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欢[双重生]》 第1章 [穿越重生] 《觅欢(双重生)》作者:红笺小笔【完结】 本文文案: 大梁女官李居尘前世恶名昭彰,万人唾弃。把控朝堂只手遮天了大半辈子,受朝臣群起攻之,也算是死不足惜。 唯一没料到的,是她的夙敌蓬山王,会为了她的一线生机,慷慨舍命。 李居尘寻遍天下,找到传闻中蓬山王留下的遗书。她原想完成他最后的夙愿,尘封的竹筒打开,泛黄的纸面上,却是他年轻时写给她的情书。 “说来可笑。 我这一生,为破案同陌生女子喝过酒。 为赈灾与难民同榻而卧。 同素不相识的百姓并桌吃过饭。 给流离失所的妇孺撑过伞。 我那么喜欢你,却什么都没和你做过。” -- 宋觅清隽俊美,出生天潢贵胄,年少成名,是大梁京都最难采撷的高山雪,天上月。弱冠之年手握重柄,长年落座权力之巅,一辈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本可万事皆圆,了无缺憾,偏偏对一个最不可能的女子动了心。 宋觅高坐金阙,时常觑着那一抹冷眉冷眼的俏影心想,早知今时今日会动情,当初就不该得罪她。 而他最终为了这一场磨灭不了的情意,付出巨大的代价。 甚至重生回来第一天,纷乱脑海中唯一清醒的念头,还是想见她。 他鬼使神差赶往她所在的场所,只见她在青梅竹马的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 他站在角落看了许久,留下一张拭泪的绢帛,转身离去。 她却突然追了上来。昏暗中,从身后拽住他的手,“你的背影,同我喜欢的人很像。” 宋觅的心宛若被人紧紧攥住,脚步僵滞,冷笑一声,回过头,任由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现在还像吗?” 李居尘踮起脚,吻了他。 —— #什么都没做过?那就来做一下!# (装乖美人vs高岭之花) 阅读指南: 1、女主开篇重生,男主一点点记起前世。 2、sc,he,背景架空,很空。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暗恋 主角视角李居尘宋觅 一句话简介:开局先亲宿敌一口 立意:爱要大声说出来! 第1章 居尘。 嘉禾十五年,冬至。 相隔居尘重生回来的日子,已过了百天。 集芳学院的每一天都过得平静单调。 授衣假不日将至,沈尚宫早早结束了女弟子们的授课,剩下的时日,交由她们自习。 东都城今早又落了一场鹅毛大雪。 眼下难得转晴,居尘趁着廊亭无风,来到了户外写生。 暖阳越过高墙照在学院前庭的雪地上,扑洒了一地金光。 廊亭另一侧,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同窗,靠在长椅看书,已经晒着太阳聊起天来。 “放假准备去哪儿玩?” “我大哥哥今年回京述职,爹爹高兴,说带我们一家去骊山。” “巧了,我也想去泡汤池呢……” 少女们的嗓音欢快而嘈杂。 居尘明明坐得极近,却丝毫没有被四周浮躁的环境影响,安静得仿佛身处另一个空间。 她低着头,专注握着笔杆蘸墨,头发一丝不苟包在了软翅女巾冠子内,露出的脖颈白皙无暇,犹如天鹅俯首,长长的睫羽微垂,在眼下投去了一抹蝶翼般的阴影。 直到同窗薛绾执书卷轻拍她的肩膀,居尘回过头,仿佛才发现她们的存在。 薛绾目光落在了她的笔尖上,蛾眉微蹙,“填彩不是都考完了吗,你怎么还在练双钩?” 居尘幽幽叹了口气,“沈尚宫总说我的画不好,我多练一练。” 薛绾闻声讶然,“她说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现在勤奋起来?” 换往常,授课一结束,居尘早就偷溜出去了,如今却乖乖待在学院,还这么专注认真地温习,难免令人称奇。 邻旁另一位同窗卢芸也很意外,附和笑道:“你平常不是能及格就好吗?” 居尘落笔正色道:“正是因为天赋不好,才要以勤补拙,已经是一块顽石了,总要多琢磨琢磨,表面才能亮堂一些。” 此言一出,廊亭一片哗然。 “天赋不天赋另说,你怎么可能是一块顽石?” “我们学院可是东都最严苛的女子学府,奉行的是中正淘汰制,而你,李居尘,是我们这儿出了名的控分大师。” “一分合格你能考一分,满分合格你能考满分,主打及格万岁,多一分浪费,不给学院任何机会把你踢出去。” “如此游刃有余,何尝不是一种天赋异禀,令我等无数一到考试就抓耳挠腮的学子们,心生艳羡。” 然沈尚宫脾性板正,只觉得李居尘投机取巧,总是对她多有贬意。而居尘性子洒脱疏逸,不拘一格,行事常常不畏世俗眼光,不爱规矩所缚,沈尚宫说她踩狗屎运,她便坚持回回都踩狗屎运。 这样一个反骨天成的姑娘,今日突然一转性子,言之凿凿同她们说:“我要变成一个大才女。知书达理,温婉柔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们当然相信琴棋书画是难不倒她的。 “知书达理,温婉柔情?”薛绾重复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居尘仔细想了想,确实一时半会速成不了,妥协道:“至少名声得好一些。” 薛绾眉蹙更深,“你怎么忽然在乎起这些虚的了?” 因为上辈子,她就是栽在了这。 居尘并没有作答,唇角衔出一丝点到为止的笑意,重新提起了画笔。 卢芸却不甘谈话就此结束,凑近问道:“对了,放假你去骊山玩吗?” 居尘头也未回道:“我可能要去藏书阁看书。” 卢芸挑起眉梢,拱了拱她的手,“书什么时候不能看,去泡温泉,很好玩的。” 薛绾见居尘一时没有回应,轻叹一息,“你别勉强她,她应该不喜欢泡温泉,我每年都能在骊山碰见她父亲带着她弟弟妹妹,却不见她。” 居尘手上的笔尖僵了一下,面对卢芸的追问,她垂下眸眼,唇角浮起一抹惨淡的笑意,道:“是不太喜欢。” 话音甫落,廊亭外,一片雪花颤颤巍巍躲过檐角的遮挡,打着旋儿,落在了居尘执笔的手背上。 天空又开始下起雪来。 少女们只好回到了学堂内,居尘要收拾画纸,成了最后一个进门的人。 她的位置靠窗,刚放下画板,雪花犹如飞絮,顺着风飘入窗台,洒在了她的画板上。 居尘不由抬头,看向了窗外。 卢芸坐她前面,帮着她擦了擦画板上融化的水痕,续道:“不止泡温泉,我们刚刚还约着去红枫林拜三生石,一起去祈愿。” 骊山枫林里有块三生石,出了名的灵验,据闻凡是去拜过的女子,最后都寻 到了合适的姻缘。 薛绾听来却笑,“你这个理由,就更打动不了她了。” 居尘从来不信什么神鬼学说,更不需要上天安排的姻缘,她的异性缘,全京城出了名的好。 “按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她太受欢迎了,所以更不想成婚,只被一个男子所束。” 四下闻言皆笑。 居尘沉吟了会,忽然问道:“真的灵吗?” “灵啊!”卢芸以为她松了口,目露惊喜,挽起她的胳膊,“我们今年都十八了,读再多书,也不能像那些郎君一样去考科举,总是要嫁人的。你长这么好看,肯定要为自己的未来着想,你家里人应该也开始给你物色亲事了吧?” 居尘短促的沉默。 “要是家里人还没给你盘算,也没事,我正有个合适的人选,我二哥哥人长得俊俏,和你正搭,不然去骊山,我叫他出来,你们认识一下?” 原来是为了这个。 居尘微微笑了,蹙眉问道:“不会冒昧吗?” “他才不会觉得冒昧呢,他这人最不怕的就是冒昧了……我的意思是,他性格很好,没事的。” 话音一坠儿地,暮鼓声忽而响起。 居尘抬头看了眼天色,低头收拾书桌,“还是以后再说吧,我得先回去了。” 卢芸蹙起蛾眉,“你今天怎么走的那么早,我们还没说好假期去哪儿玩呢?” 居尘步履匆匆,回头给她眨了个俏皮的眼,“下次说吧。下雪了,我……我的家人应该在外头等我了。” 卢芸不死心地“哎——”了声。 绿袍袖子微微拂动,居尘头也不回,留下了一个翩跹的背影。 卢芸沮丧坐回了原处,薛绾忍不住笑道:“你怎么总想给你二哥和她说亲?她那脾气,哪里受得了你那满墙的卢氏家规?” “我就觉得她合适,想她做我嫂子,尤其我二哥运势不好,总是考什么都差那么一点儿,正需要居尘这样的神人来旺他一下。” 第2章 “关键人家不愿意啊。” 卢芸瘪了下嘴,嘟囔道:“她又没拒绝,你怎么知道她不肯?” 薛绾见她毫无眼力见,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提点道:“这么多年一起读书,你见过下雨下雪天,她的家人来接过她吗?” -- 居尘迈出了学院的大门。 白雪簌簌落下,门口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接送的马车,确实没有她家的。 居尘侧身给他们让路,简单掠了一眼,戴上斗篷帽,护住手上书盒,独自走在了黄昏的街道上。 繁华街市随着逐渐暗青的天色变得寂寥,下雪天,路上行人更是少之又少,没有了学院高墙围栏的庇护,四周温度仿佛骤降了许多。 居尘呼出一口热气,忍不住搓了下手,低头拢了拢斗篷的绒毛边,再抬头,蓦然回想起上一世,她被圣旨赐下鸩酒的那个黄昏,也是这样一个天气。 那时的她,孤身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地牢里,抬头,窗外也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色。 前方忽而出现了一束光。 一辆马车辘辘朝她靠近,车棚底下,灯笼泛出了暖黄的光泽。 车厢前并没有车夫驾驭,一匹极为俊俏的白马停在了她的面前,转头睨向她,目光深沉,透着一丝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它主子漆黑的眼眸一模一样。 四周落雪不停,居尘愣了许久,徐徐朝它伸出手。 她非要来打招呼,白马高昂的脑袋只好垂下,仅用鼻尖碰了碰她。 居尘偏偏捋了捋它的头顶,搞乱它的发型,将它眼中的不屑与忍让尽收眼底。它上辈子就不爱搭理她,这辈子倒是没了办法。 居尘扑哧笑了笑,脚步轻盈了不少,提起衣摆,弯腰上了马车。 车里像是被人吩咐过,车壁被毛皮套得严严实实,暖和得不成样子。桌上还备了热姜茶,一盏下去,居尘浑身都舒畅起来。 白马接到了人,一改它方才悠哉散漫的步态,一路奋蹄前奔,踢踢踏踏牵着车下两贯乌轮,来到了深巷一处僻静的雅致院落。 院中静谧,只听小桥流水。 门前清泉轻雾袅袅,开着四季不败的睡莲。 这处名叫“辞忧别院”的院落,景致幽雅,一草一木皆是讲究。 居尘熟门熟路进屋,推开门,入目是一张精雕细琢的影壁,画着白雪瑞鹤,羽翼栩栩,呼之欲出。 放下书盒,她便坐在铜镜前,卸下了学子幞头。 一头泼墨长发落下,镜子里映着她年轻不已的面容。 时至今日,居尘望着自己鬓如鸦羽,神思仍有一丝恍惚之感,她仍忘不了,她曾为大梁江山,熬白了头。 一道颀长的身影无声掀过帘幕,悄然靠近。 居尘起身刚走到衣架前,双手解开了腰带的第一个扣,腰迹忽而被束。 居尘手一颤,猝不及防回首。 眼前男子足足高了她一个头,身形秀逸,眉目俊美,一袭玄衫长裾,因他唇角贯往的一丝疏懒,而显得质感清贵,仪态从容。 四目相触,居尘宛若被灼了一下,轻咳了声,掩盖语气中的欣喜之意,“你回来了?” 面对她的问话,他只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抬起她的下巴,便同她接吻。 宽大手掌由上至下,毫无迟疑探进她墨绿的衣袍下摆,被她一把按住。 他微微仰首,眉宇微蹙,只听居尘低声细语商量:“我还没洗澡……” 宋觅挑起眉梢,撤开了手。 居尘悄无声息松了口气,见他不走,只好忍着脸颊烫意,背对着他,卸下了敝体的外衫。 正往浴室走去,他忽又向前,轻而易举托住了她,将她正面一抬。 居尘骤然失重,双眸睁大,下意识圈住了他的脖颈。 他直接抱着她,转入了屏风浴室中。 第2章 他梦见了一位女子的背影。…… 两人从浴桶出来,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居尘没有力气攀他的肩,只能懒懒靠在他胸前,由他抱出了浴桶。转过屏风,看了眼墙角一隅的漏刻,已过了两个时辰。 宋觅将她放入帐内,记挂她还没吃晚膳,他转身走到衣橱前,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吩咐厨房。 居尘拉过被角挡了下未着.寸缕的身子,靠在枕前,忍不住朝帐外看。 落地镜前,男子墨衣披肩,长身玉立。 他穿衣服的动作慢条斯理,一手匀过一手,赏心悦目,顺理衣襟的指节修长,骨质如玉,令人难以联想,方才就是这样一双优雅的手,将她按在浴桶边缘,捂住了她的眼睛。 宋觅穿好外衣,若有所感般,回过头。 四目交汇,居尘仿若只是不经意一瞥,连忙撤开了视线。 宋觅转身出门,再回来,发现她已经单独披了件外衫,坐在了书桌前。 “在干什么?”宋觅问道。 他有一副极好听的嗓音,沉沉的,似酒,却不浓厚,反而冷冽。 居尘忽闪着睫羽,模样十分乖巧,“今日还有一份字没练完。” 宋觅走上前,拿起她写好放在旁侧的纸卷看了会,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字这么好还要练?” 居尘目光亮了起来,“你觉得好?” 宋觅诚恳道:“比我的好。” 居尘的眼前蓦然闪过了上一世他用朱笔批在折子上的批语,潇洒的,清隽的,也总是因为忙碌,而显得龙飞凤舞,看得她不知道多费劲。 “你笑什么?” “没什么。”居尘继续落笔,笑意变得无声,唇角却蔓延上了耳廓。 宋觅眉梢微扬,目光停留在了她身上。 灯火下,居尘坐姿端正,乌发垂在肩上,修饰一张俏丽的脸,身上却只披了件男子的素纱中单,曲线遮不住,袍侧露出笔直白皙的腿。 犹记得上回他无意中说她穿学子服来找他,形似男款的样式,令他有一种爱好特殊的变态感。 居尘听进了耳朵里,回回从学院过来,便换上他的衣服在床榻等他。 宋觅觉得她根本没听明白。 居尘抬起眼眸,发现他的目光自下而上,最终落在了她脸上,便问道:“怎么了?” 宋觅上前,将她从书桌内侧抱了出来。 居尘以为他还要再来一次,两只脚踝一勾,直接挂在了他的腰上。 宋觅垂眸看了眼,无声勾了勾唇角,目光却示意向 了外屋的圆桌,沉着嗓子道:“该吃饭了。” 居尘脸颊登时如胭脂扫过,连忙松了脚。 宋觅把她带到了桌前坐下,屋里逐渐只剩下银箸和汤匙与瓷碗轻碰的声音。 两人私下保持这样的关系已经有了一段日子,除了行那事,很少在饭桌上多聊过什么。 居尘并不是什么沉闷的性格,只是见他不说话,想来是他教养好,食不言,寝不语,她便也不去惹他厌烦,即使碰到不爱吃的菜,她也默默咽了下去。 宋觅见她蛾眉微皱,默然片刻,给她盛了碗汤,正准备开口,屋门被人轻轻叩响,是他的贴身侍卫元箬。 “王爷,卢枫公子在瑶津池边设宴,邀您过去。” “他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可能是我们入京时,城门守卫认了出来。” 而卢枫眼下就在巡防营当差。 居尘咽下口中食物,记起卢枫同宋觅年少相识,两人私交甚笃。但她也记得卢枫生性风流,最好流连勾栏瓦舍,金市的瑶津池畔,正是东都颇负盛名的烟花汇聚之所。 元箬还在门外等回复,居尘忍不住先问了句,“你要去吗?” 这一句不由问得急促,宋觅抬起眸眼,看向她。 居尘干咳了声:“我的意思是,外面下了很大的雪。” 元箬低声提醒:“如果您不去,二公子必定要盘问的。” 以卢二的脾性,给他摆的宴席,他若不去,他指不准下一刻就杀了过来。 “叫他等着。”宋觅给出一个答复。 居尘目光黯了一瞬,想着他还要出门,便也不耽误他,没吃几口就放下了汤匙。 “吃饱了?”宋觅问道。 “嗯。” 宋觅颔首,跟着她放下了银箸,起身叫人进屋收拾碗筷。 居尘安分走进里屋,站到了衣架前,等他出门,她就换衣服回家。 侍女端着残羹冷炙出去,宋觅走了进来。 居尘见他朝她直直走了过来,以为他还要加衣服,侧身给他让位。 宋觅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朝着床榻走去,嗓音幽幽:“怎么不勾我的腰了?这么快就不吃了,我还以为你很心急?” 藕白幔帐内,宋觅一把将她身上的袍子扯落。 居尘被压在身下,羞红了脸,闭上眼,没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 等宋觅出现在瑶津池畔,天空已经泛出了鱼肚白,雪也停了。 自东都开放了宵禁,金市的繁华不分昼夜,不论何时来到这边,都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位列南侧的瑶津池畔边,华灯排排交错,垂帘幔帐后,人影幢幢,充斥了歌舞曼妙,管弦交错。 第3章 宋觅迈进了一间新建不久的楼宇,一进门,屋内的胭脂气扑面而来。香氛与酒气混杂了一晚,交相缠绕,令他不由禀了禀息,眉宇微蹙。 卢枫倚坐在主位上,左拥右抱,一见来人,嗬了一声,戏谑道:“来得够早啊。” 扯开的这一嗓子,令屋中姑娘不由纷纷朝门口看去,眼睛全亮了起来。 宋觅径直朝他走去,两人互拍了下肩头,卢枫一手引他入座,另一手不忘拉来身边的花魁娘子,示意她好生招待贵客。 宋觅没搭理,目不斜视走向厢房的露台,靠在了栏杆上,漫不经心看向了远处白雪皑皑的岛屿。 卢枫轻啧了声,心想,还是那个样。 打小同他们这帮狐朋狗友混在一块,他竟还能养出一副白莲身子,出淤泥而不染,卢枫佩服他。 他只好先清了场,再拿来两杯好酒,主动走到他旁边,开口便骂:“昨晚想给你接风洗尘,居然刚回来就没空!” 卢枫将酒递给他,“你忙什么这么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家眷要先回家汇报呢。” 宋觅接下了酒盏,回眸掠了眼屋内,只道:“品味变差了,点这么重的香?” 卢枫举杯与他相碰,摇头失笑,“一直不都是这样?许是你在外头闻过更香的,才觉得我这些都是胭脂俗粉了。” 宋觅没回应,抿下一口酒,无意间想起今早居尘从他怀里起身,青丝掠过他鼻尖,那一阵淡淡的白兰香。 卢枫问道:“太原贪墨的事处理完了?” 宋觅微一点头,轻描淡写。 卢枫忍不住露出钦佩的目光。 太原是太后曹氏一党的祖籍,一带官吏树大根深,都是难啃的硬骨头,亏他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完成朝廷交代的事。 卢枫想到他与太后娘娘那僵持的关系,不由半眯起眼,“你不会大义灭亲了吧?” 宋觅语气淡漠:“公事公办而已。” 卢枫挑起眉稍,毕竟是暗访,他也不方便再过多追问,话茬子开向其他方向,困惑道:“前不久,我好像见过你的小白,在保宁坊那边出没。” 四目相对,卢枫贱兮兮道:“不会是去私会哪只小母马了吧?” “它不像你,不当种马。” 卢枫呛了口酒,咬牙切齿道:“宋徵之,你骂人能再脏一点吗!” 宋觅懒懒地笑了下,“能。” 卢枫摆了摆手,决定不与他计较,“也对。毕竟洁身自好如你,养的坐骑都是一副目下无尘的样子,怎么可能做偷鸡摸狗的事情。” 这话,宋觅没接。 卢枫索性又转移了话题,说起太后娘娘最近一直在留意京城待字闺中的好姑娘。 宋觅听得兴致缺缺,眼皮都没抬一下。 卢枫提及了一个小时候他俩经常在宫里见到的宗室女,试探性看向他。 宋觅问了句,“谁?” 得,不记得了。 卢枫早预料到太后这次又是白操心,也不惹宋觅嫌,没再说选亲的事,胡诌八扯,扯到了太后即将选拔一批新的年轻女官。 “前不久,娘娘看了眼集芳学院递上去的名单,随口提了几个其中想要的人,我当时跟着母亲进宫请安,在旁边听了几句。”卢枫也不管宋觅有没有认真听,只是想把近日他不在京时的八卦,一股脑倒豆子似的灌给他,“五姓七望里的人选占了不少,毕竟名门望族的姑娘,教养学识皆为人中翘楚。不过令我意外的是,她还提到了李居尘。” 宋觅看向他。 卢枫心想他肯定是不记得李居尘了,拍了下额头,好心提醒道:“就是我俩小时候去郡主娘娘家避暑,老喜欢坐在她家私塾靠窗的那个……就是那个……” 卢枫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他俩少时共同的记忆,好叫他能有一点点微末的印象。 “那个头一回见到我,就把我的背影误认成了袁峥的那个。” “对对对,哎,你记得啊。“卢枫惊诧之余,感叹道,“果然长得美就是有优势,她那张脸,确实令人过目难忘。” 宋觅颔首,看似随声附和,却将杯中酒水一口饮尽。 卢枫很有眼力见的给他续杯,失笑道:“那会在郡主府暂住,我还约她看过花灯呢。可惜约她看灯的人太多了,我开口开得太晚,没约上。” 宋觅站姿懒散,眼神却认真地看向了他:“所以她和谁去了?” “这我不知道,我都被拒了,还要去打听来让自己难受吗?” 不过他这兄弟倒是头一回关心他的风流史,卢枫忍不住就同他多讲了几句,“我记得李居尘小时候功课不怎么样的,调皮的很,居然能考进集芳学院,到现在还没被赶出来。有这样的本事,她背地里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像卢枫这种自小徘徊在及格边缘以下的人,是永远想不通怎么能有人做到次次都及格的。 宋觅抿了一口酒,轻轻嗯了声。 卢枫愣了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一句“嗯”,是目睹了人家小姑娘的努力呢。 卢枫叹息道:“现在小姑娘们都要做官了。我还混在巡防营里,无所事事。” 宋觅道:“还年轻,不要焦虑。” 卢枫嗤笑了声,“我可比不得你。你是金尊玉贵,不往上爬都有人推。你这趟回来,肯定要升职吧,以后有什么好的差事,带兄弟一个呗?” 这话投诚的意味明显。卢枫出身显赫,可惜考运不行,一直得不到一个正经的官职。这几年宋觅的势头很盛,他便有了追随他的心思。 宋觅犹豫了会,同他碰杯:“倒真有。过几天就找你,你可不要推辞。” 卢枫将酒一饮而尽,“你安排的,我自当两肋插刀。” 宋觅无声勾了下唇角。 卢枫得了他的认可,翘起二郎腿,高兴之余,慨叹自从袁峥与旭阳长公主成婚后,大家好似一瞬间都长大了,开始为前程各奔东西,他也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对了,长公主成婚那天,李居尘也在的。” 她家里官做的并不大,按理没资格参加皇室婚礼这样盛大的宴席。但她自小同新娘新郎二人青梅竹马,长公主亲自给她写的请帖,要求她一定要参加。 但她那天喝得尤其多,看起来心情并不好。 卢枫一下想起,那天,宋觅也在的。平日他最是不喜这类论资排辈的宴席,那天,竟会赏脸出席他小侄女的婚宴。 不过后面一转眼,他就不见了。 他经常神出鬼没,倒也没多少人敢问他的踪迹。 卢枫问他记不记得那天李居尘哭了。 宋觅道:“记得。” 卢枫回想起李居尘那晚失落的神情,犹如一夜之间饱经沧桑,看破了这个荒诞的世道,不由呢喃了声,“你说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宋觅沉默片刻,将酒杯往旁边轻轻一磕,倚在栏杆上,“谁知道呢?” 他一直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毕竟从他打听来的传闻里,她总是别具一格,独树一帜,别人说东她说西,别人走南她闯北。 可就是这么个姑娘,榻上对他有求必应。 “他们后来都猜测,她是因为喜欢袁峥,伤心的,不至于吧,她就那么喜欢他?”卢枫顺口一问,也不指望宋觅会回答他这种无聊的问题。 宋觅的确不会回答。他沉着眸眼,倚在栏前,回想起前些日子,那一场纠缠他多日的梦境。 去年,宋觅回蓬山拜访凌云观,离开时,老观主拉住他的手,皱眉盯着他看了良久,突然说他有点不一样了,“怕是前世的遗憾未泯,不久便要在王爷心底,占梦而居。” 他此前还以为老观主年纪大了,喜欢上装神弄鬼,故作玄虚,未成想,当夜,他便梦见了二十年后的自己。 他在梦境中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了画板前,在画一位女子的背影。 第3章 你的背影,同我喜欢的人很…… 那名女子身着紫袍官服,从身后看,肤若凝雪,发如鸦羽。 宋觅看不见她的脸,只见自己画到最后,在她的左耳后连接脖颈处,点上了一粒很淡很小的朱砂痣。 这一场梦境十分简单,宋觅却受它所困,每回在梦境中,他一落笔,心口便开始疼痛,几乎是一种酸胀的,钻心的疼。 他好像在想她,是他二十余年不曾有过的,一种甚是浓郁的思念。可这样卑微的情绪,怎么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看病吃药均不顶用,宋觅无法,只能逐渐接受他的存在,同他和平共处。 一连重复梦了数月,宋觅几乎快要以为这场梦十年如一日,就在旭阳大婚前夜,梦境突然开始出现变化。 他仿佛是看了无数次那道背影,才会连她耳后有颗极淡的红痣这样小的细节,印象深刻。 这回,他落下笔,梦境并未就此结束,窗外月色昏沉,元箬蓦然出现在他旁边,看似已经恭敬站在那儿,看他画了许久,哑声道:“主子既然放不下李大人,为何不愿回京呢?” 第4章 话音甫落,画板前的人就笑了。 宋觅双眸微睁,听见他回荡在梦境中的心声——回京,然后呢?她的眼里只有袁峥,为了他决定终身不嫁,早已容不下任何人。他就算回去,有什么用? 可纵使他再通透,骤然听闻那人锒铛入狱的消息,他还是没能控制住如焚的心绪,翻身上马,疾行在回京的夜雨中…… 视线在遮天蔽日的雨幕中渐渐模糊。 翌日,宋觅从梦中惊醒,回到现实,心绪絮乱,久久不能平复,几乎坐立难安。 他被梦中那股心急如焚的情绪所困。 而当你想见一个人,想迫切知晓她是否安好的时候,忍,是根本忍不住的。 宋觅捂着心口,在书房独坐良久,终是起身,厚着脸皮去参加了那场早已被他婉拒的婚礼。 那人既是喜欢袁峥,一定会出现在他的婚礼上吧。 宋觅果然没有猜错,几盏酒水寒暄下腹,他穿梭在筵席内,于一处转角,发现那道熟悉的背影。 她垂着首,梳着少女髻,露出的脖颈细长美好,左耳后,肌肤雪白,一枚极淡的朱砂痣,静静横陈其中,与他深处记忆趋渐吻合。 宋觅脑海中轰隆一声,头晕目眩,呼吸困难,意识也好像随着席上摇曳的灯火飘忽晃荡。 席上明灯高悬,他在光线晦暗的帷幕外,缓缓从她的身后,走到前边,看清了她的面容。 甚是动人的一张脸,琼鼻蛾眉,美眸澄澈,他对这副姿色有点印象,郡主娘娘家的养女,李居尘。 李大人? 这个称呼一浮现,宋觅的心猝然狂跳起来,光影流转间,他伫立无声,只见她浑然不觉他的存在,坐在席上,自斟自酌,哭得梨花带雨,真是伤心。 他止步在角落看了良久,给她送了一张锦帕,转身离去。 刚出院门口,广袖却被人从身后拽住。 “你的背影,同我喜欢的人很像。” 莫名熟悉的清甜嗓音。 令他倏尔忆起年少时,头一回在郡主家的长廊遇见她,她满头大汗跑来,从身后蓦然拉住他的衣袖,喘气中透着喜悦的气息,唇角的笑容,却在看清他的面容后逐渐褪色。 这一回,他仍然转过了头,让她看清了他的长相。 “现在还像吗?” 她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敛去笑容,后退两步,局促同他说,她认错人了。 她踮起脚,亲了他。 唇角充斥了酒气,混着淡淡的女儿香,似白兰花的味道。 伴随她身姿贴近的,还有一段他为她赴死的记忆,在那个昏暗的地牢里,如一道白光,陡然从他脑海中劈闪而过。 宋觅双眸微瞠,一面觉得荒唐,一面背脊不可抑制发凉,他突然觉得有些冷,而她肌肤细腻温暖,手心贴在他胸前,灼烧着他的心脏。 他不自觉阖上眸眼,紧紧将她抱入怀中,索取她唇上的暖意,明明只是浅酌,却好像跟着她一起醉了。 再醒来时,她身上作乱的痕迹,已经触目惊心。 宋觅一向不近女色,自以为不是什么重欲的人,倒在那一晚,更新了对自己的认知。 只是第二天清晨,她逃得还挺快。 他原以为就这样了,一夜风流。 后来,两人再碰面。 她愣怔盯着他看了良久,在他离去的途中,突然拦住他,问他今晚有没有空。 那时的他们并不相熟,甚至连点头之交都没有。 他以为她是想要他对那晚的一时糊涂有个交代,回想起那些荒唐的梦境,想起她心里装的是别人,宋觅冷睨她一眼,挑起眉梢,“你想跟我?我可没什么名分给你。” 那晚本是她自己投怀送抱,他说出这样的话无可厚非,就目前而言,他俩之间,确有云泥之别。 可她沉吟片刻,竟勾出一抹无所谓的笑容,“没关系,我不要名分。等你娶妻生子了,我自会识相离去。” 宋觅此刻再回想当初的场景,还是会被自己气笑。 这算什么?单纯图那几分背影的相似,拿他当替代品吗? 他应该拒绝的。 可他拽着她的手,死死瞪着她,沉默了良久,转头,把她带回了自己的私宅。 终是有点不甘心吧。 毕竟他洁身自好二十几年,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别人一夜风流的对象。 还是对方比他更不想认账的那种。 直到修长指尖搅动了那一汪澄澈的泉.眼,听到她在他怀里低低的抽气声,他那心中久久不散的阴霾,顿时好像有了疏泄的去处,释放出了一点愉悦的情绪。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口。 两人各自穿戴整齐,宋觅抬手蹭了下她耳后发红的吻痕。 四目交汇,他们就成了她盼望的那种关系。 -- 晨光尚未拨开云雾,街道尚且冷清。 马车内,居尘揉了揉小腿,借着窗角的缝隙,靠在车壁上,看向外头不断往后的风景。 如果不是她的腿太软了,居尘是绝不会让他派车送她回去的。 他的马车通体素黑, 并不张扬。可车前高大的白马,车顶雕刻的祥云螭尾,不经意流露出了尊贵的身份。 整个长安城养白马的人多了去了,却没多少户人家,能够肆无忌惮在车顶上雕螭龙。 同他一处是她的私欲,她可不想毁了他的名声。 马车踩着辚辚之声,直奔保宁坊。刚转过小巷,居尘犹豫再三,还是喊停了白马,没让它继续往前驶去。 昨夜的大雪铺满了后巷的路。 居尘走下车,提着书盒,缓缓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明鸾蹲在后门门口等她,远远看见她纤细的身影,薄露笑意:“大姑娘!” 紧接着,明鸾目光一顿。她看见居尘身后转弯处,探出了一个偷偷跟随的白马头。似是确保居尘安全到了家,它用马尾拍了拍屁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明鸾倒吸了一口冷气,疾步朝前,一靠近,居尘不动声色伸出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明鸾低头看了看她发颤的腿,皱起眉头,心知那个男人又同她过了一夜。 明鸾最开始撞见自家姑娘从那人车上下来时,简直吓了一大跳,坚定认为是对方胁迫了她家主子。 毕竟她家姑娘长得那么好,如花似玉,难免招来一些图谋不轨的脏东西。 那人的身份又如此高崇,他只要想,有谁能够反抗? 可居尘却说她是自愿的,“我才是围着他的脏东西。” 明鸾问她为什么。 “唔,为了报恩。” 明鸾眉头紧皱,“那也不必献身的。若哪日他厌欠你了,姑娘以后还怎么嫁人?” 居尘沉吟了会,笑道:“也不只是报恩。我也是想要的。” “为什么?” “因为他很厉害啊。同他做那事,很舒服。” 明鸾双颊轰地一红,实在问不下去了。 两人悄然从后门回家,转过后院的长廊,居尘遇到了早朝回来的父亲,李岭。 集芳学院背靠皇家藏书阁,自居尘考入学院后,时常卧在藏书阁中闲读,一待就是一晚上,彻夜不归,已经是家常便饭。 她打小被送去了娴宁郡主身边养育,郡主逝世后,她才被接回了家。那时李岭已纳了心爱的吴姨娘,对她生出的一双儿女疼爱得紧,没什么心思放在她身上。 后来她大了,就更加懒于管教,基本随着她去,几天几夜不见这个女儿,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比起别家规矩甚多的闺阁女儿,居尘当然是自由的,自由中,参杂着一些落寞。 居尘上前行礼,李岭点了个头,居尘又向他身旁的客人问好。 客人是李岭的直系下属,见到居尘提着书盒,便连忙竖起大拇指,称赞大姑娘优秀,“听闻集芳学院乃太后娘娘亲自督办,难考得很,便是公主县主考了不合格,一样要驱逐出去。大姑娘,实乃人中龙凤。” 居尘礼貌感谢对方的夸赞。 客人走了之后,李岭看见居尘唇角仍挂着送别的笑容,负手而立道:“成绩尚可,但也不要因为别人的一两句夸赞就洋洋自得,继续保持。” 居尘神色微敛,颔首说了句是。 转眼,三公子李无忧一蹦一跳出现在走廊转角,远远喊了句“爹爹”,还没来到身前,李岭已经露出了笑容,亲自走下台阶去接他。 “雪地路滑,当心摔着!” 李无忧年已十三,每天还是只惦记着玩,他昨日就惦记着金市新进的一批马具,今日天不亮就想着去集市买,拉着李岭问他觉得哪个颜色的马靴最好看。 李岭笑眯眯道:“忧儿生得俊,穿哪个颜色都是英姿飒爽的。” 明鸾忍不住低声埋汰了句,“平常不见他管,别人夸您一句,生怕您会骄傲。三公子就可以随便乱夸。” 第5章 居尘回眸看她一眼,明鸾咬了咬唇,闭上了嘴。 居尘以前总觉得此刻的自己格格不入。如今却可以很平淡地看着他俩,就像在看别人家感情甚笃的一对父子一样。 李岭见李无忧的眼睛总是时不时瞥向他身后,回过头,并没有看到惯往那一双局促的双眸。 居尘同他行礼作别,李岭犹豫了会,说和她一起去看看她的母亲。 温氏见到李岭来看她,无精打采的面容里,露出了久违的光泽。 可李岭过来,是为了同她说想让居尘入宫。 “集芳学院最新的考核成绩交到了寿康宫,娘娘看中了我们家尘儿。但娘娘尊重每一个人的想法,并不勉强。”李岭欲言又止道,“我是觉得,她既有这个福分去侍奉娘娘,不失为是一个好的选择。” 而一入宫,就意味着暂时不能嫁人。 名门望族当然可以送女儿入宫,毕竟有家族兜底,不愁前程。 小门小户,当下世道,给女儿最稳妥的路,还得是嫁人。 居尘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这一耽误,年岁一大,以后很难再找到好人家。 温氏的神色出现了迟疑。 居尘平静站在了一边,听候家人对她的发落。 可当温氏说出那一句依如往世的“也好”时,她的心还是刺痛了一下。 第4章 第三次,是居尘主动约的他…… 上辈子,居尘年轻气盛,一直希望父母以她为傲,有机会入宫,倒没觉得嫁人有什么好。 她如今依然不觉得女子唯一的出路只有嫁人,比起包办婚姻,盲婚哑嫁,她反而庆幸自己走上了女官的道路,遇见了真正的意中人。 而那人用生命教会了她,爱是不忍让其受苦。 二妹妹有得宠的吴姨娘作为靠山,不愁嫁不到好人家。 三弟弟更是李岭心尖上的宝,自会想方设法帮他铺路。 而她的母亲,为了讨好她的父亲,给她选了一条更艰难的路。 李岭离开后,温氏似是有些过意不去,拉过居尘的手,宽慰她,“阿娘让你入宫,是希望你可以独当一面,好让你爹爹知道,儿子也不见得比女儿强。” 温氏当年生下她后一直难以受孕,算命说是居尘的命格太盛,压了男子一头,必须将她送出去,才能招来男丁。恰好当时娴宁郡主想养一个女娃,给旭阳公主当玩伴,选中了她。 即使她离家多年,温氏也没有怀上。后来,李岭就有了吴姨娘。 上辈子,居尘以为阿娘是真心觉得自己可以独当一面的。就像她成为了第一个破格被封四品的女官时,温氏在外人面前抬头挺胸,自豪道:“尘儿才华卓绝,若当初嫁了人,哪有今天这样的似锦前程。” 可当居尘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开始和李岭等老一派反对变革的朝臣作对。母亲却撇开了她,站到了父亲那一边,咬牙切齿同她道:“当初就应该早早把你嫁出去,也省得你在这祸乱朝纲,惹你爹爹生气!” “你为何不是个男儿?若是个男儿,便不会站在你爹爹的对立面了。” 那一刻居尘才发现,阿娘其实对她一直是有怨气的,怨恨她不是一个男丁。 屋内的暖炉还在烧,温氏握着女儿的手背,叮嘱她一定要努力,“落霞阁那一屋子的人,都是一帮狐狸精。吴氏和二丫头只会对你爹爹阿谀奉承,尘儿万不可成为那样。只要你在太后娘娘面前混出头,你爹爹便不会小看我们母女。” 居尘这孩子打小心高气傲,以前听了这话,都会很坚定地同她道:“我会的。” 此刻却有些出神了般。 温氏又叫了她一句,居尘才回过神。 温氏见居尘眼底有些暗沉,看向了她的书盒,问她:“昨晚看了什么书?” 居尘一顿,说出《<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志》,“正好看到了赵子龙救主。” 温氏颔首道:“三国好,有谋略有兵法,是儿郎喜欢看的书。” 居尘很想说一句她会看,只是她喜欢,看什么书,与性别无关。但她忍住了。 温氏转头进了里屋,又拿出了几本新买的兵书史册,向她推荐,说到最后都会带一句,“多看男子喜欢看的书。” 话罢,温氏将这些书籍,放入居尘的书盒。 居尘看向她忙碌的背影。 可悲的是,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她。 作为原配正妻,没有为李家开枝散叶,诞下男丁,温氏一直都是被世俗嘲笑的。她心里也是苦的,如何能苛责她什么。 在温氏眼里,只有居尘足够优秀,李 岭才会对她们有一丝垂怜。所以居尘一直以为,一旦她没有了价值,世上便无人爱她。 上辈子,居尘的一生,几乎都在满足他人的期待,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自己想做的事,却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温氏打开书盒,翻出了她的字帖,拿在手上观摩了会,摇头叹道:“你的字还是太过于秀气,不够大方。” 居尘顿了顿,“可是有人说好看。” 温氏见她神色莫名有了点抗拒,缓和了面容,“没有说不好看啊,只是太柔和了,就会缺乏积极向上的蓬勃之力。还是要多练习一些男性名家写的字帖,字迹才会大气。” 温氏仍在孜孜不倦地教诲,转过头,只见居尘盯着她发呆,“怎么了?阿娘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觉得听着烦。” 居尘欲言又止,短促的沉默,她上前挽住了母亲的胳膊,勾起唇角,“阿娘,我只是在想,你说糜夫人如果知道刘禅以后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还会选择跳井,牺牲性命将他送到赵子龙手中吗?” “哪有这种如果知道?” 居尘:“也是。女儿昨晚看书都看痴了,打盹时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成了刘禅,却没有等到赵子龙,最后死了。” 明知道她是玩笑话,温氏连忙呸呸呸,不许她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居尘笑了笑,问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出事了,阿娘会不会难过?” 温氏戳了戳她的额头:“怎么可能不难过?” “如果我真的是刘禅,阿娘会不惜性命把我交到赵子龙手中吗?”居尘定定看向了她,“拿你的命换我?” 温氏顿了顿,皱眉斥道:“你这孩子,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 居尘回屋的路上,有些发呆。 她没怎么看路,经一转角处,不慎撞到了同另一边急匆匆过来的两人,双方都踉跄了下,对方丫鬟手上的布匹尽数掉落到了地上。 “谁这么不长眼?”那丫鬟怒骂一声,待站稳看清来人,幽幽道:“是大姑娘啊。” 居尘瞥她一眼,“今日懒得罚你,就不必道歉了。” 杜鹃面容一僵,俯首去捡布匹,悻悻道:“大姑娘说得这是什么话,又不是奴婢先撞的您,方才只是一时心急,才出言不逊。”她看了眼手上布匹,下意识炫耀道,“何况,这是老爷特意给二姑娘新置的皮袄,京城最新的款式,第一批货,好不容易才订到的,要是撞坏了,您反而更难交代……” 话音未落,李婉瑜打断道:“杜鹃,大姐姐也不是故意的,你没看出她心情不好吗?” 这话语气看似责备,实则充满了讥讽。居尘掀起眼皮看她,李婉瑜头高高昂了起来。 她早有耳闻爹爹有意送大姐姐入宫,那就意味着,她可能要当一辈子的老姑娘。 毕竟入宫的名门贵眷那么多,哪能保证个个出得了头。 李婉瑜一直看这个姐姐不顺眼,眼下得了这么个好消息,自然上赶着嘲讽起来。 可居尘却没像素日那般同她互别苗头,只低头帮忙把布匹捡了起来,塞到她手上,神色平淡。 李婉瑜和杜鹃都愣了一下。 居尘懒得理她们,转身离开。 李婉瑜却在身后叫住了她,问道:“年前的宫宴,你参加吗?” 近日广平王妃有意为世子允择妻,特借宫宴的契机,甄选儿媳。而世子素来同居尘交好,曾经还说出过想娶居尘的话。 居尘知道李婉瑜做梦都想嫁入高门,便说自己还要温习功课,没时间去。 她俩姐妹私下较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以往居尘即使不屑相争,多多少少都会反讥她几句,如今却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模样,真叫李婉瑜奇了怪了。 明鸾跟在居尘后面,忍不住问出了同样的疑惑。 居尘薄露笑意道:“因为我决定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以前她和小二在家总是闹得鸡飞狗跳,小二还特别能装,一出什么事,就在外头诽谤她。她那会也年轻不懂事,不懂得爱惜自己的名声,搞得外人都以为她这个大姑娘强势野蛮,时时欺压家中姊妹。 虽说她确实也不完全清白,毕竟小二说又说不过她,打又打不过她,还人菜瘾大,老来挑衅。 只是她既已立志要当淑女,就不和她一般见识了。 第6章 明鸾又问:“那世子择妻的宫宴,你真的不去了?” 居尘斩钉截铁道:“当然不能去。” 上辈子,居尘就是为了同李婉瑜怄气,才故意去搅了局。 那场宫宴闹剧闻名在外。她为了气小二,知晓世子允不愿娶亲,故意同他串通,不仅当着小二的面拒绝了他,还让他说出等她到三十岁的话。 一瞬间得罪了京城大半不明真相又待字闺中的贵女,致使后来她想推行个什么政策,她们全都看她不顺眼,觉得她就是个红颜祸水,既不相信她,也不愿意配合。 好印象就是这么一步步毁掉的…… 这一世,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 李婉瑜得到了居尘的许诺,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稍微松下一口气。 自古以来,女子嫁人乃终身大事,相当于第二次投胎。 李婉瑜仗着李岭疼爱,平常在家虽然处处高居尘一等,但外人眼里,她不如大姐姐漂亮,也不如她有才华。 当下太后临朝,女子为官,确实可能成为时代的一条新路。 但李婉瑜并没有敢为人先的勇气,她还是觉得,女子嫁人才是正理。 而她又眼高于顶,认为自己一定要嫁得风风光光的,嫁入京都最高的门楣,好让她大姐姐望尘莫及,让所有人提起李家女,都指的是她二姑娘。 就目前而言,皇族宋氏已到适龄婚嫁的子弟只有两位,广平王府的世子允是其中一个,也是她的最佳人选。 至于另外那一位,便是天上的仙子,只怕也不敢过多肖想。 -- 居尘回屋之后,走到书架前,打开书盒,把阿娘给她的书整理入库。随后她又坐在书桌前,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课本与书法,翻至书盒最后一层,拿出了一枚书签。 那是一枝风干不久的白兰花,是宋觅从太原回来顺手捎给她的手信。他说在路上偶尔撞见,觉得女儿家会喜欢。 可这个季节,去哪能寻到白兰花? 居尘将它托在手中,往椅子上一靠,手掌同额间齐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看,思绪不由被回忆灌满。 居尘重生在了那场盛大的婚宴上。 须臾前,她明明还倚在他的坟前,与他的墓碑同饮。 她喝得烂醉如泥,迷糊间,竟抓住了一个很像他的人。 她记得他是没有来这场婚宴的,但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这时候还不熟,所以她没有印象。 总之,当居尘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他怀里。 那时实在是没有经验,单纯吓了一跳,羞耻心作祟,只想到了跑。 后来反应过来,简直是天赐良机。 他不是嫌弃什么都没和她做过吗,刚好可以借机弥补一下。 第二次见面,居尘一鼓作气,拦住了他。 可他的面容是那般冷淡,看起来并不想和她纠缠。 居尘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糟糕,提早了。 他现在还不喜欢她。 她其实根本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她。 可开弓没了回头箭,就算她现在想改变自己的形象,在世人面前构建出一副体面的好印象,他俩的开始,已经发生了不可挽回的偏差。 居尘烦恼了好一会,很快又想开,他还不喜欢她也没事,她愿意同他一处就好了。 是以她死皮赖脸,在那天确定了他俩露水情缘的关系。 第三次,是居尘主动约的他。 第5章 相亲。 他一直不来找她。 居尘没法,只好在一日放学,想方设法逮住了他那匹脑子灵光的白马。她知道它喜欢吃胡萝卜,用钓竿把它骗了出来。 足足赠送了三筐胡萝卜,她把信塞在了它头上的当卢里,恳求它替她跑一趟。 那马儿虽傲,但好在吃人嘴短,睨她一眼,昂头应下了。 她信里面写了客栈地址,还有厢房号。 她坐在屋里等了他许久。 一直等到日落,还以为他不会来了,正怀疑是不是马兄言而无信,诓 骗无知少女的胡萝卜。 遭了诽谤的白马一路打着喷嚏,拉着一辆车亲自赶来,把她接到了辞忧别院。 居尘还以为他是不待见她的,可他到了榻上,却也炙热。 居尘被他压在了下面,望着他盯着她眉眼的目光,幽沉的,深邃的,恍惚中,仿佛有一丝柔情暗含其中。 居尘感受着他握住雪团而青筋暴起的手,与他进来时的滚烫温度,突然庆幸自己有一副足够动人的美色。 后来,那宅子就成了他俩幽会的场所。 -- 虽得了居尘的承诺,临近宫宴,李婉瑜还是特意在出门前,路过了梧桐苑。 即便父亲已经决意将大姐姐送去太后娘娘那儿,但若李居尘自个有异心,不想当老姑娘,非要借广平王世子的势嫁入皇族,成为皇亲国戚,家里就拿她没了办法。 李婉瑜站在梧桐苑外做贼似的张望了许久,确认李居尘的确没有半分出门的动静,她才露出笑容,眉开眼笑喊来了杜鹃,要她赶紧备轿,她得入宫赴宴了。 马车踩着辚辚之声,从后院走至前门停下。 李婉瑜迈出大门,仔细点扶了一下鬓边两侧的牡丹纹金帘梳,回头正询问杜鹃她的妆发是否稳妥,只见另一辆乘三驾的油璧香车从街头驶来,缓缓停在了李府门口。 李婉瑜凝了一眼那车上挂的灯笼,竟描着一个烫金的“卢”字。 范阳卢氏乃大梁五姓七望之一,出了名的高门显贵,家中女眷个个都是东都数一数二的名媛,李婉瑜一心想结交,不由上前走了两步,企图打个招呼,混个脸熟。 车帘由内掀开,里面却不见什么丽影。 下车的婢女径直从李婉瑜眼前走过,朝李府门卫递去一张请帖,要求拜见府中大姑娘,李居尘。 “卢家的人,竟亲自派马车来接大姑娘吗?”杜鹃下意识吃惊,道出了李婉瑜的心声。 那婢女早被明鸾引进了门。 李婉瑜绞着手上的帕子,站在原地犹如同空气较劲了许久,冷哼了声,转头离去。 梧桐苑内,明鸾拿着请帖打帘进入里屋,发现居尘正靠在了罗汉榻上小憩。 明鸾上前,轻轻摇晃了她一下,“大姑娘?” 居尘皱了皱蛾眉,双眸睁开,目光冷冽威严。 上一世,居尘很忙,忙得几乎连水都没时间喝,休息都是片段式的,也十分难得,所以很不喜欢被人打扰。 明鸾吓了一下,忍不住攥住了手心,再一看,居尘神色柔和下来,少女纯真无邪的面容,与往常无异。 方才那一瞬高位者的凌厉,仿佛是明鸾的错觉。 “卢家三小姐递来拜帖,邀您去鼓楼喝茶。” 居尘坐直了身姿,将帖子接了过去,打开。 居尘犹记得上一世,卢芸也曾给她递过这么一道帖子。但她那会儿一门心思同李婉瑜较劲,为了把她气得半死不活,最终选择了入宫赴宴。 想到卢芸后来成为了鸿胪寺最好的外交女官,是她维持大梁礼仪之邦的得力干将。 居尘只手倚在矮几上,默然片刻,收下了请帖。 却没料到,她一心避过宫宴,却掉入了卢芸给她设的另一个套中。 当卢枫的身影出现在鼓楼门口,居尘讶然片刻,不由气急反笑,心中慨叹,卢芸那丫头,不愧是她名下最狡黠的外交使臣。 卢枫火急火燎推开了包厢门,发现里面竟不是他那个威胁他敢不来就死给他看的亲生妹妹,手上急忙忙送过来的一条白绫,顿时没了用武之地。 居尘蛾眉蹙起。 自古婚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少姑娘被许人家,送入洞房,挑起盖头前,都不曾见过男方一眼。 双方若是满意还好,若是不满意,少不得夫妻离心,鸡飞狗跳,更有作奸犯科者,趁双方未曾见面,洞房之夜冒名顶替,奸.污新娘,犯下致使女方羞愤自尽的命案。 是以,太后娘娘垂帘听政之后,特意颁下诏令,允许女子缔结姻亲之前,为促进彼此了解,适当同男方见面,简称相亲。 卢枫显然不是第一次被卢芸戏耍,顿时反应出肯定又是自家妹妹坑了人家,连忙将它一丢,挠了挠头,面露愧色,同居尘道起歉来。 “作为补偿,这顿我请你!只是我那厢还有急事,必须先去处理,你想吃什么随便吃,等我回来结账。我尽量在晚饭前赶回来。” 居尘摇头道:“不必如此麻烦,我回去就好了。” 卢枫却不肯,死命拦住了她的去处,说是一定要赔罪,要她必须点菜,“不然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两人也算有些儿时的交情,居尘拗不过他,只好留了下来。 她仍没有点菜,只是喝了几盏茶,等了近半个时辰,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再度被人推开。 “茶我已经喝过了,我还是先回去了。”居尘是背对着厢房门坐的,她一壁说道,一壁站起身,回过头,不由愣在了原处。 第7章 卢枫的确如约在晚饭前赶了回来,可他有些喝多了,便多了个掺扶他的人。 四目相对,宋觅眉宇微蹙,问道:“她就是你今日要见的姑娘?” 他并没有把卢枫路上简述的相亲二字说出来。 卢枫方才连浮了四盏大白,眼下正是酒劲上头的时候,他猛地拍了拍身旁好哥们的肩膀,笑道:“对,李居尘。你们小时候见过的。” 卢枫看向居尘,“你还记得他吧?” 居尘:“……” 卢枫浑然不觉,笑嘻嘻将今日这一场偶然邂逅的心灵感悟,悄声在宋觅耳畔分享,“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比小时候还好看,果真女大十八变。” 宋觅扯了下唇角,掺着他的手一松,也不知是不是一路扶他过来,略有疲乏,卢枫总感觉他把他按到椅子上的动作,有些重。 卢枫后背直接撞上靠椅,哎呦了声,原以为凭宋觅不好管闲事的性子,送他过来,转身就会离去。 只见宋觅拉过另一边的椅子,非要在他旁边,施施然坐了下来。 二对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位官爷外出审讯。 卢枫惊疑不定地想,他……难道是想帮我把关吗? 居尘干咳了好几声。 桌上仍放着卢枫最初过来时的茶水果盘,他问她怎么没点菜,“不是说了不用等我的吗?” 居尘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开溜,如坐针毡,哪还有心情吃饭,脑袋几乎摇成了拨浪鼓,“不用不用!” 宋觅抬手叫来了店小二,漫不经心扫过菜单,指尖游离间,点了好几道。 居尘讷声道:“真的不用的。” 宋觅阖上单子,递给店小二,勾起唇角,“不用替这家伙省,他不缺钱。” 他状似无意中拖了一点尾调,居尘面色一僵,蓦然回想起他俩第三次那会。 他俩的关系是她硬贴上去的,为了他能心甘情愿,居尘当然也想让他体会到同她一处的欢愉,不至于觉得太过无趣。 可她对于那事实在毫无经验,即使肥了把胆子,翻身到了他上面,却完全不知如何操作,闹到最后,基本还是他在出力。 这体验感实在有点差,颇委屈了他,居尘便在事后,鬼使神差提出她可以付钱。 宋觅当时咬牙切齿了许久,同她一笑,说得就是:“我不缺钱。” 卢枫笑吟吟道:“对。” 居尘瞥他一眼,转头唤来了店小二,“麻烦再加一盅醒酒汤。” “挺贴心的。”宋觅唇角笑意愈深,说话的语气却并没有让人感觉有一丝温度。 卢枫笑道:“居尘小时候在我们那一群人的印象里,就是出了名的人美心善。” 居尘脑海警钟长鸣,下意识觑了宋觅一眼,生怕卢枫就小时候这个话题同她叙旧,好在店小二及时上菜,解救了她。 鼓楼的晚宴声名在外,菜单合集分别有餐前,主餐,餐后。 卢枫定睛看去,桌前最先上来的开胃点心,居然都是一些玉露团,蜜浮酥奈花,春水生,忍不住看向宋觅,“你什么时候换口味了?” 他从来不涉这些甜点的。 宋觅道:“我想着女孩子会喜欢。” 卢枫的目光朝居尘探问。 居尘轻轻嗯了声,脸上有些升温。这几道点心,她在辞忧别院吃过。 “喜欢吃就好,别客气。”卢枫点了点头,转头 对宋觅诧异道,“兄弟,你今天也挺贴心的。”又和居尘笑道:“我还是头一回见他留意到席上有姑娘,要尊重人家的喜好。”他想了想,补充道,“不是说他没礼貌啊,只是,他很少主动替人点菜。” 宋觅简约道:“她不是你相亲对象吗?” 卢枫笑起来,“原来我这么有面子?” 居尘狠狠咳了一声,抿了口茶,并不想把话题绕在自己身上,便问他们刚刚去哪里了。 卢枫不假思索说出瑶津池畔的红袖坊,东都最出名的一家勾栏瓦舍,然后碰了碰宋觅的肩膀,“还不是为了给这小子挡酒,不然我哪能叫你一个姑娘家等我。” “挡酒?”居尘问道。 “对啊。”卢枫顿了顿,并没有把宋觅去红袖坊查案的行踪曝露出来,只笑了笑,忍不住冲他埋汰:“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美眷啊,碰你一下都不行。还是你吃亏吗?” 卢枫摇头道:“我都要怀疑你了。” “怀疑我什么?” “取向不对。” 话音甫落,卢枫哈哈大笑,他俩私下说话甚少忌讳,眼下,宋觅却神色微敛,“注意一下言辞。” 卢枫腹中确有酒兴作祟,思虑没有平日周全,他一见宋觅目光掠向了居尘,暗示这桌上还有姑娘,摇头失笑道:“别怕,她比你思想开放,不在意这些的。” 居尘猛地呛了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生生忍住了。 宋觅及时给她递了条帨巾,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样子。 上辈子,她也和卢枫相过亲吗? 第6章 他确实没必要同她解释。…… 宋觅前世查案并没有喊卢枫帮忙,是自己去的红袖坊,当时为了降低疑犯的戒备心,他坐在雅间内,硬生生同一位花魁娘子举杯虚与委蛇了半个时辰。 这一世,宋觅梦见自己当时苦大仇深的场景,并不打算再为国家牺牲,便叫上了风月场上最拿手的卢枫。 杯中的茶水洒落了几滴,居尘连忙擦拭了下桌面。 宋觅漫不经心看着她手上的动作。 上一世,除了小时候在郡主娘娘府见过,宋觅与居尘再相逢,其实在两年后,她被贬职下放那会。 那时的她已经成为了一名很优秀的女官,可她怎么迈上这条路的,他并不知晓。 后来,他俩顶峰再见,已是分庭抗礼。 他只做过对手了解她,却并没有做过朋友了解她。 他俩现在也还算不上朋友,目前顶多是,床.友。 主菜上桌,卢枫接过酒壶,准备给居尘斟酒,居尘顺着他的动作举杯配合,宋觅拦住,“一个姑娘,在外面就没必要喝酒了。” 卢枫后知后觉拍了下脑袋,将酒壶倾正,给她换了杯雨前茶,附和道:“对,是我失礼了,你喝茶就好。” 紧接着他往自己酒杯斟满,干了一杯,当作迟到的赔罪。 三人执箸进食。 居尘低头用膳,目光却悄然看向了对面,她发现宋觅并非完全的食不言寝不语,至少卢枫每说三句,他会象征性回一句。 卢枫察觉到她投向他们的视线,提壶为她续茶,笑叹道:“居尘,我们好像挺久没见了吧。明明在同一个东都城,几乎就没偶遇过。我记得上回见你,还是在长公主的成婚宴上。”卢枫腹中酒意残留,难免思虑没有那么周到,毫不顾忌叹道,“当时你坐在角落里,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啊。” 居尘夹菜的动作一顿,她素日也算开得起玩笑,倒没有因为他的直爽而感到十分不适,只是宋觅的目光相应看了过来,令她颇有些如芒在背。 “我那会还浑身上下找了遍,想给你递条帕子的。转眼,你手上已经有了一条,再转眼,你就不见了。” 居尘赧然道:“当时不小心喝多了,就回去睡觉了……” “理解理解,那会也不单是你不见了,这家伙也不见了。我找了他老久,第二天才发现他躲在西面的厢房里睡觉。” 宋觅眼皮没抬,漫不经心道:“我当时也喝多了,袁世子与小侄女大婚,喜不自胜。” “鬼信你。”卢枫乜了他一眼,发现宋觅话音一坠儿地,目光便瞬向了对面。 居尘压根不敢抬头,感觉到头皮被他盯得滚烫,咀嚼食物的动作一慢再慢。 吞咽结束,她不得不重新夹起一块食物,因为慌不择路,没注意自己拿了一块最不爱吃的樱桃毕罗,直接噎了她一下。 宋觅抬手给她递去水,掠过她嫌弃的神色,随口问道:“你不喜欢吃樱桃?” 居尘实在没法当着他面呕吐,只能摇头沉默,噎得眼泪汪汪。 卢枫倒比她嘴快,盈盈笑道:“她哪里会不喜欢吃樱桃?我记得之前在郡主娘娘府,她就是因为争抢一篮子樱桃,被一个姑娘推下了水。” 居尘:“……” 卢枫的思绪瞬间被回忆灌满,叹笑道:“当年居尘可是郡主府里最惹人注目的姑娘,倾慕者众多。连别人订了亲的未婚夫,不过看她一眼,闹着要退婚。” 居尘:“!!!” 卢枫见她面色发白,蹙眉问道:“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有这回事吗?”居尘摸了摸右额的鬓发,以手臂遮挡住了宋觅凉飕飕瞟过来的目光。 虽然她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已无任何名节可言,但也不想让他以为她骨子里便是水性杨花。 卢枫嚷嚷道:“哪里没有?我记起来了,就是那位永昌伯爵府的四公子,对你一见钟情,你约他黄昏后拱桥相会,问他要他手上的樱桃,他二话不说送了你,结果那是他未婚妻送他的,一寸宽的樱桃,只有皇家贡品才有,稀罕的很。气得人家冲过来捉奸,直接把你推到了水里。” 第8章 “也不用说是捉奸这么难听吧。”居尘捂了捂脸,假意眼眶有些发痒,揉了揉眼睛,通过指尖的缝隙,觑了一眼宋觅。 她不看还好,视线一过去,男人若有所感,直勾勾朝她瞟了过来。 “当时那场面可不就像吗?”卢枫在一旁笑了个不停。 居尘觉得他醉的实在厉害,迫不及待喊了声“小二”,心如死灰地催了下醒酒汤。 “哎,我没事。”卢枫摆了摆手。 居尘坚定道:“不,你醉了。” 店小二很明事理,即刻就把醒酒汤端了上来,顺带同居尘禀告,楼下有人找她。 居尘确实需要吹个风冷静一下,也不问来者何人,同他俩点头示意了下,急急忙忙就下了楼。 她再也不想承接男人那道冰冰凉却打在她脸上火辣辣的视线了。 雅间门砰地从外关上,卢枫看着她的背影,不免忧心忡忡道:“居尘记性怎么变得这么差,被人推下水都不记得,这样到了太后身边可怎么办,能办得好差事吗?” 他只是随口呢喃,自个瞎操心,也没期待有人回答。 宋觅默然片刻,敲了敲桌前,“你的醒酒汤要凉了。” 居尘提裙迈下阶梯,李婉瑜站在了楼下,居尘缓步上前,头一回感觉她这张脸,也没有那么厌欠。 可一想到方才的种种,居尘又有些生无可恋。 李婉瑜说是来找她,目光不住往楼上瞧,“大姐姐怎么在这里?楼上是谁?邀你的不是卢三姑娘吗?” 居尘看她一眼,李婉瑜挺起腰杆,“我可没故意打听你的去向,只是恰巧在门口撞见了卢家的马车。所以,上面的是谁?” “卢二公子。我们在叙旧。” “还有呢?” 李婉瑜目光一直朝着卢枫旁边男子张望,居尘冷笑道:“你不是去参加宫宴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李婉瑜张了张嘴,没能出声。 “怎么,世子允没看上你?” 李婉瑜立即辩驳,“又不是单没看上我!” 今夜宫宴,宋允根本就没来。 李婉瑜耷拉了下脑袋,目光又忍不住朝楼上看去。 居尘没心思同她多费口舌,张手朝她眼前一晃,挡住她的视线,“天快黑了,小姑娘家家的少在外头瞎逛,赶紧回家。” 李婉瑜努起嘴来,从来不服她的说教。说她瞎逛,那她还大晚上同外男吃饭呢。 要不是大梁朝民风日渐开放,太后娘娘又屡屡出台支持男女平等的政策,大姐姐的行为,根本就是有伤风化。 可居尘压根不搭理她,转身就走了。 李婉瑜又不好跟上去,只 能朝着她的背影冷哼,莫名觉得,她这向来倨傲的大姐姐,那一抹翩跹的背影,竟然有点沮丧。 居尘迈上台阶,长呼了一口气,心绪逐渐平复。算了,她以前名声确实不好,慢慢修正吧。 居尘勉力勾起唇角,再回到包厢,发现卢枫已经靠在桌上睡着了。 鼓楼的一壶醒酒汤喝下去,先是睡一觉。 宋觅重新拉开椅子,叫她坐下再吃一会,居尘见他已经放了竹箸,便说自己也吃饱了。 宋觅也没勉强,将卢枫往肩上一抬,下楼之后,抢在居尘前面付了钱。 刚付完钱出门,卢枫就睁开了眼。要不是他当真是豪门贵族,居尘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装的,就是不想结账。 门口已经停好了一辆马车,灯笼上描着卢字。 宋觅将卢枫送上车,居尘跟在他俩身后,看见卢枫弯腰上了车,开口作别。 卢枫连忙掀开了车窗的幔帐,探出一张俊脸,请她上车,“我送你回去吧。” 不待居尘回应,宋觅不疾不徐伸出了一只手,拦在他俩中间,“我会送她回去。” 卢枫愕然,从来没想到宋觅还会愿意做这样的好人。 “要不还是我送吧。”卢枫想了想道。 他这兄弟从来不习惯和女子坐一辆车,他不想因为他的事情委屈了他。 宋觅道:“你喝醉了,不安全。” 卢枫不由笑起来,“看不出来,你还会担心我。” 宋觅蹙起眉稍,指向了居尘,“我的意思是,她不安全。” 卢枫:“……” 紧接着在他身后,又来了一辆马车。 车前的白马又高又俊,根本无需车夫的牵引,目光亮晶晶朝着宋觅而来,掠过居尘时,瞥了她一下,转过另一厢,直接忽视了卢枫。 卢枫忍不住嗤了声,“徵之,我们俩都认识十几年了吧,小白怎么还跟不认识我一样,是不是你没教好。不过,它居然会看美女了。” 宋觅淡声道:“它从来不看美女。” 它只是会看她。 卢枫愣了一下,摇头失笑:“人姑娘还在呢,你能不能给点面子?居尘,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话音甫落,卢枫转过头,只见居尘已经轻车驾熟掀开了白马后方的车帘,回头迎上他的视线,眨了眨眼,微微露出一点笑,同他说“路上小心”。 卢枫:“……” 只能说,男人果然是长得越好,女人越有包容心。 卢枫叫宋觅一定要把居尘毫发无伤送回家,宋觅替他的车夫拍了下马背,好将他赶紧带走,“用你说。” -- 马车轱辘轱辘,缓缓行驶在朱雀大街上。 也不知是不是居尘的错觉,总觉得今夜的白马兄,步履尤其从容,从容到甚至不像是想送她回家,而是带着他俩在月光下散步。 两人也算有些日子没见,她知道他这阵子忙,并没有去打扰他。 眼下偶然相遇,居尘按耐不住想同他说话的心思,却一时没想出好的开头,只想到方才是宋觅付的钱,便不好意思道:“刚刚让你破费了。” 宋觅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的意思是,让卢枫付,就不破费了?” 居尘顿了顿,后知后觉这个话茬子委实开得有点烂。 其实卢枫方才对她的指控,并没有半句虚言。居尘的确很有异性缘,她自己也很早就从那些一错不错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也很快就学会了什么样的笑容,什么样恰到好处的眼神,最容易俘获男子芳心,既不献媚,又威力无穷。 即使仅限于撩拨,她也曾无往不利。可不知为何,她每次到了他这里,就显得十分笨嘴拙舌。 居尘嗫喏好久,才理顺了舌尖,让它不要心急,好好解释了自己真的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递给她帖子的,真的是卢芸。 宋觅早有耳闻卢三姑娘跟她哥哥一个脾性,最喜欢的就是瞎操心,她会做这样乱点鸳鸯谱的事,他一点儿都不意外。 只是对象是居尘,多多少少有点触到了他的霉头。 他心中略有不快,神色难免冷了不少,即使并不明显,居尘还是察觉到了一丝端倪。而她以为他是不在意,神色才如此冷淡。 联想到今日在鼓楼里的画面,居尘不由有些心灰意冷。 她之前同他一夜风流的举止,本就算不得好印象,居尘想也不用想都知道。原想着这辈子洗心革面,做一个柔情淑女,至少能让他慢慢发现,她只是对他一个人这样。 可如今他已经听说了她以前的种种劣迹。 她要跟他解释吗?他会不会觉得她在狡辩?都怪她以前太任性了,也没留个好名声。现在想圆都圆不回来。 李居尘,你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居尘忍不住在心里哀嚎了声,唇角还是努力保持了笑意,同他善解人意道:“其实,你不用特意送我的,卢二哥哥喝醉了,更不安全。” 居尘想着卢枫是他好兄弟,他肯定是担心他的。 宋觅抬起眼,“卢二哥哥?” 居尘错愕,连忙摆手,“我没有套近乎的意思,我小时候是这么喊他的。”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不是,我,我……” 怎么感觉越描越黑了呢。 居尘张了张嘴,上下牙齿打架了许久,最后只能哭丧道:“我俩真的没那么熟……” 宋觅见她都快哭了,难免怀疑是不是自己刚刚太严肃,吓到了她,缓声道:“他是红袖坊的常客,那儿的酒难不倒他。” 居尘乖乖嗯了声。 宋觅看她一眼,“今天,我去红袖坊是为了……” 居尘当然知道他是奉密诏去查案,不想他违背圣意,泄露机密,及时打断他,“不用解释,我理解的。” “你理解?” 只见居尘的神色笃定,看着他的目光尤其真切,“这种事很正常的。” “很正常?” 居尘狠狠点了点头。 卢二今日已经把她的形象败光了,她当然要显得更为大度一些,总不能让他觉得她已经作风不正,还爱访三问四,寻根究底,根本是个麻烦,以后不愿意同她处了怎么办。 第9章 他确实没必要同她解释。 宋觅简单嗯了声,神色骤冷,撤回了目光,闭上眼,用食指揉上了太阳穴。 夜色幽凉,马车内气氛静谧,只听见车下双轮辘辘前行的声音。 居尘悄然朝他的脸上看去,只见他眉宇微皱,似是有些烦恼,亦有着不少疲累。 居尘望着他眼底暗沉,不愿打扰他闭目养神,越发屏气凝神,尽量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可她的目光,却忍不住一直偷偷在他脸上徘徊。 即使走得再慢,路程就这么长,总会到达。 白马在保宁坊的转角处缓缓停下。 再好看,她也得收回视线了。居尘悄无声息吁了口气,准备下车。 而他坐在侧边,仍闭着眼,长长的腿,挡住了她的去路。 居尘本想喊他让步,却又不舍得吵醒他,思虑再三,只能缓缓提起了裙摆,打算从他腿上跨过去。 衣服摩擦声轻轻作响,女孩袖口的清香,似有若无抚过了他的鼻尖。 宋觅蓦然睁开眼,抱臂在前的双手扬起,倏尔朝前一握。 居尘猝不及防惊呼了声,再回神,人已经坐到了他的腿上,被他捏住了细嫩的腰身。 窗外,夜寒如水,没寒过男人的面。 宋觅眸光晦暗不明,覆在她腰身的手,一只缓缓下滑,另一只往上,捏住她的下颌,“回去跟你的家人说,今晚去藏书阁温习。” 第7章 继续刚刚那个姿势? 夜凉如水,层层叠叠的流云,不断萦绕在月色周边。 院子静谧,只听见潺潺的流水之声。 几只锦鲤循着主屋的灯火浮出了水面,摇着尾巴,却突然被一声女子娇嗔,吓得四处逃散。 芙蓉帐前,幔帘早已拉下。 居尘跪在床褥内,双眸涣散,盯着帐外暖光。她紧紧咬着牙根,却还是在最后,忍不住漏出了声响。 还没从上一波余韵中回神,宋觅又换了个方向,从身后转过她的腰身,抬起她的脚踝。 这个角度,他可以将身下人儿,看得十分清楚。 居尘整副皮囊都生得甚是精美,除了耳后那一点朱砂痣,从头到脚,莹润如玉 。而这样一个白玉无瑕的人儿,到了榻上,不过被吮了几口,锁骨连带着肩头一片,泛出了一层迷人的粉色。 居尘呼吸错乱不堪,以手挡住了自己的脸颊,朱唇抿紧,竭力不出声。 而她越是不敢看他,越叫他好奇那藕节般的手肘下,是怎样一副神色。 他抓住她的手腕,按上了头顶。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居尘腮边红晕越发浓,眼底透着湿漉漉的水色,一触及他的视线,便慌不择路地躲开,“等,等一下。我去喝口水。” 宋觅停下动作,放她下去。 居尘小腿发软,缓缓来到了桌前。 宋觅倚在幔帐内,听见她一步一步挪到桌前,提起茶壶,倒入茶杯,以及端起杯子,温吞的喝水声。 居尘这一杯水喝得异常漫长。 他今晚用的力道要比之前大很多。 居尘站在桌前,左思右想,没想出自己哪里惹到了他。只能归咎于今日他听了她的前尘往事,在心里认定了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故不需要对她那么怜香惜玉。 居尘有些垂头丧气。 “好了吗?”藕白幔帐内,男子嗓音沉沉。 “嗯……” 居尘应着声,走一步退三步,来到床幔前,长吁了一口气,伸手去挑床帘。 素白指尖刚触上幔帐,就被里边人一把握住,居尘来不及惊呼,人已经被拽入芙蓉帐内。 “继续刚刚那个?”宋觅问完,用吻阻止她出声。 紧接着,雪白纤细的脚腕便被握住,再度高高架了起来…… -- 当居尘的呼吸终于回归平稳,浑身无力,脑袋完全成了一团浆糊,几乎倒头便睡了下去。 宋觅将被褥给她盖上,打起床幔,趿鞋走向了浴室。 刚从状态里出来,宋觅手臂青筋微微贲张,后背残留着一层畅快的薄汗。 他舀了一瓢水浇在身上,捏了捏眉心,坐在浴桶中冷静了会,回到床边,只见居尘无意识掀了被子。 她背对着他,乌发散了一床,一双长.腿横陈在深色的被褥内,又直又白,斑斑点点作恶的红痕,扑洒其中。 回想两人刚才做的事,宋觅的目光逐渐幽深,弯腰坐在床头,重新将被子给她盖上。 屋外月色朦胧。 宋觅撂起一丝挡住她脸颊的头发,盯着她脸颊红晕残留,微微出神。 这就是上辈子让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姑娘? 宋觅一壁觉得荒唐,一壁回想起了小时候的她。 所有人都以为他对她没什么印象,但其实他头一次见到她,就记住她了。 卢二那一句说得没错,她这张脸,确实令人过目难忘。 后来,数次与她缠绵的夜晚,他都曾努力记起少时那些和她接触不多的短暂回忆。 那日黄昏,他刚抵达郡主府,就被她错认成了袁峥。 主厅再见,可能是因为窘迫,她当时站在郡主娘娘身边,犹如一个安静至极的小影子,并不想引起他的关注。 可这个小影子太俊俏了,他还是一眼就瞥见了她。 后来,每逢他坐在院中钓鱼,时常都能看见她靠在水榭窗台的身影,只露出了一点衣角的端倪。 他遇见过太多藏在他附近偷窥的姑娘,唯独那一次,他特意在收杆后,朝着她那厢走去。 她仿佛察觉了他的靠近,立马将那一片暴露的衣角藏匿,躲进了窗台里侧。 没听见他的脚步声继续靠近,她悄然探出螓首,偏头望向了窗外,不见人影,她轻松了一口气,转头,便撞进了他的眼眸。 他至今还记得她当时的眼神,充满了惊诧,带着一些惶恐,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赧然。 紧紧拽着手上的书卷。 原来她只是在水榭看书,反而是他的突如其来,打搅了她的安宁。 而他的有意捉弄,将两人距离一瞬间近,吓到她的同时,猝不及防将她看得仔细,她的眼眸很清澈,眉目柔美,一张脸蛋肤质细腻莹润,仿若白玉无暇。 他当时凝着她如画的眉目,心里便浮出一个可笑的念头——想必西施貂蝉在世,亦不过如此了吧。 宋觅回想着,再度低头朝榻上看去,少女轮廓清美更甚,身段楚楚动人,已经长成了世间男子最爱的那种绝色。 宋觅尚且认可自己的眼光,却还是不信,自己会对一个人朝思暮想到,即使面对一道背影,眼都不舍得挪一下。 有那么喜欢? 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 -- 第二日,居尘坐在藏书阁内,回想起昨晚的画面,不由面红耳赤。 那双夜色中幽幽盯着她的玉.躯,观摩了一晚上的眼眸,不断在她眼前闪过。 深邃漆黑,情欲暗含其中,勾魂摄魄。 他昨晚实在有些凶。 居尘揉着手腕上的钳痕,不由回忆起最初的那一晚。 听闻女子初次都是会有些不适的。 对方身形颀长,罩在她上方,完全占主导优势。 她被肆意索取操控,原以为场面会一发不可收拾,他却在察觉到她皱眉的片刻,蓦地停了好半晌,直到她逐渐适应了那股滚烫,才循序渐进。 也算是尽极了温柔。 昨夜的他,较之前几次,明显恣意妄为了许多。 居尘从来没预料过,这事到了最后,竟还会不自觉破出声来,回想起自己娇.喘吁吁的模样,居尘的双靥一下红透了半边天。 今早,可谓又一次,她落荒而逃。 思及此,居尘猛地晃了晃脑袋,将纷乱的思绪晃走,她悄无声息叹了口气,从阅览区起身,来到了书架前,有意寻一本凝神静气的书来看。 居尘站在书架前,仔细挑选,浑然不觉后背,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笼罩而来。 居尘踮脚够不着书架上方的古书,正打算寻梯子过来,一只修长的手,忽而越过她的耳畔,不费余力帮她拿了下来。 居尘惊觉回首,对上他的视线,一时间,相顾无言。 宋觅罩在她身前,眼睛是深不见底的墨色,眉梢微挑,漫不经心高抬的手,透着一些助人为乐的温柔。 居尘心头猝然一紧,双手扶在书架的长板边,指尖轻抠,不由泛出一点心虚的白。 宋觅把书递给了她。 居尘木讷致谢,卢枫突然出现在门边,朝里面探来一个头。 他听说宋觅来了这,两人有事要去一趟大理寺,他便来找他,蓦然发现居尘也在,卢枫目露惊喜,连忙跑进来打招呼。 “昨天确实喝多了。”大概是记得昨日画面,卢枫挠了挠后脑勺,略带歉意道。 他昨晚谈不上烂醉如泥,回家后还是倒头大睡了一场,只是没想到宋觅今早也误了早朝。 第10章 卢枫碰了碰他的胳膊,忍不住问道:“明明昨天不省人事的是我,怎么你来的比我还晚?” “睡晚了。”宋觅面不改色,转眸,随口一问,“李姑娘昨晚睡得好吗?” “……” 她睡得好不好,他不知道? 这厢,卢枫的目光已经被她手上古籍吸引了去,“咦?这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居尘也虔信佛教,喜欢看经书吗?” 居尘干干笑了声,没法说出她只是单纯拿来凝神静气的。 卢枫却颇感志趣相投,吟诵起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居尘的脸颊,就这么被他一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摇头晃脑地,晃红了脸。 她垂下首,根本不敢去看旁边宋觅的神情。 卢枫颇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天赋,竟还上赶着问她,“居尘,你对‘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领悟是什么?” 居尘:“……” 卢二啊卢二,我上辈子,好像跟你没仇吧! 宋觅朝卢枫勾起唇角,诚恳问道:“你天天宿醉金市,读这些,是用来续命吗?” 居尘眨了眨眼,没听懂他什么意思,只见他这一打断,卢枫理所当然陷入了深思,倒也没再为难她。 卢枫绕了好大一圈,才想明白宋觅唇角的讥诮之意,意在何为。他这是在问他是不是怕自己死于马上风,才天天念叨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还问得如此诚恳,同关心一般。 卢枫咬牙切 齿,直嚷着以后再也不帮他了,又被他一句真心诚恳的“我错了”,搞得顿时心软,计较不起来。 卢枫摆了摆手,目光再度看向居尘,还想同她说话,门口忽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卢芸匆匆迈入了藏书阁,四顾环望,目光落定居尘,就直接朝她扑了过去。 她扑在她腿下,居尘甚至没反应过来。 卢芸的眼泪说掉就掉,“对不起,居尘,明明你昨日千里迢迢来赴我的约,我却骗你。” 倒也没有千里迢迢。 居尘第一反应是赶紧先把她扶起来,卢芸却害怕她不肯原谅她,抱住她的大腿不放,“是我不好,心思不正,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强人所难,我有悖卢家祖训,我对不起爹爹,阿娘,祖父,我对不起列祖列宗!” 她拉起袖子,给居尘看她受的家法,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声,“我已经被家里罚过了。” 卢氏家族庞大,人多事杂,又是名门望族,声名在外,自然对小辈的管教严格一些,家法也出了名的多一些,多到刻满了祠堂墙壁,高达上千条。 其中就有,不可言而无信,违者戒尺掌二十。 “我不是故意欺瞒的,只是想促成一桩良缘。”卢芸诚心致歉,“我昨天受完罚就来登门道歉了,可你家人说你昨晚连夜去了藏书阁,我就没敢打扰你。我是不是耽误你看书了?” “……也没有。” 毕竟她没看书。 居尘唇角浮出一抹温和笑意,莞尔道:“我从来没去过鼓楼,也是想见识一下这东都最出名的酒家,而且我也吃到了很贵的一顿,总而言之,算不上亏。” 居尘倒真没有多生气。 并不是她喜欢被骗。 只是在全天下反对她时,卢芸曾不顾家族反对,坚定站在了她这边。 居尘对于待她好的人,总是加倍包容。 “也就居尘脾气好。”卢枫也忍不住斥卢芸不能这么诓人。 卢芸被居尘扶起,整个人原是泣不成声,我见有怜,一听卢枫的风凉话,顿时恼了起来,鼻子一吸,斥道:“我昨天都已经被训过了!你还来说我!” 卢芸反过来怒骂卢枫告状。 “我早就想好了事后如何和居尘道歉,日后若她进门,让你收心,我必然加倍待她好,可你这个没良心的,犯得着闹到祖父那里去罚我吗?” 宋觅一直作壁上观,唯独听到“进门”、“收心”几字,微微蹙了蹙眉。 卢枫提高嗓门道:“我哪有!” 卢芸梨花带雨骂:“我一心为你想,你这么出卖我!” “不是,你能不能用脑子想想,我昨天喝得那么醉,哪有空告状?” “谁知道你是不是喝多了,跑老爷子那胡说八道,死酒鬼!” “你……”卢枫简直无语,“我真没有。” “还不承认,不是你,还能是谁?” 卢枫挠了挠头,不由朝一旁的宋觅看了去。 昨日之事,只有四人知情。 居尘连他家门都没进过,根本不认识祖父,自然不可能。 卢家老爷子近年来一心向道,宋觅自小住在蓬山灵犀观,耳濡目染,气质颇有几分道中逍遥,两人一见如故,倒成了忘年交。 要比说得上话,他比他这个亲孙子还能唠一嘴。 可凭他的性子,没理由管这样的闲事啊。 卢芸冷冷哼了他一声,牵起居尘的手,再度同她提起过年去骊山的事,“你去玩的时候记得来找我,我对那里熟,一定带你好好放松。” 居尘愣住,如实相告:“我没打算去骊山。” 卢芸蛾眉皱起,言之凿凿道:“我昨日亲耳听见你二妹妹在宫宴说你们家过年会去的。”她箍住她的胳膊,轻晃了晃,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还是不想原谅我,所以不想在骊山见到我?” 居尘连忙摇头,却也没出声。 宋觅安静站在旁边,眼前却忽而闪过了一幅画面,蓦然回想起上辈子,她说起自己从来没有去过骊山。 “很好玩吗?我没去过。” 当时,他俩似是一同在御书房熬夜批公文,搁笔小憩间,她说道。 “李大人在说笑吧,朝廷不是每年都会组织女官去,还是你批允的福利。” 她盯着呈文,沉吟了良久,笑容惨淡,“我没有这个时间。” 卢芸今日乃奉诏入宫,不过多时,黄宫令便来到门口寻她,她不得不先走了。 卢芸离开后,卢枫看向居尘,提起笑容,还想同她多说两句话。 宋觅拽着他的胳膊转头就走。 两人一同前往大理寺的路上。 卢枫看他一眼,不由露出笑容,宋觅目光询问,他便双手装模做样一揖,感谢他昨晚替他送李居尘回家。 宋觅:“不是为了你。” 卢枫嘿了声,觉得他还不承认,“知道你向来做好事不留名,这份情我记下了。” 紧接着,卢枫自顾自说出重逢之后,对李居尘的感觉,“你觉不觉得她挺好的,除了那张脸,性格其实也很好啊,很大度,我觉得我俩还挺搭的。而且你不觉得我和她很有缘分吗,昨日刚见面,今日又遇见,她也会看经书,志趣相投啊。” 卢枫问宋觅:“哎,你觉得我和她有可能吗?” 宋觅:“不可能。” 卢枫一怔,脚步猛地停住。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刚刚好像看见,宋觅回头的时候,剜了他一眼。 第8章 落水三千,只取一瓢。 除夕将至,雪霁初晴。 集芳学院已经放了假,居尘仍然会在每日早朝时分,准时苏醒。并非她不想睡到日上三竿,只是前世养成的习惯,荼毒太深。 但她无朝可上,只好在院里游来荡去。 面对明鸾撞鬼般的惊恐,居尘淡然解释,“谁家淑女,睡到太阳晒屁股才醒?” 明鸾咦了声,“真的是淑女,不是幽魂?” 居尘:“……” 这一日,居尘又是一大清早就爬了起来,磨蹭了足足两个时辰,好好梳妆打扮了番,准备前往贡院门口看榜。 明鸾在庭院扫雪,屋门从里推开,她抬起眼,见她妆发一丝不苟,惊艳之余,又是不解,“去看个榜,为何要盛装打扮?” 居尘有苦难言。 这人在籍藉无名之时,便是当街裸奔,人家顶多看个热闹,过目则忘。 一旦上了高处,便是当年蓬头垢面出现在贡院门口看皇榜,也能被御史台写成一道折子,弹劾你一个不修边幅,目无君主。 她自然要把这事,看得比自己出嫁还重。 居尘转过堂口,前往大门,路过侧院,竟听见里边在摔瓶砸碗,哭嚎不断。 小二趴在吴姨娘怀中呜呜咽咽的,也不知受了什么委屈。 居尘省得他们以为她来看笑话,懒得多问。 明鸾不愿错过这场好戏,赖在原地打听了好一会,笑逐颜开地追上居尘的步伐,分享道:“世子允的拒帖已经送上门了。” 上回,宫宴上的姑娘,宋允一个都没看上。 不仅如此,他还在王府里大闹了场,说是不想成婚,也不想继承王爵,非要去隐居山野,当个闲散诗人。 第11章 老王妃生了老大的气,罚他禁足了三个月。 除了“世子的烦恼你我不懂”成为了京都近日的热门话题,京城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热衷讨论的另一位,便是蓬山王,宋觅。 贡院门口,一群小姑娘站在榜下看着入选进宫的女官名单,语笑宴宴中,话题就没离开过这位近日声名鹊起的新贵。 太原贪墨的大案,被宋觅不过半年,处理完毕。 这几年,宋觅逐渐涉入朝政,积累了不少不错的政绩,眼下,又是大功一件。 朝堂的格局,看来是要变天了。 除了说他今年不过二十有二,真是年少有为,也有说他是在替宋氏皇族立威立足,他这次处理的,基本都是太后曹氏的党羽。 还说到他前不久刚在宫宴上,当着太后娘娘的面,拒绝了名满京城的首相千金。 “首相之女都不要,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姑娘能入他的眼。” “听闻他回绝太后娘娘的好意,全程只说了一句,‘落水三千,只取一瓢’。话音甫落 ,首相千金当即眼眶便红了。” “连她也喜欢他吗?” “你这话问的,样貌绝佳,身份尊贵,能力又强,这满京城,谁不想嫁他?” “可惜他那一句婉拒,摆明说得是他若娶她,便是将就,而他不愿意将就。” “好一个‘落水三千,只取一瓢’啊。” 这话落到与他相亲的女子耳中,自然是比刀割心头还难受的。 可落在外面的这些姑娘们耳中,个个面红耳赤,心口砰然,目光不由露出了憧憬。 他这话说出来,意思不就是,他这一生,只会娶一个女子。 她们能够理解他的慎重,但也瞬间撩动了更多的芳心。 姑娘们叽叽喳喳,薛绾和居尘一同看榜,听得不禁笑起来,低声同居尘道:“蓬山王那么好,那得是天上的仙子,才配得上吧。” 居尘蓦然转头,专注看向她,指尖点向自己,“你觉得我像仙子吗?” 薛绾错愕,“难道你也喜欢他?” 居尘双眸一弯,笑而不语。 她向来最有自知之明,薛绾只当她的笑容,只是一时说笑,继续抬头看向榜单,“不论他娶不娶妻,同我们都没有关系了。” 嘉禾十五年底,瑞雪纷飞,银装素裹。 这一年,宋觅破太原大案,连越两级,紫袍加身,成为了朝廷中枢最年轻的拥有实权的亲王。 同一年,居尘通过了女官考核,以榜首的身份,来到了太后娘娘身边。 -- 年二十七,朝堂年假前的最后一日。 太后娘娘上午忙完,想在开春入职前,提前见一见她亲自选拔的这些女官,送她们一些新年祝福。 今日下午,九重宫门大开。 女弟子们依序入宫。 居尘眺望着那一道道伟岸的宫门,迈上玉阶,再回首,凝眸看去,那些前尘往事浮现在眼前,清晰地如同只隔了一宿的梦。 大梁朝开国至今,历时百年,兴兴向荣,于熙宁年间,诞生了一位奇女子,当今太后,曹纾。 天禧年间,曹纾入主中宫,屡谏良言,择贤而用,助先皇治理江山,受尽百姓爱戴,最后与先皇平分天下,并称二圣。 自此,大梁朝因她的存在,女子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就在这样一个年代,出生微末的李居尘,因缘际会,得幸选入了皇宫,成为了太后栽培的第一批女官。 眼下初入宫廷,她尚不过一八品小官。 可在五年后,太后将废子登基,成为女皇,改年号至元。 居尘作为她最得力的助手,羽翼渐丰,最终登阁拜相,成为了大梁朝第一女官。 那些年是大梁有史以来,女子登顶政界,最为繁华多彩的时代。 可惜,如昙花一现。 寿康宫内。 暖笼将整个宫殿烘如阳春三月,遍地充满了鲜花的清香鲜活气息。 太后娘娘隔着珠帘,温言细语,问居尘叫什么名字。 居尘俯首叩拜,如实相告,趁着直身的那一瞬,目光望向了她的影子。 从废妃到太后,至女皇,这是一个何等传奇的女子。 只是她的心思,居尘到最后都没有看明白。 她的心软与柔情,她的残酷与冷血,总是令人琢磨不透。 初次见面,太后并没有什么架子,也没有什么嘱咐,温柔地就像一个多年不见的长辈,只是端来了茶水果子,让她们一一坐到她跟前去,念诗给她听。 居尘轻掀珠帘,四目相触,太后娘娘望见她的面容,不由微笑着轻叹了声,似是在用语气赞叹她的美貌,给她带来了赏心悦目之感。 居尘乖觉坐下,再看向娘娘,犹记起上辈子,她头回入宫,就同她老人家顶了嘴。 虽然这个顶嘴,只是在娘娘对于她所念诗中的一些轻狂想法不认可时,小小表达了一句“可是我喜欢”。 太后娘娘当时确实短促的愣了片刻,但却并没有介意,反而开怀地笑了好几声。 可别人知晓此事后,都觉得她行事狂妄无礼,用另类的目光看她,更不愿与她走近,生怕哪日被她的不羁不驯牵连。 这回,居尘乖乖念了一首太后娘娘喜欢的诗。 女孩的嗓音清越动人,太后娘娘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笑着听她念完,问她为什么选择了念这一首。 居尘温声道:“这诗,极好。” “只是诗好?” 太后直截了当问她是不是探听过她的喜好。 在她这样聪明的女人面前,过多的掩饰,反而不见得讨她喜欢,居尘诚恳说是。 很多人都在入宫前做了充足的准备,了解过太后的喜好,太后娘娘自己心里也清楚。 太后问她:“那你喜欢这首诗吗?” 居尘道:“喜欢。” “你觉得它哪句写的好?” 居尘道出了其中最出名的那一句,恰到好处地表述了一些自己的感悟。 说到最后,她小心翼翼反问道:“娘娘喜欢它什么呢?” 她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这首诗。 上辈子,都是太后娘娘在看穿她的想法。而她总是听命她,崇拜她,支持她。 这一世,她突然想了解她。 太后娘娘大抵没料到她会反问,短促的沉默过后,笑了笑,“我也不知道。” 她并非敷衍回答,而是如实相告。 居尘颔首理解,想了想,惭愧道:“是臣愚问了,喜欢本身就是单纯的,的确不需要那么多理由。” 她这话正说到了太后的心坎上,太后娘娘仍是笑着,心里却忽而有点奇怪,这个孩子才多大,为什么却给她一种,相交已久的亲切感。 太后娘娘伸手给她递了块点心,居尘恭敬接下,细嚼慢咽。 过了须臾,门口传来了新的动静。 一人翩翩而来,步履不疾不徐。 居尘抬起美眸,远远看见他掀开珠帘的身影,闻着四周弥漫的花香,仿佛回到了她年少在郡主府同人玩捉迷藏,偶有一日碰见他的样子。 那一天,海棠花瓣飘了满园。 他坐在了横出水榭的树杈上垂钓,听到她躲藏之间,不慎掉落花丛的动静,蓦然掀开了遮挡的繁茂枝叶,朝她望了过来。 彼时一轮夕阳已经沿着墙檐的尽头下落,落日余晖就这么顺着他的身影,洒在了他迎风的广袖之上,令他整个人看起来,犹如一道散着光晕的剪影。 居尘不是没见过好看的男人。 当年郡主府里的林宗白与袁峥,作为私塾的文武双璧,哪个出趟门,长街不是弥漫了一片沸沸扬扬的女子尖叫声。 但她从宋觅身上,第一次领悟到了男子身上刺目而遥不可及的美。 宋觅朝着太后行礼作揖,在居尘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太后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问道:“公务处理完了?” 宋觅点了个头。 太后端详着他眼下,这几日似是没有查案那段日子那么暗沉,应当是睡了几天好觉。 太后关怀道:“我听裴都知说你今早忙到未时没进食,吃过了吗?” “刚刚吃了。”宋觅简单看了居尘一眼,望向太后,问她们在聊什么。 太后说出诗词,话语逐渐与他俩同时互动。 居尘佯作顺口:“王爷喜欢什么诗?” 宋觅想了想,似是随意念了句,“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居尘愣了下,发现他说的,竟是她上一世喜欢的那首诗。 居尘不由在心中暗喜,原来他俩也有志趣相投的地方,她之前一直以为,他们是天生的敌人。 太后和颜问道:“为什么是这首?” 宋觅莞尔道:“没有为什么,喜欢就是喜欢。” 太后转眸看了居尘一眼,同他笑道:“你这话,她方才也说过。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倒是更容易不谋而合。” 第12章 宋觅目光掠过居尘,短暂的沉默,这确实是他近日的梦境中,曾听她说过的一句话。 太后眉梢微挑,续问他过年休沐有什么安排,“今年还要出远门游玩吗?” 宋觅道:“还不确定。” 太后顺口也问了居尘。 居尘:“大概会在家看书。” 宋觅疑惑道:“你家里不是说要去骊山吗?” 居尘一愣。 太后问:“你怎么知道?” 宋觅淡然道:“上次听卢芸说的。” 他和卢二素来交好,平日会遇到卢芸也十分正常,卢芸又和居尘一起在集芳学院读书。 太后笑了笑道:“正好我也想去,你 们小姑娘们也喜欢去泡温泉吗?” 居尘如实道:“集芳学院很多姑娘都喜欢。” 太后笑道:“我确实很久没有和年轻女孩一起聊天了。” 宋觅听她这么一说,提议道:“那就给个恩惠,让明年即将上任的女官过完年都带着家人去骊山,一起陪陪您如何?” 太后眼眸一亮,感觉他这个提议甚是不错,当即准许下来。 居尘尚在发愣,宋觅看向她,“还不快起身谢恩?” 居尘连忙伏地叩拜。 太后对她笑了笑,继而期许地看向宋觅,“要不今年就不出去了,陪我一起去骊山?” 宋觅迟疑片刻,目光似有若无掠过居尘,“好。” 第9章 与他只是一面之缘。 一轮红日沿着巍峨宫墙缓缓下落。 裴都知遵命将居尘与宋觅一起引送出门,折返回到太后娘娘身边,便及时询问她准备给李居尘什么样的官职。 太后闭着眸,用食指按了按太阳穴,“典记吧。” 裴都知颔首称是。 太后睁开眼,沉吟了会,叹道李居尘给她的感觉,好像和她的文章不一样。 裴都知问:“可是没有达到您对她的期待?” 太后默然片刻,“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她不该这么乖。” 话音甫落,她接过裴都知递来的茶水,浮着茶沫,薄露笑意道:“也不知是她的文章给了我不乖的错觉。还是她这个人,给了我错觉。” -- 皇城驰道上,积雪已化,四周宫殿层叠交错,这九重宫阙的庄严与冰冷,并没有随着积雪消退半分。 两人并肩而行。 宋觅保持了一段沉默,在寿康宫不断后移,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轮廓后,他突然朝居尘问道:“你想入宫吗?” “你想当女官吗?” “如果你不想,我可以放你出去。” 他停下了脚步,一连三问,落日余晖将他的肤色映如玉曜,即便是片刻的静止,也是一幅丰姿秀美的如画景象,可他无意叫人欣赏,两道长眉微蹙,隐隐透出了一丝肃色。 居尘跟随他停滞,盯着他认真的目光看了须臾,勾起唇角道:“我从来没有后悔做女官。” “这条路不见得容易。”宋觅道。 “我能感觉到。”居尘笑了笑,似认命,又不服命道,“可不做女官,我做什么呢?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选一门亲事,随便嫁一个人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我也不想窝在后宅中。” 宋觅看向她,脑海中蓦然闪过一幅前世的画面,画中女子年已三十有余,姿容仍如眼前少女,紫袍披肩,沉淀了一身的官威,醉在他怀中,一只手勾在他衣襟前,意识不清,苦笑道:“我不嫁人,我已经做不来后廷妇人了。” 居尘见他沉默,反问道:“那王爷想入中枢吗?” 宋觅不由一顿。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被推崇上来的原因,他也一直都在努力,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居尘见他不答,续问道:“倘若你的父家与母家真的相斗起来,你帮哪家” 须臾的沉默,宋觅答:“帮国家。” 在这权利的漩涡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图谋。 有人谋权,有人谋利,有人想变革,有人想守旧,有人想要荣华富贵,有人希望一生无忧。 也总要有一些人,造福百姓,怜悯苍生。 而他们各自再度踏上前世的老路,也只是想在不变的初衷里,求得一个更为美好的结果。 -- 大年初五,骊山。 推开紧闭的朱门,穿堂的煦风已经扑面而来。即便是前世见多了富贵奢靡场所的居尘,目光还是不由随着眼前缓缓开启的大门亮了起来。 这众多温泉小院中的一处,构造并不繁华讲究,甚至不及辞忧别院的十分之一。可它占据的一个地理优势,是所有东都豪华宅院耗费再多心血,也不可媲美的。 那一阵舒适的穿堂风拂过耳廓,人临其境,宛若进入了阳春三月。 至院内,入目假山搭建得十分随意,盘池绕屋,毫无章法,却因周围云雾缭绕,若隐若现,层峦叠嶂,堪比仙境。假山四周更是暖和得不成样子,遍地绿荫花卉,万紫千红,四季常春。 骊山整座山遍布了大大小小的温泉,山脚供予民用,山腰一般是达官显贵经常出没的度假圣地,山顶则是皇庭宫阙。 托太后娘娘的福,李家人头一回来到了山顶,还分得了一间上等的小院。 李无忧一进门,远远看见池边竟傲然挺立了一只白鹤,嬉闹着扑了上去。 那鹤睨他一眼,振翅高飞,戏耍般只待在半空,引他跳了好几下没扑着,转而绕上居尘头顶,优雅地徘徊了片刻。 居尘仰头看去,依稀记得前世在蓬山王府,见过这一抹类似的白影。 看来他早已到达。 那这鹤兄,是来迎接她的吗? 李无忧见那白鹤一直绕着居尘,不由跑上前问道:“大姐姐,你认识它?” 居尘迟疑了会,选择摇头,“不认识。” 话音甫落,白鹤却似听懂了般,伴随着一声长唳,仿佛冷冷哼了一声,瞬间翻上云层,不见了踪影。 居尘:“……” 李无忧转回头,便迫不及待开始想选住处,希望住最大最好的温泉室。家里一直有什么好的香的都是先紧着他,他已经习惯了。 但接待他们的掌事宫女拦住了他,和颜悦色地告知他们,“奴婢奉娘娘之命,还请李典记先入门。” 太后娘娘的恩赐名头给予的是新一批女官,自然最心疼她的属下,居尘理当住最好的厢房。 吴姨娘同李婉瑜闻言,面容皆是一僵,她们原以为凭着李岭对无忧的宠爱,她们自然会跟着他住最好的屋子。 眼下居尘同温夫人已经受宫人牵引入了主屋,李婉瑜努了下嘴,只好跟在了吴姨娘和弟弟后面。 路过门口,她不由朝里觑了一眼,只见主屋的室内温泉豪华宽敞,真是令人好生羡慕。 -- 骊山山顶还有一个很大的皇家室内蹴鞠场,场上草皮碧绿,环境温暖舒适。 每逢休沐,总有皇亲贵胄在这儿组队约赛,赛程不仅十分精彩,还有昂贵的彩头可博。 这不,今日下午,便即兴来了一场。 午膳过后,观赛台上,人头渐渐攒动。 宋觅同卢枫正在场上对抗热身,谈笑间,忽听得半空传来了一声熟悉的鹤唳。 宋觅抬头一看,下意识回眸,看向了观赛台。 那一抹翩跹的熟悉俏影,缓缓跟在了别家的一群女眷身后,出现在观赛席上。 卢枫跟着他的视线朝台上瞬去,不由笑道:“这放到人群一对比,李居尘更出挑了,你看她今天居然还上了妆,难不成是听闻这场比赛由我卢家主办,特意过来看我的……” 话音未落,宋觅朝他右肩一拐,直接抢了他脚下的球。 卢枫边追边骂:“宋徵之,你又玩阴的!” 宋觅头也不回,“球不认真踢,乱看什么?” “哎,只准你看,不准我看!” 观赛席上。 居尘刚坐下没一会儿,吹了吹杯中茶水,就听到了一阵锣鼓隆隆之声。 方才还充斥着欢声笑语的观赛台,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不由落在了规整站列的两队球员上,比赛要开始了。 大梁的蹴鞠赛采用计时制,两队各十一人,含一名守门员,规定时辰内,进球数更多的一方获胜。 李婉瑜在外向来含蓄,端着一副矜持之姿,可据闻蓬山王今日下了场,她见年轻姑娘们都挤在了前方栏杆处,看得含情脉脉,脸颊通红,便也没忍住从凉亭帷帐中走出,倾身到了栏杆前。 李婉瑜握着团扇,一壁掩扇眺望,一壁呢喃问道,“哪位是蓬山王?” 旁边人纤手一指,好心指点,嗓音清越动人,语气却略有讥诮,“就那个看起来永远像在闲逛的。” 说是闲逛,他们那队进的球,基本都是他临门一脚。 他知道多的是人防他,便一直不急不忙,不求争先,执着捡漏。 李婉瑜转首,双目睁大,惊诧道:“大姐姐?你不是说不来看比赛的吗?” 第13章 居尘顿了顿,冲她敷衍一笑。 她一开始确实说了不想来,毕竟前世她光是招 待外邦,已不知举办过多少场大大小小的蹴鞠联谊赛,对这一类赛事,早已见多不怪。 可她刚午休入梦,卢芸将她从被窝摇醒,说是她兄长同蓬山王去打比赛了,机会难得,特邀她一起过来看。 居尘一听宋觅会下场,从被窝中弹射而起,正儿八经拾掇了自己一番,翩翩而来。 李婉瑜见那场下身影禀姿秀拔,竟与那日她在鼓楼下望见的十分相像,不由朝居尘质问道:“大姐姐认识蓬山王?” 居尘淡然答:“一面之缘,他与卢二公子相熟。” 未免小二生疑,她并不否认那日鼓楼叙旧的宴席中有他,但也没有更多相交的含义。 李婉瑜此前从未听闻他俩有什么故交,很快就信了下来,只盯着居尘精致的脸蛋看了半晌,越看越发心灰意冷,懊恼她本就生得好,竟然还施粉黛。 真真是应了那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李婉瑜生怕自己被她衬托下去,一瞬间挡在了她前头。 居尘懒得同她争这一点为数不多的阳光,只要没挡到她看比赛就好。 三刻的线香即将燃尽,眼见宋觅在最后关头又进一球,一时间,乐鼓声、喝彩声交相辉映,几乎要冲破人的耳膜。 李婉瑜忍不住鼓掌欢呼,转眼,只见宋觅选好了彩头,回眸朝栏杆这厢望了一眼,竟迈上了观赛台的台阶。 栏杆上的年轻姑娘们纷纷呼吸一滞,旋即回到了凉亭内,个个端方持正,生怕叫他看见自己挤在人群中,你推我搡的,不成体统,也失了礼数。 居尘同李婉瑜亦不例外,只是将将坐下,便见那颀长的人影,款款朝着她们这厢走了过来。 李婉瑜的视线险些同他交汇,顿时心跳如雷,双颊浮红,连忙埋下了头。 宋觅真的停步在了她家凉亭前面。 而他掀帘进来时,目无斜视,并未朝着席中女眷,多看一眼。 第10章 蓬山王抱着美人进了汤池…… 李岭连忙起身作揖。 宋觅颔首示意,一本正经同他道出,他刚升任中枢,分管工户二部事宜,近日翻阅工部卷宗,其中有几处不明之处,希望傍晚能向他讨教一二。 李岭在工部任职多年,汲汲营营,才不过五品,从来没资格同他说话,更没想到他居然会为这样的小事找他,这“讨教”二字一出,李岭自然受宠若惊。 而宋觅与他全程的交谈中,面不改色,目不转睛,仿佛真是为了公事而来。 唯有临走前,他似是内疚休沐之日提及公事,对李家颇有打扰,便微倾下身姿,在居尘的鬓边,递去了他新得的彩头,一篮子贡品樱桃,果实硕大,色泽艳丽,鲜嫩欲滴。 “这个送你们。”耳畔响起了他熟悉的温沉嗓音,居尘下意识抬起头,四目交汇,他勾起唇角,柔和笑容带着一点疏懒的意味,文质彬彬道:“切莫拘束,多吃一点。” 居尘脸颊登时如胭脂扫过,无可奈何地回想起那些,关于她与樱桃的二三事。 眼看居尘一时没有反应,李婉瑜生怕怠慢了他,连忙起身去接。 居尘见她想要拿走,伸手便去劫。 宋觅眼疾手快,从容避过了她俩一起抢来的手,最后嗒地一声,将篮子直接放到了居尘桌前。 李岭见两个女儿似在人前失态,连忙上前鞠躬赔罪,宋觅保持着得体的笑意,摇了摇头,说道无碍。 继而,他若有若无盯着女孩被眼前那一篮子樱桃封印了般的,一动不动的后脑勺,云淡风轻道:“这东西也不是那么难得,令嫒喜欢,本王再送就是,用不着互相争抢。” “互相争抢”四字,格外字正腔圆。 居尘低着头,只觉得如芒在背。 要不说上辈子他俩能做对手呢。 这人,根本就是生来克她的! 李婉瑜见宋觅目光睨向居尘,语气中略有几分不明的嘲讽,还以为他是在帮她说话,一时间羞红了脸。 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宋觅的背影离去,直到彻底看不见后,怅然若失。 后面几场赛事,蓬山王都没再下场。 那线香旁边一桌子金碧辉煌的彩头,他分毫留恋都没有,反倒像是特地为了那一篮子樱桃而来。 日落西山,筵席渐散。 李婉瑜随在家人身后回去,回想起方才那一副高大英俊的身姿,仍有些魂不守舍。 她盯向旁边居尘手上那一篮子樱桃,突然好想把它要过来。可宋觅那一句“用不着相互争抢”印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看似讥讽了大姐姐,实则也将她的抢夺之意彻底拦了下来。 他都说出了那样的话,后期她俩如果还是传出了争抢的事宜,那她在他眼里,只怕是颜面扫尽。 李婉瑜争强好胜又要面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居尘把樱桃占在手中,心中沮丧。 知女莫若母,吴姨娘回眸朝李婉瑜看了一眼,见她如此垂头丧气,面上不忍,鼓了鼓勇气,跨步上前,同李岭并肩而行,牵起了无忧的手。 李无忧见娘亲跟了上来,笑逐颜开道:“小娘,爹爹刚刚答应我,回去也给我买一个藤鞠,我也想像蓬山王那样厉害!” 吴姨娘摸了摸无忧的脸,眉开眼笑。无忧这一句,正合了她的心意。 吴姨娘顺势看向了李岭,“老爷待会要去同蓬山王共事?” “嗯。”李岭微一颔首,面上的荣光遮挡不住。 李婉瑜跟在身后,听见前边父母谈及了蓬山王,连忙将耳朵尖尖竖起,忍不住多走了两步,紧跟其后。 居尘落在最后,默然听着吴姨娘恭维父亲,又夸赞蓬山王,最后状甚感慨,小心翼翼将话茬落在了李婉瑜年已十六,正是着手相看好人家的时候。 “那蓬山王实乃人中龙凤,不论仪表还是风度,都是无懈可击。若我日后的女婿,能及他十分之一,妾也就此生无虞了。” 这份半真半假的暗示,旁人都能听明白,何况是作为父亲的李岭。 而李岭生平最爱颜面,自诩清流,并不擅作卑微之姿,更不愿意巴结权贵,叫人讥讽他丢了读书人的风骨。 广平王世子择妻,李岭尚且能让李婉瑜一试,是因为老王妃选儿媳只看品行,不看门第,再而世子允虽背靠王爵与万贯家财,在朝廷却无半分实权实职。 同炙手可热的宋觅,大不相同。 吴姨娘想让李岭去同他说亲,李岭一开始,当然是拒绝的。 可奈不过吴姨娘有李无忧这么一个心肝宝贝的好帮手,回头见李婉瑜眼眶发红,一路拽着他的手左摇右晃,希望他可以成全一下二姐姐,就帮她牵一下线搭一个桥也好。 李岭一见无忧同他亲近,唇角的笑意持久不下,被他这么哄了一路,脑门瓜子一热,真就给应了下来。 “那我试试。” 廊口涌来一阵穿堂而过的风,将这看似硬邦邦的四个字从前方携来,冲击了居尘的耳廓,蓦然刺得她心口一阵发麻。 居尘只能握紧樱桃篮子,忍住鼻尖生出的一股酸涩之意。 如果宋觅非要看上李婉瑜……居尘也没有办法。 除此之外,大抵也是她没有料到一向清高自傲的父亲,原来会为子女操心。 居尘不由回想起自己前世被贬的那三年,李岭除了觉得颜面尽失,没有一丝多余的关怀,更没有想过如何通过一些人脉,让她可以在下放的日子,过得更好一些。 即便是温氏试探问了一句,他也只是冷冰冰地回:“难不成你要我为了她去求人吗?” -- 居尘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同他们一路的路线,独自回到主屋中。 明鸾在屋中沏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靠近,连忙出来接她,见她提了一篮子樱桃,皱眉道:“您不是不爱吃这个吗?小时候我见集市有卖,一大早天不亮就去排队给你买,结果全进了我的肚子里。” 居尘游神的思绪一下被她召了回来,薄露笑意,将篮子塞进她怀中道:“所以这回还是进你肚子里。” 明鸾抱着篮子惊呼:“这么多,我哪里吃得完?这东西还可容易坏了,您这不是浪费钱吗?” 居尘不紧不慢回道:“别人送的。” “送的?还有这种好事?”明鸾神 情稍霁,两眼放光,捻出一枚,对着落日余晖照了照,这品质,一看就是皇家贡品啊。 居尘望着她心花怒放的样子,胸口的沉闷忽而散去不少。 明鸾咯咯傻笑了好半晌,半眯起眼:“那人送你的?” 居尘一噎。 她向来在吃食上最为挑剔,但凡是旁人送了她不喜欢的食物,她绝对会想方设法婉拒,不会带回来。 能让她不敢拒绝的,明鸾迄今只见过那一个人。 正因如此,明鸾又敛去笑意,不太高兴起来,“他不知道你不喜欢吃这个吗?” 第14章 居尘捏了捏她的腮边,并没有作答,只交代道:“洗好了,分一半送母亲屋里。” 明鸾一听,努了努嘴,欲言又止。 她这明显出事的神色,不由叫居尘肃然盘问,始知温氏正在屋里收拾东西,准备搬出主屋。 居尘进门时,她已经连妆奁都收好了。 在居尘的询问下,温氏神色赧然,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出原来是父亲下午来找她,说吴姨娘生无忧时难产,母子两人身体一直比较羸弱,他想让他俩趁这个机会多泡泡皇庭药浴,调理一下身体,但药浴只有她们住的主屋有。 为了让她分出院子,李岭难得邀请她去他那儿住,温氏答应了。 而她给居尘的解释是,“我能怎么办,人家是李家的功臣。” 只有明鸾不认可:“可是夫人您有没有想过,您把屋子给了吴姨娘,她同二姑娘三公子一起过来,这院里哪还有大姑娘站的地方?” 温氏噎了一下,“我只是分出了我的屋子,尘儿还是住在原处,大家都是李家人……” 明鸾心直口快地打断:“您这是在逼姑娘搬走,可这院子明明是她的。” 温氏面露愠色,恼羞成怒起来,厉声斥道:“明鸾,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眼看温氏目中冒出恼火,居尘迈步上前,连忙将明鸾拉到了身后,平静看向了温氏。 温氏顿了顿,微垂下首,并没有正视她女儿的目光。 居尘看向了她头顶的珠钗,微笑问道:“阿娘好像很久没簪过这支点翠珊瑚凤凰钗了?” 方才温氏指点下人收拾她的妆台,心想着要去李岭屋里,便好好打扮了番。 这支凤凰钗是李岭当年送她的定情信物,吴姨娘进门时,她曾恼恨地将它封进了盒中,立誓再不取出。 温氏抬手摸了摸钗尾的流苏,赧然了会,并没有直面作答,只凄哀地看向她,道:“尘儿,你明白阿娘的苦处的,对吗?” 历经一世,居尘早已明白,有些问题,不答,便是回答。 居尘不吵也不闹,带着明鸾转身离开。 穿过水榭,明鸾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为居尘不平,“可您一到冬天也会手脚冰凉,也需要泡药浴暖身子。夫人难道不记得了吗?” 居尘眼底闪过一丝黯淡,怆然笑道:“算了,都习惯了。” -- 夕阳已落至山脚。 居尘与明鸾收拾好新的住所,主仆两人饥肠辘辘,一心奔向了主殿公共的膳食厅。 转过二门,恰巧在卢氏所居的院门口,碰见了坐在窗户边上的卢芸。 卢芸远远看见居尘的俏影,抓起桌上一把樱桃,便探头出去和她打招呼:“居尘,你去哪,吃樱桃吗?” 居尘本来心情就不算太好,便直接行礼拒绝,说出了她不爱吃樱桃。 没想到宋觅和卢枫正在里面对弈,话音甫落,两人不约而同出现在窗前,看向她。 宋觅眉宇微蹙,“你不爱吃樱桃?那你抢樱桃是为了……” “抢男人?”卢枫严丝合缝道。 居尘如遭雷击,旋即将卢芸手上的樱桃接了过来,笑吟吟道:“不是,那个,我刚才只是不好意思,我喜欢吃樱桃,我最爱吃樱桃了!” 可路上一同前往膳食厅吃饭,居尘与卢芸走在前面谈笑风生,宋觅随在后头,发现她从头到尾,真的没有动过手上的樱桃。 所以,是因为他们都误会了她的喜好,她的神色才看起来这么差? 宋觅隐隐察觉,她好像从刚才出现在窗户外面,就一直不太开心。 卢芸一入膳食厅,发现熟人,眉开眼笑地拉着居尘走向了一隅尽是女眷坐的位置。 卢枫与宋觅不适宜挤在一群姑娘中间,自然而然在她们旁侧的桌子坐了下来。 宋觅俯身落座,恰好同居尘背对着背。 内侍端着新沏的茶水过来,放下后,恭恭敬敬斟了两杯茶,躬身退下。 宋觅端起茶杯,只听见薛绾笑吟吟地问居尘:“第一次泡温泉,感觉怎么样?” 几位集芳学院的同窗纷纷加入了这个话题,还提到太后娘娘特意恩赐了专属她们女官的花包药材,洒在汤池里,真的好香。 “我的是桂花。” “我的是梅花。” “哎,我的是雏菊。” “居尘,你的是什么?” 居尘顿了顿,如实相告:“我换了屋子,还没有泡过。” 薛绾她们不由面露吃惊,异口同声道:“为什么?” 居尘短促的沉默,唇角噙起笑意,努嘴道:“自然是因为我知书识礼,推梨让枣,助人为乐,舍己为人。” 同窗们面面相觑,仔细再一盘问,方知居尘竟将屋子让给了自家的小弟小妹。 居尘乐呵呵地叮咛:“千万记得,一定要帮我把这事传出去。” 反正什么也没捞着,总得落个好名声吧。 卢枫点好了菜,回首见宋觅一直端着茶杯不动,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居然在出神?” 这可实在少见,令他不禁关怀他是不是近日公务太过操劳,才让他到吃饭的地方来发呆。 宋觅双眸下意识往后一瞥,抿了口茶,冲他随意嗯了一声,不由回想起自己昨晚的那场梦境。 梦境中,他曾被她搭救,欠了她一份人情。 -- 夜幕如遮,华灯初上。 膳食厅里的姑娘们凑在一块,都是花儿般的年纪,对未来遍布憧憬,自然而然会有聊不完的天。 宋觅与卢枫已经吃饱喝足,居尘这厢的主菜才上了第一道。 司膳宫女端着描漆盘站到了居尘身旁,居尘为她让开上菜的空隙,不经意回头一瞥,发现身后的男子早已离开。 居尘记起他傍晚还要同李岭商议公务,回想到李岭答应吴姨娘的事,居尘的目光不由暗沉,剩下的席面,一直都处在了游神的状态。 待筵席散尽,居尘吹着晚风回到了小院,李岭刚好也从宋觅那厢回了来。 吴姨娘同李婉瑜早早站在了门口,心急如焚,远远看他的身影,连忙围了过去。 居尘忍不住顿于门前,停下了脚步倾听。 “倒也算应了。”李岭说着,却叹了一口气。 李婉瑜睁大双眸,喜出望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叹气。 李岭在厅内,看见李居尘站在门外,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抬手轻唤她进门。 居尘迟疑地迈进了主厅,只听李岭道:“蓬山王听闻你的算数非常好,正巧他今晚要审户部的账目,可这山上没几个户部的官员,你今晚有空的话,就去帮他一下。” 蓬山王应是应了见一见他家的姑娘,但他仿佛没听懂李岭作媒的意思,一心扑在公务上,脑子里只有桌上那堆山码海的案牍,开口要大姑娘过去,也是知晓她是新晋女官,他母亲的下属,帮他干一干活,合情合理。 而他俩素未谋面,宋觅平日为人正派,洁身自好也是满京城出了名,叫一个女官去书房,除了公事,好像也没有别的原因。 李婉瑜听了,气得直跳脚。 直到夜深人静,她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还是没有想明白,公文公文,公文到底有什么好看! 另一厢,华清宫中,蓬山王已经抱着美人进了汤池。 第11章 我再亲回你。或者,我让…… 月色沉沉,院中的假山水池平如镜面,直到一道鹤影掠过,隔空搅碎了池中镜花水月,泛出了莹莹的微澜清辉。 居尘端来了一个紫花墩,坐在他书桌旁,盯着眼前一道道账目,敲着纤细的指尖,拨弄着算盘,甭提多认真。 相比而言,反倒是她身旁对外扬言今晚要焚膏继晷的男子,手握着一本书卷,目光随着她的指尖不停流转,心不在 焉。 今日的案牍他早就看完了,提出看账,只是把她诓过来的一个小小借口。 可眼下这场景,他若打扰她,倒显得十分不识趣。 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居尘当然想向他展示自己除了外貌,还有很多别的特长,比如算帐。 只是宋觅好像并不在意。 说他不在意,当她把理好的报表递给他看时,他又极为认可她的能力。 “不过二十的姑娘,能把朝廷的账做得这么井井有条,已经是户部一半官员的典范了。”宋觅抿唇道,“开春我一定要拿着这份报账到户部刺激他们一下,省得他们个个感受不到任何的危机。” 面对他的赞许,居尘心里自然是受用得很,脸上也不由升温。 她将整理好的账目收齐,放到一边,一抬头,刚好对上了他深邃的眼眸,突如其来的羞赧,令她不由转首望向了窗外。 宋觅眉宇微挑,目光随着她的视线,瞬向外面,只见白絮翻飞,外头又开始下起雪来。 今年的雪雨,好似格外得多。 居尘不知想起什么,回过首,涨红的脸蛋已经恢复了白皙,她神情认真,借着理账邀功的契机,同他提了一个小小的请求。 第15章 她想要宋觅分出一点户部的事宜给她协助,对此给出的原由,是太后娘娘希望她们多多学习。 太后在今年年底,颁布了新任女官的职责,大部分与她自己的事务有关,只有最后一条,是协理六部。 居尘后来才醒悟,这是太后娘娘为女官将来走上朝堂,开出的第一条缝。 但眼下,朝廷六部,无人在意。 居尘心中忐忑,生怕宋觅一口回绝,已经在肚子里酝酿了一堆说服的话术。 宋觅看了她一眼,再扫向她做的报账,唇角微勾:“问我要东西,是要给报酬的。” 居尘见他松了口,喜出望外,连忙问道:“什么价位?” 问完以后,居尘又不禁在心里泛起嘀咕。 蓬山王素来作风清正,从不贪赃纳贿,当初她作为他的政敌,成天到晚想方设法揪他小辫子,愣是一点儿把柄没叫她抓住。 如今这作派,莫不是因为她提出的要求无礼,他又不忍明言拒绝,才想以此击退? 宋觅问:“你觉得什么价位?” 居尘愣了愣,小心翼翼比了个手指,“我只有这么多。” 宋觅眉宇微蹙,“五千两?” 居尘干咳了声:“五十两。” 宋觅鼻尖溢出了一丝嗤笑。 居尘脸颊一时如胭脂扫过,没了办法,只能动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简明节要道出自己揽事并不是为了私利,众所周知,太后娘娘对于国朝财政颇为关注,加上有他坐镇,这部门根本捞不着什么油水。 “我就是想学习,想帮忙,觉得这个部门锻炼人。你把事情分一些给我,我敢担保,绝对是给你自己的部下分担压力。” 宋觅唔了声,表示十分赞同,“但我的规矩里,求我办事,我是一定要收报酬的。” 居尘只好道:“那你说个数,我去凑一凑。我虽没那么多,但还是有几个非常有钱的朋友。” 宋觅:“你要给我打欠条?” 居尘虔诚道:“我会尽快的。” 宋觅不为所动,蹙起眉梢,“那总要抵押点什么吧,不然我怎么能保证你不赖账?” 居尘倒吸了一口气,“你想要什么?” 宋觅蓦然低下头,亲了她一下。 “这个,姑且能抵一阵子吧。” 话音甫落,居尘的脸颊,宛如红墨滴入了清水,如霞般的晕色一直蔓延到了脖颈深处,突然怀疑他全程都是在戏耍她。 他向来都是这么可恶。 只是这种可恶如今落成了爱意,只能逼得居尘心跳加快,已分不清到底是心动了,还是又被他气懵了,一张芙蓉面憋得通红。 她低头深深呼了口气,想了想,再抬起头,疑惑道,“那我到时候筹到款了,我的抵押物,你怎么还我?” 宋觅似是认真思忖了片刻,一本正经道:“我再亲回你。或者,我让你亲一下。” 居尘:“……” 大抵是被他彻底整无语了,居尘默然片刻,索性仰起头,始料未及的,反亲了他一下。 恶狠狠的那种,直接把他亲懵了片刻。 居尘凝着他脸上须臾的呆滞,忍不住得意地勾起了唇角。 下一刻,男子半眯了眼眸,猛地擒住了她的皓腕,将她抱到书桌前,剥开了她的衣衫。 他突如其来,迅雷不及掩耳,居尘旋即闭上了眼,却迟迟没有等到他的倾轧。 时间静止了好一会,居尘眼睛偷偷睁出一条缝,只见他拿来一件曲方领绿萝袍,站在她身前,冲她似笑非笑道:“把衣服换一下,我带你出门。” 居尘:“……” -- 夜深人静,庭院内,几乎所有屋中的灯火都熄了。 李婉瑜突然出现在了居尘的厢房前。 明鸾守在屋内,听见外头传来叩门的动静,连忙将里屋床前的幔帐一拉,转而佯作沉睡被扰的样子,不情不愿打开了门。 “二姑娘?”明鸾打了个哈欠,“这么晚了,有事吗?” 李婉瑜干咳了声,傲慢道:“大姐姐回来了?” 她忍不住斜眼朝里屋瞧,只见垂帘幔帐内,床褥微微拱起了一个弧度。 明鸾将她的视线连人一同拦在门外,竖起食指,嘘声道:“大姑娘早就已经睡下了。” 李婉瑜轻松了一口气,攥了攥袖口,眼神飘忽了片刻,“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蓬山王都同她聊了些什么?” “这个,奴婢怎会知道?” “你俩亲如姐妹,你会不知道?” 明鸾挠了挠后脑勺,憨笑道:“户部的账目,告诉奴婢,奴婢也听不懂啊。” “……就没别的?” “二姑娘希望有什么?”明鸾面容懵懂。 “我当然希望……”希望什么都没有。 李婉瑜咬了咬下唇,却也不知还能从何问起。 明鸾眼见天空飘起雪花,忽然哎呀了一声,满心满意为她着想,避免她受凉,急忙将她请回了自个屋。 好容易送走了这尊大佛,明鸾紧绷的肩头松懈,关上门,叹了口气。 她走到床前,颓然翻开了被褥,只见里边儿,躺着另一床柔软的锦被。 明鸾撇了下嘴。 也不知她的好姑娘,跟那个野男人看账看哪儿去了。 -- 骊山山尖处的华清宫,只有皇家嫡系血脉可以进入。 居尘一直都是略有耳闻,从来没去过。 上一世,她其实可以去的。她本可以越过皇族,但她从来没有。 眼下,华清宫前,十二位宫女分列两排,提着宫灯在前方迎路。 蓬山王似是临时起意,命人推开了华清宫的大门。 他身后还跟着一位随侍的小黄门,直到宫人内侍尽数散尽,那小黄门才从宋觅身后探出头来,真是好一个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小郎君。 昨晚的梦境中,宋觅就曾见过居尘女扮男装。她手脚麻利地将那长裾往身上一套,举手投足之间,简直是惟妙惟肖。 这一回,仍没有任何人看出端倪。 宋觅也终于有了机会问她:“怎么会有这种技能?” 居尘理了理幞头后的软翅,笑得犹如一位皎如明月的少年郎,“因为小时候阿娘很想要个男孩子,我为了逗她开心,就学会了扮男孩子。” 她沉吟了会,勾起的唇角趋渐平直,“但她并不开心。” 片刻的静默,居尘干干一笑,轻甩了甩袖口,仿佛在甩去心口即将浮起的坏情绪,打起劲来,四周观望,越看越觉得这座宫殿,委实奢华辉煌。 建在这云雾缭绕的山顶,宛若天宫。 居尘凝着墙角用来照明的夜明珠,足足有她脑袋那么大,不由咂舌,忍不住回过头,同他说笑,“你家真有钱。” 只见宋觅的目光,一错不错落在了她身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伸出手,摸了下她的头。 男子在她头顶叹息道:“我不该让你穿这身的。” 昨晚,他最新的一场梦境中,她就是用这项技能,在与他一同出差时,及时救了他一命。 可他俩的嘴都贫得很,即便一同逛了圈鬼门关,心有余悸,还是不忘揶揄对方怎么还活着。 他一直欠了一句道谢给她。 后来才发现,道谢原来也同告白一样 ,都是过时不候的。 宋觅本想着带她来泡汤池,弥补她前世的遗憾,作为当年迟来的报答。 当然,他不否认让她穿这么一身,也是因为感觉她在梦里那个样子,还挺别致,想再看一看。 可这会儿,他有些后悔起来。 居尘愣了愣,摊开手,无谓笑道:“可我的变装很管用,门口的宫女侍卫,都没察觉到端倪。” 宋觅短促的沉默,勾起唇角,定定将她望着,“是很管用。” 居尘见他一直凝视着他,不甘示弱地同他对视起来,看到最后,却是自己面红耳赤。 宋觅轻笑一声,直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 居尘配合环住了他的脖子,又以为他想做些什么。 宋觅将她脱得只剩一件素纱中单,然后把她放进了汤池,“这里的温泉可以驱寒,你手脚凉,多泡一下。” 居尘呆了片刻,乖乖将整个身子沉了进去。 宋觅一开始真是这么打算的。 可她一落水,身段就遮不住了。 亏他还想着给她留了一件,结果美人湿.身,凹凸不平,若隐若现,多看一眼,他的心就跟着多紧一分。 最后还是没忍住把她抓进了怀中,低头吻了上去…… 第12章 坐上来 居尘被吻得七荤八素。 宋觅给她换气的空隙,在她头顶,长长吁了口气。 为了不违背让她泡温泉的初衷,他似是在极度克制,甚至开始一边吻她,一边找她聊天。 可是他开口的话题却是,樱桃。 “你真的是为了抢樱桃吗?” 第16章 居尘以前都没发现原来他好奇心这么重。 “不可以吗?”居尘笑道。 宋觅道:“你明明不是这种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你没有这种天赋。”他抬起她下颌,看向她涨红的脸。 她每次在床.上,都很被动,根本就不擅长真正勾引男人的手段。 最多只会撩一下,来真的,她能跑的比谁都快。 居尘撇了下樱唇,“我怕我说了你也不信。”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信?” 居尘见他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短促的沉默,长叹一息,“我确实不喜欢吃樱桃。” 宋觅蹙眉,“那你今天还和你妹妹抢?” 居尘:“那不是你送的吗?” 宋觅难得露出了一点愉悦的笑容。 他打心里笑起来的时候,格外温柔好看,而他一直和颜悦色将她看着,也给了居尘说出实情的勇气。 “当时,永昌伯爵府的小伯爷确实在和我们私塾的另一位姑娘议亲,但他背地里,却一直对我示好。” 宋觅:“他想娶你?” 居尘冷笑道:“他想纳我为妾。” “我只是一个小官的女儿,他们那样的高门大户,不会有人想娶我做正妻的。但他说他娶那姑娘只是充个门面,只要我进门,对我会独宠。” 居尘耸了下肩:“我听过太多这样的话,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然后他为了表示他的诚意,竟同我说出他是迫不得已娶那姑娘,为的是她的家产,为了给他家里填补窟窿。” “这本和我无关,况且那姑娘也一直同我不对付。只是后来郡主娘娘带我去她家拜访,我看见她阿娘为她准备十里红妆,发愁说她非小伯爷不嫁,一直担心她高嫁会受委屈,怕她遇人不淑。” “她父亲早逝,家中虽有爵位,却是堂兄顶替,她阿娘独自把她带大,偌大家产,所有的商铺店面,都是她阿娘一人辛苦经营维持。” 宋觅:“所以你不忍心她们被骗,就破坏了他们的婚事。” 居尘:“差不多吧。” 宋觅将她抱在怀中,下颌紧贴着她的额间:“那姑娘还推你下水,真是不识好人心。” 居尘笑了笑,“我当时确实故意气了她,谁让她天天同别人说我是狐狸精。” 居尘豆蔻年华,倾城的美貌已经开始展露端倪,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花,吸引了不少京师子弟的目光。 她并不属于美艳的那一类,宛若一道江南山水画,误入繁华富贵乡,看久了,不自觉深陷其中。 她很快拥有了大批的倾慕者,自然也惹来了不少嫉妒。 她们总说她装清纯扮柔弱,只在男子面前,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 那些女孩对她的讥讽,虽不是真的,却像路过一片泥泞的草茵,鞋头沾染了一片露水,湿漉漉的感觉,总是让她不太舒服的。 对此,居尘扬起眉梢,努着唇角,脆生生道:“我没拿她未婚夫塞给我的一沓情书来气她,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你以前收到过很多情书?”宋觅问。 居尘笑了:“这是重点吗?” 宋觅一味地问:“有让你觉得写得好的吗?” 四目交汇,居尘望着他在夜色中皓若寒星的眼眸,忽然想起了竹筒里,那一页泛黄的纸面。 “当然有。” “哪封?” 居尘冲他眨了个眼,俏皮道:“我这辈子还没收到呢。” 美人莞尔,一双星眸弯成了月弓,不染半点尘埃。 白生生的芙蓉面,在夜明珠的映照下,仿佛散发出了普渡众生的光影,令人忍不住心神向往,渴求得到她的度化。 宋觅的喉结不断下滑,显然是已经忍到了极限。 他环在她腰上的手逐渐往下,轻拍了拍她,沉着嗓音,好像在克制着一些即将爆发的情绪,“坐上来。” 居尘睫羽微颤,白皙脸庞瞬间涨得通红。 当她倾身贴在他的脖颈上,男子的眼眸深如夜潭,整个健壮的胸膛都变得紧绷。 桃花源近在眼前,只需再近一步,他便可获救。 可宋觅还是竭力维持着所剩无几的耐心,缓缓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点点引她沉迷。 他做这事似乎很在乎双方的体验,在没有触到她足够盈润之前,他从不强来。 居尘爱极了他这会疼人的模样,隔着单薄素纱的身子越来越热。 她坐在他腿上,拨开他的衣领口。 朦胧的屏风后,珠帘外,宫门忽而吱呀了一声。 端着点心的宫女轻推开门的一瞬,瞳孔骤然紧缩,只见玉冠蟒服同内侍小黄门的服饰凌乱丢了一地,缠缠绕绕蔓延向里面的汤池,遍地旖旎。 然未等她将描漆盘放下,里屋传来了一声男子的威仪冷斥:“出去!” 宫女吓得连忙俯首叩地。 直到轻微的关门声从珠帘外透入。 居尘才松开了推拒他的手,由着他将躲进池底的她捞了上来。 饶是宋觅千般确凿万分肯定不会再有人敢进来,居尘耳根通红,怎么也不肯同他在水里玩了。 宋觅只好跟着她上了岸,从身后将她拦肩一搂,似笑非笑道:“就这么怕?” 居尘听出他口中的戏谑,一双美眸狠狠嗔了他一眼,学着他似笑非笑道:“被发现,你娶我?” 宋觅摩挲着她樱唇的指尖微微一顿。 /:. 居尘立马道:“开玩笑的。” 为了避免引起他的怀疑,女孩的唇角甚至漾起轻柔的笑意,尽可能调戏一般,吐气如兰,泼墨般的乌发随着她轻盈的步伐,撩过了珠帘。 宋觅的眼眸黯了黯,跨步上前,于门口将她一堵,转身抱上了榻。 -- 后半夜,四周阒寂。 庭院外,元箬奉命守在宫门口前,无人再敢靠近华清宫半分。 然蓬山王在汤池玩小太监的流言,翌日一早,还是传到了太后娘娘耳中。 清晨,山上薄雾未散。 宋觅刚回书房,元箬急匆匆从院外回来,上前同他耳语了几句。 宋觅眉心一皱,眼眸晦暗,叹了口气,只得转身,老老实实前往太后的行宫。 那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一进门,太后便将手上的参茶往案上一放,板起了脸。 杯底与桌面碰撞出一声轻响,裴都知匆忙朝四周使了个眼色,满屋子的内侍宫女,纷纷退身而出。 宋觅负着双手,直直站在了她面前,“娘娘寻我何事?”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瞥他一眼,问道:“你昨晚去哪了?” 宋觅不紧不慢道:“没去哪,就在山里。” 好一个就在山里。 太后冷嗤了声,审视着他,“你昨日不是还说有三尺高的案牍没看完吗,怎么半夜又起了兴致 ,去泡汤池了?” “看累了,去消遣一下。” 太后眯缝起了眼,“消遣,消遣到男子身上去?” 平常柔和的嗓音骤然降了好几个度,那素日藏匿的威仪与凌厉,彻底在这一声质问中流露出来。 宋觅闭口不语,而她是真动了气。 今年一过,宋觅便二十有三,换寻常人家的孩子,孙子都给她抱了几个,他弟弟,当今圣上,庶长子都六岁了,他倒好,自己的终身大事,半分不见得着急。 难得今年过完年,这小子愿意安分守己陪在她身边,太后连着几日亲自相看,选中了汝阳王府的县主,昨日,本有意叫他俩见一面,他倒好,先是推脱在书房忙公事,避而不见。 后来,竟带了个小黄门入了华清宫,一夜未出! 太后娘娘拍案而起,“那个小黄门是谁?” 宋觅摸了下鼻尖,故作回忆,蹙眉道:“路上随便拉来的,记不清了。” “你们在里面做什么?” 宋觅的唇角扯了一下,“你想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在做什么。” 太后被他气得错愕了半晌,“荣成县主在花园等了你一晚上,你怎能……” 宋觅直接打断了她,“我没有叫她等我。” 这冷冰冰的语气,分明是对她擅作主张给他相亲,颇为不乐意。 太后长吁了一口气,蹙眉怒斥:“你不中意人家直接说,何必这样自损声誉,让人以为你这么久没娶亲,皆因是个断袖!” 宋觅短促的沉默,看向她。看来,她确实没有查出对方是谁,连男女都还不知道。 太后倒吸一口凉气,“你难不成真有龙阳之好?“ 宋觅竟也不反驳,冷声笑道:“你不找人监视我,谁会知道我有这癖好?” 昨夜那位宫女,便是得了太后的旨意,除了她,又有谁能越过元箬,进入他房中。 而她明知他素日最不喜的,就是手伸得太长。 太后不由噎了一下,望着他一双眼眸冷然,张了好几次嘴,最终把口中解释的话语咽了回去。 第17章 她攥了攥手心,瞪着他道:“原是你对我扯谎在先,我还不能找人去看看你在做什么?便是你恼了,又何至于此?” “我怎么了。” “你简直就是荒唐!” “荒唐?”宋觅嗤地一笑,看向她,“有自己亲娘改嫁大哥荒唐?嫂嫂?” “你——” 太后美眸圆瞪,“你”了好几下,一时气急,抓起桌上的瓷杯就朝他脚下扔了过去。 没料到宋觅居然躲都不躲一下,噹地一声,碎瓷飞溅,其中一枚直接划破了他的袖口,在他手背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太后眸色一滞,目光瞬间从恼火变成了担忧,忍不住上前抓起他的手查看。 宋觅一把推开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行至门口,裴都知拦上前来,觑了他身后欲言又止的娘娘一眼,一壁温言恳求王爷留下,一壁唤人去叫太医。 宋觅冷声拒绝:“不用了,我自己会管我自己。” 这话一出,太后身形一晃,望着他消失在门口的高大背影,不由佝偻了身姿,眼眶发红起来。 裴都知连忙过去掺住她。 太后深叹一口气,捶胸顿足,“真是前世的债,生了他这么犟的脾气!” “娘娘为何不同王爷解释,您昨日派人过去,分明只是想……” “说了又有何用?”太后打断了他,神色怆然,“他从来不觉得我会真正关心他,打从我将他一个人丢去蓬山那一刻,他就认定我这个当娘的心里没有他了……” 否则又怎会习惯性说出,自己管自己这种话。 -- 居尘一大清早被男子悄悄送回住所,足足补了一个大觉,睡到午时三刻,方才苏醒。 她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前往膳食厅,翩然在一众女弟子身旁坐下。 宫女为她斟好茶水,居尘端起茶杯,朝着薛绾等人凑近,时至中午,才从她们七嘴八舌的口中,听闻了今日轰动整个骊山的一个十分劲爆的小道传闻。 “蓬山王又和娘娘吵架了。” 居尘施施然吹了吹茶沫,抿下一口,心想,他俩母子闹别扭也不是一两世的事了,屡见不鲜,正常正常。 “蓬山王居然玩小太监,昨晚还把人带去了华清宫鸳鸯戏水!真想不到,那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竟是个断袖……” 居尘一口茶水猛地喷了出来。 第13章 为什么要来哄我? “怪不得他长这么好看,这么多年一点情史都没有。” “你说他真是个断袖吗?” 居尘接过帨巾,擦了擦唇角,面对突如其来的询问,干咳了声:“应该不是吧。” 卢芸蛾眉轻蹙,困惑道:“那他为什么一直没成婚?” “没成婚,只是没遇到看对眼的人。”卢枫出现在卢芸身后,捏起她的耳朵,耳提面命道:“他要真是断袖,不应该最先看上你哥我吗?” 卢芸冷哼了声,一把拍开他的手,给他扮了个鬼脸,“万一是你缺心眼,没发觉呢?” 卢枫跨步朝她身旁一坐,显然对自己的直觉非常自信,“且不说他,我你总是一清二楚的,他要真是,我俩能玩这么好,穿一条裤子,睡一张床?” “你俩睡过一张床?”旁侧女弟子脆生生问道。 “他之前住在蓬山的时候,我俩可是经常秉烛夜谈。”卢枫轻笑一声,“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说。” 另一不甚知情的女弟子闻声感慨:“看来卢二公子,同蓬山王真的很熟?” “拜托,我俩认识十年,也算是青梅竹马了,他什么德性我还是清楚的。” 卢枫和颜笑着,思绪逐渐被回忆插满,不由回想起他和宋觅少时的第一次相逢。 东都边界,皇宫的南边,有一处浑然天成的山峦。 山腰上野生了一圈郁郁葱葱的白杜鹃,一到春天,山花烂漫,宛若一位绿衣仙子,系了一条白腰带,亭亭玉立,婀娜生姿,遥远望去,不由令人心生向往,谓之蓬山。 那年卢枫十二岁,骑着小马,踢踢踏踏来到了山下草场,偷偷在这人烟稀少的地界,练习挽弓。 他眯缝着眼朝着天空凝去,仰头对准了一只在半山腰上休憩的白鹤。 拉弓放手,一箭破空,打偏了点,那鹤跑了。 他心中甚憾,潜伏于山脚下,企图等那只白鹤再度出现。 没过多时,只见一名身着白色道服的同龄小公子,提着一柄重剑走下山来。 “是你伤了我的鹤?” 卢枫睨他一眼,“是又如何?” 那小公子二话不说,抡起长剑就挥了过来。 卢枫乜着他那一把犹似吃素长大的削薄骨头,怎么可能拎得起三十斤的重剑,以为对方不过是虚张声势,外强中干,便气势冲冲跟他对干。 结果两招被他打趴。 两人可谓不打不相识,自此卢枫对他的仰慕之心便如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在卢枫的纠缠下,宋觅勉强不计前嫌,同他做了朋友。 卢枫一开始还以为他养鹤纯属爱装,学那些酸人搞什么梅妻鹤子,后来有幸上了山门,进入他家,才发现宋觅养了很多宠物,都是白的,小到白鸽子,大到白犀牛,几乎能开个百兽园展览了。 再后来,他发现宋觅之所以会养那么多小动物,是因为他偌大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卢枫如今再回想宋觅那日日“对牛弹琴”的日子,忍不住叹息道:“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这话既是为宋觅辩解不成婚只是不将就,也流露着他对他这兄弟满满的心疼。 居尘听入耳中,感同身受,不由跟着他一同叹了口气。 大梁朝治理天下,推崇儒家思想,礼义仁智孝,但要说这世上最狗血的伦.理闹剧,还属帝王之家。 当今太后曹纾,原是开国先祖,太上皇熙宁帝的妃子。 熙宁帝年少对发妻,奈何对方早逝,两人有缘无份。直到有一日,熙宁帝闲逛御花园,遇到曹家三娘子曹纾,姿容宛若故人,一时恍惚,破格纳其入宫。 可曹纾脾性与他心中的亡人迥然不同,入宫之后,并 不受宠。 熙宁帝骤然驾崩那年,国朝还未取消陪葬制,按理曹纾这等没有后嗣的妃子,需按礼制,入陵给帝王陪葬。 巧就巧在,那一年,熙宁帝难得想起了曹纾,召她侍了一次寝。 那日后,曹纾正好怀上了龙子,一年后,生下了宋觅。 先皇天禧帝当时得知曹太妃有了太上皇的遗腹子,为尽遗孝,特意将其接回了宫中照拂。不料一眼万年,自此对这位小娘,喜欢得不可自拔。 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其纳入后宫。 最后,还让她做了国母。 两人结发之后,如胶似漆,恩爱非常,先帝全然将三千宠爱集她一人,同她生下了一子一女,便是今上和旭阳长公主。 帝后和睦,共治天下,大梁河清海晏,造就了一段世人称颂的佳话。 只是年纪小小的宋觅,在皇宫的身份就尴尬了起来。 他的生母,改嫁给了他同父异母的大哥。 论辈分,他是太上皇的孩子,今上以及旭阳长公主,都要尊称小叔。 但论关系,熙宁帝已逝,偌大的皇宫之内,人家是甜甜蜜蜜一家人,而他,猝不及防成了一位金尊玉贵的继子,身处其中,永远像个游离在外的人。 现在,还要为了拒婚,被误会成是断袖。 卢枫越想心里越堵,不由朝着这一群怀揣八卦之心的年轻姑娘们恐吓:“他其实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大度,你们吃饱了没事,还是少编排他。” “否则,后果自负。”卢枫睨向卢芸,疾言厉色。 卢芸鲜少见兄长如此严肃,不由瘪了瘪嘴,埋首低声:“知道了。” -- 日薄西山,晚风习习而来。 居尘借了膳食厅的小厨房,忙活了一个下午,终于眉开眼笑地端着一盘热腾腾的单笼金乳酥,走了出来。 为了避免凉风吹到,她迅速将它封进食盒,提在手上,一路小跑着朝宋觅居住的行宫而去。 看门的内侍却说蓬山王今早去了太后那儿之后,就没有回来过。 居尘捧着食盒,颓然坐在了行宫脚下,怔忡着望向偌大的骊山,陷入了迷茫。 忽而一道细碎的瓦砾击碰声,从头顶传来。 居尘抬眸,只见那只高傲美丽的白鹤,负手而立在了墙头,视线交汇,它缓缓张开了一半翅膀,仿若同她招手。 继而,它转身跳上了另一块瓦砾,回眸看她一眼,脖颈纤细修长,毛羽莹洁,前行的高挑背影,在金色的夕阳下,宛如镀上了一层光晕。 居尘连忙跟了上去,一路穿过曲径,分花拂柳,终于在后山山背上,看见了仰卧在花岗岩上,对着山头最后一抹暖阳,闭目养神的男子。 第18章 居尘轻喘了一口气,双手将食盒握在身前,无声走到他身边。 一时间,风烟俱净,疏影横斜。 宋觅睁开双眸,只见她早已徐徐俯下身来,默不作声地端详着他,一双纤长浓密的睫毛,在他脸上扫下了两翼淡淡的蝉影。 “你找我?”他开口,是关切的询问。 居尘屏息从他眼前挪开,轻咳了声,将食盒抬起,一本正经道:“今日下午轮到我给娘娘念书,陪她说话,临走时,她让我把这个给你送来。” 话音甫落,居尘将食盒放置他身旁打开,端出了里面的单笼金乳酥。 牡丹花状的样式,花蕊处仍冒着轻烟,还热乎着。 她见状轻松了一口气,宋觅斜凭岩石,以手支颐,挑起眉梢,问她,“为什么要来哄我?” 居尘愣住,“我没……” 宋觅一字一句将她的谎言戳穿,“今天下午,不是你去念书,明儿才是。” “……” 他怎么连这种小事都记得。 女孩的脸颊一时间绯红起来,宋觅起身和言道:“我还没有这么傻。她如果是这种性格,我们早就和好了。” 他俩母子的关系,又怎么会一直若即若离。 居尘只好一哂,愧怍道:“不是故意想骗你。毕竟是因为我,你们才会吵架,你才被人误解,我心里过意不去。” 宋觅站在她身前,沉声道:“不是因为你。” 他与太后之间,是沉疴痼疾。 而在居尘印象中,宋觅的脾气一直挺好,威仪都是才华与能力所促就,本人很少在朝堂动怒。偏偏一同太后娘娘在一起,就成了一触即燃的火药桶,时常好不了两天,就是一顿冷战。 居尘不解道:“你明知道娘娘的性格,为何还要顶撞她?” “为什么你觉得我一定要退让?”宋觅默了会,“我要她知道我的态度。” “什么态度?” 宋觅看她一眼,半垂双睫,“我现在还不想成婚。” 居尘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涟漪,仿若被猫爪挠了一下。 她当然是希望他不要那么快成婚的,但也不敢让他看出她过于欢喜,察觉她别有所图。 转眼,宋觅续问道:“你怎么知道这点心?” 居尘咬了下唇,不好意思道:“我还不是怕昨晚那位小宫人看到了我的样貌,心中惶惶不安,便前去试探了一番。这一打听,才知道她是奉娘娘之命,给你送点心的。” 居尘目光清透莹亮,定定看向他:“娘娘是怕你看公文看饿了,才亲自下厨给你做了金乳酥。” 要不说枕边风是最好吹的呢,宋觅微微一顿,显然将她为太后的解释,听了进去。 他素来不爱吃甜食,金乳酥的馅由乳饼所构,香而不腻,是他唯一会吃的点心。后来,太后娘娘知晓,特意请教了宫中的掌膳,学会了这道点心。 宋觅有所动容,沉默了片刻,他转回头,若有所思,“那你为什么会做?” 居尘的眼神微不可察虚浮了会,“我会做很奇怪吗?” 宋觅:“很奇怪。” “我难道不像会下厨的人?”她自认为自己分明长了一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惠质兰心模样。 “不像。” “……”居尘一声冷哼,努嘴道:“这叫,人不可貌相。” 宋觅目无斜视将她望了会,平直了一天的唇角,终于缓缓勾了起来。 第14章 我要吃。 他笑了。 居尘赶紧趁热打铁,细声细语道:“王爷别生气了?” 宋觅垂眸看向她,又看了眼那精致的点心,“所以,你是怕我不开心,才特意给我做点心的?” 四目相对,居尘望着他那双深邃敏锐的双眸,藏在鞋袜里的十根脚趾顿时蜷缩起来。 她连忙转过头,干咳了声,避免他发现她脸上浮出的红晕,“我当然希望你开心,这样,你就能同娘娘和好如初了。” 身后男子短促的沉默,沉了嗓音,揶揄:“你还没上值,就已经学会讨好上峰了?倒真是个混<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的料。” 居尘转回身子,直了直背脊,道:“不可以吗?” 宋觅唇角微勾,“那你想要我怎样?” 她从没想过要他怎样,可如今托辞已经说了出来,居尘只好思忖了片刻,提出希望他可以给娘娘抄一份诗集。 “这样我明天就可以带去给娘娘念了。” 宋觅几不可闻地冷笑了声。 最终,还是妥协地被她拉到了案几前,坐了下来。 居尘殷勤地为他铺开白纸,磨好墨,将狼毫齐眉捧在了他面前,他一接过去,她不想搅扰了他的清静,转身离开。 宋觅轻声道:“你回来。” 居尘脚步一顿,连忙转头小跑至他身旁,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美眸,悄声道:“王爷还有何吩咐?” 宋觅与她四目相对,“我也算是帮你干活,不要犒劳一下?” 居尘一怔,宋觅指向了她放在桌上的点心:“拿过来,我要吃。” 居尘薄露笑意,莲步轻移到了桌前,用手背碰了一下瓷碟,蹙起蛾眉,“有些凉了,我去热一下。” 待她再从屋外回来,描漆盘上,还多了一壶清香的花茶,特意为他食用所泡。 她这番细心与体贴,宋觅十分受用。 居尘十根葱白的手指交叉紧握,略有紧张地望着他咬了一口,朝她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居尘心口的大石落了地,唇角不由勾起,还未提至耳边,却缓缓平直了回去。 她忽而想起了上辈子,太后娘娘不知为何,在她老人家人生的最后一段时日,频繁带着她进入厨房 ,在她面前,反复做这份点心。 居尘确实是不擅下厨的,可那段日子,实在是看都看会了。 如今再回想,娘娘那样一个聪明的人,怎么会浪费那么多时间,反复去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或许,她就是想让她学会的。 那时太后娘娘与蓬山王的关系,因为卢家父子斩首,卢枫被判流放三千里,彻底陷入了冰点。 宋觅向朝廷递出辞呈,转身离开了京城,一路向西直达罗马,一去不回。 直到娘娘崩逝,都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居尘眼前蓦然闪过前世,宋觅站在女皇的陵墓前,那一副萧索寂寥的背影,一颗心犹似被人攥紧了一般。 她那会就应该给他做这份点心的。 可她那时何其迟钝,既没有领悟到娘娘的心意,更没有发觉他的心。 宋觅抿下一口茶水,抬头见她出神,问道:“在想什么?” 居尘微不可察地吸了下鼻尖,摇了摇头,“好吃吗?” “嗯。”宋觅点了点头,唇角微勾,蹙眉道,“是不是以后只要我和她吵架了,你就会做这个给我吃?” 他眼底漾着一层温柔的笑意,唇角的弧度,仿佛颇有种那他以后大可以闲着没事就去找太后吵一架的揶揄。 居尘急忙忙道:“你不和娘娘吵架,只要你想吃,我也可以给你做的。” 宋觅:“只要我想吃?” 居尘脸颊犹如胭脂扫过,轻咳一声,“我的意思是……” 宋觅直接打断了她:“好,就这么说定了。” -- 这一段在骊山度假的闲适时光,太后娘娘每天都会召见她们。 今日中午,轮到李居尘前往行宫主殿,给太后娘娘念书。 居尘翻开诗集,清了清嗓门,一道清越的女儿家嗓音,在珠帘幕后,绕梁响了起来。 太后娘娘一直和颜悦色地将她看着,直到她念完之后,薄露笑意道:“其他姑娘近日都喜欢念一些蓬勃上进的诗词歌赋,你竟选了这么有田园野趣的诗文?” 居尘轻咳,柔声道:“微臣提前向之前的同窗打听了下,发现她们念的都是名句,微臣怕娘娘听倦了,便想着换换口味。” 太后笑道:“听着确实别有一番趣味。” 居尘见她面色温和,鼓起勇气,主动递去了诗集,问她要不要看一看。 太后娘娘纤手一伸,接了过来,翻开第一页,她的指尖蓦然一顿,将那熟悉的字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抬头看向了眼前的女孩。 “这诗集哪来的?” 居尘顿了顿,温言道:“是卢芸给微臣的。” 这毫无疑问是在暗示卢枫劝说了宋觅,把功劳归在了他最好的兄弟上。 倒不是居尘不爱邀功,只是现下她同蓬山王那点孟浪的交情,她实在不敢叫太后娘娘察觉。 毕竟,她可是他的母亲。 太后娘娘却不太相信,卢枫那孩子心思粗犷,整个人没心没肺,应当没有那么大本事,能把宋觅哄得主动给她示好,毕竟她这儿子的脾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实在拧得很。 居尘不以为然道:“也许劝人本就不需要本事,人总会倾向听自己想听的话。” 第19章 太后笑道:“你的意思是,他就是想同我示好” “不是示好,是和好。” 太后沉吟,和颜将她看着,居尘略一踌躇,欠身续道:“微臣只是觉得,如果是示好,那一开始便不会有争吵了,示好,本就是基于利益的选择。王爷文可安邦,武可定国,在利益面前,不至于看不透。” 太后浅笑道:“你是说他同本宫争执,虽不合利,至少出于本心。” “在乎才会吵架,不在乎了,就连吵闹的心也会随之淡去,懒得吵。” “懒得吵?” “微臣是这么觉得的,若是愚见,娘娘别见笑。” 太后偏偏笑得更深了,笑完,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有了一层朦胧的光。她将诗集缓缓合上,放置在膝盖处,抚了抚,轻轻叹息一声:“儿女都是债。” 静默须臾,太后娘娘收下了诗集,命裴都知去骊山的皇家库房将宋觅一直想要的那副歙州李墨拿出来,给他送去。 裴都知颔首领旨,太后娘娘忽而又想到什么,转而端详居尘。 “顺便带她一同过去。”太后娘娘对裴都知续命道,看着居尘微微笑了,“你的话我很喜欢,作为奖励,你随意去挑一样。” 居尘近乎有些受宠若惊,叩首谢恩。 她跟随在裴都知身后,进入库房,盯着满目琳琅的稀世珍宝思忖了良久,最终选择了一匹十分适合拿来做外衣的布料。 居尘将那布料挽在手中,一心想着如何将它裁剪,做成一件大氅。 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便要去商都赈灾了。 -- 下山前的最后一日,居尘随在其他女弟子身后,前往后山红枫林里的三生石前,许愿叩拜。 照卢芸乐观的话说,她们虽无法按时成婚,但也不妨碍她们憧憬美好的缘分,那些当朝的男官,不也有过不少红粉知己。 “所谓露水的情缘,才格外诱人一些。”卢芸挑眉同她们低低道。 女弟子们掩唇轻笑,到底还是没有什么经验,就听了个打趣。唯有居尘早已亲身经历,咬了咬下唇,感觉自己像个女流氓,不由羞红了脸。 卢枫向来喜好凑热闹,听闻红枫林里的三生庙里可以抽签,签上写的是三生石对自己的第一印象,又灵又有趣,见卢芸拉着一群姑娘朝着枫林去,便也吆喝了一帮青年才俊,硬拽着宋觅一并前往。 穿过羊肠小道,到达密林之间。 只见枫叶吹落了一地,同白花花的残雪混在一起,红白相交,构成了一幅十分绮丽的美景。 三生石静置其中,顶了满头的红线,等候着她们的祈愿。 居尘学着其他女弟子一般,将手上缠好的同心结,挂在了三生石旁的老枫树上,抚掌,弯腰拜礼。 不远处,三生庙前,一群儿郎朗朗的欢笑声忽然传了过来。 “我天,这三生石对卢兄的印象,竟然是‘呆子’!哈哈哈……” “给我看看你的!啧,你的是‘书呆子’,还好意思笑我。” “我好歹有个‘书’字啊,你是纯呆子。” “闭嘴吧你!老子明明风流倜傥,不好玩,不灵,一点儿也不灵。” 哄笑声中,有人忽而朝宋觅问道:“王爷,你的是什么?” “咦,‘故人’?” “徵之,你来过这啊?” “拜托,这里是骊山,皇室随便出入,王爷就是路过,也算是来过了吧。” 卢枫又不服气了,“不是,我还曾路过呢,怎么不见它记得我?” “这,你懂的。” “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宋觅站在旁边,微微勾着唇角,看着他们嬉笑怒骂,似有所感,忽而转过了头。 居尘连忙收回了视线,半垂着首,心口却砰砰跳了起来。 他来过?是什么样的来过,只是路过,还是许过愿呢。 他也曾期待一段美好的姻缘吗? 卢芸朝着出口走了两步,回眸见居尘还没跟上来,赶紧冲她招了招手。 “来了。”居尘加快了步伐,同卢芸肩并肩离去。 宋觅望着她翩跹的背影看了良久,直到众人皆离开了三生石周围,他伸出手,覆在了那石头的脑袋上方。 男子微微勾着唇角,嗓音低沉,“我虽不记得我求过你什么,但你既然记得我前世来过,应该记得我的心愿。我这人从不轻易求人,能托到你头上,大抵是真的有什么想要的,所以,甭管是什么,若我这辈子还有什么遗憾,可别怪我,拿刀劈了你。” 三生石:“……” 第15章 他被拒了? 开春,府衙开门的第一天,新一批女官正式入职。 居尘成为了典记,正八品。 新官员入仕,基本会在入职前,收到同僚略表祝福的贺礼。当今朝堂,太后娘娘垂帘听政,居尘作为她身边的人,六部自然应当有所表示。 各大尚书今早都将礼送进了李府,但按理而言,本该是官员本人或派直系下属亲自登门,但他们基本还是只派了家中女眷前来,走得仍是后廷礼数。 他们仍然认为,女官总归还是妇人,同他们不一样。 明鸾是个没心眼的,只要有礼上门就很高兴,也不懂他们的礼数对不对。 她欢天喜地将礼盒一个个拆开,发现吏部尚书送的红珊瑚盆景,在诸多礼物中最为阔绰,尤其亮眼。 “廖尚书还挺舍得,看起来很重视您呢。” 明鸾笑道,紧接着打开了另一个礼盒,端详了眼户部尚书送的燕窝,“王尚书可真够小气的,就送这么几盏啊。” 居尘笑道:“他一个管钱的,怎好出手阔绰?” 明鸾努了努嘴,仍觉得吏部的慰问,给的更有诚意。 她笑嘻嘻捧过来给居尘观赏,居尘的面容,却显得十分平淡。 她已不是那个得到一点重视,便受宠若惊的小姑娘。 上一世,廖文泽也送过一样的慰问品。 居尘那时稚嫩,凭着这么点关怀,便心中感恩,以为自己受到了重视,对于吏部交托的杂务,格外任劳任怨。 最后却反被摆了一道,遭到太后娘娘的批评与贬黜。 直到后来身居高位,回首过往,居尘才会晤自己年轻时的劳动力多么廉价。 居尘默然片刻,将那红珊瑚原封不动盖了回去,“把这个收好,以后找机会要还回去的。” “要还回去?”明鸾错愕道。 “无功不受禄。” 明鸾忍不住觉得可惜,听命将礼盒打包,想了想,问道:“那户部的要还吗?” 居尘莹莹笑道:“几盏燕窝的人情,你家姑娘还是结交得起的。” 加之她前不久刚和宋觅讨了户部的差事,以后要和户部打交道的地方多了去了。 明鸾却有些不服气,坚持认为以她家姑娘的能力,以后就是十株百株红珊瑚,她肯定也出得起。 居尘眉开眼笑,“明鸾说得对,你家姑娘能耐的很,这些古董玩物什么的,以后我们自己都会有,成批成批,堆满整个库房。” 明鸾狠狠点头,“就是就是,再宝贵的东西,大姑娘您都是配的!” 居尘继续笑道:“宝贵的不是这些东西。” “那是什么?” 居尘看向了镜中的自己,叹息:“有些情义,还一辈子都还不起。” 明鸾听得云里雾里,挠头唔了一声,转身将礼盒收好,放入里屋的橱柜中。 再回来,居尘已经坐在妆台前,梳起了头。 居尘透过镜中看见她的靠近,转过首,一张白生生的芙蓉面,明眸善睐,顾盼神飞,冲她笑道:“明鸾,快来帮我梳妆,今天可是我第一天正式上值!” -- 伴随着一声晨钟响起,居尘进入皇城驰道,躬身来到了凤阁前面,停下脚步。 凤阁是嘉禾元年,太后娘娘开辟的新一处办公场所。 先皇在世时,同当今太后并称二圣,共享天下。驾崩前,先皇特意立下遗诏,由太子继承大宝,然军机国政大事,仍交给了太后定夺。 凤阁由此诞生,作为了太后娘娘与朝廷对接的秘书房。而在此之前,朝廷从未有过出入前省的奉公女官,官职制度也不成熟,目前仍遵循大内女官的阶品制度。 居尘的官阶典记,正八品官职,等同于内廷尚膳局中的典膳。 但她可不需要一星半点的厨艺,也不服侍后宫任何人,她是太后的起居郎,后来最擅长的,是为女帝草拟诏书。 眼下居尘资质尚浅,尚需磨练,将来太后登基为皇,她会是女帝钦点的第一位女性翰林大学士,突破内廷女官上限五品,成为朝廷正儿八经的四品大员。 而只要是李大学士遵照圣意写出来的诏书,几乎就没有驳回过。 眼下,居尘轻轻提起衣摆,迈入了凤阁门槛。 她的老师沈尚宫,现任凤阁主管,此刻正在教授每一位新任女官各自负责的公务事宜。 第20章 居尘在她的目光朝她凌厉投来之时,连忙一揖,对她一哂。 沈尚宫蛾眉微皱,还是颔首应了她的礼数。她虽素来不喜李居尘,但太后娘娘既然选择了她,她便也决意用心,将她栽培成才。 沈尚宫先教了她关于作为起居郎的基本要务,以及对于太后日常生活记录的一些格外需要注意的点,而后,她递给了她一块鱼符,让她前往史馆,参考往年记录皇帝的一些起居日常。 此生再顾,太后娘娘已经开始设立自己的起居郎,称帝的野心,窥得一斑。 居尘领命前往史馆,在浩如烟海的史册中熏陶了一个上午,午时来临,薛绾同卢芸在馆口探出头,轻声唤她:“走,吃午膳去。” 凤阁女官与内省女官最大的不同,便是完全遵循前省官员的作息,辰时上值,中午有一个时辰的休憩时间,用于进食午休,酉时闻暮鼓下值,平日逢十休沐。 凤阁同所有府衙机构一般,内设官员食堂,太后娘娘体恤,每日还额外给女官发放餐补,若是不喜今日尚膳局的餐食,随时可以出去下馆子。 是以,一到午休时间,前省的官员儿郎总能艳羡地看见一群亭亭玉立的女官,语笑宴宴从皇城驰道走过,朝着金市的酒楼方向而去。 居尘同薛卢二人来到了离皇城最近的太元楼,三道俏丽的女儿身一进门,廊前不由传来一阵骚动,不少包厢都掀开了珠帘。 薛绾抬头瞟了眼那栏上一道道男子错不开眼的目光,忍不住低声朝居尘笑道:“怎么每次同你出门,都能遇见这样的画面?” 居尘如实道:“我瞧着不少是在看你俩的。” 卢芸唇角微挑,摇头道:“看我俩只是看门楣,看你才是看美貌。” “啧,是我不想要门楣吗?”居尘蛾眉蹙起,跟着她们一步步迈上楼梯,“我的老祖宗们不努力,我有什么办法?” 话音一落,只听得楼梯口,露台处,传来了一声男子的温柔讥笑。 林宗白掩了下嘴,见少女的目光已经朝他而来,起身笑着开口,一声亲切熟悉的称呼,仿若穿透了整整一世的岁月而来,“尘妹妹。” 居尘一瞬的恍惚,回想起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到这张温润的面庞,已是在冰冷的木棺之内。 故人重逢,喜不自胜。 居尘顿了顿,唇角的笑意逐渐扬上了眉梢,一句熟稔俏皮的“白哥哥”险些破口而出,她忽而望见了他身后,与他同桌的俊朗男人。 宋觅不急不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朝她这厢,凉飕飕瞟了过来。 居尘连忙改口,柔声福礼道:“林公子,别来无恙。” 林宗白不由愣了下。 薛卢二人亦礼貌上前,同他行礼,而后慎重问候了他身后桌前的蓬山王。 林宗白和颜问道:“刚下值吗?过来吃饭?” 居尘乖巧颔首。 林宗白弯起一双桃花眼,爽快道:“随便点,今日我请客。” 居尘下意识担忧起来:“不必,你……” 林宗白直接打断了她,“我现在有钱了。”他短促的沉默,回眸看了一眼,笑了笑,“托了王爷为我搭线,今日刚把太元楼买了下来。” 居尘替他高兴,眼角笑意愈深,再度福身,趁宋觅没注意,小小声道:“恭喜,白哥哥。” 林宗白眉宇微挑,也没去计较她称呼上的变化,直接将掌柜唤来,亲自为她们引路,好生招待。 托林宗白的福,三人坐到了他们对面最好的位置。 居尘颔首接过掌柜斟下的茶水,趁着饮茶的间隙,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 宋觅的眼睫,恰好抬起。 四目交汇,居尘身子一僵,一颗心怦然而动,旋即转回了头。 林宗白抬壶为宋觅斟茶,顺着他方才那一瞬的目光看去,正正落在了对面那三位妙龄少女的身上。 卢芸刚好坐在居尘对面,发现了林宗白的视线,不由看他一眼,只见那一把潇潇的君子骨迷人如旧,忍不住同其余二人遗憾道:“林家大郎少时声名赫赫,连我祖父看过他的文章,都称有状元资质,偏偏最后选了经商的路,真是可惜了那满腹的才学。” 薛绾吹了吹杯中茶沫,叹息:“他何尝没有满腔抱负,他只是没得选。” 科考那年,林家骤然落败,父母双亡。林宗白作为长子,上头是年迈病危的祖母,下头有四个涉世不深的弟弟妹妹,身上还背上了巨额债务,他若入仕,单凭做官那点微薄的俸禄,根本养不起那么大一家子人。 你叫他去贪,以他的秉性,万万不可能。 就连同他有总角之交的居尘与旭阳公主,偷偷摸摸往他家米缸里塞细糠,后来都被他统统送了回来。硬要他收下,他也非得一个个记录在册,作为借款。 这些年他为生计奔波,忙得脚不沾地,同他们这帮故友,聚少离多,眼下,总算是熬出头了。 居尘用素白指尖摩挲了一下杯盏的边缘,眼底浮着一层回忆的柔光,道:“其实,实现抱负也并非只有入仕这一条路,只要身怀报国之心,不论是什么身份,国朝临危之际,都会挺身而出。” 前世,突厥二十万重兵压境,若不是林宗白倾尽家财为前方战士运输粮草,大梁同突厥那一战,早已节节败退,她同蓬山王只怕连东都城都守不住,何来后头万国来朝的好日子。 薛绾与卢芸面面相觑,不约而同认可了居尘这番观点,忍不住朝她举杯。 三人对饮,居尘微微一笑,回眸再看,林宗白同宋觅已经勾肩搭背地聊起天来。 上辈子,居尘同林宗白交好,后来时常见他与宋觅厮混,她还老大不高兴,觉得他胳膊肘往外拐。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志同道合。 只是眼下,林宗白自认为还只是蓬山王的狐朋狗友之一,刚被宋觅以下午要回内阁拒了觥筹交错,笑了笑,挑眉告诉他,“昨日我刚从扬州出差回来,太后娘娘召了我入宫。” 林宗白点到即止,等着他发问,宋觅只是凉凉瞥了他一眼。 林宗白顿觉无趣,只好如实相告,“也没什么,就是问了问你近半年,有没有和什么新人往来。” 林宗白刚成为东都城酒楼瓦肆的行头,这座城里的风吹草动,没有谁比他更加敏锐。 宋觅:“她叫你跟踪我?” 林宗白摇头失笑,“这种讨你嫌的事,她老人家是不会做的。她要真派人跟踪你,你不得跟她闹翻天?” 说到底,太后娘娘心里对宋觅是有亏欠的,也不想惹他厌烦。 宋觅低头喝茶,林宗白以手支颌,好整以暇道:“我说你最近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忙公务,顶多答应了卢二让他以后跟着你做事,顺带送了一次他的相亲对象回家。” 宋觅停下了手中的茶杯,乜向他。 林宗白猛地拍了下脑袋,笑道:“哦,相亲对象的事情,我忘了和娘娘说来着。” 话音甫落,他的目光不由朝着对面那抹娇俏的背影觑了一眼,唇角盖不住的笑意,无一不在暗示他方才从宋觅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些端倪。 这世上居然还有能进他马车的女子,也就卢枫那个没心眼的,竟不觉得奇怪。 只是这位“新人”,到底在他心里达到了什么位置,林宗白还拎不清。 他若无其事笑了下,身子一斜,凑近宋觅那厢,降了降嗓音,试探道:“要我说,尘妹妹是真的不错,人不仅长得好看,性子也有趣的很。” 宋觅半眯起眼:“你最近很闲吗?” 林宗白就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道:“你也不像我这种没背景的,成亲还得考虑一下岳父的门第,看看能不能给林家贴个金。这东都城满眼望去,谁还能比你家的门楣高?所以,重要的就是这个人,对了心意就够了。” 宋觅唇角趋渐平直,冷嗤一声。 对了心意就够。 饶他再怎么想,他不对她的心意,他能如何? 林宗白见他眉宇越蹙越深,一时之间,没摸清他的态度。 他这是觉得配不上? 只想纳妾? 还是只想同人来一场无名无份的露水情缘? 这时,侍女刚好端来了几份甜点,各类形状的糕饼,其中有一款点缀着白兰花,隐隐飘来了一缕淡香。 林宗白知道宋觅不吃甜食,蹙起眉宇:“我没有点这个。” 侍女躬身道:“掌柜说这是厨房今年新研制的,还请东家先尝一下。” 林宗白颔首,转头同宋觅客气道:“要尝尝吗?” 宋觅果然摇了头,将茶盏搁下,起身道:“我该回去了,桌上还积了一堆案牍没看。” 林宗白跟着他起身,准备送他出门。 宋觅站在桌前,默然片刻,回首点了点桌上那款有白兰花的点心,“这份,给我打包。” 林宗白想也不想道:“你不是不爱吃甜的吗?” 第21章 话音未落,他立马反应过来,他不爱吃,有人爱吃啊。 侍女手脚麻利地递了过去,宋觅将那份点心收入了袖口。 林宗白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皱眉道:“您要没那心思,还是别去招惹吧。她那丫头,惯是爱憎分明,喜欢一条路走到黑的,若是决定了的心意,只怕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这话的原意,是怕蓬山王一时兴起去勾人小姑娘的芳心,最后成了一场空欢喜,惹得人家背地里抹眼泪。 未料话音甫落,宋觅的俊脸瞬间黑到了底,凛凛看了他一眼,眼底竟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哀怨。 林宗白忙将嘴一捂。这……难不成,他是已经被拒了? “当我没说。” 话罢,林宗白干干一哂,握起拳头,给他比了个打气的姿势。 -- 初春的日头没有丝毫燥热之意,打在人身上,舒适温暖。 居尘回到凤阁,抽屉里,忽而多了一份点心,油纸包裹,还未拆封,清香已经透过纸间罅隙,扑鼻而来。 油纸背后,还附赠了两个字,字迹方干,笔墨泓然:辞忧。 居尘凝着这熟悉的两个字,看着看着,心口便看漏了一拍。 然当日头西斜,夕阳的金光扑洒在庭院的台阶上。 居尘捧着一副锦盒到达辞忧别院,宋觅还没有从内阁出来。 居尘将锦盒放在了梳妆台前,先宽衣洗了澡。 挽着湿漉漉的长发,坐在床前绞了绞,一直等到晚膳上了桌,仍是不见男子的踪迹。 居尘忍不住栖身坐到了窗前的瑶席上,看向窗外。 第16章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月色沉沉,别院中那一副小巧精致的水车,荡过假山前的池水,转了一轮又一轮。 院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马蹄声。 居尘不由薄露笑意,跳下地,提起裙摆,走到了门前迎接他。 男子的脚步明显也有些急促,踩在地上铺就的鹅软石面,发出了橐橐的声响。 四目相触,宋觅远远望见了扶在门环前面的她,眉头一皱,上前一把将她抱起,直接朝着她臀部拍了一下。 说是调情,力道又算不上轻。 居尘怔忡,只见他垂下首,目光掠过她雪白的脚踝,开口是揶揄的话,语气凉凉:“李大人不冷?” 居尘方才赤裸.裸踩在地面上的玉足不由蜷缩了下,脸颊一时犹如胭脂扫过。 她上辈子不知听他叫过多少句“李大人”,回回都觉得毫无半分敬重,充满了一股子的戏谑之味。 如今,心里却跟被猫儿挠了似的。 宋觅将她放到了瑶席上,居尘忙将脚丫子往裙底一缩,理了理裙摆,凝向男人脸上的疲惫之色,问道:“你吃饭了吗?” 宋觅扭头瞟了一眼桌上泛凉的饭菜,“你一直在等我?” 居尘点了点头。 宋觅转身出门,唤人进来将晚膳拿去加热好,而后陪她在桌前坐了下来,拿起汤匙,为她盛了一碗鲫鱼汤,嘱咐道:“以后你先吃就好。” 居尘顿了顿,“不好让你吃剩饭剩菜。” “我没那么讲究。” 居尘不由停下了银箸,看向了他,不由回想起卢枫那一句叹息。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他俩的命运何其相似,都是打小就被家人送出了门。 可她终归是运气更好一些,有郡主娘娘的疼爱,有旭阳公主相伴。 而他呢,他那时也还那么小,在那些独自在蓬山的日日夜夜,他是否按时吃过饭呢。 宋觅见她一直不动筷,不由抬起深眸。 居尘轻吸了下鼻尖,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将他望着,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娇憨,小声道:“我不习惯一个人吃饭。” 宋觅敏锐地听出了她嗓音中的黯淡,沉默片刻,柔声道:“那我以后尽量早点。” 居尘眼睛一弯,成了两枚莹亮的月牙。 宋觅把汤碗递到了她 面前,居尘拿起汤匙,一小口接着一小口,没有发出任何粗鲁的动静,一碗汤下腹的期间,看了他好几眼。 宋觅问她,“怎么了?” 居尘以拳抵颌,干咳了声,小小声问道:“吃饭是不是一定不可以说话?” 宋觅学着她询问的语气,小小声回答:“不一定?” 居尘肩头猛地一松,往后一倚,长吁了口气,不由提高了一点嗓音,脆生生道:“你平常都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有这个规矩。” 宋觅默然片刻,温言解释:“我打小一个人吃饭,有点习惯安静。但你想说可以说。” 居尘眼底彻底闪过一丝心疼,没再顾及冒犯不冒犯,忍不住往他碗里多夹了些菜,勾起唇角,关怀问他今天是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步。 蓬山王向来很有规划,时常算准时辰来干活,若是今日另有安排,宁愿两只手双管齐下,把公文批得龙飞凤舞,也不乐意多留一刻。 他为人守时,若是赴约晚了,肯定是突然来了很重要的公务。 宋觅眉间忧郁,沉声道:“今年雪下得太多,商都那厢至今仍大雪不止,已经出现了灾情。” 居尘面容惊诧,心里却镇定自若。 这一场雪灾,如期而至。 宋觅今夜在御书房领了钦差大臣的差事,前往商都赈灾,明日就要启程。 居尘关心地问了问概况,宋觅提了几句,最后低喃了声,“不知道财政一时能不能周转过来。” 居尘问:“如果不能呢?” 宋觅看她一眼,“我会想办法。” 居尘沉浸在他眼中微不可察的那一丝温柔中,会晤过来,她现在在他眼里还小,并不是前世那个呼风唤雨的女宰相,和她说多了,只会添加她的烦恼。 居尘只好摆出了坚信他的模样。 她双手一拍,噙笑道:“正好我前两天逛金市,看见了一件大氅,感觉特别适合你。” 居尘连忙小跑至妆奁前,将那副锦盒拿了来,递到他面前。 宋觅目光难得亮了一瞬,意料之外带来的愣怔,令他一时忘了伸手去接。 居尘笑吟吟主动打开来,显摆给他看,“好看吗?” 她可是费了好些时日画出图纸,让裁缝连夜赶制,细羽精织,内侧白襕宛如月色。 宋觅摩挲了下那大氅柔软的袖口,不由勾了唇角。 “好看。” -- 今日一早,又是大雪纷飞的一天。 积雪接连覆盖了数十个小镇,百姓家的炭火与余粮都熬见了底,弹尽粮绝,四处漏风的寒舍,冻得像一个冰窖。 府衙门口天天堆集了一群饥肠辘辘,衣不蔽体的灾民,围着州府的青天大老爷们喊救命。 商都粮仓大开,全力救济,仍是杯水车薪。 赵通判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连几日昼夜难寝,嘴角冒了好几个泡,今早看见蓬山王从马上下来,宛若看见了天神,就差没扑他脚下热泪盈眶了。 “王爷,您可算来了!” 宋觅身披一件羽织大氅,朝他勾唇微笑,不着痕迹避开了赵通判朝他袖口擦眼泪的手。他无意过多寒暄,直截了当命士兵将粮食从车上卸下,开锅煮米蒸糕,一一给百姓分发下去。 赵通判手脚麻利跟在他身后指挥,望着那一笼笼热气腾腾的蒸饼,井井有条送到了百姓手中,直叹这下可有救了。 宋觅的神色却没有丝毫松懈,呢喃道:“这才刚开始。” 赵通判朝他送去了询问的目光。 宋觅只吩咐他尽快集结城内外所有的土木匠。 “要他们来作甚?” “搭棚。” 赵通判脸上的困惑见深。 然不过三日,他便醒悟过来。 三日后,商都天空飘扬的大雪势头一转,变成了一道道雨柱,劈里啪啦打了下来。 连绵不断的雨雾弥漫,山峦积雪开始消融,化作水流,灌向山下的黄河,河面冰化,水势不可控制地上涨,淹向商都。 这一场雪灾,最终,变成了涝灾。 无数百姓家园遭山洪摧毁,灾民流离失所,幸有官兵及时前来搭救,将他们护送到了高处地带临时搭起的棚屋避难。 今日一早,大雨滂沱,宋觅依然骑着白马,走访在每个灾区里面。 一间间粗糙的棚屋,人满为患,条件虽有些艰苦,但好在没造成多大的伤亡。 赵通判跟在宋觅旁边恭维道:“幸而有王爷神机妙算,不然眼下这状况,臣等肯定乱了阵脚。” 宋觅眉宇微蹙,“我何来的神机?” 赵通判拱手道:“不是您夜观天象,看出天有不测风云,才叫臣等尽早搭棚防患吗?” 他倒是个会想象的,竟以为他有钦天监的本事。 宋觅勾起唇角,淡然道:“我的初衷只是因为天寒地冻,府衙炭火储备不足,搭棚聚集百姓,是想叫他们抱团取暖。并没有料到涝灾横行,这山棚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第22章 赵通判似是被他这一番凑巧的言论说服,了然点了点头。毕竟,预测天机这等谬论,一般只有那些招摇撞骗的道士,才会摇头晃脑,说得神乎其神。 宋觅每探查一个灾区,都会检查县镇的药肆记录,眼下,他又召来了当地的医官,关切道:“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医官拱手一揖,如实汇报:“暂无。” “没有人发热?没有人咳嗽?” 医官连连摇头。 宋觅垂眸,神色凝重。 赵通判站在他身边,见他如此,不由低声叹道:“王爷如此关心百姓安危,真是臣等父母官之典范。” 宋觅没有心思去接他的马屁,蹙眉道:“我之前同你说的那些药材,衙门可备好了?” 赵通判一噎,咽了口唾沫,双手一揖,“王爷,实非卑职不把您的话放心上,只是您说的那些药材,有几样着实昂贵,想要尽数备齐,需要好几万两的款项,如果把钱通通花在买药上,不出几日,赈灾款便要捉襟见肘。” 可眼下灾情,连一半都还没过。 宋觅抬首直接道:“钱的事我会让户部统筹,那是避瘟的药包,还是尽早备下,以防万一。” 赵通判张了张嘴,将口齿中的话头咽下。 “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赵通判迟疑了许久,瞄了眼头顶的乌纱帽,又看了眼眼前的灾民,硬着头皮道:“卑职只是觉得,目前尚无任何瘟疫的征兆,灾民尚无需看病,却每日都需进食,把钱花在……会不会有些因小失大?” 话音甫落,赵通判唯恐自己说得过于直接冲撞,拱手将头埋得低低。 宋觅并没有驳斥他,只是带他前往了巡抚衙门,来到卷宗室内,给他看商都黄河岸口,近五十年所有的灾情记录。 “我年纪轻,第一次作为钦差赈灾,也害怕自己没有什么经验,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便在到达商都的第一日,调取了往年所有类似的卷宗,期盼能从中汲取经验。” 宋觅面容和善,话语中的诚恳,听得赵通判眼眶不由发热,握着卷宗,朝他重重揖了一下,“王爷为国为民,爱民如子,心怀天下,当真……” 宋觅直接打断了他,“你还是先看看卷宗吧。” 赵通判低头顺着宋觅以朱笔勾画的重点看去,大梁开国以来,商都黄河岸口,一共发生了二十二次灾情,其中有十次旱灾,十二次涝灾。 那十次旱灾,在朝廷拨款之后,基本迅速得到了解决。可那十二次涝灾,近乎有九次,在灾情出现之后,接连发生了瘟疫的传播。 宋觅:“我查阅了不少典籍,发现这一规律,皆因涝灾冲击容易改变泥流结构,造成环境的改变,山洪还会携带山上许多未知的毒素流向城中,加上雨水导致四周潮湿泥泞,脏乱不堪,空气浑浊,最适宜疫种的生存汇聚。” 赵通判的神色逐渐变得肃然。 宋觅回忆道:“天禧三年发生在商都绿城边界的瘟疫,尤其来势汹汹,文牍记载,那场瘟疫仅因一人感染,却导致了整个绿城沦陷,城中人口骤减,满城挂满了白幡,尸横遍野,最后活下来的人数,竟不到一成。” 赵通判整个后背,汗毛倒立。 而宋觅之所以对这场瘟疫记忆最深 ,皆因当年先皇不顾众臣反对,一意孤行将曹纾封为了皇后,导致那年发生所有的天灾,都怪罪到了她身上。 所有人骂她德不配位,先皇却为了她,自己主动写下罪己诏。 宋觅每每想到那个男人温润如玉的背影,心中的情绪总是复杂不堪,目光不由瞬向他拴在门外的小白。 赵通判摸了一把额头,深吸了口气,“王爷所想,卑职明白了。卑职定当全力以赴,保全商都百姓。” 宋觅点了点头,“通判的观点并无错漏,眼下首当其中的,确实是要保证百姓的衣食,我已经给户部发了催函,他们会尽快凑出下一批赈灾款。” 两人就接下来如何赈灾的细则,进行了一波商榷,从卷宗室出去,赵通判跟在宋觅身后,脚尖一顿,忍不住自上而下端详了他一眼。 宋觅回首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怎么了?” 赵通判一哂,“其实卑职前几日就注意到了,王爷你身上的这件大氅,甚是奇特。” 话音甫落,赵通判目光瞬向自身。 两人这几日在风雨中不停穿梭,他便是披了斗笠,周身仍不可避免地沾到了水渍,杵在卷宗室的这一小段时辰,滴滴答答,脚下已经蓄了一个小水潭。 反观宋觅,遇水不湿也就罢了,甚至周身干净整洁,没有沾到丝毫的水渍,那些雨珠一落在他肩上,就直接顺着大氅的细羽滚落,没有片刻的机会在他身上徘徊。 众人皆是狼狈,唯他一人仪度翩翩,禀姿秀拔,赵通判艳羡至极,忍不住问道:“不知是在哪儿买的?” “是别人送我的。” 赵通判留意到他脸上漾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柔,不由猜测对方可能是一位红颜知己,不由赞叹道:“那可真是个贴心的人。” 宋觅眼底的温柔愈深,不禁莞尔。 -- 上一世,宋觅前往商都赈得这一场灾,可谓是一波三折。 先是大雪,再而是大水,最后是瘟疫。 来势之汹,一屋有一人感染,全家皆无可幸免。 碍于发现的太晚,县官一开始害怕担责,瞒而不报,后来又因为财政紧缺,驱瘟的药材来得不够及时,整个商都几乎沦陷了一半,数以万计的百姓死在了这场灾难里…… 这回,宋觅梦见过往,不能坐以待毙。 他在商都下雨的第一日,便以恐会出现涝灾为由,赶在了三月之前,发函勒令户部暂停发放国朝新年季度的财政安排,先把钱劫了下来。 而后,他私信给户部尚书王执,要求他重新规划今年国库税银的使用,先把最不紧急的摘出来,列为赈灾款,要求是越多越好,防患于未然。 只是他没想到,户部这回的动作尤其快,没过多久,第二批赈灾款就发了下来。 负责押送款项的,刚好是兵部侍郎卢家大公子,远远在城门口,宋觅就看见卢枫跟在了他兄长的马后,冲他疯狂招手。 “我听说你这边缺人,就想着过来帮你。” 宋觅拍了拍他的肩膀,冲他一笑,不忘询问:“怎么这回王执的动作这么快?” 他惯是了解他的这位户部尚书,心细如发,而致使有些过于吹毛求疵,便是一个铜板,落到国库里面,他不算个清楚,是绝不会草草批允出来的。 卢枫竖起大拇指,“这还真多亏了凤阁那群小姑娘。” “李居尘算盘打得是真的快,素手一拨,直接看得我眼花缭乱的。我也是头一回发现,原来这看账理财的本事,内可安家,外可定国啊。” “一个国本就是一个家。”宋觅提了提唇角,对于居尘的实力,他还是了如指掌的,思绪不由回到了他离京的前一夜。 那件大氅送到他手中,他直接将她抵在了瑶席上。 月色朦胧,她整个人在他身下,犹如一根摇荡在海中的浮木,随着他拍打的节奏,不断起起伏伏。 情到深处,他低头去咬她的耳朵。 她细细碎碎嗔了几声,环住他的脖子,羞红了脸,看向了他的眼睛,“赈灾是一件大事,户部定然要在后方维持,你能不能同王尚书说一声,让凤阁借此机会历练一下,帮一下忙?” 他二话不说应了她。 伴随着男人一声熟悉的闷哼,居尘蜷起的脚趾猝然一松,抬首,亲了亲他的下颌。 宋觅冷静下来,低头看她,忽而觉得她实在是狡猾。 方才那一瞬间,别说分出一点权势,便是她叫他去死,他都会觉得值了吧。 彻底体会到什么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不由再想,若是她上辈子就懂得对他用这一招,那世上,哪儿还会有什么运筹帷幄的摄政王? 接下来,宋觅层层排查,终于在第一时间,发现了瘟疫的起源。 这回没让县官隐瞒成功,朝廷也跟着做出了反应,及时派来了军队,帮他控制疫情的传播。 但宋觅没有想到的是,连夜赶来的人,是云南王府的世子,袁峥。 他带着军队冒雨匆匆赶来,勒缰下马,身上披了一件和他一模一样的大氅。 第17章 你俩的背影真有点像。…… 东都,夜幕如遮,凤阁仍是一片灯火通明。 居尘坐在了案桌前,连同几位同窗一起,左手拨着算盘,右手握着笔尖。 集芳学院的主修课程,除去琴棋书画,最为重要的,便是算术。那一把算盘,居尘她们熟悉得几乎能弹出花来。 不仅如此,她们还会心算,会测量,看得懂各种手绘工程图,还能根据农耕,估算出今年的收成。 她们甚至了解耕种的流程,知道如何养蚕,种桑,还懂得铺子的经营、运输、要约,沈尚宫带她们出京实践时,一再强调过她们以后大可能不会以此为生,但一定不能不懂。 第23章 后来,居尘才明白,这些知识,都和大梁的民生息息相关。 太后娘娘并不希望她们拘泥于后宅内院,却也不希望她们将来身处高位,一窍不通。 户部刘侍郎坐在另一侧,埋首看着她们盘点出来的账册,越看越是心惊,翻着眼前井井有条的账目,再抬首,不由朝她们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他终于明白,一向英明的蓬山王,为何会突然同意让这帮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协理户部。 要不是王尚书交代除去赈灾事宜,其他一律不可透露凤阁,他真想借机让她们把户部今年所有的账目都理一遍。那得省了他多少事啊。 美梦正做着,只见那厢,为首的李居尘停下了笔,终于抽得空闲,闭眼揉了揉眉心。 连熬了几个大夜,居尘可算把所有赈灾库银相关的进出帐,盘点清楚。 第三批以防不备之需的赈灾款,她也基本从各项开支中抠算了出来。 事情总算是暂告一个段落,居尘凝着眼前高高垒起的户部旧账,心口忍不住憋了一团火。 上辈子,她一直很想整顿户部,央女帝把户部的分管权给她,女帝却笑着同她说:“只要蓬山王答应,我没有任何意见。” 居尘咬了咬牙,只好硬着头皮同宋觅开口,结果他愣是不肯撒手。 “李大人,这是在求我?”煦日的光影映落在他刀削的鬓边,他的眉眼戏谑,脸上写满了,啊,原来求人还有这么硬邦邦的呢。 她咬紧了牙根,扬起下巴,“我是看你平常忙得都没空吃饭了,想给你分担一下,王爷切莫不识好人心。” “关心我?” “是、呀。” 他仿佛听到了她磨后槽牙的声音,鼻尖溢出了一丝嗤笑,“你想要?那我偏不给。” 居尘回想着当初他那副又俊又欠扁的模样,咬着下唇,不由捏了捏手心的笔杆子。 她就不明白了,就这一份份鸡零狗碎的账目,单是一个不动产,便分出了好几百条明细,有必要吗。 谁看总账的时候,会在意这些宅子院落到底有几个厨房几个厅几个茅厕? 完全是增加汇算的压力,拖延进度。 他看着就不累吗? 不过一会儿,户部底下的小吏,又将一摞最新的账目,送到了她眼前。 居尘心里正窝着陈年旧火,举起账目,凛眸一眼,轻叩桌面,下意识就出了声,“王执人呢?” 居然给她看这样的报账,他是不要命了吗。 她这一声甚是威严,话音甫落,凤阁之内,一时间鸦雀无声,静得足以听见一根银针坠地。 刘侍郎微微张着嘴,愣了好半晌,迟疑道:“王尚书,应该还在内阁?” 居尘猛地干咳了一声,连忙从桌前起身,站到刘侍郎面前,躬身九十度,就差 贴地给他趴下,求他千万别告状了。 “卑职的意思是,能否将卑职引荐给王尚书,卑职有要事相商?” -- 上一世,瘟疫在商都全面爆发,国库财政出现了困难。 宋觅在危急时刻,未经绥王的同意,私自动用了拨给绥王修建自身豪华陵墓的批款。 众所周知,绥王乃先皇长兄,原是有望继承大宝的人,虽后来失了圣眷,打发给了一个亲王的爵位,但在大梁王朝,树大根深。 而他自从东宫挪位之后,脾气就变得愈发古怪,锱铢必较,为人手段狠辣猖獗,基本没人敢得罪他。 然当时国库只剩这一笔可以流动的大额款项,宋觅实在没有办法。 却致使绥王一直记恨他。 后来北疆发生战乱,宋觅在前线指挥,绥王故意拖延了粮草的供应,对他施以报复,幸而居尘及时查出了绥王藏匿粮草的地点,赶在最后关头,将粮草送到了前线。 这一世,居尘提前要求想在户部历练,就是为了通过户部,及时知晓商都的情况。 前世她对此事只略有耳闻,这回,至少,要让他无后顾之忧。 然王执这个榆木脑袋,此前听进去了她尽早谋划的建议,却打算将这世给绥王的拨款,再度扣下来。 是真嫌他上司的命不够硬啊。 居尘不得不连夜去找王执,同他在内阁彻夜长谈,现下户部可以挪动的款项,远不止绥王那一笔,她指出了好几个更为可行的方案。 王执皱眉道:“可绥王健在,何故着急身后之事,修陵墓一事,远就不如其他事情急切。你指得这笔给孙太师一帮老臣解甲归田的安置费,比修陵墓重要太多。太师们为大梁鞠躬尽瘁,拖延他们的恩赏,难免听了叫人心寒。” 居尘默然片刻,低声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国难当前,王尚书觉得,是孙太师更在乎商都百姓的安危,还是咱们那位绥王殿下?” 王执陷入了沉默,不得不认可居尘的考量。 好在,最后预拨的这一笔赈灾款,宋觅并没有用上,他带领着朝廷派遣的军队,及时遏制了疫情的传播。 这一世,商都百姓安稳度过一劫,近乎无人伤亡。 -- 另一厢,蓬山王协调各方,做好防护,百忙之中,抽空询问袁峥为何来得如此及时。 袁峥:“臣原就在扬州一带清剿水匪,同尘……凤阁的李典记,一直有书信往来。” 他只顾着如实相告,并没有注意到桌前的男人,脸色微沉。 “李典记今年刚升了女官,前不久臣给她送去贺礼道喜,她在回信中,提到她近日在帮户部做事,同臣说了商都涝灾一事,还在信中担忧可能会出现瘟疫。” 宋觅眸色一凛,“她同你说可能会出现瘟疫?” 袁峥顿了顿,抱拳解释:“小丫头初入凤阁,头一回协理六部,不懂朝政,只能边看边学。在帮忙梳理账目时,她翻阅了不少以往户部赈灾的档案,发现每逢黄河决口,洪灾之后,时有疫情出现。她心里担心,就在信里同臣唠了一嘴,并非蓄意信口雌黄,制造恐慌。” 宋觅发现她这一番想法,倒是与他不谋而合。 只是,怎么不见她同他唠一嘴呢。 袁峥笑了笑,“后来她再发信来,催促臣赶紧将那些水匪拿下,也是想着叫臣过这边来搬沙袋堵洪水,只是凑巧真的撞到瘟疫,赶上了商都最需要军队的时候。” 宋觅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袁峥心想居尘现在也算是在宋觅底下做事,眼下有了机会,忍不住为她说几句好话,“王爷别看李典记年纪不大,却是真的机灵。” “她这丫头我最是了解,您把事情交给她,大可以放一万个心的。” 宋觅抬起眸眼,“你很了解她?” 袁峥笑道:“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就差没能穿一条裤子了。” 袁峥,八岁入京,一并交予了娴宁郡主教养。同旭阳、居尘三人是青梅竹马。 袁峥一介武夫,性格豪放爽朗,说话一不注意,嗓音就提了起来,他自以为在说笑,咯咯几声,却发现宋觅唇角平直,不见一丝笑意。 袁峥只好缝上了嘴。 宋觅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的大氅袖角,沉默了良久,不咸不淡道:“世子的外衣不错,不知在哪里买的?” 他今日前往堤坝附近,不想沾了泥泞,便没有披大氅,袁峥并不知他有一件布料与他相同的。 他顿了顿,回答:“别人送的。” 宋觅眸眼黯然。 屋外传来了袁峥副将的叩门询问声,袁峥接下来还要布防城门,同宋觅抱拳行礼,暂且告退。 卢枫恰好从长廊而来,与袁峥一进一出,颔首擦肩而过。 宋觅忙了一天脚不沾地,起身走到圆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卢枫迈入门槛,回头看了眼袁峥离去的高大身影,叹道:“别说,你俩的背影真有点像。” 他原是意图夸赞宋觅文武双全,既有文人名士的儒雅节气,又有武将挺拔颀长的英俊身姿。 不料话音刚坠地,宋觅指尖暗暗用力,杯盏的边缘直接裂了一块。 他短促的沉默,不紧不慢地收拾,明明面不改色,目光平淡,卢枫不知为何,就是好像看到他眼中藏了一道暗火。 居尘给袁峥写信,原就是希望通过袁峥的嘴,去提醒宋觅瘟疫一事。 她相信以他谨慎的作风,肯定会把这事放在心里掂量。 只是两人相隔两城,居尘并不知他早已提前设防,只同袁峥后来寄回的书信中,得知他和军队到的凑巧,瘟疫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袁峥武艺高强,治军有方,有他在宋觅身边,居尘很放心。 后来,在她与袁峥接下来的通信中,她含蓄地通过询问他和蓬山王合作得如何,来从他这儿套取宋觅的近况。 袁峥分享了不少对于蓬山王的感觉,简直是能臣之典范,国朝之栋梁,字里行间,就差没替老天爷,给宋觅身上打一道救世之光了。 但在个人相处中,他轻叹一息,写道,“蓬山王比想象中高冷,如果不是正事上有问必答,我差点要怀疑,他不太待见我。” 第24章 居尘看着信笺,眨了眨眼,思忖了许久,略有偏袒地回复:他可能是公务繁忙,近日比较疲累,所以话少一些吧,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放心上,也别去同他计较。 以居尘的角度,她宽慰袁峥,只是希望他不要对宋觅有意见,也别因为一点小情绪,不好好干活,给人家添了麻烦。 然宋觅从袁峥身旁路过,恰好看到信上明显是她的字迹,忍不住瞟了一眼,不由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怎么,她是怕他在他这儿受委屈了? 第18章 他有没有觉得她今天还挺…… 五月一来,商都阴沉沉了整个春季的天空,终于破开了一丝金光。 洪涝总算是告一段落,感染疫病的百姓也逐渐痊愈,缓缓从棚屋中走了出来。 商都的这一场劫难,有惊无险,即将翻篇。 宋觅作为钦差大臣,还需留下来将剩下一些善后事宜安排妥当。袁峥则可班师回朝,提前回去复命。 临行前,袁峥牵着马匹,不知在想什么,眉宇微皱,长叹了口气。 卢枫听来这声叹息颇有几分故事,不由问了一问。 他是个出名的自来熟,京城这一群同龄的世家子弟基本都同他有些交情,包括袁峥。 两人相熟,说话自然没有那么拘束。 只听袁峥发愁道:“我要先回南疆去接旭阳。” 自旭阳长公主同他在东都完成大婚,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地跟着他回了云南王府,叩拜列祖列宗。 在南疆的这段日子,旭阳一直水土不服,同他母亲也处得十分不睦,两人几乎快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袁峥左思右想,还是让她回京,住回公主府里,省得两人大眼瞪小眼,把他夹在中间,极难做人。 这段日子维持商都城防管治,袁峥也算是劳苦功高,宋觅在一旁给他送行,该承诺的恩赏该过场的好话,还是一句都不带拉下的。 只是在得知他要去接旭阳时,从来不干涉他人私生活的蓬山王,莫名关怀问了一句:“你来了这么多天,怎么不见旭阳给你写过信?” 袁峥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俩感情算不上好,她巴不得我别在她眼前晃。” 宋觅沉了嗓音,“感情不好?” 话音一坠儿地,四周温度仿若骤降,莫名出现了一股子摄人的冷意。 袁峥凝着他冷峻的眉眼,两眼一昏,猛地拍了下脑门。 差点儿忘了!按年岁他俩同龄,可按辈分,他可是旭阳的叔叔,按血缘,他还是她同母异父的大哥! 正所谓娘亲舅大…… 袁峥登时冒出了一脑门的冷汗,连忙道:“但我一直都很让着她的!我俩之间,向来都是她说东,我不敢往西。”心里却不由嘀咕,在他印象里,蓬山王与旭阳虽从一个娘胎里出来,但几乎没有什么交集的。 主要是旭阳那家庭的构成,当真是有点……乱。 袁峥将自己代入一下,即便宋觅心里会讨厌这个妹妹,半分不想要见到她,他都觉得十分理解。但如果宋觅不计前嫌地流露出一丝关心,他一样欣然接受。 宋觅听完他的话,仅简单地点了点头。 袁峥翻身上马,夹紧马腹,前行数米后,回头再看向他大舅子的身影,仍觉得宋觅那一道轩然若举的身影冷冷淡淡,一副凝重的俊颜,没有得到一丝舒缓。 -- 五月底,东都进入梅雨时节。 细雨迷蒙,密雾难开。 整个都城陷入了一片茫茫的白色,就连素日熙熙攘攘的金市,也变得格外冷清了不少。 卯时二刻,晨光尚未拨开云纱,一辆马车已经辘辘穿过朱雀大街,朝着南门口而去。 不过多时,停在了东城门的闸口前。 居尘提裙下车,抬眸看了眼天空淅淅沥沥的雨丝,主动接过了明鸾手上的伞柄,让她空出手来,“你再打一把。” 这雨下得密集,她俩若是同撑一把伞,明鸾为了照顾她周全,少不得要淋湿肩头,近日天气忽冷忽热,着凉了可不好。 明鸾岂会不懂她的心思,连忙支起另一把伞,忍不住上前帮她把蝉纱上襦的衣领口又捻了一下,皱眉道:“世子信中明明说至少巳时才到,姑娘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 还穿得这么单薄。 居尘抬手摸了一下鬓边的珠钗,答非所问:“我的头发有没有乱?” 明鸾眉头抽了下,无可奈何答:“齐整得很。” “好看吗?” “您几时不好看?” 得到满意的答复,居尘唇角浮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回想起蓬山王递予朝廷的呈文,写的正是今日归京。 可他没写准确的时辰,她怕起得太晚,错过了。 细雨无声,居尘打着伞,站在了城门边,翘首朝着前方的官道眺望而去。 这一等,就足足等到了午时。 眼看四周的尘土越发泥泞,空气中的寒意渐深,明鸾担心她受凉,面露关切,看向了敝在城门檐下的几个小摊,“要不要回车上歇会,我去买两个热酥饼给你吃?” 居尘挪了挪有些发酸的小腿,迟疑了片刻,冲她颔首,握着伞柄,刚转过身。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听着训练有素,十分齐整。 居尘下意识一回头,半眯起眼,烟雨蒙蒙中,只见那些骑士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根本看不清面容。 但她的心不知为何,骤然开始狂跳,脚尖钉在原处,不舍得挪动半分。 转眼,几匹好俊的高头大马,飞奔而至。 宋觅带着亲卫一路往东都疾驰,纵马从官道转弯,远远便看见了城门边上的几个摊贩,和两位打着伞的年轻姑娘。 他一开始没放心上,直到错身那一片刻,无意中一瞥,正好对上了她的视线。 就这么一眼,宋觅甚至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本能地勒住了缰绳。 高头骏马一声长嘶,在原地打了个圈。 居尘抬起伞帘,露出了整张姣好的芙蓉面,唇角朝他微微勾起,轻启贝齿,正打算上前同他打招呼。 身后不远处的官道,蓦然传来了另一声脆生生的女子嗓音:“阿尘!” 居尘下意识转首,只见密布的雨幕中,袁峥骑着马匆匆而来,身后跟着一辆油璧香车,车厢内的女孩猛地掀开了窗前的幔帐,朝她盈盈笑了过来。 居尘目露惊喜:“冉冉!” 旭阳长公主顾不得雨雾绵绵,叫停马车,连伞都没打,就已迫不及待冲过来挂在了她身上,一张小嘴巴拉巴拉开始不停在她耳边嗡嗡了起来,“啊啊啊,我好想你!“ “你不知道我在南疆有多无聊,根本没有人陪我玩,他们还总说一堆我听不懂的话。” “那里的气候我也不习惯,长夏无冬,我脸都黑了。” “吃食也不好吃,你看我是不是瘦了好大一圈……” 原来,她是来接旭阳的。 宋觅勒着缰绳,见两小姑娘抱在了一处,默然立于她们身后,并没有开口打扰她们。 短促地看了片刻,他抬起马缰,正准备转身离去,袁峥发现了他,连忙殷勤地上前躬身,“大舅……王爷安好。” 旭阳被他这么一喊,怔怔转首,才发现旁边停下来的骏马之上,是她那宛若天人的九皇叔。 她倏尔松开了搂搂抱抱的手,瞬间端出来一副同他一般高贵的皇室气宇,好似这样才不会丢了他在外的颜面般,恭恭敬敬喊了他一声:“小叔。” 宋觅微一颔首,旭阳声如蚊讷问道:“小叔怎么在这?” “我今日回京述职。” 旭阳轻轻哦了一声,薄露笑意,温言细语道:“正巧我也要去见母后,不如我们一同前行,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她越说到后面越拘谨小声,心里打得算盘珠子,却听得居尘不由掩唇,露出一丝几不可闻的笑意。 旭阳在云南王府同家婆相处不睦,都闹到了要回京久住的地步,太后娘娘那边,虽不舍独女吃苦,顺了她的心意,少不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 旭阳自知入宫肯定要挨打,但如果有宋觅在旁边,母后对她的关注度,定然能减去不少分。 毕竟以旭阳对母后多年的察言观色,她定然不会当着宋觅的面,开口斥骂她。记得小时候,母后每次在家宴看见他,心情都会好上一个度,即使她贪玩打碎了她殿里的九转琉璃粉彩瓶,她都没生气。 宋觅微不可察地看了居尘一眼,颔首答应。 一路上,宋觅同袁峥骑马在前,两个姑娘坐在了车厢内,说说笑笑。 先帝有了今上后,一直想同太后有个女儿,旭阳自诞生起,便是整个大梁的掌上明珠。 万千宠爱之下,少不得脾气骄纵,太后眼看她的性子在先帝的溺爱之下,越发跋扈猖狂,自觉再如此下去,非得养出个混世魔王,几夜辗转反侧,一个狠心,把她送出宫,送到了娴宁府,交给了郡主娘娘管教。 第25章 娴宁郡主是大梁第一位载入史册的女大学究,秉性温润不失严苛,太后与先帝舍不得打的板子,旭阳在她这儿没少挨过。 娴宁府中的私塾更是声名远扬,人才济济,诸大世家挤破头把家中子女往里送。 娴宁郡主在众多送进门的女孩中,选了居尘,作为旭阳的玩伴。 后来居尘长大,曾问过娴宁郡主,为何当年那么多高门贵族的千金,她却选了并不起眼的她。 娴宁郡主唇角衔笑,点了点她的鼻子道:“因为那天,旭阳抢了你手上的玩偶,你小嘴一撅,二话不说抢了回来,任她怎么耍浑也不搭理,只在她拉起你的小手,示好地问你可不可以借她玩一下,你才给了她。” 居尘那时才两岁,对此事毫无印象,此刻再听,只觉得自己头不是一般的铁,竟敢这样对待大梁的金枝玉叶。 而等居尘有了孩提记忆后,她已经是那个天天和旭阳一起闯祸,挨戒尺,偷偷做小抄来应付考试的小青梅了。 车厢内,大半年不见,旭阳拽着居尘的手,自上而下打量了她一番,发现她穿的正是她去年送给她的珊瑚色牡丹银纹容纱裙,便不留余力地夸赞道:“你今天真好看!尤其是这条裙子,完全衬出了你的国色天姿,肤白又貌美,腰细腿还长。” 居尘笑着附和:“毕竟这是我最好看的一件裙子啊。” 旭阳斩钉截铁道:“那是当然!” 两人相视而笑,居尘捋了捋袖口,忍不住透过车 帘的空隙,朝着马车外,看向了宋觅的背影。 三个月不见,他方才第一眼看见她时,有没有觉得她今天还挺好看的呢? 兴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灼热,车外,信马由缰的男子似若有所感,蓦然回过头来。 居尘脸上骤然升了温,猝不及防将视线就近转到了他身旁,假装只是看了一眼车外。 宋觅顺着她的视线,斜了眼旁边的袁峥。 她今日的穿着十分精致,明显是有特意梳妆打扮,与她平常不太一样。而他在城门口的第一眼,就留意到了。 只是,她精心做出这么一番出挑的打扮,原来是为了袁世子吗? 第19章 你今晚有空吗? 走过西华门,马车缓缓驶入皇宫,到达寿康宫门口。 旭阳拉着居尘的手,严词命令她留在门口等她,等她进去给母后请完安,就出来带她去吃饭,今晚还要和她一起睡,两人秉烛夜谈。 “不许走,等我回来!我必须和你抱怨我在南疆的遭遇,信里根本说不清楚,这几个月憋死我了!” 居尘笑着说好,恰好一阵凉风穿堂而过,少女的衣袂轻轻翻飞。 方才在车里还没觉着,现在站在檐下被风胡了一脸,旭阳忽而后知后觉到一丝北方雨天的寒意,再见居尘就穿了一条裙子,旭阳蛾眉轻皱,直接转头,朝着袁峥咳嗽一声。 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袁峥还能不知她所思所想,呵地叹笑一声,老老实实解下身上的披风,罩在了居尘身上。 宋觅站在一旁,眸眼倏然凝住。 卢枫比宋觅先回了京,此刻正从皇城驰道另一厢赶来,准备陪他一同入宫复命。 卢枫一靠近,先从身后轻拍了拍宋觅的肩头,旋即翻了个白眼,道:“你的小白,已经自个跑回你府里去了。你让它把我先送回京,它倒好,一到城门口就把我甩了下去,片刻不肯同我多待。这马脾气,都是你惯的。” 居尘虽一路没有同宋觅交流,耳朵却一直竖的尖尖,留意他那厢的动静。听到卢枫这么一说,居尘心中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今日没骑白马回来,她原先还想着他的小白十分醒目,她肯定一眼就能认出,结果等了一上午没见着,险些就错过了。 宋觅毫无诚意地为小白辩解,“它可能只是想去如厕,不好再带你。” 卢枫冷笑一声,简直懒得指责他话语中的敷衍,见他袖臂的长衫打湿,忍不住皱起眉问道:“怎么没披你那件不沾水的大氅?” 宋觅短促的沉默:“不想穿。” 就在这时,旭阳与袁峥刚好迈进了宫门。 旭阳下意识回过头,不知为何,仿若看见居尘呆呆站在门口,漆黑莹亮的眸眼,闪过了一丝极度失望的晦暗。 宋觅随在后头进门,走过居尘身边时,有意无意看她一眼,视线落在她纤细的肩头,别的男人的披风上。 旭阳这时仍回着首,居尘生怕她看出一丝端倪,目光并没有与宋觅触碰,侧身让路,全程埋首。 袁峥见旭阳一直回头看,视线不由跟着她瞬向门口。 宋觅顺着居尘方才一瞥的目光看去,恰好同袁峥正对上了视线。 -- 雨一直没停,远方甚至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居尘站在宫门的廊檐下等待。 旭阳从主殿出来,迫不及待朝她跑了过来,居尘唇角微扬,打起伞上前去接她,迈起脚尖刚走了两步,眼前忽而闪过一个熟悉的画面。 上一世,居尘最后一次见旭阳,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 她打着伞,站在大理寺牢狱前。远远看见旭阳出来,她冲上前为她挡雨。 旭阳无神的眸子悬浮了好一片刻,在她身上汇拢,翕唇许久,哭腔混在了暗无天日的雨中,“袁峥呢?” 她张了张嘴,眼眶蓦然发红,“冉冉……” 旭阳脸色纸般的苍白,眼眸中的光辉愈渐暗淡,望着她半晌,一把推开了她,怒斥道:“你就这样让他去送死吗?” 雨伞跌落在地,她往后踉跄了好几步,一道闪电将天空劈成了数条裂缝,四周雷声轰轰,雨柱一阵接着一阵打在她们身上,混浊着她们脸上无声的泪。 旭阳冷冷同她对视良久,毅然伸出手,将那戴了数年的紫罗兰玉镯,砸在她的脚下。 哐当一声,玉石撞击的声音,隐没在无尽的雷声之中,碎成了好几瓣。四周的潮湿浸透了她的衣裳,连带着她的心底,都是一片冰凉。 寿康宫前,旭阳跑上前,双手挽住居尘的胳膊,手心通过衣衫渡来的温度,将她从前世拉了回来,“在想什么呢?” 居尘猛地打了一个冷颤,目中闪过痛色,不由自主看向了跟在旭阳身后出来的袁峥。他天生唇角微勾,仿若总是携着一抹爽朗的笑意,便是临死前,他仍是这样,身着白皑的盔甲战袍,从马背上回过首,坚定认可地朝着她微笑:“谢谢你,阿尘。” 宋觅最后从殿内出来,一抬眼睫,只见居尘的目光落在了袁峥身上,呆滞着,目不转睛的,巴掌大的小脸,充斥了微不可察的落寞。 “阿尘?怎么不理我?”旭阳晃了晃她的胳膊。 居尘回神,反握住她的手,笑着摇了摇头。 旭阳感觉她抓住她的力度比以往要重,就像握住了什么宝贝般,心想可能是太久没见,她想她了,连忙嬉皮笑脸地把头埋到她脖子上。 居尘揉了揉她的脑袋,见他俩皆以出门,目光一旋,忍不住去寻觅另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 一转眼,只见宋觅连招呼都没打,便已沿着长廊离去。 -- 下午,雨幕终于停止。黄昏刮起一阵夏风,将浮在东都城上方的云层尽数吹散,夜里,天空中甚至闪起斑斑点点的星辰。 旭阳坐在芙蓉帐内,同居尘埋汰了许久她那宽于律己,严于待人的婆婆。 比如自己起的不早,却不准她晚睡;比如明明有一堆下人伺候,非要她亲手给袁峥做羹汤;比如衣服破了不会买啊,还要她给袁峥缝;还明里暗里爱拿她同袁峥的表妹做比较,说人家多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贤良淑德,那么喜欢,叫袁峥把她娶了不就是了。 居尘同她一起靠在枕头上,牵着她的手,一直耐心听着她说话,唇角不断上扬。 “你还笑得出来,我都快被气死了!”旭阳忍不住挠起她的胳肢窝。 居尘一壁求饶,一壁咯咯笑着解释:“我只是很久没和你这样说话,心里开心。” “我才不信!”旭阳挠得更狠。 居尘怕痒得很,实在没法,只能趁她一不留神,笑着从床帐里逃了出去。 两人你追我赶,不知不觉就从旭阳公主在宫中的寝宫,追到了御花园中。 居尘一路分花拂柳,转过垂拱门,不由躲到假山后面,企图吓旭阳一跳。 她正偏头蛰伏,目光无意中回转,倏尔看见假山后方,池边的石桌前,正坐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手上握着一壶老酒,抬眸,朝她看了过来。 居尘惊得一下站直娇躯,蛾眉却微微一蹙。 只见他脚下已横了三四个白瓷酒坛,被一旁波光粼粼的池水映照,泛出幽幽的绿光。 旭阳嬉皮笑脸地追了上来,刚抱住居尘的腰身,目光一滞,登时同居尘一样站得笔直,“小叔!” 宋觅微微颔首,贯往喜怒不形于色,一双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漆黑如墨。 第26章 夜深人静,皇宫之内打打闹闹,成何体统!旭阳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同他寒暄了几句,确认他没有丝毫训斥之意,松下一口气,迅速拉着居尘离开。 回去的路上,旭阳回想起宋觅今日一天的态度,不由露出一抹欣喜的笑意,“我之前还总担心小叔不好接近,现在发现竟然还好。” 今日在寿康宫,宋觅看出她畏畏缩缩不敢靠近太后,还似有若无地帮她说了几句好话。 “过段日子就是我二十岁生辰,要不我试着给他递一下拜帖,看看他肯不肯来?”旭阳勾起唇角,往前跳了一步,笑道,“如果他愿意来,那我可就有面子了。” 话音甫落,身后迟迟没有传来回话,旭阳回过头。 “冉冉……”居尘凝着她看了好一会,轻咬唇角,握了握拳,转身道:“我有东西落了。” “什么东西?”旭阳在她身后嚷声, 正打算追过来陪她折返。 居尘严词婉拒,仓皇道:“你先回去洗澡,我去找一下!” 她扭头一路沿着水榭狂奔而去,直接回到宋觅眼前,先是拿走了他手上的酒壶,而后肃然指责他出差了这么多天,应该回去好好休息,而不是在这儿喝酒。 她面露关切,伸手就想拉他起来。 宋觅挑起眉梢,看她一眼,脑海中却闪过今日她一错不错盯着袁峥看的画面。她不是眼里只有别人吗,又来搭理他做什么,还是只有袁峥不在的时候,她才注意得到他? 宋觅眸光一暗,沉声道:“李大人的职责这么宽吗?” 他语气冷淡无常,居尘怔了下,凝着宋觅面上微微的凉意,蓦然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管这么宽,竟还管到了他头上。 她忍不住想关心他。 只是她没想到,她的关心,会在他这儿变成了一种僭越…… 居尘垂眸看了会裙角,轻轻攥住拳,“微臣只是担心王爷操劳。毕竟,太后娘娘也肯定希望您好好歇一会。” 饶是她克制得极好,可心尖一阵发酸,语气难免泄露出了一丝委屈。 落进宋觅耳中,令他不由捂了捂心口,眼底的冷意渐渐散去,心生无奈。这么多日不见,他怎么可能不想她,不想听她说话,可越想见她,越难不去在意,她心里放着的是其他人。 宋觅怆然笑了一声,败下阵来,缓缓起身,“行,我回去就是。” 他转身准备回屋,她又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明晚,你有时间吗?” 宋觅顿了顿,道:“不是叫我好好休息吗?” 居尘呆了好一会,反应过来,不由羞红了脸,“没说要做那事……” “不做那事,你找我做什么?” 宋觅唇角凝起三分戏谑的笑意,视线直勾勾朝她脸上扫了过来。居尘攥紧手,被他盯得面色窘迫,咬了咬下唇,将脸一转,反讥道:“你体力也没这么差吧。” 宋觅唇角的笑容凝滞,短促的沉默,冷笑一声。 答应了她。 第20章 玩腻了,自会断干净。…… 翌日,鸡鸣声起。 旭阳迷迷瞪瞪睁开眼,掀开床帘幔帐,发现居尘一早就起了来,端坐在镜前梳妆,心情格外的好。 “你今天不是要上值吗?”旭阳忍不住问道。 居尘回过眸,巧笑盼兮,“是啊。” 耗过上午在凤阁的时间,下午一上值,太后娘娘临时召居尘过去誊录一些书籍,发现她今日尤其喜爱往窗外的那轮红日看。 太后问她在看什么这么好看。 居尘下意识道:“感觉今天的日头落得格外慢。” 话音甫落,她马上意识到不对,连忙同太后道:“臣的意思是……” 太后直接笑着打断道:“意思是想下值了。” 居尘脸色一时犹如胭脂扫过。太后笑意更甚,和颜道:“你有急事的话,我可以先让你回去。” 居尘连忙摇头,红着小脸,“没有,没有的,也没有那么急。” 太后笑了笑,纤手指向了侧殿,“那你去书房把我那副百鸟朝凤图拿过来,陪我赏会画,我就放你走。” 居尘俯首称是,退身走向侧殿,进入书房,捧着画轴回来,刚转至幔帐后,裴都知站在幔帘前,忽然伸手,冲她比了个止步的姿势。 居尘脚步一滞,不由好奇地朝前殿看去,一道熟悉的颀长背影,坠入了她的视线。 太后同宋觅说话一般不喜被人打扰,居尘乖乖跟着裴都知,站在了帘后等待。只听见那厢,隐隐又似吵了起来。 宋觅原本昨日答应了太后这几天住在皇宫陪她,但他现在来同她说,他要出宫。 太后没好气地问:“不好好歇会,出宫做什么?” 宋觅负手而立:“出宫也能歇着。” 太后抽了抽唇角,清楚他同人斡旋的本事,直截了当道:“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 诚然,这只是她的猜测。宋觅答应她的事甚少反悔,就是他这样的脾性,令她莫名生出了一种作为母亲的直觉。 宋觅面不改色问道:“娘娘要查我?” “我没这个空!”太后啐了一声,隐着心中腾腾而起的惊诧与怒火,“你这是承认了?” 宋觅摸了摸鼻尖,眉头一挑,竟在眉眼间,扬起一些她从未见过的风流之色。太后连送了他好几道眼刀子,也没能将他脸上那副不正经的模样给剜下去。 她冷笑一声,忍不住斥道:“这么多年,你眼高于顶,上回说出那句‘落水三千,只取一瓢’,我竟信了你的鬼话!一直以为,你是想找个天仙回来。外面那些主动送上门的到底有什么好,你拎得清她们对你有什么图谋吗?” 宋觅诚恳道:“还能有什么图谋,不就是图我的身子。” 太后美眸圆瞪,抽着唇角,哑口无言,指尖紧紧捏住了杯盏的边缘,长吸一口气,甚至没敢问到底是男是女,生怕他接下来再爆一句,直接把她气昏了过去。 她竭力宽慰自己,诚然,这孩子已过弱冠之年,血气方刚,沾染一些风月,委实正常。 太后拿起团扇摇了摇,冷静了会,心中不由揣测,他这个德性,龙阳之好,绝对不可能。而她对着他这张俊脸,实在也想不到任何对方不乐意的可能性,只能猜想,但若对方是个门当户对的,他大可以直接同她说,正儿八经去提亲,万不会养在外头。 太后想了想,妥协道:“其实,你若还不想成婚,也可以先纳妾室。但需身家清白的那种,我也可以帮你多挑几个。” 宋觅想也没想,“我不纳妾。” 太后长吁了一口气,横起团扇指着他的鼻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宋徵之,你到底想怎么样?” 怎么样? 他还真没想好,他只是在思忖这个问题时,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李居尘的脸,而一想到她心里装的是别人,同他的种种,不过是她人生遗憾中的一抹消遣,宋觅的整颗心,不由结上了一层冰。 太后见他沉默不语,一把团扇摇得呼呼,刚想再张嘴,只听宋觅略有不耐道:“您也不必过度担心,我自有分寸,等时机到了,自会断干净。” 没有结果的事情,他也不想同太后过多周旋,省得她知道了,更是麻烦。 他也不想过多的同她说谎,只是冷冰冰这么一句话,搭着他眉角扬起的一股风流,哪有一丝正经呢。 太后非但没有松下一口气,简直要被他这一副混蛋的模样气死了。 手握团扇对着他抖了好几下,心知多说无益,更是懒得再同他讲一句话,半晌过后,将团扇朝桌上一丢,冲他摆手,“你出去,出去!” 男子的身影一瞬间消失在了前殿,徒留居尘呆呆站在帘后,静默良久,眸眼微垂,彻底失去了光彩。 也对,谁会喜欢一个爬床的女人? 这一世他们的轨迹本来就发生了变化,她在他心里的第一印象就已经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姑娘,更谈不上要不要负责了。 她本来也不明白上辈子他为什么会喜欢她。估计是一时眼瞎。这辈子亲密接触了,发现也就那样。 这样也好。她本来就不是个值得他拿命喜欢的人。 虽然这么想,居尘下值回到家,独自卧在了榻上,心还是犹如石子坠入大海,不断不断下沉。 这一晚,宋觅提早到了辞忧别院。 坐在屋中等了良久,没有等到那个约他的人。 -- 六月,东都城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无声宣告进入滚烫的 夏天。 凤阁前院的绿植新栽不过几年,完全挡不住阳光的直射,蝉鸣不止,整个地面都仿若漂浮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热浪。 天气一热,人便容易浮躁,凤阁一时间充斥着女官悄悄用案牍扇风的声音。 卢芸伏案写完呈文,将狼毫往笔架一搁,擦了擦额间的细汗,忍不住埋汰起来:“我记得往年皇宫早在五月就会启用冰鉴,为何今年迟迟不见大内送来?” 第27章 旁侧一位女官温言解释:“商都黄河口的堤坝今年需要重新修筑,加上开春拨出的那些赈灾款,国库余额不足,太后娘娘刚给内务府下了旨意,整个皇宫倡导节俭,冰鉴,今年怕是用不上了。” 卢芸回想到商都百姓受的那些苦难,也只能理解地叹了口气。 薛绾拿起自备的蒲扇摇晃了会,看了看时辰,道:“再忍忍,马上就到点了,待会我请大家去太元楼吃他们最新研制的乳糖浇。” “乳糖浇,什么东西,好吃吗?” “据闻是将乳糖加热至软绵后淋在冰雪上方制成,五寸高的杯盏,底下是刨冰,上面是乳糖与果酱,这种天气来一碗,甚是清爽宜人。” 薛绾和颜解释完,四周不由响起一片颇有兴致的响应之声。 她摇着蒲扇微微一笑,余光不由看向旁侧,默然片刻,向一直埋首案牍并未出声的居尘,再度发出同样的邀请。 被叫了名字的人仍然毫无反应。 薛绾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居尘猛地抬起头,薛绾见她笔下未动一字,才发现她一直都在发呆。 薛绾关心道:“最近出什么事了吗?这些天感觉你总是走神。” 居尘沉吟了会,状似劳累地摁了摁眼眶,“没有,就是前阵子忙过头了,现在忙里偷闲一下。” “商都一事,居尘确实充当了我们凤阁的主力。”卢芸插过话来,露出钦佩的目光,“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拼,自上月过,沈尚宫对你刮目相看,指不准,你会成为我们当中第一个升官的人呢。” 居尘挑起唇角,很浅地笑了下。另一位女官顺着话题感叹:“不过经此一役,蓬山王又立大功,在内阁的地位,愈发水涨船高了。” 弱冠之年,手握重权。四周不由响起了一阵涟漪般的哗然之声。 居尘翘起的唇角趋渐平直,默然转回头,并没有继续加入他们的议论。 自那日爽约,半个月过去,她同宋觅再没有见过面。 她知道是自己失信在先,他不来找她,委实正常。他那样忙的一个人,也没有理由因为一个爬.床的女子突然不来了,就觉得有什么意外和奇怪。 毕竟想爬他床的人,多了去了。与其等他到时候烦了厌了,拿来一笔封口费同她开口,不如让她以失约的姿态,沉默地结束这场露水情缘。 饶是心中一遍遍这样理智地说服自己。居尘紧紧握着笔尖,盯着眼前的呈文半晌,仍是一字未动。 午膳时分,居尘婉拒薛绾的宴请,待所有人都离开了凤阁,她将头一埋,伏在案桌上。 外头的蝉声仍在肆意喧嚣。 居尘索性捂住耳朵,埋首于臂,却仍觉得耳边响着一阵阵嗡嗡的耳鸣之声,令她的内心没有一片刻的平静。仿若漂浮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整个身躯无法下沉,又上不了岸,喉咙和眼角都充斥了海水的咸涩。 这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午时四刻,袁峥刚从枢密院出来,食堂已经过了进食的点,他饥肠辘辘,急匆匆赶往宫外,路过凤阁,竟发现居尘靠在了案桌前,一动不动。 袁峥皱起眉宇,上前,俯身摇她的胳膊,“在干嘛呢……你眼睛怎么红了?” 四目相对,袁峥凛起嗓音,“是谁欺负你了?” 居尘摇了摇头,哽着嗓子低声道:“蝉太吵了,静不下心。”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下午我叫人来帮你清了它们就是。吃饭了吗?” 居尘依然摇了摇头。 袁峥皱起眉头,直接上前拎起她的手臂,生拉硬拽把她带去了太元楼,一路上絮絮叨叨训斥:“我知道你怕热,但天气热也不能不好好吃饭。饿坏身子谁赔你?” “瞧你瘦的,你就该学一下旭阳,她昨晚吃了晚膳,吃了夜宵,听闻太元楼新出的点心好吃,三更半夜把老子从床上拽下来,差我去给她买。” “我问她公主府里那么多人,为什么非就爱折腾我,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他们累了一天,要睡觉。嘿,敢情就我一个驸马是一年十二月十二时辰无休!” 袁峥交叠着双臂,越想越气,“要不是皇命难违,她这驸马,狗都不当!” 居尘听他嘀嘀咕咕一路,终于分神,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脑海中却不由浮现出她与宋觅在他俩大婚后,第二次重逢那晚的场景。 第一次那晚她喝得烂醉,可能是酒壮怂人胆,比较放得开些。第二次,虽也是她拦住了他,可在清醒的状态下,她一到榻上,整个身子都在打颤。他为了不伤到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安抚,整个过程做下来,足足到后半夜,居尘才发出一些细细碎碎的愉悦之声。 伴随着一声低沉的男子闷哼,他抬头,盯着她迷离的眼睛看。 居尘双颊尽绯,轻启贝齿,刚想求他别看了,别看了,小腹却突然毫不留情地咕咕叫了两声。 再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 他却没觉得她扫兴,蹙眉问她是不是没吃饭,起身开始披衣,说去给她找点吃的。 居尘岂敢麻烦他,再说外头夜已经深了,这时候叫醒厨娘,可就太心狠了,她自己也是个打工的,如何能体会不了打工人的苦楚。 宋觅没有反驳她,只说他骑马去金市买,金市那边的酒楼不打烊。 居尘怔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而领悟为何有一些柔情,尤其是蓬山王这种高位者的柔情,只需要流露一点,就足以令人芳心尽燃。 居尘手攥住了衣袖,鼻尖一酸,猛地埋下了头。只觉得此时此刻,真的好难过。 错位的时间和错位的心动,无可奈何的感觉,真的叫人好生难过。 他上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 太元楼前,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宋觅和林宗白正坐在最高一层的雅间对弈。 宋觅端起茶水,按下一子,听见门口传来了一阵涟漪般的嬉笑女声,他下意识扭头,朝窗外看去。 一众女官中,并没有那抹熟悉的身影。 林宗白跟着他往下望,随意道:“最近好像都没有见到尘妹妹呢。” 宋觅转回视线,见杯中茶水见底,不动声色提起了茶壶,才发现壶水已空。 宋觅轻抬下手,外面的婢女便连忙端着一壶新沏的茶水走了进来,放下后,恭恭敬敬地斟下两杯茶水,躬身退下。 林宗白搓了搓手上的棋子,蹙眉道:“你这几天来我这,饭也不吃,薅了我多少壶免费的好茶?” 宋觅淡淡道:“下午还要回内阁,你这儿的茶提神。” 林宗白支起下颌,饶有兴致地看向他,“你不是拼命三郎吗?什么时候还需要靠茶来提神了?莫不是有了什么容易让人走神的心事,要不要考虑同在下分享一二?” 宋觅看向他促狭的眼睛,若无其事同他分享道:“旭阳回来了,你知道吗?” 那个林家大郎曾立誓要以状元之名求尚的公主小师妹,跟着她的夫君回来了。 林宗白短促的沉默,唇角不由向下一撇,“我好心关心你,你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我说什么了?” “行。”林宗白按下一子,直接杀了他一片。 宋觅捻起棋篓的一枚黑子,反将一军 。 两人暗暗开始较劲,一壶茶水渐渐又见了底,正午的日头已经往西侧偏移。 宋觅低头对着棋盘沉思,只听见窗外,忽而传来了卢芸脆生生的嗓音,从大门内朝向门外,衔笑轻讽,“真行,我们叫你你就不来,看来还是袁世子的面子大。” “不是……” 熟悉的清越嗓音传入耳廓,宋觅指尖一滞,目光不由转向了窗外。 只见袁峥站在她身旁,见她面露难色,上前一步,盈盈笑着和她的同僚解释道:“是我非要抓她来的。再说,她这点面子都不给我,那我小时候岂不是白疼她了。” “行。知道你们交情好,我也就开开玩笑。”卢芸笑了笑,“她这几天嫌热都没好好吃饭,世子能把她带来,也算是帮了我们大忙,省得她到时候托辞没力气,把活都塞给我们干。” “我哪有?明明是你主动说帮忙的,我也没同意。”居尘蛾眉微微蹙起,面容因为愠色,显出了不少生动。 “对啊,但不妨碍我们告状吧。”卢芸挑眉一句,引起四下女官的起哄。 居尘不服气起来,冷哼一声,“他又管不了我。” 话音甫落,袁峥轻轻挑起眉稍,如小时候一般,捏起了她的耳朵,“是吗?” 四周纷纷响起了其他女孩打趣的笑声。 宋觅透过窗口,望着她一错不错瞪向袁峥的星眸,深邃的眸光越来越暗。 所以,那晚她突然失约,也是因为他一回京,其他人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宋觅不由回忆起那日他足足等了她一个晚上,迟迟不见她来,他还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翌日赶到凤阁院前,看见她按时上了值。 第28章 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却没有丝毫要来找他解释的意思,那便是,不在乎。 林宗白催促他落子。 宋觅转回头,看都没看,胡乱按下了一子。 林宗白紧接按下一子,望着眼前屡屡走神的人,无奈道:“徵之,你又输了。” 说是要来灭了他棋圣的称号,这几天下来,宋觅的心思就没有定过。 问,又问不出。 认识了这么多年,他几时见过他这副落寞的模样?真是快把林宗白的八卦之心好奇死了。 宋觅也不顾他的死活,把棋子扔回了棋篓,默然片刻,抬眼看向他:“东西准备好了吗?” 林宗白叹了口气,“已经在找最好的玉匠打磨了。”他沉吟了会,还是忍不住问道:“您怎么知道那块玉石在我这?” 因为它上辈子就在你这。 宋觅:“你猜。” 林宗白轻啧了声,挑起眉梢,“要不是你要,我还真舍不得让出去。你叫我把它打成两个镯子,到底是要送给谁?您不会是光二十几年的棍,一来就要了俩姑娘吧。” 宋觅唇角不由抿起,终于无语地看他一眼,不答反问:“你忘了过段时间,是谁生日?” 林宗白化在脸上的笑意顿时凝滞了一下,良久,敛下神色,“这倒是让我挺意外。我一直以为你并不喜欢你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没想到你收到她的邀帖,还挺上心,给她准备这么好的生辰礼物。” 宋觅无情地对他进行鞭尸,“你寻遍天下将它找来,原不就是想送给旭阳的吗?” 林宗白短促的沉默,咬了咬牙,苦笑道:“是。” 他长叹一口气,最后无可奈何地释怀,“现在由你送出去,也的确要比我适合。” 毕竟,她已经嫁人了。 -- 六月二十五,是一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是旭阳长公主的二十大寿。 袁峥向朝廷提早告了半天假,中午一散值,就回了公主府。张罗了一下午,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眼看日头西斜,寿诞的夜宴即将开始,大门口陆陆续续响起了车马停靠的声音。 袁峥将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站到了门口迎客。 夕阳落到树梢,暮鼓第二声响起,皇城驰道穿过一辆马车,辘辘奔向宫外。 居尘同卢芸等人提裙迈下车,丽影翩跹地来到公主府门前。 袁峥远远看见居尘的身影,唇角的笑容延至耳廓,特意在她进门后,将她拉到了一边,带她进入他的书房,从抽屉里悄悄拿出好几幅画作,小声询问她,哪幅送给旭阳,她会喜欢。 云南王府替大梁守护南疆,世代武学门楣,最擅骑马射猎。袁峥是云南王为表忠心送进东都的独子,六岁入京,先皇将他一并交给了娴宁郡主,同旭阳一起好生教养。 近几年云南王的身体越发孱弱,怕是过不了几年,雄踞南边的藩王爵位就要落到袁峥头上。为了南疆的太平安宁,体现云南王府圣眷不衰,太后让旭阳同其联姻。 旭阳自小在人杰地灵的东都长大,见识了太多儒雅的青年才俊,受娴宁郡主教养,懂诗词,通书画,原是幻想可以得一林宗白那般的佳婿,与她琴瑟和鸣,吟诗作对,没想到最后,嫁给了一个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的莽夫。 袁峥知道旭阳向来只把自己当兄弟,并不喜欢自己,也不勉强。两个人成婚以后,仍同孩提时分一样。 但居尘依然从他画中的一笔一划,看出他对于钻研书画上的用心。 袁峥是个武痴,武学造诣颇高,有一夫当关之势,可对于这些笔墨纸砚上的研究,他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以,他长叹了口气,忍不住敬佩蓬山王竟可以轻松驾驭二者,文武双全。 “怪不得他是东都公子第一,不像我,榆木脑袋一个,根本一心二用不了一点。”袁峥自嘲道。 居尘宽慰:“没法一心二用的人,也代表着对于感情的忠诚,可以一心一意,女孩子都喜欢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袁峥不以为然道:“蓬山王要是喜欢一个人,肯定也是一心一意的。” “你哪里看出来?” “不知道,直觉吧。”袁峥挠头笑了笑。或许,也不是直觉,是同类人的一种共鸣。 居尘低头朝那些画作端详而去,正准备认真帮他挑选,袁峥沉默了会,却又将她手上的画卷尽数夺去,“还是不送这个了。” 袁峥摇头道:“省得又被她笑话。” 居尘手上一空,见他把它们全都塞回抽屉里,走到另一侧,在一群锦盒里,挑选起各种昂贵华丽的礼物,忍不住道:“那些东西虽好,但冉冉见得多,没有自己亲手画的独特。” 袁峥还是摇了摇头,唇角勾出一抹苦涩:“她身边那么多能文作画的人,哪里看得上我画的东西?” 不说别人,就说大梁第一画师林宗白,一手画艺冠绝京都,年少就是娴宁郡主最得意的门生,也是旭阳打小倾慕的大师兄。 居尘道:“你不送,怎么知道她看不上?” 袁峥苦笑道:“她本就看不上我。” 若不是林家落败,旭阳原就打算在林宗白金榜题名后,便向母后请旨赐婚,哪里轮得到他。 居尘一时默了声,思绪逐渐被回忆灌满,回想起少时旭阳第一次看见袁峥的样子。 袁峥是先同居尘要好的。他作为质子,同她都属于寄人篱下,同病相怜,自然惺惺相惜,加上性子相投,不一会就相熟了。 但旭阳不一样,她作为大梁皇朝最是受宠的公主,天生骄傲,目下无尘,若不是居尘中间调和,旭阳指不准都不会同袁峥做朋友。 犹记得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林宗白坐在了私塾院中的水榭旁写生,正画着湖边的两只白鹭。 旭阳悄然站在他身后观赏,两只白鹭展翅将飞,本是一道写意的风景。 入京不久的袁峥,自小在南疆丛林里疯野惯了,见旭阳指着天空惊呼,以为她想吃野味,一个弹弓打 了过去。 自那日,旭阳便视袁峥为焚琴煮鹤,不解风情的典型代表。 与他成婚后,更是时有嫌弃,时至今日,两人不曾圆房。 上一世,袁峥死后,旭阳囚禁自我,到底是喜欢还是愧疚,居尘也说不清楚。 袁峥选好了一套富丽的首饰作为贺礼,带居尘走出了书房。 一路闲聊,袁峥见她眉间隐有郁色,便同她说了件他与旭阳在南疆遇到的趣事,惹得居尘唇角微勾。 两人刚走出院子,大门外,刚好有新的客人入门。 居尘唇角的弧度未落,一转头,正撞上了宋觅的视线。 -- 宫中的恩旨已到,旭阳在大厅内叩拜接旨。 居尘等人赶到时,远远却听见她在屋里一摔茶盏,发了好大的脾气。 “以往我的生辰宴,皇兄都会亲自来的!这次就来一道恩旨几箱子玩意打发我了。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旭阳的奶娘洪嬷嬷忙在一旁劝道:“长公主千万别和陛下置气,传扬出去,要是入了陛下耳中,可就不好听了。” “谁敢传他耳朵里去,冯贞贞吗?” “哎呦我的小祖宗,冯氏既已成了皇后,您莫再直呼其名了。” “我怎么就叫不得她了,她是皇兄继室,我还是他嫡亲的妹妹呢!洪嬷嬷,她就是故意的,什么时候不生病,偏在我过生辰的时候!她就是想拖着皇兄不来看我,怕我说她坏话!” “可陛下偏爱她,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旭阳一时间气急,直嚷着要把御赐的礼物退回去。 居尘连忙进门帮着规劝了好一会,她才安分下来。 见她冷着脸,居尘挽着她的手肘,轻轻摇晃了一下,“外头的人都到齐了,你就不想看看他们都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吗?” 旭阳努了努嘴,一声冷哼,依着她的拖拽,矮身坐到了内厅,接受来客的赠礼。 居尘站在旁边,帮旭阳将他们递来的礼盒一一打开,都是上辈子熟悉的画面。 旭阳的脾气向来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她的目光莹亮起来,对着眼前的礼盒嚷道:“阿尘你看,这颗珍珠,竟快有碗口那么大了!” “嗯!感觉比华清宫的夜明珠还亮。” 话音甫落,居尘心中不由一紧,幸而旭阳的关注点都在珍珠上,并没有察觉出她话语中的异常,惊叹道:“是啊,真漂亮。” 居尘轻松了口气,旭阳不由把珍珠拿起来掂了掂,接下来,广平王世子允,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门来。 宋允自上回宫宴拒婚,被老王妃禁足整整三个月,企图翻墙逃跑,又再加了三个月,直到近日,才刚被放了出来。 他原是一脸笑意,一见居尘,气势汹汹朝前走了几步,伸指质问道:“那日宫宴,你为何不来?” 半年的跨度委实有些长,宋允这个遭遇禁足,感觉十年如一日的,自然没觉得什么。居尘怔了好一会,才反应出他的兴师问罪,和颜反问道:“你是不是想拿我来挡婚?” 第29章 宋允不服道:“什么叫挡,我也是真心喜欢你的!” 他嚷嚷得急促,并没有发现身后门槛前,又来了两道颀长的身影。 居尘与旭阳都在内屋,更看不见珠帘外的场面,眼下,只见居尘抿唇看向宋允,直将他看得心虚,挠首诚实道:“也确实没想那么快成婚。” 话罢,他弯起眼眸嘻嘻,笑容纯净,永远像一个长不大的少年。 旭阳撇了撇嘴,端起堂姐的架子,肃然批评:“你小时候天天嚷着等自己长大,就迎阿尘进门,现在已经到了时候,怎么还不见你的八抬大轿?” “我哪有不想?”宋允急吼吼解释,咬了咬唇,“只是还没实现抱负,没脸迎娶。” “那你的意思是,等你实现了抱负,你肯定就会来求亲?” “那是自然!” 旭阳哎呦了声,笑了笑道:“行,我同意了!反正阿尘现在在做女官,一时半会也脱不了身,我就等着你那一天。” 话音未落,居尘在旁边不敢苟同道:“我还没说话呢,你同意什么?” 旭阳努起嘴,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你连皇家的门都不想进,你到底要嫁哪儿去?可不许离我太远。” 居尘反捏她一下,玩笑道:“那不然你把我一起收了?” 旭阳勾起她的下巴,欣赏她如花似玉的美色,轻叹一声:“也不是不可以。” 两人相视而笑。 宋允心思单纯,听得直挠头,正想提醒她俩都是女子,怎么可能成婚,就听得门外的洪嬷嬷恭敬地喊了一声。 “王爷来了!怎么不进去,公主侯您多时了?” 居尘背脊一僵,目光一下被引了过去,唇角勾起的弧度逐渐趋直,略有了一丝不可名状的紧张。 旭阳瞬目探头看去,只见宋觅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早已站在了门口。 跟在他身后的,是卢家二公子卢枫。 卢枫将屋内三人方才的对话尽数听了去,忍不住在宋觅耳畔窃窃私语,揶揄道:“你说长公主要真把居尘也收进府,这两青梅同一竹马的,日夜相对,得是什么复杂的三角恋?” 宋觅默然不语,跨步走进门。 实在是多日未见,饶是居尘脑海中冒出的理智想法是“别看”,她的眼睛,已经下意识抬眸,不由向他多看了两眼。 恰好坠入他的视线当中。 他的目光不咸不淡,将她映在深邃的眸眼里,看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居尘连忙撇开脸,不知是谁的女儿心,漏了两拍。 宋允看见皇叔进门,为给他让位,连忙把身边的小厮喊了过来,尽快把礼物奉上。 居尘帮他开盒,还是上一世同样的礼物,旭阳最喜欢的茶叶,白毫银针。 卢枫则送了一件价值不菲的斗彩玲珑瓷。 旭阳纷纷笑着收下,转头,开口向宋觅张手索要礼物,“小叔?” 她惯是会顺杆爬的,见宋觅接了邀帖,就开始试探他愿不愿意同她熟络。 宋觅眉梢微微扬起,并没有介意她略有撒娇的口气,转首从元箬手上,接过一枚精致的锦盒,开口祝福道:“愿保兹善,千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他的话语很温和,递礼物的动作却很浅,明明胳膊那么长,偏偏懒得往前伸。 居尘愣了一会,不得不上前去接,一靠近,他熟悉的冷冽气息近在眼前,居尘鼻尖一动,屏了屏呼吸。 一颗心还是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上一世,宋觅没有在城门口遇见过旭阳,旭阳生辰也没给他递过请帖。居尘并不知晓,他会送旭阳什么礼物。 那礼盒包得十分精致,她小心翼翼替旭阳打开,递到旭阳眼前,旭阳垂首一看,目光登时明亮起来。 里面静静躺着一对金钏儿。 旭阳连忙拿出来,看了看上头兰花缠枝镶嵌的翡翠,正是她一直在寻的那块玉石所造! 旭阳年少就曾听闻缅甸曾挖出过一块玉石,一璧双生,半紫半绿,洁净无暇,有迄今世上最好的水色,后来流入中原,不见踪迹。她一直想找来,打成一对手镯。 没想到小叔竟通了她的心思。 只是他比她更加奢侈,直接把那块玉切了,分别只选取了其中最美的一部分,磨成了细细的圆环,分别嵌在了两个金钏内,被金丝以鬼工般的手艺缠绕,保护得极为周全。 旭阳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暴殄天物,做成缠在金钏里的配饰。 宋觅的想法,居然透着天下所有男子不浪漫的实际 :“金的不容易摔碎。” 旭阳瞠目结舌许久,笑靥如花,探出玉手,将紫色那只圈入腕口。 转手,她便将居尘牵了过来,要将绿色的那只,套进她的手中。 紫罗兰虽罕见稀少,但世人眼中,翡翠,当是帝王绿最为贵重。 旭阳盈盈笑道:“你比我白,更能戴出绿色的美。” 居尘拘谨地缩了手,“冉冉,这是王爷送你的……” 旭阳努嘴道:“可我苦苦寻那玉石多年,本就是想打来我俩一人一个的。”她转头看了眼宋觅,笑吟吟道:“小叔既打了两只,必然是已经探听过了我的心思,自然会允许我借花献佛。” 宋觅勾唇,不置可否。 旭阳二话不说拉过居尘的手,硬将镯子套入她的皓腕之中,说来也妙,这镯子竟不大不小,尺寸刚刚好。 “我一直觉得金饰配不上你,过于艳俗,可小叔这金钏做的,却衬得你愈发肤白貌美,只显娇贵,不落俗套,倒是比单纯一个手镯,要更好看了。” 这礼物还是过于贵重,居尘仍觉得不妥,轻启贝齿,旭阳将食指贴上她的唇边,嘘了一声,紧紧握住她的手,打断她,“你可得好好收着,没听见小叔刚刚的话吗,他这么用心,摔碎了他可要心疼的。” “……”居尘没再推脱,沉吟片刻,定定看向旭阳,叮嘱道:“那你也不许扔了。” 不许再把它丢在我脚下。也不许,再不理我…… 旭阳不可置信笑道:“多贵的东西啊,我是疯了吗?” -- 上一世,旭阳送她这枚镯子,是居尘被贬三年,返京之后。 居尘并不知她从哪儿寻来的玉石,只听她说这是大自然凝结给她俩的友谊结晶,便一直都宝贝得很。 后来旭阳把她那枚摔碎,居尘还找了好多工匠,想给它修复回去。 可惜,一直没能如愿。 玉便是这样,像感情一样,一旦出现裂痕,就再难复原。 宋觅向来神通广大,这一世得知旭阳的心愿,比她先一步将这玉石找来,送给她当生辰礼,于情于理也说得过去。 他也是头一回,出现在他们这一群少时伙伴的聚会里。 夜幕降临,御膳房四献的菜色已经上完,众人纷纷停下了银箸。 姗姗来迟的林宗白,将他送给旭阳长公主的生辰礼,搬了上来。他原并没有受到公主府的邀帖,是袁峥最后请人把他叫了来。 袁峥心想,旭阳虽然顾及他驸马的面子,没有喊他,但林宗白来了,她肯定会高兴的。 林宗白说自己来得匆忙,也没准备什么好东西,就把他底下的戏班子叫了来,给大家助助兴。 只是她爱看的几场戏,并没有什么特别,林宗白也不希望别人觉得有什么特别。 但旭阳还是默然注视他良久,才将视线挪了开来。 一曲终了,台上旋即又来了一位新的角色。 居尘坐在旭阳的旁边,转眼见台上换了个丑角,装扮奇异,不由转头,同旭阳四目交汇,两人不约而同扑哧笑了声。 众人亦觉得有趣至极,纷纷在笑。 旭阳的目光朝四周瞬去,最后悄悄将指尖指向了宋觅,同居尘耳语道:“你看小叔倚着椅背,把玩杯子看戏的模样,同母后像是不像?” 所有人都说旭阳继承了太后娘娘全额的美貌,像极她年轻时的样子。 可真要论太后亲生的这三个孩子,宋觅不止是样貌,连同太后的脾性,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看似温和,却有一股天生的威仪。 像天上的月亮,看着温柔明亮,照下来的光,却是清冷的。 “你说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呢?”旭阳忍不住去幻想,“那么清贵的人,也会飞蛾扑火吗?不知此生,能否有幸看见。” 就像世人爱看戏本里的天人下凡,高贵者的沉沦,总是令人充满了猎奇。 居尘凝着他的背影出神良久,在他被身后的卢枫轻拍肩膀,即将转首一瞬间,默然将视线撤去。 宋觅回过头,耳边听着卢枫的搭话,目光却不由瞬向了后头主位的方向。 她被旭阳蔽住半个身子,眼神专注地落在戏台子上。 旁侧的袁峥给她递去一盘果脯,她噙笑扭过头去,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 戏剧结束,筵席逐渐进入结尾。 第30章 厅内响起了丝竹管弦之声,不少宾客陆陆续续离去,留在厅内的,基本都是与旭阳交好的挚友。 旭阳觉得单听着乐曲叙旧,实在无趣,想带大伙儿一起前往水池边凉快的阁楼,见宋觅并未离开,便顺口向他一并发出了邀请。 他应不应旭阳都接受,而他点了个头,旭阳露出喜悦的笑容。 桌上很多都是曾在郡主私塾读过书的同窗。同窗相聚,说起近况,免不了一顿互吐苦水。 首先是入了户部的几位主簿,直言哭诉每次出门核税都跟要债的似的,遇到有背景的店面,还不得不找卢枫出面帮忙,搞得他们怪不好意思的。 卢枫虽然学习不行,人脉却是真的广,笑嚷道:“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其次是大理寺任职的杜少卿与薛少卿,被林宗白劈头盖脸斥责,为何每回公廨缺钱,就逮着他底下的酒楼里薅羊毛。 林宗白提起茶壶给自己倒水,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们每次都能那么准确抓到我底下瓦子私设的赌场?” 只见杜少卿嗫喏好一会,觑了眼他身旁的方向。 林宗白身旁坐着的,正是大理寺现任最顶头的分管上司,蓬山王。 林宗白倒水的动作一顿,登时明白过来,情不自禁扭头轻捶宋觅一拳,“够了啊你。” “有你这种掏兄弟口袋补自家窟窿的吗?”林宗白斥道。 宋觅直接接过他手中的茶壶,给他斟了一杯,“我已经通融你了。” “通融?您确定不是在养钱袋子?” 宋觅勾起唇角,“你有本事,别干违法乱纪的事。” 林宗白抿下一口茶水,噎了好半晌,半真半假,似笑非笑道:“这种事总有人会干,与其让别人干,不如我来干。才好方便您天天派人来围剿啊。” 宋觅颔首唔了一声,端起茶杯敬他,“那你就别抱怨。” 林宗白见他为国家插.兄弟两刀插.得那么干脆,不由瞥他一眼,“有那么一瞬间,我有点想打人。” 宋觅无所谓道:“那你来吧。” 林宗白摆了摆手,“我不敢,殴打朝廷重臣,我怕吃牢饭。” 在场者见状,齐齐笑开。 宋觅几不可闻地扬了下眉,放下杯子,看见坐在对桌的居尘一时也没忍住,轻掩着唇角同公主一起笑,眼睛弯弯的,宛若月牙。 毕竟没料到真能请到他,宋觅一时间成为桌上最醒目的人。林宗白这一开头,话题不知不觉就开始顺了民意转向他。 大伙儿纷纷说起对他的印象,犹记得他小时候最是闲散,还以为他会是一辈子的逍遥王。 没想到现在,已经进中枢了。 宋觅扯了扯唇角,漫不经心的笑意,语气很有礼貌,“身不由己,还请诸位,多多关照。” 他唇角微勾,彬彬有礼,给他平日的贵重平添了一丝随性,却又连关于自己的话题,都有些云淡风轻的凌驾云端之感。 大伙儿见他其实随和得很,不由说得更多,话题一直围绕着他进行,但却不知怎么,忽而在最后,落到了居尘身上。 话题的初始,是其中一位同窗说起自己原先在瓷镇当差,有幸在一年年底,碰见宋觅前来游玩。 蓬山王之前在山中独自过年,后来也不习惯在皇宫吃年夜饭,每逢年关,他便出门游玩。 那同窗说到除夕夜看见宋觅在窑洞里体验烧窑。 旭阳一听,噙笑回忆道:“阿尘小时候也很喜欢烧窑。” 众人目光一转,不由纷纷看向居尘。 趁大伙儿不由笑说起小时候对居尘烧窑的事情颇有印象,好奇询问起居尘烧窑的制作过程,袁峥的思绪被回忆灌满,忍不住下了趟楼,再回来,手上多了一个四寸高的小人瓷偶。 “ 这是她当年送我的。”袁峥笑吟吟展示给大家瞧,就像在自豪地分享自家女儿小时候的手工杰作一般,“你们看,像不像当初的我?” 只见那小人竟还是个精致的釉上彩,色泽丰腴,层次感极强,在灯光的映照下透亮无比,面容与表情,更是栩栩如生。 不少人露出惊叹之色,直嚷着:“逼真!宛若驸马真人!” 紧接着,旭阳淡笑一声,不甘示弱:“我也有一个。” 她转身也下楼去拿,再回来,亦获得了满堂彩。 居尘被他俩的炫耀弄得老脸一红,只见林宗白温言续道:“我也有的。” 居尘连忙按住他想回家拿的想法,略有窘迫道:“就不用一一展示了吧。” 林宗白只好作罢,岂料这一话题非但没结束,反而按下葫芦浮起瓢,当初在郡主私塾读过书的人,纷纷露出笑来,表示基本都收到过她送的瓷偶。 卢枫也表示收到过,失笑问道:“原来大家都有?” 杜少卿笑道:“是啊,我也有,至今还收在我卧室的橱窗里,可好看了。” 就在大伙儿赞不绝口之际,宋觅忽而开口:“我没有。” 气氛一时间,凝滞下来。 须臾,四周沉默的目光,齐刷刷觑向居尘。 居尘:“……” 第21章 明明是你不理我 阁楼鸦雀无声。 袁峥率先打破沉默,替居尘开了口,缓和笑道:“王爷,您没有……是因为您不是我们的同窗啊,我若没记错,您当时就只来郡主府避过两个月的暑。” 宋觅道:“卢枫也不是你们的同窗,他待的时间比我还短。” 袁峥竭力保持微笑,“卢二郎,他就是个自来熟,您又不是不知道他……” 宋觅勾起唇角,“他什么?就因为他话比我多,所以要区别对待我?” 他看似在玩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语气冷淡,周身萦绕起一股低沉的寒意,仿佛并不打算给任何人辩解的面子,就要等某个人亲自同他开口。 袁峥彻底给他噎住,不由抱歉地看向居尘。他好像较真了?哥只能帮你到这了…… 居尘不得不硬起头皮站起身,“是我不好,我忘记了。” 她欠身同他福礼,致歉的礼数周全,完全端出了一副跟他一点儿都不熟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虽然曾经共处一个屋檐下,但……王爷是高山雪,天上月,我实在不敢随意套近乎。” 这种想法在座所有人都有,诚然,她见外的行为,他们也不是不能理解。 宋觅却淡淡道:“明明是你不理我。” 若他没记错,在郡主府的那段日子,基本是她看见他就躲,搞得他还以为自己是个瘟神。 他竟咄咄逼人,明明是在兴师问罪,居尘却不由咬紧了下唇,双手攥着衣角,一时间,耳根开始泛红。 他俩就这么僵持着,气氛越来越尴尬之际,旭阳选择跳了出来,低低笑了一声。 她看向了居尘:“我记得你那会可不是这么说的。” 居尘愣了愣:“什么?” 旭阳朝着宋觅笑道:“我记得我当时问她对小叔的印象,她说的是,无所事事的钓鱼翁!” 居尘:“……” 短促的静默,众人忍不住破口笑了开来,哗然声中,都在笑话她真是大胆。 居尘不由哀怨地看了旭阳一眼,不知该不该谢谢她在自己没死透的尸体上多铲两道黄土,最终长吸了一口气,破罐子破摔道:“他那会本来就在郡主府钓了一个夏天的鱼!” 她不过是说了句别人不敢讲的大实话。 一众目光偷偷瞄向宋觅,他撤去面上的冷意,竟似心情好转起来,也并没有否认:“我确实在钓鱼。” 居尘扬起下巴:“你看。” 袁峥却忍不住问她,“你怎么知道他一直在钓鱼?” 果然是夫妻同心,居尘真有点分不清他俩到底和谁是一伙的了。 宋觅竟先开口,替她解释起来,“她一个夏天都在水榭边看书。” 居尘睁大双眸,万万没料到他居然居然,对那时的她有印象! 袁峥震惊笑道:“看书?怎么可能?” 居尘咽了口唾沫,“怎么不可能!” “反正我不信。”袁峥眯缝了眼看向她。 那时的居尘,不让他掩护课间的逃课,替备考核的小抄,帮绣罚跪的护膝,他都要烧香拜佛谢天谢地,她怎么可能乖乖温习功课。 居尘脸色一红,强掩着语气中的心虚,“爱信不信。” 袁峥笑意更深,还想开口拆穿她,居尘扬手递给他一块点心,“呐,你最爱吃的龙须糕。” 直接塞进他嘴里,彻底堵住他的嘴。 袁峥无奈咀嚼,眼中漾起无奈的温柔之色。 宋觅将她这一举动尽收眼底,看着他俩亲昵的互动,不由捏了捏杯盏的边缘。 林宗白眼儿尖,垂眸望见他指尖泛出苍白之色,插话问向居尘,成功将她的目光从袁峥身上引了开来,“尘妹妹现在还玩陶瓷吗?” 居尘顿了顿,“不玩了。” “为什么” 第31章 居尘默然片刻,耸肩笑道:“我阿娘不喜欢,嫌我玩物丧志。” -- 夜色渐深,水榭边上的草丛,响起一些悉悉索索的夏虫低鸣之声。 难得重聚,旭阳望了眼窗外,不愿就此散席,提议大伙儿一起玩游戏。 旭阳一向不爱在朋友聚会的时候唤人随侍,阁楼里并没有下人,旭阳想玩投壶,众人也不忤逆寿星的心愿,从善如流地亲自将桌子拉开,围成一个圆,空出中间一隅的地方。 然游戏的道具并没有放在阁楼。 旭阳忙着指挥桌子的摆放,见居尘空闲,嚷声叫道:“阿尘,双耳壶还在老地方,你去拿一下。” 话音甫落,旭阳又想起那个壶是青铜所制,比较重,便开口让袁峥帮她。 袁峥刚被她使唤挪完这边的桌子,又被使唤挪那边的桌子,不由冷嗤一声,“我哪有分身?” 卢枫正在帮忙搬凳子,朝一边瞟了眼,笑道:“这不还有个闲人吗?” 旭阳可不敢指挥宋觅做事。 宋觅双手交叠,闻言看向居尘,“走吧。” 居尘:“……” 袁峥抬起头,回想起他俩方才僵滞的气氛,略有担忧,“王爷,阿尘过去也帮不了您什么……” 他的意思是,那双耳壶虽有重量,但也用不着一男加一女来搬。 道理是没错,但他这一副生怕他会给她委屈受的样子,真是把宋觅看得鼻尖逸出了一丝冷笑,凉飕飕道:“可本王不识路。” 他甚少自称本王,也不习惯用身份压人,这一句开口,一字一字往外蹦,显然略有了不满之意。 偏偏袁峥没眼力见得很,一边拉着桌角一边续道:“那你等我挪完……” 话还没说完,只见宋觅二话不说,转身直接把居尘带下了楼:“有劳带个路。” 袁峥眼睁睁看着居尘被他拎走,爱莫能助,只能在内心为她烧了柱香,心想,蓬山王高风亮节,总不至于为了一个没得到的小人偶,就对她怎样吧。 从阁楼出来,居尘故意走快了两步,兢兢业业地给他带路。然不过一个转弯,她转过头,宋觅已经跟了上来,几乎与她并肩而行。 险些触碰到他垂眸落下的视线,居尘连忙偏过脸,看向另一边。 宋觅望着她的后脑勺,不得不开口唤道:“李大人。” 语气低沉,是他惯有的清冽嗓音。 居尘背脊整个一僵,呆滞好一片刻,才若 无其事地转过头来,“怎么了?” 宋觅盯着她,唇角微微挑起,“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很不清白,但你这样,只会让别人觉得更奇怪。” 居尘愣了一会,看着他在夜色中犹若寒星的深眸。他是觉得她在欲盖弥彰,提醒她不要让别人察觉端倪吗? 居尘眼底微暗,不动声色地微笑道:“我有吗?” “有。” “可我们原本就不熟。” “那也不至于从头到尾都不看我。”宋觅挑了下眉,指控道:“我也没有那么不好看吧?比起袁驸马,还是更白一点,在夜里更明显一点。” 居尘无法解释她自己破绽百出的行为,只能抓住他的话尾,“驸马他是因为常年在外征战,皮肤才……” “我知道。”宋觅听她出言相护,直接打断,一时间,心里宛若沤了一口血。 不过随口说了袁峥一点不是,她就上赶着辩驳吗。 可他从来也不屑同别人比较的。 居尘冷静片刻,抬眸辩解:“我只是觉得如果我和你显得很亲近,别人反而更容易起疑心。况且,也不单是我一个人不同你说话。” 宋觅凝着她澄澈的双眸看了良久,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也对。” 居尘蒙混过关,在心底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宋觅忽而又开口:“那天……” 居尘再度硬着头皮,噙笑抬头朝他看去,宋觅看着她,翕动唇角半晌,最后却陷入了沉默。 他还是没问出,她那晚为什么没来。 宋觅并不确定那一晚的爽约,是不是她在沉默地表达关系结束。 他想问,不知为何,话到嘴边,竟有些开不了口。 隐隐的,像是有一丝胆怯暗含其中。 看着少女投过来的疑惑视线,他自嘲地轻笑一声,垂眸道,“没事。” -- 进了西厢房,宋觅开口询问“在哪”,居尘指了指双耳壶的位置。 他径直朝那一隅走去,居尘记得羽箭放在置物架里,打开柜子发现没有,她四周张望了下,才发现在架子上面。 她踮起脚,够不到,回眸看了眼宋觅,他正低下头去拿双耳壶。 居尘的目光只好转向旁边的凳子,上前搬了过来,站上去拿。 宋觅转回头,发现她竟踩在了紫花墩上,二话不说将双耳壶放下,走上前,扶腰护住了她。 夏日的衣裙本就单薄,那双炙热的大手覆上她细嫩的腰肢,居尘心口砰然而动,连带着身躯都跟着颤了一下,反而没站稳。 她脚下一滑,宋觅就接住了她。 居尘坠入他的怀抱,视线落及他胸膛的衣襟,鼻尖瞬间被他身上那股高贵干净的熟悉气息包裹,不由自主抬眸看向他。 她无法克制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疯狂,亦无可避免地回想起他那句——“等时机到了,自会断干净。” 饶是居尘从他此刻温柔的眼底看出,现在并不是他口中的时机,可她还是抵不住自尊心作祟,心底一阵发酸起来。这种等待他宣判死刑的滋味,还不如直接一刀杀了她。 居尘低头说了句“谢谢”,目光黯然下去。 她这样失魂落魄的神色,落在男人的眼中,就像是对于此刻抱住她的人是他,很失望。 宋觅不由抿起唇角道:“就算他没来帮你,也不至于这么失落吧。” 居尘发着呆,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嗯?” 宋觅见她装傻,勾唇冷笑了下,将她放回地上,没再多说什么。 第22章 是只字不提,却期待别人…… 投壶是旭阳从小到大最擅长的游戏,游戏一开始,她可谓是斗志昂扬,势必要拿下今晚全场最佳。 偏偏今日,她棋逢对手。 他们的游戏规则是抽签组队,两两一组,每一轮累计两人积分,只取第一,剩下输的都要喝酒。 都选择抽签了,她和袁峥还能分到一起,也不知是什么强劲的孽缘。不过袁峥射术十分厉害,倒也符合她预期的理想队友。 她兴味盎然地同袁峥并排坐下,四下环望,发现居尘竟同小叔抽到一块,坐到他们对面的位置。 这大概是陶瓷的孽缘吧…… 别说,他俩坐在一块儿,还是挺赏心悦目的,明明互相没说一句话,竟叫人看不出一丝违和,甚至颇为般配。 然后,旭阳便发现宋觅投壶实在是厉害,且一点都不肯让着她这个寿星。 向来不擅长射术的居尘,跟着他,今晚滴酒未沾。 旭阳老挣挣不到第一,心里泄气至极,到最后直接垮了脸,将羽箭一扔,闹着说要换一个游戏。 大伙儿依旧从善如流。 林宗白作为东都酒楼的行头,对于席面上这些觥筹交错最有心得,卢枫开口询问他最近京城有没有兴起什么新的热门游戏。 林宗白想了想,下楼前往前院,吩咐随侍去他的马车上,拿来一个锦盒。 他时常被邀去席面暖场,车上自然备了不少活跃气氛的道具。 旭阳作为今夜的东道主,锦盒最先放到了她的面前,率先征求她的意见。 旭阳打开盒子,只见里面分格装了好几十个锦囊,锦囊内都是大同小异的小纸条。 林宗白道:“这个游戏很简单,在瓦子里,俗称‘捉鬼’。” “每个锦囊都有一组纸条,这些纸条中的字,只有一张和别的相似但不一样。” “玩家轮流用话语描述自己得到的词语,不能说出词语本身,且需要兼顾隐蔽与暗示。” “拿到不同纸条的人是鬼,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他需要通过破绽发现自己的身份,然后尽量将自己纸条上的词语,在不违背本意逻辑的情况下,描述成和他人相似,来隐藏自己。” “获胜的办法,就是找出那个鬼,找不出,则是鬼获胜。” 旭阳听完便笑了:“有点意思。” 林宗白闻言询问:“那就试着玩一下?” 旭阳看他一眼,勾唇说了句“好”,随而先在归为简单的那一栏,抽出一个锦囊。 “先来个难度不高的吧,毕竟没玩过。” 为了不叫身旁人无意中瞄见彼此的纸条,原先两两合成一块投壶的案几,一个个单独拉了开来。 终于逃离宋觅身边,居尘的心跳恢复了平稳,稳定中,含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 她从来没发现自己这么矛盾,只能集中注意力,看向手上的纸条。 第32章 旭阳最先发言,她蹙眉将纸上的词语看了两眼,衔笑道:“这件事,应该没有人喜欢吧。” 四周面面相觑,顿时有了共鸣一般,摸了摸鼻尖,心照不宣地低笑开来。 接下来,从旭阳右边开始,每个人开始对其进行表述。 “这件事,每回做之前,内心都很痛苦。” “早上醒来一想到这件事,恨不得时间回溯。” “不用天天做,不做的时候好开心。” “基本是固定时间做,也有不固定。” …… 一轮又一轮,明明是简单题,他们居然过了五轮,都没投出那只鬼在哪。 左顾右盼,众人不由纷纷纳闷,难不成他们这帮大梁栋梁的智慧,已经比不过酒楼茶肆的老百姓了? 直到宋允沉痛道出了一句“我去年刚做过,今年还没有”。 众人顿时将视线焦距到了他身上。 宋允察觉气氛的异样,忽闪着眼睛,“怎么了?” 旭阳纤细的手指,指向了他的鼻尖,“就是你。” 宋允不可置信道:“难道你们今年早就做了,这不是没到时间吗?” 四下登时哀鸿遍野,居尘无奈冲他笑道:“我今年开春就开始做了。” 大理寺的那两位少卿更是哭丧着脸,“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做。” 在宋允茫然的脸色中,林宗白扑哧一笑,宣告鬼已捉住,平民获胜。 纸条一开,宋允嘴巴张得足以吞下一个鸡蛋,盯着居尘他们手上皆是清一色的“上值”, 反观他自己的,笔墨泓然写着“上坟”。 卢枫不禁嗤地笑道:“不是,上值与上坟,这两个词有关系吗?我们居然到现在才发现。” “我一直以为我是平民呢。”宋允惊诧道。 众人忍不住冲他嫌弃地啐了一声。 体验到游戏的乐趣,大伙儿纷纷提起了兴致,忙不迭开了下一局。 一局接着一局,玩了三局过,这回,林宗白噙笑道:“上点难度。” 这一次,居尘从锦囊中抽出一张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两个正楷小字,“喜欢”。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鬼,运气好的是,这回轮到她最后一个描述。 游戏开始,居尘忙不迭竖起耳朵倾听。 “这是一种可以终结理智的东西。” “脑子可以接受劝告,但它不能。” “像风一样,不需要去看,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容易迷失自我。” “一旦出现,一旦发生,就无法斩钉截铁画去一个句号。” …… 居尘听着听着,不由在心中砸舌,瞧瞧,听听,不愧是娴宁郡主调教出来的一帮学子,这云里雾里的描述,完全和她的词汇吻合,又搞不清是什么。 紧接着,轮到她前面的宋觅,他沉默了会,开口:“是只字不提,却期待别人提起。” 居尘愣了愣,宛若池边草木上的一滴夜露坠落,心口泛起了一丝微澜。 他的表述,同其他人一样模糊。可他的喜欢,会只字不提吗? 她虽谈不成十分了解他,但这么多年的分庭抗礼,她对于他的脾性,还算摸得比较清楚。 蓬山王并不是一个避讳谈及自己喜恶的人,对于很多事物的态度,他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么久以来,只有一件事发生在他身上时,他为了不让人发现,从头到尾藏在了心里,直到逝世,才露出了一些端倪。 旭阳见居尘迟迟不说,提醒她开口。 其他人并没有因为宋觅的描述,流露出丝毫的猜疑,这令居尘心中不由抽了一下。 她思忖了片刻,轻启贝齿:“它是纯真的,而世上唯一的纯真,就是不思考。” 显然,她蒙混过关。显然,她察觉到了一丝自己同他们纸条里词汇的区别。 这令居尘不由更加关注起宋觅的描述。 第二轮描述中,他说:“无法准确说出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因为时间太久,发现开始的时候,就已深陷其中。” 第三轮,他说:“那一刻起,你的快乐与悲伤,将不再由你做主。” 第四轮,他说:“心中密密麻麻,眼前一纸空白。” 第五轮,他说:“原以为时间会是解药,原以为就是一场过路的雨,但雨停后,沼泽再也没有变回清流。” 当他话音甫落,周围人都不由自主发出了细微的惊叹。 他说得太好,好到大伙儿都忘记找出那个隐藏的鬼,沉浸在他的表述中。 好到居尘明明赢了,却觉得自己彻彻底底输了。 众人打开纸条,旭阳看了居尘手中的词汇,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暗恋和喜欢。怪不得我们找不出,这对词的差距,确实不大啊。” 居尘牵了下唇角,心中不由呢喃自语,不大吗? 那为什么她前世一直没有发现。 是她太迟钝,还是他太擅长伪装? 如果不大,她怎能从一个“只字不提“,轻易区分其中的差距。 她又为何,忽而觉得心底泥泞不已。 她的心,也早已因为这场雨,变成了一片泥足深陷的沼泽。 -- 好玩归好玩,这游戏也确实有些伤脑筋,几局下来,大家都有些疲累了。 旭阳提出玩一些简单的缓一缓脑子,在林宗白的建议下,最后选中了击鼓传花。 击鼓传花的规则十分简单,花落谁家,要么抽选才艺,上前表演,要么选择回答问题。 林宗白将鼓和花以及抽取的锦囊,准备得一应俱全。 鼓声响起,游戏开始。 以往这种游戏,居尘习惯上前表演才艺,抚琴吹笛,唱歌跳舞,她样样都能来一点,所以并不爱单一的回答问题。 可今日不知是不是有某人在的原因,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于那些歌舞音乐,不过是蜻蜓点水,都不够登峰造极,根本拿不出手。 是以,当花球落到她手上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会起身选择才艺,她迟疑片刻,选择了抽取问题。 旭阳不由咦了声,瞩目一看,才发现今晚的居尘,坐姿尤其乖巧端正。之前她都坐在她身边,她压根没感觉。 林宗白负责击鼓主持,拆开锦囊,将纸条翻出,温言冲她询问:“你如何区分恩与爱?” 旭阳下意识笑道:“都是这么哲学的问题吗?” 林宗白噙笑解释:“不一定,什么都有,有些或许还会令人尴尬到难以启齿,大伙儿可别玩不起才好。” 旭阳啊呀了一声,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私下砸舌。这也是居尘不爱选择问题的原因,她之前就遇到过一些问题,问得十分劲爆。 居尘想了想,蹙眉道:“需要区分吗,这世上有几个人会施恩于你。有一些恩情,本身就足够令人沦陷。” 旭阳不由笑了起来:“看来阿尘是个会以身相许的性子。” 居尘勾起唇角,俏皮反问:“你不会吗?” 旭阳撇了撇嘴,倒也认真想了想,“除非是舍命相救,我才会考虑吧。” 要不说她俩能做闺蜜呢。 毕竟,在她们一致的三观中,舍命这件事,本身就没有几个人敢做。而她们这一观点出来,不由引发了在场人的各种讨论。 从恩与爱的区别,到舍命相救,与舍身相报,姑娘与儿郎之间,开始出现了不同的认知与体会。 卢枫刚否定了妹妹卢芸对于落水相救,舍身相报的观念,认为姑娘应当嫁给自己心仪的儿郎,而不该迫于世俗的眼光,去嫁给一个可能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转眼,他为了加固自己的论点,朝着兄弟宋觅求取论证道:“徵之,假如你不顾危险不惜生命救一个人,本身就没有图谋报答,对吧?” 他的嗓门本就比较大,话音甫落,众人的注意力不由都落到他们这厢。 只见宋觅摩挲了一下杯盏的边缘,沉吟片刻,勾起唇角,“命都给了。我还会在乎她报不报答吗?我只会希望她好好活着。” 他说话的语气何其揶揄,却犹如一把赤裸的剑,掷地有声。 是谁?明知它锋利无比,还是抑制不住地任它,搅碎了自己的心。 第23章 若有来生 鼓声再度响起。这回,花落袁峥。 袁峥身怀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旭阳却不爱看人舞刀弄剑。他迟疑片刻,也选择了回答问题。 林宗白打开锦囊,蓦然顿了顿。 卢枫:“看来难以启齿的问题来了。” 林宗白干咳了声,面无表情道:“你是处男吗?不是请举杯。” 袁峥刚端起杯盏润喉,闻言直接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四周不由响起一些男子细细碎碎的哄笑声,女孩们则有些娇羞地垂了垂头。 有人笑叹:“还真有点尴尬。” 有人起哄:“驸马不会玩不起吧。” 也有人缓和:“其实你都成婚了,倒也还好。” 第33章 也不妨碍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嘟囔了声:“万一成婚了也还是呢。” 又是一阵轻轻浅浅的笑声中,只见袁峥默然片刻,提壶,斟酒,举杯。 居尘双目忍不住睁大。 她明明记得,袁峥和旭阳自成亲后,至今未有圆房……旭阳亲口同她说的,她没有理由骗她,也没有必要。 难道是别人吗?可袁峥从来没有通房小妾什么的。 居尘心中不由充满了诧异与困惑,而她这副震惊的神色,尽数落在了宋觅眼中。 鼓声再响,这一回,花球竟在居尘递给宋觅的那刻停了。 “这算两个人吧?” “要不一起选个问题回答好了。” 宋觅转首询问居尘的意见,嗓音轻描淡写,居尘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侍女将锦囊递来,宋觅抬手礼让居尘,让她来挑。 居尘随意抽了一个。 侍女递给了林宗白,林宗白打开一看,同方才的面无表情不同 ,他看了宋觅一眼,眼底不由染上一丝促狭,笑道:“你是处男吗?不是请举杯。” 话音甫落,旭阳忍不住斥笑起来:“这些问题的概率是不是有占比的?” 林宗白颔首:“是有,某一些特别多。” 卢枫问道:“这是根据市井里的热度来分比例的吗?” “是。” “怎么东都,有这么多无聊的人?” “哈哈哈哈……” “不过这个问题,男子有被针对到,女孩根本就不用回答啊,直接喝一杯就好了。” “尘妹妹,你不会故意作弊的吧?” 这话说的,就好像她存心要暴露某人的私生活似的。 居尘嗓音不由抬高:“我真的是随便拿的一个。” 旭阳帮腔道:“是小叔让她拿的,何况她必须喝酒啊,谁要作这种弊?” “徵之,你也只能认栽了。” 虽然表示同情,但在场所有人,是真的充满了好奇。 且看那一双双悄然落在宋觅手间寸步不移的眼睛,果然,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世家贵胄,这世间的人,都生了一颗赤城的八卦之心。 卢枫轻啧了声:“这个问题其实对他没意义,他又没有……” 宋觅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然片刻,同居尘的动作一致,一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卢枫蓦地噎住,大大的嘴巴张着,几乎足以塞下一个鸭蛋,一连蹦出了好几个“艹”字。 他思来想去,脱口而出:“不会真是那个小黄门吧?” 宋觅默然不语。 这他妈是在给我默认?卢枫见他难得一副不辩解不反讥的表情,齿缝蹦出的“艹“字更大声了。 四周顿时响起一些怪异的哗然。林宗白显然也有些意外,皱眉许久,倏尔朝宋觅调侃一笑:“据我多年经验,这种问题一般容易触发循环,下一个问题,指不准就是问你对方是谁了。” 话音甫落,居尘放在桌下的手,几不可闻地蜷缩了下。 游戏继续。 这回,花球果然再度落到了宋觅手中。 他举着花球,半眯起眼,不由看向前方击鼓的林宗白,严重怀疑他存心故意。 林宗白饶有兴致地回望他,迫不及待将抽取问题的锦囊,递了上来。 宋觅凝着那一垒的锦囊沉默了半晌,几不可闻地看了眼居尘平淡面容下那一双布满慌乱的眼睛,忽而有些不敢赌,沉声道:“我选择才艺。” 林宗白失望地哦豁了声,才艺锦囊递上,宋觅掠过一眼,抽了一个面上绣有兰花的。 林宗白打开一看,勾起唇角:“请表演舞曲,《长恨歌》。” 宋觅神色一顿,四周替他着急的议论声已经响了起来。 “舞曲,王爷会跳舞吗?” 卢枫代为回答:“这部舞曲,他倒是会的,但这场舞需要两个人啊。” “明皇与杨妃,需要一个会跳这场舞的姑娘。” “可以去找一个舞姬,就是有点麻烦。” “我们这儿就没一个姑娘会吗?” 正是烦恼之际,忽而有人想起来,“哎,居尘,这不是你最喜欢的一场舞曲吗?” “赔礼道歉的机会来了!” “你若是肯配合王爷把这场舞跳了,他肯定不会再计较你孤立他的事……” 居尘忍不住打断道:“我没有孤立他……” “帮帮他吧,你看,人家已经看向你了。” 居尘一转头,果然坠入宋觅的深眸中。 宋觅给着她想要的见外,却主动询问道:“李大人会跳舞?” 旭阳笑了起来,代为解惑:“她什么都会点的,但这场舞她尤其下过苦功夫,因为她很喜欢。” 旭阳想了想,续道:“不过一直没怎么遇到她理想的舞伴。这场舞不是有一段‘捧上掌心,视如明珠’的画面吗,极需男子的臂力,可你别看阿尘瘦,她其实还挺有肉的,一般舞者还真举不动她。” 居尘脸色一红,“冉冉……” 她当然知晓旭阳不是意指她胖,只是她有没有.肉,哪儿有.肉,这里没有人会比宋觅更清楚。脑海中不可避免回想起一些比较活色生香的画面,居尘侧过头,没敢去看他的眼睛。 “武夫能举得动,不过一般的武夫都不擅长跳舞。”旭阳看了袁峥一眼,说到这儿,仿佛才反应过来,“小叔,你怎么还学了舞曲?” 卢枫替宋觅笑答:“他也是什么都会点。这场舞曲是太后娘娘的心头好,他学得也比其他的更上心些。” 众人不由面露期待,纷纷开始起哄:“那试一试?” 居尘:“我……” “徵之,还不快求求人家。” “对啊对啊,小姑娘都比较害羞的。” “你刚刚不是帮她赢了投壶吗,现在她来帮帮你,你俩这样一来一回,刚好就扯平了。” “配合一场,做个朋友,有些陈年往事,就不用计较了。” 很明显,这群收过居尘陶瓷礼物的人,大抵是拿人手软,都在努力帮助他俩冰释前嫌。 居尘只能求助地看向了宋觅,希望他可以一口回绝。 宋觅看她一眼:“还请李大人,帮宋某一个忙。” 居尘:“……” 周遭的起哄声更大了,居尘头皮发麻,只得垂眸应许道:“可我没有带舞衣。” 林宗白连忙笑了起来:“小事一桩。” 别说舞衣,等他俩下楼换好衣服,他连舞台都帮他们准备好了。 居尘换好衣服,坐在更衣室的镜前梳妆。看着镜中愈发熟悉的妆容,她的神情一顿,思绪一瞬间飘回前世,蓦然想起同样的一个画面。 太后娘娘同她一样,非常喜欢《长恨歌》的舞曲。 那一年,宫中为她张罗五十寿诞,她麾下的每一位女官,几乎都为她进献了一场才艺,作为贺礼。 居尘报给内务府的,便是《长恨歌》,却不料,同蓬山王献上的节目,直接撞到了一处。 双方自是互不相让。 特受内务府邀请来统筹筵席的林宗白没法,只能将此事告知了女帝。 女帝摇头笑了许久,当日便将两人召进宫中,“你俩都想表演这个节目吗?” “是臣先报的。” “李大人这话说的,要论时间,本王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准备了。” “很久是多久,以前是何时,你有证据吗?” “自然要比你久,我听说李大人连舞伴都还没找到,如此匆匆忙忙,简直毫无诚意。” “呵,说得就像王爷找到了似的,你要有理想的舞伴,你至于拖那么久才报上来?” 眼看两人又开始斗起嘴来,女帝无奈伸手打断,薄露笑意道:“既如此,那不然你俩合一起,出一个节目就好了。” 林宗白躬身站在旁边,闻言不由狠狠点头道:“刚好一个是明皇,一个是杨妃,合一块就也谈不上谁需要谦让谁了。” 只见殿中对立的两人,不约而同蹙起眉梢,不可置信地指向对方,“和他/她?” 林宗白见状,更加看热闹不嫌事大,转首便朝着女帝作揖,噙笑道:“别说,微臣还真有些期待他俩同框的样子。” 毕竟他俩在朝堂上出了名的不睦,相庭抗礼已有多年。眼下竟要一起合作,绝对能让这场筵席,蓬荜生辉! 女帝倚在罗汉椅上,支着下颐,笑靥生花,“朕也很期待。” 两人:“……” 圣人的金口已开。 便是赶鸭子上架,牛不喝水硬按头,居尘也不得不默默在每日下值后换上舞衣,硬着头皮跑去王府,在他那偌大的花园里,水榭边,当着一群白色的水鸟飞禽前,同他大眼瞪小眼,搂搂抱抱起来。 唯一令居尘没有预料的是,她本是一个挺有重量的人,一落在他手中,宛如飞燕般轻盈起来。 她原先还以为,他一定会毫不客气嘲笑她的体重,甚至每天都要反复鞭尸的。 第34章 可整场舞跳下来,他俩配合默契,竟无一丝错漏。 -- 为了营造最好的舞台氛围,林 宗白将阁楼的灯光,聚集在了最中间的位置。 所有的观众,挪移到了幔帘后方昏暗的地方。 两人分别从东西两侧,缓缓进入舞台中央。 传闻杨妃身上拥有胡人血统,是以舞曲一开始,由居尘先站上舞台,一身环佩玉铛,叮铃作响,半截细白的腰身浅露,手捧着一把胡琴,踩着舞步,仰天而视。 宋觅负手而立于一旁,抬眼漫看,仿若明皇在欣赏眼前女子的每一寸美丽,唇角衔笑,目中隐有脉脉,暗含其中。 此刻的他神情自然,不乏融入舞台的轻车驾熟感,可在上一世,宋觅犹记得第一次看见她穿着舞衣,站在水榭边等他,他的身躯,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僵滞。 他早已看习惯她身着官服长裾,乌发一丝不苟地裹入软翅冠宇的严肃模样,乍然恢复了娇俏的女儿身,他有那么一瞬,竟有些不敢认。 发现他终于到来,她蹙起蛾眉,在排练前,脆生生地开口警告:“不许占我便宜!” 他呵地冷笑了声。 可一场凄美绝伦的爱情舞曲,怎么可能没有肢体上的触碰。 他的手敷在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上,将她捧起,犹如捧着一朵盛世娇花,而后弯腰翻转,这朵柔软的花,便倚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感受到她轻吐在他耳畔的如兰气息,也嗅到了她身上那一抹淡淡的,只属于她的体香。 她靠在他胸膛,两人相拥相视的瞬间,他低下头,凝望着她如画的眉目,似清风,如明月。 那一刻,他忽而明白了当年为何会有那么多少年郎,前赴后继地,想要约她去看花灯。 他不可抑制地浮想,那样一双澄澈美丽的眼睛,若是映入繁华的灯光,撩人的夜色,将是一场怎样蛊惑人心的美景,说是绝色,亦不过如此。 舞台上,居尘演绎完了俏皮的前奏,将胡琴一放,朝他伸出手。 宋觅的身形颀长而健美,居尘个头并不矮,一到他手上,却显得小鸟依人起来。 翩若惊鸿来照影,宛若游龙戏水滨。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他们跳出了一场相识,热恋,盛宠,再到最后,是生死的别离。 杨妃含泪离世的那一段,居尘眼角入戏的泪珠一落,宋觅的心口,还是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明知只是一场表演,他还是,有些看不得她的眼泪。 居尘却在这一刻,有片刻的出神,记忆蓦然回到了前世,回想起他俩有一回排练,直到曲终人散,她的眼泪还是跟断了线的珍珠般,一直没个歇停。 宋觅难得好心给她递来了一条手帕,挑眉问她:“你是在为他俩不得善终的爱情遗憾吗?” 居尘吸了吸鼻子,轻呸了声,“我是在为杨妃的死不值。” “在那样一个时代,那样一个男尊女卑的世道,江山覆灭,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有多大的错?不过是替罪羔羊罢了。” 她越想越觉得气愤,豁然站起身,言之凿凿道:“所有保护不了心爱女子的男人,都不配谈爱情!” 回想起宋觅当时微微睁大的眼眸,居尘心口一抽,忽而觉得后悔。她真的后悔,把这样的观念灌输给了他。 而就这一不留神的片刻,居尘走错了几步舞,转身之间,同宋觅的舞步交错到了一处。 他一不小心,绊到了她。 眼看居尘身姿一倾,直愣愣朝着前方扑摔而去,宋觅连忙拉住她的手腕,利用旋转的力量卸去了她倾倒的势头。 最后,将错就错,让原本应该倒在他怀中的女子,变成将他拥在了怀中。 居尘扑在地上,抱着他,怔怔凝望着他伴随着曲尾的吟唱,配合闭上了双眸。 灯光汇在他们身上,犹如一道天窗,一时之间,仿佛回到那个冬天,在那个昏暗的牢房之内。 都年过四十的人了,他还来骗她,笑着说是来送她一程,却悄悄调换了他俩的酒盏。 她一口抿尽,腹中火烧的钝痛感并没有来,见他离去的身形微晃,不由迟疑地上前扶他。 他咳得十分厉害,似是不想沾污她的衣裙,一把将她推开,歪在地上,唇角忽然咳出大口大口的血,刺得她眼睛狠狠花了一把。 她心中一块巨石猛地砸下,惊得灵台一片空白,扑过去再度将他扶起,抱在怀中:“你这是为何?” 她不明白,她当时真的不明白。 而他胸腔不断起伏着,好不容易平复了咳嗽,想抬手触碰一下她苍白的脸,却又瑟缩了回去,明明连说话都吃力了,还是露出一个风轻云淡的笑容,淡淡同她道了句:“若有来生……” 舞曲进入尾声,伴奏的箜篌长笛交织,犹如芙蓉泣露,一点点消失在夜色之中。 只听那隐在帘后的伶人,最后清唱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1】 第24章 吻我 一场舞曲奏毕,旭阳不由抚掌惊叹,开口叫好:“我怎么忽然觉得,最后死的,就该是明皇。” 袁峥笑道:“只能说他俩跳得太好,让我们仿若置身其中了。” 楼中其他人皆随之抚掌称赞。 宋觅斜倚在她细白的手臂上,睁开双眸,入目而来的,是她若隐若现的半截腰肢。 居尘尚在发愣,只见怀中人撑地而起,淡淡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去换衣服。” 两人一并退去,前往楼下的雅间更衣。 这回,居尘走在前面,宋觅缓缓在后,没再特意同她并肩而行。 转过前方的廊角,她却忽而回头,头往他胸膛一靠,用尽浑身的力气,一把将他抵在角落的梁柱上,踮起脚吻了上去。 他蓦然抬起了下颌。 没让她得逞。 居尘不小心磕到他的喉结,连忙伸手摸了过去,“疼吗?” 宋觅锁住了她的手,一双眼在夜色中黑得愈发深沉,冷声道:“你不是……不想要了?” 还是说,听见袁峥不是处男,心里难受,又跑他这儿来自暴自弃了。 居尘见他神情如此冷淡,一时肥起来的胆子又缩了回去,手足无措地站在他面前,轻咬起下唇。 那晚,他肯定等了她很久。 而她失信了。 他那么忙的人,空闲都是挤来的,又不是瑶津池畔边的小倌,还能由着她有兴致就去临幸,没有就随便丢到一边吗? 人在自己委屈的时候,总是很难去想到别人的委屈。等想到的时候,居尘忽然体会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她悄无声息吸了口气,慎重同他道了声歉:“对不起。” 她说得很小声,细细一品,一丝哽咽的味道暗含其中。 落在宋觅耳中,眉宇微蹙,像是他始乱终弃了她似的。明明他从头到尾,只是没让她刚刚那一口得逞而已。 他一直不说话,居尘心里犯急,忍不住想为自己辩解,张了张嘴,凝着他冷淡的神色,又觉得自己咎由自取。 他本来也不是非她不可,凭什么要顺着她呢? 居尘越想越难过,鼻尖一酸,真有些自暴自弃,松开了攥住他臂弯的手,埋首后退两步,转身离去。 朝前再拐了个弯,走到她的更衣室前,居尘吸了吸鼻子,推开门,前脚刚迈进去,手腕蓦然从身后被人拽住。 宋觅将门一关,一个转身,握住她的双手往上一举,高大的身躯贴上前,学着她方才那般,将她紧紧压在了门板上。 -- 阁楼里,仍是一派语笑宴宴。 旭阳又玩了一轮击鼓传花,居尘还没有回来。 旭阳想起她方才喝的那杯酒,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想要下去找,可她玩投壶时也喝了不少酒,现在有些后劲上了来,一起身,身形微晃了下。 袁峥见她站不住,一把将她拉回到位置上,“这是你家,也就是她家,还能丢了她吗?” 旭阳谨慎道:“可她刚才喝了杯酒,她酒量浅,万一有歹 人趁机对她图谋不轨……” “我就问你谁敢?”袁峥皱起眉头,不可置信地笑了声,“这府里都是你用惯了的老人,要说外男,也基本都在这了。唯一不在的那个,你觉得他会是那种人吗?” 旭阳迟疑了会,点了点头,“也对。” 击鼓声再度响起,砸在阁楼的地板上,一层层朝着楼下的雅间蔓延。 一阵接着一阵急促的咚咚鼓声,仿若居尘此刻的心跳。 一楼长廊尽头的更衣室内,门被反锁,屋内昏暗,只有门缝漏进的几丝月光,和男子皓若寒星的眼眸。 一勾一扯,少女的舞衣尽数堆到了腰.迹之间,掌心一握,雪团彻底变了形状。 宋觅的手很大,就那样托着,反复揉搓。 居尘坐在门前的高几上,后脊背冒起一阵接着一阵的酥麻感,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 第35章 男子覆上前,高挺鼻梁陷进她雪白的脖颈上,细细啄吻了会,不敢留痕。眼眸的余光朝下瞥了眼,宛若两朵梅花,在雪岭上娇滴滴绽放。 旭阳说得不错,她其实很有料。 也不知是男人做这事都有无师自通的能力,还是他特别有取悦她的天赋。仅靠摸与亲,就让她徘徊在了缺氧的边缘。 居尘轻微喘了口气,身躯颤栗着,膝盖无意间挨到他,熟悉的明显感觉,令她心脏跳得比楼板传来的鼓声还要快,下意识开始扯他衣服。 宋觅眸色微滞,喉结滚了一下,理智尚存,抓住她的手:“李大人想未婚先孕” 这里不是辞忧别院,屋内没有燃香,床幔的四角也没有挂上避孕的香囊。 居尘轻启贝齿,刚想说她小日子快来了,应该不会受孕,话到嘴缝边,又咽了回去。怕他以为她是想借腹上位。 居尘轻声道:“我们第一次,不是没有” 宋觅目光短促的呆滞了会,随而化作无奈的笑意漾开,忍不住搓了搓她的面皮,“你还抱这种侥幸” 况且,第一次那会,因为怕她太难受,他根本就没有…… 居尘脸上如胭脂扫过,靠在他肩上,难得自省地回想了下她方才那一句话,确实显得有点太不自爱。可今夜确也是她先主动勾了他的,居尘红着耳朵低头看去,不忍心他憋得难受,犹疑着想用手帮他。 只触碰了一下,宋觅眸色愈发深沉,一把将她的手捞了回来,贴在心口,凛声道:“吻我。” 居尘仰头捧着他的脸,闭眸果断献了上去。 他们每回都会接吻,居尘也经常主动,但每次吻到最后,都会变成宋觅主导。与他素日给人游刃有余的感觉迥然不同,他的吻充满了侵略性,具有很浓厚的占有欲,常常让居尘毫无招架之力。 这是他第一回 ,任由她带着他走。而她的吻,给人的感觉很柔软,很青涩,就像树丛里初生的青果,落在了甘冽的山泉中。 她吻得很认真,很努力。 宋觅毫无疑问被讨好,喘息的间隙,鼻尖溢出了一丝愉悦的嗤笑,心情上扬了好几分,“这么听话?” “你不喜欢”居尘停了下来,换着气,唇色潮湿红润。 宋觅捏了把她的脸,沉声道:“这么听话,也会爽约” 他果然还是没过去这个坎。用行动表达会同她和好,又用语言来秋后算账。 居尘遭到质问,一时间讷了声。她要怎么说,说她那天在帘后吗? 说她不想和他断,所以伤自尊了。他会不会觉得她麻烦?毕竟最开始,是她先承诺了等他娶妻生子,就会识相离去的。 居尘觉得委屈,却也不敢说实情,眼眶忽而有些湿润,只能搂着他的肩膀,沉吟好半晌,苦着嗓子道:“你为什么不穿我送的衣服?” 宋觅蓦然陷入了沉默。 居尘朝他心口多靠近了几分,“你不喜欢” 宋觅道:“不是。” “那是为什么” “因为,袁驸马有件一样的。” 居尘猛地抬起头,“什么” “你不知道” 她吸了吸鼻子,“我有段日子没见过他了。” 她的意思是,她都不知道他新裁了一件大氅。 落到宋觅耳中,这带着一丝鼻音的话语,却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委屈一般,令他眸光微沉,伸手朝她雪团上狠狠掐了一把。 居尘不明所以哼唧了一声,混着一点娇嗔,反而像在勾他。 宋觅俯首再度吻了过去,居尘被他唇舌搅弄得不断后仰,眼见要磕到门板上,他用手护住了她的后脑勺。 居尘心头因他这温柔行为酥了一下,紧接着,就被他吻得近乎窒息。 他擎住她的后颈,不许她逃避须臾,三番两次将她亲得喘不过气,又在她即将晕厥的边缘,给予她片刻的舒缓,反反复复,让她一壁痛苦,一壁舒服。 所以,她害得他撞衫了 他这么尊贵的人,同人撞衫,那画面,想一想,都有些令居尘不忍直视。 于是,她终于趁他适当给她吸入一些空气的间隙,找机会同他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他有那件衣服。” 她的眼眶有些发红,被他亲的,带着一点呼吸不畅的鼻音,直勾勾,水汪汪看着他,像两潭清泉,黑曜石般的眼珠,此时此刻只映着他一人刀削的轮廓。 宋觅看着看着,突然很想伸手,捂住她这双眼睛。好似只有这样,他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她蛊惑。 可他又不舍得。不舍得她眼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模样。 他只能低头嗤笑了声,笑自己没出息,就算是谎言,是迷魂汤,只要她哄,他就会信。 “没事了。”宋觅抬起指腹,摩挲了一下她发红的眼皮儿。 居尘心怀补偿,又主动吻住了他。 两人身子贴得越来越近,居尘坐在高几上,脚尖离地,宋觅站在她面前,忽深忽浅回应着她的吻,掌心一路往下,指尖泛出一点水光。 居尘羞红了脸,不由并拢,他却忽而用手腕拦住。 “松开。”他喑哑着嗓音,似蛊惑,似命令。 居尘肩膀轻轻颤抖,刚准备听命。 叩叩叩—— “阿尘?” 袁峥熟悉的嗓音,伴随着敲门声,忽而传了进来。 居尘的身子瞬间僵住,双眸蓦然睁大,本就错乱的心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惊慌地仰头看向宋觅。 他却一点不肯退开,反而变本加厉。 居尘美眸圆瞪。 袁峥站在门外,见更衣室中并无灯火,茫然地挠了挠头。 他扭头准备朝其他方向去找,一转身,却忽然听到身后屋内传来一声轻磕,似是高几与门板相撞的动静。 袁峥眸色一滞,伸手握上门环,推门前,再唤了声:“阿尘?你在吗?” “……在!” 第25章 明天,我有空。 听到少女略有急促的嗓音,袁峥推门的手倏尔一顿。 居尘神色慌乱不堪,下意识朝门缝外看去。宋觅没有空余的手扳回她的下巴,蓦然加快了指尖节奏。 居尘猛地颤栗起来,咬紧牙根,又是亢奋,又是不可置信地看向了他。 他不是怕被人发现吗,为什么,还不停下…… 袁峥还在外面,居尘怕自己忍不住发出一些奇怪的声响,不得不用手抵在宋觅胸口,开始推搡他。 宋觅却不为所动,指尖根据她神情的回应,张弛有度。她就这么怕外面那个男人知道?他偏偏要她叫出来。 袁峥站在门外,关切询问道:“你还没好吗?” “……再等一会,快了。” “怎么不点灯?” “懒得点……图方便。” 这话倒像是她的性格,袁峥并没有起疑心,“嗯。你看 到王爷了吗?” “没、没有……啊!” “怎么了?” “没事,我,我耳环掉地上了。” “需要我帮你一起找吗?” “别进来!”少女的声音变得慌乱不堪,早已忘记门被反锁,“我衣服还没换好……” 袁峥微微一顿,沉默了片刻,“那我先回去等你吧。你快一点,旭阳担心了。” “嗯……嗯!” 外面传来了男子逐渐离去的脚步声,宋觅心有不甘,低头朝着她锁骨处又啃了一口。 居尘反复咬住下唇,在粉嫩的唇瓣上留下一排排牙印,目光哀求不已,终归,看软了他的心肠。 最后,宋觅捂住她的嘴,将她摁在了门板上,由着她的眼神,在他怀里变得彻底迷离。 他看着她眼中映着的自己,就好像在凝视自己的欲望。 然后重重吐了一口气,将湿漉.漉的手指,恶劣地擦在了她的小衣上。 居尘双腿发软,险些跌落下去。 宋觅托住她不堪一击的腰身,伸手触碰她红润的眼角,勾起唇边,无声苦笑,又吻住她。 足足吻了半炷香时间,实在不能不出去了。 宋觅直接将她身上揉得凌乱皱巴的舞衣尽数剥.光,帮她换上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襦裙。 居尘用温凉的手紧贴了贴红扑扑的脸皮,把温度降下,正准备推门而出,宋觅双手撑在两边,将她堵在了中间。 居尘抬起困惑的眼眸,宋觅道:“那个陶瓷娃娃,我也想要。” 居尘愣怔,宋觅行云流水朝她臀上捏了一把,一本正经道:“给我捏一个。” 居尘好不容易降下的脸温,迅速回升。 出门前,她从身后拉住他,一双眼眸晴光潋滟,“那我还能再约你吗?” 宋觅看她一眼:“明天,我有空。” -- 夜深人静,旭阳卸下所有珠钗,从梳妆台前起身,来到幔帐前。 只见居尘侧靠在枕头上,轻轻咬着拇指尖,一双星眸波光流转,也不知在想什么,唇角微微浮出一抹傻乎乎的笑容。 第36章 旭阳今日酒喝的多,害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情绪,酒后吐真言,或是主动去找了谁,便拉着居尘同自己睡,作为监督。 没想到她看起来好像比自己还醉,双颊泛着红晕,就像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被人用颜料染了一般。 旭阳掐住她的一边脸蛋,“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居尘拉起盖至腰身的凉被,蒙住半边脸,尤其盖住唇角抑不住的笑意,“没有。” 旭阳哎呦了声,“不告诉我?” 她翻身上榻,去拽她蒙脸的被褥,两人开始在幔帐里打闹起来,旭阳被居尘一把摁住,不得不使出杀手锏,纤手一伸,朝着她腰上的痒痒肉摩挲了去。 居尘登时没了办法,咯咯笑着开始求饶,挣扎间,衣襟半敞,露出两根细白的锁骨。 旭阳眸色一滞,“你这里怎么了?” 居尘愣住,旭阳指尖点上她锁骨的红痕,蹭了蹭,“被蚊子咬了吗?我让人薰了艾香驱蚊啊。” 居尘伸手朝她摸的地方遮了遮,轻轻唔了声,双颊的红晕渐深,好在她俩刚刚打闹了一场,彼此额有微汗,倒像是热的。 旭阳跳下床去给她找药膏,不由埋汰:“这蚊子这么毒的吗,咬得那么深一个印子。” “嗯……” 其实他并没有特别用力,但她的皮肤太娇嫩了,一点点印记都会显得很明显。 居尘看向旭阳翻箱倒柜的身影,“冉冉,找不到就算了,我没事的。” 旭阳恰好在妆奁里将药膏翻出来,嘿了声,屁颠屁颠跑回来,用食指沾了点凝胶,拨开她的衣襟,朝那痕迹上点涂。 越涂越觉得,这不像是蚊子咬的,像是……但阿尘尚未成婚,连议亲都没有,没道理会有那档子事,应该不可能。 旭阳摇了摇头,否定自己的胡思乱想,却因为她这一处颇显暧昧的痕迹,不由回想起今夜玩击鼓传花的场景。 “我一直以为小叔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超逸出尘,洁身自好,没想到居然也和全天下的男人一样。” 当旭阳将药膏阖上,下意识将心中的想法呢喃而出,居尘双眸微睁,呆滞好一会,吞了口唾沫,神情犹如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你知道了?” “他不是喝酒了吗,你忘了?”旭阳努嘴道,“我今天才和你说好奇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呢,结果他已经不干净了。就是不知道对方是谁,竟能勾得他同人春风一度?” 造成他不干净的罪魁祸首,此刻正耳根发红,轻舔了舔唇角,拉住旭阳的手,“冉冉……其实,我也不是。” 旭阳先是嗯了一声,像是还没反应她意指的是什么,而后僵硬了好半晌,猛然握住她的肩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不是了。” 旭阳的心中翻滚起惊涛巨浪,眼睛在居尘诚实真挚的面容下越瞪越大,“谁?” 居尘抿了抿唇:“我还不能说。” “为什么?” “就是还不能,还不到时候。”虽然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旭阳望着她有口难开的样子,两撇蛾眉几乎要拧成一道,指腹按上她锁骨的印记,“所以这是他弄的?你们平常有来往?” “嗯。” “那种来往?” “嗯……” 旭阳握着她的肩膀不自觉用了力道,难以置信地摇起头来,“你太大胆了!” 居尘垂下眼睫,颇有些知错的模样,旭阳不由问道:“可是对方逼了你?” 明明她和袁峥成婚之前,都没出现什么异常,莫不是那人知道他俩同她交好,才趁着他俩都不在的时候,找机会强迫了她。毕竟她这张脸,确实生得太招人了。 居尘连忙道:“是我自愿的。” 话语中的真心实意,日月可鉴。 旭阳看着居尘小嘴微张,一双眼眸轻颤,好似生怕她对那人产生半丝不好的印象,忍不住捏起她的脸颊,“你喜欢他?” “嗯。” 旭阳望着她眼中的坚定,长叹了口气,“所以,我是不是认识?” 居尘讷声,“你怎么知道?” “我如果不认识,你不可能不告诉我。你是怕我找他麻烦吗?” 居尘猛然摇头,“不是。” 其实,是。 旭阳的脾气,居尘最是了解,如果让她知道同她厮混的人,是她家小叔,她肯定会要求宋觅对她负责,甚至,不惜闹到太后娘娘那。 别看旭阳平时总是赖在居尘身上,像个妹妹一般。她实际比居尘大了一岁半,心里一直把自己放在姐姐的位置,大事上,她总会想着把她保护好。 居尘双手挽着她,小心翼翼的,透着暂时不能坦白从宽的惭愧,旭阳看着,又是无奈,又忍不住笑了笑,刮了下她的鼻尖。 “其实,我也不是。” 这回,换作居尘睁大双目,“谁?” 旭阳一阵沉默,居尘的直觉往上一窜,脱口而出道:“是袁峥?” 虽然旭阳说过他俩婚后不曾圆房,但居尘有了自己这个前车之鉴,难免不去假设,万一他俩婚前有过呢。袁峥今天也喝了酒的。他心里藏着的人是谁,居尘再是清楚不过。 旭阳原以为居尘第一个猜测会是林宗白,没想到她竟会往那个表面上最不可能的人去想。 旭阳登时噎了一下,并没有回答她,扬起下巴,“等你什么时候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 翌日,宋觅来到辞忧别院,居尘已经坐在了屋中。 天色渐黑,屋中已亮起暖黄的灯火,宋觅推开门时,居尘刚好坐在铜镜前,检查自己的仪容。 烛影摇红,映在她白生生的芙蓉面上。她今日穿一身青绿色襦裙,裙头有细细的绿萝纹路缠绕,半透明的真丝上襦,将那一副白玉般的皮囊衬得愈发莹润如雪,叫人看一眼,便忍不住上前去擒住她的皓腕,抱在胸前,好好爱怜一番。 宋觅将她揽入怀中,刚摸了把她的脸颊,低头吻她,居尘蓦然伸出食指抵在了他唇前,可怜兮兮看他一眼,干咳:“我……那个来了。” 宋觅:“……” 他睨她一眼,忍不住将抚摸她脸颊的动作,变成了掐她的苹果肌,“你故意的吧?” 居尘的 脸颊被他捏得微微鼓起,嗓音不由变得模糊,“这种事怎么故意?” 宋觅显然有些失望,松开她的脸颊,悄无声息叹了口气。转眼,居尘从他怀中起身,端端正正站到他面前,抱歉地看了他一眼,遗憾道:“那我先回去了。” 宋觅眉宇微蹙:“为什么?” 居尘十指交叉,小声道:“今天做不了。” “不做,就不能和我待一块了?” 居尘眼眸微暗,低声指控道:“你上次说的,不做,就不要来找你。” 宋觅愣了一下,他原话是这个意思吗? 宋觅不由嗤笑了声,“李大人真的很记仇。” “我有吗?” “有。”宋觅言之凿凿。 居尘睁大双眸,咬了下唇,左手拇指抠着右手拇指尖,努力为自己辩解,“我之前小日子一直很准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月提前了,我也没料到。今天中午我发现了,本来想通知你的,但我怕你以为我又想爽约,就想着亲自过来同你解释。” 宋觅见她言辞这般诚恳,眼底不由漾起一丝温柔的笑意,轻轻嗯了声,问道:“叫厨房准备晚膳了吗?” 居尘殷勤道:“叫了。我算着你过来的时辰,提前帮你点了。” “那就坐下来,陪我吃顿饭。” 居尘顿了顿,宋觅看向她:“现在这个点,其他人应该都吃完了。” 居尘抬眸望向窗外昏暗下来的天色,“嗯……” “你不是不习惯一个人吃饭吗?” 他居然记得。 宋觅再次伸手拉住她的皓腕,将她带到了饭桌前。 用过晚膳,宋觅放下银箸,抬眼见她起身时蛾眉微蹙,不由用左手捂了捂小腹。 宋觅走到门口,吩咐收拾餐桌的侍女去熬一碗红糖姜茶回来,转过身,将她带进里屋,抱在了怀中。 “很疼吗?”宋觅问道。 居尘朝他怀里拱了拱,“我平常不疼的,这次有点特殊。” 平常不疼? 宋觅将他的大手朝她温凉的小腹贴紧了些,思绪一瞬间被回忆插.满,不由回想起前世,有一日早朝,他和她刚在新制的税赋上争论了一番,一下朝,他路过皇城驰道,不小心又同她撞到了一处。 她当着他的面,直楞楞栽了下去。 他那时还以为她是没吵过,打算到他面前蓄意报复,栽赃嫁祸他一波,连忙打横将她抱起,赶紧送去太医院做伤痕鉴定。 结果,女医官说她是经水不利,少腹满痛,加上连日操劳,体寒气虚,直接痛晕过去了。 他坐在榻前,回眸瞥了眼她布满薄汗的脸颊,明明记得她在早朝和他吵架的时候,说话还中气十足,根本不是现在这般,苍白柔弱。 第37章 后来听说她已连着数日不眠不休,一直住在凤阁处理公务,宋觅不由轻叹,这丫头拼起来的时候,对自己还挺狠的。 但她现在还只是凤阁一八品小员,不至于忙碌至此,为何,又不舒服了? 宋觅关怀地问了问,居尘默然许久,回答:“可能是最近情绪不稳,郁结所致。” “为什么?” 居尘不答,只埋头靠在他肩膀上,细挺的鼻梁贴在他脖颈,轻嗅着他干净清贵的熟悉气息。 宋觅想问她是不是因为袁峥,话到唇边,想了想,又收了回去。还是不给自己添堵了。 不过多时,侍女轻叩门扉,将红糖姜茶送了进来。 他用勺子轻舀,一口一口给她喂完,两人再简单洗漱了番,熄下灯,宋觅一上榻,居尘便不自觉往里多挪了点,同他拉开一定距离。 宋觅:“为何离我这么远?” “我怕身上有味道。” 居尘可不想在他印象里留下血腥味这种东西。 她原本都没想过今晚留宿,一开始是打算同他解释清楚就回去,后来想着吃完饭就回去,再后来想着同他再单独待会就回去,然后鬼使神差地,被他放到了榻上。 她身上只剩下一条就寝用的吊带素纱,薄如蝉翼,自然怕盖不住一些味道。 宋觅大手一揽,将她搂入怀中,高耸的鼻翼没入她锁骨之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很香。” 第26章 不做别的,亲一下可以吗…… 居尘脸颊犹如胭脂扫过,葱白指尖轻拽住他腰迹的衣衫,心口一时间又甜蜜,又酸涩,倚在他怀中,呆呆心想,至少现在他还不想和她断……至少得到过,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强。 须知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 想当年她阿爹阿娘刚在一起的时候,山盟海誓,如胶似漆,到头来,还不是有了新欢,就忘却旧爱。 与其为了期待以后能白头到老,却止步当下,还不如抓住如今快活的日子,即便只是短暂一场梦,也比没有拥抱过的好。 她正自欺欺人地想着,男子忽然在她头顶上轻笑了声。 居尘抬起美眸,“怎么了?” 宋觅失笑道:“没有,就是觉得自己有点混蛋。” “嗯?” “因为我现在,特别想吻你。” 夏日的衣衫本就单薄,他俩贴得这么近,宋觅随便一动,不是碰到她的腰肢,就是擦过她笔直修长的腿。 本想嗅一下她刚洗完的发丝,以清香来给自己醒一醒神,一低头,只见一道深沟,欲壑难填。 这样还能坐怀不乱,那他就不是男人了。 尽管眼底布满了情.欲,他还是克制地低声问道:“李大人,不做别的,亲一下可以吗?” 他的语气充满了商量,眼眸是一派汹涌沉沉的黑色,一眼看过来,几乎摄人心魄。居尘直觉自己如果答应他,不见得会是一件好事。 可她在他直勾勾的目光下,怎么也无法说出一个拒绝的字。 居尘一个默认,宋觅的唇便覆了上来。 昏暗的屋内,开始响起轻舔慢吮的啧啧声。没多久,居尘的身子便酥了,双手绵绵搭在他的后颈,不断迎合,不断喘息。 大概是为了照顾她,宋觅比之前要柔和许多,没有一上来攻城般的勾缠与翻搅,不兴风,也不作浪。不像在缓解一时无法排泄的欲.火,更像在通过亲吻,转移她的注意力,安抚她的不适。 居尘被迷得晕头转向,小腹的疼痛感都轻了不少。 宋觅却越来越觉得煎熬。 不吻还好,这一吻,愈发生出一丝爱而不得的哀怨,犹如笼中困兽,眼睁睁看着猎物就在前面,香甜美味记忆犹新,却无法挣出牢笼,将其恶狠狠扑在下面,一口咬住要害。 他只能带着点沮丧地啃上她的脖颈,顺着半敞衣襟,下一枚吻,直接落到了她锁骨之下。 居尘身子猛地一颤,白嫩嫩的趾尖不由蜷缩。一股酥酥麻麻的熟悉感觉,从后脊背蔓延而来。 “别,别咬……”居尘脑子一片空白,只能手足无措地去抓他后脑勺上的头发。 他的发梢泼墨一般,顺滑又柔软,可他的心却如铁坚硬,一把擒住她捞他的手,按回在床褥上。 “不可以?明明你给我的反应,你很舒服。” “……” 居尘只能咬着牙,呼吸错乱不堪,时而急促,时而漫长,不经意泄露几声喘息,好几分有苦难言的懊恼,暗含流淌其中。 他太可恶! 就因为她小日子扫了他的兴。 非撩得她全身是火…… -- 后来,居尘小日子没过的这几天,她再也没有答应宋觅的邀约。 明知道做不了还约她,他才是真的故意! 宋觅只是想见她,没想到她这么排斥,还气急败坏地剜了他一眼。他只能无奈笑笑,随她脚底下抹油,开溜而去。 连隔数日不见。 这日,居尘领了沈尚宫交代的差事,前往史馆将近日的记录归档入册,顺便整理卷宗。 居尘以前并不喜欢这样枯燥无趣的差事,总觉得是在荒废大好时光,后来身处高位,经历太多血雨腥风,重来一世,她十分享受史馆宁和的氛围与这种平静的生活。 空气中漂浮着陈年的墨香,鳞 次栉比的书架上,几缕光斑从旁侧排列有序的窗户投入。 史馆卷宗室分为上下两层,楼顶建得高高,许多古籍的翻阅都需要借助云梯。居尘站在梯顶上,微微俯身,将一份近日梳理成册的卷宗归档。 二楼是大梁皇室的机密卷宗,只有内阁几位要员方可进入。居尘现在的阶品还上不了楼,并不知晓此刻,二楼的阅览室前,一人听见动静抬起头,视线隔着堆满故纸的书架,朝她看了过来。 宋觅看着她从云梯下去,手持几轴书卷,坐到正厅的案几前低头阅览,微垂的螓首下,露出一段雪白脖颈,蓦然回想起前世凤阁与内阁合并后,两人共处一室批阅奏折的画面。 自两人共舞之后,他不知为何,忙里偷闲时,总会隔着堆山码海的案牍,下意识朝她那厢看一眼。 她总是低着头,握住笔杆,一坐下便连忙好几个时辰,一口水都没有空喝。 能进中枢的女官不多,李居尘是大梁史上第一个,所以格外拼命努力。 她经常忙到很晚才回去,每夜乘车路过太元楼时,她会亲自提着衣摆下车,走到门口,对里边轻唤:“钱掌柜,给我打包一份点心。” 她很喜欢拿甜食作为自己忙了一天的犒劳。 宋觅坐在马车内,修长指尖轻抬起车帘,透过罅隙,远远望着她站在楼前耐心等待,那一抹纤细娇俏的背影,忽然无法理解,一个那么爱吃夜宵,还是甜食的女子,怎么还能看起来那么瘦。 要不是给她当过舞搭子,他从没见她胖过,更不会知晓她的.肉,其实都长在该长的地方。 总归,能吃是福。他之前一直还以为她那么拼,是因为头上那顶乌纱帽来之不易,太过沉重,时常令她夜不安寝,食不下咽。 如今察觉,她心态没有那么差,她所有的努力,并非去证明她配得上,不过是和他们一样,在其位,谋其职,尽其责,善其事。 后来,不知不觉,每晚散值路过太元楼,去听她那一句脆生生的点单,成为宋觅每日不变的消遣,他也因此记住了她最喜欢的那几类点心,太师饼,春水生,玉露团,蜜浮酥奈花。 他那时想了很久,都没想出他这么做的意义。 就是单纯觉得有意思,要他说出哪儿有意思,他又说不出来。 就像现在,明明他已经翻阅完要找的卷宗,却还是不自觉倚在二楼书架后,手握一卷古籍,透过书架的缝隙,看她看得出神。 史馆内,光线幽暗。 随着外头日头转移的零碎光亮,缓缓掠过少女的脸。 她专注地低头阅览,沉浸其中,直到门口传来了一声轻唤。 居尘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抬起头,宋允突然出现在门口,唇角衔笑,朝着她这厢狂奔而来。 宋允被老王妃解禁放出门,却不允许他离京半步。 他把整个东都逛了一圈又一圈,从小长大的故乡,实在熟悉过头,毫无任何诗意迸发,无奈只能将眼光转向了浩如烟海的史书,心想通过前人的脚步,亦可纵观天下百事,大好山河。 他一直想成为一个云游诗人,但老王妃不同意,也从来不认可他写的东西。 “前不久,母妃刚把我书房里所有的诗集都烧了。” 居尘见他沮丧地挠了挠后脑勺,不由轻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两人打小在郡主私塾读书,一直都是同窗好友。居尘被迫拜读他的诗词长大,也算是见证了他从狗屁不通,到文采飞扬。 见他如此烦恼,居尘忍不住给他透露道:“可我觉得你写的很好,我也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像我一样。” 第38章 上辈子他就是大器晚成,后来红遍了大江南北。 然而如今的宋允并不知情,只是笑了笑,开始同她倾诉作为孩子的统一烦恼,就是永远会被长辈拿去同别人家的孩子作比较。 “最近母妃总是频繁提起小叔,老爱拿他的政绩来鞭策我,时常说我但凡有蓬山王十分之一,她就死而无憾了。”宋允长叹一息,“我当然知道他很厉害,从小到大,不论习文还是学武,感觉什么事到他手上,都是游刃有余的。可我努力这么久,只学会了写诗这一件事,我永远都不可能像他那么有出息。” 居尘见他垂头丧气,不由回想起自己前世同宋觅针锋相对,非常理解他被拿去同他比较的痛苦,扬声宽慰道:“他也没有那么游刃有余,大部分时候都是装的吧。” 宋允懵懂道:“是吗?可我听说他过目不忘,三岁写诗,五岁作画,十岁通读百书,满腹经纶,还武艺高强,而且天生会用双手写字。” 居尘一听到这些烂大街称颂宋觅的话术,心底某些“陈年旧恨”便不受控制地被激了起来,脑海中一时犹如走马灯般闪现起前世的种种画面,忍不住道:“哪有那么多天生,他肯定背地里下了不知多少苦功夫,只是不告诉我们而已。” “是吗?” “这帮别人家的孩子就是这样的,背地里埋头苦干,表面风轻云淡,专门故意给我们制造焦虑,心肠黝黑的很。”居尘轻叩桌面,振振有词。 宋允睁大双目,莫名觉得她说得非常有道理。 居尘笃定道:“你别太理会他人的话,写诗也很有出息的。” 宋允眼睛亮起来:“真的吗?” 居尘:“青史留名纵然风光无限,可是诗词在百姓口中朗朗上口,代代传颂,从此流芳百世,不是一样的出息吗?” 宋允甚少得到支持与鼓励,向来给点阳光就灿烂,听她这么解读,笑意瞬间如水墨般在脸上荡漾开来,冲上前将她肩膀一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他这一拥犹如孩子扑向长辈,拥得有些紧,居尘干干一笑,正想将他推开。 二楼蓦然传来一声咳嗽。 居尘背脊一僵。这声音。 她蓦地转头,只见他们背地里刚刚讨论完的那位,心肠黝黑的别人家的孩子,此刻正不紧不慢地从楼梯下来。 第27章 我还以为,就我没有…… 居尘手心不由冒出一层薄汗,一时之间,都忘了推开肩上的宋允。 可她心虚什么,她说的不是事实吗。 宋觅凝着她肩头上别的男人的手,眸色愈发冷淡下来。 虽只比他们大了几岁,宋允对他彷佛有着动物本能的畏强感,连忙松开居尘,端正姿态,“小叔。” 居尘起身行礼,宋觅简单看她一眼,视线落回宋允身上,微勾唇角,语气听不出一丝温度,“你俩在这搂搂抱抱的,做什么?” 宋允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叠声解释他绝无轻薄之意,“侄儿同李典记很熟,我俩打小就这样。” 宋允害怕小叔以为他是个肤浅不正经的人,满心满意想要表达出他与居尘情同手足。 宋觅嗓音更低沉了,呢喃道:“打小就这样?” 宋允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 宋觅又看居尘一眼,居尘自他从二楼出来,就已经彻底成了一道硬化的美人石雕,僵滞在原地,一动不动。 宋觅朝前走了两步,那两步,几乎是从居尘的心尖上碾了过去,脚下阴风阵阵,令她的脚尖不由自主抬离地面,正犹豫着待会他要是过来收拾她,她是直接起身从桌侧逃跑,还是弯腰从桌底下窜出去。 幸而这时,元箬大步流星从外面走来,恭敬上前,在他耳边耳语几句,宋觅眉宇微蹙,疑似有要事处理,转身疾步离去。 公务繁忙就是这么点好处,想收拾她都没空。 宋允紧绷的肩膀松开,悄无声息舒了口气,转头看向居尘,她一直望着宋觅离开的方向,直到那道人影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她也没有将视线撤离。宋允伸手摇晃她,她才回过神。 宋允问道:“你真的觉得我会有出息吗?” “当然了!” 宋允笑得像个稚童,干咳一声,耳根泛起红晕,“那你喜欢这种出息吗?” 他这句话问 得颇有几分认真,他对居尘情如兄弟,但也的确存有一辈子想和她在一起的心。每回在居尘身边,他感觉很自在很舒服,她的思想对比其他姑娘要更开明,尊重每一种想法,从不觉得他的思想幼稚,也从不认为他是一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异类。 “当然喜欢。” 居尘很认真说喜欢,也很认真补了句:“但不是那种喜欢。” 宋允微微一怔,眸眼黯然下来,随而心中布满诧异。 居尘打小异性缘就好,她从不同人搞暧昧,但在没有确认心意之前,她也不会果断拒绝第一眼看着顺眼的人。主打一个给机会,能追求得到,俘获她的芳心,便是你的本事。 她以前从来都不会多加后面这句话的。看来那一只点亮他们少年时光的凤尾蝶,终于找到想要栖息的枝头,决定要落脚了。 宋允心中冒出无尽的遗憾与伤感,忽而诗意大发,连忙冲回家中,执笔挥墨,洋洋洒洒起来。 -- 又过半个月,忙碌了一上午,居尘和几名女官并肩出宫,前往金市近日新开的一家海鲜楼吃饭。 几道婀娜娉婷的身影矮身朝大厅一隅坐下,抬手唤来跑堂,卢芸同薛绾并肩看向菜单,居尘帮忙将茶水倒入她们的杯盏。 大厅前方是一处戏台,每日都会提供免费的表演赠予客人消遣。居尘进门时,一场酣畅淋漓的说书刚刚结束,接下来走上来一名蒙着面容,手抱琵琶的美人。 只见她迈着莲步,身影翩跹,上前同众人欠身福礼,而后款款朝着月牙椅坐下,素手轻拨琴弦,歌声悠扬地弹唱起来。 居尘耳尖一动,竟听到一首十分熟悉的曲子。 “这是……世子允的词?”居尘迟疑道。 卢芸笑着搭腔:“是啊。这阵子世子的诗词忽而兴起,京城出现了好多乐娘弹奏,百姓口口相传,愈发有了风靡的趋势。” 居尘显然有些意外,并非怀疑宋允的实力,她明明记得,这是他数年后才写出来的词。她记得上辈子,直到她二十七岁,同他确认自己不会嫁人以后,他的诗词才渐渐为人所知。 这一世,他竟红的更早了。 难道是因为她这辈子没去参加宫宴的原因?还是因为她提前拒绝了他?合着是她挡了他的成名路? 居尘表示很无辜。 她端坐一隅,静静聆听着戏台上的评弹,忍不住将自己今日带出的所有银两散出去打赏,一整个午膳时分,唇角都浮起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替宋允高兴。 三楼,长廊栏杆前,这家海鲜楼东家的落脚处,林宗白抿了一口茶,顺着对面宋觅的目光朝下看去,落在戏台那一厢侧面的某个角落。 林宗白不由问道:“怎么突然想到要来捧你这么个不熟的侄子?” 直到看完居尘结账离开,宋觅才回过头,反问他:“写的不好吗?” 林宗白道:“自然是好的,否则不会一捧就起来了。” 但他绝对不信宋觅是被对方的才华所折服。 “就是觉得他写得好。”宋觅面不改色道。 林宗白沉吟看他良久,轻笑一声,提壶给他斟茶,“行,你砸钱你说了算。” 茶水注入玉盏之中,林宗白想了想,还是不甘心,忍不住问宋觅当初他要创业的时候,怎么不见他这么支持他。 这话说的,是真没有自知之明,就他那脾气,宋觅就算想白给他,他会接受吗? 宋觅直接冷笑道:“当初没看出你能成事。” 林宗白猛地啧了一声。 宋觅继续勾着唇角,“即使没我,你不是也成事了?” 林宗白摸了摸鼻尖,嗤笑开来。 -- 翌日下午,宋允来到皇家藏书阁寻找一本古籍,竟同居尘又偶遇到一处。 他笑容满面靠近,得知她今日休沐,特来藏书阁修身养性,点了点头,垂眸,发现她摊着书籍的桌旁,还放了一盘香气扑鼻的点心。 “这不是太元楼最新出的荔枝煎吗?”宋允早就想尝尝了,赶忙坐到她身边,拿起一块。 还没吞咽,肩膀先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 宋允转过头,差点噎住。 宋觅伸手示意他往侧边让一下,直接插座到了他俩中间,整套动作身姿优雅,行云流水,宋允几乎没察觉到哪儿不对,只是一瞬间,双手握成小拳,端放在腿上,拘谨起来。 居尘看他一眼,只记得以前私塾读书,郡主娘娘坐在身边监督他们几个补考,都没见过宋允这么紧张。 居尘探头同他道喜,噙笑道:“现在大街小巷都在传唱你的诗词。” 第39章 宋允挠头羞赧:“我自己也很意外。” 他本想伸长脖子去同居尘搭话,奈何夹在他俩中间的人实在不容忽视,宋允也不想在他面前坐没坐相,只能矜持地端坐原处,先觑了宋觅一眼,双颊微红,怪不好意思地说出感觉做梦一样,生怕自己德不配位。 话音甫落,宋觅和颜道:“贤侄这样的心态,恰恰是谦逊的表现。” 宋允得他夸奖,一下灿烂起来,干咳道:“小叔觉得侄儿写的如何?” “挺好的。”宋觅先是给予肯定,再而言辞中肯地评价了几句,最后,“只是……” 宋允连忙询问只是什么。 宋觅委婉提出他的诗词风格略显单薄,可能是人生阅历不够所致。宋允狠狠点头,犹如小鸡啄米,仿若寻到了知音。 宋觅趁热打铁道:“其实云游可以激发灵感,有助诗兴。” 他表示非常欣赏他的才华,也很支持他出去。 宋允受宠若惊,脸上堆满笑意,不知想到什么,目光骤然暗沉,“可母妃不会答应的,这几日她生怕我会逃跑,除了正常衣食住行,一分钱都没给我,我屋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她藏了起来。” “我当是什么事。”宋觅勾起唇角,直接提出可以给他提供盘缠,还能给他通关文书。 宋允目光澄亮起来,又担心小题大做,讷然道:“会不会太给小叔添麻烦?” 宋觅叹了一口惜才的气,和蔼可亲道:“后辈若有出息,长辈岂有不支持的道理?” 宋允大喜,俯首感激涕零,顾不得同他们闲谈,冲回家便开始偷偷收拾行囊。 居尘看了眼他狂奔而去的背影,不由回眸看向宋觅,唇角往下一撇。 宋觅:“怎么了?” 他还以为她是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居尘道:“你帮他,为什么没向他要抵押品?” 宋觅噎了半晌,摸了摸鼻尖,嗤笑开来,“李大人记性这么好?” 居尘几不可闻努了下嘴,自我说服道:“行吧,毕竟他是你堂侄。” “谁说我没要?我给他钱出京,有我自己的好处。” “什么好处?难道是他写的诗,能让大梁百姓开心?” 宋觅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在她心里,他这么为国为民。 宋觅唇角收不住地同她笑,笑完,眼底泛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一字一句道:“这么有才华的人,不适合京都的纷纷扰扰。本王看着心疼,所以还是少在我面前晃的好。” 前世,多年之后的一天,宋觅路过藏书阁,偶然听见宋允倚在书架前,同居尘说如果他还没出名,她也老了,他俩就凑合一起。 “等你三十岁还没嫁出去,我娶你啊。” 他记得居尘当时笑着说了句,“好。” 后来宋允的诗词火了,却把这茬彻底忘怀,只顾着在外云游,寻找写诗的灵感。他往北一直走,去了青海湖,然后直接往下,前往天竺,到居尘三十岁,都没有回京。 宋觅看着居尘蹙起的蛾眉,目色微沉,“你不舍得他走?” 居尘顿了一下,笑道:“那倒也没有。他开心就好。” “他开心就好?” “对啊,人这一辈子,做自己开心的事情,最重要了。”居尘仰头看向窗外的天空,颇有感触道。 宋觅凝着她密长的睫羽,在 眼皮底下投去淡淡阴影,勾起唇角,“你说得对。” 居尘狠狠点了点头,起身把书卷放回书架上,转回首,猝不及防坠入他的视线。 宋觅将她拦在了书架前,垂眸看向她柔软的唇瓣,“我的陶瓷娃娃,什么时候给我?” -- 这一日傍晚,居尘应约来到辞忧别院,将瓷娃娃给他送了过来。 宋觅在瓷镇体验过烧窑,知晓其工艺繁杂,从练泥到彩绘,好的瓷器制作,至少要经过少则七十二道多则数百道的工序流程。 他开口催促她,只是怕她贵人多忘事,眼睛一直绕着别人打转,把答应他的事情抛掷脑后。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履行了承诺。 宋觅将那精致的娃娃捧在手中,左右看了看,是很像他,但,更像少年的他。 宋觅疑惑的视线一过来,居尘如实相告道:“我现在已经手生了,恐怕做不到以前的水平,这是我小时候做的。” 居然拿以前的来凑数,宋觅不禁眼眸半眯,“李大人这是在敷衍我?” “哪有敷衍?”居尘戳了戳他手上陶瓷娃娃的脸,撇唇,“你也没说不可以用以前的。” 宋觅嗤地一笑,在居尘疑窦的目光下,叹息道:“我还以为,就我没有。” 居尘顿了顿,脸颊浮起一抹红晕,诚恳道:“其实,你是我做的第一个模型。” 那会她刚迷恋上烧制人形瓷器,手艺生疏,极需练习。而他经常坐在树下垂钓,一待就是一下午不动,非常适合拿来练手,对照着制作模具。 “反正你也不认识我,更不会找我要,做坏了也不知道。”居尘挑起一边蛾眉道。 原来她那会总是躲在那儿,是为了拿他练手。 亏他一开始还以为她在偷看他,往前一凑,却发现她在看书,他还以为是自己想多了,结果,她真的是在偷看他。 “当时没看见你拿了模具。” “我藏在书下面了……” 怪不得,她后来每回见了他就跑。 心虚的。 宋觅不可思议地轻笑了声,仔细端详起手中的陶瓷。 居尘自豪道:“这是我做的最好的一个。” “你还做过好几个?” 居尘干咳:“毕竟是练手。” “给我看看。” 居尘疯狂摇头。 “拿来我看看,给我看,就不算你敷衍。” 最后,居尘奈不过他的反复纠缠,硬着头皮折返回家,将剩下的尽数拿了过来。 瑶席上,宋觅伸手一揽,将美人抱在怀中,将那些陶瓷一个个摊开,凝着那一群歪瓜裂枣,捏起她耳朵,失笑道:“这是同一个人吗?” 第28章 你就这么喜欢他,任由他…… 翌日,七月中旬,炎炎酷暑,凤阁宛若一个蒸笼。 所有女官都恨不得赤手光脚上值,素是怕热的居尘,今日却穿了一件领口掩盖到脖颈的褙子。薛绾忍不住为她摇起手上的蒲扇,亏在居尘虽怕热,却生了一副冰肌玉骨,一日忙碌下来,并没有冒出多少黏糊糊的汗渍。 暮鼓声响,前省开始散值。 居尘低头收拾工位上的案牍,旭阳在凤阁门口冒出头,穿过一片行礼问安,欢欣雀跃上前挽住她的手,同她说自己昨儿去逛金市胡商新开的衣帽肆,看中一件衣服,感觉特别适合她。 “你快跟我回去,试给我看看。” 旭阳拉着她回到公主府,将妆台前一副锦盒打开一隅,居尘目光一瞬间被那清透的天青色摇曳得明亮起来。旭阳拽着她来到屏风后,要她赶紧换上,看看喜不喜欢。 居尘勾起唇角,配合着剥开衣领的第一个扣,蓦然想到什么,手上动作一滞,停了下来。 “怎么还不脱,你在我面前害羞什么?” 旭阳见她脸颊浮出一抹绯红,不明所以,直接亲自上手,为她宽衣解带。居尘看着纤细,身材其实甚好,旭阳每次都会被她至妖至娆的曲线迷到。 可这一次,她将她上身的褙子一撤开,目光定在她锁骨上,忍不住蹙起眉梢。 又是和上回一样的痕迹。 居尘连忙用双手捂住,脑海却不由浮现起昨夜的画面。 两人从瑶席滚到榻上,他拉开她细长的腰带,低头吻住她的唇。一路从肩头到小腹,以往,到此便会收住,折返而归,这一次,他却继续朝下。 她娇躯开始发抖,美眸顿时慌乱不堪,一个鲤鱼打挺,被他毫不留情按了回去。 “不,不准舔.那……” “可我想要。”冷冰冰一句自我,却因为此刻极度孟浪的行为,变得无比蛊惑。 “为什么?”她的话音已经开始含糊不清。 下面的男子轻笑了声,“因为,我心肠黑的很。” 居尘脑袋轰隆一声,美眸圆瞪,接下来,除了一些细细碎碎不堪入耳的靡音,她什么都不敢说了。 旭阳将她的手拨开,彻底将她身上的衣裙褪去,目光落在她胸前,两撇蛾眉紧紧皱起。能弄出这么大一片痕迹,两人昨晚是有多孟浪。 旭阳简直不能细想。 她气不打一处来,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就这么喜欢他,任由他怎样?” 旭阳一壁斥骂,一壁忍不住在心里去猜测对方是谁,可不论她怎么猜,也想不到她那光风霁月的小叔身上。 居尘讨好般地去牵她的手,“我错了。冉冉,你给我些时间,先别管,也别说出去……” 旭阳以为她也知道这样对她的名声不好。 她却说:“我怕到时候被人发现了,对他名声不好。” 第40章 旭阳:“……” 出息,出息呢。 是谁当年立誓绝不会陷入情爱的泥潭,被一个男人捆绑的? 旭阳忽而有些替她脸疼,冷声问道:“是对方不想负责吗?” “不是,我没想过要他负责。”居尘沉吟了会,“是我先招惹他的。” “所以是你不想负责?” “他好像不需要我负责。” “那你想吗?” 居尘顿了顿,垂下眼睫,“我,没有不想。” 旭阳哪里见过她这样的神情,又羞又臊,夹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不自信。她当年可是她们当中最有异性缘的姑娘,时常一个回眸,就足以扫射一片跟在她后头偷看的少年郎。 如此这番,看来是真喜欢到心眼里了。 偏偏对方是个渣男。 旭阳叹了口气,视线凝向她的肌肤,略有心疼。虽然她不是不能理解任何人见了这样的身子都会情难自已,可他是不是有点太用力了。 居尘竟又帮他说话:“其实还好。” 他是偏好在她身上弄出各种印子,就像盖章,但也没真弄疼过她。 旭阳见她还有意偏袒对方,真的是彻底没救了,捏起她的小耳垂,讥笑道:“看不出来,你原来吃这套啊。我还以为你喜欢尽极温柔的。” 居尘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她于这方面的经验实在是浅,没觉得对方在享受她的身子,以为都是这样的。 “他挺温柔的。”居尘红着小脸,硬着头皮道,“这种事,本就是两个人都快活才好玩。” 他虽喜好换各种不同的姿势,有些举止令她羞赧不已,感觉太过了点,但也确实弄得她很舒服。 旭阳气急反笑,耳朵也不捏了,直接戳了戳她的脑门。 居尘低头,默默将她挑的衣服穿上。 旭阳只好长叹一息,将她往落地铜镜前一放,滞足欣赏,真真是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旭阳甚是满意,笑靥生花,刚好袁峥从门前路过,她连忙喊他进来一起瞧瞧。 袁峥神色凝重,面对旭阳的召唤,连什么事都没空问,仅说了句“暂时没空”,匆匆朝着大门离去。 旭阳很少见到他这副严峻的神情,不由招来他身边一个亲卫询问,得知北境突厥举兵突犯吐蕃边境,吐蕃大王发函恳求大梁相助,太后娘娘紧急召集枢密院与各位将军入宫商榷。 居尘站在一旁,翘起的唇角微微趋直,蓦然回想起上一 世,大梁出兵帮了吐蕃,两国从此结缔同盟之好。来年开春,吐蕃前来签订同盟条约的使团便会入京。届时宋觅会受到吐蕃王的邀请,前往一趟塞北,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 若她没记错,她听闻他这一趟塞北之旅,有过一段艳遇。 其实也没什么,她好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男人嘛,有过一两段艳遇,委实正常。 居尘努力说服自己没关系,没关系。 说到最后,有关系! 她还没搞定他呢,这来回一趟,怎么也得一年。 这么长时间,他会不会把她忘了? 都说得不到的才会骚动,现在他已经得到她的人,会不会真的就不再动心了。 居尘愈发后悔当初太主动了。 旭阳回首见她一副沮丧的样子,不由关切问道:“怎么了?” 居尘低头思忖片刻,握住旭阳的手,“冉冉,我想学射箭。” 旭阳将她一瞥,回想起以往她和袁峥想拉她一起去参加秋猎,抓了她好几次,她都不想动弹,整个人背着箭袋趴在马上,就像一条丧失三魂七魄的软虫。 这会儿居然主动说要学。旭阳顿时眯缝了眼,问道:“那个人是不是很擅长射箭?” 居尘没否认,但也强调:“也不全是为了他。” 旭阳才不信她,长长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傻丫头,你要投其所好,也得搞清楚对方喜欢什么吧。你以为他会射箭,你也去学,他就会看上你了?男人不看重这些的。” 居尘懵懂问道:“那看重什么?” 旭阳摸了摸她的脑袋,冲她勾起一边唇角,转首走向里屋,从她枕头下方的暗阁内,将她私藏多年的一本珍本,递到了她手上。 居尘垂眸一看,封面写着《女诫》。 果然这世上的男人还是更喜欢循规蹈矩的女子?她心中狐疑着,随手打开,骤然看见一对对白花花的小人儿交叠,猝不及防红了脸。 居尘啪得一声将其合上。 旭阳语重心长拍着她的肩,“回去好好学习一下吧。” 居尘:“……” 日落西山,旭阳将褪下的新衣给她放回锦盒,见她刚刚多吃了几口桌上应季的果脯,顺便叫人一起给她打包起来。 居尘默默将书籍放回她的枕头下,食盒刚递过来,旭阳把那书又拿了回来,直接往食盒的最底层塞去。 居尘无可奈何,只能羞红着脸,接受她的好意。 旭阳将锦盒与食盒一并递到她手上,仔细端详了把她手上的翡翠金钏儿,越看越好看,心中高兴,便想着回馈一点人情,喊来另一个食盒,决定打包一份给宋觅。 听闻宋觅还在中书省忙碌,刚好居尘回家路过,就让她捎带过去。 居尘自然是乐意效劳的。 只是走前,侍女不小心把她要带走的食盒,和给他的食盒,弄反了。 -- 夕阳下坠,天空昏黄,宛若一张浸了糖的油纸。 居尘走到中书省门前,温言道出来意,当值的内侍却说蓬山王今日忙了一天,滴水未进,粒米未入,太后娘娘听闻,直接下口谕将他赶回去休息,现在人已经出宫了。 居尘颔首作别,走出西华门,便朝着辞忧别院而去。她原只是抱着侥幸看看他会不会在那,一进院门,看见他真的坐在书房,此刻半垂着双睫,虎口抵着下颌,正对着眼前的大梁边境图,若有所思。 居尘低声询问元箬他可否进食,得到肯定的回答,就没让元箬打扰他,把食盒放在桌上,转身离开。 回到家,幸而居尘留了个心眼,生怕别人发现食盒里的秘密,一进卧室,趁四下无人,先打开食盒,赶忙找个隐秘的地方把那书藏起来。 不料,最下面那层抽屉一拉出,空空如也! 她愣了一下,美眸圆瞪,旋即转身出门,赶往了辞忧别院。 居尘直接奔入院中,推开卧室的门,发现食盒原封不动地放在了桌上。 她猛地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因为跑得太快,额边已经冒出一层薄汗,脸蛋也跟着浮红起来。 宋觅刚好迈入房门,看见她站在桌前的俏丽背影,眼底荡起温柔的笑意,走过来,发现她满头大汗,抬袖给她擦拭了一下,忍不住揶揄道:“这是急着来见我?” 居尘短促的沉默,点头。 宋觅揽住她的腰,“想我?” 居尘继续点头,却轻推开他,“想,想你做的茶了。” 昨日他俩相约,本是定在黄昏时刻,可居尘一早起来便开始心神晃荡,索性提前到了别院。不想宋觅也在,她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思,大大方方向他发出一起去藏书阁看书的邀请,才有两人后来一并在藏书阁遇见宋允的事。 后来,宋觅在藏书阁闲置的茶具前,给她做过一次茶,被她评价为迄今为止喝过的最好的一杯。 宋觅挑起眉稍,居尘反抱住他的腰,央求宋觅去拿茶叶,强烈表示她还想再喝一次。 趁着宋觅离开的空隙,居尘赶紧去翻那食盒。 一打开,却发现书籍不翼而飞。 居尘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起来。 身后,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再度笼罩而来,宋觅从她肩后俯身,一低头,温热的鼻息扑在她脖颈,撒上了一层薄薄的痒意,“在找什么?” “没有!”居尘矢口否认,眼神躲闪,“就是看看凉了没有。别吃凉的,对胃不好。” 宋觅沉默看了她一会,凉凉地哦了一声,勾起唇角:“我还以为,你在找这个。“ 那写着“女诫”的珍本一出现在他的手上,居尘瞳孔微缩,立马踮起脚尖去抢。 宋觅却扬手一抬,叫她扑了个空,直接扑到他身上。他尚未更衣,仍穿着上朝的紫袍玉带,绛紫色的官服,令他整个人显得矜贵无比,一股高位者的威仪萦绕周身,此时此刻,却被一个娇小身姿圈住腰,紧紧拽在了手里。 宋觅看她一眼,掂了掂手上的书籍,颇为大开眼界道:“原来女子所谓的《女诫》,是这个样子的?” 居尘脱口而出:“不是!” “那你把它给我,是在暗示我,要多学习吗?” 居尘立马否认:“不是!” “那是给你自己看的?” 居尘再度否认:“不是!” 宋觅冷不丁看向她,只见那双清澈透亮的双眸,早已布满了慌乱与羞赧,他毫不怀疑,但凡现在地上出现一条裂缝,她一定会毫不犹疑地钻进去,生生世世都不再出来。 第41章 明明给她擦过一次,居尘的额角再度浮出层层冷汗,她连着咽了好几口唾沫,却还是佯作极为淡定地,破罐破摔道:“我的意思是,我们都可以学习一下。” 宋觅沉吟了会,勾起唇角:“好主意。” 元箬将茶团端了进来。 宋觅道:“还喝茶吗?” 居尘嗓子干干道:“喝。” 连干了四五壶,只见宋觅不言不语,一直饶有兴致地看向她,直到她有些如坐针毡,企图开口同他作别,宋觅截住她的口风,发出暗示邀请:“一起洗个澡?” 居尘一怔,“你不是累了吗?” “我现在不累了。”宋觅失笑道。 不累了,为什么不累了,是因为看了那本书吗。 居尘整个头皮发麻起来,背脊僵硬,嘴上说着好,却将他身子一转,推他出门去厨房唤人烧水。 然后趁着他离开的间隙,落荒而逃。 宋觅回来,掠过眼前空荡荡的屋子,嗤地笑了声。 第29章 李大人就散值了? 大梁出兵帮助吐蕃抵制突厥的来袭,击退敌军数千里,吐蕃大王感激不尽,欲亲自来使国朝,结缔同盟之好。 来年开春,朝廷最重要一件事就是招待到阙的吐蕃使团。朝廷紧急征集一批略懂骑射的女官,接待使团中的女性来客。 上一世,居尘不擅射弓,除却在马场露过一面,并未涉入这件大事之中。经过旭阳小半年的魔鬼特训,这一次,居尘堪堪压着及格线,通过了考核。 近几日,居尘跟在太后娘娘身边记录其 言论举止,修成起居注以送史馆录为正史,在同太后的交流之间,透露出一口流利的吐蕃语。 是她上辈子学的。 鸿胪寺的通译基本都是男子,太后娘娘一直想要一名懂得吐蕃语的女官随侍身侧,居尘一下便合了她的心意。 得到太后的临危受命,居尘叩首领旨,心中的小算盘轻轻敲着,只要她涉入此事越深,就越能找到机会,阻止宋觅出塞,或是同他一起出塞。 眼下已经顺利完成了第一步,居尘面露喜色,心情愉悦,穿过垂拱门,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回家的皇城驰道上。 很久没有抬头欣赏过宫墙檐角上的夕阳,她迎着金色光辉,沐浴在冬日暖阳之下,原地停留了会,转头继续前行,跨过南门口,恰巧看见了从南宫门出来的帝后。 居尘举目望去,只见今上龙袍广袖,步履沉稳,本该庄重威严的神情,此刻布满温柔,一直牵着皇后冯氏的手,仍不忘屡屡回顾她,行至车辇旁,还伸出双手,亲自扶她上车。 冯贞贞唇角亦保持着上扬的弧度,可同今上的欢喜对比,隐隐透着几分虚假的凉薄。 便在这时,旭阳长公主的轿辇忽而出现,拦下他俩前往御花园的路。 旭阳提裙下车,敷衍地朝车内喊了声嫂嫂,直接把今上请了下来,就地堵在了门前说话。 两兄妹手足情深,感情甚笃。饶是她如此冒犯,今上笑得无可奈何,只能温言让皇后先回后宫,他安排了她最喜欢的戏台,还备了她素日爱吃的点心。 “你先去看,我待会就来陪你。”今上和颜道。 冯贞贞颔首,悄无声息睨了旭阳一眼,乘辇离开,掉头转向后宫门时,无意间瞥见了宫墙角下的李居尘。 居尘远远同她作揖。 她没有在意,目光不过一瞬,便转回前方,下颌高扬。 冯家世代簪缨,出过三位太傅。冯贞贞自小养在宫中,打懂事起,周边人便同她说,她的未来,定是皇家儿媳,若得太子倾心,则将母仪天下。 当年的太子,便是如今的今上,的确对她一见钟情。可她却一心倾慕太上皇最小的儿子,蓬山王,宋觅。 冯贞贞家世极好,自视甚高,从来没有把居尘放在眼中。 居尘唯一记得她后来赏脸同她说的一句话,就是问她喜不喜欢宋觅。 再而,便是废帝之后,太后将今上与她贬为庶民,逐出京城,流放岭南。 居尘前去宣旨,身着紫袍,矮身从轿辇走出,冯贞贞抬头看向她,浮出一抹凄凉讥讽的笑容,“真没想到,最后是你坐到了这个位置。” 南宫门前。 旭阳长公主毫不客气伸出纤纤玉手,指向今上的鼻尖,“你是不是不要我这个妹妹了?” 今上眉头一皱,大喊冤枉。 旭阳双手交叠,睨向他道:“那你为何罚我的俸禄?” 今上登时板正起面容,温言斥责旭阳身为皇室长公主,当作贵妇典范,以后少夜不归宿,也少和外男勾勾搭搭。 自旭阳回京之后,没了婆母在侧,倒也同袁峥过了几天和睦日子。可后来没多久,云南王妃就把袁峥的表妹送上了京,说是无依无靠,投奔表兄,实则有意让其同袁峥培养感情,好给袁峥纳妾。 旭阳自那以后,便开始往林宗白在瑶津池畔新设的仙鹤府跑,经常一待,就是彻夜不归。 旭阳不以为意,撇了嘴道:“都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凭什么哥哥可以三宫六院,我就只能奉旨成婚。我偏爱宿在外头,有何不可?” 她这话说的着实大胆,今上听了,却也不恼,只能咬牙笑着捏起她的腮边。 寻常百姓不识这些皇亲贵胄,只在画本上窥得他们一角,锦衣华服,庄严肃穆,通常都会认为像他们这等身份的人物,位于权力至高处的漩涡中,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大都举止端方,心思深沉,字字句句,都充斥着城府与考究。 而居尘打小看在眼里,发现帝王家的孩子其实同寻常兄妹一样,会吵架,会和好,相互坦诚,言语随性。 今上慎重道:“我虽有后宫,目前却一直独宠你嫂嫂一人。” 旭阳冷哼,“你能如此,皆因娶到了意中人,之前你可不是这样的。”紧接着,旭阳如孩提时分一般撒泼哭闹起来,“不公平不公平,要不然你把冯贞贞赶出宫去,我决计叫林宗白遣散了仙鹤府,你要能同妹妹吃一样的苦,我再也不闹你。” 今上气极反笑,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你这丫头!” 居尘悄无声息站在不远处,凝着今上唇角的宠溺,蓦然想起少时,旭阳曾感染过一场时疫。病况来得凶猛,整个皇城人心惶惶,帝后被群臣碎首进谏劝阻,不可轻易靠近公主半分。 今上却不顾自身,毅然陪居尘一起,坐在了旭阳榻前照顾。 旭阳期间睁眼,深感自己不一定逃得过这场劫难,噙着泪水,驱赶他俩出门。 居尘自是不肯走的。 旭阳只能看向皇兄,“哥哥是真龙天子,将来还要承继大宝,一统天下,别让旭阳做千古罪人。” 今上不为所动,握着她的手不肯脱离,“都说真龙有天神庇护,若我在你身边都护不住你,又算什么真龙?” 旭阳听了颇为动容,病好以后,两兄妹感情越发深厚。 即便后来朝局动荡,人人明哲保身,旭阳也一心向着今上,甚至为了维护他在母后心中岌岌可危的地位,避免外戚冯家作乱,不惜发动宫变,企图清君侧,最终落入大理寺地牢。 回顾往世,居尘再看当下,此刻的旭阳看起来像个孩子无理取闹,实则却是在试探冯氏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旭阳想知道在今上心里,到底是妹妹重要,还是妻子更重要。 在旭阳眼中,她想保住兄长的安宁,将来肯定是要同冯氏对立的。如果兄长不和她统一战线,她也需未雨绸缪,早做打算。 居尘以前只觉得旭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活得天真烂漫,恣意妄为,此时再看,她其实有她甚是独到的一份机灵,若不是剑走偏锋,她远比她的兄长,更为果敢,更懂时务。 今上性情仁厚,却过于仁厚,时常优柔寡断,听信外戚谗言,任由冯家在朝堂为非作歹。 这也是太后日后废帝的根本原因。 他对旭阳对冯后都没得说,是一个好哥哥,好丈夫,却没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而他在江山和美人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 居尘心中唏嘘,不由叹了口气。 便在这时,宫门前的两兄妹若有所感,不约而同回过首,看见居尘,纷纷露出愉悦的笑意。 居尘上前行礼,今上笑着虚扶免礼,短促的打量了她一眼,温言道:“你与之前不太一样。” 居尘微微一怔,直觉他说的是她收敛的脾性。 旭阳见他目光落在居尘的穿着,她今日刚好换了她送的新衣服,便道:“内廷宫眷不该穿好看些吗?按女官官职,阿尘再往上爬,也是可以做你嫔妃的人呢。” 凤阁女官的位分都是照着后宫阶品给的,按以往的规制,后宫的女人,哪个不算皇帝的人呢。 今上摆手笑道:“我可无福消受她。” 谁不知凤阁女官的阶品只是太后给来发俸的,她们全心全意为太后做事,他敢动一根毫毛,就相当于动摇太后的权力,母后定要跟他急的。 第42章 旭阳嗤他一声,询问完居尘的近况,听闻她最近刚忙完考核,近日无事,拱了拱居尘的胳膊,毫不顾忌问道:“今晚要不要陪我去仙鹤府玩,这两日刚好来了个新的小倌,劲舞跳得可好了。“ 今上狠狠斥道:“刚和你说不准夜不归宿,你怎么还带坏人的?” 旭阳吐了个舌头,眉宇桀骜不驯,今上心中惦念着皇后,趁她同居尘说话的空档,起驾离开。 旭阳哎了一声,冲着他逃之夭夭的背影跺了跺脚,无奈,只能和居尘一同出宫。 两人走在皇城驰道,旭阳再度返回刚才的话题,询问居尘是否要陪同她去仙鹤府长长见识。 居尘不答反问:“冉冉,你这么做是为了让袁峥吃醋吗?” 旭阳脚步一顿,冷笑道:“我只是懒得留在府里去看他表妹若即若离的手段,男人,这世上多的是,我与他本就是 奉旨成婚,没有谁离不开谁。” 换以前,居尘大抵会信她这番鬼话,如今她却置若罔闻:“你若心里有他,大可告诉他你不开心,你这么做,只会让他觉得你对他并无丝毫感情。” “我对他本就没有感情。何况他若是在意我,为何到现在不把那女子赶出去?” “袁峥脾性温良,自小不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他已经觉得自己不孝,本来成婚之后,他理当带着儿媳归家侍奉父母,可他还是为了你回京任职,你让他再去忤逆王妃……”居尘并非想让旭阳退让,只是试图让她理解袁峥此刻的困境,唯有先相互理解,他俩才能夫妻同心。 可旭阳不以为意,直接打断道:“那就顺他母亲的意,娶了就是,我什么意见都没有。” “他不会娶的,你不明白吗?” 居尘字字句句,苦口婆心,旭阳略有一丝烦躁,哎了一声,“别说这个了,没意思,与其费尽心思促成一对怨偶,不如你陪我去散散心。” 居尘翕动唇际良久,最终选择沉默下来。 感情的事情,劝是劝不来的,她若想破局,最先要筹谋的,是在将来改变他们的结局。要有足够的时间,才能日久见人心。 见居尘冷静下来,旭阳转眼恢复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拉拽着她的手腕,叠声问她到底陪不陪她去仙鹤府。 “去不去嘛?去不去,去不去?” 居尘长叹一息,正要开口,前方转弯处,忽而冒出来一道颀长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中,宛若一幅散着光晕的剪影,温言朝她们问道:“去哪里?” 居尘脚尖一滞,他定是远远听见了转角处传来旭阳的撒娇,才在一碰上,便发出好奇的询问。 “小叔。”旭阳拉着居尘恭敬行礼。 宋觅微微颔首,看向居尘:“李大人就散值了?” 听听他这个“就”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当上峰的压榨不够,嫌人家身上的公务不够饱和。 其实,只是因为居尘今日婉拒了他的约会。婉拒的理由,是公务繁忙。 居尘头皮一紧,干干道:“本来是没那么快走的,临时家中有事……” 她只是在记起宋觅有过一段艳遇之后,顿觉不能同他太过频繁,怕他失去新鲜感,是以,离使团到京的时日越近,她与他一处的时光,越发少得可怜起来。 宋觅也没揪着她不放,只道:“你们刚刚说要去哪儿?” “没……”旭阳唇缝刚漏一个字,迎着宋觅深不见底的眸眼,忽而判断不出在他面前说谎的代价,只能老实低头,声如蚊讷道:“去仙鹤府。” 宋觅眉宇微蹙,短促的沉默,“你刚刚在约她去?” 旭阳见他并无斥责之意,乖巧点头。 “她答应你了吗?” 旭阳刚想说她快答应了。 “怎么可能!”居尘脱口而出,嗓音不自觉提高了点,顿了顿,敛目垂首,恢复恭敬的温声道,“微臣还有一堆公务没做,哪有空去那儿。” 旭阳戳穿道:“你刚刚不是还说近日无事吗?” “……那我也不会去那种地方!” 居尘说得斩钉截铁,而她信誓旦旦的双眸,却在宋觅直勾勾的注视下,愈发虚浮起来。 四目相对,她明显是想起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回忆的光泽,眼神开始朝着没有焦距的地方着落。 趁着宋觅还没察觉她脸颊异样的红晕之前,居尘寻着时机,拉着旭阳在他眼皮底下,窜逃而去。 原以为遭此一遇,宋觅发觉她近日不想约他的心思,会懒得再来搭理她,更不屑拿热脸贴她的冷屁股。 居尘心中仓皇,正想着改日寻个机会同他好好解释。 第二日,她便收到太后娘娘的口谕,即日起,她将前往北御苑监工园子的修,代表凤阁,辅佐蓬山王一起统筹使团接待的相关事宜。 居尘来到北御苑的第一天,敛眸走进阁内,还没矜持地道出一些客套的初来乍到,经验不足,请多关照的场面话。 宋觅独自一人坐在案几前,抬眸朝她看来,冷笑一声:“李大人,我这厢近日公务繁忙,恐怕需要你鼎力相助,这段日子,像什么仙鹤府白鹭府,估计是去不成了。” 第30章 你懂的。 每逢北方诸国使者入京,朝见毕,翌日会同今上前往古刹白马寺烧香,一同为两国臣民祈福,第三日赐宴北御苑,中有各类北方游牧民族喜爱的娱乐场所,射弓,赛马,击丸,打毬……朝廷会专门选出骑射俱佳的武臣陪伴,交流切磋,促进两国交好。 今上命蓬山王作为东道主,负责统筹其间各类大小事宜。 北御苑临时辟出一间公务阁,六部九寺的官员如过江之鲫,来往不绝,宛若一张紧扣大梁各处要害的千机网,协调他们有序旋转的那道中枢齿轮,便是宋觅。 巡防营卢统领刚和宋觅商榷完使团即将入京的安防事宜,临走前,忍不住朝他身旁矮桌前的那一抹俏影觑了一眼。 这几乎是每一位进来的官员都会下意识做的事,宋觅眉梢微扬,顺着他们的视线扭头看去,只见居尘搁笔揉了揉细腕,复而继续低头落笔,目光始终专注于眼前的案桌,对四周飘拂在她脸上的视线,毫不理会。 都说一个男子潜心事业的模样最是迷人,宋觅觉得这话放到女子身上,同样适配。 居尘干什么都是认真的,小时候逃学逃的很认真,玩泥巴玩的研究颇深,长大了当官做宰,她也一直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该支楞的时候,绝不含糊。 近乎持续一个上午的忙碌终于结束,宋觅食指轻点了点桌面,统计今日该来的人都来过了,门前应该不会再有人进来,他端来一个紫花墩,将居尘喊来,坐到他旁边。 居尘听命,抱着手上活计过去,原以为他有什么指示或是提点,不料他给她沏了杯茶,一手支颌,一手点了点她眼前的章疏,“你继续写。” “你忙完了?”居尘忍不住问道。 “差不多。” 居尘一听,心底某些根深蒂固的竞争心霎时间翻搅了下,扬起下巴道:“我也差不多了。” “嗯。”宋觅勾起唇角,将旁边一本他草拟的入宴人员名单拿了过来,“那你待会有空,把这上头人员的请柬拟一下。” 居尘开始后悔说了前面那句话,不由小声嘟囔:“这种小事,您不能交给底下人做吗?” 话音甫落,居尘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大不敬,一把捂住唇,战战兢兢看他一眼。 宋觅倒也没恼,只是挑起一边眉梢,温声问道:“你如今的阶品是多少?” 居尘干干道:“八品。” “我呢?” “一品……” “方才来往那么多官员,他们的阶品你可知道?” “均是四品以上。” 宋觅颔首诚恳道:“所以不是我为难你,而是我底下,确实没有比你小的官了。” 这话,无力反驳。 居尘乖乖接过参宴名单,努下嘴,“我不会永远都是八品的。” “嗯。”宋觅看着她,眼底漾起一丝笑意,似信任,又似戏谑。 居尘几不可闻剜了他一眼,尽量将那一眼掌控在不被他察觉的程度,满满写着“你给我等着”。 宋觅还是感知到了,若无其事将脸撇开,无声嗤笑。 居尘打开名单,很快便开始就各类不同身份级别的人员,分类下笔,拟定请柬。 宋觅坐在一旁翻阅着下午的行程安排,就枢密院递来的初拟结盟所谈条约,他抵颌思忖片刻,转头,目光不由落在她笔下清秀的字迹上,忽而有些出神。 北御苑建于前朝,经过多代皇帝完善修,内设千亭百榭,林木茂密,花香满庭。彼时窗外一道长风吹过,屋外梅枝摇曳,花瓣应着冬日暖阳的流光,在居尘脸上映下一道粉.晕陆离的光影。 宋觅举目看去,只见她肤若凝脂,侧影如画,一时间竟看入了迷。他凝着她脸上红梅曳动的光影,指缝间开始 隐隐作祟起一股痒意,忽而很想伸手擦去她腮边的梅枝叠影,只想她的面容因为他而发红。 第43章 但她做事时的神情如此专注,令他不敢轻易搅扰,只能暗自后悔将她召到了跟前来。 他俩共处一室办公早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宋觅还以为自己看习惯了,却不料相隔数尺,与近在咫尺,有天差地别的不同。 他可算明白了什么叫分心的感觉。 眼前的罪魁祸首浑然不觉,视线从头到尾没有离开笔尖,只见她一页页标注着,翻至后廷女眷名单,目光落在其右上方的“永安公主”,微微一顿。 眼前一瞬间闪过一张头戴蕃帽极度温柔的女子面容。 “两国结盟这样大的筵席,竟有永安的一席之地?”居尘不由呢喃道。 宋觅瞟了眼,回答:“宫廷女眷的席面,是娘娘自己定的。” 他并不意外居尘这般询问,永安公主虽是先皇最后一位公主,可其生母地位不高,出生,也不讨喜。 彼时正逢先皇初次察觉太后干政,两人的感情因权势出现裂痕,先皇怀疑太后是为了权势才依附他,对他并无情意,心中难受,一时醉酒,宠幸了一位尚服局的宫女。 永安公主便是这样出生的。 而先皇终究没能逃过太后的五指山,最终选择妥协,赠予权势,换取她的欢心。永安出生后,他生怕触了太后的霉头,将她同其母妃送入偏远的宝光寺,为太后抄经祈福。 永安自小知道自己不讨喜,一直也很乖顺,每日待在寺庙里洒扫,诵经,看书,打坐,过得全然不像个公主,像个小尼姑。 后来,有一日,娴宁郡主前往宝光寺与了然方丈论经,一眼相中树下的永安,她觉得这孩子温雅聪颖,希望能将她收为弟子,将她带回了私塾读书。 居尘犹记得永安在郡主府的那段日子,整个人少言寡语,见人就笑,两个酒窝浅浅,叫人一见便心旷神怡,十分欢喜。 当时恰逢阳春三月,郡主娘娘喜好带他们到户外授课,一日,她忽而摘下院中一朵野兰花,临时出题,让他们作诗一首。 那天,有三位姑娘,得到了娴宁郡主的上上。 一是旭阳,一首《折兰》,写出对于不宜之物当机立断的杀伐之气。 二是居尘,一首《咏兰》,选择不对高位者的行为做评判,只歌颂兰花美丽的姿容与折而不弯的高贵品格。 三是永安,一首《落兰》,充满着葬花的怜惜之意。 郡主娘娘当时看完她们仨的诗,摇头笑叹:“三足鼎立,若能合在一起,恐怕是个能成大事的草台班子。” 可就在那日后,永安与旭阳同得上上的事情传入宫中,永安的母妃生怕娘娘心生不喜,连夜来到郡主府,将永安接回了宝光寺。 后来,旭阳英年早逝,永安远嫁吐蕃,居尘,最终败给了权力的游戏。 而要说居尘大半生的政治生涯中,最为遗憾的,并不是她自己的落败,而是她没能在吐蕃王离世,永安递信国朝渴望归家的时候,竭力赢下金銮殿那场关于女子和亲的论战,致使永安最终奉行了草原的收继婚制,继续下嫁给吐蕃王的次子为妻。 居尘为官多年,一直致力大梁实现男女平等,却在国朝风雨飘摇之际,退缩隐忍他们牺牲一名女子的个人意愿,换取两国交好。 她对永安有愧于心,可永安仍在大梁出现战乱的时候,毅然劝说她的第二任夫君鼎力相助,解救居尘于水火之中。 如此以德报怨,让她彻底成为居尘一生的愧疚。 宋觅提起朱笔在行程上圈出了两件较为重要的事宜,转首,却发现居尘盯着帖子良久,揉了揉微红的眼眶。 他以为居尘忙碌一上午,不可避免有些疲累,温言说出请柬一事不急,“下午来做也可以。” 居尘缓过神来,颔首,执笔续写一阵,蓦然想起另一件事,她迟疑了会,搁下笔,拇指与食指并拢,比划出一个小小的缝隙,向宋觅提出:“微臣能否出去一趟,只需一会会?” 宋觅每回看见她略有心虚的模样,忍不住就想逗她,蹙起眉宇,沉声道:“现在还不到散值的时候?” “就是想趁着还未散值,微臣想去找一下北御苑的勾当官。” “为何?” “臣想寻他帮个忙。” “为何找他帮忙?”他这一句,倒是真有了两分隐隐的不满暗含其中,彷佛并不理解北御苑勾当官能帮她的忙,他有哪件做不到。 “微臣想请他在使团入京赐宴北御苑那日,帮我多放一个人进苑。”居尘婉转道,“不需在筵席上有位置,能放他进来就好。” 宋觅问道:“谁?” “舍弟,李无忧。” 宋觅这回真蹙了眉头,“这是你的意思?” 居尘顿了顿,如实相告:“那日在皇城驰道,我确实是有事才提前回家的,我阿娘喊我回去吃饭……” “然后她同你说,希望你弟弟有机会参宴?我记得他并非正室所出。” “是我父亲提起的,他说无忧很想看大梁武臣同吐蕃使者比射弓。” “李郎中自己不去求人,却暗示你母亲?” 居尘耸肩道:“或许不是有意暗示,但我阿娘放心上了。她可能是想显示出我有出息吧,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父亲的烦恼。” 居尘如今是接待使团的辅臣,目前又在北御苑监工,只需同北御苑的宫门护卫打好交道,此事于她确实不难办。 只是她的阿娘并没有想过,她女儿是否愿意欠下这个人情,以及这对于她女儿,又能有几分好处。 宋觅凝着她略有无奈与怅然的眉眼看了良久,结论道:“你很爱你的母亲。” 居尘心口宛若被戳了一下,看向他,“你也很爱太后娘娘。” 宋觅错愕,轻笑道:“我才没有。” “那你为什么会跳《长恨歌》?” 她直勾勾的视线,一错不错地望了过来,彷佛是透过自己的影子,窥探着他内心深处。 宋觅短促的沉默,笑道:“行。记得叫他配合搜身,还有一些违禁物品,不可带入苑中。” 居尘怔了片刻,才反应到他这是直接应承了这件事,连忙躬身作揖,“多谢王爷。” 宋觅鼻尖不由溢出一丝嗤笑,以手支颌,望向她,“四个字,谢我?” 四目相对,居尘睫羽微颤,宋觅理所当然地点了点自己的唇角,眼底荡着一丝戏谑的笑意,仿若在说,你懂的。 居尘只得干咳了声,缓缓靠近。 就在两人唇角即将触碰的瞬间,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尘,到点了,吃饭去!” 旭阳一壁欢声喊道,一壁迅速推开了阁门。 第31章 她赌了袁峥赢。 旭阳推开门的瞬间,屋中鸦雀无声。 居尘与宋觅各自分桌在一隅,专注做着各自的事,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连一个相触的眼神都没有。 居尘垂首盯着案牍,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无比窘迫地闭了闭眼睛。 “小叔。”旭阳恭敬道。 宋觅面不改色抬头,平缓地应了一声。 “我可以带阿尘去吃饭吗?”旭阳询问道。 “可以。” 旭阳薄露笑意,居尘闻言规规矩矩站起身来,将桌面上的卷宗收集归类,同她和声说了句稍等,疾步走进里边的档案室内。 旭阳百无聊赖站在外边等待,闲来无事,凑近宋觅,看了看他眼前的案牍。 旭阳扑哧一笑,“小叔,你是不是又在心里钓鱼去了?” 宋觅疑窦抬头看她。 旭阳将他桌前的名帖一转,“这帖子字都反了。” 居尘方才反应迅猛,弹跳得极快,一不 留神,带翻了他桌上的拟稿。 宋觅似笑非笑,冲旭阳招了招手,执笔,低头在一旁空白的草纸上,画了一个象鼻子。 宋觅问她:“猜猜这是什么动物?” 旭阳蹙起蛾眉,“大象啊。百兽园里有的。” 宋觅叹道:“原来你认识啊。” 旭阳听着他那一声幽幽的叹息,凝着他脸上的诧异之色,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强烈的,被揶揄的错觉。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夜里,令她忍不住在棋盘前,抓着林宗白,质问他的好哥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宗白将前因后果听完,摸着鼻尖,轻笑:“他在说你不识相。” 旭阳一瞬间更糊涂了。纵使她当场抓到小叔当值开小差,他看起来也不像那么小气的人啊。 林宗白不再多言,只将棋盘上的双子悉数归纳,望了眼窗外的夜色,“公主,夜深了。” 旭阳眉梢微挑,不以为意道:“再来一局。” 她说着捻起篓中云子,林宗白以折扇轻绊住她的手,皱眉道:“您真的还要在这里待着?” “有何不可,我付了钱的。” “您付的是进府喝酒的钱。” “那我想要你陪我下棋,要多少钱?” “我是这里的东家,不是卖艺的小倌。” 第44章 旭阳努起嘴来,“本宫又没要你怎样。” 林宗白叹笑一声,半玩笑半认真道:“我怕袁峥提刀来砍我。” 旭阳嗤了声:“他才不会。他老娘写信叫他纳妾,他忙着呢。” 纳妾二字一出,着实有些刺耳,林宗白扶在棋篓的手不由微微攥紧,抬起眸眼,沉默地望向了她。看了良久,他也没看出她到底对此事是何想法。 别看旭阳平日欢快跳脱,帝王家的孩子,天生就有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她不想叫人看懂的心思,你便是看破天,也看不出。 旭阳见他闷声不语,也不愿为难他,转身前往大厅,坐到珠帘后方去听台上的歌舞,饮酒作乐。 林宗白没有答应陪她,也没有离开,守在二楼角落处。直到所有人流散去,旭阳伏在桌子前,微醺使她有些困倦,不由自主阖上了眼。 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靠近,紧接着,她单薄的肩头上,披上了一件细腻的绒毯。 林宗白轻轻将毯子盖在她肩上,转眼,旭阳已经半睁开眼,呆呆将他看了片刻,毫不设防地喊了声,“宗白哥哥……” 林宗白眸眼一滞,握在绒毯上的指尖微微发白。 以旭阳的身份,原是不该随意喊别人哥哥的。但她小时候总爱说反正她长大要嫁给林大师兄,背地里喊他几句哥哥,也没什么不可以,他还能碍着这份情面,多疼她一些。 是以她以往一有什么要求,最喜欢的,就是追在他身后,喊他宗白哥哥。但也有些时候,她会毫无缘由地这般喊他,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 林宗白对上她碎着光晕的眼睛,心口骤然发沉,他反复将指尖扣入掌心,冷静许久,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公主,该回家了。” -- 吐蕃使团在元月底的最后一个吉日,顺利抵达了东都。 第三日赐宴北御苑,一大清早,居尘来到苑门前,代表太后娘娘,辅佐使团女眷进苑入席。迎完主宾,她一直等到永安公主来了才走,只为了给她引路。 永安还是一如既往,见人便笑,但对于较他人更为熟稔的居尘,她笑得尤为真切,是打心里露出了重逢的喜悦。 太后娘娘派人将她从山寺接下来,也命尚服局为她精心打扮了番。永安显然没穿惯如此沉重的锦衣华服,掀开车帘的动作,有些笨拙。 居尘贴心上前,扶她下轿,俯身帮她理了理身后的裙摆。 永安一直待在寺庙里边,甚少出席这样大的场面,难免有些拘谨,她俩一同缓缓穿过水滨,岸旁珍稀园中的两头白狮,察觉有人路过,猛地朝笼前走了几步,露出骇人的獠牙。 永安捂住心口,一时间吓得有些畏缩。 居尘拉住她的手安抚,“别怕,它们出不来,这园里也有驯兽师。” 永安长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居尘担心她后怕,特地走在她前头,前行几步再回眸,又发现她正好奇地盯着那两头白狮张望。 居尘心中不由叹笑,“殿下,我们先入席,待会臣再带你回来观赏,这苑里好看的地方很多,臣可以带你都逛一遍。” 永安顿了顿,柔声道:“居尘姐姐,别喊殿下,也别称臣,好吗?” 居尘颔首领命,一句清越低声的“永安”,成功获得了小姑娘两个浅浅的酒窝。 筵席在射弓场旁边的阁楼开宴,登上三楼,永安与居尘前往珠帘后同太后娘娘请安,依她老人家的吩咐,矮身坐到了她膝前。 三楼皆是使团中的贵宾,太后旁侧就近两桌分别是吐蕃大王的母后与妹妹,居尘为娘娘作通译,反应灵敏,释义通俗有趣,令她们全程几乎实现了无障碍交流。 永安在一旁倾听,不由朝她露出敬佩的目光,殊不知居尘人生第一本关于吐蕃语的书籍,正是她前往草原和亲之后,亲自所著。 这厢女眷席面相谈甚欢,四周忽而出现了一些涟漪般的骚动,太后娘娘闻声看去,只见不少贵眷家的女儿,不由往珠帘前靠拢。 前方射弓场内,一名身着青缘墨色窄衣,腰细银丝束带,脚踩乌靴的美男子,不疾不徐地迈向了垛子前。 居尘根本不用朝前去看,且听四周那一片暗自狂跳的春心,便知来者何人。 宋觅并非朝廷挑选的伴射武臣,本不必亲自下场,此刻却来到垛子前,引弓搭箭,大有同场上武臣一较高下之意。 他原先并未更换射弓装束,本是就着一身广袖长袍,坐在了台前漫看。听完内侍宣读今上旨意,赐下两国臣子御酒对饮,而后吐蕃使团与大梁的竞射之臣一同入场,吐蕃大王底下的使臣手持弩箭,瞄着靶子盯了半晌,发箭射出,正中靶心,袁峥在此之后,几乎未有片刻的停顿,拉弓便是一箭,直接穿透靶心。 围观的大梁臣子齐声喝彩,宋觅两眉微蹙,凝着袁峥在垛前那一副高大颀长的背影,忽而生出一颗较量切磋的心。 只见他也未作停顿,一箭亦是如流星逐月,直透靶心。 四周霎时乐声大作,战鼓狂擂。 太后娘娘瞥见那一抹熟悉的儿子身影,忍不住命人拨开珠帘,只见一群英姿逼人的儿郎在场上语笑宴宴,因阁楼建得高,太后听不见他们说什么,遂拍了拍居尘的肩膀,让她倚到栏杆前去听,适时回来同她禀报。 居尘本就有些嫌自己坐得矮,抡长脖子也只窥得一点场上的端倪,被太后这么一吩咐,连忙起身,从善如流来到栏前。 宋觅若有所感,回眸看见一道娇俏的身影出现在阁楼上方,转过头,引弓又是一箭,直接朝着袁峥的垛子而去,把他穿透靶心的那枚箭矢,彻底打飞了出去。 他这一箭迅雷不及掩耳,疏狂不羁,居尘不由呼吸一滞,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其间透着一股腾腾而莫名的挑衅之意。 可在她印象中,袁峥应该,没有,得罪过他? 只见场上片刻的沉默,宋觅顿了顿,仿若才醒过神来,一张俊美的神颜,露出一些后知后觉的茫然,看向袁峥:“哦,这个是你射的?” 袁峥面容微僵,一时不知如何回他。 倒是旁边的吐蕃大王先回过味来,和颜道:“难不成王爷记成那是我们这边的了?” 他们的确是在比拼两国的射艺,竞技这种东西,在慕强的草原人心里,自然是不遑多让的。 宋觅摸了摸鼻尖,摆手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叫你们笑话。” 吐蕃大王薄露笑意,摇起头来,使者上前抚掌相赞,袁峥恍然大悟,也笑吟吟上前附和着搭了几句。 蓬山王作为大梁股肱,既已上场,自得适当在外邦 面前彰显实力,但若真去射吐蕃使臣的箭矢,难免带出一丝剑拔弩张的氛围。 射袁峥的,倒是刚刚好。 四周喝彩声再度响起。 宋觅勾着唇角,无意间再次回首,栏前那一抹熟悉的倩影,却不见踪迹。 他微微一怔,举目仔细看去,最终在二楼长梯,发现了她的身影。 此刻二楼正有一群大梁女眷闲逸下注,设赌场上武臣今日谁能拔得头筹。 没想到宋觅下了场,接下来又将比拼百步穿杨与蒙眼射柳,女眷们紧忙又开一局,皇后冯贞贞偷偷拔下头顶一枚流光溢彩的凤簪,使唤宫女上前,悄悄去给宋觅下了一注。 旭阳在旁边看到,冷笑了声,转头上楼,将太后娘娘拉了过来。 心爱的小女儿同她说楼下有人设赌,她今儿没带值钱的东西,想要她的接济,太后娘娘被她趣味盎然的话语说动,很想知晓在大梁臣民心中,谁是大梁第一擅射之人。 在居尘等人的簇拥下,太后娘娘走下楼来,不仅发现宋觅与袁峥是众人心中最为看好的两人,还发现赌局面上,冯氏压上了皇帝送她的生辰礼簪。 冯贞贞对宋觅余情未了,太后心里犹如明镜,却没拗过今上的心意,非要娶她为妻。 这厢,太后阴沉着面色,主动把簪子收了回去,沉声道:“皇后的凤钗,象征中宫之位,岂可随意做赌?” 冯贞贞掌心冒出一层薄汗,正想将祸水推到宫女身上,假指宫女偷她的簪子做赌。 太后没给她辩解的机会,严词厉色道:“你是不想要这个位置了?” 冯贞贞顿时从躬着身子,转为跪倒在地。 居尘回眸看了眼旭阳,凝着她唇角微微扬起的笑意,顿悟她借刀杀人。 虽不算正当手段,但旭阳其实真的很聪明。 可惜今上一听到太后斥责皇后的消息,忙不迭从楼下的金阙赶了上来,明知冯氏有错在先,他还是不遗余力为她辩解,甚至无中生有说出是自己同意她去下注的。 太后面色沉沉,最终碍于今上的颜面,碍于今日的大宴,将此事作罢揭过。 楼上的使团女客闻见动静,已有下楼探看之意,太后不想丢人丢到国外,转身回到三楼,笑吟吟将她们全都拉回了原位上。 第45章 今上护着冯氏回到位上,下楼前,抿着薄唇,伸手朝躲在柱后的旭阳额间弹了一下。 旭阳发出一声小动物般的呜咽,见皇兄色令智昏,颇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卢芸见居尘还没回去,抓着机会询问她要不要也来赌一局。 旭阳听见她们的谈话,有心要气坐在珠帘后的冯氏,提高嗓门说出自己要给小叔下注,还唆使其他女眷一同挺他,扬言会把今日给宋觅下注的姑娘,都到他跟前提上一嘴。 然后她将居尘拉到一旁,叫她下注袁峥。 “这样我俩双保险,至少不会亏。” 居尘沉默片刻,颔首。 最终,宋觅在蒙眼射柳一局,以左手拉弓,略胜一筹。 太后娘娘高兴,派裴都知将他叫到了跟前,说要奖赏他。 此时旭阳已经从楼下回到太后身边,承欢膝下,她不遗余力拍着小叔的马屁,还同他说出她们刚刚在做赌,她二话不说抛出所有家当赌了他赢,且言出必行地把所有赌他赢的女眷都报了一遍。 “你抛得不是哀家的家当吗?”太后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 旭阳嬉笑着将头埋在太后的膝上,宋觅唇角微勾,不着痕迹向她询问剩下的人都赌了谁,包括居尘。 旭阳一一陈述,最后说道:“阿尘下了袁峥。” 宋觅牵起的唇角趋渐抿直,四下环顾,发现席面上并没有她的身影,而楼下,射弓场上的袁峥也恰好不见了。 怎么,这是看见他落败,赶忙抓着机会去安慰他了? 第32章 辞忧,今夜。 男子竞射过后,使团女宾跃跃欲试,不由起身下场,在垛子前嬉闹着拉起弯弓。太后娘娘身边暂时不再需要通译,居尘获得片刻放风的机会,带着永安来到了珍稀园前。 今年气候较往年回暖得早,二月刚至,珍稀园四周已经布满春意,乔木蓊郁,芳草延径,春日金光映在两名少女纤柔细瘦的肩头,令眼前这一幕盎然景致宛若一幅写意丹青。 居尘带永安将园中饲养的各类珍禽异兽都逛了遍,最终回到那两头白狮子前。永安明明最开始被它们吓倒,却又对它们最为好奇,盯着它们,“这是一头公狮,一头母狮?” “是的,公……永安之前见过狮子?” 永安点头又摇头,“我在书中见过,它们是一对吗?” “嗯,它们由一名西域胡商进献,打小就在一起。” “那不就是青梅竹马,一夫一妻?” 居尘薄露笑意,“是的。” 永安今年十六,刚过及笄之年,像所有二八少女一样,憧憬着天赐的姻缘与美好的爱情。 她不由探身上前,目不转睛望着那一对白狮,只见它俩并肩走在布满草垛与植木的百丈牢笼里,公狮威武高傲,母狮优雅柔韧,一路走过,说不出的般配。 居尘安静站在一旁作陪,见永安眼睛睁得圆不溜秋,完全没了之前的畏惧之色,不住地朝着那对白狮投去探究的视线,睫羽微翘,目中晴光潋滟,唇角不由勾起。 永安正看得入神,忽而有人从她身边,漫不经心朝笼里丢了根生羊腿,在半空形成了一道弯曲的抛物线,直接坠落在母狮脚下。 永安因那轰然落地的声音一时吓得脖颈后仰。 母狮明显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抛掷骇了一瞬,优雅前行的步伐瑟缩片刻,公狮被激怒,一声狂吼,对准着笼外的人,而后上前轻嗅,发现是新鲜食物,一把扑上前去,犹豫片刻,选择让母狮先进食。 永安被它这一谦让的行为撩动心房,不经意哇了一声。 旁边却传来另一道戏谑的少年嗓音,一口冷调的吐蕃语,一字一字道:“真可怜。” 居尘转头,只见来人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身胡服窄袍,头戴一顶后檐尖长的浑脱帽,耳际边露出半截鬓发,呈现出奇异的琉璃绀色,面容深邃俊美,几乎叫人无法漠视。 感知到少女们的视线,他唇角只微微勾起一边,继续用吐蕃语,对着笼中嘲讽道:“它原是稀树草原的霸主,一个狮群的首领,若没有这个囚笼,它本可以坐拥数头母狮,享受她们为他捕猎的领主生活,如今却被梁人困在这里,驯化成这般痴情的愚蠢模样。” 永安听不懂,扯了扯居尘的衣袖,“居尘姐姐,他在说什么?” 居尘短促的沉默,对永安微笑道:“他在夸它们,说它们很可爱。” 吐蕃少年回眸,蹙起眉头,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眼。 居尘不动声色同他行礼作揖,用了一口流利的吐蕃语,“见过布赞王子。” 布赞显然没料到她竟认识他,目光闪过一丝讶然。居尘转而用中原话,将身后的永安公主平等介绍于他,布赞顿了顿,单手着右肩还礼。 永安则因为居尘的话,以为对方同她一样欣赏这对天造地设的白狮,心中生出好感,同他相互见礼后,拿出自己从席面带出来的雪花椰蓉糕,递给了他。 这雪花椰蓉糕是太后娘娘刚刚见她喜欢,特意赏赐给她的,她本想着带回去给母妃品尝,但对方是不远千里而来的客人,永安作为大梁公主,自是认为需要好生款待他。 她双手将它们捧在他面前,弯着清澈明亮的眼眸,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布赞一声不吭将她望着,凝着她嘴角的酒窝,和她巴掌大的小脸,白生生,软绵绵的,像极了他拿来引诱猎杀野狼的羔羊。 直到永安双手端得有些倦乏,他才扯了下唇角,不紧不慢伸出手,直接将那一包雪花椰蓉糕,尽数拿了过去。 永安微微一怔,只能暗自 咬了咬唇,把没能带一些回寺里的遗憾,自己偷偷咽了下去。 布赞将她眼中的遗憾看在眼中,当着她面尝了一口,略有意外这白乎乎的东西,竟还挺美味。他点了点头,随而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笑容,低头从自己腰间布袋里,掏出一块不知名肉干,反赠给他。 永安住在寺内,不食荤腥,她接过那略有焦色的带骨之肉,下意识先闻了闻,只觉得膻味十足。 然布赞一直用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将她殷切地望着,永安不好驳他的美意,只能皱着眉头咬了一口,发现这肉不仅膻得很,还又苦又酸,难以咀嚼。 布赞开口,用中原话,眼巴巴问道:“不好吃吗?” 永安只好强忍咽了下去,继而冲他笑道:“没有,味道还挺特别的。” 布赞漫看她半晌,忍不住撇过脸,扑哧笑出声来,颔首道:“是很特别。”特别不好吃,毕竟是他烧来玩的,还不小心烤糊了。 居尘从永安略有铁青的神色感觉到了那肉的异样,蛾眉微蹙,眼看日头逐渐上扬,筵席前的马球赛即将开始,她转头寻了个机会,将永安从布赞的身边带离。 她将永安护在前边,走了几步,不经意回头再看一眼,只见布赞并没有选择离去,仍站在狮笼前,饶有兴致地望着永安的背影嗤笑。 居尘心中不由泛出了一丝凉意,这顽劣的少年,就是永安的第二任夫君。 那个一口回绝居尘所拟多赠岁币绢帛的续盟方案,只要求永安继续留在吐蕃,才肯续签两国盟约的,北疆下一任霸主。 -- 筵席前方,场下用于射弓的垛子已经挪去,礼乐声伴着鼓声咚咚响起,两队人马分列入场,举起手中月仗,行过仪式,场上尘土飞扬的马蹄声开始响了起来。 永安自小喜欢骑马,爱好所有马上运动,居尘特意带她赶回来看比赛。 宋觅坐在阁楼前排靠近楼梯的一隅,听见楼下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目光瞬间被那两道姗姗来迟,偷偷摸摸上来的倩影,吸引了视线。 只见居尘牵着永安的手,在楼梯口左顾右盼,看见旭阳向她招手,拍了拍身旁两个空座,居尘躬着身子穿过人群,带着永安,在旭阳旁边坐了下来。 太后看见袁峥与卢枫默契合作,转眼一杆划过半空,卢枫打进第一个球,为大梁队伍拔得头筹。她薄露笑意,扭头有意同宋觅闲聊场上的局势,只见他自射弓回来,一直略有冷意的脸庞,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松懈了下来。 甚至,露出一丝温柔而窃喜的笑意,像是在庆幸什么。 太后见宋觅目光紧紧盯着马球场上,眼底漾着柔和的光泽,再看向场上的卢枫,脑海中莫名回想起那一段满京传闻宋觅是断袖的日子,她忽而有些控制不住,不可理喻地觉得,是不是不该让他和卢枫走太近。 宋觅一直都在看球,直到比赛打到最为焦灼的末场,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到球场上,他才微不可察地侧眸,朝着角落一隅的居尘再度看了去。 居尘的目光并没有落在球场上,她被前方半途回来的布赞博走了眼球。 只见布赞一回到吐蕃大王身边,吐蕃大王脸上的笑容便如水墨般晕开。 布赞虽是大王次子,却是他结发亡妻的独子,其貌像极了生母,尤其是那一头琉璃绀色的秀发,大王每见一次,不可避免回想起发妻在世的音容笑貌,对他俩这唯一的孩子,向来荣宠至极。 第46章 布赞矮身坐到他身旁,坐姿懒怠随意,吐蕃大王注意到他手上多出一份点心,发声询问,不知布赞说了什么,吐蕃大王笑了笑,目光不经意顺着布赞的指认,回过眸,视线在永安身上流转了片刻。 居尘后背发寒,不禁回忆起两国结盟选择联姻,吐蕃大王在众多宗室女中,相中永安。而后永安远嫁吐蕃,被迫委身他俩父子,再也没有回来。 居尘回想起布赞那犹如捕捉猎物的玩弄目光,真不敢想象永安这般柔弱的姑娘,落到他手上,在他底下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父死嫁子已是对永安莫大的辱没,还要日日受他欺凌,居尘越想越觉得难受,愈发觉得都是自己当年临场退缩的过错。 她盯着前方,陷入自责,目光一动不动。 在宋觅的角度,她一直目视眼前草场,看得十分认真。 临近正午,今日太阳尤其温热,台下红蓝筹数十八比十九,谁先得二十筹为胜。 眼看蓝方只差一筹,红方是吐蕃队伍,领队的吐蕃武将不甘就此落败,有意挑衅大梁队伍,动摇他们心态,趁暂停休憩之时,特意褪去上衣,露出大块古铜色肌肉,嘲讽中原人球打得再好,身材瘦小,宛若白切鸡。 袁峥受他所激,不甘示弱,亦脱了上衣,露出健硕胸膛,两人就地下马,在草场上进行了一场相扑。 宋觅见她的目光紧紧黏在前方赤膊的男人身上,收回视线,眼皮绷紧,周身萦绕起一股不快的气息,神情愈发冷漠下来。 在床上可从没见她看他,看得那么认真。 铜锣声响,大梁球队获得最终胜利。 永安心中高兴,忍不住激动地拽住居尘的手肘,居尘胳膊一僵,永安转过头,才发现她一直都在出神,根本就没看比赛。 旭阳昂首望见最后一球是袁峥打进,冷哼一声,“还算长脸。” 居尘回过神,望着旭阳手上已经被她因为紧张绞皱的手帕,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场比赛落幕,吐蕃女宾见自家队伍射弓打球皆是落败,心中不服,开口提出亲自上场作战。 接下来的比赛,由两国男女混合组队。 旭阳看得心痒,有意下场同吐蕃公主一较高下,她起身邀请居尘,居尘却在这时,选择婉拒。 旭阳不由骇然,居尘的射术不行,但马术极好,以前像这般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的机会,她万万是不会错过的。 前世的居尘就是在这场马球赛里,受到旭阳的邀请,下场后,将吐蕃公主打了个落花流水。 后来这一场胜利的比赛,被史书列为败笔,称她过于争强好胜,在国朝已经赢下一局的前提下,只顾自身快活,不懂谦让友邦,致使吐蕃败兴而归,场面一度十分难看。 此刻,当旭阳遭她婉拒,忍不住质问她贯往的好胜心哪去了时。 居尘淡然笑道:“我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不爱同人比了。” 旭阳睁大双目,叹息:“这可真不像你,我还是喜欢以前的你,那个肆意随性的姑娘。” 可这个世道,这个朝堂,不喜欢啊。居尘沉默良久,唇角浮起一抹凄哀的笑容。 旭阳同袁峥组成一队,袁峥在打球的过程中,为了保护旭阳,不小心将吐蕃公主挑落到了地上。 两人连忙翻身下马,上前探看。 居尘坐在观赛席上,定神望向美丽的吐蕃公主,一想到吐蕃都是这样深眸高鼻,身姿曼妙的美人,心叹若有这样的艳遇,要她也肯定舍不得回来。 居尘对着袁峥所处的方向,不由轻叹一口气,落在宋觅眼中,就像是在失落此时此刻,站在场上同他并肩作战的女子,不是她自己。 比赛最终因没有居尘的助力,大梁队伍略逊一筹。想必这一世,史书上对于这场赛事的描述,会变成皆大欢喜吧。 午宴时分,永安同居尘坐到一桌低声闲聊,不知不觉,聊到她喜欢的一本游记。 因是喜欢之物,永安难得多说了几句,而后抱憾:“可惜我只看过前半本,后半本,宝光寺的藏经阁没有收集。” 居尘执箸的手停顿了片刻,忽而想起她好像在辞忧别院的书房看到过那本书,还是原著全集。她薄露笑意,和颜道:“我知道哪里有,等我给你找来。” 永安目露惊喜:“真的?” “嗯。” 宴毕,趁宋觅仍坐在席上,提壶为自己斟下一杯酒,居尘顺手帮忙将碗碟撤去的同时,趁着席面刚散,人流混乱,抓住机会,帮司膳宫女把漱口的茶水端给宋觅,在描漆盘下,夹带一张小小的纸笺。 “辞忧,今夜。” 宋觅垂眸藏在袖间看去,低头冷嗤,蓦然觉得好生没劲,把酒杯掷回了桌子上。 -- 入夜,夜色沉沉,辞忧别院,华灯初上。 一只野猫伸着懒腰路过别院的书房檐顶,正想张嘴打一个哈欠,忽而听见瓦檐下,明明昏暗一片的屋内,传来一些奇奇怪怪的动静。 嘤嘤犹如啜泣的,女子低吟。 室内,居尘唇瓣红肿,连带着脖颈都是一片发红,她整个后背贴在书架上,真丝长襟被随手扔到地上,小衣因为男人伸进来的手,被撑起,乱得不成样子。 居尘会跳舞,身段有很好的柔性。宋觅抬起她一只脚腕,直接架到顶,架到她的耳边。 另一只手反复磨着她,在她发出下一声娇嗔前,亲密地同她啄吻,将她口中的嗔意,化作了一个沉闷的嘬声。 第33章 为何不睁眼看我。 今夜,居尘如约来到辞忧别院,跨过院门,发现宋觅独自站在树下,一只手扶在梅枝上,凝着眼前素白的花蕊,似在出神。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上前,捥住宋觅的手肘,双眸弯成月牙,向他提出借一本书。 少女将他轻捥着,胸前浑圆似有若无挨到他的臂肘,宋觅回眸看她,沉声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嗯。”居尘犹记得永安说那本游记还挺珍稀的,微微晃了下他的手,“就借几天,保证不会给你弄坏的。” 宋觅垂着长睫将她看了会,颔首:“那本书在书房。” 书房一向是男子办公重地,居尘没有他的许可,不敢擅自闯入。宋觅亲自领着她前往,一进门,他漫不经心指了指书架一隅,居尘上前,踮起脚,在一众珍藏古籍中,找到了那本游记。 她将它取下,捧在掌心确认了番,薄露笑意,刚转身,书房的灯忽而被吹灭。 当宋觅将她从书架挪到案桌,居尘身上只剩一件小衣,还被翻到锁骨。 居尘身姿纤长,可男人的身形实在优越,双手撑在桌前,身影将她笼罩,显得她娇小动人。 窗外月色莹润,一道道银辉透过半透明窗纸,映在居尘的肩上,她双腿赤着,坐在案桌前,发乌肤白,美眸澄澈,宛若无意间坠入凡尘的精灵。 宋觅将她鬓边玉簪抽离,乌发如瀑披散到案几上,居尘垂眸,发现自己正坐在他平日批改公文的地方,边上尚且端着他的文房四宝,以及堆成小山丘的章疏。 居尘伸出葱白手指,指尖粉嫩,如初开的桃花瓣,抚在他胸口衣襟上,缓缓攥住攥紧,目光凌乱,哀求道:“回卧室好不好?” 她实在不敢在他办公的地方放肆,一想到以后他端坐在这,握着朱笔,眼前霎时闪过她玉.体横.陈的样子,居尘羞恼得恨不得当即打个地缝钻进去。 宋觅一把将桌上碍事的物件通通扫落在地,直接用行动打破她回去的幻想。 玉般的蝴蝶骨微微颤抖,居尘被迫仰头同他接吻,鼻尖轻轻嗅着他身上干净冷冽的气息,混杂着一些书架旁金兽香炉挥散的薰香,那香味,同卧室常点的避子香一模一样。 他一开始就打算在这里做。这个念头从居尘的脑海中一浮出,她的双颊便无法抑制地红润起来。 宋觅捏着她的下颌,半调情半强迫地往下施力,令她一直张着小嘴,无法闭合,只能不断同他勾缠,吸.吮,发出一连串孟浪不已的啧啧声。 宋觅的吻从她的唇瓣逐渐蔓延到滚烫的脸颊,而后是脖颈。居尘坐着,他站着,宋觅啄吻着她,目光居高临下掠过一眼,各处美妙的风景一览无余。 居尘被亲得意乱情迷,眼眸微微眯着,感受到他扑在她耳畔的温热鼻息,“亲一下?” 居尘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问,他们明明一直都在接吻,下一瞬,她猛地一抖,整个身躯陷入了痉挛。 居尘咬紧牙根,羞耻到眼眶发红,高高仰着下巴,根本不敢低头往下看。 一阵接着一阵的酥麻从后背蔓延到小腿至趾缝,居尘脚尖酸软,只能无助地踩着他肩头,搭在他后背上。 漆黑昏暗的书房角落,响起了一些暧昧的舔.舐声与吞咽声。 伴随着少女一声被刺激疯了的细碎长吟,宋觅抬头,略有不满地拽开了她阻挡自己叫出声的手。 居尘见他的脸都湿润了,羞耻的眼泪犹如河岸决堤,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伸出发颤的手帮他擦拭。 第47章 宋觅直接扯过她小衣的衣角擦了把,五指擎住她的后脑勺,继续同她接吻,见她鬓边早已被欺得薄汗涔涔,却还是配合着用双手圈住他的脖子,任由他采摘与索取。 萦绕在宋觅心中一整日的那点烦闷与燥意,逐渐在她搂抱他的指缝中,消弭而去。 她总是轻而易举,只用施舍一点温柔,就能让他的心缴械投降。 这令他另一处充血的地方更加火大。 宋觅扯开长裾,欺身将她按在案桌上,拨开她挡住自己眼睛的手,要她睁眼看他。 “为何不看我?”宋觅质问道。 居尘紧闭着眼睛,只觉得一头雾水,他们做着这样的事,她若还能坦坦荡荡盯着他到处看,难道不会被他误会成是不知廉耻的女流氓吗。 显然他想得和她完全不一样,她越是躲闪,他越是执拗着要同她对视,“你不看我,是想把我想成别人吗?” “我没有……”居尘蓦地睁开眼,对上他宽阔无比的胸膛,心脏猝然疾跳,眼睛却被真实念头占据了先风,忍不住顺延往下,看向男子健硕的腹肌,而后,她连忙把眼睛闭上,脑海中却已经留下来一根硕长的形状。 就是怕这种想入非非,才不敢看的! 偏偏他今日同她扛上,非缠着她掀开眼皮,居尘被逼得无路可退,只能睁大双眸,同他四目相对。 宋觅瞬间将自己塞进她的身体,垂睨着她美眸圆瞪的样子,他贪心,即使将她惹恼,也要她此时此刻,眼里只映着他的模样。 居尘仍是一声都不愿吭,咬着牙根,只用秋波脉脉的美眸,一错不错地盯着雕梁画栋。 他又换了个姿势,怕她蓦然失重没有安全感,紧紧扶稳了她的腰。 居尘双手撑在桌面,感觉到一股热浪从身后逼近,指尖不由蜷缩,握紧成拳。 指甲刚陷入掌心,就被身后的男人抓起来,张开,令她呈现出一个双手朝后,宛若白鹭曲颈劲缩,即刻飞翔的手势。 居尘的双颊从中心,爆红开来…… -- 当宋觅用大氅将她裹住,抱回卧室,居尘已经累昏过去。 推开房门,宋觅来到榻前,将被子掀开,把她小心翼翼放到枕头上,伸手,拨开几缕湿漉漉散落在她脸颊的碎发,引入耳后。 居尘睫羽轻颤,并没有醒。 宋觅垂眸,只见夜色之中,她的皮肤白得几乎晃眼,浑身浮起了一层清透迷人的粉色。 这次有些过头,连他打水过来,想帮她擦拭,碰一下,她便打起颤来。 宋觅迅速忙完,将屋中灯火掐灭,只剩下柔和的月光,洒在床头。 他翻身上榻,将她抱进怀中,抱了满怀,身体是爽的,心情却五味杂陈。说烦,却又被她下了火,恼不起来,说圆满,却觉得还是缺憾。 一枚羽毛般的轻吻,落在居尘额间。她眼睛睁开一条缝,仍还在睡眠之中,并没有什么清醒意识,朝他下颌处拱了拱,低低呢喃了声。 “宋徵之。” 宋觅眼眸微睁,漆黑的眸子闪动,还是头一回,听见这一世的她,完完整整喊他的名字。 两人明明做过了男女间最亲密的事,她也曾被他引导,骑在他身上作威作福。 但她每回开口,只敢尊称他为“王爷”,还没有上辈子对着他气急跳脚时胆大包天,动不动就“宋觅”、“宋徵之”,连“姓宋的”三个字,都指着他鼻子骂过。 宋觅低头看向她,虽只是一句梦呓,不知为何,随风灌入他的耳廓,进入他的心底,将他心口最后那一点不悦,如抽丝剥茧般,彻底抽了出去。 他短促的沉默,搂紧她,低声答道:“在。” -- 翌日,鸡鸣声起,一束天光自窗台投入,撒进床幔之中。 居尘蹙了蹙眉,缓缓睁开眼,熟悉的藕色床幔入目而来。 居尘愣怔片刻,呆呆盯着床顶四角作用重大的兰花刺绣香囊,揉了揉眉间,撑腰起身,身上盖着的被褥柔软,旁侧无人。 居尘凝着眼前空荡荡的枕头,美眸圆瞪。 她昨夜做了一个很日常的梦,因为太过常规,令她一时间没有区分出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梦见自己回到前世,与往常一样,带着一壶老酒,与他最爱的点心,坐到他墓碑前,同他倾诉近日的所闻所见。 他性子谈不上跳脱,却从来不是不爱动的人,如今躺在暗无天日的墓碑里面,肯定每日都觉得很无聊吧。 她每天都会来陪他,有时觉得无趣了,也很想像他这样,一走了之。可一想到她的命是怎么留下来的,居尘又不敢轻生。 她一个人自斟自饮,自说自话,说累了,便背靠着那块冰凉的石头,一遍一遍,轻声呢喃着他的名字。 在她人生最后的时光,她来来回回喊过数千次,躺在石碑里边儿的人,毫无回应。 可就在昨晚,他却好像听见了她的呼唤,低低应了她一声。 那一声回荡在居尘的梦境中,叫她说不出的心安,一整夜都睡得十分安稳。 致使居尘如今睁眼,蓦然发现旁边无人,吓得趿鞋下地,一把推开房门。 只见卧室右侧,书房的支摘窗早已被人支起,他站在书架前,脸颊被窗纸挡住,但身姿颀长,举手投足之间,清贵华然,禀姿秀拔,将人一望便可轻易识别。 居尘猛地松了口气,忍不住朝他那厢走了两步,视线落及到他旁边的案桌,脚步猛地一滞,脑海中霎时间闪过昨夜种种不堪入目的画面。 元箬一早得过宋觅的交代,在她苏醒之后,及时叩门喊他。 当元箬出现在书房门前,宋觅转身将手中的案牍放下,从案桌前出来,本想使唤他吩咐厨房把早膳端去主卧。 元箬顿了顿,低头如实相告:“主子,李典记她,一醒来就跑了。” 第34章 你再不说实话。 居尘一股脑冲回李府后苑,正逢他父亲从落霞阁出来,准备出门上朝。 李岭今日出门有些迟,一心朝着正门而去,并没有留意到长廊另一侧的大女儿。 居尘有意缓下脚步,只见吴姨娘从屋中追了出来,拉住他的手腕,唇角浮着笑意,帮他正了正头顶的官帽。 李岭温柔以待,轻拍她的手背。 李无忧喝完肉羹,从餐桌跳起,跑在门前,冲他呼喊:“爹爹,你今日记得早点回来,我还没同你说完我昨日在北御苑的所见所闻呢!” “好!”李岭嚷声应道,转身疾步离去。 吴姨娘含笑对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转过头,发现长廊另一边走来一抹俏丽身影,她顿了顿,迟疑了会,还是提着裙摆上前,福身行礼,对居尘表达出深刻的感恩之意。 “若无大姑娘周旋在外,无忧这孩子,本是没有资格去参加如此盛大的宴会的。”吴姨娘对她福礼,眼中流露的感激,颇有几分真心实意。 倒也没有怎么周旋。居尘略一颔首,只道不必客气。 李无忧见状连忙也来行礼致谢,抬眸看向居尘的目光,露出钦佩:“我在宴中听闻大姐姐一直在北御苑协助蓬山王举办盛宴,不少官员都夸赞你惠质兰心,做事严谨。昨日无忧有幸一睹蓬山王挽弓的风采,心中无比敬佩,大姐姐竟能与那样谪仙一般的人共事,以后必然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居尘唇角微勾,默然接受他的马屁,不禁在心中揣测,倘若这孩子知晓了宋觅昨夜在书房的那些行径,不知是否还能给予他“谪仙”二字的评价。 那样一个不染纤尘的美男子,被她拉下云端,匍匐在她身上,同她一起贪图人间私.欲,享受鱼.水之欢,一身清白就此荡然无存,光是想想,居尘自觉也是罪孽深重,责无旁贷。 她正在心中自我反省,身后,温氏熟悉的嗓音传来,“我儿乃娘娘钦定的朝廷女官,本是人中龙凤,自然前程似锦,日后必当叫无数人艳羡。” 吴姨娘与李无忧依例对家中主母行礼,温氏头抬得高高,脸上挂满骄傲,并不对他俩多说二话,扭头询问居尘昨夜是不是又在凤阁忙了一晚。 居尘眼神闪烁,低声称是。温氏满意笑笑,而后免不了泛起一丝心疼,双手搭上她的肩膀,端详了会她的面容。 她本担心女儿夜以继日忙乎,面容难免消瘦蜡黄,如今看着却还好,虽清减了几分,肌肤仍是莹润如玉,甚至要比寻常更加光彩照人,犹如春日桃花,遭到阵阵雨露浇灌,娇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想必宫中的伙食尚可,温氏安下心,欣慰拍了拍居尘的肩膀,将她带回院中,共同用膳。 居尘为温氏盛汤。 温氏望着满桌丰盛的早膳,回想起今日是十五,依例李岭应当来陪她,她一早起来忙活,含笑唤人去叫老爷来房中用膳,他却派人回话说吴氏已经备膳,他今早在落霞阁用。 温氏捏着竹箸的指尖泛白,忍不住对居尘道:“你父亲近日对你多有赞许,你闲来无事,也可以多同他交流一下为官之道。” 第48章 这样,李岭自觉在梧桐苑有了同道中人,有了可以倾诉烦恼的对象,便不会成天到晚往落霞阁去了。 然居尘并非李岭的同道中人,她沉默看温氏一眼,轻声问道:“父亲赞许女儿,阿娘很高兴?” “自然高兴。” 居尘忽而很想问她,是因为父亲的赞许让她高兴,还是因为她的优秀让她高兴。 话到嘴边,她迟疑了片刻,咽了回去。 居尘默然望着温氏,情不自禁地想,如果阿娘知道她昨晚同一个男人孟浪了一夜,她是否会支持她勇敢去追求自己所爱之人,即便那人高高在上,所有人都觉得她痴心妄想;还是会觉得她不懂自珍自爱,明知几率渺茫,竟还上赶着倒贴,丢尽她的颜面。 居尘看着她,看着这世上自己最为至亲的血脉,翕动嘴唇良久,不敢吐露心声,所以无法知道答案。 她低下头,默默从桌上,盛了一碗素日李岭最爱吃的小米汤。 李婉瑜从梧桐苑悄然走过,看见居尘吃过早膳,正准备回房更衣,一道忙碌充实的倩影,马上又要朝着天皇贵胄所在的地方而去。 她近日议亲不顺,受了父亲不少指责,反观居尘,犹有节节高升之态。 李婉瑜垂头丧气回到落霞阁,李无忧又在呢喃北御苑盛宴,他从昨日回来就一直在说,用尽他迄今学会的所有溢美之词,去描绘当日的盛况,去夸赞那位权势滔天的蓬山王。 李婉瑜双臂往桌前一摊,耷拉着脑袋,惘然举目盯着眼前的女工篮子半晌,忽然转身同吴姨娘道:“我也想做女官。” -- 铜镜前,居尘换好衣服,明鸾将她今日准备给太后娘娘上呈的折子从书桌上取来,居尘看见书墨,才猛然回想起她借的那本游记忘了带回来。 明明借书才是初衷,被他当面一搂,抛掷脑后。 居尘惭愧自己竟如此重色轻友,不得不在黄昏散值,硬着头皮再度上门讨要。 免不得又被按在书架前,来回啄吻许久。 好在昨夜男子吃得够饱,状态餍足,见居尘小腿发软,双手抵在他胸前,眼中布满抗拒之色,松手将她送回了家。 第二天,居尘捧着游记来到皇城脚下,有意在散值之后,进一趟后省,把它送往永安手中。 这几日,太后娘娘一直将永安安排在宫中留宿。 而就在今日,宫宴之上,吐蕃大王对于两国结盟的条件,同太后娘娘提出联姻,愿将自己的王后之位许出,择选适宜的皇室女眷,与大梁修百年之好。 太后娘娘当即应允,承诺五日之后,将选出适宜婚嫁的皇室女眷,同吐蕃大王相看。 居尘得知这个消息,站在前往后宫的二门前,捏着手上游记,静默 许久,同守门勾当官笑道:“贵人见笑,今日临时有变,麻烦帮我通传一声,我过几天再来寻永安公主。” 她转身离去,乘车从东华门驶出,犹豫片刻,令车夫转道,朝着金市的方向而去。 一炷香过后,马车踩着辚辚之声,在一间胡商开设的香料药材铺子前,停了下来。 居尘提裙下车,迈进铺面,来到柜前,温声朝着掌柜询问道:“请问您这儿,可有进购虞美人的花粉?” 虞美人产自西域,随胡商来到中原,其花粉药用价值极高,具有镇定安神,缓解焦虑的良效。 当年,外贸初兴,东都出现第一批西域胡商之时,郡主娘娘特意邀请其中一名著名胡商,前来给他们授课,有意让他们开一开眼界。那胡商当日便带了一盆虞美人过来,居尘觉得新鲜,靠得最近,闻过之后,下午起了一身的红疹。 旭阳吓得连忙召来太医院的院正,一通排查,发现她竟是对那外来之物过敏,而与她一同中招的,还有永安。 居尘犹记得她俩的过敏症状皆是起疹,并无其他异样。但为了保险,居尘将花粉拿回家后,还是先朝自己身上试了一下。 她在打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算盘,却在第二天,被宋觅毫不留情戳穿。 翌日上午,居尘戴着一层面纱,奉太后娘娘之名,前往内阁给宋觅送公文,他正坐在案桌前,执笔写着呈文,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宋觅抬起眼,不由愣了一愣。 他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眸,凝着她蒙面的样子,脑海中一时间,闪过一个类似的画面。 宋觅蓦然记起前世女帝驾崩,新帝年幼,曹家狼子野心,山河风雨如晦,他收到朝廷内阁大臣联名请求,从罗马赶回京都,成为摄政王,坐镇御书房办公。 一日,元箬见他连日操劳,眼底暗沉,已有些头昏脑胀之态,将他扶到一旁罗汉榻上休憩,回想起林宗白曾送来一款西域最新的安神香,传闻效果极佳,为了让宋觅安心休整片刻,元箬取来放入香炉,给他点上。 那日下午,正巧居尘有事同他商议,来了御书房。 宋觅苏醒后,屋中的香炉仍在燃烧。 第二天,居尘便顶着面纱,一到宫门口,遇见他的轿辇,忍不住上前怒斥:“姓宋的,你又害我!” 宋觅蹙起眉梢,不明所以,直接将她拉进马车,扯下她的面纱。 居尘脸上生出一片骇人的红点,极度影响了她的美貌,宋觅心口划过一丝心疼,不由抬起她的下颌,指腹朝她脸颊边摩挲了下。 居尘美眸瞪圆,将他这一暧昧不已的行为,视作始作俑者的嘲笑与戏弄,一把拍开他的手。 她气呼呼地指控他,两人坐在车内一番争辩,宋觅始知原来她对虞美人过敏,而那日的安神香中,便有一味虞美人花粉。 内阁里边,一间专属蓬山王办公的小屋内,居尘察觉他的目光,默然低头,将面纱挡得更严实了些,轻手轻脚将案牍给他放下,转身便走。 宋觅轻叩了下桌面,“站住。” 居尘的背影一僵,只好转过头来,“王爷有何吩咐?” 宋觅朝元箬使了个眼色,让他到外头看着点,而后朝着居尘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过来。” 居尘倒吸一口气,乖乖朝前,坐是肯定不敢坐的,她站在他眼前,大有一种求放过的气息萦绕,说不出的低眉顺眼。 宋觅也没勉强,下颌轻抬,“你脸怎么了?” “微臣一到春季容易过敏,没什么大事。”居尘眼神朝梁檐飘忽了片刻。 “去年怎么不见你有。” “也不是每次都过敏,可能近日风中恰好携带了我的过敏源。” 说谎。 她只对虞美人过敏,虞美人又来自西域,近几年刚刚传入中原,东都之内,根本无人种植。 这一份画蛇添足的谎言,毫无疑问引起了宋觅的注意。 宋觅看她一眼,朝她招手,“你靠近一点。” 居尘低头看着裙角,不情不愿,宋觅重重咳了声,她脊背一凉,只能听命。 “再近一点。” “……” 居尘不得不走到他身旁,因不想让他看到她现在丑陋的模样,她一直埋着头,宋觅忽然伸出长臂,直接将她一拽,抱入怀中。 居尘美眸圆瞪,在他怀里扑腾起来,宋觅箍着她,冷声笑道:“你再不说实话,就别怪我一直这样,抱到其他人敲门进来。” “还是,你喜欢我把你摁到桌上,给别人看看我俩私下的样子?” 第35章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倏尔之间,居尘的脸颊,连带着脖颈一片,皆染上了红晕,双手不由蜷缩,紧握成拳。 求饶地看向了他。 宋觅心硬起来的时候,总是十分坏心肠,他不动声色玩起她的手心,来回揉搓,说着最是臊人的话,目光不染一丝情.欲,就这么直直望着她。 一番盘问之下,宋觅有恃无恐,居尘却时时留意门口的动静,生怕有人敲门进屋,最终没经住他视线的拷打,扯的谎也愈发圆不回来,只能如实相告。 “我不想让永安出现在四日后的宫宴上。” “为何?” 居尘趁机从他怀中逃离,“我舍不得她,怕她被选中,嫁去吐蕃。” “这同你的脸有何关系?” “她同我一样,对虞美人过敏。” 宋觅心口蓦然一沉,冷声道:“所以你想对她施粉,又怕买的不安全,就先朝自己身上试一遍?” 他还真是明察秋毫,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动机,居尘颔首道:“……嗯。” 宋觅神色愈发冷漠下来,沉着嗓子道:“永安若能嫁去吐蕃,是正室王后,不一定比现在过得差。” 永安明明是大梁公主,却只能委顿寺庙之中,每日诵经祈福,清汤寡水,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外面。她如果留在大梁,以她当前的处境,恐怕难以许配到如意的婚事,更不一定能遇到比他们好的男人。 宋觅记得吐蕃大王对她极为怜惜,后来的布赞更是对她情根深种,为博美人一笑,不惜散尽所有姬妾,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然居尘双手撑在他桌前,急切道:“你可能觉得挺好,但她不一定这么觉得。你如果希望一个人好,不能是你认为的好,得是她认为的好,才叫真的好。” 第49章 她撑在他桌前,居高临下望着他,一时间宛若回到前世,两人总是因为政见不同,相互争执,不肯退让的模样。 只是这回,宋觅没有即刻反驳她,他看着她心急如焚的样子,陷入沉默。 居尘也意识到自己有些着急过头,干咳一声,沉吟片刻,温言续道:“就像虞美人,对你们而言,它是安神良药,可对于我和永安而言,它就是一味毒药。” 宋觅凝着她恳切的双眸,唔了声,“那你有问过永安的意思吗?” 居尘顿了顿,只能如实摇头。 可这需要问吗? 她若真的愿意嫁,后来又怎么会给国朝写信,说自己想回家? 宋觅见她沉默,转身将一本草贴拿来,上面拟着适宜和亲的入选名单,他当着居尘的面,划掉永安的生辰八字。 “现在,没人强迫她了。”宋觅举着帖子,递到她手上,趁她愣怔接过之际,揭开她的面纱,指腹摩挲了下她的脸。 居尘双颊一时如胭脂扫过,呆呆握着帖子,直觉宋觅去除永安的名字,并非打心里认可她的意见,只是单纯不喜她这番以身试险的行为。 他这一瞬的动作带给她极为熟悉的感觉,曾几何时,在他的轿辇里,他也曾这般触碰过她。很短暂的一下,克制,禁欲,令她以为他难得见她如此丑态,心生戏弄。 宋觅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会,眉宇微微蹙起,居尘望着他眼底漾过的柔和,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那不是戏弄,是心疼,是她的迟钝。 元箬远远看见户部尚书迈着急促的步伐从长廊走来,在门外狠狠咳了一声。 等王执走进屋内,居尘已经来到门前,同他行礼作揖,擦肩而去。 后来,宋觅特意去太医院要来一盒最好的舒缓膏药,将居尘拉到无人的角落,递给她,举止温暖,唇角揶揄:“你的脸若是没好,是不是肯定不会来找我?” 居尘心思被他戳穿,红着小脸,目光将他灼灼望着,“您也不想对着一张麻子脸吧。” 他却道:“还好。” 居尘心头宛若猫挠了下,泛起一圈涟漪,宋觅双手交叠,目不转睛看向她,仿若真的在认真思考,“感觉蒙着脸,也挺有意思的。” 居尘直觉他口中的有意思,绝不是什么正经的有意思,匆匆同他致谢,转过身便暗下决心,在她没好之前,绝不去别院寻他。 又过了两日,当永安反过来找居尘,愁眉苦脸地恳求她能不能找机会在太后娘娘面前美言两句,让她入围和亲的候选名单。 居尘才明白那日,宋觅为何说的是,没人强迫她。 居尘忍不住扶住她的双肩问道:“你真的想嫁去吐蕃?” 永安摇了摇头。 居尘更加疑惑:“那是为何?” 永安轻叹一息,微笑道:“因为这是我最好的选择。” 吐蕃大王乃一国之主,一般宗室女儿,不一定能与之匹配,唯有大梁嫡亲皇室,大梁正统的公主,才能入他法眼。 当今圣上暂无女儿,依附太后娘娘的几位太妃背后都有家族势力,不舍得自己的女儿远嫁和亲。 永安其实是最好的人选。从太后娘娘把她从山寺召下来,她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 居尘道:“可你现在已经不在名单里了,你如果不想去,没人能逼你。” 永安再度摇了摇头,“可我只有去了,才能将母妃从宝光寺里接出来。” 她很清醒地续道:“我只有成为和硕公主,母妃的位分才能得到升迁。她近年身体越发不好,山寺常年寒冷,我想把她接回宫去,用最好的炭火,吃最好的药膳,得到最好的照顾。她只有我一个女儿,而我只是个透明的存在,唯有和亲,为大梁作出贡献,我才能保护她。” 居尘蛾眉微微蹙起,心口不由一沉,霎时间明白为何这些天,太后娘娘一直将永安留在宫中。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让永安感受到宫廷里养尊处优的生活,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她自愿和亲。 居尘道:“可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或许会后悔这个决定?” 永安笑了笑,叹息:“将来,或许吧。可我如今活得不是将来,也不是过去,是当下。居尘姐姐,我明白你劝说的好意,只是当下,我没有办法忽视我母妃的苦难,我总要为她努力,我总要做些什么。” 就像居尘总想为她做一些事情一样,她们都会有自己的动机,自己的理由。 “倘若你嫁过去并不开心怎么办,倘若吐蕃王若是离世,你可知按他们的婚制,你需要继续下嫁给他的儿子为妻,你愿意吗?” “我……”永安想了想,羞红着脸,“好像有点不太能接受,这不是我学过的礼数。” 居尘迫切道:“但你如果去到异国他乡,很多事情就不是你能做主的了。” 永安思忖片刻,“那我也不能因为这种可能发生的事情,选择眼前的退缩。” 居尘定定将她望着,“如果它一定会发生呢?” 她说得太过绝对,彷佛提早预知到了什么,永安微微一怔,从居尘的眸眼中,看到一份真心实意的关切。 永安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此时此刻,她无法忽视居尘肃然的神色,这令她不得不认真思索她所说的困境。 永安低头想了许久,皱眉许久,最后释怀笑道:“那就等它发生之后,再说吧。居尘姐姐,我们可以憧憬将来的美好生活,来渡过当下的苦难,却没有办法用将来的苦难,埋没当下的苦难。”永安顿了顿,通透道,“如果我将来注定苦难,至少让现在的我心安理得。太后娘娘是个赏罚分明的人,我相信她一定会善待我的母妃的。” 居尘凝望着她嘴角的酒窝,耳畔蓦然回想起前两日,她站在宋觅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你如果希望一个人好,不能是你认为的好,得是她认为的好,才叫真的好。 永安不是不谙世事的稚子,不是耳昏眼花的老人,她没有被欺骗,没有糊涂行事,是经过深思熟虑,觉得这个决定于她而言,是当下最好的。 这一记回旋镖打得如此之快,令居尘忽而觉得自己好生无能。 永安察觉到居尘眼底不可名状的伤心,她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但她能清楚感受到来自她的关怀,上前拉住了她:“居尘姐姐,如果永安真的被选中了,你会想我吗?” “当然会。” “那我们可以写信,虽然,可能会隔很久才收得到。” “那我也愿意等。” “那说定了,到时候,你可不要嫌我烦。” “怎么会?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如果,你过得不好,你可以告诉我。到那时,或许我会比现在强,我会想办法,接你回家。” “真的吗?” “真的。” 也不知是居尘的神色太正,叫人下意识便想托付信任,还是永安有意宽怀,不希望气氛太过沉闷,她将两边唇角挑得高高,酒窝深陷,松下一口气道:“那永安不怕了。” 居尘扯出一个笑容,永安挽住她的手,“其实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我可以出去看一看外面了。” 永安笑道:“我听说草原的天空很蓝,云朵很低,风景迷人。居尘姐姐去过吗,是不是真的很美?” 居尘微微一顿,“很美。” 永安轻晃了晃她的手,真心实意道:“那我还挺想去看看的。” -- 五日期限过,今夜,太和殿宫宴,太后娘娘端坐于玉阶之上,让所有适宜和亲的皇家贵女,一一拜见吐蕃大王。 几位宗室女都在敬酒前,表演了各自擅长的才艺,诗词歌舞,琴棋书画。 轮到永安,她自被太后娘娘点名,脸颊便一瞬间通红起来,缓步走上前,没敢同威武高大的吐蕃大王对视,只低头说出前面各位姐姐才华横溢,她就不班门弄斧了。 “我会变戏法,大王,有兴趣看看吗?” 宝光寺有东都最大的慈幼院,永安经常帮住持一同照顾他们,还特地从一位香客那里,学会了几个戏法,日常哄孤儿们开心。 她今日表演的是“偷梁换柱”,将一只小白鸽,变成一朵蔷薇花,飞落到吐蕃大王的桌上。 可她素日都是变给孩子们看,并没有在大人面前卖弄过,一时测算错了距离,最终,那朵红色的蔷薇花,不小心落到吐蕃大王身后的布赞手中。 永安一时手误,忍不住哎呀了声,引发四周一阵涟漪般的轻笑。 布赞捏着花,眸子深黑,看着她没说话。 居尘站在太后娘娘身边,心中不由哀叹,这两人,当真是孽缘。 吐蕃大王仰天笑了几声,十分中意这个娇怯可爱的小姑娘,当即上前将她打横抱起,俯首朝太后娘娘提亲。 永安的和亲之路,就此敲定。 居尘在商都赈灾一事表现出极好的统筹汇算能力,此刻又正好站在太后娘娘眼皮底下,太后直接将筹备和硕公主嫁妆的事情交给了她。 第50章 帝女出嫁,一般都需资送金帛,规制银十万两,绢十万匹。 然去年国朝收成不佳,丝绸库存不足,马上又到新一轮给宫廷女眷裁衣的时候,太后娘娘的生辰也即将来临。丝绸供不应求,如果这时都给了永安做嫁妆,届时典礼将显得十分寒酸。 居尘并不打算拦截已经拨给尚服局的绸缎,礼部以为她是不敢苛待宫廷女眷,也不 愿得罪太后娘娘,便不想在和亲的嫁妆上过于大方,鸿胪寺提醒此事已经两国洽谈,虽并未写入盟约,却也不好让外邦觉得大梁不守信用。 缺斤少两,最后被瞧不起,受难的,还是和硕公主。 就在他们都以为居尘不在乎永安的处境,她沉默片刻,提出年关四川节度使回京述职,曾预估蓉城今年能够新产多出一倍的丝绸,可以调用。 负责护送公主和亲的使臣摇头道:“不可等新一批丝绸运到东都,再出发北上,那样将无法赶上约定的吉日。” 居尘道:“先出发,绕道蓉城,刚好可以拿到新一批丝绸,然后顺势北上。” 这是她照例拨绢尚服局最初的动机。 她只是回想起当年在草原重逢,永安与她席地而坐,瞭望着大梁的方向,同她说过的话。 “我从小就没有出过东都,一直很想去母妃的家乡蓉城看一看。” 就地抽调丝绸,这个方案需要户部官员陪同,及时清点与监管丝绸数量。 宋觅掌管户部,闻言为属下发话,“他们都很忙,走不开。” 户部噤若寒蝉,以为他们上峰这是不顾凤阁旧日共患难的情义,不予李典记面子。 宋觅紧接道:“本王刚好受大王之邀前往吐蕃,可以顺便担下这件差事。” 吐蕃大王提前回去准备迎亲的典礼,宋觅受他所邀,原本应同吐蕃使团一并出发。 可他如今的打算,看来是准备给永安的送嫁队伍,撑场面去了。 除此,送嫁女眷不可缺少,众人一听闻宋觅同行,东都一时间,毛遂自荐的世家贵眷不计其数,数不胜数。 太后知道她们的心思都在宋觅身上,低头思忖良久,撇头看了眼下方桌前的居尘,她低着头,心无旁骛,执笔专注起草呈文。 太后回想起她同宋觅几次共事,两人举止端方,公事公办。她对待他的态度十分自然,不像其他姑娘,她向来脸不红心不跳,有什么问题直接商榷,有什么困难直接汇报,并没有将他看作需要讨好的对象,反倒像是一个共事多年的同僚。 太后忽而觉得她甚好,非常适合同她儿子出行这段长途旅程。 当即便将她钦定为送永安出嫁的女官代表。 多年后,太后再回想此刻的决定,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第36章 不累?那太好了。 这一日,居尘站在尚服局内,小心翼翼摊开永安的婚服,从霞披到金革带,至绶玉环,仔细检查其间的各种细节。 大梁皇室的褕翟之衣美轮美奂,几乎无懈可击,将成为永安此生所着最华丽的衣服。 居尘尽量在自己的能力之内,给予她最好的婚仪。看完礼衣,她又前往百工院,检查公主出嫁的厌翟车。 赤红色的车壁,两边各有纱窗,窗上饰有红罗锦帐,车厢内外金碧辉煌,精致地不像一辆车,像一个盛着珠宝的首饰盒。 居尘凝着它怔怔心想,倘若她偷走里边的珠宝,只把这个价值不菲的首饰盒送给吐蕃大王,他是否能接受…… 宋觅肯定不会让她偷的,永安也不会答应。居尘轻叹一息。 明鸾受内侍引路,正从长廊另一侧走来。 居尘近几日都在忙着筹备和硕公主出嫁之事,已经好几天没回家,明鸾收到公主府传来的消息,匆忙赶来告知她:“云南王突发疾病,卧榻不起,袁世子将于今日下午启程离开京城,回南疆为老王爷侍疾。” 居尘一听,转身回凤阁同沈尚宫请了半天假,扭头朝着宫外疾步离去。她已有几日不归,家中马车早已被召回,居尘只能徒步赶往公主府,府中管事却说驸马已经出发了。 居尘站在大门前,朝里边看了一眼,“冉冉呢?” 她这话询问的意思,是旭阳有没有去送他。 洪嬷嬷哀叹一声,靠近她耳边低声道:“这些天,驸马与公主一直在闹别扭,尘姑娘您也知道公主的脾气,那是半分都不肯低头的,否则,也不会特地叫人给您送信了……” 这摆明是要她替她去送别了。 居尘长长吁了口气,只好扭头朝着城门口跑去。跑到一半,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忙傻了,竟没叫公主府给她安排一辆马车。 她正是沮丧,转过街角,一道熟悉的白影踩着辚辚之声靠近,高头大白马一瞬间拦在她身前,视线睥睨而来。 “去哪里?”宋觅轻挑车帘,视线与她在半空中交汇。他刚从大理寺回来,行程半路,车前小白忽而刨了刨地面,朝前方嘶了一声,他看见她狂奔的身影,驱车追上前来。 “去南城门送袁峥。” 云南王重疾缠身,朝廷略有耳闻,宋觅看她一眼,“怎么旭阳没和你一起?” “冉冉同他闹别扭了。”居尘如实相告,她面容急切,连带着脚尖都有些在跳,落到宋觅眼中,蓦然有些刺眼。 气氛有一瞬的静默,居尘一心担忧自己赶不上,并没有留意到宋觅眼底的晦暗,柔声询问道:“王爷可以送我一程吗?” 宋觅睨着她额有薄汗,心急如焚的模样,神色愈发冷淡下来,直接撤回掀帘的手,阻断两人交汇的视线,一动不动坐在车内,冷声道:“我现在没空。” 居尘察觉到他话语的冷漠,顿了顿,心想,人家确实也没有义务做她的马夫,失望道:“行吧。” 她只好朝着车厢福了下身,转头而去。 没跑几步,那匹大白马再度追了上来,一脸无语拦在她面前,车帘内,传来男子熟悉的清冽嗓音:“上车。” 冷漠,又无可奈何。 比起看着她同袁峥站在一块,宋觅左思右想,更不能接受她和袁峥单独处在一块。 今日若不跟过去,不盯着他俩看清楚,任由他自己凭空去幻想他俩站在城门口依依不舍的模样,宋觅估计自己接下来半个月都会睡不着。 居尘从善如流钻了进来,还没来得及道谢,宋觅抬手扯下半掩的窗帘,车厢视野彻底暗了下来。 居尘的瞳孔下意识张大,他低头便吻了下来。这人竟还涂了新的口脂,看他不给她擦干净! 居尘后背抵到车厢内壁,唔唔两声,反抗无效,不得不用双手拱在他胸前推他,宋觅一直捧着她的脸,来回碾轧,口脂是没了,她的唇也被他亲肿了,愈发显得红润动人。 居尘放弃反抗,终于获得片刻的喘息,他似是很满意自己的杰作,盯着她微红的眼眶,勾起唇角,指腹摩挲了下她的唇瓣。 居尘忍不住揪着他衣领,低声问道:“王爷平日施恩其他女子,也是这样求偿的吗?” 她以为他这一吻,是在索要他送她一程的回报。虽说没有不愿意,但居尘难免有种自己像在以色侍人的感觉,姿色这种东西,她有,别人当然也有。 “那倒没有。”宋觅感觉自己的人品遭到质疑,明显有些不满,朝她勾起一边唇角,冷笑道:“我只针对你一个。” “真的?” “嗯。” 要换前世他这般挑衅与戏弄,李大人估计早就跳脚了,指不定怎么戳着他鼻尖说“你给我等着”,这会儿,她反而笑了。 气糊涂了? 居尘双手搭上他脖颈,轻启贝齿,还想问些什么,马蹄声逐渐缓了下来,居尘从他怀里起身,掀起车帘一角,马车辘辘穿过护城河道,她看见袁峥的背影。 居尘从车窗探出头,叠声唤停了他的步伐。 袁峥回头,勒绳下马。居尘提裙下车,两人相互快步朝着中间走去的身影,看得宋觅至少冷嗤三声。 居尘冲到袁峥面前,“冉冉让我来送你。” 袁峥愣了下,无奈笑道:“你还不如说实话是你来送我。” 居尘见他不信,正要张口辩解,袁峥蹙起眉宇,盯向她的唇瓣,“你嘴怎么了?” 居尘一噎,下意识捂住了红肿的嘴唇。 袁峥目光往她后边凝去,发现宋觅随在她身后,款款从马车下来,连环第二问:“王爷送你来的?” 居尘低下头,掩饰双颊浮起的微红,“嗯,他在路上遇到我,好心送我过来,他是个好人。” 被夸赞好人的宋觅闻声嗤笑,袁峥朝他作揖,不忘倒回来问居尘,“你还没告诉我你嘴巴怎么了?” 居尘轻咬唇瓣,干咳道:“吃了点辛辣之物。” “辛辣之物”明显顿了片刻,目光 随之朝她看了过去,只看见少女一个乌漆麻黑的后脑勺。 袁峥点头,看了眼宋觅,不由笑道:“王爷和你一起吃的?” 第51章 宋觅的嘴唇,有着一样的红。 “没有,可能是今日内阁和凤阁的伙食相近……”居尘小声扯着谎,从头到尾没敢将自己的视线同身后男子交汇,生怕袁峥看出什么端倪。 他和旭阳都是从小看她长大的人,不避讳些点,哪里瞒得住? 宋觅见她一到袁峥面前,眼睛便不再朝他这边过来,撇开脸,神色比方才还要淡漠。 三人坐到官道旁的长亭内。 袁峥和居尘说着告别的话,本来也没什么,不知为何,宋觅一声不吭地在旁边抱臂坐着,看似是顺水推舟一并下来给他送行,袁峥总觉得他的目光又直又冷,鹰隼般,时时刻刻将他俩盯着,令袁峥不由自主同居尘保持着男女授受不亲的最佳距离。 说实话,他从小到大没同居尘这般见外过。可总感觉不这么做,日后必将大难临头。 居尘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尚不清楚。父亲这次,病得有些重。“ ”其实你同冉冉说,或许她会愿意陪你回去的。“ ”不要了,她还是适合留在东都。“ ”那你记得给她写信。“ ”她才不会想收到我的信。” “那你也得写。“ 袁峥默然片刻,妥协道:”我给你写总可以吧?“袁峥微微笑着,心想,反正我说了什么,你都会去告诉她。笑完,却不知怎么,总觉得气氛中浮起了一股冷意。 居尘想了想,”......也行吧。“ 待居尘把所有该交代的话说完,见宋觅也没有多的话要说,看了眼西边的日头,嘱咐袁峥趁着天还没黑早点出发,也好尽快到达下一个驿站,早作调整。 袁峥同她颔首示意,起身作别,转头回到马队前。 夕阳垂落,初春的傍晚尚有寒意,身旁亲卫感受到一阵冷风,上前往他的肩膀披了一件大氅。 居尘原是站在长亭外目送,看见他身上一模一样的布料,美眸微睁,一瞬间朝着他离去的方向跑了过去,“等一下!” 宋觅看着她又追上去的身影,唇角抿直,眉眼淡淡垂下。 袁峥莫名看着居尘疾步跑过来,回眸朝长亭上的宋觅觑一眼,将他拉到一边,小声询问:“你这件大氅哪来的?” 袁峥默然片刻,如实道:“是旭阳给的。” “冉冉?” “嗯,当时我奉命前往江南剿匪,时值冷冬,她从太后给她的嫁妆里拿出这件羽缳,说这颜色适合男子,就顺手给我做了一件。” 原来是冉冉的嫁妆,怪不得。 她俩连眼光都这么相像,居尘悄无声息叹了声,朝他身上再看一眼,无奈心想,这媳妇送的,叫他以后别穿,好像也不太可能。 居尘只得忍住将这衣服从他身上扒下来的冲动,同他勾了勾唇,摆手道:“你走吧,走吧。” 眼不见为净。 袁峥望着她眼中的嫌弃之色,愈发觉得她简直莫名其妙,忍不住朝她额头弹了一下,翻身上马,故意带起一阵尘土,将她狠狠甩在了身后。 居尘掩着鼻子,站在原地咳了两声,无奈笑了起来。 转过身,宋觅已经站到她身后,四目相对,他目光冷淡地瞧着她,“回去了?” 居尘短促的沉默,宋觅见她有话不知当不当讲的样子,眼眸微眯,心想你要敢说你想在这傻乎乎看到他只剩一个小黑点,你待会就自己从这里走回去。 居尘咽了口唾沫,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道:“你今晚有空吗?” -- 他没有什么时候,对她没空。 宋觅回想到自己站在官道前,咬牙切齿半晌,最后还是答应了她,不禁在心里唾弃自己。宋徵之,你这替补当得是真起劲。 两人回到城内,居尘说自己还有一些公事没有处理,宋觅让小白直接将她送去皇城,自己先回了辞忧别院。 他走进书房,把剩下的公务处理完毕,再抬头,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宋觅从书房出来,发现主卧的灯已经点上了。 居尘连着几日未歇,一进屋门,就先进了浴室。 宋觅推开门,听见屏风后传来水声,脚步停在了浴室前,“怎么来了,也没叫人报我?” 他的声音混合着透出屏风外的水雾气,显得有些沉沉的,情绪不明。 “看你在忙。”居尘刚洗完头发,正将其挽到后背,露出一张水汽蒸过的脸,浮着微微红晕,睫羽上缀着几点晶莹剔透的水珠。 外面一阵沉默,居尘还以为他离开了,从浴桶起身,探手去拿旁边的香皂。 男子的衣服忽而甩到了旁边的衣架上,他跨步转过屏风,入了浴室。 居尘下意识转过身,才发现他从始至终并未离开,见他进来,顾不得差点拿到的香皂,一瞬间躲回浴桶,只见他早已脱了衣服,全身肌理线条流畅,强劲力量顺着贲张的血管流淌其中。 居尘眼眸一滞,脸上红晕犹如水墨般彻底散开,扭头回避。 宋觅脸不红心不跳地进了浴桶,偌大空间一时因为他的加入,变得逼仄起来。 居尘转身背对着他,一动不敢动。 他面不改色,也没有别的行为,只是帮她拿来了旁边的香皂,亲自为她洗漱。 居尘的手臂蓦然被他抬起搓洗,猛地缩了下,瞥见他坦荡疑惑的目光,居尘干咳了声,淡定道:“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可以洗的。” “你不是累了吗?我听说你连忙几天了。” “我还没累到那个程度,自己能来,能来的。” “你不累?” “嗯。” “那太好了。” 宋觅勾唇一笑,直接从身后抱住她,低头便朝着她雪白的脖颈咬了一口。 一枚牙印标记了上去。 他来得汹涌,眼睛是一派幽幽的黑,居尘下意识想逃,他朝她最是敏感处一掐,她身子便彻底软了下来。 水花飞溅,漾起的浪波阵阵朝着浴桶边缘撞击,惊起一道又一道的涟漪。 第37章 你要真想报答,不如今晚…… 嘉禾十七年三月,和硕公主出降。 永安身着凤冠霞披,多重礼服令她行走的过程举步维艰,在太和殿拜别今上与太后,太后娘娘特准她前往淑仪苑拜别她的母妃。 淑仪苑是永安母妃俞婕妤的新住处,她从最低的八品官娘子连越五级,成为三品宫妃,住所也从宝光寺偏僻小院,搬回富丽堂皇的后省。 再也不用寒冬腊月冷水洗衣,到了夜晚只能母女相依取暖,俞婕妤却并未因眼前泼天的富贵展露笑颜,自永安走进门来,她的泪水便如河岸决堤,总擦也擦不干净。 永安眼眶通红,怕哭湿妆容,叫俞婕妤看了更加伤心,她强忍着泪水,拉着母妃的手,微笑道:“娘亲,女儿今天可美?” 俞婕妤兀自拭泪,连连点头,好不容易调整片刻情绪,两人四目相对,她张手将永安紧紧抱在了怀中。 居尘作为送亲的首席女官,从凌晨公主梳妆始,便全程陪伴在永安左右。她将所有陪嫁宫人与内臣驱退至院外等待,尽可能给予这对母女离别前多一点相处的时间。 居尘悄然站在门外,望着她俩相拥而泣,她从始至终没有成过婚,并不知女子出嫁的感觉,她只是静静看着她们,一时之间,无法将这一画面复刻在她与温氏身上。 她只觉得如果她能得嫁高门,温氏应该会很高兴吧,甭管那高门,是否在千里万里之外。 仪仗已侯在宫门之外,出发的吉时将至,饶是居尘想让她俩多待一会,时辰却不等人。从淑仪苑出来,永安被掺扶上车,车帘垂落,仪仗开始启行 。 这一行和亲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前有护军数百人,后有一大批看管数百箱嫁妆的随侍与陪嫁宫女,偏偏京都人潮涌动,来观者,尤其是来观的姑娘们,几乎都将目光放在了厌翟车前,八面红罗销金掌扇后,那一位骑白马亲送公主的蓬山王。 若非他身着紫袍,头戴玉冠,而非红袍乌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今日主角,一位俊美无俦的新郎。 居尘骑马跟在永安身旁,一路看着他那一副招蜂引蝶的样子,双手握紧缰绳,对着他的后背,悄无声息翻了个白眼。他却忽而转过头来,似在视察送亲队伍,恰恰将她不屑的模样收入眼中。 居尘微怔,忙将视线朝边上飘去,摆出一副仅是在四处乱看的模样,莹洁如玉的脸上却有一层淡淡绯色,隐隐透了出来。 宋觅不由勾起唇角,卢枫对吐蕃的风土人情颇有兴趣,陪他一同随行,见他回眸一笑,引起四周无数女子破声惊呼,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什么东西这么好看?” 宋觅收回视线,眼底的笑意仍未散开,“没有,看到一只猫。” 卢枫觉得莫名其妙:“猫有什么好看的?” 宋觅看他一眼,颇有一种他竟不理解的遗憾,“猫哪里不好看?长那么可爱,却那么傲娇,看一眼就恨不得把她抓过来,撸秃她全身的毛。” 第52章 “……” 卢枫突然发觉他这兄弟的爱好是越来越特殊了。 一出京都,车马队列开始延着官道,马不停蹄赶往蜀中。越接近蜀道,山路愈发崎岖。 居尘这几天刚好来了月事,无力骑马,只能坐到马车内。一路上颠簸不停,弯弯绕绕,她强忍着腹中难受,挨到中午下车休整,一张芙蓉面已经彻底泛出苍白。 临近傍晚才能到达下一个驿站,他们就地休整进食,永安为居尘递去一碗热汤,“还很难受吗?” 居尘摇了摇头,起身那一会的摇曳,却毫不留情出卖了她。 宋觅靠在另一侧树下纳凉,接过卢枫递来的水壶,目光落在那一抹晕晕乎乎的俏影,只见她身如弱柳,仿若风一吹就会飞走。 再出发时,宋觅没再骑马居中,他翻身上马,夹紧马腹,小白刺溜跑到了车队的最前方,选择同领队军官并驾同行。 军官一见他来,顿时肃然起敬,小心控制着自己的马蹄声,不去超越他身下白马的步伐。 宋觅信马由缰,偶尔同他们指着某处风景闲聊两句,慢悠悠的,不像是来出差,反而像是来巴蜀游山玩水,带着整个队伍都慢了下来。 居尘昏昏沉沉靠在车壁上,隐约之间,觉得马车颠簸忽而少了很多。 她睡了一觉,苏醒之后,整个人活过来不少。 正好到达驿站,居尘提裙下车,拥着永安进门,坐到餐桌前,才听见她们讨论方才在山路上,他们车队遇到了山匪。 蜀道多处地势险要,非常适合占山为王,近年大大小小山匪渐多,似乎有了集聚的势头。 居尘愣怔,她竟然睡得那般死,完全没察觉。 卢枫闻言笑道:“这你得好好感谢一下徵之。” 他们在赶路的过程中,路过一处天堑,是宋觅最先察觉四周鸟啼虫鸣之声骤减,眸光一滞,怀疑此处有人埋伏。 趁着车队还未完全进入此道天堑,他低声下达命令,驱使厌翟车以后的队伍及时掉头,转向另一条小道。 而他领着军队继续往前,顺便诱敌深入,替当地官员解决一处麻烦。 只要后方没有掣肘,大梁官兵同山匪一战,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然这些山匪有几个颇为老道,很快便回过神来,朝后方拦截。 宋觅骑马赶过来时,正好有一名山匪挥刀朝着居尘的马车而去,他跃马上前阻拦,不小心,被匪徒手上的刀尖划了下袖口。 因只剩很小一部分山匪回头,军队很快便将这群匪徒拿下,全程并未闹出多大的动静。 那划破的伤口十分细小,几乎只是一道浅浅的红痕,宋觅并未放在心上。 居尘听了,连忙回到车内,将预备药箱拿来,前往他的屋中。 宋觅真觉得这件事情极小,居尘面容严肃,非要给他处理伤口。 宋觅无奈摊出手臂,看她一眼,沉声道:“你要真想报答,不如今晚过来。” 和亲车队赶往蜀中时有一月,这一个月里,她根本就没同他说过几句话。卢枫都比他更像个人,他在她眼里就是一道浮云,还是乌云,飘到哪里她都下意识躲避。 宋觅真觉得欲盖弥彰,连卢枫都私下问他,他和她现在是什么情况,那一晚都一起登台跳舞了,两人后来也有不少次共事,怎么还这么不熟的样子。 宋觅唇角一抽,嗤笑道:“她不想和我熟。” 是以,他叫她今晚过来,不过是将多日积压的不满,化作了言语嘲讽,居尘垂首想了想,像是真的认真思考了他的话,慎重否定其可行性,“不行,这里人来人往,屋子之间距离又短,你的房间又那么明显,很容易被发现的。” 宋觅呵地笑了声,居尘看向他,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肃然道:“你不要你的名声了?” “我还有名声吗?我不是个断袖吗,你怕什么?” 他这话说的,就像是他的名声,早在八百年前就被她败光了。 居尘脸色红润起来,轻咳道:“那些都是流言蜚语,没几个人当真的,可若是被人捉……” 她原想说捉.奸在床,可话音一出,总觉得这个词哪儿都不太对劲。他俩都还没有对象,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如何能列为捉奸,根本连来捉的人都没有。 宋觅彷佛预知到她想说的词,扬起眉梢,饶有兴致地等她把话说完。 居尘避过他的视线,总结道:“反正不行。” 宋觅耸了下肩膀,由她上药。 其实居尘也是想借着这个堂而皇之的名头,同他单独相处一会。她拿着药酒小心翼翼给他点涂,心里轻松了一口气,这道伤口确实很浅,比起他上辈子那一身的伤痕,可好太多了。 上一世,他们第一回 重逢,便是在蜀川。 居尘在宋觅受邀前往吐蕃的那段日子,因同吏部产生龃龉,遭到太后娘娘贬黜,从富贵繁华的京都凤阁,沦落到蜀川一个偏僻小城江阳做县丞。 蜀川一带山匪猖獗,江阳依山傍水,百姓皆擅酿酒,素有酒城的美名,常有不少酒商与好酒的旅客慕名而来,山匪见此宝地,愈发绕着江阳占山为王,严重影响了当地的民生。 居尘作为当地父母官,不忍眼睁睁看着百姓被山匪欺压得家破人亡,带着衙门一众捕快亲自前往江阳周边的山峦剿匪,在同这帮无赖斗智斗勇的过程中,不幸掉入土匪窝中。 她被关入地牢,与她一起的,还有一位不慎在回乡路上被劫的倒霉蛋。 他当时身着胡服,头戴毡帽,靠在另一间地牢里,中了山匪的迷药,尚未苏醒,半张脸埋进了衣襟上方的狐裘中。 居尘还是从那惊鸿一瞥中,认出了他。 好像有很多年不见了,即便居尘选入凤阁后,也只远远瞥见过他巍峨的轿辇。 宋觅醒来之后,居尘隔着栏杆,给他喂了点水,他彷佛并没有认出她,许是防备心使然,也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 他们没搭几句话,地牢的门蓦地由外打开,山匪头子的笑声兴奋传来,在这昏暗的牢中显得阴森恐怖。 对方贪婪地盯着居尘,语言讥讽,说自己从来没想到他们的县丞大人原来长得这么美貌,早知道就该去打劫衙门才是,还说算了日子,明日凌晨刚好是个吉时,他届时一早迎她进门。 他说着便来摸她的脸,居尘冷着神色拔下头上的簪子,朝着他手背猛地刺去。 对方吃到苦头,笑得更加森冷,“哎呦,还是个犟美人。放心,我这人最是怜香惜玉了,绝不会弄疼你的。” 大牢的门砰地重新关上,宋觅看她一眼,“你是县丞?” 居尘 抱着膝盖坐在栏杆另一边,闻声点头。 “你怎么会在这?” 居尘将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带人来剿匪的事情如实汇报。 宋觅不置可否,默然片刻,只道:“还好,目前看来,至少保住了一条小命。” 居尘低低嗯了声,宋觅见她垂头丧气,宽慰她好歹生得貌美,对方定然不舍得杀她,他却不好说了。 他续笑道:“不过我俩要是一起栽在这,也是他们这辈子能吹嘘的事。” 毕竟都是朝廷命官,一个八品县丞,一个一品亲王。 死到临头了,他还有闲情逸致在这说笑。 居尘突然没有心情搭理他了,她垂下首,两滴眼泪吧嗒落到了手背上,生平第一次在男人面前哭了。 直接把他哭愣了。 宋觅还以为她是吓得,结果她转过头,将手上的簪子隔着栏杆递给了他,“要是他们待会闯进来,麻烦您先用簪子刺死我。” 宋觅蹙起眉宇,“为何?” 居尘吸了下鼻子,“我对自己下不了手,我怕疼。” 宋觅呆了好久,嗤地笑出了声,将簪子收下,颔首答应道:“那你要不要先睡一觉,趁现在还能做个好梦?” 士可杀不可辱,居尘当时是当真下了决心赴死,听他这么说也不生气,只觉得犹有道理,便想着临死之前,睡个好觉。 等她迷迷瞪瞪醒来,人却已经靠在了他的背上。 他毫发无伤把她带了出去,四周不再是昏暗的地牢,一棵棵参天大树拔地而起。 清晨,第一抹阳光自密林罅隙扫下,宋觅手上握了一把不知从哪来的长刀,作为拐杖,背着她往山外走。 他脸上挂了两道血痕,居尘靠在他肩膀上,还是头一回发现这世上居然还有那么一类男人,负伤了,挂彩了,竟还是看着挺好看。 他感知到身后人轻轻洒在他脖颈的鼻息,发现她已经苏醒,若无其事转过头来。 “李大人这是什么表情,没当成压寨夫人,很失望?” 第38章 技术烂得很。 他们今日落脚的这个驿站,已经处于蜀川边界,厨房提供的膳食,汇聚了不少当地特色。 居尘帮宋觅把伤口处理完毕,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卢枫他们正好拿着菜单,琢磨每人点一个新菜品来尝尝鲜。 第53章 “徵之,你要不要来尝一个?” 宋觅上前接过菜单,回首递给居尘,“你先点。” 居尘看了会,“有人想喝汤吗?” 她腹中仍有微微不适,就想喝口热汤。 卢枫道:“我已经点了青豆汤,不用再点汤了,你看看有没有别的想吃的?” 居尘听到青豆汤,两撇蛾眉短暂蹙起,张了张嘴,将临到嘴边的话头咽下,专注看向另一列,在两个点心中间纠结片刻,选了其中一个。 宋觅从她手上接过菜单,毫无犹疑点了她方才纠结的另一个。 卢枫问道:“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话音甫落,他蓦然觉得这种问话有些熟悉,好像曾几何时,有过类似的场景。 宋觅面不改色道:“最近变口味了。” 卢枫哦了声,看他一眼,总感觉哪儿不太对劲,可一时之间,说不出是哪不对。可能是宋觅此刻坐下的神情太过从容不迫,竟叫他忘了平日大伙儿围坐一桌,桌上有男有女时,以宋觅的习惯,基本都会选择坐在两名男子中间,不同女儿家比邻的。 卢枫特意留了旁边的位置给他,刚好同护队军官比邻,但宋觅直接坐到他另一侧,坐在了他和李居尘的中间。 居尘与他并桌挨着,宋觅靠着椅背,身高腿长,随便动一下,腿边不经意就会与她膝盖相碰。 居尘愣了愣,转头见他正同卢枫说笑,好似并没有留意到这一场无心的触碰,她垂下眼,不由回想起他俩以前确实没有并桌吃过饭,但却有一起在一个地方吃过饭。 女帝崩逝之后,幼帝登基,居尘成了托孤大臣,一夜之间登上权力之巅,掌控整个朝堂。 内阁老臣近有大半不服,拥护宋觅归京,成为摄政王,同她分庭抗礼。 突厥见大梁新帝年幼,根基不稳,趁机入侵北方边境。这一仗经久历远,耗损大梁不少元气。后来,居尘为给边关将士提供足够的粮草与冬衣,不得不在整个朝堂上下倡导节俭,避免浪费,将所有机构的食堂暂时合并到了一处。 此举激起不少朝臣抗议,最为一致的理由,便是来回吃饭的路途太长,耽误他们做事办公。 宋觅在食堂合并第一天,按时坐到了膳食厅内。 摄政王都没什么意见,底下那帮叫嚷反对的朝臣顿时偃旗息鼓,气焰骤减,没过多久,便乖乖跟在了他屁股后面。 也有不甘心者,上前询问宋觅对此的评价。人家问的是他对于李相此举的看法,宋觅用筷子点了点眼前清汤寡水的膳食,道:“不好吃。” “那王爷为何每天还来?” 宋觅纳闷道:“这顿不是公.款吗,自己吃就要自掏腰包了。” 对方眉头的青筋抽了一下,咬牙反讽道:“王爷您缺钱吗?” 宋觅想了想,面容诚恳道:“缺。” “……” 伴随着另一侧女官们低低的讥笑声,居尘坐在中央,回眸朝宋觅瞥了一眼,只记得那一阵子,食堂基本上的都是素菜,金尊玉贵的摄政王,跟着脸都吃绿了不少。 驿站内。 眼看卢枫见大伙儿点得不多,想着加菜,宋觅垂眸和他一并看着菜单,同他商量道:“换个汤。” 卢枫不解道:“为什么?我就是没吃过才特地选了这个。” “豆子有什么好吃的,换一个。” 宋觅甚少对吃食表现出这么明显的喜恶,卢枫见他眉宇间尽是嫌弃,不想要的态度强烈,依着他道:“那你说换哪个?” 宋觅瞥一眼,“羊肉羹吧。” 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这些汤汤水水的东西,只是从居尘方才听到青豆汤那一瞬微蹙的眉宇,蓦然回想起当初他们曾在一个食堂吃饭的场景。 李大人特别好养,基本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唯有一日清晨,她夜以继日忙了一天,本该好好进食,却坐在桌前,盯着眼前的青豆汤,迟迟没有动筷。 居尘不爱吃青豆汤,是在江阳任职时留下的后遗症。 她被贬为县丞那几年,为了给江阳百姓疏通河渠,监修堤坝,她在上游的山区里,睡着临时搭建的草棚,连吃了好几个月的青豆汤。 以至于现在一看到这玩意,就有点反射性想要呕吐。 那日膳食厅内,御膳房的司膳见她神色难看,不由上前询问:“今日的早膳,可是不合李相胃口?” 居尘摇头,只说是自己不饿。 当时正逢冬季最冷的一段时日,外边喝气成雾,宫门外,候值上朝的大臣们个个瑟缩着脖子,女官们更是不断吐气搓手,忍不住跺了跺脚。 居尘提着灯来,套着一件宝蓝色的狐裘斗篷,由于没有进食,腹中几不可闻地咕咕两声,她捻了下毛茸茸的外沿边,盖住腹中声响,冻红的鼻尖微动。 转眼,身旁来了个高大颀长的身影,四目交汇,居尘难得同他说了声早。 宋觅目光扫过她露在外头的手,开口借个灯给他看道折子,接过了她手上的灯柄。 冬天的夜色漫长,金銮殿外,天空还是一片漆黑。 居尘将手拢进斗篷内,见他连个灯都没带,回想起昨夜他和她一样,在御书房里忙了一晚没走,忍不住问道:“王爷是摸着黑来的吗?” 宋觅低头看着折子,漫不经心回答自己是骑马来的,他的马认路,他刚刚在马上打盹,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它驮到门口了。 话罢,他扫完折子,目光朝她望去,给她丢了一个水囊。 他几乎是用抛的,居尘下意识接住,触手温热,一股暖意延着掌心而来。 居尘蛾眉微蹙,疑惑他为什么要丢给她这么一件东西,宋觅答非所问:“里面是羊肉羹。” 宋觅道:“起太早了,没来得及吃早膳。” 居尘:“那王爷还不趁热喝,待会凉了就腥了。” “就是想喝才给你的,太烫了,借你的手凉一下。” “……” 看在他这回支持了她合并食堂的份上,居尘反复用冷冰冰的掌心与手背,捂上暖烘烘的水囊。 好不容 易捂得温了些,居尘感觉可以喝了,抬手还给他。 他打开,闻了下,忽然又不想要了,丢回她手里,交给她解决。 居尘刚要拒绝。 宋觅睨她一眼,“李大人,请不要带头浪费粮食。“ “……” 不过一会,驿站的驿丞亲自端着羊肉羹,笑吟吟过来,声称这里面有他们这儿厨娘的独家秘方,保证他们吃了赞不绝口。 居尘盛了一碗,舀一勺入口,甚为鲜美,比起她那会在宫门外吃得,却还是稍逊一筹。 可她当时碍于颜面,并没有拉下脸皮,询问宋觅是在哪家店买的。 后来,他离世后,居尘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羊肉羹。 -- 小满初候,蚕起食桑。 待和亲队伍到达蓉城,时值五月上旬,桑农完成收蚁,织造衙门已经筹备好最新一批丝绸原料。 宋觅走进织染局,三大机房传来繁忙劳作的梭织声,刷纱匠、摇纺匠、牵经匠、打线匠和织挽匠按照织造工序,埋头各司其职。 四川节度使禀身站在一旁作出担保,全力督促工匠生产,确保在和亲队伍下次出发前,将剩下的五万匹资送补齐。 宋觅略一颔首,回眸朝着织染局最外一侧的机房看去,居尘正陪着永安,坐在一架梭织机前,立在她们身旁,躬着身子,耐心指导永安操作的,正是俞婕妤的生父,永安的外翁。 他老来得女,如今已过花甲之年,是蜀川著名的梭织机制造商,自己本身就是一名木匠,靠自主改良梭织机发家后,从来也没有闲置一身手艺,一贯的勤劳,令他看着颇为硬朗。 工商地位处于世流末端,面对来自京都的天潢贵胄,俞工显得十分拘谨局促,明明一眼从永安的面容中,认出自己数十年不见的小女儿的俏影,他仍跟着四周工匠一同下拜,不敢逾越半分。 直到永安听闻打头这一架梭织机乃是俞工亲手所造,她忽闪着一双明眸,略有期待地同他道:“我可以试试吗?” 俞工望着她坐在织布机前的模样,梭织旋转,发出唧唧声响,一时间,时光彷佛穿梭回到了多年之前,俞婕妤还在家的时候。 “公主以前织过布?”俞工见她操作娴熟,忍不住问道。 “小时候,娘亲教过我。”永安回眸,定定看向他,“娘亲说她小时候第一件玩具,就是梭织机。” 俞婕妤以前是尚服局的司衣,入宫之前,是蜀中出名的绣娘。那时的她,绣艺卓绝,年轻气盛,不顾俞工反对,执意要去参加尚服局的选拔。 两父女因此争吵不断,后来俞婕妤被尚服局选中,一入皇城,就再也没有回来。 俞工浑浊的眸眼泛出一些水光,哑声道:“婕妤娘娘,她这些年可好?” 永安微微一顿。 俞婕妤在宝光寺里,背地抹过无数次泪水,永安每次窝进她怀中给她拭泪,她抬起眸,总会怔怔看着角落那架梭织机良久,“一个女儿最大的不孝,就是太过争强好胜,心高气傲。” 第54章 永安一时间很想告诉俞工,娘亲很想他,很后悔当初没听他的话,也很自责没能在他身边陪着他。 “娘亲她……很好。” 唯有告诉他一切安好,他才能在以后的时日,心安理得。 永安笑了笑,续道:“等永安去了吐蕃,还要把织布的技艺教给他们,让他们都来买外翁的梭织机。” 俞工露出一抹受宠若惊的笑意,翕动嘴唇良久,才鼓起勇气,告诉永安,自得知她会路过蓉城之日起,他便日夜兼程,帮她备了另一份嫁妆。 居尘陪着永安前往俞工的家宅,看见一院子堆山码海的红匣子,替永安高兴之余,心底血液深处,蓦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剖开一道口子,一股酸涩的液体流淌出来,窜过她四肢百骸。 宋觅察觉自居尘从俞工家中回来,心情便一直不是很好。 丝绸赶制尚需半月,他们在蓉城落了脚,卢枫是个待不住的人,一住下,便提议大家出去走一走。 他拉着宋觅、永安、居尘在蓉城的夜市乱逛了会,路过一间新开的酒楼,发现里边搭了戏台,四人进去看了会戏。 这出戏,刚好是《三国志》里的赵子龙救主。 卢枫忍不住为台上赵子龙扎实的武打功底鼓掌,居尘望着糜夫人含泪将襁褓中的婴儿托付出去,转身跳入井中,她怔忡凝着那口假井,久久没有回神。 居尘悄无声息叹了口气,宋觅坐在她身旁,侧过头,将她眸眼间的晦暗,尽收眼底。 居尘坐在戏台前沉默了很久,久到回过神,才发现身旁的永安已经同卢枫一并起身,前往台边的铜锣前,准备掏钱打赏。 她正想跟着起身,膝盖忽而被另一边的长腿碰了碰。 居尘愣怔转头,坠入一双目若寒星的眸眼。 宋觅瞧着她,“李大人心情不好?” 居尘短促的沉默,垂下眼眸,“没有。” 宋觅扬起一边眉,凑近了两分,嗓音低沉,“你知不知道其实你说谎的时候,和你在床上很像?” 居尘脸颊一时如胭脂扫过,不解地瞪起美眸看向他。 宋觅靠近两分,在她耳边风轻云淡道:“技术都烂得很。” 第39章 李大人饶了我? 一时之间,居尘的双颊,宛若红墨汁滴入清水,红晕由山根往两边无尽蔓延,顺着耳廓,直到后脖颈。 “居尘姐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哪里不舒服吗?”永安打赏回来,刚坐下,忍不住伸手去摸居尘的额头。 居尘心跳得比戏台上的鼓声还快,轻启贝齿,刚想找个理由开脱,一时又回想起方才他对于她说谎的形容。 永安只见她的脸越来越红,几乎能滴出血来。 宋觅忽而站起身,懒怠地轻扯了下衣领,“这里边好闷。” “我出去走一下。”宋觅决议道,在卢枫与永安都愣着说好之后,他看向居尘,“李大人要一起吗?” 居尘本想拒绝,可若不去,又无法解释她的脸为什么这么红,犹豫片刻,她慢吞吞起身,“确实有点热……” 两人出门后,宋觅提议去河岸边,居尘当时有些走神,随口说了句好,而后便直接被他带上了马车,前往数里外的河畔。 两人从马车下来,走向河畔,爽风将居尘的发梢一点点打乱,夏夜的草丛总是传来各种虫鸣与蛙声,宋觅垂眸看了看她随风而动的碎发,重新又问她一遍,“为什么心情不好?” 居尘再也没法辩驳,低低嗯了一声,抬眸看向河对岸的茂林,一阵风过,吹得她眼眶蓦然有些发酸。 她停下脚步,双手一摊,倚在河岸前的红栏前,垂眸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 宋觅站在她旁边,耐心等她开口。 良久的沉默过后,居尘轻吸鼻尖,哑声道:“我曾经其实有过一段时间,很遗憾自己不是个儿郎。” “为什么?” 居尘抿了下唇,“因为我那段时间常常想,假如我是男丁,父亲是不是就不会对我如此冷淡,母亲,也能多爱我一点。” 大抵是蓉城太过于接近江阳,令她不可避免回忆起当初遭遇贬黜之际,李岭那一副异常冷淡的眉眼,与温氏痛恨她不争气的尖锐话语。 居尘不爱消极,所以时常开解自己,出现这些情况,都是因为她打小不在父母身边,没有承欢膝下,所以父母对她的感情淡漠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直到今日看见永和的外翁,两人此生不过第一次相见,亲情已然溢于言表,居尘突然发现,爱其实是一种不可计量的东西,有就是有, 没有就是没有。 她再也没有借口去宽慰自己,也无法不去面对现实,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陷入了自欺欺人的怪圈。 她垂头丧气的样子,看得宋觅一颗心犹如被人紧紧攥住,不由蹙起眉梢,轻啧了声,“可你能决定你自己是男是女吗?” “……不能。” “那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就算想怪,也怪不到你自己身上,你反而应该怪他们,既然偏爱儿郎,何故把你生成女儿身。” 居尘微微一怔,宋觅侧头看向她,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但我觉得也没有必要,因为我觉得你这样就很好。别的不说,你若是男子,本王如何自处?” “虽然因为你,我已经被传出龙阳之好的流言。”宋觅转过身,后背倚上栏杆,双手搭在两边,想了想,面上闪过一丝颇为麻烦的厌欠,“但若真是男人,我还是接受不了的。” 他这厢宽慰的认真,居尘的注意力一瞬被转移了去,“那如果我真的是个男人呢?” 宋觅短促的沉默,眉头紧皱,失笑道:“小姑娘是不是都喜欢问这种问题?” 居尘忽而很想问他接触过很多小姑娘吗,却又怕他觉得她管得是不是有些太宽。善妒的女子总是丑陋的,她经常看见温氏憎恨吴姨娘的嘴脸,并不希望自己也变成那样。 居尘强忍着咽下话头,声如蚊讷道:“小姑娘当然会希望听到‘不管你是男还是女,我的心思都一样’的说法。” 宋觅思忖片刻,神情复杂,“可它就是不一样啊。” 居尘顿了顿,将脸撇向另一边,“行吧。” 宋觅望着她布满失望的芙蓉面,沉默半晌,解释不通,看着陆陆续续走过的一些路人,只能蓦然伸出广袖,朝着她眼前一挡,遮挡住旁人的目光,俯首,握住她的脖颈,将她的脸往上抬起。 一个犹如羽毛滑过的,非常短暂的吻,在她唇角落了下来。伴随着男子熟悉的低沉嗓音,混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李大人饶了我?” 居尘被亲的猝不及防,美眸圆瞪,在宋觅深邃专注的视线下,过了良久,才回过神,深刻反省自我地想,他可是一个如假包换,纯阳纯刚的大男人,她在这逼着一个大男人非说自己会喜欢男子,确实是过于强人所难。 反过来想,假如宋觅是名女子,那她其实,也不会喜欢上他。 居尘抬头凝着他刀削的轮廓,脑海中不由幻想起他同其他姑娘一样梳起发髻,头戴红花的样子,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宋觅通过她熟悉的盈盈笑意,直觉她绝对没在想他什么好,但总归,她颦起的眉梢,渐渐松懈下来。 他便懒得同她计较,转头看见草垛旁边,一位小摊贩扛着一把糖葫芦走来,他从善如流伸手拦下,从中摘了一根,递给她。 居尘呆呆握住,望着一颗颗圆滚滚的山楂,裹着甜腻的糖浆,回忆中熟悉的味道,蓦然在齿缝间蔓延开来。 女帝登基之后,居尘成为她底下最为得力的干将,时常委以重任。 女帝看重她,自然也对她更为严苛。有一次,居尘领了一份差事,却没有宋觅办得好,遭到女帝当庭责骂。 当时宋觅就在一旁听着,女帝下诏令他前往善后,与她一同回到现场。 那时的居尘,心高气傲,也争强好胜,一路撇着脸,红着眼眶,将眼睛睁得大大,不允许自己落下泪来。 两人一同坐在马车内,居尘眼眸的余光发现他一直盯着她瞧,盯了大半的路程,她忍无可忍,转眸瞪向他,恨声道:“这次算我输了,你要讥要笑快一点,别老盯着我!” 宋觅仅仅嗯了一声,什么都没说,掀开车帘,望着外边不断往后倒退的集市看了会,忽而叫停车夫,直接从窗户伸出手,再回来,手上多了串糖葫芦。 宋觅递给她,居尘冷声拒绝:“我又不是小孩子。” 宋觅默然片刻,失笑道:“只有小孩子,才需要哄吗?” 居尘神情滞了一瞬。 他将糖葫芦往前再递近了点,“吃点甜的,心情能好些。李大人现在的脸太臭了,待会别人见了,还以为我们是来要债的。” 也许是他难得说了一句人话,居尘鬼使神差接了下来,垂眸盯着上面殷红的糖衣看了半晌,沉默舔了一口。 明明很甜,鼻尖却好像更酸了。 第55章 怕被他看见,居尘吸了吸鼻子,冷不丁觑他一眼,发现他早已撇过头去,目光继续看着窗外,只留下一个刀削的轮廓。 居尘低着头,心里这点委屈,渐渐在唇齿的甜腻中,淡了下来。 其实,回想过往,宋觅真的见过好多她丢脸的时候。他不只见过她被骂,被百姓侮辱,被群臣攻击,他也见过她父母在面临利害选择时,对她的一次次舍弃。 当时居尘为他们进行开脱,“毕竟他们也是第一次当父母。” 他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可他们不是第一次当孩子。” “我曾听闻你祖母曾为了你父亲的仕途,不惜拉下老脸,低声下气求人。他们不可能不懂得作为孩子被父母庇护的感受。” 他说得那么直白,那么直击她心口,让她连一点借口都给他们找不到。 她当时只能落荒而逃,气呼呼朝他斥骂了句“你不懂”。 后来,却是这个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懂的人,因为记得她说过自己怕疼,为了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把命换给了她。 “好吃吗?” 凉风越过江面,划过一阵阵微澜,携来男子鲜活生动的沉声询问。 居尘倚着栏杆,刚咬了一口山楂,嘴巴鼓起一个半圆的弧度,不愿边吃边说,颔首唔了声。 “我尝尝?”宋觅道。 居尘将糖葫芦递过去,他却直接朝着她唇瓣压了过来。 他搅弄着她的唇舌,感觉就像在品尝一汪山涧里的清泉,有着被阳光晒得刚好的温度,湿润,甘甜,清香得令人沉醉。 夜色渐深,岸边几乎已经没有行人,宋觅便连挡都懒得挡一下了。 居尘被他深深尝着,时值此刻,才有些回味过来,他为何一定要带她来这么偏的地方。 -- 亲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刻。 再不回去,永安怕是会担心,居尘不得不用双手抵在他坚硬的胸膛,恋恋不舍地推开了他。 回去的路上,居尘走在后头,一直埋头捂着脸,妄想用她的冰肌玉骨,将脸上持续不退的滚烫温度降下来。 宋觅走到车前,转身,朝她伸出手,居尘被他小心扶上车,回眸却见他站在车下不动。 “你不上来吗?” 宋觅顿了顿,“我再吹一会风。” 吹风?为什么要吹风,居尘心里冒出一个问号,目光却已经下意识延着他强力有劲的腰杆,往下方看了去。 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宋觅抵拳轻咳了声,居尘双颊尽绯,扭头躲进了车帘内。 矮身刚坐下,忽而感觉到坐垫后方,传来一声沉闷的异动。 居尘背脊一僵,站起身,猛然抬起垫子,迎上一双凌乱恐惧的女子眼眸。 蓦然发现车内藏了一个红衣女郎,居尘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出声。 对方一把抓住她的手,嗓音哀求:“姑娘救救我!” 居尘眸色一滞,凝向她一身熟悉的红色嫁衣,与脸上被人强行涂抹的祭祀符号,心口骤然一沉。 第40章 我可以扮新娘。 宋觅尚在车外冷静,闻声第一时间掀开车帘,居尘朝着他嘘了一声。 宋觅凝着她手上握住的半截女子腕臂,神色不由凛起。 不远处,忽而出现了数道火把,光影在夜色中忽明忽暗,宛若一道道鬼火,逐渐朝着他们这厢靠了过来。 一群五大三粗的男子,手上拎着麻绳,沿着岸边搜寻而来。 居尘将那女子塞了回去,继续藏在车垫 下方,透过车帘环视,方圆数里,草木不过及腰,除了他们这辆马车,并无其他足以藏身的地方。 他们肯定会怀疑到车上。 居尘神色微沉,低头思考着应对之策,宋觅见他们距离不过百米,转身上车,掀开车帘,便将居尘朝着车壁压了过去。 他伸手将她头顶的钗环一扯,一头柔顺乌发如瀑般落了下来。 外头阵阵脚步声靠近,打头的来人看见柳树下停着一辆马车,举着火把,粗鲁地一把掀开车帘。 只见里边斜卧着两个交叠的身影,上方男子高大俊美,此刻正埋首在女儿家脖颈一处,轻勾着她胸前细白的裙带,一副要解不解的样子,鸳鸯交颈,暧昧气氛洒落了一地。 春光乍泄,来人不由愣怔,车内男子听闻动静,冷眸轻掀,睥睨而来。 天生上位者,无需多言,一个凌厉的眼神,足以将世俗之人碾轧。对方敏锐地感知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双手不由握紧火把,讪笑着,叠声道歉:“兄弟,冒犯了,抱歉,抱歉!” 他们本来都还纳闷大半夜的,河边怎么会停一辆这么低调奢华的马车,原来是贵人来此寻找刺激,玩弄夜色。 碰见这样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谁还能联想到车底下竟能藏个人?纷纷揣着浮想联翩的心思,朝着前方搜寻离去。 宋觅耳尖微动,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尽数撤离,垂下眸,眸眼汇聚一片幽深的黑,由于方才作戏的勾扯,居尘衣衫微敞,肚.兜一根细细的带子,被拉得露出了半分端倪。 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红色,软绵绵搭在她的锁骨上,衬得周围愈发肤白胜雪。 宋觅低头看着那点红,宛若炼丹炉里的朱砂,明明暗藏亏空身子的毒素,却叫所有妄图得道成仙的魔障者,痴迷沉沦。 他长长吸了口气,蓦然觉得“闲夜偷.情”这个计策,简直糟糕透顶。 完全是在自讨苦吃。 宋觅抓着脑海中残留的最后一丝理智,奋力一挣,终于从她身上起开,八方不动地坐回了对面的软垫上。 一张脸隐隐透出懊恼的阴沉。 居尘却完全没空管他,起身将衣襟拢好,再度打开了车垫。 红衣女郎获得好心人救助,逃了一天一夜的双腿,后知后觉地发胀起来,她身子一软,短暂松了一口气,却不知想到什么,没说两句话,便又摔下两行泪水,犹如河岸决堤。 宋觅担心方才那伙人去而复返,此地不宜久留,驾车先将她们带回了驿馆。 马车辘辘驶离江边,居尘拿出手帕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打听到她的名字,女郎名叫丽娘,蜀中江阳人氏,今年刚满十五,及笄之年。 马车直接驶入驿馆后院,丽娘被牵下车,怯生生跟在居尘身后。进门之后,院外守着一大批铠甲粼粼的军官,朝着宋觅跪拜行礼,她下意识畏惧的同时,也看出眼前男子身份不菲。 丽娘梨花带雨跪到了他们面前,不断地哭诉,求救。 她没有读过书,官话说得并不通顺。永安上前将她扶起,从她混乱不堪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个最多重复的词:“河伯娶亲?” 居尘坐在一旁,静默看着丽娘抓着永安,磕磕绊绊地同他们解释这个词的由来,思绪一时不由被回忆灌满。 当年,明鸾陪着居尘下放蜀川,曾在路上宽慰她说:“我都打听好了,江阳依山傍水,风景宜人,又有酒城的美名,是块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姑娘就当去散散心,你打进了凤阁以后多忙啊,就该找个闲散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居尘差点信了她的鬼话,来到江阳后才发现,好家伙,确实是依山傍水。 山匪猖狂,洪灾肆虐。酒是酿的极好,可道路崎岖,困在山沟沟中,卖不出去,地方衙门常年收税不足,入不敷出,穷得叮当响。 江阳地处泸江边界,泸江常年波涛汹涌,洪水泛滥,江阳自然深受其害,屡遭洪灾。 百姓苦不堪言,地方衙门皆是庸庸碌碌之辈,无所作为,积年久了,这份苦难便成了萦绕整个城镇的怨气,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 数年前,县里来了一位道行颇深的老和尚,带着他两名弟子,前往泸江河畔做法,之后传出神鬼谣言,却说泸江之所以屡发洪水,皆因河中神明想要娶亲,借此天灾,暗示当地百姓每年选出一位美貌姑娘,投入江中。 娶亲少不了嫁妆,这三位和尚便每年开始接受百姓的上供,为新妇送嫁。 当卢枫听闻这一古老旧俗已在江阳维系十年之久,不禁拍案而起,震惊之余,忍不住询问这个做法是否起效过。 很明显,十人无辜丧命,灾难仍未停止。 而丽娘,就是新一年的河伯新娘。 宋觅默然片刻,连夜带着他等一同赶往江阳。 -- 江阳衙署的大门翻新了。 居尘犹记得她初来乍到那会,县里财政状况不好,她能省则省,一直没有修这道破门。 此时已过子时,大门紧闭,檐下两盏新糊的灯笼在黑夜中散发着淡淡的光影,漠视着眼前寂静的人间路。 宋觅一个回眸,元箬上前咚咚叩起大门。 过了良久才来了一名皂吏,打着哈欠开门,探出一张不耐烦的脸。 卢枫将当地和尚欺骗百姓,数名女子无辜丧命之事简言概括,要求见他们的长官。那皂吏听完,却斥声道:“我当什么事,县太爷不会见你们的,赶紧走!” 第56章 言罢就要关门,卢枫一掌拍上门板,正要发怒,宋觅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牌,递了过去,和颜沉声道:“烦请阁下将此物交予县令过目。” 不过多时,衙署大门豁然大敞,整个江阳衙门明灯亮起,恍若白昼,陆县令整冠理袖,疾步从里堂走出,行至宋觅面前,深深长揖,“卑职陆埕见过王爷。” 陆埕本是京城世家子弟,国朝进士入仕,按制必须外放三年,他便来江阳走个过场,任职期满就会调送回京。 居尘默然站在一旁,冷睨他满脸的谄笑。 当年,陆埕是七品县令,居尘是八品县丞,官大一级压死人,居尘在他底下办事,吃过不少苦头。 宋觅开门见山,直接询问当地陋习河伯娶亲一事,陆县令可知情。 陆县令干咳好几声,瞥一眼躲在居尘身后的丽娘,想是这新娘畏死,才孤注一掷,跑到贵人面前告了状。 他一时掂量不出宋觅发声询问此事的内心真实想法,开口的话语颇有几分推诿,反复强调这个恶习十分难改,主要是当地百姓过于信奉。 卢枫怒道:“可那投入江中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陆埕噤声,觑向宋觅。他望着蓬山王喜怒不形于色的俊美面容,揣测半晌,看了眼旁侧的居尘和永安,怕他接下来想说的话,在场的姑娘不爱听,便将宋觅请到一边。 蓬山王弱冠之年手握重柄,在朝堂名号可谓响彻天际,在陆埕眼中,他年纪轻轻便能坐上内阁首位,自是手腕够厉,城府够深,绝不可能是个愤世嫉俗的愣头青。 而他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又怎会不懂这世上多是听风是雨的愚民。你就算要求他们不信,他们也不会听。 想要规束他们,非常之时,只需给出一点信奉,便不用再多花心思,同不可抵抗的天灾作对。 “太平之下,必然要有牺牲。小公主前往吐蕃和亲,何尝不是为了大梁的安宁?” 陆埕说到最后,抛出这么一句话,便是希望宋觅可以理解他的难处。 居尘耳朵尖,不动声色将他说的话尽数听完,双手不由紧握成拳。 当年居尘刚到江阳,听闻此等陋习,也曾连夜拟了一道折子,往朝廷上送,还没出蜀川,就被打了回来。 蜀川上层的官员,无人将此事放在眼中。在他们看来,每年牺牲一名女子,便可平息百姓心中怨气,乃是一本万利的治理手段。 他们当然不会说出口,只是统统以公务繁忙,选择了漠然处之。 陆埕 话语甫落,宋觅一时陷入沉默。居尘站在他侧后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不过须臾,宋觅朝陆埕问道:“你可曾为河伯新娘送过嫁?” 陆埕略一颔首,将当时百姓围观的盛况悉数描绘,强调百姓心中的愿景正是如此。 宋觅续问道:“你亲眼看见她们被百姓投入河中?” 陆埕再度颔首。 宋觅冷睨他一眼:“来人!” “州县长官乃亲民之官,是吏治起始,代表朝廷颜面,你身为当地百姓的父母官,身居枢要,却懈怠职责,尸位素餐,眼睁睁看着数名无辜女子丧命无动于衷,纵容豺狐之徒草菅人命!” 宋觅命军官直接卸了他的乌纱帽,打入地牢,听候发落。 -- 这一夜,他们直接在江阳衙署留宿。 宋觅想查明河伯娶亲一事的始末,以及泸江屡发洪灾的根源。 他连夜召集了府衙三班六房的大小官吏,一一审问,而后坐到内衙,翻阅历年洪灾卷宗,彼时已是子末,居尘怕他一查就是一晚上,提出给他帮忙。 没有人比居尘对江阳衙门的卷宗更加了解,很快,宋觅经过她似有若无的引导,找到根本所在。 两人在卷宗室秉烛交谈,宋觅低头看着江阳水利绘图,思忖半晌,抬头正想同居尘续话,只见她一时疲累,无意间已经趴在案牍上,阖眸打盹,头朝向他这厢,闭眸之前,似是一直都在看着他。 两人不是第一次加班加点,前世的她,从来不会在打盹的时候,面向他这边。 宋觅每次看去,都只能看见一个乌发叠鬓的后脑勺。 宋觅支起下颌,盯着她埋入臂弯半截的芙蓉面看了会,转眸看向屋中漏刻,已近卯初,能睡一刻是一刻,他脱下外衣,披到她身上,将案上烛火朝他这边挪了挪,避免晃到她安睡的眼睛。 鸡鸣时分,居尘翻了个身,半醒不醒,睡梦中穿过一片迷雾,重新回到了江阳。 是前世二十年后的江阳。 “砸,全部砸掉!” “快把这神像砸了,这等奸邪小人,不配我们供拜!” “还有那道颂碑,一起砸掉!” “亏我们如此爱戴她,想不到,她成了一个不忠不义的奸臣!” “我就说女子当官不靠谱,当初她来江阳的时候,我就不看好她。” “不顾大局,自私自利,祸乱朝纲!” “快砸!” 摄政王宋觅一夜病逝,内阁首相李居尘伏诛,朝堂一时间风云变幻,曾经年幼的新帝,变成大梁新一代掌舵人。 而后,他为了稳固皇位,除尽异己,在他俩死后不过一年,颁布新的国史,李居尘载入史册,成为大梁的千古罪人。 大梁子民群起而攻之,居尘曾经施恩最多的江阳百姓,义愤填膺,连日跑到她的庙中唾弃,砸毁他们给她建的神像。 那时的居尘在世人眼中已经伏诛,此刻却被带到现场,站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被迫看着他们发怒。 她看着他们忘恩负义的样子,双手颤抖,急促喘了两口气,背部猛地一震,像是被人狠狠击了一掌。 神色由惊怒,到迷惘,转化为最后的黯然神伤。 周围的唾骂声仍在不断上升。 居尘身旁着黄袍的少年勾起唇角,发出一丝可悲的长叹,“看,这就是老师您当初保护过的人。他们已经完全不记得您的好了。” 居尘无奈道:“陛下已经得到想要的一切,何故还要将臣抓到此处,特意羞辱?” “朕只是不希望老师一错再错。这帮愚民根本不值得你对他们好,你一生所追求的,他们给不了你,你所期盼的那个时代,根本不会到来。” “成王败寇,你想怎么说都行。” “朕知老师性情倔强,只是看到眼前场景,老师难道就没有一丝后悔,觉得他们配不上你的鞠躬尽瘁?” 砰地一声巨响,眼前高高的功德碑,被他们全力推倒,砸向了殿中面若观音的女官神像。 神像轰然坍塌,头颅摔落在地,面容朝着她所站的方向,眉眼间栩栩如生,彷佛在照镜子,唇角的笑意仍在,脖颈间,蓦地裂开一条深深的缝。 居尘后背猛然生出一股恶寒,吓得一睁眼,下意识先摸了把自己的脖颈。 只见自己伏在案桌前,额间靠着江阳历年的公文案牍,字句入目,前世种种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在眼前扫过,居尘眉间紧锁,头痛欲裂,眼前那些江阳案牍就好似成了一道道诅咒的枷锁,扼住她的喉咙。 居尘愤怒地推开它们,往后一撤,不小心被椅子绊到,跌落到地上。 恰是这么一摔,居尘发现肩上披着男子的外衣。 衣摆上熟悉的清贵气息随着她突然大摆的动作没入鼻尖,居尘怔了一怔,回过神,捻住他摇摇欲坠的外袍,长吁了一口气,看向外边已经明亮的天空。 是梦。 她站起身,将他的外袍拢在手中,走出门去寻找宋觅的踪迹。 刚走过长廊,皂吏传来消息,河伯娶亲的日子迫在眉睫,百姓已经开始去丽娘家里闹了。 宋觅和卢枫带着军队前往镇压,民情激愤,劝说的效果甚微。 现下的江阳县丞不由叹息道:“属下以为,当务之急,是要交出新娘,平息百姓的动乱。” 丽娘听见自己的父母受到威逼胁迫,自己家中被摔锅砸铁,泪流满面,最后跪倒在地,说出了妥协的话。 永安怕她想不开,抓紧她的手,坚定摇头道:“我们不应该交出丽娘,而是要让百姓相信投人入水这个办法没有用。” 永安:“我们要拆穿那几个和尚的谎言,要让百姓知道,他们只是在骗取他们提供的嫁妆。” 衙署大小官吏齐聚一堂,说来说去,一件事情要使人信服无效,总归,还是要先实行。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居尘迈进门,勾起唇角,脆生生道:“不就是要一个姑娘先跳江吗?” “我可以扮新娘。”居尘道。 第41章 你先放开我。 “凭什么丽娘不用嫁!那我的小翠呢,她去年被投入河里的时候,你们有谁出来阻拦过吗?” “我女儿圆圆,她是第一个嫁给河伯的新娘!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你们没来说不可以?” “还有我的玲儿!丽娘她爹,当年我来求你同我联合反对再给河伯娶亲,你是怎么回应我的,你说这是大伙儿的意思,你无权反对!凭什么轮到你家了,你就唆使丽娘逃跑,还喊来这么一批官兵来欺压我们!” 第57章 “凭什么,凭什么你家的不用嫁!” 群情激愤,院前官兵奉蓬山王之命,只可防守,不许伤害百姓,无奈之下,只好用盾牌将他们挡在外头。 卢枫留守丽娘家保护两位老人,转头见宋觅揉了揉太阳穴,眼底暗沉,严词要求他回去歇会,有足够的精力,才能想出应对之策。 宋觅坐在车内,捏着眉心,闭目养神,耳边仍然回荡着百姓撕心裂肺的一道道控诉。 他们并不是没有察觉这么多年下来,洪灾并没有减退,只是自第一粒苦难的种子埋下那刻,所有人心里都积压了一股怨气。 上一位失去至亲的怨气发泄到下一位身上,层层叠叠,轮回至今。 宋觅低头思忖,越想越觉得脑海中一团乱麻,太阳穴突突地跳起,他垂着眼睫,眸眼清明,明明一夜未眠,却是丝毫困意都没有。 马车辘辘在江阳衙署门前停下,宋觅掀帘下车,悄无声息吁了口气,抬头挺胸,打起精神,并不想让居尘从他的面容中察觉到一丝颓丧,徒增她的烦恼。 宋觅走进内衙,早膳已经被人吩咐为他备下,宋觅 四下环顾,发现除了几位当值的门房,其他人都不见了。 “人呢?”宋觅抓住眼前上膳的小吏问道。 小吏俯首作揖,“回禀王爷,府衙几位大人今日一早就去江边了。” 宋觅续问:“公主和李典记也去了?” “正是李典记提议去的。” -- 河伯娶亲,最开始是一阵礼乐声响,吹吹打打,欢欣雀跃,恍若真是人间一件大喜事;二是老和尚摆坛做法,与河神通灵,祈祷今年风调雨顺;三是将花轿抬来,对着江面掀开轿帘,旨在给河神过目,确认轿中坐着新娘;最后一步,连人带轿,一同投入河中。 江阳位于江边,不少百姓擅长凫水,大抵是为了避免新娘落水逃跑,老和尚自称奉应河神要求,要百姓将新娘手脚用麻绳束缚,确保新娘落水之后,乘坐轿辇,如约到达河神龙宫。 “快,像我刚刚教你的那般捆住我。” 泸江边上,居尘伸出双手,交叠在一块,递向永安面前。 永安握着麻绳的双手微微颤抖,摇头道:“居尘姐姐,这太危险了!” 泸江表面风平浪静,水下却波涛汹涌,暗流涌动,寻常落水都不一定能够全身而退,何况是手脚被束,抛入水中。 饶是居尘一再强调自己水性极好,永安不断摇着头,还是不敢让她冒这个险。 “永安,你信我,我解的开。” “这不是信不信姐姐的问题……真的太危险了,我害怕。” “我知道你害怕,我也害怕,那些被迫祭祀的姑娘,更害怕。” 永安肩膀颤抖,居尘双手扶稳她,神色冷静道:“永安,如果你我都不去管她们,她们该怎么办?以后只会有更多无辜者葬身于此。我必须下去,再上来,告诉他们河里没有龙宫,这些都是那三个和尚的骗局。” “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再则你看那么多人守着呢,衙署的捕快大哥们个个水性都好的很,还怕救不了我?快,给我绑上,我总要给你们证明一下这个方法可行。” 上一世,居尘来到江川赴任,恰逢一年一度的河伯娶亲刚刚结束,她没有见过丽娘,只在路上遇到了她哀痛欲绝的父亲。 她震惊于他伤心绝望的描述,自上任起,便决心要破除这个陋习。 她也曾试图说服当地百姓,不断找证据去揭穿那三个和尚的谎言,可是效果甚微。 无奈之下,居尘只能以身犯险,特意学会一种特殊的打结方式。这种结看似死结,实是活结,可麻绳沾水容易收缩,她反复练习了数百次,才学会在水下解绳。其间,自是吃了不少溺水的苦头。 可总归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代替下一任新娘,顶着红盖头坐在轿辇内,被他们抛入水中,然后当着所有围观人的面,回到水面上,朝着江岸边游去。 为了避免被百姓认出新娘掉包,她安排底下人敲锣打鼓高喊“河伯不想娶亲”,引走他们的注意力,再让真正的新娘穿着一身湿透的嫁衣,安然无恙站到他们面前,说是河伯放走了她。 而后,居尘收集出那三个和尚昧下嫁妆的证据,将他们每人仗责一百大棍,直接打死在闹市口,叫那些居心叵测之徒,从此知晓江阳有一位手段狠硬的县丞,自此不敢来犯。 此时,河畔边,泸江深不见底,即使初夏,河水仍透着一股沁冷的寒意。 居尘将自己抛入水中,心中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安排的所有行动。 唯一没想到的,是当她从江边一跃而下,河水漫入口鼻瞬息,还是没忍住这股透心凉意,刚冻得打了一个哆嗦,耳边猛地听闻一声怒喝,“李居尘。” 嗓音熟悉冷冽,连名带姓,喝得岸边永安等人皆打了个出乎意料的哆嗦。 连水里居尘都被喝得一瞬僵滞,蓦然回想起这一世,还是头一回被他这么连名带姓地喊。 怒喝过后,紧接着是另一道跟随她来的落水之声。 居尘手脚被束,身子落至水半空,开始不断下沉,她紧忙憋住一口气,最先旋转起腕口,挣脱手上束缚,再将脚上的麻绳解开,居尘身子一旋,宛若一条美人鱼,仰头朝着上方游去。 刚转过首,就被后方追来的宋觅搂住。 他原就生得高大,双手朝她腰上一箍,便将她紧紧抱入了怀中。 居尘被他带着向上,自水面冒出,就被他那一副硬邦邦的胸膛用力抵着,直到上岸落地,整个人也还是被他锁在怀中。 周围人都朝着他俩汇聚而来,居尘坐在岸边的草垛上,不得不用双手推他一把,宋觅却方寸不离,居尘被迫倚在他怀里,看不到他此时神色,只听见他乱如擂鼓的心跳声。 居尘只好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胸膛,“王爷,人来了,你先放开我。” 宋觅却将她又搂紧了些,鼻息扑在她湿漉漉的鬓发上,气息沉重,“不行,你湿透了。” “我里面特意穿了衬裙,不透的,看不到什么。” “那也不行。” “……” 好在元箬机灵,见此情形,连忙将宋觅常年放在马车上的一件披风拿来,赶在众人前面递了过去。 宋觅一接过,将怀中人裹得严严实实。 居尘拢着衣角,终于得已从草地上站起,还未来得及说两句感恩戴德的面子话,宋觅神色沉沉,朝四周赶来的人质问开来,“你们在干什么?” 他此刻一身衣衫里外湿透,鬓发微散,长睫上犹有水珠,本是一副略有狼狈的模样,可他的嗓音闷闷地,一出声,颇有几分动怒的威严弥漫而来,江阳这一批本地小官哪儿遇见过这等高压的场面,一时间噤若寒蝉。 最后还是永安公主,作为他的侄女,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一步,双手挽住居尘,轻声细语将方才之事解释一二。 居尘帮着搭了两声腔,表明是自己主动要求下的水,也不忘小小批评一句他没有仔细看清局面,就不顾自身地往下扎,“王爷不该这么匆忙跳下来的,你看周围这么多人,永安也在,我肯定不是失足落水,也不会投江自杀的。” 宋觅目光灼灼,盯着她沉吟良久,只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他赶到河岸口,一下车,视野完全就被站在江边转身落水的居尘占据,哪还有心思去分析局势,就是万分之一的概率,他也不敢赌。 宋觅甚少有这般冲动的时候,只是周围人不清楚,以为蓬山王身居高位,心肠却挺热枕,不由露出敬佩的目光。唯有居尘望着他这一副舍己为人的模样,喉咙一时有些发硬,内心深处某些熟悉的感觉突然涌了上来,在她四肢血脉中激烈翻滚,引得她鼻尖一阵阵发酸。 她并不喜欢他这样,也再也不愿他为她这样。 居尘轻启贝齿,正想同他强调以后不可以这么冲动,话还没出口,一阵河风吹过,她先打了个喷嚏出来。 宋觅赶忙将她带上车,回衙署换一身干爽的衣服。 待两人均拾掇干净,来到前厅,居尘终于记起她的初衷,同大伙儿回忆起她回到岸边,双手双脚皆是自由的出水模样,“怎么样,我说我没有问题的。” 居尘唇角勾起,双眸弯成月牙,开口决议将这件事交由她来完成。 宋觅直接打断她,“不行。” 他拒绝得果断干脆,居尘一噎,急切道:“今日你就算不下来,我也能自己游上去的,而且你下来时也看见了,我确实解得开绳子。” 宋觅还是摇头:“不行。” 卢枫回来听闻两人落水的始末,颔首道:“如果一定要用这个办法,还是找个男子去吧,你一个小姑娘太不安全了。” “可你要找谁,男子也不见得比我逃得了。” 卢枫片刻沉默,宋觅站出身,目不转睛看向她道:“这祭祀,女子能跳,男子就能跳。” 第58章 第42章 你是不是还要笑。 居尘并不苟同他这话。 眼下民情激愤,他若撇开她这个熟手不用,另寻他人,分明是舍近求远,绝非上上之策。 居尘再度自荐,偏偏宋觅决议的事情不容置喙,也不同她再多费口舌。他出生高贵,又身居高位,不可避免会有一些必要的强势,便如此时此刻。 居尘也做过多年别人的上峰,不是不能理解他当着衙署这么多官吏面前说了“不行”,便不会轻易因她的三言两语而改变主意。 只是他这“一言堂”的威压一来,居尘难以抑制地回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比如她刚升四品那会,成为可以直接给他递折子的京官,却发现他给别人的批语潦草,至少言 之有物,给她的总是一个敷衍的“阅”;比如他经常认为凤阁都是女子,能做的事情有限,许多要差重差,他都不会第一时间给她们;再比如他俩第一次重逢,他将她救下山后,在她真心想要助力剿匪一事时,对她的不自量力进行了毫不遮掩的语言嘲讽。 她当时其实真的很感激他救了她,可也就是那一会,居尘被他的话语所刺痛,加上她回京后,他俩政见总是出现分歧,从此,两人愈发变得水火不容。 宿敌多年,居尘看他最不顺眼的就是眼前这般不容商榷的模样,明明神色平和如常,就是不给你机会开口,好像在他眼里,把事情交给你,就是不靠谱。 居尘心底深处积压的不爽一时被唤醒,在宋觅直接打断她的话头,说出“这件事你不需要插手”后,彻底甩袖而去。 接下来几天,两人开始不做交流,陷入冷战。 这样的场面在前世简直就是他俩日常,居尘以前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近几日却越想越生气,恨不能冲到宋觅面前去骂他一顿。 可他最近早出晚归,她连骂他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河伯娶亲的时日将近,居尘听闻祭祀典礼如常举行,傍晚时分,宋觅终于在长廊的尽头出现,居尘走上前,伸手将他拦下,“替嫁的新娘,你找好了?” 宋觅垂眸看她良久,低低嗯了一声。 居尘略一颔首,心里不由觉得他还挺能耐,她当年在这边待了这么久,都没搜罗出这样一个勇敢的人才,只能亲力亲为,他短短这么几天,竟能安排妥当。 居尘不免好奇,当日准时来到了河畔边。 伴随着一阵丝竹声响,一路上吹吹打打,一顶花轿抬到了河岸口的木桥上。 老和尚站在法坛前方,捏着佛珠,口中喃喃,仿佛正在施法与河神沟通,两名弟子上前一掀轿帘,只见新娘披着大红盖头,禀着娇羞姿态,躬身坐在花轿里,手脚皆被麻绳束缚。 岸口人潮攒动,居尘隔得有些远,仰头一望,只见轿中人一身大袖连裳的火红婚服,衣服十分宽大,将人包裹其中,加之瑟缩着身子,搭配花轿四壁皆是红色,人与轿融合在一处,并不凸显任何一方,乍一看,并没有几分违和感。 可居尘还是在那短促的一瞥中,发觉这位新娘身形其实十分颀长,只是有着红盖头遮挡,他又躬着身子,在层层厚重的华服之下,并没有露出多少破绽。 毕竟是投江,在场没人觉得会有人傻到冒名顶替,两名弟子习以为常,匆匆看了一眼,轿中有人便好。 紧接着,乐曲步入终声,花轿被抬上了堤坝,众人伏地叩拜,恳求河神开恩,赐福江阳,风调雨顺。 堤坝离江面犹有一段距离,花轿下落之际,一阵狂风呼啸而过,轿帘再度掀起,连带着新娘头上的红盖头一并被吹飞了一角。 居尘眼儿尖,抬眸望去的瞬息,一下通过那一角转瞬即逝的刀削下颌,辨出了几分端倪。 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轿中高大的新娘,连同花轿一起,被沉入江中。 她的双眸蓦然睁大,扒拉着人群朝河边狂奔而去,正要一猛子扎入水面,元箬出现在她身旁,及时拦住了她下倾的身影。 “刚刚那个是……” 元箬朝着唇边竖起食指,视线四下飘去,暗示她切莫声张,“李典记放心,我们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居尘的心直接提到嗓子眼,一双美眸紧紧盯着水面,好在没过多久,一抹红影从水下浮了上来。 新娘竟然冒出水面,前所未闻,令人费解。 而他并没有选择游向人潮所在的这一边,顶着红盖头,顺着水流往下,朝着江岸对面的一处落地漂浮而去。 居尘心口的大石砰然落地。 很快,人群中开始出现了一群嚷声纳闷的人,朝着法坛前的高僧发出疑问。 居尘扭头看向那几个妖僧,皆是难以置信,目瞪口呆,顿时回想起上辈子同他们斗智斗勇,他们仗着百姓信奉,信口雌黄,几次将脏水泼回她身上,害得她吃了不少苦头。 居尘心里不由一阵火气腾腾往上冒,她直接带着元箬等人,走到法坛面前,“大师,河神这般举止,是不是不满意这个新娘?要不,你去问问他?” 话音甫落,居尘一个手势,元箬等人心领神会,当即把那秃驴捆了投入河中。 过了好一片刻,不见水下有任何声响,居尘又命人将他那两名弟子,相继投入河中,好一同送去龙宫,让他们去催一下他们的师父,可不要顾着同河神喝茶叙旧,忘了他们还在岸上等他。 将他们处置完毕,百姓尚且茫然着守在岸边,盯着那平静如镜的水面,居尘转头离去,一路跌跌撞撞跃出了人群,她提着裙摆,朝着前方一座又长又弯的石桥狂奔而去。 胸口心脏在她持续的疾跑中突突跳起,她的神思却已经游离到了天际。 居尘忽而想起自己曾经被娴宁郡主盯着念书,趴在桌上耍赖,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问过她一个问题。 她问她,“为何这个世道,一定是男尊女卑?我不觉得我比他们差多少。” 娴宁娘娘说她也没觉得,只是目前的世道,所呈现出来的,暂时就是男子看起来比女子强。 居尘道:“只是看起来,很多时候,都是男子一厢情愿。” 娴宁叹笑道:“可当前这个世道,这几乎是道铁律,很少会有男子不受它的熏陶与影响。” 居尘耷拉起脑袋,“所以我不喜欢认可男尊女卑的儿郎。” 娴宁默然片刻,同她笑道:“其实男尊女卑,也分真的与假的。” “这还有真假之说?” 娴宁道:“假男尊女卑,是他觉得他比你强,并且凌驾在你上方,独裁决断,不给你半分反抗的权力。真男尊女卑,是他觉得他比你强,且切切实实在遇到事的时候,毫无犹疑地挡在了你面前。” 居尘微微睁大双眸,娴宁摸着她的头发道:“这世上有太多假的男尊女卑,以至于很多人都以为那才是真的,致使很少人会去区别真假。但若是哪一天,你若遇到了真的,如果还是不作区别的厌恶,那其实是有失偏颇的。” “你恼男尊女卑,是因为觉得不公平吧,可如果你都一棍子打死,那你自己是否做到了公平,对他人没有任何偏见呢?” 居尘犹记得当初听了娘娘这番话,醍醐灌顶,心心念念着一定要把它牢记于心。 可是后来,她却好像渐渐在一次次失望中,将它彻底忘怀。 前世她与宋觅第一次重逢,是宋觅不小心掉入贼窝,救了她,后来他顺便领兵剿匪,居尘前来帮忙,他却叫她不要添乱。 如今回想,宋觅那时是勾了唇角同她说的,他这人经常喜欢揶揄,有时候不太说人话,可他的本意,应该是好的。 他只是不希望她再度身涉险境,但却正正戳中了居尘那时的痛处。 她之所以遭贬,就是因为吏部说她“添乱”。 她质问他是不是觉得她什么都做不了。 他愣了会,反问道:“不如你同我说说你上山能做什么?” 他的面容一本正经,是认真发问,可她那时好生气,她以为他和那些男性官员一样,都看不起她们女子为官。 所以,她也 一直看不顺他。 居尘深深叹了口气,回想起宋觅对她时有揶揄,但有一句话真没说错。 她真的很记仇。 居尘火急火燎走下桥头,来到桥底,只见他似是并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这副模样,就地坐在一块大石上,整个人湿漉漉的,河水已经化去了他脸上花里胡哨的妆容,他用手一擦,眼妆混到了腮边,看起来一坨红黑的胎记。 给一个这样的新娘,居尘承认如果自己是河伯,也会丢出来的。 居尘轻喘了会,平复气息,上前给他递去手帕,“擦一下,都花了。” “在哪里,看不见。” 居尘将手帕接了回来,在他跟前蹲下。 他低着头,眯缝着眼,神色慵懒,她动作温柔仔细,就像在擦一只掉进了染缸的花猫。 居尘擦着擦着,终是没忍住,撇头笑开。 第59章 “有这么好笑吗?” 居尘摇头,唇角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你是不是还要笑?” 居尘手臂靠在了他的膝盖上,头埋在胳肢窝,肩膀一直不停颤抖。 宋觅无奈,咬了咬牙,只能一把拽起她的胳膊,将她往上一抬,瞪向她。 两人视线瞬间交汇,鼻尖近的只剩一根发丝的距离。 第43章 就一下? 忽有一阵爽风拂过桥头,朝桥底灌入,江上清波浮动,激起的微澜搅碎了水中倒映的万里长空,顺从风势携着水面凉意,轻轻吹过两人的耳鬓。 居尘微仰着头,一双美眸盛着晴光,明眸善睐,顾盼神飞,眼尾边的碎发随风摇曳,扫过宋觅耳畔边,引起一股痒意,自耳根缓缓蔓延到了心底。 他忍了良久,才忍住直接朝她唇瓣上狠啄一口,将他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脂粉,尽数蹭到她白生生的脸上。 卢枫与永安带着其他护卫正朝他们这厢赶来。 宋觅松开她,接过她手上帕子,用力擦了几把,洗去铅华,恢复了一张俊美面容。 居尘站起身,凝着他一身枫红婚服,虽是女款的样式,落到他身上,搭上他那张原就生得偏冷的俊颜,竟也有几分奇异的赏心悦目。 炙热的红柔和了冷调的白,居尘见多了他穿绛紫色官袍,素日不是玄色常服,便是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裾,甚少见过他穿这么明艳的颜色,也才发现,原来他穿着明艳,竟是这么一般风流倜傥的姿色,另一种丰神俊朗的美。 居尘瞧得甚是满意,猛然发觉他若是名女子,就眼前这般姿容,她好像还挺不能确保自己不会受其美色所惑,被他掰着走。 宋觅全然不知她的浮想联翩,将打湿的乌发扫于耳后,即正了面色,问她:“怎么样了?” 居尘顿了顿,心领神会,他是在问堤坝那厢祭祀的情况。 “我把那三个和尚丢水里给河伯作伴去了。”居尘努起嘴,如实相告。 宋觅沉默看她半晌,哑然失笑。 卢枫已经带人走下桥头,宋觅眼下这副鬼样子,不宜招摇过市,走街串巷,居尘与永安颇为懂事地让出她们的轿辇,卢枫将自己的黄风驹牵了过来,正犹疑着是否需要帮扶永安上马,只见永安公主动作颇为熟稔,牵过缰绳,一踩马镫,翻身而上。 卢枫转首瞅了一眼宋觅的私人坐骥,小白仰头而视,鼻孔朝上,一眼都懒于吝啬给他。 他只好同居尘商量让她喝永安共乘一马,刚开口没两句,小白不知被谁掀开车帘睨了一眼,迈着沉重的步伐上前,一屁股将卢枫拱开,在居尘面前,不情不愿低下头,示意她拉缰。 卢枫从未见它如此体贴懂事过,不由啧啧抚掌称奇。 宋觅坐在车内,透过车帘罅隙,望向前方那一抹与永安并肩骑马的俏影。 他之前一直觉得她此时年少的性子同她前世有些不太一样,诚然,他不是不能理解,从芝麻大小的八品小官,到权倾朝野的一品宰辅,这一路过来,她的确经历了不少。 但今日她二话不说将恶人投江,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宋觅从她杀伐果断的举止中,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一抹威严的女相身影。 人再怎么掩饰,也无法将本性彻底掩去。宋觅倒觉得她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爱憎分明的模样,比素日那个含蓄收敛的她,生动了不少。 然当他回到衙署,更换常服,再度详细询问其过程。 她好像又变了回去,诚惶诚恐地问他,“王爷可是觉得我太心狠了?” 一般柔弱女子,尤其她这般不过二十的小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即使同情那些无辜者,也不敢轻易对施害者动辄喊打喊杀。 居尘怕他觉得她毒辣,宋觅将她眼中的惊惶望了半晌,伸手,轻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没有,你做得很好。” -- 那三名和尚一去不复返,当地百姓心里泛起嘀咕,怀疑水下并没有龙宫,他们应该是淹死了。 他们忍不住前往江阳衙署咨询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宋觅凉飕飕扫了他们一眼,用着一副冷冽的嗓音,对此轻飘飘道:“可能河伯这些年娶了太多美女,最近换口味,喜好上美男子了。” 那几个当日延着河畔搜寻丽娘,家中无女,事不关己的糙汉们,顿时噤若寒蝉,一问一个不吱声了。 后来,江阳捕快经过居尘似有若无的点拨,在和尚盘踞的庙宇中,找到了他们这些年昧下的嫁妆。 河伯娶亲的谎言被彻底揭穿。 这日,晚膳过后,宋觅路过签押房,看见居尘正点上烛火,用镇尺铺平眼前白纸。宋觅负手进门,来到桌前,只见她已经研好墨汁,执笔正在作画。 宋觅目光落至她笔尖,随意问道:“在做什么?” 居尘一壁低头勾勒,一壁解释她此举的原由,是想根据那些无辜者家人的描述,把那些女孩的遗像画下来,送给他们作为慰藉。 江阳穷乡僻壤,鸟路过都不拉屎,更遑论出得起一位技艺卓绝的画师。那些女孩落水之后,这世上便不再存有她们的音容笑貌。 居尘自知自己的画技也不卓绝,只是勉强凑合看的样。但有总比没有的好。 宋觅悄然立于旁侧看了会,盯得她一张莹白如雪的面容不由泛出一层绯色,落笔也越来越踌躇,他掩着鼻尖轻笑了声,问道:“要不要帮忙?” 居尘一双美眸在夜色中亮起,抬头看向他,“可以吗?” 她好像还不曾见过他作画。 居尘迄今见过最有灵气的画师,便是大师兄林宗白,他被誉为大梁第一画师,极擅丹青写生,只需寥寥几笔,一幅活景跃然纸上。 他经常被大理寺邀去作拟嫌疑犯画像,这也是他最初的营生手段之一,大理寺少卿夸赞他可以根据简单几个特征描述,将人刻画得栩栩如生,但他却谦逊得紧,说他最擅作的是风景花鸟图,人像,他比蓬山王还是差了点。 居尘一直以为这是他的自谦之词,不过是闲来无事不忘拍一拍那位大理寺顶头上峰的马屁。 今日一瞧,居尘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出神入化,她今日算是体会这个词用在画作上的深意。 宋觅随手下笔,回眸见她目光透出认可,温言道:“那你来说,我来画?” 居尘点点头,一一说出她所收集而来的,她们每个人的特点。 宋觅每个听过,片刻思索,一落笔,便勾勒出一个得其神韵的人。 居尘站在桌旁,躬着身子,双手托腮,看着他落笔,不由叹笑:“好吧,我承认你是比我强一点。” 她像是在指画技,又像是在瓦解一些倔强多年的偏见。 宋觅挑眉将她看了一眼,搁下笔,将画作放到旁边的空桌上晾晒,诚恳道:“也不能这么说。” “我虽会作画,但我却想不到画出那些女孩,去安慰她们的家人。”宋觅回眸看向她,“这一点我不及你,你作为女儿家心思细腻,比我想得周全。” 居尘怔怔听他说完,明明是赞美之词,顷刻间只让她觉得眼眶 有些发热。若是这话他前世也说给她听过,该多好,他们肯定不会那般凄凉收场。 正是前世那般收场,宋觅此刻才觉得要实话实说。 -- 江阳衙署的官吏经过商议,一致同意把那三名妖僧昧下的钱财作为抚恤金,同着画像,挨个送往受害者的家中。 居尘将肖像挂在屋中,回首含笑问道:“老人家,你看像不像?” “像,真像……” 居尘为他递去拭泪的手帕,临走前,对方反赠他们一壶家中酿的好酒。 废除了多年陋习,也算是江阳衙署久违的一件喜事,夜里,几位当地官员商榷设下席面,款待蓬山王。 月明星稀,今夜九重天上的月亮难得的圆,白色月光铺陈在青石板上,泛出星星点点的光辉。 居尘坐在女眷那一桌,酒过三轮,她侧眸看去,宋觅正偏过脸,同他另一边的官员说话,他单手支椅,下颌线分明,唇角漫不经心勾着,开口时喉结微沉,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中,轮廓尤为迷人。 居尘双颊泛着一丝微醺的绯色,托辞更衣,悄然离桌,路过男宾的席面上,趁别人不注意,轻勾了一下主位上的人的衣袖。 动作似有若无,几乎令人难以察觉。 居尘甚至有些担心他没感觉到,可也不敢再拉一次,那就太明显了。 当居尘缓缓转过重重长廊,到达衙署后苑一个昏暗的角落,她站在转角处,回过首,宋觅已经跟了过来。 他眉宇微蹙,以为她是有什么紧要的事说,“怎么了?” 居尘微微一笑,双眸弯起,犹如镜花水月中的月牙,“没有,就是突然想亲你一下。” 她说完,便踮起了脚跟。 蜻蜓点水的一下,伴随着她蔓延到耳廓边的笑意,居尘心满意足,转身准备离去。 第60章 宋觅将她从身后拽住,沉声道:“就一下?” 居尘愣怔回眸,贝齿中一个单纯的“对”字还没说出口,男子俊脸在她眼前蓦然变大。 江阳酒城的头衔名不虚传,卢枫喝得十分尽兴,正同在场人玩行酒令玩的上头,一名官吏朝着宋觅离去的方向道:“王爷说去透个气,莫不是去躲酒了?” “徵之酒量很好的,用不着躲,可能是散步一时走远了,回来需要时间吧。”卢枫一门心思放在了行酒令上,“来,他的酒先记帐上,我们继续。” 永安觉得居尘更衣的时间也有些久,但想到这儿是衙门,总归丢不了人,便也耐着性子等了片刻。 后苑,最深处,一片竹林包裹的隐秘亭榭内,居尘被托在美人靠上,本是盯着凉亭顶上斑斓壁画的双眸,因羞耻而闭上了眼睛。 四周草丛中布满了悉悉索索的虫鸣声,遮盖着男子轻拢慢捻的动静,当他玩得过完瘾,慢悠悠从居尘上襦里出来,发现她的双颊已经彻底红透了边。 宋觅捏上她的腮边,鼻尖靠近她的唇际,轻嗅,“今晚喝了多少杯?” 第44章 说我技术不好,那你教…… 风过林梢,竹叶飒飒作响,如潮水般来回起伏,掀起一阵阵绿浪。 宋觅眸眼深邃,在夜色中目若寒星,其中不乏一丝他素来对她惯有的温柔笑意,可他放在她腰上的手,那不断收紧的力道,令居尘张口就来的嘴,没发出一个音来。 忽而不敢在他面前说谎。 居尘咬了咬唇,“五杯……” 还算老实,没报错数。 宋觅冷嗤一声,低头继续看着她,眸色渐渐加深,放在她腰间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摩挲起来,“我白天说的话,你当耳旁风?” 今日居尘抱着乡亲送的一坛老酒回到衙门,转眼就被他没收了去。晚宴前,他也同她和永安再三强调,她俩是小姑娘,在外面喝酒要注意分寸,不要超过一杯。 她倒好,当面应的利索,背地里,转身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居尘轻声道:“女眷席面上的是花果酒,不醉人的。” 诚然,这话她说着自己都心虚。江阳百姓酿得一手好酒,又嗜酒成性,闲来无事就爱来一杯,街头巷尾个个都是海量,寻常低度的佳酿早已满足不了他们,他们酿出的酒,便是花果酒,也是高度生猛。 宋觅见她脸颊连着耳根一片发烫,眼中水光泛滥,仿若倒映着繁星的湖泊,被他按在美人靠上,反搂着他脖颈,手劲时轻时重,根本把握不住力道,一看就是酒劲上来了,醉的不轻。 居尘看出他眼里的探究,红扑扑着小脸,非说这些都是因为他方才拱进她衣服底下玩弄所导致的。 当然有原因,但肯定不是全部。至少她接下来这一句,肯定有酒精一份助力,“为什么不让我喝酒?你都不准我管你,却来管我?” 居尘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眸,低眉顺眼时,惹人怜惜,此刻瞪得浑圆,显得颇为硬气。 宋觅听了这话,忍不住轻笑一声。要不说酒壮怂人胆呢,她居然同他算起旧账来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连五杯老酒下腹,她身上那股子娇蛮,那一点哪哪都不服他的陈年心气,到底是藏不住了。 宋觅捏了一下她的耳朵,“主要是你酒品不好。” “我有吗?” 宋觅眼里有回忆的光泽闪过,缓声道:“有。” 居尘双手牢牢扣住了他的脖颈,朱唇轻启,还没来得及开口要求他举证,他直接将她的唇一封,不打算再同她继续这个话题。 她本来就要说话,齿关正松着,恰好给他大开方便之门,让他把舌尖送进来,将她的问话淹没在唇舌相触间。 居尘一颗心扑通扑通跳起,抓紧了他后脖处的衣襟。 他先是近乎掠夺般扫过每一处,惹得人喘不过气,正要发恼推拒,他又恰到好处撤离,一转攻势,换成了平静柔和地点触,犹如少年郎般纯情动人,或吸,或吮,不过几下,叫人意乱情迷。 居尘唇边空气越来越稀薄,鼻息间充满了他的气息,她闭上眼,默默迎合着他,感受彼此乱了节奏的心跳。 四周撩人的夜色像水墨般晕了开来,呼吸声错乱不堪,居尘整个人都有些发软,宋觅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揽住她摇摇欲坠的腰身。 居尘仿若大海中抓得了浮木,借着他的力重新坐稳,正要松一口气,身子忽然一阵颤栗,脚趾不可抑制地蜷缩起来。 稳住她腰身的手松开,顺着上襦衣角滑了进去。 他是真的很爱玩,爱不释手的那种。 居尘咬紧牙根,原本勾在他脖颈上的双手,逐渐下落到美人靠的边沿,暗暗蜷起,攥紧了拳。 宋觅啄吻了下她的眼皮儿,趁着间隙看她一眼。居尘生得很美,却是很纯的那种美,不带丝毫媚色,若不是亲身体会,根本不会有人相信,这样一张纯白无邪的脸,会有那样一副令人抓心挠肝的身子。 足叫人在她身上灰飞烟灭。 宋觅一路从眼角,到鼻尖,至下巴,再吻到了锁骨,见她从头到尾任他采撷,忍不住笑道:“这么乖?” 她行为是顺从的,心理却是反抗的,将脸一撇,低低嗔了一声,道:“省得又被你说技术不好……” “不作为就不挨骂,你还挺懂怎么混官场的?” 四目相对,居尘怒目反驳,“我在公事上从不如此。” 不怪他说她酒性不好。居尘喝酒后说话,是真的要比她以往大胆直率。 居尘见他眼角缀满了笑意,愈发胆大起来,嘟囔道:“说我技术不好,你明明也不是一开始就很会的。” 一句话把宋觅说得放心上了,只见他怔了片刻,唇角微敛,搂着她,喉结下沉,“最开始那次,你不舒服?” “舒服……但还是能感觉得出你也是生疏的,只是你学得很快,比我快很多。”居尘略有不服道,“或许是男人在这种事上,都有无师自通的下流吧。” 毕竟换作前世,打死她也不信,高高在上的蓬山王,同女人到了床 上,竟是那副样子。 她居然在阴阳怪气他,宋觅曲起食指,点了下她的额间,“明明就是你懒怠。” 居尘唇角抽了抽,定定看向他,“那你教教我?” 她说着,勾起唇角,趁他一不留神,翻身坐到了上面,手往下一伸,探向他腰迹的革带。 被他一把按住。 她坐到他身上,感觉瞬间变得明显。明明血脉贲张,他还是保持着一副淡然的神态,一本正经道:“这里不可以。” 眼下正在刮风,出汗容易受凉,且他无法确保不会有人寻过来。 “不可以?” “嗯。” “原来你有原则,我还以为你在哪都可以。” 她这话多多少少有些不满暗含其中,合着素日在他底下久有怨气积压,一直敢怒不敢言,现在借着酒劲发作了。 宋觅哑然失笑。 居尘也就上头初始撒野一会儿,劲头一过,她趴在他怀里,眼皮一点点变重,开始思绪乱飞,想到什么说什么,一张小嘴喃喃道:“为什么不可以?书上不是也有钻小树林的桥段吗?” “什么书?” 她竟还知道脸红,低声道:“年少时,偶然看过一些话本。” 居尘也有过豆蔻般的年华,也和别的小姑娘一样,好奇过什么是爱情,看过不少书生小姐才子佳人的故事。 “原来李大人这么小就懂这么多?” 居尘在他身上,听着他又低又沉的说话声,胸腔随着吐字发音微微震动。 她颓丧地如实相告:“没有,一钻小树林,书里的天就亮了。我一开始甚至没看懂是什么意思。” “没看懂?” 居尘狠狠点头,“嗯。” “可你上回放食盒的那本书,好像不是这种剧情。” 居尘蓦然睁大眼,趴在他身上,仰头瞪向他,“你是不是还要提?” 宋觅扑哧笑出了声,不得不承认,以他的皮囊,对着女儿家笑起来,着实是一柄利器,再大的火气,也会被他和煦如风的笑容吹得消失殆尽。 居尘不再同他计较,靠回他肩上,闭上眼,昏昏沉沉中,听见他说“以后来”。 来什么?钻小树林吗?还是教她技术? 来不及发问,她已经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等到永安同卢枫寻觅的身影靠近后苑,永安左顾右盼,只见长廊转角处,小叔高大的身影出现,一走近,檐角的灯笼昏黄,渐渐映照出他背后的女孩身影。 居尘伏在他背上,一张芙蕖小脸深深埋在他脖颈处,已经睡得十分深沉。 -- 翌日,晨光透过支摘窗,洒在了床幔前。 居尘悠悠醒转,宿醉令她头疼,隐隐约约记得昨晚一些零碎的片刻,因着太过零碎,叫人容易觉得是梦,她面朝里侧回味了一会,才如游魂般翻过身。 第61章 一转过身子,正对上永安的视线。 永安叹息道:“居尘姐姐,你可算醒了。” 居尘揉了揉太阳穴,“嗯……” “我们赶紧回去吧。” “嗯?” “你昨晚喝多了,都没洗漱就睡下了,我们回去洗个澡。” 居尘听得云里雾里,“回哪儿去?” “回我们自己房间。” “我们的房间?” 居尘张望开来,整个人尚在迷茫,永安好心为她解答道:“这是小叔的房间。” 居尘蹭地一下爬起来,忽而有些不想面对,可越不想,昨晚种种片段,开始在她脑海中清晰地回放起来。所以,不是梦?她昨天真的在竹亭里,翻身坐到了他身上,还骂他下流,他们还聊了钻小树林…… 永安看着她逐渐苍白的脸,握拳抵于掌心,“姐姐是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吗?” “……” 永安生怕会错她的意思,还要特意帮她全程回顾一番,“你是想不记得你去更衣醉在了路上,被小叔散步看见捡了回来;还是想不记得你后面醒来后,赖着不肯回房间,非指着小叔的房间,说要去他那里睡,逼小叔把房间让给了你;还是想不记得你问小叔为什么不和你一起躺下,以及你拉着他衣袖不放,说你没力气不想动,叫他帮你洗澡?” 居尘绝望地闭了闭眼,除了最开头这一句明显是宋觅敷衍他们的谎言,后面那些,她全都不想记得。 “其实还好,我感觉他并没有生气,小叔比我们大,不会同你的胡话计较的,你不用放心上。” “……” 这是她怕他计较的问题吗!这是她的颜面,她的矜持,她的操守…… 荡然无存了。 直到永安将她带回房间,宽衣洗漱,梳妆整发,居尘坐在铜镜前静了足足一个时辰,仍没有缓过神来。 不能再想了,居尘揉了揉脸,打起精神,决定采纳永安的良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她一鼓作气,起身推开房门,刚出廊口,两道男子身影并肩从长廊另一侧,款款而来。 卢枫见她终于苏醒,出言关心,居尘应声感谢,头却埋得低低。 宋觅负手立于旁边,觑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正想开口,居尘若有所感,连个话头的机会都没让他开,匆忙寻了个由头,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了。 风偏偏不放过她,吹来他俩站在她身后的对话。 卢枫笑道:“她是不是记得昨晚对你的胡言乱语,这会儿尴尬了?” 紧接着,宋觅的回答随着凉风刮过她耳畔,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冲着她逃之夭夭的背影,嗤笑了一声。 这会儿,她就是想装不记得,也已经被她僵滞的脚步,整露馅了。 第45章 长长久久 这日下午,居尘独自一人,再度来到衙署签押房内,以镇尺摊开一张比桌面还大的白纸,执笔蘸墨,一坐便是一下午,连头也没有抬过片刻。 临近黄昏,天边的夕阳渐渐沉没,余晖透过窗柩罅隙投入,仿若给桌前的姑娘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 居尘抬起头,终于关注到窗外变化的天色,后知后觉有些疲累,蹙起蛾眉,搁下笔头,歪了下脖子,活了活肩胛。 旁边伸来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掌心宽大,五指握在白瓷杯上,冷白皮肤与杯沿色调几乎容为一体,宛若一把侧开的玉质骨扇。 宋觅将水递到她眼皮底下,居尘伸着懒腰,四目相对,双手在半空蓦然僵住,好不容易凝神静气了一下午,因为他的突然出现,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好在这个男人平日最是擅长不动声色,居尘同他共事久了,不说近墨者黑,强打的一些泰然自若还是有的。毕竟,她总不能在风度上输给他。 宋觅见她挺胸抬头,食指微曲,敲了敲杯壁,淡声同她道:“喝口水。” 居尘同他点了回头,露出一个颇为体面的微笑,从善如流端起了水杯。 宋觅轻飘飘瞟了她一眼,瞥着她微颤的睫羽,强掩住眼底漾起的一丝笑意,极其自然地弯下身子,将目光落在桌前的图纸上,问道:“在做什么?” 他一弯腰,半个身影笼罩在她身上,气息近在咫尺,神情极为悠闲,居尘一转首,唇瓣险些触上他的喉结。 她不得不屏了屏呼吸,似不经意将身子往边上挪了挪,干咳一声,淡定道:“泸江堤坝年年修缮,洪灾仍是不减,臣以为河防治理需因地制宜,结合泸江地势,在疏不在堵,便随便画了张修治水利的图纸,想着送去衙署工房,给他们一点粗陋灵感,也不知能不能帮上忙。” 居尘任职江阳县丞第一年,先废除了河伯娶亲的旧俗,后来整整两年,她潜心修治泸江水利,夜以继日在河道口勘察检测,日日寻工房秉烛夜谈,在泸江一共开凿了十条渠道,引水灌田,从根本上解决了当地洪难。 宋觅垂眸看了半晌,因居尘有意藏圭,图纸画得稚嫩生涩,仿若只是一名初出茅庐的女学生在完成一场模拟实践,他并未看出其中暗含的老道干练,却还是从那一道道水渠走向中,窥见了一个小姑娘心中爱民如子的智慧 。 宋觅目光转向她,“我还以为……”他顿住了下文,转而道:“你就不想惩治他们一下?” 居尘愣了愣,从他那片刻的停顿中,悟出他此话想要询问的真意,轻声道:“该死的人已经死了。” 宋觅犹记得那日他同那些捆绑新娘的壮汉说出,河伯可能喜好上男色,居尘在一旁听着,笑得十分畅意开怀。他还以为她素来提倡男女平等,又是个性情中人,遇到这种事情,心里肯定是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将那些视女子性命如草芥的男人,多拉几个去陪葬才好。 “他们听信谣言助纣为虐,固然可恨,但如果我们因此散播谣言惩戒他们,和那些妖僧又有什么区别。”居尘思忖片刻,语重心长道,“把女子改为男子,一样是破坏别人家庭,剥夺他人生命。新娘被迫出嫁,家中父兄悲痛万分,若是换成父兄,新娘何尝不会悲痛万分,对她们而言,又哪里解了恨?”她长长叹了口气,“尊重生命,不是分男人,女人,而是人。” 居尘一时惋叹,不经意悲天悯人了番,话音甫落,倏尔反应自己这副长篇大论的语气,同前世颇有几分类似,极像在对他进行说教,而他俩争吵的开端,往往都是彼此企图说服对方。 居尘不由忌惮抬首,只见宋觅正将她深深望着,眸眼凌厉漂亮,一派沉沉黑色暗含其中。 就像她不喜欢他强势,她当然也知道他不喜欢她一上来就好像整个世道她最有理的样子,居尘咽了口唾沫,正想着怎么圆一下场,宋觅伸出手,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你说得对。” 那只温暖的大手还在她头顶盘桓,居尘有些错愕,怔怔出神良久,凝着他眼底的笑意蔓延到了唇际,才确认他并不是恭维,而是真的给予她认可。 大抵是前世的李居尘对他说话时,总是带着一股傲慢与针对,便给了宋觅一种错觉,让他以为她讨厌男人,以为她的观点看似中正,似是想要一个男女平等的世道,实则倾向同性,是有失偏颇的。 今日听她这么一番肺腑之言,宋觅始知,她其实是公正的,只是这个世上坐到她那个位置的女子太稀少,她出于责任,需要为她们发声。 而她也并不讨厌男人,她可能只是单纯讨厌他。这个结论一得出,宋觅忽而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居尘并未察觉他那双自带皇家威仪的眸眼中,透着几分颓丧与悲凉,她被他顺毛一捋,心情变得很好,倾身将那图纸一卷,递到他手上,盈盈笑道:“这图纸,麻烦王爷帮我送过去吧,我担心我给的话,他们不一定会重视。” 宋觅默了一会儿,道:“可若它当真起了作用,这可是惠及民生的大功,足以登上朝报,你让我拿出去,岂不是把这功劳让给了我?” 要换前世,李相怎么可能把此等出风头的事,拱手让予蓬山王。 “那便当是臣给你献的殷勤,回京后,王爷可不要忘了提拔我。”居尘道。 宋觅望着她那双清光潋滟的眸子,唇角浮起浅笑,“可你是寿康宫的直系下属,官职属大内所管,我提拔不到,顶多帮你多在娘娘面前,美言几句。” 居尘当然希望得到他的美言,毕竟他在太后娘娘面前提一句,能顶别人十句,可若他夸的是一个姑娘,情况就可能变得复杂,以太后敏锐的心思,居尘无法保证她会不会从宋觅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他俩关系不正。 万一叫她误会她以色谋权,那她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居尘蹙起蛾眉,干咳道:“我还是想靠我自己的能力得到太后娘娘的赏识,要不,换点别的你能直接给我的好处?” 宋觅眉梢挑起,“你想要什么?” 居尘拇指抵唇,低头想了会,唇角浮出一抹笑来,“要不你送我一幅肖像画吧?我觉得你人画的特别好。” 第62章 “谁的肖像?” 他这话问得竟有两分不知在防谁的戒备,居尘微红了红脸,抿了下唇,细声细语道:“我的。” 宋觅锁起的眉头松懈下来,望着她脸颊泛起一抹红晕,眼中闪了闪,勾唇应允。 就在这时,永安受人所托,轻叩了叩门板,探头喊了声居尘,才发现小叔也在里边。 看他俩神色如常的状态,似乎昨晚的事情已经翻篇,永安露出一抹安心的笑意,将丽娘带进了门。 丽娘特意来寻他俩表达当日救命之恩的感激之情,她俯首要行跪拜大礼,居尘托着她的身子,避而不受。 丽娘收了收眼角的湿意,温言道出她从捕头夫人口中得知,居尘昨夜对桌上的花果酒很是钟情,畅饮了好几杯。丽娘家中的花果酒正是全县数一数二的佳酿,她来之前,特意去地窖拿了好几坛出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还请二位不要嫌弃。” 丽娘说着,转身便出去,打算将酒搬来。永安担心她一个姑娘搬不动,与她一并出去,想找来两名侍卫帮她。 居尘本来都正常了,丽娘这一句话,瞬间把她带回了昨夜,脑海中顿时涌现出她喝醉酒把某人拉到角落索要亲亲的画面。 她慌忙一抬手,朝着自己眼前晃了一晃,打断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继而,佯作淡然同宋觅咨询道:“这酒你也要没收吗?” 宋觅看她一眼,反问:“你希望我收走吗?” 居尘垂眸,难得自省道:“你收吧。” 但她昨夜那一番不服管教的醉话,宋觅还是听了几分进去,自觉不能太过于独裁,便各退一步道:“那就放辞忧别院去,你若想喝,就来别院找我。” 不料居尘下意识呢喃道:“那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你说什么?” 居尘眼神一飘,转身从桌前出去,对着门外道:“丽娘,那酒重吗?我来帮你一起拿吧。” 衙署门外,丽娘的感激之情委实深厚,足足拉了一车十八坛过来。居尘帮她搬了许久,才把它们尽数从牛车上搬下,让侍卫扛进了门。 居尘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丽娘见侍卫们皆已进门,看了居尘一眼,脸颊浮红,将她拉到了一边。 这偷偷摸摸的行为,明显是有什么私话想同她说,居尘耐心倾听,丽娘望着她如花似玉的脸,声音清脆而小声,“那夜,在江边,我看见了……” “什么?” “姐姐你和王爷,在河边……” 后半句没了下文,是因为居尘一把捂住了丽娘的嘴。 居尘看不见自己此刻的面容与神色,只隐隐从脸颊边腾腾而起的烫意感觉出,她现在的脸,绝对比丽娘的还红。 丽娘乖顺等到她的手松开,才低声细语在她耳边道:“丽娘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姐姐,我之所以下午才来,是因为今天上午,我特意带着这些酒,去了酒神庙中,祈求了一份‘长长久久’的祝福。” 长长久久,怪不得这些酒坛数量,是一排两行,双九。 “姐姐和王爷很般配,别担心,酒神爷爷已经答应了丽娘,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居尘并没有忘记,前世江阳百姓如何赞颂她,而后,又唾弃她,砸毁她神像,同样的,居尘也不会忘记眼前这位小姑娘真诚而炙热的双眸,在这一刻,她是真心在祝福她。 “姐姐,等你和王爷成婚的时候,记得告诉丽娘,丽娘可以包下当天所有的花果酒。” 居尘觉得她应该解释一下,因为宋觅与她并无婚约,他也从一开始,就说过不会娶她。 可她张了张嘴,犹豫片刻,见四下无人,她靠近丽娘,勾起唇角。 小声同她说了句:“好。” -- 夜深人静,深巷偶有犬吠之声,巴蜀一隅的江阳,在这一夜,所有百姓在睡梦中,发了一个共同的梦。 他们梦见了一位身着县丞官服的绿衣女子,每日端着青豆汤,在河渠边上忙碌。她在江阳开凿了十条水渠,每一条河渠的取名,都冠予了那些河伯新娘的名字,圆圆,小翠,玲儿…… 江阳自引水灌田之后,洪灾消弭,年年丰收 ,而后,她又将山路扩开,将江阳的好酒引了出去,让江阳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酒城,百姓安居乐业。 第二天,众人苏醒,相互议论,发现他们做的竟是一个相同的梦,纷纷觉得不可思议,怀疑是神明的启示。 他们集体跑去衙门诉说此事,要求工房开凿河渠。 可他们却说不出梦境中,那些河渠具体的河防部署。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他们扭头,发现衙署对门的照壁上,贴了一张宽大的水利图。 百姓异口同声:“就是这个!” 凑近一瞧,只见那张图的署名,仅是“一个好人”。 面面相觑,又是一阵沉默。忽而心底茫然,那梦中的安居乐业,到底是神明的赐予,还是人为的努力。 这时,他们梦境中的那位女县丞,已经骑着高头骏马,迈进了草原戈壁中。 第46章 就是单纯来找你。…… 大梁和亲队伍穿过河陇,迎亲使臣携兵在边关出现,将他们引入红山堡,吐蕃王室现今居住的宫宇。 吐蕃信奉佛教,政教合一,红山堡分为红宫与白宫,红宫位于中心,是吐蕃的佛坛供奉之地,白宫围绕红宫而建,是吐蕃王室施政与生活起居之处。 吐蕃百姓以农牧为主,此前一直随着季节在高原一带游牧,现下有了固定的落脚处,居尘骑马到达宫堡脚下,仰头望向这座高大新建的宫殿建筑群,心中不由为永安松一口气。无需跟着毡帐在草原扎营,这对于习惯城群生活的中原公主,实是一件幸事。 蓬山王作为和亲队伍的最高长官,入乡随俗,先至红宫朝觐佛像,吐蕃大王亲自为他献上哈达,表示欢迎。转至白宫,大王亲敬青稞酒,驻蕃使有意上前点拨习俗,只见宋觅举止从容,以无名指蘸酒弹向天空,连续三次,以示祭天地和祖先,而后轻呷一口,吐蕃大王及时续满,喝过三次,第四次添满后,宋觅一饮而尽。继而,吐蕃大王迎他进屋,盘腿坐定,又为他倒上酥油茶,宋觅亦等到他双手捧至面前,才接了过来。在吐蕃,饮茶需等主人将茶捧到面前才可伸手,否则会被认为失礼。 吐蕃大王见他对本族待客礼仪了如指掌,欢愉大笑,开宴以羊肉招待,将羊脊骨下部带尾巴的部分,亲自切予了他。那一块肉被当地视为最珍贵的部分,一般用于接待最尊敬的客人。 居尘坐在殿宇汉臣一隅,双手接过吐蕃女使递来的茶水,抬头朝着前方中心席位看去,宋觅低头饮茶,抬眸间,目光似不经意掠向她这处,视线与她在半空中交汇。 也不知是谁先红了脸,居尘放在腿上的小手蜷缩,蓬山王眸光回转,轻咳一声。 吃过午膳,吐蕃大王邀请宋觅前往白宫左侧的盛大草场。 赛马是吐蕃百姓最喜爱的一项竞技,当地所有传统节日与宴席上,几乎少不了赛马。 赛马包括传统赛马,骑射与马术。 宋觅在北御苑百步穿杨,威名传入吐蕃,成功激起本地将领的切磋之意,宴席过后,宋觅接受吐蕃第一首将图鲁邀请竞比骑射,不遑多让。 图鲁技失一筹,话里话外不服,遭到卢枫一场隐喻“输不起”的讥讽,却把话题转移到了两国女子的差异上,“我们吐蕃,可不是只有男人会骑马。” 话音甫落,他躬身上前,从吐蕃王室中,邀出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翻身上马,在众人面前,展现了一出优越的马术表演。 周围臣民观之皆抚掌称赞,驻蕃使眉宇微蹙,在宋觅耳旁道出这位姑娘的来历,原是吐蕃臣民期望大王续弦的亡妻表妹,海兰。 而如今大王娶了汉人公主,先王后一族包括图鲁在内的人,后族一脉地位受到动摇,自然心中不悦。 果不其然,图鲁下一句话,便扯到了永安身上,要求她下场应战。 永安性情温婉淡泊,与世无争,偏偏吐蕃民风最是慕强,臣民见他们新来的这位王后瘦弱娇小,说话声如蚊讷,似是不敢上前较量,不禁纷纷露出不喜之意。 居尘服侍永安身旁,借着为她通译的机会,忍不住站起身,上前同吐蕃大王作揖道:“公主不擅马术,却并非不擅赛马,只是不好与人相争,臣记得吐蕃赛马竞技中,有一项是‘骑马拾哈达’,大王若是有兴,愿为公主举起哈达,公主必当接受大王的欢迎喜意。” 吐蕃大王听来甚悦,颔首答应,居尘回到永安身旁,将她强行推她上马一事,委婉告知。 宋觅坐在永安前边一隅,竖起耳朵,听见居尘欺负永安暂时听不懂吐蕃语,竟诓她说是吐蕃大王想要同她玩这么一场游戏,促进两国文化交流,忍不住回眸瞥她一眼。 居尘神情淡然,将永安拉过一旁,无视他的视线。 永安轻而易举上了当,翻身上马。 第63章 吐蕃大王此前并不知晓这个柔弱的小姑娘竟还会骑马,见她上马拉缰的动作如此熟稔,愈发生出喜爱之情。 居尘知晓吐蕃臣民慕强,虽说日久见人心,但若永安能一开始展露锋芒,得到臣民爱戴,可以少吃不少苦头。 她俩的马技均得过娴宁郡主亲自点拨,永安看似柔弱,实则马技超群。 然场上状况出人意料,吐蕃臣民见大王高举哈达,机会难得,纷纷请求出战,其中不仅有海兰,布赞王子也有意入场相争。 男女之间毕竟存在体型差距,为显公平,男子需比女子多跑一圈,方可抵达终点,做最后的较量。 永安初始落后,后发制人,没过两圈,她便胜过了女子前列为首的海兰。 永安骑马冲刺,眼看即将到达终点,布赞在她身旁,却同另一名猛将之子相争起来,两名少年怒火上头,不惜以马相撞,布赞一时不注意,从马上摔了下来。 但他终没有摔痛,因永安及时飞跃过来,护住了他。 “你没事吧?”永安以手撑地,掌间蹭破一块皮,血肉模糊,却还是忍痛先扶起了布赞,温言询问。 布赞明明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偏偏欺负她听不懂吐蕃语,见她手掌出现血迹,张口斥了她一句。 脏话总是不分国界的,永安蛾眉微蹙,听不懂,但直觉他在骂她,意思应该是笨蛋,傻瓜一类。 “你要输了!”布赞扭头看向奔向终点的海兰,这回用了中原话。 永安将他拉到一边检查,“这不重要,你有没有受伤?” 输赢还不重要,那什么东西重要?布赞这等自出生以来,便被教导“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理念的少年,根本理解不了眼前这个女人的想法。 他只知道后来,当他被吐蕃大王要求感恩戴德,前往王后的宫殿给她送药,质问她为什么要来救他,永安眨了眨一双水汪汪的星眸,莞尔说出因为她现在是他的母亲,布赞心中一沉,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便宜娘亲的说法。 海兰也并未得到胜利,吐蕃大王一见布赞落马,心急如焚从终点赶了过来。 永安手掌受伤,无法继续相争,两国臣民却不甘两国女子之间的较量就此结束,海兰应声再度站到了场上,等待中原使□□出另一位汉人女子出战。 宋觅在四周起哄的氛围中,蓦然回过首,直勾勾看向居尘:“我记得,你也会骑马?” 居尘一个“臣“打头的托辞还没说出口,宋觅嚷声道:“李大人,国难当前,您不好坐视不理吧。” 这一句话把她架到了风口浪尖上,周围的目光闻声朝她身上汇聚。 居尘:“……” 这还能不下场,以后可以不用回大梁混了。 居尘咬了咬唇,也没让他闲着,开口要求他到终点去举哈达,“大王既能为臣民赛马鼓舞士气,王爷您也一定希望臣赢吧。” 言下之意,休想给我在这坐着看热闹。 宋觅轻笑一声,款款从席上起身。 当居尘骑着小白驰骋旷野,风在她耳边呼啸而过,久违的自由感落在每一步马蹄声中,连带着她的心情一并舒展开来。 中原少女顶着一张芙蕖般柔弱的面容,噙笑越过所有选手到达终点,一手拉紧缰绳,一手扯过蓬山王手上的白色长丝巾,纵马在他眼前飞驰而过,马蹄高高抬起,原地打了个圈,居尘顺着旋转的势头将哈达围在了肩膀上,飒爽英姿,宛若一名女将,在为自己凯旋加冕。 四周掌声如 潮,宋觅站在台前,望着她脸上久违的得意模样,享受着世人对她的吹捧,忽而想起某一日,御史台给他递来一道弹劾折子,批评翰林院女学士李氏居尘,不知进退之度,不明得失之理,纵恣胸臆,无所忌惮。 通篇洋洋洒洒下来,都在恳求他挫一挫她的锐气,别叫她不过区区一名女子,在朝堂上,总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可宋觅虽与她政见不合,党派不同,都是基于江山民生的大事上,其他方面,尤其私底下,却从来没有故意给她使过什么绊子,甚至有时候,他看她笑得那么开心,总觉得,这样一个姑娘,她想要什么,这个世道都该给她。 就该让她一直这样,肆无忌惮地明媚下去。 -- 清风拂轸,明月当轩。 七月,正逢春播青稞丰收,夜里,吐蕃牧民开始围着篝火,在草场上载歌载舞。 吐蕃大王亦在白宫设下夜宴,不过碍于今晚是他与永安的洞房花烛夜,酒过三轮,他便悄然离去。 吐蕃的盛大宴会上,向来少不了能唱能跳的敬酒女郎,她们通常穿着华丽动人,唱着迷人的酒歌,轮番劝饮,直到远方来客醉倒为止。 这是主人给予的厚意,来客通常难以拒绝,毕竟在吐蕃,敬酒不接,视为对他们的看不起。 居尘坐在角落,望着一个接一个的美丽女郎,不断朝着宋觅周边靠近,轮番向他敬酒,一双双眼睛流连在他脸上,脉脉含情,谁看了不得叹上一句,当真艳福不浅。 怪不得是艳遇。 居尘粉嫩的指甲不由嵌入了手心,随后又不得不松开,本着好奇他是否已经被这一碗碗迷魂汤灌晕的态度,她缓缓朝他靠近,混在一群女郎中,给他递去了一杯酒。 他果然不作区分地接了过去。 居尘心里冷哼了声,正要将手伸回,细白的皓腕蓦然被他一把攥住。 宋觅直接将她从人群中拽了出来,一双眸眼漆黑,又迷蒙,映着沉沉夜色,“你,没有唱歌?” 居尘望着他那双迷离的双眸,怀疑他已经醉的认不清人,以为她也是一位敬酒女郎了,居尘垂下眸眼,小声而冷淡道:“我不会唱。” “你好大的胆子,不唱劝酒歌,就敢对本王敬酒。”宋觅将她拉近了几分,靠在她耳畔,嗓子因酒意泛出了一丝哑,比以往更低沉,唇角微启,漾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听进人耳朵,落到心里,竟有些酥酥麻麻的,宛若有一丝调情的意味,暗含其中。 居尘心一抽一抽起来,而他的席面因她被迫的闯入,渐渐散开了人潮。 这些女郎都受过主人的嘱咐,只要客人有意向,自愿陪其度过漫漫长夜,就像风流浪荡的卢枫,此刻就已不见了踪迹。 她们陪过不少客人,唯独今夜格外期盼被眼前的男子带走,但他却抓住了另外一位姑娘,虽像是在苛责她不守规矩,却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们识相撤开。 居尘扭头见人群离去,渐渐回过味来,他这是拿她当板子来挡桃花了。 宋觅揉了揉额角,吩咐道:“我有点醉了,送我回去。” 居尘起身唤来元箬,犹豫片刻,还是跟在他俩身后,将他安全送回了厢房。她存了私心,她担心那艳遇没在酒桌上,万一在路上呢。 元箬将人扶上榻,居尘松下一口气来,不愿打扰他休息,正准备转身离去,床上男子睁开眼,望向了窗外,同她道:“今晚月色挺好的。” 居尘当他醉话,随意嗯了一声。 宋觅的瞳孔有些散,却盯着她的眼睛看,“李大人若有空,今晚可以打开窗户,欣赏一会儿。” 居尘点了点头,见元箬灭了屋内烛火,转身离去。回到自个屋中,亮起烛火,她坐在桌前喝了杯水,脑海中回想起宋觅方才的话,下意识推开了窗户,仰头望了望头顶的月光。 确实挺好的,高原上的月亮,比往常的看起来更大更圆。居尘看着看着,真起了一丝欣赏的兴致,转回身,走到桌旁,打算端一个圆墩过去。 刚低下头,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奇怪的动静,居尘回过头,眸色倏尔呆住,并不明白这个男人,他是如何能做到站都站不住了,却还能连翻窗都这么优雅的。 居尘连忙上前扶住他,还以为出了什么要事,“怎么了?” 宋觅稳下身子,单手将她后脑勺一扣,偏头下来吻她,“没有,李大人,就是单纯来找你。” 第47章 这个,流氓。 傍晚时分,吐蕃使臣曾领着他们先回客舍安置,蓬山王最先被带到接待他的客殿,却还是跟着使臣将每一位送嫁官员的厢房都路过了一遍,好似生怕他的臣民在异国他乡受到怠慢。 居尘脑海中闪过他当时看向她屋后那一扇偏僻窗户的画面,此刻回想,那双漆黑眸子闪过的光,还真是意味深长。 白宫不像驿馆,拥有数千房舍,他俩屋子相隔十万八千里,宋觅今晚至少喝了五六个酒坛子,竟还能摸黑精准翻进她屋内,居尘佩服他。 夜色浓浓,月光如丝透过窗柩,洒入幔帐,昏暗的厢房内,整个床帘被银色的光辉笼罩,传来一阵阵细密旖旎的亲吻声。 居尘双手捧着男子的脸,花瓣样粉嫩的指尖落在他颊边,就像在抚摸她素日拿来饮水的白瓷杯,触感温凉而细腻。 宋觅靠坐在床栏前,居尘坐在他身上,俯首同他接吻。 第64章 她吻得很认真,很努力,宋觅两只大手散漫搭在她后腰窝的地方,看似任她发挥,每当她想停下来休息时,他却循循善诱,让她吻得更深一些。 一吻过后,居尘只觉得舌尖有些发麻,吞咽着他齿间残余的酒香,唇瓣湿润,一双美眸朝着他,期待地微闪了闪。 “还不错,有进步。”宋觅中肯评价,捏住她的腮边。 居尘轻喘着,缓了缓节奏偏乱的呼吸,再度靠过去,虚心求教,“那再来一次?” 宋觅顺着她仰头,教她吸吮,吞咽,呼吸,两人贴得越来越近,他的身躯坚硬宽大,将她身前鼓鼓囊囊压得变形,就那样紧紧贴在他心口上,包裹着他急促的心跳声。 宋觅眼眸越来越暗,唇齿间弥漫着她清甜的气息,她身上那一抹淡淡的白兰香,混着残留酒气,从鼻尖蔓延到了他体内,引得他愈发体肤燥热,血脉贲张。 居尘尚在努力修习勾他的舌尖,他忽而侧身将她压倒,下一枚吻,落在了她耳垂处,轻轻将其含住。 居尘浑身酥麻片刻,一瞬的怔忡,宋觅已经搂住了她的脖颈细腰,把握主动权。 “怎么了?是我表现不好吗?” 对上小姑娘茫然的视线,宋觅俯在他上方,沉声在她耳畔,唇角勾起很浅的笑,“今天就先学到这吧。” “为什么?”她明明都还没练习多久。 “因为,我快忍不住了。” 连着数月的长途奔波,日日见得碰不得,宋觅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千辛万苦。 他压在她身上,眼中燃着一团汹涌的火,面色却还是那般平和淡然,周身酒气裹得她一阵犯晕,居尘再抬眼,眼前深蓝的床帐,仿佛变成了一片桃花绯色。 宋觅布满薄茧的大手,肆意在她发丝间穿梭,怕自己醉酒控制不好力道,他将手上的劲一收再收,亲吻的动作越来越重,居尘招架不住,没过一会,脑子已经被他搅成了一团糨糊。 宋觅将手指探出,搓了搓指尖已经足够湿润的水渍,覆在她臀上的手紧了紧,“把东西拿过来。” 居尘迷糊问:“什么?” 宋觅嗓音带出一点 似有若无的笑,“离京前那次,你跪在别院床头解香囊,我看见了。” 居尘天灵盖轰隆一声,四目交汇,一张白生生的小脸腾地红了个干净。 不过须臾,藕色的避子香囊连带着男子长裾一并落在了床尾。宋觅挑开她的系带,衣领滑落手肘,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他在她锁骨间,不轻不重地啃噬起来。 兜.衣挂到脖子上,他再次看见了红色,这回的红,比上回的更加诱人。 宋觅跪在她身前,握住她的脚踝,俯首望着她脖颈上挂着那抹殷红,绣着两朵盛开的牡丹花,他蓦然觉得熟悉,思绪被一段回忆灌入。 突厥入侵大梁的那段时日,他俩曾短暂化干戈为玉帛,一同前往吐蕃与高昌借兵。 在永安的帮助下,布赞允诺出兵十万,助大梁对抗突厥。 从吐蕃前往高昌,经过戈壁滩,他们到达驿站歇脚,戈壁地带水资源珍贵,那个驿站只有一个公共浴室,一般都是数人共浴,为了接待他俩,已经单独让了出来。 宋觅有很好的风度,礼让女子优先,居尘洗去一身仆仆风尘,挽着湿发,起身出门,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的兜衣竟落在里面没拿。 她连忙赶回去,转过长廊,只见浴室门被关上,宋觅已经进去了。 也不知他洗到哪一步,居尘不好擅自敲门,也不敢想象叫他帮她把兜衣拿出来的尴尬场景,只好静静站在外头等待。 过了一会儿,宋觅从里面推开了门,刚出浴,他身上仅着一袭素白中单,难得没有束发,只拿了根细带,在发尾处绑了一下,发色漆黑柔顺,与月色相触,散发出幽蓝的光泽。比他素日清贵的模样,温柔了不少。 四目交汇,居尘愣了一愣,垂下眸眼,“我有东西落下了。” 宋觅侧让出身,站到外边,居尘一头扎进浴室,屋内水汽氤氲,仍混着他身上的冷冽气息,很干净,很好闻,她鼻尖紧了紧,心头莫名抽了下,屏息走到衣架前,低头寻去,发现自己的兜衣掉在架子最下面的置物台上,算不得起眼,宋觅应该没有发现。 居尘捡起来,疾步走出去,未料宋觅似是见夜色已深,四周寂寥无光,便留在了屋外等她一并回去。 “找到了吗?” 居尘点了回头,宋觅望着她飘忽须臾的视线,目光下滑,落在她手里藏在最下头的那一抹红。 短暂的一瞬,他若无其事转回视线,当天夜里,却做了一个梦。 一股热源滚烫如岩浆,搅浑了清澈的泉眼。宋觅低头看着她的模样,现实中的她,比他梦里的,更加动人一些。 居尘细细抽着气,不知是不是想起同样的往事,指尖陷入他垂落的发丝间,触感,与她想象中一样柔软。 “之前怎么不见你穿这个颜色?”他记得她素来最是喜欢不显眼的淡色。 居尘并不明白为何这种时候,他还能有闲情聊天,却也不愿泄露自己的局促,抽着气道:“旭阳,送的,她说出远门,要穿红色,辟邪。” “她倒是对你很上心。” “她和袁峥,都把我当家人一般看待。” 所以她更不能再让他们陷入不得善终的结局。 宋觅见她提完那个人的名字,竟就开始走神,眸色一暗,松开脚踝,反绞住她的双手压上头顶,将她的思绪狠狠撞了回来。 居尘眼中的月光瞬时被推磨揉碎,伴随着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她惊慌失措伸出手,朝着他臀部拍了一下,“停,停下!” 宋觅从未被人这么打过,一时僵滞。 居尘目光凌乱,靠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腰,以防他再动弹,“这个床,它好像声音有点大。” 以他刚刚那样的力道,两边房舍必然会听出一些动静,明天若是被问起,她该怎么解释,总不能说自己在床上翻跟斗吧。 宋觅挑起眉梢,“那去桌上?” “不行!”居尘严词拒绝,面上火红一片,“那个姿势我受不了……” 宋觅默了片刻,只好将她正面抱起,悬空压到了墙上。 居尘手上握着香囊,后背贴在冰凉的墙上,只觉得周身都被男子的热气包围。这样的姿势,有一些场景,一低头,便一览无余,她只能仰头闭上眼,假装什么都看不见,才能由着他去。 宋觅将她的膝盖缓缓打开,蓦然嗤笑了声。居尘睁开眼,疑惑看向他。 宋觅贴在她耳根,沉着嗓子道:“刚刚李大人拍我,我还以为,你是想尝试什么新玩法。” 打他的,新玩法。 居尘脸颊一时如胭脂扫过,难以置信地低声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明显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有回忆的光泽闪过,却不愿告诉她,只低头吻住她的唇。这一行为,与他上回在竹亭拒绝举证她酒品差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居尘在他怀中起起伏伏。 情到深处,他攥住了她的腰身,见她呼吸错乱,却死死咬着齿关,一点欢愉的靡音也不叫他听见,宋觅面露不满,低头咬了口她的唇瓣,问她为什么不肯出声。 当然怕被听见。 出口却说的是,“我没有那些姑娘的好嗓子,可以唱得那么好听。” 宋觅先是愣怔,低声轻笑,将她腾空的脚尖踏实放回到了地上。居尘以为他结束了,恍惚间,好像并没有听见男子贯往那声熟悉的闷哼,她下意识探究地朝他下方看去,视线还未触及,他蓦然将她一转,从身后握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朝墙上转了过去,面对着墙,背对着他。 蝴蝶骨微微颤抖,罅隙处娇艳欲滴。居尘还没反应过来,正想回首疑惑,下一瞬,她猛地一震,一双小腿几乎痉挛。 饶是齿间咬紧,这回,颤音还是没忍住泄露出来,她低吟了声。 宋觅沉稳的嗓音从身后幽幽传来,“可我还是更喜欢听你唱。” 居尘压根没敢回头看,双手撑在墙上,目光迷蒙,水雾般望着眼前的白墙,完全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能把这样不知羞耻的话,说得这么一本正经。 这个,流氓。 第48章 你不许这么叫。 翌日,居尘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房中空无人影,宋觅已经离开了。 两名吐蕃侍女敲门进屋,服侍她起床,居尘见她俩进门,下意识朝身上看了眼,宋觅做事滴水不漏,走前还帮她把睡裙穿妥帖了。 他昨晚还帮她擦洗了身子,居尘坐在盥洗盆前洗完脸,接过侍女手上帨巾,搓了搓浸湿的面皮,脑海中顿时闪过他用帨巾擦过她全身的画面。 也不知是不是搓得太用力,她将帨巾交回侍女手上,露出的一张芙蓉面,面红耳赤。 半晌过后,居尘吃完早膳,迎着晨光出门,站在栏杆前,朝着草场瞥了一眼,一匹熟悉的高头大马踩着噔噔之声,从她眼前疾驰而过。 第65章 它身后跟着不少当地的贵族少年,他们自昨日在赛马场上看见这匹白马,便一直跃跃欲试,但都没能套住它。 卢枫坐在草场旁的台子上观望,发现小白一直遛着友邦这群后生玩,抬头望向旁边的宋觅,失笑道:“昨日我看见居尘骑它骑得那么溜,还以为它长大了,越来越懂事亲人了。没想到,原来是因为……” 宋觅以茶盖浮了浮茶沫,掀起眼皮看向他。 “它只是一匹爱国的马。” 宋觅一双漆黑眸眼将他这好兄弟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望着他顿悟的得意神情,叹息道:“看来,三生石说的没错。” “什么?” “你真的是个呆子。” 卢枫一口茶喷出来,将杯子往案桌上一磕,拿袖子擦了擦嘴角,“宋徵之,你什么意思?” 宋觅唇角露出一点浅笑,卢枫正想同他算帐,目光蓦然被他身后吸引,朝他后面笑着招了招手,宋觅转过头,面不改色问候道:“李大人醒了?” 居尘颔首同他行礼,直起身子那一瞬间,目光隐忍地掠过他的脸。光天化日之下,他身着紫袍玉带,眉眼清隽如画,神情矜贵而自持,昨晚那一番孟浪的模样,早已没了半分影子。 卢枫同居尘寒暄不过三句,昨夜同他共度良宵的女郎出现在台下,拿着一本汉字古籍,对着他羞赧招了招手,卢枫重色轻友 得很,转眼便跟着人溜了。 宋觅品了口吐蕃特色的雪顿茶,感觉味道甚是特别,低头倒上一杯,有意邀居尘坐下来一起尝尝,长睫抬起,那道俏丽身姿扭头而去,只留给了他一个哀怨的背影。 永安今早受吐蕃大王邀请,前往草场旁的河畔边散步,也不知大王说了什么,引得永安掩唇轻笑,旁侧大步流星走来一名吐蕃侍卫,吐蕃大王被他临时唤走,永安就地坐在了河畔边的石墩上等他回来,远远看见居尘靠近的身影,她弯起眼眸,同她打了个招呼。 居尘落座在她旁边,没聊几句,永安见四下没有旁人,忍不住弯腰揉了揉发软的小腿。居尘下意识顺着她的动作瞬去,瞳孔收缩,目光不由落在她脖颈处,永安低头捶腿,脖颈连着锁骨一带骇人的吻痕,顷刻间暴露无遗。 居尘深吸一口气,垂眸再见永安脸色也算不上好,明显是一直在强打着精神。吐蕃男子脾性比中原男子更为豪放,估计更不懂得疼人。 居尘定睛看着永安,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将永安拉到唇边,对着她的耳朵,耳提面命了番。 永安没想到她会同她说这种话,脸色一时红润起来。 居尘道:“听懂了吗?不舒服就要说,千万不能顺着。” 永安小脸红扑扑的,点了点头,欲言又止看她一眼。 “怎么了?” 永安头埋得低低问道:“姐姐为何,对这类事也会有心得?” “……我书看的比较多。” 居尘干干咳了一声,面容四平八稳,尽量摆出了一副博览群书,见多识广,精通于纸上谈兵的模样,若无其事将目光往四下飘忽了会,不幸回过眸,坠入一道幽深迷人的视线之中。 “雪顿茶,要尝一下吗?”宋觅站在她俩身后,语气一如既往,温和淡然。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她俩的对话,居尘接过茶,只见这茶混着奶色,又白又嫩,映得她一张芙蓉面,别样的红。 仨人一同坐在河边品茗,水面波光粼粼,映照得云朵很低,天空很蓝。 等到吐蕃大王如约回来,身旁已经多了一个打着哈欠的布赞。侍卫禀报大王,布赞至今未醒,因着王子素日脾性恶劣乖张,喜怒不定,他们不敢轻易敲门,大王急忙进屋掀开被褥,发现他只是睡了一个懒觉。 骤然被吵醒,布赞神情冷淡,眸眼漫不经心扫过草场,发现一群少年正追着昨日夺冠的那匹白马,他兴致一起,也有意上前征服一番。 永安跟着吐蕃大王站到一旁,慈眉善目含笑观看。 宋觅与居尘不好打扰人家一家子共享天伦之乐,默契站到另一旁荫蔽的角落。 居尘望着小白桀骜不驯的模样,脑海中一时回想起它的来历,忍不住觑了宋觅一眼。 宋觅若有所感,定定看了过来,居尘没经住他视线的拷打,轻咳道:“上回我和你说了不少我的家事,可我好像并不了解你?” “上回?” “就是那天,在河畔边……”居尘望着他唇际愈发扬起的弧度,蓦然反应他并非正儿八经在问她话,话语一收,撇过头,不理他了。 宋觅低笑一声,一本正经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喜欢白色的动物?” “我并没有特意喜欢。” “可你家里有好多白色的动物……我听卢二哥哥说的,他说你在蓬山的那个宅子里,有一个百兽园。”居尘轻声细语道,“而且,我还听说,小白是先帝送你的?” 宋觅沉默片刻,“是。” 宋觅刚出生那会儿,作为太后娘娘的长子,据闻也曾享受过一段被母亲捧在怀中视若珍宝的短暂时光。 但今上出生后,太后娘娘心中生出忌惮,害怕先帝会越来越看不顺眼这个同母异父的长子,为谋长远,忍痛将他从身边割离,以为太上皇祈福为由,送上了蓬山。 宋觅三岁,孩提记忆开始清晰的时候,第一个上山来看他的,却是先帝。 先帝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一身常服,仿若只有个普通的俊美文士,作为一个上山散心的旅人,与他在山门口相遇。 后来,先帝下山前,送了他两只鸽子,通过白鸽和他结交。 他是宋觅人生的第一个朋友,但他平常很忙,并不能时常来看望他,可宋觅用鸽子给他送的每一封信,他都会在百忙中抽空及时回应。 后来,先帝忙里偷闲,再次上山,见他对那两只鸽子精心照顾,又听他说觉得他们身上的白色很干净很美好,误以为他喜欢白色的动物,每次皇城百兽园新来了什么白色动物,他就会给他送。 其实宋觅只是喜欢他用鸽子和他交流。 先帝送的越来越稀奇,身份便也显得越发尊贵而非等闲,宋觅那般聪明,读书知世之后,自然就瞒不住了。 先帝见他不再用飞鸽给他传书,以为他是恼怒他的欺瞒,心中不免怆然,而他那时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崩逝前,先帝最后给他送了一样礼物,便是一匹小白马。 宋觅曾写信同他说自己被困在了山上,总看书上那些快意恩仇的江湖人骑马走天涯,他一直也很想出去走走。 而他会被太后送到山上的原因,先帝了然于胸。 先帝离世后,太后娘娘没了顾忌,便将宋觅从蓬山放了出来,他第一天得到小白的那天,就骑着它出了山。只是几年闲适畅快的云游远行,他再没有那样一个,可以一遇见什么新鲜事,就可以写信分享的人。 居尘听到此处,神色明显有些惊讶。 “怎么了?” “我一直以为,你会恨他。” “很多人都以为我会恨他。我也以为他应该是讨厌我的,但是他教会了我,什么是爱屋及乌。””宋觅牵了下唇角,叹息道:“他是真的很喜欢娘娘,至少她的第二场婚姻,没有嫁错人。” 居尘心中一丝奇异的情绪划过,愣怔地将他凝望起来,宋觅的脾气其实和女皇是很相像的,但以女皇的脾性,如果自小被丢弃,绝不会长出一份怜悯他人的性情。但宋觅内心多出了一份温柔。 古人常说生不抵养,居尘能长成如今这般别具一格的性子,同李岭和温氏迥然不同,皆因自小在娴宁郡主底下教养,而宋觅身上这一份温柔,大抵是先帝给他的。 居尘凝着他眼底那一抹柔和怔怔出神半晌,突然明白了她心中这份奇异的感觉是什么。钦佩,爱慕,和一些难以克制的心疼。 布赞最终也没能驯服小白,被它一蹶蹄子摔了下来,吐蕃大王连忙上前探看,永安跟着蹲下身子关心,布赞被人扶起,无意间看见她后脖颈处一大片象征了什么的红印,一颗心不知被什么东西蛰了下,眸色凛起,神情变得异常冷漠。 他扭头将所有人甩下,快步离开了草场。吐蕃大王不知是什么事惹了他的小祖宗不悦,只好跟过去哄。 永安得到空闲,轻松了一口气,转头寻得居尘的身影,缓步走来,询问居尘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看看牧民赶羊。 居尘很感兴趣,永安顺口邀请宋觅,做好了被他婉拒的准备,他颔首答应,三人结伴而行。 看完赶羊后,他们站在羊圈前喂小羊。 永安站在围栏前,摸了摸一只小羊的头,转头一看,宋觅并没有像她们一样伸手喂羊,但见居尘玩得不亦乐乎,便主动给居尘递草料,居尘自然而然接下,注意力都在羊上,也没有因为给她打下手的人身份尊贵,而显得诚惶诚恐。 永安忽而发觉他俩的关系好像没有之前那么不熟了,甚至,有一种恍若相识多年的默契。 第66章 永安忍不住对他俩发出好奇的询问,询问起两人的第一次邂逅。 宋觅来到郡主府避暑那年,永安已经被接回了宝光寺,听闻小叔原来少年时期就已在他们的 人生出场过,永安冒出一点遗憾,遗憾没有见过小叔年少的风采。 居尘竖起纤细的指尖将他一指,“王爷他,小时候也是这个样。” 宋觅道:“什么叫也是这个样?” “就身份尊贵,一表人才,有钱有势,到哪里都能吸引无数目光。” “你这话,“宋觅忍着没将口中“敷衍”二字说出,“那你为何没有被我吸引?” “臣?臣是因为配不上。”居尘耸了下肩膀,玩笑道。 这是她心里的实话。 居尘身处郡主府,日夜同一群世家贵胄作伴,见识了这世间一群最富贵最有才华的人,难得的是,她从来没有因此拎不清自己的身份。 袁峥,宋允,林宗白她可以安心结交,皆因她能把握自己的分寸,不会对他们生出非分之想。但宋觅不一样,她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嗅到了一丝莫名的危险气息。 直觉告诉她,她不能靠近这个人。 所以她那会见了他就跑,即便忍不住想多看两眼,也只是点到为止将他作为烧窑的第一个模具。 宋觅凝着她唇角那一抹略有遗憾的笑意,心中冷嗤,到底是配不上,还是已经心有所属,其他人都是浮云? 永安发声再问:“那以前在郡主府,居尘姐姐是跟着长公主叫小叔吗?” “她哪有那么有礼貌?”宋觅冷笑道。 “那您是希望她喊你小叔吗?其实居尘姐姐作为郡主娘娘的养女,按身份辈分,完全也可以跟着我们喊小叔,尤显恭敬。”永安道。 这话一出,宋觅还真冒出了几分想占这个便宜的意思,起哄要她喊一句看看。 等真磨到居尘无可奈何喊了一声,他却愣住了。 居尘看见他神情微恙,几乎是难得噤声的僵滞,她突然来了劲,又喊了一句,“小叔。” 宋觅眉宇深深蹙起。 “小叔,小叔,小叔。” 宋觅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不许这么叫。” 第49章 她回过别人的情书。 这段时日,居尘并没有忘却她此行的初衷,目光时不时绕在宋觅身旁四周,略有提防与戒备。 宋觅不知原由,倒也乐意去哪都将她带在身旁,美名其曰,在他一时忘词时,及时为他救场。他自己的吐蕃话其实就说得极好,但为了给李大人表现的机会,自把她带在身边,他基本只说中原话,让她在一旁字字句句跟着他通译。 这导致他说得每一句话,居尘都必须专注认真倾听。宋觅何曾享受过李相这般把他放在眼里的待遇,对此乐此不疲。 居尘感觉他就是单纯没事给她找点事做,碍于人家金尊玉贵,金口玉言,她一芝麻大的小官,无能反抗,只能在通译上多下苦功,绞尽脑汁去解释他的每一句话。 他说一句“好”,在她嘴里成了“好棒棒”,他摇头否定,变成“讨厌讨厌”。 宋觅时时皱眉,看向她,唇角失笑,却也没去纠正什么。 托李大人的福,蓬山王素来八风不动,喜怒难辨的清贵形象,成功在友邦眼里变成了一个热情似火,愤世嫉俗的愣头青。 一晃数日,临近他们返程回国的日子,吐蕃一年一度的雪顿节来临。宋觅受邀来到草场,欣赏吐蕃子民为出关的高僧献演藏戏。 雪顿节源于佛教“不杀生”的戒律,戒律中,藏历四到六月,万物复苏,僧人为了避免出门踩杀生命,只能在庙中闭关,到得解禁之日,方可出山,百姓为了犒劳僧人,会在山下备置酸奶,为他们举行郊游野宴。 当日,节日上,还来了许多高昌美人。高昌与吐蕃一直比邻而居,彼此盛大节日,临界的臣民都会相互捧场。高昌美人身披彩丝纱巾,头戴花帽,坎肩,筒裙,上身短至胸部,露出大段细嫩的腰肢。她们素喜佩戴各种首饰,耳环,戒指,项链,手镯,走到哪儿都是一身环佩玉铛,叮铃作响,风韵无量。 篝火前边,三国臣民普天同庆,歌声悠扬,丝竹不绝于耳,宋觅目光落在那些高昌美人翩翩起舞的头纱上,思绪被一段回忆涌入。 从戈壁滩的驿站出来后,他与居尘接连几日不眠不休,一路赶到高昌,受到了高昌君主的热情款待。 联盟对抗突厥的洽谈圆满结束,居尘得高昌公主相约,当夜去参加他们族内单身男女的联谊。 宋觅下午回屋打了个盹,落日余晖透过窗台洒下,他简单伸了个懒腰,推门出屋,侧眸,只见长廊另一处,走来了两道曼妙的身影。 宋觅眸眼一滞,视线落在居尘一袭素白头纱下,露出的半截细白腰身。素白丝纱如云,仍没有比她腰间的肤色晃人。 居尘被高昌公主打扮成了她们当地姑娘的模样,两人语笑宴宴走过他身旁,仅同他略点了个头,朝着河畔边的篝火晚会而去。 宋觅目光在她离去的背影停留一会,默然跟了过去。 居尘与公主来到河畔边,高昌人个个高鼻深眸,轮廓深邃,肤色较暗,居尘这等柔和娇美的面容,加上一身白花花的莹润皮肤,一时间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她连联谊的规则都还没听公主说全,便收到了一群高昌男子的邀约,希望与她共舞。 然她并没有接受任何男子的邀请,只因不知是哪个顽劣孩童,在草地燃了一根爆竹,惊吓到旁边的高头大马小白。小白仰天长嘶,踩着慌乱的脚步冲进了晚会,将那群高昌男子和居尘一股脑冲散开来。 居尘连退两步,不小心撞进一副坚硬宽大的胸膛。 宋觅将她扶稳,便将覆在她腰间的手礼貌撤去,居尘仰头与他的视线交汇,短促的沉默,颔首与他行礼道谢,未料朝他面对面一转身,身后衣纱蓦地撕拉一下。 两人都被这尖锐一声弄得一惊,低头看去,原是他手上方戒不小心勾到了她的衣裙,随着她的转身,在上头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裂缝。 居尘尚盯着他指尖那枚方戒错愕,几乎没有印象,蓬山王平日会有喜好佩戴戒指的习惯,宋觅已经把外袍脱了给她披上。 “抱歉,我会赔的。”宋觅想了想,觉得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歉意,看着她的眼睛,加重道:“双倍赔偿。” 居尘:“……” 宋觅坐在席上,凝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篝火,回想到那晚居尘披着一件男子外袍,瞬间从广受欢迎变成了无人问津,不禁勾起唇角在心中唾弃自己。他脾性中唯有的那一点恶劣,几乎都用在了她身上。 居尘坐在旁边,往宋觅的方向看去,只见他坐姿慵懒,眉眼漾着一丝笑意,心情看上去似乎很不错,视线落在正前方。 居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几位美丽的高昌女子正围在篝火前,面上挂着明丽的笑颜,扭着腰身翩然起舞,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原来如此。居尘握在雪顿茶杯口的指尖泛白。 饶是他从未对她的身段做过评价,但从他每回反复不腻的揉搓中,居尘也能感觉得出,这个男人,他是偏好凹凸不平的。 而这些外在肤浅的东西,并非只有她一个人有。眼前这些姑娘,恰恰也有鼓起的胸脯和细嫩的腰肢。虽然有一点是她的错觉,但居尘就是觉得,她们的腰,在他眼里,看起来肯定比她的还细。 所以,这才是他的那场艳遇? 居尘于风月之事经验甚浅,过了两世,才有了第一个男人。她同他耳鬓厮磨了无数次,她身上没有哪个地方他没碰过,可一想到他并不是只同她一人耳鬓厮磨过,他那副浪荡不羁的模样,也曾搂着别人使过,居尘喉咙头一回生出了一种从未尝过的涩然滋味,心角像是被人紧紧捏住了一般。 她只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垂下头,死死攥住了衣裙的角落。 可这种事,哪里是能靠粉饰太平压抑的。 居尘将裙边一处揉得几乎皱成一团,还是 没忍住,在卢枫同他们提议一同下去拉手跳舞时,冷笑了声,“我就不去了,要不你把小叔带去吧,我看他好像很想去,一直克制着。” 宋觅回过神来,不知前因后果,只听见她又喊了一句小叔,心中顿生不悦。他已经再三警告过她,不准用这个称呼,看来有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直接朝她瞪了过来,居尘见他冷脸,也没有识相认错,若无其事撇过头,将他无视,接下来的筵席上,都打算不再搭理他。 然当那群高昌美人注意到身后席上有一位风流倜傥的中原男子,端着酒杯,有意邀他下场共舞同乐,居尘小手握拳,忍了忍,还是从旁边的位子上挪了过去,指着宋觅手上的葡萄,软乎乎道:“我想吃这个。” 小姑娘几乎从不对他撒娇,单是这么一点软音,也足叫人酥了半边骨头。宋觅从善如流将葡萄朝她手中一递,那些美人便从他的位置上撤了开来。 第67章 居尘见人流散了,一屁股又坐回原来的位子,再度回到了那张冷眉冷眼的模样。 宋觅见她翻脸比翻书还快,眉宇微蹙。什么意思,勾他,然后管杀不管埋? 卢枫下场绕着篝火跳了好几圈,略有疲累,返回席面中,一入座,此前握着古籍央他教汉字的吐蕃姑娘,在众多同伴的唆使下,上前,将自己练了多日的汉字情书,递给了他。 卢枫含笑致谢,恰到好处的笑容,一看就是万花丛中过的老手。居尘见他不出几日就能轻而易举猎获别人的芳心,天赋实乃她遥不可及,不禁朝他露出羡慕的眼神。 卢枫看出她的羡慕,却不知她羡慕的具体,以为她是羡慕他手上的情书,和颜宽慰道:“小时候,我还给你写过情书呢。” 居尘露出诧异的笑来,“是吗?” “是啊,你还回过我呢。” 居尘震惊起来:“我回你什么了?” “我也不太记得了,好像是一首诗吧,你也知道我功课不好,当时根本没看懂。” 居尘:“……” 糟糕,当初情书收了太多,她完全没有印象了。 居尘忍不住在漫无边际的回忆搜寻起来,蹙起蛾眉的同时,不知出于一点什么不安的心思,她不由朝卢枫身旁看了一眼。 宋觅面不改色,连眼神都没往这边掠过半分,似是并没有留意到他俩的对话,举着茶杯,轻吹了吹眼前的茶水,低头抿了一口。 本就只是露水情缘,他的确没有必要对她以前的“情史”感兴趣。 居尘垂眸看向他桌前那一小摊茶渍,不知是他何时不小心漏洒的。 直到篝火燃尽,筵席结束,宋觅都没再同居尘搭一句话。连分别之时,居尘依礼同他作别,宋觅神色淡漠,仿佛心不在焉,压根没留意到她一样,没有应声。 诚然,居尘也不是不能理解,在他眼里,她今晚绝对是不知好歹,胆大妄为,竟敢冲他莫名其妙甩脸色。 居尘原以为她对他如此冷淡,宋觅近几日都会懒得搭理她。 月色如水,居尘燃起屋中烛火,走到衣架前,刚褪下一身襦裙,男子忽而翻窗而入,视线同她暴露在空气中的一双白腿撞上。 她身上没有他没看过的地方,可居尘还是不习惯赤.着身子在他面前晃。她连忙踮脚去拿挂在衣架最高处的睡袍,才握住一片衣角,身子已经被宋觅从后方拢住。 他上来便朝她后肩狠狠咬了一口,从身后搂她的手也没一如往常落在小腹,直接朝上揉捏起她,将她捏得变形…… 第50章 你回复的,是一首情诗吗…… 男人的呼吸声逐渐加重,手上力道也越来越重,居尘有些受不住,只好用手肘拱他。 宋觅顿了顿,握住她肩膀,将她身子一转,面向他。居尘被他逼到了墙角,唇舌被他反复搅弄,双手抵在他胸前推拒,他却像一副铜墙铁壁,死死压着她。 这人刚刚还盯着别的女子出神,转眼,就来找她做这样的事情。他拿她当什么,宣泄欲望的对象? 居尘偏头避开他的唇,双手覆在他肩膀上,用力握了握,朝他后肩挠了几下。 这几下明显是下了狠心,没一会儿,宋觅后背就多出几道骇人的红印。他蹙眉轻嘶一声,握过她的手,本想讥讽她这指甲真该剪一剪了,但看见她手生得这么好看,手指又细又白,指尖粉嫩,一时没舍得说出口。 宋觅捏着她的手,低头朝她手背亲了一下,居尘心尖一颤,手握成拳,轻轻哼了一声。 这一声,终于叫宋觅听出一些端倪,四目相对,他凝向她眸中淬冰的寒意,沉声问道:“怎么了?” 居尘将目光偏离他的视野,低声道:“没有。”毕竟她什么身份,哪有资格去管他。 宋觅这下真看出不对了,打横将她抱到榻上,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上下摩挲,反复追问。 居尘发现这个男人实在狡黠,把她放到床上,倾身将她压在底下,没用力,也没法叫她逃离,面容沉稳平静,端的却是一副你不言我不休的架势。 居尘挣脱不出,一时又不敢显妒,只能随便寻了个别的由头,恨声道:“为什么不准我叫小叔?” 宋觅道:“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我虽比永安大,但比冉冉小?” “不是年龄问题。” 居尘目光一顿,冷声道:“那是你觉得我只是公主玩伴,说是郡主养女实属抬举,认为我不配?” “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是为何?” “就是不合适。”宋觅悄无声息叹了口气,掐了把她细细的腰肢,啄她的唇,“尤其现在。” 居尘的齿关被他撬开,两舌相触,她呼吸一滞,这回总算听懂了他藏在话中的深意。他还没有那么变.态,能若无其事在床上,对一个喊自己小叔的小姑娘动手动脚,甚至将她压在身下,行鱼水之欢。 宋觅浅尝辄止,居尘将头偏向里侧,似有若无冷嗤一声,想到他今日望着那群美人,眼底那一抹勾人的笑意,忍不住在心里骂他,假正经。 宋觅看出她面上的腹诽之色,捏过她的下颌,再度堵上她的小嘴,居尘仍旧推拒,这明显不是欲迎还拒的力道,宋觅默了半晌,按住她的肩膀,“还有什么想问的,一次说出来?” 居尘推了他两把,没推动,被迫对上他沉沉的眸眼,她轻喘了口气,抵在他胸前的双手,一点一点蜷缩,最终握成了拳,敲在他的心房上,“如果这一趟旅程,臣没有来,王爷今晚会去哪?” 宋觅想了想前世的光景,“回屋睡觉。” “是吗。” “你不信?” 居尘特别想指控他今晚明明盯着别人的细腰浮想联翩,可这话若是一出,她今晚故意搅浑了他的艳遇,那不识相的做法,那股妒意,也会变得十分明显。 居尘深吸了一口气,几不可闻道:“吐蕃这么多美人,王爷难道就不想在这儿也来一场露水情分?” 她这话是疑是醋,还是借口劝他离开她房中,宋觅一时之间,没有分辨清楚,他只是忽而有些怆然,枉他自负清正,两世洁身自好,到头来自己唯一爱过的女人,根本就不是这么看他,“李大人,我在你眼里,原来是这么滥情的人?” 身上男子压倒性的重量猝然离去,居尘的心不由一紧,喉咙不知被什么哽住,捏了捏泛白的指尖,鼻头微红。 若换寻常,宋觅倒也不是不会耐下性子,抽丝剥茧,将她这一顿不知哪来的闲气给她哄散。 可也许是今日过节,格外闹腾,吵得他有些疲累。 或是想起了前尘往事,想起他不喜欢她同陌生男人说话,也只敢用一些下作的手段阻扰;想起他那封写了十年,最后也还是没有送出去的情书。 又或是,发现她总能一句话让他飘然欲绝,也能一句话让他坠入冰窖,而他再怎么较劲,也比不过她心里早已有了别人。 宋觅坐在床头,背对着她,沉默良久,眸色渐深,嗓音透着一点怒气,却又暗哑:“这么多年,我只有你一个。” 前世,今生,数十年如一日。 话音甫落,居尘静静拢在被窝里的双脚,趾尖蓦然蜷缩在了一处,鼻尖的酸意更重了。 她心头一抽接着一抽,在心中默默唾弃自己, 李居尘啊李居尘,枉费你作过宰相,肚子里的心眼,只有芝麻大小,前尘往事你也拿来计较,难不成是嫌遗憾不够深,还想再浪费一辈子? 居尘尚在垂死挣扎,宋觅已经起身。 居尘感觉到背后凹陷的被窝一时松动,连忙转过身,跪在床头,一把箍紧了他即将离去的窄腰。 宋觅站在床头,任她抱着,没走,也没同她回到床上。 居尘抬头觑了他一眼,只见他唇角平直,素日惯好对她漾起的笑意,眼下一分也没见着。 居尘只好硬着头皮,起身去亲他,偏偏他不肯低头,她只能亲到他的下颌。 居尘见他不配合,咬了咬唇,双手朝他脖子一环,直接挂在他脖子上,全身往下使力,就像在折一棵傲然挺立的寒松,将他折弯下腰,方便她把吻献上。 她就这么碰着了他的舌根,不吝将她齿间所有熟悉的甘冽与清甜渡来,化掉堵在他心头的苦涩。 她亲完他的唇,又亲他的脸,亲他高耸的鼻尖,啄他的眼皮儿。 宋觅本来冷着脸,经不过她片刻消磨,翻身将她压到了榻上。 雪团在他手上变了形状,居尘忍了忍,没吭声。 为了方便发力,他将她的脚踝高高举起,居尘抽着气,闭眼由他。 他把她的膝盖摁到了肩膀前,肆无忌惮地朝那儿看去。 居尘终于求饶。 宋觅还是听进了她可怜巴巴的靡靡之音,动作缓了不少,一错不错看向她的眼睛,沉着嗓子问道:“你给卢枫的回信,写了什么?” 居尘脑袋轰地一声,美眸圆瞪,“我,我真的不记得了……” 第68章 宋觅目光沉沉,咬住了她的耳垂:“是一首情诗吗?” “不是……” “不是?你不是不记得吗?” 他一口咬在她锁骨上,居尘带出了一点哭腔,“肯定不是,我那时功课烂得很,哪里写得出情诗……” “那是什么?” “估计是‘于嗟女兮,无与士耽’或者‘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那类。”【注】 “真的?” “真,真的!” “别人给你情书,你回这些干什么?” “是他们塞给我的时候,总说一定要回复,我那会又刚好被郡主娘娘逼着背功课,那么多纸,就想着不要浪费了……” 居尘眼泪都要出来了,却听到上方的男人,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她不由抬眼,只见他还是那副平淡的神色,眼眸漆黑,自带着皇室威仪,看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只是欺负她的动作,又快了起来…… -- 第二日,天色尚未大亮,宋觅提前离开,没有忘记给她上了点药。 指尖刚触上去,居尘身子一颤,睁开眼,瞧见他坐在榻前,衣冠楚楚,光风霁月。 宋觅给她上完药,抬眸朝她看去,居尘将被褥往自己头上一蒙,挡住脸上绯红,回想起自己昨夜被他引导着坐到了他身上,在他眼前,摇晃起腰肢,今日一整日,都不是很想再看见他。 待吐蕃侍女推门进屋,服侍居尘起床,窗外的日头已经上了三竿。居尘吃过早膳,推门出屋,又同那一道禀姿秀拔的身影对上。 他与卢枫站在她屋前转角的长廊上,背对着她,勾肩搭背,不知在说笑什么。居尘迈着轻快的步子,本想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就这么错过去,然卢枫突如其来一句惊叹的“我靠”,骂顿了她的步伐。 卢枫轻掀了下宋觅的后衣领,质问道:“你后脖颈这儿,怎么回事?” 居尘脚步一滞,脑海中顿时涌现出昨夜的一副画面,他将她抱在梁柱前顶撞,她情难自已,虚浮在他怀中,手足无措伸手去捞他后脑勺的头发,被他埋头一吮,整个人打了个颤,指尖不自觉用力挣了两下,将他后颈处划出了一道血痕。 居尘咬紧下唇,心虚地看了过去,只见卢枫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他不掀还好,一掀,连带着后背那几道印子一并看了去。 他后背那些是她置气时挠的,但后脖子这一道真不是她故意的,她哪儿敢特意在那样明显的位置下手。 可眼下卢枫全看见了,抓着宋觅,就跟发现了什么旷古奇闻般。 宋觅拎开他的爪子,淡淡道:“猫挠的。” “你当我是傻子?怪不得昨晚你屋里灯灭的那么早,你不够兄弟啊,处对象不告诉我?” 宋觅默了会,“还不是对象。” “宋徵之,你长进了,跟我学玩一夜情?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到底是谁这么凶残,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也没有很凶残。” “啧,你还护上了?看不出来啊,你居然喜欢这种,生猛的?这痕迹,没点力道能弄成这样,你俩不会是在玩一些有的没的吧。” “你少胡说八道。” “不行,我还是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肯定是昨晚在晚会上的姑娘吧。” “是。” 卢枫眯缝起眼,噙笑道:“哪一个,介绍我认识认识?” 他这一句认识,自然不是单纯的认识。虽令人嗤之以鼻,但这便是他们这群世家公子哥对待露水情缘的普遍态度,只要看得顺眼,玩得开心,互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居尘垂在身旁的双手一时攥住,心也跟着一紧,脚尖挪了好几下,几度想走,又还是停在了原处。 等待他的回答。 她既害怕听见他的回答,又想知道他的回答。 宋觅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很简单,很冷漠地,说了一个咬字清晰的,“滚。” 卢枫头一回被他骂,愣了好半晌,跟上他的背影,还没追问,宋觅看见前方拱门上卷起的厚实竹帘,穿过门槛,一拉旁边的钩子,竹帘哗啦一声在他身后打了下来,正砸在卢枫的脸上。 “啊——”卢枫恍若被人左右开弓,各扇了一巴掌,头上还当即起了个包。 他一捂脑袋,恨声道:“宋徵之,你不肯就不肯,发那么大火干什么!” 第51章 不干了。 今早,卢枫与宋觅出现在居尘房间附近,并非巧合。 原是卢枫有事寻她,说是他乡遇故知,听闻她也来了,对方有意同她见上一面,特请他过来带话。 居尘听见“周清汐”三个字,略有愣怔。 宋觅将她的僵滞看在眼里,闲倚一旁,询问来者何人,卢枫简单明了地同他提示道:“樱桃。” 便是那位曾被居尘抢了未婚夫,怒推居尘下水的姑娘。 宋觅眉宇微微蹙起,难免担心对方是来找麻烦的,自周清汐迈入屋中,他便一直待在居尘门前的长廊上纳凉。 屋内,周清汐走到桌前,放下礼盒,双眸定定朝着居尘看去,因长年在两国互市做买卖,她的面容被西北强烈的阳光晒黑,眼里却透着坚韧,比起在东都时的模样,沉稳自信了不少。 她朝着坐在桌旁的居尘走近两步,居尘腰杆不由往后移了两分,警戒地将她望着。 周清汐掀起衣摆,慎重朝着居尘一拜,感谢居尘的救命之恩。 居尘原地呆住。 周清汐再次提起了那段关于樱桃的前尘往世,当时,她虽恼恨居尘的狐媚,却也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和前任退婚后,周清汐自觉无颜在东都自处,便跟着她母亲学做生意,走南闯北,才发现天地广阔,她大有可为。 就在去年,她嫁给了一位胡商,两人夫妻恩爱,对方不是世家子弟,没有高门大户的规矩,她过得十分潇洒自由。 后来,周清汐回过一次东都,却听闻她前任的家族因贪墨亏空,早已满门抄斩。 这么多年经商历练,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当夜,她站在桥前,望着眼前潺潺而过的河水,仔细回想居尘当年的所作所为,脑海中顿时犹如一道白光劈闪而过。 周清汐伏地叩首,要作三拜,这几乎是吐蕃朝圣的行礼,居尘自觉折煞,避而不受,将她扶起。 宋觅透过窗台,朝屋内瞥了一眼,两位姑娘落座桌前,相谈甚欢,似已化干戈为玉帛。 大梁使团明日即将启程归京,卢枫过来寻他回去商榷归途行程,宋觅望了眼居尘唇角扬起不落的笑容,放下心来离去。 卢枫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两人并肩离开,他噙笑道:“我发现李居尘其实很符合一句古话。” 宋觅看向他,卢枫笑道:“日久见人心。” “这个小姑娘就是那种一开始看着好像是靠皮相的,毕竟她小时候那会儿,时常一个回眸就能令无数少年折腰,后来相处了,你会发现她其实表里如一,人很好,心里的念头更好。” 卢枫作为花丛里的浪子,自然生得一张甜言蜜语出口成章的嘴,他在宋觅面前夸赞过的姑娘不下百位,每一回都是突发奇想,即兴发挥。 但只这一回,他发现宋觅竟然认真听了他的话,还奉承地回了句:“你说得对。” 居尘与周清汐叙旧完毕,周清汐遗憾她走得太早,没能带她去看一看边界互市的风光。 居尘衔笑道:“会有机会的。” 因她说到互市,居尘不知想起了什么,靠近周清汐耳畔,轻声询问她在互市的势力有多大,“若有新的商人驻扎,你可以第一时间知晓吗?” “基本可以,毕竟我们经商者,时时要关注同行竞争。” 居尘目光朝着永安居住的宫殿掠去一眼,眸底划过一丝沉思,恳请她帮忙,“这两年内,如果你看见一个蓄络腮胡的,戴了一只眼罩的男人,麻烦立即派人通知我。” 既无法阻止永安和亲,她总要在她人生的其他地方,再努力一把。 -- 东都又迎来了一个寒冬。 居尘向来勤勉,一回东都,稍作休整,便忙不迭赶回凤阁当值。也不怪她不知劳逸结合,这不是一回京,她在家门口下拜接受今上对于他们此行完满完成任务的恩旨,同时,迎来了一道懿旨,太后娘娘,竟直接给她提拔了一个阶品,作为她此行的犒赏。 李典记,成为了李掌记。虽只是七品,放到整个东都官场,根本不够看,可却是凤阁第一位受到提拔的女官。 太后娘娘还授权她帮助沈尚宫协理凤阁,沈尚宫近三年回家丁忧,太后此举,无疑是将凤阁代主事的位置,交到了居尘手上。 如此委以重任,害得居尘在床上问了宋觅三遍,是不是他同太后娘娘说了什么,宋觅欺了她整整三次,如实相告:“没有。” 居尘这才安下心来,翌日清早,穿着一身新衣,春风得意出现在皇城驰道内。 第69章 时近一年,居尘好不容易出现在皇城驰道,身姿翩若惊鸿,一时之间,引来无数新科进士的侧目。 居尘之美,并非极具侵略性的那一类。头一回见时,只觉得洁如精灵,宛若空谷中的一束幽兰。一旦看久了,不自觉沉浸其中,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如山涧边的麋鹿,澄澈无辜,偏偏弯起来,暗含风光,月牙似的,不经意间,便能勾得人走不动道。 “那就是李掌记?” 此时正逢下朝,前省许多绿衣郎握着玉笏,穿过驰道,偶然一瞥,一时竟忘了看路,险些同对面引路的小黄门撞到了一处。 居尘闻声回眸,头上步摇几乎没有任何大的甩动,仪态柔婉动人。 她并未停下脚步,不少年轻官员却因此滞足,翘首以盼。 后省裴都知和御史台范中丞侧道走来,恰好看见这一幕,范中丞素来迂腐板正,一旁见状,忍不住甩了下袖口,摇头斥道:“不合规矩。” 然当他肃然询问裴都知:“凤阁女官何以不按规矩随意穿着?” 裴都知躬身长揖,温言道出朝廷本就没有规定限制她们这一处着装的现状。 范中丞微微蹙眉,面容不悦,正色道:“凤阁的官阶既然遵循内廷女官的制度来定,按理与内廷女官相等,自当作女官打扮。身为国臣,作天下表率,当克己复礼,遵守法度,如今这般随意穿着,花红柳绿,招蜂引蝶,岂不是有伤风化,实属无礼。” 裴都知仍旧保持着和颜悦色,解释道:“内廷六尚的女官,负责照料贵人的衣食住行,分属内臣,终归是下人。凤阁分担朝政,乃国之栋梁,里边都是一些太后娘娘亲自挑选的名媛才女,不少出于名门望族,世家簪缨,和下人穿同样的衣服,终是欠了妥当。是以太后娘娘虽在官品上给予女官阶品,待她们却如宫眷,不限着装。” 范中丞不为所动,冷哼了声,“不过一身衣衫,有何穿得穿不得。朝臣的官服皆是统一款式,妇人便是矫情,计较这类细枝末节。” 裴都知微笑不语,只将范中丞身上威严的官袍扫了一遍,心想,这哪儿能一样呢? 裴都知忽而想起范中丞年轻时中举那年,自己正好在太和殿上为新科进士唱名。 范中丞闻声入殿,受赐进士绿袍时,明明款式迥然不同,不过袍子颜色同他们宦者一般无二,他面容暗沉,后来,特地上谏要求更换另一种绿色。 洋洋洒洒写了一长篇,大有君王不应,他就磕死在金銮殿的玉阶前。 -- 居尘不紧不慢地迈进了凤阁院门。 薛绾与卢芸此时正在凤阁忙得不可开交,听闻居尘进了门,一个劲头迎了出去。 居尘忙将她从吐蕃带来的手礼老老实实奉上。 然除了她俩与她相熟,更敢过放下手中活计前来搭话,凤阁其他女官,通通坐在工位,埋头忙活。 居尘凝着她们桌上那一摞摞堆如小山的案牍,并不记得沈尚宫与她交接时,提及过近日凤阁有什么大事在忙,不由发声询问。她数月未归,一时不明情况,询问本是常理,卢芸张了张嘴,正想同她埋汰,欲言又止。 居尘蹙起蛾眉,“怎么了?” 薛绾轻声道:“吏部那边要求我们帮忙整理百官考绩底稿,已经派人来催了好几遍了……” 居尘心中一沉。 前世,这活,她也揽过。 太后当年力排众议,建立凤阁,栽培自己的势力同时,要求她们谦虚好学,多同六部搞好关系。 吏部的百官考绩梳理,繁琐冗杂,本不在凤阁的职务范畴之内。可那会儿的居尘等人官小位卑,作为官场新人,一直都秉着谦谦之态,对于六部所提事宜,事无巨细,有求必应。 帮他们打过不少的杂,被他们冒领过不少的功,暗亏其实吃了很不少。 最后却吃力不讨好,对方一句“添乱”,就将她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被迫顶锅,贬去江阳。 这会儿,居尘淡声问道:“他们催得十分急吗?” 薛绾迟疑再三,如实点了头。 居尘拧眉沉思良久,叹了口气,为难道:“既这么着急,也不好耽误人家。便叫他自己拿回去做吧。” 薛绾与卢芸站在原地呆了许久。 居尘和颜道:“听不懂我的话?” 她仍是往日温和容颜,薛绾与卢芸不知四周哪儿浮来的一股威仪,愣了片刻,立即俯身作揖:“是!” 居尘唇角衔笑,迈进门槛,扭头又同当值的内侍吩咐,请求他们去一趟太医院,将专门照料后宫女眷的张院正请来。 吏部,后堂。 郑侍郎正伏案写着呈文,听闻李居尘已经回来上值,头也未抬,问道:“百官考绩的底稿出来了吗?” 孙文选躬身长揖,“已经催过了。” 郑侍郎面上显出不悦,眉心皱起,“早知道凤阁这么磨叽,当初就不该把这事交给她们。” 不交给她们,这 样繁琐细致的事情,他们自己也一点儿不想干。眼下时以入冬,一年即将结尾,没有凤阁出具的百官考绩底稿,他们的年终汇总,考评选优,却也分毫都干不下去。看似给的都是底层杂活,但若没有凤阁给吏部细细垒土,他们也盖不出绩效的高楼。 孙文选犹豫道:“李掌记刚刚升迁,我们要不要过去恭贺一下?毕竟……” 郑侍郎不屑打断:“一个八品小官升七品,恭贺什么?” 他堂堂一朝廷册封的四品大员,去给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七品女官贴热脸,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孙文选看着上峰轻蔑的神色,低声道:“我听说户部的刘侍郎,今早给她送礼了。” 郑侍郎冷笑一声,“刘荣那个滑头,最擅长收买人心,做表面功夫。吏部愿意把事交给凤阁,那是她们的荣幸,不过一帮不入早朝的女子,难登大雅之堂,除了打杂,能成什么事。” 孙文选默然片刻,附和笑了笑,“大人说的是。” 郑侍郎搁下了笔,往后一靠,傲慢道:“既然李居尘都回来了,你派人再去凤阁催促一下,叫她们赶紧把底稿拟出来,别误了我们的事。” 孙文选今早已经去过一趟,“会不会催的太急了?” “你尽管去问她们,是不是不想干了。放心,就她们那副谦卑的样子,肯定费尽心思盼着给我们留一个好印象,还能推辞不成。” 孙文选不再废话,应了声是,忙朝着外头离去。 可前脚刚迈出吏部的门,迎面,凤阁派人将那一摞摞各州府呈来的厚厚考绩,全部给搬了回来。 “李掌记派臣等传话,说……百官考绩事关重大,凤阁不敢冒领,所以,她们不干了。” 第52章 钻小树林。 另一厢,凤阁。 薛绾派人将百官考绩送去吏部,回过眸,侧厅,金兽冒着青烟袅袅,张院正凝着神色,为每一位凤阁女官一一把脉。 居尘端坐一旁,仔细听着,另起笔墨,亲自记录各位女官的诊断。 薛绾一进门,居尘便叫她赶紧过来坐下,“就差你了。” 院正摸着脉道:“除了有些过度劳累,导致体内积虚,暂时不见什么痼疾。” “体虚也可能导致不少疾病?”居尘问道。 张院正道:“长此以往,自是百害而无一利,女子体虚会导致失眠,头晕,少气懒言,更甚者,会引发心血疾病,致使中风。” 居尘落笔:“薛绾,中风。” 薛绾讶然道:“目前还没有这么严重。” 居尘道:“写出来,贴墙上,好叫你们引以为戒。” 江山最是磨人,凤阁的女官尤其卖力,年岁一长,她们的身体多多少少都出现一些毛病,薛绾后来虽然没中风,可一到雨天,关节便发炎疼痛,时常连起身都变得困难。 可惜她们这时年轻气盛,只想着建功立业,全没注意保重身体。 居尘想到前世自己也是华发早生,难得对自己多了几分怜惜,不由咨询起长寿的妙招。 张院长打趣道:“李掌记还这么年轻,便想着养生了?” 他唇角尚挂着温和笑意,是居尘甚少见到的,犹记得前世明鸾听闻他是圣手,时常请他为居尘出诊,有一次明鸾询问他有没有什么养生的妙招,他意味深长地看居尘一眼,道:“我这可没有不按时吃饭又熬夜又操劳,还能颐养天年的灵丹妙药。” 居尘干咳一声,回道:“长命百岁,自要从小抓起。” -- 临近黄昏,彼时一轮红日沿着宫墙尽处缓缓沉下,通往凤阁的长廊上,出现了一道怒气冲冲的身影。 今日上午,凤阁把那堆山码海的考绩一丢回来,郑侍郎睁大双目,直到凤阁内侍拍了拍屁股走人,一时之间,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凤阁竟敢让他们自己整理后面的考核材料,郑侍郎拍案而起,直指着凤阁的方向,怒斥李居尘是什么意思。 孙文选额露微汗,“听宦者的话头,就是她们不干了的意思。” 第70章 郑侍郎唇角抽搐,张合了好几下,恼怒之间,也有了几分始料未及的慌乱。 “可能真是我们这边催的太急了。”孙文选扼腕想了想,揣测道:“凤阁那边近日的确积压了不少事,六部多多少少都有扔一些琐事给她们,户部那边更是把季度汇总交给了她们。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一时来了点脾气,也不是不能理解。” 郑侍郎坐回案几前,良久的沉默。 孙文选劝道:“好男不同女斗。大人千万不要同那群小丫头计较。” 作为底下做事的人,他最能体会到同凤阁合作的好处,并不希望两方关系闹僵。 郑侍郎冷着脸,嚷声叫人去传话,只要凤阁按时把章疏拟出来,再来同他赔个罪,今日这事,他可以不计较。 := 按以往,凭凤阁谨小慎微的性子,估计没多久就过来道歉了。 可他们一直等,从清晨等到了日落,李居尘那边都没有丝毫动静。 郑侍郎心里越发没了底,一时没坐住,大步流星朝着凤阁走去。 他本是气势汹汹来讨说法的,刚走到院门口,却看见户部刘侍郎,已经站在了门廊前。 他俩向来不对付,郑侍郎连招呼都没打,寒着神色,径直从他身旁走过,抬脚正想迈过门槛,刘侍郎却伸手将他拦了下来,“哎——等等。” “你拦我作甚?” “你来干什么?” “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那就排队,没看见我先来的吗?”刘侍郎朝自己身后示意了眼,眼神轻蔑。 “你——” 郑侍郎竖起的手指还没戳上对方的鼻尖,凤阁门内,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卢芸微躬身子走出门,将一摞整整齐齐的案牍交还到刘侍郎手上:“已经盘清楚了。” “多谢!”刘侍郎连忙回了一礼,转身离开前,乜了郑侍郎一眼。 郑侍郎咬牙切齿,转头想要进凤阁,卢芸在门口拦道:“不好意思,郑侍郎,我们下值了。” 郑侍郎望了眼天边尚未垂落的夕阳,不可置信道:“这才几时?” 卢芸跟着他抬头看了眼,“的确到散值的点了。我们李掌记下了死令,今日凤阁必须按时下值,您也知道我们连着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了。” 郑侍郎:“我要见李居尘。” “李掌记已经提前走了。” “她敢早退?” “这肯定是没有的,至于她到底去哪里了,微臣不清楚。” 后来,有一日,郑侍郎终于在史馆门口抓住了李居尘。 居尘这世不喜与人起正面冲突,这几天多有避着他走的意思,没想到郑侍郎气势冲冲地拦到她眼前来,当真是一如既往的,没有眼色。 郑侍郎负手堵到她面前,张口便开始了一通玩忽职守,尸位素餐的指责。 要还是少女时代的居尘,愣头愣脑,怕是早已被他经年沉淀的官威镇压,还以为自己犯了天大的事。可她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 居尘从容不迫凝着他一副趾高气扬的德行,不由怜惜年轻的自己是有多谦逊卑微,才把这人惯成了这个样子。 然她早已学会心中再多腹诽,嘴上总是很体面。 静待郑侍郎的唾沫星子飞完,居尘慎重说了一句:“令侍郎大人伤神了。” 她正儿八经作了个揖,“并非是卑职不愿意帮忙,眼下凤阁实在是抽不出人手,今日已经病倒了好几个,卑职也是怕耽误吏部的事,才叫人把案牍都赶紧送了回去。” 郑侍郎的目光一沉,“病倒了?” 明明前几天,他还听孙文选说她们为户部算帐,算盘敲得飞起。 “您难道没听说前几日我们阁急召张院正吗,大家的身体情况都不好。”居尘猛叹了口气。 郑侍郎抿直唇角,甩了下衣袖,“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该撒手不管,叫吏部完全处于了被动。梳理考绩本就是一个繁琐复杂的活,费时费力,凤阁此前接下,如今又抛出来,平白无故耽误了那么多时日!” 居尘颔首 叹息:“的确是一个十分繁琐的活计,此前臣等也是费了数月,才暂时梳理出了一小部分。” 郑侍郎趾高气昂道:“便是知晓你们效率如此低下,我们才早早把这事安排起来。” 仿佛早已料到他一定会趁机嘲讽她们,居尘温言道:“正是如此,卑职才想着不可再耽误吏部的工作。毕竟此事是吏部的本职,一定比臣等干得熟稔高效得多。怕就怕在,若因我等误了交差,最后担责的还是吏部,倒叫你们白白吃亏了。” 一句“吏部的本职”,基本是把凤阁摘了出去。 郑侍郎噎了半晌,刚刚嫌弃她们效率低下,此时又不能显得他们忙不过来,届时无法按时交差,反倒被凤阁比了下去。 郑侍郎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你们也不能厚此薄彼,户部的事你们倒是做的快,轮到我吏部,竟这般推三阻四!” “哎呦,郑大人,您可不要冤枉臣,自商都一事,凤阁一直都担有户部的一些职权,那些案牍,全都被王尚书要求加盖凤阁公章,我等如何能推诿?” 王执这个人虽然吹毛求疵,账也的确算得十分清楚,不是他们的功劳,他多一分也不拿,同她们做事,都会特意在折子里加上“会协凤阁”,同吏部的作派,截然不同。 郑侍郎噎声,眉头紧锁,还待开口,居尘已经半只脚迈进门内,指了指史馆门口那写着“肃静”的牌子,食指朝着唇间抵了抵,“大人若没别的事,卑职先告退了。” 话都没说完,她揖了一揖,便转身离去。 郑侍郎双目睁大,唇角抽了半晌,回过神来,竟是毫无办法。 六部事宜,的确不在凤阁的职责范围。之前他们倚老卖老,仗势欺人,让人家打了那么多次白工,也没在今上面前提过一嘴她们的功劳。 如今人家撒手不干了,他们看似气势汹汹,真要分说起来,反而没嘴去说人家。 千算万算,郑侍郎实在没想到李居尘看着如此乖巧,竟还真敢忤逆他,还用的软刀子,一时间拿捏不住,气得直跺脚。 眼下铩羽而归,郑侍郎寒着面色离去,另一位女官却忽而从角落跟了出来,追着他的背影而来。 “郑大人,请留步。” 郑侍郎一回头,只见来人面容娟丽,唇角含笑,冲他盈盈一揖。 “你是?” “卑职李婉瑜,是凤阁底下新来的女官。” 郑侍郎身姿一顿,冷声道:“不知寻本官所为何事?” 李婉瑜长吸了一口气,问道:“郑大人可是来寻李掌记编写百官考绩?” “确实有一些章疏需要整理,不过凤阁没空,本官便不搅扰。” “卑职自小学习管家理事,对于考绩的整理亦是熟稔。”李婉瑜短促的沉默,挪前一步,鼓起勇气道,“大人不妨让卑职试一试?” -- 寒冬腊月,披袄的时节来临,皇城驰道越发色彩缤纷,一位位婀娜娉婷的女官,身披五颜六色的斗篷,宛若冬日一道春色美景,姹紫嫣红,引人注目。 凤阁并没有正规的官服,都是随意穿着。 居尘雪肤貌美,带着底下人一起穿的花红柳绿,久而久之,自然遭到一些迂腐的官员递折子弹劾。 宋觅坐在案几前,将御史台范中丞的折子一合,敲了敲那一摞弹劾的折子,朝御史们发声询问:“真有这折子上写得那么好看吗?竟引得男官走不动道?” 几位大人回想了下画面,下意识道:“确实好看。” 话音甫落,他们一时面露赧然。 宋觅道:“你们寻常和其他同僚聊公事,会关注对方的穿着吗?” 底下人一时哑口无言,宋觅不知想起什么,道:“不过你们有一点说得对。她们既然也是为朝廷效力,理当有正规的官服才是。” 这个消息一出来,居尘头一个展露笑颜,天知道她上辈子官升四品,终于拿到世人认可的四品官服后,她为了给女官争取同男官不同的官服,同宋觅来来回回递了多少道奏折,每回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打了回来。 理由是,没必要。 居尘知道他怎么想的,他只是将她们同官场上其他官员一视同仁,觉得都穿一样的官服就好,没必要另搞特殊。 只是居尘拿着那一身红色曲方领圆袍,这一款官服本身,就是为男子量身定做。 没想到这一世,宋觅竟然答应了,居尘喜出望外,忍不住在下值后,托了个公事的原由,到内阁去找他致谢。 宋觅看她一眼,温声道:“三日后休沐,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 “钻小树林。”宋觅低头批改折子,轻声道。 居尘只看见他的嘴动了一下,没听清,“哪里?” 宋觅一笑,“你不是想要一幅肖像画吗?” 第53章 不会有人来的。 第71章 居尘确实想要他为自己画一幅丹青,却从来没有想过,这幅丹青必须独一无二,比如,蓬山王所作的第一幅裸.画。 宋觅年少去过罗马,见识过不少外邦生动大胆的画风,特意买过他们的颜料,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使用,毕竟他的性格,若不是足够亲密的人,非礼勿视四个字,还是牢牢刻在言行举止中。 居尘自认算是见识了不少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本以为自己已经在他的“淫威”下练就了一副处变不惊的好本事,当他引她在画室旁边的美人榻上靠下,教她摆好一个闲散自若的姿势,骨扇一般优雅的手,蓦然伸来挑开她的衣领,露出殷红兜衣,居尘还是打了个激灵,肩膀瑟缩。 原来真的只是来画室作画。他,他确定要这样给她画像? “已经回京了,怎么还是穿这个颜色?”宋觅的神情,正常到好像他们只是在做一件和吃饭睡觉一样寻常不过的事。 画室早已被吩咐,布置了暖烘烘的银骨炭笼,屋内一点儿也不冷,居尘还是下意识拉起他扯下的衣襟,朝胸前挡了下,“上回,我看你好像挺喜欢的。” 宋觅明显愣怔,短促的一下,他眼底漾起笑意,毫不留情拨开她护在身前的手,再将她没至脚踝的裙角上掀,将她的衣裙尽数堆在臀.际前后,露出白花花的一双长腿。 居尘按他的要求斜倚榻前,尽可能维持着淡定的面色,双手还是不受控制地怀抱在了胸前,挡住那一份春光乍泄。 她虽然没去过西域以外的那一方帝国,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那些经商倒卖流入中原的人体画像与泥塑,居尘还是不幸见识过的,她也知道宋觅去过罗马。 他既放得开,她自也不能摆出一副扭捏的状态,那样就忒失了她作宰多年的气度。 单凭她见识过的那些人像作品,其活色生香的程度,宋觅没叫她全.裸,已经是很照顾她了,可居尘面上再淡定,双手的动作早已出卖了她。 宋觅倒像是真的只存了为她描绘丹青的心思,坐在画板前,蘸好墨汁,抬起头,眼前小姑娘端着一张老生沉稳的脸,双臂间瑟瑟发抖。 宋觅搁下画笔,重新走到她面前,将扯落旁边的兜衣还给了她。 他的神情实在太过于四平八稳,莫名给居尘一种,如果她这会儿把肚.兜穿上,那她无疑就是输了的错觉。 居尘淡然接过了那一抹殷红,淡然只将它掩在胸前,遮挡住最重要的两处,只露出浑圆的曲线。 什么叫欲盖弥彰,宋觅还是头一回在为一名女子作画时,领悟到这个词。 居尘好歹有了遮羞布,眼下是越来越淡定了,甚至以手支颌,眼神半眯,慵懒像一只躺在榻上打盹的猫,后来,又理了理垂落的发梢,宛若天鹅梳羽,令人尚未走近,仿佛已经闻见了她发间飘来的一阵清香。 宋觅落笔勾勒她的身形,眸眼的底色愈发深沉。 居尘姿势摆的有些疲累,悄悄偷懒舒展了一下腰身,她的画师,忽然将笔往清水中一掷,扬手撕掉了眼前的画作。 居尘美眸圆瞪,撑腰坐起,犯错般小声问道:“怎么了?是我没摆好姿势吗?” 宋觅摇头,轻笑,心里蓦然得出一个结论。那些外邦生动的写真丹青,艺术水准再高,他宋觅此生,大抵是学不来了。 他没有办法将她的美描于纸间,因为,他会怕别人看见。他也没办法去画除她以外的,别的女子。 宋觅起身,上前帮她把裙子拉回脚踝,又帮她穿好兜衣,上襦,坎肩小袄,在她木然的注视下,抬起她的下颌,同她接吻,“画了那么久,犒劳一下?” 居尘被他亲了好一会,回过神,才想起他根本就没画成。哪有作品没给先付款的道理? 宋觅从她睁开的双眸中看出一丝腹诽,在她耳畔轻笑:“下次来。” 居尘可不喜欢他口中的“下次”,一些不好的回忆浮现脑海,她拽住他的手,不肯退让,“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刚刚的姿势,我可以换过一个,还是,你不想我穿衣服?” “……” 若不是宋觅风度太好,他都想学卢枫骂出一句脏话,比如,艹。 李大人是如何做到能用这么淡定的语气,说出这么玩味的话。 宋觅食指弯曲,轻叩她的额间一下,“我过两天要出京,你可知晓?” 今年年底,两江一带发生雪灾,百姓民不聊生,宋觅有之前在商都控灾的卓越政绩,这回这个苦差事,再度落到了他头上。 “我听说了。”居尘颔首,眸中略有不舍闪过。 这一点不舍成功取悦了宋觅,他揽腰将她一搂,啄了口她的眼尾,“所以,我现在没空。” 没空?你要去做什么。居尘还没来得及发问,宋觅已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出了画室。 这是居尘这一世,第一回 来蓬山王府。 前世她来找他练跳舞,基本也只是安分待在后苑水榭一隅,并没有逛过这一处偌大的府邸。 太后娘娘在宋觅十五岁时,给他封王建宅,别的皇子建宅都是为了被分出皇城,宋觅基本没有在皇城长大,太后给他选的府邸,位置就近在了蓬山脚下。 蓬山王府几乎容纳了半个蓬山,宋觅小时候养的那些小动物也有了专门的院落。不知是不是太后娘娘有意补偿,他的府宅,近乎抵得过皇城大小,且一草一木,都颇为讲究。 居尘被宋觅捧在怀中,目光四下张望,自她进门那会,她便发现他将仆人都打发出去了。偌大的王府,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带着她从画室出来,路过各种亭台楼阁,他府中的园林风景秀丽,饶是居尘见惯了富贵宅院,还是被他府中的构造惊艳了双眸。 她忍不住询问他请的是哪位大师设计的图纸,答案却是,“没钱请,我自己随便乱画的。” “你可真谦虚。” 也不知她这一句,是针对他前面说自己没钱,还是说他的园子设计得好看,宋觅垂眸看向她,“你喜欢?” “谁不喜欢大宅子?” “那送给你。” 居尘刚想顺嘴笑骂他,敕造府邸岂可轻易转让,轻启贝齿,又顿住,突然想到,若这所宅子冠上她的名义,是不是代表着,她就是这所宅子的女主人。 居尘忽而有点想要,双手勾在他肩上,很轻很轻说了声好。 宋觅听在耳中,心底泛起了一丝微妙的涟漪。即便是喜欢他的府宅,喜欢他的富贵,是不是也能给她一点喜欢他的理由? 她有一点点喜欢上他,也是极好的。 居尘仍在左右张望,宋觅带着她转过重重雕梁画栋,最终到达了后苑深处的一隅。这儿有一个巨大的,用琉璃瓦造就的温室,里面养了各种对于气候其为挑剔的娇花与林木。 还有一汪温泉水池,此时,汤池里,洒满了烈火般的花瓣。 今年年底,整个朝堂都比较忙碌,尤其是寿康宫与福宁殿,便是太后与今上,陷入了一场难以言喻的冷战。暗流涌动,风云将至,朝廷人人自危,宋觅为了稳住局势,难以抽出空来,带居尘去骊山泡汤池。 她一直有些体寒,他记在心里。眼下难得有空,他让人在温泉里提前下了些驱寒的药材,将她放了进去。 水池氤氲,居尘的皮肤过于白净,几乎和雾气融为一体。 宋觅时常自省,而在于情爱这一方面,他最大的感触便是,它的不可控,足以将多年的克制力化为乌有。 他自小住在蓬山,与山顶道观比邻而居,跟着观中老道士,学得几分道中逍遥。那一份逍遥并非为所欲为,而是让他能够很好的,将得失看淡。 在遇见居尘以前,宋觅是一个几乎能完全用头脑掌控身躯的人。不该冲动时,不会让自己伸出手;不该畏缩时,不会让自己止步不前;不该过于伤怀时,不会让自己太难受。 可这一切控制,到了她面前,都变得不可控起来。 就像他前世控制不住去看她;就像他明明知道自己想要她,却不敢用权力将她捏在手中;就像观察旁人的经验,只要说出口,要么得偿所愿,要么被拒绝,然后释怀,他却连让她拒绝的勇气都没有;就像现在,他一忍再忍,还是控制不住将她搂进怀中,握住她的臀肉。 宋觅这下是真的对自己在她面前的自控力死心了。 他连挣扎一下都放弃了,只庆幸元箬提前在池边矮几上点了香,可以让他在她身上放肆。 是第一回 ,在青天白日做。 汤池另一边就是琉璃墙,完全通透,天光直射。水池中,云雾缭绕,模糊出两道赤身的人影,紧挨在一起,他擎着她的后脖颈,迫她抬头与他接吻。 汤池药水温热,热不过他摩挲在雪团上的手。 居尘盯着头顶上的乔木,叶子如蒲扇般大,郁郁葱葱,层层叠叠,有虫鸟跃过,发出啾啾的声响。 这和在室外有什么区别,居尘根本放不开。 第72章 “不会有人来的。”宋觅用指尖触碰到了她的紧张,安抚道。 居尘睫羽不停打颤,宋觅怕她太紧张会不舒服,耐下性子将她抱起,拿来外袍给她当坐垫,让她坐到了汤池边,自己站在池里,她眼前,从头开始吻她。 他越吻越往下。 居尘后背靠在他铺就的衣袍上,伸手去抓他的乌发,却捞了个空。 “别……”话音未落,居尘颤了一声,只剩下细细碎碎的低吟。 等他回到她眼前,居尘的视线已经凌乱不堪,眼眶微红,凝着上方绿油油的芭蕉出神,呢喃了句:“话本里的才子佳人,就是在密林里这般幽会的” 话音甫落,她忍不住咬了下舌根。 李居尘,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宋觅将她脸上倏尔腾起的红云看在眼底,没再出口刺激她,只在心底轻笑了声,将她拉回了水中。 滚烫的温度从下方而来,晃起池水如海浪,一阵接着一阵猛烈拍打着岸边,浇溅着四周的鹅软石。 他这,分明是在把骊山那次没得逞的,补上。 第54章 前世,她曾点过一名陪酒…… 宋觅离京后,居尘仿佛回归了前世单调的上值、散值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她再也不随便拿自己的安康去拼一时的荣光了。用居尘教导凤阁的话来说,便是苟到最后的,才是最终赢家,保存体力,就是保留实力。 自居尘按时上下值,底下女官有样学样,统统也松了一口气,理直气壮溜了个没影。之前一直被六部吆来喝去,这会儿回回叫他们找不见人,别说,姑娘们都像暗暗出了口恶气,心情简直不要太舒畅。 这一日,居尘前往寿康宫述职,太后娘娘对凤阁近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早有耳闻,但只要居尘握得住分寸,能够按时完成任务,心底清楚该听谁的,太后不会对她御下的手段作任何指点。 这便是她最受居尘尊重的地方,她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当居尘从寿康宫出来,夜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她转身回到凤阁收拾下值,临走前,目光不经意掠过凤阁西厢房,昏暗夜色中,屋内不少女官桌上的烛火,正烧得灼灼。 居尘目光落在靠窗的那一位,四目相对,对方装作没看见,十分倨傲撇过了脸,伏在案前继续忙碌。 每一座府衙都有一些走后门的关系户,凤阁亦不例外。在居尘前往吐蕃送嫁的大半年内,朝堂局势风云变幻,不少嗅觉灵敏的世家贵族,察觉到太后娘娘的野心,选择做起了墙头草,子弟在朝为官,听命今上,家中闺女则想方设法塞进了凤阁。 李婉瑜也央着李岭托了关系,搭上了这阵风,进入凤阁西厢房中。 凤阁正院东厢房都是正儿八经考进来的女官,诸如薛绾,卢芸一类,才女如云,大都看不上这帮关系户,不仅娇气,不少还没什么真本事,一般也只敢交代一些简单的杂活给她们做。 太后娘娘允许他们塞人进凤阁,却也尚未给她们正经的官职,或许是给世家颜面,但希望她们各凭本事,可连九品都不是的女官,相当于居尘的下下下级,居尘素日繁忙,也无暇分身管理。 当下,李婉瑜也没有同她打招呼的意思。 居尘犹记得前些日子回家吃家宴,李岭要求她俩齐心协力,和睦共处,在阁是同僚,出阁仍是姐妹,温氏笑着帮她应了声,居尘抬头看了看西下的日头,此刻散值时辰已过,她既是她的大姐姐,就也不去计较她目无上峰的态度了。 居尘也没理会她,转身离开。 翌日,居尘起身洗漱,出门上值,路过李婉瑜的房间,灯火昏暗一夜,想必是一夜未归。 居尘心中浮过一丝疑窦,并无印象卢芸她们递来的呈文中,有派给西厢房什么重活。 她怀着这份疑窦进入皇城,刚至凤阁门口,远远听到了里面剧烈的责骂之声。 居尘顿住脚步,只见正厅内,吏部廖尚书将一摞案牍重重拍在桌子上,发出惊雷般的巨响,“你们凤阁就是这般协理六部的?连人名官位都能搞错?” 凤阁之内,一时之间,不明所以,噤若寒蝉。 居尘并未当堂现身,站在门外,默不作声听了一耳朵,才知底下竟另有同僚不听她的嘱咐,私自为吏部拦活,办完之后,却直接越过吏部,将成果上交给了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当时正召内阁各位大臣前来议事,凤阁递来的折子出了纰漏,恰恰被御史台最严厉的范中丞抓了现着,范中丞近日一直对凤阁多有弹劾,眼下有了把柄,不仅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出言讥讽女子掌权,身不正,力不足,还顺势把廖尚书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廖尚书面红耳赤,转眼看见李居尘站在门外,手指一横,指着她的鼻尖,要求她为此纰漏负全责。 那唾沫星子在凤阁的空中横飞,居尘受着,竟是不急也不恼。 卢芸等人不服,忍不住站出身子,嚷嚷着李掌记根本没让凤阁揽下这件差事,并不是她的过错。 她们一壁争辩着,一壁目光哀怨地剜着凤阁另一侧,看向西厢房那帮人。 卢芸心直口快骂道:“廖尚书,您不去找正主,是不是看准我们掌记不及别人有家世有靠山,才专挑软柿子捏?” 廖尚书面露愠色,“你——” 薛绾连忙拉下卢芸,同他作揖致歉,顾全大局道:“大家都是凤阁的人,不要相互推卸。” 她低声在卢芸耳边劝道:“眼下局势不明,若叫前省知晓凤阁与吏部发生龃龉,凤阁还出现内斗,吃亏的肯定是我们。” 卢芸咬了咬牙,冷哼一声,廖尚书视线再度回到居尘身上,“若不是凤阁此前一直协理吏部梳理考绩,吏部怎会放心把事情交托到你们手上?李掌记,你可别跟我说你毫不知情,刘侍郎亲口所言,当时,可是你的亲妹妹寻他应允此事,他原以为是你不想两方闹得太僵,一面安抚东厢房,一面扶持西厢房,出于信任,才把事情交到了你们手上。眼下闹出这般笑话,你作为凤阁主事,理当对此事负责!” 话音甫落,整个凤阁女官当即攥紧了袖口,居尘微微一笑,颔首把这件事情担了下来。 卢芸咬紧牙根,随即睁大眼眸,只听居尘不卑不亢道:“这件事确是我们的过错,臣自会主动去太后娘娘那儿领罚,凤阁也会尽力在三日之内,将所有疏漏之处处理妥当,重新还吏部一份完美无缺的考绩章疏。但,既然尚书大人已经说出凤阁一直都有协理吏部梳理考绩一事,为了避免再因为错漏连累吏部,以后的章疏,还是加盖一枚凤阁的公章,最为妥当。” 廖尚书双眸瞪起,一时语塞。 吏部此前一直都在让凤阁打白工,刘侍郎所作所为,均是得到了他的默许,这会要加公章,就等于承认凤阁为吏部作出的政绩与贡献。 可李居尘前半段话说得妥帖,主动认罚,且快速提出解决办法,她已经矮下身段,吃下这口暗亏,廖尚书没法再就此事朝她发难,顿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发作太快,口无遮拦,说出了责任一词。 毕竟有责任,就代表着有相应的权利。 他没想到凤阁竟敢趁乱提出分权的要求,一般小姑娘遇到这样的事情,早已被此情此景吓得糊涂,怎还能有脑子去想接下来该做什么。加之凤阁作为新部门,处事向来比较谨慎,自当更害怕担责。沈尚宫就是个稳健的作派,不怕事,也不惹事,换了个李居尘,竟有如此魄力,什么权都敢信手捏来。 她就不怕她捏不住吗。 居尘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直接说出她会写呈文上报今日之事,太后娘娘那边的意思,她也会在下午去领罚时,尽早咨询。 廖尚书顿时消了声,冷着面,暂时甩袖,冷哼一声,“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把当下的错漏弥补好再说吧。” 他面色沉重迈出了凤阁的门,正想着接下来如何把此错误全推给凤阁,又避免分权。 不料一出门,迎面对上太后娘娘身边的裴都知。 他躬着身子,似是站在外头等候良久,也悄然听了良久。 四目相对,裴都知目光朝凤阁里头瞟了一眼,俯身作揖,“尚书大人。” “裴都知来此作甚?” “女官定制官服一事,蓬山王离京前,已同今上和娘娘商榷批允,娘娘特派臣领着尚服局的宫女过来,为各位女官量体裁衣。” -- 待裴都知同尚服局的人走后,凤阁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居尘什么也没多说,回到里边掌记的小屋,执笔开始写呈文,准备待会去太后娘娘那儿负荆请罪。 李婉瑜悄然跟在她身后,红着眼眶,犹豫再三,敲响了她的门。 对上居尘的视线,李婉瑜高高扬起头,复又低下,哑着嗓音,主动说出是她怂恿西厢房的女官同她一块揽私活,她们自己犯的错,自己弥补,李居尘也不拦着,直接把那一摞考绩还了回去。 第73章 但还是说出:“理完之后,先给我看一看。” 李婉瑜咬了咬下唇:“你是怕我做手脚再害你吗?” 居尘嗤笑道:“就算闭眼看,你总要给我盖个章吧?” 李婉瑜噎声,站在她桌前,等待她的斥责。 居尘头也未抬,满心满意都在想待会如何到太后娘娘面前伏低作小,求她宽宏大量。 李婉瑜见她压根不想理她,张了张嘴,还想同她说什么,双手攥紧,又放下,又攥紧,红着眼睛,没脸说出口。 居尘来到寿康宫时,裴都知正好附在太后耳边说话,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太后娘娘并没有迁怒于她,只是叫她如实陈述事情的始末,然后轻飘飘揭过去了,连装模做样罚个俸都没有。 居尘满腔酝酿的泪水,竟也没用上。 连着两日两夜,凤阁还亮着灯。 居尘也没去管,直到李婉瑜顶着两个黑黝黝的眼眶,将新一轮梳理好的案牍呈上,居尘反手递给了她一份从吏部调来的原始起草文书。 李婉瑜展开一看,才发现,刘侍郎虽应允让她协理,却在一开始,就在文书留了一手,他偷偷在给她的誊文里改了几笔,一旦出错,他们便悄无声息 地改了回去,再过来恶人先告状。 这本就是吏部给凤阁下的暗招。只要她们不甘心,越级上报邀功,就会出现错误,担下疏漏之责。如果她们安守本分,那就是苦活累活,全都是她们干,功劳却都是吏部的。 上一世,居尘谦虚谨慎,只想同六部和平共处,虽一直被埋没,却也没有想过邀功,但即便没有中这一招,后来,吏部自己出错,却还是把责任推到了一直帮忙的她身上。 “我就说,我明明记得我上交前,检查过好几遍,绝对不可能出错。”李婉瑜怒斥道,“这帮人,嘴上嚷嚷着圣贤,心可真黑。” 居尘点了点头,反问她为什么越级上报。 李婉瑜噎了声。 谁会愿意给他人做嫁衣呢? 她之前还一直觉得东厢房的人傻得很,干了那么多活都不知道展现出来,搞得她们明明担子最重,地位却一直不显著。 居尘并没有心思同她辩驳,更没有兴趣讲什么大道理,浮了浮茶沫,抿了口,“以后多长个心眼就是了。” 李婉瑜看她一眼,哑着嗓子问道:“你为何不骂我?为何不直接说是我的错?” 她昨夜明明看见了她,明明也知道,她从来没将揽活的事情主动上报。 居尘从眼前的呈文抬起头,看她一眼,“你努力的样子,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李婉瑜今日那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很像,当初的她自己。 居尘续道:“那个人,当然没有你这么欠收拾,这么狂妄自大,目无尊长,但和你一样笨,所以,我有点看不下去。” 李婉瑜鼻尖酸涩,遭她贬斥,酸意蓦然一缩,心底那股熟悉的较劲感,重新冒了起来,她一时恼恨她的大姐姐说话还是这么讨人厌,一时又莫名有些难受,不知是难受她居然心疼她,还是难受她居然因为她笨而心疼她。 李婉瑜打小自视甚高,最爱同李居尘比较,也一直坚信她比她更优秀。 可当寿康宫召见她们这一批后来的女官,太后听见她的名字,第一反应,却是:“哦,你是李居尘的妹妹。” 太后对着她薄露笑意,“你姐姐,很优秀。” 她是那日头一个得到太后娘娘笑容的女眷,却沾的是李居尘的光,她开始不甘心,在心底暗下决心,大姐姐能揽的事情,她一样可以做好。 可现实却给她当头一棒。 “我一开始,没想到会给你惹麻烦……” 李婉瑜初出闺阁,心思当然没有那些浮沉官海多年的老贼深沉,居尘心知肚明,直接打断道:“事到如今,说这些没有意义。” 李婉瑜咬了咬牙,“为什么帮我?” 她也不单是为了帮她。她也在借题发挥,争权夺势。她也不想他们看不起凤阁。因为他们没资格。 “我不是为了帮你,只是谁让我倒霉,这辈子还是你姐姐,我若见死不救,回家不好交代。”居尘默然片刻,道,“但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奉劝你一句,如果你是抱着钓金龟婿的想法来这,我劝你趁早回去。” 李婉瑜瞪起眼来,“怎么,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李居尘定定将她望着,“这里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吓唬谁呢?”李婉瑜沉吟良久,嗫喏道。 居尘乜她一眼,摇了摇头,窗外天色已黑,李婉瑜还有一些收尾事宜没处理完,居尘可没兴趣陪她秉烛夜谈,起身,熄了桌前烛火,扭头离开。 她先去了趟史馆,将近日整理的日常起居归档入册,半个时辰后,居尘出来,转过垂拱门,回到皇城驰道,朝着宫外走去。 走到一半,一阵异常的杂乱声,犹如潮水般从后方涌来。 居尘回眸一望,只见凤阁方向,忽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不远处开始传来内侍的呼救,“凤阁走水了!快来人啊!” 居尘眸眼凛起,下意识转身跑了回去。 小二还在那里。 -- 东都城的南门口,夜幕如遮。 一队马蹄声齐整的轻骑踩着辚辚之声,披着一道银白的月色,疾驰穿过城门。 宋觅提早办完了外差,连夜赶回了京城,他在皇城门前勒马,递出鱼符,正要前往御书房述职,一进宫,竟听闻凤阁失火。 宋觅眉宇不由蹙起,脑海中一时涌现出类似夜晚的同一场火。如果是那场火,那这火的时机,竟然提前了? 宋觅连忙调转马头,朝着凤阁那厢,火急火燎赶去。 火势已经扑灭大半,残垣断瓦间,黑烟缭绕,宋觅翻身下马,上前拉住一个小黄门,焦急询问:“李掌记在哪?” 内侍端着水盆,定睛一看,才发现拦住他的人是蓬山王,打了个颤,而后伏地行礼,支支吾吾告知他,“李掌记已被前来救火的旭阳长公主带走,好像是,去仙鹤府了。” 宋觅心中一沉。 行。 看来再来多少世,你李居尘还是那般,吃足了熊心豹胆! 前世,居尘也在凤阁发生火灾后,跟着旭阳去了一趟仙鹤府,点来陪酒的小倌,正是他“宋觅”。 第55章 端茶送水,跪地求饶。 嘉禾二十年,深秋,凤阁莫名走水,被一场大火化为灰烬。 那时的居尘,从江阳回来,太后一道圣旨,将她提拔成为掌记,代管凤阁,与官职一同叠加的,还有她桌前的公文案牍,从此,居尘过上了在凤阁焚膏继晷的生活。 这一夜,居尘连忙数日,趴在桌上打盹,不知昏睡多久,被一阵犹如沸水喧腾的声响惊醒。 鼻尖充斥一股浓重烧焦味。周围的温度在不断上升。 居尘迷迷糊糊睁眼,只见自己伏在案桌前,眼前冒着腾腾黑烟,火光四现,后背猛然生出一股恶寒,才发现,自己已身处烈火之中。居尘吸入浓烟,浑身发软,奋力一挣,跌坐在地上,看着文书跌入火舌,转眼化作了熊熊火焰,烧向昏暗的梁檐。 此世再回想,居尘仍不记得那天,她到底是怎么从大火中逃生的。 隐约间,彷佛只听砰地一声,一道似是人间的月光,从破开的门缝投入,温凉地打在了她的额间上。 再有意识时,居尘靠在罗汉榻上,耳边传来了熟悉的悦耳女音。 她睁开眼,旭阳熟悉的娇靥映入眼帘,急切摇晃着她,“阿尘,阿尘?” 今夜亥时,皇城中院的凤阁忽而走水,浓浓烟雾,直冲九霄,旭阳长公主心急如焚,连夜入宫,就担心李居尘会出意外。 好在苍天有眼,半路下起了雨。长公主冒雨赶来,只见居尘一身狼狈,昏在了门口,看样子,刚从火中逃脱。 旭阳大步冲上前,揽起她,扶上了自己的轿辇。 居尘睁开眼后,眼神一直飘忽不定,悠悠荡荡了好一会,才在旭阳脸上渐渐聚拢,旭阳拉住了她的手,关切询问起今日发生火灾的细况。 居尘也谈不上十分清楚,她那会儿意识大半是不清的。但对于旭阳询问她是不是自己逃出来的,居尘下意识瞥了眼自己的臂弯,隐约间,自己曾倚靠在了一副宽大的肩膀上。 但若是被人所救,她不应独自出现在门口。后面过来救火的宦臣,也都只发现她倚在门口,并不见其他人。 兴许是求生欲使然,令她在最后关头爬了出来。居尘此时回想,心有余悸。 旭阳宽慰道:“别怕,劫后余生,你必有后福。” 居尘略微颔首,忽闻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飘渺的清歌,她转首朝窗外,定睛看去,只见后苑池畔垂柳后,一叶小舟慢悠悠驶过,舟上坐了两名男子,一位坐在船头吹笛,一位手把木棹,扬声歌唱。 歌声犹如一阵拂起的清风,袅袅升空,逐渐吸引了更多风流儿郎,款款从后苑走出。他们汇聚在池畔边,手持不同的乐器,循着歌声开始合奏。 第74章 乐音交错迭现,美男子个个剑眉星目,风仪卓然,叫居尘一时间,看得有些愣 怔。 她后知后觉问道:“这是哪儿?” 迎来的却是旭阳支支吾吾了许久,一声干咳,“仙鹤府……” 居尘睁目看向了她。 大梁民风开放,狎妓之风颇盛,却基本是男子的特权。自太后当权之后,女性地位有了很大的提升,东都逐渐出现了面向权贵女子的,类似营生。 仙鹤府便是其中最为出名的一处。府里养的当然不是什么洁白仙鹤,而是一群貌美的小倌,供人消遣取乐。 旭阳长公主可谓是仙鹤府的常客。 居尘性子虽不羁不驯,却不认可贪图享乐,酒池肉林,对旭阳时时规劝。 结果她还把她带到这种地方来,简直像是故意找事儿。 旭阳瘪嘴道:“我最近在和袁峥吵架,实在是不想回家。” 又吵,又吵。 居尘叹了口气,也许是浓烟呛了口鼻,令她意识仍不算清醒,也许是今日险些遇难,令她觉得人生偶然,可能需要一些及时的享乐,既来之则安之,居尘蓦然想起一件慕名已久的事,“一直听闻仙鹤府的陈酿宛若琼浆玉液,我还从未有幸尝过。” 诚然,她这份需求,也不是不能理解。劫后重生,不喝点酒,可能今晚也睡不着。 旭阳见她没有动怒,盈盈一笑,“师兄酿酒的本事,向来极好。” 林宗白正是仙鹤府背后真正的主人。 雅间格局清雅,美酒贴壁而下,旭阳同居尘碰杯,一盏接着一盏,没多久,一壶陈酿就见了底。 旭阳见她这猛灌的架势,才回味出,她是来买醉的。今夜的火确实烧得人心惊,居尘心有余悸,小酌两杯助眠,也未尝不可。 但她这么喝,不是办法。 旭阳心中生出了一丝顾虑,有意阻扰,不由将她平日招待她人的话术脱口而出,“就这么干喝也是无趣,不然再找点乐子,助一下兴?” 居尘一开始没搭理,旭阳拉着她的衣袖,就像招揽了一名大将入她的土匪窝,唇角的笑意压不住,眨了眨眼道:“正好府里最近新栽培了一位妙人,原本是想拿去诱引冯贞贞的。但你若是喜欢,可以拿去先逗个乐。” 居尘执杯的手一顿,双眸瞬向她。不为她张口给她送人,而因她开头的那一句诱引。 冯贞贞是旭阳的大嫂,当今皇后。自先皇后薨逝,今上续弦冯氏为后,宠冠六宫。 冯氏恃宠而骄,心术不正,企图效仿天禧时代,同今上共享天下。可论其智谋,却不及太后十分之一。空有抱负,而无才干,冯氏只会日日撺掇母家,搅得朝堂鸡犬不宁,几度惹恼太后,致使帝后母子失和。 旭阳自小同冯贞贞不对付,面上不显,却时时盼着兄嫂不睦。 眼下朝堂局势越发焦灼,旭阳同今上感情甚笃,唯恐母后对其失望透顶,生出废帝之心。她心忧兄长,愈发痛恨冯氏。日夜盼着今上可以主动选择废后来平息母后怒火,免去无妄之灾,眼下,竟不惜剑走偏锋,企图引诱皇后□□后宫。 旭阳轻声道:“宗白新栽培的这位妙人,像极了一个人。”她笑得意味深长,“保管冯贞贞见了神思恍惚,把持不住。” 居尘双眸愈发睁大。 旭阳在她耳畔低声道:“我让师兄照着冯氏年少心上人的模子,帮我栽培了一个以假乱真的冒牌货。” 冯贞贞年少喜欢一人喜欢到无法自拔,甚至为他闹出过不少笑话,所有人有目共睹。 居尘讶然半晌,“你可真是大胆。” 虽说宋觅如今远在边关巡查互市,可要让他知道他侄女在背后这么背刺他,指不准扬手一挥,就给她流放到了十万八千里。 旭阳不以为意,盈盈笑道:“又不是真人,长得像还有错了?” 话音甫落,她努了努嘴,“你成日扎在公文案牍中,跟一群书虫为伍,简直荒废了大好年华。倒不如把人喊来看看,给无趣的生活,来点乐子。” 居尘陷入沉默,旭阳见势拱了拱她的手肘,“反正你俩一直不对付,你不是天天恼他从不认真看你的奏章吗,偏偏小叔位高权重,你奈何不了他。这回有了个像的,抓过来出出气也好。” 居尘心神一动。 旭阳继续蛊惑道:“端茶倒水,跪地求饶,只要能哄得你开心,都不成问题的。” 端茶倒水,跪地求饶?居尘想象了下那般场景,一时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旭阳见她展颜而笑,迫不及待使唤侍儿把人叫来。 居尘以前只觉得旭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活得天真烂漫,恣意妄为,后来回想,她其实有她甚是独到的一份机灵。 居尘自小受圣贤书的熏陶,高风亮节,断然是想不出勾引皇后,祸乱后宫这种招数的。但抛开德行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无需操戈一兵一卒的妙招。 居尘也有意帮她看看,效果到底怎样。 -- 窗外的乐音络绎不绝。 仙鹤府,另一间雅阁内,宋觅此刻正坐在桌前,处理被火烧伤的手肘。他朝手上缠着纱布,臂弯却残留了一丝女儿香,窜入他的鼻尖。 他本是秘密归京,不料一回来,偶遇凤阁失火。说时迟那时快,他透过窗口看到屋中有人受困,想也没想就冲进了火中,好不容易将人抱了出来,发现是一个绝对不希望他施以恩情的人。 宋觅也不指望她惦记这点举手之劳,迟疑了会,选择把她放在门口通风处,转身离开。 他有要事寻林宗白,出宫之后,便朝瑶津池畔寻来。 眼下,对方尚在觥筹交错,宋觅等了会,不喜深夜外头乐音绕梁,本想唤人出去叫停,不料元箬出去片刻,又愁眉苦脸回来,回禀他,外边这么吵,是因为旭阳长公主把李掌记带来了仙鹤府。 “有贵客至,这迎客的乐音,怕是一时半会消不下去了。”元箬道。 宋觅眉头轻挑,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句“李大人好本事”,这心态挺好,刚经历一场大火,死里逃生,还有兴致寻欢作乐。 “叫了几个人?”宋觅面不改色问道。 元箬几近怔忡地看了他一眼,并未料到他会有这份好奇心,道:“还不曾唤人伺候,目前就和公主两人在对酌。” “对酌?”宋觅沉吟片刻,问道:“她手上的伤口处理了吗?” 元箬又怔忡地看向他,只得躬身请他等一等,出门好生一番打探,归来如实相告,“没听李大人说自己受伤了,也不见长公主传过太医,或是要过什么药。” 居尘的确不是什么娇气的人,生病发烧了,也都是硬扛的。 宋觅捻了捻手上的药瓶,回想起刚才在火中的场景,出逃中途,一旁书架猛地砸下,他伸手将她挡在怀中,却没料到那书架凸出一道尖锐的木屑,连带他俩的手臂一同划出一道口子。 虽不是什么很大的伤口,但若不好好处理,日后化了脓,也有一番滋味好受。 既是屋里只有旭阳和她两人,倒也算不上扫兴。 短促的沉默,宋觅握住手中的药瓶,亲自站起了身。 -- 另一厢,旭阳见居尘手中斟酒的动作不停,忍不住怀疑她是在喝酒壮胆。 旭阳主动给她准备起了鞭子,蜡烛,手铐……连五花大绑的麻绳都找来了。 “……”居尘忍不住低声多问了句,“这些,你都试过?” “那倒没有,我基本只来喝酒,或者和师兄下棋。” “你没试过,你给我?” “我又不像你有讨厌的男人。” “袁峥?” “别跟我提他!扫兴!” 居尘眼尾已经开始浮出一抹微醺的红晕,吃吃笑了笑,旭阳发现少了一道脚镣,呢喃着帮她出门去寻,居尘目送她出屋,低头继续喝了一杯。 那壶陈酿经她这一大杯彻底见了底,居尘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壶,只觉得意犹未尽,深吸了一口气,佩服林宗白酿酒的造诣。 她扭头想唤侍儿加酒,一起身,晃了晃脑袋,有些发晕,唔,这酒,不仅好喝,上头也快。 夜色寂寥,外头月色如练,铺陈一道道朦胧的银光。 过了须臾,门口传来了新的动静。 一人翩翩而来,步履匆匆。 门扉叩开,居尘抬起美眸,远远看见他掀开竹帘的身影,闻着四周弥漫的酒香,迷迷瞪瞪间,仿佛回到了年少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 漆红长廊上,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他蓦然回首,曲方领上,喉结凸起,下颌线流畅,托着他俊美的 容颜,就像捧了一抔高山白雪。 雪上,生着业莲。 夜色阑珊,风如丝般吹过桌边,烛影摇红。 宋觅漫不经心瞥了眼屋内,沉声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第56章 你跑什么? 居尘呆呆看着眼前人,身姿清隽,眉宇淡漠,几乎与本尊一般无二,神乎其神。 第75章 她目露惊艳,微微勾起唇角,还没提到耳边,逐渐消弭了下去。 酒意散开,居尘的眼神已有些迷蒙,只见来人见她不语,也不深究,三两步落座到她身旁,礼貌隔着衣料,抬起她的手肘,袖口自下掀开,那玉如意般白嫩的手臂上,一道骇人血痕,被不管不顾地横陈其中。 居尘抬首,眼眸迷离,映入了他皱紧的眉头。 “你要是现在不管它,日后可有哭的时候。” 他说话总是带着一丝揶揄,好似什么都不在意,实则却有一颗柔软的心。可惜她年少不懂,只觉得他身居高位,俯视众生,可恶至极。 居尘从不否认自己人微言轻,给了她最初浅短的理想,大梁朝堂是一座巍峨高山,在她原定生涯里,只是想站在山脚下,做一名兢兢业业的小吏。再回首,她是为了与他相争,才不知不觉,攀爬了整座高峰。 白色的月光穿过支摘窗,铺陈在地毯上。他的个子很高,身影颀长,坐在她旁边,宛如高山环罩。 宋觅本想从袖口掏出药瓶,由她自己好好处理一下伤口,她却不接,直接将手肘横在了他眼前,大有要他帮她的意味。 宋觅明显愣住,鼻尖萦绕上从她袖口溢出的一股淡香,混着酒的味道。 两人僵滞着对视良久,他倏尔靠近她的脸,竟也不见她躲闪,下定论道:“喝多了。” 要换少时,凭她那股对他避之若浼的劲,早就退避三尺开外。 眼下竟然痴痴盯着他出神。 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三五下,他面无表情给她包扎好了伤口,她另一只手支着下颌,身子倾向他这侧,宋觅眼睛不经意掠过她臂弯旁,锁骨纤细,□□如雪。 他轻瞥了眼,偏过头。 居尘嗤笑开来,“你这道貌岸然的样子,倒是学得像极了他。” 宋觅眉心微皱,完全没反应出她在说什么,而她神志已然迷蒙,才抓着一丝清明,满怀好奇,伸手去摸他的脸,动作毫不避讳,令他一怔,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眉宇蹙起更甚。 这神圣不可侵犯的神色,也同那人如出一辙。 居尘顿时笑弯了眼,自顾自认可地点了点头,噙着一丝笑意,再将他打量了片刻,只叹这样的小倌,要没深得本人几分风采,确实也难叫冯氏意乱情迷。 居尘笑意更甚,仿佛安然接受了这份乐趣,脑海中胡乱闪过少时看过的风流话本,学着那些个缱绻花街柳巷的风流浪子一般,游刃有余捏起了他的下巴。 他眉头紧锁,凝视着她脸颊红晕,看向桌上的酒杯,以及那落了一地的空坛子,还有一旁旭阳配置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陷入了沉思。 居尘捏了会,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直起身子,使唤他倒酒。 他看她是彻底醉了,沉着嗓音,利落拒绝:“别喝了。” 居尘也不生气,索性自己倒,转眼,只见他直接拎过酒壶,把那酒都喝光了。 居尘仰首望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轮廓分明,她酒意入肠,身上犹如燃上了一把火,抓住他的手肘,手脚并用,将他按在了瑶席上。 宋觅蓦然睁大眼,居尘覆在他身上,伸手将头顶钗环一卸,一头泼墨的乌发如瀑落下,滑过他的脸颊,带来丝丝痒意。 宋觅将不断下沉的喉结哽住,张了张嘴,正想喝令她下去。居尘握着钗环,左右从袖中搜索出全身的银钱,放在手心中,连着珠钗一并捧给他,“这些都给你。” “给我作甚?” “赏钱。” 赏钱?宋觅终于从这两个字里回过味来,她这是,把他当成府里的小倌了。 她为什么会把他当成小倌,他居然长得像个小倌吗? 宋觅眉目阴沉,看着她压在他身上,一头墨发散落,美眸闪闪发光,鬼使神差,忍不住问道:“所以,这是大人给我的卖身钱?” 他在她眼里,就值这点价? 居尘摇头,“不是,你让我打一顿,这是我给你的医药费。” “……” 话音甫落,居尘的目光,已经危险地看向了旁边那把鞭子,她摇摇晃晃爬起来去拿。宋觅怎么可能束手就擒,反手将她绞住,又不敢用力,怕自己习武之身,控制不住力道,她这一副细胳膊细腿,一不小心,就能拗脱臼。 “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已经付钱了吗?” “……我觉得命比钱重要。” “我不会伤你性命的。” “这怎么好说?” “干你们这行的,怎么还能拒绝客人的要求,你没有行业道德?” “……干我们这行怎么了,就不是人了?” 话音甫落,宋觅连忙在心里啐了声,什么这行那行,他干哪行了他,差点被这丫头带偏了。 左右他是不肯让她拿鞭子的,居尘想了想,鞭子确实容易挥得不知轻重,便作出妥协,开始直接对他上巴掌,“那我亲自打你总行吧。” 宋觅:“……您真是屈尊降贵了。” 他伸手挡住她二话不说朝他招呼过来的手,她是真的醉的不轻,宋觅也才发现她喝醉了,居然是这副模样。这副德行,要在外头被别人瞧见,那可真是一世英名尽毁,他估计她都能去跳长江。 两人一会你推我挡,一会你追我跑,明明是在近身赤膊相斗,身影映在墙上,被光线恰如其分拉长,却显得无比暧昧。 旭阳站在门外,看见那窗花上交叠的影子,搭配着屋内一些听不完全的男女对话,欲迎还拒一般,听得她面红耳赤,连忙识相转身,默默将苑里所有下人,都带了出去。 格挡几个来回,屋内,宋觅已经翻身到了上面,按住她。居尘在上时,有恃无恐,为了方便她动手,就那么压着他,这回轮换到他,却没法去压着她,那样实在非礼,他只能悬空腰身,这等姿势,完全在考验他的腰力。 居尘双臂上推,正正撑在他的胸腔上,触到他的心房,发现他心跳如擂,神情却愈发阴沉难辨。 她看着他神似非常的眉眼,越发出神。真的很像,就像真人一样。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她身上的淡香混着酒香在他身下四溢,宋觅鼻尖动了动,转眼,身下人反手抓住他的胳膊,张嘴就是一口。 宋觅吃痛,将她一把推开,凝着那一排整齐的贝齿印,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嗤笑了声。 李居尘,妄我辛辛苦苦把你从火堆里救出来,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他忍不住斥道:“你属狗吗?” 居尘弯起眼眸笑着,“这样你就会记得,我是唯一一个咬过你的女人了。” 她这一句醉话,却不知到底是同小倌说的,还是想同谁说的了。说完,居尘便昏睡了过去。 仙鹤府,夜凉如水,今日的月色,好似并没有那日的圆。 居尘再度坐在这间熟悉的雅间内,回想那一夜,算是她人生中喝得最醉的一回。 醒来以后,几乎断了片,除了初始看见他进门那会有些印象,剩下的,只隐约间,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看见一只狗,然后追着他喊打喊骂了一晚上。 这一世, 居尘并不是身处火海的那个,而是进屋救人,出来后,吸多了浓烟,身疲力竭,昏倒在柱下,被匆忙赶来的旭阳,再一次捞走。 这回,居尘长了教训,倒没喝几杯。 屋门叩开,她再度抬起美眸,定神看去,眼前站着的这位小倌,却和那一夜的感觉,不太一样。 他仍着一身玄衫,衣间暗纹浮光掠影,进门一迎上她,便是清淡一笑,举手投足都在竭力模仿,说不出有哪儿不对,但居尘第一眼扫过他的眼神,就觉得不像。 可能真是那夜喝多了,才会混淆吧。 居尘身姿翩翩,一直坐在屋内打量着他,不出声,也不作为。时间一长,那经年沉淀的上位者官威,不自觉散发出来。 对方不可避免有些紧张,也没明白这份忐忑由何而来。眼前的人儿,明明还只是一个小姑娘。 居尘沉默良久,发觉他竟会畏惧她,越发显得不像,她敛下神色,抱着帮旭阳检验成果的心态,寻常寒暄两句,而后咳了声,温言问他:“最近都在做什么?” 小倌拘谨道:“闲来无事,都在练箫。” 宋觅的确会吹箫,吹得还很不错。 居尘显示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有意让他展示一下。须臾,侍儿便将一张凳子移到了屋中一隅。 小倌手握长箫,施礼坐下,片刻静默,一脉舒缓的悦耳旋律随即响起,和风细雨般,仿若云外之音。 居尘端起了茶盏,以盖浮了浮水上的茶沫,洗耳恭听。 不得不说,着实不错,不仅乐音动人,技艺也是十分醇熟。只是真要同那人媲美,箫声中那一股暗含其中的游刃有余,却不足够。 一曲落下,居尘叫了句好。 小倌面上浮出喜色,见窗外天色已暗,主动上前给她倒酒。 第76章 酒水贴壁而下,居尘不动声色致谢,却没有端起来,转口询问他既会吹箫,应该也会弹琴。 弹琴,是宋觅诸多乐技中最强的一项。 “大人想听琴?” 居尘颔首,小倌配合起身,出门前往琴室,将七弦古琴拿来。 居尘目送他的背影离开,略有仓促地起身,出门,朝着同小倌相反的方向,悄然离府。 刚走过长廊转弯处,迎面,却再度同那张俊脸对上。 对方大步流星而来,看见她,停下脚步,神色淡漠,一双眼珠子黑漆漆的,映着无尽夜色,居尘愣怔了会,也不知是不是四周昏暗,令她的眼神出现问题,总感觉,怎么这回又像了。 “你不是去拿琴了吗?”居尘呆呆问道。 对方短促的沉默,幽深的眸子盯着她看了半晌,对她牵起唇角,扯出一个笑来,“原来你喜欢听琴?” “……” 糟糕,是本尊! 他不是在苏州吗,怎么会出现在这? 居尘僵在原地,敌不动我不动地对视良久,一个激灵后知后觉打了上来,扭头就跑,没走两步,腰身被人从身后揽住。 “不是想听琴吗,你跑什么?” 他话里应该是带着笑的,听来却没有丝毫温度,居尘呵呵干笑两声,还没想出怎么回话,天地忽而就掉了个儿。 宋觅直接将她朝着肩上一扛,带着她往那间雅间回去,然后砰地一声,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第57章 你只会找我一夜情? 前世,居尘终于消停之后,也不知是哪个好心的男人,被她咬了,还把她放到了床上,还顺手给她盖了被子。 宋觅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好心都用在今晚了。 他这个人,说不上锱铢必较,但也是有仇必报,此刻站在床前,睨着枕上醉鬼,一副睡姿倒是乖巧,眼是眼,鼻是鼻的,完全没有了方才的刁蛮,宋觅心底沤着一簇火,忽而没了地方安放。 他只好在心里记了李大人一笔,转身,推开门。 元箬一直守在外头,一见主子,便将捆在假山后的人,提到了宋觅面前。 宋觅轻轻阖上门,瞥向眼前人,眉宇不由凛起。 同他七八分相似的样貌,对立一站,气质却一下分明了出来。 宋觅怔了半晌,眸眼划过一丝清明。 他蓦然勾起唇角,凉飕飕笑了笑,找到了发火的地方。 居尘后来怎么也没想通,自古美人计乃兵家上策,旭阳那一招虽有些损,却极具可行性,不知为何,迟迟不见施展。 直到她按捺不住,好奇询问,旭阳才哭丧着脸同她说,自那日居尘去过以后,仙鹤府不知为何,第二天就被大理寺查封了,连林宗白都受了一顿无妄之灾,被罚了好大一笔款。 这回,小倌拿琴归来,抱着古琴,款款走到门前,屋中灯还亮着,他推了推门环,却发现推不动,正是困惑,转首,一道身影如风,闪现在他面前,元箬蹙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伸手一捆,再度扔到了假山后。 没过多久,屋内传来一阵悠长的琴声。 那琴声比院中任何一道乐音更有灵气,连旭阳长公主都被吸引回来,原是让居尘帮她审视美人计栽培的成果,听了这琴音,旭阳自己不由惊叹出声。 她疾步迈入院中,一曲已经奏毕,屋中烛影摇晃,将两道一高一低的身影,映在窗花上。 那影子正倚在瑶席上对酌,旭阳见了,勾唇一笑,有意加入酒局,往前迈了两步,那两道影子不知怎么,喝着喝着,就吻到了一处。 旭阳美眸瞪圆,停顿原地半晌,转过头。 诚然,今夜月色撩人,小叔那张脸着实蛊惑人心,阿尘一时把持不住,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再则,阿尘早已体验过男女之事,至于同她寻欢作乐的那位,她总说再给她一些时间,这么久下来,却也不见她有什么进展。想必对方真是个混蛋,只想睡,不想负责。 在这种情况下,阿尘若能把格局打开,不把念头寄在一人身上,省得为情所困,也是令人欣慰的一件事。 旭阳一点点将眼前诧异的情景想通,识相离去。 屋内,居尘被亲得连连后仰,舌头已经麻痹,唇齿间充斥着酒香。 几近窒息的瞬间,宋觅终于放过她,指腹压在她红肿的唇边,摩挲了一下上面的水光。 居尘喘着气,呼吸笨重,双颊两抹红晕自里面泛出,宛如白玉映着春桃,酒意已经入肠。 宋觅捏着她发烫的脸蛋,见她眼神已经迷蒙,“要不要去床上歇着?” 居尘透过他的瞳孔,看见角落一隅,一席罗帐正敞着床帘,垫子舒适,锦被柔软,无一处不在召唤她。 居尘是想去的,可若同他一起滚上去,今夜肯定是个不眠夜。单凭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叫来那个与他相似的小倌,这账就能被他分成好几次算。 居尘干咳一声,“我还不困。” “是吗,那继续喝?” 居尘顿了顿,“你不是不喜欢我喝酒吗?” 宋觅脑海中涌现起她醉酒时娇蛮的模样。 出于安全层面考虑,他的确不喜欢她在外面喝酒,但在他面前,他又有点儿贪恋上她喝醉的样子。 “你好像还没有陪我对酌过?” 居尘默然片刻,果然心头一软,老老实实端起酒壶,为他俩续杯。可她的酒量哪儿比得过他,几盏下腹,她早已晕头转向,他一张面容冷白如瓷,一丝醺意都寻不着。 居尘有些不服,也知道他在借酒罚她,她不敢不喝,但酒一喝多,她胆子也大了起来,倚到他怀里,坐在他腿上,伸出手,开始去揉搓他的脸,似是想把它搓红。 她没摸过别的男人,不知道整体水平什么样,但他的脸轮廓分明,光滑细腻,手感特别好。宋觅不须胡,每日都会刮得很干净,要不是摸过,居尘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触感仍会有些凸起,不扎人,搭配他深沉的眉眼,颇有种摸老虎须的感觉。 宋觅被她反复搓着,忍不住嗤了声,“你玩够了没有?” 居尘脑海中一时闪过第一次她来到这间雅间的画 面,那时,她也向这张脸伸出了手,可他凛起眉眼,往后一仰,面容说不出的冷漠,“你之前都不让我摸。” “有吗?”他并不记得这一世他有哪次没让她得逞过。 “有。小气鬼。” 居尘掐了他一下,方才还手劲温柔,这回跟揉面团一般,宋觅没恼,只是扬起下巴,揶揄道:“你这样也还是掐不红的。” “那要怎样呢?你好像很海量,都喝不醉。”居尘倾身靠近他,视线从眉眼鼻口顺序从上往下看,想了想,遗憾道:“好像亲你,你也不会脸红。” 居尘定论道:“你这个人脸皮真厚。”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我又不是没亲过。” “那是后面习惯了。” “那我第一次亲你的时候,你脸红了吗?” 宋觅回想了下,那时的确有感觉到心跳加快,脸上也有浮出前所未有的烫意,“嗯。” “有吗,为什么我没发现?” “你当时醉成什么样了。” “也没有很醉,我都能追上去拉住你。” 这还是头一回,她主动和他说起那一晚,他俩错误的开始。那日的画面再次在宋觅眼前浮现,他眸眼微暗,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如果你拉住的不是我呢,你是不是就和别人……” 他将覆在她腰迹的手缚紧两分,没再往下说。 居尘不解道:“我为什么要去拉别人?我就是跟着你走的。” 宋觅蹙起的眉宇松懈,唇角再度勾起,“李大人的意思是,你只会找我一夜情?” “嗯。” “那你现在怎么在这?” 居尘一噎,本来倚在他下巴的脑袋正正抬起,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一本正经道:“我这是,纯属好奇,没有一丝任何别的不轨之心。” “没有?” “当然没有。”居尘轻捻住他的衣襟口,同他讲道理,“我都得到本人了,我没有必要再要一个假货。” 假货。这个词对于宋觅而言,显然就有些敏感了。他反复在心里咀嚼了下,品出一味积压已久的涩然,冷笑一声,“那如果你没得到呢?” “那我也不会。” “还会说谎,看来没有很醉。” 他抬手拿来另一坛酒壶,准备继续给她倒酒,居尘发现他不信她,一把按下他漫不经心的手,正正坐在他腿上,据理力争。 她眼睛睁得大大,说得话却反反复复起来,其实是醉了,却为了使他信服,努力在保持清醒的样子,但早已不清醒了。 宋觅道:“那你说说你一定会找我的理由,我们好像也没有很熟吧。” 居尘笃定道:“很熟,我们很熟的。” “哪里熟?” 他唇角微勾,眉宇却十分淡漠,问的话也没什么温度,居尘定定看着,不由回想起那晚,一夜风流过后,她厚着脸皮去找他,他当时同她说出“没有名分”,那时他冷淡的神色,与此刻如出一辙。 第77章 居尘莫名觉得委屈起来,“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你明明说过你想的。” “我说过?” 他眉梢微挑,目光充满着不解与质疑,居尘指控道:“你说过,你还说过,你想娶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 “你在信里写了。” “我给你写过信?” 她不会是把他和袁峥混淆了吧。宋觅眸光暗沉,忽然不想听她胡说八道了。 “你写了,但你没给我,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居尘抓住了他,“你是个笨蛋。” “你是傻瓜。”居尘确认道。 还骂上了,看来是到说胡话的阶段了。 宋觅视线撇过一边,没有去看她,只将手指放进她柔软的发梢里,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喝醉了,该安寝了。” “我没醉。”居尘摇头坚定道。 “那你再陪我喝一杯?”宋觅鼻尖溢出了一丝嗤笑,提起酒壶,为她斟酒。 居尘抢了过去,“我来。” 明明是第一回 对酌,她今晚抢着给他倒了一晚上的酒,平时不见她这么殷勤伺候过,宋觅不由问道:“为什么不让我倒?” “我怕你又做手脚。” “做什么手脚。”宋觅眉头紧皱,他在她眼里,竟是这么不可信任的人吗,他若想对她做什么,何须做手脚。 居尘沉吟片刻,眼底有回忆的光泽闪过,神情浮出一抹由内而外的哀伤,忽而哑着嗓子道:“我们其实有一起喝过酒的,有一次。”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宋觅蹙起眉梢,没有丝毫印象,“什么时候?” 居尘低头不说,只将酒壶放下,靠进他怀里,手放在了他的小腹上。 “疼吗?”她问道。 宋觅被问得莫名其妙,眼下不过几盏酒入腹,哪还能把他喝难受,“不疼。” “你骗我。” “真的不疼。”宋觅笑道。 居尘鼻尖一酸,朝他胸前的衣襟蹭了蹭,陷入沉默。 这一段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宋觅以为她已经昏睡过去,覆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正准备起身,把她放到榻上去歇息。 居尘垂落的小手抬起,倏尔攥住了他心房的衣服,干干的嗓音,从他怀里传来,“你替我喝的那杯酒,是什么味道?” 第58章 你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宋觅心角似被人捏了一下,脑海中似有一道白光劈闪而过,双眸微睁,唇角弧度在她的搂抱下趋渐平直,覆在她腰上的手,因痉挛而松动。 居尘怕掉,圈在他脖子上的指尖似有若无挠了一下,而后搂得更紧,宋觅面不改色,肋下一颗心却似他的脖子一般,被她挠了一下,然后,缓缓攥紧。 沉吟良久,宋觅再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你刚刚说什么?” 居尘对着他的心口问道:“是不是很难喝?” 宋觅被她问得心一颤,“你——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等了半晌,没有回应,居尘倚在他怀里,睡着了。 温热的呼吸扑洒在他的脖颈上,酒气浓郁,携着她身上那一抹淡淡的白兰香,不断往他鼻尖里窜。 居尘笼统没有喝醉过几次,宋觅算是每一回都撞了正着,她酒品算不上好,却有一个难得的点,就是坦诚。 她喝酒后,好像从来不说谎。就连想揍他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当时也很直白地表达了出来。 宋觅四平八稳将人抱在怀中,脑子却乱成了一团浆糊,心慌意乱中,耳边不断回响起她方才的每一句话。 她没有认错,她说的就是他,是他不愿意给她摸脸,是他在酒里做过手脚,也是他一口鲜血不慎溅在了她的衣裙上,让她觉得他一定很疼。 他确实给她写过一封信。 也确实在信的最后,很虔诚地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他。 他没有送出去的信,在他离开的第十年,她收到了。 宋觅愣了半晌,心跳一点点在恍然大悟中,不断加快。 他将人放到了榻上,再抬首,铜镜中,映出一张男子俊美的面庞,神色平淡如常,耳根却泛出了一丝薄红,不断往上蔓延,红透了半个耳廓。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他喜欢她。 宋觅盯着她沉睡的面容看了良久,忽而有点理解,为何当初她与他一夜风流,第二天却落荒而逃了。 他现在,也有点想出去冷静一下。 -- 翌日,窗外的天光撒入幔帐。 居尘再一次尝到了宿醉的滋味,两边太阳穴突突地疼,她靠在枕前,咬着大拇指想了半天,没想起昨晚她被宋觅扛进门后,发生过什么。 脑子一片空白,比前世那晚,醉的还厉害。 苦思冥想无果,居尘果断放弃,游魂一般起身,拉开被褥,才发现自己竟然,未着寸缕。 屋门忽而被人推开,居尘连忙将被褥拉回到胸前,只见宋觅衣冠齐整,端着一份早膳,款款进了门。 “醒了?” “嗯……” 宋觅放下早膳,看她一眼 ,解释道:“并非我不想给你穿,是你昨晚非要这么睡。” “……我非要?”居尘艰难重复道。 宋觅坐在榻前,将她丢在床尾的衣服递给她,道:“非要脱光了,躺在我怀里。” 这便是居尘睡了一觉再醒来的事了,她醉酒总是分两个阶段,隔一觉后,基本就是发酒疯。 不知是不是错觉,居尘竟然有那么一瞬间,感觉他今日说这种话的语气,比起以往,少了那么一点揶揄的味道。 但看他的面容,却还是毫无波澜,居尘问道:“单纯躺着吗?” 宋觅看她一眼,正要开口回答,居尘下意识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捂住他的双唇,“好,你可以不用说了。” 宋觅眉宇微蹙,其实昨晚,他倒是没有欺负她。她无意识勾.引,挂在他身上,他难得生出了一丝不愿乘人之危的念头。 两个人很单纯地躺了一晚。 只是凭他在她眼里的印象,他就算如实陈诉,在她这儿的可信度,恐怕也已经不高了。 宋觅悄无声息叹了口气。 背对他把衣服穿戴整齐,居尘坐到桌前吃早膳,宋觅见她精神状态不是很好,问她需不需要喝杯茶提一下神。 居尘颔首,宋觅坐到了茶桌前,提壶烧水,做茶的过程中,闲来同她搭几句话,居尘一一回应,并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宋觅抬眸看了眼窗外,突然问道:“今昔是何年?” 居尘想也没想,如实相告。 宋觅颔首,“再过两年,就是洛河每逢十年一次的鹊桥节。” 居尘执箸的手一顿,算了算时机,还真是。 她浮出笑意,顺着这个话题回忆道:“届时,肯定又能看见一大批成双成对的有情人,悄悄汇聚在江边,祈求鹊桥仙子们的庇佑。” 东都洛河长年有一盛况,便是每逢十年,初春,二月十日,黄昏时分,会出现一群飞往南边过冬的鹊鸟,返程途中,在洛河边上,稍作休憩。它们成群结队,密密麻麻,从岸对面铺飞而来,摆出的队形形态弯曲,宛若一道长桥,自那头结缘,联接两边江岸。 落日余晖照影江流,为鹊桥撒上了一层金色光影,为这千载难逢的一幅异景,增添了一道神性的色彩。 东都百姓将此盛景认作是鹊桥仙子下凡,庇佑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特在此日设下鹊桥节,佳节一至,整个洛河河畔,火树银花,华灯初上。 居尘有幸见过一次,至今难忘。 “届时,我一定要从下午就开始去守着,第一眼看见鹊桥出现。”居尘期待道。 她上回就是去得晚了,到的时候,鹊桥已经搭完,满空鹊鸟呈现出分散休憩的状态,饶是如此,她还是被眼前的美景震撼。 宋觅坐在桌前,望着她双手支颌,面露憧憬的样子,脑海中浮现出第一回 无意间同她在江边偶遇鹊桥的画面,那时大梁朝刚经历完战争,百废待兴,东都百姓受到战争的牵连,低迷数年,不得喘息,凯旋的消息传入京城的同时,他们听见了一阵鹊鸟报喜的声音。 居尘来返洛河无数次,头一回,忙碌的倩影在此滞足。 宋觅当时在她旁边,见状揶揄道:“李大人之前没见过鹊桥?” 居尘睨他一眼,“没您活得久,这般见多识广。小时候没人带我看过,上一回鹊桥来的时候,臣还在江阳。” 那一年,是女皇登基后,改年号至元的第八年,离今昔,是十二年后。 在此之前,居尘从来没有看过鹊桥。 但她现在分明是记得那日场景的。 宋觅心中尚存的最后一丝疑窦,渐渐在她充满回忆的目光中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点一点加快的心跳,如擂般咚咚而响。 水沸声响起,宋觅向茶碗中注入沸水,同时用茶筅搅动,用击拂的动作,平缓自己此时亢奋而夹杂着一些不知所措的情绪。 第78章 真不能怪他一时无语,但凡是个人,察觉到自己享用多时的那副娇躯,体内装着的,就是自己思慕数年的人,第一时间,脑袋肯定也是空的。 激动,并着一丝困迫,围绕其中。 激动不言而喻,困迫,皆因他那封书信明明写得那么纯情,这辈子对她做的事,却是一丝纯情的影子都没见到过。 宋觅越回想,越想起那一方床幔之内,他的恶劣在她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 宋觅忍不住干咳了声。 居尘并未察觉到这一场不动声色的试探,她不仅回忆起了那日洛河的美景,她还记起了另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定定看向他,一双美眸忽闪忽闪,认真道:“届时,你若有空,我们一起去洛河边上看看,好不好?” 宋觅离世的那一年,正是鹊桥来临的年份。 在那个昏暗的地牢里,他一共同她对饮三杯,前两杯,都在敬他俩分庭数十年的过往,敬他们作为对手,作为宿敌的时光,只有最后一杯,他沉默良久,看向了外头的天光,“可惜,今年的鹊桥,看不见了。” 居尘以为他是记起来当年,她曾遗憾自己没有完整看过整个鹊桥架起的过程,垂下眸眼,唇角浮出一抹笑意,双手并握,朝他举起酒杯,“只能麻烦您替我多看两眼了。” 他当时没有颔首,只同她举杯相碰,笑叹道:“若有来生。” 后来,新帝将她的死讯昭告天下,再把她偷偷从地牢放出,居尘带着兜帽,出现在洛河前,呆呆凝着那一座伟岸的鹊桥,才发现他那一声遗憾的叹息,是为了他自己。 居尘目光灼灼,宋觅短促的沉默,眼底亦划过一丝回忆的光泽,勾起唇角,同她道了句“好”。 居尘欣喜欢呼一声,转眼,宋觅已经从桌前起身,来到她面前,将茶盏递了过来。 居尘温言道谢,宋觅对上她澄澈美丽的眸眼,悄无声息吸了口气,微微攥了下拳,一个自白的“我”字刚出口,屋门忽而被人一叩。 旭阳一早转过长廊而来,院中窗台已经支起,她看见居尘端坐里面的身影,大大咧咧推门闯了进来。 宋觅本也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坦白,怎么做到泰然自若同她相认,这回又遭人打断,只能暂时咽下话头,默然坐回到茶桌前。 他的魂早就游到了天外,反而显得十分淡然,甚至漠视了旭阳的问话。居尘娇滴滴一张芙蓉面煞白好一片刻,才渐渐从旭阳平静的神色中回味出,她以为桌前坐着的这个,是她栽培的那位小倌。 居尘瞬间收回被捉奸的惊惧与恐慌,一时之间,朝宋觅投去佩服的目光。 顺便替他回答旭阳的问题:“他昨夜只是即兴弹了一曲,没想到你觉得还可以。” 旭阳点了点头,矮身坐到居尘旁边,道:“我就记得他之前的琴艺好像没这么好,看来是师兄调教有方。你别说,他这副对我爱答不理的样子,神情如此冷漠,我都有点觉得小叔就在我眼前的错觉。” “……可不是吗。”居尘干笑一声。 旭阳略有考究,再度朝人打量了会,这回宋觅留意到了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同她对视,也不知道是谁在皇家威仪上落了半分,旭阳只知道自己心里莫名有些犯怵。 她战术性通过对话将目光退避开来,看向居尘,靠近她耳畔,直白道:“你昨晚试了一下,感觉如何,就凭他,有把握击倒冯贞贞吗?” 旭阳声音不算大,却也没有特意回避,在她眼里,对方本就是她用来布局的一枚棋子。 居尘连忙干咳好几声,目中布满惊恐,似有若无觑向茶桌那厢,窥探着他的神色,小声道:“我觉得……还是差了点,要不,还是先别用这招吧。” 旭阳蹙起蛾眉,“差了点?差哪里了,举止模仿差了些,还是,床上差了些?” 居尘:“……”祖宗啊,求求你能不能不要说话那么大声。 有一道幽深的视线,已经隔着茶桌,凉飕飕瞟了过来。 第59章 他和你背地里厮混的那个…… 旭阳以 为她害羞,老生沉稳道:“你尽管如实评价,有批评才有改进。” 居尘双手抚上太阳穴,借机挡住男人朝她这厢掠来的目光,“没有,没有,挺好的。” 旭阳微妙重复:“挺好的?” “不是,是很好,非常好!” 旭阳不置一词,将目光落在她脖颈处的一片吻痕上,那是昨夜他俩尚在对酌时,宋觅吻她顺带弄的。 旭阳探出手,隔空触了下,总觉得这痕迹莫名有些熟悉,也不知是不是阿尘的雪颈有什么魔力,令他们都喜欢朝着这儿啃。 单看这痕迹,感觉甚是惨烈。得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弄成这样。 旭阳忍不住扭头对着茶桌方向,语重心长提点道:“本宫知晓你们男子一时情难自抑,容易把控不住力道,但需知这世上的女儿家,就没有不喜欢温柔的,阿尘她能接受,多半是为了照顾你的情绪,可你也不能太狠心,你看她这脖子,成什么样了。” 她自是说得沉稳有道,居尘鬓边每一根头发,都快被她这一字一字说得竖起,此时若是脱下她的鞋袜,她十根细白的脚趾,都能把地面抠出一条缝来。 这世上,哪还有侄女教导叔伯房事的。 居尘揉着太阳穴,一眼没敢朝宋觅那厢瞧。 “我下次注意。”宋觅难得自省道。 居尘呆呆放下了手,忍不住觑他一眼,这么乖巧的语气,她还是头一回,从他口中听见。 旭阳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副孺子可教的神色,这厢同他满意点了点头,那厢对着居尘再度发声询问:“他和你背地里厮混的那个,哪个好?” 宋觅的目光再度飘了过来。 居尘发现他俩真不愧是一个血脉出来的,明明各有所思,搁这合起伙来,要她的命。 “都好,都好!”居尘怅然道。 她这回答,显然是还没把另外那个混蛋放下,旭阳思忖片刻,大方道:“那要不,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去治冯贞贞,他就送给你了?” 自古名言,有了新欢,忘却旧爱。旭阳对居尘一片热忱,日月可鉴。 当下这情况,说好有点怪怪的,说不好,有点死翘翘。 居尘颔首答应,至少,把他送给她,宋觅应该不会背地里再找旭阳和林师兄的麻烦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旭阳这会儿反而开明起来,竟还想起询问当事人的意见,“你可愿意以后跟着李掌记?” 居尘诚惶诚恐抬眸,视线与他在半空中交汇,宋觅说了声“好”。 居尘怀疑他这辈子的忍耐,都花在和她俩待着的这一炷香里了。 旭阳当了回月老,老怀甚慰。居尘视线飘忽了会,元箬的衣角出现在窗口,想来是有要事来寻宋觅,昨夜他只是暂时回京,今日一早,还得回江南。 居尘不愿耽误他处理正事,连忙寻了个理由,将旭阳带离屋内。 两人走到仙鹤府门口,旭阳不知想起什么,开口请居尘等她一下,她去同师兄告个别,顺便再讨论一下美人计的事。 居尘目送她离去,乖巧站在后门前等待,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居尘回过头,四目相对,略有意外道:“你怎么还没走?” 宋觅道:“来同你作个别。” 居尘顿了顿,眼眸弯起,“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半个月。” “嗯,路上小心。” 宋觅颔首,却没有即刻离去,默然片刻,再度开口,漫不经心问道:“旭阳口中那个背地里厮混的人,是我吗?” 居尘脸颊发烫起来,小声嘟囔道:“除了你还能是谁。” “你和她说过我们的事?” 居尘忙不迭解释道:“当时,脖子上的痕迹不小心被她看见了,我也不想骗她。但你放心,我没说是你,她并不知道对方是谁。” 宋觅低低嗯了声,“你告诉她也没关系。” 居尘双目睁大,有些发愣,尚在反应他这句话内在的含义,宋觅俯身,朝她唇上印了一吻。 “等我回来,我有事和你说。” -- 直到中午,居尘的唇瓣,仍有一点点酥麻的感觉。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他今天这一吻,有些不一样,他俩背地里接过不少吻,深的,浅的,他总是很会吻,每一次都让她心跳加快。 可唯独今天,她莫名有一种,不掺杂任何欲望的,很纯情的感觉。 一点儿也不露水情份。 居尘坐在铜镜前,痴痴地笑。 旭阳站在桌前练习飞白,察觉居尘发呆,还傻笑,将一张小纸折成蜻蜓状,朝着她的小脑袋丢了去。 居尘被砸,摸着后脑勺,回头瞪她一眼,笑着冲上前收拾她。 两人在桌前你追我赶,居尘将她按在瑶席上挠了会痒,抬眸看了眼外头的天光,时辰刚刚好,她一把将旭阳拉起,“走。” 第79章 旭阳面露不解,“去哪?” “去城门口接袁峥,他今日下午回京。” 云南王病况暂得缓解,南疆气候潮湿,太后娘娘写信同袁峥提议将云南王接到东都养病,袁峥得到父亲的应许,带着父母一同回到了京城。 到达离京最近的一个驿馆,他按例给居尘递了信。 “我说李掌记怎么今天这么有空陪我,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旭阳不情不愿地挣了挣她的手。 居尘不依不饶:“上回你让我送他,这回我叫你接他,没什么毛病。” 旭阳无奈对着她做了个鬼脸,抵不过居尘生拉硬拽,跟着她来到了城门口。 路上,居尘忍不住道:“你要真对袁峥没有丝毫感情,你为何在他出征剿匪时,给他送大氅。” 旭阳蹙起眉梢,“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他可宝贝了,一出门就带在身边。” 否则,也不会一下就撞了衫。须知两个身份尊贵的世家子弟,最不缺的就是绫罗绸缎,数以万计的衣衫等着他俩穿戴,这还能撞上,必然是穿得很勤快。 “是吗?” 旭阳眉梢挑起,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态,居尘肃然起来,一本正经道:“冉冉,你今天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想的?” 旭阳原还是想同她打哈哈,敷衍了事,奈何居尘此时目光过于直射,是发自内心,认真询问,旭阳沉吟片刻,咬了咬下唇,“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她本来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自己会嫁给袁峥,可那件事发生之后,她知道自己也嫁不了林师兄了。出嫁那天,她其实是有点认命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袁峥这么多年待她的好,她也不是体会不到。 何况那日晚上,若没有他,她早就死了。 她有想过同他好好过,然新婚当夜,袁峥便自觉在地上打了地铺。 他知道她嫁他非她所愿,这么久以来,一直克己复礼,只同她做名义上的夫妻,从不越界。 他待她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即便成婚,也没有半分差别,而他既表现出这样的态度,旭阳又怎么可能往上贴,要知道她的性子,万万是不可能主动示好的。 加上云南王妃的各种不满,百般刁难,若要旭阳委曲求全,只为做王府儿媳,在袁峥心中争得一份地位,更是不可能。 年少总是不知情贵的。 旭阳并不认为此刻她缺了袁峥就活不下去,是以,当她站在城门边,远远看见云南王府的铁骑,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转眼,却见袁峥骑马靠近王妃的车帘前,俯耳倾听,车帘徐徐掀开,露出一张年轻姣好的女子面容,笑吟吟给他递了块莲蓉酥,旭阳脚步一滞,扭头便走。 “哎,冉冉……”居尘阻拦无果,只好朝旭阳追了上去。 “表哥,姑母让你吃块点心。”车帘内,姑娘的嗓音,柔情蜜意。 袁峥眉宇微蹙,不为所动,老王妃坐在车内告诫道:“这是你娘我亲自下厨做的,你可别浪费我的好 意。” 袁峥只得接下点心,朝袖中暂且搁置,回过头,隐约在前方如潮的人群中,看见两道熟悉的背影。 前面那一个步履匆匆,头也不回朝着城内回去,后面那个忙不迭追过去,期间回了次头,正是他家阿尘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袁峥凝着前面那道即将消失的丽影,心头一抽,感应到了什么,不由夹紧马腹,正想朝前方追去,老王爷病弱的咳嗽声,蓦然从车内传了出来。 袁峥只好停住,掀开车厢窗帘,确认父王没有大碍,温言道:“父亲再忍忍,马上就到了。” 再抬眸,那两道影子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中。 云南王缓了缓气息,顺着车帘掀起的一角,朝着外头城门口看去,“怎么没有人来接你?” 他指的,自然是他儿子的妻。 老王妃闻言冷笑道:“你还想指望那位金枝玉叶屈尊降贵来这么远,只为接你的儿子?我当初就说不该答应太后娘娘这门婚事,你就是不听,你看看,那哪儿是什么贴心的人,我的峥儿在她那儿,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母亲,孩儿没有委屈,我……” 话音未落,老王妃直接打断道:“那她为什么不来接你?这都快一年不见了,她竟一点都不想你!” 袁峥噎话,闻父亲咳嗽声复起,无法再在他面前同母亲做争论,只得深深叹了口气。 第60章 当年。 云南王府在东都有一所御赐的府宅,袁府,作为云南王夫妇的落脚处,旭阳返回公主府,不过多时,便收到了袁府侍仆递来的家宴请帖,她称病婉拒,一夜未出。 居尘陪在她身边,试图说了不少劝服的话,旭阳一概不听,只拉着她对饮。 居尘昨夜醉了好大一回,至今不记得自己到底干过哪些荒唐事,心有余悸,举起酒杯,只抿了一口。 旭阳不高兴起来,“为什么你昨晚都愿意陪别人喝,却不愿意陪我,你重色轻友。” 这话,居尘能认?当即一口干完。 旭阳唇角衔笑,提壶继续给她添了一杯,剩下的,却直接举上半空,张嘴对着酒壶灌了起来。居尘都没来得及将酒壶从她手中扒拉下来,里边已经空了。 居尘面露愠色道:“不是一起喝吗?你怎么自己喝上了?” “我想喝。” 居尘凝着她眉宇间隐隐流淌而出的惆怅,“冉冉,你是不是因为今日看见袁峥同他表妹说话,吃醋了?” “我不吃醋,我为什么要吃他的醋。” “他是你夫君,你吃他的醋不是很正常吗?” “夫君。”旭阳仿佛在口中品味了一下这个词,醇酒入肠,戏谑失笑道,“他才不是,他从来没想要做我的夫君,他连房都不同我圆。” “袁峥是怕你不愿意……” “对,我不愿意。” 居尘默不作声将她脸上的一丝羞恼看在眼中,静默须臾,“可你们不是有过肌肤之亲?” 旭阳一口酒哽住,在居尘的轻拍下,瞠目结舌,惊讶地盯着她,“谁和你说我们有过?袁峥告诉你的?” “他怎么可能和我说这种事,你上次说的那个人,不是他吗?” 旭阳错愕半晌,“你为什么会猜到?” 直觉,以及对于她多年的了解,居尘笃定道:“你不是会红杏出墙的人。” 旭阳沉默下来。 居尘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酒意有些上头,旭阳揉了揉太阳穴,“还在郡主府,你刚及笄那会。” 居尘惊骇不已,竟然是那么早的事,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察觉。居尘震惊道:“你们,怎么会?” “怎么会,还不是因为你。”旭阳双眼迷蒙,嗤笑了声。 居尘茫然道:“我?” 旭阳捂额,脑袋有些晃晕,半玩笑半认真道:“我和袁峥成婚,都是拜你所赐。” “什么意思?” 居尘不由靠近她两分,拉住了她的手,熟悉的暖意从她掌心传了过去,旭阳忽而似是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双手握上居尘的肩膀,“立刻忘记我刚刚说的话!我开玩笑的!” “冉冉?” 旭阳紧紧捂住她的双耳,“快忘了快忘了,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听见!” “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不关你的事。” 不关你的事。 旭阳开始抱着她,反反复复说起这句话,说到最后,居尘仍是一副肃色,旭阳有些懊恼,心底积压多年的委屈宛若破开了一个口,趴在桌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居尘一时手足无措,洪嬷嬷听见动静,连忙进门劝哄,旭阳哭到一半,又拉住居尘,“阿尘,我没有怪你,你别放心上,那天,我们谁也无法预料的,错的不是你,是那些该死的人,袁峥已经把他们杀了,你别害怕。” “阿尘,跟你没关系,真的。” “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洪嬷嬷轻拍着旭阳的肩膀,温声安抚道:“尘姑娘知道的,她知道的,不会生你的气。” “真的?” “真的真的。” 旭阳重复问了多遍,都得到一致肯定的回答,这才安下心来,昏昏沉沉中,睡过去了。 居尘帮着洪嬷嬷将她扶到了榻上,为她盖好被褥,居尘神色凝重起来,转首朝洪嬷嬷问道:“嬷嬷,冉冉说的那天,到底是哪天?” 洪嬷嬷原一直笑吟吟说没什么,居尘蛾眉紧蹙,盯着她不吭声。 洪嬷嬷自觉瞒不住了,看了眼榻上的旭阳,将居尘请到桌前,“若老身告知姑娘,您明天能不能当作什么话都没听见?我怕公主会因为今日失言,担心您与她生分,惴惴不安。”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同旭阳生分的,上辈子的凄凉结局,她绝不让它发生第二次。 居尘略微颔首,洪嬷嬷叹息一声,看她一眼,“姑娘您可还记得,您十五,及笄那年,上元灯节,外面人潮如织,城中戒备松懈,公主担心外头不安全,奉劝您不要出门,您却被那一声声烟花腾空的声响吸引,偷偷溜出门看灯,结果被歹人掳走……” 第80章 居尘当然有印象,如今回想,仍是心有余悸,幸而那日旭阳与袁峥及时赶来相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她并不知晓,那夜,那四个歹徒见她貌美绝伦,将她掳上船,要将她卖去扬州当瘦马,挣扎间,居尘的脑袋磕在木桩上,钝痛从后脑勺传来,迷迷糊糊间,看见旭阳掀开船帘的身影。 她晕了过去,第二天,苏醒时,已经被完好无损带回了家。 而就在居尘昏厥之际,旭阳当时为了保护她,一把扑上前,挡住了对方朝她撒去的迷药。 船只已经驱使出京,正处于荒郊野岭之中,那迷药是他们平日用来对付不听话的瘦马的,具有很强的催情作用,药效即时发作,一旦发作,一个时辰不解,便会香消玉殒。 就在他们按住旭阳的手脚,即将扒开她的衣衫,袁峥及时赶来,被眼前场景狠狠刺痛双眼,一怒之下,第一次当着旭阳的面,一刀连斩四人。 旭阳素是不喜舞刀弄剑,袁峥从不在她面前展露狠厉,唯独那一次,滚烫的血迹溅到了她脸上,她却一点也没畏惧。 袁峥上前将她扶起,她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想去解他的革带,对上他深沉的双眸,旭阳一咬牙,转身翻出窗口,跳进了水中。 几乎在那一刻,她是想寻死的。旭阳太高傲了,她不能接受自己以那样一种媚态丑陋的面容,去扒他的衣服,哀求他救一救自己。 袁峥想也没想,跟着她一起跳入水中。 第二天,旭阳在他怀里醒来,未免硌疼她,袁峥将他的大氅和外衫都垫在了他俩身下,那月白的衣衫上,此时已经染上了几朵猩红的梅花血迹。 旭阳暗自啜泣了许久。 船厢另一侧,居尘皱了皱眉,逐渐有了苏醒的趋势,旭阳硬生生收住眼泪,披好衣衫,冷声同袁峥道:“昨夜之事,不准再提。” 袁峥本还在想他该如何同太后娘娘提亲,方显慎重,旭阳此时冷漠的神色,无疑是朝他心上浇了一盆雪天的凉水。 袁峥守口如瓶,顺着她的意,全当没发生过。 可后来太后娘娘还是知道了,一直嚷着要嫁给林宗白的旭阳,突然说自己配不上师兄,甚至有出家为尼的想法,太后娘娘心中生 疑,查明真相,强行让她嫁给了袁峥。 话音甫落,洪嬷嬷握住居尘趋渐冰凉的双手,一再强调方才旭阳是醉酒失言,并非出自真心,“公主她只是心里难受,绝对没有怪罪您的意思。” “这么多年,公主待姑娘的心意,您是最有体会的。她也绝不是不明事理的主,毕竟她也说了,这样的事,谁也无法预料,刚刚公主只是因为当下困顿,才一时口快,语气也是玩笑的。” 居尘沉吟良久,反握住洪嬷嬷,“嬷嬷别担心,我知道的。” 她当然知道,旭阳只是一时心情不好,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偶尔忍不住朝亲近的人发牢骚,人之常情。 就像小时候她俩考核不过,被郡主娘娘罚跪,也会相互指责对方唆使彼此逃课。 居尘心如明镜,却还是忍不住心头酸涩,怆然地想,倘若,当年,若是她听了旭阳的劝阻,没有非要坚持挤前面去看那顶最大的山棚花灯…… 这样的错误,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 居尘神情恹恹,回到了李府。 走过长廊,正好遇见李岭,他刚去看完李无忧的功课,院前见到居尘,难得留步等了一会,待她走近,赞许她对于李婉瑜的手足情深。 昨夜凤阁走水,李婉瑜提前离开,侥幸逃过一劫,但李掌记冲入大火舍身救妹的事迹,美名远扬。不过一夜,在世人眼中,居尘再也不是前世那个在家恃强凌弱,欺压弟妹的姑娘。 她的名声越高涨,她的家人自然为之自豪,居尘当然知晓这能让父母高兴,她以前总是很希望他们能够稀罕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此时此刻,居尘却只记起自己从火海出来,第一眼看见的人,不是温氏,不是李岭,是旭阳。 “不过你们是姐妹,相互帮衬是应该的。”李岭评论道。 居尘垂下眸眼,“父亲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女儿先告退了。” 李岭一愣,站在原地,看着居尘离开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那个小时候,他一抽空去郡主府看她,她就高兴奔来的小小身影。 -- 凤阁原处于前省与后省中间,那夜一场大火,女官没了办公的地方,为了方便,在内阁空置的西面院落临时开设。 后来,就再也没有挪出内阁。 回过头想,那夜一场意外,实则是凤阁入驻内阁的开端。 居尘以前单纯稚嫩,并未察觉什么,重历一世,见多了腥风血雨阴谋诡计,直觉告诉她,那夜的火绝非意外。 烧掉旧址,为的就是眼前的新居吧。 只能说,天不亡她。 居尘轻笑一声,不紧不慢迈进院门,隐约感觉,朝堂不日便将风云变幻。届时她的命运是否还同前世一般,居尘无从知晓。 散值后,旭阳第一时间在皇城驰道堵住了居尘。 她神情躲闪,再三试探,确认居尘并不记得她昨日说的胡话,长舒了一口气,安下心来。 回家的路上,旭阳挽着居尘的手,干咳一声,“过几天,好像是袁峥的生辰,每年我过生辰,他都会给我准备礼物,礼尚往来,届时你帮我把礼物送过去吧。” 居尘默然片刻,“好。” 旭阳讶然,“嘿,你转性了?我还以为你会叫我自己去呢。” 居尘一开始是想这么说的,转念,却又有些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对他俩 劝和。那样劝说的话,因为知晓了当年真相,此时再出口,让居尘生出一丝自我怀疑,她希望他俩和睦,到底是为了旭阳,还是为求自己心安? 就好像他俩好了,当年那件事,就不再是一个错误。可这对于旭阳来说,其实是不公平的。毕竟她最开始想嫁的,是林师兄。 居尘心中茫然,陷入无措。 当她捧着礼物盒出现在袁府门口,刚要迈入门槛,身后,传来一阵车轮压过马路的声音。 居尘回过首,公主府的马车停在了袁府门口,旭阳提裙下车,最终,还是同她一起入了府。 袁峥入京作质,多年以来,他的生辰,都是她俩陪着过的。 结果刚到门口,就看见老王妃带着他的小表妹,端来一碗长寿面,“这可是嫣儿亲自下厨为你做的,你看看她对你多上心,便是不擅长厨艺,只要知道你喜欢吃我做的东西,就肯耐下心来同我学。” 屋内话音甫落,门前,旭阳扭头同居尘冷笑道:“这是点我呢。” 她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恰恰足够令屋里所有人听见,视线一时间在门口汇聚,落在了她俩身上。 第61章 果然薄情。 旭阳长公主莅临,屋中不少人俯首作礼。 王妃唇角扯出一个笑来,“公主若是愿意学,我一样愿意倾囊相授。” “谢谢母亲,但我不想。” “也是,公主忙着宿醉仙鹤府,当然没空来跟着老身学厨艺。” 旭阳神色微敛,目光下意识朝袁峥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并未有丝毫波澜,只是转头,习惯性将屋中若干人等打发了出去。 他们仨说话向来不拘,也不习惯旁边有人伺候,然王妃并没有谦让他们叙旧的意思,端坐在屋中不动,袁峥不好开口驱母亲出门,表妹嫣儿也留在了她身边。 袁峥视线回转,目光同旭阳在半空交汇的片刻,露出一个惯常的笑来,“你俩到得真够早的,我还以为要特意下帖子请你们呢。” 旭阳冷哼一声,目光下垂,漫不经心瞟向桌前,嘟囔道:“长寿面多好吃啊,你还有空记得叫我们吗?” 居尘拉了拉她的手,同袁峥道喜,依例说完几句祝词,她将准备的礼盒递上,顺手把旭阳的一起给了过去。 王妃睨着旭阳送出的一副白玉长弓,冷笑道:“这种东西,随便去哪都买得到。” 旭阳轻飘飘的语气,衔笑反驳:“您儿子平常送我的,也一样是我唾手可得的。” 袁峥站在她俩中间,只能哈哈一笑,同王妃求饶道:“母亲,你看这把长弓多好,我挺喜欢的。” 王妃冷着面色,目光朝侧边一转,没再搭理他们,居尘迟疑片刻,扭头同旭阳道:“袁峥当初,也有想送自己画的丹青给你的。” 旭阳眸光一滞,嫣儿娇怯怯问道:“表哥还会作画?” 她从来都不知道,向来钟爱舞刀弄棍的袁峥,也会执笔绘丹青。 “以前跟着郡主娘娘学过一点。”袁峥抵拳轻咳,略有赧然,朝居尘哀怨地看了一眼。居尘低着头,乖巧理着礼盒上的丝带,根本没给袁峥瞪她的机会。 旭阳忍不住发声问道:“既想送,为何又不送给我?” 袁峥短促的沉默,唇角浮出一抹怆然的笑意,“我怕我画的没有别人好,毕竟,你看过太多好的画作。” 第81章 旭阳欲言又止,心中自喃,可她明明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别人作画了。 云南王近几日病状加重,此时正卧榻休养,并未出门见客。府中晚宴尚未开席,旭阳趁此闲余,提出想去探望一下他老人家。 袁峥愣怔,颔首同她致谢,谢她给全的颜面。 旭阳唇角微抿,乜他一眼,袁峥略有不解,旭阳冷笑道:“听说你回云南之后,你的表妹天天陪你一同守在榻边,为老王爷侍疾,你可记得也要对她说一句谢谢。” 宴毕,袁府后花园内,搭起了戏台。 袁峥拿着戏单子,一如往常让旭阳先选,王妃回眸,见他同旭阳居尘三人坐在后方,谈笑风生,亲密无 间,招手将嫣儿叫到了跟前,而后,派人将袁峥请了过来。 嫣儿伏坐在王妃的膝边,袁峥身姿修长,戏台喧闹,王妃示意他靠下来听她说话,袁峥不得不低下头来,视线无意间同她膝旁的嫣儿交汇。 对上那一张英俊面容,嫣儿一张娇嫩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王妃这时叫她起身,嫣儿屈膝久坐,腿间有些发软,起身之时,险些一个趔趄,袁峥下意识往后仰,避免同她发生肢体接触,王妃却即刻将袁峥的手臂抓住,顺势让嫣儿搭住了他的手。 等袁峥视线回到后方,正想问她俩有没有选好要看的曲目,旭阳已经带着居尘离席了。 “去仙鹤府吗?”走出袁府,旭阳风轻云淡向居尘发出邀请。 居尘哪儿敢去,再叫蓬山王抓一次,她好不容易牵出他对她的一点好感,必将烟消云散。 “给你养了个人,怎么也不见你去看看人家,嫖.客果然薄情。” 她纵有万般深情,她想嫖.的那个人,现在也不在京啊。 居尘只能干干一笑,两人在仙鹤府入口分道扬镳,走到一半,居尘目光侧落,发现旭阳的斗篷,竟落在了坐垫上,外头更深露重,居尘担心她回去时受凉,半路折返。 走进仙鹤府,居尘穿过幢幢灯影,来到后苑,远远看见旭阳站在了湖边,出神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林宗白从侧边走来,她垂眸,转而扑上前,抱住了他,在他怀里低声啜泣起来。 居尘双眸微睁,顿住脚步,呆呆望着旭阳难过的模样,一股涩然从心底流淌而过,她攥了攥手上的衣服,转身离去,没有去打扰他们。 林宗白为旭阳送来了一件外衣,并不敢直接朝她身上披,只同她道:“春夜尚有寒意,公主乃千金之躯,须保重身体。” “师兄是在关心我?” “唔,主要是,若是你在我府里病了,我怕我会被人上门算账到,关门倒闭。” 旭阳嗤地被他逗笑,轻啐他一口,乖乖将衣服加上,抬眸再看向他,凝着他胸前被她哭湿的衣襟,垂眸,“对不起。” 她也不知为何,就是在看见他的那一刻,觉得可以流露出自己的委屈,可以脆弱,明明这份委屈,并不是他带给她的。 林宗白默然片刻,哑声笑道:“是有点废衣裳,但这有什么办法,谁叫我被你叫了那么多年哥哥呢。” 能当你的哥哥,已是很好了。 -- 这一夜,居尘靠在枕头上,出神良久,没抓着自己的思绪,到底在想什么。她仰头长叹一息,起身,灭掉烛火,迎来漫漫长夜。 居尘躺在榻上,闭眸,半睡半醒间,做了一个梦。 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站在了兰园门口。 居尘在升任四品翰林之后,便搬出了李府,另辟府宅,兰园,便是后来女皇御赐给她的府邸。 这一日,天空虽放了晴,空气中仍然裹挟着刺骨的寒风。 一辆马车缓缓从城东开阳门驶入,路过永和街,到达兰园门口,车帘掀开,宛如二八的俏丽女子,眼波向前一旋,眉宇微蹙,款款迈下了车。 彼时居尘年已三十有二,容颜丝毫未曾衰败半分,细白指尖拢着一件狐裘边沿,寒风掠过,伴着几声掩面的咳嗽,扶柳之姿,人见皆怜。 马车在兰园门前停下,明鸾早已等在台阶下方,仔细掺扶着居尘下车。 居尘有了大出息,明鸾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跟着她离开李府,从一名贴身小侍女,成了一府大管事,满院子的丫鬟小厮,任凭她差遣。 明鸾满面堆笑,一面交代中午备了什么佳肴,一面将居尘扶进了门,转过身,笑容却散去,皱眉将陪同出门的侍女拉向一边,低声问道:“可见到人了?” 侍女垂目,黯然摇了摇头。 居尘带病上值多日,终于在一日早朝散后,晕倒在蓬山王面前。 宋觅将此事禀告女皇,女皇下口谕命她回家休沐。居尘苏醒后,难得有空,拖着病弱身姿出门,只为了去拜访一个人。 “这些年姑娘每每去长公主府拜访,吃得都是闭门羹。”明鸾朝居尘那厢觑了一眼,不由叹息一声。 昔日最好的挚友如今陌路,叫谁瞧了,不跟着唏嘘难过。 饭桌上,明鸾无意间再度提及,居尘神色晦暗,唇角浮出了一抹苦笑,“她不想见我很正常,是我对不住她。” 当年,女皇同旭阳长公主的兄长,曾今的今上,两母子间因冯氏出现嫌隙。 江山看似姓宋,旭阳敏锐察觉到母后的实力深不可测,废帝一触即发,旭阳心护皇兄,劝谏无果,不惜发起宫变,企图清君侧,斩杀中宫,却被冯氏摆了一道,不仅以失败告终,还被安上谋逆大罪,打入大理寺地牢。 当时一切来得太突然,朝廷轰动一时,御史台纷纷上书弹劾旭阳长公主大逆不道,有悖君臣人伦,实非贵眷典范,为警醒世人,当作严惩。 公主府一夜之间,连同驸马袁峥,一并入狱。 与此同时,突厥忽而来犯,边疆发来急报,请求朝廷增援。 袁峥坐在牢里,听闻此战需要一支精兵诱敌深入,劳烦狱卒替他为凤阁李掌记传信。居尘连忙前来相见,袁峥却要求她为他向太后娘娘请命,自愿上阵成为诱饵,戴罪立功。 居尘一口否决,袁峥劝说无果,竟以死相逼,“阿尘,我要救旭阳!” “我在想办法,你等等我,我一定能想出办法救你们!” “没有别的办法了!谋反罪无可赦,那日引金吾卫夜闯中宫,手握利刃的,的确是旭阳,冯氏一族手上证据确凿,他们一定会趁机将旭阳的性命抓在手中,以胁迫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心怀天下,绝不可能纵容冯氏荼毒大梁江山,我怕她会牺牲旭阳……” 居尘打断道:“不会的,太后娘娘她不会的!她平日最疼冉冉了……” “她很疼旭阳,但她最爱的孩子,从来不是旭阳。”袁峥欲言又止,叹息一声,双手握紧牢柱,“阿尘,冉冉怀孕了……” 居尘呼吸一滞。 袁峥目光灼灼将居尘盯着,“她身上怀着我的骨肉,不论作为丈夫,还是父亲,我都不能让她在大理寺过暗无天日的日子!” 居尘彻夜未眠,翌日一早,她跪在寿康宫外,将袁峥请求出征的折子递了上去。 那一战,大梁出师大捷,驸马袁峥却在诱敌的过程中,中了敌军首领的埋伏,身陨异乡。 袁峥戴罪立功,太后娘娘为安抚云南王室,留下袁氏血脉,将身怀六甲的旭阳长公主放出了地牢,旭阳骤闻噩耗,大病一场,痛声质问居尘明知此战凶险,为何还要同意袁峥去送死。 两人关系决裂,自此,旭阳长公主迁到京郊,独守着驸马的坟冢,再不见任何人。 明鸾掩泪不平道:“可这件事,怎能全算到姑娘头上?” 那样危机的时刻,居尘一介小吏,妄想保住一个,已是竭尽全力。 “公主她恨得不是您,是她自己。” 居尘神色晦暗,沉吟了良久,搁下竹箸,起身走去库房,拿出新一批御赐的珍膳补品,麻烦明鸾派人送去公主府。 听闻旭阳最近身体一直不好,她不肯见她,不接她的礼,她却还是一如既往,得了什么好东西,都给她送。 明鸾张了张嘴,居尘转头,留下一个不愿再多交流的背影。明鸾默然抱着补品退出门,居尘回到卧室,坐在床前,出神良久,从枕下,拿出了一方紫檀木匣子。 里面放着一枚砸碎的紫玉镯,被她用绢布包在了锦盒内。 居尘抚摸着那枚镯子,神色晦暗,将它放入怀中,起身走向书房。 居尘一直想收拾一下积年搁置的书籍,难得今日有空,她站在书架前,抬手整理起层层叠叠的珍本,不经意低头,看见了一幅搁置多年的画轴。 她沉默片刻,将它抽出,徐徐在书桌前展开。 嘉禾二十年,当年太后与今上最后和睦的一个中秋,宫廷大摆筵席,广邀百官入宫赏月。 宴席上 觥筹交错,一时多少人杰。太后娘娘临时起意,命林宗白领画院诸多画师,在一旁挥毫落笔,将此盛况留存世间,造就《嘉禾百官图》。 第82章 后来,却是太后与今上关系决裂,在殿中大吵,盛怒之下,太后亲手撕毁了这幅尚未公布于世的百官图。 居尘心中不舍,躲在她看不见的帘后,悄然将那撕毁的残屑收拢,重新粘合。 可惜,最终还是缺了几角,包括旭阳与袁峥的画像,一直都没有找到。 这百官图上的许多同窗,眉飞色舞,风华正茂,如今走的走,散的散,已经不剩多少。 那些嬉笑怒骂的场景,终究成为了人生回不去的美好记忆。 居尘温凉掌心顺着一茬接着一茬的画面抚过画纸,眼中布满了追忆,最后指尖一顿,视线落在了自己周围,那几处空荡荡的缺口。 这幅图,除了不见旭阳袁峥林宗白他们,其实还缺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居尘思绪不由游走,窗外天色渐暗,忽而一声砰地巨响,天空绽出一朵怒放的花。 今日是上元张灯的最后一天,窗外渐渐绽放起了火树银花,所有火苗都抓着最后的时机,肆无忌惮地盛放。 居尘早已过了喜爱凑热闹的年纪。明鸾守着她吃完晚饭,伺候她吃了一盅苦口的良药。本以为她能难得早睡,她却突然来了兴致,想出门看烟火。 明鸾没拗过她,给她穿上厚实的外衣,派了四名小厮两名婢女陪她出门。 走到街上,居尘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斗篷,目光不由朝着酒楼瓦肆门前的山栅彩灯望去。 天禧年间,居尘还在郡主府中,东都宵禁的规矩犹在,每年只在上元节前后,夜晚可自由出行,张灯三夜。 居尘第一回 同旭阳袁峥一同夜游东都,便是在上元节。 如今,东都繁华更甚,灯市尤其壮观。早在年初,朱雀门外灯展不可胜数,大道两侧金碧交映,宛若双龙飞走,景观震撼人心,比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居尘凝着这繁华盛景,心脏却不如少时怦然而起。 她蓦然回首,只见身后再没有那两道谈笑风生的故人身影。 居尘垂下眸眼,神色晦暗不明,忽而身后,一道脚步声匆匆。 明鸾迈着大步追了上来,一见她,泫然欲泣,“姑娘,皇宫方才传来消息,旭阳公主,殁了…… 第62章 你在榻上,也是这样哄他…… 心口一阵猛烈的巨痛,将居尘从榻前痛醒了过来。 她豁然起身,宛若被人从身后击了一掌,那依如前世的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喷出,洒落在素白被褥,猩红刺目。 即便已是旧梦,那股悲痛欲绝的摧心滋味,竟也未曾削减半分。 明鸾被她大起的动作惊醒,推门而入,点起烛火,脚步被床前的血迹骇住。 上一世画面历历在目,居尘犹如窒息之人重新拥有了空气,坐在床前,大口大口呼吸着,握住明鸾惶惶探问的手,“我没事,只是做噩梦了。” 明鸾红着眼眶,吓得不轻,握着她观察了半晌,确认居尘并无其他异常,才从榻前起身,帮她更换被褥。 居尘坐在旁边等待,神思游离间,她看向窗外月色,银色光辉扑洒在窗前的黄花梨木椅上,澄白皎洁,通透明目。 居尘盯着看了良久,心中却还是一片惘然。 翌日,那一口殷红血迹已经被明鸾洗刷干净,被褥晒在太阳底下,宛若新生。 居尘凝着那一片恢复如初的白色,亦不希望重蹈覆辙。 是以,三日后,初春的赏花宴上。 当居尘蓦然撞见与前世重合的一个画面,她双手紧攥,迟疑再三,选择了同前世截然不同的做法。 这一场春宴,旭阳在席上同其他几位公主簸钱罚酒,输了个底朝天,喝得酩酊大醉。 居尘侍奉在太后娘娘身旁,得到娘娘命令,扶旭阳去偏殿沁芙苑休息。 这一句口谕如此熟悉,“沁芙苑”这处地名一出来,一段回忆从居尘的心底涌了上来。 前世,旭阳与袁峥刚成婚那会,看似和睦,实则心里都藏着别扭,直到一日宫宴,他俩均喝醉了酒,一同宿到沁芙苑,阴差阳错,圆了房。 两人在榻上衣衫不整的样子被不少宫眷看见,那日之后,旭阳渐渐接受了袁峥作为她驸马的现实,两个人开始学会彼此磨合。 居尘以为那是他俩第一次有了夫妻之实,一直都是替他俩高兴的。 那日旭阳穿戴整齐之后,羞红着脸从屋里出来,居尘与其他宫眷一样,给他俩道喜。 如今再想,居尘觉得自己那日的喜悦,那一句恭喜,着实混账。 尤其是,当她扶着旭阳走进沁芙苑,闻到了屋中那一丝异样的香。居尘眸眼一凛,神色发寒,二话不说,带着旭阳转身离去。 若换当初年方二十的居尘,她根本察觉不出这间屋子有任何异常,可她活得久了,见识跟着多了,那缕香,她犹记得前世,闻见过一次。 因那次印象深刻,居尘难以忘怀,此刻一瞬间,就分辨了出来,这是一味暖情的香。 旭阳眼神涣散,嗅着身旁居尘袖中熟悉的白兰香气,表现出绝对的信任,居尘扶着她进屋,她便进屋,扶她出门,她也未有发声质疑,就这么跟着她走。 居尘心头一抽,双眸沉痛起来。所以,前世他俩圆房,其实是太后娘娘有心安排?而她,是迫使旭阳违背心意同袁峥在一起的,帮凶吗。 如果那天,她没有奉太后娘娘的命令,将旭阳引到偏殿休憩,他们根本不会睡在一起。 也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事。 居尘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小姑娘,尤其在这座皇宫,在权力漩涡里待了这么多年,她几乎在直觉上,便已不再相信这个地方,会有什么偶然的事情。 旭阳做事大胆,却不乏细密,若不是骤然听闻到什么关于废帝的密讯,不至于铤而走险,连夜发起宫变,最终被捏住了把柄。 袁峥当时人在地牢,若没有人故意走漏风声,他如何得知敌军来犯,又如何知晓他们需要一位诱敌的将领。 当时,南疆亦不太平,云南王逝世后,王妃母族欲割离大梁,撺掇袁氏在南边自立为王,久矣。 旭阳发起宫变,冯氏的狼子野心亦随之浮出,皇室与冯氏水火不容,为后来废帝,奠定了开端。而为了救出旭阳,允诺袁峥出征伐北,借刀杀了袁氏最强的一位后裔,顺带收拢南边兵权,平定南疆隐患。 最后,娘娘她在这场权力的争夺中,顺应民意,废子登基,稳坐大梁江山。 直到今日,居尘才领悟出袁峥那一句“她很疼旭阳,可她最爱的孩子,不是旭阳”的含义。袁峥他,早已看透了这一切的背后,是何人在搅弄风云,可他还是为了旭阳,选择入局。 回想当日他在城门口,最后同她露出的那一抹笑容,居尘眼眶发红,不由怨恨自己的蠢笨,心中怆然地想,如果,旭阳与袁峥没有被迫在一起,那这一切的局,是不是就不再有布设的可能? 如果旭阳回到林宗白身边,袁峥回云南王府继承爵位。 他们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没有与大梁皇室的姻亲,袁峥若想雄踞一方,在居尘眼中,也并非不可以,而他若是心向大梁,镇住蠢蠢欲动的南边势力,娘娘亦不会心生忌惮。 林宗白不入朝局,旭阳同他在一起,无法牵制任何一方,没有袁峥在军方的权势,她也发动不了宫变。 只要他们没有在一起,一切便不会重蹈覆辙。 思及此,居尘蓦然转身,扶着旭阳,朝着皇宫另一侧深处走去。 -- 宋觅赶在宫宴开席的时辰,回到了京都。 女官新一批的官服已经定制完工,今日开春宴,规定第一次试穿出席,他有点想看看,居尘身着新式官服的样子。 这回的官服,采纳的是她们女子对于自身官服的构思与意愿,融合了官员威严与女性独有的美丽。宋觅原先一直以为,她们会喜欢明丽显眼的颜色,喜欢华丽重工的绣艺,最后呈上来过目的图纸,却十分简约而轻盈。 女子做官是一件史上罕见的事,不可否认,女官们也会想炫耀,也希望光彩夺目,但官服是每日要上身的衣饰,她们思虑再三,认可居尘的提议,认为舒服才应该是第一位。 宋觅回忆起居尘前世给他递的折子,要求更换官服,首要理由,就是穿着不适,他原以为那只是她说服他的其中一个说法,直到看见眼前的图纸,他才醒悟那是她的实话。 男女之间本有体量差距,即使遵循女子身量定制官服,那男款的样式,对于她们而言,料子与设计,还是过于笨重。 宋觅已经在脑海中幻想出她换上新官服后,那一抹轻盈的身姿,与唇角开怀舒畅的笑意。 经过半个月的情绪梳理,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同她相认,再慎重与她倾诉,他此前一直没有好好表达过的心意。 宋觅在驰道翻身下马,进入宴席。 席上,不少女眷听闻门口内侍对他的恭迎,情不自禁从席上起身,半掩着面扇,朝着他张望而去。 第83章 宋觅环视一圈,并未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眉宇微蹙,转身,朝着院外赏花的各处亭台楼阁一一掠过,均未发现居尘的踪迹。 筵席尚未结束,她作为太后娘娘的起居郎,应该不可能提前离席。 宋觅站在门前,心中生出一丝疑惑,后方右侧,卢芸那一厢女官席面,忽而响起了一阵骚动。 薛绾匆匆而来,眉含忧色,同她们道:“居尘不知因何惹恼了太后娘娘,娘娘现下命人将她押回寿康宫去了,不知是不是要罚她。” 卢芸蓦然起身,带动脚下的圆墩,发出咯吱声响,“怎么会,太后娘娘不是一向最喜欢她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方才趁乱听了几句,好像是,她把长公主藏起来了?太后娘娘问她公主在哪,她竟当众无视,闭口不答。” “私藏长公主?她向来同公主交好,没有理由这么做啊?为何?” 为何? 寿康宫内,太后娘娘高坐殿前,俯视着眼前一声不吭的小姑娘,思来想去,也没有想通她为何要忤逆她。 太后娘娘再度发问,温声细语:“哀家让你把旭阳带去沁芙苑,你把她送哪儿去了?” 裴都知扶着袁驸马前往沁芙苑,回来却告知她旭阳不在苑中,太后娘娘第一时间找上了居尘,她全程面容平和,为了不在宴席审问,令居尘当众出丑,还特意把她带回了宫。 太后娘娘是如此温柔,温柔到居尘原只想着不发一词,默默受罚,此时跪在地上,抬首凝向她和蔼的眉眼,忍不住出声:“娘娘,冉冉在你心里,到底在哪个位置?” “你是察觉到了那屋里的异样,才将旭阳带走了吗?”只凭她开口一句话,太后娘娘已经敏锐地窥探出她的想法,摇头失笑道:“你这丫头,还挺警觉,早知道,就不叫你扶她去了。我本是想着,旭阳她比较信任你,那孩子平日看似毛毛躁躁,惯是警惕的,一喝醉,寻常人不一定能扶她走。” “所以,您就让我去辜负她对我的信任?” 话音甫落,居尘明知自己这话大逆不道,却还是将眼眸睁起,定定看向了前方。 太后娘娘并没有责怪她的质问,默然片刻,起身走到了她面前,叹息道:“我原以为,你和我是一样的想法,都想他俩好好过日子。看来,是哀家想错了。” 居尘原先的确是这么想的,她一直希望他俩好好的,好好做夫妻。 她现在依然希望他俩好好的,好好活着。 居尘跪得端正,抬眸望着太后娘娘那同旭阳八分相似的眉眼,口中生出一股涩然,“娘娘是真心想要他俩好好过日子吗?还是因为云南王妃的挑衅,令您心中不快了?否则,为何一定要用这样的手段?您有没有想过,旭阳她是否自愿?” 她今日接二连三,说的话尽是不敬,她的神情,也是豁出去的无畏。 或许是她出自真心保护旭阳,也或许是她难得露出本性,罕见的大胆,太后娘娘并没有因她的狂背动怒,只转头坐回殿前的高椅之上,唤她起身,同她平目对视起来。 太后探究地看向她,“我确实有因亲家的无礼生气。” 而居尘能想到这层,却是她意外的,毕竟,她从来没有在面上,表现出任何不满。 旭阳是太后娘娘的独女,她知她这女儿性子倨傲,与婆家不睦,定然有她自己的原因,但云南王妃明知旭阳是她的掌上明珠,却挑三拣四,三分薄面也不给,大有雄踞一方久矣,居功自傲之势。 纵观过往,王妃的所作所为,何尝不是在试探太后的底线。太后这厢刚准许旭阳回京,不受婆家钳制,她转头就想着给袁峥纳妾,对于太后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挑衅。 而以太后的性格,是绝不允许别人挑战她的威仪与权势的。 这便为袁峥后来尸骨无存的结局,种下了恶果。 前世北疆陷入险境,可若太后娘娘念及袁峥驸马的身份,没有斩草除根的心思,她大可隐忍一时,暂时同今上和解,让冯氏松一松手,赦免旭阳,而不是答应袁峥领兵前往。 只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旭阳这孩子,对袁峥的心思藏得那么深。 就像她后来去看望大病初愈的旭阳,抚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同旭阳说,“天下好男人多的是,母后一定会为你的孩子,寻一个更好的父亲。” 她以为旭阳缓几年就能过来,却不料,她此举将她们母女的关系,推入了深渊。 她想要天下的安宁,她要铲除云南王府的异心,为此,她失去了她心爱的女儿。 女帝后悔过吗,有的。 旭阳郁郁而终那日,一向勤勉的女帝,罢朝七日。 她独坐在珠帘内,犹如一夜苍老,拉住居尘的手,呆坐良久,呢喃道:“朕,很想念冉冉。” 居尘目睹过她的悔恨,此时亦竭力说服她,若是一味考虑当前朝局,掌控他们的婚姻,却不去遵循冉冉自己的本心,“日后,娘娘您一定会后悔的!” 她甚至开始同太后娘娘诉说起旭阳小时候的种种过往,太后眼底渐渐泛出柔软的光泽,陷入了不尽温柔的回忆之中。 就在居尘以为她能试图将她说服,放过旭阳与袁峥,太后娘娘追忆的眸眼重新在她脸上汇聚,凝着她半晌,微笑道:“你果真伶牙俐齿,我还真被你说服了。你平日在榻上,也是这样哄徵之的吗?” 居尘后脊一僵,翕动唇瓣良久,方才还坚定不已的一双美眸,开始浮出了一层接着一层的慌乱。 第63章 所以,是现在还没爱上?…… “你有这样哄他吗?” 居尘深吸了一口气,俯身叩首,“臣……不敢。” 太后娘娘眼神微眯,只默声将她望着,那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一时之间,简直同宋觅如出一辙。 每逢这时,居尘便看不透他们的想法。 居尘低着头,双手伏在地上,一颗心在她默不作声的注视中,忽上又忽下,唇瓣翕动良久,没能发出一词。 她想认错,却又怕她误会她心虚,误会她图谋不轨,可她确实在图谋她儿子,也确实用美色勾了他。 沉默半晌,太后走上前,抬起她的下巴。 “我之前还一直纳闷,我这儿子素来眼高于顶,怎么突然就在外头养了人?得知是你以后,我倒是有点理解了。”她仍是勾着唇角,语气尚存温度,入耳,却叫人心中莫名结出一层霜,“确实好看,哀家见之犹怜, 也怪不得他人,念念不忘。” 破绽便在半月前,宋觅回京述职,明<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着寿康宫的方向去,听闻凤阁起火,转头就把正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自然可以在第二日早晨,推脱连夜奔波,身心疲惫,当夜先回府休整了一晚。只是太后早已派人探听过他的行程,特意在那晚给他准备了他爱吃的宵夜,结果却得知他扭头去了仙鹤府,同李居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夜未出。 四周寂静,时间仿若停止了般,闭上眼,几乎能听见居尘狂乱的心跳。 小姑娘面容堪堪维持住了镇定,四目相对,触及她审视的目光,睫羽还是克制不住地颤抖了下。 太后娘娘凝着她眼底的紧张,倏尔松了手,“你不用害怕,美貌是柄利器,你会利用,说明你很聪明。哀家欣赏聪明人,尤其是年纪还这么小,就这么聪明的姑娘,一点儿也不像我以前的样子。” 居尘眼中划过一丝困惑,太后娘娘和颜道:“哀家十五岁入宫,凭得也是一副样貌,可入宫之后,一直不受宠。我没有你这般聪明,懂得用美貌先抓住男人的欲望,我总希望,我是特别的那个,不为任何人作替。所以,太上皇驾崩那日,我吓哭了,我原以为我这条命,都要交代在皇陵里面,而就是那个时候,我怀了宋觅。或许,不该说是我怀了他,是他选择我做他的母亲,救了我一命。” 话音落及此处,太后的面容闪过一丝柔和,那一抹温柔,是居尘前所未见过的。这位未来的女皇,她总是高高在上,和颜悦色,一副假面,宛若真皮,叫人永远猜不透她的想法。 可方才那一瞬,她的动容,是真心实意的。 “哀家生他的那天,刚好在蓬山上面的道观静养祈福,所以他出生的时候,皇宫,包括先皇,无人知晓那日,天降祥云。当时,他一出生,山顶霞红万里,光芒万丈,那束光芒自穹顶打下,唯在山腰一株兰花绽放的上空,裂开一条缝。老观主见此异象,给他卜了一卦,说他有帝王之相,命中却有一劫,那劫数,是一名女子。一旦爱上,他的气运就会断掉,他会为了她舍弃皇位,然后,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居尘双目睁大,思绪沉浸在她所说的卦象之中,回忆前世,心中不由一沉。 “我此前一直挺害怕这个预言,后来见他那副不近女色的模样,又觉得荒谬,你瞧瞧他那副德行,这世上,当真有人能抓得住他的心?”太后倏然笑了一声,回眸,看向地上的姑娘,“所以,你就是那名女子吗?” 第84章 居尘心头一抽,双手伏在地上,缓缓攥紧。太后走近她,弯腰同她对视,沉声发问:“他有说过喜欢你吗?” 居尘垂目,如实作答:“……暂时,未曾。” 太后娘娘颔首,唔了声,“他确实和我说过,不会娶你,只是玩玩而已,所以,是现在还没爱上?” 按前世的进程,应该是还没有的。 毕竟,居尘这会本该还在江阳,刚同从吐蕃回来的他,吵完第一次架。 他肯定不可能会在他们起第一回 争执的时候喜欢上她,没有人会这么给自己找罪受,这会儿的他们,原本连接触的机会都还没有。 “既如此,趁他还没爱上你,你们,把关系断了吧。” 居尘猝然抬首,咬紧下唇,一张惶恐失措的面容,流露出一丝极大的不情愿。 “你不肯。”太后娘娘盯着她的脸色,下完定论,长叹一声,“居尘,这是你今天第二次忤逆我了。” 太后重新站直了身体,坐回到前方的高椅上,蹙眉道:“我必须罚你一次。” 她逆了她的意,自然当罚。居尘以头点地,未作任何辩解。 “你既是这副样貌得了垂怜,伤了皮肉,少不得有人心疼。”太后娘娘思忖道,“旭阳肯定是会跑来我这儿闹的。我也很想知道,他会不会来。” “就赐你一盏缚神酒,好吗?”太后的语气,就仿佛真的在同她商量。 居尘打了个冷颤,只能硬着头皮,说了句:“臣领罚。” 太后娘娘唤大宫女将酒端了过来,给她喝下,又命人给她安置软榻,让她靠在了侧殿屏风后的美人榻上,好在药性发作时,能有一处软枕可依。 居尘在政见上几乎可以同太后娘娘的思想同步,可对于她待人的态度,居尘一直都有些琢磨不透。 就像对旭阳,居尘永远不懂太后娘娘的宠爱是真还是假。 对宋觅,她一直也是忽冷忽热。 连居尘自己,都说不出太后娘娘心里是怎么看她的。怜惜有之,严厉有之,利用有之,托举亦有之。 没有娘娘,就不会有后来的她。 而太后娘娘此刻的温柔,叫她忍不住鼓起勇气,靠在榻前,询问她对于自己的真实看法。 “娘娘认为我是在以色侍人吗?” 她毕竟是他的母亲,居尘不可能不在乎她怎么想的。 太后看她一眼,矮身,坐到了榻前,她有着和宋觅一样冷玉般的肤色,安静看人的时候,总能令人宛若一脚踩进沼泽,深深陷进了她的瞳仁里。 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沉默片刻,她缓声道:“我仍记得当年你在集芳学院读书时,写过的那些文章。你的公平与公正论,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说男女有别,与生俱来,女子没有男子强壮健硕,男子不像女子具有孕育的本事,天生是不公的。而你憧憬的,便是在这份不公之上,一个竭力做到公正的世道。” “居尘,你胸中怀有丘壑,日必显贵,而如今这个对于女子不公的世道,缺少的,便是你这样的女官。我一直对你有所期许,也很期待你文中那个繁花似锦的世道。我最近其实一直都想找个机会,让你外放。” “娘娘要把我赶出京吗?” 太后摇了摇头,“你不到下面去,你是体会不到百姓生活的艰苦的,尤其是那些尚处在水深火热的女子,你看不到她们的无助,你从何处去找到公正的点呢?” 居尘不由愣怔,一时有些回过味来,她原以为上辈子离京下放,是因为她犯了错,她不够有本事,可她回来之后,成为了娘娘第一个提拔的人。 她的下放,原是她有心安排。 居尘一生有过很多后悔的事情,唯一不曾动摇过的,就是一直跟随她的念头。 娘娘与她,有知遇之恩,再造之情。 “你可知你心中的抱负若想实现,你接下来的路会步步艰难。” 太后警醒着她,眼中流出一丝疲惫,凤凰跃出牢笼,面对广阔天空,仍发现天下之大,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思想,终是无法逾越。她深知一个女人走向权力顶端的不易。这个世道看似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化了女子的地位。可她的存在,毕竟只是个例。 “你文章中憧憬的公正,要让那样的盛世来临,首要前提,必须要有一个明君。我在之日,自会护你,可我也要谋划我不在以后,我该把这个行至半途的愿景,交到谁手上。” “宋觅,他会是个很好的皇帝。你同他共过事,当也清楚,若在他底下,你绝对能施展出你所有的才华。” “可若让他耽于情爱……我这个儿子,说不了解,我确实没有陪伴他长大,可说了解,我 也能确保,一旦他心里有了放不下的人,他是绝对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太后苍凉笑了一声,“他不像我,他并不爱权力。他深知权势对人的侵蚀,所以他不敢保证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会不会变,所以他会选择不要那个位置,来保证自己的忠诚。这是他对于对方最愚蠢,却又最浪漫的诺言。” “但他的身份与能力,若是最后不坐那个位置,他一定受人忌惮。”太后娘娘一语成谶。 居尘睁着美眸,鼻尖一酸,蓦然记起上辈子,她原以为自己扶持今上的长子上位,同宋觅斗了这么多年,最后把他赶出朝局,终是她赢了,其实女帝离世前,早已拟过遗诏。 女帝早定了继承大宝的人,只是那个人,他藏下了遗诏,他从一开始,就让了她一局。 大梁朝局稳固之后,宋觅最后同居尘认输,成全她的抱负,卸下摄政王之位,将大权交到她手上。 他离开京城,云游四方,他本可能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可当听闻居尘入狱之后,他还是毅然决然选择了回来。 当年的幼帝不再年幼,知晓当年女皇留有一份遗诏,寝食难安,用居尘的命,将宋觅钓了出来,然后,以命换命,置他于死地。 这一世,女皇依然决定要将大宝,交托到宋觅手上,“我不否认我有作为母亲的补偿之心,我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给他。他是我儿子,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他应得的。” “只要他心里没有人,答应同曹家联姻,娶一位名义上的妻子,待我登上帝位,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立他为储君,曹宋两家都不会有人反对。而他做了皇帝,就不会有人敢拿他怎么样。” 太后娘娘已经坦诚至此,最后垂眸,看向居尘,“所以,你离开宋徵之,我放过袁峥,冉冉想和林宗白在一起,我也绝不阻拦,如何,可以吗?” “你好好想一下我说的话,我知道你是个有抱负的孩子,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值得你去做,莫要作茧自缚,若你选择不同他在一起,哀家确定,你的理想,他的人生,都能走向更好的结局。” 居尘的太阳穴嗡地一声,心绪絮乱,呆了良久,双耳轰鸣作响,几乎难以呼吸。 渐渐的,她闭上眸眼,昏睡过去。 缚神酒是一种致幻的毒酒,不会给身体造成任何损伤,却会让人做噩梦,梦见自己迄今遭遇的最恐惧的事情,反复受到心灵的折磨。 居尘体内的毒性发作,入睡之前,原以为会梦见国史辱没她的伤心往事,或者梦见被蛇咬,她最怕的就是蛇。 她确实梦见了新修的国史。 年少时期,居尘在娴宁郡主底下教养,偶有其他大儒来讲课,听他们称颂历代殿前碎首进谏的贤臣名士,只觉得难以理解,不明白有什么信仰,能比自己的小命重要。 直到娴宁释义说出一句,被人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居尘凝着史书上那一个个跃然纸上的名字,虽没想过要为了留名,去学他们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但在青史上划上一笔,不知不觉,成为了她的志向。 在集芳学院被灌输的圣贤教育,令李居尘一生的信念与理想,变成在史书上流芳百世。 后来的她,的确成为了推动大梁朝发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必将长长久久载入史册,永远被人记着,永远都不会真正的死亡。 可史书的记载,却不如她所料。 她被托孤,临危受命,拒绝越级升职,只愿暂代首相之职,本是谦逊之举,被说沽名钓誉。 她稳固边防,推动北伐,将突厥彻底赶出中原,说她嗜杀嗜战,不顾百姓身处于水生火热之中。 她为了稳固朝纲,竭力辅佐幼帝上位,说她圆滑算计,一生都在以权谋私,钻营站队。 新的史书一出,偶有异声,刚起不过一点涟漪,迅速就被新帝压了下去。 久而久之,她在口口相传中,成为了大梁朝令人作呕的奸佞,狐媚成性,祸国殃民。 居尘双手颤抖,紧盯着那一笔笔摧心剖腹的诬蔑,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凄然嗤笑一声。 她还真是了解自己的恐惧,指不准接下来,就要梦见蛇了。 接下来,她掉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大雾之中,前方,果真出现了黑影。 第85章 她心中一骇,低下头,发现自己坐在一堆草垛上,阵阵寒意从天窗袭入,外头,仿佛正在下着大雪,吱呀一声,一道熟悉的开门声响,眼前的黑影逐渐上下拉长,变成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第64章 李大人,好不好 宋觅推开牢门的那瞬间,梦境四周的景象开始具化。 居尘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一天,双手不由开始颤抖。 圣旨方才宣读完毕,她正询问宦臣怎么不见旨上的鸩酒,他拎着一壶陈酿,推门而入。 数年不见,他仍是那般清贵华然,风姿卓越,岁月总是心狠,却不舍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那双对于男子而言过于美丽深邃的眸眼,掠向居尘的那瞬,她垂下螓首,忍不住抬手,抚了抚鬓边那一撮花白的银发。 她以为他是来送她的,其实,能让他最后送她一程,居尘觉得挺好。 他们坐到牢房一隅的小方桌前,真有意思,他们难得彼此心平气和坐下来对酌,环境却如此简陋,宋觅携来的青山玉壶,与这张布满尘垢的老朽木桌,格格不入。 两盏下腹,举起第三杯,聊起鹊桥,居尘听见他口中蹦出一句“若有来生”,不由露出笑来,“来生,蓬山王也信来生?” 宋觅亦轻笑一声,他笑起来,一如既往的好看,“来生,我不想和你做敌人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居尘短促的沉默,叹息道:“我也不想了。” 四目相对,居尘难得在他面前,缓下一直紧绷的冷面,流露出一丝真情实感,“说来您可能不信,我其实也想过,如果一开始,我们没有争锋相对,换过另一种相遇,我们或许会适合做朋友。能一起下棋,一起喝酒,一起在鹊桥来临的时候,前往洛河,为彼此的心愿,赠予祝福的河灯。” 宋觅的眼底划过一丝柔光,一饮而尽,将酒杯嗒地轻放回桌面上,和颜道:“行。那便说好了,来生,下次鹊桥来临,谁不出现,谁就是小狗。” 居尘笑了笑,状似默认,实则她从不信鬼神,更不信来生。 她也不想在他最后的印象里,留下她毒发身亡的凄凉惨状,三盏下腹,居尘开始下逐客令。 宋觅也没反对,默然将酒杯收拾,拿回她眼前的酒杯,放回描漆盘时,他猝然一笑。 在居尘疑惑不解的目光下,宋觅同她说,自己来这之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竟同你成婚了。” 居尘心头莫名一抽,凝着他唇角那一抹戏谑的弧度,冷笑道:“吓醒了吧。” “那倒没有。“宋觅挑眉,摇头道,“我们过着很普通的夫妻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还给我生了两个很可爱的孩子。可惜,没梦清楚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光顾着看着他们笑了。” “你是觉得这个梦可笑吧。” 宋觅沉吟良久,失笑道:“是做梦。” 话音甫落,他神情微敛,站起身,珍重同她说了句:“走了。” 居尘颔首,坐在桌前一动不动,静待死亡,直到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咳嗽,她猝不及防回首,只见地牢昏暗,他扶在门边,神情模糊,浑身却像是被抽走了心骨。 一个趔趄,豆大的光影中,他的身躯如枯叶般飘零跌落…… “没想到要死了,反而讨到了你一个拥抱。” 居尘伏在地上,两只手抱着他沉下去的身体,怔怔望着他良久,耳边仍回荡着他靠在她怀里的凄然笑声。 新帝顾念旧情,让居尘走得体面,下旨之前,曾派尚服局的人为她卸下囚服,重整妆容,此刻,她端庄素白的衣裙染上了一片猩红,连带着宝蓝外衫,也浸成了一片发黑的紫色。 那都是他咳出的血,可他这会闭着眼,倚在她怀里,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他的肤质本就是天生冷白,即便早已苍白无色,亦不会露出半分端倪出来,就像他这个人的心思一样。 这一刻仿佛亘古一般长久,居尘 抱着他坐在地牢里,脑中空白一片,恍惚间回过神,才发现新帝早已来到门前,默然将他俩望了许久,叹息一声,“原来皇叔是这般痴情的人。” 新帝将换命的真相如实相告,皱眉将新著的国史递到她面前,婉转告知她,她虽保住了一条性命,但为了稳固皇权,重回男权当道的时代,她败坏的名声,他没有办法给她洗刷。 话音落到此处,新帝转身,从宦官手中拿来了一份草拟的碑文,“这是皇叔让朕给你的。” 居尘呆呆接过,蓦然回忆起两人曾一同外出办过一件险案,当时他俩不慎暴露踪迹,宋觅命她先走,她逃到一半,心中不安,折返回去,不惜女扮男装,以身犯险,将他救出了虎狼窝。 后来,他俩回程的路上,宋觅曾玩笑说以后一定给她歌功颂德,居尘闻言反讥一声,“也不见得谁会先给谁写碑文。” 宋觅当时笑道:“李大人放心,本王若比你先死,一定提前给你写好。” 如今,她真的收到了他给她写的墓志铭。 可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居尘垂眸看着那一副潦草不失清隽的字迹,那么多年共事,她已经能够一目十行将他写的东西看懂,此时此刻,却还是觉得他的字为何总是如此难看。 看得她双眸宛若被灼,眼前炽热模糊。 她双手捧着那份碑文,低头注视着,四周的画面仿若一旋,她怀中的人儿消失,她从趴在地上,变成站在一间书房内,她向左看去,看见一道背影,坐在了窗边的案几前,正执着笔,略作沉思,挥墨而就。 写下了这个世间,最后温柔相予她的,称颂之声。 “李氏居尘,风度凝婉,冰心皎洁,内润珪璋,外资雅典。 自幼习文,破格入仕,深谋远略,光耀门楣。 才飘飘以陵云,德温温而如玉。 探赜机辩,邓曼讶其聪颖。 文章卓荦,班女惭其辞赋。 …… 天不仁,地不义,花凋月堕,玉折兰萎。 如此红粉,永作黄尘。 烟霄无路,难追碧落之踪;桃李秾华,永谢青春之色。”【注】 他洋洋洒洒写完,站起身,对着窗外天光晾了晾墨迹,回眸看见居尘,勾起唇角,让身给她评价,“李大人,好不好?” 她红着眼眶,上前去抱住他,“好,好。” 可我哪有你写的这么好? 值得你以命相护呢? -- 宋觅迈入寿康宫,未经太后允许,擅自闯入了侧殿。 角落一隅的金兽仍飘着青烟袅袅,他的步伐急促,穿过幔帘,带起了一道短风。 宋觅转进屏风内,入目而来的,便是蜷缩在美人榻上的居尘,她眉宇紧促,额间薄汗涔涔,俨然已被噩梦缠身,一张芙蓉小脸煞白无比。 那样子看着可怜极了,宋觅长吸了口气,走过去,俯身去捞她的身子。 他到达大殿门口,被裴都知伸手拦下的那会,已经得知了她被带走的原因,是因她没有奉娘娘的命令,将旭阳送到袁峥怀中。 今日这番光景,他隐约有些印象,旭阳长公主出嫁之后,一直同夫家不睦,小夫妻两人的感情也没什么进展,拖拖拉拉到了今日,才借着酒兴圆了房,两人岌岌可危的婚姻,也因此得到缓和。 他以前并没有留意他们的动向,也不知今日细况,但方才从裴都知的话头,这一场圆房,看来是娘娘的手笔。 而居尘前世无意间推波助澜,促使了他俩夫妻和好。 所以,这一世,她不想他们和好了? 宋觅垂眸凝着她,眸色渐沉,他缓缓伸手,将她散落在脸颊的碎发,一点一点别回耳后。 “麻烦都知把解药拿来。”他对着追进门的裴都知道。 裴都知脚步顿住,心里轻嘶一声,一个头变做两个大,他哪儿敢不经过娘娘同意,私自给出缚神酒的解药,可眼前这个主,也不是他这把老骨头能轻易惹得起的。 好在他的主子未叫他过度为难,伴随着一阵熟悉的女子脚步声,侧殿的门大开,太后娘娘走过层层幔帘,来到他们面前,目光朝着榻前的男子凛去,“宋徵之,你好本事,都敢硬闯寿康宫了。” 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对母子分开,两人对着谁都能和颜悦色,偏偏一对上,总是同火药遇到火星子般,一点就爆。 “要让御史台知晓你今日竟为了一个女人,目无君臣,以下犯上,你所有的名誉,都将毁于一旦!” 宋觅不知居尘梦见了什么,宛若娇躯灌了冷风,一直有些瑟瑟发抖,他帮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拿来旁边的绒毯给她盖上,不疾不徐道:“名誉于我而言,本就不值一提。” “我的名誉,不是早在生母嫁给大哥那一刻,就已经不清不白了吗?” 他可还真是,气死人不偿命。 太后娘娘被他这话一噎,气急,“好,我便当你是敢作敢当,有情有义,也不枉她跟你一场。” 第86章 宋觅眉头的青筋一跳,到底还是维持住了面不改色。 太后转眸一瞬,裴都知心神领会,前往内室,将解药拿了出来,太后接过,掷到他面前道:“我可以让你带她走,但你必须同我保证,你以后不再同她,有那种往来。” 宋觅连忙将那枚鼻烟壶打开,朝着居尘的鼻尖放了放,她的眉宇,果然肉眼可见的松懈下来,宋觅一颗心落回原处,继续淡着嗓音道:“娘娘是不是管的有些太宽了?本王年已二十近五,又不是小孩子,有那种事,是哪里不正常?你之前不是还一直盼着我成婚吗?” “你当然可以有,但不能是她。” 单凭他今天出现在这儿,太后基本能断定,他这绝不是什么露水情分,他分明已经上心了。她所期盼他的成婚,一直都是出于政治联姻的考量,可从来没指望他会把人放心上。她原以为,他不可能对任何人动心的。 宋觅淡淡道:“为何不能。你若嫌弃她身份不够高崇,大不了,我不要这个王位就是。” 他这一句话,无疑是正正撞到了太后的枪口上,她最怕的,就是他这一副什么都可以不要的样子。 太后娘娘当即冷笑一声,“行,你倒是想得好,可她未必需要你这么义无反顾。你尽管带她走,我也想知道,你在她心里,到底值几斤几两,她会选你,还是选袁峥。” 第65章 宋徵之,你有没有什么后…… 宋觅将居尘从寿康宫抱出来,旭阳已经被明鸾一壶醒酒汤猛地灌醒,忙不迭从皇城驰道另一侧,赶了过来。 她一睁眼,就被明鸾天塌的面色吓得彻底慌了神,此时再撞见这么一幕,旭阳忽然有点分不清,她到底是醒了,还是仍在醉梦之中。 小叔正搂着阿尘朝她走来,旭阳伸手捏了自己一把,真实的痛感,令她的脑海中犹如一道白光劈闪而过,炸得她天灵盖一片清明。 旭阳脚尖猛地一跺,恨不得再捶自己一拳,懊恼自己居然这么迟钝,竟一点儿没察觉出他俩的关系。 她怎么也不想想,她家阿尘那眼光,一般凡夫俗子,她哪里看得上,可不就得摘天上的月亮吗。 放眼整个皇城,她看得上,甚至不惜献身,又不敢同她说的,除了她那高不可攀的小叔,还能是谁。 换做别人,阿尘会怕她没法帮她搞定吗,捆都能帮她捆来,也就他,旭阳还真没办法。 而一旦发现 他俩的关系,以前的一些场景,就变得微妙起来。他俩还一起给永安送嫁,同行一路,旭阳忽然觉得这趟旅程,简直不能细想。 “把你的马车叫来,她向来不喜欢坐我的马车。”宋觅道。 当下确实还名不正言不顺,宫宴人又多,不好叫别人以为阿尘攀附权贵,旭阳连声称好,同明鸾从他手上将居尘接过,把她带回了公主府。 宋觅的马车在后面默默跟着,随着她一同回府,旭阳这会识相极了,将居尘放到床上,便将所有人遣了出去,包括她自己。 宋觅坐在榻前照顾她,缚神酒的药效能维持三日,当下居尘虽闻了解药,一时半会,也不得苏醒。 她浑身发了虚汗,浸湿衣裳,宋觅打了盆热水,帮她解开衣裳,从玉足开始,一点一点给她擦拭。她身子的每一寸,都是他熟悉的样子,欺霜赛雪,一股淡淡的体香,沁人肺腑。 宋觅帮她收拾着,细致擦拭了每一处,眼眸越来越深,整理妥当后,不由伸手去触摸她柔软的头发,她不知进入了哪一场梦境,蹙了蹙眉,翻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那一抹发梢从他的手心猝然离去,宋觅神色一动,许是连夜赶路的疲惫感,后知后觉上了来,他坐在她旁边,淡然自持的面容松下,愈渐暗沉,耷拉眉眼,流露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无措与挫败。 耳边回荡起太后娘娘的话。 “你在她心里,到底值几斤几两,她会选你,还是选袁峥?” 饶是他一直在心里劝说自己不要多想,她今日的所作所为,搭着太后娘娘的话,还是宛若一道利刃,在他心中划出了一道口子。 令他控制不住去想,她不惜违背娘娘的意愿,也不希望旭阳与袁峥和好,是不是因为,她还是放不下袁峥? 都是难得重生,谁又不想完成自己未了的心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遗憾,他的遗憾是居尘,居尘也有她自己的遗憾。 窗外天色渐深,透过支摘窗,月色洒在床幔前,将榻上的人儿,覆上了一道朦朦胧胧的银色光影。 宋觅望着她模糊不清的背影,思绪不由被回忆填满。 袁驸马在旭阳宫变失败之后,要求居尘帮他递折子戴罪立功,最后却死在了战场上。 突厥首帅被俘,遣送回京的第一天,居尘袖中藏刀,来到鸿胪寺囚禁俘虏的院落前,要报血海深仇。 宋觅当时正好在鸿胪寺商议两国谈判的细节,为了大局,一招将她手上的利刃打下,派亲兵压住了她。 “李大人,不要对不起你身上的官服。” 那杀袁峥的首帅,正是突厥可汗的大儿子,大梁需要留下他的性命,以作谈判之资,这样浅显的道理,宋觅认为李居尘不会不明白。 然居尘当时直接摘下头顶的乌纱帽,掷在他面前,她情绪失控,泪流满面,指着他怒斥道:“王爷的心中只有大局,只有大义,岂能共鸣我等凡夫俗子,失去至亲的痛苦!” “宋觅,若有朝一日,你的至亲至爱逢遭大难,我李居尘不信,你还能像现在这般冷静自持!” 他那会一心想的都是江山社稷,的确没能顾及到她的心情,那日之后,他同她的关系,彻底陷入了不可挽回的僵局。 等宋觅回过神,那个斥骂他不懂失去至亲至爱痛苦的姑娘,成为了他的至爱,宋觅才惊觉,他当年对于她的奉劝,于她而言,何其残忍。 后来,朝局稳固,宋觅卸下摄政之职,离京而去,世人皆知他解甲归田,云游天下,却不知他在外云游至逝世之间,曾回过一次京。 当时他在青海湖畔,收到林宗白病危的书信,折返归来。 彼时正逢旭阳大长公主忌日,林宗白艰难从榻上起身,仅希望在自己病逝之前,最后再去看他的小师妹一眼。 宋觅扶着他,陪同他前往皇陵。 这一日,居尘仍然选择了旭阳最喜欢的夕阳时分,前往拜祭。 自宋觅离京,居尘掌管朝局大权,时常在公文案牍前忙得抽不开身,可每年旭阳忌日,她总是如期而至。 落日余晖,一缕金光自屋檐斜下。 居尘受皇陵守墓的宦官引路,走在前往祠堂的长廊上,前方转角处,树下,悄然站了一道颀长的人影。 夕阳光泽透过树间罅隙扫下,给他身上镀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光晕,令他看起来,像是一个不存于世间的剪影。 居尘脚步一时间凝滞下来。 宋觅站在树下,垂眸正看着池中摆尾的锦鲤,听到动静,他偏过头,视线与她在半空中交汇。 两人的距离随着宦臣引路,逐渐拉近。 居尘上前,朝着他恭敬行礼。 宋觅看她一眼,开口一副好听的嗓音,宛若被清风拂来的悦耳旋律,历经岁月,飘渺于庭院之间,“来给旭阳上香?” “是。” 宋觅抬头看了眼天色,“今日散值这么早?” “……提前走了。” 严冬方过,空气中尚有寒意,林宗白却不知哪儿弄来了一捧盛放的红牡丹,馥郁芬芳,他从侍仆手上接过,小心翼翼抱在怀中,回头发现居尘,温言邀请她一同前往祠堂祭拜。 旭阳向来喜好明艳的颜色,白菊也配不上她,那一捧红牡丹,富贵又高傲,正如她的性子一般。林宗白觉得她肯定会喜欢,俯身将它放在她的墓碑前。 居尘盯着眼前的坟冢,一言不发,眸色黯然无光。 难得她有空,祭拜完毕,林宗白邀请居尘同他回府,一同坐在了后苑水榭中叙旧。 侍儿端着托盘前来,将酒壶放下,抬起手,恭恭敬敬斟好了三杯温酒,随而退下。 居尘拿起来,轻抿一口,抬眸见宋觅挡下了林宗白拿起酒杯的手,凝着林宗白愈发苍白的面色,忍不住询问他的近况。 林宗白淡然一笑,掩下咳嗽,只道偶感风寒,并未告知她,自己已病入膏肓。 宋觅没收他的酒杯,看他一眼,没有拆穿他的谎言,他不希望她忧伤难过的心思,宋觅一瞬间心领神会。 居尘现在身上的担子太重,林宗白若还让她伤神,只怕到了黄泉路上,不好同旭阳交代。 他几乎没有骗过她,居尘未有起疑,点了点头,不经意又同宋觅四目相对,不由问道:“王爷这些年过的可好?” 将林宗白杯中的酒水换成茶水,宋觅唇角挂出一如既往的清淡笑容,语调总是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无所事事的钓鱼翁。” 第87章 居尘心头一紧,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得知她少年的大放厥词,抬眸觑他一眼,宋觅和颜反问:“李大人好吗?” “多谢王爷关心,臣一切都好。”居尘干咳了声。 三人续而闲聊。今日难得故人重聚,林宗白原还想着开怀畅饮,结果宋觅不准他喝酒,他便也没给他机会品尝他精心酿造了十年的这壶佳酿,把宋觅杯中的酒,也换成了茶,同他一起清汤寡水。 居尘情绪低落,在他俩互别苗头的间隙,对着酒杯猛灌。 身为年长者,林宗白一直视居尘如亲妹,旭阳在世时,最担忧居尘的归宿,林宗白也忍不住替她操心,按下居尘提起酒壶的手,“都这么多年了,尘妹妹就没想过找一个贴心的人,好好照顾你?” 话音甫落,林宗白扭头朝宋觅苛责道:“徵之,你怎么还不成婚?” 居尘的视线随之而来,宋觅心角似被人捏了一下,蓦然发现今日这一场叙旧,是场鸿门宴。 他不由瞪了林宗白一眼,居尘朝林宗白回道:“白哥哥你不该先操心一下自己吗,你这年龄放媒婆眼中,已经是不好出手的老男人了。” 林宗白轻笑一声,“你这话把在场的两个男人都骂了,他可和我一样大。” 居尘淡定道:“他条件比你好一点,他不显老。” 林宗白摇头失笑道:“那你呢,你总不能因为你也不显老,就这么拖着吧。” 居尘:“我忙,没空。” “你忙,找个闲的不就好了,像那种整天到晚无所事事只爱待在湖边钓鱼的,就还挺不错。早朝前起床给你更衣,陪你吃早膳,你去上朝,他去钓鱼,等你回来,刚好给你炖鱼汤。” 居尘蛾眉微蹙,“你这话说的,我差点儿要误会了。” 宋觅的神色冷漠下来,睨向林宗白,沉着嗓子道:“林子由,你是不是最近在酒楼看戏看多了,什么玩笑都敢开?” 林宗白颇有几分无畏,温言笑道:“最近确实比较喜欢一些出乎意料的桥段,比如,昔日宿敌,变成了举案齐眉的夫妻。” 居尘不敢苟同道:“别的不说,你觉得他是会炖汤的人吗?” “他要是会,你给机会吗?” 居尘有些噎声,忍不住将目光瞬向宋觅,有些担心林宗白的玩笑开得太过,真把他得罪了。 宋觅似是发现方才那一句威慑对林宗白毫不管用,目光已经游向另一边,索性不参与他们的话题,颇有些置身事外的模样。 居尘只好靠自己来让林宗白结束这个不合时宜的玩笑,“那也 不行,我从来没有打算和任何人成婚。” 林宗白:“为何?” 居尘唇角浮出一个凄凉的笑容,“因为我不配。” “你身居高位,却总是孤身一人,坊间已经开始传闻你不嫁的原因,是因为你的青梅竹马,袁峥。当年你大闹鸿胪寺的场面,已经有人拿去当作话本,编撰出你和旭阳袁峥仨人扑朔迷离的爱恨情仇了。” 居尘默然许久,叹息:“这个传闻,也没有错。” 林宗白:“你真的是因为袁峥才不嫁的?” 居尘垂眸,点了点头。 氛围开始静默下来,林宗白沉吟良久,一时之间,没敢去看另一个人的脸色,只能举起杯盏,轻轻同居尘的酒杯相碰。 夜色渐深,酒过三巡,风吹过亭台楼榭,林宗白拿出随身的玉笛,即兴演奏一首。 笛声悠扬,是旭阳生平最爱听的曲子,短笛上方,还留存着旭阳幼时胡闹刻下的一只小龟。 多多少少有些借酒浇愁,居尘今晚喝了很多。 散场时,林宗白同他们一并走到了门口。 宋觅今夜回自己的私宅辞忧别院,兰园与别院方向相同,林宗白察觉居尘身形浮出了几分醉意,要求宋觅顺道送居尘回家。 居尘没有拒绝,一路上,端坐马车另一边,一直看着帘外不断从眼边后退的楼宇不出声。 直到马车在转角处一个左转,幅度大了些,居尘一时没坐稳,整个人失去平衡,不慎倾倒在他身上。 夜色流觞,他的眼睛在昏暗马车内,好像天边的寒星。 居尘开口致歉,身姿却因醉酒有些头重脚轻,伏在他身上,一个用力,没能起来。 他冷声道无碍,却也不帮她,任由她扑在他怀中,呈现的姿势,宛若女子在投怀送抱一般。 居尘晃了晃犯晕的脑袋,再度尝试起身,双手刚抵上他胸膛,他蓦然出声,连带着胸膛微微震颤,“你真的决定一辈子不嫁人?” “我不嫁人,我已经做不来后廷妇人了。”居尘再度起身失败,倚在他身上,迷迷糊糊,肯定道。 宋觅陷入了沉默。 居尘已经纷乱的脑海中,因他重新提起嫁人,回忆起今日同林宗白的那些交谈,想到袁峥,她靠在他面前,双手在他胸前,缓缓攥紧,“当年,是我买凶,在半路截杀了鲁图。” 鲁图,便是当年埋伏袁峥的突厥首帅,突厥大可汗的儿子。当年,就是因为他最终死在了大梁境内,突厥与大梁停战交好的协议作废,突厥在幼帝登基那年,再次朝大梁发起了攻击。 “大理寺当初已经查到我头上,最后却归咎成了悍匪作歹,让这件事成了一场意外。是你压下来的,对吗?” 那时的居尘,年轻气盛,一心只想着报仇,也早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就等着大理寺的人来抓她。却不知哪里来的运气,向来断案如神的大理寺,这一次竟没查出幕后之人。 她侥幸逃脱,直至今日,坐上内阁首辅的位置,打开了大理寺的最高机密卷宗,才发现这一份案卷,是他明知疑点重重的情况下,强行在最后签了字。 是他体谅了她的仇恨与痛苦,将她遗漏的线索抹灭,盖棺定论。 徐徐夜风穿过了马车的幔帘,宋觅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为一个已经逝世多年的人,终身不嫁,值得吗?” 居尘眼眶微红,不知是酒意使然,还是想起了什么,哑声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帮袁峥递了那道自荐出征的折子。” 话音甫落,居尘伏在他身前,隐约间,仿佛感觉到他的呼吸滞了一瞬,醉酒入肠,她想同他致谢,感恩他当年的包庇,又觉得这一声感谢来得太晚,她已经同他作对了这么多年,他肯定早已恼极了她。 居尘喉咙哽了半晌,最后鬼使神差问道:“宋徵之,你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 宋觅垂眸看向她,沉默良久。 他的眼神总是深邃的,迷人的,令人琢磨不透。居尘望过去,感觉就像一脚踩进了泥潭之中,她连忙侧过眸,终于在这一刻争气了回,撑腰从他怀里起了身,坐回到了对面。 宋觅一颗心就像被人紧紧攥着,夜色中,凝着她的眉眼口鼻看了许久,悄然将广袖之间,那一封书写多年的信笺,重新藏回了深处。 “我没有什么后悔的。” 第66章 只是为了报恩吗? 院外,夜色沉沉,月光倒映在湖泊上,一阵风过,泛起一道道波光粼粼的微澜。 冷汗再度浸湿了居尘的脖颈,宋觅起身出门,想着去找旭阳,再要一身合适的衣裳,给她替换。 这厢,旭阳已经将明鸾拉到桌前,先掐了她脸一把,“你可真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来同我知会一声。” 居尘没将她扶去沁芙苑的前因后果,明鸾在旭阳苏醒那会,便已尽数告知,自然知晓她此刻指的,是她家主子在外面的这场私情,“大姑娘她不让说。” “她不让说,你就由着她胡来?”旭阳将她脸上掐出一个鼓包,叹息一声,又松开了手,犹豫半晌,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他俩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您成婚那会儿,姑娘莫名其妙就跟了那位。”明鸾如实相告。 旭阳蛾眉微蹙,低声道:“她可有被迫?” 明鸾摇了摇头。 旭阳反复思忖,手蓦然抖了一下,“她什么时候看上小叔的,这丫头有了心上人,此前竟然一字没同我说过?” 这对于居尘最好的闺中密友,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明鸾回想起居尘的话,连忙替她解释道:“大姑娘绝对没有不把您当自己人的意思,她是有苦衷的。奴婢记得最开始,他俩有那档子事的时候,姑娘同我说,她是为了报恩。” 旭阳眉头紧蹙道:“什么恩?” 她同居尘从小一起长大,成婚之前几乎形影不离,她从来不记得小叔有施过什么恩泽给她。 “这个,大姑娘没有告诉奴婢。”明鸾垂眸道。 诚然她俩都没有丝毫印象,这两人此前有过任何交集。但凭居尘的性子,也没有必要欺骗她们。 她若不是自愿,谁也强迫不来。 只是明鸾时常见她回来,总是落下一身吻痕,她站在妆台旁边,回回拿着粉扑,想尽办法帮她隐藏,免不了心疼她没名没份跟了对方,还要遮遮掩掩。 第88章 “虽不知是什么恩情,但肯定是一份无以为报的大恩,否则大姑娘不会这般不顾自身。她若想攀附权贵,这些年,那么多世家公子对她倾心相待,她怎会无动于衷?奴婢觉得,定然是对方先起了歹念,觊觎多时,想要姑娘以身相报,姑娘念及恩情,没有别的办法,不得已才……” 明鸾话还没说完,外头蓦然传来一声:“王爷!” 旭阳惊的眼睛浑圆起来,坐在桌前,定定看向了眼前的屋门。 喊出那一声的洪嬷嬷恭敬帮他推开了门,宋觅进门,同旭阳四目相对,温言道:“她又出汗了,麻烦再拿身换洗的衣服来。” 他的神色毫无任何波澜,看似只是刚刚出现在门口,旭阳悄无声息松了口气,盈盈笑着道好,扯了下明鸾的手,目示她赶紧进里屋去拿。 明鸾杵在原地,险些被那一句王爷吓得魂飞魄散,想想她方才那些不恭敬的用词,“歹念”,“觊觎”,“不得已”,任何一个词,都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 眼下旭阳唤回她的神,明鸾当即福身行礼,逃之夭夭,以后都不想再出现宋觅面前了。 旭阳担心居尘,一忍再忍,没忍住同宋觅提出想过去看看。 宋觅没有反对,信步朝外回去,旭阳亲自将衣裳接过,默然跟在他身后。 他全程面色平静,其间旭阳同他闲搭了几句话,他也和颜作答,唇角噙出了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疏懒笑意。 但旭阳总觉得,他听见了。 进门之后,宋觅亲自端来一盆热水,再度帮居尘擦了擦额间的汗渍,伸手去拨她衣襟的纽扣,他的手蓦然一顿,短促的沉默,宋觅从榻前起身,恳请旭阳代劳,帮她擦一下身子。 -- 当居尘苏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初春的阳光照进窗台,床幔镀上了一层金影。 她缓缓撑腰起身,屋中空无一人。 居尘抬首捏了捏额间,仍记得缚神酒的药效至少持续三日,可她昨夜后半段就已安稳入寝,一个梦境没再见着。 然前半段的那些噩梦,足以诛心。 明鸾站在院前帮忙打扫地面,见居尘推开了屋门,连忙丢下扫帚:“姑娘你醒了!” 居尘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公主府,蹙眉询问明鸾事情始末。她顺其自然以为是旭阳跑去寿康宫把她救了出来,心中忐忑不安,害怕旭阳为了她触怒太后,可当明鸾说出是蓬山王把她从寿康宫抱了出来,居尘的忐忑不安,变成了一大片迷茫的怆然。 “又欠了他一次。”居尘心中发涩,呢喃了声。 她不知该如何报答,也不希望他为了自己,再作出任何牺牲。 宋觅今早回朝述职,昨日在寿康宫那一幕,朝堂无人知晓,太后娘娘当作没发生一般,和颜在垂帘后方,赞许他差事办得好。 散朝之后,宋觅在内阁同诸位大臣议事,直到午膳时分,方得一寸喘息,元箬为他端来一杯热茶,他浮了浮茶沫,低头抿了一口,顾不得吃饭,起身准备前往公主府。 他想去探望居尘,走入皇城驰道,却远远看见他一心想见的人,此刻已经安然无恙站在了驰道内,穿着新制的女官官服,正盯着另一个男人的背影出神。 居尘回凤阁当值,于皇城转角处,遇到袁峥,他昨日喝得醉,躺在床上睡了一夜,今早刚醒,得到太后娘娘的传召。 两人打了个招呼,裴都知催得急,没说两句,袁峥便转身离去。 居尘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良久,回过首,猝不及防,坠入一道深邃迷人的视线。 宋觅问道:“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居尘摇头,开口同他致谢。 四下无人,宋觅颔首,沉吟片刻,低声问道:“你今晚有空吗?” 居尘隐在袖间的双手不由缓缓攥紧,垂目,看向了自己的裙边,“今日可能不行,我还有好几份差事没办完。” “那明天?” “明天,也有事。” 宋觅短促的沉默,再度张嘴,居尘直接打断道:“我最近可能都没空。” 宋觅嗤地笑了声:“你是不想同我做那事,还是单纯不想见我?” 可他也并非为了那档子事约她,他只是,有几句话想和她说。 “……是真的没空。” 居尘低着头,一直没有抬眼看他,一颗心仿佛被人死死攥住,她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咬着牙根,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偷偷红了眼睛。 不知沉默了多久,头顶传来一声低低沉沉的“嗯”,站在她面前的人,转身离去。 -- 整整一下午,居尘坐在案牍前,三魂不见七魄。袁峥走进门时,她低头看着公文,砚台上的墨迹却早已经干涸了。 袁峥抬头望了眼时辰,刚好到了晚膳时分,便将她从桌前生拉硬拽出来,带去了太元楼。 居尘原本不想出来,袁峥说有事相商,她跟着他来到二楼包厢,被他强迫着点了几道菜肴,小二将茶水端来,提壶斟好,分别放在他们面前,禀身退下。 居尘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询问袁峥何事。袁峥看她一眼:“昨日之事,太后娘娘同我说了。” 居尘执杯的手一顿,袁峥续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太后娘娘原想促成一桩美事,但见我和旭阳眼下的状态,觉得你说的也没错,她好像被你劝服了,如果我俩真的过不下去,她同意我和旭阳和离。” 这本该是一件顺心的事,是她原先期盼的结果,可居尘面上未见丝毫喜意。 “可以告诉我,你同她说了什么吗?”袁峥蓦然笑了一下,“你连娘娘都能劝动,一定也能说服我吧。” 或许这就是气氛凝滞的原因,居尘心里比谁都清楚,袁峥对于旭阳的真心。即便当下他与旭阳并不美满,可要求他同她和离,于他而言,也是一件难以抉择的事情。 “袁峥,你同冉冉的开始,原就是一个错误。” 居尘长吸了一口气,狠下心道:“既是错误,就该及时改正,趁你俩都还没有泥足深陷之前。” 她开始一一列举他俩不合适的原因,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像是在劝说他,又像是在劝说自己。 居尘既有幸再来一世,认为自己理当将他们,包括宋觅,全都拉向一个更好的结局,而非兜兜转转,回到原地。 趁他俩还没在这场婚姻中倾注太多。 也趁宋觅,还没有爱上她。 袁峥何尝不知若非那场意外,他和旭阳,原就是两个没有可能的人。她从头到尾想嫁的,都不是他。她原有一份两情相悦的情谊,那个人比他了解她,也比他更贴她的心意。 此前他圣命难违,如今既有了机会成全他们,他也应当,识相退出才是。 只是要做到情绪丝毫没有起伏,袁峥还没有修炼到那份心境。 今晚这一顿饭,他几乎只对着酒壶猛灌,等到结账离开,袁峥迈出大门,险些被门槛绊倒,一个趔趄,差点栽了出去。 幸而居尘在旁边掺扶住他。 袁峥借着门沿站稳身子,抬头露出一个并无大碍的笑意,拍了拍居尘的手背,企图叫居尘放心,下一刻,身旁突然横来另一只修长的手,直接将他整个人从居尘手中拽离。 袁峥愣怔回眸,迎上一道冷冰冰的视线,正想行礼问安,宋觅面无表情,稳稳当当扶住他,目光却一眼没往他身上看,瞬向居尘,语气没听出丝毫温度。 “李大人今晚不是没空吗?” 居尘面容一僵,袁峥不知状况,以为是居尘公事没办完,被他抓到躲懒,开口维护道:“王爷,今晚是我非要喊她出……” “本王没有问你。” 袁峥一噎,心里不由发沉,这人说话一点怒气都没有,可就这么简短的几个字,竟就叫人喘不过气来。 怪不得,连旭阳那般胆大妄为的金枝玉叶,都那么怵他。 居尘垂眸道:“臣只是出来吃个饭,待会就回凤阁……”她看了一眼头重脚轻的袁峥,停顿片刻,“我先送他回去,然后就回去办公。” 宋觅没在咄咄逼人,也没让她送醉酒的袁峥回家,他直接把人拎上了自己的马车,替她送他回去,全程的状态,就像是在防着她图谋不轨一般。 居尘回想起自己当初就是趁着他醉了酒,直接把他带进了床帐,蓦然遗憾自己从头到尾,好像都没有给过他什么好印象。 马车辘辘前行,袁峥开口道谢,宋觅坐在对面,神情冷漠,袁峥默然片刻,还是没忍住,顶着威压,在他面前斗胆为居尘开脱,再三说明她没有不务正业,主要是他与旭阳感情出了问题,他无人倾诉,才把她抓过来,硬要她听他吐苦水的。 宋觅难得赏了个脸给他,一句问话,听不出是闲谈还是关心,“你和旭阳感情出问题,她是什么态度?” 袁峥叹了口气:“阿尘她,支持我和旭阳和离。” 第89章 宋觅心口有一点犯疼,又觉得意料之中,沉吟良久,转眸望向了窗外的夜色,“你会和离吗?” 袁峥 双眸晦暗,“应该会吧。” 宋觅没再出声,眼中映着沉沉夜色,一时间有些恍惚,隐约间,只觉得眼前伸来一只无形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将他藏在心底最重要的东西,掏离了去。 -- 居尘回到凤阁,依然无心做事,直到夜深人静,她才把今日份的案牍,勉强看了一遍。 她长叹一声,想着演的也差不多了,这会回家,宋觅应该也不会闲着来抓她,正从桌前起身,当值内侍端来一摞折子,声称是底下临时递来,要送去内阁的。 居尘反复咬唇良久,迫不得已接过,只好硬着头皮,捧着折子,朝内阁走去。 她原还祈祷着此刻内阁里剩下的,最好不是他,不要是他,刚到门口,忽然听见屋内传来一声杯盏摔落在地的声音。 “滚!” 一道熟悉好听的男子嗓音传来,居尘心中一沉,不由疾步迈进了门,只见里边,蓬山王的那间小屋,烛火透亮,一道纤细的身影,拭着眼角的泪水,从里面跑了出来。 抬头看见居尘,她眼睛瞪得红红,咬着牙,对她问道:“你怎么会在这,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居尘蛾眉蹙起,凝着冯贞贞竟穿着一身小黄门的绿袍,一段回忆从脑海浮出。 前世,太后废帝之后,冯家已成了秋后的蚂蚱,再无转机的可能。冯贞贞深知自己不日便将成为阶下囚,心意难平,一日夜晚,不惜违背常伦,假扮内侍,深夜来到内阁对宋觅下药,只求他一夜温存。 却被他一句“皇后请自重”,赶了回去。 她连自尊都舍弃了,仍得不到他半分垂怜,这个男人,当真是铁石心肠。 冯贞贞当时心灰意冷,含泪逃离,出门恰好遇见居尘,也曾质问她,是不是喜欢宋觅。 那时的居尘,已成了三品大员,同宋觅做对多年,愣了片刻,轻笑了声,“殿下休要乱开玩笑。” 她转身进门,发现宋觅静静倚在了案桌前,抬起眼眸,看向她。 他应该是听见了她们的谈话。 居尘走进门,解释自己只是来送案牍的。 再走进两步,见他耳根泛出了一丝薄红,居尘有些后知后觉,回头朝着冯贞贞离去的方向看了眼,鬼使神差说了句,“臣……没碍着您吧。” 她那眼神,就好像他和冯贞贞,真有些什么,她也毫不意外似的。 宋觅冷笑一声,同她招手,“你过来。” 他命令的口吻,居尘只得听命,迈步靠近,鼻尖蓦然嗅到了一丝异香。 那香味,同她在沁芙苑闻到的,一模一样。 而他忽而擎住她的后脑勺,两人一瞬间拉近,唇瓣只离她一根发丝的距离。 宋觅凝着她瞪圆的美眸,不知是香在作祟,还是心在作祟,发疯般地想,如果他趁这时要了她,是不是可以事后装无辜,然后如愿以偿得到她。 她会因为失身于他,就心甘情愿跟了他吗? 她会吗? 她不会。 答案一出来,宋觅捧着她后脑勺的手劲开始松懈,仰头轻笑一声,恨自己的心一直如明镜般。 居尘受他钳制,一直屏气凝神,直到他松了手,她才重重吐了一口气,蹙眉将他瞪紧,只见他的耳廓越发绯红,一直蔓延上了眼尾。 她很少见过他这样,他总是高高在上的,此刻眼尾发红,神情柔弱,添了好几分世俗的旖旎,竟叫人一时之间,颇有些想入非非起来。 居尘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连忙将他送往了太医院。 太后娘娘此时尚在泰山,准备祭天大典,居尘好歹算是今晚的目击证人,宋觅若出事,她若见死不救,那还真有点不好交代。 居尘在榻前守了他一夜。 宋觅清醒后,侧眸看见她,只是短暂的一会儿,他望着她,眉眼柔和下来。 居尘并没让他得逞多久,没一会就擦了擦眼皮儿,苏醒过来,抬眸对上他的视线,迟疑站起身,问候他。 宋觅笑道:“吓到你了?” “倒也没有。”居尘干咳了声,别别扭扭道,“王爷虽然可恶,但臣还是相信你的人品的。” 宋觅撑腰起身,叹息道:“不用把我想得那么好。” 他也是个人,他也有欲望。 居尘反驳:“没说你是个好人。” 宋觅笑了声。 他倒希望他在她眼里不是什么好人,好人这种评价,能在她心里,留下几分印象? -- 屋外夜深人静,偌大皇宫,陷入了浓浓的夜雾之中。 这一世,冯贞贞扮作内侍,故技重施。 居尘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夜色已深,殿下若没别的事,还是快些回去吧。” 她当然也想她受到惩罚,毕竟她竟敢对宋觅下药,可这出皇室丑闻一出去,损坏的可不单是冯贞贞的颜面。 这也是宋觅前世忍下这口气的原因,他并不希望,今上因为冯氏被废之后,头顶还要种一撮绿头菇,受所有人耻笑。 冯贞贞咬牙离去之后,居尘三步并两走进门,犹疑地问,“你没事吧?” 宋觅站在桌前,再度向她招手,“你过来。” 居尘毫无顾虑上前,宋觅擎住她的后脑勺,直接低头吻了上去。 居尘眼眶一红,接受他在她唇上肆无忌惮的夺取,轻推他。 “不愿意?” 居尘没看他,摇着头,“我去关门。” 小书房的门从里边一锁,两人的官袍勾勾缠缠落到了地上。 宋觅将她按在了他日常办公的那张案几上,居尘感受到他不同以往的压迫,以为是药效发作,令他如此强势,双手勾住他的后颈,吻住他。 屋外倏尔落下了一场春雨,淅淅沥沥。 居尘眼色迷离地凝着窗棂的竹影,摇曳晃荡,随着她在男子怀中上下起伏。 他捧起了她失神的脸。 居尘凝着他深邃的眼眸,承受着他给她带来的欢愉,在这场恣意纵情中,怅然若失。 怒气随着□□散去,发泄之后,宋觅的心情却糟糕到了谷底。 他将她放下,把她的衣服拾起,起身,去捡他扔到地上的革带。 居尘将自己落至胸前的兜衣拉回肩上,沉默了良久,“王爷,你和我之间,还是断了吧。” 宋觅弯着的腰身一滞,缓缓攥紧了革带的边缘。 她终究,还是开口了。 如果是为了补偿,为了报恩,她把自己送给了他两年,在他这里,的确也已足够。 毕竟他此前从未妄想,自己能得到她。 接下来,她总要去弥补她自己的遗憾。 “你想清楚了?” “嗯。” “好。” 第67章 不想。 豫章虔城府衙近来热闹,上任县令调任归京,朝廷新派下来的县令,据闻是个姑娘,年方二十。 当今大梁朝廷,太后娘娘临朝称制,女子当官在东都城,天子脚下,已是屡见不鲜。 可虔城山高皇帝远,接受时兴风尚的能力没那么强,传统观念当道,城中百姓保留着诸多民俗旧风,普遍都是男主外女主内,认为女子当恪守妇道,视夫为天。 眼下朝廷竟派个女人来管制他们,乡绅土豪多有不服,都想着在新县令上任之日,为她接风洗尘,见识一下她的本事。 他们在虔城最出名的酒楼开设宴席,特邀张县丞将请帖递送,私下商量了一出好戏,正准备呈现给县令大人,谁料只有县丞去而复返,却道县令初来乍到,决定入乡随俗,今夜便不来了。 “什么叫入乡随俗,便不来了?” “县令说,虔城妇女均不好抛头露面,今夜筵席都是男子,她一个姑娘不好出席,但作为感谢,今夜的酒钱,她已经派人付过了。” “可她不是县令吗?难不成要一直躲在闺中不见人?” 四周哄笑声起,张县丞唔了一声,“这确实是个问题,所以县令大人也提出一个暂得两全的法子,既不显得她另类,也能多同当地名士拉近关系, 明日,同样在这儿,县令大人会设下宴席,邀请诸位家中的夫人。” 话音甫落,厢房之内,气氛静默下来。 他们该说什么?说家中内人上不了台面,不好见县令大人?都是女人,有什么见不得。还是说他们也期盼一睹县令大人风采?人都说入乡随俗了,他们还巴巴上赶着要见,颇失风度,同偷看小姑娘的地痞流氓有何区别。 思来想去,临近散席,安排的好戏没派上用场,他们蓦然有些回过味来。这哪儿是她入乡随俗,分明是看穿了他们没安什么好心。 他们不待见她,她也不见得待见他们。 居尘在内衙落脚,拒绝接风洗尘的宴席,面对明鸾的疑问,说的便是:“很难说今晚这顿饭,是见面礼,还是下马威。” 第90章 她也懒得在一开始,就花心思同他们斡旋。 明鸾似懂非懂,也不爱多思多想,挽住居尘的手臂,笑吟吟央道:“既然大姑娘不去应酬,那我们到江边去逛逛吧,我来的路上就一直听闻虔城江景绝美,两岸还摆满了夜市小摊,有可多有趣的小玩意了。” 居尘勾起唇角,对于明鸾的打听,已经不认为具有什么可信度。但她还是换了身常服,陪她去逛了逛。 差事明日才做交接,没有案牍可看,她一个人独处,怕自己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不想这回明鸾竟靠谱起来,虔城江景是真的好,一到夜晚,华灯初上,两岸布满了落地小摊,人头攒动,确实有不少小玩意儿可瞧。 她被明鸾一路牵着,几乎将每一个摊上的商品都过了一遍,明鸾刚发了月钱,忍不住挥霍,不一会儿,手上便拎了好几件打包好的布袋锦盒。 居尘只买了一个九连环,一路过来,都在解它。 明鸾在她身旁叽叽喳喳,从太后娘娘放她下任的消息一出来,李岭的面色变得有些冷漠,温氏也终日唉声叹气,到她们来到虔城,明鸾反倒觉得这儿山清水秀,不比京都差多少,刚好适合她家姑娘转换一下心情。 不过,她此前一直听闻虔城男子个个思想传统保守,认为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不屑同女子共事,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明鸾十分担心居尘今日到任会受到府衙的怠慢与暗中刁难,不曾想府衙的张县丞带着六房与皂吏,恭恭敬敬在公堂侯她多时。 明鸾赞叹道:“林大公子不愧是京都商户的翘楚,人脉就是广。” 这是她从衙署的门房口中打探所得,他们之所以对居尘毕恭毕敬,均是林宗白提前写了信,送了礼,恳请他们多多关照,张县丞当年入京赶考,曾受过林宗白垫付食宿的恩情,他的面子,他总是要给的。 居尘嗯了一声,拆解九连环的双手略有停顿,不由分神去想林宗白一介商户,如何能在比她奉旨下任更早的时机里,提前得知此事,并早早做出了安排。 是谁告诉他了吗。 居尘梳理九连环的思绪,一时间变得有些絮乱,她转了两圈,又忘记拆开它的头在哪儿了。 明鸾原想一直逛到夜市尾部,她们再折返回去,但见居尘反应迟钝了不少,几次她说话,她都过了好一会才接,明鸾看她一副困倦的模样,回想这些天确实奔波,转身将她拉了回去。 往回没走几步,路边忽而多了一位卖糖葫芦的商贩。 明鸾遗憾道:“怎么之前来的时候都没看见,不然就能一路吃着糖葫芦过去了。” 她下意识努起小嘴抱怨,并没有留意到居尘一瞬间的僵硬。 “姑娘想吃吗?我们买回去吃也行。” “我……不想。”居尘垂下眸眼,轻声细语。 但这一晚,居尘不知是不是有些认床,并没怎么睡着。 她原先没有这样娇气的毛病的。辗转反侧,居尘撑腰起身,坐在床头前,看向了窗外的明月。 虔城的月色,高挂长空,离得极远,不像她之前在吐蕃所见的,又大又圆,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月晕的边缘。 也不知东都今晚的月色,可美。 翌日,居尘邀请了各位乡绅的夫人见面,下午需要出门。为显重视,居尘沐浴更衣,明鸾为她梳妆,花费了不少时辰。 她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么费心地帮居尘上妆,平日最糟心的,只是想着如何遮盖她脖颈那些暧昧的红印,而她的脸蛋总是娇嫩地能掐出水来,几乎只需要一点口脂,就能光彩照人。 这会儿没有红印需要遮瑕,居尘的面容却憔悴了许多,虽然居尘解释是昨晚没有睡好,但她尖尖的下颌,总不可能是一晚消瘦下来的。 居尘同那人断了,明鸾是第二天从她湿了大半的枕头里察觉的。 明鸾当时是有些喜意的,毕竟,她家姑娘再也不用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了,居尘那时告知她的语气甚是平静淡然,明鸾以为,不必再和那人有来往,她是喜极而泣。 直到今日,明鸾通过铜镜,望着居尘微妙地垂下眸眼,回避她关怀的视线,明鸾捏住了手上的眉笔,深吸一口气,蓦然回想起,当年她家姑娘说出“报恩”后的,接下来那句话——“也不只是报恩,我也是想要的。” 原来,她并不是为了宽慰她,才说的这句话。 明鸾还是把她打扮出了一副气色饱满的模样,今日是居尘第一天上任,总不能叫人以为她病弱如柳,显得极好欺负。 今夜入宴,席上夫人们明显受了郎君们的嘱托,三言两语,不乏试探,令明鸾意外的是,居尘再也没有摆出之前那一副温和谦卑的样子,没想着一定要给她们留下多好的印象,说话直白,而富有不可招惹的攻击性。 “本官见诸位夫人,是出于初来乍到的礼数,可若诸位不愿交我这个朋友,本官也不好强人所难。” 话罢,居尘起身便走,那些夫人反倒是愣了半晌,才回味出居尘话中的含义,连忙从酒楼一窝蜂追了出来,一直追到府衙门口,同居尘欠身致歉。 居尘手上的官印可不是虚的,她是朝廷白纸黑字派遣下来的一县之长,她们平日久居深闺,哪有机会同一县之长做朋友,若真能在她面前说得上话,以后有什么事,郎君还得依仗她们。 明鸾站在门前,目送那些夫人离去,回过院内,忍不住开怀舒畅笑了两声,居尘坐在树下的石桌前,四目相对,她问她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明鸾:“奴婢还是喜欢,大姑娘不好招惹的样子。” 居尘一顿,轻笑道:“我以后都不会再装了。” 或许这个世道会偏爱乖巧一些的她,但他喜欢过的李居尘,本就不乖巧。 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居尘便觉得原来的自己更好,而是原来的自己曾得到过一份毫无保留的喜欢,那她就是很好。她不想去否定他的喜欢,也不想显得那份喜欢没有价值,所以她需要认可自己。 居尘觉得这样的感觉甚好,再也不用过多在意别人的眼光,心口的大石仿佛落了地。 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自己醒悟的有些晚,没能亲口告诉他,他的心意,她收到了,她很珍视,也很欢喜。 那些乡绅土豪还是没有轻易让她坐稳这个县令的位置,没过几天,便派来一位乡民,状告邻居非礼自己的妻子。 一般程序,府衙接下案子,审案之前,需要传唤受害者本人到庭,接受询问。这是再合法不过的流程,但在虔城百姓的民俗观念中,女子若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审,是一种奇耻大辱。 他们都等着看县令大人新官上任,便害得一位妇女羞愤自尽,今日一天游荡在府衙大门前,等着她开堂。 然等了一天一夜,公堂门可罗雀,毫无动静。 翌日,照壁上却公布案子已破,那乡民邻居的罪行确凿,杖打五十大板,人已经蹲在牢里。 乡绅大惊失色,跑去那乡民家中询问,始知县令大人竟身着常服,亲自到他家中询问妻子,一应问话记录在案,最后 还画了押。她本是一名女子,出入闺阁后院,毫无违和,几乎没有经过他们,就把案子办完了。 乡绅发现她对虔城的民俗了如指掌,也不同他们硬碰硬,心中不由一沉。 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竟有如此城府?当真是小瞧她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居尘都过着沉静充实的生活,她选择做回自己,却不是毫无成长,她并不着急去向虔城百姓证明,她有资格有能力做他们的父母官,她也不介意土豪或是地痞对她一时的挑衅,只寻找恰到好处的时机,再拳拳反击回去。 她每天都很沉稳,很冷静,明鸾有时感觉她强得可怕,像一湖平静的湖水,靠过去,只能从湖面照出自己,看不见她的内心。 这样的她令明鸾心中隐隐感到不安,每回居尘出门,即使是出外值,她死皮赖脸都要跟去。 居尘劝过明鸾不要担心,可她却不肯信她。其实,真的不用担心,因为她不会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一日接着一日,明鸾渐渐在她每日如常的状态中,松弛下来。她没有情爱的经历,但看话本上那些受过情伤的人儿,放声大哭,喝酒发疯,个个都是要死要活,好不消停。 居尘完全不像他们,应该是翻篇了。 第68章 她明明,喜欢他。 她记得吃记得睡,能力也不减当年,政绩卓越,不过半年,就在虔城打出了名声,直接传到豫章巡抚的耳朵里。 豫章巡抚下来巡视,特意褒奖了她,慷慨设下宴席,邀她入宴吃酒。 居尘今晚还有案牍没看完,行礼作揖,婉转拒绝。 罗巡抚不得不走到她跟前,干咳一声,“也不只是一场闲聚,本官也是有事,想同李县令讨教。” “巡抚大人但说无妨?” “本官不日将入京述职,彼时恰逢蓬山王生辰。在下钦慕王爷多年,想要略表心意,却不知他老人家喜欢什么,听闻李县令当年曾在他底下做过事,两人还一同送过和硕公主出嫁,想必对他的喜好略知一二,在下是特意来讨教的。” 第91章 他唇角微勾,话音甫落,居尘宛若被定住。 罗巡抚目光灼灼,居尘在他的注视下,垂下眸眼,温言细语道:“蓬山王他……不老。” “是,是本官口误了。”罗巡抚愣了片刻,堆出笑来,“在下备了些古墨真迹,以及一些古玩,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特别偏爱哪一类,玉石,或是瓷器?” “他都不喜欢。” 她回答得太绝对,令人不免泛出一丝奇怪,“你也曾给他送过?” “没有。” 她只是在辞忧别院见过很多古董,但几乎都是摆件,从来没见他拿来把玩过。或许他也不是不喜欢,他只是没有这个空,有空的时候,都在陪她。 居尘笑笑,“卑职听说的。” 不过有一点,她是能够确定的。 “这些礼都太贵重了,他为人清正,不见得会收。”居尘沉静道,“您若真想送些他会收的,带些简单的手礼就好。” “太简单,不会显得不重视?” “他见识过的好东西太多,您送得再贵重,于他而言,可能不过尔尔,不如送些豫章特产,至少他在京都没见过。” 罗巡抚一副受教的模样,“还有呢?王爷有什么喜恶吗?” 他喜欢红色。 他喜欢钓鱼,喜欢骑马,喜欢云游,喜欢看大山大河。 他不喜欢甜点。除此之外,不怎么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很好养活。 他喜欢动物。射艺精绝,却从来不参加皇宫猎宴,她以前还以为他是故意端着,深藏不露,其实,他只是不喜欢猎杀小动物。 他琴弹得很好,棋也下得好,画技绝佳,就是书法有些潦草,但也是好的。 他酒量也好,却从不贪杯,酒品很好,睡相也很好,她每回躺在他怀里入眠,悠然转醒,抬起头,总觉得像在看一幅沉睡的美人图。 或许,她当初应该要求他画一幅他自己的肖像给她的。 “其他,卑职就不清楚了。”居尘微微一笑。 但当罗巡抚顺手在虔城挑上几件当地特产,回去好一并整理上京,居尘陪在一旁,精心挑选了许久。 罗巡抚感恩戴德,也从她的挑选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别人的用心。 出于谢意,他开口提出:“李县令若有什么祝福想送,本官也可以代你传达?” 他原以为她会惊喜,她所有挑选的动作看着都那么细致,就好像在期盼那个人见了会欢心。 她的目光的确定了一瞬,面色绯红过后,是一片苍白,失笑道:“还是不要了。卑职这样的小官,特意送他东西,会显得过于巴结,格格不入。” 她找的借口如此冠冕堂皇,细究,却又毫无道理。 在外人眼中,他俩既有两分交情,她在他过生辰的时候,托人送一份祝福,合情又合理。 蓬山王从来不办生辰宴,也不喜欢别人借着日子给他送礼,居尘见识过他不厌其烦的神情,前年,她怕讨他嫌,没敢提,只在他来到辞忧别院前,偷偷到厨房,假装厨娘给他做了碗长寿面。 她实在不擅长厨艺,金乳酥已经是她被女帝逼出来的极限,那面一不小心就放咸了,但他好像没在意,仅蹙了下眉,吃完了。 他是真的很好养。 去年,她同他更熟了点,忍不住开口提了一句,四目相对,“李大人也想给我送礼?那我要天上的月亮。” 居尘果断闭了嘴,心中不由腹诽,明明她生辰的时候,他都来礼貌问了她想要什么,也都满足了她,轮到他自己,他双标。 到了那天,难得休沐,他把她叫到辞忧别院,大白天放下了床幔。 做到小姑娘求了饶,他拉来毯子将她裹住,窗外下起了秋雨。 雨点落在屋檐上,汇成道道水柱下落,别院静谧幽深,他把折子摞在床前,靠在床头,一手抱着她,一手处理案牍。 她佩服他这副坐怀不乱的模样,倚在他怀里,给他编了一条发带。 他平常都会束发配冠,偶尔披发,只在末尾捆住,她看着很顺眼,很柔和。 鼻尖越来越酸,眼眶有些发热。 居尘用力睁大着眼睛,不肯眨眼,将巡抚大人送出城,回去的路上,不知是不是强行用眼过度,眼前突然开始模糊。 她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神还是空茫,几乎对前方的道路,视若无睹。 居尘只好晃了晃脑袋,一路上都在反复揉眼,有些失神过头,一不小心,踩了个空。 明鸾在内衙备好晚膳,门房着急忙慌来敲门,带着喘息通知她,县令大人落水了。 明鸾立即跑出院门,冲入昏暗的夜色,赶到湖边,居尘刚好上了岸,她浑身湿漉漉的,裹着一件披风,裙底不断滴水,一上岸,身体的疲累感全面袭来,不小心一个趔趄,居尘索性坐了下去。 她本想着干脆就这么歇会吧,明鸾一头扎过来,俯下身,环抱住了她的肩膀。 居尘抬首,目光已经恢复清明,见她眼睛红得不像话,连忙道:“别慌,我不是投湖,就是走路没注意,不小心掉下去了。” 居尘和言解释:“我会凫水,你知道的,我是自己游上来的。只是衣裳湿了,不好立刻上岸,才在岸边浮了片刻,看着像是落水了。” 她记得有人不喜欢别人看见她浑身湿透的样子,所以她一直等人把衣袍抛来,她才上了岸。 居尘目光认真,毫不敷衍,说的明显是真话,可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长发拖曳在地,鬓边滴落的水珠砸在明鸾的衣袖上,冰冷湿意透过她的肌肤,蔓延至心底。 明鸾一点儿也没被她宽慰到,她颤了下睫羽,终于没忍住,低声问出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困惑:“是那人始乱终弃了您吗?” 居尘的面容一滞,垂下了头,“是我提的。” 明鸾哀伤地跟着低下头,搂住她,哑声骂道:“大姑娘你是傻瓜吗?” 话音甫落,她赶来路上的担惊受怕如洪水一般,化作斥骂决堤而出,没顾上平日的礼数,抱紧她,连声大骂了三句傻瓜。居尘头一回遭她骂,呆呆坐在原地,僵了好一片刻,才思忖起她的话。 她是傻瓜吗? 在明鸾心里,她当然是。 明鸾不清楚她因为什么原因离开他,可在她看过的那些话本子里,那些有机会攀上高枝的姑娘,无不千方百计留住郎君的心,更有甚者,口口声声嚷着不要名分,悄悄把孩子怀在肚子里,转头就闹上了门。 偏偏她家姑娘,老实得叫人着急 ,白白给人睡了两年,最后一事无成。 她明明有那么多机会要求他负责。 她明明,喜欢他。 秋夜的湖水幽凉刺骨,居尘分明冻得瑟瑟发抖,却仿佛一直紧绷着身子,明鸾把她抱在怀中,妄图给予她一些温度。 她的身上一直在滴凉水,明鸾觉得这么在湖边吹凉风不是办法,正想扶她起身,忽而,蓦然有两滴滚烫的液体,落在了明鸾的手背上。 吧嗒一声,不知是谁的肩膀,紧跟着颤了一下。 明鸾宛若被灼,紧接着,便听见怀中传来一声略有呜咽的轻唤,“明鸾……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四周还留下不少关心县令大人的行人,她并不想被别人看见她现在的模样,她将头彻底埋在了明鸾怀中。 明鸾学着她不动声色,用臂弯挡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问:“什么?” “你叫人骑马,帮我去拦一下巡抚大人的车队好吗?”居尘埋着首,双睫下泪光漾动,哽咽道,“我也想给他送生辰礼,能不能让他帮我带一下?” -- 蓬山王今年的生辰恰好赶上了不少官员回京述职的日子,王府门庭若市,来往客人犹如过江之鲫。 宋觅往年基本都让门卫关门婉拒了事,今年却开门迎了客,尤其是各方巡抚,作为地级首席长官,聊表心意,他每个都送上了慰问,话语倒是公平同一的三句话,“你们那儿气候如何,冬天可冷,夏天可热”,“辖区有几个县级,日子都好过吗,有没有哪个有难处”,最后一句,挑其中一个县级,随口问候一句当地的情况,以及地方官的情况。 轮到豫章罗巡抚进门,宋觅特意伸手,扶起了行跪拜之礼的他。 罗巡抚进京后,略有耳闻蓬山王近年重务缠身,整个人清减了不少,此时触碰到他冰凉的指尖,觉得果真如外界所言。 宋觅命人上茶,罗巡抚借着开头的寒暄,望他保重身体。 宋觅点点头,照例慰问,罗巡抚一一作答,话语妥帖谨慎,期间忍不住因着好奇,僭越朝他脸上掠了一眼,只见主位之上,那一张恍若天人的男子俊颜,神情平淡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随便作问,并不关心他们做出的任何回答。 罗巡抚甚至怀疑,不须片刻转身,他就能忘记他们刚刚说的所有话。 宋觅执起茶杯,在他回答完第二个问题后,垂眸问道:“你方才提到的虔城,风景是不是真的很好?” 第92章 第69章 添堵。 原来他一直在听。 罗巡抚顿觉自己方才的无端猜测,委实失礼,连忙拱手道:“虔城山清水秀,宜人宜居,尤其江景绝美,春有两岸桃花,夏日碧波荡漾,秋水共长天一色,冬雪皑皑,仍有蓑衣老翁,凿冰垂钓江口。虔城土地亦奇,产出的蜜柚香味口感一绝,每年都能选作贡品,县中百姓靠着果园,安居乐业。” “安居乐业。”宋觅将这四个字重复了遍,“有这样的民生,当地府衙应当出了不少力?” “自李县令上任,减了不少百姓肩上的税负,然今年虔城整体的税收,却升了一大截。李县令帮助百姓改良种植手段,百姓果树今年实现大丰收,手有闲钱,即便税负比例降低,缴得税钱仍然充裕。府衙库房有了钱,能做的事情也更多了,重修城门,扩宽道路,引进新的商户,人口越来越兴,集市繁华,百姓自然安居乐业。” 宋觅颔首,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庞中,有一瞬短促的蹙眉,仿佛是忧心这么多事情累积,做这些事的人,会不会太过操劳,继而又是一瞬自嘲的失笑,貌似轮不到他关心。 他既提了虔城,想必是对那儿存了好奇之心,罗巡抚提议道:“王爷若是有兴一睹虔城的风景,也可趁休憩的时日,抽空去看一看,卑职会将一切安排妥当,保证让您尽兴而归。” 宋觅勾起唇角,笑得心不在焉,叹息道:“我也想去,但我最近没有空。” 不过他还是收下了罗巡抚特意从虔城挑选上来的手礼。 “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想拿给王爷看个新鲜。这是一些当地百姓的手工,一些小食特产。”罗巡抚一一给他介绍,指向最后一个箱子时,顿了顿,适可而止道,“还有一箱蜜柚。” 这是李县令派人从半路将他拦下,说是漏了一份特产,特意补上来的。她亲自带着箱子来补,罗巡抚询问是否要注明这是她的心意,她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这是虔城百姓的心意,感谢王爷批了给他们减负的折子。” 宋觅在人声散去,夜深人静时,想起了这箱虔城蜜柚。 为了避免水分流失,它们被包裹得很好,摘它们的人很聪明,算着时间,选取较为青涩的果实,到达京都时,酸甜的口感刚刚好。 它们是居尘改良果树养护手段之后生长出来的,要比先前的果实硕大,果粒也更为饱满。 是她这大半年努力的成果。 是他倘若日后继承皇位,她一定能成为他的肱骨之臣的自证。 宋觅坐在紫花墩上,弯腰打开了箱盖,捧起其中一颗看了会,生出一丝品尝的心思,又放到了桌上。 元箬拔出袖里剑,已经做好了给他剥开的准备,他一放下,元箬不解道:“王爷不想尝一尝吗?” 宋觅摇了摇头,怕它不好吃,又怕它太好吃。 他不吃,只拆,每个都拆开包装看了一看,像是在确保没有坏果,这样就可以安心把他们放进冰窖,存放起来。 这箱子一共放了两层十个,翻到第二层时,宋觅拆解油纸的过程中,蓦然掉下来一件闪着银光的东西。 与地面相击,发出金属与石板碰撞的叮铃响声。 宋觅手上的动作一顿,低头,把它捡起来,发现是一道九连环。 它的工艺,和罗巡抚呈上来的虔城其他手工小玩意很像。 它就这样被收进呈现给他的手礼箱中,特别像是一名稚童跟着父母上山摘果,拿来手中把玩时,不小心落在果筐里,然后被包进了冰盒中。 抑或是负责运输打包的工人一时无趣,拿着坐在箱子上方解闷,忽而被工头叫了一声,胆颤心惊下,顺手一塞。 它出现的位置随意,一切都像是偶然间,多出来的。 宋觅把它放在手心漫看,发现它只被解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像是卡住了。 宋觅就着烛火照了照,他以前在蓬山无聊时,惯是擅长玩这些益智的小玩具,不过眼前这副,要比他此前玩过的都难,宋觅端详了片刻,抬手勾了勾它的主芯,脑海中蓦然划过了一道回忆。 李居尘升至二品时,她在内阁的工位,几乎与宋觅只剩一步之遥。 有一日,宋觅从户部回来,发现她坐在工位上,在解一个九连环。她基本不在当值的时候做无关紧要的事,宋觅从旁人口中得知,那是她从女帝殿里带出来的。 不知她俩说了什么,貌似是女帝给了她这个环,要求她把它打开,打开了,她才有机会再回殿中,同她陈情。 她坐在工位上解了三天,宋觅寻她说正事,她也将它捏在手中,一直低着头。 宋觅何时同人说话这么费劲过,她偏偏就敢无视他,最后他实在没看过去,一把将她手上的九连环 抓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叮铃当啷,九个环就这么一一摊到了桌上。 居尘美眸圆瞪,“你干嘛!” 宋觅将最后一个环掷到桌前,冷声道:“这下,李大人能静下心来,听本王一言了吧?” 居尘一手捞起那些环,一手抓着他,要求他给她套回去,“圣上令我把它解开,你赶紧恢复原样。” “这不是已经解开了吗,你拿去给圣上看就是了,她有说不许你找外援吗?” “谁要你多管闲事的,你快点弄回去。” “你还挺不识好人心?” “我又没叫你帮我,你这人怎么这么多事。” “……我还,偏就这么多事了。” 他愣是不再搭理她,由着那九个环就这么松在桌上,而她解开九连环的消息,传入了女帝耳中。 居尘同女帝商议的是,她想在内阁辟开一间同宋觅一样的小屋,理由是,他是男官之首,她是女官之首,她也要有自己单独的书房。 然内阁书房,是属于百官之首,才有的特权。 女帝并没有当即拒绝,承诺她,只要她解开九连环,她就应允她的要求。 居尘的小书房完工之日,宋觅来到门前,双手交叠,倚在门口,“李大人是不是该谢谢我?” 居尘人逢喜事精神爽,当下能屈能伸得很,忽闪忽闪着睫羽,无辜道:“不是你自愿帮我的吗?” 宋觅鼻尖溢出了一丝嗤笑,“这回反倒是说我自愿了?” 居尘扬起下颌,“怎么说不得。反正你这辈子,只会帮我解一次九连环。” 可你这辈子,还没有帮我解过。 居尘哭着嚷着说想给他送礼,可冷静下来以后,呆呆思忖良久,又不知她能送什么。 选中蜜柚,她嘴上说着以此薄礼,略表心意,可心底的声音,却还是妄想同他分享自己的喜悦,暗戳戳同他炫耀,她近年的丰功伟绩。 她懊恼自己心里的孤独,宛若作茧自缚,她挣扎不出,只能像个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最后只能置气地把这副令她烦恼数日的九连环,丢进象征她政绩的果箱。 那是这份完美的礼品中,一笔格格不入的疏漏,就像在偷偷倾诉,她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 为了宽慰自己并不是把困扰自己的难题抛回给他,居尘心想,能哐当一下解开这东西的男人多有魅力啊,她当时就被震撼到了,只是不愿接受自己比他愚蠢,才摆出那么一副讨人厌的样子。 但其他姑娘肯定不会像她这么不识抬举,肯定会觉得他很厉害吧。 她眼睁睁看着那箱子跟着回京的车队离去,分神想象他站在别的女子面前解开这样东西,整个身影蓦然一僵,才发觉这份想象,几乎是对她颅内的酷刑,一想,便觉得头痛欲裂。 居尘转过头,沉吟良久,无可奈何仰头笑了一声。 哪是什么给他在其他姑娘面前增添魅力,她分明就是回到了前世靠不近他的状态,就想着给他添点堵,找点事儿做。 宋觅没有去解那个九连环。 这一日,居尘在集市为一家新开的衣帽肆剪彩,笑容满面转过首,竟看见元箬骑着高头大马,从街口驶来。 居尘目光一滞,心口开始狂跳起来,他缓缓靠近,后面跟着两位府兵,除此之外,未见其他人的身影。 居尘一颗宛若被人捏住的心脏回落,松下一口气的同时,有一丝失望的酸胀感从心底悄然划过。 元箬走到她跟前,翻身下马,拿出了那枚九连环,“王爷从罗巡抚送来的虔城手信中发现了这样东西,不知是谁落下的,害怕对方心急,特叫臣来寻找失主。” 只是这么一个小东西,竟也值得他千里迢迢派人来还吗。 居尘面容僵了瞬,干干笑道:“许是哪位采果的短工不小心遗失的。” 她伸手去接,元箬却没有给她,收进袖中,拱手作揖道:“那就麻烦县令大人,将那日采果的人唤来询问一下。” 居尘:“……” 元箬跟着她回到了府衙,居尘迈入门,走过前院,回过头,只见他左右探看,仿佛在打量这儿的居住环境一般。 第93章 居尘叫人把那日摘果的队伍召来,元箬拿出九连环从他们面前一一走过,并无一人认领。 在元箬的要求下,居尘只好又将那日负责运输的人统统叫来,依然没找到失主。 几次三番询问无果,元箬索性在府衙对面的照壁上,贴了个“失物招领”,一连留宿三日,确认无人认领,让居尘给他画了个见证人的押,好让他回去交差。 居尘给他摁下手印,下意识伸手去拿那副九连环,元箬却将她拦住。 居尘温言解释:“下官并非要私吞,只是一般无人认领的失物,府衙会暂时负责保管。” “并非质疑大人人品,只是王爷提前交代,若是没人认领,便将此物给他带回去。” “他不是叫你来找失主的吗?” “大人你已经签押确认了,此物没有失主。”元箬将她的签字画押并着九连环一同塞入怀中,“所以它是送给王爷的生辰礼。” 第70章 抱他作甚。 他还是那么不饶人。 他不肯迁就她,明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生辰礼,也要戳破她的心思,令她彻夜难眠。 不是断吗?为什么要给我送礼物? 好奇怪,你这个女人。 他一定是这么想的。 居尘躺在榻上,手心捏着被角反复绞着,越想,脸上的温度越高,有些火辣辣的。她的羞耻感,她的自尊心,她绝不轻易暴露给别人看的,他总是能轻而易举把它们一股脑牵出来。 前世如此,今生亦是。 月色翻过树梢,时间一寸寸流逝,居尘翻来覆去,最终双手一撑,将被子拉过头顶,蒙住脸,发出了一道小动物般的呜咽声。 明鸾掀帘而来,“姑娘怎么了?” 居尘蒙着脸,让人看不见她的神情,呜咽道:“明鸾……我又丢人了,比解不出九连环,还要丢人。” “解不出九连环不丢人啊,奴婢也解不出,很多人都解不出。” 居尘沮丧道:“可有人解的出。” “那我们不要去比那些人就好了。” “我这回没想比了,但我想他帮我解……” “他不愿意吗?” “没有。” “那不是很好吗,姑娘为什么还不开心?” 居尘在被子下一动不动了会,嗓音发哑,“你没有听出重点……” 重点是,我想他。 想他的感觉,让居尘的眼眶发红,心脏生疼。 后来,虔城的太阳照常升起,照常下落。 居尘仍是忙碌而平静地过,这一场小小的插曲,仿佛只是他一时兴起对她的捉弄,而只要她不主动去招惹他,他便也不会记起她来,更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来找她。 想他来找她的念头,从居尘心底一浮出,她便在心里狠狠唾弃了自己一声。你当你在玩欲擒故纵呢?他若是吃这套,哪里还轮的上你? 居尘拍了拍自己的小脸,企图把自己拍的更清醒,更有担当一些。她用更加忙碌的身影,推着光阴朝前,在一日接着一日的忙碌中,去承担起她自己选择的路。 秋日转瞬即逝,凛冬过完,又是一年春,居尘在一个雨天,刚升完堂,结束了一桩困扰她多日的案件,收到一封来自吐蕃边境的信。 周清汐驱人快马加鞭,差信告知,她当初叫她留意的人出现了,但那人行踪诡谲,她派的人跟丢了。 居尘心中一沉,虽在心中早有准备,可这件事还是来的比她预料的早,等她赶到吐蕃,见到永安,吐蕃大王目前仍在军营巡视,布赞则进了山里,春猎去了。 上回布赞遇刺,是在皇廷宫宴之上 ,宫宴有数轮排查,居尘原想等那名刺客头目过境,总还有时间将他拦在宫宴外面。 未曾想这世是猝不及防的春猎,居尘将布赞遇刺的可能性向永安提出,正不知如何解释她怀疑的依据,永安却没有质疑她,二话不说喊来士兵,决定进山。 居尘目光一滞,并不愿她亲自领人前往,永安看她一眼:“是我也会出事吗?” 居尘不知如何开口,永安道:“可我若不去,我心里会不安的。大王出宫前,特意嘱托我好好照顾布赞,他若出事,我不好交代。” 居尘见她心意已决,只好陪她一同骑马带着护军赶往山中,在半山腰上,遇到险些被刺客逼落山崖的布赞。 就在他一只脚已经踏空,即将粉身碎骨之际,永安纵马飞驰,及时拉住布赞的手,带他朝着密林深处逃去。 头一回同一名女子共乘一马,布赞惊魂未定,坐在永安身后,双手紧攥了攥,最终在永安提醒他坐稳时,缓缓搂住了她的腰肢。 那帮刺客身手敏捷,个个擅长在树林之间穿梭,居尘见他们跟在永安身后,穷追不舍,带着护军,骑马追向永安的方向。 山中地势错综复杂,护军与刺客打得不可开交,遭到他们突发暗器,逐渐落于下风,其中一名刺客拉弓射中永安身下的马匹,骏马长啸一声倒地,永安同布赞摔落草丛之中。 两人翻身刚爬起,四周青光闪现,他们被三名刺客包围。 刀锋就在眼前,永安一把将布赞护在身后,布赞眉宇紧蹙,拉过她的手,将她揽到自己怀中,冷声同他们喝道:“你们要杀的是我,别动她!” 另一厢,居尘骑马赶来,冲向他们,一勒马缰,纵马高高跃起,马腿直接踹向了其中一名刺客。 两边力道相击,那刺客的长刀被踢断,整个人往后摔去,居尘也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三人包围之势被她蓦然冲散,布赞见机而动,掏出袖中短刃,一刀割向另一边刺客的脖子。 那刺客尚有发愣,却还是及时躲过,青光乍现,布赞将永安拉至身后,开始同那名刺客搏斗。 就在这时,第三名刺客手握长刃,从身后劈向永安。 居尘从地上爬起来,冷不丁看见这一画面,目光一凛,毫不犹豫朝着永安身后扑去,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开。 身姿及时一旋,刀刃划破居尘的衣袖,鲜红的血从她手腕滑下,她抱着永安朝侧边旋转躲避,为了确保成功,力道也使得够猛,两人一同扎进草垛中,居尘将永安护在上面,脑袋被地面撞击了一下。 那锋利的刀刃再次朝她们劈来,居尘头晕目眩,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一把先将永安推开,刀锋对上她喉尖的一瞬,一柄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刺客的胸腔。 昏迷之前,居尘转首,迷迷瞪瞪看去,只隐约看见一匹高大的白马,急促在他们前方的密林前停下,马上有一道清贵的身影,手上握了柄长弓。 -- 前世,布赞因一句“西北未来霸主”的预言,遭到了突厥人的刺杀。宫宴之上,刺客出现,所有人以为他们的目标是吐蕃大王,士兵集中相护,却不料他们攻势一转,利刃击向了布赞。 永安刚好坐在他身旁,临危之际,为了护他,她右手心被利刃击穿,筋脉尽断,从此握不住任何东西,她喜欢的骑马,戏法,梭织,通通都做不了了。 布赞娶了她之后,将她捧于掌心,千恩万宠。永安与居尘重聚之时,两人坐在草原上,永安看着草上几名少年纵马嬉闹,笑着笑着,轻叹一息,居尘望着她呆呆抚着掌心,就像在抚着自己折伤的羽翼。 山林间落起阵雨,淅淅沥沥。 一处暂时可供歇脚的山洞前,吐蕃士兵,连同着宋觅随侍的亲卫,一同守在了门口。 未过多久,永安与布赞从里边出来,坐在了山洞前观雨。 居尘受伤昏迷,他们本想快点下山,中途却遇到大雨,这一场雨要是淋下,以她现在的状态,一场高热只怕都是轻的。 宋觅忖度瞬息,抱着她朝着就近一处山洞走去。 不过片刻,洞内燃起火堆,永安帮居尘包扎了一下伤口,用帕子擦了擦她的额头,指尖微微一顿,掌心覆了上去。 宋觅坐在一旁,扫了下肩上的雨水,察觉到她微恙的神色,“怎么了?” 永安忧心道:“居尘姐姐,好像还是有点发烧了。” 宋觅起身过来,伸手朝她额间一摸,眉宇微蹙,居尘闭着眼眸,睫羽动了动,在那只熟悉的大手即将离开她的瞬间,伸手抓住了它。 宋觅眸光一滞,扒拉开她的爪子。 居尘却不肯放,蜷着身子,烧得糊涂,将他的手臂紧紧箍在了怀中,贴近他耳边,口中呢喃,“宋徵之,我冷……” 宋觅的耳根仿佛被灼了一下,短促的沉默,只好将她往火堆前挪了挪,她昏昏沉沉,神志不清,不去靠近温暖的火源,下意识朝他怀里拱,仿佛那儿才是最暖和的地方。 宋觅越将她往外推,她越朝里拱,来回反复多次,连布赞都感觉到了他俩之间微妙的氛围。 居尘的动作太过熟门熟路,永安已经开始怀疑小叔是碍于他俩才不好接受她的投怀送抱,低着头,心中浮出一抹偷看长辈私情的非礼与局促,随便寻了个托辞,拉着布赞朝外边走去。 第94章 她这一揣测并非没有道理,因他俩离开之后,宋觅推搡多次无果,冷着面色,由着她倚在了他肩上。 火光将他俩的身影拉长,映在了山洞的石壁上。 居尘脸颊白生生的,宛若一块水色莹润的暖玉,因为一些发热,从里边透出一丝淡淡的红晕,显得很娇弱,可怜至极。 这样的她,谁看了心都要化。 宋觅仰着头,眼睛注视着前方,一眼没往肩上看,沉默半晌,讥诮道:“冷你不会去抱袁峥?” 抱他作甚。 居尘半梦半醒,并不具有清醒的意识,只捕捉到了她竹马的名字,回答道:“他现在在南疆,给他父亲守孝。” 居尘外放没多久,云南王便病逝了,袁峥心中悲恸,归家守孝,与旭阳和离的事情,一时也搁置下来。 所以,是因为他在守孝,才迟迟没收到他俩永结百年的好消息? 宋觅冷笑一声,突然很想把她从怀里丢出去,却因她靠在他肩上,额头抵在他脖颈间,微微发烫,他一时之间,下不去手。 周清汐并不知居尘外放,信件最开始送到了东都。送信人没找见人,无奈之下,敲响了卢府的大门,把消息递给了卢枫,麻烦他转告。 宋觅当时正好在卢府做客,得知此事,结合前世记忆,瞬间了然居尘的意图。 他本来不打算管的,袁峥有本事有兵权,她大可找他伸以援手。 可当他听闻她只带了几个侍仆,独自骑马北上,宋觅坐在辞忧别院,盯着衣架上挂着的那件大氅出神半晌,一把将它摘下,朝着北边赶去。 雨幕将整座山峰变得雾沉沉一片,白日郁郁葱葱的迷人景色,此刻变得黯然幽深,一眼望去,朦朦胧胧,就像在掩饰一些深沉而无法言语的情愫。 布赞坐在山洞前,回眸看了一眼墙上依偎的两道身影,忍不住低声问道:“蓬山王喜欢李女官?” 他并非多管闲事的人,只是大梁的这位王爷高贵,出现在他面前时,总是八风不动的模样,布赞从未见过他像今天这般,拉弓那一瞬,双眸慌乱,杀意伴随着他心急如焚的絮乱心绪,腾腾蔓延了半个山区。 永安想了想,迟疑道:“应该是。” 布赞蹙起眉梢,“那为什么不把她留在身边?” 宋觅方才的神色,冷淡无奈,分明在压抑着某些情绪,一看就不像是两情相悦,和和美美的样子。 永安沉吟良久,“肯定有很多原因吧。” 布赞不屑道:“中原人就是太多弯弯绕绕,考虑这考虑那的,我要是喜欢一个姑娘,我就是抢,也要把她抢到手。” 永 安温柔教育道:“不可以这样。” 布赞看她一眼,转过头,没有反驳她,也没把她的话听进耳中。 接近黎明时分,雨终于停了。 居尘的烧退了,陷入了昏睡的状态。 宋觅将她送下山,并没有跟着永安回宫堡,弯腰在马车上,低头瞥了眼她沉睡的容颜,克制住那一瞬想朝她脸上摩挲的指腹,掀帘下车,“不用告诉她我来过。” 永安迟疑地啊了一声,不解地将他望着。 宋觅垂目,嗓音发沉,“我不想她又觉得欠了我什么。” 第71章 回京。 模模糊糊,居尘做了个梦。 梦境中,她在寒天雪地砥砺前行,四下苍茫,她眼前白花花一片,没有一点方向。走着走着,前方忽而出现一束光,散发她所需要的暖意,居尘扑上前,抱着不肯撒手。 一般光是抓不住的,可她不仅抱到了,还准确勾住了脖子。开始时那束光浑身僵硬,后来,慢慢搂住了她。 昏昏沉沉中,居尘抱着光,陷入沉睡,不知过了多久,那束光动了起来,居尘双脚蓦然悬空,似是被捧了起来,半梦半醒间,她抬头一瞬,隐约看见她搂着的光,幻化成一道熟悉的轮廓,鼻梁高挺,鬓若刀裁。 她好像看见了他。 她倚在他怀中,额头薄汗潸潸,而他一直有一双温暖而宽大的手,不断帮她擦拭。 身上寒冷之意,在他的温暖怀抱中,渐渐消退…… 翌日,居尘在鸡鸣声中醒转,永安娇柔的容颜入目而来,见到她苏醒,唇角一勾。 居尘撑腰而起,因是刚刚醒转,有些发蒙,随口问了几句“这是哪”,“我怎么在这”,“你和布赞都没事吧”,永安一一作答,全程温言细语,只在居尘拱手感谢她昨夜的细心照顾时,神色僵滞了片刻。 居尘道完谢,目光瞬向停顿的她。 永安抬头觑她一眼,欲言又止了片刻,笑了一笑,应承下这声谢,什么也没说,只叹了口气。 居尘双脚下地,四下环望,不见任何其他人的身影,忽而觉得自己昨夜的梦境可笑。 笑完之后,心中陷入了彷徨。 果然人不能闲下来,容易胡思乱想。可她右手负伤,想忙也忙不起来。 永安不擅忤逆尊长,应许小叔只字不提,嘴巴封得很紧,但看居尘神色怅然若失,默然喂她吃过早膳,待到日头当空,再喂她吃午膳,见她仍是如此,终是没忍住,问道:“姐姐今年二十有二了,就没想过,遇见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居尘的目光一过来,永安立即又道:“并非说你老的意思,只是……” 居尘直接用笑容打断了她,示意她不用解释,她知道她问这话的初衷是关心,没有任何恶意。 她也第一时间反省了自己,大抵是她的神情颓丧,颇有几分为情所困,才引得永安关怀起来。 可她的事情太难启齿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头绪。居尘默了半晌,只好从另外的角度,切入这个话题,“我来吐蕃之前,刚判完一件夫妻和离的案子,那名妻子嫁进门后,受到丈夫长达七年的毒打,终于忍不下去,决定离开那个水深火热的地方,却遭到夫家威胁,以及身边所有人的劝和。我协调了很久,顶着世俗压力,鼓励她很久,让她相信我可以给她自由,可到最后,我只努力到她的夫家要求她必须归还当年所有聘礼,才答应放她走。她受了那么多委屈,律例却没有一条写明妻子受到丈夫殴打,可以获得赔偿,我无律可循,难以服众,她还得付出代价,才能逃出来。我让她相信我,可我却没帮好她。” “可她终于逃出来了,她自由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若是夫家不松手,这样的案子,很多府衙其实都不接的,他们总会托辞清官难断家务事。所以如果没有你,她指不准就被逼回去了。”永安设身处地想了想,“若是我,我宁愿还这笔钱,因为很多时候,我们想花钱也解决不了,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姐姐你已经很努力了,真的。” 永安笃定地将她望着,居尘笑了笑,“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一直有一个愿望。”话到此处,她的目光看向了窗外的万里长云,“我想给世间女子,撕开云层的一束光。” “我想将来女子也可以参加科举,可以抛头露面,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我想她们都可以明媚地活着。我还想,在你无依无靠的时候,不必下嫁任何人,可以接你回家。” 可能是这个愿望有些宏大,叫人感觉像痴人说梦,居尘略有腼腆,而永安眼眶润了一润,“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所以,我不能成婚。” 永安具有很好的共情力,居尘话音一坠儿地,她便理解了她的考量,别的不说,一个成婚的女子,其他女子会相信她的决断绝无偏私吗,她不会被她的丈夫影响吗,她一点都不会有倾向吗,即使她做得到,她的家人,一定不会干扰她吗。 永安将这些都想了一遍,仍然道:“可你这些愿望,与你的婚事并不矛盾啊。这世上可能会有许多拥护旧制度的男人,也一定会有支持新制度的男人。若一棍子打死所有的男人,是不是也不太公平?” 居尘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前世,她以为自己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而这一世,将他拥上至高的决断之位,与将他绑在身边,两者终究是不一样的。 “如果我要他支持我,就像是我,拉着他和这个世道做对。”居尘长叹一息,“那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她上辈子穷尽一生,以失败告终,这辈子,她明知其中艰辛,仍然决定砥砺前行,可她不敢拿他的一辈子,陪她去赌一个可能性。 居尘道:“我不想拖累任何人。” 这便是她的结论。 也是她回到虔城之后,更加拼命的原因。她想要成长得再快一点,这样就能留下更多的光阴,去做更多的事。 春去秋来,一晃又是一年,待江边两岸梅花再度绽放,居尘已经收到太后娘娘的诏书,走在了回京的路上。 -- 嘉佑二十三年,女皇废子登基,改号至元,安定四方,励精图治。 至元年始,大梁逐渐进入史无前例的盛世,尤逢正旦至上元,整个东都城上下,出现一派四海升平、万国来贺之景。 第95章 城内灯市如织,华灯彻夜不熄,引无数游人入京观赏。 今早黎明方至,城北的燕集之所,大道上已是车水马龙,朱轮滚滚驰过,数里香烟萦绕,久久不绝。 城东一角,却陷入了一场混乱的纷争。 先皇长兄绥王年近六十,为老不尊,近日又新纳了一名二八年华的妾室柳夫人,特意恩允她上元过后,回家省亲。 柳家在东都原只是卑贱的商门小户,一朝鸡犬升天,得知夫人即将归门探望,张罗着要扩宽府邸,另设园林。 然东都城北寸土寸金,多为籍京的达官贵人居所,他们瞧不上骤得富贵的柳氏,也腾不出多的土地让予柳家摆阔。 柳家斡旋无果,盯上了邻旁城东一角没有地契的贫民容身之处。 工部的批文一到手,柳家便勒令百姓于年底搬离。 可今年寒冬大雪纷飞,百姓没有其他可以避寒的去处,饥寒交迫下,只得暂留在原地不动。 此时天刚放晴,柳家便携着家丁工匠同抗旨的百姓狭路相逢,冲突愈演愈烈,近乎扭打成了一片。 柳家仗势欺人,丝毫不理会百姓的声声泣诉,欲唤官府出兵压制。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从城东开阳门驶入,路过永和街,乍然听到沸水般的喧闹哭嚎之声,车身一顿,转头辘辘朝前驰来。 众人闻声转首,马车朴实无华,不见朱轮画辊,雕鞍玉勒,唯有车帷垂着两枚香球,隐隐飘来了一些沁脾的白兰香。 香车在官兵持辎前方停下,阻扰了兵戎倒向百姓的路。 车帘掀开,一道女子眼波宛若剪水,向前一旋,微蹙眉宇,甫一下车,似笑非笑,朝着官兵方向道:“这是在做什么?” 她滞足而立,容姿出尘,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阵涟漪般的惊叹之声。然比她容貌更令人惊骇的,是她藏在袖下的,那一道升迁的圣旨。 京兆府大小官差相觑两眼,顶着发麻的头皮,不得不纷纷从人群出列,朝着她躬身长揖。 一声谦恭敬畏的“李中丞”异口同声,迎来居尘左右摆手,和颜道:“下官方才归京,还未正式到宪台上任,切莫行此大 礼。” 她说话的声音清越柔和,听来如沐春风,不带任何威慑,官员们笑脸相迎,心里泛起嘀咕。 眼前这尊大佛,正是女皇任职第一位越过五品的女官,李居尘,人还没回京,名声已经响彻朝野,叫他们装不认识,他们哪儿敢呢? 偏偏她任的还是四品御史台中丞,负责监察百官的职位,今日他们懈怠,指不准明日就被她一道折子参到女皇眼皮底下。 居尘见他们面面相觑,蛾眉微挑,温言问道:“眼下尚未开春,年假未过,各位大人怎么不好好在家休憩,竟这么早就开工了?” 话音甫落,她的眼神从那一排排锋芒毕露的矛刃轻飘飘掠过。 领兵的京兆府参军连忙回首目示,皂隶们怔怔看着他挤眉弄眼了半晌,才如醒酒了般,立即收了武器,退身远离百姓。 柳家管事见状眯缝了眼,心中暗骂倒霉。传闻李居尘爱民如子,眼看事成大半,怎么偏偏,就给她撞见了? 柳管事犹豫良久,还是弯下了半截腰身,上前一步,拿出朝廷批允的文书,换上一副恭敬之色,“惊扰了李中丞,实属我等不该。但您千万不要误会,我们都是按规矩办事的。” 他将文书朝着她眼皮底下一抖,居尘不动声色,垂眸看向了落款处的工部公章。 就这一瞬的靠近,柳管事近距离看清了这个传闻中的女子。 柳氏如此受宠,受益于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可在这位负有盛名的美人面前,相形见绌。 居尘从头到尾将文书扫了一眼,短暂的沉吟,“若我没记错,工部最新修订的拆迁规章,仍保留着强制执行中,必须保障人员安全,不可造成百姓伤亡的规定?” 柳管事神色一愣,悻悻道:“自是不敢伤人的,只是这帮刁民实在可恶,卑职才厚着脸皮求姚少尹前来相助,吓唬一下他们。” 居尘目光留滞到了百姓身上,只见他们个个被逼至墙角,瑟瑟发抖。 她略一思忖,抬眼瞬向了一旁身着绿袍的京兆府参军身上,“我记得曹参军最是孝顺,这么冷的天,还是不要在外奔波了,早点回家陪令堂吧。” 第72章 她隐约感觉到,那人就在…… 这一句逐客令,再是明显不过。 曹参军瞬间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作为下官,他自当给中丞颜面,可绥王,他也惹不起啊。 柳管事唇角抿直,一时没摸清李居尘几个意思,是要明着同他柳家作对,还是只想暂缓矛盾,做个样子? 毕竟,明晃晃的盖章公文,她刚刚也是看了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但再横,她总不能跟绥王过不去吧。 居尘靠近一步,温言道:“近日积雪路滑,不宜搬迁。今日又是上元,满城阖家欢乐的日子,如此良辰美景,不好大动干戈……” 听了这话,柳管事眼中浮出一抹考量。 居尘并不打算撕破脸面,熨帖道:“上元节京中游人如织,宫里也很关注城中的治安情况,眼下,实在乱不得。况且天气尚冷,绥王也不会舍得柳夫人受寒,必然要等春暖花开时分,才会允她出门。不如等积雪化了,路好走了,不论搬迁还是施工,都会事半功倍。” 柳管事躬着身子,反复攥了攥手心,再三犹豫过后,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笑容,“李中丞说的是。” 话罢,他主动将工匠家仆召至了跟前,“走吧,都回家过节去。” 曹参军见状,也即刻识相撤退。 居尘重新回到了马车。 对于这场偶遇,明鸾忿忿不解道:“柳家如此仗势欺人,姑娘为何不出口斥责?还费口舌同他等狗仗人势的奴才斡旋。” 居尘和颜道:“既是狗仗人势,我总要去找人,而不是同狗计较。” “姑娘的意思是?” “眼下我还未至宪台赴任,若是今日直接同他们发生龃龉,日后定会落人把柄,弹劾我居功自傲,官印还没领到手,先耍了一番官威。不如暂且把事情稳住,等我回去,自会写折子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禀告女皇。” 她家姑娘做事越来越稳妥,明鸾不由露出钦佩的目光,转念一想,“如此这般,姑娘岂不是要同绥王直接杠上?绥王那人,惯是蛮横无礼,心狠手辣。” 居尘笑道:“是啊,我还挺怕的,明日觐见陛下,必须叫她多派几个人保护好我。” 明鸾一点没从她的面容上看出半丝怯意,低声问道:“姑娘您打算先拿绥王开刀?” 居尘神色微敛,点了点头。 上一世,女帝有心栽培她,却不敢揠苗助长,召她回京后,先让她去了翰林院那等地位高却没有实权的地方,做了两年学问,再逐渐委以重任。 这一世,她俩交心把话说开,彼此有同样的目标,女帝也不再藏着掖着,一召她回京,就赋予监察百官的职责,要的就是帮她清洗朝堂,稳固帝权。 居尘把上辈子阻扰过她的人列了一份表,准备一个一个收拾。照她的话来说,便是毕竟有权有势了,不反击一下,对不起自己辛辛苦苦爬到这个位子。 明鸾当然是无条件支持她的,但就明鸾迄今所知的双方实力而言,难免忧心忡忡,“姑娘您一开始就选了块硬骨头啃,万一被他反咬一口,我怕您会不会应付不来……” “所以不要给他反咬的机会,你别担心,女帝会保护我的。”居尘拍拍她的肩膀,心中早有了定数,女皇看绥王不顺眼久矣,只要她出手,她一定会顺势而为,叫他永无翻身之地。 “姑娘您怎么好像同绥王积怨已久?”明鸾一开始理所当然以为居尘只是单纯为女帝卖命,但看她现在的神色,颇有些报仇雪恨的感觉。 “没办法,看他不顺眼。”居尘随性道,脑海中一时间,划过绥王前世为难宋觅的样子。 虽说这一世,早在最开始,居尘就没让宋觅在赈灾款的事情上,得罪绥王。但谁叫李大人记仇呢。绥王嚣张跋扈,她只是为了大梁江山,拔除这个毒瘤而已。 -- 居尘刚好在近午时的时辰,回到了李府。女皇隆恩,特地赏了数道御菜,交代她在家吃过饭后,入宫觐见。 不单是怕居尘饥肠辘辘,无心赴任,也是顾念她两年没有回家,难得一家团聚,今日又是上元,就想让她吃一口团圆饭,享受天伦之乐。 居尘回到梧桐苑,温氏喜极而泣,握着她的手夸她有出息,转而便要出门去前厅,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李岭。 居尘欲言又止,勾唇道:“母亲,要不我们先吃饭?” “尘儿等一等,我叫你父亲一起过来吃,我们一家三口,很久没有坐到一起吃饭了。”温氏回眸一笑,转身而去。 居尘小腹咕咕叫了两声,朝她的背影探出手,又收回,轻叹了口气,坐到桌前。 第96章 她披星戴月赶路,今早为了能赶在午时回家,早膳只用了一点,眼下已饿得有些头昏眼花。 温氏一去,便是一个时辰。 明鸾见居尘默然捂起了小腹,没忍住开口,同她提议先上两个小菜。 “不必如此麻烦。”居尘沉吟片刻,“把菜都上上来吧。” 温氏终于打帘回来,没有及时把人叫来,她穿过珠帘,正想着让居尘再等一等,走到桌前,才发现御菜已经上完,居尘也吃完了,正漱口擦手,唤明鸾去把她的官服拿来,她要更衣入宫。 温氏大惊失色道:“尘儿,你怎么把御菜都吃了?” 居尘顿了顿,好笑道:“我为何不能吃,这本是陛下赏给女儿的。” 温氏蹙眉,“那你父亲过来吃什么?” 居尘薄露笑意,“他爱吃什么吃什么?” 温氏愕然良久,从明鸾口中得知,居尘一上午几乎没有进食,神情一滞,软下话音,开始同她道歉:“我就是想着叫你父亲回来一起吃团圆饭,你在外这两年,我们都没有一起吃过饭。” 你若肯 来虔城看我,我们也能一起吃饭。居尘心里想着,还是念及这句话太过冲撞,没有直说,只问道:“那他人呢?” 温氏连忙道:“他还在忙,再等等,他可能就来了。” 居尘:“还要等多久呢?阿娘,我赶了一上午的路。” 温氏:“阿娘就是想着这么多年没见,你也想和他吃饭的。” “到底是我想和他吃饭,还是你想和他吃饭?”居尘垂下眸眼,“他从来就没有在意过我这个女儿,你明明知道的。” 温氏噎声,沉吟良久,有些回过味来,难以置信道:“你这是在怪我?” 怪她吗?居尘怪过的,但是在之前,在他们的舍弃令她在宋觅面前颜面尽失的时候。 可她现在已经得到过最好的爱,就也没有那么渴望被别人爱了。 他的爱,让她学会认可自己,也让她学会释怀。 居尘长叹一息:“我没有怪你,我只是不想等了。” 温氏下意识想要生气,但看着居尘疲惫的面色,一时之间,又有些硬气不起来。 居尘道:“父亲很忙,但我也很忙。我以后会越来越忙,我会变得没有时间吃饭,没有时间睡觉。我就算每天不吃不喝不睡,都还有一堆的事情等着我。可我在这等你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会饿?” “尘儿……” “饭菜已经凉了,我叫人热了给你上,留了三道你爱吃的,我没有动过筷。女儿还要入宫觐见陛下,不容拖延太久,先走了。” 在温氏的错愕下,居尘头也不回迈出了门。 转过长廊,李岭慢悠悠从吴姨娘那厢过来,显然是已经吃过一顿的模样,同她四目相对,略有诧异,“不是一起吃个饭吗?” 居尘福礼,“已经吃完了。” 李岭目光一滞,“吃完了?我还没……” 居尘直接打断道:“女儿先走了。” 她二话不说与他擦身,李岭眉头青筋一跳,从未在家里受到过这等脸色。 “站住,你这是什么态度?”李岭上前,喝住了她,对上她直勾勾的视线,他回想起方才在吴姨娘那贪喝的两杯酒,干咳一声,“我不过是公事繁忙,耽误了一点时辰,你为人儿女,就不能体谅父母一二?” “父亲说的什么话,女儿没有生气,是真的有急事要入宫。”居尘再度福礼,抬起头,薄露笑意,好奇道:“父亲平日见工部侍郎的时候,也曾要求他老人家体谅您公务繁忙吗?” 李岭愣了好一会,直到居尘离去的身影趋近一个小小的黑点,都没明白她这话问的何意。 还是旁边李府的老管事,指点了一句:“工部侍郎大人是老爷您的上峰,官居四品。” 他的大女儿,眼下亦是四品,还是女帝身边的红人。 李岭蓦然觉得老脸腾起一股热胀之感,有点火辣辣的,因他扯谎怠慢了居尘,也因他年已四十有余,官职还没他二十出头的女儿高。 而他此前,分明看不起她。 居尘走过二门,正要提裙上车,再度被人叫住。 她回过头,倒有些意外,李婉瑜喊住她,略有踯躅上前,恭恭敬敬同她行了姊妹的见面礼。 居尘立于车前,蹙起蛾眉,不动声色将她望着,李婉瑜嗫喏片刻,开口解释李岭确实是在她那,因她的事情,耽误了一点时间。 居尘笑道:“你叫住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李婉瑜:“我不是给他找借口。” “那你是想来教育我?” 李婉瑜矢口否认:“不是。” 她只是回想起在居尘外放的这段时日,她在凤阁不知分寸,期间又惹了事,本以为这次大难临头,女帝却再次放过了她,告诉她,是居尘写折子为她求了情。 李婉瑜道:“我马上就要嫁人了,父亲便来多交代了我几句,要求我到了夫家懂事守规矩什么的。” 她也是头一回,感觉这些话一点儿也不好听。 居尘挑起眉梢,讥诮道:“你特地跑来和我说,是要我随礼吗?我可没钱。” “都是四品了,说话还这么不中听。”李婉瑜咬了咬唇,无意同她斗嘴,“我是更得家里宠爱,可我其实一直嫉妒你,嫉妒你的美貌,嫉妒你不仅好看还那么聪明。从小到大我每喜欢一个男孩子,他们都围着你转。” “我可没故意招惹他们。” “我知道。我之前是嫉妒,所以想怪你,但我现在想通了。” “想通什么?” “我不嫉妒你了。在我选择嫁人的那刻,我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差距。我顶不住世俗的压力,你确实很厉害,我承认。所以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我就是想在出嫁前,和你说一句谢谢,以及,祝你如愿。” 她在凤阁没成什么事,却耳濡目染,感知到居尘心中有着一些很伟大的抱负,那是她不敢想更不敢做的,所以她心生佩服,真心祝愿她能成功。 居尘沉默良久,唔了一声,道:“说我说话不中听,你不也过了这么多年,终于说了一句人话。” 李婉瑜唇角一抽,习惯成自然瞪她两眼,叹息:“怪不得他会喜欢你。” 在居尘略有愣怔的神情下,李婉瑜羞红了脸,道出那一晚,她看见了。她发现有一份奏折居尘忘记带走,追上前,看见居尘进了内阁,同宋觅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她不免心中好奇,一靠近门前,竟听见了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也没敢仔细听他俩的对话,慌忙逃离开来。 李婉瑜说自己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一些尘封的记忆瞬时犹如河岸决堤,涌入脑海,居尘盯着她扭头离去的背影,呆呆站在原地良久,捂住胸口,自嘲地笑了一声。 她俩,果真八字不合,否则,怎么总能哪壶不开提哪壶,精准说出令对方难受的话。 马车踩着辚辚之声,一路朝着皇城赶去。 居尘掀开车帘,迎着吹了好一会的风,下车之后,恢复一副沉稳面色,同明鸾有说有笑进城。 初春的下午,阳光温暖而不炙热,顺着巍峨城墙,洒入皇城驰道。 “姑娘,我听说陛下特意派尚服局定制了女官四品官服,您将是第一位试穿的。” “你消息还挺灵通。” “您可别小瞧我们丫鬟的局,也是有不少门道的。” “哦,你们一般都说什么?” “就近日息息相关的时事,各自府中一些传闻,还有月俸……姑娘,您马上就要升四品了,是不是也能涨一下奴婢的月俸,不然我下回去吃酒,都不好意思提……” “说了这么多,原来在这等着我。”居尘捏了捏她的鼻子,失笑道,“行。” 明鸾笑靥生花,一阵风从身后拂过,居尘鬓发微乱,她滞足给她整理,无意间回过头,只见一辆马车,旁边并着一人,骑着一匹白马,从她们身后走来。 明鸾神色一滞,帮她理发的手一时间顿在半空,居尘听见车轮辘辘的动静,正要回眸看去,明鸾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姑娘……” 居尘不明所以,一股直觉蓦然从心底升出,她浑身一僵,隐约感觉到,那个人,可能就在她身后。 居尘愣在原地。 紧接着,听到了身后传来一道过路臣子的问安:“蓬山王安好。” 第73章 他俩迟早会碰上的。 话音甫落,时间宛若静止了一般。 居尘呼吸一滞,肩膀僵住,心口一阵接着一阵抽搐起来,连带着藏在袖下的双手,开始控制不住颤抖。 居尘原以为,时隔两年不见,她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入京之前,她也警醒过自己,这世上没有不敢见上峰的下属,他俩迟早要碰上的。 可这一幕还是来得太快,猝不及防,居尘脑子一片空白,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曾经预设的所有场面。那些她提前备下的,见到他那刻,淡然自若的样子。 第97章 她忽然不敢视若无睹往前走,也不敢回头看。 她怕被人看见她眼里的慌乱。 马蹄声愈靠愈近,打破四周沉默气氛的,是一道掀开车帘,娇俏的女子嗓音:“觅哥哥,你在看什么,怎么突然不理我了?” 这声音甜美,却仿佛裹挟了四周所有乍暖还寒的凉意,掠过居尘的耳畔,吹得她心底一阵生冷的疼。 居尘那颗狂跳不止的心随着这份疼痛,逐渐冷静下来,眼中的慌乱也渐渐回拢。 早在入京之前,居尘便从旭阳来往的书信中听闻,女帝有意将曹家五姑娘许给蓬山王,还直接让人住进了王府,想着男未婚女未嫁,一来二去,总能生出一些情谊。而他拒亲无数,头一回没有把人赶出门。 宋氏一脉认宋觅为太上皇幺子,惯来尊称皇叔,曹氏一族则一直视他为女帝长子,亲切称其为表哥。 车内这一位,应该就是曹家五妹妹,曹珞樱。 宋觅身旁的人又重复了一句:“觅哥哥,你在看什么?” 居尘背影僵滞,红着眼睛,无声地笑了一下,转过身子,回头看去。 只见他坐在马上,穿了一袭玄色长裾,明明只过两年,一日宛若三秋,居尘总觉得好像许久未见,而他仍是一身清贵,禀姿秀拔,仪度风华。 四目交汇,居尘勾起唇角,躬身同他作揖。 宋觅神情淡漠,同偶遇任何一位回京述职的臣子一样,仅微一颔首,两人擦身而过。 曹家姑娘的轿辇,明显朝着御花园的方向,他身着常服,应该是去陪她闲逛。 目光回拢,居尘指尖掐了下手掌,心绪平复,她朝向分岔路口另一边,女帝的大明宫走去。 宋觅从始至终没有回头,曹珞樱半个身子,都快从车窗探出:“刚刚那位就是传闻中的李女官?好美的一张脸,果真才貌双全。” “你听说过她?”宋觅问道。 “当然听过,京都女儿没有哪个不知晓她的吧,年纪轻轻,连越五级,是第一名官居四品的大梁女官。”曹落樱目露憧憬,忍不住埋怨道,“表哥你刚刚怎么不停下来同她说会话,这样我也能近距离多看一眼了。” “你仰慕她?” “当然!若是能得她一笔真迹,我便是现在就滚回太原,也了无遗憾了。” 宋觅冷笑道:“那你把画还给我,我帮你把她的真迹要来。” “当真?”曹珞樱脸上浮出一丝心动。 宋觅颔首,掌心伸到她面前,勾了勾手。 曹珞樱今年年方十五,心气仍是孩子一般,宋觅一直将她看作一个小屁孩,偏偏这个小屁孩十分有眼力,一到他家参观,拿走了他画室一幅很重要的画。 宋觅得知女帝未经他许可将人送进他家门,一回家就让曹珞樱回太原去。曹珞樱年纪尚小,也不想那么快相夫教子,又通过那幅画,知晓表哥有了心上人,更不想嫁给他。只是她第一次来到京都,新鲜得紧,并不想那么快离开,便以画要挟,强行让宋觅留她几日。 蓬山王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小孩威胁。 今日,约定的时日将至,曹珞樱想在回家前去逛一趟御花园,承诺只要宋觅带她进宫,她回去就把画还给他。 眼下,为了李女官的真迹,曹珞樱犹豫半晌,最终从车垫下方,取出那幅丹青,提前递还给了宋觅。 宋觅一接过,用画轴反敲了下她的脑袋。 曹珞樱哎呦了声,目光楚楚可怜,腹诽地想,就一个背影,谁认得出来呢。 虽然她确实威胁了他,如果他不留她在京城玩,她就让人把这幅画临摹数千份,贴在皇城大大小小的衙署前方,注明,寻人启事,蓬山王的姘头。 觅哥哥好像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声誉,曹珞樱入京没几天,单是他的情史,就听过不下五个流言,说他喜欢小太监的,说他一直在外头养人的,说他真正的心上人在吐蕃的……更有离谱者,编撰他与卢家二公子的绯闻,说的有鼻子有眼儿。 但他统统不在乎,曹珞樱还怕自己的威胁宛若蚍蜉撼树,未曾想,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颇为在乎那位女子的清誉。 曹珞樱此前并不认识那道背影,此刻再度回想,莫名觉得眼熟起来,好像在哪儿看过一样。 可她并没有将丹青记在心中,只剩个模糊的印象,忍不住去要回宋觅手中的画,“哥哥你再让我看一眼,我好像知道她是谁了。” 这话一出来,宋觅怎么可能再给她窥得一边一角呢,连忙将画轴收入广袖,扬起马鞭,打向她车前的马匹,“前面就是御花园,赶紧去逛。” “您别忘了我要的真迹!”伴随着小屁孩的惊呼之声,马车辘辘离去。 宋觅勾起唇角,鼻尖溢出了一丝笑意,叹息曹家五妹妹有点小聪明,但委实不多,需知银货两讫方为交易的命脉,画都还他了,还指望他做事,当他是冤大头吗。 然宋觅转过头,却也没有即刻离宫,握着马缰,在皇城驰道信步半晌,不知不觉,来到了大明宫前。 单看宋觅方才在皇城脚下对她的态度,居尘原以为他一点儿也不想见到她。 她也并非不能理解,这世间男子,没有哪个会在现任面前,期盼遇见前任,况且她连前任都算不上,只是一段不为人知的风流韵事。 他佯作不识她,实在是再寻常不过。 宋觅打帘进门,正好看见居尘伏坐在女帝身旁,端出一副紫檀木锦盒,拆开盒子,捧到女帝面前。 盒中静置了一盏玲珑剔透的无骨花灯。 是居尘从虔城带给女帝的手信。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旨在给陛下看个新鲜。” 女帝无声笑了笑,葱白指尖探前,抚上了那灯角流光溢彩的纹路,“好精致的手艺,要做这么一盏灯,得费不少心思吧。” 居尘干咳一声,“这是臣跟着当地制灯的手艺人亲手所做,陛下不嫌弃,便是臣的福气了。” 话音甫落,暖阁的门帘被人轻轻拨开,居尘抬起首,目光一滞,随着他的身影一点点靠近,她垂眸起身,退至一旁,欠身行礼。 “徵之,你来了。”女帝薄露笑意,坐在长椅前,隔着珠帘看他,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熙宁帝。 熙宁帝乃大梁的开国皇帝,是他开疆扩土,一统中原,风华绝代,无人可及。 朝中的功勋老臣都说,宋觅其实是几个孩子中,最像熙宁帝的,无论气度还是天资。 这也是为何他前世离京多年,一回来,仍能轻而易举坐稳摄政王之位,同居尘分庭抗礼。 他得民心,他服众。 搞得居尘当初成日咬牙切齿,誓要与他拼个高下,最后他却一甩手,主动认输,飘然云游去了。 简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冰凉砸下,瞬间打破了朝局粉饰的太平,将一切隐藏污垢尘埃洗涮后,倏尔停止,丢下一片潮湿的清新之气。 以及骤然落空的女儿心。 居尘后来时常想,倘若她没有重生得那么早就好了,让她重生在他卸下摄政之位,不告而别那日,她一定会追出城门,拉住他的手,同他说:“带我走。” “徵之,你来看看居尘送的这盏灯,好不好看?” 大明宫,暖阁内,女帝和颜向他招手。 宋觅上前,坐在右边的太师椅上,倾身朝盒里看了看。 居尘悄立一旁,双手不由攥紧,皆因她方才不小心漏嘴说出,这灯是她亲手所作。本是想着讨好陛下,这会儿却感觉画蛇添足。 好在他还算给了两分薄面,点了点头:“好看。” 居尘轻松了口气,不料他接着道:“本王也想要。” 居尘面色一僵。他说这话的语气太过自然,就好像她理所当然也有给他备一份,他只是借机让她顺道一并拿出来,省得再去他府中跑一趟般。 按理她确实应该给他备的,毕竟居尘升迁,宋觅是百官之首,女帝过后,首当其冲就该孝敬他。 居尘连内阁,凤阁旧部,以及御史台的新同僚都送了一些虔城特产,唯独没有给他准备什么。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居尘明明可以圆场说出备礼不在身边,改日登门拜访,再回去重新给他备一份,沉吟半晌,愣是没说出来。 她不想 去拜访他。她不想自讨苦吃,去看她心仪的那间大宅子,已经有了别的女主人。 最后,是女帝开口,化解这一份沉默,“你要这灯做什么?” 宋觅道:“今日不是上元吗?” 女帝不知想到什么,露出笑来,“你想拿回去给小五看?” 宋觅短促的沉默,“嗯”了一声。 话音甫落,宋觅不经意朝边上瞥了一眼,只见那人垂目立于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神色平静。 女帝笑道:“朕倒是可以忍痛割爱,只是你还得问问她的意见,莫显得是我不喜欢,才拱手让人。” 宋觅漫不经心道:“李大人,我可以拿走这盏灯吗?” 第98章 居尘仍然垂着眸眼,身姿是说不出的恭敬,点点头。 “那麻烦李大人再亲笔帮我写一道祝福的灯语,挂在上方。” 居尘下意识抬首问道:“王爷想要哪句,百年好合,还是永结同心?” 四目相对,宋觅勾起唇角,“你想写什么都行。” 居尘心头一抽,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笑得十分冷,甚至,视线在与她半空交汇的瞬间,好像剜了她一眼。 或许是她期待他剜她一眼。 只有这样,她才能解释自己为何心口宛若利刃扎过,鲜红血迹潸潸而下,心底一片血流成河。 居尘顺从他的要求,坐到了桌前,握笔挣扎半晌,那一个百字,写下一横后,接下来的笔画,怎么都落不下去。 最终,她退而求其次,将那一横,变成了一个“万”字,将“百年好合”,变成了“万事顺遂”。 她想,若是他俩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于他而言,也是万事顺遂的。 她宽慰自己。 女帝临时有事,前往御书房。 暖阁只剩他俩。 把灯语系上灯座底部,居尘将那盏无骨花灯递到了宋觅面前。 宋觅起身,也没去看她写的什么,直接放进锦盒带走。 他神情向来平淡,女帝走后,这份平淡,到她面前,几乎变成了一种淡漠,透着一股寒意,冻得人牙关打颤。 居尘本想客套几句,瞬间被劝退了,低眉顺眼,恭送他离去。 宋觅一眼也没给她,转身一霎那,幅度有些大,带起一阵短风的同时,广袖中的东西,不慎掉落下来。 第74章 辞忧别院。 居尘低头一看,是一幅丹青画像,画面不大,跌落在地,两边画轴一展,露出中间一小部分。 居尘凝眸看去,好像是一位姑娘的背影,微侧着头,只露出一点模糊的脸部轮廓。 画面只展露出她的额头往下,脖子往上,居尘俯身去捡,视线一瞬间拉近,她看见她鬓如鸦羽,后脖颈修长美好,肌肤胜雪,耳廓透着隐隐的粉,耳后连接脖颈处,似有一点淡红的墨迹。 那点墨迹刚好介于画面展开与隐藏的部分之间,居尘心口一滞,无法确定那是一枚朱砂痣,还是其他色彩的一点端倪,正想拉开卷面仔细看清楚,宋觅比她抢先一步,将它迅速抓了起来。 居尘捏住画轴一角的手倏尔空落,再抬眸,宋觅已经把丹青卷好,放回了衣袖之间。 居尘顿了顿,“那是……” “是什么都与你无关。” 宋觅垂目梳理衣袖,神色冷漠到居尘逐渐否定自己的猜想,越想越觉得不可能,他没有理由把一个成为过往的女子的画像,随身带着身上。 理智恢复,居尘温言陈述实情:“我没有看清楚。” 宋觅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你这话的意思,是还想仔细看看?” 居尘连忙道:“不是……臣只是想让您安心。” 安心,他有什么好安心。 然他面上再不显山露水,心知自己方才的动作,落在别人眼里,的确充满了怕被抓包的慌乱感。 宋觅扯了下唇角,问道:“你以为我画了什么?” “没有……臣只看到一个后脑勺,没看到下面的部分。” 居尘只是单纯陈述实情,凝着宋觅愈发晦暗不明的神色,她一怔,把话放回嘴里回味一口,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根。 什么叫没看到下面的部分?下面除了衣服还能是什么,她这话说的,就好像他真的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样。 宋觅显然也回想起了曾经一些关于他俩之间不堪回首的记忆,望着她白玉一般的脸颊,逐渐透出了一丝想入非非的粉色,蓦然在心里断定,在她眼里,他已经成了一个会随身携带裸.画的变态。 宋觅气急反笑,挑起眉梢,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道:“那就麻烦你守口如瓶了。” 居尘彻底愣住。 “不是,我真的没看见……” 居尘几乎都想抓着他的胳膊解释,宋觅却好像已经默认她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一般,瞥她一眼,不想再听她任何辩解,转身离开了大明宫。 居尘百口莫辩,站在原地手足无措良久,直到裴都知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才发现她的三魂七魄没一个在家。 “李中丞,”裴都知本想告知她,旭阳公主已经到了门口接她,望了眼她的神色,蹙起眉宇,话头忍不住一转,“您的脸怎么这么红,是哪儿不舒服吗?” 居尘思绪回拢,抬起双手,搓了下自己的面皮,冲他干干一笑,摇了摇头。 跟着旭阳的轿辇回到公主府,居尘坐在了铜镜前,扭着脖子,对着自己耳后照了良久,再三确认,自己确实在那个地方,有一枚很小很淡的朱砂痣。 旭阳完全不理解自己明明小时候就同居尘指认过她耳后有颗红痣,居尘自己也知道,却在这会儿,才想着去端详它长什么样。 “你是不喜欢它吗?” 居尘摇了摇头,却还是捂着脖子在那看,旭阳不由从瑶席上起身,走到她身后,跟着她端看了一番。没有哪个爱美的姑娘会期待自己长痣,但旭阳一直觉得她这颗朱砂痣还挺好看的。 “有它挺好的啊,从背后一眼就能认出你。”旭阳握住她肩膀道。 居尘错愕道:“一眼就能认出吗?放到人群中,一堆雪肤乌发的姑娘里,也能一眼认出?” “是啊。”旭阳回想了下,笃定道:“反正我迄今见过那么多人,只有你有这么一颗痣。毕竟要在这个位置,还得是红色,本身就很罕见了。” 居尘摸了摸它,不知想到什么,脸颊一时如胭脂扫过。 旭阳站在她身后,环住她的脖子,笑道:“特别像前世情人给你做的标记,这辈子就靠它来认你。” 她刚刚在瑶席上看话本,正看到前世今生的桥段,突发奇想,倒是说得十分浪漫。 居尘面容红润更甚,难以克制自己浮想联翩,迫切想知道他画的那一点红色墨迹,到底是不是一颗痣。 可他总不可能在陪他未婚妻逛 御花园的时候,随身带着她的画像吧,还是背影……虽然他的确很喜欢从后面来,也尤其喜欢一边按着她,一边亲吻她耳后的这一处…… 一想到这,居尘蓦然举起两只柔荑,猛地拍向自己的双颊。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他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居尘晃了晃脑袋,连忙将那一堆乱作麻团的思绪摇散,屋外,袁峥轻叩门扉,邀请她俩今晚出去赏灯。 这一年上元灯节,唯一的幸运,便是旭阳与袁峥都还安然无恙站在了她面前。 旭阳前段日子突发疾病,高烧不退,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遥远的南疆,袁峥连夜赶了回来。 在她榻前守了三天三夜,旭阳的高热终于退散,迷迷瞪瞪醒转,两人相顾无言良久,蓦然相视而笑。 那是袁峥父亲离世后,他迄今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只是他并不清楚,旭阳的笑容,是否同他一样,是久别重逢,骤然看见彼此的一种欢喜。 他们仨似是在居尘被掳那一夜过后,就没有再一起在上元节出行。 街上灯影如织,百戏陈设,一簇簇火树银花在夜空中绽放,化作千万束流星如雨飘落。 仨人站在集市口,欣赏了会高耸入云的几位灯棚,进入灯会一条街前,袁峥先带她俩上楼阁吃晚膳。 他太了解她们两个了,不先喂饱,绝对是走不了几里路,就要闹着歇脚的。 几句一别两年的寒暄过后,居尘毫无保留分享起自己在虔城的一些趣闻,仨人在桌上一边对饮,一边哈哈大笑。 菜上到第三轮,话题暂时歇一段落,袁峥举起酒杯,叹息:“当初为了我俩的事,算是苦了你了。” 居尘同他碰杯,刚想解释陛下将她外放也不全是因她忤逆的原因,旭阳亦端起酒杯,“你走之后,我冲母后发了好大的脾气,她为了安抚我,特意把我接回了宫住,后来,她告诉我,她命人在那屋里点的香,其实有别于其他香料,那香,并不会催动无情之人,只要彼此没有情意,那香,是不起作用的。” 话音落到此处,旭阳似有若无看了袁峥一眼,同居尘碰杯,笑道:“所以,其实你不带我走也没事。反正他只是把我当妹妹,我也当他是哥哥。” 居尘略有愣怔。 原来女帝并未在一开始就想着置袁峥于死地,她最初的目的,也是希望她的女儿,可以有一段幸福的婚姻。 而前世,他俩是圆房了的。 他没有把她当妹妹,从来没有,而旭阳会接受,肯定也没有把他当哥哥。 袁峥什么都没多说,只是笑了笑,“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 他短促的沉默,续而张了张嘴,旭阳似是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举杯同他相碰,直接打断道:“这是我和你的事,不用在阿尘面前说,我们现在是出来玩的,别讲这些扫兴的话。” 第99章 旭阳学聪明了,不愿再让居尘插手他们的事,再受牵连。 可居尘望着他俩轻碰的酒杯,彼此微笑过后,那一抹若无若无的落寞,仍然不知自己两年前的行为,到底是对还是错。 她攥着双手,沉默间,分神回想起,当初冯贞贞给宋觅用的,是同一款香。 前世,她确实对他没有非分之想,所以他喊她过去那一刻,她是无比清醒的。今生,他还是喊她过去了,所以,这两次,他都是对她有情意的? 原来上辈子在这么早的时候,他就对她有好感了吗。 居尘耳畔边蓦然回想起他当初那一句“别把我想得太好”,心口又开始泛疼。 她没法恨自己这辈子不能爱他,便愈发恨自己上辈子让他等了太久。 饭毕,他们一路顺着人流逛了过去。 旭阳与袁峥说说笑笑,在外人眼中,根本不像是即将和离的夫妻。 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真到了这一刻,反而能心平气和,珍惜彼此在一起的时光了。 走至洛河河畔,一位卖灯的老人伸手略微一拦,询问两位姑娘是否需要做灯,居尘恍然才记起,近两年的大梁上元佳节,兴起了女子做灯送情郎的风尚。 旭阳从来没有自己动手做过灯,站在那些手工用具前,新鲜得走不动道,居尘陪她坐了下来,袁峥在一旁默默付钱。 旭阳并不擅长,几乎每一步都是在居尘的指导下完成的,焦头烂额间,旁边伸来一只大手,帮她扶住了另一边的灯骨。 “要不我帮你吧。”袁峥像是看不下去了。 旭阳面色一红,不情不愿道:“这不是要女子亲手做来送给男子的吗?” 袁峥识相松了手,看着她磕磕绊绊缠着灯,忍不住道:“但我感觉你不敢拿去给林师兄?” 旭阳糊灯笼的手一顿,咬牙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最后也确实没有送给林宗白,旭阳做完,充满期待地看向另外两人,在他们一言难尽的目光下,决定做自己的情人,送给自己,让袁峥拿好,给她带回家去。 袁峥提着那灯看了眼,挠了下后脑勺,旭阳目光如炬,睨着他:“有那么难看吗?” “还好。”袁峥在她淫威之下,干咳了声。 旭阳见桌上的工具还剩了许多,转头问居尘要不要做一盏。 居尘木讷地摇了摇头,在旭阳略有探究的视线下,眼神飘忽了会,“我没有想送的人。” 而且她做的灯,早就被人拿走了,拿去送给了另一个姑娘。 旭阳望着她落寞的神色,忍下了再度质问她与宋觅之间的事。他俩突然就断了,明鸾告诉她,是居尘主动提的,她在信中问过她好多回,居尘的回信,总是缄口不语。 问烦了她,最多回一句,蓬山王安? 旭阳自以为自己了解她,临到此刻,她才醒悟,居尘这丫头,看似不拘小节,性情外向疏狂,可那都是对待别的事情,感情上,她无疑对自己和他人都很重视,所以从不敢轻易托付的。 就像年少时,那么多少年郎,在今日约她出去看花灯,她其实一次都没去过。 “我,我没有时间,我还有好多功课没做。” 她扯着谎,拒绝的声音却总是慎重的,完全不是她平日说的不甘受一个男子所束的模样。 那声音随风传入了旭阳的耳朵,四目相对,她脸颊如胭脂扫过,垂下了头。 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 要不是动了真心,她是绝不可能与他人苟合的。 碍于男女有别,旭阳到底没有把居尘献.身的事告诉袁峥,袁峥并不知情,望着前方偌大的洛河江面,倒映着岸上层层叠叠的华灯,“我若没记错,今年是鹊桥年?” 旭阳似是才记起洛河还有这么一份绝景,宛若醍醐灌顶,心生期待,顺口就约袁峥到时候一起来看。 话音甫落,才反应过来,届时,他可能已经回南疆了。他这次回来,本就是来同她和离的。 袁峥望着她略有僵滞的神色,微微一笑,同她道:“我们当中现在最忙的是阿尘,你得先问问她有没有空?” 只要是一如既往三人行,旭阳的邀约就不奇怪了。 只是袁峥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转首笑着看向阿尘,她怔怔凝着眼前的洛河江面出神良久,睫羽一颤,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 在袁峥诧异的关切下,居尘终是把这两滴泪水,归咎成江风把沙子吹进了她的眼睛。 他俩逛到了夜深人静,才回了家。 旭阳与袁峥有私事未了,先将居尘送回了李府。 居尘回来之后,一直没机会收拾自己的行李,眼下大部分明鸾已经帮她拾掇完毕。 只余那一个私密包裹,里面是朝廷一些比较重要的密件,她的官印,以及辞忧别院的钥匙。 他第二回 带她去别院的那会,就把钥匙分给了她。只是每回她去的时候,他即使人不在,也会先吩咐下人燃灯,将一切安排妥当,所以她几乎没有用过这把钥匙,收拾东西前往虔城,才发现它一直静静躺在了她的妆奁内。 居尘将它握在手心,回想到今日在皇城驰道看见他和曹家姑娘的样子。 他不日便要同他人完婚,她也该把钥匙还给他了。 夜里,辞忧别院,大门紧闭。 第75章 你可曾有一点点喜欢过我…… 居尘推开院门,屋内黑黢黢的。 院中水流澹澹,墙角的梅花落了满地,月色的银辉洒下,仿佛铺了一层白雪,微风拂过,暗香满庭。 这只是他众多私宅中的一处,不用同她幽会,他应该也不 怎么有时间过来。 居尘本想把钥匙放在前厅的桌上便走,脚尖回转,迈出门槛,还是没忍住朝着后院走去。 她还是想在走之前看一眼,他们一起待过的地方。 居尘借着清冷的月光,推开卧室的门扉,整整两年,她不曾踏进过这个地方。 进门之后,居尘从灯盏后面摸出火折子,燃起灯,转首环望,却发现这里的一砖一瓦,仍保存在她脑海中,记忆犹新。 所有东西都还是原模原样,仿佛每天都有人过来打扫,桌面,妆台,橱柜不染一丝尘埃,角落的香炉也还燃着,许是底下人害怕他哪日忽而兴致一起,想过来歇脚,便一直燃香,保持屋中没有异味。 不过并不是熟悉的避子香。他也没必要点那种香了。 居尘轻轻嗅着,缓步走入内室,看见黄花梨衣橱,随手打开,他俩的衣物,仍还在里面交叠放着。 居尘一愣,从中拿出一件绣有鸳鸯纹路的红色兜衣,脑海中一时闪过自己羞红着脸,往他一身紫袍蟒服上贴的样子。 可能是他忘了丢掉,或是懒得处理,才让这些旧物,就这么安安静静躺在这儿。 居尘将它叠好放回原处,转过首,坐到了榻前,抚了抚锦被,抬首望去,床顶还是苍穹的碧蓝色,之前是藕白色,后来,从吐蕃回来的那一天,他特意叫人换了。 他说喜欢在吐蕃的那几晚,那儿的碧色床幔,她躺在上面,像天空掉下来一朵柔软的云。 一看就很好欺负。 居尘脱了鞋袜,走进帐内,将挂钩一扯,幔帐洒落,半透半隐,蔽住她窈窕的身影。 床顶四角的香囊还原封不动地挂着,她坐在芙蓉帐内,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玉枕上的花纹,一阵寒风透过窗台的缝隙窜入,幔帐摇曳,沉默良久,耳边只有丝丝冷清的风声。 居尘蓦然自嘲一笑。 原来时间,真的不是解药。 角落的香炉轻烟袅袅,一丝丝透过床帘的罅隙,萦绕在床顶上空,居尘垂目坐在帐内,鼻尖充斥着香气,一些尘封的回忆犹如河岸决堤,眼前开始闪过他的各种样子,喜的,怒的,哀的,乐的,还有他那一句,总是似笑非笑的,李大人。 “李大人?” 隐隐约约间,那回忆中的身影,仿佛出现在了她面前。 屋内,烛影摇红,他隔着一道朦胧的幔帐,站在她面前,轮廓还是那般高大,俊美,每一寸都还是她喜欢的模样。 “李大人。”他又喊了她一句,语气有一些飘渺,却透着一丝笃定,隔着一道帘幕,他仍一眼辨出了她的身影。 宋觅蹙起眉梢,想问她:“你怎么在这儿?” 话到嘴边,蓦然担心这话语气听来仿佛透着一丝不悦,像是不欢喜她的出现,怕她一不高兴,又同往日一般,没和他待片刻,便骤然化作了一缕轻烟,消失不见。 他长吁了一口气,隔着帘幕,缓声问道:“你回来了。” 这是他今日在皇城驰道,最想同她说的话。 他当时没能开口,只想着现在补上,并没有指望她会回答他。她总是很吝啬,从来不在他的幻梦里,开口同他说一个字。 “嗯,我回来了。” 芙蓉帐内,女孩熟悉的清越嗓音,越过帘幕而来。 第100章 宋觅一愣,心脏开始狂乱跳动起来,目光不由朝角落的香炉扫了一眼,不知是不是林宗白帮他换了配方的原因,今日的香气闻入体内,显现出的幻境,竟如此逼真。 她竟舍得开口同他说话了。 他朝床幔走近两步,伸出指尖,顿在半空,生怕掀开帷幕,又是一场虚无,她又飘走了。 宋觅定了定心神,忍不住问道:“虔城县令好当吗?李大人,没再被山匪掳走吧?” “那儿没有山匪,但也不好当。”居尘叹息一声,“我不小心又被打了,之前在江阳阻止河伯娶亲被扔菜叶,这回被扔鸡蛋。” “为何?” “我劝人媳妇和离,对方嫌我多管闲事,拉帮结派来府衙门口闹事。”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你又和我站对立面?”居尘蛾眉蹙起,口气一冲,下意识想同他争执,顿了顿,学会耐下心来,同他解释,“可若这场婚事本就是个错误呢?他从来不珍惜她,还总是殴打她。” 床帐外,男子短促的沉默,低低唔了声,“打女人确实不可取,不配有媳妇。” “就是。”居尘得了支持,硬气起来,转念一想,失落道,“但我也被打了,你的第一念头,为什么不是关心我?” 他当然想关心她,只是,“李大人轮得到我关心吗?” 伴着一丝自嘲的笑意,他的语气是那样的冷。 居尘眼眶一红,忍着鼻尖酸意,哑声道:“宋徵之,你这人心可真狠。” 她这一声轻唤,明显是在这场似幻似魇的梦境中,把他认作了前世的他。 她也没有认错。 “我心狠?”宋觅难以置信道。 “之前喜欢我,只字不提,后来说死就死,空留我一个人,悔恨终生。现在一说断,两年,七百多个夜晚,你再也不肯入我的梦,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连一句软话也不施舍给我……” “不是你说断的吗?” 居尘没法反驳,哽咽道:“所以你就是故意的!你记恨我这辈子离开了你,就连半分念想都不留给我。” 宋觅这下是真的笑了,他无法抑制喉咙的苦涩,隔了好半晌,才道:“你要留什么念想?你但凡心里还念着我一丝一毫,就该知道我从始至终想要得,不过一个你。” 但她还是走了,即使他为她死过一次,她还是不要他。 到底是谁心狠? 帘帐内的女孩已经彻底红了眼睛,连嗓子都是苦的,“我是怕你走上以前的老路,我怕,我不想再抱着冰冷的你,也不要你提前给我写墓志铭……” 一时间,太多的不敢思,不敢念,不敢言,在这刻宛若河岸决堤,居尘哭诉着,泪珠子劈里啪啦开始落了下来。 这架势,帘外那人一听,心口便开始犯疼,他捂着胸口,沉吟良久,忍住上前掀开帷帐,将她搂入怀中的冲动,冷笑一声,质问道:“所以你选择逃走?原来在你眼里,我这么没用,走错过一次的路,就一定还会错第二次?” 居尘遭他冷声质问,心头一紧,哭声跟着一噤,咬了咬唇,鼻尖彻底红了。 她双手紧攥着床褥,连带着十根脚趾也蜷缩在了一处,半天,不敢再吭一声。 帘外,那道颀长的身影,明显失望至极,身形一动,隐隐有了转身离去的趋势。 居尘的目光慌乱不堪,连忙拨开了床帘,赤足跳下地面,从身后抱住了他。 宋觅身躯一僵,瞳孔轻颤,好像真的感觉到了她扑过来的柔软与温度。 那是这两年,他用幻香麻痹自己,从未有过的真实感。 她总是喜欢在他触碰到她的那一瞬,在他手中如烟消散,一次次残忍地告诉他,这是假的,她早就已经离开他了。 这种感觉令他着迷,令他不受控制转过身,捧起她的脸,强吻了上去。 居尘睫羽微颤,原以为他会像以前生气那样,狠狠吮咬她的唇舌,让她吃痛,可他将双唇覆在她唇边,便停了下来,闭着眼眸,静静的,像是害怕吵醒了她一般。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而这一份莫名的小心翼翼,宛若一把温柔刀,看着那么柔软,猝不及防,戳入她的胸口,一刀子划拉出一股不知名的酸涩液体,随着血流,流淌进她的四肢百骸。 她被痛的浑身发抖,他以为她冷,双手攥紧,又松开,反复多次,才试探着将她搂进了怀中。 她这次心肠还挺好,没有在他怀里飘散。 他的拥抱,令居尘心中生出一丝勇气,主动撬开了他的齿关,将小巧的舌头探了进去。 她勾住他的脖子,像一条水岸上快要干涸的鱼,想同他相濡以沫。他有些愣住了,却没有拒绝。 两个人吻着吻着,就滚到了床上。 宋觅身在上方,同她四目相对,望着她熟悉的眉眼,亦如清风明月,望着她微微发红的鼻尖,楚楚可怜,娇态尽显,身上还是那一股淡淡的白兰香,宋觅闻着,手背上的青筋开始凸起,喉结缓缓下沉。 他摸着她的脑袋,讨好问了一句,她方才想要的关心,“他们打你哪了,疼吗?” 她指了指额间:“疼。” 一句带着颤音的娇嗔,让人垂怜不已的同时,心中升起了另一种罪恶的欲.念。 试问,一匹尝过甜头的狼,两年未沾荤腥,撞见猎物自己送上门来,他如何无动于衷?他又怎么可能放过她。 宋觅低头去吻,为了不让自己的意图太明显,从额间到下颌,来来回回用吻摩挲着她。 居尘耳际嗡嗡,往下挪了挪,主动拉开了他腰迹的革带。 她这一动,几乎将他浑身的血液激得沸腾,他开始咬她的耳朵,舔她耳后根的朱砂痣,轻车驾熟,优雅斯文,剥开了两人所有的衣物。 肌肤相触,感觉就变得过于真实起来。 伴随着他暗暗加深的力道,久违的酥麻感,从后脊处直往上窜。 他用狂热的吻将她铺遍,凝着身下眼眶通红,娇喘吁吁的人儿,捧起她的脸,朝她唇瓣轻咬了口,听着她低低的抽气声,半梦半醒间,愈发感觉像是个真的人。 真的是她…… 这个认知一在他脑海中如白光劈闪而过,宋觅骤然从幻境中清醒过来。 男人双目微睁,动作猝然停滞,一时没敢再动,心脏狂乱不止,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受到香的影响,没见到真实情况,情不自禁,把她掳上床,强迫了她。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蹙眉出声。 居尘的眼神迷离,意识明显不清,搂着他的脖颈,嗓音因他方才那一波横冲直撞,叫的沙哑:“我想你了。” 宋觅目光一滞,这香他用了两年,耐受性令他烦恼,频繁让林宗白调制更重的配方。她刚回京,是第一次闻,药效过强,早已分辨不清眼前是真实还是虚妄。 但若是心中不念,她不应当会把他当作梦中人。 男人在最关键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居尘红着眼睛,倏尔感觉到他有一瞬的抽离之意,蓦然收住身体,不依不饶朝他缠了上去。 她不肯他出去,不肯他松手,翻身将他压住,在他身上晃了起来。 他甚少见过她这样主动,眼眸晦暗,小腹传来阵阵酥麻爽意,一路蔓延,直击他的心房。 高高筑起的心墙顷刻间塌陷,负责守城的理智丢盔弃甲,无情将他抛弃,丢到她的温柔乡里,眼睁睁看着他泥足深陷…… 宋觅没去看她,整个人宛若虚浮在半空,双手不由抓住身下的床褥。 居尘开始懊恼,她都已经这么主动了,他却还能坐怀不乱! 她伸手去抓他的指尖,顺着她垂落发梢往上,触摸她随着年龄增长,愈发丰腴动人的地方。 宋觅眼眸深不见底,最后的挣扎开始消弭,咬紧牙根,回眸同她四目相对,嗓音低哑暗沉,“你可曾有一点点喜欢过我?” 她一顿,胸腔起伏,泪流满面,低头吻住了他的耳根。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一句前世,一句今生,一句现在。 仿若三柄利箭,一道接着一道,破空而来,直接往宋觅心口上戳。 他被攻击倒地,再无任何反手之力。 明知她受到了香的影响,宋觅还是纵容了自己的疯魔,他将她按在身下, 将她想要的欢愉尽数给她,将这两年,将那长达两世的思念,彻底浇灌在她身上。 他霸占她,尽情宣泄,不眠不休。 “李居尘,你最好,不要骗我。” 第76章 李大人,是时候给本王一…… 第二日,鸡鸣声起,居尘悠然醒转,迷迷瞪瞪间,靠在枕前,懊恼了一下昨晚那场梦境。 没有了夜色与香味的遮掩,昨夜一些画面,自然变得不堪入目起来。 包括但不限于她坐在他身上,她默认他尝试之前不肯的那些姿势,以及她主动让他从后面来…… 第101章 梦里的对话倒是一概记不清了,居尘闭着眸眼,紧攥被角,不禁在心中自省:李居尘啊李居尘,妄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他都是快同别人订亲的人了,你还这般肖想人家,委实不知廉耻,禽兽! 她唾弃自己一声,心脏却因为回忆起昨晚之种种,疯狂跳动起来,居尘十分惭愧,捂着心口正想叹息,手一放上去,直接摸到自己光.溜.溜的身子。 居尘低头一看,本还半眯着的双眸,瞬间瞪得浑圆起来,她不止是不着.寸缕的裸.睡,她还躺在了一张不是她的床上。 居尘迟钝地盯着前方发了会呆,且不提这碧色幔帐,半透明的床帘外,屋里一切陈设都熟悉的紧。 身后蓦然传来一阵翻身的动静,紧接着,一只宛若骨扇的修长大手,从身后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朝着他怀里带了带。 后背贴上一副坚实有力的胸膛,高挺鼻梁没入她后脑勺的发迹之间,他的呼吸温热而绵长,居尘脖颈僵硬,险些打了个激灵,却因过于畏惧把他吵醒,硬生生忍住了。 他的气息将她笼罩,将她漫没。 居尘在这样的姿势下,一动不动保持了一炷香的时间,确认身后人只是潜意识抱住了她,并没有苏醒的趋势,居尘恍若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再睁眼,看清了那副熟悉的健硕胸膛。 她再若无其事抬头看去,看清了他一如既往俊美的睡颜。 居尘的指尖狠狠掐入了掌心,疼痛感令她脑子如一道白光劈过,炸得她灵台一片空白。 不是梦。 空气一瞬间静滞。 居尘全身僵硬,连呼吸声都停顿了,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容不得她好好整理思绪,想清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居尘屏住呼吸,跟做贼一般,唯一能想到的应对之策,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轻手轻脚挪了一下,宋觅的手却还揽在她腰上,动作亲昵又自然,桎梏着她,令她难以动弹半分,居尘接下来的动作只大了那么一点,他的睫羽便动了动。 居尘吓得一停,闭眼恳求老天爷看在她上辈子守身如玉,从不滥情的份上,饶她这一回,千万不要让他在这时候醒来。 头顶上方并没有传来多余的动静,居尘祈祷完毕,正庆幸老天爷还是眷顾她的,睁开眼,掀起睫羽,再度朝上方看去,发现了一双黑漆漆盯着前方的眼眸。 四周仿佛定格。 就在那双略有发怔的黑眸,眼见着要朝下方瞥来,居尘的心脏停了半拍,瞬间闭上眼睛,没敢挪动半分。 宋觅还有些不太清醒,好像没觉得哪儿不对,见她仍在沉睡,低下头,朝着她的唇瓣轻啄了下,意犹未尽,他用鼻尖蹭了下她的脖颈,张口含住那一片肌肤。 这样亲密的动作,是他俩以往清晨苏醒时最常有的,他几乎每次醒来,都会吻她,偶尔兴致一来,也会借着晨起再来一次,直接把她做醒。 他越吻越动情,居尘紧闭双眼,生怕他下一瞬就要压上来,叩叩叩,三声轻细的敲门声,将她从绝境中救了回来。 若非要事,元箬一般不会在他赖床的时候来吵他,宋觅披衣起身,打开门。 居尘隔着帘幕看去,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宋觅眉宇微蹙,忽然回眸朝着内室看了一眼。 居尘连忙闭上眼睛,再睁眼,只见宋觅已经迈出门槛,轻轻将门带上。 宋觅来到书房,询问元箬昨日细况。 原是居尘一回京就得罪了绥王,当夜,绥王派出杀手,想在灯会将其灭口,旭阳公主与袁峥却一直陪伴左右。 那杀手以为昨夜没了机会,不料居尘回家之后,又只身一人出来,来到辞忧别院。 对方见院中漆黑一片,正是动手的好时机,翻墙而入,恰好那时宋觅刚回屋,元箬察觉一道黑影靠近,手上青光乍 现,一招将人拦在门外,擒住了。 可今日一早,绥王开始打听这处宅子的主人。 这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元箬一时拿捏不住宋觅的态度,便来询问他的意思。 “昨夜那人,移交大理寺好好审问,等恰当的时机,给绥王添一条谋害本王的罪名。” 这儿是他的私宅,绥王派杀手过来,不是想谋杀他,还能是什么? 至于恰当的时机,李居尘一回来,女帝就给了她御史的位置,她要不在朝堂参几个人,都不能彰显出她的作用。 宋觅拉开书桌抽屉,将他多年收集下来的关于绥王的罪证拿出,顺道让他寻机交予御史台,元箬立时明白过来,主子这是为了护住李大人,决定扳倒绥王了。 那他们是和好了? 显然在李居尘那儿,不是这么一回事。 宋觅回到卧室,推开门,望着眼前人去楼空的屋子,忽而不知道自己方才送出去的那一份人情,图的是什么。 他来到床榻前,发现李大人走之前,竟还把床褥给他铺平了,昨晚那些孟浪的凌乱痕迹,此刻已没了半分影子。 想当作没发生? 宋觅低下头,捡起她不慎掉落的一只耳铛,捏在指尖,搓了搓,沉吟良久,鼻尖溢出了一丝冰凉笑意。 就知道跑。 就知道跑。 真该把你的双脚捆起来。 -- 上元过后,府衙陆陆续续结束了年假,正式当值。 居尘今儿个前往御史台报道,站在前厅听着首席长官御史大夫做开春训话,一双腿儿不停打颤。 不知根知底的,还以为她刚从地方上来,此前没见过这类阵仗,心生敬畏,被吓得。 训话一结束,居尘便坐回了新的工位上。御史中丞有属于自己的一间书房,明鸾趁当下无人寻她,上前俯身,给她揉了揉腿。 四目相对,居尘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实在不知如何同她解释。 今早居尘匆匆忙忙逃回李府,刚推开门,同在门前守夜的明鸾撞上。她去辞忧别院还钥匙,居尘出门前是这么同明鸾说的。 结果还个钥匙还到了早上,还带了一身的吻痕回来。 “你们,又变回那种关系了?” 居尘矢口否认,明鸾也不知该不该信,略有不安,呢喃道:“可奴婢听说,他快要娶亲了。” 居尘呆坐良久,点了点头,“我没想过破坏他的婚事。” 她是真的没想过,她也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严重怀疑是自己昨晚同旭阳他们喝多了酒。 她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事已至此,她该怎么收场…… 居尘头疼得紧,想了一天,险些想破头,也没想出来。 好在这一整天,宋觅也没来找过她的麻烦。 居尘心惊胆颤的同时,略有侥幸地想,或许他并不在乎这么一晚,毕竟他快成婚了,肯定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 坊间不是传闻很多男子在成婚前一夜,都会在外面寻求一些快活,来结束自己自由自在的生活,他也大可以把昨晚的事情,当成是他新婚前的一些乐子。 正为自己开脱着,书房的门被人轻轻叩响,居尘抬头一看,府衙皂吏捧着一摞书信进门,说是外头有人,让他把这些东西交予李中丞。 居尘打开一看,竟都是绥王这些年飞扬跋扈的罪证。 她正愁单凭柳家一事,不足以伤到他的根骨,有人听到风声,已经开始给她递刀了。 等再见到宋觅,已是五日之后。 居尘当着群臣面弹劾绥王足足五十六条罪状,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女帝龙颜大怒,不出五日,大理寺已将人押入地牢,听候发落。 居尘连熬数夜,今日从大明宫出来,女帝提前让她休沐一日,养好心神,再回来配合大理寺将绥王彻底击垮。 这位先皇的长兄,女帝与他不睦多年,早已将他视为眼中钉,加之大理寺递来的最新那一条罪状,竟是加害她的嫡长子,女帝怒火中烧,绝无饶恕绥王的可能了。 对于蓬山王所述绥王派杀手入他私宅蓄意谋害一事,居尘心中有些嘀咕,从案发的时日来看,那日,刚好也是她去别院还钥匙的日子。 一想起还钥匙,居尘心头又开始作紧。 这几天忙着没空想别的,此时一闲下来,居尘走在出宫的皇城驰道上,迎着刚好的夕阳,思绪又被抓回到了五天前。 这段日子,她假装无事发生,宋觅也一直没来找她。 应当是蓬山王大人大量,没打算同她计较这种细枝末节。想来也对,不就是多睡了一晚,他俩不知睡过多少晚,也不差这一回。 露水情缘之所以称之为露水,不只是因它不见光,也是一见光,便蒸发消失了。 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于他而言,应该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凭她对他的了解,他是不可能在成婚之时,还在外头养一个情人,来折辱他的妻子的。 妻子。 这两个字一从居尘的脑海中浮出,她的唇角趋渐平直,肋下自内里猛然传来一阵剧痛,简直比刀子扎下去还难受。 第102章 她忍不住扶了一下宫墙,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阵飞快的脚步声,她转过头,只见一名七八岁的少年,笑吟吟朝她冲了过来。 居尘平直的唇角微敛,几乎呈现出一个下弯的弧度,不动声色挡开他即将掺扶而来的手。 废帝续弦冯氏之前,已有一子,大皇子宋殷,是未来继女帝崩逝之后,居尘作为内阁首辅,一手扶持起来的新君。 也是那个以胜利者姿态重著史书的人。 居尘与他的关系原本一直挺好。大皇子自小敬她,重她,居尘也一直对他称赞有加。 如今,她一点也不想搭理这个小王八羔子。 宋殷被她推开,亲切地喊了声:“李中丞。” 居尘依礼作揖,瞟他一眼。 作为废帝的第一个孩子,虽不是嫡子,但中宫多年未出子嗣,朝堂也有大臣谏言早日立储,大皇子谆敏聪慧,也是适宜的东宫人选。 可废帝还是希望将来能立冯氏的孩子为储君,一直不为所动,宋殷一直也不怎么受宠。 如今,废帝与冯氏遭到女帝软禁,宋殷是唯一没有受到牵连的小孙子,反而在女帝的保护下,在皇城过得愈发自在快活起来。 宋殷目光定定看向了居尘,他刚好从集贤堂放学回来,想起讲堂上有一个不懂的问题,兴致勃勃想要同居尘讨教。 大梁的大学士都是男子,帝师也都是男子,女子的地位因太后当政,在近年出现变化,但传统的思想,根深蒂固。 即使朝堂有了凤阁,有了女子为官。世人的潜意识里,仍对于妇人存有偏见,不愿听取她们的意见。 宋殷却不这么想,一直都很乐意请教她。他觉得居尘很不一样,身份低微,却能在这么多世家贵女中杀出重围,受到女帝的册封,比之男儿,不遑多让。 居尘以前也以为宋殷是真心认可男女平等的,此时再看,他对她的好感,兴许只是觉得她是一众高门贵女的女官中,最好拉拢的人。 居尘对于他的提问,不再有以前的耐心。 宋殷感觉到她的冷漠,心里顿时沉了起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看向夕阳垂落,天色一瞬间暗了不少,温言道:“今夜御膳房做了李姐姐最爱吃的春水生,姐姐是否有空同殷儿回殿中品尝一二,顺便指导一下殷儿的功课?” 居尘低声婉拒:“殿下好意,微臣心领,只是微臣接下来还有要事处理,实在不得空闲,还是下次来吧。” 宋殷不甘道:“您有什么事?我听奶奶说,她今日特许您休沐了,您怎么还是没空?” 居尘略有噎住,正在心里搜寻托辞,驰道另一侧,两人身后,一道颀长的身影忽然出现,沉着嗓子道:“因为她是时候来找我了。” 居尘背脊一僵,转眼,宋觅直接派人将宋殷送回了后省,扭头,禀姿站到了她面前,一双凛眸,凉飕飕将她瞟着,“李大人,你都害羞五天了,是时候给本王一个交代了吧。” 第77章 李大人,说 话要算数。…… 第二日,居尘休沐,旭阳公主一大清早,就拉着她前往金市,挑选心仪的脂粉。 一如往常,旭阳公主到哪个门面,哪个店面就得关门。 关门好生接待贵客。 眼下她坐在千金阁楼内最好的厢房内,指尖点了点桌上其中一盒桃粉色的口脂,紧接着,就有数位店中的妆娘上前,两位托着铜镜,一位拿起唇笔,一位扶着粉盒,为她点涂试妆。 旭阳上好妆,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转头笑吟吟问居尘,“好看吗?” 居尘嗯了声。 旭阳又换了一款,居尘还是嗯了声。 连换三款,旭阳问她哪个更好看。 居尘迟疑了片刻,“不然你再试一遍我看看?” 这份心不在焉,明显到她最好的闺蜜也忍不下去了,捏着她的耳朵,问她到底在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 她昨天差点儿就交代在皇城驰道里了。 现在还能出来陪她逛街,冉冉不该带她来挑胭脂,应该带她去白马寺,烧一炷擎天的高香。 在旭阳的再三追问下,居尘没法,只好轻咳一声,挑挑拣拣把昨日她与宋觅的那一番对峙,同她说了说。 起先,旭阳骤闻他俩分别两年,一重逢又做了那事,蛾眉几乎拧成了一股,听着听着,她倏尔嗤笑开来。 宋觅要居尘给个说法。 居尘第一反应当然是装傻,都过了五天了,你去瑶津池畔也没有五天来结账的,点的哪个姑娘都不记得了,这不是妥妥给机会赖账吗。 但在他直勾勾的目光下,居尘没敢。 她只是低声询问他为什么现在才记起来找她算帐。 宋觅:“我一直记得。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这个“还”字,皆因她十八岁那会第一次同他过夜后,至少过了五天,她回来找他了。 “果然人越长大,越没有良心。”宋觅冷声笑道。 居尘老脸一红,干咳一声,诚恳道:“……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会竭尽全力满足的,当作我的赔罪。” 宋觅挑起眉梢,“想装蒜?” 居尘愕然,“我没有……” 她要没听错,她刚刚说的,确确实实是赔罪的话啊。 宋觅道:“李大人,做人要有担当,说话总要算数,您说是不是?” 她还真不记得,她那晚说过些什么。 宋觅却不信,坚持认为她在装傻充愣,就是想不负责任。 “他说我要是不给他一个说法,他就去京兆府击鼓鸣冤,告我……” “告你什么?” 居尘咬了咬唇,凑近旭阳耳畔,低声呢喃。 旭阳美眸瞪圆,“强——?” 居尘连忙捂住她的嘴,冲她嘘声。 旭阳双唇一抿,在她松手后,忍不住斥道:“亏他说得出口?” 居尘当时其实也发蒙了好久。 旭阳早有所料,朝她穿得严严实实的衣领一拉,只见那藕节般的天鹅颈上,仍旧布满了斑斑点点的红痕,跟被虐待了一样,骇人得很。 “这都六天了,这印子还没消下去,你俩到底谁强谁呢。” 居尘长叹一息,“这不是重点。” “那什么是重点?” “他要我信守承诺,可我不记得我许诺过他什么了。” 居尘忍不住双手捂住了脸,然后顺着脸,揉起额角。 旭阳瞥她一眼,诚恳道:“其实,我觉得你那晚应该没有喝得很醉。” “嗯?” “我的意思是,你好好想想,毕竟你还能对他做那事,肯定不是烂醉如泥,顶多是酒壮怂人胆。” “……” 旭阳可真是她亲生的小青梅。一语戳破真相。 居尘白生生的芙蓉面上浮起绯红晕色,眉宇紧蹙,开始陷入沉思。她昨晚一夜未眠,想破天际,倒是隐隐记起了一些。 旭阳见她如此烦恼,笑了笑道:“实在不成,花钱了事?” 这主意,出的和看热闹有什么区别。她分明就是在看热闹。 居尘不忍了,“你若一不小心睡了袁峥,你要不问问他能不能花钱了事?” 旭阳瞬间就闭了嘴。 居尘望着她闪烁不已的神色,这才想起来,纳闷道:“你俩不是和离吗,怎么不见你们去户部公证。” 旭阳咬了咬唇,“谁知道他。第二天醒来,他就把和离书拿走了。” 居尘脑海中忽而闪过一道熟悉的嗓音,同她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这话对于欺辱妻子的婚姻,显然是不具有说服力的,但对于旭阳与袁峥,此时此刻,居尘又觉得有点儿道理。 这两人吵吵闹闹这么久,女帝都答应他俩分开了,已经完全没有任何世俗的阻力,到现在居然还是没离成。 指不准,就是离不了。 居尘又想起那人后来还骂她临阵逃脱。 其实他俩不离,她难道就不能转变他们的结局了吗,显然也不一定。 毕竟事在人为。 她逐渐记起不少他俩细细碎碎的对话,但她到底承诺过他什么,她还是一点儿都没记起来。 他俩昨儿下午站在驰道,僵持不下,居尘没法,也曾试图从他口中问出自己大放过什么厥词。 宋觅默然片刻,问她,“我说什么你都信?” 居尘一开始坚信他的人品,肯定是不至于讹她的。 宋觅开口说出第一句,“当时,你冲过来抱住我,说你想嫁给我……” 居尘:“不可能。” 宋觅:“你不是不记得吗?” 居尘:“……” 居尘背对着他,低头咬着大拇指思忖良久,转过首,温言恳求他再给她三天时间,让她回去好好想一想。 “三天?”宋觅当时不知想起了什么,眉宇微蹙。 居尘并手指天,立誓只要自己记起来,绝不会赖账。 第103章 宋觅幽幽盯着她沉默良久,不情不愿答应了她。 三日期限,转瞬即至,居尘仍是没有丝毫头绪。 她坐在案桌前,盯着砚台上快要干涸的墨迹良久,眼前的公文一字未动。 居尘长长叹了口气,对于自己选择性失忆的脑袋毫无办法,分神心想,难不成,她真的同他说了想嫁给他? 这种羞耻的话,还挺像她想忘记的。 何况若不是她亲口所说,他为何要同她开这种玩笑,如果她承认了呢,他难不成真的要娶她? 居尘心头一紧,猝然狂跳起来,脑海中纷乱如麻,心绪不宁,眼前一瞬间闪过了曹家五姑娘的脸,一颗砰然而起的心脏,转而下沉。 她不想给他做妾。 陛下也不会同意的。 居尘目光晦暗,刚回想起女帝当年警告过她离她儿子远一点的肃穆尊容,女帝蓦然掀开珠帘,迎面,便是小姑娘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在想什么?” 居尘双手倏尔攥紧,就像是犯了偷窃罪一般,面上的血色一时间散了个透。 女帝眉有忧色,上前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 好像也不烫手。 居尘干咳了声,“微臣无碍。” 这两天,女帝一直让居尘陪在了御书房,帮她草拟诏书。居尘写得旨意十分合她心意,精准表达出了她的意思,却又显得琢磨不透,女帝第一回 看,几乎怀疑她是她肚里的蛔虫转世。 她甚是满意,用她也用得十分顺手,却好像忽略了她身上还担着御史台的职责,这两份重担压下,对于她一个初露头角的小姑娘而言,委实有些过重。 女帝凝着她苍白的面色,反省了片刻,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夕阳。 居尘其实还好,她担过更重的担子,目前尚是游刃有余。但女帝让她休息,她也不会拒绝她的好意。 居尘现在放聪明了,活这种东西,能干,但能不多干,就先不多干。 只要命够长,还愁没活干? 居尘禀身告退,从御书房出来,顺道前往大明宫,帮女帝把裴都知唤过去。 来到大明宫前,她远远望见裴都知的身影,衔笑过去,却发现他身旁还有一人。 曹珞樱目 光一落到居尘身上,双眸宛若被灼,比那日皇城驰道惊鸿一瞥,距离拉近,李中丞的美貌叫人不敢逼视。 居尘同他俩作礼,曹珞樱脸色一红,垂目,挠了挠后脑勺,都忘了回礼。 居尘以为她出身高贵,不屑同她说话,将女帝的话带给裴都知,识相告退,过了一小会,曹珞樱却疾步追了上来,叠声唤停了她。 “李中丞,李中丞留步!” 居尘回眸,曹珞樱小小的脸上浮出赧色,伸手将自己从太原带过来的一份特产,递给了她,“敝人听闻李中丞素日爱吃甜食,这是太原最出名的‘百花稍梅‘,我特意带过来送给您的。” “送给臣?” “敝人是您的仰慕者。” 居尘一愣。 紧接着,曹珞樱念了一段她年少时写过的文章,双靥尽绯,向她表达敬佩之情,“敝人马上就要回太原了,回去以后,我一定好好读书,争取通过下一次女官考核,以李中丞作为榜样。” 居尘微微一怔,“你要回太原,为何?你不是……” 曹珞樱明白她想说什么,哎了一声,笑道:“表哥他不想娶我。亲事没有谈拢,我总不好一直赖在这儿。” 居尘双目睁大,脑子蓦然有些空白起来,她明明记得前段时日,宋觅都还陪她逛御花园,还向她索要花灯送给她的…… 而这短短几日内,居尘所知唯一变数,就是他俩睡了一觉。 不会是因为她…… 居尘头一回当“第三者”,着实没有经验,心中愧怍不已,不知能说什么,说什么都好像是不对的。 那厢曹珞樱还沉浸在偶遇她的欢欣雀跃之中,好不容易有机会同她说话,喋喋不休,居尘蓦然垂目,沉痛道:“对不起。” 曹珞樱愣了好一片刻,左思右想,只想到李中丞熟读圣贤书,可能是觉得方才对她的问话失了礼数,无意中戳到了她的痛处,连忙解释:“您别放心上,我本来也没想嫁给觅哥哥,他也从来没打算娶我。” 居尘美眸圆瞪。 曹珞樱怕她不信,以为她在忽悠她,面对自己敬仰之人,她当然希望给居尘一个好印象,便凑近她耳畔,如实同她道:“其实我能住在王府多日,没有被表哥赶出来,皆因我拿了他一幅画,威胁他所致。他打一开始,就想赶我回太原。” 具体是什么画,曹珞樱考虑到这是宋觅的隐私,没有细说。 但她一直对那画中人心存好奇,想来李居尘日日出入朝堂,对朝中一干人等应当十分熟悉,便忍不住问道:“李中丞可曾见过一位身着紫袍官服的女子?肌肤胜雪,鬓发乌黑,单一个背影,就能看出姿容绝对不俗。哦,她耳后这一处,还有一点小小的朱砂痣。” 紫袍官服,那是朝中二品以上大员所着服饰。迄今为止,朝堂还未有哪位女官,官居二品以上。 至于朱砂痣,居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后。 曹珞樱见居尘摇头,眉眼失望,呢喃了声,“看来我是注定不知道表哥画的是谁了。” 居尘错愕:“这是蓬山王画的?” 曹珞樱没说是她威胁他的那幅画,只道:“嗯,他画过一个背影,画得可好看了,所以我很好奇是谁。” 背影。居尘脑海中蓦然闪过了一幅半开的画。 原来,那幅画的下面部分,是紫袍官服。 紫袍,官服…… 居尘的脑海中宛若一道白光劈闪而过,惊得她睁大双眼,倏尔握住曹珞樱的手,“是现在朝堂男官所着的紫袍官服吗?金玉带那种?” 曹珞樱想了想,“是的。我祖父是一品太傅,我看过他的服饰,和那画上的很像。” 而这样的官服,居尘也穿过的。 在前世。 她成为内阁一品首辅的时候。 第78章 他一直等的人,终于来到…… 他画的,是前世的她? 居尘浑身僵滞,心中一阵血气翻涌,直接冲上了天灵盖,又瞬间消退了下去,只余一副呆滞木然的苍白面色。 接下来,曹珞樱再说什么,居尘一句也没听进去了。 她忽而回想起从仙鹤府出去那一日,宋觅站在门前,轻啄她一口,让她等他回来,他有话同她说。 他那时神情慎重,而饱含期待,双眸闪亮,是她从未见过的紧张与喜色。 就像是失而复得了什么珍贵的宝物,迫不及待想同她分享,又怕说得不够稳重,吓到了她。可他想同她说什么,他会怕什么,难不成……难不成…… 居尘扭头奔向宫门外。 她一步比一步走得急,渐渐在皇城驰道跑了起来,初春,乍暖还寒,耳边冷风一阵一阵刮过,吹得她衣袂翻飞,袖口冰凉。 居尘却不觉得冷,满脑子都是宋徵之的脸,回忆起往日之种种,心口一阵突突地跳。 神识浮动间,她的思绪回转到了年少时,宋徵之来避暑那会,府里还来了一位新的教书先生,才貌兼优,与郡主娘娘志趣相投。 居尘整天到晚不想读书,就盼着郡主娘娘可以坠入情网,没有那么多时间管她,那先生果真没有辜负她的期待,高中状元之后,便同郡主娘娘表明了心意。 他怕她觉得自己配不上,同她承诺自己将来一定登阁拜相,绝不让她失望。 英雄不问出身,郡主娘娘从来没有门第之见,却还是委婉拒绝了他。 居尘当时心中不解,卧在她怀中问她为什么,娘娘同她说:“时机不对。” “相爱也要时机吗?” “当然要。你爱的人不爱你,或是爱你的人你不爱,都代表了时机不对。相爱从来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它甚至比你考满分还要难。” 居尘瘪了下嘴,“我也不是不能考满分的。” 郡主娘娘眯缝起眼,点了点她的鼻子,唔了一声,“试题满分确实可以通过努力获得。但人时常耗尽一辈子,都无法交出一份满分的感情考卷。” “有那么难吗?大不了,我一开始就选择爱我的人,问题不就解决了?” “不止是时机不对,即便是相爱,也存在很多外部阻力,彼此父母不同意,世俗不认可,受材米油盐所困,剔除这些,内在也有阻力,有很多人不懂相处,不知道相互坦诚,不知道相互体谅,不懂经营彼此的情意,最后走向分崩离析。” “那我找一个有钱有势爱我胜过他自己的,不就行了?他肯定不舍得我吃现实的苦,也肯定不舍得同我吵架。” 郡主娘娘哑然失笑,捧起她的脸,来来回回仔细端详了好一遍,噙起笑容道:“小尘这么好看,再好好读书,努努力,应该能找到这样的人。” 第104章 “怎么找心上人又得读书呢……”居尘小声嘀咕。 “不然你怎么遇得到更好的人呢?” 然郡主娘娘劝学的紧箍咒念起来,同时,也对居尘放下了不少心。她此前总担心居尘容貌过盛,怕她为情所困,如今见她想法虽然利己,倒也算个清醒的,总归,作为长辈,至少不用担心她受到男人的伤害。 可居尘发现娘娘的心还是放早了,她固守本心,耗尽一辈子,终于遇到了这样一个人,可她的感情考卷,考得一塌糊涂,即便再来一生,她还是考得一塌糊涂。 她甚至在得意中,忘记了娘娘后面那一句嘱托:“但这样的机会很难得,你若遇见了,可一定要珍惜啊。万不可轻言放弃,伤了对方的心。” 从西华门一路火急火燎前往蓬山,却通过王府管家口中得知,他今日休沐,一早便去了太元楼,找林宗白下棋,居尘只好驱使马车返回朱雀大道,站在太元楼门口,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居尘推开林宗白的厢房,疾步跨入门槛,疾步将转过屏风,因着太疾步,中间带倒了两个<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 >西汉花瓶,林宗白同卢枫坐在桌前,各自捏着黑白子,目光齐刷刷朝她看来,卢枫双目瞪得浑圆,林宗白 揉起了太阳穴,为他的古董叹了一声。 “宋觅呢?” 头一回听她直呼其名,卢枫眼圆更甚,林宗白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低头捧起茶水,“去洛河河畔了。” 又扑了个空,居尘蛾眉微蹙,“他去那作甚?” “前几日钦天监放出消息,今年回暖甚早,洛河十年一度的鹊桥节,可能会提前到今日,尘妹妹没听说吗?” 居尘这两日都扎在御书房给女帝草拟诏书,两耳未闻窗外事。 林宗白抿了一口茶水,施施然道:“徵之说他今日有约,他说难得有一次机会约到那个人,后来,她怕他忘记,又反约了他一次。他怕她听到消息提前去了,便跟着提前,夕阳微垂,他就出发了。他说,即使她不来,他总要赴约的。” 居尘喉尖哽了两下,心头抽得厉害,转身离去。 卢枫等人影已经消失无踪,才一敲脑门,冲林宗白震惊道:“她就是他等的那个人?” 马车辘辘带着她赶往洛河,居尘心急如焚,一来一回风尘仆仆,加之此前在皇城驰道疾跑,两边鬓角已经被薄汗打湿。她自知自己这一副模样着实不像是精心打扮去约会的模样,对上他那一份真挚的心意,委实失礼,一壁恼恨自己只顾扎在御书房冷静,都没及时得到钦天监的消息,一壁从上至下,细细整理了一下衣裙与头髻,尽量显得体面一些。 这会儿,居尘几乎已经确定前世的他回来了。 然今日一天惠风和顺,唯独居尘赶往洛河这一会,天空风云骤变,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 等居尘赶到洛水河畔,提裙下车,江上烟雨蒙蒙,那些听闻今日会提前出现鹊桥的人儿,早已在雨中由聚转散。 眼下,河畔已经没什么人了。 居尘呆呆站在江边伫立了一会,后知后觉领悟出郡主娘娘口中的时机。 她确实错过了很多好时机。 看来,连老天爷都不想帮她了。 雨水顺着她的鬓发落下,居尘站在江边,对着白茫茫一片的江畔,彻底红了眼睛。 河堤杨柳依依,柳条随着风雨左右摇晃,那一道被淋得瘦瘦小小的身影,甚为可怜见儿。 到底有人没看下去,急匆匆驱使江中一艘画舫转了船头,向船家借了一把伞,踩着踏板下来,亦步亦趋走到了她旁边。 油纸伞撑上头顶,居尘猝不及防转过首。 “宋徵之?” 居尘的睫羽被水珠浸湿,眼前有一些轻微的朦胧。 他熟悉的冷冽斥声,透过雨声抚过她耳畔,“下雨怎么不打伞?” 居尘擦了擦眼睛,“来的路上下的,我怕你在等,没来得及拿。” 宋觅眉宇轻蹙,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傻子。” 言下之意,他看见下雨,当然会找地方躲着雨等,她大可准备好再过来。 居尘鼻尖一酸,再度蹭了蹭眼睛,低声呢喃,“你还不是傻子……” 连老天爷都不帮我了。 你却还在这。 “你怎么到船上去了?”话音甫落,居尘四顾环望,好像除了船,这四周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躲雨,突然察觉自己问了句废话,“我是不是让你等了很久?” 宋觅沉默片刻,勾起唇角,“我还以为,李大人想当一只食言而肥的小狗。” 居尘略有一顿,继而便被他拉进了怀中。 至元初年,二月,黄昏。 东都城下了一场延绵无尽的雨,洛河十年一度的鹊桥没有出现,节日庆典也被临时取消。 但他一直等的那个人,终于来到了他身边。 -- 居尘再次坐到了小白拉拽的马车上,她浑身淋湿,并不想累及宋觅,他却不愿放手,一路将她揽在怀中。 推开辞忧别院的大门,宋觅叫来热水,将她湿漉漉的衣裳褪下,重新整理了一遍,期间自然免不了不悦她淋雨的行为。 “就不怕生病?”宋觅帮她绞着头发,冷声问道。 居尘干咳一声,轻咬下唇,战略性转移话茬,默然抬头看他良久,一直看到宋觅轻笑,“你这么看着我作甚?” 她说:“我记得前世的事情。” 这一句话,无异把她对他的察觉一并交代。 宋觅顺着她发梢的手蓦然一顿,面上不算有太大的起伏,愣怔过后,轻描淡写笑了笑,“我知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居尘短促的沉默,道,“是不是在仙鹤府的那天?” 绞完头发,宋觅起身,将桌上温好的姜茶递给她,“差不多。” 居尘捧着杯盏,心中的猜测落了定,眼神愈发晦暗起来。 她能想像他当时心里一定又惊又喜,就像她方才一路过来,除了诧异,难过,羞愧,内心深处,仍是放起了一簇簇火树银花。 这是没有比拥有弥补遗憾的机会,更叫人欢喜的事。 正是因为如此,居尘更加憎恨自己当初轻而易举就同他提出了别离。 居尘眼眶一红,哑声道:“对不起。” 宋觅没有搭话,只是侧身坐在她旁边,把玩起她一缕头发。他这一副样子,往往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居尘同他处了两世,渐渐有一点领悟出他不动声色的皮囊下,流转着一些隐晦的情绪。 他判断不出她这一句道歉,为得是什么。 是对于前世的内疚亏欠,还是对于今日的姗姗来迟;是想同他亿往昔,还是思来想去,仍是决定和他讲清楚,她没有办法同他在一起。 “我后悔了。我想收回之前的话,我不要同你断,我要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居尘直接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君若作乔木,妾愿为丝萝,君若作磐石,妾当为蒲苇,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第79章 你想怎么处置我,我都认…… 宋觅的眼眸微睁,一双深邃眸子望着前方怔怔良久,才低下头,双眸映出她澄澈的眼。 半晌,他低哑着嗓音,“你这话,说得比你那晚要内敛许多。” 居尘也不知道那晚自己说了什么肉麻的话,但他都这么说了,想必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居尘双靥尽绯,拽住他的衣袖,晃了晃,“你别同我计较,好不好?” 宋觅点了点被她搁置一边的杯盏,“把姜茶喝了。” 居尘乖乖照做,一口饮尽,刚放下,腰上猛地一紧,被他狠狠搂住,居尘不自觉轻哼了声,再回首,宋觅已经翻身将她压在了下面。 “不生气了?”居尘一双柔荑捏上他的衣襟,双眸恳切。 宋觅将她抵在他胸前的双手按上耳旁,低头咬了她一口。倒也不疼,还没有他接下来的吻有攻击性,让她不由挣扎,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闷哼。 居尘虽然挣着哼着,却也克制着将其控制在只嗔不怒的范围,不敢真的抗拒。她自觉对不住他太多,包容心前所未有的强,朱唇已被他吮得红肿,酥麻感淌过了四肢百骸,她也没推开他。 一吻过后,居尘双眸湿润,忽闪着将他望着,把方才的问话重复了遍。 宋觅捏了下她的脸边,叹息:“我拿你有什么办法?” 居尘双手环上他的脊背,他的吻也开始下滑,从脖子到锁骨,再到心脏,他解衣裳的手行云流水,不过片刻,居尘一身稳稳当当的裙袄,就被他扬手一挥。 只剩下兜衣和锻.裤,居尘白嫩肌肤暴露在二月的夜色中,轻轻打了个激灵,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却还是主动去帮他宽衣。 直到宋觅拍了拍她,摸到她的月事布,才回味出她方才举手投足间,那一丝拘谨,来自何故。 居尘遭到他细密亲吻,从头发到脚尖都发软,此刻触到他晦暗不明的目光,她红了红脸,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你待会,轻……” 第105章 宋觅捂住她的唇,没让她把话说下去。 居尘不解地眨了眨眼,只听他叹息一声,从她身上下去,“你当我是禽兽?” 宋觅这会才醒悟,她刚刚洗漱时,为何不肯 他跟着进浴室,他还以为她怕他会对她做些什么,原来她只是不想他看见她更换月事布的样子。 居尘连忙摇了摇头,正想同他解释,她只是怕扫了他的兴,并没有丝毫认为他在强迫的意思,宋觅再低头,将她的脸捏出一个鼓包。 居尘以为他不悦了,垂下眉眼,脸蛋被捏着,嗓音温吞,“我不是故意的,可能是前几天犯了错,这几天夜不能寐,焦虑过头,就把它提前召来了……” 宋觅手上的力道加重两分,“那你还敢淋雨?” 居尘顿了片刻,后知后觉出他此时的恼怒,并不是因为她扫了他的兴,而是因为她没顾及自己的身体。 居尘嗫喏道:“当时我以为你走了,心里难受,就没留神……” 宋觅松开她的脸蛋,捏上她的琼鼻,冷声道:“你明天要是敢生病……” 生病又如何,还不是该喂药就得喂药,该照顾就得照顾,他还舍得把她丢出去不成? 宋觅从来不信什么宿命,却头一回在李居尘身上,尝到了认命的感觉。 他将丢到床脚的被褥拉回来,裹上她肩头,将她搂在怀中,头埋进她脖颈,无奈道:“永远不要给男人得寸进尺的机会,即使是我,你也要先珍视你自己。” 居尘眸光滞了滞,再回想自己方才的言行举止,的确十分退让,不怎么自珍自爱。 她双颊浮出红晕,倚着他的胳膊,低低唔了一声,很是受教的样子。 蓬山王何曾享受过李大人这样把他话放眼里的待遇,心彻底软了下来。 他从她脖颈抬起首,眼眸深邃,一错不错地望向她,从她的眉眼口鼻,一路来回看着,赏心悦目,都是他记忆中喜欢的样子。 夜色沉沉,窗外仍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居尘同他眼睛对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主动朝他亲了一口。 宋觅片刻的愣怔,眉宇微蹙,“不行。” 这一句不行,也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圈禁自己心底,那一头名为欲望的野兽。 居尘双手圈住他的腰身,“就亲一下,也不行?” 宋觅凝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蓦然回想起曾几何时,一个类似的场景。当初他嫌她小日子扫了他的兴致,故意将她撩得全身是火。 如今,她这一吻,很难讲,里面有没有蓄意报复的成分。 宋觅眼色愈深,不抵她丝毫挑衅,扯了下唇角,“那就亲一下。” 他说完,也不给她任何当缩头乌龟的机会,托住她的臀部,起身靠在床头,让她坐在了自己腿上。 片刻失重,令居尘不由勾紧了他的脖子,抬头正对上他的俊颜,便迎来了他温热的吻。 他擎着她的后脑勺,一点一点啄吻,居尘的眼睛愈发迷离,整个身子柔软地依托着他,为了不从他身上滑下去,不断往前凑,上半身逐渐将他贴得严丝合缝。 宋觅黑漆漆的眸眼有些变了颜色,面容仍是淡淡,手延着她丝滑的脊背,一路往下抚。 居尘屏住愈发沉重的喘息声,后背就像被他的手,丢进了油锅一般,他所抚过的每一处,都被煎得外焦里嫩。 他上下反复抚摸数次,终于在她略有求饶的视线下,松开了手,唇舌也退出她的齿关。 居尘靠着他,下颌搭着他的肩膀,悄无声息地呼了口气,还没缓过来,身子一僵,忽而又紧绷了起来。 她的兜.衣被拱起了一个弧度,他指腹间的每一寸薄茧,都令她微微发抖。 居尘咬着朱唇,睁大双目,望着他幽幽的目光,与淡然的神色,忽而开始后悔。 后悔刚才胆大妄为挑衅了他。 在忍耐这一方面,他的功底,无疑于修习得炉火纯青,再这么撩拨下去,她更怕她自己会忍不住。 居尘眼角已经被他磨出了泪水,可算领悟到什么叫玩火自焚。 他一只手游着,另一只手,渐渐扣住了她一只手腕,带着往下。 居尘脑袋轰隆一声,被他教会握住,摩擦,再抬眼,眼里满是水色地怨看向他。 “你之前不是主动伸过手?”怎么这会儿教你,反而不情不愿了。 居尘从他的眼睛读出了后半句,赧然道:“之前是之前。” 之前他不是前世的他,又是她主动贴上去的,虽不知羞耻了些,也等于扯掉了遮羞布,索性放得开一些,一切行为的目的,当然更倾向于让他对她动心。 而现在,她不止是他曾经的情人,还是曾经那个端方持正的女首辅,自尊心作祟,自然没那么拉得下脸了。 宋觅将她的小心思看在眼中,逐渐松开了她的腕子。 居尘却握得更紧,快速上下摩擦两次,搅得他双眸微睁,心跳不由跟着漏了两拍。 居尘透过他猝然紧促的呼吸声,透过他的眼睛,窥到了他眼底的欲.念,他明明很想要,却还是先顾着她的心思,竭力不让自己被欲.望牵着鼻子走。 居尘脸颊如胭脂扫过,抵着他的鼻尖道:“你也别总顺着我,我会不懂珍惜的。” 宋觅短暂的呆了会,重新握住她的手,嗓音低沉,“那继续。” 居尘心脏几乎快要跳出嗓子眼,在他略有玩味的眼神下,堪堪保持住了冷静,一根根葱白纤细的手指,一壁配合,一壁颤抖。 她是头一回这样帮一个男人,即使在他的指导下,动作还是很不娴熟,弄了大半天,虎口一处已有些擦得微微发红,他的神色仅限于眸眼微眯,其他方面,仍是一派沉稳不乱。 居尘只能垂目,“我是不是有点笨?” “也没有,可能是我的原因。” 比起她的手,他还是更喜欢同她相触。 “要不,”居尘的眼神躲闪了会,定定看向他,“我帮你.舔……” 宋觅又一次捂住了她的嘴,掌心挨到她双唇那一刻,宛若被灼。 也许是他实在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也许她说话时的眼睛太明亮清澈,令他觉得这样的话对她是一种玷污,总之,他一个字都听不得。 居尘隔着他宽大的掌心,出声询问:“你不肯?” 宋觅望着她两汪清泉般的眼睛,真的太纯了,连问这种话,都像是发自肺腑的认真,他叹笑道:“李大人,真奇怪。” 明明上一刻还羞得不行,下一刻,仅一句话就能烧光他的理智。 她仍用她那双欺骗性极强的眼睛将他切切望着,态度诚恳,“我只是想帮你。” 宋觅长吸了一口气,捧起她的后脑勺,吻住她的小嘴,“那就别说这种话。” …… 最后,还是没帮到他。 反而是她,明明都没做,却被他直接亲到了那个点,一阵娇喘过后,脑子里晕成了一团糨糊,被他抱在怀里,迷蒙许久,都没缓过劲来。 神思飘荡,回想起傍晚的场景,居尘呢喃,“今年又没看到鹊桥。” “那就等下一个十年。” “也不一定,毕竟今日是钦天监的猜测,等到真正的鹊桥节,或许还有机会。” 宋觅亲了亲她的额角,“嗯。” 思及此,居尘忍不住靠在他心口上,问道:“倘若,我今日要是没来赴约,你会如何?” “我会再等到真正鹊桥节来临的那天。” “如果那天我也没来呢?” “那你完了。” 宋觅鼻尖溢出一丝冷笑,拢了把她的头发,在她抬头望过来的时候,握住她的后脖颈,“你非要做负心女,我只能把你抓起来,再寻个由头,告诉世人你已经不在世了,然后把你关起来,就关在这儿,派重兵防守,连只水蚊子都飞不出去,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终日只能对着我一个。” 居尘美眸圆瞪,“你这想法,倒不像是临时想来吓唬我的。” 只是她没觉得害怕,反而仰头,亲了亲他的下颌。 宋觅道:“你跑的那日早上,我就已经想好了。” 居尘心头一抽,切实感悟到他口中那一句“负心女”,所言非虚,在心里狠狠自责了会,环住他的腰身道:“早知今日就不去了,感觉被你关着也挺好,至少什么都不用想,每天都能看见你。你想怎么处置我,我都认。” 宋觅:“怎么都认吗?” 居尘应声,抬头看他。 宋觅轻笑一声,鼻尖抵上她的鼻尖,“给我生孩子,也认?” 居尘的脸腾地红了。 第80章 那今晚来别院? 过了一个月后,倒真有个孩子降临了。 并不在居尘肚子里,宋觅固然想要,却也不会在名分不够正式之前,让她受到世俗的非议。 而自昨日下午在洛河江畔淋了场雨,第二天,居尘真的病倒了。 第106章 为了推卸责任,逃避斥责,居尘打了个喷嚏,在宋觅冷飕飕的眼光扫过来之前,开口先骂他一句乌鸦嘴。 “就你昨天非说我会生病……”居尘的嗓音越说越低,一阵咳嗽,在他半眯着眼的视线下,埋下首。 宋觅倒是想骂她,可不等他叫下人传唤太医过来,居尘开始发起了热。 这一场高热来势汹汹,她还有心思拽住他的胳膊,叮咛道:“别叫太医院的人过来。” “为何?” “我怕他们看见我在你的院子里,陛下会知道……” 蓬山王突然传唤太医,女帝若是知晓,爱子心切,必然会召太医院的人过去询问。 她病弱的嗓音一坠儿地,宋觅神色微敛,坐回她床头,撩起她一丝头发,“她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居尘神情一僵滞,宋觅心里已有了大概的猜测,沉声道:“我知道了。” 居尘连忙拉住他的手,急忙忙解释道:“陛下她并没有说什么特别过分的话。” 她与他之间有遗憾,他与女帝之间,亦有遗憾,她从来都不希望因为她,造成他俩母子失和。 宋觅看她一眼,了然她的心思,反握住她,唇角微勾,“她要真过分起来,你怎么会离开我,不得抓着我喊救命?” 居尘脸颊一时如胭脂扫过。 宋觅顺着她的心意,没有派人去召太医,将京都最有名的大夫请了过来。 却不知是不是虚弱时期受凉的缘故,这一场病去如抽丝般难,等居尘彻底好转,东都城已经进入了阳春时节。 这一日,居尘一大清早从床上爬起,便让明鸾给自己化了一个非常适宜入画的妆容。 女帝在御花园设下赏花宴,邀请百官入宫赴宴,还安排了画院一众画师待命,居尘隐隐感觉到,前世那一幅残缺的百官图,现下,她有机会看见原样的真迹了。 待林宗白的身影一在长廊上浮现,居尘从席上起身,兴冲冲跑到他身旁,笑嘻嘻道:“白哥哥是来作画的吗?” 林宗白睨她一眼,发现她也就敢在宋觅不在的地方,这么亲昵地唤他,“陛下同你透露了?” 居尘没有正面回答,只央道:“记得把我画好看些。” 林宗白嗤地一笑,“你好像画不难看吧?” 居尘笑笑,倒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只是上一世没有看到画中的自己,凭空想象,总是异常美丽的,想多了,自然会害怕自己失望。 不过比起她自己,她更期待看到宋觅在画里的模样。 居尘环顾四周,没发现他的身影,以为他还没有到场,她走到靠近园门附近的桃花树下,佯作欣赏桃花,实则,目光一直盯着外头瞧。 瞧着瞧着,只见袁峥受到小厮的召唤,蹙眉走出了园门,居尘透过半镂空的粉砌白墙,望见他站在了外面,旁边走上前的,是他的嫣儿表妹。 她神情并不松懈,质问袁峥为何迟迟没有和离,“难道表哥忘记了姑母的嘱托吗?姑母当时不是说让你和离以后,赶紧回南疆,同我成婚……” 居尘并不是什么好听墙角的人,脚尖翻来覆去,脑海中浮现出旭阳的娇靥,最终还是选择站在了原地。 本就是她先站在这赏花的,他们非要来她附近说话,也不能算她偷听吧。 居尘心想。 园外,日头渐渐越过了墙角,朝着树梢扑洒而来。 若是旁人远远看去,只见袁峥神色肃然,不知说了什么,惹得表妹啜泣起来,而他并无宽慰的意思,话罢,转身便想离开,嫣儿却心中不甘,从身后唤了一句表哥,在他回头之时,倾身扑了上去。 居尘蛾眉微蹙,不明白袁峥话已至此,嫣儿表妹为何还要死缠烂打,再转首,才发现这一幕,毫无遮拦地落进了旭阳眼中。 旭阳从阁楼出来,望见居尘伫立桃花树下的俏影,本想从身后捂住她的眼睛,戏弄于她,刚靠近,就看见了墙外搂搂抱抱的两道身影。 隔着镂空墙面,袁峥的视线一同旭阳在半空中交汇,旭阳转身就走。 居尘一瞬的愣怔,一路分花拂柳追了过去,抓住她的手,“冉冉,冉冉你等等我,你误会了,袁峥刚刚只是在拒绝她,是她突然扑上去的……” 居尘说着说着,总感觉自己这一番大实话,与那些个帮兄弟掩护风流韵事的话,简直如出一辙,真真是有点说不清楚。 旭阳充耳不闻,朝着花园深处,越跑越快,居尘实在没法,权宜之计,只好自个踩了下裙角,脚下一个趔趄,栽了下去。 她一声惊呼从身后惨烈传来,旭阳果然停下身子,回眸看了一眼,连忙俯身去掺她。 居尘落地不起,抓着她的手,继续为袁峥辩解:“他说他不想同你和离,所以不会娶她,他只是叫她回南疆去,让王妃给她另寻一户好人家……” 恰在这时,袁峥也追了上来,看见居尘摔倒在了地上,连忙赶了过去。 袁峥弯腰扶她胳膊的手臂一伸过去,来不及关切,蓦然被人从另一边挡住。 来人身姿同他一并颀长,毫不客气推开了他的手,那动作,令他几乎怀疑自己朝阿尘递出去的不是手,是什么叫人嫌弃的污秽。 袁峥尚在茫然,宋觅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已经直接把人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朝着花园里边的一处空阁走去。 袁峥抬脚跟了两步,旭阳冷着面色将他拉住,“他俩都这样了,你还没点眼力见?” 非要巴巴跟过去? 袁峥脑海中忽地一道惊雷响过,诧异之间,不忘反手拉住她,深吸一口气,“你别误会,我们好好谈谈。” 阁楼内,宋觅将她往椅子上一放,居尘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还以为你没来。” 宋觅没答话,蹲下身,小心翼翼掀开了她的裙摆,见她磕破了一块皮,出门将元箬唤来,将他身上常年携带的金创药取出,回屋,再度俯下身,为她擦药。 居尘满心都在想旭阳与袁峥的事,一会担忧袁峥嘴那么笨,也不知道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一会害怕他俩心结存了那么久,也不知能不能解得开。 宋觅见她摔成这样还担心别人,帮她处理伤口的力道,忍不住加重了两分。 居尘啊地一声。 “原来会疼啊,我看你想别人想得这么入神,还以为是个假伤呢。”宋觅蹲在她面前,抬头看她。 “我倒想假摔,可不真摔下去,我拉不住冉冉,她溜得跟个兔子似的。” 处理完毕,宋觅盖上了药瓶,“那你不会拌她吗?” 居尘知己地看了他一眼,干咳一声,“其实我一开始想来着,但是没忍心。” 宋觅把药瓶掷在桌上,扯起唇角:“这种事用不着不忍心。你拌了她,现在我和你的状态,就是她和袁峥的状态,不比到河边吹风聊着容易毕竟现在这样,就算吵起来,旭阳也跑不了。” 居尘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点了点头,“看来我还是不及你心机深沉。” 果然相认之后,她说话越来越大胆了。 宋觅睨她一眼,冷笑一声,垂目呢喃,“是没我心机深沉,还是其实不盼着他俩和好?” 居尘顾着把掀起的襦裙拉回原位,没听清他说什么,“你说什么?” 宋觅掀起眼皮,望着她沉默片刻,似笑非笑地略过了这个话题,起身,弯着腰,捏起她下颌,“能 跑能摔,看来病已经好了?” 居尘嗯了一声,冲他弯眸笑了起来。 这大半个月来,居尘发现自己老不好转,生怕会传染给他,基本都躲着他走。现在好不容易好了,自然想同他分享喜悦。 宋觅勾起唇角,捏了把她的腮帮子,喉结微沉,“那今晚来别院?” 居尘的脸颊,瞬间又变得高烧一般红。 -- 等她一瘸一拐从阁楼出来,只见袁峥与旭阳就在不远处的柳树下,也不知聊得如何,旭阳脸朝边上一撇,袁峥双手攥紧,转身离开。 这一看就不是好好解释清楚的样子,居尘急切地往前走,转眼,却见旭阳往袁峥离去的方向跟了几步,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晕了过去。 居尘大惊失色,宋觅替她上前先探看了番,及时唤来宫女,把旭阳扶回了他们刚出来的那间阁楼,传唤太医。 居尘还有意叫人去拦袁峥,宋觅见她一边操心这个,一边操心那个,忍不住把她往旭阳床前一摁,“你在这待着,我帮你去拦他。” 等宋觅在二拱门追上袁峥,直接拖着他便往回走。 “王爷这是作甚?”袁峥挣了挣,竟然没挣动。宋觅的力道,居然比他单纯一介武夫,不遑多让。 宋觅拉他回花园,“带你去见旭阳,两个人解开误会。” 袁峥默然片刻,感谢他的关心,继而道:“您还是别白费心思了,她心里根本就没我。” “我管她心里有没有你。”宋觅回眸,睨他一眼,“你们赶紧和好,别叫人跟着瞎操心。” 第107章 “王爷指的,是阿尘?”想到方才的画面,袁峥同所有兄长刚刚得知家中小妹的恋情一般,免不了多打量眼前的男人两分,眉宇微蹙,“你们俩是什么时候的事?” 诚然,他这话有些质问的口气,并不符合君臣的礼数,但袁峥视居尘为亲妹,当然也得为她把关,这种时候,便管不得对方到底是天潢贵胄还是寒门学子了。 “比你想象中早,在你成婚之前。”宋觅看他一眼,目光寒寒,牵起唇角,“即使你后来和离,二娶,三娶,从黑发娶到白首,她都还是和我在一起。” 第81章 难不成,李大人以为我是…… 阁楼内,居尘坐在床头,双眼布满关心,视线不断在旭阳的脸上徘徊。 好在她只是短暂的晕厥,不过一会,睫羽微微一动,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居尘心头松懈,不由露出一点笑意。 旭阳下意识回她一个笑容,正想撑腰起身,手腕被枕起,隔着锦帕,被人诊着脉,旭阳视线一转,才看见一旁的张院正。 张院正把着脉,神思专注,眉宇微蹙,转眼发现公主已经苏醒,连忙起身跪下,“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公主娘娘已有一月的身孕!” 四周宫人闻声跪地齐贺。 居尘睁大双眸,旭阳将手收回去,神色呆滞良久,再抬眼,才发现袁峥早已愣在门口,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旭阳面色一红,思绪不由回到一月前,上元节那晚,她与袁峥回府,两人在签和离书前,最后对酌的那坛酒。 袁峥刚到门口,听见张院正的诊断,第一时间是呆住,继而,心里腾地冒出一份喜意,忍不住上前握住了旭阳的手。 坏就坏在,欣喜过后,他心里浮出了一丝犹疑,一瞬间的不确定,下意识问道:“是我的吗?” 他此刻的嗓音还没方才质问宋觅的高,几乎是在顾及彼此颜面,竭力温声。旭阳宛若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一把推开他的手,瞪了他很久,眼底布满了恼意,最后冷笑一声,“自然不是你的。” 林宗白听闻旭阳晕倒,忍不住从前院赶来,那一句宗白哥哥,早已变成了真的哥哥,他只是单纯过来关怀,走到门槛前,袁峥从里边出来,迎面对上,扬手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为得是你没有顾她的名声。”袁峥斥道。 林宗白倒在地上,摸了摸险些被他打脱臼的下颌骨,茫然起身,还没来得及还手,袁峥转身离开。 林宗白迈进屋内,旭阳已经醒来,安然无恙坐在床上,一双眸眼,晦暗不明。 他从居尘口中得知旭阳有喜,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还没问明状况,旭阳躺回被褥内,转身背对所有人,“本宫累了,想休息。” 从阁楼出去,宋觅看了林宗白一眼,再度唤元箬将金创药拿了出来。 两人坐到另一间雅室,林宗白给自己敷着药,对于宋觅此时的陪伴与关怀,欣慰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宋觅:“只是有问题想问你。” 林宗白:“什么?” 宋觅:“孩子真的是你的?” “公主这么说的?”林宗白一顿,这才回味过来袁峥刚刚那一拳的原由。 宋觅:“是你的吗?” 林宗白:“你觉得呢?” 宋觅看他一眼,转身出去,再进来,手上多了把侍卫的佩刀。 林宗白双眸微瞠,隐隐不安道:“你做什么?” “皇室的名节不能乱。”宋觅抚了抚刀口,略表遗憾,“只好去父留子了。” “等等!”林宗白盯着那近在咫尺的刀锋,屏息良久,叹了口气,“宋徵之,你就算不信我,你也该信旭阳,她不是这种人,我俩一清二白。” “我和她虽有血缘,却不是很熟。” “尘妹妹总和她熟吧,不信,你待会等她回来,去问她。” 阁楼内。 旭阳闭目养神近乎一炷香的时辰后,终于没抵住身后那一道灼灼的视线,转过头,睁开双眼,“你为什么还不走?” 居尘:“我想守着你。” “你才不是,你分明就是想问话。”旭阳抱着枕头,悻悻道。 居尘挑起眉梢,“那你还不快如实招来?” “招什么?” “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来的?” “刚刚不都说了……” 居尘见她还想糊弄,直接打断道:“行,暂且不论这孩子是谁的。你不是不喜欢袁峥吗?为什么还和他睡觉?” 他俩近期要没同过房,袁峥怎么可能问出是不是他的这种话。 “我……”在居尘凛凛的目光之下,旭阳噎下声来,沉吟良久,她素来仰得高高的脖颈,缓缓下垂,羞恼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喝多了。” 居尘哦了声,“都能做那样的事,肯定不是烂醉如泥,最多是酒壮怂人胆。” “李居尘,你个记仇怪!”旭阳噹地把枕头一丢,咬着牙,伸手过来掐她。 两人在床边互掐起来,碍于她现在怀有身孕,居尘也不敢动作幅度太大,寻机抓住她的手,斥道:“你还有脸骂我?你俩上元节那天还说要和离的,转个身就睡一块,耍我玩是吧。” “没想耍你,是真的要离了,和离书都摊桌上摆好了,本来说好喝最后一顿告别酒的,喝着喝着,不知怎么,我就亲了他一下……” “……宋冉,你可真不错,同样是上元节那晚,你后面居然还有脸笑我?” “我又没有不承认,是他先起床走的,也没回来同我计较,而且我做了什么我都记得,不像你,逃跑还赖账。” 居尘真是气笑了,“那你倒是说说,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还不就是真到分离的时候,两人回忆往昔,旭阳的难受愈发没遮掩住,酒意上头,忍不住就道出了长年以来压在心底的委屈。 袁峥的第六杯酒,祝她有情人终成眷属。 旭阳仍记得她当时凝着他唇角惨淡的笑意,胸腔一个起伏,突然落了泪,骂他,“你个混蛋。” 袁峥被她骂的酒杯一顿,旭阳续斥道:“新婚之夜打地铺的混蛋!你夺走了我人生最美好的两个时刻,却还有脸祝福我和别人终成眷属,我拿什么同别人终成眷属,我的完璧之身,我的洞房花烛,全都没有了……” 旭阳脸上冒出了一丝素未谋面的委屈,啜泣不已,她平常是那样高傲的一个人,此时却哭的像个孩子一样。袁峥甚少见她这么伤心,心口 猝然一阵刺痛,犹如万箭穿过,眼眶跟着一红,“对不起……” 旭阳猛地抬起头,定定瞪向他,“对不起是什么意思,是你后悔当初救了我,还是后悔娶我?” 袁峥一愣,“都不是。” “那你还跟我和离,就因为你母亲不喜欢我,我没有你表妹那么善解人意?” “不是,不是你想和离吗?” “这份和离书是我主动写的?这里面的每一句话是我主动说的?” “是我写的,但我以为你想要。你不是一直都往仙鹤府跑吗?” “我什么时候开始往外面跑的,是不是你把你表妹接过来的时候?我不去外头,我难不成还要在家里看着你俩卿卿我我吗?” “我同嫣儿表妹,从无僭越!是母亲硬把她送入京的,当初她只身一人前来,我不好坐视不理……” “好一个不好坐视不理,你对你家里任何人都心软,唯独对我心最硬!” “我几时对你心硬过?” “你新婚之夜打地铺,你让我当笑话!” “我那是怕你不肯,我怕强迫你。” “那你为什么又要答应娶我,你娶了我,让我以为你愿意,结果,你让我独守空房,你还要纳个妾室进门气我……” “我从来没想过要娶她!” “你马上就能娶了。” “就算同你和离,我也不会娶她,我谁都不会娶。” “你谁都不娶,为何要同我和离?” “我只是想成全你。等你签了和离书,我就回南疆,上山做和尚。” 这句话让旭阳的神情凝滞,也让两人的争吵终结,她怔怔看了袁峥许久,悄无声息挨近他。 袁峥面色黯然,长叹一口气,拿起酒壶,自斟一杯,仰头灌了下去,沉吟片刻,正想再开口,抬起头,对上旭阳柔软的双唇,伴随着她眼角滑下的一滴清泪,一同覆在了他的唇上。 旭阳觉得那时的自己肯定很难看,毕竟妆容全都哭花了,可他还是在她缩身之前,尝试着将她拥入怀中,感觉到她没有反抗,渐渐回应了她的吻。 她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虽有醉意,意识还是清醒的,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抗拒他的触碰。 他臂力竟那么大,就这么将她悬在墙上,背抵着墙柱,上下起伏…… 居尘结论道:“所以,这个孩子就是袁峥的。” 旭阳咬了咬唇,回想起袁峥那一瞬的怀疑,浑身透心的凉,冷声道:“是谁的不重要,只是一个意外,我不打算留。” 第108章 居尘简直快要被她的死鸭子嘴硬气死了,直接戳了戳她的脑袋,“胡闹!那种事,对身体伤害很大的。” 旭阳神色绷着,默不作声。居尘长舒了一口气,“再说你天天去逛窑子,他会疑心,也不是不合理。” 旭阳怒道:“可我只是去喝酒,别的都没做!”她看她一眼,鼻尖一酸,“你是要站他那边了?怪不得他刚才和别的女人搂搂抱抱,你还为他狡辩。” 这话一出,居尘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好说歹说,才把她和他俩谁更亲,她和袁峥同时落水她先救谁的送命话题,绕回了旭阳的腹中胎儿上。 旭阳不想要,她身子一向不算好,居尘怕落胎对她伤害太大,挠了挠头,斩钉截铁道:“大不了,我来养。” 反正上辈子,冉冉离世之后,也是把孩子托付给了她,她一直养到送其出嫁,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居尘:“你不要给我,我喜欢小孩的。你就当给我生的,你这么好看,生出来的小孩肯定也很好看。” 旭阳:“……” 旭阳凝着她坚定的神情良久,忍不住心中狐疑,阿尘为什么要养她的孩子。 难不成,是小叔不……? -- 宋觅尚且不知他那孝顺侄女,已经悄悄在心里给他安了个“不行”的名头。 居尘一个白天都陪在旭阳身边,等从公主府出来,来到辞忧别院,夜色已深。 一进门,居尘主动交代出旭阳并没有红杏出墙,自毁名节,若是日后女帝知晓,希望宋觅可以多帮她说几句好话。 宋觅颔首,见她长叹一息,神情略有疲惫,主动提出帮她洗漱。 居尘默然片刻,颔首答应。 进入浴室之后,宋觅拿着帨巾一进来,她主动在浴桶中让出了位置。 宋觅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只是帮她抬起了她的手,说是看她累了,才想着给她擦洗。 “难不成,李大人以为我是暗示?” “……”居尘转过身子,背对着他,使唤道:“帮我擦一下后背。” 她一转身,露出两片雪白的蝴蝶骨,中间脊柱一道顺滑往下,腰杆细嫩,半显半藏,埋在水下的弧度曲奇,令人不由回想起碰撞时的紧致,与颤颤。 /:. 宋觅迟迟没动手。 居尘回头,下颌蓦然被双手捧起,他偏下头吻她。 “你没有想错,我就是暗示。” 水花四溅,本来宽敞的浴桶挤入两人而变得拥挤。 居尘被迫坐在了他的腿上,任由他宽大的手掌紧贴腰窝,轻而易举托住了她,将她正面一抬。 第82章 我和袁峥,在你心里,谁…… 窗外开始下起雨,浴桶还散着渺渺的水雾。 一吻过后,居尘只觉得舌尖有些发麻,他将她转了过去,背对着他,一只大手往上,擎住了她的后颈,迫使她抬起头。 居尘细白指尖紧紧抓住了桶的边缘,喘息声不断溢出齿缝。 接连了好几次巨浪,在居尘的脑海中拍打,他却还没有满足,最后一段,宋觅察觉水温渐凉,直接把她抱回了床上。 浪潮再度来袭时,居尘抽着气,脑子乱成了一团米糊,目光飘忽去了别处。 宋觅不满她的走神,将她搂在怀中,把她的脸掰了回来,“在想什么?” 居尘圈住他的脖子,“你介意陪我一起养一个别人家的小孩吗?” 宋觅眉头青筋一跳,“谁的小孩?” “冉冉的。” “她自己不会养吗?”宋觅捏住她的腮边,“还是你觉得我不能让你有自己的小孩?” 他并非不记得前世她也给旭阳养了孩子,不过当时那孩子父母双亡,如今两人健在,没理由还丢到她手上。 何况,宋觅对那孩子有心理阴影。 当时旭阳闭门不出,再没参加过任何皇城宫宴,宋觅从来没见过她的孩子。 后来有一天,居尘突然拉着一个女童,出现在某一位同僚的家宴上,遭人询问,她衔笑说出那是她的女儿,搞得宋觅心头一惊,寻机将那孩子拉住,悄悄问她的父亲是谁。 对方答是袁峥。 居尘顺着他的话,不由浮想联翩了番他俩小孩的模样,面色一红,抚了抚他的眼尾,佯作不满,玩笑道:“你是典型的剑眉星目,眼型狭长,生出的小孩,面相肯定很高冷,我喜欢旭阳和袁峥那种圆圆眼的,看起来忽闪忽闪,生出来的孩子,肯定很可爱。” 本来上辈子误会她和袁峥有个私生女,已经叫他彻夜难眠数日,这会儿又听她说觉得袁峥好看,宋觅拽住她的胳膊,神色瞬间冷淡下来,“嫌弃我?” 居尘吃吃笑了好几声,轻启贝齿,就被他用唇舌堵住。 居尘原以为他只是亲一会,一开始还配合让他啃了几口,宋觅吻着吻着,再度翻身压了上来。明明刚刚结束,居尘受不住他这样无节制的索取,开始推搡 他。 以往宋觅察觉到她不情愿,大都会依着她撤开,实在忍不住,也是半哄半骗,央着她到最后,这回,他嫌她推拒的手碍事,一手将她双腕按上头顶,一手抓来床头散落的发带。 居尘美眸圆瞪。那根她亲自编给他的发带,就这么被他用作它用。 接下来,她嗓音里的每一个字,都开始含糊不清起来。 “还敢嫌弃我吗?”他抵着她,明明血脉贲张,眉眼却很冷漠。 居尘趴在他肩上颤抖,忍不住有点委屈,咕咕哝哝。 “看来是还嫌弃。”宋觅托起她的臀,将她整个人悬浮在了他身上。 居尘的身子开始泛出一阵接着一阵的潮.红,莹润如玉的肌肤,就像被人用红墨汁泼了一般。 “还敢吗?” “不,不敢了……” 骤雨暂歇,窗台再度映出了一片莹白的亮色。 月光从乌云后穿透出来,檐上残留的雨水顺着瓦边下滑,于门廊前,一声一声,滴滴答答。 居尘脑子从一团糨糊变成了一片空白,累得连一丝思绪都想不来了。 她闭着眸眼,靠在他怀里休息,宋觅像在搂着一把古琴,一会拨弄她的发丝,一会抚琴般滑过她的身段,时不时还掐一下这,捏一下那。 居尘懒得理他,皆由着他去,宋觅爱不释手许久,一只手被她枕着,一只手落在她的腰上,箍住她,喉咙滚动几个来回,终于问出他一直埋在心底的疑问。 “我和袁峥,在你心里,谁更重要?” 其实这一世能得到她,他应该已是圆满,可人总是贪心,一旦拥有,就会想要一整个都是他的。 宋觅自知贪欲作祟,便也想定,即使她还是放不下那人,只要她愿意骗他,她说什么他都信。 居尘纳闷地抬起头,“为什么要和他比?” 宋觅眸眼晦暗,“我比不得?” “不是。”居尘凝着他眼中少见的一份执拗,有些后知后觉的困惑从心里浮出,这令她下意识重视起他问的这句话,慎重道:““袁峥是我兄长,是亲人,你是我想要的人,是爱人,你们不一样。” “兄长?”宋觅在口中将这个词咀嚼,用目光探究着她,“那你为何说自己为他不嫁?” “我说过吗?” 宋觅准确说出了时间地点,居尘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一日的画面,重重哦了一声,一五一十同他解释,“那时刚好是冉冉的忌日,我情绪不佳,回想起过往,因为她和袁峥的事情,我很愧疚,他俩的悲剧,让我觉得自己也不配得到幸福。而且,我本就想定了终身不嫁,不去拖累任何人,林师兄当时那样一提,我便就坡下驴了。” “原来是这样?” 居尘再回想起那时,定定看向他,“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你的心意,以为林师兄就是单纯开我俩玩笑,我怕你不高兴,才趁早结束了这个话题。” 宋觅吻她额头:“我没有不高兴。” 居尘轻笑起来,“你没有,那你怎么还记到了现在?” 宋觅一噎,“我是说,我没有不高兴他让你考虑一下我。” 所以他当时的不作声,只是害羞。居尘忽而觉得自己对于感情上的神经大条,真的有点没救。 她往上蹭了蹭,捧起他的脸,“所以你当初回来,是特意在皇陵等我的?你是不是想给我送情书?” “你怎么知道?” “你那封情书,我收到了,上面有落款日期。”居尘目光诚挚,“我很喜欢,是我收过写的最好的一封。” “是吗?”宋觅挑起眉梢。 他的语气将信将疑,眼底隐藏的情绪也比较深,居尘望着,总感觉能造成他这样的误解,并不是一日之功。为了避免更多误会,她思来想去,决定从头开始问起,问他除了那天,她还有没有什么地方让他误会过。 这不问还好,一问,居尘蛾眉近乎拧成一条绳,小嘴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才发现,这一世,从一开始,他就误解了她的心思。 第109章 居尘握着他的肩膀,火急火燎纠正道:“我说你背影像我喜欢的人,那是因为我喜欢的人,就是你。我刚好是那天回来的,的确是喝醉了,感知还停留在上一世,以为你已经离世很多年了,突然看到一个和你很像的人,就追了上去,转头发现真的是你,才……” 献了身。 居尘脸色红润,“我还以为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第二天醒来,才发现自己重生了。” 宋觅点点头,“然后你就跑了,就跟醒来发现睡错人了一样。” “我那是害羞!”居尘忍不住提高了嗓音,撇了撇嘴,“你到底要怎么才肯信我?” 宋觅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俩圆房?不是为了和袁峥在一起?” “怎么可能?那是因为我想改变他俩的结局,而我当时以为他俩分开会更好。但你现在让我再选一次,我肯定不那么干了。” “为何?” 居尘朝他怀里拱了拱,长叹了口气,“因为他俩都没看清自己的心意,而我此前亦是如此。我连自己都自顾不暇,感情处理得乱七八糟,我还去插手别人的,根本就是不自量力。” 似是有一束光洒下,散开了积压在他心中多年的阴霾,宋觅在她头顶,扑哧笑了一声。 居尘咬唇,捶了捶他的胸膛,“你还笑。” 宋觅握住她的手,压在她耳旁,高挺的鼻梁埋入她雪白的脖颈,扑洒一道温热的湿意。 居尘身子一酥,只听见他冷冽的嗓音从脖颈一处往上传来,“所以你不是为了袁峥离开我的。” “当然不是。”居尘矢口否认,张了张小嘴,还想要说什么。 宋觅直接打断了她,结论道:“你就是自己想离开我。” 居尘顿时噤声。 没给她狡辩的机会,男子颀长的身躯,再一次朝她压了上来。 居尘锁骨被咬出了一片红痕,望着他眼底那一派汹涌暗沉的黑色,直觉自己今晚是彻底睡不了了。 -- 不知道欺了她多少次,听着她低低吟诉,一壁求饶,一壁说着情话哄他,宋觅的心肠再硬,也被她这一声声吴侬软语,一点点磨软了。 一把人放下,居尘几乎倒头就昏睡了过去。 宋觅几不可闻地啧了声,对她这一副不受力的身子骨略有不满,心里蓦地生出了一丝以后拉着她跟他习武的心思。 这么计划着,宋觅将人搂在怀中,沉沉睡去。 鸡鸣声起了第一次,宋觅醒转,肩膀一动,怀里空空如也。 因着被她逃过太多次,宋觅见旁边无人,眼眸下意识凛起,一把掀开了床帘。 黎明时分,屋中仍燃着烛火,随风微晃。 只见居尘坐在窗前,对着灯火,手里捏着一枚银针。 居尘不擅女工,只会一些基础的活计,宋觅见过多次她握笔的模样,倒还是头一回看见她手捏绣花针。 他弯腰下床,趿鞋走近,居尘刚好绣完了最后一针,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宋觅的双手从身后揽住她的肩膀,居尘回眸一笑,举起手中的大氅,给他观摩她的成果。 只见那件同人撞衫的大氅里侧,此时多出了一个“觅”字。 “这样就完全不同了,你们本来就是不同的。”居尘向他笃定道。 宋觅蹙眉盯着她别别扭扭的针线活看了半晌,心中的阴影,彻底被她眼中莹莹光芒,轰散出去,不由撇头笑了一下,“李大人,果然还是适合挥毫扬墨。” 居尘咬牙切齿,“请您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便宜在哪?” “……不要还给我。” 宋觅扬手叫她扑了个空,多看一眼,仍还是想笑,“我说不要了吗? 第83章 给我亲一下。 百官图并非一日之功。 女帝为了让画师能够挑出每一位官员最好入画的一幕,赏花宴接连开了三日。 终于临近宴尾,黄昏将至,夕阳正好。 居尘跟在林宗白屁股后面,叠声询问他选了她的哪一幕。 林宗白偏偏卖着关子,“你到时候看了就知道了。” 居尘唇角浮出笑容,“你的意思是,我那部分你们已经画好了?” “差不多。” 居尘忍不住朝前跟了两步,微红了红脸,“那,他的呢?” “谁?” “你明知故问。” “也差不多。” 居尘目含期待,“那冉冉的呢,还有袁峥?” “他俩,应该会选眼下这一幕。” 居尘顺着他的视线,回眸望去,只见长廊前方,一处碧湖角落,有一座形似船的水榭,旭阳坐在里边,靠在窗前,手中拿着鱼食,望着水中的鱼。 宴席即将结束,袁峥无意多待,正要出宫,路过水榭外,面对侍女手中的酒壶, 听闻是旭阳公主要求拿进船内的,他皱着眉头,双手攥了须臾,还是伸手阻扰下来,“她怀有身孕,喝酒太伤身。” 林宗白手握一柄折扇,见状轻敲了敲手柄,“你还没告诉他,那孩子不是我的吗?” “冉冉不让我说。”居尘平静道。 林宗白错愕道:“那你就不说了?你何时变得这么听话?” 居尘长叹一息,“该听话时就得听话。” 她不止是听旭阳的话,她主要是听了宋觅的话。宋觅给她的建议,就是晾他俩一段日子,看看他们自己的发展。 居尘得了指令,潇洒放手:“我不管他俩了。” 林宗白蹙眉凝向她,“你这话倒是稀罕。” 居尘笑了笑,笑得无可奈何,“若他俩有难,刀山火海,我都得趟出一条生路来,但感情这种东西,偏偏别人是掺和不了的。我今日可以帮他们解释这个,明日可以帮他们解释那个,可若他们自己学不会坦诚沟通,那我解释再多,也还是不能替他们过好这段婚姻的。” 林宗白沉思片刻,略有颔首,“你倒是越长大越通透了。” 居尘扬起眉梢,玩笑道:“我主要是自顾不暇,没空管他们了。” 林宗白颇为理解,再度点了点头,低头想了想,试着问道:“徵之,他现在应该已经把香停了吧?那幻香用多了伤身,你记得提醒他多调养一下。” 居尘美眸睁大,蛾眉颦起:“什么香?” 林宗白噎声,“你不知道?” 居尘眉皱更深:“他没和我说过。” 林宗白脚尖一挪,突然有点想开溜,“我还有事没……” 居尘伸手将他一把拦住,一字一句道:“你必须说!” 林宗白叹了口气,打哈哈无果,也没逃出李中丞的手掌心,日头趋渐下落,他还得回去同画院商榷,不得不为了脱身,如实相告。 说的正是两年前,居尘下任之后,宋觅没日没夜埋在案牍里,终于有一日,没扛住身体的疲惫,一起身,就昏了下去。 那一场昏迷,令他沉睡许久,太医坐在床头诊脉数次,确认他并无大碍,只是在睡觉,沉在梦境中,不肯苏醒。 一晃数日,险些惊动太后娘娘之际,他自己醒了。躺在枕前,盯着床顶的幔帐,久久没有回神。 林宗白问他梦见了什么,他也不说。 后来,他经常一睡不醒。 身为朝廷重臣,身负重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有一天,林宗白刚从商会出来,只见门前停着蓬山王的马车。 元箬一见他便上前行礼,他走过去,宋觅掀开车帘,一副天人之姿此刻黯淡无光,短促的沉默,同他道:“我听说西域有一种禁香,可以营造幻境,你可有手段,帮我弄一些回来?” 林宗白是京都酒楼行头,黑白两道均沾,朋友遍布天下,区区一份香料,于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可那香之所以被列为禁香,皆因它一次两次能够给人欢愉,用的次数多了,便会损伤身体。 林宗白迟迟没有把它交到宋觅手上,直到有一天,瑶津池畔,他再度将前来讨香的宋觅糊弄回去,没过片刻,窗外,蓦然传来蓬山王跳江的消息。 林宗白匆忙从楼里赶到了江边,人会凫水,并无大碍,元箬已经将他扶起,及时用一件大氅裹住了他。 宋觅神情漠然,只在同林宗白视线在半空交汇的那瞬,顿了片刻,哑声道:“我刚刚,好像看到她落水了。” 就在居尘落水的同一天,远在京都的他,好像心灵感应般,跟着跳了下去。 林宗白眸眼凝滞,良久,叹了口气,寻来香料师,将那香研究多日,调出了一份毒性更淡的,送到他府上。 那香,闻起来是不是有一点白兰花的味道。居尘回想起上元节那日,她在别院嗅到的那一抹奇异的香。 嗯,徵之特意让我另加的,他说他喜欢。 而林宗白自小在郡主府同居尘一块长大,如何会不知她身上,常年都会有一股似是白兰花的香气。 那味道,若非足够亲近,旁人是闻不到的。他也是占了个青梅竹马的便宜,才会知晓这一细节。 第110章 怪不得那一日,她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是她误闯了他的私.密领域,成为了他幻境中的人。 可若非时常幻现,他那般聪颖,岂能叫她轻易占了便宜。 原来这两年,他是这么过来的吗? 这个念头从居尘脑海中一浮出,宛若一柄飞刃,直接扎进了她肋下最薄弱的那一处,疼得她忍不住抽搐了下。 谢过林宗白的提醒,居尘转身,一路分花拂柳,回到了花园中。 她从花园的亭台寻觅到楼阁内,想看一看宋觅此时身在何处,这两日的宴席,女帝一直坐在了阁楼里看戏,他俩为了避嫌,几乎没有片刻的交流,连眼神相触都没有。 主要是居尘吝啬,一点儿也不敢看他。 宋觅私下问过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想给她正式的名分,居尘环着他的腰身摇头,能同他一处已是老天爷给了她莫大的恩赐,她不敢再奢望太多。 可喜欢一个人的心思,想多和对方待一会的欲望,压是压抑不住的。 居尘在一处假山前方,迎客松下,发现了那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 他正同当朝的几位股肱在池边闲谈,从后面看,长身玉立,混迹在一群官威沉淀的三代老臣中,一把高大秀拔的君子骨,刺目而迷人。 居尘停下脚步,手扶在了一旁凸出的一块假山石上,悄然望着他。 似是若有所感,他倏尔回过眸来,四目相对,本是冷肃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笑意。 短促的一瞬,控制在不被人发现的范围,很快,他的注意力就佯作被旁人唤了回去。 居尘心神浮动的同时,头一回,觉得不够。她还想再多看他一眼。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宴席最后一夜,内务府安排了火树银花,砰地一声,猝然在天空绽放开来。 宋觅同旁人一起,下意识抬起头,漆黑眸眼映入一朵朵绚丽的火花,袖口却被人从身后轻轻勾了一下。 亭台楼榭,不少人闻声聚出,纷纷站在了水池边上,遥望半空。 女帝站在二楼露台上,唇角微勾,欣赏了一会这场如约而至的烟花秀,有意叫宋觅上来陪她说会话,一同看看当下朝堂,一时多少风流人物。她垂下眸,朝着宋觅方才所在的方位看去,却发现那道高大身影,早已不见了踪迹。 明明刚刚,他还在那。 女帝蛾眉微蹙,在裴都知的掺扶下,缓缓走下了楼。 竹林掩映,曲径通幽,宋觅被她捏了袖口,转身走到假山后,居尘便拉住他的手,带着他一路逃离了御花园,逃离人声鼎沸,直到皇宫另一边,人影寂寥处。 皇家藏书阁内,院中空空荡荡。 居尘牵着他的手,推开房舍的门,一列列书架排至厅内深处,夕阳下落,屋中光线幽暗,随着他俩穿行跑动的步伐,鳞次栉比的书架不断朝着身后退去。 居尘带他到达最深处,躲在一帘竖挂的长幅丹青后,她转过身,将他抵在了书架前,迎面是宋觅略有探问的视线。 她微微喘着息,不知是不是一路疾步的原因,她的脸颊和耳朵都泛起了绯红,眼眶也有一点,眼睛 好像冒出了一些湿意,唇角却是勾着的,笑得宛若今晚的月牙。 “给我亲一下。”居尘笑道,踮起脚,闭眼吻了上去。 这回,她没有像以前那般,真的只亲一下,而是偷偷在亲完之后,睁眼,窥探了下他眼中浮起的欲.色,配合地搭上他的脖颈,缓缓将这个吻加深。 宋觅总是将她亲得喘不过气,她突然也很想叫他尝一下那种滋味。 可她的身姿,对比他,还是太娇小了些,根本罩不住他,自然也没有他俯首压下来的,那一份浑然天成的占有欲,亲着亲着,男人双手搂上她的腰,天旋地转间,两人就掉了个方位。 居尘被他按在了书架前,毫无招架之力,不一会儿,就完全跟着他的节奏走了。 与他这一张极具欺骗性的一本正经脸完全不同,宋觅在这种事上,手脚经常不安分的很,一开始圈着腰,后来,就开始不断游离往上。 这人一点儿都禁不起她的勾。 居尘双唇不仅被他碾压,锁骨下方,那两处,还被捏得倒吸了好几口凉气,抽着声调儿,两句软音,喊得无不求饶,“王爷,王爷。” “我不喜欢你叫我王爷。”宋觅面无表情,手上的力道在加重。 居尘耳根子红了一红,“那你要我怎么喊,喊名字可以吗,宋觅,宋徵之?” 她前世就是这么叫的,可这辈子,他好像不愿意了。 “你叫别人总这么亲昵,喊我就喊名字吗?” 居尘下意识道:“我喊袁峥也是喊名字的。” 话音甫落,居尘对上他一记凌厉的眼刀子,蓦然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诚然,当了那么多年的宿敌,这嘴皮子上专戳对方心肺管子的本事,居尘的下意识中,功力不减当年。只是,这不提还好,一提,他掐的更狠了。 居尘忽而后悔把他带这儿来了,眼下,叫哪个来救她。 被逼得眼泪汪汪,娇喘切切,闹得没法,居尘尝试了好几种不同的称呼,最终,为了按住他趋渐往下探入的手指,她城门失守,丢盔卸甲,屈辱折服地喊了他一声,“徵郎。” 淹没在他们唇齿间碰撞的声音中。 宋觅让她再喊一句,居尘咬了咬牙,照做,然后被亲到脑袋一片空白。 随着远处的烟火声安静下来,在一声声细软的“徵郎”中,两人唇齿交缠,缓缓变成了双唇轻轻相触,他俩互搂着腰身,缱绻于当下这一份情动。 直到眼前的丹青,哗地一下被人扯开,丢掷在了地上。 画轴砰然落地,打破了藏书阁中的宁静。 居尘愣怔地望向了女帝,以及跟随她而来的一群侍从,心中无比庆幸自己方才拦住了男人拨她下身裙摆的手。 侍从们惊诧于眼前场景,察觉女帝震怒,纷纷下跪。 女帝冷着面色,望着她那向来冷酷无情的儿子,紧紧搂着眼前女子,眉眼间尽是情深。 在这突发的一幕之中,居尘似是比宋觅先反应过来,连忙从他怀中挣脱,迅速朝着女帝跪了下去。 这一番自首伏法的礼数行至中途,却被她身后的男人拦住。 “地上凉,你别先跪。” 居尘的手臂被宋觅托住,愣怔片刻,只见腰杆笔直的他,忽然掀起衣摆,头一回,不为江山,不为国家,朝着女帝跪了下来。 “孩儿,求母亲成全。” 女帝双眸微睁,心口一滞。 这还是二十多年来,第一回 ,他喊她,出口的,不是生分的“太后”、“娘娘”、“陛下”,而是亲昵的“母亲”。 第84章 她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药…… 女帝太阳穴嗡地一声,一阵耳鸣作响,恍惚间,眼前仿佛闪过了她第一次在襁褓里看见他的样子。 那时的她,刚经历完女子初次生产的剧痛,别看她眼下如此威风,年轻时,也曾是个娇贵至极,吃不了一点苦的姑娘。 她也是怕生孩子,不想吃生孩子的苦的。 临产那日,她痛得泪流满面。安然将他生下来,她才能活下去,她怀着他时,一直是抱着这样的念头。 可当他真的出来了,啼哭了,躺在她怀里,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他脸颊的那一瞬间,却忽而感觉这一遭,也没有那么难过。 他是个打小就俊俏不已的孩子,来探望过的人,就没有不夸他模样的。 先帝当初抱起他,眯眼笑着看了良久,也同她说:“他的眉眼,和你一样好看。” 她那时喜爱他喜爱到几乎日夜都捧在怀中,所有事亲力亲为,生怕别人做不好。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不再抱他,渐渐将他往外推,见他的时日隔得越来越久,每次见到他,他就变一个样——又高了;好像瘦了;这次黑了不少;壮了些;近日应该没太出去疯玩,白回来了…… 她从来没有对另外两个孩子有初次见他那般的喜爱,可她只能通过将他往外推来保护他。为了填补内心的空缺与遗憾,她寄心思于至高无上的权力,好像只要得到它,她就再不用担心任何人来伤害她的孩子。 可当她爬得越高,肩上的担子越重,想得也越来越多。 她的心逐渐从那来来回回的三五人,变成了装着整个大梁江山,以及活在这个时代下所有女子的命运。 她受到外界的爱戴越来越多,却不知不觉,离他越来越远。 宋觅有着和她骨子里一样的高傲,两个高傲的人撞在一块,总是不擅表达任何柔软的情感,他从来没有为任何人任何事,对她服过一分软。 今日这一跪,做到这样,明显是已经把人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要了。 女帝身影僵滞良久,只觉得被他那一句“母亲”架住了。 乃至李居尘想跟着他跪下的那刻,她伸出手,朝她一挥,被迫道:“他不是叫你别跪吗?” 第111章 小姑娘身形顿住,眼睛里布满了不知所措的慌乱。显然,并非明知故犯,而是真的情难自已。 女帝的神情,一时间阴晴不明。 旭阳得到风声,与林宗白半路相逢,一同前往藏书阁,求情的话还没思量周全,刚到前厅,一群内侍奉命从里边出来,把守四处,院门由里彻底关住。 旭阳与林宗白一并困在了院中,面面相觑,只见居尘一人独自从阁中走出,步伐飘浮,三魂犹似不见了七魄。 旭阳上前抱住她,关切询问,得知女帝并没有责罚她,只将所有人遣了出来,单独留下了宋觅。 居尘最怕屋内传来争吵声,可他们仨待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了良久,藏书阁里,一直没有任何可疑的动静。 女帝站在宋觅面前,沉吟良久,往后,坐到了一张太师椅上。 她冷声叫他起来,宋觅没应。 这是她若不应,他就一跪不起? 女帝心头冒起一簇遭人胁迫的怒火,回想起他那一声久违的母亲,生生忍了下去,冷斥道:“她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药?” 宋觅叩首,“是我先主动的,是我给她写了情书,求她和我在一起。” 女帝双目微睁,根本想象不出那样的场景。 她这儿子,看待任何事物,总是要么游刃有余,要么风轻云淡。怎么可能会为了试探一个姑娘的心思,像少年人一般羞涩,小心翼翼去给人家递情书。 可他此时此刻,切切实实为了那个小姑娘,开始心平气和地同她说道。这在之前,也是她不曾妄想的。 女帝深吸了一口气,“她在你眼里就这么好?” 宋觅点头,眼底漾起笑意,笑意里,蕴含着十足的认真,“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模样、性子、想法都很好,虽然偶尔有点混账,但是没办法,就是喜欢上了。” 从小到大,女帝从来没有听他嘴里,说过这么认栽的一句喜欢。 “行。只要你入主东宫,我让你娶她做侧妃。” 宋觅眸色一暗,“儿子说过,我不纳妾。” “我已知你对她情深意重,正因如此,你让她做宠妃,比做备受瞩目的太子妃好,居尘的家世,她担不起这个位子,太子妃以后要做中宫,母仪天下……” “儿子不做太子,更不想做皇帝。” “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舍弃江山社稷?” “江山社稷本不是我一个人的,何谈舍弃二字,她和我一样心怀天下,我何苦将她委顿于后.廷之中,让她不得施展才华,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 “你想要她像我一样,与你平分天下?” 宋觅摇头,“我真的从来没想要那个位子。” “她果真是你命中的孽……” “并不是因为她。”宋觅直接打断了她,不急不徐道:“她没出现之前,您何曾见儿子对皇位热衷过?你说继承大宝是我的命,可儿子不喜欢这样的命。如果每个人出生之后都先看看天上是否飘了彩云,都先用竹签算一卦,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一辈子规定好要怎么过,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你是朕的孩子!你需要担负 起这个责任。” 宋觅望着她眼中的期许,勾唇一笑,“为什么觉得只有我,你不是只有一个孩子。” 女帝的目光倏然凝滞,顿了好半晌,“你说什么?” 宋觅一字一句道:“你既然都当上了女帝,何故一定要把帝位给儿子。” 话音甫落,忽来了一阵风,吹过窗台旁边垂落的幔帐,纱幕飘然而起,女帝掠了一眼窗外,恰好看见院内,居尘身旁,那一道熟悉的俏影。 “不行,冉冉那孩子,太任性,太固执了。”女帝沉声道。 “母亲年轻时,也曾任性固执。”宋觅一本正经道,“人是会长大的,只要你愿意给她磨练的机会,旭阳身上是有缺点,可她其实也很聪明。” 女帝忍不住道:“她那些都是小聪明。” 宋觅未置可否,“可你从来也没给过她更大的台子施展?” 言下之意,你没给过机会,人就算有大智慧,你也不知道啊。 女帝噎声,“你为何会觉得她可以?” “因为江山从来不是帝王一个人的江山,就是母亲你坐到了这个位置,不也还是万事同大臣商议。她身边有足够的良臣辅佐,而你的愿景,与其交托给男子,不如直接选女子,或许更有可能实现。至少,她能真正站在女子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你指的良臣,是李居尘?” “母亲不是一直想让居尘做那柄破旧立新的利剑吗?那至少要给她寻一名好的主人,不介意她出鞘,与她利益一致的人。” “我选你不好?你这么爱惜她?” “正因为我爱惜,所以我不想做她的主人,我想做她的夫君。”宋觅勾了下唇角,恢复正经面色,“这是私心。于公,我觉得母亲想要布设新政,需要的接班人,旭阳在性别上比我合适。她不比我笨,只是你没有给她机会表现过,为何不愿给她一个机会?至少在继承人上,她有机会与我公平竞争,才真正符合了母亲新政的愿景。” 他这最后一句话,无异于一柄利箭,毫无偏颇,正正击中了女帝的心。 她一心希望宋觅可以承接她的志愿,可这个想法,其实从一开始,就违背了她志愿的根本,男女平等。 她觉得他很好,很适合做帝王,这是她的眼光。她的眼光或许没错,却没有出自在一众子女中挑选继承人的角度,恰恰是这样,其实是有失偏颇的。 宋觅虽然不答应继承大宝,可他却真的领会到了她志愿的精髓。 女帝眸光一缓,宋觅抬眸看她一眼,不紧不慢从地上起了身,坐到她旁侧的茶桌前,“母亲说了这么多话,肯定渴了,儿子给母亲沏杯茶。” 他今日喊了不知多少句母亲,到底是把女帝耳根子喊软了。 半晌过后,女帝瞥了他一眼,从他手上接过了茶盏。 母子二人相顾无言,女帝以盖浮了浮茶沫,抿了一口,头一回尝他做的茶,没想到手艺很是不错。 正想夸赞,回想起方才他对于这儿的茶具使用熟稔,女帝眉头青筋一跳,“你经常在这给她做茶?” 宋觅干咳一声,“也没有经常。” 有或没有,女帝抓到他俩在这幽会一次,也当千百次了。 女帝剜他一眼,脑海中再度浮现出他方才紧紧掐在人小姑娘身上的手,以及居尘湿润的眼眶,红肿的唇瓣,心口顿时一阵血气朝头上冒。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居尘以色侍人,但也从来没觉得宋觅是清白的,只是她到底没有想到,她儿子会这么孟浪地欺负人家。 可你要骂他欺负人家,他又为人家服软,还必须给人家正室的名分。 连她都还是第一次喝他做的茶,人小姑娘早已见怪不怪了。 女帝嗤了一声,“这么一看,还真是女儿比儿子有孝心。” 至少旭阳一有什么好的香的,总能记着她这个母亲。 “只是她到底还是不够成熟。”女帝长叹一息。 宋觅见她杯盏空了,起身,又给她斟了一杯茶,“也不是只有成熟才会有担当,有时候,偶尔一些机缘,一样能让人变得担当起来,比如,一个孩子的诞生。” 女帝抬头看他,一时间,不知他是在比喻,还是在说她。 她的确是在他出生之后,一步一步迈到了今天的位子。既然她都能做到,便不该在一开始,就否定她自己的女儿。 而宋觅能说出这句话,无疑是已经理解了她当年迫不得已的苦心。 他当然可以为她多年的不闻不问生气,可他明白她的苦衷,便是母子之间冰释的开始。 女帝自然不愿错过这样和好的机会,便也愈发觉得他有备而来。 指不准从一开始,他就等着她撞破他俩的事。 搞不好方才她一路寻来,看见元箬匆匆走向藏书阁方向的背影,都是他提前安排好的。 女帝越想越觉得他存心,正想开口质问,没过多久,裴都知火急火燎前来敲门,却说袁驸马,领着军队围宫了。 宋觅目光一顿,眉宇微蹙。 女帝神色凛起,一把将门推开,“围宫是什么意思?他要造反吗?” 裴都知:“人已带着人马冲入西华门,朝着这边过来了。” 藏书阁地处偏僻,就在西南角,西华门一开,袁峥一路将御林军击溃,并未伤人,到达藏书阁门口停下,直接将院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女帝听见人马动静,不顾内臣反对,打开院门,迈步走出,怒斥道:“袁峥,你要做什么?” 袁峥握着一柄长刀,攥紧缰绳,面对君王的冷声质问,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翻身从马背上下来。 他一步步朝她走来,驻扎在外围的御林军还没来得及赶到,裴都知颤着嗓子,斥声问他手握兵刃,意欲何为。 第112章 袁峥在近三步的距离,犹豫良久,将刀柄放下,走到她面前,跪了下来,“请陛下放过臣的妻子,臣只是想来接她回家。” 女帝惊疑不定道:“你的妻子?” 袁峥叩首,“只要陛下放过冉冉,臣即刻退兵,甘愿领罚!” 旭阳等人在侧殿听见动静,不由奔走而出,刚走到门槛前,听见袁峥这么一句话,众人皆是一愣。 旭阳率先冲了过去,居尘本想跟上,手腕被人从身后拉住。宋觅冲她摇了摇头,握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边上,静观其变。 为了挡住女帝的怒火,旭阳只身拦在他俩之间,低头朝着袁峥纳闷道:“你怎么回来了?” 今日宴席一过,袁峥决定回南疆,他把和离书签好了,同一碗安胎汤药,一并送到了水榭里。 走之前还要管她不准喝酒,若不是明鸾面色苍白赶过来,同她说阿尘与小叔幽会被女帝抓了,旭阳气得险些打翻了那碗汤。 袁峥抬起头,关切地朝她望了过来,“你没事吧?” 旭阳神情愈发纳闷,回眸觑了女帝一眼,低声斥道:“你带兵来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袁峥似是有一点察觉到哪里不对,迟疑道:“我听说……” “你听说什么?” “我听说陛下抓了你和林宗白,发现你怀了他的孩子,龙颜大怒……” 旭阳连忙捂住了他的嘴,“你别在母皇面前胡说八道!我怀的不是师兄的孩子!” 女帝蛾眉紧皱,上前走了一步,“冉冉怀孕了?” 袁峥下半张脸被旭阳捂着,双目愈发圆瞪起来。 女帝神色冷肃,一甩袖口,斥道:“还不赶紧叫你的兵撤了!” 待袁峥遣兵离宫,自己主动伏法被押到了御书房,旭阳一路追着进门,二人经女帝一番好审,才知旭阳怀了袁峥的骨肉,却被袁峥误会成是林宗白的。 女帝抓到李宋二人幽会藏书阁,第一时间还是考虑到了儿子的清誉,为了避免损及二人名声,及时封锁了院门,偏偏旭阳与林宗白脚程快,赶在封锁前过了来,一进门就被关在了里面。 女帝在藏书阁震怒的消息,还是因那一道画轴猛掷在地的动静,插翅一般走漏了一点风声。只是外人不知她在里面看到了什么,因何动怒,只知宴席上,除去早早退席的袁峥,还少了四个人的身影。 宋觅与居尘,若非知情人士,几乎无人将疑点放在他俩身上,而旭阳与林宗白,却一直都有一些不清不楚的流言蜚语。 加之袁峥离开前,吩咐御膳房煮给旭阳的那一碗安胎药,左传右传,不知怎么,消息传入袁峥耳中,就变成了女帝抓到旭阳与林宗白在藏书阁私会,公主还怀了两人的私生子,女帝要杖杀林宗白,公主不惜扑上前去救情郎,女帝龙颜大怒,决定将两人一并惩治。 袁峥一想到旭阳怀有身孕,如何能受杖刑,一时关心则乱,直接领着军队闯宫。 结果,就演变成了眼下这番场景。 女帝坐在桌前,略有无语,敲了敲案桌,冷嗤一声,道:“她是我女儿,你觉得我会对她做什么?便是将你千刀万剐,朕都不会伤她分毫。” “臣知道,但臣不敢赌,臣怕万一……” “那你就不怕你私自领军闯宫的后果?” 旭阳眼眶登时红了,忙不迭跪在了袁峥身边,“母皇,驸马不是故意的!求母皇原谅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他都敢领兵闯宫,同谋逆有何区别?不出明日,台谏弹劾袁家拥兵自重,居功自傲的折子,必将堆满朕的御书房!” “他只是担心儿臣,他刚刚看见儿臣无事,不是立刻就将军队撤了吗?他只是听信了流言蜚语,他害怕儿臣出事……” 女帝望着这对愁死人不偿命的怨偶,真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长叹一息,“原来你也知道他是怕你出事。” 旭阳鼻尖一酸,女帝冷声怒斥:“你若早日告诉他,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你俩好好过日子,岂会有今日这场乌龙?你让朕如何同朝臣交代?” 旭阳眼眶通红,跪着爬到女帝膝下,拉住她的手,“女儿知错了……女儿再也不敢了,求母亲原谅袁峥,他真的是无心之失,他不可能谋逆的。” 然袁峥带兵闯宫,已是不争的事实,纵使女帝有心宽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收回兵权,褫夺封号必不可免,女帝还要将他流放。 旭阳一听要流放,跌坐在地上,两道泪痕破眶而出,犹如河岸决堤。袁峥跪着领罚,见她落泪,不由并膝上前,抬手帮她擦了擦,“别哭,你怀有身孕,不能哭,对身体不好。” 旭阳呜咽道:“你说你好好的管我做什么,你和离书都签了,你是不是傻?”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自乱阵脚,本是兵家大忌。袁峥乃将门之后,通读兵书,如何会不懂这个道理。旭阳一时之间,哭得更厉害了。 袁峥只能一哄再哄,哄到女帝唤人,将他押去地牢,等待流放。 旭阳追着上前,阻拦不成,回来跪求女帝开恩。 女帝将她眼中的悔意尽收眼底,沉吟良久,同她道:“朕的圣意已决,怎能轻易反悔?你若真的不服,等你有一天坐到我这个位置,你自己放他回来。” 旭阳的眼泪倏尔一收,蓦然有些发怔。 -- 居尘听闻袁峥被贬,恨不得第一时间冲去御书房求情。 宋觅温言提醒:“你忘了她刚刚才对着你我发了顿火?” 言下之意,女帝这会儿定然不想看见他俩任何一个,去给她添堵,无疑只会加重袁峥的责罚。 居尘长长叹了口气,坐立难安,想去宽慰旭阳,又打听到旭阳还在女帝那儿,来回踱步半晌,忍不住后悔道:“早知今日,我就告诉袁峥实情了。” 宋觅长臂一揽,将她拉到怀中:“焉知是福是祸?” 居尘疑惑的目光一来,宋觅道:“至少通过今日这一遭,他俩彼此的心意已经明了,离别一回,指不准重逢之后,就能学会珍惜时光,好好相处。” “可冉冉还怀着孕呢,情绪不宜大喜大悲。” 宋觅用指腹抚了下她蹙成一条线的眉心,宽慰道:“过段时间吧,离流放还有些时日,当前陛下还在气头上,朝臣的嘴也不好堵。等旭阳害喜的时候来,届时母亲见旭阳难受,心容易软,再求个恩典,起码能让他出狱,照顾她到孩子出生,总不好孩子一出生,没见过父亲一面。” 居尘还是没宽下心来,“你的意思是,等孩子出生后,陛下还是要流放他?” 宋觅定论道:“流放不可避免。” 这应该也是女帝给他俩的一个教训。私闯皇宫本是重罪,即使情有可原,袁峥确实放肆,朝廷把兵符交到他手上,可不是叫他这么用的。 可居尘作为挚友,心有偏颇,自然还是觉得这责罚,太重了些。 宋觅只好继续宽慰道:“别担心,顶多两年。你忘了,再过两年,南边会有一场战事,届时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自然就能回来了。” “还要两年,会不会分别得太久,他俩好不容易才和好?” 宋觅冷睨她一眼,捏住她的腮帮子,“原来你也知道,两年很久。” 居尘一张芙蕖小脸被捏得鼓起,顿时噎了声。 宋觅不满道:“你对别人倒是心善,唯独对我心最狠。” 都说李大人记仇,居尘觉得蓬山王也不遑多让。 可她自知理亏,也不敢张口辩驳,只能捏住他的手,晃了一晃,再朝他脸上亲一口,战术性转移话茬道:“你今日同陛下说了什么,她为何没有罚我?” 宋觅眉梢微扬,“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宋觅唇角含笑,不紧不慢道:“我同她讲了讲‘徘徊庭院下,自挂东南枝’的故事。” 居尘脑海中登时浮现出她当年回别人情书,写下这句话的画面,心知他分明又在乱吃飞醋,搁这揶揄她,居尘咬了咬唇,佯作没听懂,只就着他的回答惊诧道:“你威胁她?” 说殉情的故事,不是威胁是什么。 也不知宋觅是什么脑回路,张口问道:“怎么,你不肯和我殉情?” 居尘下意识道:“也不是。只是你这么和陛下说,她必然要记恨死我了。” 宋觅只注意到她前半句,眼睛微眯,“也不是?” 居尘回过味来,莹白的脸颊宛若染上了一片晚霞,红得外焦里嫩。 宋觅啄她一口,长叹一声,“可惜了,我俩都会长命百岁。” 居尘忍下脸色愈发滚烫的热意,淡定道:“你真威胁她了?” “我没有这么肥的胆。” 就算有,他也得考虑到她。女帝于她有恩,总不好叫她太过为难。 “我只是同她推荐让旭阳做储君,放过我,让我和你在一起。” 第113章 “什么?” 这简直比威胁还叫居尘意外!令李相打磨多年泰然自若的神情,瞬间出现了一丝裂缝。 宋觅的语气中荡满了笑意,眼神却很认真:“所以为了我以后的圆满生活,还请李大人好好想一想办法,竭力辅佐你的青梅,让她成功上位。” 第85章 那就怀一个? 自袁峥入 狱等待流放,旭阳食不下咽,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 她这状态同前世几乎如出一辙,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袁峥只是一时困顿,并未殒命,居尘也还在她身旁,时时开解她。 进入四月,旭阳开始害喜,吃不下饭,又时时呕吐,女帝终是没忍下心,在一日早朝过后,乘轿辇来到了公主府。 她这阵子对旭阳避而不见,就是不愿给她开口求自己的机会,这会儿一登门,旭阳就从榻上爬了起来,直接跪在她脚下,拽着她的龙袍不肯起身。 这孩子小时候一犯错就十分擅长撒娇,女帝最怕的就是她一双眼睛含着两眶眼泪,掉又不肯掉下来,就这么巴巴望着你。 特别容易叫你感觉自己不是人。 “你先起来,把我给你带的羹汤喝了。” 旭阳从她缓和的面色中嗅到了一丝希望,乖觉起身,坐回了榻上。侍女端来紫花墩,女帝坐到榻前,亲自接过汤碗,拿汤匙喂她。 一口试着喂下,女帝关切道:“可喝的下?” “嗯,比儿臣府中的羹汤,更能下咽许多。” “这是我让御膳房特意给你研制的。” “给儿臣研制的?” “嗯,味道不好吗?” “女儿还以为,是母亲亲手做的。”旭阳的面容凄哀起来,吸了吸鼻尖,“听闻小叔喜欢吃金乳酥,母亲就亲自找了宫廷糕点师学。” 女帝手上的动作一顿,隐隐能感觉到她要说什么,眉头青筋一跳。 旭阳果然拭起眼角的泪水,“小叔喜欢的糕点,母亲学着做;小叔喜欢的姑娘,母亲包容成全。可怜女儿身怀六甲,不得母亲亲手做一碗汤羹,腹中胎儿的父亲,也被关在了牢里……” 女帝抬起的汤匙,嗒地一声放回碗中,唇角一勾,浮出一抹冷笑,“你是想我把居尘也关牢里去?” “当然不是!”旭阳急吼吼道,“女儿只是觉得不公平,小叔想要什么母亲都给,女儿命运多舛,年少时想嫁的人没嫁成,想同现任的夫君好好过日子,又成了一对苦命鸳鸯,还怀了个苦命的孩子……”说着说着,她将嘴一捂,侍女连忙将痰盂端来,旭阳吐得眼泪汪汪起来。 女帝唇角趋渐抿直,直观感受着自己的心被她一声一声的呕吐中,开始发软。 以前她只将她看作自己宠爱的女儿,从来没去分析过她一些做法的动机和其中暗含的智慧,只觉得她的贪嗔爱恨,看着都是可爱的紧。 眼下,且看她方才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哪个没有精准拿捏她这个当娘的。 “但你也必须知道,这世上有一些界限,是不容轻易跨越的。若日后人人都敢以下犯上,你又该怎么统治这个国家?” 旭阳微微一顿,几乎很少听女帝同她说到治国,她们之间的话题,总是限于母女之间的体己话。她总是把她看作一个孩子,她也一直都在当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儿。 女帝此刻的态度,愈发让旭阳确认她那日说的不是玩笑话。 这让旭阳震惊,震惊之中,又有一丝奇异的心气,在心底生根发芽。 两人短暂陷入了沉默,女帝一口一口给她喂羹汤,旭阳配合张嘴。 一碗羹汤很快就见了底。 女帝接过旁边递来的帨巾,帮她擦了擦嘴。旭阳轮廓生得极像她,都是面盘小小,一消瘦,下颐尖的最明显。 女帝摸了摸她没个二两肉的脸颊,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便在这时,屋门被轻轻叩响。 居尘一下朝,回宪台处理了一些案牍,听闻旭阳今日吐得比以往都要厉害,忙不迭就朝公主府赶了来。 一进门,不想正同女帝对上了视线。 这还是自那日藏书阁事件过后,俩人私下第一次见面。居尘脚步一顿,原地行礼,起身之后,头埋得低低,一时之间,不知是进是退。 “怎么不过来,难不成,怕我会吃了你?”女帝将帨巾放回端盘,凉凉开口。 居尘一句“不敢”,硬着头皮靠近,温言询问了一下旭阳的情况,继而将她在门口遇见了云南王府派来的车队,顺嘴帮旭阳收下了老王妃送来的补品一事,如实禀明。 袁峥为旭阳不顾自身到这个程度,旭阳肚子里又有了他的骨肉,老王妃辈分往上一长,成了祖母,态度逐渐缓和下来。即便是为了袁峥,她也得同旭阳示好求和,她儿子的命,如今被捏在了女帝手中。 女帝对此表示:“早干嘛去了。” 旭阳则主动承认自己也有过错,仗着公主身份,屡次不敬尊长,“女儿以后会好好学会同婆母相处,也一定会保证云南王府的忠心,请母皇不要再生气了。” 她这句话,明显是察觉到了她对云南王府不满的圣意。 保证云南王府的忠心。女帝将她说的这几个字放在嘴里稍一咀嚼,轻叹一声:“你小叔还真没看错你。” 旭阳抬起头,眼眶红红,狐疑了声。 “你是挺聪明的。” 话音甫落,屋门再度被人叩响,府里又来了客人。 林宗白抱着一幅长长的画卷进门,本是轻松散漫的笑意,在看见女帝的身影,逐渐僵硬在唇边,连忙下跪行礼。 “拿的什么东西?”女帝直接问道。 “……《百官图》。” “已经画好了?” “是。” “怎么不让画院上报,却拿到这里来?” 女帝质疑的声音一出,居尘行至她身前跪下,“此事不怪林师兄,是臣强行要求他画好之后,一定要在第一时间给臣看一眼的。” 女帝:“为何?” 自然是怕还没看见,就被您撕毁了。这番大实话,居尘没敢提,只道:“想看看臣在画中,好不好看。” 女帝默然片刻,直接叫林宗白开卷,展于屋内众人面前。 在裴都知的帮助下,林宗白将画卷徐徐从中间朝两边铺开,其中繁华之景,令屋中所有人不由惊叹。 春花烂漫,满园芳香,风流人杰,遍布画中各处,仰天长笑,把酒言欢。 女帝一幕幕看过去,情不自禁露出满意的笑容,目光触及池畔那一艘状似小船的水榭边,只见她美丽的女儿,正坐在船中窗台前,拿着鱼食,低头喂着水中锦鲤。 而她的驸马,站在水榭外,拦住了一位侍女送来的酒壶。 那时的袁峥,应该还误会着旭阳腹中的胎儿,并非他所出。但他这一举动,分明还是放心不下她,将她的安康放在了第一位。 女帝望着他这一副痴情的模样,忽而想起了先帝当年,在她怀着宋觅的时候,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她的思绪被回忆灌满,过了良久,悄无声息叹了口气,眼眸一转,只见恭恭敬敬站在她身旁的居尘,此刻正盯着另一幅画面出神。 她在看她自己,也在看画中隔了五米开外,站在亭台二楼的蓬山王。 画中的居尘,此刻正站在一棵茂盛的桃花树下,伸手,接下了一朵飞旋的花瓣,她唇角微勾,抬着头赏花,人面却要比桃花还要动人。 而宋觅明显是刚从二楼雅间,走到了露台的栏杆前,视线不经意一瞥,便穿过了无数的人影,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在看花,他在楼上看她。 居尘呆呆望着眼前画面,回想起前世那幅残缺的画卷,所有空缺遗憾的地方,此刻都被填满完全。 林宗白两世画了同一幅画,两世,他的视线都不曾挪动分毫。 没有人能在这样专注的眼神里逃脱,任何一个姑娘看到这幅画面,无疑是将她推入无穷无尽的情网之中。 居尘,亦不例外。 或许这才是女帝撕毁画作的根本原因。 可她阻断了居尘知情的机会,还是没能阻止她儿子的痴情。 这一世,居尘被眼前画面触动,目光莹莹,心口砰然跃起,无意间转眸,视线与女帝在半空中交汇。 小姑娘面色一红,落在女帝眼中,就像一个盗窃的小贼,发现自己阴差阳错偷了国宝,惊讶之余,还被她逮了个正着。 可她能治她什么罪,这是一个偷心贼。 居尘揣着半分欢喜,半分忐忑,站在画前,站在女帝身边。 只见女帝盯着画中亭台楼榭,沉吟良久,猝然笑了一声:“还算有眼光。” 也不知是在夸谁。 画卷收拢,女帝看了眼时辰,差不多也该回去看折子了。 临走前,女帝派人去大理寺通传,在旭阳怀孕这段时间,将袁峥的囚禁之所,改成公主府。 旭阳愣了许久,还是在居尘的摇晃下,回过神,连忙谢恩。 第114章 女帝一走,两个姑娘相拥高兴良久,旭阳回眸望见师兄欣慰的目光,后知后觉出他恰在此刻出现,恰好带画过来的好意。 “谢谢宗白哥哥。” 林宗白凝着 她消瘦的面庞,隐下眼底的一丝心疼,微微一笑,“真想谢我,就照顾好自己。” 待林宗白走后,旭阳又拉着居尘说了好一会的话,想到袁峥要回来,她总算记得爬起来照了会镜子,望着自己此刻的面黄肌瘦,愁眉苦脸起来。 “可我怀着孩子,也不适宜上妆。这么丑,他到时候肯定要笑我了。” “你现在倒是在乎起你肚子里的小人了?” 旭阳咬了咬唇,“你以后可千万不许告状!” “告什么状?” “不许同这个小家伙说我以前说过不要她的话。” “你还真提醒我了!”居尘勾起唇角,“这不是我的孩子吗?等你生下来,她不是跟着我吗?你管我同她说什么?” “你——”旭阳气得一把掐住她的痒痒肉。 居尘笑了个不停,抱怨道:“不公平,你现在怀着孕,我不敢动手!” 旭阳一直挠到她答应不再同她抢孩子,才放过了她,松开她细嫩的腰身,看向她平坦的小腹,迟疑道:“……你和小叔那么久,怎么一直都没见你怀上?” 居尘下意识答:“我们一直都有避着。” “这样,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旭阳咯咯一笑,“没什么。” 居尘眯缝起眼,盯着她唇角意味深长的笑容,蓦然察觉到旭阳这哪儿是问她,她分明就是把她之前要孩子的动机,想歪了! 夜里,宋觅刚迈进别院,走到主卧门前,只见居尘气鼓鼓坐在了圆桌边上。 四目交汇,她敲着桌子恼道:“冉冉今天快把我气死了!” “怎么了?” 居尘抓狂道:“我当初一片好心,说我会给她照顾小孩,她居然怀疑我和你怀不上,才非要她的孩子……” 宋觅错愕了会,唇角微勾,上前将她打横一抱,“那就怀一个?” 第86章 叫我什么? 宋觅将她往榻上一放,伸手摸了把她平坦的小腹,仿佛在幻想着它鼓起来的样子。 居尘被他这个动作吓得不轻,一个翻滚挪到床尾,试图逃出幔帐。 宋觅从身后环住她的肩膀,高挺鼻梁没入她雪白的脖颈,在上头扑洒了一层薄薄的温热气息,“我今日看折子看见云南王府递的陈情帖,老王妃对旭阳有孕一事关怀备至,我瞧着她这态度,突然觉得,如果你怀了我的小孩,陛下做了祖母,是不是就不会为难你了。” 居尘只见过话本子上,写得都是外面的女子为嫁权贵,千方百计怀上权贵孩子,从来没见过还有权贵为了娶一个姑娘,想方设法让自己母亲做祖母的。 她嗤地笑出了声,转头勾住他的脖颈,“宋徵之,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可爱。” 宋觅眉宇微蹙,“我这个年龄,你这个词用我身上,是不是不太恰当?” “那要怎么说,童心未泯,老当益壮?” 话音一坠儿地,连居尘自己都知道,会遭到什么样的惩罚。 宋觅吻住她的唇,把她按到榻上。 居尘仰头望向床顶,避子香囊仍原封不动挂在上头,轻轻晃荡,她在心里悄无声息松了口气,指尖勾着他的脖子,抓了他后颈两把。 不疼,酥酥痒痒,再搭上她剪水般的清瞳,宋觅总觉得,她就是故意为之,欠收拾的。 居尘咬着牙根,一直盯着头顶床幔。 随着床板咯吱一声,帐顶上系着的的香囊,狠狠摇曳了一把,左右摇摆,弧度愈发大,几乎要飞出幔帐。 居尘的抽气声变得越来越重,手足无措抱住他,一声一声低低地唤:“宋徵之,宋徵之……” 像是呢喃,又像是求饶。 “叫我什么?” “……” 居尘咬了咬唇,没肯出声,他加了几分力道,神情仍是一派淡漠,眼底却在燃着火,又问了她一遍。 “徵、徵郎。” -- 今年冬日的初雪来得尤其晚,恰逢旭阳公主诞下麟儿那日,漫天银絮,宛若天女散花。 瑞雪兆丰年,宫廷四处都在欢呼高喊,为女皇道喜。 旭阳公主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苍天又给了好兆头,朝廷正疑窦女帝是否会因此饶恕驸马闯宫之罪,旭阳公主一出月子,袁峥流放三千里。 女帝铁面无私,朝臣折服,令人意外的是,公主并未因此一蹶不振,反而日渐沉稳,圣眷较此前,更为优渥。 朝臣此前原以为女帝是为了安抚公主独自抚养麟儿,对她加以关注。袁驸马为了保护公主受责,公主又在雪天诞女,一家三口在一起不过一月,夫妻、父女惨遭离别之痛。朝廷上下亦是十分同情,对于女帝一时抬举公主的做法,起初,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异议。 便是这样开了个头,转眼两年过去。 新一度春闱来临,女帝升台谏李中丞为御史台掌权大夫,钦命其作为今年春闱的主考官,下朝之后,旭阳公主同她一路谈笑风生,朝着凤阁走去。 朝臣纷纷走出金銮殿,远远落在身后,遥望那两道并肩同行的女子丽影,蓦然回神,才发现这两年来,李居尘帮女帝清扫朝堂,地位愈发稳固,旭阳公主入驻凤阁,虽还未有实权,俨然成了女官最为拥护的皇亲国戚。 一个拥有正统皇室血脉的公主,一名手握重柄精明能干的女权臣,大梁朝的政局,竟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了新一番变化。 就连今年春闱,考题拟定,都出自男女平权的角度。 “今日能将男女平权列入考卷,明日指不准就能让女子上考场!” “届时女子做官,就同我们一样进士出身,到那时候,早朝可就再不只有一个破格升迁的李大夫了。” 一众考生从贡院出来,步入京都各大酒楼,茶余饭后,都在议论今年春闱的试题,议论女子为官。 说着说着,有人提起去年在户部发生的一幕。 去年冬日,南边外敌来犯,恰逢大运河修凿完毕,国库一时空虚,为了筹足南方将士的冬衣,户部会同凤阁斟酌许久,上奏恳请延迟发放四品以上官员的年关月俸,等过了这个寒冬,再补回来。 奏章一批,年底一至,却有不少官员来户部闹起事来。 延迟发俸这一主意,主要是凤阁所出,这些年,凤阁渗入六部的势力越来越大,其中一些尸位素餐的男官,能力远不及凤阁里的姑娘,渐渐察觉到了危机感,私下开始联合。 这一场闹事,不乏两方相争,蓄意挑事之嫌。他们可不管前方战士是否能过好这个冬,他们并不想大捷之后,朝廷又把这一份大功,再记一笔在凤阁头上。 聚在户部抵制此策的官员越来越多,薛绾与卢芸等人均来到了户部调和,她们试图说了很多请求体谅的话,那些高官却不依不饶,非说她们断人口粮,这是不想让他们活。 “谁人不知你们凤阁均是四品以下,就顾了你们自己的人。” 卢芸一开始还尽量和着面色,听完便恼了,“陛下已经将宫内的开销缩减大半,所有宫人的俸禄都延发了,势必要同前线战士共进退。” 薛绾:“凤阁女官都是按照内廷的发俸制度,朝廷出什么事,陛下向来最先削减的就是宫中用度,我们早在初冬就没有发过俸了,若非事出紧急,我们何苦出此下策。” 也不知对方是怎么个脑回路,硬生生从她们的解释中,听出一丝不满之情,“你这话的意思,是嫌陛下此前总是亏待你们凤阁了?你若不喜,觉得干不好,大可以递辞呈!” 卢芸费尽口舌一上午,对牛弹琴,已是十分恼火,一听他们这样胡搅蛮缠,一时气上心头,索性将官帽一摘,掷在桌上,“你以为我喜欢这么干,我早就过不了这个冬了,谁爱干这活谁干。” 此言一出,对方斜起一边唇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开始摆出一副不敢苟同的神色,斥责她经不起事,不堪重任。 “果然女子 就是软弱,一出事就会撂挑子,一点风浪都经不起!” 卢芸咬紧下唇,气得脸色通红,险些上前想要同他扭打在一块,忽而身后传来一道熟悉清越的女子嗓音:“她们既然经不起,那要不这活让你们来干,如何?” 伴随着不少人行礼作揖,居尘一路迈进门来,伸手将卢芸的乌纱帽拿起,朝着那些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男官递去。 “只要你们敢接,我立马去同陛下说,保管你们今日上任。” 骂归这么骂,真落到实处,谁乐意去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眼下又这么得罪人,他们也不傻,自然没人敢冒头。 居尘见他们不接,冷笑一声,回头将帽子系回卢芸头上,低声道:“女子官位来之不易,切莫轻言放弃。” 第115章 卢芸眼眶一红,哽咽应声。 有人见居尘为凤阁出头,开始出声故意朝着她喊救命,张口闭口家中米缸已快揭不开锅。 居尘和颜悦色说起划线在四品,是因为底下的官员的确需要俸禄,需要做事,而他们这些人,很大一部分,光是底下人给的孝敬,都要比月俸多,哪里会过不了冬。 好几个官员面红耳赤,说她血口喷人。 居尘捂起心口,佯作被他们骂得一愣,直接朝着他们当中,官职最大的吕大相公,躬身道歉,“卑职语言莽撞,任大相公责罚。” 吕大相公私下受贿最多,胡子气得狂抖,一时又惊又怕,指着她的鼻尖,“好你个李居尘……” 就在这时,门口又传来了另一道女声,“咦?好热闹啊。” 众人回首,只见旭阳公主缓步走进了门。 众人纷纷施礼,旭阳公主喊着平身,直接派人端来了几箱银子,主动说出自己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我只是一位公主,平日也没有什么贡献,却拿着高昂的俸禄,如今百姓有难,本宫寝食难安,就想着能帮上一点忙也好。这里是我两年的月俸,本宫全都退回来,你们快拿去,好给边疆战士,购置冬衣。” 话音甫落,凑在户部门口看热闹的百姓,不经哗然一片。 旭阳扭头,继而笑问:“吕大相公也是来退俸的吗?” 吕大相公神色一滞,卢芸嗤声说出他是来要钱的。 旭阳神色微敛,哦了一声,“这样啊,那我这刚好有银子,不然大相公直接拿吧。” 说着,她便命人打开了箱子,道:“就当本公主的月俸,给大相公抵了?” 酒楼内,一名京中的儒生神采飞扬,手握扇柄,绘声绘色道:“可惜你们当时没看见,吕大相公一下被公主说得无地自容,那一张圆润的脸,都成了铁青之色,真是好看至极!” “想不到我朝一位小小公主,都比朝廷高官更有大义,真是叫我等男儿,自愧不如。” “谁说女子不如男!且你前面那话不对,旭阳公主为陛下亲生,极有女皇年轻时的风采,可不是一位小小公主。” 这话不由令人浮想联翩,陛下登基之后,一直都还没有立下储君,说到她的孩子,除去公主,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蓬山王。 也有一些思想保守的儒生,对于当前朝堂的政局,震惊不解,“蓬山王位高权重,离那个位子仅一步之遥,竟也这样由着她们肆意妄为?” 在他们眼中,蓬山王作为男子,出于为自身利益考虑,也不该纵容旭阳和李居尘二人的声势日渐高涨。 对此,坐在角落一位儒生理解道:“出色的男人,是会欣赏优秀的女人的。” 他敲了敲手中扇柄,认可道:“王爷应该不会以性别来判断谁是适宜的江山继承人,他也不认为公主就一定比他差。” 这位儒生,便是今年女帝钦点的新科状元。 另有其他一同高中的同窗闻言笑道:“听闻旭阳公主与李大夫自小青梅竹马,师出同门,李大夫心怀天下,吾等仰慕多年,公主与她交好,两人必是同道中人了。” “看来我朝的公主,要比前朝任何一代都要贤能,为国为民,都是巾帼。” “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位公主,她为了大梁与外邦交好,不远万里前往吐蕃和亲,亦是为国为民,心怀百姓。” “永安公主。近几日朝廷也在热议这位公主,她的夫君吐蕃王病逝,朝廷正为是否要接她回国,准备在太和殿开展一场辩论呢。” “据闻这场论理两方主要辩手,分别就是李大夫和蓬山王。” -- 吐蕃王病逝的消息一传入京都,居尘便开始为迎接永安回国做准备。 她一壁要主考春闱,一壁又在想着如何打赢这场论理,已经连着数日歇在了书房。 这一夜,当值内侍刚被她唤退回去休憩片刻,居尘坐在案桌前,点着一盏豆大的烛火,仍在苦思对策,身后一道长长的影子朝她笼罩。 居尘眸色一动,猝不及防回头,迎面对上宋觅的脸,还没开口,宋觅一把从腋下将她举起,放到桌子上。 居尘下意识朝外边瞥了一眼,书房的门不知何时已经被他锁上了。 宋觅勾起唇角,目光落在她腰间的香囊上。 “李大人,怎么当值还戴着避孕香囊的?” 第87章 不论风雨,携手共度。(正文完) 居尘悄无声息翻了个白眼,心想,还不是为了防你。 自那日宋觅提出让她母凭子贵进他宋家大门,虽是玩笑,可他盯着她肚皮那一道略有炙热的目光,却也给居尘心里留下了一点阴影。 女帝对他俩的事情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懒得管,随他去。 但居尘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便也不愿在嫁给他之前,出现什么意外。 宋觅将她的白眼尽收眼底,低低嗤笑一声,抬起她的下巴,同她接吻。 居尘伸手一挡,捂住他的嘴,冷哼道:“你不是反对我的主张吗,还来找我作甚?” 宋觅眼底漾起一丝温柔笑意,将她的手扒拉开,“本王不加入他们的阵营,如何给你通风报信?” 居尘眼神微眯,“是吗?那你赶紧通风报信一下。” 宋觅却用袖口将桌前的烛火一拂,屋里迎来黑夜。 居尘视线骤然昏暗,再辨出眼前场景时,男子已经靠在她耳边,轻叼住了她的耳垂,“不急。” …… 最终也没通风报信。 宋觅想同她仔细说道的时候,她已经靠在他胳膊上,累昏过去。 第二日,居尘整理好衣冠,转身再看向她那张案桌,一点儿不记得他昨日同她讲的那些对立观点,脑海中闪过自己横陈在上方的模样,只觉得不忍直视。 清晨,第一缕阳光沿着宫檐洒向玉阶,太和殿门开启,官员陆陆续续进门,分坐两边。 这是近日东都城最为热议的一件时事,各大酒楼俱在今日开设高台,聘请说书先生,准备实时汇报这一场辩论。 宋觅与居尘在驰道转角再遇。 居尘目光一滞,面色冷漠,同他泾渭分明到,仿佛昨儿晚上躺在他怀里的人,不是她一样。 宋觅冷嗤了声,在她同一众女官和他擦肩而过的那刻,叫停了她的脚步。 蓬山王神色肃然,冲着李大夫微一招手。 女官们噤声不语,也不知他是不是想在争论前,先给对手施一番语言的压力。 居尘咬了咬唇,只能朝他走去。 宋觅站在转角,居尘缓缓过去,两人一面对着面,墙角便将他俩的身影蔽住,女官们那厢角度,只能看见李大夫的一片衣角,微微晃了一下。 宋觅趁四下无人,伸出手,两人距离骤然拉近,他忽而偏头低下来,在她唇角落下了一个短暂的吻。 居尘甚至没回过神。 宋觅道:“愿今日,我是败方。” 反对和硕公主回国的一方官员,皆以尽数入座太和殿内。 居尘领着 一众女官到达殿门口,长吸了一口气,正了正身姿,回眸同她们和颜道:“准备好了吗?” 卢芸等人颔首,目光所触之处,皆是一片光明,“这一天,我们已经等很久了。” -- 当年和硕公主出嫁,蓬山王亲自将她送入了吐蕃。 今时要迎公主回国,陛下原本的意思,是想叫宋觅再去一趟,宋觅躲了个懒,把这份差事,推到了旭阳身上。 这还是旭阳头一回领到外差,却非她所愿,南边战事已歇,袁峥不日归京,她本想为他接风洗尘,同他和女儿一起吃顿团圆饭。 结果临时被小叔拉去顶锅。 下朝之后,旭阳拉住宋觅,质问他为何不去。 宋觅:“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 旭阳不以为然:“只是去接个人,哪来的机会表现?” 宋觅眉梢微挑,不置可否,倒是居尘看出旭阳不情不愿,温言同她解释,宋觅的初衷,应该是想让她借此机会出京,看一看外面的风景。 “看奏折,听朝臣说,与亲眼所见,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居尘道。 旭阳有些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这一路过去,肯定能看到很多不同的民情?” 而旭阳作为一朵人间富贵花,裙摆无尘,从未涉足过一些泥泞之地,便也不知何谓真正的人间疾苦。 居尘:“正是。” 旭阳点了点头,“可我从来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也不会说吐蕃语,阿尘,要不然,你陪我一起去好吗?” 旭阳双手挽住她的胳膊,左右一晃,居尘便和颜答应下来,完全没去细想旭阳并非胆小之人,即便没有出过国,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更没有揣测出,这其实是她与宋觅之间,不动声色的一场较量。 宋觅不想同居尘分离太久,把差事推给了她,旭阳没能及时同袁峥团聚,便也不如他的愿,让他留京同阿尘卿卿我我。 第116章 迎公主回国的车队辘辘驶出城外,宋觅站在城门口,神色微沉,恋恋不舍看着居尘远去的身影,然后便是旭阳掀开车帘,拉着居尘的手,欢声笑语的同时,偷偷朝外,对着他的方向,做了一个鬼脸。 宋觅嗤地冷笑一声。 宋冉,你给我等着。 -- 吐蕃,巍峨耸立的宫堡内。 布赞冲进了永安屋中,双手攥紧,眼神暗沉,“你真的要走?” 永安将自己的衣物收入行囊之中,回眸看他一眼,温言道:“我想家了。而且我留在这也不合适,我并无为大王诞下子嗣,按理,应当前往佛寺出家修行。” “你按的是哪儿的理,按我吐蕃的理,你现在本该是我的妻!” “我的国家已经答应接我回去了,你不是也收到了居尘姐姐的信函吗?” 大梁朝日益昌盛,布赞新王登基,根基尚且不稳,所有大臣都劝他不要与梁人交恶。大梁的李居尘拒绝他所有新增岁贡的盟约,一定要接永安回国。 布赞咬了咬牙,“就算按你们大梁的规矩,你们的女帝,当初不也是前朝妃子,后来嫁给了下任帝王,你为何就是不愿意嫁给我?” 永安:“他们是因为相爱,才抵御了世俗的阻碍。” “你难道对我就无一丝感情,这些年,我对你不好?” 永安沉默地望了他一眼,“我越不过去心里的坎,我是个保守的女子。” “我在问你对我有没有动过心!” 他的眼中尽是执拗,永安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若是她说分毫未有,只怕他心底更加不甘。 她长叹了一口气,“你之前来寻我,说想娶我为妻,甚至说可以按我曾说过的三书六礼,我曾期盼的婚礼来娶我时,我曾问过我自己,是否喜欢你。是有一些心动的。” “那你为何还要走?” “因为我心里还是过不了那一关。” “又不是没有先理,你们女帝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女帝是女子的榜样,敢爱敢恨,有勇有谋,我比不上她。或许很多人都觉得应该效仿更厉害的人,可是我生来性格如此,如果强行要我扭转,我反而不开心。迂腐使我开心,不如,就让我迂腐着吧。”永安定定看向了他,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或许哪一天,我会想开呢。” 布赞目光亮了一瞬,转而,神色晦暗,沉吟良久,终还是不忍让她唇角的笑容消逝,“我会去找你的。” 他暗自在心中立誓,我一定会把你抢回来。 -- 等到迎接永安公主回国的车队,再度驶回东都城的大门,京师已经落了三天三夜的雪。 旭阳在城门口下了车,指尖捻了捻狐裘的边沿,不由站上了城墙,望着底下来来回回的百姓。 居尘让车马先将永安送回宫,同她的母妃团聚,转身,跟着旭阳一同站上了城墙。 旭阳盯着眼前的山河看了许久,回想起这一路来回的所见所感,回想到那些仍然身处困顿的民间女子,长叹一息,“我想试一试。” 居尘转眸看向她。 四目相对,旭阳微微一笑,眼底带出一抹认真,道:“最开始,我其实只是想让袁峥回来,渐渐的,我开始觉得都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凭什么他们可以,我不行?我开始想要那把龙椅。可现在,我突然想在我力所能及的地方,改变一点这个世道,即使是昙花一现,也想要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居尘双眸泛出一点湿意,唇角的弧度不由上扬,“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旭阳拉住她的手,蛾眉微挑,“也就你相信我了。” “袁峥肯定也相信你,你回去就可以告诉他。” “他肯定会笑话我。” “他肯定会支持你。”居尘目光笃定,“你若是女王,他绝对是最贤能的王君。” 旭阳拍了拍她的手,会心一笑,“那你就是最贤能的,巾帼宰相!” -- “主子,今天上午劫了一百二十五封。” 另一厢,辞忧别院,元箬正将今日递往兰园的书信,尽数交予到了宋觅手上。 宋觅坐在案牍前,随手一翻,瞥见其中一道署名,勾起一边唇角,“真不错,连今年的新科状元,如今都拜倒在李大人的石榴裙下了。” 当初,居尘答应旭阳陪她一同前往吐蕃,也没同他商量。宋觅老大不欢喜,居尘当夜哄了很久,才叫他原谅了她的先斩后奏。 临行前,居尘为表心意,将女帝御赐给她的府邸,兰园的钥匙,交到了宋觅手上。 这拿他当自家人的举动,毫不意外讨了男人的欢心。 糟就糟在,自李大人不日归京的消息传入京城,渐渐的,兰园门口出现了众多俊才人杰,往里边递一摞摞的书信,以解相思之情。 往日还好,一天也就数来封,今日,居尘才到城门口,这书信的数量,便朝着百往上飙了。 元箬:“李大人的轿辇已经入了宫,主子,要不要进宫一起为她接风洗尘?” 宋觅将那一摞厚厚的书信朝案桌前一掷,冷笑一声,“她有那么多人等着,还差我一个?” 没过一刻,宋觅起身出门,朝着皇城方向驶去。 数月不见,居尘想他想得紧,进门那一会儿,四目交汇,男子还是不自觉朝着她露出了笑容。 傍晚,恭迎永安回国的宫宴中,居尘在一众寒暄中回眸,却见他坐在原位上,神情淡漠。 居尘一下便感觉到了他微妙的情绪变化,直觉告诉她,他好像有点不开心。 这点不开心透着一丝危险的气息,令她后来不由趁着四下无人,将元箬拉到一边,切切询问。 “兰园有好多外男递给大人您的情书”这一句提点凉飕飕抚过她的耳畔,带着一丝彻骨的寒意,居尘握着杯盏的 手一顿,愣在原地,肠子有那么一点悔青。 早知道就不把钥匙给他了。 她也不知情,刚刚还同好几个前来与她寒暄的新科进士,相谈甚欢…… 夜里,居尘为表安抚之意,他说什么都说好,他要什么姿势,都配合。 他的欲望,早已被她这一副乖顺的模样,弄得失控,神情却还是一副八方不动,尽显冷淡的样子。 居尘有点受不住那些反反复复的推磨,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伸手抱住他的背,“轻、轻一点。” “不舒服?” “……没有。” 他还是缓了下来,给她一点喘息的空隙。 居尘感觉到他的停顿,以为他心软,决定不与她计较今晚同新科状元郎多说了几句话的事,宋觅将身子扬起,伸手,将床柜拉开,从里边拿出了一本书来。 居尘望见那上头的“女诫”二字,双眸蓦然间睁大起来。 “看来技术还是不够好,没让你满意。”宋觅把它放在了居尘耳边,捻开书封,神色明明是淡漠的,目光却在望向她的那刻,直白幽深,“今晚,我们来学第一页。” 居尘侧头扫了眼:“……” -- 学到第五页的时候,宋觅后脖颈,鬓角下方,出现了三道淡淡的指甲痕。 较之前那一次,并没有那么惨烈,奈何位置更为显眼,翌日清晨,卢枫身着朝服,等在宫门口,第一眼望见他的身影,幽幽叹了一句,“难消美人恩。” 居尘红着脸从他身后出现,迟疑半晌,还是再度同宋觅建议道:“寒冬腊月,要不还是披一下狐裘?” 也好遮一遮…… 宋觅用目光揶揄她一眼,也没主动接过她手上的衣服,只将身影往她面前挪了一下。 居尘只好踮起脚,主动帮他披上。 宫门渐渐打开,百官列队,宋觅走到前边,同旭阳站在一列,旭阳忍不住瞥了他一眼,低声道:“小叔,你能不能少欺负她。” 宋觅眉梢微挑,“受伤的是我吧。” “那还不是你太混账了。” “……” 昨晚是有点过头,她也是被他逼急了。 今日是太上皇的祭日,女帝携百官前往皇陵祭拜,顺便探查一番,自己的皇陵修建,已经到达哪一步。 皇孙一并位列其中,宋殷年岁渐长,愈发听闻朝野内外,旭阳姑姑的声望越来越高,大有同蓬山王皇叔平分秋色的势态。 他虽年纪不大,心思细腻深沉,一早看出皇叔并不属意皇位,但姑姑,似乎很有效仿女帝的抱负。 宋殷站在宋氏皇族内,寻隙,朝着旭阳试探了两句。 旭阳垂眸看他一眼,唇角浮出一抹笑意,直截了当道:“你这孩子是不错,但若要同姑姑争,你还是太嫩。” 宋殷双手微微攥紧,面露无辜,“侄儿并无此意。” “那便好,切莫不自量力。还有,你近日同母皇提出想让阿尘做你的老师,我替她回绝你。” “为何?侄儿只是觉得李大夫博学渊识,心中仰慕……” 第117章 “可她没空教你啊。” “为何?” 旭阳微微一笑,“因为,她要教我啊。” 女帝在祭坛外边,带着百官将一切礼数做完,迈步前往了自己将来的陵墓中。 百官躬身守在陵外,宋觅站在门前,目光不由朝着另一边,先皇的陵墓方向看去。 居尘察觉到他的犹疑,走到他身旁,低声道:“不然,我陪你进去看看他?” 宋觅转眸,沉吟地将她望了良久,唇角微微勾起,朝她伸出手。 居尘跟着宋觅迈入先皇陵中,两人并肩的身影,在百官眼中泛起了不小的涟漪。 “我没看错吧,他俩刚刚是不是牵着手进去的?” “今早我看见李大夫给王爷披衣服,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 “所以他俩这是……” “啊?” “嗯……” “哦。” 就这么简单明了地公开了。 居尘昨夜见他那般郁闷,却又不知如何同她明说,思忖许久,终于反思出是自己迟迟没有给人家一个正经名分,才酿这么一坛陈年老醋。 宋觅曾同她说想带她来祭拜祖宗,今日,便是顺道吧。 居尘前往旁边的油灯点香。 宋觅站在陵前,望着先皇的墓碑默然良久,回想起两人在山脚初次相识的画面,上前,缓缓蹲下,低声细语:“过这么多年,第一次来看你,你这么大度,应该不会生气吧。” “你当初在信里说,希望我可以找到一个陪我的人。我现在找到了,带她来给你看看。” “是不是很好看?她还没成过亲,没嫁过人,我眼光是不是比你好?” 居尘将香点燃,转过身,只见宋觅伸出手,似有若无触摸了一下碑角,就像在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打招呼。 居尘走前,将香放入香炉,双手合十,盈盈下拜,在心中将自己同先皇介绍了一遍。 起身之前,默然同他道了声谢。 “谢谢你对他的关照,对他的爱屋及乌,让我有了一个这样好的伴侣。” 宋觅与她一并下拜,伸手将她扶起,问她悄悄和他说了什么。 “自然是求先皇保佑我大梁国运昌盛,四海升平。” “还有呢?” “百姓安居乐业,年年丰收。” “还有呢?” “朝廷人才济济,万众一心。” 估计再问也还是问不出他想听的,宋觅弹了下她的额头,“你就没有求他庇佑一下,你自己的心愿?” “我自己的心愿总共就两个,有一个已经实现了。”居尘弯起眸眼,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 四目相对,两人相视一笑:“那另一个呢?” 话音甫落,门口忽而传来一声:“阿尘!” 旭阳来到门前,看见她,和颜冲她招了招手。 居尘莞尔。 另一个,也有人帮她一起努力去实现。 陵墓内,四周昏暗。 居尘挽着宋觅的手,对着旭阳应了一声,两人一同朝着外边,天光大亮之处走去。 从此,不论风雨,携手共度。 (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