婴心里渐渐平了。 说到底,他虽有些感慨,却并不会后悔。邓珠终究是妇人,也碍不了事。 刚来法觉寺时,郦婴瞪大眼睛,几日几夜不能入睡,头发一把把的掉。可到了如今,郦婴合上眼,却很快睡得香甜。 他只爱自己。 第72章 是人不是npc 邓珠一晚上并没怎么合眼,只天快亮时迷迷糊糊睡了会儿。 虽没怎么睡着,大约情切关系,邓珠人却很精神。 天快亮时,仆妇取了温水,服侍邓珠梳洗。 她和薛凝一道用早食,薛凝劝她:“法华寺里馒头蒸得不错,夫人无妨尝尝。” 邓珠道了谢。 她其实心头颇多感激之意。昨日冒着雪,邓珠都快要崩溃掉了,真有大雪茫茫无处可去之感。那时邓珠脑子乱糟糟,脑内想的都是些很激烈的念头。 比如她去杀了郦婴,再替宽儿认罪,说是自己杀的人。 现在想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很可笑。郦婴是杀人堆里出来的人,她哪里有本事杀了郦婴。而她哪怕抢着替宽儿认罪,证据逻辑也不能弄周全,廷尉府的人又不是傻子。 说到底,无非是昨夜太过于绝望,所以邓珠有一些自毁的念头。 一夜过去,邓珠冷静了不少,忽又发现人生添了些指望。 她虽不饿,却也用了些早食,勉强自己吃些东西,好使自己攒些劲儿。 郦婴那样逼迫,她不想服输,心里也憋着一股劲儿。 出门时,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今早天却已经晴了。太阳照在亮晶晶雪上,漂亮得很。 邓珠也微微有些恍惚,只觉昨夜那绝望冰冷的心情恍若隔世,仿佛有些不真实。 人就是那样,缓过那股子劲儿就好了。 两辆马车套好马,去宋家问话。 薛凝心思细,其实昨天也通知了申靖,让申靖着几个人,把宋家父子看好,别让人走了。 申靖也用过早食,不过是自带干粮。昨个儿夜里薛凝本张罗给守在法华寺外申靖等人送晚食,却被申靖推拒。他只说裴无忌立了规矩,做事时不得随意用外食。 薛凝想起裴无忌上次不是跟自己一起用过早食,有些奇怪。 不过她细细一想,便记得上次自己吃了汤饼,裴无忌只借老板炉子煮了热茶,茶叶和水还是自带的。 裴无忌出身矜贵,但御下却苛刻得紧。 薛凝问及申靖带了多少人,申靖也没隐瞒,轮班看顾薛凝,统共有十来个玄隐卫士。 薛凝让他把人都叫出来,壮壮声势。 当然薛凝也颇有些奇怪,忍不住问:“我人在京城,莫非昌平侯府还能这样大胆,会伤我不成?” 是,她客居法华寺,身边又只两个小婢,看着人口是单薄了些。但她这位薛娘子如今可是风头正盛,又得裴后看重,得赐六珠女官。 皇后娘娘总不能这样没面子。 申靖见薛凝生得跟花儿一样,容貌颇为秀美,心里也忍不住揣测署长生出爱惜之意不奇怪。 但申靖可不敢乱说,一来有点儿冒犯人家姑娘,二来就裴无忌那脾气猜错了怕有些苦头吃。 申靖可以说说别的。 他低声:“别看昌平侯府如今不行,多少双眼睛看着。当初先帝将功臣勋贵都拢在京里养着,给了富贵削了权,这些功臣勋贵后辈们也担心,怕宫里有别的心思。昌平侯算是勋贵出身,别的不说,确有几分能耐,攒了些军功,也拢了些人心。” 别的申靖就没多说了。 薛凝也明白了几分。 难怪五年前郦婴只被软禁法觉寺,连爵位都未削去,说是宫里爱惜他,其实怕是惊了京中勋贵之心。 这里面水深得很,危险性肯定是有的。 薛凝也不去深思,只做不懂。 复杂的事简单化,她只去查案子,可不 愿意盘算许多。 她看着申靖,想着申靖一大早不知咽的是什么,随身携带的干粮? 薛凝忽而有些好奇,忍不住问:“裴署长平时可是不大好应付?” 申靖赶忙说道:“署长会做事,玄隐署刚刚成立,风头一时无二,谁都要让上三分,我们这些下属面上也有光彩。想着以后前程,谁不敬上三分。” 裴无忌这些个下属显然对裴无忌颇有信心,觉得跟着裴无忌能攒个好前程。 大家都很有事业心,攒着干劲儿。 越止那样子的仿佛才是意外。 申靖:“再者少君虽是严厉,对我们这些下属是真心相待,且都当作自己人。” “前几日桑署令家里出了事,令他情思恍惚,做事还出了岔子。署长当然不客气,责骂桑署令做事不上心。桑署令是家里妹妹出了些事,我们也都是知晓的,但确实误了公事。罚也罚了,桑署令便下了保证,说做事时必不能公私不分。” “署长却说下属私事也是公事,做事时哪能真把家里的事撇开,没谁真能这般断情绝义,他也最欣赏有情意的人。于是他便出头,替桑署令妹子解了婚约,去了心事。” “可见署令虽严厉了些,心里面是有我们这些下属的。” 申靖吃不准裴无忌对薛凝心思,但在这漂亮小娘子跟前替裴无忌说几句好话也是顺口的事。 薛凝只说道:“裴署长果真是重情意。” 这倒是裴无忌一向的行事风格。 他为沈偃针对自己,又因灵昌给自己下跪。他不喜越止,就明目张胆排挤,又对另一位署令桑浩关怀备至甚至帮忙解决私事。所谓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这些在裴无忌身上展露得淋漓尽致。 他待你好不好,就看有没有将你视作自己人。 这样的性子,自然也有吸引人之处,就譬如眼前这些个玄隐署下属,都是被裴无忌拿捏得死死的。 裴无忌算不得老谋深算,但可能是裴氏一族与生俱来的天赋,总是极会笼络人心。 薛凝放下了车帘子,心里却叹了口气。 她也不能说裴无忌这样性子好还是不好,但如今裴无忌任职玄隐署署长,办案断狱,是需要一些持中冷静的。这样的职位应当不偏不倚,最好是以第三方的目光来审断。 那裴无忌这种性情也自然不合适。 当然薛凝也管不了这些。 她想了想,又撩开车帘,对申靖说道:“昨日托你给沈少卿带个口讯,想来已经传了过去?” 邓珠虽不方便去看郦宽,但薛凝托了情,让沈偃去问一问。 第87章 沈偃心思细,又很体贴,很会劝人。 也不一定是邓珠方才能将这位郦公子劝回来。 申靖自然早传了口讯,笑着应了。 他心里却暗暗在想,莫不是薛娘子心里更喜爱沈少卿? 沈偃脾气好,平时相处得也多,薛凝也显得跟沈偃很熟悉。 申靖想想,又觉得不一定。薛凝年纪小,思虑却很周全。昨个儿虽未立刻去宋家,却也托了申靖将人看住,免得两人真没踪影了。 这样一监视,还真有别的发现。 等到了宋家,宋顺死了还没几日,灵堂还挂着孝。 宋睦听闻邓珠来了,匆匆出来相迎,还着一身雪的重孝。 薛凝特意点了玄隐署的卫士一块儿,齐刷刷现身,颇有压迫力。 宋睦面色也添了惶急,口气亦添了卑顺:“怎劳夫人亲至?” 邓珠冷哼一声,拿着腔子先声夺人:“事已至此,不必遮掩,宋家得了财帛,有意胡言乱语,打量着我不知道?事已至此,还不招认?” 灵堂前几个烧纸的亲眷都吓白了脸了。宋睦眼见玄隐署亲至,邓珠又说出这样的话,吓得一下子跪下来。 他口中说道:“不知,不知夫人这些话是何意思?” 薛凝:“申署郎,劳你了。” 她这么说,连邓珠都有些不明白薛凝用意。 如今玄隐署风头正盛,搜一个小小宋家,亦无人敢阻。 也不多时,捉着一个满面病容男子出来。 邓珠吃了一惊,一下子就将那男子认出来,说道:“宋顺,是宋顺!你,你竟还在?” 那男子竟合该是病死的宋顺。 这灵堂都起了,宋顺居然未死? 宋顺面色灰白,也似没有力气,只跪地上哭:“夫人,我亦是左右为难,所以只好假死。夫人待宋家极好,我儿报丧,夫人亦有恩赏。这有些话,我又如何说得出来?” 邓珠不免有些恍惚。 宋顺身子好时,脾气躁,人也精神,战场上也替郦婴挡过箭。 可后来生了病,虽知大不如前了,但看着宋顺这样子哭,窝窝囊囊模样,邓珠仍有些不可置信。 但她也听出宋顺言语里狡诈,搁这儿含糊其辞。 他说自己两难,却不肯说出来为何两难。 邓珠亦不容他含糊:“究竟为何两难,你何不在玄隐署跟前说出来。” 宋顺身子缩了一下,说道:“我家侍奉昌平侯府,这以奴告主之事,怕也是旁人容不得。还盼夫人体谅,知我为难处,怜我不得以。” 邓珠还欲逼问,被薛凝劝着退后,然后薛凝再跟他谈。 宋顺满面泪痕,一派病容,情态可怜。但薛凝却察觉到,宋顺这样的可怜中隐隐夹杂几分的狡诈。 人不可貌相,宋顺看着是忠义两难全,但薛凝觉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她瞧着宋顺,不觉说道:“我听昌平侯夫人说过,说宋顺你从前行事忠心,为人爽直,还替昌平侯挡过箭,也是个不惜命的忠仆。” “只不过那也是从前的事,人年纪大了,又生了病,想法就会有很大的不同。听说你得的是绝症,本来活不了,可每日却喝贵药,盼着能多延几年。说明你年纪大了,还更怕死,越是日子短,越想拼命活下去。” 人就是这样,生死之事离得远时会很洒脱,可当真轮到自己身上了,有些平时说得很洒脱的人却会千方百计想要续命,盼着能活久些。 有时一些得了绝症的病人,求生意志反倒会不可思议强烈,恨不得将周围一切吸光,盼着自己多活两日。 宋顺就是如此。 “可昌平侯关在法觉寺,不知晓你这几年变化。他还把你当忠仆,又知晓你得了绝症,于是觉得若跟你提顶罪之事,你没理由不答案。可你虽然答应了,却不过是不敢拒绝,并不是真舍得这条命。” “活着多好啊,谁甘愿去死?其实你们宋家因有军功,老侯爷厚赏,早脱了奴籍,不过昌平侯也扔把你当个下人。当然从前昌平侯府风光时,你们宋家也乐意为仆,好沾些好处前程。” “可等郦婴失势,吩咐你为他顶罪时,这位高高在上的侯爷似乎忘记了,你宋家已去了奴籍,性命已不算在他手里。当然,你也不敢去提醒昌平侯。” “于是,你只能一日日的等着,掐着日子算自己有多少日子活头。” “宋顺,你难道你 当真甘心?” 宋顺脸上的肌肉也轻轻颤抖一下,面上一缕恼色一闪而没。 “天下熙熙,皆是为利。当初你替郦婴挡了一箭,也许不是你忠心,而是觉得这样可以得到相应好处。未必就是那些理所应当的忠心。” 这几年宋顺变化很大,又或者宋顺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比如当年为难陈薇,他也要打着为邓珠出气由头,希图自己不被罚。哪怕从前,宋顺也有股子说不出的狡诈,却用鲁直做掩饰。 薛凝也在替他鸣不平:“但说到底,也是你救了他的命,是他欠你救命之恩。不知恩图报也罢了,见你没几日活头,还要你早些去死。” 也许薛凝这几句话都说到了宋顺心口上了,宋顺猛然抬起头来。 宋睦便觉得不妙,忍不住相劝:“父亲不要被人所激,说些糊涂话。” 薛凝也不客气:“宋睦你给我住口!你这个不孝子,此刻还有脸面说这些?你阿父想过为你牺牲,可不是你不孝顺理由。宋顺有意认罪,是想给宋家图个未来。可结果呢?你这个儿子并没有心生感激,更没有伤心欲绝。” “你是理直气壮,欢欢喜喜领受。郦婴给了宋家一些财帛,你转头就去买那大良名驹,无非是为了出风头,人前添些脸面。可你爹还没死了,你却厚着脸皮想着享乐之事,不在乎你家阿父是何等心情?” 宋顺蓦然大声咳嗽,面颊上也浮起了讽刺之色。 薛凝笃定宋顺有意见,没意见也不能假死。 郦婴也真是奇怪,自己都要虎毒吃儿了,还觉得宋顺一定能为家人牺牲。这家仆也是人,不是设置了人设的npc。 情绪肯定是会有些的。 第73章 为何顶罪 薛凝面色亦是严肃起来:“我今天来,是来救你们的。” 她忽而言语又柔了几分:“宋顺,你不想死也是应当。昌平侯对妻儿都如此无情,难道真会顾念区区一个宋家。你在战场上舍命相救,又得了什么提拔,有了什么好处?是邓娘敬你,你才在昌平侯府有几分体面,昌平侯几时操心这么些事?” 这话倒也不假。 当初宋顺挡箭后人虽未死,可肺却受了上,身体大不如前,于是才退下来在侯府当管事。 这日常如何,全看邓珠安排。邓珠也算上心,不愿意旁人说昌平侯府负恩,于是日常对宋顺十分优容。 宋顺对着邓珠说惭愧,也未必一定便是假话。 当然惭愧虽有些,到底不多。说到底邓珠如此,也是依仗昌平侯府的声势。 财富不是邓珠的,邓珠只是个管理财富的人。 只能说邓珠管理分配时,对宋顺是有些照顾的。 “说是要器重宋家,给宋家机会,让宋睦出头。难道要宋睦随军出征,学你一样再替他挡箭?说起来,这些都虚无缥缈的事。到最后,你想活下去也是很正常。我想,也应值得体谅几分。” 薛凝言语里皆是开解、宽慰。 她接着话锋一转:“可如若郦婴知晓你没有死,昌平侯可会宽宥于你?” 宋家父子蓦然面色苍白。 那自然绝无此等可能。 郦婴为人霸道,控制欲强,什么事都要拿捏在手里。他人也狠,为达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郦婴又喜罚人,从前在军中,若有什么不对,哪怕是小错,也会狠狠挨上一锏,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更何况宋家父子犯的不是小错,而是大错。 郦婴为求脱狱,筹谋许久,临门一脚却差在宋顺的贪生怕死身上。 倘若宋顺当真死了也罢了,偏偏宋顺却是诈死。 查来查去,廷尉府查到了郦宽身上,使得郦宽顶了罪。 若不是宋顺闹了幺蛾子,郦婴能舍了亲儿子?连亲生儿子都能舍了去,郦婴能宽宥临时放鸽子的宋家父子? 怎么可能! 薛凝也没有疾言厉色,反倒一副替人惋惜样子:“虽是人之常情,但我却怕昌平侯不能体恤。说真的,一个人舍了自己儿子,再怎么心狠多少有点儿舍不得。但倘若这时候发现本来该顶罪的仆下没有死,说不定侯爷便有了个借口。” “不是他狠心,是手底下刁奴不肯舍命,所以他才迫不得已。侯爷心里稍稍有点儿愧疚,必然也会报复更狠。” 薛凝句句挑拨,谁都看得出来,也没谁会觉得她真会关心宋家父子。 但这是阳谋,薛凝说得句句有理,是事实。 这便是宋家父子处境,由不得不从。 第88章 申靖也不觉瞧了薛凝一眼,叹为观止。本来他还想施展点玄隐署的手段,替薛娘子壮壮声势的,可用不着。 薛娘子斯斯文文的,口才却很了不起,可比玄隐署那些刑罚厉害多了。 小火慢炖,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了,薛凝再顺势抛出橄榄枝。 “可如若你们道出真情,玄隐署也很想办清楚这桩案子,必会主持公道。” 薛凝是扯虎做大旗。 她只是个孤女,如今虽被裴后抬举,做了女官,但底子却很薄。至于邓珠,在宋家父子眼里终究是借郦婴之势,威慑力不住。 虽不怎么喜欢裴无忌,拿裴无忌做个招牌倒是很方便。 所以薛凝才特意让这些玄隐署卫士都出来一块儿撑场面。 申靖也非常上道,立马说道:“薛娘子说得极是,只要她一句话,玄隐署必会竭力支持,任由差遣。” 宋顺这时也不提什么奴不告主了,宋家早解了卖身契,又处境不好。 薛凝也算使二人认清现实,摒除幻想,认真考虑现下处境。 抱紧玄隐署大腿是唯一的生机。 宋顺也松了口:“不错,半年前,侯爷确实来寻过我,悄悄在法觉寺见过我。” 邓珠不觉生出几分恍惚,半年前? 半年前,淑妃还没跟邓珠提这事,她也没想起要给郦婴翻案。可半年前,郦婴私底下就开始运作了。 不,也许五年前郦婴被拘在法觉寺开始,他已开始盘算如何的脱身,如何离开那逼仄之地。 就像薛凝所说那样,郦婴太关心自己脱罪这件事了,不会事到临头,才盘算着说服郦宽。 薛凝却认为郦婴是因太过于谨慎,所以才下了这错招。 人可以一下子求死,但不能慢慢等死。 宋顺身染绝症,又畏郦婴,若答应日子短,宋顺也许不会反抗。可郦婴定了死期,却让宋顺等了半年,这期间宋顺越等心里越怕,那些恐惧吞噬了宋顺畏惧,使得宋顺选择诈死。 宋家父子招认,这期间郦婴多许前程,又令人送了若干财帛,好稳住两人。 宋睦一向吃穿往上面赶,比这富贵人家气派吃穿,没忍住买了匹名驹,也让邓珠给留心上了。 这计划盘算越久,就越容易出岔子。 说到这儿,宋顺面色有几分犹豫,容色变幻,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还有料。 是大料。 宋顺说道:“当初侯爷杀陈薇,我也曾瞧在眼里,只是念着旧恩,一直未曾言语。” 他一开始支支吾吾,如今却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什么都说了。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既然得罪了郦婴,只能让昌平侯永不翻身,他们父子方才能安然无恙。 宋顺倒也未曾心存幻想估摸着自己也会落点罪名,但总比让昌平侯活着报复强。 那些念头涌上了宋顺心头,宋顺心思也坚定起来,眼神坚毅得像要入党。 五年前陈薇出逃,她孤身一人,甚至未曾带贴身的婢子紫兰。 陈薇孤身一人,郦婴却是带着人。 宋顺是郦婴跟前老人了,口又严实,不该说的话定不会说。 最主要是,一开始郦婴也并不是奔着杀人去的。 陈薇私自逃开,郦婴满腔怒火,自是想将陈薇捉回来。但若说一开始郦婴便想杀了陈薇,却也并 不是。 这桩事情对于郦婴而言是桩意外。 正因为是意外,所以才有诸多错漏,乃至于留下不少证据。 宋顺是亲眼看着郦婴将陈薇从马车上拽下来。 陈薇狼狈不堪,面上写着怕,可忽又发起脾气来。 她说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拘在昌平侯府,自己又未曾卖身为婢,是自由的身子,郦婴凭什么拘着她? 那时宋顺瞧着,也有些感慨。 在宋顺看来,陈薇自己也有些毛病,若对盛怒之下的郦婴说几句软话,也不至于如此。 但陈娘子一向温温柔柔的,那天却偏偏发起了狠。 郦婴便拽着陈薇去了路旁坡上,然后宋顺便听到了殴打惊呼。等宋顺觉得仿佛不好赶过去时,陈薇已倒在地上。 郦婴身上沾染斑斑血污,手里还拿着一枚沾满陈薇鲜血的黄金锏。他面颊犹自有几分戾色,胸口轻轻起伏,一句话也没有说。 宋顺也是急了,不觉结巴:“这,哎,这又当如何是好?” 郦婴却轻轻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了便死了。” 他瞥向死去陈薇,却无平素柔情,眼底甚至隐隐透出几许厌意。 宋顺瞧在眼里,心里也咯噔一生。 从前两人相好时,柔情蜜意,不知道有多好。 可到了如今,偏偏是这副样子。 那时郦婴却没多当一回事,战场上杀的人多了去了,死了便死了。有什么了不起? 他摘下血衣,连同沾血的黄金锏一起,随手扔给宋顺,让宋顺处理。 衣裳烧了,再洗去黄金锏上血污。 陈薇年少多情,郦婴早怀疑陈薇外头有情人,推给旁人就是了。 再者陈薇家里也没人,也无亲眷纠缠,郦婴那时并不觉得这桩事能翻起什么风浪。 可未曾想到的是,偏生有越止不依不饶。 宋顺不但口中招认,还拿出了证物。 那包袱里有一件染血外衫,还有一枚染血的黄金锏。 因为日子太久,衣衫上血污已是暗褐色。 如此一来,不但有了人证,连物证都很奇怪。 薛凝倒是若有所思,不觉看了宋顺一眼,暗暗揣摩宋顺当时将这些物证留下来的个人心态。 也不知是为了自保,还是想拿住主家一个把柄。 郦婴太过于自负,认为旁人向着他是理所当然的。 薛凝心里不免升起一个念头,心想难道当年越止就没查到宋家父子头上? 若是旁人也罢了,疏忽一下也不打紧。可一想到是越止,薛凝总难以想象他会查不出来。 她想着那记载翔实的验尸格目,看来越止做事是要么不做,要么便做到最好。 越郎君看着懒洋洋的,做事却认真又仔细。 而且薛凝还有联想到之前邓珠说的话,那就是之前越止甚至是去见过郦婴的。 明明彼此间水火不容,越止去看郦婴做什么? 薛凝便不由得应激,更觉得越止绝不会如此的简单。 于是薛凝开口问道:“那我等寻上你们之前,可有人盘问过这些真情?” 宋家父子脸色也变了,显然震惊薛凝连这都知晓。 传闻薛娘子精明厉害,如今看来,传闻竟然是真的。 一看到两人脸上这副神色,薛凝也是心里一沉。 越止是裴无忌认定的阴暗批,但薛凝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宋顺口中说道:“未曾想薛娘子心里都清清楚楚。” 他甚至有点儿你既然清楚了,何必再问我的委屈感。 薛凝柔声:“但我想听你们自己说一说。” 薛凝样子漂漂亮亮的,但却聪明得很,怕是极难能瞒过她。 宋顺也只得招认:“不错,郦公子之前也确实来过。” 薛凝微微一怔! 郦宽? 这个名字倒确实出乎薛凝意料之外。 邓珠却激动起来,厉声:“你们对我儿说了什么?” 也许是邓珠脸色确实十分难看,宋顺也不觉缩了一下脖子。 他喃喃说道:“我们父子也未想到大公子居然寻上来,还十分情切逼问。想着大公子顾念亲情,于是,便随口说是夫人指使。” “那时候,夫人跟陈娘子是水火不容,听说陈娘子又觊觎这正室之位。我们便说,是夫人气不过,嘱咐我们二人如此。” 薛凝最初震惊,但震惊之后已经调理过来,于是说道:“这样的说辞,想来是受昌平侯指点。” 宋顺有些狼狈。 少女秀美面颊之上一双眸子清亮若水,认认真真看着你时,虽并无十分凌厉气势,却仿佛将你心底污秽都看到底,若心中有鬼,不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宋顺只得说道:“原本便是要说,我等是为替夫人出气杀了陈娘子。再后来昌平侯使人提点过,大公子来时候便这样说。再之后,大公子当真寻上门来。” 邓珠蓦然眼眶发热,眸中隐隐透出了泪意。 薛凝叹了口气,侧头柔声:“郦公子必然是这样,方才选择认罪。” “不是维护他的父亲,而是维护他的母亲。” 邓珠蓦然擦去面上的泪水,嗓音微微沙哑哽咽:“我知道的,宽儿一向都很孝顺。只是他实在是太傻了,他为什么不问问我?” 薛凝倒是能猜出几分,知晓郦宽为何不问。 郦宽年少时与陈薇有暧昧情愫,再之后陈薇却成为父亲情人,父亲是杀死陈薇的凶手,如此几年过去,又说邓珠才是幕后指使。 第89章 虽然这郦公子脾气是差了些,但也确实太倒霉了。 郦宽承受不住去逼问,万一邓珠当真承认了呢? 和郦婴不同,郦婴没一丝可原谅处,可换做邓珠,邓珠当年确实受了许多委屈。没办法纯粹的恨是最磨人的东西,于是郦宽被族叔一番教唆,便有了认罪的心思。 薛凝轻柔说道:“我想比起失去父亲,他更不能接受失去一个母亲,于是宁愿自己是凶手。” 邓珠有时候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邓珠点点头,泪水盈盈间,一双眸子之中也渐渐透出了坚决之色。 第74章 清算 待宋家父子被拿去玄隐署,邓珠也不停歇。 她马不停蹄,入宫求见淑妃。 淑妃出自邓氏,与邓珠是一母同胞,姐妹之间情分维持得不错。 邓珠也不提郦婴刻意算计,只说扯出宋氏父子,当初有人证物证,说是亲眼窥见郦婴杀人。陈薇之死,竟不算冤了他。 再来就是宽儿,郦宽也是因为孝道,方才顶罪。 邓珠便在淑妃跟前哭,提及郦宽年轻,爱惜家人,竟如此糊涂。 姐妹情也不全然是塑料情,眼见郦宽如此,淑妃也不免替邓珠难过。 但与此同时,淑妃也有自己思量。 那就是当初是淑妃喊冤,方才重审郦婴,那么多双眼珠子盯着,本来不过是为攒些助力。 却未曾想郦婴不争气,还当真杀了人,居然真跟陈薇那个小丫头计较。 只怕淑妃也要落个不是。 邓珠当然也知晓淑妃心里顾忌,所以昨日她是跑去见薛凝。 但如今邓珠沉下心来,也不意气用事。 她先动之以情,看着淑妃有几分怜悯又有几分为难,接着便晓之以利。 “当初陛下顾及京中勋贵,也未将郦婴削爵,只软禁法觉寺。阿姊觉得,陛下心中可是真正欢喜?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想陛下并不喜欢这样的顾忌。这次再查旧案,明着是给昌平侯府颜面,其实是想试探这些功臣勋贵的态度。” “试探他们仍是自以为是,自持祖上旧功,以为可以轻朝廷律令,而自己却可恣意行事。其实勋贵子弟只要有才,陛下提拔的也是不少,但绝不会是郦婴这般不知进退之徒。” “阿姊,大夏成立已近百载,有从龙之功的老功臣也都故去。后辈们应对朝廷,应该感恩朝廷荣养,做出柔顺贞贤之姿,而不是结党营私,为了维护郦婴失了圣心。郦婴有罪,阿姊只是失察,一时面上无光而已。但若加以维护,便是结党,若阿姊失宠,邓家又该如何自处?” 说到此处,邓珠手帕轻轻擦拭微红眼角,好似有几分不忍。 可她心里并没有不忍。 “所谓子不告父,妻不告夫,但邓家却可与郦婴切割干净,不过是一时糊涂为人所欺罢了,不必赔进去。况且事情已经闹到这般地步,玄隐署已将证人捉拿,这裴无忌又是个疯了 的性子,再如何纠缠,也是无用。” 淑妃已有几分心动,却又禁不住叹口气:“但若如此,裴氏风头更盛,我等更无声势。” 邓珠:“阿姊难道真想与裴后交恶?说到底,如今阿姊人在宫中,与裴后面上仍是和气,只是不乐意皇后风头独占罢了。而这些,无非是陛下所允,默许玄隐署成立。裴无忌不管不顾,恐怕还真合了陛下心思,使陛下觉得裴无忌性子直。” “又何必让陛下不痛快?” “所谓壁虎断尾,哪怕郦婴与我琴瑟和谐,我也不能让他连累邓氏,更不必说他还这般待我。” 图穷见匕,邓珠是劝将郦婴舍了去。 淑妃果然说得心思动摇,心下微动。 这也是邓珠心下所盘算的,只要说动淑妃,由着淑妃说服邓氏族人,那便容易得多。 邓珠再加一把火:“咱们这位陛下外柔内刚,当初处置太子时,也不见如何犹豫。他答应重查此案,说不定,就是想看看京中勋贵态度,可有不服。” 淑妃蓦然生出了一层冷汗。 这大有可能。 诸侯勋贵迁离封地已久,徒有尊名,却无实权,更无军队。养在京中,就在这天子眼皮底下,已经翻不起什么风浪。 已为鱼肉,宫中如何相待,就看这些功臣勋贵之后是否能安分守己。 离开皇宫,邓珠人在马车之上。 她捏着佛珠,心里浮起的却是算计心思。 她已无伤春悲秋,惦念旧日情怀的心思。郦婴教会她,既是你死我活,便不能容情。 她要郦婴为人所弃,成为弃子,再也不能翻身。自己和郦婴,只能活一个。 再来就是昌平侯府的老夫人张氏。 自从入府,邓珠与她婆媳关系不错,但毕竟未曾涉及一些深层次的利益就跟。 可手心手背都是肉,郦宽也是郦家血脉。 张氏总要在儿子和孙子里挑一个。 儿子有能耐,可孙子却很孝顺。郦婴这些年不在家,是郦宽这个孙子总陪在祖母跟前。郦婴觉得混在脂粉堆里没意思,但情分都是处出来的。 邓珠也不觉得张氏一定舍得宽儿。 她要一个个游说争取,断了郦婴臂助。 这一次跟上一次不一样,郦婴还不喜欢呆在法觉寺,可那已经是对郦婴这个杀人犯优待了。 五年后再查此案,便是为了将郦婴给送进去! 许是因太过于用力缘故,手串断开,邓珠腕间佛珠也散落一地。 半月之后,郦婴案子差不多断下来。 法觉寺中,郦婴闭着眼睛,面颊一丝表情也无。 院墙深深,阳光难进,十分幽暗。 他想着从前随父外出征伐,十三岁就学会杀人了,他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欢喜。 那年灭那些前朝晋孽,破城之后,老昌平侯纵军抢掠,也不肯受降。 他跟郦婴解释:“这次平叛折损颇多,大伙儿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怨气,总要散了才好。若不发散,岂不是怨在咱们身上。这些晋孽抵抗多年,口里说要降,谁知晓真假?不过是些想要苟延残喘的手段。如此反反复复,让人厌恶得很。” 这股逆贼首领自封青王,说是有前晋皇室血脉,不知真假,倒也唬人。 如今欲降朝廷,老侯爷却没给这个机会。 郦婴从小便会打仗,会杀人,只是如今却无用武之地了。 当年阿父如此行事,朝中也颇有微词,说老昌平侯行事不免太狠了。平乱降匪,是要刚柔并济才好,要用王化仁德加以感化。 父亲是个武夫,不惯和那些个文臣打口舌官司,不免落了训斥。 他劝郦婴要忍,忍住杀性,忍住忿怒,在陛下跟前要恭顺。 可当郦婴拿着沾血黄金锏时,发觉自己根本忍不了,那头野兽一直在郦婴得心里,这样的蠢蠢欲动。 那些心思流转间,郦婴睁开了双眼。 然后他便看到了越止。 眼前的少年清俊秀雅,冲着郦婴微微一笑,斯斯文文。 郦婴却想起当年阿父斩杀青王,将这逆贼亲眷以及部署头颅一颗颗的砍下来,悬于城墙之上。 据说这些晋孽临死前加以诅咒,要郦婴父子被恶鬼所缠,报应凄惨,愿眸中血泪润入修罗地狱,引来地狱诅咒。 那挂在城墙上的死人面目狰狞,血水却顺着眼眶夺眶而出,一滴滴的,滑落脸颊,滴落于地。 而今当初恶鬼般的诅咒,却化作如今秀雅动人青年,笑容和气而舒畅。 就宛如当初杀戮报应。 郦婴冷笑一声,沙哑嗓子说道:“我便知晓,知晓你想我死!” 他冷冷说道:“阿父当年,并没有做错什么。你们这些晋朝余孽,就是这样反复试探,反了又降,降了又反。如此的反反复复,就是为了博得喘息之机。如若不是阿父当年屠尽你们青壮,今日朝廷还是会为之苦恼头疼。” “我们郦氏,自有其血性和狼性,我们没有对不住朝廷!” “我只是不明白,几日前你为何寻上我,再说那些话?张口便是胡说,说及宋氏父子,说你早有证据,但本意并不是告发我,还拿出一封我与太子私下来往秘信。说哪怕为了废太子,也会帮衬我一二。” 越止失笑:“你总不会信了我吧,我随便说说而已。” 郦婴重重一锤桌子,冷笑:“我自然不信,但是那时你既已查到宋家父子,你本已可以去领功。还是,你揣摩上意,知道裴家那个女人有意扶持她侄儿,故不欲争功。” 越止面颊有几分得意,他自负聪明,比旁人要先找出真相也是应该的。 旁人猜谜跟无头苍蝇一样,他却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越止微笑:“我也没有这般会逢迎,我比旁人先知晓真相是一定的,可显得那么聪明做什么呢?哪怕将裴无忌取而代之,也有好多事情要做。我是不喜欢过差些日子,可太好也不必,不好不坏,旁人不敢欺辱,我也不必做太多事,那便好了。” 第90章 “不似你们,总是争红了眼,吃也不好好吃,什么都未曾享受到。那样,多没有意思。我现在在玄隐署晚到早退不好吗?” 郦婴蓦然冷笑一声,脸上满是不信。 “若你真是这般性子,当初在太子府,也不会如此声势,甚至将太子摆布手中。” 越止叹了口气:“这便是我性子之中不大好的地方了,太喜与人争强好胜,总是受不了一点委屈。偏生太子府的争斗又实在太多了,我当真是忍不了。一个人总是要为自己性情付出太多。” “你也不必这般看着我,好似我是什么晋孽遗孤,手握复仇剧本之类。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昌平侯,你难道不记得自己如何得罪我了?” 这样说着,越止都觉得自己有礼貌。 都到了这份儿上,除了自己,还有谁叫郦婴昌平侯。 事发之后,张氏主动哭诉,说儿子不孝,但请陛下秉公处置。淑妃也认错告罪,说自己为郦婴所欺。说是郦婴极有威望,功臣勋贵都看着,但实则并无一人求情。 陛下已削了郦婴爵位,开了恩典,不加罪家人。 郦婴算是已经完了。 一想到这些,越止内心便极痛快。 被关五年,郦婴还当自己是个角色,其实早便是弃子。 主动前来,越止也不过是想看看落水狗如今这副模样。 但话都说到了这儿了,郦婴却是眉头皱起,面颊竟浮起了几分困惑。 若不是灭族身世之仇,他何时得罪过越止? 他常年不在京城,等回到京城之后,越止亦早已离开。 虽都跟废太子有些联系,但是彼此之间并无交际。 越止看懂郦婴面上困惑,好心情顿时打了个折。 他也不笑了,冷声说道:“七年前,你狠狠羞辱于我。” 越止这样说,郦婴方才略略想起一些。 那年他纵马,险些撞着人,被惊着那位是个年轻人,那时越止还是废太子的幕僚,郦婴也是认了出来。 他有些漫不经心,随意道了歉,又随口说越止太过于孱弱,嘲了几句。 郦婴自然看不起越止,他连自己儿子斯文些都看不上,更遑论旁人。 越止面目清俊,斯斯文文,据说也不过出些阴柔绵密算计。 不知为何,太子却吃这一套,对越止十分依从。 郦婴当然看不上。 他确实道理在拳头上,在刀剑上,男儿要靠一双拳头打出理来,所谓一力破十会,那些阴柔算计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矫情无比。 他还有些不高兴太子器重这样的男子。 所以郦婴言语里也阴阳了几句。 可是,也不过如何?! 那时他虽纵马,却未伤人,越止连油皮都没有破。只是些言语冒犯,难道越止会心生记恨? 那样子,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一瞬间郦婴甚至觉得这不过是越止的掩饰之词。 可眼前这位越郎君却是满脸写着认真。 他冷声说道:“我人虽无伤,怀中新买的瓷物碎了,侯爷自然不会在意。而且你手下人为了奉承于你,亦讥讽于我。” “说我模样生得好看,不知晓靠什么样手段,使得太子喜欢。” “说我看着,好似个小女娘。” 那年越止才十来岁,确实更稚气些,样貌也更纤弱些。 年纪轻轻,就备受储君器重,自然惹人眼热。 而跟随郦婴的军汉又都是些粗人,言语会十分粗鄙,说话也不客气。 郦婴当时听见了,可也没放在心上。越止当时也没说什么,并未跟几个军汉斗口。 郦婴如今回想,方才想起这么回事。 但越止一直都记得,还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这位前太子幕僚可是气得不得了,他轻轻说道:“我整整三日吃不下东西。” 越止上纲上线,自己被造了黄谣,他当然很计较这件事。 第75章 阳光照着郦婴一根根白头发,还…… 越止当然很是委屈。 他做事不会很勤快,但事真落在他手里,他通常也完成得很仔细,工作起来相当认真。 他是凭本事吃饭。 郦婴却如此羞辱,使得他咽不下这口气。 在太子府亦是如此,他本不欲操劳,但总有人招惹他,使他不得不一一剪除。 使他闹心之人,越止亦是容不得。 他记了恨,心里有了气。 “后来侯爷落在我手里,其实侯爷也知道了,那时是我让紫兰作伪,令你身败名裂,幽禁法觉寺。我那时本就想你死的,把你逼死也不算太难。不过,我倒是喜欢慢慢来。” 越止本来心情不怎么好,可是说起自己得意事,他又把自己给哄好了:“其实五年前,我都已经知晓宋家父子勾当,不过我没拿来做人证。那样就太没有意思了,你一下子死了,岂不是无趣?就像人得了什么好吃的,总不能一下吞了,那样真是太过于无趣。” 他是个细致、精致的人。 “你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查到紫兰做伪证,自以为有了一线生机,然后哭着喊着叫冤。接着我再拿出证据,使得你万劫不复。” 这样拉扯推拉,要剧情有剧情,要反转有反转。 越止笑容也颇为纯粹:“给了你一丝希望,以为可以逃出生天,那口气都已经要提起来,到最后却是什么也没有。这一定很有趣,很有意思。一切尽数掌于自己手心,那样岂不是很有意思?” “昌平侯,别人不明白我,难道你能不明白?你玩弄陈薇,这样子折腾,不就是为了这样乐趣?你也没打算给陈薇名分,谈不上想要长相厮守,陈薇心里不乐意,难道你当真一点也瞧不出?我瞧不是,你心里明白得很,不过那正是乐趣之所在。。” “陈娘子虽有几分姿色,可也不是什么天仙。以你身份地位,寻个千依百顺的妾室也并不难,可那样一来,就没什么意思了,是不是?” “侯爷喜欢的,就是明明不喜欢你,却逃不开,躲不掉,只能任由你拿捏。这样欲擒故纵的小情趣,好有意思呀,我也喜欢得很。” 越止心里轻轻称赞自己,赞叹自己比郦婴强多了,郦婴只能玩弄弱质女流。 而越止玩弄的却是世间狡诈凶残的恶物。 这个恶物滥杀无辜,对妻子无情,牺牲儿子求生,既狡诈又狠心。 这样方才令人觉得痛快! 越止唇角轻轻浮起浅浅笑意,快意让他每根头发丝都那样的快活。 那些心思涌上了越止的心头,使得越止一双眼珠子发亮。 使他看着像个变态! 他从怀中摸出信,点火烧化掉。 郦婴看似鲁莽,心思却很多,当初更暗暗跟太子来往,妄图依附储君,□□一把。 时过境迁,这封信也是证据,证明郦婴其心不正,更妄图染指储君。 如若越止以此告发,郦婴更会失了圣心,生出厌憎。 然则越止并没有,故郦婴也吃不准越止心下是如何盘算。 但那只是之前,郦婴如今当然也领会到越止这厮行事真谛。 与其气坏自己,不如作践别人,越止气得三天没吃下饭,这口气当然要细水长流来发泄。他不但记得深,而且有耐心,等闲不会原谅别人。 哪怕是郦婴,也不觉为之心悸,心下生寒。 郦婴不觉大声:“故你彼时并未告发我,反倒出谋划策,劝我以宽儿为祭,借此脱罪?你欲令我出卖亲生儿子,众叛亲离?” 五年前郦婴虽软禁于法觉寺,昌平侯府上下却对他十分惦念。张氏这个母亲自是不必说,郦宽口硬心软,哪怕是邓珠,也是对郦婴有一丝微弱期待。至少邓珠内心深处盼望郦婴知错,对她这个妻子进行忏悔。 如今郦婴这么一番折腾,倒果真是众叛亲离,什么情分都断了。 邓珠没有再出现,甚至没来嘲讽他,也没有再来问一问,问郦婴可曾后悔? 因为邓珠不再有期待,甚至不期待郦婴的懊恼。 郦婴为了脱身,将自己最后所拥有情分都折腾没有了。 这必然是越止特意盘算,心里想要看到的结果。 定然便是如此! 郦婴心里燃烧起熊熊怒火,他自是愤恨。而且越止也是将他看轻了,以为此刻他便悔不当初? 郦婴说得十分笃定,越止反倒一怔,叹息:“侯爷怎会这样想?以我对你了解,牺牲一个不大亲近的儿子,断了一个本来不在乎的妻子,这些情分值得你愧疚后悔吗?” “你妻子儿子对你会有所误解,但我决计不会,你怎会介意那些东西?” 邓珠未曾问及郦婴,但郦婴又何曾问及邓珠? 有些人舍便舍了,难道指望郦婴会痛哭流涕悔不当初?他自然不会有这般充沛感情,亦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似乎越止这样的人,此刻面颊倒是浮起了一层扭捏,好似有些不好意思。 第91章 “给你出谋划策,使宋家父子暗示是邓珠,教好说辞让郦宽顶罪。这一切,都是因为郦宽太讨厌了。” 郦婴忍不住冷笑:“我儿子也得罪你了。” 越止点点头:“他为人很没有礼貌,大呼小叫,你家都那样子了,还高高在上,以为自己配得上谁?在法华寺大声嚷嚷,很是无礼。薛娘子不肯允婚,便说薛娘子捧高踩低,真是不知晓自己几斤几两。” 什么玩意儿!郦宽那样的货色,越止只需轻轻动根手指头,就能使得郦 宽家破人亡痛不欲生决计活不下去。 自我感觉还那么良好,真是不要脸。 说到了此处,越止又轻轻叹了口气:“薛娘子就是心肠太好,一点不记恨,没将这件事情放心上。昌平侯,也是你没福。我本来打算让郦宽先顶罪,过上一年半载,他必会熬死在狱中。到时候,再揭发是你。本来你该有段快活日子的,可惜,薛娘子太过于聪明。” 计划不成功,越止心里不禁对薛凝有小小见怪。 薛娘子脾气也太好了些。 这么急着帮衬为什么?就为邓珠跪下哭?死了一个儿子而已,再生就是了,邓珠也不见得一定会死。 郦婴忍不住叮嘱越止,他脸色神色很古怪。 他蓦然爆笑:“越止啊越止,似你这样的人,也会讨好一个女娘?原来,你当真不喜欢男人!不知你那时受太子宠爱,有否做过兔儿爷。” 郦婴言语颇为讥讽,又带着恶毒。 越止也不动声色:“男人有什么好?男人堆里总是喜欢争一争。我当然更喜欢女娘,脾气好,又温柔,也聪明。” 他亦不耐跟郦婴说自己私人感情,面颊又露出常见的虚伪的和气笑容:“侯爷多善良,此时此刻,竟还有心思关心别人。如若我是你,我便更留心自己。宫里说了,你残杀恩人之女,又栽赃亲生儿子,实为逆伦,乃是大恶,不能轻易饶了你。” “故而要对你施以刖刑。” “你虽是武将,不过出身勋贵,自也识得几个字,自然知晓何谓刖刑,是要将你一双手臂给斩下来。” “我今日来传旨,顺道来瞧瞧你。” 这幸灾乐祸不能少。 越止话锋一转:“侯爷听了我这些话,不会心存记恨,想要杀了我吧?侯爷可千万要替自己着想。念你郦氏功绩,份属八议,故虽削你爵位,斩你手臂,但仍留你一命。但若你不能控制住自己脾气,还想杀我这位玄隐署署令,岂不送了你的性命。” 郦婴蓦然说了声好! 他抬起头时,眸中已透出几分戾色,他在战场上杀人是这样脸色,回到京城杀陈薇也是这样脸色。越止也许说得很有道理,但郦婴素来不是个能控制住脾气的人。 更何况郦婴已经忍了足足五年。 现在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他掌心早早捏了一片碎瓷,因早早使劲捏住缘故,已刺破掌心流血。 如今郦婴心里发颤绝望。 他偏要杀人! 碎瓷堪堪滑过越止咽喉,仓促间越止化出腰间软剑,一时银光吐露,若寒水泄地。 然后越止面上浮起一缕惧色,仿佛有些怯意,竟夺门而出。 郦婴心里露出凶冷快意,他身上一直有着一股子兽性的,这股子兽性驱使他为达目的,万事可舍,妻儿可弃,良心皆无。 有人说道,为己可舍尽一切是为道。 他不要荣华富贵,不肯安顺度日,更不甘做个富贵闲人。 他要往上飞,绝不能拘于京城之中! 京城繁华规矩,是越止这样阴柔可恨之人玩弄的战场。 他犹如困兽,如今已被层层缚住,拼得身死,也宁肯一搏。 杀了越止才解恨! 他已追出屋外,这个地儿已足足困了郦婴五年! 院外阳光正好。 那简之是一种奢侈! 那逼仄小院之中,院墙高高,只正午时分,方才肯舍几许阳光。 郦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快淋漓沐浴在阳光下了。 白雪衬着红梅,天寒里浸出幽响。 他要杀了越止泄愤! 然而这时已有人来,郦婴却偏生一脸戾色迎上去。 梅枝抖落红萼,他撞入进裴裴无忌剑光笼罩的领域,玄隐署署长的玄色披风扬起漫天碎琼,所绣白兰亦随之抖动,俊美面颊映着雪光,竟是比剑锋更冷的亮色。 裴无忌的剑可谓极快,刃口切断臂骨时带起细雪凝成的雾凇。越止倚着梅树倒是忽而有了松弛感,也不似方才那样怯了。 时间刚刚好,替郦婴答疑解惑后,恰好使得郦婴失去耐心,撞见裴无忌。 今日裴无忌是奉命行刑。 就好似薛凝断出来那样,杀陈薇的凶徒善使左手。伴随一声惨叫,郦婴左臂被生生斩断,残躯在雪地拖出朱砂画就的符咒,最后一笔恰好停在裴归皂靴前,被他一脚碾碎成艳丽的红泥。 裴无忌收剑时,睫毛上霜花簌簌落在唇峰。 血污中斩下残肢手指犹自轻颤,郦婴暴怒中的扭曲面孔凝结不可置信! 这条手臂手执兵器,于战场中杀了杀敌无数,也是这条手臂握住黄金锏,生生砸死陈薇。 那象征着郦婴全部勇气和野心的左臂,被生生斩断,已与他身体剥离。 稍静片刻,郦婴喉中发出近乎绝望低吼。 阳光照着他一根根白头发,还有他眼底死灰般绝望。 马车滚滚,载着邓珠母子,正前往郦家。 郦婴犯事,削了爵位,摘了牌匾,郦家声势亦大为受损。 郦宽脱了牢狱之灾,母子二人手掌紧紧握住,却似不知晓说些什么才好。 好半晌,邓珠才说道:“宽儿,你实在太过于糊涂。” 郦宽面颊泛起几分惭色,蓦然哑声道:“我只是心里惶恐,更是惭愧。” 也许他该说自己如此顶罪是为了孝义,京里这样传扬,旁人皆是那般认为。 不是为父,就是为母,无非是为了家里人顶罪。 郦宽却说道:“只因我早知晓自己资质平庸,谋不了什么厉害前程,也扬不了郦氏声名。这一生,怕是不能让人,期待。母亲,我不过是庸碌之才。” 若孩子还小,也许该宽慰几句,说不必在意。 说天生我材必有用,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光芒。 但孩子已经大了,现实便是这样残酷,这世间有聪慧之姿的天才终究是少数,而大多数人无非不好不坏的平庸。 孩子长大了,便会意识到这一点,认识到自己不过如此。 郦宽低低声:“若是他,大约郦家便会更好些。” 虽未直呼其名,但那个他自然指的是郦婴。 邓珠拍拍他手背,温声说道:“可是玷污郦氏名声是他,害的郦家被削去爵位的也是他,而不是旁的什么人。” 她想了想,说道:“宽儿,对于有些人来讲,接受现实的处境是很难的。人生的际遇跟时势有关,跟运气有关,有时运气不好,又或者他将自己看得太高,于是未能称心如意。因为不能接受,于是他们便会生出憎恶,恨着这一切。” 邓珠轻轻说道:“这样不好,你不要学他。” 郦宽应了声是。 邓珠叹了口气:“我们把他忘了吧。” 生命里遇着郦婴那样的人,便是生命里的不幸,是撞见恶鬼了。如此反复纠缠,耗得精疲力竭,最后所想要得到得不是什么痛快淋漓报复,又或者忏悔道歉,而是彻底摆脱想也不要想。 摆脱了那种人,邓珠提了提精神,也想着以后日子。 她想过些好日子。 邓珠:“从前我也有心气儿,有念想,不过经历了这一遭,我也不去念了。只要人没事,就是很好,咱们也过些开心好日子。” 虽削了爵位,却让郦家留了财产,因郦婴薄情,宫里反倒对亲眷宽慰一番。这家底子还在,吃穿用度也差不了。 “宽儿,从今以后,你要过些快活日子。你想娶什么女娘便娶什么女娘,只要与你情投意合,两个人处得欢欢喜喜,阿母都答应。你想谋什么事做,就做什么事,只要是你喜欢,不管什么前程。人生苦短,好好令自己开心些。” 郦宽认真想了想,倒有些拘谨:“母亲,我倒是并不知晓谋什么事做,又喜欢做什么。” 邓珠微笑:“那现在慢慢想,学着让自己高兴。” 马车滚滚,已到了郦府门口。 郦家削了爵,匾额也已摘了,于是便显得冷清些。 郦宽归家,特意开了大门。 乳母带着郦月,也在门口等着。 小姑娘这几日没见着阿母与兄长,还别扭恼脾气,本来还翘着嘴。可真见着人,郦月也顾不得发脾气了,咚咚跑过来,扑在母亲怀中。 小女孩儿嘴里鼓鼓囊囊,也不知晓埋怨什么,转头又抱住兄长。她又嫌郦宽未换衣衫有味儿,飞快松手,这次死死搂住了母亲。 第92章 惹得邓珠轻轻一笑。 檐下积了雪,被阳光照得亮晶晶。 第76章 他睚眦必报 没几日,薛凝便听到了郦婴死讯。 旁人皆说裴无忌心思狠,当时行刑,是搏 斗中斩了郦婴一臂。虽是奉了旨意,可旁人道来,也只说裴无忌未免太狠了些。 郦婴受了刑,据说当时也有医士为郦婴烙止了血,喂了参汤,吊住命。 但郦婴命也没有留住。 据说郦婴受刑后不肯饮食,整个人丧了气,没见有活下来的心思。也没几日,郦婴就断了气。 听说他死时,头发也全都白了。 在法华寺熬了五年,郦婴也再也熬不下去了,也没那个心气儿熬下去。 薛凝听了一耳朵,知晓如今京中上下对裴氏颇为敬畏。 这样思量时,马车滚滚,压得地上的雪吱呀吱呀响。 她看过现场,正要回法觉寺时,车却被玄隐署卫士拦住,说是裴无忌有请。 “请薛娘子移步。” 虽无恶意,但相请的玄隐卫士态度透出点儿强硬。 薛凝也不是说真不想去,但心里多少有点别扭。 她撩开车帘子,裴氏的车驾正停在鹿鸣阁三重悬山顶下,裴无忌正踩着彩漆凭几下车。 两人打了个照面,裴无忌示意薛凝跟自己过来。 薛凝也有点不好拒他。 今日裴无忌未着深红官衣,换了在家时休闲装束,亦是华贵非常,倒是挺符合裴无忌招摇爱出风头的性子。 一入鹿鸣阁,薛凝嗅到了椒柏酒混着沉榆香的气息,还有融融暖意。 裴无忌解开黑貂裘的玄玉带钩,内里的深衣是吉光裘裁成,透出银线织就的黼黻纹。也如大夏其他世家公子那般,裴无忌也爱佩香,腰间组佩悬着的错金熏球正溢出龙涎香。 这样打扮和平素做事时玄隐署署长官服相比,也显得过于奢华了。 薛凝大约也窥出裴无忌打小过的什么日子,必然是万般受宠。 不过这样一团富贵气,倒是缓和了裴无忌传闻中的凶戾气。 酒肆天井中央的青铜朱雀衔灯,跑堂童子将二人领入暖阁。 “此间暖阁设有火道。”裴无忌振袖推开榉木门,露出地衣下赤金打造的蟠螭暖炉。 他想薛凝身子骨弱,这儿倒是个暖和地。 这样暖和地儿,适合自己跟薛凝聊一聊。 裴无忌:“南雀街有一处府邸,原是前朝信王居所,院子修得不错,亭台楼阁的气象也是不俗。到了本朝,从前被邓安公买下来,可后来邓家迁去南边,也便无人居住。如今这处宅子已被买下,宫里拨了款子在修。你总住在寺里面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姑母也心里有数。” 薛凝慌忙摆手:“其实住寺里面也挺好的。” 她倒不惯住大了,还要费心思管一府下人。 裴无忌:“还有两三年呢,除开皇族,女户开府也要户主满二十岁,如今不过先修着。况且哪怕府邸修好,户主不愿住府里的也大有人在。灵昌也开了府,但一年大半时间住在京郊别院,不耐留在公主府受拘束。到时候,你仍可住在法华寺,但说出去不一样。” 到时候薛凝住在法华寺,性质就不一样了,不是孤身寄居,而是追求情趣,她是有安了家的。 薛凝也是get到了裴无忌意思。 就像越止说的那样,裴家这几年炙手可热,出手也大方。只要能帮得上忙,裴家也绝不会吝啬,难怪裴后那样声势,裴无忌起来得也快。 自己已经被视为裴家战队的人了。 裴无忌对她也是越来越和气。 薛凝心里却叹了口气。 裴无忌:“你虽是个女娘,行事倒是不知晓怕,什么勋贵侯爵,不必在意。亦不必担心因郦婴之事有人会对你如何。裴氏颜面也还值几分,更何况我还是玄隐署署长。” 薛凝道了谢。 她估摸着裴无忌今日是专门来跟自己说这些话,示意自己安心。 裴后有意重用,还许以前程,薛凝当然不是弃子,还会受到裴氏庇护。 陛下宠爱皇后,大约就是因皇后看似跋扈,其实许多事都办在明德帝心里去。办了郦婴又如何?郦婴死了又如何?既然犯了事,宫中如何处置也不容置喙。实则郦婴如此,连个说情的人也没有,所谓旧日勋贵也不过如此。 那么揭破郦婴,顺利说服邓珠帮衬分化的薛凝自然有大功劳。 裴家自然会有厚赏,还许以必会护之承诺。 薛凝也不能说自己不需要。 只不过如此一来,显得自己身上已打上裴氏烙印,她老大不自在。 有得必有失,她断案子只想查出真相,很怕自己成为别人趁手工具。 当然裴家如今也没这个意思,薛凝却不免有些担心。 暖阁融融温暖,薛凝能嗅到龙涎香香气,忽而觉得裴无忌仿佛有些陌生。 外头天寒地冻,裴无忌俊美的脸颊被火烤得微微发红,倒流淌俊美春色。 世家奢靡气息扑面而来,加上裴无忌腰间香囊里龙涎香,便宛如花开到了荼蘼,香艳到了极致,反倒有些糜烂之气。 薛凝倒怀念起裴无忌穿着玄隐署官服,冷肃清寒,锋锐得好似一把剑的模样。 她没将自己不快露出来,裴无忌自然也没看出来。裴无忌说这些,当然是想薛凝高兴些。 毕竟,薛凝胆子不算大。 当初以为灵昌公主是幕后,薛凝可是吓坏了。 可如今薛凝有裴氏庇之,什么也不必怕。 一旁自有人服侍,给两人斟了酒。 这酒肆卖的酒也不是什么烈酒,基本是清甜米酒或者果酒,酒水浓度并不是很高,跟醪糟差不多。 薛凝也爱喝。 不过是跟裴无忌一道,薛凝也就意思意思,只喝一点点。 她举起酒,裴无忌做出要碰杯架势,薛凝也凑过去,轻轻碰了一下。 然后薛凝喝了一小口。 跟薛凝预估一样,是浓度很低的米酒。 裴无忌倒是一饮而尽。 不知为何,裴无忌心底微微有些异样。 他倒是忽而念及越止说过的话,说薛凝私底下骗小丫头,说自己是借尸还魂。 本来裴无忌觉得是越止糊弄自己小把戏,可不知为何,他渐渐有些相信这样荒唐的把戏。 他素来是不信鬼神的。 可如今裴无忌鬼使神差,说道:“薛娘子,越止说过,你跟身边婢子坦诚过,说你本不是薛凝,可是却取而代之。” 薛凝本来小口抿第二口酒,闻言险些呛着了。 她立马否认:“越郎君素来喜爱捉弄人,那些话也不必信。” 一想到越止,薛凝心里也发怵,越止看着笑吟吟的,倒是很会窥探旁人隐秘。 薛凝:“我哄云蔻的,想着不让她记恨我。从前,我是有些不是,但是已经改了,以后会待她好。裴少君,你一定不会信这样无稽之谈。” 裴无忌瞧着眼前秀丽脸蛋,那张脸孔之上,一双饱满杏眼明澈如水,瞧不出半点阴郁。 说薛凝虐婢?他认定念头已经动摇。 裴无忌脑内蓦然浮起一个念头,薛凝是绝不可能虐婢的。 他口中却说道:“说得也是。” 裴无忌令人再倒了一杯酒,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暖暖熏香中,裴无忌面颊慵懒之意不免更浓了一些。 他说道:“你既知越止不好,以后不要再跟他多来往。” 提及越止,裴无忌容色蓦然严肃起来。 薛凝倒是来了精神,也不动箸也不饮酒了,学裴无忌轻轻将手抱在胸前。 “裴少君,你总说越止怎样怎样不好,心思深,人很坏。要不你和我说说,让我听 一听。” 裴无忌说说呗! 薛凝人在法华寺呆久了,人也特别的八卦。 裴无忌好似被掐住嗓子,蓦然冷哼一声:“越止曾为前太子幕僚,他所涉及之事,是宫闱秘事。你要是知晓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薛凝来了劲儿了,也不放弃。 “那也不能桩桩都是宫闱秘事,你总能挑见能说的,给我说来听听。总不能,一件也没有吧?” 裴无忌想了想,有一件事情令他印象深刻,如今便说出来:“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越止尚未招贬斥,姑母也是欣赏他的。宫里设宴,也是有请了他。” “宫宴之上,十七皇子萧润是淑妃所出,那年才四岁,不过很顽皮。他玩果酒,弄得双手黏糊糊的,却又去碰旁人干净衣衫,越止便被闹个正着。” 那年萧润才四岁,活泼得跟猴儿一样,在宫里跑来跑去。 越止被招入宫中赴宴,也打扮得斯斯文文,干干净净,衣衫也是新做的。 可这样干净的衣衫,却被一双脏兮兮的手掌给握住。 小孩儿没他腰高,却抬起头,看着越止面上恼色,露出一个得意笑容。然后十七皇子欢喜得尖叫一声,跳着跑得飞快,还不明意义的咯咯笑。 第93章 这小崽子当然是故意的。 裴无忌当然也知道,心里烦得很,也有了提防,见着萧润那小崽子过来,就拎着后颈衣衫丢开。 越止却没防住。 似越止身份,能参加宫宴机会并不多,故去时也颇为得意,衣衫也是崭新。 一个小孩子,哪怕不是皇子,他也只有四岁,实在不好与之计较。 裴无忌如此叙述前事,举起酒杯:“十七皇子是讨厌,虽只有四岁,但于越止而言,却也十分值得计较。” 薛凝忍不住想,总不能是越止主动殴打四岁孩童吧? 想着不大像是越止这等阴暗批能做出来的事。 那可太张扬了。 裴无忌:“当时阴陵侯的孙子苏南之也在,他九岁,之前也跟十七皇子闹了一场。萧润爱胡闹,时不时扯他衣服或者玉扣,苏南之也有些气恼。后来越止跟九岁孩子说些什么,于是便打起来。” 四岁对上九岁,结果可想而知。 “结果是十七皇子被打掉四颗牙,躺了半个月。阴陵侯请罪,苏南之在家被关了半年,挨了几军棍,抄了半年书。” 薛凝听了,简直不知晓如何点评这件事才好。 她忽而想起越止所说的话。 那时薛凝试探,看越止是否纠结于杀父杀母之仇,那时越止一副兴致缺缺样子,说自己怎会为不认识之人费心。说他倘若记恨,也记恨郦婴纵马冲撞。 那时越止说得漫不经心,薛凝也以为越止是在说笑。 但若越止说的是真的呢? 好似也不是不可能。 与裴无忌散了后,马车滚滚,薛凝也去东市,要采买些日常所用之物。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她才下马车,就听着一道熟悉嗓音唤她:“薛娘子,可巧撞见你了。” 一回头,入目正是越止那张清俊面容。 越止笑容十分温柔,一双眸子却也是又黑又深,仿佛能看到薛凝心里面。 薛凝想着越止对裴无忌的汇报,心里多少也有些不是滋味。 她初见越止,后来过了两月,沐浴时抚过自己手臂上梅花胎记,忽而方才回过神来。 初见时刻,越止十分殷切要给薛凝看伤。 那时裴无忌十分无礼,捏得薛凝手臂有掐痕。 后来细细想来,越止想看的不是伤,而是原身手臂自带的梅花胎记。 自己人前露了脸,越止心里却是颇为怀疑,毕竟那时越止蛰伏在郑家,对侯府上下了如指掌。 那时越止就已疑换了人,后又疑薛凝换了芯子。 只能说越止果真猜得八九不离十。 这样的心思简直太过于可怕,令薛凝很不自在。 上捶郦婴这样凶恶猛虎,下打四岁皇子,越止主打一个全都不放过,谁都逃不掉。 薛凝心里也禁不住突突,心里告诫了又告诫,第一反应是千千万万不能得罪这位越郎君。 第77章 阴暗处 薛凝心内既有这番忐忑,便有想要避一避心思。 毕竟多说多错,越止心思又细,心眼儿又多,万一自己哪句话不顺越止的意,让这越郎君记恨了怎么办? 她心里转这样念头,还未露于脸上,就听着越止幽幽说道:“薛娘子不会厌了我,不乐意和我来往吧?” 那语调里便添了几分委屈之意。 薛凝心里顿时突突。 她演技也没那么差,心里吐槽什么,脸上却不会露出来。至少裴无忌是感觉不出来的,认定薛凝必然十分感恩,受用得很。 但裴无忌看不出,越止却是看得出。 薛凝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做出和善样子:“越郎君说哪里话。” 她看着越止:“我还正想寻越郎君说说话儿,想知晓越郎君心里有否记恨郦婴?” 薛凝觉得肯定是有的,否则怎会让紫兰做伪证?总不能是越止心里挥舞着正义的小旗子。 越止微笑:“你猜?” 他话锋一转:“我还想知晓薛娘子怎样想,一开始时,会否觉得我会为了身世,有意徇私。” 这可真是聪明人费脑筋,越止又将皮球轻轻踢回来。 薛凝:“那一开始时,便有人觉得越郎君不是那种会将父母之仇沉沉背上身的多情人。既是只爱自己,怎会费这些心思。” 越止便高兴起来,说道:“薛娘子不愧是我知己,我没跟你说之前,你便明白我的心思。” 薛凝忍不住笑起来,摇摇头,黑漆漆的眼珠子亮晶晶:“也不是我,我说有个人便是真有个人,不是指自己。那日出宫,裴少君这么送我,他这么点评于你。” “我看他才是你的知己,跟你是情投意合,好得很。” 男男她也磕的,阴间风味也不错。 越止面上笑容僵了僵,显然是不快了。 他心里轻轻想,薛娘子真是不知轻重呢。 上一个磕他男男的是昌平侯郦婴,如今已经死了凉透了。 磕男男的必须死! 薛娘子可真不知晓他的为人。 但盯着薛凝这张俏丽可人脸蛋,越止心里动了动,决定原谅她,不跟薛凝太计较。 他面颊泛起了几分腼腆:“是有几分旧恨,不过我突然觉得他没意思了,所以决意不理睬他。” 既然戏之无味,那便干脆让郦婴死了,已除后患。 薛娘子可是有意思得多。 越止唇角泛起浅浅笑意,一双眸子禁不住灼灼而生辉。 薛凝却不知晓越止心里那些波涛汹涌,跟越止说了会儿话,也轻松了不少,又觉得方才疑神疑鬼很是好笑。 自己已经跟越止打过不止一次交道,要得罪早得罪了,也不差个一次两次。 况且越止身上有太多谜团,也不由得令薛凝甚为好奇。 薛凝嗓音压得低低:“昌平侯真得罪你了?” 越止也点点头。 他认真说道:“薛娘子,你可知晓我喜欢瓷物?” 薛凝当然不知晓,但越止这么一说,她便知晓了。 前朝流行的是陶器,到了本朝,修了几处好窑,温度升的上去,也能烧出好瓷。 那年周窑烧出一批天青色细瓷,一炉里面,只有几件颜色烧出来了,青里带紫,好看精致得很。 越止很是着迷。 他使尽手段,得了件瓷物,欢欢喜喜的包好藏怀里。偏生那年,郦婴这个畜生横冲直撞,使得越止怀中瓷物碎了。 越止恨得不行。 这番委屈,他从来没有跟谁说起过,如今跟薛凝抱怨,使得薛凝知晓他的心疼。 阳光下,越止容貌极好,五官也很精致,大约因是如此,越止也喜爱淘些精致的小玩意儿。 薛凝安慰:“郦婴已经死了,你也不必再记气,免得自己不自在。” 越止微笑:“我自然不跟死人记气,再者说来也巧,周窑停了几年,如今又烧起来。上月更烧出一批好瓷,不但颜色好,还烧出冰纹来。我订了个冰纹盏,你一定要瞧一瞧,漂亮得很。” 薛凝也不好拂越止兴致,再者她也颇为好奇,想要欣赏一番。 周窑坊就开在东市,柏木门楣悬黑漆匾额,阴刻填金篆书“周窑坊”。五开间夯土墙承重,檐下垂挂九枚青铜铎铃。 薛凝到时,却听着 又脆又亮女娘嗓音:“生意送上门来,没见往外推的。” 那嗓音里透出不高兴,显然起了性子。 掌柜亦不免告罪:“这绀瓷冰纹盏已被客人定下,只待来取,并不是要卖。小娘子之前想看看样子,我才拿出来让小娘子瞧。若然喜爱,如今下了定,过三个月便能取货。” 对方明显不高兴:“打量着我不知晓你们这些生意人抬价手段,无非是想物以稀为贵,要客人紧着要。我出双倍价钱,买了就是。” 少女岁数和薛凝差不多,着玄色织锦貂裘,领缘缀错金螭纹带扣。她虽然言语无礼,样子倒是很漂亮,像朵盛开的海棠花。 这一身打扮很贵气,可张口就露怯了。 京里生意人达官贵人见得多了,不敢不守信,若为区区财帛使手段,还不知晓得罪了谁。这大夏京城也是藏龙卧虎。 掌柜只笑不应,向着这小娘子告罪。 小娘子更生气了:“我名霍明霜,家兄霍知州,是刚刚调来京中的虎牙长史。” 虎牙长史品秩四百石,掌胡汉骑兵浑编,官职不大不小。 霍明霜这样报名号,显然是面子下不去,大约是有点儿以势压人意思在。照霍明霜想来,所谓民不与官争,掌柜是个生意人,必然知晓轻重。 掌柜面色和善,更不松口。 越止眉头一皱,不免有些不高兴了。 他过去时,掌柜赶紧把瓷盏递过去:“上次公子说一定要沉香木做盒,以香养之,如今皆依你心思办好。” 越止接过之后,本来不大高兴脸上总归添了点儿笑意。 他指尖儿触及细瓷,面上笑意越浓,瞧得目不转睛。 第94章 霍明霜在一旁越怒,冷笑:“我给你十倍价钱,买下如何?” 薛凝心忖这位越郎君不搭理你可是你天大福气,她赶忙上前劝:“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霍娘子大约也只是一时之气,何苦为了这点儿气,买个并不算真的很喜欢物件儿呢?” 薛凝口里说着与人为善的道理,但她要给这位霍娘子看的却不是道理。 她伸出手,故意让袖子划开,露出手腕上镯子。 那镯上镶嵌六颗大珠,昭示她是宫里册封的六珠女官,证明她不但有品秩,还在宫里贵人跟前说得上话。 霍明霜既以势压人,说明她对这方面很敏感,会特别留意。 她自然会认得。 薛凝明面上却没有拿势压她,也给霍明霜留住脸面,使她不至于人前显怯丢面子下不来。 霍明霜果然容色怔住了。 薛凝便给了台阶下:“霍娘子自然也有雅量。” 霍明霜有些迟疑,哼了一声,口中说道:“也罢——” 越止却已合上盒子,抬起头来,冷笑:“她大不大度,有谁理她?京里也没人把她当回事。” 越止开嘲讽:“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拿来压人也只报兄长名号,说明你家没个厉害的长辈,兄长职位是最高的。那么必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勋贵豪门,不过是兄长有点儿本事博了些军功的暴发户,有何可畏?难道不知轻重,不知礼数,还在掌柜跟前拿大,惹人笑话都还不知。” 越止还啧啧两声,阴阳怪气讽刺:“掌柜的是打开门做生意,不好将这些事给你点明白,其实心里不知晓笑成什么样子,张口就惹人好笑。” 掌柜在一旁赶紧摆手摇头,意思是并没有这样想。 霍明霜脸气得涨成猪肝色,难看之极。 她腰间本缠着鞭子,蓦然向着越止挥去。 也是越止没提防,啪的一下,越止手中匣子坠落于地。 盒子摔开,里面精致瓷盏也碎成几片。 就好似七年前一样。 那时郦婴也是这般。 越止面色一怔,竟似呆住了,一动也不动。 薛凝也吓坏了,慌忙替越止拾起来,捧至越止跟前,一时薛凝心乱如麻。 霍明霜冷笑:“是我一时不小心,好对不住。究竟值多少,我双倍赔了就是。” 越止蓦然笑了笑:“要赔,只怕比你想象要贵。” 他方才用牙齿狠狠咬过唇瓣,如今松开了,咬破的嘴唇浸出血红。 越止冷笑:“方才不是说十倍来买,如今只说双倍来赔,看来是又舍不得了。” 霍明霜怒道:“你是要讹我?” 越止轻轻吐出一口气,面上神色倒是柔和下来:“倒也不用,霍娘子,你一个子都不用赔,我什么都不要。” 薛凝一旁低声说道:“我让她向你道歉,按十倍赔你?她虽讨厌,不过,也,也罪不至死?” 她本来想说霍明霜年纪小,可再小也小不过四岁。 罪不至死算是薛凝真心话。 本来教训一下薛凝是无所谓的。 霍明霜怒道:“轮的着你来教训我?你又是谁?巴结个宫中女官,便以为,以为可以欺辱我?” 霍明霜色厉内荏,眼眶竟然红了。 越止咬了一下脸颊肉,然后松开。他侧头看着薛凝,然后说道:“薛娘子,我总要给你面子的。你那么聪明,不如你帮我教训她,让她挨上两耳光。这样轻轻教训下,我便,不计较。” 一群神兽在薛凝心里呼啸而过。 她这副身子可是能文不能武。 薛凝只得说道:“你总不能让我打她吧?” 越止哼了一声:“我可没让你动手,也没让你理会。” 薛凝有些无语,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霍明霜忿怒,又不自禁生出一缕慌乱。 她原本该生气的,如今心下却是一乱。 霍明霜左顾右盼,蓦然见着一人,好似落水之人瞧见救命稻草。 “大兄,如今有人欺辱我!” 说及此处,霍明霜忽而变了颜色,泪水盈盈,甚是委屈。 她扑过去捉住一男子手臂,男子身量高大,容貌黑糙,大约便是她那位有官职在身的兄长霍知州。 霍娘子也很会告状,流着泪哑着嗓子:“不过是不小心,撞碎了个瓷件儿,我也愿意赔,赔两倍还不够,却还要人扇我耳光。便算是宫里女官,也不能这样欺辱我。就欺辱我是个寒门出身,打量着好欺负。” 霍知州抓住重点:“宫中女官?” 他顿也来了精神,目光逡巡,然后低声下气。 “这般岁数,又是六珠女官,必然是薛郡君了,听说皇后娘娘对郡君也是爱惜得紧。” 薛凝平常被人叫薛娘子听习惯了,如今一句薛郡君,听着还有些别扭。 霍知州确实是刚调来京城,但显然也是做足功课。 也不奇怪。 一介寒门子,能谋个官职,除了朝廷近来广纳贤良,也一定是很会做人。 薛凝也没拿架子,与之见过礼,顺道介绍了越止,又细细说及事情始末。 听着越止是玄隐署署令,又想起这位仿佛是废太子的幕僚,霍知州眼珠子都瞪大了。 他蓦然扬手,啪的赏了霍明霜两耳光,低声细气:“舍妹粗鄙无礼,实是可恨,盼两位不要计较。” 霍明霜脸颊上顶着两个红红巴掌印,看着有几分可怜。她嘴角轻轻翘起,要哭不哭,有几分不服气,流淌几分倔强之色。 显然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这样哭时,宛若海棠沾泪,显得更好看了。 霍明霜性子虽然差劲,却也确实是个美人儿胚子。她也清楚自己的美貌,也舍得花钱花功夫打扮自己,一身衣饰亦是极华贵。 霍知州倒是会做人,赶着上着赔银钱,越止脸色冷冷的不肯收,还是薛凝代他收了。 霍明霜很少受这样的委屈,走时虽未说话,面上却犹有几许忿色。 薛凝舒了口气:“这霍娘子已如你愿受了教训,是不是?” 越止嗯了一声。 他嗯一声,不代表赞同,只代表他听着了。 这件事情当然不能这样算完。 冬日是滴水成冰的节气,薛凝当然不知晓这桩事是明天开春时案子的开端。 第78章 做人最重要是公平 虽无未卜先知之能,但薛凝也知晓越止 记仇是第一流。 于是她说道:“和昌平侯不同,这么个不懂事小女娘,想来你也不屑在意。” 越止哼了一声,没说什么,但面颊透出怒意。 他蓦然抬起头来,面颊怒色未褪,但双眼眼眶却是微红。 薛凝也未想到越止会双眼眼眶微红,胸口被什么狠狠捶了几下。 她定是疯了,竟觉得越止此刻颇有可怜。 薛凝便拿着小匣子,让越止跟着自己来。 这京中最大的金银首饰作坊错金坊也在东市。之前薛凝身着男装满京城的到处跑,自也将东西九市都摸了个熟透。 抬脚跨过错金坊三尺高的门槛,掌柜伙计迎上来时,薛凝小心翼翼捧出摔碎的绀瓷冰纹盏,让这里师傅取金丝镶嵌补好。 “要补,就得用河阳郡的断玉胶。” 老师傅从柜里第三格取出青瓷扁罐,指甲盖挑出团琥珀色胶脂:"这胶是拿雌蜂腹液,混着鱼鳔熬的,前岁补过广陵王后墓的裂玉晗蝉,不过始终有细纹。" “再不然就是用金线嵌补,虽明显些,若补得好,可也别有个精致样式。” 薛凝抬起头,让越止自己拿主意。 越止面上忿色倒消了些,他发了下呆,旋即对薛凝笑了笑。 看着倒没那么恼了,薛凝心内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越止面上露出和气的神色,主要是心里有了个从前没有过的想头。 那念头从前并没有,如今却露出来,使得越止回到居所时还在盘算。 旁人说越止性子差,越止不以为意,从不放在心上。 他是个从不自省的人,若然有错,那都是旁人的错,和他没什么关系。 但总归是与人不大合得来。 越止便想,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跟薛娘子不是很合得来? 自己为人并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世上讨厌的人实是太多。 若让薛凝一辈子哄着自己,那倒也不错。 想是这么想,但越止也知晓女孩子通常不喜欢哄人,而是喜欢别人哄着她。 现实与理想总是有些差距。 再来就是霍家兄妹。 今日打过照面,知晓那霍知州出身寒门,又谋了份差事,却把妹子惯得不成样子。 虽是小事,但越止也是勿以事小而不理,也摇铃唤了人,让人将这霍家兄妹查个透。 一路上薛凝也劝了他许多,那霍娘子实是可恨,不过大夏素来讲究门第出身,霍明霜色厉内荏,估计也是应激缘故,不大乐意被人看轻了,反倒格外造作惹人厌。 第95章 这样的女娘,不值去计较。 那时越止听得很认真样子,那时给薛凝面子,没去驳薛凝的话。 但越止心里当然并不这么想。 做人最重要的的是什么?是公平。 要是见孩子小就让着,见那霍娘子出身不行就纵着,这对死去的郦婴公平吗? 难道郦婴出身尊贵就是原罪? 越止心里轻轻叹息,做人当然不能这样子的。 想到了这儿,越止眉头又轻轻皱了下。 这又是他跟薛凝合不来的地方了。 又过了些时日,冬寒消退,春日已至。 薛凝是最怕冷不过了,天气寒气一退,她也高兴,免得自己不小心便染了风寒。 这身子骨弱,犯病了也很是麻烦。 宫里倒时有恩赏,入了春,又赐了新做的春衣。 宫里这次恩赏也很有心思,除了赴宴穿衣裙,还有窄袖男装,方便薛凝日常穿着出行。 薛凝也不免感慨裴后的细致,这些小处都能设想周到。 念及于此,薛凝心里又有点儿淡淡的古怪,只觉裴后也太过于细致了。 春来容易躁动,行动也方便了些,廷尉府的案子也多起来,薛凝也忙得不可开交。 她倒少见裴无忌了。 还是沈偃请她时候多些,裴无忌不大会拿玄隐署的案子来烦她,也算各自性格不同。 这样想着,柳絮飘飞,薛凝也连打几个喷嚏。 阳光暖融融的,薛凝也忍不住感慨这身子骨弱啊,是当真不经事。 这免疫系统肯定有点儿毛病。 看来还是要加强锻炼,补充营养,避免过敏。 春暖花开,万物滋长,本是一派好时节,可天气一暖和,也会触及些别的病。 毒蛇冬日里蛰伏冻土之中,一动不能动,仿佛也能忍耐几分。 可一旦开了春,阳光融融,暖和的风吹到脸上,嗅着能让人打喷嚏的柳絮,那便再也令人按捺不住了。 花也开得艳,草也生得绿,巷内那个人呼吸也越来越粗。 他知晓神明又有旨意降临了,无需什么明面上的法旨,那是一种感觉,当那种冲动涌上了他的身躯之上时,便知晓这是神的指命。 于是他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呼吸也急促起来,袖下的手亦是在轻轻颤抖。 他听着自己牙齿咯咯响,想要手不要抖,也想牙不要发颤,可这样的努力仿佛皆是徒劳无功。 他整个人都在抖。 而这样的发抖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伴随粗重呼吸,滴答滴答,是水滴落地声音,是口水滴落的声音。 他人前也是个极体面的人,有身份地位,亦受人仰慕尊重。 谁也看不到他如今这一面。 这样控制不住的狰狞表情,还有兴奋与亢奋加持,控制不住的从嘴角滴落的口水。 他也盯着自己猎物,那是个年轻女娘。 天气暖和了,京城的女娘们也不那么拘谨了,也不披斗篷那么笨重,换了轻薄些鲜亮衣衫。这头上也插了步摇发钗什么的,走动时流苏也随着轻动,看着摇曳生姿,更增几分的美态。 女娘身着时下最抢手鸣玉坊的衣衫,和身边丫鬟说说笑笑,亲亲热热的。 身处整个京城最热闹的东西九市,自然不能有什么危险。 马车在街头停着,逛完街,女娘们再乘坐马车回去,也不会太累。 他不知晓那女娘是谁,是什么出身,家里有什么。 只知晓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在提醒,在告诉他,就是这个女娘了! 年轻的女娘就像是一只活泼小鹿,眼珠子扑扑闪闪,走路亦十分轻快。 这时候暗处却忽有一只手这样伸出来,将她狠狠的拽了过去! 那婢子转个身,便没瞧见自家姑娘了,不免有些惶急。 她只以为人多,所以走散了,故叫着名字,一路寻去,渐渐也走远了。 可那小婢不知晓自家小姐被拽去了一旁的暗巷之中,被一片男人的手掌死死的捂住了嘴唇。 女娘动也不能动,都被按得要窒息了,一双眸子之中亦不觉透出了浓浓的惊惧,泪水忍不住顺着她面颊淌落。 那小婢找错了路,已经走去了别处了。 薛凝露出巷口时,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那是很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低低的,呜咽的声音。就像是小猫被掐住了脖子,叫不大声,只能发出这样细碎的声音。 那是很不对劲儿声音。 薛凝站在巷口,未曾走进去,而是蓦然大声呵斥:“你到底做什么?” 昏黑的巷子里有人影翻滚。 蓦然间,一道身影冲出。 电光火石间,薛凝分析,是个男子,身材高大,呼吸颇为粗重。 对方亦不客气,撞得薛凝靠于巷璧之上,后背擦得微痛。 对方着披风,掩住面容,薛凝也看不清楚他模样打扮。 薛凝蓦然间浮起了一缕寒意。 她顾不得许多,匆匆踏入巷中。 地上躺着个女娘,肌肤白皙,颈项处有两道掐痕。 薛凝匆匆判断,衣衫完整,并无撕扯破损,不像拉进来干那档子事。女娘发间步摇颇为名贵,却没被夺走,仿佛也不是为了掠财。 那些念头一瞬间滑过了薛凝的脑海,薛凝顾不得许多,最要紧是救人。 于是她伸手按住对方身躯,触手之处肌肤仍是温暖的,可蓦然一缕冰寒之意涌上了薛凝的识海。 人虽没有凉,可却已经死了,薛凝抚上的是一 具尸首! 凶手自然是刚才撞了薛凝离开的那人,薛凝虽未见着人真面目,此刻却听着对方心里恶毒叫嚣! 从街上抓住那女娘至此,他浑身在发抖。 不是因为害怕,亦不是觉得可耻,而是觉得兴奋。 他兴奋也不是因为色欲,而是因为杀意。 【既然选中是你,虽不认得你,无论你是谁,你都应该死!】 【汝因为我舍身,奉汝血肉,奉汝性命。】 【自是该死,应该去死!】 【神明旨意,不可违逆!】 薛凝触不及防,被捕了个正着,只觉得自己浑身处于冰窖子当中,十分难受。 她反应倒是越来越强烈了。 浑浑噩噩间,她听着有人在叫自己名字,听着还有些耳熟。 她蓦然睁开眼,自己已被抱出巷子外面,阳光融融,全无之前的阴寒诡异。 自己面前的人是沈偃。 那人冲出巷子,薛凝叫得也大声,故也引人注意。 沈偃恰巧就在左近,故而遇着。 他前来查看究竟时,发觉薛凝跪在死者一侧,脸色苍白无血色,看着也是十分难看。 巷子已被坊役封住了,保护好现场。 沈偃倒是生出奇怪,薛凝为何会如此? 好似生了什么病。 薛凝勉强笑笑,只说自己身子近来生了病,所以险些晕倒了,以后也不能不吃早食,还是要好好将养身躯。 若换做裴无忌和越止,必然是不能信的。 但沈偃却没有问什么多,他让薛凝好好歇着,给薛凝买了些吃食。 一袋茯苓糕,一盒松子糖,都是甜口的小点心。 薛凝给自己嘴里喂了颗松子糖,舒服许多了。 沈少卿为人也是真不错,会照顾人,性子也是温温柔柔的。 问及那个凶徒,薛凝形容了身高,还有就是呼吸微粗,别的有用线索也是没有。 那人未着熏香,脚穿普通皂靴,披风也是寻常布料。 一身打扮都是烂大街,怀疑是故意为之也并不稀奇。 人虽是个变态,但是个聪明人,反侦察意识很丰富。 当然还有就是薛凝听到的心音。 薛凝说道:“我进巷子里时,听着他口里絮絮叨叨,说以汝为祭什么的,好似刻意献祭,不知晓什么用意。还口口声声说,说受神明召唤,奉其旨意,所以杀人。” 有人在大夏京城从事邪教活动。 不过依薛凝来看,对方应当是有精神类疾病,被刺激之时做出杀人的勾当。 杀死受害者后,对方情绪得到发泄,暂时重新进入稳定期,所以只是匆匆逃走,没有杀害并没有什么武力值的薛凝。 沈偃听了薛凝言语,容色倒是严肃起来。 “这倒像是几年前在京中作祟李崇俨法师的遗毒。” 薛凝爱听八卦,虽只穿过来半年,京里大大小小故事也听了许多。 那李崇俨法师三年前来到京城,来京城之前也已有声名,别处早有信众。 入了京,因其姿容清雅,能言善辩,一派仙风道骨之姿,故京中达官贵人多与他来往,据说这位李法师有长生之术,能耐十分了不起。 且李法师人品也十分高尚,他推崇古礼,行事也颇有古风,虽信众颇多,可也只粗衣简食,不爱丝毫繁华。 第96章 甚至宫里也闻其名声,邀其入宫。 可后来李法师却塌了房,因他推崇人祭。 李崇俨推崇古礼,但古礼本就推崇人祭,连前晋亦有遗风,直到大夏才彻底废除,不允主人死了后拿仆人来陪葬。 李法师却不这么认为,觉得从前极好的优良传统怎能废了去? 第79章 很可惜,是亲儿子 李崇俨推崇自古以来。 自古以来,先民以人为祭,奉祖先,祈神明保佑。 如今过年用三牲祭礼,也不过是退而求其次。 大夏律令也写明,不可虐杀婢女,哪怕是握有卖身契的家生子,亦不可轻取性命。虐杀奴婢会施以惩戒,轻则罚金赎刑,重则徒放三年。 朝廷推崇黄老之道,讲究孝仁,私□□婢是品行不佳,甚至会影响做官。 但李崇俨却说人祭,那时京里扯出好几桩杀奴婢为祭的丑事,这还只是发现的。 这是与朝廷教化方向对着干。 后来又闹出一桩大事,那便是奉安将军潘由之杀妻案,潘由之与其妻感情甚笃,情意匪浅。可却杀妻祭之,以奉神明。 按崇俨法师理论,所求愈大,祭物身份便因越高贵。 从前商周祭祀,寻常祭祀用战俘及奴隶便可,可若遇节日重祭,便需贵族为祭品。 但如今大夏早不是这么回事儿。 如此罔顾人伦,当真骇人听闻,当时满京城震惊了一把。 朝廷下旨将李崇俨擒下发落,据说当时李崇俨已修成妖身,当即变成一只白狐。 行刑的卫郎也是个凶狠性子,眼见白狐要逃脱,干脆一剑斩下那狐狸头颅。 这些故事传得十分玄乎,听起来跟志怪故事差不多了。 薛凝只听得稀奇,却不知晓这其中真假。 沈偃知晓得更详细些,这故事也没传闻那般邪乎。什么修成妖身,化作白狐,不过是穿凿附会。 彼时李崇俨不愿被擒,欲图逃走,被行刑卫郎一剑斩去头颅。 那卫郎不是别人,正是裴无忌,裴无忌正是那么个性子。 至于说什么李法师法术了得,并未真死,更是无稽之谈。 裴无忌那人行事凶,却不失仔细,人虽杀了,却细细验过李崇俨头颅,再检验李崇俨身上多处特征,可谓真真切切验明正身。 这位李法师说是号称能灵通天人,感应神明,私底下却是俗男子,也是会去风月之地嫖,美其名曰修行。 裴无忌那时是去昌平坊将与李崇俨相好过的几个女子都请来,分开录了口供,问明身上特征,确保万无一失。 这崇俨法师确实是死了。 至于坊间有化作白狐未曾真丝传闻,又或有人借李崇俨之名行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再来就是去年,大雨磅礴,京郊百姓竟挖出一尊四面神,四方各有一张人脸,不似佛面,也不是观音,皆突眼厚唇,邪秽诡异。 因挖出这么个玩意儿,故京里亦是谣言纷纷,据说崇俨法师生前便拜的是此等神像。 因薛娘面露好奇,沈偃亦将这些曾经的京中诡事娓娓道来。 薛凝小口咬了一口糕点,在糕饼上留了个小小的月牙儿样的牙齿印。 她的好奇心也得到满足,心情也好了些。 沈偃:“尸首运去廷尉府,藏于冰窖之中,明日你身体好些,再去验尸。” 他倒是设想得细致体贴,手指随手拂去薛凝衣襟上沾染一片糕饼屑。 薛凝脸一红,觉得自己吃相不雅,沈偃才似吃了一惊,回过神来,说了声抱歉。 “在家,我常与小弟一块儿玩耍,不免习惯了。” 薛凝也摇摇头,说不要紧。 她了解沈偃的性子,不过是习惯性照顾别人罢了。 搁现在社会这叫男妈妈,裴无忌未必有他吃香受欢迎。 沈偃:“阿凝,这些日子你随我一块儿奔波,四处查案,辛苦你了,我总想着有什么机会能道谢。” 薛凝摇摇头,又说道:“沈郎君,你不要总是这样,说你欠了别人什么。若不是你,我还困在尼姑寺里,不知晓怎样才好。” “那时候我名声不大好,做了护身符,也没人理会。若不是你,我也没什么机会出风头。我也喜欢查案,和你是相互帮忙。可你总是这样自省,别人就会觉得,好似你真欠了什么。” 沈偃的性子是可欺之以方,若是懂得体恤的人,会觉得沈偃很温柔。但若自我为中心,那么必然会逼得沈偃步步退让,会理直气壮觉得沈偃欠了他的。 沈偃微微一笑:“想不到你年纪这样小,懂得却这样多,不但查案子聪明,还很懂得看人。” 他叹息说道:“我知 晓你是为我好,不过阿凝放心,我也不是你所见到那样好欺负的。” 薛凝嗯了一声。 她舌尖儿还有沈偃买的松子糖的淡淡甜意,她也只希望沈偃能开心些。 这样年纪,这般温柔端方,沈偃眉宇间却似总有一股淡淡忧愁,浓郁得好似化不开。 前几日薛凝见着灵昌,哪怕公主经历了林衍那等人,开了春也精神欢喜着呢。 沈郎君,却好似总有化不开得的心事。 沈偃温声:“其实我方才那样说,不过是起个头,说些客气话套交情。我想说的事,有些事想劳你帮忙,想请你帮衬查清楚一些事,可能要请你沈府。” 薛凝想自己最擅长的是查案,沈偃是想要自己去查什么案子? 她当然不会推辞,目光露出询问之色。 沈偃却没把话说透,只说道:“过几日我再细细和你说,只盼到时候我能请你入沈府。” 薛凝听到耳里,心里隐隐有些古怪。 说得好似沈偃会出事一样。 但又不大像? 她只觉得今日沈偃面上郁色比平时更浓上几分。 入夜,沈偃归家。 廷尉府确实事多,但沈偃似刻意忙得更晚些,总是晚归。 今日他不算晚归,云意如唤儿子到院子里陪她一道用膳,沈偃亦是依从。 沈家家教严,所谓食不言,寝不语,用膳时一点声音也没有。 陪膳的还有沈萦、沈观。 沈观是云氏幼子,今年也十三了,读书用功,平时也勤勉,还兼学骑射。 云氏对沈观管束很严,寄望也是不小。 待撤了膳,漱了口后,沈偃蓦然说道:“近日忙,好久没跟观儿亲近,不如今日观儿来我房里,陪我下盘棋如何?” 沈观一怔,沈家规矩多,他不好拂沈偃的话,于是求助的目光向云意如望去。 云意如口里说道:“你弟弟晚上还要温书,又是长身子时候,晚上不好玩闹,也不必去了。再者,母亲还有话跟你说,你们两个小的且先退下。” 沈观、沈萦亦退下去。 沈偃温润容色并无忿色,哪怕他看出沈观并不愿跟自己下棋。 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自己不知趣罢了。 沈偃眼观鼻,鼻观心,跪坐于几前。 他跟薛凝说过,自己曾照拂阿弟,拂去他衣衫上糕饼屑。 可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沈观十三岁,当然仍只是个孩子,可在沈家这样的大家族里面,沈观显然不在意什么童趣,已经开始认认真真的考虑自己的前程。 沈偃忽而好似喘不过气来。 云意如留下他,当然是有话跟他说。 “哎,想当初,本来是要说亲你跟薛娘子,她虽是个孤女,但又是个郡君,又是忠良之后,朝廷是念着薛家忠心殉国情分的。你若娶了,也博了个宽仁名声,这面子里子都有了。可你偏偏不喜欢,又跟裴少君言语,生生将这桩婚事搅合。” 沈偃没有说话。 “这裴少君有自己主意,行事也不知避忌,如今一来二去,听说他倒是跟薛娘子走得近。这宫里如此恩赏,想来裴后也看重薛娘子。虽不能为妻,但也可为妾。她又是有品秩女官,不会委屈到哪里去。只是念及前世,裴少君多少有些不讲究。也不知晓,到底算是怎么个事。” 沈偃抬起头来,轻轻说道:“薛娘子只是喜欢查案子,不必非要将她跟这些情情爱爱扯一道。若然那样,也是将她看低了。” 云意如捏着袖里佛珠,心里也忍不住好一阵子感慨。 她这个儿子倒是当真喜怒不形于色,总是这么个温润平和样子,绝不会有半点忿怒。 这年纪轻轻的,心思怎会深成这样子? 云意如是越看越心惊。 沈偃双眸却平静得仿佛像两泓静水:“母亲特意将我留下,大约并不是想跟我说这些不打紧的闲话。” 云意如面颊掠过了一丝犹豫,颇为复杂的看了沈偃一眼,似极难得有些不忍。可旋即,云意如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她轻轻说道:“那个薛娘子,当初本要说亲,可婚事散得不明不白。不若,请她入府,大家亲亲热热说会儿话,将一切都说清楚,也免得心里有什么芥蒂。” 第97章 沈偃似是好奇:“只是如此?” 云意如做出不解样子。 沈偃也没多问,说了声好。 从云意如院子里出来,沈偃憋闷得好似要透不过起来,一颗心好似快要炸掉了。 这时一道婀娜纤弱身影等在路旁,正是沈萦。 一旁是沈萦的婢子阿杏,还在一旁探头探脑。 沈萦有些担心,轻轻说道:“阿兄?” 她方才也瞧出几分不对劲。 沈萦走向前,抓住沈偃手掌摇了摇。 沈偃心头灼热之意好似渐渐淡了,余下的只是一片苦涩。 夜凉入水,提灯散出淡淡光晕,沈偃能听着自己呼吸声。 沈偃缓缓说道:“以前,观儿与我很亲近。母亲很严肃,规矩多,管得也很严,不许人犯错。她甚至不许观儿吃甜些点心,很多事也不让观儿做。” “那时在我院中,我会命人备好点心和饮子,陪他玩闹。因为我小时候也被管得严,并无半点乐趣,所以会寻机跟灵昌和无忌瞎胡闹。我觉得一个孩子,要有机会做自己。不过,母亲却不这么看。” 他淡淡说道:“她觉得我居心叵测,刻意要把弟弟养废了。” 沈萦吓了一跳,又觉得居然能得出这个结论很是荒唐。 沈偃淡淡说道:“而且,观儿也会这么想。” 沈萦忍不住脱口而出:“四兄那样想未免太荒唐了。” 这也太过于可笑。 沈偃摇摇头,有些事他没办法跟沈萦说。 他望向了沈萦:“你觉得母亲怎么样?” 沈萦期期艾艾,本朝以孝治天下,哪怕沈萦只是庶女,点评嫡母也不大好。抛开这些,最初的磨合后,沈萦跟云意如也相处不错。 经历了之前宁川侯府险些被指认成杀死姚秀凶手,沈萦也成熟了许多,开始认真学起规矩来。 而云氏,至少表面上对她没缺什么。 但不知为何,沈偃和云意如却似极不和。 这样的暗潮汹涌间,沈萦也不知晓说什么好。 她想了想,说道:“我始终都记得,这个家里次兄对我最好。” 沈偃笑了一下,然后说道:“阿母素重规矩,人也没什么坏心,又讲究颜面,她一定会对你不错。她若要教导你,必然上心教导,免得别人说嘴。她对你,自然是很好。” “她不是个会苛待庶女的主母。” “我是她所生,脚趾也遗传了她,会裂开小甲,要定时修剪。这样劈刀甲父亲没有,只能遗传母亲。你要问我为什么会留意这样事,是因我曾怀疑过,我可是妾室所出,因为什么缘故只能寄养嫡母名下。” 沈偃淡淡说道:“很可惜,我是她亲生儿子。” “若然不是,我倒是会开怀许多。” 他面上有些古怪,沈萦看着忽害怕,感觉沈偃仿佛要碎掉了,忍不住又摇摇手,低低声哀求:“阿兄——” 从来都是沈偃安慰别人的,可如今沈偃容色却很是古怪。 他说道:“我无事。” 次日,沈家便下了帖子,将薛凝请上门来。 第80章 有些积恶掩于肺腑,非止一日,…… 薛凝上门,心里倒有些古怪。 虽是沈偃相邀,来迎接的却是云氏。 云意如素重规矩,这些薛凝是有所耳闻的。今日相见,云氏却很热情,热情得有些让薛凝不自在了。 薛凝心里甚至隐隐觉得别扭。 从前沈家说亲,之后无疾而终。再之后薛凝名扬京城,又得了宫里恩赏。本来她跟沈偃也什么,相处也挺自然。可市井坊间闲人们显然更喜爱打脸剧本,脑补了沈家嫌弃在先,薛凝打脸在后的剧本。 据说云氏不是很欢喜。 这好端端的,沈家却平白坏了名声,云意如自然不乐意。 按薛凝想法,云氏虽不至于打击报复,可总归是有些芥蒂的。 可云意如如今却很热情,甚至有些笼络的意思在里头。 薛凝不免有些古怪。 再然后,她尚未弄清楚沈偃寻自己有什么事,云意如也以要说女子间体己话为由,让沈偃出去。 薛凝年纪是小,可套路也见得多了,看出云意如有一种刻意为之却不大真实的熟络。 而沈偃竟也未露异色,听了云意如的话,顺从离去。 春光好,沈家院子里亦是一派春色 满园。 沈偃抬起头,看着枝头闹的杏花,这杏花娇美,枝头开得正艳,好看得不行。 杏花开得艳,更衬得沈偃面色苍白。 他知晓阿母会跟薛凝说什么。 从一开始他便知晓,可他还是将薛凝领过来。 云氏言语掩饰,想见薛凝,却诸多借口。薛娘子最出名的就是善于断狱,屡破奇案。 大兄是去年亡故的,沈舟活着时候,性子不像自己这么的,内敛。 兄长是家中嫡长子,自幼被寄以厚望,人前有一种自信的气派。 母亲很喜爱他。 哪怕一母同胞,出生秩序不同,父母态度也会有很大的差别。 少年夫妻,初婚时正值情热,于是第一个孩子不免备受关注,还有初为父母的新奇。 可到了第二个,第三个,关注度不免大减。 等到岁数渐长,除了头胎,便是最后生的幺儿最惹留意。 其实兄长还在时,他与阿母关系不算差。 云氏是个很讲规矩的人,对沈偃既不算热,也不算冷。 云意如很能干,府上的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几个孩子饮食起居也顾得妥妥贴贴。 阿母不算亏了自己。 她只是更喜欢大兄些。除开大兄,观儿也拍在自己前面。十指都扯不起,总归有人不如别人。 本来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可去年入秋,沈舟却是死了。 大兄尸首抬回去来时,阿母抚着大兄胸口一踏血污,哭得险些晕去。 云氏素重规矩,难得那般失态。 再后来,就是灵前那场冲突。云意如好几日食水未进,被颤巍巍的扶出来。 他着素服,正替阿兄烧纸,却被云氏扯着衣襟哭骂:“汝兄不幸,却是汝之幸运,尽归你了,一切尽归你的呀!哭什么?你何必哭?” 兄长死了,阿母难以接受,一时情致失常,幸喜在场并无旁人,沈家规矩又严上下约束得紧,这些话并未传出去。 之后云氏清醒过来,妆容也打理整齐,再没说这些疯话。 母子再相见,彼此心生默契,皆未再提这桩事。 但谁都忘不了。 沈偃不觉揣测阿母心思,可能云氏觉得,比起她极爱惜的长子,倒不如死的是次子。 阿兄死了,他所有一切都遗给自己。阿母看着自己,看到的不是自己儿子,而是一个将她爱子一切都占了去的敌人。 所以心生厌恨? 可他却揣摩错了。 原来阿母觉得是自己杀了大兄。 房中,薛凝也快人快语:“夫人若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云氏虽已下定决心,但仍有几分迟疑。 她脑内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想起自己对次子的,猜疑。 云意如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说道:“你觉得阿偃那孩子如何?” 薛凝真心实意:“他很好。” 云意如喃喃:“他很好吗?旁人都说他很好,君子如玉,温柔端方,满京城都赞不绝口。喜欢他的女娘没有喜欢裴少君的多,可是他口碑却比裴少卿要好。” “说不争,可他却是长袖善舞。你也知裴少君那个人很难讨好,灵昌公主样子看着比裴少君和气些,可也不是那么好亲近的。他何德何能,有这样本事?若说他没用心思,我亦不信。” 薛凝其实隐隐猜到了几分,若说震惊,倒也谈不上,可薛凝却颇为好奇:“府上公子讨人喜欢,夫人难道不高兴?” 云意如瞧着薛凝,目光闪动:“薛娘子,当初沈家有意和你说亲,你约莫也是知道的。我是相中你了,可偃儿不乐意,觉得委屈自己了。他嘴上倒没有说什么不乐意的话,可转头裴少君替他张罗,这样大张旗鼓。这样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这桩婚事也没成。” “还不是如了他的意,他也没真吃亏。阿偃就是这样子,斯斯文文的,却不会真的吃亏。他总是有办法如愿以偿的,不是别人替他争,就是有人忽而死了,他便捡了漏,最后如愿以偿。这一切机缘好处都落在了他身上,岂不是惹人生疑?” 云氏容色其实颇为端庄,可当她这样言语时,她面色不觉有些激动,显出十分不淡定。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积恶掩于肺腑,非止一日,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恶情。 薛凝:“夫人今日请我来,是要查府上大公子的案子?” 图穷见匕,原本遮遮掩掩的含蓄掩饰被薛凝很直接的说出来。 云意如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良久,说了声是。 第98章 她已下定决心,扯破了也没关系。 薛凝再问:“夫人所疑之人是沈少卿?” 云意如这次答得快:“是他,一定是他。” 房间里静了静,彼此间呼吸可闻。 薛凝:“沈少卿与他兄长关系如何?可有什么仇隙?” 家仇不外扬,但云意如已决意撕来:“他,恨极了舟儿。” 薛凝问:“具体是那些方面呢?” 云意如:“舟儿是长子,是按继承人栽培的,为人自信,性子也爽朗。阿偃便不如他兄长大方,少了些气度。他自心里暗生嫉恨,早有怨怼。” 薛凝:“那他自然做了什么,使你觉得他争心颇重。” 云意如也听出薛凝言语里回护之意,这薛娘子总需得些真凭实据,不能信凭空猜测。云意如倒不奇怪,旁人皆说沈偃温厚,薛凝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云意如:“他看似不争,其实是大争,权位美人儿乃至于朋友,他都只独占,绝不肯分丝毫给别人。” “一个是陛下跟前最受宠公主,一个是裴家最得意少君,能拢住这两个人,他也得意。他是不容舟儿染指他的好友,朋友只能是他朋友,而他不喜的兄长是不能够与之结交。舟儿抱怨到我跟前,说他这个好弟弟也不知跟裴无忌说了什么,令裴少君说话很不好听,是刻意让他受辱。” 她喃喃道:“以舟儿那性子,是极少在我跟前说谁不好。可偃儿实是太过分了!” 薛凝:“权位是指沈家资源,朋友指的是灵昌公主以及裴少君,那美人儿呢?” 她一问,看到云意如脸色,就知晓自己猜得对了。 两个两人交恶,似乎总是很俗套有个女人的,这个故事也不例外。 “是刘家的女娘刘婠,她父亲是阴陵侯部曲,自个儿也被阴陵侯收为义女。婠儿文武双全,才学出众,更兼武艺出挑。她扮作男装,那可真是翩翩公子,俊美非凡。如此风姿,说是倾了半个京城少年都不为过。阴陵侯那些义子也多为之倾倒,可惜啊,刘婠却只中意舟儿。” 云氏本来满面怒色,可回忆到沈舟,她面上神色也禁不住柔和起来。 她想起过去的好日子,好风光,舟儿自是极讨人喜欢的,刘婠 芳心也只为自家长子倾倒,云意如也隐隐有些得意。 “那时候,他们两人可谓是一对璧人,谁看了不羡慕?谁见了不称赞?再没比他二人更相配了。我本盼着两人早日成亲,给我敬茶,抱上长孙。” 云意如禁不住笑了笑,可她笑容很快黯淡下来,她口气也开始不好:“可有些人,却偏生觊觎不该觊觎的。偃儿既知这两人本是一对儿,就该断了那么些个非分之念,不合私底下送东西献殷勤。” 薛凝:“这些私相授受想也会避开长辈,但夫人却知道了,总不能是夫人正巧撞着了。” “是舟儿随口提及,笑说这个弟弟不懂情趣,送的东西也未能如刘婠的意。刘婠虽是善武,可哪个女娘在心上人跟前不扮个温婉贤良?他送个错金螭纹的鞭子,刘婠还恼可是笑她性子太凶?” “其实成了婚,也不大好摆弄刀剑了,那都是做姑娘时候耍子,也要忙着教导儿女,管理家事,亲眷间来往应酬了。” 薛凝:“按说送条错金螭纹鞭子,也不算什么暧昧物件儿。” 云意如:“那是他阿兄心上人,也轮不到他去讨好。他惯会讨好人,起了巧心思,送了能日日相伴的物件儿,可惜阿婠不吃他那一套。” 薛凝蓦然又问:“那刘婠也是这个意思?成了亲,便约束自己,再不碰刀剑了?” 云意如一怔,想要品出些薛凝的言外之意,却品不分明,只说道:“我跟刘婠略提过,至少她并未驳我,也未露出不悦之色。” “再来她是拎得清的,她拒了偃儿送的错金螭纹鞭子,无非也是断其念想,不肯暧昧行事。” 薛凝只听出刘婠很在意死去沈舟看法,为让沈舟不生气,也留意避嫌。 云意如喃喃道:“舟儿没放心上,只跟我打趣,却不知他那个弟弟素来心思重,是有心徐徐图之的。可我那时能说什么?难道真要闹得兄弟阋墙?我只陪着笑笑,说阿婠不喜,便少让偃儿往前凑。” “舟儿并不知道他这个弟弟的险恶用心,他这个大兄心思磊落,不明白家中弟弟心里的弯弯绕绕。藏在暗处,就这么盯着不放。” 薛凝缓缓说道:“我倒觉得大公子什么都知晓,也如夫人你这么想,只是口里当笑话讲。” 看着云意如疑惑脸色,薛凝意味深长继续说道:“大公子很将这件事当回事,并且很是生气。” “因为大公子很有主意,一个很有主意的成年男子,是不会跟重规矩的阿母谈自己与心爱女娘相处细节。沈家又是个重规矩人家,小情人之间打闹相处,又怎会在长辈面前说?” 薛凝补充:“大公子是故意在夫人跟前提及这件事。” 云意如不好驳。 也许她也想起平时母子相处,品出沈舟那时那样说,确实有几分刻意。 她反应也很快:“舟儿介意又如何?他也给家里弟弟留了脸面。” 薛凝却想,刘婠大约也知晓自己这个情郎不能容,故处处避忌,沈舟也确实有些气性。 有些话不用说明白,但相处的两人也体会得到。 各人有各人相处模式,这其中接受度也各不相同。吃醋是在乎的表现,但若太过于超过,也是不好的。 云意如可能也察觉了什么,话越说越快:“去年舟儿亡故,说是流窜于京畿之地的贼人淳于安所为。那贼人神出鬼没,本来推给他再好没有了,然而今年开了春,那贼子竟然被捉住了。官府捉住审问,他却自承根本未杀舟儿!” 得了这个消息,云意如便再也按捺不住了! 她早有所疑,有时扪心自问,亦会自省,当真是自己想得多了? 然而机缘巧合,淳于安落网,沈舟并不是这贼子所杀,于是所有一切都仿佛得了印证,证明并非云意如胡思乱想。 沈家大公子是死于非命! 云意如起身,从匣中取出一枚护身符,上面的字歪歪妞妞,十分的难看,当然出自薛凝手笔,是薛凝独有的防伪标志。 从前薛凝护身符无人问津,如今可是成了香饽饽了,云意如也是花重金购之。 如今云意如禁不住恳求:“还盼薛娘子能查出其中真相。” 第81章 我只想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云氏态度放得很低。 但薛凝却不是那般好相与的,她虽是个小娘子,见识的却多。 她问:“这是沈郡守意思?” 云意如顿时一默。 去年入秋,云舟意外亡故。 朝廷怜惜云家丧子,恩许沈淮回京修养。沈淮在京住了几月,开春时才又去赵郡述职。 要不怎说大家族多子多孙是福,长子亡故,沈家不至于缺了备选。 男人都是很现实的。 沈淮当时就招沈偃谈话,让沈偃以后担起家事。 长子虽故,但次子也不差,沈偃年轻有为,已是廷尉府少卿。 虽为副职,也能看出宫里栽培之意。 熟悉了廷尉府事务,加上裴氏与灵昌公主助力,沈家再加把力,以后沈偃必是位列九卿。 有这个儿子掌家,沈淮没什么不满意的。 云氏略提过心中疑虑,却遭呵斥。 男人总是功利且冷静。 故要查这件事,是云氏自己个人的打算,不算整个沈家意思。 是云意如自己不甘心。 那孩子行了恶,得了自己想要之物,却能当什么事都未发生,这样的顺理成章,心满意足。 如此品德,如何堪为沈家家主? 没有偃儿,还有观儿。 观儿年纪虽小,却有早慧,性子稳重,读书也认真。 沈偃似也留意到了,总哄沈观跟他一道。 从前是使花样儿勾得弟弟心野,是有心将观儿养废了,以后还不知晓会起什么心思。 万一他连观儿也容不得呢? 她已提点过沈观,令沈观留意小心,不要再被沈偃带着胡闹。沈观聪慧,也懂得几分,可沈观到底是个孩子。再者长幼有序,沈观也拒绝不了。 所以她也是忍无可忍,避无可避。 她却听着薛凝说道:“其实裴少君就是那么个性子,不好亲近,难以讨好。不过他若真看得上,对手底下的人倒是颇为大方,所以总有人起心思结交。宁川侯府那位魏郎君不就这样?夫人想来也是有所耳闻。” 云氏自是有所耳闻。 宁川侯府姚秀故去后,常氏自缢身亡,郑家二房主君落狱,魏楼当然也没好意思在继续留下去。 不久后,魏楼也很快搬离了宁川侯府,再之后就没声音了。 大夏讲究门户之别,魏楼也无人举荐,与宁川侯府交恶后再攀上什么关系也难。 第99章 原男主连出头的机会也没有,更不可能跟原著那样身登高位,封爵赐府了。 无论对于薛凝,还是原女主沈萦,魏楼都像是过眼云烟。 他这个寒门子也已离开两个女娘生活,想要得些消息也难。 据说魏楼出府前,也曾想要巴结裴无忌,言辞卑微,指望能替裴无忌效力。 可未曾想,裴无忌对之不屑一顾,言语还颇不好听。 后来流传说,裴无忌是嫌魏楼欺软怕硬,只敢咬着薛凝不放,却并不敢真为了姚秀得罪侯府。 一时因为笑谈,很多人拿魏楼取笑。 云意如当然也听过这个传闻,大约正因这番缘故,京里更无人想拢魏楼为门客了。 裴无忌那么刻薄一拒,将魏楼闹得跟笑话一样,谁还耐烦请这人来府上做事。 薛凝:“裴少君就是这样刻薄性子,不好亲近。大公子有心结交,裴无忌不肯理睬,也算不上稀奇。只是大公子似乎将这件事情算到自己弟弟头上。他不肯见怪裴少君脾气古怪,却疑是沈少卿背后添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这可未免是有意迁怒,过分苛刻了。 说到底,沈偃的朋友并不是沈偃资源。 沈舟显然觉得沈偃应该分享,而不是加以拒绝。 云意如听了自然觉得刺耳,不免说道:“那薛娘子意思,就是不欲接下此案?因为你与偃儿交好,故绝不愿意与他作对。” 薛凝却出乎意料,说道:“我自是要接下这桩案子,正因为我与沈郎君交好,又信他为人,所以才要还他清白,使得他不被家中之人猜疑。” 此语大出云意如意料之外。 薛凝伸出纤纤手指,将云意如奉上的那枚护身符取来。 然后薛凝说道:“其实夫人本意,并不是让我接下这桩案子吧。” 云意如蓦然身躯一颤。 她口干舌燥,不免抿了下唇瓣,然后说道:“薛娘子,此言何意?” 薛凝:“谁都知晓我与沈少卿交好,时常跟沈少卿一块儿办案。为何夫人偏偏选中我?我虽是近日里名声大噪,可满京城也不止我一个能干人,偏挑个与沈偃关系亲近的?” “我想,是因为十分我跟裴家人走得近?满京城都说,我是裴家扶出来的,是皇后身边之人。夫人是想让我将这些话转述给裴少君,当然我听听也无妨,因为你想在沈少卿身边之人 跟前撕了他伪善面目?” 说到了这儿,薛凝心里暗暗叹息,云氏是想搅了沈偃跟亲善之人之间的关系。 十多岁女娘,俏得跟花儿一样,杏眼娇腮一张俏脸,却是仿佛能看透人心。 云意如说不出话。 可她能怎么办? 难道真要沉冤待雪,纵恶如斯? 裴无忌和灵昌公主都是耀眼漂亮存在,偃儿也不算差,可与那两人一比也不算什么了。 所依者无非也是善解人意的纯善人设。 她听着薛凝说道:“夫人还请放心,既答允此事,我必费心查清楚,寻出真正杀人者是谁?” 薛凝离开了云氏院子。 她让人领着自己见沈偃。 池水青碧,墙头有杏花闹艳,沈偃一身素衣,正静静看花。 薛凝足步顿了顿,蓦然心里有股子说不出的感慨。 她手掌啪啪脸颊,让自己表情看上去自然些,然后轻盈跑过去。 沈偃已转过头,水色映在了他眼睛里,他平静说道:“阿母已经跟你聊完了?” 薛凝忽而像个泄气的皮球,她本来还想掩一掩,不让沈偃知晓他的母亲说过什么,可是不顶用,沈偃分明全部都知晓了。 也对,人家朝夕相处,又怎会不知晓云氏心意。 薛凝想了想,说道:“那天,你说有一件事想请我帮忙,就是去查你大兄的案子?” 沈偃:“嗯!” 薛凝回想起更多细节:“但你宁愿是自己告诉我,而不是云夫人来说这件事?” 沈偃:“嗯!” 然后薛凝攥住裙摆,一时也是不知晓说什么才好了。 她胆子一向很大,此刻难得有些局促。 薛凝不说,沈偃倒是说起来:“其实,我也想过阿母不容易。阿父外放做官,留她守在祖宅里,孩子也都留在京城。人家家中,这春秋祭祀,人情往来,包括教育子女,都是她一个人撑着。” “就连外面庶出的孩子,都要由她教养。” 薛凝知晓,比如沈萦。 记得那日沈萦来宁川侯府做客,刻意戴着一枚粗陋银钗。那时旁人便笑沈萦粗鄙寒酸,不知所谓。主要是嘲沈萦,但云氏也丢了脸。 “母亲的性子一向很硬。” “至于父亲,他在任上自有妾室服侍,四娘五娘以及七弟都是留在赵郡。从小到大,我跟阿父是聚少离多,鲜有相处的时候。” 薛凝心想,沈偃总是会体恤别人不容易的。 沈偃轻轻说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阿母有些可怜。”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对于亲人时候,厌和怜好像一起存在,拉扯不清。” 他望向薛凝:“其实,我可以寻个由头,加以推脱,不让你入府。又或者主动提及重查阿兄案子,不用等她来提。很多事情是可以避免的,避开之后,事情查清楚了后,一切便仿佛过去了。” “可我不想周全了。” 因为那日灵堂之上,云氏说的那些话,说汝兄不幸,却是汝之幸运。 他是性子好,可难道就可以无所谓?然后当一切事未发生过? 那件事后,他没办法当没听过。就像一颗种子,种入心中,一直不断生根。 这期间他也想过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母亲只是情致失常,一时失言。 但这件事已经过不去了。 “我跟自己说,所谓相争无好言,情绪上头时说的话不必太放心上。一个人如若记气,那日子也不用过了。直到淳于安被抓住,又招认没有杀人,我听见时,竟觉得怕。” “怕什么?真好笑,人又不是我杀的,我为什么要心虚、恐惧?不必自欺欺人了,有些事已经过不去了。阿母那日那样说,不是什么一时失言,她心中对我恨憎,是她对我处处相疑,我明明知晓,却偏生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但感觉是骗不了人的,她不喜欢我,而我也知晓她会怀疑我。” “那日归家,我提及要跟观儿下棋,可观儿不愿,她也竭力阻止。” 就好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人生最大的折磨,就是怀有,期待。有些事情若不挑到明处,你便总会有许多借口。于是于细枝末节处细细揣测,哄好自己说终究是有情分的。” 哪怕杀人的不是淳于安,他也盼望云意如相信杀人的不是她的另一个儿子。 又或者云意如纵然有所怀疑,到底不忍孩子受害,所以会心生几分顾惜,犹豫迟疑,不会想撕出这件事。 她若爱沈偃,哪怕真笃定是沈偃杀人,也会自欺欺人,给沈偃找许多理由。 若有一丝担心误会,云意如也未至于此。 但云意如行动力很强,也很有正义感,要大义灭亲。 如今试出来了,沈偃心里谈不上痛彻心扉,只是麻木迟钝。 他轻轻说道:“我只想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沈偃嗓音越来越低:“然后不会再有什么,期待。” 薛凝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说一些安慰的话只是套话,也是苍白无力,说了也没有用。 她于是说道:“你阿兄为人所杀,又嫁祸给盗贼,必然是处心积虑。他性子如何,可有什么仇家?” 薛凝如此说道,不断相问,亦是想要分去沈偃注意力。 沈偃嗯一声,也回过神来:“以大兄性子,要说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家,也算不上。其实,他性子不算差,在家讨母亲喜欢,在外也很会施惠。” 薛凝却不大同意:“表面上看上去是如此,你母亲也不断说他有多好。可我觉得有些事,他不免有些小气?有些事情,我看他太过于计较了。这些,都是私底下的事,未必明面上会露出来。” 沈偃摇摇头:“其实小时候,大兄对我不错。他是按一家之长栽培出来的性子,自己也乐在其中。小时我受了欺辱,他甚至会替我出头。父亲不在,是他教导我武艺。那些都是真心的。” “兄长护着弟弟,对他而言也是理所当然。他所受压力太大,对自己要求很高,什么都追求最好。他把自己看做羊群里的头羊,是天生领头人。” 云意如当然也喜欢这个儿子的派头。 “可后来,我年岁渐长,先是选作郎,在外做了两年吏,回了京城又做了廷尉府少卿。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有意栽培我入九卿。相反,大兄前程看着却没我这么顺。” “我早与慎之和灵昌玩一道,小时候他并不放在心上,可后来却觉得,我这么顺是借了什么风力。他也想要结交,可你也知道咱们这位裴少君性子,那自然闹得不快。” 第100章 “他很生气,也不能接受。” 于是沈舟就怪到了沈偃身上,与其承认自己与之相比被比下去,不如认 为沈偃暗地下做了什么。 “他小时候待我也好,这几年却变了样。其实他对外人,不会像对我这般恶劣。” 第82章 也不全然是愤怒,反倒隐隐有些…… 人总是这样,越是亲近越易生出嫉和恨。 因为太远了够不着,又或者差太多,连嫉恨也不敢。比如裴无忌,沈舟就没说过什么怨怼之言。 但沈偃不行。 沈舟是看着沈偃幼时腼腆文弱样子的。 没有父亲在京城,长兄如父,遇着事,沈舟这个兄长替沈偃出头。 是要护住的自己人,也是兄长身后小跟班。 沈舟英武风流,又颇有女人缘,刘婠爱慕追逐者不少,却也撇了别人,只将心思放沈舟身上。 相反,沈偃就一直没什么女人缘。 不是沈偃不好,也不是没人愿嫁,但在京中女娘心里,沈偃便是那等次一等却还不错的选择。 故从前一直都是沈舟更优秀,更惹人留意。 自来就是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朝廷如此,其实若仔细观察,一个家庭内部亦是如此。一个家庭成员地位是有高有低的。 沈舟心里排了位置,云氏心里排了位置,沈偃当然不能僭越。 如果有“非分”的念头,那便是“不安分”。 只要沈偃一直安于一个次一等的位置,这个家里也还会有一种秩序井然的和睦。 薛凝忽而有点儿难过。 一开始一切都不好固然不幸,但若一开始也还好,渐渐却变得不好,那却更加令人难受。 这些年来,沈偃这样的性子,却将沈舟跟云氏一点一点的转变看在眼里。 沈偃心里,大约也是有些不是滋味吧? 薛凝心下略酸。 沈偃也静了静,好一阵子没说话。 然后沈偃问:“母亲有没有跟你提及阿婠?” 云氏自然是提过了,薛凝故作轻快问:“是提了提,哈,我还不知晓沈少卿从前也动过心呢!” “这个阿婠,她漂亮吗?” 沈偃笑了一下:“漂亮,很漂亮!”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着男装,又潇洒又妩媚,方饮过葡萄酒,双颊如海棠一样红,眼睛亮晶晶的,整个人都在发光发亮。” 他飞快解释:“她并不喜欢我的,对我从无暧昧,待阿兄一心一意,刘娘子不是个轻浮女娘。” 沈偃喃喃说:“我跟她,都未曾说上几句话,不过总是喜欢看看她。” 沈偃补充:“我也只是想看看她,而已。” 年少而慕少艾,年轻的男子见着漂亮的女娘,自然会本能被吸引。 沈偃又是性子略沉闷的人,他自然爱一些鲜活漂亮的东西。他交的朋友,喜欢的女娘,都有一股子鲜润的活力劲儿。 人总是渴望自己没有东西。 薛凝当然觉得这是很正常的,她出街也喜欢看漂亮的小哥哥跟小姐姐。 沈偃嗓音低低:“我本不愿意旁人知晓,可有些事情你未必藏得住。” 喜欢跟咳嗽一样,都是不那么容易掩藏的东西。 更何况沈舟是情场上的高手,不是说沈舟多留恋风月场所,而是沈舟很熟悉男女之间相互那种拉扯。 若非如此,沈舟也不会将刘婠拢在手里,刘婠爱慕追求者可不少。 那些微妙的情愫存于少年人身上,哪怕竭力隐藏,也是不大能藏得住,更逃不过老练者的法眼。 薛凝也想象得出这其中尴尬,忍不住轻轻说道:“你兄长到底知晓了。” 沈偃点点头。 有些话,沈偃不好跟薛凝说。这一来没有证据,二来这都是些很微妙的感觉。 这感觉,是做不得数的。 沈舟那时知晓了沈偃爱慕,却也不全然是愤怒,反倒隐隐有些得意。 那时节,两兄弟已是处于一种很微妙关系。彼时沈偃从外郡调回做了廷尉府少卿,前途压了兄长。沈舟心里不快,可又想借他搭上裴氏借势。裴无忌待沈舟很不客气,沈偃安慰,沈舟反倒指责沈偃居心叵测,暗里做了手脚。 沈舟已经把这个弟弟当作仇人了,沈舟已经开始了一场战争,他紧紧拢住云意如这个母亲站自己这一边。与父亲书信来往时候,沈舟更加稳妥仔细。家里上上下下,沈舟也费心笼络,使尽人情。巴结不上裴氏,沈舟便寻旁人抬举自己。 就在这样一场无声硝烟战争里,沈舟却发现沈舟爱慕刘婠。 刘婠又对沈舟死心塌地—— 一股优越感由此产生。 于是自然有些刻意为之秀恩爱。 别处比不上的东西,这里却能补回来。 刘婠半点不喜欢沈偃,喜欢只是沈偃单方面事情。 沈偃:“大兄对阿婠却并不这么样。他虽喜欢阿婠,这其中不知有多少是征服欲作祟。爱慕阿婠的人很多,他得到阿婠,也不免显得有面子。这情分,也未必很纯粹。” “这其中,怕也有许多虚荣心。” 刘婠很漂亮,又能文又能武,人又大方。与这样女娘并骑而行,走在京城的朱雀大街上,哪个男人都会觉得有面子。 当然还不止如此。 “除开阿婠,大兄其实还有其他情人,他与窦家的窦昭君也有往来。” “窦昭君家世显赫,性子却是温温柔柔的,虽没有阿婠漂亮,却是柔情似水,出了名的温婉贤惠。” 合着还是红玫瑰跟白玫瑰。 薛凝算是听明白了,合着这沈舟还是个男频龙傲天。小弟不能越过他,好处资源都吃尽,红颜知己却要朵朵开。 话听到了这里,薛凝欲言又止,只觉有些话也不知晓当讲不当讲。 她轻轻问道:“那刘娘子可知晓此事?可十分生气?” 沈偃:“是很生气,闹过一阵子分分合合——” 然后他望向薛凝。 薛凝轻轻眨下眼,说道:“刘娘子性情高傲,未必能容得下沈舟花心。” 自来发生凶案,伴侣就是重大嫌疑人,是凶手比例还相当的高。 这妻子一死,首要怀疑人就是丈夫。 而且沈舟还是那样一副性子。 按照沈偃说法,沈舟对外人不错,可越是亲近之人,沈舟就越是奇葩。正因为沈偃是沈舟弟弟,所以才被沈舟额外针对,一番纠缠。 那刘婠呢? 她与沈舟出双入对,跟沈舟接触得多,也更能感受到沈舟外人看不到的恶劣。 有些端倪从云氏谈话里也透出来。 云意如想的是成婚之后,刘婠就收了性子,好好相夫教子。 这虽是云意如的意思,但沈舟显然也不会反对,肯定想要好好打磨刘婠。 沈偃飞快反驳:“阿婠只是个女娘,不会做出此等凶残之事的。” 薛凝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女娘可以做将军,可以垂帘听政,可以像我这般验尸断狱。女娘自然也可以狠得下心,可以做坏人。人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跟她是男是女没关系。” 沈偃摇头,默了默,说道:“阿婠不会的。” “她,其实已经决意原谅大兄了。” “虽闹得分分合合,不可开交。但是,其实最后还是阿婠服的软。” 薛凝:“你不是说刘娘子文武双全,性子十分高傲吗?为何她能容得下这件事?” “正因为她性子高傲,所以她绝不能输给窦昭君。两人皆为京中贵女,谁愿意输呢?阿婠跟大兄好了两年了,情分已经处了出来,又怎会愿意罢休?” “而且——” “而且大兄是个很会磨别人性子的人。” 对此沈偃便有很清晰的体会。 他不止一次想过,自己可要退一步,只要退到比沈舟低一些的位置,那便能家庭和睦。母亲不会再计较,兄长也会显得很和善。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兄长也会想要自己这个弟弟帮衬,引为臂助。 前提是要他知进退,自己比大兄要矮上一截。 沈偃没有被磨下性子,可是刘婠未必能经受得住。 两人相处那么久,刘婠性子也被磨去不少。 更何况大夏本允男子纳妾,除了正妻,还 能有别的女人。于是大夏贵女们生来便知晓,这样制度下,自己注定是要跟别的女子争男人的。 和谁争不是争? 哪怕她舍了沈舟,第二个男子就一定没别的女人?那个人,还未必如沈舟那般容她喜欢。 于是刘婠便决意退一退,再争一争。 退是在沈舟面前退,争是跟窦昭君这个情敌争。 沈偃说道:“我之所以知晓,是那时我主动去问,刘婠也这样回答。” 那时沈偃大起胆子,问刘婠为何继续? 若让云氏知晓,怕又要扣个不知分寸帽子了。 可沈偃仍偏生去问,更不觉得自己有错。 第101章 沈舟本就不值得。 那时候刘婠便是这样子回答。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沈舟不肯服软,那么便换刘婠服软。 那个女娘已不似初见时那般明媚张扬了。那天沈偃见着她时,刘婠还是那般美貌,可眼里好似失了光辉。 沈偃忽而生出一种酸涩和心疼。 好似有些很美好的东西,却也已经被轻轻摔碎。 而沈舟呢,窦昭君跟刘婠两个女娘里,他自是更喜爱刘婠些。 后来便听说沈舟跟窦昭君断了往来。 最后还是刘婠放低了身段儿,取得了最后胜利。 沈偃却说道:“大兄伤了她,已经将她毁了去。” 沈舟死后,刘婠曾来拜祭。 她一身素衣,鬓角戴着一朵俏生生的小白花,红着眼眶白着脸,神色亦十分的古怪。 其实刘婠不必戴那么重的孝。 虽默认两人是一对儿,但毕竟没有正式娶进门。两家已有默契,却还未合八字,过文定,连小聘都算不上,也不是什么望门寡。 但刘婠却一身纯素。 她恍恍惚惚,后来哭晕至灵前,是被人扶着回去的。 刘婠显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她显然将沈舟看得很重。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本来好不容易争赢了,两人要谈婚论嫁,生儿育女。可偏偏这时候,沈舟却是死了。 这也是云氏怀疑沈偃的重要原因。 若沈舟再死得晚一些,便要真定亲了。 唯独这时候沈舟死了,方才能将这桩婚事给阻一阻。 沈偃:“再之后,阿婠便自暴自弃,也许大兄之死对她打击太大,她后来便跟高陵侯府的少君赵少康在一起。” 如今宫中对这些勋贵子弟是拉一批,压一批,打一批。例如沈偃等能干俊杰,便加以提拔,甚至许以未来九卿之位。资质平庸着,就赏赐恩荫,削去实权。若人品不堪,行为放纵,那便狠狠打压。 赵少康就属于要被打一批的类型。 因他行事荒唐,去年其父想请他为世子,却被宫里驳回去。 赵少康行事也十分不端,爱酗酒,最可怕的爱博戏。 诸如斗鸡、斗蟋,斗叶、推牌九等搏戏,赵少康流连其中,不知输掉多少金银。 刘婠私底下也给了不少。 赵少康凑刘婠跟前时,倒是甜言蜜语,说话好听,可也只是这些罢了。 这半年,沈偃甚至很少见刘婠纵马街头,再瞧不到那个女娘意气风发模样。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因为失了沈舟,刘婠就变了个样子。 薛凝听着沈偃说来,却禁不住问:“其实,你大兄故去,为何你不去亲近刘娘子?” 沈偃默了默,然后说道:“因为,很尴尬,还有她并不喜欢我。再来,也许因为我就是这样的性子。” “我只是想她好些。” “如若查出大兄故去真相,也许她便会解开心结,不必这般折腾自己。” 云氏要查,沈偃自个儿亦是想要寻出一个真相。 不但沈偃不忍心,京里许多人亦为刘婠惋惜。 她阿父为阴陵侯部曲,备受器重,家里还有个在边关当女将的阿姊,阴陵侯也十分爱惜刘婠这个义女,心仪刘婠的男子更是替刘婠不平。 赵少康却是个烂透了的东西。 如若不是沈舟出了事,刘婠显然不会这般自暴自弃,屈就这么一个人。 第83章 沈家要的是能主持中馈的宗妇…… 阴陵侯府之中,母亲陈氏正与刘婠这个女儿叙话。 “今日高彦那孩子又来了,给你送了些东西,家里不缺这些,可要紧是他这番心意。如此心思,也显爱惜你。要说他是阴陵侯义子之一,打小便跟你相识,说一声青梅竹马也算得上。这两年这小子也长进了,入了卫尉做了禁掖都尉,性子成熟稳重不少。” “可他心里还记挂你,对你很是上心,这眼巴巴的,你也别冷了别人心肠。” 刘婠轻轻嗯了一声。 父亲刘昌是阴陵侯部曲,十年前阴陵侯翻修了府后废园,让这部曲家眷与阴陵侯府比邻而居。 刘婠小时候也能见着那些个阴陵侯义子,说青梅竹马是勉强了些,倒也确实打小就认识。 再来就是,高彦确实对刘婠很殷切。 刘婠当然知晓这一点。 今日高彦来,送过礼,跟刘婠没话找话说话。 要走时,刘婠也轻轻说了句我知晓你素来待我好,惹得高彦魂不守舍。 母亲两人说这些话,自然也只能在闺房私密处说。 /:. 香闺中设了一面菱花铜镜,照着刘婠样子。 刘婠生得非常的漂亮。 菱花镜里,刘婠挑起一痕螺子黛,眼尾迤逦出海棠般的红晕。她偏爱石榴裙裾叠着十二破湘色纱,衬托雪肤,像把烧着的霞帔铺在白玉上。昨夜新染的指甲还泛着凤仙花汁的腥甜,此刻正懒懒搭在错金博山炉边,任烟气将十指熏成暖玉色。 她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艳丽。 这样绝色容光,加上若即若离,方才惹得高彦这个京中新贵念念不忘,而不是因为什么青梅竹马的情分。 刘婠取出碧玉梳,轻轻梳过乌色发尖尾:“高郎君那性子,最是争强好胜不过,真遂了他心愿,怕也不能跟现在这样好了,恐怕还会计较这些年我拒了他。” 陈氏叹了口气,又说:“你若觉得高彦不合适,那沈少卿也是不错,性子是温厚的,不会跟你胡乱计较。” 从前陈氏并不支持沈偃,虽然沈偃有前程,但到底是沈舟胞弟。陈氏怕旁人说闲话,说刘婠跟兄长来往时,又与人家弟弟纠缠不清,于是有损阿婠名声。 但这要看跟谁比。 谁都比那赵少康好。 陈氏眼尖儿,也能看到刘婠衣袖下手臂上殷红掐痕,知晓赵少康私底下是动了粗的。 她不好问,一问女儿更为尴尬,她更不知晓女儿为什么要选这么个人。 陈氏愈急:“你也不是没得选,何必往火坑里跳?” 刘婠默了默,并未回答。 这大半年来,刘婠总是如此。面对家里人质问,她一语不发,也不争辩,也不吵架。 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提不起气。 房间里静了静。 然后刘婠哀求:“还请阿母给我三百金。” 陈氏为之气结,脸色也转为铁青。 马车滚滚,刘婠捧着盛着三百金的雕花小匣。 陈氏还是顺了女儿,因为她知晓自己若不应,女儿会去典当首饰,闹得颜面尽失。 刘婠那样子艳丽,唇上也涂了艳色的唇脂,却平静得像个死人。 今日阿母提及了高彦,还提及了沈偃。 不错,沈家二郎也喜欢过她,还曾送过自己错金螭纹鞭子。 虽相处不多,性子确实也温厚。 不过,她从未喜欢过这位沈少卿。 她曾对沈偃生出好奇,那时沈舟是她情郎,她却从沈舟口中听到对其胞弟的埋怨。 刘婠是个玲珑心肝,自然听出这埋怨里的忌惮。 于是刘婠便生出好奇。 不过真见了沈偃,沈偃却跟刘婠想象不一样,比刘婠以为的要温厚,也不是恶紫夺朱的性子。 她反倒觉得沈舟过于敏感,待其弟太过苛刻了。 这件事情上,情郎心胸确实小了些。 虽对沈偃有几分同情,但刘婠谈不上喜欢。 除了因那时沈舟忌惮生起来过好奇,沈偃温吞如水性子谈不上有吸引力。 这世间除 了高贵和卑贱极端两极,中间还有许许多多的阶层。 沈偃便属于次一些的那种存在。 身边朋友顶尖儿耀眼,沈偃次一些做个绿叶陪衬也可以。 虽也很好,终究也是次一些。 丈夫次一些,妻凭夫贵,妻在人前也要次一些。 刘婠又是个掐尖要强的性子,她并不喜欢沈偃这般温吞如水性子。 况且情爱方面,沈偃也当真是个孩子,只眼巴巴瞧着,并不会去抢。 男女间的拉扯,是沈偃这种单纯性子懂不了的事。 于是她拒了沈偃送的那条错金螭纹鞭子,虽本不至于如此较真,却是刻意为之没给沈偃留什么念想。 人与人自是不同,譬如高彦这个阴陵侯义子虽跑得殷切,但很多时候不过是一种人设。有些人一分的真情,也能演出十分,未必真把你放在心上。 可沈少卿那样的人,却容易当真。 这样想着时,马车已停至西市金骰阁前。 刘婠被引至上楼,赵少康被压在六博案前,她不是第一次来赎赵少康了。 从前赵少康在她面前人模狗样,她并不知晓赵少康私底下沾赌。 赵少康曾在她跟前跪下发誓过,说绝不再赌。 刘婠玉色的手掌轻轻发颤,递出盛了三百金的小匣。 第102章 赌坊之人得了赎金,面色亦和善起来,松开赵少康退出房间。 刘婠容色透出了一缕漠然。 她瞧着赵少康起了身,口中嚷嚷骂道:“一群不知好歹腌臜货,当真未将高陵侯府放在眼内!我祖上本是大夏功臣,瞎了眼的狗,也不是止这一处能玩博戏。” 刘婠淡淡说道:“你也该收敛些。” 赵少康面颊透出一缕怒意,大约并不喜欢刘婠这样正经淡漠一样,他忽而伸出手,搂住了刘婠腰身:“怕什么,总归有阿婠心疼我,只要我说一声,你总是会来赎我的。” 刘婠抿紧唇瓣,没有说话。 赵少康嬉笑:“旁人皆道我捡了天大便宜,哄住你这么个天仙,令你对我言听计从,个个都羡慕我本事非凡。许多人都问,我怎有这样本事?不如教教人。可我知晓,阿婠脾气大得很,不如你说说,当初那个沈家大郎,是如何把你给气狠的?” 若是往常,刘婠是一句话也没有,可如今,她蓦然侧头望向了赵少康。 她嗓音微哑:“因为他不要我了呀。” 当初两女争一年,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 刘婠和窦昭君两个人争得十分的厉害,后来沈舟从两人里择了刘婠。因为刘婠貌美,跟沈舟情分也更深一些。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当年因沈舟风流,两人时争执,沈舟说要分手时,刘婠一开始还以为是气话。 她觉得是气话,沈舟却是要当真。 刘婠当然不忿,论样貌,论才学,论武技,她样样出挑,都胜过窦昭君。就是说到情分,她与沈舟相好已有两年,窦昭君凭什么跟自己争? 窦昭君是个恭顺内敛的性子,一向不爱人前张扬。 难道就凭窦昭君姿态柔顺,故作柔弱,惯会伏低做小? 那时沈舟却说道:“你别一副瞧不上昭君样子,好似她很不如你。她是没你这般聪慧,这般能干,这样有性情,但她也是贤惠有度,必然持家有道。阿婠,但你可有想过,我究竟想要个怎样的妻子?” “阿母跟你提过,成了亲,便要收了心了,也不必再舞刀弄剑,不能跟做姑娘时候一样。我知你虽未驳她,心里却没听进去。你觉得你只要拿住了我,那便不必在意我母亲看法。” “昭君自然不如你,你懂得多,能与我畅谈天下大事,能指点江山,能说巾帼何须让须眉?是,我与你比剑,五十招内拿不下你。你是女儿身,不过家学渊源,武技一道,你也下了真功夫。” “但你知晓我想要怎样的妻子?以后我去边郡谋前程,你必然会跟我一道去,要替我出谋划策,甚至学你阿姊一道上阵杀敌。你口口声声,绝不愿意拘泥于闺阁之中。可我家里怎么办?” “沈家规矩多,旁支又杂,家里事也不少,要的是能主持中馈的宗妇。要这主母在家替我打理家事,孝顺父母,生儿育女,而不是跟我上战场并肩杀敌。不错,这自然显得你矮了我一头,你心里自是不愿意,我也不愿意误了你。” 那些话越说越像真心话,刘婠听了也是轻轻发抖。 不似一时之气,却像是沈舟心里琢磨了许久的真心话。 刘婠貌美,追逐者众,又很聪明。这样女娘带出去也颇有颜面,沈舟本也是心满意足。 可说到成亲,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云氏觉得刘婠成婚后会改了性子,其实沈舟想法也差不多。 一个人长于什么样的环境,也期待什么样婚后模式。 刘婠的母亲陈氏从前随丈夫一道戍边,夫妻二人同吃同住,感情不错。 但沈家却不是这个样子,云氏独自守在京城,替丈夫孝顺婆母,打理家事,照顾子女。 沈舟也希望自己妻子是这样子。 再者他对刘婠相处也觉得腻味了。 “况且你与我相处,你是什么都懂,谈吐也很有见识。可我宁愿自己妻子笨一些,会在我回家后嘘寒问暖,伺候我用膳梳洗,与我谈论家常。” “阿婠,你盼自己十全十美,这样样皆好,却不似活人。” “我宁可要窦昭君,她虽不如你,却温顺踏实。你既然那样志向,不如找个好拿捏男子,何苦寻我?那样岂不是负了你?” “女子青春韶华值钱,我也不愿误了你。” 刘婠不是成日里说,一个女娘不必被四墙困住?她倒真有个阿姊刘陵,在边郡做女校尉,还颇有名气。 沈舟始乱终弃,却一副不愿意误了刘婠的样子。 赵少康还是第一次听到刘婠说及这些。 他怔怔,忽而一笑:“沈家大郎倒是有见地,可扯什么狗屁,这说得头头是道,却不知刘娘子这般殊色美貌举世难求。人生在世,不就是求美人跟权势?放着你这等绝色美人儿不要,简之是痴蠢。” 赵少康笑时有几分痞意。 像他这样的赌徒,其实很会演,也很会哄人。 他有时会刻意把话说得粗鄙,却反倒有种刻意营造的真诚之感。 仿佛是直言直语,又语出真心。 不过刘婠不是那种会被哄住的小姑娘。 赵少康调笑:“有句话,沈舟倒是说得没有错。” “阿婠合该寻个好拿捏的。” “就似我这般,是事事依从你的吩咐,哪敢有二心?” “便是你让我杀人,我也是从了。” 他扯出这句话,原想看着刘婠失态。 淳于安落网,且被活捉,还招认未杀沈舟。 他不信刘婠不急。 刘婠这半年赎了赵少康许多次,他知自己把刘婠闹得十分狼狈,家里也已对刘婠颇有微词。本来大家怜她失了心上人,故颇为纵容,如今那些怜意也耗磨得差不多。 赵少康有时也生出一丝惭愧,但更多时候是不忿。 刘婠每次来赎他,都是一淡淡的模样。 京里所有人都说赵少康配不上,赵少康心生不忿! 刘婠却柔声说道:“不是那次。” 她最初因沈舟那些话很生气,可后来又觉得沈舟说得有些道理。 那些矛盾不是不扯出来便没有。 与其真订了亲再拉扯,倒不如趁着未定下来说清楚。 不是她迁就沈舟,就是沈舟迁就她。 沈舟调笑让刘婠找个好拿捏的,但刘婠又是个慕强性子,不爱比自己弱的男子。 她甚至本就喜性子霸道些的男子。 往上找,找个合她心意的,哪怕真谋得到,也是需她依顺的。 也许,真是她不对? 当然她也可一个男人也不选,学她阿姊刘陵那般,自个儿去谋个事业。 第84章 过了今日,被月光照着的她就不…… 满京城皆知晓,刘家出了个女将军。 女将军是夸张说法,刘陵确实在边郡领兵,攒了些军功,前两年才从侯长升为烽障尉。因刘陵是女儿身,倒使得刘陵颇为有名。 刘婠去年去见过刘陵。 女人的美有很多种,可丰腴,可纤瘦,可妩媚,可婀娜不失英气。 美没有固定,但绝不能操劳和疲累。 刘婠好几年没见到阿姊了,见到刘陵时亦不觉一呆。 那是一张晒得黑黄面颊,那也很正常。这样太阳,这样风沙,领兵女将也不能整日里涂抹脂膏打扮。 如此一来,刘陵皮肤自也是糙了些。 她也看出阿姊很久没有修眉了,故双眉都有些杂乱。 刘陵人很精神,不过脸上竖纹却显得有些重。 因常年要穿盔甲,刘陵腰臀处肉也很厚实,身材便显得厚。 两姊妹说体己话,说许是平时操练繁重,刘陵已经好几月没来月事,偶尔来了也只是少少一点。 刘陵倒是不以为意,只觉得倒方便许多。 两人说话,话题也不是刘陵熟悉话题,不是曲水流觞的诗会酒会,没有春游、赏花、马球。 刘陵津津乐道,说自己怎样争得这次升为尉官。 论功劳她也能够得上, 她跟人争,也有人给她使绊子。说升了刘陵,岂不是显得本郡男子无能?这谣言可谓其心可诛! 好了,你做初一,我做十五,陈都尉新纳了年轻小妾,刘陵给这小情人买了新宅子。 男人对男人的共鸣在新欢枕头风前不值一提。 军营是男人的世界,刘陵争下一块肉自然是狠,她说的都是男人窝里那些腌臜事,笑骂间如数家珍,偶尔言语里还有一两句粗话。 刘婠也知刘陵会喝酒会应酬,酒量很不错,又赶着认哥认姐,会做人得很。 刘婠这样呆了半月,离去时,她看着依依不舍的阿姊,忽而心头一酸。 她知自己不该心酸,若去可怜,更显得是一种侮辱。 刘陵是乐在其中的,说起如何与人相争,她面上写满了兴奋。 阿姊喜欢这些,可自己呢?她可喜欢这样生活? 一个女人领兵总会惹得些酸的辣的议论。 第103章 刘婠也听过一耳朵,说有个叫李五士兵年纪轻,脸蛋生得怪不错,是个实打实的小白脸,总被刘陵招入营帐之中。 当然这不是黄谣,是真事。 这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刘陵一向放得开。 但这是自己想要的吗? 如若换做男子,也不会像阿姊这样难,会有一个守在家里妻子,还有养在身边当解语花的妾室。 大家会习以为常,不会反复讨论。 她是心疼阿姊的,但绝不愿意好似阿姊那样。 京中女娘锦衣玉食,有时生出愁绪,会想若五这四面高墙约束,我当如何如何,会如何自在。会想有了自由,是何等逍遥自在。 可她们真知晓一切靠自己争是怎样的生活? 有人说破开一道缝隙,窥见自由样子,便再不愿过去拘住生活。 刘婠窥见了,却宁愿留在墙内。 她要她的精致和美丽,一双手要用脂膏保养得宜。 更何况女子争权,也不一定要闹得那样糙。 就如裴后,只要挑准男人,争了爱宠,不也能光耀家族,参与政事? 她也要做个取舍,习剑她也确实花了许多功夫,这也让她显出与众不同。可闹到底,她并不是要做女将军。 沈舟话虽不中听,可也有几分道理。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于是她决意迁就沈舟一下。 那时候刘婠便决意来服这个软。 其实她也知晓沈舟心思里的那些弯弯绕绕,说是因窦昭君性子温婉贤惠,肯伏低做小,但其实是因窦家家主窦安为卫尉,连接内廷外廷,颇得陛下看中。 沈舟想走这条路子,若想得窦氏提携,那么姻亲就是很常见的手段。 刘婠这边也有个义父,阴陵侯义子颇多,不过对她这个义女还算爱重。但当刘婠跟阴陵侯举荐沈舟时,阴陵侯却并不满意,说沈舟私下颇为沉迷道家之术,太过于留意怪力乱神之说,故不愿纳。 刘婠这边走不通,沈舟便想走窦家路子。 可窦昭君没有她貌美。 再来窦昭君虽然热络,窦家却是淡淡的。 刘婠想要放低身段将沈舟给争回来。 不错,沈舟太会盘算了,可她刘婠也是个爱盘算女人。 刘婠也不能抬自己,说什么只求一片真情,全不在乎利益。 女子成亲择婿,不就是这样挑挑拣拣,权衡利弊? 虽然刘婠心里有些委屈,可她还是低了头。 虽她低了头,可心里还是委屈。 人总是这样矛盾且复杂。 那日她是下定了决心,跟沈舟复合的,想开诚布公,把话说透,说成亲后怎样相处。 可杨柳依依,树下偎依着两人,传来却是年轻女娘娇笑。 那个女娘并不是窦昭君。 是另外一个。 想到那时情景,刘婠蓦然捏紧了手掌。 她容色发怔:“那日我去寻他,也是想服个软,可是——” 可是什么,刘婠却并没有说下去。 赵少康张着耳朵听,却落了空。 他生出好奇,调笑问:“可是什么?莫不是咱们这位沈郎君又找了个女人?不是什么大事,旁的女娘哪能跟你比?又不是争不过。” 赵少康口里这么说,心里是真好奇。 好奇刘婠为何动了杀念。 总不能真为了沈舟找女人?沈舟风流多情,又非一日了。 那天,赵少康惯常凑上去向刘婠讨好。 刘婠貌美,赵少康常去撩拨,又说什么哥哥连命都能给你,无非是那么些话。 刘婠却失魂落魄,她蓦然伸出手,攥住赵少康的手臂。 女郎抬起头,白的脸,红的唇,双眸染上火光。 她嗓音低低,却带着恶意:“你能替我杀了沈舟?” 赵少康怔住了,他已被架上去,下不来,只得应了。 他堂堂男子汉,不能在一个女娘跟前失了面子。 如今他搂着刘婠,说道:“可无论怎样缘故,我亦已替你杀了人。” 刘婠想要挣扎,赵少康却狠狠扣住了刘婠那不安分的纤腰,然后凑过头吻上去。 马车缓缓行驶,刘婠人在马车上,掏出了丝帕,一下下的狠狠擦拭自己的唇瓣。 她眼里流淌浓浓嫌色,恨不得将嘴皮擦破。 刘婠恨不得将这一切都忘了去,可她偏却清楚记得。 哪怕她想忘,可赵少康却会记得,并且不断勒索她。 她想起去年所发生的事,那时沈舟跟窦昭君断了,又重新回到刘婠身边。 两人又好起来,人前很是恩爱。 那日相聚,两人饮了酒,聚后沈舟还送刘婠回府。 刘婠人在车上,撩开车帘:“沈郎,你也饮多了酒,不必送我。你瞧我这里又有婢女,又有府上侍卫跟着,又是在京城正街上走,眼下又未宵禁,能有什么事?” 沈舟哈的笑了一声:“每次相邀,我次次把你送回府,为何这次不送?” 刘婠只说道:“相处两年了,也不必如初时那边客气讲究。” 沈舟也温柔起来:“难道因相处久些,便要对刘娘你轻慢起来?那自然绝无可能。别说现在,就是以后成了亲,十年二十年,我待你也跟如今一样。” 刘婠似有些害羞,放下了车帘子。 婢女与侍从听了,也暗暗好笑,也只看出这对年轻情侣情意颇浓,和好之后情分更胜从前,可谓极甜蜜。 沈舟果然把刘婠送到家。 他是个很会来事的性子,女人喜欢他不是没有道理。 家里的阿母,以及将要谈婚论嫁的情人,都是极爱他。 送至侧门,刘婠下了马车,对着沈舟说道:“你快些回去,也快宵禁了,别留在外边。” 沈舟人在马上,微微笑着,说道:“不急,我看着你进门,要看着你好好的。再者说,我也不能让你看着我离开你。” 这样子的情话绵绵,熏人欲醉。 刘婠似有些羞涩,她转过头,本来羞涩面颊却仿佛添了几分冷意。 月亮在她脑后,一旁婢子捧着沈舟送她的花灯。 背后,沈舟情意绵绵的望着她,目光流连着刘婠背影。 但刘婠知道,这是沈舟一贯以来的性子罢了。 有人说男人有心自会殷切,但沈舟这般殷切只是他一贯以来的为人。 只要是他情人,他都有心思这般体贴。 是刘婠也好,窦昭君也好,又或者别的女郎也好,沈舟都会施展这么些个温柔手段。 她,也没什么了不起。 而且那日,刘婠已经起心杀沈 舟了。 她已经拿捏住赵少康,甚至跟赵少康商议了许久。 彼此间已经约好,就在今晚动手。 赵少康武技不如沈舟,所以今日刘婠哄沈舟多喝了些酒。 她还在酒里面撒了些曼陀罗花粉。 不至于毒死人,却是会让沈舟神志迟缓。 她当然不能自己亲手将沈舟给毒死了,因为这样一来,自己便是首要嫌疑人。 沈舟可以死,她却不能有事。 这些都是刘婠早就盘算好了的。 可那天,刘婠将要踏入侧门时,却回过头,望了望。 也许她不是想望沈舟,而是想看看月亮。 这么皎洁的月,这么好的月色。 她目光落在了沈舟面上,沈舟笑了笑,刘婠也不免回敬一个笑容。 这样子看来,两个人的情分好极了。 事实上沈舟死后,从没有人怀疑过刘婠,因为彼此间显得这般的情深意重。 可那时刘婠却并没有心软。 她转过头,心意已决,不欲反悔,她就是要沈舟死。 月光照在她身上,月光那样皎洁,可过了今日,被月光照着的她就不干净了。 那天刘婠很晚才睡,半睡半醒间发了很多梦。 等到早晨醒过来,刘婠浑浑噩噩间,都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包括自己买凶杀人。 那时刘婠肺腑间有一点儿后悔,忽而又盼不成功。 赵少康虽被自己激得厉害,可也许他并不敢动手,于是并没有成功。 再之后,刘婠却听到了沈舟死讯。 她带了重孝,在沈舟葬礼上哭得晕死过去。 人人都知晓她伤心之极! 马车上,沈舟案子的卷宗亦搁在薛凝的膝前。 薛凝今日换了身窄袖男装,乌木钗压不住鬓角碎发,俏皮掩住雪白的耳垂,交领里露出了半指宽的榴红绢。 配上一双盈盈杏眼,春日里的薛娘子也显得更有活力。 与她同行的是沈偃,除开卷宗,沈偃还能给薛凝唠嗑些卷宗里没有的东西。 沈舟风流,感情纠葛里的对象很容易成为嫌疑者。 上次说到了刘婠,这次提及的是窦昭君。 刘婠貌美张扬,宛如一朵红玫瑰,窦昭君姿色差了些,却是温婉如水,宛如一朵白玫瑰。 第104章 沈偃却说道:“其实最初,窦家是决意让窦昭君选为前太子良娣,虽只侧妃,却也极尊贵。可后来,你自也知晓。圣心难测,这废立之事也是说不准。幸喜当时只是有这么个意向,并未正式定下来。” “不过虽未正式定下来,到底有些风声。幸好窦昭君那时年纪小,外出避了几年。如今回到京里后,那些前事已没有人提了。再然后,窦昭君便爱慕上大兄,闹腾厉害。但我反倒觉得,窦氏许是有几分刻意。” 薛凝点头,窦昭君如此,说明窦家对前太子没有眷念之意。 窦昭君这般温柔体贴,也许并不是天生性子贤惠,而是碍于前事,选择有限,也高不了声。 沈偃却忍不住想,自己想到的事,大兄难道想不明白? 沈舟自然应当是明白的,但沈舟并不在乎。无论究竟是什么缘故,他也得了爱慕者众多的刘婠,还惹来两个贵女因他而争。 这样对沈舟有什么不好?刘婠一向很高傲,沈舟也可借此把刘婠压一压。 情场如战场,本就是这般彼此博弈。 沈偃已替薛凝约了人,今日薛凝便要去见窦昭君。 第85章 情场如战场 鹿鸣阁。 裴无忌面前之人战战兢兢。 当年崇俨法师身死,京里却有许多花里胡哨的传闻。这又是尸化白狐,又是飞颅张口,描绘得绘声绘色,十分精彩。 裴无忌本不在意这个。 市井百姓就爱听这些,闲暇时拿这个做个消遣。 这些个鬼神之说,本就具有一定市场,朝廷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区区市井坊间传闻自也不足为惧,可暗里却有人耍弄些小动作。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崇俨法师的信徒起法坛、聚余孽、拿活人私祭邪神。 朝廷陆陆续续得了线报,几个衙门联合清剿了几次,却收效甚微。 如今这档子事尽归玄隐署,使裴无忌来处置。宫里下了旨意,叮嘱三司,凡涉此案,各处需要竭力配合,听从裴无忌调遣。 这权力也是极大了。 虽说是为清剿崇俨余孽从权,但裴无忌素来招摇,也不知晓以后会不会一贯如此。 有裴无忌当这个头头,刚成立的玄隐署必然是无比的强势。 宫里当然担心,去年这些邪祟教徒就暗暗闹得厉害。今年开春,竟又出了命案。 好好一个女娘,在闹市逛着街,就被人拽入巷子里活活掐死。 朝廷若不使出些霹雳手段处置,还不知晓会闹成什么样子。 如今裴无忌面前,就是成阳侯府的管事。 成阳侯上个月故去,虽是病故,生前却接触了些崇俨法师的信徒。这是丑事,成阳侯府自不能去官府明着做口供。裴无忌逼得紧,成阳侯府便使府中管事林安私下跟裴无忌言语。 裴无忌约在了鹿鸣阁。 也是可巧,他见着薛凝跟沈偃也来了这儿。 裴无忌心里也有数,知晓最近阿偃跟薛凝正在办沈大那桩案子。 裴无忌望着沈偃,想着今日各有事做,不好相聚,不如不打搅。然后他目光又落到了薛凝身上,女娘交领里露出了半指宽的榴红绢,衬者略白肌肤,颜色对比鲜明,颇为扎眼。 裴无忌忽而想,这薛娘子总似养不好。 身子骨看着好多了,可也还是瘦。 又或者大约是着装的缘故,已经入了春,薛凝不似冬日那般蓬蓬的裹成团,着装轻便了不少。 她足上已穿着麑皮子软靴,走动很是轻盈。 裴无忌从侧望去,看着薛凝纤秀侧影。 他深色的眸子沉了沉,也不知晓在想什么。 薛凝倒是伶俐,察觉裴无忌,朝着裴无忌行礼,又伸手去扯沈偃的衣袖。 沈偃被提醒,也察觉到了裴无忌在这儿,不觉笑了笑。 裴无忌点头回礼,又举起手指比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两人便知晓今日裴无忌要做事,也没上去打搅,自去见窦昭君了。 一旁的成阳侯府的管事林安不觉感慨:“听闻当初沈家有意给沈少卿说亲薛娘子,却未成功,却未曾想如今相处得这么好,岂不是缘分?” 薛凝扯沈偃袖子,明显很熟络。 裴无忌淡淡说道:“不过是凑一起做事情罢了,不必往风月处想。” 林安顿时不好说什么,也隐隐觉得自己似是说错了话。 也不知晓这位裴署长介意的是沈偃呢还是薛凝。 裴无忌打了个手势示意,暖阁房门也被下属掩上。 此刻薛凝也见到了窦昭君。 窦昭君不算很美,却也是个清秀家人,看着温温柔柔的。 窦昭君今年二十二,年纪不算大,但放大夏也算岁数大了。 好在如今窦昭君已经定了亲,已经下了聘,合了八字,过些日子就要过门。 提及于此,旁人也还甚为唏嘘。 遥想当初,两女争沈家大郎,沈舟也犹豫了一阵子,最后选择了刘婠。 未曾想沈舟死于非命,刘婠走不出去,性子大变。 反倒是窦昭君,这样沉寂了一阵子,倒是安安稳稳说了亲,如今也要嫁人了。 旁人皆说,看来情意太深,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情。 窦昭君神色很和善,也很热络,先说对薛凝是久闻其名了,又说道:“亏得又薛娘子,否则咱们这些女娘有些个隐私悄悄话,怎么能跟在官府做事的鲁男子讲。” 窦昭君说话虽柔,但却是绵里藏针。 薛凝闻弦而知其雅意,顿也了然。 沈偃亦懂:“两位慢叙,我且先去用茶。” 窦昭君心里亦不觉生出了几分感慨,她不免轻轻叹了口气:“若拿沈家两兄弟比较,沈少卿要更会体恤人。” 薛凝不免轻轻哦了声 窦昭君继续说道:“至于大公子,他面子做得很周到,细处也很体贴,可实则很强势。要讨好大公子其实并不容易。” 她嗓音渐渐轻下去:“有时,也会生出疲累。” 窦昭君比薛娘想的要直接。 来之前,传闻中的窦昭君温润若水,贤惠乖顺。 薛凝本以为她会跟自己打太极。 薛凝:“窦娘子比我以为的,要快人快语?” 窦昭君:“如今那贼人淳于安被抓住,大公子的死又被扯出来。旁人 皆说大公子并非为贼子所杀,只怕是另有蹊跷。偏巧京城之前传得沸沸扬扬,说两女争夫,我却是争输了的那个。” “那旁人会怎样想,又怎样说?会否妄加揣测,说与我有关?” 薛凝大约也明白了窦昭君纠结所在。 窦昭君快要成亲了。 她将为人妇,不愿落一个不大好的名声。 沈舟不选她不算名声不好,至多有些丢脸。但若有杀人嫌疑,那是另外一回事。 薛凝安抚:“窦娘子不必太急,无凭无据,谁也不能妄加揣测。” 窦昭君取出了手帕,轻轻擦过了发红的眼角,叹息一声,然后说道:“薛娘子,多谢你安慰。” 虽不知晓到底有几分的真情,但窦昭君配合度倒是挺高。 窦昭君轻轻说道:“当初,并不是他不择我。” 薛凝洗耳恭听。 窦昭君:“那时,他说,还是更喜爱我的性情。为了我,已跟刘婠说清楚。虽有两年情分,到底是我更合适一些。本来他弃了刘婠,选了我的。不过后来——” 窦昭君似难以启齿,脸一红,最后还是说道:“他想要更亲密些。” 她接着飞快说道:“我当然也是拒之,并未答允。不过,他很不高兴,不依不饶。” 薛凝吃了一惊,小心翼翼问道:“他强迫于你?” 窦昭君摇头:“他也不至于如此。虽然,他那样子为人,不过,不过倒也不至于强迫。” 窦昭君轻轻皱起秀眉,蓦然抿紧唇瓣:“其实,我没刘婠貌美,也不是个殊色的女子。我觉得,他也并不是真的情难自控。他只是想要我答应,明明知晓我不愿意,却要依顺于他,顺从他的心意。” “他很想我听话。” 薛凝没有发表评论,做出继续倾听的姿态。 这话题很尴尬,窦昭君说出来也很难,薛凝尽量不去打搅。 沈舟想要婚前性行为,也未必是色欲熏心,而是一种服从性测试,要女郎明明不愿意,却依顺于他。 窦昭君:“其实我与刘婠皆是有家世女娘,若真有那样,他必然还是会娶的。否则,名声怕是不好听。毕竟如今朝廷举官,名声也还是很重要。他说必然要结为夫妻,又为何不愿?” “在他不断逼迫之下,我亦心中动摇。可又听着他说,你亦要学阿婠,如此拒我?这样的性子不好,不要学。” “我想着他为什么强势?因我从前婚事不顺,在外养了几年,又过了二十,年岁偏大了。于是他觉得哪怕僭越无礼些,我也应当容忍。” 第105章 “那时,我便有点生气,可能脸上也露出来了。他看到了,便拂袖而去。” 窦昭君蓦然伸手狠狠扯住了手帕。 她继续说道:“可笑是,彼时我见他拂袖而去,内心浮起的却是惶恐。” 窦昭君现在说可笑,说明此刻的窦昭君已经觉得彼时沈舟十分过分,心里浮起的也并不是迷恋了。 “我犹豫再三,甚至终于下定决心追出去,决意赔罪道歉。” 沈舟是个很会为自己打算的人,他舍了貌美的刘婠,决意选窦昭君。那么这个窦昭君必须全心全意站在他一边,为他舍己为人打算。 这样反反复复,欲擒故纵,最后使得猎物本身死心塌地。 情场如战场,窦昭君追了出去,说明窦昭君已经处于下风。 窦昭君面色亦有几分木然:“然后,我看着他搂着个年轻女娘,不是刘婠。” “我不认识她。” 薛凝也接收到这句我不认识她的信息量。 说明沈舟找的这个情人身份并不高,虽然貌美,却未出现在上层社交圈。 就好似薛凝,薛凝跟窦昭君不熟悉,可去几次宫宴,大家哪怕说不上话,也知晓谁是谁。 说明沈舟这个小宠身份不高,既不是世家,也不是勋贵。 薛凝想了想,说道:“我想以这位沈家大公子的性子,定然不是真心喜爱那个年轻女娘。” 沈舟为人十分会盘算,把利益盘算得清清楚楚。沈舟性子十分精明,又一门心思往上爬,自然不会来个跨阶层的轰轰烈烈真爱。 找了个身分低的美女,估计一来是为了消遣,二来是为了刺激一下窦昭君。 什么东西都是争着香。 沈舟显然是想将窦昭君妥妥捏在手心里。 窦昭君:“也许吧,现在想想确实这样。那女娘身份不会很高,打发了也很容易。不过当时我不觉得,我不免自惭形秽。因为那个女孩子年纪轻轻,而且,生得非常漂亮。” “很奇怪,刘婠也生得漂亮,但我容貌被她比下去,似乎也不会太难受。但那个女娘,身份不高,靠着水润姿色将我比得无地自容自惭形秽,仿佛所有得家世与贤惠在天生的姿色跟前不值一提。我受了很大打击!” “她若跟刘婠那般有些才学也罢了,可只看一眼,我便知晓那女娘是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人。我受了辱,生了气,当时就说沈郎君如此多情,咱们也不必继续。” 沈舟本来是要拿捏窦昭君的,但显然玩脱了收。 窦昭君想到不是争,而是因为太过于自惭形秽生出忿怒! 如今窦昭君竟笑了一下,大概是觉得好笑:“再之后,他也寻了我两次,皆被我拒之。可能大公子以为我在闹性子,但我却是真心不肯再和他好。我怕了,我怕他有一日,又会那般辱我。” 窦昭君是战斗性不强,躲避性很强。 躲避性许是一种本能,使得窦昭君竟逃过一劫。 刘婠与之相反,是个争心很强的人。薛凝想起沈偃说过,说刘婠想要态度低一些,与沈舟重修旧好。 沈舟彼时被窦昭君拒了,于是自然顺理成章再跟刘婠在一起。 没有鱼,虾也好,更何况刘婠温婉起来,沈舟也颇为享受。 窦昭君:“再之后,他便迫不及待的宣称,说是已然择了刘婠。” “他不会让人觉得他被我拒了,他不能输。” 沈舟争心很重,什么都要赢,现在又捧刘婠,说刘婠赢麻了。 窦昭君:“我是有点儿不高兴,不过也没必要因此恨不得他死。说到底,哪怕他跟刘婠在一起,又有几分真心真意?人前恩恩爱爱,体贴入微,盼着满京城都觉得我失了他的爱惜,必然十分懊恼,其实这些也都虚假情分。” 她轻轻接着说道:“况且这么一闹,对我也是有些好处。我死了心,很快也说了亲事,如今倒是很好。” 有些话窦昭君也不能明说了。 因为这些沸沸扬扬传闻,使得窦昭君从前太子故事里摘出去,别人也忘记了她险些成为太子良娣。 窦昭 君不认识那位沈舟新欢,薛凝便取笔按照窦昭君口述描绘一副人物像。 画好后窦昭君看了看,觉得确有几分相似。 薛凝看着也觉得有几分眼熟,窦昭君不认得,她居然是认得的。 去年冬天,得罪越止那个霍娘子? 第86章 有些话无需明说,已使得人联…… 这次见窦昭君,薛凝倒是有了意外收获。 窦昭君提及那位霍娘子,印象显然并不怎么好,说霍明霜是个空样子。 言下之意,就是霍明霜没什么内涵。 想着霍明霜那时模样,窦昭君这评价不算无礼恶评。 要说气人,这个霍娘子确实是会气人的,确实有点儿得势不讲理。 窦昭君受不了霍明霜,那刘婠呢? 霍明霜那可怕的性子会否得罪了刘婠? 沈家大公子感情世界还真是极复杂。 薛凝心里早有一个猜测,但如今这个猜测却开始补全。 薛凝这样想着时,已离开了鹿鸣阁。 一人行至薛凝跟前,捧着一枚卷宗。 人是熟人,是薛凝认识的玄隐署申靖。 “署长知晓薛娘子与沈少卿正在查去年沈家大公子案子,得了些资料,特此奉上,只盼有些助益。” 薛凝想了想,说道:“可是查了赵少康?” 沈偃给的卷宗已是十分详实,不过赵少康却不在此列。 申靖有些惊讶:“薛娘子果真聪慧,还未翻看,便知晓了。” 一旁裴无忌已从鹿鸣阁出来,方才跟他说话那位管事已匆匆而去。 薛凝倒是凑过去:“裴署长,那位尹芳娘的案子可有什么进展?” 尹芳娘就是前几日死在巷子里的那个姑娘。 尹家是做布匹生意,家境殷实,女儿也养得娇。 结果好好的女儿养得如花似玉,在大街上走着,却是被变态生生掐死了,又刚好被薛凝撞见。 薛凝当时受了惊,次日再去验尸,结果尸首又已被玄隐署提走。 说是涉及崇俨法师留下来的邪教,故一干相应案子都让玄隐署处置,旁人不能置喙。 好好一个小姑娘就这么在薛娘眼前被杀,薛凝心里放不下,也想问问。 裴无忌公事公办语气:“玄隐署办的案子,薛娘子你不必理会。” 薛凝没那么容易放弃,以熟络口气说道:“裴少君,咱们也是一起办过案子的,也算相熟,何必这么生分?我可是有什么不好?去年冬天见过后,咱们也没见几次,话也说得不多。” 她半真半假抱怨。 裴无忌将手臂轻轻抱在胸前:“有些话,薛娘子虽没说出来,可我也体会得到。你不是一直觉得,裴家待你太好,是有意收买你,也许会使你做些违背本心之事?那我也不能使薛娘子这样为难。” 薛凝也没想到裴无忌居然真这么直言。 她确实也是这样想,裴无忌猜到了也不算意外,但正确做法难道不是心照不宣? 薛凝也没想到裴无忌会说出来。 裴无忌目光从薛凝身上移开,盯着沈偃:“我也不是因私不与廷尉府讨论案情,只是这些事,我不愿你们掺和。这些邪祟教徒过于凶残,你两不必掺和其中。” 沈偃瞧了薛凝一眼,看出薛凝不甘心,便替薛凝说道:“可便算这样,旁人也知我与你素日里交情,只怕摘不掉。倒不如知些案情,也好防范一二。” 薛凝细细观察,发觉沈偃确实很有面子,裴无忌又盯着自己,哪怕裴少君素日里并不喜欢自己,却也仍松口说了好。裴无忌也应承了,有要紧进展,会跟薛凝两人说一说。 然后裴无忌跨上马。 薛凝虽素日里跟裴无忌磕磕绊绊总是处不来,却也不得不承认裴无忌这一身非常漂亮。 裴无忌今日未着官服而是常服,衣饰可谓极之华美,又添了熏香,从头到脚都打扮得极精致。 待裴无忌离开后,薛凝不觉侧头和沈偃打趣:“自打认识裴少君起,便未见少君穿重样的。也不知是他衣柜里衣服多,还是他只穿一次。” 沈偃失笑摇头:“他也尚不至于如此的奢靡。” 薛凝心想那就是裴无忌衣柜里衣服多。 沈偃:“无忌会穿衣,又穿得好看,京里瞧着羡慕,纷纷模仿,效仿者众。可穿的人一多,他又嫌没意思,反倒刻意不那么穿戴了。” “他并不喜欢别人仿他。” 裴无忌也有点儿自矜身份,不甘相似调调了。 沈偃:“就说去年他刚回来时候,让人做了钗,钗头会特意往上勾翘一些,形若月勾,时下被称为飞仙钩。于是京里许多女娘都仿着这样让钗头做出这飞仙钩样式。” 薛凝一向没把心思放穿戴上,故还是第一次听闻,也听得津津有味。 不知为什么,薛凝隐隐想到了什么,心里突突一跳。 第106章 听着关于裴无忌的时尚轶闻,薛凝却想到了昏暗小巷,发髻散乱死去的少女。巷口微光照进来,照得死者肌肤格外苍白—— 阳光暖融融的,薛凝飞快甩了一下脑袋,使得自己脑内这些古怪思绪甩开。 裴无忌那么一副矜贵模样,薛凝不知晓自己为何会联想到阴秽的杀人现场。 她打开裴无忌送来的卷宗,仔细阅读。 是去年的七月初三,赵少康在西市的枭卢肆闹事。 是戌时初,赵少康与别的赌客发生争执,乃至于见了血。 七月初三,就是沈舟死的那日。 薛凝心忖这倒是十分可巧。 也不能说巧,只能说裴无忌外冷心细,知道薛凝想要什么。 沈偃不解:“不过无忌将此卷宗送来,却是什么用意?” 薛凝心想解释了又怕沈偃不高兴。 但沈偃其实是个很好沟通的人,故薛凝心里一盘算,还是决意说实话。 她斟酌词语,然后说道:“其实所谓杀人,无非情杀、仇杀、利杀几种。你大兄又风流,最显怀疑的自然就是刘婠。” 似云氏怀疑沈偃,就是怀疑沈偃得利。 其实杀人缘由无非是那几种,并没有什么很高端的东西。 如若不是沈偃,刘婠就有很大的嫌疑。 “这刘娘子一则有不在场证明,据说那日她是戌时四刻被送回家中。一回到家,身边婢女仆人服侍着,她也没那么容易分身。再者,你大兄武技也不错,虽然刘娘子会武,动手也有些困难。无论怎样想,也不大可能是刘娘子亲手杀人。” 沈偃:“所以纵然刘婠有不在场证明,你和他也觉得,她可能买凶杀人。” 薛凝很尴尬,不过还是说了声是。 万一真是刘婠呢,至少沈偃还有个心理准备。 薛凝轻轻说道:“而且这位刘娘子,也并不是个没主见的人。” 这几日调查,薛凝虽未正式和刘婠接触,脑内也勾勒出刘婠大致模样。 虽然沈偃会觉得,刘婠屈从于沈舟很是委曲求全,但薛凝倒觉得这个刘娘子其实很知晓自己想要什么。 沈舟身上,有刘婠想要的东西。 刘婠也不是一个纯粹为感情屈从的人。 薛凝说道:“你大兄也罢了,你不觉得奇怪,刘婠竟会为赵少康那样的人忍耐至今?” 丝萝愿托乔木,赵少康却谈不上乔木。 那样一个烂赌的纨绔子弟,却得刘婠垂青,甚至于百般容忍,任其索取。 这难道不奇怪? 薛凝:“赵少康是个无赖,但她本沾不了刘婠一根手指头。别的不说,就说那位阴陵侯义子之一的高彦,近日里升为禁掖都尉,风头正盛,又正爱着刘婠。只要刘娘子求一求,打发走赵少康其实很容易。” 那么便是有亏心之事? 薛凝怀疑赵少康捏了刘婠什么把柄,而且见不得光。 沈舟死后,刘婠带了重孝,转头却是跟刘少康在一起了。 有些话无需明说,已使得人联想篇幅。 沈偃默了默,然后说道:“无忌有时很暴躁,但却很聪明,我常常 跟不上他,也亏他不介意。薛娘子,难得你跟他如此投契。” 薛凝心里松了口气,心想沈偃不生气就好。 至于说她跟裴无忌投契,薛凝只当没这回事。似沈偃这样的好人,看谁不好? 不过沈偃总是冷静的,薛凝也真未见过沈偃生气的样子 沈偃继续说道:“旁人相疑也无可厚非,我既是相信她,更要为她去查个清楚,这样才是最好。” 沈偃看着薛凝:“那咱们去枭卢肆瞧一瞧?” 薛凝点头。 沈偃如此处事,可谓正得发邪。 正因为沈偃情绪稳定,所以很多事可以跟沈偃直说,沈偃也会最理智最周全的回应。 沈偃说他自己没有裴无忌聪明,跟不上裴无忌,但薛凝却觉这样性子相处起来才舒服。 这样说着时,沈偃又皱了一下眉头,看着男装打扮的薛凝:“只是枭卢肆那地儿有些杂。” 薛凝点头:“我知晓的,之前我遍走京城,带着两个婢子,也不好去。如今跟沈少卿一道,正好开开眼界。” 枭卢肆开在西市,出入都是市井之徒,有点儿地下赌坊的调调,档次并不怎么高,出入其中的客人亦是鱼龙混杂。 夯土墙外斜插半截残戟,杆头挑着褪色的赤帛,帛上墨字早被雨泡成狰狞鬼脸。门前青石阶裂旧生痕,油布帘后便传来五木掷案的脆响 沈偃带薛凝入内,空气里夹着带羊膻的黍酒气。 薛凝粗粗打量,这地儿环境确实颇为腌臜。 赵少康虽然不肖,可也是勋贵子弟,却偏偏在案发当日来这儿赌钱。 打管这里秦五爷匆匆迎上来,秦五爷面颊有条疤痕,观之颇为狰狞。这样鱼龙混杂地方,没几把凶劲怕是镇不住场子。 不过廷尉府少卿来此,秦五爷少不得殷切相迎,那态度自是跟平日不同。 再者薛凝虽是男装,但一见便知晓是个美貌的小娘子,手腕镯子上又有六颗大珠,看着便是宫中女官。 这般娇客,自不能让人随意冲撞了。 秦五爷寻了清净地儿,又令下属在外守住,才来叙话。 据秦五爷所说,那日赵少康确实来赌钱。 这厮脾气大,说话也难听,输了几把后就大呼小叫,又嘲讽其他赌客,总之是说这里赌客庄家素质不行,怕是暗暗行弊。 秦五爷心里都不大看得起他,这么样赌品,实是惹人厌。赵少康衣衫打扮确实不俗,可既是有身份,何必来这么个地儿? 所谓人狂有祸,赵少康嘴不干净,当即就有其他赌客跟赵少康发生了口角。 大夏京城禁武,这乃是因为民间风气委实彪悍。 先口角,进而发生斗殴,乃至于发展为械斗。 赵少康是勋贵之后,可佩剑,被殴打后便抽出剑来。 跟他赌的是平头百姓,对方按规矩不得佩剑,但私底下藏个管制刀具也不难。 最后是赵少康左臂受伤,流了不少血。 那赌客看着见了红,也匆匆逃了。 这件事把秦五爷闹得一个头两个大,一来是有人受伤,再来就是赵少康口里嚷嚷,他是高陵侯府的少君。 这事儿闹的! 秦五爷出面安抚,说尽好话,又请大夫看伤,又说赵少康输了的都不算。 如此才把赵少康按住。 一番折腾,那时也已过亥时了,京城已实施宵禁。赵少康也是在枭卢肆歇息一晚,到了次日清晨方才离开。 虽闹腾得十分难看,但不在场证明是有的。 薛凝轻轻眨巴眼睛,问道:“可是这也半年多前事了,秦五爷却还记得如此清楚?” 因为秦五爷回答得很流畅。 秦五爷则说道:“这一来,乃是因为之前玄隐署已经问过,且说若沈少卿再问,再说一遍就是。再者,那日闹事,次日便传来沈家大公子横死之事。不会错的,这就是沈家大公子死的那晚发生的事。” 如此说来,赵少康的不在场证明可以固定了。 离开了枭卢肆,沈偃略松了口气:“至少并不是赵少康。” 薛凝欲言又止。 沈偃善于察言观色,说道:“阿凝但说无妨。” “此地腌臜,鱼龙混杂,赵少康那日为何来这儿赌?秦五爷也说了,赵少康并非这里常客。案发当日,赵少康又十分容易动怒,情绪很是激动。” 也许赵少康本该去做另一件事呢?而不是来这枭卢肆消遣。 薛凝轻轻说道:“不若,将这些告之刘娘子,说不定能帮到她。” 第87章 裴无忌他又不高兴了 案发当日,赵少康有意避开熟悉场所,来此地烂赌,也许赵少康是有意回避什么。 如此失态,也许因为赵少康应该去做别的事? 薛凝小心斟酌词汇:“若刘娘子并无此心,告不告诉她也是无妨。但若刘娘子有此心思,若不告诉她,她便不得解脱。既然如此,何不以防万一,求个万无一失?并不是说沈少卿你信或者不信她。” “咱们做事,不是一向都求个周全?” 如果可能,刘婠不必再受勒索。 若不是,不过是闹个误会,也不伤什么。 沈偃轻轻的长长吐了口气。 薛凝给了个轻巧的台阶下,可是自己呢? 他是怎样想的? 人最不能自欺欺人,他下意识的反应也是应该告诉刘婠。 原来他心里也是不信,觉得刘婠可能,可能策划了这样的事。 因为刘婠很高傲,她可能屈就于沈舟,但为何会屈就赵少康? 他可以觉得裴无忌与薛凝多疑,但却骗不了自己。 沈偃终究是骗不了自己。 沈偃唇瓣动动,正欲言语,这时一名玄隐署卫士却匆匆赶来。 第107章 行罢了礼,这位玄隐署卫士却是特意来报讯。 刘婠写信自首,主动投罪,说是她害死沈家大公子沈舟。 裴无忌得了讯,便令人来通知沈偃。 马车停到了鹿鸣阁。 刘婠下了车,衣摆若灵巧的蝶翼,这般轻盈晃动。 春日阳光明润,落在刘婠面上,亦愈发显得这张脸白皙艳丽。 她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刘婠深深呼吸一口气,踏上楼。 小阁内,赵少康也已等得不耐烦了。 每次见面,刘婠总是淡淡的,虽看似予取予求,但赵少康不会自作多情。 刘婠是厌他的。 那女娘心气儿高,瞧不上自己。这瞧不上没流于表,却藏于心。 刘婠见谁都带着笑,很和气,其实并不是那么好接近的。 而且刘婠也很会权衡利弊,心思很多,不是使手段撩一撩说些笑话逗笑就能拿下的内向小娘子。 刘婠总是拒他,又拒得很和气,使得赵少康哪怕想要发脾气,也是发不出来。 赵少康一直有些馋,但馋又得不到,于是便生出恨。 然而半年前,刘婠却很主动,提出了一个十分荒诞要求。 她要赵少康杀了沈舟。 赵少康当然觉得很荒唐,然而他若拒了,便再难被刘婠垂顾。 于是他一步步的,顺着刘婠话说,认真做着计划。 那时赵少康甚至生出一种错觉,好似自己当真要顺了刘婠的意去杀人一样。 赵少康不是没想过。 故而如今每次见面,明明知晓刘婠是心不甘情不愿,他却是偏要勉强。 这时节,刘婠也上了楼,入了小阁之中。 她还是如从前那般,捧着那枚雕花小匣。 刘婠还是一副死里活气样子,皮肤白白,唇脂涂得殷红。 她落了坐,也没说话,赵少康却是飞快伸出手去,按住了刘婠的手。 赵少康面上皆是真情实意:“我求你再给我五百金,是真心实意想谋些事做。只是名声差了,做官也不用想。哎,其实比起经商,我倒也更爱做官。你义父阴陵侯素来宠你,不若你替我美言几句,替我谋个差使。” 刘婠冷冷说道:“义父为 人素来清正,不喜这些手段,从前我替沈舟谋事,他也瞧不上未曾允过。” 赵少康倒不生气,只嬉皮笑脸:“既然沈郎君都谋不上,我亦更加不用指望了,我哪里比得上?” “不做官,也不打紧,做些生意发了财也可捐个官做。只是,怕是委屈你了。” 他本来按着刘婠的手,如今飞快按住了刘婠手底下那个匣子,将拿匣子夺了过来。 赵少康手掌惦着分量,已察觉不对,面色变了变。 他打开匣子,内里却是空无一物。 刘婠细声细气:“少康,这样总帮衬着你,我总觉得不好。故决意从此以后,再不允你所请。” 赵少康冷笑:“我是个不打紧废物,可阿婠你却不一样。你在外有个做官的兄长,还有个带兵的阿姊。还有你那个义父阴陵侯,素也有清名。难道你要让别人知晓,好端端的,你刘家阿婠居然谋害自己未婚夫婿?” 赵少康面颊泛起一缕凶意,刘婠当然知晓赵少康不止言语大声。 恼羞成怒时,赵少康还会动手。 他倒也精明,说舍不得刘婠容色,绝不会打脸。 实则不过是为掩饰他暴行罢了。 刘婠从不敢想真嫁给赵少康后会如何。偏偏如今,赵少康倒是日日催促早些成亲了。 她从袖下取出一柄利刃,死死捏着在手里。 眼见刘婠怀刃而来,赵少康站起身,低低声:“我不信你还会伤人。阿婠,你自己能杀得了人,当初就不必使唤我了。” 他嗓音里添了几分哄意:“今日之事,我也不一定非要计较。你和我何必闹成这样。” 刘婠唇角蓦然浮起一丝冰冷笑容,蓦然倒转刃尖,狠狠在自己手臂上划下一记。 哐当一声,染血匕首被刘婠扔在地上。 她死人般脸上浮起了凄绝艳色,宛若火在少,眼神却很冷。 赵少康竟瞧得一怔! 自残之后,刘婠红唇轻启。 她叫道:“救命!” 薛凝赶至鹿鸣阁时,一场骚乱刚稍加平息。 今日赵少康和刘婠相约见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赵少康动粗,竟划伤刘婠! 刘婠手臂受伤,匆匆逃出,恰好遇见也在鹿鸣阁用膳的灵昌公主。 灵昌公主哪里能容这等欺辱女子之事?她当即让人将赵少康围了,令身边几个会武的婢女将赵少康给按住。 薛凝跟沈偃赶来时,刘婠正在灵昌公主跟前泣不成声,捂住臂上伤口。 薛凝目光落在刘婠手臂上伤口,如今衣袖被挽起,露出雪白手腕子。灵昌公主身边婢子白桃会些医术,正将药粉撒在刘婠手臂之上止血。 灵昌公主见不得这般虐待女子之事,容色也冷,说道:“天子脚下,也容此等欺凌女眷之事?” 一旁赵少康却自分辨:“公主容禀,不过吵了几句嘴,不知为何,阿婠却是急起来。她以刀自残,想来自是因沈郎君故去,故染上了疯癫之疾,乃至于情致失常。” 赵少康又提及沈舟,他不知刘婠有什么把戏,但却提醒刘婠要知晓分寸,有个要紧把柄在自己手里。 刘婠性狡,不定今日特意在灵昌公主跟前算计自己。 刘婠却蓦然起身,凑跟前,说道:“并非如此!是自与你来往,你时常虐待于我。” 一旁替刘婠敷药的白桃也忍不住插口:“刘娘子手臂上有些旧伤,非止一日。” 哪怕在灵昌公主跟前,赵少康也不觉露出忿怒之色。 他当然不会去想自己素日里虐过刘婠,只想着今日刘婠确实是自伤。 刘婠今日分明刻意栽赃! 赵少康厉声:“刘婠,你仔细些言语,莫当我好欺辱!” 这样面露凶色之际,一道身影也拦在刘婠跟前,赫然正是沈偃。 沈偃轻轻皱眉,他当然不乐意赵少康伤了刘婠。 他来到了刘婠身边之际,刘婠蓦然攥住了沈偃衣袖。 好似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沈偃怔了怔,有几分局促。 薛凝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刘婠眼中垂泪,泪水珠子一滴滴凝结在脸颊之上,好似花瓣上露水。 她面上有几分绝望气:“赵少康,你不必在要挟与我。今日众人跟前,无妨说清楚,是你杀了沈郎!” 刘婠面上透出因绝望而生出的决绝气,而这表情也未必便是演的。 赵少康也如被泼了一盆冷水,当即怔住了。 他吃不准刘婠葫芦里卖什么药,又闹什么,心里突突跳,一时竟不知晓说什么才好。 他不知晓说什么,刘婠却早就打好稿子。 “当日我与沈郎生出嫌隙,是你言语逗我,说要为我杀了沈郎。我一时气愤,鬼使神差,竟应了你的话头。可后来我与沈郎重修旧好,也早将这些话抛诸脑后。一遭沈郎亡故,你居然跟我说,说是奉我旨意,把他给杀了!” “是你!就是你!” 刘婠嗓音很厉。 “若非是我,沈郎未必回死!你嫉他要与我定亲,故含嫉杀之!我也有错,我不该一时失言,不该如此的怯弱。但到了今日,我也要赎罪,要弥补此事!便是因此获罪,打成与你同谋,我也要揭破此事!” 她泪水簌簌而落。 刘婠蓦然侧头,望向赶来裴无忌:“裴署长,今日我已写信告罪,自承有罪,是甘心入狱。还盼,署长抓住赵少康!” 薛凝注意到裴无忌已经在一旁看了会儿戏了。 裴无忌着暗红官服,被玄隐署卫士簇拥而来,旁人自动让了一条道,倒是好大的派头。 赵少康在刘婠说那些话时已经冷汗津津,如今眼见裴无忌也被召唤而来,顿时膝头发软。 他背心生凉,嗓音不觉发颤:“裴署长,不必听刘婠胡说。” 刘婠厉声:“我胡说?难道我污蔑自己,不过是盼你获罪?我愿为人证,证赵少康是杀人凶手!” 她含泪的眼里流淌一抹清光:“还是,是你随口胡说,诓骗于我。” 裴无忌淡淡嗯了一声,面上瞧不出喜怒。 薛凝估摸着裴无忌心里有数,毕竟那卷宗还是裴无忌给她的,玄隐署早查过了。 赵少康在演,刘婠也是在演。 赵少康已摇头,颤声:“不过是胡说罢了!” 刘婠却在一旁不肯放:“怎会是胡说?这半年间,你便是这样和我说。” 赵少康:“我虽应了刘娘子,可她虽心如蛇蝎,我却不能知法犯法,故也未按她吩咐行事。可是后来,沈家大公子却是死了,我便相欺,说是我动的手。我素遵朝廷律令,又怎会杀人?” 第108章 赵少康人前一点儿也不肯让。 裴无忌漫不经心听着,似有些不耐。 刘婠没去擦面上泪水,说道:“那时你夺我一枚贴身发钗,说乃是凭证,快快还我。” 这也不足为怪,这轻浮登徒子拿捏女眷,通常夺一件贴身物件儿,好造谣传谣,不过是寻常手段。 薛凝心里略有奇怪,这物件儿难道赵少康还真随身携带? 只见赵少康面色变幻,还真拿出一枚钗。 那钗白玉质地,样式简单,玉质温润。薛凝注意到钗头样式也是带飞仙钩,这是裴无忌回京时候带来的小流行。 看来每次见面,赵少康就会特意带着刘婠贴身之物,这也是对刘婠一种刻意压迫。 但刘婠显然不甘心,今日也将这把柄给取了回来。 发钗被刘婠拿住,刘婠似甚为绝望,欲举钗自尽。 沈偃与刘婠靠得近,自然出手阻之。 刘婠蓦然扑入沈偃怀中,放声大哭。 沈偃略一犹豫,伸手按住了刘婠肩头,笨拙拍了刘婠后背两下。 灵昌公主也罢了,只是吃惊,薛凝注意到裴无忌的脸色可不怎么好看。 先是自己,再是刘婠,裴无忌一直并不怎么满意。 对于沈偃身边女人,裴无忌一直颇为挑剔。 薛凝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这算怎么回事? 她更未想到,自己离开鹿鸣阁时,裴无忌却派人来唤她。 薛凝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见一见。 裴无忌今日乘了马车,有玄隐卫士替薛凝撩开车帘,让薛凝上去。 薛凝略一犹豫,还是上了马车,幸好马车里颇为宽敞,虽止两个人,却并不显得局促。 裴无忌容色虽俊,面颊却青。 他沉沉说道:“刘婠今日所使手段,别跟我说你瞧不出来。” 薛凝当然也瞧出来了,不过有些事情本就看破不说破。 从刘婠手臂上伤口来看,外深内浅,从外向内,是自己用手划伤才会留下的伤痕。 她已不堪忍受赵 少康,决意自救。 现如今刘婠要拿住沈偃,当然也不仅仅是沈偃,还有沈偃背后的人脉。 如果刘婠真要投罪,她可以去廷尉府,或者直接找这位沈少卿,不过她却投书玄隐署。玄隐署并不算日常面向大众的办案机构,主要是特案特办。再来就是今日相约鹿鸣阁,灵昌公主也在。 不会有这么巧合,刘婠求生欲很强,她决意借势。 沈偃不一定会麻烦朋友,但刘婠会费心安排。 裴无忌冷笑:“挣扎求存,倒也做得漂亮,若换做别的人,赞她一声女中豪杰也当得起。不过若她谋的是阿偃,那便是另外一回事。” 第88章 虽无杀人之行,却有杀人之心 薛凝只得说道:“你不喜欢刘娘子?” 裴无忌很直接:“是!” 然后裴无忌反问:“难道你很喜欢刘婠?” 薛凝则答道:“不是很熟悉,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 薛凝是个慢热的性子。 于她而言,很难特别讨厌一个人,也很难特别喜欢一个人。 就好似她跟裴无忌,虽总是吵吵闹闹的,若说真的特别讨厌,那也算不上。 裴无忌则说道:“我还想你去劝劝阿偃。” 裴无忌也汲取了教训,上次他跟灵昌公主沟通,也是闹得不可开交。 故裴无忌想要挑个会说话的,薛凝就很合适。 沈偃看似和气,性子却是淡淡的,亲近的人并不多,薛凝跟沈偃还算比较谈得来。 薛凝肯定不能接劝分这个活儿。 要说劝,薛凝倒想劝劝裴无忌。 她想了想说道:“我身边有个婢子云蔻,家里并不好。她因家贫,被卖至郑家。她觉得家里不得已,又见家里哭得可怜,总是处处帮衬。” 薛凝知晓裴无忌听得懂。 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云蔻家里重男轻女,也是希望这个女儿供养家里两个兄长。 家里也会给云蔻送些腌的酱菜、鸭蛋,但翠婵说云蔻家里总偷偷打听云蔻有多少体己,又说要买房子给兄长娶亲,总会让云蔻多出些钱。 云蔻有时也会抹眼泪诉苦,闷闷不乐。 但若让云蔻真割舍了家里,她也放不下。 云蔻是个好姑娘,她很能吃苦,也不嫌跟薛凝做些脏话累活,为人很朴实温顺 “我除了给两个丫头月钱,还有赏钱。有时候验尸,会有些污秽活计,这些都有额外赏钱,我让她别将赏钱的事给家里说。我劝云蔻,将我给的月钱拿出一半,连同那些赏钱替她存至钱庄。再来,就是总于她聊聊天,开解她。说多为自己打算,她其实也听得进去。” 简单来说,就是替云蔻攒住钱,让云蔻多见见世面,又多些感情上寄托,如此日积月累,云蔻想法也会渐渐改变。薛凝让云蔻想自己前程,最近云蔻跟薛凝说想攒钱开个小食铺子,有想法便好。 薛凝日积月累,使的是水磨工夫。 她跟裴无忌风格不同,不太喜欢强势干涉的手段。 薛凝:“沈少卿也未必想不到,他心思细腻,是看得出的,哪怕他跟刘婠不合适,为什么不让他自己做选择?他也未必如你以为那般软柔,就如同面对云氏质疑,他也未避之。裴少君,你应该相信他的。” 沈少卿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婉转迂回开解,裴无忌为人也不必太过于执着了。 裴无忌盯着薛凝苍白秀润面颊,倒不至于生气。 不生气不是他赞同薛凝,而是他知晓薛凝就是这么一副性子。 薛凝:“这情爱的事,如何说得准?若能彼此磨合,水到渠成,修成正果,那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两人处不来,自会散去,何须外力干涉?” 裴无忌就是那个外力。 裴无忌其实可以放一放。 裴无忌却向着薛凝望过来,他眸色颇深,惹得薛凝怔了一下,又觉得裴无忌仿佛并不是生气。 裴无忌静了静,说道:“她是真想要沈舟死的。” 薛凝一怔。 “虽然赵少康最后没有动手,她不算杀人,但她确实起过这个念头。你难道真信她随口吩咐一句,赵少康便顺应她的心意动杀机?” 这必然会有一个长期的唆使与煽动。 “所谓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但这话却不能用在刘婠身上。很多人心生恶念,因为嫉恨谁,会心里骤然生出念头,想那人要是死了才好。但很多人只是随意想一想,不会真的筹谋让人去死。” “刘婠,她是真的费心筹谋过。” 因为赵少康的临阵退缩,刘婠手未沾血,但心已破了戒。 “若她一时情切,手中握刀,激愤之下向沈舟刺去,那至少是情绪上头时义愤。但她却寻了把刀,找了赵少康,费尽心思把她自个儿摘出去。她是在极冷静状态下,决意除了沈舟,以消她心头之恨。” “她无杀人之行,却有杀人之心。” 试问裴无忌如何能容得下? 沈偃怎可择这样女人? 薛凝蓦然口干舌燥,不知晓该说什么。 裴无忌想起自己叔父裴炎,裴炎跟其他裴氏族人一样性好奢华,还有一种与众不同得癖好,就是好豢养异兽。 狮虎等猛兽打小养在身边,好好驯养,也会养得很乖顺。 可一旦伤了人,再怎么宠爱,也必要将那兽除之。 尝过了血腥荤腥,便再也回不去了。 刘婠已经破了心戒。 她想用杀人手段解决沈舟,以后若有不顺意,自然会再考虑这样的手段。 刘婠样子又美,手段又狠,还不知道会怎样。 裴无忌:“说到杀人,杀人也不全然便是禁忌。将士在边郡杀敌是杀人,自卫杀贼是杀人,有杀亲之仇报仇同样也是杀人。” “可咱们这位刘娘子,不过是因情杀人。沈舟确实很讨人厌,他善嫉小气,容不下别人,又太过于功利算计,但并不是非杀了沈舟才能活。” 沈舟的讨厌处很俗气,带着庸俗的粘腻。 刘婠可以不与沈舟纠缠的,就好似窦昭君,如今也要嫁人了。 以刘婠品貌,她本来未必闹腾至如此。也许是因沈舟太令人难以下咽,故使刘婠咽不下这口气。 薛凝当然也听出裴无忌的意思,裴无忌不打算罢休。 今日刘婠紧紧攥住了沈偃,裴无忌显然非要拆了不可。 马车之上,刘婠亦用手抓住了沈偃衣袖,小心翼翼,似甚为忐忑。 从前是沈舟送她回家,现在却换了一个人,是沈家的次子沈偃。 今天刘婠演了一场好戏,故哪怕到了如今,她心腔子里一颗心亦还在咚咚直跳。 她早厌恶赵少康了,不过并未表露得很明显。 所以今日赵少康才会措不及防,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当众扯出这件事。 第109章 可刘婠却比赵少康要果决,想的也要深。 她处心积虑,一来是是因为赵少康越来越难以容忍,再来就是那个大盗淳于安落网,必会否认从前栽在他身上的沈舟之死。 杀人的不是赵少康,可赵少康很糊涂,又是个愚笨之人。 有这样队友,若真让那个厉害的薛娘子查出什么,说不定就说不清楚。 故虽会有损自己的名声,她也要寻个地儿,主动把这件事说清楚。 借裴无忌和灵昌公主到场,她讨回了那枚发钗,捏住了这件要紧证据,一切都很顺利。 当然唆使赵少康杀害沈舟这件事扯出来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哪怕未遂,也会惹来议论纷纷。这不是她当众掉几颗泪水珠子,演一演好戏就能遮掩过去的。 裴少君脸色颇不好看,别说裴少君不信,就是那些市井闲汉,怕也是要阴谋论一番。 故摆脱赵少康后,她也要考虑自己处境。 别人传她是个蛇蝎,于她名声大损,虽不至于受律法制裁,却也会受道德谴责。但人心又很微妙,如果这时候她被沈偃所纳,沈偃不计较,外人似乎便不好发力了。 况且沈偃也是沈家的沈,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 哪怕她曾起别 心,如若沈家自己人都不计较,那么便是沈家家事。 这样一来,外人的议论声便会低下去。 说到底,众人的道德谴责总是希望得到回馈,希图被谴责对象会遭至不幸。 但倘若谴责无用,见着自己好好的被沈偃宠着,那些正人君子们也会泄了劲儿。 所以无论哪个方面,沈偃都是属于她刘婠最好的选择。 若换做别的女娘,也许会生出惭愧,又或者不好意思。因为毕竟从前两兄弟比较时,刘婠选的是另一个,还拒绝沈偃示好。 但刘婠才不在乎。 脸皮薄的女娘总是等着男人来挑选,等着旁人强势来争夺她,但刘婠却会主动出击,去挑好东西。 所以她大起胆子,轻轻的靠过去,将脸轻轻的贴着沈偃肩头。 沈偃顿时僵住了! 过了一阵子,沈偃面上也是浮起了一层淡淡的害羞红晕。 他方才阻止刘婠自尽时搂过刘婠,不过待刘婠平静之后,沈偃又赶紧将手松开。 可此时此刻,沈偃略一犹豫,伸手轻轻将刘婠搂住。 他小心翼翼,很是羞涩。 刘婠也察觉到他腼腆,她心里也松了口气,沈偃是她如今最合适的唯一选择,至少沈偃碰触并不让刘婠觉得讨厌。 刘婠轻轻闭着眼,却是心念转得飞快。 沈偃看得出来吗?知晓自己是故意的吗? 沈少卿看似温润,毕竟是在廷尉府做事,必然也是看得出来的。不过男人会觉得肯花心思接近,也没什么不好。再者从前求而不得,如今投怀送抱,沈偃没理由会拒绝。 刘婠当然也思量着以后。 沈家家主在外做郡守,京里拘得住沈偃的就是云氏。 从前云氏把自己当作亲女儿一样,无非是爱屋及乌,因为自己显得很爱慕云氏长子。如今传出她私下让赵少康杀沈舟,又跟沈偃搅合一道,云氏必然会十分不快。 但是沈偃与其母本就不和,云氏又偏心多年,她也暗暗特意打听过,因为沈舟之死母子二人已生出龃龉。 她不知晓自己这个曾经求而不得的白月光究竟有多少分量,但男人的叛逆足以使得沈偃不会因为云氏念叨舍了自己。 刘婠把自己未来前程盘算一遍,稍稍安心。 她轻轻闭着眼,温柔的靠在了沈偃的肩头。 稍稍放松时,刘婠便想到了赵少康。 一股子怒意便涌上了刘婠心头,且伴随浓浓的厌恶之情。她想到自己掏出手帕,狠狠擦拭自己被赵少康吻过的唇瓣,心下满满厌憎之情。 沈舟辱她十分可恨,赵少康却辱她更盛。 刘婠面上平静,袖下手指却将那枚钗紧紧掐住,掐得指尖儿发红。 另一辆得马车上,裴无忌却从袖中取出一枚药瓶,扔给薛凝。 薛凝不明所以。 裴无忌解释:“这是赵少康吃的药。” 赵少康是个花花公子,他爱赌,也爱风流。一个人不肯节制自己欲望,自然是黄赌毒俱全。 故年纪轻轻的,赵少康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整个人已经很不行。 但刘婠却很关怀他。 别看今日刘婠这样演戏,人前彻底毁其名声,又与之切开关系。 但今日之前,刘婠跟赵少康关系却不错。 赵少康要钱,刘婠会给。刘婠还会关心赵少康的身体,还带着赵少康配了些补药。 这瓶就是刘婠给赵少康配的补药。 据赵少康的随从说,少主人吃了,那是精神抖擞,整个人好得很。 裴无忌这样一介绍,薛凝顿时心尖儿微颤,心自抖了抖。 裴无忌在疯狂暗示什么? 刘婠打心眼儿里想要摆脱赵少康,若今日不顺,难道刘娘子不会做两手准备? 薛凝打开瓶子嗅了嗅,她也不是狗鼻子,只闻出药瓶里多半是些大补之物。 薛凝只得说:“裴署长想要说什么?” 裴无忌:“我查出什么不要紧,不如让薛娘子自己去查,然后看看跟阿偃怎么说。我素来不会说话,说不准又闹得不可开交。” 薛凝想这倒是实话。 她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如若真让裴无忌自己来,她不免想到当初裴无忌险些逼疯灵昌公主的场景。 自己与沈偃颇有交情,为了沈偃,薛凝也不能拒绝。 裴无忌轻轻说道:“你必定在想,我到底知晓轻重了,知晓自己言语不当,若是任由自己如此行事,怕是连朋友都没得做。” 薛凝却摇摇头。 她叹了口气,说道:“不会的。” 裴无忌不明所以。 薛凝:“因为,很少有人把沈少卿放第一位——” 在云氏跟前,沈偃不是第一位。如今刘婠选择沈偃,但沈偃也不是第一选择。放眼整个沈氏,一开始所有人都看好沈舟。 薛凝继续说道:“所以你再如何无礼任性,哪怕有伤到他处,他也没办法拒绝舍弃你。” “所以,盼你待他好一点。” 第89章 今日沈偃归来,云意如还特意问…… 高陵侯府内,赵少康脸色却并不好看。 刘婠一向很柔顺,可如今却使这样绊子。这半年来刘婠很是顺从,赵少康也没想到刘婠会来这么一出戏。 赵少康颇不是滋味。 刘婠这个贱人!她平素柔婉顺从,不过是为让自己不加提防,全想不到她竟这般算计。裴无忌是攀不上,可拢住了沈偃,亦能借势。 这贱人好深心机! 区区沈偃罢了,难道还能护着刘婠一辈子? 仆从虽不敢进屋,却能听着赵少康时不时辱骂之声,知晓这少主人如今甚为忿怒。 赵少康素日里名声已然很差了,高陵侯亦对这个儿子失望到极致。朝廷已驳了侯府之请,不允赵少康为世子。赵少康平日里也破罐子破摔,未曾想有什么长进。 但赵少康心里其实还是有一丝念想,想着自己出身尊贵,也许能入仕为官,他也未真心想要经营商事。不过刘婠这一出手,也彻底断了赵少康念想。 不过赵少康虽嚷得凶,但若真使他去对付沈偃,他也万万不敢。 而且比起沈偃,他更惧是刘婠。 沈舟死后,刘婠也默认要跟自己的。 可一开始刘婠始终带点儿居高临下意思,言辞里带着对他提点、劝诫,有些驯夫意思。 她以为自己会跟从前一样,那般伏低做小,仰视于是她。 她没有一个女人样子。 那日她扯着自己衣袖,认真且十分严肃跟赵少康说,今日不许去赌坊! 她今日不准,以后也不准,赵少康若想跟她好好过日子,就应该加以听从,不许再这般胡闹。 刘婠就那副样子,高高在上,一副要点化赵少康这块顽石的样子。 哪怕赵少康是顽石,经她调教,也能成美玉。 她总不能使自己日子显得太差。 赵少康跟她相处一久,耐心都被刘婠耗透了。 然后那日刘婠就知晓了世事险恶,赵少康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 刘婠都呆住了!赵少康自己也是一怔,旋即心里隐隐有些解气。 刘婠捂着脸颊,发了好一会儿呆,身子一直在抖。 然后她哆哆嗦嗦放下手,说道:“沈舟待我不好,于是他便死了。赵少康,你知晓我是什么样人,又是什么性子,你竟如此待我?” 赵少康嘻笑:“难不成,你又再找个男子,把我杀了?我一死,我保证你那些事满京城都知晓。你阿父阿姊,怕是都要受你所累。你以后嫁人,找的怕是还不如我。” 那一次,他把刘婠给镇住了。 第110章 再之后,刘婠便柔顺起来,要什么给什么。 那时赵少康只觉得意,可如今想来,竟生出几分惧意。 刘婠那女郎心狠,又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她不会那么容易甘休! 赵少康不由得想及今日,刘婠狠狠一刀把自己刺伤模样。 他咕咕给自己嘴里灌些酒,又从怀里摸出一枚药瓶,狠狠摔出去。 几颗药 丸滴溜溜滚出来。 那是刘婠给他配的药。 马车之上,薛凝将裴无忌递过来那枚药瓶收好,又不知晓跟裴无忌说什么了。两个人就在马车上干坐着,薛凝只觉得颇为尴尬。 虽裴无忌颇为貌美,可性情实在不大好,这美色当前,薛凝却有无福消受之感。 她估摸着裴无忌无非就是想跟自己谈谈刘婠,话已谈完了,裴无忌出于礼貌,也总不至于把自己请下去。 故而薛凝决定自己知趣些:“裴少君不必再相送,我已知晓你之意了,容我下车。” 裴无忌:“只是送你会法华寺,不算麻烦。” 虽算不得疾言厉色,却听出裴无忌似有些不快。 薛凝只得嗯了一声。 她又想起上次裴无忌所说的话,说知晓自己担心跟裴氏来往太多,被视为裴氏之人,于是失了公允立场。 裴无忌是觉得自己在嫌他? 也不至于如此吧? 薛凝话也不好说破,盘算不明白,索性不盘算了。 裴无忌仿佛倒觉得这么干坐着确实有些无趣,似也想挑些话题聊一聊,故也张了口:“听说这两月,你跟越止来往颇密?” 好似为了找话题,特意挑起这个话头一样。 薛凝今年开了春,确实跟越止渐渐热络起来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也就大家凑一起聊聊天,说说案子,吃吃喝喝。 越止有时脾气是有些古怪,可也没薛凝以为那般难相处,其实为人还颇为有趣。 薛凝笑着说道:“其实他为人也还颇为有趣。” 她知裴无忌不喜越止,故刻意用轻松语气说道:“他从前年少不懂事,如今他未必还会回敬小孩子。” 裴无忌望着薛凝,眸中透出几分锐色。 “越止从未有过相熟之人,你可想过为什么?” 薛凝寒毛倒竖起来,生出不妙之意。 虽然她其实很矛盾,裴无忌对沈偃那般强势干涉到底好还是不好,但如今被裴无忌盯上透出那么点意思,薛凝也打激灵生出炸毛感。 越止确有阴暗处,但薛凝某方面而言也颇爱刺激,故亦不否认有一些微妙吸引力。 更何况她亦感觉得到,越止有时会特意讨自己欢心,亦不免生出一些,小虚荣? 也不是什么要生要死的喜欢,薛凝也在探索中,又或许再清楚些她自己会选择远离。 但她不想裴无忌掺和。 薛凝欲要拒绝,但裴无忌似乎也是随口一问,并未表现得很明显。若太明确拒绝,又仿佛着于痕迹。 故她只说道:“多谢裴少君关怀。” 裴无忌眉头不易察觉的轻轻皱了皱,薛凝又是这样一副模样。就好似去年冬日,他与薛凝聊过,薛凝就是这样。 彼时裴无忌就存有一丝微妙舒服,萦绕于肺腑。 不过薛凝却察觉不到。 开春时再见她跟沈偃一起查案,薛凝无知无觉,凑上前问案子。 薛凝性情倒是很执着,裴无忌也张口答允,不单单是沈偃帮腔缘故。 裴无忌又觉似不像自己性子,故到底直言不讳,说明白此事。 薛凝不喜裴家太热络招揽,说清楚就是。 裴无忌本以为已解决这桩事,可一些熟悉涩意却涌上他心头,令他甚为不适。 他从未有过这样感觉。 马车上,薛凝不欲再谈,裴无忌也未将这个话题再继续。 到了法华寺,薛凝匆匆下了车,暗暗舒了一口气。 她倒也不忘行礼,向裴无忌告辞,再踏入法华寺。 寺外杏花三两枝,开得十分娇润。这法华寺杏花本就有名,刻意种了这么一片,入了春开了一片,也算是京城一景,还有个景名,唤做春华杏娇。可见本寺的女尼姑们不但八卦功夫了得,还颇有生意头脑。 因这般会经营,来上香的女客亦是络绎不绝。 谁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儿遇见裴郎君。 裴无忌行事一向随自己心意,也没什么好避忌的,只听着薛凝入寺身影,待看不见了,方才令车夫驱马离开。 薛凝入了寺,拿出那枚药瓶,细细端详。她想着本寺女尼静安精通药性,无妨让她将赵少康的药验看一番。 这样盘算间,薛凝忽而想起一桩旧事。 去年公主府上幕僚赵信为掩罪行,欲图杀了自己。那时裴无忌已断其一臂,可因为赵信是胡言乱语,干脆将赵信杀之。 若按今日裴少君理论,他杀赵信,是破了杀人之心呢,还是理所当然觉得如官兵杀寇天经地义? 薛凝说不上来,心里也乱糟糟的。 春暖花开,阳光也暖和了,柳又绿花又红。 若说直觉,薛凝察觉到一缕说不出的微妙。 但因顾忌怕笑是自作多情,薛凝也不敢深思。 夜深已深,沈偃归于沈府时,云氏也在家里候着。 待沈偃一归来,就被云氏请去见面。 刘婠那番闹腾是前日,沈偃昨日在廷尉府宿上一晚,今日方才归家。 两日光景,足以使得这桩事传遍京城,当然也传到了云氏耳中。 刘婠在云氏心中印象自然一落千丈。沈舟早死,云氏甚至对刘婠颇有恨意。 沈偃仪容倒是打理整齐,只是昨夜分明未休息好,眼下有两片青黑。 他从不是任性的人,又或者有些事终究不可回避。云氏不会喜欢刘婠,可沈偃却搂着刘婠肩头,送了刘婠回家。 那么沈偃也总不能一直避着母亲。 于是他归了家,顺了云氏之请,到了云氏跟前。 母子二人相处始终是客气的,哪怕那日云意如已经打定主意恳求薛凝撕出沈偃杀人之事,彼此间也没少了这份客气。 今日沈偃归来,云意如还特意问他可有用过晚食,这几日可有疲累。 总之这般弯弯绕绕的,说了些不相干的话,然后云意如才进去正题。 云意如:“听说那个刘娘子,如今不知廉耻缠着你,倒闹得要跟你相好,做出一副对你极深情样子,是不是?” 从前云意如可不是这样口气,她唤刘婠一声阿婠,提起也亲切。刘婠貌美,追逐者众,这样一个女娘对她宝贝儿子痴心不悔,云意如也觉得很有面子。 说到底,还是她儿子优秀,所以才有女娘这样凑上来。 现在却变成那个刘娘子,言语极尽轻蔑。 云氏冷笑:“她以为害死舟儿,一直惴惴不安,这般心虚。淳于安一落网,她便慌了神,想演出戏,把什么都甩给赵少康。偏偏赵少康是个没胆鬼,说了个谎话,将她白白玩弄,真是好笑!” “现在她居然还沾上你,想你替她收拾这个烂摊子。偃儿,你说有没有可能,你大兄真是赵少康杀的。” 沈偃摇头,淡淡说道:“我去查过赵少康案发当日时所在,他分身乏术,杀不了大兄。” 云氏心有不甘,蓦然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如此一来,倒撕不了这个蛇蝎女娘了。 但刘婠必须得受到责罚。 她面色变幻,然后说道:“她从前并不在意你,也不将你放心上。如今对你献殷勤,无非打量你好欺辱,为了使你洗去她那污秽名声。你何苦拿自己好名声替她遮掩?如此对你仕途,也是大为不利。” 沈偃瞧着云意如也开始关心自己前程和未来,十分上心模样。 但母亲如此生气,最重要是想惩罚刘婠。 云意如也未如泼妇一般发脾气,而是从关心沈偃角度开始分析:“你性子好,不好拒绝她,她便缠着你不放。偃儿,你未品尝过男女之情,所以才被刘婠那样女人拿捏在手里。你真心快活吗?可我只看到你满面憔悴,郁郁不乐。其实这些话阿母不挑明,你心里也是清楚的。” 沈偃缓缓说道:“多谢阿母关怀。” 但他却未说要跟刘婠分手,云氏终究没听到自己想听的话。 沈偃接着说道:“阿母如今,已经不怀疑我杀了大兄,是不是?” 云意如蓦然一怔。 她不是奇怪 沈偃居然会知晓,而是奇怪沈偃居然会明说。 她原想以母子二人平素性情,这桩事终究是客客气气的心照不宣。 但沈偃偏偏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是因为刘婠教唆? 云意如有些局促,亦有尴尬,她不觉得说道:“阿母那时不知道为何,忽而猪油蒙了心,非觉得你是,是害了舟儿。好似被魇住了,发了魔似的,当真不知如何回事。如今忽而清醒了,亦觉得,觉得自己很糊涂。” 第111章 这倒是真心话。 不知为什么,这两日云意如忽而便不怀疑沈偃了。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只道自己是想差了。 但沈偃却知晓怎么回事:“其实是因母亲忽而被迫看明白,原本大兄不是人见人爱,亦得罪不少人,会有人恨不得杀了他。只是从前,你根本不会亦不想去怀疑大兄会不讨人喜欢。” 除开沈偃,若再去想别的嫌疑人,就是在质疑自己死去的长子。 第90章 刘婠还想在沈偃面前保留那么一…… 可现在,云意如再不想明白也看明白了。 从前十分看好的儿媳居然心存杀机,云意如思之不免不寒而栗。 次子虽然温厚模样看不出深浅,似也并不那样凶恶。 但如今,沈偃待她也冷,似并不受用云意如的这份关怀。 覆水难收,云意如与他之间情分确实不复当初。 云意如微微一窘,一时颇为尴尬。 她只说道:“换做从前,你断不会如此说话。刘婠挑唆,你性子与从前大不相同。” 沈偃从前心思藏得深,面上总是一派温润柔和,绝不会如此顶撞母亲。旁的不说,沈偃礼数总归是极周全。 之前舟儿灵前,云意如也曾失态,此后母子两人皆未再提。 云氏颇有些狼狈,又对刘婠厌意更深几分,心忖那女娘果真是会挑唆的。 沈偃却只轻轻摇头,然后说道:“此事与阿婠没什么关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那些失望日积月累,最后凝结于此,与有没有刘婠没干系。 沈偃轻轻说道:“母亲,你不会跟我说对不住。” 云氏一怔,略有惭愧,可赔罪的话亦是难以启齿,偏生次子还咄咄逼人,全不知留余地。 她已承认可能错疑了沈偃,沈偃心里也明白,却偏生要将母亲脸面要落光,全无君子温厚之德。 虽然早猜测这个次子心思深,可如今沈偃真硬起性子来,反倒令云氏无所适从。 沈偃缓缓说道:“况且母亲虽说是为大兄,未尝不是为自己。阿兄故去,我忽而要承沈氏家业,也许,你便无所适从。你想着与我素来不和,龃龉已深,可以后却要靠我孝顺。在家地位尊荣,便系于我如何相待于你。朝廷以孝治天下,我明面上自是不会对你不孝,可私下做到什么程度,那便看彼此间情分以及这个儿子用心。” “你不信我,觉得哪怕是观儿,也会比我更孝顺。你心里明白这些年苛待了我,偏又押错了宝,故打心眼儿里不想我承沈氏基业。因心里这样想,你自然更愿意去想,又或者去信,是我这个次子不配。” 云氏面上浮起受辱后怒色,是当真怒了,她厉声:“当真胡言乱语,不知尊卑体面!这般恶意揣测长辈心思,将朝廷提倡孝义皆抛诸脑后,可谓丧了心!” 沈偃忽觉失了言,也许云氏确实不是真的这么想的。哪怕有这个心思,这样心思必连云氏都未察觉到。云氏是个很重规矩的人,她不会容许这样想法。 就算有这样的动机,这样的动机必定深深的藏在云氏心深处,被云氏自己狠狠否决,绝不至于被阿母真正承认。 道歉的话已到了沈偃唇边,但又被沈偃咽下去。 只因家里不是分对错地方,而是分强弱的地方。他认了错,不会带来彼此体谅和谐,反倒让云氏觉得他怯了,再趁胜追击。 这就是云意如不会向他这个儿子认错缘故。 沈偃只觉自己此刻也染上了家中习气,不免生出几分自厌。 而云意如只觉被冤枉,亲儿子又说出许多匪夷所思污蔑的话,不免怒更盛! “我看倒不是刘婠教唆,而是你起心不孝,竟生出这样忤逆心思!你说出这些无法无天的言语,打量着已可忤逆母亲,拿捏家里人不会告你不孝?” “你分明知晓刘婠心狠,你纳这狠毒女娘,无非是打你阿兄脸面,以此加以报复。” 沈偃撕破了脸,云意如言语也开始不和善,也再没什么遮掩。 沈舟死了,家里闷着一股子气,如今终究争上这么一回。 那些掩在沈偃心里的话,亦或者掩在云意如心里的话终究都说了出来。 待云意如气平了些,沈偃方才说道:“母亲,过几日,我想搬出府去。” 云意如一怔。 沈偃接着说道:“如今我在廷尉府做事,家里离得远,一忙起来就总晚归家,多有不便。于是我想择个近处房舍,往来方便,也好歇息。” 这是明面上由头,私底下什么缘故各自心里有数。 彼此间已不能同处一府。 哪怕以后沈偃继承家业,也未必会留在京里做官,和他父亲一样,不会总回这大大祖宅。 云意如忽而生出了几分凉意。 丈夫自有妾室服侍,长子已亡故,次子又离了心,这宅子也会越来越空。 沈偃已收敛面上的急切,模样已如平常一般,又那般温润儒雅。 他行了礼,告了辞。 次日薛凝却寻上来,沈舟这桩案子的衍生剧如今又有了新进展。 裴无忌给了提示,薛凝本就伶俐,查得也快。 两人约在鹿鸣阁见面,也未叫吃食,只让店中煮了茶汤。 薛凝从怀中摸出药瓶,寺里懂医术的静安验过,说是补药天□□的方子。 但将药丹融入水中,静安细细验之,发觉配比不大对。 这一个方子有君臣之分,君药药性猛烈,须得臣药温补化之,以免补药伤身。这瓶天□□却是君强臣弱,药性太烈,吃了虽暂时提精神,却对身子有损。 再者服侍天□□需忌酒忌色,清心修养。 赵少康十分好赌,又百无禁忌,服这天□□颇损其身。 薛凝寻去配药的店铺,又哄又吓,说搓的药丹损人精血性命,不知是否故意。 店铺掌柜伙计顿也委屈得很,不免喊起冤来。 这方子不是店里所配,是刘婠自己拿来的。说她义父阴陵侯身子不大好,常年服食此丹温养身躯,颇有助益。如今她关心赵少康身子,特意给赵少康配药。 当时两人看着亲密,关系很好。 刘婠貌美,若她顺着赵少康,赵少康也会做出些亲密样。 而且刘婠还把阴陵侯抬出来,说是阴陵侯用的方子。既是如此,药铺伙计又岂容置喙?堂堂阴陵侯都吃过的方子,那自然也不会有事。 加上赵少康脾气也不怎么好,哪怕搓药丸的伙计懂些药性,也不敢说什么。 刘婠很会说话,也会使一些手段误导别人。 又或者她本没有误导,阴陵侯确实在吃天□□。只是阴陵侯养病,自然忌女色美酒,赵少康却什么也不会忌,用之自然成毒。 哪天死了,赵少康看着也是纵欲而亡,官府很难查出其中端倪。 哪怕验看刘婠所配药丹,也绝不能说是毒药。 房间另一头,却另坐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当事人刘婠。 这原是一处大间,被移门隔开后就成两处小室。 这移门也有讲究,有里外两扇。若两层尽合,便不大能听到隔壁声音。但若只合一层,虽看似隔开成两处小室,但谈话声却能传来。 薛凝和沈偃那些谈话自然清楚透到了隔壁,传到了刘婠耳中。 这自然并非巧合。 鹿鸣阁是裴氏产业,与刘婠同处另一室的那个人正是裴无忌。 这俊美男女同 处一室,小室内却充斥冰冷尴尬之意。 刘婠紧紧的绞紧裙摆,面颊血色尽褪。 她想着那时,赵少康对她言语嘲讽,说她若气不顺,不如再寻个男人杀了了他赵少康。 一副瞧不起刘婠样子,分明也不信刘婠还能翻得起什么风浪。 从前赵少康不过是她裙边一只狗,将她视为女神一样。 既然赵少康那样说,那她就决意真做点什么了。 这一次,她汲取教训,也没再寻个男人帮她。 高彦升了官,日日在刘婠跟前献殷勤,刘婠亦并不觉得如何。 她学会了一个道理,一个女娘绝不能将致命把柄给一个男人,又或者不如说是不能给任何人。 做人只能相信她自己。 这几年阴陵侯有病,刘婠如女儿一般侍奉在义父跟前。服侍得久了,刘婠也会些医术。 于是她便想出这个法子。 男人跟女人杀人大不相同。 男人杀人喜欢用刀、用剑,女人杀人却是喜欢用毒用药。 这一次,为求万无一失,刘婠决意谨慎一些。 她给赵少康配了这剂烈药,口里对赵少康说的也是好话,说让赵少康配合服药,戒酒戒色,清养惜身。 可她知晓赵少康不会听进去,赵少康是个戒不了欲的人,就像他戒不了赌一样。 她已好心劝过,只是赵少康自己不愿意听罢了。 虽不愿戒,但吃了天□□确实能提一提精神,故赵少康也图方便总是会吃一吃。 第112章 那就怪不着谁了。 她也一直留意赵少康身子,向赵少康随从打听,于是知晓赵少康每天清晨总会咳嗽良久,跟女子厮混也愈发有心无力,且双颊与眼底黑气渐重。 那样便好! 这一次虽是慢一些,可也更妥帖。 她人前也对赵少康十分依顺,就像她之前跟沈舟好得蜜里调油一样。于是谁都不会疑是自己起了杀心,除了自己不喜欢的人。 去年秋天,她为沈舟哭得死去活来。她算着日子,想着什么时候能替赵少康哭一哭,不过这一回也不必戴重孝了,戏总不能显得太过。 可这些水下阴绵狠辣算计被翻出来,被隔壁薛娘子娓娓道来。 而偏偏刘婠身边,还有裴无忌这么个观众在看热闹。 刘婠只觉得羞得无地自容。 她听着薛凝说道:“去年冬日,赵少康开始服药。不过到了月前,刘娘子却去药铺,说改了方子,不必照着从前得方子吃。” “我讨了新方子,分别找了好几个人问过了。这方子君臣相配得宜,确实是能提气的良方,不似之前那般烈性。” “故刘娘子纵然有什么打算,月前也是终止了。” 刘婠心想,沈偃会说什么呢? 沈偃仰慕自己很久了,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如此惦念许久。 他刚刚好梦得偿,正是情热上头的时候,甚至说要搬出府去住,分明也是落了云氏面子。 哪怕是赵少康,头几日也是热情热络的,更不必说沈偃了。 所以一开始薛凝指证自己时,她本以为沈偃会不可置信,甚至竭力为自己反驳。 可沈偃只是静静没说话。 刘婠心里不免叹息,这个沈家二郎,始终是比较柔和性子,不是能争的样子。 不过就算这样,听到薛凝这样说,沈偃应当也松一口气吧? 一个人若爱着另外一个人,哪怕对方做错了什么事,亦会千方百计的找理由开脱。 而现在,这个薛娘子这样说,知晓自己杀人中止,沈偃必也会松口气。 可是她却听到沈偃轻轻说道:“一个月前,淳于安落网,母亲心思不属,而她想来亦是如此。于是,也只能继续盘算。” 刘婠蓦然一怔! 房间里静了静。 好半天,沈偃才轻轻说道:“薛娘子,你猜猜,我会怎样做。” 薛凝叹了口气:“你自然不会离开她,沈少卿,你不会在一个人站在悬崖边时撒开手。无论是大公子,还是赵少康,刘娘子毕竟未曾真谋其性命。” “她毕竟无罪。” “她还有机会的,放下一切,重新来过。” 这般的机缘巧合,上天眷顾,刘婠其实也有几分福气。 沈偃:“只有你会理解我,所以还盼不要说出去,只当什么也不知道。一个人心里生了病,也会慢慢好起来,春天已至,也许什么都会过去的。” 刘婠双颊泛起嫣红,不自禁咬住了唇瓣。 裴无忌脸上没什么表情,偏生如今俊美面颊泛起一缕铁青,显得不大舒坦。 旋即裴无忌眼底浮起一丝坚决之色。 他打了手势,门前卫士进屋。 刘婠一愕,忽而意识到什么,匆忙见攥住了裴无忌衣袖,低低声音说了声不要。 她生得十分貌美,如今眸中含泪,流露出货真价实惊惶求之色,十分惹人怜爱。 刘婠还想在沈偃面前保留那么一丝尊严。 但裴无忌只缓缓的有力的抽出了自己衣袖,并无丝毫动容,做了个开门手势。 两厅合为一室,薛凝和沈偃面上都流露出震惊和错愕。 第91章 已汲取了教训 四张面孔两两相忘,一开始薛凝和沈偃只是震惊,可很快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刘婠摇摇欲坠,她说不出话,这般拼命想要忍耐,可泪水珠子却一滴滴的落下来。 这样的情景可谓极不堪,极尴尬。 她甚至不敢去瞧另一头。 沈偃亦没有说话,他缓缓走了过来,伸出了手臂,略有些笨拙将刘婠这般圈住。 裴无忌眉头略皱了一下,此刻裴无忌只能寄希望刘婠一把将沈偃推开。 他想刘婠不是性子高傲?怎容自己狼狈处被一个她从前看不上的男子窥见? 刘婠应该推开沈偃,义正言辞说难道以为如今可以可怜她。 但预料之中的剧本并没有到来。 刘婠蓦然也回抱住了沈偃,本来无声之哭变成了有声之哭,这样哭泣起来。 裴无忌顿觉自己失算,心里叹了口气。 这时节,他抬头望向另一边,看着薛凝那双漂亮杏眼恶狠狠的瞪了自己,透出十二分的恼恨。 再然后,薛凝扭头便走。 裴无忌竟呆住了,薛凝一向脾气好好,他从未见过薛凝生气样子。 唯一一次印象,是宁川侯府那次,他说薛凝太过于瘦弱,像是吃不饱一样。 那时薛凝咳嗽了一声,他望过去时,只看到一道提裙匆匆离开的背影。 而现在,裴无忌又看到一道匆匆离去的背影。 他心口好似被重重打了一拳。 计划不遂,裴无忌离开鹿鸣阁时也颇有忿意。 少年男女既已抱至一处,分开也显并不容易。 裴无忌已行至门口,叫了声薛娘子,薛凝没理睬他。 裴无忌上了车,令车夫缓缓行驶,跟在薛凝身后。 “你是与阿偃同车而来?” 因为如今薛凝在走路。 如此一提,薛凝则更为恼。今日薛凝着窄袖男装,骑马而来。 不过方才她一气,气得都忘了。如今被裴无忌瞧着,若再折返,面子好似有些下不去。 故她未理睬,也未回头。 裴无忌又道:“阿偃如今跟刘婠一道, 你上我车,我送你回去。” 薛凝:“不敢劳烦。” 裴无忌:“有什么可生气的?我也未曾冤枉了刘婠,有些事她既做得出,我不过是扯出来,并未添油加醋。” 他指头轻轻擦过拇指上扳指。 裴无忌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若是有错,他自是不为。 他说道:“上次灵昌跟前,我也许言语当真过了些,使她受不住。不过这一次,我可是一句话都未说。” 薛凝为之气结!这已是裴无忌反省过样子?! 马车慢慢走,薛凝也慢慢走。 薛凝本不愿理睬他,但裴无忌的话越听越生气。 她掏出那瓶药,扔向裴无忌,裴无忌亦准确稳当将之接住。 薛凝:“一月前,刘娘子已换了方子。所以这药绝不是赵少康所用那瓶药。是你照着刘婠之前方子,仿的一瓶药。你早查清楚了,却留了线索,刻意使我查出来,让我跟沈少卿说。” 裴无忌也未否认,说道:“不错。” 裴无忌继续说道:“由你来说,果然更好些。你言语温柔,阿偃也听得进去。这次结果虽未理想,不过也并不是你说得有什么的差错,而是阿偃本便是这样一副性子。” 他顿了顿,然后理直气壮说:“你不是老觉得我不会说话,说了又伤人。” 薛凝这才细品过味儿来,所以裴无忌搁那儿强调,说他今天一句话也没说。 裴无忌口里是这样狡辩,但他心里真觉得没问题? 薛凝忍不住:“你便不觉得,这样一来,沈郎君会和你离心?” 裴无忌撩着帘子,容色微凝,似是思索了一阵,然后说道:“我是有这样想过,可是思量再三,我还是决意这样做,我绝不能放任不理会。” “再者,你不是和我说过,阿偃也是心里有数,知晓我是为了他好,把他当作第一位的选择,所以他等闲不会跟我断了情分。” 薛凝忍不住顿住脚步,目瞪口呆! 裴无忌这是企业级理解! 裴无忌也让车夫停住车,继续说道:“我细细想过,觉得你说得颇有道理,于是便决意如此揭破。可惜,刘婠性子却并不像我以为那样高傲。” 他以为刘婠会给沈偃啪啪两耳光,让沈偃连同他那狐朋狗友一块儿滚。 那阿偃也不好意思留下来。 裴无忌觉得颇为遗憾。 薛凝不由得瞪着裴无忌,她算是遇着神经病了。 她还暗暗反省,看来绝不能将内心弱点露出来,祈求别人珍惜。 从裴无忌行事就看出人性卑劣,觉得情分稳了就肆无忌惮。 鹿鸣阁,刘婠已经缓过劲儿来,面颊微微一红,从沈偃怀中挣脱。 方才刘婠那样的尴尬,只觉得羞无容身之地。幸得沈偃这样抱住了她,使得她仿佛躲避了风雨,不过现在刘婠已然是缓过劲儿来了。 刘婠掏出了手帕,轻轻擦去了自己面颊上泪痕,仍有几分神思不属。 沈偃奉上热茶,她亦细细品了几口。 茶水温热,未加姜与辛香料,只略放些盐调味。 第113章 刘婠流了些眼泪,正觉口渴,沈偃果然显得细致且熨帖。 从前沈舟也会照顾人,可多半做给别人看,绝不至于似沈偃这般真正无微不至。 她拿沈舟跟沈偃比较,可见刘婠心里也不是没有动容。 可缓过劲儿来后,刘婠又生出了几分羞愤之意。 她也不至于冲着沈偃生气,可一想到裴无忌的高高在上,刘婠就有一种自尊受辱的刺痛感。但她是自取其辱,知晓没人会对她不舒服生出同情。 脸上泪水已经擦干净了,刘婠用指头搅着擦过泪水手帕,说道:“裴少君那副性子,视人如无物,他,真是喜欢干涉旁人之事。” 沈偃轻轻嗯了一声。 刘婠继续说道:“不是每个人都有灵昌公主福分,哪怕她遇人不淑,仍是万千娇宠,甚至谈不上损及名声。她是陛下爱女,皇权跟前,旁的什么都不是。我羡慕之余,也叹息自己没这样福分。” 沈偃未说话。 刘婠垂着头,继续说道:“这二人皆是人中龙凤,若长久来往,我只会觉得自己被比得什么都不是。可你从来跟他们相熟,自然不能疏了来往。” 沈偃叹了口气,他似想要拍拍刘婠的手背,略一犹豫,却顿了顿。 刘婠蓦然嗤笑一声:“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可厌,很不知晓好歹?明明是你大度,未曾拒绝我,可我却说这样的话。我也不再是你需高高仰视的阿婠,而是一个,一个失去所有光环的可厌女子,是你心肠好才拯救我。多谢你的怜悯,我应当感恩戴德的。” 这么说时,刘婠心底也泛起了酸意。 她真的很想演一演的,可惜,裴无忌把她光环都戳破了。 刘婠亦再不能在沈偃跟前扮高高在上的女神。 她无不恶意想,裴无忌是想自己在沈偃跟前卑微? 刘婠发涩眼眶蓦然又流淌出泪水,她飞快屈起手指擦过:“你现在知晓了,我为什么要,要和你一道?只怕你也后悔没有拒了我。你也不必再去想一个,一个借口。” 沈偃轻轻说道:“我不能拒绝你。” 刘婠嗤笑:“是因为,有情意?你喜欢我?” 折腾了那些事,刘婠自己都不相信那些可笑的男女情意。 沈偃则回答:“我不过是想陪你走过一段路,想你回复你的自尊、傲气、自信。没关系的,我没有与谁定下婚约,也没有跟别的女娘有喜欢纠葛,于是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想陪你走过这段路。” 便是刘婠,此刻心里亦微微一颤。 沈偃的喜欢会是刘婠自信的养分,这些沈偃未必不明白,他却也愿意。 然后沈偃下定决心,触及刘婠手背,握住了刘婠的手。 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但沈偃这样反倒得了刘婠几分喜欢,似她这样女娘不会喜欢一个连女人手都不敢握的男人。 刘婠心里蓦然动了动,自从沈舟死后,她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这种动心感觉。 她不自禁说道:“你会把我放得最最重要,若我有些心事,你也一定会为我完成,会护着我,是不是?” 刘婠反手握住了沈偃的手。 如果沈偃此刻斩钉截铁说一声是,刘婠就当真爱上他了。 可沈偃却只垂眸,说道:“你若有什么事,都可跟我说,然后我们好好商量,寻出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我会竭尽全力,尽力使得一切向好。” 刘婠本来握着沈偃的手,如今手指却一根根松了。 沈偃问:“你不高兴?” 刘婠摇头,抬头时脸上却无不快,只有几分释然:“你很好,是个不会说大话的男子。我知晓,你是个言出必行的好人。至少,你不会骗我。” 沈舟跟她山盟海誓,至于赵少康,也会说他对自己如何如何用心,多么多么的上心。 她遇到那么多男人里,沈偃是个诚实的人。 另一头,马车已停,裴无忌已下了马车。 薛凝不上车,他便下了车。 他拦住薛凝:“我不知晓你会这样生气。” 薛凝准备绕过裴无忌。 裴无忌扣住了薛凝手腕,一瞬间一些不快的回忆涌上了薛凝的心头。第一次在宁川侯府与裴无忌相识,就被裴无忌紧紧捏着手腕说不必装模作样。可能裴无忌也不是故意,但淤色却好几日才消。 不过这一次裴无忌手指触及瞬间,便飞快松开。 薛凝侧头望去,裴无忌望着她说道:“那么下一次,我必不会如此。” 薛凝隐隐觉得裴无忌大约也是念及那时情景,故这次手飞快松开。 就像他这一次,他未自己逼迫沈偃,也是汲取了灵昌公主教训。 虽是如此,裴无忌仍是令人无言以对。 裴无忌:“况且,我从不相信有什么悔改,这世上有些人,他们性子已经形成,永远不会改变。” 裴无忌可能说的是刘婠,但薛凝隐隐觉得可能也包括越止。 裴皇后指了越止去玄隐署,可能有别的用意,又或者暗指裴无忌可将越止当作一把刀。但自始至终,越止与裴无忌都十分不和。 薛凝又往前走,裴无忌跟在她身后,离薛凝有一尺之遥。 薛凝走得快,不过裴无忌生得高大些,步子也缓些,却也恰好能保持彼此间距离不便。 “我曾有小姑母裴蕊,为人很好,性子很纯善。” “她那夫君长孙川亦出身名门,品貌潇洒。” 当年裴家有双姝,皆是绝色。长姐裴兰君入了宫,也就是如今裴后。 其妹裴蕊却并没有那么多野心,也就嫁个好夫婿,有个安稳小家。 “可长孙川品行不佳,因争夺中郎将一职,竟 将竞争对手程沛私下杀死。程家亦是大族,事情扯出来不肯罢休,非要长孙川赔命。那时,小姑母已有身孕,为提长孙川开脱四处奔走,甚至请托裴家。不过那时大姑母,也就是如今皇后娘娘另有计较,并不想保长孙川。” “那时最要紧一个人证是一个陪酒得女伎,这女伎无意间窥见长孙川杀人,以重锤锤击程沛头颅,使得程沛身死。如若这个证人没了,追究起来就颇见困难了。而在长孙川苦苦哀求之下,我那怀着身孕的小姑母耳根子软,竟替长孙川买凶杀人,安帕杀了那个女伎。” 裴无忌静了静。 然后他说道:“人就是如此,越是重情分,越在意身边的人。说什么大公无私,但谁没亲疏远近呢。一个人本来很好,如若受身边不好之人影响,却很容易万劫不复。哪怕他想过抵抗和拒绝,可一次又一次,说不准哪一次还是会顺从。我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绝对不行。” 薛凝脚步缓了缓,回过头,想了想,说道:“你这个小姑母对你很好?” 裴无忌通篇未提他那个小姑母待他如何。 但他虽不说,却也能感觉得到。 如果不介意,不至于记得这么清楚。 裴无忌点了一下头:“我生母早亡故,父亲续娶。继母对我很客气,没什么不好,不过始终隔了一层。” 也没什么娶了填房教唆宅斗故事,以裴无忌在家中地位,继母也只有奉承的份儿。 父亲新娶填房礼数周全,但亲近谈不上,待裴无忌这个嫡长子总是小心翼翼客气,也是人之常情。 第92章 素来撒谎成性 裴蕊这个小姑母却不一样,她打小被家里宠着,是娇憨可人的性子,又爱玩闹。 小时候,裴蕊常牵着裴无忌的手到处玩。 哪怕嫁了人,对裴无忌这个小侄也十分惦念。 裴蕊买凶杀人,替长孙川掩罪,那件事情被裴无忌查出来。裴无忌那时也很烦恼,若让他大义灭亲,他似也难以决断。 思及再三,他想先跟小姑母谈一谈。 他提及小姑母买凶杀了那个女伎,裴蕊却十分慌乱,又抓着裴无忌衣袖反反复复问那女伎当真死了? 裴蕊面色十分惶恐。 买凶杀人跟亲手杀人感觉是绝不相同的,没有亲手夺了一条性命真实感。 然后裴蕊就动了胎气。 本来女子生育就是一桩难关,而且裴蕊情绪又大起大落。 于是见了红,落了胎,裴蕊便这样没了。 如今薛凝问及,裴无忌也说得言简意赅:“是相处不错,不过她于心有愧,早产亡故。” 薛凝猜裴无忌不乐意多说,她也觉得自己问得逾越边界,有几分冒犯私隐,故裴无忌回答生硬些也正常。 她不知裴无忌并不喜议论自己私事。 若这样问的不是薛凝,裴无忌态度不会这样“和气”。 裴无忌待人态度本就按亲疏远近各有不同。 讲起往事,不免起了裴无忌不大愉悦的回忆。 小姑母落了胎,空气中是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再来就是一个血淋淋的,看得出来成型的胎儿。 还有小姑母苍白的脸。 以及最后渐渐发凉的身躯。 第114章 裴无忌将那些念头都压下去,目光落在了薛凝身上。 十七岁的少女灵秀而动人,干净且利落,水色杏眼认真而干净。虽然这副身躯底子不好,面色犹显苍白了些,却也掩不住青春灵动。 是很悦目的景色。 他说道:“我不怪阿偃。” 薛凝忍不住吐槽:“谢谢你竟原谅他了。” 裴无忌理直气壮:“为护住在意之人,做什么都是对的,谁都一样。” 这听着倒有几分快意恩仇。 但薛凝心想裴无忌是执法者,又不是游侠儿。于是这样的话,也并不是太令人感动了。 这时玄隐卫士已将薛凝的马牵了过来。 薛凝有些窘迫,裴无忌明明知晓自己骑马过来的,知晓自己方才是赌气失态。 她飞快接过缰绳,伸手抚摸马儿,然后轻快上马。 裴无忌也留在原地,做了个请的姿势,薛凝点点头,就策马噔噔蹬回法华寺。 她走了一段路,回过头,犹自看着裴无忌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自己。 薛凝轻轻吐了口气,她想着沈偃和刘婠那些事,不好评价。 感情的事她既不想管,也管不了。裴无忌倒是很积极想管,且必然不肯罢休,但也未必能如裴无忌心意。 薛凝思绪倒是捋得清,接下来便是接着查沈舟之死。 刘婠和赵少康属于干扰因素,沈舟之死与二人已无相干。 线索到此又断了。 至于沈舟的人际关系,就像沈偃所说,不算差。 沈家大公子挺会为人的,哪怕恶心人也会恶心得刚刚好,不至于让人觉得他非死不可。就像窦昭君那样,沈舟想诱哄婚前性行为想要更好的拿捏,但也不至于用强用药。 但暗里有人有没有像刘婠这样真较真,那谁也不知晓。 女人方面,阴陵侯义子高彦一直在追求刘婠,对沈舟素有不满,但似又上不了杀人高度。 至于事业方面,沈舟一直谋求入仕。 沈舟已被选为宫中郎中,以此为起点谋个官职不难,但他既不想外放,也不想做个闲官小官。如此一来,就必须得有个有分量之人举荐。至少,前程看来不能输给沈偃。 这利益相争,说不准就会惹来杀机,使得沈舟死于非命。 薛凝也便捋清楚两个方向,一是去查沈舟的事业规划,看其中有无触及个中利益。再来就是开棺验尸,验看沈舟尸首。 薛凝那个听到凶手心音的玄学能力,如今亦是可以用一用。 不过这旧案验尸,就特别不易了。主要原因是死者已入土为安,再开棺验尸便显得不尊重了。 以云氏对沈舟爱惜,光是云氏那一关就不大好过。 但云氏执意想要寻出真相,乃至于跟家中次子闹翻决裂。如此一来,薛凝觉得也不是没有机会说服云氏。 虽然沈偃因刘婠与家里闹得僵,但若要查清案子,也应当与沈家缓和一下关系。除了验尸,还可从侍奉沈舟婢仆口中询问得知沈舟择业方向。 蓦然间,一个念头滑过了薛凝脑海。 沈舟是个公私不分的人。 亦或者说这个男人十分鸡贼,擅长以私谋公,婚姻之事于他而言就是事业助力,这正妻之位也是待价而沽。 之前沈舟在窦昭君和刘婠之间挑挑拣拣,算计筹谋,无非是想看哪个女娘更能给他些好处。 最后窦昭君弃了,他便又对刘婠示好。 薛凝发现自己有了一个误区,因为以上这些是窦昭君说法。 窦昭君认为正因为沈舟输麻了,所以人前刻意做出一副赢麻了的样子。 但沈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都要跟刘婠定下来了,涉及谈婚论嫁,当真只为跟窦昭君赌一口气? 这婚事可是沈舟要紧筹码。 据说去年秋日,沈舟跟刘婠好得不得了,沈舟更是极殷切。 这阴陵侯也是个妙人儿,特别喜欢收义子义女。今年春天,他义子高彦被升为禁掖都尉。 至于去年,那更不得了。 大名鼎鼎的越郎君就是先成为阴陵侯义子,再顺势成为玄隐署署令。一个废太子幕僚一下子成为新贵,顿显得不好惹起来。 虽不能说越止是因阴陵侯升的职,但说明阴陵侯那里有路子。 沈舟对刘婠使了两年水磨功夫,除了因刘婠貌美,也是图阴陵侯这层关系。 不过阴陵侯性子素来倨傲,似并不喜爱沈舟为人,也并不如何的热络。 于是沈舟又渐渐和窦昭君走得近。 沈舟是个把利益相关表现得淋漓尽致的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都要和刘婠定下来,薛凝揣测阴陵侯的态度可能也有一定软化。 刘婠在阴陵侯跟前侍疾,素来孝顺,如果刘婠想要争回沈舟,阴陵侯给她几分薄面亦并不稀奇。 薛凝揣测阴陵侯因为义女缘故,对沈舟态度有所转变。 那如此一来,那个总在刘婠跟前献媚的高郎君态度就值得细品。 越止的身影顿也浮起在薛凝脑海。 因为越止是阴陵侯义子,故薛凝始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 这什么事沾上了越止,似总是添了几分神秘曲折。 薛凝也想见见越止。 越止独门独院,虽说是阴陵侯义子,但似只是个名头,也不似阴陵侯那些个部曲亲眷皆居于侯府左近。 薛凝到时,越止正懒洋洋喂鸽子。 那些鸽子咕咕叫,啄着越止撒下的吃食。 薛凝来越止居所拜访,准能遇到越止,也是因越止 总在家中缘故。 下属有什么事,便用鸽子传讯请教,依越止回复行事,彼此间连面都不用见。 这也是越止步步试探裴无忌底线得到自由,裴无忌显然并不打算管束他。 依薛凝看来,有点儿宅斗文里主母养废庶子的调调了。 越止见着薛凝到来,冉冉一笑,又有点不好意思:“薛娘子来,为何不先说一说?我头发蓬蓬的还没有梳,难看得很。” 越止今日着淡青色常服,一个人在家,确实懒洋洋没打理自己样子。 薛凝倒觉得越止这乱糟糟样子添了几分活气儿。 越止回京城约半年了,也磨合得差不多,住处也添了个叫阿令的仆人,没再抱怨挑选的仆人不合用。 越止不耐做家事,可也不愿有太多人在他居所走动。 阿令沉默寡言,平素话也不说,做事倒也麻利,越止十分喜欢他如空气般的存在感。 也不多是,越止也整理好仪容,才来与薛凝相见。 阿令也奉上茶汤,恭顺退至一边。 听薛凝问及刘婠,越止立刻说道:“所谓阴陵侯义子,无非是皇后娘娘寻个由头,让我入玄隐署做事。我也未住在左近,虽有一个共同的义父,但和这位貌美如花,受尽追捧的刘娘子不是很熟。” 薛凝一下子抓住了破绽:“哈,你也知晓这位刘娘子貌美如花,受尽追捧,看来对阴陵侯府种种也是有些了然的。” 这几个月两人渐渐熟了,薛凝亦更了解越止多一些。 下属凡事请教,越止虽足不出户,但点评却极到位,能精确抓住问题核心。 越止是个过分聪明,善于推断之人。 哪怕越止不是阴陵侯义子,所评必然有些意思。 越止:“你便不允我躲了懒?这些麻烦的事,真是令人觉得讨厌。” 但他仍手指交叠,放于几上。 这便是他想要跟薛凝聊一聊的样子。 “这位刘娘子,也不算世家出身,不过阿父给力,攒下军功升职。到了这一代,她兄长阿姊皆有前程,刘家也算是新起之秀。而刘婠本人不但生得貌美,还被阴陵侯收为义女。有个侯爵之尊的义父,也使她沾些贵气,身份更抬了抬。” “这样的新贵,自然更讲究出身,讲究门户之别,要显出已与寒门子弟并不相同。可能,比那些世家女娘还更在意些。” 人往高处走,这也是人之常情,刘婠的兄姊皆有上进心,刘婠也是力争上游。 薛凝总觉得越止别有暗示,却听得云里雾里,不甚明白。 提到了刘婠时,越止眸中似掠过一丝浅浅亮光,却一闪而没,也并不如何的明显。 越止忽一笑:“今日春光正好,若拘在家里也是太过于浪费。不若,出去逛一逛?” 春光融融,东市朱雀街上也热闹。 恰逢霍知州休沐,霍明霜便缠着阿兄出门,磨着要卖好,哀求兄长送她一副名玉坊新做整套头面添妆。 她缠着兄长花钱时,嘴也很甜,讨喜得紧。 霍知州瞧着也直摇头,拿霍明霜没办法。这妹子讨喜时是真讨喜,惹人厌时也确实惹人厌。 就说去年冬日,霍明霜再回京城,就开罪了那薛郡君和越署令。那薛郡君也罢了,听闻性子不错,也不是个爱计较的人。可那越署令却素来名声不好,心胸也不怎么宽广。 第115章 他打了霜儿一巴掌。 但这妹子也真厉害,几个月功夫,就勾住了自己同僚韩睿。 韩睿他是知晓的,家境不错,人也不花,性子也好。虽不是什么世家勋贵,但妹子嫁过去不会差。 要说男人就那么回事儿,之前媒人给韩睿说亲,韩睿只说要人好的,却总不中意。接过一见霍明霜,加上霍明霜一主动,韩睿便十分乐意。 霍知州都想吐槽,韩睿这个准妹夫只要眼珠子不是瞎的,就定能看得出她这个妹妹跟贤惠没什么关系。 不过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他这个妹子能嫁出去,还能嫁得不错,也是祖上烧了高香保佑了。 不过想到一事,霍知州还有几分担心:“去年秋日,你叔母将你送出京城,还写了封信,隐晦说你私下与什么高门子弟来往,可别留下什么首尾,闹腾起来。” 霍明霜一听,小脸一沉,抱怨说道:“叔母嫌我是个拖油瓶,不耐烦家里添张嘴,她家里几个女娘要说亲,是生生会被我给比下去,故寻个由头把我赶出京城。哪里有这样的事!哼,他们哪里想得到,阿兄过两月便调回京城,我也跟着回来了,这后悔也来不及了。” 霍知州当然知晓自己这个妹妹性子,霍明霜脸生得漂亮,却是欺软怕硬,撒谎成性,什么只挑有利自己的话说,当真没一句实话。 实则霍明霜心里也十分沮丧,沈舟已经死了,她还能说什么? 她自负有几分姿色,人在京城,这年轻的勋贵世家子弟又那么多,霍明霜自然起过心思。 本来沈舟是喜欢过她的。 可沈舟死了,还能怎么办?她总不至于殉了沈舟。 二次回京,霍明霜也歇了心,凭借美貌主动出击,寻个能拿得住的。 第93章 刘婠她剪下红色手指甲 薛凝也未曾想到逛个街就能遇到霍家兄妹。 两两相遇,不免有些尴尬,倒是霍知州主动打招呼,又拿几个月前那桩事告罪。 且霍明霜也不复之前刁横样子,倒露出一副乖巧可怜样,说自己那日确实不懂事。 若此刻是初遇,薛凝也绝难对之生出什么恶感。 不过薛凝本也有些话想问问霍明霜,如今赶巧遇着,薛凝也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 她瞧着霍明霜,说道:“霍娘子,我如今正在查沈家大公子被害那桩案子,想来也你也有所耳闻。你与沈家大公子相熟,可是知晓什么?” 霍明霜听了,脸色变了变,便透出几分不自在。 她尴尬了一下,旋即面上浮起急色:“郡君这是打哪儿听到的言语?如此污蔑,岂不知女子名节十分要紧?我如今正要说亲,莫不是因为得罪了郡君,故如此针对。” 薛凝:“我这样问,自是已经弄清楚这件事。” 霍明霜不觉大声说道:“可是刘娘子胡言乱语?郡君,那女娘气量狭小,心肠又狠,不必信她。” 薛凝是从窦娘子口中得知这桩事,但霍明霜却说必然是刘婠扯出这桩事。 看来除了窦昭君,刘婠也知晓霍明霜跟沈舟勾搭。 薛凝决意套话,故意说道:“毕竟是亲眼所见,绝不至于故意说谎。” 是有人亲眼所见,不过那个人却是窦昭君。 但比起性子稍显平和的窦昭君,刘婠显然给霍明霜留下更为深刻印象。 霍明霜没有再反驳,面颊却涨得通红! 刘婠确实给霍明霜留下深刻印象,以至于霍明霜无暇想起同样撞破两人私情的窦昭君。 去年秋日,沈舟与她调情,却被刘婠撞见。 霍明霜见着刘婠了,她却故意撒娇:“沈郎,妾知自己低人一等,又没什么顶好的家世,故虽得你喜爱,怕也不能嫁你为妻,主持中馈。” 事实确实是这样,但霍明霜也知晓男人秉性。情浓之际,好听的话会说一说,也会说些甜话哄哄人。 沈舟自然不能真说霍明霜不配。 果然沈舟搂着她说道:“你性子好,只要我喜欢,有什么配不配?” 沈舟不知晓刘婠来了,偏偏这些话被刘婠听了去。 霍明霜肚里暗暗好笑,心里十分得意,心想刘婠听着了气死才好。 若气得刘婠不跟沈舟相好,说不定自己还真有机会上位。 虽说是宁做高门妾,莫做穷人妻,但若有机会,当然是做大的那个才好。 霍明霜嗓音愈发娇滴滴:“沈郎哄我罢了,我哪里比得上刘娘子?” 沈舟嗤笑:“你说阿婠?我看你也不比她差。其实她也不 是什么世家贵女,家里至多算是新贵,被阴陵侯收为义女罢了。说是义女,不过名头好听,是阴陵侯身边差个伺候的人。若是亲生女儿,阴陵侯怎么也会给几分薄面,侯爷义子难道收少了?” 然后刘婠再忍不住,忿怒叫道:“沈舟!” 霍明霜瞧着刘婠气得双颊泛红,面颊上浮起受辱后怒意。 刘婠眼神冰冷,是气疯了的样子,那眼神霍明霜现在也忘不了。 且近日听到那些个风言风语,说刘婠买通了赵少康动手,霍明霜暗里也发了寒颤。 她甚至禁不住暗暗揣测,可是因为这件事,刘婠动了杀心? 霍明霜确实是被吓着了。 如今薛凝又问,霍明霜心里亦跳了跳。 香炉吐烟,这时刘婠也翘起手掌,去看自己十根水润手指。 刘婠还年轻,人又貌美,眉宇间却有几分厌厌的味道。 一切始于去年秋日,她也还记得那时沈舟说的话,以及自己那时忿怒。 哪怕现在想起,刘婠也觉得自己恨透了。 沈舟并不知晓她是以怎样心情去寻他的。 那时她仔细思量了沈舟的话,否定了阿姊,觉得自己应该安顺小意,不要那般矫情,真正择个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是有所决断,可也有些委屈。 她盼跟沈舟倾述,安抚自己的委屈,让沈舟主知晓她的牺牲。 可她却看到那一幕。 她叫了沈舟名字,与沈舟四目相对。 然后刘婠扭头便走。 她不走还能怎么样,难道还要留下来,跟那个美貌风骚的女娘扭打撕扯,抓着她头发扇耳光? 刘婠还做不出这样的事。 这样子尊严受损,哪怕沈舟追出来哄她,也不是几句好听话能哄得回去的。 更好笑是沈舟并没有追出来哄,再准确来说沈舟并没有追出来。 她还能不了解沈舟,沈舟就是想要压一压她。 刘婠蓦然噗嗤一笑,泪水却花花流下来。 她实在可笑,竟想跟沈舟倾述自己的牺牲,其实心里想想的事,落在沈舟眼里算什么牺牲? 哪怕沈舟言不由衷哄几句,也并不会真当回事吧? 沈舟与那下贱女娘如此调侃自己! 她想要沈舟去死! 如今刘婠想起前事,那些愤意犹自在心头,可她却不会眼眶发红了。 只有恨意犹在刘婠心头。 这恨比爱显然也是要更长久些。 刘婠柔似无骨,软绵绵靠在贵妃塌上,抬起手掌,看着自己被凤仙花汁染红的精致手指甲。 她似轻轻吐了口气,心忖如若不是沈舟待她不好,也许事情不会是这样。 她与沈舟本应该有很好未来的。 义父一开始不喜欢沈舟,可后来也松了口,摸着刘婠头发说婠儿若喜欢,便将这沈家大郎抬举一番又如何。 那时刘婠心头一片酸涩,阴陵侯许是早就看出沈舟秉性,所以从前并不愿意搭理。可义父为了自己女儿,到底还是松了口。 所以最后那段日子,沈舟待她是十分殷切,两人也是好得蜜里调油。 可再多的柔情蜜意,也尽数是虚假。 那一日月亮照着,沈舟含情脉脉看着刘婠,如若刘婠心里一软,也许两个人真能演着好上一辈子。 但刘婠并没有心软。 她是个,不能亦不懂原谅的人。 这件事情过不去了,刘婠也不能这样便算了。 然后刘婠起了身,梳妆台前铜镜光润可鉴,映着刘婠漂亮的脸。刘婠指甲是真指甲,好不容易蓄这样长,养得也十分漂亮。不过指甲一场,做事情便很不方便了。 刘婠取出了一把小剪子,小心翼翼的,将自己指甲一根根剪短,剪下的红指甲用一片手帕包住。 这也是刘婠的小癖好,她很爱惜自己手指甲,蓄长了舍不得剪,剪了又舍不得扔,总是小心翼翼的收捡起来。 刘婠打开一个小匣,内里盛着她剪下来指甲,满满大半匣了,刘婠将新剪下来的红色指甲扔进去。 镜中映着刘婠一双眼,那双眼却是平静而冰冷。 就好似刘婠已经打定主意做一件事。 这厢霍明霜却被薛凝几句不算重的话问得心虚破防,她也不敢怼薛凝,只扯着霍知州衣袖嚷着要走。 霍知州只觉失礼,也拿这个妹子没办法。 第116章 且霍知州也十分惊讶,当真未曾想到妹子还勾搭过沈舟。 故霍知州匆匆告罪,也被亲妹子拉着走人了。 出了铺子,霍知州不免说道:“依我说来,什么头面首饰也不必置办了,我折些银钱给你,要花银钱的地方多了去。这首饰落手便亏,再卖已不如买价,除了戴着好看出出风头,也并没有什么用,这些都是面子鲜光。” 霍明霜却是小嘴翘老高:“大兄,你妹子正年轻貌美,自然要穿戴漂亮,此时不打扮,难道还等以后老了丑了打扮?这面子不好看,谁还在意你里子。也是咱们家不如别人家,你总说这些小家子气的话,大兄已做了官,说话花钱也该大方些。” 霍知州叹息:“你嫁了人,那是再好没有了,我可总算了是事。以后你与我那妹婿争执,无论谁告状,我保准站我那妹婿,绝不会帮你帮句。” 霍明霜却是卖可怜:“阿父死得早,阿母一向疼爱我,兄长不怜我,谁还怜我?阿母也定然不依。” 霍知州却道:“这帮你是害了你,你那副性子,就该多受些教训。” 两人渐渐远了,薛凝心忖霍家兄妹之间情分倒也不错。 去年冬日霍明霜结结实实挨了个大嘴巴,这兄妹二人竟都奇妙的没如何放在心上。 自始至终,越止都没说一句话。 自打霍家兄妹现身,越止可没什么好脸色,不喜欢都写在脸上。 直到两兄妹走了,越止才笑笑:“阿凝,既然来了,我也该送你两件首饰。” 薛凝推拒:“那倒也不必了,你知晓的,我对穿戴并不怎样上心,只要大方些,整齐些,那便好了。” 越止:“送不送却是另外一回事,你若不肯领受,我便要花心思想送你别的,岂不是更让我劳心?” 越止继续说道:“你也不必想太多,便是你收了也并不代表什么。送人心意便要求回报,那是市恩,最坏的人才这样。” 薛凝犹自犹豫,越止却是兴致勃勃。柜前木盘上放有十数枚钗,因不知晓薛凝喜爱的样式,越止全数买下来,又顺手签好单。 掌柜亦显十分热情:“这库房中还有别的样式,再者本坊可订做首饰,样式独一无二,只是会贵上几分。” 薛凝慌忙摆手说不用,心里吐槽这京城掌柜也太会做生意了。 店内伙计亦探头探脑,不觉说道:“那位霍娘子亦是死了的沈家大公子的小相好?” 薛凝只笑笑,没说什么。 那伙计也是话多,禁不住感慨:“也是世事无常,从前刘娘子和沈家大公子多好,这浓情蜜意的,人还未成亲,就帮衬给沈郎君从头置办到尾。若不是这风骚小娘子起心勾引,大约也不至于闹成这样子。” “谁说不是,这刘娘子大约真是只是说说?我记得沈家大郎死的前几日,刘娘子还精挑细选,替沈大公子选钗,好得不得了!” 刘婠那一番洗白言语显然也有些受众。 她哭着说自己不过随口说一说,未曾想沈家大郎真这么没了,以为自己真要了情郎性命。这些话云氏半点不信,跟云氏不信的人很多,但信的人也不少。 就譬如说店内几个伙计,便会觉得刘婠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薛凝这么听着,本来不以为意,忽而灵光一闪。 她想到沈偃说过,因为裴无忌俊美倜傥,又爱在衣饰上下功夫。裴无忌打扮得漂亮,于是模仿的人也多。 之前裴无忌外放两年,去年入秋才回京城。 然后京城首饰才流行飞仙钩,钗头会额外高高翘起。 薛凝想着刘婠自伤那 日,向赵少康讨回了一枚发钗,说是讨回自己之物。 那倒是登徒子的寻常手段,拿捏一件女娘贴身物件,譬如小衣、汗巾,又或者发钗,以做对女娘名节的要挟。 那时薛凝也并不重视,可如今却有了个大胆猜测。 那枚发钗是玉质,也做了飞仙钩样式,说明是新买之物,至少是裴无忌回京之后才会有的样式。 那与沈舟死亡时间相差也不远。 薛凝忍不住问道:“沈大公子死的那日,又或者前几日,总之相隔不久。刘娘子可曾在你们这处替沈舟买一枚发钗,是枚玉钗,做了飞仙钩样式。” 薛凝一颗心咚咚的跳。 掌柜有些惊讶,那是去年的事,不过因为死了人,记还是记得的。 “刘娘子曾经是订做了这样一枚钗,沈大公子死的那日,她和沈郎君一起来取。刘娘子爱打扮,很多首饰都是她自己设计的。她对沈家大公子确实很用心。” 刘婠是老主顾了,还是大主顾,难怪店内伙计会向着刘婠。 薛凝一颗心跳得更快了。 也就是说,刘婠当日向赵少康讨要的,不是她自己发钗,而是她赠给沈舟的那枚发钗。 第94章 这样子反反复复,他终于点头杀…… 薛凝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掌心传来了一丝丝的锐痛。 她嗓音却似平和,免得惊着人:“那想来当日,刘娘子必然亲手替沈家大公子戴上此钗?” 薛凝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只说当日,这二人彼此之间是有些浓情蜜意的,至少在别人眼里是如此。 可是谁能想得到呢?这样的柔情蜜意之下,却包裹着说不尽狠意。 刘婠的如花貌美,温柔体贴之下,包裹住的却是属于刘婠的杀意。 可是赵少康却是有不在场证明。 至于刘婠,她虽会些武技,但不足以杀死沈舟。再来案发当日,刘婠已然归家。刘家虽是新贵,但却因此愈发讲究,刘婠宿在内室,外头却有两个婢子守着。刘婠夜来要茶要水,也有人及时伺候。 刘家也想把家里气派立起来。 薛凝之前是查过刘婠的,她对谁怀疑都有那么一点点。 那时并未有什么破绽。 薛凝陷入了沉思,心思亦不在眼前。 不过越止也并不介意。 越止做了笔大生意,掌柜也附送一个檀木雕花首饰盒,越止便亲手将一根根钗放好。 薛凝继续想,若刘婠偷溜出家杀人,她是吃不准赵少康会不会真去。那么她也没必要一定要唆使赵少康杀人,使得自己多一个把柄。 更何况,沈舟发钗还在赵少康手中。如若是刘婠,刘婠这半年也没必要受赵少康威胁。 杀人若是刘婠,那么她便知晓赵少康说谎。她知晓赵少康说谎,这半年来就不会受赵少康要挟。以刘婠性子,她没必要吃这个苦。 那就只能是赵少康?可赵少康却有不在场证明。 薛凝轻轻皱了一下眉,若有所思。 整个故事一定有破绽!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使得自己一口气顺下来。 要说赵少康的不在场证明,还是自己跟沈偃寻出来的。 枭卢肆那地儿腌臜污秽,鱼龙混杂,不是什么好地方。 薛凝胆子大,也只去过一次,还是沈偃陪着。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薛凝也不会刻意去一些危险地方证明自己胆魄。 事实上赵少康平素也是不去的。 他虽不堪,平时却拿起架子,不会去市井赌徒才会去的枭卢肆。 案发当日,赵少康现身那处,还与人发生争执,乃至于见红受伤。因不常去,若不是赵少康当众嚷嚷,旁人也不知晓赵少康身份。 谁也想不到一个侯府少君居然会出现在这么个腌臜地儿。 薛凝蓦然灵光一闪,不觉想,没人认得赵少康! 若不是那人道明身份,谁也不知晓那位闹事的纨绔居然是赵少康! 这是一个十分巧妙计划,刻意误导,令人坠入彀中却浑然不知。 赵少康只能算是一个烂人,算不得一个聪明人。 薛凝脑海里浮起了刘婠身影。 刘婠有一张美丽面孔,还有一双极明亮的眼睛。 刘婠很聪明,也很会算计。 但薛凝已略略猜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薛凝心里便暗暗盘算该怎样办。 柿子挑软的捏,薛凝便将目标放在赵少康身上。 她伸出手,摸摸腕间镯子,上镶六颗大珠。 薛凝正琢磨主意时,一枚首饰匣子塞她手里。 是越止。 薛凝打开匣子,内里盛着越止送她发钗。匣盖上镶嵌一面镜,恰巧映着薛凝俏生生秀丽容貌。 薛凝心尖儿亦微微一动。 她盒上匣子,一语双关:“越郎君,多谢你了。” 她也不觉得越止真是无意间带自己来这里。 薛凝忍不住笑了笑,低低说道:“越郎君,你若不总是那么爱计较,反而多多帮一下人,一定讨人喜欢。” 越止半真半假说道:“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这听着倒确实有几分计较之意。 越止话头一转:“我知道了。” 他计较时有几分令人心悸,可嗓音放缓,语调里却似刷了一层蜜糖。 第117章 倒是格外讨人喜欢。 薛凝也忍不住笑一笑,可她想到了沈偃,笑容也禁不住淡下去。 薛凝心情落了落。 这样爱怨痴缠,薛凝想想都有些头大。 越止一直盯着薛凝,亦将薛凝面上变化瞧眼里。 他猜:“你是担心那位沈少卿?” 越止聪明,一猜就准。 薛凝想了想说道:“我想男女之事,还是简简单单最好,最好是不要沾,麻烦得紧。” 越止盯着薛凝,认真脸:“确实麻烦得很。” 他移过目光,轻轻皱眉,俊秀面颊上透出几分货真价实苦恼:“简简单单最好,最好是不要沾。” 越止素来是个好逸恶劳怕麻烦的性子。 他转过头,目光又落在了薛凝身上。 赵少康这几日并不好过,那日刘婠那样一闹,赵少康便落了许多口舌。不但如此,因沈舟之死,陆陆续续有几波人来盘问,廷尉府玄隐署的人都有。 赵少康不厌其烦。 更不必说如今舍了刘婠,他是极舍不得,又或者不服气。 家里拘了赵少康几日,高陵侯也训斥几句,本意是让这个儿子安分几日。 但赵少康已嫌无聊。 按说捅出这样大篓子,高陵侯也应该重责,起板子打几下都不为过。可高陵侯爱惜自己这个独子,虽知不肖,却到底不忍重罚。 若不是家里宽纵,赵少康也养不出这样一副性子。 高陵侯虽将赵少康拘在家里不许出府,可下面自有狗腿帮衬。赵少康寻了个机会,出了门便直奔金骰阁。 他好几日没有赌了,如今手也痒起来,浑身不自在。 只不过今日赵少康才进金骰阁,才被引入小室,就被七八个汉子制住。 人家个个着玄隐署卫士服色,如今玄隐署在京城风头正盛,赵少康一颗心自快跳几拍。 然后一个俏生生女娘现身,赫然正是薛凝。 薛凝从前跟随沈偃办案,算是沈偃私聘,做了女官后算转了正。如今官府办案薛凝参与,是有正式文书请托,这样正式工作时,薛凝也有一定权力。 她可以调人。 凭薛凝私人女官印信,相应几个机构可调六人以下,帮衬搜查、缉凶。 从哪出调人薛凝也思量了下,最后还是选中了玄隐署。 赵少康这个人色厉内荏,还是调几个玄隐卫士更有震慑人。 裴无忌回来没几个月,已颇有张扬凶悍名声。 这般声名,不拿来唬人就没意思了。 赵少康已被制住,薛凝让人将赵少康双臂衣袖卷起来。 薛凝目光逡巡,和薛凝所猜测一样,赵少康双臂并无伤痕。 然后薛凝示意这几个玄隐卫士松开手,按着赵少康坐下。 赵少康面色铁青,看得出十分忿怒,不过他显然也知晓这位薛娘子的厉害,虽生气却也不好发作,只说道:“薛娘子这是何以。” 薛凝已在桌几对面寻个位置坐下来,和赵少康面对面。 薛凝先声夺人:“赵少康,就是你杀了沈家大公子沈舟。” 她言语笃定,说的也并不是个疑问句。 赵少康面泛怒色,挣扎着要起身,大约想用肢体语言描述自己不满。可如今,两片手掌将赵少康重重按下去,使得赵少康不得不坐下。 赵少康嗓音略尖:“可是刘婠那贱人又说了什么?” 薛凝则望向了赵少康:“沈舟死的那日,高陵侯府的少君却去了枭卢肆赌钱。那处腌臜,出入又是市井之徒,三教九流都有。你出言不逊,于是跟人发生口角,进而被人刺伤手臂。然后赵郎君你逗留至天明,直到解了宵禁,你方才离去。本来,你是有极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可惜啊,那日那人并不是你。” “你双臂无伤,并不是那日在枭卢肆逗留的‘赵少康’。其实那地儿不怎样,赵郎君平日哪怕赌钱,也绝不会去那处。正因为你从来不去那处,无人认识你,所以案发当日那个‘赵少康’才会出现在枭卢肆。” “你使人假扮你,那人也许是你府上仆从,年龄身材与你相仿。沈舟死的那日,那人可以与人争执,引人注意,再嚷嚷自己便是赵少康。于是便给枭卢肆诸人留下深刻印象,之后再录口供,便使你有不在场证明。” “贵贱有别,你怎么说也是高陵侯之子。当你抛出这个不在场证明,也不大会押你去现场对峙。当然,一开始这不在场证明也未用得上。” “若是冤枉你了,无妨请来枭卢肆管事的秦五爷与你对峙,看你是否是当日闹事之人。” 薛凝这样说,其实也是有点儿虚张声势。 秦五爷虽然豪横,却也不过是在市井之间豪横。高陵侯府再没落,也是相对而言,也绝不是秦五爷得罪得起。 若然捉来秦五爷来问,秦五爷必然会说时隔半年,都记不清了,谁也不得罪。 而这亦是布局之人盘算好的。 当然这个布局之人必然不是赵少康。 赵少康已经被吓住了,面色苍白,冷汗津津,显然被薛凝说得破防,心理防线已然崩溃。 他已不再大喊大叫,面颊上反倒浮起几分惊慌。 赵少康吞咽了一口口水,说道:“几个市井之徒供词,无凭无据的,能作什么数?” 薛凝趁胜追击,说道:“还有就是那日,刘娘子当众向你讨回的那枚钗,她说是自己之物,被你恶夺了去。其实那天,谁都知晓刘娘子刻意演戏,为了摆脱你的纠缠勒索。” “刘娘子,可是比你聪明许多了。只是她被你拿住了把柄,所以才吃了这几个月的亏。她心里烦透你了,故要使计拿回自己的把柄。” “其实那枚发钗是沈舟的,还是案发当日,刘婠亲手赠给沈舟。她亲自设计样式,案发当日和沈舟去了名玉坊,当着掌柜伙计的面,将这枚发钗别在沈舟的发髻之间。” “那枚新钗,本来在沈舟头上,可后来却落在了你手里。赵少康,这说明案发当日你接触过沈舟,甚至取下了他的这枚发钗。” “其实刘娘子那样聪明的人,怎会任你空口白牙说几句话,就肯信是你杀了沈舟?她设计了那枚发钗,又事先将钗的样式描绘画图给你。于是,这便是个凭证。你杀了人,便取了沈舟发钗,作为一个凭信,说人是你杀的。” “是不是?” 赵少康唇瓣轻轻发抖。 他说不出话。 别看刘婠这几个月来给自己伏地做小,但在从前,刘婠是极强势的。 去年夏日炎炎,刘婠着雪白纱衣,手执一柄描金萱草图案小团扇,这样轻轻摇着。 她跟赵少康计划,说道:“少康,我虽盼你帮我,可也不愿意你出事。自现在起,你去张罗寻一个身量年龄跟你差不多的,你杀沈舟时,便让那人去个没人认识你的别处,这样闹事赌钱,吵吵闹闹,留下印象。哪怕真查起来,定也查不到你身上。” 一开始赵少康只是应付刘婠,因为换做平常,刘婠不冷不热,绝不会多理睬他。 他以为刘婠是一时之气,可刘婠竟是极认真,一步步的这般筹谋。 听得多了,他似仿佛真起了念头,觉得杀了沈舟也未尝不可。 他也害怕,只觉得自己怕是疯了。 赵少康也想过不干,甚至可以把这件事张扬起来。但他名声素来不大好,刘婠又能言善道,旁人只会觉得赵少康起心污蔑。 更何况刘婠人前跟沈舟不知晓多好。 这样犹犹豫豫,起起伏伏,一直到了秋日。 刘婠跟沈舟婚事都快要定下来了,赵少康也按捺不住,终于点了头。 刘婠便将钗样式给赵少康看:“这枚钗,是我准备送给沈郎。那日我送他这枚钗,你杀了他后,就取回来给我看一看。我便知晓了,你是怎样一个英武男儿。” 刘婠这个妖精! 赵少康不觉大声道:“可是,我并没有杀沈舟!” 第95章 亲自动手杀人 薛凝诈他:“我为何知晓这么多?因为刘娘子已经认了!” 赵少康急道:“她知晓什么?她什么也不知晓!刘婠那个妖精,这么处心积虑,却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她教唆了我几个月,我终于点了头。可是她便是不加谋算,沈舟亦是会死,总会有人为她杀人。” “沈舟死了,我那时竟不是松口气,而是十分懊恼,竟恨自己不敢向前,犹犹豫豫,使得别人争了先。如此一来,阿婠便再不会多瞧我。” “鬼使神差,我忽而有一个念头。” “谁知晓沈舟是被谁杀的呢?” “我便想,我可以拿住她!” “沈舟已经死了,他血还在流,眼珠瞪得大大,我有点怕,可也不算多怕。于是我向前,将阿婠要的那枚发钗摘下来。她是我的!她只能是我的!” 赵少康大口大口喘气,面颊上倒透出了几分扭曲的快意。 他显然十分享受掌控刘婠感觉。 第118章 那日刘婠讨钗,赵少康只能将那枚发钗交出来。可回去后细细一思,赵少康十分懊悔。 但也说明刘婠算准了赵少康会随身携带那枚玉钗。 那是他拿住的刘婠的把柄,每逢刘婠想要不听话,赵少康便会刻意晃一晃,心满意足看到刘婠面上急色。然后刘婠再心不甘,情不愿,也会乖乖听话。 那也应当!自己是为刘婠杀过人, 刘婠自然应当如此相待。 这一生一世,刘婠都应顺从自己,对自己予给予求。 甚至渐渐的,恍惚间他真以为自己杀了沈舟,为刘婠牺牲良多。 但当旁人让赵少康真为沈舟之死付出代价时,赵少康就好似被扇了好几个耳光,一下子从臆想中清醒过来。 于是他断然否决! 他没有! 他说道:“刘婠知道什么?她自然以为是我杀人,她笃定我人前不会承认。是她为我设计了不在场的证明,她自然觉得哪怕我真杀了人,因为这样证据,肯定也会人前否认。她趁我慌乱,将那枚钗讨回去。” “她以为我是真的杀人凶手,然而并不是如此!” 赵少康十分急,他甚至已经承认部分,譬如他刻意制造不在场证明,又答允刘婠杀人。 但是到了最后关头,赵少康却是被人抢了人头。 他不过是为拿住刘婠,所以跟刘婠说了个谎话。而刘婠再怎样缜密计划,也绝想不到还有这样可巧意外。 薛凝半信半疑,她绝不会赵少康说什么信什么,但也不放过别的可能性。 她令人先将赵少康看出,看看之后廷尉府或者玄隐署,哪处会否将赵少康这个犯罪嫌疑人给拘起来。 沈舟案发当日才买的发钗,跟刘婠告别时还在,之后却落入赵少康手里。 无论怎样,也不是赵少康随便几句话能够摘清楚。 离开了金骰阁,薛凝心里也是沉甸甸。 她想到了裴无忌那杀人之心的理论。 无论赵少康所言是真是假,事实上哪怕到了如今,刘婠也并不知晓自己双手未沾血。 她知晓赵少康性子,知道赵少康一定会否认,知道会查出不在场证明,而那不在场证明是她为赵少康刻意设计的。 她将发钗给沈舟戴上,沈舟那时必然十分得意,因为总是男人给女人花钱,一个男人能让女人给男人花钱,说明这个男人很有本事。 沈舟却不知晓,这是一个杀人标记。 刘婠需赵少康杀人取标,再来跟自己领赏。 一旦知晓淳于安落网,刘婠就快狠准安排这一切,最大限度将自己摘出去。 现在在刘婠自己眼里,她是个逃脱制裁的杀人犯。 薛凝往沈府多走了几次,云氏一开始确实有些犹豫,不过终于还是点点头,允了薛凝重启,开棺验尸。 薛凝倒是并不意外。 一件事最易让人同意的便是沉没成本。 云意如和沈偃闹成那样,已与次子不和,这案子无论怎样都要继续查下去。 开棺当日,亦请了僧道做了法事。 云意如眼眶发红,虽不至于人前失态,可也看出心虚体软。 沈偃也在现场,人前母子二人未至于争执,但彼此间已是淡淡的。 薛凝也没瞒着沈偃,已将刘婠之事跟沈偃提了提。 沈偃从前气质忧郁,如今看来却是更为沉默了。 这几日功夫,沈偃俊秀面容亦添了几分憔悴,眼下亦有了几分乌黑青紫。 沈偃看来休息得并不好。 一旁有有沈家仆从掘土起棺,薛凝亦在一旁候着。 瞧着沈偃这样子,薛凝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妙目打量,沈偃亦察觉得到,亦轻轻侧过头。 然后沈偃说道:“多谢。” 薛凝有些意外,多少有些不明所以。 沈偃轻轻说:“谢谢你肯相信我。” 如今满京城皆知沈偃对刘婠十分痴迷,当然这亦并不假。也许便有人会觉得,沈偃会将一些事透给刘婠。 薛凝心想,其实沈偃颇为敏感。 她只说道:“我相信沈少卿一定知晓分寸的。” 沈偃却摇摇头,他轻轻抬起头,容色微缓:“也许我如今行事,未免会有心无力,幸得有你。” 裴无忌也会帮他,可与薛凝不同,裴无忌会帮得太过。裴无忌会以沈偃本身出发,然后,也许真相和手段并不算最重要。 薛凝却温厚而平静,在一片惊涛骇浪中,却是能不偏不倚。 薛凝却摇摇头:“这是公事,也是工作,沈少卿,你不用特别谢谢我的。” 她一双眼是黑白两色,是白水银里包含着黑水银,这样的黑白分明。 那一片沉浊中,薛凝也是冷静而安宁。 沈偃在那片摇摇欲坠痛苦中,仿佛亦定了定。 薛凝想了想说道:“纵不是你,我亦要查出真相。” 沈偃轻轻说道:“那便是因为我运气好,恰巧认识你了。” 浮土刨去,沈舟棺木亦露出。 众人起了棺,抬将起来,置于一旁棚中。 棺木撬开,便有一股子浊气涌出,哪怕站得远些,也嗅得到。 薛凝已系好自制口罩,又取了香,这样拜了拜。 看着沈偃并未向前,云氏倒是略定了心。 无论如何,这桩案子沈偃也该避避嫌。 沈氏择穴,是请高人瞧过风水。风水不单单是玄学,也蕴含那么一点儿地理学。沈舟所埋坟地并非阴秽潮湿之所,下葬半年,尸体呈现脱水干尸的模样,腐化并不多。 这算是保护型尸首,亦还是比较幸运了。 薛凝戴着手套,手指略触,皮革样表肤甚至略有弹性。 薛凝觉得幸运,但旁人不这样看,埋半年再挖出来的尸首也好看不了哪里去,尸首皮肤暗青色,面容瘪瘦,腹部塌瘪。 幸而家眷不得向前,否则看这副样子必然是十分伤怀。 之前验尸格目写致命伤在身前,记录十分笼统。 其实准确位置是在右上腹处,刺创约莫寸长,应是短小窄刃。 薛凝小心翼翼用夹子移开软烂已腐衣衫,沈舟手臂并无抵御伤。 从伤口处来看,沈舟应是被准确刺中肝脏,故大量失血,乃至休克。 这说明杀人之人十分专业。 没杀过人朋友们都会觉得杀人要害无非咽喉、心脏,但杀惯人的老手便会知晓肝脏亦是十分要紧致命之处。 出刃老练而狠辣,而且沈舟与之面对面,很大可能提防心不算很高。 刘婠和赵少康都算不得十分符合。 刘婠有杀人之心,却无杀人之力,未经操练,无实操经验不大能一击毙命。 至于赵少康,亦谈不上沉着冷静。 若以验尸痕迹来看,刘婠和赵少康皆不大符合犯罪画像。 薛凝戴着自制小口罩,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眼神亦十分专注。 她略一犹豫,觉得此案扑朔迷离,无妨还是试一试。 于是乎薛凝摘下了一只手手套,不避污秽,触及沈舟干尸。 于是乎一缕熟悉的冰凉之意涌上了薛凝的心头。 春光融融,霍明霜人在车上,今日穿着一身新衣裳,打扮得亦十分漂亮。 因姑母相请,霍明霜亦暗暗得意。 去年她客居姑母家里,亦受了些气。她貌美如花,姑母却嫌她轻佻,总是板起脸教训,说这不许,那不许。 说她品行不端,为人又如何的不好,如此性情怕是给自己招祸。 可霍明霜却绝不会自省,更不认为姑母说得对。 依霍明霜看来,那自然都是别人的错。无非是嫌她兄长官小,如今做官一定要靠人扶持举荐,故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 可如今阿兄调来京城,那也是鲤跃龙门,家里那么些个亲戚还不都贴上来! 去年秋日假惺惺的将自己赶出去,如今还不是要将自己请回来。 去年她在姑母家里受了委屈,故还想勾搭下沈舟,如今看来,攀高枝不如娘家硬。 阿兄也劝她,说如今既是姑母相请,便言语和顺些,以后总要多来往。做人总要结善缘,而不是多结仇。 她口里虽应了,心里却有相争心思,故也刻意打扮得富贵艳丽些。 霍明霜不由得想起去年秋日的事儿了。 沈舟口里说得好听,可后来还是跟刘婠和好,又出双入对,甜蜜得很。 刘婠管束得严,自己受 刘婠记恨,沈舟也再不理睬自己。 那时她心中闷闷,却总有个男子蒙着脸,尾随自己,出入姑母家中附近。 她也不知晓那男人是谁,可姑母却算在自己头上。 说自己私底下不检点,招蜂引蝶,闹出这些丑事。 霍明霜也只觉得冤枉到了极点!若纠缠她的是沈舟,她也认了,可那个骑客她都不知晓是哪门子人。 第119章 霍明霜那时不免有点儿怀疑,怀疑是刘婠在搞自己。 这刘娘子做出一副高贵的样子,私底下还不知晓是什么人呢。 如今霍明霜也暗暗幸灾乐祸,刘婠如今也没什么好名声。 已至姑母家,霍明霜下了马车,也伸手扶了扶满头沉甸甸的珠翠,暗暗吐槽自己许是确实戴得太多了。 蓦然间,她听着身边婢子叫了一声,不觉抬起头来。 霍明霜又见着去年那个骑客,对方人在马上,白绢蒙面,一如从前。 只不过去年此人只是夜里才现身,如今却是白日。 对方深深呼了一口气,竟取出了一柄弓,又在马鞍箭囊里取了一枚箭。 骑客搭箭上弓,弓似满月,箭若流星。 如此嗖的射出来,咚一下,竟射中了霍明霜手臂。 剧痛传来,霍明霜跌落于地,身躯酥软,耳边是身边婢女惊呼。 霍明霜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那骑客胸口亦轻轻起伏,手指轻轻发抖,一击不中,对方似也甚为激动。 此刻若霍明霜站起来跑,她也还能跑得掉。因为要射中移动活靶并不容易,更何况此刻对方亦是紧张发颤。 然而霍明霜受了惊,吓得一动不能动,脑海里一片空白,牙齿轻轻发颤。她唇瓣轻轻发抖,平素虽伶牙俐齿,此刻却偏生连句全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此刻,霍明霜已惊到了极致。 这时节,那骑客已调息完毕,重新取箭搭弓。 这一次,对方手稳了些,咚的一箭,正好射中了霍明霜心口。 霍明霜瞧着那骑客,那骑客肌肤白皙,一双眼睛却是漆黑。 虽白绢覆面,却让霍明霜想起了另外一张面孔。 那时她偎依在沈舟怀中调情,逗得沈舟说了些羞辱刘婠的话。那时她见着刘婠眼里透出了受辱之色! 那双蕴含受辱之色双眼,化作如今骑客双眼。 霍明霜眼前却是越来越模糊。 小院之中,越止又给自己养的鸽子喂了一把食,惹得满院鸽子咕咕啄食。 越止今日心情倒是很好。 他取出一枚小匣子,取出一枚绀瓷冰纹盏。 此盏曾经碎了去,之后再用金线补好,倒另有一番别致。 越止取出块帕细细擦拭,唇角亦忍不住浮起浅浅笑容。 越止快活得甚至哼起小调。 第96章 刘娘子何必这样为难自己 薛凝手指触及间,一缕属于凶手心音顿时涌入她的脑海。 去年这个时候,秋日渐寒,他盯着沈舟,忽而生出了一种十分强烈渴望。 就像枝头果实成熟了,应该用刀割下来,以此为祭物,奉于神明之前,使神明可加以享用。 杀人的冲动宛如蓬勃生长的野草,就如此在他心里滋生,使得他整个人蠢蠢欲动,想着得以摘采。 于是他暗暗磨牙,将后槽牙磨出声。 舌下却生津,连吞了几口口水。 他通身在发抖。 他是变态! 可他自己却并不这么觉得。 这身躯内部滋生而来的杀意,他并不觉得是心性上扭曲,反倒觉得是天人相应,使得自己听到了神明旨意,聆听到神明之音。 那便是为神驱使,以此杀人! 以汝血肉,奉于神前。 薛凝蓦然抽回了手指,一颗心咚咚跳。 她汲取教训,这一次碰触之前,特意喝了几碗补气生热的汤水。 先补之后,再行触碰,薛凝反应也没那么大了。 薛凝飞快用高浓度的酒精擦拭了手指,仔细消毒。 虽不能尽信玄学,但这次结果也确实出乎薛凝意料之外。 前日里,薛凝便撞见有人在暗巷杀人,掐死了一个年轻的女娘尹芳娘。 这是裴无忌正在查的案子,和几年前死的崇俨法师有些关系。 李崇俨生前在京中作祟,哪怕是死了,旁人也不信李崇俨居然当真殒身,流传出许多奇奇怪怪传闻,说李崇俨化作妖狐逃走。 李法师是入了邪道,他虽风度翩翩,却仿佛仍生活在茹毛饮血时代,大胤都已不许擅自杀奴了,李崇俨却还推崇人祭。 而且李崇俨还不大看得上婢仆之流,神明所享必然是尊贵好物,奴仆之流总归低下,也要献祭一些尊贵祭品。 薛凝微微发呆。 那么说,去年秋天死的沈舟乃是一样祭品? 她想着自己撞见那人现身于尹芳娘被杀现场,尹芳娘已死,那人匆匆而逃,反而撞了薛凝一记。 对方是个身量颇高,力气不算小的男子。 案情似有进展,但又仿佛陷入了某种焦灼。 薛凝想着要继续查下去,接下来正规做法是游说裴无忌并案,两桩案子一起查。 但说服裴无忌显得并不那么容易,裴无忌显然并不大乐意旁人掺和这桩案子。 薛凝验完尸,正自思量盘算,便得了消息。 青天白日,京城之中,霍明霜居然遇袭! 霍明霜手臂、胸口各自中了一箭,当时便已神智模糊,待请来大夫时,霍明霜已是气绝身亡。 薛凝也不觉怔住! 房间内,刘婠手执一枚玉梳,细细去梳自己发丝。 她三千青丝早就梳理得整整齐齐,刘婠犹自取梳梳理,水润手指却亦未再发抖。 这时婢子来禀,说薛凝求见,刘婠也点头让人将薛凝请进来。 她散着发丝,婢女也略奇怪,只因刘婠平素是最重仪容的。 但刘婠既这样吩咐,且素来对下管束得严,那婢女亦不敢如何的置喙,如此应了声后,便匆匆退下。 薛凝踏入房中,刘婠已转过身,微微含笑。 暖香融融,刘婠确实生得极美,甚至比平日更美上几分。 她冉冉一笑,艳意甚浓。 婢子奉上饮子,便让刘婠打发退下。 薛凝目光却落在了刘婠的手掌上:“刘娘子之前是蓄着长指甲,如今却都剪了,再贴上了假指甲。” 刘婠比着手掌,欣赏打量着,假指甲染了丹蔻,分外殷红艳丽。 她叹了口气,说道:“确实是如此,我之前才将指甲给剪了。你知晓指甲蓄得长长,做什么都并不方便。如此十指纤纤,才有些十指不沾阳春水意思。可有时候,阿姊也会教我习武,我便会剪了手指甲,如此反反复复,纠结得很。” 薛凝问:“刘娘子可知晓,一个女子扮成男子,怎样才能扮得像?” 刘婠抬眼:“薛娘子这是在向我请教?你精于验尸,自然更熟悉男女身体结构,自不必问我。不过,我倒是懂些。” “小时候,阿姊也教过我怎样扮男人。哪怕缠了胸,腰和臀还是能看出是女人,若以要缠了腰,再以衣衫修饰。再来,就是女子五官要显纤秀些,可通过修眉掩饰,又或者干脆用块帕子遮住。” 刘婠面颊之上也浮起了淡淡回忆之色,甚至禁不住笑了一下:“那时候,我跟阿姊也扮得似模似样。不过大了些后,这样的小游戏便显得没那么有趣,也不总玩儿了。” 薛凝:“可我觉得人还是小时候快乐一些,单纯一些,长大后,总是会有些忧愁。” 刘婠深以为然:“只因人长大了,想要的也多了,于是不快乐也多了,不似小时候那样简单且快乐。” 薛凝:“去年秋日,你扮成男子,咽不下这口气,刻意骚扰霍明霜。如此一来,使得霍娘子的姑母觉得她并不检点,于是打发霍明霜离开京城。其实那时候,你心里虽然记气,尚不至于杀了霍明霜要罢休。” 那时候刘 婠还不似现在这样的,崩溃。 从沈舟之死开始,刘婠要应付赵少康的勒索,之后大盗淳于安落网,本来沈舟的死是推到淳于安身上的。哪怕她壁虎断尾,人前演戏,暂且脱身后名声也变得很糟糕。她欲杀赵少康之事被扯来出来,薛凝又查出她说的谎不止这一桩—— 刘婠心态崩了。 她已负担不起来,承受不了那么多压力。 于是她失了智,发了狠。 刘婠却嗤笑一声,说道:“薛娘子的意思,是霍明霜被人杀了,我便是那个杀人凶手?这指证可是十分了不得,可是有什么证据?” 薛凝:“说到证据,那就太多了。勘察现场,问了路人,顺着马蹄印,便寻到换下的男装和所骑之马。那马烙了印记,能寻到来处。” “再来,就是发现赵少康案发当日接触过沈舟后,便有玄隐卫士将赵少康给看住。不单单是赵少康,我虽未寻刘娘子问询,却也请托玄隐卫士暗暗把你看住。不过你刻意扮作男装,然后出门。” “暗里盯着你的玄隐卫士还记得你那时候的男装打扮,与搜出来的那套男装一样。而今日你分明未曾出门,却以女装打扮归家。” “还有就是,那把杀人的弓要二石之力,刘娘子拉开必然费劲。我问过霍家婢子,说那骑客是赤手拉弓,我想你手掌之上,应也还有弓弦勒痕未消。刘娘子,不若你摊开手掌,看看我所言对不对。” 第120章 房间里静了静,刘婠慢慢的合上手掌。 她一双眸子似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瞧不分明。 薛凝:“如此错疏百出,不似你杀沈家大公子时心思缜密。还有就是,这次是你自己动手。刘娘子,其实你也知晓,这样来一遭,本也瞒不过谁。” 刘婠红润唇瓣轻轻抖了一下,似要笑一下,但到底还未笑出来。 薛凝心里不是滋味,她现在跟刘婠说什么呢?说刘婠其实并未杀沈舟,她以为自己杀了人,这样千方百计遮掩,乃至于崩溃似的杀了霍明霜。 这时候再告诉刘婠,其实沈舟不是死于她谋算之下,是不是有些,残忍? 刘婠慢慢松开手掌,摊开掌心,露出掌心处的勒痕。 她说道:“你知晓那个霍娘子,为什么一定要死?” 刘婠嗓音很轻柔:“去年秋天,她还是沈舟的情人,不过也不是全然因这桩事。是她不知进退,我本已饶了她的。” 一开始,她也颇为大度。 是沈舟轻视了她,又管束不住自己,跟个下贱女娘风流。 没有霍明霜,也会有其他人。 总有个婊气的小贱人扑上来勾引,以为能拿住男人上位。 所以她不过是小惩大戒,着男装扮个骑客骚扰,使得霍明霜名声有损,乃至于被赶出京城。 这已是对霍明霜宽容优待,谁想这小蹄子却那样不知好歹。 离开京城没几月,霍明霜居然又再回京城。 霍知州升了官,被调进京,顺便把妹子又领回来。 沈舟没了性命,也没见霍明霜哭得死去活来。刘婠给沈舟戴了重孝,人前哭得厉害,人后被赵少康勒索。 可是霍明霜呢?她只是有点子遗憾。 那高枝到底没攀上,霍明霜又勾搭了别人。 韩睿老实本分,又痴迷霍明霜美色,被霍明霜摆布得妥妥当当。 两家说好亲事,韩家要迎娶霍明霜过门。 霍知州虽嫌妹子任性虚荣,情分也还是有的,给霍明霜添妆,买了珠翠首饰。 霍明霜也得意洋洋,高兴得很。 刘婠远远的见过她一次,看着霍明霜脸上神色,是既满足,又开心,笑容似春光般明媚。 而刘婠却陷入沉重压力里,郁郁不乐,心事重重,甚至也见不着未来有什么明媚处。 霍明霜面上的欢喜使得刘婠心头刺痛,搅动浓浓恼意! 凭什么? 霍明霜将她日子搅得一团乱,自己却美美嫁人? 霍明霜也未改她那副性子,仍是那般任性无礼,刻薄之极。可偏生这么副性子的女娘,却是这般的沾沾自喜,十分得意,福气十足。 未见她因性情真得什么报应。 刘婠一直瞧不上她,认定霍明霜这般性子,注定一世吃亏。 可偏偏却并没有。 刘婠指甲尖儿轻轻扣着几面,说道:“如今满京城皆在议论我的事,有人同情,亦有人嘲笑,还有人畏惧。这位霍娘子一定也听到了,她必然是得意得紧,欢喜得紧,必嘲讽于我,说我自讨苦吃,命也不好,当真活该。” 薛凝:“你听着她那样说你?” 难道霍明霜当真是祸从口出? 刘婠:“我虽未听得到,可也想得到这霍娘子会怎样说,也不难猜是不是?” 薛凝倒不知晓如何接这个话了。 刘婠这是臆想,但霍明霜那副性情,确实极大可能背后如此嘲讽。 说不定比刘婠臆测的更难听。 薛凝:“刘娘子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呢?有些话没亲耳听见,就当没有,何必那么理会旁人说什么?谁人背后没几分议论?” 刘婠:“可我喜欢,我爱计较这些。如果旁人说我为人妖媚,依仗姿色,摆布男子,我自不会在乎,可能还有一二分得意。可若有人觉得我命苦倒霉,引以为快,我便会很不舒服。” “我为什么要大度?人生下来不是为了大度的。说什么放下执念,好好过日子,不要计较太多。” “可谁人不计较?哪个女娘会希望负情的情郎人生顺遂,都盼着这个情郎倒霉透顶,越凄惨越好,最好是死了。她们不去计较,是成本太高,也计较不起。于是权衡利弊,所以忍气吞声,美名其曰放下。其实就算不放下,她们又能拿这个男人怎么办?” “不过是自欺欺人忍气吞声,吃了亏也罢了,免得将自己折进去,赔得更多。” “可我一定要计较!这样我方才能痛快!” 薛凝不觉轻轻说道:“可是,刘娘子也并未很快乐。” 刘婠容色僵了僵。 薛凝:“沈舟死了,你带了重孝,人前哭得那样伤心。我想,也不见得是余情未了,是你替自己惋惜?可惜,你竟做了这样的事。我想,哪怕赵少康未曾勒索,你也未必很开心。” 刘婠蓦然冷笑:“是,我到底及不上有的人,能真正享受这些事——” 一个人从小所受教育是遵从规则,哪怕有一日她将一切都否定撕碎,却也不可遏制陷入某种不安纠结。 刘婠容色怔怔,不知想些什么,她回过神来,面颊亦浮起了一缕厌色:“薛娘子何必假惺惺,这些不是你跟裴少君想要之事?无非是想撕破我的画皮,露出什么真面目。” 第97章 她想要沈偃后悔 刘婠显然把薛凝和裴无忌视为一路人。 那时薛凝道出刘婠欲杀赵少康,刘婠在一旁听着,依刘婠而看,她不觉得薛凝什么也不知晓。 于是刘婠面上便透出了几分恨色。因为旁人眼里,沈偃需要“拯救”,而自己却是个极不好的女娘。 就好似她不配! 因为这样的缘故,她甚至对沈偃生出了几分埋怨。 而现在,这些旁人却是成功了,证明了自己不配! 刘婠目光落在了薛凝身上,蓦然生出了几分嫉色。 少女姿容秀丽,一双眸子黑白分明,虽是孤女,虽被宁川侯府那般针对,却是干干净净。 那样聪慧,那样温柔,又那样规矩。 和自己大不一样。 听闻裴无忌一开始并不喜欢薛凝,却被薛凝打动,似也渐渐待之不同。 裴氏对这薛娘子也颇为抬举。 裴无忌想要推崇的,自然是这样女娘,又纯粹,又温柔,又很大度。 与她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干干净净的。 刘婠便生出几分厌恶,打心眼里排斥。 哪怕如今她言语挑衅,薛凝亦只是若有所思,然后解释:“刘娘子,恐怕你误会了。” 这时一道人影却匆匆而来,行至门前。 薛凝亦侧头,她看着了沈偃。 沈偃一向端正,如今看着却有几分凌乱。 如今刘婠跟沈偃一道,举止亲密,陈氏为挽回女儿名声亦是十分纵容。故沈偃直入刘婠小院,婢女也不好如何阻止,只是面上有几分急色。 刘婠已经翻过了手掌,掩住了掌心的勒痕,挥挥手,使得那婢女退下去。 她目光落在了沈偃身上。 沈偃容貌清俊,如今这张清俊面容之上,眼下却有两片黑青,这几日沈偃亦饱受煎熬。 刘婠蓦然忍不住想,和自己一道,沈偃确实没半点快活。 刘婠心底生出点儿怒意,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痛快。 她迟疑想,其实自己跟沈偃也就那样儿。是了,沈偃对她虽十分宽纵,但是,始终也是两样人。 裴无忌一副自己配不上沈偃样子令人生气,但抛开旁人相阻,自己和沈偃确实亦无太多情分,不是吗? 可她手掌却已翻过来,掩住了掌心勒痕。 刘婠又慢慢的将自己手掌握紧。 沈偃盯着她,唇瓣动动,也未说话。 刘婠容色也渐渐柔了,眼里泛起一层淡淡雾气,如云似雾。 她嗓音里亦透出几分委屈:“阿偃,你虽信了我,可旁人却并不这么觉得,薛娘子就这 么为难我。” 刘婠抬起头,唇瓣一开一合:“她大约是见不得你顾着我。” 刘婠模样儿便透出几分无辜:“听说从前沈家想你跟她说亲,却被裴无忌搅了去。只怕裴少君也会十分的后悔,竟看走了眼,使你错过薛娘子这样好的人。” 刘婠分析得很仔细:“可能薛娘子也不服气。” 那言语里便有几分暗示。 无论是裴无忌还是薛凝,这样认认真真的拯救,她偏要这些护着沈偃的人如鲠在喉。 她不痛快,便要所有的人不痛快。 沈偃,不是很喜欢这种拯救落魄美人儿的戏码吗? 刘婠甚至笑了笑:“薛娘子,你怕是先入为主,对我实在有几分误会。” 可她却目不转睛的看着沈偃,看着沈偃那张俊秀面颊透出痛苦之色,倒仿佛是某种成就。 刘婠甚至笑了一下。 她听着沈偃嗓音微哑:“够了,阿婠,你不要再说了。” 第121章 沈偃慢慢伸出手,抓住了自己发髻,手指收紧。 刘婠嗓音柔柔:“沈郎,你既然如此爱我,便该待我好些,更要相信于我。” 她嗓音里的沈郎,也不知晓是哪个沈郎。 哪怕揭破真相,她也不要在沈偃面前惭愧。 她说道:“难道你要与你兄长一样,总归更留意别的女娘?” 沈偃深深呼吸一口气:“阿婠,我与你之间,不必扯别人来议论。” 刘婠想要冷笑,薛凝算什么别人? 薛凝不是别人,而是敌人,对她咄咄相逼,不依不饶,使她竟无容身之处。 沈偃松开手指,几络发丝垂在脸前,他抬眼看着刘婠,说道:“便算你意图谋害大兄,便算是唆使赵少康,便算是只不过借我避一避,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我跟自己说,死人总没有活人重要,而且我很喜爱你。大兄,他已经死了。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 “可是现在却不能了。” 他不能不在乎。 “你不该这样说薛娘子。也许你心里恨她,可是,她只是秉公行事,做该做之事。不是什么,男女之情。” “何必,何必说这些羞辱她的言语?” 刘婠慢慢抿紧了唇瓣。 她知晓沈偃对她不错,因为沈舟之事,云意如跟沈偃闹得厉害,沈氏族人也对沈偃颇有微词。京中也颇多议论,乃至于也累及沈偃名声。本来沈偃名声是极好的,说他是个温善君子。可如今,沈偃痴心于刘婠,那便是另外一番说辞了。这使得沈偃在京中待嫁女娘心里显得没那么好。 现在沈偃总算反应过来了? 刘婠心里不是滋味。 她尖声说道:“现在你看清楚我真面目了,心里开始怨上我了。” 她原想说得无所谓,做出一副随意样子。 可话一出口,嗓音却比自己以为的要委屈。 “你不过盼着我温良纯善,有着跟你那位薛娘子一样品行,对你百般感激,依顺于你。你何必盼着降伏住我?你身边,不是已有一位人品端正女娘?何必盼着我刘婠贤良淑德?” 刘婠嗓音很厉,面颊亦泛起一片潮红。 她亦不信沈偃真跟薛凝有什么私情,可偏生这样说。也许她很嫉妒沈偃对薛凝的尊重和信任,任是无情也动人。更何况,沈偃必然很遗憾自己并非温善性情。 沈偃却摇摇头,他想,阿婠,自始至终我喜欢的人终究是你啊。 他说道:“是我自己选的,怪不着谁,更不怪你。既谈不上相欺,亦说不上被骗。可能,其实我很羡慕你。这样的随心所欲,不管不顾。而我从来拘束自己,向来无趣。我从来没想过,你有什么温善品行。你本如此,是我不能自控。” 刘婠微微一怔。 不欺不骗,也没什么误会,沈偃是喜欢她的。 她蓦然心口浮起一阵酸痛,之前压下的那些微妙,忽而一下子浮起在了心头。今日见到沈偃现身时一丝慌乱,她匆匆掩住手上勒痕,她那些极微妙的别扭,还有突如其来莫名火气。以及,为了刻意刺激沈偃所说的那些荒唐言语。 如此种种,汇于一道。 直到此刻,她仿佛终于察觉到了一个事实。 她是喜欢沈偃的。 就在这万劫不复,什么都被拆穿,已然分崩离析之刻,她却察觉到了这样的事实。 情不知何所起,一开始她只成心利用,哪怕沈偃不肯离弃,她也总觉得沈偃性子温吞,并不合自己胃口。 却不知不觉间,不知何时动了心。 她下意识想,要不要将这份喜欢藏起来?可旋即便想,为什么要藏起来? 她可以恩赐沈偃这个好消息,这样才愈发刻骨铭心,使得这个温厚青年再忘不了自己。 沈偃犹自在说:“可你不应该去亲手杀人,不应该非要取人性命。” 刘婠却有几分不耐了,霍明霜的死算什么?她打断了沈偃的话:“阿偃,杀都杀了,有什么了不起?我与你之间,自然只说我们两人的事。” 她语调放软,也柔了柔:“我信你心中只有我,待旁人绝无私情。你信不信呢,信我喜欢你?” 她口气十分温柔,蓦然又添了几分慌乱。从前她对沈偃一直游刃有余,如今却仿佛有些忐忑。 沈偃没有立刻答,他静了一阵,然后说道:“我从来,便不是第一位的选择。母亲眼里如此,家族选择如此,于你而言亦是如此。既不是第一位,于你而言,定不会将就。” “也许,你对我会有一些感激,不过,也只是这样。所以,你不必安慰我。” 说是不必安慰我,其实是有让刘婠不要欺骗他。 于此时此地,因为什么目的,再说什么喜欢他。 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沈偃虽说得十分婉转,却已使得刘婠听明白其中意思。 刘婠蓦然一怔。 她想不到沈偃会这样说,但沈偃这样想也是顺理成章。哪怕,她喜欢上沈偃,沈偃也已绝不会信。 而她亦不能,也不会,去低声下气恳求沈偃相信自己,相信对他动了心。 那缕恼恨涌来,刘婠想说自己不在乎,然而心头却似生出几分钝疼。 她此生此事,仿佛总不能如愿以偿,得不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刘婠只涩声说了声好。 然后她站起身,说道:“容我稍整仪容,再押送去廷尉府。” 她起了身,自去镜前梳理。 镜中女娘容色妍丽,她掏开胭脂盒,挖了一块,送入唇中。 似她这样的人,是绝不能落狱,更不能服刑,也绝不能让人审问。 她至多能忍受与薛凝这样聊一聊,道出 些真情。 刘婠执梳的手掌轻轻发抖,越抖越厉害,乃至于玉梳抖落,坠于地上,竟摔个粉碎! 她身子这样倒了下来。 黑血顺着唇角蜿蜒而落,衬托雪白肌肤,更似触目惊心。 她看着沈偃匆匆的惶急的将自己扯入怀中,满面都是关切惊惶。 她死于最美丽、最狠毒时候,此刻沈偃对她最复杂,最心疼,必然也留下了最深刻印象。她想若过上一两年,沈偃情绪渐渐平复,再得知自己磋磨而死消息。到时候沈偃必然也会黯然神伤一番,但必然不会好似如今这般的强烈。 如此一来,沈偃必不能忘。 可这远远还不够。 刘婠早就想到了死,否则也不会备下药,将毒添在胭脂中。 可她却不会这样说,她只说道:“阿偃,你,你对我咄咄相逼,甚至不信我会喜欢你,如此将你我之间情分视若无物。所以,我才不能活下来啊。这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她瞧着沈偃好似透不过气来,哪怕自己五脏六腑疼痛如搅,却也急着乘胜追击。 “你,你知晓你自己错了吗?嗯!” 只要沈偃说一句是他错了,沈偃就是她的了。她死了,沈偃也能被她带走。 刘婠当然也看到一旁薛凝急切得很!可这个薛娘子还能说什么呢?哪怕薛凝开口,也没有用。 此时此刻,是属于自己跟沈偃两个人的。 刘婠呼吸越加急促,她泪水顺着眼角滑落,颤抖着伸手扣住沈偃衣襟:“你还不对我认错?你还在,在记恨我,否定我?” 沈偃好似呼吸不过来,刘婠眼前渐渐模糊,却听着沈偃说道:“我,不该太由着你。哪怕你做错事,总不忍责备你,或者不敢,因为你会不喜欢。” 刘婠心却渐渐凉了。 这不是她想听的话。 她想看到沈偃悔不当初,后悔待自己不够好,不够顺,反省态度太硬,乃至于伤了自己心。 她想听沈偃说,只要自己活着,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什么公理正义,法度规矩,他统统不想理会。 可是这个温吞、端方男人,却在这儿反省! 她苦涩想,沈偃,真是不出意料让人失望。 她喃喃说道:“赵少康,骗了我,他,他该死啊。” 沈偃飞快:“他虽未真正动手,但杀人未遂,做了种种准备,必然也要付出代价。我不会让他逃脱,更不会使他好过。” 这当然并非刘婠想要听到的话,沈偃应该全她临死前心愿,为她杀了赵少康。 刘婠自然也并不指望了,如今只说道:“你,你可想要知晓,你的兄长是怎么死了?” 第98章 那枚钗散发淡淡的血腥气…… 刘婠眼底闪烁奇异光彩。 濒死之际,刘婠却似容光焕发。 她问沈偃可想知晓沈舟是怎样死的,沈偃说了声是。 虽知晓沈偃一定会答是,但刘婠心内却并不如何的痛快。 沈偃,还是这样温吞性子,还是并未失去理智。 她发了疯,泄了恨,失了理智,于无边痛楚中去品爱恨情仇。 可沈偃却不会跟她共坠无间。 这般温润性情,实是可恨,也并不是刘婠所喜之性。 第122章 刘婠不会就这么算了! 她垂死的面颊透出了一缕光华,一双眸子透出异色! 她说了一声好! “沈郎,你如此待我,我自然应该好好的,回报你。” “那便如你所愿。” 刘婠发着颤,从袖中取出一枚发钗,这样举起来,轻轻插在沈偃发间。 她柔柔说道:“自打相识以来,我还未送过你什么,我想着,要送你件什么。” 刘婠指尖儿沾染些呕出黑血,染上了玉润钗头,她亦飞快擦拭过。 刘婠用吩咐口气说道:“你好好戴着,不许摘下来,那么,便会如愿以偿。” 在这之前,刘婠也曾给沈舟送过钗。 那时刘婠已经起了杀心,那不过是一件标物,是赵少康需取来证明其杀了沈舟凭证。 如今濒死之际,刘婠居然也给沈偃送了礼物。 如此对照,竟有几分令人不寒而栗。 刘婠吃力给沈偃端端正正戴好这枚钗,她手指滑过了沈偃脸颊,抚及沈偃下巴,似有几分流连。 不知怎的,刘婠想起些许久前的事了。 那时她还与沈舟相好,有一次撞见了沈偃。彼时沈偃静静的望向她,看得很认真。刘婠很了然男女间拉扯,一下子就明白了沈偃的喜欢。 如今泪水从沈偃的眼内淌落,润湿了刘婠指尖。 刘婠接着这样泪水,说道:“阿偃,不要忘了我。” 她这样说时,就像一朵艳丽的花,一下子却枯萎了,失去了全部的生机和活力。 然后刘婠的手指亦不觉垂下来,轻轻的晃下。 她已经气绝身亡了,沈偃泪水也不觉滴落在刘婠的脸上。 这时节,却有人推门而入,陈氏匆匆赶来,却已慌了神! 陈氏来时,已知不妙,一路上亦盘算了许多。 阿婠只是一时糊涂! 沈家大郎那件事,是赵少康争风吃醋杀了人,趁阿婠惊恐害羞,以此要挟。女儿只是纤纤女娘,于此无关。至于霍明霜,是那霍娘子不依不饶,勾引沈舟,才勾动女儿气性。故哪怕刘婠有罪,罪不至死。 陈氏甚至盘算着求至阴陵侯跟前,将刘婠保一保。 刘婠在侯爷跟前十分得宠,又素来孝顺,被阴陵侯视为亲生女儿一般。这般情分,先保刘婠不死,再徐徐图之。 可陈氏到时,却见着如此一幕。 刘婠性烈,不堪受辱,竟服毒身亡! 陈氏眼前发黑,蓦然阵阵晕眩。若不是身边婢子扶住,说不准便倒了下去。 几个儿女之中,刘婠虽非最有出息,却一直留在京城,陪在她这个阿母身边。 平素说话相伴,亦是刘婠这个女儿最为贴心。 然后她眸中流淌几分恨色,不觉望向薛凝。 “薛娘子好狠的心!难怪虽为孤女,短短时日却名满京城,加官进爵,还攀上裴氏!说到底,无非是靠一副冰冷狠心,踏着旁人尸骨往上爬!你长于宁川侯府,结果宁川侯府名声尽毁,你却百般委屈!果真是好手段!” 这些指责薛凝当然亦可分辨,不过估摸着陈氏并不是想讲道理,而是想要发泄。 她正欲开口,沈偃却已挡在薛凝跟前。 沈偃低低声:“伯母还请节哀。” 陈氏为之气结:“沈少卿!我本以为你性子宽厚,并不计较前事,对阿婠亦是情深一片。未曾想,你所谓情意竟不过如此。阿婠被这薛娘子所害,你若真心真意,便不会护住害死阿婠女娘。你尚有如此闲情逸致!” “你究竟有没有真心?” 沈偃说不出话,也未让开。 薛凝轻轻说道:“陈夫人,沈家亦折了一位大公子,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 陈氏面色郁郁,当然觉得大不相同。沈舟与沈偃素来不和,沈偃不计较亦谈不上什么牺牲。但这话终究不能宣之于口,陈氏到底未再说什么。 此事若闹出来,到底是刘家理亏,有损家声,可能会累及家里其他人做官前程。 只是这薛娘子好利的口舌! 该来就会来,薛凝倒谈不上如何难受。 既断狱验尸,认真查案,肯定会招至一些怨恨。 刘婠这件事,薛凝也觉得颇为可惜,但并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不过累得沈偃陪她一块儿离开刘家。 沈偃既出身相护薛凝,陈氏也没那么好气性容沈偃多留时刻。 依陈氏看来,沈偃肯定是虚情假意,不配伤感。 薛凝忍不住打量沈偃,沈偃面上郁色浓浓,甚为恍惚。 她打量沈偃时,沈偃也察觉到薛凝在看自己。 沈偃略顿了顿,然后缓缓说道:“薛娘子?” 薛凝收回目光,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刘婠那样强烈的性子,就好似漩涡一般,能将沈偃这样性子的人卷进去。 更何况刘婠如花似玉,又死于最美丽时候,又是这般决绝的自尽,又死在了沈偃怀中,如此必定会留下很强烈影响。 她怀疑沈偃很难从刘婠影响下走出来。 但这样的事,也没办法相劝,说什么放宽心,饶过自己,这样的话人人都会说,可是能做到的能有几个? 大道理易说易懂,但做到就不容易。 薛凝虽摇了头,可沈偃大约亦明白薛凝心思,轻轻说道:“我很羡慕阿婠,什么都可以不顾忌,想要怎样就怎样,没有那么多顾忌和考量。不过,我终究不能和她一样,你放心。” 刘婠是不管不顾发疯文学,可以癫到极 致,薛凝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种吸引力。 沈偃倒是到现在也未发疯,阳光落在沈偃身上,沈偃容貌俊秀,可双颊却似泛起淡淡青色,好似消去魂魄,只剩躯壳。 薛凝暗暗心惊。 刘婠那样的自然不好,可一个人如若跟沈偃一样内耗,什么都理论清楚,终究会使自己消磨殆尽。 薛凝想分去沈偃注意力。 她想了想,轻轻说道:“刘娘子死前,曾说过知晓杀死沈舟凶手是谁?她是怎样知晓的。” 沈偃摇摇头。 刘婠所赠发钗还戴在了沈偃发间,似亦散发出一股子淡淡的血腥气,好似提醒着刘婠的死。 沈偃没有摘下的意思,就好似刘婠的魂魄紧紧纠缠着他。 沈偃不知晓,薛凝目前亦并没有什么头绪。 她想了想,然后说道:“刘娘子好似已经察觉到赵少康骗了她,不知晓怎样知晓的,知道赵少康并未去杀沈舟。” 那实在太巧合了,沈舟偏偏这样死了,赵少康又拿回来信物。似刘婠这样精明的人亦被误导,真以为赵少康成了事。 但实则赵少康却并非真凶。 沈偃点点头:“她,自然是气得厉害,她让我替她杀了赵少康。可是,我并没有应。” 沈偃咬了唇瓣一下,隐隐有几分压抑之色。 也许他内心深处是想答允刘婠的。 如若不是赵少康说这样谎,这半年间刘婠精神绷静,事情未必能到这一步。 刘婠死前对赵少康自是刻骨之恨。 薛凝却摇摇头:“不知怎的,刘娘子那样说时,我觉得很是奇怪。” 究竟为何觉得奇怪,薛凝也说不上来,只隐隐觉得有些事自己仿佛忽略过了,却是十分重要之事。 她想到那时赵少康证词,赵少康说自己并未杀沈舟。 那时沈舟已死,还流着血,他却顾不得许多,只摘下沈舟那枚发钗,方便他博得刘婠那个美人儿。 薛凝心里咚咚一跳,似想到了什么,仿佛已窥见几分迷雾之中真相。 便这时,却听着喧闹之声,马蹄声急急而来。 十来个骑客人在马上,挤入这条街,为首之人正是阴陵侯的义子高彦。 阴陵侯十来年前翻修府后一片废园,新修屋舍,使得自己部曲义子皆住在阴陵侯府左近。 这条街平素也没什么旁人,皆是阴陵侯亲眷出入。 高彦身为阴陵侯义子,住得离刘家不远,如今得了讯,匆匆赶来。 高彦面上满是怒色! 陈氏报讯,也是知晓高彦痴心,想高彦来救女儿。 不过这讯也传得迟了些,高彦半途得了消息,知晓刘婠已经自尽死了,不觉面色更怒! 他目光便落在了薛凝身上,这样个小娘子,生得倒是貌美,却是不依不饶逼死刘婠! 虽是郡君,不过是个孤女,哪怕近来得势,也不过是个女流之辈! 高彦面色凝怒,策马接近,也不讲理,拿起鞭子便狠狠抽过去。 沈偃眼疾手快,拉住了薛凝的手腕,将薛凝往后一扯,自己再顺势向前。 如此一挡,沈偃身上挨了一记。 鞭扫中之处热辣辣发疼,沈偃面色不便,只沉声说道:“高郎君刚得宫中赏识,升了官职,便如此不知分寸,未免显得不堪大任,更枉费宫中一番赏识。” 高彦面色甚恼,不但高彦,随高彦而来十多个骑客皆面泛怒色。 第123章 刘婠貌美,又善施惠,喜欢她的人不少。 高彦冷笑:“薛娘子依仗宫中娘娘赏识,便可肆无忌惮的逼死人命?阿婠便是有错,自有朝廷法度制裁,何必用言语将一个高傲女娘生生逼死?还是她十分享受,为了扬名,自然行事偏激,不管不顾?” 高彦一张口,便是扣了好大的帽子。 一个人心存愤恨,想要挑刺,总是能挑出刺来,总会寻出匪夷所思角度谴责。 沈偃却已说道:“阿婠死时,我正在现场,并不觉得薛娘子有何逼迫。高校尉人未至,身未到,甚至未曾与刘家人说上话,便口口声声,宛如亲眼目睹。如此随口造谣,是非不分,不知真的可堪大用?” “还是因阿婠之死,你刻意泄愤,说出了这些言语?” 高彦冷笑:“沈偃,你根本不是个男人!” “阿婠死了,你却还在这里软绵绵的,讲规矩!” 薛凝感觉沈偃将自己手腕捏得很紧,捏得自己腕骨微微发疼。 她欲向前分辨,但沈偃很坚持让自己在他身后,不必直面高彦凶蛮。 高彦显然并不是个讲理的人。 这样的蛮子若真动粗,吃亏的还是身子骨较弱的小女娘。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薛凝眼尖,已窥见街口另外一道身影。 裴无忌赶至此处并不稀奇,毕竟薛凝使唤了玄隐卫士帮衬办案,从吓唬赵少康,到监视赵少康和刘婠,薛凝都用得上人。 用的是裴无忌的人,薛凝也没指望这几个人能不报告裴无忌。 除开裴无忌,还有灵昌公主。 灵昌今日男装,一路策马而来,双颊亦浮起了两片红晕。 见着如今这一幕,裴无忌双颊已染上盛怒,眉宇间隐隐有几分冷意。 高彦实是不知好歹! 实则高彦已有意避忌了,毕竟沈偃跟裴无忌与灵昌公主相熟,满京城谁人不知。顾高彦一开始也忽略沈偃这个情敌,把火气都发泄在薛凝身上。 据说这几月以来,薛娘子跟裴氏来往并不多。看来之前宫中虽有恩赏,只是些面子情,证<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廷是赏罚分明。 但裴无忌显然并不体谅高彦这番巧妙用心。 裴无忌衣饰华美,若流云裁锦,灼灼桃夭,但容色却冷,若寒冰淬眸。 裴无忌已欲向前了。 薛凝感觉到沈偃捏紧自己手腕用力,蓦然心动一动。 她面朝裴无忌,恰巧跟裴无忌四目相对。薛凝举起手指,凑至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也许裴无忌不应该向前,不要事事替沈偃应付。 裴无忌一怔,举止微顿,容色变幻不定。 灵昌公主亦瞧在眼里,她亦未向前,低低声:“薛娘子许是对的。” 第99章 窥见真凶 小时候,裴无忌也是这样,总是喜爱替人出头。 裴少君还是个孩子时,已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 灵昌心里叹了口气。 她想起从前自己困于情事,沈偃将一切替她分析得很透。沈偃其实并不是个容易受人影响的人,若被误,只不过他耽于此,并不是被人所欺。 高彦那一鞭子略扫过了沈偃面颊,从沈偃耳垂处蜿蜒向下,以薛凝角度窥之,正好可以窥见。 沈偃发丝也乱了几许,散在失了精血的面颊边,如今却直直望向了高彦。 高彦面上忿色更浓,言语亦愈厉:“似你这般性子,阿婠是昏了头,方才将你选中,是瞎了眼珠子。这般温吞性子,你护不住她!一个男人,若连女人都护不住,能成什么事?” “你事事讲规矩,无非是想要护住自己。你只是将自己看得最紧要,故宁可辜负阿婠。” “你还闹得沸沸扬扬,说什么不在意大兄之死,又与家里闹不顺,都不过是拿阿婠做托词。” 高彦越说心中愈忿,他亦顾不得这许多了。 刘婠虽对他言语柔柔,却总隔了一层。他献了许多殷勤,别人都知晓他是情圣,但刘婠却总不选他。 沈偃泛着淡淡死意,只说道:“阿婠死前,托我杀了赵少康,我不会去,你去可否?” 高彦为之语塞。 刘婠当然不会挑高彦,高彦一两分心思,却会表达出十分情意。她算准沈偃会护她,可换做高彦,一开始兴头褪去后,高彦便会设法推脱。 高彦是个很爱惜自己的人,甚至不如赵少康。 赵少康还会为刘婠冲动,但高彦绝不会沾手。 当然刘婠生前也不会拒了高彦,高彦喜欢演,刘婠也会耐着性子过过招。 沈偃嗓音很平静:“她一选大兄,再选赵少康,第三次选我,却没一次是你。其实这些事干卿底事?又或者高校尉此时此刻大呼小叫,能让你在这故事之外,多那么一点儿的,参与感?” 至始至终,沈偃嗓音都很平静,不过倒使得他言语里嘲讽调调更浓。 高彦面上羞怒之色更浓! 沈偃继续说道:“又或者高校尉觉得,今日欺凌一个六珠女官,殴打我这位廷尉府少卿,便能随意算了?还是,你寄心于我素来性子很好,又或者该当对心存羞愧,任由羞辱?” 高彦确实这样想的。他认为沈偃应当惭愧未能救下刘婠,应当伏低做小,使得刘婠亲眷下了这口气。 因为沈偃素来性子好,因为 从来未见沈偃跟谁计较过。 他看不起沈偃,觉得沈偃装,这世间哪有什么真君子,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 沈偃却说道:“我今日心情不好,而且我一定会计较。” 高彦忽而为之语塞! 薛凝倒是并不觉得奇怪。这世上有些人,总是对一些性情好的人有着微妙恶意。男的就是伪君子,女子就是假绿茶。 这一边觉得虚假,但又觉得可以欺之。 天子脚下,殴打官员,并不是一个很光彩罪名。 沈偃可以说是秉公执法,但高彦则必然是争风吃醋。 更何况沈偃也不是没姓名的人,哪怕抛却他跟裴无忌与灵昌公主交情,也是帝后有心栽培年轻俊彦。 高彦宛如被泼了一盆凉水。 一番言语下来,群情似也并没有那样激愤。 沈偃:“现在高校尉还有一次挽回的机会,那便是下了马,向我与薛娘子道歉。” 高彦面色却冷下来,说道:“阿婠才死,怎么沈郎君就忙着护别的女人?” 他本已气怯,如今却又轻狂起来。 薛凝当然知晓是为什么。 因为沈偃只让高彦道歉。 只是道歉,便这样算了,于是便显得沈偃并不是个爱计较的人。 世上之人总是如此,欺软怕硬,畏恶辱善。 高彦也不愿意这样就服了。 沈偃轻轻叹了口气:“高校尉可是觉得,我只让你道歉,是我性子软柔?” 高彦反倒一怔。 沈偃:“如此机会,高校尉既不珍惜,也便罢了。” 高彦心中颇怒,他暗暗想沈偃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有很多话可以讥讽沈偃,说沈偃莫不是要去裴无忌跟前哭诉,又或者请公主帮衬?一个人若要挑刺,总是有许多话可以说。 但话到唇边,高彦却好似说不出口。 他一贯看不顺沈偃,更有几分轻视。刘婠挑沈偃时,他总觉得刘婠瞎了眼珠子。 但如今,高彦心下却颇有避忌。 只是若让他告罪,高彦亦拂不开面子,心下颇为迟疑。 这时一道略显苍老嗓音响起:“彦儿,如此无礼,应当告罪。” 高彦闻言,也慌了容色,匆匆下马,向其行礼。 来着正是阴陵侯。 刘家为阴陵侯部曲,本就住在侯府附近。 阴陵侯想来是得了消息,亦是赶来。 高彦显然也吓了一跳,面色更恭顺几分,甚为殷切。 刘婠这个义女在阴陵侯跟前颇为得宠,在义父跟前侍候,替阴陵侯调养身躯。如今刘婠骤然亡故,阴陵侯心里显然并不会好受。 不过阴陵侯面上倒是看不出喜怒。 许是因有外人在,阴陵侯情绪并不外露。 薛凝亦还是第一次见到阴陵侯,第一感觉就是阴陵侯比她想象要老。 阴陵侯是以武功立身,身形也有武将样子,精神也不错,但确实比薛凝想象要老。 刘婠十来岁年龄,二十岁不到,父亲也应当是四十来岁年纪中年人。 阴陵侯却已步入老年了,头发花白,显露出年龄。 以年龄来算,刘婠更像是阴陵侯孙女。 不过阴陵侯态度倒是颇为沉稳,只说道:“彦儿年轻气盛,又因阿婠之死情绪失常,一时失言,还盼沈少卿不要计较。” 说罢,他便压着高彦赔罪道歉。 高彦也绝不敢不听,只忍辱向沈偃和薛凝赔了不是。 既已如此,沈偃自然也未再计较。 高彦心中不忿,但面上也不敢如何露出来,这些都被阴陵侯看在眼里。 第124章 阴陵侯心里冷笑,心忖高彦这个义子终究是个扶不起的东西罢了。 阴陵侯抬头看着街头,之前站在街头那些个人已经不在了。 裴无忌既没向前相护,也没有必要再出来。 阴陵侯心里也忍不住叹息,心忖高彦这糊涂人以后怕是没什么前程了。 裴无忌与灵昌公主算是大夏京城最尊贵一双漂亮年轻男女。 裴无忌说句话,裴后必然会顺其意。陛下跟前,灵昌公主说话极有分量。更何况高彦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且今日确实是十分失态无礼。 好不容易做了个宫中校尉,如此沉不住气,亦没什么可留的。 自己这个义子,到底是扶不起。 阴陵侯这般想着,容色却似古井,波纹不生。 灵昌公主人在马上,面上犹有几分忿色。 既然争得过,她和裴无忌也不必走出去,免得沈偃尴尬。不过那个高彦这么一副样子,灵昌公主自是不喜。 “掖庭都尉虽官职不高,可亦窥探内廷,人品与心性皆什么要紧。高郎君,始终还是差了些。” 也不是什么大事,灵昌说一说,高彦调个职,明德帝不会多介意。 高彦性子确也算不得好。 说到做官,德也是非常要紧一项,高彦也不过刚刚起势,便这般轻狂。 故而裴无忌亦只轻轻嗯了一声。 以灵昌所受爱宠,她也只是伤春悲秋,情爱上任性些。放大夏那些个招摇公主里,灵昌公主亦算得上十分乖巧懂事了。 裴无忌思绪飞扬,却想到了许多。 阿偃如今算是得罪阴陵侯了。 别看阴陵侯如今这般客气,心里却未必舒坦。 他想到了阴陵侯,从前阴陵侯与姑母交好,那时姑母还不是皇后,彼此间却多有来往。可惜花无百日红,两人相处时,渐渐亦是不相和。 再之后,阴陵侯与周汝争郎中令,姑母却支持了周汝。 争输的是阴陵侯,从此阴陵侯亦短了声气儿,声势大不如前。 不过阴陵侯之后也和气起来,和姑母关系也过得去。 姑母要提拔越止,便先借个名目将越止调回京,于是越止便像只过水蟹,成为阴陵侯义子。 这只过水蟹被调回京城,在宁川侯府修养了一段日子,那时薛凝也在宁川侯府。 再之后,越止便成为了玄隐署署令。 裴后侍弄花草时,却似随口提及过,说阴陵侯从前倒也气盛。 裴无忌心想,不过再气盛,也不过是个老头子。沈偃跟薛凝得罪他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阴陵侯据说从前阴养死士,明着也多蓄义子。这样子一个人,定也不会多慈善便是。 裴无忌心思起伏,耳边却听着灵昌公主说道:“薛娘子的话,我瞧有人亦愿意听。” 裴无忌一下子回过神来。 不知为何,他心尖儿掠过了一缕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郁色。 “不错,薛娘子为人不错,阿偃也很听她的话,倒仿佛我当初计较错了。不过,阿偃跟她始终不过是朋友情谊,也不是说相处得好,便一定有什么男女之情。也不是合适,便能凑到一起。” 灵昌公主叹为观止,只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了。 她可不是调侃沈偃和薛凝,她可是觉得裴无忌难得会听薛凝的话。 裴无忌那样一副性子,凶猛起来时候不管不顾。那个纤秀女娘举起手指,无声嘘了一下,便使得裴无忌犹豫一番,容得沈偃自己去解决这些事。 灵昌又想,裴无忌分辨得也太快了。 她想着裴无忌虽分辨得快,不过也辨得颇有几分道理。男女之间彼此欣赏,也并不代表一定会生出男女情愫。 那倒也不错。 灵昌公主也不知是否将裴无忌心思猜得对,打量着让裴无忌自己慢慢悟去。 阴陵侯府众人散去,薛凝也松了口气。 沈偃回过神来,松开手掌,又向薛凝道歉,说道:“对不住。” 薛凝揉揉手腕,摇摇头,自然并不觉得有什么。 她又指指自己脸边,提醒沈偃。 沈偃意会过来,将本来被高彦用鞭子抽散的头发理好。 这么一折腾,沈偃出了身汗,倒好似添了几分精神。 薛凝忽而也有了信心,觉得天长日久,沈偃也不一定真的被今日种种带走。 这样年轻年纪,这样好的春日,沈偃不会一直这般郁郁下去的。 她不自禁又望了刘婠给的那枚钗,蓦然心中一动。 薛凝不觉凝神,俏色脸蛋也添了 几分凝重:“你猜刘娘子为什么说,她知晓是谁杀了你大兄?” 听刘婠语气,她肯定不觉得是赵少康,笃定是另外一个人。 薛凝却说道:“赵少康!” 沈偃不明所以:“赵少康?” 薛凝飞快点了下头:“案发当日,赵少康受刘婠指使,也去寻沈舟。我做一个大胆猜测,也是十分可巧,他虽未杀人,却撞见那凶手杀沈舟。” “因为赵少康说过,他摘下了沈舟头上发钗做信物时,沈舟的血还在流。” 人死之后,两刻钟内,血液便开始凝固。 死后半个小时,因为血液凝固沉淀关系,便开始尸斑形成。 沈舟是肝脏部位被刺了一刀,失血过多而死。 真凶匆匆离去之后,赵少康便向前捡漏,摘了沈舟发钗。 这说明赵少康虽未杀人,但极大可能撞见凶手杀人! 赵少康知晓凶手是谁! 沈偃一皱眉:“不过你拆穿赵少康后,同时又让人看着阿婠。期间阿婠并未见过赵少康,又从何得知赵少康所窥真相?” 薛凝摇摇头:“她可男装外出,再者刘婠可以在我之前想通这件事,在我揭发赵少康撒谎前,也许刘娘子已经窥出破绽,乃至于暗暗跟赵少康对质过。至少,今时今日,刘娘子口口声声,说赵少康骗了她。” 为什么说赵少康骗了她?原本按照刘婠视角,赵少康哪怕有不在场证明,亦应该是杀人凶手。 薛凝已上了马,心中沉甸甸,隐隐生出了几分不吉之意。 她觉得应当要快。 第100章 心理变态 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到了越止手掌心。 他解下了鸽子腿上系的信,看着信上内容,也禁不住笑了笑。 霍明霜已经死了。 越止手指轻轻一抖,吐露一缕劲力,将这枚纸条震碎。 他重新坐回了椅子前,还是那种能让人放缓身躯摇摇椅。 春日的阳光是越止最喜爱的,不冷不热,晒得人十分舒服。 他还特意摘了两片叶子,如此盖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霍明霜死了,下一个轮着谁呢?越止心里当然是会算的。 下一个自然是赵少康。 刘婠纵然死了,也总是会替自己报仇。小娘子肯定不能指望沈偃,总需自己努把力。 不过这些也不干越止的事,人也不是他杀的。 既未亲自动手,也未买凶杀人,越止这一双手可是干干净净。 他忍不住笑了笑。 这样好的春光,越止也不去想那些恼心的事了。他想这个季节,各样春菜新鲜可口,亦有好橘子经水路送来京城。 莫若下次薛娘子来时,烤壶茶,烤几个橘子吃。 去年秋日,赵少康确实窥见了一个大秘密。 那时节,他领了刘婠的命,要为阿婠出这口气,替刘婠杀了沈舟。 是沈舟不知好歹,刘娘子那样天仙般人物垂青于他,沈舟却并不珍惜,乃至于朝秦暮楚,挑挑拣拣。 赵少康亦是替刘婠不平,更觉得沈舟该死。 刘婠含情脉脉,用十分依仗赵少康目光看着他,更使得赵少康热血上涌。 高陵侯府出了他这个不肖子孙,满京城皆有议论。 那刘婠鼓舞之下,赵少康当然也是想要做出些事。 可事到临头,赵少康却禁不住怯了,心里打鼓,忐忑得很。 刘婠说得十分轻巧,可真要杀人,却是另外一回事。 那日他尾随沈舟,眼见着沈舟亲送刘婠归家,满口甜言蜜语,亦触动了赵少康心中之怒。哪怕不是为了刘婠,他亦深恨沈舟,只因沈舟从来看不起他这个人。沈舟善于谋算,颇为筹谋,在沈舟眼里,赵少康也不过是个大傻子。 本来压下的杀意又涌了上来。 奇怪的是沈舟送完刘婠后,却并未归家。 那时快要宵禁了,沈舟却又见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现身是在意料之外,却似在情理之中。 赵少康升起的杀心又落下来,心里忐忑打着鼓,这样上上下下,反反复复。 他只一路尾随。 直到他看着那人动了手,亲手杀死了沈舟。 那般干脆利落一刺,不但沈舟十分吃惊,暗处尾随的赵少康也瞪大了眼珠子。 怎么会是他?他怎会杀人? 第125章 再后来,赵少康就将这个秘密咽在肚子里。 他在刘婠面前领了功,这桩秘密也藏在了赵少康心头,赵少康谁也不打算说。 而今这桩秘密确实让赵少康咽下去,再也不能说出口。 薛凝与沈偃赶到时,赵少康已然死了。 他肝脏处被刺了一刀,跟沈舟死法一个样,只不过一双眼睛被挖了出来。 就好似特意罚之,惩罚赵少康不知好歹。 自刘婠之事后,赵少康就被家里软禁,得闲不能外出。之前赵少康离家赌钱,又被薛凝拿住,于是家里看得更紧。 不过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赵少康那性子在家肯定是拘不住的,之后又外出。 这次他去了相好惜惜处。 惜惜住在甜水巷,是做暗门子生意的,相好当然不止赵少康一个。 赵少康闷得发慌,也是来惜惜这里喝两杯酒。 盯着赵少康的玄隐卫士主要是为防着赵少康出逃,不允赵少康离开京城,倒也禁不住赵少康离家风流。 故彼时盯梢两人守外面,却不防出了事。 院内尸首有四具,除了赵少康,还有死者惜惜,一个老仆,以及一个小婢。 一处小院竟死了四个人,显得相当惨烈。 这时雨也开始哗啦啦下起来,落在滴水檐瓦上,滴滴答答响。 斗室之中,一片手掌伸出来,取出火折,这样点燃一盏灯。 灯火轻轻跳跃,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内便染上光亮,已可视物。 外面是亮的,房间内却是昏昏。 因为这本在地下,特意掘土修的一处密室,连窗户都没有,自然透不进丝毫光亮。 这样密室之中,自然供奉些见不得光东西,是人前绝不能露显的腌臜物。 一尊神,却有四张面,四方各有一张人脸,不似佛面,也不是观音,皆突眼厚唇,邪秽诡异。 烛火幽幽,如此轻轻摇曳晃动,似连神像表情都仿佛当真变幻,更为骇人。 而他的一双眼,却透出如痴如醉之色。 去年大雨磅礴,冲开浮土,又挖出一尊四面神。朝廷恐诱惑人心,当众砸毁。 他自是觉得可惜,不过也 并不丧气。 虽毁了一尊像,但神本真正存在,不必拘泥于一尊像。 今日,是他杀了赵少康。 当然便算杀了赵少康,也没什么可得意的。他并未得到神明指示,没有遏制不住的杀人冲动,没有那蠢蠢欲动饥渴之感,赵少康也并不是神明想要的祭物。 不过是个好赌鬼,人不聪明,品质也低劣,以此为奉,神明自是不喜欢。 但赵少康知晓得太多了,他必须得灭这个口。 要杀赵少康,他也得费点儿心思。 那个薛娘子倒也有些本事,在他欲灭口赵少康时,薛凝却是寻上来。她查出赵少康不在场证明是假的,案发当日,赵少康到过现场。 于是赵少康便有了重大嫌疑,哪怕赵少康口口声声说自己冤枉,也被玄隐卫士监视,且不许离开京城。 一件很简单灭口,却忽而上了难度。 于是他只有费些心思,跟那位薛娘子争时间。 沈偃也罢了,薛凝却是十分的聪明。也许薛凝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回过神来,猜到赵少康言语里破绽。 他得跟这个薛娘子争时间。其实他也曾想过干脆杀了薛凝灭口,可比较之下,总归还是杀了赵少康更方便些。 更何况赵少康知晓得实在太多了,薛凝一死,保不齐赵少康会受什么惊吓,说出些原本不该说的话。 总而言之,对付这薛娘子,也该在杀了赵少康之后。 赵少康若逗留家中,又有玄隐卫士盯着,他便是起了心,动起手来亦是十分困难。 可如若出了门,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他也顿时有可可趁之机。 那便要将赵少康引出来。 那惜惜是赵少康相好,她写了一封信约赵少康,又差遣小婢送出去,再对自己讨好一笑。她虽依顺自己吩咐,但大约亦是不甚明白自己为何如此。 她亦不必明白。 自己目标是赵少康,但惜惜亦不可留。他伸手捂住惜惜口鼻,如杀鸡似的将之割喉,他松开手时,惜惜身子如吃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倒下,一蓬喷溅鲜血撒在粉璧之上。杀了惜惜,他再提着带血的刀,到了庭院,砍翻受惊欲逃的老仆。 接着他便在门口侯住,等那送信小婢归来。 那小女娘给赵少康送了惜惜情信,除了书信,还送了一条惜惜贴身系的大红汗巾子,香气扑鼻,上还绣了一首露骨艳诗。 和刘婠不同,惜惜花样便多上许多,颇会撩人。 加上赵少康这几日闷拘在家中,早腻味透了,也禁不住惜惜这专业撩拨。 那送信小丫头也暗暗觉得好笑,估摸着这高陵侯府的少君多半会抵受不住。 及回了家,才推开门,那小婢已觉不对。 一股血腥气隐隐透出,内里安安静静,触目惊心。 然后一只手从门内探出,狠狠将送信小婢拽了进去。 门内传来闷哼挣扎之声,可持续时间却很短,再之后,内里便没有声音了。 这样小小折腾,就好似将一颗石子扔进池水之中,哪怕扔进去时泛起了一缕涟漪,可很快便消失无踪,再无什么声气儿。 门又重新合起来,好似什么事也未发生。 他便这样连杀三人,心里也并不觉得,只抬手皱眉,只因接连杀了三人刀口也不免卷了。 他随手扔了刀,嫌卷口的刀已经不够利,于是弃而不用。 小婢躺在地上,眼珠瞪得大大的,哪怕已经死了,面上惊慌之色却是未褪。 死去的婢女血还在流。 可他并不在乎,从对方怀中取出回信。 一番折腾倒是不算白费,赵少康答允回来。 两人相约午时,那还要等一会儿。 他也不急,要缓口气。 于是他随手割了小婢一片衣襟,拿来擦去面上手上血污,再给自己烧壶热茶润润喉。 也并不觉得累,只是有些口渴了。 赵少康是午时还差三刻便来了。 他已观摩了几次,知晓赵少康会一个人来。 每逢见惜惜,赵少康便令马车停在巷口,随从不必跟来,自己走去敲门。 食色性也,这惜惜拢人做生意,所谓琴棋书画亦不算精通,却烧得一手好菜。比如煨鸡汤,瓦罐炖好后撇去浮油,再细细切葱与酸菜撒汤。 赵少康亦觉得馋,馋美色,馋美人儿。 可这次他推开门,迎来却是致命一击。 一柄小巧利刃刺入他上腹,也就是他肝脏位置,就好似沈舟被刺中的部位一样。 那刀还插在赵少康身上,然后他便被压在墙上。 对方一手将他制住,使其不得动弹,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唇,掩住了他的呼叫。 血不断在流,顺着赵少康的衣摆湿哒哒的润下,积于地汇成血泊。 血流得越多,越无力反抗。 赵少康眼里满满皆是惊恐,眼神渐渐却开始涣散。 然后他腾出了一只手,将扎在赵少康肝脏处那枚匕首抽出来。 染血的匕首映着赵少康一双眼,他把赵少康的那双眼睛给挖出来! 薛凝手指移开了赵少康的身躯,冷汗津津,面白如纸。 她面色不大好看,不过也谈不上如何明显了。如此血性案发现场,哪怕是老练的公门中人,此时此刻,亦是颇受震撼。 除开赵少康,还死了三个人。 惜惜死在屋内,老仆和小婢尸首横在庭院之中。当然因为下雨缘故,庭院里几具尸首亦被移于厅内。 从尸体检查情况来看,赵少康刚死没有多久,惜惜和老仆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一个时辰,已经产生尸斑,且絮状尸斑开始渐渐连片。小婢已有尸斑出现,不过尸温稍微高些,死亡时间也较近。 更令薛凝毛骨悚然时,此处茶水犹温,一旁还扔了一片沾血布帛。 这擦手布无明显血掌印和指纹,可能是只擦拭飞溅鲜血缘故。 死亡时间不同,茶是凶手自己煮的,他有些口渴,杀完人还热水喝了,这么等着赵少康来。 这心理素质确实没得说,亦与薛凝所听到的凶手心音十分吻合。 对方目标就是杀赵少康灭口,显然是个极凶残之人。 薛凝唇瓣轻轻吐出了一口。 她面颊微白,唇瓣却似染上了一层淡淡脂红,若渲染的细瓷。这样一副纤弱样貌,却有一双明亮沉淀的目光。 那一双眼坚决又冷静。 她想了想,忍不住侧头,对沈偃说道:“有一件事,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 沈偃看着眼前残忍之景轻轻的吐了一口气,亦不觉侧头,露出垂耳恭听之意。 薛凝想了想,说道:“赵少康那样的性子,是既自私,又无赖,什么好事都要占干净。如若那日他当真窥见真凶是谁,对方身份又是不俗,也许他亦会凑前去,想要占占便宜,你说是不是?” 第126章 就好似赵少康一直勒索刘婠一样。 薛凝继续说道:“如若赵少康未曾借此牟利,大约只有一个理由,那便是那个人他不敢得罪。” 薛凝当然亦有一个怀疑。 第101章 汝为鱼肉,已在砧板之上,只看…… 死者赵少康是个不懂得敬畏的人。 他曾经也敬畏过刘婠,在刘婠跟前小心翼翼,低声下气。因为刘婠貌美,因为刘婠追求者众。但刘婠把柄落在了赵少康手里后,赵少康姿态就与从前大不相同,亦令刘婠对他心生杀意。 沈舟颇有前程,手腕也厉害,但因刘婠挑唆,赵少康甚至对之动过杀意。 按照薛凝内心描摹,值得赵少□□畏的人,大约并不能是同龄人。 听闻赵少康如此胡闹,府中上下无人能管。唯其父高陵侯说上几句,可能赵少康还会听一听。 那些心思流转间,薛凝眸色动了动。 灵光乍现间,薛凝好似想到了什么。 薛凝抬头,忍不住望向沈偃:“听闻阴陵侯本不喜欢你家大兄,不过刘娘子痴心,去年秋日,到底还是松了口?” 沈偃微愕,接着点点头。 “阴陵侯本不喜大兄性子,不过后来阿婠痴心,阴陵侯亦放软了态度。” 薛凝嗯了一声,做出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沈偃性子温和,却颇为心细,也使得沈偃更能察觉人性之幽微。又或者许正因如此,沈偃也自然接受到更多阴暗处。 有利亦有弊,薛凝亦相信沈偃心细,能察觉得到旁人察觉不到之处。 沈偃本来一句话已概况完毕,薛凝偏做出一副还要继续听的模样,他只得多说几句。 “大兄也改了许多,他不止对阿婠温柔体贴,还不再笃信道家之术,譬如炼丹、守静、吐纳、辟谷等养身之术。” 薛凝问:“阴陵 侯并不喜这些道家之术?” 沈偃摇头,说道:“阴陵侯性子刚硬,对这些不屑一顾。曾有人将个善于炼丹的罗方士举荐给他,阴陵侯却扯碎人家衣冠,将之逐出府去。这手段固然激烈了些,可有李崇俨那件事,也是可以理解。” “后来大兄跟阿婠言归于好,大兄也将这些昔日旧好都撇开了去,不过,也算不得如何牺牲。” 薛凝抓重点:“想来沈大公子所谓沉迷道家之术,本不过是一种人设。” 沈偃点点头:“其实大兄道也信,佛也信,什么有利,总归都会信,但也不算多虔诚。前朝信佛,修了许多佛寺,乃至于前朝皇帝要毁佛。如今京城佛寺虽多,不过道观亦不少,达官贵人以道术养身,大兄亦随波逐流。” 于沈舟而言,自是可以趁机拉近关系,至少可以多找些共同话题。 但阴陵侯不信,沈舟亦不信。 沈舟总不会做些亏本生意,这样纯粹逐利之人也让薛凝服气。 婚事也好,个人信仰也罢,沈舟皆会权衡利弊,使得自己得到最大利益。但若旁人胜过他去,哪怕是亲兄弟,沈舟也会生出刻骨之恨。 但沈舟这样的人,反倒会成功。 阴陵侯再难讨好,沈舟也博其欢心,使其得阴陵侯之垂青。 如此借势,能借之扶摇而上三千里。 沈偃:“那时节,侯爷对大兄本十分看重,有意栽培,岂料大兄却出了意外。如若不是,掖廷都尉一职怕也轮不着高彦。” 可偏生那时沈舟却是死了。 雨下得越发大了,密雨急急若马蹄,春雨绵绵,原不该下得这样急的。许是将近夏日,不但雨水下得急,还隐隐有风雷之声。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闪电落下,接下来就是轰隆连绵不绝的雷声。 天气沉沉,哪怕是白日里,光线也黯淡,昏昏如黄昏。 高彦雨里行来,淋了一身雨水。 这时节,高彦也想到了沈舟。他也想到了刘婠,刘婠美貌,且倾心于刘婠的人也极多。高彦确实也心中爱慕,也觉得刘婠死了颇为可惜。一个男人,对一个美貌女子生出爱惜之情是顺理成章。 但除开这些,自还有些别的缘故。 刘婠在阴陵侯跟前颇有些脸面,甚至比他这个义子更亲切些。 可惜啊,刘婠却始终不能领受他,又因薛凝的缘故,早早便故去了。 但现在也不是伤怀美人儿时候了。 今日因刘婠跟薛凝及沈偃发生冲突,此刻高彦想到的却不是薛凝和沈偃,而是根本不在现场的裴无忌。 旁人也罢了,裴无忌却是个护短混不吝的主。 如今又贵为玄隐署署长,大权在握,还不知晓会如何。 但沈偃性子温厚,他又告过罪,裴无忌未必会知晓。而且哪怕知晓,裴无忌如今欲做大事,总不能被些小事绊住身子。 高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他定了定神,深深呼吸一口气。 有一桩秘密,高彦暗暗已窥探很久了。 虽窥探良久,却不敢细查。 不过到了如今,高彦亦受了几分刺激,暗暗想着要领这个功劳。 轰隆闷雷声阵阵,闪电不断,雨水急急密打,声声若敲击在高彦心口。 拧转椅柄,粉璧移开,露出密道入口。 高彦略一迟疑,摄手摄足,悄然顺梯而下。 室内并无窗户,却并不觉得气闷,大约另有通风之处。 高彦略觉紧张,掌心微微出汗,蓦然扣紧腰间刀柄。 他已留人在外放哨,若一刻未出,便会传出讯号,然后埋伏在梅园里二十来个人便会一拥而入。 一片漆黑之中,前处却有一点光亮为引。 高彦寻光而去,心中坠坠。 灯火微微,映照着上首四面邪神诡异神像。 亦映在阴陵侯那张苍老、执着的面孔之上,老人眼里流淌着与平素截然不同狂热情愫。 高彦蓦然毛骨悚然,已生退意。 他欲悄然离开,也不惊动什么人,可黑暗中却传来沙沙声,似有什么异物在此。 阴陵侯亦侧过头,不觉淡淡含笑:“你来了?” 李崇俨已死,传闻已脱胎转生,神魂不灭。这两年信徒私下为祭,暗开法坛,阴以血祭。朝廷恐生祸端,便使裴无忌这个新贵探查。 如今阴陵侯将这盏灯举得高些,灯火微微,映着他苍暮面容,以及地上繁复血色阵纹。 高彦这才留意到这竟是一处地下法坛,高彦所踏之处亦绘制邪诡阵纹。 这地下法坛也不止阴陵侯一个人。 灯火举得高了,高彦方才察觉自己四周皆是人,个个以黑袍罩身,亦不言语,他竟闯入这京城邪教徒所聚法会。 薛凝这时正避着雨,看着雨水如线,从檐角滑落。 她听出沈偃言外之意,沈偃有点怀疑高彦。 倒并不是高彦今日当街无礼,而是杀人缘由无非那几样,不是为了情,就是为了钱,再不然就是为了权势。 高彦跟沈舟有利益之争,且不必说这些,高彦亦是个情绪不能自控之人。 薛凝:“但如果是高彦,赵少康不会对他多客气的。” 和沈偃所疑不同,薛凝亦有一个怀疑对象。 她问道:“如今阴陵侯是什么年岁?” 沈偃:“也将六十,一甲子的岁数。” 薛凝点点头:“那模样看上去也差不多。因为他是刘娘子义父缘故,故我总以为他只四十多岁。” 这还是将年龄往大里估。 大夏跟现代不同,结婚结得早,故三十来岁有刘婠这么大的女儿也并不稀奇。 可阴陵侯已将六十。 一甲子的岁数,便算要认干亲,刘婠也可以是个干孙女。 之前薛凝听裴无忌说越止八卦,彼时阴陵侯孙子都已九岁,在越止教唆下,于宫中殴打四岁孩童。 而且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 阴陵侯是有孙辈的,他应该有年龄概念。 沈偃也琢磨出几分意思,他亦知晓薛凝心下必已有答案。 沈偃也不追问,只沉着性子听。 薛凝:“我想,阴陵侯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 自来名将如美人儿,最怕见白头。韶华转瞬便逝,人间风流几度,美人儿易老,青春易逝。 苍老是人世间最让人难以容忍之事,亦是将老或已老之人最不愿意承认之事。 京城权贵爱以道术养身,认为吐纳修内府,炼金丹,便能缓解身躯衰老,得延青春。 人总是世间最为傲慢之物。 薛凝继续说道:“而且我去查刘娘子欲谋赵少康性命那事,也顺道得知阴陵侯也时常服用天□□,以此温养身躯。刘娘子游说赵少康服药,也是以阴陵侯举例,说既是她义父所用,那自然是上等好物。” “我那时亦细细查过一番。” “刘婠并没有说谎,阴陵侯确实是按那方子配药养身,不过刘婠私下暗暗改了几样药分量,又知赵少康不会禁欲,于是那药配出来就是慢性杀人之药。” 第127章 “相反,阴陵侯却很会约束自己,平素清心寡欲,无论在女色还是吃喝上,他都十分克制。” 阴陵侯从不用重油大荤,饮食清谈,多为蒸煮,甚至已戒了酒。至于女色一道,阴陵侯也堪称清心寡欲。原配夫人已故去几载,他也无意续取,甚至连侍妾也是一个也没有。刘婠貌美,这义父义女之间偏生也是清清白白绝无半点暧昧。刘婠贴身侍疾,一如真正女儿一般。 那时薛凝捏着玄隐署的调查报告,甚至对阴陵侯生出了几分好感。 可实则一个阉割了所有欲望之人是极可怕的。 和死去的赵少康放纵自己不同,阴陵侯是疯狂养身。 薛凝轻轻说道:“我那时盘问过大夫,其实,阴陵侯有病,也就这几年功夫。 大夫说他心口生了个瘤子,摸得到,却也无法处置,总不能开腔割了。” 阴陵侯,他是有病,而且没几年好活了。 这时地下法坛之中,高彦已被制住,被很多双手按在地上。 他被捆起来,又塞住嘴,眼中满满皆是惊惶之色。 高彦脸贴在地上,眼珠瞪得大大的,石材地面一片冰凉若水,能窥见地面之上一道道的阵纹殷红若血。 高彦已被按至法阵中心。 阴陵侯握着灯,这样子走过来,灯火微微,便这般照在了阴陵侯面上。 他双眼尽数是火热之意,窥之也不似将死之人。 这般火热情切,也不似阴陵侯平素清心寡欲的人设。 汝为鱼肉,已在砧板之上,只看如何下刀,如何开剖。 阴陵侯淡淡说道:“好孩子,打小就这般养尊处优,难怪这般的不知进退,不管不顾。” 他小时候可是比自己这个便宜义子要自律努力。 他从来不知什么是放纵欲望。 他打小就看清楚所谓勋贵之后的本质。先人以军功博了富贵,皇室知恩图报,可也不喜这些勋贵之家永享荣华,也有意削权渐渐边沿化。传上几代,便是个寻常富贵之家,再传几代,说不准就堕入寒门。 小时候苏家已有颓势,故他亦是打小努力,日日想要进步。 今日的自己比昨日更好,明日的自己又比今日更好。 他日日鞭笞自己,不肯光阴虚度。 哪怕每日所积攒不过是微末,长长久久下来,必然也是会让自己很富裕,他亦能从自律中有所获。 他还是少年时,日日长高,一天比一天有力量。 将近四十,他亦小有成就,不但顺利承爵,仕途上亦有积累。 也就是那一年,他亦认识了一个能改变自己前程的贵人。 那年他在益州,与一世家女娘比邻而居,那女娘深居简出,甚为神秘,他亦不以为意并不如何留心。 他亦有自己心魔,男人四十岁是最尴尬年纪,是权欲之心最盛之时,又一眼将未来瞧见了底。 自己已看清楚自己深浅,他未来不会差,可仿佛也不会有什么惊喜。 也许因为这样,他夜来入梦,总会有一些光怪陆离之事。 益州夜来猫叫,叫得十分撕心裂肺。那猫声入梦,却仿佛化作婴儿的哭声,一直哭啼不住。 一觉醒来,月凉若水,是既没有猫叫,亦无婴哭。 再后来,隔壁那个世家女却邀约他一见。 一开始阴陵侯以为不过是对方寂寞难耐,欲行风月之事,阴陵侯对之并无兴趣。 第102章 薛凝想,虽不大会安慰人,也显…… 阴陵侯那时自是猜错了。 十七岁的裴家女娘美貌无双,不过心思却不在男女之事上。 这位裴家娘子心思大,名唤裴兰君,便是如今的裴后。 离开益州后,阴陵侯便再听不见猫叫,亦不闻婴啼,而是扶摇而上的青云前程。 一开始裴兰君对他颇为倚重,可渐渐不和,彼时相争郎中令,裴后也未站他。这样僵了几年,裴家势大,阴陵侯渐渐也软了,关系也缓和许多。 当年益州隔壁的小娘子如今如日中天,正是意气风发时候,可二十年的光阴,却已将阴陵侯从中年人变成老年人。 再后来,他便得了病。 人老了,从前认定的一切都没有用。 年轻时你在自己身上努力一分,便有一分回报。 比如你嫌自己体肥脂多,那少吃一口饭,便多减些许肉。 每日多练一会儿武,身上肌肉就会更漂亮。 可你老了,哪怕清心寡欲,哪怕节制饮食,哪怕你忌口到十全十美,你身子还是不可遏制滑坡。 阻不了身体一日日变差,遏制不住脸身上皱纹日日增多。 于是一直以来努力便会变好认知就会打破。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脱了自己控制,好似脱缰的野马,于是人生也只能交给命运。 有时候阴陵侯也会做梦,梦到自己回到少年时,日日习武,夜夜读书,不敢有半分懈怠。 什么人情往来,攒名累势,他也不落人后。 那时候真是好极了,他是那样的充满希望,对未来一切都充满了期待。 可一梦醒来,镜中所映也不过是自己枯老容貌。 旧时之梦已不可追,所余者也不过是一眼能看到底的残破人生。 阴陵侯亦见不得旁人笃定道术,求道炼丹,历来沉迷炼丹皇帝不知多少,其中不乏一代雄主,可到底未能延命,仍是烟消云散。 直到,他遇到了仙师,便是当年那个在京中作祟的李崇俨。 于是他才得窥天机,得享真道,于枯败之中看到了崭新生机。 譬如崇俨法师提及的人祭。 阴陵侯也遍阅典籍,佐以前例,并不是随意轻信。 历来并无哪个帝王靠吞服金丹长寿飞升,故阴陵侯也不会觉得自己比帝王更有福气,故并不信这些个道家之术。 但根据典籍记载,尚有人祭古时,曾有贤人活至于一百五十岁。 于是他与崇俨法师交谈,竟越说越投契,竟如醍醐灌顶,窥见真相。 据崇俨法师所言,这世间本存在外神,从前以人为祭,外伸与人类多有交流。只是伴随人祭废除,信仰崩毁,外神与人之联系渐弱。但只要信众犹在,总能得神明指令,再获垂青。 只要,好好的给出祭品。 现如今,阴陵侯亦盯着被捆绑住塞了嘴的高彦,竟使高彦毛骨悚然。 阴陵侯似轻轻叹了口气:“阿彦,今年开春,你刚刚被提拔,便得皇后传召,对你好一番提点,是也不是?” 事也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阴陵侯淡淡说道:“我替皇后做了许多事,当然裴后投桃报李,也未曾亏了我。只是如今,我行事不顺裴后之意,她虽要处置我,可也防着我被处置时说些不该说的话。你虽是我义子,可比起我这个日薄西山活不了几年的义父,还是如日中天的裴家更值得投靠些。” 阴陵侯嗓音转厉:“这些日子,你便一直这般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阴陵侯旋即不觉笑笑:“既有心投靠皇后,何必又跟沈偃置气,吃这些飞醋。惹恼裴无忌,皇后怕也是会不痛快。” 他句句话都将高彦心思说得正着。 刘婠垂青沈偃,高彦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更何况如若他能立功,得罪一下裴无忌也没什么了不起。越止不得裴无忌喜欢,不也好好的? 皇后娘娘出手阔绰,绝不会亏待能做事的人。一旦得皇后喜欢,那也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必顾。 那个薛娘子,不知好歹,还不肯被视为裴氏之人,他得罪一下又如何? 可现在高彦却成了砧板上的肉。 阴陵侯轻轻叹了口气:“你便不如阿婠,她虽有求庇护的意思,可待我这个义父总归是有几分真心真意。我所收义子义女虽多,可真正情分却很稀薄。” 当阴陵侯这般感慨时,就仿佛他真是个既无奈,又讲感情的老人家。 他言语里甚至有几分体恤:“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所谓人往高处走,我年轻时也非什么重情之人。” “可是——” 当阴陵侯开始说可是时,他嗓音亦开始冷起来。 “可是有些事,本不该使你知晓。” 当他说出这样的话时,袖中亦化出了一枚利刃。 阴陵侯不顾高彦恳求挣扎,一刀扎入高彦心口,手段麻利且娴熟。 然后他调整一下角度,方便使力,狠狠往下一划。 这样顺势开膛破肚,哗啦啦落响。 血染红祭坛殷红似血阵纹。 雨还在下,高彦长随卢安还在探头探脑,算着时间。 高彦叮嘱若自己迟迟未出,卢安便传讯唤人,只是卢安始终颇为忐忑,觉得若唤来梅园埋伏之人,岂非冲撞了侯爷。 然后卢安喉咙一紧。 有人取了软索,从后套住,这样收紧,再狠狠使力。 梅园之中,一场猎杀也刚刚结束。 第128章 十来颗头颅新鲜热辣,刚刚摘采,就好似镰刀割下了树上成熟的果实,再似系螃蟹一样,以死人头发系一串,好似能挂起来。 这些跟随高彦侍卫大约也未曾想到会如此,纵然死了,一个个眼珠子瞪圆溜溜。 杀完人,这群黑袍人有条不紊将无头尸首塞于袋内,拖曳拽走。 天空闷雷不断,地上的血水也被雨水反复冲刷。 薛凝瞧着这连绵不绝雨幕,也不知晓是不是女娘直觉,心下隐隐生出了几分不安之感。 沈偃本细心听着薛凝推断,眼见薛凝不再说下去,略生好奇,不觉抬头望去。 薛凝侧容秀丽,如今 抿紧了唇瓣,那样儿倒有几分严肃味道。 雨下得很大,连院内艳色的海棠都显得朦胧且黯淡,似被上了一层灰扑扑滤镜。 薛凝蓦然转过头,直勾勾的看着沈偃。 沈偃是个心思细却又爱联想的人。 他想到自己问过裴无忌,这几月来跟薛娘子来往少了,可是担心京中妖孽作祟,怕连累薛凝。 裴无忌从不让沈偃沾染那些关于崇俨法师余孽之事。 裴无忌却失笑,只淡淡说岂会如此无聊? 裴家的张扬是不避着人的,也绝不会爱谁反倒冷着谁调调,让人避开危险之事跟疏于来往是两回事。 但若薛凝自己不愿意,裴氏莫不是还要勉强不成? 沈偃心很细,总觉得裴无忌态度仿佛有些不大对劲,但裴无忌似自己并不觉得。 薛凝又向前一步,离沈偃近一些。 她目光从沈偃面上滑过,落在了沈偃的发间。 是刘婠送的那枚钗。 薛凝若有所思,心尖儿亦微微一颤。 她说道:“刘娘子说,会告诉你杀沈家大公子的凶手。” 薛凝嗓音略顿了顿:“也许并不是假话?” 刘婠已经死了,死前还留下一个谜题。 薛凝想到沈舟死前曾也被刘婠赠钗,之后她亲眼见着刘婠人前讨回那枚钗,赵少康被算计人前将之递回给刘婠。再来就是那处暗巷,年轻少女被活活掐死,却又使薛凝无端联想到裴无忌。最后就是刘婠死前,问沈舟可想知晓杀人的凶手究竟是谁。 那些事尽数涌上了薛凝的心头,汇至薛凝心头,使得薛凝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也许她已将刘婠的那个谜给解出来。 勘验完案发现场,收集好现场物证,薛凝再依次填好几人验尸格目。 这么一折腾,一个下午便过去。 天色渐晚,那暴雨也停歇了,沈偃打起精神,仍要送薛凝回寺。 刘婠死了,可能沈偃并不想立刻闲下来。 薛凝不知说什么才好,想到自己猜测,琢磨着还是今日见见裴无忌。 还未来得及提,却见一道身影慌慌张张扑过来,却是儒生装扮,接着被几个如狼似虎的玄隐卫士扣压住。 为首者手中铁链如毒蛇吐信,顷刻缠住逃者脖颈,对方喉头青筋暴起,却发不出半声哀鸣。两侧摊贩竹筐倾覆,渍烂的瓜果混着铜钱滚进阴沟,无人敢拾。 那在逃书生被提起,跌跌撞撞,与之间锁拿之人串一道。 薛凝妙目一打量,今日玄隐署抓扣之人还不少。 往来行人皆有惧色,生恐沾上,被玄隐署如狼似虎霸道之气所震慑,也不敢如何言语。 亦有着玄隐卫士骑客自朱雀门疾驰来,蹄声未止,敲锣几记,然后扬声:“酉时三刻封街,犯夜者诛!” 薛凝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竟提前宵禁。 她略有些不自在,裴无忌去年秋日还在宁川侯府闲得吃瓜,不过小半年功夫,这新成立的玄隐署就十分气派了。 又或许薛凝接触的玄隐卫士待她素来客气,虽知这些玄隐卫士未必慈善,但亲眼窥见却是另外一回事。 但提前宵禁是大事,绝不会是裴无忌自己使性,宫里必然也是应允的。 只是不知晓发生什么事,闹腾成这样子。 薛凝耳朵尖,听着些路人议论,只说青天白日,天子脚下,竟有极恶性杀人之事。 这时亦有玄隐卫士凑上前来,本也要驱沈偃一行人,不过因认出沈偃,态度亦是一变。 薛凝扯了沈偃袖子,说要见见裴无忌,沈偃亦点头。 依沈偃看来,薛凝要见裴无忌,定也有要紧理由。 暗红色官服似沉血,披风上一朵白兰。 伴随主人动作,那披风上白兰亦轻轻抖动,与之相和是利刃出鞘时一道白光。 一剑将之斩杀,裴无忌掌中之剑沾染斑斑血污。 薛凝和沈偃赶到时,正见玄隐卫士将尸首拖下去,青石板地面上拖曳出一抹蜿蜒血痕。 薛凝小心脏跳跳,除非战时,裴无忌这样做大有问题。 亦或者此刻已是战时。 一路来时,随之一道的玄隐卫士亦将所发生之事讲了一遍。 那阴陵侯府街外被抛了十数具尸首,皆被割去头颅,血流了一地。而这其中,甚至有阴陵侯义子高彦。 阴陵侯大为悲痛,只说因自己不信这玄学,故竟招至如此报复,乃至于杀他义子。高彦刚为掖庭都尉,前途不可限量。这好端端的,竟这样便死了,阴陵侯自是十分伤怀。 这样的血案发生于天子脚下,是狠狠打脸,更是莫大挑衅。 玄隐署布置了好几个月,如今却也开始收网。 虽是骤然领命,也不算全无准备。 裴无忌合剑入鞘,也未擦剑上之血,今日杀未尽,他亦不必将剑擦拭干净。 他转过身,面上尚有几分戾色未消,却伸手拍拍沈偃肩头:“刘婠死了,也不必太在意。这样的事,轻轻放下便好。” 薛凝想,虽不大会安慰人,也显不出共情力,也算不错了。 至少此时还会留心给私事。 沈偃也略略不自在,低低说道:“我之私事不必提了,我只是未曾想到,高彦已经死了。” 薛凝:“若按寻常案子断,我和沈少卿怕也有嫌疑。” 裴无忌本来避着不看薛凝,如今转头看薛凝两眼,然后说道:“不要说笑了。” 亲疏有别,裴无忌当然觉得可笑,他显然不会觉得薛凝和沈偃会有什么嫌疑。 第103章 精神分裂妄想日常 薛凝也不说笑了,她特意来见裴无忌,自是有事要商量。 她也不是扭捏的人,顿时开门见山:“今日确实有事,想请裴署长帮衬。” 裴无忌轻轻嗯了一声,一个人嗯一声可能有许多意思,薛凝就听出这嗯的一声是让自己继续说下去。 故而薛凝也未迟疑,只继续说下去。 沈偃跟裴无忌相交多年,也算是对裴无忌有几分了解。 他察觉裴无忌心情不错。 此刻薛凝将自己推断说出来,沈偃也回过神来,越听越心惊! 所谓人祭,祭品亦分成三六九等,寻常的奴隶还婢仆是最底层之物,也作贱价。 实则所求越违常情,所用祭品便越贵重。 这些都是事实,是阴陵侯翻阅古籍,能查到的东西。商周之际,天旱未雨,此刻祭祀也不单单是杀几个奴隶便可以,是需用贵族祭祀,甚至以皇室血脉以祭。 阴陵侯身边自有些珍惜之物。 譬如孝顺乖顺在身边侍疾的刘婠,刘婠姿容殊丽,说是京城第一美人儿也不为过,可以说是一件美丽的宝物。 当然刘婠如今已经死了,不过阴陵侯亦有别的珍惜之物。 天色已晚,却犹有一道身影在庭中练剑。 少年年岁虽轻,舞剑已有架势。 是阴陵侯的孙子苏南之。 苏南之素来冷峻的脸上亦浮起几分慈色:“南之,天色已晚,何故这般努力?” 苏南之收了剑,向祖父行礼,只说道:“今日京城多有凶事,孙儿也只想将武技精进些,不坠苏家威名。” 阴陵侯和声说道:“歇着吧,不必太累着自己。” 这个年龄段孩子,可谓一天一个样儿。 几年前,苏南之还是个显眼包,宫里面受越止几句教唆,便揍了十七皇子教唆。 那越郎君心机颇深,气量又狭小,便是阴陵侯也要避上几分。 可如今苏南之已经十二岁了,看着也懂事了许多,也知晓为家族考量。 一个懂事又伶俐的孙儿,总是会讨老人家的喜爱,阴陵侯哪怕心事重重,此刻心情也略好几分。 这个嫡孙,是苏家极为珍贵之物。 阴陵侯伸出手,摸摸苏南之脑袋,说道:“今日入夜又有风雨,还是早些歇息,等闲不要出屋子。如今京中事多,不要随意外出。” 苏南之看出祖父心事重重,也不忍再给祖父添烦恼,不免恭顺应了声是,然后离去。 看着孙儿的背影,阴陵侯眼底流淌了一抹柔情。 他想到了刘婠,无论这个义女待别人如何,对自己确实也很孝顺。刘婠已经死了,阴陵侯心底也泛起了一缕悲切,有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苍凉。 第129章 当阴陵侯内心浮动这些感情时,他亦有几分像人,他也并非全然泯灭人性。 旋即他平静想,如若神明是让南之或者阿婠祭祀,也许便没有那般麻烦,也不必搅乱得满城风云。 可惜呀,神明却并未挑中他的亲眷。 阴陵侯与神明之间是有感应的。 崇俨法师还在时,便曾跟阴陵侯提及过,一个人若然虔诚,又足够幸运,便有幸能听到神明声音。这叫天人交感,是有大机缘的人才有这般福分。 那时阴陵侯便心向往之。 直到,这样玄妙的事终于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日沈舟送婠儿归家,恰巧撞见自己,于是沈舟便殷切缠上来。 他素日里看不顺这个沈家大公子,觉得这个人为人轻佻,心思太重,功利心太强。 这样人物,便是一时亲切,终究不能风雨同舟。 可谁让阿婠喜欢。 年轻人的事,阴陵侯也不懂。刘婠和沈舟这样分分合合,终于还是纠缠到一起。 于是他也松了口,答应阿婠,对沈舟前程托举几分。 沈舟也大喜过望,愈发在阴陵侯跟前殷切,恨不得当阴陵侯的儿子。 他本来只是对沈舟不耐烦,这不耐烦中又夹杂着几分看不起,倒也并未生出杀心。 可那一日,就是沈舟复合后亲亲热热送刘婠回来那一日—— 他听到了神明的声音。 神明跟他说,杀了他! 于是他自称有事相谈,诱使沈舟与自己同行,然后娴熟的一刀将沈舟杀之。 他亦只能杀了沈舟,因为神明传来旨意时,就像野兽在他心底咆哮!他浑身的血也在烧。 那些声音充斥他的脑海,也许因神明力量太过于强大,他脑内尽数是扭曲嘈杂声音。 直到沈舟死了,那些嘈杂的野兽般呼喊方才消失了。 于是他沸腾血液方才平静下来。 兽性退去,然后人性开始回归。 然后他开始有点儿后悔。 刘婠跟沈舟复合,已经开始谈及婚嫁,眼瞧着要过小定。 沈舟一死,刘婠亦是哭得死去活来,在沈舟灵前险些晕过去。 此事闹得满京城皆知,人人都惋惜刘婠这一段深情。 义女如此,阴陵侯也有点儿愧疚,但他半分悔意也无。 哪怕事情知晓刘婠会如此悲痛,阴陵侯仍会杀了沈舟,因为这是神明旨意。 当然直到今年春日,阴陵侯方才知晓点儿当年真相。 刘婠待沈舟也没那般真情实意,哪怕阴陵侯不动手,她物色的赵少康也会送沈舟归西。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虽只是个义女,行事倒是苏家人的模样。 可刘婠这般谋算也给阴陵侯留了尾巴。 他也未曾想到赵少康会一路尾随,乃至于看到自己杀了沈舟。 幸喜赵少康没有乱说。 赵少康也不敢乱说,他小时候就被阴陵侯给治过。 那时赵少康年纪尚小,又是高陵侯人到中年才得的一根独苗,不免让高陵侯多宠了些。 这小孩子一被宠,就易不知晓分寸。 他一泡尿水撒过来,虽未实实在在浇在阴陵侯衣鞋尚,却有几点飞溅在阴陵侯鞋面上。 阴陵侯不待他提起裤子,就将赵少康拎起来,顺着走廊,上了宝月楼。 宝月楼有三层,他便在第三层将赵少康推出大半身子,对赵少康警告。 你若不听话,便将你扔下去。 风略凉,赵少康那时裤子也没穿,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阴陵侯将他放下地时,赵少康真的惊得失禁了。 童年的阴影会伴随一生,阴陵侯显然就是赵少康的童年阴影。 而赵少康显然不是什么乖孩子,没将他的话记在心上,长大了继续胡闹。 好了,他已先教训,给过警告,孩子不听话,那亦只能真下了手。 就那样一刀刺中赵少康的肝脏。 阴陵侯人老了,下手却很利落,娴熟得像宰杀鸡鸭猪羊,如将已按在砧板上的肉块块剁烂。 更何况他也并不觉得老,他觉得酣畅淋漓,有滋有味,自己确实青春犹在,眼瞧着要寿岁绵长。 他其实还会以正常人的视角审视,以人为祭,哪怕是神,也是世俗意义上邪神。 可他并不在乎,邪也好,正也好,能灵验才最好。 法华寺的香烧得再旺,神迹终归是虚无缥缈的,那些正神也不会在他脑子里说话。 他宁可拜这样的外神。 杀了沈舟后,神明声音销声匿迹了一个冬天。 他一直等着神谕。 那外神有四张面目,总需杀满四人方能足数。 沈舟是第一个,直到次年春日,他的身体方才再次生出躁动。 裴后与他关系也不复如初。 这一年间,裴兰君拢了自己侄儿来做事,那裴无忌亦是个十分张扬之人,但裴无忌做事又很有逼迫力,搅得人不得安宁。 期间他杀了第二个,他要跟裴无忌比快,要在这个裴署长真令自己粉身碎骨前,完成祭祀。 那样一来,他便能有神明之力。 好在他已得神明指示,瞄准了第三个目标。 他自是要快,虽处置了高彦,他已如行走于悬丝之上,稍未留意,便粉身碎骨了。 今日大夏京城酉时便宵禁,傍晚雨虽停了,天却暗得早。 苏南之被叮嘱早些歇息,但少年人精神足,却并无睡意。 他挑灯看了会儿书,却又觉索然无味。 苏南之喜武不喜文,并不大爱看书。 更何况高彦还死得那般惨烈,高彦是祖父义子,说不准这些事是冲着祖父来的。 窗户外头传来细碎的咚咚声,好似疾风吹过树枝,故被吹得啪啪响。 然而咚的一声,门却被踹开,几道身影如猛虎扑食,这样将苏南之压住。 苏南之心中大骇,还未来得及如何反应,便已被制住。 对方是名牌,着玄隐卫士服饰。 那便是朝廷要拿人? 苏南之心中发悸,都呆住了! 也许他年轻稚嫩的生命中,是从未设想过这样光景。 苏南之今年只有十二岁,在他出生时,阴陵侯府已是繁花似锦,正热闹时。 阴陵侯跟裴后关系不错,乃至于整个苏家也受抬举。 他打小便出入皇宫,对宫里头似在家里一样熟。 哪怕他瞎胡闹,打了十七皇子,也不过大事化小,回家责罚便是。 但现在玄隐署的卫士却是破门而入。 裴无忌布置了好几个月,如今亦到了收网时。 密室之门被劈开,火把扔进去,便能窥见这可怖的地下法坛。 阴陵侯给高彦的死寻了个托词,大约也猜得到不能取信于人,无非也应付罢了。 不过谁也没想到玄隐署这般有行动力,白日里不置可否,到晚上便已开始全场清抄。所谓兵贵神速,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得人措手不及。 入夜宵 禁,各家紧闭门户,便是临近人家听着些喧哗嘈杂之声,也自各自掩住自家门,绝不敢冒头凑这个热闹。 这时节,载着沈偃马车亦到了沈家。 沈偃跟云氏提过要离开沈家,不过如今还在物色张罗新居处,如今还暂居沈宅。 当然今夜既有乱事,沈偃虽与云氏有不睦,但归家过夜总是更安全些。 暗处有一双冷冰冰眼睛暗暗窥测。 和阴陵侯想到一样,裴无忌派了玄隐卫士相送。 所以最好的埋伏地儿便是沈宅,这几个玄隐卫士一走,沈家几个家丁护院不足为惧,屠了整个沈宅也不算如何。 那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沈偃。 今日阿婠自尽,他归来时候撞见高彦放肆无礼,故将高彦呵退。 那时谁也不知晓阴陵侯刚刚干过什么。 他顺利灭口赵少康,杀了一屋子的人,等着赵少康来时他给自己烧了一碗热茶。等杀完赵少康后,阴陵侯也不见乱。 他换了衣服,甚至用了午食,方才慢有条理往回走。 这一切也不是什么大事,阴陵侯既不放在心上,那旁人也很难从阴陵侯的那张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将归家,阴陵侯却得了消息,说刘婠已经死了。 他怔了怔,只觉得冥冥间似有什么定数。 然后他呵退了高彦,目光落在了沈偃和薛凝身上。 盯着沈偃,阴陵侯忽而听到了声音,是神明指示。 神明要沈偃死! 他并不觉得这因为阿婠之死故而迁怒,若然如此,他应该更想杀薛凝。 所以这便是神明的任务。 阴陵侯秉住呼吸,杀人前的兴奋感又涌上了身躯,他手掌轻轻发抖,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兴奋。他口腔中开始分泌唾液,小心翼翼咽下,免得动静声太大。 他已如绷紧的弦,浑身都在发烧,只有杀死沈偃,这一切方才会消失,这些情绪方才会一泄如注。 第130章 在阴陵侯身后,埋伏着阴卫百余人,皆是顺他之命死士。 但无论如何,杀沈偃还得阴陵侯自己来下手。 眼见玄隐卫士离开,阴陵侯悄然抽刀,通身黑衣,宛如一朵阴云般掠去。 就好似一条被钓出来的鱼,引出一道暗红衣衫身影,剑光掠过,映照是裴无忌锋锐俊美的眉眼。 第104章 薛娘子,阿婠是这样想的吗?…… 薛凝现身时,现场已控制得差不多了。 随阴陵侯发动死士十中折了六七,剩余皆被俘之,大约是要审问。在场玄隐卫士亦有折损,除开受重伤二十余人,亦有六人身故。 裴无忌衣衫暗红,沾血了倒不明显,只披风上白兰花已被染成了殷红颜色。 阴陵侯已被制住,锁住押下,手臂处一道伤极重,劈肉见骨,鲜血淋漓。 那一剑是裴无忌所劈,险些生生将阴陵侯手臂斩下来。 裴无忌面颊亦沾染斑斑血污,湿哒哒一股子腥气。他养尊处优,平素用度素来讲究,自然满身不自在。若换做平时,裴无忌早换衣衫了,不过如今亦顾不得许多,毕竟做正事最要紧。 擒贼先擒王,虽占了阴陵侯府,又兵分几路清剿这些崇俨法师信徒另外几处法坛,但抓住阴陵侯这个首脑也极重要。 想到了这儿,裴无忌不觉扫了薛凝一眼。 若不是薛凝提点,谁都不会想到阴陵侯的目标会是沈偃。 虽今日阴陵侯必然逃不出京城,可若沈偃被阴陵侯杀死,那亦是莫大遗憾。 裴无忌心跳快了几分,然后望向薛凝。 少女容色有几分紧张,不过也不至于显得怯,许是平素见多了死人,眼前这血淋淋场景也未至于将薛凝给惊着了。 有些女孩子看着纤纤弱弱的,内里却有极强大力量。 阴陵侯已为阶下囚,面上却颇有凶意,更厉声:“神明旨意,尔等阻之,是违逆天命。今日沈偃本便该死!” 他容色凶狠,更杂糅一抹狂热痴迷,更令人不寒而栗。 薛凝却偏生向前一步,上上下下打量:“前些日子,暗巷之中尹芳娘被人活活掐死,可是侯爷所为?” 阴陵侯面上泛起诡异冷笑,不觉说道:“那个女娘叫什么我并不知晓,只是神明有令,我便杀了她。就如今日,我与神明天人交感,故觉一定要杀沈偃。” 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薛凝心头亦不免浮起怒色!尹芳娘年纪轻轻,青春秀美,却遭此无妄之灾。 这样寿岁里,尹芳娘亦是香消玉殒。 薛凝:“侯爷这般自欺欺人,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说什么神明旨意,其实这三个死者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所佩戴的首饰。” “去年裴少君被召唤回京,他好打扮,穿着也好看,京城模仿的也不少。去年他刚回来时候,让人做了钗,钗头会特意往上勾翘一些,形若月勾,时下被称为飞仙钩。于是京里许多女娘都仿着这样让钗头做出这飞仙钩样式。” “那时刘娘子想设计一枚钗赠给沈舟,同时也是赵少康真正杀人的标物。她设计时也参考了流行样式,也设计了一个飞仙钩,钗头高高翘起,形若月钩。” “第二个死者尹芳娘,她头上步摇十分华美,不过却是去年流行样式。尹芳娘是商贾出身,也爱惜财物,也不至于首饰只戴一季就不戴了,那枚步摇也有翘若月钩的飞仙钩样式。” “至于沈少卿这枚钗,是刘婠临死前所赠,刘婠窥破这个秘密,问沈少卿可想知晓杀兄之人。其实她已看出侯爷染疾已久,不仅仅是身疾,还有心疾。” 薛凝:“从始至终,侯爷想杀之人是裴少君。” “因为——” “三年前,就是裴少君一剑斩杀了那位装神弄鬼的崇俨法师。” 听着薛凝这样说,裴无忌也淡淡的哦了一声,眸中光辉吐露。 裴无忌显然并不在意被人仇视憎恶着,更不在乎旁人对他心存杀意。 他面上又流露处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气。 那样的表情阴陵侯三年前也看过。 三年前,是裴无忌杀了李崇俨。 彼时李崇俨已有若干丑闻透出来,但京中信众仍是极多。 因为三观与利益是两回事。 以人为祭,只要献的不是自己,那以别人性命换得一些神迹与福利,总归是一桩美事。 宫里已定了主意,容不得李崇俨继续作祟,但为避免人心浮动,也思量着可要低调行事,以免遭至怨恨。 当然李崇俨也定要处置的,不过可先幽禁起来,再暗暗处置掉,如此亦不至于显得太过于张扬。 不过裴无忌并不在乎这些,他也不在乎积怨于一身。 李崇俨已被吹得宛若神人一般,如若再偷偷处置,岂不是再把他渲染成神? 裴无忌要当着许多人的面杀了李崇俨,他是刻意为之。 他杀李崇俨时,阴陵侯亦匆匆赶去,不管不顾,总之是要保住崇俨法师一条命。 阴陵侯拜服于李崇俨理论,又从古时典籍里寻出种种可印证之处,彼此论典辩经已经十分投契。 阴陵侯亦一扫身患绝症时沮丧,已经笃定自己寻到法子续命,于是信心满满,宛如枯木逢春。 那是属于阴陵侯的希望,于是哪怕与皇后最宠爱侄儿为敌,阴陵侯也不在乎。 他可以不顾裴后,不在意宫中看法,前程似也无所谓,可阴陵侯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 当阴陵侯赶至时,裴无忌已一剑挥下,砍下李崇俨头颅。 崇俨法师终究只是凡人,到底不过是血肉之躯,脖子没有剑利。 那脖子还是能砍得断,没头的腔子还喷着鲜血,瞪大眼珠子的头颅则滚去了地上沾染泥土。 落于泥尘的亦不仅仅是崇俨法师那颗头颅,还有阴陵侯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那时阴陵侯失魂落魄跪于地上。 裴无忌那样的年轻,那样的俊美,那样的张扬,又那样的可恨。 裴无忌面上神色是那样的满不在乎。 旁人的恨意与崩溃跟裴无忌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没说什么安抚言语,反倒说 道:“盼侯爷不要辜负与裴家来往之旧情,皇后娘娘亦是念旧之人,这次也罢了。” 罢了?可他若真罢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难道要做棺中枯尸,数着手指算自己活头? 他当然不愿意这样罢了。 裴无忌外放做官也罢了,可去年秋日,裴无忌也被调回京城。 裴少君还是那样招摇,又爱华服,爱打扮。 裴家年轻子弟之中,就属裴无忌最得裴后喜爱。 这样的人调回京城,必然是要器重的。而阴陵侯这些年却已淡出政事,旁人眼里他常年养病,毕竟老了。 更何况是裴无忌将李崇俨斩杀。 裴无忌一回京城,便好生招摇,因他打扮得好看,学他打扮者众。 这般随随便便,就十分引人留意,仿佛天生就是全场焦点。 那时沈舟和刘婠复合,虽吵吵闹闹,但最后还是凑到一处。 沈舟是个有心思的人,得了美人儿,还想前程。 送完刘婠,他还凑前奉承阴陵侯。 沈舟姿态摆得很低,可心里盘算却多。 阴陵侯便想,自己在沈舟眼里,必然是老了。 自己性子强硬,只有因为老了,才会顺从亲情,因为义女缘故,决意抬举沈舟。 沈舟心里必然是十分得意! 念及于此,阴陵侯便生出不快。 年轻人就是这样,从来不会尊重年长之人。 沈舟那日戴着一枚发钗,是刘婠所赠,钗头翘起,是时下留行的飞仙钩。 然后阴陵侯第一次听到神明的声音。 杀了他! 沈舟死后,他胸□□热的燥意开始消失。刘婠表现的伤心欲绝,阴陵侯也生出几分愧疚。 秋去冬来,风寒雪落。这滴水凝冰的节气,他那缕燥热也似被镇住。 到了开春,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去年秋日的愧疚也淡了,他吃着药,倒惦念神谕何时再来。 裴无忌是另一桩病根儿,这皇后爱侄声势日盛,新成立的玄隐署亦越来越像样子。且开了春,裴无忌便开始查起崇俨法师余孽。 这一切都给了阴陵侯莫大的压力。 缭乱的春光中,阴陵侯亦渐渐郁燥,有一日,他似听着远处喃喃轻语,却只在他一个人的脑子里回响。 于是他便知晓神明要他杀人。 于是他换了装束,悄然出府,匿于暗巷之中。 阴陵侯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一双眼隐于幽暗处,悄然打量这路上行人。 是谁呢?究竟是谁呢?他心中愈急,却知晓神明会给他答案,告诉他猎杀目标。 然后他瞧着第二个死者尹芳娘。 他其实并不认识尹芳娘,尹芳娘年纪轻,正是娇憨活泼年纪。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头上步摇流苏亦一抖一抖。倘若她是个世家贵女,这样流苏乱颤便显不体面了,可尹芳娘是商家女,自然不那么讲究,也不必那样拘束。配上这样年轻娇憨,也格外显得活泼。 第131章 但那个心里声音却告诉阴陵侯,杀了她! 杀了这个年轻女娘,因为她便是神明想要的祭物。 于是尹芳娘也不跳了,这样被他掐死的暗巷之中。 尹芳娘是第二个,他本来要杀第三个,第三个是沈偃,可却落了个空。 如今阴陵侯被按在地上,他瞪大了双眼,眼里有一根根血丝,使得他双眼显出异样的猩红。 他呼吸愈促,听着薛凝剖开他的心思,扯出他的罪恶。 薛凝:“根本没有什么神明旨意,只有你内心畏惧,以及你所希望的,神迹。” 眼前的凶徒,不过是个怕死怕得发疯的老人。 生死之间,有人堪不破,以至于沦为魔念。 已患绝症,他发疯似想要什么神明之力拯救他。就如那些本来英明帝王,年老昏聩时,便开始问道炼丹,追逐一丝本不可能希望。 阴陵侯却蓦然嗤笑,厉声:“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哪怕薛凝这么说,阴陵侯也绝不会信,亦或者绝不会承认。 薛凝亦收了声,住了口,不再与之争辩。 有些人已入迷障,旁人再说什么,也听不进去,更不可能摆脱迷障。 更何况阴陵侯杀了许多人,如今被玄隐署拿住,也必不能有什么好下场。 待裴无忌押走了阴陵侯,那些玄隐卫士离开,沈偃深深呼吸一口气,合上眼。 今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他袖下的手亦在轻轻颤抖。 今日白日里下那么大雨,傍晚天也黑得早,可如今到了夜里,月亮却冒了出来。 沈舟死的那个夜晚,月亮也是这样的亮。 一想到了这儿,沈偃的手也禁不住抖得更厉害。 他略一犹豫,扯下那枚钗。 沈偃难得动作粗鲁了些,几缕发丝散落下来,如此散在脸边。 这使得沈偃难得看上去乱糟糟。 薛凝抿了一下唇瓣,不知晓说什么才好。 沈偃又吐出一口气,说道:“阿婠很聪明,又在阴陵侯跟前侍疾,阴陵侯或许看不明白自己心思,可是阿婠却察觉到,她的义父已经疯了。” 沈舟的死被扯出来,刘婠临死前分明已经知晓并非赵少康下手。她常在阴陵侯身边,或许也窥出些蛛丝马迹。 薛凝也猜不透刘婠如何知晓的,但刘婠临死前显然也是查出了这个秘密。 “她不能,亦做不到大义灭亲,然后她问我想不想知晓大兄是怎样死的。这样曲折之间,于是我便能知晓真相。薛娘子,你说是不是如此?” 薛凝点点头,无论如何,刘婠确实有这么一层意思。 但刘婠显然还有其他的意思。 沈偃接着说道:“她与阴陵侯之间,多少有些情分在。当她将这枚发钗戴我头上,让阴陵侯看见,阴陵侯便会看到阿婠死前的请托。托她的义父杀了我,取了我的性命,因为我对她不够依顺,我竟敢和她讲道理。” “阴陵侯或许以为听到神明声音,可是那不过是阴陵侯内心感情折射。无忌回到京城,给了他很大压力,到了今年开春,他更受不得无忌步步紧逼。阿婠死后,他更会心生忿怒。阿婠知晓他会怎样,明白应当怎样刺激他。” 沈偃喃喃轻问:“薛娘子,是这样吗?” 第105章 你跟刘娘子不熟? 这样的话问出口,沈偃也觉得没有趣。 他这是在为难薛凝,薛凝能怎么回答呢? 刘婠人都死了,以薛凝为人必然不大想说死人的不是。更何况纵然说了,也是令自己痛苦,这些薛凝都瞧得出来。 那么便只能是劝自己,劝说自己不必想太多,把人往好处想,亦或者坚信人性本善,相信刘婠对自己并无恶念。 相信阿婠只是暗示真相,并没有打心眼里盼着自己跟她同归同去。 无非如此。 他若想听些更刺激言语,那便可以去寻裴无忌。 裴无忌可以不留情面什么都撕出来。 那么他这样问薛凝,便显得有为难人了。 于是沈偃便说道:“薛娘子,你也不必说什么了,我心里明白的。” 他拼命压下自己嗓音里涩意。 月亮很好,亮晃晃的,让人微微有些晕眩。 他想着怎样劝走薛凝,街头还有玄隐卫士巡逻,也正好送送薛凝。而自己回了家,发生了这么些事, 云氏指不定还要扯着自己问几句,他还要应付母亲几句,安抚一下家中人心。 折腾这些过后,他才能回到自己房间,一个人呆在,然后慢慢的品味这一切一切。 薛凝却摇摇头,然后说道:“我想刘娘子死前,连她自己都顾不得,已经失了理智,不能用常情度之。” “她已失了理智。” “其实她明明知晓亲手杀霍娘子会留下无数破绽,可仍剪了手指甲,拿起弓箭,光天化日杀了霍娘子。她甚至已经顾不得自己了——” 说到了这儿,薛凝轻轻叹了口气:“我本以为是因沈舟案子,步步拆解,将要查她头上。所以她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可如今看来,还有别缘故。” “这时节,她知晓义父真面目,知晓沈舟之死真相。” 所以刘婠彻底崩了。 她自己虽心狠,但对阴陵侯不失敬重。 她一直觉得是自己误了义父,沈舟人品堪忧,却因自己缘故,一向清正义父居然肯接受沈舟。 沈舟自是不配。 然而撕破画皮,刘婠素来敬重之义父也不过是个笃信邪教,残忍嗜杀,近乎疯癫之人。 在生命尽头,刘婠自然集疯狂、极端于一体。 薛凝轻轻说道:“刘娘子生病了,不是身上有病,而是心里生了病。故不必将这些放在心上,更不用去想她最后时光里想什么,那只是病人的想法。” 刘婠最后的时光里,既厌世,也不爱惜自己。 故薛凝说道:“沈少卿,你如若要记得,不若去记曾经美好样子。” 从前时候,刘婠骑着马,扮着男装,如此驰骋。她既漂亮,又妩媚,却也不失英气。 那般夺目耀眼样子,也不知惹来多少倾慕。 沈偃轻轻嗯了一声,举起手里的钗。 薛凝问:“沈少卿,你打算怎样?” 沈偃答道:“我想回到家,寻个好看些盒子,把她送我这枚钗收起来。有时候,我会看一看,想一些很好回忆,不记得不好的。我并不会忘了她,但是总会往前看,多看看别的风景,这路上总会有别的风景,是不是?” 他这样说,因为他知晓该怎样说,知道旁人想听怎样的话。 沈偃还未放下,却知晓说什么话才能使人安心。 不过他虽还未放下,既然说出这样的话,自然知晓怎样做才是对的。 不必刻意忘记刘婠,爱过便是爱过,只记得她的好,把不好都忘了吧。 然后,就是往前看,总会有别的好风光。 剩下的交给时间,也许心里的伤也渐渐会变好。 裴无忌人在马上,却不免神思不属。 他自然知晓沈偃会不痛快,不过到底也没留下来。 若他留下来,说了什么话,恐怕又不中人意。 自己若留下来,他撕开真相,力证死了的刘婠如何狠辣,如何绝情,还想让沈偃殉了她。再告诉沈偃,全然不值当为这么个女娘伤心。 裴无忌把流程细细一想,固然并不觉得自己有何错处,却仿佛觉得结果不会很妙。 肯定又不中那薛娘子的意,必然挑自己错,说自己这样错了,那样又不对。 他这样离开,也是知晓薛凝能安抚沈偃一二,总比自己留下来要好。 阿偃备受打击,身边有个温柔细心的姑娘陪着,总归很好的。 裴无忌这样想着,又莫名觉得心里有些别扭。 至于为什么不痛快,他一时琢磨不出来。 略想了想,裴无忌大约也能体会几分。 薛凝的存在好坏不仅仅她是否抚慰沈偃,还因薛娘子本身就很不错。 当然除此之外,似还有别的什么,裴无忌并未捕捉到。 裴无忌马速渐渐慢了,拇指也似漫不经心的抚过了剑柄。 今日酉时便宵禁,如今大街上空荡荡却无旁人。 阴陵侯眼里本有一缕癫意,被薛凝一番责问后更是口中念念有词,看着也不是个清醒人。 只不过到了如今,阴陵侯却安静下来。 月亮照在阴陵侯脸上,他面上那些狰狞凶戾之色淡了去,也不再继续喃喃自语了。 他默了默:“看来事到如今,皇后也不会念及旧情了。” 这样看着,倒仿佛像个正常人。 阴陵侯病得没那么严重时,看着本也是个正常人。 裴无忌手指轻抚剑柄,淡淡说道:“皇后娘娘素日里最念旧情,亦不会亏待帮过他的人,她已给过你许多机会。若阴陵侯安顺度日,苏家也有个富贵日子在。” 第132章 阴陵侯冷笑:“这几年我也无非沾手些小事,譬如帮她把那越郎君调回京城,在朝廷上早没什么声气,就是高彦得势,也是宫里恩赏。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厌了。” 他也不再提鬼神之事了。 裴无忌:“花无白日红,总不能你体弱身衰,心智癫狂,仍由着你身居高位,尸位素餐。本来做个富贵侯爷,也没什么不好。若你安顺,以后你苏家子孙以后入仕,宫里也仍有个情分在。” 阴陵侯轻轻闭眼,说道:“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皇后娘娘真要杀我?” 他不待裴无忌回答,便说道:“皇后莫不是忘了,益州那里的杜鹃花,那儿夜来的猫啼?裴郎君难道不好奇,皇后有何秘密,竟下令使你如此小心处置?” 裴无忌已勒停马,转过身,面颊又浮起阴陵侯熟悉的满不在乎神态。 裴无忌:“我对姑母秘密不感兴趣,我只知晓你为了什么长生不老以人为祭,杀了人,人已疯癫入魔,死了也很是活该。皇后下了秘旨,说若确定你丧心癫狂,当场杀了就是,也不必再审。也免得天下皆知,惹得人议论纷纷,失了最后尊严体面。” 裴无忌对阴陵侯将说的秘密并无兴趣,也无非是那些个事儿。 裴皇后未入宫前,曾嫁过人,是以再嫁之身入的宫。 这寡妇有个说法,说是此女命贵,先头的丈夫压不住,故而需嫁贵人才能压得住。姑母从前旧事,陛下也略知晓些,也并不十分介意。此事没人多提,可也不是什么不可说的秘密。 阴陵侯也许知晓得多一些,又或者裴无忌猜错了,阴陵侯想说的是别的秘密。但无论怎样,裴无忌也不欲探之。 他横剑身前,口里说道:“侯爷一世英雄,本有清名,可惜为苟住性命丑态百出,如今我送侯爷一程,也算全了侯爷体面。” 阴陵侯蓦然狂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说道:“裴署长倒是懂得避人,方才若不是顾着沈少卿和那个薛娘子,你当时已下手执行密旨是不是?” 裴无忌也未反驳。 这有些脏事,也不必使那两人看见。 阴陵侯继续道:“替皇后杀人灭口,你怎么也该让下属避一避。” 他满面讥讽。 裴无忌冷冷说道:“避什么?我所用之人,皆为我心腹,和我一条心,何必避之。” 他已抽出剑,剑上血未干。 接着裴无忌驱马向前,将阴陵侯一剑斩之! 裴无忌披风上又撒一蓬鲜血。 这当口他不觉想起了薛凝,薛凝虽未明说,可裴无忌却猜得出来。薛凝不愿意和裴家走得太近,以免查案总要顾忌裴氏利益,不免生出偏颇。 裴无忌不知怎的,心下生出了一缕不快。 不过他很快压下去。 夜还长,杀未尽,他也未擦净剑身上血。 首恶虽除,阴陵侯府也已控住,不过那些个崇俨法师余孽在京中有好几处据点,今夜皆要一鼓作气,将之清剿。 傍晚已歇了雨,夜里又升起了月亮。 一夜征伐,天明却已鸣金收兵,大局已定。 京城安宁是朝廷脸面,自是要速战速决,以雷霆之势清除京中妖祟。 若当真闹腾太久,朝廷颜面何存,尊严何在? 薛凝隔日起了个大早,法华寺外杏花浇了雨水犹自娇艳,今日却出了太阳。 薛凝走至街上,因昨夜闹腾,街上行人不多,行色也是匆匆。虽如此,秩序倒是井然,人身安全也没问题。巡逻兵士亦不 会再令行者回避。 想来过上几日,便会恢复如初。 玄隐署这般快刀斩乱麻,也算不错。 虽如此,昨夜凶事亦仍有昭示。薛凝也见有坊丁帮衬清理街道,泼水冲洗街面上血污,冲刷污水冲入京中所修排水暗渠之中。 薛凝心思起伏,她停住时,跳下马儿,已至越止居所。 她拍了门,越止总是在家,很少见到这个越郎君真出门做事。 裴无忌显然并不介意白给越止工钱,实属双向奔赴了。 越止气色很好,没有丝毫班味,人看着十分精神。昨夜京城那般闹腾,受惊之人不少,但这其中自然绝不会包括越止。 薛凝心里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越止微微一笑:“昨日发生些事,薛娘子可有被吓着?” 薛凝摇摇头,然后说道:“虽未吓到,不过确实有点亢奋,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 昨日毕竟发生太多事,薛凝亦很难睡得着。 越止仔细的打量薛凝,眼前这位小娘子精神还好,就是眼下有淡淡青色。 他忍不住有些怜惜:“何必这样累着自己呢?薛娘子,事总是做不完,你总为旁人的事劳心,我给你煮些茶提提神。” 薛凝点点头,又让越止煮茶时不要放姜。 她昨天熬了夜,觉得有点儿燥,不想茶汤里加姜。 越止也是应了。 看着越止煮茶时样子,薛凝微微有些恍惚。 其实越郎君接触多了,也不似薛凝最初印象里那么难相处。 当初魏楼说错一句话,越止便十分针对,闹得十分厉害。薛凝以为越止是很容易生气性子,亦生恐说错一句话。 不过接触多了,越止却跟薛凝最初以为的不同,至少越止给薛凝感觉竟颇为,温和? 越止也不讲究,熟悉了什么话都可以聊一聊。 甚至有时候,越止还会透出点儿体贴。 薛凝心想,也许因为这样,她对越止有一点儿错误的想法。 她心里轻轻呼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之前你不是说过,跟刘婠并不熟。” 越止嗯了一声,抬起头,似笑非笑。 薛凝继续说道:“刘婠扮作男装,出去杀了霍明霜。之后我仔细问过,看着刘婠的玄隐卫士说刘婠杀霍明霜前,还曾扮男装出去过一次。之前他们没留意到那男子是刘婠,之后却记得起来。” “再一查,刘娘子男装打扮时,曾与一人出入东市。” 越止和声:“那次刘娘子是来寻我。” 他笑了一下:“是了,刘娘子扮男装,丝帕蒙面,自然惹人留意。她那打扮,真惹人留意。” 第106章 清清白白越郎君 沸汤烧开,这样咕咕响。 越止说得轻轻巧巧,也未掩饰,倒似有一种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诚。 不过薛凝也知晓,越止无论做任何事都是理直气壮的。越止如若做了别的什么事,那自然都是别人的错,越止自己是一点儿错都没有。 薛凝扯了这个头,越止利落承认了,反倒让薛凝应付不及。 她心里这样琢磨,想着接下来如何起这个话头。 越止反倒是十分体贴:“薛娘子如若有什么想问,无妨和我说一说。” 越止态度很和气。 他还开开玩笑:“你整日里都是正经事,自然不能是生我的气,气我和个漂亮女娘一道出去走一走。” 那自然是玩笑话。 薛凝想了想,便斟酌说道:“刘娘子一开始显然并不知晓阴陵侯的那些事。她甚至不知晓赵少康并未杀人,只不过捡了巧,偷领了功劳加以要挟。刘娘子若知晓,也不必这样折腾了。” 刘婠一开始折腾就是为了自保,所以割伤自己,人前演了那么一出戏。 要知晓真相,刘婠肯定不必如此麻烦。 “后来她知晓真相,肯定气得狠,她那样精明,岂料上了赵少康的当。她也知晓了阴陵侯秘密,只要透个消息,阴陵侯必然会杀人灭口,饶不了赵少康。这样借刀杀人之法,倒也很巧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法子,还是谁为她出谋划策,这样出谋划策代价又是什么?” “她又为什么剪了手指甲,拿起弓,这样青天白日的杀了霍娘子?那样明目张胆,露出数不清破绽,哪怕没有我,也很容易查她身上。” 是不是杀霍明霜是交易的一部分? 有一个聪明人跟刘婠说如何能让赵少康死,也许他让刘婠替他做一件事,比如杀一个让他十分不爽的霍娘子。 因为霍明霜为人刁蛮,人前无礼,得罪了眼前这位越郎君? 因为去年冬日,好好的将越止那精巧瓷器打个粉碎。 薛凝清眸流辉,望向了越止。 越止认真的听着,显得对薛凝说的话很上心,他很体恤:“你觉得我脾气大,去年的事情还记恨到今年。因为霍明霜为人刁蛮,人前无礼,得罪了于我。因为去年冬日,好好的将我那绀瓷冰纹盏打碎。你觉得这件事对于我,也不是单单打一个耳光就能了结。” 越止合掌比在唇前,吐了口气,显得很善解人意:“所谓人性本恶,我又素来不好欺负。所以你这样想,倒也理所应当,不足为怪。” “我猜你想,我对刘娘子这样说,说你既然恨赵少康,我说个法子让他死。只要你杀了霍明霜,我必让你出了这口恶气。” 第133章 越止面上不见生气,反倒笑了笑,认真脸:“你猜错我了,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要挟人替我杀人,我怎会做这样的事?” 热水咕咕,茶香缭绕。 四目相对,越止面色却十分坦然。 他确实也约过这位刘娘子。 就像他跟薛凝说过那样,他跟阴陵侯谈不上相熟,跟刘婠亦同样不熟。 不过无论熟不熟,有些话也是可以谈一谈。 刘婠不知晓自己吃了亏,上了赵少康的当。这女娘已设法拿捏,可谁想有这样巧合呢。沈舟是犯了杀劫,一个晚上两拨人要杀他,于是让赵少康捡了漏。 那可真是流年不利,一个人平素不做人,命数到时总是逃不了。 可怜刘娘子被蒙在鼓里。 那越止便做个好人,跟刘婠说一说。 刘娘子当然气得快疯了。 刘婠自负聪明,而赵少康不过是个蠢物,还是个刘婠根本看不上蠢物。 这么个吃喝嫖赌一事无成的蠢物却将刘婠玩弄于股掌之中,让刘婠被消遣了小半年。 刘婠当然要赵少康死! 赵少康是自己作死,他依仗拿捏刘婠把柄,于是便作妖起来,对刘婠动手动脚。虽未当真得逞,但擦边是有的。 刘婠厌他之极,会拿出帕子狠狠擦拭被赵少康强行吻过嘴唇,隐忍想着如何早日送赵少康归西。 她早盘算让赵少康归西,不过那时大部分原因是为自保。 是刘婠让赵少康杀了沈舟,因为被抓住把柄,于刘婠而言,那总归算是自讨苦吃。 偏生沈舟也并不是赵少康杀的。 自始至终,赵少康都愚弄于她,占尽便宜! 于是想杀赵少康便成了刻骨之恨! 她恨不得将赵少康千刀万剐! 可越止偏偏在刘婠跟前泼冷水:“而今赵少康被玄隐卫士暗暗盯着,等闲又不出门,你调的那药也没吃了。想要他死,便显得十分不容易。” 事实上越止并不不单单贩卖焦虑。 有些人贩了焦虑,挑了事,却总不给解决办法,越止却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有始有终,自觉将情绪价值提供得满满。 在刘婠想将赵少康凌迟碎剐时,越止搁这儿提出解决办法:“若要赵少康死,我倒有个法子,其实也很容易。” 那时哪怕刘婠情绪染到极致,也好似被泼了一盆冷水。 这世间没有免费午餐,为了杀沈舟,她被赵少康狠狠勒索。 而眼前这个越郎君,素来又是极阴狠性子。 从前哄赵少康杀人,刘婠亦用些手段。不过历经诸般事,刘婠也是厌了,干脆直说:“你想要什么?” 越止叹了口气:“刘娘子说哪里话,我与你不但有同一个义父,且还有同样讨厌之人。你自然记得沈舟从前勾搭那个霍娘子,她性子真是惹人厌,又会得罪人。虽然年轻,也不见得谁都能原谅她。” 越止假模假样,事实上他就是最不能宽恕别人的性子。 他絮絮叨叨,说及霍明霜是如何刁蛮无礼,他是怎样的无辜被祸害。好端端的人走在路上,却被狗咬了一口。 刘婠当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更绝不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她不耐烦听着越止絮絮叨叨,听着越止嘀咕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刘婠到底忍不住,还是打断越止的话:“越郎君是想我为你对付霍明霜,然后你再教我如何杀了赵少康?” 越止觉 得话也要说清楚:“什么叫为了我?刘娘子当我是什么人?是眼瞧你不幸,于是竟趁火打劫。” 他说道:“想要赵少康死还不容易?只要跟你义父多说两句,自然便有人替你灭口。既不是赵少康,你以为凶手会是谁?” 刘婠这个女人也很有意思,一开始他跟刘婠说是阴陵侯杀了沈舟时,刘婠竟误会是因自己缘故使得素来清正的义父为她双手染血。 越止自不至于让刘婠如此误会,好好解释了一番,使得刘婠知晓她那好义父本来就是个精神病。阴陵侯私设法坛,手底下不知有多少人命了。 事情便显十分简单,只要让阴陵侯知晓有赵少康这么个目击证人,老侯爷肯定会去杀了赵少康。 他无私分享了这个法子,也不讨什么报酬。说到底,越止跟阴陵侯本无仇怨,无爱无恨,故绝不能说他替刘婠出谋划策有什么私心。 这是日行一善,越止难得发发善心。 这料比赵少康欺骗刘婠还要猛,刘婠一副失魂落魄,三观尽丧样子。 可见一个人不要太尊敬一个人,否则一旦崩溃,便会生出绝望。 越止当然也并未逼迫刘婠,而是叹了口气说道:“至于如何对付这位霍娘子,自然是你自己的事。你若大度些,看着她欢欢喜喜嫁人,高高兴兴过日子,我也并不会勉强于你。刘娘子,我可不会勉强人。” 刘婠蓦然抬起头,她直勾勾的盯着越止,那双眼里亦透出了恨色。 她这么一副模样,越止当然不会觉得对。 刘婠这样绝望,可是跟他有什么关系? 阴陵侯发癫不关他事,让刘婠生气的是沈舟,欺骗刘婠的是赵少康。为了些争风吃醋不能饶恕霍明霜的是刘婠自己。 他不过说说真相,让刘婠知晓些事实。 故对上薛凝那双明若秋水一双眼,越止亦只再一次重复强调自己清白:“我没有让刘娘子去杀人,我不骗你的。” 既无要挟,也无逼迫,至多挑了几句。 要是刘婠气量恢宏,他不也还是算了? 也就白干而已。 虽然他素来聪明,也不是事事算得中,总归有算不准时候。 人生在世,谁不做点白工? 那时他在刘婠跟前成竹在胸,一副运筹帷幄样子,可心里却打鼓。 谁也不想真做白工。 他还是露了怯,小心翼翼问:“你不会真饶了霍娘子是不是?” 谁让他到底是个不喜勉强别人性子,若刘婠真不愿意,他还真想不出什么强硬手段。 那可真是白干,刘婠白嫖了他的计策,顺利除了赵少康。 但不应该啊,他也认真了解了这位刘娘子,本来就是睚眦必报的心胸,又崇拜阴陵侯这个义父。 知晓赵少康相欺,阴陵侯杀人,刘婠也该崩得差不多了。 她能看着霍明霜那个小贱人好? 越止不觉得会如此。 这十有八九会送了霍明霜。 不过人就是这样子,对自己上心之事患得患失,越止也没办法显得那般坦然。 刘婠眼眶是红的,样子也很恍惚。 她蓦然侧头看着越止:“自然绝无这样可能。” 虽白绢覆面,越止却似能窥出这白绢之下的恨色。 他略心安,亦不免甜言蜜语,说几句鼓励刘婠的话:“是了,刘娘子,你与我一样,人生在世,总是做一些会让自己痛快之事。” 他还拿刘婠跟自己相比,尽管越止这样的人素来自负,从不觉得旁人能跟自己比。不过这样话术说一说,也让刘婠能生出几分同类亲切感。 刘婠蓦然嗤笑:“那我与你如此相比,也在自愧不如。谁能如越郎君这般,如此坦然自若,毫不在意享受这些事?” 刘婠言语里仍有怨怼之意,也许她内心有微末道德,只是那些道德阻不住刘婠的情绪,阻不住刘婠内心欲望。 那些微末道德约束不了刘婠行为,却会让刘婠生出几分痛苦。 越止却绝不至于因这些事自苦,也不至于因此生出几许烦恼。 他以此为乐。 刘婠那样说,越止也并未生气。 他甚至笑了一下,觉得刘娘子说得极是。 既已得逞,越止心情也不错。心情一好,他便不大爱和人计较。 薛凝却想起昨日自己去见刘婠,刘婠说的那么一句话。 那时刘婠说:“是,我到底及不上有的人,能真正享受这些事——” 那不过是一句随口感慨。 正因随口道出,反倒流露出几分属于刘婠的真心实意。 越止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薛凝也没有什么确凿证据,但春日里明媚的阳光里也似沾染几分寒意。 薛凝抿紧了唇瓣,一时也未言语。 茶汤煮好,越止奉至薛凝跟前。 眼前的青年着素色衣衫,容若春光。 薛凝回过神来,也不提刘婠的事了。 待茶汤微温,她饮了一口。昨夜虽睡得少,人其实挺精神。 薛凝认真想了想,仔细斟酌词语:“接下来时日我有些忙,恐怕会来得少些。” 越止抬眼看着薛凝。 他本来还盘算着薛凝如何出招,自己又当如何应付,料不着薛凝竟这样说。 仔细一琢磨,越止当然知晓薛凝是如何想的。 第107章 沈偃离家 薛凝这样说,越止虽有些措手不及,但也谈不上如何的意外。 第134章 薛娘子看着是遵纪守法小女娘一枚,人也规规矩矩的。她是依律而行,也是按律行事,并不主张报私仇。 也是,既然做的是维护秩序勾当,自然要守大夏律。 但规矩是规矩,人心是人心。 薛凝可能以为自己守规矩,可她一颗心也未必那么规矩。 比如姚秀之死,掐死姚秀的郑家二爷,但这其中免不得常氏上跳下窜。 常氏为了魏楼前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无常氏不断挑唆,制造些流言蜚语,姚秀在宁川侯府处境未必那般艰难。若不是常氏安排做寿那日姚秀撞见郑珉,也许不会矛盾激化至此,使得郑珉竟生生将姚秀掐死。 可常氏双手却干干净净,并未真正沾血。 再来便是郦婴,他残杀弱质少女,牺牲儿子,逼迫妻子,简直不配称之为人。 这时候自己推郦婴一把送郦婴去死,理由于薛娘子而言虽然奇葩,但结果未必不合薛凝心意。 常氏也好,郦婴也好,都是为了自己利益,可以视人命如草芥的人。 自己如此算计,薛凝内心深处未尝不是乐意见到的。 人就是这样奇怪,她口里不赞成,心里也不赞成,但感觉却会生出偏向。 薛凝也不至于真厌了自己。 但现在,到了如今,这桩案子里他又办得不合薛凝心意了。 就像薛凝之前说的那样,她认为霍明霜人虽不好,可罪不至死,小惩大戒也罢了,不必非要谋了那条命。 再来就是刘婠,刘婠跟沈偃那样爱恨痴缠,想写个救赎文学。薛凝站在沈偃那边,自然不乐意看人将刘婠狠狠推一把。 他一个字都不会认,可薛凝却不会信。 这小娘子年纪轻,却并没有那样好糊弄。 可说到底,自己有什么错呢? 他至始至终 ,都是一以贯之,从来也没有变过。 只是薛凝自己变来变去。 越止一下子将这些心思全捋清楚了,错可不在他。 越止又笑了笑。 他看着薛凝掩饰似的捧着茶碗饮茶,猜测这位薛娘子说不定还脑补自己非得和她计较。是那种一点小事,非要计较到底的性子。 越止又觉得薛凝把自己想得小气了。 他可没那么坏。 当然如今这么光景,越止也不是没想到过。 大家好聚好散便是。 于是他准备将方才揣测都说出来,让薛凝知晓自己并无错处。薛凝不来便不来,他早想过自己不能跟薛凝长久相处,只不过这一日总算到了。但哪怕以后薛凝不加来往,是非曲直总归要说清楚。 越止心里这么想,嘴里也准备这样说。 可话至唇边,他又好似被住嗓子。 似越止这样的性子,也不能有什么亲密之人。 这几个月来,薛凝总来寻她。 少女这样盈盈而来,将满院子的鸽子惊得咕咕乱叫。 越止不觉盯着薛凝俏丽容貌,将已至舌尖的话咽下了咽。 他想其实自己还是有点儿稀罕的。 他要是在薛凝跟前侃侃而谈,说自己将薛凝心思猜得如何之准,那可真是一拍两散,以后见面说句话也尴尬。 情商这种东西越止不是没有,只是素日里装做不懂,加之性子懒散,亦绝不肯将就旁人。。 薛凝饮过茶,起了身,便要告辞。 可春时天气易变,她方将起身,本来出了阳光的天气忽落了雨水,纷纷下起来。 阳光还透亮着,却抵不住雨下得急,密密打得啪啪作声。 这样留客,越止也觉得有点子好笑,口里说道:“虽有伞,这样大雨,免不得还会淋着。你身子骨一向弱,无妨多留会儿,等雨水小些再走。” 薛凝不免有点儿迟疑。 只不过此刻若再执意,未免太显刻意。 她只得暂且留下。 越止:“雨一时也不会停,不若烤两个橘子,烧几颗栗子吃。上次是我,这次轮着你了。” 他容色委实自然,自然得令薛凝不好推拒。 围炉煮茶确实风雅,只不过若薛凝是动手那个,便需劳神费心得紧。 越止给薛凝找了事情做,捡了两片嫩绿叶子盖着眼,懒洋洋松在椅子上。 去年储的栗子已脱水发硬,需剪开壳,烤熟了才香软。 薛凝已认真脸将栗子壳开了十字刀。 她想起自己曾对越止心里生出来的猜测,正经人总不能因魏楼那么一句话便闹性子。于是她也暗暗猜,也许越止不过是个寻个由头发作。 也许因为越止瞧不顺常氏教唆,于是想要给些教训。 这本来只是猜测,可渐渐的,又好似觉得也许真是如此。 直到阴陵侯府这桩案子。 然后她方才如梦初醒,隐隐觉得也许有什么事是自己闹错了,有些以为并不是她所以为的以为。 橘子和板栗已烤出了一点儿香气。 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所吸引,有时也并不是因美好三观以及优良的品格。 想着沈偃和刘婠痴缠,薛凝也觉得没意思,有意及时止损。 雨似也下得更大。 至阴陵侯事后,接连几日,京里也狠狠下了几场雨。 待雨水真下透了,方才当真停歇。 沈偃之前说是搬出府去住,落个清净,而今也到了时候。 他居所已挑好,离廷尉府近,上下班也方便。 沈偃一心想走,反倒是云意如,气也消得差不多。 杀沈舟真凶已经被查出来,谁也没想到是阴陵侯。再来就是刘婠,之前刘婠有意谋杀,偏偏又与沈偃搅合到一处。 故云氏虽知长子之事和沈偃无甚干系,却仍为沈偃痴恋刘婠生气。 不过如今刘婠也已经死了。 刘婠一去,云氏心里怒气也散去大半,也不大想跟次子计较。 沈舟之死是云意如心结,心魔一解,日子仿佛也轻快许多。所谓多子多孙是福,虽没了个贴心长子,却有能干次子,还有个听话幺子,云意如日子也不是不能过。 本来云意如想着与沈偃将母子间关系缓和一下,可如今沈偃却仍要搬走。 事情虽已了解,可沈偃犹要折腾,显然也没有罢休的意思。 云氏到底还是出口相劝:“这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日难,好端端的搬出去,是嫌日子过得太痛快?若留在家里,要茶有茶,要饭有饭,哪处不好?若住在外头,还要另雇婢仆做饭,再不然便吃外食,件件不如家里方便。” 沈偃却只是拒绝:“有劳阿母挂心,我在外自会好生照拂自己。” 他容色平静,不软不硬,云氏想说什么,也似一拳打在棉花上,生生提不起劲。 云氏:“所谓相争无好言,阿母说你几句,莫不是便记恨在心,竟生出了怨怼之意?” 沈偃摇摇头:“母亲多虑,你不过是爱惜大兄,故而情切了些,人之常情而已,我绝不会心生记恨。” 沈偃这样说,云氏也不意外。 本朝以孝治天下,故哪怕沈偃心中当真不喜,大约也不能宣之于口,云氏也不指望沈偃说几句话实话。 她忽而心里生出怒意,哪怕自己有所错段,沈偃自己难道便没有错?这个次子,说话总是淡淡的,瞧不出什么真情实意。 若沈偃当真去争几句,与自己将话吵透,这母子之间何至于这个样子。 云氏愈怒:“又未分家,你一个人搬出去住,成什么样子?旁人瞧在眼里,又如何议论?族中亲眷看在眼里,怕不知还如何笑话。若是你阿父归来,还不知如何生气。” 沈偃轻轻说道:“这才是母亲心里担切之事。” 他这样说,云氏亦吃不准沈偃可是出语嘲讽,嘲她爱惜脸面,最介意旁人看法。 沈偃:“母亲亦不必担心,其实虽未分家,因工作之便居于别处的例子也是有的,不独咱们一家。豫王殿下因好音律,常年居于乐坊,鲜少回王府,也视为寻常。也有世家子弟因信道常年住在道观不肯归家。至于旁人如何看,亦不必在乎。若是父亲归来,那是我自己主意,和母亲没什么关系。” 还有些话,沈偃也没有说。 若是彼此已然生厌,维持表面和平,也没什么意思。 为了让别人看这一家和乐融融,如此彼此做戏,也当真没什么意思。 云氏虽然是偏心,但为了大兄如此不管不顾,也不去遮掩家丑,也算得上云氏这个主母难得真性情。 只是他恰恰是被怀疑那个就是了。 沈偃也觉得没什么好怪的,但亦不愿留在家中。 他这般行礼,然后退下。 云氏容色也不觉泛起了几许凉意,暗暗搅紧了手帕。 沈偃素来懂事,亦或者太懂事了。从前她觉沈偃虚伪,故更不觉得沈偃会不讲究颜面。 她看着沈偃头上生出几根白发,蓦然生出嘲讽,心忖多半是因刘婠之死。 第135章 然后云氏微微恍惚,其实沈偃岁数也并不大。 亦本来是个韶华正好的青年人。 车停在侧门,沈偃已陆陆续续搬了些去新居,而今是最后一批。 这些行李运去新居,便算正式离开沈家,以后沈偃也会少回来了。 虽同在京城,只要另外有个居所,总会生分许多。 所以今日薛凝来了,裴无忌和灵昌公主亦来了,特意来相送。 灵昌公主忍不住问:“你阿母可答允你外住?” 沈偃:“母亲重颜面,自然不大想我搬出去。不过正因为重颜面,也不会跟我大吵大闹,只要我心里坚持,她也不会真强留。” 灵昌公主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 薛凝仔细想想,沈偃还当真并未跟云氏吵过架。哪怕那日云氏起了心,恳求薛凝寻出真凶,也是让沈偃避开,再与薛凝说话。 这彼此间心照不宣,但这对母子确实也未真正吵过嘴。 一切都是这般客客气气。 可有时候家里人相处,太过于客气也并非什么好事。 裴无忌在一旁听着,面色却有些不快,忽而说道:“你母亲那般猜疑你,可曾向你道过歉?” 沈偃默了默,那就是没有。 云氏也许心里盘算许多,但从未犹豫过是否要道歉,因为道歉从来不会是云氏会考虑选择。 这也算不得稀奇,本朝以孝治天下,父母纵然有些错处,终究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 云氏自然不会往这方面想。 裴无忌不知说什么好,所以哪怕沈偃被猜忌是个杀人凶手,害死亲兄长,被挑唆被亲弟弟提防生疏,云氏也未受一句重话,无非是沈偃自己搬出去住。 裴无忌:“我看也只是一怒之下怒一下。” 灵昌公主啐了一口:“阿 偃不必听他胡言乱语,这家里之事,无非都是这般将就着糊涂过。哪儿有那么多杀伐果决,恩怨分明。只要心里有数,少些惦念,想得通透便好。” 薛凝听了也暗暗点头,比起裴无忌,灵昌公主说得才是正理。 有时候最糟糕的家人便是如此,她对你无情,却到不了要报复惩罚程度。她不会觉得自己有错,更不可能用愧疚和后悔来弥补。 那么也只能心里淡了她。 沈偃轻轻说道:“我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有些事,不能强求,承认阿母心里不会喜欢我,已是足够了。” 这世间不得父母喜爱的孩子总是困于两件事,一是证明自己,拼命证明自己值得。二是等待着道歉,期盼对方承认自己错了。 第108章 裴无忌:我只求你现在饶了我,…… 裴无忌抿了一下唇瓣,也未再说什么。 大夏以孝治天下,这孝之一字也显得十分重要。要说起来,沈偃本便不能如何计较。 再者纵无此等约束,以沈偃的性情也不会十分招摇。 更何况旁人总会觉得他说得不对。 沈偃私底下养宠,提着小笼,上头盖了块布。 薛凝好奇,小心翼翼将布撩开一片,往内打量。 沈偃竟养了只狸奴。 乌黑小猫,只四只爪子是雪白的,有一双圆溜溜的碧色大眼。 沈偃:“雅雪总养在家里,我怕它畏人,不敢到外面,故遮着笼子。它脾气不算和顺,你且小心些。” 薛凝点点头,瞧着狸奴粉色的小肉垫,总觉有些可惜。 沈偃将猫养得很细心,皮毛也是油光水滑的,薛凝甚至觉得有些过于肥美。她捉摸着要不要给沈偃提一提,让这只狸奴瘦一瘦。 这时一双手却伸进去,灵巧握着这只狸奴,然后拢在怀中,赫然正是裴无忌。 乌皮雪爪的狸奴懒洋洋的躺在裴无忌怀中,爪尖儿小心收到肉垫子里,并未闹腾。 薛凝估摸着是因裴无忌跟猫相处得熟。 裴无忌手指戴着扳指,这片如今常常执剑手掌细细抚摸,摸过猫咪皮毛。 他察觉到薛凝目光,于是如此望过去。 薛凝生一双漂亮的杏眼,这双漂亮眼睛瞪大时,倒给了裴无忌几分猫咪瞪眼的错觉。 然后裴无忌收回目光,抱着猫上了马车。 马车车帘放下时,裴无忌忍不住一笑。 唇角扬起时,裴无忌亦觉得自己这样仿佛有些怪,故又轻轻将这笑意压下。 这时车帘又被重新撩开,一道婀娜身影这般挤上来。 裴无忌并不奇怪。 薛凝本要和灵昌公主共乘一车,却被裴无忌邀上来。 春日里薛凝衣衫薄些,今日也未着男装,作裙装打扮。她着烟青曲裾深衣,不过仍图方便,故裁去广袖,改作窄襦,襟口银线绣着棠梨花。 少女那乌鸦鸦头发梳成青春俏丽的双环髻,斜插竹节玉笄。 裙叠作春水色,每道褶痕里都藏了零落的棠梨花瓣,裙摆轻掩翘头丝履。别看薛凝整日跟凶案尸首打交道,鞋面上却绣了两只小兔,样式十分可爱。 平日里见惯了血腥人性,却不妨碍薛凝喜爱一些可爱的东西。 上了车,薛凝目光情不自禁的落在了裴无忌膝头狸奴上。 伴随裴无忌手掌轻抚,狸奴喉咙里发出了咕咕声。 裴无忌心里微微一动,心忖薛凝虽非绝色,却也出落得十分灵秀。 若不是自己所阻,说不定薛凝已经和沈偃定下亲事。 然后裴无忌心下否认,哪怕自己不阻,薛凝也不会和沈偃一道。 且不说沈偃心里如何想,薛凝自己是个有主意的人,不会随便说个亲她便会应。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思量这些,耳边听着薛凝问:“不知裴少君想和我说些什么?” 裴无忌回过神,眸微垂:“这几个月来,你似与那位越郎君往来甚密。” 薛凝已经打算不大和越止接触,不过听着裴无忌这样说,她亦隐隐觉得有些怪,也不大想应承。 说到底,那毕竟是薛凝自己私人之事,故并不愿意旁人管束。 同时薛凝也觉得有点儿怪。 这不是裴无忌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这桩事了。 算上去年冬日那次聊天,这是第三次。 裴无忌实在问得太密。 薛凝心里早便酝酿一些话,也想说一说。 她只是恐怕裴无忌会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犹豫一番,薛凝斟酌词汇,还是开了口:“承蒙裴少君厚爱,我已经心中有数。” 她一咬牙,说得飞快:“裴少君可是对我有意?” 话一说出口,薛凝双颊发热,面颊微微发红。 车里倒是静了静。 裴无忌手掌也顿了顿。 气氛很有些尬,但薛凝话都说了,也鼓足勇气抬头。 她看出裴无忌眉宇间泛起一缕恼意,裴无忌好似不知晓说什么才好。 薛凝:“毕竟裴郎君平素事也多,总是去管不相干的事,管束我的私事。” 裴无忌压低嗓音,克制说道:“简之胡言乱语!” 他恼色更浓,分辩极快:“我不欲灵昌跟那林衍一道,便是喜爱她?我不喜刘婠,更不乐意阿偃跟她搅一道,难不成还说我喜欢沈少卿?” 他不知晓薛凝为什么这样想。 薛凝,怎么会有这样奇怪念头?简之不可理喻! 因为不喜自己干涉她跟越止?裴无忌想想竟更觉生气。 薛凝面颊也泛起赭色,吞吞吐吐说道:“裴少君耻于承认也好,又或者,真没这样的心思。无论,无论哪一样。阿凝怕是要辜负裴少君厚爱——” “所谓齐大非偶,我,我难以应承。再来便是,我与裴少君性子并不相投。这,说不上几句话,老是吵。” 薛凝言语又利落说得飞快了:“当然若只是朋友,那也挺好。” 裴无忌只觉句句打自己脸。 就好似自己非要强取豪夺,逼迫个无依无靠小女娘似的。 他不欲自己嗓音太高,除了怕吓坏怀中狸奴,也是若让旁人听见自己当真是颜面无存了。 裴无忌也不是拙于口舌之人,可此刻憋了半天,才说道:“你大可对自己十分放心。” 他胸口轻轻起伏,深深呼吸几口气,方才说道:“你安全得很,裴氏绝不会对你加以逼迫。” 薛凝也不知晓说什么才好,不合时宜笑起来,亦不知该摆出个什么情绪,语调倒是亢奋欣喜:“那,那太好了,说清楚便是很好。” 她故作轻松笑笑,又忽觉这笑容似也不合时宜。 薛凝又慌忙分辨:“其实裴郎君也挺好,也就脾气差些,我也不是嫌你——” 话一出口,薛凝也忍不住想要咬自己舌头。 她这说的话也是哪哪儿都不对。 裴无忌忍不住举起手指,凑到唇前,轻轻嘘了一声,满眼皆是恼色。 不会说话便不要说。 薛凝亦凑手指嘘一下,表示明白了解收到。 薛凝小小声:“我不会乱说,裴少君放心,你是什么人,不会传出些你求而不得的话,坠了你的威风。” 第136章 裴无忌又恼着嘘了一声,哑着嗓子 低低说道:“你什么心思,我已尽数明白,再也不必解释了。薛娘子,你真是赢了,以后你和越止我不敢置喙半句。” “我只求你现在饶了我,再不要多说一句。” 薛凝跟小鸡啄米似飞快点点头,做了个把嘴上拉链拉住动作,以示自己再不会如何言语。 旋即她又想到裴无忌看不懂这个动作,于是又嘘一声。 她一张嘴估计裴无忌肯定会应激,故而把手比成小人,两根手指跟腿似往外走,再挤眉弄眼作了个眼神。 言下之意就是裴无忌可还有其他事,她能不能下车? 眼前少女纤弱秀美,人畜无害,落在裴无忌眼里却是个不能直视大杀器。 他也手比成个小人儿,做成了走的姿势,示意薛凝可以下车。 薛凝如蒙大赦,得了旨意,飞快喊停马车下去。 留下裴无忌一个人在车上发僵。 狸奴皮毛油光水滑,这样懒洋洋在裴无忌身上翻滚,甚至露出了肚皮。 裴无忌却是僵得不能再僵。 他脑内一片乱糟糟,只想如今薛凝可算明白了,自己对她并无意思,不必这般战战兢兢。 过了好大一会儿,裴无忌又想,这薛娘子居然以为自己喜欢他。 裴无忌只觉得口干舌燥。 他吃力想,薛凝实是误会了,以为正是这样的缘故,自己方才这般多管闲事。 其实他并没有这个意思。 从去年冬日到今年开春,他心里其实一直有点儿计较,计较薛凝有点儿避着裴家。 既如此,他亦无妨拉开距离。 他心里一直有些不高兴。 可薛凝却一直未曾察觉到他的那点儿不高兴。 薛凝仍跟从前一样,跟沈偃办办案子,做自己的事,小日子倒是过得很充实。 再后来,因为尹芳娘的死,薛凝方才来寻自己。 既然彼此间已划清界限,那么玄隐署办的案子也跟薛凝无关,更何况这些崇俨法师的余孽还十分凶残。 裴无忌当时是想这么拒之的,可又觉得自己想法显得小气了点儿。 又过了好一阵,裴无忌才发涩想,也许我真有点儿喜欢她。 那念头浮起时,裴无忌胸口好似被咚咚重重打了两拳。 他脑里满是薛凝俏生生的影子,使他心口酸酸涩涩,起起伏伏。 想着薛凝欢喜的样子,生气的样子,还有第一次见面薛凝提着裙子跑得飞快的影子。 生气时背影也显得气鼓鼓。 他喜欢上了一个人。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季节,于明媚春光里,他喜欢上一个姑娘,于是搅乱一池春水。 裴无忌呼吸亦忍不住急起来,胸口轻轻起伏。 他虽年纪轻,却经历过杀伐之事,便是生死之事,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却从无一刻似此刻这般慌乱,竟仿佛生出几分濒死之感。 然后裴无忌便想到,就在刚刚,他才斩钉截铁告诉薛凝是她误会了,自己并不喜欢她,千千万万不可自作多情。 裴无忌好似被梆梆打了两拳。 薛娘子说,她并不喜欢自己。 除了不喜欢,薛凝之所以挑明,是觉得自己打搅她跟越止来往,日日跟越止愈发亲密。 裴无忌挨的拳头仿佛更重了。 他暗暗咬着后槽牙,想的却是—— 是越止把薛凝给纠缠住了。 若不是越止纠缠,薛凝未必愿意搭理他。 这当然是裴无忌一贯以来的想法,沈偃和刘婠之间肯定是刘婠不好,灵昌和林衍纠缠,那便是林衍使手段把人给勾坏了。 薛娘子人品十分清白正直,她总跟越止一道,自然便是越止纠缠不休的缘故。 此刻薛凝下了马车,双颊也是红晕未褪。 春风并不热,所以更衬得薛凝脸热。 她干脆讨了一匹马,人在马上,一颗心犹自砰砰乱跳,不敢相信自己真能将那些揣测之词都说出来了。 裴无忌那一言难尽的表情留存于薛凝脑海,薛凝估摸着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忘不了。 但薛凝并不后悔说清楚。 她伸出双手,拍拍脸颊,双颊若海棠花似那样红。 人要从历史里汲取教训,跟越止说以后恐不能常来玩,跟裴无忌说并无男女之情,主要缘故是她并不喜欢恨海情天感情戏。 薛凝想着日子还是简简单单才好。 刘婠便死于属于她极致的爱恨之中,这其中固然有扭曲艳丽的震撼,可也令人望而生畏。 薛凝并不想这样。 那些心思都浅浅的。 若让薛凝来分析,她觉得自己有点儿被越止吸引,不过越止的心思却琢磨不定。至于裴无忌却正好相反,哪怕说她自作多情,她也觉得裴无忌有点儿被自己吸引,但自己对裴无忌差点意思。 不过无论哪样,薛凝暂时皆不想继续下去。 越止太懒散,不大会主动,如若薛凝不常去,自然渐渐淡了。裴无忌又太骄傲,薛凝说了自己不喜欢,哪怕裴无忌有点心思,也不屑再顾。 这样捉摸着,薛凝觉得自己处置得恰到好处。 春风拂暖,薛凝面颊上热意未褪,不过把心思捋顺后,整个人倒是已经平静了许多了。 第109章 婚事与心动 阴陵侯已诛,其余余党亦被控住。 裴无忌得宣入宫,被领入蚕室。 裴后换了一身素服,正自操劳。 每逢春日,大夏皇后亦是要亲自养蚕织锦,以为女子表率。裴皇后活儿干得麻利,做事有条不紊。 桑叶是新鲜摘下来,晾干了露水,又用剪子剪成一条条,喂蠕动的蚕宝宝。 裴皇后自顾自自己做的事,也没让裴无忌沾手。 她也没有先说案子,只目光上下逡巡,说道:“无忌,这随身熏香可是新制?” 今日裴无忌只着常服,未着官服,腰间系着一枚金丝镂空香囊。 裴皇后如此问,他也应了声是,又解释:“是新调的香。” 裴无忌爱打扮,会在穿戴上费功夫,且又极会打扮。 除了穿戴,裴无忌也会自己调香。 裴后剪完桑叶,歇了手,又招手让裴无忌向前:“让我瞧瞧你新调的香。” 裴无忌伸手奉上,又说道:“是用龙脑香、沉水香、甘松、郁金、苏合香、麝脐、犀角霜几味调成。” 裴后嗅了嗅,亦不由得称赞:“前调微涩清凉,后息回味馥郁绵长,果然不俗。便是宫里调香师父,也未必有你本事。” 裴无忌衣饰爱华美精致,如今更是名扬京城。 阴陵侯连杀几人,据说死者都是仿着裴无忌去年所佩的飞仙钩样式,故而触阴陵侯之怒,乃至于发疾杀人。 这市井坊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裴皇后将香囊还回去,说道:“你什么事都做得好,做得漂亮。无论男子女子爱打扮漂亮,这都是人之常情。只是花过多心思在这些事上,终究亦耽于小道,消磨心志,不适做些大事。” 裴皇后强调:“我不是说不好,是不能太过。” 裴无忌想了想,说了声是。 裴后带着裴无忌出了蚕室,阳光融融暖和,夏宫花园里的花也都开得十分娇艳。 裴皇后说道:“这花园里花开了,你岁数也不小了,也该成个家,娶妻生子。这几个月里,我看你对薛娘子倒还好?可是有什么心意在人家姑娘身上?” 裴无忌默了默,说道:“她总跟阿偃一道,心思并不在我身上。” 薛凝还特意提醒裴无忌,表露出她对裴无忌没什么意思。 裴后失笑摇头:“前些日子,阿偃那孩子跟刘婠的故事传得沸沸扬扬,又这样的绘声绘色。可经历这样的流言蜚语,薛娘子和沈少卿关系还不错。这世上不会有这样大方的女娘,这说明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阿偃痴迷于死了的刘婠,而薛娘子对他也并无男女之情。” 听一个人说话,不要听他说什么,要听他没说什么。 裴无忌只说薛凝总和沈偃一道,却并没有否认他心中有意。 裴后也不以为怪,少年男女总处一道,有些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她叹了口气说道:“要说这薛娘子,除了傲气重了些,其他也好。女娘有几分傲气也挺好,至少放在身边也贤良,宜室宜家,也有能助你之处。按说你和她相处几年,再纳她为妾,也没什么不妥。不过我看这薛娘子绝非能屈身做妾的性子,倒有些做事情气性,定是不愿屈就的。我看你这些心思,也只能收了。” “毕竟旁人虽皆说裴氏霸道,但你知晓我平素行事,真用得着的人,必要心甘情愿才是。三分威慑,却要七分甘愿。就似你做这个 玄隐署署长,半年多时间,也将拨给你的下属收复得七七八八。” “既然人各有志,你也总不能勉强人家薛娘子做妾。” 第137章 裴无忌从来没想过让薛凝委屈做妾,不过话至唇边,他亦不知晓说什么。 薛凝说了对他无意,他总不能自导自演,演什么为爱力争。 姑母实是高看他了。 他虽为裴氏少君,难道一定会让女娘趋之若鹜? 这些事实是让裴无忌烦闷透了。 他面上不觉透出几分悻悻之色,也恰巧被裴皇后看在眼里。 裴后也熟悉这样的神气,裴无忌性子还未定,也不耐烦听什么婚事上谋算。 就好似一些年轻女娘,年纪还轻时,也不耐烦听家里母亲说宅斗。大夏的贵女年纪还小时,喜欢身着男装到处跑,哪耐烦听夫妻间如何容忍,如何拉扯,如何安置妾室。那些无聊狗血事,年轻时听着都庸俗不堪。 可到了一定年纪,真嫁给人妇,这些手段心思总是要学的。 裴无忌性子分明没有定下来,也不耐烦盘算这些。 修剪花草总需挑合适的时候,裴后也不着急。 说完私事,裴后便开始说公事。 她说道:“阴陵侯这个首恶虽已伏诛,但余党尚未处置。他义子收得多,可也不是个个知情,不必一一连累,免得整个朝廷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这朝堂之上,多少也需安宁祥和之气。” “不过该宽虽宽,该严却需严。阴陵侯放肆到如此地步,总需做出严厉样子,以儆效尤。他家中亲眷族人皆已扣下,也都处置了吧,总要做出个样子,免得旁人以为朝廷软弱。” 裴无忌也谈不上意外,应了声是。 阴陵侯作乱,闹得全城戒严,提早宵禁,几门紧闭,甚至皇宫也通宵戒备。如此情态,说是战时也不为过。 闹腾成这样子,也绝不是死一个阴陵侯便能了结。 裴无忌出宫时,有人送上一匣。 匣子有一道圣旨,裴后虽传了口谕,也转头也有盖了印玺的正经圣旨送上来。 裴无忌也知姑母行事素也是妥帖周全。 阴陵侯府已闭了好几日,被守得滴水不漏,如今终于等来朝廷的旨意。 裴无忌入了府,见着苏家亲眷纷纷被押解出来。 被关了这么几日,自然担惊受怕,受了许多惊吓。故这些苏氏族人被押出来时,个个皆面容枯槁,失魂落魄,全无精神。 裴无忌继续往里走。 他来到苏南之房里。 阴陵侯几个孙子里,要属苏南之最得宠爱。 这一来因苏南之是苏家长房嫡出,再来就是苏南之样子生得俊俏,性子也很伶俐。 裴无忌对阴陵侯的几个孙子认得不全,也不是个个相熟,不过却算认得苏南之。 那时裴皇后跟阴陵侯关系还好,总会招苏南之入宫,还让苏南之当了几年皇子陪读。 那年宫宴之上,越止挑唆,使得苏南之教训了十七皇子萧润,也不过是训斥几句便了事。 这个时候的裴皇后,就像是个长辈。两家长辈关系好,孩子们也总会玩到一处。 裴无忌回忆前事,心头忽而生出了几分异样。 然后他低下头,目光落在了苏南之身上。 苏南之方才正在练字,现在裴无忌进来,苏南之也站起来,也向裴无忌见礼。 练字是为了静心,可苏南之站起来时,模样瞧着却有几分紧张。 到底是十多岁少年,如今样子亦显拘谨。 裴无忌忽而说道:“你少报半岁,便没过十四,那也不必死了。” 没有死,那便和女眷一并流放,送去苦寒之地。运气好些,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苏南之却拒之,说道:“苏家已如此,何必再矫词逃生?与其苟活,不如这样便死了,也与父兄一道,彼此不分开。” 裴无忌嗯了一声,也未拒绝。 苏南之被押走,阴陵侯府加上旁支男眷总共六十七人,尽数斩于菜市口。 围观百姓者众,亦不免指指点点,各自交头接耳,说起阴陵侯牵扯李崇俨这个妖人,在京城暗起法坛,四处杀人。 几名刽子手分批行刑,苏南之年纪小些,是最后一批。 轮到苏南之时,苏南之眼珠子瞪得大大,稚嫩面颊之上亦生出几分惊惧。 谁也不能真的视若无睹。 苏南之并没有出声,生命最后关头,苏南之也似说不出话来。 待苏南之被处置,便有人拿出麻袋,裹住尸首,运去城郊乱葬岗。菜市口也没热闹看了,围观百姓亦各自散去。 裴无忌脸上也没什么太多的表情。 他杀过人,经历的征伐之事亦不少,可这样监斩终究不一样。 裴无忌心里亦有郁气,很不自在。 他也想自己为什么不自在,这是裴后意思,不过同样也是姑母身后陛下意思。 要说残忍,也算不得多残忍。从前涉及巫蛊、邪祟等异事,牵扯者众,甚至形成勾连祸事。如今宫里从宽处置,连阴陵侯的义子、部曲都未大范围涉及,已是十分宽容。 要说道理,十来岁的苏南之死也自是有一番道理的。 可那淡淡血腥气始终萦绕在裴无忌心头,让裴无忌不大舒服。 而伴随这些崇俨法师信徒伏诛,这些邪诡之事在市井坊间议论也渐渐淡了。 薛凝那日跟裴无忌聊过后,也有半个月没见着裴无忌。 说奇怪也不奇怪,裴无忌看着就是个好面子的人,心内必然计较,估摸着觉得尴尬。 还是沈偃口里提及裴无忌名字。 沈偃说及皇后劝诫之事,裴无忌太过于爱打扮,喜华服,爱熏香。裴后觉得不好,觉得有玩物丧志之嫌,故劝裴无忌有所节制。 裴无忌也听了进去,虽不至于穿得十分粗陋,还是讲究的,却也不再过分下功夫。 因没旁人,薛凝忍不住开玩笑,说道:“可惜了,裴郎君那样一副容貌,整日里好好打扮,看着也是赏心悦目。” 沈偃忍不住失笑摇头,说道:“这话可别在无忌跟前说,他最厌旁人赞他容貌。” 薛凝忍不住发感慨,想何至于如此。 有些话,沈偃却没有跟薛凝说。 裴无忌样子好,行动力强,但也有霸道的名声在外头。霸道名声是双刃剑,可以说裴无忌不知畏人,让人生出信任心。但如今玄隐署逐渐立足,裴后也筹谋给自己侄儿转型。 从裴无忌不再讲究穿戴开始,皇后想要打造裴无忌成熟稳重个人形象,也是借机好一番宣扬。 不过这些盘算,就不必跟薛凝说了。 薛娘子很聪明,查案也有天赋,却并不大懂得朝廷间的勾心斗角。 街头裴无忌伸手撩开车帘,目光望去。 他没上前打招呼,沈偃与薛凝自是浑然未觉。 裴无忌却对二人平素做什么了如指掌。 城南张寡妇带着一双儿女做活,靠卖豆腐赚不少,却惹人眼馋,引来杀人之祸。 薛凝却已断出真相,抓住凶手,告慰死 者。 裴无忌想这样也不错,若不靠近政治中心,底层百姓间的是非对错总归是黑白分明的。杀人无非为财为禄,亦或者为情,凶手都是该死之人。 薛凝也做得开心,更觉得有意义,做的也是实实在在的事。 女娘今日梳着双环髻,打扮整齐,鬓间还簪了一朵芍药花。 时下流行簪花,男女皆然,引为风流。而薛凝虽干的是验尸断案之事,也是爱俏。做完事,她也会给自己戴朵新芍药,让自己漂漂亮亮。 裴无忌认真看着她,那样的年轻干净,鲜润纯粹。而且这样的纯粹不在于什么都不懂,明明已见识那许多恶毒人性,那女孩子仍愿意向阳而生。 明媚得仿佛让裴无忌心里郁色都散了散。 裴无忌忽而间回过神,竟有些魂不守舍。 心尖酸酸涩涩,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 他蓦然放下车帘,又莫名有些生气,只沉声令车夫快走。 然后裴无忌也想簪花,簪一朵芍药花。 第110章 教科书般的大恶霸 薛凝回法华寺时,跑了一整天,已是十分疲累。 翠婵是会讨人喜欢的,一边替薛凝按摩松骨,一边对薛凝进行吹吹捧捧。 “姑娘是能者多劳,满京城女娘皆没你聪明,难怪皇后对你如此器重。如今姑娘既是六珠女官,府邸又在修了,等正式开了府,这风头将满京城女娘都压下去。” 薛凝忍不住笑了下:“就差赐我个漂亮郎君来消遣了。” 翠婵不知道薛凝口嗨想要个男模,正经理解一番,说道:“以姑娘所受器重,以后皇后赐婚,定不会差。” 薛凝笑笑不好解释自己的调侃。 正这时,寺尼匆匆来告知,说宫里来了人。 薛凝也提神去了前殿,来的是程舍人,也是熟人。 程舍人来传了旨,说让薛凝前去北地郡,查去年开春一桩悬案。死者是容家之女容兰,容家是北地郡本地豪强,去年春日被人谋害,而今并未破案,影响不大好。 第138章 当地无能人,于是裴后一道旨意调薛凝前去。 北地郡临近边关,素日苦寒,程舍人传了旨意,恐怕薛凝不乐意去。 薛凝倒是还好,她穿来后素日里拘在京城,难得有机会走一走,只是心下不免好奇怎会有这样一道旨意。 程舍人看在眼里,倒是暗暗称奇。 她接着便说道:“此去北地郡,天远路寒,素日风霜重,裴后给你拨了十人,另有个卫郎君随身相护。以后他便常跟你,只作你的下属,不必受别的派遣。” 一名少年向前,向薛凝行礼。 程舍人亦说道:“这位便是卫郎君卫淮,你居于女寺,他出入不便,自会在法华寺附近另寻个居所,方便你差遣。” 薛凝心想那便是给自己拨了个随身侍卫? 想不到自己吐槽竟一语成谶。 裴氏送完房子、官职,还给自己送个漂亮少年。 她忍不住打量卫淮。 十七八岁少年,看着跟薛凝差不多年纪,比薛凝高一个头,身形削瘦精悍,大眼薄唇,背脊挺得直直。 少年模样生得不错,然则脸颊之上却有一枚刺青,格外触目惊心。 这大夏获罪之人,皆是面上刺字,再行发配,可见卫淮至少曾经是个罪身。如今皇后赐给自己,薛凝也不好多问。 看这少年气度,也不似出自寻常人家就是。多半是什么官宦之后,家道中落,忽而获罪,连累幼子流放。 只看卫淮身量,看着也是练过的。 抛开别的不谈,薛凝倒确实需要个有武功的随身侍卫保护。她身子骨弱,武力值不高,之前虽可从廷尉府以及玄隐署调人,但多少有些不方便。 有个能使唤的会武侍卫挺不错的。 薛凝漂亮的杏眼轻轻眨了眨,心想也不知能不能合得来。 出发当日,申靖居然现身相送。他是裴无忌下属,也是被裴无忌踢过来的。 “署长说他曾在北地郡任职,人脉关系都有些,薛娘子大可用之,不必忸怩,他与你之间不必误会。还有,他也赠你一件信物,以此为凭。” 申靖说完话,心里也多想了些。 那就是裴署长对薛娘子没有什么男女心思? 虽非男女之情,但大约是赏识薛娘子,故也肯出手帮衬,这般襄助。 所谓做不成情人,亦可做伙伴。 申靖也不觉感慨,署长果真是个事业脑,这满心都放在事业上,再放不下一丝男女之情。 也不知晓薛娘子心里怎样想,申靖还脑补出些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调调。 薛凝也未曾察觉到申靖眼底深处那一抹同情。 她打开匣子,内里有一枚玉佩,做工十分精巧,玉质十分莹润。薛凝虽不懂玉,却也能看出是上上佳品。 本朝亦不能随意佩玉,寻常商贾并无佩玉资格,坊间玉也不能贩售流通。亏得薛凝还有个便宜郡君身份,否则还不好拿。 好在裴无忌所赠也不是什么钗簪头面首饰,赠枚玉佩并不显得暧昧。 薛凝也落落大方系在腰间。 她窥见申靖也似略松了口气。 申靖离去之时,特意扫了卫淮一眼,似有几分惊异,不过并没有说什么。 至始至终,卫淮并没有说什么。 薛凝上了车,马车滚滚,薛凝想着申靖方才神情。 其实男女八卦只不过是个添头,她收了裴无忌赠礼,加上因沈偃缘故跟裴无忌的一些来往,申靖便觉得她算是自己人。 裴无忌去年回到京城,关于他的传闻也多,加之薛凝住在法华寺,愿意不愿意都听了一耳朵。 裴无忌回京城前为北郡司马,属从郡尉。北地郡位属边塞,本地郡守通常兼任军职,郡守长孙安兼本郡都尉,节制一地军事。能担此要职,必然也是深得宫里信任。 长孙安是名将,不过岁数比较大了了,已将七十。人老则力衰,加之近年边关无战事,边贸互市又经营得红红火火,长孙安这性子亦是愈加的平和安顺。 而且长孙安是裴后的人。 当初是裴后举荐,长孙安方能为北地郡守。 是故裴无忌到北地郡任职,长孙安也颇多相让。偏生裴无忌也不是那等你谦让他也退的性子,裴无忌是得寸便进尺,张扬不行。 是故彼时裴无忌这个北郡司马十分招摇,奉承者众,军中多有趋炎附势之辈依附裴无忌,以盼攀上裴家得个前程。 听闻因山高皇帝远缘故,裴无忌在北地郡极是招摇。 这贵族子弟一失了约束,便不能安顺,行事未免显得轻狂。 据说彼时裴无忌恣意任性,是杀了人的。 京中迷恋裴无忌的女娘不少,恨不得将裴无忌给挖个底朝天,她们自然也知晓这些事。虽是如此,裴无忌人气倒是有增无减。裴无忌在外双手染血,沾染人命,又兼容貌俊美,身份尊贵,哪怕知其凶戾,亦有不少女娘吃这一口。 当然喜欢裴无忌的女娘亦有不吃凶戾人设这一套,人前为裴无忌分辨,认定这些传言虚无缥缈,不过是造谣诋毁。大夏是有国法的,岂会杀无辜之人却无事?无非是因为嫉妒,所以造谣传谣。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无非是太多人羡慕嫉妒裴无忌罢了。 那时薛凝也听过这个传闻,不过也未想到居然轮到自己查这个传闻。 薛凝心思沉沉。 依薛凝看来,裴后这个长辈对裴无忌这个侄儿十分爱惜,铺垫前程。如若裴无忌真杀了人,事情已经压下去,何必再翻出来。 但也未见得。 如若裴后太过于爱惜这个侄儿,自然不想裴无忌名声有瑕疵,这又是劝裴无忌不要过分花心思打扮,又是抬裴无忌为玄隐署署长各种造势。 也许裴后觉得,自己会因提拔之恩以及私交徇私。 不过皇后娘娘并没有把自己招入宫,耳提面命什么的。 这样想着,薛凝拉开车帘,打量跟随自己一道来的卫淮。 少年和薛凝差不多岁数,却十分冷寡,略蕴稚气俊雅面颊上隐隐透出几分倔强。 他性子没什么存在感,但样貌却很有存在感,面上浮着墨色的刺青,就宛如美玉上添了花纹,增了几分诡艳之感。 卫淮一身打扮也很简单,按程舍人所说,卫淮每月俸禄从宫里出。 虽是有俸禄的人,卫淮一身打扮却极素净,衣服料子也是麻葛。配上卫淮出色容貌,倒真有些荆钗布衣难掩真国色的调调。 不过薛凝却是无心欣赏美色,她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卫小郎不会有裴后密旨吧? 盯着自己一举一动,关键时刻拿出来,若自己查出什么不利于裴氏族人之事,便要自己听从吩咐不可造次? 薛凝小心翼翼放下了车帘子。 当着玄隐的人面收下玉佩,主要目的是让其安心。薛凝手指捉着玉佩,想要摘下来,却又微微一顿。她想依自己来想,可觉得裴无忌沾染无辜人命,又以权势压下? 薛凝对裴无忌谈不上很了解,但觉得裴无忌有股子锋锐英气,似乎也很难想象裴无忌会如此。 略一犹豫,薛凝还是把玉佩摘下来。 她总归要秉公行事。 虽已将案卷看过好几遍了,薛凝还是再次翻开卷宗。 裴无忌生母早逝,于裴无忌一岁时病故。裴重也续娶了继室齐氏,家里少不得有个主母主持中馈,照拂教养子女。 之后齐氏有孕,生下嫡次子裴玄应,这弟弟小裴无忌三岁,彼此间关系不算差。 和宅斗文不同,裴无忌与他那个 后母谈不上什么仇恨,彼此间礼数周全客客气气。 薛凝曾略略听裴无忌提及家事,裴无忌说后母待人周到,但未免过于客气疏离。倒是家中那个小姑母,待裴无忌亲切些。 依薛凝看来,再婚家庭能有份客气就不错了。 裴无忌是嫡长子,为裴家少君,他所得教养绝不仅仅来自于后宅妇人,裴氏为他延请名师,裴重也会带着这个长子交际来往。 齐氏其实干涉不了什么。 至于裴玄应,两兄弟虽谈不上很亲热,但裴无忌是个护短的性子,对裴玄应也会有几分照顾。 两年前,裴玄应也被调至北地郡。 容家是本地豪强,三代皆居于此。彼时容家有一女容兰,出落得美貌,人也很有性格。 裴玄应与她相见,两人是一见钟情,很快出双入对,感情好得蜜里调油。 这少年男女的感情上头时是真上头,可下头时又会吵得不可开交。 去年入春,容兰跟裴玄应感情急转直下,有多个目击证人看着两人发生争执,闹腾不休。 案发两天前,裴玄应亲口说彼此间恩断情绝,又说绝想不到容兰是这样为人。 案发当日,有目击证人说看着裴玄应衣衫沾血,失魂落魄,匆匆离去。 如此一来,既有杀人动机,又有目击证人,一开始嫌犯就锁定在裴玄应身上。 第139章 但这时,却有人挺身而出,说案发当日裴玄应是跟自己在一道,全程与自己一起。裴玄应分身乏术,绝不能是杀容兰凶手。 这挺身而出的人正是裴无忌。 按说亲人证词不足采信,又或者纵有采信,也当有所保留。但谁让裴无忌当时在北地郡声势极大,就连郡守兼北地都尉的长孙安都避他三分。 他一个世家子,身份又贵重,说自己弟弟没有杀人,那旁人也不好指他说谎。 至于另一个目击证人,不过是北地郡一贫家女娘。 论身份可谓天壤之别。 两者证词相冲,自然是信裴无忌而非那贫女阿杏。 于是乎,这桩案子自然不了了之。 裴玄应谈不上无罪释放,因为他根本没被拘禁过,只不过在家多呆上几日,便雨过天青,什么都过去。 容家也算得上一方豪强,事实上若非容家是一方豪强,官府根本不必给个理由,那么裴无忌连作证都不用了。 这还是容家在当地有些声势缘故。 但这样小家族,跟如日中天裴氏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容家男丁自然不甘心。 容兰貌美,人也讨喜,家里兄长对之颇为宠爱。 这样好好的跟裴家公子谈个恋爱,结果死得不明不白,又轻轻放过。 边塞是苦寒之地,吃牛羊肉食,火气也重。北地郡更是个武德充沛之地,容家儿郎也不是那么好相与。 死去容兰的次兄容睿身怀利器,竟寻隙去杀裴无忌。北地之人有为了血亲同态复仇老传统,譬如子报父仇,当街杀人。官府也未必会管,有时更会嘉其义烈。 容睿本就是奔着杀人去的,按说裴家人因情杀了人家姑娘,应当心虚气短,亏心容忍几分。没想到裴无忌不走寻常路,你来杀我,我便反杀,他将容睿当场杀了。 谁都看出是容家人先动的手,也谈不上治裴无忌的罪。 事实上裴后让薛凝查的也不是裴无忌反杀,那件事本没什么好查。 裴后是让薛凝查那个死去的容娘子究竟是怎样死的。 这桩案子性质也关联到裴无忌之后反杀容家男丁性质。 若容兰真是裴玄应所杀,那裴无忌就是一手遮天教科书般的大恶霸。若不是,那么裴氏兄弟就是备受误会,无辜被受害者家属纠缠,被迫反击。 第111章 继室难为 薛凝不禁心想裴后心里是怎样想的? 她是信还是不信,觉得裴无忌做还是没有做?这么一代入,薛凝觉得裴后自己也并不怎么确定。 裴无忌为人很重情,如若说他出卖朋友,背信弃义,薛凝觉得可能性不是很大。但裴无忌为了情之一道,哪怕发癫,也绝不能说没这样可能。 念及于此,薛凝甩甩头,将这些念头甩出去些。 她心里念叨客观、公正,自己不应去琢磨裴后怎样想的。 一想到裴后,薛凝也不免拉开车帘,打量着卫淮。 她试探:“小卫郎君,你是皇后指派,想来对这桩案子有些了解?” 卫淮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似并不欢喜,他沉默一会儿,方才说道:“我算不得皇后眼线。” 薛凝自知失言,道了歉。 卫淮嗯了一声,又说道:“况且卫郎君前面,也不必加一个小字。” 薛凝觉得自己当真厉害了,一句话里能有两个雷点。 她竖着耳朵,等卫淮反驳第三个,不过却并没有。 薛凝便想,那如此说来,卫淮确实是知晓些许内情? 薛凝觉得跟不爽了会张嘴的人相处不难,故说道:“卫郎君,不知那位裴二公子裴玄应又是怎样性情?” 裴玄应谈恋爱时跟女朋友吵架吵得全世界都知晓,那总归显得非常之外向。 是跋扈张扬性子? 长于裴氏,这样一个世家子弟,也许会高高在上? 卫淮静了一会儿,才说道:“是个守规矩的性子。” 比起裴无忌的张扬,裴玄应性子拘谨,甚至显得有些闷。 他十岁时便曾问,为何他出身世家,生来便锦衣玉食,偏生有许多百姓生来困苦,显得日子很艰难。所谓同人不同命,未免让人难以理解。 时下世家子弟求官,大抵是精研法令,熟读律令,裴玄应也不例外,进而痴迷于此。 他年纪比裴无忌小几岁,性情却一板一眼,认为法令不肃,国难规肃,甚至觉得应当取消八议免罪,世族寒门应当一视同仁。 裴玄应是出了名的性子孤拐。 裴玄应不但嘴里这样说,而且其行也与言相符合。 其师周鄢有罪,他主动揭发,不肯丝毫容情。周鄢为本朝法学大家,弟子很多,如此被扯下神坛,连带许多人名声受累。况且朝廷讲究亲亲相隐,子为父隐,妻为夫隐,弟子也不能不尊师。 裴玄应大张旗鼓做了这件事,若非他出身裴氏,恐怕会被人大做文章。 裴玄应是洁白的,容不得丝毫的瑕疵。 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卫淮娓娓道来,轻轻说道:“这裴家男子,大抵也都有些古怪脾性。于裴氏而言,可能比起裴无忌,还是这位裴玄应更令人头疼些。” 薛凝听得入神,好奇卫淮打哪里知晓这么多。 眼前少年郎岁数也不大,通身却添了几分神秘光彩。 卫淮轻轻说道:“更让裴氏头疼是,裴玄应十分亲近废太子。废太子既嫡又长,什么都占尽了。” 要说奇怪亦不算奇怪,卫淮先头已说过裴玄应是个讲规矩的人,这前头的太子既占嫡,又占长。那于裴玄应而言,先太子即位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也不能怪裴玄应迂腐。 要争立长还是立贤,这长是明白可见,贤却比 较主观,谁都有话说。 一个守成之君,还是一个稳字最妥帖。 尴尬是裴后那时已争宠上位,占住后位,裴家风头正盛。 裴玄应如此,只怕裴家宁愿他是个纨绔。 薛凝便有些尴尬,这些隐秘事听太多,她小心肝也生出些忐忑。 她琢磨着让卫淮不必说这些私隐之事。 不过卫淮亦飞快转去别的话题:“裴少君性子虽古怪,却是个会爱人的人,必然会成家。相反,裴二公子那副性子,很难想象他会喜欢谁,他素日里性子也清寡。” 裴玄应性子很拧,又自视甚高,清傲自负,他是既悲天悯人又目下无尘。 种种矛盾处集于这裴家二公子身上,使得裴玄应显得十分别扭。 卫淮缓缓说道:“后来太子被废,他调去北地郡,无非是裴家使了力,顺道让裴家大郎照顾一下弟弟。要说裴玄应自己,自然也不是很乐意。” “谁也没想到,他倒有了爱情,竟爱上那容家小娘子。” 太子被废,改为临江王,裴玄应仕途不得意,理想被打击,自是极郁郁。况且他来到了北地郡,还要受素来政见不和兄长监督,如此处境不免更影响心情了。 谁也没想到,这裴二公子居然在这么个荒芜之地迎来了爱情。 薛凝也听得来精神了。 抛却那些宫闱八卦,这些个爱来爱去的狗血事才是她该听的八卦。 卫淮:“他爱容兰爱的不行。” “两人好时候,他对那容家娘子诸多称赞,捧得天上有地下无,认定容娘子完美无缺。” 薛凝小心翼翼问:“难道容娘子有什么不好?” 卫淮:“也没什么不好,我只知道世间并无十全十美,总归要容得下别人性子瑕疵。若太过于追求完美,那样便会陷入偏执。” 薛凝心想那倒也是。 不过翻看卷宗,又说裴玄应跟容兰失和,吵得十分激烈。 看来裴玄应到底未曾满意。 北地郡 阳光滑过墙,那方青玉镇纸下,一尺雪白冰帛铺开,裴玄应手掌执笔,沾满松烟墨。 他迟迟未曾落笔,于是饱沾墨水的狼毫滴下墨水,润散开来,留下污痕。 要写字的帛布洁白若雪,只落小小墨点,裴玄应却只顾着盯着这墨点,再顾不得其他雪白,呼吸渐促。 一点污渍十分扎眼,裴玄应已看不得其他东西。 他蓦然挥笔,狠狠划去,将一张布帛画得一塌糊涂。 裴玄应扔了笔,连笔带布一块儿扔了去。 然后他虚脱似的坐在椅子上,以手盖脸,轻轻喘气。 裴无忌,裴无忌! 大兄已经回京城小半年了,可他仍受其困扰,心绪未宁,一颗心更不由得咚咚乱跳。 他身躯如绷紧的弦,因为焦虑的缘故,他呼吸比别人要促,甚至心跳也比旁人要快。 大夫给他瞧过了,说这是心疾。这身上没有病,可心里却有病。这样的病从心里影响到身躯,会有实质的濒死感,好似溺水的鱼,莫名惊恐得动弹不得。不但如此,他肢体也会发疼,身体有实质疼痛感。 第140章 就像现在,裴玄应身躯动弹不得,却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 咚咚咚!如擂鼓响,好似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他能怎么办?不知不觉已是这样的病身。 他出身裴家,给他看病大夫也是极好,是名医安鹊。也只有安鹊能断出他是心里有病,若换做别的大夫,会按身子有疾吃药,却绝不能解这精神紧张引起的幻痛。 安鹊给裴玄应开了些镇定、疏肝等药物,却又只说药物为辅,最要紧是疏解情致,调理心情。 安鹊是名医,但裴玄应对他却隐隐有些抵触。 替自己看完病,安鹊便将自己病情说给母亲齐慧知晓,然后裴无忌也知晓了。 裴无忌知道后,自然也要理会,他这个大兄伸手拍拍自己肩头,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后裴玄应胃里便生出了几分的呕意。 安鹊说他情致失调,便问了些裴玄应的心事,裴玄应也有应答。 他疑安鹊会将这些告知裴无忌和齐慧。 也不能说安鹊有什么坏心,但裴玄应确实有被背叛感觉。 然后裴玄应无意识把手凑自己唇边,开始一点点啃手指甲,将指甲啃得凹凸不平。他指甲处肉微微发疼,却浑然不觉。 裴家这一任家主裴重头婚娶的魏氏。魏葭不但出身名门,且与裴重青梅竹马。裴重性子硬,魏葭性子便柔。妻子活泼可爱,又兼新婚燕尔,夫妻感情自是极好。 裴重在外一副冷冰冰样子,可到底年轻,在新婚妻子面前,也总会露出几分笑意。魏葭笑吟吟拉着他衣袖恳求时,无论什么事,裴重无不应允。 可惜魏葭身子骨弱,就好似小说话本里那样,白月光总归死得早。一开始好几年没怀上,后来她生裴无忌时又伤了身子,当时险些生下死胎。再之后这一胎虽保住了,可到底母体有损。 人说女人生孩子是过生死关,魏葭便没过这一关。 孩子未过周岁,魏葭便撒手去了。 家里总不能任由裴家主母位置空着,也为裴重续娶齐慧。 身为继室,齐慧嫁进来就没先头那位容易。 没有青梅竹马情谊,且裴重丧妻后越发寡言,从前会对魏氏露出的些许少年气亦是荡然无存。 再来就是齐家家世差许多,裴氏又因裴兰君得宠渐渐起势,于是两相比较差更远了,便有些齐大非偶味道。 而且所谓续弦,总难免拿来跟先头那位比较。 魏葭人活泼,心又善,更重要是已经死了。这死了的人,那便处处都好,美化得完美无缺。 而且魏葭还留下个儿子,这儿子还是长子。 族中亲眷,家里管事,这一个个可都将齐慧这个续弦盯着,容不得齐慧做错半点,眼睛里都挑剔着。 然而齐慧到底站住脚跟。 她嫁进裴家时才十九,比裴重足足小了七岁,那时还是个年轻女娘。 虽年纪轻,齐慧却是个波澜不兴性子,颇有点儿古井无波调调。 这个年纪女娘,也许对爱情还会有几许的幻想,会渴慕点夫妻情爱。也许,还会有点儿争胜之心,想比较前后两任妻子在丈夫心目中地位。 又或许埋怨哭泣,哭诉丈夫对自己不公,对她不曾有关爱。 然则齐慧那时年纪轻,却不讲究这样。 她全无少女朝气,亦无期待憧憬。而她之所以能在裴家站住脚跟,亦全凭规矩二字。 齐慧赏罚分明。 这新夫人行事一板一眼,凡事皆有规矩道理可讲,行事竟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 也有心怀不轨,来她面前挑的,总故意说起先头那个魏娘子,然则齐氏眉头都不动一下。 齐慧刚嫁进裴家时,也有见不得人好的暗暗等着看笑话,谁曾想竟一片死水毫无波澜。 等齐慧也生了次子裴玄应后,她也在裴家稳住了地位。 要说与夫君之间的情,就凭齐慧二十多就想四十岁一样暮气沉沉性子,便对裴重并无吸引力。不过裴重也只不过家里有个夫人主持中馈,对齐慧也没什么不满意。 所谓举案齐眉,本是捧饭侍夫,要举齐眉毛,到底不过是极生疏的客气。 长子父亲顾得多些,次子母亲顾得多些。 那裴玄应被齐慧顾着长大,自然也养成着最重规矩,一板一眼的性情。 规矩二字对于齐慧而言极重要,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齐氏也是靠守着规矩在裴家站住脚跟。当然也得益于裴家规矩还算正,故齐慧更一心护之。 如今裴玄应想着在家旧事,他人在书桌前,呼吸愈促。 砚台不慎扣翻在地,墨汁流淌,污了地面。 裴玄应眼睁睁瞧着,也不唤人进来收拾,他只觉得乏。 他想起幼时,母亲将他管束得严,要裴玄应便从小处,也不可轻易错疏,否则容易养成不好习惯。 母亲是个表里如一 之人,至少哪怕私底下也不会嚼舌。 她只说过大兄一回,说:“大郎怕是要被惯坏了。” 当然裴无忌这个大兄也轮不着齐慧来管,父亲素日里对大兄十分关心,宫里姑母亦同。裴后会把裴无忌接来宫里,和皇子公主们一块儿读书。 齐氏这个继母当然知晓分寸,况且齐氏纵然是想管,也轮不着她。 在齐慧眼里,裴无忌被这样纵着,怕是纵坏了。这性子定下来,以后也不好矫正。 齐氏自然觉得孩子规矩些好,否则她也不会这样教自己儿子。她觉得裴玄应这样,方才知书达理,懂礼仪,知道进退。 把孩子纵得无法无天,以后少不了闯大祸,惹出些兜不住的事。 第112章 她只是刻意栽培,投你所好?…… 裴玄应当然不好议论长兄,但心里也是赞同母亲的。 裴无忌很会闯祸,凡事皆由着自己性子来,总是不管不顾。他私纵女奴,险些惹出极大纠纷,竟也不觉得有错。 抛开这些不谈,裴无忌为人霸道,有时更会十分强势,对旁人生出冒犯。 裴玄应却体贴得多,懂得一些私人距离和彼此尊重。 他会点到即止,不会冒犯于人,亦绝不至于令人生出不适。 裴玄应觉得裴无忌不会做人。 然而事实上,不会处事分寸的裴无忌在外却比裴玄应讨人喜欢得多。 裴玄应也可以给自己找理由,譬如裴无忌乃是裴氏少君,因利益所在,故不免有许多趋炎附势之徒奉承。 但他知晓也许事实并非如此。 但人都喜欢炙热回应,张扬的强势,亦或者有情必报的性情。在这些跟前,一些私人领域被冒犯也就没那么值得娶在乎。 裴无忌这副性子,虽说朋友少了些,但愿意追随他下属却不少,觉得跟裴无忌一道有前程。下头的人愿意跟,上头长辈也喜欢裴无忌这股张扬冲劲儿,觉得裴无忌很会争。 反倒是裴玄应行事一板一眼,做事太讲究,行事又过于有分寸,相处又点到即止绝不冒犯。别人品不出裴玄应体贴,反倒觉得裴玄应难亲近,不好处,性子也孤拐。 裴无忌虽说朋友少些,尚有沈偃和和灵昌,裴玄应是一个亲近些知交都没有。 底下人觉得裴玄应不好服侍,一件小事便易被裴玄应上纲上线。虽说裴玄应亦严于待己让人没话说,但这样一个主子,总归显得难伺候些。 家里人也更看好裴无忌些。 但小时候却并不是这样。 裴玄应只是觉得不公道。 小时裴无忌胡闹,姑母也犯愁。 那时裴兰君还没做皇后,只是个得势的宠妃。 裴妃:“无忌这孩子性子张扬,家里拘不住,赵皇后素日里又是个多心的,只恐以为裴家故意招摇,以显声势。哥哥,那孩子该管便管,不必客气。” 那时裴无忌跪在外头,裴玄应困的迷迷糊糊,被齐氏搂在怀里打瞌睡。 当然齐慧也只是个陪衬,裴妃是在跟她兄长裴重叙话。 那时赵皇后跟裴妃已渐不和,这些事也不是齐慧能插上嘴的。 齐氏性子也淡,也不去显着,只哄着自己儿子就是。 不过裴兰君是个会做人的人,也不会真冷着自己嫂子。她跟裴重聊了会儿,又跟齐慧说话,还称赞齐慧将孩子养得好。 她说裴玄应虽是弟弟,却比哥哥要稳重,以裴无忌那副性子,以后怕是要招祸。 不但裴兰君那样想,裴家其他长辈那时都有几分忧切。 裴妃那时无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而赵皇后是世家出身,又是温沉性子,等闲不会出错,儿子又已被封为太子。 那市井坊间总吹裴后手腕如何了得,可裴兰君也不是一开始便冲着皇后之位去的。 裴家一开始心也没那么大。 甚至裴玄应一度被送进宫,做了半年太子陪读。 但后来形势又变,裴兰君生下儿子,陛下又嫌太子太亲近外戚,过于推崇世家。 裴兰君有了打算,又让裴玄应归家,不再让他做太子侍读。 第141章 到了如今,整个裴家炙手可热,裴无忌那样张扬才正合时宜。 裴家已不是当初甘在其下,要展露安顺与本分时候。 裴玄应却跟不上这样变化。 他跟太子亲近,族中无论老少,许多人都觉得他不懂事,昏了头,研经学礼把脑子弄傻了。 于是他倒不合时宜,成为裴氏负累。 可从前那些年,他本分知礼总被人称赞,裴无忌跳脱不羁却被认为会给家里召祸。 时局变了,裴家变了,别人也理所应当觉得裴玄应应该跟着变。 谁都没想过裴玄应应当如此的自处。 再之后,裴无忌逼着他跟太子划清界限。 裴无忌是个疯子,他勉强别人时,不崩溃发疯也不错了,更何况裴玄应本来就还有病。 家里却不这样认为,觉得裴无忌将弟弟教得极好。 甚至齐慧这个母亲都认为裴无忌重情义,会照顾裴玄应。裴家使了力,把裴玄应调来北地郡,说是为了让他有大兄照顾。 裴玄应若行尸走肉,也没有拒绝,却将要窒息了。 和裴无忌这样的人处一道,就会有活不下去感觉。 想着这些前事,裴玄应越发觉得呼吸急促,好似呼吸也不顺畅起来。 他十根手指都被自己用牙齿一点点的啃得秃秃,甚至因咬到肉缘故指甲根微微发疼。 如今这十根指头亦是张开,插入发中,将裴玄应头发抓得乱糟糟。 因为他已收了大兄书信,说有个自己人要来。 那个什么薛娘子,被大兄一番称赞,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喜爱之情在信里藏都藏不住。 裴无忌说这薛娘子善于断狱,又会查案。这容兰如何死的,必也是能查出来。 容兰—— 其实大兄并不喜欢容兰。 那时裴玄应才来北地郡,怀着那样郁郁心情,他也未曾想到自己会遇着容家娘子。 北地女娘不似京中那般拘谨,容兰人在马上,落落大方,生一双大眼睛,看着又甜又干脆。 裴玄应第一次见他时,心里亦是砰砰一跳。 未曾想这般荒芜之地,竟有如此鲜润春色。 他也想过,一个人不能全部都那样好,好得挑不出一点不好。 但容兰真真儿一点错处都挑不出。 这性子娇憨豪爽,人也极善良,心怀悲悯之心。 他与容兰说话,是句句投契。 但伴着他来,受母亲之命来照拂他的钟叔却有话说。 钟叔是齐慧这个大夫人心腹,自是一颗心向着二公子的。齐慧到底不放心儿子外放,自是要个忠心仆人好生看着儿子。 钟叔自然看不顺容兰。 容家说是本地豪强,但与裴氏不能比,米粒之珠,岂能与明月争辉? 不过容家女儿若跟裴家郎君有了情分,爱情之伟大自是胜过这门户之别。 钟叔便不免阴阳:“容家倒也用心,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将女儿教得跟二公子这样投契。” 钟叔这言下之意,必是打量着裴玄应喜好,故意教导这么个女儿。 裴玄应当然不会信。 若要讨好,北地郡还有个裴家大公子。裴无忌张扬成那样子,谁能看不见? 而他这个不得家里人留意的二公子算什么?也没什么值得讨好之处。 钟叔却不这么看,容家便算想笼络大公子,也看够不够得上。 裴无忌目下无尘,十分自负,哪怕你极尽讨好,裴无忌也只当理所应当。比起裴无忌,裴玄应却显单纯得多。 后来裴玄应也质问过裴无忌,问钟叔那样说,可是裴无忌意思? 裴无忌那时却漫不经心,一脸不耐烦,说道:“我当我这般无聊?” 然后他又转过身,一张俊美凌厉面孔盯上裴玄应,说道:“但容家确实并不怎么好,不如,你还是舍了吧,免得以后十分烦恼。” 裴无忌有些迟疑,但还是这样说,说得理所当然。 裴玄应心里却很冷。 裴无忌说的是容家,而不是容兰。大兄目下无尘,是看不见容兰这个实实在在的人,他眼里只有门第。容家虽是地方豪强,但与裴家一比确属末流。于是,裴无忌便有些瞧不上。 大约会觉得若真处在一道,容家那些亲眷不大上得台面,平素节日里往来会折了面子。 故裴无忌劝他不如舍了容兰,免得十分烦恼。 裴无忌这样的人,眼睛里是瞧不着活生生的人。 那时他心里冷笑,裴无忌这样自矜身份,以裴氏为荣,这么个极在意门户之别的一个人,以后会娶怎样妻子?本来灵昌公主倒是符合,可大兄偏生又说什么没有男女之情。 其实裴家族人都这 样,就好似姑母,当初一心嫁天家博前程。姑母念着大兄亲事,也只有灵昌才合其心意。 容兰是个很美好的女娘,唯一不好,就是她没有很高贵的出身。 若当真成亲,裴家没办法从这段姻缘中品出利益的滋味。 然而他到底还是和容兰争吵,各自面目可憎,彼此露出嫌恶之色。 而他也说不出的,失望。 再后来,就是容兰的死。 裴玄应收紧了自己手指头,头皮被自己扯得生疼。 这时他身边长随阿川进来,瞧着这副光景,顿也吓了一跳。 他结结巴巴:“二公子不必这般为难自己,我,我替你煎药。” 裴玄应只冷冷道:“滚!” 便是这声滚,也听不出什么怒意,只有一片空无死寂。 大夏京城,沈偃略闲了闲,便被裴无忌请去了鹿鸣阁。 裴无忌今日着常服,确也少了几分招摇,不过鬓间倒是多了一朵芍药花。他本来容色极盛,被花朵儿一衬,越发耀眼。 裴无忌确实生得好看。 沈偃瞧在了眼里,却隐隐有些古怪。 他也说不上哪里古怪,这搁大夏,男子簪花也不稀奇,且裴无忌虽然收敛但绝不是个介意打扮的人。 沈偃想了想,琢磨了会儿,想大约是因为裴无忌从前虽然簪花但并不多偏爱芍药。倒是阿凝喜欢芍药花。薛凝是个年轻漂亮女孩儿,近日里她验尸过后,总是将自己手掌洗得干干净净,再簪一朵漂亮芍药。 如今正是芍药花开时候。 裴无忌:“从前沈家要给你说亲,说薛娘子这个郡君,我觉得沈家对你不上心,如今看来不上心是真的,但薛娘子却还是,还是很好。” 他问:“但你并不喜欢她的,并不是男女之情那样喜欢是不是?一个女娘人再好,若无男女之情喜爱,也必不能将就的,是不是?” 裴无忌这样一说,惹得沈偃直勾勾的看着他,仿佛对自己老友生出极大的好奇。 薛凝说沈偃心思很敏锐,能察觉一些细腻微末之处,这当然也没有多错。 不过这么几句话,加上裴无忌鬓边一朵芍药花,沈偃忽而就脑补完全部的剧本。 裴无忌大义凛然,张口说那个女孩子不好,打着为朋友好旗号,将好好婚事搅黄。 一转头,他自己却起了心思,喜欢那个女孩子。 这样不清不白,哪怕裴无忌张口说之后才起了心,也是说不清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沈偃自个儿承认他对薛凝并无心思。 如此一来,裴少君方才会心安。 沈偃心里就想哼哼! 他忍不住想,若自己为难一下裴无忌,看裴无忌如何应对! 大家感情虽不错,但总是裴无忌十分强势不顾人意。 但沈偃终究是温和性子,到底未曾为难裴无忌。 他张口说道:“不错,幸而并未与薛娘子在一起,否则我与阿婠纠缠,岂不是让她十分委屈。” 沈偃非但没有为难裴无忌,还将这桩事说成了好事。 裴无忌果然微微一笑,说道:“确实如此。” 沈偃忽而升起了一个念头,心忖裴无忌难道未曾考量自己有心和薛凝在一起的回答?毕竟所谓做夫妻,真正有情分能有多少?能有朋友情分,能彼此理解,已经算是不错的感情基础。 如此一来,裴无忌岂非十分为难? 但裴无忌还是问了。 裴无忌骨子里是有一种贪婪的,他朋友也要,也不会放弃起了心的女娘。他不会去想可能不能兼得,只会理所应当觉得全天下美好都应属于他。 如此一来,倒真让沈偃闹出几分好奇了。如若自己做另外回答,却不知裴无忌会如何反应。 第113章 雪白布帛点了墨水,那便已经脏…… 沈偃打量时,也窥见裴无忌浮起淡淡喜色。 裴无忌不大容易对人上心,但若真上了心,便会极用心。 而裴无忌用心起来,那便会很主动,不是那等内敛含蓄的性情。就好似他待自己与灵昌,从来只有做多做过。 于是沈偃便说道:“可惜。” 裴无忌有些在意,问得也快:“可惜什么?” 第142章 难道沈偃还有什么未尽之语? 沈偃:“可惜薛娘子领了差事,去了北地郡,若她留在京城,一定很热闹。我倒是盼她早些回来。” 沈偃倒想看看这热闹了。 裴无忌没理会沈偃妙语里调侃,说道:“不必盼她早些回来,正巧我也领了差事,也要去北地郡走一遭。” 沈偃看他样子不似说笑。 裴无忌怎么也不会昏得当真擅离职守,那就是宫里当真有事让裴无忌去办? 怎么说裴少君也曾在北地郡经营了好几年。 裴无忌办事是没什么可说,沈偃只担心别的。 故沈偃提醒:“遇着薛娘子,记得好些说话。” 裴无忌虽知沈偃是好意,却不免生出不快。 只衬得他关系有些远。 裴无忌也不否认现实:“我与薛娘子是有不和,或者她许是对我有意见。只是世间之事,本不是一成不变。” “就好似从前我与玄应关系生疏,如今亦解开心结,兄弟之间关系大好。” 沈偃微微默然。 裴玄应留在北地郡,沈偃也不知这裴家二公子如今究竟如何。只是裴无忌那样说,沈偃总觉不能信。 若依沈偃来看,这世间总有不能勉强关系,哪怕是亲人、爱人,也未必便能顺遂。人总是要接受有些爱是得不到的。 他想劝劝裴无忌几句,可话到唇边,是说不出口。 裴无忌太自信了,行动力又强。他那样子人不会轻易被打到,亦不会轻易放弃。 彼此间性情不同,沈偃又是个担心自己会被讨厌的性子,终究将些些话都咽下去。 北地郡。 裴玄应得了讯,又隔了小半月,便收到薛凝拜帖。 裴无忌喜欢和厌恶是掩不住的,总归表露得十分明显。哪怕只信里提一提,裴玄应也感觉得到。 薛凝虽是郡君,可不过是空架子,也没什么父母亲眷。这看女子出身,总要讲个人丁兴旺。 裴玄应心里便想冷笑,愤世嫉俗想这倒不似裴家那些人的行事。如今裴家势大,吹捧也多,可依照裴玄应看来,裴家说什么世家名门,抛开极光鲜一张皮,也无非是将利益二字浸润骨子里。 薛凝总归是不合适的,不过也奇怪,姑母素宠大兄,从不肯让裴无忌受委屈。这薛娘子绝不是裴后喜爱的侄媳人选,倒提拔为六珠女官。没有费心对付。 总不能是因这个薛娘子真的很得大兄喜爱,故姑母总要顾全一二? 容兰已死,裴玄应也不指望真查出真相。 若差遣旁人来问案子,裴玄应也倦了,定不会想如何理会。但若这位薛娘子来,他倒是想见见。 他捏着薛凝送上来帖子,便唤人将薛凝请来。 大兄连灵昌公主也无男女之情,他实在想看看这位薛娘子。 也不多时,薛凝被请进屋里。 薛凝赶路小半月,虽坐了马车,也很受了些颠簸。 她来之前虽梳洗过,又换了一套崭新衣衫,也掩不住赶路时风尘仆仆之色,倒使薛凝看着更精神。 薛凝有一双饱满杏眼,看着亮晶晶的。 裴玄应心忖这女娘模样算不得绝色,整个人看着倒精神。 他心里想要冷笑,裴无忌对阿兰百般挑剔,可裴无忌自己呢? 轮着裴无忌自己,那便十分双标,哪怕薛凝是孤女,这家世又显不要紧了。 裴无忌那样子的人,自然可以自己欢喜最要紧。 他本来只是心里吐槽,眼尖扫过薛凝腰间那枚玉佩, 目光触及间,裴玄应内心之中亦泛起了酸涩怒火! 那样差不多的玉佩,裴玄应本也有一枚。裴重更栽培裴无忌些,不过这些小处也不会太差别,一样的玉佩总会雕两件,再分给两兄弟。 裴玄应也曾赠玉佩给意中人,后来跟容兰闹不和,又拿回来。 可有的女娘不会一辈子跟你吵吵闹闹,那样年轻,也会不在。 于是初时心动就会变作一颗涩果子。 可现在,裴无忌爱惜的女娘还这样精神,这样活生生。 大兄总是十分幸运,占尽世间好处! 裴玄应心中微冷。 薛凝样儿也和气:“二公子,我这次来,是为查容娘子这桩案子,你大约也是知晓的。” 来之前薛凝已将卷宗看一遍,顺便捋了案情。 去年春日,裴玄应与容兰闹不和。 二月初三,两人争执十分厉害,裴玄应拂袖而去,说了彼此不再相见,且拿走定情玉佩。 此桩争执被容兰身边的婢仆听见。 争执后,裴玄应离开月余,裴无忌那时也不在。裴后二月生日,陛下开了恩旨,允皇后归府省亲。裴家两个公子也告了假,回京一趟。 然后就是去年三月十二,裴玄应已随兄回到北地郡,也不再与容兰见面。 案发当日,戌时初,裴玄应从滴翠亭附近离去。 彼时裴玄应衣衫有血,神思恍惚。 接着便在滴翠亭发现一具女尸,赫然正是容兰。 根据验尸记录,容兰被人割破喉咙。非止于此,那刀再划过胸腔,剖至腹部,切成一个八字形。 凶手不但杀人,还有泄愤的意思在。 现场并未留下杀人凶器,但有目击证人窥见裴玄应失魂落魄染血离开身影。 既有前因,又有证人,凶手自然只能是裴玄应。 不过这时,裴无忌却主动作证,案发那日戌时起,裴玄应是和他一道。 所谓亲亲相隐,裴无忌既是裴玄应兄长,证言也打了折扣,但裴无忌身份在那儿,旁人也不好置喙。 薛凝将案卷记载略提及,一边打量裴玄应面上神色。 裴玄应一语不发,似听未听。 薛凝决意循循善诱,不过要先逗裴玄应说话。 “听说二公子当初来北地郡,和容娘子也是极好?” 裴玄应没说话。 薛凝又问:“那时裴少君也在北地郡,不知他可喜欢你跟容娘子来往。” 裴玄应面色微微一变,总算是有了变化。 薛凝沉得住气,如此静了静,裴玄应也开了口:“说不上喜欢。” 裴玄应开了口,又过了会儿,才说道:“也谈不上阻我跟阿兰来往,不过对她出身总归看不上。阿兰父兄相邀,他也不屑赴宴,闹得容家面上无光。阿兰父兄也只能忍了。” “旁人皆议论,裴家大郎不屑跟容家来往,容家也只能罢了。” 薛凝:“不过想来你也知晓,他素来是如此行事,虽是极不礼貌,但谈不上故意针对容家。” 裴玄应默然无语。 裴无忌倒是一点儿不知道给别人面子,沈舟也好,北地郡的容家也好,他不会给留脸。 薛凝替他补充:“你知晓他不是故意的,但他这样,却是令你很尴尬。他不在乎容家,当然也不在乎你的尴尬。” 裴玄应终于忍不住瞧了薛凝一眼。 他没有说是,也不想薛凝继续议论这些事。 薛凝:“那容娘子可因裴少君的无礼而动怒?” 薛凝注意到裴玄应称呼容兰为阿兰,那算比较亲近称呼。 如此一来,在容兰相关之事上,想来裴玄应也颇有表达欲。 裴玄应果然开口:“阿兰从不会计较这些事。” 但旁人却不会这样想,容兰显得很懂事,但也许不过是欲擒故纵。她虽拢住了裴家二公子,但却换不来跟裴家真正来往。 旁人会议论容兰心机,说她是徐徐图之。 容兰其实素有善名,容家是本地豪强,官府修桥铺路,开粥施药,容家皆会掺和一二。容兰出头做事时也多,也攒些名声。 容家对这个女儿是费了些心思抬举的。 这门第差些,却也可用贤名来弥补。 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朝廷察举贤良,男子为求官做的博名事更荒唐。 薛凝:“容娘子识大体,没为这些事计较。但后来你和她也因为别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是因容家的婢子红绡。” 有些内情是玄隐署送来的。 容家婢子红绡才十六,模样出落俏丽,于是便招人觊觎。 她被斥候长吴宣所辱,玷污清白。吴宣行那腌臜事时,还对红绡进行殴打,导致红绡多处瘀伤骨折,总是情态十分凄惨。 斥候长官儿也不大,区区两百石的品秩,但吴宣却是与郡守长孙安有些干系,还认了长孙府一个得脸婢女做干娘。 长孙安素与裴家交好,又待裴无忌十分尊重恭敬,手底下人做错事,总归要给些面子。 可裴玄应知晓了,却是眼睛里揉不得砂子。 他反倒极恶心吴宣对上司逢迎,私底下又如此欺凌一个弱女子。 红绡一个弱女子,又是婢女出身,经受这档子事,最初几日也是精神失常。 待红绡精神好些,她也不欲去计较。 自来民不与官争,再来此事闹大,旁人亦指指点点。哪怕红绡是个受害者,也会被人暗暗议论,说她不清不白。 第143章 红绡面上挂不住。 若无红绡亲口指正,也不好将吴宣这个畜生明正典刑。 是容兰细心劝导,方才让红绡松了口。 红绡受这皮肉之苦,如此粗暴虐待,心里又怎会不恨?只不过是惧大于恨,故将心里怨恨都压下去了。 容兰便劝她不必忍这一口气。 再说贞洁,如今寡妇再嫁都有,只要能干有本事,再来容兰这个主子多随一份嫁妆,难道还怕寻不着好人家 若躲躲闪闪,旁人还觉得是个老大的把柄。再者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遮掩着嫁了人,夫家以后知晓了,反倒会拿来磋磨红绡。 既是如此,倒不如一开始落落大方,什么都说清楚才好。 容兰口才倒也不错。 红绡本也是怕,可渐渐也被容兰说得心里活泛了。 这样陈情利弊,红绡也愿意作证。这一来是自家姑娘支持,再来不是还有位裴家二公子撑腰? 这自是值得搏一搏。 裴玄应也甚是欣慰。 然而红绡还未去指证吴宣,竟在容家投井死了,使得裴玄应不可置信。 他也见过红绡一次,红绡虽是哭,但精神状态看着也不错,想要人前作证的想法也比较强烈。 那副模样看着也不像是要寻死的。 故裴玄应是十分的不解,困惑问及容兰,为何这婢子忽而便死了。 那时容兰容色也十分激动,忽说道:“难不成你疑我害死他?” 裴玄应并没有疑,但容兰反应却令他甚为吃惊。 容兰接着却说道:“我不过告诉她,我不愿再搭理她这些事,我未想到,未想到——” 容兰情绪十分激动,泪水也不免簌簌落下,她显然心下亦有愧,大约并未想过红绡居然会死。 因为这样缘故,裴玄应那时就与她生出争执。 他忍不住想,为何容兰竟忽而改了心意?因为容兰察言观色,之前为讨好自己,但又担心得罪郡守,亦或者裴家会因此生出 不满? 也许因为容兰是个聪明的女娘,而且十分知进退? 也许她一开始心思纯,然后家里人却为她分析利弊? 他说相信容兰,容兰绝不是那等处心积虑的人,可原来内心深处到底有一丝见疑,而那时那些怀疑便从裴玄应心里深处翻出来。 乃至于他跟容兰决裂,连定情玉佩也讨回来。 他捏着那枚玉佩,忽而有些不舍,但终究是容兰的错。 那时容兰泪眼婆娑,显得有点儿可怜,可能想恳求自己,但又拉不下脸面。 裴玄应都想要原谅她了。 但终究眼睛里容不得砂子。 雪白布帛点了墨水,那便已经脏了,他素来只爱干净东西。 于是那日决裂,他终究未原谅。 第114章 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庸俗之人,他…… 如今裴玄应盯着薛凝那双漂亮杏眼,那双杏眼变幻,最后化作一双泪眼婆娑的眸子。 是容兰含泪双眼。 那时裴无忌倒也未曾阻止裴玄应。也不是说大兄多正义,而是因大兄也不会畏惧长郡守。 他说何须那样麻烦,要处置吴宣很容易,不必这般大张旗鼓。 既是该死的畜生,又何须行事曲折。 但裴玄应却不这样看。 行事不尊朝廷律令,这般恣意妄为,虽逞一时痛快,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裴无忌也不以为意,说裴玄应爱怎样就怎样。 也许于大兄而言,自己这些固执和坚持仿佛只显可笑,是自己去寻苦头吃。 那真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至少对于大兄来讲很小。 吴宣真的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角色。 不单裴无忌这样想,裴家那些长辈也是这样想。 红绡投井自尽,长孙公子便寻了吴宣错处,只说这个斥候长私贩铁器,如此寻了这个由头,将吴宣给杀了。人死了后,吴宣头还给剁下来,再送至裴无忌跟前。 人家言辞也很客气,小心翼翼,只说盼二公子不要生气。 一件小事,哪能让裴二公子如此忧心。 这便是裴家如今权势。 裴玄应没必要那样努力,非要证据确凿,公堂审问,来个人证物证俱全,再规矩齐全顺利执法。 就好似一切都是裴玄应自己多事。 如若他不折腾,也许红绡不会死,他亦不会因红绡的死和容兰决裂。 如若不是由着他,吴宣一死,也算讨回公道,再许红绡些金银,那小娘子也会活得不错。 是不是都是因为自己做错事的缘故? 那时裴玄应心里亦有几分愧疚后悔,他会问自己,是因自己想跟大兄置气缘故? 然而他不愿意屈服。那时他心内有个声音响,不,这不是自己的错! 他才是对的!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这样摆布权势,利益交换才能谋来的公道不是真正的公道! 那时他回京城,随大兄一道,要给姑母贺寿。 其实离开那天,容兰也偷偷来相送。 少女哭红了眼,失魂落魄,看着很伤心。 若换做从前,他已伸出手,去擦女娘娇嫩面颊之上的泪水。 他心里亦有心疼。 可他终究没有过去,因为于裴玄应而言,容兰背叛了他,他绝不能原谅容兰的背叛。 两人要好时,情意切切,他什么话都跟容兰说,包括他那些郁郁之情,容兰什么都知晓的。 四目相对,女娘眼里流淌了几分希翼,大约也盼裴玄应消了气。 可裴无忌却别过头,没去理会。 他微微有些晃神,回过神,却定神瞧着薛凝。 裴玄应忽而很讨厌薛凝。 眼前小女娘很漂亮,有着一股子鲜活劲儿,人也十分精神。 那双漂亮的杏眼流转探寻之色,就像狡诈的猫,好似要盯入裴玄应魂魄深处。 更要紧大兄还蛮喜欢他,信里也表现得很明显。 裴玄应本不欲见客,可谁让裴无忌喜欢呢?那裴玄应心里忽有些恶意。 他盯着薛凝,蓦然说到:“我并未杀人。” 薛凝没想到裴玄应竟直接分辨,但总归是裴玄应自己说了不算。 裴玄应却似淡淡一笑,眉梢间生出几分凉意:“去年春日,我和阿兰拌嘴,之后就回京城跟姑母贺寿。” 但容兰是裴玄应回来后才死的。 还可以这么说,正巧裴玄应回来,容兰便死了。 裴玄应却仿佛将话题移去别处:“我回到京城,便有几个旧识寻上我,合计着与我一道,一起写个折子。” “先太子虽亡故,可身上仍有些不清不白罪过,故几个旧日相识约我一起请旨,再查清楚。毕竟是储君之尊,总不能死了仍有罪过。我心里确实惦念,也是允了。” 薛凝听到这儿,便觉出不对劲。 不但薛凝觉得不对劲,事实上谁都能看出不对。 裴无忌寻上他,也有些生气,质问裴玄应可是因为近日不高兴缘故,所以要闹腾这些事。 裴玄应不吭声,不争辩,却打定主意要应这桩事。 他缓缓说道:“那时大兄很生气,他要说服于我。于是竟扯出了一桩旧事。” 是裴玄应母亲齐慧的旧事。 齐慧来裴家做了填房,可巧是齐慧也是由继母宁氏照拂长大。 齐慧生母故去时已记得事,和继母关系不咸不淡,不算好不算坏。 齐家确实已经没落了,那宁氏也想膝下女儿攀个高亲。这亲女儿年龄不合适,她便替齐慧说了这门亲。 宁氏自认事抬举了齐慧前程,也将这桩亲事当喜事说了。 但齐慧却不乐意。 是因那时齐慧跟外兄谢泽相好,已处出几分情意了,故并不愿意嫁个年长许多心里又有死了白月光爱妻的裴重。 裴重甚至已经有个儿子了。 爱情的花朵还未彻底绽放,这么个妙龄少女却要顺溜当妈。 那时齐慧还沉不下心,虽知这裴重填房是个好去去,但却吃不了攀高枝这碗饭。 于是齐慧心里争争夺夺,最后跟谢泽说了私奔。 如今这桩旧事却扯出来,扯到了裴玄应跟前。 裴玄应当然不可置信,亦不能信。 因为母亲在他记忆里,一直是极守规矩的沉稳重性子。 母亲又怎会去,私奔? 但彼此对峙,齐慧却承认了。 她说道:“那是年少轻狂,因为不甘心,又或者说是不服气,总是不愿意这样便罢休。于是起了心思,收拾行礼,便欲要走。结果,还真走成了。” “那天我裹着狐皮大氅,激动得心咚咚跳,话也似不会说。好似欢喜,又好似害怕。可等离了家,去了外兄家中一处收拾好小院,我忽而开始害怕,我不许他跟在一处,将他推去别的屋子里。” “外兄还是和平时一样,顺着我心思,也温文尔雅,更无什么出格之举。但是很奇怪,我开始很害怕。以后怎么样,我自己也不知晓。正因为不知晓,我才更害怕。我听着自己心咚咚跳,一开始的兴奋劲儿全没有了。” 第144章 “直到外兄咚咚拍门,他慌慌张张,让我快些出来,跟他一起逃,说我家里里人寻来了。我没有开门,也没有动,也许他以为我吓坏了,他不知晓我听到家里人来了时,忽而不怕得发抖了,反而好似吃了定心丸。” “我没跟他走,他只好自己逃了。” 那时齐慧攥紧大氅,透着窗户,瞧着枝头霜雪。她心里乱糟糟,又好似静了,大约也瞧清楚了自己,看清楚自己心下真心想要什么。 两全其美固然好,若不能兼顾,总要顾一头。 后来齐慧也未再见过外兄,谢泽之后谋了个官,也娶了妻,虽不知相处如何,也没听说闹出过什么妖蛾子。 也不错,谢泽不是个痴情种,但也不是欲拐了漂亮表妹行恶之人。 人不好不坏,情不深不浅。 当年谢泽眼见齐家人来跑得快,倒也不曾用当年旧事要挟什么好处,只再无来往宛如陌路就是 要挟齐慧的另有其人。 裴重眼里的继室是一板一眼的规矩人, 恐怕也想不到当初自己这个妻子亦有那样的不规矩热情。 虽然这样的热情只持续了半日,在齐慧忐忑的害怕中,在齐家人追上时终结。 也许这样的出格对于齐慧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再不会美化从前未曾选择的道路,更使得她安安心心当这个裴夫人。 虽未成功,不过说来到底是桩尴尬事,且齐慧是往上嫁,里里外外盯着齐慧的人不少。 当时齐慧逃家,齐家吓了一跳,那是且先压下此事,寻思先将齐慧寻回来再说。 是宁氏这个继母将齐慧领回去。 那时宁氏跟齐慧站一头,也替齐慧压下这事,又将家里人管束一番。可后来,宁氏娘家侄儿不成器,她便求至齐慧面前,先是讨钱填债,后又求谋个官。齐慧不愿意时,宁氏就将齐慧那件旧事拿出来说。 一开始求着念情,渐渐便有要挟意思。 齐慧无奈,贪墨些宫中财物,又将察觉这件事的刘管事打发出去。 可这些事到底还是让裴无忌扯出来。 裴玄应当然听得呆住了。 他如五雷轰顶,母亲在他眼里,打小便是严肃规矩的。齐慧行事一丝不苟,做事端正,也令人服气。 可现在齐慧却认了这些事。 私奔、贪墨、掩罪,桩桩件件,都令裴玄应头晕目眩。 这些偏生是真的。 裴玄应就像是被狠狠打了两记耳光。 这时节,裴无忌却在一旁说道:“身为人子,有些事本来该你去做。譬如拿捏住宁家,使其不必再来骚扰母亲。再来就是补上公中财物,安抚刘管事。不过是些昔年旧事,非要追究也没意思。” 裴玄应全身却在发抖。 他不会这些事。 裴无忌倒是很慷慨大方:“你不会做,我已替你做了,你也不必怎样担心就是。” 他望向裴玄应:“是了,按照你素日里行事,还是你觉得这件事应该追究到底,合乎规矩,非要扯出来坦白清楚?” 这样轻轻几句话,裴玄应却似要晕眩过去。 齐慧站在一边,并无恳求,也无劝说。母子连心,他知晓母亲现在其实很惭愧。这件事如若扯出来,齐慧人前尊严扯了个精光,受人指指点点,齐慧还如何自处?阿母怕是活不下去。 裴无忌咄咄逼人,可倒并不是这位大兄在逼迫阿母,而是自己这个儿子。 裴玄应捏紧手掌,掌心一片汗水,情不自禁绷紧。 手松开时,他不觉低低声,吃力说道:“多谢大兄,照拂。” 那就是不要将齐慧种种事情说出去。 他不忍心,亦做不到。 小时他生了病,发起高烧,阿母不眠不休在他身边照顾,小半月熬下来,人也瘦了一圈。 裴无忌眼睛一凉,伸出双手按住了裴玄应肩头,俊美面颊有肆意开心:“我就知晓你绝不会这般无情无义。” 齐慧面上也露出喜色。 可裴玄应一颗心却往下沉,他知晓自己输了,且输得彻底。 他心里发凉发涩,虽已入春,却犹觉通身冰凉。 但裴无忌却极欢喜:“你虽被几个腐儒所惑,听信些名正言顺大道理,但到底未被泯灭人性。阿母之事,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外道。但若你连亲生母亲都舍弃,纵有血脉之亲,我心里也不会认你是我弟弟,从此不会理睬你。” 裴玄应只好道声谢。 后来那几个太子旧人再寻裴玄应,裴玄应也避而不见了。 他也不好意思去见,自己所求之道已崩坏,发觉自己真是高看了自己。 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庸俗之人,他不过如此。 杀人不如诛心,与其总管着裴玄应不跟太子旧人见面,不如撕开裴玄应那点儿自我感觉良好。 而今,他将自己这些家事告诉给薛凝,他瞧着薛凝说道:“大兄这样的人,想要做成什么事,他一定要做成了才罢休。” 论来不过是裴家家事,薛凝却不觉听得心惊肉跳。 “之后回到北地郡,我便迫不及待的去寻阿兰。” 去时不屑一顾,归时却迫不及待。 他太高看自己,彼时以为自己多清白,多高贵,那样高高在上,从道德上审判自己心爱女娘。 其实自己也没多好。 阿兰对红绡出尔反尔,原来自己也会。 “我那时心里想着,我要与她和好。” “我没有杀她。” 第115章 姿态放得太低,便绝不会尊重你…… 裴玄应那样说着,眼前又浮起最后见着容兰时场景。 春风亭中,容兰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一道殷红划痕从容兰胸口开始,蜿蜒至腹部,以八字型剖开腹腔。 他耳边似听到了狼叫。 北地多狼,那畜生却在周遭叫,令人骨子里发寒。 他原本是要吓薛凝,眼见这小娘子生机勃勃,大约并不知晓这世家之中生活是怎样的窒息。 虽为孤女,也未必全然皆是不好,至少会自在些。 薛凝未必喜欢被大兄那样的人拘束。 未曾想说到后来,反倒是裴玄应说得动了情。 他回避那桩事,到底还是想到了容兰,更想到了阿兰的死。 薛凝轻轻眨着一双漂亮杏眼,言语柔柔,嗓音好似从天边传来:“所以裴二公子很后悔,一回到北地郡,便迫不及待的约见容兰?是,约在春风亭?听说从前你老是跟容娘子在那里见面?” 裴玄应却如梦初醒,断然否认:“不,那日我并没有约她。” 薛凝嗓音里有着体恤,不过说出的话却暗暗有陷阱。 裴玄应神思微微恍惚,不过却未上钩,否定也很快。 他嗓音也肯定起来:“那日我并为见过阿兰。” 裴玄应方才说得十分动情,提及曾经情深意切,也细腻描绘了他对容兰感情变化,从高高在上到悔不当初。 但裴玄应还是坚持当初的说辞,那便是案发当日他与裴无忌一道,并未见过容兰。 至于他张口说自己并非杀死容兰凶手,那可采信成都又淡几分。。 裴玄应却已不能应酬薛凝了。 他脑里浮起的是滴落绢帛上墨水,那片布帛被他画得乱七八糟,接着便是容兰死时被划开的血淋淋尸首。 再来就是,裴无忌一双手按住他肩膀,说欣赏他的有情有义。 于是裴玄应面颊之上就浮起了一层厌倦之色,挥挥手,便让薛凝离去意思。 薛凝瞧着也问不出什么了,也告了辞。 薛凝刚到北地郡,便有人迎候。 裴无忌安培周到,已收拾了一处院子,让薛凝安歇,内里以布置妥当。 不过却被薛凝拒了。 裴无忌是好心,只是这桩案子既事涉裴氏,薛凝总觉得不要太亲密才好。她在北地郡的朔风驿里择了房间,暂且安歇。 来迎薛凝的户曹张延便有几分迟疑。 “薛娘子身子娇贵,只怕委屈了。” 薛凝摇摇头,只说道:“不打紧,我看朔风驿也尚算洁净。朔风驿既在城内,我身边也有卫郎君护着,安全应当无虞,不必担心。” 张延小心翼翼:“二公子性子一向不大好,今日能见薛娘子,大约也是瞧着薛娘 子跟裴家情分。” 言语里旁敲侧击,也有试探薛凝跟裴家关系深浅意思。 薛凝笑了笑,也未答。 然后她轻轻问:“二公子性子不大好?” 张延赶紧说道:“也非性子不好,只是眼里揉不得砂子。当初他老师周鄢有罪,他便大义灭亲,总归是见不得咱们这些俗人。” “不过杀人之事,大约也绝非二公子所为。” 张延言语里自是奉承裴氏。 “容娘子不如他意,故那般吵闹。以二公子性子而言,自然不会吃这回头草。容娘子也是年轻多情,与长孙公子渐至一处,本来已经各不相干。年轻男女分分合合,哪至于要死要活。” 第145章 张延这般替裴玄应开脱。 但薛凝却已听出有料,顿时也来了兴致。 一番套话诱供,薛凝也听了一耳朵八卦。 这长孙公子全名长孙昭,乃是长孙郡守之子,据闻也是生得十分貌美。 只是长孙昭不耐俗务,不愿意入仕途,但却十分聪明。据说其父亲长孙安对其十分倚重,总向儿子问策。这北地郡许多政务推行,背后暗暗皆有长孙昭身影。 长孙昭这样拿捏姿态,时下也不算奇怪。 之所以不愿意入仕,无非是对能得到官职不满意,这般积累名声,待价而沽。 彼时北地郡最美女娘就是容家阿兰。 本来没什么相干,但总有人将这两人扯一道,议论着凑一对儿,也不知各自心里是什么想法。 不过裴家兄弟二人到了北地郡后,情势自是不同了。 裴无忌模样好,将长孙昭容貌压下去。更不必说裴无忌性子冷漠,又不近女色,身边也没个人,故自是惹人遐想。和京城一样,裴无忌在北地郡也招年轻女娘喜爱。 再来就是裴玄应对容兰一见钟情,容兰也对他有意,可谓两情相悦。 于是北地最美一朵花就被裴玄应摘下去。 裴家二子一来,就占尽风头。 长孙公子倒是性子谦和,不卑不亢,颇有谦谦君子之风。 长孙昭会做人,那个斥候长吴宣欺辱了红绡,人家虽奉承长孙家颇久,但长孙昭也当机立断,寻罪将吴宣头颅斩之,送去赔罪。 裴家势盛,但长孙郡守一家亦侍奉十分周到。 再之后,裴玄应与容兰决裂,说是恩断义绝,连所赠玉佩亦讨了回来。 容兰当时也哭了一场,亦有意挽回,不过裴玄应并未接受。 所谓你若无情我便休。 容兰也郁郁寡欢好些日子,不过这位容娘子也不是自苦的人。这么副容貌,又自幼被家里人宠大的,容兰很快便振作起来。 大约年轻女孩子也有赌气的心思,你不要我,我难道便没人爱惜? 因如此,容兰对长孙昭很是热络主动,长孙昭也不忍负了这美人恩,也未拒之。 渐渐的,这二人已有一些来往,有几次已在人前出双入对。 这些皆发生在裴玄应回京城月余期间。 虽有些无缝连接,但容兰也谈不上脚踏两条船,是实实在在跟裴玄应分手后,再跟长孙昭来往。 薛凝听着这些世家贵族男女分分合合,爱恨情仇,亦不觉感慨唏嘘。 张延身为户曹,本不必来迎薛凝。薛凝本以为是因裴家缘故,如今倒是有另外看法。 等张延一走,薛凝忍不住调侃:“这位张大人,可是不喜裴家?” 这是句句添油加醋,抱柴加火。 张延口里说容兰与裴玄应再无干系,但任谁都知晓人类劣根性。 对于许多人而言才分手一个月根本不算分,只能算是情侣别扭期。如若容兰是赌气,那么她自然知晓有人会介意。 一对情侣分了手,哪怕已经不那么在乎对方,也想争口气,想比对方更早有另一个情人。 大家都有这样心思,没有你,我会更好。 旁人也会知晓,容兰这么快便寻个心上人,不免拂了裴玄应颜面。 更何况薛凝还听裴玄应提及那样一个故事,一个他被大兄逼迫,撕破了所有尊严和体面的故事。 他后悔了,然后去寻容兰。大家都一样,于是谁都不必彼此嫌弃。 又或者裴玄应将此当作一桩慰藉。 容兰道德站于低地了,正好满足自厌的裴玄应,使他有安全感。 不过,也不是谁都会一直等着他。 斗气也好,为了哄好自己也好,这月余光景,容兰已经跟长孙昭一起。女孩子受了情商,被裴玄应嫌弃成那样子,急需另外一个人对她加以肯定。 而裴玄应又否定,说他并没有约容兰? 薛凝跟卫淮分析案情:“裴二公子说他并未约容兰,也许,是真的?如若容娘子真跟长孙昭在一道,想来二公子也放不下面子。” “哪怕他说不该嫌容娘子,总归有几分低就味道。” 面子放不下,不肯相约,不代表裴玄应放下了。 一个人把自己看太高,不但容易使得自己自苦,也容易把别人看低。 女娘总是心思更细腻些,亦未必不明白。 卫淮嗯了一声,并未发表自己看法,但他亦不会给人无礼的感觉。因为他目光很定,总是很认真看着说话的人,露出一副专注样子。 于是便会会让人觉得,他这个人很专心听着你说话,其实是很尊重你的。 薛凝倒并不觉得讨厌。她遇着的人,很多都是自己个儿侃侃而谈的,总是显露自己,很少安静些听别人。 薛凝亦喃喃说道:“除开裴玄应,亦不知晓长孙昭是否大度?” 卫淮话不多,却问得很关键:“你也怀疑长孙昭?” 薛凝点点头,嗯了一声:“因为我觉得,容娘子还是更喜欢二公子。” 容兰亲近长孙昭,更像是尊严受损。 爱肯定是爱,裴玄应说了许多重话,定情信物都拿回来了。可裴玄应回京贺寿,容兰还去送行,显然盼着裴无忌能原谅她。 裴玄应不理不睬,容兰自然很受打击。 略一犹豫,薛凝说道:“更何况,我觉得容娘子姿态放得有些低。” “就是,你知晓裴少君那狗性子,不喜欢的人,就真的不会搭理,谁面子都不好使。” 沈舟是沈偃兄长,林衍是灵昌情人,越止是裴皇后特招的高级人才。一个挚友,一个姑母,裴无忌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该给脸色一样不少给。 薛凝斟酌词语:“他未阻止裴玄应跟容兰来往,我想容娘子应该也不错?但是容家的人来攀交情,他也一点面子也不给。裴玄应说,容娘子不会计较这些事。” 裴玄应确实太过于不通人情世故了,容兰不计较,不可能是真的不在意,而是委屈求全。 也许容家真的十分俗气,但听说容家对容兰这个女儿不错。 两兄弟也真是奇葩,可能对裴无忌那样奇葩而言,他允了容兰跟自己弟弟一道,已经是显得容兰不错了。但旁人不会觉得,不尊重一个女娘家人,其实就是看轻这个女娘本人。 薛凝觉得容兰这样确实不大好。 人性就是如此。 裴玄应看着不通人情世故,但其实他内心深处,也不免将容兰看低几分。 可能裴玄应自己都未觉得,然后吵架时却会露出来。他会觉得容兰处心积虑,并不似自己想的那样。 但容兰对裴玄应看得很重要。 薛凝:“也许二公子一回来,容娘子便后悔了,想着能叙旧情呢?” 那长孙昭会怎样想? 谈恋爱就是制造各种各样的杀人动机,特别是三角恋。 卫淮却摇摇头,说道:“不会。” 他倒说得十分肯定。 薛凝有些不解。 卫淮轻轻说道:“因为案发当日,长孙昭与其弟长孙恩遇袭,亦险些身亡了。” 那是另外一桩案子,薛凝未曾看到卷宗,自然未知全貌。 长孙兄弟遇袭,长孙恩身死,不过那似只是个添头。 长孙昭通身被划了百余刀,有折磨之意,最后被一剑刺胸。 幸喜长孙昭心长得跟旁人不同,生在另外一侧,故才留了一命。 据说如今养好了,却仍是体弱。 薛凝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颗心咚咚乱跳。 裴玄应离开月余,容兰跟长孙昭在一道了。结果容兰身死,长孙昭捡回一条命,却亦被狠狠折磨一番,也是九死一生。 说不是裴玄应报复,那真是说出来都没人信。 难怪容家这般心心念念,一口笃定,说定是裴玄应报复的缘故。 这裴家二子搁北地郡,也真是肆意妄为。 关键是这许多事传不回京城,薛凝在京里也只听了个大概,说裴无忌性子不好,发生冲突,误伤人命之类。很多关键的剧情她听都没有听过。 第116章 一个人开始怀疑,于是什么都开…… 随薛凝来的不止云蔻,连带翠婵也一道。本来翠婵不大想来的,薛凝也不勉强。但翠婵小心意也多 ,想得多,觉得自己如若不来,便被云蔻比下去,故一咬牙终究还是凑上来。 薛凝倒没什么不乐意,云蔻做事认真仔细,也不唤苦。 至于翠婵,躲懒时候多,跟云蔻交好,暗暗会占点小便宜,不过人倒是很机灵。 让翠婵去打听些消息,她也很会套话。 朔风驿,薛凝已安置下。北地不比京城,要显冷些,好在云蔻心细,也带了厚些衣服,还给薛凝熬了药,免得这冷热变化,气候转变,惹得薛凝身子生病。 入了夜,也更凉些。薛凝也去了大厅,大家凑一道吃个热乎乎得羊肉锅子,连随行护卫一道坐了两桌。 第146章 羊肉先和姜一块儿炒了,加了香料和豆类,熬出颜色,再下菜蔬热乎乎煮得烂烂的,配着和饼子一块儿吃。 饼有点儿干,配着汤汁泡软些,滋味更绝。 薛凝吃出些汗,也舒服了些。 她自己不喝酒,问卫淮要不要喝点儿酒,卫淮摇摇头。 卫淮不喝酒,其他几个侍卫更不好喝酒了。 大厅人多,说话的人也多,也有议论裴家两兄弟的。 裴无忌虽调走了,裴二公子虽性子低调,但在北地经营却不曾断。 北地郡有好几年没打仗了,从前朝廷与胡族闹得凶,也断了来往,也不允随意贩售货物。 胡人被断了贸易来往,连口煮肉的锅都没有。 这几年关系倒是缓和许多,朝廷又设互市令,局部开放边贸。不过兵器、铁矿、皮革、羽毛等战用物资仍属管制项目。 裴玄应便是这个互市令,官不算大,不过却十分要紧。 听闻这位裴家二公子如今大不十分精神,好在裴家自会寻人将这二公子扶着。裴玄应不做事,自有人替他做事,总归是误不了事。 故裴玄应风评不算好。 众人行事还是依着裴无忌还在时风气,私卖战时物资,尤其能制武器的,超过一定数目,抓住立斩,也不必审问。 薛凝倒也知晓边郡行事自是要严厉些,不过若裴氏管束不严,那就有些可怕了。 在京城时,只听说裴少君行事荒唐,闹出人命。 到了北地郡,方可体会到裴无忌在北地郡极是霸道,话语权极大,甚至连郡守都让上三分。 薛凝听了会儿闲话,才回房休息。 她也不是择床的人,不过多少还有些兴奋,故暂时并无睡意。正巧翠婵也打听到一些消息,她正好与翠婵说说话。 翠婵今日没随薛凝去拜访裴玄应,不过倒是打听了些话儿, 她打听到长孙昭对容兰有些意思。 长孙昭今年二十二,和裴无忌一样的年纪。 大夏比起现代来说是早婚早孕,这个岁数本也应当娶妻生子。裴无忌是裴家寄望太大,非要为他挑个绝好妻子,这挑挑拣拣故耽搁了。 至于长孙昭,却是心里有人,有点儿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意思在。 长孙昭原本有个心上人景婉,本来情意相投,感情也好。 可后来景婉死了,他亦不愿意再和别的女子一道。 景婉亦是容兰手帕交,从前两人玩在一道,串门留宿吃一处住一处,甚至同样衣衫也各自做一件穿身上。 加上两人样貌本有些像,都是大眼睛,尖下巴,看着甜甜模样。 有时两人走一道,旁人看着便觉得像两姊妹。 后来景婉溺水而亡,长孙昭悲痛欲绝,也不肯再说别的亲事。 后来容兰跟长孙昭一道,两人出双入对。 有记得人便说,这两人走一道,就好似景娘子还活着一样。 薛凝不意这案子里面还有替身文学。 容兰是因裴玄应弃了她,所以要寻人疗伤。至于长孙昭,就有些借容兰缅怀从前白月光意思。 两人是各取所需。 薛凝听了,便不觉若有所思。 一夜过去,薛凝便打算拜访容家。 容家跟裴氏嫌隙颇深,仇恨杠杠的。 这家人笃定容兰是被裴玄应所杀,而容家次子容睿又被裴无忌毫不留情杀死。再来就是,无论薛凝愿意还是不愿意,她多多少少跟裴家沾些关系。 薛凝没让两个婢子跟着,点了卫淮,还有随行十来个侍卫,准备去拜访容家。 人在马车上,薛凝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 卫淮骑着马,忽而说道:“薛娘子亦不必担心,容家若有那个心气儿,也不会容睿死了便罢手。” 卫淮话不说,可话却说得很关键。 若说容家曾起心为自家姑娘出口气,但知晓裴家并无半点愧疚之情,下手也不会容情后,容家也安分起来。 薛凝撩开车帘子,正欲说些什么,蓦然便瞧见一道熟悉身影。 风把车帘吹开,露出车中之人模样。 对方姿容清雅,宛如幽月,赫然正是越止。 那车往反方向行驶,车帘垂下后,薛凝便看不见了。 薛凝本来扒着窗户给卫淮说话,如今忍不住探头出来,扒着身子想多看些。 她本欲唤越止。 然后一片手掌就按住了薛凝的脑袋,将薛凝脑瓜按回去。 将薛凝推回马车之后,卫淮便收回了手,面上流淌几分不赞同:“薛娘子,不可如此,实在太过于危险。” 卫淮表情十分严肃,显然安全为第一要务,只差说车辆行驶时头和手不能露出窗外了。 薛凝也自知自己不对,只得说道:“是我错了。” 她这个人平日里最爱惜自己身子不过,方才的危险动作确实不大应该。 薛凝心里砰砰一跳,心忖越止怎到了北地郡。 她又疑是自己看花了眼。 另一辆马车之上,越止懒洋洋往后靠了靠,似是轻叹,轻轻笑了笑。 到了容家,和卫淮说的那样,容家眼瞧着虽不欢喜,却也未失了礼数,也未拒而未见。 裴家亦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容家并不好十分推拒。 容兰是老来女,容父自女儿故去后,精神便并不怎样好,故薛凝只见着容家大公子容兆。 薛凝来此,只想寻死去容兰身边服侍的人问话。 容兆也有些不耐烦,不过倒未说什么,只让后宅女眷接待薛凝。 容兰身边本有四个大丫头,红绡已经没了,青鸾与容兰感情最深厚,绝食殉主,紫萱自赎了身回转乡下老家,只有一个白芷还留在容家。容兰一没,就拨给长房媳妇儿安氏。 薛凝到了安氏的院中,白芷今年才十一二岁样子,一团孩子气,看着很稚气。 念及于此,薛凝心里动了动。 她只隐隐觉得奇怪,容兰身边年长些的婢子居然死的死,散的散,当真巧合? 姑娘家有什么心事,总不免会跟自己身边的人说。 故容兰贴身婢子总归会知晓多些。 可偏生一个都不剩,只留下个未知人事的白芷。 但容家不是想为女儿讨回公道?总不至于灭口什么的? 薛凝心里已经有小小疑问,不过未曾宣之于口。 安玉莹今年二十五六,身为容家长媳,举止端庄,容貌也颇有几分清秀。 她样子有些厌厌的,说道:“白芷,薛郡君问你什么,你便好好回答,不必遮遮掩掩。” 安玉莹又瞧了薛凝一眼,薛凝隐隐觉得她似想要跟自己说什么,可到底未曾问出口。 比起白芷,薛凝倒想试试这位安氏。 薛凝:“夫人可知晓当初容娘子为何忽而反悔,不肯为红绡讨回公道?” 安玉莹有些生气:“郡君可是听到外边传的那些言语?” 外边传容兰顾忌裴氏脸面,怕裴家长辈不喜她纠缠不清,故为了讨好裴氏而不愿将事情闹大。 无论真假,安玉莹显然并不喜欢这样说辞。 这样说辞,便将容兰说得心思重。 薛凝当然也不知晓真实如何,但既然安氏在意,薛凝便又添了一把火:“外头确实这样传,说容娘子一开始讨好二公子,但又恐闹得厉害,损了裴氏与长孙家的情分。故这般顾全大局,不了了之。” 安玉莹厉声:“当然不是如此,阿兰并不是那样性子。她也是真心爱之,哪来那般图谋?只不过这裴二公子心里看不起我们容家女娘,故事事将她看轻。而今人都已经死了,外头竟还那样传,说得这样不好听。” 薛凝轻轻说道:“那夫人定是知晓怎样一回事。” 安玉莹胸口轻轻的起伏,面颊也泛起了一抹潮红,不觉说道:“我与阿兰一向情分好。” 未出嫁时,安玉莹已与容兰相熟,玩闹时总照拂这个小姑娘。 不单单是容兰,安玉莹跟容兆也是打小便相识,是两情相悦,不是盲婚哑嫁。 嫁了人后,本来夫妻二人情分也好。只是那时不知怎的,安玉莹一直怀不上。 入门三年,安玉莹膝下无出,无子无女。安玉莹虽年轻,却也很着急。 她也看了几个大夫, 说身子本身是没有问题,就是可能心情有些急,人一急,反而越不容易怀得上。 安玉莹也无办法,只吃着药调理身躯,慢慢养着。 这女人急时,男人却不能共情。 容兆那时睡了一个家中婢子,那婢子还有了身孕。那婢子有了身孕后,又提了提,说想要开脸做妾,容兆也是答允了。 正室容下妾室本就很难,更不必说还在安玉莹最敏感、痛苦的时候。 薛凝也猜出多半,然后说道:“可是婢子有孕,终究也不是一个人能成事,她一个弱女子,也不能勉强主子。” 安玉莹:“若是容郎□□成孕,别说郡君你瞧不上,我也不会看得起,哪怕是个婢子呢,也不能强讨了去。可那婢子是愿意的,是主动勾引,深更半夜送茶送汤,洗澡洗得一席子水,又比我会伏低做小。我跟郎君拌个嘴,她就小意温柔献殷勤显着她柔顺,不知说了什么话。” 第147章 在薛凝看来,安玉莹这些话也是真真假假。 比如她跟夫君拌嘴,婢女小意温柔进谗,这些私密事就不大能知晓了。但这桩事婢女本人也是有点想头,想借此分些资源,比如正经做个妾。 安玉莹跟容兰大约也是这样说的。 安玉莹如今说出几分怒意,蓦然亦冷冷一笑,不觉说道:“可惜她没福气,孩子没存住,再后来,也不与她来往,只打发她去服侍别人。” “我也饶了她,由着她留在府里面,就是那个红绡。这些腌臜事,我原本也不想跟兰儿说。” 再之后,安玉莹也怀上孩子,心里气也平了,本来也忘了这件事。 可未曾想红绡为人所辱,又受了折磨。 容兰年轻气盛,容不得自己身边婢子受辱,故要为红绡讨回公道。 安玉莹自然没憋住,将这些旧事跟容兰说了。 在裴家眼里,容家不算什么,可容家在当地却是有头有脸。 容兰又是家里精细养出来的,性子也傲,早跟裴玄应说过她是不能做妾的,否则她宁可分开。 这样一个女娘,她又会代入谁呢?她自然下意识代入正妻,想着自己与心上人两情相悦,但是却有妾怀上心上人孩子,于是吞了也不是吐了也不是。 她不会代入一个女婢,眼巴巴想讨个她根本看不上的妾。 她对贫家女娘美好的幻想,就是对方虽出身贫困,却清白忠贞,柔弱而干净。 她觉得红绡欺骗了自己。 原来竟然这样不干净。 一个人开始怀疑,于是什么都开始不清白。那个逼迫红绡的斥候长大小也是官儿,既然红绡脱了衣服勾引男人做妾都肯,这件事她真是被强迫了吗? 第117章 真要她收敛性子,也要挑个门…… 一个女娘既然可以没尊严,便不能使得容兰相信她在别的事情上有尊严。 也许,红绡只是谈不拢呢? 她第一次没做成妾,之后也谈不拢。 于是红绡一时急切,说了那些话,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 但是这桩事因为自己掺和,闹腾成这样子。也许,红绡倒不好收场了。 容兰问及红绡前事,红绡也惊慌无措,面上十分羞愧。 纸包不住火,有些事也不是过去了便真能过去。 然后容兰又问,红绡说自己是被吴宣欺辱,可是真实? 这样质问时,容兰也生出几分不安,或许这个问题太恶毒了?会使得红绡十分恼怒? 但是却并没有,红绡并没有发怒,反而很惶恐。 她没有生气,反倒跪下来,恳求容兰不要抛下她。 于是,容兰也认定红绡不过是心虚。 如今安玉莹说起这些事,也是说得又急又快:“甚至红绡被辱之事,也是大有可以。长孙昭处置吴宣,也许不过是为了讨好裴二公子,也许并不是那个斥候长当真有罪。裴二公子可真是天真无邪,一个婢子而已,说的话居然也深信不疑。” “大约是养在世家,身边之人皆不敢欺哄于他,上头又有父兄相护,竟而不识这婢仆之流的奸滑!最后怪罪于兰儿身上,使得她这样的委屈!” 安玉莹也替容兰鸣不平,这姑嫂之间,情分显然也是不错。不过裴家势大,若换做别的人来,比如换个男子,这些话安玉莹也未必能说出口。 但一来薛凝是个女娘,这女娘碰着女娘,总容易扯家长里短,这么唠嗑起来。 再来就是薛凝看着面善,不像是个有脾气的。 薛凝也做出一副认真倾听样子,也越发促进了安玉莹谈性。 安玉莹:“兰儿那时说得没有错啊,她质问过红绡,问红绡可是说了谎?若红绡没有说谎,这是何等耻辱,她也应当生气的!但是她心虚,却并没有,反而跪求兰儿不要弃了她。毕竟扯出这样大动静,也委实不好收场。” 薛凝心里却叹了口气。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很强烈的自尊心的。自尊是一件很珍贵、很宝贝的东西。有些人自尊心本来就很低,红绡只是个婢子,长期服侍人。甚至一开始,红绡还打算忍下被人凌辱之事。 也许红绡哪怕是受害者,被人那样质疑了,第一反应是怕,而不是怒。 但容兰肯定觉得这个婢子反应很可疑,很难以理解。 如果不是心里有鬼,容兰不至于如此。 薛凝想要安玉莹继续说下去,故也暂未反驳。 安玉莹:“后来红绡那些个旧事扯出来,闹得沸沸扬扬,只说她与外头之人亦不清不楚。但与兰儿有什么相干?兰儿只是不愿搭理她,由着她自生自灭。” 安玉莹面上泛起几分怒色,可说到红绡的死,她嗓音亦渐渐低了:“谁也不曾真想着她死。” 她为容兰分辨,可说到这件事,安玉莹也有几分不自在。 薛凝也瞧出来几分。 薛凝:“那容娘子可是不自在?” 容兰当然为这件事不自在。 红绡死了,再之后,就是裴玄应寻上来,与容兰生出争执,乃至于讨回定情信物,接着便分了手。 安玉莹其实是有些惭愧的,觉得若不是因为自己捻酸吃醋,容兰与裴玄应也不至于如此。 安玉莹也想为自己分辨,故劝容兰跟裴玄应说清楚。这也不是人死了就一定便干净了,红绡虽自尽,容兰也该跟裴玄应说清楚那婢子不干净。 依安氏来看,裴玄应闹成那样子,倒不是裴玄应对红绡有什么心思,只不过是这些个养得好的世家公子悯弱。那婢子扮可怜,便使裴玄应生怜爱。 容兰那时面上皆是倦色,却摇摇头。 沉默一会儿,容兰才说道:“他那样疑我,因我待他之心没那么纯粹。我跟他好,除了他好,难道跟他家世并无关系吗?若他不是裴二公子呢?裴少君对兄长无礼,我也并未说什么,也是怕他不欢喜。于是争执时,他便会想起这些事,就会疑我用心。” “我心里不想认,但我也不过如此。也,没什么差别。” 安氏那时听得不是滋味。有些话,容兰顾着她脸没说出来,可安氏却明白薛凝言语里未尽之意。 红绡也不过想谋个妾室之位。 容兰虽不屑 为妾,可也是各有所图,谁又比谁清白。 如今安氏说起这些事,不免升起对裴玄应怨怼。 她对薛凝道:“这世间哪个女娘不想挑个好些的夫婿?家世门第要是不要紧,这裴家为何又摆出高架子?这男人看女人不也看容貌?兰儿对二公子又不是没有真情分。这裴二公子倒是好笑,端起个冰清玉洁架子。罢了,齐大非偶,也是容家高攀不起,可怜兰儿年纪轻轻便没了。” 说吧,安氏眼眶一红,掏出手帕擦去眼角泪水。 薛凝岔开话题:“夫人私底下将红绡跟容娘子提了提,没过多久,容家上下都议论纷纷?” 安玉莹泪意未消,顿生忿色:“我只跟兰儿提了提,可没再跟别的人传话。我要是有这个心思,也不用等如今。” 红绡的流言蜚语不是她放出去的。 本来她也不欲解释,不过红绡被逼得投井,安氏也不想顶个逼死人命名声。 安玉莹想想说道:“况且我跟兰儿说的是内事,那时传得沸沸扬扬的却是红绡外头不检点,和男人不清楚。况且,她和兰儿兄长那些旧事扯出来,咱们这一房脸上难道很有光?” 这么说着,安玉莹心里也生出警惕,歇了谈性,只打发白芷应付薛凝。 薛凝提出要去死了的容兰居所看看,安氏便让白芷领着薛凝去。 薛凝心里也将安氏的话盘了一遍。 信息量很大。 红绡死前有两拨流言。 一是安氏不耐从前旧事,心中含嫉,于是在容兰面前揭发红绡曾与容兆有私,甚至流过一个孩子。 二是传言红绡跟外头男人不清不楚,行事颇为不堪。 红绡是受了性侵害,通常这样侵害发生环境隐蔽,不大能有别的人证,受害者的指证就是最有利的证词。 那么为毁去红绡证词,将红绡人品诋毁一番是最便捷且老套手段。 那时护着红绡的容兰接受了两拨不利讯息,安氏所言许是真的,但另外忽如其来的流言蜚语呢? 如若红绡这个受害者说话没有可信度,最得益的自然是那个犯事的斥候长吴宣。 这个吴宣,据说私底下还贩卖铁器给北胡人。 这是重罪,被长孙公子割了头颅,送去给裴家兄弟赔罪,算是了结了这桩事。 就是那个长孙郡守之子长孙昭。 手段倒也狠绝。 薛凝心里默默将长孙昭名字念了一遍。 白芷领着她走过庭院,春日里阳光好,树木也发出新芽。 薛凝蓦然生出几分恍惚,她觉得可惜,轻轻的叹了口气。 裴玄应自傲,可那次回北地郡,他也没那么傲了。他知晓自己不过如此,未及想象里那样好。 第148章 可巧是容兰也是这样的心境,都察觉将自己看得太高。 裴玄应本想与容兰和好的。 如若容兰没死,说不定两人倒有个结果。 := 薛凝甩甩头,没继续想下去。 这只不过是她自己一点儿想头,要说起来,裴玄应还身负杀人嫌疑呢。 白芷在前头带路,薛凝不免跟白芷闲聊,譬如她几时服侍容兰,容兰性子如何,待她好不好? 白芷性子憨憨的,也没什么避忌,薛凝问什么她便答。 她服侍容兰有两年了,容兰外头名声好,私底下对身边婢子也不差。容兰外表俏美,但性子却很倔强,有时说话也会很急,但也算不得发脾气。 白芷跟在容兰身边,对自家姑娘还是很佩服的。 容家上下都知晓自家姑娘很能干。 容家是地方豪强,也就是所谓大户。官府要做什么事,就会将这些地方上大户齐齐唤过去,发动一下群众力量。什么修桥铺路,赈济贫户,大户们都会自觉自愿出份力。这一来博个名声,再来就是跟官府打好关系。 容兰很有组织力,譬如若要舍个粥,如何择地,分配底下人做事,乃至于维护现场秩序,容兰都能组织得井井有条。 北地不同于京城,民风要更开放些。不过容兰总这么抛头露面,也惹来些言语议论。 但容家不理会,所以这些话也只是说一说。 别人都说这容娘子样子美,但性子未免太强,别看容兰不怎样发脾气,真取回家未必降得住。 又说容兰心气儿高,但择婿终究要低个头,既不喜小意温柔,那便挑个家世差些的。夫家低一头,自然会纵着容兰。 未曾想裴家两个公子来到了北地郡,裴玄应对容兰一见钟情。 容兰当然很欢喜,她也很喜裴玄应,亦将裴玄应看得极重。 因为看得重,容兰反倒失了洒脱性子。虽如此,两人之间情意倒是一天天好起来。 若换做别的世家公子,也许不过是想尝个鲜,成就一段风流韵事。不过以裴玄应那样性子,倒确实是真心实意,是真心实意要跟容兰到老的。 两人感情好时,容兰除了爱情甜蜜,还有些得意。 这世间总有人见不得女娘性子招摇,于是暗暗等着看笑话。那等无聊人便想着再招摇女娘至多不过做姑娘时任性,一嫁了人便知晓轻重。 就瞪着眼,等看笑话。 容兰偏不如这些人的意。 她要么不嫁人。 真要她收敛性子,也要挑个门第高她也喜欢且待她好的。 门第高,她喜欢,也待她好,这三样条件一样也不能少。 容兰还真等到了。 薛凝跟白芷聊,发觉白芷还真能聊。 她打量白芷,想指不定有人失算了呢。 可能有人觉得白芷年纪小,服侍容兰没两年,知晓得也有限。这样想,却错算了女子群居效应。 女孩子住在一道,那是什么都能聊的。 问及白芷如何服侍容兰的,白芷也还红了眼眶。 她家里穷,兄长要将白芷卖去倡家,白芷一路哭。可巧容兰撞见了,可怜白芷年纪不大,便说自己要买。白芷做个容家婢子,总比卖去别处要强。 本来这桩买卖对大家都好,偏生白芷兄长忽而起了性,顾脸面,偏不肯将妹子卖给容兰。 可能容兰态度有点儿问题,使他阿兄面上无光,好似在指责白芷家里人没亲情,不知晓爱惜妹子。 当然这本是真的,但若让外人挑出来,白芷兄长也只觉得面上无光。 他偏要将妹子卖给倡家。 小时让女倡教导些歌舞,长大了除了卖艺,一些另外的交易总归拒绝不了。 白芷兄长却狡辩,说与其让妹子低三下四服侍人,不如学个一技之长。 这世上最无耻的不是卑鄙行事,而是行了卑鄙之事,还要粉墨掩饰,乃至于给自己脸上贴金。 那时容兰也未跟白芷兄长争。 白芷先被卖去倡家,后被容兰托人牙子添钱买回来。 容兰性子显然倔强,决定好的事,哪怕曲折了些,也是要成事。 薛凝忽而有些唏嘘。 容兰心里想做个好人,行事也行好事。她买下了白芷,鼓励红绡给自己讨回公道。那么如此一来,红绡的死对容兰打击必然很大。 这个世界不是黑白分明的。 恶霸相对应的,也并不是楚楚可怜,纯白无垢的受害者。 容兰还不大明白这些事。 这时节,薛凝袖子却被白芷抓住:“郡君,只盼你寻出杀害姑娘凶手。” 白芷眼眶红红。 薛凝说了声好。 她伸出手指,擦了下白芷眼角泪水,柔声:“你再将你家姑娘的事和我多说一些。” 第118章 刻意模仿他的心上人 容兰的院子如今不住人了,倒总有人打扫,也收拾干净,并无积尘。 白芷一回旧地,眼眶便发酸。 薛凝:“当初你家姑娘和裴二公子闹得不和,想来心里自是难受。” 白芷点头,又说道:“但姑娘后头又说,原因她将裴二公子看太重,所以最后才处不好。既如此,不必强求。” 这倒出乎薛凝意料之外,她最初测度,容兰是放不下裴玄应的。 难道容兰对裴玄应已经没了情分? 薛凝心里也是没数。 薛凝放柔语调,对白芷循循善诱:“你家姑娘出事前,有什么不同之处?什么都是可以的。” 白芷略皱眉,仔细想想,然后说道:“就是好似打扮跟从前不大一样,比如裴二公子喜爱素色淡雅的打扮,姑娘偏挑些艳色衣衫穿。” 总之,在白芷看来,姑娘就是不喜欢裴玄应了。 众所周知,情侣吵架,相好的女娘都是劝分的。 薛凝嗯了声,鼓励白芷细想。 白芷想了些不知是否有用细节,手掌比划,不觉说道:“再来就是,姑娘用剪刀自己修了前面头发。” 也就是修了一下刘海?倒也古怪。 薛凝一时琢磨不出什么。 容兰屋里人打发差不多,薛凝也多了个心眼儿,问:“你看看,这屋中摆设,可曾少了什么?” 白芷左看看,右看看,忽便说道:“还有就是姑娘和景娘子一副小像,本挂在墙上,如今却已瞧不见。” 景娘子就是景婉。 景婉是容兰的手帕交,两人情分本来就好,以前总玩一道,还让画师将两人画入一幅画里面。 景婉死了已经有两年了。 那时容兰伤心,也将画像收起来,不再看。 不过大约因时过境迁缘故,容兰又将景婉画像给抬出来。 薛凝心里忽微微一动,有几分想法,不觉问白芷:“是容娘子跟裴二公子失和后,再将这副画挂起来的?” 白芷认真想了想,说声是。 她倒是记得很清楚,是青鸾取的画,踩着小凳挂起来。那时她在后头看着,看挂得正不正。 挂出来的那幅画虽已不见,但总归有别的同框画像,白芷对这儿熟,记得箱子里还收了两幅,于是便拿出来。 薛凝再让白芷将容兰死前那个月穿的衣衫翻出来。 两相对比,果然如此。 容兰从前爱穿花哨艳丽些衣衫,后来开始揽事做,又嫌自己太孩子气,巴不得自己快些像个大人,于是便不好打扮太花俏。女娘年岁不同,打扮喜好也不同。 可后来跟裴玄应闹不和,容兰却改了装束。 容兰剪了刘海,换了衣衫,与其说打扮和从前一样,不如说打扮得像景婉。 两个女娘本来就有点儿像,不是说一模一样那种像,是脸型和五官一样风格。这时节再换一样衣服穿,看着就跟双胞胎。 容兰是刻意模仿景婉样子,难怪长孙昭很快与她出双入对。 容兰果然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 薛凝隐隐有了个猜测,却不知晓准不准。 这次来容家,薛凝收获也是不错。 离去时,薛凝又去见了容兆。 她提开棺验尸,让自己翻看容兰尸首。不出薛凝所料,容兆张口便拒绝了。 于是薛凝又提,说想买了白芷来身边服侍。 跟薛凝盘算差不多,容兆虽不欢喜,却也还是答允了。容兆又说一个丫鬟,郡君讨要还要什么银钱,转头让人拿了卖身契。 容兰房里几个丫鬟死的死散的散,薛凝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白芷继续留在容家。 至于带走白芷,旁人想来也无非是为了查案。若偏要强留,反倒惹人疑窦。 薛凝还耍了个小心思。 她先讲要替容兰验尸,容家自然不会允。容兆拒之,又想着这薛娘子是皇后跟前红人,跟裴家走得又近,未免会有些忐忑。 那么便会补偿一二。 给容兰验尸之事薛凝会再图之,也不是说这样便算了,如今要紧却是将白芷带离容家。 第149章 白芷有几分忐忑,真跟薛凝走了,也松了口气样子。 这一年来,姑娘房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白芷浑浑噩噩,真能离开了,却仿佛松了口气。 白芷直觉留在容家并不怎样好。 卫淮见薛凝去了趟容家,便拎出个小姑娘出来,也有些想笑。 那笑意刚刚浮起在卫淮唇角,旋即收敛。 白芷忐忑跟薛凝了上了马车,卫淮听着薛凝跟白芷打听,说自己想置两件新衣。 卫淮心忖倒忘记了薛凝是个年轻小娘子,想置两件新衣裳,也是应当。 白芷从前会被容兰带出门,也不是大门不出。薛凝这么说,白芷便领薛凝去云锦坊。 薛凝挑了两件成衣,又说要改几处样式。掌柜唤来绣娘,细心听了薛凝吩咐,说差不多两三日,便能完活。 除开自己,薛凝也给白芷添了两件新衣,白芷离开容家带的行李不多,她总要顾着。 离开衣坊,薛凝也撞见熟人。 是越止。 北地郡本便十分荒芜,哪怕到了春日,也一股子的荒凉气。越止这样一站,却若一抹莹润春色,使得人眼前一亮。 他容貌秀雅清逸,一双眸子却墨若点漆,若不知晓他性子,确实也是高雅出尘。 只越止身上淡淡疏懒劲儿,倒使得他添了几分活人气儿。 越止一见薛凝,面上便不觉流淌几分迟疑之色。 薛凝大约也猜出几分。 越止是聪明人,自然也一点就明白。她说少来往,其实就是不来往意思。 薛凝心里也有点儿别扭。 她当然也对越止现身这儿颇为好奇,不过越止未必愿意搭理自己。薛凝想想,就觉得有点儿没意思。 未曾想越止倒是颇为主动,向着薛凝打招呼。 “薛娘子,有些时日未曾见着你了,也是可巧。” 薛凝也露出礼貌性笑容。 两人也顺道寻处叙旧,越止也说及自己为何会在北地郡。 如今玄隐署经营也上了轨道,已做出样子来。按照宫里意思,以后会各地设立卫所,方便监督管理。 越止带了十来个人,跑来北地郡开荒了。 现在不过刚开了个头,北地郡的卫所刚择了地址,如今还乱糟糟。越止手底下人正在收拾,他自己个儿跑出来溜达。 薛凝心里便想啧啧,越止还是那样懒散。 薛凝一行人刚到朔风驿,是大家一块儿动手收拾,齐齐安顿好。 越止却并不勤劳,下面的人做事,他却懒懒的闲逛着。 他手里肯定不沾活儿。 越止分明有些不高兴:“上面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我留在京城,本来清清静静,好吃好喝,如今却调来这里。” 薛凝调侃:“裴署长并不怎么搭理你,难道是皇后娘娘瞧不下去?” 裴后将越止调进京,越止却懒懒不肯做事,皇后面上也无光。 上头肯定不欢喜。 越止人小气,难道连皇后都记气?薛凝拿不准。 越止闲闲吃了小半盏茶,和声说道:“我岂敢怪罪?我为阴陵侯义子,却未被阴陵侯所累,全赖皇后圣明,若非皇后爱惜,裴少君那般讨厌我,说不定我也会被牵连上。” “对了,据说阴陵侯被捉住时,还曾向裴无忌讨情,说起些前尘旧事。义父求情的话也说得很奇怪,说皇后可记得益州杜鹃,夜来猫啼?也不知打的什么哑谜。” 阴陵侯临死前打了个谜语,裴无忌一点兴趣都没有,就将阴陵侯的脑袋给割下来。 越止却善解密,如今他正在给薛凝解。 “你大约也知晓,阴陵侯与皇后娘娘是旧相识了,彼此相识于益州,相识是杜鹃花开的节气。这益州杜鹃很好解,夜来猫啼就更好解了。” 薛凝是猝不及防,未料想越止竟将话题带到这些私隐之事上。 她伸手捂耳,摇摇头,表示自己无意听下去。 越止嗯了声,站起身,走至薛凝身后。 薛凝还吃不明白越止意思,越止便扣住手腕将薛凝捂耳双手移开。 越止偏凑过脑袋,将秘密说给薛凝听:“你知晓猫儿发情起来,叫得跟小孩子似的。其实义父当年听到的猫叫,是小孩子的哭声。皇后娘娘从前不但有过夫婿,还生下一个孩子。” 薛凝将手腕从越止手掌中抽回来,恼得不知晓说什么才好。 越止分明就是故意的! 裴后是丈夫死了再嫁,这桩事薛凝倒是略听过,当然如今旁人也不大好提了。 也不算什么丑事,大夏本有个说法,先头 丈夫死了,是妇人命贵,从前夫婿压不住。 之所以有这么个说法,是因大夏初期人口不足,朝廷也鼓励生育,争取早早提升人口。于是能生育的妇女就成为优质资源,哪怕丧夫,也说成命格贵重,促进寡妇再嫁。 薛凝还能说什么?她只能佩服皇后娘娘身体素质了得,精神素质更了得。 那时候娘娘还在奶孩子,却已和隔壁阴陵侯勾搭为联盟,给自己添了一臂助,也不知晓裴后当年是怎样画的饼。 □□听到这儿,薛凝索性破罐子破摔了,等着听越止还能说出些什么。 越止柔声:“娘娘虽已成过亲,死了夫婿,生下孩子,仍一心做个大事业。于是那孩子也不好养在身边,只好寄养出去,养在别人身边。” 薛凝脑洞大开,转身凑过脑袋,低低声问:“不会是你吧?” 她脸上表情还写着说说无妨,我定不会说出去。 越止唬得脸上肌肉抽搐,连忙伸出手指举唇边,连连嘘好几声,然后反驳得又快又疾:“不可胡说,怎么会是我?这个故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难道忘了,我可是逆贼之子。” 他与裴家狗血剧有什么相干?薛凝吓死个人了。 莫不是刻意报复? 越止:“当时皇后送出孩子时,为使得以后好相认,故拔下梅花发钗,烧个通红,将孩子手臂烙印一朵小小梅花。我身上可没这玩意儿。” 他还把自己两个袖子撸开,使薛凝看清楚。 薛凝也算信了他,可见越止只是过于无聊罢了,又或者挖人私隐是他一种癖好。 裴家秘密虽是离奇,可也不过是一桩故事。 反倒是越止,如今这时候越止凑跟前来了,薛凝心里也忍不住突突一跳。 话聊到了这儿,薛凝也不好继续聊下去。 她与越止告辞时,越止瞧了卫淮一眼,似是认得,不过越止也没说什么。 薛凝将这小细节记在心上,心里亦是咚咚一跳。 她猜越止还是有些生自己气的,只是不知晓气成什么样子。 卫淮也不似裴无忌那般要告诫薛凝一番,只是略皱眉头,似有心事。 薛凝才来北地郡,人生地不熟,工作不好开展,免不得多用用卫淮。 等薛凝要翻看本地卷宗,麻烦处便来了。 长孙郡守这两年身体欠佳,一应事务皆由郡丞帮忙打理。薛凝本欲拜访,却无福一见。张郡丞态度虽然是和气,不过又将案子之事甩给林曹掾。林曹掾又说案子已审结,若查详细卷宗,需去本郡户曹处探看。 薛凝被使唤像陀螺,暗暗吐槽难怪朝廷要成立玄隐署,这底下之人效率确实太低。 而薛凝也耐着性子,也未见露出火气。 第119章 第四个死者 等签好文书,入了户曹所管辖棘室,薛凝除了翻找容兰存档案卷,还翻出两年前旧卷。 两年前,长孙昭的心上人景婉故去,景婉又与如今容兰的死有些牵扯。 薛凝想要知晓景婉如何死的。 人前她只说要看容兰旧卷,别的心思可没露,也没说要查景婉的事。 玄隐署给的容兰案卷宗内容其实十分翔实,和户曹留档大差不差。 薛凝略看过一遍,放下容兰案子旧卷,去看景婉那桩案子。 两年前,景婉坠河而亡,她不会水,只水面飘着一块手帕。当时打捞尸首,也未能捞回。后来过去半月,才于下游发现景婉泡肿尸首。 好好一个美人儿,也是极惨。 当时景家几房正在争产,家里撕得厉害。家中族老调解不过来,几房子孙有告官闹大的意思。 偏偏景家二房生出了个如花似玉闺女,那时景婉正与郡守之子长孙昭来往。 两人感情甚笃,好得蜜里调油,甚至已开始谈婚论嫁。 若真闹起来,长孙昭肯定会帮衬心上人。 景婉这时候却死了。 景家二房认为有人刻意谋了自家女儿性命。 再来就是景婉幼时落水,差些溺在家里池子里。从那以后,景婉便有些畏水,无论池、河,见之则避。 谁想春时踏青,景婉避着家中婢子,不知怎么走不见。家里人寻时,只瞧着景婉一方帕子勾在水边,人影早瞧不见。 那时官府细细查过,不过并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 第150章 单单说景婉这个人,景婉性子很好,为人和顺,鲜少与人红脸,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只是那时景婉跟长孙昭处在一道,长孙昭又是个俊美出挑的人物,不免使得这位景娘子招惹了几分嫉恨。 薛凝联想到裴无忌在夏都受欢迎样子,也不知晓北地郡长孙昭的女粉可有这般狂热。 日照三杆,裴玄应这个互市令仍在饮酒。 他原先并不爱饮酒,可这两月里,他渐渐爱上了杯中之物,以至于愈发荒废公务。 裴玄应心里却不免嗤笑,荒废了公务又如何?他不干,有的是人替他干。家里替他雇了幕僚,会替裴玄应将公务处理得妥妥贴贴。他知晓自己身边有母亲的人,亦有大兄的人,都这样看着他,美其名曰是出自关心。 所以有些事他做或者不做,本没有什么差别,天也不会塌。 他只一个人这样慢慢的腐烂,乃至于化为枯骨。 反倒他真要支楞起来做点什么,说不定便是多做多错,又误了家里什么事。 他又举瓶饮酒,小半咽在肚里,大半撒在身上。 湿哒哒的酒水润了他发丝,打湿他衣襟,使得裴玄应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的狼狈。 偏生就在这时,那位薛娘子又来求见。 裴玄应只觉得没玩没了。 他自然不见。 按说裴玄应说了不见,下边人便该将薛凝拦下来。不过是许是因裴无忌缘故,薛凝并未被拦。 裴玄应仪容不整,这样被薛凝撞见,也不觉露出了几分羞恼之色。 裴玄应恼声:“薛娘子好生无礼!” 薛凝:“二公子,你瞧我今日打扮如何?” 裴玄应还真未留意到薛凝今日打扮,薛凝这么说,他方才看看。 薛凝看着却显精神,做北地女娘打扮,杏眼桃腮,看着十分俏丽。 似乎比第一次见面时要漂亮? 一来上次薛凝才赶至北地郡,一路风尘仆仆,不免显得疲累。再来就是薛凝上次装束简洁朴素,干净利落,今日穿着却鲜艳多了,鬓间也添了几件首饰。 这一打扮起来,果然是个美人儿胚子。 裴玄应心忖难怪裴无忌喜欢,可他也没将别的绝色如何放在心上。 未想薛凝又道:“你看我这一打扮,跟容娘子像不像?” 裴玄应半点不觉得,随口说道:“半点不像,她眉毛更高挑,口脂不喜擦满,嫌自己下唇太厚,眼下有颗痣,个子比你高三寸,头发也要比你多。” 薛凝听着最后一句头发要比你多真是要破防。 但这也说明裴玄应记得细,将容兰放心里。于是哪怕薛凝费心打扮过,也是半点不像。 对比之下,长孙昭就搞起替身,容兰一打扮,长孙昭就上了钩。 薛凝:“二公子,你猜容娘子若在,见你这副样子,不知晓要说什么?” 裴玄应懒得搭理她。 无非是些陈词滥调,说容兰若还在,必见不着裴玄应如此颓废,自寻苦楚。 这些话谁不会说?实在俗套透顶。 但薛凝却是话锋一转,开始说及别事。 “长孙郡守府上,曾有一美婢薇娘,年少貌美,犹擅琵琶。薇娘虽身份低微,不过长孙公子却十分宠爱她,甚至将她视为禁脔,不允旁人窥探。” 这桩八卦是翠婵打听出来了。她这丫头精灵,能言善道,会拉关系。她向薛凝讨了些钱买甜果子,没两日就混熟,也打听了许多陈年旧事。 薇娘不过是郡守府蓄养乐伎,自不堪为正妻。长孙昭与她相好过,也算不得什么。故旁人提及,皆略过不提。 搞得长孙昭这个情种 跟景婉是初恋一样。 薇娘谈得一手好琵琶,每逢长孙府有贵客,皆会唤其当众献艺。 但长孙昭善嫉,薇娘既是禁脔,每逢见客,皆戴上面纱遮掩容貌。 据说是因薇娘生得十分漂亮,长孙昭只想于灯火之下慢慢欣赏,并不愿他人窥视。而薇娘性情也十分柔婉,甘为长孙昭内室之宠。 谁想那年郡守府来了两个贵客,于是便出了事。 那两个贵客一个是裴无忌,一个是小南王,皆是贵胄子弟。 裴无忌未做官时,也曾仗剑游历,那时性子比如今还更肆无忌惮。 那琵琶声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弹琵琶女娘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裴无忌不耐,用剑挑破女娘面纱,使其露出真容。 而薇娘名不虚传,果然生得十分漂亮。 裴无忌倒没有别的想法,小南王却看得目瞪口呆,痴痴傻傻。回过神来后,小南王便向长孙昭讨这个会弹琵琶美婢。 长孙昭当时答允,可当夜薇娘就发了疾病暴毙。 薛凝举起一根手指,说道:“这是第一个。” 裴玄应略猜了猜薛凝话里意思,薛凝意思是说这是长孙昭身边死的第一个女人? 此刻裴玄应仍不吭声,心内却渐渐对薛凝说的话提起兴趣。 薛凝:“薇娘是奴籍,死了也推脱是暴毙身亡,官府并未留档。长孙公子将她管束得严,她也没机会抛头露面,知道的人也不多。” “然后就是两年前,长孙公子认识了景家姑娘。岂料素来畏水的景娘子却靠近河边,落水而亡。” 因为身份不同,这桩案子知晓的人便多了,官府也查过,还留了档,议论的也不少。 旁人皆谈长孙昭痴情,与景娘子感情正好,岂料红颜薄命,好好女娘便香消玉殒。 那时长孙家都要下聘了。 这其中并无疑情,只是出事前,这小情侣间生出了争执,也吵过架。 两家要说亲,婚前事也多,亦不免会生出几分争执。 也不算什么很要紧的事。 裴玄应心里却默默念,这是第二个。 他已端正坐整齐,本来恍惚面色也添了几分认真。 薛凝:“再来就是一年前——” 裴玄应禁不住飞快说道:“再来就是第三个受害者,一年前,阿兰与他相好,结果亦死于非命。” 那时容兰与裴玄应之间发生了龃龉,裴玄应说要断了情分,转头容兰就跟长孙昭凑一道。 没过多久,容兰便惨死于春风亭。 薛凝摇摇头,说道:“第三个受害者,我想说是婢女红绡。” 那婢子被人污辱,受尽折磨,身心受创。在容兰抚慰之下,红绡也大起胆子,出语指证。 是吴宣这个斥候长将她掳走,灌下药汤,于迷迷糊糊间,被人侮辱虐待。 “我看过红绡证词,掳走她的确实是那个斥候长吴宣。不过服下汤药后,红绡就迷迷糊糊,人事不知。她恍惚醒来,自己似在一处宅院之中,不顾遍体伤痛,爬起来逃走,又晕于大街之上,被人抬回容家。” “红绡是在金市街上被发现,离郡守府不过一巷之隔。” 当然红绡昏迷后,事后再去原处,却也昏昏沉沉,寻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地儿是繁华地,附近颇多富贵人家私宅,官府也不好去一一细搜。 “根据红绡所说,她醒来时,那处宅院十分华美,似有山水造景。那样子的庭院,也是极华美了,也不是区区一个斥候长能有。” 而吴宣,又与郡守府过从甚密。吴宣爱奉承,甚至认了郡守府上一个婢女做亲娘。 那么助纣为虐,替人掳个女娘入府,也不足为奇。 之后又传出红绡私底下行为不检,与街上无赖混迹一处。 再后来就是红绡投井,长孙昭寻了个罪名杀了吴宣,又用吴宣头颅讨裴家两位公子欢喜。 这些疑点,桩桩件件都指向长孙昭。 薛凝没有盖棺定论,她继续说道:“再来就是第四位。” 这时节,裴玄应已经坐直了身躯,背脊挺得像是一柄剑。 他目不转睛看着薛凝,眼神很认真。 薛凝却反问:“二公子,你觉得容娘子身处不堪处境时,会怎么做?我觉得,她比旁人要坚强些。” 这个旁人,便是裴玄应。 “红绡死后,容娘子也很自愧。你指责她时,她也未曾替自己辩解什么。我想她心里,是觉得自己应当付一点儿责任的。” “被裴郎君见弃,自愧害死红绡,我想容娘子心里,也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 容兰行事还很坚持,打定主意要做的事,等闲不舍扯开手。 就好似当初白芷的兄长欲图卖了白芷,容兰不好与他争,可转头还是把白芷买入府中。 旁人也说这容娘子有主意,有心思,很会来事。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娘,冷静下来,大约也是猜出了几分。因为她跟景婉相熟,也听过红绡证词,冷静下来细细想一想,容娘子大约也是发现了什么破绽。” “然后,她便故意亲近长孙昭,打扮得跟景婉很像。” 一年前。 春风拂暖,那时容兰还活着,心思却忐忑。 第151章 红绡已经死了,容兰心里难过了一段时间,可是她又打起精神来。 人已经死了,后悔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做些实际的事,容兰也没有那么容易放弃。 前日里她见着吴宣家中妻子白氏。因吴宣行恶,亦连累家眷,连带家中妻小也受累被欺辱。 从白氏口中听了一些话,容兰也渐渐对长孙昭生出怀疑。 裴玄应已经走了,她初时心中颇酸,可渐渐也冷静下来。 她是真心喜爱裴二公子的,只是因为太喜欢,未免失了自己。 所谓齐大非偶,太过于强求也只是勉强自己。 容兰这样想着时,想着自己也应该走出来。 她这样想着时,便举起剪子,修剪自己额前刘海,把自己弄得像死去的景婉一样。 这样坚决做一件事,她好似开始寻回失去的自己。 而如今,红颜已化为枯骨。 薛凝盯着裴玄应:“我想容娘子,许是比你坚强许多。” 第120章 薛凝她主动来个替身文学 裴玄应讨来温水,这样洗过脸,缓缓用帕子抹过脸颊。 热水微润,裴玄应闭着眼,擦过脸后才睁开。 他又换了帕子沾第二盆温水,擦拭自己双手。 虽是一身酒气,可裴玄应看着多少也是精神些了。 裴玄应又取了除须刀,一点点将下巴胡茬刮干净。 他到底人年轻,脸上虽有几分疲色,可看着也是精神了不少。 裴玄应身体很疲惫,可精神却添了几分热意,仿佛要驱使他去做一些事。 他转过身,一双眼睛也在发光。 薛凝说的那些话使他隐隐添了希望,使得他不由得想顺着薛凝推断去求证。 薛凝面前搁着一面小铜镜,她举起剪子,亦修了自己刘海。 裴玄应一皱眉,他并不觉得像,也想象不出容兰打扮一番后像别人的样子。 虽也都是大眼睛,尖下巴,但他也一眼看出就不是阿兰,差了许多。 薛凝今日对裴玄应亦有试探之意。 她如今猜是长孙昭,但也不是说裴玄应没有嫌疑,故也刻意试一试。如若是裴玄应,听着自己猜是长孙昭,必也会有些欢喜。 薛凝看着裴玄应反应倒不像。若不是,那也只能是裴玄应演技太好,演得很富有层次性。 薛凝轻轻问:“容娘子死时,二公子可曾见过她?” 她之前已经问过一次,那时裴玄应斩钉截铁说没有。 薛凝却觉得这个答案并不怎样真,她样子看着柔柔的,性子却是不依不饶。 裴玄应略有些犹疑,却又好似下定决心,然后说道:“阿兰死的那日,我曾见过她。 ” 旁人问时,裴玄应总说没有。 可案发当日,他确实出现在春风亭。 那日他下了马,急匆匆的赶过去。这样跑过去时,裴玄应想着怎样和容兰和好。他打定了主意,无论容兰怎样的怪罪他,生他的气,恼他那时薄情,他也定要跟容兰再再一起。 什么大义名分,是非对错,什么都是虚的,只有自己心爱的女娘是真实的。 他与阿兰情分,才是真真切切存在东西。两人握着彼此手掌,总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心事。相约出游,直到暮色四合,方才依依不舍,如此分开。 他要娶了心爱女娘,与阿兰生儿育女,开开心心过下半辈子。至于别的事,裴玄应也是再也不愿意理会了。 就让他一无是处,庸庸碌碌,裴家也不是养不起他。 做着这样的美梦,他的心也咚咚乱跳。 直到他看到容兰尸首,那样的好梦方才一下子碎去。 他只站着怔怔发呆,呆呆得好似不会动了。 裴玄应也不知站了多久,他有点儿接受不了眼前画面是真的。 暮色四合,金乌西坠,天边也染上一层墨色轻纱,大地都黯淡下来。他似听到北地狼啸,恍恍惚惚,不知是真是假,如梦似幻。 然后他弯下身,跪在地上,将容兰尸首搂入怀中。 见着那一幕,裴玄应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神思恍惚。 薛凝仔细听着,分辨真假,然后言语理顺:“夕阳西下,将将落日,那就是酉时初?” 裴玄应点了头。 容兰尸首次日方才被发现,仵作验尸,死亡时间也估得不算准,说是酉时跟亥时之间,那范围就比较大了。 如今根据裴玄应的证词,薛凝可以证明酉时初,容兰已经死在春风亭。 薛凝:“这次相约,是你约的她,还是容娘子约的你?” 裴玄应既然松了口,也有问必答。 “是我约的她,使人送了书信,约在酉时。” 容兰人已至春风亭,既约在酉时,那么容兰也不至于来得太早。 再来就是裴玄应身上血污,根据裴玄应所言,他是因搂住了容兰,故身上染满血污。 薛凝:“那时你并未报官?” 裴玄应:“那时我脑内空白一片,不知晓怎样回去的,心里并不愿承认看到的是真的。” 所以有目击证人窥见裴玄应身上染血,离开案发现场? 裴玄应身上染血,又在案发现场现身,又有目击之人,加上之前跟容兰发生争执,于是顺理成章成为最大嫌疑人。 薛凝不知怎的,心里有些不舒服。她细细去思自己为何不舒服。 哪怕裴玄应真是清白的,裴无忌就那样肯定?既那样肯定,为何不肯彻查? 这样不清不楚,别人心里裴玄应始终不清白。 也许裴无忌真这么疑呢? 虽这么样疑,却还是站在亲弟弟这一边。 薛凝竟觉得不是不可能。 因为这样,薛凝很不舒服。 她心底有点儿生气,想着自己还非得将这桩案子查清楚不可。依薛凝直觉,裴玄应是凶手可能性不大,挖出真相后,然后让裴无忌好好反省,不要自以为是掩罪。 再来就是裴玄应言语里的最后一丝不妥处。 “春风亭本在城内,因北胡人缘故,城墙也修得高,怎会有狼到内城?” 裴玄应却听着狼叫声。 薛凝这样说,裴玄应眼神也似微微恍惚。 裴玄应那时精神受到高度冲击,神思恍惚,情绪不稳。 也许他见到是别的。 裴玄应面露回忆之色,薛凝也不去打搅他,蓦然裴玄应面上流转一缕惊惶。 裴玄应呼吸微促,薛凝忍不住问:“你看着了什么?” 那时暮色四合,夕阳西下,天地间已一片朦朦胧胧了。 裴玄应恍惚抱着容兰可怖尸首,任由死去的女娘血流了自己一身。 他依稀看着那匹一直在叫的狼跑来,向远处跑去。 那畜生背影却化作一道男子背影,对方披着披风,飞快跑开,宛若一道幽灵。 “是,是一个人,我瞧着他背影,他这样跑开了。他,是谁?” 薛凝蓦然有点儿毛骨悚然。 那人杀了容兰,还留在原地,看着裴玄应哭得死去活来。 也许,他本便想要欣赏这些? 薛凝说不出话来,一颗心咚咚乱跳。 好半天,薛凝将心里不舒服压了压。 她见裴玄应面色苍白,看着也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于是扶着裴玄应坐下,又给裴玄应奉上一盏热茶。 裴玄应吞咽了几口热水,缓过劲儿来,看着也还好。 他虽受了打击,却并没有之前的颓色,眼里神采还在。 然后薛凝问:“二公子,你觉得长孙昭性子如何?” 若裴玄应是杀人凶手,听到薛凝怀疑长孙昭,心里应该欢喜才是。哪怕不是杀人凶手,长孙昭和容兰有过来往,裴玄应总归是有些不喜。 薛凝心眼儿多,虽觉得裴玄应不似那般凶残性子,也暗暗试探。 裴玄应略犹豫,然后说道:“长孙公子性子倒也还好。” 裴玄应脸上写着不乐意,不过到底不愿意说谎。 裴玄应性子浅,一下子就能见到头。若说裴玄应冲动之下,因言语冲突有了人命,那倒不是不可能。若说裴玄应心理变态,杀完人,还发泄式毁尸,薛凝总觉得有点儿不大可能。 她倒是想要见见长孙昭了。 裴玄应口里说的还好,究竟是什么样还好? 裴玄应心思浅,长孙家依附于裴后,自然对裴氏族人十分奉承。 为讨好裴家兄弟,长孙昭亲自处置吴宣,割头献媚。 这样百般奉承,裴玄应自然不会觉得这位长孙公子有多坏。 不过这些都是薛凝自己推断,揣测只是揣测,怎样也做不得准。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还是要亲眼见见这位长孙公子。 郡守府中,长孙昭正要沐浴。 他面色苍白如雪,并无半点血色,夜里灯火一映,也如穴中恶鬼。这么一副容貌虽有些阴幽,不过却也生得十分漂亮。 府中上下也常议论公子容貌。 第152章 长孙安样貌较粗犷,口宽鼻阔,典型的武将容貌。按男人的审美而言,也能称得上一声英武,但其他就谈不上。 长孙昭这个儿子却很漂亮。 长孙安一直守着北地郡,为朝廷蓄兵戍边。他自诩纯臣,家眷也皆留在北地郡,也不迁回京城享受繁华安宁日子。 后有一次北胡人攻入城内,为报复泄愤,将长孙安城中家眷杀个精光,一颗颗头颅系在树上。 长孙安那时年将半百,一个子嗣也不留。 幸喜那时长孙安有个小妾躲在农家,躲过一劫。 小妾彼时还怀有身孕,接回来后就生了一对双胞胎,也就是长孙昭与长孙恩。 因流落乡间,那时便有人议论,说这妾室腹内孩子未必是是长孙安的种。 长孙安狠狠处置一番,也不许旁人嚼舌根,更不愿再理会那些个流言蜚语。 及两个儿子长大,却是一美一丑。长孙昭生得极美 ,长孙安却样貌丑陋。 因长孙昭貌美,故那些流言蜚语也淡了些。毕竟一个乡野村夫,也绝不能留下这样好种,生出这么个俊美人物。 但长孙恩样貌却粗陋得紧,从小到大,他往长孙昭身边一站,就若美玉配瓦砾,主要起了个衬托作用。 衬托是相互的,衬得美人儿更美,丑人更丑。 旁人一看,长孙昭愈发风神俊朗,秀色入骨,长孙恩长得却像个癞蛤蟆。 于是又有些暗戳戳传闻,说长孙恩是个孽种。说那妾室怀上长孙昭后,又跟野男人这样又那样,于是又怀了一个。虽是双胞胎,一个是郡守大人的,一个是不知什么乡野村夫的野种。 要薛凝听了,肯定觉得是无稽之谈,生物学不存在了。 但市井坊间,却是津津乐道,说得绘声绘色,跟说小说话本似的。 长孙郡守信没信不知道,但他的偏心是众人皆知的。 长孙昭备受宠爱,被郡守悉心栽培。长孙郡守有些政事不决,也会问这个儿子的主意。至于另外一个孩子,长孙安只当没这个人,长孙安在郡守府也没什么存在感。 也是人丑命也衰。 去年春日,那凶徒分明是冲着长孙昭来的,在长孙昭身上划遍刀痕,狠狠折磨。长孙恩却死得十分干脆,纯粹是个添头。 未曾想长孙恩死了,长孙昭还活着。 长孙昭年纪还轻,可经历那一遭,身体也格外虚弱,也伤了肺。夜来郡守府会传来长孙昭的咳嗽声,一如风烛残年的老人。 从前的美公子竟成了个病美人儿。 长孙昭沐浴不让人服侍,这是打小就有的毛病。 也许他素有洁癖,也许他有别的毛病。 去年春日遇袭后,他避人沐浴也更显顺理成章。 长孙昭解开衣衫,他身躯之上伤痕累累,被划着一道道刀痕,本来漂亮身躯生出一股扭曲诡异,又仿佛有一种异样的吸引力。 然后长孙昭爬入了浴桶之中。 他脱力似的喘了几口气,分明亦有几分虚脱。 自从上次受伤,长孙昭身体便极差。 这日春日融融,长孙昭也出门踏青。 天气已渐热,可长孙昭犹自裹得严严实实,因为他身体实在是太虚弱。 他瞧着明媚春光,微微有些恍惚。 从前薇娘确实弹得一手好琵琶,哪怕在自家院里,薇娘也戴着面纱,不肯摘下来。 清风吹拂而过,露出薇娘半张面孔。 大眼睛,尖下巴,虽只半张脸,却也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薇娘面上神色羞涩而痛苦,令长孙昭十分动心。 这样的春光里,长孙昭却看着个俏女娘向自己走来。 “薛凝见过长孙公子,本想上长孙府拜访,未曾想在此处相见。” 女娘也是大眼睛,尖下巴,着北地女娘服饰,生得十分俏美。 长孙昭蓦然目不转睛看着薛凝,眼珠子瞪得大大的。 第121章 梅花烙正主 裴玄应很挑剔,瞧来瞧去,总说不像,只说怎么都看不出像容兰。 如此一来,也闹得薛凝心里很忐忑。 不过裴玄应的意见不必理会,和薛凝预计一样,长孙昭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似移不开。 春光融融,长孙昭着装却是一丝不苟,穿得整整齐齐。这样几层衣料叠着,他面颊苍白似雪,恍若无色。薛凝也见过面色苍白的,比如裴无忌那样儿的,不过跟长孙昭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不能相提并论。 长孙昭不似活人,好似地底下爬出来的阴湿男鬼,浸润了地狱里的森森幽凉。便是长孙昭之唇瓣,也无甚血色。 不过薛凝也没想到长孙昭的眼神居然这样露骨。 她轻轻侧过头去,似有些尴尬。 毕竟长孙昭直勾勾看着,薛凝做出些反应也是在情理之中。 这样侧过脸蛋时,长孙昭又觉得薛凝有点儿像景婉。 薇娘性子十分柔顺,又将长孙昭奉若神明一样,长孙昭打量她时,薇娘是绝不敢侧过头去的。 但成城景婉,景婉不好意思时,就会露出几分羞意。 景婉样子颇美,但女孩子就是这样,照着镜子,就会将自己望来看去,挑自己不足之处,总觉得自己哪儿显得不好看。 比如景婉,就觉得自己额头太宽。长辈会觉得宽额头的女孩子有福气,可景婉却嫌不好看。所以她会两侧各自斜剪一缕刘海,将额边掩一掩。 薛凝这样子就更像了,像得让长孙昭看得目不转睛。 薛凝却在想别的,容兰尸首是次日发现的,所以容兰死亡时间不好确定。 后来裴玄应松了口,讲了真实情况,薛凝也推断容兰死是在酉时初。 同一晚,长孙兄弟遇袭,是当晚就被发现。 若不是救治及时,长孙昭说不定已经死了。 长孙昭说是酉时四刻左右遇袭,根据当时记录,说死者身上红斑由絮渐成片。尸斑是死后半个小时出现,最初是絮状,之后渐渐凝结成片。 亥时左右,遍体鳞伤的长孙昭爬出来,被更夫发现,才被送去医馆。 再由尸斑形成加以推断,长孙昭说酉时四刻遇袭,也无明显破绽。 遇袭处在城南,与春风亭距离颇远。 可活人是没有尸斑的。 万一长孙昭先杀了长孙恩及几个长随,自己亲手杀死容兰后,再回到长孙恩死的案发现场。 然后他再弄伤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 薛凝心里也轻轻嗯了一声,心想这个计划也未免太故事性,显得太复杂了。 像小说情节,搁现实却显多余,也不合现实用。 比如长孙昭身体肉眼可见很差,据说长孙昭那时伤得极重,险些真救不回来。 再来就是死者之中有长孙恩,长孙恩可是长孙昭胞弟。 就为了杀个旁人? 这又不是买条鱼便添根葱,思来也颇显古怪。 兄弟不和也是有的,可要说起来,长孙恩才是不受宠那个。长孙昭既得了便宜,那么按人性而言,长孙昭应该优越感满满才是,也不会对其弟生出生出太多怨恨。 薛凝心里这样盘算,口里挑明:“长孙公子,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她已侧过头,俏容之上有淡淡恼意,有点儿生气的样子。 长孙昭收回目光,似有几分拘谨,然后说道:“薛娘子模样和旧人有几分相似。” 和薛凝想象不同,长孙昭并无太多暴戾凶狠之气,反倒有几分温和腼腆,只是曾经受过伤,面颊有几分苍白病气。 若不知其他,长孙昭倒确实有点儿翩翩佳公子调调。 说了这话,长孙昭回过神来,似如梦初醒。 他容色也定了定,招呼薛凝坐下:“薛娘子要问什么,但问无妨,我细细说和你听。” 薛凝留意到长孙昭一身衣衫甚是华美。 他发束青玉螭纹冠,着暗玄身衣,墨色织锦上浮着暗银夔纹,腰间玉带上缝着和田青玉。 如此华贵打扮,别说着荒芜的北地郡,就是京中世家子弟也远不及。 好在长孙昭样貌好,也压得住,若换做旁人,只一昧华贵,便有些暴发户俗气了。 可见长孙昭人虽在边郡,但吃喝用度样样都是绝好的。 他是老来子,样子也漂亮,长孙郡守宠他些也说得过去。 长孙昭自己显然也爱打扮,日常用度不愿意比世家公子差。 薛凝忍不住想到了裴无忌,要说爱打扮,自然也会联想到裴无忌了。不过裴后也劝说一番,让裴无忌不可太沉溺于此,此后裴无忌也有所收敛。 配合裴后一波宣扬,人人皆夸裴无忌渐敛骄奢之气,性子愈发沉稳了。 玄隐署越显声势,裴无忌威严日重。因为这样缘故,裴无忌哪怕只着寻常衣衫,落在旁人眼里也是光彩照人,也不必再用什么外物装饰了。 长孙昭蓦然侧过头去,以丝帕掩唇,发出一连串的咳嗽。 第153章 薛凝是法医,验的是死人骨头,不过看活人的岐黄之术也略懂些。 她听着长孙昭肺有杂音,就是那次遇袭受的伤? 所谓装病,但真病也是看得出来的。 就好似长孙昭,肺部杂音骗不得人,面上那种病气也是画不出来的,长孙昭这身子确实极虚。 薛凝又想起自己那个推理,长孙昭为了杀容兰,不但杀个弟弟助助兴,还把自己身子弄成这样? 左思右想,多少也有点儿不合逻辑。 长孙昭刻意侧过头,避着薛凝咳嗽。 他用丝帕捂住了嘴唇,松开时,丝帕之上一抹鲜红露出,鲜艳夺目。 长孙昭是咳出血来了。 对方飞快将这块沾血帕子收入怀中。 阳光之下,长孙昭样子虽好看,面颊却浮起冷白病气。他虽年轻,却有一种寿岁不长的气息。 要是看相的来说,必说长孙昭这副样子是个短命相。 他说道:“阿兰的事 ,我亦是十分心痛。我至今并不明白,有什么人一定会杀她?” “不用官府来我,我心里也想了许久,想谁那样心狠,一定非要杀了她。兰儿那样的性子,不至于结仇啊?” 长孙昭面上也透出了几分黯然之色。 他态度虽配合,不过却并未说出什么有用信息。 这时茶汤煮好,奉至两人跟前,长孙昭也邀薛凝用茶。 薛凝穿来这个世界,已习惯在茶汤里加姜等香辛料了。可北地郡煮茶不仅仅如此,还因地制宜,在茶汤中加了牛乳。 薛凝绝不能接受咸奶茶,这是她最后尊严! 她略迟疑,接过茶碗时,未留意到汤水温度极烫,故不免打翻。 热茶泼了长孙昭一袖子。 长孙昭略皱眉,拂开袖子查看。 他手臂上有个梅花烙印! 薛凝一僵,一缕冰冷凉意如此传来。 她当然会想起越止给自己讲的那个故事。 裴后入宫前,其实嫁过人,只是克死的丈夫,才有了这么个极显赫的二婚。 皇后娘娘不但有夫,且还有过一子。 只是这个孩子存在有些尴尬,故也隐去不说,只在其手臂上烙下这么个印记,以后好做凭证。 薛凝当然还未确定,但万一凶手真是长孙昭呢? 薛凝不敢想。 裴后受宠,又有手腕,擅长点石成金。这玄隐署成立,未足年余,裴无忌就声势大增,少年得意。 侄儿已如此,那亲生儿子呢? 长孙安这些年被提拔,如今已是封疆大吏,十分了不起。而且长孙昭也被千万恩宠,吃喝用度皆是最好的。 这一切,当然是看着皇后娘娘情分。 薛凝情不自禁去摸自己手腕上的六珠镯子,自己能被提拔为六珠女官,也是裴后使了力。 薛凝当然不会觉得自己不配,但裴皇后确实也是慧眼识珠。 要说知遇之恩的感激,薛凝心里肯定是有的。她虽担心自己成为裴氏依附,但不至于不知好歹连知遇之恩也不认。 薛凝心里乱糟糟的,她又想起了越止懒洋洋的说过的话。 说裴家素来大方,但凡为裴家做事,让裴家舒心,皇后娘娘必然会好好报答。 可这话也要分两头说。 若让皇后不快,是否会让这个人一世不痛快? 人有亲疏远近,哪怕是亲儿子,这孩子不似裴无忌经常在皇后眼前晃,未必有裴无忌分量重。更不必说如今裴皇后也为陛下生下孩子了。 但长孙昭虽没这个见面情,皇后也必然有几分歉疚之意。 看长孙昭这样锦衣玉食,备受爱宠,甚至将长孙安亲儿子比下去,分量肯定不轻。薛凝甚至可以笃定,长孙昭若有事,裴后是会愿意为这孩子做这些事的。 裴家就是这么个家族文化。 薛凝微微恍惚。 她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许多,幸好长孙昭回马车去换衣服了,否则薛凝说不准会失态。 等长孙昭换了一身衣,薛凝也已经缓过劲儿来了,又向长孙昭赔罪。 长孙昭性子看着倒好,也没显出生气样子,只摇摇头,说无妨。 薛凝:“容娘子死的那日,长孙九郎那日也死了,当真十分可惜。” 长孙恩家族序齿排第九,故薛凝又称长孙九郎。 长孙昭容色微微有些恍惚,浮起了几分痛苦之色,然后说道:“那日之事,我也不想再提了。” 薛凝也不好追问,毕竟明面上她只为容兰那桩案子过来的。 她想着方才长孙昭露出的手臂,除了那梅花印记,还有一道道已愈合刀痕,观之触目惊心。 也不知谁将长孙昭恨成这样子。 自导自演真能做到这一步? 薛凝又问了几个关于容兰的问题,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她已消化完这桩消息,情绪上已经比较淡定了。 薛凝比较敏感,也留意到长孙昭颇有谈性,似刻意找话题,要跟自己多说几句话。 长孙昭时不时在看薛凝。 这虽是薛凝故意为之,但也让薛凝怪不自在的。 长孙昭口中说道:“兰儿为人很好,不会跟人结什么深仇大怨。故我不免想,也许和她自己为人没关系,也许因为和我在一道关系。也许,跟从前婉儿的死有关系?” 他目不转睛看着薛凝,眼里流淌企盼热切。 薛凝吃不准长孙昭是不是在试探自己。 长孙昭话语却渐渐急促起来:“都是跟我相好过,我身边的女娘一个接一个出事,为什么会如此?靠着我的人,始终便会不幸。” “也许,我不该接受兰儿,我知晓她只是忘不了裴家二公子,我并不爱她,只是不忍拒她。” “那时,她已处于最低处,最是伤怀不过,心里又十分沮丧。我也不忍推开她,只盼她在我身边歇一歇。她身心俱疲,等歇息够了,再离开。更何况——” “她又那么像婉儿,我怎忍心拒绝?” 薛凝不意长孙昭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这世上居然有这样深情钟? 这样的好人,薛凝也是见过,就是沈偃。 甚至沈偃也说过差不多的话,那时沈偃说想要刘婠歇一歇。 莫非沈偃这个绝世大圣父还有第二个? 薛凝面上狐疑,面颊却流露出适当的感动之色。 男人似总是相信,女子会爱上别人的爱情。 长孙昭苦涩一笑,说道:“可我真心爱着的,却只是婉儿一个。” 长孙昭这人设居然还是个纯清系。 长孙昭继续说道:“也许是我害了她们,否则为何总是我身边的女子死于非命?” 这是薛凝疑惑,长孙昭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 第122章 长孙昭像个死人似的 长孙昭没提薇娘,薛凝想了想,不好打草惊蛇,亦是未提。 眼见差不多,薛凝便向长孙昭告辞。 长孙昭却似有些舍不得,忽又说道:“兰儿之死,说不定跟婉儿有关。薛娘子,可愿意一道去景家,见见婉儿父母?” 要说做贼心虚,至少长孙昭身上却看不大出来。他主动邀约,只盼和薛凝多说两句话。 薛凝虽有些错愕,倒也不反对。 她望向卫淮,卫淮领着几个侍卫就在不远处。 这青天白日的,长孙昭大约也是做不出什么。 长孙昭上了马车,有邀薛凝一道。 不过薛凝会骑马,因而也婉拒了。 长孙昭看着薛凝上了马,这薛娘子纤纤弱弱的,不过却有一股子的英气。 薛凝倒是把防晒看得重要,取了竹丝斗笠,稳稳当当戴在头上。 长孙昭忍不住拿薛凝跟自己相处过女娘相比较。 景婉比较斯文,一块儿出行时会跟自己一道上马车。至于容兰,容兰胆子大些,总会骑马。 长孙昭便觉得薛凝更像容兰一些。 然后长孙昭目光往下移,薛凝手掌挽着缰绳,骑马有模有样的,动作也很娴熟。 还有就是薛凝腰间系着一枚玉佩。 那枚玉佩是裴无忌所赠,长孙昭仔细盯着,看了老久。 长孙昭收回目光,忽而问道:“薛娘子,你大约跟裴二公子很熟?他随身佩戴之玉,如今也给了你?” 这枚玉佩裴玄应曾经给过容兰,后因两人生出龃龉,于是这枚定情之物又回到了裴玄应手中。 薛凝一怔,然后回过味儿来,捋顺是怎么回事。 她说道:“是裴少君所赠,谢我帮衬了沈少卿。” 给薛凝玉佩的是裴大不是裴二,她跟北地郡贵族男女几角恋没关系的。 薛凝有些尴尬,顺手将这枚玉佩摘下来。 她觉得长孙昭口里温和,但观察得却很细,似暗暗将自己打量,观察得巨细无遗。 长孙昭掩住目光,只说道:“我只是未见大公子佩戴过,只见裴家二公子佩在身上,后来又赠给了兰儿。大约裴少君也不屑佩戴,他那样性子,自然不能跟人佩 第154章 一样的玉。也是,他什么都是要独一无二的。” 他似喃喃自语。 裴无忌自是挑剔性子。 长孙昭说的也不算错,更不至于冤了他。 薛凝只微微奇怪,裴重得了一块好玉,做了两枚一样玉佩,分给膝下两子。裴无忌性傲,便收起来不戴,但又为什么赠给自己? 也不知晓裴无忌是什么意思,赠自己无关紧要之物。 薛凝甩甩头,也不去细想。 她人在马上,蓦然侧头望向长孙昭:“长孙公子未曾想过谋个事做?” 那脸边碎发拂过脸颊,少女一张脸颊莹润,托着一双杏眼,一股鲜活耀眼之气扑面而来。 长孙昭蓦然心头一悸,袖下的手掌蓦然紧紧捏握成拳。 他口中说道:“如今这身子,怕是不大成了。当然从前也有身子好的时候,不过那时性子又懒散,不是说不愿做官,只是不愿意被拘住。” “去年倒是有一桩差事,要招我入京,去不去也还未想好,可后来就遭了袭击。再之后,我自然再也去不成。也没什么法子,只在北地郡好好养着就是。总不能一个人迁去江南,对大父名声也不好,说郡守也嫌北地清苦,将儿子送去江南之地。” 长孙昭这些话倒显得很为长孙安着想,听着父子感情也不错。 长孙昭知不知道自己并非长孙安亲儿子? 他非长孙安亲子,反倒是不受宠的长孙恩是长孙郡守亲子。 从感情上考量,也不知长孙昭心理上是不是会失衡。 这么想一想,杀人动机可不就出来了? 长孙昭温文尔雅,薛凝对着他时却满脑子阴谋论。 薛凝都想要吐槽,自己果真是个办案脑。 到了景家,长孙昭被扶着出来。 他如今身体很差劲,下马车都费劲儿,被人扶着稳稳落地,还喘了几口气。 长孙昭额头也出了一层汗。 他身体弱成这样子,薛凝盯着瞧,也不得不承认长孙昭果真是个美男子。 京城里上下皆说,说裴家无论男女,个个样貌出挑,只是性子都不免有些极端。 长孙昭身体虽弱了些,可性子看着倒似不错,至少表面看来情绪蛮稳定的。 不似裴无忌那样张扬,也不似裴玄应那般自暴自弃。 哪怕伤成这样,长孙昭也认真苟着,看着精神状态还不错。 当初景家几房争产,老人故去,长房嫡子也是一块儿没的,且长房无子又无过继。故剩下几房争得厉害。之后景家几房分去公中财物,各自别府另居,也不大住一道了。 薛凝跟着长孙昭一块儿进去,才知长孙昭不是第一次来了。 当初景婉虽故去,但也不是人走茶凉,长孙昭伤心之余,也对景婉家人颇为照拂。 之后景家二房争产,长孙昭也是出了把力。 不但如此,长孙昭还时常亲自探问景婉父母,哪怕后来长孙昭跟容兰在一道了,也没断了来往。 景家分家后声势大减,且家里又没十分出色子孙,按说也攀不上郡守公子。 可长孙昭却很念情。 今日是景婉忌日,长孙昭虽身子不好,却也还是来景家给景婉上炷香。 长孙昭取香祭拜时,眼底隐隐又泪光。 他曾跟薛凝说过,此生挚爱是景婉。 长孙昭一来,景家上下也齐相迎。 景夫人从来最疼女儿,忍不住又哭起来,好似心被撕裂开,眼睛也微微发肿。 薛凝将其痛苦之色尽收眼底,暗暗叹息。 按说已经过去两年了,家属一开始悲痛欲绝,渐渐也会接受女儿逝去。可景婉毕竟是死于意外,不清不楚,凶手也没抓着,谁肯甘心? 许是因为这样缘故,景婉家里人也走不出去。 长孙昭上完香,说道:“可惜,我这身躯近日愈衰弱,不能常来看看二老,但若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说。婉儿虽已不在,可我也一定会顾及她家里人。” 景婉的父亲景宽也赶紧说道:“公子有心,可惜婉儿福薄。” 长孙昭叹了口气,说道:“是呀,本来还差些许,我便能与婉儿成亲,她便是我妻子——” 说到此处,长孙昭已说不下去。 景宽心中也酸楚万分!当年自己这个漂亮女儿有本事,本来是情投意合,和长孙公子好好的。等结了亲,自家就攀上了高枝,那是全家都能飞升! 可惜啊! 如今长孙公子虽还念旧情,但做人也应该心里有数,女儿毕竟已经不在了。若再不知进退,只怕这些情分也维持不足。 怎么都不如女儿真嫁给长孙昭稳当。 可惜,若真成了亲,家里绝不是这样光景! 景宽这个爹心里是难受得不行,脸上悲色亦不由得浓上几分! 薛凝也瞧得心里不是滋味,对自己心里那个判断也没那么肯定了。 她疑长孙昭,可长孙昭看着确实是个温厚重情之人。 也不是说在自己面前演戏,毕竟这两年里,长孙昭确实常常来看景婉家里人,这份情也不是能演出来。 她也给景婉上了香。 然后薛凝留意到有个年轻女娘正望着长孙昭看。 那女娘姿容秀丽,颇有几分姿色,正是景婉的胞妹景娇。 观其发型,景娇已是妇人装束,看着是嫁了人。可也不知是否巧合,景娇也正好在家。 要说巧合也不算巧合,毕竟今日是景婉忌日,长孙昭素来重情,每年都会来。 景娇虽嫁人了,却不妨碍她在这个日子回娘家。 不过景娇演技并不怎么样,她面上悲色不浓,反倒忍不住盯着未过门的便宜姐夫。 看着也是对长孙昭有点儿意思。 薛凝不觉得这是自己错觉。 据说景婉死后,景家仍想维持这段关系,姐姐没了,就想劝长孙昭把妹妹给取了。 不过长孙昭对这姐夫跟小姨子的老把戏并不感兴趣,故也婉言拒之。 如今看来,恐怕不单单是景家想维持这段关系,景娇本人显然也是有点这个心思。 景婉蓦然狠狠瞪了薛凝一眼,隐隐有些敌意。 薛凝:啧啧,她还竞上了! 待上罢香,众人心绪平复些后,薛凝方才问及景婉之事。 景家上下也没提供什么新线索。 薛凝留意到景家人回话时都有几分犹疑,言语也比较保守。 景父景母虽心疼女儿之死,却也有人死为大的想法,口里只说景婉如何如何的好,说女儿绝不会得罪人,也想不起有什么人能恨不得将景婉置诸死地。 薛凝也能理解,毕竟长孙昭在这里。 景婉在长孙昭心里十分完美,宛如女神一般。 那景婉自是无人不喜,无人不爱。 薛凝也没勉强,琢磨着还是挑个时候,等长孙昭没在时问一问。 从景家离开,长孙昭还似继续神思不属。 他忽而说道:“有些事,却是我说了谎。” 薛凝不明白,有些好奇。 长孙昭说道:“我说是因同情兰儿,所 以才与她一道,是因顾惜她的颜面。然而实则,我只是想要成全我自己罢了。” 他面颊不觉透出了苦涩之意,轻轻说道:“婉儿死了,我魂不守舍,几乎将要疯了,也不过是强自支撑。我只盼能多看她两眼,能解自己相思之苦。可死了的人怎么能活过来。偏偏容娘子,又和婉儿有些像。从前便有人说,两人好似一胎生出来的姊妹,衣衫也挑一样的穿。” “我不过是想多看阿婉几眼。” 这样说着,他又直勾勾的看着薛凝,说道:“薛娘子,我并无非分之想,只想着阿兰这桩案子我不定能帮上忙,想多见见你。” 薛凝毕竟是来查案子的,若长孙昭真是杀人凶手,怎么说也该避一避,可长孙昭却有凑过来的意思。 好似饮鸩止渴,又或者如今长孙昭身体虚弱,故意志更为脆弱了。 若换做从前,薛凝也不想答应。不过如今薛凝有点儿钓鱼上钩意思,故点点头,又说了一声好。 长孙昭眼里顿时流淌欢喜光彩,飞快握了薛凝手掌一下,又慌忙松开,也显出是情不自禁,并非刻意唐突。 可长孙昭眼里蓦然浮起了几分惊色,薛凝耳边也听着的的马蹄声。 对方却也来得快,由远及近,蹄声若密雨。 为首者也是老熟人,正是裴无忌。 薛凝倒也不例外,她已得了消息,说朝廷也差遣了裴无忌回北地郡,以玄隐署署长身份代天巡视。 裴无忌着暗红官府,斜系披风,披风上绣着一朵白兰。 不知怎的,薛凝隐隐觉察裴无忌俊美容貌之上透出了几分的,不喜? 薛凝也吃不准,想着等下也跟裴无忌打招呼。 一瞬间,长孙昭本来苍白的面颊更是骇白无色。 裴无忌骑术了得,也未停歇,竟策马至薛凝跟前。他探出身,伸出手臂,将薛凝腰搂住,然后利落将薛凝扯上马,令薛凝跟自己并乘一骑。 第155章 他未言语,就这般扬长而去。 也不知裴无忌打了什么手势,随行玄隐卫士齐刷刷停下,并未跟上去。 长孙昭呆若木鸡,好似濒死的鱼,他站在原地,好似喘不过气来。 那层层衣料包裹下身躯冷得跟冰坨子似的。 第123章 脸都不要了 长孙昭不说话,他底下人也不吭声,估摸着自家少君心里并不舒坦。 从前长孙昭在北地郡样貌家世皆十分出挑,也没人能及得上,更不知晓惹了多少爱慕。当初长孙昭和景婉相好时,亦有许多人说景婉不配,只觉景婉太过平庸。 可裴家兄弟一来,长孙昭便被比下去,尤其是裴无忌。 如今裴少君折回北地郡,又这般恣意妄为,不管不顾。 长孙昭不过是跟薛凝多说两句话,甚至未曾如何,裴无忌却如此行事。 长孙昭倒未发脾气,站了一会儿,便让人扶着他上马车。 他上马车时,手掌死死攥紧,额头也浸出了一层汗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长孙昭素来不让旁人跟自己同乘一车的,受伤后如此,就是未受伤前亦是如此。故而方才长孙昭邀约薛凝一道,倒是令他随从吃了一惊。 车帘放下,车内只有长孙昭一人,他面上神色一片空白,宛若濒死的鱼。 旁人或以为他外表温文,内实嫉恨,也许没有人时,便会因裴无忌的无礼露出恶狠狠的神气。 不过长孙昭面上露出的却是失控的恐惧之色。 虽是春日,长孙昭身子骨弱,也裹了好几层。 就因这般层层叠得穿着,故倒为长孙昭遮了羞,使他未曾人前露丑。 他尿了。 就跟小猫小狗因为应激关系会失禁一样,长孙昭没控制住自己。 见着裴无忌一瞬间,他便极度恐惧,吓得脑内一片空白。 如今裴无忌搂着薛凝早已经走远,长孙昭却不免还在喘。 他气息稍平顺些,蓦然狠狠嗅。长孙昭熏了香,故倒闻不到什么骚味,倒将他丑态掩得死死的。 长孙昭抖得更厉害,如惊弓之鸟。 这时节,薛凝却伸出手指,拍拍裴无忌硬梆梆手臂,试探说道:“好了,裴少君,已经走得老远了。” “你难道担心我会信长孙公子,是,他是温文尔雅,看着也是深情款款。不过一个人若真心爱一个女子,怎样都是独一无二,拿别人来比较,怎么都不会像。就像,二公子那样,就总说我没半点相似,差得老远。” “就算他那份依依不舍是真得,也无非是性子过于软弱,故而拿别人做依靠。” 薛凝言语柔柔,又带着点儿小嗔怪,嫌裴无忌将她看轻了模样。 裴无忌心里乱糟糟,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看着自己身前这颗脑袋,还没女孩子跟他这样近过。 裴无忌蓦然拉停了马,他想要重重呼出口气,又觉得如若自己呼吸太重,不免会被薛凝留意到。 于是裴无忌呼吸轻了些。 然后薛凝推开他手臂,灵巧跳下马去。 薛凝素来伶俐,又很聪明。 自己举止突兀,薛凝很知晓怎样给她自己解围。 他看着女娘伸出手指,顺手捋顺脸边碎发。 他留意到薛凝也有点儿紧张。 裴无忌闭了闭眼,只觉得唇齿之间微酸,亦下了马。 气氛有些尴尬,薛凝侧过脸,做出生气样子:“而且我也知晓护着自己,也非私下相约,卫淮也跟着。他是皇后所选,自然不会差。” 薛凝絮絮叨叨:“还有就是二公子,也许容娘子并非他所杀,他如今也振作精神。” 裴无忌点点头:“我知道的,他有两日没饮酒了。我本给他留了人,这两日他也开始使唤。” 裴无忌人未到,眼线可不少。 薛凝:“所以你还得谢谢我呢。” 裴无忌说了声谢谢,两人之间又静了静。 薛凝整成个话痨似的,可却未问方才裴无忌为何将她忽而掳上马。 薛凝还欲再说什么,裴无忌却抢先:“从前,我是跟你说过,对你无意。” 薛凝脸一红:“我早明白裴少君心意了,不会再胡说。” 裴无忌摇摇头:“你也不是胡说,而是观察入微,比我还了解我些。我——” “我——” 他瞠目结舌,结结巴巴。 瞧着呆住的薛凝,他一咬牙,飞快说道:“我只是,确确实实喜欢你。” “我心存爱慕,想娶你为妻。” 不但想娶薛凝为妻,这几日里,他连孩子名字都想好了。 那肺腑间如火燥意,好似要将一切焚烧干净烈焰,催出这些话,仿佛如此一来,方才稍可遏制心里酸苦。 薛凝听着这些话,手指头都忍不住搅起来了。 她不是个容易尴尬的女孩子,但现在她尴尬从头发丝到脚趾头。 薛凝小小声:“若要是知晓那个人不喜欢你呢,再说什么喜欢,面子上恐怕有些下不去。裴少君,不必这样的。” 她跟裴无忌说过不喜欢他的。 裴无忌性子也傲,又好面子,薛凝便在这儿小小提醒。她又忍不住左顾右盼,这要是被人窥见,裴无忌面子更下不去了。 裴无忌下属没有跟来,不过薛凝已经看着熟悉之人,她忍不住招手:“卫郎君!” 卫淮不是个很招人眼的人,不过也奇怪,他已恰到好处跟来,出现在薛凝左近。 薛凝心里也是一安,这倒也不是她疑裴无忌会对自己如何,就是实在,有点儿不敢再听裴无忌继续说下去。 她一颗心咚咚乱跳。 裴无忌要面子,有旁人在,总不能再继续说下去。 薛凝想着那日提前婉拒裴无忌,闹得裴无忌很不快,嘘了好几下,让薛凝不要继续说下去。 如今一报还一报,却轮到了薛凝头上了,薛凝也只盼裴无忌不要继续说下去。 但裴无忌却不理会,只继续说道:“我喜欢你便喜欢,为什么要介意颜面受损?为什么要患得患失,要权衡利弊 ,要斤斤计较?” “况且,喜欢一个人,为什么就是有损颜面?” “薛凝,我不喜欢犹豫迟疑,反复试探,暗暗拉扯。喜欢了就喜欢了,喜欢一个人,本就是一件很好的事。” 哪怕是薛凝,这一刻也无言以对。 裴无忌很奇葩,但无可否认,他是被爱浇灌出来存在。 除了爱,裴无忌还得到很多很多的肯定。 他的家族,他的长辈,乃至于他的朋友,其实都是很爱惜他,很容忍他的。 所以裴无忌才很自信,坦坦荡荡的说出这样的话。 这个世界,似本应该围绕着裴无忌转的! 裴无忌耳根发红,咬了一下后槽牙,他不是那种会失去勇气的人,他说道:“至于,你说过不喜欢我。我也细细想过——” 薛凝心里长长哦了声,裴无忌居然也细细想过? 这般理直气壮,薛凝还以为裴无忌早不记得那段剧情了。 裴无忌当然也记得那段剧情。 他说道:“你言下之意,无非是齐大非偶,无非是碍于家世,不错,你我门第是有些差距——” 薛凝本等着他说他并不嫌弃,谁料裴无忌却说:“可那从不是要紧事,我知晓你很好。” 薛凝虽无意答应,可也觉得裴无忌其实挺会说话的。 若让裴无忌上心,裴无忌也可以情话绵绵,说得十分真挚。 “抛开其他,你单单对我呢?只是对我,你有没有,喜欢?” 裴无忌耳根红得更厉害,可却问得直接。 他问得直接,薛凝也答得飞快:“单单对裴少君,我也没这个意思。” 薛凝答得快,拒绝得也很直接。可不知为什么,比起上一次,她心里好似有点点不舒服。 薛凝人聪明,也会分析,心想哪怕是自己,估摸着虚荣心发作,拒了裴无忌也会觉得可惜。 毕竟裴无忌在京中颇受欢迎,若应了裴无忌,也能得一些羡慕目光。 薛凝也说服了自己。 她想自己虚荣心虽有一点,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裴无忌却怔住了样子。 可能他从小到大,并未被人拒绝过。 薛凝瞧在眼里,也觉得裴无忌有点儿可怜,甚至替他尴尬。 不过她已明示暗示过,裴无忌本不必这样尴尬的。 默了默,然后裴无忌说道:“好,我知道了,但是,我是说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我们总归是朋友,我是说毕竟相识一场。以后,也不必刻意避着我。” 薛凝脸蛋也像红布一样红,只知晓这样飞快点点头。 一旁的卫淮却听不点儿门道,听出裴无忌本想说大家总归是朋友,又怕薛凝否认说也算不得好友,故说毕竟相识一场。 看来裴无忌依依不舍,并不肯死心。 是谁方才说不屑试探拉扯的? 第156章 不过卫淮这个人很有意思,不该说的事他也不会吱声,只当没这回事。 但这桩事还没完,薛凝发觉连裴玄应都知晓了。 裴玄应跟薛凝再碰头时,不免对薛凝问东问西。毕竟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裴无忌伸出手臂,将薛凝抱上马。 裴玄应有些神经质:“大兄应当没对你如何?他,应当是喜欢你?” 薛凝也想起这两兄弟彼此间有心结,于是只说道:“裴少君只是一时情切,我并没有如何,况且我也与他说清楚,我对他无意。” 裴玄应反倒沉默下来,过阵子才说道:“其实,他也不算很差。” 薛凝惊奇上下打量裴玄应,看不出来,这可果真是一家人。 裴玄应也敏锐,读出薛凝眼神意思,他似又要啃手指甲,那是因过分焦虑无意识行为。 而今裴玄应伸出手,却生生顿住,僵在半空。 他似有些烦躁,泄气似说道:“我只是说大兄性子固执,认定什么事,很难改变。” 薛凝心想看不出来,其实裴玄应对裴无忌也颇有点儿情分的。 不知怎的,薛凝脑子里模糊掠过一丝灵感,似想要将之抓住,却又转瞬既逝。 她转移话题:“你查薇娘,可有什么线索?” 薛凝今日在长孙昭跟前提及容兰,又跟长孙昭提及景婉,可她多了个心眼儿,没有提及薇娘。 她不想打草惊蛇,但私下裴玄应却在查。 裴玄应也点了下头,不过面上并无殊悦之色。 他这样反应,薛凝估摸着证据并没有对长孙昭不利。 裴玄应倒是蛮有效率。他手底下有人,不过也看如何分配,裴玄应就从薇娘旧友入手。这谁还没几个说知心话的贴心好友? 他寻到南姑,南姑亦曾为郡守府乐伎,善吹箫,如今已赎身嫁了人。 根据南姑所说,长孙昭跟薇娘倒不算有事。 薇娘确实生得漂亮,可惜命苦,命途多舛。 她为郡守府乐伎,跟府上侍卫付南定情,本说好攒钱赎身,再不然就去郡守跟前求个恩典。 谁想付南是个醋坛子,又因薇娘生得漂亮,不免疑神疑鬼。 后付南误会薇娘自持美貌,要去攀高枝,发了性,竟将薇娘毁容了。 长孙昭并不是个好色之徒,薇娘未曾毁容前,他也并未如何留意。反倒是薇娘毁容后,他将这个可怜女子调来身边。 薇娘既毁容,也整日戴着面具。女子个个都爱惜容貌,且容貌已毁,又如何嫁人?故薇娘也是闷闷不乐,心绪低落。 她唯一可依,便是弹得一首好琵琶。 故长孙昭顾忌她心情,倒常召薇娘出面献艺。 如此一来,薇娘也有施展长才机会,倒显得长孙昭十分体贴。 只是长孙昭每次唤薇娘献艺时,薇娘皆戴面纱,外人不知晓,还道长孙昭养了个禁脔。 薛凝心想这个故事也说得过去,可是裴无忌不是见过薇娘容貌? 那时还赞薇娘是绝色。 不过薛凝也猜到一点点了。 第124章 这追妻火葬场剧本没有也罢! 果然裴玄应说道:“那时大兄知晓长孙昭有个禁脔,美若天仙,却偏偏不给人看。你也知晓他的性子,别人不让他看,他偏偏不肯罢休,非要去招惹。” “不过他用剑挑开别人面纱后,就知晓不好。那时薇娘十分慌乱,羞愤欲死,生怕大兄当众嚷出她容貌尽毁,生得难看。看着她惊恐目光,大兄就收回剑,口里却说果然是天仙容貌。” 薛凝一双大眼睛好似会说话,如今她眼睛里也流露出探索及好奇之色。 裴玄应说得绘声绘色,可又是如何知晓的? 裴玄应有些无奈:“你总不会以为大兄外出游历,身边真没服侍之人?若无人伺候,那衣食住行样样岂不是要他烦心?不是不会,是嫌烦。” 裴玄应自是盘问过当年跟随裴无忌之人。 薛凝:“可是我听说,因那乐伎美貌,故让小南王心动,想要带走纳了她?” 裴玄应:“这打动一个人的,也不仅仅便是美貌。小南王精通音律,与薇娘相投,也没什么奇怪。只是薇娘福薄,要走时却染病暴毙。” 薛凝心里便觉得有点儿可惜,薇娘毁容之后难得被人肯定,却偏偏不能享之。 薛凝心里觉得有点儿怪,可又说不上哪里怪。 她与裴玄应都骑着马,马也都走得不快。 正在这时,一道熟悉身影润入薛凝眼中。 景娇探亲完毕,也该归家。她毕竟已经嫁了人了,也不好在娘家留太久。景娇人在车上,撩起车帘往外望,可巧就被薛凝窥见。 景娇对薛凝有敌意,不过薛凝反倒不在意。若景娇有情绪,反倒容易有突破口。 薛凝于是向前,唤住景娇。 马车停下,景娇露了面,面色却并不怎样好看。她目光从薛凝身上滑过,又落在裴玄应身上。 景娇也不觉添了几分酸意,讽刺说道:“郡君倒是好本事,刚刚来北地郡,就认识了许多人。” 景娇刻薄薛凝也没什么好处,之所以说这些酸话,无非是见不得别人好罢了。 薛凝略略跟她说话,就估摸着景娇是个善嫉性子。 薛凝轻叹了口气:“景二娘子说哪里话?要说福气,我看你姊姊才是福气,长孙公子今日相约,没一刻不提她,可真正心爱得紧。不过也要景家大姑娘人品端正,性情温婉,方才有这样的好脾气。这修得极好的品德,方才使人心头敬重,是不是?” 不出薛凝意料,当她夸赞景婉时,景娇脸色就更难看些了。 景娇似要忍下这口气,可仿佛终究忍不住。 她凉声说道:“要说奇怪,也是真奇怪,阿姊从来不近水边。要说她这个怪癖,无非也是因为阿姊于心有愧。从前她与交好的刘娘子一块儿落水,她会水,刘娘子却不会。刘娘子惊慌无措,求她救一救,她却把刘娘子一把扯开,由着刘娘子死了。” “因有这样亏心处,大姐姐自然不敢再近水。” 薛凝轻轻哦了一声,禁不住若有所思,一双眸子亦禁不住灼灼而生辉。 依景娇所说,死去景婉也算不得极坏。 盖因不会水的人落了水,因惊惶应激的缘故,就会胡乱攀抓身边之人。所以薛凝学的救援手册上也有教,会水之人救人要从后靠住将人搂住,避免被落水者挣扎抓住四肢连带自己一块儿沉水下去。 景婉当然没学过救援知识。 所以景婉会将同伴推开,否则自己也会一并沉下水。 也因如此,景婉内心惴惴不安,而家里妹妹也将这个当作阿姊的道德污点。 可能因为这样,景娇显然有点儿不开心。 景婉是高攀,长孙昭定也以为景婉温婉贤淑,可阿姊哪有那样好? 景娇这样说时,面上也不觉透出几分忿色。 薛凝心细,当然也瞧在眼里。 景娇如今已梳了妇人发髻,她已嫁了人,已为人妇。可哪怕成了亲,景娇心也还留在曾经 ,并未真正走出去。 景娇还很计较这些。 要论起来,自是有些奇怪,毕竟景婉人都已经不在两年了。 可景娇这些嫉色却还这样新鲜,仿佛从未走出去过。 薛凝试探问:“这件事,长孙公子显然也应知晓?景二娘子总不能忍住不说。” 景娇面颊顿时通红,觉得薛凝言语里仿佛有几分嘲讽自己的意思在。 意思就是自己有意挑拨,心思不是很好。 这当然也触及景娇一些不大好的回忆。 薛凝猜对了,她确实假装无意,跟长孙昭提过这桩旧事。 那时她假意关怀景婉,先说景婉畏水,又仿佛无意间提及景婉为何畏水—— 她耳边听着薛凝揣测说道:“可纵然你跟长孙公子这样说了,长孙公子也并没有多在意,是不是?” 是,怎么不是? 长孙昭一直容色温和,可听着自己那样说,面色却冷起来,说景婉这个阿姊待她甚好,景娇不可说谎。 倒把景娇闹得很尴尬,又转移话题,说自己只是说笑。 长孙昭也不肯顺着台阶下,反倒说景娇年纪虽小,却不可乱说话。若是下一次,他便不能原谅。 把景婉宠得跟什么似的! 可现在呢?又如何!景婉已经死了两年了,长孙昭也落得不人不鬼,真以为两人是神仙眷侣? 景娇自然不能将这些恶意说出来,她死死绞紧了手里帕子。 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景娇只觉得自己通身有着一股烂透了味儿。 景娇忍不住说道:“本来长孙公子是垂顾于我的!” 那年踏青,景娇嗓子好,忍不住扬起嗓子唱歌。她歌声婉转,十分动人,引起一旁贵公子留意。 后来长孙昭寻歌而来,来访歌者,景婉却说是自己唱的歌。 那时长孙昭已名声极盛,容貌又美,故景家双姝对他都有点儿心思。 第157章 也因如此,两人相识,日渐亲密。 都是景婉耍了这冒名顶替的手段! 可长孙昭纵然知晓了,也不在意,觉得女孩子亲近他耍这些手段也显可爱。再者无论是怎样相识的,彼此性情相投,才能相处长久些。 他和景婉情分深,是因他本就喜欢景婉那样的性子。 话自然是这么说,可景娇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哪怕景婉已死了两年了,景娇又已嫁了人,却还仍陷在这些爱恨情仇之中,不得解脱。 本来景娇已为人妇,说这些也不大妥当。 可薛凝言语十分巧妙,将景娇情绪给调动起来了。那么如此一来,景娇说得也未免更多些。 说完这些话,景娇面色冷冷的,却也失了谈性,不再纠缠,就此离开。 依薛凝看来,景娇是生了病。景娇积了怨,不甘心,恨不得使每一个人都知晓,她是被辜负的那一个,她才是站于道德高处。 这样的怨恨,是需要长孙昭来忏悔的。 景娇想要个追妻火葬场剧本儿,想要长孙昭悔不当初,如今终于明白谁好谁坏,看清哪个在演,知晓死去的景婉人品是多么不堪。而当初,长孙昭更不应该那般对景娇。 可惜她的渴望永远不会实现。 长孙昭对她并没有什么兴趣,一开始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从前长孙昭喜欢景婉,景婉死了,长孙昭又跟容兰纠缠。容兰没有了,长孙昭又表现得对薛凝依依不舍,似颇为依恋。 无论哪个剧本,都与景娇没什么相干,景娇注定困于这些怨恨不甘之中。 也不知几时才会解脱。 裴玄应若有所思,不觉说道:“你说这位景家二姑娘对长孙昭如此迷恋,是否会心生不甘,决意专杀长孙昭身边女人?” 薛凝:“不好说,她弱质纤纤,而且景家也已没落,嫁的人也不是很如意。纵然有这个心思,怕也很难做得到。” 裴玄应当然也明白,却也仍不由得有些闷闷不乐之意。 薛凝从怀里摸出那枚裴无忌赠她玉佩,手指抚摸,若有所思。 裴玄应不知怎的,侧过头去。 他口里说:“你不是对大兄无意?既然无意,也不要让大兄误会了,否则——” 这话听起来,倒仿佛有些维护兄长的意思再。可薛凝却觉得的这话里有话,不觉说道:“否则会怎样?二公子,你说过的,裴少君性子十分固执,认定的事不易变。所以我若不喜欢他,他却喜欢我,那他便一定要达到目的?” 裴玄应面色白了白,忽而嗓音微厉:“不错,正是如此!他就是这么的,不可理喻,而且什么事都要顺他心意,这个世界是由他定义,容不得旁人置喙。于是,他不管不顾,什么都咄咄逼人!而他呢,却总以为是在对你好。” “纵是血脉之亲,这兄弟之间难道一定要兄友弟恭?那也未必一定要如此。自来兄弟阋墙,相互残杀之事,史书上不知晓多少。纵是亲兄弟,为什么不能互不打搅,情分浅薄?他偏要一家人相亲相爱,因为他喜欢这样!” 说完这些话,裴玄应胸口也禁不住轻轻起伏。 然后他侧过头,望向薛凝:“你以为我说那些话,是顾着自己兄长?我跟他,没什么情分。我只知晓你被他看中了,而裴无忌看中什么,就一定不会撒手,一定要得到!你定会知晓,他能偏执到何等地步!” “他却偏偏会说,这一切是为了你好。” “薛娘子,你信不信呢?” 薛凝也不能说裴玄应说的都是些诋毁之词。 裴无忌虽不会强抢良家女子,做一些很不堪的事,但他可能做一些他以为对你好的事。 比起裴家家世,裴无忌性子里理所当然的固执也是令人可畏之处。 但大家一番相处,薛凝其实并不愿意去怀疑裴无忌的。 虽然并不爱慕裴少君,但薛凝也不愿怀疑他。 要论两人关系,就像裴无忌所说那样,大家多多少少算是,朋友? 薛凝深深呼吸了口气。 她略一犹豫,从怀里拿出裴无忌赠给她的那枚玉佩。 薛凝轻轻说道:“容娘子爱熏香,又因常年佩玉在身侧,故也不免使得这枚玉佩沾染香气。当初裴家得了一块好玉料,于是切成两块一模一样玉佩,分赠给裴家两位公子。” 裴玄应蓦然容色苍白,面色好似僵住了。 薛凝不过是故意试探,但裴玄应的反应却让薛凝一颗心沉了沉,她继续说道:“二公子,我所握玉佩就是你的那枚?若我猜错了,无妨你将自己那枚玉佩拿出来。” 裴玄应握紧手掌,容色流淌一缕模糊恐惧。 就像裴无忌信上所说那样,这个薛娘子很是聪明。 那个秘密一直掩在裴玄应内心深处,哪怕他日日酗酒,也一个字都没有提。 他以为没人会知晓,但是薛凝却点了出来。 他静了好半天,然后才说道:“那日,我在滴翠亭见着兰儿尸首——” “案发现场,我还发现一枚玉佩,跟我腰间所佩一模一样。” 说到此处,裴玄应有几分不耐:“也未必是裴无忌,他性子虽不好,但总不至于跟个小娘子过不去。再者,他平日里也不佩这枚玉佩。因为他这个人很挑剔,衣衫打扮样样皆好,怎屑跟我佩戴一样的玉佩?” 裴无忌算是大夏时尚达人,怎么愿意“撞衫”? 别人学裴无忌将钗头翘起,裴无忌便再不耐烦戴那种样式的钗。 “这平日里不肯佩戴,偏偏杀人时佩戴这枚玉佩,这本就显得古怪。仔细想想,也不过是最粗浅的栽赃嫁祸之策。” 第125章 论偏执狂的可疑性 裴玄应面上露出一种满不在乎之色:“我虽不喜裴无忌,但是也不至于中招,被这种莫名其妙算计所欺。” 他连大兄也不肯叫了,直呼裴无忌名字。可见兄弟之间嫌隙颇深,裴玄应对裴无忌看法也不怎样好。 薛凝轻轻的嗯了声,眨眨眼睛:“所以,你没有报官?” 裴玄应没说话。 薛凝替他答:“二公子大约是觉得既有人有心算计 ,故不能中别人之计,更绝不能如其之意。” 裴玄应也没说薛凝猜得对不对。 薛凝继续说道:“然后,二公子就颓废不起,做什么事都不提劲,整日里荒废度日。” 裴玄应继续不说话。 薛凝:“所以现场发现的证据不利于裴家大公子,但你并没有说出来,旁人都议论是你杀了容家娘子。” 然后薛凝轻轻叹口气,说道:“其实你对裴少君,是有兄弟之情的,对不对?你是很爱自己兄长的,是不是?” 虽然裴玄应口里说不爱。 虽然他会说,兄弟之间难道一定要感情好?为什么不能淡淡的不相来往。 一个人嘴里怎样说不要紧,最要紧是要看他到底怎样做。 薛凝是不知晓裴无忌跟沈偃说的那些话,那时裴无忌十分得意,也很欣慰,说自己与家中阿弟关系改善,是兄友弟恭。 那时沈偃听了,一定程度上表示了怀疑。 沈偃的怀疑没有错,但裴无忌的直觉更没有错。 一个人对他有没有感情,裴无忌是能感觉得到的。 现在薛凝点出了事实,一个根据裴玄应所作所为断出来的事实。 裴玄应却忽而厉声:“我与他从无丝毫情分。” 薛凝也并没有跟裴玄应争,而是转移话题,问及关键:“那时,你发现那枚一样的玉佩,你将现场发现那枚物证如何处置?你,总不能拿去还给裴少君?我瞧着也不大像。” 裴玄应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道:“我将案发现场发现那枚玉佩扔去北地郡的丹水河中。” 然后他又极激动说道:“我不是放过凶手,可这不过是极拙劣栽赃嫁祸之策。兰儿的死有许多可能性,可裴家却站得太高,这使得裴家公子总是被捕风捉影。似我什么都没有做过,可我倒成了旁人心里凶手。” “这桩案子,有很多种可能,比如说长孙昭,你不也这样说了。薛娘子,你也有很多怀疑之人,连我也是被人疑着的。” 薛凝也不否认,说道:“那倒也是。” 她也不能笃定凶手是谁,但若凶手是长孙昭,裴玄应会十分欢喜,好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薛凝未争辩,可裴玄应面色也未好到哪里去。 裴玄应不知晓薛凝为何还能这么定,莫非因为薛凝对大兄并无半点喜欢的缘故? 可裴玄应一颗心却在跳,咚咚咚的跳不住。 薛凝细声说道:“这样一模一样的玉佩本有两枚,那后来,二公子的另一枚枚玉佩却不见了?” 那时裴玄应心绪不宁,整日恍惚,因为焦虑缘故也爱上的杯中物。 裴玄应喃喃说道:“是,后来过些日子,我的玉佩便不见了。我以为——” 他以为什么,话说到一半,嗓子却好似被堵住,话也说不上来了。 第158章 他口口声声说那栽赃的计策十分拙劣,裴无忌的玉佩遗落现场不合常理。 片刻之前,裴玄应是这样言之凿凿的。 可如今裴玄应勒住了马,呼吸急促,面色赤红。 他已特意挑了个僻静处,却未言语。 薛凝打了个手势示意,让卫淮等人留在巷口。 裴玄应嗓音低沉且沙哑:“是他,对不对?就是他!他的那枚玉佩果然早便遗失了,又或者以为那桩物证落在我手里。所以他令人窃了我的玉佩,充作他的,如此便能掩他凶手之实。” “是他,一定是他!” “是他,果然是他!” “是裴无忌杀了阿兰,他果然便是凶手!他变态,他掌控欲强,什么都是要按他心思来!” 裴玄应泪水夺眶而出,面色亦隐隐有几分崩溃之色。 他这个样子,倒把薛凝搞得有些无措。 薛凝有些心虚,小心翼翼说道:“二公子,我方才不过试一试,有些话不必当真。” 说是试一试,薛凝也添了些谎话在里头,有意诈一诈。 薛凝当然避重就轻。 裴玄应抬起头,面色恍惚,有几分没反应过来。 薛凝:“你觉得你大兄杀了人,将玉佩遗落在案发现场,而你将这件案发现场的证物掷于河水之中。之后裴少君之后又为掩饰自己失了玉佩,便窃走你的玉佩加以掩饰?” 裴玄应就是这个意思,略犹豫,点下头。 薛凝:“可这样遮掩,岂不是很麻烦?更何况他既喜欢我,送什么不好,为何一定要送我这枚据说从你身边盗来的玉佩?” “更何况就像你说那样,裴少君素日里并不佩这枚玉,又怎会在杀人时刻意将这枚玉佩系与腰间?” 裴玄应的考量不是没有道理,可他显然对自己推断不自信。 薛凝:“其实,容娘子纵然整日熏香,染在玉佩上,那也是一年多前的事,这枚玉佩又怎会留有余香?你疑裴少君将那枚玉佩遗落于案发现场,又窃走你的那枚充作自己所疑玉佩。” “二公子,其实你是不敢面对这件事。你的推断颇有道理,但你却害怕真查出什么,所以整个人不愿动。因为你不愿意动,你又觉得辜负了容娘子。因为觉得辜负了容娘子,所以哪怕证据不确凿,你也很容易相信,是你大兄杀的人。” 薛凝一点点的将裴玄应心思剖开,使得裴玄应看清楚他自己。 裴玄应口干舌燥,说不出话。 他的病根掩于内心深处,盘根错节,谁也没办法真正看清楚。 可到了如今,薛凝却将他狠狠撕开。 他不得不承认,薛凝虽不过是个小女娘,却是十分厉害。 薛凝心里叹了口气,利落下了马,又至裴玄应跟前,对裴玄应说道:“二公子,你下来,咱们好好聊聊。” 裴玄应略一犹豫,下了马。 人骑在马上,总是不免会有些绷紧,可下了马后,裴玄应就会稍微放松些。 如此一来,薛凝撬开他的嘴就更方便。 薛凝伸出手,轻轻拢住了裴玄应的手。她掌心透来一缕温湿热意,令人不由得稍稍安稳。 她虽是个妙龄女娘,可此刻举动却无一丝一毫的暧昧情愫。 裴玄应只觉得眼前女娘沉得像一泓水,无关性别,却是十分沉和。 “一块案发现场玉佩,可以有很多种可能,我也可以给讲个逻辑更通顺故事。比如凶手是长孙昭,他虽不爱容兰,却仍嫉恨容兰惦记于你。于是,他决意杀了容兰,再行嫁祸于你。” “而你与容娘子分分合合,那枚玉佩便是定情信物,于是他也留意到了。于是他杀了容娘子,又仿制一枚一样玉佩,扔在案发现场,意图嫁祸于你。未曾想你会出现滴翠亭,并且拿走案发现场那枚玉佩,扔至丹水之中。” “甚至盗走你随身玉佩,本亦在他计划之中。只是那时你离开京城,给裴后贺寿去了。他仿制一枚样式差不多的,以备不时之需。” 这样说着,薛凝也目不转睛打量裴玄应面上神色:“这样一来,这个故事也很完整,很有趣。” “而且今日长孙昭 与我聊天,他果然并不知晓二公子随身所佩戴玉佩有两枚一模一样的。他对此颇为留心,也显得甚为疑惑。” 裴玄应:“果然如此?当真如此!可有证据?” 薛凝摇摇头:“查案本就要假设可能,再朝可能方向挖根究底。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但你若信任裴少君,心里应该是别的故事。” “二公子,你明知自己心里这个故事逻辑不通,可仍让这个故事留在心里。我想,是因为你信不过裴少君,你对你哥哥见疑颇深。” “你为什么这样疑他?” 薛凝握着裴玄应手掌,不动声色探摸裴玄应脉搏。 很原始的测谎办法。 裴玄应一颗心咚咚咚的跳得极快。 裴玄应:“当然是因他本便是这样的人。于大兄而言,他什么都要最好的,最受长辈宠爱,最得朋友爱惜,我阿母应该对他惭愧且尊重,而我这个弟弟应该对他敬爱有加。这就是裴无忌想要的。” “旁人若不如他意,他便千方百计阻止,要拨乱反正,要矫正过来。他想要圆满,什么都由着他来。” 裴玄应这些话虽失了礼,但似乎也不算无礼指责。 薛凝也想起前事,裴无忌对灵昌公主咄咄逼人,使得灵昌差些崩溃。沈偃与刘婠来往,裴无忌又故意让沈偃看到刘婠极不堪的那一面。 再来便是裴玄应自己,裴玄应清高自诩,裴无忌却偏要裴玄应忠孝之间选择一个。 甚至因情绪失控,将薛凝抱上马去。 他恨极了林衍,厌恶透了刘婠,将对长孙昭的不喜写在脸上。 那么对于容兰呢?他看不顺容家,对容家没什么好脸色看,容兰自己道德水品滑坡,转头又跟长孙昭厮混在一遭。 如此看来,说裴无忌不喜容兰,那似也说得过去。 但在薛凝看来,这并不是裴玄应恐惧全部。 她捋裴玄应话语里逻辑,然后说道:“自我认识裴少君以来,他一直都是如愿以偿,倒未见过他求而不得时模样。二公子,你与他是兄弟之亲,打小处在一处,你可曾见过?” 也许薛凝这话实问及了关键处,裴玄应面色不大好看。 裴玄应没说话,薛凝也加把火:“你不是总劝我当心,那我应当心什么?” 如今裴无忌喜欢薛凝,薛凝却不答应,那么薛凝就成为求而不得。裴无忌不像要放弃,觉得薛凝一定会回心转意。 如若他终于失望,知晓自己当真没希望呢? 薛凝望着裴玄应。 裴玄应飞快说了句我不知道。 这样静了静,裴玄应还是开口:“他十四岁那年,南罗王子前来进贡朝拜,对大夏姿态十分恭顺。可是南罗王子对上谄媚,对下却极苛狠。他手下有一女奴,名唤阿狸,生得柔婉貌美,却总被虐打欺凌。” “南罗是番邦小国,礼数不全,贵族虐待婢仆致死也属常见,不似我大夏还有律法约束,查出来也是要以金赎刑的,亦会损及名声。这世家大族,都讲究诗礼传家,清正家风,可那些番邦小国,实在是不讲究这个,搁人前虐婢。” 薛凝听了都不知晓说什么好了,婢仆在大夏宛如牛马,人权低下。可搁这儿看跟谁比,和其他奴隶社会小国比起来,竟还体现出先进性。 当然这个故事结局,是裴无忌不管不顾,救下受虐女奴,偷偷安排走了。 裴后那时还颇不高兴,罚跪了裴无忌。倒不是裴无忌做得多不对,主要是因为裴无忌显得太轻狂,裴家有点儿太显,让当时的赵皇后不痛快。 裴玄应那时年纪还小,也不怎么懂。长大之后,他倒觉得这件事一开始大兄没什么毛病。 本来这个故事应该迎来美好结局,可现实也不是小说话本。 后来这南罗王子灰溜溜回国,那女奴阿狸便留在夏都。偏生这阿狸,也不是什么安顺性子。她虽是受害者,性子却十分轻浮轻佻,又贪图享乐。 第126章 薛娘子半点不喜欢大兄? 良好的土壤才能开出美丽的花朵,一个女奴,又长于长期被南罗王子虐待环境,也不会是很好性情。 况且南罗虽是小国,王室却是十分的奢靡。阿狸是贫民出身,被卖入宫廷后也算看了眼,见识了想都不敢想的奢华。 南罗王子虽然不堪,但女奴们都争先恐后侍候,盼能离王子近些,私底下争风吃醋的勾当也不少。这越是阶级悬殊,地位分明,女奴们争得也越狠。 可能裴无忌不能理解,阿狸虽被虐打,但也属十分受宠女奴。若非如此,南罗王子千里迢迢前来朝贡时,也不会将阿狸带身边。 救下阿狸后,裴无忌自是不愿意纳阿狸,他是一片赤诚之心,绝不是贪图美色。当然纵然裴无忌想,裴家也绝不会允。 第159章 若如话本那样,这小女奴应当感激涕零,裴无忌替她脱了籍,另造户籍也是一句话的事。从此她便将裴无忌奉若天神,她再择搁大夏男子成亲,生儿育女后,对儿女们倾述裴无忌功德,告诉孩子们要感激裴无忌,一有机会就报答这大恩大德。 当然裴家也不需要这点子报恩,但被拯救受害者的感激总是令人愉悦的。 可现实不是小说,阿狸也不愿意过些所谓的本分日子。她若是个丑八怪也罢了,偏偏又生一副好容貌,人又机灵,否则南罗王子也不会那样喜爱她。 回不去南罗国宫廷,她也不愿意挑个市井小民随便嫁了。 可一个女娘再有点儿小聪明,无依无靠,周旋于一些有钱有权男子中间,总不免吃亏。再者她是个异族女娘,把她当真的人也不多。 这不是裴无忌想要的美好故事,他撞着阿狸倒霉时样子,阿狸并不感激他,也不崇拜他,甚至埋怨他。 从前虽吃些皮肉之苦,可南罗王室的富贵也近在眼前。 其实,她也不需要裴无忌拯救她,她恨裴无忌救下她后却不纳她。 然后她缠着裴无忌,要裴无忌留下她,说是裴无忌欠下她的。 裴无忌自然绝不会答允,也不会受她那点儿绑架和要挟,他只是非常非常的失望。 如今裴玄应也说起这个故事,他也说起裴无忌:“大兄只是非常非常的失望。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南罗女奴,见之不免令人讨厌。可是,知道阿狸死了,我还是吓了一跳,我不觉得应该如此的。” 裴无忌见过阿狸的第二天,这个女奴就被杀死于暗巷之中。 其实这已比南罗王子身边其他女奴活得要长了,王子身边女奴总是年轻的,最年长不超过十八岁。那样便说明王子身边的女奴不过是消耗品,哪怕戴着金子与宝石缔造的镣铐,也不过是漂亮的限时展示品。 阿狸就这样死了,于是这个故事就结束,她也不会再让裴无忌继续失望下去。 那么再糟糕的剧情也划上了句号,等到了一个结束。 裴无忌没再问过这件事,此后岁月里也再没提及阿狸。可裴玄应的心里却浮起了一缕寒意,从此他的心里对兄长就有一种模糊的,畏惧。 于是他渐渐跟兄长生出疏离。 这些话他谁也没有说,连阿母都未曾提过。 哪怕是跟容兰相好了,裴玄应自然也不会提那么些个陈年旧事。 如今薛凝牵着他的手,在薛凝的咄咄逼迫以及柔语引导下,裴玄应也说及了这桩旧事。 那确实是桩旧事,久到裴玄应自己都以为不大在意这桩事。 可如今提及时,他发觉自己确实是介意的。 那个南罗女奴的事。 以及裴无忌那偏执的,近乎固执的性情。 裴家血脉无论男女都生得十分漂亮,可惜性子似乎容易出问题,每代皆有疯癫之人。裴无忌也不能说是疯癫了,但他性子可能十分极端,只是裴无忌自己并不会觉得,反而会觉得自己做的每件事都颇有道理。 薛凝听得很认真,裴玄应也显得很坦诚。 然而事到如今,坦诚的裴玄应也许也未道出全部真情。 薛凝轻轻说道:“还有一事,我还想问你呢。” 她本来嗓音很小,而今不免压得更低些:“裴家知晓长孙昭是皇后之子的人多不多?” 这样的话当然打得裴玄应猝不及防! 好一会儿,他消化完毕,脸上神色方才开始发生变化。他极惊惶的抽出手,下一刻捂住了薛凝嘴唇,短促尖锐说道:“你不要命了!” 薛凝轻轻拍拍裴玄应手背,之前裴无忌将她拉上马时,她也这般举动。 说到底,一个人若然急了,另外一个人必然不能急。 她神色从容平和,也能安抚裴玄应几分,使得裴玄应那种激切状态被安抚。 察觉裴玄应松了手劲儿,她伸手摘下了裴玄应捂唇的手。 薛凝:“这样说来,知晓的人并不多 ,可是你们兄弟二人是知晓的,对不对?” 裴玄应没说话,也没有说不对。 薛凝盯着他,他只得说道:“只盼大兄是真的很喜欢你。” 薛凝也反问飞快:“为何要裴少君非常喜欢我?” 裴玄应又不说话了。 所以你永远不知晓这裴家二公子心里藏了多少事。 譬如薛凝初初与裴玄应见面,那时裴玄应便聊起很私密家事。如此一来,你便会生出一丝错觉,就是裴玄应心思很浅,他能说都跟你说了。 可裴玄应固然并非心机深沉之徒,内心藏的事却是很多。你跟他相处,就跟剥笋一样,剥开一层还有一层,真是不知晓到底有多少层。 你以为他不喜兄长,可他偏偏又有点儿感情的。 你以为他说起曾经旧事,已经说清楚兄弟之间猜疑何来,可裴玄应却并未道尽全部。 哪怕到了如今,裴玄应可是还藏着事。 薛凝轻柔说道:“裴家一些长辈,是不是不喜欢长孙昭?” 这一次,裴玄应抿紧唇瓣,倒做出贞烈样子,大约并不想再说什么了。 他不答,薛凝也不急,心里想着总能撬开这裴家二公子的嘴。 薛凝又问:“二公子不好议论家中长辈,那你大兄呢?” 裴无忌喜不喜欢长孙昭? 裴玄应自然更不会答,说不定心里还有点儿后悔,他不应该跟薛凝说那么多。 他不答,薛凝根据自己听闻,也能判断出大致端倪。 裴无忌的喜爱及不喜爱,都是会露得很明显,也会不加掩饰,不存在心里惦记面上却露出讨厌的样子。 薛凝这一年多与他相处,也能察觉得到裴无忌渐渐攀升的好感。他的喜欢十分明显,绝不会令人误会。 而裴少君哪怕来北地郡,跟长孙昭也没什么来往。红绡那件事,他也没给长孙昭留什么颜面。更不必说裴无忌一来,就将长孙昭的风头尽数压下去。 哪怕证明不了裴无忌对长孙昭的厌恶,也能证明裴无忌对长孙昭没有喜欢之情。 虽是皇后之子,裴无忌似对这位外兄并无太多情分。 裴玄应当然也知晓大兄将自己喜恶表露得很明显。 接下来的话便有些难,但薛凝一咬牙,还是继续说下去。 “皇后筹谋玄隐署,也不是一日两日,考量许久,才新开了这个衙门。故玄隐署去年才开启,到了今年,就颇有声势了。” 裴无忌当然是其中受惠者。 薛凝:“长孙昭虽养于北地郡,可也是悉心栽培,名声也不错。他虽沾染北地郡的政务,却类似幕僚身份,并未有实职。谁都知晓他是待价而沽,想要挑个不错官职。这寻常官职,长孙公子也入不了眼。可去年春日,他也有出仕打算,有意去京城谋事做。” “也是那么巧,能让长孙公子看上职位不多,又偏偏轮到裴皇后要成立玄隐署。你说是不是,一开始是想长孙公子来做这位玄隐署署长?” 长孙昭刚要谋事做,可偏偏这时节,他却遇袭重伤,险些死了。后因长孙昭心长偏了的缘故,故重伤未死,竟极侥幸的捡回一条命。 只是命虽捡回来,但长孙昭的身子也毁了去,多走几步都会喘。 这么一副身子,如何能做大事? 可宫里头部署玄隐署也不是一日两日,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趁时候推行玄隐署,以后再想将灶烧热也难了。再者长孙昭身子是真被毁了去,也再都救不回来了,不是多修养几日便能好。 于是召回京城的便是裴无忌。 裴后善谋算,于是一切皆如裴后所算,裴无忌一飞冲天,短短一年间就炙手可热。 薛凝抬起头,认真脸:“二公子,是不是如此?” 裴玄应本未答薛凝的话,如今却不得不答,脱口而出:“并非如此!” 他说并非如此,其实也并没有那样的坦荡。一旦涉及利益,家族之中便会有些阴晦的算计。 就如薛凝曾问及,裴家长辈可会喜欢长孙昭? 他自然不能议论长辈,私底下亦未曾跟阿父讨论过这个问题。 可纵然未曾讨论过,有些心思也不是那样难猜。 裴家长房有两子,裴无忌耀眼夺目,裴玄应其实也不差。哪怕长房二子不行,裴家还有其他年轻俊彦。 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树木自是越生得枝繁叶茂,方才生长得越大越高。 大夏的皇后素有权势,也不独独是裴后一人。 皇后掌凤印,握权柄,扶持裴姓血脉也是惯常之事。 如今裴兰君起了势,弄起权,跟家族也是彼此荣损与共。 至于长孙昭,他的存在哪怕扯出来,也无非是让裴后尴尬一番,可也不过是入宫嫁过人旧事,不算什么了不得大事。长孙昭之存在,倒算不上裴氏把柄。 可他毕竟姓长孙,又已认长孙安为父。 第160章 哪怕裴家与之交好,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反倒是裴无忌,他样子好,人又招摇,在裴家年轻一辈中又颇有威望,又是个会顾人的性子。 裴家上下都盼裴无忌能升上去。 裴家孩子有出息,裴兰君这个皇后也添了声势。 然而姑母虽精明善断,可毕竟是个女子。是女子也不打紧,最要紧她是一个母亲。 身为母亲,便会忍不住顾惜生下孩子。更不必说因孩子年幼时被舍之,裴后会生出几分歉疚之情。 长孙昭并不是最合适人选,可裴后却是有意提拔。 可这时候,偏偏长孙昭却出了事。 长孙昭出了事,那便轮到了裴无忌。裴家几个侄儿之中,裴后最喜欢的就是裴无忌了。 若亲生孩子不合用,裴无忌便是皇后娘娘最倚重之人。 裴无忌又很看重家里人。 裴玄应呼吸十分急促,他手从薛凝手掌间抽出来,面色十分难看。 身为裴家人,他应当呵斥薛凝的,有那么一瞬间,话也已经到了裴玄应的唇边。可那些话还是被裴玄应生生咽下去。 说到底,薛凝只是说出了他心中之事。 就因为有这样猜疑,他才回避去查这桩事。 所以他才颓败不堪,恨不得避开所有的事。 可如今所有的事却被薛凝翻出来。奇怪的是,裴玄应心里这样乱糟糟的时候,却忍不住还去想不相干的事。 薛娘子这样的沉稳、冷静,大兄喜欢薛娘子,可薛娘子真的一点儿不喜欢大兄吗?否则,薛凝总是应该乱一乱的。 眼前这个纤弱女娘却冷静出奇。 这会让裴玄应觉得有一点儿奇怪,裴无忌真的一点儿不招薛凝喜欢? 被薛凝这双漂亮杏眼盯着,裴玄应脱口而出:“大兄,他不是凶手。” 第127章 那时裴无忌全不似平时样子,竟…… 不待薛凝问,裴玄应已说道:“那滴翠亭与长孙昭遇袭的北街相隔颇远,一个城南,一个城北,路上怎么也需大半时辰。” 他听着薛凝轻轻说道:“长孙昭是亥时发现,根据他口中,是戌时四刻左右遇袭。然后到了亥时,长孙昭才浑身是血被发现。如若戌 时杀了容兰,戌时四刻袭击长孙昭,时间上虽然紧了些,也不是来不及。” 裴玄应忍不住说:“你心里已经笃定大兄便是凶手?” 薛凝冷静说道:“我没有笃定谁,我不过是推演一种可能性。查案时,任何可能性皆不能放过。倘若能寻出这个推断不可能,岂不是反而能证明裴少君清白?总比不清不楚的要强,是不是?” 她接着说道:“正因为你这样想,所以你没办法查这桩案子,对不对?” 裴玄应抿紧了唇瓣,他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说道:“裴无忌不可能。” “因为长孙昭身上有很多伤,零零碎碎,统共有两百余道刀伤,遍布他的全身。这些小伤口不足以致命,却能使得长孙昭受零碎折磨,这样受苦。凶手不单单是想除掉长孙昭,还想长孙昭受很多苦。” “单单给长孙昭身上留这两百余下刀伤,就很要费些功夫。怎么样,都要小半个时辰。” 从北街到滴翠亭本便有段距离,花大半个时辰赶至本亦十分勉强,更不必说还要在长孙昭留下那些伤。 如此一来,时间上也远远来不及。 裴玄应这样说,这些凶事也是在他心内细细盘算过的。 薛凝嗯了一声,然后说道:“原来如此。所以如若是裴少君杀了容娘子,他便没时间去杀长孙昭。若是他为了前程私怨折磨杀死长孙昭,必不能是他杀了容娘子。” 这两桩凶案,裴无忌怎么都能清白一个。 只不过无论哪一样,对裴玄应似也不算什么好消息。 薛凝倒有些好奇:“二公子,你怎不去想,这两件案子都不是裴少君做的呢?” 也不是说裴无忌就没了嫌疑,只是人总有侥幸心思,总会将身边亲人往好处想,裴玄应看着对裴无忌也不是没有情分。 难道因为曾经旧事,裴玄应心下阴影便这样重? 薛凝隐隐觉得这里面还有什么,裴玄应却只说道:“只盼这样才好。” 还有些话,裴玄应绝不会说。 容兰死的那日,他浑浑噩噩,不知怎么回去的。 他枯坐良久,后来有去找裴无忌。 那时裴无忌散着头发,着暗红衣衫,烛光映着俊美脸颊,容色却是极艳。 大兄很少这样不修边幅,裴无忌总是好打扮,喜华美。若换从前,裴无忌不会这副样子来见自己弟弟。如此一来,便仿佛显得裴无忌有什么心思。 灯火辉映之下,裴无忌一双眼闪闪发光。 兄长跪坐几前,背脊挺直。 然后裴玄应便看到了案前的剑。 是出鞘之剑,剑身被灯火映出明澄之色,也可分辨剑身之上所沾染了斑斑血污。 才见着容兰之死,裴玄应忽而好似毛骨悚然。 他就好似坠入了噩梦里。 他想到容兰被剖开的身躯,还有现场被他拾得,又被他掷入丹水之中的玉佩,于是他便怕得厉害。 烛火在铜雀灯台上炸开一朵血橙色的灯花,裴无忌散着的乌发浸在光晕里,发尾仿佛凝着未干透的殷红,不知是杀人时溅上的,又或者是裴玄应恍惚时看花了眼。 然后他看着裴无忌握住剑柄,平举至身前,他再拿出白绸帕,细细抹过剑身。伴随裴无忌抬腕,绛色衣袖滑落半截,露出若劲节梅枝般的腕骨。 剑刃擦过雪色丝帕时,火光正舔上他眉梢。 裴玄应亦终于忍不住质问:“大兄今夜究竟做过什么?” 裴无忌侧过头,看着他,他有点儿不高兴,因为不高兴透出不耐烦,只说道:“关你什么事?” 裴无忌本便生得好看,那时生得更好看,不过却好似成了裴玄应不能认识的凶物,显得陌生而危险。 裴无忌一点儿也不像平常样子,不似他平素展露的那般豪迈、热枕、张扬,而像是撕开外壳,露出内里一点凶猛以及阴暗,带着浓重血腥气。 裴玄应那时处于巨大恐惧之中,那种恐惧甚至压制了他愤怒。 那就像是一场梦。 可那样的事终究并非是梦,从此裴玄应就失了的勇气。 他将酒灌入口中时,只盼自己从此长醉不复醒。 他有一种直觉,那日裴无忌一定杀了人! 如果他直觉错了,裴玄应本可以告诉给眼前的薛娘子。薛凝那么聪明,必然会去查。 可裴玄应说不出口,万一真查出点儿什么呢? 所以裴玄应只说道:“也许因旧日之事,真是我误会他了。” 薛凝到底没将裴玄应探到底。 她看着裴玄应这个样子,又觉得或许是因自己有点儿多疑,因为多疑,可能自己便想多了些。 裴无忌本就强势,解决继母齐氏那件事可以说是不管不顾横冲直撞。如此一来,给裴玄应心里留下小小心理阴影也不足为奇。 无论怎样,眼前这位裴家二公子也很受了些折腾了。 薛凝伸出手,拍拍裴玄应肩头:“二公子,其实你心里这样想来想去,无非是耗着自己。有时候,无妨直接面对,哪怕真相可能不如你意,不好不美,总归给了自己一个痛快。”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 “做人最不能就是将些事反复咀嚼,无论是跟人拌了嘴,又或者生出什么争执,断不能反复回味。” 干干脆脆的,对自己精神状态可是大有裨益。 “再者无论什么事,皆不能什么都顾得到,你又不是神仙,若不能面面俱到,也不是你的错。容娘子她虽然死了,可死前她想得很通透,不至于耗着自己。” 裴玄应略一犹豫,轻轻的嗯了声。 薛凝也不知他是否真开解了自己。 鸡汤虽是好听,可道理能捋得头头是道,未必见得真能做得到。 总归是要慢慢来。 送走裴玄应,卫淮护着薛凝回驿馆。 薛凝骑着马,忍不住轻轻咬了一下内侧脸颊肉。 方才她步步为营,对裴玄应用尽盘问技巧。可到了如今,薛凝心神微松,蓦然却掠动一缕难受。 她有些不舒服。 因为她怀疑裴无忌。 裴无忌方才还极热枕说喜欢自己。 薛凝比较喜欢猫,但有时候也会为热情洋溢的犬科动物动容。 认真的,勇往无前的—— 这自然不是因为她喜欢裴无忌,她只不过有些可惜,有些鲜亮、干净、纯粹的东西,难道真的会摔碎? 又或者本来就不存在? 一切如梦幻泡影,不过是个虚假且好看的泡泡。 薛凝没有完全压抑自己情绪,她放任自己内心酸意放肆一阵子,然后才收敛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时候裴无忌却正在作画。 第161章 他画的是薛凝,画中少女笑语嫣然,俏丽可亲,怀中还抱着一只乌毛雪爪的狸奴。 裴无忌眼神忍不住温柔起来,眼中炽热之意却更浓了! 他第一次那样喜欢一个女娘,爱情的滋味虽带淡淡微苦,可也更为诱人。 裴无忌从来没有过这样浓烈情愫。 他发热似想,自己此生此世,只会生出一次这样情愫。他只知晓自己喜欢薛凝,是非常喜欢的喜欢。 布帛上墨迹未干,裴无忌却比出手指,隔空描摹少女眉眼。 似他这样的天之骄子,自然绝不会被薛凝区区两次拒绝所打倒。他跟薛凝开始并不美好,一开始有着误会、矛盾、嫌隙,所以现在爱情有些曲折也十分正常。而裴无忌又是个心性坚毅且百折不饶之人。 他当然不会这样便放弃。 鸽子咕咕叫着,争相啄食越止撒的鸽食。 越止来北地郡也没几日,不过也不妨碍他置一处小院,方便他养鸽子躺平。 卫所自有下属打理,还未正式启用,越止也不会整日去盯着。 阿令这个仆人跟随越止来到北地郡,这仆人眼里有活儿,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整得一尘不染。 越止带来的两笼鸽子也安了家,咕咕叫得欢脱。 才来北地郡,却不代表越止没有人脉。 就好似现在,便有贵客来 访。 来客摘下斗篷,露出一张苍白面容,赫然正是长孙昭! 虽是青天白日,越止也颇有仪式感掩下门窗。 长孙昭如惊弓之鸟,面颊之上流淌了几分惶急。若长孙昭此刻容貌神色被薛凝窥见,薛凝必然会大吃一惊。 倒不是长孙昭私底下撕破温文尔雅的假面,露出什么恶狠狠的神色,而是因为此刻长孙昭神色十分的慌恐。 就好似阴渠里见不得阳光的生物,被人硬生生的扯至阳光之下,免不得瑟瑟发抖。 长孙昭并没有半分翩翩佳公子风度,因他神色间惊惶,使他本来俊雅五官也失色不少。 他张口对越止说道:“我已一字一句,照着你嘱咐,和薛凝那样说?薛凝她会不会怀疑?会不会怀疑?!她那般可怕性情,未必能放过我。你偏要我盯着她瞧,你让我一直看着她!” 说到此处,长孙昭大口喘气,好似呼吸不过来。 他确实因焦虑容色失常。 那些爱慕长孙昭的女娘若看到如今这一幕,必然是会十分失望。一个人男子最可怕的不是坏,而是废,是怯! 越止听了心里十分不痛快,薛凝生得那样好看,长孙昭说得却好似委屈他一样。这位薛娘子样子好,性子好,温温柔柔,客客气气的。这料想也未跟长孙昭说过重话,却将这位长孙公子吓成这样子。 阿凝怎么说也是个女娘,又不是只老虎。 说是胆小如鼠,也不冤枉了。 越止心里十分瞧不上,不过嗓音却很是和煦,好似哄小孩子:“不用怕,正因为你心思坦荡,所以才会毫不避忌。容兰死前跟你来往,你说跟容兰两情相悦,谁也不会信。谁都知晓,容兰还惦记着裴家二公子。” 越止这样说时,长孙昭面颊蓦然浮起几分恨色! 长孙昭:“我已照你之意,使她窥见我手臂上烙印,她也应当知晓轻重。说是郡君,不过是个孤女,还不是皇后娘娘提拔上来。裴后,她,她心里是挂念我的!” 越止嗯了一声,赞同附和:“她自然看到了,自然也清楚的。原本薛娘子不清楚,可我不是凑上去,跟她说了这桩辛密。于是她不清楚也清楚了,知晓你不能得罪,动也动不得。” 长孙昭半合眼,轻轻说道:“裴后得宠,可裴家人也不过是利用她,不让她与我相认,无非是能让裴氏占尽一个女人的便宜。可皇后性子硬,又岂会让裴氏占尽便宜。她总会顾着我,顾着我的!” 越止特别能提供情绪价值,柔声附和:“那是自然!” 长孙昭:“旁人都疑裴家兄弟,独独她查景婉,查薇娘,那就是疑我。她为什么疑我?她还要查出些什么。” 越止奉上热茶,冉冉一笑:“但你偏怕她疑,若不然,也不会求至我跟前,盼我能为你出谋划策。我可是为你写了好剧本,费了好些心思。为了你,我甚至还利用了我跟薛娘子的私人关系!” 越止一副自己牺牲真的好大样子。 长孙昭显然是个自私鬼,他显然也看不到越止牺牲,当然也不在乎越止牺牲,只说道:“你让我说的那些言语,当真有用?” 越止只回答当然!他还颇为委屈,做出一副你瞧不起谁的样子。 第128章 真情真意越郎君 剧本儿是越止精心炮制,当然使得越止很费了些心思。 既是私人定制,越止当然是针对薛凝施为。 他琢磨了薛凝的性子,盘算了薛凝的喜好,估摸着怎样言语才能更使薛凝喜欢。 薛娘子爱什么儿郎不知道,但喜好却很明显,她喜欢老实人。 譬如沈偃,又譬如身边那婢子云蔻,因为老老实实的,就很让薛凝喜欢。沈偃跟刘婠剧本儿也让越止裁了一截拿来用。如此移花接木,用在长孙昭跟容兰关系上,说长孙昭跟容兰来往,是为顾忌容兰自尊心,盼容兰养好自尊再前行。 可惜长孙昭毫无品味,如牛嚼牡丹,并不知晓越止这些言语奇妙之处。 越止也是好性儿。 长孙昭言语里颇有怀疑,他亦不免解释。 “一个人招惹些怀疑,与其费心洗白,不如诿过他人,推一个嫌疑更大的人出来,也便能分散查案之人注意力。这猎人再如何精明,如若眼前线索太多,反倒会被干扰。” “一个人犯了事,杀了人,与其湮没线索,不若多多留些线索,将一潭水就此搅浑。薛娘子很聪明,你若说得太明白,不免显出痕迹。但你若只是淡淡提一提,好似漫不经心那样提一提。哪怕是细枝末节,她也会留心得到,加以联想。” 越止又沾沾自喜:“可她虽聪明,到底没我聪明,总是差些的。” 长孙昭慢慢的绞紧了手指,说道:“只盼会如此。” 越止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她自然会如此!她知晓你的身世,知晓去年春日,本来该你成为玄隐署署长。如此一来,便有了动机。还有裴无忌知晓你身世,可待你总是淡淡,说明他并没有将你当亲人看待。他倒是喜怒形于色,分明就是不待见你。” “只要这么淡淡说几句,薛娘子自然知晓你的委屈。” 长孙昭不忿:“不过是皇后提拔做棋子的一个六珠女官,还能真将裴无忌如何?” 越止心想你不懂,这就是我的私人乐趣之所在了。 他微微一笑,口里说道:“但总比让她继续咬着你不放强。薛娘子猜疑裴无忌,裴无忌是不痛不痒。但总比她帮着裴无忌查你,使得裴无忌寻着借口处置你要强。” 长孙昭心里隐隐升起失落之情,他确也知晓区区一个薛娘奈何不了裴无忌,但越止真这样说,长孙昭心下亦不由得升恼。 “本就是裴无忌要杀我!” 他尖利言语,一缕冰冷恐惧涌上来,于是那尖利言语转而也化作喃喃自语:“是裴无忌要杀我呀!” 长孙昭已经换过了衣衫,换下那沉沉叠叠沾染了尿骚味的华贵脏衣,更令人将这沾染了尿骚味衣衫烧掉,一件不留。 可现在,长孙昭膀胱又开始发胀,又仿佛因恐惧而失禁。 从小到大,长孙昭实在享受了太多的宠爱。长孙安名义上是他父亲,实际上根本不敢得罪这个儿子,对长孙昭十分依顺。 这样锦衣玉食养出个娇贵废物。 在此之前,长孙昭根本未曾受过挫折。 “那一天,是裴无忌抬脚将我踩至足底,无论我咒骂还是哀求,他亦是狠狠一剑刺下去。他要杀了我呀!他真要杀了我!如我死了,皇后便只会疼他一人,于是什么好处都让他占尽!他什么都得了,还做出一副不大喜欢,勉勉强强收下的可厌样子。” 越止漫不经心听着,又觉得长孙昭实是过于聒噪。 长孙昭虽然聒噪,但对裴无忌指控听着也似乎像那么回事儿。越止难得有闲情逸致,还不免心里指指点点评个理。长孙昭再废物,总归是皇后娘娘亲儿子。裴家为了家族利益,对皇后娘娘手里权势太有占有欲。人家扶把废物儿子怎么了? 越止心里虽不耐烦,但面上却尽量露出情绪一致的同情之色。 他甚至伸出手,拍拍长孙昭手背,然后说道:“这裴少君,就是这么回事儿。若让他拿住你杀容兰把柄,还不做出一副大义凛然样子,站在道德高处,以大义凛然名义杀你,以此满足他龌龊不堪私心。恐怕他还自欺欺人,认定自己清清白白。” 长孙昭嗯了一声,更赞同越止言语再踩几脚:“不错!他便是如此虚伪、狠辣、无耻——” 话说一半,长孙昭忽而好似反应过来,厉声:“谁说我杀了容兰,凭什么说我杀了容兰!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杀了容兰!” 第162章 越止微笑:“长孙公子,你何必这样呢?非得要和我说这样的话?你不信我?若不是你杀了容兰,薛娘子查到你身上,你不去长孙安这个便宜爹跟前哭诉她要陷罪于你,偏听我给你出谋划策?” “我给你出谋划策,自是因为我不介意这些事。死个女 娘而已,算什么事儿?你自然知晓我的事,我会在意这个?我伸张正义有什么好处?就为得罪皇后娘娘?裴无忌又不喜欢我,我讨好他他也不会喜欢,你是知道裴无忌性子的。” “哎,你终究是不信我。” 长孙昭面色渐渐缓和几分,最后说道:“我不是不信你。” 言语微顿,长孙昭继续为自己开脱:“那个贱人,攀不上高枝,拿我消遣。哼,她口里倒说得十分好听,可实则裴玄应一回来,她亦心神不宁。裴玄应当初闹成那样,没想到居然也对容兰有心思?我岂能让他们和好?” “我岂不是颜面无存!” 他越说,情绪越不免上头。 这些话憋再长孙昭心里,长孙昭自然想要倾述! 那些恼意涌上来,长孙昭内心亦满是恨色,颇不是滋味。 但哪怕到了此时,长孙昭所说言语都是有利于他的。 是容兰先来招惹他,刻意扮成景婉样子,无非是跟裴玄应置气。等到裴玄应回来后,容兰又想要投怀送抱回去,全然不理会他的感受。 他的颜面何存? 但其实他与容兰一道,心思也远没有长孙昭自个儿说的那般光彩。 他知裴玄应对容兰有意,哪怕吵闹过一场,也是放不下。裴玄应性子傲,并不肯低头。自己和容兰一块儿,必会使得裴玄应十分难受。 主要还是裴无忌得罪了他,但裴玄应亦让长孙昭觉得极可厌。 未曾想裴玄应居然肯低头,容兰也分明余情未了。 容兰只是死了,可他却是尊严受损。 那天他心存杀意,一路尾随,直随着容兰去了滴翠亭。容兰很是意外,旋即面上浮起惊惶之色。 于是他便杀了容兰。 四下无人,他剖开了容兰尸体,血染了他一身。 如今对着越止,他厉声:“都是容兰自己不知好歹。” 他呼着气,然后说道:“我不过是一时失态,失手罢了,并不是故意为之。不过裴家有意栽赃,又说我如何,无非是想借这桩意外令我万劫不复。” “但我只杀了容兰!” “他们偏要把我说得丧心病狂,将薇娘和婉儿的死算我什么,这全天下女人都是我害死的好了!” 此处除了越止,再没别的观众。 长孙昭说得咬牙切齿,看着也是真情实感。 但实则对于长孙昭说的那些话,越止并不怎样信。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不能信,一者是赌徒,一者是杀人犯。 但越止戏很好,面上做出一副心有戚戚,很赞同的样子:“这裴家两兄弟,自然恨不得什么都栽赃给你,故那薛娘子亦是不依不饶。” 他顺着长孙昭说,长孙昭听得也十分顺耳。 若越止愿意,他很易让人觉得他是自己人。 他面上也浮起几分关切之色:“如此一来,公子要小心些才是。还请公子仔细想想,案发当日,可有什么疏漏之处?可有人瞧见,又或者落有什么把柄。总归是要小心。” “毕竟,裴无忌将你盯得紧,本盼你获罪。” 长孙昭无妨好生想想,可有什么能证明犯罪把柄存在。 长孙昭亦被越止诱出点情绪,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十分难看。 “那日,我并不知晓容兰约了裴玄应,那裴二公子居然来了,倒是令人措手不及。” 他喃喃说道:“当真吓了我一大跳!” 彼时他掩于一侧,手中握着染血的匕首,这把匕首刚刚剖开了容兰身躯,却被长孙昭紧紧握在手里。 那手掌却在轻轻发抖! 因为兴奋,因为恐惧,又或者因为欢喜! 欢喜听到裴玄应绝望的悲伤。 真活该!容兰是北地郡生得最漂亮女娘,别人都道这容家娘子眼界高,一下子挑中裴家公子,怪道不挑长孙昭。 虽是郡守之子,但到底差了许多。 长孙昭听到了自己呼吸声,一下下的十分粗重。 就跟打嗝一样,他控制不了自己呼吸。长孙昭不能肯定是不是错觉,因为他如若呼吸声真那么粗重,裴玄应应该听得到的。 那时两人离得并不远。 裴玄应跟薛凝形容过那时情景,说他仿佛听到北地狼叫。 越止忍不住问:“公子何不杀了他?” 长孙昭为什么不动手?他杀了容兰,再杀裴玄应又如何?多一个不多。 长孙昭尖声:“因我大度,故我饶恕他了,未跟他计较。” 他这样说,越止却并不信。若薛凝推断是真,长孙昭杀的总是女人,说明他很胆小。真因为胆小,才靠杀女人找回自信。而且容兰一见长孙昭尾随,便面露慌乱,那自然助长了长孙昭的气焰。 相反裴玄应却是个男子。君子习六艺,哪怕裴玄应不是武将,也学过骑射和剑技。 京中的世家子弟流行佩剑,裴玄应也不例外。 容兰死了,裴玄应除了悲痛,还有愤怒。 长孙昭不敢拿着沾血匕首,跳至愤怒的佩剑成年男子跟前。 于是长孙昭忽而大度起来。 越止细细一想,心里便添了许多吐槽,口里却甚为关切:“那如此说来,裴二公子不定看到了你。” 长孙昭当然也这样想,他也担心这个。 偏偏越止还非说痛处:“这旁人不知,你我难道不知?自容娘子故去,裴二公子便有心疾,已严重到不能亲自处置公务程度。只不过他长于裴氏,虽染此病,也自有幕僚替他处理公务,替他遮掩过去罢了。那日他受了极大的刺激,绝口不提当日之事。人有时受了很大刺激,便会忘记些许事。” “可万一二公子的病忽而好了呢?” 若裴玄应病好了,也许便会记得些什么,那样一来长孙昭便危险了。 长孙昭面色当然十分难看。 他一狼狈,心里便生出忿意。 这些不安源于越止言语,于是长孙昭对越止亦生出恼意。 长孙昭并不宽容,也与传闻中的温文儒雅大相径庭。他喜怒无常,憎恶也总是莫名其妙。 这样的性情总会在被惯坏的人身上寻到,长孙昭就是这样的人。 他忽而间看越止很不顺眼。 哪怕越止是站在他这边,姿态很恭顺,但越止太聪明,衬得他好似个幼稚小孩儿,好似在耍着他玩。 更可气是,之前长孙昭被吓坏了,依照越止吩咐,对薛凝说那么些言语。 他怕起来是言听计从。 可好似也没什么用。 长孙昭不觉有些生气了。 越止却似未察觉得到,只微笑道:“公子放心,我对郡守很是感激,一定会好好扶助于你!” 第129章 我想跟薛娘子聊一聊 长孙昭愈怒!越止算个什么东西,轮得他提扶助二字? 他也不是单独来见越止的,长孙安特意分了一队暗麟卫,统共三十人,任由长孙昭指挥。 自从长孙昭上次遇袭,这一队人已是寸步不离。 长孙昭已经被吓破胆了。 这三十来人,是上过战场的老人。长孙安领兵多年,节制一地军事,手下也养了些彪悍凶煞。 越止只一个人,院里还有一个仆人,又或者暗暗藏了些暗卫。 虽如此,长孙昭心里忍不住掂量,能否将越止给杀了。 因为这条狗总是一副成竹在胸样子,碍着长孙昭的眼,就连父亲也对之十分倚重。 他心里这个父亲指的是长孙安。 长孙昭不高兴,于是便透出几分恶意,他一贯被宠坏了。 越止在他耳边说道:“公子,你可知晓我为何帮着郡守,站在你们这边?” 他不待长孙昭猜,自己已经开始答:“因为比起共同利益,还是共同敌人更令人亲密。你知我出身不怎样,可又不想过苦日子,打小便想锦衣玉食躺平。故性子虽然懒散,却也不得不努力一番。” “也便那么巧,几年前,我潜伏于北胡之地为间谍,身上受了三道刀伤,险些死了,不过斩了北胡大将阿乎蛮的首级。可惜啊,费了这些苦心,却并 无功劳。郡守跟我说,是因裴无忌不喜欢。他嫌我心思多,不肯提拔,说我品行不端,升上来也是个祸害。于是便隐去我的功劳,可惜了我这份苦心。” “此后皇后有心,将我调回京城,可纵是如此,裴无忌仍是不痛快,满心皆是我不好,对我诸多排挤。他不死,我没什么好日子可以过,也没什么前程。你知晓我性子,别人使我一时不痛快,我要他一世不痛快,更不用说他要我一世不痛快。” 越止笑了笑:“我没那样大方。” 第163章 裴无忌还拿鞭子抽过他呢! 长孙昭勉强笑了下,他觉得名字有些耳熟,忽而想起一桩往事。 那年阿父得了阿乎蛮首级,笔一提,就将这桩功劳记在长孙昭头上。 后来朝廷果有封赏,赏赐了官职。长孙昭却嫌六百石的赤翼校尉官小,便推脱要在父亲跟前尽孝,故而推脱之。 他素来任性,这桩功劳浪费便浪费了,也并不觉得可惜。 许多人心心念念机会,却被长孙昭随意弃之,实属浪费。 因为长孙昭知晓自己身世,他拿自己跟裴家儿郎比,尤其是裴无忌。 他也不会深思,究竟是踩着谁领的功。 长孙昭也不知晓这个大冤种居然是越止。 长孙安这个郡守占了越止功劳,自然是另外一番说辞,肯定是甩锅到裴无忌身上。 越止有一张俊秀出尘面孔,一双眸子柔似春水,温和而神秘。他姿态温文尔雅,一副将长孙昭看成自己人的模样。 可长孙昭却蓦然汗流浃背。 他蓦然站起身,便要告辞,面色并不好看。方才长孙昭心里那点儿杀意也烟消云散,也许因为他怕裴无忌,可越止却摆明要寻裴无忌麻烦。 这说明越止也绝不是个好相与之徒。 长孙昭忽而不想面对越止太久 他起身告辞,匆匆离开。 越止还特别殷切不舍:“长孙公子这样便走了?不留下来,多喝两口茶?” 待长孙昭真走了,越止方才冉冉一笑:“胆子真小,这样都被吓到了?” 他随手将奉给长孙昭那盏茶泼掉。 越止从袖内取出一枚铃铛,摇了摇。 他召来阿令,说道:“请薛娘子过来。” 越止想了想,想确保薛凝一定会来,故说道:“就说,长孙昭跟我招了供,承认是他杀了容兰。不过若要听些详细细节,还是要亲自来,听我跟她慢慢说。” 薛凝匆匆赶来时,越止已取了新盏,奉上热茶。 薛凝面颊上急色未褪,一双漂亮的杏眼里也不□□淌了几分狐疑。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跪坐于案几另一侧。 薛凝轻品了一口茶水,道了一声谢。 越止知晓她是故意平复情绪,使得自己显得不那么乱,以免失了方寸。 他叹了口气:“薛娘子,裴署长私底下肯定和你说了我的许多不是,对不对?” 这话也不算不对,但薛凝不好接。 薛凝没应越止这句话,而是小心试探:“越郎君,你差人说,长孙昭亲口承认,说他杀了容兰?” 越止微笑:“他当我是自己人,故而不小心说了两句真心话。你是宫中差遣,又查到景婉。更要紧是裴玄应,本来浑浑噩噩的,你一来就提了精神,又替你去查薇娘。这样打草惊蛇,他便求我替你出主意。于是我便教他如何应付你,跟你怎样讲故事。阿凝,你上当没有?” 薛凝不信的多,但信的也有点儿,脸颊也有点儿发红,心里有点儿气。 如今越止又这么坦诚,她简直不知晓越止心里在盘算什么。 越止是左右横跳之神。 越止:“他对我如此信任,最重要是我与他有共同之敌。我和他都不喜裴无忌,你猜裴无忌当年是怎样对我的?” 越止又把方才给长孙昭讲的故事讲了一遍。 薛凝认真听着,轻轻眨了眨漂亮杏眼,本着务实求真精神说道:“不若你褪去衣衫,使我看看你身上那三道刀伤。” 她伸手作势要解越止衣领。 越止躲了躲,不免说道:“不太好吧,毕竟男女授受不清。” 薛凝:“这死了的男人不穿衣服我是见得多了,便是还没死,留了一口气,看看又有什么要紧?” 越止只得说道:“好了,并不是我,你也猜中并不是我的故事,但长孙昭当年确实随意占了别人功劳。” 薛凝一听就不像越止。 越止这样爱惜自己,性子又如此懒惰,便算博前程,必也是将聪明才智用在走捷径上,又岂会使得自己这般自苦? 越止面色却有几分黯然:“你也知我本逆贼出身,当初是乳母将我抱走,抚养长大。乳母有一子苏尧,大我两岁,自小便要养我,性子也是古板。他博了功劳,却被长孙昭占了去,从此便被毁了去。” 有些话到了薛凝唇边,又让薛凝生生咽下去。 越止那样说,薛凝仍不全信,越止太会说谎了。 可万一是真的呢? 她也不忍说什么。 越止知她不会追问,心忖阿凝性子果然极好。 他接着说道:“于是我亦千方百计,诱长孙昭露出破绽,更使他在惊惶之下,终于承认是他杀了容兰。” “可是,这还远远不够。” “他可是裴后之子!” 越止双眸中悲色被一片冷意所取代。 薛凝微微一默。 老实讲她对裴家声势虽颇有忌惮,但对裴后观感却并不差。 裴后颇有手腕,薛凝也免不得生出几分敬畏。 她说道:“皇后娘娘看着似乎并非糊涂人,行事,也是颇为果决。” 越止:“皇后自然不糊涂,她若真糊涂,早提拔长孙昭了。长孙昭这些年很不满意,总嫌朝廷给的官小,可娘娘也未如他的意。其实那不过一句话的事,皇后却并未如此。” “长孙昭名声养得好,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如何了不起,已替郡守分担政务。哪个阿母不爱听这些?可这些手段也瞒不过皇后法眼。我偷偷和你说,皇后娘娘并不喜欢长孙郡守。” “可再怎样,她也不会让这个孩子获罪,更不能认罪伏法送了性命。” 哪怕长孙昭真不堪呢,裴后虽不会委以重任,却绝舍不得长孙昭有事。 薛凝心思便有几分沉重。 越止言语也有些丧气:“我做了人证,说长孙昭亲口承认,可也未必有用。不过,咱们也可以想想办法。” 薛凝心想又跟越止成了咱们了。 她对越止确实颇为忌惮。 但薛凝也不得不承认,越止确实颇有吸引力。 越止家世地位从来不是顶尖儿,性子很坏,做人又懒。然而无论对手怎样强大,你似能相信越止身上有股劲儿,由着他这样坏蛋在世间肆无忌惮。 越止的话半真半假,但有一肚子坏水主意。 就比方现在,越止说道:“也不是没有办法,薛娘子,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薛凝有些无奈:“你又要跟我讲故事,你总是有许多故事。” 越止笑了一下:“从前我第一次入宫,心里不免期待,认为很了不起,于是还特意做了一套新衣裳——” 他才起个头,薛凝听着便有些耳熟,接着便说道:“然后十七皇子就弄脏你的衣衫。” 越止只得说了声是。 薛凝:“他才四岁,又是皇子之尊,你虽生气,却拉不下脸计较。当时阴陵侯孙子苏南之还在,苏南之才九岁,你就一番教唆,使得苏南之打了十七皇子。” “令人发至,四岁的小孩子你都要计较,九岁的孩子你都利用?越郎君,你可真不挑剔。你想说的,可是这个故事。” 越止只得说道:“事倒是这么个事,只不过你说得也太过于难听了,我只是想教教小孩子,一片好心。是,裴无忌跟你说的?果然是他,一个男人,这么嘴碎。” 薛凝很是无语。 越止脸皮甚厚,也并不显得尴尬:“裴无忌记得这样深,正是物伤其类。你知晓他为何 那样厌我?只不过是我比他聪明,他不免自惭形秽,就像个九岁孩子那样,由着我利用。” “就好似昌平侯得罪于我,却是裴无忌行刑斩了人手,聪明人是不用自己做事的。” 越止笑了一下,很顺便踩了裴无忌几脚。 “我们可顺势而行,裴家并不喜欢长孙昭,裴无忌更不喜欢。咱们可求裴无忌秉公处置,不必自己出面。署长最得皇后喜爱,又是裴家最受宠少君,身份尊贵,可比咱们强许多。” 越止说的十分轻巧,也没什么负担,他都不介意挑拨个九岁孩子,自然不介意挑拨一下裴家内乱。 虽为裴后提拔,越止却并不介意反噬。 “再者说,长孙昭早不满裴无忌受尽宠爱,杀容兰也是冲着裴玄应去,是有意想毁这个二公子。裴无忌还是挺爱惜这个弟弟的,他这能忍?” 薛凝没说话。 越止扫了她一眼,不觉说道:“薛娘子不会心疼舍不得吧?毕竟裴少君是皇后娘娘一手扶上去的,得罪裴后说不定会失宠。” 失宠还是小事,说不定会影响前程,再不然是偿命。 况且,裴后跟裴无忌之间也颇有情分。 薛凝:“我只是个会查案小女娘,别的事既不会,也不想会。还有,长孙昭除了自承杀了容兰,可还说了别的?” 越止也十分知趣,手指比唇前示意自己不乱说什么了,方才说道:“他觉得案发当日,裴玄应也许看到他了。” 第164章 薛凝点点头,越止不说那些无聊话时,其实挺能说到重点的。 裴无忌目不转睛盯着薛凝:“还有便是,我有一个十分意外收获。我不是说长孙昭那样的人说的一定是真话,我只是想说,长孙昭亲口说那日想取他性命的人是裴无忌。” “你要问我,我觉得这件事上,他没有说谎。” 挑拨离间是件很卑鄙的事,但也许于裴无忌而言,本也不必挑呢? 第130章 倘若裴无忌拯救失败了呢?…… 越止用一种无所谓,很轻佻口气说道:“裴无忌虽薄待我,可我也能秉心而论,说两句公道话。他,多少有点儿能耐,至少要比长孙昭好许多。薛娘子,我也觉得挺可惜。” 越止当然不是真可惜,他图穷见匕,不觉说道:“一个人本来很被长辈看中,以为自己独一无二,以为这位长辈本不屑所谓血脉亲缘。这亲儿子是个废物,原不及他一根手指头。可未曾想到,这让他看不上眼废物,竟极得这位长辈看中。他自然觉得自己受了欺骗,于是很愤怒,很仇恨,指不定做出什么事。” 他口里这样说,言辞里亦有几分惋惜。 可薛凝听了,却觉得怪怪的。 越止讲了个故事,可这个故事若安在裴无忌身上,总不免有些怪。 裴无忌十分的自负,配得感实在太过于充沛,好似不大像能生出这般委屈心思。 越止却似未觉,不免继续上眼药,他瞧着薛凝说道:“你也知晓裴无忌、灵昌、沈偃三人是知交好友,你猜这三人两两之间情分到底哪个重哪个轻?我猜裴无忌虽与两人皆交好,但却是个贪心性子。比起沈偃在他跟灵昌公主之间选,一定要更看重他。同理而已,哪怕他撮合灵昌和沈偃,他内心之中也要灵昌将他看得更重要。” “你说是不是?” 薛凝不接话题:“我不懂的,我一向不会想这样复杂。” 越止手指轻轻交叠起来:“你一定能懂。这世上竟有一个几乎所有人都哄着的人。也许因为这样,咱们这位裴大公子受不了丝毫的瑕疵和挫败呢?他要所有人都爱他,一旦谁破坏了他的这份完美,也许他会很生气。” “可能,他会霸道起来?” 薛凝想了想,说道:“除了长孙昭,可还有什么别的证据?” 越止笑了一下:“我只是猜一猜,你查案子,还不是要做各种猜测,好捋出方向。” 薛凝也不好说什么。 猜一猜也没什么,只是有些话从越止口中说出来,总是不免令人心惊肉跳。 然后薛凝起身告辞:“今日多谢越郎君,若没别的话,我先告辞。” 越止想了想,然后说道:“倒确实还有一事,忘了和你说呢。薛娘子,我很是喜欢你。” 薛凝一怔。 她主要是未曾想到越止会说及这般风马牛不相及之事。 越止:“裴无忌都能和你说,我为什么不能跟你说?” 那听着就有点儿赌气的意思? 薛凝脸红了红:“越郎君不要拿我取笑。” 越止柔声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也不必说什么,免得亲口拒了我。我可不是裴无忌,会那样不知趣,不知晓自己多讨厌。” 说罢越止翘起唇角,这样笑笑。 薛凝也摸不透越止心思,告辞离开。 卫淮在外等候,折腾一整天,天色已晚。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天边云彩宛如胭脂色,霞光处处,又浸出墨水般颜色。 薛凝也有点儿累了,被卫淮护着回了驿站。 薛凝拿出自己小本本,写好今日的笔记手札,方才梳洗睡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心里有事,总是不得安宁。 半夜时分,薛凝忽而坐起来,她有些燥,也出了层汗。 她想起越止那淡色的唇瓣一开一合,说出的那些话,说裴无忌太过于圆满,所以性子偏激,容不得一丝一毫瑕疵。 说裴无忌很是霸道。 霸道?裴无忌能霸道到哪儿去? 裴少君说喜欢自己,总不至于因爱生恨,求爱不遂,竟来个强取豪夺的剧本? 越止那张嘴,说出来的话也打了个折扣。 她本也并不觉得自己能全信。 可是她那一颗心咚咚跳。 她又想,二公子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裴玄应对裴无忌也未至于纯恨,口里说恨,却多少有些感情。 再者裴玄应那样性子也未至于造谣,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确实对自己兄长有着难以言喻的,畏惧? 那日常相处间,裴玄应极恐惧的承受着某些压力。 薛凝慢慢捋顺了自己心思,使她介意不是越止那些话,而是裴玄应的反应。 这裴二公子看着也是个老实人。 她心里想明日再去见见二公子便好。 这样想着时,薛凝又缓缓躺下,扯起被子盖好自己。 无论有怎样压力,哪怕心里有事,薛凝亦竭力保证好自己的睡眠。 她合上眼,没一会儿也有了模模糊糊睡意。 要重新入睡时,她脑内浮起越止跟她说的话,和她说,薛娘子我喜欢你呀。 薛凝模模糊糊想,听着也没什么诚意。 到了次日,天还未亮,薛凝便被闹醒。 有玄隐卫士急匆匆来见薛凝,说是出了事,是裴玄应出了事! 薛凝一下子清醒了,匆匆穿好衣,带好装备, 便出了门。 她一颗心咚咚直跳,心乱如麻。 这样乱糟糟的心情里,却流转一缕恐惧,令她身躯发寒。可一时之间,薛凝也捋不出恐惧的来源。 马车上,薛凝也使自己心思静些。 她要闹清楚自己在惧什么? 为何她竟不寒而栗?她不好深思的,又是怎样一回事? 是因为她将裴玄应搅进这件事? 本来裴玄应虽浑浑噩噩,但人没事。她游说裴玄应动起来,让裴玄应跟自己一块儿办案子。 她鼓励裴玄应鼓起劲,有勇气些,最后一次见裴玄应时,她还劝裴玄应好好面对兄弟之间问题。 但越止却说裴无忌不能容物。 不但越止那样说,裴玄应也有类似话语。 薛凝手掌放在膝头,手指慢慢收紧,将衣角那朵菊绣揉得皱巴巴。 她不觉抿紧了唇瓣。 她想,裴无忌对这个弟弟用了些心思的。 若不然,裴无忌也不会去理会那些乱七糟八的家事,帮衬着理睬一些内宅之事。 也费了好些用心。 他一直想做一个好兄长,也盼望自己的弟弟能依赖他,崇拜他。 可若未能如愿呢?若是打碎了属于裴无忌的拯救别人好梦呢? 就这一年间,薛凝就看着裴无忌拯救别人,他倒是很忙,拯救灵昌公主,又拯救裴无忌。 这期间固然发生了些不如意,但到底是拯救成功了,终究如了裴无忌的意,裴无忌也很满意。 可倘若拯救不成功呢? 薛凝忽而便想起裴玄应给自己讲过的那个故事,那个南罗女奴。 裴无忌好时是真的好,那样真诚,既不畏皇权,又那样子有英雄情怀。更可贵是,裴无忌也并不图美色,不图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他虽拯救了个漂亮的女娘,却并不是冲着将这女孩子纳为己用来的。 所以哪怕裴家苦恼,裴后还将裴无忌罚了罚,裴无忌做这件事也没有错。 可那个南罗女奴却并没有满足裴无忌的期待。 她让裴无忌失望了,后来便忽而死了,于是她也不会让裴无忌继续失望下去。 裴玄应不知怎的,倒将这个故事记得很深。 薛凝又咬了咬自己脸颊内侧肉,也看清楚了自己心思里的恐惧。 她劝裴玄应在大兄面前将话说开,有什么猜疑也无妨说出来,没必要避而不谈。 也许裴玄应真的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呢? 也许裴玄应因为这样便遇害? 因为裴无忌很努力维持亲情,维护者亲人之间关系,可裴玄应质问却毁了这兄友弟恭,乃至于令裴无忌彻底失望。 于是裴无忌又不愿意再继续失望下去? 薛凝发闷,只觉得好似喘不过气来。她暗暗跟自己说,许是自己想多了罢了。 越止的话十成里本就只能信两成,而裴玄应又生了病。 这些惊心动魄的揣测也不一定便为真。 这样想时,薛凝亦轻轻撩开车帘。 晨曦微微,街道上还未有行人。北地郡也设了宵禁,因时有零星战事,故倒比京城还要管得严些。 清风微凉,北地郡的清晨尚有几分凉意。 薛凝吹了点儿风,也觉得自己精神些了。 玄隐卫士到了北地郡,自也不必受宵禁。沿途,传讯的玄隐卫士李策也匆匆将案情讲了讲。 北地郡的互市令是二十多年前所设。 大夏与北蛮关系安和时,也会打开边贸,互市做些生意。 第165章 一旦边情紧张,不再开通互市,这互市司也不是说就闲下来,会抓些走私贩子,又或者协助抓间谍。 当初裴玄应调来北地郡,就做了互市令。 再后来,裴玄应心思烦重,已无力处置公务,但有手下幕僚帮衬,手底下人看着,倒也没出什么纰漏。 裴玄应也总是日上三竿,方才来互市司,又或者干脆便不来,也没什么人管束。 直到前些日薛凝到来,裴玄应倒是精神了,上班点卯打卡也是准时准点。 今日清晨,裴玄应更来得早。 开门的老胡却发现自家大人躺在门口,胸口一片血。 此事很快惊动了裴无忌,裴无忌反应也很快,已将附近几条街给封起来。 薛凝心思也有点儿乱。 她不讨厌裴玄应,二公子是那样的年轻,他会说薛凝跟容兰一点儿也不像,能将不像处都说出来。 提及容兰时,裴玄应眼睛会发光。 别人都道这几日裴玄应的病好许多了,薛凝也觉得他一天比一天好。 裴玄应的人生虽有一些挫折,可她以为会渐渐好起来。 还有,就是齐氏会怎样想? 齐氏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对裴玄应十分在意,费了很多心思教。因裴无忌出手帮衬,齐氏对裴无忌也很感激,可是裴玄应还是死了。 这样想着时,薛凝心尖儿便有一些发闷的酸意。 马车已将薛凝送至案发现场。 裴无忌早就到了,离躺在地上的裴玄应有两丈远,没有凑前去意思。 裴无忌如此,旁人亦不敢近前。 裴无忌大约是哀而心惧,因惧不能向前。 谁都知晓裴氏兄弟情深,裴无忌这般情态,内里不知如何盛怒,于是谁也不敢触这个霉头。 在场之人不免将目光落在薛凝身上,对薛凝添了些指望。 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谁都知晓署长对薛凝有点儿意思,也算不得什么很要紧的秘密。 于是众人心里暗戳戳,便指望起薛凝。 薛凝也将工具带来,让云蔻提着木箱下了马车。 她试探说道:“裴少君,我先给二公子验一验?” 裴无忌没说话,薛凝便趁机说道:“既然裴少君不反对,那便容我检验。” 她招了手,使得云蔻跟上来。 云蔻虽胆子小,跟薛凝做事做多了,也不那么畏死人。 薛凝也有自己主意,与其胡思乱想,不如探查清楚。 她从裴无忌身边走过时,裴无忌蓦然伸出一只手,将薛凝手腕扣住。 薛凝悚然一惊! 她话也说得飞快:“我知裴署长过于伤心,不过,也应当先查出凶手才是。” 这心里感觉是骗不了人的。 纵然那不过是些猜测,薛凝也告诫自己不要先入为主,但被裴无忌这样扣住手腕时,她却炸毛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裴无忌轻轻一扯,便将恍惚的薛凝扯入怀中,他轻轻将薛凝抱了抱。 裴无忌的脑袋贴近了薛凝肩窝,却差寸许,未曾真正贴近。 他眼睛明亮骇人,流转了几分凶色。 裴无忌嗓音略哑:“你说玄应这样,是不是我的过错?” “可是因为我待他不够宽容?” 裴无忌嗓音发涩:“我不想的。” 第131章 她倒要看看凶手究竟是谁?…… 薛凝忍不住口干舌燥,只觉得仿佛有一只猛虎在自己肩窝处嗅。她胡思乱想,心想老虎是猫科还是犬科? 裴无忌嗓音里倒有些悔不当初,却不知晓裴少君心里是怎样想的。 薛凝略一犹豫,提起手掌,在裴无忌后背拍了一下,两下。 轻轻的,力度刚刚好。 斟酌词语,说道:“裴少君,不用想太多。” “我是说,不如让我,查一查?” 裴无忌到底还是放开她。 他松开握着薛凝手臂的手掌,老实说这次力道还不算重,不至于跟从前那样给薛凝手臂留下红印子。 薛凝看着裴无忌点点头。 薛凝看着裴无忌发红的眼眶,心里想着裴无忌跟越止之间不和。 两人不和已久,薛凝不过听了只言片语,想来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们两人讲过一个共同的故事。 当年越止赴宴,新作衣衫被四岁的十七皇子萧润弄脏了,于是越止唆使阴陵侯孙子苏南之将萧润教训了一番。 裴无忌嫌越止阴,越止嘲裴无忌笨。 为达目的,越止甚至热情洋溢跟薛凝提议过,可要使驱虎吞狼之计。 裴无忌是那只虎,长孙昭便是那只狼。 越止显然不喜长孙昭,那故事虽半真半假,但憎恶之情也不像演的。 他为人阴狠绵密,但越止消息倒是很灵通,知晓长孙昭是裴后之子。 那这事情就上了难度。 不过越止这个人偏喜迎难而上。 越止也跟薛凝透出过自己计划,让裴家人杀裴家人。 若让裴无忌发了疯,狠下心杀了长孙昭,是不是需要刺激裴无忌一下? 譬如,死一个裴玄应? 裴无忌本来就有点儿疯,若死了亲弟弟,凶手又是长孙昭,那么裴无忌必然从有所克制到不管不顾了。 薛凝深深倒吸一口凉气,一颗心跳得更快。 越止有没有唆使长孙昭杀了裴玄应? 这理由 都是现成的,容兰是长孙昭所杀,案发当日,裴玄应赶到时,长孙昭就在左近。 那时越止跟薛凝淡淡的提过一句—— “他觉得案发当日,裴玄应也许看到他了。” 长孙昭跟越止聊过,越止很会聊天,不但使得长孙昭跟他坦诚了容兰之死,还说长孙昭怀疑裴玄应是目击证人。 越止有没有暗示,如果裴玄应那个病好了,长孙昭便会很危险? 然后,长孙昭便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越止手里可以不染血,却能轻巧给出杀人暗示,顺道将长孙昭送去归西。 裴无忌可以阴谋论,越止亦可阴谋论。 薛凝吐出一口气,抬眼看着裴玄应的尸首。 不知怎的,她觉得裴玄应尸首仿佛有点儿不对劲儿,可哪儿不对劲,也似说不上来。 不过再多的不对劲,再多的阴谋论,而今也不必游疑困惑。 她马上便能知晓真相。 只要自己手掌触之,便能知晓事情真相。 薛凝这样想着,已轻轻跪至裴玄应的尸首跟前。 云蔻经的事多了,已十分伶俐,她给薛凝工作打辅助,顺势递过手套。 薛凝却摇摇头,拒了云蔻递过来手套。 云蔻有些讶异,转念想,大约是裴二公子新死,并不如何污秽的缘故。 薛凝虽未回头,却感觉裴无忌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背脊之上,仿若实质之物。 然后她手指就触及裴玄应肌肤。 她等着那熟悉冰凉之意涌来,使得自己听着杀人凶徒心音。 然触及瞬间,却并无异状,使得薛凝一怔! 是玄学失灵?这样通感来得莫名其妙,失踪得也触不及防。 薛凝来不及沮丧,又隐隐察觉另外蹊跷。 裴玄应躺在地上,胸口中了一箭,如今箭头扎入他胸中,鲜血晕染,衣衫上也落了一大团血污。 匆匆观之,因是有人伏于屋脊之上,趁着裴玄应不备,然后一箭射了过去。 箭羽未留标记,但做工精良,绝非民间小作坊私下制出来的箭。除开胸口一箭,裴玄应身上再无别伤,更说明伏击裴玄应是个老手,杀人技巧十分娴熟,可谓颇为了得,故才能一击即中。 这样专业杀手,必是权贵之家方能豢养。裴无忌有这杀人之技,至于长孙昭,他虽身子孱弱,但其父是北地郡守,北地又多年打仗,豢养几个杀手亦不足为奇。长孙昭已如惊弓之鸟,未必还有心气儿非要自己动手。 至于越止,这位越郎君虽眼线颇多,但为达到目的,为了驱虎吞狼之计,怎么都会游说长孙昭动手。 一瞬间薛凝脑海里想过许多,但似皆非此刻古怪感觉来源。 她手指上移,触及裴玄应伤口,触手之处是湿润温热血污。 一切古怪之处都有了答案,包括玄学消失。 薛凝:“二公子并没有死,他还活着。” 人死之后,血液停止喷涌,两刻钟内便会凝固干涸。 可薛凝手指触及之处,还是鲜血血液。 她让云蔻取出剪子,剪开箭伤周遭衣料。 都入了春,裴玄应居然还穿着十分厚实,除了一层皮革,还有两层锁子甲。 穿得如此厚实,难怪箭头虽已入肉,却未刺入太深。 薛凝心思沉了沉,暗暗在想,裴玄应大约也是有所察觉,仿佛知晓有人已窥探他的性命。 薛凝一咬后槽牙,心中流淌许多思量,最后还是大声说道:“裴玄应他还未死!” 第166章 裴玄应已经反应过来,这样冲了过来。 他眼里泪光闪烁,似想要重重将裴玄应搂入怀中,不过又怕乱动伤者,所以生生顿住。 薛凝看着他,裴无忌落薛凝眼里,脑门上就有了个嫌疑者一的标签。 不过裴玄应虽未死,但亦伤得十分严重,若无裴无忌配合,未必能救得活。 薛凝虽懂些医术,但到底是研究死人骨头,对活人却不算高明。 她对裴玄应做了基本处理,先用剪子剪断箭尾,却并不把箭拔出来,那样过于危险。 薛凝使裴玄应侧躺,又让云蔻从木箱之中拿出绷带,替裴玄应暂且压迫止血。 短暂处理后,担架已抬过来,在薛凝安排下,裴玄应被搬起抬走。 薛凝亦站起身。 她一身素衣,衣摆处沾染了几朵血花。 但无论如何,一个活人总归要比死人好些,她只庆幸裴玄应还吊着一口气,没有死。 比起总摸死人骨头,似乎做个救死扶伤的大夫显得更有成就感一些。生与死总在医者指尖循环,但似总需要有人来做一做。 薛凝心里绷得紧紧的,裴无忌虽有嫌疑,也未必便是凶手。薛凝一咬牙想,哪怕便是裴无忌,本就有情分在,未必便还能狠心第二次。 但若安排救治裴玄应,便断然绕不过裴无忌去。 薛凝掠一晃神,很快便清醒过来,她向前两步,说道:“我也一道。” 裴无忌回过头看着薛凝,眼色微异。 薛凝也飞快说道:“我想,能不能帮衬一二。” 裴无忌一默,然后点点头。 薛凝匆匆跟上,身躯轻似一朵云。 落旁人眼里,裴无忌对薛凝有意,薛凝也非无情。 薛娘子人前虽有女儿家矜持,可是遇着事却见真章。 裴玄应出事,独独薛凝敢和他说话,还这么忙前忙后。 薛凝心里也吐槽自己,裴无忌虽然说过喜欢自己,难道就真能当真?如若,如若真是裴无忌,难道他能杀了亲弟弟,还能看自己面子上歇手? 她尚不至于如此自恋,认定自己有此分量。 那么便是,她其实还是不信裴无忌杀了人? 越止说了谎? 又或者说谎的是长孙昭?一年前并不是裴无忌伏杀长孙昭。 薛凝心里乱糟糟。 北地多战事,故当地医师医术水平还可以,取箭后也有消毒意识,还会给病人服用蒜水。这土办法偏方可以析出蒜素,有一定杀细菌作用。 初步治疗后,裴玄应高烧未褪,仍未清醒,双颊红红的。他处境仍十分凶险,就看能否仗着年轻体质好,这样熬过去。 但人事已尽,接下来便是听天由命了,薛凝也能歇一歇。 她衣衫仍脏着,来不及换一换。 薛凝目光逡巡,然后落在了裴无忌身上。 裴无忌面朝窗,身子挺直,面色沉沉。 他负手而立,手负于身后,手掌却死死捏成一个拳头。 通常这时节,也不必说些没趣的安慰人的话。若换以前,薛凝也不会刻意去打搅,说一些没建设性的安慰话,还不如让当事人静一静。 但如今,薛凝想将裴无忌试一试。 她暗暗揣测裴无忌是什么样心思,此刻虽一颗心咚咚跳,却仍向前跟裴无忌说话:“裴少君,我想,不会有事的。二公子是个有福气的人,否则也不会活着。所有人都以为他将死,可他偏偏好生活着,看来该让他留在人世间,他总会好起来。” 裴玄应之所以活着,这乃是因为裴玄应起了心思早做准备。这样的天气,这么几层 下来传得十分厚实,这说明裴玄应没什么安全感。 但薛凝不说防护得当,她开始说玄学。 至少玄学比现实听着要悦耳些。 裴无忌侧过头,看着薛凝,然后轻轻说道:“今日多谢你,陪着我,薛娘子你很好。” 裴无忌做出一副谁都不会搭理样子,但薛凝跟他一说话,他冷成跟石雕似的也立马给回应。 不得不说,薛凝也有点儿他颇给自己面子感觉。 她听着裴无忌说道:“我方才忽而觉得,自己好生虚伪。” 薛凝不解。 裴无忌;“刚刚我看玄应躺在地上,我心里很是忐忑,我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我不是没有杀过人,可是那时候,我一动不敢动。” 薛凝轻柔说道:“因为,你很关心他,在意他?” 这样说着时,薛凝心里也生出几分愧意,因为那些怀疑而愧。 说到底,若嫌疑人是身边熟悉之人,便会十分麻烦就是。 裴无忌手掌却越受越紧,手指甲陷入肉中,传来缕缕痛楚。 他说道:“不仅仅如此。” 裴无忌嗓音顿了顿,于是四周也静下来。 薛凝善解人意,这时也并未催促。 她模样很认真,听得仿佛也很仔细,若薛凝愿意,她总是易让人放松。 裴无忌顿了下,接着便缓缓说道:“我打小和阿偃、灵昌,玩在一道,彼此间也很和得来,比族中亲眷还要更亲近。至于玄应,他虽是我弟弟,可是,我跟他性子却并不相投,相处的时间也不多。不过,毕竟是亲弟弟,我想有些情分是天生的。” “刚才看着他躺在地上,我以为他死了,我便很害怕,我想应该如何交代,如何面对?齐氏虽是继母,虽与我生疏些,不过却很,尊重我。阿父也觉得,我能照顾好玄应。他们都觉得玄应不懂事,是我一番管教,方才使得玄应好许多。那如果玄应真死了,我该如何交代?” “我无颜以对。” 裴无忌伸出手,掩住了面孔,说道:“我不该这样想,因为,这样显得很不,纯粹。我只是得意自己是个极好兄长,很有能耐,在裴家最皎皎不群。若是极赤诚的兄弟之情,我想的不会是这些,这些责任,我应当悲痛欲绝再想不到其他。” “这让我觉得,我很是虚伪。” 他身躯轻轻发抖,听着薛凝说道:“你只是跟他相处太少了。我想,你也绝不是不伤心,只是裴少君,你总是想很纯粹很纯粹的心。你不是跟灵昌公主说过,什么事,都无需要得太完美?” 有些话裴无忌对别人说过,但他自己未必做得到。 第132章 窥见真相 薛凝想,也许正因如此,裴无忌方才跟沈少卿和灵昌公主相处得好。 她又觉得,裴无忌仿佛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自己所猜疑的自恋起来就忘乎所以,什么都不顾的人。一个人若会反省,便绝不是眼里只剩自己感受。 她轻声:“裴少君,你坐下来,先饮一杯茶。” 这样说时,薛凝心中愧色也更浓些。 她想裴无忌什么都不知晓,更不知晓自己心里暗暗的疑过他,以为自己很体贴和关系,是心心念念要安抚于他。 裴无忌误会了,正因为裴无忌误会,所以薛凝多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也未疑裴无忌说谎,因为裴无忌那样的人,应当是不屑去演的。 人生本就事多,祸福本也无常。 薛凝想到自己劝裴玄应的那些话,如今裴玄应出了事,出事前兄弟间生出争执。那么如此想来,裴无忌应当更为意难评了。 那如今之事,又好似与从前之事有些像。 从前裴玄应跟容兰发生争执,等到裴玄应想要挽回时,容兰已然故去。于是对彼此间最后的记忆,便是最后恶语相向。 若裴玄应当真走了,想来也是一辈子的遗憾。 薛凝不觉有些难过,她虽不知晓该说些什么才好,却又觉得自己似应该说点儿什么。 她不觉说道:“其实,二公子心里深处,对你还是十分敬重的。” 薛凝怀疑裴无忌时,裴玄应还替自家兄长分辨呢。 裴玄应点点头:“我知晓他对我素来敬重,感激有加,觉得我待他极好。他又怎会知晓我这样心思?” 这样几句话,倒是语出肺腑。 裴无忌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 薛凝倒是不觉一怔,心忖裴玄应难道没来得及与裴无忌议论?不,就算裴玄应不说,裴无忌难道便瞧不出裴玄应的不满? 但裴无忌恍然未觉,还觉得裴玄应十分感激他。 裴无忌的自我感觉倒是十分良好。 薛凝没说什么。 裴无忌已缓过劲儿来,其实他今日还算十分克制,也跟薛凝议论正经事。 裴玄应这几日一直帮薛凝查案子,裴无忌便指了人,让领薛凝去互市司去问一问。 薛凝要走时,到底有些不放心,故单单跟卫淮说道:“卫郎君,我还有要紧的事问二公子,不若你留下来,替我瞧一瞧。如若醒了,正好能快些跟我说。而且二公子遇险,必是犯了谁,你留下来,也能护一护。” 薛凝这些话说得颇没道理,哪怕裴玄应有危险,有那么大一个裴无忌在,也轮不着旁人查手。 第167章 可卫淮不知晓听不懂还是听得太懂,也没问什么,只轻轻点点头。 薛凝试探:“裴后将卫郎君指给我,委屈你了,想来皇后也盼我善待你?” 卫淮闻声:“薛娘子心思,我知道了,二公子不会有事的。” 聪明也不必把话说透,轻轻一点,便已十分明白。 薛凝心里也略松了口气。 卫淮也不知谁教的,人话不多,却聪明,服从性也很强。而且不知怎的,卫淮存在感也不高。 他是裴后所赐,通身也有一层淡淡的神秘光彩。 如今北地无战事,没有卫淮,薛凝身边亦有几个侍卫,本不至于出事。但裴玄应被暗杀,薛凝也添了心,更谨慎许多。她疑的人虽多,但暂且并不确定是谁。 去互市司时,裴无忌虽又给她添了玄隐卫士,薛凝仍小心翼翼猫在车里。 一到了互市司,薛凝就飞快跳下车,匆匆入内。 来迎接薛凝的是裴玄应身边幕僚岑安,岑安年逾四十,看着颇为精明,整个人十分能干样子。 他将薛凝领入裴玄应平素办事书房,让薛凝翻阅案几上卷宗。 裴玄应做事一板一眼,关于容兰之死以及衍生案件,他将相关卷宗归档于一匣中,方便翻阅。 薛凝打开,匣中有三份卷宗,这其中说不定有裴玄应被人袭击的原因。 薛凝抽出其中一卷,开始翻阅。 薛凝跟裴玄应通了气后,裴玄应亦做了不少事。 首先就是景婉之死,裴玄应寻到了替景婉殓尸的陈婆。陈婆这老婆子业务范围挺广,既会接生,又会做媒,还会替死人打扮梳妆。 景婉怎么说也是个女娘,哪怕死了,让男子摸捏打扮总显不妥。陈婆这老婆子替景婉梳洗换衣后,模样也会好看些。 陈婆也是赚的辛苦钱,更是技术钱。 于是陈婆替景婉收拾时,也将景婉身子看了。景婉身上多处伤损,陈婆倒并不觉得意外。 只因景婉沉尸入水中,人被水石磕碰,自然多有伤损。 陈婆虽略通医术,但到底不是专业验身仵作,故也瞧不出什么。 她做尸体清理工作,除了擦拭其体表污秽,亦要清出窍孔积秽。因赚死人财,陈婆不敢怠慢,恐得罪阴灵。 景婉是坠水而死,鼻腔口腔必是积累了泥沙污秽,不好清洗。好在陈婆懂技术,知晓鼻口相通,鼻窍中灌入温水,便能灌出泥沙。 然而景婉鼻腔却十分干净。 那时陈婆便有些心惊,人落水时还有呼吸,自然会吸入水中砂泥水藻,除非景婉被人投入水前,她已然是个死人了! 也不知是不是陈婆多心,她觉景婉脖处一道痕迹十分明显,仿佛是生前被掐过痕迹。 陈婆胆小,此事并不敢多说,也咽在肚子里。 那时她觉得是景家几房争产,又因景婉和长孙安交好,故杀了景婉,免得这一房借郡守公子之力争产。 陈婆总不能去出面作证,故许多话她都咽在肚子里,并未往外道。 直到裴玄应查这桩事,又让人去问陈婆。 既然问话的是裴家二公子,区区景家也不足为惧,陈婆也乐得说出来,也算是替自己攒个善缘。 薛凝放下第一份卷宗,景婉横死算是意料之中,裴玄应又提供了其中佐证。 有此佐证,便可强势要求景家开棺验尸。 容家跟裴家闹成那样子,关系很是微妙,可景家就不同了。 只要逼一逼,景家大概率会同意验尸。 薛凝心里也将这件事提上日程。 她翻看第二份卷宗,却是逼死红绡那个吴宣档案。 红绡是容兰婢女,被人玷污,又因被扯出些旧事,故而投井惨死。 那欺辱红绡的吴宣是斥候长,为人善逢迎,时常出入郡守府。 因为红绡之死,容兰跟裴玄应失和,大约是见裴二公子不快,长孙昭就将吴宣给杀了。 罪名是私贩铁器,勾结北蛮。 这个罪名居然是真的。 吴宣私底下确实是私贩铁器,可以说是向敌对组织贩售管制刀具,是资敌行为,本来就该死。 这几年间,吴宣行事不密,被互市司捉到好几次私贩违禁物品。不过因为吴宣跟郡守府交好,故每每被开脱,并未因此获罪,甚至未曾削官。 这是非常严重的资敌行为。 可吴宣这么一死,旁人却说无非是长孙公子刻意讨好裴家人罢了,很多人并未将吴宣被杀的罪名当回事。 裴玄应一开始可能也是这样认为,认为裴家势大,故而郡守府也不再包庇。 这样虽声张了正义,不过裴玄应也不觉得多有意思就是。 但如今裴玄应清醒后开始 细查,他这样一细查,显然觉得不如何对劲。 若因吴宣欺辱婢女而获罪,那样岂不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这指不定还有什么污秽不堪的事情因为欺辱女子被扯出来。 薛凝看完卷宗,也不由得联想篇幅,本来就多疑的脑袋瓜更平添了许多阴谋论。 不过阴谋论虽多,头绪却是没有的。 薛凝也抽出第三份卷宗,第三份卷宗记录倒是简洁许多,裴玄应已经寻到长孙昭身边美婢薇娘的坟墓。 薇娘死后,是她相熟姐妹一道替她收敛,埋于城外。 薛凝一看,便提了些劲儿。 要验尸景婉还要再做些功夫,可替薇娘验尸就不那么麻烦了。 城郊,薇娘棺椁也被掘出来。 一个婢女,死了也只用薄棺一盛,便算葬了。无论薇娘生前如何得长孙昭喜欢,死后安葬也不过是几个手帕交凑的银钱。 长孙昭人前怀念景婉时,已经不会再提这个婢子一句。 这琵琶姬死了已快五年了,起了棺,尸首倒未开始白骨化。这墓穴十分干燥,尸首保存不错,呈现一种脱水的状态。 手指按下,竟隐隐有些弹性。 薛凝运气十分好,薇娘尸首属于保护型尸首,机缘巧合之下成为干尸。 她想起陈婆提及,说死去景婉脖子上有什么极特别伤痕,不由得抬眼去看。 目光所及之处,一道明显掐痕亦呈现在干尸脖颈之上。 若是尸首开始白骨化,便未必这般明显。 尸首虽保存良好,但起棺之后便还是有那么股子味儿。 薛凝等味儿散了些,一咬牙,脱了手套,触及尸首肌肤。 一缕冰冷的,隐隐带着不耐法的心思涌来薛凝心头。 【不过是个婢子,却让我来动手,果真大材小用!】 【也不知如何得罪公子,竟是要死!】 【区区一个婢子,谁让你不懂事?】 他是个杀手,他前来杀人,内心是极不耐烦的。 杀鸡焉用牛刀,这些内宅之事,却将他给搅进来。 虽是暗中杀人的凶物,总盼自己能做点儿大事,拿来杀一个小婢实在是可惜了。 可并不代表他对被杀之人有丝毫的同情。 他也听闻过这个琵琶姬,说弹得一手好琵琶,样貌也是十分美丽。长孙昭十分喜欢她,不许旁人多看其一眼。 可有的人秉性残忍,天生也只好杀人之事,也对薇娘种种并不感兴趣。 杀人便杀人,想的那么多作甚? 他不屑一顾,他亦要心狠手辣。 寻着目标,他便掐住了对方脖子,比杀只鸡还容易,这样感受着对方在自己手指间缓缓咽气。 直到其一动也不动。 然后他随意将这具尸首扔于地上。 薇娘如传说之中那样,总是戴着面纱。如今被他这样一扔,面纱滑开,露出真容,面颊之上亦有几道刀痕,观之触目惊心! 他杀人时也窥见了。 【当真生得极丑!】 【公子癖好真的很是古怪!】 薛凝收回了手指,这样冷汗津津,身躯之中似有一缕冰凉之意流转。 她匆匆清洁了手指。 这般窥探当然不是什么美好之事,对方应当是职业杀手,毫无人性。他将薇娘杀死,还要嫌薇娘容貌丑陋,生得并不好看。 如此种种,简之是冷血之极! 可是是谁呢?是谁差遣,竟行如此狠毒之事? 是长孙昭?这可能性自然极大,可是薛凝总觉得有些不对,那杀人凶徒内心言语里对长孙昭并不尊重。 不是长孙昭也是个跟长孙昭极亲密的人,而且还得颇有能耐,颇有闲心给长孙昭收拾残局。 她想到了越止跟自己说的秘密,说长孙昭是裴后之子,那么长孙昭便是奇货可居。 而整个北地郡的人皆说,长孙家虽有两个儿子,可长子受宠,次子却像是送的,人前并不如长孙安的意。 别人都说长孙安年老庸碌,家里事让儿子当家,裴家两兄弟来了后,长孙安是处处退避,对裴家十分恭敬。 可这样一个人,占据北地郡三十余载,树大根深,说是一方军阀也不为过。 第168章 故事里的长孙昭是翩翩公子,故事里的长孙安是庸碌老人,可谁都知晓,故事情节都是虚构的。 然后她听到背后传来陌生苍老声音:“是薛娘子?老夫长孙安,今日特意来见一见薛娘子。” 第133章 留着恶毒,就像是长不大的孩子 薛凝深深呼吸一口气。 也是,有些事只要细细多想想,本便能窥出端倪。 裴无忌是只猛虎,这谁都知晓的这样一只猛虎并不好招惹。 越止都知晓如若要针对长孙昭,除非使得裴无忌十分动怒,以此为刀,方才能使越止心意顺遂。 放眼整个北地郡,又有几个能有胆子动裴家二公子。 除了,好似并不起眼的的长孙郡守。 她转过身,长孙安年逾六十,却生得十分魁梧精悍。若只听市井坊间传闻,见着真人必然会吓一跳。 毕竟市井坊间传闻里,长孙安对裴无忌是唯唯诺诺,很是发怯。因那些传言,便易将长孙安想成懦弱和善之人。 长孙安却一副猛男的样貌,看着分明透出几分凶气。 薛凝抿紧唇瓣,没有说话,心里却发紧。 她善于观察,又会分析,长孙安并未骑马,身后跟着若干侍卫。不但如此,若干人影悄然从四周汇聚,齐聚于长孙安的身后,既悄无声息,又井然有序,且动作亦是极快。 薛凝窥入眼中,想起自己曾听说过,说长孙安曾夜袭北蛮军营,令下属着棉布裹过鞋子。 如此这般,悄无声息,行军宛如鬼魅。 薛凝忍不住想好大的阵仗! 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儿配不上这阵仗。 郡守府中,长孙昭捂着嘴唇,又发出猛烈的咳嗽。他身体愈显孱弱,越发显得不好。许是因那日应付薛凝,又演了些戏,实在是操劳过多,故不免又生出几分虚脱。 他面色很是难看。 这样的季节,虽是春日,其实过午也是有些闷热了。 旁人已经换了轻薄些的衣衫,可长孙昭却把自己裹得厚厚的,一点儿气也都不透。 他还年轻,这身子骨却衬得他愈发像鬼。 今日晨起,长孙昭揽镜自照,觉得自己容色渐不如往昔,姿色衰败了不少。所以他将那面镜摔个粉碎,又说房里不许再添镜子。 那些恼恨之意涌上了心头,长孙昭心下说不尽生闷。 他内里是空的,整个人总是十分之燥。哪怕从前身体还好时,长孙昭已是那样一副性子。 就好似北地郡传的那样,长孙安对他这个儿子十分宠溺,从小到大,便予给予求。相比较而言,长孙恩便生得粗鄙,整个人看着也拙,被他生生比下去。 长孙昭非但不会觉得愧疚,反倒因此生出得意。 小孩子在家时是被关注的重点 ,便是生出一种错觉,那便是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很多小孩子都会有这样的错觉。 可一旦他们开始社交,真正接触这个世界,便会戳破这样可笑的错觉,开始重新思量自己在人群中合适的地位。 长孙昭年逾二十,可他却仍像个小孩子一样。 不是像小孩子一样纯真,而是像小孩子一样自私、无知、自大。 这样奇货可居,长孙安当然不会管教他。 他想要做官,便随随便便领了别人功劳。长孙昭也不需要修出自己德性,阿父会替他造势,于是别人口中长孙昭就是个不慕名利的翩翩佳公子。 长孙昭曾经也升起一丝畏惧,因为秦郎君一篇策论写得比他好,他恼恨令人驱马将之撞伤。秦槐破了相,便再无可能做官,因为朝廷不会要个面容有损之人。 这件事却被长孙安发现了。 那时长孙昭也升起一缕慌乱,毕竟秦父还是长孙安麾下武将。 然而长孙安却一句责备也没有,反倒将那秦郎君父亲也罢了职。 于是长孙昭就发现了这个世界真谛,只要他想要,什么都是对的。 直到,裴家兄弟来到了北地郡! 然后长孙昭整个世界都被打碎了! 裴无忌人比他狂,家世比他硬,甚至样貌也比他俊。 那时阿父吞吞吐吐,告诉了自己一个大秘密,他才知晓自己裴后之子。裴无忌的那些东西都该是他的! 可谁让他身世见不得光? 裴后不能自己抚养,才把孩子托给别人。 长孙昭面色更白上几分,他发疯似的想,阿父一定会替自己出这口气,一定会! 这时节,薛凝却是在轻轻发抖,袖下的手掌蓦然紧紧捏成了拳头。 空气中散发出浓重血腥味,薛凝脑子里也是乱糟糟的。 她乱七糟八想,幸好将云蔻给留下了。裴玄应重伤,身边缺个细致又懂点儿医术的婢女照顾,裴无忌不放心别人,便求薛凝将云蔻给留下来。 薛凝想自己幸好应了。 再来就是,她想到眼前这个局面是冲着裴无忌来的。 薛凝之前琢磨过为什么要杀裴玄应。那时她还猜可是因为裴玄应知道点儿什么,所以赶着要灭口。 到如今薛凝倒是全琢磨明白了。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人家冲着裴无忌来的。 裴玄应若真死了,裴无忌必然发疯似的寻找真相。裴无忌必然会去弟弟工作场所,然后看到箱中卷轴,会觉得这些事跟裴玄应的死有关。 若换做往常,哪怕裴无忌要验尸,至多吩咐一句,不会亲自来薇娘验尸现场。 但若裴玄应死了,裴无忌必然着急,必然事必躬亲。 那么此处早就设下埋伏,可以一网成擒。 这计划大差不差,可惜跳进坑里面的却是薛凝。 薛凝也只觉自己简直倒霉透了,一脚踩到这么个坑里面来。 此时此刻,除她以外,其他随从侍卫皆已被屠之。 长孙安手执刀,刀上有血。他那手中之刀是熟铜打造,沉甸甸的十分有分量,刀柄处还铸了一只虎头,模样十分的狰狞凶狠。 他盯着薛凝,也略有些惊讶,似有几分好奇。毕竟寻常女娘遇到这样场景,早就吓得魂飞魄散。 莫不是吓得懵住了? 不过长孙安也没什么怜香惜玉之心,只淡淡说道:“薛娘子,算你运气不好,如今要成事,总需一件有分量祭物。待割了你脑袋,便悬于旗上,倒也十分好看。” 薛凝性子谨慎,不过她提防的是暗杀,不是造反,她把北地郡视为有秩序的社会形态。薛凝当然没防着这一遭,实实在在的跳坑里了。 她咬了一下舌尖,使得自己清醒些,说道:“长孙郡守,你莫不是要造反?” 长孙安见她如此冷静,倒微微有些讶异,却不耐答薛凝的话。 这时一道熟悉嗓音却急急响起:“郡守刀下留人,这薛娘子留着也是有些用处的。” 说话的是越止,他温文尔雅,此刻跟反贼也是言语亲切,薛凝也说不上十分惊讶。 青年容貌俊秀,一双眸子却黑沉沉,笑起来时若玉光流转,却瞧不出深浅。 长孙安是个武将,性子急,越止亦快人快语,挑重点信息说:“裴少君情窦初开,从前身边没什么女人,却垂青薛娘子,爱她得很。他性子硬,郡守不是要跟他好好聊一聊,何不手里再添样筹码。” 长孙安甚为狐疑,也不能信:“裴少君那样性情,当真垂青于她?” 越止叹息:“裴无忌性子古怪,难怪郡守这般怀疑,你又不是没给他送过女人,量身定做精心训练过的也有。薛娘子呢,虽然有几分姿色,但也不是顶尖儿的绝色佳人,长得还没裴无忌好看呢。但容貌也不是最要紧,裴家人模样好,裴无忌其实也不很在意容貌。最要紧是性子好,连我也很喜欢呢。” 薛凝这样听着,想要将越止狠狠咬一口。 越止也不知显了什么神通,长孙安倒是对他颇为客气:“越郎君这样说,那便留下她。” 越止走至薛凝跟前,眼里透出几分怜意,柔声道:“薛娘子,何至于此。” 他掏出一片洁净的手帕,抬起薛凝手掌,替薛凝擦去手背上血污。接着越止弯下身,替薛凝擦去鞋头一点儿污秽。 虽未沾染半点肌肤,却极显暧昧。 长孙安这个事业逼从未流连过儿女情长,也瞧得十分扎眼,男子自不必对女子这般低声下气。他转念一想,倘若这薛娘子性烈,不肯配合,倒也不好。既然裴无忌喜欢,自然留着才好。越止这样哄一哄,也免得这个薛娘子闹。 长孙安便说道:“越郎君若是真喜欢,待咱们大事了结,我将这薛娘子赏给你如何?” 越止已站起身,微微一笑:“郡守待我真是极好,不过这样的事,自然要女娘自己喜欢才好。若加勉强,也没什么意思。” 他伸出手,牵住薛凝的手,一旁已有人牵来马,他扶着薛凝上去,跟薛凝共乘一骑。 薛凝没办法,只好暂时顺着,但脸色却并不怎么好看。 第169章 越止:“薛娘子怎么了,为何这样不高兴?” 他想了想,认真脸:“因为方才我说你不够漂亮?你定要听得仔细些,我只是说你不够,不是说你不漂亮。一个人内在性情比外在样貌重要得多,我虽没裴少君生得好看,可总归比他性情好,是不是?” 越止搁这儿絮絮叨叨。 薛凝本来打定主意不说话,越止这么说,她也憋不住:“我是说,如今天下难得太平,只是边郡有些小战事,难得日子安宁,也当珍惜一番。” 越止忍不住噗嗤笑了一下,他说道:“阿凝,我没想过你会说这样无趣的话。” 这样光伟正,很官方。 薛凝可不觉得这样的话很无趣,她现在是砧板上肉,故干脆也不说什么了。 她不说话,越止这个话痨却继续说:“如今朝廷选官是察举制,想要做官,也是各显神通。这既要养名声,又要走关系,来来去去,不知晓要费多少心。可哪怕费劲心思,真正做官的还不都是些世族子弟。又有几个寒门子弟?哪怕做了官,升得也有限。” “但你要来到边郡藩镇,在长孙郡守麾下,你便会发觉他幕僚与下属里有许多寒门子弟。所以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公道,本也难说得紧。” 越止侃侃而谈,薛凝听得也有些狐疑。越止素来懒散,讨论什么阶级、正义,关怀世界法则是否公正什么的,这样子苦大仇深,这些言语颇不似他为人。 但长孙安显然颇喜爱听这些话,越止这些话很得长孙安的心。 薛凝想了想:“可惜后来裴无忌来到了北地郡,官虽不大,却十分张扬,而且也笼络了许多人心。” 人性如此,说是厌恶阶级有别,平时里怕没少唾骂这些出身世家的贵族子弟尸位素餐。可裴无忌这样的世家公子若肯给一丝丝机会,使得这些寒门子有机会攀上裴家这棵大树,这一个个跪得比谁都快,马屁拍得比谁都响。 裴无忌若肯,礼贤下士起来也像那么回事,这是掘了长孙安的根基。 按说长孙安自己也是走的这条路,他出身不算高,从前巴结赵家,赵皇后失势后连累赵氏凉凉,长孙安立马改弦易辙拍裴氏马屁。 他本也应该体恤手下人对裴无忌的巴结,自己淋过雨,等上了岸却要撕别人的伞。 反正长孙安是很看不过裴无忌。 薛凝脑内灵光一闪,容家之事也不免浮起端倪。 她说道:“所以去年春日,长孙郡守已经准备要了裴少君的命,就是,容家那件事?” 第134章 t他品鉴着受害者痛苦 长孙安 哦了一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不过他倒是扫了薛凝一眼,心忖这薛娘子倒确实颇为伶俐。这生死关头,还十分沉静,难怪得裴后看中。 然后他心里禁不住沉了沉。裴后手段十分了得,这些年也很笼了些人。 长孙安容色微凉。 薛凝:“裴无忌是裴家少君,这一代的长房长子,身份尊贵,又得裴后看重。你虽不满,却不好明着杀他。若暗暗差遣刺客,裴家必然要查到底,非要寻个幕后主使出来。恰好那时候容娘子死了,容家久居北地郡,被你拢住也不稀奇。” “于是容兰的次兄容睿身怀利器,竟寻隙去杀裴无忌。北地之人有为了血亲同态复仇老传统,譬如子报父仇,当街杀人。官府也未必会管,有时更会嘉其义烈。” “容睿本就是奔着杀人去的,按说裴家人因情杀了人家姑娘,应当心虚气短,亏心容忍几分。没想到裴少君也不在乎这些,他将容睿当场杀了。” “当然因为这样缘故,裴无忌名声亦是有损,我从前在京城也略有耳闻,不过他好似并不如何在意就是。” 长孙安冷笑:“在意?他为什么要在意?不过杀个地方豪强子弟,裴家少君本不必在乎。不过倒是我想差了了,二公子贪恋美色会跟容家女子混迹一道。可裴无忌这个大公子,却素来瞧不上这么个寒酸门户,又岂会有什么容忍?” “确实是我想得差了。” 但那时长孙安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薛凝倒不这样想,裴无忌显然不喜裴家,但也不算讨厌容兰。若裴无忌心厌容兰,以裴无忌性情早折腾拆散,不至于由着裴玄应跟容娘子好了那么些日子。 不过裴无忌虽容得容兰,却不愿意结交容家之人。 郡守府,长孙昭见着薛凝时,面上也禁不住透出几分喜色,对着薛凝上下打量。 长孙昭的眼神令人不安,不过薛凝却并未因此失态,而是说道:“长孙公子,如今看来,先是薇娘,再来就是景娘子,长孙郡守就是为了你将之一一灭口?” 长孙昭也不似上次那般温文尔雅,淡淡说道:“是又如何?” 越止叹了口气:“薛娘子果然尽责,这时候了也要问案子。” 那嗓音听着也透出些不满,大约觉得薛凝这样折腾,恐会激怒长孙安。 长孙昭目光细细在薛凝面颊之上打量,他不是很满意。 他听着薛凝继续说道:“公子素有贤名,身份也尊贵,何必如此无聊呢?” 长孙安:“昭儿你身子不大好,先行退去歇息。” 长孙昭不以为意:“阿父,容我跟薛娘子多说两句。” 长孙安眉头一皱,似有几分不满,大约是宠惯了长孙昭缘故,也没说什么。 长孙昭面颊发白,可眉宇之间却染上了几分异色,似隐隐透出兴奋,他缓缓说道:“薛娘子不是随我去过景家?见着我对阿婉心心念念,她家里人那样一副样子。薛娘子你心思细,也会观察,难道不觉得很有意思?” “其实景家也不是没有儿子,死了个女儿,又有什么大不了。哪怕再美貌听话呢?伤心一阵子也就是了,不会总那么惦念。可我常常去探望,于是他们想忘便忘不了,怎么也放不下。家里人恨女儿死得早,否则便能攀上郡守府亲事,景家二姑娘觉得若无其姊相争,我便会喜欢她。” “于是他们心里就说不尽遗憾、后悔,再来便是悲痛欲绝,觉得景婉实是死得太可惜了。我每每去瞧,都觉得有意思得不得了。” 他忍不住笑出声,双颊浮起两片病态妖红,说道:“我有个不大好的毛病,就是十分喜欢见着别人痛苦时样子。这样见着时,我不知怎的,心里便十分欢喜。大约是我天生被辜负,命运待我何其不公,所以我便有这样毛病。” 说到此处,长孙昭忽意识到自己为何瞧薛凝不顺眼了。 这位薛娘子已然是阶下囚,落自己手里,本也应当惊惶恐惧。他喜欢瞧着别人痛苦、害怕,惊惧样子。 而薛凝偏偏不能满足他。 裴无忌便是爱她这等倔强冷静样子? 然而阿父已将这个女娘压入郡守府了,那么便由不得薛凝。自小到大,阿父都会对他十分依顺。 薛凝不怕,长孙昭偏要使得她怕:“薇娘不过是我府上一个琵琶姬,我本来并不十分喜欢她。可她却喜爱一个马奴,暗暗私奔也罢了,还求我赏个恩典,容她赎身。纵我并不抬举她,她也该将心思放我身上。” “她挑的男人有什么好?脾气不好,跟了也挨苦。我不过招来那个马奴,只和他说薇娘有意奉我,令其不要纠缠。那马奴一生气,便拿出刀,将情人的脸划个稀巴烂,你说有趣不有趣?” 当长孙昭这样说时,他瞧见薛凝眼眶微微发红,看着薛凝被自己吓着了,亦心尖儿滋生出一缕欣喜。 越止却不觉得薛凝是怕,他所认识的薛娘子多半是怒了。 越止叹了口气,轻轻说道:“公子何必这样?其实你若想处置她,一句话的事。北地离京城又远,怎么也管不着你。” 可长孙昭却偏偏令情人伤了薇娘。 主人责罚会令人痛苦和害怕,情郎的伤害更添了感情上痛苦。 长孙昭将婢仆之流的性命视若蝼蚁也罢了,还存着戏弄与折磨心思。 就好似猫儿抓住鼠,不会立刻吞咽入腹,非将猎物折磨得精疲力竭。 小孩子在花园里发现一窝蚂蚁,原本各自生存两不相干,却偏要去浇壶热水,然后看得津津有味哈哈大笑。 长孙昭:“可我偏偏喜欢这样!” 他说得那样理直气壮,面上也泛起了恶毒的光彩。 长孙安在一旁没有说话,他杀人无算,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但长孙昭这个类人生物这样侃侃而谈,展露自己扭曲恶毒时,长孙安眼底也流转一缕不易察觉的厌恶之色。 这样的变态当然是长孙安一手养出来的。 长孙安从未打算教,亦未打算将之养多好。这要是将长孙昭养得英明神武,极有主见,岂不是给自己添麻烦? 长孙昭养得废,离不得长孙安替他撑腰。 不过长孙安也没想到长孙昭会养成这样子,哪怕是自私狠毒些,但这癖好确实也古怪。长孙安是个利益为重性子,心头也掠过一缕厌意。 第170章 长孙昭当然浑然不觉。 “等到薇娘脸伤了,我反倒将她接到身边,用面纱遮住她脸,好好待她。旁人眼里,我自然很宠,又传她是绝色,她自然自惭形秽。每每与我言语,她便惴惴不安。” “我于无人处,才揭开她面纱,灯光照着,手指一寸一寸的,摸过她面上肌肤,那疤痕极是丑陋。。那样的眼神真是让人觉得——” 薇娘眼神之中必然充满了自卑、畏惧、感激,以及不知所粗。 宛若最温顺猎物,却落至变态手中。 长孙昭笑着说道:“真是美妙绝伦!” 房中静了静。 然后长孙昭面色冷下来:“不过日子一久,不免显得腻味。那时小南 王想讨了她,我若还有兴致,便会使法子将她留下来。可因我失了兴致,那也不愿意费这个心。不过我的东西,哪怕是不要的,也不会给别人,于是我便让人除了她。” 他也能使唤长孙安身边死士,长孙安身边有个杀手,双手生得十分粗厚,颇会些杀人之技。长孙昭烦心时,就会使唤此人,令此人动手。 薛凝心下却不觉微微一动,若有所思。 不错,长孙昭说得轻描淡写,而这些贵族子弟确实也是不必亲手杀人。世家豪门豢养门客成风,私底下阴养两个死士也不足为奇。 所以若考虑不在现场证明是否多此一举?除非,有什么必须得亲身上阵,亲自杀人的理由。 她似若有所思,但也并不十分确定。 有那么一瞬,薛凝似想到些什么,但却未能抓住。 她口里却飞快说道:“然后便是景婉?她的胞妹娇娘曾和我说起过,说景婉跟相熟的手帕交一块儿落入水中。这生死关头,危机之时,景婉却一把将相熟刘娘子狠狠推开,生恐被刘娘子攥住一块儿落了谁。你,是知道的?说不定因为这样,你才更喜欢?” 长孙昭回忆时,面颊更不觉添了几分悦色:“不错,不过不是娇娘说的,而是我亲眼所见。” “这个景娘子,倒是个妙人儿。” 从前景婉就很妙,那时是她那个胞妹唱歌,引来长孙昭闻讯。可景婉却冒认了歌声,趁机凑上去跟长孙昭说几句话。 长孙昭诸般之事皆掩在家中,外头名声在长孙昭造势之下倒也不错,又兼长孙昭生了一副好容貌。 无怪乎有人上了心,起了意,留下心。 景婉跟长孙昭没相处过,只远远多看了几眼。 只所谓距离产生美,一个男人远远瞧着,隔着老远,自会生出无限遐想。 那时她对长孙昭很是仰慕,故也是使尽了手段接近长孙昭。这郡守公子温文尔雅,轻声跟景婉说几句话,景婉便满面通红,魂不守舍。 故哪怕手段卑劣,与亲妹妹失和,景婉也在所不惜。 长孙昭当然将她耍的这些手段皆看在眼里,不过却是看破不说破,他没耐烦为姐姐妹妹扯头花主持公道。 不过因这件事,他本就对景婉有印象。 然后就是那日落水,他看着景婉满心惊恐,把挣扎欲抓她的刘娘子狠狠推开,自己游水到池边。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当她游到岸边时,一片手掌却伸过来,方便景婉攥住上岸。 景婉攥着那片手掌上了岸,这样被带出水,湿哒哒裙摆还沾了泥。她顺着这条手臂这样望过去,便看到长孙昭俊美动人面颊。 郡守公子是北地明珠,容貌无人可拟。 长孙昭是真的对景婉生出兴趣了,他想着曾经的薇娘,面纱之下,薇娘娇嫩面颊之上刀疤十分骇人。 景婉面上没有疤,可心里却有疤痕,就如薇娘面上伤痕一样。 他是真看上景婉了。 那时景婉怔了怔,蓦然反应过来,然后便有些急,要大声说:“公子,赶紧救下刘娘子——”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长孙昭捂住了嘴唇。 长孙昭手指比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示意景婉不要大声。 他说:“我不会水。” 他又说:“刘娘子已经沉下去了,救不了。这件事不能说出去,否则旁人还不知如何议论。” 落水的人其实沉得很快,没有很明显大呼小叫。 另一个落水的女娘已经沉下去,水面涟漪渐淡。 长孙昭说那些话,好似是为景婉着想,可转头他暗暗令人散出这些流言蜚语。 景娇听着了,可能在家里逼问了景婉几句,景婉又心虚,故而道出真情。景娇还当件秘密说给长孙昭听,长孙昭嘴里呵斥几句,心里倒觉得好笑。 景娇一直以为自己运气极差,她唱的歌引来长孙公子留意,却偏偏被景婉占了去。再来就是景婉人品差,长孙昭居然也不在乎。 但事实却是恰恰相反,景娇并不明白自己有多幸运,她还活着,还嫁了人,虽然夫郎未必如意,至少比早早死了的景婉要强。 没被长孙昭看中实在是景娇这个妹妹的福气。 第135章 这样的人只要活着一日,一定会…… 如今长孙昭侃侃而谈,讲述着自己如何瞧中景婉,又如何任性的摆布她。 旁人以为两人是神仙眷侣,再般配不过,实在是男才女貌,情深意重。可那些不过是表面鲜光,景婉自然经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若她不苦,可能长孙昭还看不中她。长孙昭本就以旁人痛苦为食,以此为乐。 景婉日子过得苦,可那些苦是说都说不上来的。她如有什么抱怨,谁也不会占景婉这边,连她家里人亦如此。 薛凝:“再后来,你们两人要谈婚论嫁。” 长孙昭笑容略冷,说道:“那样女人玩玩罢了,难道要我真娶了她?只是冒犯悔婚,不免会损及我的名声,我便令人暗暗杀了她。那日之事后,她十分畏水,我让她一定要尸沉入水。” “在之后,就是那个婢女,那个红绡。阿婉死了,我身边再没旁人,也颇为无聊。那日我在市集之上看着她,便吩咐吴宣,将之掳走。” 那日他见着红绡,红绡这婢子肌肤微黑,模样倒是很俏。她掏出手帕擦汗水时,便透出几分媚。 旁人都说容兰不会管教婢女,自个儿抛头露面,身边婢女也很轻浮。长孙昭听着别人议论红绡,说容府放假使她回家见亲人,红绡却与外头的浪荡子不清不楚。 于是长孙昭便让人将红绡捉过来。 薛凝冷冷的看着他,看着一个胃口越来越大的变态。 一开始长孙昭只是随机起意,谈不上处心积虑,惹得长孙昭留意实属运气不好。他还未亲手施虐,杀人也使唤别人。 虽都是让人死,但是否亲自动手总归不一样。所谓君子远庖厨,圣人吃肉同时也不忍见畜类之死。 先是薇娘,再是景婉,到了红绡时,长孙昭却是主动起来。 红绡并没有跟长孙昭搭话,是长孙昭主动物色了她。 主动选择了目标,主动对红绡施行虐待。 薛凝:“可能那时长孙公子已有意尝试亲手杀人,可惜啊,轮到你自个儿行事,便不免多有粗疏,竟使得红绡逃出来。” “她伤得颇重,还记得掳走她的人是谁,容娘子又肯为她做主,她也鼓起心思,要指证吴宣。可惜啊,她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容家早已投诚郡守,我猜想红绡投井也不是巧合。杀人也无需派杀手潜入,容家自有人替郡守公子杀人灭口。” “然后就是容兰,说什么她惦念旧情,玩弄于你,不如说你不能收手,行事亦越发变本加厉。长孙公子,你已经想要试试杀人的滋味了,是不是?” 容兰无论怎么样,都阻不了长孙昭杀心。更不必说容兰跟长孙昭所想全然不同,她被裴玄应所弃,主要原因是道德水平跟不上,长孙昭也以为容兰必然备受打击,可任由他全然拿捏。 然而全不是那么回事,容兰自信得很。 而且裴玄应又回来了,这位二公子消了气,也有重修旧好之意。 长孙昭如何能容?他尊严受损,断然咽不下这口气,他也想要亲手杀人,杀一个女人。 薛凝说到了这儿,长孙昭居然笑起来,他说道:“确实如此,我真的很想很想杀个女人。她那样的傲气、自负,自以为是,露出了不可一世的样子。最后还不是在我手底下挣扎,任由我摆布,面上流露恐惧和哀求。我便杀了她,匕首染血,再剖开她的身躯,看到她五脏六腑,这比撕开女人衣衫看到她身躯还要过瘾!” 他说的是容兰,可眼珠子却盯的是薛凝。 薛凝子身子骨弱,这两年锻炼养好了些,可仍也瘦,皮肤被阳光晒多了没从前白净了,可也仍似能窥见颈下肌肤下的血管和青 筋。 就好似洁白羔羊,正等着利刃可剖开。 说到了此处,长孙昭话语已经说得十分露骨了,他眼睛里得欲念也已经藏都藏不住。 不是色欲,而是杀欲。 那日他出现在滴翠亭中,容兰不意长孙昭会出现在这儿,惊得一下子便站起来,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容兰已经嗅到了什么味儿,知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第171章 而现在,他要薛凝眼里也露出这样的眼神! 然而薛凝却是静得多得多,一双眼睛黑漆漆的。 她沉若冰雪,长孙昭并未从她身上得到满足。 薛凝当然也看出长孙昭的心思,可她却说道:“长孙公子有些话怕是不尽不实吧?你也未说出真心话。你名声虽好,却是郡守为你造势。你杀害女娘,因为你觉得她们更柔弱,以此来满足你的自信心。其实你自卑、自负,见着比你强的,只怕是要吓得尿出来。” 长孙昭变了脸色!有些事情薛凝不可能知晓的,那日裴无忌极强势将薛凝给掳走,那样的不管不顾,强横霸道。 而长孙昭呢,他呆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他被生生吓尿了。 薛凝不可能知晓这桩丑事的!她应当是随口说一说,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也许因为这样,裴无忌才会喜欢这个小贱人。 薛凝说话却越发的不知晓客气了,她说道:“而你之所以让人杀了薇娘、景婉,并不是因为你腻味,而是她们都要离开你。我听说小南安王很是喜爱薇娘的琵琶,说要带薇娘走。而景婉已与你谈婚论嫁,可是婚前不知什么缘故,竟与你争执一番。” “你不但怕男人,连女人也怕。怕她们有自信,有主见,于是渐渐轻视于你,看不起你。所以你会挑有所残损,会在你面前抬不起头女娘。你第一次想自己动手,挑的也是一个婢女,因为婢女身份低一些,会更使你有安全感。” 薛凝字字句句,都说到长孙昭不愿意承认痛楚之处。 长孙昭只会轻描淡写说是自己腻了,可实则是那些贱女人终究要离开他。 谁都受不了这样日日夜夜受磋磨,被长孙昭恶毒的,反复的挖开伤口。 小南安王讨要过薇娘。 他与裴无忌商量着开口要前,也先问问薇娘自己意思,免得薇娘自己不乐意。毕竟旁人口中,长孙昭对薇娘宠爱有加。 这样问及薇娘时,薇娘整个人都呆住了! 旋即她又只说自己样貌丑陋,原是不配。 裴无忌:“先且不去论你配不配,小南安王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他做出一副挑剔样子,然后说道:“小王爷也不差姬妾,只是爱你之才,非是爱色。你纵然面上有疤,也没什么要紧。若是你肯放下皮囊色相执着,愿意摘下面纱,不留意自己容貌。那么我倒是肯了,无论如何,我也促成此事。” “只是你肯吗?” 薇娘也呆住了,她肯不肯? 难道要她一辈子留在郡守府,任由长孙昭夜里提灯来寻,冰凉手指寸寸抚过面上伤疤,提醒着她的丑陋。 一咬牙,她深深呼吸一口气,将面纱摘下,将脸上的疤露出来。 她说道:“我肯。” 她愿意走,她想要离开这儿。 然后就是景婉。 她要与长孙昭成亲,其实她与长孙昭相好后,渐渐也与容兰淡了来往。 因为长孙昭不许她跟别人多来往。 要折她羽翼,断她社交,使她安顺呆在自己身边。 要她心里眼里,独独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是因为长孙昭太过于爱惜她所致。 容兰本没有说什么,她虽与景婉交好,可疏不间亲,再好手帕交也应当有分寸。 等到两人要议亲,容兰还是寻过来。 两人从前关系太要好,会置办一样的衣衫首饰,穿着看着像两姊妹。 有些话说出来朋友也没得做,也坏了边界,可那时容兰年少气盛,顾不得许多:“长孙公子虽好,可自打你跟他来往,别的什么都不理会了。上次还跟我说,等成了亲,便退了会,也再不结社玩儿。” “自打你跟长孙公子一道,说是说他千好万好,我看你却是一点儿精神都没有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好的恋爱是会使人精神抖擞,是会让人闪闪发光。俊男美女的甜甜恋爱会是一种滋润,会让被滋润的两人更加好看。 女孩子的直觉总是很敏锐的,容兰不觉得景婉在发光,反倒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整个人失了滋养,便显得格外的憔悴。 察言观色,见微知著,容兰可不觉得自己朋友很好。 她的那些话当然说到了景婉心里去,可有些事情容兰并不知道。 于是景婉便有些疲惫,于是她终于忍不住跟容兰说及那桩谣言。 那些流言蜚语是真的,她见死不救,人品十分不堪。长孙昭待她十分优容,并未计较这些事。 可容兰却说道:“不是你的错。” 容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让刘娘子死?有没有故意设计谋她性命?你水性平平,又无经验,当真能救下刘娘子?如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不会选择救她?你心里想不想救下她?” “这些答案不是很明显?婉娘,那只是一件谁也不想发生的意外。” 景婉听得都呆住了。 容兰说到此处,也想到了什么,她略皱眉,然后说道:“长孙公子是不是知晓这件事?他怎么想?是不是觉得你,不对?婉娘,我只是觉得,他若一直轻视你,那总是很不好。” 再后来,景婉便跟长孙昭商量婚事,说总显仓促,不如往后推一推。 长孙昭很不悦,冷冷说道:“你可是不愿意结这门亲?只是如今景家争产,用得着我这个郡守公子,故你便与我虚以委蛇?” 景婉略一犹豫,一咬牙,然后说了声是。 她倒坚决起来:“我不愿意结这门亲。” 长孙昭家世又好,模样又漂亮,多少人想倒贴还贴不上。要说他多不好,好似也说不上。但景婉跟他在一道,却觉得很荒凉。想着这样荒凉的日子还要过一生一世,景婉便不寒而栗。 要换个温善敦厚的姑娘,想着家里要借长孙昭之力争产,也会顾忌家中亲人,也不好断得如此决绝。 但景婉偏生是长孙昭亲手严选,秉性有几分自私女娘。 为了自己后半辈子,她也顾不得家里头了,她是有良心但良心并不多,自己是顶顶重要的。 她就是要舍了长孙昭,不愿意跟长孙昭在一道。 那时长孙昭的眼神如冰一样寒。 所有的女娘都对不住他,都要与他作对,都要舍弃他。 哪怕是从前仰慕崇拜他的女娘,也会改了心思,失了尊敬,对他避如蛇蝎。但凡靠近他,便定然不会喜欢他。 从薇娘、景婉,哪怕是红绡那个婢女,竟个个都与他过不去。 红绡是个奴婢且不提,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她水性杨花,私底下跟家里男主人还不清楚。这样子的货色,居然还会做出大义凛然的派头,要指证侵害她之人。 然后如今薛凝也这样冷静的看着他,仿佛看透了长孙昭内心深处的怯弱,知晓他是如何的懦弱不自信,又是何等的自卑。 薛凝心里想的却是,长孙昭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停手了。他已养坏了,根里已然腐坏,又尝过杀人滋味,心性已彻底扭曲。 这样的人只要活着一日,一定会继续滥杀无辜的! 第136章 长孙恩才是真正的目标 女娘那双眸子里透出了明润的怒火,这当然使得长孙昭内心火起! 然后一道身影挡在薛凝身前,啪的一下,越止替薛凝挨了一耳光。 越止面上倒没什么生气意思,仍是很和气模样。 他口里还劝:“公子消消气,何必发这样大的火。她一个小女娘,不懂事,不知分寸,在这里乱说话。” 越止还小心翼翼来了个善意的提醒:“毕竟郡守要以她为质,可能还要跟裴无忌谈一谈,还是留着薛娘子全须全尾才好。” 长孙昭却怒不可遏:“越止,轮得着你来管?你不过是阿父跟前一条狗!一条狗而已!” 薛凝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掠过一缕思虑,似有一丝犹疑,但这缕犹疑并未持续多久,她眼底已掠过一缕光彩。 薛凝已下定决心。 她拉住越止手腕,将越止往一旁拉开些,使自己面对面瞧着长孙昭。 长孙昭很是愤恨,这样的愤恨里又禁不住流淌了一缕狼狈。 薛凝张口:“长孙郡守,你可知你家六公子是如何死的?” 六公子就是长孙恩。 本来长孙恩前头还有几个哥哥,可惜都夭折,按序齿长孙恩排行第六。 按长孙昭是皇后寄养来说,其实长孙恩乃是长孙安的独子。 不过这个长孙家的独苗待遇并不怎么样,生前并没有什么存在感 。又因容貌缘故,人前生生被长孙昭比下去。 生时不受待见,死也死得稀里糊涂。 长孙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仇恨,面颊肌肉轻轻一抖,接着却是笑起来。 “薛娘子倒是好兴致,连这桩案子都想查一查?你不要命了。” 他认为杀人的是裴无忌。 长孙昭九死一生,事后亦说出凶手名字,那便是裴无忌。 第172章 裴无忌跟六郎没有仇,不过却不待见长孙昭,六郎是受了池鱼之殃。 但这件事没处说理去。 说也不过是裴家家事,既然长孙昭没死,裴后必不愿意闹大。 薛凝:“郡守以为动手的是裴少君。” 长孙安冷笑,目光落在薛凝手腕处,盯着她那个镯子:“皇后娘娘有心提拔,看来是让薛娘子来化解冤仇的。” 他并不把薛凝的话如何的放在心上。 薛凝:“其实裴家二公子也疑他大兄杀了容兰。” 但如今谁都知晓容兰是长孙昭所谓。 薛凝却继续说下去:“现场遗失一枚玉佩,是裴少君贴身之物。那时裴二公子处于惊惶之中,不过待他清醒过后,发觉自己窥见了凶徒匆匆离开背影。” “那滴翠亭与长孙昭遇袭的北街相隔颇远,一个城南,一个城北,路上怎么也需大半时辰。长孙昭是亥时发现,根据他口中,是戌时四刻左右遇袭。然后到了亥时,长孙昭才浑身是血被发现。” 长孙安这样听着,面颊之上已透出了几分不耐。 但事实则是,容兰并非裴无忌所杀。 裴无忌只袭击了长孙家两个公子,并且杀了侍从与自己亲儿子。 物以稀为贵,六郎是长孙安唯一的儿子。 薛凝:“可方才长孙公子已亲口承认,是他亲手杀了容兰。” 不是差遣家仆死士,而是自己亲自动的手,他有滋有味剖开容兰尸体,看着裴玄应面上痛楚为了。长孙昭不以为耻,反以为喜,他津津乐道,说及这桩事,好似隐隐向薛凝展露自己的男子气概。 薛凝则缓缓道出问题关键:“裴少君不可能既杀容兰,又杀长孙公子。既如此,长孙公子亦不可能既亲手杀容兰,又被裴少君袭击。” “我看过卷宗,因死的是长孙家公子,虽然这个公子并不得你喜爱,却也是长孙家的血脉。故官府上下对这件事是极为上心。仵作当时细细验过尸首,长孙六郎以及随从身上肌肤皆生尸斑,且片片若飞絮之态。” “发现尸首时,长孙恩确实死了快一个时辰以上。” “且还有幸存者长孙昭口供,说彼时自己被凌虐,身上被划下数道伤痕。对方下手之际,长孙恩欲逃跑,被行凶者赶上,一剑毙命。也因如此,行凶者才未察觉长孙昭未死。” “长孙恩死于酉时四刻,大约也差不到哪里去,那么长孙昭为何能在酉时初滴翠亭杀了容兰后,又在酉时四刻时在北街被裴无忌遇袭?他应当分身乏术才是。” 长孙安本来有些不耐,包括听长孙昭吹嘘怎样杀那些女人时,他心里都颇为不耐。 他虽不耐烦,可也不在乎。 一开始薛凝提及长孙恩那桩旧案时,长孙安也不如何在意。 这薛娘子看着很是伶俐,无非是有心脱身,所以刻意语出惊人罢了。 然而伴随薛凝娓娓道来,长孙安面色渐渐严肃起来。 他蓦然侧过脸蛋,望向了长孙昭,露出了几分好奇,和声问道:“昭儿,是啊,究竟是怎么回事?” 长孙安面色很和气,可长孙昭苍白的面颊却蓦然透出一缕惧色,亦未回答。 他不说,薛凝倒是会说:“但凡种种不合常理之处,只是有人说了个谎话,而我已经解了出来。郡守想知晓真相,问我便是,也不必劳烦长孙公子。” 长孙安转望向薛凝。 薛凝接着说道:“其实真相很简单,因为活人没有尸斑,既如此,旁人便不好断定长孙昭是何时遇袭。那日长孙恩与长孙昭遇袭,分别的两个不同时间段。” 薛凝:“其实时下流行养门客,所谓门客,上得了台面的就是人前做事幕僚,上不得台面得就是私下行凶的杀手。不但世家豪族喜爱多蓄门客,连长孙郡守府上,应该少不了这样的人。” “我想请问郡守,这手下既有可用之人,当主子的若要取人性命,什么样情况下会自己动手?” 长孙安没说话,脑海里浮起却的是裴无忌。裴无忌袭击长孙昭是出于私愤,这裴郎君自然不乐意自家姑母有这样血脉。 再来就是长孙昭杀容兰,这是长孙昭出于个人爱好方才亲自动手。 主人上了情绪时,就会舍了体面,非要亲手杀了才痛苦。 既手下不乏能替主人杀人的死士,其实北地郡这些案子里,时间证人并没有多大意义。一开始,薛凝并未想到这一点。 盖因薛凝在京城不仅仅是办涉及权贵的大案,她在沈偃带领下,也查了许多市井坊间的案子。 这市井之徒发性杀起人来,很多时候也谈不上什么深思熟虑,只是情绪到那儿了,更没几个专门去寻杀手。 所以薛凝办案总有一个误区,她未免过于留意不在场证明,又或者觉得对方有意且刻意制造不在场证明。 但实则并非如此。 她开始讲述:“案发当日,其实是这样的。那日,长孙昭有意杀了容兰,特意埋伏于滴翠亭,于戌时初将她杀害,并且抛下玉佩准备嫁祸裴玄应。这时裴玄应赶至,抱住容兰痛哭不止。” “长孙昭欣赏一阵,略作停留,然后匆匆赶至北街。这时是戌时四刻,时间刚刚好,长孙恩死在了他手里。是长孙恩死后,他才取出匕首,用小半个时辰功夫,在自己身上划了一道道小伤口。” “那些小伤口划着很费功夫,但只是看着吓人,其实并不会致命。不过这样密密麻麻的,看着确实极骇人。” 加上那样的供词以及证言,虽是无意,长孙昭也给自己制造了一个他没时间杀容兰的不在场证明。 不过倒并不是长孙昭的本意。 长孙昭厉声:“胡言乱语,我为何要这样做?你既说我杀人,又说我自残,哪样都说不过去。” 薛凝则说道:“你当然是为了给长孙郡守一个交代。” “郡守请想,如若长孙恩身死,你第一个会怀疑谁?裴无忌?裴无忌看不顺眼是长孙昭,关长孙恩什么事?一个人死了,首先怀疑是仇家,又或者是利益相关。” “长孙恩死了,谁最能得益?外人眼里,长孙郡守更疼惜兄长,不爱幺儿。可实则长孙昭是贵人寄养,只有长孙恩才是郡守真正血脉,且是唯一血脉。郡守表面上待长孙昭极好,可亲生儿子暗里自然更要紧些。” “长孙昭善嫉,也是个不能容物的性子,他自然受不了。他不免心存杀意,他想除了这个弟 弟,使得长孙恩不能与他相争。” “他行这件事,自然盘算着如何洗脱自己嫌疑。世家勋贵皆喜养门客死士,哪怕长孙恩死时他这个凶手有不在场证明,也不会使得他嫌疑少上半点,因为他可以令门客死士帮他杀人,况且他也不是第一次使唤旁人杀人了。” “为了免得郡守怀疑,长孙昭就有了一个巧妙计划。” “首先他混淆视听,篡改动机,说是凶手是冲着他长孙昭来的。而长孙恩却是遭池鱼之殃,意外被杀。” 其实长孙恩才是这场谋杀主菜,是一开始一定要死之人,是长孙昭锁定得的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长孙安对他已那般宠爱,可于长孙昭而言还远远不够! 他如贪婪毒蛇,什么都要占够,绝不允旁人分去半点。 而今薛凝将这些都扯出来,长孙昭面色煞白,终于忍不住厉声说道:“薛凝,你给我住口!父亲不可受此女蛊惑,她是裴无忌私下养的外室,自然是心心念念,想要替裴无忌除了我。她,是想要我们父子相残,她要谋我性命!” 长孙昭虽气急败坏,但说出的话倒也不假,薛凝确实是想要他死。 从薇娘、景婉,红绡,乃至于容兰。那些女娘都那般年轻,正值青春年华,本来有大好人生,以后有无限可能。 可花儿开得正好时,就被长孙昭生生掐下,扔入泥中,这样子的香消玉殒。而长孙昭还在那儿沾沾自喜,得意洋洋,自以为得计,一副以此为傲的样子。 薛凝当然不能放过他。 薛凝这样挑,当然也是想要长孙昭死。 长孙昭蓦然探手入怀中,取出短刃,对着薛凝。 刀锋间掠过了缕缕寒光,令人不觉为之而心悸。 可这时一片宽厚粗大的手掌按住了长孙昭的肩头,稍稍用力,长孙昭便觉得骨头疼。 是长孙安。 长孙安和气说道:“昭儿何必这样急切,让薛娘子说一说,听听又何妨?她若胡言乱语,又或者是说得没有道理,不待你如何,我便杀了她。” 然后长孙安手掌用了点儿力,长孙昭便手不住了。 叮咚一下,长孙安手中利刃便滚落于地。 长孙昭一颗心不断往下沉,他想起长孙昭生前说过的话,说长孙安这个阿父最宠的还是长孙恩这个亲儿子。 他如何能忍? 小时长孙昭已习惯于占尽好资源,自己是家里中心。后来他才知晓自己原是裴后之子,原来自己已受尽委屈。又因这个缘故,他看长孙恩越发不顺眼。 第173章 在知晓身世之前,他原本瞧不上长孙恩的,父亲那般薄待,他觉得长孙恩根本不配跟自己争。可知晓身世后,长孙昭顿时也计较起来,心里也添了根刺。 就像薛凝所说那样的,长孙恩是阿父唯一血脉。 第137章 阿父,我不是故意的 长孙昭眼底深处已经流转一缕恐惧,他想是长孙恩自己的错。长孙恩出言不逊,所以引动他的杀机。 和从前每一次一样,这一切的一切,自然都是别忍的错,他是真真儿一点错都没有。 他不会反省自己处处逼迫,将长孙恩欺辱狠了。他只会记得长孙恩被欺辱狠了,口中愤愤不平,对他口出恶语。。 “兄长不必这样趾高气昂,你不过是大父一枚棋子,用以牵制皇后。大父为奉承上司,人前待你千好万好,其实这些不过是做出来给旁人看。要说真实,大父自然更疼爱亲生儿子些。” “他借你起势,长孙家的基业,自然是亲生儿子来继承,这些都是他私底下亲口给我说的。” 长孙恩那时如此言语,眼里也尽数皆是鄙夷。 长孙安令亲儿子不要外道,这般耳提面命,长孙恩那时也应了。可少年人到底年少气盛,加之长孙昭又是个不知晓分寸的人,长孙恩到底没有憋住。 既然说了,长孙恩也是说个透:“阿兄虽有名声,却无实实在在本事,不似我被大父悉心栽培,才是真跟郡守跟前幕僚。只不过,人前我需让一让,不免要受些委屈。” 他目光在长孙昭面上逡巡,啧啧作声,然后说道:“阿父终究对兄长无甚情分。” 长孙安并没有准备好好养长孙昭。 一个孩子若被宠溺过度,是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的。 这外头看着受宠的其实是不受宠,看着不受宠的其实是被其父悉心期待,费了许多心思养成。 那些话好似狠狠抽了长孙昭几耳光。 他这个长孙公子风光了这许多年,在北地郡不知惹了多少女娘欢心。可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他看不起的长孙恩要摘他果子,得他便宜。 长孙安看着是慈父,其实从未真正为他筹谋,只由着他招摇。 看着长孙昭那副失魂落魄样子,长孙恩方才心满意足,只觉得终于出了这么许多年得一口气恶气。 多少次长孙昭故意人前使得自己没脸,以取笑长孙恩为乐。 恶毒的用意自然种出恶花,长孙恩也恶毒盼着长孙昭没什么好下场。 而这样的奇耻大辱,长孙昭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他想着长孙家这些年来,可谓占尽乐自己便宜。而这些从自己身上得来的好处,到最后却是便宜长孙恩这个畜生。 揽镜自照,镜中公子生得十分漂亮。单论容貌,长孙昭就像是一颗坠入北地边郡明珠,跟长孙家其他人活脱脱不是一家人。而裴家之人,除了容貌好看,据说也是性子疯癫,亦陷入偏激之中。 长孙昭就陷入乐莫可名状的偏激之中。 他取出一刃,就这样划破自己手臂。细微的痛楚这样传来时,他欢喜得身躯微颤,好似细碎的电流流淌过身躯,于痛楚之中竟生出说不出的快乐! 长孙昭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自残乐,他空洞得没有实质,整个人都是空心的存在。 这样划破自己手臂,留下浅浅伤口,当然也不是第一次了。因为多次如此取乐,长孙昭已经是很能控制自己力道。 他已乐在其中。 这样划破肌肤时,长孙昭手臂上那处梅花烙印亦是殷红如血,被伤口渗透出的血水浸润得鲜艳欲滴。 他拿出了丝帕,擦拭手臂上血水。 然后长孙昭盯着镜子,镜中男子目光闪闪,好似地狱爬出来的吸血恶鬼。 再然后,就是行凶那天。 长孙昭已设好计划,是时候清算了,他要一箭双雕。 他先杀容兰,再杀长孙昭,心里已做好计划,脑内亦打定了主意。 容兰死后,裴玄应悲痛欲绝,长孙昭亦欣赏得津津有味。 他手里握着沾血匕首,就好似吃了开胃前菜,而后面食物定然回会更加美味。 容兰是个女娘,长孙昭一个人去。不过他去伏杀长孙恩时,自不免带了人。 不过最后一刀是长孙昭补上。 那时长孙恩十分恐惧,全无那日趾高气昂,他已受了惊吓,于是苦苦哀求,又提及长孙家素日里待长孙昭情分。 眼见长孙昭不肯心软,他又怒骂长孙昭无情无义,心狠手辣。 可真当长孙昭提刀要杀他时,长孙恩也惊恐求饶起来。 他不知这日长孙昭已破了戒,已亲手杀了容兰,开了杀戒。吃了前菜,接着便是正餐。长孙昭割破他咽喉,血喷溅了他一身。 于是整个世界都清净起来。 长孙昭提起手指,轻轻一比,拂去刃身之上血污。 有些人第一次亲手杀人,或会惊惶不安,再来便是有罪恶感,但是长孙昭却并没有什么感觉。他只觉得很爽快,内心充满了自信,这个计划很妙,哪怕他行了恶,也可脱身。 再然后,他娴熟提起匕首,在自己手臂之上划了一刀。 就如他素日里自残那样,他总归要弄出些伤。 他杀 了长孙恩,长孙安并未察觉,可现在这些事却被薛凝扯出来了。 不待长孙昭说什么,长孙安已为他分辨:“还是不对,薛娘子,昭儿那时受了重伤,差些救不回来。苦肉计这样浅薄计策,本也瞒不了我。他那时,确实要送了性命。” 此刻长孙安这个郡守却好似换了一个人一般。薛凝初见他时,长孙安通身透出了武将的凶猛与狠辣,就似嗜血的猛虎。可到如今,提及唯一独子之死,长孙安语调反倒是柔和且平静。 然而长孙昭却不寒而栗。 他和长孙安做了这么些年父子,对这个阿父也是十分了解。长孙安平素本性凶残,性子也暴躁,可长孙安越愤怒时,反倒显得越冷静,提及看重之事时,长孙安反倒更为温文尔雅。 长孙昭冷汗津津,竟似说不出话。 长孙安做出认真垂询样子,薛凝也认认真真答他的话。 “长孙公子说的那些话,也是半真半假。他本欲行苦肉计,谁料那日裴无忌却真个来了,欲杀了长孙昭。所以长孙昭当真差些便死了,差点便弄假成真。” 也是机缘巧合,裴无忌欲杀长孙昭,却偏巧长孙昭心脏偏了些,故而未遂。长孙安老谋深算,其实按照原本计划,长孙昭本瞒不过他的。可谁让长孙昭真的重伤濒死,故也让长孙安被骗了过去。 当然长孙昭自己也落不得好,从此身体虚弱之极。 可这些话,长孙昭是万万不能认! 他心中愈惧,嗓音亦不免越大声:“胡言乱语,大父不必听她言语。她不过是,不过是瞧我不顺眼,编了一个故事。” 这样急切言语,长孙昭尖锐嗓音里也不由得发哑。 他面赤唇白,好不激动。 “你也听她说了,是裴无忌想杀我。可裴无忌杀了我,便见罪于皇后,说不准还会失宠。故他身边女娘胡言乱语,教唆着盼大父杀我。” “她有什么确凿证据?” 长孙安侧头望向他,目光甚寒! 长孙昭真真切切,言语辩白,说得十分情切,情切得让长孙安隐隐觉得陌生。 他一惯是瞧不上这个孩子的,认为他性子怯弱,整日里在脂粉堆里折腾女人。 可长孙昭的胆子显然比他以为的要大。 就好似此时此刻,长孙昭竭力为自己分辨,说得头头是道,并未软得好似一滩烂泥。 他竟显得极善于应变,心理素质也比长孙安以为的要强。 也是,毕竟是裴后之子,哪怕长孙安往废里养,骨子里也有些心机狠劲儿。 自己竟小瞧这个儿子了! 长孙安生生浮起一丝笑意,口中却是附和长孙昭:“是啊,薛娘子,口说无凭。着凡事亦总不能空口白牙讲个故事就作数。皇后娘娘如此倚重于你,你定然不是那等随口言语不负责任女娘。你定然是有证据的,是不是?” 薛凝答:“有。” 她说道:“那日长孙公子刻意泼撒热茶,弄脏衣袖,露出手臂,使我看到他手背伤伤痕,我想他是让我窥见他手臂烙印,使我知晓他是裴后之子。他以为若然如此,我必是有所顾忌。” “但与此同时,我亦窥见他手臂上伤痕,是延着手臂外深内浅,如此划下。这般伤痕窥来,是自己另一只手划下,才是这般外深内浅,刀口向里。若是旁人凌虐,下手方向颇为别捏,并不顺手。” 薛凝手掌这样比划动作,示范下手并不顺手。 她接着说道:“还有就是,长孙昭手臂上除了去年春日留下的新伤,还有些开始褪色萎缩的旧伤。可见长孙公子素有自虐的习惯,更说明那日他不过是如常对自己施虐。这些事应当瞒不过长孙公子身边婢仆,郡守一打听便能知晓。” 第174章 长孙昭苍白的面颊泛着惊恐,只说道:“胡言乱语,简直是胡说八道。这些证据都是穿凿附会,虚无缥缈。” 薛凝的证据可不是穿凿附会,那是留在长孙昭身上的物证。 不过薛凝也没有与他争执便是,他稳得住,继续抛料:“再来便是长孙六郎的死,长孙昭杀害容娘子大约确实不需要什么帮手,可他性子素来胆怯,虽杀了女人,但杀男人时也不免自信不足了些,恐也是不能自己一人应对。” “况且当时死的除了长孙恩,还有几个随从,也绝不是长孙昭一个人便能成事。我自是不知晓郡守府的事,可郡守应当比我清楚,若有意使唤,又能使唤得了谁?” “自来兄弟阋墙,手下之人难免要站队。而郡守明面上又对长孙昭更好些,下面人不知晓其中内情,不免会生出巴结心思。” 但依顺长孙昭的那些下属,却并不知晓长孙昭只是寄养,相反被杀的长孙恩才是长孙安唯一的亲儿子。 薛凝循循善诱,引导思维,长孙安愈发铁青,他找来一人,耳语几句,说了几个名字,忽嗓音又扬了扬:“如若认了,我只算他一人罪过,如若狡辩,我连他全家尽屠!若非一人,他不会旁人也会说,谁先说我便处置轻些。” 那侍卫领命而去。 长孙昭已僵住了身子,没有说话,长孙安当然也留意他并未再含冤枉。长孙昭眼里流露出一缕恐惧与惊惶之色,大约在他眼中,亦未想到会将这些事扯出来。 长孙安怒极反笑,忍不住说道:“昭儿,好得很,真是好得很。我当真是小瞧你了,竟未留意到你是这样的人才,又这般会谋算,更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了这许多事。好,好,好得很。” 他每赞长孙昭一句,长孙昭的脸色便不由得更白一分。 长孙安人前待长孙恩也不怎么样,但也并不代表此刻长孙安内心不生气。 “你,还有什么要跟我分辨?还是你觉得,我这个大父撬不开你身边之人的嘴?” 长孙昭当然可以多坚持一会儿,可他心理素质其实也并不怎么样,如今他不由得崩溃,张口便说道:“大父,我,我并不是故意的。” 话一出口,听着都有些让人想笑。不是故意,刻意误导作案动机,乃至于用利刃把自己划得鲜血淋漓,做了这许多事情,桩桩件件都是处心积虑。 长孙昭说得飞快:“我只不过是想差了。” 第138章 挑唆杀人他是专业的 薛凝在一旁听着,都想要笑出来。 长孙安当然怒不可遏,他面颊凝结一缕凶色。 被这般目光盯着,长孙昭当然是不寒而栗,心中颇惧。 不过长孙昭畏惧之余,内心亦升起一缕怒意。 说到底,他以为自己受了委屈,但那些委屈皆不是真正的委屈。 既未受过真正委屈,于是长孙昭的自尊心亦膨胀到了极致。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因这三言两语,怒而杀人。 他心下自无半分愧疚,反倒觉得 旁人欠他良多,于是这些心思便在长孙昭的脸蛋上露出来。 说到底,长孙昭颇习惯长孙安对他依顺。 他不觉说道:“阿父如今咄咄逼人,竟怪上我了?若不是以我为质,长孙家如何能有如今这般声势?是阿父利用在先,期瞒在前,暗暗却栽培亲生儿子,将我视为棋子。” “我心狠手辣,难道不是阿父所教?难道儿子不聪明,不成器?这些都是向着长孙郡守学的啊。” 长孙安笑了一下。 然后嘭的一声,是长孙昭被踹倒于地,蜷缩着咳嗽。 长孙昭散了头发,长孙安一把伸手攥住,狠狠一扯。 他趴在地上,一口口的吐血,后背却被一只脚狠狠踩下。 长孙安面上一派凶色,他已拔出刀,比在了长孙昭的颈项之前。 此时此刻,长孙昭哪里有方才的伶牙俐齿?如今他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裴无忌一剑险些杀了他,所以他见着裴无忌就害怕,但大父对他素来宽纵。 下一刻,一柄微凉刀刃比上了长孙昭之颈项,划破一道细细伤口,亦有血珠这般渗出。 长孙昭不敢多少一个字。 长孙安手执虎头刀,面上满是凶光,分明亦动了杀意。 但因迟迟未一刀挥下去,看得出到底也是有所顾忌。 薛凝察言观色,也思量出几分。 她盘算长孙安到底顾忌几分,薛凝估摸着是想造反但造反不彻底。否则长孙安也不会留着自己,以此好跟裴无忌谈价格。 长孙昭养了这么些年,猪是要养肥了再宰,长孙昭既是裴后之子,多少亦有其价值。如此待价而沽,亲情上悲痛显然未能比得过长孙安生意人本质。 薛凝袖下手掌不觉紧紧捏握成拳,眸色也不觉沉了沉。 但她至多说出真相,至于如此教唆,使得长孙安割下这一刀,薛凝却无此天赋。 这时节,越止却凑上前,不觉劝说:“郡守还是消消气,如今我等要与朝廷议事,总是要试一试,用一用这位长孙公子。我想裴后性子再硬,终归也是一个女子,总会有几分心软?这些年,总归是看了几分长孙公子的薄面。” 越止张了口,说得也是体恤人的好话,竟是劝长孙安收手。 越止样子好,性子也似极好。他刚才还挨了打,脸颊红红的,印子还没消。不过如今,越止却并未计较,反倒这样相劝,口里更说了几句好话。 只是这么几句好话却是火上浇油,使得长孙安心头愈怒! 这几年裴后步步紧逼,不大顾忌这些情分,长孙昭看着也不那么好用。裴后是女中豪杰,大约恼长孙安的手段,也许真能舍下亲生骨肉。她长居宫中,也无相处情分。长孙安已渐不耐替这个假儿子收拾残局,只不过这些年习惯使然,面上并不露出来。 越止说裴后是女子,是母亲,总归有母性。 可哪怕是妇人,养在深宫,整日里跟权术打交到,只恐怕也不会有寻常妇人的仁和。 长孙安当然免不得猜忌,他猜忌许是裴后刻意留这个儿子给自己,使得自己放下警惕。 越止却并不满意,此刻长孙安虽怒色愈盛,可到底未一刀将长孙昭给杀了。 既然人未死,就不算挑得成功。 越止自要更使一分力气,添些劲儿。 所谓术业有专攻,在挑拨这个行当,越止自是再专业不过。 他口中说道:“再者公子对郡守也非无情,心里多少是将郡守当作亲父亲看待的。他对六郎是迁怒,实因他心内对郡守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冒犯。公子无论是怎样品行,也不会失了对郡守敬重。” 一番话却说得长孙安忿怒中生出心惊。 长孙昭恨长孙恩,那他对自己这个阿父呢?难道长孙昭便没有怨怼之心?他只是暂时不敢动,不是没有这个心。 那些女娘稍加冒犯,便动辄得咎,死得十分之凄惨。 长孙昭不是个大度性子。 他能不记恨自己?他不会报复自己?他只是暂且不敢对自己这个阿父动手。是时机未到,势力未成,所以暂且隐忍。但长孙昭工于心计,他既有胆子杀死六郎,又有胆子栽赃嫁祸。 如此种种,他以后会如此? 他也不似长孙安以为的那般懦弱不堪。 除了恨,长孙安对这个便宜儿子更生出几分忌惮! 越止察言观色,看着长孙安容色变幻,知晓火候差不多了,只差临门一击。 他琢磨着怎样添上最后一句话,轻不得重不得,好送长孙昭归西。这时越止眸光轻瞥,窥见一人,是方才长孙安排出去的近侍林青。 这样瞧着时,越止亦察觉火候差不多,他垂头笑了笑。 林青这个近侍见着眼前光景,也吓了一跳, 不过他经的事多,也沉得住气,只说道:“那几人分开审,已有人招供,果真是——” 话语未落,咔擦一声,长孙安刀一挥,已将长孙昭一颗头颅砍下来,喷了一腔子的血。 那颗头颅滚了几圈,快至越止足边,方才停歇。 长孙昭那颗脑袋眼珠子瞪得大大,五官狰狞,几乎瞧不出原本俊美样子。 越止退后一步,背脊挺直,这样垂着头,显得十分恭顺。 他手指轻轻碰了碰脸颊两下,方才长孙昭所打的红肿似也没那么疼了。 越止努力克制,不使自己得意样子露出太多。 他自然素来是这副性子,无论谁得罪他了,他一定不能饶过这个人。 长孙安从怀里抖出一块帕子,去擦刀上的血。方才他一刀斩下长孙昭的头颅,心下竟有几分不忍。而今将其斩杀,长孙安内心殊无快意,反倒生出了几分惆怅。 这些年他对长孙昭十分宽纵,长孙昭也唤了他这么多年大父,虽是起意利用,那习惯了后,多少也是会有几分情分。这样情分活着时候看不见,等长孙昭死了后,长孙安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第175章 不过他心思硬,又将自己霸业看得极重要,这亲儿子死了他都没倒,更不必说如今杀的别人的儿子。 故那些怜悯的心思一闪而没,也未在长孙安心里存多久。 长孙昭已死,长孙安招来婢仆清扫。 下仆取了绸袋裹了长孙昭身子,先泼水冲了血污,又用干净帕子细细擦拭干净,还有人捧来香炉熏香。 薛凝瞧这一系列动作宛如行云流水,心忖长孙安平素也没少杀人。 长孙安确嫌此地有股子血腥气,有股味儿,令换了地儿跟薛凝说话。 虽换了地方,长孙安却未换衣衫,面颊之上还沾染了几点血污。 薛凝隐隐觉得长孙安是故意为之,无非是刻意恐吓,使得自己生怯。她心里微微一默,心忖自己可要适当示弱,不要显得太过于强势。 长孙安:“老夫侍奉萧氏多年,对裴家也素来尊崇,想要的也不多,只是想要一二分尊严。如今北蛮新任汗王与我书信往来,愿臣服萧氏,只一桩,便是要老夫永镇北地郡,世袭罔替,不必离开。” 薛凝心想长孙安连儿子也没有了,世袭罔替也得有对象。 不过薛凝虽心存疑窦,却也是不好问出口。 越止倒是并无疑惑,自从长孙恩故去,长孙安就多蓄年轻姬妾,想再有子嗣。只是过去一年多,这些姬妾肚子却并没有动静。 退一步讲,哪怕并无亲生子,长孙安亦是可以过继同族之人。 至于什么养寇自重,内外勾结,实际也不过是寻常之事,倒也谈不上如何的稀奇了。 “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如若开战,伤的还不是天下苍生,黎明百姓。薛娘子菩萨心肠,自然定是不忍。裴少君年轻气盛,性子又硬,薛娘子何不写封信,使裴郎君心肠软一软?” 长孙安倒是显得彬彬有礼起来,他粗中有细,确实是个极难对付之人。 薛凝肯定是想要命的,也不好与之硬碰硬。 她口中说道:“我只会翻看死人骨头,别的也不怎么会。若晓以大义,只怕也是词不达意。不如写一封信,说我被长孙郡守看顾,日前还很好,盼着裴少君多念旧情,凡事细细想,也不必太过于着急,你说好不好?” 长孙安估摸着薛凝怕留下一封替长孙家劝说裴无忌证据,以后被清算,倒也并不勉强,只答允了薛凝。 裴无忌性子很烈,长孙安最怕就是裴无忌不管不顾,发起性来。 有个心爱的女娘柔言软语,这样细细写几个字,也能使得裴无忌不至于太性烈。 长孙安是想做个藩王,自己煮盐铸钱,好不痛快,不愿再受朝廷掣肘。 当然萧氏若咄咄逼人,非要削爵去官,削掉长孙家在北地经营,长孙安怕也只能不管不顾,殊死一搏。 薛凝写好书信,长孙安看了看,也算满意。 不过他认为如今之事,也不是区区一个女娘就更成事,哪怕这个女娘是裴无忌心爱之人。但无论如何,手里多添一个筹码,亦是好些。 他口中说道:“薛娘子果然懂事,难怪裴后喜欢。只是既为人质,还是要委屈薛娘子一下,这是郡守府的规矩。” 这样说时,长孙安的近侍林青上前,送上一副镣铐,锁住薛凝双脚。 薛凝不但迈不开步子,那镣铐也颇为沉重。 越止伸出手,扶助薛凝,柔声说道:“薛娘子,我送你回去休息。” 他眼中光辉微露,似有几分不满,不过并未对长孙安说什么。 越止心思深,总是将许多事都藏在了心里。 他柔声说道:“郡守,我送薛娘子回去。” 长孙安面色有几分倦怠,只点了头,显得他并不反对。 越止送薛凝,出了房间,薛凝心里一直有一个疑窦,心中盘算。 她听着越止在自己耳边轻轻叹了口,说道:“阿凝,这次可真的使你受委屈了,我只觉很对不住你。” 薛凝听在耳里,心里微微一动,禁不住说道:“长孙郡守设伏,难道是你的主意?” 守株待兔,对方目的是抓住裴无忌。 一旦控制住 裴无忌,事情便显得简单多了,也容易许多。 越止没有说话。 薛凝继续说道:“你一惯不说什么谎话,因为你知晓说谎话指不定会露出什么破绽。你总是说一半留一半,那样一来,便不大容易出纰漏。” 越止做事是很自己个人特色,薛凝又跟他很熟悉。 越止已经不答话了,薛凝仍继续说:“所以你不答,确实是你?” 越止很无奈,心忖果真遇到了冤家对头,薛凝有些克他。他只得含含糊糊说道:“是,你说是那便是。” 他顿了顿,说道:“那确实是我这样费心,谁让我这样聪明。” “我不就是想要裴无忌倒霉?你知晓我性情,应当不奇怪。” 薛凝瞪着眼睛看着他,越止不服气,但薛凝确实因他成为阶下囚,他理亏几分也不好跟薛凝争。 薛凝:“所以,你想要裴无忌死?” 越止:“长孙安是想跟朝廷谈一谈,也未必会让裴无忌死,不过若他真死了,那可真是太好了。你只顾着怪我,他还拿鞭子当众打过我呢!” 他面颊上被长孙昭打的那巴掌红肿未褪,但长孙昭已经人没了。 第139章 于幽暗处,有异花初绽,色诡香…… 越止模样有些应激,一副他没有错,是一点儿错都没有的样子。 薛凝不想跟他争,越止善于摆布口舌,本来就是没理的事还能歪缠三分。更不必说越止素来便是理直气壮,不大会反省自己的人。 薛凝也不会被越止拿住话头纠缠,她不应越止的话,只问自己想问问题。 “那裴玄应遇刺,可在你谋算之中?你甚至和我说过这个计划,说你不喜欢长孙昭,而长孙昭偏偏又是裴后之子。只要惹得裴无忌动怒,也方便你驱虎吞狼?” 越止愤愤然:“你全忘记他不好时候,是你心甘情愿跟我来往,他偏偏嚼舌,私底下说了我的许多不是。薛娘子,你后来再不来寻我了,我院子里也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是知道的,我并没有什么朋友。” 薛凝:“我是说——” 越止却飞快打断:“原本,我是不愿意跟你说这些,这般埋怨也显得我小家子气。这样一说,显得我好似很在乎你,非你不可。阿凝,我也并不是那样喜欢你。可你如今非要这样问,我只得告诉我,我确实很喜欢跟你在一处。你总不肯饶了我,我便说和你知晓。” “是,就是!我就是颇想和你处一道,你满意了?” 薛凝到底是个年轻女娘,她修炼不到家,脸皮也没那么厚,被越止一通输出,面颊亦不觉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潮红。 越止靠得又近,说话又无赖,薛凝说不过他。 越止稍占上风,又软和起来::“裴玄应又没有死,好好的,你相看是死人,提活人做什么?等北地事了,我提些水果看看他,看他好些没有。” 他压低嗓音:“不过我听说伤不重?箭头未曾扎入心里面去。” 薛凝面颊红晕未褪,隐隐有几分薄怒。 这些越止都看在眼里,他也有几分犹豫。 就像薛凝所说那样,他通常是误导人,极少说很纯粹的谎话,这正是其中乐趣之所在。 不过为安抚薛娘子,越止还是撒了小谎:“二公子受伤,和我没关系的,你无凭无据,就好似什么坏事情都是我做的,整天怪罪我。” 再者人又没死,算什么大事?人没死,那就是没做过。 越止旋即便逻辑自洽。 薛凝狐疑瞧了他一眼,大约仍有几分犹疑,不过容色终究缓和了几分。 她说道:“我只是个阶下囚,怎敢为难越郎君?” 越止听着薛凝言语里虽大有见疑之心,却到底比方才和缓些。 他想说说话,分去薛凝留意,故说道:“今日你杀长孙昭,我可没少帮忙。” 那便有些讨功意思。 人在屋檐下,薛凝不好说什么重话,再者越止今日确实护她许多。 越止目光闪闪:“你不是不喜欢私下寻仇,要杀了谁,都要照着规矩来。不过今日,你为了那些女娘,却想长孙昭死。” 薛凝:“长孙郡守都要造反了,现在北地郡已乱成一团,如果法度规则已经在一个地方消失,那就只能依本心行事。但若是太平盛世,有法可依,有规矩可守,那我认为自是应当遵从。越郎君,和平盛世才有规则可言,能守守规矩,也是一种福气。” 薛凝眸色如水,盯着越止,越止心内发悸,又发觉自己微微有些心虚。 薛娘子真动了怒,脾气硬,手段也不会差。薛凝本来就聪明,聪明人手段本不会差,只看她愿不愿意做而已。 越止心里轻轻想,一个小女娘,自己轻松就能对付,而且薛凝还小他好几岁 自己原不必这样顺着她的。 第176章 就譬如说如今,薛凝已是阶下囚,自己想让她走便走,让她留便留。 这样愤愤不平想着时,越止已轻轻跪下,摸着了薛凝的足边。 他样子既认真,又专注,看着要做什么正经事样子,故薛凝虽有狐疑,却也并没有躲。 越止本来整整齐齐挽着头发,而今解下钗,头发便散了些。 她手指轻轻一按钗头,便吐出一枚针。 那枚细针探入薛凝双足缠着镣铐,咔擦一声,顿已解开。 越止最喜欢研究这些暗戳戳的勾当,是开锁的行家。 他解下薛凝足踝处锁着的镣铐,随手扔至于一边,才起身:“薛娘子,等下我安排你换一身婢女服饰,然后安排你离开郡守府。” 他说道:“我手底下还有几个能使唤的人。” 这样说着时,越止漫不经心扯了下脸边散下来乱糟糟头发。 薛凝嗯了一声,她也总不能矫情说自己不乐意走。 越止举起手指做了个噤声手势,低低声:“不用谢,我累得你被捉住,如今只是稍作补偿,只要你不怪我便好。” 若是越止想,他亦是可以极体贴的。 薛凝瞧着他:“我不是要道谢,我是想问,你当真是要跟着这个长孙郡守与朝廷过不去?” 人前越止是说了许多理由,体制的问题啦,阶级的问题啦,他句句都说到长孙安的心里。 那些道理听着也像那么回事儿,可薛凝心下却是颇为狐疑。 越止似也不是那样性子的人。 越止不置可否,然后说道:“别的不说,你是知道的,裴无忌待我甚为苛刻,许多事都不让我沾手,我这日子也很难。” 薛凝:“你放屁!你几时很热枕的想要做事情?” 越止避重就轻:“小女娘不要说粗话。” 越止这人不愿意答你话时,便怎么都不会答。 况且如今也不是纠缠不休的好时候。 薛凝换了一套婢女衣衫,被人引着从小门出去,扶着薛凝上了马。 随行的有一男一女,薛凝也来不及问名字。 马车滚滚,同行妇人不觉宽慰:“越郎君已通知了裴署长,得讯息已来接应。” 薛凝倒是有些惊讶。 越止本来最厌裴无忌的。 也不是说要替越止开脱,她就是觉得好似越止那样的人,似乎不会顺从于长孙安之下。 越止性子虽懒散,但骨子里却很高傲。 长孙安虽也是枭勇,但尚自不能折服越止,她并不觉得越止会真个安心给长孙安做事。 这时节,越止已梳好了乱糟糟的头发。 他在薛凝跟前编了些话,薛娘子看着也不算十分相信,其实那些话也都是半真半假。 就好似他跟薛凝说过,他曾经有过一个乳母,将他这个前朝贵族遗孤救走,再暗暗抚养长大。 其实前朝早已是旧事,但他那个乳母芸娘却是个忠仆,对越止可谓关怀备至。 再来芸娘还有一个亲儿子,就是被长孙昭占去功劳的苏尧,跟越止算是一块儿 长大的。 不过芸娘是个忠仆思想入脑,腌渍入味儿的一个人。故苏尧是亲儿子又如何?待遇肯定比不上越止这个旧主之子。 苏尧并不喜欢越止。 一开始,按芸娘打算,是准备让亲儿子磕头叫越止少主人的,在苏尧强烈反对下,方才作罢。 越止也大度,也不计较什么名分。 苏尧并不在乎所谓的前朝旧贵,他不在乎过去,只在乎现在。他内心对未来充满了渴望和期许,想要一官半职,想要出人头地,想要跟朝廷证明自己,做出一番大事业。 他不认为自己该天生为奴,为了博一个前程,苏尧可以不惜性命。 想着以后前程,苏尧便恨毒了越止,甚至有除之而后快之意。 越止不事生产,花钱却凶,而且从来不知晓客气,再来就是越止又是那么样一个身世。若是被扯出来,岂不是连累芸娘母子,更会连累苏尧大好前程。 苏尧也曾忍无可忍发作过:“阿母,如今已是大夏王朝,哪里还有什么前朝旧贵?你守着这个少主人,可有替自己儿子想一想?有没有替你自己想一想?当然我知晓你从来不在意你自己,可是你有无在意过你的亲骨肉?” “我想要他死!只要这个少主人死了,我们母子二人才能活,才能忘记过去,过一些好日子。阿母,阿母,你使我们母子二人解脱吧?好不好,好不好!” “我们不杀了他,只是去告发他,然后送去官府,也不求什么嘉奖,只求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 苏尧说这些话时,甚至没避着人。 他快要疯了,也不介意让越止知晓自己介意。 越止也闲闲听着,生气也说不上。 芸娘倒是会生气,啪啪给亲儿子两耳光,十分恼恨说道:“为娘如何教导你的,你眼里只有荣华富贵,全无亲情,全无忠义,只知晓你的那些功名利禄。” “你若胆敢告发,好呀,你领着官府来拿人,为娘都当着你面自尽!” 然后母子两人便哭至一处。 越止闲闲想这样戏也看到许多次,苏尧要真能狠下心,早便罢了。可这大孝子既狠不下心,那也活该。 这世间最朴素的真理就是大家都在冷脸洗内裤。 越止也是讲道理的人,苏尧虽想送他归西,他虽一惯小气,竟未跟苏尧十分计较。 每逢芸娘母子发生冲突,越止总是等两人闹差不多,情绪稳定些后,方才提要求。 苏尧闹起来,这么要死要活,通常也是越止多花钱缘故。 譬如他想学卜算易经,自然要购得比如《九经算筹》《紫薇经》等书,可是价值不菲。许多书册皆藏于世家书阁,哄人相让也得花费重金。 关键是越止只学一样也罢了,可他学什么也不是为求谋生,只不过是消耗精力,为求有趣,等略有所成,越止便会转头要学别的。 芸娘眼里,越止自是不会错,甚至还觉得委屈了少主人。越止种种花费所费颇多,苏尧那时已有个武职,职位虽不高,可大小也算个官儿,但也养不起越止兴趣爱好。若苏尧所给银钱不足,芸娘便会四处借贷满足这位少主人,苏尧自也不能不管。 越止当然知晓这些,可他也不是个为人考量之人。 他不勉强乳母之子叫自己少主人,但也不妨碍他使唤人,理所应当让这二人供养自己。 一个人能使唤别人供养自己,那是他的本事。 再后来,就是苏尧自尽。 就像他跟薛凝所说那样,那时苏尧立了功,本来等着朝廷封赏,可却被长孙昭据为己有。 苏尧再忍耐不住,终于自尽。 可能苏尧再也忍受不了,被这样汲取生命,对少主人进行供养。哪怕他不唤越止少主人,可也阻止不了这样供养。原先苏尧还有一丝希望,可这最后希望也被长孙昭漫不经心的一次冲动搅个粉碎。 儿子一去,芸娘也没有熬多久。 越止失了供养,再不能无所事事,只能自己出门谋事做。 于幽暗处,有异花初绽,色诡香殊。 再然后,太子宫中添了个性子阴狠幕僚,越止名声极恶,据说在太子府中能止儿啼。 后越止被贬,太子身死。 对着镜子,越止顺好了最后一缕凌乱发丝。 而今,他是长孙安的幕僚,长孙安给越止画了许多大饼,而越止也总是做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 越止对着镜子,轻轻笑了笑。 单单看他镜中样子,谁都不会相信这俊雅青年是个阴狠之人。 窗户开着,越止想着薛凝,一股味儿散进来,越止嗅了嗅,是要下雨的味儿。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时薛凝也抬起头,扬起俏丽的脸蛋。 天阴沉沉的,看着暗信信有雨。 不知怎的,薛凝心里有不安。 第140章 她感觉脖间一热,是血?还是,…… 天将要下雨,也似隐隐透出腥味儿。 一道身影轻身纵跃,宛如鬼魅一般,动作竟似快过马匹。 长孙安存自立之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笼络人心,手底下也不乏能人义士。眼前的阿木也是其中一位。 他一袭黑衣,如此游走,在将将下雨的天气下,观之宛如鬼魅。 黑袍之下,阿木手掌露出,也是出奇的宽大。 他一双手生得十分粗壮,也显得十分有力。薛凝曾经验看过琵琶姬的尸首,薇娘是被活活掐死,且手掌印十分粗大。 阿木便是这样一个杀手。 他幼时家贫,父母早早便死了,其他兄弟姐妹也不知是死是活。因他排名第六,乡里也称他为六子。 阿木打小就会讨吃的。他骨头粗,力气大,双手一扒拉开篱笆,寻着人家院子里生蛋的鸡。他一伸手, 将活鸡撕成凉半,赶来的主人家都不免惊呆了,亦不敢如何计较。 第177章 十二岁那年,北地发生饥荒,也没什么可吃的了。 人凑一道,也无非是吃树皮、吃观音土、吃死人。待树皮都没有吃的了,阿木就冒险闯入长孙家的庄园里。 他小心入内,寻着一碗饭,饭很香,还带着些碎肉,阿木亦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许久未能吃得这样好食,一抬头,却看着一双绿网文狗眼。 原来他吃的是别人家的狗饭。 长孙安人凶恶,养的也是恶犬,阿木却发起狠,连杀两只。 长孙安看见了,哈哈大笑,也不见怪。他取了只羊腿,咬了口肉,将剩下整只羊腿扔给阿木,阿木放口大嚼,吃相十分凶猛。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而今阿木已是长孙安麾下首屈一指的杀手,养于暗处,专替长孙家处置一些看不顺眼的存在。 他心里没有是非对错,自从跟了长孙安,他再也没饿过。 长孙安喜爱他的凶狠,也正缺条狗为他撕咬。阿木在他眼里,就是一只恶犬。 而今他是奉长孙安之命,前来杀了薛凝。 留下薛凝只是一时兴致,以己度人,长孙安也不觉得裴无忌会为了一个女人如何痴狂。女人对长孙安而言只是用来发泄和传宗接代,他也不认为做大事的男子会为一个区区小女娘如何。 杀了长孙昭后,长孙安冷静下来,也是隐隐有些后悔。 他实在太性急,长孙昭毕竟是裴后之子,也不是说一点儿用也没有。 越止茶得太高端,但薛凝心思却很明显,她挑得很明显。 于是长孙安心里便很不快,他心里不快,便想要薛凝去死。他吩咐阿木去杀了薛凝,谁想越止手脚也快,已将薛凝放出府去。 阿木寻着味儿,要去杀这个女人。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杀女人了。 从前他便替长孙昭杀过人。 那时长孙昭心态失衡,令自己杀了薇娘。 那琵琶姬虽遍历沧桑,却是年纪不大。面纱之后,有一双楚楚可怜的双眼,还有脸颊之上触目惊心的伤痕。 阿木既有力量,又善杀人之技,弄死一个薇娘也是极简单。 他单手就能掐住薇娘脖子,甚至将薇娘身子给提起来,看着她无奈的挣扎,慢慢的耗尽最后一缕力气,乃至于气绝身亡,这样香消玉殒。 杀完人,阿木倒是忽而有些兴致,想要看看公子宠爱女人是什么样,于是揭开面纱。 薇娘面上有伤疤,其容甚是丑陋。 再来就是景婉。 他麻利攥住了景婉发髻,狠狠一扯,一枚匕首就从他另只手袖里滑出来,对着景婉颈项狠狠一抹。 然后一腔血就这般喷涌而出出。 有些像乡里杀鸡,狠狠一划脖子,便有一碰鲜血喷出。 景婉眼珠子瞪得大大,喉咙传出咕咕声音。 她唇瓣动动,但说不出话,接着就很快陷于昏迷之中,很短时间内就失血而亡。 他单手攥住景婉的头发,拖着尸首到了河边,然后把景婉的尸首往河水里一抛。 阿木回头望去,这一路拖行,便是蜿蜒的血迹。 他忽而有些想笑,长孙昭令自己杀他那些相好的女人,还真是个公子哥儿。 阿木总见着长孙昭,长孙昭总是穿戴整齐,身上喷着香。 这样一位俊美公子,却似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 现在薇娘、景婉都已经死了,就该轮着薛凝了。 天气沉沉,虽是白日,却昏昏渐如傍晚。 轰隆一缕闪电掠过,白光映着阿木脸颊,他半露脸蛋,面颊之上也有一道凶狠伤疤。 那道伤疤在左眼下,若再往上些,眼珠子也是保不住了。 而今伤疤皮肉外翻,显得十分可怖。 他会嘲死去的薇娘生得丑陋,那么其实阿木也十分在意自己皮相。因有这样一道疤痕,他整日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于是性情也愈显孤僻。 他是长孙安养的一条狗,如今整个人亦好似猎犬一样,吸着鼻子,好似能闻出什么味儿了。 阿木又有了“饿”的感觉。 他自从跟了长孙安,吃饱是绝没有问题的。不过到了如今,阿木却是会觉得“饿”。 饿是一种感觉,他会记得小时候,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胃里面慢慢的啃咬,一点一点的十分难受。 明明什么都耗干净了,他的整个人却开始浮肿。 而今阿木的“饿”不是胃部的饿,而是心里的“饿”。 小时候,他听着村里的老人讲过故事。 说曾有一头熊,跑来村民家中吃人,开了荤之后,却似更喜爱衣衫鲜亮带着脂粉味的女人,食色性也,那熊甚至曾活吞了孕妇。 老人说,这样的动物是成了精的,已成凶性。 那阿木就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头熊,长孙昭已勾起了他的凶性,又或者勾起他某种兴致。 其实他原本便喜欢杀人,替长孙安杀人时,他亦沉醉其中,十分痛快。 而今他更享受杀女人。 就在这时,他已经看见薛凝了! 啊!那少女人在马上,跑得飞快! 骑马时薛凝衣衫扬起来,就像是极漂亮得一朵花。 她衣袖划开,露出一截纤细坚韧的雪白手腕,白得触目惊心。 然后阿木斗篷下的面容透出了一丝狞笑,心里有个声音浮起—— 抓到你了! 也是极巧,若是再晚些,大雨一下,冲刷痕迹,那便不那么容易能寻到薛凝了。 可见今日自己有些运势! 可见薛凝今日合该被自己所杀! 杀死一个漂亮、美貌、又聪明的女人,还是一个裴无忌喜欢的女人。 阿木耳边还是响起了念经声。 那是饥荒岁月里,他曾经遇到一个僧人。 僧人也是人,没东西吃了也会死。 那僧人虚弱等死时,旁边已有几个人候着,暗暗窥探。说出来不好听,其实无非等吃个新鲜肉。 村民们饿得太厉害,没动手杀活人就不错了。 那僧人已经没力气了,脸上也看不出害怕还是不怕,可他倒也奇怪,一直念经。后来念经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没了声音。 不知为何,阿木总是记得那时的那个场景,那场景令阿木觉得印象深刻。 他甚至没闹明白那僧人念的是什么?是超度人的往生咒。 而今阿木耳边宛如幻听似的,也响起那个僧人的念经声。那声音真实的不大像是幻想,而是真真切切所存在的东西。 阿木早有这样的毛病,脑内常有奇怪的幻声,清晰得如真人说话一般,可是别人却是听不到半句。 也许他一直一直,都未曾从当年饥荒里逃出来。 他口干舌燥,舔了一下自己唇瓣。 北地郡今日已经戒严了,城门关闭,街上已无行人。 倒是时不时有密密切切的战鼓之声,一会儿一会儿的响。 这是城内兵马频频调动,以战鼓指挥。 薛凝策马跑得飞快,似听着风声匆匆在她耳边拂过。 她心神难宁,心下甚为烦躁。 或许是女子直觉? 正在这时,一旁护她离府的男侍蓦然扑来,挡在薛凝马后。 薛凝刚觉背后添了一个人,然后一道乌云般阴影掠过。 就像是平原上老鹰抓住猎物一样,那护她男子被拽下马,却犹自以双手死死攥住阿木。 薛凝愕然回头,看着那男子胸口已被一剑洞穿! 分明已经不能活命,却犹自死死攥紧了对方,不使对方可逃脱。 薛凝心头一紧,她不知越止如何笼络这个男子,但是自己甚至不知晓他名字! 一旁妇人已经连连催促:“薛娘子,快些走。” 薛凝一咬牙,转过头,泪花从她眼里淌落,她说不出话,只觉得嗓子都要哑了。 阿木娴熟的杀人,就像好的厨师处理食材,自然是游刃有余,什么都是轻而易举。 他娴熟切下对方双臂,脱开掣肘,再狠狠扯下两条手臂。 然后阿木又追了上去。 当然这样一耽搁,他也与薛凝拉开了距离。 于是他往怀中一探,摸出一枚飞爪。 薛凝耳边听着铁链之声,下一刻左足一疼,被飞爪攥住。 一股巨力涌来,竟将薛凝狠狠拽下马。 这样片刻光景间,薛凝没有失于惊惶,反应也是很快。她没有因恐惧绷紧肌肉,反倒放松自己身躯,双臂护头,身躯微屈。 一切发生极快,下一刻她重重的坠落于地。 嘭一声,薛凝摔落地上,顺势打了几个转儿泄力,但仍浑身发疼,尤其左足传来了剧痛。 也不知是否错觉,薛凝仿佛听到了密雨般马蹄声。 又或者当真下了雨? 嗖一声,却是利箭破空之声。 裴无忌连箭齐发,气也不歇,密箭亦射得飞快。 第178章 第一箭,阿木顿住身躯,回身各档。 第二箭,冲手腕,阿木不得不弃手中飞爪。 第三箭,裴无忌已掠至于阿木跟前,抽剑向其斩去! 裴无忌是世家公子,阿木本不怵这些世家公子。这些公子哥儿养尊处优,其实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秘诀是与之对战时,只进攻不回防,只要对方受了些许小伤,便会惊惶失措,畏惧阿木这一腔凶狠。 但裴无忌亦不防,亦不惧。 兵刃相交一瞬,不过几个回合,已然是各自挂彩。 裴无忌手臂、腿部各有三四处伤,鲜血淋漓,阿木也未讨得好,他身上亦有好几处伤,腹部更剖开一条大大的口子。 玉器珍贵,原该好好爱惜,裴无忌本应是个惜命之人。 他是天之骄子,注定有美好的前程,明媚的未来,以及数不清的机会。所以裴无忌本来没必要这样生死相搏,不死不休。 可裴无忌偏生像是一只野兽,俊美且充满生命力,就这样生机勃勃袭来,这般不管不顾,好似要将自己焚烧殆尽! 血和汗交织在裴无忌这张漂亮的脸蛋上! 阿木的眼中已经流淌了一抹惧色! 这时节,雨水已经落下来,越止也正观着这雨。 他心思多,没一刻不盘算。譬如对长孙安而言,再没什么比控制住裴无忌更重要。 本来是以裴玄应为饵,可惜后来出了岔子。 其实薛凝是个很不错的筹码,他通知裴无忌去接薛凝,这位裴郎君热情奔放,必然会上钩。若再通知长孙安,那么将裴无忌拿下也很容易。 这个计划本来很妙,所以越止还是觉得可惜。 可惜自己并没有这样做。 若然真如此,只怕会连累薛凝。 薛凝出逃,长孙安至多安排几个杀手,并没如何看重薛凝分量。但若他一番游说,正动了兵马打埋伏,裴无忌可落不得好。 然后越止心尖儿就生出一缕说不出的愤恨,这是把阿凝送至裴无忌身边。 这时长街之上的战斗已接近尾声。 这一场胜负好快,结束时裴无忌的下属才来得及赶过来。 阿木已死,他脑内经声终于停止。 薛凝如释重负,她瞧得心惊胆颤,待结束了才软跪在地。 裴无忌走过来,他才杀了人,通身杀意未褪。 但薛凝已经不怕他了。 她以为裴无忌要扶她,故而伸出手,她说:“裴少君,你吓坏我了,还好——” 还好你没有事。 可话没说完,裴无忌也跪下地重重抱住她。 薛凝被抱得紧紧的。 她感觉脖间一热,是血?还是,裴无忌的泪? 第141章 无论神明还是蝼蚁,邪恶还是善…… 接下来日子,薛凝便只好生养伤。云蔻和翠婵因薛凝被抓走,早急得跟什么似的,眼见薛凝平安,也松了口气。两人将薛凝照料极细致,如此月余下来,薛凝只觉自己好似多生了些肉,却也无可奈何。 这一月间,北地郡的形势也发生翻天覆地之变化。 长孙安跟北蛮王庭多有勾连,朝廷禁了边贸,草原上的北胡人连煮肉的铁锅都没有。日子如此艰难,长孙安便许以重利,结为联盟。 不过大夏朝廷也不安歇,早安插暗探,派出暗使,带了金珠财帛收买北蛮贵族。夏使唆使之下,有北蛮皇族杀死老王自立,在大夏扶持之下登为汗王。然后两方再修和书,开设边贸。 先断外援,再除内贼。 裴无忌从前任职北地,已多拢人心,形势不利之下,军中附和长孙安的也并不多。 短短月余,彼此战了几场,长孙安皆大败。 士气崩溃,军心已散,长孙安无可奈何,也只得匆匆收拾残部逃走。 越止如影随形,仍安顺和长孙安一道,倒似不离不弃。 春色已深,已有几分初夏炎气。 长孙安流窜于赤丹山,而今已十分的狼狈。 他大口喘气,只觉得天气格外的燥热,自己亦不免心烦意乱! 随行士兵不过几百,大都战意已疲,人人面上都有几分倦色。若非长孙安颇有手段,又素日凶狠,只怕早就引起了哗变。 沦落至此,长孙安也颇为恼恨。 他不敌裴无忌,但他对手不单单是裴无忌。这么些年,朝廷早对北胡人下了功夫,拉拢跟北蛮王不对付的反动势力也不止一日两日。 朝廷新修了太学,京城及各地又多设纳贤榜,哪怕寒门子也可凭一篇策论获得举荐。 出路一多,留在边郡侍奉藩郡郡守也不是唯一选择。 再来就是两年前裴无忌到来,在裴氏许诺之下,自己手底下人心动摇。 长孙安蓦然举起了水囊,狠狠往自己口里灌了水。 虽给自己喂了水,但长孙安心头燥意仍是极浓,未曾疏解。 然后长孙安目光落在了越止之色。 旁人皆面露疲累之色,反倒是越止,却是一派安宁从容。他一身素衣,衣服角绣了几枝翠竹,鲜润欲滴,更让他瞧着好似竹林雅士,观之风度翩翩。 无论发生什么事,越止都好似极为从容,绝不会有半分怯态。 故他虽是一派秀雅文士之姿,但那些粗鲁兵士绝不敢对越止无礼。 长孙安瞧在眼里,心里却是想要冷笑,越止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 他知晓越止为何仍要跟着自己,越止与裴无忌素日里不和,说来出身也步行,又沾染了前太子。 无论哪一桩,越止都没有别的出路,只能这么跟着长孙安。 然而长孙安心里却是颇为烦躁,隐隐生出了几分厌意。 这越郎君名声在外,听说在废太子手下时颇有手腕,可实则也不过如此。 越止并没有给他出什么极精妙计策,用处也没长孙安想象那么大。 长孙安当然是迁怒,因为朝廷布局也非朝夕,什么聪慧绝伦的人也不能跟小说话本里那样几句话就能点拨时局。 可而今长孙安已然败落,心浮气躁,故不免有几分迁怒之意。 人倒霉时便会念及玄学,他便想大约是越止有些克他。 这越郎君是个不吉利的人,生来便克父克母,而后克了太子,如今更克了自己。 他也是倒霉透顶,竟招惹了这样货色。 长孙安这样想是,心底便生出了点儿杀意。他本来心情郁郁,心忖无妨杀了越止,然后再说他是朝廷奸细,也能威吓下属。 长孙安眼皮轻轻一跳,面上却流转几分和色:“越郎君——” 越止向前,行至长孙安跟前,容色恭顺。 长孙安口中说道:“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这样说时,他暗暗以手扣住刀柄。他忽而想越止生性阴狠,确实应当杀了他。裴后将他起复,可因越止跟裴无忌不和,越止便私通款曲。这有些人生来爱背叛,如今自己落魄,指不定什么时候会被越止背叛。 谁都不能信一个阴狠小人。 想到此处,长孙安亦越发的理直气壮。 他将要挥刀之时,越止已经抬起头手臂,阳光之下,照着越止袖口掠出一缕金属光辉。 伴随嗖嗖破空之声,三枚袖箭借着机簧之力,夺夺夺齐齐射中 了长孙安的心口。 为策万全,越止还是个体贴仔细之人,还在箭头之上细细抹过了毒药。 越止微微笑了笑。 他想起从前,他的乳母芸娘对他十分照拂,爱惜有加,只是芸娘的亲儿子苏尧不大乐意。 越止会花钱,又不愿意做事,苏尧也是不堪重负,家里闹矛盾通常便是钱上面的缘故,于是时时有争执。 越止也觉得自己颇为命苦,只是他尽力容忍就是。 不过这样扭曲、寄生的家庭关系,曾也有迎来过一缕曙光。 那年苏尧离去大半年,芸娘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越止倒是颇不在意,只令芸娘为他四下举债以供日常花销。 好在苏尧并不是断线的风筝,他到底还是回来了。 苏尧潜伏于北胡之地为间谍,身上受了三道刀伤,险些死了,不过斩了北胡大将阿乎蛮的首级。他以为自己定得厚赏,人也轻快许多。他对越止也没什么好脸色,只说以后换了新府邸,越止单独住一院,最好是少少说话,不可泄露出身。 苏尧话语很是凶狠,不过越止只是笑笑,并不理会。 有些人模样再凶狠,到底还是眼巴巴的让家里人吸血的。 芸娘虽嫌儿子说话不够尊重小主人,但还是颇为欢喜高兴。儿子肯出钱供养小主人,矛盾自然解决,别的也不必多说了。 可惜啊,苏尧费了这些苦心,却并无功劳。 那年长孙安得了阿乎蛮首级,笔一提,就将这桩功劳记在长孙昭头上。 至于苏尧,长孙安赏赐了些财帛,又画了大饼,也便这么打发了。 越止性子稳,风雨不动,也谈不上如何失望。可苏尧却像是抽去了精魂,一下子没了生气儿,整个已然不好。 第179章 不过那时,苏尧也不过是日日酗酒,颓废度日。 后来朝廷果有封赏,赏赐了官职。长孙昭却嫌六百石的赤翼校尉官小,便推脱要在父亲跟前尽孝,故而推脱之。 长孙昭拒官,可推拒的官职也落不到苏尧头上。 郡守公子瞧不上眼的东西,对于旁人却是救命稻草。 得知此事后,苏尧便喝尽了酒,这样举剑自尽。 人生就是如此,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芸娘哭得死去活来。 她还求上了越止:“少主人的聪慧心机天下无双,我们母子奉养你多年,你替尧儿报仇,好不好?以你手腕,必然能让长孙昭生不如死!你有这个本事的!你做得到的!” 芸娘跪下,手掌死死攥住了越止的衣服角。 越止看她哭哭啼啼的,又求又闹,心里也很不耐烦。 不过不耐法之余,越止又觉得有点儿好笑:“乳娘不是说我天性淡漠,性子有些不好,所以要学会克制、容忍,不要由着自己性子?” “你觉得我是生了一种病,故我再如何自以为是,自私自利,故你也不见怪,反倒尽力感化我。” “你这样教导我、拯救我,好正义,好了不起。” “但而今你亲生儿子死了,你便恨不得我就是个变态,杀人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可以去做,你也不理会了是不是?” 越止一下子就说中了芸娘的心思。 那时候芸娘瞪大眼睛看着越止,任由自己眼睛里流淌眼泪,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越止缓缓的,将自己衣服角从芸娘手里扯出来。 芸娘本来攥紧的手掌也已经没了力气。 越止说道:“从前儿子还在时,你待我这个少主人比对亲儿子好。等亲儿子死了,你倒是痛不欲生,是不是还悔不当初?乳娘,你这是何必呢?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贱。” “你怎么是这种人?” 他这样说着芸娘,芸娘瞪大眼睛看着她,好似看到什么怪物。 二十多年前,芸娘也是个鲜润活泼少女,可而今已然见老了。 她死了亲儿子,跪在地上,散着发髻,头发里有一根根的白头发。 但越止却不理会,也不伤心,更不在意。 芸娘蓦然尖叫了一声,这般站起来,喘着气,跌跌撞撞离开。 她入了自己房,掩住门,在房间里叫。 越止大度,也不计较芸娘极恶意的想要利用自己的事。 他略一犹豫,觉得有些话到底还是要说清楚才好。 于是越止立于门前,说道:“你高看我了,我什么都没有,怎么向长孙郡守父子复仇?再者人生轻松些难道不好?我也不想背那样的包袱,使得自己很是为难。” “乳母你高看我了,你心里竟觉得我那般有能耐。不过父母总归会高看自己孩子,所以我也不会见怪于你。哎,苏尧死了便死了,报个仇,难道死人能活过来?乳娘你还是看开些,不必为某些改变不了的事自苦。” “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 越止想着明日的早食,想着要吃碗汤饼,要多多浇头。 若是平时,越止也会让芸娘去准备,可而今,他也知晓芸娘没这份心情。 他只得说道:“明日我的早食,你亦不必费心了,好生歇息。” 到了次日清晨,越止自己吃了汤饼,买了些蒸饼,倒想着给芸娘送过去。 他打开房门时,却已看着芸娘自缢而亡。 那尸首吊在横梁之上,因越止开了门,便有风吹进来。 那悬梁上身躯却是摇摇晃晃。 于是越止便知晓从此以后,他便要靠自己谋生了。 小时候,他倒是有过一个家。 怀着高尚情操沉迷于拯救天生变态少主人的乳娘,口里说得凶狠却到底不断为家里供血的乳兄弟。 还有他这个毫无感情,只以自己为中心,只知晓索取的天生冷情之人。 这样扭曲的,痛苦的一个家。 到底还是支离破碎,分崩离析,最后烟消云散。 自私的恶毒之花却活到了最后。 而今越止举着手臂,冉冉一笑:“你怎知我是朝廷奸细?” “这些年私下和你来往,也是皇后所许。” “本来皇后还想留你两年,可惜了。” 他说着话,手指拂过腰间那柄细细的软剑。 寒光流窜间若银水泄地,他轻巧的割下了长孙安的头颅,就好似摘下一颗成熟果子。 他亦想起长孙昭,长孙昭只敢杀长孙恩,却不敢忤逆长孙安。 越止可不是那样的人。 无论神明还是蝼蚁,邪恶还是善良,他总归是一视同仁。 他也不知晓为何想起当年那些事?难道自己还是在意的?他是起心计较? 苏尧醉酒后自尽,推门进去时便嗅着浓重血腥气,割断颈动脉喷溅的血弄得满屋子都是。 还有是芸娘悬于梁上轻轻摇曳得身影。 以及,从他手里掉落的蒸饼。 越止只觉得脸颊热热的,手指一抹,竟是刚刚新鲜从眼睛里留下泪水。 第142章 可牺牲一下裴无忌 越止也戏弄长孙安好些日子。 在长孙安看来,越止也只是寻常,算不得如何出挑,也并不怎样有能耐。 可这得要从什么角度来看。 越止在长孙安身边时,长孙安的一举一动,如何调兵遣将,乃至于早上喝什么茶,晚上看什么书,宫中之人皆是清清楚楚。 乃至于长孙安逃至赤丹山,越止自有法子使得朝廷知晓长孙安山中巢穴。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该了结,虽看长孙安如丧家之犬,疲于奔命是十分解气,可越止他自己还不是过着苦日子。 按宫里那位意思,自己还应跟长孙安久些,借长孙安引些旁人露出真面目。 上面人真是不体谅下边人的辛苦! 越止也寻了个由头,只说自己奸细身份被发现,趁机杀了长孙安。 然后他提起长孙安头颅瞧了瞧。 越止已伤感完了,此刻不免笑了笑。 自己倒立了个大功,对于避免北地动乱折损人命有很大功劳。 所以大约便是他这样子人之所以能存活原因。 有他在,恐损人命。没他在,也许死得更多。 无论如何,这北地的腥风血雨暂也告一段落。 朝廷开放了互市,以此缓和彼此间关系。新的北蛮王上位,地位尚自不稳,也少不得有一番内部清算。 春将尽,风愈暖。 裴玄应躺在床上有些时日了,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时常做梦,会梦到自己刚来北地郡时,见着的那个骑马姑娘。 就好似从前一样,他和容兰一起骑马、踏青,有说不完的话。 这样情意绵绵时,他鼓足勇气,对着容兰说道:“阿兰,那件事,对不住。我不应该和你说那样的话。” 因为红绡之事,他和容兰吵闹十分厉害。然后裴玄应便负气离去,头也不回。 他还太年轻,眼睛里揉不得砂子,又或者以为以后岁月还很长,可以有很多世间跟心爱女娘争吵再和好。 可惜,人生匆匆,意外不知晓什么时候会来。 你以为永远的事情,不是真的永远等着。 梦里的容兰眼里掠过一缕忧伤,然后侧头看着他说:“我不怪你的。” “玄应,我只盼你以后很好很好。” 她说:“我要走了,你也该回去。” 然后容兰挥着马鞭,骑着马儿,这样越走越远。 裴玄应想要追也追不上,梦里面的他已经禁不住泪流满面。 然后他醒了过来,浑身沉沉,一点力气没有。 他脸上犹有泪痕,和梦里一样,眼眶酸涩得不得了。 服侍他的婢女见他醒过来,也欣喜无比。 不多时,裴无忌也被请过来。裴无忌眼睛亮晶晶,眼眶亦微微发红,容色亦甚为急切。 裴玄应从未见过兄长这个样子。 裴玄应才醒来,身子也很虚。他说不了什么话,大都是裴无忌在说,说一些北地形势,说裴玄应昏迷时候发生了什么。 裴无忌也提及了容家,他使容家长房自尽,暗暗处置了几个跟长孙郡守勾结的容家族人。至于容家其他人,看在容兰面子上,亦不再追究。 裴无忌说这些话时,一旁婢女服侍裴玄应进食,喝用鸡汤人参煨的稠稠小米粥。 裴玄应吃得很吃力,但也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多吃一些。 他想要好好生活下去。 不过裴玄应如今身体虚弱,脾胃本虚,进了些粥水后便再也吃不下了。 婢女退下后,他看着裴无忌,说道:“大兄,之前,我不知晓是不是你。但是,仍然选择彻查案子。幸好,并不是你。可是,我本不该疑你。” 他喃喃轻语。 裴无忌则摇摇头:“不对的本应是我。玄应,这样我很是开心,让我觉得你已经长大了。” 第180章 如此又过了两月,薛凝足伤渐渐痊愈,裴玄应身躯亦渐好转。北地郡又恢复秩序,重踏正轨。 事情了得差不多,她也收拾了行礼,跟裴无忌一块儿回京城。 她倒有心结,因为长孙昭的缘故。薛凝倒不是着急自己,因为如今北地郡传得沸沸扬扬,只说长孙昭的死是裴无忌所为。 谁也想不到,当日是薛凝这个小女娘揭破真相,激怒长孙安,再有越止推波助澜,方才断送了长孙昭性命。 薛凝纤纤柔弱,怀疑谁都不能怀疑到她头上。 裴无忌却不同了,动机都是现成的。 裴后得宠,颇有声势,裴无忌风头正盛,不愿意让人分宠。 他先杀长孙昭一次,失了手未将长孙昭杀死。而今趁着长孙安作乱,裴无忌公报私仇,干脆真将这桩事给办圆乎了。 长孙昭的身世本来是个秘密,而今倒是扯出来,竟忽而人尽皆知了。若说这背后没人推波助澜,薛凝打死也不信。 这世人感兴趣的剧情总归是豪门争产,而今薛凝跟越止倒成了小透明,于故事之中并无一席之地。 那薛凝便有点儿怀疑,怀疑越止这厮为图自保,干脆把水搅浑,把锅甩给裴无忌。 这样想着时,薛凝又有点儿愧疚,想着越止也不见得那样坏。这次自己陷入敌手,也亏得越止费心救援。她无凭无据,却总不免将越止往坏处想。 这时节越止刚巧打了个喷嚏,他暗暗想着可是有人念自己,使得自己狠打了几个喷嚏。 薛凝那张俏脸浮起在他脑海,越止又觉得如若是薛娘子惦念自己,那倒也不错。 也不知薛凝有没有疑自己?可是因为薛凝念着自己,故而自己方才打喷嚏。 薛凝当然疑到这一桩,不过薛娘子觉得无凭无据,又担心错疑了越止就是了。 实则这些流言蜚语当然是越止放出来的。 说到底,裴后才是这位越郎君的真上司。越止怵的人也不多,裴后怎么都要算一个。 与其担惊受怕,不若甩锅他人。为求自保,越止不介意讲一个大家都爱听的故事,将自己藏于暗处,倒使得裴无忌成为众矢之的。 他不介意牺牲他人来成全自己,更不必说牺牲的还是裴无忌,越止那就更加乐见其成了。 旁人性命清白,抵不过他越止一根头发丝。 人生在世,他便是活得这样的通透。 不过他将自己摘出来时,顺带着还带薛凝逃生。 至于裴无忌,裴无忌有什么家庭烦恼,那都不关他的事。 这样想着,越止又在马车软榻之上躺下,咬着一口切好的脆瓜。 回了京,裴无忌奉诏入宫。 他先见了陛下,明德帝其实早细细看过奏折,知晓大概事由。皇帝问了几个问题,又嘉奖一番,给了些赏赐,便恩许裴无忌去长乐殿见裴后,一叙姑侄之情。 裴皇后也已得了北地消息,自然知晓长孙昭已死,不过神情看着还好。 她问了些北地之事,又嘉许鼓励裴无忌一番,让裴无忌不必自傲,以后更好好做事。 所谓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夫妻两人对裴无忌说的话都差不多。 倒是裴无忌容色微微有异。 裴皇后也瞧出来了,说完公事,便说要说私事,也屏退左右。 没了外人,裴无忌便单膝跪下请罪,沉声说道:“侄儿保护不周,使得,长孙公子不幸殒命。是我之错,应算我身上。” 他一咬牙,就这样说了,也算暗暗承认了一些事。 薛凝说破真相,长孙安怒不可遏,乃至于为亲子报仇。那小女娘知晓真相,必然是义愤填膺。 裴无忌揽在自己身上,对于那些流言蜚语,他亦并未太多辩驳。 裴无忌也并不觉得自己算是背锅,他本便想杀了长孙昭的,若那时做得干净些,也轮不着后边的人使力了。 裴皇后沉默良久,寝殿之中倒是静下来,十分惹人不安。 裴无忌一颗心也突突跳了两下。 裴后久久未言语,叠山描金九孔小炉里烧着苏合香,庭外池水拂静,丝帘轻卷,皇后轻轻转着小指上镶嵌珠玉的指甲套。 这长乐宫中,一派富贵气象。 若非皇后娘娘当初当机立断,是绝不能有如今的万般风光,有这花团锦绣声势,有这整个裴氏的一飞冲天。 不过裴皇后当年那个无福相伴的孩子却是未能留住。 裴后手指轻拂,拂过衣摆上凤凰刺绣。 她终于开口:“当然有个裴家女,她生性浪漫,和一个年轻男子有私,可对方又家世太低,故暗暗私奔。过了几年,从前的热情褪去,那男子见裴氏不肯服软,也厌倦了放下一切跟他私奔的裴家女娘,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怜那个裴家女,那时还大着肚子。” 裴无忌垂头听着,这样听在耳里,又隐隐觉得有一丝别扭。 他想大概是因为从有记忆开始,姑母都是十分强势、高贵模样。他很难想象姑母居然也有这样俗套不堪往事,有着那样荒唐软弱的尴尬岁月。 可裴后旋即却说道:“不是我。” 裴无忌听得微微一怔。 “这个裴家女是裴家三房的姑娘裴元君,我与她不是很熟,记忆里她也是个娴静的性子。这谁也没想到,她胆子能有这样大。大约是父母管束得太严厉了,女儿也越发有心向外。” “她在我那一辈序齿应该算是七娘,那时她坏了孕,丈夫也没了影,一时心力交瘁,生下孩子后她也没了。” “那个孩子就是长孙昭。” “我让别人以为长孙昭是我孩子。” 裴无忌抬起头,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他从未想过有这样秘密,而今裴皇后却将这桩秘密告诉他。 说来虽有些残酷,若长孙昭的生母换成裴元君,虽生母仍是裴家女,但长孙昭身份却是大打折扣,然后这件事的性质也截然不同了。 一个与人私奔裴家女生下的孩子,裴无忌大义灭亲,杀了便杀了,谁让长孙昭真的做错了事呢?。 裴皇后:“我这样做,只是想护住我的亲生孩子。事实证明,我当初那样设计是对的。我若为后,入宫之前生下的那个孩子必定会遭受觊觎和算计,被人千般引诱,万般算计。” “就好似长孙安,他表面上待昭儿很好,可实则便是想将昭儿养废,为他所用。那孩子 最后那般残忍凶狠,也和长孙安刻意纵容有关。也许昭儿他真是秉性凶残,可秉性凶残的人也会审时度势,只要他知道畏惧,那么纵然心有恶念也会为自保而控制自己。” “这些都是避不得的,那孩子养在裴氏,便会被族人暗暗审视,更可况裴氏族人之中,难道就没有心存异思之徒?送的远远的,可也挡不住有人居心叵测。 “于是我让别的孩子替了他。” 说到此处,裴后伸出手,轻轻将裴无忌扶起来。 裴无忌听得心惊肉跳。 他想长孙昭是生性本恶呢,还是被长孙安刻意纵坏,又或者两者皆有? 裴后轻轻叹了口气:“昭儿那孩子,到底还是废了,也是可惜。我本也想过,想着把他接回京城,不是他想的那样让他做玄隐署署长,只是让他不被长孙安所连累。毕竟他也是裴家女所出,可他真是不争气,你伤他时,他手里已有好几条人命了吧?” 裴后话锋一转:“薛娘子将他做的那些勾当都查出来,又在长孙安面前提及,她倒有些脾性,是算着让长孙昭死?你又担心我怪她,故又替她掩着这桩事?” 虽养于深宫,裴后却将裴无忌心里想掩之事道得明明白白。 裴无忌乍然一听,也容色再变。 不过不待裴无忌替薛凝分明,裴皇后已做了个噤声手势,然后说道:“我若因心里几分愧疚想掩这桩事,就不会特意差遣薛娘子去北地郡。昭儿那孩子,我是没打算再给他机会。” 说到底,裴兰君行事素来果决,一旦下了决心,那些微末的愧疚、伤怀,皆已荡然无存。 差了薛凝去,裴后心里已经下了决断。 第143章 我就是喜欢阿凝 听着裴后如此说,裴无忌也稍安心。 可下一刻,裴后便说道:“你喜欢薛娘子?” 裴无忌抬着头,与裴后四目相对。 他知晓姑母十分在意自己婚事,一直要给自己挑一个绝好的妻室,以此引为助力。从前姑母看重的是灵昌,认定这大夏最尊贵女娘才堪跟自己相配。只是自己跟灵昌全无男女情意,所以方才作罢。 姑母知晓阿凝私底下义愤填膺,盼着长孙昭死。 那么自然也会知晓自己那日不管不顾,策马救援,与长孙安手底下的第一杀手殊死搏斗。 会知晓自己那日紧紧将薛凝搂在怀中,听着心口那颗心咚咚直跳。 会知晓那日薛凝腿上受伤,不好骑马,于是他令下属寻马车载人。马车寻来前,他便一直亲自背着薛凝走路。 第181章 这些姑母都知晓,那么这个答案也已经呼之欲出, 裴无忌也没打算瞒,他恨不得全世界都知晓。 于是他恳切道:“我确实喜欢薛娘子,此生除她之外,不做别想。” 裴皇后也默了默。 关于这些男女之事,裴后从前曾暗暗敲打过,说纳薛凝为妾也没什么,只是怕薛娘子性子傲不肯。 自己这个侄儿素来聪明,那时也明白自己之意。那时裴无忌还有些气闷,因为那时他觉得自己并不喜欢薛凝。 可说到底,这些情爱之事,还是裴后这个过来人看得透。 无忌应该知晓自己自己那时敲打用意,自然知晓自己心思。 可这孩子明明知晓自己心思还是这样说,竟这样承认了。 那么裴无忌的态度也便十分明显了。 裴后静了静,目不转睛打量裴无忌。 裴后显得很为难,静了会儿,方才轻轻叹了口气:“也许以后,会有更好的?” 日子还很长着呢。 裴无忌摇摇头:“也许以后,有别人眼里更好的风景。但我眼里,一开始看重的一定是最好的。” “小时候,我最要好的玩伴是灵昌跟阿偃。等我长大了,最要好的朋友还是他们。也许以后,我会遇到更出色的,更优秀的人,但不会有更要好的朋友了。” “除了薛娘子,我再不会喜欢别的人。” 他说得十分诚恳,裴皇后面色却是沉了沉。 换做别的贵家公子,为了一个女子说出山盟海誓,要死要活,长辈的必然会认定不过是一时昏了头。可裴无忌既说了这样的话,以他那样的性子,恐是很难改变了。 裴后善于言辞摆布,可此刻仿佛也有些拿捏不定。 她纤纤十指捧起了瓷盏,细品了一口茶水。 按理说裴无忌这样心思很不应当。身为裴家少君,裴无忌得了裴家最好的资源,以后亦要靠他撑住裴家的花团锦绣。所谓婚事,自是要权衡利弊,用以联姻。 可现在裴无忌全当是他自己的事。 裴后当然也有很多话可以说。 然而她目光触及裴无忌年轻且具有锐气的俊美脸庞时,心里奇异的软了软。 裴兰君极少有这种心软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心软的感觉了,她甚至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心软了。 可极难得,偏生这个时候,她偏偏心软了。 心软时,她想要给这个年轻人一点儿快乐,想要满足一下他的愿望,成全他的心意。 于是她似轻轻叹了口气:“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管不过来。” 她又说道:“而今旁人皆以为我因长孙昭的事恼了你,不过不打紧,也可趁这样流言蜚语,看看谁是人谁是鬼。而今借着这样事,你还可替我查些事。” 裴无忌领了命,称了是。 待裴无忌离去,侧厅出来一人,正是裴重。 刚才儿子在这儿回话,裴重也不出来说两句,似是刻意避之。 而今裴无忌离去时候,裴重方才现身,他略皱眉,忽忍不住说道:“娘娘,有些事,难道真不打算说一说?” 裴后倒是神色自若,只说道:“也没什么可说的。” 她说道:“无忌这孩子倒是越发沉着稳重了,为人也十分妥帖,他也不会问我,更不会好奇我那孩子既不是昭儿,又究竟是谁,送去了何处?” 裴皇后:“说到底,有些事情只有成为秘密,没什么人知晓,方才是最妥帖不过。你我皆知晓,我那个真正的孩子,养得很好,他心肠好,又懂得爱惜人,其实骨子里颇为正直。看到他那样,我也很欢喜。” 裴后已屏退旁人,是单单跟自己兄长说话。 此时此地,原不会有人听见。 可哪怕这时,她说到一些隐秘之事,还是禁不住压低嗓音,甚至亦未透出真情。 裴兰君自来便是这样的性子,这般的小心谨慎,滴水不漏。 她并未承认什么。 哪怕私底下言语,裴兰君也不会说。这些年来,她与兄长一道谋过许多事,可从未提及那桩旧事。 于是有时裴重恍惚间,仿佛也忘却当年事,以为裴无忌真是自己嫡长子。 裴家这一任家主裴重头婚娶的魏氏。魏葭不但出身名门,且与裴重青梅竹马 。裴重性子硬,魏葭性子便柔。妻子活泼可爱,又兼新婚燕尔,夫妻感情自是极好。 裴重在外一副冷冰冰样子,可到底年轻,在新婚妻子面前,也总会露出几分笑意。魏葭笑吟吟拉着他衣袖恳求时,无论什么事,裴重无不应允。 可惜魏葭身子骨弱,就好似小说话本里那样,白月光总归死得早。一开始好几年没怀上,后来她生裴无忌时又伤了身子,当时险些生下死胎。再之后这一胎虽保住了,可到底母体有损。 人说女人生孩子是过生死关,魏葭便没过这一关。 但其实一开始,那孩子便未留住。 魏葭产道窄,力气又弱,孩子在亲妈肚子里憋太久,裴重又不允产婆剪开魏葭身子来个舍大保小。 故胎儿生出来时已是一身青紫,不能呼吸。 魏葭拼命生下来的是个死胎。 那时裴重怕惊着魏葭,不许别人说。 魏葭略清醒些,便弱弱哭着要孩子,心神大为不稳。裴重只令人拿话拖着,可也似瞒不了多久。 那时裴兰君也产下一子。 她先头丈夫已死,情分其实也不错,可惜就是命运弄人。 孩子生下来,裴兰君会想起些亡夫情意。幼崽偎依在她怀中吃奶时,她内心也浮起无限柔情,催动她骨子里母性。 不过才生下来半月,兄长便来找她,想讨来裴兰君的孩子,送去安慰魏葭。 魏葭身子骨弱,如今生产受损,如若再情志失调,说不定命也熬不下去。 裴重又不好报个外头生的混淆血脉,时间恰好差不多的,便是妹妹裴兰君的儿子。 那软软婴儿拱在母亲怀里时,是裴兰君母性最强时,可裴兰君还是咬牙给了裴重。因为这本是最好的机会,而且是裴重主动讨要。 她已经想到了以后,她还要再嫁,她还有心谋事。这孩子有个正经身份,对他是最好的。 有了这孩子,魏葭又多熬了一年。 她与裴重共同抚养这个孩子,一个第一次当爹,一个第一次当娘。魏葭知晓自己身子不好,还替孩子多做许多套衣衫,盼无忌大几岁也能穿。 小孩子一岁前存不住记忆,可感受到的爱惜却会塑造一个人的性格,裴无忌从来不是缺爱之人。 这一年光景,使得魏葭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添了几许欢乐,多了几分欣然。 旧树枯去,新树抽出了绿枝,魏葭是怀着希望逝去。 于是这一年光阴,弥补了裴重许多遗憾。 而今这些秘密是不需要再提及。 裴重从过去的回忆抽回神来,目光落在了裴后身上。 这么些年,自己这个胞妹手腕愈发了得,心肠也越来越硬,行事更是杀伐果决。裴后容色可亲,却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之人。 其实长孙昭还在裴兰君身边养过两年,裴兰君曾带他去益州。可一旦长孙昭行为不堪,裴后也未如何留情。 她也不是个多情种子。 裴家声势日盛,可如此繁盛,更需谨慎。处置长孙昭,裴后亦有杀鸡儆猴之效果。 裴无忌喜欢一个孤女,若换做别的裴家子孙,裴后怕是没那么好说话了。 裴兰君就会认为,你既得裴家家族资源,便应该有所奉献,婚事更由不得这个晚辈自己做主。裴后必然会使些手段,拆去这桩情意。 裴重想,能让皇后心里软一软的也只有无忌了。 裴后则轻轻说道:“那薛娘子,我亦是查过了,不但有本事,性子也好。要说起来,也难怪无忌喜欢。” 裴后口里说的是称赞的话。 裴重却知晓裴后心思深,口里只说优点,优点是真心实意的夸,但缺点也是真心实意记在心里。 大家族最讲究是枝叶繁盛,薛凝却并无族人亲眷。 再者薛凝性子虽好,却又硬,未必会顾全大局,估摸着也不会舍了验尸办案的工作。也许比起探案,薛凝不会很愿意管理裴家。 这不是不会就学的问题。 所谓知人善任,薛凝专业能力可以,可并不适合裴家管理岗。 这些话裴后都没有说出来,心里也轻轻叹口气。 又能说什么呢?如裴后自己,当初的第一任夫君也是情之所至。再来就是裴重,当初也是极爱魏葭。所谓少年有情是什么滋味,当长辈的也不是不明白。 照说这薛娘子,不也是对无忌情深意重?这样说杀长孙昭,难道不是为了无忌着想?明知昭儿是自己儿子,也是肯冒险帮无忌争一争。 裴皇后对薛凝有所误解,不过因为这个误解,倒是对薛凝颇有好感。 第182章 这时裴后身边白嬷嬷过来,不免在裴后耳边耳语几句。 裴后容色一动,叹声:“这薛娘子果真惦念着无忌的。” 依旁人所见,而今裴无忌的处境也极不妙了。 长孙昭的事扯出来,众人方才知晓裴皇后先头有那么个孩子。可惜裴家内里争宠,裴无忌心狠手辣,竟将长孙昭除之,且又罗织了许多罪状。 京里传言,裴无忌怕是要就此失宠,失了在裴后跟前欢心。 之前裴无忌也有些不好传言,说他在北地郡行事暴戾,手里沾染了人命。不过那些终究是些含糊传闻,又无真凭实据,故也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 可到如今,却是有鼻子有眼,指名道姓。 且裴无忌刚刚回京城,就被招入宫中,据说裴后也是要严厉训斥。 长孙昭的案子是坐实了,但失了裴皇后的欢心,怎么都能挑出刺来。 京城内外估摸着裴无忌要失宠。 偏生这个时候,那薛娘子还在宫门外等着裴无忌,眼巴巴的候着。 裴后得了消息,亦不免生出些感慨,心想倒是一双有情的小儿女。 毕竟裴无忌虽犯错,但毕竟是裴家人,可能也就这么算了。但这时候亲近裴无忌,难保不被迁怒,说不定反被连累让裴后狠狠处置。 可这薛娘子倒是不管不顾。 裴后也没觉得薛凝不好,就是不合适。可虽然不合适,薛凝那叫真心实意,裴后也禁不住生出些动容。 第144章 她本不想磕的 掖门外,十来个京中贵女皆在外候着。今日裴后宣召,只是时辰还未到,众女也先候着,并不急着入内。 如今最惹眼的却是一旁的薛凝,薛娘子不是奉召入宫,看着是在等人。 一旁几个女娘皆知晓薛凝用心,估摸着是为裴无忌。 这薛家女娘胆子可真不小。 说是六珠女官,薛凝能从宫外凑至掖门前,可也要知晓这份殊荣是皇后恩赐,亦要知机图报才是。 薛凝这个郡君可当真不知进退。 队伍中有几个心慕裴无忌的女娘,瞧在眼里,也颇不是滋味。 裴无忌样貌好,只是性子冷了些,而且性情如今瞧来颇为凶戾。若传言为真,而今裴无忌更已得罪裴后。那么年轻女娘们心下再如何喜欢,也要顾忌家里,绝不能不管不顾了。 薛凝却静静站在掖门前,认认真真的,胆子大的很。 也有人暗暗酸,心忖薛凝并无家世之累,全家就她一个人,难怪可以这般不管不顾。 身为六珠女官,薛凝能出入宫中,可到了内宫,还要看主子愿不愿见她。 方才裴后身边的刘内侍已凑过来,传了旨,说今日皇后事多,不见薛凝,还是改日再来。刘内侍态度也还算和气,说薛娘子今日还是请回,不必再此候着。那时薛凝摇头,说虽皇后今日不得闲,她等等裴少君。 刘内侍也略有些讶异,不过倒也没赶薛凝走。 旁人可是将薛凝的回话都听见了,那些个女娘心里都暗暗咂舌,心忖这薛娘子倒是十分直白。 酸是酸,这些年轻的小娘子还脑内脑补了一出戏,那就是这薛娘子跟裴少君同进同出,相处久了,本来看不顺眼也生出情意。而今裴少君出了事毁了名声,已触皇后之怒,薛凝也不管不顾,非要相伴。 别说还真有些情深几许,轰轰烈烈的味道。 那些目光落在了薛凝身上,看薛凝眼神也是截然不同了。 酸是酸,倒略略有些,佩服之意。 已是春浓时节,花艳叶浓,薛凝容色专注而凝定。 这样认真等着如今声名狼藉裴少君样子,倒是颇有几分动人之处。 哪怕,裴少君当真是个凶物呢? 有些女娘心尖儿亦是微酸,有感慨,有失落,就好似无意间看到了别人极热烈的爱情故事。 薛凝可不知晓旁人脑补了一场轰轰烈烈,不离不弃,始终如一的爱情故事。 那时节,是她想要长孙昭死。 裴无忌虽欲杀长孙昭,可却是未遂。 可别的女娘所想一样,薛凝只是个孤女,她不必有许多顾忌。 这样想着时,薛凝也抿紧唇瓣。 一旁贵女之中,御史中丞之女田嬅面色却是不悦,甚不欢喜。 来之前,在场贵女也心里有数,多少知晓裴后召见所为何事。 如今陛下有意广纳贤才,且不拘于世家子弟,不但京中开设太学,还在各地开设学堂。朝廷取士有问策环节,除举荐外,也要考量为官之才。 但大量书籍资源皆囤于世家,寒门学子求学不易,想要读本书都要花费不菲。 所以得官方推行。 裴后也响应明德帝推行政策,替陛下造势。无非是招些学问好的贵族女娘,组织起来教京中寒门女子些学问。 裴后也想拢一批女先生。 田嬅是被家里推进来,也无非是为养养名声。 入宫前,家里耳提面命一番,也是让田嬅在裴后跟前好生表现。 田嬅略听了,心里却不大舒服,更不自在。 她不是不愿意来裴后面前卖好,女子养些名声自是有些好处的。可是,却已有人早在前头,让她够不着。 田嬅目光逡巡,一直落在了薛凝雪润手腕上,瞧着薛凝手腕间的那枚六珠手镯。 因薛凝办案有功,已被裴后赐为宫中六珠女官。这薛娘子果真好手段,才露头角没几天,就将裴后身边老人挤下去。 薛凝已是六珠女官,田嬅再怎么也升不过她去。 田嬅 心里忍不住冷笑,她认为薛凝办的案子也不过如此,升得快,也不过是靠了关系。别看当时裴无忌跟薛凝势成水火,但私下指不定有什么暧昧。必然是裴无忌私底下吹了枕头风,方才使得薛凝被裴后如此看重。 而今哪儿来的什么情深意重?那些满心情情爱爱的小女娘自然窥不出这其中端倪,无非是骑虎难下罢了。 当然田嬅明面上却不会这样说。 她只淡淡冷笑:“这薛娘子被皇后费心提拔,本应该好好做事,可却偏生满心情情爱爱的,这可是辜负了皇后一片费心。她这个郡君满心只顾着疼惜裴少君的委屈,不过裴少君在京城仰慕者众,她又只是个孤女,自然趁着这个机会想搏一搏,却不知真压错宝了会如何?” 田嬅这样说话,这般义正言辞,旁人也不敢驳。 只是她说话刻薄,也惹得些仰慕裴无忌的女娘心中不满。 亦有人心里暗暗吐槽,无非是田嬅从前与薛凝不和,人前刻意排挤。不过那时薛凝甚少出来走动,私底下传言里个个都说薛凝不好,不过有个忠臣遗孤的名头在,不好撕破罢了。故而那时节,也没谁说田嬅什么。 谁想一年多光景,这薛娘子炙手可热,风光无限。 田嬅怕是早就心里不舒服了。 而今难怪这样刻薄。 众女不好反驳,除了因为裴无忌之事涉及裴家内斗不好擅自插口,还因田嬅出身不俗,故不愿意得罪。 御史中丞一职通内庭外庭,占着这个位置的田信是朝中重臣。 除开这些,田嬅名义上是田信庶室所出,生母却是溧阳公主。 这溧阳公主也是个奇人,丈夫死后,她风流无度,几次怀孕,可生下孩子皆送去父亲抚养。 而溧阳公主膝下却无子无女,或者说是没有名义上儿女。 但她生的种却养在朝廷重臣府中,似也算一桩奇异的联系。 年轻时,溧阳公主曾和田信好过一段日子。 故田嬅在府中吃喝用度皆不俗,甚至府中嫡女也让了几分,绝不好与田嬅相争。 也因如此,田嬅性子也养得十分自负,以自我为中心。 其他京中贵女对田嬅也是避之不及,哪怕田嬅言语尖酸,也不好凑过去怼上几句。 甚至田嬅一语既出,与田嬅相熟几个手帕交更纷纷附和,一起嘴薛凝几句,踩了薛凝几脚。 四五个人小团体里,田嬅明显是做主的那个。 几人女娘言语里也有捧田嬅意思。 沉默的是大多数,只是大多数的沉默也使得少数人声音显得更加响亮。 薛凝虽听不到田嬅说什么,可也瞧出些田嬅对自己的不喜。 她知晓些田嬅跟原身旧怨,原身性子不算好,故薛凝也不大放在心上。只是目光触及田嬅时,薛凝蓦然生出几分寒意。 她知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大约是原身对田嬅感受。 身穿之后,她所继承原身记忆也是断断续续的,并不如何完整。 薛凝一时也想不起跟田嬅有何冲突,心忖回去之后不若问一问云蔻,指不定能知晓些什么。 正在这时,裴无忌已出来。 薛凝要迎上去,裴无忌已经快步走过来,下意识伸出手臂将薛凝扶住。 在北地郡时,薛凝养着伤时,裴无忌寻着空便会来看看她。一来二去,这段时间里裴无忌也习惯了。眼见薛凝要走路,裴无忌便下意识来扶一扶。 第183章 薛凝摇摇头,说道:“裴少君不必担心,大夫说我要多走一走,正因为肌肉粘粘,走起来才有些痛,慢慢走开了便好了。” 薛凝说话出奇的客气,她心里也觉得有些别扭,以前跟裴无忌相处时,哪怕是关系不好,她说话也可以很直接。 而今知晓裴无忌对她有点心思,薛凝才客气起来,又不知晓怎样说话才好。 裴无忌看着也是特别的斯文,飞快伸回手臂,口里说道:“是我唐突了。” 然后他压低嗓音:“姑母什么都知晓,并未如何见怪,我送你回去。” 见到薛凝时,裴无忌内心甚为欢喜。其实不需薛凝说什么,他便知晓薛凝为什么来的。薛凝是个很好的人,亦不愿意连累旁人。 薛凝客气,裴无忌也很客气,可落在别人眼里,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薛凝要多走走,养了一个多两个月,她足部肌肉粘连,血脉不通,所以如今薛凝暂时走路一瘸一拐的。这样行走不便,薛凝走得也很慢。所以裴无忌走一步,就会停一停,等着薛凝。 旁人印象里,裴无忌性子急,行事亦是雷厉风行。可如今裴无忌这样慢慢的等着薛凝,认真的看着薛凝,眼珠子里没有半分不耐。 就像一只猛虎,忽而却有了轻嗅蔷薇的温柔。 眼见着两人如此离开,田嬅眼里也禁不住透出几分忿色。 京城里喜欢裴无忌的女娘不少,不过这其中并没有田嬅。 因为田嬅自尊心很强,而裴无忌又是个目下无尘的人。 除了在意的人,裴无忌对谁都那样儿,也不会对年轻女娘和气微笑。 有人喜欢裴无忌这冷傲劲儿,可田嬅却深以为辱,认定女子绝不能纵着这样子的男人。 傲个什么劲儿? 不过她虽不喜欢裴无忌,却也不妨碍她不情不愿承认裴无忌是个很好的奖励。 因为裴无忌家世好,因为裴无忌容貌好,还因为裴无忌有前程,有很多女子喜欢。 田嬅从前既与薛凝不和,那么便绝不能忍薛凝能得什么好。 田嬅会觉得这时一种侮辱,她会自动脑补打脸剧情,甚至脑补薛凝心里得意。 这时李公公已然来请这些候着的京城贵女进去。 入了殿内,众女纷纷行礼,裴后也让她们起身。 田嬅也忍不住多说几句:“方才臣女来时,眼见裴少君郁郁不乐,薛娘子虽足上有伤,走路已不利落,却也是刻意来迎,果真是对裴少君情深意重。” 田嬅心里也有自己弯弯道道。 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裴无忌可能要冷一冷,又或者要削官,但未必会彻底失势。以后说不定会外放做官,离开京城,仍有几分前程。 可皇后盛怒之下,自然要寻人发泄,这大起胆子故作姿态的薛娘子大约便要触裴后之怒。 皇后处置起薛凝时,必然也不会有所顾忌。 裴后听了,心下亦越发纠结。田嬅所图为何,于裴后而言自是轻而易举被看穿。 关键是裴后本不想磕的。 耐不住田嬅搁这儿绘声绘色。 内侍也不过是回禀薛娘子在外候着裴无忌,田嬅却提供了详细丰富的细节,是带伤相迎,不管不顾,甚至不怕得罪自己这个皇后娘娘。 裴后将自己心思压了压,收敛了心思。 不过这田娘子,确实不堪为用就是。其他女娘再有心思,也不会这般极突兀的挑拨。看来田家果真将田嬅给宠坏了。 裴无忌这时已出了宫,他许才想起有些话大约没说清楚。 譬如自己对薛凝有意,但阿凝暂且对自己无意。 但姑母虽说自己不加干涉,大约也不会撮合什么,裴无忌想大约也是无妨。 更何况如若裴后知晓自己是单相思,恐怕会更为不快。既如此,裴无忌觉得自己还不如不讲。 马车驶来,裴无忌特意伸出手臂扶薛凝上马。 趁着这个机会,裴无忌跟薛凝耳语,主要是让薛凝不必担心。 第145章 魏楼他无比嫉恨 马车上,薛凝想起裴无忌方才说的话。 裴无忌没有说全部,他未曾说及长孙昭并不是裴后之子,不过他告诉薛凝裴后派她去的本意就是要让薛凝秉公处置。 于是薛凝便暗暗盘算,估摸裴后是要约束裴氏,以此震慑。 原书中,裴无忌的运气并不怎样好。 甚至连整个裴氏,下场都不好。 原书是言情文,主要是沈萦拯救魏楼的视角,因是感情流,涉及朝堂之事并不多。哪怕是涉及政治斗争,也不 过匆匆几句话带过,摄像头主要对准沈萦这个女主,描绘她如何担心,如何管家,如何安抚家中人心。 书里是那样说的,说裴后事涉谋污蔑栽赃废太子,事败后又令裴无忌护住皇宫,挟持身体孱弱已病入膏肓的明德帝。 之后溧阳公主携朝臣救出明德帝,杀了裴后,裴后所生皇子萧瑾年不过十岁,据说被裴后自行毒杀。 裴氏尽被诛。 溧阳公主奉明德帝遗命,立淑妃所生八岁的十七皇子萧润为新帝。 新帝年幼,淑妃也远不及溧阳公主根基深厚,由着溧阳公主大赏功臣。 魏楼娶了溧阳公主私生女沈萦,颇受重用,乃至于有从龙之功。 原书短短几段话,如今思来竟是令人觉得惊心动魄。 薛凝撩开了车帘子,看着裴无忌漂亮的脸蛋。 阳光之下,裴无忌五官更加显得好看了。他注意到薛凝在打量自己,也不害羞,侧过头对着薛凝笑了笑。 看着很明亮。 薛凝心想裴无忌会死吗?她心里浮起这个问题时,心下蓦然浮起一层悲伤,然后心里下意识反驳—— 自然不会! 剧情改变也不是什么难事,就好似如今,按照原著,魏楼已经被补偿一番,趁势出头。而今魏楼离开侯府之后,便也音讯全无,再没有什么声息。 但薛凝也不免多想几分。 废太子之事是薛凝万万不能插口的,但裴后当真便是阴谋暗害前太子的人? 裴氏说是前朝便有旧贵,不过到了如今,早无先祖声势,本也算不得第一等世家了。陛下加以扶持,也是有与如今得势大世家争权抗衡之势。 赵皇后性子温和,太子又跟舅父亲近,自然不顺陛下之意。 与其说是被裴后宫斗给斗下去,不如说是因不合陛下心意而注定被换下。 到最后幼主登位,皇权旁落,明德帝一番苦心谋算都落了个空。 薛凝虽不善政治,但也觉得猫腻颇多。 她忽而庆幸魏楼已经没了声息。 因为沈偃缘故,薛凝也有机会跟沈萦这个原女主聊一聊。 沈萦跟沈偃关系不错,兄妹情分很好。再来就是,沈萦丝毫不在意魏楼,提及时还颇有嫌弃鄙夷之意。 没了英雄救美,又隐隐听说是魏母算计的姚秀,哪个女娘不避退三舍? 魏楼出不了头,原剧情里溧阳公主一个好帮手已经不存在了。 薛凝稍稍安了心。 马车到了法华寺,薛凝撩开车帘,裴无忌便伸手扶着薛凝下了车。 裴无忌忍不住想起薛凝足上伤口。在北地郡时,他曾事宜从权,撕开薛凝裤脚,褪去鞋袜,去看薛凝左足上的伤。 那几道狰狞可怖,露在女娘足踝之上,显得极为可怕。 当时裴无忌并没有多想。 而今裴无忌思之,面颊却忽而热了热。 如今薛凝穿戴好好的,裴无忌也看不到她伤愈合如何了。 裴无忌似想到了什么:“这些日子,我大约也会修养些时日,对外说是在北地受了些伤。不过我并没有事,你也不必担心。” 薛凝知晓玄隐署本来行的就是得罪人的事,要的就是雷厉风行的气势。如若裴无忌被拘束住,哪怕玄隐署未曾解散,只怕也短了声势。 况且裴无忌暂且被闲置,旁人会怎样看? 他们会觉得京城里的流言蜚语未必无因,裴无忌确实已经失宠了。 不过裴无忌自己倒是满不在乎样子,大约也不怎么在意旁人议论,只是怕薛凝担心,还特意跟薛凝说了说。 薛凝不知晓说什么好,只轻轻嗯了一声。 回到法华寺,薛凝跟云蔻提及田嬅,又说自己不大记得如何跟田嬅交恶了。 她以为原身性子差劲,私底下虐待婢女,估摸是原身不是,与旁人交恶。 但出乎薛凝意料,听云蔻道来,竟并不全是原身的错。 说到底,一个私下虐待婢女的女孩子,也只能说明原身心性扭曲,再来就是就是欺软怕硬。 原身私底下对云蔻凶,但对外却会演戏,更会讨好田嬅这样出身的贵女。 但田嬅却不大看得上她。 再后来,田嬅便排挤,说原身摆弄口舌,四处说人是非,又没臊讨好男子,当真不守规矩。 但据原身说,是因她会打扮,甚至打扮得比田嬅还好看,田嬅不欢喜被夺了风头。 第184章 田嬅不想旁人跟原身说话。 原身虽有郡君身份,但毕竟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郡君也不过是个荣誉头衔。 田嬅非要跟原身较劲儿,铁了心要跟原身过不去,那别人也不会跟田嬅过不去。 若原身性子善良,可能倒有些像个受害者,会激发一些同情。但原身偏生又是一副那样自私性子,于是旁人也觉得原身活该了。 此事之后,原身也不乐意多见人,宁川侯府更是乐见其成。原身一开始对云蔻虽凶,但尚未至刻意虐待,等她渐渐淡了与外的来往,性子愈发偏激,对云蔻也开始虐待起来。 不过云蔻叙述这件事时,还是挺有偏向性的。 云蔻虽信了薛凝所说的借尸还魂,但是还是下意识连从前虐待她的原身都包容且爱惜,说话都不免有些偏帮。 云蔻说话是偏着原身的,哪怕原身虐待过她。 薛凝将信将疑。 她想着看到田嬅时所泛起的寒意畏惧,于是看出原身大约对田嬅极是憎恶,以及,畏惧? 翠婵消息灵通,说起八卦也是快人快语:“那也是从前了,而今咱们姑娘颇得皇后看重,又是六珠女官,在京城名声又好,那田娘子哪儿比得上?而今她也要成亲,也不知为什么,寻了这么个人成亲。” 田嬅而今说的未婚夫名叫唐济。 唐济这人实在不怎么样。 他祖上富贵过,到了唐济这一代已经不成了。唐济一门心思谋功名,需读典、结友、拜师、造势,那便既费钱财,又占时间。 唐济要求官,就不能从事生产经营活动。这小子为解决现实问题,便给自己找个了妻房。他娶的妻子是名唤郭瑛,郭家在京城算不得富,但也算小康。郭瑛样貌很不错,又是个勤劳麻利的人,是出了名的馄饨娘子。 她做的馄饨皮薄馅儿美,滋味美妙,尝之难忘,因此生意很好。 这做吃食的小摊看着是不大,但只要味道好,一天流水可不少。郭娘子的馄饨是有口皆碑的,还有客人大老远专门来吃这一口,私底下也攒了些体己。 成亲后,郭瑛便拿自己的钱供唐济。 郭瑛又是个勤快人,在外忙活一天,回了家也会将家里收拾得整洁干净,给唐济备热水热饭。郭瑛厨艺不错,也能烧几个可口小菜。 妻子识字不多,更谈不上有什么文采,不过唐济这个人特别讲究实用性。既有里子,面子倒不要紧,故别人提及时,也说夫妻二人感情颇好。 再之后,唐济得了御史中丞田济看重,被举荐做了监察令史,品秩四百,官小却颇 能帮得上田济这个上官。 据说唐济颇有些本事,能掘人私隐,拿捏官员。且他面善心硬,没什么同情心和正义感,用之十分方便。 既得官职,又得上官看重,唐济人生上了一个台阶,就开始下个章程的谋算。 所谓富易妻,贵易友,唐济也要换个妻子了,故一封休书,干脆将郭娘子给休了。 这事儿颇不地道,从前认识唐济夫妇的人都觉得唐济太狠了,便是唐家二老也对儿子颇有微词。 郭瑛不但贤惠,而且已替唐济生了一双龙凤胎。 家里儿女双全,妻子又贤惠,唐济又有了前程。这一切原本极好,本可和和美美过日子。可唐济偏不,他不甘心,觉得自己能更上一个层次。 本来按照户婚律,先贱后贵不可休,但律法是律法,现实是现实。郭瑛被休,得了一笔银钱,她总不能去告唐济。 苦主不告,官府自然也不会去处置这位郭郎君。 再者那两孩子名义上是被唐家二老抚养,其实还是跟着郭瑛。如若郭瑛闹,唐济便可将儿子女儿给要回来,不给郭瑛见,那郭瑛如何舍得? 于是休妻这桩事居然真被唐济做成了,且郭瑛贤惠,竟也没撕闹得十分厉害。 去了旧妻,便要迎新妇。 田嬅要嫁的就是这个二婚的唐济。 据说田嬅并不乐意,人前并不乐意提及这桩婚事,面色总是冷冷的。 田嬅虽冷若冰霜,唐济却热情似火,总向田嬅献殷勤。 甚至有人说唐济有拿住田中丞的把柄,故田信要以女儿笼络住唐济。 翠婵说得头头是道,对这些八卦如数家珍。 不过说到底,这些终究不过是些市井传言,也做不了真。说到底,唐济也不过是个寒门子,哪能有本事拿捏一个御史中丞? 薛凝隐隐想到些什么,可那些念头纵然在脑内浮起,却也是抓不住。 她不是记忆不好的人,可单单对原身记忆和原书都渐渐记不清,又或者这具身躯有意为之的淡化。 京城主街,小巷之中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里传出一些声音,可见战况颇急。 此刻巷口有侍卫守着,侍卫虽听着些异声,但大约也是习惯了,故面色不动,亦无半分惊讶。 公主一向是如此的。 魏楼汗如雨下,他禁不住想到了过去,想到了宁川侯府的雨。 雨水绵绵,那薛家娘子站在围墙的那一头,就像是一颗甜美的好似要坏掉的桃子。因为将要腐烂,所以出奇的甜。 那样的甜里,却隐隐有些腐败的烂透味道。 那个恶毒的,已然腐坏的漂亮郡君。 他狠,所以他越发发了狠的对车中妇人尽力。 还有最后薛凝高高在上,对自己不屑一顾,占据道德制高点对自己鄙夷样子。 明明她才是恶毒可恨,占着父兄功劳,在锦衣玉食堆儿里当蛀虫,又私底下狠心虐待婢女,将婢女浑身打得遍体鳞伤! 可到最后,薛凝竟洗得清清白白,反倒用那样眼神看待自己。而自己呢,因为阿母那些愚蠢至极的操作落得无容身之地。 宁川侯府容不得他,也无旁人肯用他,别人眼里,自己不过是个笑话。 若说当年,说他肯当人面首,肯伺候车中妇人,他是怎么也不会信,还会觉得莫大侮辱。 可不过一年光景,常氏死了,他如丧家之犬,这样瞧不见一点儿未来。 于是溧阳公主对他抛出橄榄枝时,他毫不犹豫握住溧阳公主伸出来的手掌。 原书,他是男主,因娶了溧阳私底下生的女儿沈萦,故而被溧阳公主重用。 而今现在,也不需要沈萦这个女儿当中间掮客,而今更一步到位。 薛凝当然不知自己想得太过于狭隘。 第146章 半月之后,京城唐家水池之中却…… 云雨已歇,溧阳公主懒洋洋的抬起脸。 她虽人到中年,但保养得宜,模样也艳丽。 魏楼本也不算亏,就是心里过不去,但他亦不敢闹。 且不必提溧阳公主颇有手腕,就说她那公主府上年轻幕僚也不少,所谓物以稀为贵,人一多就成了牛马,那就不值钱。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公主府里多的是人想要爬到公主床边。 事毕,溧阳公主也不会立马无情将魏楼踢走,也会跟魏楼腻着说会儿话。 “听说那薛娘子而今不但得皇后器重,还颇得裴少君喜欢。裴少君素来眼高于顶,瞧不上人样子,而今倒是起了心。连我都想要细瞧瞧,这薛娘子是怎样人品。” 她留意到魏楼面颊流转一缕嗔色,不觉吃吃一笑:“裴少君这是吃醋了?心里不爽快?” 魏楼冷冷说道:“公主知晓,我素来瞧不上她。” 溧阳公主却深谙情场之事,反倒笑起来:“那是从前,她赶着上,又无名声,也没本事,你性子傲,自然嫌烦。可而今,反倒是她不肯要你了,那自然是另外一回事。” “听说人家样貌也不差,虽无裴少君那般殊色,听说也是个美人儿胚子。” 魏楼也说不出话来。 他方才与溧阳公主那般纠缠,心里念着得是薛凝美貌阴狠样子,心下颇不是滋味。从前捧着纠缠自己女娘如今换了人,还换了那个裴郎君,魏楼嫉恨暗生。 大约他纵然不喜薛凝,也不乐意薛凝琵琶别抱的。 溧阳公主话锋一转:“倒是那个姚娘子,你大约是很久未曾再想起了吧?” 魏楼蓦然一怔,就好似被生生打了一个耳光。 他确实很久未曾想起姚秀了,他曾欣赏姚秀不得不卑微屈从岁月里的清澈,他情不自禁与之共鸣。两人私下来往,彼此相知相爱,说了些山盟海誓。甚至姚秀死了后,他还悲痛欲绝。 可是—— 他后来确实不大去想,也许内心深处还有一丝埋怨。如若姚秀早屈从二房,是否最后就不会闹成这样子?毕竟那时他已经攀上宁川侯府这根高枝。 但也谈不上恨,他都快忘了这个女娘了。 将近正午,越止点的外食已至。 送外食的女孩子冬儿才八岁,圆圆一张脸,也很利落,气质有点儿虎。 阿昭一开门,她也顾不得许多,先把食盒堆越止跟前,再捧出里面鲜煮的馄饨。这一系列动作活泼又麻利,一看就是干过活的。 第185章 “越公子趁着这个时候吃,不然便不是那个味儿。” 越止也矜持轻轻嗯了声,取出只小勺子,本来已干干净净了,他还拿帕子擦了擦。 然后越止才开始动口。 馄饨恰到好处,煮得略夹生时送出,泡在滚熟热油骨汤之中,送至食客跟前时也是恰到好处。 馄饨皮软硬合适,不会因送来时间耽搁泡软。 越止吃了一颗,馅鲜皮韧,入口极美。 他这个人素来挑剔,而今倒也矜持说了声好。 阿冬也十分欢喜,笑得像一朵花儿,不免说道:“越郎君说好,那自然便是极不错。那阿娘用这个法子送外食,也不至于坏了口味。” 小姑娘很是欢喜。 但落在越止这个阴暗处长小蘑菇的阴暗批看来,就觉得这小丫头在说自己挑剔。 这言下之意,不就是说越止这个人最为刻薄?连越止都挑不出错处,别的客人自然不能说不好。 越止慢有条理又吃了颗馄饨,略顿了顿,方才说道:“可惜啊,你这样小姑娘却没有做官宦人家姑娘的命,到底也只是卖馄饨。” 阿冬叉腰,认真脸:“越公子说哪里话?卖馄饨有什么丢人的。我阿爹能做大官,还是我娘一碗碗馄饨供出来的呢。说明卖馄饨能赚大钱,娶卖馄饨家姑娘是有天大福气。” 小姑娘样子可爱,伶牙俐齿,既将别人不中听的话驳了去,又不至于得罪了人。 阿冬长于市井,是既伶俐活泼,又没沾染些尖酸气。 她其实姓唐,全名唐冬,就是那个休了妻,又要攀高枝娶御史中丞田家女儿唐济的女儿。 那下堂的糟糠妻郭瑛也没摆馄饨摊了。 虽是弃妇,郭瑛也是不愿意摆出一副凄风苦雨的可怜样。 丈夫虽然不在了,但日子还是要过。唐济前夫这个投资亏了本,郭瑛也学乖了,这次准备投资在自己身上。 唐济为脱身,和离时倒给了笔银钱。郭瑛便想把生意做大些,不必在这小摊日晒风吹了。她以此为本金,又发动一下亲友街坊,想筹集资金开个大些的酒楼。 郭瑛人缘好,干活也麻利,烧菜手艺也不错。她说要做生意,倒真筹了些银钱,在京城东市开了个锦食楼。 如今已开了半年了,生意还不错。 楼里除了酒食,仍卖馄饨,算是酒楼一大特色。酒店生意红火,郭瑛就动脑筋准备发展外食,且外送也不能坏了品质。 阿冬是打小在母亲身边帮衬干活的,帮忙调馅儿,包馄饨。 不过如今,越止也知晓这郭娘子也不差两个干活伙计。 特意让儿女送外食,其实也只送几家,无非是为了让小孩子混眼熟讨人喜欢。 据说就因太学的李博士爱吃锦食坊的馄饨,又见送外食的阿冬十分伶俐,恰逢裴后决意让些女先生教导寒门女孩儿读书,便顺道做个顺水人情,替阿冬争取了名额。 至于儿子阿照,也已入社学识字,郭瑛也有心把儿子将来送入太学。 这郭娘子倒是确实颇会打算。 她虽不好闹,大约也憋着一股气,定是觉得纵然自己被弃,日子也定要过得红火。 马车滚滚,田嬅人在车上,却是不大舒畅。 她起得晚,又赶早,也未来得及吃早食。婢女提议出门可要买碗馄饨吃,惹得田嬅极怒,对婢女劈头盖脸一顿骂。 下人早知晓田嬅是个不好伺候的性子,脾气也差,故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故田嬅如今腹内空空,加上她好生气,肠胃本就有点儿不好,如今整个人更有些不舒服。 但她就是听不得馄饨两字,那会让田嬅想到那个出了名的馄饨娘子。 没人喜欢自己夫君是二婚,尤其自己还是初嫁人,但有些事既然发生了,却由不得她。 这桩婚事注定是跟唐济。 那个郭娘子,大约也是故意的。一寻常市井妇人罢了,摆摊卖她的馄饨就是,却偏生要去东市最热闹的朱雀大街开酒楼。这分明便是落她面子,又惹来许多议论。 田嬅深深呼吸了口气。 她要面子,今日也好生打扮过,这脂粉也将田嬅并不怎么好的脸色压了压。 其实田嬅在自己妆容之上颇花了些功夫,若少些梳妆打扮时间,她倒有时间吃早食了,可她偏偏没有。 及到了目的地,田嬅倒看着了个冤家。 薛凝亦是到了,还被一挺秀男子轻轻扶着下了马车。 那青年容貌十分挺秀,生得不错,只是面颊有一枚刺青,不免显得明珠微瑕。 田嬅知晓卫淮是裴后所赐,心里更不舒服了。 宫里虽有女官,却没有哪个连侍卫都赐了。薛凝虽是孤女,又居于寺中,却有许多恩赏。 田嬅甚至觉得薛凝刻意炫耀,炫耀她在皇后跟前是如何的得宠。 不过薛凝却并没有想那么多。 她腿还没好周全,男子力气大些,照顾自己也更方便。比如扶着自己上下马车,翠婵和云蔻都有些吃力,于是如今薛凝虽不办案子也会把卫淮给带上。 薛凝略描妆容,打扮得简洁、整齐。 田嬅目光扫过,竟觉得薛凝通身似也挑不出什么错来,禁不住暗暗气闷。 第一次见到这个薛娘子时,薛凝并不是这样的。 那时薛凝打扮得像花孔雀,什么贵重都往身上挂。旁人瞧见了,也暗暗觉得好笑,觉得像什么样子。 田嬅是个很敏锐的人,她知晓薛凝不会多讨人喜欢,必然会惹人讨嫌。 以至于她之后极霸道的要人孤立薛凝,也没什么人同情薛凝。 再之后,这薛娘子就缩起来不敢现身了。 四目相触,却并没有太多火药味。 薛凝主动见礼,田嬅也回了礼。 田嬅也不能不回礼,因为薛凝足有伤,还是因公事而受伤,更不必说薛凝如今还有六珠女官。 若自己视若无睹,旁人会怎么想会觉得她不知礼数,为人很轻狂,再来就是不将皇后所赐女官放在眼里。 田嬅不能让别人说嘴。 薛凝也并未提及前事,她好似什么都不记得样子,也未冷言冷语,发狠斗气。 一切平静若水。 田嬅胃却开始疼了,其实她一直胃不好,而且胃这种器官,很容易受情绪的牵扯和影响。 前几日溧阳公主寻上她。 传闻中,她名义上虽是庶室所出,却是溧阳公主所生。这传闻其实并不假,因为溧阳公主偶尔也会寻她说说话。 溧阳公主当然不大满意那个唐济,觉得唐济实是不好。她盘算让女儿另外寻个青年俊彦,不必栓在这棵树上。 溧阳公主还表示自己手里不缺资源,可给女儿介绍。 田嬅却动了火,那时她嚷着嗓子道:“公主何必做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既关心我,我何必这般不清不楚,也不知晓自己是谁女儿。至于什么青年俊彦,公主自然有许多,我只怕寻了个公主用过的。” 溧阳公主那时亦恼了:“汝父何尝不是三妻四妾?否则你哪有庶出女儿身份可顶替?你竟这般怪我?本来我已替你挑好一个,魏楼样貌不错,更已被我训得妥妥贴贴。他现在是白身,但若娶了你,想讨个官职也是极容易,我本来想你自己亲自给这个人情收买人心。” “罢了,你不要,那我自享了。你知我素来秉性风流,不要浪费才好。” 以田嬅对溧阳公主了解,这个阿母会有好几个月不理睬她了。 一切不好的事都冲着她来,她的胃更疼了。 而今这薛娘子似也是冲着她来。 田嬅暗暗一咬后槽牙,她不信薛凝不记恨,却偏生装出这么副模样,大度给谁看? 薛凝这几日略略回忆起原身些许片段,大约也勾勒出原身性情。 原身穿戴华贵,极重样貌,乃是因为她心中十分怯弱,又恐旁人将她看轻了,故将自己打扮得十分贵重。 郑家并未对原身好生教养,只顾着明面上宠,原身也不大会跟人如何来往应酬。 她是孤女,怕被人看轻,于是总提自己父母族人殉国之事,提醒薛家功劳。与人说话,说了没三句话,就引去刻意炫耀自己头上首饰,说是宫里所赐,还强调外边怎样都买不到。 这哪个年轻女娘耐烦听这样的话? 群体间的排挤是一桩很微妙的事,有时候被排挤的并不是默默观看众人心里的那个受害者,站在道德至高点的反倒是发起者。 田嬅会察觉到这些微妙,知晓如何“顺应人心”。 不过那已是旧时光景了。 田嬅入内时,薛凝正在分自己带来糕点。 薛凝想着身为女先生,那些女孩子最初恐有些紧张,于是让云蔻和翠婵在女尼帮衬下做了些小点心,正好分给她们。 她又多做了些,顺道分给在场贵女,尝的人还不少。 田嬅面上没什么表情。 第186章 半月之后,京城唐家水池之中却捞出两具童尸。 死者是郭瑛替唐济所生的那对龙凤胎儿女,八岁的唐冬和唐照。 第147章 他只是个,早就会利用人的,骗…… 薛凝也不是包揽满京城的案子,这桩案子也没落到薛凝手里。 不过因案子离奇,市井坊间皆在议论,议论得沸沸扬扬。 法华寺消息灵通,翠婵又是个包打听。打听到了结果,翠婵也跟薛凝说一说。 唐家一双龙凤胎名义上跟着唐家二老,实则是郭瑛带在身边。虽是如此,郭瑛也没跟唐家人断了来往。 她时常会带着孩子见见二老,有时也会让孩子见见父亲。 虽已和离,郭娘子也不想一双儿女添了怨恨。她离了唐济也不是不能活,于是很少在孩子跟前咒骂埋怨。 也因这样缘故,这两个孩子性情也开朗。 唐家二老倒是很喜欢这两个孙儿,见着孩子也很欢喜。又因郭瑛性子好,有时二老还会留郭娘子一块儿用饭。 案发当日,唐济难得归家,见着孩子。 当日并不是休沐日,唐济却归了家,难得撞见这两个孩子。 和离后,唐济其实已经很少搭理自己一双儿女了。纵使在家中遇着,唐济亦不过是给个笑脸,打个招呼,然后吩咐仆妇用糕饼果子哄孩子。 他自己却不会哄。 可案发之日,唐济却主动提出,要陪两个孩子玩一会儿,说说话。 难得唐济有这个心,二老也乐见其成。 家里还有其他子女的孙辈,可郭娘子养的这双孩子确实讨人喜欢。再者这件事再怎么说,也是自家儿子的不是。 唐济做官后换了宅子,可也不算大。宅子里有处水池,池子也不算阔。 浅浅的一池子水,却溺死两个八岁孩子。 唐府雇的仆人张禄听着些动静,赶过去时,看着唐济站在水池边。 唐济喘着气,双 袖湿水哒哒,沾染青苔,直勾勾的看着池中两具尸首,面上神色可怕之极! 张禄当时都吓得不敢动了,只藏了起来。 后来在郭瑛鼓励下,张禄亦向官府告发此事,于是唐济便被官府扣押起来。 那两个孩子可是唐济的亲骨肉! 哪怕不喜,其母已领着两个孩子另过,已经碍不着唐济什么。 也不知唐济发了什么邪,竟起心害死自己亲生骨肉! 这案子说来也是骇然听闻,便是翠婵说起,也激发了这小妮子朴素的正义感,说时那叫一个义愤填膺! 薛凝心想郭娘子必然很不好受,幸而能亲自报仇,想来也多少有些安慰吧。 按大夏令,所谓尊卑有别,臣不能犯君,子不能告父,妻不能告夫,仆不能告主。 不过郭瑛已与唐济合离,而张律也不过是唐家雇来做事之人,算不得卖身仆人。 这实属卡bug了。 薛凝也只盼这件事早些了结,郭娘子亦能早些振作。 谁想没过两日,这桩凶案又生出曲折。 唐济并不肯承认自己杀了一双亲骨肉。 虎毒不食子,他哪怕凉薄休妻,可为什么要杀子杀女? 那日他早归,也不是为见一双儿女,而是要私约田嬅。 两人将要成亲,总要多来往,培养一下感情。只是那话说出来怕二老不爱听,唐济便寻了个借口。 身为人父,他并未陪伴一双儿女,只让人拿些点心,让兄妹两吃完便自行回家。 据唐济称,他并不知晓为何唐冬、唐照会死在家里水池子里。 再来就是那个作证的仆人张禄,张禄贪酒,自己做活儿时少,倒靠家里妇人吃喝。 张禄之妻安娘在郭瑛开的锦食楼里做工。夫妻二人闹腾时,常是郭瑛出面主持公道。年初张禄儿子得病,郭瑛自己出了钱,又让楼里其他人捐了些,解了安娘家里的难。 张禄因为这桩事欠了郭娘子天大人情。 唐济认为这桩事不过是意外,八岁的孩子虽然已经很伶俐了,可到底还是孩子。因唐济未曾好生看顾,于是两个孩子打闹间在池子里溺死了。 而郭瑛素来爱惜这双儿女,自然觉得天塌下来。 这和离时郭娘子未曾计较,无非是因为孩子的缘故。.而今两个孩子没了,还是唐济未曾精心照顾缘故,新仇旧恨,郭瑛自不免记恨。 于是郭瑛买通了张禄。 念着郭瑛一双儿女丧故,唐济只说并不与郭娘计较这桩冤枉,但一双儿女确实不是他杀的。 相较而言,唐济这一番言语竟显合理些。做父亲的疏于看护,害死一双儿女,谈不上亲手害人,但郭瑛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唐济咬死自己没杀人。 案发时,他并未逗留家中,而是与田嬅一道。 一双儿女死时,那时他早不在家里了。 田嬅是御史中丞之女,也将要与唐济成亲。不过田嬅似并不怎样喜欢这桩婚事,对唐济亦是不冷不热。 一开始田嬅并未出声,但过了几日,田嬅还是松了口。 人命关天,她作证那日唐济确实与她一道。两人虽成亲在即,情分却并不怎样,唐济总缠着她多相处。 那日唐济只顾着向田嬅献殷勤,并不将从前的妻子儿女放心上,但到底未杀人。 双方各执一词,官府也十分头疼,但照眼下情景,一多半会将唐济放出来。 有田家女娘做人证,唐济毕竟有不在场证明。 至于说亲眼看着唐济杀人的张禄,这市井之徒不但酗酒,还时常赌钱,将身上银钱花个精光,还欠下许多外债。 其证词又如何比得上重臣家女眷? 这日法华寺内,来了一个女客。 那妇人来到薛凝居所,见着薛凝时候便咚的跪下来,嗓音字字泣血:“求薛娘子垂怜,查出真相,还我死去一双儿女公道。” 然后她伸出手,奉上一枚护身符。 薛凝一见就知晓是自己写的,朱砂字迹歪歪扭扭。 来寻薛凝的妇人当然正是郭瑛。 郭瑛眼眶发红,不过几日光景,已生出白头发。但她并没有倒下,不依不饶,只盼为自己一双儿女讨回公道。 她膝盖挪前,容色愈切:“想来薛娘子也听闻这桩案子,可那田娘子证词如何能信?说是说她不大满意这桩婚事,可她毕竟是要嫁给唐济,她会替唐济说话何足为奇?她一个将要成婚女娘,真能说将嫁夫婿不是?那名声还要不要?” 说张禄是市井之徒,可难道田嬅证词便一定可信? 就凭田嬅是田中丞女儿,传闻里亲生母亲又是溧阳公主? 薛凝注意到郭瑛不但要咬死唐济,提及田嬅时眼底也流淌一缕厌憎恨色。 郭瑛先被休弃,又死了一双儿女,偏唐济要娶美娇娘,妻房还能助其前程。如此鲜明处境对比下,郭瑛显然要将将要疯。 郭娘子如今不过凭一口气撑着。 薛凝赶紧快手快脚将人扶起来,又让云蔻煮茶,又掏出手帕替郭瑛擦拭眼泪。 郭瑛道了谢,竭力使得自己显得有条理些。 薛凝:“我这儿虽不能直接接案子,但郭娘子若愿意,可先和我说一说。” 薛凝这样说,郭瑛也听出了一丝希望,飞快一点头。 她言语也急:“那日老张急匆匆来寻我,说出了大事——” 薛凝拍拍她手背,摇摇头,说:“咱们慢慢来,从头说起。郭娘子,咱们不如先说说,你从前夫君唐济,究竟是什么样人?” 郭瑛一怔,然后点点头。 薛凝不认得唐济,也不能知晓唐济为人,不过郭瑛是枕边人,自然知晓得更清楚些。当然如今郭瑛说话必会有偏向,薛凝也是要仔细甄别,也能从郭瑛这些言语里分辨出郭瑛的心思。 郭瑛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要按市井坊间传言, 从前唐济跟郭瑛做夫妻时,据说也颇为恩爱。 这传言倒也不假。 唐济一心谋官,在家并不怎么做事,不过倒是挺会说话,至少情绪价值给得挺足。 按说他是看不上郭瑛的。 有的男子因为利益缘故娶了看不上的妻房,会冷着脸拿架子,认定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且会将这份委屈透出来。 但唐济不这样。 夫妻同床共枕,唐济还会说几句体己说,说郭瑛幸苦了,说这不过是暂时委屈,说会上进必会谋个前程。 女人有时要的就是那么几句话。 嫁了汉,指望不了他穿衣吃饭,但也盼自己辛劳被看见,被称赞,再来就是人生添点儿盼头,给上那么一点儿希望。 那么便算辛苦些,也并不觉得苦了。 郭瑛云英未嫁时,她未跟唐济相看前,原想避了这唐郎君的。 唐济名声也不是差,别人也不说唐济人坏,可都说唐济爱痴心妄想。唐家二老原本最疼唐济这个儿子,但因唐济求官花了许多银钱,故家里吃不消,其他几个子女也闹着分家。 第187章 分了家,唐济所分那份家资也花得精光。 郭瑛觉得唐济不踏实,不是过日子的人,本要拒了媒人。 可后来见了唐济,她又改了心思。 唐济样貌堂堂,确实生得不错,再来唐济也能言善道。 聊了天,她便对唐济生出可惜之情,觉得唐济是个不疯魔不成活的性子。 她有点儿仰慕这个男子,只觉得全世界都不信他能出头,但自己想信一信。 女人总有这样情怀,认定在一个有能力男子最无助、最可怜时伸出援手,那么必然打动对方内心,得到对方感动。 更何况唐济还是个很会说话的人。 新婚之夜,唐济轻轻揭开郭瑛盖头,言语柔柔:“阿瑛,而今我一事无成,你却偏肯嫁我,也是我的福气。看来上天待我,也是颇有眷顾的。” 那时红烛高烧,郭瑛面颊泛起娇羞,心里亦涌起甜蜜。 而今郭瑛却容色枯槁,她已擦干了眼泪,可更多泪水却是淌落。 郭瑛瞪大眼睛,任由泪水淌落,不觉说道:“他只是个,早就会利用人的,骗子。他还是屠夫、凶手,没良心的畜生!他是个畜生!” 郭瑛胸口轻轻起伏。 薛凝这时倒没有劝了,一个人受到重大的打击,总归是要发泄一二。 “他与那个田嬅脏到一处,肮脏龌龊,恶心之极!我只想一想这对狗男女,我便恨不得让他们都死了才是。” 薛凝倒是并不意外,就像她之前窥见郭瑛面上对田嬅的憎恶,而今郭瑛又这样辱骂。 薛凝轻轻说道:“你认为唐郎君是个畜生,不仅仅是唐济,你觉得田嬅也掺和进这件事?” 郭瑛抿紧嘴唇。 也许她很聪明,有着市井妇人狡黠,又或者她有所权衡。 如果郭瑛死咬住唐济,还是有可能使唐济伏法。因为唐济是寒门子,因为田嬅毕竟没有过门。市井坊间的唾沫星子也能使得官府有所忌惮,唐济不是那么容易脱身。 可若扯上田嬅,那时另外一回事了。那么就会扯上御史中丞,扯上溧阳公主。 如此一来,她的一双儿女说不定就真是“意外溺水”。 郭瑛一直将自己恨色藏得极好,可如今却被眼前这位薛娘子扯出来。但话又说出来,郭瑛也觉得这个薛娘子果真是名不虚传,亦是观察入微。 她犹豫时,薛凝在一旁说道:“郭娘子不必拘谨,我不过是跟你聊一聊,不算正经问案。而且这些话,我自然绝不会传出去。” 郭瑛略顿了顿,然后不管不顾道:“是!我怀疑田嬅也是有份儿害死我孩儿。” 田嬅人前淡淡的,显得对这桩婚事不是很喜欢,无非家里勉强样子。 可郭瑛偏偏却这样说。 第148章 还有他便是掩饰再好,怕也瞒不…… 这才是郭瑛想说的话,她可不单单认为田嬅早已与唐济。 她认为自己这一双儿女之死,田嬅也脱不得干系! 薛凝凝下心,细细的一样样慢慢问。 “你是说田娘子早与唐济有所勾连?为何会如此认为?” 郭瑛:“休妻毕竟不是一件体面事,而唐济又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按律先贱后贵不得休,我又是个抛头露面卖馄饨的人,他真拿的准我不闹?而今做官,名声也是极要紧的。如若我不依不饶,他怕也有许多风险。” “若不是笃定与我和离便能得天大好处,他不会冒这个险。” 郭瑛猜疑也有些逻辑,任何表面上的无缝连接都有早有预谋嫌疑。 和离时唐济十分坚决,郭瑛便怀疑他早便找好了下家。 再后来,唐济果真跟御史中丞的女儿说了亲。 郭瑛冷笑:“说是看重唐郎本事,说他心肠狠,不要脸,做事颇有手段。可这样的人难道少了?京里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做官?他在田中丞府上做幕僚,已经是有两年了,怎么田中丞之前未曾举荐他做官?是不想吗?还是他后来找到了路子,忽而便发迹。” 田信聘请幕僚,相当于私聘一些秘书,帮衬着处理公务。 大夏而今识字率不高,机构编制也设得简单,各机构严重存在人员不足情况。故官员会私聘幕僚帮衬些做事。 但这些私聘的幕僚相当于临时工,想要转正也是千难万难。 薛凝传来这个世界有些日子了,又常在官府办案,对这里面门门道道也是很清楚。 唐济已经当了两年的临时工了,显然并未得到田信垂顾。 可田信忽而升了他。 郭瑛言下之意,就是唐济早与田嬅有私,故才被田信举荐。等唐济得了官,然后唐济也投桃报李,冒着极大风险,不顾多年情分与一双儿女跟郭瑛和离。毕竟以田嬅身份,跟一个有妇之夫在一起说来毕竟不好听。 等到唐济和离之后,两人婚事便定下来。 旁人皆说是田信用的着唐济,故才将女儿许配给他,可田嬅并不乐意。 薛凝印象里的田嬅亦是性子高傲,淡淡的有几分冷意,面上颇有倨傲之色。 郭瑛却对这样说辞不屑一顾。 “唐家什么出身?一个寒门子而已。哪怕真有什么事要做,升他做个官已经是天大恩德,还需再要用个女儿笼络?” “再说那田娘子,说是庶出,其实是溧阳公主私生女。她不乐意嫁,只需跟她阿母说一声,谁还能勉强得了她?我听说溧阳公主也并不喜欢唐济,据说还因此跟田嬅闹得不欢而散。” “说到底,只有田嬅她自己乐意,这桩婚事才能成。她人前做出一副不乐意样子,是觉得这桩婚事不光彩,总要做出些委屈样子。又或者她其实也看不上唐济,觉得这位唐郎上不得台面,可仍与唐济撕扯在一道。” 郭瑛一旦打开话夹子,便是滔滔不绝说起来。 这些话她从未跟旁人说过,都藏在了心里面。因为田嬅将是唐济新妇,若她跟别人这样说,别人会觉得郭瑛说得是酸话。是因她心头嫉恨,所以诋毁一个官家女娘。 再来就是田信是朝廷重臣,再加一个溧阳公主,她也得罪不起。 而今薛凝挑开话头,郭瑛便不管不顾全说出来。 “还有他便是掩饰再好,怕也瞒不得枕边人。” “有次他回了家,衣衫都破了,好似跟人打过架。我那时还很奇怪,唐郎很爱惜自己,平时是不会做什么凶险的事。他惜身,念着做大事。那街头泼皮遇着挑衅他,他也不和那些泼皮争。他怕受伤,怕自己因些闲气折损。” “他怎会跟人打架?衣服破了,脸上也有淤青。” “我替他缝补时,便从他衣服里摸出一枚匣子。匣中有一钗,光彩照人,我从未见过这般华美的钗。” “我怔怔瞧着,忽而很害怕。” 女人都爱些漂亮首饰,哪个女子不爱亮晶晶的东西? 更何况郭瑛打小家里就不富裕,她见着漂亮首饰本应该欢喜的。 可那时她只是怕,因为一惯温文尔雅的夫郎居然跟人打架。 她心里乱七八糟,禁不住胡思乱想,蓦然想这钗莫不是打劫来的? 那念头浮起时,郭瑛也觉得很荒诞。她知晓唐济的志向,唐济心存抱负,不会贪图这些小利。 她匆匆将钗放回来,假作没发现,又对唐济嘘寒问暖。 而今她嘲弄自己那时候心思:“那时,我还鬼使神差生出一个可笑念头。夫君是心疼我,没钱买好些首饰跟我带。于是他顾不得自己原则和抱负,给我弄了一件,好看的首饰。” “他怎么这样?我给我时我定要埋怨他,让他送回去,以后不许这样。” “我已想了很多说辞。可等呀等,他并没送我什么好东西。” “不是送给我,那便是送给别的女人了。” 郭瑛说得真心实意,不过若外人听见,怕也是觉得好笑,会觉 得郭瑛这个摆摊的妇人没有见识。 穷人是想象不到富人的阔绰的。 田嬅什么出身?难道会稀罕唐济抢来的一枚钗? 她在田家虽是庶女,可却被嫡女还要风光些。溧阳公主虽不认这个女儿,名分没给,钱却给了许多。 不过薛凝没有笑她,也没有质问,只说道:“那时你们夫妻感情还好,而且唐济也没有举荐做官?” 郭瑛点了点头。 一个男人若起了心思,家里固然恩爱,可不代表外头没有女人。 不过唐济外头哪怕真有相好,按郭瑛证词,也没办法证明是田嬅。 薛凝再问:“虽有蛛丝马迹证明唐济早有不忠,但你为何觉得田嬅会跟你那一双儿女之死有关?” 郭瑛深深呼吸一口气:“因为,两个孩子是养在我跟前。” “他父母倒是很喜欢冬儿和照儿,每次见面就欢喜得不行。冬儿也罢了,照儿是男孩子,还是唐济唯一儿子。他也肯松了口,让照儿跟我。” “其实留下照儿,有他父母和仆妇照顾,他也费不了什么心,可他偏偏没有。若留下照儿,至少别人说他不会说得那么厉害,说他抛妻弃子。” 第188章 “我想,是有人希望他身边不能有孩子。” 唐济成过婚,但有人希望唐济跟没成婚一样,儿子啊女儿什么都不存在。 郭瑛心思细,也察觉了些蛛丝马迹。 “再之后,我旁敲侧击,唐家二老对田嬅颇不满意,觉得田嬅没什么礼貌,待他们也很不耐烦。” 田嬅本来就是低嫁,她虽看中了唐济,但未必看中唐济整个家。 郭瑛虽未见过田嬅,也隐隐察觉田嬅的恶意。 说到此处,郭瑛静了静,然后嗓音微酸:“说到底,也许本应怪我,怪我不该再与唐家来往。” 她不甘心,她为唐济付出了那么多,最后却被别人摘了果子。 田嬅做了唐家新妇,生儿育女,那她两个孩子怎么办? 她只是想让两个孩子从飞黄腾达父亲身上分得多些。 自己再努力,也不过是经营个酒肆。 以后女儿说亲,儿子仕途前程,总是要借亲生父亲之势的。 若两个孩子长久不跟父亲家里人见面,哪里还有情分?所以她总是会带着孩子,去凑一凑,这样见见父亲,又跟祖父祖母说说话。 到底是亲骨肉,唐济总不能全忘了。 “有时我甚至想过,要不要把孩子送回去?可唐郎新妇不会喜欢这两个孩子,他们必然会受许多委屈。为了那么远未来,现在便让他们熬着受苦,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呀!” “再说唐济也不想要,他不喜欢他们,总是淡淡的。” “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存这些心思,若我跟唐家早断了来往,两个孩子不会死!不会死了呀!” “冬儿、照儿都很孝顺,都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对我这个母亲也很亲近。” “可我只是想要他们过得好些。” 她小时候就是个馄饨娘子,跟在阿母身边帮衬,踩着箱子做活。 后来攒了钱,想买件漂亮发钗,她那粗糙手指抚过精致发钗时,也见着店里伙计眼里嫌弃。 于是她不甘心,她想改变命运,唐郎也曾许她美梦,说必然会出头。 可等唐济出了头,也立刻舍了她。 于是她咬牙,在东市开了酒楼,幸喜生意也还不错。 那天得知阿冬能读书写字,接触些贵族女眷,郭瑛也很欢喜。 她搂着女儿:“以后,你便少来厨房帮衬,不用做些粗活。字念得多了,打扮漂亮些,借着你爹名头,以后斯斯文文的嫁给一个好人家,十指不沾水。” 阿冬却摇摇头:“阿娘,我才不想呢,我就喜欢做菜,以后我要做楼里大厨,我不要斯斯文文。我觉得这样就很好,我开心得很。” 郭瑛捏着女儿捏勺握刀手掌,擦了擦,忽而有些心酸,忽而很是想哭。 孩子这样啊,仿佛肯定了很多年前被烟火熏得一身自己。 她觉得这样很好的。 而今郭瑛泪水不断落,她说道:“阿冬很乖的,她从未嫌弃我这个当娘的没让她做官家姑娘,没有啊,她不知道多懂事。” 郭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第149章 薛娘子她是很好很好的 郭瑛撕心裂肺的哭了好一阵,薛凝并未相劝,而是任由郭瑛狠狠哭一场。 一个人许多事闷心里,若不狠狠哭一场,说不准会生出病。 这么些日子里,郭瑛东奔西跑,只盼将唐济送进去,则必定没有机会这样狠狠的哭上一场。 而人有时候是需狠狠哭一哭的。 郭瑛狠狠哭了许久。 直至郭瑛哭够了,薛凝让人换了温热茶水,安抚一番。 待郭瑛情绪平静些,薛凝便让郭瑛描述,自个儿描画出郭瑛当日所看到发钗样式。 薛凝字写得丑,不过绘图倒是很娴熟。 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可因印象深刻,郭瑛倒是记得很清楚。 薛凝画好,给郭瑛看看,又修改了几处,也大差不差了。 事上无不透风的墙,更何况郭瑛买下薛凝寄卖护身符,又求至薛凝跟前,见着的人也不少。 裴后设了梅香堂,挑一些女孩子来读书。 薛凝每隔几日,也会去梅香堂上半天课,教一教来梅香堂读书的女孩。 因这桩案子的缘故,薛凝也颇惹了几分留意。 譬如她方至学堂,便有人寻她说话。 窦芙是田嬅手帕交,人前素来跟田嬅好,田嬅说什么她也赶在一旁应声。 而今窦芙来寻薛凝,跟薛凝说话:“薛娘子,听说那个馄饨娘子跑去法华寺,跟你又跪又哭,也不知真不真?” 窦芙说话细声细气,温温柔柔,面上虽和气,却似暗暗在打量薛凝神色。 若换做原身,因为田嬅的缘故必然不会理会窦芙,不过薛凝却看出些弯弯绕绕。 田嬅脾气大,性子也比较刻薄,窦芙阿父官小,不好与之置气。故素日里来往,窦芙便会忍些气。 因窦芙会忍气,那么田嬅便会不客气。既然不客气,那么便少了几分收敛。 窦芙会忍一忍,可这样忍时,通常也不是有什么真心情意。 薛凝也察觉其中微妙处,倒是觉得可用一用。 她不答窦芙的话,只从怀中取出布帛,上有按照郭瑛描绘画的发钗样式。 如今虽已有草竹浆液制成的纸,却不耐储存,也是易碎。故虽有了纸,很多时候仍用竹简和帛布记录。 薛凝问:“这钗窦娘子可识得?” 依薛凝瞧来,倒仿佛是宫里样式。裴后对薛凝多有恩赏,薛凝也有几件宫里赏赐首饰。 窦芙瞧了瞧,居然说道:“这不是从前赵昭赵娘子的发钗?” 赵家尊贵,出 了个赵皇后。哪怕皇后被废,赵家声势也还在。 去年赵家女儿赵昭进京,可能是为显宽厚,又或者为了安抚赵氏,裴后对其加以封赏,将赵昭抬为清淑郡君,又有许多恩赏。 赵昭性子温婉,进退得宜,又颇有才学,一时人人称赞,风头无二。 大约陛下也喜爱这样的一团和气。 这枚发钗那时就戴在赵昭鬓发间,这般熠熠生辉,亦显得赵昭光彩夺目。 说到底,耀眼的不是这枚发钗,而是宫里对赵昭抬举。 至于赵昭性子温和,与人为善,那倒只是添头罢了。 窦芙说道:“那时也有传言,说宫里喜欢赵昭,有意赐婚。许是要挑个皇子,再不然就是裴少君,总之说得十分真切。不过这些话之后也没了影,没几个月,赵娘子又离开了京城。” 窦芙目光流淌几分探寻之色:“可是与案子有什么相干?赵娘子后来倒也没带这枚钗了,听说怕显得太招摇。还是别有什么内情?” 她蓦然又掩唇一笑:“还是薛娘子念着裴少君?” 薛凝暗暗皱了一下眉头。 她不是讨厌裴无忌,她也不是不喜欢裴无忌。她如今跟裴无忌也有一点儿暧昧小拉扯,薛凝也不反感这样的小拉扯。 虽如此,她也不喜欢因为这样缘故,自己事事都扯上裴无忌。 不过薛凝将这缕情绪掩饰很好。 有时你露得越明显,旁的人越喜爱拿这样的话儿打趣。 薛凝也不被带偏:“如此说来,赵娘子逗留京城那几月,也是风头正盛。听说她性情很好,不似我从前那般不懂事,想来田娘子也很喜欢她?” 窦芙眼里掠过一缕奇异光芒,口里说道:“薛娘子自然懂得很,自然是,如薛娘子所言。” 窦芙说话滴水不漏,可意思还是透了出来。 一年多前,赵昭是人人艳羡。那时不但宫里又给封号,又多有恩赏,别人眼里,她还将有一门绝好的亲事。 而田嬅气量却不怎样,哪怕不见得有仇,亦未必合得来。 窦芙暗暗伸手,扯住了手帕,心里却嗤笑。 凑田嬅身边的,也都是家世不如田嬅的。还不是因为田嬅脾气大,相处时总得让让她。若家世相当的女娘,有几个能忍下气? 不过这时,窦芙脸色神色也变了一下。 薛凝察觉到了,亦瞧见了田嬅。 窦芙迎了上去,田嬅面上也并不如何好看。 薛凝已将这块帛布收好,估摸着田嬅并不愿跟自己说话,故亦不去勉强。 不过田嬅并不打算罢休。 她目光在薛娘面上逡巡,这些日子田嬅很留意裴无忌。 是为了薛凝而特意留意的裴无忌。 田嬅本来对朝堂之事并不感兴趣,她嫌那些事烦闷,可谁让薛凝是她对头? 有些人就是那样,很容易轻易恨一个人,又因为这极容易生出的记恨生出愤恨和不平。 哪怕原身,也没跟田嬅怎么样,可能有一些口角争执罢了。 可现在薛凝又回来了,虽无几个深交,却也跟来梅香堂讲学的贵女们有说有笑。 至少也不是众人嫌了。 没人提从前的事,可田嬅自己记得,她觉得私下必有人笑话! 第189章 窦芙已受了个白眼。 田嬅自然不知晓窦芙说了什么,但与她交好女子,不能跟田嬅不喜欢的人说话。 田嬅冷冷的咬了下唇瓣。 她知晓这些日子裴无忌在养病,说是养病,也未见裴无忌有什么病,那就是裴无忌在裴后跟前失宠的缘故。 田嬅目光再落在薛凝手腕上,蓦然嗤笑。 “薛娘子,你从前便瞧不顺我,而今回来了,总跟我过不去,总是要欺凌人,挑我不是。你哪怕是有裴少君撑腰,怕亦是没能如何。” “这虽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可裴家也不独独裴少君一个。以后皇后想从裴氏另外挑个人出来,也不是不能替。” “薛娘子,你不安安分分做你六珠女官,却总以私怨为难别人,真以为这般欺凌人能长久?” 田嬅也见识过裴后手段,当初宫里把赵昭捧成什么似的,最后也不过给些赏赐,安抚一番,再打发出京城。 这些无非是做给别人看的。 而今薛凝这个六珠女官能来梅香堂上几天课,也不过是这样的缘故罢了。 所谓说者有意,听着更有心,而今门口便有两位听客。 溧阳公主今日梳着繁复的凌云高髻,发间簪着那支金凤步摇,另点缀着几颗圆润饱满的东珠。她脖颈修长,戴着赤金嵌红宝的项圈,更衬得肌肤胜雪。 田嬅这般高谈阔论,更尴尬是与溧阳公主一道而来的,赫然正是被田嬅贬低不屑裴无忌。 半壶水响叮当,田嬅从不是关心朝事之人,自然和旁人一般觉得裴无忌已然失势,但溧阳公主却并不会这般认为。 她目光落在了一旁裴无忌身上,见着裴无忌并无明显忿怒之色,青年目光只落在薛凝身上。 溧阳公主心思沉了沉。 裴无忌着寻常的霜色素绫深衣,他容貌极好,眼瞳是极纯粹墨色,打扮简单些也不显素,倒有些素净里的艳色。 裴后当初一番叮嘱,令裴无忌不必太过于在意衣视华美,裴无忌也听了进去。 裴无忌性子也不似从前那般燥,已颇有些沉稳之气,大家风范。 薛凝倒不生气,和气说道:“田娘子,我怎样挑你不是?又因什么事显得欺凌于你?” 田嬅忽而说不出话,言语堵了堵,然后说道:“大家心照不宣。” 薛凝:“因郭娘子一双儿女惨死,求至我跟前,我不该搭理她?还是不该相疑田娘子证词,案发之时,你与唐济约见谈情。” 田嬅厉声:“他纠缠不休,我是不喜,可杀死一双儿女也是绝无可能。” 然后她似回过神来,容色颇恼:“薛凝,我凭什么要受你质问?这案子也未落在你手中。你心中恨我,巴不得来审我断我,寻我错处!” 薛凝:“我看过卷宗,田娘子案发当日,与唐济私游踏青,身边竟无旁人,连婢女仆人都没见一个?都因唐济纠缠不休缘故?” 任是田嬅如何疾言厉色指责,薛凝始终是心平气和,轻言细语询问,却句句问至要害处。 田嬅十分狼狈。 她只觉得薛凝分明是故意的! 这薛娘子这样说,旁人会怎样想?会否猜疑自己说谎话?会否因自己护唐济瞧轻了自己?其实,谁都看得出她是护着唐济的。 田嬅都要疯了。 “薛娘子,你这样做人,大约并没有什么朋友吧?谁都是极厌你的。怎么你到哪处,人人都嫌你?好好的宁川侯府,被你搅得一团乱,也不知晓多晦气。如今只落身女寺之中,和几个尼姑凑一处。” 她不答薛凝问题,反倒言语攻击。 薛凝不在意,暗暗思忖田嬅是过于爱惜颜面,还是心虚缘故。 不过一旁云蔻却是听不下去。 薛凝腿不好,故哪怕来梅香堂,云蔻和翠婵也赶来身边服侍。 田嬅说话难听,云蔻一个婢子虽不合乱了尊卑插口,却忍不住开口:“姑娘,姑娘待咱们极好,素来,也是相处融洽的。我们,也是极喜爱她。” 田嬅一怔,她见着云蔻一个婢子这么插口,原本应当生气的,而今却禁不住嗤笑一声。 “真是可笑得很,原来薛娘子平素亲好结交的,只是身边服侍的下人。怎么说宫里头也封了薛娘子做郡君,来往的也应是世家贵眷。所谓跟婢仆情如姐妹,无非是往下挑个不如你的结交,稍施些恩德,便足以感激涕零。” 窦芙听见,她虽不是婢女,面颊亦红了红,添了恼。 可田嬅却并不理会别人恼不恼:“如此一来,我倒不免劝薛娘子两句。对于婢仆之流,便要恩威并施,不可贪图几句奉承言语,便抬举婢女,使其不知天高地厚。如若这样,便会生出非分之心,乃至于生出怨恨。这做主子的,也总归要将架子立起来。” 云蔻说不出话,她十分羞愧,面颊泛红,又觉得自己说错话。 许是离开宁川侯府有些时日了,所以她竟有些忘记尊卑。翠婵立于一侧,亦是心尖微酸。 可薛凝却握住云蔻手,轻轻拍拍云蔻手背,然后温声说道:“云蔻和翠婵年纪和我差不多,和我同吃同住,一起洗刷尸首,陪我出了京城,到过北地。她们卖身契已解,自然跟我是朋友相处,是极要好姐妹。” 云蔻抬抬眼,眼睛里泛起泪意。 田嬅看在眼里,心里冷笑,薛凝这些话简之肤浅幼稚!和几个婢子这样互称姐妹,简之是可怜又可笑。旁人见了,谁不觉得薛凝可怜? 说到底,因为薛凝是孤女缘故,不免少了许多社交,也没什么同龄交好的女娘。 她欲反唇相讥,忽而微微一怔。 这时节裴无忌已经踏入此地,惹得看热闹的女娘悄悄议论。 田嬅蓦然十分尴尬,面颊微红,一咬牙,又禁不住飞快说道:“裴少君如此处境,莫非不思量如何为朝廷做事,反倒为些女娘间扯头花来出头?当真是,极了不起!” 如此自折身份。 堂堂大丈夫,竟不去理会正经事? 田嬅竟恼极欲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委屈。 薛凝瞧着田嬅那副样子,气消了些,又觉有点儿好笑。裴无忌应当是什么样子?裴少君在别人眼里脑补是什么样? 至少薛凝记忆里,裴无忌无聊事可做了不少,从灵昌到沈偃,裴无忌十分热衷于掺和。 如今裴无忌也不过是故态复萌罢了。 他行至薛凝身边,微微一笑:“薛娘子自无需强调尊卑有别,她有本事,身边婢女皆知晓她断狱之能,故对她心生拜服,这是慕其能力。这些日子薛娘子随阿偃一道,断案无数,还人清白,救人性命。于是云蔻和翠婵自然会尊重于她,这是爱其品行。薛娘子行事自有主见,不会轻易被哄骗动摇,于是身边小姑娘便不会起欺瞒之心,这是畏其精明。” “故所谓奴大欺主,失了尊重,于薛娘子是本不可能发生之事。” “而一个人既无能力可以让人仰慕,又无人品让人尊重,更无精明让人敬畏不敢欺。她有什么呢?大约只有与生俱来的身份,于是只能大呼小叫 ,强调身份之别,生恐被婢仆看轻了去。” 裴无忌微微含笑。 他眼里身边亲近的人便是最好的,从前灵昌跟沈偃就是这样,在裴无忌眼里顶顶的好,谁也配不上,谁也够不着。而今阿凝在他心中,亦是最最好不过存在,除了自己,旁人再配不上。 既是如此,那些夸奖称赞言语也是语出肺腑,十分诚挚,一点水分也没有。 薛凝都听得不好意思了。 田嬅眼泪珠子亦禁不住滚滚落下,口齿也禁不住含糊:“裴少君,你以男欺女!你还算是个儿郎?” 溧阳公主再也听不下去了,只能现身。 她叹息,心里暗暗想裴少君说得倒也没错,嬅儿当真是个一无是处的蠢物。 一个女娘困于内宅,通常没能力让人拜服,也没什么品德让人尊敬,但厉害些的女娘至少有精明。精明之人哪怕心里真跟田嬅那样想,也不会自己亲口将尊卑有别说出来,身边有的是嬷嬷奴才做恶人。做主人的,哪里这么直接让人恨? 田家是怎么教的? 她一抬头,溧阳公主身边的宁嬷嬷便走出来,对田嬅恭顺说道:“姑娘说话唐突,老奴奉公主之命,而今要教训一二。” 然后宁嬷嬷扬手,啪啪打了田嬅两个耳光。 这时溧阳公主才冉冉现身:“今日我倒正好有些话想和薛娘子说一说,还盼薛娘子赏光。” 第150章 她忽而喜欢上唐济这个下流玩意…… 薛凝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位溧阳公主。 原书裴家下场不是很好,无论底下有怎样的暗潮汹涌,明面上上总和这位溧阳公主脱不了干系。 不过溧阳公主面上却是很和气。 田嬅罚站在外头,她却跟薛凝说话。 她已陪过罪,才说:“其实郭娘子不来求,我也想求薛娘子查这个案子,凡事还是查得清清楚楚些才好。” 第190章 溧阳公主面上很是和气,看着甚至颇讲道理。 她与魏楼风流一度,而传闻中薛娘子跟魏楼又有什么。云雨一番后,她还跟魏楼聊天,聊魏楼想不想薛凝,说薛凝跟裴无忌之间的咸淡。 而今溧阳公主面上却看不出来。 田嬅犯了错,她就像是有个熊孩子的母亲,既要向外赔不是,又要替女儿开脱。 “郭娘子记恨唐济,也许迁怒嬅儿,这本是人之常情。我亦是个做母亲的人,如何不能体会她心情?当娘的儿女有事,必然容不得犯害之人。” 溧阳公主说话绵里藏针,又似隐隐带着几分言外之意。 田嬅怎么说都是她的女儿,如若有事,她能饶了去? 薛凝:“有公主在场,我问田娘子几句话,想来她会说实话?” 溧阳公主不动声色盯住薛凝,蓦然嫣然一笑,说道:“那也是。” 田嬅被请上前来时,她面颊红肿未褪,面上犹有泪痕。 溧阳公主略皱眉,呵斥:“瞧你什么样儿?闹得是满城风雨。” 虽有外人在,还是薛凝这样的外人,溧阳公主说话亦未留面。大约处置这么些事,确实令溧阳公主颇不耐烦。 田嬅面上有受辱之色,一闪而没。 薛凝也不好置喙别人家家事,也知田嬅必然深恨自己,薛凝亦顾不得许多了。 “我亦打听过,唐济做事素来勤勉,绝无迟到早退,时常逗留夜深。案发当日并未休沐,可他偏生请了假。如若案发时,田娘子果真与唐济相会。那这场私会大约不是唐济约你,而是你约唐济,对不对?” 田嬅面色微寒,说不出话,只抿紧唇瓣。 她听着薛凝补充:“如若唐济要约天娘子,总会挑个休沐之期。但若是你约她,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不敢怠慢你,哪怕并未休沐之期,也要请假相陪。” “田娘子,也不似你所想那般不喜这门婚事。” 田嬅脸色白了白,她抬起头,没有说话,可眼底却透出了几分恨色! 因为有些事情如若扯出来,那便是另外一回事,所谓看破不说破。 溧阳公主冷笑:“原来如此!合着竟是这样一回事。怪道我那般劝你,你也不肯听。我只道你心里怨怪我,未曾想你竟是存了心真心跟那唐济好。我可算知晓自己为何落了埋怨了。自己个儿替你操心,未曾想我女儿早有主意。唐济那个官,也是你闹腾,汝父顺着你吧?” 田嬅唇瓣动动,说不出话。 她只盼溧阳公主住口,那些话句句凌迟,使得旁人看了笑话。 而这个旁人偏偏还是薛凝,是田嬅最为讨厌之人。 溧阳公主却不打算住口。 话已到了这个份儿上,还能如何? 她如今这样说,句句是为了田嬅好。 溧阳公主:“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掩的。无非是瞧中个有妇之夫,把个俊俏能言善道的寒门子当宝贝。于是两人私底下来往,她为那居心叵测的唐郎求官,靠着这个官职横刀夺爱,抢了别人夫婿。可自个儿也是知道上不得台面,最要紧是那个唐郎上不得台面,所以遮遮掩掩。” “薛娘子,案发当日,这两人必然厮混一道,是不知廉耻了些,却与那两个孩子的死没关系。” 溧阳公主这样说,她年纪不小,素有风流名声,底下幕僚充作面首的也不少。 说到底,男女间那点儿丑事,落溧阳公主眼里就不事。 可她不介意,田嬅分明还是介意的。 她面红如血,蓦然发狠似说道:“我并不喜欢唐济,我怎会喜欢唐郎君?” 田嬅嗓音发颤:“是他喜欢我,见着我了,便神魂颠倒,为我倾心。再之后,为了够得着我,他抛妻弃子,谋了官职,千方百计只为使我垂顾。我只是受父 亲所命,不得不,嫁给他。” 说到此处,田嬅甚至有些歇斯底里:“我断不至于送上官职,施展手段,笼络他这般寒门子。” 说到底,女子总是喜欢男子待她的心纯粹些。 溧阳公主已习惯拿诱饵诱些年轻面首上钩,田嬅却还是喜欢对方更主动些。 薛凝目不转睛看着她,然后说道:“当初赵娘子来京城,一时风头无二,田娘子,想来你也有些不痛快?要说清淑郡君那时声势,我也是远远不及。” 窦芙提及赵昭,赵昭样貌好、性情好,学问好,家世亦好,那时更传言赵昭要挑个很好的夫君,竟挑不出一个缺处。 不似薛凝,哪怕如今,薛凝虽有声势,可到底不过是孤女。 薛凝轻轻说道:“田娘子,你心里可是会生出不痛快。” 她猜田嬅心里会不痛快,田嬅性情差,身边虽有交好贵眷,可家世比她都差些。田嬅性子不肯相让,总要寻能让她的人。可田嬅又看不起与她交好女娘,她那般说云蔻,也透出田嬅心思。 田嬅觉得自己出身尊贵,跟着低她的人相处,便绝不能给好些的脸色,否则便纵着位卑之人轻狂。 如今薛凝问,田嬅亦冷冰冰道:“我能有什么不痛快?” 可那年赵昭出风头,她确实不怎么痛快。 她瞧别人不顺时,便拼命挑这人哪里不好。譬如薛凝,说什么六珠女官,如今孤女一个,好不容易搭上裴无忌,裴无忌也起不了势。 窦芙温柔似水,颇多儿郎怜惜,她一比较,窦芙家世远不如自己,所谓清纯也不过演出来的小家子气。 独独赵昭,田嬅那时真挑不出错,赵昭样样都是顶好。 要说不好,赵家出了皇后,可也废了,赵氏尊贵也大不如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家声量也不低。再者听说赵昭家中父母恩爱,又不纳妾,又爱惜子女。 甚至自己偶有无礼言语,赵昭也淡然处之,一派大家风度,并不如何计较。 田嬅真是气恼得很,又不能露太多,否则反倒自己惹人嫌。 薛凝:“说来也巧,那时尚是唐夫人的郭瑛发觉丈夫夜归,还带回一枚发钗。那枚发钗华贵非常,竟是清淑郡主所有,是宫中所赐。” “可是为了讨谁欢喜?因为那时赵娘子太得意,太出风头,故要给她一个教训?我猜这样的讨好,必定送到心里去了。” 溧阳公主本来用一种责备眼神看着田嬅,蓦然想到了些什么,眸色暗了暗。 田嬅蓦然紧紧咬紧唇瓣,溧阳公主熟悉田嬅的小举动,知晓这个女儿每逢紧张,又或者想遮掩什么事时,就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田嬅深深呼吸一口气,这个世界于她而言,本就是极可厌的。 她出身微妙,自不愿意跟田家那些唯唯诺诺庶出女子混迹一道。可正室所出的嫡女,也跟她说不到一道。 她身边之人皆虚情假意,窦芙那几个小蹄子惯会说奉承话,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暗里还不知晓耍弄什么手段。 等到了年岁,情窦初开,也该相看人家了。 与她同龄,家世相当的少年郎个个傲气得很,都是被家里人宠坏了,也不会低头,吵架了不会认错。 她恼溧阳公主不肯认她,谁都知晓她是溧阳公主亲女儿,溧阳公主人前却不肯给她母女名分。 她又恼溧阳公主秉性风流,玩弄男子,连累自己名声。别人暗暗也说,有其母必有其女,田嬅以后未必守贞。 溧阳公主每隔小半月会见见她,两人总是争执得多,总闹得不欢而散。 她人前谁也看不上,可夜里心里却想,自己该嫁什么样的人?她对养面首也没什么兴趣,最好是找个如阿父一般沉稳可靠能纵着自己的男人。 她怎么可能看上唐济那样的人? 唐济是田信身边幕僚,出入多了,会撞见田嬅。 一个寒门子,已有妻有子了,居然还敢上来献殷勤,当真是惹得田嬅大怒! 唐济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是那种几句话就能哄得找不着北的小姑娘?以为那些哄市井妇人的甜言蜜语对自己有效? 当真以为自己看不出来?唐济不过是想出头,借自己做梯子,扶着他上青云! 她故意给个机会让唐济对自己表露情意,然后田嬅再从头到脚狠狠羞辱其一顿,用词也很是恶毒刻薄。 她本以为如此一来,这个寒门子便会露出受辱之色,说些不甘言语,甚至意图动粗。那她便可唤来侍卫,将之狠狠殴打,然后让阿父赶他出去。 但唐济竟半点脾气也没有,而是和和气气赔罪,又只说原是自己不好,只盼痴心总有一日能将田娘子打动。 有些饭凭本事吃,唐济性子却是极好。 田嬅想他演得也是极好,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 她告诉自己,唐济所图必大,否则不能这般伏低做小。 此后唐济仍处处示好,会写情诗,弄箫谱,一笔笔描她小像,情意切切。 有时唐济会忽而没动机,不再跟她示好。她也嗤笑,无非是欲擒故纵手段。 以为她会吃先热后冷,怅然若失那一套。 第191章 唐济再往她跟前凑时,又醉酒姿态,说自己明明想忘,偏偏忘不了田嬅。 田嬅愈恼,她知晓都是假的,可她素日里脾气不好,也不会些暗示青年郎君追求自己的小手段。她也有别的追求者,那位安郎君的身份差些却远胜唐济,但因用意太明显,又被田嬅冷言冷语吓走。她本想给这位安郎君一个机会的,可对方却不如唐济能痴缠。 那两年,始终纠缠她身边只有唐济一个。 好似终于证明,她仿佛还有那么一点儿吸引力,是个可人的妙龄女娘。 她想唐济也不错,哪怕是有所图呢,至少也肯下功夫。既然自己脾气差,找个顺着自己的仿佛也不错,她又不是高嫁的温婉性子。 然后,就是薛凝所说的那个勾当。 那日清淑郡主归家,身边有两个婢女,马车外有四五个侍卫。硬生生从小巷子里冲出来一个人,冲上马车,拔了赵昭头上发钗。 当时车上三个女子都吓呆了,不敢动。谁也未想有这般狂徒!拔了钗,那贼人把几个女眷推下马。侍卫忙着扶住郡君,竟使这贼人逃开,侍卫也没敢追,怕中了什么调虎离山之计。 在之后,赵昭那枚钗就被唐济送过去,来讨田嬅欢喜。 田嬅摸着这枚华贵发钗,她不稀罕什么宫中赐物,溧阳公主虽给不了什么爱,但可以给钱,物质方面田嬅也没受什么亏待。 关键是这枚发钗是从赵昭惊慌失措的脑袋上拔下来的。 田嬅手指轻轻抚过,想着唐济这个胆大包天下流无耻的贼人,蓦然心尖儿一缕热流涌过! 她原应嫌弃的,嫌弃唐济是个下流胚子,是个抢别人东西的贼,是个无耻贪恋权势的恶徒。 田嬅心里也暗暗告诉自己要嫌弃唐济,却抵不住骨子泛起的欢喜兴奋。 因她不痛快,唐济当起了抢劫犯! 田嬅人前高高在上,什么都要挑剔几分,可摸着那枚发钗,她忽而喜欢上唐济这个下流玩意儿。 这份喜欢,可真见不得人。 第151章 蠢和毒可共存 可田嬅又能怎样? 阿父子女很多,又忙于政务,对她理会也不多。嫡母虽绝不敢苛待为难,但彼此间也隔了一层。至于溧阳公主,公主素爱风流,私下财帛给得多,人前却并不想认她这个女儿。 而唐济又这样痴缠,非她不可。 于是她跟唐济私下约见,唐济伸出手臂搂着她时,田嬅浑身都在发抖。虽然在抖,她也并未推开唐济。 由着唐济将她越搂越紧。 可唐济有妻子! 田嬅从前拒之,也不是同情唐济妻子,只是觉得自己捡了别人用过的,不免颜面受损。 她人前架子拿得高,面子落不下来。 唐济得了她身子,本便该快快休妻,但却并没有。 就似郭瑛说过那样,唐济无利不起早。 他还推说那几日身子不爽利,让郭瑛来送饭送水。 郭瑛算什么东西?一个市井妇人,粗手粗脚,肤也不够白。田嬅哪能与之相争,平白折了自己身份? 她绝不至于凑郭瑛跟前说几句酸话,那是抬举了那个市井妇人。 郭瑛凭什么得意? 她只父亲跟前说了几句话,略略抬举唐济做个小官,唐济便欢喜无限,乐得跟什么似的。 只她指甲缝漏些,唐济便立马休了郭瑛,舍了儿女,什么都不管不顾。 之后是唐济千求万求,她方才答允嫁给唐济,并且与唐济约法三章,人前也是对唐济不理不睬。 唐济再不乐意,亦是委曲求全! 唐济也不过是她用来取乐一条狗! 溧阳公主却震惊瞧着田嬅,也未想到田嬅陷得这样深。田嬅平时议论起别人一脸精明像,溧阳公主也未想到她竟被唐济拿捏得妥妥贴贴。 恐怕是早有私情,私相授受,有了肌肤之亲。为换的唐济和离,甚至还主动讨好,给唐济求了官。如此所作所为,无非是想要拢住一个已有妻室的寒门子。 田信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这般纵着? 溧阳公主还真以为这位田中丞别有用意。 但其实田信用意就是这么浅,提拔谁不是提拔,女儿求一求,那块骨头就落到唐济嘴里。 但若问田嬅,她定也不会认,是绝不肯认自己被人拿捏。 这份人情也落不得好,那个唐济只会认为自己会算计,田嬅性子又不好,什么人情都磨得精光。 有些女子嘴上厉害,什么利弊都分析得头头是道,行事却最为糊涂。 这个蠢物! 她亦听着田嬅反驳,田嬅厉声:“我不知你说什么,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知薛娘子素日里与我不和,而今更处处为难我,说出这些居心叵测揣测。一个女娘婚事由不得自己已是身如浮萍,可偏偏有些人,还要这般为难。你自己不是女人?” 田嬅又在这儿放泼,这女子放泼,若遇到个面皮薄讷于言的可能还有些用处。 可遇着些厉害的,这样放泼无异于自曝其短。 就好似眼前这位薛娘子,此刻非但未曾被吓下去,少女黑漆漆一双眼睛里反倒添了几 分的玩味。 溧阳公主忽有几分后悔。 她本以为田嬅跟这桩案子没关系。 这个女儿行事急躁,人又显蠢,她以为田信将田嬅拿来随便许人。 女儿是自己放田信府上的,田信这般也是轻慢于自己。 溧阳公主本想助田嬅跟唐济摘干净关系,甚至趁势脱了这桩婚事—— 可一个人虽蠢,未必便不狠。这蠢和狠,原也算不得如何矛盾。 薛凝没有跟田嬅争口,田嬅既不肯说实话,薛凝便和溧阳公主说话:“公主放心,想来很快沈少卿便能弄好文书,使我能插手此案。” 她补充:“更何况纵然文书未曾落下来,我亦可先查一查。” 溧阳公主早没之前那样热络了,不过还是说了声有劳。 薛凝心思细,也察觉到了。 她想溧阳公主大约也瞧出些什么。 田嬅人前越否认唐济,说明田嬅越介意。唐济值得介意的东西很多,譬如介意他是寒门子,介意他成过亲,介意他还有一双儿女。 偏偏虽有这许多介意,田嬅仍要嫁给唐济。 说是说田嬅为唐济作证,可谁能真知晓如何一回事。 万一事情颠倒,是唐济给田嬅作证呢? 一双亲儿女,哪怕不亲,唐济未必能狠下心亲手溺死。但若是田嬅所为,唐济为了前程替田嬅隐瞒,倒是可能性很大。 毕竟唐济跟一双儿女情分薄,前程又是最最要紧东西,那么有些取舍也不难猜想。 薛凝心里便添了些猜测。 见过了溧阳公主,裴无忌还等着薛凝。 裴无忌对薛凝性子也是很熟悉了,虽知溧阳公主心思深,也没拦着。 依薛凝性子,这算是正经事。 他盯着薛凝,看着薛凝脚伤又好了许多了,只是步伐会慢些,已不需拖足行走。 薛凝面上有些思索之色,裴无忌估摸着她多半是在琢磨案子。 方才田嬅说了些刻薄话,又嘲笑薛凝出身,薛凝也并未多放在心上样子。 薛凝当时已回嘴了,事后也不会细细再想反复咀嚼。她心眼儿开阔,不会多纠结。 裴无忌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不必提,免得搅了薛凝心情。 薛凝抬眼时,也看见了裴无忌。 如今见裴无忌,薛凝也调理好了,不会跟前些日子那般别扭,看着也坦然了些。 法华寺消息灵通,什么样传言也有。 别看如今裴无忌好似投闲置散,但凶名可是犹胜从前。说他这年余间宛如猛兽,很会撕咬。他斩了郦婴一双手臂,据说昌平侯之后亦死于狱中。再来就是阴陵侯全家因信奉邪神被诛,北地郡的长孙郡守又谋反,扯出些里通外国的证据。 这些案子里,裴无忌所查之人皆身败名裂,不但本人惨死,有的甚至累及家族。 再来就有为独得裴后爱宠,长孙昭这个裴后亲子亦死得极不堪。 旁人皆言裴无忌貌美心狠,贪权凶戾,是个极危险的人物。 据说裴后这个姑母也是对其又爱又狠,虽已投闲置散,可终究也是舍不得。亦有许多人暗暗猜裴无忌是否会起复。毕竟裴无忌只是养病,却未褫夺其职位。 这么个凶物,以后若真放归入海,还不知晓翻腾怎样的腥风血雨。 薛凝听了不少,又忍不住多看裴无忌几眼。 要说裴无忌样貌是真养眼,不过再俊美的人,看久了些也惯了,也不觉得如何。 薛凝不是想探讨裴无忌的颜值,她只觉得裴无忌看着确实也不似传闻里那样凶狠,大约是看熟了。 裴无忌:“我如今清闲,送你回去。” 薛凝也没有拒绝。 她跟田嬅闹了一场,梅香堂已经调了课,只是传到裴后耳朵里,也不知皇后娘娘是否会见怪。 第192章 薛凝不去想这些。 她上了马车,裴无忌跟她聊聊案子。 裴无忌:“田嬅和唐济,你猜哪个是主谋?” 薛凝想想说道:“我想无论是哪个,另一个必然是脱不了干系。” 薛凝心里更猜疑田嬅一些。 唐济秉性薄情,但已与郭瑛达成某种平衡,没必要如此。 但田嬅看着却并不平衡,也是心下仍有不足之处。 但就像薛凝所说那样,无分主谋从犯,这二人牵扯极深,哪个都不干净。 而这桩案子也是极恶心。 裴无忌:“我也让玄隐署帮衬查一查,无论如何,案发当日,这二人行踪总是能查出来。” 薛凝道谢:“那便有劳你了。” 薛凝如今也有能使唤人手,卫淮等几人已经外出查探问话,不过总归没有玄隐署人多。 裴无忌嗯了一声,他盯着薛凝,然后说道:“过两日,便是你生辰了。” 他目不转睛盯着薛凝,薛凝当然也知晓他为何欲言又止。 薛凝而今客居在法华寺。 前两日翠婵也提及,也跟云蔻一道操心薛凝生日怎么过。 从前薛凝住在宁川侯府,宁川侯府面上总归要过得去,也会凑一桌子摆生日宴。 而今薛凝住在寺里,那就不好过生日了,这便是身为孤女的坏处。 薛凝倒不至于惆怅,又想近些日子要办案子,生日那天吃碗寿面,让翠婵云蔻说几句吉利话,也就是了。 未曾想裴无忌居然问。 薛凝:“我还要查案子,今年也将就些,裴少君不必担心。” 裴无忌嗯了一声,蓦然捏紧了缰绳。 他想田嬅真是可厌,他不愿意再提这些事扫兴致,可一个忠臣孤女不该由田嬅那样嘲讽。 他不喜别人同情自己,推己及人,故裴无忌也不让自己露出什么惋惜之情。 等裴无忌送薛凝回到法华寺,亦有寺中女尼暗暗打量。 裴少君模样生得越发好看,但似越发凶狠吓人了。 青年素衣俊容,已不轻显怒色,可一双眸子已蕴寒水,渐渐有些少年臣子深沉味道。 可薛娘子却与之有说有笑,好似察觉不到。 云蔻和翠婵好些,两人见过裴无忌在北地常来关心薛凝,也不觉得裴少君多可怕。只是两人总觉得裴少君总认真看着自家姑娘,仿佛,也过于关注些。 不过裴少君举止倒无无礼之处,两人倒觉得还好。 第152章 真凶 夏日将近,越止素来畏热,亦换了些轻薄衣衫。 裴无忌要“养病”,越止自显更为清闲。 他这个外食爱好者又叫了汤饼外送,却不是锦食楼出品。 于是这汤饼果然让越止很失望,面太软,汤头又太咸,总归及不上亲自堂食。 越止便忍不住埋怨。 店大欺客,生意好,便有懈怠处。 他已怀念锦食楼的馄饨。 阿冬那吱吱喳喳小姑娘送来的热馄饨,送来时馄饨软硬正好,馅儿又很鲜美,恨不得让人想要多吃几碗。 越止嚼着伴随埋怨越显难吃汤饼,愈发嫌弃。 不过要说起来,吃馄饨也能吃出麻烦。 就因吃了几碗锦食楼馄饨,那郭娘子也是会套近乎,竟眼巴巴凑过来。 先和离被弃,再失了一双子女,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郭瑛再能重整旗鼓,也失了心气儿,近乎绝望。 她跪了薛凝,但也不仅仅跪薛凝,她还找上越止,希望这个越郎君给她出个好计策。 而她之所以跪越止,自然是因为越止那个放旁人耳里极坏的名声。 越止挺喜欢吃锦食楼的馄饨,对郭瑛也挺和气的,也未露出什么不耐烦之色。 他道:“我不是什么乐于助人性子,若旁人求一求我便帮忙,岂不是似薛娘子那样整日忙得要死,我只图些好处。” 越止又道:“你锦食楼的馄饨做得不错,我每隔几日,又或者小半月,总会叫外食。你需免我银钱,且每次做得鲜香,不能有一次做得不好。” 郭瑛面上犹挂泪水,却不由得怔住了。 越止凶名在外,她还以为越止必然十分刁难,纵然答允,也会提个反人类要求。 未曾想越郎君要求竟如此简单,这越郎君竟有些像菩萨了。 她慌忙答道:“是!好! 这不难,我必尽心。” 越止手指比唇前嘘了一下,然后说道:“这话我且先跟你说清楚,免得显得哄骗你了。” “你家事闹得这样大,住法华寺的那位薛娘子必是知晓的。这案子并不难,凶手也谈不上如何聪明,薛娘子必会查出来。裴少君喜欢她,还有个皇后娘娘,此事必能水落石出,此处也用不上我。” “你去庙里拜神,各样神保佑的方向也不同,五爷求财,文庙求官,观音送子。而今你跪我,我办的是另样的事。” 郭瑛喃喃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本朝以孝治天下,子杀父是大逆,但父杀子却未必判死。再来就是田嬅,她阿父是朝中高官,母亲更是溧阳公主。” 越止叹口气,摇摇头:“这些都是小事,我是说,就算二人伏法,当真死了,难道这样便够了?” 郭瑛一怔! 越止:“你费心照拂两个孩子那么些年,性子也养得好,眼看着好日子已经有了。可偏生有人将你触手可及幸福打个粉碎,你以后怎么办?谁能知晓你多痛苦,多难受,又是多么绝望。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可恨的事?难道只轻飘飘抵命就够了?他们两条命比起你两个孩子能值什么?” 他越说,郭瑛呼吸越促,容色越凄,乃至于郭瑛哭得咬牙切齿:“不够!远远不够!” 怎么能够?怎么这么就算了?谁知晓她这个母亲有多痛苦? 旁人同情她,可也有别的的议论。她咬着牙讨公道,不给孩子下葬,别人说她因失子失女,性子显得偏激了些。又有人说她愚蠢,明明和离,还带孩子去唐家跟前凑,虽是可怜也是有错。再有人说,田嬅出身尊贵,必然跟这样贵女没关系,不过是被唐家纠缠上了。 她可以不理会这些议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议论的人多了,总会有些挑剔受害者的话。 她只知晓市井坊间的议论也就那几日,很快就会失了兴致,哪怕这其中有两个惨死的无辜孩子。那些同情、关注只是一时,之后她再絮絮叨叨,咀嚼自己痛楚,也会平白惹人厌烦。 说到底,体会绵长深邃痛苦的,也只她一个。 她此生此世,如坠噩梦。 越止竟说得极对,远远不够! 待落实了文书,薛凝便下地窖验尸。 若旁的案子,薛凝僭越些也没什么,可而今这桩案子涉及御史中丞及溧阳公主,那么薛凝自是要让人挑不出错处。 天气炎热,地窖里也堆了冰,呈着两具童尸。 虽见惯生死,薛凝还是生出几分酸楚之意,不过亦很快定下神。 之前仵作已验过,两个孩子皆系溺水而亡,口腔鼻道中有泥土、水藻等物,乃是生前吸入。 薛凝复验,照例还是先戴手套。 两名小死者符合溺水身亡死亡特征,唇角有干涸泡沫痕迹,眼下有因窒息产生血点,齿跟也因缺氧而呈现较为鲜艳颜色。 薛凝先验唐照,唐照左指骨食指中指骨折,指甲处有青苔,指甲有撕裂脱落。 孩童落水,手掌乱抓,以至于指甲如此痕状。 童尸后颈处并无掐痕,但薛凝细细检验对方头部时,发觉颅顶有撕扯伤痕。 因被头发所掩,之前仵作并未验看到。 薛凝取剃刀,刷刷几下,尽褪青丝。 于是唐照头皮处撕扯上十分明显。 是有人扯住孩童头发,死死按入水中,撕扯力气之大,导致扯下头发联同一块头皮一道。 行凶者心思十分凶狠,又颇为缜密。 若以手按颈溺水,难免会留下指印。当初郑珉杀死姚秀,就是靠薛凝对比指骨显出真凶。 这些案子被当作故事在市井坊间传播,必然被有心人听见,必然也加以避免。 于是乎凶手是抓扯头发施展暴力,将人按入水中。 检验完阿照,薛凝又来看阿冬。 女孩儿死了几日了,皮肤也泛起了一层青黑色,不过依稀可辨活着时候确实个俊秀的女孩子。 薛凝定定神,如法炮制,剃光阿冬头发。 和阿照一样,阿冬头上也有被扯坏头皮。 女孩儿指甲间有异物,薛凝取出一枚细细竹签子,轻轻挑在白帕上。 凑光一看,应当是碾磨香料颗粒。 这说明阿冬挣扎时曾手脚贴近过凶手? 那如此说来,也更容易留下些证据。 等薛凝撬开阿冬嘴唇时,发觉阿冬掉了一颗牙,她蓦然眯起了眼珠子。 待搜证检验完毕。 薛凝深深呼吸一口气,她摘了手帕,向面前这具尸首摸过去。 第193章 夜已深,溧阳公主府上却红烛高烧,照得宛如白昼。 田嬅被提至府上,溧阳公主正自在“审”她,溧阳公主一惯娇媚面颊之上也泛起几许急色。 田嬅却是愤愤不平,犹自埋怨:“不过是女娘间斗几句嘴,这裴少君竟理会这些不打紧事,竟上奏朝廷,说阿父治家不严,放纵女儿侮辱忠烈。堂堂男子汉,偏生跟脂粉女娘计较,一身小家子气!” 田信也落了几句训斥。 回了家,又罚起田嬅。 田嬅面颊泛起一缕奇异愤色,她因受了委屈,故对薛凝添了恼。 这薛娘子看着变了样儿,又能干又宽厚的,实则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这人前不计较别人言语,转头让裙下臣将这些事上纲上线。 当然不待领罚,田嬅已被溧阳公主唤了过来。 而今田嬅还在溧阳公主跟前絮絮叨叨埋怨,又禁不住揣测:“又或者这裴少君有意试探,只观自己是否真在陛下跟前失宠?如此看来,陛下倒是宽纵他。” 溧阳公主受不得田嬅这些分析得头头是道蠢话,忍无可忍:“你给我住口!” 她面色渐沉,容色让田嬅有些陌生,故田嬅竟住了口。 溧阳公主:“唐济那一双儿女的死,可是与你有关?” 田嬅又咬了一下唇瓣,倒透出不耐烦的神色,只说道:“什么都是我做的,全天下的坏事情都是我做的便是。” 溧阳公主冷笑:“做得出,便不怕承认。若不想承认,便要担得住。裴氏当然会宠这个薛娘子,只因她十分会查案子。你若不说真话,那我再不理会,由着你后来如何。又或者我纵然想理会,那时也已迟了,那时已想理会却理会不了。” 田嬅面色渐渐发白。 溧阳公主再骂:“蠢笨如斯!为了唐济那种男人亲手杀人,而今不知怎样了结。我怎生出你这样蠢物!” 田嬅面上倒是有些不服气。 她道:“杀人的是唐济又不是我。” 溧阳公主飞快抓住重点:“但是却是你唆使于他,非要他如此?” 田嬅冷笑着露出几分倔强和不服输:“我无非是跟阿母学的,玩玩男人,把他们当工具使唤,使得自己顺顺气。” 溧阳公主怒极反笑:“好,是你指使,而今唐济已落狱含冤,前途岌岌可危。这能证明你唆使杀人 的人证都已落入官府手中,恐怕还被玄隐署死死看住,你竟还这般悠哉游哉。你,你竟不知晓焦急,竟还这般瞒着。” 田嬅一怔,说道:“他不敢说什么的,无凭无据,再者说,我已替他做了证。而今旁人皆知晓,原来我是在意他的——” 田嬅甚至还有些委屈,她眼里也只有自己的委屈。。 一切都是那么样的理所当然,轻描淡写。 溧阳公主深深呼吸一口气,闭上言,也不疾言厉色了,只轻柔、低沉说道:“你何必跟一个市井妇人过不去,何必,跟唐济两个没长大的孩子过不去。那两个孩子,甚至未曾养在唐家。” 田嬅心尖略酸,她想阿母这是在怪自己了? 溧阳公主算什么母亲?若她真心疼自己这个女儿,设身处地的为自己着想,那么自然也能知晓自己受到何等羞辱! 她是低嫁,挑中唐济也是为了自己少受委屈。 可唐家也不单单唐济一人。 她只见过唐济父母一次。 婚嫁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纳征下聘时,唐家长辈登门,田家也有留宴。 因门第不配,二老唯唯诺诺,她也不大瞧得上对方。 田嬅胃不是很好,吃得少,一生气又发疼。 那日纳征,她心情谈不上好,胃也不舒服,没吃几筷子菜,脸色也发白。 唐母装贤惠,说等田嬅进门儿,可紧要先养好身子,其他不急。 繁衍子嗣是大事,哪个婆母不催促儿媳早早生孩子?但唐母偏偏那么说,好似也很关心田嬅样子。 呸!当田嬅听不出这老妇言外之意? 这分明觉得自己身体不好生养,男家受了委屈,在这儿装大方。 郭瑛那个市井妇人倒是壮实像头牛,这么会下崽,还生了两个! 听说郭瑛每次带着这一双儿女来见二老时,唐家二老都是眉开眼笑,其乐融融。 她也没说自己不给唐济生孩子。 那妇人长于市井间,挺有心机的,和离了也不闹,八成指望靠着小崽子沾唐济的光。 唐济靠着自己飞黄腾达,难道平白让个市井妇人占了便宜? 那么个低贱娼妇,若自己真去撕扯,反倒是抬举了她。这女人之间的比较和压制不在于彼此,在于是否能拿捏住两人中间的那个男人。 于是,她便滋生一个念头,便是让唐济亲手杀了两个小崽子。 第153章 魔也不过如此 那念头最初确实只是个念头,她把这个念头和唐济提了提。 若唐济不可置信,又或者狠狠辱骂,这念头也就到头了。 可偏偏唐济畏她,也并不肯得罪她,只顾左右而言其他。哪怕听着这般惊世骇俗的言语,唐济亦未见有脾气,反倒处处低声下气的哄。 于是田嬅便闹起性儿来。 她偏要唐济顺自己意思,要唐济除了一双儿女,要唐济跟郭瑛再没什么牵扯。 她总是勉强唐济,譬如非要唐济抛下公事,陪着她风花雪月。 她要唐济不将两个孩子留家里,待她做了唐家妇,家里便无碍眼之物。 说到底,她只是对唐济不满意,非要唐济做一些旁的男人绝不会做的事弥补心里失衡。 只有在唐济身上寻到些别的男人没有的好处,她才会舒坦。 要唐济杀了亲骨肉,非得讨得这血淋淋的好处,田嬅才气顺意平。 其实田嬅也没跟郭瑛说过话,甚至都未见过郭瑛那两孩子是什么模样。 那两孩子淘气还是可爱,田嬅一概不知,她只知那两孩子是唐济从前新妇生的孩子。 一旦起了心,田嬅就不肯罢休。 唐济从前娶了妻,是唐济自个儿不检点。虽唐济并不爱郭瑛这个妇人,但谁让唐济挨不住清贫呢?因图温饱财帛,唐济便失了足,失了身,还生下两个孽种。 所以除了那两个孩子,是拨乱反正,是消了唐济的罪孽,是为了唐济好! 只要唐济那两个孩子没有了,唐济所有的过去便不存在,他跟那个市井之妇的过去便不复存在。而唐济前头那个妇人也再不能借曾有过两个孩子纠缠,于是才能彻彻底底从自己与唐郎未来生活里彻底消失! 而唐济呢,他一开始只是虚应付。 他把这当作了女子间争风吃醋,唐济也娴熟应付这些。在郭瑛之前,唐济自也有别的女人,他也有丰富经验和娴熟手段。 应付这些女娘间争风吃醋,秘诀便是绝不能为维护一个女人呵斥另一个女人。如此一来,这样相争双方便彼此憎恨,而不是恼恨到他头上。 故哪怕田嬅咬牙切齿,只说要郭瑛一双儿女性命,他也没疾言厉色呵斥。 未曾想这份纵着,反倒使得田嬅越发的变本加厉。 田嬅也不是随便说说,反倒似对这桩事上了心,添了留意。 她纠缠唐济,非要唐济如此不可。她说纵然定了亲,下了聘,也是可以退亲。她威胁只要她跟溧阳公主提一提,什么样婚事不能退? 若田嬅单单是御史中丞之女也罢了,已议亲到这份儿上,怎么都会拘束性子。但田嬅后头还有个溧阳公主,别说下聘定亲,就是成了亲,哪怕要和离,也不过是溧阳公主一句话。 于是唐济只有哄她。 可田嬅是铁了心,哄不好,她非要除了唐济前头一双儿女。 她会哭,会说自己什么都给了唐济,还要嫁给唐济。而唐济呢,唐济不过随口说说,只为借她图功名,是一点儿真心都没有。若真心爱她,为何不肯顺她之意,杀了这一双小杂种。 唐济不肯好好待她,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田嬅是铁了心要磨赢唐济。 唐济被她这样软磨硬泡,日子一场,鬼使神差,他脑子里亦浮过一个念头。 若是答应了田嬅呢? 男人五十岁了都可以生,子嗣什么的总会有的。但若替田嬅做了这件事,两人就是系在一根绳上蚂蚱。 此后两人便有共同的秘密,哪怕田嬅背后有个溧阳公主,彼此间也不能舍了去。 这相互间的把柄,能拿捏彼此一辈子。 那念头在唐济脑海里浮起时,唐济已有几分动摇。 故那日两人游湖,田嬅又故态复萌,提及这桩事。她又发起性,作势欲跳,说如若唐济不答允,她便跳水里去。 唐济一把楼主她,无奈说道:“心肝,我答允你还不成?” 虽答允了,唐济却又磨磨蹭蹭,几番推诿。 倒是田嬅来了兴致,多次跟唐济商讨杀人计划。 第194章 譬如唐济领着一双儿女外出玩耍,回去后只推脱这一双儿女被拐子拐走。 可在外人多眼杂,尸体更不好处置,故也作罢。 最后二人商议,干脆就在唐家行凶,溺死两个孩子后,再推脱成小孩儿玩闹失足溺水的假象。 比起田嬅的兴致勃勃,唐济始终有几分犹豫的。 可田嬅说得对,他也不乐意郭瑛总带着两个孩子来他家里走动。 是他对不起郭瑛,正因为对不起,所以不想见。 郭瑛也太会闹腾,和离之后,竟未见颓势。她竟不在街边卖馄饨,而是开起酒楼,还开在东大街,还生意不错。 锦食楼虽只开了半年,生意却是很好。 旁人津津乐道的也不仅仅是美食,还有郭瑛这个弃妇自立的故事。 唐济甚至觉得郭瑛是故意为之,拿自己无过被弃的故事卖惨求名。 这故事听了,人高低要去尝个咸淡,郭瑛又确实在吃食上下过功夫,连越郎君那般挑剔的都说好。这一来二去,揽来的客也都能留得住,还能口碑相传引些新客来。 郭瑛可知这样使得自己极尴尬? 他知晓郭瑛无过被休,会引来别人同情,会在道德上谴责自己这个负心汉。 可这些旁人无谓同情根本不值一提。京里每天都又有许多的新鲜事发生,于是没几日便会转移了注意力。 他笃定那些议论声会消 失得很快。 然而唐济却算错了。 郭瑛会蹦跶,锦食楼的生意越来越好,提自己无过休妻的人也越来越多。唐济升得快,难免惹人嫉,于是同僚便总拿郭娘子阴阳,说唐济好生无情。 待他回了家,家里父母也是见识浅的,总拿将娶新妇和休弃的新妇比较。田嬅性子拧巴,本又是低嫁,自然没耐心讨好谁。二老虽然跟郭瑛没多深情意,却也总觉得先头那个好些。 唐济亦是不厌其烦。 于是他起了心,留了意,发了狠。 他不愿意郭瑛再跟家里来往,不愿再见那一双儿女。 而且郭瑛还折腾更厉害,皇后娘娘要教化百姓,弄些贵族女娘教寒门出身姑娘念书识字,郭瑛居然把阿冬塞进去。 那些议论怕是没完没了! 他内心之中还有隐秘不快,郭瑛离了自己,该泪流满面,该痛苦不堪,该无力生存。可前头那个妻子日子却风风火火,倒似从前被自己拖累了一般。 一个市井妇人,委实是太会折腾了。 他隐隐有嘲弄自己前妻之意。 池塘里水波缭乱,两条性命扑腾挣扎,乃至于最后归于平静。 唐济松开了手掌,他大口大口喘气,宽袖之上沾染了水池边的青苔泥土。 那一刻唐济眼神,魔也不过如此。 【死便死了,我总归会有别的孩子!】 【如了田嬅之意,顺了她的心,以后她便再不能逃,我要借着她往上爬!】 【是郭娘!折腾什么!日子不安分,整日里闹腾!】 【阿冬,阿照,你们可不能怪阿父。既是我骨肉,既因我得命,我杀之亦应当!】 【死了吧!死了吧!】 薛凝松开手指,如遭雷击。 她瞪大了眼睛,虽不是第一次了,却也犹觉一股寒流淌过了身躯。 她只觉通身冰凉。 云蔻取了热水,服侍薛凝净手。 薛凝一根根搓着手指头,平复心里凉意,她想自己确实算错了。 之前她以为动手的是田嬅,而唐济为了荣华富贵,替田嬅遮掩了此事。 不过验尸之时,薛凝也隐隐发觉自己猜错了。 阿冬和阿照虽是半大孩子,但要一手制服一个,所费力气也不小,女子力气怕是会会差些。 不过听到凶手心音之后,薛凝方才更加确定。 她算错了,因为她没想到人性如此丑陋,因为她下意识觉得,一个阿父再如何凉薄总不能亲手自己亲骨肉。 其实案发地点在唐家,田嬅还未嫁进去,一个外人潜入唐家杀人,始终不是很方便。 动手之人如是唐济,那便合理得多。 至少唐济比较熟悉环境,两个孩子对他也没什么防备。 那么事情奇妙的回到了原点,杀人是唐济,田嬅替他说谎,为唐济做不在场证明。 心音里听出田嬅教唆之意,两人是系在一根绳子上蚂蚱。故哪怕田嬅人前显得对唐济不屑一顾,对这桩婚事不情不愿,却也不得不出面作证。 沈偃也提着灯,下了地窖。 两具小孩儿尸首已再以白布掩上,沈偃同情看了一眼,低低声:“玄隐署那头,已查出案发时田嬅在何处。” 田嬅不似口供里所言与唐济踏春游玩。 案发时,田嬅去了慧云庵,寻了一处僻室,只枯坐整日。 期间有庵中女尼为她换茶和送上茶点,还留个女尼给田娘子讲经,证明田嬅一直都在。 据寺里女尼说,田娘子从前定不下性听经,那日倒是颇有耐心。 法慧寺在京郊,田嬅等上一日,就为等唐济好消息。 也许田嬅也没那么蠢,什么山盟海誓,她让唐济杀人,却给自己留了个后路 案发那日皓腕缠着紫檀木佛珠,轻烟缭绕间,听着女尼讲经,却盼着传来一桩血淋淋的好消息。 溧阳公主府上,田嬅犹自与她母亲争辩。 “我没你想得那般愚笨,我没亲自动手。我虽给唐济作证,但我随时能撇开他,我有庵堂女尼作证。不过死了两个人,阿母是大夏公主,区区两条性命罢了,你难道便兜不住?你只是想怪罪我,我做什么都是极蠢笨。” 溧阳公主却像是洗涤了一身燥意,整个人便显得十分平和。 似乎田嬅无论说什么,她已不会生气了。 她平静的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当断则断,杀了唐济灭口。” 田嬅蓦然一怔,然后飞快说道:“你,你不是说了,有玄隐署暗暗看着,委实不好下手。你,你这是生我的气,非使得我难受?” 田嬅到底还是舍不得的。 她复恼:“我不允,便是条狗呢,我还是主人呢。你便是见不得我欢喜,非得让我难受,非得让别人议论我没成亲便失了夫婿。” 溧阳公主却没心思斗口,她只盘算,有玄隐署看着确实不好下手。可这是不好下手,而不是不能下手。 只是,代价也付出得多一下。 她心已定,不打算回答田嬅那些絮絮叨叨,要杀伐果决。 唐济必须死! 溧阳公主已打算下令了,可这时侍卫却向前,向着溧阳公主耳语几句。 她一直令人打探薛凝一举一动。 如今这位薛娘子已验完尸,去了唐济牢房,正在盘问这位唐郎君。 溧阳公主的心思已晚了一步。 第154章 唐郎君,那可是你亲女儿!…… 溧阳公主的面色很是难看,难看得田嬅也生出害怕,不觉住了口。 田嬅低低声:“阿母,究竟发生何事?” 溧阳公主目光望向她,田嬅如今这副样儿看着竟还不算急。 溧阳公主讥讽笑了笑,说道:“薛娘子验过尸,已经在盘问唐济了。” 田嬅尚未意识到事情之严重,她略皱眉,做出一副不屑样儿:“问了唐济又如何?唐济知晓轻重,不会说什么。薛凝,我还不知晓她,当初还不是由着我拿捏,而今不过是攀上了裴少君,所以这般得意。” 从前薛凝性子骄纵,她可是好好教训薛凝一番。想着这位薛娘子从前神色,田嬅唇角翘起,露出一丝笑容。 可想到薛凝如今,她唇角那缕笑容也收敛了。 薛凝而今不过是会演罢了,又好得到哪里去? 她不信就这么短短几年间,那薛娘子真好似变了一个人。无非是有几分美色,恰巧又被裴无忌看中。这裴少君也是个要面子的人,既跟薛凝相好,那么薛凝自然绝不能显得很差。故裴无忌人前抬举,将薛凝捧到天上去! 一定是如此! 她准备溧阳公主再称赞薛凝,就将这些话一股脑的辩出去。那些话田嬅听得不快,于是非要辩明白不可。 溧阳公主凭什么那样看得起薛凝。 溧阳公主却似有些魂不守舍,蓦然抬起头,只冷着脸问道:“你人前不爱跟唐济往来,偷偷摸摸爱刺激,想来,必定会多写书信。” “那么你让唐济杀死他一双儿女,可有留下几个字,可在来往书信里提过。” 田嬅甚不忿:“公主是笃定薛凝能问出什么?” 溧阳公主不耐烦,嗓音愈厉:“到底有没有?!” 田嬅吓了一跳,支支吾吾:“是提了几句。” 她回答也有所保留,没全说实话。有时她性子焦躁,一天给唐济递好几次消息,次次都在催促唐济杀人。 只因溧阳公主看着颇为不耐,田嬅自然往轻里说。 溧阳公主嫌她蠢笨,故田嬅也添了话替自己辩白:“我令唐济将这些来往书信阅后即焚,他也答允了。他性子细致,也,还算听话。再者,这些信让旁人看见,他能落得什么好?他又不是傻子,不会平白留着罪证。” 第195章 田嬅又开始分析,且分析得头头是道。 溧阳公主冷笑:“他不是傻子,所以他自然会留着那些书信。他为什么允你之请,动手杀了一双儿女?就为替你出气?还是,要拿捏住你?” 唐济非但不蠢,还是 个聪明人。 聪明人怕死,更会多想些。 若薛凝真查得证据确凿,他难道一声不吭,真忍下此事,毁了自己前程护住田嬅? 溧阳公主不觉得有这样的可能。 这些话倒是将田嬅说烦了,她嚷嚷:“烦死了,说到底,也不过死了两个人。你只顾着怪我,难道你手上很干净?” 溧阳公主听着就知晓田嬅不会做事。她纵讨人性命,只会吩咐身边之人行事。而她身边之人,下人身边也养着下人。如此层层叠叠,便绝不容易查到溧阳公主身上。当然,她更不会亲笔手书,嘱咐下人,乃至于落下什么把柄。 田嬅眼底已禁不住透出了几分惧色。 廷尉府牢房之中,唐济已枯坐许久。 因他跟田嬅之间婚事,因罪也还未定,故唐济待遇亦还不错。 他有一处单间,被褥床榻也还算干净,甚至饭食茶水尚算洁净。 可如今毕竟是在牢中拘着,空气中有股子令人不畅的浊气,他亦如坐针毡,数着日子等离去。 这处地,也不是他应该呆的地方。 他自来便有大志,又善言辞,也亦讨人喜欢。便是不喜欢他的人,也会说唐郎君这个人性子和善,为人又谨慎,大约不像个杀人犯。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虽不是君子,却也极是惜身。 从前归家,听说南街有地痞打架斗殴,他会刻意绕一圈,绕很大一圈路回家。 再来就是平时逢迎人,任是这个被逢迎之人如何的无礼,唐济也能容之。他受得甘之所饴,顺得天衣无缝。 旁人看他,甚至不会觉得唐济多有脾气。 哪怕田信府上其他幕僚跟唐济不和,也很少看到唐济发脾气。 挤兑时,唐济总是笑笑,也不会还回去。 但唐济做事时是真的狠,构人入罪时心肠极硬,竟似毫无人性。 渐渐的,他身边同僚虽对他颇为眼热,却也不敢得罪了。 说到底,唐济这个人,就并不怎么有人性。他待谁温柔,又或者费心侍奉谁,也无非是是为了借势,想要往上爬。 在家时奉承父母,期待父母对他偏心些,使他多得些家族资源。 入仕之后揣测上司心思,也是费劲功夫。 田嬅对他呼来喝去,他竟也并不如何生气。田娘子固然性子刁蛮,可哪怕不刁蛮,哪怕待他好些,其实于唐济而言也并无分别。 都不过是往上爬的梯子。 郭瑛跟他是年少夫妻,模样俏,又伶俐会做事,他却谈不上爱。阿冬阿照让他初为人父,是唐济头两个孩子,也并未让唐济生出父性。 而今他却被关在牢房中。 已入了夜,自也不允唐济点灯,但唐济也睡不着。 这时节,唐济却听到了有人走动声音。 他抬起眼,有了精神。 一阵叮咚,牢门打开,探出一盏小灯。 细灯火光微微,映着一道婀娜纤弱身影。 然后一片手掌探入怀中,取出了一枚火折子,将灯儿点亮。 女娘年纪甚轻,皮肤白了些,模样倒是俏丽,一双眸子却是黑漆漆的。 唐济手指拍拍自己衣角:“这位应当是薛娘子?” 薛凝答:“正是!” 唐济这样说倒并不出奇,这个时辰,这个年龄,又能在廷尉府现身,大约也只有她这位薛娘子。 薛凝思忖唐济反应倒确实很快。 唐济很聪明,反应也很快。 不过聪明也有聪明的坏处。 薛凝已经点了灯,房间里添了亮,她口里说道:“唐郎君,如今倒有个极不幸消息要和尼说。那便是我们已寻得案发当日田娘子在何处,她那时正自与庵堂女尼一道,并没有与你私会。” 幽幽灯火摇曳,摇曳间唐济面上似也有一缕阴云流淌过。 不过唐济面上神色变化倒不大,他口里说道:“原来如此。但嬅儿不过是心里信我,方才替我说谎,实不必见怪她。” 薛凝叹了口气:“人总是会先顾惜爱惜自己,无论怎样,绝不是田娘子杀的人。她有不在场证明,好好的跟女尼听经。这动手之人,定是和她无关。相反,唐郎君就不一样了。你杀了人,证据确凿,不但受人唾弃,旁人恐怕还会给田嬅喊冤。田娘子这般护你,折腰低嫁,可你不争气。” 送唐济进去不难,但薛凝可不想仅仅对付唐济,她准备利用唐济,将田嬅给咬出来。 故薛凝言语之间,也踩一捧一。 她说道:“也是个痴情好女子,偏偏被你误了。” 唐济面上肌肉轻轻抖动一下,和声:“怎么又成了我杀人?就凭那个向着郭娘的张禄?郭娘对他家可是有大恩,他自然胡说八道。” 薛凝:“案发当日,又非休沐,唐郎君素日里也很勤勉,你又为什么要告假?告假之后,你又去了哪里?有什么证人?如有其他证人,你早便说出来了,为何还要田嬅说谎?” “实则案发当日,你就留在了唐家,决意杀死自己一双儿女。你拽住两人头发,按入水中,两个孩子不断挣扎,你却死死勒住头发不肯松。” “阿照也罢了,可是阿冬挣扎厉害,甚至扑上来,对你又抓又咬。” “可是到了最后,她的脑袋还是被你狠狠按了下去。你果真是好狠毒的心思!” 唐济越听越惊:“胡说八道!张禄,他根本胡说八道!他,偷偷看着,又说这些,可为什么不来阻我?” 他以为薛凝是听张禄所言,以为张禄之前有所保留,其实张禄已经看完全程。 其实种种细节,是薛凝验尸所窥见。 但唐济明显慌了。 薛凝不理会他,继续说道:“阿冬咬你时,甚至落了一颗牙。是小女孩儿的乳牙,她本来还是换牙年纪,那颗牙也有些松了。因为咬住你的缘故,本来松脱乳牙也掉落。” “本来,她可以换一口整齐、坚固的牙齿,可是你杀了她。” 然后薛凝让人拢起唐济衣袖,果真露出小小牙齿印。 薛凝:“若唐郎君还要抵赖,我便拓下阿冬牙齿印,与你对比,看看你是不是这个畜生。” “田嬅是做了伪证,张禄口供却是可信,你身上还有阿冬齿印,如此种种,你还如何抵赖?” “唐郎君,咬伤你的,可是你的亲女儿!” 第155章 他将田嬅攀咬扯下水 唐济已沉默了好一会儿了,薛凝却沉得住气,也不急。 她手指一下下,轻轻扣着几面,似扣在了唐济心里。 唐济是个聪明之人,有些话薛凝不挑,他也想得明白。 他是脱不了身,陷入泥地里。 唐济想着薛凝背后靠着裴氏,不过薛凝交好的却是裴无忌,只不知如今裴无忌如何。裴无忌又比不比得上溧阳公主以及田中丞? 可无论比不比得上,那两人必然不会为他唐济出头。 除非,他将田嬅给咬出来。 可如若这样,他风险亦是极大! 薛凝一下下敲击几面,似敲在他心里,也使他深深呼吸一口气。 薛凝并不如何疾言厉色,却能将他逼到如此地步。 他禁不住拿眼看薛凝。 灯火染在薛凝俏丽脸蛋之上,这样映着薛凝半张脸,似给面颊染上了一层金粉。 这俏生生明澈杏眼,以及淡色唇瓣,果然是个美貌佳人,难怪裴少君会对其动心。 可明明是个年轻的女娘,看自己眼神里却全无一丝温度,这样冷冰冰。 唐济怎么说也是样貌堂堂,模样出落不错。他两任妻子,一个能干,一个尊贵,也不是没见识没选择的女子。 郭瑛之前,唐济亦有别的情人。 他在年轻小娘子跟前是颇有优势的,可在薛凝跟前却落了个空。 唐济虽不至于认定自己人见人爱,却亦暗暗生出挫败之意。 这样打量时,薛凝开了口:“唐郎君自然要好好的想一想应该如何谋算,谋算下来又对你最为有利。其实你虽杀了两个孩子,但未必会判死罪。本朝以孝治天下,也没有因子杀父道理。 ” “虽不必死,但大约会被徒放几年。等刑期了结,你也可再获新生。朝中有几个大佬补偿,想来你的日子也不会差。那么而今,安安静静认了罪,也不失一种选择。” 唐济一愕。 他正是这样想的,所以颇为愕然。 薛凝不怕自己真不吭声? 薛凝身躯前倾,嗓音微柔:“可你信得过他们吗?” 她一副关怀唐济样子。 “田娘子跟你是一双同生共死的鸳鸯,你为了跟她一道,连亲子女都杀了。故她跟你必然是情比金坚,哪怕你离去几年,她必然也一心一意惦记你。” 第196章 唐济当然听得出来薛凝言语里的讽刺。 当然薛凝也讽刺得极有道理,使得唐济颇为刺心。 田嬅会一直痴痴等着他吗?那怎么可能? 若换做郭瑛,可能还会守一守。 但田嬅耳根子软,又颇为寂寞,死缠烂打些,终究会松了心。况且田嬅有溧阳公主那样的阿母,自然免不得会给田嬅安排别的儿郎。 田嬅,是守不住的。 几年光景过去,恐怕田娘子早就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唐济深深的呼吸一口气。 薛凝慢慢的继续说道:“我猜田娘子她那父母必然也会信任你,信任你从始至终,一句胡话都不会说。你流放至偏远苦寒之地,仕途断绝,名声尽毁,也不会出语诋毁,说出些不该说的事。” “他们信任你,你自也信任他们,想来他们也是会遵纪守法,绝不会做出些一劳永逸杀人灭口勾当。旁人也不会似你这般狠心,杀那亲生一双儿女,必然也会对你留情。这样彼此信任,我想必然会有一个好结果。” 唐济已冷汗津津。 好半天,他终于开口:“薛娘子不必吓我了,我招了便是。” 唐济面色也有了一点儿变化,有几分下定决心了的样子。 他容色有一缕不合时宜平静:“那日,我已与田娘子商议妥当,说郭娘将两个孩子送来家里时动手。” “其实那日我并未休沐,本不好回家,还推脱身子不适,刻意告了假。” 他那样口气,好似还不大乐意缺勤。如若郭瑛是他休沐时送孩子来,他也不必告假了。 薛凝杏眸之中冷色又添了几分。 这世上最不可能之事便是恶人回头,凉薄之人后悔。哪怕而今唐济要身败名裂,仕途葬送,也未见唐济悔不当初。 可能唐济只会后悔有些事没做得干净些。 不过薛凝并未打断唐济的话,只任由唐济说下去。 灯火映在唐济瞳色里,那双眼宛如异兽,似亦添了几分凉薄凶色。 唐济缓缓道:“而后,我便要亲自哄哄两个孩子。家里人倒是,挺高兴的,因为我平时很少哄孩子。” 唐济唇角痉挛,甚至笑了一下。 他说道:“我说他们跟我过来吃点心,我将旁人屏退,逗他们至水池边,然后,就送他们死在水里。” 薛凝想那便是张禄看到的那一幕,唐济站在水池边,满袖子都是青苔。 那时唐济眼色冰冷,连张禄都吓了一跳。 薛凝想唐家人其实知晓发生了什么,唐济亲口说带孩子,还有他总要换下这身脏兮兮衣衫。不过身为父母,唐家二老并不好说什么。 听说唐家二老受了惊,已迁出府,去了别处修养,也不敢来看唐济。 说着自己如何杀人,唐济竟微微出神。 他发了会儿怔,才回过身来,说道:“哎,若不是嬅儿非要如此,我怎会出手?到底是我亲骨肉,我也是很不忍心啊。我只是一时糊涂,我是被她唆使,我迫不得已!嬅儿才是主谋,我只是依从她,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其实,我也是受害者。否则哪个男人会想要谋害自己亲骨肉?我原也没这个心思的。” 唐济口里说这样的话,他原也没指望薛凝信。 虽没有指望薛凝信,但唐济仍是说了说。 他如此说,不过因为想要恶心薛凝一把。薛凝咄咄逼人,又压了他一头,唐济心里不是很舒坦。 不过是个聪明些女娘罢了。 这世间女娘差不多都是这样,再如何聪慧,总是有些妇人之气。薛凝大约是物伤其类了,一个女娘哪怕未成亲,身上也会有些母性,见不得小孩子死。 是,他是恶心,他恶心一下薛凝又如何?他就见不得薛凝这么高高在上,这样审判自己所作所为,一副极鄙夷样子。 薛凝平素温和的杏眼染上了一层冷色,不过也不似唐济指望的那般激动。 她比唐济设想的要冷静:“唐郎君,这一切总不能只你说说,总需要个凭证,不然难免都算你头上。” 灯火的光辉在唐济两颗眼珠子里闪耀,给薛凝几分错觉,竟似恶狼眼里饥光。 唐济一笑,露出白森森牙齿:“有啊,嬅儿给我写了几封信,信里总让我动手。她是让我毁了去,可我却舍不得。” 一旁已有人写好供词,让唐济签字画押,又顺道按上指印。 但也不单单只靠唐济口供,便有大理寺差役连同玄隐卫士去搜唐济所书信,将证据固定住。 唐济很是配合,他做得也绝,显然已经想透了这其中关节。 虽有些可惜,但若护住田嬅,唐济必然会是要被舍弃那个。 虽可惜了花在田嬅身上的那么些个功夫,但而今总归是自保要紧些。 一旦开了口,唐济便继续说道:“还有些事,是御史中丞让我做的,我想裴家必然也很想听一听。” 沈偃陪着薛凝一道,本来站在一旁,也没什么言语。沈偃性子安顺,不喜出风头。 而今唐济说这些,沈偃蓦然呵斥:“住口。” 他侧过脸,温声对薛凝说道:“薛娘子,你向来不喜这些,避一避。” 薛凝先一愕,旋即回过神来。 沈偃倒是小心翼翼护着,知晓薛凝只喜断案,不爱掺和那些个事。 唐济也回过味儿来,目光在薛凝身上上下打量,蓦然笑笑,然后说道:“也是,薛娘子到底是个女娘,不合听这些事。” 按唐济琢磨,这裴少君多半喜爱清纯性子的女子,故不会让心上人掺和些脏事。 连带着沈偃,也将薛凝这般仔细护住。 唐济思之,略有些讥讽,心忖薛凝不掺和这些,难怪纯善。 薛凝离开时,沈偃也低低声:“放心。” 他瞧着薛凝那双发亮杏眼,薛凝既是他好友,又是裴无忌好不容易喜欢上的一个人。念及于此,沈偃心尖儿也发热,觉得自己应当多说两句话。 于是他嗓音更低了低:“慎之不会做什么交易。” 那声音很低,唐济也听不到。 薛凝也轻微的点了下头,示意她听到了,她并没有误会。 提着小灯,出了牢房,薛凝却有些郁郁。 按说她对裴无忌也不是一点儿心思都没有。 她想着裴无忌俊美面容,以及对方每次送自己凝神怔怔望着自己的漆黑眸子,薛凝心尖儿也禁不住颤了颤。 其实她也不是很扭捏的性子,本来喜欢了就喜欢了,喜欢个年轻俊美的少年郎谈谈恋爱也没什么要紧。 然而裴无忌漂亮炽热身影后,还着一个庞大的裴氏。 裴氏而今炙手可热,风头正盛。 薛凝也不免添了些顾忌。 其实沈偃纵然不说,薛凝也不会相疑。 至少她不会疑裴无忌会跟唐济那样的人做交易。 裴无忌可是嫉恶如仇! 可别的什么,薛凝就有些说不准了。譬如裴无忌杀长孙昭,虽是未遂呢,但裴无忌确实起了这个心。还有裴少君坐上了玄隐署署长位置,杀伐果决也是有的。 薛凝一直避着不跟裴无忌谈这些。 薛凝提着小灯,其实心里主意也转得飞快。 其实她盘问唐济时,已想到后手。她利用唐济跟田嬅不齐心让唐济招供,接下来她该用唐济已招供之事诈唐济的罪名了。 唐济给田信这个御史中丞办事,据说素来手段狠,是很大可能留下把柄。 薛凝准备继续挑。 唐济 杀死一双儿女未必会处死,但别的罪过就很难说了。 溧阳公主府上,房内亮堂,灯烧如昼。 田嬅似已失了力气,也不似方才那样大呼小叫了,只软软坐在椅子上,瞪着一双眼睛。 消息一个比一个差。 溧阳公主摆摆手,让禀告最新消息侍卫退下,说道:“而今玄隐署与廷尉府的人已经去搜唐府——” 她疑唐济收罗田嬅书信为罪证,听着田嬅确实留了字,便欲搜走。 唐济是匆匆被抓,未必藏得狠严实。 溧阳公主本欲连夜毁去证据。 但她快,薛凝更快。 溧阳公主也忍不住苦笑:“你那个唐郎君,倒是招认得很快,可也未免太快——” “那薛娘子,倒是很会审人。” 溧阳公主一颗心却不断往下沉,她心里浮起几个字,那便是大势已去。 第156章 处置 虽经大风大浪,溧阳公主也禁不住深深呼吸一口气。 本来依溧阳公主经验,唐济也不当招认如此快。他所犯之罪也许不大会判死,可仕途却是尽毁。所谓壮士断腕,亦未必能真狠得下这般心肠。 那薛娘子也不知晓说了些什么—— 田嬅面颊却禁不住煞白一片,她而今才有些怕。她怕这些事传出去,自己又如何自处?旁人皆知晓她心狠手辣,沾染了些人命。市井坊间议论,都会说她是个蛇蝎。 第197章 这时候她才忍不住求,她伸出手,攥住了溧阳公主衣袖:“阿母,你,你救救我呀。” 她这样唤阿母,忽又想起溧阳公主并不喜自己这样唤。每次她唤阿母,溧阳公主虽不会呵斥,也没有禁止,可却会流露几分不耐。 溧阳公主虽认了她,可却总似有些勉强。 故田嬅有时唤她阿母,有时以公主尊称称之。 不过这一次,溧阳公主面色倒是和气起来,并没有不耐。 她牵住了田嬅的手,拍了拍:“你也受了惊,我让人送碗甜羹,你先进些吃食,然后再在我这儿歇一歇。” 溧阳公主容色透出了几分怜悯。 这一刻,她倒是并未嫌田嬅惹人烦了。 田嬅不是个纯善的性子,每次唤溧阳公主阿母时,总会想要讨要什么。她总拿溧阳公主不相认说事,从溧阳公主这儿讨东西。 故如此一来,溧阳公主也见不得她见阿母。 此时此刻,溧阳公主面色倒是柔和起来,轻轻扶着田嬅坐下。 也不多时,一碗汤羹送来。 溧阳公主手指试了温度,又亲自取了调羹,要给田嬅喂。 田嬅都要吃了,忽极不安,打了个寒颤,忽说道:“阿母,你要将我如何?” 溧阳公主静静看着她,眸色渐渐冷下来。 到底是亲骨肉,溧阳公主本想使这一切温情些。汤羹中有着安神的药汤,田嬅吃了后便能睡一会儿,她能将田嬅抱怀里。 一觉醒来,田嬅已送出京城了。 溧阳公主:“我准备把你暂且送出京城,避一避。” 田嬅蓦然瞪大眼睛,摇摇头。家里女眷犯了错,有些便会送去庄子上关着,再不然就是塞去尼姑庵。 她也再没如此风光,也与大夏京城种种热闹无缘。 她瞧着溧阳公主,读出了溧阳公主眼里意思。 那就是她已成为了一枚,弃子—— 田嬅泪水珠子大颗的往下掉,拼命摇着头,口里禁不住说道:“阿母,我不要。这样一来,你便久久不能见我了,你忍心?你一定有办法的,你一向很有本事,抬举谁也就一句话,大父都及不上你有能耐。” 溧阳公主平静说道:“可这样,至少你护住你一条命。” 她接着说道:“如若证据确凿,那便给你换个身份,只说你这位田娘子已暴毙身亡。” 溧阳公主这么说,田嬅却飞快摇头。 如此一来,她跟而今生活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过了几年,谁还记得她?她还能找怎样的夫婿?平素又与怎样人来往?皇后所设梅香堂,以及京城贵女结的诗社,赏的花宴,都统统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 田嬅忍不住恼起来:“这只是你心中无我,故从来未在意我,更不会好生待我。你又为什么将我生下来?因你风流快活?因你要结交大父?因要父亲跟你坐同一艘船?” 她恼得拂开几上汤羹,碗勺皆摔个粉碎,里面汤水亦撒了一地。 溧阳公主面色渐渐冷下来,进而透出了几分厌意:“我在你身上花的功夫,放别人身上,也够他感激涕零。只因你是我女儿,于是一切都理所当然。” 田嬅大声:“你并不是我阿母,我要回家。我姓田,与公主有什么关系?我和你一些关系都没有。父亲,他至少会顾着我,养着我。” 溧阳公主面上透出了一缕异样的讥讽,她唇瓣动动,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她嗓音好似从很远处传来:“你当真要回去?” 田嬅自是要回去。 虽已夜深宵禁,但田嬅素来也不守规。有公主府侍从跟随,遇到巡夜兵丁,便取出令牌,只说公主府上有要紧之事,也会卖个面子。 马车滚滚,田嬅已到了家。 她想已到了这个时候,阿父自然已就寝。 那么便明日再向阿父哭诉 是了,阿父一定不会像溧阳公主那边无情。他素来最疼自己,又纵着自己。当初自己摇着他手轻轻求一求,不立刻便赏赐了唐济官职? 他,素来是极疼惜自己。 况且父亲也未像阿母那般生而不养,而是将自己认在周姨娘的名下。无论如何,总归是让她做了田家女儿。 阿父自然比阿母要好些,也更疼自己些,绝不至于要把自己当作弃子,改名换姓送出京城。 田嬅狠狠扯着手帕,禁不住想,一定是这样! 她下了马车,虽往好处想,可心里犹自沉甸甸的,好似喘不过气来。 蓦然间,一个念头划过田嬅脑海。 万一阿父也要将她送出京城,将她当作弃子呢? 那念头在田嬅脑海浮起,又顿被田嬅否决。 不会的,怎么说她也是田家女儿,虽然明面上是庶室所出,可也姓田。抛开阿父对自己有没有情分,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田字。单说田家名声,就是及其重要。 哪怕将她送出京城,改名换姓,假死脱身。这般处置虽碍不着溧阳公主,却是碍着田家。旁人皆知晓田家有个女儿唆使男子杀死亲生子女,田氏必然蒙羞,阿父的脸也不知晓往哪里搁。 哪怕为了家里名声,阿父也一定要让自己无罪! 这样想着时,田嬅心里也顺气不少。她想以阿父能耐,灭口证人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总归不能让自己明面上有罪。 田嬅又分析得头头是道了。 她从小门入宅,未曾想竟有仆妇接引,说主君要见她。 田嬅不觉一愕! 夜色虽深,田信却并未入睡,而是直直站于厅中,显然是被田嬅之事惊着了。 田嬅也不觉发怵,心下生出几分不安。 她低低声,柔柔弱弱:“阿父——” 这时候田嬅倒是装起乖巧来了。她知田信发怒,心里盘算待会儿如何应对,也尽量将自己说得无辜些。 至于唐济—— 想到跟自己已有肌肤之亲的唐郎君,田嬅倒不免有些迟疑,可她又狠狠咬了下后槽牙,已下定决心。 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唐郎了。 下一刻,她双手已被人反扣住,压于地上,还未及她说什么,便有人用白绫勒住脖子。 田嬅呼吸顿窒! 田信容色平静而冷漠,他轻轻抚过指头扳指,说道:“最迟明早,若快些便是今晚,说不准便会有人拿你。” 他说道:“自来尊贵人家女眷,哪怕犯了事,没有下狱坐牢的道理。” 女娘们就是如此,在家犯了错,便送庄子里,又或者送去尼姑庵。若犯了朝廷律令,大抵也是在家里体面了,绝不会送堂问案,当众受审。 亦绝不能关入狱中,受牢头狱卒欺凌糟蹋,流放途中,任人享受侮辱。 若任由这些腌臜事传出去,田家其他女眷又如何自处? 田信嗓音里亦添了几分伤感:“倒不如就这样清清白白去了。” 田嬅说不出话,啊啊叫着,恐惧的,极不安挣扎。 勒住的喉咙却使得她说不出话,她面颊渐渐浮起缺氧紫绀色。 田信终于垂下头,看着她:“我知晓你胆子小,绝不敢自行了断,那么为父,便帮帮你——” 田嬅说不出话,泪水夺眶而出,双眼蓄满了绝望。 人生最大的绝望,就是一个孩子,被父母无情的舍弃,夺去性命。 就好似那一日,唐济将自己一双儿女按入水中。 水波荡漾,缭乱不堪,最后终是归于平静。 一双儿女尸首浮在水上,唐济站在池子边,两袖都沾染了湿哒哒青苔,大口大口喘气。 而那时田嬅还在庵堂听经,从头到脚干干净净。那时她手指漫不经心拨弄紫檀木佛珠,心想这档子可已料理干净。 她气鼓鼓想,真的烦死了。 田嬅本来在挣扎,忽而好似脱了力气,不再挣扎了。 她已绝望得没有反抗力气。 溧阳公主赶到时,田嬅已然是气绝身亡。 她让田嬅自己回家,忽而又有些后悔,于是也匆匆赶至田家。 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样人,溧阳公主还能不知晓田信是什么人? 田信素来体面,这体面人素来最是狠毒。 女儿伏尸于地,已然是死了。 溧阳公主忽而微微有些恍惚。 怎么会这样快?她隐隐猜得到田信心思,但未想到田信居然下手这么快。 溧阳公主隐隐有些怒意! 然而她旋即将这缕怒意给压下来。 她虽想迁怒于人,但扪心自问,她已猜到田嬅回去会发生什么。 可是她还是让田嬅回去。 那么便不必惺惺作态,那么她的心思和田信也并没有什么差别。 溧阳公主目光从田嬅尸首之上移开,抬着头时,已将要抱怨的话咽下去。 她说道:“而今虽有些波折,但料想与我等计划并无妨碍。” 溧阳公主盯着田信:“唐济是你点了头来做事的,女儿都处置了,唐济总不能饶了去。” 第198章 田信看她,说了声是。 第157章 我只随便说说,你不必当真…… 廷尉府大牢之中,唐济也不觉冷汗津津。 他已招完供,出卖了田中丞,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 哪怕他平素沉得住气,此刻一颗心也禁不住咚咚直跳,跳得十分厉害。 可溧阳公主与田信为遮羞,必也是饶不得自己。 裴家势大,这二人欲图针对裴后,当真是,不自量力。 唐济不觉搅紧了手指,他愿意将功折罪,当众指证。 录完口供,还有牢子给唐济送了热汤,大约因用得着唐济缘故,态度倒也殷切。 唐济用了汤,房里虽熄了灯,他却仍没什么睡意,也睡不着。也不知晓他是不是错觉,他仿佛听到悉悉索索咚咚声音。 他性子素来凉薄,对妻子儿女十分心狠,对父母也并无敬爱。 犯下那样的恶事之,唐济也极少自省。 若有反省,他大约也只怪那事儿做得不够漂亮,未设计得十分周全。 早知晓,把那两孩子送去给拐子,远远带走了,也不至于会受如此之累。 唐济眼皮跳了跳。 不知怎的,此刻他却想到了阿冬。 从前家里虽算不得贫穷,可花销也大。郭瑛虽顾着孩子,不过有些地方也会省着花,也不会拿多少钱给孩子买玩耍的小玩意儿。 不过大人不给买,小孩子却会自己想办法。 阿冬会跟坊间其他孩子玩扔骨头游戏,猪骨拐头洗干净,扔着玩儿。若没接住,落在地上,便咚咚响。 男孩子跟女孩子爱玩的游戏不一样,女孩子爱玩游戏要“巧”一些,男孩子爱玩的游戏却要“蛮”一些。 阿冬跟阿照虽是龙凤胎,也不是总玩在一处。 但若是跳格子,两人倒是会一块儿玩。 唐济又听见哒哒声音,像是小孩子曲起一跳腿跳格子的声音。 他好似听到咯咯笑声,一开始仿佛只是错觉,渐渐却是清晰起来。 唐济牙齿轻轻发颤,忽而觉得自己腮帮子很酸。 他忽而觉得手臂处伤口又痛起来。 阿冬死前咬了他手臂一口,那伤本已经好了,而今却如同火炙般开始疼痛起来。 蓦然间,如火炙般疼痛手臂被一片冰凉小手握住。 “阿父——” 唐济蓦然尖叫起来! 几上的汤已放冷,凉了后汤面一层白花花油腻。 薛凝是次日才听着消息,说唐济昨个儿忽而发了疯,在牢里胡言乱语,神智近乎癫狂。 如此异态,也惊动了狱卒。 唐济前半夜一直叫,请了大夫也不顶事,瞧不出什么缘故。到了后半天,唐济吐了几口血,气息渐衰,竟也去了。 据说田嬅得了消息,也殉了情。她在家自缢,又放火烧了住所,如今田家还被她闹得一片狼藉。 不过却无人同情。 唐济死前已经招了供,玄隐署已连夜至唐家搜出书信。田嬅私底下写了许多书信,皆令唐济杀了自己一双儿女,其心思之恶毒,实令人难以想象。 偏偏唐济竟加以听从,亲自动手。 这一桩案子扯出来,实是骇人听闻,简之难以想象。 玄隐署搜查唐家时还有别的搜获,那便是当时唐济杀完人后,是唐家一个婢女帮衬唐济收拾了染了青苔泥水衣衫。唐济跟那婢女柔儿有点儿暧昧,柔儿对唐济也十分依从。不过一开始柔儿并不知晓唐济是杀了人。 等柔儿知晓,她一个奴婢,也绝不敢告主。再之后,玄隐署来搜查,柔儿胆子小,主动拿出案发当日唐济穿的脏衣。 如此一来,证据链亦越发完整。 京城众人议论纷纷,都道莫不是恶鬼索命,天理报应? 薛凝也听了一耳朵,她心里也有自己思量,觉得有些巧合。 不过唐济、田嬅已死,薛凝本来欲做的事也歇歇。 她大清早听了一耳朵八卦,还未用早食。 八卦听够了,薛凝肚子也有点儿饿了。她欲来碗汤饼时,倒窥见一道熟悉身影。 见着越止,薛凝略有些意外。越止性子懒洋洋,并不爱出门,总爱在家点外食。 越止也看着薛凝了,轻轻挑了下眉毛,笑吟吟:“薛娘子!” 越止眉飞色舞,心情甚佳。 薛凝微微一愕,她虽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但亦能感受到越止的好心情。 和第一次一样,两人坐下来一块儿吃碗汤饼。 面还在煮,两人正好聊一聊。 这市井坊间,坐在小摊子面前吃碗汤饼,自然也没有世家勋贵家里的规矩,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 更不必提周遭的客人个个高谈阔论,聊天聊得不亦乐乎。 而今最轰动议题,自然也还是唐家那段案子。 越止忍不住要笑,又忍了下来。 他还是忍不住压低嗓音,低低说道:“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旁人皆说是天理报应,却不知这里面有人好一番努力。” 薛凝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那也不必如此赞我,虽我查出真相,不过本也应为。” 越止一怔,他倒也并不是在夸赞薛凝,不过也不好反驳就是。 他总不好意思说,其实他想夸想赞是自己。 似他这样的人,旁人都觉得他贱贱的不是什么好货色。裴后把他当成干脏活儿的刀,而旁的人也不肯信越止会有什么忠心,总是试图拉拢他。 这其中也有田信。 那越止便给了田信些甜头。 别看越止看着仿佛性子躺平,与世无争,他在玄隐署也很笼络了些心腹。 他将案情进展说给田信听,方便田信杀人灭口,处置了唐济和田嬅。 其实,他说不说也没有差。 田信灭口不及时,无非是溧阳公主偷偷将田嬅送出京城,改名换姓。而裴无忌那般性子自然也是不依不饶,必然是千里奔袭,抓住田嬅,再及其大义凛然的将之明正典刑。 他跟郭瑛说了,这些事裴无忌加上薛凝,能做完九成。 而越止能做的那一成,就是催化田信亲自杀女罢了。 按律处之,明正典刑又有什么意思?父亲亲自杀女儿才好玩呢。 当然要说起来,他这活儿也有做得不漂亮地方。 唐济吃了些毒菌汤,死前虽受了些惊恐折磨,但死得却并无新意。 有些人就是这样,天生凉薄,既然能杀亲子女,对父母也不会多敬爱,对妻子情人更谈不上有任何情意。 田信又忙着灭口,必不肯细细折磨,倒显得唐济死得轻快了些。 哪怕人死了,越止仍觉得自己活儿做得不够漂亮。 不过他虽觉得自己活儿不够漂亮,却亦不肯太过于见怪自己。 不过郭娘子应当不能太挑剔了才是。 总之一切如约,以后他在锦食楼吃什么都是白吃。 薛凝:“不过说是因果报应,我只觉得人家手脚倒是很快。 ” 她喃喃自省:“我原以为将唐济审得很快。” 她快,越止报讯更快。 越止自然不会说实在话,他压低嗓音:“裴少君嫉恶如仇,唐济虽审清楚,他却不会做交易。只要他将看护唐济的玄隐卫士松一松,自有人设法将唐济灭口,都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他心肠好,替裴无忌说话:“按说唐济那般人品,裴少君这样也不算有错。” 越止所言也是薛凝不安揣测之处,但薛凝却仍极狐疑看了越止一眼。 越止又不在现场,未免事事知晓得太清楚了些。 所谓言多必失,越止知晓薛凝聪明,话也不多说了。 用过汤饼,两人便去见郭瑛。 一桩案子,值得留意的不仅仅是死者,还有留下来的生者。 不过薛凝觉得越止并无此等慈心,一多半是去看戏。 她这下又将越止猜错了,越止也不是去看热闹,而是去收账的。 郭瑛眼下两片乌青,显然这几日休息并不如何好,亦显得憔悴。 她显然亦得了消息,分明哭过,面颊上亦有斑斑泪痕。 见着薛凝,郭瑛亦禁不住要跪下道谢,若无薛凝查清楚,那二人未必会有事。 薛凝一把将郭瑛扶住,拉着郭瑛坐下,说道:“郭娘子不必道谢,这些事情我原也应为。只是凶手既已伏诛,郭娘子还需往前看。” 郭瑛点点头,口里说道:“这其中道理,我自是明白的,自然知晓不要再念叨旧事,我自然会好。” 她口里应答飞快,回答得顺。 那些道理其实不待旁人说,郭瑛也很明白。她又是个素日里刚强的人,也不会示弱。 但明白是一回事,做得到也是另外一回事。 两个孩子都死了,而郭瑛又是一个母亲,又对一双儿女倾注了很多心血。 薛凝也留意到郭瑛虽回答得顺,其神态间却隐隐有些恍惚,于是薛凝心里也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第199章 她说道:“郭娘子,这次我去北地,见过一个小村庄,也见过其中一个村妇。北地从前战祸频发,那妇人年纪轻轻,就死了父母丈夫,没了膝下三个子女。可人就是这样,总像是地里的草,哪怕火烧过,地里留了根。于是一旦有了机会,又会疯狂生长。” “那妇人后来又成了亲,再添了孩子,日子也过得有生气。如今朝廷说好要开边贸互市,家里也有赚钱门路,渐渐富裕。” “郭娘子,你还很年轻呢,人生百岁,你甚至还没二十五。我想,你总会填满了自己遗憾,而今也不是此生全部。” 郭瑛含着泪水,轻轻点点头。 越止倒是并无触动,他只看着薛凝,觉得阿凝说话样子真是温柔又好看。 阿凝好看,但也绝不仅仅是好看。这京城有许多美丽女娘,总不乏绝色的男女,越止更是出入皇宫,勾结那些个世家勋贵。他见过许多漂亮的人,但薛凝总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越止略有些魂不守舍。 等薛凝离开后,越止略有些犹豫,到底还是折返。 方才郭瑛装成一副不认识越止样子,而今却显然认得了。 郭瑛嘴唇轻轻动动,最后禁不住说道:“越郎君,你可是,可是——” 那二人双双自尽,虽仿佛跟越止没关系,但郭瑛却禁不住有联想。 郭瑛一颗心咚咚跳,她想到那日自己跪在越止跟前哭,说那两个贱人死了还远远不够。 可人就是这样,恨时候是真恨,如果知晓自己一语成谶,又会十分慌乱。 说到底,郭瑛也并不是个恶毒的性子。 她平素与人为善,会帮楼里伙计,性子很和善。 一个人要为恶也是需要想象力的,郭瑛本来缺乏这样的想象力。 越止本来是想跟郭瑛说田嬅是被亲生父亲处死,想让郭瑛听了爽一爽,然后他以后吃馄饨也不用花钱。 而今越止还没有说,郭瑛就一脸惊恐。 那个漂亮的,温善的薛娘子方才还瞪着杏眼,劝说郭瑛要放下。 越止忽而明白一个本性挺好女人,所谓复仇也不过如此了。 他忽而觉得没劲儿,于是说道:“那时我只是随便说一说,你不必当真。” 这样说时,越止忽而又觉得薛凝挺讨厌。 那是种很陌生,很古怪的感觉。 第158章 于是薛凝这个生日竟过得极是热…… 话一说出口,越止其实就有点儿后悔。 他这个人素来是不愿意吃亏,更何况他本做了实在事,本该得实实在在报酬。 不过话一说出口,反悔也没有意思了。 越止圆谎也是很顺的,他随口便说道:“那时怕郭娘子崩溃,故不免编个话儿,只想劝你有个目标。” “而今事也已了,那自然,自然算薛娘子说得对。” 越止如此说,一颗心也是禁不住沉了沉。 郭瑛如释重负。 不是每个人都能面对极痛苦时因绝望产生的那些,阴暗。 郭瑛举起袖子,轻轻擦去了面颊上泪水。 她发了好一会儿怔,一个人的心结不会伴随三言两语便解开。 不过就像薛凝所说那样,人本性之中是有着一缕韧性的。 再之后,锦食楼关了一段时间。 过了年余,锦食楼也重新开张,郭娘子会经营,生意又热络起来。 过往不好虽令人生畏,但时间总会弭平人心伤口,更何况郭瑛也是个性子热情的人。 她终究也收拾了心情,她也不会为唐济那样人误了一辈子。她还年轻,也会有新的感情,再添新的孩子,以新的生活填满了本来干涸的心灵。 当然恐 惧也还是有的。 最初几年,入了夜,郭瑛也会惊醒,匆匆去看孩子。 孩子软软的,睡得正憨熟,必然也不知晓母亲担心失去他的恐惧。 不过后头几个孩子倒终究稳稳当当的,被郭瑛拉扯大了。 孩子们读了书,识了字,又各自成了家。 和早死的唐济和田嬅不同,郭瑛活了很久很久。人就是这样,只要活得久些,总归是有希望的。 郭瑛是个事事亲历亲为的人,故锦食楼生意一直亦被她经营得极红火。 不过待她岁数大了,终究干不动了。 最后锦食楼的生意是她其中一个孙女儿接的手。 孙女儿取名阿冬,是个极爱做菜的小娘子。 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越止可不知晓这很以后的事,他离开郭瑛住处,居然正巧撞着薛凝。 许是心有些虚,这一见到薛凝,越止一颗心就禁不住咚咚一跳。 旋即他又有几分恼,觉得薛凝不肯信任自己。 他做过什么不要紧,这跟薛凝信不信自己是两回事。再者要说来,这次自己也没做什么坏事情。 薛娘子莫不是想要管住自己? 越止不觉冷笑,心底也颇恼。 薛凝飞快入内,大约因郭瑛情绪看着还不错,故出来时薛凝神色缓和许多。 她只似仍有些狐疑,忍不住问:“越郎君,你折返于此,又是为了什么?” 越止觉得薛凝虽是疑自己,但仿佛也并不是真的特意来疑,而越止也细品了这其中之微妙处。 故越止亦应答得飞快:“我时常点外食,认得阿冬这个小妮子,伶牙俐齿的,虽不讨人喜欢,终究是看熟了,又能和我说几句话。你知道,我素来不喜欢小孩子。” 薛凝容色也似柔了柔,心下微触。 她说道:“其实,你挺喜欢这个小孩子?” 越止欲要分辨,然后唇角勾起笑了笑:“你说是便是。” 有些话是真是假,越止自己也分不清,但薛凝明显也是柔和了些。 越止更不自在。 薛凝感觉却不同,她看着越止方才提及阿冬,竟仿佛会安慰人,而且也不似演的,毕竟他也料不到自己会折返。 故越止竟有几分拟人。 于是薛凝虽有几分犹豫,也轻轻说道:“越郎君,我已搬出宁川侯府,本来生日只打算跟云蔻、翠婵一块儿吃碗寿面。不过裴少君说他如今没什么事,正好给我过生日。其实,也不是大张旗鼓,就是寻几个相熟之人,大家一块儿聚一聚。” 越止听着便想嗤笑,裴无忌说什么没什么事,可越止所知道的可不是这样。 裴无忌看似投闲置散,其实而今正替裴后做事,也没那么闲。 无非是寻个机会,趁势讨女娘欢心,真是好笑得很。 而薛凝这样说,大约也是要请自己意思,毕竟自己跟薛凝也说得上认识。更何况薛娘子挺会做人,若不肯相请,也不会提这个话头。 越止扯了一下衣衫,有几分恼恨,亦不免心忖唤自己前去他便去,岂不是将他看得极轻。 这薛娘子犹犹豫豫的,必然是将别人都请了,而今方才轮到自己。 说不准她本还不大准备请。 这样想时,越止愈发觉得没意思了。 他等着薛凝开口,至于自己去不去,倒是另外的话。 这时一道熟悉嗓音响起:“薛娘子!” 却是裴无忌。 裴无忌人骑在高高马上,着便服,容色却是极艳。 越止瞧在眼里,不觉生憎,颇为不屑。 要说起来,自己虽和薛凝不和,但两人相处却更融洽。比如他跟薛凝一块儿去吃碗汤饼,能完美跟周遭环境融为一道。这身旁吃客也仍说说笑笑,讲些八卦。 但若换成裴无忌就不行了。 哪怕裴无忌换成素色衣衫,也不说什么,但裴无忌往那儿一坐,便不自觉透出几分纡尊降贵调调。 裴无忌眸色发亮,下了马,牵着走至于:“薛娘子——” “我今日去法华寺寻你,后听说你去了郭娘子这儿。” 他解释自己为何在这儿。 至于越止,裴无忌虽未说什么,却也已透出了裴无忌的不喜欢。 越止心内便禁不住想吐槽,心忖裴无忌如今倒知晓收敛了。 听说之前在北地郡,薛凝无非是跟长孙昭说几句话,裴无忌就狠狠当众将薛凝搂上马。 这算什么? 当然这其中固然因为长孙昭不是好人缘故,但自己在裴无忌眼里怕是更加蛇蝎吧? 眼见薛娘子跟自己说几句话,估摸着裴无忌心里已经念着将薛娘子搂上马,不管不顾的跑老远去了。 越止心里便想冷笑,而他又是个极会挑裴无忌生气的人,故说道:“裴署长,薛娘子正和我说你给她过生日的事。” 谁料裴无忌却说道:“那越署令如若得闲,也来凑个热闹。” 裴无忌竟不似平日里针锋相对,眼睛里容不得砂子样子。 越止略怔了怔,也明白过来。 薛凝过生日,裴无忌不想她有半点不快,故本来介意之事也装不介意。 薛凝也冉冉一笑,在一旁说道:“是呀,越郎君你有空便来。” 第200章 越止更恼。 裴无忌不来,薛凝也会请他。而今倒显得裴无忌很懂事,做事既低调,性情又大方。就像近来裴后称赞那样,说裴无忌性子越发沉稳。 越止一向温和面颊亦生出几分忿色。 他道:“那我那日可否有空,却也是说不准。” 裴无忌盯着薛凝,难得未将越止放在心上。 田嬅虽已死了,裴无忌却将田嬅说过的话放在了心上。 薛凝身世孤苦,虽她心大想得开不自苦,但终究不免有些寂寞。 因整日给人验尸,薛凝也少跟京中贵眷来往。 不过薛凝也不喜欢人多,就说过生日,薛凝说挑几个相熟的聚聚,也没必要大肆操办,如此反倒自在些。 裴无忌心里也记得。 他已请了沈偃,沈偃本来平日里跟薛凝交道打得多,也算是跟薛凝颇为相熟。 裴无忌想了想,又寻上了灵昌公主。 裴无忌斟酌词语:“去年咱们和好,你也跟我说了些女儿家心思,细细想来,那时我答得是鲁莽了些,也难怪你生气。” 灵昌公主取出把团扇,轻轻扇了扇,也谈不上生气,却禁不住取笑:“太好了,只不过区区几个月,无忌你便终于回过神了,也没多长时间。” 裴无忌也不脸红:“咱们虽是打小一块儿玩一道,不过到底也是男女有别,有些话女孩子间聊起来才更亲切。” “灵昌,你便差一个既温柔,又懂得多,又信得过的手帕交。” 灵昌公主不语,心里却为之气结。 所谓高处不胜寒,她与沈偃、裴无忌关系好,也是打小认识的缘故。 她是陛下爱女,旁人见她,总不免透出几分恭敬味道。 太恭敬不好,可她也不喜欢跟摆出一副我虽出身寒微但不比谁低贱的高亢自傲姿态女娘相处。 不卑不亢四个字,也是很难把握住恰如其分的火候。 裴无忌便提议:“你瞧薛娘子怎么样?” 灵昌公主摇摇扇子,也不觉来了兴趣,说道:“要说是她,我倒是挺喜欢的。” 之前案子里认识了薛凝,灵昌公主对她观感也挺好。 不过虽颇有好感,但因两人生活圈子全然不同,故也没将这份初始好感发展为更深的情意。 但而今裴无忌一提,灵昌公主又觉得说不出的合适。 然后裴无忌提及薛凝过生日,灵昌公主自然生出兴致要去一去。 到了薛凝生日当日,法华寺内也不好有什么荤膻,故裴无忌安排在鹿鸣阁留了个房间。 裴无忌请了灵昌、沈偃,再来就是越止,云蔻和翠婵两个丫头必然也是要到的。 人确实请得不多,不过都是薛凝相熟之人,凑一道也比较轻松。 所有客人里,薛凝也忍不住 瞧了越止一眼。 越止来与不来都不稀奇,不过这位越郎君倒是确实来了。 至于礼物,翠婵和云蔻合一起给薛凝做了一套崭新工具。裴无忌给薛凝修缮好府邸,据说又花了心思布置,薛凝开了府,也有正经住处。至于薛凝爱留哪儿,就由着薛凝了。 沈偃手抄了一套夏典,大夏书籍十分珍惜难得,若然出售必然也十分昂贵。薛凝近来对大夏法律颇有兴趣,沈偃给薛凝抄了一套,也是费了许多功夫,最要紧上头还有沈偃注译,方便薛凝理解。 至于灵昌公主,她嫌送衣衫首饰俗气,故给薛凝送了匹俊俏的母马。马儿取名桃花,血统名贵,性情温顺。薛凝爱穿着男装到处跑,如此这样也很方便。 至于越止,人来了,礼也送到了。 那小小匣子里有一张纸,内里有小纸条一张,欠条格式。 只说薛凝能凭此欠条,跟越止兑换提个要求。 裴无忌看了一眼,忍着没说什么,越止倒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我不似裴少君那般出手阔绰,给郡君修缮宅子不知花费多少银钱,我送东西也寒寒酸酸的,盼薛娘子不要计较。” 薛凝也忍不住笑着道谢,说越止有这个心也很不错。 大家分席而坐,鹿鸣阁给每个人面前端了个锅子,鸡跟海鲜熬成高汤,再将盘中食物择选后入锅烫熟即可,蘸料也有胡椒酱跟麻酱两种。 也有点儿薛凝记忆力火锅调调。 食饱腹后,又饮了些酒,众人亦有了兴致。 灵昌公主双颊绯红,亲自抚琴,沈偃也以箫声相应。 裴无忌也起了兴致,抽剑一舞,身影若游龙,有翩若惊鸿之姿。 薛凝瞧着高兴,她这个寿星又把主意打在越止身上。 越止小口饮了口果酒,回答得很是谦逊:“薛娘子,我素日里并无什么才能。” 翠婵也饮了酒,禁不住拆台:“姑娘不要信,我曾听过越郎君唱歌,唱得十分好听。” 从前在宁川侯府,便是翠婵服侍越止的。那时越止眼睛不好,还是翠婵给他念书,供他消遣。 越止想着之前翠婵小心翼翼样子,想翠婵自从跟了薛娘子,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从前翠婵怕极了自己一口一个小女娘。 薛凝瞧着他,认真脸:“便是唱得不好听,也没关系的。” 今日越止既然来了,亦不得不顺之,只得清清喉咙。 于是薛凝这个生日竟过得极是热闹。 薛凝瞧了裴无忌一眼,双颊更是红粉绯绯,大约是酒劲儿上来了。 第159章 只有魏楼才知晓薛凝是颗烂桃子…… 薛凝以为越止装腔作势,但实则越止确实思量来不来。 似他那样的人,从前在太子府上声势正浓时也无交好之人。 旁人皆对越止十分惧之,而越止又是个不善应酬性子,故越止更不免由着自己性子来。 太子一开始倒是十分喜欢越止性情,如此不结党,倒有几分忠纯之意。 可再之后,太子亦对越止生出不喜,人无好不可交。 越止这般性情,又未免显得可怖。 越止从未与人这样聚过,虽除了薛凝都是些只认识的人,也不妨碍他喝了酒,唱了歌,甚至被推上去挥袖一舞。 越止一双如春水般寒眸似也微有异色。 不过宴总会散,他看着薛凝要回法华寺,裴无忌又急匆匆赶上去相送,真正儿十分用心。 裴无忌很热,亦很用心,喜欢谁便会露到极显眼处,怎样都藏不住。 越止不喜欢这样。 也许,他喜欢别人更主动些。 每次都是薛凝敲开他的院门,而他主动找过薛凝几次呢? 裴无忌,就是那种被爱泡着长大的人,有很多人喜欢裴无忌。一个人一旦有很多人爱,于是他就很自信,亦很主动,很热情。 虽将近夏日,越止却忽而生出些凉意了。 夜凉如水,裴无忌送薛凝回去。 裴无忌也暗暗在打量薛凝,薛凝面上透出了欢喜和开心。 那样就好! 阿凝的开心是最重要的。为了让薛凝开心,他甚至强忍着不去跟越止计较。 薛凝没有坐车,而是骑着马。 于是裴无忌也骑着马,跟薛凝并骑而行。 翠婵和云蔻倒是在马车上,与二人隔了一段距离,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但无论怎样,裴无忌都希望两人慢慢走,不要那么快到法华寺。 他却听到薛凝说道:“咱们慢慢走,别走那样快。” 裴无忌蓦然心跳加快,不知晓薛凝跟自己是不是一个意思? 薛凝:“我们,喝了点儿酒,当然喝得不算多。不过若走快了,说不准会撞着谁,那,便不好了是不是?” 虽骑着马儿,薛凝也不肯定这算不算醉驾就是。 不过桃花这匹母马就像灵昌公主所说那样十分温顺,走得慢慢的,也稳当得很。 裴无忌心忖薛凝平素很冷静很理智样子,可喝了点儿酒后,却有些娇憨。 虽有几分醉,薛凝还是那样温柔。 他脱口而出:“好,那我们慢慢走。” 马蹄得得,声音渐缓。 裴无忌身躯微热,就是不说话,也显得很欢喜。 虽已很欢喜,他又忍不住寻机跟薛凝多说几句话。 他说道:“替你快些修好郡君府邸,多费些财帛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只是想,相让别人知晓,其实你有一个归处。哪怕你仍住在法华寺,其实你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府邸。如此一来,总归不一样。” 给薛凝修府本是朝廷拨款,不过为加快进度,裴无忌自己掏了些银钱。 但裴无忌并不希望薛凝觉得自己只在财帛上上使功夫。 财帛于他不算什么,花心思才是更重要。 薛凝侧过头,轻轻说道:“我知道了。” 忽而间,一些记忆涌入了薛凝脑海。 是原著的记忆。 裴无忌死于天佑十年。 由一姓唐小官告发,说无意间翻阅卷宗,窥见废太子之死真相。 第201章 竟而加以追究,此事和裴后有关联,奉裴后旨意,行此悖逆恶事之人乃是裴无忌。 因事情败露,裴氏阴以谋害陛下,欲挟天子为质。 事败,裴后服毒自尽,裴无忌身中数箭,犹自站立不倒。 行此大恶,本该凌迟碎剐,而今身死,也悬尸城墙三日,以儆效尤。 而今就是天佑十年。 一股冰冷寒意涌来薛凝心头,她抬眼,入目是裴无忌俊美而认真的面容。 今日裴无忌给自己过生日,而她也极欢喜,夜色里有朦胧暧昧情愫,本来一切都很美好。 这个年份,却是裴无忌原本的死期。 裴无忌怔了怔,因为薛凝已情不自禁,握住了他的手。 下一刻,他忍不住笑了,内心充满了温暖的甜蜜。 裴无忌的自负也蹭蹭蹭升起来,就像裴无忌所理解的世界一样,那就是他所喜欢之人,必然也是喜欢着他的。 于是他探手一扯,将薛凝搂入自己怀里,一条有力手臂稳稳当当将薛凝圈住。 两人本在马上,而今马儿也不走了,两匹马皆十分乖顺,安安稳稳的站在原地。 翠婵和云蔻也都十分乖觉,也不吵闹,只这般看戏。 被抱住一瞬间,薛凝倒谈不上如何害羞,而是禁不住晕乎乎想,裴少君是活生生存在的。 炽热的,真实的,活生生存在。 她心如擂鼓,跳得也很快。 过了一会儿,薛凝才将裴无忌推开。 裴无忌很是得意,又有些羞意,一时也未说话。 薛凝也深深呼吸一口气,心情平复一下,才抬眼看裴无忌:“裴少君,那位唐郎君,究竟也招认了什么?” 此事本是绝密,不过既是薛凝问及,裴无忌也不打算瞒。 “唐济无非是要扯出些废太子的旧事,倒是将过去之事拿来反复嚼。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 “其背后之人,无非是溧阳公主,再来就是田信。皇后已加以留意,很是防范。” 裴无忌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外松内紧,内里不知晓下了多少功夫。 薛凝也品出些其中意思,若有所思。 哪怕薛凝知晓些剧情,也不过是原书中只言片语。原书毕竟是女主视角,男主所有种种事业,也不过是一笔带过背景板,信息量其实也颇为简略。 而今无需薛凝提醒,裴家乃至于裴无忌已然知晓更多内情。 裴无忌瞧着她,不觉轻轻说道:“你放心,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很快便有端倪,更有分晓。” 薛凝亦不觉轻轻嗯了声。 裴无忌一皱眉:“再来就是唐济,所食热汤之中加些有毒菌菇之类,食之生出幻觉。此毒不似砒霜、鹤顶红等毒,服食后不会染黑牙齿,七窍流血,十分隐蔽难验。近日姑母已监督尚食局,而今也防着。” 裴后是担心既撕破脸,也许她也会被下毒手。 不过薛凝倒是想起另外一个巧宗。 当今陛下身子虽是孱弱了些,不过身体不算差,日常用药也仔细。按说日常细细保养,也不至于到了中年便忽而病重。 这要说起来,其中猫腻也不少。 如果是有人趁势下毒呢? 倒是如今,裴后为顾及自身安全,已然留意饮食。 那么这处薛凝更没什么可提醒的了。 多说也是无益,只是而今种种剧情既与先前不同,薛凝也盼着剧情跟从前是两般模样。 薛凝心里细细想了一遍,也寻不出什么可做的。 裴无忌一直送薛凝回到法华寺。 等裴无忌离去后,薛凝也未立刻入寺,而是唤来卫淮。 上次去了北地,裴后给薛凝安排了侍卫相护,而今薛凝虽是归来,编制却未取消。 今日恰好卫淮轮值。 月色皎皎,便有几分清冷之意。 卫淮容色俊秀,亦越发衬托他面上那枚罪印甚为夺目扎眼。不过卫淮似并不如何在意自己容貌,也未想着遮掩一番。 薛凝:“今日我过生日,本来也请了你了,不过你并没有来。” 她说道:“我本来还以为是越郎君不会来。” 卫淮似轻轻笑了下,然后说道:“越郎君比我爱热闹些。” 他嗓音是平缓且温和的,却平静得显得冷。 他以为 薛凝会生气,不过并没有。 薛凝从马车上取下一枚食盒,塞在卫淮的怀中,说道:“我挑了几样点心,正好给你。也许以后,你总肯来玩儿。” 卫淮接过食盒,蓦然笑了笑,说了声好。 待薛凝入寺,卫淮方才打开食盒,取了一块点心。他略凝神,塞入唇中,似细细品尝,嚼得极慢。 到了次日,薛凝被招入宫见裴后。 薛凝倒不奇怪裴后要见她,还暗暗有些揣测,难道是为查清楚废太子生死之事? 她思索时,暗暗却有一道目光正在打量薛凝。 魏楼目光贪婪的近乎恶毒的扫过了薛凝,从头到脚,这般细细凝视。 薛凝气色好了些,不似从前那般孱弱了。 宫里面关于薛凝传闻也多,只说这位薛娘子而今跟裴少君正要好,关系非同一般。 说薛凝身份原本不配,但耐不住一片真心。 先头传说裴少君失势,这薛娘子也是不离不弃。而今看来,裴后并没有怎么怪罪这个侄儿,那些裴后有子的传闻也不过是谎话,裴无忌仍十分受器重。 这倒是试出了这位薛娘子的真心了,那旁人也没什么好说。 而今魏楼心下却升起了一缕说不出的怨恨。 如今谁也不知晓薛凝有多恶毒,当初春雨绯绯,薛凝殴打婢女,把那婢女殴打得遍体鳞伤! 现在人人都称赞,说薛凝心肠好,又有本事,以后前程和婚事都不错。 只有魏楼才知晓薛凝是颗烂桃子,但旁的人已绝不会信。 第160章 还搁这儿小妈文学 从前在宁川侯府,旁人皆会议论薛凝,说薛凝性子虽差,模样倒是挺好看。 不过那时,魏楼却并不觉得如何。 那时魏楼心气儿高,常氏将他养得十分自负。故薛凝虽有郡君身份,但是魏楼也并不如何在意放心上。他认为薛凝不过是得托父荫,依仗先人风光,得以如此。 况且薛凝也不过是个足不出户的女娘,故郡君身份也不过是个添头,迟早也是丝萝要托根乔木。 薛凝性子差,又是个孤女,必会有人介意,好些的人家定不会要。 薛凝本就只能往下找。 故那时魏楼身份差上薛凝许多,却自然有一缕优越感。 而今时移势易,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这薛娘子,而今倒是威风得很! 魏楼目光逡巡,最后目光定格在薛凝手腕上。那腕间套有一镯,上有六颗大珠。 而今薛凝宠眷正浓! 加之薛凝跟裴无忌的情分,这薛娘子以后怕还是要升一升! 魏楼心里酸意更浓,忽而生出极浓烈不甘。 薛凝心里却盘算着案子。 她今日被招进宫,心下也是有几分揣测。 溧阳公主与田信欲图发难,想拿废太子之事说事。那除了暗下应对,亦要给废太子之死一个说法,以此消除舆论上隐患。 裴后入宫虽晚,却升得极快。 裴兰君入宫没几年,从前的赵皇后早就不是她对手,被她打得是七零八落。 太子萧圭既是中宫嫡出,又是长子。大夏以长为尊,而太子生母又必会皇后。 于礼制而言,萧圭占尽优势,尽得朝臣支持。 这嫡长之制,虽可能会选出庸碌之君,但也避免兄弟阋于墙,如前朝那般生出六王之乱。 再者长子必然年长,也避免君幼被权臣后族拿捏。 萧圭本来占尽风头,地位稳固。哪怕那时裴兰君虽是受宠,也没人觉得裴兰君真能取而代之。 但人作死时谁也拦不住。 再后来却是萧圭犯了错,还是大错。 更甚者,这个错误还有些恶心。 陛下采选良家子入宫,彼时十六岁的慧嫔年轻貌美,风流善舞,颇得明德帝喜爱。 慧嫔虽不似对裴兰君那么宠,但也有一席之地。 可萧圭热衷于小妈文学,竟与慧嫔私通。 再之后,这桩事被扯出来。 本来太子是国之重器,如玉之贵,区区慧嫔也不算什么。明德帝虽是忿怒,却也准备暗暗处置慧嫔,全了太子颜面,也不将此事外道。 未曾想太子却是宛如惊弓之鸟,竟以为事情败露之后,自己必然无幸。他竟欲起府中甲兵,逼迫陛下退位。 萧圭倒未曾想弑父,只想逼明德帝退位,好好当个太上皇,享些荣华富贵。 但此举已是谋逆! 而后太子被废,是为临江王。 薛凝知晓了这段八卦,更知晓于许多人而言,太子被废之事疑点重重。 按说萧圭为人虽算不得如何的聪慧,性子也庸碌一点,可性情却十分端庄,平素行事也是一板一眼。 第202章 于美色之事,萧圭也并不热衷,虽不能说是禁色禁欲,却谈不上如何沉迷。 那时他已有太子妃,再来还有个安良娣,身边女人不算多,看不出他对女色沉迷。 更何况,萧圭性情也十分温善,颇有容人之量。 当初选太子妃,本来赵家嫡女赵昭也是人选之一,就是那个让死去田嬅十分嫉妒赵昭。 从前赵昭来京城,那可谓是风头极盛。连田嬅看了也眼热,暗暗心里不平。唐济为讨田嬅欢喜,甚至故意抢夺了赵昭一枚发钗。 只因为赵昭不但家世好,身份也高,更要紧是容貌颇美,又兼品德极美。 那时太子也对赵昭颇为仰慕,有意求娶。 其实赵家也乐见其成,赵皇后更乐意亲上加亲。 不过赵昭却是无意于此,亦是婉言推拒。 换做旁的男儿,又是这样的身份,居然被一个女子拒婚,怕是要十分生恼,也必然不肯罢休。 不过萧圭却是一笑置之,并没有勉强。 那从这件事情来说,萧圭虽被诟病性情懦弱了些,但也是个仁和端方之人。 于是也可看出,萧圭于美色而言,其实并不如何的看中,至少也绝不会因此失去理智。 以萧圭素日里的性情,亦很难想象他居然会勾搭陛下妃嫔,乃至于欲做出忤逆之事。 当时太子虽被废,但疑这件事的人也不少,这其中甚至包括裴无忌的弟弟裴玄应。 太子成为临江王后,整日也是郁郁不乐。 据说明德帝对这个儿子并不放心,于是差遣了许多暗卫偷偷监视,观看临江王是否有怨怼之意,非分之心。 整日里被父皇凝视,临江王也郁郁不乐。 于是太子被废也没两年,便郁郁自尽。 临江王死后,赵皇后便自请离宫,大约也不想继续在宫中郁郁下去。于是裴 后上位,这么些年,声势渐盛。 也因裴氏渐盛缘故,渐渐那些阴谋论也剑指裴氏,只说裴皇后欲图上位,谋算如此种种。 渐渐也有太子之死并非自尽,而是为人所害的缘故。 陛下大约也是知晓这些传言的,薛凝不知晓明德帝怎样想,不过而今临江王的棺椁其实并未下葬,而是停灵在宣兰殿中。 萧圭死后,明德帝颇有悔意,竟又为萧圭平反,恢复其太子之位,说当年的案子确实也是疑点颇多。 他又说太子已故,要太子附穴与他同葬。不过明德帝坟墓未曾修成,且也只好暂且将太子停与殿中。 如此种种,说明明德帝心中也是颇有疑窦,有所怀疑。 如此心思流转间,薛凝一颗心也咚咚直跳。 她不知晓裴后来寻自己有什么意思,案子还没查,她亦不确定裴后可当真清白。换做从前,裴后知晓自己性子直,如若真有什么,大约不会差遣自己来查。 可而今自己跟裴无忌的关系有那么一点儿进展,也许裴后会觉得她已经是自己人? 这样想着时,薛凝也不免生出了几分的烦恼,眼皮禁不住轻轻的跳了跳。 她手指轻轻拨动手腕间镯子。 这时节,一道熟悉的身影拦住在了薛凝跟前。 薛凝眉头皱了皱,看着面前魏楼。 法华寺消息再灵通不过了,薛凝亦是有所耳闻。 这位沉寂已久魏郎君,因为讨得溧阳公主欢喜的缘故,而今被选为郎官,更能入宫中戍守巡逻。 好好一个原男主,薛凝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下了海,实在有点儿令人唏嘘。 没了常氏,魏楼生活当真如此艰难? 魏楼面色有点儿阴晴不定,他想着裴无忌可曾知晓这个女娘曾经对自己是如何的求而不得,苦苦恳求自己的垂怜? 想着裴无忌的高高在上,魏楼心尖儿蓦然涌动一缕热流。 他还是想试试,自己在薛凝心中地位。 故他缓缓开口:“薛娘子。” 第161章 薛凝是故意那样说的 薛娘也未曾想到魏楼竟会与自己打招呼,不觉微微一怔。 她还以为魏楼会只作瞧不见,也不理会,只这般便罢。从前在宁川侯府,魏楼就是这么一副样子。无论原身如何殷切,魏楼总是淡淡的,流淌一副冷意。 当然魏楼也不是对谁都冷,遇着别的女眷,魏楼也是会有说有笑,并不一定会冷着张脸。 独独对原身,魏楼是特别的冷。也许是因原身虐婢,也许是因那时常氏谋算这让魏楼借原身为梯登天,那时魏楼心高气傲,特别反感这个。大约,也是有不屑以女子为梯样子。 故而今,薛凝倒是禁不住升起了几分的意外。 魏楼这样,她反倒有些不自在。 薛凝:我还是习惯你桀骜不驯的样子。 薛凝心念流转,脑内脑补得也有点儿多。她估摸着因魏楼处境困苦,买以溧阳公主,故性子也大改了。 也是经生活磋磨,又因委身于人缘故,魏楼性子也大改了? 薛凝虽谈不上多同情,心里多少有点儿唏嘘。 魏楼言语颇柔:“薛娘子这些日子可好?” 他眼皮微垂,缓缓说道:“说来也是可笑,自打离开宁川侯府,我倒常常会回忆那时日子。” 魏楼自认从前待女子性子直,可跟了溧阳公主后,他也会钓一钓。 溧阳公主身边养着十来个年轻门客争风吃醋,她也未必雨露均沾。那委实可怕,魏楼竟也渐渐陷于争风吃醋,百般争宠。 他嗓音愈柔:“说来我自己也是不信,我竟渐渐的,常常的,想到你。好似,你也没那般可厌。” 魏楼也暗暗琢磨着薛凝的心思,哪怕薛凝而今已然是争得裴无忌的宠爱了呢?但人总是会这样,总是会对从前得不到东西意难平,他不信薛凝内心不会有所触动。 他亦知晓薛凝必然口硬,绝不会承认,又或者会提醒他更应该怀念死去的姚秀。那么他便打趣薛凝吃醋了,再明示、暗示一番,表示自己从前并不懂感情,未必真明白自己喜欢谁。 据说那裴少君自来也是被家里捧惯了,也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必然也没什么温柔之意。他也要刻意为之,挑动几分薛凝心中酸涩之意。 不过薛凝回答也不按套路来,也出乎魏楼意料之外,她若有所思,说道:“想来魏郎君心下是甚为怀念,念着曾经怀着希望,一心一意,指望靠着自己便能出人头地的自己。至少那时,魏郎君的心思还很干净。” 魏楼好似被啪啪打了两耳光。 薛凝忽面泛尴尬,又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样子。 “抱歉,我也并非有意讥讽,魏郎君,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魏楼面赤如火,满腔心思都被浇灭。 薛凝是嘲讽他委身溧阳公主,心里分明已将自己视为男宠之流! 一个女人可以迷恋男人的渣,却绝不会容忍男人的废。 魏楼心里蓦然浮起了滔天恨色!薛凝分明是故意的! 他恨不得将薛凝寸寸碎剐! 今日溧阳公主正在宫中。 她为长公主,与当今圣上是一母同胞,故虽已迁府出去,却亦仍留着曾经宫中居所。 当年李美人得宠,给陛下生下一子一女后,就早早没了。 这一双子女,后就托给宫内陈夫人抚养。 陈夫人一开始并无子嗣,故千方百计讨了李美人所生姐弟在跟前。 因利益相干,她对陛下倒是挺好,对溧阳公主就差些。 再之后,陈夫人却是有了身孕。有些女人就是这样,不是不能生,就因为太过于想生孩子,结果反倒生不出来。 而收养了溧阳公主姐弟之后,许是心情放轻松关系,陈夫人倒是又怀上了。 于是姐弟二人处境便很微妙,陈夫人对弟弟也大不如前。 那时溧阳公主就暗暗发誓,她一定要享受这世间最好一切,亦绝不能亏待自己半分。 她也没有什么美好的童年,更未得到过健康美好的亲子关系。 一个人没有某件东西时,就会加以美化,给予一些美好的幻想。 她也曾幻想,要是等自己有了孩子,一定把这个孩子宠上天。 但实际上,当她因自己风流无度,使得肚皮鼓起来生出孩子时,过去那些脆弱幻想也一扫而空。 至少对她而言,孩子不是什么讨人喜欢东西。 她对田嬅也给了不少,却得不到预期之中的亲昵,反倒是没完没了的抱怨。田嬅总是絮絮叨叨,说她这个阿母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又有哪处显得不够尽心。哪怕费再多心思,这个女儿怕也以为本便是理所当然的。 怎么说呢,不过嬅儿总归是她第一个孩子,未生下来前,她对之怀有期待。虽她秉性凉薄,对田嬅倒是略略有些情分,不似其他孩子,她真的不管不顾了。 可现在,这个女儿已经没有了。 她想,都是因为薛凝的缘故! 溧阳公主也是有些恨她的。 第203章 溧阳公主摘下了指套,手指沾了一点儿口脂,轻轻的抹在了唇上。 那口脂艳得似血,衬得溧阳公主肤色愈白。 这时魏楼已奉了诏,来见溧阳公主。 溧阳公主轻轻侧过头,亲昵说道:“待咱们事成,我就将那位薛娘子赐给你如何?随你怎么处置。” 她当然窥出了魏楼心思,那时甚至调笑过,彼时溧阳公主也并没有将薛凝如何的放在心上。 说到处置薛凝,再没比这样更妙手段了。 魏楼一怔,然后忍不住一笑,欢喜沙哑说道:“多谢公主恩赏。” 薛凝已被引入长乐宫,她想着方才和魏楼说过的话,心里噗噗一跳,也有点儿想笑。 魏楼并没有会错意,也没生错气,薛凝自然便是故意那样说的。 一开始她还不大清楚魏楼心思,还略略有些唏嘘,不过魏楼说及十分 想念她时,薛凝便察觉魏楼用意,知晓魏楼那么点儿小心思。 薛凝隐隐有些恶心。 从前魏楼虽讨厌,虽自以为是,但也不似如今这般的,恶心。 那时魏楼还有些矫情的清高气,虽有些欺软怕硬的小心思,也不过内心深处自欺欺人。 不过而今,魏楼自然是什么都放得开乐。 薛凝很快把心思从魏楼身上移走。 她想着裴后今日寻自己,也不知晓会说些什么。 她猜裴后是让自己查废太子之死,不过也并不确定。她与裴少君渐渐热络,也不知晓裴后怎样看,是否会说些私事? 不过待薛凝被引入宫,见着裴皇后,皇后容色颇为平和,也似并不像要为难薛凝意思。 她也未提让薛凝接手查探废太子之死案子。 裴皇后自然知晓自己是偏心,若换做从前,让薛凝去查这桩案子也没什么。可而今,薛凝既是无忌心上人,裴皇后倒是不好行险了。 裴无忌既然喜欢,裴后自不能使得薛凝出什么事。 薛凝才用过茶水,忽便有宫人匆匆来禀告,只说明德帝忽而病重,神智不清,满口呓语。 旁人还没什么,薛凝脑子却轰然一炸,这并不是原书发动宫变时间。 第162章 裴兰君:那就是薛娘子吧…… 按照原书,宫变起于秋日。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秋日里菊花飘香,那场宫变给秋日里的菊染上了一层鲜血。 而今也不过是盛夏将至,数着原书日子,还差好几个月呢。 但剧情变化,后续自然也不按原书那样演。 唐济因田嬅之事早些被扯出来,他虽已灭口,幕后之人却总担心唐济已招供。 当今陛下做皇子时性子温和,当了陛下也并不如何疾言厉色。可陛下虽貌似温和,却也狠得下心废了赵皇后,又眼睁睁看着长子被废身亡。可见明德帝一旦狠下心来,必不会容情。 于是哪怕准备没那样充分,有人却也打定主意要搏一搏了。 殿外厮杀声重,闹得个沸反盈天。 薛凝与裴后困在一道,也是出不了什么主意。 反倒是裴后很能沉下气,跟薛凝说说话。 她原本就要招薛凝入宫聊一聊。 “听说无忌替你修好府邸,安排好婢仆,你也仍爱留在庙里做事。不过也怪不得,无忌那性子,总是很难讨女娘喜欢的。” 薛凝斟酌词语:“裴少君很好,只是我爱一个人独自做事,这样清清静静的。” 她这样说,裴后也不是不明白。 若换做从前,薛凝专心验尸查案,因一技之长而被笼络,也符合裴后要求,裴后也没什么不满意。 薛凝有本事,裴后也愿意给她恩赏,孤僻些也不要紧。 但而今裴无忌喜欢薛凝,还有点儿非卿不娶的意思在。裴后不敢轻瞧了这份年轻人的热情,那么也许薛凝便不能独来独往。 以后整个裴家一定都是裴无忌的,裴后也容不得落旁人手里。 故裴后笑了笑,说道:“你这样想固然不错,不过有时候,人多一些,凑在一起,能做的事才更多。” 薛凝不好说什么,却想起裴无忌点评裴后所说的话。 说裴后善于拿捏,她想来你做什么,总归是会让人心甘情愿。 但薛凝也不耐烦什么掌家之权,管着一大家子的吃吃喝喝,人情往来,耗费许多精力,又揣摩人情世故。 人生苦短,她宁可做些有意义,自己也很喜欢的事。 薛凝虽未反驳,心里却是并不如何认同。 她虽未反驳,裴后是个人精,自然瞧得出来。 虽瞧出来了,裴后也未生气,反倒说道:“薛娘子,你有没有想过,在你之后,旁人如何学你?” 薛凝一怔。 裴后瞧着自己精巧指套,说道:“学我倒是很容易,样子养得好,添些心思,又好好服侍陛下。入了宫,得了宠,生了孩子得了权势宠爱。见着别人走过的富贵路,自是有人羡慕,于是便会生出向往模仿之意。” “可是旁人如何学你呢?而今你是六珠女官,既有品秩,又有名声,也很是风光。阿凝,你是郡君,验尸断案只是你个人喜好,自然谈不上低贱。就譬如一人,酷爱自己亲自策马以游是率性,可若是个替主人驱车马夫,那就成了婢仆之流。你当知晓,别说女子,便是寻常男子仵作,身份也谈不上多高。” “女娘想学验尸之技,并无类似太学之类学堂可供进修。你是沈少卿亲自相请,旁人又如何寻着替官府做事机会?又如何立功?又怎能入我的眼,被封女官?” “如此一来,到最后,也只有你这么一位因善于验尸查案而名声大噪的郡君。在你之后,旁人便是有心,也难以学你。” 薛凝忍不住道:“还请皇后指教。” 裴后则说道:“首先你当著书,编书成册,选前人优秀著作与你所著之书一道,推为考核教材。再有朝廷扶持,建立相应学堂,挑选善于验尸仵作授学传道。朝廷再推行相应擢选验尸官的制度,使其中优秀者可供职官府做事,有立功升职之机。” “如此才能保证生机不断,人才源源不绝,供给朝廷可用之人。就如我所说那般,人多方才能行事。这世间能成之大事,也绝不是单打独斗能成的。” “只是,这些事也非朝夕可成,也许需要十年,二十年。” 裴后嗓音渐低,眼底也渐渐浮起了坚决光彩。 薛凝也心悦臣服:“阿凝受教了。” 她瞧着裴后,也不自禁生出了几分的敬畏。也许传闻是真的,裴后果真是心狠手辣,善用心机,并不是个良善之人。 可裴皇后也是有远见,有手腕,有政治抱负的人。 按原著,裴后宛如一代妖后,谁也不知晓这个妖后其实有许许多多的事想要做。 对于大夏,对于这个国家,裴后其实有很多想法。 可外面却杀声切切,如夏日的雨,一浪接着一浪。 裴后却容色不变,跟薛凝在这儿闲话家常。 裴后看着薛凝,心想那便是她吧。 其实一开始,裴后便觉得薛凝聪明,性情也不错,沉稳不失变通。但薛凝性子并不如裴后的意,薛凝不喜太多应酬,三两好友足矣。 可换旁人,旁人也总有不足,有这样那样不好。 偏偏无忌喜欢她,那许便是天意,那便是薛凝了。 她要一个臂助,要捧出一个女子中领袖,裴后要借此做许多事。 要成事除了朝廷引导,亦要一些民间向往和引导。 裴后瞧着薛凝俏面杏眼,心忖这个人选亦可以是薛凝。 裴后亦瞧出薛凝心下是有几分惶然的,这小娘子到底年纪轻,有些畏事也是极正常。不过薛凝虽是心生畏惧,到底没有说出来。 裴兰君倒是宽容,心忖这样年纪,薛凝亦是十分难得了。 就好似此刻的萧瑾一样。 萧瑾是裴兰君入宫后生的孩子,今年已经十岁。 九皇子年纪虽轻,性子虽沉稳。不过他性子再怎么沉,也是十岁孩子。裴兰君让他抄太祖器重的大儒方渐安所写赋税论,萧瑾一个字一个字的写,面色微微发白,字倒是写得不错,挺整齐的。 薛凝跟裴后说了会儿话,就跟裴后一块儿去看萧瑾。 十岁的小孩儿,五官已十分漂亮,看出来以后必然是个模样出挑的。 这裴后入宫,确实也改善了基因,生出的孩子也挺像母亲。 薛凝细细打量,又觉得这孩子有点儿像裴无忌。她不知晓内情,想着裴无忌跟皇后本就是姑侄,故萧瑾跟裴无忌生得像些也很正常。 外头杀得十分热闹,不过萧瑾也将赋税论抄完了。 他将抄好的赋税论拿给裴后看,又行了礼。 裴后温声:“小九怕不怕?” 萧瑾脸蛋儿有些发白,却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怕。 裴后当然也看出他怕,不过倒挺喜欢萧瑾身上这股子的倔强气。孩子年纪小,见识多了就好了,关键是有股子心气儿。 第204章 薛凝却注意到外头吵闹声似已小些了。 这时节有宫人凑过来,跟裴后耳语几句。 裴后轻轻嗯了声,然后说道:“小九,你跟我去见父皇。” 她又转过身,对薛凝说道:“薛娘子也一道来吧。” 步辇宽阔,被宫人抬行,长乐宫宫门亦是一道道打开。 裴后怀中抱着萧瑾,薛凝也坐于一道。如此恩宠,若换做从前,薛凝亦会受宠若惊,不过而今薛凝却无暇多想。 下午时分,宫里好一场厮杀。 皆是尸首,新死不久,散发浓重血腥气。 裴后倒是神色自若,并不惊惶。 此刻天色渐晚,往常这个时候,宫里面已经华灯初上了,而今倒是黑漆漆的。 裴后车辇上倒是挂着灯。 这样将昏未昏时节,薛凝倒是窥见了一道熟悉身影。 长乐宫宫门外,裴无忌已然率众候着。 他一身衣衫尽是斑斑血迹,也看不出有没有受伤,薛凝这般打量,心里蓦然砰砰一跳。 裴无忌向裴后行礼。 裴后柔声说道: “小九你瞧,无忌性子忠纯,必会护你周全。” 她知萧瑾年纪小,这副画面必然会深深烙印在萧瑾心里。 虽不能明说两人是亲兄弟,但她也指望萧瑾与裴无忌关系融洽。 裴无忌跟薛凝四目相对,旋即又飞快移过头去。 此刻他身上煞意正盛,不愿意冲撞了薛凝。 一路行去,偶有零散宵小之徒靠近辇道,皆被裴无忌所率侍卫斩杀。 一条辇道竟似染成了绯色。 裴无忌容色古井无波,宛如一把最锋锐利剑。 到了明德帝所居长信殿,薛凝察颜观色,忽而发觉许多事能解释得通。 那就是明德帝并未病重,也不似之前所说那般昏迷不醒。 按原著,宫变之时明德帝应该昏迷不醒的。 第163章 那反倒是真正的杀心 原书中,因明德帝昏迷不醒,故裴后这个妖后方才矫诏,借明德帝之命立九皇子萧瑾为帝。 萧瑾年幼,又对自己母亲十分顺服。那么裴后自是大权在握,垂帘听政。 按原书讲,说明德帝被救后喂下参汤醒来,却神志不清,是非不分,一开始仍把裴后当个好的。那些话是乱命,臣下自不能奉。 再之后,明德帝神智清醒了些,匆匆立了年龄更小十七皇子萧润为新帝,便撒手归去。 这些话不过是原男主魏楼对沈萦提及的只言片语。 原书中沈萦养于内宅,这些事仿佛跟沈萦也没什么关系。 如今薛凝思之,不寒而栗。 而今明德帝还是清醒的,他素来身子不好,脸色也不大好看,可也谈不上昏迷不清。 裴后自自然然上跟前服侍,其他人连同薛凝皆退下。 房间中,明德帝喝了几口汤药,闭着眼,养了会儿神。 好半天,他方才说道:“阿姊真是糊涂。” 溧阳公主跟裴后不和已久,裴后心里厌极了这个对头,可听着明德帝那么说,裴后面色却很平善。 她没有急意,当裴后轻轻的上抬眼时,便透出了几分倾听温和模样。 裴后轻轻说道:“陛下是个念情的人,想来,也是想起些小时候的事了。” 总不至于在想现在,而今溧阳公主正在谋反。 明德帝略有几分疲色,他只点点头,再缓缓说道:“小时候,母亲死的早,品秩也不高,死前只是个美人。只是父皇子嗣不丰,于是便显得稀罕。” 要说子嗣,也是奇怪。先帝身体康健,孩子却不多。明德帝病恹恹的,拖拖拉拉苟着,也有十多个孩儿了。 大约因小时候身子太差缘故,明德帝挺喜欢要孩子的,孩子多是他能力证明。 他目光落在了裴后身上,裴后善舞,腰身细韧,也颇有劲儿。善舞的女娘身体一定不错,核心也很有力量。裴后是个健康、精力旺盛的女人。 人就是这样,总是缺什么就爱什么,所以裴后对明德帝也颇具吸引力。 再来就是皇后总归是知晓进退,亦很贴心。 而今,明德帝也能跟裴后说说话。 “后来,我们姐弟二人便被陈夫人收养。陈夫人功利心是重了些,待我虽好,可待阿姊不好。说来也很惭愧,我明明瞧在眼里,却是,没理会。总归是说得上,视而不见。” 裴后轻轻道:“陛下那时候也只是孩子,你也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明德帝叹息摇了摇头。 “再之后,陈夫人有了身孕,于是我亦不过如此。陈夫人兄长是平原侯,那年平原侯世子入宫探看姑母,有意为难朕,也很是无礼。” 陈夫人刚养两姐弟时,摘了随身一枚家传古玉给养子戴上,说是能趋吉避凶,保佑安身。 李美人毕竟已经死了,于是陈夫人也是真起心想拢住孩子的心,好使得自己以后有靠。 可有了自己孩子,陈夫人心思也淡了,看着养子也不顺。 先帝子嗣不丰,长子早夭,其他孩子皆有机会。养子年纪又大些,看着仿佛也有些妨碍。 陈夫人看着挂在养子脖子上的古玉,心里亦开始后悔。 那枚古玉是陈夫人母亲陪嫁之物,后来陈夫人入宫被封了夫人,这块古玉又戴在陈夫人身上。 而今那枚古玉却戴在一个外人身上。 平原侯世子看出姑母不顺气,便替陈夫人顺这口气。他说姑母生的小皇子生了病,找道士算过需要一块古玉镇邪,不若明德帝将这块玉还回来。 那时明德帝摘还此玉,内心却是无尽屈辱。 可也无可奈何。 这一幕被溧阳公主窥见,她便发了疯,扑上去夺回此玉。 女子力弱,她出其不意夺在手里,本也抵不住男人力气再争夺,更何况陈夫人定会拉扯偏架。怎么说都是养母,也抵不过一个孝字。 于是溧阳公主恶狠狠将古玉摔地下,扔个粉碎。 大家一拍两散,谁也得不到。 那一刻,溧阳公主这个阿姊倔强眼神也是烙印在明德帝脑海里。 他很爽快,五脏六腑都被熨顺了,之前郁郁一扫而空。 哪怕陈夫人罚姐弟二人同跪殿前三个时辰,他也很痛快。 而今明德帝说起往事,他说道:“那时我虽受了罚,却很痛快。我和阿姊那样跪着,我没有说对不起,可却知晓她已经原谅我了。其实我从来也不是多有希望夺嫡成功的人选,谁也没想到,我能是下一任新君。”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现在明德帝却是在回忆。 裴后亦叹息:“长公主无非是被身边之人教唆了去,那些教唆之辈统统不能留。” 可事实上,说不清长公主有无被教唆。溧阳公主欲望很强烈,对权力也好,对男人也好,很多心思都出自本心,也未必是被教唆。 关键在于明德帝有无想要杀溧阳公主。 裴后已经铺好梯子,如若明德帝有心留其性命,他也便能顺着话说,说公主只是被教唆,留她一命也好。 不过和裴后预料到一样,明德帝并未提及要特意留溧阳公主一命。 这几年里,明德帝私底下提及溧阳公主时,总是诸多不满。 譬如溧阳公主敛财太过,又私自结交朝臣,又大肆安排心腹做官。 不过虽埋怨得多,提及溧阳公主时也没什么好话,明德帝却并无处置溧阳公主的心思。 可今日不同,明德帝提及这位阿姊时,提起却是好话。 哪怕溧阳公主谋反,明德帝居然并无怒骂愤恨,反倒开始忆往昔。那么裴后反倒极清晰明了的知晓,溧阳 公主已然要完。 从唐济之死,玄隐署顺藤摸瓜,寻到太医院院令高桢头上。于是那碗药汤送来时,明德帝并未服食。 还有就是这次作乱,除开溧阳公主萧兰儿,还有御史中丞田信、郎中令贺舍,甚至宫中大监董凤。 本来裴后支持周汝做郎中令,后来溧阳公主使了手段,周汝外调,郎中令换成贺舍。 可连贺舍都替溧阳公主造反。 这让在裴后与溧阳公主相争时候支持了溧阳公主的明德帝十分尴尬,无论如何,明德帝是不会容这个阿姊了。 哪怕少年时两人齐齐被罚跪,共许富贵,彼此依赖,也敌不过如今情势。 裴后当然也看得出来。 旧日里情分不是一点价值也没有,明德帝不愿溧阳公主活,但又不想自己亲口下令将溧阳公主处死。 这时候自然要有一个可心之人替明德帝处理这些事。 裴后纤纤十指给明德帝喂汤水。 她想便是要让溧阳公主死,大约也是要寻个巧妙且婉转办法。 裴皇后也不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第164章 盼他过得好也是真,但似乎并不…… 宫中叛乱此刻已平得差不多了,魏楼也与其他几名溧阳公主一块儿被俘,沦为阶下囚。 第205章 魏楼怎么都未想到自己居然落到如此地步! 今日起事之前,他本来还充满了希望,溧阳公主甚至说了会将薛凝赏赐给他。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除了宫里早有应对,内鬼也未免太多。 越止这个玄隐署署令素来不得裴无忌喜欢,又在田嬅之事上通风报信,故赢得田信信任。 谁想越止也不过是在演。 看着旁人惊惶愤怒之色,越止也不免感慨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之前北地郡,长孙安也是这样想的,觉得自己跟裴无忌不和,所以可以笼络。 平定北地郡裴无忌风头正盛,却甚少有人知晓越止。 越止甚至觉得说不定裴后早知晓裴无忌不会喜欢自己,故人前故意做的局。 这一而再,再而三,越止都觉得套路有些腻。 当越止觉得无聊时,他忽抽出一旁刀刃,狠狠一挥,蓦然砍翻魏楼身边俘虏。 魏楼本来满面不服气,此刻也忍不住低低啊了一声,面上泛起惧色。 杀一人立威,越止还嫌不够,趁俘虏惊惶之时,又再狠狠砍翻一人,以此证明自己果真是心狠手辣。 连杀两人,越止刀刃砍得卷边,于是随手扔至一边,令人取来新刃。 他刀比在了魏楼颈项边,不觉一笑:“魏郎君,如今你是要死,还是要活?如若想活,我倒是可以给你谋个法子,更送你一场富贵。” 魏楼瞪直双眼,如此看着越止,看着越止凑过脸,唇瓣开合若魔鬼低语:“若你杀了溧阳公主,再取其头颅,奉送陛下,那便是天大的功劳。别说是将功折罪,甚至还能有所封赏。” “你是溧阳公主幕僚,又跟她情分不浅。只要你假作逃出,寻着溧阳公主,再取其首级——” 魏楼瞪大眼睛,身躯轻轻发抖。 越止说道:“溧阳公主笼络朝臣亦是不少,陛下若要一一清算,少不得另起风波。其实之前溧阳公主势大,旁人奉承也不过是随着风势,也谈不上个个真心。你杀她投诚,陛下必然不会亏待于你,也要借你封赏安稳人心。” 越止所说句句乃是真话,可是这些真话也未说全。 溧阳公主既已谋逆,那陛下必有杀心。明德帝自己不好下令,最好是有人主动做。可这卖主求荣之人虽会得封赏,却必被陛下所忌,迟早会除之。 越止自然不能自己跳这个坑,那自然推别人下去。 魏楼并未答应,但越止已令人见魏楼放开。 越止容色倒是诚恳起来:“我是相信魏郎君的,相信你是聪明人。如今溧阳公主大势已去,若魏郎君非要忠贞不二,随着溧阳公主一块儿沉船,那我也只有佩服之极。” 魏楼面色十分难看,他盯着越止,面上亦颇有几分忌惮之意。 从宁川侯府初见,这越郎君就心思狠辣,脾性十分古怪。 瞧着地上尸首,魏楼倒是不好久留,他容色微凉,只匆匆离开。 越止倒是笑了笑。 他说的话就像是颗有毒种子,总会疯狂生长,乃至于扎骨血肉。 魏楼自然绝不愿陪溧阳公主殉葬,但也未必想杀主投诚。 也许魏楼一开始想逃,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难道魏楼还能躲一辈子? 便算能躲一辈子,魏楼也跟那些荣华富贵没了缘分。 /:. 他肯忍气埋名一辈子? 为了荣华富贵,魏楼已经卖了身,他指定不愿意。 然后到了这时候,魏楼便会想到自己给他指的这荣华富贵道。 接着越止便吩咐:“把剩下之人都杀了吧。” 不单单他自己,皇后娘娘大约也不愿意陛下知晓是她手下教唆的杀主求荣。 裴后让越止挑个溧阳公主身边人游说其杀主求荣,越止便觉得魏楼很好,魏郎君最适合拿来折腾。 溧阳公主人在华阳殿,她幼时居于此处,此殿那时还是陈夫人的寝宫。 后来明德帝登基,陈夫人受了惊,没两年便郁郁而终。 溧阳公主将之重新修缮,作为她在宫中居所。她年幼时记忆并不如何愉悦,可却仍留在故地。如此一来,她亦有种胜利的感觉。 然而如今,溧阳公主亦抿紧了唇瓣。 局势没有想象顺利,突袭不顺,据说陛下亦现了身,并未昏迷不醒。 溧阳公主自不肯认输,说不过是替身,但终究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 她却不甘心。 要说姐弟失和,大约也是不甘心。陛下初登皇位时,对她这个皇姐还颇为倚重。明德帝忌惮世家,她亦替其笼络人才。 两个人本是一条绳上蚂蚱。 可后来,这些活儿别人也能干,譬如裴兰君就来争宠分权。除了裴兰君,当然还有许多别的什么人。 富贵险中求,飞蛾逐光扑火,前赴后继,总是不缺想搏一搏的人。 于是明德帝对她就从倚重变成容忍。 能使唤的人多了,上位者便会挑剔。 她太爱财,明德帝又嫌她笼络官员手段太过,这样计较的事不计其数,总归无非是嫌她占得太多。 至于溧阳公主私养许多年轻男子取乐,那都算是不值得在意的枝末小事了。 小时候她受了委屈,于是她绝不能亏待了自己。当然身为公主,吃穿自是不愁,可人都是跟身边的人比。 姐弟二人关系好时,阿弟也曾许她,说什么同享富贵。可他真成了陛下,人却是吝啬起来。 既如此,她为什么不能做上面那个? 但而今情势并不好,也显对溧阳公主极不利。 她要不要降?罢手之后,陛下可否能容她一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明德帝也未必会心软。 她又想,如若自己成功,可会饶了明德帝一条命? 溧阳公主说不上来,心里也有些烦乱。 她当然也想到过去的事,想着那时姐弟二人皆养在陈夫人名下。 陛下幼年时虽身子骨弱,但其实很聪明。一个小孩子太聪明时,就会趋利避害。一开始陈夫人宠着他,可后来夫人又有了自己儿子。 那时陛下年幼无措,是自己站出来牵住他的手。 就像明德帝瞧出来那样,那时自己已经原谅了他了。 那是姐弟二人关系最好时,也是她最爱陛下时候。自己阿弟这么弱小、恐惧、不安,于是不得不依赖自己。 真是让她满足之极。 她一向不喜仰视别人。 那时两人和好,阿弟才知晓什么是亲人,什么是依靠,又对她十分歉疚。因为溧阳公主以德报怨,于是她的弟弟便满心的惭愧。 于是她愈发大度,对之愈发心疼。 幼时心疼是真,盼他过得好也是真,但似乎并不想他的好越过自己去。 这么多年来,原来自己最厌恶的,是明德帝高高在上施恩似的不耐烦。 溧阳公主愈发心烦意乱,想明德帝到底会不会留自己一命? 这时节,她蓦然后心一凉! 利刃刺过血肉,发出令人牙酸滋滋声,看着胸前冒出来的剑尖儿,溧阳公主瞪大眼珠子,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在她身后,魏楼犹自握着剑柄,面色一片苍白,手掌犹自轻轻颤抖。 这年入夏,夏宫生乱,幸喜次日已平。 根据记载,参与者有御史中丞田信、郎中令贺舍、宫中大监董凤。 溧阳公主亦是主谋之一,却被身边幕僚魏楼割下头颅,以奉陛下,以此将功赎罪。 明德帝得知溧阳公主死讯后沉默良久,到底还是封赏了魏楼。 如此过了几日,薛凝方才又被招入宫中。 这几日京城事多,哪怕溧阳公主已然伏诛,却也仍有许多收尾之事要做。 明德帝的身子不大好,他虽未中毒,身子却有些不济。他神弱,奏折看久了些便会眼前晕黑,需平躺静养。 所以裴后通常 便会念奏折给明德帝听,有时甚至会代明德帝处理奏折。 裴后身子很好,倒是精神好得很。 薛凝暗暗打量,便发觉裴后春光满面,并无疲色。 裴后也开始说正事:“今日招你进宫,是想要你查废太子之死这桩案子,自尽也好,被人下毒手也罢,总是要寻出个真相。” 似看出薛凝担心,她补充:“废太子之死,与我无关。” 裴后:“而今溧阳公主也已然伏诛,也再不会有人拿这桩事做筏子,也没人敢再置喙。这其中无关朝中政事,我只要一个真相。” 作乱前,裴皇后顾忌裴无忌,不会让薛凝来办这桩案子。 但而今局势已定,裴后反倒招来薛凝,如此吩咐。因为如此再查废太子之死,便可纯粹许多。 第165章 一只顶级的挑货罢了 薛凝初时虽颇为错愕,不过很快亦回过神来,凝神称是。 这时节,裴后又将裴无忌招入,令两人一道,共办此案。 薛凝稍稍觉得有点儿怪。 第206章 按说废太子如何死的兹事体大,有玄隐署插手也显得顺理成章,不过薛凝觉得裴后似乎有点儿刻意。 皇后素来精明,如此安排,那就是不反对意思? 薛凝心里也暗暗猜估。 裴无忌沉声领了命,俊容微侧,一双眸子闪闪发光,如此盯着薛凝,流转一缕热切。 裴家血脉样貌都生得挺好,裴无忌更是个中翘楚。而今这样漂亮一张脸映衬着眼睛里的热意,亦不免使醺然欲醉。 裴后跟前,裴无忌容色沉沉,瞧着倒挺端庄,看不如何出来。 但他耳根却一点一点,开始渐渐发红。 二人离开时,又有一女眷被马车接进宫。 裴后已设梅香堂,欲抬举些贵族女娘行善教学,也是忙得不行。 不过今日入宫这位女娘薛凝也未曾见过。 那女娘极是貌美,肌若脂玉,眉色并非时下刻意描绘的浓重,而是天然生就的远山含黛。女娘满头青丝堆云砌墨,绾作时兴的惊鹄髻,簪一支赤金点翠衔珠步摇。 如此打扮,女娘唇角轻轻往上翘,宛如一枝夏宫牡丹,煞是艳丽。 薛凝也算是见惯春色,自己亦生得不错,可一时间也瞧得呆了呆。 不过这般美人儿,瞧着也是眼生。 薛凝要是见过,必然也是记得。 四目相对,目光触及间,薛凝心跳蓦然快了几分。 那女娘态度倒颇为和善,向薛凝行礼,薛凝亦匆匆还礼。 薛凝不觉望向了薛凝。 她可不似裴无忌这般时常出入皇宫,自己不认得,裴无忌应该认得。 裴无忌看着薛凝眼神就知晓薛凝想什么了,于是说道:“这位便是清淑郡君。” 清淑郡君赵昭? 那可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名了。 就说田嬅、唐济共谋杀人那桩案子,当初便是田嬅心存妒嫉,觉得处处被赵昭比下去,故而愤愤不平。 而唐济也是为了讨田嬅欢心,故去夺了赵昭一枚发钗。 这举动虽颇为下流,却使得田嬅为之心动。 薛凝之前自然知晓这个故事,那时这个故事不过是案情的一部分。 而今见着赵昭真人了,薛凝才有些可惜。 可惜这般美人,无端成为唐济、田嬅两人play一部分,平白受了惊吓。 幸喜赵昭虽似受了惊吓,却是安然无恙。 赵昭身边的领路宫娥也暗暗摸摸手腕,上头套了一个分量极足的金镯子。 那宫娥欢喜之极,心里亦忍不住感慨,清淑郡君还是这般的大方,出手一向阔绰。 亦难怪宫里上下,都说赵昭这个清淑郡君的好。 想起从前传言,宫娥也禁不住替赵昭惋惜。 上次赵昭回京,据说是宫里有意笼络,想给赵昭说门亲事。那时传言要让赵昭嫁给裴无忌,结两姓之好。 宫里面传言也未必是虚言,只是不知晓为什么,后来便无下文。 便有人说是因裴少君性子古怪,素来又不近女色,乃至于不愿意结这个好。 赵昭绝色,裴无忌亦是绝色。 但男子也不能仅仅脸好看,事业也应该很紧要,那时裴无忌看着还没什么事业。故如此比较,倒显得裴无忌有些作。 谁想而今裴少君事业起来了,身边也添了个人。 那位薛郡君名声鹊起,也就这一年多光景,也跟裴少君出入亲密,裴后似也乐见其成。 如此相比,也未免显得赵昭运气太差。 赵昭打量得倒是颇为仔细,看着这位薛娘子跟裴无忌共乘一骑。 上车时,裴无忌主动伸出手,由着薛凝手掌握住手臂借力一把,又飞快松开。 按赵昭来看,虽算不得多亲昵,但彼此间也确实颇为熟悉。 赵昭也听着一旁宫娥感慨:“虽同为郡君,不过薛娘子养于宁川侯府,宁川侯府对她不上心,未免将薛娘子给耽搁了。这学问和礼仪,自然跟不上。” 话倒是说得委婉,言下之意就是薛凝比不上赵昭意思。 赵昭一愕,忽而失笑:“说到从前旧闻,本来没什么事,最尴尬是本也无心,却不免惹来旁人同情。” 她瞧着自己水润雪白手指:“这同情以及可惜,有时才最是伤人。” 那宫娥面颊一红,亦不好再多言。 这厢薛凝上了马车,跟裴无忌共乘一车。 这男女间的拉扯最是微妙。 本来薛凝过生日时两人进了一步,而今裴无忌倒是有些别扭,连带着薛凝也有点儿不自在。 也不是裴无忌显得冷,这其中微妙处,薛凝也说不上来。 薛凝脑子里搜刮,想要不说说案子? 她开口:“皇后娘娘有心查案子,想来玄隐署也早就备好卷宗?” 裴无忌轻摇头:“其实我也是今日招入宫方才知晓姑母意思,不过,收集卷宗也不难。” 薛凝也想到竟是如此,只能去寻别的话头。 裴无忌想了想,倒是主动开了口:“那日宫变,我浑身上下血淋淋的,有没有吓着你?” 裴无忌目光里蕴含几分探究,探究中有这在意。 他担心薛凝介意自己凶样子,故略有些别扭。 薛凝伸出手,飞快握了裴无忌手掌一下,又飞快松开。 “验过那么些尸首,我胆子没那么小。” 裴无忌脱口而出:“我想也是。” 两人目光对视,都忍不住笑起来,方才那点儿说不出的别扭也是烟消云散。 那日宫变,裴无忌连续三日不眠不休,一直未曾睡觉。 直到京城彻底安宁,他才被打发回去休息。 他是爱干净爱漂亮性子,从前对衣衫打扮极是讲究。那一身血淋淋衣衫换下来时,裴无忌却才觉衣衫一股子酸臭味道,他忽而极是嫌恶。 仆从服侍他沐浴时,他似还未抽离,冷冷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想着薛凝,阿凝亲眼见着自己这副样子。 然后他胃就开始有些不舒服,他不知薛凝会不会介意。 而今薛凝说得轻描淡写,他也不自禁放松。 哪怕宫变几日前已结束,裴无忌却犹自处于一片近乎应激绷紧中。直到此时此刻,自己与薛凝共乘一车,他仿佛才有几分实感。 他已沐浴过,眼前少女是真实的,干净的带着淡淡甜香。 这几日裴无忌总是想他,心底也伸出几分贪婪之意。 薛凝已主动握过他手掌两次,生日一次,现在一次,裴无忌都记得数。 而今裴无忌倒是主动起来,伸出手握住薛凝的手。 薛凝脸蛋儿很俊俏,生着一双漂亮杏眼,除了脸蛋少几分血色,几乎没一处不好。 裴无忌看着也觉得薛凝胖些了。 他忽而生出一种渴望以及冲动,想要吻遍薛凝全身。 与薛凝一道就是香甜美梦,使得他能远离那些征战杀伐。 裴无忌凑过脸去,认真渴望的看着薛凝,薛凝应当明白他意思。那么就看薛凝愿意还是不愿意。 薛凝当然也看了出来, 也不是说不愿意,但又有点儿害羞。 她凑过去,用额头碰了下裴无忌唇瓣,让裴无忌的吻落在自己额头上。 如蜻蜓点水,来去飞快。 薛凝已将手掌抽了出来了,两人都没说话,心跳得像是打鼓。 好半天,薛凝仍觉十分尴尬,尴尬得一颗心像是要跳出腔子里了。 她亟待说些别的话题,可暂且又没有案情可供讨论。 心思纷乱间,薛凝也不免脱口而出:“你还没跟我说,你为何讨厌越郎君?” 话一出口,薛凝就忍不住想咬自己舌头。 这样处境,这般气氛,提越止似并不好。 可话也已经说出来了。 裴无忌一愕,薛凝这些话也勾起他的一些回忆。 从前裴无忌四下游历,也不单单是玩儿,也会暗暗做些事,收罗些情报。 在裴无忌正式得到官爵前,亦是有所历练。 当初汝阴侯心存怨怼,不满裴后,指责后宫干政。 实则是不满朝廷推恩,借攻击裴后,以此发泄布满。汝阴侯不但自己不满,还有暗暗私结党羽,以此勾连。 后朝廷责令诸侯离开侯国,居于夏京,朝廷拨款修建华美大宅,又会令人将封地税收送至京城。 汝阴侯不乐意,他请旨永镇西南,替朝廷戍边。 暗暗却有人唆使其庶子做反,告发其父私藏甲兵,有不臣之心。 以子杀父,用亲父头颅换取朝廷恩赏。 毕竟若不推恩,爵位以及大半家业都属于嫡长子,庶子却所得微薄,极有可能堕入平民阶级。 如此一来,因这份不甘心,亦免不得骨肉相残。 但其实告发汝阴侯的庶子夏侯通其实颇为犹豫。 以子谋父性命,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跨过这个坎儿。 汝阴侯并不是个很糟糕的父亲,无论嫡庶,他会教孩子骑射,使其好好念书,时不时还考察功课。 第207章 夏侯通作为汝阴侯府庶子,幼时也曾有过一段安乐岁月。 可长大后,他却开始痛苦。 任凭他如何精通骑士,又有学问,可再怎样如何优秀,也抵不过嫡长二字。 所有的努力都抵不过长幼有序。 甚至他亲生母亲何氏也并不如何理解,觉得夏侯通有太多的非分之想。 何氏出身农家,能被顺利选为妾室,生下儿子,已觉得面上有光心满意足,素日里也对正室十分恭顺。 更何况母子二人在侯府日子不算差。 在夏侯通看来,何氏是个上下尊卑腌制入脑的无知妇人,故虽有几分伤怀,却绝不肯听何氏劝说。 朝廷暗遣使者,抛出橄榄枝,夏侯通也是伸手接住, 但现在,宫里意思却是要去汝阴侯性命,夏侯通便有几分犹疑,始终不忍。 那时裴无忌身为暗使,离间夏侯父子之余,他也不指望夏侯通能亲手弑父,准备暗暗将汝阴侯伏杀。 但另一位同行人越止,就觉得复杂事情可以简单化,何须如此麻烦。 越止是个顶级的挑货。 “公子虽心存不忍,以为父慈子孝,觉得汝阴侯虽爱惜嫡长,也对其他子女情分不浅。可爱在哪里,权势便在哪里。这皇帝爱一女子,也会宠妾灭妻,扶着上正宫之位。这真情所致,歌女也好,倡家也罢,哪怕从前嫁过人,都是能做皇后。若真心爱惜,又哪儿容你这个亲骨肉只能分得些许微薄家资?一不小心就沦为寒门。” “陛下推恩,本可惠及诸子,可汝阴侯眼里,汝之利益未来,统统不算如何。他不爱你,你为何爱他?” 夏侯通终于还是心动,再之后,他割下其父头颅向朝廷请罪,被赏爵位。 裴无忌也忘不了彼时越止见着汝阴侯头颅时表情,越止眼睛里流淌欢喜和得意,兴奋得不得了。 就像完成一桩大项目。 越止甚至微笑:“这可真是有趣。” 当然汝阴侯这样结局,其实于大局也是极好。有个好例子在前,庶子也能承爵。于是兄弟父子互相猜疑,从内部都杀起来。 裴无忌不是善心大发之人,他也本欲暗杀汝阴侯,但越止以此为快,却令裴无忌心生厌憎。 比丘尼讲究众生平等,故不食荤腥,裴无忌自无此胸襟。 他也会食荤腥,以动物血肉为食。人吃五谷,吃五畜,是为了生存。食其肉,但不代表要将食物虐杀。似活吃猴脑,生割驴肉,以此为乐便是一种残忍。 越止不仅仅是要完成任务,他是乐在其中。 当然而今,裴无忌并不愿意在薛凝面前提这些,他不打算总跟薛凝聊薛凝,以此加深薛凝心中越止印象。 裴无忌平静而认真:“没什么,只是我很小气罢了。” 第166章 薛凝:裴少君懂得很 而今薛凝也觉得并不好议论越止,她想了想,也转了话,说道:“清淑郡君回到京城,听说从前,太子十分仰慕她。不过那时,她似有些不愿意?” 虽不愿意,太子也未勉强。 虽未勉强,却仍将赵昭视为仙子一般。 但旁人说赵昭迟早要嫁。 那时太子空了正妃之位,身边女人身份高些的只有个王良娣,也有虚位以待的意思。 赵昭闹些脾气,小孩儿心性,那也罢了。她那样出身,如此品貌,婚事自然绝不能自己做主。 家里是这么个意思,太子又显痴心,也无非是一两年的水磨工夫。给足了赵昭面子后,赵昭必然会点头。 不过也是计划及不上变化,而后太子被废,是为临江王。 赵家 那时自然战战兢兢,也不提赵昭婚事了。 于是赵昭这么个美人出京城,和窦昭君一样,离京避了几年。 待风平水静,赵昭才再回京城。 她重回京城,声势极大,甚至裴后也出面安抚,加以恩宠。 陛下虽已废后,可无过废后毕竟心中有愧,故仿佛被补偿一般,赵昭又被封为清淑郡君。 那时甚至传闻,说宫里要赐婚赵昭跟裴无忌。 谁想却是雷声大,雨点儿小。 赵昭在京城留了半年,也未见定亲,居然又离京。 这次是赵昭第二次回京。 可今时不同往日,赵昭也不似从前那般风光。 所谓声势几分靠捧,从前捧着赵昭的太子已故,裴无忌眼瞧着也要跟薛凝定亲。 于是赵昭仿佛也没那么高不可攀。 这次赵昭回京,亦不复从前声势。若田嬅还活着,大约也不会嫉成那样子。 大夏讲究早婚,赵昭年逾二十,虽年轻貌美,也算年龄偏大了些。 就跟裴无忌似的,之前裴后也操心裴无忌的亲事,为裴无忌跟灵昌牵线绞尽脑汁。 故京中一些无聊之人也会嚼舌根,有几分赵昭从前太挑的意思。 幸喜赵昭从前得意时也是性子温厚,与人为善,结怨不多,故议论的人也并不算多。 不过人心就是如此,总有些无聊人喜欢嚼别人不幸。 比如之前得了赵昭赏赐宫娥,一开始她还替赵昭损了薛凝几句,被赵昭顶了回去后,那宫娥也反倒对赵昭生了埋怨。 她暗暗想清淑郡君傲个什么劲儿,太子没了,裴少君又挑了别人,指不定心里急成什么样子。 那宫娥不免想,赵昭这个清淑郡君倒是装得很淡定。 赵昭确实一副泰然自如的样子。 她回了京城,入了宫,暗暗不知多少眼珠子盯着。那些背地里议论言语,赵昭也未必不知。 但赵昭仍沉住气,抬着头。 她如一朵大夏京城艳色之花,绝不会被轻易摧折。 薛凝人在法华寺,八卦听了一耳朵。她对赵昭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直到今日,薛凝才亲眼见着赵昭,不过也未来得及说说话。 赵昭果如传闻中那般貌美,可她究竟是什么样性子? 单听传闻,薛凝其实对赵昭颇有好感。至少这位清淑郡君是个努力盼望得到婚姻自由的人,哪怕对方是太子,赵昭亦并不是那么乐意。 而今京城暗有嘲讽之言,也未见这位赵娘子面上有什么软弱和失意。 赵昭很有个性。 但也许正因如此,反倒令赵昭心生杀意呢? 裴无忌嗯了一声,目光望向薛凝。 谈及正事,两人之间旖旎暧昧也淡了些。 薛凝:“我只是揣测,不代表事实。” 她总要寻几个侦擦方向。 裴无忌点头:“我明白。” 薛凝心里浮起一缕很奇妙的感觉,虽然她从前一直跟裴无忌吵吵闹闹的,但磨得久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颇有默契。 “先太子那时虽被废,可陛下对之也是颇为怜惜,甚至有几分愧疚。太子废后,只养于京城,并未逐去封地。再来就是那时候赵皇后并未被废后,而是赵皇后自行求去,而陛下也是答允。” “甚至赵家也未被牵连。” 无论是顾忌亲情,又或者明德帝不愿意显得太酷烈以至于令世家反感激烈反扑,明德帝废了太子后也展露颇多愧疚。 看着倒仿佛是有意补偿样子。 所以太子一党心里始终有些指望。 薛凝:“如果陛下想要补偿临江王,使其得偿所愿,娶到他心爱女娘,也不过是一桩小事。可赵娘子未必愿意——” 当初太子风头正盛,赵昭都加以婉拒。而今太子已被废,这般苟延残喘间,赵昭自然更不愿意在废太子身上浪费自己青春年华。 她如花美眷,如此绝色红颜,又岂能轻掷? 她愿意投身这一潭死水? 她若不想被摧择,那么也许便想解决问题之根源。 那便是太子死了。 裴无忌想了想,说道:“我与临江王不熟。” 他与废太子素日里并不相熟,裴后也不愿意让裴无忌跟太子接触太多。 “不过玄应一向跟先太子走得近,先太子才能不算如何,不过人品却是极好。若不然,玄应也没必要对之这般死心塌地。” “根据玄应所言,先太子虽是被废,倒没有非要勉强清淑郡君嫁他意思。反倒那时,他欲将原本服侍他的王良娣给扶正。” “他荣光不复,那王良娣却是个性子温柔,不离不弃的妇人。临江王落于谷底,失意之时,自才显出这位王良娣的好处。” “太子得意时,清淑郡君耀眼夺目,若能得之,亦能昭显太子尊贵。可当太子成为了临江王,也许赵娘子于他而言也显太过于耀眼夺目了。对于一个失意的废太子,他对着赵昭可能反倒是疲累。” 薛凝没想到裴无忌不但知晓八卦,还能分析几句。 她不免很是惊讶。 薛凝:“没想到裴少君对这些男女拉扯也懂得很。” 京中妙龄少女提及裴无忌,也无非说裴无忌不近女色,样子好看,但性子差劲,仿佛也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冷冰冰的跟冰坨子似的,说话也刻薄。 第208章 未曾想裴无忌很懂很八卦。 他不但懂,还挺会分析。 裴无忌亦听出了薛凝的调侃,面色微凝,抿了一下唇瓣,不觉说道:“你若这样,我便不能好好跟你说话了。” 他又补偿:“我是说,那样便不能跟你探讨案情。” 薛凝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了。” 她生得漂漂亮亮,笑起来跟花儿一样,裴无忌也没办法跟她别扭,只轻轻嗯了生。 裴无忌继续说道:“这位王良娣,说来跟赵昭还是旧识,甚至算得上亲近。” 初夏天气炎热,临江王府中,王蔷正轻轻搅动酸梅汤中冰。 她丈夫在时,自个儿是王良娣。等太子成为了临江王,王蔷也由王良娣成为了王孺人。 因临江王一直无正室,故临江王死后府内上下皆由王蔷做主。 临江王无子,陛下便替死去儿子过继了个宗室子孙,以此绵延香火,免得这一宗绝了嗣。 王蔷其实很少去理会那个嗣子。那孩子身边有四五个乳母,七八个小厮,她也不必插这个手。 府内上下都知晓王孺人枯槁如灰,满心只有死去的废太子,再无心其他。 她茹素,穿素净些衣衫,既不爱打扮,亦不爱吃食,甚至对过继的嗣子也毫无兴趣。 要说唯一的爱好,便是王孺人怕热,夏日会用些冰。 她会将碗里的冰咬得咯滋作响。 王孺人不爱打扮,可打扮起来也就那样儿。她本来不是个美人胚子,皮肤不够白,身段儿也不够婀娜,眼睛不够大,鼻梁也不够挺。 她身子干瘦,哪怕多裹几层,看着也干巴巴的。 其他的女娘正值青春年华时,便鲜润得像是新鲜的柳条,哪怕并无十分美貌,也有诱人的青春活力。 可她却显得很干。 家里庶出的妹妹雪肤柳眉,生得跟妖精似的,却暗暗嘲笑王蔷的干瘪。 可她却能嫁给太子,哪怕是侧妃,也算是一步登天。 那时节家里几个姨娘姐妹都气得扭曲了脸。 而这是因为她会谋算,她会接近赵昭,不介意成为赵昭手帕交。一个女人想要有个好姻缘,首要便是有本事接触优秀男子,而围绕在赵昭身边男人可不少。 她也觉得赵昭会喜欢自己,红花要有绿叶衬,若无自己平庸,哪能衬托赵昭人美? 那些男人哪怕个个图色,可总归会有一个想要一个省事、恭顺,卑微的妻子。 她也没想到自己运气那样好,那时太子纠缠不休,赵昭便半真半假,问王蔷要不要做太子良娣。 第167章 她不喜欢男人,当然也不喜欢女…… 那时赵昭问她要不要做太子良娣,王蔷怎会不愿意? 她想,当然想了! 不过王蔷也不能显得太想,她知晓赵昭不喜欢。 别人都说清淑郡君完美,又是多么多么的善良,简直好笑! 赵昭只是装模做样,别人不知晓,王蔷还能不明白? 赵昭把自己放得太高,捧得也太高,把自己视为天上神女。 有些东西赵昭能给,王蔷不能自己讨。 当赵昭要给你时,你不能显得太想要,可也不少少了对赵昭感激涕零。 要说脾气,赵昭确实要比田家那个田嬅好许多,只因赵昭从来不怎样羞辱刻薄别人。但要真把赵昭伺候好,捧个透,却是难上加难。 王蔷能得这般好处,这些本是她花了心思应得的。 太子良娣虽是侧妃,可按大夏惯例,若无太子妃,等新帝登基,通常也是由良娣升为皇后。 这位置当然是很香。 若非如此,那窦家女儿窦昭君也不会跑来争。 论家世,论品貌,她都差窦昭君许多。 可她背后有赵昭。 赵昭是白莲花,是白月光,是太子心尖尖。 赵昭不愿嫁,太子不好勉强。赵昭一皱眉,太子便心疼。 娶不了赵昭,太子便讨了赵昭身边人,也算做个念想,以此惦念。 那天赵昭跟太子说话,她这个当事人只默默在后头听着。 太子容色又急,心思又切,跟赵昭述情衷。 赵昭有一双会说话眼睛,她眼睛会说话,会露出欲语还休情态,可人却不会张嘴说什么。 也不会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赵昭似有几分不忍,而后她张了口,说道:“蔷儿也是待你一片痴心,又与我最要好,我只盼,能成全她。” 因赵昭这句话,她便被选为太子良娣。 也是窦家不争气,所谓事以密成,窦家亦未免太过于招摇。 窦家认为窦昭君极好,这模样还在其次,最要紧是窦昭君性情。窦昭君性子好,沉得住气,有滴水穿石的心思。 真成了亲,窦昭君必然能将太子之心拢过来。 至于婚前那些个意乱情迷,也不过如烟云水汽,不过是年少荒唐。 意思是太子从前喜欢赵昭也并没有什么要紧。 这话也传到了赵昭耳里。 后来赵昭就安排了王蔷,将窦昭君给挤了出去。 王蔷从未见过好似赵昭那般自恋女人,太子身边有个王良娣,便会想起王良娣是赵昭密友,便会对赵昭愈发念想。 赵昭那样的艳光四射,从头到脚,都是被细细保养过。 其实,王蔷倒信赵昭真对太子无意。 赵昭那样的女人其实根本不喜欢男人,当然也不是说赵昭喜欢女人。她只是喜爱男人的称赞、仰慕、奉承,爱着被追逐乐趣。 却不屑一顾踏实相处、磨合,乃至于当真绑住一个男人过一辈子,哪怕这个男人是太子。 自恋如水仙,临水垂顾,爱自己爱得不得了。 她曾看着赵昭揽镜自照,那时赵昭痴痴盯着自己镜中身影,眼底满是痴迷灼热。 那样的眼神,王蔷从未见赵昭用这般眼神瞧过任何男人。 这样想着时,王蔷用勺子拨弄碗里的冰,拨得叮叮咚咚响。 她喜欢吃冷一点儿东西,满府上下都知晓王孺人喜食冰。 也不知可是因为她人生太冰冷缘故,故她竟有如此口味。 其实她跟赵昭本是各取所需。 她做赵昭陪衬,赵昭亦给了她好处。她窥见赵昭华丽袍子之下阴暗,也趁势从赵昭手里得了不少。 自来阿母就教她,身份地位是实的,情爱是虚的。嫁了人,把夫君当作丈夫伺候,拿住名分和权力,妾室上跳下窜又有什么用? 那些话倒有几分道理,阿父的妾室个个打扮得花红柳绿,却愤愤然在阿母跟前伏低做小。 阿母生得并不漂亮,肥肥团团一张脸,五官也是平平,性子也无趣。父亲对她也就那样儿,十天半个月见一见。 跟阿母一比,王蔷又干瘪得像个瘦皮猴,五官亦全无出挑处。 于是王蔷也只花心思谋个好婚事罢了,别得一概不去多想,亦不多念。所谓爱情,毕竟是始于颜值,而她偏无姿色,不过也不是顶要紧的事。她想所谓爱情,也不过是图色,亦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有什么矜贵之处? 故而她一开始还是颇能忍耐。 新婚之夜,太子萧圭醉酒,与她共度一宵。 剧情虽是狗血,却也似在情理之中。 萧圭抱着她时,在她耳边呢喃唤着昭儿。 他把自己当作赵昭,春风一度时,不过是替身。 但其实也没什么要紧,这些她不是早便知道了?有什么奇怪?她本也是依着赵昭,靠着赵昭几句话,方才被萧圭选为王良娣。 没什么要紧的,她暗暗跟自己说,她也不在乎。 可世事也是无常,有些东西王蔷本未曾期待,可似乎也并不像她想象那样坏。 她容貌平平,萧圭又是个爱慕赵昭的好色之徒,一开始太子肯定是介意的。 可人样子美丑,也就那么回事儿,看得久了,便也习惯了。更何况王蔷只是不美,却生得并不丑。 萧圭好色,不过性情本也不差,纳了王良娣后,基本客气也是有的。 王蔷给他炖煮汤水,嘘寒问暖,萧圭会说谢谢。 红袖添香,她虽不美,但也通些文墨,又兼心细有眼力劲儿,也能跟太子聊两句。 再者她善于调香,太子又是个爱香之人,两人也是共有所好。 这日子竟比王蔷想的要好许多。 她以为自己会跟阿母一样,一月里跟父亲只能说上四五句话。 而她与萧圭相处得多,话也不免多。 有次染了风寒,太子还赶来嘘寒问暖,亲手服侍她喝药。 她受宠若惊,又有几分害怕,心里渐渐有些心思蠢蠢欲动。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年轻女娘。 阿母教她,将丈夫当作上司侍奉,可女子如此,当真快乐?在家时,她也不觉得阿母快乐,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她还年轻,又满心思会算计,本以为是根枯枝。 可这样枯枝也已抽出了绿芽,开了花,好像也要赶春。 第209章 一个女人是需要滋养,需要快乐,需要感情的。没有谁年纪轻轻的,对着丈夫真只有纯粹侍奉之意的。 有些事你以为你能忍,但未必真受得住,因为人性本就如此。 可揽镜自照,她似又清醒过来。 对着镜子,她伸出手,一寸寸的摸上自己脸颊。 那是一张平庸的年轻女娘面孔,谈不上丑,却也挑不出优点。 她想着自己哪怕日日用珍珠末敷脸,皮肤也总不够白,不似赵昭那般天生肌肤如雪,水润跟剥了壳荔枝一般。 她对着镜子嗤笑,嘲讽自己。 王蔷,你在痴心妄想什么?看看自己这副丑样子。 而今,那些痴心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王蔷回过神,虽已入夏,这临江王府之中既无临江王,也无什么绿意春色。 她喂了自己冰,将冰块儿嚼得咯咯作响。 这时节,赵昭亦意气风发,这般入了宫。 她这次归来,知晓难免会有无聊人嚼舌根,可赵昭却不在乎。 这次回来,可谓物是人非。曾经的王良娣已枯槁度日,宛如半个活死人。当初的窦昭君也已许婚嫁人,开始低调行事。 独独赵昭,一如从前风流,美色无双。 赵昭是个极爱美的人,有时她甚至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就如今日,再入夏宫时,她也略微服食了些砒、霜。 虽是毒物,可却是能活血行气,服下之后会生得更好看。 故赵昭愈发显得气血充盈,姣好动人。 王蔷一遍遍嚼着过去时,赵昭已将她抛诸脑后。 而今赵昭想得却是薛凝,因为而今是薛凝风头无双, 她只跟最好的比,亦只跟最厉害的人争。 她谈不上痴恋裴无忌,但别人说她争不过薛凝,赵昭便十分生气。 更何况而今裴无忌身份水涨船高,裴后似也乐见其成,少不得引来裴后对薛凝的恩宠。 而今陛下借裴后之手,正要重用女娘,如此岂不是使得这薛娘子抢得先机? 如此心心念念,赵昭已被引至裴后跟前。 赵昭亦跪伏于地,嗓音婉转动人:“臣女拜皇后娘娘千岁。” 马车上,薛凝跟裴无忌讨论完太子感情纠葛,那接下来的话题便有些敏感。 薛凝想了想,还是禁不住说一说:“还有彼时太子虽被废,但旁人亦瞧得住,陛下心里其实颇为眷念,未尝没有情分。” 她说道:“也就是说,那时太子不死,未必没有复位可能。” 毕竟那时虽说太子阴暗暗卫,但实则不过是太子所蓄侍卫数目逾越,超过太子应有的规格。 除此之外,太子并无大过。 况且彼时太子虽被废为临江王,却性子和顺,并无怨怼之言。 期间太子病体缠绵,明德帝还颇为关心,甚至宫中赐药。 太子一死,最大得益之人应当是裴后以及整个裴氏。 如此推断,本属常情,亦难怪这些年时有议论,溧阳公主亦抓住此处不放欲借此事发难。 第168章 所谓心猿意马 裴无忌倒是明白薛凝心思。 薛凝不说,别人也会这样想,溧阳公主谋反时也会扭住不放。 这个问题很敏感。 若不是自己人,裴无忌不会细说,但而今他跟薛凝已经渐渐亲近。 他说道:“姑母行事果决,有些事,未必不会做。但她纵然能做、会做,也不一定便是她做的。” “我认定太子之死非她所为,否则,也不会安排我去查。” 薛凝似懂非懂,有些明白,又未全然想透。 裴无忌:“若是她所为,所她想要掩饰此事,便不会让我沾染此事,更不会让我去查。她会寻一些善于讲故事之人,去掩饰这桩事。她知晓我不善掩饰,也不乐意做这些事。” 薛凝仔细听着,裴少君所言也有些道理。但这样听着,也显古怪。裴无忌为人颇为能干,但总十分笃信感情以及直觉。 他将感情看得极重。 不过话又说回来,裴后确实也极了解她侄儿。如若此事真有什么猫腻,裴无忌确实并 不是合适人选。 裴无忌:“所以我说什么你不必在意,只按自己心思查便是。” 薛凝心思纷乱,也不觉轻轻的点点头。 除开皇后,便是一些与裴后不和之人,譬如溧阳公主等,也颇有杀人动机。 这些人虽打太子旗号,却算不得太子党。溧阳公主自然并非真心想要太子起复,只不过是想将裴后一脉拉下来。 杀太子而嫁祸裴后也是有可能的。 只不过当初若真是刻意栽害,也该早做出证据出来。如此一来,看着似也不像。 又或者太子之死跟这些朝堂之争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些感情纠葛? 这又白月光又替身的,情之一字最易生出杀机。 这时马车暂时停了停,有人便将匣送上,太子一案卷宗也被送上来。 薛凝接过翻阅,看得十分仔细。 她在法华寺听了许多八卦,不过那些流言蜚语大抵是挑刺激的男女之事来讲一讲。至于太子一案的细节,却并无详实可靠的消息来源。 据档案记载,太子被废后,精神状态并不怎么好。又因他精神状态糟糕,乃至于又影响了身体状态。 陛下虽赐府邸,宫里也时有恩赏,却似并无再立太子之心。 那年余间,太子一直头疼昏沉,眼前发黑,甚至太阳也少晒。 有亲太子部曲求见,萧圭也总提不起精神来,说几句话就乏力倦怠。 萧圭虽爱慕赵昭,又因爱慕赵昭缘故娶了王蔷,不过也算不得是多么好色的人。他身边的姬妾没几个,并未广纳美人儿。 那一年间,萧圭身子渐沉,身子也是时好时坏。 这期间,一直是从王良娣变为王孺人的王蔷在照拂。王蔷其貌不扬,性子亦木讷无趣。不过因为如此,这王孺人倒是颇为迷恋萧圭,照顾起临江王时也是无微不至,勤勤恳恳。 旁人也称赞王孺人的贤。 萧圭见旧时部下时,还会夸赞王孺人几句,说王蔷待他十分真心。 据说萧圭还有意将王蔷扶正。 可能患难见真情,两人凑一处,倒品出些真情。 王蔷善调香,时常焚香替萧圭减轻痛楚。 期间明德帝还给儿子赐了几个美貌年轻宫娥,以此打发时间。不过那时萧圭身子骨弱,推说自己身体不适,难消美人恩,也将几个宫娥打发出府嫁了人。 那时王蔷虽未扶正,萧圭却让王孺人管着王府上下。 这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王孺人一人做主了。 这福与祸,似也难以说清楚。 然后就是那年三月,萧圭忽而病重。他身体渐沉,不能下床,需轮椅出行。明德帝甚为关心,曾差太医出诊。 这其中也有宫中太医出诊记录。 这三月开的方子里有几味重药,大约是萧圭病势沉重,不得不为缘故。 到了五月,按照太医院记录,萧圭已目不能视,时有呓语。 根据留档药方,那时给萧圭开的汤药已是温补为主了。 意思是萧圭已病入膏肓,吃些药不过应个景,主要是个安慰剂作用,吃不吃已经不要紧了。 六月末,萧圭清醒了些,他六月开始已经只能进流食,月末醒来却是喊饿,忽想吃野鸡汤和炙鹿肉。 这两样皆是萧圭爱食之物。 这便是回光返照。 待萧圭用过餐食之后,又胃胀欲呕,吐了几口血,过一会儿便咽了气。 其实单看档案,也许萧圭并不是害死,而是当真生病而死。 明德帝也是身子不好,所以才会让裴后加以帮衬,乃至于使得裴后手中权柄极大。 单说萧圭,是英年病逝,但若从家族遗传,以及生病记录来看,其中并无可疑。 只不过因为涉及许多利益,旁人并不肯接受这个解释,衍生了许多阴谋论。 薛凝甩甩头,让自己不要先入为主,继续看前太子之死破绽。 萧圭死后,宫里亦有人替萧圭收拾身子。 人死之后,括约肌松开,会有不能控制排泄举动。自有人给萧圭擦身、换衣,当然也顺道检查。 到底是明德帝长子,陛下也不能让儿子死得不明不白。 其实萧圭也算是简单验过尸。 他死时,身上并无伤痕,既无刀剑之伤,亦无红淤掐痕。 若不是外伤,那便是中毒。彼时宫人曾以三根银针分别刺入太子咽喉、胃部、肠道,银针刺入却并无变色。 不过古人验毒方法很少,也不够科学。似银针验毒,也无非是验证类似砒、霜,鹤顶红等毒,因其中硫化物未剔除干净缘故,会使银针变黑。 但无论如何,明德帝当初也并不觉得萧圭之死有何问题。 薛凝这样看卷宗时,裴无忌也认真看着她。 那些卷宗裴无忌早就看熟了,故他亦颇有闲心,能细细的看薛凝。 第210章 少女办案子时,总是十分认真,眼神也很是专注。 虽瘦瘦弱弱的,但薛凝整个人却有充盈的活力,对自己所行之事充满了热情。 裴无忌却在想有的没的,想着方才自己嘴唇贴着薛凝额头,虽只是蜻蜓点水,可那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一个吻。 他也瞧见薛凝耳根发红,就好似布帛之上渲染的胭脂,一点点的渲染开。 裴无忌同样也没有提,他也有些不自在。 而今薛凝专注于案子上,那点儿红晕也一点点消退了。他倒是有一丝隐秘的,热切念头,有一种想将薛凝认真专注弄乱的冲动。 裴无忌从前是个由着自己性子来的性情。 就好似从前在案发现场,他会跟沈偃争执。而今他被打磨了,自然不会如从前那般放肆了。 所以裴无忌只是想一想。 不过裴无忌倒是有点儿狼狈,忽而觉得自己跟阿凝一块儿出来办案,仿佛也不是一件很好的事。 长于裴家,裴无忌什么都见过。 他也曾见过自己族兄与廊前和婢女调情,彼此见忘乎所以,吻得发了狠忘了情,似要乱了春光,耗尽力气。 本来这些事都应该掩住门去做的,却在僻静廊下如此行事。 偏生被裴无忌撞见。 裴无忌也懒得避,经过时也只说道:“让让!” 于是那二人面红耳赤,乱着衣衫站在一边,也不知晓说什么。两人热意未消,裴无忌却平静像水。 裴无忌那时虽窥见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乐趣。 他喜爱各类刺激之事,喜爱冒险,喜爱胡闹。稍微长大些,裴后在他游历时,也给裴无忌安排了一些任务。 裴无忌自然也是乐意为之。 故那时他便觉得,跟女子亲好颇为无趣,他也无暇分心于此。 可如今,裴无忌忽而觉得这些事仿佛也并没有那般无聊了。 当初所见纠缠身影竟使得他面颊微微一热,然后他目光落在了薛凝身上。 恰逢这时,薛凝却是抬起头来,又恰巧跟裴无忌四目相对。 裴无忌忽而心中略虚,面色却不变,沉声:“你瞧出什么?” 薛凝想了想:“太子生病时,都是王孺人在身边侍候,也是尽心尽力,我想王孺人必定知晓不少。” 裴无忌听着自己说:“那便去临江王府去问问她。” 第169章 那有嫌疑妇人面上透出一种平静…… 王孺人是太子跟前贴身伺候的,要说问,肯定早被人问了不少。 王蔷是很重要,但薛凝却有另外的意思。 她常帮衬廷尉府办案,被裴后点中前,薛凝本也在办别的案子。 这其中一桩,就事涉沈偃的前同僚潘玉。 要说这个潘玉,他身高是有的,模样也好,人又会说话,跟谁都能聊两句。 如此一来,他也颇有女人缘,极易讨人喜欢。 加之潘玉又是个不守男德的,故不但家里纳了好几个妾室,外头风流姘头也不少。这些也罢了,与他勾搭女娘里也有有夫之妇,那便涉及一些品行问题。 其妻王氏,性子善妒,不容潘玉风流。 这夫妻二人掐架,有几日潘玉是面上带着抓痕去点卯的,故别人见了也是暗暗好笑。 这般风流也有罪过,潘玉某次跌折了腿,再来竟立不起 脊椎,乃至于竟摊在了床上,需有人服侍他, 潘玉前后失禁,于是照顾他便成了件腌臜活儿。 家里几个美妾都不大乐意,只应付了事。 独独妻子王氏,对他倒是死心塌地,不嫌腌臜。 夫妻二人撕扯时,潘玉固然被王氏抓花了脸,可王氏亦是被潘玉狠狠甩了几个巴掌印,红肿小半月才消。 谁想患难见真情,关键时,却是王氏细心伺候他,也无半点怨言。 旁人固然称赞王氏贤惠,潘玉也时常反省自己,觉得自己从前只图颜色,未能瞧出妻子贤良。 这妻子纵然是气性大,又爱吃醋,却是真心爱惜他的。 家里外头那几个妖精固然生得是花枝招展,也满口是甜言蜜语,但实则真遇到考验,人却跑得没影。 故凡同僚来探望时,潘玉总是要拉着妻子的手,这般称赞一番。 谁都看得出来,潘玉虽身逢灾祸,却似因这桩灾祸,反倒与其妻同归于好。 不过伴随潘玉受伤日久,他亦渐渐门庭冷落起来。 未受伤前,潘玉是个十分会交际的性子,逢人便有三分笑,出手也阔错,为人也豪爽。 可他病得一久,看他之人便少了许多。 不过半年光景,竟只有沈偃来看他。 沈偃是个温善性子,又很有耐心,旁人不来,他却总会来看看潘玉。 也免得潘玉以为自己被弃,再无人留意。 毕竟潘玉虽素日里风流,对妻子不算好,但私事之外的公事上,潘玉素来勤勉。潘玉又爱说笑,跟同僚也很合得来。 他发现因门前冷落,潘玉精神似有不济,时而昏睡,时而口出癫狂之言,有时跟沈偃说话也都颠三倒四。 有次潘玉甚至抓住沈偃手臂哭诉,说自己年纪轻轻,竟然尿血。 如此一来,怕是活不过几年。 彼时潘玉容色憔悴,看着确实有极大的不好。 那时沈偃案子办得多了,心下忽而升起一缕极大的疑惑。 旧卧之人四肢萎缩,身体变差,本也是常情。 可潘玉到底年轻,卧床半年不到,身体以及精神却恶化极快。 潘玉时有癫狂,时而糊涂,言语颠倒,神智近乎失常。 如此种种,亦使得沈偃心中疑色更浓。 他疑有人刻意让潘玉身子不好。 趁无人处,沈偃剪下少许潘玉所用之香,又收集潘玉所用药渣,让薛凝验看。薛凝检查之下,这所烧香料之中内中有曼陀罗、天仙子等药物,用以致幻。 至于潘玉所服汤药,内有雷公藤等伤肾汤药,对人体损伤极大。 沈偃心里也有怀疑对象。 要说起来,潘玉谈不上有仇家。他性情好,不结仇,家中也非嫡长。朝廷推恩,长子占六成,生下四成诸子均分,潘玉就是潘家诸子之一。 说为财,潘玉也算不上份儿,不至于惹人所嫉。 人之所以谋害,无非是情财功名几项。潘玉身已瘫,哪怕不瘫,一个瘸子官也做到头了。 毕竟大夏朝廷选官也是讲究仪容。 那便只剩下情。 沈偃觉得单单是情那般简单。 他每次来看潘玉,潘玉总会夸赞自己妻子。 潘玉会牵着王氏的手,说话内容主要有以下两项,一则是他从前有眼无珠贪花好色实是无德,是有眼不识真珠。再来就是,潘玉开始夸赞王氏,说王氏极贤,服侍他可谓无怨无悔,体贴入微。 每逢此时,王氏话也不多,在一旁垂眉顺目,看着倒有几分温良恭顺样子。 沈偃性情好,也不代表他觉得全世界一切都好。 他会想潘玉的妻子王润可是真的心甘情愿? 其实没几个人愿意照顾瘫在床上大小便失禁的病人。 哪怕从前彼此情分好,本有孝心儿女,也会因贴身伺候熬得十分憔悴。 这夫妻之间其实也并无不同,若从前夫妻感情好也罢,虽多多少少有埋怨,也磕磕碰碰照料下去。 偏生王润跟潘玉的关系并不好。 潘玉得意时,也没怎样顾家。夫妻二人还搞互殴,你抓破我的相,你打肿我的脸。 这从前情分不怎样,一生病起来,王氏倒是被架上去。 潘玉不断夸赞,焉知不是对王氏一种道德上绑架? 夫本为妻纲,潘家又是一大家子住一道。旁人虽不能贴身照顾,动动嘴皮子却是很方便。王润若不愿意,道德谴责少不了。如此被捆绑,王氏是既不好和离,也不好不照顾,她甚至不好将太多的活儿推给下人。 王氏看来又是个顾惜名声之人,潘家上下对她倒是称赞有加,说她十分贤惠。那些来探望潘玉同僚亦是十分感慨,也个个都说王氏颇贤。所谓患难见真情,这吃醋计较的,才是真正在意你。 至少王润显得很在乎名声。 若要求个痛快解脱,做个泼辣妇人,名声体面全不要,也能争一争的。 但似乎对王氏而言,她绝不能不介意。 也许这样,王氏也只有一种法子可以解脱了。 那就是让自己瘫在床上的夫郎去死! 当然这些也只是沈偃的揣测,至于是否真实摸透王氏作案心理,亦是尚未证明。 再者更要紧的是证据。 薛凝也给沈偃出了主意,那便是引蛇出洞。 王润所用熏香可以提前备好,用上许久,不好抓个现行。但每日服食汤药必然要现添药物,趁机下毒。 潘玉如今瘫了,卧在床上,所服汤药里必然是没有类似雷公藤等虎狼猛烈之药。 第211章 方子里没有,仆人去药铺抓药,也抓不来这些猛药。 必然是有人暗暗自己添在药汤里。 而今就等着抓王氏一个现行。 薛凝也将这个案子大略给裴无忌说了一遍。 本来这个案子并不如何复杂,大体也查得差不多了,只差一个收网。 倒是因之前宫变,耽搁了几日。如今京城解禁,潘府又重新给潘玉买药,估摸着今日就能抓个现行。 皇后给了新案子,薛凝本也打算放下潘家之事,廷尉府自可收尾。 但而今薛凝心念一动,倒有些旁的联想。 她说道:“潘玉之妻王润,也是姓王。我之前看过卷宗,她与独守临江王府的王孺人是堂姊妹。” 王孺人就是当初太子身边的王良娣王蔷。 “廷尉府查案,也摸过王润的日常来往。她人际关系简单,日常来往之人并不多。自从潘玉生病,她也绝了与别人往来,只单单跟王孺人说话。每隔上十天半月,她总会去临江王府,寻自己堂姊说说话。” 裴无忌目光闪动,反应得也很快:“太子死前,也时有呓语,神智不清,身子骨极虚弱。” “而王良娣从前在太子府上时,亦以善于调香闻名 ,本就颇通药性。” 也许一个教得好,一个也学得会。 聪明人当然不能一下子就下猛药,那就太过于明显了。 天长日久,身躯日耗,最后再也救不了。 那如此一来,本来潘家一桩连人命都没有的小案子就值得细细去探看了。 薛凝心下当然还有别的疑窦。 那疑窦虽不算十分要紧,却令薛凝十分挂心,那就是沈偃对王润作案动机的推断。 沈偃的推断可谓人之常情,可薛凝倒有点儿别的想法。 她也曾随沈偃去过潘府,见过王润。 王润也不像是虚耗过甚,焦躁怨怼模样。 正相反,王润面上透出了一种平静和满足,竟似让王润眉眼显得和顺起来。 第170章 心理病 火舌舔过药壶,散发温和光芒,使得壶中药汤咕咕响动。 王润看着火,倒流露出几分心细样子,并没有什么不耐烦了。 她想到了自己堂姊,也就是而今临江王府那位王孺人。 两人是族亲,隔着房,可第一次见面,却觉得仿佛在照镜子。 都是那等无趣、黯淡,无人留意,宛如枯枝般存在。虽是妙龄少女,却是身躯干瘪,寻不出半点年轻生气。 是那等不惹男子爱慕存在。 于是两人很快玩至一处,私底下很要好。 王蔷阿母是个泥塑木偶般正头娘子,其父纳的妾倒是一个比一个花红柳绿的好看。托姨娘们生得漂亮的福,那几个庶妹个个儿生得漂亮。 若论样貌,王蔷跟王润倒好似亲姊妹。 于是两人玩在一处,也仿佛有了友谊。只不过彼此间的友谊却像是阴暗的苔藓,沉闷而脆弱。 这两人里,若有哪一个享受了爱情甜蜜,婚后家庭和睦,子女双全。那么另一个也绝不会祝福,反倒会生出强烈嫉恨。 因为越是亲近,越见不得人好。 最可笑时,这样阴暗、脆弱的女子之间友谊居然一直继续下去。 因为她们两人都不幸福。 伴随世事变幻,岁月流转,两人竟成为彼此间唯一的,长久的朋友。瞧着照镜子般的身影,她们竟还能分享秘密,倾吐内心阴暗 这样友谊倒成了天造地设,从待字闺中到已为人妇,她们来往竟从未断过。 不过两人虽像,却有不同。 王蔷性子要沉一些,心思也多,容得下太子心下有别的白月光。便是心里有什么不快,当时的王良娣也不会说。 王润跟她不同,性格要燥一些。 成了亲,潘玉外出风流,她如何能忍? 于是先是口角争执,然后又彼此动了手。可哪怕将潘郎脸都抓破了,也防不住潘玉的花花心思。 她最终也落不得好,反倒沦为笑柄。 这府里笑她之人可不少,说她泼辣,又说她不体面,活生生是个悍妇。 再来就是,旁人对潘玉也是颇为同情,说潘玉命苦,竟娶了这样一个妇人。又说潘玉性子好,竟也容得下这般妇人,还不如休了好。 不过潘玉自命怜香惜玉,把他自个儿当作脂粉堆里将军,自然是不会待她太狠。 她也不想离。 潘玉样子好,若样子不好,也不能招惹那些莺莺燕燕喜欢。 因潘玉善于应付女人,习惯使然,也有温柔和气时候。甚至于从前相处平和时,潘玉还会随手送她些小玩意儿,如小坠子、小香囊什么的,总归是些情场老手惯会的小手段。 王润绷着一张脸,心尖儿却禁不住动了动。 再来便是互殴,哪怕潘玉打了她几巴掌,她甚至亦能品出些情意。 夫君到底秉性怜惜女人,也没真下狠手。这男女间力气本不相同,若潘玉真狠下心往死里打,哪儿还能是互殴? 她那时不也费起劲儿,狠狠用手指甲抓潘玉的脸? 她觉得总归有情分在的。 譬如潘玉总归没有休了自己,总归容下自己这个妇人跟他继续过日子。 当然而今,一切都不同了。 潘家上下都称赞她的贤惠,再没有人说潘玉娶了自己是倒大霉。别人都说,潘玉到底有些福气。他在外虽是花,可妻子对他却是不离不弃,将他服侍十分周道。 潘玉也已离不得她了,惊醒时总会叫她名字,一看不见,便会大吵大闹,惊惧不已。 夫君就像小孩儿似的,离不得自己,把她当亲娘一般依赖。 不,婆母这个亲娘也在,可也比不得自己。潘母那样大年纪了,哪受得了儿子这般折腾?能一晚上总不睡觉? 只有自己才受得了他。 不错,大户人家不会缺了婢仆。可婢仆也是人,也会嫌活儿,纵然面上不说,可心里却会那样的想。他们也会刁滑看眼色,若无亲近之人盯住,伺候病人时也会懈怠偷懒。 只有她,才会毫不嫌弃的换下对方脏衣,一寸寸的将身躯擦拭干净,认真给他按摩、翻身,细细温柔和他说话。 就像有个了孩子。 刚出生的婴儿就是这样依赖母亲的。 于是她身体虽累,可精神上却是放松下来,甚至得了一种心灵上的满足和踏实。 这样温柔瞧着火光时,她将另些药下入药罐之中。 然后忽便有几道身影掠出,将正在熬药的王氏当场抓住。 人赃俱获,王润被抓住时,手里甚至还握着那些原本不该出现药材。 被押上来时,王润瞧着沈偃,然后又瞧见一旁的薛凝。 她自然识得这位薛娘子,薛凝名声在外,而且之前王润也打过照面。 薛凝虽也瘦弱,可身上有股子劲儿,使得她这个小娘子便显得格外招人眼。 因为这样的缘故,王润其实很讨厌她。因为一来她见不得别人好,再来会让别人指着薛凝跟她做比较,说王润不幸福是她不努力作茧自缚的缘故。 虽然这样比较只是王润臆想。 虽然从未有人真拿两人比较过。 但哪怕是她那堂姊王蔷,王良娣和太子和顺相处那些日子,她也很嫉恨。好在太子很快便被废,接着便故去,她跟王蔷的友谊又重新回来了。 王润目光在薛凝身上停留稍久些,然后落向了一旁的裴无忌。 裴无忌生得很漂亮,目光倒全落在薛娘子的身上。 其实这样小案子本不用惊动裴少君,不过满京城都知晓裴无忌对薛凝有意,估摸着亲事也将要定下来。 然后她听着极愤怒嗓音:“贱妇,你,你竟如此待我!” 声音倒是极熟。 王润茫然望过去,她看着潘玉坐着轮椅被推了过来。 潘玉病了些时日了,不过底子好,虽有些憔悴,也还能看出五官的俊。 不过而今,潘玉面上却透出不可置信的愤色! 潘玉:“我本待不信,可沈少卿相试,人赃俱获,不由得我不信!” 他虽本欲不信,但还是容得沈偃相试。 而今他看着王润,就像王润是什么蛇蝎,愤怒中竟带着几分恐惧。 潘玉当然是生出恐惧,他想着王润平日里的和顺尽心,哪怕到如今,眼前妇人也是茫然无辜样子。可惜王润生得不美,这样表情落一张生得好看些面颊上时,必然是极可怜的。 潘玉愈恨:“你素日里恨我,待我出了事,你却悉心服侍。我只道你情深意重,自己素日里错看了你,未曾想你竟是恨毒了我!” “你想我死!” 王润倒是淡淡的,死里活气,这样低低声:“我不过是想要服侍你。” 潘玉当然当她说的是假话,薛凝却轻轻说道:“王娘子,也许确实非常想要服侍你。” 王润倒略有几分讶意。 第212章 她抬眼看薛凝,薛凝气度十分的正,小女郎看着有几分清润的锐意。她以为薛凝正得发邪,心思健康又整齐,不会懂那些幽暗阴沉心思。 但薛凝见惯了各色犯人,她懂得也多,她只是不会让自己被 卷进去。 裴无忌盯着她,忽而想阿凝见过那么多事,可她仍然沉着得,认真的保持自己心意。 王润唇瓣动动,欲言又止,不过到底没有说话。 她不说,薛凝却说:“我曾经见过一个案子,从前有个母亲,她寡居且育有一女,独个儿拉扯女儿,自是十分辛苦。” “她女儿身子骨弱,胎里带病,不良于行。纵如此,这个阿母也对女儿悉心照顾,小心呵护。这片慈母之心十分感人,因如此,这个母亲得到了许多的,称赞。” 听至此,王润唇角不自禁翘起一个奇妙弧度,显得说不出讥讽。 薛凝继续说道:“因见这母女生活困苦,乡邻之间也多有扶助,捐助时各家亦慷慨解囊,就连官府也对其母多有褒奖。” “那女儿甚是可怜,不但站不起来,甚至口齿不清,不大会说话。不过那女孩子却又很讨人喜欢,逢人便笑,哪怕病容憔悴,却不露半点沮丧郁郁。” “小小年纪,便如此懂事,也真堪惹人怜。” “可惜女孩儿岁数大些,因略有几分姿色,固惹旁人觊觎,竟被一乡间地痞拐走。那可不得了,惹得寡母告官求援。” “等那地痞被抓住,寻回病女,那地痞竟说女娘乃是自愿的。更令人目瞪口呆是,那天生不良于行坐轮椅上女儿竟然站起来,张口承认此事。” “原来,她根本没有病。女儿既没有瘸,也能说话。只是她的阿母需要一个病孩儿,于是既不许她站起来,又喂了许多药给她吃,使得她一副病样子。” “原来这世上竟有一种病,是喜爱将人摆布成病人,再去悉心照料,以此得到满足。王娘子,你说是不是?” 王润听得很是仔细,当薛凝这样问时,她答道:“这案子如此惊人,我却听也没听过,无非是薛娘子杜撰罢了。” 她又道:“薛娘子既如此杜撰,心里不是什么都清楚了?还问我做甚?” 薛凝不过明知故问罢了。 王润抬起头:“夫君,我不过是想要好好照顾你。” 第171章 于是她得到了个一直想要的,孩…… 当初成婚,王润知晓潘玉并不怎么乐意。 潘玉风流,说明他秉性好色,很重女子颜色。他又不是长房,衣食无忧,上进心不多,故也不大热衷于娶妻娶个助力。 但家里给他说个门当户对妻子,潘玉也没有十分反抗,他也不是那激烈的性子,也无认定了非卿不可情人。 虽无十分激烈反抗,但潘玉仍有些不高兴。 成婚那日,王润等了老久,才见夫郎醉醺醺的入洞房。 王润不高兴,揭了盖头就闹不高兴,又逼问潘玉可是不乐意。 潘玉是不乐意,可他觉得也不必跟个妇人吵。 王润怒气冲冲,但潘玉对女人倒是颇有办法。他也不挂脸,笑着给王润手腕上套了个镯子,说是给新婚妻子挑的。 他又拿出个小匣,内里有些金银,潘玉甜言蜜语,说自己私攒了些体己,让新妇替他收着。那公中供给能有多少?潘玉让王润先花着,不够时再与自己说。 这样一哄,也把王润哄得没脾气了。 本来潘玉不满,王润更不满。 这潘郎秉性风流,爱拈花惹草,未成亲前便整日胡闹,不知晓多少女人。 王润嫁来前是听过潘玉名声的,心里老大不乐意。 不过这女子婚事,又有几个能由得了自己? 但潘玉跟女人相处得多,自然知晓怎样哄女人,又挺讲究情趣。哪怕又脏又花呢,真见着潘玉真人,被潘玉细细哄着,王润心里便软了软。 想着自己后半辈子要托给这个男人,王润心里就更软了些。 而今众目睽睽之下,王润做的狠事被扯出来,王润很是狼狈,眼睛里渐渐浸出了泪意。 她哑着嗓子说道:“当初,刚刚成亲时,你也耐心待我好过,哄得我眉开眼笑。” “本来,我都原谅你了。虽知你成婚前有许多女人,但你若肯改了,我也能跟你好好过日子。” “可你下贱,不知收敛,风流无度,香的臭的都肯睡,连已成婚妇人都不肯放过。” 王润言语里没冤枉他,潘玉怒色里亦夹带几缕羞愤。 一开始王润是生出几分希望,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并不长。 那样希望并未存在多久,之后就是无止尽的争吵、撕扯、乃至于失望。 明明是潘玉风流,可旁人却偏说她这个妇人凶悍。她有什么错?她恪守妇道,也无情郎。 她才是被侮辱、被欺凌那个,却得不到丝毫的同情和尊重。 旁人撺掇潘玉休了她,她怕了,她不敢亦不愿和离。 只是虽惧于和离,她却也不愿伏低做小,不愿意睁只眼闭只眼。 她忍不下这口气,心想潘家若真赶自己走,就干脆上吊死了,让潘家担个逼死妻子罪名。 她与潘玉都闹到这个份儿上了,偏生事情却出了转机。 潘玉这时腿瘸了,需在家里养着,她做出生气样子,冷着脸伺候。 其实那时王润面上虽不快,心里却是挺高兴的。 这腿折了终于安分了,不会再出去拈花惹草。 果然,潘玉脚不能走了,人也就有心无力。他本来约了那女伎师灵君踏春,结果他不去,师娘子就寻了别人,总不能为了潘玉耽搁了自己。 潘玉虽生闷气,却无可奈何。 相反,凑他跟前服侍他的妻子贤惠恭顺,倒将外头那轻佻薄情女娘都给比下去。 没别女人了,潘玉会温声和王润说话道谢,说以后会好好待她,再也不吵了。 而潘家上下也改了态度,说王氏平时脾气大了些,夫君生气了倒不发脾气了,照顾得挺周到。 王润日子竟然舒坦起来。 她忽盼潘玉腿伤不要那么快好。 这世间许多妇人不都如此?男子年轻时外头花闹,甚至为外头那个狐狸精抛妻弃子。等老了病了一无所有了,寒寒酸酸回家里,低声下气求从前妻儿。 这儿女呢多半不肯原谅,虽被朝廷用孝道压着,也有很多法子苛刻这个父亲。原配倒是会心软,又对儿女说这毕竟是你们的阿父。 其实那些被弃的妇人从被夫君抛弃那一刻,就幻想等待着这样场景。 等待弃她者悔不当初,忏悔有眼不识真金。 儿女们却并不明白,这是他们含辛茹苦受尽委屈阿母的至爽之刻! 而王润呢,她不过是盼着这样快乐能更长久些。 她去临江王府,与王蔷说说体己话。 王蔷不动声色听着,蓦然笑笑,说道:“这男人呢,不能动了才老实了。” 王孺人说得就好似她有什么经验一样。 王润恍惚想着从前,她听着薛凝问:“当初潘郎君骨折,忽而又不能动,也许是王娘子想将他留身边留久些。” “不知是还不是?” 王润下意识飞快抿了一下嘴唇。 她跟王蔷像,可也谈不上完全像。她比王蔷受宠些,在家恣意些,脾气也大些,性情更外露些。 王蔷日子一向辛苦。王蔷母亲倒是挺怜惜这个女儿,不过一个内宅妇人,也想不出好法子替女儿扬名。 那便从孝上下功夫。 王蔷祖母卧床多年,于是便让孙女伺候着,对外说这孙女纯孝,也算给嫡亲的女儿攒名声。 可这样年纪少女,天天服侍一个行将就木脾气古怪老妇人,也将王蔷磨成一块木头。 王润不懂医术,可是王蔷懂。 于是王蔷教王润认脊椎骨的穴道,用沾了麻药的针刺下去,再将针搅一搅。如此一来,潘云就再也站不起来。 若王润紧张,就使潘云迷晕,再扎这个针。 这样做时,王润心里也咚咚跳,也有不忍心,可最后还是这样做了。 她跟潘玉成亲有些日子了,潘玉在她房里留宿少,她又脾气大,火气重,故也是迟迟未曾有孕。 潘玉被她废 了躺在床上,于是她便有了个一直想要的,孩子。 这世间女娘总是这样奇怪,把儿子当作夫婿,又将夫婿当作儿子。 可当薛凝问及时,王润却发了个寒颤。 她耻于想这桩事,更绝不会人前承认。 薛凝这样提时,王润也不觉厉声:“绝无此事!” 王润不承认,那这件事情也没什么证据。哪怕给潘玉验身,也寻不到当初那个小小的针眼儿。 不过哪怕这件事证据不足,王润给药中下毒之事却是被捉住个正着。更不必提一旁潘玉满面忿色,已将这桩事算自己头上。 王润一颗心也不断的往下沉。 第213章 薛凝说道:“但我也查过,王娘子并不擅长用药,也不通医术。也不知王娘子你如何制香,如何调药?你是如何会这些?” 王润抬眼,她瞧着眼前薛凝,薛凝虽未明言,但是却猜疑与她交好王蔷。 王润默默无语,好似听不明白。 是,她与王蔷也并无极深情分,不过是照着镜子取暖。 她知晓些王蔷的事,而王蔷也替她出主意。 可话又说回来,她为什么要说给薛凝听呢? 王润冷冷说道:“以妻犯夫,本是死罪,还是若立了什么功劳,薛娘子还能饶我一命?可与其做苦役,我倒不如死了。” 薛凝想了想,然后说道:“而今世家大族私下处置女眷风气极盛,皇后筹谋新设了一处女子监,狱卒皆是女子,男子不得入。你虽有罪,我可游说使你入女监,审问过后,再明正典刑。” “如此,也许你也多几分的,尊严?” 王蔷唇瓣蓦然动了动,薛凝察言观色,知晓王蔷已然是心动了。 这时临江王府之中,王蔷还在发脾气。 她素来枯木一样的人,火气早没了,而今王蔷却怒形于色,嗓音也是极大:“请不来?我不是说了,今日一定要请大父入府?阿弟之事,是可筹谋化解的。” 王蔷自不知晓潘家之事,此刻她之所以怒,怒的是家事。 如今王蔷胸口也似火在烧。 她貌似其母,只是母亲韩氏脸肥肥有些胖,她这个女儿却瘦。虽胖瘦不同,但五官却像,于是她样貌不好不差,谈不上多漂亮就是。 韩氏虽没什么能耐,却很疼女儿,母女间感情素来不错。 可去年韩氏染了病,便已故去。 阿父寻不到合适人选做续弦,于是家里便让柳姨娘管事。 柳姨娘那个妖精,阿母生前就极厌之! 可她一个外嫁女儿如何管父亲家里事?王蔷虽然气闷,也只好忍着。 然如今,她的同母胞弟王瑞却出了事。 第172章 她难得占一点儿上风 前些日子溧阳公主造反,而今京城倒也已然安歇,只是仍在清余孽,除旧障。 王蔷曾是太子良娣。 王瑞往俗些说也是前太子的小舅子。 于是便被人抓住,细细审问,如今已被关起来。 王蔷当然是心焦如焚! 她还能不知晓自己亲弟弟,王瑞性子软弱,又无机心城府,断不会掺和这档子事。 查自然是查不出什么来,可也要有个人在外头走动,早些将人给接出来。 大父不能不理会这些事! 太子故去后,临江王府门庭冷落,就连宫里也不甚在意。 家里也不甚在意她了,只王瑞这个弟弟会时而走动。 王瑞有几分憨气,行事也木讷,虽是嫡子,在父亲跟前却并不得意,说话也有几分磕巴。 倒是在阿姊跟前,王瑞言语流利许多。 每逢这时,王蔷见着亲弟弟,面上倒终于有点儿活气儿。 不行,阿弟绝不能出事。 那婢女受了惊,跪在地上,身躯瑟瑟发抖。 王蔷平日里跟木头一样,那婢女身为家中奴婢,从未见王蔷发过这般脾气。 不过有些话,那婢女也不敢不说。 “王,王家传来消息,只说,说舅父受了惊,已在狱中自尽。因此,也不忍相见,让孺人保重身子。” 说罢,那婢子取出一封信送上。 王蔷如五雷轰顶! 她跌跌撞撞坐下,拆了信一看,就如婢子所言一般,是不好的消息。 王瑞胆子也不大,一落狱,又受了点儿刑,于是愈发惊惧。 到晚上,他怕得不行,便解下腰带自尽。 那消息今早传去王府,如今才报给王蔷。 王蔷合上眼,挥挥手,打发婢子离去。 她想要哭,却似泪水也干涸了,哭也哭不出来。 自从萧圭故去,她便像个木头,整个人全无声气。 她茹素,整日里不沾荤腥,烧香拜佛,极是虔诚。 唯一癖好是大夏吃冰,将冰咬得咔咔作响。 如此自苦,别人说王蔷修佛诚心,只有王蔷自己知晓,她是在罚自己。 日日念佛,夜夜惊恐,是心下极难安。 她恐惧着,忏悔着,不得解脱—— 而今王蔷将佛珠扯断,珠子散落一地。 她想大父根本没去看瑞儿。 王瑞那般性情,那样大个人了,可是始终像个孩子。一遇着事,便心慌人忙。 阿弟是沉不住气性子,大父也不肯尽心救他。 反倒是柳姨娘所出庶子王湘,倒颇显聪明,大父也很宠,也有心替人谋前程。 王瑞懦懦不肯争,她是恨铁不成钢,可平日里也没什么心力替阿弟谋划。 有些事不能太过分,平日里偏心也罢了,王瑞出了事,大父也不肯上心着急。 那扯断的佛珠在地上滴溜溜滚,王蔷也是恨毒了这一切。 她面上已尽是泪水,她知自己纵然失了弟弟,家里也不会有亲人来看顾她。 说到底还是因溧阳公主谋反时,却把太子给抬出来,只说裴后不慈,害死前太子,而今又因事露而对陛下无礼。那这要紧关头,家里人自会避着王蔷一些,不好多来往。 但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那时她做了太子良娣,家里也十分奉承,阿母面上也有了光彩,阿父也时常凑她跟前嘘寒问暖。而王蔷也没跟家里人使性子,替家里人在太子跟前说话。她觉得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家里得势自己面上也有光彩。 可现在呢? 她知阿瑞死了,可庶弟王湘却会很有前程。她知柳姨娘女儿王兰也到了及笄之年,也正要说门好亲事。 王兰年纪轻,样子却生得很狐媚。这狐媚就是生得漂亮的意思。柳姨娘本就生得好看,所以方才得宠,所以生的一双子女也漂亮。 那小狐媚子样子也活泼讨喜,加上生得好,拢住男人的心也不难。柳姨娘也指望女儿高嫁,给她面上增光。 那一家子把日子过得风风火火,热热闹闹。 可她呢? 独独撇着她这个王孺人在临江王府,没半点活人气! 王孺人嚼着这化解不了酸苦,手掌发颤将头发抓得乱糟糟! 她正十分痛楚时,门口却有婢子探头探脑。 那婢子恐王蔷生气,话也说得飞快:“孺人,薛娘子上门求见,似非要见你?” 王蔷一怔,薛娘子?薛凝? 她手指一根一根松开,忽而一拢乱糟糟发丝,说道:“见见又何妨?” 薛凝前来拜访,心里也思量说辞。 她名声在外,前来临江王府,府里这位王娘子不会不知晓自己为何而来。 王润倒是招了,说是王蔷教她行事,她用的药,调的香,都是王蔷所制。 在这桩事情上,王蔷出了许多主意。 虽有王润口供,但证据并不完全。王蔷虽有如此手段,却并不说她一定将之用在前太子萧圭身上。 薛凝还是想劝说,让王润主动说出真相。 她往外望了望,齐鸦鸦一片人。 前太子之死兹事体大,其实只要稍有嫌疑,便要郑重其事。 裴无忌领着玄隐卫士,本来直接捉了也无妨,不过薛凝还是不想太过于逼迫使其招供。 她准备见见这位王孺人。 薛凝轻侧俏眼,杏眼望向裴无忌。四目 相对,薛凝轻轻说道:“裴少君,还劳你在此处等一等。” 换旁人,裴无忌肯定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不过薛凝这样说,裴无忌亦轻轻点了一下头。 他话不多,却顺了薛凝意思。 府里婢子哪里见过这阵仗?往常只听说裴少君貌美,私底下也偷偷八卦议论过。而今裴无忌真亲临了,貌美是貌美,但对方露出个要抄家气势,那婢女也受了惊吓惊慌失措,哪有半分旖旎心思。 裴无忌容色微凉,本来俊美面颊亦不禁透出几分凌厉之意。 实则若非溧阳公主已死,这阵仗会更大。 婢女不敢多看,匆匆领着薛凝入府。 薛凝却想起方才王润被押走时情景。 王润真带走了,情绪却激动起来,挣扎着对潘玉说道:“夫君为何如此对我?是我伺候你伺候得不够好?你心里疑我,任我被捉了,谁来伺候你?谁来照顾你谁还能将你服侍得妥妥贴贴,洗你尿湿的裤子都满心欢喜?你离了我,你可怎么办?” 潘玉倒不说话了,但他满眼皆是恐惧厌恶之色。 薛凝甩甩头,也不去多想了。 她被领入厅中,婢子奉上茶水,也不多时,王蔷也亲至。 王蔷恢复得倒也快,片刻前她还因亲弟死讯泪流满面,极是失态。 而今王蔷面上的泪水珠子被擦去了,头发亦梳理整齐,打扮体面,便是眼下红肿亦已用脂粉遮掩,并不明显。 第214章 薛凝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王孺人,却略有些吃惊。 王蔷头发虽梳理成髻,却能看出青丝之中有一根根的白头发。 其实王蔷才二十来岁,却颇显老态,神气也黯。 薛凝不觉想到宫门前对赵昭的惊鸿一瞥,那可真是云泥之别。 但其实王蔷跟赵昭年岁相若,不然当初也不能处一道。 薛凝瞧在眼里,忽微微有些怜悯,又飞快压下去。 不过她想先跟王蔷聊聊,倒并不是因为怜悯。 有了王润证词,前太子死前又有相似症状,若王孺人入狱,哪怕招认也会受到许多别的影响。 和查别的案子不同,前太子之死牵扯委实太多,薛凝也懂一点儿人情。 就如她劝王润作证,也没有许太多好处,王润倒是盼着赦罪,但薛凝也怕王润为自保胡说。 裴后十分介意,不想认自己害死前太子,裴无忌当然知晓他姑母心意。 而今裴无忌在外头候着,并未急急捉了人,也算十分尊重薛凝心思了。 薛凝方才想到赵昭,细细一思,倒觉得是挺好的切入口。 她也没急着问案子,也不显是为了办案,做出寻常寒暄样子:“今日宫门外,见着清淑郡君,难得她也回了京,还是那样漂亮。听说她是王孺人旧识,王孺人可曾与她叙旧?” 王蔷当然知晓薛凝在装,裴无忌已将临江王府的府门堵住了,几个门只许进,不许出。 但当薛凝提及赵昭时,她还是近乎本能的泛起一缕怒色! 王蔷攥着手帕:“寻着机会,自是要再叙旧。薛娘子想来听过阿昭从前跟临江王旧事,其实也不过是京中之人爱议论,些许陈年旧事罢了,早也不作数。” 她轻幽说道:“夫君温柔,待我极好。我做了太子良娣,他事事对我呵护有加。而我也尽心服侍,待他一心一意。” “后来有一次,我便问他,说他不过瞧阿昭面子,方才纳了我。想来,只是可怜我罢了。他不知阿昭在一旁,说而今心里自然我更紧要些,要我不必多想。” 那时王蔷已经看着赵昭了,却刻意这样问。她知晓萧圭性子温柔,哪怕只是可怜自己,也会出语安抚。 未曾想萧圭居然说自己更紧要。 虽是些好听的哄人话,却也是意外之喜,赵昭怕是难受坏了。 王蔷轻叹:“我也不知晓阿昭亦在一旁,也说出这么些话,想来她有些不欢喜。” 但她其实是故意这样说的,刻意落赵昭面子。 而今她跟薛凝说起时,也未去掩面上得意色。 薛凝听了,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一点点的口角争了上风了。可王蔷还记在心里,也许是王蔷难得的得意事? 第173章 因为我爱他 薛凝试探:“那是临江王尚是太子时的事?” 萧圭未被废时,王蔷大约也有过得意风光日子。 她这样说,王蔷面色却是沉了沉,然后说道:“是!这桩事是过去许久了,可阿昭必然还记得。我还不知晓她性子?她一定记得的。她那一副性子,可是受不得气。” 薛凝却想,也许赵昭也未必如王蔷以为那般如意呢? 不过王蔷显然把赵昭看得极重,认定赵昭无所不能。 “当初她不忿窦家那些话,不乐意让窦家痛快,更不愿窦昭君顺利成为太子良娣。她人前待我好,可也不过当我是棋子,白占着太子情分罢了。我容貌不怎样,太子自然不会喜欢我。如此一来,太子心思仍在她身上。” “她想不到太子心肠软,我扮可怜时,也会怜惜于我。” “是她三言两语,方才使得太子选我,于是自以为胜券在握!依她看来,太子哪怕纳了我,也该瞧不上我。” 说及此处,王蔷呼吸微促! 她言语极怨,不过薛凝却听出她的虚。 王蔷显然颇为在意。 她心里一直琢磨这些事,这些旧事,哪怕萧圭早已亡故了。 可酸意与不甘却是鲜活的。 有些事,王蔷能记一辈子。 薛凝:“有些事没有成,也未必只因为清淑郡君不愿意。那时陛下并不愿太子娶世家女,尤其是赵家女儿。” 所以纳王蔷是顺水推舟。 说到底,这些世家女婚事有几个能自己做主? 王蔷没说话。 这些弯弯绕绕王蔷也懂,但赵昭确实不想嫁太子。再来就是娶不了赵昭,萧圭纳谁不是纳?更不必说当初还有个窦昭君跟她争。她确实因赵昭那几句话成为太子良娣。 正因为如此,这桩事很是刺心。 她有些恼薛凝念这些旧事做什么?这薛娘子今日来不是为了办案?裴少君都堵在外边了。 薛凝俏脸上却看不出急,问话也是慢有条理,岁数虽不大,就很沉得住气。 难怪年纪轻轻的,就攀上裴皇后。这小娘子人有本事,又还勾住裴少君,是既有能耐又有心机! 她听着薛凝说道:“不过太子被废后,陛下心思也变了。这时太子失势,赵家也削得差不多,陛下也要示以宽仁,展露些对世家善意。” 意思是虽削其权势,但若世家安顺,仍有些富贵恩宠在。 封赵昭为清淑郡君,也有这一层意思,意思是萧氏皇族不会逼迫太狠,亦不会做绝。 人若逼至绝境,少不得背水一战,奋力一搏。 明德帝善用权术,也是松弛有道,大棒与恩赏齐施。 形势就如天气,时晴时雨,变幻不定。 薛凝:“陛下赐些宫娥给临江王,被临江王放出府,让这些个本该服侍他的宫娥择人再嫁。” 王蔷嘴唇动动,到底没有说话。 她就是这么一副性子,闷葫芦,有话咽在肚子里也不会外道。哪怕而今情绪已将将崩溃了,也憋着话。 于是年深日久,她一股气儿也好似生生憋坏了。 那时宫里赏赐些年轻宫娥来服侍萧圭,王蔷心里也盘算防备,心忖多半是宫里那位不放心太子,故赶紧塞几个耳目。 无非是有意盯着萧圭一举一动,看萧圭可有僭越之举。 那几个宫娥里,有几个容貌出众,生得十分漂亮,容貌胜过王蔷许多。王蔷看在眼里,也生出了几分酸妒之意。 不过临江王应当也知晓是宫里耳目,自然会心里防着,总不能越过王蔷去。如此一来,王蔷也稍可放心些。 再之后,萧圭也将那些个宫娥放出府了。 王蔷心思多,觉得萧圭此举有些不妥。如此一来,萧圭是明着跟陛下置气,显然是不够伏顺。 萧圭性子一向很好,脾气也好,可那时大约因被废黜太子之位缘故,性子也变得燥了些。 王蔷心里轻轻想,有脾气也是人之常情。 萧圭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的。 虽知会得罪宫里,但王蔷却并未阻止,也未出言劝说。看着那些年轻漂亮宫娥被放出府,她心里其实挺高兴,这样萧圭就是她的了。 她也不乐意旁人跟她争。 那竟是对她极美好的回忆,使得她禁不住翘起唇瓣笑一笑。 她听着薛凝说道:“只看这件事,临江王为人确实挺不错。那些宫娥年纪都不大,花都未开足,却被送来虚耗在废太子身边,未免可惜。临江王明明知晓宫里会不欢喜,仍放这几个女子出去嫁人,可见心肠柔软。” 王蔷听到耳里,蓦然怔了怔。 她不会将萧圭心思往这方面解,也不会去想那些女孩子花开没开足,她只以为萧圭那时是性子太燥,所以没有平素的温文儒雅。 她这个人俗,心眼儿又多,不懂很多高洁的浪漫。 要赵昭或者薛凝这样女娘,才能做萧圭知己,明白萧圭心思。 她只丑着一张脸,扮得极可怜温顺,才得萧圭几分可怜。 一股熟悉的自厌之意涌来,使得王蔷的胃阵阵难受。 她忽而很想呕吐。 薛凝想要试探萧圭被废后跟王蔷相处如何,她想了想,问道:“临江王素来脾气温和,想来纵然被废黜太子之位,也不至于使脾气?” 王蔷默了默,然后轻轻说道:“他不快肯定是有,常自黯然神伤,心情极郁郁,又很是失落。有时他会把自己关书房,大半天不出门。不过,就好似你说的那般,他不会跟身边之人发脾气。” “我家里人趋炎附势,从前烧热灶,而后却避之不及。他也,非但不见怪,反倒颇有歉疚之意,说是累及我了。” 薛凝:“你嫁她,本指望富贵,原本也不是冲着情分去的。而他呢,也并不是为了情分娶你,算不得对你用了情。而今他太子位被废,惹得母家也避之不及,你处境也很尴尬,甚至要担惊受怕。按说,也确实算累及你了。” “不过,你好似并不这样觉得?” 偏偏王蔷也不是个性情很好很仁善的人。 可她居然会这样想。 房间里静了静。 第215章 萧圭已经离开很久了,府里的王孺人头上也生了一根根的白发,失了少女鲜润,总独自一个人咯咯嚼着冰。 而当年,枯枝生出了春意。 刚刚嫁人不久少女伸手抚上面颊,对着镜子嘲讽自己,生这么一副丑样子。 她从来没有在萧圭面前说过情啊爱。 可如今,王蔷对着不相干的薛凝说道:“因为,我爱他。” 我爱你,这句话死去的萧圭永远听不到。 这其中有太多的自卑,太多的压抑,太多的彼此不了解。 有一个不太美妙开头,以及一个无比苦涩的结局。 是!她是真真切切的,爱着自己夫君。 废太子是世间最危险存在,裴后强势,陛下心思莫测。而她竟并不觉得怕,而是觉得欢喜,觉得,很幸福。 薛凝:“但你没有跟他说过?” 虽面前没有镜子,王蔷也下意识伸出手,抚摸了一下自己面颊。 她嗤笑:“我自是不会说,说出来让人笑?” 王蔷忽而再不想说这些前事,也忍不住反问薛凝:“薛娘子,你今日来,亦无非是存了心思,觉得我对太子下了手?是因为,阿润之事?” “有些事纸包不住火,我猜总归是会被查出来。” “临江王当初放了那些宫娥,可是赵昭呢?那时陛下有意撮合他跟赵昭。说起来,他这个废太子府邸之上还差个正妻,只需他点个头。赵昭自然不愿意,她当初不愿意跟太子,而今更不乐意跟个废太子。他自然不能容,他想要纳之。” 薛凝:“你觉得临江王那时想要勉强赵昭?” 王蔷冷冷言语:“从前他自是不会,他是太子,自是有些风度在。可而今失意,弃他者众,他大约也并不愿意从前拒绝的女子继续嫌弃他。哪怕硬拿到手里,也是香的。赵昭自然不愿意嫁,倒求我说说话,可我能有什么法子?” “薛娘子今日前来,不就是为查临江王之死?” “他是死在我手里的。” 第174章 魏楼他不是很做人 出乎薛凝意料,王蔷倒是招认极快。 和最初薛凝猜估差不多,王蔷很喜欢萧圭留在他身边。 成为王孺人,王蔷虽嫌家里人薄情,她自己倒没什么不满意,只一心为萧圭鸣不平,觉得萧圭受到委屈。 王蔷善调香,萧圭渐至神思恍惚,时有呓语,但旁人只以为萧圭失意。 最后王蔷情绪失控,对萧圭下了重药,害的萧圭亡故,王蔷也如活死人一般。 虽有了结果,但薛凝总隐隐觉得有些别扭。 她想起自己之前问过裴玄应,问及太子对赵昭心思。 依裴玄应之言,萧圭被废后倒似对赵昭没什么心思了。 赵娘子总是耀眼夺目,从前萧圭是太子时,他会十分有兴趣,那时太子亦十分自信。 可待太子被废,失意之时,那样赵昭便显太过于刺眼。 萧圭疲惫不堪,再不能维持从前对赵昭心思。 反倒是王蔷,她容貌不显,性情又温柔,萧圭和她一道也更自在些。 依裴玄应所言,爱不爱先放一边,在裴玄应看来,萧圭体弱且所思,似并没有什么精力搞这强取豪夺。 如此说来,就跟王蔷说法颇为矛盾。 但无论如何,这也不过是裴玄应的一面之词。 说到底,裴玄应不过是个外人,总不至于比枕边人更了解萧圭感情生涯。 而王蔷跟薛凝招认之后,便也不肯言语了,这妇人跟她嚼过的冰一样冷。 王蔷其实有些紧张,下意识去摸手腕,手指却落了空。 这几年里,她笃信佛学,凡心神不宁时,王蔷便拨珠子念经。 香炉吐烟,她拜的菩萨垂眸悲悯,似窥出她内心污秽阴暗。 她于心有愧,自从萧圭故去后,她日日念经,整夜难眠,是因心里愧疚难安。 而今那串佛珠却已让王蔷自己给扯碎了,因她知晓佛不能渡她。 薛凝瞧见王蔷神色,亦隐隐有疑。 裴无忌令人将王蔷押走,旋即将整个临江王府细细搜罗一番。王蔷被拘住,连同王蔷平素身边亲近伺候的,皆被带走。 若是王蔷行事,再如何谨慎小心,总不免会留些破绽。那样细心查问,也能彼此印证。 这案子审得秘密,不过过了两日,裴无忌也将审出结果说给薛凝听。 王蔷十分配合,故也未用刑。 入了狱,王蔷也未反口,仍招认是自己谋了太子性命。 她出门不便,总使唤婢子替自己买药。 那婢子紫苏不识药性,每次都去仁安药铺购药,那铺子里伙计得了王蔷重贿,也不怎么问。哪怕看出方子不对,也不跟柜上大夫说,只按方子抓药。 药铺有记录,抓药伙计口供也都对得上。 而王蔷房中,也搜出药方及未用完的药材。 王蔷说自己谋害太子,但也不是说她说那便是。若随便一个人便能顶了罪,裴后也不至于如此苦恼。 而今不但有王蔷口供,还有对得上的人证物证,那自是不同了。 且王蔷落狱,也不单单是玄隐署一处盘问。廷尉府、宫中郎署皆得了旨意,一并审问此案。 王蔷始终口供未改,反复盘问也未见破绽。 如此一来,这桩案子看着也似要了结了。 薛凝想了想,低低声:“那我要是觉得太子之死仍有可疑呢?” 裴无忌也学她低低声音说话:“那咱们便查清楚些。” 裴无忌想想又补充:“我不是为你,我是说本便应查清楚些。” 薛凝心尖儿热了热,轻轻嗯了声。 她跟裴无忌倒是越来越合得来了。 宫里面盯着,裴后欲洗清自己谋害太子嫌疑,廷尉府等插手进来,案子也将将要定性。牵涉的人多,事情也变得难。 不过裴无忌倒是说得轻描淡写。 其实王蔷不是那种惹人同情的人。也不是那样义愤填膺,使人热血上头的冤狱。 王蔷没那么清白。 她给太子下药是真的,只是未必杀了人。。 不过无论怎样,薛凝还是觉得要就事论事,要将真相查清楚些,不要含糊了事。 她说道:“其他许是真的,但证词之中,说她对太子用了猛药,取了太子性命,却是含糊其词。” 最好例子便是潘玉,潘玉只是瘫,却没有死。 王润认真仔细的照顾他,由此得到潘玉依赖,以及众人称赞,于是王润一下子成为很要紧的人。 这样声声贤惠称赞中,王润难得被旁人留意关注。 以此为镜,王蔷是不会杀了萧圭的。 潘玉也好,萧圭也罢,其本身便是最重要展示品,又岂会杀之? 哪怕王蔷恼恨萧圭这些年仍惦记赵昭,但萧圭病榻缠绵,由着她服侍照料,也已能抚平王蔷心底愤懑。 可这些不过是对王蔷心理描摹,又没什么凭 据,也难以将旁人说服,算不得什么极有力的疑点。 最要紧是王蔷为何要认? 薛凝本以为是有人以家人为挟,对王孺人加以逼迫。这法子虽老套,却是经典款。 不过王蔷家里并没有什么感情好亲眷,唯一一个弟弟,也在牢里自缢死了。 薛凝不放心,心又细,还托裴无忌查过。 裴无忌令人验明正身,死的确实是王瑞,不存在抵换可能。 不过办这桩案子的倒是薛凝老熟人,竟是魏楼。 溧阳公主造反,魏楼本是溧阳公主的入幕之宾,而后反水,摘了溧阳公主头颅领功劳。 他既立下如此功劳,陛下亦赦免其罪,还赐了官职。 而今魏楼为廷尉监右平,品秩六百石,负责审涉重案,巡查狱政。六百石的品秩虽不高不低,但有一桩好处,便是能直接给宫里陛下递折子,凡事能上达天听。 于是魏楼摇身一变,就成为陛下心腹,这些日子满京城捞捕溧阳公主余孽。 魏楼脸皮甚厚,既不在意别人说他背主,处置逆党亦十分心狠,甚至比原本未曾附逆官吏还更狠些。 依薛凝看,魏楼颇有些皈依者狂热,手段亦更狠。 王蔷的胞弟王瑞就撞在这枪口上。 当然在薛凝看来,魏楼还是老样子,这柿子挑软的捏。 王瑞说是前太子小舅子,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自打萧圭故去后,临江王府就跟冰窖子似的,王蔷宛如木头一般,哪儿还能有什么权势? 从前太子风光时,王瑞也不过是托阿姊关系,得封一个恩荫,用个虚职养着罢了。 王蔷配得感低,也心满意足。 王瑞笨笨的,也乐得如此。 王蔷心思多,但正儿八经算个外戚时,实话说是没作妖的。 偏偏时过境迁后,却受此连累。 溧阳公主拿着替前太子鸣不平口号作乱,但实则从前跟前太子关系并不怎么样。也正因为王家没什么声势了,魏楼便拿王瑞开刀立威。 第216章 魏楼还是这么一副死样子,欺软怕硬罢了。 从前在宁川侯府,姚秀死了后,魏楼不敢疑二房的主君郑珉,逮着薛凝演威武不能屈。 薛凝心里吐槽魏楼一番,嫌魏楼恶心。 但王蔷,她也不明白王蔷为何会如此招认? 裴无忌:“今日你不是要见玄应,我们正可一道。” 薛凝亦点点头。 裴玄应从前与前太子甚为亲厚,既然熟,薛凝也想跟裴玄应聊一聊。 朱雀街上,魏楼面色略沉。 此时此刻,魏楼亦不免心事重重。 王瑞身死,他这个刚刚上任的廷尉监右平也受了些挂落。 他隶属廷尉,受廷尉府拘束,因这桩事缘故,上头对魏楼好一番训斥。 ——不过也是雷声大,雨点儿小。 魏楼算是陛下点的新贵,旁人也不能训斥太过,总归要留些颜面。 上头瞧他不顺眼,而今新收几个下属暗暗也对他颇有微词,觉得魏楼行事太狠,也未见真立有什么功劳。 魏楼心里颇恼,却不屑一顾。 他暗暗揣测陛下心思,明德帝是需要自己人。因自己叛了溧阳公主,那么便绝不能再叛,再叛也无人可用。 自己名声糟糕些,反倒让陛下用着放心。 魏楼想裴少君不就是如此? 从前裴无忌刚回来,行事肆无忌惮,惹得天怒人怨。那时魏楼暗暗看着,也不由得幸灾乐祸。 谁曾向裴无忌倒是地位越来越稳,玄隐署越来越像样,看着倒有些少年权臣的调调。 于是此时魏楼拿自己跟裴无忌比,暗暗觉得自己指不定也能有此声势。 这样心里念着,他未曾想到还真撞着裴无忌了。 除了裴无忌,还有薛凝。 薛凝跟裴无忌那些事早传得沸沸扬扬了,人都知晓二人来往甚密。 那时魏楼听了也只想冷笑,裴氏何等门户,两人纵然亲好,薛凝也未必真攀得上。彼时魏楼心里吐槽几句,心中也平衡许多。 但亲眼见了却是另外一回事。 他看着裴无忌自然为薛凝拉开车帘,扶着薛凝上马车。其实也没很暧昧,可却很自然,一些肢体上接触很自然。 第175章 赵昭她一定记得 裴无忌让薛凝上了马车后,从袖中取出一柄冰绢团扇,塞在了薛凝手里。 而今天气也是热了,马车虽然透风,裴无忌仍怕薛凝热着。 薛凝摇摇,轻轻扇些微风。 她打量这柄团扇,上头刺绣也很精致,绣的是萱草和狸奴。 那狸奴瞧着很眼熟,就是沈偃养的狸奴雅雪。 这只狸奴是只脾气极差奶牛猫,夜来跑酷是经常事。不过沈偃是个超绝忍人,将这只坏脾气的奶牛猫伺候得妥妥贴贴。 有次沈偃面上有几道抓痕,还惹得下属纷纷猜测,觉得沈少卿说不定有了情人,全想不到猫身上。 沈偃人前淡淡的,对家中狸奴却颇为宠爱,还请了绣娘将雅雪这只奶牛猫的样子绣下来。 裴无忌之前就跟薛凝提过,而今薛凝拿在手里,大约也算是沈偃这个爱猫人士的自制周边了。 这样瞧着,薛凝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轻轻的笑了笑。 她察觉裴无忌在打量自己,于是便举起扇子遮住下半张脸,露出一双杏眼,轻轻上了马车。 裴无忌也放下车帘,也笑了一下。 马车将行时,魏楼一咬牙,却凑上前去 ,皮笑肉不笑:“裴少君这几日辛苦了,魏某来也是为了陛下安宁,四下搜索那些个溧阳公主乱党,也只想有所斩获。” 他这是刻意让裴无忌瞧见自己。 裴无忌目下无尘,从前魏楼欲图投靠,裴无忌不纳不说,还言语狠狠刻薄讥讽了一番,使得魏楼面上无光。 但现在,他可是用溧阳公主头颅换来陛下恩赏。 他偏要使得裴无忌堵心。 魏楼说道:“陛下宽仁,如此恩泽赏赐,当初裴少君言语可不怎样好听。” 裴无忌听了,倒谈不上生气,只有点儿漫不经心样子,点点头:“陛下确实宽仁,也不挑剔,什么样阿猫阿狗都会用一用。” 闻言,魏楼面色发绀,眼中极怒! 裴无忌却不理会,策马走了,魏楼虽怒,竟也不敢与之斗气。 当然裴无忌也不在意。 依他对宫里那位了解,明德帝本便不喜魏楼割了溧阳公主脑袋,不过是等寻借口。而今魏楼那些腌臜手段满京城都嫌恶,也没几日便要处置了。 魏楼被撇在原地,心倒是跳得极快。 他方才瞥见了薛凝了,而今将将夏日,马车车帘也换成了透气的竹丝卷帘,车中女娘倩影倒是若隐若现。 女娘手里拿着一柄团扇,身姿婀娜,并没有说什么。 大约是不想跟魏楼说话的意思。 她如今风光了,倒将曾经一切撇得干干净净,包括那段对自己求而不得的岁月。 魏楼忽想起之前自己请托,那时溧阳公主许诺,若是大事成了便,便将薛凝赏赐给他。溧阳公主似看透了他的心,其实溧阳公主人虽风流了些,出手到底是阔绰大方的,不会亏待身边的人。 魏楼突然有些遗憾败的那个是溧阳公主。 他忽而想起溧阳公主那颗被割下来的血淋淋的头颅,心底微微一颤,竟流淌几分寒意。 那死人的眼睛仿佛还在虚无处盯着他,他却拿溧阳公主的脑袋去换了前程。 到了鹿鸣阁,裴玄应、赵昭皆在。 宫门口惊鸿一瞥是匆匆看过,如今薛凝细看,赵昭更显漂亮。 赵昭斜倚在朱漆描金凭几上,雪色腕子从袖探出来,像一截新剥的嫩藕浸在胭脂河里。她今日特意挑了橘红上襦,衣缘滚着椒纹金边,倒把满京城的牡丹都比得失了颜色。 赵昭妆也画得好,她是浓颜,黛眉用螺子黛直扫入鬓,唇上胭脂是西域进贡的焉支山红,偏生肌肤又白得透亮。 这近处看,薛凝更明白秀色可餐是什么意思,哪怕她是个女娘,一时也看得津津有味。 王蔷并不丑,加上会打扮,人也不胖不瘦,嫁给萧圭时又是十多岁年纪,那勉强也称得上是清秀之姿。 可若总凑到赵昭跟前,那自然显得丝毫不眼了。 薛凝来时,赵昭正在和裴玄应聊天,也谈及裴后再设女狱,方便看管女犯之死。 赵昭:“这处置女眷,本属各大家族私权。族中内部处置,无非是所谓怕坏了名节,又或者恐女子入狱后被狱卒兵士所污,受尽磋磨之苦。哪怕女眷本人,凡有错失,也不肯来官府领罪,也惧之自尽。” “而今皇后设下女狱,这朝廷之律不但管得男子,便是后宅女眷,也在大夏律令管辖之中。如此,也尽可令女官干涉世家内宅。” 赵昭不但生得美貌,见识亦是不俗。 薛凝也知晓裴后设置女狱,亦宣召赵昭入宫,揽其协同行事。 眼见薛凝和裴无忌到来,两人方才停止议论。 从前赵昭跟萧圭多有来往,除了一些男女间爱慕,有时萧圭也会听一听赵昭意见。裴玄应是前太子跟前陪读,对赵昭也算是旧识。而今重聚,两人也随口清议一下朝政。 薛凝这几日查案子,倒是穿戴得素,她着窄袖男装,主要以干净利落为首要。 彼此见礼打过招呼后,薛凝落席跪坐。她虽知女子立足之根本源于本身之智慧和勇气,但赵昭实在生得太漂亮了。 薛凝也忍不住多瞥赵昭几眼,心想看着都觉赏心悦目。 裴玄应对太子旧案甚为关注,不免问:“当真是王孺人?” 裴玄应面上透出不可置信之色,他记忆里的王蔷十分和顺,不像能做出极疯狂之事样子。 薛凝不好透露案情,矜持说道:“正在细查。” 赵昭面上浮起一些悲悯以及可惜之色:“蔷儿从前和我交好,其实她性子极好,就是有些偏执,有些事也想不开。其实我跟太子不过是旧事,太子纳了她,于是太子对我那点儿心思早便淡了。可惜,她老是放不下。” “和太子一道时,她便拿我做比较,让太子说更喜欢谁。那时她已是太子良娣,自然是更喜欢她的。” “只可惜,她困于心魔,怎么都解脱不了。” 薛凝忽而微微一怔。 这个故事,王蔷也讲过。 那时薛凝听了,还觉得王蔷颇为可怜,觉得她这样认真记挂一件很久以前的口头上胜利,显得很傻。 不过倒也十分可巧,赵昭和王蔷人前是极要好的手帕交,竟不约而同都讲这个故事。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太子死后,赵昭还回京一次,那一次还传了点儿绯闻出来,说好似要撮合裴无忌跟赵昭。 赵昭却仍留意这件事。 萧圭还是太子时,王蔷拉着手撒娇,问萧圭更喜欢谁?那时萧圭也回答了,说他更喜爱王蔷些。 薛凝也想起王蔷跟自己强调的话。 第217章 “是!这桩事是过去许久了,可阿昭必然还记得。我还不知晓她性子?她一定记得的。她那一副性子,可是受不得气。” 那时王蔷言之凿凿,说得十分笃定。 也许因为王蔷跟赵昭熟,于是更了解赵昭一些? 薛凝微微有些恍惚,然后她飞快问裴玄应:“那依你看来,太子喜不喜欢当时王良娣?” 比起赵昭侃侃而谈,谈及朝政大事,薛凝关注点却在内宅狗血上。 薛凝这样问,裴玄应有些措手不及,也有点儿尴尬。 还有赵昭在场,薛凝却问及太子私事。 不过他还是想了想,然后说道:“我觉得那时临江王对王孺人还是,很喜欢的。” 赵昭一直在一旁暗暗观察,她发现裴玄应虽觉得尴尬,但因是薛凝询问,回答得也很认真。 一旁的裴无忌也不介意薛凝跳脱,只这么纵着。且说纵着也不准确,裴无忌情态有几分习以为常的意思。 就像赵昭观察到那样,因是薛凝问及缘故,裴玄应对待也很认真。 裴玄应思考得也很仔细。 从前裴玄应不懂情,有些事纵看在眼里,也未必能明白。而今经历北地郡那些事后,裴玄应倒仿佛开了窍,能品出几分味儿来。 他说道:“当今陛下姿容温雅,内里却是个性情果毅之人。从前赵皇后出自世家,性子虽温和,打小却将太子拘束得极严。太子性子温和,尊重师长,日常也是礼贤下士,行事有极大约束,而他偏生是个以礼为重性子。” 正因为太子以礼为重,笃信儒术,方才不被明德帝所喜。 当然这些并不是重点。 裴玄应说重点:“故太子虽为国之储君,如玉之尊,平素姿态也并不高,亦从未任性弄权,肆无忌惮。我只是想说,无论怎样,他都是个好人。” “后来他纳了王良娣,王良娣虽非绝色,却对太子崇拜之极,我瞧太子也是颇为受用。” 太子身份虽贵,但仰视他的是底下人。至于太子身边人,都对萧圭有着要求和期许。父母、师长,还有如裴玄应这样追随萧圭的世家子,都在认真打量萧圭一举一动。 裴玄应可能自己不曾察觉,他对萧圭也是有一种审视的,哪怕他对萧圭这位前太子颇多赞扬。但提及萧圭时候,裴玄应言语里也不自觉点出了萧圭软弱。 萧圭不是杀伐果决的性子。 只是在裴玄应看来,品德比性情更重要。 而后阴差阳错,萧圭纳了王蔷为良娣。 王良娣也谈不上能跟萧圭平起平坐,但到底比那些下属离萧圭近一些,也算得上萧圭身边人。 独独这个身边人,是用仰视的目光看着萧圭这个太子。 虽颜值欠奉,但王蔷情绪价值给得足。 她小心翼翼试探跟萧圭说话,只需萧圭应上两句,她便喜不自胜。 为跟萧圭搭上话,她亦是秉烛夜读,多看几本书。 她生了病,萧圭给王蔷喂几口药,王蔷便受宠若惊,感动得想要落泪。 其实这一切,萧圭也是颇为受用。 一个锅配一个盖,王蔷这般伏低做小,也满足了萧圭心下某部分的缺憾。 日子一久,萧圭竟离不得她。 薛凝倒有点儿唏嘘。 依薛凝观察,王蔷这些崇拜仰视也并不是演的。她跟王蔷聊过天,王蔷话语里处处都是自己配不上。 至于前太子萧圭,别人都说他贤,说他品德好。不过在女人方面,萧圭倒显俗。萧圭之前爱慕赵昭是图色,后来喜爱王蔷,是喜爱王蔷的顺。 不过感情方面虽体现不出萧圭高道德,但萧圭确实也是喜欢着当时的王良娣。 第176章 奇妙的复仇方式 萧圭被废之后,确实显得对男女之事不甚在意。 宫里恩赏几个宫娥,也 都被这位前太子放生,虽有爱惜这些年轻宫娥花未开足之意,却也确实少了几分贪图美色心思。 至少依裴玄应瞧来是如此。 但王蔷并不是这样说的。 那时王蔷是这样说的。 “临江王当初放了那些宫娥,可是赵昭呢?那时陛下有意撮合他跟赵昭。说起来,他这个废太子府邸之上还差个正妻,只需他点个头。赵昭自然不愿意,她当初不愿意跟太子,而今更不乐意跟个废太子。他自然不能容,他想要纳之。” 王蔷笃定萧圭想要纳赵昭,哪怕赵昭不愿意跟他这个废太子,萧圭也偏要勉强。 薛凝默默想了想,忽而侧头问:“太子被废后,可来纠缠过赵娘子?” 京城里传言是这么说,旁人私底下也是这样悄悄的议论。 可虽这样议论,似薛凝这样当面问的却是头一个。 就连赵昭也似措手不及。 不过赵昭性子颇好,也未含嗔,只和声说道:“那些都是京城里传来的无稽之谈。太子是温善君子,怎会逼迫?他更不会使人不痛快。自打他被废,我甚至未曾见过他,他也不愿意连累我。” 然后赵昭微微一笑:“薛娘子倒是快人快语,京城里流言蜚语也是不少,可却从不肯当面跟我说,让我连分辨机会都没有。我倒是喜欢薛娘子这样的,爽直痛快,我也能说个清楚。” 赵昭不但人漂亮,说话也让人舒服。这三言两语间,便易使人生出亲近之意。 薛凝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 可她生出几分好感时,心里却不由得琢磨王蔷说的那几句话。 若赵昭跟萧圭再未接触,哪怕王蔷揣摩逼问出萧圭惦记赵昭,又怎会知晓赵昭是怎样想? 王蔷说赵昭不愿意,那便不大像是揣测。因为王蔷将赵昭视为情敌,又将萧圭看得太重,她不会自行脑补赵昭看不上萧圭。 这不符合王蔷性格。 那倒像是接触后知晓赵昭明确的态度。 在王蔷看来,是赵昭不愿,但萧圭有意强夺。 但似乎除了王蔷,旁人皆不这么想。 明德帝赐了宫婢却被萧圭退回,裴玄应觉得萧圭应该挺喜爱王良娣,甚至连赵昭本人都声明自己未跟萧圭有所接触。 仿佛只是属于王蔷一个人的发疯偏执。 是因为王蔷自己困住自己? 反倒是赵昭似从薛凝只言片语悟出什么,不觉沉吟说道:“不错,既然太子心思都在蔷儿身上,蔷儿为何因情杀人?” 薛凝面上露出惊讶之色:“赵娘子为何知晓王孺人是因情杀人?” 动手的虽然是王蔷,但原因却未昭示。 太子之死乃是大案,保密功夫做得不错。虽有好几拨人盘问过王蔷,却并无只言片语透出。 王蔷杀人,理由可以很多。譬如萧圭被废,王蔷有意摆脱对方,因而杀之。又或者有政敌买通了王蔷,许以重利,使唤王蔷杀人。 薛凝面上惊讶之色是刻意演出来的。因为今日一见赵昭,赵昭句句都似有上帝视角。 她一张口,就说是因王蔷计较前事,计较萧圭曾迷恋她那件事。 不过薛凝沉得住气,也未一开始张口便问。 她寻了个机会,蓦然问之,主打一个触不及防。 薛凝还好奇脸望裴玄应:“裴二公子,是你说和赵娘子知晓的?” 裴玄应是个老实人,摇摇头,有些不解:“我亦并不知晓。薛娘子,我怎会知晓此案详细案情?” 薛凝:“我以为裴少君说给你听呢。” 裴无忌本来静静的看着薛凝演,见这戏精说到自己头上了,才抬眼道:“我素来口密,不泄事。” 薛凝心里忍不住吐槽,裴无忌口风哪里紧?她问裴无忌案子,裴无忌把内情是哐哐给薛凝说,说得还细,还生恐说漏了些。 裴玄应在一旁倒是深以为然,轻点头:“大兄在家中素来不提公事。” 那薛凝对赵昭的一点质疑便闹得挺明显。 赵昭却仿佛未察觉,也未因此露出什么不快,反倒面颊之上流淌几分唏嘘感慨之色:“只因为你们与蔷儿并不相熟,而我与她从前却是极要好的手帕交,于是我便更了解她些。” “她其实是个很重情分的人,对太子亦是一片痴心,又跟家里闹不和顺。旁人许什么利,她也不会为之谋害太子。再来就是,谋害皇嗣会累及全家。” “这思来想去,也只是为了一个情字罢了。” “再者太子一案虽不能外道,可潘家那桩案子却闹得沸沸扬扬。王润亦是王氏族女,一惯又与王蔷交好。如此加以联想,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赵昭并未露出惶急之色,反倒是说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 看来她不但貌美,有情商会说话,还要加一条很聪明。 至于言语里没有什么破绽。 赵昭面上担切之色却不减:“我猜蔷儿是这样心思,但那时太子也无意旁人,怎惹得蔷儿如此恼火?难道蔷儿是冤枉的?” 薛凝之前跟王蔷接触,在王蔷视角,赵昭和她不过是塑料花姐妹情。 第218章 不过而今赵昭却显得对王蔷十分关心,格外情真。 赵昭甚至为王蔷喊冤:“也许谋害临江王者并非是蔷儿。” 话一出口,赵昭又面露困惑之色,摇摇头:“若不是她,她为何要斩钉截铁承认?我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薛凝原本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而今倒是因赵昭言语灵光一闪。 她说道:“我原也闹不明白,可听到你说她此举会连累家人,忽而便有了一个大胆猜测。” “也许,她就是想要连累家人。” 今日一见王蔷,薛凝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丧气。 王蔷那样子年轻,可是却有一根根白头发。她心爱的男子已死,膝下又无儿女,哪怕过继了一个,王蔷对不是自己生的也没什么兴趣。 王蔷心已经死了,活着也没什么眷念。 薛凝忽而间醍醐灌顶,发觉自己一开始便想差了。 “王孺人和家里人不和,母亲已经亡故,亲弟也自缢于狱中。根据府上婢子说,王蔷对其父颇为不满,认定其父只宠姨娘和庶子,并没有费心搭救王瑞。这家中关系如此赵高,我原想王蔷自然不可能因家人安危而被要挟。” “不过就如清淑郡君方才说的,因王蔷招认谋害前太子,他家里人亦被拘住,要被株连同罪。” “也许,这正是王孺人所求。” 网上不是有那样一个段子。 说搁古代想要报复待你不好族人,不如行刺皇帝,那自然是 九族消消乐。 王蔷虽不能刺杀陛下,却可以承认谋害太子。 她活得生不如死,爱人已逝,膝下无子,阿母亡故,如今亲弟弟也已经死了。偏生大父却未受丝毫责罚,仍是与柳姨娘一家亲亲热热过好日子。 这些人怎么敢?又怎么配? 牢狱中,王蔷散着头发,轻轻的哼歌。 小时候,阿母会给她轻柔梳头,絮絮叨叨,教她做这样,做那样。 她那个阿母是个糊涂人,并不聪明,时常白忙活。 可就算这样,这个微胖且不聪明女人却给王蔷一些温暖情分在。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疼她,死了的阿母算是其中其中。 其实,阿母手艺差,梳的髻并不好看,而且那嘴也闲不住,总是絮絮叨叨的说话,抱怨这,抱怨那。 有时王蔷心里也觉得挺烦的,不过不会露出来。 不过一旦阿母不抱怨,唱首曲子哄她,那便很好了。 母亲有一副好嗓子,曲子唱得不错。不过她不会人前唱,免得显得轻佻,她只唱曲子哄儿子女儿。 王蔷泪水便哗啦啦流淌。 这些年来,母亲最恨便是柳姨娘,恨那狐媚子留下的一双小杂种。 还有一种恨意,阿母不会说出来,但是王蔷也能感受得到。 那就是对丈夫的恨! 王蔷唱着那时候歌,仿佛也有一缕曾经有过的荒凉温情。 萧圭死后,她日日忏悔,烧香拜佛。 直到知晓了王瑞的死,她瞧着烟雾缭绕里的菩萨相,却再也压不住心里的魔! 她恨这一切! 那时见薛凝,她已筹谋这个复仇计划了。 她本坐地上,屈着腿,搂着膝盖。 而今王蔷把手指给举起来。 入了狱,她也被搜了身,散着头发,也不许戴什么利物。就连吃饭,也是木碗木勺,连筷子都没有。 这都是防着犯人自杀。 可一个人若想死,怎么也防不住。 一番搜身,独独没搜去王蔷手指头上贴着的假指甲。 她该做的供也做得差不多了,可世上聪明人很多,她怕自己应付不过来。譬如那薛娘子,就难应付得很。 除非,自己再也说不出话来。 鹿鸣阁中,赵昭容色也添了几分急切:“那还是尽快问一问蔷儿,不可误她。” 薛凝点点头,她当然有这个意思。 不过正在此时,却有侍从匆匆赶至,对裴无忌耳语几句。 裴无忌面色亦微妙难看起来。 王蔷已在狱中自尽! 第177章 你觉得赵娘子这个人如何?…… 离开鹿鸣阁,薛凝心里还有点儿发闷。 王蔷一死,许多话儿都问不出来了,那薛凝心里也不痛快。 她蓦然抬头,瞧着裴无忌问:“我和赵娘子从前不认识,算不得熟。裴少君,不知你觉得赵娘子为人如何?” 薛凝有一双漂亮的杏眼,像水头很好的玉。 裴无忌被这双眼望着,心尖也是一热,面上却没露出来。 他说道:“我与她也不是很熟,只是认识,打过几次照面。她留给人印象就是貌美,再来就是聪明,她很有见识,朝廷上的事也侃侃而谈。” “不过,也只限于说罢了。” 裴无忌筹措言辞,想了想,才继续说道:“这世上有女娘很有见识,也有本事,于是很想做些事。姑母能言善道,是既会说话,又会做事。你呢会做事,不过不太喜欢说太多。” “赵娘子很会说话,可也未见她真心想做事,也未做成什么事。可能,她也不喜欢做事。” 这几年光景其实可以做很多事,比如裴无忌,他虽是这一两年间发达,可之前已借游历之机暗暗做事。再来就是之前他也去过北地郡,有地方工作经验,也狠狠磨砺了一番,也不是一下子就成为玄隐署署长。 这几年光景未在赵昭身上留下丝毫痕迹,除了容貌,还有赵昭履历。 都一如往昔。 赵昭很会说话,可说的都是空话。 她会说女子哪里不输男,女人也可以有自己一番事业。 但真要做事,需吃的苦头,花的心思,耐的寂寞,赵昭未必受得住。 不过这倒是情理之中。 因为赵昭出身高贵,人又貌美,在家又受宠,她已事事完美了,也不必吃些苦头努力。 努力是要吃点儿苦,才有努力动力的。 裴无忌对她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 这样点评赵昭时,裴无忌便不自禁透出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傲慢,可他却觉得自己挺包容。 裴无忌还有点儿欢喜,压低嗓音:“你放心,我对赵昭没什么心思,大约她也并不钟情我。” 这京里不是传过,说赵昭曾要许给自己? 他觉得薛凝在意这个,心下甚喜! 薛凝一怔,回过神来,忍不住拿裴无忌塞给她的猫猫团扇拍裴无忌的头。 薛凝双颊染绯,裴无忌想到哪里去了! 她红着脸说道:“你想哪里去了,我只在想案情。” 薛凝想了想:“你说这些,也要考虑到赵昭是个女娘,女娘许多事始终不大方便。” 最后薛凝飞快说道:“再来,有些话你绝不许再说了,你也不能让别人听见,否则,也不知晓多尴尬。” 谈恋爱不要拿别人来羞耻play。 裴无忌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不好意思时,蓦然伸出手臂,轻轻将薛凝抱起一下,又将薛凝放下。 然后裴无忌说了声好。 法华寺,玄隐署将卷宗抬来薛凝居所,供薛凝翻看。 随着卷宗送来的,还有一筐李子。 这些日子里,裴无忌总会给薛凝送些额外的小物件儿。 已入夏,李子也熟了。 那一筐是小脆李,个头不大,却比糜熟发甜的大李子更好吃。 一筐李子在井水里面浸泡了,镇得凉凉的,吃时又甜又脆,也不用另外加蜜酱。 薛凝吃着李子看卷宗。 王蔷虽死,薛凝却没准备打算罢手。 办案是为理顺真相,可不是为了随意交差。 她疑赵昭,裴无忌连带着将赵昭生平记录也给送过来了。 薛凝感慨这效率,心里亦禁不住想要吐槽,这是要在大夏搞大数据? 这时节,却有客人来拜访,点名要见薛凝。 来的是贵客,又是熟客,竟是清淑郡君赵昭! 就连薛凝也生出意外, 薛凝心下生出几分好奇,如此一来,赵昭倒是要见一见了。 赵昭和薛凝上次所见那样,显得大方且和气。 她微微一笑,和声:“薛娘子!” 赵昭手掌宛如羊脂白玉,掌心握着一枚护身符。 薛凝眼尖儿,识得上头是自己歪歪扭扭字迹,是自己所制护身符。 赵昭居然买下来一枚。 薛凝愈发好奇,不觉说道:“赵娘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赵昭:“也没什么,不过是想和薛娘子聊一聊。” 房内屏退旁人,只余薛凝和赵昭二人。 薛凝暗暗揣测赵昭用意,她听着赵昭缓缓说道:“赵家出自北地,我从前也不在京城。在家时,家中姊妹间说话爽快直接些,到了京城,倒是要弯弯绕绕起来。不过,只要肯花心思,也不难学。” 聪明人学什么都快,适应力也强。 那时赵家女儿被选皇后,赵皇后之子也被立为太子,于是整个赵家声势也是可想而知。 第219章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正是如此。 赵家也在京城置办府邸,迁了些族人来京城,赵昭也是那时候出现在京城。 赵家如此声势,谁都会给赵昭几分薄面,况且赵昭也很聪明,融入也快。 就像裴无忌曾经说过那样,赵昭在家日子十分舒坦。 家里宠她这个嫡女,让她跟族中姊妹一块儿念书,还请了大儒授课,谁都知晓赵家女儿个个金贵。 在家比京城规矩松,赵昭除了会骑马,甚至还会射箭。 而今赵昭对薛凝说道:“不过夏京弯弯绕绕行事虽不难学,可大家总是绕着弯儿不说实在话,有时也累。所以,我便想和薛娘子坦白些说话。” “薛娘子,你可是疑我?” 赵昭眸若秋水,望向薛凝。 薛凝权衡了一下,然后说道:“正是如此!” 赵昭直接,有意试探薛凝。薛凝也直接承认了,反过来试探,看看赵昭是什么反应。 赵昭道:“太子被废后,我确实并未见过他,不过,蔷儿却来寻过我。” 看来赵昭也知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 薛凝也不知自己表现得太明显,还是赵昭太敏锐。 “那时她来寻我,陛下派了宫娥服侍临江王,又似起心撮合,于是蔷儿便有些急了。” 赵昭面上便浮起怀念的感慨之色,恰到好处展露出她对王蔷的情分。 第178章 赵昭:也许是我害了太子 既然赵昭主动提这个话,那薛凝也顺着赵昭说话,她说道:“想来王孺人的话不会多好听。” 赵昭和王蔷本来也只是塑料花姐妹情,算不得多真。 有些心思看破不说破,但既然王蔷有意说破这桩事,大概言语也谈不上多和顺。 如此一来,这头花便不免扯起来。 赵昭:“她确实说了许多无礼的言语,言下之意,就是我当初既无意临江王,何必而今再贴上来,总之是让我知晓些廉耻。还说什么可是因我在别的男子跟前受挫,已没什么好选择,而今倒是来寻临江王了。” 说及曾经,赵昭面上也未见什么忿怒之色。 她姣好容色平静里带着惋惜,似有几分唏嘘之意。 赵昭复述王蔷的话,有点儿她才是受害者的意思。 她说道:“我知晓她是故意的。” “因为她在临江王跟前素来柔顺,临江王是太子时,她已千依百顺小心翼翼的服侍。等到太子被废黜,她更将临江王视为自己之物。” “她柔顺,生怕自家夫郎厌了自己。如若捻酸吃醋,似乎便不及以前贤惠,会惹得临江王不快。于是她便寻上我,因为从前既是我拒之,她盼我自尊不堪受辱,于是再拒一次。总之,她那些心思我确实看得清清楚楚。” “她无礼纠缠,不就是为此?” “于是我便说,这些相争言语应说给临江王听,不必向外人拉扯。临江王若不纠缠,什么事都没有。” “她不知晓听到哪里去,人也急了,说可是临江王私下在纠缠于我?” “我也听厌了,懒得纠缠,因为我很讨厌她。” 赵昭当然不耐烦,无论怎样,也是她抬举了王蔷。那时萧圭不选赵昭,不选窦昭君,也会有许多别的选择。无论怎样,赵昭那几句话也是助力的东风,成全了王蔷痴想。 王蔷从未感激过,还在小处使手段。譬如明明看着自己了,却拉着萧圭的手问,问哪个比较要紧,谁更得他心? 萧圭说更爱王蔷,赵昭虽从未想嫁给太子,却也觉得面上无光。 王蔷恩将仇报,挂她面子,本来稀薄的情分也是烂得粉碎。 那时她看着王蔷,内心只有不耐烦,更懒得再多说几句。 王蔷不敢跟萧圭吵,却盼着赵昭跟萧圭闹别扭,她对王蔷满心的不耐烦。 那时赵家已准备迁出京城了,赵昭也要跟着搬家,于是赵昭更没什么耐心。 赵昭:“再之后,赵家迁出京城,乱糟糟忙了两个月,我早就不记得这桩事。” 但王蔷却记在心上。 王蔷倒从未跟萧圭吵过架拌过嘴,只是没多久,萧圭便病了。 于是王蔷便柔顺熨帖照顾萧圭。 而今在薛凝跟前,赵昭替自己解释:“再者说那时姑母失势,赵家要迁回京城,我亦不会留。我一走,与临江王也再无交集。于是我想,蔷儿疑不疑也没什么要紧。” 赵昭抬眼:“你大约也知晓,我虽得前太子垂青,但是却并不爱他,故婉拒与他结亲。” “萧郎那时是太子之尊,而且名声好,脾气也好,样子也好。不过一个男子如若脾气太好,不免会显得优柔,于是对女娘也少些吸引力。于是,我便显得不喜欢他。” 赵昭旋即话锋一转:“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说辞罢了。” 薛凝微微一愕,但满京城都是这样议论的。 赵昭:“一国储君,是何等尊荣!此等权势之下,什么样女儿心思都不值得一提。至少,我并不是因不喜欢拒了太子。” 赵昭也说得很坦白露骨:“就算不喜欢,若拢住未来储君,以后权势富贵不可限量,我也不是不想。” 而今赵昭却说不是。 赵昭:“陛下本已不喜太子跟外戚走太近,不过是念着赵皇后素来敦厚温顺,太子性子又仁和,故勉强容之。而今赵家女儿还要嫁给当时太子做正妻,无异于火上浇油。如此一来,恐怕会两相受累,赵家与太子俱焚。” “不过那时,赵氏上下满脑子发热,就连宫中素来贤德姑母也都热了心,全瞧不清形势。我一个女娘,哪怕是个得宠嫡女,到底也是人微言轻。我能怎样?我只能说我不喜欢太子。太子作为一个男人,因为我说不喜欢,因而不去勉强我,倒也显得,颇为君子。” “我不敢想他若是另外性子,我现在如何了?” 那时萧圭不是没有权势,但是他并没有去勉强。 “太子性子温厚,我很感激他。” 薛凝瞧见赵昭眼底掠过了一缕哀色,但薛凝也知晓,哪怕让赵昭再选一次,她也不会选萧圭。 而今赵昭安全了,踏踏实实站在岸上,赵昭才会对水里萧圭生出了几分惋惜。 她是个有心思替自己考量的人。 赵昭:“所以,至始至终,我从未想与临江王如何。若回当年,蔷儿若心平气和,我恨不得将这些话说给她听,以消她之疑。” 薛凝发现赵昭是个很奇妙的人,自己本对赵昭颇有疑虑,但伴随赵昭言语,她似觉得赵昭也没那么的令人不舒服了? 也许因为赵昭很坦诚?赵昭将一些本来阴暗想法都说出来。 又或者这位赵娘子善于话术? 长于世家,自小耳濡目染,赵昭颇有主意和见识,也善察言观色,知晓对着什么人说什么话。 薛凝竟觉看不透她。 薛凝叹了口气:“那时太子生了病,不过也无性命之危,王孺人精心照顾,瞧着也很和乐。但为什么,太子忽而便暴毙?” 赵昭则道:“也许是太子突发疾病,也许是有旁人加害太子。” 她顿了顿,然后说道:“也许是因为我缘故,是我害了他性命。” 第179章 我只盼蔷儿不是凶手 赵昭道:“太子死前,我曾给他写过一封信。” 薛凝飞快问:“什么信?” 太子死时,赵昭本不在京城,很难疑在赵昭身上。 可而今则不同了,薛凝对赵昭是颇为留意,又与裴无忌亲近。裴无忌掌管玄隐署,也极容易探出些端倪来。 必然是再小的事都能查出来。 哪怕是赵昭寄去临江王府的一封书信。 而今赵昭倒是主动说出来。 她面色看着却很坦诚。 面对薛凝略带讶色面容,赵昭面色倒显平和。 赵昭说道:“从前陛下不愿意太子跟外戚太过于亲密,可当太子成为临江王,赵家声势大不如前时,陛下反倒想促成这门亲事了。也许,这样会让朝廷显得宽和?” 她唇角轻轻扬起,似笑了笑,笑里倒有微妙的讥讽:“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很不公平?这样的婚事,无论我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与我自己怎样想没关系。” “也许我喜欢性子坚毅男儿,又或者盼望自己夫郎武技出挑。不过这些只是我个人喜好,个人喜好是最不要紧的。” “就像京里传闻那样,家里待我不错,对我很爱惜。可如此一来,我便记挂家里,绝不好任性。再来,我的性子也被宠坏了,于是不免会觉得不甘心。我是偏巧因家里爱惜养出些傲性。” “性子傲些,我便不肯认命。从前的太子,而今的临江王,我都不愿意嫁。” 说到底,她不想做殉品。 明德帝的性子外暖内冷,有些事情不会做绝,有时害会透出几分父子之间的温情在。可这位陛下一旦真下了什么决定,心意亦难改变。 朝廷上的事,赵昭还是知晓一点的。 第220章 陛下心意已决,绝不会起复太子,不过是于心有愧,故想给萧圭添个美娇娘。 她这般如花美艳,有着才情心思,又自幼被爱惜的世家女。这般青春年华,岁月正好,难道要她去陪个前途黯淡,还时时受宫中猜疑的废太子? 将自己这一生青春年华葬送在那冷冰冰的临江王府? 不!她自不能,亦不愿。 家里也不愿意。 从前萧圭是储君,赵氏自然愿意自家嫡女做太子潜邸时太子妃。如今萧圭被废,女儿年华正盛,又素来得宠,家里自然不愿意。 阿母担切,也替赵昭出主意,趁着宫里旨意没下来,赵昭先早早挑个夫婿嫁了。 赵昭亦满心不乐意,这匆匆挑拣,怎会有好人选? 她如斯容貌,如斯心思,要 么不嫁,要么就挑个顶尖儿出挑的,她绝不能因自己处境艰难而委屈了自己。 那么她便要断了跟废太子可能会有的那门亲事。 而今赵昭回了神,定定的看着薛凝:“那封信,是写给蔷儿的信。” 薛凝问:“不是写给临江王?” 赵昭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说道:“他太子之位被废,已是十分郁郁,若我再说这些,恐他脾气再好也会生气。” 从前二人婚事未成,是萧圭体恤,那时太子殿下也风度翩翩。 而今萧圭落魄了,若赵昭再写封信求肯,求太子不要纳自己,那么萧圭便是个圣人也会动怒生气。 赵昭不敢,也不能赌。 这些赵昭虽未明言,但想来薛凝也当明白。 那封信是写给王蔷的。 王蔷必会设法阻止。 再后来,萧圭便死了,赵昭远远的也得了消息。 那时赵昭其实吓了一跳。 薛凝想起王蔷认定萧圭要跟赵昭在一块,于是说道:“你信里并没有说自己对临江王无意?” 赵昭摇头:“我只在信里说这几年也没遇到什么好姻缘,忽而倒觉得萧圭这样的体恤君子很难得。” 信里写这样的言语,赵昭倒有几分愿意意思在。 薛凝虽没问什么,眼里却透出了不理解。 赵昭:“这什么都是争起来更好,有些东西旁人也想要,于是便更稀罕,她自然断不能让我。” “再者——” “要是我信里如实说不嫁,蔷儿刻意让临江王看见呢?万一我不能拒,那时真嫁给临江王为妻,入府岂非十分尴尬?” 赵昭心思细,也考量到自己真嫁进去的可能,她倒是滴水不漏。 她与王蔷是塑料花姐妹情,王蔷拿话激过赵昭,赵昭也使了点儿手段激王蔷。 薛凝:“清淑郡君第一次不是故意,可第二次却是故意的了。” 赵昭略默,然后道:“不错!可我与蔷儿一向如此!她难道没使过手段?我没想到太子会死,我只是想蔷儿爱吃醋,心思又多,会使得太子娶不了我。直到我知晓王润之事,王润是王蔷族妹,两人一向又亲好。那时我便猜——” “猜我当时那些小心机,也许,有一个我想都想不到后果?”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我比谁都盼王蔷不是凶手!” “若当真是王蔷下手,是我挑拨,我也认了,我想清白也清白不了。第一次拌嘴吵架她误会是她自以为是,我不管,我也不会认。第二次是我故意的,我不怕认,也只能以命抵之。但若凶手另有其人,那书信不过是我跟王蔷斗心机扯头花,有来有往,算不得罪过。” “其实我看过卷宗了,萧圭之死颇为可疑。蔷儿心里恋慕她,所下无非是些令人神志不清药物,使得临江王日日头疼,离不得她调的香。可临江王殒身当日,却呕出鲜血,极是痛楚。” “再者王蔷那性子,也不过是一辈子想在萧圭跟前服侍罢了,哪里舍得杀了他?这些难道不是疑点?不值得查一查?” 薛凝也看出了赵昭行动力了。 这女娘不但搞来卷宗,看过案情,今日出现在裴玄应身侧,大约也是故意? 赵昭不觉奉上了手中护身符,口中说道:“还盼薛娘子查出真相。” 她向薛凝坦白,更恳求薛凝查明真相。 薛凝略想了想,从赵昭手里接过这枚护身符。 “其实我本要查这桩案子,赵娘子不必破费。” 赵昭:“薛娘子肯尽心,无论是否为我,我心里皆十分感激。” 赵昭也确实很会说话。 世事也十分奇妙,赵昭和王蔷不过是表面上情分,可而今最不想王蔷是杀人凶手便是赵昭。 赵昭蓦然眼眶红了红,嗓音里亦有几分酸涩之意:“这几年,我也是,蹉跎光阴。” “赵家迁回并州,彼时并州缺女官,开榜求贤。就是官府组织女子织布成锦,换取财帛。又因名节相关,男女之别,便想纳女官管理。本来我是合适的,但略略打听,知晓这织锦监察责任混乱,要管许多事,什么都要理会,必然会很累。” “别说做织锦监,家里一个婶娘办次寿宴,都累得生生落了孩子。我便想何必这样累?我又不缺银钱。这女娘自然要好好养着,我怕消磨得容颜憔悴。” “既不想做事,那便去嫁人。那时太原冯家的冯三郎对我十分殷切,我亦有些动心。可后来,我才知晓他另有心思。” “他觉得太子必然起复,于是觉得奇货可居。于是他想娶了我,借两家之力,再谋太子复位。我言语里不愿意,他便有些不快,虽未说什么难听话,态度却显轻慢。他以为我离不得他,所以态度也不要紧。可惜,我偏生是受不得委屈。” “如此犹犹豫豫,于是什么都错过了。” 赵昭轻轻说道:“我告诉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认真都不晚。这次皇后招我入宫,我也真想做些事。” “薛娘子,我想重新开始。” “我只想上天垂怜,彼时的一点儿恶意并非真正罪过。” “我希望凶手不是王蔷。” 这样说时,赵昭眼睛里透出了一丝光亮。 薛凝也静了好一会儿,赵昭不知晓薛凝在想什么。 本来有些话,薛凝是不想挑明的。 但不得不说,赵昭这些话让薛凝心里有点儿动容,于是她还是问:“清淑郡君可认识越止越郎君?” 赵昭答得也很快:“没有,我从来不认识他。” 第180章 越郎君很受了些委屈 赵昭回答得快,但也未免太快了些。 更何况赵昭答得也不对。 薛凝:“可是我听说,当初越郎君被逐出太子府,他离了京城,去赵家谋事,做过赵家门客,亦是汝父身边幕僚。” 从前越止也在薛凝跟前抱怨过,说他那时离了京,颠沛流离,很过了一段苦日子。 薛凝问越止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越止竟又不肯细说了。 后来薛凝看过玄隐署送来卷宗,越止竟不算夸大其词,日子过得不算如意。 他在赵氏谋事,后来竟被赶了出去。 且越止不但被赶出去,还颇为狼狈。 那时他被扯了衣,剥了冠,生生推出门,赵家没给他留面子。 越止也是要面子的人,之后也未再留在并州,后来不知怎的还熬坏了一双眼睛。 但要活还是能活,那时越止也支了个摊,替人摸骨算命,半真半假的坑蒙拐骗,也不失为一条谋生路。 直到裴后把他给捡回来,令人给越止医了眼睛,看好病,再赏赐了官职。 等玄隐署成立,越止便懒懒散散苟到现在了。 老实说,薛凝看到卷宗上前情,心里简直了! 以越止的睚眦必报,心眼小小,薛凝不觉得他会这样容易罢休。 念及越止性情,薛凝神思略略漂浮,耳边却听着赵昭说道:“越郎君那时不过是阿父身边一个幕僚,实则阿父有许多幕僚,于我而言,都只能算作不认识。” “这女娘们青春年少,云英待嫁,总抱怨儿郎太少不够挑。其实这世上的男儿素来不少,只是未能入眼者,便算不得人。于是,我与这位越郎君并不认识。” 不是打个照面便算认识。 大家族喜爱养士,这多养闲人方才显得气派阔绰。 按卷宗所述,彼时越止不过白蹭饭,他在赵氏谋事时,似无特别建树。 赵昭所言倒是颇有几分道理,薛凝也未再追问。 薛凝只是心里犯嘀咕,是么?越止还有这么没存在感时候? 话差不多说完,赵昭便起身告辞。 薛凝还有些想问,不过到底未曾问出口。 毕竟她这个疑窦跟案子没什么关系。 她只想,赵昭不愿意嫁萧圭,是觉得大厦将倾,不愿意做废太子的陪葬品。 可赵昭还是把王蔷推出去成为王良娣。 人心不好揣测,也许赵昭觉得只要太子不结交外戚便不会被废,又或者赵昭只是不在意,她跟窦昭君置气,王蔷有那 第221章 个心思便顺水推舟推一把,倒不是心存恶毒,只是她从不肯浪费心思为王蔷考虑罢了。 这其中原因本无答案,也计较不出来什么。 马车之上,赵昭扯着手帕,她容色却渐渐沉下来。 她虽见过薛凝,却缓解不了内心焦虑。 这位薛娘子倒是果真如传闻中一样,颇为精明。赵昭这样应答,回到马车上,却出了一身冷汗。 她也未全然跟薛凝交代。 她的话不尽不实。 她是认识越止的,不仅仅是打几个照面。 其实赵昭性子挑剔,她不想跟阶层太低的人来往。 出身太低的人,要不就是黑白分明,一点小事就上纲上线不依不饶,情绪十分简单。要不然就是过分不择手段,认定与人来往是肉食丛林,什么都是心机利益。 她原该看不上越止的,不过却跟越止聊得来。 那样出身虽不值得让赵昭考虑与之有什么男女之情,但若聊聊天,这个越郎君是个很有意思。 提及宫里那位要将赵昭许给临江王,越止便在一边乱出主意。 他笑着说:“临江王让那位王孺人照顾,身子越发不见好了,不如你写封信,让王娘子管管他。” 赵昭只淡淡说:“蔷儿一向对太子痴心,自是要好生照顾。” 再然后,赵昭就写了那封信。 在此之前,他们已分析出王蔷怕是有病,只怕是要拘住萧圭不肯放手。 两个人皆是聪明且凉薄之人,就这样凑了一道。 于是鬼使神差,赵昭写了那封信。 因为她满心怒火,哪怕自己自幼被娇宠,婚事全然不能自己做主。陛下废了太子,于心有愧,却偏拿个年轻女娘一生幸福来弥补。 除开这些,当然还有别的缘故。 如果萧圭有什么事,不知陛下是什么脸色? 赵昭隐隐有报复之意,也觉得很刺激。 无论怎样,哪怕出了事,也不会疑到身在并州赵昭身上。哪怕那封信被别人窥见,也不会觉得内容有什么,可那却是催动王蔷心底恨意的毒。 这算不算运筹于帷幄之中,谋人性命于千里之外? 也许,她还刻意摆弄了自己的聪明。 可现在赵昭已经冷静下来,也开始为自己所作所为感觉到了后悔。 那时只是一时之气,更何况她内心深处也不觉得如此曲折离奇方式真会成功,她以为不过是纸上谈兵、 更要紧是,既隔了老远距离,又非亲眼所见,这所谓谋害便显得不真实。 可现在,一切却变得真实起来。她回到了京城,见过一次王蔷,看着王蔷变化极大,仿佛整个人都被毁了去,赵昭也落荒而逃。 在之后,她也亲耳听到王蔷死讯,知晓王蔷绝望自杀。 她心也跳得很快,隐隐有些愧疚,以及害怕。 赵昭心里亦禁不住安抚自己,不会的,不会有事,那些事亦不会跟自己相干。 薛凝不是说了吗?王蔷也许没杀太子,只是想报复家里父亲姨娘庶弟,故认下此桩罪过。 这些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赵昭忍不住用牙齿咬住了水润红唇。 她想自己虽求过薛凝,那薛娘子看着也颇为精明,但也不可全将寄托都放薛凝身上。 真凶是谁,赵昭也一定要查清楚! 至于那件事,想来越止也不会告之旁人,于是谁也不会知晓赵昭这桩挑唆。 此时此刻,越止却正在院子里面休息。 初夏天气开始热起来,不过尚不是最暑热时候,屋檐及树荫下尚且十分凉爽。 越止便懒洋洋坐在躺椅上,摘了两片树叶子盖住眼睛。 他听着有人敲门,过一会儿,他仆人阿照凑上来,只说薛娘子到了。 越止摘下两篇盖眼珠子上叶子,还向外瞧了瞧。他这院子也不大,一眼就看到门外的裴无忌。 裴无忌候在门口,却不进来,表现出他一贯以来对越止嫌弃。 薛凝瞧着越止乱打量样子,温声说道:“越郎君要是更好奇裴少君,我便还是唤他跟你说话?” 越止摆摆手:“我只是觉得,好似玄隐署要捉拿大案要犯时,咱们这位少年署长都在门口候着。看着,真是不吉利得紧。” 言下之意裴无忌守门口看着十分丧气。 薛凝露出你想太多表情,说道:“裴少君只是送送我,等等我。” 她还体贴替越止关上院门。 第181章 结局其一结局其一 薛凝虽然是体贴,却没有放过越止意思。她一双眸子在越止面颊之上逡巡,然后说道:“越郎君,你可知赵娘子——” 薛凝话都还未说完,越止已是开始抢答:“我与清淑郡君十分相熟,当初赵娘子不愿意嫁萧圭,于是我便出谋划策,使她写信教唆。她约莫知晓王蔷下药之事,不过前太子死了也没什么,正好不妨碍她的好日子。” 若赵昭听着越止这样一番话,大约恨不得大耳刮子扫越止脸上。毕竟赵昭心意笃定,以为两人是系一条绳上蚂蚱,越止必然是守口如瓶,不会乱讲什么的。 越止轻轻叹了声气:“我也并未起心瞒你。” 这言语间,便有几分薛凝确实与旁人不同意思在。 薛凝却谈不上如何触动,她知越止生性狡诈,她觉得越止言语不尽不实。越止估摸自己猜到了,倒干脆落落大方承认,亦不遮遮掩掩。 但越止口中终归是实话不多。 这时门咚的一下被踹开,那踹门玄隐卫士又飞快让开条道,使得裴无忌入内。 裴无忌冷着一张脸,倒有些苍山负雪之意,不过五官委实俊美,故纵生气时亦一派冰雪冷峭之姿。 待裴无忌入内,自有人替裴无忌合上门。 薛凝瞧得也是目瞪口呆。 阳光下,裴无忌如墨眸色里流淌几分冷意,又有几分熟悉的厌意。 他挡在薛凝跟前,冷冷说道:“难道越郎君是想要认罪?” 越止微微一笑:“署长难道不想让我认罪?” 裴无忌:“赵氏当初也是将你得罪极狠。” 薛凝一怔,忽而回过味儿来。 她本来还惊诧越止为何认得这般快。 要说凭证,本也没有。赵昭承认写了封信,但只说不过是想退婚,并无谋害萧圭之意。 赵昭也很有心思,她在薛凝看似推心置腹说了许多私隐,可却并未留下实质证据,转头可反口不认。 别说当初赵昭所写那封信找不着,纵然寻着,信里内容也不会有什么破绽。 如此也难有实证。 但越止这时候跳出来,却能充作人证。 如此一来,就和王蔷一样,赵 氏亦必会被牵连。 薛凝忽而想起些前事,彼时越止被赵家逐走,扒了外衣,扯碎发冠,闹得十分狼狈。 离开赵家后不久,越止忽而便染了眼疾。 哪怕越止心思多多,很会算计,这骤然间一双眼睛看不见了,也必然十分不便。 想来,也是吃了些苦头? 这样想着时候,薛凝抬头,恰巧看着越止抬手抚摸了自己眼皮一下。 那动作落薛凝眼里,惹得薛凝心尖儿咚咚一跳。 那是越止无意识动作。 她本想越止为什么招认这么快,但也许越止本来就挖了这个坑儿? 薛凝蓦然咬紧牙关,心下微酸。 陛下如今虽善待赵氏,可也是赵氏安顺缘故,如若扯出赵昭谋害太子,那自是另外一回事。 赵昭还是将这件事想得太浅,以为可自己抵罪。 陛下会觉得只是一个女娘的事?更不必提有人还会煽风点火。 裴无忌冷冷说道:“你这些算计,不必将阿凝扯进来。” 越止亦是忿极,面上还挂笑,眼睛里却透出不欢喜:“裴署长话也没听周全,何必发脾气?” 越止面上倒是很少透出脾气来。 他手指从眼皮下移下来,似犹记得双眼涩涩,酸涩发疼之意。 眼睛差时,他谋生也不易。那时他眼盲谋生,任他说得天花乱坠,又吓又哄,对面客人略迟疑,到底也未扔钱,只走得飞快。 越止摸着青竹杆儿,也不好去追,心下却颇愤恨,心里咒对方十八代都走霉运不幸。 这么可怜倒霉样,越止心下肯定自有见怪。 不过而今薛凝隐隐含着狐疑眸光投过来,越止亦不好显得太计较。 越止:“我意思是说,赵娘子虽起心挑拨,这我也知晓。不过太子之死,未必便与这些男女之事有关,王孺人哪儿舍得下手?我也盼查出真相,还我与清淑郡君一个清白。” 薛凝将信将疑,裴无忌却一点儿不信。 两人的心思都写在脸上,都挂出来。 越止叹了口气:“其实,我心里并不记恨赵家。” 这下薛凝跟裴无忌脸上都写着不信。 越止容色沉痛、委屈:“其实,我是皇后的人。” 第222章 他补充:“自始至终,我都是。” 可越止还是太子幕僚,曾经在太子府也颇受器重,萧圭对之亦颇有倚重之意。 裴后一开始竟在太子身边安插这么个棋子? 越止瞧着裴无忌面颊如霜雪浸染,暗暗好笑。 他当然知晓裴无忌为何不直斥自己胡说,大家都这样熟了,对彼此间性情也有一定了解。越止嘴里虽没有什么实在话,却绝不会说能被轻易拆穿谎言。以裴无忌跟皇后姑侄间亲厚,有些事儿问几句便能知晓真假。 至于皇后在太子身边安插人,这事儿有点子阴暗,仔细想想还有点脏。 裴无忌肯定不会喜欢,可能还会细思极恐。 但越止就是故意的。 他目光落在裴无忌身后俏丽少女身上,心里便有些酸味和嫉恨。越止院子清清静静的,很少会有什么访客。总归是薛凝敲门,咚咚的把院子里懒洋洋的肥鸽子惊得扑腾翅膀。 越止总是会躺在椅子上,看着少女清丽婀娜身影,和薛凝聊一聊,说说话。 于是到了而今,越止面上挂着笑,内心深处却浮起了恼恨。 于是他便非常非常的讨厌裴无忌,非常想看到裴无忌的不痛快。 再者越止也是个善于观察,见微知著之人。 裴无忌做出那么一副正义凛然指责自己的死样子不要紧,不过是一向如此罢了,他居然称呼薛凝为阿凝。越止自己都只称呼薛娘子呢。 男女之间的感觉十分的微妙,那越止亦感觉得出来。 于是越止双眸蓄着笑,口里则和气说道:“裴署长细细想来,便知晓我并未说谎。皇后对你这个内侄素来爱重,一向顺你心意,只要你欢喜便是极好。可她分明知晓你是不喜欢我的,为何不肯顺你之意,偏生要硌应你?” “究其原因,我为皇后娘娘做了许多事,我也是有功劳的。而我既有本事,以后亦会立下更多功劳。当然这许多时候,我的功绩是无人得知。” 越止当然觉得裴后对裴无忌很宠。因为裴后最是讲究利益,偏生竟肯答允裴无忌跟薛凝来往相处,似也不反对娶其为妻,好得简直不似裴后平素为人了。 越止隐隐觉得这其中有什么秘密,他亦有想要探一探。 裴无忌容色虽冷,却未太怒形于色。 裴无忌道:“越郎君也不必说得这般忠心耿耿,委委屈屈,说得自己任劳任怨却无名无份似的。” “以你性情,大约并没有忠心二字。太子招你为幕僚,你欣然答允。皇后私下笼络,你也不会推拒,也会有来往。说到底,也无非是两头下注,怎样都不会吃亏,谁赢都有利于你。” 那越止也不好否认,他抬脸,看薛凝:“薛娘子,你怎样看?” 薛凝斟酌言语:“你一个人要做两份事,那确实也颇为辛苦。” 越止笑了一下,薛凝说话有趣,他倒并不怎样生气了。 越止道:“要说辛苦,倒也真算不上,其实我挺喜欢这样。” 他补充:“喜欢让人想不到。” “我最喜欢出人意料,让人想也想不到。我喜欢看旁人不可置信的表情,譬如以为我并无退路,可任他使唤,然后要紧关头我却撕破脸,于是对方便很是吃惊。你说这样,岂不是很是刺激?” 简而言之,越止喜欢背叛。 旁人使唤他,利用他,他偏出其不意,来个意料之外。于这反复之间,他就是体会出一种刺激和乐趣。 这比得了什么实实在在利益还使越止欢喜。 又岂是裴无忌说的那般肤浅。 言及于此,越止清俊面颊之上浮起一层淡淡红晕,显得颇为兴奋。 不过他触及薛凝一双略带讶然眸子时,心下一凛,也赶紧将面上神色收一收。 裴无忌不知晓说什么才好。姑母未必不知,可终究还是用之,也许越止私底下确实替裴后做了不少事。裴后有功必赏,就像越止和薛凝说过那样,说裴氏行事素来大方。 故裴无忌心里不快,随口说道:“他们能信你之言语,也是自找。” 越止性狡,也未十分掩藏。 这一眼也瞧得明白的事,偏生有人会上当。 于裴无忌而言,那也是自找。 越止想要吐槽,都不知晓从哪里说起才好,脸上露出怪怪神气。 薛凝瞧着裴无忌俊美英挺面孔,裴无忌鼻子生得挺,别人说高鼻梁的人性情会十分固执。 裴无忌是个爱恨极为浓烈的人,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既厌憎越止,自然不会觉得越止如何,亦不会受半点蛊惑。 可那只是对裴无忌而言,薛凝想若换做旁人,总会有些想听的话,也总会有些阴暗之事需用得着人。 比如长孙安,比如溧阳公主——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薛凝也捋顺心思,回过味儿来。 她说道:“你离了太子府,去了并州,投靠赵氏。很快你便在赵家得势,被引为心腹。其实宫里面人也想要知晓,赵家有无异心。” 裴无忌笑得也很和气:“不错,我私下也撺掇了不少。曲陵侯其实也颇为心动,可惜到底没什么胆气,相试之下,倒将我赶出去,我也并无功劳建树。” “是我居心叵测在前,我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所以我说我对赵氏也并无记恨。” 他口口声声,只说自己颇为讲理,不过能不能信大约便不好说了。 越止直勾勾看着薛凝,轻叹气:“不过这些事,都和前太子的死没关系。我与赵昭一样,只盼薛娘子能寻出真相,还我一个清白。我性子纵然不好,总不能什么事都要我来背。” 他说的是前太子被谋害大事,心思却半点不凝重,反倒胡思乱想一些乱糟糟的事。 瞧着眼前俏生生女娘,越止本来也欲唤她阿凝的。裴无忌能唤,他为什么不能唤?他也跟薛凝很亲近啊。 不过话到唇边,也让越止给咽下去。 其实越止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本也不怕得罪裴无忌,裴无忌气煞了方才最好,他亦才解气。可不知怎的,凡他欲想与一人亲近些,心下又下意识抵触,越止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其实他有许多机会,裴无忌尚未察觉对薛凝心意时,薛凝也常常来寻他说话了。他也享受,也盼着薛凝常常能来,但似也想不出两人情意极深爱得要生要死情景。 又或者,他觉得薛凝心思太正,内心深处不愿意被薛凝给拘住了。 越止忽而心里发酸,颇不是滋味。 他耳边听着薛凝轻柔说道:“我也盼能早些查清楚。” 听着薛凝声音,越止似发了下怔,也不知在想什么。 旋即他回过神,说道:“薛娘子,若真查出这桩事跟我有牵扯,又如何?” 这样说时,越止还笑了笑,好似随口说的玩笑话。 薛凝想了想,回答:“临江王许是不合适做太子,但为人挺好的一个人。” 萧圭性子软和了些,但为人倒是很和善,挺无辜的 一个人。 薛凝看似答非所问,但实已作答。 越止老是做一些事情,比如从前刘婠那档子事,死了个霍娘子,那时薛凝也猜到了几分。 但越止不会认。 他不会认,一件两件总如此,但上得山多总遇鬼。于是越止便有些感觉,觉得总会有一日,薛凝会拿他个证据确凿。 他觉得薛凝也在等这一日。 薛凝不会口里说些很决绝的话,但这小娘子主意拿得定,真有那么一日,这位薛娘子不会纠结什么的。 想到此处,越止忽而觉得很没意思,整个人都烦透了。 薛凝亦留意到越止情绪一下子低沉下来,她也问不出什么了,遂告辞。 离开时,裴无忌没说什么,可心里却不舒服。 裴无忌着寻常的霜色素绫深衣,他容貌极好,眼瞳是极纯粹墨色,打扮简单些也不显素,倒有些素净里的艳色。 这一年多历练,裴无忌比从前沉得住气,落下属眼里亦愈发有威严。 但方才,薛凝和越止说话时,裴无忌却硬生生闯进去。 随行下属心下亦自有思量。 其实能有什么危险?越署令心思虽深,又是个狠辣人,但也不至于这时节对薛娘子无礼。 越止又不是瞧不见门外头守着人。 况且薛娘子也不是那等娇柔性情,素日里又很伶俐,自是能应对。 可裴署长却硬生生闯进去—— 到底是少年得意,既谋前程,于情爱之事也看得重。 薛凝倒没觉出什么,亦未留心这个。 裴无忌说送她回寺,薛凝也说了声好,并未推辞。 这些都是惯了的事,这些日子里,裴无忌但得机会,必会亲送薛凝。 就连法华寺的女尼,一开始吃惊不已,而今都已经习惯了。 送薛凝回去时,裴无忌身边那些个玄隐卫士就知机未跟上去了。 第223章 裴无忌一如既往陪着薛凝,心里却有些不痛快。从前他看卷宗,知晓薛凝爱去见越止。 那时他已经开始不舒服。 越止样貌俏,会说话,挺会讨人喜欢,阿凝被他诱之也怪不着阿凝。 他认为越止秉性冷酷,虽不会爱人,但却喜爱戏弄人,故刻意逗弄薛凝。 可而今,他发现越止对薛凝竟有几分真意,倒有些酸涩纠结,扭扭捏捏之意。 裴无忌便更不痛快。 其实他一直都未痛快过! 从前未喜欢过谁,裴无忌倒不觉得,如今对阿凝有了爱慕,他忽而发现自己是个极爱吃醋的人。 他很是嫉妒! 裴无忌忍不住去瞧薛凝。 薛凝可不知晓裴无忌这份心,也没去瞧他。 此刻薛凝心里想的是案子。 她琢磨越止言语里真假,越止那时大约确实唆使了赵昭,可再多之事,大约也是没有了。 没过多久,越止就被逐出赵家,然后眼睛便不好。 于是越止纵然想要闹腾,大约也并没有机会。 但也不能太放心了就是。 裴无忌扶着薛凝上了马,薛凝道了谢,然后垂头看自己手指尖。 其实太子停灵未葬,薛凝倒有些别的心思。 萧圭早死,明德帝心里也有点不舒服,还有点儿愧疚。陛下有意让儿子随葬自己,只是陵墓尚未修好,故将前太子停灵于宫中宣安殿。 薛凝也想到了自己能力,手指触及,就能听到凶手心音。 临江王没下葬,薛凝不免有些想头,不过她也知晓自己只能想想。 萧圭停灵宫中,尸体也进行一定程度防腐处理。 贸然开棺,接触空气,也许萧圭尸体便会有不可恢复损毁。 裴后想查出萧圭死因,可也不好大张旗鼓,亦未必肯起棺验尸闹那样大。如若闹大,朝堂皆知,那必然要拿出一个能说服所有人的结果。 更不必说而今萧圭是自尽还是因病而亡都说不准。 权衡利弊,裴后未必愿意闹这样大。 这般想着时,薛凝亦略有些气馁。 不过薛凝很快也想顺了,并不纠结。 查案子有异能辅助是不错,可若不能用,也不必显得太过于依赖,还是踏踏实实找证据查案才是。 薛凝心下想顺了,情绪也定了定。 这时裴无忌下了马,又拉住薛凝的马,要扶薛凝下马。 薛凝十分信他,握着裴无忌的手臂下了马。 她以为已到了法华寺。 下一刻,她被裴无忌狠狠吻住。 很强势,热切,不容拒绝。 裴无忌带着醋意将她吻开时,这个亲吻变得有点儿长绵微湿。 薛凝手飞快落他肩头,推了推,也不是真的要拒绝,最后手掌轻轻发颤攥住了裴无忌肩头衣衫。 裴无忌双手捧着她脸,结束时安抚似的用拇指刮过薛凝脸沿。 春已去,夏日里的天气热得要命。 接下来几日,案情也陷入焦灼。 王蔷已死,赵昭又来坦诚过,可案情却并无进展。 薛凝倒是沉得住气,虽不能验尸,她又将送来卷宗细细研读一遍。 萧圭死前,手足痉挛,神思恍惚,时有呕吐,呕物中有血块。 几个太医凑一道,却也寻不出办法。 薛凝不能验尸,不过倒有个颇为大胆的揣测,那就是萧圭内脏受损,有内出血的症状。 府内脏器受损,因而呕吐不止,更因器官受损渗血,呕物之中有血块儿。 萧圭死后,是有人替萧圭擦身换衣,且以银针探过萧圭咽喉、胃部,均无变色。 但所谓银针试读,无非是跟毒物之中的硫化物产生反应。于是银针虽未变色,也不能说明其中了毒。 薛凝有此猜测,主要是因萧圭通身并无伤痕,既无刀刺,亦无殴打瘀伤,故薛凝不免疑到毒药上。 彼时萧圭虽已是临江王,但宫里时有恩赏。 萧圭生病,宫里面亦派遣太医,给萧圭看病。 按说太医院医治不大会出问题,太医给萧圭开了方子,需太医令审方,然后再熬药。药汤送去临江王府,方子和药渣都要存封起来,方子存档,药渣两月后才销。 总之宫里对萧圭用的方子要小心了再小心,不能出什么岔子。 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其中还涉及点儿宫斗,薛凝也不好打包票。 萧圭身子不大好,除了宫里面药,萧圭还会吃些旁的药。 一者是王蔷亲手给萧圭炖煮“补药”,还有就是添了药粉熏香。 再来,和很多大夏贵族一样,萧圭也会求仙问药。 人失意时总不免搞点精神寄托,萧圭太子之位被废黜,又被恶疾所搅。也自然起心寄托些别的。 他常去青云观,问道求药,也吃一些丹药。 每搁三日,萧圭会挑好时辰,按道长算出时辰服食一颗丹药。 每每服食,萧圭便察觉自己神思镇定,似不被焦躁所扰。 薛凝也看了萧圭的丹药方子。 也不是什么大事,萧圭所食丹药主要成分是朱砂。 朱砂可入药,本有镇定安神之效,还有一样安神汤就是添加朱砂,能使人精神安宁。 无非是慢性中毒而已,炼丹的老道士其实挺会把握分量,断不至于使萧圭急性死亡。 薛凝却隐隐觉得不对,至于哪里不对,也说不上。 她忽而发觉什么,匆匆翻阅卷宗,跟萧圭病例档案做对比。 案发是当月十五,正是萧圭服食丹药日子。 萧圭之死也不是中丹毒那样简单,薛凝已发现一桩相互矛盾结果。 第182章 结局其二结局其二 薛凝本来看卷宗看得有些疲累,寻得此桩破绽,便忽而提了精神。 她本欲去寻裴无忌商量细察,未曾想倒有玄隐卫士寻上她了,给她送来了消息。 是赵昭死讯! 薛凝蓦然呆住了。 略晃神,她还记得赵昭前两日来寻自己场景。 赵昭聪明、狡诈、薄情,而且十二分美貌。 好看得薛凝都略晃神。 这样一个很漂亮,很耀眼,很会替自己打算女娘便 这样死了? 薛凝晃了神,才慢慢消化。 她亦顾不得许多,匆匆出门。沿途,报讯的玄隐卫士也粗略说了说。 赵昭尸首是在巷内发现。 那处僻静,是附近云锦布庄伙计急急上工,欲抄近道,却未曾想竟撞着巷内一具女尸,顿也吓了一跳。 那伙计受了惊,又报了官,而今现场已被封起来,正待薛凝去勘验。 这报讯的玄隐卫士赶得急,也未知晓得很真切,倒说赵昭样子有些惨。 薛凝心里亦咚咚一跳。 及到了案发现场,在场玄隐卫士看住巷口,不允看热闹百姓靠近。 裴无忌人已在现场,容色微凝,他见着薛凝时,眸色才动了动。 两人也没心思叙话,薛凝踏入巷内,裴无忌亦随之一道。 赵昭样儿果真极惨,面颊被划了两记,交叉一道成十字形。 一旁墙壁上别着一枝殷红色纸风车,迎着风哗啦啦转。 如此瞧之,凶手也颇有招摇之意。 不,不仅仅是招摇,这其中颇有仇恨之意。如此举动,说明凶手对赵昭心存仇恨,哪怕赵昭身死,亦禁不住如此嘲讽。 大约因什么缘故恨极了赵昭。 薛凝瞧着这纸风车,又察觉凶徒似有几分不成熟,把一样孩子玩具留在现场。 然后薛凝戴上手套,开始验尸。 赵昭致命伤是脖颈处一处划痕,割破了颈动脉,大量失血而死。其下巴,肩头皆有大量喷溅血迹。 不过地上血迹却并不多,可见此地并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而且小巷地湿,环境幽暗,多有青苔,赵昭鞋底却十分干净。如此进一步佐证凶手非是在此地行凶,而是死后移尸。 地上无拖拽痕迹,凶手要么两人,要么是个成年男子,能抱尸而行,不留拖拽痕迹。 除此之外,赵昭衣衫完整,并无侵犯痕迹。 可见凶手对赵昭虽具有一定恨意,却跟性方面无关,不是什么性压抑造成的激情犯案。 赵昭美艳,如果凶手是因求色不遂犯案,杀人时方式上也会有所体现。 赵昭未被侵害,如果凶犯性无能,愤怒恼恨之余亦会以刀刃刺受害者,以此加以代偿。 赵昭身上并无刺创,反倒是脸颊被割开两道伤口。薛凝观察到其脸部伤口皮肉参差不齐,要么是生前便已划伤,要么是刚死之后动的手。如此一来,伤口皮肉方才会收缩,不至于平整。 薛凝只盼是后者,她不敢想象赵昭这样的人生前受这样的苦。 一边验尸,薛凝一边口述检验结果。 云蔻是随薛凝一道来的,也顺着薛凝的口述填写验尸格目。跟薛凝接触多了,云蔻胆子也磨练大了,字也写得挺快。 第224章 裴无忌人在一旁,看着薛凝验尸,也未打搅。 薛凝验一半,忽心生狐疑,抬起头。 她本来头发就梳好扎好,又戴着帽,免得妨碍了自己。 这样精精神神的,看着挺利落,她一双漂亮的杏眼亦显得极专注。 “清淑郡君身份尊贵,出身世家,出入必少不得婢子仆从跟随,为何孤零零一个遇害。” 裴无忌:“昨日她去青云观上香,迟迟未归,家里已是十分着急,已组织家中仆人侍卫去寻。一夜无果,今晨才报官。不过也迟了,其实今早京郊已发现几具尸首,正是赵昭身边随行婢女和仆从。” 赵家耽搁到今早才报官也不难理解。大夏民风虽比前朝要开放,女子男装骑马出行也不是个事儿,但也不是说不讲名声。 大家族遇着女眷出事,总是想自行处理。否则若传出赵昭一夜未归,岂不是损及名声?赵昭又是个未婚姑娘,怎么也不好听。 若是自己家里将清淑郡君寻回来,那也便能掩了去。 可惜这一次,赵昭偏生出了事。 裴无忌忽而问:“你说动手之人是否会是一个女人?” 赵昭容貌姣好,可偏生漂亮脸蛋被狠狠划了两刀,以此泄愤,倒似恨赵昭长得漂亮。而且赵昭如此容貌,能杀人者道德品格也高不到哪里去,却未被侵犯。 故也令人忍不住猜,会否主使者是个女子? 薛凝摇摇头:“说不准。” “是女人也必然得有帮手,否则一个人不好移尸。” 况且薛凝捕捉到关键词,青云观? 太子死前,就常服食青云观道士炼制丹药。 薛凝想着自己发现那处疑点,而赵昭又去了青云观,亦隐隐猜到了什么。 凶手杀赵昭不是图色,亦非图财,而是灭口! 赵昭是个十分自信,万事皆要掌控于自己手中之人。她力争上游,不甘输给别人去。故赵昭虽求到自己跟前,也未全然指望薛凝。 赵昭肯定想自己查一查。 这清淑郡君聪明,竟还比薛凝快了一步,可惜却薄命,竟而被灭了口。 薛凝抚摸肌肉,查看尸斑:“她身上尸斑较浅,片絮状,死亡时间约一个时辰左右,不超过两个时辰。” “赵娘子昨日被俘,今日方才被杀害,如此瞧来,凶手竟留了她一夜。” 她抬起赵昭右手,忽生出不忍,说道:“右手指甲被扯脱下两片,是被生生扯下。伤口已凝固——” 薛凝言语微顿,凑上去嗅一嗅,说道:“还敷过药膏,处理伤口。” 如此种种,亦指向了一个结论。 薛凝道:“凶手对赵娘子实行了刑讯逼供。” 赵昭活着时,他当着这个如花似玉赵娘子的面,把她手指甲生生从指甲肉里扯下来。 扯来一片,再扯一片。 十指连心,赵昭必然痛得死去活来。 然后,他居然给赵昭敷药?毕竟伤口明显有处理过痕迹。 打一棒子再给个蜜枣,对方显然攻心为上。他一边用刑,一边用计。 薛凝甚至猜,说不定某一刻,赵昭心里还有几分侥幸,觉得可以逃出生天。 但凶徒显然一开始都没打算饶过赵昭。 他心里必然是恨极了赵昭,哪怕赵昭死了,也在赵昭脸上狠狠划两刀。 无论怎样,赵昭被折腾了一夜,可能到底也是熬不下去了,于是松了口。然后这个赵娘子便惨死于此,被抛尸于暗巷之中。 那些心思流转间,薛凝一颗心咚咚乱跳。 受折磨的虽不是自家,薛凝却觉得自己的指甲盖儿开始痛。 这时节,她倒是听到一道温和熟悉男声:“相识一场,未曾想赵娘子居然这样便死了好生可惜。” 对方言语里颇有惋惜之意,不过薛凝很难相信其中的真诚便是。 她一抬眼,恰恰好见着越止。 越止容色好奇里带着一丝惋惜,表情没什么毛病,不过人却是稀客。 薛凝印象里,越止正经做事时很少,这位 越郎君总是在自己小院子里,那些鸽子咕咕叫,由着越止给鸽子们喂食。 而今越止难得不是一身常服,而是官服,披风上几枝白梅清秀得紧。 他容色逊裴无忌一筹,不及裴无忌那般俊美,却有宛如春水缭乱,自有其撩人之处。如此言笑晏晏间,自有一番魅力 裴无忌瞧见越止时,面颊便浮起熟悉厌色,自是极不待见。 越止一月里总要告假二十来日,告假理由花样也多,不是说自己有病,就是说仆人有病,再不然就是养的鸽子有病。剩余正经上班点卯,他也不是迟到,便是早退,绝不肯安然做事。 裴无忌从不与他计较。 所谓眼不见为净,他倒盼永远见不着越止才好。 可今日里越止却很勤勉。 裴无忌显然见不得别人上进,他双手轻轻抱在胸前,面颊上倒禁不住透出狐疑及审视之色。 “越署令素来不得空,何必这般委屈自己?听闻你这两日和那魏郎君凑一道,想来更有十分要紧之事要忙。” 薛凝倒吃了一惊。 魏郎君?是魏楼? 越止笑了一下,也没否认:“这位魏郎君因手刃溧阳公主有功劳,而今正是陛下跟前红人,我想凑他跟前,和他说几句话,总没什么要紧吧?” “更何况我也不过和他聊了一次。” 薛凝想那便真是魏楼了,不过她也摸不准越止葫芦里卖什么药。 越止说他只与魏楼聊过一次,可哪怕只聊过一次,若那人是越止,薛凝也只觉大约不会是什么好事。 裴无忌:“你与清淑郡君从前相熟,不知晓做了什么好事,莫不是你拔了她手指甲,再加以杀害?” 越止:“署长真是瞧低我了,我怎么会自己去拔人手指甲?血淋淋的,还十分麻烦。” 裴无忌则说道:“所以你见过魏楼,使他替你动手?” 越止面上便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神态,说道:“裴署长,我本不愿顶你嘴,只是我再怎样不长进,大约也不会跟魏楼凑一块儿谋事。” 裴无忌也未再言语了。 他对越止颇有疑虑,不过若真十分之怀疑,反倒不会与之争执。 但近日越止行事颇为鬼祟,裴无忌刻意试探一番,可越止言语里却未露出什么破绽。 薛凝听到越止跟魏楼聊过是惊了一下,可之后便将注意力放在案子上。 她探查尸首,发觉赵昭左手之中攥住一物,于是摸索取出。 赵昭左手所攥是一枚骨签,以象牙制成,触手温润。 大胤虽已有纸,但技术不足,造出来的纸薄碎易毁,不好保存。故书册文书皆以竹简或者布帛进行书写。 以竹简和布帛书写,存放时多以卷轴形式保存。 这枚骨签就是时下流行书签,类似于阅读标记物。骨签压入阅读进度处再卷起来,下次也能翻至大概位置。 越止也不跟裴无忌斗口了,来薛凝跟前凑话:“赵娘子十分聪明,必然是刻意留下线索,要咱们去查她最近读阅卷轴。” 薛凝也觉有这么点儿意思在,可由着越止这样说出来,薛凝仍觉有些别扭。 薛凝轻轻点点头。 然后她摘了手套,裸着手指头去触及赵昭肌肤。 薛凝通常是验完尸方去启动一下异能,一则不想先入为主,二来亦不愿过分依赖。 和从前一样,触及死者肌肤时,一股冰凉寒意涌入了薛凝的识海。 【装模做样,仗着自己花容玉貌,以为全世界都让着你?】 【萧圭喜欢你,不过是他瞎了眼珠子,也是我看错他了。他瞧上你什么?他竟不知晓你只是个贱人!】 【是萧圭负我!】 【你竟主动查我头上,你该死!该死!】 【当初你竟还挑挑拣拣,瞧我不起,不肯与我成亲。】 那缕深切入骨恨意涌来,薛凝发了个寒颤。 她本还欲多听些,这时节一片手掌握住她的手,将她狠狠一扯。 薛凝回过神来,掌心传来一片温实暖意,入目是裴无忌那张俊美担切面容。 裴无忌:“你脸色不好,怎么了?” 薛凝虽没照镜子,却也猜得到自己必是小脸惨白,看着狼狈得不得了。 她摇摇头,说自己没有事,又说道:“可能这几日没休息好,身体虚弱了些。” 裴无忌点点头,接着又说道:“夏日天热,你冰食吃得太多了,以后不要这样了。” 薛凝手里钱不少,不过生活倒不奢靡,整日里最爱的便是查案。但她厌热,夏日里喜爱吃冰,吃李子也要用井水浸得凉凉的才好。 裴无忌令人取来水,替薛凝擦了手,扶着薛凝去巷子口坐下。 越止瞧着觉得挺没意思的,不过他比裴无忌观察得细,他觉得薛凝身体看着并没有那么虚,只是触及尸首后变了样。 第225章 薛凝休息后缓过劲儿,心想以后这些声音还是少听,颇耗气血。实则日常她跟沈偃办案,也无需听心音。只不过这桩案子涉及前太子萧圭,所以薛凝刻意听了听。 裴无忌又让人拿来一个匣子,他备了点心,是山楂糕。 山楂糕颜色深深,又酸又甜,既提胃口也补充能量。 裴无忌也见过有些人,也是气血虚弱,会忽而犯晕,通常吃一块甜食就好了。他观察之下,觉得薛凝多半是这个毛病,故常常给薛凝备着。 薛凝当然知晓自己不是低血糖,不过也不好解释,也吃了两块。 虽不是低血糖,但甜食咽下,薛凝确实觉得浑身暖和舒坦多了。 裴无忌这个人脾气不大好,可若是真在意谁,便会事事设想周到。 那凶手心音虽只寥寥几句,但信息量很大。 首先,那居然是男声。 凶手是个男人。 这个凶手对萧圭诸多抱怨,但似也透露出对萧圭的感情,有几分因爱生恨,觉得萧圭不识货的意思。 男人哀怨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 大文豪都还会自我女化,自比为妾,以女子对丈夫哀怨类比君臣之间关系。 凶手显然觉得萧圭不识好歹,浪费他一片真心。 而萧圭在轻视凶手时候,反倒十分重视赵昭,把赵昭捧到天上去,这自然令凶手十分恼恨! 也许在凶手看来,赵昭不过是花架子,整日里侃侃而谈,并无真才实学。而太子对之十分迷恋,也并不是因为赵昭多出色,而是因为赵昭是个出挑美人儿,生一副绝好的动人容貌。 萧圭被个妖孽给迷住了。 于是哪怕赵昭身死,脸上也被凶手划了两刀。 最后,凶手虽是怨妇心态,但并不是同性恋。 现实中他肯定接近过赵昭,而赵昭眼高于顶,并未择他,于是他觉得十分受辱。 他显然并不愿意被否认作为男人魅力。 他只是怨,以一个男人作为另一个男人唯粉心态那种怨。 这个凶手差些跟赵昭定亲,赵昭虽未订下婚约,不过从前倒是跟裴无忌传过绯闻,据说差些说成两人亲事。 故薛凝瞧着裴无忌漂亮脸蛋,心里吐槽,你裴少君也是嫌疑人。 不过薛凝倒觉得不像。 也不是她有心偏袒,裴无忌确实对萧圭没什么兴趣。 当然也怪裴无忌太招眼,有裴无忌在,旁人只议论裴无忌跟赵昭绯闻,旁人皆成为不要紧陪衬。 薛凝心里也浮起另外一个答案。 赵昭曾跟薛凝聊过,说那时她也想过嫁人。 那时太原冯家的冯三郎对赵昭十分殷切,赵昭亦有些动心。可后来,赵昭才知晓他另有心思。” 冯三郎觉得太子必然起复,于是觉得奇货可居。于是他想娶了赵昭,借两家之力,再谋太子复位。赵昭言语里不愿意,他便有些不快,虽未说什么难听话,态度却显轻慢。 赵昭偏生是受不得委屈。 既崇拜萧圭,又对赵昭求亲未遂,十分符合薛凝所听心音。 薛凝已缓过劲儿,又分析得好,不觉问道:“太原冯家有个冯三郎,裴少君可曾知晓?” 裴无忌还真有印象。 事实上玄隐署对太子身亡前几日见过之人皆有记录,并且排好嫌疑顺序,这冯晋嫌疑排行还颇为靠前。 案发前一日,冯晋还与萧圭发生争执,情绪颇为激动。 后来冯晋拂袖而去。 裴无忌正欲作答,却被越止抢了话。 越止抢答:“这我知晓,冯三郎很喜欢年纪大他许多女子。” 论抢话题猎奇搞热点,十个裴无忌都比不上越止一根手指头。 第183章 结局其三结局其三 裴无忌是正经资料,越止却分明是邪道。 不过越邪越有劲儿,越止起了这个话,旁人亦很愿意听一听。 薛凝当然也属这样的旁人。 要说当初在并州时,赵昭起心挑个男人嫁了,那时越止可巧也在,又跟赵昭熟。 赵昭这个人性子傲,绝不肯低嫁,又不乐意被旁人议论讥讽,故越止并未在赵昭择偶范围内。 既不在考虑范围内,对于赵昭这样性情来说,也真是一点儿也未曾考虑过越止。 不过她觉得跟越止说话挺有趣,也有一些来往,于是倒真成了清清白白男女关系。 越止会说话,什么都能跟人聊一聊。 赵昭跟越止说得多,越止也知晓得多。 那时赵昭择亲,本来看中冯晋。 冯晋样貌好,对赵昭也殷切,再来见识也不 错,家世挺好。冯家是并州本地豪强,冯晋父亲是并州郡守,也算是一方封疆大吏。 冯家长房几个儿子里,冯三郎品貌是最好的,在外有名声,在家也得意。 那赵昭就准备退而求其次。 她准备委屈一下自己,既离了京城,又拒了太子,并州这个地儿也挑不出更好。 虽是退而求其次,但赵昭会做人,面上不会露出来,倒显得对冯晋颇有情意。 再来赵昭对冯晋虽有几分意思,却不着急。 这人一着急,便容易乱,乱中便易出错。 赵昭又是个情场老练的,钓着时也留了心思,并不急着跟冯晋把名分给定下来。 这人要相处久些才能见真章。两人不熟时,或有意,或无意,总是会演一演。 冯晋刻意对赵昭用心,不过日子一久,还是露出几分真性情。 冯晋是太子党,那时萧圭虽被废,冯晋却不大甘心,想借赵、冯两家之力将萧圭再行托举上去。 这些还算不得最要紧的。 最要紧是,冯晋性情并不怎样。 冯晋排行第三,上头有两个兄长,他是幺子,故被家里娇宠。 自来只有旁人照拂他,也无他照拂别人时候,加之冯晋少有慧名,故使其更为自负。 冯晋不喜照拂别人,更对娇柔孱弱者极不耐。 他房内也有品貌俏丽婢女,亦有美婢见冯晋样貌俏身份贵重,于是芳心暗许送秋波的。 可冯晋仿佛是个圣人,不为所动。 也不是冯晋不好女色,只是冯晋不喜欢。 那些个婢女勾搭之后,接着便会扮作楚楚可怜样子,欲语还休。接着她们与人撕扯时,就刻意扮成柔弱无能样子,引主家替其相争,又自以为自己这点儿小聪明很厉害。 这私底下,一个两个,都言要男人护着。 于是睡了后既痴想名分,又要借冯晋之势招摇。 冯晋秉性自私,他为什么要护这等女娘 所以冯晋素日里是不肯搭理房里婢子的。 那时赵昭打听到了这些,她便觉得冯晋其实很是自我。 再者若冯晋一个没睡,倒还能称一声洁身自好,偏生冯晋暗里却与人私通。 彼时冯晋大兄冯建有子,其妻陈氏身子骨弱,奶水也不足,故请了个乳母慧娘喂养。 因慧娘性子好,故孩子断了奶,慧娘仍留在冯家带孩子。 冯晋跟冯建有年龄差,那慧娘也大冯晋十岁左右。 冯晋不留意房里年轻婢女,反倒跟这个乳母慧娘搅在一起。 赵昭知后,便越发觉得没意思了。 她也见过慧娘,慧娘虽年长冯晋十岁,其实也不过三十多岁年纪,又生得丰腴漂亮。冯晋与之私通,倒算不得口味怪癖。 但说明冯晋性子不好。 他挑慧娘,想来不是因为慧娘年纪大,其实无非是觉得慧娘方便。 有这么个年龄差,慧娘也受宠若惊,也断不敢有什么痴想了,更不指望能有什么名分。 所以慧娘痴心一片,服侍冯晋也无怨无悔。 不似一些年轻女娘,上进心思重,把跟冯晋睡一觉赋予了很多重大意义,认定能靠此改变前程。 虽如此,赵昭总不好赞冯晋精明。 她看透了冯晋性情,心里也拿定了主意,之后便跟冯晋分了手。 虽然似萧圭那样性子太温和了不好,但男人总要有几分人性的,若一点柔软心思都没有,嫁了必然会吃苦。 赵昭那时对冯晋其实并没有什么情意,所以分就分了,其实赵昭心里没什么的。 除了冯晋,其实赵昭对其他男子也差不多,她素来眼里只有自己。 但冯晋大约未想到赵昭会如此,竟十分恼恨,那时还纠缠一阵,说了些不大好听的话。 而今越止也没给赵昭留脸,将昔日里的这些八卦都给扯了出来。 薛凝听了这些前情,也禁不住若有所思,心想冯晋这buff都叠满了。 冯晋为人冷酷,对女人十分吝啬。 当然也不可能仅仅是对女人,这冯三郎怕是对所有人都吝啬。 不但如此,冯晋还很注重颜面。 以冯晋性情,大约对赵昭也没有什么真情意。他亲近赵昭,无非也是为了联合赵氏,想将萧圭给再扶起来。虽自个儿居心不良,但他也容不得赵昭拒了自己,因此冯三郎是个盼全世界围着他转的人。 第226章 这样人性子也可以很冷酷。 沿途唠嗑了一会儿,一行人已到了赵府。 当初赵氏迁出京城,也留了一支旁支在京安家。 如今赵昭归京,自然要住这一支家中,否则倒显生分了。 这一支家主赵瑞已得了消息,匆匆相迎,面上还颇有悲色未褪。 寒暄几句后,薛凝便被领去赵昭而今居所。 赵昭来时,是居于锦园。因早递了信,京中亲眷亦替她收拾了居所,还拨了婢女仆人侍候。 锦绣就是拨来服侍赵昭婢女。 这年轻婢子面有悲色,又隐隐有几分惧意。 赵昭会做人,对手下人也是恩威并施,赏赐也是很丰厚的。锦绣服侍赵昭没几日,却挺喜欢这个清淑郡君。 要说怕,锦绣肯定也怕。 赵昭不是独自个儿来京城的,她有长辈护着,身边带着婢女莺娘,还有几个侍卫。 要说亲近,赵昭肯定跟自己带的婢女莺娘跟亲近,这次去青云观也带着莺娘,并未带锦绣。 可随行的莺娘几个也死了。 锦绣未随行,如今还活着,心中也是惴惴。 薛凝发现锦绣老是拿眼看自己,不住打量。可等薛凝目露探问之色时,锦绣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只飞快扭头过去,似有几分迟疑。 薛凝也忍不住多想了些。 她想上次赵昭来法华寺带的是另外一位婢子,锦绣应该未见过自己。 不过哪怕没见过,赵昭必然是跟锦绣提过自己。 薛凝心里动了动,不觉若有所思。 她目光在赵昭房间里逡巡。 案几上堆遍档案,薛凝翻看,皆是关于前太子案卷宗。 和薛凝料想差不多,赵昭确实不放心将自己的命交给别人,故也是自己在查。 这有些卷宗应当是绝密,却也仍让赵昭弄来,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 薛凝想赵昭大约也跟自己说了谎,那时赵昭说是根据王润之事推断出王蔷心思,但显然赵昭另有消息渠道。 当然而今赵昭已死,这一切亦不是重点了。 薛凝取出那枚骨签,和薛凝想的一样,赵昭就是用相同骨签。此物类似书签,压入卷轴定位赵昭认为的卷宗之中重点。 赵昭临死前捏着这枚骨签,就是有提醒薛凝去看她留下卷宗标记意思。 薛凝翻开其中一卷,萧圭临死前曾服用青云观丹药。 赵昭果然留意到了,竟跟薛凝想到一处。 薛凝隐隐好似捕捉了什么,一颗心越跳越快,宛如擂鼓。 她再翻开另外一份卷轴,是萧圭死前用药记档。 薛凝再翻一份,是萧圭死后殓尸详细。 连看三分,薛凝忽而明白了什么。 她想着赵昭手指甲被扯下来,凶手有意逼供,忽而猜到了凶手逼供的原因。 可赵昭将这重要证据藏哪里呢? 薛凝一时也猜不到。 要说熟,肯定是服侍赵昭的婢女与赵昭熟。 锦绣方才欲言又止? 薛凝忽而发现,也许答案已在眼前? 她望向了锦绣,想锦绣到底是个婢女,又听说赵昭死了,故胆子怕是有些小。 薛娘子斟酌一番,对锦绣说道:“锦绣,你家姑娘和我说过,有个人要交给我。” 薛凝手指摸紧那枚之前被赵昭握住的骨签,感觉摸住了什么了。 她本来只能听到凶手心音,但现在,她仿佛听到了赵昭的声音。 那枚骨签在今日清晨时还被赵昭握在手里。 那时赵昭还没有死,她被拘着,就连发钗都被冯 晋扯了去,并无防身利物。 赵昭不甘愿死,她摸着这枚骨签,可小小骨签不过四寸长,又打磨十分光润,谈不上是件武器。 她能怎么办?又能怎样办? 在她极恐惧时,门却被推开了,进来的正是冯晋。 冯晋还是跟赵昭印象中一样讨厌,而且比从前更恶心。 从她知晓冯晋更喜爱年长女人时便恶心。 因为冯晋喜爱年长者,是因为他不想付出。 从小,冯晋便是家里受宠的幺子,理所当然承受所有长辈的爱宠。 等他年岁渐长,他仍理所当然的承受年长者爱惜,却对家里年幼的弟弟妹妹十分漠视,从不爱惜。 他自认是老幺,憎恶着比自己更小幼崽。 哪个女人嫁给这种男人,怕是一辈子都倒霉。 她已经跳出火坑了,可还是被冯晋拽回来。 这时赵昭已经被拔了一枚手指甲,虽上了药,却仍疼得不得了。 赵昭甚至不想多看一眼。 她素日里爱美,除了疼,她还嫌自己手指头丑。 冯晋面上带着笑容,半跪地下,捧着赵昭受伤的手。 他柔声说道:“你看而今已开始结痂,未流血了,我敷的药果然有效。” 略顿了顿,他将赵昭面上惊惶之色尽收眼底,然后方才说道:“你何必和我倔强?阿昭,你若说句我想听的话,我定会放了你,绝不和你为难。你知晓我从前喜爱你,本来也是你薄情,竟想查出我,我却未曾想为难你。” “是你逼我为难你!” “难道你真要我将你十根指头的指甲给拔下来!嗯?!” 冯晋面上凶色尽绽,拿出夹子,又拔下赵昭一片手指甲,血淋淋扔一边。 赵昭尖叫痛呼时,他却将赵昭手掌温柔握住,甚至拍拍守备安慰:“别哭,别怕,你为何非要逼我折磨你呢?” “告诉我,你知晓我想听什么!” 赵昭泪水流下来,划过面颊,她自幼娇生惯养,受不得苦的。 她颤声问:“你,你怎么会放过我?” 冯晋面露喜色:“那是自然!” 他只是口里这样说,自然绝不会放过赵昭。 赵昭流着泪,看着这个男人。 她蓦然嗤笑一声,心里轻轻想,我呀,怕是活不成了。 于是赵昭捏紧了手中的骨签,她想给自己验尸的一定是那位薛娘子。她是女尸,又是这样身份,又跟薛凝见过面,所以看着自己尸首一定会是薛凝。 这位薛娘子又是聪明绝顶,赵昭和她聊过天,也感觉得到。 如若看到自己临死前捏着这枚骨签,必然会猜自己看的那些卷宗,会发觉自己家中卷宗里标记。 然后,便会盯上这位冯三郎。 要是运气好,冯晋还会跳进一个陷阱里,被抓个正着。 她听着自己口里说道:“好,我告诉你。” 冯晋面上露出喜色。 赵昭瞧着他,却想起她跟薛凝说过的话。 说人生苦短,她在嫁人和做事之间纠结,已浪费了许多光阴。 而今裴后招她入京,又委一重任,她觉得是个很好机会。 她想要好好珍惜,从现在起,摒弃聪明人的懒惰以及趋利避害,好好的认真努力一番。 可惜啊,而今这般光景。 泪水从赵昭眼睛里滑落,她的脸蛋神色倒显得有些倔强。 赵昭将手里骨签捏得更紧些。 第184章 结局其四结局其四 这时节,冯晋倒正在见一名恶客。 魏楼这几日十分得意,倒成了京里人见人惧的鬼见愁。薛凝初见时,魏楼还是个英俊少年。之后魏楼被逐出宁川侯府,他便添了些愤懑不平怨天尤人的尖酸意。 再之后,魏楼得势,从前郁郁不得志亦化为而今凶狠戾色。 渐渐倒有些反派气质。 冯晋有事要办,可也不得不见魏楼这个恶客。 魏楼当然亦瞧出来了,越发得意。 从前冯家大门可没那么容易好进,彼时哪怕魏楼想谋些事做,也被拒之。 那时魏楼离开宁川侯府之后四处谋事,当然也曾求至冯家,不过那时他无人理会,冯家自然也未曾搭理他。 魏楼并不是个气度恢弘之人,他自是记在了心里,而今却已到了报复时候。 故此刻魏楼言语里便有些拿捏腔调,有几分猫儿戏鼠般残忍:“冯三郎今日肯见我,我倒是受宠若惊了。只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如何受得起?” “冯郎君倒是好忠心,忠心得不得了。可惜啊,你忠心的却是前太子。你和清淑郡君私底下那些勾当以为我不知晓?那时前太子被废,你倒好,和赵昭谋事,说借两家之力助太子起复。” “你是心有不甘啊,而今溧阳公主作乱,你当真清白?” 他这样敲打,十分得意。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魏楼还揣摩上意,说不准陛下就想寻这个由头趁势打压这些世家豪强。 魏楼言语十分磨人,冯晋确实也被惊着了。 他第一反应,魏楼必不知晓赵昭已然死了。 也是,赵家想要护住自家女娘名声,并未外道。 他清晨方才方才弃尸,魏楼此刻眼巴巴赶来,尚不知晓这桩消息。 出了这样一个意外,冯晋心内一片烦乱。 第227章 按先头盘算,他跟赵昭并无太多交集,说来往也无非是几年前曾差些说亲。赵昭感情史波澜壮阔,冯晋并没有太多的存在感,京里议论时总说赵昭和裴无忌。 但现在魏楼却这样子说,这会将旁人的留意都引至冯晋身上! 玄隐署的裴无忌又是嗅到一点儿味儿便死查到低的狗性子,冯晋也怕自己禁不起查。 于是自然而然,冯晋心下升起几分杀意。 要是魏楼死了呢? 魏楼死了,这魏郎君近日里结仇甚多,死了都不知晓是谁干的。 冯晋抬眼,叫来管事,吩咐奉茶。 他打了个手势,管事窥见似略有讶色,不过也只恭声应了了声。 魏楼当然不明白自己此刻极危险处境。 他尚自沾沾自喜。 他觉得冯家对他愈显恭敬! 若换从前,他进不了门,哪怕进了门,连口茶都喝不上。 他觉得冯晋礼数渐恭,魏楼心尖儿也掠过了一缕得意。 魏楼笃定冯晋心里发惧。 这般情态,魏楼这几日也见得多了,亦是十分快意。 这冯三郎家世极好又如何?年少得意又如何?而今还不得是战战兢兢? 溧阳公主谋反,打的旗号便是为废太子伸冤鸣不平,而眼前这冯三郎当年又是妥妥的太子党。 那自是有些避讳。 魏楼甚至好整以暇说道:“但若要我行方便,替冯家说几句话好话,便要看冯三郎你的诚意。” 这便是讨要好处意思在。 冯晋对他笑了一下,就像个斯文腼腆的贵公子。 行此勒索之事,这些日子魏楼已是十分娴熟了。 偏生这时节,屋外传来些咚咚折腾之声,似传来几声沙哑尖叫,很快又平歇起来。 魏楼虽满心得意,此刻却不自禁站起来,似有不安。 冯晋垂头瞧着自己手指尖,嗓音略哑,斯斯文文:“魏郎君,你怕什么,只是家里杀了几只狗。” 话语未落,冯家侍卫手执带血利刃,如此鱼贯而入。 魏楼都瞧得怔住了! 他蓦然去摸腰间刀柄,还未及挥出,便被几人扑上扭打按住。 等魏楼被反绑双手压至冯晋跟前时,他嗓音亦尖锐发颤:“冯晋!你以为自己跟溧阳公主勾结谋反有什么好结果” 冯晋淡淡说道:“你若真以为我是,今日你未必敢上门。” 魏楼为之语塞。 就好似当初姚秀那桩案子一样,他一惯欺软怕硬,色厉内荏。 冯晋:“家父一向恭顺,对陛下甚为柔服,故冯家才未受萧圭被废所累。你自然也是这样认为,认定冯家好欺且可欺。你针对服侍前太子王孺人一家,逼死王瑞,不就是觉得王家根基浅薄?” “死了人,你怕还十分得意,觉得自己个儿挺有本事。” 冯晋又笑了一下:“本来你这样并不关我的事,可你以为我冯三郎好欺辱?” 太子他都敢杀! 魏楼气短,惧意浮在他面颊之上。其实冯晋既令人杀了他随从,魏楼便该心内有数,知晓自己活不得。 可他偏生心存侥幸,口里嚷嚷:“你杀了我,也掩不住事。玄隐署的越署令也在查你,必然疑了你。不如你放了我,我尚自能替你周全——” 冯晋也没应他的话,他伸出手,便有人将刀给他递过来。 冯晋握住刀柄,随手扔去刀鞘,朝着魏楼身子狠狠一刺。 魏楼絮絮叨叨言语戛然而止! 他尖叫一声,瞪大眼睛。 冯晋拔出了刀,鲜血喷涌而出,飞溅他面颊几滴。 冯晋笑了下:“从小到大,我都受不得委屈。” 刀锋上鲜血滴答,如兽獠牙。 他今天已经亲手杀过人,魏楼是第二个。 想到赵昭,冯晋心尖儿上便泛起了几缕厌恶。 他不喜赵昭,从前不喜欢,现在更是极厌恶。 曾经他亦一心向着萧圭,推崇这位太子殿下。萧圭性子温和,又很多情,不知怎的就被赵昭迷得神魂颠倒。 那女人他一见就知晓是什么货色,无非是使尽手段自抬身价,满心给自个儿脸上贴金罢了。 萧圭偏生喜欢,于是便自折身价,乃至于坏了人设。 如此尊贵身份,在一个女子跟前如此痴愚,便会令旁人看轻。 这世上真豪杰应当心无女人,让那些女人前赴后继,再轻松御之。 但这毕竟是萧圭私事,他也无法说什么。 再之后,萧圭被废,他怀着某种不可告人心思求娶赵昭。他面上斯文儒雅,心里却有不可告人恶意,有意娶了赵昭来驯一驯。 赵昭却未上钩,令冯晋十分恼恨。 那个女子令冯晋十分有挫败感! 在萧圭跟前,彼此竞争,萧圭更喜爱赵昭。 在男女之事上,作为一个男人,他在赵昭跟前并无太多魅力。 就连分手,也是赵昭弃了他,而不是他弃了赵昭。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愤恨欲狂! 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 赵昭招认后,他取了匕首,将赵昭割喉。 他杀死赵昭,犹嫌不足,心里并不觉得如何解气。 于是他用沾血的匕首划开赵昭面颊。 赵昭漂亮,这样漂亮令赵昭十分得意,也让赵昭有了拒绝他底气。 他万分不甘,于是杀人之后,毁去赵昭最要紧爱惜之物。 而今冯晋目光落在了魏楼面上。 魏楼腹部被捅了一刀,一时未死,还喘着气,瞪着一双眼珠子。 冯晋模样不差,若非如此,当初赵昭也不会考虑他。 他容貌姣好,又带有几分锋锐之气,使其不会显得太阴柔。 若不知晓冯晋本性,这样的外貌其实亦颇有吸引力。 可而今,魏楼眼底尽数是惧色。 冯晋抬刀,在魏楼面上狠狠划了一刀,又再划一刀,成一个十字,顿时血流如注。 魏楼尖叫之事,冯晋也举起手指凑唇前嘘了一声。 顿有侍卫卷帕成卷,绑住魏楼嘴唇,使他不能再叫。 冯晋再一挥刀,轻巧割破魏楼喉咙,送其归西。 魏楼尸首被拖下去,冯晋发泄过后爽快了些。 但待他垂头看着自己衣衫之上斑斑血污时,眼里亦不觉泛起了几分厌色。 他想起了萧圭,曾经自己是那样的崇拜他,真心实意的想要辅佐他。 可是呢,萧圭却糟蹋了他一片真心,甚至跟他说那样的话。 那时萧圭已然被废,冯晋还不离不弃,几次三番相寻,说如何助太子起复。 其实他早该看出萧圭心思已渐渐淡了,且短了心气儿,可那时候自己不愿去多想,故视而不见。 那日他说不能让赵家下船,无妨使些手段,拿捏住赵家把柄,困住赵氏。 若扯出什么证据,证明赵家有逆心,赵家便只能支持太子。 萧圭那时不可置信的看着冯晋,仿佛冯晋已然疯了。 冯晋冷冷想,其实无非是舍不得赵昭那个女人吧?舍不得这清淑郡君受苦。那女人还千方百计想摆脱临江王这艘沉船呢。 可萧圭言语却很严厉:“不必非将这些事说成男女之事。冯三郎,你如此热衷扶我,也无非是有利可图。” “冯家前朝时便已是并州豪强,前朝管得松,不愿意花精力收税。故一地税收,尽由地方豪强供之。给足朝廷的,剩下便是自己的。于是尔等豪强在当地兼并土地,买卖奴隶,招募役勇,对百姓商户敲骨吸髓,也无人理睬。” “你们以为大夏仍会如此,却未曾想父皇十分有手腕,将尔等治得服服帖帖。于是你等便把期许放在我这个太子身上。说什么要如何仁德,要尊重士人。你们劝我减免赋税,无非因为你们这些地方名下有许多田地,怕是未惠及百姓,反倒惠及尔等豪强。” 那时节,冯晋从未想过萧圭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萧圭从前很天真,可被废之后,他身子渐渐差了,脑子却开始清楚了。 冯家确实有这样的心思,父兄也提及过,但冯晋认为自己很委屈,他觉得家族虽有如此图谋,自己对萧圭仰慕也是真心的。 但萧圭却说出这样的话,还拿这样眼神来看他。 他觉得是奇耻大辱。 那时他拂袖而去,萧圭脾气一向很好,却居然未曾软和相留。 一个废太子,居然在他跟前端起架子。 本来一开始他只是生恼,尚未心生杀意。他只是嘲讽,萧圭已凄惨如斯,被废太子之位,居然还敢在自己跟前拿乔? 但他忽而想到,万一明德帝又复立太子了呢? 说到底,陛下对太子情分还在,只是嫌萧圭性子太柔弱,容易被人拿捏。 而今萧圭渐有主见,想法又跟从前不同,也许陛下会再立太子呢? 那自己算什么? 第228章 他一心跟着萧圭,在萧圭被废沦落低谷时不离不弃,萧圭始终处境堪忧。 可等自己跟萧圭闹不和,萧圭反倒复立? 一想到这种可能,冯晋便心里有火,他绝不能容这样事发生。 他要杀了萧圭! 这绝不是冯家的主意,他也没跟旁人商量,因为那次口角,冯晋便心生杀意,并且决意实施。 当然而今,父亲倒将京中势力尽数交给冯晋,任冯晋指挥。 因为这些事如若真曝光,整个冯家都是灭顶之灾,那也只能遮掩了。 回忆往事,冯晋把手浸在热水里,用温热帕子擦拭了脸颊。 他甚至已换了一身衣衫,将沾染魏楼血污那套衣衫脱下,换上一身崭新衣衫。 冯晋有点子洁癖,今日他杀了两个人,换了两套衣衫。 而今他要杀第三个。 第三个人是服侍萧圭医女惠娘。 惠娘也曾是他情人。 他与惠娘来往时,惠娘已年过三十,大他十来岁。 太医院除了太医,尚有医女。 宫中嫔妃女官不少,生了病可以请太医诊脉开药,不过日常一些比较私密护理,就需懂医术医女帮忙调理护养。 萧圭被废,明德帝心里还是记挂,赐过萧圭宫娥。后因萧圭体弱多病,陛下还让宫中医女替萧圭看诊。 冯晋又常去临江王府,一来二去,彼此便也熟悉了。 惠娘性子温柔,又有些拘谨,曾也嫁过人,可惜未足一年夫君便过世。 本来按大夏风气,惠娘再嫁也不难,可许是从前嫁人体验不是很好,惠娘也便未再嫁。 可并不代表惠娘心也已然死了。 几次接触,冯晋加以撩拨。在一个春日午后,他将惠娘留于书室,霸道撩扯开惠娘的裙摆,把她按于几上。 书也散了一地。 一个贵族少年,样貌好看,又霸道生猛,惠娘怎么能拒之? 人生得意须尽欢,惠娘也紧紧抓住了这样的快乐。 然后惠娘就任由冯晋摆布了。 这世间无论男女,皆需为年龄差买单。 比如年长者讨要年轻的女娘,就要给予金钱、地位等补偿,以此充作收割青春代价。 惠娘比冯晋年长许多,于是她便不能拒绝冯晋一些要求。 譬如冯晋让她打听临江王府动静,窥探废太子动向,又或者了解一下萧圭的身体状况。 惠娘也直言不讳。 在惠娘看来,萧圭有些神经衰弱,身体也弱了些,但也并无性命之碍。 只是王孺人点的香似有些古怪,但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亦并未多言。不过这些事,她倒说给冯晋听。 冯晋是个很擅长跟年长者相处的人,比如他的父母,比如上头两个兄长,还有家里年长些且嫁得不错阿姊。 他年少又俊美又狡黠,知晓怎样利用这份年长者喜爱。 他亦不惯对比自己弱小女子承担责任以及安抚。 譬如他睡了惠娘,若惠娘只有十六岁,可能还渴望做个妾室添个名分。但惠娘既已年长,他非但不必负任何责任,还能对惠娘任意索取。 那日他跟萧圭争执后,他心生杀意,然后便约了惠娘。 一番云雨过后,在一个女人最依赖他时,他对惠娘说道:“我要杀萧圭。” 然后他又说道:“你帮我好不好?” 那时冯晋言语里便添了几分哀求。 惠娘当然不可置信,一开始甚至还以为冯晋在开玩笑。 等她知晓冯晋是真心想如此时,她又怕得不得了,劝说冯晋放弃这可怕念头。 冯晋却十分固执,他一定要萧圭死,主意绝不会变。他说惠娘若不帮衬,他也不勉强,便自己动手。 也许他便会露出破绽,也许他就会死,可他并不在乎。 除非惠娘肯帮他,如此一来,他亦不必死了。 很多男人想做一家之主,需要女子顺从。但冯晋却不一样,他察觉女子最可利用是骨子里母性。一个女人开始怜惜一个男人时候,开始对之有着温柔母性时,那么便能为之做任何事。 那时惠娘躺在他臂弯之中,看着自己年轻的情郎,又怎么会不心软? 惠娘是舍不得他死的,最后终究是答允了他。 当然而今,冯晋便要去灭口了。 惠娘不得不死,这是他最大妨碍。 他甚至觉得自己当时太温柔多情,念及惠娘是自己情人,又肯为他牺牲一切,竟未立刻动手。其实萧圭一死,他便应该杀了惠娘,毕竟这么大的事。 冯晋又换上了一把干净新刀,别于腰间,要以此刀杀旧情人,断了这要命的把柄。 他有一种冷漠的倜傥,却狠得不似人。 第185章 结局其五正文完结 先杀赵昭,再杀惠娘,便将一切掩之。 这时亦有人向冯晋禀告,魏楼尸首亦已处置妥当。 那尸体往袋中一塞,再随意弃之,最好是扔远些。 魏楼大约也想不到竟会如此下场,毕竟冯家行事素来也谈不上强势。 魏楼毕竟是撞在了枪口上。 冯晋当然记得大父知晓一切时震惊,夏都是天子脚下,在此行凶确实极为凶险,但比起遮掩谋害前太子的罪过也不算什么了。 是,冯晋是犯下大错,如若当年大父知晓,必不容冯晋如此。 可错已铸成,倒不是罚冯晋时候了。故冯家暂未处置冯晋,反将家里养的几个死士送来,供冯晋驱使。 这有些事既已做下,便只能做到底。 这些冯晋亦是算到了的,他心里只有自己,哪怕连累家中,亦并不如何觉得愧疚。 这时节,冯晋却想起了赵昭。 那清淑郡君倒确实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哪怕是临死前,也是面颊沾泪,美得惊心动魄。 不过赵昭既然得罪他了,死便死了,冯晋亦并不如何觉得可惜。 他只不免想,自己下手快了些,有些话倒未问明白。 自己与惠娘相谋,害死萧圭,这桩事情办得极为隐秘,一向无人知晓。这么些年,旁人只顾着相疑裴后,认定是裴氏咄咄相逼的缘故,却无一人疑至冯晋头上。 赵昭缘何竟令人去寻惠娘,又将惠娘带离家乡,送回京城? 冯晋想不明白,因想不明白,故亦心尖儿掠动一缕焦躁。 因想不明白缘故,冯晋亦隐隐生出不安。 他旋即又思,只要灭口惠娘,什么证据都没有了。哪怕再有什么别的缘故,也已不打紧。 于是冯晋将一腔心思放在眼下灭口的勾当上。 赵昭写了信,指使底下人将惠娘领入京,又招了供,说已嘱咐过,欲且将惠娘安置于赵氏京郊一处庄子里。 冯晋亦埋伏了眼线,早已盯着。 一路行去,他亦得了消息,一刻钟前确有一辆马车入了庄子,又扶下一个女人。 那女子戴着面纱,遮住面容,别的什么也瞧不出。 可行径如此隐秘,必有蹊跷。 冯晋下了吩咐,令不可惊着,那庄子让人盯着,是许进不许出。 冯晋这样匆匆赶过去,心里面也有点儿恼。 他恼魏楼来得不是时候,平白耽搁了功夫。若不是魏楼这样一耽搁,他早跑去庄子外头盯着了。 冯晋性子也奇怪,他易情绪化,下些决定也是因为气性。可决定虽是随意下,他行事却很谨慎。 他应该早些到的。 等冯晋赶到时,他亦等不了许多,令人强行推开庄门,再策马鱼贯而入。 他一眼便瞧着一道素色身影。 女娘虽戴面纱,衣服样式瞧着倒眼熟。惠娘一惯喜爱这样装束,挑来挑去都是那几件。 冯晋跟她相好时,也曾起心笼络,送惠娘些鲜亮料子及首饰,可惠娘也不爱戴,说自己个儿就是喜欢素素的。 冯晋也觉无聊,惠娘做出一副真情所致不求回报样子,大约是这妇人无聊自尊心?钱帛什么的惠娘倒不稀罕,也未向冯晋要什么。 也不知刻意拿捏这样人设,还是真是那么真情无悔。 不过真也好假也罢,冯晋从未想过跟这妇人修成正果。 他若要娶妻,怎么都要挑赵昭那样的,年轻美貌不说,从头到脚都是人间富贵花气派,那样才有面子。 惠娘别的不说,素素打扮很寒酸,拿出手时怕是要惹人笑话,哪里上得台面。 他甚至心里暗暗好笑,心想惠娘就这么个出身,除了自己面前扮清高,也没什么可展现的优越之处了。 冯晋心里吐槽十分刻毒,他本也不是个厚道人。 不过似他那样的人,想着要杀了这个老情人,心口也略酸了酸。 大约因为他虽看不起,但确实也信过惠娘真情缘故。 惠娘那样本分性子,因为他恳求,那样的事也肯做。 做完那些事,惠娘也深受打击,然后就远远离了京城,回了故乡。她不见冯晋,也未讨要什么。 第229章 其实,他也多留了惠娘这几年。 他早该杀了惠娘了。 冯晋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心尖一缕柔情亦是烟消云散。 惠娘发过誓,说此生此世,绝不会出卖他。 但他怎会将这一切托付给一个妇人的誓言? 于是冯晋面颊已透出了冷锐凶色,他已拔出刀,策马向前,欲摘眼前女子头颅。 他心里这样发着狠时,又忽而有一缕奇异别扭,不是不忍,而是什么不对劲。 这时节,一道暗绯色身影已掠前。 伴随雪亮剑光一闪,冯晋所乘之马双膝被齐齐斩断,冯晋一惊,飞快掠起,往后一退。他顺利落地,虽未摔倒,情态却十分狼狈。 可冯晋也顾不得许多了,他抬头望去,马儿摇摇晃晃已倒下,血花飞舞间有一道冷峻身影。 裴无忌身着绯衣,面色略沉,他轻轻抬眸时,眸中不觉掠动一模雪光。 冯晋下意识间咬紧唇瓣,胸中十分 恼恨,隐隐已是不安。 他不自禁瞧向裴无忌身后女子。 那女子摘了面纱,露出一张俏丽面容,杏眼生辉,模样也年轻,十多岁模样。 冯晋忽而意识到自己为何不安。 他与惠娘亲好,那女娘虽遮住了面容,身量却比惠娘要瘦些。 冯晋认得裴无忌,那裴署长身后女娘身份也是呼之欲出。 与此同时,原本埋伏此地的玄隐卫士纷纷掠出,对冯晋等人实行合围之势。 冯晋瞪大了眼珠子,面色极恼。 他来此处是赵昭招供,赵昭最后的招认竟将他引入彀中。 冯晋蓦然口干舌燥。 他亦听着薛凝说道:“冯三郎,你可知你与惠娘行事,谋害临江王,究竟又是哪里露出破绽。” 虽已入彀,冯晋面上亦不觉透出几分讥讽之色。 便算是垂死挣扎,他也没那般容易罢休。 “裴少君打这个埋伏,无非是为替裴家洗清罪名,故将许多事栽赃在我身上。至于这薛娘子,一则是裴氏费心提拔,再来又与裴少君有私,自然说什么是什么。” 薛凝:“冯三郎何出此言,你与惠娘合谋,在临江王饮食之中添了类似水银朱砂等物,引其内脏损坏,神智癫乱,早早身亡。” 冯晋冷声:“胡言乱语,难道还能将临江王棺材板给掀开了,由着薛娘子验尸不成?” 他困兽犹斗,可一颗心却不断往下沉。 这些私密之事必然是惠娘招认,那妇人到底出卖了他。 他虽因不愿意信惠娘而欲杀人灭口,但若真听着惠娘出卖自己时,又生出极大恼恨。 那年他欲谋害萧圭,与惠娘合谋。别看惠娘平素不吭声,一旦为冯晋着想,还真想出了个主意。 在萧圭汤酒里添了水银,喂萧圭服食之中,引得萧圭内腹血崩而亡。 其实杀人倒也不难,难的是善后。 不过就像惠娘预想那样,萧圭身死,最后是惠娘替萧圭验身,于是自可遮掩过去。 再然后,萧圭无论下葬还是不下葬,尸首都会进行一些防腐处理。那棺椁之中塞了防腐香料且不提,还要将朱砂水银等物灌入尸首肠胃之中。如此一来,更可毁去尸首之中证据。 一切进行得很顺,可称天衣无缝。就好似上天眷顾一样,一切竟真如计划里一般实行,步步不差。 于是冯晋每每回味,也隐隐有些得意。 他当然没想到,过去这么些时日了,这些旧事竟又被扯了出来。 为什么?怎会如此?他心里也一直都疑,赵昭为何会察觉,然后这位薛娘子又嗅着味儿凑过来。 薛凝此刻则说道:“临江王不止受宫中太医调养身体,还会去青云观求药,每隔三日必会服食一丸丹药。其实这些丹药亦以朱砂、水银等原料炼制而成,原本亦有毒,只不过分量不重,食之不会暴毙。” 大夏贵族对朱砂等物颇为追捧,明知其有毒,但却认定不过分量极用法不对。小儿用的安神汤里有朱砂,大夫又认定此物能安神镇魂。贵族们更笃定由方士炮制后做成丹药能摒除丹毒,固身成仙。 道士们大约也不过是掌握了长期下毒办法,这世上哪有什么飞升成神丹药。 薛凝穿来前,也看过一个类似案例。封建王朝母强子弱,太后摄政,其母故去不过半日,其子亦暴毙。野史众说纷纭,又说其子大约是流连风月场所染上的花柳病,也未必是被其母毒杀。 后掘出儿子尸首,对其验尸,那尸首虽已腐坏,却从其头发中验出生前服食过砒、霜。虽如此,亦不能马上定论,亦有学者提出当时皇宫之中亦有以此入药习惯。后借头发验出是短时间内大量摄毒,方才证明这个小皇帝乃是被毒杀。 故大夏贵族包括临江王萧圭日常也会服食一些慢性毒物,也就是丹药。 “临江王三日服食一颗丹药,案发当日,他正好服下一粒。按青云观道士所言,他服丹药需守规矩,过午不食。到晚上腹内食物已排空,临江王再居于静室,着宽衣,服丹药。” “等临江王身死,此刻以银针刺入检查。哪怕未服食毒药,因临江王服食丹药关系,银针必然会变颜色。可根据档案记在,检验时银针却并无异色。” “那便是替临江王验身之人说谎作假,就是那位医女惠娘。” “那便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惠娘在说谎。” “本该有的东西却是没有,惠娘如此遮掩,只能说明她心虚,说明她和这件事有关。” 瞄准惠娘之后,查案方向变化,能问出东西便多了。 譬如之前,查案只排查跟太子有矛盾之嫌疑人。而今问及惠娘,问惠娘私底下如何。便有人提及惠娘私生活,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亦有人留心八卦,留意惠娘的私生活。 惠娘私下跟一男子来往,有人见惠娘面颊红粉绯绯离开书室,再后来现身的却是冯三郎。 冯晋厉声:“牵强之极!” 他口里说牵强之极,心内却知晓自己已然跑不掉。 冯晋眼里亦禁不住流淌一缕的凶意。 他虽是第一次见到薛凝,却观察得很仔细。薛凝长得挺漂亮,又透出一股子聪明劲儿,也许正因如此,裴无忌十分喜爱这位薛娘子。 冯晋跟薛凝不熟,可认识裴无忌却有些日子了,知晓裴无忌幸喜张扬,是个爱出风头性子。可裴无忌却容得薛凝分析案情,他自己一边不吭声,没抢这个风头。 那便是顾着薛凝意思。 冯晋眼底恼意中添了几分讥讽。 若他当着裴无忌面,杀了这薛娘子如何? 落得如此困局,冯晋也恨不得添个垫背,恼得不得了。 他蓦然提刀向前,想以迅雷不及掩耳将薛凝杀之!不过裴无忌话虽不多,却时刻将冯晋留意,此刻亦毫不客气迎上。 触及裴无忌俊美脸蛋之上肃色,冯晋蓦然浮起几分嫉意。 搁几年前,裴家也只裴无忌最招眼,而他这个冯三郎也名声在外。 裴家未起势前,裴无忌跟冯晋名声也算旗鼓相当。 两人一个南,一个北,说年轻一辈中怕是这两个最为出挑。 可再之后,裴后上位,于是别人口中冯晋就远远不如裴无忌了。 也许这才是冯晋内心深处不能接受太子失势原因。 他只觉得裴无忌十分可恨,夺了自己气运。冯晋曾做过梦,好大一个白日梦,梦里溧阳公主造反成功,裴无忌身死,而自己也博了功劳,步步高升。但梦毕竟是梦,梦外头家里三番五次申令,让冯晋不可沾染溧阳公主。 冯 晋恼恨得想要将裴无忌千刀万剐! 随他而来的冯府死士更顾不得许多,趁势困兽犹斗,想要搏一搏。 冯晋恶狠狠相拼时,自然留意不到一旁一双柔柔双眸含着泪水看着他。 就算冯晋看见,怕也是认不得了。 当初冯晋与惠娘私通时,惠娘虽已过三十,可也是个丰腴美人儿。 可而今,惠娘却变得很憔悴。不仅仅因又过去了几年痴长了年岁,还因惠娘被那桩亲手犯下的恶事所扰,日日不得安宁,夜夜合不上上眼。 和冯晋沾沾自喜不同,惠娘良心难安。 受此折磨,惠娘老得也快。 她样子看上去憔悴、愁苦,也生出了一根根的白头发。因为这样的缘故,她宁死也不会再见冯晋。因为她其实也知晓冯晋的刻薄,知晓他的无情,她怕看到年岁比自己小很多情郎眼里的嫌弃。 既如此,她宁可自己在冯晋心里留下一个成熟美貌样子。 她很爱冯晋。 当初两人相好时,冯晋像只凶猛的恶犬,邪恶而生猛,让她不觉心醉神迷。 于是她甘犯重罪,与冯晋共赴无间。 可萧圭真死了,她却发痴一样浑身发抖,整个都呆住了。 杀人不用见血,惠娘却似能嗅到自己十根手指头上血腥味儿。而她虽拼命搓洗,指头上的血腥味却似久久未散。 第230章 在她近乎崩溃时,冯晋却强势将她搂入怀中,用帕子擦去她指头上水珠子。 冯晋一点也不怕,他脸蛋红扑扑的,是欢喜,是兴奋,总归不是怕。 他放肆哈哈大笑,哄惠娘时嗓音倒是低了下来,只说道:“惠娘,你怕什么?你是个非凡女子,这计划你想得多缜密,多悄无声息。你这样女子,才配是我同谋。你与我一块儿犯下这桩案子,有着同样秘密,以后无论我有多少女人,你总归是不同的。” 她总归是不同的? 那时惠娘鬼使神差,抚摸了冯晋脸颊一下。 她已被恶鬼蛊惑,万劫不复。 可而今,惠娘好似被泼了一盆凉水,一下子便醒了。 方才她也瞧得很清楚,冯晋以为薛娘子是自己,赶着要杀人。 冯晋,他是要杀人灭口啊! 被强行带回京城,惠娘惧怕被用刑,却想着为了冯晋能不能熬一熬—— 而冯晋呢,居然要杀了她。 惠娘蓦然扑哧一笑,泪水却禁不住流出来。 这可真是太好笑了。 她真的非常非常可笑。 忽而间,惠娘想起从前老师跟她说的话。 惠娘师从徐医女,徐医女品德很高尚,将医女这个职业瞧得很崇高,认为是很神圣东西。惠娘也很尊敬自己老师,心里很佩服她。 虽很佩服,惠娘却做不到和徐医女一样。 说到底,做医女也不过是份职业。惠娘没什么很高尚想法,她觉得这份职业跟其他职业一样,无非用以谋生,换得三餐食宿。她觉得病人通常很无聊,有时候还会有很讨厌讲不通道理的病人。 她甚至也奇怪,徐医女为何对行医有如此热情。 那些心思不够高尚,惠娘也不会宣之于口。 直到后来有一日,徐医女不眠不休半月生生累病,惠娘赶去照顾时,终于忍不住说了真心话:“老师何须如此?我大约就只知晓顾惜自己,自私得紧。” 徐医女那时生着病,看着惠娘,倒也没说什么大道理。 她握着惠娘手,说道:“惠娘,人生在世,总是需要一个锚点的。就像舟在江水上飘荡,总是需锚住一个固定之物,才能生根。譬如我寄心于医道,于是我便得到了一种安宁和快乐。哪怕身躯日衰,也会坚强不已。” “女人也好,男人也罢,都需要一个锚点。譬如医道之于我,对于别人,或者是孩子,或者是父母。当然也可以是丈夫和情郎,只是不大靠得住罢了。” “否则一个人太寂寞和无措,就很容易被人所趁。” 是这样吗? 于是她便被人所趁,不可自拔。 像个可笑的小丑。 惠娘也想到了自己最最可笑一点。 她竟以为好似冯晋那样出身高贵,样貌俊美,又狡诈聪明男人,需要自己这么一个谈不上有什么地位区区医女去“救赎”。 她竟以为冯晋离了自己真的活不了。 其实无论发生什么事,冯晋那样的人总是能好好活下去的。 就好似现在,都已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冯晋犹自挣扎求存,想活想得不得了。 不过无论冯晋多想挣扎,而今已到了头。 裴无忌一剑划破冯晋手腕,冯晋手中之刀哐当落地。 冯晋凑前时又恰巧被裴无忌本欲指其咽喉的上撩剑锋划过了脸颊。 冯晋那张本来英俊面颊之上生生添了一道剑痕,被毁其容貌。 他惊怒捂住脸,血水从他指缝里渗出来。 冯晋听着惠娘柔柔说道:“裴署长,我愿自首,将当年谋害临江王之事仔细招认。” 惠娘慢慢擦干面上泪水,容色平静得不可思议:“我什么都会细细说个清楚。” 半月后,薛凝方才去拜访越止。 冯晋与医女惠娘谋害临江王之事审得差不多了,市井坊间也议论纷纷,百姓们个个谈性正浓,只觉得比话本还要离奇。 不过对于薛凝而言,这案子已算完结。 虽如此,倒有个小尾巴并未弄清楚。 她来拜访越止时,越止还是那副懒洋洋样子,躺在椅子上甩饲料喂鸽子。 见着来的是薛凝,越止倒是来了精神,轻快的起了身,面上又挂笑。 “薛娘子来了,可真是稀客。” 这稀客两个字里也有些抱怨的意思在,他嫌薛凝来得不够勤。 薛凝也只得说:“最近事务有些繁忙。” 茶水奉上时,越止察言观色,问道:“有事?” 薛凝想了想,点点头:“魏楼已然死了。” 越止流淌恰到好处欢喜:“可别跟我说你这样悲天悯人,竟觉得这不是好事。” 薛凝:“冯家侍卫已招认,是冯晋下的手。” 越止轻轻说道:“那咱们许是该稍稍称赞一下他。” 薛凝忽问:“可魏楼为何要寻上冯三郎?” 越止笑道:“你连这样也要查?” 薛凝:“我记得赵昭死的那日,裴少君曾说过,你忽而跟魏楼有来往。” 越止面上便透出几分生气:“你真是讨厌,已和裴少君一样学坏了。你难道忘了,咱们跟裴无忌初相识时,他是多么不可理喻,仿佛我呼吸都是错的。而今你却处处学他,这般待我。” 他当然跟魏楼说了些要命的话。 那时魏楼为了立功,还来骚扰越止,和其他很多人一样,魏楼也觉得越止好欺辱。因为裴无忌明显不喜他,眼看着越止也不能是裴氏自己人。 可这些人却不肯动脑子好好想想,连皇后最宠爱侄儿的不喜欢都赶不走越止,可见越止有多大分量。 越止最为讨厌这样的人,更不必说魏楼还骚扰薛凝。 不过越止却不会明着发脾气,他一向喜欢借刀杀人。 那日他在魏楼跟前做出一副色厉内荏样子,透出几分心虚:“魏郎君真有本事,何不去寻冯三郎说话?当初他可是想连同赵家之力,帮衬太子起复。我若心在临江王身上,怎会去查冯三郎?” 说着有心,听着也有意,魏楼自然要去争这个功劳。 到头来也,也不过连性命也送了。 这件事明面上好似跟越止没关系,哪怕魏楼死了,也不会有人觉得越止更狠辣。 可越止恼意也半真半假,不算全演。 他是真生薛凝的气,因为薛凝越来越靠近裴无忌那个讨厌鬼。 越止轻轻说道:“若为了魏楼这件事,我便一句话也不跟你说了。为了魏楼这样的人,无论是争执还是试探,亦或者用心机,我都觉得好可笑。” 薛凝则说道:“那赵昭呢?” 越止一怔。 薛凝:“你与赵昭 更熟悉冯三郎,知晓也比我多,赵昭比我先猜出来,你又比赵昭先猜出来。可你虽猜中,却没有立刻说,反倒趁机布了个局,好送走魏楼。若你先说出来,也许清淑郡君也未必会不幸。” 越止听着可是气笑了,他都想不到这些,薛凝这是拐弯抹角的,弯弯道道最后算自己头上。 越止有点儿生气,说话也不大客气,面上也挂着笑,说道:“你说是,那我也不好说不是。只是赵娘子先猜出来,也许不是多知道些什么,只是她比你聪明。而按你说,我又比赵娘子聪明,故我比你聪明许多。” 越止生气,薛凝却不生气。 薛凝说道:“那便算我不够聪明,故我也该好好用心学,学更聪明些。” 越止不好跟她争,叹口气:“赵娘子和我谈得来,她死了我也有些难受,有些事本来便是意外,也怪不着谁。” 这话倒是半真半假,看着赵昭死了,越止倒确实颇为惆怅。不过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生活态度太积极,伤感小半天,睡一晚,第二天就不怎样挂心了。 薛凝握着茶杯,认真说道:“这一次是这样,上一次是这样,上上次也是这样。不过越郎君,我总会抓住你把柄的。” 越止却笑起来:“如此一来,你想做我对头了?” 薛凝一双漂亮的杏眼沉静而温和,却透出坚定:“是,虽无可奈何,可你我这样性子,注定会这样。” 越止笑眯眯,伸出手,托着腮:“裴无忌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眼睛像猫?” “你就像猫,我就是鼠,你死死盯着我,这样岂不比你做我情人更有趣?如此一来,便没那么无聊了。薛娘子,我真是欢喜得不得了。” 薛凝却有点儿生气,说到底,越止只是没把她放眼里罢了。这越郎君觉得比自己聪明许多,把这当作游戏。 若自己真把越止逼得狼狈不堪,她不信越止还能这样笑眯眯。 她能想象得越止如若真破防,必然是会失态的。 不过薛凝却不会将这些话喊出来,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更显自己气短。 较量时,越止总归有怕她的一天。 离开越止住处时,裴无忌正在外等着。 第231章 裴无忌还是那样不喜欢越止,等得久了,裴无忌面颊之上亦禁不住透出了几分的焦躁。 不过今日裴无忌面上除了焦躁,还有些别的。 马车上,裴无忌心思亦有了起伏。 他存着心思,打着算盘,想着自己跟薛凝的事能不能定下来。 薛凝是孤女,自来没有直接跟女子本人说亲的,按说法子也是现成的。譬如给薛凝挑个身分高的长辈做义父,再由其帮衬做主,说好婚事。如今也抬了脸面,给足风光。 不过细细想来,薛凝自己已开了府做了女官,又在梅香堂做兼职,以后说不定还要升。 平白给薛凝找个爹,说不定还委屈了人家。 虽有些不合礼数,但裴无忌亦觉得开个先例有如何?凭什么不能直接跟薛凝本人商量婚事? 薛凝脸皮不薄,人也有主意,让薛凝自己做主也是挺好。 裴无忌素来也不在意别人意见,更不如何在意。 他瞧着薛凝抬手,露出袖子里那枚臂钏。 当初裴后打了这枚臂钏,让裴无忌送给灵昌,那时裴无忌随手扔给了薛凝。 而后裴后讨了回去。 前些日子裴后给了赏赐,这枚臂钏又给了薛凝。 阿凝既未摘下,那便是愿意的? 裴无忌心下也颇为欢喜。 他斟酌词语,说道:“阿凝——” 薛凝却似想起了什么事,飞快说道:“今日沈少卿还请了我查案子,还烦快些。” 裴无忌目光逡巡,也从薛凝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故也轻轻嗯了声。 他知薛凝一旦开始查案子,亦分不出心思想其他,故也未说什么,琢磨着下次再寻机会和薛凝说一说。 裴无忌心下略有些惆怅,不过却未露出来。 薛凝好似也没看出来,只不过下马车时,她却凑过脸。 裴无忌生得很俊,飞眉入鬓,英俊面颊好看如画,虽看了很多次,薛凝也觉得他模样挺有气概。 主要是好看,生得好看是挺好的优点。 除了好看,其实裴少君温柔时也挺让人喜欢的。 薛凝脸一红,到底没有很放肆,只亲了亲裴无忌鬓角。 裴无忌伸手要捞她腰时,薛凝已像一只灵巧得猫溜下了马车。 裴无忌怔了良久,然后伸出手指抚过薛凝亲过地方,微微一笑,心情上佳。 今日薛凝跟沈偃要办的案子不算大,解决也快。 沈偃心情其实不错,他家里一堆烂事,旁的不必理会,这些日子沈偃却一直操心沈萦。说来也是阿父年轻时候不检点,但孩子总是无辜的。 这个秘密没多少人知晓,又有裴无忌相护,可兹事体大,沈偃仍十分担心。 尤其那时似魏楼那般欲图立功之人亦不少,谁知晓能不能翻出来。 而今尘埃落定,到底也是没什么波澜。 至始至终,沈萦什么都不知晓。 薛凝心里其实比沈偃还要唏嘘感慨,沈萦这个原女主就这样无知无觉走完剧情线,到底还是保持了好好的人生。 甚至听到溧阳公主和魏楼之死,沈萦也只是略略惊讶,并无什么真情实感。 这样也很好,有什么不好呢? 她替云蔻攒了些工钱,最近几个女孩子凑一道帮忙替云蔻看铺面,狠狠杀价。裴后设了女学,特意请了灵昌公主一道做事。 薛凝耳边听着沈偃问:“今日慎之送你来时,我总觉得他神色似有异,也不知晓他想什么。” 薛凝心想就连裴无忌都好好的,躲过原著线惨死命运,而今还全须全尾好好的。 她对上沈偃眼睛,心想就连一板一眼的沈少卿也变得很是八卦,沈偃眼里满满都是求知欲。 薛凝脸颊红了红,又举起指头比唇前轻轻嘘了声。 她想那可不能跟别人说。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