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不见月》 第1章 [穿越重生] 《兰台不见月》作者:观夷【完结】 本书简介:明氏沉冤未雪、凌霄军忠魂不宁。 明珩穿越到死去的晋氏女身上,誓要报仇雪恨。 寒窗八载,她步入朝堂,成为天子手中最锋利的刀刃。 复仇一道满是荆棘。 明珩一路向上,只见哀鸿遍野、民生多艰。 本一心谋权,却一再不忍望那生民血泪。 *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复仇虐渣 朝堂 权谋 救赎 主角视角明珩/晋昭周宴配角沈莲菩高岳 其它:兰台不见月 一句话简介:疯批孤臣复仇记 立意:下民易虐,上苍难欺 第1章 九月飞雪臣此一生,无愧大延…… 建昭四年,九月初二。 方至初秋,天意便已寒得彻骨,霖都百姓皆是闭门不出,无声向朝廷对抗。 阴云暗涌,宏义门外人影稀落,无人观斩。 谁都不愿见到英雄落难,更不忍目睹一代名将在刑台上人头坠地。 香灰落尽,监斩官颤抖着手甩下行刑令。 雪白的刀刃泛着寒光,刽子手闭起眼,扬刀。 台上人如山巅劲松,仰头怒喝。 “臣此一生,无愧大延!” “咚!” 斩刀落下,赤血飞溅。 监斩官眼下发凉,抬手抚脸,指下却触及一点冰冷。 案上忽现几粒雪白,他骇然仰头,天边阴云密不透风,光线灰暗。 高天落雪,似鹅毛纷扬。 北风呼啸,带着寒意将家家户户的门窗都拂开。 霖都百姓走出空巷,皆惊骇于这九月飞雪。 朔风凛冽,卷起雪籽胡乱飞扬。 雪籽一路跌撞,飘进大理寺,飞落在骨节分明的手中。 明珩从窗格收回臂膀,凝望雪花消融于掌心。 半晌,她吐出一句:“为什么是你?”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若不是牢中只有两个人,谭月琴都要怀疑她在跟别人说话。 谭月琴一时茫然:“什么为什么?” 明珩沉默。 算着时辰,明氏刑期已过,一切已成定局。 她心若死灰,可面上依旧是平静无澜。 在她身后,红木盘上,匕首做工精良。 祥云龙纹游走玉柄,锋刃泛着寒光,不难看出是把削金如泥的宝刀。 此物是她当年赠给周桓的登基贺礼。 也是他们的定情之物。 她自嘲一笑,也许从那时起,周桓对明氏就已经起了杀心。 十八年,青梅竹马,少年夫妻。 她陪周桓从落魄处一路登上九五至尊。 多少刀山火海、阴私算计,她与明氏赴汤蹈火,却未成想换来这么个结果。 “周桓为什么让你来?” 明珩望向谭月琴,如今周桓最宠爱的妃子,也是害死自己孩子的女人。 此刻正洋洋得意地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殊不知面前这个落魄的囚徒,两招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明珩垂眸,她的武功周桓最是清楚。 明珩想不明白,周桓为什么要让谭月琴来送死。 可惜谭月琴并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皇后娘娘……”谭月琴嗤笑,显然会错了意,嘲讽笑道,“你不会以为,陛下还会见你吧?” 明珩摇头,指尖触及匕首冰凉的刀身。 窗格打下的白光落在她的面庞,整整一载未见阳光的皮肤几乎白得透明。 明珩轻声道:“我倒确实希望是他来。” 谭月琴笑得花枝乱颤,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你还真希望陛下对你回心转意?你以为我当年害你落胎,陛下不知吗?你以为那千毒一株的藏依草是我能寻来的吗?陛下只爱我一人。若没有明氏,你连怀上皇嗣的机会都没有。” 旁人若是得知被枕边之人如此暗算,怕是已经悲愤欲绝。 可明珩早已看透了周桓,谭月琴的话在她的意料中。 她眼里瞧不出任何情绪,就在那站着,等谭月琴继续开口。 等谭月琴自己说出周桓要她死的原因。 可谭月琴看不出明珩的深意,她只恨透了明珩这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她咬牙冷笑:“你知道陛下为什么将你送到大理寺吗?” 谭月琴扬起下巴,颇为骄傲地靠近明珩,盯着她的眼睛,想亲眼看看她崩溃的模样,一字一句道:“陛下不会允许任何人,威胁到太子。” “太子?”明珩抬眸,瞥见谭月琴鬓间金鸾,九羽衔珠,是皇后才能佩戴的首饰。 谭月琴扶了扶耳后:“你入狱时,我已有了三月身孕。” 太子?身孕? 明珩忽地一笑,冰雪似的眉眼顿时融化,灿若初春新阳。 所有的疑惑都有了解释。 她被周桓利用了一辈子,没想到临死,周桓还要借她再杀个人。 谭月琴恼怒:“你笑什么?” 明珩没有回答她。 “唔!” 一瞬间牢中火光明灭,干草被凌乱的脚步踩踏,溅起微尘,在窗外投入的雪光中闪烁。 明珩扼住谭月琴的脖子,脸上笑意渐淡:“原来是因为这个……” 谭月琴不敢置信地瞪着她,满脸涨红,大张着嘴,想呼救却发不出声来。 周遭空气静谧,只听得见火把噼啪声响。 谭月琴脸色发紫,抓着明珩胳膊的指尖发白,双腿蹬在地上无力挣扎。 明珩的手臂此时竟如铁钩,死死锢住谭月琴纤细的脖颈。 她眼神戏谑:“你的好陛下可真是看不起我,还巴巴地送把刀来。” 脖子上筋骨摩擦声响,谭月琴从未如此接近过死亡。她绝望地盯着明珩的脸,大脑昏沉,眼里落下泪来。 就在谭月琴身子发软,要晕过去之时。 明珩蓦地松手,谭月琴摔在地上,耳边嗡鸣不断,她挣扎着向牢门爬去。 “来人……快来人……” 谭月琴声音嘶哑,不断呼救,可牢房外依旧无人出现。 “我是太子之母……大延将来的皇后、太后!” 谭月琴回头,颤抖着警告明珩:“你敢……你敢……” 明珩拾起托盘中的匕首,慢悠悠走到谭月琴身侧:“我有何不敢?” “明氏已经满门抄斩,托你那藏依草的福,我也活不了多久,又何惧多一项罪名?” 寒冷的刀光映在谭月琴脸上。 明珩将眼前人的恐惧尽收眼底,她眼底满是嘲弄。 “你说周桓让你来的时候,会不会想到你现在的处境?” 谭月琴摇头,浑身抖得像筛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武功,周桓最是清楚。明知我那么恨你,你以为,他为什么让你来?”眼前人的反应落入眸中,明珩轻笑,面带讥讽,“真是天道好轮回,谭煜在前朝只手遮天那么些年,生的女儿竟是蠢笨如猪。” “不许你提我爹!” 谭月琴怒吼,眼底发红,就要扑过去撕了明珩。 “咚!” 瘦弱的身体被明珩一脚踹开,谭月琴痛得蜷缩起身体,眼底的恨意藏也藏不住。 明珩没将谭月琴的恨放在眼里,单手捏起她的下巴:“去母留子知道吗?” 此话一出,谭月琴顿时定住:“你胡说什么……” “前朝的刘氏,当朝的陈氏,咱这位陛下有多恨外戚,你不知?” 谭月琴满眼愤恨:“那是他们死有余辜!我们谭家忠心耿耿……” 可明珩只是凉薄一笑:“忠不忠心的,你觉得周桓在乎?” 明珩放开谭月琴,眼神轻蔑。 “他若是在乎,令弟的那点伎俩可不管用。” 谭月琴如坠冰窟:“不可能……” 明珩起身,背对着谭月琴,望向窗外飘雪:“大延万万百姓,忠心者如蝼蚁,数不胜数。死千百个忠臣、能臣,你的陛下不会在乎。” “可多一个权臣,他便要日夜难安了。” 谭月琴趴在地上,摸向手边利刃。 她望向明珩的背影,她目光流转,出言分散明珩注意力:“你以为,挑拨我和陛下的关系,你就能免于一死了?” 一声讥嘲似的轻笑传入谭月琴耳中,她起身向明珩扑去。 牢房中人影踉跄,明珩轻而易举地捏住谭月琴握着匕首的手腕。 谭月琴软下身去,绝望落泪。 “死是最简单的事,等死才可怕。”明珩居高临下,眼神讥讽,“你在此这么久,可有一人进来看过?” “不可能……不可能……陛下说他爱我!他会废了你封我为后!他会重用谭家!” 谭月琴疯一样摇头,挣扎着想逃脱明珩的桎梏。 可未料明珩忽然放手。 “嗤——” 刀锋没入明珩腹部,血液浸染她素白的衣裳。 第2章 也染上谭月琴指尖。 “啊!” 她惊叫着想松手,可手腕却被明珩牢牢握住。 明珩靠在墙边,三千青丝洒在脑后。 一双凤眸黑沉,她死死盯住谭月琴,声线飘渺似恶鬼低吟:“只要周桓活着,谭氏和太子,就注定不能两全。” “你放手!”谭月琴拼了命逃避,可明珩的桎梏始终如旧。 “我父兄的今日,便是谭屹的明日。” 明珩将谭月琴的痛苦看在眼里,神情讽刺:“何必装聋作哑?周桓要灭明氏的真正原因,你当真不知?”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谭月琴摇着头,奋力甩开了明珩的手,夺门而逃,可明珩的声音却像鬼魅一般跟着她。 “听闻宫中藏依草还有一枝,西南烟州有一巫医,名曰东里箬,或可解你之困。” 话音入耳,谭月琴却不敢再听,直往外奔去。 望着谭月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 明珩冷笑,眼底的恨意再也盖不住。 周桓真是连她最后一点价值也要榨干。 想借她的手除了谭月琴?他做梦。 但愿谭月琴能耐些。 都说为人母者,有开天辟地之勇。 她倒是好奇,为了谭家和太子,谭月琴会做到哪步? 忍痛拔出腹间匕首,明珩双手无力脱垂在身侧,合眼,梦中前却尽是前尘旧事。 年少时自恃才识无双、家世显赫,却不知天高地厚、人心险恶,总以为朝堂君心皆可为她掌中物。 如今想来,何其愚蠢? 身入樊笼无所知,一朝醒悟却是悔之不及,只可怜明氏满腔忠烈,一心报国,却落得个如此下场。 又何其可悲? 如今困死于囹圄,教她如何不恨! * 这一觉睡了许久,久到明珩忘了眼下危急的处境,忘了生死,忘了亲故。 一路走马观花,就在她快要忘记自己是谁时。 一声低低的呜咽传入了她的脑海。 紧接着出现第二声、第三声……一声接一声,呜咽变成了哭嚎、哀叫,似海浪般向她扑来。 周遭一片黑,喧天哭嚎声几乎将她淹没。 明珩被一涛涛声浪拍倒在地,哭声压着她,怎么也爬不起来。 明珩费力睁眼,可身边只有无尽黑暗。 她伸手,想挥开缠着自己的声浪。 “咚!” 指关节剧痛,所有的声音忽然都消失了。 稍许,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低语声。 眼前仍是一片黑,手上的疼痛缓慢消散。 明珩的感官渐渐回笼,她忽然发现自己是躺着的。 明珩抬手,探向身前,触及撞疼她的“罪魁祸首”。 指下纹路粗糙,似乎是一块木板。 她抬手敲了两下。 “咚咚”两声,证实了她的猜想。 最后一点低语声都没有了,周遭陷入死寂,她试着推动木板,却发现自己的力气小得可怜。 明珩抬起双脚,抵住木板,反手在身后借力,腰部带动臀腿,用力一蹬。 “哗——” 木板顺着腿上的力量滑了出去。 她借势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 正午的太阳格外霸道。 明珩被晃得眯起眼,久久不能适应。 刺目的白光渐渐温和下来。 明珩方能视物,睁眼,便与四周一圈瞪圆了的眼睛对上。 脚下的长方盒子乌黑。 她站在棺材里。 而棺材边,百十来个县民拥簇着,正目睹这一幕。 第2章 晋氏有女老天爷开眼啊! “诈……诈诈……” 男子目瞪口呆,几乎背过气去,一个“尸”字还未说出口,明珩便被一只强而有力的胳膊从棺材上揽了下去。 “老天爷开眼啊!终究是把晋大人最后一点血脉还回来了!” “老天爷开眼!开眼啊!” 平静的人潮再次掀起滔天巨浪,将明珩砸了个晕头转向。 大娘的怀抱结实又温暖,带着些许麦香,耳畔是一声声如雷贯耳的“老天爷”,这一切真实得像是梦境。 明珩心下疑惑:她这是活过来了?是谁救了她? “妖女!” 还未及明珩理解眼前的状况,一声怒喝打断了她的思绪。 “把这群刁民给我拿下!” 一队官差赶了过来,将县民团团围住。 为首一人着浅绿官服,头戴乌纱,大声喝道:“点火!烧死这恶鬼!” 官差们点燃火把,伸手欲抓明珩,可县民太多,他们近不了明珩的身。 周边的县民与官差推搡起来,大娘将明珩死死护在怀中,哭喊求饶:“何大人!孩子无辜啊!” 何文才怒目圆瞪:“好你们这群刁民!竟敢殴打官差!来啊都给我抓去衙门!” 县民们一时惊恐,可还是死死贴在明珩身边。 见威慑无用,何文才愈怒,跺脚道:“刁民!都是刁民!” 场面僵持住,人群熙攘,传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声音。 “不知我是犯了何错?就断定我是妖女?” 试探的话出口,明珩皱眉,察觉到哪里不对,抬手看了眼掌心。 十指纤纤,掌纹细腻,这不是她的手,年龄也对不上。 何文才道:“这景阳县里谁人不知,晋家丫头已经死了三日?你是何处来的恶鬼?附身前也不打听清楚,没听说过死了三日还能复生的!” 景阳县? 晋家丫头? 这里是齐州? 那她又是谁? 明珩一头雾水,抬眼,继续问:“你又怎么确定,我是死了?而不是得了怪病,睡了、昏了?” “废话!你是本官看着咽……”何文才一时语快,见县民都盯着自己,咽了咽唾沫,梗着脖子,“脉搏呼吸都停了,还能是活人不成?” 顿时附近静得落针可闻。 明珩环顾四周,县民们看着她的脸色愈发恐惧,连揽着她的大娘都松开了手。 明珩脑中思绪纷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明珩如今顾不得这些了,县民们回过神来,皆不约而同地远离她身边。 官差举着火把靠近,眼看就要抓向她,而远处的何文才显然不怀好意。 千钧一发之际,明珩开口胡诌:“我确是死过一次。” 碰到她的官差顿时如触电般收回手,回头望向何文才。 眼前的小姑娘浑身冒着鬼气,黑沉沉的眼珠子阴森,看着不像活人,至少不像个十一岁的小孩。 明珩继续编:“我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正要投生呢,鬼差大哥将我拦了下来。” 所有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此时所有的县民都躲远了,空地中,只留下明珩一人,隔着官差与何文才对峙。 何文强装镇定,怒喝:“大胆!休得在此装神弄鬼!这世上哪有死而复生之人?” 明珩无辜地眨眨眼:“可我如今就是活生生地站在此处,依大人所言,难道没有死而复生的人,就有鬼上身的人了?” 何文才一噎,支支吾吾半天,吐出一句:“鬼差怎么可能出差错……” 明珩盯着何文才,将他的心虚收入眼底,一个猜想浮上心头。 莫不是这具身体的死与他有关? 她意味深长道:“因为生前有冤啊。” 何文才脸色大变。 明珩知道自己猜对了:“鬼差大哥说我命不该绝,这才将我赶了回来。” 周围县民开始议论纷纷,何文才左顾右盼,心虚至极,他瞪着明珩:“什么冤不冤情的,你想污蔑谁!” 语罢,他扯过身边燃起的火把就要砸向明珩。 官差面面 相觑,县民哗然。 任谁都能看出何文才的不对劲来。 明珩侧身躲过火把,将何文才丑态尽收眼底,她讥诮笑道:“鬼差大哥还说,回来后,谁第一个想要我死,谁就是害死我的人。” 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明珩的眼神发凉,盯着何文才,就像在看死人。 “这个人,是要被拖入阎罗殿……扒皮抽筋的。” 何文才迎上明珩的目光,顿时冷汗浸透官服。 晋家丫头生前一向胆小温顺,断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莫不是真的厉鬼索命来了? 这一想法出现,何文才瞳孔放大,跌坐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子:“你不是晋岚,你到底是谁?” 口口声声说明珩是恶鬼,可真遇到了恶鬼,何文才却惊慌失措起来。 明珩心底一阵嗤笑,轻轻两步靠近他:“何大人,你在害怕什么?” 自己亲眼看着咽气的人,此刻又活生生站在跟前,用别人的语气同他讲话,教人如何不害怕! 极度的恐惧将何文才淹没,抬头,却瞥见明珩脖颈上的青斑。 第3章 那是他掐死晋岚时留下的痕迹。 是了,恶鬼上地又如何,占的不过一个小丫头的身而已。 他能杀第一次,就能杀第二次。 刹那间,何文才眼底闪过一抹狠戾,他的手悄悄摸向身后石头。 眼前的小动作落在明珩眼中,她嘲弄一笑,袖中的手捻住药丸。 石头举起一瞬间,药珠从明珩手中飞了出去。 “啊!” 何文才还未起身,便觉腰间一麻,半个身子软了过去,石头砸在腿上,痛得他一声嗷叫。 何文才瘫倒在地,看着两步外,冲他笑的明珩,顿时脑中一片空白:“你做了什么……” 没人回答他,何文才此刻真觉得自己撞鬼了,被人施了咒。 而明珩无声冲他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像极了乡间怪谈里的鬼娃娃。 “妖术……妖术……” 他哆嗦指着明珩,只觉得自己青天白日地撞了邪。 何文才颤颤巍巍盯着明珩许久,日光照耀下,竟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明珩冷笑,堂堂一县长官,竟是如此迷信、不经事,也不知齐州官员是怎么选的。 “大人!”官差们惊呼着聚到何文才身边,将他扶在背上。 一群人看也不敢看明珩,脚底抹油,借此离开。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从未做过对不起晋岚的事,自然也不怕厉鬼索命。 但这青天白日的,眼前人口口声声说从地府归来,任谁都会觉得晦气。 明珩回头,县民们早已站得老远,都不敢与她目光接触。 而明珩的视线却停在了棺材边上。 树荫密布,光隙之下,石碑静立无言,其上镌刻两行: 景阳县令之女晋岚之墓 建昭十一年吉日立 风也无声,天边飞鸟盘旋。 …… 明珩定在原地。 老天真是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 官差来晋府敲门时,明珩正好将晋文平留在家中的公文全部看完。 结合来时县民的话,她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已经有所了解。 总的来说,家破人亡。 父亲被诬陷下狱,案子还未查清便自裁而死。 母亲四处奔走求情,不想被州府缉拿,不到半月便病死狱中。 只留下一个孤女,在这院子里无依无靠。 明珩走出房间,到院中开门。 虽是称为晋府,可也不过是个破败院子。 晋文平为官清廉,领的俸禄堪堪够一家三口的衣食,更遑论……晋岚还有心疾。 吞下一粒保心丸,明珩晃了晃空荡荡的瓶子,心下懊恼,方才不该拿出一颗出来打何文才穴道。 门再次被敲响,明珩搬下门闩,拉开大门,冷眼看着屋外三人。 三名官差紧紧依靠在一起,后边二人埋着头,不敢看她。 为首的许四颇为紧张地抬抬唇角:“晋小姐……何大人传你进衙门。” 明珩挑眉,抬头望了眼头顶还未暗下的天空。 这何文才反应得挺快。 见明珩抬步,走了出来,三人皆是松了口气。 谁料明珩走了两步又回头盯着他们,桂圆仁似眼珠子泛着凉意:“带路。” 许四现在是彻底信了什么“孟婆汤、奈何桥”的鬼话。 他甩开左右两条鼻涕虫,哆嗦着唇,低着脑袋就往衙门走,也不管明珩跟不跟得上。 后边两名官差欲哭无泪,不敢将明珩甩在身后,只好跟在她身边。 …… “啪!” 明珩一脚方迈入衙门,就听得案上惊堂木乍响,将她身后官差惊得一跳。 何文才衣冠端正,换了身崭新的官服:“大胆妖女!竟敢在我景阳县境内装神弄鬼!” 明珩未语,慢步走入堂中,两列官差握着木杖“威武”起来。 明珩沉默,等着他们的动静整完,才缓缓开口: “官非正印,不受民词。” 堂下声音轻缓,说出的话却让堂上人听不明白。 何文才皱眉,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一旁的师爷抬头,有些惊讶地看了明珩一眼。 明珩抬头盯着何文才头顶的乌纱帽:“依我朝律例,审理狱讼是县令职责,新任县令未到任,何大人您是景阳县丞,无权升堂判案,若有违例,当罚十杖。” 堂前静得可怕,官差们皆低头交换眼神。 晋文平入狱不过半年,何文才已经升了两百次堂,大事小事都要拍一拍惊堂木过过瘾。 若案此例,怕是锤得肉泥起劲了都罚不完。 何文才惊疑不定,转而愈加愤怒:“你休得在此鬼话连篇!我朝律例何时有这一条了!” 一旁的师爷脑袋越沉越低,藏在阴影里,恨不得钻个洞溜走,可偏偏有人不让他躲。 “要不您问问师爷?” 明珩笑意盈盈,望向角落里的师爷:“刻意编造大延律法,可是要罚二十杖呢。” 明珩的话虽是在为自己辩解,可师爷却听出她话里的警告意味。 他擦了下鬓边莫须有的汗:“确有此条例,是建昭元年新增的。” 何文才眉毛几乎要拧在一处:“本官十五年前就上任了,这新律本官不知。” 明珩顿住,抬头,故作惊讶:“您是说您是前朝官,不事新朝主,是么?” 这罪名可大了,就连一旁的记事官都停下笔来。 “你!”何文才握着惊堂木的手高高扬起,可还没拍下,他又想起明珩说的话。 他收回手,拍案而起,冲到记事官边上。 确定记事官没记录在案后,何文才回身瞪向明珩:“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攀污本官!来人!” 四周官差无人敢动,何文才气急败坏。 明珩开口:“当今陛下推崇以律法代替吏治,您作为臣子,却说自己不知新律,还口出狂言,说自己在前朝便任官,这不是在藐视天子?” “你这是恶意曲解本官!” 何文才顿时如鲠在喉,转头盯住提笔的记事官,怒喝:“不准记!” 记事官讪讪收回笔尖。 何文才平复几番呼吸才冷静下来,想起“正事”:“本官瞧你是鬼上身了,才会说这些胡话。” 被明珩带偏的场面终于拉回来。 “正好这两日虚有大师来了县里,你既说自己是在地府走了一遭,不如就请他替你驱驱邪。” 明珩这才注意到门后的躺椅上睡得正香的胖和尚。 虚有被人拍醒,迷瞪着眼环顾堂前,目光定在明珩身上:“就是她啊。” 他摇摇晃晃地凑到明珩边上,抬起手装模做样地点两下:“确是有些中邪的迹象,做场法事就好了。” 一股酒味扑鼻而来,明珩微微蹙眉,向后靠。 何文才喜笑颜开,顺着商量好的话继续讲:“那还请大师现在……” “只怕不行。”虚有站起身来,打断何文才,摸摸肚子,高深莫测:“既是正午附身,那附在她身上的鬼定不是寻常鬼,乃是千年厉鬼,等闲法事驱不了,还需要布置法场。” 何文才的笑容僵在脸上,心知他这是坐地起价:“您看这法场需要……” 和尚抬手,比了个五。 明珩瞥见何文才脸色铁青,心底一声嗤笑,不阴不阳地开口:“何大人可真阔绰。” 谁料何文才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他强压眼底怒火:“十两,多的权当您的辛苦费,能否托您今日就将这鬼驱了。” 虚有收了银子,看了看天色,见月明星稀,已是入夜,他再次开口:“不行。” 何文才手发抖,几乎破功:“怎么又不行?” 虚有向衙门外走去:“贫僧师门,法事共有三不做,日上三杆前不做,日落后不做,还有饭点不做,师祖规训,贫僧实不敢违啊。” 明珩仔细观赏了下何文才青黑的脸,眼底浮出一抹笑来:“看来今日法事是做不成了,何大人,我先回府了?” 语罢,也不等何文才开口,便径直离开。 堂前皆是沉默,没人敢看何文才脸色。 而明珩出了衙门,却没有回晋府。 第3章 莫问鬼神也许何文才一开始就猜中了,…… 夜里,虚有抱着枕头睡得香甜。 梦里金山环绕,琼浆玉液饮之不尽。 美人在怀,正当他欲一亲芳泽时,却蓦然被一个巴掌嚯醒。 入眼一片黑暗,虚有以为做噩梦了,准备翻个身继续睡,却忽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多年前的噩梦再次回归,虚有顿时睁大眼睛,汗如雨下。 “师祖……徒儿错了……徒儿再也不敢诓人钱财了……” “什么师祖?”明珩疑惑,颠了颠手里的菜刀,放在虚有脖子上。 找遍了客栈只有这把还算趁手,将就些用吧。 虚有这才发现眼前人是明珩,松了口气。 第4章 稍许,他又想起什么,顿时汗毛倒竖:“你想干什么!你这仙法从哪偷学的!” 明珩迷惑地歪歪头,半晌才明白虚有口里的仙法指的是什么,霎时笑了。 她眼底一丝光华闪过:“偷学?你姑奶奶我正经三清真人门下弟子,何来偷学一说?” 语罢抬手又是一戳,虚有顿时半边身子发麻。 “我错了!师姑祖奶奶!是孙儿有眼不识泰山!求求您收了神通吧!” 师姑祖奶奶? 明珩解开虚有的穴道,上下打量了眼眼前这胖乎乎的和尚,看起来高深莫测的,未成想竟是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她收起菜刀,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水。 虚有挣扎着爬起身,这才看见明珩手上惨白的菜刀,顿时吓得跌坐回去。 明珩瞥他一眼,抬了抬下巴,示意虚有坐到桌边来。 可和尚使劲摇着头,就是不肯靠近她。 明珩也不勉强,开口道:“何文才让你做法事,有没有嘱咐你做什么别的事?” 虚有哆嗦着从枕下取出一小片纸包:“他让我加到符灰水里,让你喝下。” 明珩接过纸包:“是毒?” “不!不!”虚有连忙否认:“没毒的,何大人当着我的面试过,就是会让人兴奋一点,然后看见些奇怪的小人就像是中邪一样,没有危害的。” 明珩握着纸包的手骤然缩紧,她神情严肃起来。 室内一时沉默,明珩打开手里纸包,食指沾上一点白粉,没入茶杯中。 烛光燃起,杯中一抹嫣红消散开来。 明珩看向虚有,眼底寒凉如九冬冰窟:“这个东西,何文才有多少?” 虚有被明珩的眼神吓到,瑟缩一下:“我也不知道……我看他从箱子里捞出来的。” 见明珩许久不说话,虚有心里打起鼓来。 “我明日便去回绝何大人,离开这里!绝不给师姑祖奶奶您惹麻烦。” “不必。”明珩起身,收起纸包,“你的法事正常做,他要你下的药换成面粉就好。” 窗外夜色深沉,明珩的心沉入谷底。 看来这景阳县的水,比她想的深。 晋文平一案,只怕也是跟此物有关。 * 翌日午后。 景阳县郊外,明珩站在一处木台上,周遭扬起四面彩旗,县民们围着木台交头接耳。 不远处,虚有手里捧着根小小木剑,闭着眼,心里不断默念“师祖保佑”。 “大师!”何文才招呼虚有:“什么时候开始啊。” 这一刻终究还是到了,虚有绝望地睁开双眼,偷偷瞟一眼台子上那个阴恻恻的身影,叹息一声:“来了来了。” 虚有脚步沉重地登上木台,接过旁边人递来的钵,深吸一口气,开启法事。 他先燃起一张黄符,置于白瓷碗中。 身后明珩挑眉,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和尚做法也燃符纸、喝符灰水么? 可现在再想这些,已经来不及了。 她饮下符水,将台下何文才兴奋的神情收入眼底。 一边的虚有则忽然敲起铜钵,开始念经。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和尚围绕明珩转圈敲钵,口中念念有词,却始终不敢和明珩对视。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明珩垂着的眼眸忽地抬起,心里浮上疑问。 这不是《清静经》? 为什么和尚做法事要念道教经文? 虚有语速飞快,只想尽早结束这场法事。 木台上的氛围诡异得可怕,台下人皆是眼神迷离,不知所云。 除了何文才,他眼里闪烁着信仰的光辉。 “……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最后一遍念完,虚有松了口气,台下县民们也都从神游中清醒过来。 只有何文才异常兴奋,赞叹道:“余此一生,能亲眼目睹虚有大师做法事,实为幸也!” 而台上,虚有瞧了眼铜钵里的水,又瞧了眼明珩,许久没有下一步,心里煎熬不已,面上纠结万分。 明珩看着他的动作,没看出他想干什么。 现在她也摸不定这法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了。 现在虚有就算掏把剑出来跳大神。 也不足为奇。 没提前核对下法事流程,是她失策。 “哗!” 半钵的水蓦然泼在明珩脸上。 她躲之不及,面上一凉,闭眼后又当头挨了一棒。 头顶隐隐作痛,耳边嗡鸣不断,明珩捂着脑袋。 睁眼,便看见虚有拿着把一掌长的小木剑。 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明珩心头。 “……” 木剑顶在明珩眉心,虚有不敢抬眼看面前森冷的目光,心里怕得要命,可还是颤抖着手握住木剑,在明珩眉心使劲戳了起来。 师祖说过,法事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如果出了差错,他要倒霉一辈子的! 将明珩眉心扎得通红后,虚有挥动袖摆,张开步子,围着木台舞动。 “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 明珩深吸口气,额头青筋直跳。 这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设计的法事! 所有人都看傻了眼,就连半大的孩童都聚精会神地盯着虚有的动作。 胖子灵活的身躯在木台上跳跃着,小小的木剑在他手上挥舞,嘴里唱着些晦涩的调子。 不像做法事,倒更像唱大戏的。 两圈过后,虚有舞回明珩身边,单脚点地,一个跳跃转身,再次将木剑指向明珩的眉心:“退!” 明珩站着不动,凝视虚有,眼里没有一丝感情。 虚有深吸口气,硬着头皮再次喝道: “退!” “退!” 木剑一再戳中眉心,明珩终于收到了和尚的暗示。 台下村民都睁大了眼,见明珩像是真的被驱魂了一样,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捂着头蹲下身来。 虚有一拧手腕,将木剑收回袖口。 长达一炷香的煎熬终于结束。 何文才目不转瞬地盯着台上,静静等待药性发挥作用。 可事与愿违,明珩既没有突发心疾,死在台上,也没有药性发作,神色癫狂。 她站起身来,开口,却是个男人的声音。 “陈伯……您的腿可好些了?” 台下人顿时哗然,何文才僵在原地。 他连连摇头,心里连连否定:不可能……这不可能…… 县民们惊恐万分,顿时四散开来。 “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真的鬼上身?” “别慌别慌,虚有大师还在这呢!” 虚有抱着铜钵,冷汗跟着往下掉,心道:不愧是师姑奶奶,就是神通广大。 明珩唇角微 弯,昔年女扮男装,帮周桓四处笼络人心时,她学过腹语。 周桓薄情寡义不值得她一片真心,可学到身上的就是真本事,阴阳差错下,也是帮了大忙。 人群嘈杂,一边的杵拐老人却红了眼眶,几个踉跄上前:“大人……晋大人是你吗?” 县民们都沉默下来,不敢置信地看向台上的明珩。 明珩继续道:“当初说要替您筹药钱,未想却出了变故……” 话没说完,明珩转头,幽幽盯向何文才。 “文才啊……你害的我好苦……” 何文才顿时大惊失色,他指着明珩,歇斯底里:“你到底是谁!” 男子的声线虚无缥缈:“十五年啊……你我共事十五年……我待你如亲弟一般,当年那碗肉粥你不记得了吗……你为何如此害我……” 何文才已经彻底崩溃,他跪倒地,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当年何文才初到齐州,水土不服,连连高烧数日,就连州里的大夫都说是没救了,是当时的晋文平贴身照料,才慢慢好转。 十五年过去,此事只有他和晋文平知道,难道晋文平真的是冤魂不宁? 何文才想起昨日明珩站在衙门里背律法的模样,实在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童,难道是晋文平回来了? 恐惧战胜理智,他扑到明珩脚边,颤抖着抓住她的衣摆:“晋大哥!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成心要害你的……是他们逼我的……” 明珩睨着脚边吓破胆的男人,只怕他永远也理解不了,这世上会有人三十年如一日地记录自己的言行举止。 老实说,当明珩从晋文平书房里翻出那一箱子行述录时,心里是震撼的。 从刚开始习字,到入狱前写给晋岚的绝笔信。 三十年来,事无巨细,桩桩件件都陈列其上。 景阳县的每一桩案件,每一户人家,都被这位知县留在笔下,记在心里。 第5章 可就是这样一位知县,竟被扣上贪污受贿的帽子,冤死于狱中,甚至落了个无后而终的下场。 这到底是怎样的世道? 县民们都明白过来,顿时群情激愤,叫嚣着冲上木台。 “果然是你这个狗官!害死了晋大人!” “我就知道晋大人是被诬陷的!” “做了如此下作的事,你竟还有脸在景阳升堂开案!” “绑了他!送到州府去!为晋大人正名!” 何文才在地上翻滚,被打得鼻青脸肿,他隔着人群瞥见了明珩,忽地一抹寒意涌上心头。 她不是晋文平,更不是晋岚。 晋氏一家心软似庙里的泥菩萨。 断然不会眼见着县民使用暴力而无动于衷。 他挣扎着向明珩挪去,不明白,不过短短一日,自己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你到底是谁……” 明珩没有回答,只淡漠地看着他痛苦地扭动身躯。 她也不知道她现在是谁。 也许何文才一开始就猜中了,她就是恶鬼。 故人已去,做什么都弥补不了过去,明珩不知自己重回世间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有的只有她对周桓的仇恨。 也许老天是在惩罚她?惩罚她曾经多出的那一点野心。 第4章 刁民别说几个县民了,就是屠光景阳县…… 夜里,何府。 蝉鸣声不绝于耳,掩盖住柴房里的呻吟之声。 何文才半边脸高高肿起,额头遍是乌青,眼睛更是肿得睁不开。 他趴倒在地上,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想来是断了条腿。 “吱呀——” 门被人拉开。 脚步声响起,何文才惊慌地往后挪动,却再一次牵动了伤口。 “嘶——” 他睁开眼,面前血红一片,视线狭窄而昏暗,他借着屋外的月光,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刁民……都是刁民……” 何文才无力地咒骂着。 明珩无言看着柴堆里被捆成粽子的人。 早听闻齐州民风彪悍,如今算是能亲眼得见。 “确实都是刁民。” 明珩靠近何文才,蹲下身来仔细端详他的惨状。 “有你这样的‘好官’,只怕不做刁民,这景阳县的百姓就都活不下去了。” 何文才发现来人是明珩,忍不住冷颤一下,稍许,又强装镇定。 他咧着嘴冷笑:“殴打朝廷命官,你以为他们会有什么好下场?” 明珩不在乎道:“法不责众,朝廷总不能为了这么点事荡平了景阳县不是?” “这么点事?”何文才声音陡然拔高,“我可是朝廷命官!” 明珩嗤笑一声:“你这种官,比河里的王八还多,真以为朝廷会把你当回事?” 柴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何文才气得嘴唇发抖:“你……” 明珩摩挲着手里的纸包,开口道:“一没功绩,二没能力,没家世、没背景,你以为,除了我爹,谁会保你?” 明珩话落,何文才像是想起了什么,顿时变得有底气起来。 他冷哼一声:“谁告诉你我没背景?尔等不是要去州府告我?尽管去告!我倒是要瞧瞧,州府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你们这群刁民!” 明珩想起晋氏夫妇皆是死于州府狱中,再看着何文才底气十足的模样,她眉头微蹙,展开手中纸包,向何文才面前送去。 何文才以为明珩要出手打人,吓得连连后躲。 一抹异香钻入鼻尖,何文才顿时浑身一震。 “建昭新律,凡走私、贩卖陀罗散者,每有一两,杖责八十。” 明珩将纸包叠好,重新收回袖中:“而你府中,足足有一箱。” “为官者,若触刑律,轻者革职流放,重者……” 明珩抬眼看向何文才:“满门抄斩。” 这四个字犹如丧钟敲响。 何文才往后跌去,身体压住了伤口也感觉不到痛。 细密的汗珠落下,他抬眼看向明珩。 光线昏暗,何文才看不清面前人的表情。 他试图恐吓:“你不敢告的……你不敢告……” 明珩起身,睨着何文才:“拜你所赐,我如今不过一介孤女,身无牵挂,有何不敢?” “你知道这些是谁给我的吗!” 何文才激动起来,想起身,却又重重摔了回去。 他警告明珩:“你要是敢动我,别说几个县民了,就是屠光景阳县他们也做得!” 何文才喘起粗气,死死瞪着明珩,牙关都在打着颤。 明珩没再说话,转身,走出柴房。 夏夜凉风袭人,天边繁星垂落。 明珩抬头望着天边,心里的阴霾挥之不去。 七年,不知齐州局势变了多少。 若是一如当年,能在齐州这么只手遮天的,只有一家。 翟扬,贺氏。 * 烈日当空,齐州境内,景阳官道上,十来个人低头缓行。 脚下的土地被太阳晒得发烫,虚有浑身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地跟着县民们前行。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将手里的扇子摇得飞快,眼神幽怨地盯着前方。 队伍中间的驴车上,明珩靠着木箱,将手里的行述又翻过一页。 察觉到队伍尾端的目光,明珩抬头,对上了虚有匆匆敛起的眼神。 她蓦地笑了,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 稍许,她抬手,冲虚有招呼了两下。 虚有顿时眼睛一亮,屁颠颠地跑过来。 “累不累?”明珩歪头,神色关切地问道。 虚有点头如捣蒜,光洁的脑袋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明珩被晃得眯了眯眼。 真不知道这和尚的头是谁给剃的,光滑如明珠,有这手艺,若去京郊普罗寺,定能赚个盆满钵满。 虚有只觉得头顶额外的烫,此刻他是羡慕极了明珩的一头黑发。 “您为何一定要我跟着啊,这平不平冤的,我也帮不上忙啊……” 明珩笑了,摇摇头:“你是证人,当然得去。而且,你虚有大师声名在外,跟着去了,我们景阳县也有面儿不是?” 这么一大排人,到了州府不知道要待多少天,都是些穷老百姓,明珩自己也没什么钱,总得有人负担花销不是? 虚有被明珩说的脸一红:“您这是折煞我了,您堂堂三清……” “欸—— ”明珩打断虚有的话,高深莫测地摇头:“不足为外人道也——” 虚有顿时噤声。 明珩挪了挪身子,拍拍身边,眸子里写满了关怀:“走累了吧,要不要上来坐?” 虚有吞了吞唾沫,看了看明珩手下木板,又低头看看自己圆滚滚的肚子。 这驴车是陈伯卖炭用的车,车身狭窄,坐一个明珩刚刚好,他若是上去,只怕是要将陈伯一家的生计给压断了。 虚有失落地垂下脑袋:“不了……” 明珩抿抿唇,故作可惜,转而又开始看手里的行述。 日头越发大了,虚有被太阳晒得口渴难耐,他抬手遮眼,望向远处,希望能看见酒家饭馆,哪怕能有个小村子也好。 地平线上暑气蒸腾,除了望不到尽头的官道外,空无一物。 虚有有些丧气地放下手,准备找明珩借水喝。 远处日光炎炎,官道正中忽然出现了一点黑影。 虚有以为自己中了暑,出现幻觉,他揉揉眼睛,看着那点黑影背后又晃出一点黑影。 明珩将水壶递给虚有,却发现虚有正盯着远方的人发愣。 来人牵着匹老马,身着青衣布袍,头戴道冠,眉目深邃,迎着烈日闲庭信步于大路中央。 好个浓眉大眼的漂亮道士! 明珩眼前一亮,却听见耳边一声悲嚎。 “师祖!” 虚有大喝一声,冲了出去。 圆滚滚的身躯像是受了天大委屈,拼命地向来人奔去:“孙儿好想你啊!” 明珩愣在原地,就连一边的县民都被眼前一幕雷得不知所措。 一行人定在道上,看着不远处的祖孙团圆。 道士身后的马被虚有惊得扬起前蹄,一声嘶鸣。 周宴赶忙牵住缰绳,抚摸它的鬃毛:“好了……好了……小白别怕啊……” 虚有涕泪横流:“师祖,您终于出现了。” 周宴摸摸鼻尖,半晌想不起眼前的和尚是谁:“敢问阁下……” “是我!是我啊!”虚有几乎要上手:“我是虚有啊!” 周宴眉心跳了跳,终于想起了前尘往事。 他干咳一声:“啊……是虚有啊……为师这些年历劫不顺,忘了许多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虚有激动起来:“说来话长了,但是师祖,我找到了您师妹!” 明珩支着册子在脑袋上遮阳,一脸迷惑地看着远处的师徒二人向自己望来,心里生出不妙的感觉。 第6章 …… 虚有扯着周宴的手就往明珩的方向去,嘴里念叨着:“师姑奶奶神通广大,定能治好师祖你……” 见着二人靠近,明珩警惕地从驴车上站起来。 “师姑奶奶!您看看,这是谁!” 虚有脸上洋溢着笑容,似在邀功。 明珩的目光在虚有和周宴身上来回切换。 他应该是谁? 周宴看着明珩的眼光也诡异起来。 什么奶奶? 半晌无言,只有远处树荫下的鸟叫声不断。 县民们也被这一变故惊得说不出话。 “这是您师兄啊!”虚有急得一拍大腿,“你们这是多久没见了,怎么连同门都不认得了!” 明珩想起了“三清真人”。 一瞬间,所有的事都有了解释。 这和尚不是走火入魔,是被人忽悠瘸了。 周宴尴尬地咳了两声,假笑着看向明珩:“师妹?好久不见?” 明珩皮笑肉不笑:“好久不见。” * 明珩从未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 短短两个时辰,周宴便和县民们打成一片。 听说他们要去齐州府,这厮竟也厚着脸皮说自己也要去,说什么也要一道走。 明珩站在马厩边上,冷眼看着周宴栓马绳。 她当时看的清清楚楚,这人是迎着他们走来的,他们方向刚好相反。 “为什么要跟着我们走?” 周宴回头,这才看见一边阴森森的明珩。 他开朗一笑:“因为顺路啊,贫道实在有些拮据,跟着大伙,这不是省些路费?” 明珩鼻尖一声冷哼:“你不是有马?此处距齐州府,骑马半日就能赶到,不是更省路费?” “骑马?” 周宴惊呼一声,像听到了多么惊骇世俗的话。 他伸手将黑马的长脸扒过来对着明珩:“你看看它……你看看它……” 马儿清澈的眼神和明珩对上,明珩眼角微抽,不明所以:“看什么?” 周宴痛心疾首,看明珩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无良奴隶主:“小白今年十二了啊!你怎么能让我骑它?你于心何忍!” 明珩心里深吸口气,忍着没开口骂周宴:“这马你不骑,牵出来干什么?” 周宴眼神慈爱起来,伸手替马顺顺毛:“小白最近心情不好,我陪它散散步。” 明珩面上一僵,转身就走,不想跟周宴多说一句话。 她活了两世,就没见过这么神经的。 可身后人偏不消停。 “欸!师妹!” 周宴见明珩要走,连忙喊住她。 明珩回头,眼神幽幽:“别叫我师妹。” 周宴坦然一笑:“那敢问芳名?” “晋岚。” 回答完周宴,明珩头也不回地回到客栈。 马厩边上,周宴看着明珩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 转而又摸摸小白的头,他苦笑道:“我真是魔怔了,看谁都像她……” 第5章 何处忠魂哭这儿死的都是好人,可比你…… 夜幕低垂,月色如水,落在青瓦之上。 屋檐下,一盏灯笼被人取下,小厮吹灭里边的火苗,换上另一根崭新的蜡烛。 橙红烛光再次从灯笼中逸散开来,竹竿将它轻轻挑上屋檐,其上一个“贺”字端正威严。 远处车轱辘声响,小厮向外探头。 待看清车牌上的字,小厮眼前一亮:“陈伯!二爷回来啦!” 大门内侧,陈伯顿时站起身,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贺府大门被拉开,马车停在门口。 侍从拉开布帘,一玄衣男子探身而出。 正是齐州别驾——贺家二爷贺玄义。 陈伯连忙迎上去,小心翼翼地扶着贺玄义走下马车。 “二爷今个怎的回了?老夫人定是要高兴坏了……” 可贺玄义却并没有多和煦,开口问道:“爹睡了吗?” 见一向待人随和的贺玄义神情凝重,陈伯一愣,心知肯定出事了。 “没呢,老爷在书房写字。” …… 贺府书房,贺坤静心拟字。 “廉耻”二字刚刚收笔,便听得门外有人传话。 “老爷,二爷回来了。” 贺坤笔尖顿住,眼底闪过一丝不悦:“进来吧。” 门被推开,贺玄义走进屋来:“爹。” 贺坤放下笔,捧起案边茶盏:“坐吧。” 下人退出屋内。 门一关上,贺玄义便凑到了案边,神色显然有些焦急:“景阳出事了!” 贺坤捏着碗盖的手顿住,斥责道:“为官五年了,怎的还是这么个急性子?这么点事就急着回府?” 贺玄义心急如焚:“新任刺史这个月就要上任了,这么个节骨眼上,儿子怎能不急!” 贺坤放下茶盏,继续提笔:“晋文平一家都没了,景阳不过一些小县民,再闹又能翻出多大的水花?” “晋家那个丫头没死!”见父亲半点不在意,贺玄义愈发地焦急,“如今还挑唆着县民来州里闹了。” “半大的丫头都处理不了,这何文才真是个不中用的。”贺坤垂眸,望着纸面上的墨点,“你在景阳的那批货如何了?” 贺玄义摇头:“何文才被他们打残了,如今也联系不上,他们来州里的消息还是云艺告诉我的。” “他们不知道你的生意吧?” 贺玄义:“难说。他们带着个箱子,里边不知道装的什么。” 贺坤沉吟片刻,开口道:“箱子不能进州府。” 贺玄义眼底闪过一丝狠意:“儿明白。” …… 待送走贺玄义,贺坤长叹一口气,摇摇头,并不相信自己这个草包儿子能成事。 他招来了陈伯:“明日让小四回来一趟。” 陈伯应声退下,心里却泛起忧来。 因着三爷的死,二爷和四爷自小不对付,每每四爷回府,二爷定要在老夫人那大闹一场。 四爷本就是庶出,为着这些事,已经两年未回府,也不知这次是因何缘故,老爷要请四爷回来。 * 月光笼罩下,客栈静谧无声,只有一间房亮着盏灯。 烛光下,纸页翻动,其上文字隽秀,每一页都有四字打头——“建昭四年”。 明珩沉目看着晋文平的行述。 建昭四年,三月初九:兵部侍郎谭屹上书,弹劾骠骑大将军明璋叛国潜逃。 八月十五,经大理寺协查,明氏叛国一案证据确凿。 九月初二,镇国公府满门抄斩,废后明氏自裁谢罪。 九月十五,明璋起兵造反,忠勇侯胡峰升任骠骑将军,接任凌霄军统帅,前往齐州平定叛军。 十月二十,叛军被围困鹤山,拒不受降,反教唆凌霄军反对朝廷。 凌霄军将领胡峰,将叛军坑杀于鹤山脚下,叛逃的凌霄军将士悉数斩首示众。 其下有晋文平所载一句话:六千将士,手无寸铁,活埋于鹤山崖下,无一人求饶屈服。 明珩的视线停在这行字上面许久。 烛光摇曳,扰乱她的视线,却让那几个字愈发清晰。 鹤山距离此处不过二里远,可明珩却不敢去看。 明珩将行述合上,烛火熄灭,回到床边准备睡觉。 忽地一阵风吹起,将窗棂震动。 明珩颤抖地合上眼,却久久不能入眠。 窗外风声鹤唳,似在嘲笑她的懦弱。 …… 客栈大门“吱呀”作响。 马厩躲着的一行人吓得缩起身匍匐下去。 待看清门里出来的人后,几人交换了个眼神。 其中两人跟了出去,剩下五人站起身来,拎起手边油桶。 …… 月光映照在碎石路上,明珩一路东行。 愈是往高出走,夜风便愈是狂放,到了最后,几乎是推着她往前走。 暗夜中似有几声鹿鸣,空灵回响于月下。 不知过了多久,明珩停下脚步。 不远处一道沟壑,似巨斧深凿,留下一地狼藉。 月光隐约,明珩的心跳得愈发的快。 耳畔万里悲风,声似呜鸣。 沟壑对岸郁郁葱葱,与脚下的荒芜形成鲜明对比。 树木林立,笔挺坚毅,一如当年凌霄军。 明珩几乎出现幻觉,仿佛回到了先帝病故的那一日。 那夜也是这样,雪白的月光笼罩在将士肩甲上。 明珩时常在想,若能回到过去,她定不会再与周桓有任何瓜葛。 她宁愿去观里,青灯古佛过一辈子,也不要明氏趟上夺嫡的浑水。 可她回不去了。 云层散开,月华落下。 树林之下,沟壑的截面上,层层白骨,赫然堆叠。 “不……” 耳边嗡鸣,明珩除了心跳声再也听不见旁的声音。 第7章 她踉跄着往前:“不……” 无边的树林望不见尽头,数丈深的沟壑在月光下寂静无声。 昔日意气风发的明家军,骨骼交错,就这样被掩埋在了黄土之下。 明珩一步一步向他们靠去,泪水砸落在地,只觉得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的心脏,要将它生生扯出来。 就在她要一脚踏空,摔下沟壑时,一只手将她拽了回来。 明珩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周宴蹙眉,拎住差点滚下山崖的明珩。 这丫头什么毛病? 大半夜跑到这里来跳崖? 瞥了眼对岸的白骨。 周宴一声轻笑:“原来是吓晕了。” 他将明珩扛上肩:“这儿死的都是好人,可比你要去的地方安全多……” 可惜明珩听不见周宴的话。 绢纱似的月光盖在地面,周宴一路往回走,将倒在地上的两人踢远了些。 第6章 往事难堪你我皆是三清真人座下弟子,…… 明珩坠入了梦中。 梦里天光大亮,她回到了还在镇国公府的日子。 “枪要端稳。” 父亲神情严肃,指导兄妹二人习武。 明珩扎着马步,单手持枪,摇摇欲坠。 母亲就在一旁阴影里,捧着书,却没有看。 “阿珩还小,这把枪太重了些。” 彼时明珩尚且年幼,抬头,只能看见父亲威严的下颌,但转过头,却能看见母亲温婉的笑容。 “娘……阿珩好累……” “咱们明家的女儿,不说要有盖世武功、威震天下,但提枪上马的杀敌之能不可废。” 父亲严厉,却还是帮明珩抬了下枪尖。 那日日光正好,镇国公府的树荫都是五彩斑斓的。 可转眼,母亲已卧病在床。 床帐之内药香弥漫,门外的父亲一夜白头。 明珩握着母亲的手,泪如雨下。 她很多事都不记得了,记忆里只有那双苍白的手,冰凉的泪:“阿珩,阿娘不好,撑不到你及笄那天了。” “而今朝局混乱,国公府树大招风,璋儿又和你爹一样,是个不懂人心的,娘只怕……只怕……” 母亲的咳嗽声敲在明珩心间,千钧重担压向她的肩头。 “答应阿娘,照拂好国公府,好吗。” 明珩心似被揪起,喘不上气来:“阿娘……阿娘……孩儿不孝……” 火光冲天,镇国公府烟尘四溢。 父母兄弟、万千将士悉数离她而去。 别走。 不要抛下我一人。 我讨厌这里! 明珩呼喊,却发不出声来,她踉跄向前,想跟上他们,但无形的力量将她禁锢在原地。 滚滚浓烟钻入她的鼻腔,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耳边似乎有人在讲话。 “这丫头怎么了?” “……她有心疾!” “药呢……” “只有一粒了……快喂给她……” 明珩睁开眼,面前的天空分作两块。 一边火光冲天,另一边暗夜无边。 周宴一张大脸横亘其间。 他掰开明珩的嘴,将拇指大小的药丸丢了进去。 “咳!”明珩被噎得说不出话,整个身子都咳得发颤,指着自己的喉咙不断示意。 水! 县民们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将水壶打开,递到明珩手里。 几大口水下肚,明珩瘫坐在地上。 边上的小驴瑟瑟发抖,钻到马肚子下寻求庇护。 小白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镇定地站在原地盯着火光。 明珩抬头,望向火光来源。 客栈此时已经被烧得半边坍塌。 周宴开口:“你们干嘛了?” 县民们无措起来:“我们什么都没做啊……这火是自己起的……” 虚有左顾右盼:“欸?你们那口箱子呢?” 箱子? 明珩爬起身,回头看向后边本该待在箱子里的人。 “现在可以说说,让你诬陷晋文平的人是谁了吗?” 何文才灰头土脸,蜷缩在地上,此刻已是被吓得六神无主:“不……我不知道……” “我猜猜……”明珩垂眸,缓慢开口,“姓贺?” 何文才猛然抬头,反应过来后又低下脑袋,说什么也不肯再多吐一句话。 明珩冷笑,火光将她的影子拖得老长。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七年了,这贺家人的手段都不带变一下的。 * 齐州,贺府。 贺坤看完贺玄义着人送来的字条后,一声冷哼。 就知道这蠢货成不了事。 “老爷。” 门外小厮敲门。 贺坤将字条丢入茶碗。 顿时其上笔墨晕开,消弭于无形。 “四爷回来了。” 贺坤脸上总算浮出一抹笑来:“快让他进来。” 贺凌掀开纱帘,步入堂中:“爹。” 贺坤起身,扶住青年肩膀,热泪盈眶:“快让爹看看……几个月没见了……” 贺凌不动声色地移开贺坤的手,神色疏离:“爹唤我回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儿子的冷漠落在眼里,贺坤有些尴尬地抚了抚桌角,只好开门见山道:“你二哥有些糟心事,爹想请你帮帮忙……” 贺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又是陀罗散?” 贺坤长叹了口气,点头道:“景阳县的事出了点差错,若是平日,爹定不会麻烦你。只是如今新刺史要上任,这个节骨眼,可万万不能出岔子。” 说到此处,贺坤重重地拍了下贺凌的肩膀:“我知你与老二不睦已久,只是贺氏一门同气连枝,陀罗散的事一旦败露,只怕是要满门都要受牵连。” 贺凌却不在乎地笑笑:“我左右不过是个卑贱庶子,贺氏荣辱与我何干?烂命一条,死就死吧。” “有二哥这么个兄弟在,贺氏遭祸是迟早的事,儿子总不能给他收一辈子烂摊子。” 见贺凌仍旧满不在乎,贺坤一时恼怒。 他强压下怒火,继续道:“即便不为着自己,也得多为你阿娘着想啊。她如今离不开此物,你二哥若是没了,她上哪去寻这么些陀罗散治病?” 贺凌霎时抬起头,墨瞳深处恨意涌动。 他怒视贺坤:“你还敢提我娘?若不是你们擅自给她用药,她又怎会染上这肮脏东西!” “这不是不忍心看着她被病痛折磨?”贺坤笑着走到贺凌身后,回头道,“爹答应你,此事若能办好,就准你接你阿娘回去尽孝,日后贺氏的家产,也能有你一份。” 贺凌气焰消了下去,半晌,才开口道:“要我做什么?” “晋家有个丫头,我不希望她能进州府。” * 翌日,日落西山,明珩从驴车上醒来。 “你醒啦!” 虚有牵着驴车,惊喜回望:“师祖说,按我们现在的脚程,明个儿一早就能到州府了!” “师祖?”明珩撑起身,抬头往前看。 远方落日熔金,周宴一人牵着马,走在前边。 “他怎么又跟来了?” 昨日事后,明珩便让县民们先回去了。 那场火给她提了醒,晋文平的事不小,贺氏绝不会任由她进州府告状。 十来人的队伍,目标还是太大了,若是再出事,只怕难逃。 远处周宴听见身后动静,回头笑道:“还是年轻好,一觉能睡这么久。” 明珩嗤笑:“白天不睡,等着夜里睡沉,被人抹脖子?” 周宴被明珩的话逗乐,轻笑一声:“师妹真是深思熟虑。” 明珩没理会周宴的揶揄,道:“昨日的火你看到了,跟着我,也不怕被那些人灭口。” “欸。”周宴不赞同地摆手:“你我皆是三清真人座下弟子,怎会畏惧这些魑魅魍魉?” 明珩嘴角一抽,瞥了眼一边的虚有。 她倒是忘了这茬。 明珩开口讥讽:“三清真人只怕不知道你收了个和尚做弟子,若是知道,只怕他老人家要气得冒青烟了。” 周宴不以为意:“古人云:有教无类。世间万法皆通,既一心向大道,是佛是僧也是无碍。” 明珩鼻尖一声冷哼:“还真是上行下效,当今陛下重佛信道,民间竟也是佛道一家,结为一门。” 一旁牵驴的虚有暗想:难道他想错了?师祖与师姑奶奶虽同出一门,但实际上并不和睦? …… 三人一行,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虚有闹着要睡觉,说什么也不肯再走。 明珩也依着他,找了间客栈。 谁叫他是三个人里最大的金主呢? := 夜里,明珩坐在房中等人。 今夜是最后一夜,明日她便要到州府了。 第8章 贺氏不可能坐视不理。 蜡烛熄灭,明珩将请愿书折好,和晋文平的行述一道塞入怀中。 现在就等他们来杀她了。 窗棂被人敲了三声,明珩眉头一跳。 没有理会。 可窗外人脸皮厚,直接将窗掀开,翻身进来。 周宴大摇大摆,如同回家一样自在。 “不是我说你,明知有人意图不轨,还敢不锁窗就睡,是谁给你的勇气?” 明珩神色木然,开口道:“不用我提醒你?就算我年纪不大,也是未出阁的女子,你这么闯进来,传出去也不怕人耻笑。” 周宴不以为意,将蜡烛重新点燃:“你觉得我是在乎名声的人?” 明珩吹灭蜡烛,并将其收至身后:“你脸皮厚,不要紧,我一个女儿家,还是要清誉的。” 周宴握着火柴的手顿住,又伸手去够明珩放在身后的烛台:“命都要没了,还要清誉做什么?” 蜡烛再次燃起,明珩瞪了周宴一眼,恶狠狠地吹出口气,将蜡烛熄灭:“你到底来干嘛的?” 周宴夺过蜡烛:“我来保护你啊……” 明珩此刻只觉得此人鬼话连篇,皮笑肉不笑,道:“大侠,你我萍水相逢,实在不用你费心劳神。” “欸——” 烛光再次填满室内,周宴舒心一笑:“你我师兄妹,不必如此客气。” 明珩忍无可忍,她再次吹灭蜡烛,彻底破功:“你我都知道三清真人是怎么一回事,别给我装蒜。” 见周宴还要来夺烛台,明珩直接抓起烛台走到窗边。 窗户一推,她就将烛台甩了出去:“我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赶紧滚!” 窗外“咚”的一声,房中彻底安静下来。 周宴看着窗边凶神恶煞的小姑娘,眼神愈发温柔,心里感叹:更像她了。 明珩看着屋内人忽然痴情地傻笑起来,心里涌上一抹恶寒。 这假道士该不会恋童吧? 二人对峙,惨白的月光下,一只手悄然爬上窗来。 黑衣人捂着脑袋,眼神森冷:“你俩有完没完?” 第7章 家师,风乐倾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哐当!” 明珩骤然松手,实木窗户重重砸在黑衣人手背。 黑衣人双手吃痛,差一点从三楼摔下去。 他怒不可遏,掀窗而起,飞身窜进房内。 可迎接他的,是周宴的飞踹。 明珩向后跑开,躲到床下。 黑衣人被踹翻在地。 周宴回头,满眼的不可思议:“你不是说不用保护?” 先前看明珩赶他走,他还以为这小丫头会有什么高招,结果现在居然躲到床底下去了? 明珩挑眉,没回答周宴。 若周宴不在,她自有别的法子解决刺客,但如今周宴在这,她是做什么都不方便了。 反正看这人一身牛劲使不完,她的计划被扰乱了,他也别想闲着! 场面一度混乱起来,黑衣人拍地而起,腰间软剑如水,荡漾的白光在地面滑过。 周宴挥袖格开剑招,翻身躲到桌后。 一时形势逆转,长剑如鞭,抽得周宴连连躲闪。 明珩嘲笑:“瞧你雄心壮志的,赖在我房里不肯走,我还以为多大能耐,三脚猫的功夫也好意思保护人?” 周宴回头,咬牙切齿:“你先从床底下钻出来再说话。” 眼前人看着招式混乱,实则滑如泥鳅。 黑衣人数次杀招都碰不到周宴,已经恼火至极,见二人还有闲心对话,顿时暴怒。 剑锋似水蛇扭转,就向明珩袭来。 明珩躲也不躲,就在床底下龟缩着看周宴。 “铛!” 茶盏应声而碎,黑衣人手臂一麻,失了力道,水剑歪向床帐。 “嗤啦——” 布帛破裂,明珩开口。 “这钱你赔。” 周宴收回扔茶盏的手,暗道自己就不该救这死丫头。 黑衣人起身,回头瞪向周宴。 明珩躲在床底,软剑伤不到她,只能先从这个道士入手。 周宴耸肩:“你别看我,去抓她,这次我绝不拦着你。” 可黑衣人不信,他跟一路了,这两人分明是一伙的! 他抬剑向周宴扑去,再次出招。 可周宴始终不愿跟他正面交锋,只一味地躲闪。 偏偏他还抓不到他! 床下的明珩看着二人身法,唇边的笑意渐渐隐去。 道士有意隐藏武功路数,她看不出什么来。 可另一位…… 明珩看着黑衣人手上的水剑,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凌风阁何时开始接暗杀生意了? “哐!” 木桌被掀翻,二人打得激烈,谁也没有注意到,床底下的人爬出来了。 黑衣人此时已经忘了自己的任务目标是谁了,只想将周宴千刀万剐。 内力上涌,水剑如风扫向周宴。 周宴照旧向后掠去,却忽然觉得后背一凉。 他回头,一只圆凳带着罡风凌空而下。 “咚!” “你……”周宴捂着头,瞪圆了眼,指着明珩的手都在颤抖,“师妹你好狠的心……” 话没说完,周宴轰然倒下,留下黑衣人与明珩面面相觑。 …… 黑衣人此刻也反应不过来了,他瞪着明珩:“你为什么要砸他?” 明 珩挑眉:“怎么?你要替他报仇?” 黑衣人再次记起自己的任务,挥剑向明珩斩下。 “风凌知道你们出来暗杀吗?” 黑衣人动作一顿,可招式的惯性仍旧推着他踉跄了几步。 明珩侧身躲过剑锋:“你是紫玉堂的吧?长锦剑法跟傅闻声学的?” 黑衣人顿时惊疑不定地看向明珩:“你是谁?” 明珩默了一瞬,开口道:“不对,傅老贼吝啬得很,你这剑招又不像偷学的……” 明珩抬头:“你是傅泉?” 傅泉顿时惊骇地看向明珩:“你……你跟我爹什么关系?” 明珩笑了笑:“家师,风乐倾。” “不可能!”傅泉衣服活见鬼的模样,“你才多大!乐倾先生都失踪多久了!” “只是失踪,不是死了,不是么?” 傅泉沉默,一时纠结,该不该相信明珩。 明珩见他为难,开口道:“带我去见你们阁主,师父有几句话托我带到,这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 二人走后,趴在地上的周宴睁开了眼。 他坐在地上揉脑袋,余光瞥见一边躺倒的圆凳。 周宴鼻尖一声冷哼:“倒真是下得去手……” * 翌日清晨。 齐州府,江月楼。 敲门声响起,贺凌于榻上幽幽转醒。 他玉冠歪斜,衣襟散乱,随手将怀里的酒壶甩下床榻,步履蹒跚地跌向门口。 甫一开门,就对上了傅泉的脸。 贺凌皱眉:“事办完了?” 傅泉抿唇,摇摇头,道:“她有话对你说。” 贺凌顿住,眼里满是不耐,抬头:“你是不是跟姑娘们待久了?这么婆婆妈妈?我让你去杀人,谁管她想说什么?” 傅泉咽了口唾沫,开口道:“她说她是乐倾先生的徒弟……” “什么先生?”贺凌侧首,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如今什么年份了?” 傅泉僵硬一瞬,有些无奈开口:“我感觉是真的,她知道我阿爹,也认得出长锦剑……” “哐!” 门被摔到墙上,贺凌冲了出去:“她在哪?” …… 明珩坐在江月楼大堂中央,边上花团锦簇,姑娘们都好奇地围着她看。 “小妹妹,你是打何处来的?” “才这么小,可不要来花楼卖身呀……” “是啊……可是家中有什么难处?” 身畔衣香云鬓,明珩坐在软凳上,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那你们呢?为何在这卖身?” 姑娘们哄然笑了。 云烟声似黄鹂,开口调笑:“自然是因为有人买身啊……有买就有卖啊……” 明珩低头,无力感油然而生。 当年她力推新法,誓要肃清朝堂狎妓之风,可收效甚微。 律法好推,可人心欲望却永远存在,稍不留神就会在暗处肆意生长。 关了青楼便有暗娼,查了暗娼还有兔儿爷,甚有富商豢养妾室用以行贿。 源头不清,这些买卖就永远断不了,她总不能将全天下有欲望的人都杀了。 周桓登基后,她退居后宫,眼睁睁看着律法一点点放宽。 如今这光天化日的,竟又有青楼建起来了。 …… “咚!咚!咚!咚……” 楼梯上一阵巨响,明珩抬头,就见风凌衣冠不整地冲了过来。 第9章 酒气扑鼻,明珩皱起眉头,往后躲了躲。 “她在哪!” 风凌一把抓住了明珩,眼中血丝密布:“她在哪?” 八年,明珩细算着与风凌离别的年份。 明明面容没有多大改变,可明珩却觉得,眼前人像是被抽了神魂。 “她死了。” 第8章 家宅不宁这世上能教训老子的都死绝了…… “不可能!” 风凌暴怒,一把将明珩甩开。 姑娘们都被吓了一跳,连忙扶住明珩。 明珩也不恼,站定身,开口道:“她死前托我带话给你,你是要我在这说?” 半晌无言。 风凌颓然,倚在栏杆上,无力地指指楼上:“去我房里吧……” …… 拾阶而上,明珩望着风凌的背影,不明白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意气风发的天才剑客落魄成这样。 她当年创立凌风阁一事,周桓并不知情,也应当没有皇帝清算的可能。 推开门,明珩皱眉,踢开脚边的酒瓶。 她忍不住教训道:“这屋子这么乱,也好意思待客。” 风凌脚步一顿,回头,却看见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脸嫌弃地看着屋内,就差没伸手捂鼻子了。 他冷笑着开口:“这世上能教训老子的都死绝了,你算老几?” 一想到风乐倾暗地里收徒,都不愿意回来见他,风凌看明珩的眼神愈发不友善:“她要你带什么话?” 风凌宁愿相信风乐倾是嫌他烦了,想甩掉他这个累赘,也不愿意相信她是死了。 明珩没有回答风凌的话,找了张凳子坐下:“先解决我的问题。” 风凌回身,怒视明珩:“你什么意思!” 明珩无视眼前人的愤怒,自顾自地倒茶,施施然道:“我的问题不解决,你别想知道她的一点消息。” “你在威胁我?”风凌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左右环顾,恨不得抽把剑出来刀了明珩。 明珩吹吹茶盏中莫须有的热气,饮下:“凌风阁为什么要接暗杀生意?你很缺钱?” “关你屁事。” 明珩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跳:“刀都架到我脖子上了,还不关我事?” 风凌冷哼,不做回答。 明珩继续问:“贺家给了你多少好处?” 风凌嗤笑一声,斜靠在榻上:“儿子帮老爹做事,还需要好处吗?” “你认贺家人做爹?谁?贺玄义吗?” 明珩惊讶,眼都瞪圆了,愈发不明白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她痛心疾首,道:“为何要认贼作父啊……” 风凌呼吸一滞,顿时坐起身来,满脸阴沉地盯着明珩:“你才是贺玄义儿子!贺坤是老子亲爹!” 明珩想起当年捡到风凌时的模样,浑身上下破破烂烂,只当是个没人要的孤儿,未成想竟是贺坤的儿子。 她笑容讥诮:“你不说你家人不要你吗?怎的又跑回去?” 风凌抬头,眼神狐疑:“你怎么知道我说过这话?” 明珩理直气壮:“师父告诉我的。” 未料风凌却笑了,他和善许多,走到桌边坐下,笑容殷切:“她经常跟你提起我?” “嗯。”明珩不假思索地点头,“你和凌风阁的事,师父都告诉我了。” “那她这些年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们?” 明珩无奈,一声叹息:“因为她死了。” “不可能。”风凌这回倒是没有情绪激动,他摆摆手,“当年三门追杀,百十个杀手都伤不了她,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杀她?是她教你这么说的吧?就因为那封信?” 明珩疑惑,将记忆悉数过了一遍,也没想起风凌给她写过信,这人是个武痴,不怎么爱读书写字。 “什么信?” 风凌面上一僵,而后不自然地开口:“没……没什么信。” 明珩见他不欲多言,也懒得追问什么,将话题引开:“贺坤要你杀我的原因你知道吗?” 风凌此时已是配合许多,他冷笑着开口:“这不是怕贺老二的生意败露?” 明珩满脸凝重地看向风凌:“你知道?那你还要帮他?” 见眼前小丫头神情严肃,与当年的风乐倾如出一辙,风凌一愣。 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回到了当年挨骂的时候。 “发什么呆呢?” 风凌思绪被拉回,他仓皇低头,声音低落:“也是没办法,我娘还在人手里。” 明珩看着风凌头顶歪斜的玉冠,强忍着没伸手去扶正,沉默了半晌,开口道:“行吧,那拿我去换。” 风凌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明珩:“你说什么?” 明珩起身,拍拍衣袖:“帮个忙,带我去贺府,我换你娘出来。” * 当晚,州府衙门。 贺玄义一身放衙,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你听说了吗?贺家四公子这段时间总回贺家呢。” 贺玄义睁眼。 “贺老爷说是要分家产给他呢。” “这么个外室生的,也能继承家产?” “说是要将他记在何老夫人名下,认他做嫡子呢……” “不对不对,是要抬那外室做平妻!” “停!” 贺玄义一把推开车帘,看向车旁几人,眼神阴沉:“你们从何处听得这等谣言?” 那几人顿时被吓得不轻,脚底抹油,做鸟兽散开,不敢回贺玄义的话。 一旁的车夫瑟瑟发抖,不敢看贺玄义的眼神。 贺玄义强忍怒气,一把甩下门帘,坐回车内。 “回老宅。” 车轱辘声响起,车夫握着绳,心想:今日贺府定是要有好一番风暴。 …… 贺府,书房。 贺玄义看看木箱,又看看贺凌:“这是何意?” 贺凌抬眉,示意傅泉将箱子打开:“这不是怕您老觉得我弄虚作假?尸身给你带来了。” 箱子打开,顿时屋内充满血腥气。 贺坤强忍着干呕,靠向木箱,向里边瞟去。 木箱内,女孩蜷缩着,肤色惨白,浑身是血。 他颤抖着伸出手,探向女孩鼻尖。 尸体冰冷,气息全无。 贺坤连连几步退回案边,用帕子使劲擦拭手上沾染的血迹。 他这一生害人无数,可从来没亲自动过手,更遑论去触碰死人了。 贺凌嘲讽一笑:“我现在可以接走我娘了?” 贺坤却没有马上答应:“你娘这几天又发病了,只怕一时半刻不能挪动住处。” 贺凌这回倒是没恼,他走到案边坐下,端起茶,悠然啜饮:“那行,我这几日便住在府中,等阿娘病好了,再一起走。” 贺坤笑得慈爱:“好、好,你能住在府上,为父很高兴。” “我这茶怎的冷了?陈庄!”贺坤端起茶眉头紧锁,将陈伯唤了进来。 陈伯连忙端着茶壶进屋,走到贺坤身边时,却听见他的低语:“让义儿这几日不必……” “咚!” 门被人大力推开。 贺玄义冲了进来,对着贺凌怒喝:“你怎么在这!” 血腥味冲入他的鼻腔,贺玄义目光扫向箱中,顿时一阵干呕。 他转头怒喝:“你怎么敢带死人到我家来!是想冲撞谁!” 贺凌挑眉,笑道:“这不是二哥你要杀的人?怎的能算是冲撞呢?” “你这像什么样子!”贺坤一个头两个大,冲贺玄义怒喝,转头,忍无可忍,“还不把这晦气东西抬走!” 贺凌看向傅泉,傅泉受意,将箱子合上,抬走。 地面留下一圈血迹,贺玄义气得发抖。 贺凌挑眉:“看来二哥不太欢迎我。” 贺玄义咬牙切齿:“你知道就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动的什么歪心思。” “哦?看来二哥对我的误会很深?”贺凌站起身,茶盏不离手,“实在不是小弟想住在府中让您不痛快,只是阿娘病重,当儿子的得尽孝不是?” “别管我叫哥!你个庶子也配?”贺玄义一挥袖,嫌恶道,“想尽孝就把你那痨病娘接走!你们母子还想再在府里赖多久!” 贺凌耸肩,看向贺坤:“不是小弟我不想接,实在是父亲关照阿娘,一定要将阿娘留在府中养病,当儿子的,总不能违背父亲不是?” 贺玄义看向贺坤,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爹?” 贺坤只觉得自己头疾发作,扶着脑袋到桌边坐下:“你小娘身体不好,这时候挪动,不是害她?” 可贺玄义才不管这些,他想起府外听到的话,委屈喝道:“你为什么这般在意他们母子!是不是想抬那个贱人做平妻!” “啪!” 贺玄义眼前发黑,捂着脸半晌回不过神来:“你……” “啪!” 又是一巴掌。 贺凌收回手:“这两巴掌是替爹打的,这世上哪有你这样当儿子的?竟敢对父亲决定指手画脚。” 第10章 贺玄义瞪着贺凌,一时竟有些怀疑自己身在梦中了:“你在教我怎么做儿子?” “够了!” 茶盏碎裂,滚烫的茶水渐上手背,可贺坤浑然不觉。 他怒拍桌面,站起身:“你如今也是州府官员,竟为了这般的道听途说回府闹腾?左一个庶子、右一个贱人,那是你弟弟!你小娘!你眼里还有没有老幼尊卑,还有没有伦理纲常!” 贺凌是个疯的,贺坤不好教训,只能从贺玄义入手,停止这场闹剧。 贺玄义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他瞪着眼,不知所措地看向贺坤,泪水盈出眼眶:“我倒是要问问阿娘!他到底是不是我弟弟!那个贱人到底是不是我长辈!” 语罢,贺玄义夺门而出,只留下贺凌和贺坤相对无言。 “看来今日府中不好留你了……” 贺凌笑着打断贺坤的话,又回到椅子上:“阿娘病了,我得在跟前尽孝。” 见椅子上的人大有接不到母亲便不肯走的架势。 贺坤气结,但还是努力挤出笑来,妥协道:“你母亲虽是身体不好,但仔细些看顾,想来挪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既然这么想接她出府,那就去吧……” 贺凌利落起身,抬手作揖:“那多谢父亲了。” 贺坤无力地摆摆手:“去吧……去吧……动作快些……” …… 待风凌将母亲接出府时,夜幕已然降临。 他将母亲扶上马车,却发现只有傅泉一个人。 “那丫头呢?” “她说有些事要查,让我先走。”傅泉有些心虚地开口,“如今还在府里……” 第9章 昔年坐上客这世间这么大,你就不想多…… 贺府。 明珩悄声潜于廊下,如影子一般在墙角滑过。 上次来此,还是在十年前。 那时候她算是座上宾,如今却只能装成尸体混进来了。 贺府景貌一如往旧,就连廊上的垂帘,也都新得像是刚换上的一样。 十年时光,未在这座府上留下一丝痕迹。 除了贺府的主人。 明珩靠在圆柱后,定眼瞧着远处的贵妇人。 她鬓发斑白,面上生出不少纹路,但不难看出,年轻时应当是个顶尖的美人。 当年的贺夫人,如今也要尊称一声贺老夫人了。 一行人缓缓前行,明珩却注意到了另一个人。 青袍道冠,眼角眉梢带着三分随性,与贺老夫人并肩而行,相谈甚欢。 这假道士怎么在这? 明珩觉着自己大白天的见了鬼。 这人怎的阴魂不散? 远处周宴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贺老夫人走出两步,却发现身边人没跟上,回头道:“怎的了?乐安?” 周宴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廊下。 清风浮动,除了纱帘摇晃,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看向贺老夫人,笑意愈浓:“没事青姨,您说,我在听。” 贺老夫人摇摇头,继续开口:“你也要及冠了,总在外头飘也不是个事儿,还是早些回霖都的好。” 周宴笑笑:“镇霖那地方脏的很,我得出来喘口气。” 贺老夫人又看了眼周宴,瞧着他的道冠就无奈:“也罢、也罢,自打阿珩走后,这世上就没人能管的住你了……” 像是知道自己提起了不该提的人,贺老夫人沉默下来。 周宴也低头,没有接话茬。 气氛一时降至冰点。 直到贺玄义涕泪横流地向二人冲来:“娘!” “爹居然为了那个庶子骂我!” 看着年近四十的儿子在自己面前告状,贺老夫人顿时脸上挂不住:“哭什么哭!也不嫌丢人!” 周宴了然,拱手道:“看来您有家事要处理,小侄便先告退了。” 贺老夫人几欲挽留,可看着自己哭得梨花带雨的儿子,她实在觉得丢脸,只好摆摆手:“去吧、去吧,改日再叙。” 周宴离开,可方才走出不到百步,就听见贺玄义的哭诉。 “……他还带个死人到爹的书房里,您说他是想寻谁的晦气!” 习武之人耳力远超旁人,周宴停下,一边引路的小侍女不解地抬头:“公子?” 周宴扯扯嘴角,勉强一笑:“引路吧。” …… 此时的明珩,已经一路摸到了贺家主屋之中。 她翻身入窗,快步行至书架边上,挪动其上花瓶。 稍许,她有些紧张地看着里墙。 当年她潜入贺府偷公文,无意间发现了这间密室,可时机不巧,险些被人发现。 虽说被当年的贺老夫人打了掩护,侥幸逃脱。 可明珩却再也 没有机会探查这间密室。 明珩不觉得自己的障眼法能瞒住什么。 她如今要为晋文平平冤,贺氏是最大的阻碍。 只要晋文平的案子被人提起,他们就能知道晋岚没死。 贺坤一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的翟扬老家。 到时候旧案重提,定是要牵连众多,就只怕翟扬贺氏为保全自身,而去动景阳县。 事到如今,她只有先发制人,逼着贺氏放弃贺家,才能走下一步棋。 墙体挪开,明珩松了口气,步入其中。 一段昏暗狭窄的小道过后,视线忽然开阔起来。 明珩抬眼,看着镶嵌满墙的夜明珠,笑了起来。 当年周桓当亲王时都没这么阔绰。 室内满地黄金珠宝,却不闻铜臭。 中央一鼎香炉低调暗沉,室内没有一丝香烟。 步入其间,却只觉暗香浮动,心神宁静。 万金一两的瑞龙脑,被储在瓷罐中,排成一排。 但这些都不是明珩要找的东西。 她掀开被当作门帘的名画,步入一间更狭小的屋内。 这里边显得朴素许多,十层的书架一路延伸至屋顶,近百个木格都被摆满。 纸卷、信件、奏疏,甚至是竹简、圣旨,贺家的一切荣耀都被摆在了这里。 当然,还有用来保命的信件。 时间并不充裕,明珩只能一目十行,将小部分信件阅览完。 从十四州府各挑出一封信,明珩收入怀中,准备离开。 待碰到门帘时,明珩回头,看间角落里的一只小木盒。 其上挂着铜锁,没有钥匙。 鬼使神差地,明珩捡起木盒就走。 …… 贺府今日算是大地震了。 二爷这么一闹,贺坤和妻子大吵一架。 直至天黑,这贺家的三个主子还在前厅里待着,连晚膳都没有用。 小侍女战战兢兢地捧着一托盘的碎瓷走在后院石径上,抬眼,却见人影一闪而过。 她顿时大惊失色:“什么人在那里!” 树叶落下,前方黑洞洞一片,没有人回答她。 小侍女一阵恶寒,再不敢前行,可手上的碎瓷又不得不丢。 她壮着胆子喝道:“再不出来,我喊人了!” 可是仍然没人回答她。 小侍女颤颤巍巍,扯开嗓子就准备大喊。 可忽然后颈一痛,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 明珩手忙脚乱地抬住托盘,才没让碎瓷撒了一地。 她呼出口气,将小侍女拖到湖边草丛里掩盖好,再将托盘甩进湖中。 又点了小侍女几个穴道,确保她半日之内不会醒后,就离开了。 …… 翻身下墙,明珩落地站稳身子,拍拍衣袖,抬头,却正对上黑暗里阴恻恻的风凌。 明珩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了一下。 她呼吸一滞,捂住心口,细算着时日,这才惊觉自己有两日没吃药了。 风凌没有察觉出明珩的不适,冷笑着开口:“咱两现在好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要上我家偷东西,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一声?” 可明珩管不了这么多了,眼前发黑,往地面栽去。 昏迷之前,她死死抓住风凌的衣角:“药……药……” 直至彻底昏迷过去,明珩才想起来,自己身上已经没有药了。 忙活这么久,她竟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要是死在今天,明珩真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风凌被面前昏死过去的明珩吓了一跳:“你不至于吧?” 可推了推明珩,却发现眼前人毫无动静,风凌顿时无措起来。 一句脏话脱口而出,风凌将明珩拎起来,使劲掐她的人中。 唇上一道血痕几乎要破皮了,眼前人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 一想到这是风乐倾的徒弟,风凌几乎要哭出来。 扛起明珩,一路狂奔出巷尾:“你可别讹我啊,我长得也没多凶神恶煞啊……怎么就吓死了。” * 今夜注定有人难眠。 济春馆的张大夫方盖上被子准备睡觉,就被一黑衣人闯入房中。 第11章 连人带被子一起卷到了青楼。 “成何体统!你们这成何体统!” 张期光着脚,接过傅泉递来的鞋子,颤颤巍巍套上脚。 “风阁主,小老儿上次没有得罪您吧?您的药我都是给您对折算的吧?为何要这么对我!” 门外是莺歌燕舞,娇笑声不断,张期满脸通红,像是误入盘丝洞的唐僧,恨不得把脑袋蒙起来。 风凌摸了摸鼻尖,讨好地笑笑:“这不是事急从权?我这儿有个朋友快死了……” 傅泉拽着张期走到床边,还好心地替他披上衣裳:“您大人有大量,别同我们这等武夫计较……” 张期一声冷哼,却还是靠向床边,准备伸手搭脉。 躺在床上的明珩,此刻是那么的娇小、瘦弱,脸上涂的白粉还没洗去,紧蹙着眉头,可怜极了。 张期脸色大变,回头瞪向二人,胡子颤抖:“畜生……畜生啊……” 原以为他们只是江湖上的打打杀杀,未成想还会欺负这么小的姑娘。 风凌心知张期是误会了什么,开口欲辩解,可张期的手已经搭在了明珩的腕间。 看着老头顿时皱起的眉头,风凌顿时闭嘴。 不会真被他吓死了吧…… “这小姑娘有心疾,她的药呢?” “什么药?”风凌想起明珩倒地前嘴里嘟囔的两个字,“没见过她吃药啊……” 张期瞪了风凌一眼,转头又看向傅泉。 傅泉立刻受意,将肩上的药箱递了过来。 张期摇摇头,取出药瓶,倒出药丸。 可看到明珩紧闭的嘴,和鼻下血红的掐痕,他又回头瞪了眼风凌,从药箱取出银针来。 银针过火,扎入穴位。 片刻后,明珩幽幽转醒。 看着面前笑容慈爱的白胡子老头,明珩以为自己又穿越了。 “醒啦?来吃药吧。” 明珩坐起身,看着床尾站得笔直的两人,这才明白,自己没有死。 她接过张期手里的药丸,吞下,差点没苦得吐出来。 傅泉连忙倒了茶,递到明珩手上。 明珩饮下茶,痛苦地捂住喉咙,几乎觉得自己要被毒死了:“这是什么……” 张期得意地笑笑:“这是我研制的五合一药丸,可美容养颜、延年益寿、保心、护肝还能明目,旁人想买都买不到呢。” 明珩看了眼风凌、傅泉,又看了眼张期,有些怀疑这两人是不是被骗子给骗了。 可心口却是舒缓许多,明珩勉强地笑道:“多谢大夫了。” 张期总算遇到个讲礼貌的病人,笑着摆手,将药瓶递给明珩:“这药药效很好,三天一粒,按时服用,平日里要少思虑、好好静养。” “静养?”明珩握着药瓶的手顿住,她抬头,面上闪过一丝茫然,“不能习武吗?” 张期脸上的笑僵住,转头又瞪了风凌二人:“适当散散步、活动筋骨也是没问题的,女孩子家的不要学他们打打杀杀的,你父母呢?” 明珩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期以为自己戳中了她的伤心事开口劝慰:“没事的,若是无处可去,也可到济春馆去帮帮忙、学学医,也对你的心疾有好处。” 可明珩不死心:“内家功夫呢?慢慢练也是没问题吧。” “你这丫头!莫不是在戏弄我?”张期有些生气,“不能学、通通不能学!你想练尽管练!今日聚气明日就能归西!来年转世投胎,说不定能有个好身体,圆了你的大侠梦!” 见明珩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张期后悔起来,觉得自己话说重了:“这也是为你好,你这身体,能活过三十就算老天保佑了,少想少做,才能活久一点,这世间这么大,你就不想多走走,多看看?” “嗯。” 明珩声音轻缓,可风凌却觉得,她身上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第10章 冤情天下闻道中阻拦意欲何为?…… 翌日,清晨天空蒙蒙亮起。 齐州府城门口来了辆朴素的马车。 “打哪来的啊……”一边的官兵懒洋洋的,随手接过马车里递来的文牒翻看。 待看清其上“高岳”两个字时,官兵顿时清醒了。 他刚想靠近马车行礼 。 架上车夫却抬起手,示意停下:“大人一路舟车劳顿,此刻不宜叨扰。” “是……是……”官兵低着头,赔着笑,将文牒交出去,招呼后边让行,“大人一路辛苦了。” 车轱辘声渐远,官兵抬头,看着远处消失在街角的灰布马车,眯起了眼:“去,告诉贺大人,刺史大人到任了。” …… 马车里,高岳端坐着闭目养神,一边的小厮将文牒收好:“大人既不想让城中知道您来了,为何还要出示这份文牒?” 他们一路北上,特地与主队分开走,就是为的早几日到州府,不想引人耳目。 小厮挪了挪被颠麻了的屁股,嘴里小声嘟囔:“这单架马车可真颠……” “大人都不嫌弃,你倒是抱怨起来了。”外边的车夫童伯嘲笑道,“你若是嫌车里不舒服,就出来同我坐在这木架上,别在里面打扰大人休息。” 小厮缩了缩脖子,没再说话。 没一会,马车忽然停下,小厮眼睛一亮:“到了?” 童伯没有回答他,反而高声问道:“尔是何人?道中阻拦意欲何为?” 小厮疑惑地掀开车帘,向外探头。 清晨的街道,行人罕至,两侧空旷,只有道路中央立着一名少年。 少年一身青衣,摘下斗笠,眉目清秀,似松间融雪。 “在下晋昭,有冤要面呈高大人。” 车内,高岳终于睁开了眼。 小厮大惊失色:“你从何得知……” 童伯拦下小厮:“刺史车架三日后到,若有冤情,可择日前往州府衙门陈明。” 车外少年没有离开,取下背上包裹:“只怕没有那么多时间。” “在下已经将齐州冤情寄往其余十四州州府衙门,以及镇霖中书、门下了。” “飞鸽传书,五日之内,齐州之事,举国皆知。” 小厮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童伯也皱起眉头,心道:此人怎的如此不懂规矩,竟敢威胁大人。 车内高岳却开口:“不妨说说。” 明珩将手中木匣递给童伯。 “在下是齐州景阳县县令晋文平子侄,一年前举家遭遇匪患,只留我孤身一人,欲到景阳县投奔二叔。” 木匣被递入车内,高岳卷开布帘,放进光来。 “三日前我方至景阳县外,却听闻二叔下狱自裁、叔母为夫奔波却病死狱中,堂妹为替父沉冤欲至州府请愿。” 木匣被打开,高岳垂眸瞧着里边的请愿书和行述。 “然,赴州府一途遭遇杀手不断,我赶到她身边时,她已被刺客重伤,奄奄一息。” 请愿书展开,其上簪花小楷颇具昔年明侯夫人真传,笔下文字声声泣血、字字诛心。 “堂妹临终将一切托付我,让我为景阳的县令与百姓,向此案幕后之人讨个公道。” 请愿书下,百十个红手印陈列纸上,其上姓名、字体各异,皆是景阳老百姓的笔迹。 “景阳县令晋文平,为官十七载,素来清廉公正,贪腐一案无根无据,州府却遣人将他下狱,晋县令心智坚定,不出半年却自裁狱中,其中定是遭奸人迫害。” 行述纸页泛黄,被一缕风吹拂着翻过,字体清隽,流水帐般的记载,十有九句都在记录景阳民生。 “景阳百姓皆可为此案做人证,物证都在景阳县郊外,晋岚之墓中。” 高岳松了松眉头,放下行述开口道:“此案背后是谁,可有眉目?” 明珩低头拱手:“草民不知。” 高岳长叹口气:“也罢,此事本官知道了,定会给你个交代。” “多谢大人。” 明珩让开路,童伯一抖缰绳,马车离去。 路过明珩时,高岳向外看一眼。 少年背脊笔直,却埋着脑袋,没有与他对视。 …… 马车渐远,小厮放下布帘,嘀咕道:“大人还没上任,连背后是谁都不知道,这如何查起?” 高岳一声冷笑,将手里的请愿书丢给小厮:“这就看,今日门外迎我的是谁了。” 小厮接过请愿书,一头雾水地看向高岳。 高岳挑眉:“看我做什么,你看看人家的字,才这么小,便做得一手好文章,真是难得……” 小厮感叹:“这字和明侯夫人帖上的一模一样。” 高岳长叹:“形似易、意像难啊……可惜了这么个才女,竟就这么夭折在腌臜手段里。” …… 马车停下。 外边一人声音传来。 “高大人!好久不见啊,高大人!” 高岳脸上挂起笑,被小厮搀扶下车。 第12章 刺史府外。 贺玄义迎了上来:“霖都一别,算来也是十余年未见了,您还是意气风发,不减当年啊!” 高岳笑着摇头:“老了老了,不及你们这些年轻人了,令尊一切安好啊?” 贺玄义笑着将高岳引进府:“家父一切都好,总同我提起您呢。” 小厮跟在二位大人身后,心里头百转千回。 他想起高岳说的那句话。 背后之人是贺玄义? 那这麻烦可大了。 这天下谁人不知翟扬贺氏的名声? 就是当年号称天下第一氏的明氏,贺氏比之,也不遑多让。 贺家的两个侯爷还在朝中呢,军里还有镇北大将军。 这时候让高大人动贺玄义?那不是将大人往刀山火海推? * 江月楼,明珩坐在桌边,手持长针,捣鼓手上的木盒。 一边的风凌靠在桌边冷笑:“真当自己神偷呢?还在这开锁。” 明珩懒得理会他,仍然聚精会神地盯着锁芯:“请愿书我递上去了,没多久贺氏就完了,你还不跑?” 风凌不以为意:“信送出去了又如何?你还不知道翟扬老宅那边权势多大?我跑什么?该跑的是你。” 明珩又取了根长针:“往镇霖的两封信里,我加了点东西。” “什么东西?” “龙脑。” 风凌还是没反应过来,他探过身来,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脑?” 明珩默了默。 她有时候真忘了眼前的人是多么文盲。 “一种香料,只有皇室能用,你老爹在暗室里囤了一排。” 风凌惊讶地瞪大眼睛:“什么意思?他囤这个干什么?” 明珩耸耸肩:“谁知道呢?活腻了想找死吧。” 风凌往后靠:“不至于吧,一种香料而已。” “嗯。”明珩两针齐下,在锁芯里胡乱戳动,“我还放了两页账簿。” “香料不致死,但土地兼并会。” 还有周桓的小心眼,明珩暗暗道。 当年周桓暗访齐州,被贺家老大好一番羞辱。 贺玄仁是没等周桓报仇雪恨就病死了,可贺氏也因此被周桓记恨上。 翟扬贺氏这种地方大族,周桓早就想动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拖到了现在。 锁芯怎么戳都丝毫未变,明珩有些丧气地垂下脑袋:“真得抓个贼来学一下。” “哪那么麻烦。”风凌一把夺过木盒,挥手握拳一锤。 “哗啦——” 风凌拍拍手,从一堆木屑里抽出信来,扔给明珩:“开了。” 明珩坐在桌边,皮笑肉不笑:“可真是多谢你。” 风凌起身,伸个懒腰:“欸——怎么说我也算你的师叔,别客气。” 楼上咳嗽声响起,是风凌母亲醒了。 风凌收回手臂,连忙开门出去。 室内只剩下明珩一人。 她拆开无字信封,得以观见其中内容。 纸页泛黄,想来有些年头,其上几个字敲在明珩心头。 “传御令:监察凌霄军平叛,六千明家军,不得有生,军中凡有不忍,格杀勿论。” 楼上药盏碎裂,声音划破明珩耳膜。 握着纸页的手骨节泛白。 明珩想不明白。 周桓为什么这么恨明氏,恨到连自己国家的将士都不肯放过。 …… 楼上,风凌死死搂住母亲:“阿娘……阿娘……是我啊……我是阿凌啊……” 楚秀雯双眼通红,浑身发冷,颤抖着坐在床上哀求:“阿凌、阿凌,娘病了,要吃药,你给阿娘买药来,好不好?” 风凌又捧起碗药汤,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递到楚秀雯唇边:“阿娘,这是张大夫开的药,加了麦芽糖,不苦的。” “我不喝这个!”楚 秀雯一把掀翻药盏,“你这没有我的药,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她不知从何处生出力气,推开风凌,向门口跑去。 门被打开,楚秀雯却昏倒过去。 “娘!” 风凌冲过去,一把接住楚秀雯,怒视门口的明珩:“你干什么!” 明珩看也没看他,绕过二人,坐到床边,端起碗:“把她扶过来,我给她喂药。” 风凌忍着怒气,将楚秀雯抱上榻:“这不关你的事。” 明珩解开楚秀雯喉间穴位,没理会风凌:“她的病在这治不好,你带她去青州雪天山养病,玉池能稍缓陀罗散的毒性。” 风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你在安排我们?” 明珩垂眸,将最后一勺药汤灌入:“你若是想在这留下,用陀罗散给你娘续命,母子二人与贺氏共存亡,我无话可说。只是你别害了张大夫和江月楼的姑娘们。” 风凌直起身:“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得是多大的案,能让亲朋一并受牵连? 只有当年被夷三族的明氏受过这种待遇。 明珩凭什么认为,他在贺氏和她之间,会站在她那边? “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明珩起身,将药碗放下,直视风凌,“无论如何,贺氏倒台已成定局。” 她要用这些人的血,去祭奠那鹤山脚下的亡魂。 “所以‘贺凌’最好死在案发前。” 第11章 吾有一曲(1)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建昭十一年,七月流火。 齐州出了件怪事。 湖畔的江月楼失火了。 大火烧了一夜,江月楼被烧得连渣都不剩,边上的两家青楼却没有丝毫影响。 待到潜火兵将火扑灭,却没有在废墟中找出一具尸体来。 江月楼已停业数日,楼里有十三个姑娘。 有人说,江月楼背后的东家也住在里边。 这十四个人,无影无踪。 民间谣言四起,都说在那晚看见了狼妖,将楼里的人生吞了。 裴筵皱着眉头听完属下的汇报,一个折子甩他头上:“这种无稽之谈,你也信?” 潜火兵队长彭任缩缩脖子:“这案子确实有些玄乎……” 桌案后的青年起身,拾起地上的折子,拍了拍,递回裴筵手中:“玄不玄乎的,其实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江月楼背后的东家,姓贺。” 裴筵握着折子,颇有些不解:“又是贺家人?怎的这回没见他们家来人闹?” 青年摇摇头:“说是个庶子,不受待见。” 裴筵放下折子,提笔开始起草公文,鼻尖一声冷哼:“那这小子可真走运,死在青楼里,可比死在刑场好。” 彭任不解,抬头看向青年:“徐师爷,这人为什么要死在刑场上?” 徐文颠颇为无奈地看了眼裴筵,转头安慰彭任:“你们大人说着玩的,私设青楼,虽够不上死罪,可一顿板子是免不了要吃的。” 彭任闷闷地“哦”了一声,徐文颠便摇头让他出去了。 待彭任离开后,裴筵将笔塞入徐文颠手中,将他扶到案边坐下:“你来写……你来写……我实在受不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场面话了。” “欸——”徐文颠被他推到案边上,按着坐下,几欲回头,又被裴筵转正,顿时恨铁不成钢:“不是我说你,好歹也是中过举的,怎的让你写几个字跟要了你的命一样。” “这些字写来有什么意义?”裴筵靠着案边,替徐文颠研墨,“一写写个三四页,两页赞颂皇上,一页恭维上司,哗啦啦近千字,到头来就一句重点‘江月楼失火、无尸’。呈上去了还不见得有人看。” 徐文颠提着笔奋笔疾书,嘴里不忘提醒裴筵:“跟你说多少次了,嘴上要有个把门,有些事心里知道就行了,别天天在那口无遮拦,要吃亏的。” “知道了……”裴筵叹口气,“真不知道高大人从哪得知的景阳县令一事,白天要练兵,放衙了还得偷偷查案。” 徐文颠笔尖一停,头微微抬起,看向门外:“许是天意吧。” “哟!”裴筵惊奇地看了眼徐文颠:“你还信这些?” 徐文颠低头,无奈地笑笑,没再理会裴筵。 * 入夜,齐州兰戏院内灯火通明。 戏子们咿咿呀呀的唱腔飘得老远,徐文颠换了常服,站在院外,低头看着手里的字条,犹豫数次才踏入院中。 进了院子,只见台上人穿红戴绿,身姿婀娜,几个步子之间媚态横生,目光流转,顾盼生辉。 正是兰戏院的红角儿,芳鱼儿。 边上的小二端着托盘在暗处来回跑动,没人顾得上刚来的徐文颠。 这芳鱼儿的戏五日一唱,每回开嗓,半个城的戏痴都会来给他捧场。 “……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 唱腔清扬,锣鼓绵长,徐文颠低着头走到了楼梯口处。 “欸!客官您找谁呢?”一边的管事模样的人拦住他,上下打量了几眼,确定此人没什么钱财后,开口道,“这顶上的都是包厢,不能随意进的。” 第13章 徐文颠顿时面上一热,道:“我来找赵公子。” 那管事的顿时了然,转身让出道来:“原来是赵公子的贵客,失敬失敬……” 徐文颠埋着头,越过管事就往三楼奔去,这鬼地方,他待得浑身不自在。 到了三楼,徐文颠敲开包厢的门,明珩回头看向他,笑道:“来啦。” 人皆道灯下黑,任贺氏将这齐州府翻过来,也想不到明珩就住在他们家产业里。 徐文颠走到台边上,左右顾盼,欲将纱帘拉上。 “不用拉,他们看不到。”明珩坐直些身子,“这芳鱼儿当真是不负他齐州第一玉嗓的美名。” 徐文颠听不来这些,只好硬着头皮坐到明珩对面:“大人托我来,是请公子放心,物证已转移,何文才也已被控制,只待他开口,我等便能开始查……” 明珩抬手打断他,凝神听着台下最后一句唱罢。 锣鼓轻点,芳鱼儿退场,台下一阵感叹。 稍许,一青衣登场。 台下人已离了大半。 厚重的油彩下,青衣面容紧绷,但紧接着,铜锣敲响,他整理好呼吸,水袖一抖。 好戏开场。 明珩回头看向徐文颠:“此案,朝中可派钦差了?” 徐文颠面上一僵,沉下眉头:“说是派的刘洵刘大人。” 明珩一声冷笑。 康定侯贺兑的夫人便姓刘,这贺氏倒真是肆无忌惮了。 徐文颠开口:“只要我们在他到齐州之前,将案子查清了,证据在手,他们想翻案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外边青衣嗓音嘹亮,明珩眉眼舒展开来,替徐文颠斟上茶:“那便多谢您和高大人了。您来回奔波,辛苦了。” 徐文颠摇头:“晋大人的名声,我是有所耳闻的,当初他被押入州府,我等救不得他,也是心中遗憾呐。” 他抬头,见明珩仍旧盯着台下戏子,心里颇有不满,但面上不表:“也还请您节哀。” 明珩漫不经心地应声,徐文颠再也待不下去,起身告别。 出了包厢,徐文颠长叹口气,回头看了眼明珩的背影,暗自摇头:小小年纪就如此沉迷这些靡靡之音,怕是难成大器。 行下楼梯,大厅里的人已走了九成,台上的青衣还固执地唱着。 戏腔一路将徐文颠送出兰戏院,他转身入巷,准备回府,却无意间瞥见一辆马车驶过。 徐文颠回头看去,方才拦着他的管事此刻低头哈腰凑到马车边上,不少人都簇拥过去。 戏院烛火摇晃,当马车里的人走出来时,徐文颠看清了其上名牌。 “贺” 红字鱼纹,是翟扬贺氏的人。 …… 明珩靠在椅子上,静听台下唱腔不断。 忽地窗户声响,明珩回头,看着傅泉翻进窗来。 见他手上拿着个信封,明珩挑挑眉:“他还会写信?” “不是信。”傅泉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尖,将信封递给明珩,“是账单。” 明珩拆开信封,只觉得眉心狂跳,她握着纸张的微微发颤,回头望向傅泉。 “十六封信,他收我二百金?” 傅泉默不作声,明珩继续翻看账单:“这个雇佣费是什么?我雇他干嘛了?收我……五百金?” 傅泉咽了咽唾沫,干咳两声:“不是他,是 雇的我。” 明珩抬头,面露不解。 傅泉继续道:“阁主说,你还完钱之前,我就跟在你身边,一日一金,直到你还完钱为止。” 明珩沉默半晌。 台下喧哗起来,她开口:“我不记得凌风阁以前放过叶子钱,莫不是没生意了,逮着我一只羊薅?” 傅泉此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开口:“阁主说,你若是能叫风先生出面,他就给你减些钱。” “他做梦。”明珩冷笑,“风乐倾早死了。” 傅泉无言,明珩看着手上足足两千金的账单,走到榻边,往上一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傅泉嘴唇抽抽,心想风先生那么英明神武的人,怎么会教出这么个徒弟。 台下有人大笑出声,声如洪钟:“好戏啊……好戏!” 傅泉好奇向外看去,见底下人拥簇着一个须发斑白的中年人。 “清悬,还不过来打个招呼?”底下的管事使了个眼色,令人将台上的青衣带过来,“这可是主家的唐主管。” 清悬慢步移下台阶,油彩覆住面容,可傅泉仍就能看出他面上的不愿来。 唐存礼的眼神就没离开过他的腰身,眯起眼道:“这身形,当属一绝啊……” 傅泉打了个寒颤,回头看向榻上躺着的明珩:“你每天就在这种地方待着?” “这种地方?什么地方”明珩抬眼,讥诮一笑,“这里不就是个唱戏的院子么?” 傅泉一噎,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兰戏院背后是贺氏,你还真是胆子大。” 明珩摇摇头,走到案边,左手提笔:“贺不贺氏的,无所谓,主要是我喜欢听戏。” 墨痕在纸上划过,留下歪歪扭扭的三个字——《狼仙传》。 傅泉瞧见了,皮笑肉不笑:“你别告诉我,你打算写戏?” 明珩摆摆手,故弄玄虚:“这戏不是我写的,是天上掉的。” 台下,清悬不动声色地推开唐存礼的手,声音低沉:“我今日身子不太舒服,先告退了。” 管事的面色一沉,正欲拦住清悬,却被唐存礼按住了。 老头眉眼温和,好似这世上最好说话的人:“罢了,这种事,强求不得,他们登台亮相的,若是心情不好,难免失了灵气,影响兰戏院的生意啊……” 管事的连忙称是:“那……唤芳鱼儿来?” 唐存礼点头,管事的便兴高采烈地着人安排去了。 待他路过一旁静立的清悬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别怪我没抬举你,给你机会,你不中用!” 清悬始终沉默,待所有人离去后,他抬头,望了眼三楼亮着的灯盏。 明珩探首,眉眼含笑,向他招了招手。 后院响起轻柔的唱腔,清悬无言,转头回了后台,独自卸妆。 第12章 吾有一曲(2)我有一曲,唱之即死…… 日上三杆,贺府下人摘下房檐灯笼,埋首无言向两侧退去。 “唐管家!” 贺府大门前,贺玄义颇为热切地迎上前:“太爷爷身子可都还好?” “老太爷一切安康……”唐存礼顺势拍了拍贺玄义的手背,眉眼含笑,“五爷如今可在府上?” 提起贺坤,贺玄义眉眼一沉,但面上仍是和煦:“爹在堂中,侯你多时了。” 唐存礼将他微弱的情绪收入眼底,面上不表,仍旧是那副随和老翁的模样,随贺玄义步入府中。 贺府正厅,贺坤摩挲碗盖,沉默不语,待见到门口光影晃动,他才抬眼。 见来者为唐存礼,贺坤脸上才展露一抹笑来:“唐大哥。” “不敢……不敢……”唐存礼面上惶恐,抬手作揖,“老奴微贱,怎敢当五爷一声‘大哥’?” 贺坤垂眼,面上浮出一抹苦笑,心道:自父亲过世后,自己终究是与主家生分了。 他没再多言,将唐存礼扶起身:“坐吧。” 贺玄义左右看了眼,正准备坐下,就听贺坤的声音响起。 “你不是说衙门还有事?” 贺玄义面上一僵,旋即便明白,贺坤这是在赶自己,他想起前些时日在府上的狂悖之举,只觉得父亲这是对自己心寒了。 他低头拱手,心里不是滋味:“是……孩儿告退。” 目送贺玄义离开后,唐存礼开口道:“小公子这是与五爷置气了?” “没空管他了。”贺坤叹气,不过半月,竟是像老了十岁,“京中要来人了,您知道吗?” 唐存礼点头,开口道:“景阳县冤情,如今已是天下皆知,陛下过问,派了钦差。不过五爷您放心,派来的是刘洵刘大人,为着侯夫人,他定不会让此案攀上贺家。” 可贺坤却摇着头,愈发的烦躁,他起了身,背对着唐存礼,抬头仰望匾额。 “廉正清明”四字端正,封于檀木框中,下注七字。 清和八年,周桓书。 “仁儿是我最爱的孩子。”贺坤死死盯着那个檀木边框,满目的沧桑,“他聪明、稳重,进退有余……” 唐存礼不解地抬头,顺着贺坤的视线往上望去,记忆里又是那个张扬的少年郎,默了默:“长公子确实是个有灵气的好孩子。” 他在心底暗暗道:至少比贺玄义要好上千百倍。世家大族的孩子,嚣张跋扈些又如何?能力出众,文武双全,若非是当年运气不好撞上周桓,如今二房一脉怎么也不需要一个草包撑门面。 “当年我为着贺氏荣辱,不得已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贺坤想到此处,痛苦地合上眼,声音颤抖,“唯恐陛下清算昔年之辱,我多年谨小慎微,多脏的事都做了。” 第14章 堂中过风,撞得玉帘作响。 “那件事后,月阑恨我至今。” 唐存礼心下叹息,还是开口道:“都过去了,您还是要向前看。” 贺坤回头,眼里满是悲戚:“那道密令丢了。” “哗——” 杯盏落地,茶水溅上锦绣衣摆,满地的细叶狼藉,可无人敢进来收拾。 “怎会如此?”唐存礼神色慌张,站起身来,“何时丢的?是谁干的?” “三日前便丢了。”贺坤无力地单手撑在案边,“是谁做的,如今还不确定,这半月来,府中只有一个外客。” “是谁?”唐存礼追问。 “若是他,只怕是要天下大乱了。”贺坤只闭眼叹息,“真出了乱子,我贺坤,只怕万死难消帝怒。” 唐存礼走到贺坤身边,眼神凝重:“到底是谁?” “安阳郡王。”贺坤睁眼,只感到命运无常,“这王公微服私访,怎都偏爱齐州?” 唐存礼心里疑云密布:“他要这密令作甚?” “不知。”贺坤苦笑,“谁能猜到他的想法呢?本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不……”唐存礼回身,脑中思绪万千,“他一向不问朝政,明氏没的时候他才十一岁,能知道些什么?” “谁知道呢?”贺坤颓然一笑,“晋家那个女儿也是十一岁,不还是能组织县民来州府……” 说到这里,贺坤语气一顿,忽然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 “说到这里。”唐存礼回头,严肃道:“晋氏女已死,是谁还想为晋氏平冤?还能在短短五日便将景阳县之事传遍天下?” “他们一家都死绝了。”贺坤神色错愕,站起身:“那丫头的尸身我还查看过……” “能确保死的是她吗?” “能。”贺坤总觉得自己察觉到了什么线索,可大难临头,他怎么也理不清思绪,“我那庶子做事,一向干净利落……” 庶子? “四公子?”唐存礼发现了不对,“前两日江月楼大火,可没搜出尸身来。” 至此,贺坤才猛然抬头,察觉出不对来。 他咬牙切齿道:“安阳郡王拜访那日,他也在府上,为着稳住义儿,我让他自己去的后院……” 贺坤想到贺凌执意要接出楚秀雯。 “啪!” 红木桌案被一掌震裂。 贺坤目眦欲裂:“我到底有何对不起他们母子?竟要这么害贺氏!” * 此时齐州境外,风凌正悠然自得地跨在马上,全然不知贺氏已将矛头对准了他。 楚秀雯和张期,还有剩下八个不会武功的姑娘,早已被凌风阁转移到了青州。 云烟抬手遮阳,颇有些无奈地看向风凌 :“阁主,你为何那么听那个小姑娘的话?” “什么叫听话!”风凌不满地瞪了眼云烟,“齐州这鬼地方,我早就不想待了。” “哦。” 云烟心知问也白问,转头看向道边风景。 风凌仍旧喋喋不休:“你阁主我英明神武,自有决断,怎么可能听一个丫头的话?” “哦。” 见云烟不搭理他,风凌气结,转头欲和一边的小姑娘倾诉。 谁料他一开口,那姑娘白了他一眼就驾马跑远了。 “扶微这丫头,越发的没大没小!”风凌冷哼一声,“不就是搬个家吗?气性这么大……” 云烟摇摇头:“她打记事起便在齐州了,自然不舍。” 后边疏罗也柔声道:“离开江月楼,对姐妹们来说,是重新开始,可对她来说不是,孩子还小,体谅些吧。” 见风凌仍旧哼哼,疏罗安抚道:“阁主您侠肝义胆,这些年,姐妹们是看在眼里的。” 风凌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云烟没眼看,驾马追上远处的扶微。 小姑娘泪珠挂了一脸,鼓着嘴不肯说话,手里牢牢抓住缰绳。 云烟叹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要去看雪山,不开心吗?” “我不想走……”扶微哽咽起来,“我喜欢江月楼,为什么要离开那里?” 云烟无言,不知如何同扶微讲。 良久,她开口:“你总会长大的,迟早要走出江月楼。” 扶微不解:“为什么长大就要离开江月楼?” 云烟哑然,她回避扶微的视线,转移话题:“有些事,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 扶微有些生气,她转过头:“那我宁愿永远不长大。” “孩子话。”云烟笑着摇头,“哪有人不长大的,你不想当大侠了?” 落日景色能治愈一切,扶微抬头,看着远方的橙红画卷,轻轻嘟囔:“当然想,可长大就要离开家么?” “你疏罗姐姐教你背的词,忘记啦?”云烟轻笑,轻抚扶微头顶,眼神温柔:“‘此心安处是吾乡’,家在心里,只要内心安定,走到哪里都不是游子。” 扶微转过头,看向云烟未施粉黛的面庞,良久,扶微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姐姐们在哪,哪里就是家。” 云烟失笑,虽是素面朝天,可容华却不输晚霞,耀眼夺目。 远处夕阳西下,林间风声似芦笛奏响。 背井离乡,道路漫长,可扶微不再害怕。 …… 与此同时,齐州城内,有人一嗓长腔,惊艳了满城。 * 兰戏院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达官显贵在院内,百姓们靠在墙外。 齐州城万人空巷,甭管听没听过戏的,此刻都挤在这红台之下。 试图一听天上曲。 台上青衣捧袖,万众瞩目。 不动声色地望向三楼空荡的房间。 那人的话言犹在耳。 “我有一曲,唱之即死,但可令天下闻名,天子亦为尔拊掌。” 清悬没想到,那人真的做到了。 他望向墙外,乌泱泱看不到尽头的都是人,水袖之下,拳头握紧。 清悬抿了抿唇,深吸口气,入了戏。 便是让他的生命都终止于此时,他也甘愿了。 水袖一抖,白虹横空,红台上,那青衣目光流转,朱唇轻启。 “天生地养造化千,虽做狼儿也登仙……忽聆红尘女儿笑,江月不见心底哭……” 鼓点轻敲,人潮喝彩。 人皆道狼仙作曲,名怜献艺,为江月楼失踪的十三个姑娘送行。 江月楼的姑娘是死是活,市井间无人在意。 人们惊喜的是,天仙提笔,以娱凡人。 落日之下,余辉洒了一地,青砖之上遍是散金。 人群之外,明珩收回视线,单手戴上斗笠,转身离开。 她背影被拉得老长,孤零零飘在街上,成了遍地灿烂中的一抹黑。 第13章 吾有一曲(3)不疯魔,不成活…… 桂月清秋,夏末的热气已隐去大半。 镇霖的钦差摇摇晃晃大半月,终究是在中秋之前赶到了齐州府。 齐州府衙门前,刘洵被人扶下马车。 他抬眼扫过驾前一众官员,却没有看见高岳。 年过半百的老人迎着风,眯眼笑道:“怎的不见季安啊?” 一旁的贺玄义颔首:“城外出了些岔子,刺史大人怕是要晚些来见您了。” 刘洵摇摇头,拍了拍贺玄义的肩膀:“风冷,都别在这站着了,进去吧。” 众人步入堂中,刘洵坐上主位:“陛下令本官来此查案,想来诸位同僚都知道了,若有疑虑,可一看圣令。” “景阳知县晋文平晋大人的冤情,陛下具已悉知,本官来此,只为重审此案,还人清白,免教万民寒心。” 众官皆应“是”,刘洵扫视一圈,继续道:“既高大人此时不在堂中,本官便先一问事由,此案如今是何人查办?” 官员队伍之末,徐文颠低着头走出来:“此案由高大人亲自过问,裴筵裴参军协从调查,现下两位大人具不在场,命在下在此,向大人陈明案情。” 见眼前人身着府衙差役服饰,显然不是朝廷命官,刘洵一挑眉头:“那你是……” “回大人,草民徐文颠,是衙中师爷。” 堂中人做长揖,不卑不亢,刘洵点点头:“那你先说说吧……” 徐文颠站直了身子:“禀大人,此案经察明,景阳县令贪墨一事,纯属子虚乌有,实为景阳县丞何文才捏造、陷害,如今人证物证具在,只待大人过目。” 徐文颠自袖中取出折子,递给一旁刘洵的警卫。 “嗯。”案情入手,刘洵粗略看一眼,抬眼却问:“齐州办事利索,这折子是你写的?” 徐文颠拱手,盯着脚下的影子,心底暗暗算着时间。 “案情折子确是在下所书。” 刘洵笑着点头,毫不吝啬他的夸赞,将折子收起来:“写的不错,当个师爷屈才了。” “不敢。”徐文颠始终垂目,不直面刘洵,“能为朝廷做事,是草民之幸,大人过誉了。” 第15章 刘洵大笑,面露赞许,边上的官员纷纷侧目,更有甚者,露出些不屑的讥笑来。 世人皆传刘洵刘大人门生千万,遍布天下,只怕这无依无靠的穷小子起了攀附之意,蓄意讨好、曲意逢迎。 旁人的眼光落在身上,徐文颠自是有所察觉,可他不甚在意,他盯着脚下挪动的光影,只盼着时间过得快些。 堂内的气氛松快起来,刘洵开始同贺玄义唠起家常来:“数年未见,不知尔父一切安好?” 贺玄义面上露出些得意来:“家父一切安好,还时常同母亲提起您呢。” “月阑啊……” 刘洵面上笑意渐淡:“多年未见这些老友,倒是快忘了他们的模样了,来日定要登门拜访。” 贺玄义没察觉到刘洵脸上的变化,仍旧笑道:“待此案了结,大人可要在齐州多留几日,让小辈……” “只怕没这么容易结案!” 堂外人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贺玄义霎时脸色铁青,回首怒瞪来人。 裴筵没理会贺玄义的视线,步履生风,大步跨入堂中,目不斜视:“堂上想来便是钦差大人了,下官见过。” 裴筵一入堂中,顿时将门口的光都遮了不少,徐文颠忽地松了口气,不动声色退到一边。 刘洵见贺玄义脸色不好,心下了然,开口道:“想来便是裴参军了,不必多礼,季安呢?” “什么?”裴筵一脸茫然,疑惑探首,稍许,又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哦,下官方才不是请安,是同您行礼……” “咳!咳……”徐文颠握拳捂住口鼻,似是当真不适。 他不动声色望向堂上明显僵了一下的刘洵,心道:高大人怎么让这个二货自己来了? 刘洵嘴里的话全憋了回去,半晌,才道:“无事,高大人呢?” “噢。”裴筵这才想起正事,“大人此刻在城门处,稳住县民。” 刘洵手上一顿,瞟了眼贺玄义,又看向裴筵,眉目温和:“这景阳县民当真如此彪悍,这背后黑手何文才都入狱了,都 还要来州府闹?” “哼——”裴筵一声冷笑,全然未顾堂上刘洵是何心情,“这案子可不止一个何文才这么简单。” 贺玄义侧首,瞪向裴筵,方要开口骂,又想起贺坤、唐存礼的嘱托,只好强忍怒气,默不作声。 刘洵面不改色,摩挲拇指玉戒:“方才那位师爷,可不是这么说的。” “回大人,方才在下还有些话来不及讲清。”说到这里,徐文颠只好再次走出来,“何文才府上,搜出十三斤陀罗散,数额之巨,乃齐州十年来所未有。” 广袖之下,刘洵将玉戒转个个,眉头沉下,一边的贺玄义此刻头也不敢抬。 “何文才将这一箱陀罗散悉数认下,可待我等问及这些东西的来处、用途时,他竟是一句也答不出来。” 徐文颠终于抬起了头:“一虫见光,百虫暗巢。在下怀疑,齐州之地,只怕已有千百个何文才。” 这话说的隐讳,齐州有人制作、贩卖陀罗散,甚至形成链网,而这么大的事,当地首族贺氏怎会不知? 众人都悄悄地望了眼贺玄义,却见这厮是一反常态的缄默不言,是以堂中再无人敢斥责徐文颠。 刘洵心下叹息,只觉得头疼:“陛下派本官来,是为察理齐州贪墨案一事,不想竟牵连出这等骇事来,待贪墨案了结,本官自会将齐州这些事一一禀明陛下。” “只怕不行。”这回连裴筵都听出了刘洵话里的意思,道,“陀罗散一事不查清楚,只怕景阳县一案不能结案。” 刘洵皱起眉头:“既没有证据说明两案相关,如何不能结案。” “谁说没有?”久不现身的高岳终于出现,他逆着光走进来,锐目扫过堂中每一个人的脸。 “齐州外的百十个县民,每一个都是证人。” 贺玄义终于有些着急了:“那些如何能作数?都是些无知……” “贺大人慎言。”高岳不怒自威,看向贺玄义,“百姓祈情,放在千古以来也是少见,无不无知,不该由你我定义。” 贺玄义半晌说不出话来,刘洵笑着起身打圆场:“季安呐……” 高岳作揖:“师兄,别来无恙。” 刘洵和煦地拍拍他的肩膀:“许久未见,瘦了。” “秋来暑气未消,是衣裳薄了。”高岳轻笑,将刘洵扶回了椅子上,“说来齐州秋日红叶一绝,师兄何不过了中秋再走?” “你啊……”刘洵无奈地指指高岳,“就是拐着弯想让我留在这。” 高岳低眉,笑意愈盛,没有否认:“何文才曾亲口承认受人指使,这些,景阳县民都是亲眼见到的,我也是想把案子查清楚些,免得留了后患,来日又教陛下烦心。” 刘洵苦笑,只好点头应了高岳:“你既开了口,做兄长的哪有拒绝的道理?只是说好,雪康饮少不了。” “早就备下了,就等师兄到府上,一同启坛。”高岳点头应下,堂内二人叙旧,裴筵不耐的皱皱眉头,只感觉自己现在不是身处衙门,而是在高府过中秋夜宴。 但他不爽,有人更不爽。 裴筵看着案边站着不敢说话的贺玄义,挑挑眉,心道:他也有今天,在齐州<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作威作福,到了京官跟前,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一边的徐文颠却有些忧虑,高岳显然与刘洵关系匪浅,不知会不会影响到案子的查办。 还有那个报案的小子,自家的事都不关心,反倒偷摸地跑到城北庙里躲起来了,还美其名曰读书,说要科举入仕。 徐文颠想起明珩那一手烂字就替他汗颜。 起先还觉得他勇气可嘉,如今只觉得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此时城郊,“混吃等死的废物”正在树底下蹲着远眺城门口的县民闹事。 “公子。” 清悬褪去油彩、华服,此刻也不过是个清秀些的普通男子:“我明日便要入京了。” “嗯……”明珩起身,回头看向清悬,“这戏唱到御前,便要天下大乱了,你不害怕?” 清悬摇头:“人生不过半百,我三十载苦练,自认妙音无双,却总为着些荒谬事,难见天日。公子既为我搭戏台,便是死,我也要上台将戏唱完。” 明珩一声嗤笑:“真是疯子……” 清悬也笑了:“不疯魔,不成活。” 明珩很少见他笑,此刻只觉得这青衣不像旁人说的玉露垂香、风间明兰,倒更像石间劲竹,风雨摧折、淡然面之。 她忽然有些舍不得他死了,可开口却是:“护好自己。” 清悬微微福身:“是。” …… 待清悬离开后,傅泉从树上翻身下来:“你就不怕到时候他给你供出来?” “他不会。”明珩摇头,“他到不了御前。” 傅泉迷惑地歪头:“那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三十年,兰戏院什么情况他还不知道吗?便是说了实话,也不会听,他这样的人,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明珩甩下手中的枝叶,扶着膝盖起身。 “那你计划不是要泡汤了?” “什么泡汤?”明珩拍下衣摆碎叶,“我要做的已经做完了。” 傅泉不解:“案子都没结……” 明珩转身,往树林深处走去,脚下枯叶沙沙作响:“案子结与不结,如何结案,到头来,看的不过是天子脸色罢了。” 傅泉跟在明珩身后,不敢相信她就这样停手了:“可贺氏毕竟……” “再大也大不过皇帝,失了君心,便什么都不是。” 明珩低头,也不知自己说的是明氏还是贺氏,唇角尽是凉薄讥讽:“献戏悦君?” 自作聪明。 第14章 吾有一曲(4)当断则断吧 一场秋雨一场寒,数日的小雨不停歇,到了中秋之日,齐州竟已生出深秋的萧瑟之感。 唐存礼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仰头瞧了眼头顶圆月,细算时辰,往长街尽头望了望。 雨后的青石路面还有些湿漉,月光洒下,将清浅的水洼映得银白。 远处马蹄声响,踏碎水中月色。 唐存礼瞧见马车上的明黄灯笼,展露出一抹笑来。 马车路过他时,缓缓停下,车前小厮掀开门帘,向车中低语。 稍许,刘洵轻轻卷起窗帘,向外微微探首,笑道:“唐管家?您为何在此?” “刘大人安。”唐存礼颔首,“中秋月圆,主家托在下送些接风酒到新任刺史府上。” “哦?”刘洵歪首,左右望了眼,“那您的车驾呢?” “回大人,马儿病了,正着人寻新的呢。” “嗯……”刘洵点头,若有所思,“既然如此,你便同我一道吧,高府离这可不近呢,秋寒露重的,别着了凉。” 唐存礼接过下人手中的酒壶,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16章 小厮低头替唐存礼掀开车帘,唐存礼猫腰钻入车内。 刘洵颇为亲和地替他接过酒壶:“你家老太爷一切可好啊?” 虽说方至中秋,可刘洵车架内已生了暖炉,一时温暖如春。 “老爷无忧,只是贺氏近来不大好过。” 唐存礼坐稳在铺了羊绒的软面车座上,车夫轻轻一抖缰绳,马车便平稳行驶起来。 “哦?”刘洵面露关切之色,“为何不好过?可是因为景阳一案?” 唐存礼面色忧愁:“景阳一案固然棘手,可到底只是二房一脉的家事,危及不了贺氏。” “是为着陀罗散?”刘洵心下了然,不甚在意,把玩着手上的玉珠串子,“这更是不必忧心,齐州官员,一体同心,谁敢说和这些东西没些关联?都是一条船上的,说什么也不会任由贺氏这个掌舵的落难了。” 唐存礼却只是叹息:“二房那道密令丢了。” 刘洵盘着串的手一顿,转而看向唐存礼,眯起眼:“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丢?” “说是家贼。”唐存礼摇头,“这几日已派人去了霖都告知,有二位侯爷在,东西应是进不了京。怕只怕,那人是先我们一步到京。又或是陛下……” 说到这里,唐存礼不安起来。 七年前明氏的惨案在天下世族的心头都敲了个警钟,人人谨小慎微,惟恐步了明氏后尘。 刘洵眉头紧锁,但还是出言安慰:“陛下对贺氏还是在意的,不然也不会纵容我来当这个钦差。说来,送往霖都的两封信 ,其中有什么,你们知道吗?” 唐存礼抬头,显然有些茫然。 刘洵抿了抿唇,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页来:“这是送到中书省的,这页纸被林相扣下了,但门下那封……被谭屹送进宫了。” 纸页入手,唐存礼借着微弱的灯光展开来看。 待其上墨字朱批落入眼中时,他的手颤抖起来:“此人……此人其心可诛啊!” 刘洵叹息,揉了揉额心:“送入宫中的那封信,贴了片瑞龙脑。” “瑞龙脑?”唐存礼面露疑惑,“是贺坤的?他藏这个做什么?” 刘洵摇头,仰靠在车壁:“你们贺氏啊,迟早被这二房给害了……当断则断吧。” 唐存礼静坐无言,时至今日,他才觉得,有一张大网向贺氏压来,背后之人针对的也许并不是贺玄义、贺坤,而是整个贺氏。 …… 明月高悬无声,普照万里山河。 远在千里之外,霖都,玄重宫城。 上清殿外锣鼓声零落,水袖高扬,再落下,收回花旦怀中。 莲步轻移,芳鱼儿嗓音清丽,眉眼婉转。 王宫权贵高坐席上,沉醉戏中。 主位之上,天子神色倦怠,单手支额角,静眼瞧着下边人觥筹交错。 一旁的御前宦官叶康手提银针,将菜品仔仔细细地验完毒后,执起辟毒筷,开始为周桓布菜。 虽说身边皇帝始终恹恹的,但叶康跟在他身边十五年,察觉到此刻他的心情不错。 远处芳鱼儿嗓音悦耳,叶康听不明白这些咿咿呀呀的唱词,但能看出,周桓对这出新戏颇为满意。 一旁的太子周蒙支着脑袋,靠着二公主周珑睡得香甜。 周桓目光扫到自己的一双儿女,显然颇为嫌弃:“没个样子。” 贵妃沈莲菩低头含笑:“太子还小,能撑到这会不容易了。” 周桓无奈地笑笑,侧首对叶康道:“让人把他带后殿去睡,别把他妹妹压坏了。” 叶康点头,着人去抱起周蒙。 可周蒙去了后殿没多久,周珑便起身跟着跑去后殿了。 周桓一声笑,摇头道:“他俩倒是打的个好配合。” 沈莲菩一笑莞尔:“知子莫若父,还不是得陛下宠他们。” 周桓眉眼笑意愈浓:“我宠的?你这个当母妃的功劳也不小。” 叶康静立一旁,静默不言,只希望陛下时时都能像今日这般愉悦,身子也能快些好起来。 殿外,红台跳上一名二花脸,鼓点音律变化,叶康也能听出剧情出了转折。 只见那净角做道士模样,手执木剑指向护着芳鱼儿扮作狼仙的武生,开口唱词如九天擂鼓,叶康却变了脸色。 “残狼幼缺口难言,一朝得幸冲金殿。 脚踏玉阶吠月明,拂尘抬手欲登天。 文不成、武不就,披上袈裟也禽兽。 仙君不收佛不渡,兽性难消莫成仙。” 须臾间,被奉作真仙的狼仙被打回原形,伏地哭嚎,与芳鱼儿做生离死别。 鼓点密集,将故事推到高峰,王公贵族们都被吸引了视线,可叶康却看向了周桓。 在座无人知晓,周桓幼时是口吃,为顾全皇室颜面,先太妃将其藏于宫中,只说是有喉疾,不可开口。 生母低微,皇子残缺,在宫中这样的地方,自是过的不会太好。 若非是当年明氏女治好他的病,又借天下宴“十年不语,一鸣惊人”,周桓怕是到死都没机会看到先皇。 叶康低头压住自己发颤的手。 事到如今,知道周桓幼时口吃的人都死光了,就连他也是从师父那听来的。 到底是谁胆大包天? “口难言”、“吠月明”、“仙君不收佛不度”……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重佛信道?这就差没踩在周桓脸上骂了。 须臾之间,叶康已经汗如雨下。 鼓点落下,戏子退场。 一场大戏缓缓落幕。 天子未语,殿中人皆沉默。 “好!” 周桓似是极为欣悦,拊掌大笑:“当赏!兰戏院上下,赏金百两!” 殿中气氛活跃起来,人皆赞颂天子仁德。 “从泽啊……”周桓起身,叶康连忙抬手扶住帝王,却被他拂开。 康定侯贺兑起身:“陛下,臣在。” 周桓看向他,意味深长,赞赏道:“贺氏此次献戏,做的极好……” 贺兑赶忙跪下叩首:“能得天子一展笑颜,乃贺氏万世之幸!” 周桓笑了,叶康却越发的忧愁,自登基后,周桓便很少大喜大怒,上一次大喜,还是在明氏死后。 可贺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仍旧在那说吉祥话。 周桓龙颜大悦,挥手:“天已晚,朕便不留你们了,都回去团圆吧!” 众人伏首,待周桓离开才敢起身离去。 不少人都因为帝王的喜悦而喜悦,三两结伴,离宫而去。 队伍最末的谭屹低头缓步,月华淌过肩,他回首,望向身后雄伟的宫殿,愁眉不展。 上清殿灯火通明,不逊月色。 而殿后的紫阳宫,却并没有太多烛光。 宫外,沈莲菩提着食盒淋着月光,神色关切:“叶公公,我看陛下晚宴未进太多食物,带了些清云汤来。” 叶康摇头:“娘娘,并非奴要拦您,此刻,您怕是不宜面见陛下。” 沈莲菩垂首沉思:“是因为那出戏吗?” 周桓素来喜怒无常,可这么些年,沈莲菩心细如发,还是摸出些规律来:“陛下身子不好,可莫要为了些戏言伤了心……” 叶康叹息,摇头道:“娘娘,听奴一句劝,今日,这宫里,最见不得陛下的,便是您了……” 沈莲菩不解,但还是向殿内福身,将食盒递给叶康:“那便劳烦您了。” “不敢……不敢……”叶康弯着腰,连忙接过沈莲菩手中的食盒。 月下,贵妃一步三回首,峨眉微颦,目光中尽是担忧。 叶康看着月下人的身影行远,那一道清影渐渐与记忆中那人的背影重合。 他摇摇头,提着食盒入了殿内。 都是孽缘啊。 …… 中秋之日,清月朗照,入京的戏团却遭了匪祸。 待次日官兵开门时,便只见满院横尸,还有一地黄金了。 同年次月,齐州城北淮安庙里,多了位名叫清泉的僧人。 齐州景阳一案迟迟不定,百姓入州府,声声冤鸣,三十行述陈于衙前。 天子震怒,罢了钦差刘洵的官。 新任钦差到任,再查却不是景阳知县案。 …… 陀罗散一案大白于天下时,举国震惊。 翟扬贺氏将贺坤父子一脉自族谱除名。 贺老太爷不顾七十高龄进京陈言其过,镇北将军贺呈引咎离职。 齐州一路官员悉数落马,贺府抄家。 贺氏父子被押往京中斩首。 谁也没想到,小小一个景阳县,竟能牵扯出这么些风波来。 可事还未尽,唐存礼所担心的事应验。 幕后之人并不想放过翟扬贺氏。 贺氏父子人头落地之日,民间流言四起。 “今朝贺,昨月明。” 密令之语传入民间,说书馆内野史横生,皆是对明氏案有疑。 第17章 玄鹰司出京,沿途斩杀一众说书人,世人再一次见证帝王手腕。 流言将息,玄鹰司入翟扬,称贺氏吞地、屯兵欲反,欲借流言挟君王。 帝盛怒,宫中传御令,夷贺氏三族。 至此,贺氏案平息,齐州一霸被连根拔起。 而八年后,让齐州再次闻名天下的,却是一篇《门第论》。 第15章 一枝春(1)大姑娘志在四方 建昭十九年,二月初春。 昨夜的雨未停,将地上的砖石淋得光亮,天方泛白,镇霖城内便有不少人撑伞上街。 春寒料峭,潮气氤氲,女子们大多穿着时新的春装,三两结伴,言笑晏晏。 长街尽头,礼部此时大门紧闭,东墙边上已经围了不少人。 南山寺开始鸣钟,铜磬声如涟漪,回荡在镇霖城内。 礼部官衙内,徐文颠听着最后一声嗡鸣,放下手中茶盏,微微侧首,向一旁三个官差示意。 时辰到了。 连绵不断的雨总算停歇,日光渐盛,穿云而下。 “吱呀”一声,礼部朱红大门向内打开。 两名官差捧着红木托盘,在众人的目光中,行至东壁杨柳树下。 高三尺宽六尺的黄纸被“哗啦”一声抖开,贴 上石壁。 人群更安静了,所有人都屏息注视,只有风吹柳梢沙沙作响。 “中了!” 忽的一声高喊,如巨石入海,震起一涛巨浪。 “三甲十一!中啦!” 墙下顿时如同集市般热闹起来。 有人黯然神伤,落寞离去。 也有人强颜欢笑,振作精神。 亦有人欢呼雀跃,欣喜若狂。 更有意兴之人随口做诗:“十载辛勤暗夜灯,一朝金虹破云来!” 可最兴奋的,当属另一群人。 绯罗裙摆绣花缎,彩云帔子蝶鸟纹。 女子们皆是盛装簪花,翘首以望,不约而同地看见了金榜之首。 一甲第一——晋昭。 “晋公子中榜了!是状元!” 顿时,黄鹂鸟般的呼喊声盖过了一切,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带到了“晋昭”二字之上。 什么“十三中举,十九登科”,什么“左手提笔,盖世奇文”。 当然,还有女子们最常说的“神清骨秀,松风水月”。 …… 而人潮议论的中心人物,此时正在京郊驿站外晒太阳。 回风亭建在离驿站一里远的地方,这儿离京城不远,送行人刚刚好。 自大延建朝以来,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饮酒别知己,又有多少人在此垂泪送亲朋。 可现下回风亭里的人正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闷茶水,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亭外躺在躺椅上的人。 晋昭将书又翻一页,无视身后几乎要把她烧穿的视线,开口道:“你若是渴了就去打水喝,别在这牛饮我的茶。” “咚!”白瓷被子杯重重拍在桌上。 晋昭听得肉疼,她连忙放下书起身钻入亭中,捧起茶杯查看。 傅泉气得笑了一下:“今日放榜你不去看,一个破杯子摔一下你倒是紧张的不行。” 万幸茶杯没有开裂,晋昭松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书,给自己斟一杯茶:“张老大夫不是说了?我要常清静,好静养,我这不是遵医嘱嘛。” “哟,你这时候倒想起先生了?” 傅泉一把抢过晋昭手里的茶杯,面对面瞪着她:“他还叫你别进朝堂,别考科举,你怎么不听?到时候满朝大汉挤在一起叽叽喳喳,你就不嫌吵了?” 晋昭笑着摇头:“大姑娘志在四方,登阁拜相是我志向所在,怎能一样?” 傅泉将茶杯还给晋昭,撑着脑袋往京城那边望去,眼中黯然:“那大姑娘,你就不怕你的志向再一次中道崩卒吗?” “这次不会。”晋昭抿一口茶,顺着傅泉的视线看去,“事已定局,看不看榜都影响不了结果。” …… 远处尘嚣扬起,盛阳之下,三骑奔袭而来,其中一人单手策马,手上提着一卷明黄。 须臾之间,骏马已奔赴眼前,晋昭站起身来,恭恭敬敬。 “哪位是齐州府晋昭?”三人下马,为首那人高声问道。 语气是在询问,但他的眼睛却直锁晋昭。 虽是三年科举而不中,但晋昭早已名满京城。 人皆道其男生女相,清秀有余而阳刚不足,显然不会说的是她身后那个壮汉。 晋昭低头作揖。 后边二人交换眼神,心下暗道百闻不如一见。 为首那人显然也对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新科状元很是尊敬,他微微低头,向晋昭轻声道:“晋公子,我等奉命宣旨,您……” 见晋昭和傅泉跪下后,官差才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建昭十九年,齐州府才子晋昭,高中榜首,状元及第,特此昭示天下,举国同庆,钦此!” “草民,谢主隆恩!” 晋昭起身接过圣旨,玉轴入手冰凉,云锦光滑,其上刺绣祥云瑞鹤,银线精细,一跃成龙。 这是十四年来,皇帝第一次封旨给状元。 官差清楚,眼前人定非池中物,说了不少恭维话才离开。 待晋昭送走官差再回头,就直接迎上了傅泉泛红的双眼。 他一把将晋昭揽住:“不容易,真不容易啊,咱俩终于熬出头了!” 豆大的泪水落在肩上,晋昭拍拍傅泉的胳膊,声音轻似云烟:“嗯,熬出头了。” 天边日头正盛,远处的霖都恢弘壮丽。 傅泉看不到的角度,晋昭敛眸,脸上没有半分金榜题名的喜悦。 …… 夜深,雾渐浓。 宫殿中香薰弥漫,烟尘四溢,红衣宦官声音尖细,晋昭离得远,有些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待她走近些,却听见:“诏曰:皇后明氏,恃恩而骄,恃宠放旷,纵私欲,进谗言,结党营私,弄权后宫,毒害后妃,威胁命妇,冒天下之大不韪,属十恶不赦……” 声音逐渐飘渺起来,晋昭迷失在雾里。 周遭环境流转,宫殿消弭于无形。 晋昭回头,却冷不防对上周桓冷漠的眼神。 药汤黑沉,倒映她的眼眸,她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泪水滑落脸颊。 …… 可面前男子忽然变得柔情似水,将她揽入怀中。 “乐倾……乐倾……本王没了你可怎么办才好……” 她方要沉沦其中,却忽然如坠冰窟。 “快跑!”女子叫声凄厉。 晋昭蓦然恐慌起来,奋力挣开男子的桎梏,一路向朱红宫门跑去。 宫门紧锁,她不顾一切地撞开它,一头扎进黑暗中。 …… “嗬——” 晋昭从梦中惊醒,死死盯着眼前床帐。 梦里的声音都消失了,可往事依旧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 黑夜静得可怕,她起身走向桌边。 冰冷的茶水入喉,晋昭盯着桌面出神。 八年来,每个夜晚都如此,像在提醒她,莫忘前尘。 睡意消散殆尽,她闭上双眼,如往常一样,静坐在黑暗中,等待黎明的到来。 晋昭一遍又一遍回忆往昔种种,深怕忘掉一丝细节。 深怕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记得明氏、记得凌霄军。 ……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闻四声敲响,将晋昭从无尽的回忆里拉了出来。 她起身去开窗,别身让外边的黑影翻进来。 摘下面罩,拂微笑容灿烂:“姑娘!” “嗯。”晋昭脸上恢复了些血色,“你家阁主这次又想说什么?” “没有!没有!”扶微脑袋像拨浪鼓似的摇两下,“阁主这次是托我送信。” 淡黄的信封入手,晋昭没着急打开:“张大夫身体如何了?” “先生说他身强体壮,容光焕发,给您送终不是问题!” …… 晋昭一时沉默,盯着拂微的眼睛,确定这丫头不是故意的之后,才低头拆开信封。 整整四页纸,入目全是潦草行书,晋昭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听得一声好大的哈欠。 她抬头,见扶微撑着脑袋趴在桌上,睡眼朦胧。 “困了就先睡吧。” “咚!” 晋昭话音一落,扶微就一头栽在桌面,没了动静。 黑暗中一声轻笑,晋昭放下信,摇了摇头,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 她起身,将扶微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回到桌边,见信中的字有些多,晋昭想了想,还是点了蜡烛。 烛光昏暗,晋昭连着翻过两页纸,到第三页“蕴红”二字映入眼帘时,她的手颤抖起来。 屋内静的可怕,只有烛芯燃烧的声音。 直至将信读完,晋昭亲眼看着最后一张信纸在烛光里化作灰烬,才敢合眼,将心底的一口气呼出。 第18章 八年,总算有了消息。 蜡烛被风吹灭,晋昭在黑暗中睁眼,她走到窗边,望向重云之后的那半轮弯月。 夜色静默,天边阴云暗涌,将寥寥无几的月光尽数吞噬,将远处的镇霖城彻底笼罩在黑暗之下。 * 二月十一,镇霖城。 “哐”的一声铜锣敲响,玄武大街上顿时锣鼓喧天。 乐师们吹拉弹唱,一路奏乐,前边两名官差则各举一块高牌,上头分写“肃静”、“回避”。 长龙般的队伍最前头,三人皆着御赐红袍、头顶乌纱、腰佩玉带,左右各骑红鬃骏马、脚跨金鞍,而中间之人身下的马则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正是传闻中的照夜玉狮子。 三人身后随从七名金吾卫轻 骑,皆是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长街两边的男女老少欢呼雀跃,尤其女子,向道中撒花瓣手帕者更是不计其数。 …… 街边和熙楼,顶层正好将底下的情景一览无遗。 “陛下还真是抬举他们。”离窗三尺远,吏部侍郎胡裘第四子胡闻低头品茗,一眼没看窗外景色,“金吾卫仪仗都给了,知道的是考个年年都有的考试中榜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立了多大个功。” 倚在窗边的女子却是饶有兴致:“我瞧着挺养眼的,若是年年状元、探花都这么俊,那京中女子就要有福了。” 胡闻冷笑,不以为然:“女子就是肤浅,看来看去就盯张娘里娘气的脸,这官场上的局势是半点不看。” 女子拢了拢头发,满不在乎:“我又不当官,这官场局势与我何干,你可别说这状元郎娘气不好看,若她是个女子,我看你们男人也是趋之若鹜。” “《门第论》可不是一个女子能写得出来的。”胡闻背着手踱步到窗边,盯着晋昭,恨得牙痒痒。 第16章 一枝春(2)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 若非晋昭那篇门第论传到了圣上耳朵里,这一次的主考官也不会换成徐文颠,他也不至于在这里干坐着,陪一个无知妇人看状元游街。 底下状元仪仗风采轩昂,胡闻心想,此时他若是坐在那照夜玉狮子身上,定也是一样的意气风发。 …… 可惜楼上的一切晋昭并不知道,她垂眸看着眼前被阳光照的发光的雪白鬃毛,这身下的马一天能吃掉一两银子,而皇帝却要把它送给她。 御赐之物,死了她得掉脑袋,一天一两,把她卖了也养不起。 若她知道胡闻心心念念此物,定会毫不犹豫地转赠给他。 * 自城外南山寺拜过,再到城里兜兜转转,游行一直持续到日上三杆,众人才来到了皇宫。 上清殿雄伟一如往昔,晋昭、苏诃、陶格三人拾阶而上,步入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行过大礼。 时隔十五年,晋昭得以再见到周桓。 雪白绫锦之上金龙祥云栩栩如生,金殿上的人玉带金冠,负手而立,背影清瘦挺拔。 他转过身来,两鬓斑白、眉眼清隽,看起来儒雅随和,任谁也没办法将他跟当初那个心狠手辣的落魄皇子联系起来。 周桓看向晋昭,似是等候已久,眼底的笑意加重几分:“你就是那个写《门第论》的?” 晋昭作揖:“回陛下,是的。” 一边的探花郎陶格抬眼,偷偷瞟一眼晋昭,京中科考贪墨舞弊之风甚狂,若非晋昭一篇《门第论》上达天听,只怕他们至今还不知道要在何处蹉跎。 周桓伸手虚抬晋昭的胳膊,将她扶起,紧接着面含笑意望向剩下二人:“今日我们只做师生,君臣之礼可免。” 语罢,内监便从殿外搬来了四张软垫摆成一圈。 “坐。”九五至尊一摆衣袍,近乎是席地而坐,软垫都靠得近,看周桓的模样,是要同他们促膝长谈。 榜眼苏诃率先谢过陛下,随即乖顺坐下,见到天子的一瞬间,他几乎泪要盈眶,心中欣喜若狂之余,更多则是感动,心想:他何德何能,竟能受陛下如此礼遇。 三人落座,周桓继续看向一旁的晋昭:“朕早就听说过你,但不是因为《门第论》。八年前,齐州有个出名的贪墨案,是你十六封信一路告到中书省的,是吗?” “是,八年前景阳县县丞诬陷草民叔父受贿,然叔母多番上诉无果,反被囚死于狱中,堂妹也因此丢了性命。齐州官僚上下沆瀣一气,草民无法,只能多方寻求门路,这才在冒死告入京中,想为叔父一家平反。” “那你叔父是……” 周桓垂眸皱眉,像是一时未想起当初景阳案受害官员的姓名。 晋昭低着头,心下嘲讽,可面上始终恭谨:“叔父是晋文平,清河七年举人出身,生前任的是景阳县县令一职。” 周桓抬眉,面上似有些意外:“生前?” “叔父下狱半年后,便自裁了。” 陶格、苏诃二人悄悄交换了眼神,当年景阳一案闹的天下皆知,陛下竟不知晋文平已身死? 晋昭低眉,心想:周桓别是年纪大了,痴呆了。 殿内一时沉默,良久,周桓长叹一声:“可怜人呐……来人。” 叶康连忙靠了过来。 “追封晋文平为景阳县伯,食邑五百户,赐谥号廉正。” 晋昭跪下伏首,要开口推拒。 周桓大手一挥,没让她说话:“朕意已决。说来,也是朝廷欠晋家的,晋文平故人已去,身后有没有可继承之人,朕便做主,爵位便由你来袭承,爵降一等,封为景阳县子。” 这下连陶格都抬起了头。从未听过谁考了状元就能封爵的,还是世袭爵位,虽然知道陛下赏识晋昭,但这未免也太过了吧。 一旁苏诃对晋昭连连侧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晋昭趴在地上没有抬头:“草民于社稷无功,万不敢受此封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周桓将她扶起来:“你当初那封信,也算是于齐州有功,不必惶恐。” 见晋昭要继续开口,周桓笑着拍她肩膀:“若是仍有忧虑,日后便多做些事、多立些功,让朕知道,朕没有看错人。” 内监端着托盘靠过来,圣旨、玉章皆在其上。 显然周桓一早便打算封爵了。 晋昭无言,心中冷笑,没有再推脱,接过托盘:“草民,恭谢圣恩。” 周桓又看向苏诃、陶格二人,眉眼含笑:“你们二人也不必羡慕他,都是才子,朕亦有赏!” 苏、陶二人亦和晋昭一齐跪在地上,叩谢圣恩。 周桓龙颜大悦,随口夸赞两句,就将他们放出宫去。 …… 离宫路上,苏诃犹豫再三,还是开口恭维:“晋兄,十一岁凭一己之身告倒地方望族,这份胆识,在下佩服!” 可晋昭始终低眉顺眼,只说了一句“全仰赖陛下圣明”便再没多说一句话。 苏诃一噎,没想到晋昭会这么说,以为她是说些场面话,疏远自己,遂闭了嘴。 一旁陶格则是他面色难看,对晋昭的嫉妒盖都盖不住。 无视二人视线,晋昭无言,低头看着脚下的玉石路面。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若非是亲眼见过周桓兔死狗烹时的嘴脸,她倒真是要为他肝脑涂地了。 * 夜里,紫阳宫内灯火通明。 周桓手里把玩着新进贡的东珠,听一边的内监报告宫里的事。 烛火摇曳,映在周桓脸上,教人看不出他的心情。 待内监退下后,叶康开始替周桓整理折子:“这状元郎瞧着总是木着个脸,倒是真心敬仰陛下。” “嗯。”周桓闭着眼,有些漫不经心。 叶康看不出周桓的想法,停顿片刻:“今日吏部递上折子,询问考生的任职事务,陛下可有特别想委任的?” “没有,全权交给胡裘去办吧。”周桓起身,长袍逶迤在地面,刺绣金龙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朕要礼佛两周,这几日,官员不准打扰。” 殿内佛堂的门扉打开又合上,叶康看着皇帝离去的地方错愕。 他看向手中的奏折,一时摸不着头脑。 陛下将这状元郎抬得这么高,现在为何又不管了? * 翌日,朝廷调令下来,晋昭看着其上“锦州监察御史”六字,倒是没有太大意外。 一篇《门第论》,算是将京城大半的官员都得罪光了,现下他们不使绊子才奇怪。 傅泉很是气愤,抱着调令看了又看,恨不得在上面烧出个洞来:“下州府,八品官,还要一路跑到南荒去,这就是你要的登阁拜相?” 一想到晋昭八载寒窗就换来这么个结果,傅泉就难过:“他们也太过分了!你再怎么也是状元及第,竟给你安排个犄角旮旯里的无权小官!” 窗外柳絮纷飞,风儿一卷便飞入窗棂。 晋昭拂去衣上的白絮,收好包裹,开门下楼。 第19章 幸好她一直住在京郊驿站,东西不多,随时能走。 驿站的老板见晋昭要离开,想靠近热络两句,可见她身边傅泉一直喋喋不休,也只好退远了些。 晋昭有些无奈:“这只是开始,谁当官能够一步登天的?状元年年都有,放在京中也没多稀奇。而且,御史无权?” 二人下楼,晋昭翻身上马,笑意不达眼底:“这个位置啊,可最适合我这种人了。” “你这种人?”傅泉没明白晋昭在说什么,刚想开口问,晋岚便打马离开了。 “驾!”一声轻喝,马儿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吏部让她月内到任,再不快点,只怕要逾期,到时候定会被他们好一顿参。 * 金乌西沉,落日晚霞铺陈于天际。 上清金顶在红霞映照下华光流溢,紫阳宫玉阶上落下一地金红,教人心醉。 可惜静心礼佛的周桓见不到这美景。 “陛下。”叶康小心翼翼靠往门边,“晋大人将夜照玉狮子送回宫中了。” 门内无声,叶康也不敢离开,纠结着开口:“说是不日将往锦州,俸禄微薄,恐怠慢了御赐之物,故想请宫中代为照料宝驹。” 里面依旧无言,是以叶康仍然弯腰附耳在门边。 这晋昭也真是大胆,仗着陛下看重,竟然退回御赐之物,倒是苦了他们这些宫里当差的,提心吊胆替她传话。 “笃”、“笃”两声敲响后,叶康才松了口气,低下头,噤声离开。 只留下殿内连绵不断的的木鱼声。 * 二月二十七,锦州城。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爬上城楼,也将城门处老头的影子拖的老长。 “哎哟,李大人,一个御史罢了,您何必亲自来迎?”锦州录事孙林福小心迎上去搀扶来者。 锦州别驾李介杵着根红木拐杖颤颤巍巍,摇头时,银白的胡须随风飘扬:“此人来历不小,是陛下亲封的状元郎,京中要我们多担待些。” “亲封”二字稍重,孙林福会意,低头噤声。 真的来历不小,会放到他们这穷地方当个没实权的小官? 只怕是朝中得罪人,才会叫他们多“担待”。 但话已至此,孙林福拗不过李介,只好扶着他在城门前等待。 可一个时辰过去了,该来的人却还没个影。 第17章 马蹄疾(1)这事大了 见天色愈发暗下来,孙林福佯装愤怒:“这状元郎倒是好大的威风,大人您先回去吧,下官在这候着便好。” 李介却依旧拒绝,他扶着一旁的石墩坐下:“再等等。” 孙林福满眼心疼:“您身子不好,若是在这受凉了,这谁人担待得起啊。” 可李介不再说话,依旧固执地等晋昭。 ……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马蹄声响,晋昭、傅泉总算在天黑之前赶到。 “吁——” 晋昭翻身下马,孙林福迎了上去,面上笑容真切:“下官孙林福,见过晋大人。” 晋昭单手执马鞭,两个大步上前。 她不动声色地扫视周围,面上虽有疲态,但也没有失了礼数,作揖道:“路上出了些波折,让各位大人久等了,明日我便上疏,向陛下请罪。” 不远处李介咳嗽两声:“不久……不久……晋大人奔波千里,何罪之有啊。” 看见眼前这个拄拐的白发人,晋昭心里有了数,低眉一笑,作长揖:“想来是李大人了,晚辈久仰。” 李介伸手扶起她来:“李某一介老翁,怎敢做状元郎的长辈,您年前做的《门第论》,才真是让天下士子仰慕。” “您谬赞了。”晋昭笑容亲和,上前扶住李介,“您亲自到这城门来接,才真是让晚辈受宠若惊。” 李介像是极为高兴,拉着晋昭问了许多镇霖的事。 …… 二人人互相恭维,一路行至晋昭府外。 孙林福抬抬手:“这就是您的居所了,锦州不比京师,稍有简陋,还望多担待。大人今日先好生歇息,明日我等再为您接风洗尘。” 晋昭望了眼身后两丈见方的前院,主屋厢房齐全,地是小了些,但住她和傅泉足够了。 她笑道:“此屋已算是极好,下官多谢大人了。” 李介笑容和蔼:“日后都是同僚,晋大人,客气了。” 语罢,便告别离去。 送别了李、孙二人,晋昭和傅泉步入屋内,看着光秃秃的墙壁,竟是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傅泉“嘿嘿”一笑:“还好咱俩把被褥带来了。” 晋昭想点盏灯却发现没有蜡烛,她心下叹气。 也罢,夜已深,有什么事只能明日再说。 * 翌日。 天边日头方起,街边的砖石上还带着昨夜的潮气,清晨的静谧要胜过黑夜。 正是人们酣睡偷懒的时候,傅泉却被门口的敲门声惊醒。 “谁呀!”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开门,却看见门外站着着两名官差模样的人。 “不是明日才上任吗?就算是洗尘宴,也没有在大清早办的道理吧。” 两名官差赔着笑,费劲地抬了抬手里的东西,显然是将傅泉当做了晋昭:“大人误会,小的们是受参军之命,来为晋大人乔迁新居送礼的。” 一个“礼”字落在傅泉耳朵里。 来此之前晋昭的耳提面命言犹在耳。 傅泉残存的瞌睡顿时惊走:“什么礼?我家大人不收礼,你们快离开。” 这时官差们才明白眼前人不是晋昭,他们面面相觑,皆露难色:“这……” 这时一道声音传来:“你家大人是哪位?” 身后忽然有人说话,官差转身,便见晋昭拎着大包小包,站在台阶下方。 晋昭没说话,示意傅泉抽走她胳膊夹着的烧饼,又将手上的面条包子递给他,让他进屋吃饭。 两名官差回答晋昭的问题:“正是裴筵裴大人。” 傅泉定睛一看,才发现二人手上都是些锅碗瓢盆。 “嗯。”晋昭单手接过那一串丁里咣啷,“代我谢过你家大人,来日定将……” 手中一沉,晋昭深吸口气,拒绝官差伸来的手,使劲将东西提起:“……定将登门拜访。” …… 送别两位官差后,晋昭费劲地将东西拖到院子中间。 “裴?”傅泉倚着门啃烧饼,“我记得当初齐州的那个参军也姓裴。” 晋昭拍手起身,气喘吁吁:“就是他。” 来的路上,晋昭看过拂微带的锦州资料。 锦州司兵参军裴筵,字筵之,七年前调任锦州,算是左迁了。 看着面前一摊“贺礼”,晋昭心中思虑万千。 虽是只有一面之缘,但她记得,此人性情尤为刚直,也不知道如今过得如何了。 * 而此时的裴筵,还并不知道晋昭的存在。 正午时分,他回到裴府用膳,见一桌子海味色香味俱全,不胜欣喜:“赵家村又来送海味了?” 没有人理会他,裴筵抬头,见桌边的师爷章庭看着他欲言又止。 “出什么事了?段从开又来找麻烦了?” 章庭摇头:“没有没有,就是上午我托人代你向晋大人府上送了些起居用品,他说日后会登门拜访,你到时候留意些,被露馅了。” “晋?哪个晋大人?”裴筵将锦州官员都在脑中过一遍,一时竟也没想到这是哪位人物。 章庭恨铁不成钢,狠狠瞪了眼裴筵:“晋昭!我跟你说过的!京中的新科状元,昨日才到的锦州,任的是监察御史一职,我给你的那篇文章,你看过没有?” 裴筵这才想起被他忘在公文堆下的那一张纸,霎时有些耳热:“前些时日事务繁忙,海边那些倭寇又开始骚扰渔船了。不过你说晋昭,是哪个昭?” “‘天璇幸祥,昭昭光明’的昭。”章庭心下叹气,裴筵自到了锦州后就更少关心朝中事务了,《门第论》在朝中干系甚大,掀起数次风波,他竟到现在都没看。 裴筵沉吟,皱皱眉头:“那不就是昭雪的昭嘛……不会是齐州人吧?” “哟!难得。”章庭眼睛一亮,没想到裴筵竟知道晋昭的出身,“当年齐州的景阳案,就是他告到御前的。” “哦。”裴筵皱眉,绞尽脑汁,也只想起当年在庙前的干瘦小孩。 可章庭没注意到这些,他起了精神:“这位晋大人是个人物。十三的举子、十九的进士,一篇文章就整治了科举的舞弊之风……” 裴筵轻蔑一笑,对章庭的话嗤之以鼻:“那他还被放到这来?官位还没我大。” “邦”一声,章庭从袖口掏出张请帖敲在桌上。 他显然为裴筵的话动了怒:“说了你 多少回,看人先见性格能力,然后再问其他。他能到这来正是说明他与京中的那些人没同流合污!今日洗尘宴你去,这晋昭一定要搞好关系,说不定就是你出锦州的机会!” 第20章 裴筵哑然,缩缩脖子,将桌上的请帖收回袖中。 七年来,裴筵早已看清了这官场的险恶,放弃挣扎,打算在这南荒之地安度晚年。 可章庭偏不,左右张罗,非要推着他出人头地。 也不知道捡着个这样的师爷,是幸还是不幸。 * 夜里洗尘宴,晋昭提前半炷香就到了,却没想到她来之前,这锦州官员竟已经全部到齐。 她又看了眼请帖,确定时间没看错,这才抬脚踏入室内。 锦州不大,是以来的官员并不多,堪堪坐满两圆桌,晋昭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椅子上假寐的裴筵。 算来他如今年纪也不过二十六,却是胡子拉碴,满脸颓然,想来这七年过的并不如意。 原本喧闹的酒席,在晋昭出现后渐渐安静下来。 十来道视线汇集在门口,晋昭拱手:“下官晋昭,让诸位大人久等了。” 无人说话,所有的视线又不约而同地移向西座上的人。 锦州刺史唐毅坐在正位上,上下打量了眼晋昭,大笑着开口道:“今日是晋大人你的洗尘宴,没有什么下官上官的,都称你我就好。” 因着唐毅的话,席上的气氛才又开始活跃起来。 恭维话接踵而至,晋昭也笑着一一回应,一时觥筹交错,满座皆欢。 裴筵抬了下眼皮,瞥了眼人群中心的晋昭,又仰头睡去。 可偏偏有人不让他安生。 “……这位是段从开段司户,那边睡觉的是裴筵裴司兵,他们二人与你同级。” 唐毅将晋昭领到段从开边上,紧接着又着人将裴筵拍醒。 裴筵被迫睁开眼睛,压下心中不耐,起身和晋昭敬酒。 晋昭自然也看出了他的不情不愿,一杯碰过后,没多说话,回到座位上。 七拐八绕的,唐毅终于提起了李介:“还有一位,李介李大人,今日没来,要我代他向你赔罪。” 晋昭放下筷子,故作惶恐:“不敢不敢,李大人年长,怎有让长辈向晚辈赔罪的道理?” 唐毅满脸笑意,正准备张嘴,就听见晋昭的下一句。 “下官来时,在玉山边上遭遇了山匪,是以耽搁了些时日,这些天日夜兼程,不想还是快日落才到城中,害李大人等许久,这是下官的过错。” “玉山?”唐毅被晋昭的话说得一怔,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玉山有什么?” 躺在角落的裴筵瞬间睁开了眼睛。 可晋昭开始答非所问,一副心系李介的模样:“李大人是为何不能来?莫不是昨日着了凉?” “不……不……”唐毅注意力仍在一个“匪”字上,“你说匪……” “若李大人因此而染病,下官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语罢,晋昭满脸愧疚,猛然起身:“下官这就去他府上当面致歉。” 唐毅连忙拦住她:“那是他自己身体不好,你既及时到任了,此事便与你无关。你刚刚说匪患?玉山怎么会有匪患呢?” 其余官员皆看向裴筵,玉山就在锦州城二十里外的官道边上。 若有匪患,还是敢拦截官差的匪。 这事大了。 第18章 马蹄疾(2)一察官人善恶,二察户籍…… 段从开率先开口,不怀好意地盯着裴筵:“裴司兵,你怎么看啊?” “怎么看?我没什么可看的。”裴筵调整下坐姿,又靠在椅背上,吊儿郎当,“我前些天一直在东岸那块,怎么知道西边这事?这锦州城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官,你老爹在西边有那么多地,有没有匪患,你不清楚?” 段从开冷笑:“你堂堂锦州司兵,成天在东边陪那些渔民玩农家乐,十天半月都不回一趟锦州城,现下出了匪患,还要怪我等失察?” “我可没说有人失察,毕竟就在眼皮子底下,到底是失察,还是视而不见、故意隐瞒,可真不好说。” “你什么意思!”段从开像是被戳了痛处,拍案而起,情绪激动,“你把兵全带去赵家村,我等没同你计较,现下玉山出了事,你还要把锅甩我身上?” 裴筵两手一摊:“那没办法,我手底下就八百个弟兄,管的了东,就管不了西。” “那你不会多招点兵!” 裴筵“呵”一声往后靠:“段大人好大的口气,招兵?你给钱?” 段从开脸色难看,半晌,恶狠狠地讲了句锦州脏话,又翻个白眼:“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未料裴筵这回却没有忍他,将手中酒杯砸了过去:“老子建昭九年齐州正经举人出身,你算什么玩意?个走后门当官的庸狗,还好意思当老子面说自己是秀才?” “你!” 场面顿时失控起来。 “够了!”唐毅脸色难看,叫人拉住准备伸手打裴筵的段从开,“都是同僚,你们这样像什么样子!” 晋昭冷眼看着这场闹剧,没有开口。 锦州虽是下州府,但按朝廷惯例,当备兵三千,剩下这两千多人的军饷,是到了谁的口袋里? 唐毅显然也意识到什么,霎时脸上挂不住,笑着向晋昭解释:“晋大人有所不知,前年海啸,淹了锦州大半的农田,百姓艰难,是以我们将一部分军饷挪作民用。筵之爱兵,不忍苛待他们,这才裁了军,此事我等也是有上报的。” 晋昭看了眼段从开,心下了然,意味深长道:“大人真是爱民如子。” 裴筵一声冷哼,唐毅面上僵了一下,还是和颜悦色对他道:“左右赵家村的事也处理完了,你这几日便去玉山瞧瞧吧。” 晋昭心下一动,开口:“我陪裴大人一道去吧,说来这玉山山匪,我也打过照面。” 裴筵看都没看晋昭,仍旧死死瞪着段从开,嘴里的话不阴不阳:“不必了,细胳膊细腿的,出了事又有人要往我身上赖。” 压下又要发作的段从开,唐毅也转头看向晋昭,神色里满是关切:“筵之说的不错,眼下你方到锦州,确实不该派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谁料,晋昭竟再也不争取,应下唐毅的话,提起筷子开始夹菜。 来了这光听他们吵架了,饭都没吃几口,这一桌子宴席可不便宜,别浪费了。 唐毅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一骨碌话全落回了肚子里。 裴筵冷眼瞧着晋昭,嘲讽一笑,心道章庭这回算是看错人了。 * 次日拂晓,锦州城外。 风里带着梨花香,潮气惹得人心烦。 裴筵盯着眼前牵马的人,皮笑肉不笑:“不是说了不让你来吗?” 晋昭摸了摸衣襟,从怀里掏出块铁牌来递到裴筵面前:“今日我便正式任职锦州御史了。” 裴筵挑眉,面无表情:“所以呢?” 晋昭盯着裴筵,心里暗想,好歹也是举人,怎的当个武官还真搞得跟个文盲一样。 “你不知道御史的职权?” 裴筵耸肩,理不直气也壮:“不知道。” 锦州御史一直都是个闲差,谁会管个闲官的职权? 沉默良久,晋昭看着裴筵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升起无名怒火。 她收起铁牌翻身上马,打马向玉山方向而去:“一察官人善恶,二察户籍赋役,三察农桑仓田,四察妖猾盗贼,五察德行孝悌,六察黠吏豪宗。如今随你去玉山,是我职责所在。” 裴筵只觉得好笑,也驾马跟上她:“察?锦州城里头这点事,家家户户谁不知道一点?你想查出点什么很容易。那之后呢?你敢往上头捅吗?你捅得上去吗?捅上去了有人管吗?” 马匹并行,裴筵讥诮地看着晋昭:“上边都是铁板一块,你能告倒贺家,不过是借了陛下惩治兼并的东风,这东风难不成年年吹?有些官位,闲置是有原因的。” 裴筵的话刺耳,但也是实话。 可晋昭依旧不为所动:“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身在其位,监察上报便是我职责所在,配不配合是你的事,履不履职是我的事。” 裴筵两腿一夹马肚 ,身下的马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行啊,在下倒是乐意配合御史大人行公务,但您可要跟紧了!” 阴阳怪气的话落入耳中,晋昭倒没有生气,她看着裴筵远去的背影无言:真是幼稚。 而远处的裴筵,此时也是觉得晋昭不过是个看不清现实的毛头小子。 ……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玉山脚下。 酒馆里小顺见裴筵身下的马膘肥体壮,心知此人来历不凡,遂笑容谄媚地迎上去。 待靠近了,瞧见裴筵身后人模样时,他却大惊失色,拔起腿就准备往厨房跑。 “站住。” 裴筵一把抓住小顺。 晋昭拴好马,走到二人跟前,拍拍小顺的肩膀:“我今日来,不是找麻烦的,是有些事想问你。” “欸……好、好。”小顺被晋昭拍得瑟缩两下,壮着胆子往二人身后看去,“傅……傅哥呢?” 第21章 晋昭牵着他往店内走去:“我今天没带他过来,你别怕。” 这酒馆是家黑店,上次她跟傅泉来这打尖,那个下药的店小二被傅泉一巴掌扇出两丈远,怕是给这孩子留下不小的阴影。 裴筵一坐下就给自己斟杯茶,问小顺:“你是这店里的什么人?” 小顺盯着脚上的草鞋,不敢抬头:“我是这店里的小二。” “小二?”裴筵皱眉,上下打量了眼面前瘦的像泥鳅的孩子,“你多大了?店里就你一个小二?” 小顺胆怯地看了眼晋昭。 晋昭帮他回答:“这个店本来两个小二,还有个十八九岁的,前些时被我朋友打伤了。” 一听见晋昭提起另一个店小二,小顺便忍不住抽泣起来。 他始终低着头,眼泪珠子直往下掉:“大哥……大哥他死了……” 裴筵握着杯子的手一顿,抬头看向晋昭,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晋昭低眉,却没有马上开口。 傅泉的功夫她最清楚,手下有分寸,那日动静虽闹的大,可那小二是摔到草垛里,擦破些皮,走之前傅泉也留意过,当时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裴筵不这么想,他见晋昭不说话,转头问小顺:“怎么回事?” 小顺哽咽个不停,袖子在脸上胡乱擦,后厨的老金跑出来看情况,却被晋昭冰凉眼神吓了回去。 “前天……前天晚上,段老爷家的千金被掳去了山上,村里来人说,要派人去山上讨贼,便将大哥带了过去……” 小顺抽抽噎噎,后厨的老金终于听不下去了,冲出来将他的嘴捂住:“你闭嘴!段老爷的事也是你能说的?” “呜呜……”小顺挣不开老金的桎梏,也控制不住眼泪,转过身,抱着老金圆滚滚的肚子崩溃大哭起来。 裴筵被孩子的哭声扰得心烦意乱,他挠挠脑袋,抬眼看老金:“山里有匪为何不去衙门报官?” 见老金始终不肯多说什么,晋昭便从怀里掏出铁牌。 老金不认字,晋昭便开口:“在下姓晋,现任锦州监察御史,前些时在你们这碰到的事,我也不想追究,你有什么话可以先说出来,不必忌讳什么。” 老金接过铁牌,左右翻看,仍旧有所顾忌。 晋昭心下一动,又开口:“段从开段司户认得吗?” 老金顿时抬头,晋昭指了指裴筵:“这位是裴司兵,段大人的同僚,二人关系匪浅。今日我们来,段大人也是知道的。” 裴筵瞪了眼晋昭,刚要开口,又被晋昭按了下来。 她看着老金,神色恳切:“段大人忧心家中女眷清誉,这才托我们暗中调查。” 小顺哭声渐弱,老金放开了他,低头一声叹息:“这玉山匪患由来已久,村里人三次报官,三次都被赶了出来,年后,村里也不准村民们再去衙门,就连这次段小姐被掳上山,也是村长组织青壮年上山要人。” 晋昭、裴筵对视一眼,裴筵又问:“你们去报官,衙门里的人是怎么说的?” 老金叹气:“官差都说规模不大,算不上匪患,若是消息传上去,只会引起州里恐慌,让我们自己小心些。” “啪!” 茶杯被重重放在桌上,裴筵冷笑:“他们倒是当的个好差。” 晋昭继续问:“如今这玉山上的人都是什么来头,你们清楚吗?” 老金摇头:“听说那当家的老大是从禹州逃过来的,来的时候是十多个人,如今少说也有六七十人了。” 晋昭停住,看了眼小顺蜡黄的脸,直视老金的眼睛。 半晌,她才开口道:“你是说,半年来,这玉山周边,至少有五十人上山为匪是吗?” 老金眼睛瞪大,没想到晋昭会这么问:“我……我不知道啊……兴许是外地流窜来的呢?” 裴筵没再说话,起身走了出去,晋昭坐在桌边,低眉沉思,久久不语。 第19章 为君一日恩(1)谁人不识凌霄军…… 入夜,段从开放衙之后就回了段家老宅。 占地数亩的段府此刻灯火通明,前院假山园林之间,来往的丫鬟婆子皆小心翼翼,府内没有一个人人敢说话,门口的管家此刻正伸头向外望着。 青砖上轱辘声响,管家不自觉松了口气,赶忙快步迎了出去。 马车帘子掀开,段从开官服都没换,被人扶着从车上下来。 管家弯着腰靠近,眼里几乎要飙出泪来:“哎哟!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段从开只摆手,没有理会管家,入府直往段老爷的书房而去。 “哐!” 还未等段从开进屋,就听见里边茶盏碎裂的声音,旁边的丫鬟吓得一抖,正准备进屋去收拾,却被段从开拦了下来。 “爹。”门被推开,段从开看着桌旁双手撑头的白发老人,绕过脚下碎瓷,快步走了过去。 段宏听见他的声音,抬头,满脸的疲态:“先坐吧。” 段从开将椅子拉到桌边,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还是犹豫着开口:“南南的事应该先告诉我的。” 段宏摇头,几乎筋疲力尽:“我听老金说,衙门派人来查这事了?” 段从开点头:“新来的监察御史被玉山的人劫过,这事闹大了。也好,正好借着州里的人除了他们。” 段宏红着眼睛向后仰,只摇头,不说话。 段从开心知父亲忧心的什么,开口劝道:“女子清誉固然重要,可再重要,也大不过性命,父亲不必为此忧心,大不了,在家里修座庙,儿子养南南一辈子就是了。” 可段宏始终眉头紧锁,煞是煎熬。 “爹?”段从开察觉出不对来,问道:“……莫不是这其中还有别的波折?” 段宏闭上眼,长叹一声,良久,才开口。 “能招安吗?” …… “什么?招安?” 裴筵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拍桌子起身:“段从开你别真是跟山匪有勾结吧!” 晋昭无言,转过头,看向门外。 外边日头正好,春光明媚,微黄的日光打在花坛上,看得人暖意洋洋。 本定着剿匪是在今日,可现下她和裴筵要出发了,这个段从开却突然过来横插一脚。 段从开难得低头,没有同裴筵吵起来:“说到底都是我锦州百姓,活不下去了才上山为匪的,你军里不是缺人吗?” 裴筵被气笑了:“你什么意思?要我把他们收进军来?这一下多百来人,军饷你出?” “我出。” 晋昭回过头看向段从开,挑了挑眉,锦州人人都知这段从开是个有进无出的,今日却这样一反常态,也不知什么事能让这位铁公鸡拔毛。 裴筵也没想到段从开会这么爽快地应下。 他的气焰渐渐平息下来,坐回椅子上端起茶盏,低头,目光流转,开始得寸进尺:“可这些都是山匪,收入军中,只怕难管啊……” 段从开将他的小动作都收进眼底,倒也没有生气,财大气粗地吐了句:“三倍。” 裴筵捏着盏盖的手一顿。 段从开挺直了背,直视堂上:“这些人的军饷,我三倍送到你手里,每年锦州备兵的军费,我多拨一成。” “啪” 茶盏被放到桌上,裴筵起身:“成交。” 晋昭咬了口手里的玉糕,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一下,倒是没有着急起身。 果然,段从开提了个条件:“山里有个人,你要任他做百夫长。” “你这是要替土匪买官?”裴筵眼睛瞪大,刚要发作。 晋昭却开口:“你说。” …… 午后,待段从开离开,晋昭便跟着裴筵去了玉山。 从围剿变成招安,原定的计划全部作废,不想拖延时间,二人只能在马上商量。 “左右也才百来个人,先把寨子围了,再把他们老大叫出来商量。” 二人身后,段从开的警卫段五慌忙开口:“不可!小姐还在里面,他们若是伤了她……” “大人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一旁,裴筵的副官詹平冷眼打断他。 晋昭回头,对着警卫笑容和煦:“你放心,那寨子里会有人护住她的。” 丢了什么都不能丢了升官发财路不是? 裴筵想起段从开在堂前的嘴脸,鼻尖一声冷哼,吓得身后警卫慌忙低头噤声。 晋昭使个眼神,一边的士兵就将他带到队伍后去跟着了。 裴筵仍旧臭着张脸:“你不是要察……察那什么吗?段从开这样算买官吧?算官匪勾结吧?你就这么答应了?” 晋昭握着缰绳,摩挲手中马鞭的纹路,漫不经心地应付裴筵:“三百军饷你不想要了?” 裴筵顿时有些丧气:“这不是废话?” 有着段从开这个司户卡脖子,锦州军费一向吃紧,便是裁了军,将士也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军备武器百八十年难得一换,东边倭寇又时不时出来骚扰一下,这些年军里也是苦不堪言。 第22章 纵是裴筵再看不惯段从开,为了钱,也不得不低他一头。 只是一想到以后自己军里要多个关系户,他就浑身不自在。 晋昭在意的却不是这些,她看着不远处的老金酒馆出神。 玉山那伙人,前前后后杀了三个村民,致伤致残的更是不计其数。 如今却要招安他们? * 到了酒馆,晋昭翻身下马,小顺跑出来接她:“晋大人!” 晋昭揉揉他的头,进了店。 裴筵跟在她身后,伸个懒腰:“来碗面吧,中午没吃饱,要饿死了。” 小顺看起来却有些为难:“金爹爹他不在……” 晋昭顿住,环视酒馆之内。 稍许,她发现柜台后放的关公像不见后,皱眉:“他去哪了?” 小顺从柜台后取出茶具,踮着脚,小心翼翼给晋昭他们倒水:“昨日二位大人走后,爹爹就出门采买了,说是明日再回来。” 按下小顺的手,晋昭开口:“带我去他房间看看。” 小顺看着晋昭一脸严肃,顿时吓得缩缩脖子,转身将他们带到隔壁老金的卧房。 到了老金屋外,裴筵一脚踹开上了锁的房门,进了屋内,却只能看见空旷的桌柜和床板。 只是出门采买,可用不着把家里的东西清空,连财神爷都搬走。 裴筵一声冷笑,门外的晋昭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回头,看着院中孤零零的小顺,这孩子父母都死在前年的海啸里,跟他兄长一起被老金捡了去。 现在兄长死了,老金逃了,就剩他一个人待在这里。 显然裴筵也想到这层,他出来看着小顺,这孩子显然还不知道自己被抛下了。 “山里要剿匪,难保不生变数,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不安全,这几日先跟着我们吧。”裴筵一把揽过小顺就往外带。 小顺有些怕他,不太情愿,小声说:“不用的,金爹爹明天就回了。” 裴筵耐着性子同他讲话:“那就等明日,老金回来,我们再送你过来,如何?” 小顺想不出什么话来拒绝,只好跟着裴筵上马。 “驾” 缰绳轻抖,马儿便乘风奔去。 这是小顺第一次骑马,他睁大眼睛,怔怔看着眼前从未体验过的视野,远处崇山峻岭、绵延不绝,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好似能将所有的烦恼都带走。 风将他额头上蓬乱的发丝拨开,小顺小心翼翼地伸手,抚摸手下的鬃毛。 他喜欢骑马,要是能每天,不,哪怕一年能骑一次,他就很开心了。 小顺心想,等金爹爹回来,他一定要努力工作,等将来攒够银子,他要买匹马儿,到时候天天骑马,还可以帮金爹爹进城采买,再也不用金爹爹来回奔波了。 而在他身后,队伍最末,天边飞鸟来回盘旋,鸣声稀疏,像是迷失了方向,令人惴惴不安。 * 午后,日落西山,玉山脚下,树木苍翠、茂密,落下的树荫密不透风。 晋昭站在香树下,静静看着山腰处的木阶,没有上去。 一边裴筵百无聊赖蹲在地上,握着根木枝戳叶子:“先说好啊,一会谈崩了,打起来,我可不一定护得住你。” 晋昭点头,眼睛仍旧没有离开山腰处:“嗯。” 裴筵“嘁”一声,抬起手上的枝条,满意地看着手上的树叶串串:“真搞不懂你,说来,人家当初也没劫成你,现在剿匪你却非要死乞白赖跟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这山里人有私仇。” 晋昭没说话,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蹲在地上玩树叶的人,暗自摇摇头,转头又开始盯着山腰。 裴筵等的不耐烦了,甩下手中枝叶,起身准备走上台阶:“到底还来不来,我们直接上门找得了。” “簌——” 裴筵的脚一碰到木阶,一支羽箭射在了他的脚边。 羽箭长四尺有余,箭簇没入木阶足足五寸。 “好箭法。”裴筵感叹。 晋昭抬头,见山腰处走出一人。 那人收起弓,神情倨傲又带着些许厌恶,看向晋昭:“我们大当家说了,只跟那个瘦的谈。” “不是,你们要个一捏就碎的小文官上山谈?”裴筵瞪了那人一眼,方才生出的一抹敬佩荡然无存,“好歹山上有百十个大汉,不想竟都是鼠辈!” 山腰那人没理会裴筵的激将,他依旧居高临下看着二人:“话已带到,爱来不来。” 语罢,便转头回山了。 裴筵气结,咬牙道:“招个屁的安,打上去,我看他到时候还跟不跟我谈!” 晋昭摇头,拔出箭来,递给裴筵:“这些人比我们想的要厉害。山里只怕另有玄机,真要围剿,只怕不易,让你的人先等等吧,我上去会会他们。” 裴筵下意识接过羽箭,箭身入手,他却察觉出不对来。 乌木黑沉,较寻常羽箭更沉些,箭身更长更细些。 “这……这是当年……凌霄军的箭?” “嗯。” 裴筵骇然,抬首,却见晋昭已登上台阶。 裴筵伸手欲拦她,却被她躲开。 晚霞金光从山腰处落下,却在晋昭脸上留下半面阴影,让裴筵看不清她的笑. “不必忧心,我若死在山上,也是咎由自取。为着段从开想要的,也不会有人追责于你。” 裴筵张了张嘴,看着手里的羽箭,忽然说不出话来。 这大延男儿,谁人不识凌霄军? 他不愿挥刀面对曾经的凌霄军士。 只能无言,任由晋昭登山而去。 第20章 为君一日恩(2)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已是午后,玉山山寨里却异常寂静。 晋昭一路深入,入目却都是张红结彩。 寨中门窗上张贴的“囍”字红得刺目。 沿途的山匪都不约而同停下手中的事,面含敌意地盯着晋昭。 “明晚山中可有喜事。”一旁领她上山的吴双讥讽一笑,“晋大人不留下来讨杯喜酒?” 晋昭没将吴双的挑衅放在心上,只缓缓跟在他身后:“只怕我留下来,山中的喜事便办不成了。” 吴双一声冷哼,不再理会她。 待走入寨主房中,晋昭却没有见到人。 “哐”门被合上,吴双退出去,将她一个留在屋里。 晋昭倒是不急,在房中转了转,最终定在了一副挂画前。 画布泛黄,想来有些年头。 画卷中尘土飞扬,骏马奔驰,其上一人张弓射箭,肩上玄甲冷硬,身后万军如林。 正是《明侯镇北图》。 画卷右下角,朱砂印章清晰醒目,其上字体娟秀,晋昭盯着“傅云仍”三字,静立无言。 前尘旧事如云烟扩散。 晋昭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晨间,母亲握着她的手,在画卷最末,印下红章。 …… “此画乃镇国公夫人所作。” 晋昭回头,见门口站着一中年人,身量不高,肩尤其宽,眉目浓郁,川字纹深刻,烙在额心。 邹涣进屋,越过晋昭,望向正中悬挂的画卷:“是当年送给老明侯的寿礼。” “你将此画挂在房中,就不怕朝廷杀你?” 邹涣一声冷笑,走进屋坐下:“我都上山为匪了,还怕朝廷杀我?” 晋昭扶着桌沿,缓缓坐下,开口道:“州里衙门有意招安。” “呵!”邹涣不屑,“晋大人莫不是觉得,我这山上都是贪生怕死之徒?” “你是凌霄逃兵,招不招安都是死路一条,自是不怕死。”晋昭指尖轻敲桌面,抬眸道,“那山里的其他人呢?” 邹涣顿住,霎时间眼神危险起来,瞪着晋昭:“我不是逃兵!如今苟活在军里的才都是逃兵!” “吴双那人,你挺喜欢吧。”晋昭没有同邹涣理论逃不逃兵的事,“看年纪,他应该没在凌霄军待过,凌霄箭法却是使得如火纯青。” 邹涣忽地沉默下来。 “凌霄箭难控,传授时除了考验学习者的天分,也更考验传授者耐心,是以非血亲者多不愿倾囊相授,军中多靠父子相传、子孙而继。”晋昭起身,走到画前,仰头看着画中人半白的胡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就不想替这山中人谋个出路?” “我才不要什么狗屁出路!” 门忽然被撞开,门外立着五人,吴双愤怒至极,晋昭却看向无人中最不显眼,也最斯文的那位。 林柏猝不及防撞见晋昭目光,慌忙低下头。 “都滚回去!”邹涣也被这一变故吓了一跳,将几人都轰走。 可吴双拳头握紧,始终站在门口,死死瞪着晋昭,咬牙道:“下山受招安,成了朝廷鹰犬,那才是真的没了出路!” 晋昭没有与他争辩,转头看向邹涣:“一时意气好逞,口腹之欲难填。十来人好养,可如今山中百来人,不知粮食够否?” 第23章 僵持良久,邹涣忽地起身:“晋大人请回吧,山中生计,不需你来操心。也是你说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曾受明公一刻师恩,此生,断不会从了朝廷。” 语罢,他来到门前,将众人推出廊下,转头示意晋昭离开。 晋昭无法,起身来到门口。 稍许,她见林柏走远,开口对邹涣道:“你房中画是赝品。” 邹涣皱眉,回头看向房中画卷。 “真迹盖章时出了差错,是以印章是模糊的。”晋昭看向邹涣,“画有真假,人情亦如是。” 邹涣眉头紧锁,警觉起来:“你想说什么?” 晋昭看着不远处看着他们的林柏,开口道:“你为昔日之恩,不愿下山,又怎知这山中人人都如此?” 邹涣听明白了晋昭话里的意思,讥笑道:“这里哪个不是被逼得活不下去了才上山的?下山?再下山受你们这些官爷富户的压榨吗?” “为生计聚,自然也能为利散。”晋昭回首,“条件谈妥,你这山上也并非铁板一块。” 可邹涣只觉得晋昭在离间他们,不愿再听她多言,回屋,将门关上,只留晋昭立在风中无言。 …… “晋大人。”待晋昭步下台阶,林柏靠近了她,笑着作揖,“天要黑了,我送你下山吧。” 晋昭静眼瞧着面前的青年人,身量清瘦,面容白净,书生模样,与这山里的匪徒显得格格不入。 她抬脚,漫不经心地跟上林柏:“你送我下山,不怕这山中人对你起疑心” “山中弟兄多义气,生死相依,不会互相猜疑的。”林柏垂眸领着晋昭前行。 “是吗?”晋昭挑眉,目光扫到林柏腰间的玉佩,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这山中,当真人人都讲义气?” 黑暗之中,林柏回应晋昭:“兄弟们自五湖四海来,自然也是个性迥异,但大多还是正直的义士。” “是生性正直重义?”晋昭一声轻笑,在夜里显得尤为扎耳,“还是为生计所迫,才不得不重义抱团?” “打着义气的名义,行烧杀劫掠之事,也敢自称正直?” 林柏身形僵硬,却还是开口道:“兄弟们上山,总得有口饭吃。” “掳走段家千金,也是为了吃饭?”晋昭嘲讽,“杀了那些村民,也是为了吃饭?” 林柏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段大小姐是自己找来追随的,当时村民上山讨人时,她也不愿下山,我等也是被逼无奈。” “被逼无奈?”晋昭笑容讥诮,“奈何不了一个小姑娘,却能杀得了青年壮汉。” 林柏彻底无言,心中懊悔:不该凑到晋昭面前送殷勤。 只能埋着头,加快脚步,赶到山下。 …… 待到山脚,天已经彻底黑下来。 裴筵看到晋昭的身影,忽地松了口气:“终于下来的,我还以为你被他们拿着下酒了。” 见晋昭没说话,裴筵这才注意到她身边的青年:“这位是……” “林柏。”晋昭头也不回地走到裴筵身后,“走吧,没谈拢,打上去。” “林柏?”裴筵惊讶抬眸,借着一点幽微的月光打量青年。 林柏看着眼前人眼里的精光,忽地有些不好的预感,转头就往山上去:“二位大人,在下便送到此了,再会。” 可裴筵哪能让他如意,一个箭步冲上去,揽住林柏:“别走啊,兄弟。剿匪……不,招安大业还得靠你呢,跟我回趟营。” 说着,就将林柏扯走。 林柏被裴筵的胳膊勒得喘不上气,此刻只觉得这个官爷比山上的土匪还像土匪:“你们不能这样,我们完好无损地将晋大人送回来了,你不能……咳咳……” 可裴筵哪管这些,他拍拍林柏的肩:“放心,我们不伤你,就请你喝口茶。” 可林柏依旧挣扎,晋昭回头,笑道:“放心,不会留你过夜的,绝对不耽误你的喜事。” 林柏霎时顿住,惊讶地看向晋昭。 “哟!”裴筵惊讶,“你小子还真不得了,这么快就成亲,不等下山了风风光光地办?段家富得流油,段大小姐的嫁妆肯定少不了。” 林柏又转头看向裴筵,嘴里都有些结巴了:“你们……你们如何得知……” 晋昭无言冷笑,裴筵也跟着不说话,抓着林柏一路回营。 …… 营地内,林柏手足无措地坐在帐内,裴筵好心替他研墨,将笔递到他手中:“听说你颇有才名,来,把山上的地形图都画下来。” 林柏提着笔,抬头一脸莫名,又看了眼坐在一旁喝茶的晋昭:“我可是山上的人,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给你当内应!” “呼——”晋昭轻轻吹散茶汤表面氤氲的热气,用盏盖拨开浮叶,仰头,一口气闷下茶水。 裴筵脸上挂着痞笑,将墨块放在一边:“你不是要做段家的乘龙快婿?早点帮我们把事了了,也能早点让你如意啊。不然纵是美娇娘在怀,无权无利的,你也不能甘心啊。” “你!”林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凭什么这么揣测……” “来人!”晋昭咬下最后一口烧饼,仍觉得饥肠辘辘,“茶没了!再来块饼!” 二人皆被这么个动静打断,裴筵回头,瞪了眼晋昭:“你要吃滚出去吃,别在这打扰我们……” “打扰?”晋昭起身,靠到桌边,夺过林柏手中的笔,“打扰什么?打扰你们画地形图?” 语罢,晋昭下笔:“用不着他来画。” 转眼,笔锋回转,留下四方八角十二径。 裴筵一头雾水,林柏却神色大变:“你……你如何得知?” 晋昭没理会他,裴筵将纸张抖落两下,左右翻转:“这是什么?” 晋昭答道:“你要的地形图。” 她上山只路过了山寨的前半部分,但根据建筑设立位置、道路,依稀辩认出,是凌霄军的回环阵,易守难攻。 八百人,若是硬打上去,只怕是场苦战。 这显然不是晋昭愿意看到的,她转头看向缩在椅子上的林柏:“听说你婚宴定在明晚?” 第21章 为君一日恩(3)你撒谎 林柏开口未言,营帐的门帘忽然被卷起。 夜里风寒,潮气袭入帐内,晋昭拢了拢衣襟,看向门口,眉眼温和许多。 “大人,您的茶。”小顺抱着托盘,靠到案边。 麦饼香气温暖,还带着些许五香肉味,让人心神安定。 晋昭伸手,指尖靠在盘边暖了暖:“辛苦了,小顺。” 小顺笑了笑,摇头:“不辛苦,帮张伯伯送饼,他还赏了我一包肉干呢。” 说着,他从怀里 掏出一个拳头大的纸包。 晋昭总算知道肉香哪里来的了。 军里谁人不知张伙夫熏的五香肉干是锦州一绝,人人都争抢着要,就连裴筵想吃,也只能低声下气地去讨。 想到这里,裴筵在一旁冷笑,嫉妒得发狂:“他倒是大方。” 小顺还不知道自己手里的东西多么诱人。 晋昭干咳两声,心知抢孩子的东西是畜生所为,连忙转移视线,将话题岔开。 晋昭看向林柏:“明晚婚宴,你帮我们个忙。” 小顺心知大人们要谈正事,转身欲离开,却忽然瞥见了什么。 “帮……帮什么?”林柏警觉地看着晋昭,“你们不会要下药吧……” 小顺站定,回过身,目光怔怔,锁在林柏腰间。 “放心,没那么下作……”晋昭摇头,却发现小顺还站在一边,她歪歪头,“怎么了?小顺?” 小顺没说话,几步靠到林柏身边,一把扯住他腰间玉佩。 再抬头,孩子已经是双眼通红:“这个是哪来的……” 林柏被眼前变故吓了一跳,皱眉,颇为嫌弃拍了下小顺的手,想将玉佩扯回来:“别乱抓!” 可小顺不松手,死死抓着玉佩,瞪着林柏的眼睛里都带了些恨意:“这个是哪来的!” 林柏有些烦躁,伸手欲推小顺,可又想起方才晋昭对小顺的态度,他悻悻地收回手,强忍怒意道:“这是朋友送我的新婚贺礼。” “你撒谎!”小顺猛地推了下林柏,“这明明是我送给金爹爹的!” 林柏被孩子推得身子一歪,顿时感到面子挂不住,怒气愈盛,再也藏不住眼里的狠意,他回头瞪向小顺,却被裴筵隔开了视线。 男人高大的身躯笼罩着他,林柏的怒意顿时消散了大半。 “说说呗。”裴筵挑眉,“玉佩哪来的。” 林柏顿时有些心虚,支支吾吾开口道:“兄弟送的……” 小顺听得此言便要冲上去:“你说谎!” 晋昭将他拦下,蹲下身,扯下林柏腰间玉佩。 “欸——”林柏方要伸手阻拦,就对上晋昭冷冰冰的眼神。 晋昭道:“征来一用?” 第24章 林柏顿时偃旗息鼓,点点头:“全凭大人吩咐……” 玉佩入手温凉,是块难得的好玉,若非背面有道不浅的划痕,应当价值不菲。 晋昭转头,看向小顺:“这是你的?” 小顺冷静下来,点点头:“这是我们家传家宝,阿娘说这玉佩是位有福的贵人赏给我当平安玉的。金爹爹说,我和大哥能活下来,定是受这块玉佩保佑。” “金爹爹总出门采买,我想让他平平安安的,就将玉佩送给了他。”说到这里,小顺紧张起来,鼻尖泛红,看着晋昭,“金爹爹是不是被山匪劫走了……” 晋昭默了一瞬,抬眸将林柏眼底的慌张收入眼底,回头对小顺道:“天色不早了,先回去睡吧。” 小顺信任裴、晋二人,是以没有听出晋昭话里的躲闪,他被晋昭一路送到营帐外,颇为顾虑地回头看着晋昭:“晋大人,您会救金爹爹出来的,对吗?” 晋昭无言,将玉佩塞进小顺怀中:“既是平安玉,那便收好了,日后可不要再送人了。” 小顺见晋昭木着脸,不再说话,以为是自己刚刚的冒失惹得晋昭生厌了。 “是。”他有些低落地垂下头,摸了摸自己怀中的玉佩,转身离开。 晋昭站在原地,目送小顺离去后,她才转身回到营帐: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小顺,老金已经抛下他了,是死是活,对这孩子都是一次打击。 一进帐,晋昭无视林柏探究的视线。 “明晚,你的婚宴照常举行,唯一要做的,便是午夜时分,在山寨东西二墙垂下铁索。” “你们要夜袭?”林柏抬头,看看晋昭,又看向裴筵。 裴筵耸肩,不置可否。 晋昭侧过身,示意林柏离开:“好了,茶喝完了,你该回去了。” 林柏看了看自己面前空荡荡的桌面,只好硬着头皮起身离开。 门外詹平进来,将林柏一路护送离开,裴筵和晋昭坐在帐内无言。 裴筵等着晋昭说话,可晋昭只顾着埋头肯烧饼。 正当他要忍不住开口问时,晋昭来了句。 “营里有锣吗?” …… 林柏被詹平送出营后,便一路往山上行去,方入丛林没多久,便被一人喊住。 “林公子!” 黑暗中,段五走了出来。 林柏皱眉,看向他:“你是?” 段五作揖,客气道:“在下是段大人府上警卫,受大人之托,有些话想带给公子。” 林柏顿时警觉起来,眼里的敌意藏也藏不住,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怎么?我都上山为匪了,段大人还想怎么迫害我?这回段大小姐可是上山自荐为妇,不是我抢来的。” 段五看着眼前男人眼里的轻蔑,心里替段从南感到不值,但面上还是和和气气:“您误会了,段大人这回托在下来,是想请公子下山,三书六聘,明媒正娶我家大小姐。” “哼——”林柏鼻尖一声冷哼,眼里的快意藏都藏不住:“晚了,我同你们家大小姐,洞房之事都行过了,明日还要补办婚宴呢。” 段五袖下的手握紧成拳,强忍着对林柏的恶心,开口笑道:“那也是无碍,下了山,再在段宅办一回就是了。” 林柏眼神玩味,仿佛看着昔日傲慢的段从开在自己面前低头,他开口:“只怕不行,我如今是山匪,若跑到段宅办婚宴,对南儿名声多不好。而且,我不入赘。” 段五轻笑:“不是让您入赘,这不是您家的宅子还未建好,所以才将婚宴定在了段宅。” “哦。”林柏低头,看着脚下的烂泥,等着段五继续说。 段五深吸口气,面上不见半分屈辱:“至于山匪,公子何必妄自菲薄,谁还没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呢?待招安事毕,您自可以入军任官。” 林柏目光流转,缓缓开口:“入军?任官?那些军里的人能服我?您可莫要同我玩笑了。” “您放心,一切自有大人安排。”段五眉眼一弯,看向山上,“这山上不是还有百来人吗?州里正头疼他们收编后,没有合适的人管呢。您在山上待这么久,这山上人,定然很听您的话吧。” 林柏面上一僵,稍许,点点头:“嗯。” …… 夜里,玉山山寨灯火通明,堂屋正中,邹涣端坐在首席,居高临下看着底下的林柏:“方才去山下了?” “嗯。”林柏低着头,额上冒出冷汗,“那裴参军是个不讲理的,我好心送晋大人下山,他却将我掳了去,还美其名曰:喝茶。” “嗤——”吴双不以为意地笑笑:“还不是你狗腿劲犯了,硬凑上去献殷勤,真搞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都上山为匪了,还在这守些规矩体统。” 堂内顿时哄堂大笑,连邹涣也跟着摇头:“你啊你,就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 林柏也只好陪着笑:“当家说的是……” 邹涣又开口道:“他们要你喝茶,可向你问了什么?” 林柏开口道:“说是后日晚上,要夜袭,让我替他们开寨门。” “哦?”邹涣摩挲手下座椅扶手,“就这些?” “是。” 一旁的吴双率先忍不住笑道:“他们为什么信你?就因为你看着不像匪?” 林柏垂眸,低眉顺眼道:“他们以利相诱,说,若是我能下山,南南也能过得好些,我确是有些心动的。” 邹涣挑眉,漫不经心问道:“既然心动,为什么又将这些事透露给我们?直接带着弟妹下山不就好了?兄弟们也不会拦你。” 林柏摇摇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物。我断然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舍弃诸位兄弟。” “啪啪啪——” 邹涣大笑着拍手:“好!” 一边的吴双他们也跟着笑起来,可站在堂中的林柏却不知怎的,如芒在背。 邹涣起身,走到林柏跟前,直视他的眼睛,缓缓开口道 :“好个重情重义之人。” 林柏方要开口谦虚几句,就被邹涣打发走。 “天色已晚,贤弟明日还要办婚宴,早些回去休息吧。” 林柏顿了顿,环顾堂中,见无人留他,这才低着头离开。 看着林柏离开,吴双一声冷哼:“好个满嘴谎言的奸猾之人。” 邹涣摇头,开口道:“打现在起,东西二墙,加强守备,三步一岗,四轮一换,备好弓箭、油桶。所有人提高警惕,做好随时作战的准备。” 吴双点头应下。 邹涣又向旁人吩咐道:“盯紧林柏,别让他有机会通风报信。水源边上也要时时守着人,明日婚宴,饮酒一律不过三碗。” 语罢,邹涣往远处望去,瞧着最后一点星子没入云间,嘴角没有一丝笑意。 而不远处,一直未离开的林柏现出身影,他站在阴影中,望向堂中烛火辉煌,眼神里满是阴狠。 第22章 为君一日恩(4)聘者为妻奔为妾…… 春寒露重,月色隐约。 玉山脚下,东面山石陡峭,有几人在林中奔袭。 偶尔月光拂而过,将他们手上的铜锣照得噌亮。 “这晋大人到底要干嘛。”其中一人抱着一袋炮仗,低声抱怨道,“就算是要招安,也犯不着上赶着给那些山匪庆贺吧……” “不是为了庆贺。”前边詹平颇有些无奈,开口道,“是为了消他们士气,耗他们心神。” “耗?”那人迷惑地歪歪脑袋,“我们军里八百弟兄,为什么要跟这一窝子匪徒耗?直接打上去不就成了?” “这不是州里段大人不让见血?” 詹平默不作声,反倒是一边年长些的朱连山开了口:“山上的匪老大不肯降,硬攻上去动静肯定小不了,现在裴大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只能耗?” 听到这里,詹平忍不住叹气:“而且耗还耗不起,东边倭寇时常作乱,咱们得速战速决,不能在西边这拖太久。” 锦州虽为下州府,但无奈地广人稀,沿海线长。 那对岸的倭寇便如同田里的地鼠一般,南边打完北边冒,他们军备一般,出不了海,便只能在岸上被动防守,南北两头跑,已是苦不堪言,偏偏如今西边又出了匪患。 所有人都默默叹了口气,若非裴筵一向爱护营里弟兄,将士们都为着这么个将领甘愿忍受些苦,只怕营里早就是一盘散沙了。 “咱们裴大人与段大人同级,为什么要听他的?”队伍最末,年纪最小的王敬愤愤不平,“就算是段家小姐被绑上了山,也轮不到他来对我们指手画脚吧。” 营里谁不知段从开与裴筵素来不对付,一向是能有多大绊子就使多大绊子,裴筵也不是吃素的,二人共事多年,段从开从没在裴筵这得过半点好处,他的事,营里也是一向不管。可这回不知怎的,裴筵竟然从了段从开的意。 朱连山默了默,抬眼看了眼詹平,见他无言,只能幽幽开口道:“马低头为吃草,人低头为谋生啊……” 第25章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营里八百弟兄,还指着那一成军饷喘口气呢。 脚下山石飞掠,王敬并不知道段从开与裴筵的交易,他没听明白朱连山的话,方要开口问,抬头便瞧见了灯火通明的山寨。 詹平抬手,示意他们熄声。 他们到了。 …… 因着要办喜事,今日山寨里纷外热闹。 堂中大汉落了满座,杯盏相撞,大笑之间酒水飞震。 几个行酒令过,红布明烛相衬映,气氛愈发热烈。 林柏被人簇拥着,站在桌旁敬酒,山匪们面上挂着喜庆的笑容,可话里行间却都是调笑。 “俗话说:聘者为妻奔为妾。你小子好福气啊,当了土匪还有人上赶着给你当媳妇?” 林柏面上谦虚,只赔笑着道:“再有福气也比不上大哥您啊……陆嫂那一手厨艺,山里谁人不羡慕?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语罢,便有不少人向堂外看去。 陆勇也看向堂外,林柏的恭维他颇为受用,可看着外边妻子健壮的身躯,他仍旧有些不满意,道:“厨艺再好又如何?也比不上你那美娇娘啊……” 堂内哄然大笑,所有人视线又回到了林柏身上。 而堂外拎着食盒的陆嫂,对这一切都不知情。 寨里小路多碎石,陆嫂盯着脚下,小心翼翼地前行,心里记挂着段从南。 今日忙着婚宴,这姑娘不知道犯了什么犟,一定要遵从山下的规矩,整整一日不进水食,生怕为这场婚宴带来一点霉运。 想到这里,陆嫂暗自摇头,看向不远处紧闭的房门。 为着个男人,一朝从千金大小姐变成了山匪婆子,她想不出比这更霉的事了。 房门敲响。 屋内段从南骤然紧张起来,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悄悄抓紧了膝上的布料。 “段姑娘?” 门外陆嫂的声音响起,段从南猛地松口气,抬头,透过眼前鲜红的布料看向门口:“陆嫂啊……请进。” 陆嫂将门推开,转过头,入目便是在榻边坐得笔直的段从南。 她心下又是一叹:这丫头也忒不懂变通了点。 陆嫂将食盒放在一旁桌上,看向段从南,笑道:“饿坏了吧,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段从南低下头,抚了抚自己平坦的肚子:“多谢陆嫂了,只是今日婚宴,新娘子不能进食的。” 不止是因为规矩,段从南心想:今日是她和柏哥哥大婚的日子,她想给他留下最美的印象,她希望自己的腰是细的,脸是白的,她希望自己娇软柔弱、惹人怜惜。 想起林柏,段从南幸福地笑了笑:“柏哥哥呢?” 陆嫂盯着段从南脸上的红盖头,不用掀开看,她也知道底下是一副温柔似水的笑容。 她又是一叹,端起一盘肉,走到段从南身边,试图勾起她的馋虫。 “他还在前院喝酒,只怕还有些个时候才能来看你,多少吃一点吧,别饿坏了身子。” 可段从南仍旧摇头,跟着了魔似的,开始自顾自地说起与林柏的往事来:“您知道我初见他时,是何模样吗?” 陆嫂默了又默,心道:我不想知道。 左不过是些才子佳人、为情自苦的故事,若放在前几年,她定会为这些故事哭的稀里哗啦。 可现在不是了。 两年前一场海啸,带走了她的两个孩子。 灾害毁了一切,偏偏连年税收上涨。交不起税,她和丈夫就只能将自己连人带地卖给段家。 几年奴隶一样的生活,再到丈夫与人冲突、夫妻二人走投无路,上山为匪。 这样朝不保夕、惴惴难安的日子,已经让陆嫂变成了一潭死水。 她理解不了段从南的幸福。 可段从南并不知道陆嫂的想法,她仍旧自顾自地说着:“那个夏天,日头可大了……我差点掉进池塘里,但是被他抓住了。” “那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手。白玉作骨,鲛绡为肤……”说到这里,段从南微微仰起头,怔怔望着眼前一片鲜红,那日的情景依旧是历历在目,“他就那样抓着我,急坏了……” “我从未见过那么耀眼的人……正午高阳都盖不住他身上的光……” “其实我水性很好。”段从南勾勾唇,“可看着他为我着急的模样,我就忍不住变得弱小,想让他爱我、呵护我。” 陆嫂浑身起了阵鸡皮疙瘩,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边喝边摇头,忍了又忍,这才没打断段从南的话。 “我要不是段家的女儿就好了……”段从南轻轻呢喃,“这样哥哥就不会为了拆散我们,而去伤害他。” “若没有我,他也许就能考上秀才,而不是被逼到这里当山匪了……” “是我对不住他。可他竟半分不计前嫌,仍愿娶我为妻。”说到这里,段从南变得坚定起来,“为着他的这份情谊,我定会死生相随。” 誓言来得突如其来,陆嫂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外边一阵“噼啪”炸响。 段从南被吓得一颤,陆嫂连忙扶住她:“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东边锣鼓声如惊雷震响,陆嫂推开门,见外头诸人形色匆忙,面色焦急。 “这是怎的了?”陆嫂有些慌张,抓住一人,压低声音问道,“可是山下打上来了?” 那 山匪蓦然被陆嫂抓住,嗓音不自觉大了些:“还不知情,之说东边出了乱子,大当家调了不少人过去……” 屋内段从南听得此话,猛然起身。 陆嫂此刻也顾不得段从南了,问道:“不是说要招安?应当不会打上来吧?” 那山匪只摇头:“那些官差老爷们什么尿性你不知道?都是些假仁假义的东西,他们的话能当真?” 段从南掀开盖头,冲到门口,蹙着眉问道:“柏哥哥呢?他有事没有?” 那山匪一想到衙门可能是为了眼前这个千金大小姐才忽然对他们发难,顿时没了好气,他恶狠狠地瞪了段从南一眼:“你的好哥哥死了!” 此话顿时如晴天霹雳乍响在段从南耳边。 她霎时脸色一白,身子发软,往后倒去。 山匪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陆嫂眼疾手快扶住段从南,无奈地看了眼那山匪离去的背影。 须臾之间,段从南已是满脸泪水,她抓着陆嫂的衣袖,抽噎道:“陆嫂……我要去找柏哥哥……” 外边喧哗声愈烈,手边女子梨花带雨,陆嫂此刻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刚刚骗你的,林柏此刻在正堂,怎么可能有事?如今寨子里乱得很,你我还是先静观其变的好。” 陆嫂并不担心裴筵他们打上山来,左右这山匪日子她也过腻了,要杀要剐都无所谓。而段从南就更没必要慌了,有段从开在州里,谁敢对她有半点不敬? 可段从南不听,哭着往外跑去,陆嫂连忙将她抓回来。 “你去了有什么用?活人死不了!一个弱女子,去了也只会让他们束手束脚!保护不了任何人!” 可段从南不管不顾,疯一样挣扎:“让我去看看他!我要跟他在一起!我们约好了!共同面对一切!” 陆嫂被段从南的哭声惹得心烦,但仍死死抱着她不松手。 谁料段从南张嘴就是一口咬下。 “啊!” 陆嫂吃痛,收回手,捂着虎口处,鲜血自指间流下,滴入尘土间。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段从南跑远的身影,心里凉了半截。 段从南一路向正堂跑去,心里只希望林柏一切安好。 夜黑风高,山寨外噪音不断,而此刻,山寨正堂中,却是静得可怕。 第23章 为君一日恩(5)十五年,齐州、定州…… 烛光摇曳,席中菜肴冰冷,酒水平静。 堂内陈设如旧,喜宴的氛围消于无痕。 林柏红衣热烈、面色惨白,被吴双押在地上。 所有人满脸厌恶地旁观他的狼狈模样。 “我自认对你不错。”邹涣缓步走到林柏面前,“当初你诱拐段家姑娘不成,被段从开驱出村,是我收留的你。段从南不管不顾与你私奔,我亦不惧那些官差发难,要在山中替你们完婚,给你们一个安身之所。” 林柏脸贴在地上,睫毛微颤:“是……我与南南都感谢大哥。” “感谢?”邹涣一声冷笑,“段从南我不知道,但你确实该感谢我,帮你圆了乘龙快婿的梦,不是么?” “不想大哥也是这么想我。”林柏的胳膊被吴双折得生疼,额头冒出冷汗,惨笑道,“我与南南……是真心相爱。” “嗤——” 所有人都哄笑起来,一边的吴双嗤笑出声:“你这话,唬唬闺中不知世故的千金也就罢了,真当大伙们傻呢?都是男人,能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真爱她,你还敢带她私奔,坏她名声?”邹涣蹲下身,眉梢眼角全是讥讽,“你到底是爱她,还是爱豪门独女?” 第26章 林柏沉默。 “自然是爱我!” 瘦弱的身影冲了进来,段从南一看见地上趴着的林柏,双目便红了。 她扑到堂中,推开吴双,护着林柏,对着邹涣怒目而视:“你们为何这样对柏哥哥!” 邹涣垂眸睨着面前这对苦命鸳鸯,启唇笑道:“你不妨问问你的好哥哥,都干了什么。” 林柏像是虚弱极了,靠在段从南怀中,沉默不语。 吴双替他开口,扬扬下巴:“你的好哥哥跟官爷们串通一气,要帮他们上山夺寨呢。” 段从南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这才发现一旁的铁索,她摇头,显然有些焦急:“不可能,柏哥哥他比谁都在意山寨,你们怎么能怀疑他!” “怀疑?”邹涣摇头笑道,“我们可不是怀疑。” “从晋昭上山起,吴双便告知他今日有婚宴了。但凡是个长脑子的,今晚都会有所行动。”邹涣看了眼林柏,“你莫不是以为我们都是些莽夫,听不出你那撇脚的谎话?” 段从南一怔,林柏闭上眼装死。 吴双瞧着他的模样,不屑地笑了笑,骂了句:“懦夫。” 段从南唇角颤动,喃喃道:“许是误会呢?” “他在东西二墙垂铁索,可是被我抓了个正着。”吴双轻笑,“山寨参照阵法设计,易守难攻,唯有正东正西稍有薄弱,可若非精通阵法之人,断然没法子在短时间想出破解之法来。” 说到这里,吴双走到林柏面前,蹲下身。 段从南警惕地看着他,护着林柏往后缩了缩。 吴双道:“纵是真有人能破此阵,那他也得先有山中地形图。” 林柏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图纸不是我给的,是那晋昭自己画的。” “哼……”邹涣冷笑,“你的意思是,山中还有其他内应?” 堂中其他人看向林柏的视线顿时锐利起来。 吴双道:“昨日可只有你下过山。” 林柏心里无力起来,他垂头,皱眉道:“那晋昭上过山,自然能……” 吴双笑出声来:“你的意思是说,他只通过前院的一小段路,就能画出整座山寨的地形?” “哦?”邹涣嘲讽笑道,“这世上还有这等透视神人?” 林柏哑然,段从南扶着他,低头,久久不语,再抬头,她眼神坚定起来。 直面吴双的冷眼,段从南开口道:“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吴双唇角微抿,道:“你爱信不信。” 说着,他就要抬手抓向林柏,可段从南死死护住林柏:“你不准动他!” 吴双一时不好动手,看着段从南,冷笑道:“段大小姐,这里是山寨,你莫不是以为,我等会和山下人一般,纵着你吧?” 可段从南不怕他,仍旧抱着林柏,回瞪过去,一字一句道:“要动他,先杀了我。” “呵……”吴双起身,睨着二人,“你还能一直跟他形影不离不成?” 段从南不说话,只抓着林柏的手,静坐在堂中。 几人无言,就这样僵持了起来。 …… 明月西挪,流云浮动。 一个时辰过去,山寨之外始终没有动静,段从南整日未进食,强忍着饥饿靠着林柏。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新婚之夜,会是这么度过的。 一旁的林柏睡得香甜,段从南分明靠着他,却还是冷得发颤。 她顾不得旁人的眼色,将林柏搂得紧些,垂眸望着他那双手出神。 段从南不明白,她与林柏真心相爱,为何老天要这么对他们。 吴双去了东墙主持大局,邹涣扶额坐在堂中,垂眸望着堂中两团鲜红无言。 时光静谧,又一个时辰悄然而过。 忽然又炮仗声,山寨中顿时慌乱起来。 可没一会,外边又归于沉寂。 段从南终于扛不住,垂着脑袋眯起了眼。 门外脚步声响,她顿时吓得清醒些,睁开眼抱紧些林柏。 吴双踏入屋内,撇了眼他们,没有理会,径直路过。 “还是没动静?”邹涣声音里有些疲惫。 吴双点头:“都是虚张声势。” “嗯。”邹涣揉了揉额心,“先让些人回去休息吧,你也去好好睡一觉。” “我还不累。”吴双低着头,眼神里有些黯淡,“你先去休息吧。” 邹涣却没说话。 暗夜阴沉,却侵袭不到屋内。 段从南的脑袋点了又点,终于抵抗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邹涣望向屋外:“这些年,随我当匪徒,误了你了。” “这是什么话?”吴双抬头,瞪着邹涣,“没你我早就死了,你干嘛忽然这么说话!” 他想起晋昭上山对邹涣说的话,心里愈发不安起来:“你不要听那狗官乱说话!我不要下山!大家都说好了的,同生共死!” 吴双情绪有些失控,声音大了些,吼得林柏的眼睫都颤了颤。 “傻话。”邹涣无奈地笑起来,“我是逃兵,下不下山都是死路一条,同生共死怎么着都是赚,可你们不一样。” 邹涣扶着桌 子站起身,面对面看着吴双:“你还不到而立,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 “我不要!”事到如今,吴双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他双眼发红,“你早就想归顺朝廷了,是不是?” 邹涣垂首,没有直面吴双的视线,良久,他开口道:“十五年,齐州、定州、江州、禹州……我逃累了……” 吴双怒极反笑,他几个步子后退,眼里满是失望。 邹涣嘴角勾起一抹讥讽:“再南就是海了,大延容不下我们,逃又能逃到哪呢?” “总不能叛国吧。” 言语间,吴双摇着头,眼里已蓄满泪水,手握成拳,转身向门外跑去。 * 夜色轻移,又一个时辰过去。 山下,星辰隐约,黎明降至。 晋昭一夜未眠,立在营帐外出神。 不远处玉山阴郁,天边不时有鸟雀鸣叫着飞掠而去。 “哟,你起的还挺早。” 裴筵一场好梦,伸着懒腰走到晋昭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笑道,“这么损的招,也就你用。” 见晋昭没说话,裴筵只当她还没睡醒,看着天色细算着时辰:“要是能让他们不攻自破,兵不血刃地解决了这事,那也算是功劳一件了。” 地平线上,鱼肚白悄悄泛起,裴筵轻笑:“可以上山了。” …… 段从南是被冻醒的,她睁开眼,却发现堂中只留她一人,林柏不在身边。 刹那间,无尽恐慌涌上她心头,段从南撑着身子爬起来,扶着门框,跌跌撞撞往外跑去。 她双腿发麻,摔倒在地。 外头天光大盛,段从南再抬头,却看见了林柏的背影。 她头疼得厉害,似身处云雾之中,她隐约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却听不真切。 日光灿烂,她看见不少兵刃,在阳光下散发着寒冷的光。 段从南眯起眼,努力撑起身,向林柏走去。 再近些……再近些…… 段从南一步一步靠了过去,却看见林柏火红的袖口下,闪过一道银光。 那是什么? 段从南头脑发晕,思绪混沌,她皱着眉,又走近了些。 银光滑过,瞬息之间,没入血肉。 段从南终于反应过来。 那是刀。 “不要!” 可一切都晚了。 鲜血刺目,比喜袍红上数百倍,将那只手浸得肮脏不堪。 段从南与回过头的吴双对视,看着他的眼里的茫然,看着他目眦欲裂。 看着邹涣的身躯无力滑下。 看着血流了一地,看着林柏开始颤抖。 “师父!” 一声哀嚎惨烈。 刀剑出鞘。 她想也不想,扑了过去。 “嗤——” 兵刃没入腹部,鲜血涌出,与她的嫁衣融为一体。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林柏看着从段从南背部刺出的兵刃,吓得连退数步。 寨中顿时大乱,外边对峙的官兵趁此涌入。 吴双跪下身,压着邹涣的伤口,想替他止血。 可血流不息,沾染了他一身。 晋昭一靠近便见到这一地惨状。 邹涣躺在血泊中,眉心的川字纹像是永远都抚不平。 第24章 为君一日恩(6)不过都是装聋作哑…… 晋昭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邹涣奄奄一息躺倒在地,将晋昭面上一闪而过的焦急收入眼底。 吴双压在邹涣腹部的手止不住血,晋昭抬手封住邹涣伤口附近的穴位,试图止血。 可惜效果不尽如人意。 可邹涣却忽地笑了,他看着晋昭,凌厉的眉目不自觉温和下来。 第27章 随行军医靠了过来,却是凑到了段从南身边。 “先救他!”吴双两目赤红,抓起晋昭就将刀横在她颈间。 顿时气氛紧绷起来。 刀刃在晋昭颈间留下血痕,裴筵几步上前,欲夺刀救人。 “双儿。” 邹涣的声音打断了一切。 晋昭回首,无视了颈上锋刃,她看向邹涣,面上无甚波澜,教人看不透她眼底的神色。 邹涣开口,分明是对着吴双说话,可眼睛却看着晋昭:“放下刀,扶我去房中。” 晋昭始终沉默,垂眸盯着地上的血迹。 吴双腮帮紧咬,显然并不想听话。他持刀的手开始发抖,白刃收紧,晋昭被迫仰起头,血珠自锋刃边滚落。 两方对峙,风过无声,在裴筵准备出手的一瞬间,晋昭出手,拇指、食指接连两下,点向吴双臂间。 吴双猝不及防肘间一麻,刀刃脱手,落在地面,金石相撞,发出“锵”的一声。 裴筵冲过去,将晋昭拉开。 一旁的詹平扑上去将吴双押住。 这时邹涣开了口:“我等愿归顺朝廷,不再在民间生事伤人。但在此之前……” 邹涣抬眸,看向晋昭:“我想和晋大人单独聊几句。” 裴筵顿时皱起眉头. 可晋昭却先开口答应:“好。” …… 短短两天,晋昭再次来到邹涣房中时,一切已是物是人非。 晋昭将墙上挂着的画取下,握在手中仔细端详。 虽是赝品,但画中人物的神貌却是分毫不差,仿画之人显然见过明侯。 一旁邹涣倚在榻上,面色惨白,笑道:“我死后,劳烦晋大人帮我把画烧掉了……” “嗯。”晋昭将画卷起,转身看向邹涣,心中思虑万千,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邹涣面上挂着笑,看着晋昭手上的画卷,轻声道:“你是明氏族人。” 话是陈述句,邹涣没有在询问,他已经确定,晋昭和明氏定然关系匪浅:“停云封脉手,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停云封脉手,明氏家学之一,威力不大,但胜在没有内力也能使。 被邹涣认出,晋昭并没有太多意外,她走到榻边:“我也以为,这世上再没人记得明氏了。” “怎么会没有人记得呢?”邹涣笑起来,眼眶有些湿润,似是扯到伤口,他忍着疼痛,缓下声来,“那样的惨案,举族百余人横死,宏义门外的九月雪景,鹤山脚下千人坑至今白骨不化。怎么会有人不记得呢?” “不过都是装聋作哑罢了。” “皇权巍巍,何人敢质疑?” 晋昭垂眸苦笑:“以你的能耐,隐姓埋名、安度余生不是难事,明知权势难抗,为何一定要上山为匪?” “隐姓埋名?”邹涣没什么力气,躺在榻上仰头讥笑道,“怎么隐姓埋名?换个名字、换个身份,从此淹没于人群中?看着那些脏水泼到凌霄军身上,难道要我去顺从、去应和?要我躲在暗处无动于衷?” 邹涣嘴角沉下:“就是让所有人都骂我叛军、逃兵,我也不会否认我曾经凌霄军人的身份。” “死无所惧。”邹涣眼神变得坚定,“可我绝不淹没于洪流。” …… 窗外树影轻移,晋昭看着邹涣合眼,许久未言。 不知过了多久,她起身走到窗前,抬手将窗推开。 盛日当空,浅金阳光闯入屋内,冲淡室内血腥之气。 远处天公垂首,日华照临。 玉山脚下碧叶若海。 万里黄土一方翠砚。 风拂去,山巅树木悲鸣,晋昭回首,榻上人已再无生息。 * 一切尘埃落定,山匪中除了吴双为首的十人据死不降外,其余百来号人尽数被招安。 段从南因救治及时,活了下来,只是昏迷不醒,高热难退。 玉山匪患也算是有了了结。 安葬完邹涣,带着吴双祭奠过后,晋昭将他带下了山。 “黄鼠狼给鸡拜年。”一路上,吴双手上铁链叮当作响,始终对晋昭冷嘲热讽,“别以为我看不穿你们这些人的心思。” 一边的詹平忍了一路,终于要开口骂人,却被晋昭拦了下来:“你先回去吧,钥匙留给我。” 詹平愣住,开口道:“可是裴大人……” 晋昭摇了摇头:“去吧,我心里有数。” 詹平顾虑未消,可晋昭始终是长官,她的话他不得不听,只能将钥匙交给她,而后离开。 见着詹平离去,吴双冷笑:“你还真是不长记性,就这么想找死?” 他不怀好意地甩了甩手上的铁链,看着晋昭的眼神带了几分杀意。 可晋昭并没有被他吓到,沉默不语,走到他身前。 吴双顿时警觉往后退,可晋昭抬起手,只是解开了他腕间的镣铐。 “哐当!” 铁索落地,晋昭侧过身,让出道来。 吴双顿时冲了出去,可跑出三丈远,却发现晋昭仍旧站在原地,既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喊人。 “你真要放了我?”吴双心生疑窦,并不相信晋昭会放过他,即便要放,也不会做的这么明目张胆。 “你想跑、想死,我拦不住。”晋昭转过身,缓步下山,大有不管吴双的意思,“你师父上山为匪,是因着大延容不下他,那些村民们上山是因为活不下去。那你呢?你为何一定要当山匪?” 吴双默了默,开口道:“我无父无母,是师父捡了我去,传业授艺,予我温饱。没有师父,就没有我,大延容不下他,自然也容不下我。” 晋昭轻笑:“所以你就要一意孤行,违背师意?” “你胡说什么!”吴双怒目圆瞪,“我何时违背师意!” “你师父替你挡刀,是想保你性命;应下招安,是想让你走正道。”晋昭回头,眼里满是讥讽,“你罔顾生死,执意要当匪徒,如何不是违背师意?” 吴双怒极,冲到晋昭身前,拎起她的衣领:“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我现在身无所绊,杀上几个狗官又何妨?” “呵……”晋昭扬起下巴,虽身在下位,眼神里却全是蔑视,“大延容不下邹涣,是因为他曾是凌霄军人,你是什么东西?一天没在军里待过,都没人认识你,也好意思说大延容不下?” 晋昭看着吴双眼发红,眼里蓄满泪水,挑了挑眉,嘲讽道:“不过是个只会喊打喊杀的毛头小子,学了一身本事,除了打家劫舍什么都不会。少拿你师父当幌子,你不过是害怕,怕离了玉山就什么都不是……” “咚!” 吴双拳风凌厉,砸在晋昭脸上。 晋昭被打得后仰,耳边嗡鸣不断,她连退几步,稳下身形,抬头,抹下嘴角血迹。 晋昭盯着吴双,眼底满是不屑:“只敢挥拳向比自己弱的人,邹涣教你这些,真是脏了凌霄军的绝学。” “你闭嘴!”吴双赤目,又想向晋昭挥拳,“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可晋昭躲也不躲,直视吴双:“凭什么?你师父授你武艺,你可做过一件正事?遇强则退,逢弱便欺,这玉山脚下多少人被你们劫掠过?愿意招安已是尔等之幸,学了保家卫国的功夫,却把刀刃对向平民百姓,你还引以为傲,不愿从良?” “我没有引以为傲!” “那你为何偏不受降?” 吴双额头青筋暴起,目眦欲裂,恨不得撕了晋昭:“我才不要当朝廷走狗!” “走狗?”晋昭面露讥嘲,“你我生而在世,谁人不是天地走狗?受欲望支配?” “刀无善恶、权无好坏,为官做吏,是蛀虫、是长灯,全看在位者何人。” “多少将士少年从军归来白首,多少清官殚精竭虑老死堂前,我大延官吏千千万,为国为民者不在少数,他们默默无闻、低头做事,你却为着一点偏见将所有人一棒打死!” “你……”吴双嘴唇颤抖,一时竟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你若想让你师父白白死去,让他传授于你的武艺从此成了贼匪刀刃,那我无话可说。”晋昭转过身,步下长梯,“我受你师父之托,留你一命,今日我放你走。来日旁人抓你,我也不会相救,自求多福吧。” 吴双定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晋昭远去,不敢相信她就这样把他甩在山上。 不杀、不保、不劝降,就连他刚刚打她的那一拳也没有打回来。 她就这样把他放在半山腰上,像扔垃圾一样不管不顾。 …… 林中时时有飞鸟掠过,长阶之上,除了晋昭的脚步声,再也没了别的动静。 远处傅泉缓缓放下拉满的长弓,松下口气,喃喃道:“这读书就是好啊……三两句话就能把人气死……” 傅泉同情地看了眼在木阶上孤零零的吴双,摇摇头,将弓箭背好,跟着晋昭下了山。 第25章 为君一日恩(7)梦里有怪兽吗?…… 第28章 繁星璀璨,夜空之下,军营里灯火不息、人影忙碌。 匪患事定,他们准备拔寨离开。 篝火之前,小顺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在晋昭嘴角。 “你这简直就是胡闹!”一旁的裴筵左右徘徊,瞪着晋昭肿起的那半张脸,气急败坏道,“那吴双怎么没把你打死!” 火光不算明亮,光影打在晋昭侧脸,更显得她眉目沉静,她开口道:“你不也觉得他是个人才,想留他在军?此人桀骜不驯,强行押在军里,他定然不会应下招安。” “所以你就把他放了?”裴筵怒极反笑,绕到晋昭面前,咬牙切齿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聪明?” 脸上药膏越涂越厚,辛寒的药香熏得晋昭头疼,她叹息,接过小顺手上药瓶,摇了摇头,示意停手。 小顺连忙收回手,端起盛药的托盘就离开了。 “两日之内。”晋昭揉了揉眉心,道:“他会回来的。” 裴筵眉头紧锁,显然不信:“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晋昭没有回答,只垂眸盯着火堆中的火星逸散。 裴筵又道:“就算他会回来,你又怎知,此人下山不会为祸民间?逃了的山匪若伤了人,你我都担待不起!” “不会。”晋昭的指尖靠向火堆取暖,她瞧着地面,看着五指的阴影被火光吞噬,“他没机会伤人。” “你又如何能保证……”裴筵顿时一头雾水,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 “啧……”裴筵不耐地回头,“又是什么幺蛾子……” 晋昭无言,也起身,跟着裴筵走了过去。 待二人靠近,就看见小顺被人押在地面挣扎。 “这是干什么!”裴筵大怒,一脚踹开押着小顺的人,将小顺拎起,对着周围人怒目而视,“这么多人,欺负个孩子,尔等不觉惭愧?” 可周围人无不感到冤枉,道:“是这孩子先发疯,伤我们兄弟的……” 晋昭抬眸,看向说话的人,见他手上一排牙印鲜血淋漓,而小顺身上除了嘴唇发红外,身上却没有别的伤口。 “是你们杀了哥哥!是你们杀了金爹爹!”小顺满脸泪水,和着尘土化为泥,扒在面上,他挣扎着要扑向他们,“为什么你们杀了人还能在此!” 一边的山匪皆是一脸无辜:“我等也是为了生计……” 小顺双目通红,冲着众人怒吼:“那就可以杀人吗!我父兄的命就比不上你们的生计是吗!” “若非不是山下活不下去,你当我等愿意当这匪?一时失手而已,怪只能怪你父兄倒霉,我等劫了那么些人,偏你父兄死了!” 被小顺怒喝,山匪忽地心虚起来,转而却是更大的愤怒:“你这孩子!我等不过逗你两句,让你还个玉佩,你做什么在此发疯!朝廷都要招安我等!你还想叫我们都去死?” 提起玉佩,晋昭眉目微沉,与裴筵对视一眼,她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林柏的身影。 “我要杀了你们!”小顺目眦欲裂,怒吼着要扑上去,却被裴筵拦住。 山匪们见小顺张牙舞爪的模样,皆是不约而同一声讥笑。 半大孩子的威胁,他们并不放在心上。 “州里愿意招安,承诺过往罪孽一笔勾销,但诸位若还讲些礼义廉耻,也当明白自己过去做过哪些混账事。” 晋昭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启唇道:“有些事,朝廷不罚、法度不管,但不代表它就未曾发生、没人记得。其罪不赎,来日仇家上门,也别怪天命无常、报应不爽。” 到底是忌惮着晋昭的官身,此言一出,山匪们皆是熄声,再没了面对小顺时的嚣张气焰。 “这是怎么了?”人群之后,段五带着林柏姗姗来迟,他拨开人群,看见晋昭、裴筵之时,顿时脸色一变,“二位大人在此是……” 裴筵冷笑,盯着躲在段五身后的林柏:“你们二人倒是关系不错。” 段五脸上一僵,尴尬笑道:“大小姐醒了,想见 见他。” 裴筵冷哼一声,不再多言,与晋昭一齐带着小顺离去。 见二人走远,一帮人顿时聚拢到林柏身边,恭维、巴结之声不断。 如今邹涣已死、吴双不知所终,而林柏巴上了段从南,等于有了整个段家的助力。 谁都知道,他们这些山上下来的,往后若想在军里站稳脚跟,便只能抱好林柏这棵大树。 * 入夜,小顺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 他睁着眼,翻来覆去,但又害怕自己打扰了旁人休息,起身,捡起衣裳出了营帐。 厚重的帐帘一掀开,小顺就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 “晋大人?”小顺揉了揉眼睛,看着星夜下的晋昭,“您怎么在这?” 晋昭摇摇头,向小顺招手:“夜来睡不着觉,想着在外走走。” “睡不着?”小顺走到晋昭身边,歪歪头,有些不明白,像晋昭这样的官老爷,人人都听她的,还能有什么烦恼,“您也做噩梦吗?” 晋昭一愣,道:“是的。” 小顺摸摸脑袋,有些不解:“您的噩梦是什么样的?很可怕吧。” “嗯……”星空下,晋昭低眉,语气温和,“确实可怕。” 小顺嘴巴长大,不敢相信晋昭会这么胆小:“梦里有怪兽吗?” 晋昭轻笑,摇头:“是人,锦绣华袍、金冠玉带的人。” 小顺不解,想象不出晋昭所说的华贵之人:“那是神仙吧。” “不是。”晋昭仰头,瞧着天边斗转星移,“是中山狼,他披着人皮假意亲近,等你放下防备救下他,他便张开血盆大口,将你吞入腹中吃干抹净。” 见小顺睁大了眼,愣愣地看着自己,像是被吓到,晋昭笑了笑,眉目柔和,摸摸他的脑袋:“别怕,噩梦而已,不是真的。” “哦哦……”小顺低下头,跟着晋昭行于黑夜,“您总梦见它么?” “嗯。”晋昭苦笑着摇头,“梦里我被他骗得可惨了,无论怎么样都逃不脱被他吃掉的命运。” “那去海边拜拜龙王吧!”小顺眼睛一亮,转过头,诚心实意为晋昭出谋划策,“龙王大人可灵了,定能帮您将梦魇驱除!” 晋昭顿住,转而又哭笑不得,她揉揉小顺脑袋:“不用了,我自己能打败他。” “也是。”小顺顿时失落地低下头,摸了摸怀中的玉佩,“龙王大人早就抛弃我们了,所以降下天罚。这玉佩也失了效,保不住金爹爹。” 黑夜静谧,二人长久无声,小顺仰头看天上的星星,眨了眨眼,道:“晋大人,善恶终有报,是真的吗?” 晋昭默了默,道:“不是。” 小顺抬头,看着晋昭,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这世上没有报应,只有人心。”晋昭低头跨过脚下的土坑,又抬头看向远方绵延的群山阴影,“善恶既成,有报无报都与那些事无关了,忏悔弥补不了过错,复仇也不能让逝者归来。” 小顺站在土坑后,不敢置信地看着晋昭,眼底满是失望:“您是想让我放下仇恨吗?” 晋昭回头,抬起手,欲接小顺过坑,可小顺执拗地站在原地,眼眶都有些红了。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让你放下仇恨,除了你自己。”晋昭没有收回手,只看着小顺,继续道,“善恶报应,不过都是为了让生者心安。” 小顺愣住,抬手握住晋昭的手,顺着她的力量跨过土坑。 霜寒露重,晋昭的手温暖而有力,小顺握着,茫然的心顿时安定了不少,他喃喃重复晋昭的话:“心安?” “嗯。”晋昭拍拍小顺的肩膀,“逝者已去,再难追回,可日后天高海阔,你需得抬头、往前看。” 小顺抬头,嘴唇紧抿,焦急道:“可仇人在前,我怎能不为亲人报仇?” 晋昭垂眸,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递到小顺手中。 小顺捧着匕首,呆愣地看着晋昭:“您这是何意?” “你若想报仇,我不拦你。”晋昭轻声道,“只是,你要想好后果,这一切是否值得。” 小顺握着刀低声道:“当然值得。” “拿自己的命,去换一个烂人的命,也觉得值?” 小顺只握紧刀柄,半晌才道:“我不能对不起我的父兄。” “你觉得,你父兄更希望你好好活着,还是希望你去和那些亡命之徒拼命?” 小顺沉默,晋昭俯下身,与他对视道:“生者为大,你若为求心安去寻仇、杀人,我无话可说,可若是为了你的父兄,我想,最好的复仇,就是好好活着。” 夜幕深沉,小顺看着晋昭的眼睛,不禁有些鼻尖发酸:“晋大人,为什么衙门就不能惩罚他们?” 小顺的话让晋昭无言以对,良久,她才道:“世道如此。” 第26章 为君一日恩(8)瘦了………… 天顶日升又随流云轻移,三月春风自山巅拂下,玉山脚下,长队蜿蜒如龙。 第29章 晋昭精神不大好,跨在马背上,单手捏着缰绳,被太阳晒得垂下眉眼。 一边被裴筵带着的小顺更是哈欠连天、神色恹恹。 饶是裴筵再迟钝,也看出不对来,他冷笑着开口:“你俩昨晚去做贼了?” 小顺顿时清醒几分,连忙打直了背,眼神慌张:“没有……没有……” 晋昭握着马鞭的手抬起遮了遮阳,她看向远处,双眼微微眯起,没搭理裴筵。 裴筵已经被晋昭忽视惯了,只冷哼一声,也懒得跟她计较,转过头,顺着晋昭的视线看过去。 “哟,还真被你猜中了。” 裴筵嘴角咧开,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瞧着前方道路正中立着的人,他眼神玩味道:“这小子居然真跑回来了。” 马匹前行,晋昭轻轻扯动缰绳,停在了吴双身侧。 “你这是想好了?”裴筵调笑道,“先说好,可没马配给你,得走回州里。” 吴双不说话,只恶狠狠瞪着端坐在马上的晋昭。 晋昭也不说话,居高临下看着晋昭,等着他开口。 吴双腮帮紧咬,良久,才从牙缝里蹦出句:“你派人跟我?” 裴筵顿时愣住,看向晋昭,转过头,这才发现道旁立着的傅泉。 傅泉背着弓箭,遥遥向他们行了一礼。 晋昭面上一丝愧疚之色都没有,转过头向傅泉颔首,对吴双道:“不派人跟着,谁知道你下了山会不会行恶事?” 吴双仰头盯着晋昭,逆着阳光,他被晋昭的阴影笼罩,只觉得这人黑到了姥姥家:“你凭什么这么想我?” 晋昭睨着吴双,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唇角掀起一抹凉薄的笑:“凭什么?凭你是山匪。凭你们在这玉山脚底做的恶事,我能搜出一箩筐来。” 吴双唇角发颤,眼里的怒意压都压不住,他抬手指着傅泉:“那你要他带着箭,是要杀我?” 晋昭指尖敲了敲马鞭,不置可否:“有何不可?” “你不是答应师父……” “答应什么?留你一命?”晋昭蔑视吴双,眼底满是嘲弄,“我先是锦州的官员,然后才是我个人,凡事先对锦州百姓负责,你若要为害一方,我自是要杀你。” “那你还能让他跟我一辈子吗!”吴双怒喝,觉得晋昭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你这个冠冕堂皇的狗官!” 一旁的詹平顿时变了脸色,要上前抓住吴双,可晋昭却抬手拦住了他。 晋昭俯视着吴双,并不将他的愤怒放在眼里,她嘲弄道:“跟你一辈子又如何?你是我放的,我自然也要将你看牢了,免得伤人。” 吴双怒不可遏:“我又不是畜生!不需要人管着!” 晋昭抬眉,忽地笑了:“我可没把你当畜生,是你自己这样说的。” 见吴双没了声音,晋昭端正了身躯,牵起缰绳:“说完了?不想随军就走吧,别在这挡路了。” 马儿抬起头,往前走几步,却被吴双拦住。 晋昭挑眉,吴双抓着马鞍,与她对视。 “谁说我不想随军了?”吴双瞪着晋昭,“我要当新营的百夫长。” “呵……”晋昭嗤笑,与裴筵对视一眼,二人皆是苦笑,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这一幕 落在了吴双的眼里,他只觉得两人是在嘲笑他:“你们不用觉得我不自量力,我自认有这个实力。” “行啊。”裴筵握着马鞭,笑得眉不见眼,“但想当百夫长的可不止你一个,想要,自己去争,先说好,没争到可不许逃跑。” “我不会逃。”吴双抬头看向裴筵,“只要你们不使绊子。” 晋昭轻笑,道:“若能服众,我等定不阻拦。” …… 队伍后方,马车轱辘声响,车帘被轻轻掀起。 林柏怎么也没想到,吴双又回来了。 他看着跟在队伍最前的人,顿时有些慌张起来。 “柏哥哥?” 林柏被吓了一跳,颤着手将车帘放下,勉强在脸上挤出笑来:“吵醒你了?” 段从南面色惨白,虚弱地靠在软垫上,摇头道:“外头可是有什么事?我瞧你脸色不好。” 林柏慌忙低下头,可转而,他眼底精光闪过,再抬头时,面上满是苦涩与无奈:“我瞧着吴双回来了。” “哦?”段从南调整了下坐姿,目光在林柏脸上扫过,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神情,良久,才笑道,“到底是兄弟一场,吴大哥能回来,你不高兴?” “我自是为他高兴。”林柏笑得勉强,“他回来了,兄弟们定会拥护他当百夫长……” “嗯……”段从南点头,“军中任职,能者居之,若能如此,我们做弟妹的,也自当为大哥高兴。” “南南……”见段从南没顺着自己的意思将话说下去,林柏神色微变,靠到了她身边,道,“嫁与我这白丁为妻,委屈你了。” 段从南浅笑着摇头,看着林柏道:“能与你在一起,便是上山为匪,也是无妨。” 林柏唇角微僵,握住段从南的手,满脸深情:“只要我们夫妇一心,吃再多的苦也无妨。” 段从南垂眸,看着林柏的手,可只能想起他沾满鲜血的模样,她没由来地泛起恶心来。 段从南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嗯……” * 日落之时,晋昭他们总算回到了锦州州府。 城外,段从开站在城墙下,心急如焚。 甫一见着晋昭、裴筵靠近下马,他便冲了过来:“南南呢?” 裴筵侧过身,向队伍后的马车扬了扬下巴。 段从开便小跑了过去。 “哎哟,大人,您可慢点,小心摔着……”段五眼疾手快地扶住差点栽倒的段从开。 可段从开顾不得那些了,他抬手掀起马车的布帘。 帘子被掀起的瞬间,段从南与段从开便对视上了,瞧着面色惨白、布衣荆钗的段从南,段从开顿时眼眶就红了。 “阿兄……”段从南嘴唇轻抿,对家人的思念盖过了她对做错事的恐惧,“我错了……” 段从开抓着布帘的手骨节泛白,顿时所有的责怪之情都荡然无存,他爬进马车,一掌拂开一边的林柏,弯下腰,双眼潮湿地望着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妹妹,许久,才颤着唇道:“瘦了……” 段从南惭愧地低下头。 段从开跪在车板上,轻轻抱住段从南,拍拍她的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段从南顿时泪如泉涌,搂住段从开的脖子,可不料扯到了伤口,顿时疼得面色都白了几分。 “嘶——” 段从开顿时紧张起来,握着段从南的肩,上下查看:“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有伤?” 段从南顿时心虚起来,回避段从开的视线。 “是我不好。”一旁的林柏插进话来,“都是我,没保护好南南……” “这是怎么回事!”段从开回头,看向林柏,目光凌厉。 段从南见势不对,想拦着林柏:“没事,我这伤不重……” 可林柏根本不听段从南的,满眼都是沉痛:“昨日寨中出了乱子,慌乱中有人伤了她,是我不好,没能护住她,还险些教她丢了性命。” 段从开的眼神顿时阴狠起来:“何人伤的她?” “够了!”段从南难得地吼出声来,“不要再说了!” 林柏一愣,记忆里,段从南一向都是那副温婉柔顺的大家闺秀,他从未见过段从南生气的模样,就连红个脸也不曾。 段从开连忙扶住了段从南,神色关切又带了些小心翼翼:“好了,好了,别生气,我不问了,别伤了身子……” 可林柏掩下眼底的阴沉,全然不顾段从南的意愿,他开口道:“是吴双。” 此言一出,段从开手下一顿。 段从南抬头看向林柏,眼里带了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怒意。 林柏看向段从南,满眼的深情与关切,道:“抱歉南南,我这都是为你好,我不能帮你隐瞒,万一他要再伤你怎么办?” 段从南忽地笑了,只觉得嘲讽,她嘴角微扯,笑时腹腔震动,牵得伤口撕裂。 段从开见到段从南腹部渗出的血渍,顿时神色大变:“来人!” “你……你很好……”段从南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盯着林柏,眼角泛红,她摇着头,眼底满是荒凉,“我真得好好谢谢你……” 林柏察觉到段从南的不对来,可他只当她是闹了大小姐脾气,来日讲些甜言蜜语便能哄回来,他并没有将段从南的情绪放在眼底。 林柏衣冠端正,面上皆是无奈的笑,几分深情不达眼底,他宠溺道:“南南,莫要生气了。” “行了。”段从开一记眼刀扫过去,“滚出去。” 林柏顿时面色一僵,瞬间闭了嘴,抬眼又撞上段从开的冷眼。 “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是。”林柏低下头,压下眼底的阴翳,弯下腰,撤出了马车。 第30章 …… 队伍最前方,裴筵牵着马,瞧着林柏背赶出马车,紧接着军医被请了进去。 他挑了挑眉,偏头对吴双道:“你麻烦大了。” 吴双莫名,皱起眉:“什么麻烦?” 裴筵轻笑着看向他:“段家那傻丫头,是你捅的吧。” “哼……”吴双脸色顿时冷下,“那不是她自己往我刀上扑?” 说到此处,吴双看向马车边的林柏,眼神不自觉狠戾起来。 远处,林柏回头,顿时对上了吴双的眼神。 刹那间,林柏汗毛倒竖,胆寒起来,他不动声色靠向车辙,躲开吴双视线。 第27章 为君一日恩(9)不中用啊…… 吴双武艺高强,是个能人,这点裴筵心知肚明。 可当他看着演武场里,吴双单手持棍,一扫掀掉数十人时,他才惊觉自己小看吴双了。 “好!” 又一轮比试结束,裴筵激动地站起身鼓掌,场内不少人都为吴双喝彩。 军中许久不见如此骁勇之人了。 裴筵心中更是感慨,不愧是前凌霄军人教出来的人,看这架势,只怕邹涣是将毕生所学都教给吴双了。 吴双没理会裴筵等人的兴奋,只单手持棍,向下一扫,左手抬起,轻勾,示意下一波人上场。 比试继续。 …… 春日将尽,暑气初升,正午的太阳格外的焦人。 一旁看台上,段从开捧着茶盏,垂眼看着底下一群人兵荒马乱,嘴角轻扯,眼神不屑。 “哼……武夫。” 一旁的林柏默而无声,手心冷汗渗出,看着底下沙土飞扬,中间一人不动如山,他恨不得夺门而逃。 “这是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段从开瞥见林柏胆寒的模样便来气,他冷笑道,“连下场比试的勇气都没有,这百夫长,我是想帮都帮不成。” “哐!” 铜锣敲响,一旁士兵朗声宣布结果:“吴双胜!” 整整一上午的比试,全营想升职的人都来了,吴双愣是在场上从头站到尾,没一个能近得了他的身的。 林柏努力转移视线,不去注意台下人那狠戾的视线。 比试?输赢暂且不论,杀师之仇,吴双不弄死他才怪了。他现在跑下去跟吴双比武,不是在找死? 可林柏嘴上却是另一番说辞:“我原是不在意这些功名官位的,吴大哥武功高强,这百夫长也理当由他来任。” “哼——”段从开冷哼一声,摇着头放下茶盏,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摇了起来:“真不知道南南是怎么看上你这个孬种,让你入赘,真是污了我段家的门楣。” 林柏脸色僵硬,只勉强扯扯嘴角:“大 哥说的是。” 玉山匪患事定,段从南回了段府,这些时日又不知怎的,与林柏置气,说来已有数日没见了。 林柏手中再无筹码,先前段五允诺的条件皆不作数,若非是他与段从南私奔一事瞒不住,只怕是要连入赘的机会都没有了。 思及至此,林柏愤恨地望向场中的吴双。 他想起段从南对吴双的维护。 他只恨自己当初没出手再快一些,将邹涣师徒二人一并杀了。 场下,吴双察觉到林柏的视线,抬眸,嘴角勾起一抹笑:“怎的,贤弟你不想下来比试比试?” 林柏顿时尴尬地笑起来:“吴大哥你说笑了,我一个文人,怎么下场比武呢?” “你可以偷袭啊。” 底下的吴双痞笑起来,紧接着周围的人也跟着哄笑。 林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才吐出一句:“吴大哥何出此言啊……” 一旁的段从开只觉得林柏丢人现眼,一个白眼翻过去,摇着头,起身欲离。 “欸——”裴筵伸手拦住段从开,“段大人,不知那三倍军饷……” 段从开顿时没好气地横了眼林柏,又转头面向裴筵,皮笑肉不笑道:“只怕要打些折扣,毕竟……” 裴筵心领神会,他看向林柏,故作惊讶,道:“可是因为林公子?” 段从开点头。 裴筵顿时眉开眼笑:“这个好解决,让他下场,同吴双比试一番,我保证,输赢都让他当这百夫长。” 林柏顿时面上一白,下意识地开口道:“不可……” 裴筵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探过头,看向林柏,装傻安慰道:“林公子不必惶恐,行军打仗的,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勇气,只要你敢下场比试,我定让你做这百夫长。” 林柏目不斜视,几乎不敢去看台下那道充满杀气的眼神。 他敢保证,只要他下场了,吴双定会要他血溅五步。 林柏硬着头皮拒绝道:“林某一介书生,从未习过武,恐难当此大任,参军大人抬爱了。” “那这就怪不得我等了吧?”裴筵满脸戏谑,看向一边脸色铁青的段从开,“段大人,怎么说我等也是救下了段大小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是林公子自己不想从军领职,您总不能怪在我头上。” “再者。”裴筵靠近段从开身边,意味深长道,“你我这是利益交换,段大人若是出尔反尔,日后谁还敢帮段家做事?这些个军饷,大伙虽然重视,可放在您眼里,那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何必为了这么点银子,坏了您的信誉呢?” 段从开顿时面色森寒,回头又瞪了林柏一眼,只恨不得将这人生吞活寡了。 林柏顿时低下头,不敢与段从开对视。 段从开转回脑袋,对着裴筵,勉强笑道:“裴大人说的是,军饷我一定如数奉上。” 裴筵顿时心情大好,站直了身,往身后招招手:“那我就不送你们了,来人!” 两名警卫跑了过来。 “将段大人送出去。”裴筵侧过身,让出道来,开始下逐客令。 段从开只好跟着警卫离开。 可他还没出军营,就见不远处,段五慌张跑来。 “大人!不好了!” “什么事?”段从开颇为嫌弃地看了眼段五,“毛毛躁躁的。” 可段五只摇着头,大声喘气,良久,他才缓下呼吸,凑到段从开身边,轻声道:“晋大人写折子参您了!” 段从开顿时转身看向裴筵,怒道:“裴老二!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远处,裴筵一脸无辜,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看着段从开:“怎的了?” 段从开双眼微眯,回身几步冲到裴筵身边,怒目而视:“是不是你要那晋昭参我的?” “晋昭参你?”裴筵还是没反应过来,“他参你什么?” 段从开回头看向段五。 可后者却只是摇头,满脸紧张、不安:“刺史大人没有告知,只让您快些回衙门,将话说清楚。” 段从开又回头看了眼裴筵。 裴筵只无辜地耸了耸肩:“我和他不过才共事几天,哪来那么大能耐去支使他弹劾?” …… 午后日头稍落,州府衙门里闷热。 唐毅坐在正位上,偷瞟一眼底下喝茶的晋昭,只觉着头疼不已。 “晋大人。”一旁的李介摇着扇子,只暗自摇头,纠结许久,才开口劝道,“说来我也同齐州举荐您的高大人家是姻亲,如今就算我老头子倚老卖老吧……有些话,我也不得不替季安劝劝你……” 晋昭刮了刮盏盖,将茶盏放在一旁,抬眸看向李介,面上只有温和的笑意,像极了聆听长辈训导的晚辈:“李大人不必谦虚,您当然是下官的长辈,您说,我在听。” “你有旷世之才,却被调到我们这穷乡僻壤为官,想有所作为,回到霖都,这我们都能理解。”李介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须,皱着眉,满脸忧愁道,“只是,在官场上,首先的就是要和光同尘,协调好各部之间的关系,大家同心同德,才能办好事、为陛下分忧。段大人在锦州为官数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初到锦州,人还没认全呢,就想着弹劾同僚,这要锦州的官员怎么看你?往后大家还怎么共事?” 晋昭垂首听训,笑容恭顺,瞧着倒是个温润端方的谦谦君子、尊老敬老的乖顺晚辈,可开口却将李介堵得面色铁青。 “李大人此言差矣,晚辈不敢自诩旷世之才,不过写过几篇粗陋短文,更不敢自恃才高、看不起微末官位。锦州纵然离霖都远了些,可也是我大延土地,天子掌下,自是钟灵毓秀之福地,何来穷乡僻壤之说?晚辈自幼读书习字,皆是为了报效大延,是以,无论是在京师、在山野,只要是大延境内,能为国、为民做些事,在晚辈心里,都算是有所作为。” 晋昭起身,走到堂中,转身看向门外橙红的天空,她笑容谦逊,抬手向天边一拜,目光扫过堂中二人,继续道: “天子巍巍在上,我等为君之臣,自是万事以陛下当先。陛下励精图治,我等自当恪尽职守、忠于职务;陛下心忧万民,我等也自当专注民生、察百姓疾苦。” 第31章 说到此处,晋昭回眸,目光对上李介,意味深长道:“断不可为了个人安逸,委曲求全、让人情交际凌驾于官员职权。” 李介被气得发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晋昭,毕竟她把皇帝搬了出来。 良久,老头颤颤巍巍地端起茶盏,勉强笑道:“晋大人可还真是个好官呐……是老夫,有眼无珠了。” “不敢,不敢。”晋昭回到椅子边,端起茶盏,掀开盏盖,“李大人用心良苦,晚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呢?” 座上唐毅再次扶住额头。 唐毅在锦州好不容易安逸几年,京里的大人物一折腾,好处他是一点没有,偏甩条鲶鱼出京、飞到他这来,将锦州搅得一团乱。 唐毅又瞥了眼底下坐着的儒雅青年,只觉得头更疼了,他揉着眉心,心里暗暗将做此事的胡裘骂了个狗血淋头。 第28章 祭龙王书(1)难说 “晋大人!” 门外一人高声厉喝,衙门警卫还来不及通报,就见段从开步履生风,大步跨入堂中。 甫一入堂,段从开眼光凌厉,瞪向晋昭:“在下不知,竟是何处得罪过晋大人?您方到锦州不过一月,便要弹劾于我?” 语罢,段从开拱手向唐毅、李介行礼:“二位大人安。” 座上唐毅打着圆场,他笑容和煦道:“都是同僚,想来晋大人也不是成心的,有话好好说,可莫要伤了和气。” 段从开垂首应“是”,转而看向晋昭,双眼微眯:“晋大人不妨说说,在下是有何处做的不好,惹得您不满了?” 一旁抱着茶盏沉默不言的晋昭终于抬头,她看向段从开,露出一个还算友善的笑容:“非是下官不满,而是段大人所为,与我大延律法有触。” “哦?”段从开冷笑,转身走到李介身边,坐下看着晋昭,“不妨说来听听?” 晋昭侧首,放下手中茶盏,正视段从开:“一则,为官不清。二则,家风不正。三则,持身不严。” “晋昭!” 段从开 拍案而起,怒喝堂前。 听着晋昭的话,段从开总算知道,唐毅为何把他叫到衙门来,而不把弹劾内容告知了。 短短三句话,将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贬低了个遍。 晋昭抬头,看着眼前人暴跳如雷,静坐,无声对峙。 “不清、不正、不严……你还说你不是对我不满?”段从开站起了身,几乎要冲到晋昭跟前,咬牙切齿道,“若有不满,大可到我府上直接言明,你我少些往来便是,何故要在二位大人面前中伤于我!” 唐毅叹息,仰头看向屋顶房梁,只觉着堂中闷热,一丝风也没有,教人心烦意乱。 晋昭指尖轻敲案沿,她出声道:“为官不清,是说你作为锦州司户,却与山匪勾结,对于匪患,常年视而不见、隐瞒不报,十来人的乱子,硬生生拖成了百余人的祸患。” “你休得在此胡言!”段从开情绪激动,“你有证据吗!” “令妹不就是证据?”晋昭看着段从开扭曲的面孔,继续道,“段大小姐被掳上山,段府为何不报案?” “她一个女儿家,要我们报案,说她遭了匪,你是要她去死吗!” “玉山匪患,与家眷清誉,哪个更重要?”晋昭仍旧稳坐如钟,面上神情冷漠到近乎残酷,“若是寻常人家,隐瞒不报,我姑且可以理解。可你是锦州官员,吃的是百姓的粮,喝的是锦州的水,玉山匪患,这等为祸一方的大事,你竟然为了自家女眷的清誉隐而不报?” 段从开嘴唇颤动,看了眼唐毅,又回头看向晋昭,道:“南南被掳,我起先并不知情,是你们去查探后,家父才告知的。玉山匪祸,我也是在洗尘宴上初次听闻。” “是吗?”晋昭看着段从开,眉梢眼角都带了讥讽,“说起令堂,我倒是有些事想问问您。” 段从开皱眉,心里隐隐不安。 晋昭道:“玉山从匪者,半数祖籍都在段家村附近,短时间内,这么多人消失无影,令堂作为村中大户,就没有察觉到半点不对?” 段从开嘴唇紧抿,半晌才道:“我常年在州里,如何知道家中情况?” 晋昭讥诮一笑:“您可别告诉我,这半年都没归家?除夕元宵也没回去?清明也没回乡祭过祖?” 段从开霎时顿住,没有回答。 他若说“是”,便是不孝了。 可若道“不是”,他作为一方官员,家附近出了匪患,数次回乡都无所觉,便是无能、失察了。 可和“不孝”的罪名比起来,“无能”的罪责便轻得多了。 段从开道:“此事是我失察,可若说官匪勾结,那是断断没有的。” 晋昭轻笑着摇头,起身走到段从开身前,没再纠结官匪勾结的问题,反而同段从开扯起家常:“既然回去过,不知段大人可曾看过家中田产?” 段从开警觉起来,眼神防备,矢口否认:“未曾看过。” 晋昭未语,倒也不意外段从开的回答,她从怀中抽出张纸来,递到段从开手中。 “没看过也没关系,正好,我替你看过了。” 纸张展开,段从开看着其上地形图,沉下了眉头。 “说来,段大人家业颇丰。”晋昭回到座位上,端起茶盏,垂眸,掀开盏盖,却没有饮下,“段家村直至玉山脚下,附近九成的田地,都是您老家府上的,田中佃农,都自称段家奴。” 说到这里,李介皱了皱眉头,与唐毅互换了个眼色。 可段从开还没察觉到什么:“村民交不起税,将地卖与我家,从此我家管他们一口饭吃,有何不妥?” 晋昭把玩着茶盏,白瓷纹路自指下流过,她没出声。 “行了。”一边的唐毅说了话,他不轻不重瞪了眼段从开,“那是卖与你家吗?不是租给你家的?不是说,待来年灾祸影响渐退,便要将地还了?” 段从开张了张嘴,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快,说错了话:“是……是……是租给我家的,没有买卖。” 晋昭指尖摩挲着手边的黄梨木椅,静静看着二人一唱一和。 良久,晋昭开口,话锋却掉过头来,直指正中坐着的唐毅:“下官记得,朝廷有法度,凡遭大灾之地,一年之内,赋税全免,三年之内,减免七成,五年之内,减免四成,为何段家村的村民,还会因为交税而吃不起饭?” 这下,面色难看的人变成了唐毅,他强行压下面上的不耐,对晋昭道:“晋大人,你才道锦州没多久,有些事你不知情……等日后你待久了,我再同你慢慢解释。” 晋昭想继续说什么,可唐毅却不让她再说话。 “虽说朝中有法度,可说到底,各地民情不同,我等自然也会在一定范围内,做些灵活处理。晋大人若真是事事要按法度来,只怕这天底下的官员,都要押到京中,送往兰台受审了。” 唐毅面上笑意不达眼底,看向晋昭,言语里似是无奈:“我知你初生牛犊不怕虎,可这世间事并,非只有非黑即白,若是执意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只怕你再是才高,往后也要折在泥里。方才李大人同你说的话不错,在官场,要和光同尘,这才于你仕途有益。” 晋昭不再说话,一旁的段从开得意地扬了扬唇角。 谁都知道,这弹劾怕是不成了。 有唐毅这么个长官在,任晋昭在此把天都给说破了,也不会有人把她当回事。 律法?再锋利的剑,也斩不破真金白银堆出来的利益关系。 只有利益能打败利益。 段从开扬扬眉,心想:逞一时口舌之快又如何?老子有钱! 晋昭只是垂眸,没再挣扎,对着唐毅一拱手:“下官受教了。” 唐毅轻笑,挥挥手,示意离开:“那此事便就这样吧,日后诸位同僚,还是要和气共事。” “是。”晋昭垂首,弯腰作揖,退身离开,“下官告退。” “去吧……去吧……” 唐毅摆摆手,看向堂中剩下二人,心中无声叹息,道:“你们也走吧,今个儿天热,别在这闷着了。” “是。” …… 二人退去,堂中彻底静下来。 唐毅无力地往后靠去,双手扶额,终于叹息出声。 何时才能把晋昭这个瘟神送走? 陛下亲封的状元郎,杀也不能杀,死了得惹他一身腥。 可若是继续将晋昭留在锦州。 唐毅又是一声长叹。 他观此人性情,只怕是个不把天捅破,誓不罢休的主。 到时候,锦州只怕再无宁日。 * 晋昭吃了瘪,回到晋府。 可人尚未进门,就看见院子里端坐,等着兴师问罪的裴筵。 “你没事干嘛去弹劾段从开?”裴筵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晋昭身前,“手太闲了想写字?那好说,我府上还有一大堆公文没写,你要不要帮我写了?” 第32章 晋昭侧首,看向屋里抓着茶壶,手足无措的傅泉。 傅泉没想到这裴筵变脸这么快,道:“裴大人说是拜访,我没想到……” “想到什么?”裴筵呲着牙,盯着晋岚,恶狠狠地笑道,“你要是害得我的军饷没了,我非得把你家砸了不可。” 晋昭无言以对,走到院中,接过傅泉手里的茶壶,坐到石桌边,给自己斟上茶,道:“以后这个人来了,不用泡茶,给水就行了,别这么热情,反正他也喝不出来。” “你什么意思!” 傅泉还没来得及应下,反倒是一边的裴筵先反应过来,他冲到桌边,瞪着晋昭:“你别忘了!你这一屋的锅碗瓢盆都是我送的!没让你炒两个菜端上来就不错了!” 晋昭难得的噎住,半晌,才眨着眼睛道:“军饷的事,你不必担心,段从开不差这点钱。” “再者,你我也不是很熟,他犯不着为了报复我,来得罪你。” 可裴筵仍不放心:“那谁说的准,我同他本来就不对付……” “即便他要违誓,也无妨。”在裴筵再次大呼小叫之前,晋昭开口,“你想不想让他把吞下的两千军饷吐出来?” 裴筵瞪大了眼,以为晋昭疯了:“你知不知道,他一年往唐大人那送多少银子?有他作保,你连骂段从开两句都得掂量掂量,还想让他吐银子? ” 晋昭道:“这事,在锦州内,确实难处理。” 裴筵一声冷哼:“你还想上京里弹劾不成?人家又不傻,能放你出锦州?” “难说。”茶水入喉,晋昭笑了笑,“只怕现在,有人巴不得我快走。” 第29章 祭龙王书(2)平海怒 五月仲夏,暑气蒸腾,立夏方插下的秧苗,此刻已是长势大好。 田间一颗颗青苗排列整齐,绿叶抽条状似水仙,色泽深碧,生机勃勃。 天光炎热,弯腰除草的陈大娘背部已是被汗水浸透。 一排草除完,她撑着膝盖直起身,长嘘口气,仰头对着烈日,微微眯眼,抬手遮阳。 稍许,陈大娘转过身,望向田边树荫之下。 一口锦州方言声音嘹亮:“晋大人!这马上要正午了,您热不热啊!不若回屋歇歇吧!别陪着我在地里晒了!” 树下空气炎热,可晋昭身上却一丝汗也没有,她笑容温和,冲陈大娘摇头:“无碍,我在等人,您忙你的就好。” 见树下的青年长身玉立,神色如旧,半分中了暑气的迹象也没有,陈大娘缓缓放下了手,摇摇头,心中暗道:真是个怪人,旁的官爷多是嫌脏、嫌累,不肯到这田间来,偏这新上任的御史不一样,天天往这田里钻,也不帮忙、也不指点江山,就成天逮着他们这些农户唠家常。 晋昭也不再说话,望着眼前绵延不尽的青田,只觉着心旷神怡。 裴筵说的不错,在这乡里田间待着,要比城中舒心的多。 ……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阡陌之上,忽现两道人影。 “晋大人!” 小顺笑容灿烂,飞掠田埂如履平地,直向晋昭奔来。 晋昭向二人望去,注意力却放在傅泉手中的提篮上。 竹编篮筐有些老旧,其中西瓜呈八瓣剖开,鲜红的瓜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烈阳下,晋昭走出树荫,挑了挑眉。 傅泉看出她的想法,先一步开口道:“这可不是我拿人东西,这是村口林伯硬塞给我的……小顺能作证。” 三言两语间,二人已走到晋昭身前。 小顺点头:“傅哥说的是真的。” 晋昭无奈摇头:“过几日俸禄发了,拿粮食给他老人家吧,权当易物了。” 傅泉拎着竹篮走入树荫,席地而坐,取出瓜瓣递给小顺,笑道:“行。” 小顺接过瓜,却没有吃,反而将瓜递给晋昭:“大人,您也吃。” 晋昭却摇头拒绝了。 “不用给她,她吃不了这玩意。”一边的傅泉摇头嘲笑道,“来这锦州,应酬的酒一滴不少,还整宿整宿不睡觉,这会儿倒想起张先生的医嘱了。” “只要你不说,没人知道我喝过酒。”晋昭取出篮中西瓜,走到天边,冲陈大娘喊道,“大娘!吃瓜了!” “我不说?”傅泉看向晋昭的眼神愈发幸灾乐祸,“我不说,你就当张先生诊不出来了?” 田里的陈大娘抬起头,蹒跚靠到田边,接过晋昭手里的瓜:“多谢大人了。” 晋昭却没有回陈大娘的话,她转过头,看向傅泉,眼底闪过一丝茫然:“青州来消息了?” “张先生已经到禹州了。”傅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扶微、疏罗跟着呢。” “他怎么突然想下山了?”晋昭顿时如临大敌,几个快步靠向傅泉。 一边的小顺张张嘴,便是当初玉山剿匪,也没见晋昭这么紧张过。 傅泉神色却愈发地得意,意味深长道:“不知道,可能是感应到某人在胡作非为吧……” 晋昭低着头,来回踱步。 半晌后,她抬头看向傅泉:“你传信给扶微,就说我这个月就要离开锦州,让他老人家别扑了空,在禹州等着我就好。” “呵……”傅泉从篮中取出瓜来,笑着摇头:“你就拖吧……看你能拖到几时?” 见二人不说话,小顺不解地仰起头:“晋大人,您要离开锦州了?” 晋昭一愣,转头看向小顺,道:“是的。” 小顺满脸茫然:“要去哪里?会带上我吗?” 玉山剿匪过后,小顺因着不到从军的年纪,裴筵又要带兵两头跑,无暇看顾这孩子,是以小顺一直跟着晋昭、傅泉。 这些时日,晋昭教他识字,傅泉授他武艺,也算是相安无事,过了一段安逸时光。 不想这才一月,竟又要有变动。 晋昭弯腰,蹲下身,与小顺对视,缓声道:“我要去霖都,那里很危险,不能带上你。” 看着小顺失望的神情,一旁的傅泉抿唇。 京中人不少人不怀好意,晋昭回去后,只怕想站稳脚跟都困难,多带个孩子,多一分危险。 思及至此,傅泉又想到了晋昭同他说的回京法子,他又是一声叹气。 真是把脑袋栓腰上,嫌命长。 “我记得你很喜欢骑马。”晋昭看着小顺,温声道,“我同裴大人商量好了,待我离开后,你便去他府上,好好习武,年纪一到,便可从军。” “嗯。”小顺低头,闷闷道,“晋大人,您去了霖都,还会回来吗?” 晋昭默了一瞬,轻声道:“若是运气好,便不会回来了。” “那我们还会再见吗?”小顺盯着晋昭,有些急切地开口。 “若是有缘,自会再见。”晋昭笑了笑,揉了揉小顺的头,站起身,看向田边几个身着五彩道袍的人。 她等的人到了。 …… 锦州之地,素来有祭祀龙王的习俗。 往年都是在三月祭祀,祈求风调雨顺、不生干旱。 称之为“悦龙王”,多以瓜果、猪鸡为祭品。 只是两年前海啸过后,这祭祀又多了一遭。 每年五月,沿海再祭龙王,祈求瀚海平息、莫起风澜。 为的是出海渔民平安归来,海内秧苗不被台风、海啸所摧残。 第二遭海祭,称之为“平海怒”,多以金银珠宝、及笄女子为祭。 晋昭静静打量着远处身着道袍的人,沉默不语。 还有五天,便是祭祀之日了。 远处的两名道士显然也注意到了晋昭。 只是晋昭未着官服,二人听一旁村民介绍后,才转过头来,遥遥冲晋昭一拜。 受镇霖那位重佛信道的陛下影响,民间道士、僧侣地位尊崇,便是底层官员,也对他们多有礼遇。 当今天下不太平,灾害频生,谁都不想背上“不敬上天,祸及民生”的帽子。 晋昭看着两名道士走进村中,未置一词。 她身后,傅泉忽然开口说道:“活人祭祀,真不知是要平海怒,还是要遭天谴。” 晋昭摇头,回过身,移开话题:“我那道折子,送去衙门了吗?” “嗯。”傅泉点头,颇为无奈道:“以后这种遭人白眼的事,能不能别让我去了?” 自打玉山事后,晋昭弹劾的折子一日一封,雷打不动地往衙门送去,无一例外地都被唐毅扣下。 可晋昭也不气馁,时不时就跑到衙门去找唐毅理论,一辩就是一下午。 如今衙门里的人都怕了她,见着晋昭就说唐毅病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晋昭向西望去。 平原之后,碧空之下,群山绵延似屏风,西边的山河挡了个严实。 傅泉叹息,仰头躺下,嘴里轻喃:“真是嫌命长……非得让风凌给我加工钱不可……” * 夜里,林家村却是难得的灯火通明。 第33章 不少村民都举着火把,围在一处不大的龙王庙外。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着庙中两名道士跪在龙王像前,合眼握盏,轻轻摇晃。 “哗啦!” 陶盏破开,三枚铜币摔了出来,在地面滚了数圈后,躺倒下来。 其中一人垂眼拨开铜币,良久,那人向神像叩首,站起身来,面对村民,朗声道:“龙王大人想要甲戌日生的女子前去侍奉。” 村民们顿时开始接头交耳。 “甲戌日?谁家姑娘是甲戌日?” 人群之后,一杵着拐杖的老者面色一白,手抖起来。 “我记得林羽姐姐好像是甲日的。” 人群之中,男孩声音稚嫩,顿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老者身上。 众人顿时转过头,看向老者:“林伯?小羽可是甲戌日生?” “不……”林伯顿时无措起来,看着庙里的龙王,眼眶瞬间就红了,“我就小羽一个孙女了……是不是算错了?” 庙里的道士垂首,笑道:“不会出错。” 林伯顿时落下泪来,手扶不住拐杖,向后倒去。 村民们顿时一阵惊呼,可在林伯并没有摔倒在地。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把住了他。 “爷爷。” 少女眉宇间英气而明丽,她眼神清亮,望向庙中道士,对林伯道:“让我去吧。” “不行……不行的……”林伯顿时泪如雨下,死死抓住林羽,“小羽……你不能去……爷爷就剩你一个孩子了……” 可林羽却很坚定,她垂首,扶住林伯:“爷爷不必担心,只是侍奉,龙王会放我回来的。” “不是……不是的……”林伯摇着头,抓着林羽的衣角不松手,“不是这样的……你不能去。” 林伯张着嘴,有些话呼之欲出,可他转头,却只能对上周围人木然的眼神。 最终,林伯的手垂下,言语间无力又悲凉:“你不能去……” 夜空之下,蝉鸣不息,庙前风起,火炬之上焰升又落,星点随风而散。 火光之下,林羽低眉,眼神坚毅而决绝。 她轻抚林伯愈发佝偻的脊背,轻声道:“爷爷,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第30章 祭龙王书(3)会杀鱼吗? 两日后,当傅泉提着米粮来到林伯家中。 却发现老人正坐在屋中垂泪。 “林伯?”傅泉皱了皱眉头,将米袋放在桌上,关切问道,“这是怎么了?” 林伯发现傅泉到来,先是一愣,可转而又开始摇头,什么话都不肯说。 傅泉眉头愈沉,转头看向门口立着的晋昭。 晋昭见状,走进屋来,轻声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可林伯只是叹息。 里屋,林羽听见外头动静,掀开布帘,探出身来。 她看向晋昭,显然有些惊讶:“晋大人?您怎么来了?” 见着林羽,林伯眼中的泪水愈发止不住。 晋昭左右环顾,便瞧见东墙上的符篆。 她心下有了猜测:“昨日‘平海怒’的献祭人选,定下了?” 林羽沉默。 林伯终于开口,单手锤膝道:“他们……他们要小羽去……这不是要我老头子的命吗!” 林羽没有作声,只走到林伯身边,扶住他的肩膀,轻声宽慰道:“爷爷,我会没事的……” 可林伯却愈发地忧虑起来,他抓着林羽的胳膊:“可是……前两年的姑娘都没有回来……” 林羽低头不言。 晋昭见状,道:“林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羽抬头应下,跟着晋昭走出屋去。 …… 热风潮湿,甫一出屋内,便裹上了二人。 晋昭仰头看向海的方向,对林羽道:“还有两日便是海祭了。” “是。” 即便知道自己将沦为祭品,林羽依旧平静淡然。 晋昭回头看向她,轻笑:“可想好如何求生了?” 林羽沉默。 “我倒是有个下策。”晋昭只自顾自开口,“海祭开始前,杀了那两个妖道。” 林羽顿时抬头,悄悄握紧袖中短刀,面带警惕瞪着晋昭:“你说什么?” “只是。”晋昭眼神不动声色扫过林羽袖口,而后越过她看向屋内的林伯,“只是,杀了他们,只怕难善后,海祭也不一定会停止,还会有无辜女子被投入海中。” 林羽双手握拳,低下头,掩下眼中不甘。 她咬牙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晋昭继续说道:“我有一计,或可平‘龙王怒’,永息五月海祭。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帮我?” 林羽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晋昭:“你要帮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晋昭转过身,迎风而立:“你就当我是看不惯吧,看不惯有人假借天意,伤我大延百姓、损我大延国运。” 林羽皱眉沉思。 半晌后,她道:“我能做什么?” “听说你水性很好。”晋昭仰头,双眼微眯,看着天顶烈日,“会杀鱼吗?” * 五月十六,林家村海祭之日。 锦州东岸,浪涛不兴。 微澜之上,曜金浮跃,碧海澄澈,铺陈于天。 海浪纯洁若雪,万千梨瓣细碎,扑卷沉没,袭上金沙。 海岸处,祭台高筑。 林羽身着嫁衣,垂眸看着脚下海水退而复回。 道士身着五彩金袍,轻甩手上香柱。 火苗熄灭,青烟浮生,三柱香稳稳插在铜炉之中。 “起——” 林羽走上木筏,两名村民齐力,将其推入海中。 水面起伏不定,远处海天一色,众人屏息,瞧着那一点火红被波涛吞没。 道士开始吟唱,祈天颂舞,求龙王垂怜,瀚海莫怒。 岸上人皆合眼祈祷,男女老少低声呢喃,颂声起伏成线,随香烟飞升。 所言皆求丰收,所念皆愿安平。 …… 人群之外,晋昭身后跟随五名警卫,只沉默看着这一切。 见着林羽连同竹筏一同消失,警卫欲上前,却被晋昭拦下。 她摇头:还不到时候。 …… 海面忽起波澜,村民睁眼,皆面露惊骇。 道士回眸,眯起了眼。 宛若青玉的海面下,忽而浮上一抹赤红。 “血……” 靠岸最近的两名青壮惊叫出声:“血!海里有血!” 村民皆神色惊惶。 海祭见血,是为不祥。 “怎会如此?可是龙王动怒?要降罚于我们?” 血迹扩散,溶于海面。 道士很快便冷静下来,其中一人高声道:“诸位莫慌,待我问天!” 陶盏合上,铜钱碰撞,“叮当”作响。 待铜钱落地,道士低头看卦。 可还未等他摸清卦象,便听身后人潮骇然惊呼。 他抬头,只见海面之上,有一人缓缓走来。 林羽额角血与海水相融,一路漫延至眼角、肩颈,与赤红嫁衣融为一体。 她一步一步走上岸来,让人们恐惧的,是她手边的鱼。 女子单手抓着鱼鳃,将那条身长八尺、宽二尺的银鱼拖上了岸。 “咚!” 鱼被甩在祭台之前,林羽仰头望向上边的人,眼神不屑:“这就是你们祭祀的‘龙王’?” 道士被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村民们亦然。 这般大的鱼,便是三名壮年渔民合力,也未见得能杀的了,如今却被这个十七岁的女子单手拖上了岸。 岸边林羽身姿挺拔。 晋昭看着林羽,嘴角微微扬起,眼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见着所有人不说话,林羽蹲下身,剖开鱼腹,扯出锦书。 素手握着明黄锦缎,沾满血腥。 林羽抬高胳膊,扫视一圈,朗声道:“龙王传信!” 岸边顿时有不少村民跪下身来,皆是神色怯怯,唯恐触及天怒。 可祭台之上的道士却是眼底阴云暗涌:“你一女子,凭何替天传信?” 林羽回望过去,神色如常:“我能入海侍奉龙王,如何就不能替龙王传信?” 道士沉默,半晌无言。 林羽垂首,展开锦书。 “今闻东海之岸,海妖作乱,勾结妖道,冒吾之名,搜刮民财,伤人 性命,寡人甚怒。” “然,念心赤诚,姑不降罚,望苍生明目,莫再为妖所祸,脏吾威名。” 林羽念罢,收起锦书,望向远处的晋昭。 晋昭颔首,高声喝道:“拿下这两个妖道!” 人潮顿时惊哗似浪起。 可有龙王传信在前,无人敢阻拦。 警卫上前,将两个道士死死押住。 “那信定是假的!”道士不甘,厉声辩驳,“龙王怎么可能让她传信!大人!您不能就这样抓我们!” 第34章 可晋昭只睨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转身看向林家村的村民们,高声道:“龙王既有旨,我等自然不能不从!海妖已杀,今日便将这妖道陈投入海,以告龙王!” 道士顿时慌了神,左右挣扎,喝道:“当今天子都礼重道士!你怎能将我等当成祭品投海!” “不是祭品。”晋昭看向他们,道,“龙王慈悲,若尔等无过,自会将你们送回。” “一如那些被生祭的女子。” 道士张张嘴,终究说不出话来。 半晌,只留一句无力的低语:“我同她们怎能一样?” 可晋昭根本不看他们,只侧首,示意警卫,将二人投入海中。 海面波涛不惊,吞下二人后又归于平静。 晋昭走上祭台,提笔,在黄纸之上落下四字。 《祭龙王书》 …… 炉中香灰燃尽,海面再无声息。 所有人都知道,两名道士回不来了。 晋昭捻起纸张,步下祭台,面临天公。 海浪之前,青年嗓音清润似鸣玉。 “昔先王既有天下,焚草木、缚虫蛇,驱妖害于四海之外。列臣彰天子德行,驱妖患、稳山河,故有天下万世太平。 而后王德薄、臣民轻,四海之内再起妖害……” “王德薄”三字传入众人耳中。 海岸,一名警卫微微抬首,皱了皱眉头。 …… 海风呼啸,时而隐没晋昭声线,天顶曜日轻移。 “……今投妖道于海,以告龙王。若海怒平息,翌年五月,毋须海祭,十日之内,请降甘霖。” 日华照耀下,晋昭抬手,黄纸随风而去,隐入海面。 “此事,便就此作罢吧。”晋昭回首,看向日头底下的村民们,“若龙王无怒,十日之内,自会降雨,往后,五月海祭,也不必再办。” 村民皆是无声。 晋昭语罢,便带着林羽离开了。 因着田里还有农活未完,在晋昭离去后,所有人都散开。 而跟着晋昭来的一名警卫,却悄无声息回到海边,潜入海中。 …… “他们怎么就这么好骗?谁人说点什么都会相信?”林羽仰头看着天空,如今已过夏至,这些日子不降雨才奇了怪。 按说,这林家村的农民、渔民不少,应当人人都清楚这点,可就是没人出来质疑晋昭。 晋昭没有回答林羽,只看着远处排列整齐的青田。 高低均匀,毫无参差。 远看过去,万千青苗融为一体,从众而生。 …… 而海岸处,警卫抓着黄纸,浮出水面。 日光下,黄纸已被浸湿,其上字迹晕染,有些许模糊。 可“王德薄”三字书写的格外端正,纵是笔墨晕染也能看出原形。 警卫上岸,抹去脸上海水,轻轻捧着纸张,笑出了声。 如此,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第31章 祭龙王书(4)好好干 五月十七,锦州州府衙门内。 冰坛正坐堂中,清凉的雾气氤氲。 唐毅单手握着折扇轻摇,盯着案上的黄纸。 暑气渐消,可唐毅却是愁眉不展。 他颇为嫌弃地伸出手,戳了戳面前像腌菜似的纸张。 其上墨迹晕散,混为一坨,还带着些许海水的咸腥气,根本看不出原状。 “这是什么?” 一旁的警卫看出唐毅的不满,有些尴尬地低下头:“这是晋大人写的《祭龙王书》。” 唐毅面色凝重,单手捏起纸页一角,在空中晃了晃,看向警卫:“你不妨替我翻译下,这上面写的什么?” “不是的,大人,我有背上两句的。”警卫有些焦急地抬起头,“晋大人在海岸,亲口说的‘王德薄’,我们兄弟几个、还有林家村的村民,都听见了。” 唐毅抿唇,将纸张提了提,试图对着屋外的阳光仔细看看。 光透纸背,万幸晋昭下笔有力,依稀能从晕墨之下,看出‘王德’二字。 “你能确定吗?”唐毅看向警卫,“这晋昭好歹也是正经状元出身,写得出《门第论》的人,会在文章里犯这种错?” “兄弟几个都听得真切。”警卫垂首,努力回忆晋昭的原话,“王德薄,臣民轻,四海有妖什么的……” 唐毅看着警卫磕磕巴巴的样子,一声叹息,摇了摇头。 警卫顿时着急起来:“晋大人做此文,前后不过半炷香,快言快语,出了差错也是难免。况且他急着做些功绩来,行差踏错也并非没有可能。” 此言一出,唐毅低头沉思起来。 “大人。”警卫趁热打铁,继续道,“您不是想让他滚出锦州吗?这晋昭在京里得罪那么些人,此事一出,京里定然会有人借题发挥,纵是假的也能成真,都不用脏您的手,何不就此解决了此患呢?” “放肆。”唐毅却忽然动怒,“你一个小小警卫,也来教本官做事?” 警卫顿时跪倒在地,直呼求饶。 他心中暗恼:此番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没能借此机会立功,入唐毅青眼、做他的幕僚,从此登上仕途,反倒触怒大人,往后怕是连警卫都难当了。 可雷雨始终不落,唐毅竟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他垂眸看着地面匍匐的警卫,缓声道:“你也不容易,为这些事奔波一场,辛苦了,下去领赏吧。” “是!是……”警卫顿时松下气,连磕几个头,冷汗后知后觉地落了下来,“多谢大人赏赐。” 唐毅有些烦躁地一摆衣袖:“下去吧。” …… 警卫离开后,唐毅坐在案边,垂眸望着黄纸,眉头紧锁,不知想些什么,就连通报的人打开了门都未有所觉。 “唐大人?”师爷将门推开一条缝,低头侧着身,轻声对屋内道,“晋大人又来了。” 唐毅顿时抬首,进而却是一阵沉默。 师爷见他不说话,思忖着开口道:“今日还是称病打发了吗?” “不必。”唐毅站起身,将黄纸压在书册下,抬头对着门外道,“让他进来。” “是。” 师爷悄无声息退出去。 稍许,屋外脚步声响起。 门再次推开时,便是那张害得唐毅连得七日头疾的脸。 “唐大人。”晋昭进屋,笑若清风,抬手便做长揖,“倒是许久未见大人了,不知身子可好全了。” “托你的福。”屋内没有他人,唐毅是彻底懒得和晋昭虚与委蛇了,他神色不耐,“这些日子,你不在州府,我的病好多了。” 晋昭颔首轻笑,也不管唐毅让没让她落座,走到窗边,顶着外边的烈阳坐下身来。 日光透过窗棂打在她肩上,海棠纹阴影落在她眉眼,身形一动,光与影便在她周身流过。 这一幕落在唐毅眼里,只觉得晋昭同那窗棂纹样一般难缠。 他厌烦地拨弄了下手边的公文,抽出其中一本,问道:“今日来,又是想参谁一本?” “大人,您误会了。”晋昭依旧笑得眉不见眼,从怀中抽出一道折子,递到唐毅案边,像是丝毫未察觉到面前长官的不悦,道,“这是下官这些日子在东岸那边的一点见闻、感悟,想呈给您看看。大人日理万机,下官也想为锦州治理出一份力不是?” “哦?”唐毅挑挑眉,展开折子,幽幽道,“你总算想开了,把视线从同僚身上,移到民间了?” “是。”晋昭点头,等着唐毅将折子的内容看完,“大人的教诲,下官不敢忘。” “哼。”唐毅摇头,并不相信晋 昭的鬼话,垂眼看着手中折子,可当他看清其上内容时,却是眉心一跳。 淡黄纸张上,笔锋凌厉、力透纸背,所写内容却是大逆不道。 “呵……”唐毅抬眸,瞟向晋昭,“你真觉着,东岸海妖作乱,是有人德行有薄?” “是。”晋昭坐在窗边,像是丝毫不知自己将要大祸临头,“民间迷信,盲从佛道,也是一因。” “是吗?”唐毅意味深长地看向晋昭,“你觉得,是何人德行有薄?” 晋昭却罕见地沉默了。 唐毅扬了扬眉,没再追问,又换了个问题:“你觉得,民间信佛道,不是好事?” 晋昭抿唇,眉目微沉:“确有弊端。” “好!”唐毅握着折子,站起身,走到晋昭身边,笑道,“晋大人啊……你总算是开窍了,这折子我收下了,你的建议,我会采纳的。” 晋昭顿时眼前一亮,跟着站起身:“大人当真认为下官这折子写的不错?” 唐毅此刻大喜过望,没能发现晋昭此刻的殷勤胜过往日。 他只觉得面前这个青年不过是个初入官场、急求表现的毛头小子,纵是才高又如何?连自己笔下文章踩了天子的死穴都无所知。 一心匡扶社稷,终究不懂帝心。 唐毅瞧着晋昭,唇角笑意愈浓:他在官场多少年,不知多少人是这么死的,只是不想,这久负盛名的状元郎,也是不能免俗。 第35章 可晋昭却还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日光落在她漆黑的眼瞳,那星点光芒亮得唐毅觉得刺眼。 他最恨青年人这副胸怀青云的模样,看见这样的人就想毁去。 大家都同在官场,凭什么他们高尚?凭什么他们充满希望? 唐毅伸手,拍了拍晋昭的肩膀:“你悟性很好,聪慧过人,假以时日,定是朝廷中流砥柱。前些时日是我看走眼了,真是后生可畏啊……好好干,来日这天下苍生,就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晋昭双眼微热,竟是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拱手下拜,却被唐毅伸手扶住。 唐毅眉眼都带着对晚辈欣赏之色,和煦道:“好了,今日天热,你赶回州里也是不易,快回去歇息吧。” “是。”晋昭抬手攒了攒眼角莫须有的热泪,“下官告退。” …… 待晋昭走后,唐毅看着屋外灼烈的日光,笑容渐淡。 “来人!” 唐毅回到案边,取出一本崭新未写的奏疏。 师爷走进屋,走到唐毅身边开始研墨。 见着唐毅眉眼轻快,像是心情大好,师爷笑道:“想来晋大人方才是来报喜的。” 唐毅扬眉,没计较师爷的僭越,提笔道:“确实是喜事,他为我锦州除了一患啊。” 师爷低眉,像是为唐毅高兴:“那确是功劳一件,难怪大人今日如此高兴。” “是啊……大功一件。”唐毅落笔,唇角轻扬,“我得向京里好好赞扬他,替他讨点赏才是。” “有大人这样体恤下属的长官,是锦州之幸。” 师爷奉承的话落在耳中,唐毅眉眼笑意愈深,未再多言。 * 五日后,两封奏疏并排展开在天子案侧。 一旁的叶康放轻脚步,接过宫婢手中托盘,轻轻将茶盏置于周桓手边。 台阶之下,谭屹伏首,静待天子发话。 周桓单手撑着额角,指尖在浅青那封奏折上划过,最终停留在了“妖道横行,为祸民间”几字上。 稍许他抬眸,望向底下绯红身影:“这送到中书省的折子,为何是你递进宫的?” 谭屹垂首道:“回陛下,林相病了,底下的人出了差错,把本该递入宫的折子,送到臣这了。” “又病了?”周桓皱眉,将浅青折子合上,又将绛紫折子拂在一边,“他今年这是第几次病了?年前还好好的,怎的一开春就弱了?” 一旁的叶康沉默不语,细算着林世则上次面圣的时日。 似乎自《门第论》问世起,林相便总称病了。 “林相如今也有七十五了。”谭屹一声叹息,自袖口掏出一封红锦奏折,“这是他托臣递给陛下的请罪奏疏。” 叶康将折子递到了周桓案边,他却没有打开看,而是转头看向谭屹道:“那这些日子便辛苦你,兼管中书了。” 谭屹再次伏首,起身后,恭顺道:“有赵侍郎在,中书运转如旧,臣不敢邀功。” “赵渭……”周桓沉吟,“他倒是个担事的。” 谭屹不再回话,周桓垂眸,指尖轻敲在浅青奏疏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他道:“让姚定锋把晋昭带回来。” 第32章 祭龙王书(5)玄鹰司出京了…… 月上枝头,飞燕踏叶掠过天际。 本该紧闭的镇霖东门却忽然推开。 木件“吱呀”作响,一队黑骑凌驰奔出。 道中烟尘隐于黑夜,孤月无声。 与此同时,霖都,城西胡府。 小厮低着头,托着空盘,无声退出房中。 门扉合上,烛影摇曳。 “大人。”布衣男子垂首,“玄鹰司出京了。” “嗯……”胡裘锦衣浮光,指尖轻拢红烛,眸中光影浮动,“让赵九成盯着些,若有机会……” 烛光轻晃,布衣男子抬头,胡裘背影巍然不动。 火光柔和,男人的声音却不算温暖。 “要那人死在路上。” * 唐毅只觉着晋昭将要大祸临头,可没想到天子会派玄鹰司来锦州,更没想到来的人会是姚定锋。 几个呼吸稳下心神,他扶正衣襟,迎了出去。 城门下,姚定锋手执缰绳,端坐马上,背负黑夜,一身玄衣与身下黑马相融。 “姚总司?”唐毅勉强挤出一抹笑,凑到姚定锋马前,“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姚定锋没正面回答,只单手握马鞭,向唐毅抱拳:“唐大人,皇命在身,恕不下马见礼。锦州监察晋昭,现在何处?” “晋……晋昭啊。”唐毅连忙转过身,“他住城北团玉巷,如今当在家中,我带您去?” 语罢,唐毅便转身,要牵过警卫的马。 “不必。” 铁蹄骤响,玄鹰司众人策马掠过唐毅身后,竟是半分客套也没讲。 唐毅看着转瞬消失在街头的队伍,半晌没回过神来。 …… 当院门被踹开时,晋昭正垂首教小顺认字。 “哐!” 门板倒地,院内之人声如洪钟。 “锦州监察御史,晋昭可在!” 小顺被这一动静吓得一哆嗦,握着笔抬头看向晋昭,眼中满是慌张。 “何人喧哗!”傅泉出声,喝住屋外人。 晋昭直起身,看向小顺,食指竖起,轻搭唇前,示意他不要出声。 门外响起一道低沉些的声音:“让晋昭出来回话。” 院内沉默下来。 晋昭抬手,掌心覆在门扉。 门外人没了耐心,沉声厉喝。 “锦州晋昭!出来回话!” “吱呀——” 门被推开,晋昭立在一室烛光中,看向外院。 黑暗之下,玄裳如旧,人面不同。 晋昭唇角轻牵,不知是嘲是卑。 她几步走入院中,合手作揖:“下官晋昭,见过姚总司。” 可姚定锋并不理会晋昭,看向她的眼神没什么温度。 “跪下。” 晋昭垂头,依言下跪,一旁的傅泉也跟着跪下。 姚定锋自怀中取出金令,垂眸道:“传谕令:锦州监察御史晋昭,狂悖妄言,惑乱人心,着令押往兰台受审。” “微臣,谢陛下隆恩。” 晋昭伏首,低眉顺眼,姿态恭顺。 姚定锋瞥了眼晋昭,未再多言,转身接过马鞭,跨出院门:“陛下令我等十日到京,时日不多,便允你骑乘。” 一旁的傅泉一听见“十日”二字,顿时紧张起来,要靠近晋昭,神色担忧。 霖都至此,快马加鞭也要半月,十日到京,怕是要不眠不休了,这般折腾,他倒是好说,只是晋昭不知还有没有命 到京。 “是。”晋昭抬手,隔空制止了傅泉的行动,笑道,“多谢大人了。” 姚定锋看也不看晋昭,翻身上马:“今夜已晚,明日启程。” 晋昭垂首不言,姚定锋轻扯缰绳,调马离去。 …… 院内顿时空落下来。 “晋大人。”小顺走出屋来,望着晋昭,他没想到晋昭说的离开,会是这么离开,民间传言“地下阎罗殿,地上玄鹰司”,落入黑毛鹰手中的人,皆是不死也残。 小顺战战兢兢,伸手牵住晋昭衣角,声线都开始发颤:“我们逃吧……” 可晋昭却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入了玄鹰司眼的人,逃不掉的。你放心,我会没事的,只是你今日,要去裴大人府上了。” 可小顺不甘心,仍旧拽着晋昭:“一定……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不对?” 晋昭垂眸,揉了揉小顺的头,没再说话。 小顺的心凉了下来,他哆嗦着从怀中取出平安玉来。 “大人,您一定要平安,一定要平安……” 白玉躺在掌心,晋昭看着小顺明亮的眼睛,神色复杂。 “好,我一定平安。” “那您还会再回来看我吗?” “会的,我一定回来,将玉还给你。” “那你保证!” “我保证。” …… 暗月无声,天顶再亮起时,晋昭牵着马走出城门。 城门之下,两匹黑马沉默不言。 二人翻身上马:“晋大人,请吧。” 也不问来时的一队,为何只剩两人,晋昭只翻身上马,便随着离去了。 只是一行人方才出行没多久,就见道中有一女子骑马拦路。 “哟。”一名副使神色戏谑地盯着晋昭,“不想晋大人还有风流债没还完呐。” 晋昭没有理会那人,只往前去,靠近了才发现,来的人是林羽。 “你怎么在这?”晋昭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这倒真是意料之外的事。 林羽未回答晋昭,只从怀中取出短刀来:“我来还您的东西。” 短刀不过小臂长短,木柄铁鞘,看起来朴实无华,可只有林羽知道,这刀削铁如泥,是把难得的利刃,极为贵重。 第36章 晋昭却笑了,看向林羽:“我不是说了,这刀送你,以作杀妖奖赏?况且我一个文官,此刀在我这,没有用武之地。” 林羽摇头,执意还刀:“根本就没有海妖。我一个女子,要刀也没有用。” 晋昭指尖轻搭刀鞘,却没有将刀收入手中,她道:“你真觉得,女子要刀没用?” 林羽沉默。 晋昭笑道:“你很聪明,若是来日只是相夫教子、居于人下,可惜了。” 林羽苦笑起来:“瞧您说的,女子生来便在人下,不相夫教子?十里八乡的唾沫星子能淹死我。” 迎着渐渐明朗的日光,晋昭看着林羽,道:“你是替龙王传过令的人,谁敢多说你半句?” 此话一出,林羽顿时像是被点醒,她看向晋昭,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晋昭轻扯缰绳,纵马前行。 “多谢你前来送我,这刀你留着,我期待她来日出鞘的时刻。” 林羽眼神微动,看向晋昭的背影。 晋昭也不再多言,手握缰绳,轻甩马鞭。 “驾!” 风挟山林向后飞掠,晋昭一行疾驰而去,锦州的一切,被甩在了身后。 而道上的林羽,此刻怔然坐在马背上,日光之下,她看着手心刀刃,半晌无言。 * 一行人日夜兼程,连奔数日,终于在快到禹州时,看见了一处酒家。 两名副使终于大发慈悲,翻身下马:“今个儿先歇息吧。” 傅泉总算松了口气。 可一旁的晋昭却仍坐在马上,没有下来,显然,她并没有多高兴。 “怎么了?大人”傅泉回头,看向晋昭,眼底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您不累吗?” 晋昭无言,抬头看着头顶旗帜。 风声凛然,卷得灰旗飘扬,一个“风”字赫然在上。 风间酒家,这是凌风阁的产业。 晋昭实在是怕极了张期的唠叨,若是两名副使还在,她真恨不得调转马头就跑。 傅泉“好心”地帮她按着马鞍,嘴角笑意愈深:“大人,下马吧。” 晋昭冷冷瞪了眼傅泉,一把将马鞭按在他怀里:“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傅泉耸肩,像是在嘲笑晋昭:想跟着玄鹰司的人蒙混过关?就算她进了宫,张先生也能混进太医院给她诊脉。 晋昭一声叹息,硬着头皮走入酒馆,抬头便迎上了扶微真切的笑容。 “哟,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呐?” 晋昭唇角抽了抽,一边的副使财大气粗:“四间上房。” 晋昭看向说话的那名副使,显然有些惊讶。 刘庭笙扬了扬眉:“看什么?要住就住最好的,爷有的是钱。” 另一名副使无奈地杵了下他:“你忘了总司大人怎么说的了?别找死。” “大人又不在,你紧张什么?”刘庭笙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转头对扶微道,“你们这的招牌菜,来一桌,碎玉青来一壶。” “是!”扶微笑容谄媚,装得像模像样,“奴家这就下去安排!” 晋昭随着刘庭笙二人落座,眼眸无声扫过柜台后的人。 疏罗易过容,但眼神里还流露着对晋昭的同情,轻轻摇了摇头。 后厨忙得热火朝天,堂中仍能感受到炽烈的火气。 可晋昭坐在板凳上,只觉着浑身冰冷,如芒在背。 这张大夫自打去了青州后,不知怎的,忽然对她的病情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大有逼着晋昭长命百岁的意思。 “菜来了!” 扶微身姿轻盈,三两下便将桌面布好,离去的时候还不忘冲着晋昭笑一下。 这一幕落在了刘庭笙眼中,显然就变了味。 “这长得好看就是好。”酒水入杯,刘庭笙轻捏杯壁,笑得意味深长,“晋大人可真是处处留情……” 晋昭却没心思理会刘庭笙的调侃,握起筷子闷头吃饭。 瞧着晋昭动也不动手边的酒杯,吃饭就是细嚼慢咽,荤腥油腻一概不动,只可着面前的青菜一个劲的夹。 刘庭笙挑了挑眉,轻声嘲笑道:“吃饭跟个小姑娘似的。” 晋昭却没有反驳,虽知道临时抱佛脚也是无用。 但有张期在这,她不想大鱼大肉、喝酒找死。 第33章 归京(1)想来是肾虚 “大人,怎的脸色这般差?” 忽而,傅泉皱眉,似是真心关切,他看向晋昭:“可是接连数日奔波,有所不适?” 晋昭只觉额角抽搐,二楼张期投下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 此刻,她纵是没有不适,也得说难受了。 晋昭抿抿唇,勉强一笑:“确实,头晕得很。” 刘庭笙闻言,皱眉道:“头晕?这没进城,我们可没空给你找大夫。” 傅泉干咳两声,扶微闻声靠了过来。 晋昭配合地揉揉额心,故作虚弱道:“也是无碍……休息一晚便好……” “客官可是不适?” 扶微眼睛清亮,神色关怀:“奴家阿爷会些医术,可让他帮您瞧瞧?” 一旁的刘庭笙盯着扶微,眼底笑意欲深,心道:这丫头可算是看上晋昭了。 “行啊。”他叼起粒花生米,冲晋昭扬扬下巴,吊儿郎当道,“给他看看。” 扶微顿时笑意盈目,仰头面向二楼,高声呼喊道:“阿爷!” “欸……来了来了……” 二楼,静候已久的张期总算走了出来。 他胡子雪白,颤颤巍巍扶着木杆下楼,怀里还不忘抱个符合人设的石珠算盘。 “小翠……什么事啊?” 老头子佝偻着背,眼珠混沌、双眼微眯,目光扫向桌前一行人。 扶微声如莺雀,看向晋昭:“这位公子身子不适,想请您看看!” “哦?” 张期弯腰,像是花了眼,看不清人似的,他靠近些晋昭:“那老夫替你诊诊脉?” 晋昭身形僵硬,露出一个还算温和端方的笑来:“那便劳烦您了。” 桌面清开,晋昭伸手 ,张期搭脉诊断。 堂中良久无言。 刘庭笙坐在桌边,依旧饮酒不停,眼睛时不时瞟向晋昭那边。 不知怎的,他觉得这老头诊脉,似乎诊生气了。 …… 周遭静得可怕,还是另一名副使打破了这一僵持的氛围。 “你别喝了。”付闻昔终于看不下去,一把夺下刘庭笙手上的酒杯,“你我公务在身,别到时候误了事。” 可刘庭笙哪肯听他的,取回酒杯就继续喝:“无碍的,谁敢影响我玄……我们办事?” 付闻昔沉默,虽说玄鹰司作为臭名远扬的天子剑,天下无人敢招惹,但如今身在外,谁敢说不会出些意外? 刘庭笙最是看不惯付闻昔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半点不像个玄鹰使。 “想不让我喝?行啊……”刘庭笙痞笑着拎起酒壶,替付闻昔满上酒,“你也来一杯,你喝了,我就听你的。” “你!”付闻昔恼怒,“你这是想拖我下水?别忘了,我们此次可是随姚大人来的!” “欸——”刘庭笙摆手,目光不动声色望向门外,大声道:“大人如今离我们十万八千里远,如今就你我二人,破次戒又如何!” 一旁的晋昭冷眼看着这二人唱双簧,又看了眼门边守着待客的扶微。 谁说好戏只能台上看?瞧这堂中,真是左右各搭一场大戏。 “也不是什么大病。”张期终于收回了手,盯着晋昭,眼神幽幽,“平日酒肉不断,到了夜里也不歇息,身子自然就亏了。” “老夫瞧你面色苍白,瘦骨嶙峋,脉象沉迟,想来是肾虚。” “噗——” 一旁的傅泉一时没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晋昭握着手腕处衣袖,无言以对。 可张期心情不大好,冷眼看向傅泉:“你也不必笑话她,我瞧着你也是脸色发黑,操劳过度之相。” 傅泉顿时哑了声,不再说话。 一旁的刘庭笙面色酡红,有了醉相,看向晋昭,调笑道:“看来晋大人在锦州,日子过得挺滋润啊……” 一旁的付闻昔皱着眉扯他:“让你少喝点,如今这醉了,妨碍公务如何是好?教大人发现,定是好一顿鞭子!” 张期没看刘庭笙二人,只盯着晋昭,语气冷硬道:“你这病,虽说医之无用,但平日还是要好生养着,或可延年益寿。” 晋昭低头应是。 张期一声冷哼,根本不信她会听:“老夫不知你是要去干什么的。但有一条,要记着,无论要去哪里,得有命,才走得下去。” 晋昭点头,屋外忽然走入三名中年人。 “来桌酒菜!” 扶微、疏罗顿时前后忙活起来。 张期面色愈冷:“平日少思虑,心态放好些,船到桥头自然直,别年纪轻轻的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第37章 “是。” “咚!” 刘庭笙彻底醉倒,趴在桌面,徒留一旁付闻昔默然无语。 “一寝安眠胜过一切,若是夜里多梦,别硬撑着,也可用些安神之物。” “是。” 张期瞥了眼不远处趴着的刘庭笙,皱眉看向晋昭,显然还有许多话要交代:“凡是莫逞强、莫强求,忧心忧虑难有善终……” “砰!” 不远处桌面被人拍裂。 那三名中年人神色不耐,其中一青衣人拍桌而起:“你们这菜怎的是冷的!叫你们老板出来!” 傅泉神色微冷,食指搭上腰间。 扶微要过去解释,却冷不防被晋昭扯住。 “怎……”扶微回头,欲问什么,却见晋昭冲她摇头。 “人呢!”那人愈怒,一脚踹翻身边长凳,转头,就向晋昭这边走来。 “你是不是聋的?给老子叫你们老板出来!”那青衣人指着扶微,厉声喝道。 就在他要靠近晋昭时,傅泉抬手挡住了他。 “带张先生先走。” 晋昭悄声嘱咐完扶微,又转头示意疏罗,而后站起了身。 张期看着场内僵持起来,又看向晋昭,满眼的无奈:“你啊你……这般到底是为何……” 可来不及张期多言,扶微便已伸手,将他扯走。 晋昭无声,站到傅泉身后。 “谁也不许走!”青衣人喝道,随之而来的另外两人也靠了过来。 而一旁的刘庭笙还睡得香甜。 扶微并没有理会身后几人的厉喝,只扶着张期,自后门离去。 那青衣人盛怒,便欲冲过去拦人。 “玄鹰司办案,何人敢在此生事?”付闻昔抓起身边长刀,看着那三人,冷眼道,“活腻了?” 青衣人只下脚步,与另外两人面面相觑,稍许,便是一阵哄笑:“什么玄鹰司?我还兰台御呢!” 见那几人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显然不信他的话,付闻昔也不恼,从怀中取出铁令:“玄鹰令在此……” “哐当!” 可那几人并不等他将话说完,便将手边木盘甩向付闻昔。 付闻昔抬手去挡,在他遮眼一瞬间,三人中,蓝衣人手勾成抓,向晋昭抓来。 傅泉单手抓住晋昭肩膀,飞身向后掠去。 “锵!” 刹那间,软剑出鞘,晋昭眼前白光滑过,暗器应声落下。 …… 一击未中,蓝衣人直起身,狞笑着看向傅泉:“功夫不错。” 傅泉未出声,神情严肃。 三人亦不再多言,手腕轻甩,握住双钩,起势,再向晋昭袭来。 一旁的付闻昔拍桌而起,飞身踹向其中一灰衣人。 谁料那灰衣人仰身躲过一击,双沟交叉,便要绞向付闻昔的腿。 “铛!” 长刀出鞘,刀背砸向灰衣人额心。 灰衣人抬手欲挡,可刀锋破空,径直落下,划开灰衣人手臂。 “嘶——” 灰衣人后掠,拉开身位,显然动了怒,再次向付闻昔袭去。 而与他一起的另外二人,此刻也算不得轻松。 “铛!” 软剑一扫,随之横绞,三两下便将青衣人手上长钩甩了出去,不偏不倚,正落在沉睡的刘庭笙跟前。 可他只是眼睑微动,没醒。 蓝衣人矮身,伸腿横扫,长钩钩向傅泉膝部。 傅泉轻跃腾空,躲开一招。 青衣人就此间隙,并手为掌,招式凌厉,径直向晋昭劈下。 傅泉仰身挥剑,软剑若练,刺破青衣人袖口。 青衣人并不死心,招式不停,仍袭向晋昭。 傅泉眉宇微寒,抬手,剑锋上挑。 “啊——” 晋昭后退半步,躲开飞溅而出的鲜血。 “大哥!” 青衣人神色痛苦,捂住手腕连连后撤,最终摔倒在地。 他的手筋被挑断了。 蓝衣人神情骇然,转而却是更大的愤怒,他取出袖口竹哨,吹了下去。 哨音尖锐,划破天际。 沉睡不醒的刘庭笙终于睁开了眼。 傅泉与晋昭对视一眼,转而又面向蓝衣人。 晋昭道:“素闻织罗铁钩天下闻名,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织罗处,禹州地界“有名”的暗杀组织,号称千机罗网,无往不利、出手必擒。 一个被朝廷封查一次又一次,却每次都能卷土重来的江湖组织。 蓝衣人目眦欲裂,没有理会晋昭的话,只不顾一切地飞身而起,向晋昭袭来。 傅泉挑剑刺向他,可蓝衣人根本不管不顾,便是被穿破喉咙也要杀了晋昭。 “哐!” 长刀飞过,如金石撞响,打偏蓝衣人手上铁钩。 傅泉剑锋没入血肉,霎时,红刃穿出,血涌如注。 蓝衣人捂着颈间,说不出话来,他双目充血,瞪向长刀的主人。 桌边,刘庭笙站起身,双眼一弯,看向晋昭:“你懂得还挺多。” 晋昭无言 ,看向门外。 屋外黑沉,月明星稀,残鸦横掠,远看千里无人,荒土凄凉。 织罗、织罗,正如其名,织罗处杀人,从来都是十人以上,结阵成围、合力绞杀,这也正是织罗处从不失手的原因。 这三人明显只是打头阵。 第34章 归京(2)乾坤浩荡,自会还我清白…… 暗夜之中,铮的一声,银光闪过。 刹那间,堂中烛火具熄,陷于沉寂。 楼顶木阁响动,霎时,无数黑影自天而降。 傅泉一掌拍向晋昭背部,将她压下,转手按肩,向一旁推去。 耳畔疾风呼啸而过,晋昭矮身侧首,躲过直击她命门的铁索长钩。 “哐!” 身后木柜骤然崩塌,木屑飞扬,尘埃逸散。 傅泉抬腿一踢,长凳凌空飞去,其势磅礴,接连撞倒数名黑衣人。 刘庭笙刀锋凌厉,挥手斩向身畔铁索。 “锵——” 金戈相撞,火星乍起,一时鸣声刺耳。 付闻昔借此扬刀,划破灰衣人脖颈,顺势掠向持铁索的黑衣人,刀光雪亮,瞬间溅血。 傅泉足尖轻点,飞身至晋昭身侧,剑风如影,横扫向她身侧的黑衣人。 剑声鸣,血珠腾空,顿时,一排人应声倒地。 晋昭回头,眼见一人无声摸至她身后。 白刃呈光,映照她的眼眸。 刀锋凌面,霎那间,晋昭后仰。 傅泉回首,剑势如虹,银光如水,挑向那人颈间。 晋昭脚步微动,回身弯腰,躲过飞驰而来的暗器。 哗啦啦一阵声响,顿时将客栈打得一片狼藉。 身边刀光剑影不断,可黑衣人却是越打越多。 晋昭俯下身,再次躲过刀锋,起身回头时,却见一人已掠至身后。 长钩锋利,就要索向她后颈。 倏忽之间,破空声鸣响。 长刀如风,疾飞而至。 晋昭躲之不及,斜身让过。 罡风凌厉,卷下她鬓角青丝,削去那黑衣人半额。 “哐当!” 长钩与刀齐声落地,热血飞洒,染了晋昭半身。 傅泉连忙将她护至身侧。 晋昭来不及抹去面上血迹,抬头看向门口。 姚定锋黑袍静垂,身下骏马无声,冷眼看着屋内乱象。 顿时,数十名玄鹰司持刀,鱼贯而入。 “不留活口。” “是!” 众人齐声听令,长刀出鞘,顿时场内局势逆转,几招之内,织罗处杀手接连倒地,了无声息。 姚定锋下马,玄色锦靴踏过门槛,脚下木板“咯吱”作响,渗出血迹。 他步履无声,目光扫过堂中酒菜,看向晋昭。 “大人。”刘庭笙、付闻昔二人握刀跪下。 “下去,各领五十鞭。”姚定锋的话虽是对刘、付二人说,可目光却始终紧锁晋昭、傅泉二人。 他先看向傅泉:“你功夫不错,早闻江湖有一水月剑仙,是你何人?” 傅泉收剑顿首,直言道:“正是家父。” 姚定锋沉目,摩挲指下刀鞘:“一代名侠的传承人,何故做一孤儿随侍?” 傅泉道:“八年前输了赌约,在下应誓,十一年为期,护晋大人周全。” 姚定锋看向晋昭,意味深长道:“那岂不是只剩三年?” “是。” 姚定锋冷笑,道:“都下去,我同晋大人有话讲。” 众人应是,与傅泉一同退出屋内,只留下晋昭与姚定锋相对无声。 烛光燃起,姚定锋捡了个还算四脚齐全的凳子坐下,看着晋昭,眼神玩味。 半晌,他开口道:“左右帝心,该当何罪?” 周遭血腥气息弥漫,面上血液黏稠,熏得晋昭面色发白。 她直面姚定锋的审视,道:“下官不知您在说什么。” 第38章 姚定锋单手支着刀鞘,指尖轻轻拨弄,任由其在手心轻旋。 “锦州传旨之时,为何不惧?” 玄鹰司声名在外,凡是朝廷命官,见了这一身黑袍就没有不害怕、不恶心的。 姚定锋看着晋昭单薄的肩背,很显然,这人对玄鹰司,只有厌恶,没有畏惧,这是姚定锋最不想看到的,朝臣怕他,才好做事。 而且,姚定锋隐隐有感觉,此人对玄鹰司的到来,早有预料。 晋昭垂眸,唇角微扯,语气里似是带了些许讽刺:“下官从未行恶,乾坤浩荡,自会还我清白,有何可惧?” 姚定锋起身,走至晋昭身前,他睨着面前人:“从未行恶?到了我玄鹰司,自会知道你做过什么。” 可晋昭并没有被他吓到:“文官受审,素来直送兰台,陛下不开口,玄鹰司再大,也盖不过大延律法。” “你又怎知,陛下没开口?” 晋昭抬眸,面对姚定锋,唇角牵起一抹冷笑:“陛下授意了?” 姚定锋无声,仍旧盯着晋昭,眼神逐渐危险起来。 可晋昭亦无所惧,回视过去。 纵是此人再胆大,也不敢假传圣旨。 半晌,烛芯噼啪声乍响,姚定锋冷哼一声,道:“我查过你,从齐州开始,你所到之处,无不血雨腥风。” 晋昭依旧静立:“下官不知您想说什么,若说血雨腥风,这朝堂之上,四方境内,何日不是波诡云谲、暗流涌动?兴风作浪的,从来都是那些权贵,我当年不过一介孤儿,总司大人,何故认为我能搅弄风云?” 姚定锋眼神冰冷,他警告道:“我不管你什么来意,回了霖都,给我夹着尾巴做人,若敢使些阴谋诡计,为祸朝廷,我定会将玄鹰司的刑具皆在你身上过一遍。” “是。”晋昭应下,似是半点不将姚定锋的警告放在心上,开口问道,“天色已晚,下官如今可以下去歇息了吗?” “不必。” 姚定锋眼神嘲讽:“我瞧晋大人面色不错,早些上马,也能早些回京,教陛下放心。” * 皓月无声,夜色低沉。 一连奔波数日,马蹄踏至京郊时已是深夜。 十日快马加鞭的路程,被硬生生缩短至八日,一行人皆是疲惫不堪。 及至城郊驿站处,晋昭终于扛不住,从马上摔了下来。 一旁的傅泉眼疾手快接住她。 刘庭笙见状,见缝插针道:“大人!这晋昭昏过去了!” 语罢,他回首,眼神示意付闻昔配合他。 付闻昔会意,颔首道:“如今天色已晚,只怕城门已落钥,不妨先寻个客栈歇歇脚,让这晋昭躺着被抬进兰台,难免玄鹰司落人口实。” 此话不假,皇帝桌前,弹劾玄鹰司办案粗暴的折子从未断过,只是…… 玄鹰司何时怕过这些人的奏折? 可这次姚定锋却一反常态,点头应允了。 …… 客栈中,晋昭转醒后,便唤了热水入房,只说要沐浴后再入京。 守着她的玄鹰使不疑有他,只退到房门外看守。 最后一提滚水入桶,客栈小二福身退了出去。 走前又看了眼晋昭,转过身,不禁感慨:真是世事无常,这人在京郊客栈住了三年,真是看着他带着一身才名来,紧接着三年沉寂不中榜,好不容易金榜题名,指望着鱼跃龙门,又被遣出了京,未想这锦州一去,不到半年便回来了,还是被玄鹰司押回来的。 屋内,晋昭褪去衣袍,浸入水中。 水汽氤氲,蒸腾着将她的疲惫带走。 背脊沿着桶身滑下,晋昭合眼,任由热水将自己淹没。 屋内窗棂忽然轻响,晋昭闻声,眉头微动,却未起身。 房中未点烛火,只有些许堂中烛光自廊侧的纸窗透了进来。 室内光线昏暗,扶微脚步轻巧,移至屏风之后,便见到将自己没入水中的晋昭。 “姑娘?” 扶微轻声试探,晋昭便仰头,从水中抬出脸来。 水痕轻微,自她眼睑游过,滑下面颊,落于桶中。 晋昭睁眼,黑眸沉静,眉宇仍是男子模样,她看向扶微,轻声道:“这几日你跟着,辛苦了。” 扶微呼吸一滞,转而又回过神,满脸担忧,低声道:“张先生这回,是动了大怒了。” 晋昭沉默,转而点头,道:“是我总不听医嘱,对不住他。” 可扶微却皱眉,欲劝晋昭:“姑娘,我瞧那玄鹰司吓人的很,不若我们回……” “哗——” 水花声响,晋昭手臂自水中抬起,隔空点在扶微唇前,示意噤声。 屋外脚步声响,又很快远去。 扶微垂眼瞧着晋昭比年前瘦了一圈的手臂,只满脑子都是张期的那句“十载寿数尽数夭”。 她眼眸微动,面露不忍,还想再说什么,可晋昭却先她一步 开口:“我意已决,不必忧心。” 终是担心被人发现,扶微叹息,摇头,从怀中取出药瓶,递到晋昭手中。 “这是先生新做的,用了味安神养心的杜鹤木,此物如今宫里大肆收购,可难寻的很,先生说,你在朝为官,若得封赏什么的,可向陛下讨此物,对你的病症大有益处。” 药瓶入手冰凉,晋昭垂首看着青白的药瓶,不知在想什么,只应了句:“好。” 扶微皱眉,还想嘱咐什么,却听窗外三声敲响,她顿时回身,警惕起来。 “哗啦——” 晋昭自桶中起身,随手提起衣裳穿上。 不知怎的,她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窗户被人推开,那人跳了进来,晋昭拦住扶微,示意她躲在屏风后。 脚步轻移,可还未等晋昭走出屏风,看清来人。房门忽地被人一脚踹开。 门前两寸的地板,骤然亮了起来。 姚定锋目光凌厉,正要走进屋来,却迎头撞上了另一人。 “安阳郡王?” 晋昭脚步一顿,皱起眉头,停在了屏风之后。 “哟!”屋内另一侧,男子声音慵懒,似是在自家花园一般随性自在。 “姚旺财,好巧啊。” 第35章 归京(3)你怕本王偷人? “不知王爷何故在此?” 姚定锋面色不算太好,虽是姿态恭谨,眸色却冷了下来。 “这大延境内,何处不是我皇兄的土地,怎的?我在我家闲逛,你还要管?”周宴笑着看姚定锋,调侃道,“你这好狗,倒是越来越尽心了。” 姚定锋面色愈寒,抬眸看向屏风之后,冷声道:“非是臣下要管束您,只是这房中关着朝廷要犯,若出了差错,只怕陛下那不好交代。” “怎么?”周宴假模假式地伸了个拦腰,慢悠悠晃到姚定锋跟前,面对面盯着他,眼中笑意愈深,“你怕本王偷人?” 晋昭立在屏风之后,静外边二人拌嘴。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八年前那个假道士,居然是周宴。 思及此处,晋昭颦眉,当年那么温顺的孩子,怎的成了这副混蛋样? 姚定锋不欲与周宴多言,扬声厉喝:“你洗个澡洗这么久?” 这话是对晋昭说的。 闻言,晋昭披着湿发走出屏风:“下官见大人似要叙旧,这才没出来叨扰。” 姚定锋自是不信她的鬼话,只盯着她目光越发森冷。 周宴却忽地一声笑,右手握拳压唇,浑身颤动。 姚定锋看向周宴,不知这人又是在笑些什么。 “这就是你说的要犯?”周宴看向晋昭,眼里是没散去的笑意,“我当是哪来的水鬼?” 晋昭沉默。 姚定锋更是觉得周宴在外飘游数载,已是得了疯症,他不欲再与周宴纠缠下去,开口问道:“所以敢问王爷,今日闯入此处,所谓何事?说了也好让下官对陛下有个交代。” 可周宴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晋昭,他眉眼含笑,说出的话也难辨真假:“昨日仙人入梦,叫我寻人,我追一仙子踪迹,终找到此处。” 晋昭面无表情,终于看向周宴:“那不知王爷,找到了吗?” 周宴勾唇,摇头道:“没有。” 见眼前人始终谎话连篇,姚定锋终于忍不下去,侧过身,示意赶人:“既然是寻错了地,那臣还有公务在身,不知王爷可否行个方便?” “哎——什么公务这么紧急,非得晚上办?”周宴显然并不愿如姚定锋的意,抬手便揽住姚定锋的肩,向外带去,“说来也有七八年未见了?走走走,陪本王叙叙旧。” 姚定锋顿时面色难看起来,意欲再次推拒。 可周宴却快他一步开口:“可别拿皇兄来压人,你知道的,他老人家最讨厌别人仗他的势了,我若不高兴了,进宫说两句……” 姚定锋彻底没了声,只好跟着周宴离开。 旁人可能还有所顾忌,可这人却是个脑子不好的,什么话都敢往陛下跟前说,到时候别又惹得他一身麻烦。 第39章 …… 二人离开后,晋昭合上门,转身看向窗外。 夜下木窗晃动,夏风潮热,鼓动着明纸哗啦作响,屋内屏风之后已空无一人。 * 建昭十九年,六月十一。 霖都,玄重宫城,宏义门下,御史台罕见地迎来了一名囚犯。 “哟……姚总司,您怎的亲自来送人了?”侍御史归正卿步履生风,迎了出来。 晋昭下马,随着两名警卫踏入红门之中。 姚定锋顿首,语气还算和缓:“陛下召我进宫,顺道来看看。” 归正卿语气一顿,转头看向晋昭,颇为惋惜道:“也不知这晋昭是如何远在千里触怒了陛下……” 姚定锋摇头,未再多言:“我还有事,先进宫了。” 语罢,便翻身上马,牵动缰绳,欲离去。 “欸,好。”归正卿慌忙退过几步,让出道来。 “驾——” 一声轻喝,马蹄声响,姚定锋很快便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只留归正卿站在原地,回身看着晋昭的背影出神。 …… 脚下石板青灰,头顶巨树如云,晋昭仰头看着树荫间隙之中打下的明光。 说来这棵梧树也有数百年了。 似乎大延建朝之初,它便已经在此处。 见过北戎的铁蹄,承受过战火兵戈,见证过旧王朝兴衰,目睹过新王朝崛起,哀帝扶灵它在身侧,高祖皇帝剑斩徐太后时它亦能远瞻。 昔年六王夺位,她捧着遗诏单骑入宫时,它也在此,瞧着那朱红宫墙染血,她扶新帝登基。 晋昭垂首,随着警卫愈行愈深。 太阳底下无新事,古树无声,或许早已看到她的结局。 只是当年她身在局中,看不透罢了。 门扉吱呀声响,周身墨香侵袭,晋昭抬头,看向不远处。 一排空荡荡的厢房静立,警卫回头看着她,示意道:“晋大人,请吧。” * “这御史台,有多久没关过人了?” 白玉温润剔透,被指尖捻过,周桓盘坐席上,合眼面对佛像。 一旁的姚定锋跪坐,轻声道:“已有五年了。” 翠玉铜炉之上,香烟轻浮,窗外日光斜斜,紫气氤氲,姚定锋垂眼望着膝下墨玉青砖,静等周桓下一句话。 “回来路上,可有波折?” “路过禹州时,见过些不入流的杀手。” “禹州?”周桓睁眼,指尖又拨一粒玉珠,“赵九成?” 姚定锋点头:“是。” 见周桓没再说话,姚定锋自怀中取出一道奏折,递到周桓面前:“锦州刺史府中,臣查过了。” 周桓接过,纯黑奏疏展开,雪白的纸页映入眼帘。 半晌后,他合上奏折,轻笑道:“锦州连年灾害,整日地向朕哭穷,不想这唐毅却是……富可敌国。” 姚定锋沉默不言。 “叶康!”周桓忽然出声。 门外候着的叶康连忙快步进屋:“陛下。” 周桓一甩手上珠串,沉声道:“这晋昭虽说狂悖逆上、妖言惑众,但朕也并非是个暴君,朕爱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你着人去问他,认不认错。” “是。”叶康得令,便垂首退出了殿内。 周桓回头,看向姚定锋,似乎半点未为贪官动怒,他笑道:“你此行,一路向上,观晋昭此人如何?” 姚定锋道:“臣觉此人,心思甚重,不似良善。” 周桓却笑,语气似是在唠家常:“朕瞧你就是整日的绷太紧了,草木皆兵,在朝为官的谁人心思不重?只要能为国所用,便都是良臣,至于性情善恶,见仁见智罢了。” “是。”姚定锋垂首应道,“陛下英明。” “你啊……”周桓站起身,走到姚定锋跟前,看着他的眉眼,笑道,“真是跟你父亲越来越像了。” …… 宫里宦官来传旨时,晋昭并不意外。 她跪在地上听完口谕,叩首道:“陛下仁德,臣感激涕 零,愿意认错。只是,还请陛下容许臣,在明日朝会时,当着众大人的面,陈言过错。” 传旨的宦官有些惊讶地看了眼晋昭,稍许,便颔首道:“大人放心,杂家会将您的话如实报进宫中的。” “多谢公公。” …… 夜色落下,叶康进殿回话时,姚定锋方走。 入了殿,叶康行礼:“陛下。” “嗯。”周桓闭目养神,“晋昭怎么说?” 叶康垂首道:“晋大人说,愿意认错,只是……” 周桓眼也不抬:“只是他要在明日早朝时,陈言其过?” 叶康连忙跪下叩首道:“陛下英明,神机妙算,奴婢服了。” 周桓冷哼一声,抬手一挥衣袖:“准了。” 叶康闻言,就要退下去传话,却又被周桓叫住。 “叫人去王府传话,让乐安这两天回一下宫。越发的没个正形,回了京也不看看朕,就知道到处闲逛。” 叶康有些惊讶地抬眉:“安阳郡王回京了?” “嗯……你也惊讶吧……”周桓轻哼一声,笑里也带了些无可奈何,“朕也才知道!” 第36章 早朝(1)没钱给你 翌日,钟鸣声起,太和殿外,紫衣蓝袍皆如棋盘云子定立在长阶之下。 说来天子已有一月不早朝了。 众官垂首,笏板之后,皆是不约而同地瞟向道中的青袍人。 八品小官,在这一众猛兽瑞鹤中,是那么格格不入。 归正卿一身蓝袍,手捧书册,单手执笔,立在众官之侧,他看着晋昭拾阶而上,眼里不禁流露出担忧之色。 身后太阳渐升,晋昭瞧着脚下黑影流淌在汉白玉上,惊觉自己这是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被召入太和殿。 晋昭衣袍清浅,光与白阶融为一体,几乎要把她淹没于虚无之中。 高堂殿上,周桓周身十二纹章浮跃明袍之上,玉冠端正,更衬得龙椅上的人不怒自威。 金龙庄严,盘旋十二柱顶,俯瞰满朝文武。 红袍立于两侧,玉笏遮眼,静听前排二人吵得不可开交。 “这也不批!那也不批!你们是要北边的将士都无刀可用吗!” 众官之首,兵部尚书胡旦盛怒忘形,单手执笏,怒斥谭屹。 一旁,谭屹没看要跳脚的胡旦,垂首望着手中玉笏:“非是我等有意为难,实在是如今国库吃紧,拿不出那么些钱了。” 可胡旦不依不饶:“年前户部可不是这么说的!” 听得此言,周桓手中珠串一顿,抬目扫了眼胡旦,未语。 “既然如此,不妨便问问户部。”谭屹总算抬起头,回身看向后边,“刘大人!户部如今怎么说?” 户部尚书刘炫闻声,心下一叹,垂首出列,瞧了眼瞪着他的胡旦,又看向一旁的谭屹,最后才道:“年前还算宽裕些,但今年税收不乐观,弥补了前两年亏空,便没有多的钱了。” 胡旦并不信他这套:“兵部这些年拢共也没伸手问你们户部要过几次钱,怎的,前两年我不伸手,你户部就盈余,我一伸手,你便要补亏空?” 刘炫无奈,回答道:“非是我有意为难,实在是今年税收只有预期一半,除去今年浣纱江建堤的钱,前两年南北运河工款补完,便剩得不多了。” 一搬出“运河”,胡旦声音便小了下来,他开口质问:“南北运河的工款不是早就定好了?为何还要再补?还有,原定五年便能修完的运河,为何至今还没修好?” 这时,工部侍郎陶平清走了出来,他回答道:“前两年不太平,东南三州的海啸,死了不少人,海水倒灌,影响了进度,天灾难防,臣等也是无奈。” 胡旦又看了眼谭屹,愤愤道:“那浣纱江修堤便不能晚一些?这几年浣纱江也稳得很……” “胡大人慎言。”谭屹出声打断他,“修堤一事,本意在预防,真要出了事再修,便晚了。” “那等战乱兴起再锋利兵刃,便不晚了?”胡旦先扫视一眼谭屹、刘炫、陶平清三人,又转头面对周桓,恳切开口,“陛下,前些年回纥新王继位,如今政权稳固、兵马愈壮,时而骚扰我边境、虎视眈眈,臣只怕有战乱之忧啊!”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 周桓站起了身,立于案旁,看向殿中一众乌泱泱的红袍,指下轻点桌角:“吵来吵去,无非一点,钱不够,税收不上来。” 刘炫急忙跪下,垂首回应道:“臣有罪。” 可周桓只无奈地轻笑一声:“你跪什么?朕也没有怪你,起来吧,说说,为何税收只有一半?” 刘炫爬起身,极快地瞟了一眼胡旦,垂首回答道:“回陛下,东南海啸、蜀地地震,这些年连年灾害,百姓收成不好,是以税不好收。” 胡旦罕见地沉默下来,谭屹也不再说话。 “听见了吗?”周桓轻笑,看向胡旦,“没钱给你,是因为老百姓种不出粮了。” 第40章 殿内寂静,无人出言。 周桓回身,望向殿顶金龙,对众人道:“既无人异议,此事便过,等往后风调雨顺了,自然便有钱强兵马、筑河堤了。” 群臣伏首恭维“圣上英明”。 周桓走到桌案另一侧,转头看向底下,道:“可还有人上奏?” 一众皆是无声,唯有官员一侧,御史中丞钟庭月出列,出声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这钟庭月三年五载不出声,这次忽然出言,殿中大臣却都不为此讶异。 昨日兰台关了个人,关的还是大名鼎鼎的新科状元郎。 京里消息灵通,自然不少人心里都有数。 迎着众人的眼光,钟庭月道:“锦州监察御史,晋昭,肆意妄言、扰乱民心,至使锦州人心惶惶,臣以为,当除此奸佞,以振朝纲。” 周桓闻言,道:“让晋昭进来。” 一旁叶康高声呼唤:“传晋昭进殿——” 殿门之外,盛日中走出一浅青色身影。 晋昭伏地叩首:“罪臣晋昭,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桓颔首道:“你可知错?” “臣知错。”晋昭垂眸望着膝下砖石,开口却是话锋一转,“但臣的过错,却并非如钟大人说的那般。” “哦?”周桓看了眼钟庭月,转过头又对晋昭道,“说来听听?” 晋昭道:“臣之罪,罪在无能,做为锦州御史,身在其位却不能履职,臣实在有愧君恩。” 一旁的钟庭月无声退到一旁。 “这么说,钟庭月弹劾的罪名,你是不认了?”周桓看向晋昭,“可唐毅传进京的折子里,明白地写了,你妄言佛道有害,还暗指四海妖邪皆是因朕而起?” “若说是为《祭龙王书》一文,便要陷臣于不义之地,那臣是断不愿认的。”晋昭抬头看向周桓,道,“臣绝无中伤佛道,妄言陛下之意。” “臣所言‘王德薄’,并非意指陛下,而是前朝诸王不及尧舜,若有人只靠这三字便断章取义,污蔑臣藐视陛下,那此人当真居心剖测,欲陷陛下于不义。”晋昭从怀中取出纸张,抬手递上,“《祭龙王书》全文,臣早已记下,若有人有疑问,去东南林家村一问,便可知真假。” 叶康下台,取下晋昭手中的文章,递到周桓手中。 周桓垂眼展开纸页。 晋昭继续道:“至于妄言佛道,这更是无稽之谈,陛下为国潜修,臣等仰慕不及,何敢胡言?” 良久周桓才开口:“那依你之言,‘身在其位不能履职’,是所谓何?” 晋昭再次叩首,起身道:“臣身为锦州御史,有监察上报之责,却眼见锦州官场浮乱,卖官鬻爵、以权谋私等事层出不穷,臣却不能上奏弹劾,此臣无能。” 周桓步下台阶,走到了晋昭跟前,垂目道:“不妨说说 。” 晋昭顿首,从怀中取出奏折,递到周桓手中,朗声道:“臣今日冒死上奏,弹劾锦州刺史唐毅,请为国除奸。” 奏折展开,其上笔走游龙,墨色字迹映入周桓眼帘。 兰台不备奏疏,这显然是早就写好的。 “刺史唐毅共有两大罪状,一曰卖官鬻爵,锦州司户参军何等要职?他竟敢以权谋私,受贿予官,至使庸人把权,祸乱民生。 二曰贪赃枉法,陛下有令,凡灾害之地,头年税收全免,五年内亦有惠民之策,可锦州官员罔顾御令,全额征税,至使锦州境内民不聊生。” 殿内顿时静得可怕。 晋昭继续道:“桩桩件件,具为臣在锦州亲眼目睹,请陛下圣裁。” 周桓一时没有回答她,只将目光扫向群臣:“诸位,可有异议?” “臣有一事不解。”一旁,胡裘走出来,他看了眼晋昭道,“若依晋大人所言,这么些年,锦州的官都看着唐毅在锦州的所作所为,而无人上奏弹劾,莫非真是一体同心,与国为敌?” 晋昭道:“锦州亦有人不肯同流合污,然人微言轻,奏疏还未出城便被唐毅的人拦下了。” 胡裘却说:“按说,这锦州别驾,李大人年前还进京道贺过,大有机会上奏陛下,怎的,按晋大人所言,这李介李老大人,是与唐毅同流合污之辈?” 话至此处,不少人暗地互换了个眼神。 晋昭坦言道:“同流合污不敢说,但至少是助纣为虐,任其为害一方。” “这就怪了?”胡裘转过头,看向一边的高岳,对着他道,“说来这李老大人与高尚书是姻亲,来京时还是住在您府上的,怎的,李大人住您府上,没同您讲讲锦州情形?” 一旁,始终保持沉默地高岳终于抬起头。 众官垂首不言,其中不乏幸灾乐祸之辈。 这高岳的门生入京告状,告来告去,却是将举荐自己的老师给牵扯进去了。 队伍之首,太子周蒙颇为担忧地看向高岳,却冷不防碰上了周桓的视线,顿时缩了缩脑袋。 高岳拱手陈言:“内兄入京时,确是住臣府中,只是平日多聊的些文章笔墨,锦州之事,臣不知。” 周桓环顾一圈,将众臣神色收入眼中,背过身招手对叶康道:“拿过来。” 叶康应声,手捧木盘,将一道玄黑奏疏呈上。 周桓却没有接过,转而扬了扬下巴:“让他们看看。” …… 奏疏自众人手中经过,最后落入高岳手中,待他看清其上内容时,便跪了下来:“微臣有罪。” 周桓却没有要罚他的意思,开口笑道:“爱卿何罪之有?有罪的是那唐毅。” 高岳跪地伏首:“锦州别驾是臣内兄,臣有失察之责。” 可周桓却摆摆手,回身走到阶前,手掌覆上一旁的金龙把手:“那李介府中,姚定锋去查过,清贫的很,想来也是迫于无奈。” “子升啊……”高岳不再说话,周桓转过身,看向一旁久久不言的胡旦,笑道,“你瞧,这收不上来的税,不就找出来了?” 第37章 早朝(2)就那破庙也能住人?…… 胡旦强颜欢笑,正要开口,却被周桓打断。 “户部递上的帐,全年税收两千万,可单从这唐毅府上搜出的财产,便少有五百万。”周桓步上台阶,回首看向众人,“一个小小的锦州刺史,当真是一人揽尽天下财啊。” 众臣跪地伏首,可周桓却忽然发作,怒道:“这么个贪官,在东南为祸这么些年,你们御史台是干什么吃的!” 众官之中,本一直无声的御史大夫赵梓明顿时惶恐:“臣有罪!” “你确实有罪。”周桓看向他,“当了十多年的御史大夫,一件有用的事都没成,朝廷留着你吃空饷的?” 赵梓明瑟缩不敢言。 周桓开口道:“兰台任重,赵梓明无能胜任,渎职多年,为祸朝廷,着免去官职,流放西南。” “陛……陛下……”赵梓明仰头,怎么也没想到,这晋昭入朝状告唐毅,最后竟是罢的自己的官,他张张嘴,却不敢求饶,只能转头看向赵渭求救。 赵渭垂首,心里也是无奈,没了赵梓明,只怕他们往后都要束手束脚,可如今陛下盛怒,他若开口,只怕更是要牵连赵家。 赵梓明看着赵渭无言,心底凉了半截,心知此事没有转圜余地了,他面如死灰,叩首下拜:“罪臣,谢陛下隆恩。” 赵梓明被人带下去后,周桓似是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台下一块空处,他问赵渭道:“林世则呢?病了这些日子,也该好了吧。” 赵渭连忙拱手道:“林大人是中了热暑,加之年岁愈长,去看的大夫说,只怕要数月不能下榻了。” 周桓皱眉,对叶康道:“找个太医给他看看。” 叶康应声,赵渭恭维道:“陛下仁德,臣代林大人谢过了。” 周桓没有理会赵渭,只垂首看着下面跪着的一群人,他道:“都别跪着了,起来吧。” 等众人谢过后起身,周桓又道:“唐毅,罢职抄家,随赵梓明一道,流放西南开垦荒地。那个段从开,也一样。锦州其余官员由御史台监察,凡与唐毅等人同流合污者,一律按律问罪。新任刺史任命前,锦州暂由……” 说到这里,周桓语气一顿,看高岳、晋昭等人。 高岳道:“李大人年事已高,只怕难当大任。” 晋昭亦垂首道:“微臣上任锦州不过三月,只怕也难当此任。” 周桓轻笑:“那倒是难了,何人能当此任?” 晋昭沉默不语。 高岳应声道:“臣闻锦州有一参军裴筵,是个能臣,或能担此任。” “哦?”周桓看向晋昭,“你去锦州,可与此人接触过?” 晋昭颔首:“一面之缘,裴大人总是在东南抗倭。” “好!”周桓回到龙椅上,目光掠过为首的胡旦,又看向谭屹,道,“那锦州之案查明前,他便暂任锦州刺史。” 一切总算尘埃落定,周桓看向晋昭。 第41章 “至于晋昭。”周桓看向一边的周蒙,“太子以为,当如何处置?” 忽然被周桓喊到,周蒙一怔,转而又极快地瞟了眼晋昭,转头对周桓道:“儿臣以为,晋昭虽有小过,但今日殿中弹劾,揭锦州丑闻,也算功劳一件,功过相抵,父皇可不罚他。” 周桓却笑了,他看向晋昭:“听到了吗?太子替你求情呢。” 晋昭却不领情,她对着周蒙一拜,转而又对周桓道:“微臣谢太子美意,只是,今日上殿弹劾,实为被动之举,算不得功。锦州一案至今才送至御前,是臣无能,还请陛下恩准臣,罢职去官。” 听闻晋昭此言,周蒙不免沉下脸来,可周桓却笑了,显然心情极佳。 “朕认为太子说的不错,爱卿何必妄自菲薄?罢职一语,不可再说了。”周桓起身,接过叶康递上的诏书,缓步踏下阶梯,行至晋昭面前,“让你去锦州,委屈你了。” 晋昭拱手:“臣不敢……” “说来,七月,你要及冠了吧?”周桓打断晋昭的话,眉眼含笑,似是仁君慈父,“你无父无母,朕这为君的,自然便有照拂之责。你留在京中,将及冠礼过完,再去任职,这些时日,城东的青竹居,赏给你做宅子。” 一旁的胡裘沉目,看了眼前边空荡荡的位置,又瞪了眼为首的谭屹,林世则这一病,纵着唐毅的 折子进了宫,他阻拦不及,如今还是惹出了不少麻烦,这晋昭入京,只怕就再难动了。 “微臣,叩谢陛下仁德。”晋昭伏首跪地,却被周桓扶住了。 “你去锦州时,曾将朕赠于你的马送回宫里,说是无禄奉养?” 晋昭顿首:“臣有罪。” “来人,即日起,封晋昭为景阳县伯,赏食邑八百。”周桓却大笑,对着晋昭,语气颇为宠溺道,“这些,一年少说也有五百两,可别再说朕刻薄于你了。” 城外钟响,殿外遍地金茫,殿内晋昭伏首谢恩。 自朝会结束过后,霖都的大街小巷便兴起了传闻。 人皆道,那贬去锦州的状元郎杀了个回马枪,陛下跟前又多了一位红人。 * “欸——殿下!快回去吧!让娘娘知道您在这偷看,定是少不了奴婢一顿罚。” 朝会结束后,端云公主周珑便穿着殿前侍卫的服饰,钻到了太和门边上。 侍女萃音阻拦不得,只能心惊胆战地跟着她。 周珑心知萃音是在吓她,撇撇嘴,不屑道:“你少来,母妃素来宽和,可不会责罚你,若是你在这出声,害得我被发现了……” 周珑语气一顿,眼珠转了转,狡黠一笑,唇角勾起,露出珍珠似的白牙:“那本宫便将你送御膳房烧火去。” 萃音自是知道周珑的性情,此话做不得数,瞧着周珑脸上随着笑意愈深的梨涡,她心底无奈,低声劝道:“您是千金之躯,为了偷看跑到这太和门下,这传出去多……” “嘘。”见晋昭愈发靠近,周珑食指压唇,示意萃音不再说话。 萃音闭嘴,周珑睁大了眼,逆着光,想将来人看得仔细些,可还来不及看清晋昭面容,便冷不防挨了一记爆栗。 “啊!” 太和门下,晋昭听见声响,抬头看向转角花坛。 可那里没有人。 晋昭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多想,继续离去了。 …… 周珑捂着脑袋被人拎到宫墙侧面,眼里愤恨异常,她怒道:“尔是何人?敢冒犯本宫,信不信本宫叫人给你送御膳……” “送去干嘛?送去烧火?”周宴眉眼含笑,嘲弄道,“上辈子是个灶台吧?就知道烧火。” 周珑听见声音,眼神一愣,转而看向拎着自己的罪魁祸首,顿时满眼惊喜:“十三叔!你怎么回来啦!” “欸。”周宴压了压周珑的脑袋,“小点声,被人发现了,还以为是我撺掇你在这奇装异服的。” “他们敢?”周珑哪里管这些,只围着周宴笑道,“我的礼物呢?” “礼物?没有。”周宴看着周珑迅速黯淡的眼神,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趴在太和门偷看别人?” 周珑顿时沉下肩,一想到自己明明马上要瞧见晋昭真容了,却被周宴打断,她就有些生气:“这不是皇兄跟我说,这人马上就要掉脑袋了,我才想着来看看,刘毓姐姐可同我说过,这晋昭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她们都见过。” “呵……”周宴没忍住,笑出声来,转而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状似苦思冥想,“确实长得不错,很特别。” 此言一出,周珑便丧气起来,瞪了周宴一眼:“都怪你,我差一点就看到了!如今可好,我再想看他,得去牢里了!” 周宴轻笑着摇头:“好好好,怪我。等她被杀头了,我带你去看,可好?” 似是想到刑台上鲜血横流的惨状,周珑顿时浑身一颤,转而怒极,恶狠狠地踹了脚周宴:“我要告诉父皇,你一回来就吓唬我!” 似是怕周宴还手,周珑踹完周宴后,拔腿便跑,深怕被他抓到。 见周珑跑远,周宴站在原地,无奈一笑,顺手拍了拍衣服下摆的灰尘,转过头,看向已经远去的晋昭。 蝉鸣声燥,周宴轻声一笑。 真是好一手暗度陈仓。 * 傅泉知道晋昭会出狱,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昨日进京,今日便连人带包地被赶出了御史台。 晋昭见傅泉神色呆愣,笑了笑:“发什么呆呢?回家了。” “家?”傅泉侧首看向她,“什么家?回锦州?你被罢官了?要回淮安庙?还是要去青州找阁主?” “淮安庙?”晋昭闻言,翻身上马,正了正身子,扬扬眉,恶狠狠地吐出她这些年一直压在心里不敢说的话,“就那破庙也能住人?” 齐州两个淮安庙,一新一旧,新的人满为患,旧的无人问津。 晋昭喜静,便住在了老淮安庙。 庙里年久失修,一扇窗户漏了风,晋昭是补了又补,头一年住的时候,那屋顶漏水,一场大雨将房中浇得跟水帘洞似的。 齐州偏北,到了冬天冷的骇人,庙里房屋老旧,补了窗户还透风,晋昭手里没闲钱,还欠着凌风阁的外债,只能硬生生靠着高岳送的一床薄被忍着。 冷到神情恍惚时,晋昭便劝自己,住的不是破庙,是建在天庭寒池的凉风亭,纱帘为窗、镂玉作瓦,冷一点是正常的。 那些年,她劝自己不是在挨饿受冻,是在享受寒池浸泡、仙气入骨,劝着劝着自己就信了,直到冻晕在屋里,被人发现。 那日张期的臭脸,晋昭到现在仍记忆犹新,真是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还要冻人。 思及至此,晋昭摇摇头,将旧日阴影甩开,仰头看向头顶烈日,日茫带着热气拂面,晋昭享受地眯了眯眼,只觉得这太阳格外珍贵。 “那是去哪?总不能是在京住着吧?”一旁的傅泉看着晋昭,只觉得她一改抠抠搜搜的模样,变得陌生起来,“咱们何时在京城有宅子了?” 晋昭轻笑,一夹马腹,轻叱一声,纵马离去:“城东,青竹居,皇帝赏的。” 第38章 锦州案(1)修身不行 “陛下。” 叶康接过药盏,低着头,轻声缓步走到周桓身边。 紫阳宫内熏香弥漫,周桓朝服未褪,只仰头靠在软榻上,似是精神不济。 瞧见叶康手上黑沉沉的汤药,周桓皱眉:“这药,喝了多少年都不见好,还端来做什么?” 叶康跪下身,劝道:“病去如抽丝,庄太医这药,虽说见效慢些,可奴这些年却觉得,陛下精神见好了。” “哼……”周桓冷笑,端过叶康呈上的汤药,“少把微生玉的功劳归在他们的身上。” 叶康低头,沉默不语。 自微生玄师入宫以来,皇帝精神越发的好,进而越来越轻视太医院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殿门外忽然传来内监的声音:“陛下,安阳郡王来了。” 白银药盏靠至唇边,酸苦的药香扑上鼻尖,周桓忽然手上一顿,眉间沟壑愈深,侧首对叶康道:“将归气丹拿来。” 叶康抬头,显然有所顾虑,可面对周桓,他也不敢再劝。 上一个劝陛下莫进丹药的太医,已经被处死了。 半晌,叶康自多宝格上取出白玉方盒后,回到榻边。 玉盒纹路精细,入手冰凉,叶康将雕着凌云飞鹤的平盖掀开,入目便是一排拇指大小的丹药。 周桓打起些精神,撑着身子,探手取出裹着金箔的丹药来。 金丹入喉,周桓饮下叶康递来的茶水。 殿内玉帘声动。 周桓开口道:“让乐安进来吧。” “是。”叶康示意门外内监,将周宴引入殿内,自己则收下药盏,将白玉盒归于格中,转身又取下熏香来。 香药落入炉中,袅袅云烟浮起。 周宴甫一入殿,便捂着鼻子大惊小怪。 第42章 “哎哟——皇兄,这可不怪臣弟不愿来看你,实在是你这紫阳殿的熏香太重了些。” “没大没小,这宫里也就你,敢这么同朕说话。”瞧见来人,周桓失笑,站起身来,同他一起落座在案边。 叶康上好茶后,便识趣地退了到一旁。 “那还不是皇兄你给我惯的?”周宴笑得没脸没皮,执起茶盏,轻抿一口,顿觉清香四溢,如临雪山草地,他惊奇道,“这是什么茶?竟如此清香。” “总算是识货了些。”周桓轻声一笑,“今年青州递上的新茶,叫扶云巅,朕也觉着不错,你若喜 欢,便带两盒回去。” 周宴闻言,顿时眉眼一弯:“那臣弟,便多谢皇兄割爱了。” 周摇了摇头,颇为无奈道,“每回来宫里都得顺点东西走。” “皇兄富有四海,自然不会和臣弟见怪的。”周宴拨拨茶盏,接着笑道,“况且,臣弟在外漂泊这么些年,可没见过这么些万里挑一的好东西,难免就心生贪恋……” “你啊……就该成个家,找个王妃好好管着你。”思及至此,周桓似是忧虑起来,瞪了眼周桓,“都二十六了,还整天在外无所事事、到处闲逛,府上连个女主人都没有,没得教人笑话。” 周宴摇了摇头,正色道:“臣弟既归了道,此生断不能成亲的。” “你少来。”周桓毫不留情地戳穿周宴,“一个半吊子道士,你若想娶,谁能拦得住你?你就是怕有人管着你,没法到处撒野了!” 周宴似是一噎,心虚地摸摸鼻尖。 殿外内监忽来传报:“陛下,贵妃娘娘来了。” 周宴顿时如释重负,站起身来,直拍胸口:“要不说皇嫂是九天上的仙女呢,总能在关键时救臣弟于水火之中。” 周桓不悦,对外道:“这大热天的,她还有着身子,跑来做什么?让她去偏殿等着吧。” 周宴一笑:“皇嫂这不是心系皇兄?许是知道臣弟入宫,怕您被我气坏了身子。” 周桓挑眉,摇摇头:“又胡诌,她身居内宫,如何能得知你入没入宫?” “定是周珑那丫头告的密。”周宴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告状道,“说来臣弟今日进宫,正撞见她猫在太和门外鬼鬼祟祟。” 周桓眉心一跳,看向周宴。 周宴一本正经补充道:“还穿着侍卫衣裳,像是要偷摸出宫……” “多大人了,还偷摸告一小丫头的状!”谁料周桓并不因此怪罪周珑,反瞪了眼周宴,责怪道,“这丫头自小跟你亲,定是被你给带坏了,越来越没个正形!” 周宴顿时大喊冤枉:“公主一向皮的很,可怨不得臣弟,皇兄若是怪我,那我现在便出宫,再不回来就是了。” 语罢,周宴便转过身去,像是当真要走。 “站住!”周桓拿周宴没办法,喊住他道,“陪朕用过膳再走。” * 晋昭没想到,周桓送的宅子就在胡府对面。 眼前软轿幽幽落地,侍从掀开轿帘,胡裘从中探出身来。 似是才看见晋昭,胡裘惊讶道:“哟,晋大人,好巧啊。” 晋昭下马,走上前拜见:“下官见过大人。” “欸……你我故交,何必如此见外,说来你与我四子同岁,若不计较,唤我一声胡叔便可。”胡裘轻笑,回头看了眼自家门楣,又瞧了眼晋昭身后的青竹居,他笑意愈深,“说来这青竹居可是方公故居,晋大人好福气啊。” 晋昭拱手道:“不敢,全赖陛下抬爱。” 见晋昭似是一句客套都懒得说,胡裘唇角微抿,不再废话,开门见山道:“说来锦州一案,牵连甚重,只怕又有不少官吏要受难,不知晋大人可有何感想?” 晋昭仍旧立在原地,面上似是恭谨:“锦州一案,由御史台审理,陛下亲自过目,下官的想法影响不了结果。” 胡裘轻声冷笑,似是讥讽:“晋大人自谦了,这案子是你捅到陛下跟前的,只怕这锦州不少官吏都要被你今日上朝的一番话,害得家破人亡。” 晋昭不为所动:“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不是下官的弹劾,是他们自己的贪念。” “贪念……”胡裘瞧着晋昭道,“论说这锦州的李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两袖清风,锦州案发后,你可知他要收到怎样的牵连?” “若真是清官,锦州之事何至于瞒到如今?”晋昭抬头看了眼胡府镶了暗金的门匾,“胡大人今日若是来替李大人鸣不平的,只怕是要失望了,在下官心里,锦州部分人能有今天,全是咎由自取。” 胡裘摇摇头,似是嫌恶道:“难怪高季安说你们算不上师徒,如今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忘恩负义。” 一搬出高岳,晋昭便沉默下来。 胡裘见晋昭不再说话,便转身回府,临了还不忘补充一句:“高大人不在意恩情,可我得提醒你一句,为官做人,光文章写得好可没用,修身不行,一样有人弹劾你。” 晋昭看着胡裘的背影,压下眼底的讥讽,拱手下拜道:“是,下官谨记,胡大人慢走。” …… 目送胡裘离开后,傅泉便愤愤不平地开口:“他还好意思劝你修身?真是脸皮厚得没边了。” 晋昭摇头,转身踏入了青竹居。 绕过影壁,入目便是满眼苍翠、青竹林立。 竹叶阴影滑过傅泉身侧,他气闷道:“要不是他从中作梗,你三年前便该登科了,还敢挑拨你和高大人的关系,我真恨不得套个麻袋给他……” 晋昭伸手,及时拦下傅泉未说出口的话,无奈道:“他现在就住在对面,嘴上要有个把门,让人听去了,往后他真出事了还要怪在你我头上。” 傅泉顿时噤声,低声喃喃道:“这霖都这么大,为何偏住他家对面?真是晦气。” 晋昭抬眼看了看头顶遮了半边天的青竹,没再说话。 第39章 锦州案(2)什么都没有了…… 七月初二,锦州城外。 “簌——” 暗夜之下,羽箭飞如流星。 玉山之侧,小道曲折坎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急促。 段从南一身白衣,披麻戴孝,被段五带着奔驰于碎石之上。 树林间隙中,月光淌过身,段从南来不及抹去脸上泪珠,只抬头哀求拽着她的段五:“你别管我了!自己走!” 羽箭擦过身侧,段五仓惶回首,护住段从南,脚下更是步履不停:“不行!我答应过大人!” “没有什么大人了……”段从南被段五裹挟着往前逃命,面色苍白,满眼绝望,“什么都没有了……我躲不掉的,你快走吧……” 段五执拗地带着她逃亡:“不……小姐……你一定要活下来……段家就你一人了……你一定要活下来……” 身后官兵嬉笑声不断,段从南只觉着他们是那兽场中供人娱乐的幼兽,恐吓追逐,供人取乐。 自朝廷来人后,一切都变了。 段从南眼见着兄长被带走,家财尽数被抄没,所谓豪门一夕倾覆。 西南流放路途遥远,兄长启程不出一日,却传来死讯,父亲一病不起,短短五日便撒手人寰。 从那之后,衙门官吏三天两头地上门骚扰,将段氏最后一点财产蚕食干净。 段从南从不知道,原来大延律法,有那么多条目,原来这世上有那么多罪名。 收走了财,他们便要地,没有了地,他们就要人。 “段大小姐!咱们老大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家那姑爷都跑了,你还矫情个啥呢?给哥几个当个妾,好好伺候,我们不嫌弃你!哈哈哈哈哈……” 耳边风声呼啸,官吏们笑声肆意,段从南强压下眼角泪水,袖中拳头紧握:“段五,若跑不掉,杀了我罢。” 段五摇头:“不……一定能逃掉的……上天保佑,小姐一定能……” “簌——” 风鸣声奏,段从南耳边一热。 段五瞪大了眼,来不及捂住脖间血脉,颤抖着身,轰然向前倒去。 二人双双摔倒在地,段五的手死死抓着段从南,唇间“平安”两字彻底无声,死不瞑目。 一时风声凝固,只有无尽的嗡鸣声围绕段从南,她浑身僵硬,跪坐在段五身侧,血液自脸颊滑落。 王禄得意地收起弓,似是颇为满意自己方才射出的那一箭,他望着段从南,眼里满是精光:“如何?爷的箭术不错吧?” 似是一盆冷水自头顶倾下,段从南浑身一颤,她泪如泉涌,伸手欲捂住段五颈间源源不断的血液,唇微张,想说些什么,胸腔却压抑得发不出声来。 王禄翻身下马,向段从南走去:“早乖一点不就好了?非得再死个人……” 脚步声愈近,段从南颤抖地垂下头,手摸向身后石块,握紧,她合上眼,掩下眸中的懦 弱:会很疼吧? 可再疼,也总好过活着面对这险恶世事,死了,也许能与父兄团聚。 第43章 可为什么?死前她为什么不将这些恶吏一道带下去? 但万一,一击不中呢?她又该如何面对往后的煎熬? 段从南握着石块的手开始颤抖,内心煎熬无比,她不愿再当一个娇弱的笼中鸟,连死,都要死的这么懦弱,这般窝囊。 须臾之间,段从南似乎做好了决定,她睁开眼,死死抓紧身侧石块,颤抖着等着王禄靠近。 王禄见段从南乖顺下来,眼底得意愈盛:“放心吧……爷会对你好的。” 在面前人蹲下身伸手的一瞬,段从南抬头,满眼决绝,抬手挥下石块。 可有一粒石子先打上了王禄的眼睛。 “啊——” 王禄吃痛,捂着脸向一侧倒去,段从南一击不中,石块重重砸歪王禄身侧地上。 “邦!” 一声巨响,王禄顿时明白段从南的意图,顿时盛怒,一掌抓住段从南脑后青丝:“贱人!” 段从南吃痛,仰起头,强忍着恐惧与泪水,奋力扇了王禄一巴掌,用尽全力骂了回去:“你才贱人!” 剩下几名官吏围了过来,显然要为王禄报仇。 可丛林之后,忽地走出一人。 “我看你们是太闲了。” 段从南一怔,回头看向来人。 吴双人拎着竹篮,冷眼看着面前一切。 王禄等人顿时神色慌张,连忙行礼道:“拜……拜见大人。” “哼……”吴双走到他们身前,一把扯过段从南,冷笑道,“可不敢当各位官爷的大人。” 王禄顿时唇角一僵,但一想到吴双是裴筵重用的人,便赔笑道:“您这话说的……” 见吴双不欲理会,王禄顿时脸上挂不住,他看向段从南,试探道:“这段家罪女……” 王禄语气里刻意加重了“段”字。 这锦州谁人不知裴筵、段从开二人素来不和?如今段氏落难,裴筵翻身兼领了刺史之职,底下人都见风使舵,便可劲儿欺凌昔日同段氏有关的人。 可吴双根本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只说一句:“滚。” 王禄不甘,可最终还是带着人离开了。 待官吏一走,段从南便欲跪下,却被吴双的声音打断。 他头也不回:“若要谢我,便将林柏的头割来。” 段从南身形一顿,良久没有说话。 吴双冷哼一声,便欲离开,可段从南说出的话却出乎人的意料。 “他已经死了。”段从南抬头看向吴双背影,“那日他偷走我全部首饰,逃跑时摔进井里,淹死了。” 吴双回过头,逆着月光,盯着段从南,认识这么久,他忽然觉得,他有些看不明白眼前这个女子了。 他勾唇冷笑:“段大小姐,莫不是觉得我好糊弄?一个大活人,摔进井里?” “你若不信,可去段宅井中一探。”段从南回头看向身后的段五,“还有,我叫段从南,不是什么‘段大小姐’。” 吴双只一声嗤笑,便欲离开。 “等等。”段从南忽然出声喊住他。 吴双停下脚步,回过头:“还有事吗?” 段从南垂首:“邹大哥的事,我……是我对不起你们。” 吴双低头晃了晃手中空荡荡的竹篮,唇角似是苦笑:“人都不在了,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段从南沉默下来。 吴双也不欲再管她,转身离去。 …… 吴双走后,段从南回到段五身边,将他渐凉的身躯扶起,一步步走入林深之处。 皓月清悬,段从南低喃道:“阿五,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第40章 风起(1)这是谁家要办喜事了?…… 七月初四,方至午后,霖都城东兴安坊内便热闹起来。 百十个红木箱子络绎不绝,被锦衣人搬入沉月巷。 虹裕街上熙熙攘攘,兴安坊的住民交头接耳。 有人好奇道:“这是谁家要办喜事了?” 一矮胖男子接过话茬:“胡侍郎府上吧,刘家长女不是与他家四公子早有婚约?算着刘家小姐也及笄两年多了,这婚该成了。” 另一边,一着绸衣的男子摆手,笃定道:“不不不,不是胡府……我前些日子听见些风声,这胡刘二家的婚事,怕是不成。” 另一名男子插进话来:“我也觉得这婚事悬,谁家娃娃亲,女方及笄两年了都拖着不成婚的?瞧着是胡四公子今年科举不中,怕是想等来年再婚嫁了。” 其中一人闻言,惋惜道:“这刘家千金岂不是要再等一年?白白耽搁了大好年华。” 那绸衣人继续道:“可不止这点,我听说,说是刘侍郎与那兵部的胡尚书有了嫌隙……前些日子,西街福满楼,你们没瞧见,那两位大人可是摔了一地的杯盏……我家表兄在那跑堂,差点儿被那警卫抓了起来。” “那刘大小姐的婚事岂不是要被牵连?可惜了这一对金童玉女,我还指望着吃胡家的喜糖呢。” “其实也不一定,这些大人们,各个喜怒无常,昨个儿晴,今儿便能雨,再大的嫌隙,回了衙门,一样也要握手言和,更何况世家联姻这等大事呢?只是可怜了刘家那位才女,又要再拖一年咯……” “那既然不是胡家的婚事,这满街的红箱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呀……”其中一人笑得高深莫测,抬手“唰”地一声展开折扇,颇为自得地摇了摇,“前些日子,青竹居搬来了位贵人,你们知否?” “贵人?” “你们不知?那前些日子被押进京的状元郎,搬进沉月巷啦!陛下仁德,明儿还要办及冠礼呢!” …… 而此刻,青竹居内,侍从们搬着箱子来来往往,皆是在为明日的及冠礼做准备,可那些人所说的“贵人”,此刻却不知所踪。 宫中派来的掌事太监宋敏,此刻更是心急如焚。 宋敏一席红袍锦绣,在青竹居大门下左右徘徊、步履匆匆。 “公公。”紫衣小内监从院内小步跑了出来,他轻轻摇了摇头,“奴婢进去瞧了,一个人也没有。” 宋敏无奈,抬眼看了看头顶半旧的匾额,一跺脚道:“这晋大人是怎么回事!陛下亲赐匾额,他这是会又跑到哪儿去了!” …… 西街,存月堂。 高高的柜台之后,掌柜仔仔细细地将锦袋中的银子数清后,便堆起笑来:“晋公子言而有信,在下这就去给您将东西取来。” 柜台前,晋昭点点头,笑道:“多谢。” 掌柜点点头,转过身,跳下矮凳,消失在柜台后。 “倒是难得见你出回血。”傅泉坐在一旁黄木椅上,悠悠然饮下手中清茶,一声轻哼,显然对晋昭的行为深感不齿,“怎么招?赎个簪子要送给谁?不会是那日巷子里的姑娘吧?” 脚步声响起,掌柜捧着个铁盒子,满脸笑容走回来。 “晋公子。”掌柜爬上矮凳,将铁盒推出,“您的东西,物归原主。” 晋昭没有理会身后傅泉的鄙视,抬手接过铁盒,放在手中颠了颠,抬头一笑道:“麻烦您了。” “不敢不敢。”掌柜笑得眉不见眼,“欢迎下次惠顾。” 晋昭抱着铁盒,冲掌柜颔首,然后便带着傅泉转身离开。 西街上人来人往,吆喝叫卖声不断,出了大门,晋昭便从怀中取出钥匙,将锁解开。 铁盒打开,一支珍珠簪子横躺其中。 “喂。”傅泉瞪大眼,颇有些不认可,“这还在大街上,你也不怕被抢了。” “这里是霖都 。”晋昭牢牢抱住怀中箱子,穿行于街道,她道,“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你在担心什么?” “哼……” 人潮熙攘,男女老少摩肩擦踵,傅泉小心避过要撞上来的老翁,撇了眼晋昭:“你别告诉我,今个儿还会撞见那姑娘?” 晋昭转过头,看着傅泉笑道:“猜对了。” 语罢,便从取出簪子,将铁盒锁上,扔给了傅泉:“可护好了,这盒子若丢了,可得有不少人掉脑袋。” “你!”傅泉连忙接过铁盒,瞪了眼晋昭,没好气道,“整天装神弄鬼。” 晋昭摇摇头,只拐了个身,往一旁巷子里去。 “可不消我提醒你。”人流骤然减少,越往巷子深处越显僻静,傅泉快步走到晋昭身边,压低声音道,“你是女儿家,若是身份暴露,是要掉脑袋的!还敢冒充男人去勾搭姑娘,若是误了人家,你不觉得良心有愧吗?” “勾搭?”晋昭侧首看向傅泉,她皱皱眉头,“倒也不用说这么难听吧,我与这姑娘不过才偶遇三次,话都没说两句,就勾搭了?” “偶遇?你真觉着,三次都是偶遇?”傅泉瞪了眼晋昭,“你别告诉我你信了?信了就别当官了,把你那乌纱帽给我戴!” 晋昭摇摇头,看向远处,慢悠悠往前走:“那也只能说明人家有事找我,你怎么能说我勾搭她?泉儿啊,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个玩弄人心的小人?” 第44章 “你明知人家有意于你,你还次次往这钻!”傅泉瞪着晋昭的眼神愈发严厉,“不拒绝不就是在勾搭!” 晋昭深吸口气,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眼神复杂地看向傅泉。 她道:“你从何处看出人家对我有意了?” 傅泉语气严肃,教训道:“对你无意?对你无意她会不停在你眼前晃?听我一句劝,往后别来这了!小心阴沟里翻了船!” 晋昭摇摇头,拍了拍傅泉的胳膊,继续前行:“不是我说你,自打回了京,你的话本看太多了。” 傅泉心知晋昭是在讽刺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和话本有什么关系!” 晋昭正要开口回答傅泉,抬头便看见巷子尽头,离玄武大街五丈处,两名女子立在墙边。 二人顿时熄下声来。 似是察觉到有人靠近,那墙边高一些的女子看了过来。 一袭天青罗裙似水,与蝉翼纱云帔交叠,垂落在女子周身,她面覆轻纱,一双眸子宛若新月,皓首明净,云鬓峨峨,三千青丝如墨成峰,玉簪温润如雪,浮跃其间。 都不用看见面纱下的真容,只消往这一站,便觉清风过巷,如见谪仙临尘。 瞧见来人是晋昭,女子低眉一笑,微微福身,声若玉落瓷盏,道:“公子,好久不见。” 晋昭轻笑,回礼道:“好巧。” 女子笑而不语。 晋昭无视一旁傅泉几乎要把她烧穿的视线,从怀中取出珍珠簪子来,上前两步,双手递上:“今日赶巧,我得了支簪子,既在此遇见,想来姑娘与它有缘,在下便赠与姑娘。” 街边熙攘,傅泉在一边几欲开口,可还是强忍下来。 “多谢公子。”女子颔首,一边小丫鬟上前,接过珍珠簪子。 “不必客气。”晋昭坦然道,“在下留着这些也无用,宝簪赠玉人,也算是它有所值了。” 一边的傅泉越发觉得没眼看,他颇为忧虑地看向巷外来往的人流,青天白日的,哪有人平白给人家送簪子的?这不是明摆着让人误会? 女子似是还有话要说,可碍于身边丫鬟跟着,她垂首,良久,又是一福身,语气略带生硬道:“多谢公子,民女家中还有人候着,便先告退了。” 晋昭颔首,也不拦着:“姑娘慢走。” 女子转过身便离去,可她方行至巷口,又回过身来,问道:“公子,你就不好奇我是谁?” 晋昭瞧着女子与谭月琴五分像的眉眼,摇了摇头,道:“若是有缘,我自会知晓你的身份。” 闻得此言,女子不再说话,离开巷口。 女子身形一消失在巷口,傅泉便忍不住了。 “你你你……”傅泉几乎是气结,瞪着晋昭,“你到底是要干什么?这姑娘一看就是官眷,若是看上了你,非要嫁给你,看你怎么办!” “不会的,这姑娘心比天高,等闲之辈入不了眼,看不上我的。”晋昭无奈道,“你想得也太远了……” 傅泉并不相信晋昭说的话,在他眼里,晋昭名满京城,又得皇帝器重,若是男儿身,那便是个不可多得的郎婿。 他迟疑道:“你又怎知,人家心里怎么想的?” “她姓谭。”晋昭接过傅泉手中铁盒,走出巷外,直奔茶馆而去。 “谭?”傅泉顿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谭续光?” “嗯。” 入了茶馆,小二将晋昭、傅泉引入厢房。 门一关上,晋昭将铁盒置于桌面,继续道:“‘山倾海覆,拨云续光’的那位谭续光。” “竟然是她?”傅泉顿时讶然,喃喃道,“她……她居然没当姑子?” “笃、笃、笃”三道敲门声响起,小二端着茶盘推门而入:“二位客官,茶沏好了。” 琥珀茶汤落入瓷杯,声似山间鸣泉,傅泉顿时没了声音。 待小二撤出屋后,他才压低声音,继续开口道:“不是说她要青灯古佛一辈子,等微生玄师还俗吗?” 晋昭握着茶杯的手一顿,她看向傅泉:“你从哪听的这些?” 傅泉默了一瞬,有些心虚地抚了抚鼻尖:“我瞧着坊间茶馆的说书先生都这么说的……” 晋昭沉默,开始考虑怎么劝傅泉换个爱好。 傅泉见晋昭不说话,反而来了劲,他坐下身,道:“你说这谭续光,我从前读微生玉的诗,只觉得是个神女,如今见了本尊,却反而觉得不真实了。” 晋昭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心,说来凌风阁上下,上到风凌、下到扶微,几乎无人不仰慕微生玉。 也难怪,这微生玉本就是个极具传奇色彩的人。 白衣剑侠,少年成名,一手飞龙钩月使得出神入化,初入江湖短短两年便再无敌手,论剑道天赋,微生玉几乎是整个武林都要仰望的存在。 可这人偏偏任性得很,十五年前,平灵山最后一战登顶武林后,微生玉便折剑下山,消失于江湖传闻之中、再无行踪。 十二年过后,微生玉这个名字再次闻名世间,便是因为与谭续光那段惊天动地、不容于世的骇世绝恋了。 惊天动地,是因为微生玉为谭续光做的那十三章诗词被天下人传唱,一时成为市井奇谈。 不容于世,是因为二人整整相差了十五岁,而微生玉彼时正在谭府做门客、亦兼任谭氏子女的讲学先生。 在世人眼里,微生玉与谭续光的感情,是乱/伦。 可偏偏,那十三章诗词、以及谭续光作的对赋,又让这段感情“名扬天下”。 两人拼死力争,父母、世俗的反对都没能拆散他们。 可微生玉却先出了家,还号称前尘尽断、一世不娶。 这么一折腾,便让谭续光与谭家,彻底沦为了天下人的笑柄。 傅泉开口问道:“那你既然知道她是谭续光,为什么要送簪子给她?” 晋昭轻摩指下白瓷,道:“为了帮她,也是帮我自己。” “帮她?”傅泉皱眉,似是不解。 晋昭捏起茶杯贴上唇边,看向窗外集市,微微扬了扬唇角:“有人想借我拉拢高大人,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 西市另一头,谭续光被人扶进马车。 甫一落下车帘,谭续光便扯下面纱,皱 着眉看向车内端坐的谭元度。 “你怎么在这?” 车内,谭元度一身绯罗锦缎,轻摇折扇,他笑着看向自家姐姐:“这不是想着你在附近?顺道接你回府嘛。” 马车另一边还放着陶罐,里边蛐蛐鸣叫不停。 谭续光被吵得直皱眉头:“阿宁,把这玩意抱出去。” 侍女阿宁探身入内,连忙将那陶罐捧出去。 见自己心爱的“大将军”被搬走,谭元度倒也不恼,他笑着看向谭续光:“你和那晋昭,如何了?” 谭续光脸色冷了下了,只从袖口取出珍珠簪子,甩向谭元度,讥讽道:“知道的,说我是谭家的姑娘,不知道的,以为我是屏州的妓子。” 谭元度接住簪子,笑道:“阿姊何必动怒?要怪便怪自个儿识人不清,摊上了微生玉这么个小人,还害得全家陪你一起闹笑话,如今便要年过二十了,京里还无人敢娶,只能配那低门小户的晋昭,又能怨得了谁呢?” 谭续光一声冷哼:“怪我?不是父亲要杀他,逼得他走投无路了,他会跑去当道士?” “你这感情,从根本上便是孽缘。”谭元度指下摩挲银簪,玩味道,“这读书人就是抠搜,拿这么个破烂簪子当信物,也不知爹爹怎么想的,这么个破落户出来的孤儿,给阿姊提鞋都不配。” 谭续光无言,只一声冷哼,转头拨帘,看向了车外。 * 街道川流不息,茶馆内,傅泉起身去合上窗,转过身,便见晋昭从铁盒中取出一夹层。 “这是何意?”傅泉靠向桌边,惊奇地看向晋昭手里的动作。 晋昭将铁盒倒扣在桌面,再拿开时,桌面上便多了本一掌大小的册子。 傅泉仔细一看,便瞧见了上头的一个胡字。 晋昭沉声道:“早年,我托你们家阁主替我寻人,你还记得吗?” 傅泉一时茫然,点了点头道:“自然记得,不过,那人不是没找到吗?” 晋昭回答道:“那人虽未找到,但他们却意外救下了一个帐房先生。” 傅泉顿时警觉起来,看向册子:“这不会是账簿吧?” 晋昭点头,傅泉立即捧起账册。 待其中内容过目时,傅泉嘴唇颤抖起来,他惊骇地看向晋昭:“你有这个,为什么要寄存在存玉堂?你就不怕有心之人利用?” “凌风阁的手伸不近镇霖。”晋昭垂眸,“况且,这东西,从谁手上被翻出来,谁便难逃一死。利不利用的,也要有这个胆子才行。” 傅泉仍旧不认可:“那你寄存在当铺,就不怕他们出了岔子,把东西丢了?” 第45章 晋昭失笑:“存玉堂隶属圆福商号,还是信得过的。” “圆福商号?”傅泉沉眉,像是想起什么,他道,“我记得,张先生从前所在的济春馆,也是这个商号。” “嗯。”晋昭从傅泉手中接过账簿,“这圆福商号,与当今皇商洪福商号,说来也算是源于一家。” 傅泉坐下身来,问道:“这是怎么说?” 晋昭垂首展开手中账簿,道:“从前容州有个商人,叫江平右,你知道吗?” 傅泉点头道:“容州一带的首富嘛,‘平右茶糕’我小时候还吃过,自然知道。” 晋昭道:“说来这江平右是个行商奇才,白手起家,一手创立洪福商号,只可惜妻子难产早逝,只留下了一双儿女,长子江淮南,幼女江月上。” “江月上……”傅泉低头沉思,总觉着这名字有些耳熟,“江月上……月上……‘月上仙君,神医妙手’?这莫不是张先生总提起的那位神医?” 晋昭点头道:“妻子早亡,幺女年幼,江平右又信不过旁人,便总是将女儿带在身边,亲自照看,可惜江月上胎中不足,身子总是调养不好。江平右便请了那位隐世的神医顾鸣从入府诊脉。病是没治好,可一来二去,顾鸣从看中了江月上从医的天赋。” 傅泉皱眉:“那江平右爱女,会让女儿跟着人游走行医?” 晋昭摇摇头道:“正是因为爱女,江平右拦不住江月上。只能仍由着女儿跟着顾鸣从离开,这一去便是六年。再回来时,江平右已是重病在榻、命不久矣了。” 傅泉问道:“江月上那般厉害,没能救得了父亲?” 晋昭把玩手侧杯盏,道:“江平右操劳半生,身子早已亏空,纵是华佗再世,只怕也难救回。” “可江月上不会这么想吧。”傅泉接话道,“自己执意离家行医,到头来还要看着亲人死在眼前,只怕要愧疚许久。” “嗯。”晋昭回答道,“江平右临死前,将财产对分,一半给了江淮南,也就是如今的洪福商号,另一半分给了江月上,正是圆福商号。自江平右死后,江月上便留在了容州,接管那部分家业。” “对分?”傅泉似有不解,“我瞧着,这圆福商号,比洪福商号,规模要小上不少。” 晋昭叹息:“这江月上于行医救治一道,可以算是个百年难遇的奇才,可若要行商,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自江月上接手后,圆福商号日益萎缩,不过三年,产业便缩减到了原本的一半,待江月上产女后,身子便越发的差,圆福商号便由丈夫顾庸接手了。” “这……”傅泉沉默,低眉沉思,总觉着有哪里不对。 晋昭继续道:“顾庸此人,人如其名,是个中庸之才,圆福商号到了他手中,虽说没再减缩,但也再也没了多大水花。” “反观洪福商号,在江淮南的手里日益壮大,只可惜,这江淮南长子早夭、次子成年没多久便死于匪患,只留下幼女江千。” “万幸,江千江大姑娘是个能挑重担的,年纪轻轻,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已经能掌一方话语权了。” 傅泉似是想起什么:“江千?不对吧?我怎么记得前朝那妖妃……” 晋昭接过话茬,唇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嘲讽:“先帝南下,微服私访,曾为一女子所救,回宫之后魂牵梦萦、夜不能寐,宫中人为解忧,特去民间寻来此女,帝甚悦,封为玉妃。你是说这段吗?” 傅泉回过神,点点头。 晋昭冷笑一声:“有没有人救过先帝,这没人知道,但据传,江千被带入宫时,是已经成婚了的。” 晋昭垂眸,那女子坐在案边垂泪的模样似乎仍在眼前,彼时她哀求自己。 “阿珩,答应姐姐,护好阿宴,好吗?” 如今时过境迁,往事烟消云散,世上再无人记得那位干练爽朗的江少东家,留下来的只有“祸水”二字。 傅泉惋惜道:“那江千入宫,洪福商号岂不是无人可继?” 晋昭颔首:“洪福商号作为皇商,没有继承人,自然便是朝廷择人管理。” “那如今,洪福商号,是何人主事?” “付闻庄。” “付闻庄?”傅泉皱眉,总觉着这名字有些耳熟,可想不起在哪听过。 晋昭出言提醒:“前些时送你我回京的两名副使,其中一人,是他幼弟。” * 这些时日,御史台热闹起来了。 锦州一案牵连甚重,御史台内,陆陆续续押来了数名官员。 京里的大人物一个个被钟庭月请来问话,三天两头便有人站在门前骂街。 各个都说要弹劾钟庭月,什么“藐视上官”、“目无尊长”、“不倒口茶”…… 反正什么罪名都有。 说来也是,这御史台沉寂十几年了,他们这些兰台官,官阶又低,一向没什么话语权、只被当作记事官使。 如今在众位大人眼里,钟庭月就好比自家记事的师爷,只是这师爷忽然长嘴,跳到台子上大骂自己品行不端,还动不动扬言要治罪流放、革职抄家。 仍谁也受不了这等落差。 朱门之后,御史台警卫夏孰靠着墙,沉默着听门口的陈玉清陈老大人声如洪钟。 “你们御史台如今是本 事大了啊!对老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老夫不过喝了唐毅两罐茶,便要被你们再三盘问!怎么,你们这是瞧着我年纪大了,要回老家了,便这般羞辱于我?” 夏孰垂下头,心中暗暗腹诽:两罐茶?可没听说谁家茶叶要满箱南珠保存的。 可门外陈玉清愤怒异常,不顾旁人阻拦,怒吼道:“一群欺软怕硬的竖子!这京里那么些人,偏查到老夫头上!论说你钟庭月当年不过一介采茶农,如今入了朝堂,穿了锦衣,便人模狗样起来了?” 门内,夏孰的脑袋越垂越低,只万幸钟大人如今不在衙门,没听得此话。 正当夏孰在心里算着何时放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青年声音。 “陈大人。”付闻昔牵马上前,谦逊笑道,“听大人此言,是觉着此案还有人没查到?” 骂街声戛然而止,陈玉清瞧见付闻昔身上的玄色锦袍,顿时愣住了:“你是……” “哦。”付闻昔会心一笑,见礼道,“晚生付闻昔,玄鹰司六品副使,见过陈大人。大人是觉着,此案还应再查何人?” 陈玉清的脸色顿时如吃了苍蝇一样难看,嘴里嘟囔两句:“没……没什么……方才老夫气话罢了。” 语罢,便不等付闻昔说话,陈玉清开口道:“老夫家中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付闻昔也不拦着,笑道:“陈大人慢走。” 待陈玉清离开,付闻昔收敛笑容,转头看向了御史台内。 夏孰迎了出来,他满脸笑容道:“这陈老今儿在门前骂了半炷香了,小付大人,您可算是救了命了。” 语罢,便顺手接过付闻昔手中牵着的缰绳。 “多谢。”付闻昔颔首,将马鞭递给夏孰,递出手令,轻声道,“姚大人今日托我来问罪臣的话,劳烦了。” 夏孰相当热情,扫了眼手令后,便带着付闻昔走进去:“行,在下带您过去。” …… 短短半月,苦心经营十多年的家业尽数散去,心知一切已经无可转圜,唐毅几乎是一夜白头。 门被推开后,唐毅茫然地看向门前。 带付闻昔进屋后,夏孰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门扉合上,屋内便只剩付闻昔、唐毅二人。 付闻昔上前,仔细打量唐毅的惨状,眼神漠然,讥讽道:“都说文兰台、武刑狱,下官怕您受苦,还特意想法子将您安排在了天字狱,怎的?您如今还是这副惨状?” “是你?”唐毅打起精神,这才认出了付闻昔的眉眼,顿时咳嗽起来。 “咳……咳咳……” 房内烟尘弥漫,窗外的光打落进来。 这间厢房不像牢狱,可眼前的人,却是十足的罪徒。 “是我。”付闻昔眼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愤恨,“姑姑让我代她,向您问好。” “你姑姑?”唐毅面上闪过一缕茫然,但更多的是不可置信,“蕴红?她不是……” 付闻昔居高临下望着唐毅,打断他:“你没资格唤她小字。” 唐毅似是恐慌起来:“当年我本意并不是要伤害她……” 付闻昔显然并不相信唐毅的鬼话,打断他道:“今日我来只为传话,别的你不用说了。” 唐毅哑然,看着付闻昔道:“替人传话?姚定锋?” 付闻昔没有理会,只从怀中取出一纸信封,递到唐毅手中,他沉声道:“锦州一案,过些日子,便要三司会审、彻底定案了,侯爷希望,有些事,你能守口如瓶。” 信纸展开,唐毅低垂着脑袋,将其上内容看完。 窗外光影晃动。 第46章 良久,唐毅哆嗦着手,凄凉苦笑,道:“我为他鞍前马后这么些年,他便这么将我弃之不顾了?” 付闻昔只厌恶地看着唐毅:“你是罪有应得。” “那他们呢?”唐毅猛然抬头,直视付闻昔双眼,愤怒至极,“我们这一条线上的,谁人不是罪有应得?若非是他们图安逸,将那晋昭甩到锦州来,我又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那是因为你蠢!”付闻昔呵斥回去,“还不是你自作聪明,绕过胡大人将折子递进京,让晋昭有机会回京,打得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 唐毅顿时消了气焰,满目颓然,往后靠去。 付闻昔皱眉道:“胡大人帮你拦下晋昭不成,还害得赵氏下水,连我也险些被姚大人怀疑。” 沉默良久,唐毅却忽然岔开话题:“当年跑掉的那个帐房先生,他没死。”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付闻昔顿时愣住:“你说什么?” 似是再无忌惮,唐毅骤然松弛起来,他苦笑着摇摇头,对付闻昔道:“此事你不知道,只回去告诉胡裘,胡氏那本账簿还在便行了。剩下的,让他自行定夺,我只一个要求,我唐毅贪了大半辈子,死不足惜,可轩儿……轩儿的仕途不能断。” * 日头渐落,天彻底黑下来时,晋昭、傅泉终于回到了青竹居。 “哟——”甫一见二人入堂,宋敏顿时精神起来,从椅子上起身,三两步靠了过来,嘴里埋怨道,“我的好大人啊!明个儿便是你的及冠礼了,您这是跑哪去了!” 晋昭看了眼周遭已经铺设好的装饰,只笑着道:“想着到西市逛逛,一时忘了时辰,便回晚了。” 宋敏只觉着,为宫里办差这么久,就没见过这么心大的人,他嗔怪地看了眼晋昭:“您也真是的,想去西市逛便去吧,怎的府里也不留个通传的?” 语罢,宋敏便看了眼傅泉,又转头看向晋昭,不认可道:“您可别告诉杂家,您就这一个随侍?” 一旁的傅泉挑挑眉,没有说话。 晋昭笑着解释道:“这不是不日便要回锦州?多带随从,只怕到时候来回奔波,难免有不便。” “欸——”宋敏忽地神秘一笑,意味深长地看向晋昭身后,道,“晋大人多虑了,只怕陛下想留您在京呢……” 晋昭回头,顺着宋敏的视线看过去,便见堂外有两人搬着一台匾额走了过来。 锦布之下,“晋府”二字端正,是晋昭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她压下眼中黑沉,转过头,似有惊讶:“陛下这是……” 宋敏笑道:“此乃陛下钦赐匾额,明日便着人挂上。” 晋昭退开一步,躬身下拜:“微臣,多谢陛下。” 宋敏连忙扶起晋昭,道:“晋大人不必多礼,明个还要忙呢,早些歇息吧。” 第41章 风起(2)平之 建昭十九年,七月初五。 天方亮起,青竹居便喧嚷起来。 陛下恩赐,晋昭及冠礼由宫中操办,宫中特择儿女双全、父母俱在、兄弟姊妹齐全的永乐侯持令,代天子为君父做主人,礼部尚书高岳作为正宾,礼部侍郎徐文颠作赞礼。 皇帝恩重,京内无人不敢赏光,上个月还荒无人烟的青竹居,今日便成了整个霖都最热闹的地方。 正堂宴席铺了满院,堂前贺礼一眼望不到尽头。 晋昭一身皂衣、青丝半披,静坐东房中,沉默着听外头人来人往,心中只觉着荒谬。 说来今日谁的诞辰都不是,反而更像晋氏的忌日。 门外熙攘声一阵胜过一阵,直到徐文颠声音出现。 “三加开始,请将冠者出——” 人声渐渐平息。 门忽地被敲响,宋敏垂首推开门,垂首道:“晋大人,时辰到了。” 晋昭忽然回神,起身,随宋敏走向门外。 院内风声挟竹叶如海浪晃荡,座上宾客不约而同看向晋昭。 晋昭却看向台上。 徐文颠身着官袍手持玉卷,见到晋昭,他朗声继续:“初加冠。” 晋昭上台,跪在高岳身前。 高岳垂首,自执事托盘中取过木簪,替晋昭将肩上长发束于头顶,郑重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承德……” 发簪固定,晋昭起身面对高岳,垂首行礼。 徐文颠再开口:“二加公服。” 执事捧上红木托盘,浅青官服静呈其上。 赞者上前,领晋昭回到东房。 官服玉带上身,晋昭再次回到台上与高岳行礼。 高岳颔首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 ,永寿胡福。” 徐文颠唱:“三加梁冠。” 晋昭张手,执事上前披上长袍。 晋昭再跪,高岳自托盘中取过玉冠,祝辞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 玉冠束发,华服披身,晋昭起身拜礼,转过身面对众宾,再拜。 徐文颠唱:“字冠者。” 高岳致辞:“愿尔舒顺,为官中正,曰字平之。” 晋昭受字,再拜谢诸人,聆永乐侯示训,最后跪拜行礼。 当她再起身时,徐文颠唱道:“冠礼成——” 晋昭回身,向众宾致谢。 一旁傅泉松了口气。 总算结束了。 冠礼既成,众宾宴起,流水一样的菜肴摆上桌台。 陛下赐宴,谁也不敢提前离席。 晋昭拖着一身华服回到席间,傅泉颇为贴心地上前递上扇子,悄声问道:“挺热吧……” 盛夏正午的太阳厉害得很,纵是院中有竹林挡着,可晋昭这一身层层叠叠,还是被闷得喘不上气。 她接过折扇,展开,面不改色道:“这袍子比我想得重。” 傅泉嗤笑道:“这宫里的手笔就是不一样,金线上身,不重才怪。” 晋昭正欲说些什么,有人却靠了过来。 “晋大人。” 晋昭回头,便瞧见归正卿立在一边,向她道喜。 晋昭连忙起身,欲回礼,却被归正卿扶了一把。 归正卿笑道:“晋大人这一身衣袍可不轻,小心些。” 晋昭颔首致谢道:“下官回京,初入御史台时,多谢归大人照料了。” 京中本只有三狱,刑部、京兆衙门、大理寺。 但前朝五王夺嫡时,朝中党争不断,文武百官跟流水似的你方唱罢他登场,三天两头便有人受牵连下狱,时间一久,刑部大牢便不够用了。 彼时尚不得势的周桓便上疏,提议文官悉数送往御史台候审,刑不上身,以此作拉拢文臣之举。 此疏一上殿,自然一呼百应,无论是太子一党还是三王一党,都对周桓有了好感。 陛下也是大为赞赏,称其仁德。 时间一久,京中便有了传言:文兰台,武刑狱,王公大理寺,蓬门京兆衙。 虽说兰台算是一众牢狱中待遇最好的,可其中依旧分了天地人三等牢房。 以晋昭的官职,本应送往地下的人字房,可那日关她的厢房,明显是着意打扫过的天字房。 如今的周桓不会注意这些细节,而赵梓明、姚定锋等人更不会让她好过。 能做这事的,显然只有归正卿。 话虽如此,可晋昭却不知归正卿的好意是为何而来。 归正卿笑着说到:“可不敢当此一谢,纵是我有意善待晋大人,也得有人批准。晋大人若要谢,可得谢咱们钟大人。” 钟庭月今日忙着办案,没有到场,而归正卿忽然提起上司,显然也不只是替钟庭月卖个人情这么简单。 果然,便听归正卿继续道:“实不相瞒,在下今日来此,是有些事,想替钟大人问问您。” 听得归正卿的话,晋昭问道:“可是和锦州贪墨一案有关?” 归正卿点头。 一旁傅泉看了眼晋昭。 不知怎的,他不自觉地想起昨日那本账簿上的内容。 唐毅每个月都会往账簿的主人家赠送墨宝、名画一幅,价值不知几何。 而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帐簿中的其他人,有的甚至如今还坐在席间。 可晋昭对账簿的事只字不提,只笑着对归正卿说:“既然是公事,大人不妨借一步说话?” 归正卿正有此意,转身便跟着晋昭去了东厢房。 …… 房门合上,傅泉守在门外。 归正卿甫一坐下,便开口道:“大人可知,从那唐毅府中,搜出了多少赃款?” 晋昭垂首道:“按姚总司的奏疏,应当是五百万银子。” 归正卿一声冷哼,道:“足足八百万两。东南穷了那么些年,可算是供出了个肥得遮天的蛀虫!” 晋昭默了默,道:“这么大的案子,京中应当也有人牵连其中吧。” 归正卿轻锤桌面,叹息道:“他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钟大人纵是想查,也有心无力,这些日子,陛下案前,弹劾御史台的折子都要堆得比山高了!” 第47章 晋昭问道:“他府中的账簿呢?” “这便是我想问的了。”归正卿一声叹息,“你在锦州数月,可曾见过唐毅身边,有什么异样?” “异样?”晋昭抬眼看向归正卿,似是不解他在说什么,“虽在锦州数月,可州府衙门与下官所在的明察司,相隔甚远,是以下官也察觉不出……” 归正卿一声叹息打断晋昭,他开口叹道:“他府中账簿倒是天衣无缝,只推了几个要致仕的老大人出来挡箭,可这么大的案子,不是朝中要员,谁敢纵着他在锦州这么胡来?” 晋昭闻言一顿,看向归正卿道:“归大人此言,是有怀疑的人了?” 归正卿猛地站起身,他快步走到屋内另一侧,又回过头,神情严肃地看着晋昭:“不是怀疑,这唐毅能在东南贪腐这么些年,还安然无恙,定与胡氏分不开关系!” 此话一出,便是在凭空往胡氏头上盖帽子了。 钟庭月不会如此鲁莽地给胡氏定罪,晋昭心知这定然是归正卿自己的想法。 她没有顺着归正卿的话往下说,只问道:“归大人可是有证据了?” 归正卿顿时耷拉下肩膀,半晌过后,又愤愤道:“证据不是被唐毅给毁了?那账簿的纸页新得跟刚买似的,定是用来偷梁换日的。” 这便是没有证据了。 见晋昭不说话,归正卿又继续道:“京里谁人不知?那唐毅是忠勇老侯爷的门生?年轻时一贯与兵部胡尚书交好,可那账簿里,是半个‘胡’字也没提,这说出去谁信?便是个穷苦人家的子弟,逢年过节的,也知道给自己老师送些礼慰问,可他唐毅倒好,十二年来与胡氏半点往来都没有,说里面没有猫腻,谁信?” “御史台办案,想来要讲真凭实据。”晋昭沉目道,“忠勇侯到底是三朝元老、胡尚书亦是……平叛功臣之一,没有证据,归大人可不该如此揣测胡氏。” 问得晋昭此言,归正卿的血顿时凉了下来,他看着晋昭,似乎有些失望:“你怎么也这么想?” 归正卿没想到,晋昭会说出和钟庭月一样的话来。 说来,朝会那日晋昭在朝堂上的举动,归正卿是真心敬佩的。 御史台闲置多少年了,眼看着朝堂上谭、胡、赵三股势力鼎立,蒙蔽天子圣听,多少忠正之言被碾得稀碎,各州御史的折子被当作废纸燃烧,归正卿本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就当个碌碌无为的闲官,淹没在历史的车轮里。 可偏偏,晋昭出现了,一纸状书上达天听,将那些弄权之人打得个措手不及。 陛下终于罢了赵梓明的官。 归正卿以为,御史台终于能够重见天日了,恢复前朝光彩了。 钟庭月、晋昭两人接继给他一盆冷水,将那股还没燃起的火彻底扑灭。 归正卿喃喃道:“那胡旦,十六房妻妾养在家中,忠勇侯府的宁春园一扩再扩,定州刺史胡隆鑫进京时,仪驾几乎胜过圣上,你真觉着,胡氏没有问题?” 晋昭道:“胡氏说来也是百年世家,有些根基,也不足为奇。” 归正卿忽然激动起来,他声音扬高,怒瞪晋昭:“根基?他们若不是心虚,为何上奏弹劾的御史死了一个又一个!” 晋昭沉默下来。 归正卿握紧拳头,满眼的不甘:“若是这些根基来历清正,他们怎么会害怕陛下知道这些!” 晋昭看着归正卿,无言以对。 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归正卿,不让他查胡氏,并非是因为忌惮胡氏权威。 更不知怎么告诉他,胡氏的所作所为,皇帝都心知肚明。 玄鹰司眼线遍布天下,周桓若想知道什么,便没有什么能瞒过他。 那几个上奏的御史是枉死的。 害死他们的,不是胡氏,而是皇帝。 胡氏如今还有利用价值,皇帝便不会弃之不顾。 归正卿若是执意要查胡氏,便只会和那些人落得个一样的下场。 第42章 风起(3)来晚了 “我知归大人除恶心切。”晋昭沉默良久,斟酌着开口道,“但凡事要讲个章程,太过冒进,难免打草惊蛇,您今日所言,出了这扇门,在下便忘了,往后还望大人慎重,莫要轻信于人,留下话柄。” 归正卿忽地愣住,他看着晋昭道:“你也觉得胡氏有问题,是不是?” 门外忽然喧嚷起来,想来是筵席将尽,有人离开了。 晋昭心下叹息,起身走到门前,意欲离开。 她转过身,对归正卿道:“凡事务求一击即中,如今没有确凿的证据,还望大人收些锋芒,保全自己。” “那你呢!”归正卿忽然喊住晋昭,“你假借祭文受罪回京时,难道就能保证陛下一定会放过你?你不也是拿命在赌?” 门外脚步声响起,显然是有人过来了。 晋昭不再回答归正卿的话,推门走了出去。 她当然能保证周桓不会降罪。 说来可笑,周桓此人,虚伪至极,背地稍有不顺其意,便能让他起了杀心。 可若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正面上疏,便是将他骂的个狗血淋头,周桓也不会动怒。 只为留一个宽宏惜才的贤名。 在周桓心里,什么都比不上他在后世的美名。 更何况,她回京弹劾唐毅,正是周桓乐意见得的。 抄了贪官的家,得了那八百万银子,给国库的亏空填补上,才能有钱给他修运河,留下万世的功绩。 明面上是她弹劾唐毅,掀起了锦州案,可实际上,是周桓缺钱,早就想查锦州了。 …… 晋昭甫一走出房门,便被不远处的徐文颠看到了。 “好你个晋平之!自己的及冠礼,倒是跑到房中躲清闲了!” 堂前宴席上,宾客已经散去不少,徐文颠起身,端着酒杯瞪了眼晋昭。 可当他看见晋昭身后跟着出来的归正卿后,脸色不由得变了变。 晋昭看出徐文颠眼中的迟疑,开口说道:“闲聊而已,不必紧张。” “闲聊?”徐文颠轻笑着摇头,“这归大人,是个有名的直人,他能找你偷偷摸摸讲话,定是为了那锦州的案子。” “说起锦州。”晋昭走到案边,伸手取过茶壶,给自己满上茶水,“你就不问问我,从前与你交好的那位裴大人如何了?” 徐文颠苦笑着摇头:“他?自打我跟着高大人进京,他便不愿同我来往了,我升礼部侍郎后,他更是不远万里给我送了副船模来。” 晋昭手下一顿,问道:“这是何意?” “见风使舵呗。”徐文颠无奈道,“他这是怨我不守底线,巴结上官。可他背后有个裴老将军,我背后有什么?若真像他一样,整日与上司作对,我怕是十条命也不够赔的,更何况入仕?” 晋昭点点头:“说的是。不过我去锦州那会儿,瞧着他确实落魄不少。” “再落魄,如今也该好过了。”徐文颠摇头道,“这不是托你的福?给唐毅那一伙给铲掉了。按他的性子,在锦州那会儿只怕是整日同他们作对。” 晋昭饮下盏中茶,若有所思道:“举荐裴筵,是你同高大人说的?你猜到我回京要干什么了?” “打你被押入京起,我便猜到锦州要出大乱子。”徐文颠替晋昭斟茶道,“你是油嘴滑舌第一名,会在文章里留个那么大漏洞让人抓?这个裴筵之啊,不捞他一把,只怕要烂在锦州,白白让我大延少个将才。” 晋昭轻笑,拍拍徐文颠,肯定道:“还是徐大人懂我。不过说起高大人,我瞧他如今不在席中?” 徐文颠忽地瞪了眼晋昭,嗔怪道:“你这寿星翁都不见踪影,还不准大人有事,先行离去不成?” 晋昭笑着摇头,直道两声:“不敢……不敢……” 说来这徐文颠,与晋昭缘分不浅。 当初因为景阳县一案,二人结识,徐文颠本对晋昭印象极差。 可眼见着这少年长成青年,一手文章进步神速,难免起了钦佩之情。 晋昭入京应试后,又是三年不中,而彼时徐文颠正任礼部主簿,是个闲差。 二人便时常约着去茶馆一叙。 也算半个酒肉朋友。 再后来,晋昭一书《门第论》上达天听,陛下触动,命礼部接手科举事宜,徐文颠任主考,升礼部右侍郎。 阴阳差错的,算是因为晋昭升了官。 徐文颠便愈发看晋昭顺眼。 他轻笑着,正欲告知高岳行踪时,门外忽然来人通传。 “安阳郡王……” 不等侍从把话说完,门外,周宴便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他提着食盒,扫视院中一圈,对台上晋昭笑道:“这是要结束了?是本王不好,睡到日上三竿,来晚了。” 场内顿时静了下来,只有竹叶落地的沙沙声。 席间本就所剩不多的宾客顿时便都想跑。 台上,晋昭站起身,一时摸不准周宴想做什么。 第48章 回京数日,她已将周宴从前的“光辉事迹”打听了个清楚。 上到烧房揭瓦,下到耍老欺幼,周宴几乎是整座霖都狗都嫌的存在。 当真是纨绔中的纨绔。 可今日的周宴却正常得好像真的是来贺寿的。 晋昭看着他端上案边的“长寿面”默不作声。 …… 当日午后,不少流言飞入大街小巷。 安阳郡王亲自下厨,给那锦州御史煮了碗长寿面。 不怪旁人八卦,实在是这事太怪异了。 上一次周宴生火,还是在给忠勇侯烧房子。 民间流言四起,有人说周宴是回心转意,在外漂泊数年,终于定下心,愿意关心朝政了,此举是蓄意拉拢晋昭。 但流传更多的,是一些不入流的话本子。 …… 这些流言传进宫里,当周桓听人汇报时,谭屹正在一边呈递折子。 “哈哈哈哈……这个乐安……”周桓直摇头,笑道,“越发没个正形了,朕让他给晋昭送个礼,没想到竟是送的长寿面!可怜了晋昭,还得配合他。” 一旁谭屹递上奏疏,周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转头问过谭屹:“今日晋昭及冠,你去了吗?” 谭屹垂首直言:“这些日子,御史台锦州案要处理,缺了些人手,微臣便时常帮着些,忙于公务,没有上晋大人府上祝贺,只遣了犬子上门赠了些贺礼。” “嗯……”周桓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锦州案,处理得如何了。” 谭屹道:“不日便要会审了。” “嗯。”周桓摩挲指间檀木珠串道,“你说御史台缺人?” “是。”谭屹应声道,“赵梓明罢了官,如今御史台无主事的,只靠钟大人一人支撑,底下的官员这些年被削减得个七七八八,一时接过这么大案子,难免有些吃力。” 檀木珠轻转,碰撞声清脆,周桓淡淡道:“既如此,就别让晋昭回锦州了,就留在京中,调到御史台,任……” 谭屹出言提醒:“侍御史一职尚有缺。” “那就任侍御史。”周桓一甩手上珠串,扶住膝盖。 叶康见状,连忙上前搀住周桓。 周桓不动声色拂开叶康的手,自己扶着桌起了身:“左右他在锦州待了那么久,情况也清楚些,锦州案会审把他也捎上。” 谭屹立在一旁,头也不抬,只垂眼应“是”。 周桓缓行几步,走到殿中,看向殿外道:“钟庭月 的官职给他晋一晋,免得那些人仗着自己官高,总跟他们过不去。” 谭屹垂首应道:“如此,御史中丞一职便空出来了。” “不急。”周桓收敛眸色,继续道,“御史台如今缺人,行事不便,你们便都帮衬些,别学着陈玉清,倚老卖老。” 谭屹垂首道:“是。” 周桓回过头,看向谭屹,笑道:“过些日子,便是你姐姐的忌日了,朕不便出宫,你这个做舅舅的便带着蒙儿去祭拜吧。” 谭屹立在原地,沉默半晌。 周桓笑着问道:“怎么?有什么难处?” 谭屹坦言道:“非是臣下不愿,实在是太子殿下……” 周桓知道他要说什么,冷哼一声:“再怎么样也是他生母,你就说是朕下令的,他就是断了腿,也得给我爬到他母亲灵前去。” 谭屹沉默着应下,周桓便一挥袖,离开殿内。 …… 入夜,青竹居内宴席撤去,彩布红绸尽数撤下,就连宫中遣来办宴的侍从都陆续回宫了。 周宴还赖在院里不走。 傅泉躲在阴影里,半晌不说话。 不用晋昭多说,他也认出来了,此人正是八年前,在齐州与他大打出手的“道士”。 完了。 傅泉心想,这人十有八九,是要记恨晋昭当初砸他的那一板凳了。 当然,还有更严重的。 晋昭当时是女儿身。 院内,两人对峙。 晋昭皮笑肉不笑道:“天色已晚了,殿下不用回府歇息吗?” 周宴摇摇头,大摇大摆地在一旁找了个凳子坐下:“不用、不用,本王睡得晚,这会儿不必歇。” 晋昭继续耐着性子道:“可臣要歇息了。” 晋昭不知道周宴是来干嘛的,更不知道八年前的事,周宴还记得多少。 但直觉告诉她,周宴认出她了。 前世应江千一诺,照拂周宴至成年,虽说阴阳差错的,二人只相处了两年。 可在晋昭心里,周宴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他天资聪颖、一点即透,性格温顺,凡是进退有余,从不让她多废半点的心。 这孩子如今是怎么了?当初多说两句便要脸红的人,如今倒成了个死皮赖脸的混球。 “晋大人这是要赶我?您不记得我了?”周宴笑着看向晋昭,似是恨得牙痒痒,“您当初给我的那一板凳,我如今都还觉得疼呢。” 此言一出,一旁树下的傅泉顿时呼吸停住。 果然,是算旧账来了。 周宴显然也没忘了他,转过头,冷笑着对傅泉问道:“怎的,二位都不记得我了?倒是教人好伤心。” 第43章 风起(4)海晏河清 晋昭面不改色,只道:“臣不知殿下所言为何。” 周宴似笑非笑:“不知?说来也对,当初做这事的,是个女儿家。” 晋昭袖中的手骤然握紧,看向周宴,眼神不自觉冷了下来:“殿下想怎样?” “别这么生分。”周宴站起身,看了眼角落的傅泉,又回头对晋昭道,“借一步说话,如何?” 傅泉顿时紧张起来,唯恐周宴要害晋昭。 晋昭微微抬手,拦住傅泉要上前的步伐。 她抬头看着周宴道:“好。” 所幸青竹居内,除了晋昭和傅泉外没住别人。 二人一路前行,也是难得清静。 步入堂中,晋昭合上门扉,转过头,看向周宴。 她眉目微沉:“王爷有话,不妨直说。” “也无他。”周宴盯着晋昭,扬眉道,“说来那日我好歹也是在护着你,背后插刀,不地道吧。” 晋昭沉默,不做回答。 周宴继续道:“入京那日,姚定锋那疯狗差点发现你朋友,可是我替你挡了,为着这,他还跑到皇上跟前告状,害得我还得入宫解释。” 他坐下,慢条斯理地理理袖口道:“不谢谢我?” “既然知道我不地道,王爷那日为何要帮我?”晋昭冷眼看向周宴,等他说出意图。 “自然是为了与那疯狗过不去。”周宴看着晋昭,咧唇一笑,“我娘你知道吧,前朝妖妃,他老爹杀的。” 世人皆传,中秋宫变,先帝玉妃自裁于乐清宫,可晋昭清楚,那日是她随姚颂入宫,逼死了一众知晓遗诏内情的人。 那日,周宴本也难逃一死。 晋昭沉目道:“昔年宫廷秘事,臣这等外臣如何清楚。” “不知道没关系。”周宴单手支额,“我讲与你听,远到咱们陛下的生母陈太妃,近到如今宫中的沈贵妃,或者忌讳些的,元后明氏、继后谭氏……” “殿下误会了。”晋昭抬眼打断周宴,冷声道,“臣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如今臣只想知道,您想要什么。若是为了报那一击之仇……” 晋昭自袖口抽出匕首,走到周宴面前,将刀甩到案边:“殿下今日还回来,臣受着。” 案边“哐当”一声,周宴瞧着刀刃锋芒,挑了挑眉。 晋昭立在一旁。 忽然,周宴一把抓过刀柄,起身逼近。 气息陡然靠近。 晋昭躲也不躲,只仰头盯着他。 周宴开口,却又将话题岔远。 他问道:“都说你是左手提笔,可为何我瞧着,你惯用右手?” 天彻底黑下,屋内愈发暗了,二人几乎看不见彼此的神情。 周宴轻轻将匕首归还到晋昭手中。 他继续道:“我一直很好奇,当年景阳一案,请愿书是何人所写,笔迹实在是……” “像极了我一位旧人……” 晋昭瞳孔微缩。 周宴亦无声,面对晋昭,等待她的反应。 半晌,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晋昭道:“想来王爷的旧人,是明侯夫人的仰慕者。” 周宴默了一瞬。 “是。” 晋昭坦言:“请愿书为臣所书。” 周遭静谧,周宴不再说话。 晋昭继续道:“臣早年年幼无知,只觉着明侯夫人帖写着好看,便学着临摹,时间久了,自然得了几分真传。” 周宴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那为何又弃了这手字?” “呵……” 黑暗中,无人看得见晋昭眼中的那抹惨淡,她声线冷淡,似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一介叛臣家的字迹,学来何用?只怕……扰了我的青云志。” 第49章 暗夜中,是长久的沉默。 晋昭察觉到周宴在看自己,她只勾唇,冷漠道:“殿下,还有别的事吗?” 这是在赶客了。 可周宴却是难得地配合。 他缄默不言,错过晋昭身畔,推门走了出去。 外头月光洒进堂中。 周宴忽然又回头,看着清冷的银光笼在晋昭肩背,张唇,却又什么都没说。 傅泉走了过来,探头,看见屋中全须全尾的晋昭,骤然松了气。 他歪过头,看向周宴:“王爷?” 周宴回神,看了眼傅泉,什么也没说,直往大门而去。 傅泉连忙跟着,将周宴送出去。 及至门口,周宴侧首看向傅泉道:“我记得,你姓傅?” 傅泉颔首道:“是。” 周宴默然,拍了拍傅泉的肩,示意不必再送。 目送周宴远走,傅泉垂下头,却总觉着有何处不对。 …… 庭前月色如水,荡漾竹上,枝叶萧瑟落在影壁,风起,满院光影摇曳,声似呜鸣。 傅泉甫一回到院中。 便见晋昭立在竹下,仰头看天际明月轻浮云中。 “你们这是说什么了?” 傅泉察觉到晋昭情绪不对,走上前,也随她仰头看向天空,却没发现何处不对。 晋昭摇了摇头,开口,却是声音嘶哑:“无事。” 傅泉皱眉,却也没再问下去。 他将话题转到另一边:“这安阳郡王,会害你暴露身份吗?” “不会。”晋昭摇摇头,“他不敢的。” 少管政事,做个逍遥王爷,不入局,才是周宴的生存之道。 他的身份本就尴尬,犯不着为着她一个微末小官,惹得皇帝生疑。 …… 只是这微末小官,很快就变得不那么微末了。 翌日,朝廷调令下来时,晋昭扬了扬眉。 倒没想到谭屹办事这么利索。 傅泉在一旁,还没来得及替晋昭高兴,便听外面有人摇铃。 他连忙出去看。 “高大人?” 门一开,便瞧见高岳站在 门外。 傅泉有些惊讶,随即便侧过身,请高岳入府。 “您怎的来了?” 高岳面色不算好看,疾步如飞,随着傅泉往里走:“你家大人如今升官了?” 傅泉心道不对,只点点头,没有多言:“今日调令刚来,升任御史台侍御史,后日上任。” 闻言,高岳不再说话,面上教人瞧不出喜怒。 二人甫一闯入晋昭房中,便见她正提着壶泡茶。 看见高岳,晋昭手上一顿,放下茶壶便要起身。 可不等晋昭相迎,高岳便直接进屋落座了。 “先生这是来问罪了?” 晋昭垂首轻笑,将一边闷好的茶倾出。 红褐茶汤落入雪瓷,滚烫的蒸汽氤氲,宛若云烟逸出杯中。 高岳无言,傅泉连忙退出屋内。 晋昭将茶推至高岳面前,继续道:“学生猜猜,是为了谭侍中?” 门被合上,高岳脸色难看起来,他道:“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陛下留你在京,晋你的官职是迟早的事,你锦州几个月都忍了,这回了京,怎的反倒开始犯糊涂?” 晋昭垂首,为自己满上茶,道:“谭大人千金数次巷口偶遇,学生实难推拒。” “难推拒?”高岳重重叹息,看向晋昭,满脸恨铁不成钢,“难推拒的是谭屹,还是谭续光?不消我提醒你,这谭氏女可不是寻常人,你莫要为着美色昏了头!” 晋昭轻笑,取下一旁炉上铜壶,揭开茶壶壶盖,注入滚水。 她道:“学生知晓。” 高岳摇摇头:“你真知晓,谭屹便不会上陛下那推你了。” 晋昭放下铜壶,道:“不日便要三司会审,锦州案,学生若能参与,才能有机会拔出后边的大树。” 高岳一顿,又劝道:“那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这谭屹,你上了他的船,又岂是那么好下的?” “上船?”晋昭指尖轻触茶杯,抬眸笑道,“学生何时上船了?” 高岳道:“少油嘴滑舌,那谭屹在陛下跟前举荐你,在陛下那,在旁人眼里,你们就是一根绳上的人!” 晋昭捏起茶杯,静看其中红汤荡漾,状似宝石。 她道:“那只是谭侍中有意抬举学生,学生与那谭家姑娘,不过是三言两语的瓜葛。孰是孰非,陛下那里自有杆秤。至于旁人,学生问心无愧。” 高岳只觉着晋昭油盐不进,摇头叹息道:“你啊……” 晋昭抬手遮住茶杯,垂目饮茶。 事已定局,高岳心知无可转圜,转而又道:“锦州案会审,你是如何想的?” 晋昭放下茶杯,垂目道:“此案,李大人无辜,学生会尽力一保,先生放心。” “不。”高岳看向晋昭,皱着眉开口,“不用管他,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我想问的是,胡氏。” 晋昭抬眸,看向高岳。 “李介不算无辜,若是轻判,只怕往后不少人要跟着学他纵恶,是以不能轻饶。”高岳神情凝重,“但胡氏,我知你与胡裘恩怨已深,胡氏这些年在朝廷内外为祸不浅,早有不少人对其怨念深重。但,凡事不可打草惊蛇,御史台位置敏感,常年受赵、胡压制,如今又是数年来第一次接大案,其中定不乏欲牵连胡氏之人,你在其中,切不可冒进。” 晋昭心知高岳这是见她为了三司会审有意投靠谭屹,以为她心急了,这才有此一言。 她低头应声道:“学生明白。” 想说的话说完,高岳叹息,这才端起面前茶杯。 他道:“如今朝中奸佞当道,残害忠良,压迫百姓,群臣、黎民苦胡、赵久矣……” 晋昭沉默着为自己再满一杯茶水。 “是。” 高岳摇摇头,轻叹:“但万幸,太子仁善……只盼着何日能除了这两大害,还我大延一个清平盛世……” 晋昭道:“学生入兰台,定赴汤蹈火,为朝廷锄奸、为天下人惩恶。” “只望来日,海晏河清。” 高岳这才展露出一抹笑来,饮下杯中茶水。 晋昭垂目,望着杯中滚烫如血的茶汤,掩下眸中神色,仰头将其尽数饮下。 “是,学生,愿与先生共勉。” 第44章 风起(5)心静 日头越发的热了,瞧着正午的太阳愈高。 晋昭将高岳送到门前,还是忍不住客套问道:“先生不用过午饭再走?” 高岳望向对门的胡府,摇了摇头。 他回头对晋昭道:“你及冠那天,高妃娘娘诞下小郡主,太子挂念,这些时日总召我入宫用膳,现下,只怕车架都已候在我府上了。” 高岳早年曾在宫中做讲师,算是太子周蒙的启蒙老师。 三年前回了京,其女高若淙又做了太子侧妃,这些年,高氏与太子,愈发走得近了。 “高妃娘娘诞女,学生理当备些贺礼。”晋昭颔首,思忖着有什么东西可送,道,“府上有方砚台不错,先生稍候,学生去取。” 语罢,晋昭便转身回府。 还没等晋昭一脚跨入门槛,高岳便喊住了她。 “行了……哪有送人砚台的?”高岳叹了口气,“什么都不必送。你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多少眼睛盯着你,巴巴地往东宫送礼,也不怕旁人说你结党媚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晋昭失笑,转过身回到高岳身侧,道,“打学生入朝起,在那些人眼里,只怕已是太子一党了。” 此言不虚,若放在早些年,朝廷倒也没有党争一说。 胡、赵、刘、贺四大家族一手遮天,旁的诸如裴、陶、高等氏族,靠着祖上功勋,也能在朝廷边缘有一席之地。 谭屹、姚定锋之流忠于陛下,隔岸观火。 寒门子弟不去军里卖命,几乎没有出头之日。 直到八年前,贺氏被拔除。 几乎是旦夕之间,朝局就变了。 贺氏覆灭、刘氏式微,朝中要职近乎空了一半出来。 朝廷无人可用,那形同虚设的科举,便被皇帝想了起来。 虽说吏部由胡裘等人把控多年,科考场上不看能力看出身,寒门子弟依旧难出头,但这些年,朝中还是多了不少新生力量,自谓之“寒门子”。 随着太子年岁愈长,皇帝有意历练,便纵容着太子去结交这些“寒门”。 这些年,朝中的“党争”二字,提的越发频繁了。 说是党争,不过是胡氏与太子,在暗中较劲。 因着高妃的缘故,高岳被默认为了太子一党,晋昭受高岳举荐,入京参考,在胡氏眼里,她自然便是太子、高岳一党,这才有了后来的三试不中,屡战屡败。 高岳瞥了眼一旁的胡府,鼻尖一声冷哼。 他微微侧首,对晋昭嘱咐道:“那也小心些,不能留人话柄。” 第50章 “是,学生知道了。” 晋昭垂首,扶着高岳往马车挪去。 见着车帘落下,马蹄声远去。 晋昭收敛起笑容,转过身,回到青竹居内。 而高岳回了府,却见到了个意料外的人。 “太子殿下?”高岳神情讶异,几步靠了过去,“臣本想着过一刻便去东宫,您怎的亲自来了?” 堂中,周蒙眉头紧锁,伸手抬住欲行礼的高岳,道:“今日父皇召我入宫了。” 高岳一顿,旋即便猜出什么。 他问道:“可是为着锦州案会审一事?” 周蒙点头,带着高岳落座:“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父皇命我去主持……” 闻言,高岳便拧起了眉头。 可见周蒙愈发地神情紧张,高岳还是宽慰道:“殿下莫慌,锦州一案,唐毅罪责已成定局,陛下命您前去,也是想让您多历练历练。” 可周蒙却摇头道:“那唐毅是忠勇侯的门生,此案定与胡氏脱不开关系,父皇派我去主持,若在堂上牵扯出胡氏,那些人又要说我是故 意牵扯、打压胡氏,说这是党争了!” 一想到可能让眼前的机会白白付诸东流,周蒙便有些气恼。 一旁的高岳道:“殿下是太子,是我大延朝未来的皇帝陛下,您临朝参政是天经地义,赏善罚恶亦是理所应当,若胡氏真有过错,您惩处他们便是在行储君之责,何人敢妄言‘党争’?” 此言一出,周蒙沉下肩来,摇摇头,似有迟疑:“那若是证据不够,牵扯不上他们……” “那便明哲保身。”高岳劝道,“胡、赵树大,欲拔除,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周蒙咬唇,面上似有气愤,单手轻锤桌面,懊恼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堂堂一国太子,却总要顾及那忠勇侯父子脸色,这教周蒙如何能忍。 他道:“如今父皇正值壮年,那胡隆鑫一个小小的刺史,便敢用亲王仪驾,我看再过些年,将那宁春园改名叫西宫算了!” “殿下……” “慎言”两字憋在口中,瞧着周蒙沉不住气的样子,高岳叹息道,“殿下如今不过年方十六,来日还长,胡氏狂妄,注定走不远,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周蒙沉默下来。 高岳继续道:“会审那日,殿下只管做个中正之君,不偏不倚,才是陛下想见到的。” 周蒙点点头,半晌,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他道:“我听说,那晋昭调去了御史台?” “是。”高岳应声道,“三司会审那日,他也会去。” 周蒙眼眸一转,似是有些惊喜道:“那会审那日,他会如何?” 高岳默了默,道:“晋昭虽是受臣举荐入京,可臣于他,至多也就一记举荐之恩,说来交情并不深,会审那日,他会如何,臣并无头绪。” 见周蒙眼光黯淡下来,高岳继续道:“旁人如何做,无关紧要,殿下只记得,您大延的太子,凡事当以百姓为先,此案涉及面甚广,可归根结底,受害的都是些百姓,您为一国之储君,应站在百姓的角度来判案,锦州案当处理的中正得当,方可得民心。” 周蒙垂下头,心不在焉道:“是……” 高岳心知他没听进去,心下一叹,继续道:“殿下是陛下独子,太子之位谁也动不了分毫,胡氏之流始终是小风小浪,不值一提,只有民心,才是载舟之水,我大延根基啊……” 周蒙沉默良久,高岳只当他听进去了,关切问道:“殿下可用过午膳了?” 周蒙摇摇头,起身道:“入宫时陪父皇用过。” 高岳也随着周蒙起身。 周蒙继续道:“午后还有事,需往刑部去一趟。” 知道周蒙这是听他啰嗦听烦了,高岳便不再多言,将周蒙送出了府邸。 见着太子车驾隐没在街头,高岳才沉下眉目,转身回府。 边上的小厮忙跟着高岳回了书房。 一路上,小厮时常抬头,偷看高岳的背影。 虽说京里都传老爷与太子交好,可他却觉着,每回见完太子,老爷的心情都不算太好,似是总在忧心什么。 …… 周蒙上了车架后,便沉下了脸。 边上的内监见周蒙脸色不好,便始终保持沉默,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可周蒙却先开了口。 “微生玄师说……母妃怀的是男胎?” 内监见他又提起这茬,顿时紧张起来,小心翼翼道:“是。玄师大人说,娘娘这一胎可能是个皇子。” 周蒙沉默下来。 良久,只听他冷笑一声,道:“高大人说我是独子,这不,很快就不是了。” 内监连忙劝慰道:“殿下是中宫嫡出,又是我大延太子,任是陛下再多皇子,也比不上您尊贵的。” 可周蒙却沉默下来,他看向窗外。 房屋错落,自窗沿滑过,街道上人潮拥挤,如浪涛起伏,正如高岳所述,民心似水。 可这似水的民心救不了他。 “尊贵?”周蒙轻轻呢喃,眼神不自觉阴沉许多。 “中宫嫡出”,这正是他的痛。 他一想到那不惜自毁名声也不愿嫁与自己的表姐,还有父皇十五年来只得他与周珑一子一女背后真正的原因,心里便恐慌起来。 他有时候真羡慕周宴,能当个闲散王爷,肆意快活。 总好过他,被按在太子位上十六年,整日惴惴不安。 周蒙心里清楚,等沈莲菩腹中的皇子出生,自己只怕就是弃子了。 思及至此,周蒙惨淡一笑。 自己那早故的母后怎么也没想到,十多年后,宫里多了个微生玉,将她与谭氏的谋划全都打得稀烂。 而此刻宫中,沈莲菩倚在榻上,面色苍白,额上汗珠细密,似是难受极了。 这一胎并不稳固。 “娘娘,玄师大人到了。” 瞧着沈莲菩虚弱的模样,贴身宫女翠涛心如刀绞,伸手轻轻将她扶起。 沈莲菩眼睫颤动,借着翠涛的力撑起身来,迎着日光,望向殿外。 烈阳之下,微生玉一袭白袍泛着光,长身玉立,宛若天际的真神人。 可只有沈莲菩知道,这副皮囊之下,藏着怎样的肮脏心肠。 她垂眸道:“请他进来吧。” 翠涛应声,殿外的宫女便引着微生玉入了殿。 “娘娘万安。” 入了殿,微生玉便跪地向沈莲菩行了一礼。 陛下特许微生玉入宫免去一切礼节,可每每微生玉见了沈莲菩,还是会跪下来拜她,一如当初在漠北那般。 沈莲菩脸色愈发白了。 可微生玉似无所觉,不等沈莲菩喊他起身,便站了起来。 翠涛心系沈莲菩的身子,没察觉出二人的不对劲来,只急切道:“娘娘自早膳后便一直身子发冷,浑身虚汗,似是中了暑气,还请玄师帮忙看看。” 微生玉闻言,靠近榻边,接过翠涛递来的锦帕,搭在沈莲菩腕间。 指尖搭上脉搏,微生玉跪坐在沈莲菩榻旁。 青丝玉冠靠近沈莲菩颈边。 沉香清幽,沈莲菩敛下眼眸,往后靠了靠,想躲开微生玉的气息。 微生玉察觉到沈莲菩的动作,身子未动,只垂眸道:“娘娘,心静些,臣才好诊脉。” 第45章 风起(6)傻阿节 察觉到沈莲菩的异样,翠涛只当她是身子不适,接过宫婢递上的绢帕上前,替她拭去额角冷汗。 沈莲菩低眉,移开视线,道:“这是这个月第三次了,当年本宫怀着阿节时,也不见这般辛苦,可是……” 可是皇嗣有虞? 这一问在云心宫众人心中已有许久。 宫中十多年未有皇嗣了,贵妃娘娘这一有孕,陛下却不见多少喜色,只因娘娘自有孕以来,汤药从不曾断过。 皇嗣胎象不稳,所有人都怕一场期待落了空。 可陛下信佛重道,更信谶言之说,谁也不敢将这一疑虑说出口,唯恐祸从口出。 可微生玉是个肆无忌惮的。 “娘娘可是忧心皇嗣不稳?”他收起锦帕,替沈莲菩拢上衣袖,垂眸道,“皇嗣无碍,只是近来天热,加之娘娘思虑过重,难免食欲不振,身子不适。” 翠涛蹙眉,轻轻侧身,挡住二人手部。 沈莲菩收回手腕,苦笑问道:“如此说来,是本宫多虑了?” 微生玉摇头:“今岁酷暑胜过往年,暑热难抵也是正常。再者,娘娘诞下端云公主时正值 盛年,母体强盛,自能压住胎儿。只是皇子不比公主,身带龙气,自是难压制,娘娘如今身子不适,正是说明,皇嗣健壮。” 此言一出,云心宫众人皆是松气。 宫殿角落,两名宫婢对视一眼,又转头做垂首状。 可沈莲菩心知肚明,微生玉在说谎,孩子在她腹中,母子连心,她比谁都清楚,胎儿到底是何状况。 第51章 她侧过首去,冷下声,讽刺道:“微生玄师可真是……名不虚传。” 此处的“名”,自然不会是什么好名声。 市井间早有传言,微生玉谗言媚上,借道法扰乱帝心,是奸佞。 可微生玉只当沈莲菩在夸赞他,笑道:“娘娘谬赞,臣愧不敢受。” 边上的翠涛心下叹息。 万幸今日端云公主不在云心宫。 若公主在殿内,就冲微生玉这句“公主不比皇子”,她非得把殿顶给掀了不可。 …… 可不幸,微生玉的话还是传到了周珑的耳朵里。 紫阳宫内,宫人脚步轻移,退出宫内。 周珑颇为不服气,怒道:“他凭什么这么说!儿臣如何就比不上皇子!” 一边的叶康见状,无声为周珑捏了把汗。 可周桓却一如往常,只是宠溺地笑笑,握着书卷轻敲周珑额头。 他轻声道:“他何时说你比不上皇子了?人家分明是说,阿节比皇弟乖,不折腾你母妃。” 此言一出,周珑的气消了大半。 她撇了撇嘴,提起笔继续写字,轻哼道:“他才不是这个意思……” “哦?”周桓的视线从书面离开,他看向周珑,眉眼轻弯,笑容慈爱,“那阿节觉着,他是何意啊?” 周珑抬起头,皱眉道:“他说儿臣没有龙气,儿臣是父皇的女儿,怎么会没有龙气!” 周桓笑得后仰。 他对周珑道:“说的对,微生玉此言是大不敬,咱们阿节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小龙女,岂能容他置喙?父皇下令罚他好不好?” 闻言,周珑却摇摇头:“不了。” 周桓扬眉,看着周珑,似有些惊讶:“怎的不了?阿节不生气了?” 周珑垂下头,继续落笔:“他还要替父皇祈福,儿臣才不要罚他。” 叶康垂首,眼神不自觉温柔下来。 周桓也轻笑,抬手摸了摸周珑的发顶,道:“阿节长大了,也知道体谅父皇了。” 可周珑低着脑袋,良久不回周桓的话。 周桓发觉周珑情绪低落,问道:“这是怎么了,还有心事?” 周珑握着笔,许久不语。 周桓也不催,只耐心等她说话。 也不知殿内钟表“嘀嗒”转了几圈,周珑才抬起头看向周桓:“父皇,为什么皇兄可以去太和殿,儿臣却不行?” 此言一出,殿内便静得可怕。 周桓垂头看着周珑,似是在分辨,分辨她此话背后有没有旁的意思。 叶康脸色发白,正想找点什么事岔开话题。 周珑却再次开口:“父皇不是说,儿臣比皇兄更聪明,那为何皇兄可以随意出宫,儿臣却不行?元月祭祀,为何皇兄可以去登台,儿臣却要守在宫中?” 听得周珑此言,教叶康陡然一愣,微有些出神。 当年明氏案过后,陛下忽然重病,十余天昏迷不醒,靠着漠北进贡的玉莲才续上了命。 而当年与玉莲一起上贡的,正是有“金沙雪莲”之称的端云山圣女,也就是如今的沈贵妃。 当年陛下醒后没多久,继后谭氏便忽然暴毙。 而那位被丢在宫外冷落许久的沈姑娘被接入宫内,一跃成为沈贵妃,从此圣眷不衰。 陛下念着昔年救命之谊,也与漠北多年交好,定下十五年不交战的盟约。 可惜,玉莲救回了皇帝的命,那场大病却伤了天子的根本,宫中十多年来只有太子与端云公主一双皇嗣。 陛下自是将公主视作掌上明珠,时时将她带在身边,与太子一同教养。 一儿一女相伴入学,师承一人,共习一道,时间久了,宫中人也都瞧出公主与太子的差别来。 只是这差别,并非微生玄师所说的,皇子胜过公主。 叶康看向周珑的案前,无声叹息。 太子稳重严肃,公主活泼天真。 但论悟性、天资,便是他这个宦官也能看出一二来。 公主年纪小,可悟性却胜过太子太多,不止诗书、策论学得快、理解透,平日陛下有话她也总能抓到要害出。 而太子…… 叶康暗自摇头。 公主虽说性子活泼,却也从不苛责宫人,从未真的红脸。 太子表面端正,私底下却极易动怒,这些年搬去东宫后,私底下更是喜怒无常,白日受了陛下责骂,回宫后便总往宫人身上撒气,是个听不得半点逆耳话的。 这些年,宫中甚至有人盼着周珑是男儿,是玄重宫城下一位君主。 可事实是,周珑是公主。 只是个公主。 她连皇祠都进不去,出个宫城都要乔装改扮、偷偷摸摸从狗洞钻。 周桓盯着周珑沉默许久。 忽而,他轻笑道:“阿节觉着宫里闷了?” 周珑点头,颇为郁闷:“皇兄去宫外,每日都能带些新鲜的玩意给儿臣,儿臣也想去宫外,想亲眼看看外面。” 周桓摇摇头,似是感慨道:“阿节长大咯……嫌陪着朕无聊咯……” 周珑连忙放下笔,抓住周桓的袖摆,撒娇道:“父皇……阿节想像皇兄一样,光明正大地出宫……阿节出了宫,便像皇兄一样,也给父皇带话本看,好不好嘛……” 周桓眉眼含笑,轻刮周珑鼻尖:“‘光明正大’?怎么,你还偷偷摸摸出去过?” 周珑顿时面上一僵,抬手捂嘴。 周桓失笑,抬起书卷点点周珑头顶:“别学你皇叔!好歹是一国公主,钻狗洞也不怕人笑话!” 周珑缩缩脖子,岔开话题,耍赖道:“那还不是怪父皇!父皇不许儿臣出宫,儿臣便只能学十三叔了。” 周桓笑着摇头,故意逗周珑:“那行吧,你往后就学你的十三叔!钻狗洞出宫。” 周珑见状,顿时可怜巴巴地望着周桓,求饶道:“父皇……” 见周珑模样可怜,周桓也不再逗她,从腰间摘下玉牌,甩给周珑:“出宫可以,但要让人跟着,凡事不可抛头露面,低调行事,切不可让人知晓,朕纵着你出宫了。每日日落之前回来,不可教你母妃担忧。” 虽说诸多禁令,但总好过之前。 周珑顿时眉开眼笑,接过玉牌:“谢过父皇!” 周桓似有些累了,坐下身,支着脑袋道:“行了……回你母妃那吧……别在这闹朕了……” 周珑得了令牌,喜出望外,深怕周桓反悔,连忙冲周桓福了福身:“多谢父皇,儿臣告退!” 可她还没往后退几步,便又被周桓喊住。 “阿节。”周桓抬眸,眼中神色教人琢磨不透,“你可想去太和殿议政?” “议政?” 周珑愣住,意识到周桓何意后,顿时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才不要。” 周桓见状,无奈笑道:“你不是羡慕你皇兄?怎的又不愿意上殿?不好奇太和殿里有什么?” “如果要议政,儿臣可不敢好奇太和殿了。”周珑道,“儿臣见皇兄上殿,总是愁眉不展、郁郁不乐,想来太和殿上的事,并没有多有趣。” “有趣……” 周桓摇头,轻笑道:“孩子话……” “才不是孩子话。”周珑认真道,“皇兄说,太和殿上有千钧重担,只有父皇这样的君主才能抗住,儿臣怕的很,想离太和殿远远的,只做父皇的女儿。” 周桓一笑,又打趣问道:“那朕百年之后呢?何人替你遮风挡雨?” “父皇是天子,千秋万岁!”周珑皱眉,走到周桓身侧,“何来百年之说?” “胡言乱语。” 周桓笑着摇摇头,望向一旁的西洋钟表。 秒针一步步走过表盘,提醒着他,时光正远去。 “人固有一死,朕终究有去的那天。” 谁料周珑顿时眼眶就红了。 周桓愣住,抬手接住周珑的眼泪:“这是怎么了?” 周珑抽泣道:“那阿节便随父皇一起去!父皇 去哪阿节去哪!” 周桓看着手心晶莹的泪珠,神情有些恍惚了。 “傻话。”周桓轻拍周珑的背,出言安慰,“莫再掉眼泪了,父皇答应你,活个万岁,让阿节当个万年的公主,好不好?” 周珑抬手,轻轻擦去眼角泪珠,咬着唇点头。 “父皇可要说话算话!” 周桓轻笑,拭去周珑下巴上挂的泪珠:“傻阿节。” “朕何时出尔反尔过?” 第46章 风起(7)那又如何? 建昭十九年,七月初七。 立秋已过,镇霖城内却依旧炎热,天不见转凉。 玄武大道上,竹架交错,红绸漫天。 今日七夕,霖都没有宵禁,万民同乐。 时日不过晌午,便有摊贩早早将花灯挂了出来,只为在同行里争个先。 御史台内,此刻却半点节日的氛围都没有。 大半个月过去,这锦州案总算是开堂会审了。 第52章 夏孰站在日头底下,听着堂内折子摔地如炮仗乍响,心下默默叹息。 只愿此案过后,镇霖城能太平些。 御史台少些案子,他们也能轻松些,不用日日在衙门里待到入夜。 当然,没有案子最好。 夏孰的想法正与刑部尚书叶献衣不谋而合。 叶献衣此刻正恨不得马上叫御史台灰飞烟灭。 堂内,官吏手忙脚乱地从地面捡起折子,转而又步履匆忙地退到一边。 太子正坐,钟庭月坐在他身侧,其余一众官员皆落座于两侧案后。 官员中,只有一红袍人立在案旁。 叶献衣显然愈怒未消,死死瞪着晋昭,喝道:“陛下下令,三司会审!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当我和司大人都不存在吗!” 晋昭未直面叶献衣的怒火,只垂眸望向面前的红木桌案。 一旁,安心看戏的大理寺卿司问心忽然被喊到,坐直了身子,左右看一眼,正欲开口说几句场面话打圆场。 钟庭月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晋大人只是提意,至于唐毅、李介等人最终如何处置,还是要我等共同商议,最后给陛下过目的。”钟庭月看向叶献衣,“多些不同的意见也是好事,叶大人何必动怒?” 可叶献衣根本不管钟庭月说了什么,仍旧瞪着晋昭,咬牙切齿道:“你小小年纪,初入官场,怎的就如此残忍嗜杀?你知不知道那小唐大人……” “小唐刺史的美名,下官自然听过。”晋昭站起身,抬眸与叶献衣平视,她神色漠然道,“可那又如何呢?天下人少他一个唐轩,又有何损失?” “你好大的胆子!”叶献衣气极,冲到晋昭跟前,“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有何颜面去置喙西北功臣?” 西北一道素来土地贫瘠、麦子难种,时常闹饥荒。 五年前,朝廷推了新政,将青州土地半数划为茶田,以富国民。 当年青州茶改一策推行艰难,青州百姓种了一辈子的小麦,说什么也不愿意改种填不饱肚子的茶树,还是唐轩不辞辛劳,亲自下地,一家家、一户户地游说,最终才让国策推行了下去。 这些年,青州茶田渐成规模,税收上涨,百姓也越发富起来。 朝中人人都赞唐轩的功绩,就连周桓都亲手给他提了“事必躬亲”的匾额送去了青州。 叶献衣本以为,搬出唐轩的功劳,便能堵住晋昭的嘴。 可谁料,面前人是个胆大包天的主。 晋昭冷笑一声,看了眼堂中始终沉默的唐毅。 “功臣?”晋昭直视叶献衣,道,“我大延建朝两百三十七年,有过多少个这样的功臣?” “只怕百联名册都录不完。” 叶献衣面色铁青。 “那又有多少个像唐大人这样的贪官呢?”晋昭走到唐毅身前,垂眸,嘴角轻扯道,“屈指可数。” 唐毅侧过目光,不敢与晋昭对视。 不过断断一月,那个他以为可以随手碾死的青年人,却变成了挥向他脖颈的刀刃。 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放晋昭出锦州。 早知此人会惹出这么多祸患,就该不顾一切地把他捂死在锦州。 “唐大人府上,查出赃银八百万。” 晋昭越过唐毅,去看他身后的天光。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晋昭回过身,看向叶献衣,道:“东南三州,三年也收不上这么多税。” 她如今一个六品官的年俸也不过二十两,更遑论百姓一年的口粮? “八百万”,短短三个字,背后只怕是数十万人的血与泪。 叶献衣皱眉,回头道:“那又如何?” 他常年在京,主刑狱,见过太多贪官污吏,百万两的银子,在他眼里,也不过只是个数字罢了。 “不如何。”晋昭讥讽道,“小唐大人功勋卓著,可于民生而言,千百个小唐大人也未见得比得过这一位锦州刺史。” “按你的意思。”叶献衣冷笑道,“三法司断案,是要以利益衡量了?” 晋昭沉默不语。 “本官看你就是想公报私仇!”叶献衣喝道,“锦州案再大,也是唐毅一人之过,唐轩远在西北,又有诸功在身,受父牵连,罢官也就罢了,你为何偏索他的性命!你是非得让朝廷见血!让所有人都怕朝廷吗!” “要的就是让他们害怕!” 晋昭扫视一眼堂中,又看向叶献衣,一字一句对他道:“怕了,才不敢再伸手。怕了,才会有所忌惮。” 叶献衣不可置信地盯着晋昭:“陛下以仁德关怀天下……你……你怎么敢在这里……口出狂言!” “陛下的仁,是对万民的仁,而非对贪官污吏的心慈手软。”晋昭看着叶献衣,“一家哭也总好过一州哭,律法不严,往后各地官员便都要争相效仿,到时候家家户户父贪子廉,叶大人莫不是都要网开一面不成!” “你!”叶献衣指着晋昭,怒道,“你这是曲解老夫的意思!” “今日若放了唐轩一命,来日世人会如何想?如何做?”晋昭冷眼看向唐毅,“父亲贪污受贿,吸食百姓骨血惠及家人,儿子吃着人肉羹长大,难道就能安心?血污泥壤里长出的白莲,可是真的清而不妖?” 唐毅脸色发白,半晌才道:“我说过了,轩儿不知情。” “不知情此刻也该知情了。”晋昭看着唐毅,“小唐大人若真不负他忠正的清名,请罪的折子也早该递进京了,可时至今日镇霖却一封他的奏疏都未曾收到。” 忽然,桌面震声如雷一炸。 “够了!” 叶献衣被气得胡子直颤,指着晋昭的手直发颤:“你!你这个藐视上官……罔顾人伦……残忍嗜杀的竖子……老夫要参你!” 司问心见势不对,连忙起身扶住叶献衣,将他往位子上搀去:“诶哟……子保兄,这晋大人到底是新官上任,难免年轻气盛些……可莫要气坏了身子……” 晋昭与钟庭月对视一眼,后者轻轻颔首。 差不多可以了。 晋昭收回视线,无视对面吹胡子瞪眼的叶献衣,兀自回到案边坐下,静等正座的人发话。 堂内只剩叶献衣气急败坏的喘气声。 周蒙坐在中间,见两边的人都不再说话,心知此刻该自己发话了。 他干咳两声,开口却是:“钟大人,此案,你如何看啊?” 钟庭月听得周蒙此言,神情一顿,转而又垂首道:“臣斗胆,想多问罪臣唐毅两句。” 周蒙似是有些疲惫了,他点点头:“问吧……” 钟庭月起身,走到唐毅跟前,垂眸道:“小唐刺史德才兼备、有胆有识,这些年,多亏了有他,在青州境内力推新政,才有了青州如今富庶安康的的局面,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唐毅仰头看向钟庭月,一时也有些恍惚,他不知道,钟庭月为何有此一言。 或许是想帮他? 可为什么? 唐毅看向钟庭月的手,采茶农的手。 说来钟庭月也是青州人,或许是念着唐轩对青州的一点 功绩? 可不对。 唐毅分明记得,当初钟庭月是上疏反对过青州茶改的。 钟庭月入朝以来,几乎从未上过公务以外的折子,是以偶尔呈上一次,都叫人记忆犹新。 在唐毅的记忆里,钟庭月一直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默默无闻地中榜,默默无闻地入仕。 钟庭月像是个游离在朝廷边缘的影子,所有人都不会注意到他。 可就是这么默默无闻的人,不知何时起,竟已是成了执掌一方衙门的二品大员。 唐毅望着面前明晃晃的红袍,忽然反应过来。 在所有人没注意到的角落,当年那个沉默的穷书生,如今竟也爬到了权力的顶峰。 唐毅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都说英雄相惜,小唐大人是个能臣,眼见大延白白流失一个人才,自是我等不愿见到的。”看着唐毅额角的冷汗,钟庭月继续道,“只是,晋大人的话也说的有理,你在锦州所作之事,实在十恶不赦。若是为着往日功勋,就平白放过小唐大人,只怕影响我大延律权威,从此不能震慑住那些暗处的蛀虫。” 此言一出,唐毅下意识转头看向叶献衣。 “小唐大人的命,本官想保。”钟庭月脚步轻移,挡在了二人之间,垂眸问道,“只是不知唐大人,愿不愿意保?” “钟庭月!”叶献衣意识到钟庭月话里的不对,顿时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想不想保!你以为你是谁!” “叶大人误会了。”钟庭月道,“法理难容,可世间人情常在,这也正是陛下设立三法司的目的,依下官所见,晋大人所谏,太过苛刻无情,可若是完全由刑部的意思办,未免又有些太纵容了。” 钟庭月看着唐毅:“下官认为,将功抵过,可以,但不能凭旧功抵新过。” 第53章 听得此言,边上一直沉默的司问心也点了点头。 这法子好,折中,皆大欢喜。 可叶献衣却不买账,他冷哼道:“不凭旧功,你还想凭什么?再把他放回锦州,当牛做马一辈子?” 钟庭月摇头:“将功折罪,这就看唐大人知道什么了。” 唐毅面色惨白,不敢看叶献衣的方向。 钟庭月也不逼他,回到座上,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唐大人不妨好好想想,过往可有谁的‘功绩’被遗忘了。” 第47章 风起(8)鉴宝楼 功绩? 唐毅垂眸望着脚下的砖石。 灰扑扑的衣袍映入眼帘,他没由来地生出一抹无力感。 哪有什么功绩? 在朝为官这些年,谁不是有功夸大其词,有过欺上瞒下? 有功绩早就名扬天下了,只有过错才会被忘却。 他哪知道什么功? 钟庭月这是要他供出旁人的过。 唐毅眼珠浑浊,抬头看向正座的太子,嘴唇颤抖。 钟庭月是要他供出谁?陛下知道吗? 谁人不知他是忠勇侯的门生? 难道陛下要动胡氏了? 周蒙见唐毅望向自己,眉心微皱:“本宫觉着钟大人提议不错,你可有想说的了?” 唐毅收回自己的视线,心里千头万绪理不清。 他骤然无措起来:“我……我……” 唐毅不知自己该如何讲了。 他想要唐轩活。 可是…… 唐毅看向一边的叶献衣。 他本寄希望于胡氏,可如今,陛下若要倒胡,那胡氏自身难保,可还能顾及他的轩儿? 叶献衣纵是再愚钝,此刻也察觉出钟庭月的意图了。 他平下呼吸,看向钟庭月道:“太子殿下还在堂上,钟大人便敢诱供罪臣,你们御史台,可真是越发胆大了……” 钟庭月放下手中盏,看向叶献衣,不卑不亢道:“叶大人所言,下官可不敢当。下官不过是怜惜小唐大人才能,想劝唐毅将功折罪罢了。若叶大人觉着下官是以小唐大人的性命为饵,有所不妥,那便依晋大人所言,按律定罪吧。” 若按大延律,贪污百万之巨者,当抄家革职、家中男丁问斩、女眷流放。 唐毅顿时望向叶献衣,焦急着想开口。 可叶献衣却先他一步道:“你这分明是在哄他攀污旁人!” 叶献衣瞪了眼钟庭月,又看向周蒙道:“殿下,钟庭月公然在堂上诱供,臣请将其押下去!” 周蒙沉眉,却没理会叶献衣。 他转头看向晋昭:“晋大人,依你所见,当如何?” 此言一出,叶献衣顿时看向晋昭。 晋昭道:“回殿下,若是问案情,臣便还是那句话,抄家革职、按律问斩。若是问叶大人所指,钟大人‘诱供’……” 晋昭抬头看向唐毅:“钟大人问的是‘功绩’,且也没有逼着唐毅说什么,下官不明白,为何叶大人一定认为这是在‘诱供’?” “晋昭!”叶献衣又要发作。 可晋昭丝毫不惧,直视叶献衣道:“宫中有旨,今日太子殿下主持会审,便如陛下亲临,叶大人几番堂前呼喝,不知可曾将殿下放在眼里,将陛下放在眼里?” “陛下亲临”四字一出,唐毅便定住了,他怔怔地望向周蒙的锦袍。 方才太子还过问了晋昭的意见。 一个六品官,太子为何这么抬举他? 难道陛下真的偏向御史台?钟庭月所为,是陛下授意? 可叶献衣不管不顾,只冷笑道:“你少给本官扣帽子,还轮不到你这个以下告上的人来说我不敬。” “行了。”周蒙眉头紧锁,颇为不满地瞟了眼叶献衣,道,“都少说两句吧。” 他看向唐毅:“可想好了?有何想说的?” 唐毅看了眼叶献衣,心知有太子在,唐轩的事,叶献衣怕是扳不过钟庭月和晋昭了。 他道:“我在锦州为官多年,有本账簿。” 叶献衣这才从对晋昭的怒火里清醒过来。 他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唐毅:“你……” “账簿?”钟庭月故作恍然,“从你府上查出的那本,是假的?” “不是。”唐毅摇头,“府上那本记的是臣个人的账,还有一本,是臣开的鉴宝楼……” “咚!” 叶献衣忽然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滚落。 司问心眼疾手快扶住叶献衣,连忙喊话打断唐毅。 “叶大人晕过去了!” 顿时堂内一阵慌乱,受晋昭眼神示意,有几人快步走了出去。 周蒙顿时站起了身,看向叶献衣:“这是怎的……快将他扶下去……” “殿下莫慌。”晋昭起身,掸了掸衣袖道,“今日臣身子不适,正请了大夫在衙中,此刻还候着呢,正巧,让他给叶大人瞧瞧。” 叶献衣躺在司问心怀中,眉心沟壑更深了。 周蒙道:“那还不快将大夫请进来……” 还不等周蒙的话说完,郎中便低着头跨过门槛。 速度之快,几乎让人以为他早在门外候着了。 司问心抬头,茫然地看了眼晋昭,又望向一边低头饮茶的钟庭月。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打今日开堂以来,叶献衣几乎是被他们二人玩弄于股掌。 郎中跪地,替叶献衣把脉,良久,才起身道:“叶大人这……这是……” 周蒙不耐烦道:“有什么话便说。” 郎中又看了眼叶献衣,只垂头道:“似是中了暑热?” “暑热?”钟庭月意味不明地笑笑,“这么说来,是我御史台照顾不周了。” 郎中顿时有些紧张,道:“也……也不算太严重……饮些消暑降火之物或能醒……” 晋昭点点头:“这倒是巧了,下官记得霍师傅今日刚冰镇了梅子汤,这就让人取来。” 门口的差吏顿时得令,小步跑了出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乌红的梅子汤便呈入堂中。 那差吏还颇为贴心,将整锅都端了进来,给座上的人都盛了一碗。 司问心望着面前冒着寒气瓷碗,挑了挑眉。 他们倒是准备得齐全。 钟庭月端过案边的碗,看着司问心轻笑道:“咱 们霍师傅的梅子汤可是一绝,司大人不尝尝?” 司问心望了眼边上被差吏灌汤的叶献衣,默默端起了碗。 饮下一口,他望着钟庭月笑道:“确是不错。” 钟庭月亦回他一笑。 一时堂中沉默无声。 “叶大人何时能醒?”沉默中,晋昭先开口问道。 “这……”郎中看向老老实实躺着喝汤的叶献衣,一时手足无措。 他腹诽道:这人根本就没晕,装晕的人怎么叫醒! 晋昭却给他一个台阶:“可是有什么病没诊出来?” 郎中顿时眼前一亮,应声道:“是……草民医术不精,叶大人的脉象,草民也有些摸不准。” 晋昭摇摇头:“这便难了……” 钟庭月接话道:“三司会审,少了哪一司都不行,叶大人如今昏迷不醒,可怎么办才好……” 晋昭道:“看来只能改日了,只可惜这锦州案又要再拖,也累得殿下两头跑……” 钟庭月也叹息道:“陛下还等着结果呢……” “这案子不能再拖了。”周蒙终于忍不住出声。 “来人。”他正襟危坐,大有等着叶献衣醒来的架势,“去宫里,同父皇说,请太医过来。” 侍从得了令,正要退出堂中,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拦住了他。 “咳!咳!咳……” 叶献衣似是被梅子汤呛到,捂着胸腔,咳得直不起身。 晋昭看向叶献衣,笑道:“叶大人,醒了?” 叶献衣面色铁青,颤颤巍巍地扶着差吏的手坐到椅子上。 他望向周蒙,强行挤出笑来:“殿下,是臣一时气急攻心,失态了。” “醒了就好。”可周蒙根本懒得管叶献衣,只一挥手,示意侍从退下。 他看向唐毅,问道:“你方才说‘鉴宝楼’,怎么回事?” 方才一番折腾,唐毅已经认定,叶献衣掰不过钟庭月。 他垂首道:“这些年,东南的人行贿,大多分作两种,一明一暗。” “明的,也无非是些文玩珠宝,或再贵重些的,也不过一些女人、田宅,都值不了太多钱。” “至于暗的……”唐毅尽力去无视叶献衣的视线,继续道,“暗的便都是走鉴宝楼的路子。” “路子?”周蒙皱眉,“什么路子。” 唐毅嘴唇颤动,半晌,他望向周蒙,问道:“若臣陈言,助朝廷查清贪案,殿下……殿下可否保我儿性命?” 一旁叶献衣面色惨白,咬牙切齿,死死瞪着唐毅:“唐毅……你可不要为了保自己儿子的命,去随意攀扯旁人!” 第54章 可唐毅只看着周蒙,不理会叶献衣的警告。 若是陛下真的有意动胡氏,他与轩儿便进退都是一死。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弃他于不顾的胡氏身上,不若殊死一搏。 况且……陛下年纪大了,这些年上朝次数愈发少。 即便陛下不想动胡氏,他卖太子一个好,来日改朝换代……也算唐轩铺路了。 现下最重要的是,他的轩儿得活着。 轩儿活着,他唐家才能东山再起。 胡氏保不了唐轩,唐毅便只能将水搅浑。 周蒙看了眼叶献衣,心知唐毅口中的“贪案”定与胡氏脱不开关系。 “若你将知道的都和盘托出。”他道:“本宫答应你,保唐轩一命。” 唐毅跪下身俯首。 “罪臣……谢过太子殿下。” 唐毅起身后再道:“鉴宝楼,是罪臣外室所开设,昔年在任时,若有人有求于臣,便会去那买些书法字画。” “他们要送多少银子,便花多少钱买字画。钱送到鉴宝楼,画送到臣府上。” 唐毅道:“凡鉴宝楼所出的字画,皆有印章,字画送到府上,需将银子取出时,便带着字画回到鉴宝楼,按九成的价格卖掉。” “鉴宝楼卖出买进,买家是谁,卖家何人,花了多少钱,何年何月何日交易,具有记载。” 周蒙皱眉:“这和你说的贪案又有何关联?” 唐毅抬头,道,“这些年,来鉴宝楼的卖家,不止罪臣一人。” 一旁的叶献衣颓然地靠在椅背上,满目荒凉地看着唐毅。 完了……都完了…… 一旁晋昭神情淡然,只望着手中的瓷碗。 梅子汤冰凉,寒意几乎要渗入骨髓。 第48章 风起(9)上有愧于君恩,下有负于民…… 鉴宝楼开设二十余年,也曾风靡一时。 前朝,京中权贵甚至以有鉴宝楼家字画为荣,谁曾想,这一字千金的字画背后,藏着这么些肮脏事。 周蒙眼中是压不住的兴奋,他站起身,走到唐毅身前,问道:“那此刻,账簿在何处?” 唐毅道:“在锦州鉴宝楼中。” 周蒙当即唤人:“来人!” 门外差吏走了进来。 可这时,晋昭忽然开口问道:“二十余年的账簿,都在么?” 此言一出,周蒙愣住,看向晋昭。 唐毅眼睫颤动,沉默不语。 叶献衣也抓着椅子扶手,欲起身,却被人按住了手。 司问心冲叶献衣摇头,示意按兵不动。 他看向晋昭,微微眯起了眼,二十年,晋昭是想查多久前的旧账?他是想将整个朝廷都掀了么? 就连钟庭月也皱起了眉。 这与商量的不一样,这个晋平之到底想干什么? 可周蒙读不出众人的想法,他对唐毅道:“回晋大人的话。” 唐毅出神了许久,转而摇头,道:“只有近七年的。” 周蒙皱眉:“前面那些年的呢?” 唐毅眼神躲闪:“早些年,楼里起了场大火,鉴宝楼受到重创,账簿都被焚毁了。” “焚毁?”周蒙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沉着脸欲再问。 “建昭十一年,七月,锦州城内起了起大火,连着烧了五日,整条街都被焚成灰,此事,台中也有记载。” 反而是钟庭月开口替唐毅解释:“当年锦州火灾,死伤百姓无数,陛下恸之,还罢朝五日,为民祈福。” “吾皇圣明。” 顿时堂内人不约而同赞颂天子。 晋昭垂眼,沉默下来。 周蒙看着唐毅,仍不死心:“那人呢?你不是说,鉴宝楼是你外室开的?她叫什么?” “她叫蕴红。”唐毅眸色暗沉,只道,“当年也一并殁在了火灾中。” “殁了?”周蒙道,“如今鉴宝楼是何人掌管?” 唐毅道:“如今正是罪臣的义弟翟赋在掌管。” 周蒙闻言,默了一瞬,看向晋昭。 可晋昭只是垂首把玩手中瓷碗,没有半点出言的意思。 周蒙回过头,又看向钟庭月。 钟庭月瞧着周蒙,心下一声叹息。 他起身问唐毅道:“可就这些了?” “是,就这些了。”唐毅无力地点点头,“罪臣唐毅,这些年在锦州,作为一方父母官,却为官不正,大肆敛财……” “上有愧于君恩,下有负于民心。”唐毅抬眼看着钟庭月与周蒙,乞求道,“罪臣之孽,万死难消,唯望朝廷……看在我儿多年忠心报国的份上,饶他性命……” 话至此处,唐毅跪下身,伏首哀求:“罪臣死不足惜,然轩儿实为无辜,罪臣愿受凌迟之刑,换吾儿性命!” 唐毅声声哀鸣入耳,周蒙面露不忍。 可钟庭月却熟视无睹,他侧首招来一旁记录的文书。 供词入手,钟庭月整理好手中纸页,递到唐毅跟前:“既然就这些了,那便画押吧。” 唐毅抬起头,抹去眼角泪水,伸手按下红印。 司问心轻叹一声,瞟了眼身边一动不动、静得像尊石雕的叶献衣。 这鉴宝楼的贪案被翻出来,只怕往后京里再难太平了。 门外,夏孰见堂中散场,唐毅被人架出来,他心下默默松了口气。 锦州案审罢,御史台总算能得闲了。 可谁料,他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挂上脸,就见里边走出的文书满脸愁容。 夏孰心里顿时生出许多不好的预感。 他几步靠近文书,将他接到廊下,小心翼翼问道:“这是怎么了?案子不是审完了?我瞧殿下走的时候还高兴的很呢?” 文书瞪了眼夏孰:“没些规矩,殿下的喜怒岂是你我可揣测的?太子仪驾还没走远呢!仔细掉脑袋!” 夏孰缩了缩肩膀,继续问道:“那到底是怎么了嘛?” “不能说。”文书摇了摇头,仰头看向廊上竹帘,绝望道,“只不过,咱们御史台,往后闲不下来了……” “啊?” 夏孰身后,几名悄摸靠过来的警卫、差吏顿时失望地叫唤起来。 文书被吓一跳,回头瞪向他们:“叫什么叫!别等会儿惊扰了大人们,可有你们好看!” 夏孰垂头丧气:“那岂不是今日又要晚些回家?可今日七夕呢……我还要陪阿姊看花灯呢……” “你那是要陪玥姐姐看花灯?我都懒得笑话你!” 边上的警卫顿时哄笑起来,毫不留情地拆穿夏孰。 “可别再叫我们抓着你和那路家姑娘凑到一块了!” 夏孰顿时面上通红,恼羞成怒,转头便抬起拳头,作势吓道:“可再胡说?爷的拳头没吃够是吧?” 警卫们的哄笑声愈发大了。 “可不敢了……夏爷——” “叫什么夏爷?该叫夏哥哥!” “哈哈哈哈哈哈……” 廊下顿时哄笑成一团,只有夏孰的脸红得跟熟虾一般。 “不许再笑了!我和人家还八字没一撇呢!你们这样……这样损了她的清誉怎么办!” 文书长叹一声,转过头,坐在廊下捂耳,只觉着这些人幼稚不堪。 想到堂中大人们的对话,文书又是一叹。 这京中都要刮大风了,这些人还在这玩闹呢。 他仰头看向远方,只觉着高处不胜寒,这衙中无人能与他分享秘密。 真孤独。 但很快,哄笑声停歇了。 “归大人?” 归正卿一向待人随和。 在御史台差役的心里,满京的官员,再也找不出一个比归大人更好说话的官老爷了。 是以,虽然被归正卿看到在廊下嬉闹的一幕,夏孰他们也并不紧张,只笑着见礼。 文书回头,只看见回廊另一侧,归正卿一身蓝袍立在树下,正看着自己。 他慌忙起身,和其他人一起,向归正卿行礼。 归正卿颔首,指了下文书,道:“我找他,你们继续。” 差役们顿时让出道来,文书连忙整理衣冠,走到归正卿身边作揖:“大人?” 归正卿没说话,只点点头以作回应,转身带着文书走远了些。 待到院中一无人烟处,文书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归正卿,试探着开口问道:“大人可是要问小人,堂内的事?” 归正卿回头看向文书,转而又望向院内另一侧:“我不让你难做,只问些无关紧要的。” 文书垂头,眼眸一转,笑道:“大人哪里话?小人瞒谁也不敢瞒您啊,您只管问,小人一定如实讲。” 归正卿摇摇头,半晌不言。 院内碧树顶着烈阳,留下遍地墨影。 桂树翠绿,枝叶茂盛,密不透风。 说来这棵树是他来御史台那年栽下的,立地扎根也有六年了,今年长势最好,待到秋日定然冷香袭人,归正卿如是想。 “大人?”文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第55章 归正卿骤然回神。 他看向文书,只问道:“锦州案,结了吗?” 文书轻笑,只当归正卿也是同夏孰他们一样的想法,摇摇头:“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锦州案结是结了,但……牵扯了些旁的事,只怕台中,要有些时候不得安宁了。” 谁料归正卿眼中竟浮出一抹喜色来:“当真?” 文书一愣,只觉着归正卿这些时日忙昏了头。 他点头道:“应……应当是真的吧……小人也不是很懂这些,都是妄加揣测……” 可归正卿大喜过望,只拍了拍文书的肩膀:“多谢了!” 他从怀中摸索出纸包,递给文书:“这是家母做的巧果,今日乞巧,你拿着跟大家分一分吧!这些时日,都辛苦了!” 文书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油纸包,错愕地看着归正卿。 等他反应过来时,归正卿已经走远。 文书顿时眼眶有些热,高声对归正卿谢道:“小人代大伙谢过大人!” 远处的归正卿走入树荫中,只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巧果分到众人手中。 夏孰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顿时丝丝甜意渗进心里,他感叹道:“还是归大人好啊……” 边上人也跟着感叹道:“万万没想到,今岁的第一口巧果是归大人给的,我娘都没给我做过呢……” 文书轻哼一声,泼冷水道:“快些吃吧,吃完了都回各自岗上去,别又叫人找了借口说咱们御史台没规矩……” 夏孰顿时哀声道:“这都要放衙了……” “那今日便都早些回去吧。” 钟庭月的声音响在廊后。 顿时,廊下歪道一片的人“唰”地都站了起来。 “大人。”夏孰手里捏着巧果,垂着头行礼,冷汗都冒了出来。 钟庭月素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在御史台差吏心里,这位上官威严得很。 尤其在赵梓明卸任后,钟庭月高不可攀的形象便更深入人心了。 钟庭月也没管他们合不合规矩,只颔首道:“这些时日,锦州案,诸位都辛苦了,递给陛下的折子里,我会写上你们的功劳。” 众人垂首:“小人不敢。” 钟庭月摇摇头:“忙了这些时日,也该休息休息,今日乞巧,不耽误你们过节了,早些回去吧。” “是。” 钟庭月也不再多言,只从另一侧离开了。 夏孰等人方松下一口气,正要结伴离开时,又见院中走出一人。 “晋大人安!” 隔着老远,晋昭猛然被这一声大喝扯回思绪。 她抬头,就见廊下一群人挤在一起同她见礼。 晋昭初上任御史台不过第一日,上一次来还是作为囚犯。 她同夏孰等人并不熟悉,不明白他们这是个什么章程,只笑着冲他们颔首,而后快步离开了。 见衙中最后一位大人离开,夏孰等人彻底松泛下来。 “走了……走了……回家看花灯去!” 而晋昭走出衙门,却见到等着她的钟庭月。 “晋大人。”钟庭月侧过身,“借一步说话?” 第49章 风起(10)往事莫追 二人落座在御史台侧面的茶楼中。 因着今日乞巧,人都在玄武大街处,茶楼周遭冷清的很。 茶被呈入厢房内,小二埋首退出去。 晋昭从窗外收回视线,低头接过钟庭月递来的茶。 “大人可是为了今日堂上之事?” “是。”钟庭月握着手中茶杯,“有些话,在衙门里不便说,只能换下官服,在此处提醒你了。” 晋昭垂首:“大人请讲。” “我原以为,你比浩然要沉稳些。” 归正卿,字浩然。 “不想也是个为了查案不顾一切的。”钟庭月眉宇似有忧愁,语重心长道,“锦州一案,牵连甚重,正逢如今国库空虚,陛下也有意借此案敲打胡家,抑制官场贪墨之风,可……可哪有你们这样的?” 晋昭垂首道:“是下官鲁莽了。” “鲁不鲁莽倒是其次。”钟庭月一声叹息,“胡氏日益张狂,在朝中也是树敌无数,倒台是迟早的事,可有一点,我不得不提醒你。” 钟庭月神情严肃:“如今你我不在衙中,未着官袍,我便只以兄长的名义告诫你。” 晋昭道:“大人请讲。” “胡氏可倒,但往事莫追。”钟庭月眉眼沉郁,似是想起了什么旧事,看着晋昭道,“你年纪尚浅,有很多事都不清楚,只切记,胡氏再张狂,也不过一介臣子,兴风作浪也翻不了天,触了霉头也不过是代天子行事, 但,你若为着查胡氏,牵扯出了从前的事,那便谁都保不了你,切莫因小失大!” 晋昭颔首:“下官受教。” 钟庭月点点头,正要捧起茶,就又听晋昭开口。 “只是……”晋昭看向钟庭月,“下官可以问问大人,‘从前的事’是指为何?其中忌讳竟比朝臣贪墨还要大?” 钟庭月握着茶杯的手一顿,抬眸看了晋昭,又收回视线。 他饮下茶,只道:“在朝为官,少说少问。你只记得这一点便好。” “是。”晋昭点头,“下官明白了。” 走出茶馆时,天已经黑了。 钟庭月拜别过后,便乘轿离去了。 因着今日灯会,霖都马匹禁行,晋昭不愿乘轿,便只能走回去。 万幸御史台与兴安坊相隔不远,中间只隔着条玄武大街。 晋昭穿出小巷,便觉暗夜陡然亮起。 眼前无数花灯漫天,豁然呈在眼前。 耳畔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她一时有些出神,似想起了些前尘往事。 清河元年,先帝改号,上元灯节,普天共庆。 彼时年少,她调皮得很,非得带着周桓爬到城楼上,俯瞰满城星火。 那时镇国公府威望正盛,守城士兵谁也不敢拦她。 周桓怕得要命,可也还是跟着她翻上了城楼顶上。 楼顶不似街畔,安静得很。 明珩记得,周桓在那说出了第一句完整的话。 “阿珩,从今往后,我要大延所有的百姓,日日都像这般喜庆。” 就为着这一句,明珩认定了周桓。 扶他上位,不是出于情爱,而是明珩认为,周桓会是位明主。 她心甘情愿做他的臣子。 “哥哥,买花灯吗?” 女孩稚嫩的嗓音打断晋昭的思绪。 晋昭回神,垂头便看见一个身量还不及她腰畔的小丫头仰头看着她。 女童见晋昭看向自己,便又将手上的花灯举高了些。 晋昭见状,摇摇头,婉拒道:“不了……” “买一个吧,送给心上人,哥哥这么漂亮,一定有喜欢的姑娘吧。”花灯下,女童乌黑的眼珠明亮。 花灯中红烛泪光盈盈,晋昭怕烛泪掉到女童身上,烫到她,便接过花灯。 “二十文,不贵的。”见晋昭接过灯,女童顿时笑嘻嘻地抬手要钱。 晋昭当即后悔自己接过了花灯。 “我不买的……我就帮你扶……” “哥哥你不买了吗?”女童顿时瘪起嘴,泫然欲泣。 “买,我买,你别哭。” 晋昭深怕女童当街哭起来,连忙取出钱,递到女童手里。 女童接了钱,瞬间眉开眼笑:“谢谢哥哥!哥哥万事顺意!” 未等晋昭说什么,女童便脚底生风,跑走了。 眨眼间,便只留晋昭一个人,捧着个小猫花灯愣在原地。 眼前花灯做得粗糙,看起来是女童自己做的。 与旁的花灯用彩纸不同,这盏灯糊的纸抹了墨水。 花灯通身漆黑,正面看过去,只有烛光从猫眼睛留出的框内透出来,看起来滑稽又搞笑。 晋昭与猫灯面面相觑,风一吹过,猫脸上的胡须掉了下来,脸上贴三瓣唇笑意愈盛。 像有只邪恶的黑猫在嘲笑她的愚蠢。 晋昭猛然一哆嗦,摇摇头,正准备吹灭蜡烛,便听有人喊她。 “晋昭?” 又是个女孩的声音,不过这个女孩听起来年岁稍长些。 晋昭回头看过去。 怎说天上月光如线? 原来是月亮掉进了人间里。 远处周珑站在阑珊处,灯火葳蕤,更映衬她笑眼盈盈。 两处梨涡深陷,似盛了糖浆,教人移不开眼。 可这一画面没持续多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敲向周珑帷帽。 雪云纱顷刻间坠下,遮住莹白的面容。 “没礼数。”周宴教训道,“哪有像你这样当街喊的?” “今夕何年了?”周珑惊叫一声,“竟然轮到你来教我礼数了?” 见着女子年岁不大,腰间金令熠熠生辉,晋昭垂首上前。 “微臣晋昭,见过端云公主、见过安阳郡王。” 第56章 语罢,她正欲单膝跪下,便被周宴一把扶住了胳膊。 “欸……”周宴不认可地摇摇头,“看不出我们这是在隐瞒身份嘛?” 一旁的帷帽也跟着上下抖动,雪白轻纱似海浪翻涌。 晋昭瞟了眼周珑腰间比成人手掌还大的金令。 其上“建昭”二字正得耀眼。 她道:“臣愚钝。” “你才不愚钝,快起来吧。” 周珑隔着帷帽,仔细打量着晋昭。 晋昭起身。 身畔的黑色猫头正在风里笑得得意。 周珑的目光落在了她手里的丑灯笼上,怎么都移不开眼。 周宴显然也注意到晋昭手上的花灯,他惊奇道:“这是你做的?好手艺啊!” 晋昭面上一僵,道:“不是臣下做的,是买的。” “买的?”周珑睁大眼睛,盯着黑猫噌亮的眼睛,“这居然是买的?” “嗯,买的。” 周宴挑挑眉,问道:“花了多少钱能买这么丑的玩意?你要饭了?” 晋昭眉头直跳,道:“两文钱,从孩子手里买的,图个彩头罢了。” “两文钱……”周宴点点头,“倒还好。” 周珑对钱没什么概念,只盯着晋昭手里的花灯。 显然,这丑东西丑到了公主的心坎里。 晋昭见周珑的模样,顺势道:“殿下若觉着这花灯有意思,臣愿赠与殿下。” 语罢,便递出了花灯。 周珑顿时笑了,伸手接过灯道:“我也不白要你的,权当从你手上买了。” “臣多谢殿下,此物能得殿下青眼,是臣的福分。” 晋昭眼睫微动,有些后悔方才报价太低了些。 今日周珑身边没跟侍卫,只有周宴离她最近。 周宴一身长叹,从怀里取出荷包:“你买东西我出钱,回了宫,非得向皇兄报账不可。” 周珑冷哼一声:“少来,父皇可说了,满霖都可找不出比你更富裕的宗室了,怎的这般小气?” 一边晋昭只垂眼听这对叔侄拌嘴,默不作声。 谁料周宴递过来一锭金子:“没零钱了,只能赏你这些了。” 晋昭自回霖都以来,从没看周宴这么顺眼过。 她连忙接过金元宝,垂首谢道:“多谢王爷、多谢公主。” 周宴笑了笑,周珑却抢在他之前开口。 “一会还有烟火,你要不要随我们一起?” 晋昭低头婉拒:“谢过殿下美意,只是今日臣还有公文未写,得早些回府。” 周珑想起今日周蒙入宫时的模样,点点头。 “那你先回去吧,国事要紧。” 晋昭依言退下。 周珑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垂头打量起了面前的猫灯,嘴里嘟囔着:“倒是有些像大勇……” 周宴轻笑:“天下玄猫一个样,你若喜欢,让宫里再给你寻一只便是了。” 周珑摇摇头:“可算了吧,到时候跑丢了又得伤心。” 这边周珑情绪低落,那便青竹居里,傅泉却是喜上眉梢。 他捧着晋昭递来的金元宝,眼睛发亮:“到底还是王公富庶,出手就是阔绰。” 晋昭点点头,抬手推开房门。 “端云公主如今不过十四,殿下便已经赐下金令、允其宫禁自由行走,想来是真心宠爱。” 天子金令,面见者如见陛下,可不止是允其宫禁自由那么简单。 “那可不。”傅泉顿时八卦起来,“当今殿下不过一儿一女,宗室子弟又少,端云殿下可不就是整个霖都的掌上明珠?” 晋昭走到案边,燃灯,搬出公文,开始研墨。 非是她欺瞒周珑,有意推脱,实在是三司定审,确有如山的公文等着她写。 傅泉继续道:“你运气可真好,这端云殿下生时天降祥瑞、九彩神云团聚玄重城,素有天女之称,而后又常年养在深宫,神秘的很,多少人终其一生也难窥得一眼,你竟一入京便能偶遇。” “九彩神云,天女。”晋昭捏着墨条的手一顿,抬头看向傅泉,问道,“这又是哪位说书先生的高论?” 傅泉一噎,旋即有些恼怒:“你休得笑话我,这可是真的,端云殿下降生那日,天降甘霖,解了西北的干旱,从此大延三年丰收,即便没有九彩神云,殿下也是大延的福星。” 第50章 乱党(1)儿臣 待霖都烟火将息,傅泉口中神秘的福星,却正为了一盏花灯与人吵得不可开交。 “周乐安!”周珑气得脸颊发红,伸手去够周宴手上的灯笼,“和我抢花灯,你羞不羞!” 周宴满不在乎,道:“这灯是我买的,本就是我的。” “你!”周珑语塞,半晌才吐出一句,“这明明是人家送我的!” “哦?”周宴歪歪头,做思考状,“那是谁掏的钱?” 周珑气极败坏:“本宫命令你!把灯笼还给我!不然我就……” 按说周珑是陛下亲封的一品公主,位同亲王,动怒下令周宴应当有所顾忌。 可这人偏是个目无尊法的。 “你就怎么?去同你父皇告状?”周宴笑道,“那你去告吧,我先回府了。” 语罢,他便转过身,扬长而去。 周珑一把扯过侍卫手上捧着的帷帽,便欲追过去。 萃音眼疾手快拦住了她:“殿下,宫门要下钥了……” “下钥”二字一出,周珑便消了气焰。 她耷拉着肩膀,转身往宫门内走去,愤愤道:“等本宫及笄立府,看他还敢这般戏弄?” 宫门下,一队宫人压下步辇,周珑被人扶上去。 “殿下,回云心宫吗?”萃音仰头问道。 周珑摇头:“先去父皇那。” 今日七夕晚归,虽说有人跟着,但去父皇那报备还是有必要的。 萃音颔首,步辇被抬起。 周珑仰头望了眼天际繁星,只盼着自己早日立府。 可是,公主立府必须成婚,谁能做她的驸马呢? 晋昭的面容划过周珑脑海。 转而她又摇摇头,虽说才高门低,便于掌控,可如今父皇正重用他,她贸然对他示好,定会引得父皇生疑。 门第低对她来说是好事,可对父皇来说却不一定。 且今日见着,晋昭也像是个一心扑在公务上的,到时候若召他为驸马,只怕要心生怨恨。 她若立府,定要家宅安康才好,可不要像周蒙那样,整日风言风语传进宫里。 周珑有些心烦意乱,食指微微敲击掌下扶手。 还有谁呢? 既要门第高,还要不上进,温柔体贴模样好,声低事少心和善。 放眼满霖都,似乎找不出这样的人。 周珑轻声叹息。 想起母妃数次提起的那个陶格她就心烦。 她就要及笄了,到时候等着父皇母妃选定便晚了。 她不想摆个碍眼的驸马在家中。 “殿下。”萃音的声音打断了周珑的思绪。 她轻声道:“到了。” 周珑侧首望向灯火通明的紫阳宫,却见周蒙的随侍立在门外。 下步辇的身形一顿,周珑皱皱眉:“怎的今日这般晚还在宫中?” 萃音知道周珑说的人是太子。 她道:“许是国事吧。” 周珑想起晋昭也曾说的“国事”。 她点点头道:“那今日便先回母妃那吧。” 一边的宫人再次压下步辇,萃音也欲扶上她。 周珑却摇头,抬起步子离开:“不必了,本宫走回去。” 萃音察觉到周珑情绪不佳,正欲跟上去,却被周珑拦住。 “不用跟着,萃音,替本宫做件事……” …… 紫阳宫内,周桓手中奏疏又翻过一页,一边立着的周蒙此刻正大气都不敢出。 “再写。”周桓将奏疏甩回去。 周蒙接住奏疏,跪下身道:“父皇,儿臣错了。” 短短一篇结案折子,本轮不到周蒙亲自来写,可今日周桓却令他在紫阳宫内翻来覆去写了数十遍。 周蒙纵是再愚钝,也猜到周桓的用意了。 他对审案结果不满意。 “哦?”周桓侧首,笑不达眼底,“你今日风光的很,何错之有啊?” 周蒙垂着脑袋,道:“儿臣不该,不该……” 他实在不知自己今日有何不妥。 周桓盯着周蒙,眼神愈发不耐。 周蒙思忖了半天,才想起高岳同他讲的“中正”二字。 他道:“儿臣不该偏向钟庭月、晋昭。” 周桓往后靠了靠,沉默良久。 周蒙只觉着刀刃悬于头顶,许久不曾落下。 他压住自己有些发颤的声音,试探道:“儿臣……儿臣这就回去重审?” “重审?”周桓忽然笑了一声,“行啊,回去重审。” 周蒙骤然松了口气,却听周桓继续道。 第57章 “回去把钟庭月、叶献衣他们都叫起来,说你这个太子说的话不算数,朕不满意,案子要重审。” 周蒙顿时汗如雨下,道:“儿臣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周桓站起身,“你可是当朝太子,待朕一走,全天下都是你说了算,还有你不敢的事?” 周蒙不知周桓何出此言,顿时欲哭无泪,俯下身道:“儿臣万不敢有此狂悖想法,父皇何出此言啊!” 周桓似有些气不顺,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门外内监听见动静,欲进屋续茶,却被叶康拦住。 他摇摇头,示意内监退下。 室内,周蒙见周桓几乎咳断了气,连忙起身扶住他:“父皇……父皇,你怎么了?来人!快请太医!” 叶康连忙垂头入殿。 可周桓却大手一挥:“滚出去!” 叶康闻言便退了下去。 周桓瞪向周蒙:“朕让你起来了吗?跪下!” 周蒙触电般松开扶着周桓的手,慌忙跪下身,叩首道:“父皇……父皇……儿臣错了,求父皇不要被儿臣气坏了身子。” 周桓扶着案坐下,努力平下呼吸。 他冷笑道:“气坏身子?你个蠢材还不配!” 周蒙低着头,听周桓继续骂。 “堂堂一国太子,在家听妇人的,在外听岳丈的……”周桓一把将案上的奏折甩到周蒙脸上,“那高若淙还是个侧妃!你便对她言听计从!往后朕走了,你是不是要把我大延交给高家!” “儿臣不敢!”周蒙总算明白周桓为何动怒了,顾不上自己被砸青的额角,他道,“儿臣……儿臣没有偏信高家啊!” “朕上午传的御令,下午便到了高府。”可周桓并不信他,道,“还是朕的太子亲自去传的。” 周蒙顿时神情一怔,呆愣地望向周桓。 周桓讽刺一笑,道:“怎的?你的脑子放在高府了?没有高岳便成不了事?” 周蒙直摇头:“没……儿臣没有……” 周桓揉着额心,闭眼道:“明日便送高妃去观里清修吧,朕瞧她主意是越发大了。” 周蒙神色错愕,转而竟落下泪来,他跪行着靠向周桓道:“千错万错,都怨儿臣愚笨无知!若淙无辜啊!她方生产,如今还在月中,您教儿臣如何忍心啊!” 周桓瞧着周蒙满脸泪珠的模样,皱眉道:“那便让她出了月再去。” 周蒙如蒙大赦,心想缓下一月总能再像办法替高若淙脱身。 他正要叩首谢恩,便听周桓又道。 “朕瞧着高岳在京中愈闲了,正好,锦州刺史一职空缺,遣他去吧。” 周蒙抬头,不敢置信道:“父皇?” 可周桓不等他为高岳求饶,便将此事定下:“不必这副神情看着朕,高若淙谗言媚上,高岳教女无方,朕看在郡主年幼,高氏添嗣有功,小惩大戒,往后东宫禁院若再有议政者,朕绝不轻饶!” 周蒙欲再出言,却被外边的声音打断了。 “陛下。”叶康领着萃音站在殿门外,“公主着人送宁神汤来了。” 紫阳宫内紧绷的氛围总算松缓下来。 周桓面上怒气散去,问道:“几时了?” 叶康接过萃音手上食盒,走入殿中:“回陛下,亥时了。” 周桓点点头:“阿节呢?” 叶康将宁神汤摆上案,道:“殿下今日在外头玩一天,正累了回宫歇着呢。” “没良心的丫头。”周桓轻笑,“都不说来跟朕请个安。” 叶康也跟着笑:“这不是 瞧陛下正忙?公主着人送宁神汤来了。” 周桓终于再次想起周蒙。 “你该感谢你妹妹!”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周蒙一眼,转而又示意叶康将汤给周蒙,“这齁甜的玩意,朕不喝!你喝了快回你东宫去吧!” 可周蒙还想替高岳辩解两句。 “殿下。”叶康捧着碗,行至周蒙身边,打断他未说出口的话。 周蒙只好低着头接过碗。 “起来喝吧!”周桓摇摇头,“倒像朕苛待你了!” 叶康连忙将周蒙扶到一边榻上。 殿内安静下来,周桓望向殿外:“阿节今日在外边玩的如何啊?” 殿外萃音垂首道:“公主今日逛灯会,偶遇御史台的晋大人,得了花灯。” “哦?”周桓扬眉,“朕记得晋昭长的不错,算是个才俊,阿节可说了什么?” 一边周蒙垂眸,捧着碗的手顿住。 萃音道:“殿下未曾说过什么,只是对那花灯喜欢的紧。” 周桓点点头。 “只是……” 萃音继续道:“入宫前,安阳郡王将那花灯夺走了,公主气闷的很,让奴婢来求陛下,请郡王归还花灯。” “嗤——” 周桓摇摇头,笑道:“叔侄两个加起来也有四十了,还成天跟个孩子似的胡闹。” 萃音不言,只等皇帝决断。 周桓见一边周蒙饮完了汤,道:“听到了吗?阿节要花灯,你喝了她的汤,便去帮她将花灯抢回来吧。” 一边周蒙放下碗,站起身道:“是,儿臣遵旨。” 周桓只叹口气:“行了……都出去吧,别在这扰了朕的清静。” 周蒙垂首,与殿外萃音一同告退。 周桓瞧着门外身影消于黑夜,脸上的笑意也一并消失殆尽。 他起身,捡起地上的奏折。 “哟,陛下。”叶康连忙上前,欲替周桓收拾,“这些奴婢来做便好。” 周桓却挥手隔开他:“明日一早,让钟庭月来见朕。” 奏折摊开,为首八字静呈其上。 “太子乱党,误国误民” 周桓眉目愈沉。 “让那晋昭也一并来。” 第51章 乱党(2)恻隐之心 翌日,清晨,太阳未升起,天边尚还黯淡无光。 紫阳宫内,便已经有两名臣子立在了内殿之外。 殿门紧闭,内监步子轻缓地将软垫铺在殿门外。 晋昭与钟庭月跪坐其上。 侧殿乐工琴音低沉,时而一响,虽隔着宫墙,入耳亦清晰可闻。 殿门后,周桓的声音传来:“听说叶献衣在堂上,与你们吵起来了?”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钟庭月低垂着头,道,“叶大人君子之心,臣等不如。” 殿门后,周桓轻笑声伴琴音传出:“晋昭呢?你也这么想?” 晋昭低头:“臣不敢。” 周桓问道:“这有什么不敢?是不敢这么想,还是不敢驳斥上官的意思?” “钟大人所言不虚,叶大人是仁者。”晋昭仍旧低头,不卑不亢道,“只是,臣不敢在陛下面前,称叶大人为‘仁’。” “哦?”周桓似乎有些漫不经心,随口问道,“怎么说?” 晋昭继续道:“臣子行事自然万事以法度、以社稷为先。叶大人这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何知不会成为来日的大患?” 说到这里,晋昭抬起头,隔空望向殿门后的周桓:“适时乱了社稷,独他一人做君子、做仁臣,岂不是,伪君子、真小人?” “晋昭。”钟庭月故作警告,“陛下面前,怎可……” “好!”谁料,殿门后,周桓却拍手称道,“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那些闲言碎语,敢于直言。” “钟庭月,你怎么看?” 钟庭月连忙低头回答道:“回陛下,微臣觉着,平之所言,虽有些无礼……但也说的不错,不能为着一点恻隐之心,乱了法度。” “只是,小唐大人毕竟是有名的功臣,他在青州为臣,于西北社稷也有利。” “臣只觉着,若为着家事,白白让朝廷损失一道利器,未免有些可惜。” 殿门后安静下来。 钟庭月继续道:“况且,唐毅也供出了鉴宝楼一案,以作将功赎罪,臣认为,法度不过天恩,可饶过小唐大人一命,让他继续在青州为臣。” “青州茶改正值起步,尚还离不开他。” 周桓没有回应钟庭月,问晋昭道:“另一个呢?怎么想。” 晋昭应声道:“臣只觉着,轻易放过一个唐轩,来日只会有更多的唐毅出现。” 周桓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你觉着,该当如何。” “将功抵过。”晋昭低头,“死罪可免,可朝廷,他是不能再待了。” 殿门后,周桓微微仰头,望向顶上的仙图,开口,却没有回应晋昭的提议。 “那个鉴宝楼,是怎么回事?” “陛下,这是唐毅的供词。”钟庭月闻言,抬手将供状递给了一边的叶康。 叶康接过供状,也没有递进殿内,只站在殿门外念起来。 …… 供状不算太长,可叶康念了近两盏茶也没念完。 “行了。”周桓似有些不耐,打断叶康,道,“这翟赋,现在何处啊?” 钟庭月回答:“说是在唐毅被捕时,已经潜逃了。臣等正命人尽力追捕。” 第58章 “不必了。”周桓道,“让玄鹰司去抓,抓到了,就地审。” 钟庭月:“是。” 周桓:“按唐毅的供词,这鉴宝楼所涉官员,都有哪些啊?” 钟庭月沉默一会儿,回答道:“唐毅不肯说。” 周桓:“不肯?” “是。” 钟庭月低着眉眼:“只说没见到账簿前,不愿开口。” 周桓冷笑一声:“都到这步田地了。还怕别人给他下套,这般谨慎,也难怪他在锦州贪了这么些年,都没人发现。” “不想说就不说吧,送到玄鹰司去。” “陛下?” 始终低眉顺眼的钟庭月终于抬起了头,眼神复杂地忘了眼面前的黑沉的殿门。 谁人不知,那玄鹰司暗牢,是个有死无生的地方,连正经牢房都没有,只用清一色的狗笼来关押犯人。 唐毅被送进去,只怕就再出不来了。 周桓:“怎么了?” 钟庭月:“唐毅还有用,臣只怕,他进了玄鹰司就……” 周桓:“怕什么,姚定锋他们,会审出你想要的。” 钟庭月:“可……刑不上文官……” 这还是当初,周桓身为皇子时提出的。 可周桓并不在意这些:“无妨,他不是说自请凌迟?” “那便遂了他的意!” 殿外第一缕日光自水晶窗棂投入。 水光般的彩虹映在殿门上,紫光檀色泽温润,云母流光溢彩,可里面的声音却冷淡至极:“朕饶唐轩一命。” “唐毅,凌迟。” 钟庭月动了动唇,似是还想说什么,可周桓已经不耐了。 “行了,都退下吧,别扰朕的清修了。” “是。臣等告退。”钟庭月无法,只好带着晋昭一同跪安了。 …… 等他们走后,周桓将叶康召入殿内。 “殿下。”叶康毕恭毕敬地地上供状。 周桓却没接,反而问道:“青州,还没有奏疏来吗?” 叶康垂首:“是,怪的很,连奏事的折子也没有。” “嗯。 ”周桓点头,“去喊住钟庭月,替朕传个口谕。” * 与此同时,距霖都千里之外,青州州府衙门。 刺史唐轩正愁眉不展,孤坐堂中。 “大人。”师爷洪霁奴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在唐轩手侧的桌案上,赔笑道,“小潘他们说茶没了,我自个儿拿着去年的花茶泡了些,您尝尝。” 唐轩点头,捧起茶盏,问道:“霖都的折子,还没有回应么?” 洪霁奴摇头。 打开盏盖,浓烈的玫瑰香袭上鼻尖,唐轩皱了皱眉,放下瓷盏道:“也不知父亲到底贪了多少,犯了这般大错。我这个当儿子的,也再无颜当官了。” 洪霁奴道:“大人您是陛下亲封的功臣,就算为着那块匾额,老大人纵是再大的过错,朝廷也会网开一面的。” “不是这般算的。”唐轩摇摇头,自顾自地又道,“父亲贪墨,我这当儿子的,哪有心安理得地旁观的道理,只是……这青州乱象横生,教我如何放的下啊……” “锦州一案,唐家判多重,都是应该的。于我而言,无论生死,左右都是一走了之,全无顾忌。”思及至此,唐轩轻锤桌案,愈发地焦急,“可到时候官员轮换,趁着这空档,胡昌、季启明这两人定是又要乱来!这青州的几十万茶农,只怕又要受苦……” 洪霁奴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地提起茶壶,想给唐轩续水。 还没等他打开盏盖,就听唐轩道:“老洪,再替我取道折子来。” “还不能离开青州。”唐轩眉目低沉,似是下了某种决定,“我再向陛下请罪一封。” * 镇霖,玄重宫城外。 “平之。” 听见钟庭月的声音,晋昭上马的身形一顿,转过身来拜见:“大人。” 钟庭月方听完口谕回来,手上还提着一卷纸令。 他神情复杂,对晋昭道:“唐轩一事,你……” 晋昭颔首道:“大人但讲无妨。” 钟庭月斟酌再三,又道:“这小唐刺史,我是想保一命的。” 晋昭不动声色望了眼钟庭月手上的纸令,问道:“是因为他是功臣?” 钟庭月察觉到晋昭的视线,只将纸卷收入怀中,领着晋昭往外走:“是,也不是。” 晋昭盘好马鞭,牵着马跟上:“愿闻其详。” 钟庭月走在前:“青州局势,你不明白,那里暂时离不开他。” 晋昭问道:“是因为青州茶改?” 钟庭月点头:“是。” 晋昭似有疑惑:“可下官记得,您当初是反对茶改的。” 钟庭月苦笑:“上一次折子,倒要被你们记一辈子。” 二人一路前行,直到玄武大道映入眼帘。 钟庭月回头,遥遥望着身后的宏义门:“我是反对茶改,这条国策,在我看来,是下策中的下策,治标不治本,只管得了一夕繁荣,且太过依赖西北商道。” 晋昭没有出声。 自允朝起,北部联盟一向是历朝历代的心腹大患。 大延建朝后,境内稳定下来,朝中这才腾出手,逐渐收回先朝失地。 可失地收回,北境却依旧骚扰不断,累得朝中不得不每年花费大量军费,用来抵御外族入侵。 直到前朝出了个明道熜。 明氏领着凌霄军,三代神兵天降,将北部众盟打得稀碎。 清河元年惟镛谷一战后,更是将回纥王斩杀,压得北境部族再无还手之力,与大延签下和约,承诺连年上贡。 至此,西北商道开通,先帝改号清河,大延迎来了近三十年的和平。 钟庭月愁眉不展:“他们对西北局势太乐观了。” 晋昭道:“您自幼在青州长大,是瞧出什么端倪了吗?” 钟庭月摇头:“那回纥,骁勇善战,自从他们那位凯王仆固容死后,多年内乱,自顾不暇,这才不敢进犯我大延。” 说到此处,钟庭月低下头,转身继续往玄武大街走去:“可他们新王,听说是个有手腕的。” 回纥新王,仆固辛,凯王仆固容第四子的遗孤。 三年前,这位传闻中的凯王遗孤带着旧部,不知从哪冒出来,力压回纥叛部,登上大首领宝座,时年不过十七。 这些,都是霖都中人早有耳闻的。 晋昭沉眉:“您是担心,西北再起战乱?” 钟庭月苦笑着摇头:“他们都不用进犯,只需将惟镛谷那道关口卡住,西北商道就要断了。” “届时,只怕青州就……” 晋昭无声。 商道一断,西北茶叶卖不出去,境内又吃不下那么些茶品。 只怕又要饿死一众茶农。 “远的,那位回纥王,尚能说是我杞人忧天,可近的……” 钟庭月再次摇头,叹息不止:“青州茶改,水太深了,我再怎么反对,也已经推行了五年。这时贸然撤去,弊大于利。” “可有唐轩在那,尚能保持表面的和平,给老百姓留一口气喘。他若是没了,青州那些豪强,自己就能把青州百姓逼得活不下去,届时,只怕……” 民变,这是钟庭月没说出口的话。 青州被北方部族侵占太久了。收复,算来也不过两百年,本就血脉复杂、民心不稳,因着吃不上饭,已经闹过好几次民变了。 “青州局势复杂,想将茶田改回去,也少不得唐轩在其中周旋。”钟庭月望向晋昭,语重心长道,“平之,你明白吗?” “青州,暂时离不开他。” 第52章 乱党(3)事在人为 建昭十九年的七月,霖都注定动荡不安。 十二日,锦州前刺史唐毅被悬于宏义门外,凌迟处死。 文官受刑,是三十年来第一例。 而凌迟酷刑,则是大延开朝以来从未有过。 人皆道,那日血溢高台、怨魂不散,尸鬼哀嚎冲天,几乎要穿透城门。 城民恐惧,是因宏义门外洗不去血池残迹。 官绅胆怯,却是为了唐毅死前供出的“鉴宝楼”。 所有人都怕,下一个上刑台的是自己。 到了七月十五这日,太阳尚未落下,霖都上下,便都不约而同地早早归家、紧闭门扉。 落日金光笼罩着镇霖,大街小巷似被浸在温热的黄酒中,此刻的京都竟如梦城一般死寂。 砖石上,马蹄踩地“吧嗒”轻响,玄武大街人迹罕至,只有晋昭牵着马,低着头,缓步走在街上。 “晋大人。” 声音有些耳熟。 晋昭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望了望。 夏日炎热,街上连风声都没有,长街看不见尽头。 晋昭眯着眼,却发现街角处落了道深黑的阴影。 徐文颠坐在轿中,掀起一角轿帘。 他望向晋昭,半边脸没入黑暗中,神色不明。 第59章 晋昭几步上前,拜过轿中的红袍人。 “徐大人,好巧,升迁之喜,说来下官还未贺过。” 自锦州案结审后,“鉴宝楼”这三个字便在京里传开了。 这霖都城中,达官显贵,谁家没收藏过几幅鉴宝楼的字画? 满城人心惶惶,就连高岳被贬出京这样的事,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但显然,有人还记得。 “不比晋大人如今在陛下面前得脸。” 徐文颠语调冷漠,像是并不为自己这次升官感到高兴。 “如今要见你一面,倒是越发难了。”徐文颠俯身钻出轿中,望着晋昭讽刺道,“赏个光?借一步说话?” 晋昭会意,垂首牵着马,侧身引路道:“不敢,请大人到寒舍一叙。” 徐文颠一声冷哼,抬手按住身后跟着的小厮,独自跟着晋昭走入了巷中。 巷中寂静,两人一路无话,只有马蹄声轻响。 待看见青竹居门前挂着的匾额时,徐文颠才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真是看不透你。” 晋昭没有回应徐文颠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只垂头推开大门,牵着马走入院中。 “食金吞玉、万里龙驹。” 二人路过马厩,徐文颠便望见了一边棚中的照夜玉狮子。 他笑道:“托你的福,我也能一睹这神马。” 晋昭失笑,拴好马后,便引着徐文颠去了书房:“何必羡慕我?这马被赐下,我也只敢放在府中供着。” 房门关上,徐文颠便放松下来。 晋昭走到案边,提起茶壶,回头看向徐文颠,道:“你今日来的匆忙,府上没备茶水,上午的冷茶,不介意吧?” 徐文颠摆摆手,径直找了张椅子坐下:“这么热的天,冷茶也好。” 晋昭便取了瓷盏倒茶。 茶水入盏,声音清脆。 徐文颠这才说明自己的来意:“先生被贬去锦州,你不去送送也就罢了 ,这些日子,鉴宝楼的案子被翻出来,你怎么也学那钟庭月闭门谢客?” 晋昭没有回答,只收了壶,落座在案侧。 徐文颠见晋昭沉默,皱着眉又道:“你知不知道那些吃了你闭门羹的寒门子,现在都是怎么说你的?” 晋昭理了理案边的流苏,漫不经心道:“左不过说我不尊师重道、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白眼狼、墙头草……” “你知道你还这么做?”徐文颠急得轻拍桌面,“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寒门、权贵,那是两头不讨好!” 晋昭慢条斯理地捧起茶盏把玩:“那些权贵们恨我,是因为我是高大人的门生,又翻出了鉴宝楼的案子。那些‘寒门子’又是为何恨我?” 徐文颠一顿,没有马上回答晋昭。 “真是为了那些礼仪道德?”晋昭轻笑,“这些时来府上找的人里,这些所谓的‘寒生’可占了大半,这个节骨眼上,你说他们找我是做什么?” 徐文颠语塞:“那你也不能全给拒了……” 晋昭只笑着摇头:“这胡大人可就住我对门,前脚我府上放个人进去,后脚他就能撺掇着叶大人再上道折子,你信不信?” 徐文颠沉默下来。 自打那日会审过后,叶献衣便病重了,说是卧床数日都不见好转。 他这一病不要紧,要紧的是叶氏的那些子弟,还有叶献衣的门生,此刻都恨透了晋昭。 他们当中,凡是在朝为官的,这些日子,都恨不得一日一封的奏疏送进宫去,无不是指责晋昭和御史台蛮横霸道的。 徐文颠无奈道:“不说这些了。” 他自袖中取出一巴掌大的竹筒递给晋昭:“我今日来此,还有一事要同你商量。” 晋昭抬手,接过竹筒,待看见其下刻印时,目光一顿。 徐文颠道:“早年进京时,我身上没什么钱置房,一筹莫展时,城西有户姓‘步’的人家,说是愿意低价卖给我。” 晋昭眉心跳了跳,隐约觉察出不对来。 徐文颠继续道:“我当时觉得不对,市价五百两往上的宅子,他们愿意二百三十两卖给我,便也没有答应。” 晋昭像是猜到什么,望向徐文颠道:“他们有求于你?” 徐文颠点头道:“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他们家中两儿要科考了,想请我指点一下课业。” 晋昭沉下眉头。 徐文颠扬扬下巴,示意晋昭打开竹筒。 晋昭拔开竹筒上的银盖,顿时满室清香弥漫。 她垂头,便望见了里边微黄的纸卷。 “凌太虚的真迹。” 徐文颠叹息,讲晋昭手中的竹筒拿过,轻轻取出其中纸卷,平铺桌面。 “事在人为”四字跃然纸上。 历经五百年,纸张依旧完好,其上字迹狂放不羁,素纸浓墨,宛若黑蛟凌天倒映纸上。 纵是晋昭早闻太虚真人大名,亲眼望见这幅字时,还是不免为之震撼。 她轻声道:“此物,价值连城。” 晋昭此言一出,徐文颠便愈发忧愁起来。 “我与那户人家商量好,三百两买下宅子,我免费为他们家当半年的先生。”他叹息一声靠在椅上道,“这是他们家那两孩子落榜离京时,赠给我夫人的,夫人以为他们是为了全一片师生情谊,也就没有多想,收下了。这些年,此物被我堆在书房里,也没太在意它。” 晋昭把玩了一下手中的竹筒,再普通不过的青竹筒,谁也看不出里边的门道。 更何况下边印着鉴宝楼的丙印,按市价,最高也就五十两。 她问道:“你是何时发现的。” 徐文颠道:“前些日子升了官,家中想着清扫一下,这就把它给翻出来了。” 晋昭问道:“那户人家呢?” 徐文颠叹息:“找不到了。” “找不到?”晋昭抬眼,道,“按说家中两个举子,吏部无论如何也会有记载。” “记载……”徐文颠忽地苦笑起来,“那年参加科考的人里,就没有姓步的。我也是蠢,这时候了,才发现别人给我下套。” 晋昭良久无声。 徐文颠又继续道:“我着了道倒也没事,怕只怕,有心之人是想牵扯上高家。” 他当年到京时,不过一个刚上任的七品官,这镇霖满地的达官显贵,注意到他都困难,谁会大费周章的给他下套? 只能是为了高岳。 “无碍。”晋昭眉心微皱,“万幸,你这些年没将此物示于人前。” “鉴宝楼那没有记档,也没证据能扯上你。不出家贼,倒也无妨。” 徐文颠点头:“家中出入书房的,都是我信得过的人。” “只是……”他又道,“这霖都险象环生,我入仕这么些年,对社稷有利的事,是一件都做不成,只全心提防小人,我实在是……” 晋昭垂眸捧起茶盏,没有出言。 徐文颠叹息道:“当年初到霖都便有这般陷阱等着我,这往后,只怕更是如履薄冰。” 晋昭忽然道:“听闻令堂病重,养在齐州?” 徐文颠回应道:“是啊,母亲的肺病,怎么也不见好。” “不若辞官?归乡侍母” 晋昭抬腕,仰头饮茶。 徐文颠顿时转头,盯着晋昭,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你说什么?” 晋昭放下茶盏道:“激流勇退,有何不可?” 徐文颠忽地笑了。 也不知是不是被气笑的,他道:“我这身红袍,可来的不容易。” “这话也就你晋平之敢对我讲。” 晋昭只轻轻将桌面的真迹收回竹筒。 徐文颠见她任是那副没什么波澜的样子,只无奈摇头:“先生被贬去锦州,我此时辞官,岂不是弃殿下于不顾?” 可晋昭却道:“你志不在党争,若是心存匡扶之意,此时退去,韬光养晦,是最好的选择。” 徐文颠只当她在讲浑话:“你说的容易,现在退了,以后你把我捞回来?” “谁人不知,太子最是倚重先生和你?”晋昭却笑了,抬眼望向徐文颠,“有殿下在,你还忧心没有归期?” 毕竟周桓年纪也不小了。 “你……你大胆!”徐文颠也听出晋昭的弦外音,顿时瞪了她一眼,道,“这等事也是你我臣下能论的?况且我和先生都走了,殿下岂不是孤立无援?” 晋昭摇头:“不会的,我大延永远只有一位太子,谁也害不了他。” 毕竟宫里就一位皇子,就连宗室子弟也没有几人了。 历经两朝夺嫡乱战,大延宗室早已衰落,如今幸存的适龄宗室子弟只有周宴一人。 可周宴……他不可能近的了皇权。 第53章 乱党(4)高人在前 “可……宫里沈贵妃……”徐文颠显然想的更多。 太子资质不佳,这些年皇帝对太子的嫌弃,众人也都能看在眼里。 第60章 万一宫中诞下小皇子,幼子聪慧过长子…… 可晋昭却摇头道:“即便宫中再诞一位皇子,太子之位也没有人能撼动。” “陛下不会立幼子为帝。” 徐文颠皱眉,问道:“你怎的如此笃定?” “古往今来多少帝君,也未见得都是聪敏之辈,为君者,天下贤才尽为其用,不在乎聪慧与否,知人善任便可。”晋昭垂眸道,“可若是废长立幼,且无论世人如何看待皇家,单看前朝的三代少帝,就能知道其中弊端。” “霖都已经闹了两回宫变了,陛下不会让宫墙之内再起祸端。” 可徐文颠似乎仍有不认可:“你……可微生玉还说沈贵妃腹中是我大延福星……陛下信玄学……” 微生玉在宫里的分量,那是众人皆知的。 可晋昭只是摇摇头,道:“多大的‘道’,也大不过太和殿上的龙椅。没有什么比那尊玉玺重要。所谓玄师,也不过是臣子,再灵的咒言,也不过是裱了金的奏折。储君乃天下之重,陛下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去 染指那方玉玺,即便是神仙。” 或者换句话说,周桓是宁愿见着来者平庸,万里江山动荡不安,也不想幼帝羸弱,皇权被人分去。 天下再乱,只要宫墙修得好,皇权牢牢抓在手里,就没有人能够威胁周氏。 徐文颠叹息:“你话是这么说,可谁也不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谁能确定陛下一定这么想呢?” “要殿下知人善任,可如今先生都被贬去锦州,高妃娘娘再过半月也要去观里了。霖都之中群狼环伺,殿下身边……只怕无人可用啊。” “高妃娘娘只怕回不来了。”晋昭指尖轻敲桌面,“而高大人……只要老老实实待在锦州。待京中风波过去,太子继位,高家便还有出头之日。” 后宫议政,这是犯了周桓的大忌,高岳被贬去锦州,远离京师,也算是急走脱险,可高妃…… 晋昭望向指下纹路,太子一向怜惜高若淙,可这也正是她的死穴。 太子越爱她,她死的越快。 “我们这一离京,只怕胡、赵要愈发猖狂。”徐文颠无奈道,“我大延头顶阴云密布,望不见晴空啊……” 晋昭道:“大延弊病,根深蒂固,并非只抹去一个胡氏、赵氏,就能解决问题的。想要改变当下之现状,怕是只能动大刀。” “你是说……改革?”徐文颠眼前一亮,可转而又黯淡下来,“可当今陛下在上,谁能支持改革?” 在霖都这么些年,他也有些摸清周桓的脾性了。 当今陛下,喜静不喜动,那些看上去风险小、收益高的政策,例如:青州茶改、浣纱江建堤、南北运河,陛下一般会应允。 可若是大刀阔斧的要去改革…… 徐文颠这时才算明白了晋昭的建议。 如今朝局混乱,君上只想留下万世美名,不想改变当下现状。 像他这种人,留在霖都也是磋磨,不若适时退去,远离漩涡,待时机降至,再露锋芒。 “也罢。”徐文颠摇头道,“我过些日子辞官便是。” “只是这卷字……”徐文颠拿起竹筒,显然颇为为难,“我拿在手中,只怕迟早成了祸患。” 晋昭看着竹筒,挑了挑眉:“我倒是知道一个好去处。” 徐文颠顿时望向她:“何处?” 晋昭眉眼一弯:“宫里。” * 八月初四。 今岁的秋老虎格外厉害,都将近白露了,霖都却仍旧炎热胜过仲夏。 城外,平日香火旺盛的紫方观,此刻一个闲人都没有。 阶梯两侧立满侍卫,长阶中央,一顶轿子被人抬着,缓慢往上行着。 “咳……咳……” 较中女子咳嗽声细弱,一边随行的婢女也跟着揪心起来,低下头,悄悄抹了抹眼泪。 轿夫听见轿子中的声音,步子迈得更小了,唯恐颠到了里边的贵人。 一顶轿子八个人抬,步行缓慢,几乎是在山腰处往上挪动。 看得台阶尽头的妙清道人直皱眉。 “师父。”一边的道童垂头道,“香燃尽了。” “再燃。”妙清冷声道,“倒是要看看,几炷香能到。” 山腰处,轿子轻缓地往前摇晃着,几乎要让阶梯边上的侍卫打起瞌睡。 “丹青。” 轿中人声音低哑:“还有多久到观里?” 轿子边上,丹青立即醒神,往身后望了望道:“回娘娘,才行了一半呢。” “落轿。” 轿中,高若淙半阖着的眼终于睁开。 轿子落下,锦绣布帘被一只纤细的玉手掀开。 丹青慌忙靠过去,扶住探身而出的高若淙。 “娘娘……这山顶风大,您身子还未好全,受不得风啊……” “再这么下去,得走到傍晚了。”高若淙颦眉,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就踩上了石阶,“我还不至于风一吹就倒。” 第二枝香燃了一半时,高若淙总算到了紫方观门前。 如今天热,旁人大多穿着夏装,可这位侧妃娘娘却紧裹着披风,脸色苍白。 妙清见着高若淙走来,而那方八抬大轿只在山腰处遥遥跟着,面上总算缓和了些。 她拢了拂尘,上前两步,微微颔首道:“娘娘。” “元君有礼了。” 高若淙紧接着福身回礼。 陛下礼重道士,妙清道人又有御赐的一品官身,特赦面圣不跪,原该她行礼的。 高若淙的膝盖只屈了一半,便被妙清扶住了胳膊。 “娘娘万金之躯,此番是为国祈福,贫道受不得此礼,先入观吧。” 高若淙敛起眸子,轻声应是。 说是为国祈福,可谁不知道她是方出月便被赶来了紫方观? 妙清这是为她全了脸面。 紫方观香火旺盛,空中尽是弥漫的青烟,高若淙甫一入观,便被殿前的香熏得直咳嗽。 一旁的道童微微皱眉,妙清面色却还算和缓。 她道:“娘娘玉体未愈,今日便不拜会祖师了,先随我去坤道院吧。” 高若淙单手扶着丹青的胳膊,一手捂着丝帕,半晌才缓下气息,道:“谢过……咳咳……谢过元君了。” 妙清颔首,便领着高若淙绕过长廊,穿过了月洞门。 “院内简陋,还望娘娘勿怪。”妙清带着高若淙爬上阶梯,找到最里边的一间小院,推开门道,“想着娘娘喜静,贫道特意寻着此院,平日无人能到此处。” 高若淙眼里有些感激,微福身道:“妾身多谢元君了。” “不敢当。”妙清颔首,“娘娘一路劳累,早些安顿吧,贫道有些事务要处理,先行告退了。” 丹青连忙将妙清送出了院外。 而院内,高若淙推开房门,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高若淙出声:“丹青。” “娘娘?” 丹青回头,欲靠近房门,却被高若淙的命令打断。 “去打些水来,清洗一下。” 丹青应声退出去,高若淙才步入屋内。 “徐家嫂嫂?” 高若淙合上房门,看向屋内的齐思元,问道:“您怎的在这?” “民妇见过高妃娘娘。”高若淙亲和,可齐思元却没忘了礼数,下跪问安。 高若淙连忙甩下披风,几步上前扶起齐思元,嗔怪道:“这是何意,可万不可与我生疏了。” 齐思元起身,任由高若淙将她扶到案边。 “徐大哥的事,我都听说了。”高若淙仔细打量着齐思元,忧心道,“怎的好好的,竟要辞官?” 齐思元摇头,只道:“实在是母亲病重,他又是家中独子,不得不回啊……” 高若淙闻言,只轻轻点头:“徐大哥是个难得的孝子。” 齐思元道:“今日午后,我们就要离京了,时间紧急,民妇前来,是有一事相求于娘娘。” 高若淙苦笑,道:“我如今自身难保,又有什么地方能帮你们?” 齐思元摇头,从怀中取出竹筒:“既是帮我们,也是帮娘娘。” 竹筒入手,高若淙拨开银盖,顿时满屋清香。 高若淙不用提出其中纸卷,也能知道,这不是俗物。 齐思元道:“这些日子,娘娘请务必将此物递给太子,八月十五,中秋家宴,可作贺礼,献给陛下。” 高若淙一顿,望向齐思元。 齐思元回答她没说出口的疑问:“凌太虚的真迹,娘娘为国祈福,献上此物,再合适不过了。” 提出纸张。 “事在人为”四字跃然其上。 高若淙沉眉,道:“真迹不假,只是如今这个关口,我借太子献上这么四个字,只怕陛下又要疑心我左右太子。” 齐思元低头,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纸,递给高若淙:“请娘娘阅后即焚。” 纸张入手,其上笔如刀锋,高若淙扬眉:“这是那个晋昭的字?” 第61章 齐思元颔首:“是。” 待高若淙阅过其上内容,璀然一笑,道:“有机会我可真是要见见这位晋大人。” 齐思元没有应声,只接过信纸,替高若淙将其燃成灰烬。 高若淙道:“此事,我应下了。” “民妇代官人,多谢娘娘。” 齐思元谢 恩退去。 门被关上,高若淙望着烛火,轻轻扫去桌面灰烬,显然心情不错。 而此刻,紫方观另一侧,妙清跪坐在竹席上,望着对面人提壶浸茶。 开水淋在碗盖上,一时室内叮当作响。 妙清道:“阿珩,你心不静了。” 晋昭双眼微弯,没有抬头,只笑道:“高人在前,我这俗人诚惶诚恐,哪敢心静?” 妙清无奈,道:“当初应你三诺,如今也还了两个了,快些说第三个吧,我也好去远游。” “都说这紫方观没了香火可以,没你妙清元君不行。”晋昭放下茶壶,道,“你去远游了,这偌大的道观,还有一众徒子徒孙可怎么办?” 第54章 乱党(5)人各有命 妙清鼻尖一声轻哼:“人各有命……” 晋昭但笑不语,只侧首望了望窗外的山景。 分明已至秋日,这凌燕山上的枫树却依旧翠绿茂盛。 妙清顺着她的视线往外望去,轻声叹道:“今岁确实不如往常。” 稍许,她又转过头,看着晋昭道:“你也与当年大不相同。” 晋昭颔首,却没有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反而嘱咐道:“高妃方出月,住这山上恐多有不便,你多担待些。” 妙清不满道:“我照顾人你还不放心?你瞧瞧乐安,被我带的多好……” 晋昭又想起周宴来,皮笑肉不笑道:“确实带的好。” 妙清听出她话里的讽刺,道:“你可别觉着他被我带歪了,就冲你把他栓裤腰上护着那两年,你那桓哥哥没弄死他就不错了,还敢让他正经……” “咚!” 茶杯被重重摔在桌上,吓得妙清一激灵,连忙止住话头。 晋昭抽出一边的棉帕,缓缓擦去手背茶渍,道:“手滑了。” 妙清自是不信。 她咽了口唾沫,换了个坐姿,装作无事道:“那可得小心些,我这茶具可是去东海开过光的,你这俗人喝一口,至少延三年寿。” 晋昭无声冷笑。 妙清连忙岔开话题,道:“那高妃娘娘,前呼后拥的,还有太子牵肠挂肚,你何必忧心?就算我不管她,人家也照样能活得滋润。” “这正是我要嘱咐的。”晋昭抬头看向妙清,“不能让太子见高妃。” 妙清为难道:“你这是要我当王母娘娘啊……” “你放心,高妃娘娘不是织女。”晋昭把玩茶盏道,“太子殿下也做不成董永。” …… 午后,日头西移。 回风亭外,徐文颠坐在马车边上往西张望。 待到看见妻子的身影显现在落阳金光下时,徐文颠连忙跳下马车,前去迎接。 “怎么样?” 徐文颠几步快跑上前,搀住齐思元。 齐思元喘着粗气,点头道:“娘娘答应了。” 心里的石头落地,徐文颠释然笑道:“好啊……这就再看晋平之的了。” 齐思元也道:“想不到这小晋大人看着不声不响,竟能在紫方观内有朋友,从前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齐思元一语点醒徐文颠。 晋昭一个齐州孤儿出身,入京不过三年,平日也少见他沾染道法。 紫方观素有天子观之称,平日连皇室宗亲都得给几分薄面,晋昭如何能使得动里边的人? “驾——” 远方马蹄声响,徐文颠抬头便看见了一列黑骑。 玄鹰司归京了。 徐文颠来不及细想紫方观的事,匆忙将夫人扶回马车内,低头嘱咐车夫道:“快走吧……” 好不容易能离京,徐文颠可不想再去犯玄鹰司的忌讳。 他们此番归京,应当是翟赋被抓到了。 可事与愿违。 “吁——” 姚定锋一把扯住缰绳,马蹄扬起,又重重落下,溅起一地尘埃。 “马车内何人?” 徐文颠叹息,拍拍齐思元手背以示安抚后就掀开了车帘。 他脸上堆起笑:“草民徐文颠,见过姚总司。” 姚定锋上下打量了眼徐文颠,道:“我出京前,徐大人方升的官吧,怎的不到一月便辞官了?” 徐文颠笑道:“实在是家母病重,我是独子,不能不回去照料啊……” “徐大人可真是个孝子。”姚定锋端坐马上,轻笑道,“孝顺好啊,孝子运气好……” 徐文颠心知姚定锋指的什么,却不敢应声,只装傻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母亲确实是我徐家的福星。” 姚定锋轻敲手中马鞭,只笑着摇头望向远处:“但愿徐大人能永远这么幸运。” 徐文颠脸色有些发白,望了眼远方的残阳,又收回视线,对姚定锋道:“姚总司……这天色不晚了,您看我还急着赶路……” 姚定锋颔首,让出道来。 “那便不打扰徐大人了。” “不敢……不敢……姚总司再会。” 徐文颠放下车帘,车夫一抖马鞭,马车便向远处行去。 姚定锋看着车轱辘碾地,两辆马车渐渐远去,皱了皱眉,又喊住了他们:“慢着。” 徐文颠顿时颈后汗毛倒竖,无奈喊住车夫,又掀开窗帘往后看道:“姚总司可还有吩咐?” 姚定锋纵着马往前两步,道:“我记得那晋昭与你关系不错,怎的也没来送你?” 徐文颠道:“人心似水,关系也是会变的。” 姚定锋冷哼:“你们读书人,翻脸还真是比翻书还快。” 徐文颠轻笑道:“各人也有各人的苦衷。” 公务在身,姚定锋也不欲再和徐文颠多纠缠,随口拜别过后,便撤马往镇霖城奔去了。 马车再次向前行去,徐文颠望着那一人一马消失在视线里才敢放下窗帘。 “呼——” 车内顿时黯淡下来,徐文颠满头冷汗,靠在车壁上,喃喃道:“幸亏走了……” …… 玄鹰司一路飞驰入京,在城门落钥最后一刻闯入玄武大街时,引起不少城民的恐慌。 “这玄鹰司怎么这么快就回了……” “还用说,那鉴宝楼东家抓到了呗。” “那岂不是京里又要死人……” “你怕什么?死的都是当官的,关你我老百姓什么事?” “那我三年前往衙门门卫那送过两筐鸡蛋……” “……这鉴宝楼的案子,少说都得千两、万两往上,谁会管你的鸡蛋?” “万两啊……够养我家五百年了……” 街边议论声渐渐远去,待姚定锋到了紫阳宫门外时,天色已经暗沉。 奏折递入殿内,姚定锋捧着翟赋的头颅跪在殿外玉阶上。 殿内,周桓接过折子,皱眉道:“那种脏东西带进宫做什么?还不让他滚出去?” 叶康颔首退下,便行到了殿外。 “叶公公。”姚定锋问道,“陛下可是有什么要问的?” 叶康摇头,道:“姚大人奔波数日,想来也累了,不妨先回去歇息吧。” 姚定锋望了眼殿内,又看向叶康。 叶康冲他轻轻点头。 姚定锋这才把手里的盒子放下,起身离去。 “姚大人……”叶康连忙喊住他。 姚定锋回头,面带疑惑。 叶康干咳两声,指了指地上的黑方盒:“脑袋带上 。” 姚定锋这才捡起盒子踩下台阶。 望着姚定锋背影远去,叶康轻声叹息后,转身回到殿内。 此刻周桓案边奏折堆积如山,手里账簿更是有三指厚。 其上人名多如牛毛,所载银两粗略计算也有千万之巨。 周桓眉心沟壑愈深,出声却问了个不相关的人。 “唐轩的折子,还没进京吗?” 叶康道:“回陛下,青州至今,没有消息。” “废物。”周桓甩下手中账簿,揉揉额心道,“把他押回京来。” 叶康问道:“那青州刺史……” 周桓往后仰去:“季启明暂代。” …… 此时晋府。 扶微轻咬手中糕点望着晋昭:“人就在城郊驿站,明日要带过来吗?” “不必。”晋昭折起手中信纸,放在灯前点燃,“先观望京中局势。” 扶微不知晋昭具体想做什么,只点头道:“好。” 稍许,她又想起什么,看向晋昭道:“她说想见你一面。” “这些日子不行。” 烛光中,晋昭眸色晦暗不明:“等中秋之后,我休沐再见她。” 扶微点点头,没再说话。 第62章 晋昭却开口问道:“这次张先生有没有说些什么?” 扶微一怔,转而摇摇头:“张先生这些时候在山里,我没见到。” 晋昭低眸看向桌面灯影,问道:“我有一事,想问问你。” 扶微歪歪脑袋,看向晋昭:“什么事?” 晋昭问道:“当初张先生去青州,是风凌强求的,还是他自愿跟去的?” “我当时还小,只顾着哭了,这些事也记不太清……” 扶微皱着眉,苦思冥想。 晋昭没再继续问下去。 可扶微却反应过来了什么。 她瞪大眼,不敢置信地望着晋昭:“您是怀疑张先生?您居然怀疑……” 晋昭叹息,抬手递出糕点,堵住扶微的嘴:“不是怀疑,我就好奇一问。” 扶微好不容易吃完嘴里的糕点,不满地看向晋昭,道:“张先生可是全心全意为您好,这些年都不接诊旁人,只顾着您的病情,日夜研究单方,我瞧着他老人家都憔悴不少。您不能因为怕他唠叨,就怀疑他……” 晋昭叹息:“张先生是位好大夫,也正因如此,他这些年不接诊旁人,只顾着我,这才显得可疑。” 扶微眉头紧锁,显然有些生气了。 晋昭只道:“我晋昭也不是神人,当年与张先生也不过萍水相逢,缘何让他老人家劳心劳力这么些年?” 扶微一拍桌面,站起身来:“那是他老人家妙手仁心!” 晋昭叹息:“我当然知道张先生是位好大夫,我只想知道这背后有没有什么隐情。” 毕竟这世界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 可扶微气极,红了眼眶,甩下一句“你这是小人之心!”后便离开了。 只留晋昭望着庭内暗影半响无言。 也许真的像妙清所说,她变了,变得疑神疑鬼。 第55章 乱党(6)天网恢恢 翌日,御史台。 钟庭月望着手中的御令陷入沉默。 “大人。” 见钟庭月不语,归正卿出言问道:“宫中怎么说?” 钟庭月轻声叹息,将手中的名册递了下去。 归正卿接过那张薄薄的纸页,满脸疑惑地望着其上稀疏的几个名字:“这是……” “宫中御令,传这几人来问话。” 钟庭月单手支着桌面站起身来,又看了眼一边的晋昭道:“由御史台主理,令京中凡有过贪污受贿行径者,自行到衙中回禀,所贪墨之银,自行上缴国库,态度良好者,过往不究。” “自行?” 归正卿声音陡然拔高,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陛下的意思是,让他们自行认罪?” 又不是什么天大好事,债主讨钱还要上门找,现在宫里要那些贪官自己认罪交钱? 钟庭月点点头:“明日诏令便会从中书省传下,且看着吧。” 归正卿又看了眼手中纸页:“那这是?” “这些都是陛下划出,情节较严重的,罪无可赦的。”钟庭答道。 晋昭接过纸页,就看见其上为首第一人。 章天宥,刑部郎中。 墨字提名之后,紧跟着朱批——受贿五千两。 归正卿叹息:“我着人去传他们问话吧。” …… 归正卿和晋昭前脚带着人刚走,后脚姚定锋就到了台中。 “此期兄,无恙啊?” 一入堂中,姚定锋便望向钟庭月,语气颇为和善,说明来意:“陛下令我协同御史台审理鉴宝楼一案。” “托你们玄鹰司的福,我现在可不敢有恙。”钟庭笑着摇头道,“正值台中人手不够,你们玄鹰司这时候来帮忙,可真是雪中送炭。” 语罢,他便张扬着望向堂外,发现姚定锋是一人前来的。 他问道:“怎的今日就你一人过来了?你那两位小副使呢?” 姚定锋摇摇头:“他们有别的差使。” 钟庭月闻言,便也没有再问下去,转而与姚定锋商量起案情来。 这边御史台是一派和煦,而霖都另一头,工部却是一片混乱。 “哐当!” 归正卿被人拉着往后退了两步,匆忙躲过从屋中砸出的砚台。 他瞪大双眼,望着脚下砖石被砸出的白痕,不敢相信,真的有人会公然违抗御令。 “章天宥!” 归正卿怒不可遏,直冲里边喝道:“我等是奉旨传你!你这是何意?好歹进士出身,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进士?” 章天宥衣衫不整,发冠凌乱,冷笑着扶着门框从屋内走出。 他怨恨地瞪着归正卿:“说来你我还是一同中榜,真是苍了天了,轮到你这个吊车尾的来抓我这个一甲的了!” 归正卿被气得满脸通红,却还是稳下呼吸,试图同章天宥讲道理:“这与几甲有何关系?怨只怨你贪得无厌,拿了不该拿的,天网恢恢,你还不速速随我回台里!” “贪得无厌?” 章天宥眼眶发红,状似疯魔,瞪着归正卿道:“我章天宥,一辈子苦出身,好不容易读书读出来了,结果上了官场,尽是他妈的人情世故!” 归正卿不明白章天宥在说什么,道:“你休得顾左右而言他!” 章天宥道:“你以为那五千两是我要拿的吗!你以为,那供给运河的红木是我要换的吗!” 归正卿满脸不可理喻:“不是你要拿的,还能是别人逼你不成!” 远处晋昭与陶平清商量完交接事宜后,走了过来。 章天宥泪流满面,仰头望向天空:“说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骤然看向归正卿,握着手里的簪子就要向他冲过去。 人群顿时一阵骚乱,晋昭慌忙冲过去就抓住了章天宥的手。 章天宥嘶嚎:“不过是放过大鱼抓小鱼!” 晋昭皱眉,抬腿踢向章天宥腿弯。 “啊!” 晋昭力道并不轻。 章天宥膝盖撞向石砖,顿时额上冒出冷汗,疼得抽气。 “这……” 归正卿连忙弯腰欲扶章天宥。 他轻声对晋昭问道:“他到底还没有革职,这样不合适吧……” 晋昭摇头,示意归正卿安心,而后随手卸下了章天宥手上的簪子,让过身,示意跟来的夏孰将人押走。 左右周桓跟前,参她办案残暴的折子已经堆得如山高了,也不差这一封。 章天宥回过劲来,望向晋昭,讽刺道:“哟……我当是谁?这不是咱们的状元郎嘛……” “唔!” 不等章天宥继续骂街,晋昭便使眼色让人封了他的嘴。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晋昭看也不看章天宥,回身同陶平清拜别:“多谢大人帮忙了,下官这就告退。” 陶平清见他们如此阵仗,也不欲多留,只笑着送人出去。 待一行人离开工部衙门时,街边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唔唔唔!” 眼看着章天宥如落水狗一样满头蓬乱地被人拖出衙门,人群轰然散开,深怕祸及此身。 只有几个胆大的还敢低声嘟囔两句。 “哎哟,这是干嘛哟。” “看着像御史台的官,你看那个瘦瘦的,像是今岁状元,叫什么来着……” “叫晋昭,他边上那个是御史台的归大人。” “喔唷……这是要做什么哟,把人糟践成这个样子……” “鉴宝楼的案子吧……昨日玄鹰司不是归京了?” “那不是贪官?” “八九不离十了。” “不对啊,这章大人寒门出身,一向清贫的很,怎么会是贪官呢?” “这你就不懂了,工部可是肥差,哪有人真能忍住不贪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 “大人还是留些功夫,等着回台中受审吧。” 晋昭翻身上马,垂目瞟了眼章天宥灰白的头发:“我等也不为难你,给你备了轿子,好生歇会吧,这里没人看你唱戏。” 章天宥陡然静下。 嘴上的布条不去,他也没法说话,认命似地钻回轿中。 马蹄声轻响,归正卿松了口气,总算能回去了。 一行人好不容易安静了一路,待回到御史台时,晋昭却抬手解开了章天宥脸上绑的布。 “想来大人有不少话想说。” 晋昭的眼光不动声色地从侧边马厩处挪了回来,顺手拍了拍章天宥的肩,又指向正堂当中道:“我等官小,说了不算,有什么冤屈,大可向钟大人陈明。” 归正卿看见马厩里的黑马,也应和道:“钟大人当年可是一甲,想来是有资格同您讲话的。” 章天宥不明白其中干系,只一把扯下自己脸上的松了绑的布甩在地上。 他回首怒瞪二人:“你们如此粗暴办案,且等着!” 晋昭抬抬眉,站在原地无动于衷。 第63章 归正卿亦抬手,示意请便。 章天宥语罢,便怒气冲冲地闯向入堂中。 “钟大人啊!” 堂中,钟庭月正欲着人去问晋昭路程时,便听堂外一声哭嚎。 章天宥双眼通红闯入堂中,像是受了百般凌辱一般跌在地上。 他甚至等不及看清堂中都有何人,便开口哭诉道:“你们御史台的两位大人,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什么威风?” 章天宥掩面捶地的动作忽然顿住。 这声音不对。 当他抬头望见那一席黑袍时,顿时浑身的血液都冻住。 姚定锋歪歪头,看向门外站在庭前晒太阳的两人,讽刺道:“威不威风我不知道,你们御史台的人,确实散漫。” 钟庭月干咳两声,侧首嘱咐身边的人:“还不让他们进来。” 差役顿时埋着头,小步跑了出去。 姚定锋望向地上缩成一团的人,不耐道:“还不爬起来?等着我扶你?” 章天宥哆嗦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下……下官……下官不敢……” 待晋昭和归正卿走入堂中时,便望见了站在中央,缩得像鹌鹑的章天宥。 “下官见过钟大人、姚总司。” “姚总司”三个字响起时,章天宥便又抖了一下。 晋昭掩下眸中恶趣味的笑意,抬头看向章天宥道:“章大人,您不是有冤屈?钟大人可就在堂上。” 谁料章天宥咚的一声就跪了下来。 “下官认罪!下官认罪……” 章天宥连连磕头求饶:“下官……不……罪臣,罪臣什么都说……罪臣什么都说……” 晋昭看了眼他瑟缩的样子,敛眸静立。 看来,前些日子唐毅的凌迟之刑,效果显著。 顷刻之间,章天宥的官服便被汗水浸透。 他不断地向钟庭月求饶:“受贿的五千两,全部放在家里,罪臣一分也没敢花……全都在家里……” “行了……”钟庭月无奈,“找你来是问话,别磕了……” 归正卿连忙扶住了章天宥。 “姚总司。” 章天宥这副样子,显然无法受审,钟庭月无奈,只好请姚定锋回避一下:“你……” 姚定锋会意,提起案边靠着的刀便要离开。 晋昭识趣地和归正卿一起侧过身,让他出门。 谁知姚定锋到了门前,又回过头。 他看向里边状若乞丐的章天宥,道:“章大人今日到堂中的模样,我会如实禀告陛下。” 晋昭、归正卿尚没什么反应,反而是章天宥慌张起来。 “不……不用的……”章天宥神色惊慌,不敢与姚定锋对视,“罪臣这是自己造的……不关旁人的事……不必告知陛下……” “告不告知,不是你能决定的。” 姚定锋话虽是对章天宥说,可眼睛却锁死晋昭:“我不会让任何人,借陛下的旨意耍威风。” 晋昭站在一旁,始终没理会姚定锋阴恻恻的眼神。 她现在能明白周宴为什么管他叫旺财了。 确实是周桓的一条好狗。 乱咬人的疯狗。 第56章 海江清(1)救救我 姚定锋一走,章天宥逐渐平复下来。 “先坐吧。” 钟庭月侧首,示意差役搬了凳子到章天宥身旁。 章天宥抹了抹额上方才沁出的冷汗,摸索着坐下,对钟庭月道:“多谢大人了。” 钟庭月摇摇头,又道:“想来方才在工部,两位大人与您有些误会,他们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作为长官,代他们向您道歉了。” 语罢,他便要起身赔不是。 此举顿时吓得章天宥没坐热的屁股弹了起来。 “哎哟……您……您哪里话……” 章天宥蹒跚几步,欲拦住要离开案边的钟庭月:“下官到底年长他们不少,哪有和晚辈计较的道理?” 归正卿望着章天宥顿时顺毛的模样就恼火,哼声道:“章大人方才在工部可不是这么说的。” 语罢便走到一边落座。 章天宥顿时面色一僵,半屈着身站在凳子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行了。”钟庭月眼神示意归正卿莫再多言。 他转身坐回案边,又对章天宥道:“下属无状,章大人不见怪便好,请坐吧。” 章天宥闻言,眼珠子左右望了望,而后捋捋发丝。 他又恢复成往日文官清流的模样,颔首落座,端庄起来。 归正卿将章天宥的模样放在眼里,只无声冷笑一下,没有再说话。 钟庭月开门见山道:“今日唤大人前来,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事。” 章天宥面上闪过一丝茫然,似有不解。 方才那么大阵仗,归正卿都说是奉皇命拿他了,怎么可能不是大事? 他试探问道:“那是……” “也不过是鉴宝楼一案,账簿找到了。”钟庭月笑道,“上面正好有您章大人的名字,贿银五千两。” 章天宥放在升起的一点侥幸的希望,又陡然灭了下去。 他嘴唇泛白,声音有些哆嗦道:“陛下……陛下要杀我?” 钟庭月笑着摇头:“陛下如何判你,宫中尚未有旨意传出,只是……” 章天宥眸中又升起希望。 钟庭月道:“陛下想知道,这五千两,是何人所赠?” 章天宥耷拉着肩,低下头,道:“是……是禹州的陈麻子……” “陈麻子……” 钟庭月垂眸,从案边取过一本册子道:“锦州荣兴县人士,早年家中被倭寇劫掠,只剩下他和妹妹陈翠翠二人,漂泊至禹州,先后在米行、酒庄做过事,多次偷盗被抓,后瘸腿,嗜赌,靠陈翠翠在布庄做工养活。” 钟庭月看向章天宥,道:“你说的陈麻子,可是此人?” 章天宥眼睫微颤,道:“是……” 一边的归正卿嗤笑:“这便怪了……” 钟庭月问道:“你是说,这个靠妹妹养活的赌徒,能拿出五千两贿赂你?” 章天宥硬着头皮道:“是……” 钟庭月又问道:“一个赌徒,有这么多钱,他不去赌坊,反而折成画,送到你章大人府上?” 章天宥默然半晌,道:“许是侥幸赢了盘大的,发财了……” “章天宥!” “这些话你敢放到御前去说吗!”钟庭月骤然动怒,“如今铁证如山,你休得胡搅蛮缠!” 章天宥被吓得一抖,合上眼,几个深呼吸后,便神思清明许多。 也罢,就这样了…… 他起身跪 地道:“罪臣所言句句属实,如有虚言,请天诛地灭!” 钟庭月脸色沉了下来。 章天宥挺直了腰杆:“那五千两,确是陈麻子买了送到罪臣府上的,罪臣与他素不相识,也不知他为何这么做,怨只怨罪臣鬼迷心窍,收了画换银子。” 归正卿冷笑道:“那可真是天上掉馅饼……” 钟庭月警告他:“你可真想好了,这么说,本官就这么呈到御前了。” 章天宥紧绷着唇:“罪臣所言,句句属实。” “不对吧。” 一旁沉默许久的晋昭终于说话。 她看向章天宥,道:“章大人似乎还有隐瞒。” 章天宥一怔,转而不认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晋昭指尖轻轻拨弄衣袖,道:“方才在工部,大人说的话,自己都忘记了么?” 章天宥冷笑:“当时我被你们两个气昏了头,自然口不择言,说了些胡话。” “胡话?” 晋昭道:“大人一甲进士,文章笔墨满京第一,素有寒门文曲之说,我当大人梦里都是诗海文涛,青天白日的,不想竟也会说胡话?” 章天宥冷哼一声:“比不得你晋昭会诡辩。” 晋昭道:“我知大人瞧不上我,特有几句话不解,想请您见教。” “您当时说,‘放过大鱼抓小鱼’,此话何解?谁是大鱼,谁是小鱼?” 章天宥只低下头,不做回应。 这时归正卿也回过神来,跟着道:“你当时还说那五千两是旁人逼你收的,还有什么运河红木,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章天宥抬头望向晋昭二人,反咬一口道:“我知我在工部对二位多有出言不逊,可二位大人也不能为私仇,污蔑于我。” “你!” 归正卿属实未见过脸皮这般厚的人。 可章天宥继续道:“我知今日工部围着的,多是你们御史台的人,定然会跟着你们说话,可没说过的话,就是没说过,放到陛下跟前,我也是一样的。” 章天宥此言之坦然,几乎让归正卿一时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晋昭忽然道:“章大人,可知按我朝律例,受贿五百两以上者,当如何处置?” 章天宥道:“杖八十,流放三千里。” 第64章 “还有一条。” 晋昭提醒道:“子孙三代入罪籍。” 章天宥沉默,晋昭却看到了他嘴角那抹不屑的笑意。 晋昭道:“我知当今朝内外,有些人手眼通天,悄无声息地抹去一个人的存在不是难事,改换罪籍更是轻而易举。” 她看向章天宥:“有钱能使鬼推磨,达官显贵纵是去了荒地,也能照样活得滋润。” “大延官员俸禄低微,贪墨受贿法例不细,是以这些年,如章大人之流,多如牛毛,莫说京中的大官了,便是民间的小吏,也都是可着机会搜刮几粒银粮。” “七月更有锦州案在前,父亲唐毅贪墨八百万,其子唐轩却能保全性命。” 晋昭走到章天宥身前,蹲下身,问道:“章大人如今这副模样,是想再唱一出唐家记?”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况且……”章天宥冷哼道,“你拿我五千两去和他们八百万比?” “二位没有可比性。” 晋昭摇头,道:“唐毅罪在贪墨,你罪在渎职。” “你胡说什么!” 章天宥猛然抬头,怒道:“你这个无知小儿,可不要空口造谣!” “渎职论罪,当处死刑,全家流放,严重者,满门抄斩。” 可晋昭根本不理会他,只道:“唐毅凌迟而死,唐轩因西北功绩得以保全性命,不知大人,是您无惧酷刑,还是令郎有功在身?” 章天宥无端想起了宏义门下沁入砖缝的血渍。 是得出多少血,才能让那块地几天都刷不干净。 他浑身发颤,才蒸干的冷汗又冒了出来,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不要紧,等去运河调查的人回京了,你就明白了。” “大人今日在衙门前几番呼喝‘大鱼’‘小鱼’,就没有想过,鉴宝楼账册上那般多的人,为何只挑你一人来台中?莫非真是运道不好?”晋昭站起身,俯视道,“运河修建乃是国策,你工部郎中何等要职?可想过,一旦建材出了问题,底下的百万劳工是和下场?” 章天宥跌坐在地上,努力想理清思绪。 可晋昭并不给他机会,道:“别说大鱼小鱼了,便是龙王在海中作乱,危我大延国运,朝廷也会遣人去降了它。” “你如今什么都不想说,那便算了吧,等去禹州的人回来了,让他们替你说。” 语罢,她便转身回到位置上。 钟庭月作势,让人将章天宥拖出去。 夏孰等人入内,正要伸手拿住章天宥。 “等等!等等!” 章天宥连忙挥手隔开他们,望向钟庭月道:“大人,我认,我都认……” 钟庭月皱眉:“你想认什么?方才姚总司在时你也说认,过了转口便反悔,这会又说认,到了御前,可别又倒打一耙。” 章天宥顿时脸颊一红,转而道:“画押,我画押。” 钟庭月这才点头,示意一边的文书记录。 章天宥道:“罪臣那五千两,是禹州一商人给的,就是想要罪臣在运送木料的线上,换成他们的人。” 钟庭月问道:“那商人是是何人?” 章天宥答:“姓顾,我瞧着是位女子。” 晋昭眉心一跳,看向章天宥,没有说话。 钟庭月皱眉也察觉出不对来:“运河供应木材的,是圆福商号,我记得他们东家,也姓顾。” 章天宥顿时眼睛一亮,应声道:“对,就是那个顾!” “啪!” 钟庭月终于忍无可忍,拍案怒道:“章大人,你的意思是,圆福商号监守自盗?莫不是在戏弄我等?” 章天宥无辜道:“我只说一个姓氏,没说就是他们家啊,天底下姓顾的商人那么多,许是赶巧了呢?” “况且,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一个‘顾’,运送木材的都是朝廷的人,他们想换成自己的人,两头吃,也并非没有可能啊……” 钟庭月努力平复下呼吸,问道:“那你说,那女子,姓甚名谁?” 章天宥:“顾清,样子我没见过,听声音应是三四十岁上下。” 晋昭低下头。 圆福商号,江月上之女,顾清清,与章天宥所说的人名仅一字之差,年纪也对得上。 而此时的顾清,正在浣纱江的行船上,对自己的处境毫无所觉。 “少东家!” 船工呼喝道:“这江里有人!” 顾清倚靠在围栏便,往江中望去。 翻涌的碧水之间,一白衣女子正艰难地漂浮在其中。 “快!”顾清喊道,“快把她捞上来!” “扑通”几声水响,船工系着绳子跃入江水中。 几番浪涌,浪花呛入鼻腔。 段从南几乎力竭,眼中天与江水倒转,直到棕红船只映入。 她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向那个方向游去。 “救……救救我……” 第57章 海江清(2)今夕何夕 …… “姑娘?姑娘?” 被捞上船,段从南眼前发黑,感到有人将披风拢在她身上。 那人蹲在她身边,轻拍她的面颊:“姑娘,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段从南一双细眉紧锁,面色苍白。 正值夏日,她却如坠冰窟。 “冷……” “还醒着……” “快!给她拿身干衣裳!回舱里!” 段从南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她 感觉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举起,拢在怀中。 鼻尖是皂角清香,她记得这抹香,是容州的芙蓉皂。 “这里……是容州?” 段从南有些糊涂了,难道她游了这么远? “这里是禹州啊……” 女子的声音忽近忽远。 “禹州……” 段从南拼尽全力睁开眼,想看清抱着自己的人是谁。 船舱上脚步声凌乱,段从南睁开眼,入目只有一道素色衣领,再往上,便是修长的脖颈、乌黑的发丝。 红绸穿在发间,与女子耳垂下摇晃的红珊瑚一色。 她来不急道一声谢,便昏了过去。 顾清抱着段从南在船舱内疾行,却忽然察觉到怀中一沉,顿感不妙,高声喊道:“快!她昏过去了!” * 此时霖都。 章天宥坐在御史台侧边厢房中,怔怔地望向窗外。 烈阳高照,院中桂树碧叶如影。 章天宥轻声问门边的人:“今夕何夕了……” 短短两个时辰,他竟觉已过了半生。 “建昭十九,八月初五。” 门侧,晋昭走入屋内,关上门,将手中的饭盒放在桌面,道:“今日匆忙,想来大人还未进食。” “呵……”章天宥苦笑着摇头,“都这个境地了,你觉得我还吃得下?” 晋昭按着饭盒,没有说话。 “你是来问那个顾清的吧……” 章天宥讽刺地看着晋昭,道:“当初都当你晋昭是个君子,不想竟是满京的寒生都看走了眼。” “我从来都不是君子。” 晋昭侧首看向章天宥,坦然道:“此时来问也确是为了顾清。” “如今你是鸡犬升天,便什么都不装了?”章天宥冷笑一声,“你与那圆福商号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晋昭道,“他们是大延的商号,我是大延的官员。” 章天宥冷哼。 晋昭道:“我也从未说圆福商号与顾清有什么关系。” 章天宥回道:“你想问什么?” 晋昭道:“你见过顾清吗?” 章天宥一脸莫名其妙,道:“当然见过。” “她长什么样?” 章天宥皱眉回想:“就……就……同京中贵妇们没什么差别啊……” 晋昭道:“你看到她的脸了?” 章天宥摇头:“她戴着面纱、帷帽,里三层外三层的……我怎么看得清……” “那你怎么确定她就是顾清?” 章天宥不满道:“我当然知道,她给我看了禹州总商局的腰牌,上面可真真切切的写了‘顾清’二字。” 总商局腰牌,相当于给各地商人发的,方便其四处行走。 一人一牌,登记盖印,比户籍还难造假。 晋昭问道:“你可有物证?” “那卷画不就是……” 章天宥忽地一怔,反应过来晋昭在质疑自己,问道:“你怀疑我在陷害他们?” 晋昭不语,可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晋昭!” 章天宥恼怒喝道:“你不要太过分了!” 晋昭却无视他的呼喝,只继续问道:“只有画?可有旁的物证?” 章天宥愤怒至极,瞪着晋昭:“我或许不是什么好官,可我绝不是什么小人!这种阴损的事,我不会做!” 晋昭却忽然笑了一声,她望向章天宥,满眼尽是嘲讽。 “你说你不是小人?”她问道,“那你是什么?收贿误国的君子?” 第65章 “当真是君子如竹。”晋昭讽刺道,“明面上崇高光洁,私底下盘根错节、占尽好处。” “你!” 章天宥骤然红了眼眶,忽然呼吸急促起来,指着晋昭道:“你胡扯!” 晋昭继续道:“章大人的文章,下官读过,都说您是探花,却更胜状元,下官亦深以为然。” “在下官心里,您本犯不着做这些事。” “贪污受贿,可想过满京的寒生如何看你?” “你懂什么?” 章天宥忽然消了气焰,掩下眼中的不甘,虚空望向窗外,喃喃道:“文章好又如何……笔下的文章再高,也高不过门第……那年不像你现在,说是名列三甲,可满京、满天下,谁记得我?谁知道我?陛下都懒得管我们这些人……” “晋昭,你可真是运道好。” 晋昭沉默下来,等着章天宥继续说。 “我从四岁开始读书,读到三十六岁。人都道,十年寒窗,我是三十年老进士……” 说到此处,章天宥自嘲似地笑了笑:“三十多年……白天上那些富户教书、没书教就抄书,多冷的天我都不怕,最怕夏日……那日头高的哟……浣纱江水一涨,给我家淹的……” 章天宥垂下泪来:“抄了两个月的书,点灯熬油够我几天的饭钱,就那么被冲走了……” “村里都说我不孝,说我是读书读傻了,三十好几了,都没个一儿半女……他们笑我一把年纪了,还不能独门立户……” “可我不甘心啊……我小时候,乡里的先生都说我是神童、往后必能佩金戴玉……” “我那时候就咬着牙……就想着一朝能高中……光耀门楣。” “熬了三十多年……吾儿出生的那一年,我高中了,还是探花。” 章天宥眼中闪现出些许光彩:“中了榜,得了官,光耀乡里……” “可当了官,才发现,又是一番风景,我写的文章好,他们就要我写来恭维上官,我算学不错,他们派我去粉饰太平……我说这样不好……我说这样下去不行,想写折子给陛下,不知天高地厚的想说些治国方针,我想谏言……” 章天宥哽咽起来:“可折子递上去,陛下没有看到,下来的却是治罪的诏书,说我……说我折子最后的‘安’字太潦草,说我是不敬陛下,罚了半年俸禄,那来的差吏还说要将我关进玄鹰司,说我的仕途到头了。” 晋昭垂眸,心知那差役只是在吓唬章天宥。 章天宥痛苦起来,弯下身,撑住脑袋,满眼的迷茫:“我太慌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想着……去求求情……可我没有钱,又欠着在京买房时留下的外债……” “刚巧有个商人借了我五百两,说能解燃眉之急,不要利息、不要欠条,只要我一个承诺。” “君子重诺,我想着,以后定会还上这笔钱……” “这时朝廷来了差使,受高大人建议,陛下派我去禹州监管运河建材事宜。” 章天宥叹息:“他们说高大人为了禹州这个差使,费了不少神,我对不住他……” “到了禹州,那商人找来了,说钱不用我还了,只想让我帮他一个忙,见一个人。” 章天宥看向晋昭,道:“那个人就是顾清,我当时也不知她是否与圆福商号有关联……我绝无陷害之意。” 语罢,便眼神诚恳地望向晋昭。 晋昭望着眼前人凄凄切切的模样,却没有说话,只开门走了出去。 屋内,章天宥望着外面不知何时坐着的文书,顿时呆滞住。 “大人。” 门外文书起身,将手中纸页递给晋昭。 晋昭颔首,接过供状,走入屋内递给章天宥:“画押吧,顺便把那个商人,还有唬你的差役名字都说出来。” 章天宥望着纸上一个大大的“供”字,默然良久。 他反应过来,仰头望向晋昭,咬牙道:“晋大人真是好手段。” 晋昭递过笔:“不比章大人卖的一手好惨。” 章天宥握着笔,暗自挣扎了许久,只好硬着头皮提笔画押。 “大人,饭记得吃。” 晋昭收起纸,还不忘提醒章天宥:“往后黄泉路上,未见得有这么丰盛的饭菜了。” “晋昭!”章天宥瞪着门口的身影,“我就不信你没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大人自诩君子。” 晋昭回头道:“那也该有敢作敢当的骨气,我的罪,我自己会去赎,您的,也请好好承担。” 章天宥还不服气,喝道:“这般不近人情!我看你往后会是 个什么下场!” “哐当” 门被合上,没有人再回答他。 章天宥颓然靠在墙边。 窗外金光溶入室内,尘埃似的碎金跳跃在空气中。 不知过了多久,章天宥抹了抹鬓角蓬乱的灰发,走到桌边,打开了饭盒。 米饭带着清香,章天宥麻木地吞咽着。 看着自己泪水滴入饭中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门外,归正卿接过晋昭手中的纸张,愤愤道:“这些人也太不像话了,竟敢蒙蔽圣听!” “嗯……” 晋昭漫不经心地应着归正卿的话,抬头却看向道旁的桂树,心里隐隐浮起不安。 往年这时候,桂花早该开了。 可归正卿没注意到这点,只道:“这里关着个探花郎……前边又押来了个榜眼……这大延的官场是怎么了……” 晋昭脚步一顿,望向归正卿,皱眉问道:“榜眼?” 归正卿道:“对啊,那位苏诃苏大才子啊,平之兄应当与他熟识吧……当初你们二人,还有那陶格可是一道游街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瞧着那么好的人,竟也受贿。” 晋昭问道:“他收了多少。” “五百两。”归正卿望向远处,惆怅道,“这才中榜入仕多久啊,就开始受贿了。真是可惜这么位才子……走错路了。霖都是不是风水不好?怎么谁来这都要捞两把。” 第58章 海江清(3)真是天大个脸 已是午后,浣纱江上潮水起伏。 碧水之上赤红的光辉闪动,一层层浪涛托着船只向前涌去。 当那抹绚烂霞光折射进木质窗棂时,床上的女子终于醒了过来。 “唔……” 段从南撑着身子坐起,望着船舱内的摆设,一时陷入茫然。 她掀开身上的薄毯,试着下床,却发现小腿处被人绑了几圈纱布。 “嘶——” 段从南试着活动下小腿,这才回想起自己被救前的一切。 想来是入水时被伤到了。 “欸?你醒了?” 门被推开,苏清极几个快步靠到了床边,嘴里念叨着:“这几日浣纱江潮正高,姑娘可真是命大,碰见了咱们东家。” 段从南甩了甩脑中混乱的思绪,问道:“东家?” 苏清极递来一盒糕点,笑道:“我们是禹州的万江商号,上午救你的是咱们东家。” 段从南懵懂地接过糕点盒子,翻开盒盖,发现里边静躺着四块平右茶糕。 “船上没有太多吃的,您将就一下。” 苏清极走到桌边,替段从南倒上水:“船要等晚上才能靠岸,万幸咱们东家会些医术,不然就您当时那情形,咱们可真是要束手无策了。” 段从南细算着时日,惊觉自己这是在浣纱江上漂了整整一日。 可她来不及多想这些事,只向苏清极问道:“靠岸?这是要去何处?” 苏清极道:“要去禹州。” “不行!” 段从南顿时失控,抓着苏清极衣袖的手骨节泛白,满眼尽是恐惧、惊慌:“我不能回禹州……” 她好不容易跑远了些,不能再回去。 “这……” 苏清极一时犯了难。 段从南放下食盒便要起身往外走。 苏清极连忙拦住她:“唉……姑娘,这马上要天黑了,附近也没有码头,你这……你这怎么走啊……” 段从南摇头,望着苏清极落下泪来:“我真的不能回去,那些人……那些人……” 苏清极望着段从南,满眼关切:“您这是……” 可段从南只是摇头,不肯再说下去,只低着头,泪流满面。 “不想说便不说了。” 门外,顾清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 她迈过门槛,走到段从南身边,扶着她又坐回去:“姑娘不必忧心,我们这船挂有郡王玉令,寻常人上不来。” 段从南又望见顾清耳边那颗血红的珊瑚珠,不知怎的,安定下来。 她摇头道:“他们不是寻常人。” 顾清看起来却并没有太多顾忌,只道:“附近只有禹州城一处码头,我等回禹州还有急事,只怕不能为姑娘调转船头,俗话说,送佛送到西,姑娘有伤在身,只怕我们也不能贸然将您丢在岸边。” 第66章 段从南急切着欲再开口。 顾清按住她,道:“我倒有法子,可两全其美。” “到了禹州,姑娘可暂住船上,等我的事忙完,再让人将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如何?” 段从南这才稳定下来,望着顾清,眼中盈满泪水:“多谢……多谢东家,大恩大德,小女子不知如何报答。” 语罢,便要起身给顾清磕头。 “不必……不必……” 顾清连忙扶住她,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在外行商的,总要为自己、为手下积点德。” 窗外明月初升,船舱内不知何时黯淡下来。 顾清拍拍段从南的肩膀,道:“那便这么说定了,姑娘在船上先住几日,待伤好了,我便送你离开。” 段从南感激涕零,道:“多谢东家……待此劫渡过,小女子愿赴汤蹈火……” 顾清救人本不求回报,只摇摇头,道:“姑娘往后可唤我顾娘子,时候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伤口好的快。” 待到段从南歇下,顾清、苏清极二人退出房中后,苏清极才问出自己的顾虑。 “顾姨您不怕么?”苏清极皱着眉,“她嘴上说着感谢,到现在都没告知姓名。” “没什么好怕的。”顾清手扶栏杆,侧头望向江面,“人皆有难言之隐,有所隐瞒也无可厚非。而且身份这事,不是想瞒就能瞒住的。” 苏清极望向顾清,惊讶道:“您知道她是谁?” 清凉的江风吹拂脸颊,顾清凭栏远眺,手上下意识轻抚耳边珊瑚,道:“她被救上来时,虽身着麻布粗裳,但最里边的里衣却是锦缎,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脉象我探过,身子虚,但一看就是平日饮食/精细、鱼肉不缺的。” “雪肤乌鬓,手上伤口不少,但看着都是新伤。” 苏清极也意识到什么,问道:“这是哪家大人的女儿?” 顾清摇头:“禹州这边的官眷,你我都认识,她显然不是。” “前些日子,平安那小子传的信,你记得吗?” “您是说……她是锦州那个段家的人?” 苏清极顿时望向段从南所在的房间,转头又看向顾清,忧虑道:“这可是罪臣家眷……” 明月高升,普照大江。 浣纱江水潺潺,掩盖底下的暗流涌动。 顾清没有回应苏清极的顾虑,只望着浣纱江出神,像是想要隔着江面扭曲的弯月,看清底下的游鱼。 * 三日后,令百官自省的御令与章天宥、苏诃等人获罪的消息一并传往了京中各部。 京中流言四起,众官皆噤若寒蝉,鉴宝楼的案子查了数日,京中却依旧是一潭死水,谁也不肯当那个出头鸟。 案子牵连的人太多,众官不见棺材不落泪,即便宫中承诺既往不咎,没看到证据,谁也不会承认自己贪污受贿。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第一个到御史台门前自陈己过,谁就是那个遭百官记恨的人。 多方僵持不下,霖都之内整整死寂了数日。 然而,打碎这抹平静的,却是青州唐轩的死讯。 随行的玄鹰使失踪。陛下大怒,重责姚定锋八十鞭,同时罚去一年俸禄。 …… 是日,宫中再传御令,令御史台等人同各部尚书一并入宫。 就连久在病榻的中书令林世则,也被抬到了紫阳殿。 紫阳殿内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殿内人来人往,内监们碎步间,无声替众人铺好软垫。 内殿黑沉的木门紧闭,仅一门之隔,内外两殿的氛围却有天壤之别。 内殿,冰尊上寒气游离,周桓靠在座上,手捧茶盏,闭目养神。 门外诸人跪得整齐,除了林世则坐在一边,此刻皆垂首不言,等内殿人发话。 待炉上的线香都燃去了半截,周桓才开口道:“赐茶。” 叶康招手,殿外内监再次捧着鎏金漆盘入殿。 晋昭跪坐在众官最末,抬手接过天青瓷盏,听内殿周桓开始发话。 “此茶名为扶云巅,是今年元月,季启明递上的新茶。” 周桓轻捻盏盖,漫不经心地刮着手中瓷盏,问道:“众卿以为如何啊?” 外殿并没有多少人真的品过手中茶,只都低头称赞好茶。 一边的林世则道:“汤澄碧玉茶香清,拂临山巅饮浮云。季大人真是有心了。” “哈哈哈哈……” 内殿的周桓笑声爽朗,站起身来,走到冰尊边上,捧着茶往冰面倒去。 微热的茶汤顿时激起冰 雾,他道:“他季启明确实有心,可朕如今能饮此茶,却都仰赖另外一人。” 外殿沉默下来,所有人都知道周桓说的是谁。 胡旦率先开口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延万里江山皆系陛下一身,自然各地产物归陛下所有,青州能出此茶,皆因圣主有福。” 胡旦此言一出,内殿却安静下来。 良久,周桓望着冰尊上氤氲的雾气,神色不明道:“照你这么说,当年东南海啸,蜀地地震,皆是因为朕无德无福?” 胡旦脸色大变,顿时伏首道:“臣不敢,天灾人祸皆无定数,陛下怎可归咎己身?” “不敢?” 周桓冷笑着回到座上:“有什么是你们这些为人臣不敢的?” 顿时,门外众人具道:“臣等知罪。” 鉴宝楼的案子早已闹得人尽皆知,可如今殿内,谁也不愿先将此事挑出。 这时候谁被周桓点出,谁就要倒霉。 可周桓显然不甘心眼前这番局面,他揉着眉心道:“晋昭。” 晋昭垂首:“臣在。” 周桓道:“自你入御史台以来,弹劾你行事张狂、藐视上官的折子就没断过,你……有何见解啊?” 晋昭颔首:“回陛下,是臣无能,御史台办案受阻,臣无奈,有些礼法顾全不得,竟让有心之人以此大做文章,惹得陛下烦心。” “有心之人?”周桓笑意不达眼底,“你所谓有心之人,是何人啊?” 晋昭道:“自然是有心阻挠御史台办案,欲与陛下为敌之人。” 周桓轻笑,没有再说话。 话到此处,叶献衣终于坐不住了,跪起身,捧着茶盏,转过头瞪向晋昭:“好你个晋昭,真是天大个脸,扯着陛下当幌子!” 晋昭目不斜视:“臣不知道叶大人在说什么,只是陛下跟前,叶大人纵是再看不惯微臣,也请莫要在这紫阳殿内呼喝。” 可叶献衣不依不饶,又道:“弹劾你就是与陛下为敌?你以为你是皇子吗?你凭何代表陛下!” 此言一出,就连一边垂着脑袋的周蒙也精神起来。 可晋昭却道:“臣不是宫中皇子,更不敢代陛下,还请叶大人收回此话。我大延仰赖陛下仁德,御史台上下与君同心,视君如父,竭力为陛下查案,为陛下分忧,不知为何到了叶大人口中,臣等忠心竟变得如此不堪?” 叶献衣怒指晋昭:“你!” “大行不顾细谨,臣等礼仪再不周全,也比不上鉴宝楼这等祸国殃民的大案紧急。” 晋昭直言回怼道:“鉴宝楼案件情急,牵连甚广,臣等急切办案,难免顾不全礼节,那些弹劾之人身为臣子,不想着为君分忧全力配合办案也就罢了,怎的还揪着小过不放,拼了命的使绊子,这不是与陛下为敌、与君意为敌是什么?” 第59章 海江清(4)妙清元君知道您认为她是…… 叶献衣气得满脸涨红:“你简直就是巧言令色的奸佞小人!我大延朝廷就是被你这种人搅乱的!” 晋昭不阴不阳道:“论语言机巧,下官还是比不过叶家二位公子。说来七夕那日叶大人不过只中了半晌暑热,竟被两位郎君添油加醋传成了气急攻心、数日不起。” 叶献衣闻言,顿时脸色一变,喝道:“他们何时这么传过!你休得在此信口雌黄!” “那为何京中都说您被微臣气得一病不起?”晋昭望向叶献衣,“那些人都是空穴来风不成?” 叶献衣怒道:“市井谣言而已,你怎可随意栽赃我儿!” 晋昭勾了勾唇,没再与叶献衣多言。 一边的胡旦也直起身,瞪着晋昭,欲开口说上两句。 “行了。” 还不及胡旦开口,周桓出言打断。 他看向叶献衣道:“依你之言,这上奏的人弹劾晋昭顶撞上官、言行无状的,都是捕风捉影、夸大事实?” 叶献衣顿时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方才做了些什么蠢事。 那些上奏的大多是他的门生,他方才所言,是将他们弃之不顾了。 “陛下,他们都是担忧微臣才……” “陛下。” 赵渭垂首,打断叶献衣的话。 真要让叶献衣这么说下去,那些人都是为了他上奏的话,那便坐了结党之实了。 第67章 他目光无声扫过晋昭,暗道此人用心险恶,叶献衣如今是进退两难。 “臣有本启奏。” 周桓把玩着手中账册,道:“说。” 赵渭道:“方才臣进宫前,锦州来了急报。” 一边的林世则眼睫轻颤,无声望了眼赵渭,转而又看向谭屹。 谭屹此刻也抬头看向林世则,二人视线对上片刻后,又不约而同垂下头,状作无事。 “锦州?又是什么事?”周桓头疼的揉揉额心,“递进来。” 一边的叶康连忙接过赵渭递上的奏疏,开门入了内殿。 正当一边内监欲替他合上门时,周桓开口:“门就开着吧。” 内监垂首退到一旁。 门外诸人霎时都垂首望向膝下砖石。 “日前倭寇扰我边境,锦州军民同心,一同击退重敌。” 赵渭道:“高岳递来军报,道如今倭寇日益猖獗,危害沿海民生,且见其势日益壮大,忧心锦州日后情势。” “这仗不是打赢了?” 周桓展开手中奏折,不耐道:“他还想要什么?” 赵渭道:“高大人请朝廷拨军费,为沿海将士建船、修炮,以作清剿备战。” “咳……咳咳……” 不等周桓发言,一边林世则先开口了:“这怕是难了……如今朝中捉襟见肘,只怕没银两拨给高大人了……” 胡旦亦帮腔道:“前些年才给他们拨了军费,怎么又要?” 谭屹垂眸听着内殿周桓将纸页翻得哗哗作响,亦沉默不言。 晋昭垂眸,轻轻扯住一边欲出言的归正卿,钟庭月亦回头示意归正卿噤言。 周桓面上没什么表情,始终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默契的没有提唐毅那八百万赃款去了何处。 “陛下。” 归正卿终究忍不住开口道:“东南军务紧急,将士兵刃不可不利啊……” 前排的钟庭月无声叹息,回头斥道:“陛下未问你,何敢在御前妄言!” “微臣倒觉得归大人言之有理。” 赵渭打断钟庭月,笑道:“钟大人何必动怒?” 钟庭月皱眉欲再开口:“归正卿……” “方才出言者何人?” 内殿没有一丝光亮,周桓身形淹没在阴影中,只有半片锦袍落在门前洒进的光上,绫锦做工精细,只需一丝光照,金线便熠熠生辉。 他出言打断钟庭月,目光落在门外跪在琉璃光影中的人身上:“何敢妄言东南局势?” “微臣归正卿,御史台侍御史。” 归正卿伏首再起身,望向内殿。 他丝毫没察觉出周桓话里的不对,只急切道:“陛下,边境军务为重……” “那依你之见,朕该当如何?” 内殿周桓声音不疾不徐。 归正卿道:“锦州案唐毅……” “陛下。” 晋昭出言截断归正卿的话:“臣有谏言。” 归正卿顿时满脸涨红,转头看向晋昭,很是不解。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周桓道:“说。” 晋昭道:“如今国库吃紧,锦州的军费,只怕暂时不能拨。” 周桓轻笑:“那依你之言,是要朕弃锦州于不顾?” “非也。”晋昭垂眸道,“军费暂时去不了,但君恩可以去。” “锦州此次胜仗,朝廷可予以嘉奖,以鼓励将士、振奋军心。” 周桓食指轻敲手中奏疏,道:“细说。” 晋昭道:“微臣曾在锦州任职数月,是以对锦州军务有些了解,锦州备兵甚少,沿海战线长,是以东南抗倭第一在兵,第二在民。” “臣请陛下御笔,封赏锦州将士,并授民中英勇者冠带。鼓励东南民众与军士同心,一同抗倭,与朝廷共度此难关。” 晋昭语毕,周桓便望着奏疏道:“军中嘉奖好选,只是民间勇者……” 见周桓迟迟没有下文,晋昭垂首道:“陛下,可令锦州举荐。” “到底是共事过。”周桓笑道,“你和这裴筵可真是心有灵犀。” 一边的赵渭无声冷笑,暗道晋昭收买民心之举怕是要落空。 林世则见缝插针问道:“请问陛下……这锦州所举荐者何人啊?” “倒也不是举荐。”周桓摇摇头,道,“此次抗倭,东南林家村确是出了个女英雄,这裴筵借此跟朕诉苦,说东南兵力不够、倭寇猖獗,竟已到女子也要上阵杀敌的地步。” 听到一个“女”字,一边的叶献衣轻哼一声道:“有辱斯文,大延的脸都被丢尽了,难道还要朝廷嘉奖不成?” 此言一出,一边的晋昭道:“大延以武立国,保家卫国可从来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叶献衣冷笑道:“那你的意思是,朝廷要给一个女人赐冠带?如此,礼义纲常何在?往后大延战场上出现一堆女人,岂不是要敌军笑掉大牙?” “战场上已经出现女人了,丢人的也不是那些上阵杀敌的女人,是躲在京都蛀空国库的蠹虫。”晋昭道,“大延从来不会亏待为国杀敌的人,大人若是觉得赐民间冠带有辱斯文的话,那便请从叶家拨军费给东南吧。” 叶献衣顿时不乐意道:“我何时觉得不该赐民间冠带了?我是说林羽是女人,怎么能赐……” 晋昭道:“不消下官提醒您,当今紫方观的妙清元君,可是陛下钦赐一品冠带。” 叶献衣接话道:“妙清元君如何能算成女子?” 晋昭骤地笑了,看向叶献衣道:“妙清元君知道您认为她是男人吗?” 叶献衣面色铁青:“我何时说她是男人了?” 晋昭问道:“那就怪了,不是女子,也不是男人,那她是什么?” “她……她……她……” 叶献衣脸色涨红,半晌说不出所以然。 “妙清元君自然是仙家。” 赵渭道:“用男女来分未免太过浅显。” 晋昭心中暗道,妙清没亲眼来见见这两人,真是遗憾。 她道:“用男女区分道士浅显?这是赵大人自己定的?” 赵渭顿时一噎。 “天地分清浊、太极有阴阳,乾坤相对、相辅相成,自古神仙从来是男女分明,照赵大人此番说法,太虚道人也男女莫测?” 说到此处,晋昭眼神危险起来:“还是说您觉得陛下也……” “咳咳咳咳……” 林世则咳得撕心裂肺,止住晋昭话头。 一边赵渭忍气吞声道:“是我对道教一知半解,粗浅了。” 内殿周桓轻点奏疏,锦州一事他心中已有了决断,只是看着晋昭在门前舌战群儒,却迟迟不发话。 还有更重要的事,得要牵出来。 有些人再不敲打,迟早把他这座紫阳殿都拆了。 见赵渭不再说话,晋昭又看向叶献衣道:“叶大人在京中待久了,没去过民间吧。民间农事一向都是男女各占一半,沿海渔民、农户,力大无穷的妇女数不胜数,你是要她们都缩在屋里绣花,不准出门务农,敌人来了也要蹲在屋里背那些女则、女诫吗?叶大人就不觉得荒谬?” 说到此处,晋昭道:“到时候婆家都被杀光了,还要对着倭寇背‘战战兢兢,常惧绌辱’吗?” 听得晋昭此言,本一直出神的周蒙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旋即又反应过来自己失态,捂着嘴唇装作干咳。 万幸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晋昭与叶献衣身上,除了周桓没人注意到太子的小动作。 “我大延子民,承高祖遗德,皆是武德充沛之辈。”晋昭道,“保家卫国,民之本分,若是为了您口里的繁文缛节,羞于抛头露面,身有余力却不上阵、反倒都在旁人身后读女诫,这便是舍本逐末,即便是女子也当羞愧。” 叶献衣瞪着晋昭道:“我何时不让女人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了?我只是说不该封赏女人!不该赞赏此德行!” “东南这么多民众,难道就没有男人吗!到时候女人淫/乱官场,扰我大延国运,你晋昭担得起责任吗!” 晋昭眼神冰冷下来,盯着叶献衣道:“淫/乱?若说淫/乱,可没人比得过胡尚书,听说胡家那十几房妻妾可是日日莺歌燕舞。叶大人如此讲君子礼义,怎的从不见您劝过胡大人?反倒在这污蔑造谣民间英雄,叶大人,你居心何在!” 一边胡旦无故被提到,顿时怒从心起,正要开口怒骂,却被赵渭一个眼神示意压了回去。 他算是看出来了,叶献衣身上的火是扑不掉了,此时出言,只怕都要祸及己身。 不等叶献衣再开口,晋昭继续道:“我大延开朝时可不是没有过女将军,宣成皇后更是追随高祖戎马一生,何来女子入朝,为祸国运的说法?在叶大人心里,我大延就如此脆弱?还是只是如今的大延脆弱?只给一个女英雄赐冠带,我大延国运就要受损?叶大人,这是要咒陛下无福、还是咒大延不得长久?” 第68章 晋昭这一连串问题下来,叶献衣早已气得脸色发白。 他捂着胸口,指着晋昭,身子打颤道:“你……你这是污蔑,是曲解!” 晋昭只回他道:“东南战事吃紧,叶大人这般阻挠朝廷嘉奖民众,不就是昭告世人,朝廷不赞成女子上阵?你这是搅乱东南民心,蓄意挑起民众消极应战!” “依臣之见,陛下不但要赏,还得要特赏此女,以正朝廷以功擢民的决心,鼓励东南全民抗倭,减轻朝廷的负担。” 叶献衣气得口不择言:“你你你……那人是你相好的不成?你这般向着她说话。” “我连那女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如何相好?”晋昭却并没有被他此言激怒,“叶大人这般,可真是同那乡里茶馆的说书先生别无二致。臣等谏言,您却非要当堂造谣生是非,朝中有二品大员如此,也难怪底下那些言官捕风捉影。” 叶献衣不知为什么问题又绕回到言官身上了,他怒喝:“你闭嘴!” “够了。” 沉默许久的周桓终于打断了这场闹剧。 第60章 海江清(5)保家卫国、庇佑苍生!…… “陛下……” 叶献衣回头,望向内殿,几番欲言又止,却又安静下来。 他明白自己殿前失仪,伏首道:“臣方才一时忘形,实在是有失体统,请陛下治罪。” 周桓身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他站起身,走到门前光照下,望着叶献衣笑道:“都是为了朝廷,爱卿何罪之有?朕可不愿治你的罪。” 叶献衣方要起身谢恩,便听周桓又道。 “倒是那些上书弹劾之人……只会捕风捉影,于国无用。” “于国无用”四字一出,叶献衣顿时顾不得谢恩,匆忙抬起头来:“陛下……他们……他们也是……” “朕知叶卿仁心,想为他们求情。” 周桓笑不达眼底,讽刺道:“朕可没你仁德!这些人放在朝廷,除了蛊惑人心,真是没了其他用处!” 叶献衣的脸霎时便白了,颤着唇求饶道:“陛下乃是天底第一善德之人,臣方才一时糊涂,只顾小善忘了大局,求陛下不要将臣方才之言放在心上!” “哦?大局?”周桓看着叶献衣,问道,“那叶卿以为,为了大局,这些人当如何处置?” 叶献衣脸色灰白,冷汗浸湿鬓角,他不敢抬头看向周桓,趴伏 着看着眼前的地砖。 墨玉色泽清润,日光浓烈处,竟从砖石中透出翠色来。 叶献衣死死望着那抹翠带,浑身颤抖,久久不言。 可周桓似是耐心十足,只等着他回话。 一时室内静谧,君臣相对无言。 当一滴冷汗砸向砖面时,叶献衣终于闭上了眼,心如死灰道:“这等佞臣……当贬出京去,免教陛下烦忧。” 周桓闻言,又望向其他人,问道:“你们呢?以为如何?” 十几个臣子竟像是生了默契一般,同时低头道:“叶大人所言极是。” “那便这么定下了。”周桓一挥衣袖,“凡上书捕风捉影之辈,全部贬出霖都,教他们去偏远的地方,好好吃些苦,免得整日在京里无所事事,管不住那张嘴。” 所有人低头不言,只有叶献衣脸色惨败,几乎跪不住身子,要歪倒下去。 经此一遭,只怕他在霖都再无立锥之地. 断尾求生,往后何人还敢投靠他叶氏? 可周桓的目的还没达到。 他接过叶康递来的账簿,目光如鹰扫过众人,道:“朕知道,鉴宝楼一案,你们心里都不服气,要和朕对着干。” “臣等不敢。” “不敢……” 周桓一脚迈出门槛,来到所有人跟前。 他低下头,手指轻轻抚过掌心纸页道:“朕的朝中,就没有一个胆小的。” 众人心知周桓是在暗指帐簿中所记载的人,可这个档口,没有人愿意开口。 周桓却望向钟庭月,道:“御史台办这么点案子都办不好,朕看你这个御史大夫,不用当了。” 钟庭月垂首:“臣下无能。” 这边钟庭月低头认罚,可另一边的归正卿却对上官起了维护之心。 “陛……” 他方一开口,就被晋昭拽住了袖子,霎时声音一顿。 殿内无声,周桓再次注意到了归正卿,他笑道:“归卿有话要说?” 归正卿摆开一边晋昭拽着自己的手,深吸口气,抬起头,目光坚定。 “鉴宝楼一案,迟迟推进不下,非御史台之过。” “哦?”周桓望着归正卿,“那是何人之过?” “只怪那些蠹虫贪得无厌。” 归正卿道:“他们仗着朝廷的宽仁,一再放肆。” 周桓眼眸低垂:“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朝廷给了他们脸面,他们不要。” 归正卿正色道:“既然他们不想要这些脸面,不如……不如就将账簿公开,所有人按罪处置。” 周桓闻言,将视线转到其他人身上:“你们呢?以为如何?” 满堂寂静,无人回话。 周桓忽地动怒,一掌将账簿摔下:“那便将他们都杀了!” 厚重的书页砸地,“咚”的一声响,却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胡旦皱着眉,望着自己膝前摊开一半的账簿,看见几个熟悉的名字却不敢记下。 “不可啊陛下……” 边上的林世则终于开口,他望向周桓:“那么多人,几乎占了朝中的半壁江山,贸然处置,只怕朝局动荡啊!” “那就让它动荡!” 周桓数日以来的愤怒终于爆发,他怒目扫视着面前人:“朕倒是要看看,这江山,到底是朕说了算,还是他们说了算!” 林世则顾不得病体,匆忙从椅子上跪下来,道:“陛下……三思啊……” 可周桓无动于衷,大有与那些贪官污吏玉石俱焚的架势:“朕知道,知道你们心里都有自己的思量……” “你们……有的和那些人就是一丘之貉,有的是想当个墙头草、谁都不得罪,你们……可有一个人为朝廷着想!为朕着想!” 一旁的归正卿听得此言,不禁咬着牙低下头,眼里热泪盈眶。 所有人皆沉默,周桓看向归正卿,道:“鉴宝楼的案子,要查到底,归卿,你可愿接这烫手山芋?” 归正卿伏首,郑重道:“微臣,愿为陛下,与天下贪吏为敌。” 晋昭跪在归正卿身旁,不知怎地,似是听见前排钟庭月的一声叹息。 …… 待所有人走出紫阳殿时,天顶日光正耀眼。 谭屹被留在宫中,叶献衣与林世则被特许乘轿离开。 胡旦、赵渭等人一同离开,经过御史台三人身侧时,皆是不约而同地横眉冷对。 归正卿受封除恶使,升任御史中丞,本是天大的好事,可他此刻脸上却是半点喜色也无。 今日两封诏书出宫,一封被归正卿带回御史台,是特许御史台查案一切优先的诏书。 另一封,则是去往锦州的册封锦书。 天子特许,加封锦州英雄六品冠带。 念及东南一战林家村民女林羽骁勇无匹,且于沿海早有除妖功绩,朝廷感召其德行,特封飞英侯,享千金食禄,遇倭寇之险可召兵应战。 晋昭仰头望向天边流云,微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说来,这是大延建朝以来第一位女侯。 …… 两日后,霖都永春茶坊。 “欸……客官……客官,让一让……” 一小二模样的人猫着腰,轻轻拱开前边拥挤的人群。 青竹制门框吱呀作响,自七月十二以来,这是永春坊最热闹的一日。 冷清许久的门扉再次盈满,堂中满客,顶上厢房也被包圆。 茶坊内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可奇的是,这般多的人,此刻竟无一人喧哗吵闹。 所有人都望着正中台上的那位说书先生。 “话说这飞英侯林羽,那可真是个传奇人物……” 那“小二”好不容易挤进堂中,顿时松下口气,悄摸着靠到墙根处摘下头顶的帽子。 鬓角几缕青丝垂下,打细一看,竟是个女子。 “……十五岁,家中遭了海啸,上下三代只剩下她与阿爷相依为命,本以为这一家子就这么断绝,谁料这林姑娘是个能干的,硬是自己出海捕鱼,养活了家人,还治好了阿爷的病……” “小二”屏息凝神,望着台上的人,眼睛一转也不转,听着他往下讲。 “……十八岁,村里来了妖道,要将她丢进海里献祭……” “……那海妖身高两丈、长十丈,在东海之畔兴风作浪,扰得沿海是民不聊生……那日瀚海惊雷、浪与天齐,飞英侯便如苍鹰入海,踏着黑浪与那海妖缠斗……” 说到此处,那先生忽地顿住,慢悠悠地捧起茶盏,饮上一口。 第69章 “小二”的心都被提起,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说书先生一笑,放下茶盏,摇起折扇:“客官莫急,且听我道来……” “那海妖乃是修炼百年的银鱼精,又有妖道为它献祭生人血肉,自是法力无边,等闲的道士都奈何不得……” “可飞英侯亦不是吃素的,咱们这位飞英将军,乃是天上武曲降世,生来便力大无穷,她身带罡风,几拳砸向海面,霎时间,风澜忽起,周围数里都升起水墙,将那海妖困于一隅……” “海妖怒不可遏,甩尾便要伤她,可飞英侯何许人也,三两息便隐于海面,倏忽间又绕至海妖身后,穿浪而出,‘唰’地一下!” 先生作势,唰一声收起折扇,向下劈去:“只一刀,那海妖便被对半破开。” “小二”不禁睁大了眼,想象着那时的画面。 “嗤——” 寂静的茶馆内,不知是谁笑了一声,打破了氛围。 顿时所有人怒目瞪向声音的源头。 傅泉顿时缩了缩脖子,饮茶状作无事,还故意捂着嘴轻咳几声,以示自己方才不是故意的。 万幸说书先生并没有被他打乱节奏,继续道:“刹那间,东海上头灰蒙的 乌云便散去,雷电无影无踪,顿时金光万里,云淡天晴……” 他摇头晃脑地捋捋胡须,道:“这困扰东海许久的海妖之乱,便被飞英侯平下了。” “好!” 堂中忽地喝彩起来,掌声如雨点响起。 “小二”也兴奋地拍着手,高声喊道:“那龙王传信呢!” 说书先生抬手压下,示意众人熄声。 他笑眯眯地望向墙边的姑娘:“小丫头,看来你对飞英侯了解很多嘛。” “小二”霎时脸就涨红了,抿着唇点头:“她是英雄!阿娘说,我长大要成为那样的英雄!保家卫国、庇佑苍生!” 堂中哄笑,不少人笑这丫头不知所谓。 这世道,男人尚难出头,何况女儿家? 世上又能有几个武曲星? 可说书先生却笑道:“咱们说书的,讲过这么多故事,最信一个‘事在人为’,有心,无论何时何地,谁都是英雄。” 彼时庄宁尚年幼,没有明白先生话中深意,可待来日苍苍白首时,见万里山河破碎飘摇,她才明白自己竟是毕生都没明白那句话。 何为英雄? 第61章 海江清(6)异己者谁? “话说道那龙王传信……” 见场面安静下来,那说书先生也不再看向曲宁,只转过头望向台下,又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他单手抬起,指向窗外蓝天:“天公何许人?龙王何许仙?人间有人冒名作恶,龙王大人又岂会不知?” 说书人轻抚着胡须,笑道:“龙王受万民香火,自是不忍见苍生受欺,是以托梦于当时还在锦州任官的晋大人,命他前去助武曲降妖。” 故事讲到这里,傅泉终于忍不住摇起头来,他如今算是知道谣言是怎么捏造的了。 “……那妖孽既已被斩,肉身散去,只见金光之中,飞英侯单手持着金卷踏回海岸……” …… 故事讲到这里,傅泉已无意再听下去,他起身离开茶馆。 街上人流涌动,吆喝叫卖声不断。 傅泉一路前行,却忽然听见几声嘈乱的细语。 “……欸,您今儿别往城北那去了。” “我还急着有事……怎的了?” “我刚从那块过来,听说是御史台衙门那儿出事了……” 傅泉步子一停,往说话的人方向看去。 那小个子中年男人没注意到旁人的视线,只低着头,对边上鬓发灰白的妇人说道:“说是那个案子……不少官老爷都围到那儿去了……” 妇人惊讶道:“围?这是为何?” 男子摇摇头,叹息:“您老就别问了……左不过都是些大人物的事……绕着道走罢……” 妇人皱眉:“我这缎子,是要送到谭府去的,今日若是晚了,我怕……” 男子劝道:“我走的时候,瞧着那已经有些个官兵了,他们抓人可不管你是干什么的……还是改日吧……” 妇人犹豫不决。 男子又道:“您这缎子送到谭府,想来是谭大小姐的衣物,谭大小姐慈名在外,怎会计较这一两日的拖延?” 妇人苦笑:“谭小姐自然是好的,但她院里那些婆子……唉……算了,不说了,我今日不去便是了……” 见二人身形远去,傅泉沉下眉目。 他思忖良久,转而拐了个道,往御史台方向去了。 …… 此时御史台。 天光微弱,朱红大门黯淡无光,将一众官员都拒之门外。 暗金匾额高悬,静静垂望阶上。 所有官员都保持静默,无声与面前的衙门对峙。 周遭接近无风,秋老虎余威不散,霖都闷热得可怕,可此处却让人无端生出凉意来。 门后的夏孰眉头紧锁,隔着厚重的大门望向外边。 不用想也知道,此时谁出去,都会被外头的人撕得粉碎。 “还是没人说话么?” 青年声音响起,夏孰回头,便见晋昭站在身后。 他的心不自觉安定下来,道:“回大人,没有,他们都没有闹事。” 无人闹事,他们自也没有办法抓人,只能这么僵持下去。 晋昭颔首,未语。 夏孰也沉默下来,跟她一道站在门边。 半晌,晋昭再次开口,道:“开门吧。” “大人?” 夏孰望向晋昭,眼里犹疑不定。 “开门。” 晋昭看着门外,面上依旧是端的那方沉静自若。 夏孰也不再多问,领着人搬下了门闩。 厚重的门闩落地,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 门外的官员霎时都打起精神,眼神凌厉如刀,望向门内。 晋昭一身蓝袍端正,乌纱帽下眉眼如玉。 她迎着门外要将人千刀万剐的目光,单薄的身形巍然不动。 夏孰站在门后,望着晋昭的背影,不知怎的,想起了城外的修竹。 风削不断,雨侵不蚀。 晋昭提袍跨过门槛,站定在门前,望着众人道:“请各位大人退回阶下。” 可众人皆如磐石一般扎根原地,动也不动。 有人冷笑道:“你们御史台好大的威风,怎么,我等不入衙门,在外边站着吹吹风,不行吗?” 人群骤地哄笑起来,甚至有人跟着道:“是啊,今日还热得很,我等来纳纳凉。” 夏孰望着门前的人,心里无奈起来。 赶也赶不走,请也请不进,这些官员瞧着斯文,闹起来怎的这般难缠? 晋昭只道:“纳凉自然是好,我等也不欲阻拦,但还请各位大人莫要妨碍公务。” 说到这里,晋昭顿了下,又道:“今日御史台还有要务处理,不像各位大人……这般得闲。” 这句不阴不阳的话飘出,顿时如巨石入海,在人群里激起浪花。 “得闲?”人群后,有人愤恨道,“托你们的福,锦州案、鉴宝楼,搅得京里满城风雨,谁也不得安生,你们御史台是案子多了,在陛下跟前得脸了,朝廷其他的官却各个胆颤心惊!” 晋昭望向说话的人,兵部侍郎杜罗,他与边上的吏部尚书闻修,在这一批官员里,算是官位最高的了。 晋昭望着那二人,继续道:“锦州案查的是锦州的贪官,鉴宝楼查的是天下的贪官,两个案子先后提起,慌的也该是那些贪污受贿的蠹虫,不知大人何故忧惧?” 杜罗冷声道:“何故忧惧?你御史台做的事心里不清楚吗!借着贪案铲除异己,整的京中人心惶惶,何人不忧!何人不惧!” “铲除异己……” 晋昭失笑,反问道:“异己者谁?又是何人之异己?” 杜罗喝道:“自然是你们的异己!那归正卿,仗着皇恩四处拿人,连证据都不给,焉知不是别有用心!” 晋昭回道:“御史台办案,只铲除一个异己,那就是有异心于大延者。归大人是在替陛下铲除佞臣,杜大人若有疑,大可自行去宫中辩解。但铲除异己这个帽子,下官实在愧不敢受。” “那照你的意思,这满京上下都是贪官?” 一边始终沉默的闻修终于开了口,他盯着晋昭,冷声道:“御史台想拿人便拿、想搜府便搜,连证据都不愿出示,只凭那归正卿一面之言,就能给那十多个人定罪?” 晋昭道:“京中有多少贪官,下官不知,但归大人拿的人,家中都搜出了万两以上的白银,贪污受贿证据确凿,何来没有证据之说?” “先拿人、再查证,你们御史台倒是好大的威风!” 杜罗气极道:“你们御史台的人眼里,到底有没有那本大延律!” 晋昭反唇相讥道:“比不得各位大人威风,青天白日的,竟把官府围起来,为贪官伸冤、与陛下为敌。” 第70章 “你休得在此盖帽子!” 杜罗恶声道:“气倒了叶大人不说,你还想污蔑我等!” “各位大人如今就站在这里,将门前围得水泄不通,何来下官污蔑之说?” 晋昭冷眼看着众人:“至 于叶大人……前日才有不少谏官出京,各位大人都忘了么?竟又在此空穴来风。” “你!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杜罗被气得满脸涨红,扬起手便要打人。 可晋昭躲也不躲,只望着杜罗道:“陛下下令,严查京中鉴宝楼一案,杜大人如此,是想阻挠御史台办案,还是想违抗圣命?” 杜罗望着晋昭身后的夏孰等人,骤然冷静下来。 他愤愤地放下手,道:“本官不跟你这巧言令色的说话,把归正卿叫出来,本官要亲自问问他,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归大人公务在身,恐没办法出来见各位。” 晋昭侧过身,道:“各位想见归大人,可入衙中。” 众人依旧站在原地不动。 晋昭也不恼,道:“各位大人,有事的进门,没事的下台阶,若再站在台上,那便是妨碍公务了。” 杜罗笑道:“本官就是妨碍公务,你又待如何?” 晋昭不再回话,转身,径直回到门内。 “抓起来。” 夏孰霎时一顿,不敢置信地看了眼晋昭,转而又看向门外。 见晋昭真的不再多言,他当即带着人冲出衙门。 杜罗没想到晋昭真的要对他们动武。 他一把甩开要抓自己的守卫,喝道:“好你个目无尊卑的竖子!竟敢抓我们?” 晋昭冷笑道:“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大人执意妨碍公务,如何抓不得?” 门外骚乱起来,晋昭又道:“方才说要妨碍公务的只有杜大人,你们别抓错了。” 夏孰会意,带着人将杜罗架起来。 晋昭望着门外想要阻拦的人,又道:“若有人要协助杜大人妨碍公务,那也一并请入御史台。” “左右兰台狱空了许多,有足够的位置给各位大人住。” 放在杜罗、夏孰等人身上的手骤然放开。 闻修看着眼前一幕,道:“晋大人倒是好大的威风,你莫不是以为,抓了我等,这满京的的官员便会屈服?” 语罢,他便一甩衣袖,几个大步跨入门中:“不是要请我等入衙门?那本官去便是了。” 闻修此言一出,旁边心生退意的人便又死灰复燃,浩浩荡荡地跟着闻修走入衙门。 一边的杜罗正准备甩开两边驾着自己的人,便听晋昭又道:“杜大人,下官方才给过您机会,既然您执意要妨碍公务,下官也只能请您到狱中住几日了。” 杜罗身形霎时顿住,望着晋昭咬牙切齿道:“你真要抓我?” 晋昭不语,只示意夏孰将人带进去。 杜罗被人架着,顿时倍感屈辱。 “我自己走!”他甩开两边的人,瞪着晋昭,“本官定会参你!” “请便。” 晋昭不在意地笑笑:“待大人从牢中出来,下官随时候着。” 晋昭又看向院内众人,道:“各位大人不是有事要找归大人?他如今就在堂中候着诸位。” 闻修皱眉看向远处的正堂。 屋脊青黛砖瓦上光泽沉静,檐头处几只鸦雀落而飞起。 正堂门扉敞开,内里阴暗空幽,像是等候已久。 他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安。 待所有人前往正堂,晋昭才低下眉目,回头对着守卫道:“把门守好,一会儿谁都不许进出。” 第62章 海江清(7)糟糠之妻不可弃…… 待闻修等人步入正堂,却没见到归正卿。 姚定锋轻吹茶汤,抬眸望向门前:“听说,各位有事找归大人?” 门前顿时不少人都软了膝盖,只有闻修尚且镇定自若,他回眸望向院外的晋昭,怒喝道:“晋大人,你这是何意!怎可言而无信!” “他也没有骗你们。” 姚定锋接过话,道:“归正卿方才就在这,只是左等右等,你们不愿进来,他便只能先去查案。” 闻修皮笑肉不笑道:“那归大人可真是贵人事忙。” 茶盏被放在桌上,瓷盖哐当脆响。 姚定锋淡然道:“他是陛下亲封的除恶使,自是闲不了的,倒是你们……” 姚定锋语气一顿,门前众人的心霎时被提了起来,顿时萌生退意。 闻修依旧淡定自若道:“我等今日擅离职守,实为情势所迫,若陛下要责罚,我等也愿受着,可此事,也轮不到玄鹰司来管吧。” “你们去不去衙门,自是轮不到我来管。” 姚定锋道:“可鉴宝楼一案,陛下令我全程盯着,你们若对御史台有看法,可以对我说,我替你们把归正卿抓起来。” 闻修嗤笑一声:“谁不知你和那钟大人是故交?御史台、玄鹰司如今是一条裤子,谁会同你多讲?” 姚定锋道:“闻大人若是疑心我与钟大人有朋党之嫌,我自会告知陛下,只是大人,凡是讲个证据,空口白牙乱造谣,就别怪我收了你的舌头。” “你以为这就能威胁到我?” 闻修一声冷哼,道:“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跟你老子一个德行。” 姚定锋轻敲的指尖一顿,没有说话。 一旁的官员顿时脸色大变,暗中扯了扯闻修的袖摆,想劝他别再说话。 可闻修哪里想管这些,继续道:“从前姚颂杀了那么多人,我都没怕过,你以为你个毛头小子能威胁到我?” 姚定锋拳头收回袖口,眼神里已经带了些许杀意。 见他如此,门前跟来的官员几乎吓破了胆,甚至有几人偷偷后撤想要离去。 “闻大人此言,倒真让人以为您是个多正直无畏的义士。” 晋昭带着人将想跑的官员按了回去,跨过门扉,看着一边站得笔直的闻修道:“从未怕过?我看未必吧。” 闻修皱眉,望着晋昭,冷声道:“当时你都没被生下来,懂个什么?” 晋昭闻言,笑道:“下官是什么都不懂,但下官也明白一个道理……” 晋昭意味深长道:“糟糠之妻不可弃,闻大人,您说是吧。” 闻修霎时脸色大变,侧过头,回避晋昭的视线,道:“本官不知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晋昭轻笑着走到一旁的梨花木椅边上,道,“那下官听过一个故事,或许可以帮您回忆一下。” 晋昭道:“当年宫变,先帝病逝藏月楼,旭王假传圣旨登基,您是拥护旭王的对吧。” 闻修冷哼一声,背挺得笔直,道:“那又如何?陛下都不计较,你还想杀我不成?” 中秋宫变,旭王假传圣意以欺众官,当年宫中官员大半臣服,在遗诏入宫前,誓死抵抗当时还是亲王的周桓。 后来明氏携遗诏闯入宫内,才使旭王奸计被识破,周桓顺利登基。 周桓登基后,念及当初宫中抵抗的大臣忠正,只是一时被奸人所蒙蔽,遂不予追究,十二名官员悉数官复原职。 后来这十二名官员被称作“明月十二臣”。 臣子忠正、君主仁慈,此事一时成为君臣相和的美谈。 闻修正是这“十二臣”其中之一。 晋昭道:“陛下自是仁德,不会降罪,只是下官觉得,‘明月十二臣’中,有人德不配位。” 闻修当人听处晋昭话中所指,当即哂笑道:“中秋宫变时,你在何处?竟敢说本官德不配位?真是笑话!” 晋昭继续问道:“当年情势危急,两股势力动起干戈,大人您是怎么活下来的?” 见闻修脸色发白,晋昭紧接着问道:“或者说,先夫人怎么死的?” 霎时间,门口的人都望向闻修。 闻修在京中,一向有惧内的名声,待夫人好是出名了的,也正是因为有此贤名,在先夫人故去后,赵氏才肯将女儿下嫁于他做续弦。 闻修看着晋昭,眼里满是不敢置信:“你……你休得造谣……” “都道闻氏门楣得幸,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晋昭冷笑道,“先夫人死于宫变,所有人都说您是个可怜人,可谁能想到,您这爱妻人,会亲手拿怀有身孕的夫人挡刀?” 顿时门口一阵喧哗。 闻修冷汗落了下来,望着晋昭,嘴唇都在颤抖:“你在胡说什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年宫变,看见这一幕的人可不少。” 晋昭望着闻修道:“您也真是幸运,都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人知道您的所作所为。只是不知,先夫人在天之灵,您每每午夜梦回,会不会悔恨?” “你胡说些什么!” 闻修卯足了力气怒吼出来,他转而望向门前众官,解释道:“莫要听这黄口小儿胡言乱语,他只是想……他只是想乱我们心神,保住归正卿。” 第71章 看着闻修的模样,众人皆是一阵沉默。 事情的真假,闻修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了。 中秋宫变何等敏感?晋昭定然不敢胡言乱语。 这闻修杀妻,只怕是八九不离十。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回过神来,率先开口:“大人说的对,我等不听这黄口小儿的。” 七零八落的声音响起,皆是说信任闻修。 毕竟同朝为官,场面话得齐全。 望着堂前心思各异的众人,闻修骤然无力起来:“你们……” 可到嘴的话还没说出,姚定锋便先开口了。 “东拉西扯大半天,也没有人对你的家事感兴趣,闭嘴吧。”他看向晋昭,道,“早点讲正事。” 闻修顿时面红耳赤,又瞪向晋昭,正要开口,便见她从怀中取出一卷纸张来。 “各位大人来都来了,帮御史台做件事吧。” 闻修被气笑,道:“帮你做事?” 他是来闹事的,晋昭哪来的胆子,让他帮忙? “是。” 晋昭展开纸卷,放到案上,道:“各位大人,想来身上都带了银子吧。”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皆是一头雾水。 闻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东南战事紧急,各位应当也有所耳闻。”晋昭从案上取了笔,坐下身,望着他们道,“如今国库空虚,东南战事又拖不得,朝中实在是无粮可拨了。” 闻修冷笑:“那又如何?你不是为他们请了恩旨?” “权宜之计罢了,总不能真让将士们饿肚子。”晋昭笑道,“苦了谁也不能苦了为国杀敌的人不是?各位大人,捐点吧。” 闻修顿时怀疑自己听错了话:“你说什么?” “东南抗倭紧急,朝廷下旨筹粮。” 语罢,晋昭自顾自从袖中取出两锭金子放在案上,笑道:“我这狼心狗肺的竖子先捐二十金。” 此言一出,顿时将所有人架了起来。 他们方才骂晋昭“竖子”,如今这竖子都愿意为国捐粮,那他们这群人不捐,岂不是竖子不如? 闻修道:“本官是失心疯了才会给你们御史台送钱。” “不是给御史台送钱,是替东南将士们筹集军饷。” 晋昭并没有将闻修的不配合放在心上,只道:“闻大人不捐,还请靠边些,旁的大人或许愿为东南出一份力。” 闻修道:“他们也不会……” “早点捐,今日这闹剧也能早点收场。”晋昭打断闻修,望着外边诸人道,“各位大人也能早点离开不是?” 闻修道:“什么意思,如今想走,还得给你们御史台交钱?” 晋昭笑而不语。 边上的姚定锋不耐烦道:“说了是给东南捐款,闻大人莫不是上了年纪,耳力不好?” 门外的人一时都有些恍惚了,他们是来闹事的,怎的就被忽悠进了御史台,如今想走还得交个“过路费”? 闻修站在前头,一时堂中无人敢动。 晋昭也不急,只捏着笔等他们。 时光穿隙而过,堂中两相无言。 “我捐。” 终于,有人忍不住走了出来。 他低着头,不敢去看闻修的眼神,径直走到了晋昭跟前,从袖中取出二两碎银,道:“东南将士不容易,咱们力所能及的,捐些也是应该的。” 两粒银子散在案上,一时氛围诡异得可怕。 那人又找补道:“我一向为官清贫,拿不出那么些银子来,还有……捐了也不代表我认可你们御史台。” 此言一出,门外人都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晋昭笑道:“楼大人哪里话?捐粮也只是一片心意,何必在乎多少?这边签字吧。” 楼敏低下头,爽快按下指印,提笔留下名字,道:“我可以走了吧?” “当然。” 晋昭转过头,示意边上人将他带出去。 …… 有楼敏在前,后边的官员也都愿意来捐些银两,虽然不多,但都留下姓名,晋昭也如约将他们放了出去。 到午后时,堂中便只剩下晋昭、姚定锋、闻修三人了。 “闻大人实在不愿捐,那便请便吧。” 晋昭收起卷轴,起身送客:“若想留在御史台过夜,倒可和杜大人做个伴。” 闻修终于回过味来,他瞪着晋昭:“归正卿从始至终都不在这里?” 晋昭不置可否。 闻修顿觉气急攻心:“你一开始就想引我们进来,逼我们捐粮?” 晋昭轻笑:“那些大人都是自愿的,何来逼迫之说?闻大人不愿捐,下官也没真的压着您不让您走啊。” 第63章 兵祸(1)天佑可汗 “你!” 望着晋昭,闻修抬起的手又重重摔了下去。 他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且等着,今日之举,老夫定会向陛下讨个说法!” 语罢,便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待闻修走后,姚定锋才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 还不待他说话,晋昭便先开口道:“今日,多谢姚总司相助了。” “东南战事情急,也是为陛下分忧,算不得谁助谁。” 姚定锋望向晋昭身边。 案上几粒白银稀稀拉拉,他挑眉道:“就这么点,管用吗?” 晋昭笑道:“聊胜于无。” 姚定锋敛眸,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银票,按在桌面。 他道:“百两都没有,别送过去给朝廷丢人了。” 晋昭收起银票,眉眼微弯。 她递出笔道:“大人可真是义薄云天,签个字吧?” 姚定锋摇摇头,大步走向门口,欲离去:“算了吧,我这等人的名字,还是别出现在上面好。” 晋昭闻言,倒也没再坚持,只低头卷起卷轴。 姚定锋的身形忽然一顿,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在门口站定。 半晌,他回头问道:“中秋宫变之事,你何以知晓得如此具体?” 虽说宫里并没有禁止民间议论此事,可到底涉及宫闱祸乱,民间大多讳莫如深,少有提及。 晋昭能把闻修的丑事讲得如此具体,显然不正常。 可晋昭似乎没有察觉到姚定锋的怀疑,只笑道:“幼时家父提及,记得深罢了。” 姚定锋皱眉,没有再问,转身离去。 待姚定锋身形渐远后,晋昭脸上笑容才渐渐淡去,起身离开正堂。 而姚定锋离了御史台,便唤来了随行的副使。 他吩咐道:“派人去齐州,查人。” 副使抬头,疑惑道:“大人,查谁?” “晋昭。” 姚定锋翻身上马,一扯缰绳便往南面去:“他们一家的生平经历,都接触过什么人,查清楚。” * 建昭十九年,八月十五。 夜里云淡风轻,天边圆月高悬,玄重宫城灯火不息,璀璨似人间星河。 金桂园内冷香袭人,宫人皆搬着厚重的冰块来往。 宫中掌事太监宋敏正立在一旁指挥着他们:“都快些吧,园里一粒冰籽都不许剩,莫教贵人们见了烦心。” 边上有几个小内监赔笑着恭维他:“哎哟,宋公公,这点小事,何牢您亲自来盯着。” “这可不是小事。” 宋敏皱着眉推开边上的内监,望向远些地方偷懒的宫人:“别在那偷懒了,赶紧都快将冰块都清出去,化在地上,打湿了土壤,让人瞧出端倪,杂家要你们好看!” 那宫人吓得一抖,连忙加快步伐抬着冰块就往院外去。 宋敏看着直皱眉:“都是些懒骨头……” “哎哟,我说公公,您就别操心了。”内监连忙扶着宋敏往园外去,“这园子里,我保证帮您瞧好了,一滴水也化不到地上,保管今儿宴开,这些桂花就跟新开的一样。” 园外宫婢捧着一坛坛往年晒好的干桂花行来。 内监让过身,又 对宋敏道:“您瞧,就算地上湿一点也不怕,我让他们那泡过晾干的干桂洒在地上,再盖上些新桂,就算广寒宫的嫦娥娘娘下凡也瞧不出这其中的端倪。” 宋敏望着宫婢们将坛中的桂花取出洒在地上,顿时铺出一条桂花路来。 “嗯。”他点点头,“这法子不错,一会再让他们燃点香,将这园中的冷气散些去,记住,香切不可燃过了,别让香薰盖过了桂香。” 内监连忙点头应下,宋敏这才放心下来,吩咐道:“上清殿那离不了人,你将这儿盯紧了。” 语罢,便离开了。 …… 此时宫中,藏月楼。 楼中昏暗无光,只有些许月色穿过轻纱倒映在玉砖上。 窗下铜板叮当撞响,微生玉手执龟甲,向天讨卦。 道童跪坐在案边,望着月光下微生玉晃动的手臂,也不自觉屏气呼吸。 自玄师入宫以来,每年中秋,都会给陛下和大延国运算上一卦,前两年陛下都是贲卦,只是不知今年是什么…… 第72章 “哗啦——” 铜板洒在桌面,声音清脆悦耳。 道童好奇地望过去。 月光惨白,待他看清桌面卦象时,却不由得脸色一变。 坎为水,大凶。 微生玉垂眼望着卦象,只轻轻吐出八字:“内忧外患,险难不绝。” “师父?” 道童神色恓惶:“此卦是算的陛下、还是大延……” “既是陛下,也是大延。” 微生玉低头,轻轻捻起铜板道:“镜中影,水中月,行遇灾,静遭祸,身心不定,左右两难。” 道童不甘,问道:“可年前还是吉卦……” 微生玉道:“朝中有变数。” 道童问:“是因那变数生的卦象?” 微生玉摇头:“那变数虽险,却只是引子,水早已漫开,卦主深陷其中,不自知罢了。” “那此卦,可有解啊。” 重重纱帘之后,周桓不知何时来到了藏月楼。 “陛下。”道童顿时慌乱地跪地行礼。 “朕早说过,你们藏月楼的人,不必行礼。” 周桓挑开纱帘,抬抬手,示意道童起身。 他又看向微生玉,道:“你说说,朕这危难何解啊……” 道童隐下眼中担忧,退回一旁。 微生玉起身,恭谨回道:“陛下仁德,洪福齐天,自是千难万陷可化之为夷。” 周桓轻笑,道:“你这话说的,和没说一样。” 微生玉回应道:“臣并非是宽慰陛下,只是卦象确是如此,世上历来福祸相依,此险虽难,却也正是彰显陛下仁德的好时机,陛下乃真龙天子,什么险难都近不了身,是以,不惧,则不险。但……” 微生玉话音一顿,抬起头道:“大延卦象,却是凶险。” 周桓眉心一皱,走到窗前,示意微生玉接着说下去。 微生玉继续道:“臣观卦象,大延内外具有祸端,内里,东南海啸、朝臣贪墨具可得现,而观外……” 微生玉望向周桓:“北部,或起兵祸。” 周桓霎时转过头来,面对微生玉。 月光渗着寒意,一时室内静得诡异。 “陛下!” 门外一声呼喊,打断室内僵硬的氛围。 一内监气喘吁吁冲到楼上,被门外守着的叶康拦住。 “不要命了?”叶康瞪了眼那内监,“陛下在与国师议事,你也敢闯?” 内监摇着头,几乎要哭出来:“奴才也是不得已,是……是云心宫出事了……” …… 室内,周桓继续问道:“那此内外忧患,何解?” 微生玉垂首道:“迎难而上,顺势而为……” “陛下。” 门外,叶康推门而入,打断了微生玉的话。 周桓不悦道:“什么事?” 叶康道:“贵妃娘娘,小产了。” 微生玉顿时眼睫一颤,敛下眸中神色。 周桓闻言,顿时慌乱,快步走到门前,要带着叶康离开:“太医去了吗?” 叶康回道:“去了,说是不太好,要难产。” 周桓一时眉头紧锁。 他走到楼梯边时,却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向纱帘后的人。 “你方才说的变数,是什么?” 微生玉回道:“回陛下,臣无能,卦象不明,只能算得一二。这变数或人、或事,都与旧事有关。” “旧事?” 周桓冷下脸来:“什么旧事?” 微生玉未回应他,只道:“臣无能。” 周桓一时立在原地,半晌不语。 “陛下……” 叶康扶着他的手臂,忍不住提醒道:“娘娘那……” 周桓这才反应过来,转身离去。 待周桓走后,微生玉立在原地,望了眼案上的铜板,又抬头望向窗外明月,许久都未曾言语。 “师父。” 一边的道童忍不住问道:“此卦真的能解吗?” “解?”微生玉冷笑,“本就一捧水中月,聚散何必怨祸福?因什么得的,便会因什么散去。” 道童不解:“师父,这是何意?” 微生玉摇摇头,道:“这坎卦之引,与当年贲卦之引,乃是同一人。” “同一人?”道童瞪大了眼,显然还是不解。 可微生玉已经不欲再回答。 他只望着明月轻声叹道:“我倒真的开始怀疑,这世上有没有起死回生之术了。” 明月无声,回答不了任何人的疑问,而远在西北的回纥,亦有人正对苍天起舞。 铜铃相撞叮当作响,营前篝火几近人高,火光炽烈、张牙舞爪。 一只惨白的手握着铜铃晃动,暗红广袖飞舞,女子赤脚舞于金沙上。 她腰身纤细,身形几乎与火光融为一体。 黄沙上风烟弥漫,卷得火焰似红莲摇曳,与女子共舞。 女子墨发如藻,被红绳束缚又随着舞步似鱼尾跃动。 周遭族民轻哼歌谣,亦有木鼓敲响以做伴声。 月光如水,与火光相接,女子游于水火之间,深黑的面具沉重,其上赤金纹样神秘又不祥。 人群之外,只有一人稳坐于台上,静眼垂望台下人颂舞。 他编发精细,肤色偏深,一双琥珀瞳映着火光让人移不开眼。 分明是少年人的面容,可眉宇气势凌厉,令人畏怯。 篝火周遭歌舞渐息,火堆中爆出一声脆响,众人单膝跪地面向台上。 男子起身,踏下台阶,战靴上刀痕丛生,压得木阶作响。 女子自火中取出虎骨,读卦后单膝跪地道:“秋暑不去,天将大雪,隆冬难过,凶。” 男子垂眸,接过虎骨,道:“何解?” 女子起身,素手抬起,指向南方,回答道:“南下。” “那便应天之命。” 男子眼睫不抬,火光前,琥珀瞳仁橙红得近乎透明。 他将虎骨甩回篝火中,道:“南征。” 霎那间,所有人跪地高呼:“顺时应命!天佑可汗!” “顺时应命,天佑可汗!” 月光下,一道道喝声几乎响彻天际,仆固辛抬起头,仰望深沉的夜空,眼底是盖不住的野心,他亦轻声道:“顺时应命,天佑……可汗。” 第64章 兵祸(2)就叫周荣 是夜,云心宫内灯火不息,廊下宫婢来往脚步不停,里外人声嘈杂,无不为殿内的血腥气感到痛惜。 沈莲菩脸色苍白,浑身被冷汗浸透,双眼瞳孔涣散,几乎没有了力气。 “快……参汤……” “娘娘不能这样下去了……” “……皇子不肯出来……动静太小了……” “……出血太多了……不行……” 周桓坐在外殿,听里边除了接生婆子的声音,再没了别声息,心不自觉沉入谷底。 殿内,沈莲菩望着眼前床帐,神思渐渐远去,只感受到身边人的焦急,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旁人递来汤药,她也只能麻木地饮下,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一时被呛得咳嗽起来。 咳声细弱,翠涛望着沈莲菩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上前紧紧握住沈莲菩的手:“娘娘……娘娘……您……您 用些力,奴在这里……陪着您……求您看看奴……” “奴”,这并不是宫中婢女自称的方式。 可如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沈莲菩的腹中,一时没注意到翠涛的反常。 晶亮的泪水坠到手心,沈莲菩眼睫动了动,侧首看向一旁哭成泪人的翠涛。 “别哭……” 沈莲菩想替她擦眼泪,却连动动手指都难。 翠涛连忙手忙脚乱地将脸上的泪水抹去,绷着唇道:“不哭,我不哭……姑娘,我不哭……” 这回却轮到沈莲菩落下泪来。 珠光滚落白皙的脸颊,她望着翠涛,又有些恍惚起来:“阿翠,我们是不是要回端云山了……” 翠涛泪如雨下,却不敢回答沈莲菩,只死死抓着沈莲菩的手靠在额心,嘴里轻声念着经文,祈求用自己的寿命换沈莲菩的平安。 身下的血越来越多,沈莲菩竟奇迹地感觉不到冷了,只觉着身子越来越轻,像要飘起来似地。 她心知,这是不好了。 “不行了……这血……” 产婆无力地往后靠了靠,望着面前血池似地床畔,叹声道:“去回禀陛下吧……” 沈莲菩不再想管旁人要做什么,即便这是她的身体。 她只一动不动地盯着翠涛,半晌,才问道:“他呢?” 旁人都以为沈莲菩问的是周桓。 继而回答道:“娘娘,陛下在外殿陪着您呢,您努力些……” 可翠涛知道沈莲菩到底问的谁。 她没有说话,只低下眼,回避沈莲菩的视线,摇了摇头。 “呵……” 沈莲菩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嘲讽,只轻声吐了句:“懦夫……” 第73章 产婆都以为她是在说周桓,可这个关头,谁也不愿自找麻烦,且沈莲菩一向待下宽和,是以所有人都对那两个字充耳不闻。 “也好……”沈莲菩回过头,望着纱帐,喃喃道,“如此……便能回端云山了……” 翠涛见沈莲菩渐渐要没了生息,顿时痛呼出声:“娘娘!” 外殿,周桓听见这一声厉喝,顿时沉下眉目,对面前的产婆道:“无论如何,皇子必须无恙,否则今日殿中人,都提头来见。” 产婆顿时惊骇地抬头,方想求饶,便听门边一阵骚乱。 “殿下……殿下!”内监匆忙地拦着周珑,劝阻道,“殿内血腥,您尚未出阁,怎能……” 可周珑哪管他们,提起裙摆便冲入了殿中。 周桓霎时便皱起了眉。 “父皇……” 周珑泫然欲泣,望着殿内:“母妃如何了?” 还不等周桓说话,周珑便瞪向地面跪着的产婆,道:“母妃如今危在旦夕,你还在这里跪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去帮忙!” “若是今日母妃化险为夷,云心宫上下皆有重赏!若是有半点闪失……”她一改往日的温和,喝道,“本宫拿你们是问!” 产婆一怔,转而又看向周桓。 周珑见产婆如此,也回头望向了周桓:“父皇?” 周桓看了眼周珑,顿了一会,才对产婆道:“务必母子平安。” 产婆顿时如蒙大赦,快步回了内殿。 周珑见状,连忙跟了过去。 “阿节。” 周桓喊住了她,道:“女儿家,不要进去。” 周珑泪盈眼眶,回头对周桓道:“阿节便是如此生出来的,如何不能进内殿。” 周桓一时语塞。 周珑又继续道:“父皇,如今母妃正值危难,您让儿臣如何能袖手旁观?” 母女连心。 外边声音嘈乱,殿内,沈莲菩像是感应到什么,抬了抬眼睑。 她问道:“可是阿节在外面?” 一旁的产婆不忍,道:“娘娘,公主在外边,想见您呢,便是为了公主,您也提些气吧……” 沈莲菩听着外边的争执声,又道:“我想看看她……” 产婆闻言,连忙出去将周珑带入了内殿。 甫一入殿内,浓重的血腥气便冲入鼻腔,周珑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沈莲菩,顿时泪如泉涌。 “母妃!” 她扑了过去,抱着沈莲菩哭成了泪人。 沈莲菩望着周珑的发顶,不知从何处生出些力气,抬起手,轻抚着周珑的后脑:“好孩子……” 周珑泣不成声,哽咽着低声对产婆道:“本宫不管父皇方才对你们说了什么,保大,若有后忧,本宫自会保全你们。” 产婆们对视一番,皆垂首应是。 可沈莲菩却再次开口:“阿节……别为难她们……” 周珑回过头,望着沈莲菩不言。 沈莲菩望向房间一角,捧着银盆的婢女道:“若晴……” 那婢女顿时抬头,靠向床畔:“娘娘……” 沈莲菩望着她,道:“我知晓,你是陛下的人……” 那婢女霎时仓惶跪下,抬头望着沈莲菩:“娘娘……不是的……” 可沈莲菩只是摇摇头,道:“今日本宫只求你一件事,方才阿节的话,不要告知陛下……” 若晴抬着头,嘴唇发颤地望着沈莲菩,半晌不言。 沈莲菩只当她是应了,道:“出去换盆水吧……往后有人问起,你就说什么都没听到……” 若晴动容,神色悲恸,叩首道:“奴婢,谢娘娘体恤……” 待若晴走后,沈莲菩才继续道:“我信诸位……不会将今日事说出去……” 见众人应是,沈莲菩才又看向周珑:“阿节……母妃如今,不成了……” 周珑摇着头,牢牢抱住沈莲菩,哭道:“不会的……不会的……母妃说要陪着阿节长大,要看着阿节成婚的……” 说到这里,周珑抬起头,望着沈莲菩道:“阿节不会再闹了,那个陶格,我会去同父皇请婚……” 可沈莲菩只是笑:“傻孩子……母妃哪里是想逼你让那陶格为驸马?你是公主,母妃自然想让你万事都有自己喜欢的……只是,母妃是怕……是怕来日祸起……大延只有你一个公主……” “母妃不想让你像我一样……老死他乡。” 周珑哭声零碎,只抱着沈莲菩摇头:“阿节不远嫁,阿节不和亲,阿节只想陪着母妃……母妃你不要丢下儿臣好不好……” 可沈莲菩望着周珑,只觉得神思渐渐远去,她有些感受不到周身的一切了。 恍惚间,她望向帐顶那抹浅黄的轻纱,一时竟像是又回到了端云山,那是她从漠北带来的,如今也陪着她一道离去。 身边又热闹起来,周珑哭声让她心疼,她想摸摸自己的女儿,可惜也做不到了。 渐渐的周珑的声音也远去了,沈莲菩只觉着腹间剧痛。 她明白,有人在剖腹,这是她早有听闻的宫中秘术。 大延皇室为保皇嗣传承,通常都是舍母保子,更何况周桓这样子息单薄的皇帝。 沈莲菩又想起周桓来。 当年初入宫,她也曾真心待过这位大延天子,只想用他来当作自己的心灵慰藉。 可是从何时起,她想起此人便觉得恶心了呢? 沈莲菩细细想着。 大概是当年那场《狼仙传》之后吧。 自那场戏后,周桓在她面前便变的喜怒无常。 他似乎怕极了她,又恨她。 只有当她给他跳舞、取悦他时,周桓才会高兴起来,那模样像极了小人得志。 沈莲菩明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哪会有这么多的爱和恨呢? 她知道,周桓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直到微生玉带来废后明氏的画像。 天子的形象一夕崩塌,沈莲菩只觉得这个人卑劣恶心又无耻,可权势在上,她又不得不温顺。 十多年,金丝雀一样的生涯,她受够了。 …… 随着夜 中第一声微弱的啼哭,血中被抱出的皇子终于有了呼吸。 外殿周桓顿时起身,不敢置信地望向内殿。 “叶康,你听到了吗?” 叶康连忙垂首:“陛下,娘娘坚毅,想来皇子诞生了。” 周桓一时激动忘形,想要冲入内殿。 “陛下……陛下……” 叶康慌忙拦住周桓:“里边血气重,您万金贵体,进去不得啊……” 周桓急忙停住脚步,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快……快让他们把皇子抱出来……” …… 内殿人将皇子周身血污拭去后,便走了出去。 周桓顿时不顾脏污,伸手接过了襁褓。 望着怀中小小的婴儿,虽然孱弱,但仍是一条鲜活的皇室血脉。 周桓一时都有些恍然了,他喃喃道:“朕就知道……朕是天子……上天不会惩罚朕……朕就知道……” 叶康立在一旁,望着周桓喜悦的模样,却忍不住望向内殿。 “……将期轩冕荣……” 周桓一心只在怀中的孩子身上:“就叫周荣。” 见周遭没有声音回应,周桓终于想起内殿的沈莲菩。 “沈贵妃呢?还活着吗?” 内殿跪在沈莲菩身旁的翠涛眼睫一颤,听得此言顿时眼中恨意溢出,她抓了一旁的剪刀,就要起身,便被边上的产婆拉住了手。 那产婆没有说话,只是冲她摇头。 可翠涛已经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拍开产婆的手便起了身。 “陛下。” 门外,微生玉的声音打断了翠涛的行动。 “臣算出福星降世,特来道喜。” 第65章 兵祸(3)会再见的 建昭十九,八月十五。 宫中诞皇子荣,贵妃沈氏薨逝,百官悲贵妃死而庆皇子生。 这是后世对那日的记载。 云心宫,翠涛紧握着剪刀。 那上面还沾着沈莲菩的血。 周桓对这一危机毫无所觉,他沉浸在得子的喜悦中,连微生玉未受诏擅入后宫的举动也没介意。 他只笑道:“微生,你说今日卜了凶卦,可我大延得皇子,如何算得上凶?当是大吉!” 翠涛再也忍不下去,红着眼握着刀,向周桓扑了过去。 “陛下!” 云心宫顿时骚乱起来,周桓被这一变故惊得动不了身。 “陛下!” “来人!有刺客!……护驾!” 翠涛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向周桓,不顾身边刀光也要挥下剪刀。 周桓站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剪刀刺向他的额心。 …… “锵!” 白光掠影,雪色身影如龙。 刹那之间,剪刀摔在地面,鲜红的血液抛在空中。 翠涛看着颈间的白刃,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握着剑的人。 第74章 “为什么?” 血如泉涌,翠涛望着微生玉,眼里尽是失望与不解:“为什么……为什么要……” 微生玉眉眼一动也不动,只越过翠涛望向内殿的满室血腥,没有回答。 他眉眼如霜,比端云山顶的那抹薄雪更要冷。 “嗤——” 剑锋再进一步,翠涛再也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盯着众人身后躲着的周桓。 殿内无声,周桓却觉得有厉鬼在惨叫,要索他性命。 他颤着唇,喝道:“杀了她!” 微生玉抽出剑,白虹剑影和着血光瞬间游曳在众人眼前。 翠涛失去支撑,轰然倒下。 满堂烛光溶溶,她仰头望着云心宫的雕梁画栋,唇角却牵起一抹笑来。 她含泪望向室内,唇角无声颤动。 姑娘,我们回家了。 …… 上清殿。 宴席不开,众臣候着皇帝。 宫中传来贵妃早产,诞下皇子的消息。 满座皆道皇子有福,生于满月,乃是大延之幸。 只有周蒙坐在最前方,看了眼报喜的太监,又垂首饮酒,掩下眼中落寞。 他看向一边周珑空荡荡的座位,苦笑。 他们一家,此刻正欢喜着吧。 “殿下。” 一旁的内监来传话,打断周蒙的思绪。 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骤然将心提了起来:“陛下遇刺了……” 晋昭坐在百官之末,见周蒙猛然站起身又强行镇定下来的样子。 她敛起眉隐隐察觉出不对。 按周桓的性子,真是添嗣得喜,此刻也该到堂前来听群臣贺喜了。 果然,没一会,宫中侍卫鱼贯而入,周蒙站起身来宣布:“母妃难产薨逝,父皇悲恸,恐不能来宴前了,各位大人,请回吧。” 尚为开的宴席戛然而止,众官茫然起身,被侍卫带出上清殿。 时而有人面面相觑,若只是让他们离宫,又何须侍卫亲自盯着带离? 宫中佳宴无疾而终,谁都能尝出其中不对来,但陛下喜得麟儿,仍有不少人喜气洋洋。 路过金桂园时,有人赞道:“看来二皇子真是我大延福星,外头的桂花至今没有音讯,宫中却是满园冷香。” “宫中是福地,自然得天独厚……” 大臣们离宫皆是一派和煦,可紫阳宫的氛围却像琴弦一样死死绷着。 “查!” 周桓一把扫下桌面香炉,喘息着喝道:“把她的家人……朋友……都抓起来……一个个审问!” 叶康立在殿外,看着殿内的姚定锋,无声为他捏了把汗。 “陛下。” 姚定锋道:“翠涛入宫前是查过了的,无父无母,只是沈贵妃在漠北救下的一个奴隶。” “那就查她这些年都接触过谁!” 周桓盛怒,红血丝爬满了眼,目眦欲裂:“都抓起来……看看到底是谁……是谁要杀朕!” 姚定锋望着周桓颤抖的身形,像是围猎时受惊的野兽一般惶惶不安。 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下:“臣遵旨。” 周桓还不满意,对外喝道:“若晴呢?她去哪了?” 叶康连忙入殿,答道:“陛下,若晴在侧殿,一开始便带来了。” “让她来见朕。” 周桓来回踱步,不忘嘱咐道:“把她身上搜干净!” 叶康应下后便退了出去,只留周桓一人在殿中。 周桓这才扶着案几坐在榻上。 殿内空旷无声,周桓手不住地颤抖,却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 “呼——” 一阵风吹入殿。 周桓顿时如惊弓之鸟,挥手向后打去。 绣金龙袍在空中挥舞,面前空空荡荡,周桓却觉得自己被什么缠上了。 “滚啊!” 他对着空气拼命地嘶吼:“你为什么还缠着我……滚啊!滚啊!” 可风过无声,周桓望着黑暗的内殿,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摔倒在地。 “滚啊……滚……” 殿门一声轻响,周桓顿时爬起身来,警惕地望向殿门处。 殿门外,若晴望着周桓蓬头垢面的模样,霎时心凉了一半。 她跪地叩头:“奴……奴婢什么都没看到……” 周桓望着若晴低微的模样,霎时回过神来。 他看似平静了许多,理了理自己半白的发丝,笑道:“若晴?” 跪伏在地上的身形霎时一颤,若晴抬起头来,怯怯道:“陛下……” 周桓弯下腰,亲自将若晴扶起:“是谁指使翠涛杀朕的?” 若晴神色惶恐:“奴婢不知……” 周桓又问:“是谁?” 手臂被周桓越抓越紧,若晴吃痛却不敢出声,只死命地摇头:“翠涛姑姑一直都陪娘娘在宫里,十几年来从未出去过,奴婢实在是不知啊……” 周桓甩开若晴:“不可能!” 若晴顿时摔倒在地,又马上跪在地上:“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不可能……不可能……” 可周桓根本不信若晴的话。 他左右踱步,脑中思绪万千,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他看向若晴:“是沈莲菩,对不对?” 若晴抬头望着周桓,一时怔然,颤声道:“陛下……娘娘方为您诞下皇子啊……” “对,皇子。” 周桓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杀了朕,她的孩子就能登基了,陈氏如此……明珩是这样……谭月琴也是这样……沈莲菩……她也想杀朕!” 周桓瞪向若晴,道:“她们都想杀了朕,让他们爱的人座上那帝位!” 若晴听得周桓此言,心知今日自己是必死了。 她脸色灰白地跪坐下去,望着周桓近乎疯魔的模样,万念俱灰。 可周桓没有察觉到若晴的神情,只笑着喃喃自语:“朕是真命天子,没人在意朕,朕照样当了二十年的皇帝,他们都争不过朕,都争不过……” “陛下。” 微生玉换下了那身带血的衣裳,捧着银盘来到了殿前。 “臣来贺喜了。” 周桓转过头,看着门外那道白得晃眼的身影,皱起了眉:“朕都要死了,何喜可贺啊?” 微生玉入殿,跪下,抬起 银盘,其上金丹泛着暗红的光泽。 “臣想告陛下,那卦象,破了。” 周桓眼睫一颤。 微生玉继续道:“变数已除,天佑陛下,万劫不侵。” 周桓动了动眉头,捻起银盘中的丹药,道:“你是说,翠涛……是那变数?” 微生玉垂首道:“是,有妖物借皇子降世,附身于翠涛身上,想害陛下。” 周桓吞下金丹,问道:“你是说,是有妖物要害朕?” 微生玉:“是。” 周桓道:“那妖物被你除了?” 微生玉头低得更低了:“是,大延从此可得万世太平。” “好……哈哈……好……” 周桓笑了起来,大步往内殿走去:“好啊……好啊……” “起来吧……” 微生玉垂眸望向一边的小宫女,转身离开紫阳宫。 若晴颤颤巍巍抬起头,连忙跟着微生玉走出殿外。 玉阶上月色无边,微生玉行于白玉砖上,始终沉默不言。 若晴忍不住问道:“玄师大人,那卦象,真的破了么……” 若晴不知那卦象为何,但听微生玉说大延万世太平,她便知道,微生玉没有说真话。 微生玉唇角轻扯:“你倒真的不怕死,什么都敢问。” 若晴垂下眼眸,苦笑道:“奴婢本就是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可惧的?” 知道了皇帝那么多私事,能活过今晚便已经是命大了。 微生玉自然知道她所指何事,道:“你就这么等死?” 若晴望着头顶明月喃喃道:“没有什么等不等的,奴婢这种人,命如蝼蚁,生死也不过那些贵人一念间的事。” 从今日进殿的一瞬间起,她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皇帝迟早会想起她来的。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微生玉道:“他想不起你的,过了今夜……自有千刀万剐的痛楚等着他。” 若晴霎时惊骇地转过头,看着微生玉的侧脸,半晌说不出话。 微生玉转过头,问道:“我要回漠北了,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 若晴盯着微生玉,像看怪物一样连连摇头。 微生玉轻笑:“无妨,会再见的。” 他抬头望向那月下的金顶:“待我漠北铁骑踏平玄重宫城之时,会再见的。” 若晴顿时反应过来微生玉的身份,大声喝道:“来人!快来人!” 紫阳宫前侍卫顿时靠了过来,微生玉迎着月光,望着众人轻蔑一笑,足尖轻点便飞身上了金顶,三两息便飞出了宫墙。 待侍卫们靠到若晴身边时,微生玉早已无影无踪。 第75章 若晴望着空荡的天空,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该如何呢?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 可大延不能有危难…… “怎么了?” 赶来的侍卫望着空旷的玉阶,一头雾水地看着若晴。 今日宫中方闹了刺客,此时若晴的呼喊难免让人紧张起来。 若晴沉默许久,就在侍卫们不耐烦,要出言责怪时,她才道:“微生玄师是……是漠北奸细,他方才给陛下的……是毒。” 侍卫顿时惊惶起来。 “快!传太医!” “派人去藏月楼!” “皇城戒严……不镇霖封锁起来,任何人不得出入!” …… 夜深,青竹居。 晋昭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本该习以为常的事情,她今日却总觉得心中不安。 晋昭起身,望向窗外,月色白晃晃的,像是瘆人的恶鬼一般,悬在半空盯着镇霖。 院外马蹄声越来越响,又渐渐远去。 晋昭走到院中,望着满庭的翠竹青枫,愁得展不开眉目。 “你这是睡不着?” 周宴的声音忽然响在院中。 晋昭回过头,便见周宴正坐在屋顶上,垂眼望着她笑。 晋昭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才一会。”周宴跳下屋顶,解释道,“我可不是蹲这偷窥你。” 晋昭此刻心烦意乱,没有心思与他贫嘴,只坐到桌边,直接开门见山问道:“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周宴闲逸自若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龟裂,他望着晋昭,一时结巴了起来:“什……什么认出……” 晋昭叹息:“张先生是圆福商号的老人了,那样厉害的医者,心甘情愿地关切我而无所求,阿宴,我自认没有那样的魅力。” “阿宴”二字一出,周宴的身形都晃了晃,看着晋昭半晌不说话。 晋昭见他不动,又叹道:“你这孩子我也算了解……” “我不是孩子。” 周宴忽然道:“还有,你也不了解我。” 第66章 兵祸(4)内忧如此,外患何远?…… 晋昭望着周宴,一时失语。 半晌后,她才无奈笑道:“是我不好,忘了……你如今也该有二十了。” 周宴神色复杂,问道:“你是何时知道我……” “你做的每件事都很反常。”晋昭摇头,走到院中石桌边坐下,“我想我是当年那封请愿书让你起了疑。” 语罢,晋昭不欲再多言此事,只问道:“你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 周宴盯着晋昭那男女莫测的面容看了许久。 他并没有回答晋昭的问题,只问道:“你连睡觉也不摘下银针吗?” 银针封骨,可易男女之象,这是明珩当初游历在外时学来的异术,自然也教给周宴过。 “封骨之术,实为逆天而行,伤身伤神,不可久用。” 这是当年明珩教授此术时,对周宴说的第一句话。 晋昭目光一顿,不做回答。 周宴又问:“张先生说你得的是绝症,命不久矣,你为何执意要入朝堂?” 晋昭苦笑:“正是因为命不久矣,才要入朝廷。” “你是想杀周桓?”周宴道,“我可以帮你……” “杀他很容易。”晋昭打断周宴的话,“但他一人的命,偿不了鹤山脚下的白骨,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 “阿宴,他不过是个卑劣又脆弱的人,他的命算不得什么,我想要的是明氏、我的族人,我想抹去鹤山白骨的污名。”晋昭看向周宴,又道,“我想让我大延朝堂清正,万里河山安定,世间再无明氏惨剧。” “我年幼时,阿爹阿娘总教我,明氏族人,当以家国为己任。我不知我为何还会再来人间一遭,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眼看家国不宁、背负血海深仇……投军无能、报国无途,只能看着妖魔鬼怪在这霖都乱舞,你叫我如何无所为?” 说到此处,晋昭叹息,望向月下披霜的翠玉青枫。 “今岁秋长,必然隆冬难过,官场浮乱、人心惶惶,内忧如此,外患何远?南有倭寇频频作乱,北部和平了将近三十年……三十年,大延不管不问,任由他们休养生息……如今深冬将至,他们游牧部族,如何过冬?看着大延这块肥肉近在眼前……他们兵强马壮,而大延呢?” 晋昭眼里尽是讽刺:“大延如今连军饷都拿不出来,宫里却在拿百两一斤的干桂铺路。” 周宴望着晋昭,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 庭内许久空寂无声,翠竹声晃,沙沙如雨下,房屋檐下铜铃轻摆,遥望着天边冷白似雪的圆月。 晋昭看向周宴道:“阿宴,你知道这句身体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周宴缄默不言。 当年景阳县一案,晋文平冤死狱中,妻女具亡,兄长一家欲携老母奔赴也被山匪灭门。 晋昭起身走到竹枝下,望着幽暗的竹林,当初晋文平的行 述依旧历历在目:“清河七年举人出身,要才能有才能,要德行有德行,十九岁中举,却无人举荐他入京参考,在景阳县令一职上蹉跎了十七年,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视民如子,可就是这么个人,竟落得个那样的下场……” “还有锦州,玉山匪患……短短半年近百人上山为匪……鉴宝楼一案……满朝文武,竟是无人不贪……可周桓呢?他连朝都不上,整日躲在他那紫阳宫里装神弄鬼!” “我本想为天下择明主……” 晋昭仰头望向天上明月,声音近乎低进尘埃里:“是我识人不明……负了阿娘也对不起明氏,更是让苍生受累……” 如果能回到过去,她定会掐死那个还在深宫的周桓。 可天地不仁,时光轰然而过,谁也不等。 “我在宫中的人传来消息。” 周宴看着面前披着月色的人,想抚平她紧蹙的眉心却做不到。 他轻声道:“微生玉是漠北的人,如今潜逃,霖都封城抓捕,还有……他临走前给皇兄下了毒。” “毒?” 晋昭闻言,回头望向周宴,问道:“什么毒?” “平罗散又是何物?” 紫阳宫内,香薰弥漫。 烛光昏暗,周桓眉头紧锁,靠在榻上。 一边太医战战兢兢地收回手,答道:“回陛下,此乃漠北至毒。” 周桓揉了揉额心,问道:“能解吗?” “这……” 太医为难,摇了摇头,答道:“臣等无能……” 周桓眸中神色不明,望向太医:“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既是毒药,那便应该有解药,朕方服了那贼人的丹药,如今还未毒发,如何不能解?” 太医跪下身,头越发地低了。 “回陛下,平罗散所在时日已久……不是您方才服下的。” 周桓顿时望向了太医:“你说什么?” “平罗散中有一味姑子蔓,毒性最烈,乃是端云山独有的草药,其香气辛寒浓郁,只需加入一点,异香便能十日不散,是以,微生玉若想投毒,陛下定能察觉。” 周桓回想起微生玉晚上呈上的丹药,并无异香。 他看着太医皱眉:“你是说……” 太医抹了抹鬓角的冷汗:“臣想请再查一次陛下平日所服的金丹。” 叶康连忙去架子上取来玉盒。 周桓道:“这金丹,一向是微生玉给药方,你们去炼的,怎么,还能投毒不成?” 太医接过玉盒,取出金丹捧在手中,仔细观察起来,却没察觉出什么异常来,一时一筹莫展。 周桓又问道:“听说他武功不凡,接近朕这么多年,杀朕可比投毒要方便多了……他为何如此?这平罗散毒发是何症状?” 太医默默将丹药收起,合上玉盒道:“平罗散……并非烈性毒药,也很少在大延出现过,臣当初所接触的一例……没有活过三个月,且那人皮肤溃烂、血肉如烂纸剥落可见白骨……死状极惨……” 周桓终于恐慌起来,他神色大变:“你说什么?” 太医霎时跪伏道:“但……但臣也有些许缓解之策……陛下不见风沙、少食荤腥,症状或可缓解……” “废物!” 周桓一脚踹开太医,喝道:“太医院养你干什么吃的!一个毒你也解不了!” 太医欲哭无泪,道:“陛下恕罪,此毒乃端云山特制,实乃罕见,臣等……臣等束手无策啊……” “端云山。” 周桓意识到了什么,指着太医道:“这是沈莲菩那个端云山?” 太医点了点头。 周桓骤然笑了:“让沈莲菩来。” 叶康闻言,顿时跪下:“陛下……贵妃娘娘她……她……” 地上跪着的太医望着地砖,眼中惊疑不定。 沈贵妃已死,为何陛下竟像是忘了一般? 第76章 他想起之前那个中了平罗散的人,那人死前形迹疯迷、暴躁易怒到近乎残忍。 他原本以为,只是因为过度痛苦导致的精神失常,难道…… 太医颤抖起来。 只一瞬,他便明白微生玉为什么要下毒了。 陛下死了,大延还有太子,太子没了,总还能在宗室旁支里找些人来。 可若是陛下疯了呢? 思及此处,太医顿时脸色苍白,瘫坐在地。 微生玉想害的不是陛下,是大延。 叶康也明白了什么,对着周桓沉默了良久,才回答道:“陛下……娘娘已经殁了……” “殁了?” 周桓目光顿时转向叶康,眼里闪烁的精光让人害怕:“她何时殁的?是谁杀了她?” 叶康声音都打起了颤,回答道:“陛下……陛下……娘娘是夜里难产殁的啊……” 对了,难产,叶康眼前一亮。 他想提起二皇子来唤回周桓的神志,却被一边的太医拦住了。 太医望着叶康,摇了摇头。 周桓神志失常,此时提起二皇子,未见得是好事。 “难产……”周桓皱着眉头,像是理不清思绪了。 倏尔,他又看向殿外:“她生谁难产了?阿节?不对……阿节已经长大了……” 叶康张张嘴,满脸惊恐地看向周桓,转而又看向太医:“陛下这……这是……” 太医沉下眉,半晌不言。 殿内顿时只剩周桓的自言自语:“对……阿节长大了……那她生的什么?” 叶康心底越发沉重,方想出言,就听殿外一阵吵闹。 他往外看去,只看见周珑拽着裙摆,怒气冲冲地便往内殿过来。 陛下命人剖腹取子,公主以命相挟、百般阻拦,还是拗不过,被打昏了带去侧殿。 公主自打生下来以来,第一次与陛下起争执,换作往日,宫里定要起大动荡。 只是今夜发生太多事了,所有人都忘了公主。 叶康明白周珑这是来紫阳宫闹来了,可现在可不是她闹的时候。 叶康顿时汗如雨下,顾不得什么规矩体统,冲出内殿便要将周珑往殿外带。 “殿下……殿下……奴婢知道沈贵妃的事您心里不好受……您听奴婢说……陛下他……” 可周珑根本不管叶康说了什么,她脸色阴沉,一把甩开边上拦着的人便冲进了内殿。 “哐!” 殿门前一阵声响,吸引了周桓的视线。 看见周珑,他霎时笑了:“阿节你这是……” 周珑立在门前,面带寒意,对着周桓讽刺道:“儿臣来贺父皇……喜添麟儿……” 叶康的心都跟着提起来,连忙几个快步靠到周珑身边,劝道:“殿下您别刺激陛下了……陛下遇刺……有些……有些……” 周珑此刻怒发冲冠,哪里管叶康说了什么,只继续冷眼瞪着周桓,讥嘲道:“不知从瞧着从母妃腹中剖出的‘大延福星’,父皇是否如意?” 周桓看着眼前的周珑,眼中闪过了一丝茫然:“什么福星?母妃?对了,你母妃,把沈莲菩叫来,朕要问责漠北!” 第67章 秋来(1)改明儿把自己扎成死人的时…… 饶是周珑再愤怒得失去理智,此刻也能看出周桓的不对劲了。 她侧过头,看向叶康,问道:“怎么回事?” 叶康只低低地摇了摇头。 周珑又看向地上跪着的太医:“你说。” 太医从未见过周珑这般凌厉。 他当下心神一禀,跪着转过身面向周珑道:“陛下中了漠北的毒。” 叶康这才将晚上微生玉的事告诉了周珑。 周珑瞧着周桓面色苍白状似癫狂的模样,问出了叶康和太医都不敢说的事。 “此毒,可会影响神志?” 太医头愈发的低了:“微臣……微臣也只是猜测。” 周珑当即甩下袖摆,转身踏出殿门。 她向外走去,将腰侧金令扔给金吾卫,道:“去禀报东宫,让皇兄回宫守着父皇,本宫去一趟郡王府。” 殿外金吾卫见了金令,霎时跪了一地。 周珑望着暗夜 ,神情凝重道:“备马。” 平罗散是关外的毒,宫中都没有解药,满京如今能找的,只有周宴了。 殿内,叶康目送周珑远去,暗叹道:“公主长大了……” 他正感叹着,却听内殿一声惊呼。 “陛下!” 太医惊慌地扶住周桓,看着满手鲜血,骇然道:“陛下呕血了!” 同一片月色下,青竹居内,晋昭骤然一阵恶心,紧接着便额心剧痛。 脑中嗡鸣声愈响,似有尖刀穿额,她面色惨白,骤然跪倒下去。 “阿姊!” 周宴大惊失色,几步将晋昭扶住。 待他将人稳住,却惊觉身边人身躯冰凉,不似活人。 晋昭抓着周宴的胳膊,死死撑住身体,却觉得胸口似被镰刀绞住,喘不上气。 她额角青筋暴起,试图调息稳住呼吸,却吐出血来。 月色冰凉,晋昭望着手心滚烫的鲜血,神情开始恍惚。 多年前的记忆再次回到脑海,晋昭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咬着牙道:“东里箬……” 周宴将她抱回房中,方想替她把脉,却被晋昭拦住了:“不是病……是蛊。” 周宴望着晋昭:“蛊?” 可晋昭已经撑不下去,只抓着周宴道:“情人蛊……烟州……东里氏……” 情人蛊,雌雄双蛊,共命而生。 这也是唯一能解释她能再活一世的理由了,她没想到,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邪物。 周宴望着晋昭气息减弱的模样,急切问道:“另一只蛊在谁身上?” 可面前人气息渐若,再也没有了回应。 周宴红了眼眶,无措地握住晋昭的手。 老天何其残忍?难道要让她再在自己面前死一次? 窗棂忽闻轻响,周宴眼睫轻颤,回过神来。 他盯着晋昭,问窗外道:“什么事?” “公主出宫了,要去郡王府寻您。” 周宴皱眉,看着晋昭惨白的脸,对另一只蛊是何人有了猜想。 他又问道:“可是宫中出事了?” “陛下呕血了,说是中的漠北的平罗散,如今太子在宫中。” 周宴闻言,心下了然,抬手封住晋昭穴脉,道:“把侧院那个弄醒,你在这暗处盯着,我回府。” “是。” …… 荒漠无垠,承月光似雪浪,回纥营帐似点点红星拥簇着附着其上。 “啪嗒” 营帐中央,黑沉古朴的帐内,一只烛倒下,血泪淌下高台。 高台之后,盘坐歇息的女子睁开了眼。 烛泪悬挂,摇摇欲坠,女子望着那一滴血红,抬起手,接住了滚烫的红蜡。 盈盈火光微弱,女子掌心似白骨,只有一点火红亮得刺眼。 “居然这么快就不行了……” 她起身,望着铜制烛台上的星点火光,轻声呢喃道:“阿珩姑娘,你可要坚持住啊……” “东里大人。” 幽暗的帘帐后,侍女的声音轻细:“可汗来了。” 东里箬望着火光的眉眼一转,取来一旁的面具。 妖冶的面容被遮住,她回到座上道:“请他进来吧。” …… 水声滴答没入湖中,清润的铃声回荡在空旷山洞内。 湖水深沉如墨,镜影恍惚,晋昭走到光影中蹲下身,望着湖面的容颜,一时竟有些陌生。 “阿珩姑娘。” 山洞阴影处,女子脚腕银铃轻响:“想好了吗?” 晋昭懵然:“什么?” “你怎么糊涂了?” 女子含笑,踩着湖水走到光影中。 她发辫上的银片熠熠生辉,额上一粒玉坠翠胜青山:“你还要救他吗?” 晋昭望着女子的织银衣摆,一缕记忆滑过脑海却抓不住。 她蹙眉:“救谁?” “周桓啊。” 女子几个轻跃,来到晋昭面前。 她蹲下身,妖灵似地容颜耀目:“种下情人蛊,他就能活。” “情人蛊?” 晋昭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可她怎么也记不起来。 “锵!” 剑出鞘,声音清脆,晋昭回头,便看见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明珩站在她身后,眼神冰冷。 她手中剑光照雪,抵在东里箬咽喉:“再装神弄鬼,我就先杀了你,再去送他,左右京里六个王,少他一个也无妨。” 晋昭望着明珩,思绪渐渐远去,往事如洪水将她淹没。 周遭扭曲起来,她看见东里箬唇中吐出的蛊虫悄悄爬上了明珩的手腕。 她看见洞穴深处,周桓闪烁的眼。 一滴泪水落下,不知是谁的恨隐入了黑暗。 “那是母蛊。” 第77章 东里箬声若云烟,望着晋昭笑道:“他让我换成子母蛊,我听了话,但是没全听。” 晋昭回过头,望着东里箬暗红的衣襟。 银纹精细,是异域服饰。 晋昭道:“你为何穿着回纥的衣服?” 东里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阿珩姑娘,你可真该感谢我……没这母蛊,你可没法多活这十几年……” 可晋昭并不认为她真的会这么好心:“你想干什么?” 东里箬只神秘一笑,望着手边将尽的香柱:“没太多时间了,阿珩姑娘……你可要……抗住了……” 语罢,她便消散在虚空中。 晋昭望着眼前空洞洞的黑暗,一时迷茫:“……抗住?” 可来不及她细想,钻心的疼痛便将她淹没。 心口像被人剥去两瓣,她迷蒙间好似听见旁人细语。 是谁呢? 她想不起来。 只能仍由自己在虚无的记忆里沉浮,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容离自己而去,晋昭连喜怒哀乐都变得麻木起来。 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处于何时。 直到妙清的容颜浮现。 那时她们都还小,见了面就打架。 小道姑扎着童子髻,额心一点红灼眼,脸上被明珩掐出红印。 她气鼓鼓地瞪着晋昭,喝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晋昭被她这一喝,霎时回了神。 她迷茫地松开手:“我……我在这里……” 她答不上来,甚至不知这到底是何处。 小妙清动了怒,手边不知何时变出了一道拂尘。 “还不快滚!” 妙清一声厉喝,拂尘砸向晋昭,霎时梦境地动山摇。 晋昭向下坠去,望着妙清似金刚怒目,拂尘重重砍向她的额头。 “咚!” 额头剧痛,晋昭望着小妙清一点点长大,她额心一点红淡去,眼里的怒意渐渐变成嫌弃:“醒了?” 冷汗淋淋,屋外天光大亮,晋昭喘息着望着妙清,瞪着眼,许久都没能缓过神来。 妙清皱着眉,去案边取了安神汤递到晋昭手中:“情人蛊这么阴邪的东西,你怎么会接触到?” 瓷勺敲在碗边,声音清脆,晋昭闻着冒着热气的幽幽药香,总算有了几分真实感。 她没有回答妙清的问题,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久,五日。” 妙清拧了帕子回到榻边,替晋昭擦脸:“算上中秋那夜,六日。” 妙清下手极重,发烫的棉帕擦得晋昭脸上生疼。 可晋昭如今顾不了这么多,心下暗道不好:“这是哪里?我得去趟京郊驿站。” 蕴红还被安置在那,被人发现麻烦就大了。 妙清敛下眸,强行压住眼中的怒气,也没拦着晋昭,让过身,任由她下床往屋外去。 晋昭头脑发昏,一时没注意到妙清的情绪,披了衣服便推开了门。 “哗——” 竹门一开,便见院外山风摇晃着翠绿树林刮过。 晋昭回过头,惊讶道:“我怎么在紫方观?” 妙清将手中棉帕甩回水盆中,不阴不阳道:“紫方观怎么了?你不认路?” 晋昭抬手摸向耳后,果不其然,本该扎着银针的地方空荡荡的。 她开口,欲问妙清讨回银针。 妙清开口打断她:“如今你府里躺着个‘晋大人’代你称病卧床,你要再捏成个晋昭跑出去,被人撞见了可就好看了……” 晋昭皱眉,还想说什么 。 妙清再次打断了她:“当然,你风先生多厉害,要捏成什么人不行?今个儿把自己扎成男人,明个儿把自己扎成老人,七十二变都没您的变幻多,改明儿把自己扎成死人的时候,可一定要请我去瞧瞧。” 晋昭彻底闭上了嘴,关上门回到屋内。 她坐到案边,问道:“我是怎么醒的?” “怎么醒的?”妙清冷笑,“那自然是你那桓哥哥病好了,你就脱险了啊。只是人家在宫里,身子好、补药多,两日便能活蹦乱跳,你倒好,在我的榻上一睡就是五日。” 听着妙清的冷嘲热讽,晋昭衣袖下的拳头陡然握紧,但她心知自己理亏,没有吭声。 妙清显然心中有气,继续道:“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一时意乱情迷,被花言巧语迷了心智,不成想你竟丧心病狂到了这种地步?情人蛊也敢种?亏你想的出来!” 晋昭张张唇,想反驳两句,可根本没有机会。 妙清显然是怒极,瞪着晋昭,满眼的恨铁不成钢:“你当初种蛊的时候,可曾想过傅姨?可曾想过明国公?一身的本事……到头来只想给人当附庸!” 第68章 秋来(2)那便是草菅人命 晋昭望着妙清默了默,转而轻叹一声。 “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明白吗?纵是当年再失了神志,这等阴邪妖异之术,我又何敢沾染分毫?” 妙清不肯缓下颜色,只僵硬着声音道:“手拿来。” 晋昭依言,乖乖将手腕横在桌面。 见妙清搭上脉,晋昭又问道:“他的毒怎么解的?” 妙清知道晋昭说的是周桓,冷哼道:“还能怎么解?总不过是些见不得人的秘术吊着命。” 见晋昭低眉沉思,没有说话,妙清又一声冷哼,收回了手。 “总算没白费我为你伤了几日的神,再修养几日便好全了。” 晋昭闻言,顿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妙清抬眼看向晋昭的模样,霎时知道了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拖着声音叹道:“看来晋大人您还有要事要办啊……” 晋昭道:“只是有个人,我晾她在京郊已久,不能不管。” 见妙清似是无动于衷,晋昭又道:“此人极为重要,朝中……” “欸……” 妙清抬手打断晋昭:“别把你们那些达官贵人的肮脏事说与我听,污了我的清净地。” 晋昭顿时住了嘴,只一动不动地望着妙清。 妙清悠悠收回手,理着袖口道:“左右你明珩要做什么,谁也拦不住。想去就去吧,我权当你在十九年前就已经死了,再也没回来。” 晋昭听了此话,只觉着胸口发闷,却没有再说什么,起身便走到门前。 门开后,一阵山风夹着凉意刮来。 晋昭冷不防受了凉,陡然咳嗽起来。 妙清听着门前的咳嗽声,眉心紧蹙。 她终究还是不忍,去取了顶幕篱盖在晋昭头上:“情人蛊再生,非三日新尸不可成,你这是等于捡了个破烂篓子当躯壳,本就撑不了多久,想复仇支了人去宫里摘了那人的脑袋就是,如今又是何苦呢?” 晋昭垂首系上丝带,苦笑道:“这不是起先不知这蛊毒?再者,摘了他的脑袋?说的容易,支使谁去摘?这等诛九族的事,独我一人做也就罢了,牵扯上旁人……我不愿。” 妙清叹息,替晋昭拢住纱罗:“你真是变样了……” 晋昭垂眸望向院外的山景:“当初我也想过,要让他们血债血偿,可这些年……这世道已是大不如前了,寻常人活下来都艰难,当年翟扬贺氏一倒,闹得齐州满城风雨,不知多少无辜受了牵连……他们不会想看见我这样,像个小人一般玩弄阴谋诡计,这样复仇,即便明氏平反了,我也是在给他们抹黑。” 妙清轻笑着摇头:“所以你觉得,当年枉死的人都要算在你头上?如今苍生受苦,也要怨你明珩识人不明?” 晋昭自嘲道:“不算我头上又算谁头上呢?我若当年不把他从宫里扒出来,如今万里江山,何至于碰上这么个‘明君’?” 妙清扶着晋昭,笑得前仰后合。 “你以为你明珩是谁?”妙清望着晋昭,“即便没有你明珩,也会有张珩、李珩,都道苍生如蝼蚁,可在天底下,谁人不是蝼蚁,谁又真的害得了谁?纸一样的命数,哪背的了那么多的人命?今日我在庙里随手撒了把灰,阴阳差错害死了千里之外的鱼儿,那这游鱼之死,也要怪我头上了?再说那周桓,即便没有他,你敢说,旁的五王登位,便一定能比他好了?古往今来多少皇帝,真心为民的又有几个?谁登上那帝位,不都是一样的薄情冷血?” 晋昭答道:“我若无知,那游鱼之死,自然怪不得我。可我若是明知道自己今日洒下一捧灰,来日千里之外会有鱼儿因此而死,但我依旧这么做了,那便是草菅人命。” “好言难劝愿死的鬼……”妙清叹息,拍了拍晋昭,“罢了,想做什么便做吧……我权当如今再见你……只是大梦一场……” 晋昭隔着白纱望着妙清,没再告别,拢了袖口便往院外走去。 山风哗然,妙清站在高处看着晋昭的身影越行越远。 “大延气数已尽,非人力所能止……”她仰头望向天空,望着万里白云东流而去,轻声叹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怎么她偏偏就不懂呢?” 第78章 而此刻远处的晋昭,似是能感受到妙清的感叹,她站在山腰处回望高处,亦轻声道:“休言万般皆是命。” 进退由人,但求心安。 碧树成林立在长阶两侧,晋昭迎着天光越行越远。 她感受着风从身畔拂过。 天气愈寒,秋日总算到了。 * 京中人来往,当一顶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轿子被抬入谭府时,晋昭终于赶到了京郊驿站。 “哟!这位姑娘,打尖还是住店呢?” 小二见来人气度不凡,连忙靠了过来。 “找人……” 晋昭左右环望,忽然看见角落处坐着的两个身着深色锦衣的人,她话音一顿,没再说话。 那两人不是寻常的练家子,坐的地方隐蔽,却能观望整个大堂的情况。 “姑娘……姑娘?” 那小二见晋昭没接着说话,便紧接着问道:“您找谁?” 晋昭隔着幕篱,不动声色望向楼上。 栏杆之后空无一人,楼上没人盯着。 小二神情自若,也不像被人胁迫的模样。 她答道:“一白胡子老头,昨日我瞧他进了此处。” “白胡子?”小二皱着眉苦想,“穿的什么,您记得吗?” 晋昭望向门外。 果不其然,正有人往堂中看。 她继续道:“衣着破烂些,瞧着是迹类疯迷。” 小二霎时了然:“疯老头啊……那咱们客栈自然是没有的。” 晋昭闻言点头:“那便罢了,多谢了。” 小二笑道:“不用……不用……” 晋昭福身欲退出客栈,却被人拦了下来。 “站住。”大堂中坐着的人站起身,“找的什么人,不妨说来,我们帮你找找。” 晋昭回过头,看向那大汉,道:“白眉白须,衣衫褴褛,瞧着总在怪笑,想来是神志不清。” 那壮汉接过纸笔递给晋昭:“画下来。” 晋昭右手接过笔,倒也没有犹豫,直接开始落笔。 壮汉继续问道:“你找他做什么?” “这便不是您该问的了。” 晋昭运笔,不卑不亢答道。 壮汉皱眉:“你叫什么?京里人?家住哪里?” 晋昭收起笔,将纸递给壮汉:“你又是何人?凭何盘问我这些问题?” 壮汉接过纸,看着上边的画,眉头顿时如山丘般蹙起。 只见其上鸡爪般的印记歪歪扭扭,上边的老头瞪着眼,倒与院里的老母鸡有几分神似。 晋 昭脸不红心不跳道:“画技如此,官爷见谅。” 壮汉目光顿时锐利起来:“你如何得知……” “二位如若不是官爷,那我便要报官了。” 晋昭捻了帕子擦拭手上沾染的墨迹:“光天化日的,拦着我盘问,不是官爷便只能是登徒子了。” 壮汉顿时喉头一哽,又道:“我等玄鹰司副使,奉命查案,问你什么,答便好了。” 晋昭闻言道也没有马上回答他,只道:“您未着官服,我如何能知您所言真假?” 壮汉眉头皱的更狠了,但还是递出了铁牌。 晋昭伸手接过,将铁牌翻了个面,瞧了眼背部雕刻的“庄懿”二字,将名字记下后便将铁牌还了回去。 庄懿将令牌收起,上下打量了眼面前人:“你认得玄鹰司的令牌?” “不认得。”晋昭随口答道,“没见过,想看看罢了。” 庄懿唇角微抽,但还是记着正事:“方才问的,现在可以回答了?” “我是安阳王府的人。”晋昭答道,“今日也是替我家王爷寻人。” “安阳王府?”庄懿问道,“安阳王找个疯老头作甚?” “上面人的心思,做下人的哪敢猜?” 晋昭眼观鼻鼻观心道:“王爷说要找,咱们下人便只能跟着做。” 听见晋昭把安阳王搬出来,庄懿顿时消了一半的疑心。 但他还是问道:“你叫什么?安阳郡王一向……何时府上多了个女眷了?” “我叫绢花。”晋昭随口诌了个名字答道,“是王府的下人,不是女眷。” 驿站外,一阵马蹄声响。 姚定锋从马上下来,顿时就瞥见了大堂内一道熟悉的身影。 “大人。” 门口守着的两人道:“说是安阳王府的人,要找个疯老头。” “安阳王府?” 姚定锋看着大堂里的身影。 白绫纱笼着周身,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晋昭。 “晋昭!”姚定锋跨步迈入堂中,望着晋昭道,“你在这做什么?” 不是说卧病在床?连早备好的筹集军款一事都撒手不管了。 庄懿被姚定锋的话惊得礼都忘了行。 饶是他再怎么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听过御史台晋大人的鼎鼎大名。 显而易见的,那是个男人。 反倒是晋昭镇定自若,像是没听见似地,未理会一边的姚定锋。 待姚定峰走到她身边,这才发现,面前人是个女子。 他眉头紧锁,道:“帽子摘下来。” 晋昭一动不动。 半晌,庄懿才道:“这是我们总司……” 晋昭这才掀了纱罗,向姚定锋微微福身:“见过大人。” 姚定锋只觉得大白天见了鬼。 他死死盯着晋昭的脸,恨不得将她看出花来。 他重复道:“帽子摘下来。” 晋昭不动,姚定锋便要伸手去掀。 晋昭连忙抬手抓住帽檐,将幕篱死死按在头上。 她望着姚定锋,皮笑肉不笑道:“大人,光天化日的,民女发髻未理好,您这样……不合适吧。” 这句话没有说谎,出门前妙清只随手给她盘了个发,帷帽一掀开,只怕便要披头散发了。 晋昭倒不在意那副模样被人瞧了去。 她只是担心,到时候如何收场。 第69章 秋来(3)大人,摸够了吗? 听了晋昭的话,姚定锋总算收回了手。 边上的庄懿松了口气,晋昭也将手放下了帽檐。 她脸上挂起笑:“多谢总司大人……” 哐当—— 刀柄飞速撞上帽檐,带起一阵风,将幕篱掀翻了去。 “大人……” 庄懿大惊失色。 谁料姚定锋竟真的敢上手,是半点常人的眼光都不顾了。 发丝刹那间便洒下,晋昭还来不及将头发理好,便觉颈后一凉。 姚定锋平抬着刀,将晋昭耳后的发丝撩起。 雪色玉颈霎时落入了眼里,但没有他想看见的东西。 晋昭自然知道他在找什么。 任由着姚定锋看完后,她抬手便拍开了颈边的刀鞘,愠怒道:“大人未免也太轻狂了些。” 姚定锋收回刀,眉头紧锁。 不对,这人分明是晋昭,他不会看错的。 晋昭接过庄懿捡来的幕篱,拍了拍灰,又重新戴上。 她系上丝带,恶狠狠地瞪了眼姚定锋道:“各位大人今日的举动,我会如实告知我家王爷的。” 语罢,扯下白纱便转身往驿站外走。 庄懿看着晋昭的背影无声叹息:“安阳王只怕……” 姚定锋没有理会庄懿,只喊住晋昭道:“让你走了吗?” 晋昭才迈出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 她回头望着姚定锋,声音里都带着不满:“大人还有话要问?” 姚定锋走到晋昭身边,问道:“你从紫方观来的?” 晋昭心知自己这是在妙清房里被那沉香腌入味了。 她道:“紫方观?那等贵地,王爷不带着,民女可去不得。” 姚定锋又上下打量了眼面前人,仍然觉得她很眼熟。 晋昭感受到姚定锋审视的目光,只冷声道:“大人若不信,可自行问王爷去。” 如今在这里碰见姚定锋,属实是个麻烦,她只能将官司往周宴那踢。 左右那厮一向是荒唐惯了的,扯到安阳王府,便是说她是玉皇大帝,姚定锋也是不得不信的。 “也好。”谁料姚定锋今日却一反常态,道,“正巧顺路,本司送你回王府。” 晋昭闻言,倒也没挣扎,跟着姚定锋便出了院外。 待二人上马,姚定锋瞥了眼晋昭拢在轻纱后的脸,淡淡道:“到底是王府,配的婢女都会教马术。” 晋昭不理会姚定锋的试探,只一甩马鞭,便往城门方向去了。 …… 日头西移,当第一缕落日洒在安阳王府阶前时,周宴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了王府。 “王爷。” 门前守卫出声拦住他。 “怎的了?” 周宴看向院外,霎时便见得一匹黑骢骏马。 他眉心一跳:“那疯狗来了?” 守卫点了点头,道:“他还带了位姑娘,我瞧二人言谈,那姑娘似是王府中人?” 第79章 守卫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 虽说他从未见过那女子,但王爷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院里藏个姑娘,不为人所知也是正常的。 那玄鹰司总司一向不是好相与的,他若贸然出声,坏了王爷的事,那便不好了。 周桓闻言,眉心一皱:“你应下了?” 守卫摇头道:“事情牵着玄鹰司,属下不敢乱答,没戳穿也没应下,只模糊两句,应付过去了。” 周桓听了此话,顿时笑着拍了拍守卫的肩。 “好小吴,来日本王赏你酒吃。”他望向影壁方向,问道,“人现在何处?” 守卫答道:“端先生给引导正堂去了。” …… 正堂,晋昭坐在座位上,捧着茶盏饮茶,悠闲自若得像身在自家,引得一旁的徐端连连侧目。 这到底是从哪来的姑娘?他在王府待了十几年,可从没见过这号人物。 一旁的姚定锋看着晋昭,皮笑肉不笑,道:“你们安阳王府的婢女可真是好有规矩。” 晋昭脸不红心不跳,放下茶盏,意有所指地回道:“自是比不上总司大人有规矩。” 姚定锋冷哼一声,移开视线。 一旁的徐端眉头微蹙,目光在晋昭、姚定锋二人间打了个来回。 这女子是谁?竟敢这么跟姚定锋说话? 这满京的达官显贵,不怵玄鹰司的,也就宫里那几位和他们王爷了。 若非堂中人举止文雅的不像话,他真的要怀疑是不是周宴男扮女装回来戏弄众人了。 门外脚步声响,待徐端看清走廊上的人,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总算没真的再做那些出格的事。 还不及他出门相迎,堂内便有人先一步跑了出去。 “王爷!” 晋昭甫一见着周宴,霎时便放了手 里的糕点,几个快步冲了出去。 周宴站在廊下,见着一白衣女子奔赴而来,霎时心口一跳,顿时认出晋昭来。 再抬头,瞥见堂中正坐着的姚定锋,慌忙中,他伸手扶住晋昭。 电光火石间,周宴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状作心痛又轻声细语:“这是怎的了?怎的将那黑皮狗给带回家了?他可欺负你了?” 晋昭佯装愤怒道:“今日我替王爷去寻那老疯子,被他们的人抓住,好一番盘问!就那总司大人,还将我的头发打散了!” 说道这里,晋昭语气一顿,转而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她捂着心口,后怕似地,泫然欲泣道:“绢花……绢花长这么大,可从未见过此等蛮不讲理之辈!” 姚定锋望着三百六十度大变样的绢花,和她身边瞪着他痛心疾首的周宴,陷入了沉默。 难道他真的想错了? 周宴护着晋昭,望着姚定锋义愤填膺道:“姚老狗!本王知你早已对我心怀怨恨,但你有仇,来向本王寻仇便是!仗着官身欺负女眷,你算什么好狗!” 晋昭听着,便欲抹几滴眼泪作秀。 但往怀里的手摸了一空,这才想起,这衣裳是妙清给的,她没戴手帕。 周宴卷起袖口,轻攒晋昭眼下,怜惜道:“小花你别哭,看本王给你出气!” 晋昭顿时泪眼盈盈,抓住周宴的袖口,情深似水道:“王爷……” “咳!咳咳咳咳……” 堂中,徐端终于一个气不顺,呛得咳嗽起来。 姚定锋面色黑沉似锅底,站起身来,打断廊下二人的对话。 他道:“也不过是多问一些问题,二位也没必要这般苦大仇深。既然误会解开,那下官便也不多留,惹人烦了,这就离开。” 晋昭便和周宴让过身,任由姚定锋离去。 待姚定锋牵着马一离开王府,还不等周宴问清是怎么回事,晋昭便道:“他定会去青竹居查看,我得回一趟府。” 周宴皱眉:“你如今这模样……” “管不了这么多了。” 晋昭道,“我当年送你的那套针还留着吧?” 周宴顿时一阵叹息,令人去取针了。 * 沉月巷,青竹居。 正如晋昭所料,姚定锋甫一出安阳王府,转了马头便来了青竹居。 门被敲响,傅泉赶忙从正堂走到门前。 一开门,便看见了门外冷着脸的姚定锋。 “姚总司?”傅泉惊讶道,“您这是……” 姚定锋只随口问了句:“你家大人呢?”便直向园中走去了。 傅泉一时没拦住姚定锋,只跟在他身后回答道:“大人病还没好,此刻正歇着呢。” “你确定?”姚定锋瞥了眼傅泉,又道,“带我去见他。” “这……” 傅泉一时犯了难,又道:“大人病体未愈,此刻怕是不宜见外客。” 可姚定锋置若罔闻,迈着大步便往后院走去。 他道:“就看一眼,死不了。” “姚总司?” 正堂,归正卿看见傅泉引着姚定锋入院,顿时惊喜地探出身来:“您也是来探望平之的?” 姚定锋前行的步伐终于停下。 他看向归正卿,皱起眉:“归大人?你怎么在这?” “噢……” 归正卿解释道:“鉴宝楼的案子有了大进展,钟大人这些天总往宫里,我想着同晋大人商议一下,不想他如今竟病得愈发厉害了。” 姚定锋闻言,望向傅泉,意味深长道:“我倒也好奇,是什么病,竟让他五六日都下不了床。” 傅泉迎着姚定锋的目光,霎时背脊起了一层冷汗。 他本就不擅长撒谎,如今站在这活阎王跟前更是难熬。 可归正卿没察觉到姚定锋话里的深意,也转过头,望着傅泉,关切问道:“对了,你们家大人到底是什么病?这如今天正热着,竟是一病不起了?” 傅泉抿了抿唇,道:“大人早些年在齐州读书,受冻,落了些寒症,是以底子要薄些,再加上入仕以来日日处理公文到深夜,大夫说,这是忧思过度、积劳成疾,又正好碰上中秋那日夜里转凉,大人一时不觉,中了伤寒,这些暗病便也跟着一道发出了。” 真假参半的一番话,倒也没有太大漏洞。 姚定锋冷哼一声:“既然是伤寒,只是见不得风,又不是见不得人,带我们去看看他吧。” “这……” 傅泉没有想到姚定锋这般锲而不舍。 他再劝道:“大人如今正昏睡着,只怕二位大人见了,也说不上话,何必……” 如今房中正有人易了容躺床上,只要不说话便露不了馅,傅泉自是不担心被人发现什么。 只是如今姚定锋这架势,实在是来者不善。 玄鹰司的人一向没什么礼数,万一入了房中,出了变故,那便麻烦了。 “没事的。” 一旁的归正卿也帮腔道:“说来也有数日未见了,便是说不上两句,看上一眼,也算尽了同僚之谊了。” 听得归正卿此言,傅泉这才点了点头,引着二人去了内院。 想来有归正卿在,姚定锋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待入了晋昭房中,傅泉看着床上合着眼的人,登时眉心一跳。 不对…… 晋昭什么时候回来的? 姚定锋站在门口,遥遥望着床榻上的人,半晌不言。 一旁的归正卿惋惜道:“晋大人此番,可真是受累了。” 傅泉压下心中疑窦,也跟着叹道:“是啊……” 可姚定锋却忽然掀开纱帘入了屋。 “欸……大人。” 傅泉顿时猝不及防,连连跟上两步,拽住姚定锋探向晋昭耳后的手。 姚定锋被傅泉拽住,当即脸上一寒,推掌便要甩开傅泉的手。 可傅泉亦不是吃素的,转了个腕便化了姚定锋的招式。 姚定锋脸上愈寒,他看向傅泉道:“松开。” 傅泉心如擂鼓,却没有放开手,他道:“姚总司,我家大人觉浅,如今正歇着,你这样伸手,怕是不行。” 他清楚晋昭易容的手段,要真让姚定锋摸到她脑后的针,那便完了。 欺君之罪,到时候别说晋昭,他也得跟着掉脑袋。 可傅泉越是这样姚定锋便越觉着可疑,他眯起眼,审视着傅泉,一字一句道:“让开。” 傅泉决意不肯让步,道:“大人,如今尚在青竹居,您在我家大人的府上扰我家大人的清净,只怕……于礼不合。” 姚定锋动怒,抬掌便劈向傅泉的手臂。 若是往常,傅泉定不敢贸然和这些人动手,只是如今晋昭真身一旦被人发现,那便是性命攸关的事了,他拽着姚定锋的手腕,三两招躲闪后,也被打出了气性,当即按着姚定锋的手下压,弯身一个扫堂腿便要绊他。 姚定锋被傅泉一个巨力扯得趔趄,堪堪几步躲过傅泉的腿后,眼里已经透露出几分狠意:“你倒是好大的胆子……本官命令你,松手!” 第80章 归正卿见二人动起真格来,霎时脸色就变了:“姚……姚总司,您这是干什么?快别打了!” 在别人家府上殴打别人家侍卫,这是全然不顾主人的脸面了! 归正卿想不明白,本来只是来探望的,怎么就演变成这样了? 姚定锋见傅泉无动于衷,当即便抽了腰上的刀出来,要砍下傅泉的手腕。 傅泉见他此举,顷刻间,连怎么带着晋昭逃出霖都都想好了。 他一个绕身,反折姚定锋胳膊,按住腰间软剑,正准备抽出,了结了姚定锋的性命。 归 正卿顿时心都提到嗓子眼,顾不得刀光剑影的危险,要冲进去拉开二人。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床榻上,晋昭不知何时醒来,她冷眼看着姚定锋,讽刺道:“姚大人,下官还没病死吧,便要跑到我府上打我的人了?” 听见晋昭的声音,傅泉顿时收了手,撤回到榻边。 看着晋昭完好无缺的样子,他几乎要哭出来:“大人。” 虽说二人算是半个雇佣关系,但这么些年相伴,没点感情那是假的。 那夜晋昭浑身冰冷躺在榻上的模样实在吓坏了他。 一旁的归正卿靠过来当和事佬:“唉……平之,想来姚大人也是有什么苦衷……” 可一边的姚定锋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几步靠近,便要探看晋昭耳后。 傅泉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又要起身,却被晋昭压住了手腕。 晋昭侧首躲过姚定锋的手:“姚大人这是何意?下官不好龙阳。” 晋昭语不惊人死不休,一旁的归正卿顿时惊呼着捂住唇,眼神在二人之间打了个来回。 姚定锋眸中墨海翻涌,咬着牙问道:“你说什么?” 晋昭像是不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一样,反问道:“那您在下官房中猥猥琐琐,又是要干什么?” 这下连傅泉都傻了眼,看着姚定锋张了张唇。 他想起了市井传言。 都道霖都有两大魔王,身居高位、大龄不娶,二人青梅竹马,又素为冤家、一疯一狠,向来是话本里的常客。 当然,这话本不会是什么正经话本。 这二魔其中一个便是姚定锋。 傅泉顿时心里百转千回,难怪…… 为着晋昭这人畜无害的漂亮外貌,没有利害关系时,旁人见了她,从来都是和颜悦色。 只这姚定锋不同,待晋昭还比旁人要更狠些,看来是…… 原来那些话本里说的竟是真的? 他就知道并非所有的话本都是空穴来风,也是有几本可信的。 这边傅泉的思绪越滑越远,姚定锋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只觉得像吞了一百只苍蝇那般恶心,顿时伸手也不是,收手也不甘,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道:“给我看看你后颈……” 此话一出,室内氛围更诡异了。 晋昭看着姚定锋,眼神复杂。 归正卿立在原地,想劝姚定锋的手都收了回来,不动声色往后移了两步。 这一举动自然落在姚定锋眼里,他顿时恼火起来。 他回头瞪向归正卿:“你躲什么?” 归正卿摸了摸鼻尖,岔开话题装作无事道:“我瞧着平之家这桌面……布置得不错……看看……” 说着,便真的伸手扣了扣桌面的漆。 姚定锋一时说什么也不是,只能转过头,看着晋昭,恶声道:“快点,转过去。” 这样的氛围下,此言一出,顿时又生了许多歧义。 一旁盯着桌面竖着耳朵的归正卿顿时眼睛瞪得像铜铃。 傅泉靠在榻边,原本呆呆出神的眼睛都瞪直了。 晋昭一声轻笑,道:“下官知道,玄鹰司一向压力大,大人因此生了畸形的爱好也不奇怪,但下官到底还是大延的臣子,您这般调戏同僚,就不怕陛下知道,治您的罪吗?” 姚定锋脸色阴沉起来:“再胡扯,我倒不介意在这割了你的舌头。” “胡扯?”晋昭双眼微弯,道,“您趁下官卧病,闯入下官房中,动手动脚,这还是归大人在此的情况下,天知道今日若是归大人不在,您会干些什么。” 晋昭笑不达眼底:“下官知道,您对下官多有误会,但下官若有罪,您也应该查了证据再来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借查案之名、职权之便,行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此言一出,顿时激怒姚定锋,伸了手便扼住晋昭的脖子:“你再说?” 桌边的归正卿大惊失色,连忙靠了过来:“姚大人,冷静些……” 边上的傅泉要起身,再次被晋昭按了下去。 见晋昭呼吸不畅,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姚定锋的手按向耳后,傅泉的心都跟着提起来,他按住腰间软剑,等着晋昭松手的一瞬间。 可姚定锋指尖按下,却只摸到了覆在骨上的皮肉。 晋昭垂着眉眼,唇角带着一抹轻蔑。 她睨着姚定锋,轻声问道:“大人,摸够了吗?” 第70章 秋来(4)谭元度? 姚定锋瞳孔微缩,霎时便触电般地甩开了晋昭的脑袋。 晋昭未反应过来,脑袋咚地一声撞在床边木栏上,登时疼的冷汗直冒。 但她似不曾在意,反又问道:“大人还有要看的吗?要不要下官脱了衣服也给您看看……” “哐!” 木门重重一声撞在墙上,姚定锋摔门而去。 “唉……姚总司!” 归正卿见状,连忙几步追了出去:“您稍等,下官还有话说……” 可姚定锋头也不回,脚步越走越快,只把归正卿甩在身后。 归正卿无奈,只能小跑着追着他出了府。 “嘶——” 门外的声音一走,晋昭便捂着脑袋,疼得弯下了身。 傅泉大惊失色,扶着晋昭道:“这是怎么了?” 晋昭没有回答,只伸手摸向脑后,稍许,便拔出两根一指长的钢针来。 傅泉望着那两枚钢针,霎时觉得后脑一紧,隐隐作痛。 晋昭咬着牙道:“迟早被那厮给弄死……” 傅泉接过钢针,担忧道:“你那日都成那样了,这才五日便回来,能行吗?” 晋昭摇摇头:“没什么行不行的,如今这个档口,我多在紫方观住一天,便多一份危险。” “而且最重要的……”晋昭望向傅泉,神色凝重道,“京郊驿站是怎么回事?” 傅泉这才想起要事。 他叹息一声,做到榻边矮凳上:“前两日,守着她的人疏忽了,让她上了街,恰巧又被谭家的公子给看到了……” “谭家……”晋昭沉目,“谭元度?” “正是。”傅泉点点头,“那几日大家重心都在青竹居,加上这谭家子又是个纨绔,是以都没放在心上……” 说道这里,傅泉皱起眉来:“谁知,他今日竟抬了轿子,将人给接走了……楼下玄鹰司的人守着,我们也不敢动手,只遣了人去跟着……” 晋昭问道:“玄鹰司为何会守在城外?” 傅泉道:“听安阳郡王说,是宫里出了事,有人逃了……” 晋昭想起中秋那夜,周宴同她说的微生玉…… 她微微颔首,示意知晓,转而又问道:“今日这般重要的事,怎的没有人知会我?” 傅泉抬起头,眼里似有疑惑:“那谭家的轿子一走,扶微便去紫方观传信了啊……” 话到了这里,晋昭终于察觉出不对来。 “我今日未曾见过扶微……” “怎会如此?”傅泉神色一变,但还是侥幸道,“许是错过了……我现在便遣人去找她。” 晋昭又想起今日忽然造访的归正卿来。 她问道:“今日归大人上府,可有说是何事吗?” 傅泉摇头,只道:“我听他和姚总司讲……说是和鉴宝楼相关……” 晋昭闻言,顿时掀了毯子下榻,披上外袍便往书房而去。 傅泉连忙跟上:“这是怎么了……” 入了房,晋昭甩了火折子便点上灯。 火光幽微,照彻她凝重的神情。 晋昭取了墨块开始研墨:“你先去遣人寻扶微,还有,让去谭府盯着的人快些回来……” 她起笔开始写字:“想办法……今夜将此信送到归府……” 说道这里,晋昭的话一顿。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黯淡的天色。 城外钟声敲响,还有三刻便要入夜了…… “哗” “算了。”晋昭将纸张揉成一团,拢住衣裳便往门外走,“我去他府上寻他……” …… “咚——” 南山寺钟声再次鸣响。 还有两刻便要入夜了,街上人迹罕至,多数人都提前回到了家中,是以此刻街上的马蹄声显得格外异常。 誉安坊,归府。 杜大娘正收了椅子准备关门,便注意到了那个骑马的人。 第81章 “什么人啊……这时候还在街上瞎溜达……” 杜大娘暗地里摇了摇头,使劲将木门推上,边推还边感叹:“被金吾卫抓了,可就好看喽……” 谁料那马蹄声越来越近,竟直接停在了归府门前。 晋昭翻身下马,几个快步来到门前,直接向门缝处递出御史台令牌。 “在下御史台晋昭,找府上归大人有要事相商。” 杜大娘一看见那令牌,霎时便停下了推门的手。 当年老爷没升官时,腰上挂了了块一模一样的,她自然是认得的。 杜大娘连忙将门拉开,小心翼翼地望向门外:“原来是晋 大人啊……您找老爷可是有什么事吗?” 晋昭皱眉,将令牌收入怀中,道:“是些公务上的事,得面议。” 杜大娘道:“这……这只怕今日是不行了……” 晋昭看着杜大娘,心里隐隐有不安。 杜大娘道:“老爷今日传回话来,说是要在谭府暂住,不归家了……大人有事,不妨留副帖子,老爷回来了,奴婢呈上去。” 晋昭顿时眉心紧蹙,只道了句多谢后,便牵着马离开了。 …… “咚——” 钟声再响,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还有一刻,便要宵禁了。 街上已经有金吾卫开始巡查,见着晋昭,便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街上乱晃荡!皮痒了?还不快滚回自己坊里去!” 晋昭无奈,下了马来,对着金吾卫拱了拱手。 金吾卫走近,这才发现来的人是晋昭,惊讶道:“晋大人?您不是住兴安坊?怎的这么晚了还在这同德坊附近?” 晋昭颔首作揖道:“实是有要事要寻同德坊的钟大人,若扰了各位执勤,请代下官向你们韩大人致歉。” 金吾卫见此,连忙上前几步,虚抬起晋昭的胳膊道:“大人哪里话?这还有一刻才宵禁,大人有要事要办,我等自然应当全力相助,只是……前几日陛下才遣了钟大人出京,您今日怎么……” 晋昭眼睫一颤,转而压下眸中神色,恭谨笑道:“瞧我……病糊涂了,这等要事也一概不知……既如此,我便不在这影响各位行公务了。” 语罢,便又是一拜。 为首的金吾卫受宠若惊,连忙几步退后:“大人折煞我等了,金甲在身,恐不便行礼,您快些回去吧,时候不多了……” 晋昭闻言,也不再多客套,牵了马便往兴安坊赶去。 …… “咚——咚——咚——” 城外钟声再响,绵延不断十九声后,兴安坊门彻底关上。 “哎哟……我的晋大人,您再晚一点试试呢?” 兴安坊坊正后怕似地拍拍心口,引着晋昭往青竹居去。 他嗔怪道:“再晚一点,就一点……您可就要被关在外头过夜咯……” 晋昭颔首笑道:“是……还是多谢您了……” 语罢便要从袖口摸些银两出来。 坊正见状,连忙压住晋昭的手。 “唉……”他摇摇头,“您可别这样,我收谁的钱也不能收您晋大人的钱不是?快些回去吧,您瞧着病还未愈,可仔细着了风寒……” 晋昭闻言,拱了拱手,再道声谢便离开了。 那坊正笑容愈盛,亦回了个礼,让晋昭回去了。 …… 青竹居。 待看见晋昭回了府,傅泉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几步上前,牵过马:“我都打算上街寻你了……” 晋昭摇了摇头,眉间郁气不散:“扶微找到了吗?” 傅泉叹息道:“没有,倒是去谭府的人回来了,说蕴红被带进去后,归大人晚些时候也去了谭府。” 晋昭的心顿时沉入谷底,再次去了书房。 “咔哒” 柜门被打开,晋昭取出暗格中的方盒,将里面的账簿拿出来。 傅泉燃起烛火,瞧着晋昭手上的黄本,奇怪问道:“怎的又想起取它出来了?” 晋昭眉眼低垂,将账簿甩在桌上道:“这份账簿,应当有三本,这本是胡氏的,另一本,在赵氏手中。还有一本……便在鉴宝楼东家那里。” “鉴宝楼?” 傅泉问道:“他们东家不是已经死了吗?” 晋昭摇摇头,将手中账簿翻过一页:“你若说那翟赋,他确实是死了。但鉴宝楼成立二十多年,背后的、明面的……东家不止一位。” 明面上,自然是蕴红、翟赋之流,而暗地里的东家,则是胡、赵、刘、贺四家。 当年刘、贺一倒,鉴宝楼便由胡氏全权接管了,唐毅也不过是在替北边的胡家在做事。 加上被付闻庄控制的洪福商号…… 大延半数的银粮,都握在了这两家人手里。 鉴宝楼一案,轰轰烈烈地查了这么久,也不过是在大树边上修了修枝叶。 死了些虾兵蟹将,收了些不痛不痒的碎银子,反教归正卿在京中众官面前拉了仇恨。 傅泉忽然意识到什么:“那蕴红不会是……” 晋昭点了点头:“她既是人证,也是物证。” 傅泉似是松了口气,道:“那万幸是落在谭相和归大人手中了……归大人是陛下亲命的除恶使,定会将此事翻出来。” 晋昭良久不语,她望着院中随风摇晃的竹枝,轻声道:“我最怕他这样……” 宫中出了变故,按周桓的性子,此刻定是不肯让朝中出大动静。 加上今岁气候不寻常,回纥新王虎视眈眈,漠北又忽然出了个微生玉。 宫中沈贵妃一死,再加上刺杀一事,只怕两族联盟也要岌岌可危,适时若起了兵祸,胡氏一倒,朝中怕是找不出合适的将领填到北边。 若说要釜底抽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倒了胡氏,从军中提拔些人领兵打仗,也并非完全不行。 且适时胡氏这个趴在大延背上吸血的蛀虫若死了,国库充盈,朝廷自然也有钱发军饷了。 可……周桓会冒这个险吗? 这时候归正卿若是想不开去上书倒胡,只怕…… 晋昭又想起归正卿那副模样,她轻声叹息:“早些睡吧,明日早起,我去宫门前截他。” 只希望归正卿这回能警觉些,莫要再被人当了枪使…… 第71章 行路难(1)但论忠心无垢,臣等对归…… 暗夜无边,当第一缕朝阳钻出天际时,玄重宫城之上,天空总算多了一抹白。 初晨的霖都尚且静谧,空气潮湿,无端让人生出些寒意来,宫城下守卫的人强打着精神,眯眼望向玄武大道方向,期盼着钟声鸣起。 灰蒙蒙的天越来越亮,待宫城东边终于晕散出大片橙光时,南山寺的钟声也如约响彻在镇霖城内。 “咚——咚——咚……” 钟声厚重庄严,一声一声,似涟漪回荡在镇霖各坊之间。 各坊坊门相继吱呀作响,如同酣睡的人呻吟着醒来。 兴安坊坊门彻底被推开时,便有一骑身影疾驰着冲了出去。 “呼——” 骏马飞奔,带起风声凌冽,惊得睡眼朦胧的坊正一个哆嗦。 待他看清那人背影时,才嘀咕着呢喃道:“晋大人这么早去干嘛呢……” “咚——” 最后一声钟声传尽时,霖都总算迎来了白日。 夜晚的沉闷被一扫而空,街上行人三两,结伴而行。 就连玄重宫城前,都赶来一名官员。 “哟,归大人……”守卫扶住从轿中钻出的身影,问道,“今日没有朝会,您这是……” 归正卿一身官服整洁,他理了理头顶纱帽,递出令牌对守卫道:“我今日有要事,欲入宫上奏陛下,还请你代为通传。” 那守卫接过令牌,颔首道:“那请大人稍等,下官这就回去替您禀报。” 归正卿颔首,守卫便带着令牌回到了宫城中。 天边有些许鸦雀飞过,却没有在宫城金顶上多做停留。 归正卿望着玄重宫城的层叠金脊,也不知想到什么,微微叹息。 他转过身,顺着玄武大道极目远眺,却只觉得周身空荡荡的,让人心慌。 但很快,有人骑着马赶了过来。 “吁——” 离宫城一里处,晋昭拉紧了缰绳,将马勒停。 归正卿见了晋昭,立时惊讶起来。 “平之?”他几步上前,关切问道,“你身子好全了?” 可晋昭哪里想跟归正卿纠结身子好没好的事,只上前抓住他就要往轿子里塞:“走,我有事同你说。” “欸……等等……”归正卿猝不及防被晋昭带着走,道,“我已经请了人进宫通传了,怎能……” 听见归正卿的话,晋昭的动作忽然停下。 她回过头,望着归正卿,神色复杂道:“你昨日到我府上,本是有何事要告知?” 归正卿闻言,笑道:“哦……我本想同你说个喜事,事关鉴宝楼……” 第82章 “大人。” 二人身后,守卫赶来,恭敬道:“陛下召您入宫呢……” 谈话骤然被打断,可晋昭也顾不得与那些了,只拉着归正卿道:“鉴宝楼的事,不可操之过急,你……” “欸……” 归正卿急着跟守卫入宫,笑着拍了拍晋昭的手臂,道:“我知你忧心什么,不必担心,这次,我有十足的把握。” 人证物证具在,他就不信胡氏还能翻得了身。 “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十成十的事。” 晋昭死死抓住要入宫的归正卿,引得一旁的守卫都侧目。 归正卿没料到晋昭今日如此举动,一时有些怔然:“平之你……” “行路难……”晋昭没有理会宫门前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盯着归正卿,一字一句道:“且三思。” 可归正卿却没听出她想说的,道:“你放心,我有数。” 霎时一抹无力感涌上晋昭心头,她欲再劝,却被一边的守卫打断。 “晋大人……”那守卫道,“陛下还等着见归大人呢,您有什么事,等归大人出来再说吧。” 晋昭这才放开了手。 望着归正卿跟着守卫往宫城中去,她忍不住再次喊住他。 “归正卿!” 宫门下,归正卿回首,晋昭却不知再说些什么。 她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她若告诉归正卿,他的证据,在有些人的眼里,什么都不是,他会信吗? 朱红城墙下,归正卿的身影渺小得可怕,但晋昭依旧能感受到他眉宇里的希望。 那是对天子的期许与信任。 她抬了抬手,示意告别,归正卿亦笑着转过身步入深宫。 独留晋昭一人站在城墙前,久久无言。 …… 琉璃宫灯轻旋,紫阳殿内灯火长明。 归正卿跪在阶前,望着紧闭的殿门,神情忐忑。 “归大人。” 叶康出殿,要将归正卿扶起,“请回吧……” 归正卿愕然,道:“陛下可有说什么?怎的就让臣回去了?” 叶康道:“陛下什么也没说,您今日……也没来过宫里。” 此话一出,归正卿猛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叶康。 “怎么会这样呢……”他显然不接受这个结果,“叶公公,让我见见陛下……” 叶康掩下眸中的怜悯,搀住踉跄着起身的归正卿。 他道:“归大人,这便是陛下的意思。” “不可能……”归正卿错愕地望向殿内,摇着头,抓住叶康问道,“那本账簿……账簿……陛下看过了没有?还有那个人……陛下可要召……” “归大人。” 叶康出言打断归正卿,道:“今日没有什么账簿,您也从未进过宫……” 归正卿泄了气,低头咬着唇,眼眶都泛了红。 叶康面露不忍:“大人,听我一句劝,回去吧……” 谁料归正卿再次跪下,对着殿内高喊。 “陛下!” 归正卿眼角带着泪水,紧咬腮帮,深吸口气,向下叩首。 “胡氏……贪蠹一族,数十年欺君藐法,索尽民脂民膏!附我朝廷敲骨吸髓,致我大延无天无日! 臣归正卿……请今日上书,弹劾奸臣!为大延除害!” …… 殿门之后平静得可怕,只有归正卿的喝声回荡在宫中。 叶康神色大变,看着归正卿,停住欲伸出的手:“归大人……” 归正卿依旧伏首在玉砖上,像石尊似地定在那里。 阶上风声簌簌,卷着些许落叶零落着滚过。 殿内,周桓紧闭的眼终于抬起。 他卧在榻上,唇色苍白,看向一旁火笼中烧成灰烬的纸页:“来人。” 寂静的内殿响动,一名内监垂首移向榻边。 周桓垂眸,指下轻点手中银盏。 乌黑的药汤泛着血色,带着腥气令人作呕。 周桓眉也不皱地将药汁尽数饮下。 内监上前接过药盏,递上绢帕。 周桓接过绢帕,道:“归正卿殿前无状,责……” “陛下。” 殿外传信的人打断了周桓的话:“宫外晋大人请入宫觐见。” 周桓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皱起眉:“他又是什么事?” “晋大人说,事关东南军饷筹集一事。” “让他来见朕。”周桓轻抚掌中绢帕的纹理,又道,“归正卿,杖三十,打出宫去。” 殿外,归正卿听见传令,只心如死灰。 他起了身,抬眸望了眼紫阳宫匾额后,便跟着行刑的内监走下了玉阶。 竟是半句求饶也无。 他一路往宫外去,遥望着远处的高墙,双眼麻木得再也装不进一点颜色。 日华越照越高,光芒充盈在周身,归正卿却感受不到半点温度,便连晋昭与他擦身而过,他也无所觉。 “公公……” 一旁的内监被归正卿这副模样吓到,手里紧紧抓握着廷杖,无措道:“这……这怎么打?” 归正卿到底是文官。 虽说前些时才死了个唐毅,但大延刑不上文官的潜则已经有几十年了,没有人想做史书上那个打破传统的恶人。 “怎么打?” 那宦官看着归正卿冷笑:“狠狠地打!” 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这归正卿一朝得了陛下青眼,飞升除恶使,连越数级升了大官,一时好不威风,就连他护着的人也敢查。 真是风水轮流转,教他如今塌在自己手里! “这……” 几名内监面面相觑。 三十杖,说多不多,若往狠了打,打死了也是可以的。 那宦官扬了扬眉,冷声斥道:“怕什么?你我都是卑贱人……史书上留不得名。” 语罢,他又看向归正卿,笑道:“我等都是奉命行事,若是遭不住,那便只能怨命数了……你说是吧,归大人?” 归正卿不曾理会那宦官的挑衅。 他背着天光跪下身,始终不置一词。 那宦官见状,笑道:“好!算你归大人是条汉子!” 他目光扫向边上的内监,下令道:“打!” 红木廷杖迎着日光高高扬起,再重重向归正卿砸了下去。 “咚!” 一声闷响,归正卿往前摔去,咬着牙,不肯让唇角的血涌出。 日光闪耀得晃眼,却带不来半点温度。 紫阳殿前,晋昭背脊笔直。 她跪在玉阶上,隔着门与周桓对话。 周桓声音听不出喜怒:“说来说去,你就是想救归正卿。” 晋昭道:“臣想救的不是归正卿,是陛下的臣子。” “朕的臣子何止万万?”周桓讥讽道,“你为何独救归正卿?休拿朕给你的私情当筏子。” 晋昭道:“陛下的臣子万万,可归正卿却只有一个。我大延朝臣无数,但论忠心无垢,臣等对归大人,自愧不如。” 殿内,周桓沉默下来。 晋昭继续道:“正是因为归大人一心只为陛下,查案办事,便少顾人情往来,这些年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记恨他。” “他殿前失仪,陛下罚他是应该的,但臣恳请陛下能下一道命令,保住他的性命,莫要一些暗地里的宵小,借陛下的令,戕害陛下的忠臣。” 殿内,周桓依旧不言。 晋昭又道:“如今正逢国库空虚,御史台筹集军饷一事势在必行。许多事都少不了归大人这样的人。” 第72章 行路难(2)如此也好 长风无际,从高高的宫墙上吹过。 宫城外巨树冠顶青翠,摇晃着俯瞰宫墙内的惨状。 归正卿伏趴在地面,静静望着远处泛着光的砖面。 背后廷杖一次次甩下,扫出沉闷的破空声。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疼的,可也感受不到了。 三十杖,怎么能打这么久呢? 光华镀在他的肩上,身下血迹溶于绛紫锦袍。 身前瑞鹤沾染半身血 迹,归正卿想,这件袍子大抵是洗不干净了。 思及此处,他忽地笑起来。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两边行刑的内监不知何时停下了手。 归正卿眼睫微颤。 终于结束了吗? “……只为小惩大戒,归卿本意忠善,不得伤其根骨……都停手吧……剩下十九杖免了……” 身前,不知谁在说话,声音忽近忽远。 归正卿费力抬起头,但逆着日光,看不清那人面目,只能望见他腰上的令牌。 “叶公公?” 归正卿话都来不及说出口,便昏了过去。 眼前是无尽的黑暗,他却看见了些许光隙。 原来才落十一杖么? 是陛下心软了? …… 见归正卿昏死过去,叶康望向身边的晋昭,道:“那便劳烦晋大人将归大人送回去了。” 第83章 晋昭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走到归正卿身边,弯下腰,将他搀起。 昏死的人最是沉重,压得晋昭一个踉跄。 一旁的内监不忍,想上前帮她,却被拦住。 叶康望着御史台二人搀扶着愈行愈远,摇了摇头,道:“陛下有令,让他们自己回府,谁也不许帮。” …… 到宫门前的路,晋昭走过无数回。 身边人压在她肩上,血腥气萦绕在鼻尖。 晋昭垂眼凝望脚下一寸寸的砖石。 这条路上,不知沾染过多少血迹,又一次次被洗刷干净,直到再也看不出端倪来。 分明都是差不多的事,为何要在这天底下不断轮回? 晋昭半搀半拖着归正卿往宫外走,直到额角冒出细汗,胸口沉闷,几乎要喘不上气时,终于听见宫门被推开的声音。 “大人!” 宫外,归正卿随侍望见自家大人的模样,霎时惊慌着冲到晋昭身边。 他轻轻地接过归正卿,望着他身后的一路点滴血迹,望着晋昭问道:“晋大人,我家大人这是……” 晋昭摇摇头:“什么都别问,先回去。” 那随侍闻言,先是愣了一下,再回头望向身后看不见尽头的深宫甬道。 他忍下眼角泪水,这才将归正卿扶回轿中。 待软轿被稳稳抬起后,晋昭才收回视线。 她卷起带血的袖口,走到宏义门下,翻身上了马,往城北去寻医。 …… 归府。 盛瑛皓首低垂,撑着额头靠在案边。 掌下书又翻过一页,她却没有看进去,总觉着心中不安。 “杜婶。”她望向院外,唤道,“老爷还没回来吗?” 杜大娘闻言,连忙走到堂中。 望见桌上菜品一点没动,她担忧道:“哎哟,我的娘子……这时日还早呢,老爷今日想来要去衙门里,得午后才回吧,您好歹吃些,这些日子越发消瘦了……” 盛瑛凝眉,望了眼桌面的菜色。 良久,她叹息道:“都撤下去吧,我没什么胃口。” 自打七月以来,归正卿便总在衙中了。 虽说望着他眉眼间的希冀越升越高,盛瑛是真心替他高兴。 但自打归正卿升官,任命除恶使以来,盛瑛心里的欣喜便慢慢转化成了担忧。 盛极必衰、登高跌重的道理她不是不懂。 尤其是在霖都这样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家是死于看起来最盛的那一刻。 盛瑛守在宅中,朝中的事一概不知,只能日日警醒着,替归正卿顾好家,不要那些脏污手段侵染他的身后。 可她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咚咚咚!” 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盛瑛忽地向院外望去。 杜大娘望着盛瑛,笑道:“定是老爷想夫人,先回了……” 语罢,便往大门处去。 府门展开,随侍抬着归正卿入府。 浓重的血腥气却冲得杜大娘直皱眉头。 可待她看清那一团血污是何人时,霎时红了眼眶,骇然望向随侍,无措道:“老爷……老爷这是?” 那随侍这时才敢落下泪。 他泣不成声:“老爷他……在宫里受罚了……” 这时归正卿婚后第一次彻夜未归。 盛瑛本意出来迎一下,不料入目便是他那一身的血。 顷刻间,她身形都晃了晃。 “夫人!” 一旁的丫鬟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她。 盛瑛强压下眼里的泪光,稳住声线,道:“去请郎中,小洛,你将今日见到的情形说清楚。” …… 晋昭带着郎中赶到归府时,正遇到刚出来的小厮。 “吁——” 晋昭拉紧缰绳,将郎中扶下马,同时拦住小厮,道:“这是济春馆的齐大夫,快带他去看你家大人。” 那小厮匆忙间被晋昭拦住,顿时入目就是那一身沾了血迹的蓝袍。 “……晋大人?” 晋昭没有过多解释,只道:“快去吧……” 小厮便带着齐韧入了府。 只留晋昭一人在府外守着。 …… 大夫入了府,盛瑛无暇去想小厮为何能这么快请来人,只让过身,请齐韧靠到榻边。 齐韧一掀开帘帐,顿时脸色变了变。 他回过头,望了眼屋中女眷:“在下要替大人处理伤口,还请府中女眷回避。” 盛瑛颔首,杜大娘便带着其余女眷出去了。 齐韧望着盛瑛,斟酌良久,还是道:“夫人……也许会有些血腥……” 可盛瑛摇了摇头:“您只管行医便好,他是我夫君,我得陪着他。” 齐韧叹息,这才回过头,掀起归正卿的衣摆。 血肉粘连着衣物,又被一寸寸撕开,归正卿疼得眼睫微颤。 盛瑛靠在榻边跪坐下来。 她轻轻牵起归正卿的手,抓在心口。 望着丈夫惨白脸色,她双眼泛红,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抬起手,替归正卿拭去额角的冷汗。 腰下衣物被彻底撕下,齐韧开始清洗伤口。 “嘶——” 归正卿被生生疼醒过来,死死握住盛瑛的手。 待他睁开眼,看见盛瑛时,却落下泪。 盛瑛死死咬着唇,忍住泪水,只用绢帕去攒归正卿的泪水。 可归正卿的话却让她泪如泉涌。 “子心,我对不住你。” 盛瑛压住喉头的哽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归正卿牢牢握住盛瑛的手,泣不成声。 “原想教你富贵安稳一生,如今却累得你伤心至此……” 盛瑛抚着归正卿的脸,心知他如今这样讲,是宫中出大事了。 她沙哑着声音道:“傻子,夫妻一体,又会有谁连累得了谁呢?” …… 待齐韧出府时,已是日落西山。 他望着门外守着的晋昭:“晋大人?您怎么还守在这?” 晋昭摇了摇头,只问道:“归大人伤势如何了?” “皮外伤好养,用了药,三五日便能下床。只是内伤……”齐韧叹息道,“那背上一击,伤了内里,怕是要落下病根。” 晋昭皱眉:“能养好吗?” “养?” 齐韧轻笑着摇头:“我若说能养,但定养不好,您信吗?” 晋昭望向齐韧,疑惑道:“此话怎讲?” 齐韧冷笑一声道:“凡养病者,务必开阔心绪,少忧虑,不操劳……今日瞧这归大人,是断遵不了医嘱的。” 晋昭沉默下来。 齐韧摇头道:“且我今日出府时,看归夫人面相,瞧着像是……有喜了。” …… “有喜?” 盛瑛惊讶地望向杜大娘:“他没有诊脉,是如何得知的?” 床畔,归正卿半阖着的眼顿时睁开。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什 么,抓着盛瑛的手:“难怪你瞧着消瘦许多……” 福祸同时临门,杜大娘肿着眼眶笑容灿烂:“我说夫人这些日子总睡不好、吃不下,原来是孩子在腹中闹呢,是我们当下人的不好,随侍这么久都没发现,反教那大夫看两眼就察觉了。” 归正卿怔怔地,悄悄歪了脑袋,往盛瑛腹间听。 “哒!” 盛瑛佯怒,轻敲归正卿额头:“没影的事儿,别胡闹。指不定误诊了,晚些再找个大夫瞧瞧……” 归正卿却傻笑起来:“我瞧着没误诊……” 盛瑛瞪了眼归正卿:“快些歇息吧,养好伤。” “睡不着……睡不着……”归正卿却摇头,唤道,“小洛!快去将我那册子找来!” 小洛闻言,连忙赶去了书房。 盛瑛奇怪道:“你要做什么?” 归正卿神秘一笑,脸上都多了几分血色。 他接过小洛递来的册子,向盛瑛摇了摇,道:“给孩子起个好名字!” 盛瑛哑然,望着归正卿手中那一沓厚重的册子,她只觉着相当眼熟。 转而,她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扬手拍了下归正卿的肩:“我说你从前躲在书房神神秘秘的干什么!” 归正卿脸上洋溢着笑容,所有的烦恼抛诸脑后。 他翻开手下纸页,道:“一天想一个,也有近千个乳名了。” “净做些怪事。”盛瑛气笑了,无奈地摇摇头,“爹爹当年同我说你聪明,真是不知道聪明在哪……” 归正卿只是笑,望着盛瑛,半晌才拖着尾音道:“还不是得盛大姑娘敲得上我这怪人不是?” 盛瑛失笑,坐在了榻边,任由归正卿将书册置在她腿上,与他一道研究起未出世孩儿的乳名来。 她喃喃道:“到时候若是误诊了,可就闹笑话了……” 归正卿聚精会神望着册子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典故,只道:“误诊便误诊,我们来日还长,这名字定能用得上。” 第84章 第73章 行路难(3)普天之下,皆是陛下的忠…… 建昭十九年。 八月三十。 归正卿辞官。 当这一消息传入宫时,周桓眉眼微皱,望向殿外的钟庭月:“他这是与朕置气?” 钟庭月跪在殿外,垂首递上归正卿的奏疏,道:“归正卿并非与陛下置气,实是那日廷杖让他落了病根,需得静养,适逢盛夫人有孕,他想带着夫人回乡养胎。” 周桓静坐殿中。 分明天未凉,他却袄袍裹身,连手中铜炉烫伤了指尖也无所觉。 良久,他看着案边的奏疏道:“既是养病,倒也不必辞官。朕放他的假,官职给他留着,晋昭先暂代他。待盛氏诞子,让他再回朝中。” 钟庭月道:“是。” 周桓放下铜炉,轻按指尖被烫出的水泡,顿时细细麻麻的刺疼自指尖传来。 一边的叶康见了伤口,顿时神色一变,要上前。 可周桓却推开了他,起身来到殿门前。 他垂眸望向钟庭月单薄的官服,问道:“如今外头天还这么热么?” 钟庭月道:“回陛下,已经比盛夏凉下不少了。” 周桓闻言,推开身上披着的厚袄,越过钟庭月望向宫外的天空。 他问道:“让你和姚定锋查的事,有眉目了吗?” 钟庭月默了默,道:“翠涛在我大延,除了贵妃娘娘,再没有旁的友人。” “友人……” 周桓敛了眉目,冷笑道:“她不过是个连宫婢都不如的漠北牲口,也就沈莲菩抬举她,拿她解闷……” 钟庭月跪在地面,不置一词。 不断有风灌入紫阳宫,周桓感受着周围空气流动,却猜不到这风的冷热。 “倒算个忠仆,竟敢为了她主子弑君……”他眯了眯眼,望着钟庭月,问道,“你说,这世上还有多少个她这样的人?” 钟庭月道:“普天之下,皆是陛下的忠仆。” “朕的忠仆?” 周桓嗤笑:“都是各怀鬼胎的人罢了……若真的都是忠仆,又怎会有微生玉、翠涛这样的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钟庭月道,“二人皆是外族蛮夷,难免无君无父。” “漠北么……” 周桓沉默下来,望着殿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回首望向叶康:“晋昭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晋大人办事得力。”叶康垂首回道,“宏义门处已经有不少大人在捐款了。” “嗯……” 周桓回过头,叹道:“我大延国库,竟已空虚到需要靠他们捐钱来打仗了……” 钟庭月跪在殿外,面对天子的感叹,始终不言。 万里晴空流云变幻,候鸟南飞,俯瞰霖都情状。 城内,因有闻修等人的“带头”捐款,东南军粮筹募一事也还算顺利。 时光悄然流逝,待到天际铺满霞红时。 城外,回风亭。 归正卿扶着盛瑛上了马车,回首与晋昭告别。 晋昭立在回风亭处,目送马车在万丈霞光中渐渐远去。 待到那一顶青灰消逝在溶溶血霞中,晋昭才敛下眉目,回身往霖都赶去。 而归正卿的车架在官道上行了一半,却被人拦了下来。 “归大人。”车外,一青年的声音传入,“在下替我家大人前来送您,可否下车一叙?” 归正卿下意识皱了皱眉头:“我已辞官,哪有什么大人?” 盛瑛察觉出不对,抬手覆住归正卿的手。 那青年继续笑道:“陛下并没有免您的官,下官自然还是要敬您一声大人的。” 听了此话,归正卿心知此人是不好打发的了。 他沉眉,抬手拍了拍盛瑛的肩,示意心安,而后便掀了车帘,冷眼望向青年。 “什么事,说吧。” 那青年只笑,侧过身,示意借一步说话。 归正卿弯腰抓着车帘,良久,才回首对盛瑛道:“我去去就回。” 盛瑛忧心他,却没有表达,只颔首示意他去。 归正卿跟着那青年走到官道边上,才冷声道:“现在可以说了?” 那青年只笑着问道:“在下敢问,大人此去,是要携夫人到何处养胎?” 归正卿道:“与你何干?” “自然是与在下无关的……”青年道,“在下只是想提醒您,有几处去不得。” 归正卿不语,示意青年继续说下去。 青年道:“一是尊夫人的娘家,青州。那儿近来乱的很,盛家如今无人在朝中任职,自身难保,您此时辞官携夫人去青州,无疑是添乱,性命都堪忧,何况养胎养病?” “二是您的老家,禹州。那儿是谁的掌下,不需要在下提醒您吧。您那日入宫弹劾,算是将胡、赵一溜都给得罪了,东南一带、北部边境一路,为尊夫人着想,最好还是不要去。” 归正卿脸色难看起来,那人继续道:“不管去往何处,最好都行官道,莫走水路、莫近山林,日行夜止……” “够了。” 归正卿打断青年的话,道:“如你所言,我倒是何处都去不得了。” 青年轻笑:“得罪了他们,您能逃到哪去呢?陛下还想让您再归朝,外人看着是无上的恩典,殊不知,这对您,却是道催命符……” 归正卿袖中掌心紧握骨节泛白。 他道:“你想说什么?” 青年道:“自那日过后,您与胡氏已是势同水火。那大火漫天,大延何处烧不到?您既已经做了一次灭火的水,何不下些狠心?一鼓作气,将火扑灭,总比带着夫人四处躲藏,沦为锅上蒸汽的好。” 归正卿半晌不言。 那青年又道:“您即便躲的了一世,您的孩子呢?盛夫人当年在京中何等盛名?您忍心看着她随您奔波躲藏一生?” “不会长久的。”归正卿道,“胡赵不会长久,总会有人灭了他们。” “那那人为何不能是您呢?” 青年追问道:“您当年文才可堪满京第一,何故落了个榜尾的位置?又为何被人提到了御史台,您都忘了吗?” 归正卿抬起的头又再次低下。 那青年又道:“您当年为感天恩,承诺了什么,都忘了吗?” 归正卿自嘲似地笑道:“承诺了又如何?是陛下要护着他们,我还能和陛下作对不成?” “不是作对。”青年正色道,“是清君侧。” 归正卿骇然抬首。 那青年道:“陛下不过是被奸人蒙蔽,加上中秋沈贵妃故去,陛下一时走错也 是可能的。不然,陛下为何忽然令人停了廷杖?又为何在您辞官时挽留?” 青年望着归正卿,语重心长,道:“归大人,您当年曾立誓此生都要奉献朝廷,缘何只受了十一廷杖便心生退意?” 归正卿错愕地望向青年。 青年道:“大人,京中一心向着紫阳宫的人不多了,陛下需要您。便是为了尊夫人和那未出世的孩子,您也该留下来,搏上一搏。” 见归正卿低头不语,青年将包袱中的木盒取出,递给了他:“在下心知大人热血未凉,此物由您处置,是当作废纸烧了,还是化作利剑斩向那些魑魅魍魉……愿大人深思,不要做出让来日后悔的事。” 语罢,青年便将木盒塞入愣在原地的归正卿怀中,拱手一拜,便远去了。 只留归正卿定在原处,抱着木盒,身影在残阳下拖出一道极长的阴影。 良久,归正卿回首望向镇霖。 尽管都城已经消失在官道尽头,但归正卿依旧能够感知到她的存在。 她在看着自己,大延的重担在他手上。 她像在对他说:朝廷需要归正卿,需要一把利刃,替这万里河山剜去腐肉。 …… 盛瑛不知那人同归正卿说了什么,只知丈夫回来后,着了魔似地抱着怀里的木盒,许久不语。 她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握住归正卿的手。 马车摇晃着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天际黑沉时,归正卿才再次开口。 他道:“子心,我想回去。” 盛瑛闻言,沉默了许久。 黑暗中,她望着归正卿的脸庞,眼中无惊无怒,只道:“我知道。” 眼见山河不稳、奸佞当道,归正卿若真能心甘情愿跟着她归隐市井,那便不是归正卿了。 他哪都好,就是犟了点。 归正卿又是一阵沉默,低着头,抱着怀中的木盒,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他心里知道,他对不住盛瑛,可他心里有一束火,不烧干净,他便难以心安。 许久后,盛瑛叹息道:“想去便去吧……” …… 月出山巅,洒下遍地冷光。 官道尘土近乎雪白,归正卿身影渐渐远去。 在他身后,盛瑛收回视线,只静静抬起手,想接住月光。 第85章 “夫人……” 杜大娘见归正卿离开,心中惴惴不安,道:“您怎么能让老爷回去呢?” “他心在朝堂之上,我留不住。”盛瑛垂眼望着月色在指尖游过,道,“与其留个活死人在身边,瞧着他郁郁不得志,不如放了手,替他少些负担。” 杜大娘几乎要哭出来:“那也不能仍由老爷就这么去啊……您腹中的孩子怎么办……” “也是没办法的事。” 盛瑛眼中瞧不出半点悲哀,只淡然道:“他一心扑在江山社稷……只可惜,我是个困于后宅的妇人,走不进他的世界……至于孩子……” 盛瑛苦笑:“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要我用孩子困住他?” “怎能这么说……”杜大娘道,“这天底下又有哪个女子不是困在后宅?” “所以啊……我在天下女子里,还算得上是幸运。”盛瑛望着天际钩月道,“至少他归正卿,还算得上是良人。多少载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我也知足了……” “如今只愿,在霖都这缸浑水中,他能够保全自身罢了……” 第74章 行路难(4)愿正山河,澄清浊流…… 昨夜秋雨方歇,镇霖城几乎一夜步入深秋。 长街上潮气冰凉,晋昭踏在砖石上,忍不住拢了拢衣襟,仰头望向苍天。 高天阴霾遍布,雾气几乎要将人死死压在这大街小巷中。 不过一夜微雨,霖都竟有几分初冬的寒意了。 日光半分也透不出云层,时而吹过的风冷得刺骨。 让人分不出如今到底是清晨还是暗夜。 御史台坐在蒙蒙雾海中,瞧不真切。 晋昭捂紧了衣襟,向着那灰蒙的红门,脚步加快。 “快……去宏义门那看看……” 门后的声音轻飘飘的,忽近忽远,听不真切。 晋昭有些怀疑自己身在梦中了,她几个快步上前,单手叩上门扉。 “咚咚……” 木板声音沉闷,质感真实,此处不像梦境。 晋昭又回头望向身后。 雾锁长街,看不见尽头,只有屋檐几滴露水滚落在雨铃上,带来清脆微渺的回应。 “吱呀——” 身后门被拉开,夏孰的声音传来:“晋大人?您怎的不唤人通传一声……” 晋昭陡然回神,回头望向夏孰的面容,霎时种魂归人间之感。 她拍落一身的寒气,随着夏孰走入衙门内,问道:“我方才听你们说……宏义门?” 一路走入房中,夏孰替晋昭卷起门帘,道:“是,他们说今日有人要敲登闻鼓。” 房中温暖许多,晋昭雪白的脸色总算有了几分血气。 她问道:“登闻鼓?” “是。”夏孰回道,“我们遣人去瞧了。” 晋昭凝眉,走到案边,燃起烛火。 窗外雨点飘飞,打在桂叶上,碰出轻微的声响。 她抬手,轻轻拢住烛火,微烫的火焰总算带来几分真实感。 晋昭望着窗外。 青翠的树影透过纸糊的窗棂,留下一方暗沉的阴影。 她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着问道:“这桂树,今年都没有开过花么……” 夏孰一怔,没想到晋昭会突然问起桂树来。 他答道:“往年都开的,许是今岁节气怪异,会开的晚些。但瞧着今日降温,想来,要不了多久便能开了。” 晋昭沉默下来,望着窗外,又不知在想些什么了。 “不好了!” 门外,一声大喝,打碎了一室的静谧。 夏孰皱了皱眉,推开门拦住那人:“你这是怎的了……” 那警卫反手抓住夏孰的胳膊,眼里满是惊惶不安:“归……是归大人……” “什么归大人。”夏孰一时没反应过来警卫在说什么,笑道,“归大人昨日便出城了啊……你小子,想大人了是不是?” “咚。” 门忽然被彻底推开,晋昭冲了出去。 “不……不是的……” 那警卫忧心忡忡道:“是归大人要敲登闻鼓。” …… 天边阴霾不散,微雨浸湿了宏义门下的砖石。 归正卿仰头又再望了眼顶上篆刻的匾额,而后紧咬着腮帮,一鼓作气,扬手一把揭下拢在登闻鼓上的灰布。 “哗——” 尘埃四散,这块掩盖在宏义门前数十年的布终于被甩开。 归正卿抄起鼓槌,重重砸在鼓面上。 “咚——咚——” 鼓声沉重,一声一声传入大街小巷。 归正卿红着眼,不知疲倦地一下一下地,重重甩下胳膊。 “咚咚咚——” 宫门后的守卫终于赶了出来,惊骇着望着眼前一幕。 “大胆!何人敢擅敲登闻……” 一守卫不耐烦地厉喝,但待他看清鸣鼓者何人时,霎时也沉默下来。 他转过头吩咐道:“快去禀报韩大人。” “归正卿!” 晋昭喘息着,喝止了鼓前人:“你这是为什么?” 归正卿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回过头,望着不远处急得面红耳赤的人,笑道:“平之,你来送我了?” “送个屁!” 晋昭气极,几步上前便要扯着归正卿离开:“走,跟我回去……” 归正卿却 推开了晋昭的手。 他环顾周围的守卫,又越过他们望向远处偷偷观望的百姓,最后才望向晋昭。 “回不去了。”他轻声道,“我归正卿就该死在这。” 晋昭气得心口发疼:“什么叫该死在这……你忘了你夫人吗!你忘了你那未出世的孩子了吗!你想死倒是容易,你让她们怎么办!” 听晋昭如此说,归正卿苦笑道:“我这一生……惟负子心一人。” 他又望向晋昭,道:“平之,帮我……帮我保住她们,好吗?” 晋昭许久未见这么犟的人了:“你自己的妻子,谁要帮你保!跟我回去……” “嗒嗒嗒——” 宫门打开,金吾卫鱼贯而出,将登闻鼓前团团围住。 归正卿道:“回不了头了……” 韩勤望着鼓前二人道:“归大人,陛下有请。” 归正卿没有回复韩勤,只看着晋昭道:“我知那人是在利用我,也知你们都觉得我傻,认为这一切不值得,成不了…… 可总要有人来敲这鼓,要让他们知道,有人愿意不顾一切地与他们为敌。” 他越过晋昭,望向霖都的街巷,道:“这样他们才会有所忌惮……这样才能让世人知道,朝中并非是那些人只手遮天,还有人愿为世人说话…… 我等身为兰台御史,正朝纲、清君侧,还浩荡天地一个清白人间,这是天然的……臣职。如今魍魉当道,我力微薄不能抗之……便只能舍去这一身性命,与他们鱼死网破。” 晋昭定在原处,半晌说不出话。 她拦不住归正卿。 这样一个世道,忠臣、直臣,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晋大人。” 一旁的韩勤出声,道:“您既没有鸣鼓,还请速速离开此处。” 语罢,见晋昭不说话,他便命人道:“将晋大人送回御史台,还有,宏义门外街道清干净。” 一众人等听令,晋昭便只能任他们裹挟着离开。 …… 待晋昭离开后,韩勤才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归正卿。 他侧过身,让道:“归大人,请吧。” 归正卿颔首,随着韩勤再次踏上深宫甬道。 天气阴寒,映得上清殿的金顶也黯淡无光。 紫阳宫内,周桓望着昏暗的窗景,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 叶康禀报:“归大人到了。” 周桓垂着眼,漫不经心道:“今日天寒,让他入殿吧,别在外边跪着了。” “是。” 叶康应下,便领着人将内殿殿门关上,而后便出去通传归正卿了。 归正卿入殿,跪道:“臣,归正卿,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哼——” 周桓冷哼:“难为你,还记得你是朕的臣子,盼着朕万岁……” “臣今日敲这登闻鼓,正是因为记着自己是陛下的臣子。” 归正卿呈上木盒,道:“此物乃赵氏当年遗失的账本,还请陛下过目。” “账本……又是账本……” 周桓冷笑:“你这是还不甘心,非逼着朕开罪赵氏?” 归正卿垂首道:“不止账本,还有禹州赵九成的亲笔信。” 内殿,周桓一把扯开盒盖,便望见了其上书信。 归正卿道:“赵九成豢养私兵,在禹州一带为非作歹,这些年在东南,但凡与胡、赵有冲突的官员,皆被他们迫害致死,更遑论民间百姓。锦州唐毅的贪案、还有玉山匪患,皆与赵氏脱不开关系。还有唐毅,他是胡氏侯爷的……” 第86章 “够了。” 周桓只觉眉心隐隐作痛,望着信件,看也不看,直接一把甩在火堆里,不耐道:“那织罗处不过是个成不了气候的暗卫组织,到你嘴里倒成私兵了。” “织罗处?”归正卿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陛下?” 他并没有提过织罗处,信中也没提及过,周桓是如何得知的? 难道赵氏所为,陛下早已心知肚明? 周桓眼睫一顿,望向火盆中未烧尽的纸页,心知自己说错话了。 额头钻心似地疼,他压下心中的暴戾,道:“行了……今日便当你未曾来过,滚回去养病吧……” 语罢,便让叶康将归正卿带出去。 可归正卿显然不肯接受这个结果:“陛下既知赵氏所为,为何不降罪他们!禹州数十个官员冤魂不宁,他们……” “够了!” 周桓忍耐到了极限,回身,对着门外怒喝:“你懂什么!整天就吆喝着那两句正朝纲、清天下!你懂什么叫平衡?懂什么叫水至清则无鱼!把那些贪官都清干净了,朝中谁来做事!你吗?” 归正卿望着眼前黑沉的殿门,血霎时凉了下来。 “臣是建昭十二年进士。”归正卿红了双眼,“那年轻狂,不知所谓地在卷上留下了一行字……” “愿正山河,澄清浊流。”归正卿透过殿门望向周桓,“臣当年得罪了主考,原上不了榜……是陛下,您亲自将臣的名字提了上去。” “臣以为,您也憎恨那些贪污浊吏……” 归正卿泪落衣襟,殿门后却始终没有回应。 “大人……” 一旁的叶康看不下去,上前要领着归正卿离开。 归正卿心如死灰,跪下叩首:“臣告退。” 殿内周桓始终不曾言语。 殿外,天际灰暗无光。 归正卿一步一步踩下玉阶,他仰头望着云层,想在间隙中瞧出一点光亮来。 可他看不到。 归正卿望着远处。 寸寸雨滴融入水缸,悄然无痕。 “为君熏衣裳,君言兰麝不馨香……” 归正卿声音沙哑,一旁的叶康一时不解:“大人?” 可归正卿不理会他,只一步步往台阶下走去:“为君盛容饰,君看金翠无颜色……” 他回过头,望向紫阳殿紧闭的殿门,不知是对着谁呢喃道:“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吗?” 叶康担忧地望着归正卿,问道:“大人,您这是……” “公公请回吧。” 归正卿望着紫阳殿的视线始终不曾动过,他道:“多谢公公相送,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叶康叹息,只好转身往紫阳殿去。 待他行了一半,却听身后,归正卿高声喝道。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话到了此处,叶康总算察觉到归正卿的意图,连忙转身下阶,要去拦住归正卿。 可归正卿已然下了决心,向水缸冲去。 “咚——” 城外南山寺钟响,晋昭握着笔的手一颤。 她推开门,望着院内桂树。 “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复间。” 宫城中,归正卿躺在血泊里,望着满天的阴霾,缓缓合上了双眼。 金桂如血,泪如雨下。 夏孰站在满院冷香之中,惊讶道。 “晋大人,桂花开了。” “西北军报——速速让开!” 道上马匹疾行,一路畅通无阻。 轻骑冲进宫中,踩过血泊,留下一路足迹。 “陛下!”那报信人慌不择路,跌撞着闯入紫阳殿内,“西北战事情急,回纥仆固辛,南下了!” 第75章 风满楼(1)他想做的事,成了吗?…… 已是午后,日头正高的时候,上清殿前稍显亮堂些。 玉阶下,四五名宫人来往忙碌。 “哗——” 铜盆中冰凉的水泼在砖面上。 水缸下的血迹被冲淡许多。 宫人们跪在地面,将玉砖间隙的血渍仔仔细细地刷干净。 道中数名官员来往,却无人肯往这狼藉处多看一眼。 他们低垂着脑袋,步子迈得飞快,皆是向不远处的宣政殿而去。 而此时的宣政殿,周桓坐在案后,只觉着眉心疼的越发厉害了。 他指尖轻敲着军报,看着胡旦道:“半月前,仆固辛进犯青州边境,连下三城,季启明弃军而逃,胡昌手握三万兵权,却被那小儿打得落花流水,还要靠年近七十的裴祝领着那几个老将去支援……你们……真是好样的。” 胡旦此刻大气也不敢出,只道:“那回纥新王素有残暴好战之名,哥哥他……” “够了。” 周桓叹息,并不想听胡旦偏袒胡昌。 他道:“传令到青州,脱去胡昌的甲胄,让裴祝代他领了镇西将军的职……” “陛下,不可!”一旁的胡旦听闻此言,顿时阻拦道,“临阵换将,是大忌啊……” 谁料周桓听了此言 便大怒道:“滥用庸人更是自掘坟墓!” 胡旦顿时哑然。 一旁的赵渭见状,道:“陛下,西北将士护国不利,确是有错,该罚,可如今情势危急,前线贸然换帅,只怕动摇军心啊……” 胡裘亦帮腔道:“且宣威侯年事已高,叙州毗邻漠北,此刻回纥进犯,漠北定然虎视眈眈,此刻也离不开裴家军啊……” 周桓撑着脑袋,眉头紧锁,连唇色都开始泛白。 底下的人都瞧出不对,互换了个眼神。 钟庭月的眼神也凝重起来。 胡裘也继续道:“且如今国库吃紧,边境四处调军,定然多些费用……” “你这是在威胁朕吗!” 周桓哐的一声拍桌而起,瞪着胡裘目眦欲裂。 霎时满堂臣子跪了一地。 “陛下……”胡裘跪在地面,仰头望向周桓,动容道,“在臣心里,您远比亲族重要,陛下如今这样说……是伤臣的心了。” 语罢,胡裘便含泪叩首:“陛下若疑心臣,臣愿舍去这身冠带,以正忠心!” 周桓被气得咳嗽起来。 叶康连忙抬手扶住周桓。 堂中无人再敢多言,宣政殿内一时寂静,只余周桓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叶康敛眸望着周桓惨白的脸色,顿时面露不忍。 他转头对着胡裘喝道:“胡大人此言,岂不是要陷陛下于不义!” “让他去!” 周桓终于顺过气来,红着眼睛对胡裘嘶吼:“也别摘冠带了!和归正卿一样往缸上撞死吧!” 胡旦抬起头,欲言又止。 “你们都是忠臣!是直臣!独朕一人是油盐不进的昏君!” 周桓声音嘶哑,恨不得将殿内胡氏二人生吞活剥。 他手覆在心口,颤抖着撑着桌案站起身:“你们都是良臣!一心为大延的江山社稷着想!稍不顺意便要死谏!唯恐来日史书上留不下一行姓名!” 胡裘心知周桓这是把对归正卿的气撒到自己身上了。 他道:“臣不敢。” “不敢?”周桓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嘲讽道,“这世上有你胡姓子弟不敢的事?” “陛下……” 胡旦神色变了,仰头望向周桓,正要开口,便被胡裘的声音打断。 “臣不敢,是因为臣读过书、识过礼,断不能做出那无君无父的蠢事。” 胡裘望着周桓,沉声道:“抛妻弃子,为了自己的直名,陷陛下于不义之地的事,臣做不来。” 周桓终于静下声来,冷冷地看着底下跪着的胡裘。 胡裘继续道:“归正卿在禹州,上有父母未养,下有妻子有孕,他皆置之不顾,只一头撞死在宫里,只为全了后世之名。实是不忠之臣、不孝之子、不慈之父、不良之夫,此等不忠不孝不慈不良人,如何能算得良臣?” 殿侧,钟庭月袖中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可胡裘的话还未说完。 他道:“臣自知,胡氏多年来承蒙圣恩,定然树大招风,惹得旁人妒忌,朝中不知多少所为‘清流’、‘寒门’,就盼着斩去我胡氏,以全自己的忠直之名……” “可陛下……”胡裘落下泪来,只单手锤着心口,声泪俱下道,“胡氏忠君之心从未有变啊!” 他眼下泪珠晶莹:“如若可以,臣等倒愿不信胡……这样世人也能对臣等忠心少些偏见……” 周桓的神色总算有几分缓和。 他默不作声,步下台阶,来到胡裘跟前,弯下身,将胡裘扶起。 “多谢陛下。” 胡裘泪眼婆娑,顺着周桓的力道站起身,抬手用袖口攒了攒眼角。 “都起来吧……” 周桓叹息着回身,一步一步往回走去,声音苍老了许多:“是朕不好……西北之事,便再给胡昌一个机会……裴祝年纪也大了,别总让他为大延流血了。” 第87章 胡旦大喜过望,正要出言,却冷不防望见了周桓的眼神。 他冷不防地身躯一颤,所有的喜气都凝在了喉头。 “都别在这了。” 周桓移开视线,望着众人道:“都退出去吧……还有事的写折子递进来就好……” 众人应是。 殿侧,钟庭月定定地望了脚下砖石许久,最终还是轻叹一声,转身随众人离去,未留一言。 殿外,天边灰暗无际,潮气冷彻人心。 胡旦低着头,走在胡裘身侧,犹疑道:“我总觉着陛下他……” “世叔慎言。” 胡裘打断胡旦,道:“如今还在宫中。” 胡旦霎时哑了声。 待二人走到宫外后,他才急切道:“陛下是不是对咱们动了杀心……” “杀心?”胡裘冷笑一声,压低身子钻入马车,“陛下对胡氏的杀心就没断过。” 胡旦随着胡裘进了马车,旋即便皱起了眉头。 胡裘望着胡旦惊惶的模样,一抹嘲弄在眼底滑过。 但他依旧劝慰道:“世叔放心,只要胡氏在军中还有人,这世上便没有人能真的倒胡。” 胡旦下意识反驳道:“可是当年的贺氏……还有明……” “贺氏?那是贺家人自己犯蠢!巴巴地把军权交出来……” 胡裘摇着头笑道:“至于明氏……你也不看看今夕何年了,如今的陛下,哪能和建昭元年的陛下相比?” “且明氏那帮人,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也就国公夫人有点心眼,只可惜是女儿身。” 说道此处胡裘神色嘲讽:“明明都是世家大族,偏他们清高,不结党、不联姻,一心说什么保家卫国、护佑苍生……追着陛下,他们不死谁死?” 胡旦想到方才周桓在殿中的模样,也跟着沉默下来。 胡裘似是想到什么烦心事,开始赶人:“世叔还在此处,是要随侄儿回府么?” 胡旦闻言,连忙道:“不了不了,我当然回我那……” 语罢,他便道别离去。 胡裘望着胡旦的背影,一想到他那十几房妻妾便不齿。 他摇摇头,甩下手中帘,对车夫道:“去谭府。” 归正卿不会无缘无故冲到宫里死谏,手上定是有重要的证据。 若证据是经过钟庭月、晋昭手上,这件事定不能这般简单了结。 如今高岳、徐文颠都出了京,余下的寒门子不成气候,太子更是没那个心计去利用归正卿。 能做此事的便只有谭屹。 马车骨碌着前行,在砖面留下微深的痕迹。 雾霭朦胧,秋雨再次落下,午后的霖都像是来到了寒夜。 京郊,雨落无声,飘入池塘,浸湿了一池枯荷。 晋昭撑着伞,立在驿站外,抬起手,却迟迟没有敲响面前的门。 直到高处女声惊醒了她。 “可是晋大人?” 盛瑛坐在窗边,遥遥望向晋昭,缓声道:“外头天凉,上来吧。” 晋昭垂首,收了手中油纸伞,推开了虚掩着的木门。 她一路绕过堂中,步上木阶,来到盛瑛门前,推开门,却没有入内,只是站在屏风外。 盛瑛捏着手中瓷盏,视线仍旧飘向窗外。 她问道:“是他出事了吗?” 晋昭望着面前的四季屏风。 她默了默,答道:“夫人节哀。” 盛瑛没有说话。 她斜倚在窗边,端着那半盏清茶,怔怔望着外边雨打枯荷,许是秋风凌冽,几滴雨落入茶汤,扰乱盏中平静,引起阵阵涟漪。 良久,晋昭才听见屏风后传出微哑的声音。 “知道了。” 室内再次陷入死寂。 晋昭心有不忍,却还是道:“如今京郊不安全,请夫人随我回京。” 盛瑛却没有很 快回复晋昭,反而问道:“他想做的事,成了吗?” 晋昭沉默了下来。 半晌,她道:“会成的。” 盛瑛一声苦笑,道:“我想回青州。” “我不回京,那里肮脏得教人恶心。” 晋昭顿了顿,答道:“今日战报入京,回纥南下,青州起了战事。” 然而盛瑛不为所动,仍道:“起了战事又如何?我是盛家女,便该回青州。” “好。”晋昭低下眸子,应道,“三日后,我送你出京。” 第76章 风满楼(2)无妨 檐下风铃飘摇,窗外丝丝细雨随风扬,盛瑛隔空望向霖都的方向,久久不语。 “我还有一事相求于你。”盛瑛敛下眸中哀凉,指尖轻抚手中青瓷,“归正卿的尸身,我要带走。” 晋昭抬眸望向屏风后透出的那一方光亮,却没有开口。 “烧成灰也罢、草革裹身也好……”盛瑛轻声道,“让我送他回禹州,而后……就此绝了这一段夫妻情分。” 晋昭道:“好。” “如此……便多谢晋大人了,天色不早,早些回去吧……” 晋昭最后望一眼屏风后的那一枝剪影,而后什么都没有说,只退出房中,出了客栈,往霖都赶去了。 而此时霖都,胡裘欲寻谭屹,却冷不防扑了空。 “胡大人,您这般坐着守也不是个事啊……”谭府小厮为难地望着胡裘,几乎要哭出来,“小人也不曾骗您,我家大人今日去了宫里便再没回来过啊……” 胡裘来了谭府,没见着谭屹,便索性不入府,也不离开,只着人搬了凳子坐在谭府门前。 两柱香过去,这谭府却一个主人家也没出来,只有这小厮与他周旋。 胡裘冷哼一声:“你家大人,是我看着离宫的,此刻不在府里、衙门里来人也说不在,他穿着官服,还能满街乱窜不成?” 小厮面如苦瓜,道:“这老爷的事,我这等下人如何能知啊……” 胡裘冷笑:“我也不为难你,你只管进去禀报清楚了,他谭屹不顾脸面在背后捅刀子,就别怕我今日上门来讨说法!他若还算个丈夫,就别躲在奴仆后边当缩头乌龟!” “胡大人……您这不是要小人的命吗?”小厮是万不敢将胡裘的话传达给谭屹,更何况如今谭屹不在府上,“如今府上就大小姐一个主人家,您也不便见啊……” 胡裘却只是冷哼,铁了心要在谭府门前坐一夜。 就在小厮几乎要跪下来求胡裘时,不远处传来了的声音救了他一命。 “胡大人?” 谭元度笑着从马车上下来,望着胡裘道:“今儿什么风,竟将您老人家吹来了?” 胡裘看见谭元度这个纨绔就没好脸色,冷声道:“你爹呢?” 谭元度也没将胡裘的敌意放在心上,只往身后抬了抬下巴,指着宏义门方向道:“还在宫门前头呢。” “胡扯。”胡裘冷眼看着谭元度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看着他在我前头走的。” “这不是又被叫回去了?”谭元度神秘一笑,道,“您还是运气好,跑得快,没碰上那热闹。” 胡裘顿时心中一阵不安,但他仍旧面不改色,问道:“什么热闹?” “还能什么热闹?”谭元度讪笑一声,“那犟龟一撞,寒酸子都硬起来了呗……” 他面带兴味地打量一眼胡裘:“说要让赵氏赴死呢……” 胡裘闻言,猛然起身,要往宏义门的方向赶去。 谭元度却喊住了他。 “您还是别去的好。”谭元度往府里走去,“这节骨眼上,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打死几个人也是可能的,还是回府待着比较安全。” 胡裘眼神顿时阴沉起来,他回身看向谭元度,质问道:“这也是你们教唆的?” 谭元度扑哧一声笑出来,回头看向胡裘,招蜂引蝶的桃花眼里尽是恶劣。 他幸灾乐祸道:“我们家跟这些穷酸鬼可扯不上瓜葛,倒是大人您……只怕得罪过不少呢。” 多少年来,科举一直都由胡裘牢牢掌握,寻常人不行贿、不攀关系,连进京的机会都没有。 读书人最讲气节,可不知多少人为了那一瞬间的出人头地,甘作谄媚之态,满腹才情抱负尽成朱门玩物。 胡裘站在最前头,逼得寒门几乎没有出头之日,不知天下多少学子已经将他视作大延必除之患。 不少人读书识字已经不为匡扶天下,只为倒胡。 胡裘的心沉入谷底。 他抬起头,看着阶上的谭元度,嘲讽道:“你以为他们只针对胡、赵?天底下有钱有势的他们都恨,我们没了,你谭氏也长久不了。” 谭元度面上依旧是那副不在意的模样。 他眉眼一弯,笑道:“所以啊……小侄还请胡大人万务保全自身、保全胡氏。” 见谭元度的模样,胡裘面色铁青,甩了袖子便回了马车。 “回府。” 车夫连忙扯起缰绳便回兴安坊。 马车声渐远,谭元度也敛了笑容,提了衣摆转身回府。 第88章 小厮担忧道:“老爷他……” “无妨。”谭元度跨过门槛,甩下手中锦袍。 他拍了拍袖口处莫须有的灰尘:“金吾卫在那,他们吃不了人。” …… 而此刻紫阳殿,却有人恨不得吃人。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周桓喘息着,将手中玉盏摔在地面。 顿时碎玉满地,黑沉黏稠的药汁摊开来,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一旁侍药的内监终于忍不住,轻轻地“唔”了一声,压住喉头反上的胃液。 这一声虽轻,却大大刺激了周桓心底的那根刺。 他转过头,望着那内监,问道:“很难闻是吗?” 内监顿时面色惨败,跪下身颤抖道:“不……不……不难闻。” 周桓冷笑一声,不知是在自嘲还是恨。 内监霎时间冷汗冒了满身,他连连磕头道:“奴婢错了,陛下恕罪!奴婢错了……奴婢错了……” 周桓被内监的求饶的声音吵得头疼,却没有动怒,反而起身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扶起他。 “无事。”周桓拍了拍内监的臂膀,“瞧你,怕成这个样子,也是难为你,日日领着这苦差事。” 内监又要跪下,却被周桓掐着胳膊,动弹不得。 周桓笑着道:“先退下吧,看你被吓得……” 内监顿时迟疑地看了眼叶康。 周桓嗤笑一声:“看他做什么?你觉得他一个太监比朕还大?” “奴不敢。” 周桓叹息道:“那还不快滚?” 内监连忙谢了恩便往殿外去了。 望着内监仓皇而逃的身影。 周桓的声音几乎不掺杂一丝感情:“往后不必他侍奉了,带去太医院做药引吧。” 叶康低垂的眼未动,只应道:“是。” 周桓回到榻边,不忘嘱咐道:“换个聪明点的。” “是。” 叶康始终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桓皱着眉,靠在榻上。 他睡不着、也静不下心来,只要一合上眼,几乎能够听到宏义门外的喧嚣。 他心里明白,这是失控了。 不管是胡氏赵氏,还是那些寒门子,都失控了。 归根结底,是他这个皇帝老了。 思及此处,周桓望向地面那一摊血肉似的药汁,眉心再次拧起。 良久,他叹息道:“让太医院再熬一盅来吧……” …… 此时,青竹居。 傅泉忧心忡忡地望着院外。 屋脊上偶尔几只乌鸦飞过,旋即又溶于暗沉的天空。 已经入夜了,晋昭却还没回来。 傅泉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出门去寻她。 “吱呀——” 在傅泉出门前,晋昭终于回来了。 “你这是去哪了?” 看着面前的人,傅泉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他几步上前,接过晋昭手上的伞,一边喃喃道:“我还怕你宵禁前赶不回呢……” 晋昭摇摇头,只道:“归正卿死了。” 傅泉握着伞柄的手霎时一顿。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晋昭:“死……归正卿死了?” 晋昭点头,来到院中廊下,眉心里是散不去的疲惫。 傅泉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记忆:“他不是昨日才……” “先不说这些了。”晋昭叹息,“我有几件事,请你帮忙。” 傅泉将伞靠在墙边,目光疑惑地望向晋昭。 晋昭道:“三日后,盛夫人要送归正卿尸身 去禹州,我想请你全程护送。” 见傅泉似有疑问,晋昭只抬手,示意自己还有话没说完。 她道:“盛夫人去禹州,预计要停七日,而后便要转道去青州。这七日内,有几封信需要你暗中传递。” 傅泉问道:“什么信?” 晋昭从怀中取出三封信,递到傅泉手中:“两封给裴筵,另一封,给高大人。” “还有……”晋昭看向傅泉,“请凌风阁禹州分舵,代为做一件事。” 傅泉问道:“是要灭织罗处?” 上次在禹州,织罗处做的事他可还记得。 “不。”晋昭摇头,“灭他们的另有其人,凌风阁的人不用动手,只需守住禹州各道,封住织罗处的情报网即可。” 论暗杀灭门的功夫,凌风阁比不过织罗处,但消息追踪,织罗处绝不是凌风阁的对手。 而且,她不想凌风阁被人察觉到,引来祸患。 “还有……扶微不用找了,凌风阁的人全部撤出镇霖。”晋昭继续道,“她不在城外。” “不在城外?”傅泉顿时恐慌起来,“玄鹰司?” “不……”晋昭摇头,“在谭府。” 如果是姚定锋抓了人,定然安静不了这么久。 她早该想到,谭元度请走蕴红,扶微肯定也被察觉到了。 她道:“是该同这位谭公子聊聊了。” 傅泉又问道:“那我们都离开了,你一人在霖都岂不危险?” “无妨。”晋昭望向院墙之后,嘲讽道,“霖都有人盯着我呢。” 第77章 风满楼(3)实在很难说是聪慧之人…… 一夜的风声鹤唳,到了次日天拂晓时,谭元度下人吵醒。 “什么事?”他不耐烦地推开房门,迎着晃眼的天光,眯了眯眼。 外头的小厮张了张嘴,却没敢直接说话。 谭元度撇了小厮一眼,冷哼一声。 他上前拎着小厮的耳朵道:“也是胆儿肥了,敢扰爷的好梦?” “哎哟……爷……轻点……轻点……” 小厮吃痛地捂住耳朵,在原地急得直跺脚:“是……是有客来访!” “什么人啊,大早上的登门,没个眼色。” 谭元度登时皱起眉来,甩开小厮,恶声道:“忘了我昨日怎么说的了?赶出去,不见!” 小厮捂着通红的耳朵,强忍着眼角的泪水,为难道:“可……可……” 谭元度就见不惯旁人磨磨唧唧的模样:“可可可,可什么?舌头不会讲话就割了!” 小厮霎时浑身一禀,连忙道:“大小姐已经将人带到正堂了……” 谭元度睡眼惺忪的眼皮终于睁开了。 他望着小厮,一时茫然道:“阿姊自己去的?” 小厮连连点头,委屈道:“大小姐天没亮便到门前等着了,您教小人搪塞外客的话,小人没机会说啊……” “谭续光……” 谭元度深深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转身回屋去了。 “唉……公子!”小厮见谭元度要回屋,顿时着急起来,“那外客点名说要见您……” “知道。” 谭元度一把甩开房门,扯了袍子披上:“不见我,难道见阿姊?我总不能穿着里衣去正堂……” 小厮总算放下心来,乖乖站在门边,低头道:“是,小人愚钝了。” 谭元度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扯着腰带的手一顿。 他向门外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小厮拧着眉,回忆了半晌,却记不起什么:“他没有自报姓名……小的只听大小姐说过一句……什么公子来着……” 谭元度暗道一声蠢货,不耐烦地问道:“姓晋?” “唉对!就是姓晋!”小厮眼睛骤地亮起,“大小姐唤他晋公子,像是旧识呢!” 谭元度绑腰带的手顿时加快,都不管自己穿戴整齐没有,只从案边抄起玉簪,大步迈出房门,箭步如飞赶往正堂。 “该死的……这完蛋玩意竟然还敢来……” 谭元度边走便将发顶束好。 他看着不远处的屋脊,眼神都凶恶起来,咬牙切齿道:“拈花惹草的穷酸玩意,我今天非把他弄死不可!” 小厮听了此话,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跟上去劝道:“公子,不可啊……小的瞧那人像是官家公子,且大小姐对她很是和颜悦色……” 此话却更是激怒了谭元度。 他步子飞快,怒道:“屁的官家公子,一时侥幸中榜的穷孤儿罢了!” 谭元度的话一出,小厮霎时意识到正堂的人是谁,顿时急得眼泪都要飞出来,追着要拦住谭元度,大叫起来,唯恐谭元度这浑人真的要去正堂大开杀戒。 “公子!”小厮声音高昂,上前要抱住谭元度的腰,希冀着正堂的谭续光能听到此处的动静,“那更不能动手了啊!那晋大人是朝堂命官,还有圣上亲封的爵位!您不能这样啊!” 谭元度一把甩开小厮的胳膊。 小厮一下子摔倒在地,眼看着谭元度越跑越远,心知自己拦不住了,嗓门便越发大起来:“公子!不要冲动啊!想想老爷!想想大小姐啊!” 小厮声音穿透力极强,一时震得树上的鸟飞起。 连檐下的雨铃都微微晃动起来。 噪音持续不断,谭续光捏着茶盏的手顿住,岁月静好的眉眼霎时阴沉起来。 第89章 晋昭望着远处发丝蓬乱、杀气腾腾的谭元度,挑了挑眉。 她设想过谭元度的各种反应,独独没猜到这种情况。 她不记得有什么地方得罪过这个公子哥。 但谭元度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你个始乱终弃的登徒子!居然敢来!” 谭元度怒气冲冲地闯入正堂,望着晋昭那幅嘴脸,霎时什么办猪吃虎、韬光养晦的教诲都忘了,扬起手就向晋昭批了下来:“我家的茶你也配喝?” 那一掌内息磅礴,带了凌冽的罡风,直取晋昭命门。 他是真的想要晋昭的性命。 晋昭见势不对,甩出茶盏掷向谭元度面门,瞬息间又起身侧走,躲过那一掌,来到谭续光的身前。 “哗啦——” 瓷盏粉碎,滚烫的茶水飞了谭元度一脸。 他一击未中,眼见晋昭还躲到了自家姐姐身边,便愈加愤怒,抬起手欲再下一掌:“你他妈还是不是个男人!” “够了!” 谭续光忍无可忍,将晋昭护到身后。 她冷眼瞪向谭元度,神仙似的面庞上满是厌恶:“你又犯什么病?我不管你又在算计些什么,他是我的客人,休得在这借疯伤人。” 谭元度霎时冷静了几分,望着谭续光的眼神里带了几分委屈:“你竟然这样想我?” 谭续光只讽刺一笑,不做回答。 晋昭望着谭元度脚下碎瓷,心知此刻已经不会有危险,便从谭续光身后走了出来。 她道:“想来谭公子已经知道在下身份了,那在下便直言来意了。” 谭元度冷哼道:“知道自 己什么身份还不快滚?敢来脏我谭家的地方。” 晋昭轻笑,并没有被谭元度激怒,只道:“登门拜访实非在下所愿,只是谭公子藏了不该藏的东西,如今在下不得不来讨还。” 谭元度显然余怒未消,望着晋昭讥嘲道:“你个地底里爬出的穷酸鬼,说我偷了你的东西?你也不去照照镜子,你能有什么贵重物件让我偷?” “说是在下之物,其实不然。”晋昭道,“是在下的两位朋友,被公子请来谭府,至今未归。” 谭元度望着晋昭,霎时眯起眼来。 谭续光也察觉出不对。 她想起侧院住着的那个妇人。 还有归正卿…… 谭氏父子一向不与她说朝堂上的事,她却能察觉出几分不对来。 似乎这几日霖都的风雨,都与自家相关。 “还有。”晋昭看着谭元度道,“在下是地底里爬出来的不假,这天下九成九的人都是从地里爬出来的……但每一个,都比那种长在国柱上吸食骨血长大的蛀虫来的强。在下不知道,这种穿着光鲜……实则内里尽是腐肉烂疮的蛀虫,有什么好洋洋得意的。趴在金玉堆上却长不出手脚,山珍海味供养的脑子除了傲慢什么都不会,一天到晚就知道哇哇乱叫……在下实是不知,这种依靠祖业混吃等死的废物,有何颜面瞧不起地底下爬上来的人。” 谭元度知道晋昭在骂他,一时盛怒:“你说谁没脑子?” 晋昭只意味不明的一笑,上下打量了眼谭元度:“谭公子连衣服都穿不好,实在很难说是聪慧之人。” 谭元度低头,看了眼自己方才慌乱间扯乱了的衣襟,又抬头看向晋昭。 “你在我家,骂我?” 愤怒过头,谭元度一时陷入茫然,怀疑自己根本就没睡醒,这一切都是梦。 他实在不敢相信,晋昭这种连入谭府当小厮都没资格的身世,此刻竟也能够站在自家正堂里骂自己是废物了。 晋昭坦然道:“是的,我方才骂的就是你。” “你……” 谭元度左右环顾,怀疑晋昭是跟着谁来的。 可正堂空空荡荡,只有三人相对,没有旁人。 晋昭没有依仗,就敢只身闯到谭府来骂他。 谭元度气得手都有些抖了:“你不要以为……靠了个功名,圣上赏你个芝麻官当当,就有资格和我们平起平坐了。” 他狠声:“贱种就是贱种……谁不知道你晋昭,祖辈给人当佃农一辈子,大字不识两个,生两个儿子倒是走大运中了一个,也不过是当一辈子的县令。你……你爹更是连田都没得种,还想带着一家子累赘投靠那个县令亲戚,可惜……贱命就是贱命……奔个亲戚也能被土匪半道截了,只留你这么个……” “够了!”话到了这里,谭续光终于看不下去,呵斥道,“我看父亲是太过纵容你了!有没有点规矩!” 谭元度已经被晋昭方才那席话气昏了头,却还是因为谭续光的训斥闭了嘴。 晋昭却旁若无人地回到太师椅边上,道:“贱种又如何?若到了御史台堂中,你见了我这贱种,一样也是要跪。” 此言一出,顿时如水滴油锅,轰然炸开。 谭元度猛然回过头,红着眼瞪着晋昭,抬手便要挥拳。 可晋昭却先一步出声道:“你可想好,我若命陨此处,谭氏可就没法隔岸观火了。” 谭元度的手顿时收住。 晋昭坐在椅子上,直视谭元度道:“胡赵已经被你们得罪,寒门亦视你们为敌,到时候再打死我这么个芝麻官……” 晋昭拍了拍手,笑道:“我这个贱种在天之灵,定要看看谭公子是怎么从贵公子沦为阶下囚的。” 谭元度终于冷静下来。 他缓缓收回手,讥笑道:“为你这么个人……他们会降罪于我?你别把自己……” “我晋昭贱命一条,自是换不了你的满门。”晋昭嘴角微弯,笑容里满是恶意,“只是你谭氏本就有大罪在身,又何须我来换命?” 谭元度周身的血霎时凉了下来,他看向晋昭,一时摸不准,此人是真的知道些什么,还是在诈他。 “晋大人倒是好大的威风。” 谭元度破功之际,谭屹赶回了府中。 他解下披风迈入正堂:“不知本官所犯何罪?你不上奏弹劾,竟直接光临寒舍,与犬子嬉闹。” 第78章 风满楼(4)我本该恨他 “爹……” 听到谭屹的声音,谭元度当即委屈起来。 他指着晋昭,对门外道:“还不将这人赶出去!” 可谭屹没发话,门外谁也不敢进来。 他只是看着晋昭,像是等她的一个解释。 可晋昭似乎并未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有所不妥。 她笑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谭元度皱起眉头,方要出言怒骂,却被谭续光拦了下来。 谭屹一个眼神也没给谭元度,只瞟了眼晋昭,转身带路往书房方向去了。 晋昭亦无视了谭元度要杀人的眼神,跟了上去。 只留谭元度站在原地,气得满脸通红。 …… 书房中,二人落座。 谭屹看着晋昭,半分没提方才的事,只道:“你是为了归正卿来的吧?” “并非为了他。”晋昭摇头,“下官是来讨人的。” 谭屹眉峰微蹙,警惕起来,问道:“什么人?” “其中一个,叫扶微,正值二八年华,圆眼睛,武功高。” 晋昭低眉拂了拂袖口:“还有一个,您应当见过,付情……她还有个名字,叫蕴红。” 谭屹默了许久,才道:“那人原来是你寻来的……” 他笑道:“原当你是个聪明人,不想竟也会费尽心思地做这等蠢事。” “您不解,下官更不解。”晋昭抬眸望向谭屹,“胡、赵与谭氏素来少有纠葛,教唆归正卿去死谏……逼得赵氏与寒门子鱼死网破,对谭氏有什么好处?” 晋昭又问道:“霖都之内没有蠢人,他们不会意识不到这背后的是何人。下官不明白,谭氏自绝于士族,又是为了什么?” 见谭屹始终不言。 晋昭又道:“下官左思右想,却只想到了一个人……太子殿下。” 谭屹始终低垂的眉眼终于抬了起来,他看向晋昭,却并没有出声反驳。 晋昭默了默,道:“外人都道殿下憎恶大人,可若是细算起血脉来,大人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除了二位公子小姐,便是太子殿下……反之亦然,您也是殿下在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人了。” 听到这里,谭屹不由得嗤笑一声,眼里是旁人看不见的荒凉:“你这么说,是将陛下置于何地?” 他抬眸看向晋昭,讽刺道:“光就你今日这一席话,我便能将你拧送到堂前,参你个离间之罪!” “但您不会。”晋昭丝毫不怵,道,“您非但不会参我,就连我今日上府之事,宫里也不会知道一丝一毫,有些事,如果翻到台面上,那便远远不是赵氏与那些寒门子的冲突了。” “您是国舅,天然便与太子为一体,在外人看来,你做的事,便是太子要做的事,太子又一向与那些寒生走的近。一旦让人觉得此番是太子在故意教唆归正卿死谏,以逼迫陛下铲除胡、赵,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如果他们认为大延的储君容不下他们,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第90章 可不是谁都会像明氏那样的…… 而且……您真觉得太子能与当年的陛下一般? 即便是父子二人一样的心狠,大延却也不是当年的大延了,如今这北部狼烟四起,大延可禁不起这怀中一闹了。” 谭屹袖口中的拳头无声紧握,只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下官所求一开始便说过了。”晋昭道,“我要接两位朋友回家。” 谭屹冷笑:“让你接回去……岂不是将我等的脖子都洗净了,往你砧板上放?” 晋昭极为耐心道:“朋友我是一定要接走的……您有什么要求便提出来吧。” “要求么……也不难。”谭屹道,“等赵氏覆灭了,那女人自然也就没威胁了,届时,你想将她带去哪,便带去哪……” “那便一言为定。”晋昭起身道,“赵氏覆灭之时,还请大人如约将她们送还。” 谭屹却只是颓然一笑:“如今这个节点,北部战乱不休,陛下都轻易动不得赵氏……你那两位朋友,只怕要在我府上多待个几年了……” 晋昭听了此话,却也未再多言,只告别离去,留下谭屹独坐室内。 良久,谭屹叹道:“天命无常啊……” …… 秋意寒凉,宏义门下冷气不散。 众官皆穿着单薄的官服,肩披薄霜,默然不言。 偏偏天公不作美,这两日是越来越冷,可宏义门前的人却皆立如青松,纹丝不动。 他们大多是寒窗苦读走出来的,入仕之前,忍饥挨饿,是他们最习以 为常的事。 两天两夜过去了,宏义门外的人一个都没退下,反倒是金尊玉贵养在紫阳殿的天子先病倒了。 “哐啷啷……” 宫门敞开,金甲声响起,韩勤领着金吾卫走了出来。 这一阵动静不小,宫门外的人却都一动也不动,像是没听见似地,钉在原地。 韩勤的眉心微微蹙起,道:“陛下病重,如今恐怕不能见诸位大人,还请回吧。” 他话音落地,门前却无人答复,显然,这些人不会走。 韩勤越发觉得头疼,只道:“若各位大人执意不走,我等便只能将各位请回去了。” “请”字用了重音,显然,面前这一队人皆手执利器,做事定然不会多温和。 可众官前头,那人只讥诮一笑:“我等见不到陛下,不会走,韩将军若是执意要赶,那便请先将我等首级斩下……左右如今上过刑的文官,也不止一个了。” 边上有人应和道:“不错,除非死了,我等不会走。” “你们……” 韩勤又想起出宫前,周珑下的令。 他轻声一叹,对旁人吩咐道:“去取些火炉、披风来。” 方才说话之人,见韩勤此举顿时一怔,与边上人互换了个眼神后,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韩勤道:“不管诸位信与不信,陛下病重,见不得诸位。但公主仁善,特命吾等取了炭火衣物来,供诸位保暖,公主还道:‘各位大人是我大延的臣子,愿意待在门外,替陛下祈福,是大延之幸,只是本宫作为大延公主,受万民奉养,理当护佑群臣,因此不得不劝,各位大人皆是我朝肱骨,朝中运转离不开诸位。如今秋寒露重,还请莫要为了祈福伤了身子。’” 此言一出,门前顿时一阵喧嚷。 韩勤颔首,示意边上的人将衣物炭火分发下去。 他继续道:“公主还吩咐我等,若各位大人执意不走,那也随意,大延官员踩在大延的土地上,自然没有驱赶的道理,各位大人,想待多久,待多久。” 众官最前那一人只挥手甩开上前奉衣的内监,将人推得几个趔趄。 “不需要。”他看着韩勤冷笑道,“既然公主殿下这么说,那我等便在这门前,奉陪到底。” 语罢,竟一甩衣袍,席地而坐。 霎时,他身后的数名官员也跟着坐了下来,皆正气凌然道:“我等便在此,守归公的魂魄!” 边上侍奉火炭的内监见状,顿时手足无措地望向韩勤。 这些人的脾性韩勤已经领略过数次,是以他并不恼,只接过内监手上承托衣物的托盘,将它放在众官面前。 他道:“归大人的尸身已经运往城外,若各位大人执意要在宏义门下替他守魂,我也无话可说……公主所赐之物已经送到,各位大人接与不接,也全在自己,只是还请各位大人爱惜身子,莫要病倒在宏义门前,反误了事。” 顿时有人出声问道:“运往城外?” “是啊……落叶归根……”韩勤道,“盛夫人今日要带归大人尸身回禹州,各位大人,不打算去送送?” …… 此时城外。 风声寂静,带着冷峭的潮气,回风亭外冷得彻骨。 晋昭拦住欲开棺的盛瑛,摇了摇头道:“此去禹州山高路远,怕尸身腐烂,用了些药,夫人怀有身孕,不接触为好。” 听了此话,盛瑛的眼眸瞬间便红了。 她手抚棺木,试图感受到归正卿的存在。 可掌下纹理细密,正告诉了她,归正卿已死,世上再无人能相拥。 晋昭见状,面露不忍,却继续道:“虽说他已身死,官场上的恩怨带不到亲眷身上,但此去禹州,到底是赵家人的势力范围……” 她扯过边上的傅泉,对盛瑛道:“这是傅泉,我请他护送你,一直到抵达青州盛氏。” 傅泉一愣,看了眼晋昭,欲言又止。 盛瑛颔首道:“那便多谢晋大人了。” 晋昭回道:“夫人不必多谢,此去路远,早些上路吧。” 盛瑛却忽地沉默下来。 良久,她从怀中取出一卷纸册递给晋昭。 晋昭接过,待看清盛瑛递过来的是何物时,却不免眉心一跳。 “我本该恨他的……” 盛瑛侧过头,轻抚着归正卿的棺椁。 “恨他抛弃妻子……恨他舍小家为大家……”她轻声道,“我实在是不喜欢他在官场上的那些事……本想要一把火将这些纸烧个干净……” “可这哪里能怪他呢?” 一滴清泪从盛瑛脸颊滑过,砸在木棺之上。 “他将那些信件誊抄一份带入宫里,又将原件给我时,我本是不解的。我恨他蠢、恨他犟、恨他明知陛下不会去看这些证物,还要入宫去谏言。” “可我看过这些信……便有些明白了……他不回霖都去与那些人鱼死网破,我们一家人,便会死在路上。” 晋昭手中握着信件,良久不语。 盛瑛笑得凄凉:“他那日誊抄这些时,一边写,一边哭,泪水晕了好几张纸……他说,他枉为除恶使……他说,朝里不能一个发声的人都没有……” 她轻声叹道:“怨只怨我是女儿身吧……出不了后宅,看不到他眼里的风景……但我想,若我是他,面对相同的处境,只怕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士大夫既读书立志,又怎能面对天下满目疮痍、魍魉当道而无动于衷?舍一个归正卿的性命,换无数个归正卿走出来与那些魍魉相抗,也算是有所终了。” “晋大人。”盛瑛看着晋昭,恳求道,“他想做的事,只能拜托你了。” 第79章 风满楼(5)去了京洛阁 待送盛瑛离开后,傅泉却没有着急跟上队伍。 他看着晋昭,面色凝重道:“不是说禹州过后我就回吗?怎么还要去青州。” 晋昭一怔,转而笑道:“去青州不好吗?能回凌风阁了。” 傅泉不知怎的,心里难受起来。 他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晋昭道:“去了青州,便不必回来了,扶微我会想办法带出来,让她回去。” “可是我们按约定,还有三年……”傅泉眉心紧蹙,“而且,留你一人在京中,往后可怎么好?” “你忘了我说的了?”晋昭回头看向镇霖,道,“京畿重地,我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往后……我要做的事,只怕要牵连到旁人……凌风阁的人,趁早与我划清界限的好。” 傅泉不知晋昭要做什么,只觉得她是见了归正卿的死,受了刺激:“你这是要替归大人报仇?” 傅泉着急起来:“万万不可!归大人死得壮烈,我知你心里不好受,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又何必……” 晋昭见傅泉的模样,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瞧你,想到哪里去了?”她道,“我不是为了归正卿,也没有决心与那些人玉石俱焚,只是……往后京中情势定然凶险,我女扮男装又是欺君之罪,我是怕……万一行差踏错,牵累了你。” 傅泉又道:“我难道是孬种?你若要做诤臣,我愿为你赴死!还能怕受连累不成!” “我习武不是为了苟且偷生的……”说道此处,傅泉不禁双眼泛红,“相处七八年了……虽说风凌是将我雇给你……但我早已将你当作了亲姊妹!你不能这样……说分道扬镳就分道扬镳……将我和小微置于何地!” 第91章 晋昭望着傅泉,默了默。 稍许,她无奈笑道:“是你自己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扶微的事提醒了我,若出了事,死一个人总比死三个人来的划算,而且,我也不一定会暴露,这不是以防万一?” 见傅泉仍旧气愤,晋昭又道:“你放心,我这么聪明,能自保的,等这次风波过去,你我定能再见。” 傅泉沉默下来。 他看着晋昭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气不打一处来。 良久,他才道:“当初你中榜,我本真心为你高 兴,但如今看来,还不如不中。京都的名臣旧邸,倒不如京郊驿站来的安逸。” 晋昭闻言轻笑:“昔年方公勇谏武帝,引得天下臣子赞叹……你以为,朝中那么多臣子,陛下为何独独赏我住青竹居?” 傅泉一时怔然:“陛下想让你做方公?” “我哪里做的成方公呢?”晋昭自嘲一笑,“陛下是想要一柄顺手的快刀,削一削那些人的锐气。我身无依傍,负了师恩又得罪寒门,看着是平步青云受尽恩宠,但所谓的爵位、官职、乃至马厩里的那匹宝马,全系陛下一念之间,如此,陛下才敢放心用我。” 傅泉错愕起来:“怎么会这样……我以为陛下是看重你的才华……” “若论才能,大延人杰地灵,我哪里算得上顶尖呢?”晋昭轻笑,“陛下看中的是门第论、看中的是当年贺氏之灾……他不需要才子,只需要一个与那些世家大族作对的人。” 傅泉不解:“那陛下为何不纳归正卿的谏言?” “陛下需要人制衡他们,但却不希望看到局面一边倒。”晋昭道,“又撞上北边战事,朝中无人可用,国库无粮可拨……” 晋昭叹息:“他本不必死的……” 说道此处,晋昭看向傅泉,道:“若我是个将领,定会带着你出生入死……可我只是个言官,一把可以用之即弃的刀而已,自己都不见得能死有所值,何必让你受我牵连呢?” 傅泉沉默良久。 晋昭又道:“况且你爹就你一个儿子,傅家就你一个小辈了,别动不动为了这个死、为了那个死……不值当。都二十二了,还没娶妻生子……” 听见晋昭提起傅闻声,傅泉苦笑道:“我爹?他早就没了踪影了,他都不在乎我这个儿子,你还关心起我家香火了。” 晋昭默了默,又道:“他会回青州的。” 傅泉听晋昭所言,愕然道:“你又没见过我爹,你如何得知……” 晋昭道:“我师父说过,傅……傅大侠虽说平日不着调一些,但心里还是装着大义的,青州如今陷入战火,定然生民苦难,他不会坐视不理。” 傅泉狐疑地看了一眼晋昭,又道:“看来风先生同你说过的事不少。” 晋昭点了点头,道:“快些去吧,再过会追不上前面的车队了。” 她望向天边晦暗的日光,又道:“到了青州,也能帮帮那的百姓,别总跟着我在这蹉跎了。” 傅泉抓紧了手中的缰绳,许久才道:“那你一定保重……” “嗯……” 晋昭道:“回了雪天山,记得帮我取样东西给风凌。” 傅泉问道:“什么东西?” “金子。” 晋昭道:“雪天山脚下有颗老槐树,往东三里,有座无名的衣冠冢,衣冠冢南边十丈有颗小树,底下埋了个铁箱子,装了些金砖,你把它挖出来,带给风凌,省的他整日写信,说我欠钱不还……” 傅泉错愕道:“你何时在青州埋了金子了……” “师父留的。”晋昭摇摇头,道,“还有,见到衣冠冢时……麻烦帮我上柱香……” 傅泉点了点头,道:“好。” 晋昭点点头,傅泉也不再说些什么,只扯了缰绳,打马离去了。 只留晋昭一人留在原地,目送那一人一马在烟尘中远去。 道中沉默半晌,待傅泉的身影彻底消失时,晋昭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她回头望向侧面绵延不绝的青山,喃喃自语道:“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惜只是残躯一具,又何来青山可留呢? 晋昭自嘲一笑,来到道旁树下,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往城中赶去。 时间不多了,她得赶快了。 此时,玄鹰司。 姚定锋听着属下的汇报,不禁皱起眉头:“他让傅泉跟着盛夫人走了?” 下属回道:“是,傅泉武功高强,回风亭外又少有遮掩,属下靠近不得,只见了晋大人与傅泉交代了许久,才让他跟着盛夫人去了。” 姚定锋点了点头,道:“他倒是心大,然后呢?又去做了什么?” 下属忽地一默。 半晌才道:“晋大人回了城中便去了……去了……” 姚定锋皱眉:“有话直说。” 那下属顿了许久,才咽了口唾沫道:“去了京洛阁……属下不便跟进去,便留了人在外面盯梢,先回来了。” 此言一出,姚定锋那边是死一样的寂静。 下属也是一声不吭,暗自腹诽。 京洛阁,京里有名的烟花地,虽然明面上是戏院,但暗地里的勾当,京中的达官显贵,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实在是没想到,这晋大人看着是明月清风,私底下居然也会去这种地方。 姚定锋脸色越来越沉,半晌才道:“他还是官身,竟也敢去狎妓?” 下属一怔,又道:“属下……属下没跟进去,也没有亲眼……亲眼见到晋大人如何……” “青天白日的,若是让人站在门外看到他狎妓,那他才是蠢到家了。”姚定锋冷声道,“让人去京洛阁,将人抓出来。” 属下顿时一慌,劝道:“大人……这只怕不妥,京洛阁里不少世家子弟,而且,那儿明面上是戏院……没有证据,只怕……” 况且,如今宏义门前的官员还未散去,玄鹰司若此时跑去查抄了京洛阁,只怕京里便要乱成一锅粥了。 姚定锋忽地沉默下来。 他看向案边的金令,想起周珑方才遣人来传的话。 他指尖轻敲桌面,道:“不必管,只照常去查探,若没有事便好,若有,将所有狎妓者抓来。京洛阁,当场查封。” 下属忽地抬头:“所有?” “是的。”姚定锋道,“不管是谁的儿子、孙子,还是哪家的大人,只要是狎妓的,悉数抓来审问。” 他将自己腰间的令牌甩给下属道:“让在那盯梢的人看牢了,一个也不许放出来,带去的人也看紧了,不许任何人有通风报信的机会。” 下属错愕地接过令牌:“大人您这是……” “接了令就去吧。”姚定锋道,“早去,早回。” 宏义门外的闹剧也能早点散场。 下属接了令,便连忙去搜集人马,赶往京洛阁。 而此时的京洛阁正人声鼎沸,京中不少纨绔子弟都云集于此,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毫无所觉。 “再加五百金!” “三千金!” …… 看台边上声音高昂,富家公子们一掷千金,喧闹异常。 而楼上厢房中,晋昭瞥了一眼底下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富家公子们,只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殿下,该你了。” 棋盘上黑白交错,错综复杂,俨然是一副残局。 周蒙手执白子,分明是局势较好的一方,此刻却坐立难安。 他捻着云子,半晌不曾落下,显然心思并不在局中。 晋昭见状,只轻笑道:“高大人曾说过,殿下的棋艺不错,如今是怎的了?竟这般难下子?” 周蒙叹气,看起来颇为不满:“你将本宫约至此处,若父皇知道了……” 说道这里,他又看向楼下。 一众锦衣玉冠、油头粉面,其中不乏眼熟的面孔,更有甚者,他方才还看见几个被引入厢房的人。 那些人他更是熟悉,都是在朝官员。 第80章 风满楼(6)殿下何必失望? 今日花魁选举,往日京洛阁的熟客,但 凡是今日得闲的,便都来了。 望着台下情形,周蒙不禁再次长叹一声。 他摇了摇头,起身,一把甩上半开的窗户,将所有的喧嚷隔绝在外,不愿再看。 哐的一声,木窗砸下的声音不小,可也淹没于台下的喧闹,谁也没有注意到楼顶厢房的情况。 木窗制法特殊,隔音效果甚佳,室内陡然安静下来。 晋昭望着周蒙,眉眼微弯,道:“这些人可都是我大延的将来,殿下确定不再多看看?” “将来?” 周蒙冷笑,却也没有反驳晋昭。 她说的不错,这地下的人皆家世显赫,高低祖辈都有官爵,按如今大延提拔人才的方式,这些人,确实都是大延的将来。 周蒙走回案边,拎起一枚棋子,坐了下来。 第92章 环境安静下来,他总算有心思望向棋局。 “大延若有这样的将来。”周蒙叹息一声,落下棋子,“天下危矣。” 晋昭很快又再落一子,封住周蒙去路。 她道:“也不尽然,这些人如今虽顽劣,但自幼浸染在官绅世家之中,为官做事之能,也会比常人强上不少,真到了官场,也会如鱼得水。” 周蒙冷哼一声,指尖轻捻棋子,望着棋局,道:“什么能?结党营私、同流合污之能!这些人到官场上,便又要千方百计以权谋私、壮大家业,他们入官场是如鱼得水了,大延的百姓都要渴死!” 棋子落在盘中,啪嗒一声脆响。 周蒙收回手,叹道:“让本宫失望的,是那几个寒门子弟的孩子,父辈好不容易熬出头来,未成想子辈却那么快便与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 晋昭看了周蒙,笑着再落一子。 她道:“人性如此,殿下何必失望?” 晋昭棋子一落,周蒙很快便看出她的破绽来。 他单手捏着旗子,摩挲一下,便很快落下了去。 “呵……人性……”他冷声道,“那依你这么说,这世上岂不人人如此?我大延弊病便永远去不了?” 晋昭像是没察觉到周蒙留下的陷阱,随手一子落入盘中。 她道:“说来大延弊病,也未见得全在这些人。” “你这是何意?要替他们说话不成?” 周蒙顿时有些气恼,再落一子,道:“瞧他们在底下一掷千金的模样……半炷香的功夫,那几个砸出的钱,要顶过小半国库了,钱都在他们手中,如此挥霍……北境将士想吃个饱饭,却还要看胡氏眼色!” 晋昭见周蒙动怒,倒也没有惶恐,反而问道:“殿下可还记得苏诃?” 周蒙冷哼一声,道:“自然记得,与你一同中榜,瞧着是最老实的一个,不想不过半年,竟也开始贪起来……” 晋昭闻言,只轻笑,抬手落子,又道:“这苏诃,说来臣也知他底细,他家中贫寒,妻儿病幼,当初方到京时,过得很是辛苦。” “你是说,他贪也是因为有苦衷?”周蒙气极反笑,道,“那朝中那么多清贫的人,岂不人人都要纵着他们贪?” 晋昭摇摇头,道:“苏诃收那五百两,并非是为了妻儿。而是为了留在京中。” “你这话说的……”周蒙轻蔑一笑,道,“难道有人逼他收不成?” “如果臣说是呢?”晋昭抬眸看向周蒙,道,“苏诃自入仕来,一家三口连同老母,住在城中最偏的一间小舍中,整日吃糠咽菜,所有的俸禄都用来给妻子看病,那箱白银,他一分也没有动。” “那又如何?”周蒙冷然道,“他终究是收下那五百两。” 他再落下一子,将盘中被封死的黑子提了出来,心下暗道,这晋昭久负盛名,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道:“你说有人逼他,那逼他收钱的,又是何人?” 周蒙语气一顿,问道:“胡氏?” 晋昭只望着棋盘,道:“倒还真不是他们。” “说来臣也并非同情苏诃,他收下那箱银两时,便该想到有今天。”良久,她取出一子,落在盘中,“只是审苏诃时,他的一番话,让臣感悟良多……他说羡慕臣,那时臣只当他是羡慕陛下的恩宠,可过些时再看……他应当是羡慕臣身无所绊,一身轻。” 周蒙一子得力,便开始乘胜追击,紧随晋昭落子。 他道:“有人用他妻儿威胁他了?” “不用威胁。”晋昭忽然跳出包围再落一子,“那些人只需要找个由头,调他去西南……明面上是升迁,可苏诃那一家子,哪能跟着他去西南呢?只怕是还没到那,便要折在半途。” 周蒙皱眉:“他不能将妻儿留在京中?” 晋昭忽然嗤地一笑,道:“殿下,苏诃在京中可没有房产。” “那就将他们送回老家。” 晋昭摇摇头:“他若一人赴往西南,独留老母照顾病弱的妻子,还有那未出襁褓的幺儿,只怕便要有人参他不孝了。” 周蒙望着棋盘,头疼起来:“他难道就没别的兄弟姊妹了吗?” 晋昭道:“家中七个孩子,活到成年的,只有两个,倒是还有一个姐姐……” 晋昭看着周蒙眼底升起的星点希望,又道:“当初为了让一家人活下来,姐姐在七岁时便卖给别人家做童养媳了。” “童养媳?”周蒙疑惑不解,“何意?” 晋昭答道:“就是将自家女儿卖给别人家做媳妇。” 见周蒙仍似不解,晋昭也不欲再答,只抬手示意他落子,道:“相当于这个孩子,从此与自家再无关联了。” 周蒙想起了自己的小郡主,不由得皱起眉来:“这如何舍得……” “舍不舍得的,只怕也没工夫去想了……”晋昭叹道,“那几年闹蝗灾,不卖,一家人便要一起死,卖了,至少活了几个下来。” 周蒙低下头,半晌不说话。 良久,他才落子道:“也不是人人如此吧……” 晋昭道:“臣去过齐州、青州、也在锦州待过两个月,蝗灾、海啸、兵乱……只能说,民间百姓,各有各的苦。” “若是早些年,臣也觉得,这些苦难虽在,却也不至于家家户户都如此。”晋昭放下棋子道,“可只有亲眼看了,才发现,哪怕是朝中看起来再不起眼的一件事,落到民间,也足以造成数以万计的苦难。” 周蒙望着棋盘久久不语。 许久,他才长叹道:“生民艰辛啊……” 晋昭见状,轻笑道:“殿下能有此叹,说明我大延来日有望。” 周蒙摇摇头,继续落子,自嘲道:“你也不必这般恭维本宫,如今父皇病重,本宫作为太子,却连宏义门前的风波都止不住……还要靠端云……” 晋昭道:“宏义门之事,殿下不出面,是最好的。” 周蒙叹息,与晋昭来回之间又落下数棋。 他愤愤道:“只可惜没有证据去扳倒赵氏,只能任由他们僵持。” 晋昭落子的手一顿,从怀中取出纸页来。 “说来证据么,也并非没有。”她将几封信件递到周蒙手中,“臣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些信件……皆是赵九成亲笔,殿下不妨看看。” 周蒙眼中顿时划过一抹异色,他接过信,待看清其上内容时,却不免大惊失色,转而脸上又浮现出愠色。 “啪!” 案几被拍得一震。 晋昭只低着眉眼,又落下棋子。 “这个赵九成……真是胆大妄为!”周蒙气愤不已。 晋昭只道:“有了这些证据 ,想来治赵氏一个豢养私兵之罪,不是难事。” 周蒙却忽地冷静下来。 他道:“赵九成是封疆大吏,手握重兵,朝廷贸然治罪,只怕……” 晋昭道:“殿下不必忧心,禹州,臣有办法。” “你有办法?”周蒙皱起眉,道,“北部是胡氏的兵权,南边也只有赵九成一家独大,朝中无人可用,你能有什么办法?” 晋昭道:“若说朝中无人可用,也不尽然,前不久的西北军报,殿下看过了吗?” “你是说裴……”周蒙又忽地摇起头来,“且不说宣威侯年事已高,叙州离禹州甚远,但凡有风吹草动,赵九成一定能有防备,若是打草惊蛇了,赵氏狗急跳墙……” 胡赵素来一体,一旦真的对赵九成动手,胡氏在边境又会如何?周蒙不敢冒这个险。 “叙州虽离禹州甚远,但如今裴家军主力却在青州。”晋昭道,“受陛下之令,此刻正调兵回叙州。” 周蒙道:“你是说……让裴家父子不回叙州了?” “不……出了个微生玉,漠北如今的情形不见得好,裴家军必须回叙州,且越快越好。”晋昭道,“除赵九成的,另有其人。” “谁?”周蒙一时竟想不起朝中还有何人能担此任了。 “裴筵。” 晋昭道:“如今锦州备兵三千,虽说不多,却也够用了。” “不行!”周蒙制止道,“三千对三万,这不是胡闹?且锦州不是总闹倭寇?裴筵调兵去禹州,万一东南又闹起来,怎么办?” “所以得快。”晋昭道,“虽说三千对三万,胜算不大,可赵九成若真出了反叛之心,禹州的兵马未见得愿意追随。” 她抬手点了点周蒙手中的信纸,道:“殿下出师有名,只要出手够快,在赵九成来不及反应时,便将他按下。擒贼先擒王,只要赵九成伏诛。没了兵权的赵氏,便不足为惧了。” 周蒙摇摇头道:“说的轻巧,锦州就在禹州的眼皮子底下,裴筵调兵往禹州,赵九成怎会没有防备?” 第81章 江月升(1)天会亮的 “时机很重要。”晋昭道,“从青州赶往叙州,途中会过一道天险,需从禹州绕道,是以裴家军会在禹州境内行军几日,适时赵九成的注意力定然都在西北……届时裴筵再与宣威侯配合,声东击西,想来轻装潜行,三日之内直抵咽喉,不是难事。” 第93章 “这……”周蒙仍旧为难,望着面前纵横的棋子,举棋不定。 晋昭见状,道:“擒贼擒王,禹州是大延的禹州,只要尽快控制了赵九成,殿下忧心的事便都不会发生。” 周蒙心烦意乱,只胡乱将棋子按在盘中,道:“可父皇不一定想我这么做……” 晋昭道:“殿下以为,如今这个关口,陛下却将监国之权交予您,是为了什么?” 周蒙皱起眉头,道:“父皇他……他想看我会不会偏向宫门前那些人,。” 说道此处,周蒙自嘲一笑:“父皇想试我……看我会不会与那些人一起,与他作对……” 晋昭罕见地沉默下来。 她眉心微蹙,问道:“殿下为何会如此想?” 周蒙无力地摇了摇头,叹道:“我也不怕你知道太多,如今便直言了……在父皇心里,从未想过让我登过大统……若非是中秋那件事,皇弟又病弱……只怕我这太子之位,早就不保了。” 晋昭指尖轻敲案边,望着周蒙愁苦的神色,心里有了猜测。 似是想起往事,她沉默不语,良久才道:“那又如何呢?” “什么?” 周蒙没想到晋昭会是这个反应,他看着晋昭,满眼不敢置信。 晋昭望向棋盘,又提起棋子落入盘中。 她道:“也许陛下如您所想,可……那又如何呢?您仍旧是大延的太子,如今是,往后更是……陛下只能将皇位传于您。” 周蒙道:“你……你怎么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晋昭抬眸,望向周蒙惊惶不安双眼,道:“殿下今日与微臣推心置腹,臣不胜惶恐,又怎敢不直言相谏?” 周蒙看着晋昭,半晌不语。 这人分明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哪里有半分惶恐的模样? 他顿了顿,低头落子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不用顾忌父皇?” “非也。”晋昭道,“陛下未见得真的介意殿下什么。殿下如今心里该想的,是如何证明给陛下看。” “看?”周蒙一头雾水,“看什么?” 晋昭握着棋子,道:“让陛下看看,您到底有没有平事的能力,面对那些豪强,到底有没有定乾坤的魄力。” 说到这里,晋昭抬手,将棋子移到盘中,却未落下。 周蒙垂眸看去,却忽地惊出一身冷汗。 他无意之间,竟已走入层层包围之中,方才晋昭那无意的一子,此刻看来,竟扭转了整个局势。 “我输了。”周蒙挫败地往后靠了靠。 晋昭只轻笑,却没有落下子,反而将棋子递给周蒙。 她道:“万幸,如今的执棋人是殿下……而落入包围的,另有其人。” 周蒙迟疑地接过棋子,看向盘中那一处空缺。 他道:“你是说……赵九成?” 晋昭道:“如今这几封信,已经给了殿下出师之名了,这样的机会,往后可不一定会有。殿下,机不可失。” 周蒙沉默良久。 终于,在楼下忽然再次喧嚷起来时,他伸出手,将棋子定在了盘中。 晋昭见状便起了身,拱手道:“殿下既已经下了决心,那便快些离开吧……再过一会,只怕这京洛阁要热闹起来了。” 周蒙闻言,不疑有他,只厌恶地又往木窗方向又瞟了一眼后,便起身离开了。 周蒙走后,晋昭含笑的眉眼骤然冷了下来。 她来到窗畔,将沉重的木制窗棂抬起一些。 阁中纸醉金迷、灯火辉煌,分明还是白日,这京洛阁却恨不得要比街上还亮堂。 晋昭眸色深黑,看不出丝毫波澜,只静静看着底下的人醉生梦死。 …… 建昭十九年,十一月。 天冷得可怕,纵是身在黑夜之中,依旧能感受得到头顶上的滚滚阴云。 风声呼嚎不止,几乎要掩盖住官道上的马蹄声。 马背上,信使仰起头,死死地盯着官道尽头的一点星火。 不远处城楼灯火辉煌,半人高的灯笼上,一个“禹”字显眼异常。 寒风愈发凌冽了。 信使下颚紧绷,夹紧了马腹,似是想赶得更快些。 不料那马儿非但没有跑得更卖力,反倒一阵嘶鸣扬起了前蹄,匆匆在道中停了下来。 “呼——” 风声愈发凌冽,信使拉直了缰绳,堪堪稳住身形,抬头便望见道中一记黑影。 中年人身形消瘦,单手握着柄烂木剑鞘,而鞘中长剑不知所踪。 那信使眉心紧蹙,只盯着中年人,半晌不语。 他身下马儿惊惶不安,纵是被缰绳绊着,依旧颤抖着往后退步。 这马是宝马,极通人性,当年未被驯服时,见了安南侯也不曾怯懦半分。 信使的心沉入谷底,可依旧面不改色,驱着马站定道:“在下有急事赶往禹州赵府,还请阁下让道。” 黑夜中偶尔传来几声鸦雀振翅的声息,转而又似石子落水般消逝于虚无。 风声呼啸几个来回,可面前的中年人却始终没有动弹。 按常理,东南三州地界,只要搬出禹州赵府四个字,无论真假都没有人敢为难。 赵氏睚眦必报,无人敢冒其名号,便连私下议论,也是战战兢兢,唯恐被织罗处听了去。 而如今面前这个人,竟胆大包天到直接在禹州城外阻拦赵氏的人。 信使鬓角渗出细碎的冷汗,眯了眯眼,攥着缰绳的手无声移到腰间刀柄上。 他当然不会认为面前人是傻子。 赵氏出了那般大事,如今早已是半身入河,指望着他传信禹州逃命了。 赵渭府邸被围当日他便往禹州赶了,玄鹰司将所有的消息封锁,十六名风行使只逃出他一个。 他数日快马加鞭、不眠不休,才在今日赶到禹州,此地不可能还有人知道京中发生的事。 除了玄鹰司的人,他们被提前布置在了这里。 看来围剿赵氏,是早有布局。 在信使强压下心中的绝望,握紧手中刀柄,准备与面前人殊死一搏时。 道中的身影却忽地让出道来,依旧没有出声。 信使微微一怔,旋即又执起缰绳,欲驾马离去。 他隐约察觉到事有不对,可 如今情急,局势容不得他多想,他得尽快将京中的消息传到赵府。 “我不欲取你性命。” 在马儿走过那人身侧时,他终于开口:“受人之托,禹州三日之内不得有半点消息往来……” 天边阴云漂浮,漏下些许惨淡的月光,那双隐于黑暗的眸子终于抬了起来。 他看着信使坐在马上僵硬的背影,缓声道:“还请足下,配合一二。” …… “顾清!” 禹州城内,一众官兵对城外的局势一概不知,此时他们正将码头团团围住,为首那人怒喝道:“你窝藏罪犯段氏,该当何罪!” 禹州南阳码头,此刻正灯火通明,黑沉的江面上,一艘商船独立江畔。 船边,顾清站在众人之首,横眉冷对码头众人:“诸位既说她是罪犯,还请拿令来拿人,不然,草民恐难从命。” 码头上的人怒不可遏:“笑话,我官府拿人,还需向你一个小小商户出令?” 船边,苏清极闻言怒道:“江大人这是何意?莫非披了身官服,便能说什么是什么了?我等行商,不偷不抢,自来了你禹州地界,十天八回的便要上门讹诈,你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江筹只不屑地冷哼一声,道:“王法?你看看我们身上穿的什么?我们就是王法!说什么讹诈……一方自有一方的规矩!我不管你圆福商号在容州是如何势大,到了我禹州,犯了事就得认!” 苏清极眼角含泪,气得面红耳赤,指着江筹怒喝:“你!分明是你们巧立名目……” “苏丫头。”顾清出声打断苏清极的话,“不必多说了。” 顾清神色微冷,从腰间取下金令,看着码头上的江筹。 她将金令挂在灯下,道:“江大人既说自己便是王法,那想来也认得这郡王金令了。” 金令悬挂在烛火之下,在暗夜中熠熠生辉,将一众灯火都比了下去分外扎眼。 江筹死死地盯着那令上的安阳二字,咬牙道:“你这是何意?要借着安阳王的威风与官府作对?” 顾清神情淡漠,道:“草民从不敢与官府作对,只要各位大人取了拿人的公文来,段从南,我自会带出来。” 江筹喝道:“她是锦州的罪犯,你是要我去锦州取公文拿人吗?” 顾清不置可否。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段家获罪,抄没家财,却并未将府上女眷没入罪籍,如今段从南头上那个所谓罪名,不过是当初锦州官吏为了侵吞段氏最后一点财产给段从南安的。 若是早些时候,锦州刺史还不是高岳,事情还好办些,可如今高岳上任锦州,数次整理吏治,那几名官吏早就不敢再出头了。 第94章 所谓的公文,江筹根本拿不到。 顾清不再理会江筹,转身往船舱走去。 面对船边悬挂的金令,江筹无可奈何,只能怒道:“你别以为安阳郡王护着你们,我们就没办法,等运河红木案查出来,我看安阳郡王也自身难保!” 顾清闻言,脚下的步子一顿,却并没有回头反驳什么,只继续往船舱深处走去。 一旁的苏清极无声落下泪来,通红的眼中满是不甘:“顾姨……难道我们……” “别瞎想。”顾清抬手按了按苏清极的肩膀,“乐安来过信,让我们相信御史台。” “可……”苏清极哽咽着问,“万一御史台中也有他们的人……” 顾清摇摇头:“别害怕,我不信我大延官场上,真的一个干净的人都没有。” 远处江面黑云飘散,明月卧于江面,顾清望着江上波光粼粼,不知想到了什么。 她道:“天会亮的,会有人还这乾坤一个清正的。” 第82章 江月升(2)锦州参军裴筵!奉太子命…… 船外,码头上,江筹死死盯着那枚定在船边的金令,愤愤道:“莫说这死物了,便是安阳王本人在此,见了侯爷也得……” “见了侯爷当如何啊?” 人群后,周宴一身蟒服,正立在安南侯赵九成身侧,笑道:“我就说这趟请命请对了,这不,刚来禹州便能撞见这般好戏。” 一旁的赵九成笑道:“王爷说笑了,是臣御下不力,才让您见了这等笑话。” 江筹顿时面色惨白,跪下叩首道:“卑职方才是犯了疯病,一时失语,还望王爷恕罪。” “你就是那个江筹吧。”周宴笑吟吟地望着匍匐在地的江筹,“疯病?你可是运河红木案的重要证人,怎么可能得疯病呢?” 江筹颤抖的身躯猛然定住,紧接着半晌不语。 一边的赵九成接过话头,道:“想来王爷是为了圆福商号一事来的。” 见目的被拆穿,周宴毫不掩饰地笑道:“谁不知道这顾大东家与本王的渊源,如今表姨遇了难,我这外甥怎能不救?” 赵九成皮笑肉不笑:“看来王爷是执意要借着权势护住他们了。” “欸……”周宴不认可地摇了摇头,“要护着也是他们有罪,本王才有机会出手相护……如今御史台尚为查出此案与圆福商号的直接关联,倒是你们……” 周宴扫视一圈,看着周围乌泱泱的官兵,挑眉道:“这是在做什么?” 江筹解释道:“卑职来此,并非是有意为难圆福商号,而是为了拿一位犯人。” 周宴道:“犯人?什么犯人?” “锦州案段从开之妹,段从南。”江筹道,“此女心肠歹毒,杀夫投井,后有差吏上门拿她,她更是拒不受捕,伤了差吏后流窜至禹州,被这顾……顾东家收留至今,衙门数次上门拿人,她都不愿配合……卑职无奈,只好围了他们的船。” 周宴闻言,默了一瞬,道:“公文呢?” 江筹呼吸一滞,紧接着道:“公文尚在锦州……” “那便是没有公文便上门拿人了。”周宴摇摇头,叹道,“没有公文,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又是杀夫、又是投井的,那段从南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哪来那么大力气去干这些事?本王看你就是见色起意,想借职权之便为难人家罢了。” 见周宴越说越离谱,江筹的脸憋得涨红,道:“王爷您……您怎么能空口白牙……” “本王是空口白牙?那你就不是空口白牙了?”周宴佯怒道,“本王问你,锦州的案子,你是如何得知,既知道,又为何没有公文?没有公文又为何不往锦州去取?” 江筹一时哑然,道:“卑职是遇见那两个追捕段从南的衙役,才得知此事……” “那两个衙役呢?现在在何处?”周宴道,“谁知你不是在编故事?” 江筹道:“前几个月锦州高大人上任后,他们便回去了,卑职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啊。” 周宴冷笑道:“那本王可得找高大人问个明白了,来人!” “王爷。”一旁沉默的赵九成终于出声,“既然是禹州的事,还是允臣让人去问吧。” 周宴点了点头,算是应允,转而又吩咐道:“朔启,你去跟着他们,别让人有机会弄虚作假。” 赵九成眉眼弯了弯,令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他应道:“也好。” “是。” 人群最末,朔启得了令便离开了。 …… 而此时船内,顾清正与段从南对坐,听着仆从讲述船外的情形。 “既是王爷来了,段姑娘也不必再忧心了。”顾清道,“好生安歇吧,此事一过我便送你离开。” 段从南摇了摇头:“是我连累了你们,又怎好意思,再让你们送我……” 顾清无奈一笑,道:“我自幼行商,大江南北跑过无数回,这些官吏是什么德行看得再清楚不过了……都是些无利不起早之辈,若是案子无利可图,他们便懒懒散散、使劲拖延,若是案子有利可图……那他们便如那见了屎的苍蝇,嗡嗡嗡一窝蜂地扎过去……” 说到这里,顾清瞥见段从南僵硬的神情,顿时干咳两声:“对不住,我一时嘴快……” 段从南无奈地摇摇头,道:“确是如此。” 当年 段从开还在时,便也是顾清所说般模样,如今兜兜转转,她也受此番待遇,许是报应吧。 顾清道:“你如今孑然一身,他们在你身上哪有利可图呢,若是图色也用不了这般大阵仗,说来是我害了你。” 顾清叹息道:“我们商号如今遇到些事,他们正愁没有办法上船搜证,这才盯上了你,对你也算无妄之灾。” 段从南见状欲言又止:“其实我……” 顾清止住段从南的话,道:“有些事,姑娘若是不想说,可以不说,我自信识人不错,姑娘不是恶人。” 还来不及段从南再说些什么,船舱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喝。 “小顾姨!”周宴单手甩着金令,大步流星闯入船舱,得意着笑道,“我说这金令留着给你有用吧……” 顾清叹息一声,起身拍了拍段从南的肩,示意她安心后,便出了房门。 “没大没小的家伙。”顾清一把夺下金令,轻拍一下周宴胳膊,便又将人往外领,“怎么突然来禹州,也不提前说一声。” 周宴只是笑笑,未作回答,反而打岔道:“你这是不想让我来咯?” 顾清道:“当然不想,他们为难我,无非是想索些钱财,你犯不着为了我们和赵家对上。” 周宴道:“钱财?这红木案翻出来,他们可是要杀鸡取卵、釜底抽薪了,我可不敢放任禹州不管。” 顾清闻言,却并未接话,只笑着摇摇头,看向船外江面。 许久后,她又道:“你来禹州,还有要事吧。” 周宴不语。 顾清见状,挑挑眉道:“不说话?那就是连我都不能知道的事了……” 她看向码头上的点点火光,呢喃道:“任他们在禹州遮天蔽日这么些年,京中终于看不下去了么……”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顾姨。”周宴叹道,“说来你是帮我大忙了……” …… 一日后,午夜。 禹州城外马蹄声如鼓点敲响,城楼上守卫顿时警觉。 “什么人在那里!” 鸦过无声,夜露滚落楼檐,在甲胄上溅起冰霜,守卫无端打了个寒蝉,抓着火把再次喝道:“什么人!” “簌——” 黑暗中冷光一掠,羽箭霎如鬼魅穿出。 “哐!” 刹那间,火把摔落,驱散寒霜。 守卫颤抖着,死死盯着眼前。 颈间羽箭纤长,没入喉头寸许。 血液涌出的一瞬间,城楼上顿时骚乱起来。 “东门遇敌!” “快!传令!” 倏忽间,城楼上兵甲擦撞声不断,弓弦紧绷直对城外。 无边的黑夜恰似能吞噬人的恶鬼,静谧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微风乍起,那恶鬼陡然开始怒喝。 “锦州参军裴筵!奉太子命!来讨罪臣赵九成!” 城楼外,如漆黑夜中骤然燃起点点火光,裴筵端坐在马背,面容显在光影下。 他身侧,吴双松开手,霎时羽箭离弦而出,卷千钧之势击向城楼旌旗。 赵字旌旗轰然倒下,裴筵高举手中谕令,喝道:“禹州守卫听令!赵九成拥兵自重,多年来贪渎枉法、贻害东南,京中已知其罪行,现收其兵权,命我等押解回京!速开城门!若随赵九成负隅顽抗者,视同一党!” …… 城中,赵府。 赵九成单手执盏,沉眉望着碧玉中的茶梗起伏,不知怎的心中总觉着不安。 一旁周宴见状,只斜靠在案边笑道:“这般好的扶云巅,侯爷只看不饮,当真辜负一盏好茶。” 第95章 甫一听见周宴的声音,赵九成的眉心便无意识地皱了皱。 良久,他叹息道:“王爷若是忧心圆福商号和顾娘子的安危,那大可放心,禹州赵某说了还是算话的……” 周宴道:“侯爷这是何意?本王说了,红木案该怎样就怎样,可别因为那顾东家跟本王沾亲带故的,就……” 说到这里,周宴忽地一顿,看向赵九成道:“侯爷可是认为本王是为了圆福商号来的?那可真是冤枉人了。” 赵九成张了张嘴,勉强笑道:“是赵某小人之心了,那敢问王爷是为何来禹州……” “嗯……”周宴摇摇头,故弄玄虚道,“时候未到,不可说……不可说……” 赵九成的面上一僵,放下茶盏便起身,冲周宴拜了一拜道:“赵某还有些事务未了,王爷轻便。” 周宴随意地点了点头,没太在意赵九成的敷衍,任由他离开。 而赵九成还没走出堂中,便被人拦住了。 “侯……侯爷……”那侍卫喘着气,焦急道,“东门遇袭……” 赵九成皱眉,回眼望了望周宴,见他只是吊儿郎当地靠在案边吃瓜果后,又转头对守卫道:“急什么,把话说清楚。东门……徐敬呢?” 可侍卫只是摇头,努力平气后才道:“徐大人昨日病了……东门……东门来的人自称是锦州参军,他带着太子谕令……他说……说来代太子讨……讨罪臣。” “锦州?太子谕令?他们怎么会有太子谕令?” 赵九成忽地一顿,回头看向周宴,眯了眯眼:“是你。” 堂中,周宴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瓜果,站起身,理了理衣衫,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谕令来。 他看着赵九成,微微笑道:“侯爷,接旨吧?” 第83章 江月升(3)我赵氏世代忠君…… “这就是王爷来禹州的真正目的?” 赵九成望着周宴,眼神逐渐危险起来:“陛下病重,王爷又是传谁的旨意?” 周宴只低眸,将手中谕旨展开,念道:“臣晋昭谨遵公主殿下谕旨,特拟诏书如下……” “公主”二字一出,赵九成便直望向周宴,讥讽道:“本侯是先帝亲封的安南侯,太子殿下都无权降罪于我,而今王爷竟带着公主谕旨来禹州降罪?” 可周宴根本不理会赵九成,只继续:“昭曰:本宫承父皇之命,掌天子建昭金令,辅太子监国。今察禹州安南侯赵九成: 外结精兵权臣为祸朝纲,内豢死士隐卫欺压清员,多年僭越礼制,阳奉阴违视君臣之礼如无物,知其罪有三: 一则,收受东南各级官员贿赂,利用职权之便,数次免除刑罚、冤害忠良。 二则,豢养织罗处死士,刺杀多名回京述职官员。 三则,纵容内眷越制,子女数次欺辱赴任禹州官员及其子女。 赵氏子弟多年怙恶不悛、贻害东南,依大延律: 今削其安南侯爵位,收回食邑,解除军职,罢免一切兵权,即日起羁押回京,待三司会审。” 诏书上笔走龙蛇,墨迹浓烈凌厉,周宴垂眼念完其上内容后,才缓缓合上玉轴,吐出两个字来:“……钦此。” 玉轴相撞声响清脆,堂中霎时静了一瞬,转而却又掀起更大的风浪。 “安阳王!”赵九成瞪着周宴,目眶发红,喝道,“我赵氏世代从军镇守东南,不敢邀其功,但自视忠君爱国,无愧大延!今尔竟同公主趁陛下危重,欲强加诸罪于我!” 说道此处,赵九成忽然顿了顿,似困兽般左右环顾。 他望了眼周身跟着他的部下,又道:“公主乱国,蒙骗太子残害忠良,郡王殿下竟也甘做帮凶……尔等,可愿随本侯回京,勤王救驾,除魍魉、清君侧!” 场面一时寂静无声,周宴只静立堂中,冷眼看着赵九成做垂死挣扎。 “哐——” 兵甲摩擦声响,门外弓兵鱼贯而入,弓弦拉满,皆是站在了周宴对立面。 这些人的选择已经很明显了。 周宴失笑,从怀中取出金令,在手中掂了掂:“各位倒是‘忠诚’得很。” 望见周宴手中的金令,赵九成的眉心微蹙,命令道:“放箭。” 周宴到底是郡王,身份尊贵,弓兵们没想到赵九成竟然直接下令要射死他,都面露难色,不敢第一时间放箭。 赵九成见状,夺过身边侍从的刀便向堂内掷去。 “呼——” 刀刃卷着罡风,带着雷霆之势击向周宴门面。 可周宴却只侧了侧身,轻易便躲开了那柄钢刀。 也正是这个间隙,弓兵们都回过神来,纷纷放箭。 羽箭如飞雨向周宴扎去,却又被他悉数躲开。 赵九成见状,讥讽道:“都道安阳郡王文武皆平,如今瞧着,这身手倒是比军中好手都强上不少。” 周宴一边踢起桌案挡住剑雨,一边回嘴道:“哪里哪里,这些年在外面游荡,受过太多阴险小人的暗箭了,不得已,练了练身法。” 赵九成心知周宴是在指桑骂槐,冷笑一声,正欲说什么,却忽然听见城东一声爆响。 他脸色一变,抬手示意弓兵停手。 周宴总算喘了口气,将金令亮了出来:“建昭金令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擒住罪臣赵九成?” 他手中分明拿着大延如今最贵重的令牌,处在生死一线的危局中,可面上还是那副不靠谱的模样,让人不免怀疑起金令的真假。 赵九成讥笑道:“你是在让我的兵,来抓我?” 周宴道:“什么你的兵?禹州是大延的禹州,兵马自然也是大延的兵马,昔年街前持刀闹事者,从来都是只问人的罪,从没降罪于刀的道理,尔等可知为何?” 没有人回答周宴,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懂了他的暗示。 刀只是为人所用,他们这些士兵又何尝不是? 赵九成道:“建昭金令又如何?一道死物,落在奸人手里,自然也失了效。” “当年中秋宫宴,同室操戈、血染宫墙,陛下不忍再见此惨剧,铸此金令,面之如面陛下。”周宴只不紧不慢道,“凡此金令所号召者,无论所作之事如何大逆不道,皆视作行君令,不予追责。这些……各位想来都是清楚的。” 赵九成道:“话是这么说,可上一个持此金令的人,是废后明氏,一个乱臣贼子的姊妹,又怎知如今的端云公主,不是想效仿当年的明氏,女子干政、祸乱朝纲?” 周宴只道:“此令是陛下亲赐公主,宫中亦有记载,赵九成,你的意思是,陛下识人不清?且当年,明氏持令所号召者,陛下都未曾追究,还是你觉得陛下言而无信?” 赵九成冷哼一声,道:“微臣自然不敢揣测这些,陛下天子龙威,历来是赏罚分明。说来……当年明氏号召的那些人,无一不是加官进爵,只可惜……他们深负皇恩,受了陛下这般大的恩赏,竟还不识好歹地随叛臣明璋起兵造反,最终……落了个活埋鹤山、万军同窟的下场……” 此言一出,在场兵士皆是后颈微寒,不敢再看那金令一眼。 周宴亦是罕见地沉默下来。 赵九成见状,冷笑一声,示意人去杀了周宴后,便领着兵往外走:“郡王既执意帮着公主霍乱朝纲,臣也只能如此了,来日进京清君侧,陛下纵是万般责罚,为了大延,臣也甘愿领受。” 可周宴只是望着门口赵九成的背影,似是等着什么一般,连一旁逼近的刀锋都不曾躲避。 胸有成竹到让人觉得他留有后手。 院门外忽有马蹄声作响。 果不其然,赵九成被人倒逼回院内,而院外坐在马上的人正是裴筵。 “我猜猜你为什么忽然这么有耐心,肯陪我在这纠缠。”周宴抬手弹开颈边刀刃,走到赵九成身边,“一开始就托人去传信了吧。” “你一向谨慎,兵马大营离禹州大营不远的,可这次……为何花费这么些时间呢?”看见赵九成的眼神,周宴轻笑着望向门前的裴筵,“裴老将军威风不减当年啊,就只是调兵路过几天,就能让你这么紧张,本以为你只会着人多注意一些,谁料,你竟然将主力都调去了西边,倒是省了我们一番功夫。” “你……”赵九成愤恨道,“你们这是早早设局,要抓我?” 裴筵冷着脸道:“侯爷何必如此激动,您不也是早有准备吗?调兵到西北,不就是怕世叔转道南下?” 赵九成挫败地往后踉跄数步,惨笑道:“我赵氏世代忠君,竟被尔等奸人……” “行了。”裴筵一扯缰绳,讽刺道,“侯爷忠君?场面话说多了,连自己都骗过了吧?真的忠君爱国,东南受倭寇骚扰这么多年,多少百姓不堪其苦,怎的不见侯爷肯借一兵一卒?如今这副模样,真叫人恶心。名为安南侯,实则为东南动荡之源头,也不知已故的赵老将军,见了你这样的儿孙,会不会引以为耻。” 第96章 赵九成意味深长地望了眼裴筵身上的兵甲,道:“落魄这么久,出个晋昭,你倒是鸡犬升天了……” 裴筵不欲理会赵九成,只示意部下去绑了赵九成。 赵九成也不再挣扎,仍由来人押住自身,继续对裴筵道:“你以为,你离我有多远?裴家离赵氏有多远?当年盛氏势大,如今不照样落魄?更不提明氏……贺氏、刘氏,再到如今,我赵氏倒了,下一个就是胡氏……你以为,到你裴氏,还要多久?” “什么豢养死士!什么霍乱朝纲!这朝廷从来就是乱的!”赵九成声音嘶哑,“那些人杀了就杀了,你以为陛下在乎?不过是看我手里的兵多了,看朝廷上姓赵的多了,想把我们的钱、我们的权都抓到他自己手里罢了!” 裴筵道:“陛下这些年身居京中,禹州天高地远,难免疏漏了你这毒虫,可不想却助长了你的野心。你欺君罔上,竟还敢借陛下为自己开脱?还敢污蔑殿下是为了那些身外之物构陷于你,你真是被这些年的酒池肉林熏得无可救药。封住他的嘴,带走。” 待赵九成被押走后,裴筵才下马走入院内,向周宴见礼道:“王爷,属下来晚了。” 周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挺晚的。” 裴筵没想到周宴这么回他,当即愣了一下。 周宴回头望着堂中密集到几乎无处下脚的羽箭,道:“再晚一点,我就被他扎成刺猬了。” 裴筵见了堂中场景,霎时骇然道:“王爷手执金令,他们还敢动武?” 周宴眼神森然,看着手中的建昭金令,道:“这建昭金令,早就不似当年了。” 裴筵默了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周宴又道:“这留在禹州城的兵士,都是他赵九成的心腹,难免不好劝降。” 裴筵应声道:“是,还多是些精兵强将,东门今日守将不在,面对太子谕令,竟也顽抗了许久,更不提余下几处守卫。” 周宴长叹一声,拍了拍裴筵的肩:“万幸,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裴筵点头道:“剩下的便都看京中了。” 周宴点头:“京中有晋昭、姚定锋,应是一切无碍。” 裴筵看着周宴,唇角动了动,最终开口问道:“如今这些都是太子与公主殿下的手笔,若是陛下醒了……” 周宴摇摇头,道:“不必担心。” 第84章 江月升(4)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场雪来得急切。 当豆大的雪籽消融在灯芯中时,晋昭无端打了个冷颤。 手中宫灯红烛摇曳,衬得黑夜都温柔了许多。 这是她出宫时,周珑赠她探路的。 想到这里,晋昭有些出神。 禹州之事周珑主动插手,这是她未曾料到的。 毕竟以周珑的身份,离这些朝堂斗争越远,才越安全。 可周珑还是出手了,她不但掺和到这血雨腥风中,还动用建昭金令下了诏书。 脚下步子缓慢,不知不觉便停在了御史台前,晋昭回望远处宫墙,久久不语。 天顶阴云密布,半 点月光也不见,只有无数雪籽纷扬,似要掩埋了镇霖。 深红的宫墙此刻也呈墨色,只有宫门前两顶灯笼明亮,蕴出两团血色。 玄重宫城不复白日庄严,此刻竟像座鬼城。 晋昭望着那两点红晕,不禁眉心微蹙。 子母蛊同命,若周桓真的病重,那她为何毫无感应? “吱呀——” 官衙大门被人推开。 夏孰看着门前提着宫灯出神的晋昭,一时还以为见了鬼。 他捂着心口,试探问道:“晋大人?” 晋昭回过神来,看向站在溶溶暖光中的夏孰,眼神不自觉柔和许多,道:“我有些事还得再问问赵渭。” 夏孰恍然,连忙上前接过晋昭手中的宫灯,引路道:“啊,原来如此……” 晋昭点点头,没再接话。 二人一路往御史台深处走去,待行至院中时,夏孰余光瞟着身边的晋昭,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大人心系公务,也要适当休息才是,这些日子,卑职瞧您脸色愈发不好了。” 石砖上脚步声响,晋昭没有回答夏孰。 夏孰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一时赧然,低下了头。 “这几日天寒,许是冻得脸上没血色。” 待二人来到赵渭所住的牢房跟前时,晋昭回夏孰道:“你这几日值班也辛苦了,过两日,便能好好休息了。” 夏孰一怔,正欲再说些什么,便见面前门板打开又合上,晋昭已经进去了。 …… “呼——” 门外卷入的冷风激得案上烛光一颤。 床畔静坐的赵渭也缓缓睁开了眼,他抬眸看向门前的晋昭,讥讽一笑:“晋大人,深夜造访,有何贵干啊?” 晋昭合上门扉,望向赵渭道:“禹州传来消息了。” 赵渭眼睫一颤,却没有出言询问。 晋昭又道:“赵九成拒不认罪,意图犯上作乱,已被生擒,不日将押送回京。” 赵渭保持多日的镇静外壳终于龟裂,他看着晋昭,满眼的不可置信:“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 晋昭只冷眼看着赵渭眼里浮出的愤怒,不作回答。 “你使了什么诡计!”赵渭上前欲抓住晋昭的衣领,却被她轻易躲开,他回头望着晋昭,眼底满是猩红,“你……你们早就想动赵氏了……” 他怒视晋昭:“我赵氏世代忠君爱国……不想最后竟要倒在你们这些腌臜奸人手里!” “忠君爱国……”晋昭垂眸,嘴里轻轻念着这四个字,唇角的笑意不知是无奈还是讥讽,“不愧是同宗同族,连说的话都一样……” 她看着赵渭,眼里满是探究:“我用的是小人伎俩,是腌臜奸人不错,可你、你们,何敢自称忠君爱国?” “难道不是吗?”赵渭道,“当年大延开国,我赵氏不知死了多少子弟,才有了如今的东南三州……而后又世代镇守东南,如今这东南土地上哪一粒粮食没我赵家的功劳!” “功劳?”晋昭眼底也不自觉浮出怒意,她看着赵渭,质问道,“大延开国,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何止万万!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何敢将他们的鲜血归到你一家头上!” “什么万骨枯……那样的年代,不是他们也会有别人死!便是未曾死在战场上,也会死在蛮夷的欺侮下!”赵渭怒不可遏,“是我赵氏先祖,是我赵氏先祖带领了他们!没有当年我赵氏将领的才智,他们到死都是被人倾轧的命!” 晋昭道:“若永定侯有在天之灵,定当劈死你们这些儿孙。” 赵渭讥讽道:“你一个农户门扉里爬出来的泥腿,说不定祖上还仰仗过我赵氏护佑,如今竟也敢提我赵氏先祖了……真是失策,合该在你作那篇破文时就弄死你……” 晋昭轻蔑一笑:“泥腿?泥腿又如何?你赵氏往后的子弟都会是泥腿,不……” 晋昭看着赵渭,一字一句道:“赵九成论罪当诛九族,你赵氏……往后不会再有子弟了。” 此言一出,赵渭霎时像被抽了魂般往地上倒去。 他摇着头,惨白着脸喃喃道:“不会的……等陛下醒了……定会惩治你们……” 晋昭看着赵渭,问道:“你又怎知,我等如今所为,不是陛下授意?” “不可能!”赵渭死死瞪着晋昭,“陛下不会将事情做绝!” “你不会以为,凭着三两功勋便能保全族无忧吧……有那么多先例在前,你又怎能如此肯定,陛下不会像铲除明氏一样铲除赵氏?”晋昭缓缓蹲下身,笑道,“难道你们手上有陛下的把柄不成?” 赵渭冷笑道:“你只管如今这般残害我们,待来日陛下醒了,你以为,你的下场会有多好?到时候你也好……安阳王、公主、姚定锋……还有那个裴筵,都得给我们陪葬!” 晋昭眉眼处带了几分讥诮:“你赵氏本就该有如此下场,何来残害一说?你如此坚信陛下会维护你们……不过是因为,当年明氏一案。” 赵渭霎时僵住,神情错愕地望向晋昭。 晋昭道:“可你又怎知,陛下又不会因此起了杀心?” 说到此处,她语气一顿,状似冥思苦想。 许久才恍然道:“陛下如此放心你们,想来是当年案子一旦翻出来,陛下虽颜面有损,但你赵氏,更会有灭顶之灾。” 赵渭望着晋昭,不解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纸是包不住火的……”晋昭道,“那么大的案子,鹤山脚下的白骨都还未化,世人怎么可能全然无知呢?” 见赵渭颓然不语,晋昭继续道:“进是你赵渭通敌叛国,退是赵九成豢养私兵……无论陛下醒与不醒、护与不护,你赵氏都到头了。” 她站起身来,冷眼瞧着瘫倒的赵渭:“陛下若醒了,要降罪我等,那我也认了。舍我微命,替朝廷剜去腐肉,也算是死得其所。” 第97章 语罢,她转过身去,意欲离开。 赵渭见晋昭要走,一时慌了神,匆忙拽住她的一脚:“不……你别走。” 他摇着头,语气近乎恳求:“我知我等罪无可恕,手上那些血是洗不干净的……纵是凌迟而死,我也愿……可那些孩子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当初参加科考,应该见过几个……他们都是些好孩子……聪明、良善,来日可皆可成国之栋梁……只是无奈托生在我赵家……万般罪恶,皆在我们这些长辈……我如何能忍心祸及他们……” 见晋昭仍旧无动于衷,赵渭又哀求道:“赵乔……赵乔那孩子你见过吧……他如今才八岁,他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也要为我赵氏陪葬么……” 晋昭未曾回应赵渭,只道:“我需要你的认罪书。” 赵渭怔然:“什么?” “当年明氏一案,你做过什么,受过什么命。”晋昭看着赵渭道,“事无巨细,都写下来。” 见赵渭仍旧没有动静,晋昭道:“来日会审,将你做过的事都说出来,我可保你赵氏子弟三人。” 语罢,她从袖中取出纸笔:“八岁以下,写三个名字。” 赵渭惊疑不定,道:“你想重翻明氏案?” 晋昭不语,赵渭又道:“你这是在找死!我凭什么信你!” 晋昭道:“赵大人平日那般眼高于顶,方才也肯下跪求我。你也没人可求了,不是吗?置于明氏案翻与不翻,都与你无关了,总不能带着这些秘密烂到地里去,是吧。” 赵渭只冷笑道:“写便写,只怕你到时候没命拿。” …… 当晋昭离开赵渭牢房时,地面已积有一层薄雪。 她穿过回廊往外走,还未行至一半,又忽闻一抹桂香。 黑夜冷清,雪籽飘落在眼睫,晋昭却没有抬手抹去,只静静立在廊下望着院中桂树。 夏孰撑着伞提灯赶到时,便见院中一人一树相对无言。 他连忙几个快步赶到晋昭身侧:“大人,这夜已深了,雪越来越大,不如今日便暂住厢房吧,外头路恐怕不好走。” 晋昭点了点头:“也好。” 语罢,便接过夏孰手中的伞,与他一起走出廊下,来到院中。 路过那一顶桂树时,鬼使神差的,晋昭又停下脚步。 她抬起手,挑去了金桂顶端压着的那抹冷雪。 夏孰见状,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有些泛红:“这桂树真可怜,竭尽全力开了花,却又迎头撞上这场大雪。” “寒天霜折冷香幽……”晋昭轻声道,“何忍落英祈春回。” 夏孰终于泣不成声:“归大人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怎么就……” 晋昭摇了摇头,不忍再望眼前的桂树,转过头继续前行 。 第85章 祈春回(1)五千军士,生无定所、死…… 建昭十九,十二月。 赵九成归京了。 不同于往年的宝马香车、侍从如云,如今的赵九成是坐在囚车中被押回来的。 如今天寒,行人少上街,是以押送赵九成的队伍少有人围观。 可茶楼酒肆里,却不乏唏嘘感叹。 “这赵家真是……那话怎么说来着,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眼看他……” 那说话的人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将手边垒好的果仁塔一把推散。 顿时花生瓜子的四散零落,咕噜噜滚了一桌。 那人大笑着拍桌:“眼看他楼塌了!楼塌了!塌咯……塌咯……” 周围不乏有同行人调笑:“你又能见呐?那永定侯跟随高祖皇帝开疆拓土的时候,你太爷说不定都还没生出来呢,你怎么能见他起高楼?” 那人显然是喝了些酒的,红着脸把脖子一梗:“没见过又如何?看楼塌可比看楼起有意思多了!那永定侯,几辈子前的人了,跟他们现在这些姓赵的还有个鸟的关系……” 眼见话赶话地越说越离谱,有些理智的人连忙按住那人:“行了,瞎说什么呢,永定侯可是功臣阁里的人,哪容我们平头百姓议论?” “嗐……”那人一把推开拦着他的人,“你又有理了?我们议论几句又怎么了,他老人家要真有灵,下凡第一个找的也不会是我们这些动嘴皮子的,要找……也是找他那些不肖子孙!” “不肖子孙”四个字喝得格外响亮,周遭的人顿时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赵九成的罪名来,连二楼窗棂砸出的巨响都没人注意到。 “父亲。” 厢房内,胡闻急切地走到胡裘身侧:“我们就这么看着赵叔他们落难吗?” “事已定局。”胡裘面色阴沉,“如今陛下危重,太子想要清算我们这些世家大族,就连公主和安阳王也跟着凑热闹……” 胡闻道:“难道我们就只能这么看着吗?唇亡齿寒,赵氏落难了,我们……” “那又能如何?”胡裘忽然动了怒,“怪就怪这赵九成也太草包了些,禹州拥兵数万,被一个小小的裴筵给生擒了!” 胡裘似乎有些气不顺,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但凡他如今人还在禹州,我们又何至于如此被动!” 胡闻担忧道:“那二爷那边……” 胡裘摇了摇头:“这仆固辛发难,阴阳差错的……算是救了我胡氏一命。如今只能求二叔能抗住了……” 胡闻皱眉:“抗住?难道青州局势不好?” 胡裘摇了摇头:“这回纥兵不比我大延军士,是越打越狠,二叔他最后传回来的信,瞧着像是不好。” 见胡闻愁眉不展,胡裘又道:“其实输也好、僵也好,只要不赢,对我们都是好的。” 胡闻闻言,问道:“输了还好?那些人如今虎视眈眈,若是北境再打了败仗,岂不是更给他们发难的机会?” “哼……” 胡裘冷笑一声:“发难又如何?兵在我们手上,他们不怕我胡氏投敌就只管再得寸进尺!” 胡闻顿时骇然,不敢置信地望着胡裘:“父……父亲?” 胡裘望着胡闻,语重心长道:“你是我最看重的孩子,如今你也大了,有些事也该教你了……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寻常人家便是邻里也难免为了利益起龃龉,这世上只有血缘是牢不可破的,你万事当以家族为先,一门子弟,手足相助方才走得长远……” 胡闻点了点头,可仍旧不解:“可……可这和投敌又有何关联?” 胡裘拍了拍胡闻的肩,道:“我知你有诸般不解,是为父不好,将你保护的太好了……你看看这些人,名义上同为一国,可若是落了难,哪个不是上赶着吸干净你身上最后一滴血?嘴上都说着嫉恶如仇,可若真予了高官厚禄,只怕会更贪上百倍、千倍。” 胡裘叹息道:“明氏你知道吧……” 胡闻点了点头:“知道……乱臣贼子……” “呵……乱臣贼子……”胡裘摇了摇头,“这世上没有再比他们更忠君爱国的了……” 胡闻看着父亲讥嘲的笑容,隐约猜到了什么,却没有出声。 胡裘道:“都是一群蠢货,拼了命地争功名,把大延几十年的仗都打完了,狡兔死,走狗烹,他们不死谁死?还有明珩……也是个看不清现实的叛徒……当年若不是她被几句山盟海誓迷昏了头,搅到夺嫡这趟浑水里,还口口声要帮扶天下寒门……要不是她,我们这些士族何来如今这副局面?” 胡闻低下头,不自觉想起幼时在父亲房中见过的那半纸婚约。 胡裘道:“这世道,忠君爱国、恪尽职守是何下场,你可都看到了?” 胡闻点了点头,却没有回话。 胡裘见状道:“为父知道‘投敌’二字对你来说太重了些,若非迫不得已,谁都不愿被逼着背井离乡,你放心,前线有你二爷他们在,他们自有分寸,定不能让那些小人损我胡氏分毫。你只需记住,这世上只有血脉是牢不可破的,世事变化无常,国无定国,天会变、朝代会更迭,只有宗族!一宗子弟同舟共济,我们才能在这纷乱世事中长存,你记住了吗?” 胡闻脑中思绪纷乱,喃喃道:“孩儿记住了。” 胡裘叹息道:“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再坐一会……” 胡闻点了点了头,便离开厢房,连楼下众人对赵氏的戏谑都听不见了般,逃也似地离开了。 “老爷。”胡闻走后,胡裘的侍从老金端着茶壶来到厢房。 见胡裘仍旧盯着窗外胡闻的背影愁眉不展,老金出言劝慰道:“四公子还小,未入朝堂,少见人心险恶,难免会不理解您的苦心……” 胡裘又是一叹:“还是保护太好了,眼光短浅、看不清世事,为着那几句之乎者也困住了自己……” 他接过老金递来的茶盏道:“他是还年轻,但如今的局势,只怕没多少时间给他崇高了,以后少给他看那些圣贤书吧,该清醒点了,他是人,要吃饭的,又不是庙里供的菩萨……” 第98章 老金颔首应道:“是。” …… “他们现在都说你是戕害忠良的佞臣小人,而后你上街可得小心些了。” 殿中茶香弥漫,周珑靠在案边与周蒙对弈,说的话却是对着层层纱帘外的人。 晋昭跪坐在帘外,回道:“他们不是真忠良,微臣问心无愧,自然也不会怕那些背后作乱之人。” 殿内一阵轻笑,周珑落子道:“如何不是忠良?他们赵老侯爷的牌位至今还在功臣阁里摆着呢……” “永定侯确是我大延功臣。”晋昭垂眸望着膝下软垫,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道:“可昔年镇国公,又何尝不是?” 此言一出,周蒙捻着云子的手忽地顿住。 他与周珑对视一眼后,又望向帘外人的身影:“怎的忽然提起……” 话到嘴边,周蒙却忽然不知怎么称呼了。 是直呼姓名?还是称罪臣明氏?但无论是何种称呼,都不该是“镇国公”。 周珑皱起眉头,问道:“可是会审时,赵渭交代了什么?” “赵渭曾言,当年明氏叛国一案有冤。” 晋昭自袖中取出请罪书,递给一边的侍从道:“骠骑将军明璋通敌叛国、蓄意挑起战乱一事,纯属子虚乌有!” “哗——” 纱帘被人一把甩起,还不等侍从将请罪书送入内殿,周蒙便冲了出来。 霎时殿内暖香袭上晋昭面庞,她动也不动。 只低眉道:“通敌叛国的另有其人,臣恳请殿下重审此案,还那些枉死之人一个清白。” 周蒙被外边的冷气激得打了个哆嗦。 内殿周珑看见周蒙的模样,侧首示意宫女去递上外袍。 温暖的貂裘覆上肩背,周蒙发抖的身形却没有丝毫的好转。 他一把抓过侍从手里的请罪书,死死瞪 着晋昭道:“你可知,当年上书弹劾的人是谁?” 晋昭迎着周蒙的目光,不卑不亢道:“当年上书之人是兵部侍郎,也正是如今的侍中谭大人。” “知道你还!”周蒙一时气极,指着晋昭的手都开始发颤,“你是生怕那些人找不到我身上的漏洞!” “臣不敢。”晋昭道,“正是因为此时牵扯到了谭大人,殿下才更应该主动查案,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谁料周蒙更怒了:“你!” “皇兄。”周珑出声打断道,“我以为晋昭说的不错,此事得好好查查,也正好堵住那些为赵氏鸣不平的嘴。” 周蒙叹息道:“阿节你不知道,这……这明氏案不是……” 周珑抬手挥退左右:“我知道,此案是父皇心中死结……可正因为是死结,我们做儿女的才更应该为父分忧,不是么?” 周蒙摇摇头:“不……阿节,你那时候还没出生……你不懂……” 周珑道:“阿节是不懂这些……可如今父皇重病,都不知还能不能在醒过来……皇兄,群臣都看着你呢……您若将此事按下,他们会怎么想?会觉得您畏怯陛下?还是认为您包庇谭氏?” 周蒙沉默下来。 晋昭道:“当年之事,依赵渭所言,是有人做了假证构陷明将军,也许谭大人并不知情,微臣今日所求,不过是想请殿下一道旨,让臣去问问谭大人,当年之事的一些细节。” 周蒙终于垂下肩来,他看着晋昭道:“明氏案至今已过十五年,赵氏罪名已定,你又何苦去将这些旧案翻出来,扰得所有人都不安宁。” 他不明白,依晋昭的年龄,应当连对当年之事都没听说过,为何非要费力去查此案。 晋昭抬起头,道:“殿下,臣是齐州景阳县生人,在臣的家乡不远处,有一座鹤山。年幼时臣曾去过那……那山上是郁郁葱葱,山脚处却是累累白骨……臣曾问过,那些人是谁?又为何葬在那处,他们说,那些是叛军……是大延之耻。” “殿下去过鹤山吗?那的白骨层叠交错,比这宫殿还高上许多,五千军士,生无定所、死无归魂……杀死他们的甚至不是敌人的刀剑,而是曾经的同伴……” “如今臣看着赵渭所书的一切,眼前便只能浮现那白骨青山。臣不敢想,若当年明氏一案有冤,那那些将士死前,该有多绝望……他们的亲人又该有多痛苦?臣不想往后将士们为朝廷拿起刀剑时,只能想起当年明家军的惨剧,更不想当年被解散的凌霄军旧部,毕生都活在那一案的阴影中。” 说道此处,晋昭起身叩首:“殿下……臣恳求您,重查当年明氏一案,便是不为了镇国公一家,也请为了我大延万千将士着想,严惩当年真凶,还将士们一颗军心。” 第86章 祈春回(2)我们早该见面了…… 翌日,清晨的天空冰冷而沉静。 谭府檐头的冷霜凉得发白,更衬得府内宁静。 茶室内,谭屹跪坐在案几前,手边是一本摊开的奏疏,纸页微黄,想是有些年头。 他却没有去看,只手执茶拨挑弄茶则中的败叶。 门外青砖上忽有脚步声响起。 侍从垂首立在门外:“老爷,有客来访。” 谭屹手中动作仍旧不停,只道:“请进吧。” 门外侍从应声后便离开了,茶室又回归了死一般的寂静,只留下炉上水壶咕咚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石砖上又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吱呀——” 门被推开,晋昭随着满庭的冷气走了进来:“谭相。” 谭屹似是对她的到来早有预料,提了温好的茶杯放到对面:“倒是许久未有人唤我谭相了。” 晋昭落座,顺着谭屹的话往下说:“您与林相皆是三省长官,自然担得起丞相之名。” “丞相?”谭屹失笑,“林相三朝元老,又是出身名门,受宣帝遗恩,进可训诫天子、退可统领百官,自然能担得起这一个‘相’字。可我谭屹,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能成婚的宦官罢了。称我为相,那是对丞相的侮辱。” 晋昭道:“谭大人过谦了,林相固然德高望重,可您亦是国之栋梁。” 谭屹苦笑:“栋梁?我只怕在你眼里,我和我儿一样,都是大延的蛀虫。” “下官不敢。”晋昭垂头拱手,掩下眸中不耐,直言道,“今日前来,是为与谭大人之约已成,付情与扶微,还请大人送回来。” 谭屹静了一瞬,道:“这我只怕不能答应你。这付情身系鉴宝楼一案,又与赵九成有联系,许多事,我还得再问问。至于另一位姑娘,我见他与付情似是关系匪浅,只怕是知道些什么,恐怕也不能放走。” 听了谭屹此言,晋昭倒也不意外,明知故问道:“赵氏已经伏诛,谭大人还想再知道些什么?如今这般,是不愿履约了?” 谭屹道:“这背后有些事,干系甚大,谭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说来也是为了晋大人好,有些事,牵涉其中,只怕不是好事。” 晋昭默了默,良久,又道:“谭大人所指之事,若是指昔年明氏叛国一案,那只怕您的好意要落空了。” 她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令牌:“说来下官今日拜府,还有一桩要事。” 谭屹抬眸,望见晋昭手中的东宫令牌时,他便起身跪下:“臣谭屹,见过太子。” 晋昭道:“罪臣赵渭曾言,昔年明史案有冤……传太子口谕,念及谭大人当年亲历此案,请至兰台一叙。” 门外忽然喧嚷,官差鱼贯而入。 晋昭身后的门被推开,冷气顿时将案几上的纸页吹着翻滚数页,露出最末一行字。 兵部侍郎,谭屹,恭请圣安。 晋昭道:“付情既是赵九成旧人,又牵涉到过往明氏案中,也需要带回台中问话,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不必了。” 院中女声沉静,女子一身素衣走来。 瞧着不过是四十不到的年纪,她却已是鬓发花白,面容憔悴,眼神却坦然。 付情站在青砖路尽头,遥望着茶室内的晋昭:“晋大人,我们早该见面了。” 晋昭回过头,望着不远处的女子,许久不语。 说实话,她不敢见她。 眼前人变了许多,可在看到她的那一瞬,晋昭竟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年。 白驹过隙,一晃十五年,一切物是人非,可眼前人的身影却轻易能与当年重叠。 晋昭身形都不自觉晃了晃,仿若身处虚幻之中,她强行稳住心神,侧过首,不再看庭中人,只冷着声道:“带回去。” 待付情被官差带走,谭屹才道:“你的那个朋友我已经放走了。” 见晋昭不语,谭屹又道:“我见到她的一瞬间,就知道,京中有人欲翻当年明氏案。我想过许多人……起初还以为你是被人利用……可万万想不到,要翻案的人正是你,晋大人。” “把证人放到郊外不管不顾,这可不是智举。”谭屹站起身来,“晋大人……你是明氏什么人?” 第99章 一声叹息后,晋昭已经理好了脑中纷乱的思绪。 她回过头,道:“下官不过一介农户出身的孤儿,幼时连明氏之名都没听过,怎敢说是明氏什么人。” 谭屹轻笑,似是认同了晋昭这一说辞,回过身,将案上奏疏合上,递给了晋昭。 “也对。”他自嘲道,“天下何人不想替明氏平冤呢?” 晋昭接过奏疏,打开第一页,便见其上“臣谭屹谨奏,为年前西北军事有疑……”,这是当年弹劾明璋的奏疏。 “这本奏疏不长,我却翻来覆去地写了几十副……”谭屹道,“当年陛下只收了最后一副,而你手中的,是第一副……晋大人好好看吧,希望看完了,您还能有勇气替明氏平反。” 语罢,谭屹望着天空上惨淡日光眯了眯眼,笑道:“十五年了,我从害怕这一天,再到期盼这一天……太子长大了,我也终于可以……去与阿姊团圆了。” …… 西北之乱有疑…… 臣疑西北之乱朝中或有人卖国求荣,欲陷凌霄军于危难…… 臣疑西北之乱有人欲陷骠骑将军于不义…… 西北之乱疑窦丛生,请朝中清查…… 凌霄军战败,骠骑将军失踪,疑是朝中有人从中作梗…… …… 已是正午,日光闪耀却又冰冷得可 怕。 御史台,晋昭手中纸页翻覆,二十三封奏疏静静躺在桌面,却能在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钟庭月看着满桌的奏疏,眉心沟壑愈深,却什么都没有说。 “臣谭屹谨奏:为弹劾骠骑将军明璋通敌叛国,乞请圣裁事……” 晋昭合上手中奏疏,背出的却是当年呈上周桓案边,被公之于众的那本:“臣闻忠君护国,武将之本;守节死义,人臣之纲。今骠骑将军明璋,深受国恩,统领三军,本应戮力边疆,以报陛下。然其暗结敌国,私通漠北,罪迹昭彰,实乃社稷之蠹……” “平之。”钟庭月终于听不下去,打断晋昭道,“别背了。” 晋昭缓缓抬起手,将奏疏按在桌面,唇角勾起一抹惨笑:“当年明氏案发时,大人亦在朝中,如今看着这些……不知作何感想?” 钟庭月唇角微动,却最终只是叹息:“当年我人微言轻,一心只顾此身,对这些事少有耳闻。” 晋昭闻言低眉,轻声道:“是啊……只怨她蠢……” 钟庭月不知晋昭口中的“她”是指的谁,正欲开口询问,却忽然背门外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大人。”官差站在门外看着晋昭,“那证人说要见您。” 晋昭停在案边的指尖一颤,顿了顿,应声道:“知道了。” …… “吱呀——” 门背拉开,付情苍白的背影装进眼帘。 晋昭望着她肩上落拓的如纱雪光,道:“你想见我?” 付情回过身,福身低头:“是……妾身想谢晋大人的两次救命之恩。” 晋昭抬手挥退左右,来到堂中道:“救你的不是我,是扶微她们。” “是……”付情似乎也不想争辩什么,只道,“但总归,是因着晋大人,妾身才能活到如今。” 晋昭合上门,没有回付情的话。 她坐在一侧,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付情道:“那要看大人想问什么了。” 晋昭闻言抬头看向付情。 付情亦坦然站在晋昭的目光中,她声线轻渺:“您应当查过我,也知道我的身世,八岁时便在屏州卖艺了,名都苑一支琴曲弹了六年,妾身也待价而沽了六年,最终被老安南侯万金赎身,成了侯府次女……这世上不知多少权贵与妾身有过牵扯,赵九成是……唐毅更是……就连当初名震一方的骠骑大将军也……” 付情语音一顿,她看着晋昭如刀般的目光璀然一笑,了然道:“看来大人想问的,是明氏的事。” 见晋昭不语,付情便又继续道:“您想从何处听起呢?是老安南侯将我收为义女,意欲代其亲女许给明氏,还是骠骑将军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便拒婚,还是妾身侍他赵氏父子二人……” “够了。”晋昭喝止付情未说出口的话。 付情轻笑:“看来您对我这些风流韵事不感兴趣……那妾身便讲些才子佳人的故事……” “那明大将军年少成名、勇猛无双,满京贵女他不屑一顾,什么才女闺秀他也满不在乎……”付情望着窗棂透出的微光,“明氏兄妹性子不羁,不听什么父母之命,更不信什么媒妁之言,妹妹拒了胡氏婚约,哥哥便弃了赵氏姻盟……都道什么,终身之事、从心从己,不愿辜负良人,蹉跎此生……” “我做侯府贵女,隔着屏风,他见都不愿见我便拒了婚约……我做落魄风尘,江心一曲倒是牵了他的心神,数月的魂牵梦绕……” 说到此处,付情自嘲一笑:“难为他数次往返禹州,彻夜守在江畔,竟只是为了再听一曲……” 说到此处,晋昭再也听不下去,起身便要离开。 可付情仍旧自顾自说着:“他可当真是痴情,还替我寻了当年走失的亲人,知我曾落风尘,依旧犟着要娶我为妻,一片赤诚,当真是感人泪下……可惜……他当年为什么就不肯看看屏风后的未婚妻?” “不是的。”晋昭背对着付情的身形微微发颤,“任性的一直都是明氏女……当年……当年他是知道了赵氏换女……所以不愿再续婚盟。” 晋昭道:“一切伊始都是因为明氏女拒婚胡氏、嫁与皇室,明氏为众世家所弃,赵氏不欲再结姻亲又不欲与明氏撕破脸,这才想出换女一策……他是知道了这些,才不愿娶亲。” 第87章 祈春回(3)良缘永结 室内霎时归于寂静,付情看着晋昭的背影,久久不言。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口道:“原是如此么……可惜了,一切都太晚,早在我被老安南侯赎身时起,一切已经注定了,怨只怨他明璋……太傻,太执拗,明明是统领万军的将领,要什么女人没有?却非要在一个妓子身上找真情。” “是他太傻吗?”晋昭掩下眼中的不甘与愤怒,回头质问道,“还是你怕了他的赤诚?自觉配不上他,于是逃避着自甘堕落?” 付情冷不防望见晋昭微红的眼眶,霎时微怔。 她自嘲道:“妾身本就是个命比纸薄的人,生如无根浮萍,水性杨花……本性如此,而非自甘堕落,他如日中天时我自然愿依附,眼见他大厦欲倾,我当然要上去踩两脚……” 晋昭闻言已彻底控制不住情绪,沙哑着声音道:“他真是瞎了眼……都瞎了眼!” 付情望着晋昭的眼神不自觉柔和些许,可嘴里的话却依旧冰冷:“是,国公府的人,就是倒在‘识人不清’这四个字上,才会拿我这视真心如草芥的人当亲人。” 晋昭本以为自己心中的恨意已随记忆被岁月消磨于无形了,可在看见付情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死灰复燃。 不同于周桓,她早知他薄情冷性,亦不同于赵渭、谭屹之流,付情在她心里,是至亲。 再多证据摆在眼前,她都不信付情会辜负哥哥,她始终希望,付情是有苦衷的。 她多想听她辩解,可这最后一点纸糊的希望也被捅破了。 晋昭站在远处与付情对峙,此刻竟连说话都不会了,这冷着视线瞪着她。 “阿珩。” 见面前如困兽般死死支撑,付情嘲弄道:“都经历过那么多事了,怎的还如此沉不住性子?” 室内寂静,无人回应付情。 她自顾自轻笑道:“我早说过,你这丫头,化成灰我都能认得。” 付情走近晋昭,眼中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 她抬手抚向面前人的鬓角,轻声道:“这些年,吃了许多苦吧。” 眼泪轰然落下,争先恐后砸向地面,晋昭怒极,一把挥开付情靠近的手:“闭嘴。” 被晋昭拍开手,付情苦笑道:“也是,是妾身认错了,晋大人一表人才,又怎么可能是她。” 见晋昭仍旧瞪着她,付情摇了摇头道:“诚如晋大人所见, 妾身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当年受赵氏指使接近骠骑将军,就是为了栽赃嫁祸他,为赵渭所为免去后顾之忧。如今见赵氏倒台,妾身也愿做当年证人,只求朝廷保我一命。” 听了付情的话,晋昭默了一瞬,最终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随便你”便离开了。 付情目送晋昭离去,望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她都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直到有官员入世记录证词,她才缓缓落座,将当年种种道来。 “妾身本是齐州付姓商户家女,幼时走丢,被人拐至屏州为妓……学了十三载的琴艺歌舞,最终被老安南侯买至府中,成了流落在外的侯府次女,代替赵家长女嫁至当年的镇国公府,也就是明氏……” “那年明璋拒婚,让安南侯丢尽颜面,我也成了弃子……那之后我便成了鉴宝楼名义上的东家,实际上不过是赵九成父子斡旋名利场的工具罢了……” 第100章 “都道明氏兄妹皆是乐痴,妹妹是五音不全,哥哥却又极善音律……那年禹州江畔,我在舫中弹琴为那些达官贵人们助兴,心烦意乱,连连弹错了数音……那些人眼里只有些肮脏勾当,没有人发现我出了差错,不想那日唯一听懂我琴中意的,竟是偶然路过的明璋……” 说到这里,付情眉眼中带了几分悲凉的笑意:“他是真的执着……自听了那一曲,便一定要见我,青州离禹州那么远,只要回京述职,他定要绕道来禹州守着,彻夜守在江畔,竟只是想听我认真再弹一次……” “他道高山流水难觅知音固然可惜,但见妙手落尘宫商错落更令人嗟叹……他问我为何失意,我不愿回答,他不强求,只是给了我许多黄金,还有一纸赦令……他说,若我不安现状,可用他给的那些钱远走他乡,纵是身处奴籍,他给的那纸赦令也能解救我于危难……也正是那时,我知道了他是明璋……” “命运就是这样,贯爱捉弄人……那时我是有些恨他的,拼了命地推开他,质问他,问他知不知道我是因何沦落至此……想到他那日不知所措的模样……他一定很茫然吧,现在想来,他又有什么错呢?” “那之后他知难而退,我的日子却顺遂许多……我看不到他,但我知道,他暗地里为我做了许多……可他越这样,我就越害怕,我怕他对我的感情有一日暴露在赵九成的面前……我怕他们又会逼着我去曲意逢迎……” “可那一天还是到了……面对赵九成诘问,我那日竟觉得解脱……他不信我说的,明璋只是怜惜我的琴音,他让我去接触明璋,我也照做。” “赵九成自以为拿捏了我的过往,我便会听他的,任他差使……” 付情轻蔑一笑:“可我根本不在乎,甚至巴不得他将我过去肮脏丑事都告诉明璋,我太想看他脸上错愕的表情了,我想让他嫌弃我、远离我,我也能早些从那场戏里退出去……” “可他没有……当赵九成耻笑他时,他脸上竟没有半点怒意……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挥了赵九成一拳……我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对我宽容至此?” “他知道了我的过往,非但没有恨我、嫌我,反倒亲自去了屏州,查出了我的身世,连带着救了许多被拐的孩子……还带我回了京见了镇国公,祭拜了他的母亲,他竟要娶我为妻。” “也许是老天都看不过眼,觉得我配不上他,在找到我的亲人那一刻,赵九成手里有了我真正的软肋……” “我实在不忍看着有孕的阿嫂和年幼的庄儿为了我这个素未谋面的亲人丢了性命……我将明璋赠我的定亲之物给了他们……后来听说,他们将那玉视作明璋叛国的信物,献给了陛下……” 付情眼神嘲讽,戏谑道:“那半只玉圭虽无字,但若与明璋手上的那只相合,置于水中,便可显我二人婚书,断不可能是什么叛国盟约之物。” …… 半炷香后。 御史台正堂中,晋昭垂眸,细细摩挲着掌中之物。 玉圭温润,通身莹洁若雪,无字无纹,沉寂无声。 许久,晋昭站起身来,将玉圭轻置在谭屹面前的水盆中。 在玉圭入水的一霎,其上暗纹遇水顿时显色,金红色字迹镌刻其上,明璋未来得及昭告世人的婚约也终于面世。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晋昭轻声念诵婚书内容,看向谭屹,“谭大人以为,明璋会与漠北缔此盟约吗?” 谭屹垂眸,坦言道:“此事过于滑稽可笑,如今看来,定是陷害。” 晋昭将玉圭自水中取出,手执绢帕细细抹去其上水珠,她嘲弄道:“当年镇国公势大,若要陷害,只怕不止赵氏一家手笔,不知谭大人当年身处局中,可知道什么端倪。” 谭屹看着晋昭擦拭玉圭时轻柔的指尖,道:“端倪?我若敢说,你敢查吗?” “自然。”晋昭将玉圭轻轻放在绒布托盘中,她看着谭屹道,“只要大人实言以告,下官一定会查到底。” 谭屹看向案边如山的奏折,道:“我想这些奏疏已经说的够清楚了,到底是何人欲害明氏,晋大人您明白吗?” 晋昭嗤笑:“你是说,是陛下欲害明氏?谭大人,光这些奏折,可说明不了什么。” “但也足够说明,昔年明氏案有冤,不是吗?晋大人若需要,我可坦言,当年所谓明璋通敌的信件,皆有作假之嫌,若需原件……”谭屹自袖中取出一只信封来,“当年有人将此信七拐八绕地送到我跟前,就是为了让我出头去弹劾明璋。” 晋昭接过信件,展开便看其上字迹。 是明璋字迹不加,可细节处依旧能察觉出不对来,皆被谭屹用朱砂勾勒了出来。 谭屹道:“我当年察觉出不对,将信中字迹有疑的地方都圈了出来,可信还来不及入宫递给陛下,我的第二十三封奏折便被打了回来,那时我便明白了……镇国公一案,背后究竟是何人授意。” 晋昭垂眸不语,谭屹也不再多言,直到门外传令的的人打碎了这一室寂静。 “大人。”门外夏孰眼神忐忑,“宫中传令,陛下醒了,传您入宫。” 晋昭眼睫一颤,良久,才道:“知道了,我随后便去。” 夏孰收回视线,掩下眼中的担忧,正准备转身离去,便又听室内传来晋昭的声。 “夏孰,替我拿一副空折子来。” 晋昭抬眸看向谭屹,一字一句道:“我要写一份奏疏呈给陛下。” 第88章 祈春回(4)请陛下重启明氏旧案!…… 已过正午,天边阴霾渐渐拢住渐弱的日光。 晋昭跟随穿她入宫的人走在玄武大街上。 青砖冰冷,一尘不染,远处宫城巍峨,宏义门静立无声。 行至宫门前时,晋昭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宫人见晋昭停住不动,问道:“晋大人,您这是?” 晋昭回头望向宏义门,望着其上阴霾重重。 她道:“你先入宫吧,去禀明陛下,臣晋昭,有本启奏。” 宫人不解:“您不随我入宫吗?” 晋昭摇摇头,缓步来到登闻鼓面前。 她仰头望着它,这好像时她第一次仔细打量登闻鼓。 鼓面平滑,朱红色纹样庄重,铜钉历经岁月摩挲光滑的脊背早已满是划痕。 玄重宫城历经过多少次腥风血雨,都不能影响到它分毫。 它就如此鼎立在宫门前,风雨不动,等着人来敲响它。 “昔年大延开国,民间吏治管理混乱,一时冤案四起,民不聊生。”晋昭轻声道,“高祖欲正朝堂风气,为世人平冤昭雪,立此登闻鼓。” 晋昭上前,抽出鼓槌,奋力挥手一击。 “咚——” 鼓声乍响,如雷鸣直上天际,霎时半座镇霖都为之一震。 “晋大人!” 那宫人骇然,连忙上前欲拦晋昭,却又怯懦不敢与之相触。 晋昭回过头,看着玄武街上走出的一道道身影,唇角不自觉勾起一丝笑意。 也许她该感谢归正卿。 晋昭垂眸看着面前的宫人,似是讲故事般,继续道:“那年,登闻鼓初立,玄重宫城前门庭若市,鼓声擂响三月不断,高祖特设兰台御,笔录民声、传达民意,为帝王之手,行至大延每一处角落,监察百官、平扶冤案,这才有了大延开国百年盛世。” 宏义门前人潮渐增,晋昭望向鼓面道:“如今臣身为兰台御史,查到了一桩冤案,奈何此案受害者及其亲故已尽数亡故,无人能告当年真凶。” 宫人心下震动,心下明白晋昭说的是哪一桩 案子。 京中早有流言了。 晋昭双手扶上额上乌纱,将其取下:“既无人能告,臣今日便去了冠带,作为大延民众,来替那些亡魂,鸣冤。” 语罢,晋昭抽下腰间玉带,抓起鼓槌击向鼓面。 “咚!咚!咚——” 鼓声擂响不断,正如军前战鼓悲壮,一声又一声急促地哀鸣,在大街小巷激起惊涛骇浪。 …… “这是怎么了?怎么又有人鸣鼓?” “说是御史台的晋昭,在宫门前替人鸣冤呢……” “替谁鸣冤?归大人吗?” “归大人又是怎么了,莫不是死因有疑?” “听说是死谏,为了告赵九成,一头撞死在了缸上……” “那这赵氏已经落网了啊,晋大人如今又是在为谁鸣冤?” “走,去看看……” “不好吧,这宫门前哪能随便凑?” “法不责众,大家都去了,你怕什么?” “有人敲登闻鼓是好事,那鼓敲得响,说明咱们老百姓还能往上告,让那些公卿忌惮些。” …… 年轻人纷纷去了宏义门,许多年长者都围在桌前私语。 “前些时,那些流言你们听过吗?” “你是说那桩事?” 第101章 “是,都说当年那案子,是赵家人陷害……这如今他们落难,这些陈年腌臜事便都被翻了出来……” “陷害?当年死了那么多人,若是陷害,这冤情可大了啊……” “啪!” 忽然有人拍桌而起:“我就知道,镇国公那般的人,生出的儿子怎么可能叛国?” 边上有人连忙拉住他:“哎哟,你可小点声,小心祸从口出。” 也有人赞同道:“是啊,我当年也怀疑……论功绩,明氏已是封无可封,女儿还是皇后,说句大逆不道的,若非国公一脉人丁稀薄,咱大延的半壁江山都得是他们家的……这情况怎么可能叛国。” “是啊,当年中秋宫里出事那晚,满城都是他明家的兵马,我收摊子没来得及赶回家,本以为要出事,谁料那些官爷竟一点也没为难我,只把我带到集中的地方好吃好喝安置一夜,第二天便将我送回去了,这要换如今这些……没几张银钞哪能安稳,被打死了都没地说……” “是啊……当年凌霄军那样的军纪,都是些良家子,若骠骑将军当真叛国,他们哪会那般维护?” 忽而街上有人疾奔:“哎!快别聊了!鼓前人鸣的是明氏冤!” 这一消息霎时如巨石入海,震起层层涟漪。 案边人纷纷起身。 “明氏案真的有冤?” “走,去宏义门。” “这么多年了,朝廷里总算出了个硬骨头,我当他们都是一排孬种呢。” “走,说什么也要听听,朝廷怎么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夫我也是活够了,这辈子还能看到有人为明氏翻案。” “这晋大人,我真是看错了,当年还当又是个只会阿谀奉承的小白脸呢。” “嘿……那你可真是看错了,打从《门第论》起,我就发现这小子胆大包天,我那锦州来的亲戚都说,这晋大人不是一般人,为了查那唐毅,挨家挨户地将锦州民情问了个遍,换了旁人早就没命了,偏就他活着回京了。” “说起来,好像就是从晋大人回京后,这霖都的风风雨雨,就没停过。” “这些恶官哟……总算碰到克星了……” …… 鼓声如雨,砸在霖都每一个角落。 兰台狱中,赵渭也自然听到了登闻鼓声。 他眼睫微颤,抬手抚向案边纸页,看着其上洋洋洒洒数千字,他的眸中不知是悔还是恨。 窗外最后一丝阳光被吞噬。 最终,室内只余一声叹息。 “也罢……天道轮回,但愿万罪止于我一人……” …… 宏义门前的人越来越多,晋昭臂膀挥动不停,鼓声沉闷,直达人心,可远不及她口中所言令人震撼。 晋昭高声喝道:“启奏陛下!昔年明氏案有冤!五千凌霄军皆是死于非命!启奏陛下!昔年所谓种种罪行皆是奸人构陷!请陛下重启明氏旧案!请陛下重启明氏旧案!” 她一锤又一锤砸向鼓面:“微臣愿赴死!舍去这一身冠带,留下千古恶名!但求陛下重启明氏旧案!严惩真凶!还我大延一个乾坤清净!” …… 鼓声如雷,一声又一声,几乎要劈在紫阳宫殿顶。 周桓内着寝衣、外披龙袍,坐在榻边抚着额似是痛苦不堪。 “这些人……趁着朕昏睡,搅弄朝局,如今见朕醒了,又迫不及待去敲那破鼓,是生怕朕活得久吗!”周桓怒极,“叶康!你叫上韩勤,去把那鼓砸了!鸣鼓之人,当街问斩!” 听了周桓此言,叶康连忙跪下劝道:“不可啊陛下!登闻鼓乃是高祖所立,断不可违背祖训啊……” “那就杀了敲鼓的人!”周桓骤然俯身瞪着叶康,“杀人会吗?坎下他的头颅,挂在宫门前,以后谁敢再敲鼓,就仰头看看他的下场!” 叶康颤颤巍巍道:“陛下……门外鸣鼓者,是晋大人。” “一样杀!”周桓怒道,“他又想替谁鸣冤?归正卿吗?朕没杀他!他是自己撞死的!他们还想怎么样!一个赵氏不够,要朕也给他陪葬吗!” 耳畔擂鼓声不断,声声阵阵,似万千厉鬼索命,扰得周桓头痛欲裂。 “韩勤呢!这鼓声为何还不停!他们金吾卫都是吃干饭的吗!” “晋大人鸣的是明氏冤……”叶康不敢再看周桓的脸色,“宏义门前聚集了太多的百姓……韩大人他们实在不敢妄动啊……” 语罢,叶康低着头,紧闭双眼,冷汗如淋也毫无所觉。 半晌,周遭静谧,一丝声响都没有。 他抬起头,却见周桓抽出架上宝剑要往自己手臂斩去。 “不可啊!陛下!” 叶康大惊失色,冲上去拉住周桓:“陛下……陛下乃大延之柱,怎可自伤啊……” 周桓紧握剑柄,喃喃道:“这定是梦,朕又梦魇了……又梦魇了……” 叶康见状,连忙道:“陛下,这不是梦啊……是赵渭入狱,道出当年明氏案隐情……承认自己栽赃明氏啊!” 周桓听了此言,满眼不敢置信。 他往后瘫倒,不解道:“他自己承认的?为什么?他就不怕朕灭他们满门吗!” 叶康连忙将天子剑扔远些,扶着周桓道:“那赵渭如今还在狱中,陛下召他入宫,一问便知……” “对……”周桓回过神来,抓着叶康的胳膊道,“朕不听晋昭说的……他趁朕病重,蛊惑太子,扰乱朝纲,着人抓他下狱!登闻鼓拿铁锁封起来,让人将赵渭带来。” 叶康听了周桓的话,愣了愣,试图开口劝:“陛下,这……” “你也要忤逆朕!”周桓一把推开叶康,双眼微眯,“朕昏睡时,你是不是也帮了他们?” 叶康霎时大惊失色,跪地道:“奴不敢。” “不敢?”周桓狐疑地看着叶康,“朕醒着你自然不敢,朕若昏睡呢?你是不是也像那晋昭一样,狼子野心尽藏在这副皮囊之下?” “陛下……”叶康抬起头,哀声道,“奴是个阉人啊……若没有陛下,奴如今还在宫中最角落做着最肮脏的事……说句僭越的话,陛下在奴的心里,早已如至亲一般……奴便是死也不会背叛陛下啊!” “都道斗米恩,升米仇,恩情?”周桓轻蔑一笑,“那算个屁。” 叶康听了周桓此言,起了身,哀恸道:“陛下疑心奴,奴愿以死明志。” 语罢,他走到案边,抽出刀便往颈间扎去。 而周桓只是在一边冷眼看着。 “嗤——” 叶康下手极狠,收起刀落间,血流如注。 第89章 祈春回(5)十几年,朝廷可曾管过锦…… 在叶康倒地的一瞬间,周桓这才喊道:“来人!传太医。” 门外宫人甫一入内殿,便瞧见了一地的鲜血,而叶康仰躺在血泊中 ,还在对周桓表忠心。 “陛下,奴愿为陛下死……” 宫人霎时手足无措。 周桓冷眼道:“保住他的性命。” 宫人连忙上前按住叶康颈间的伤口止血。 周桓来到案边道:“叶康,御前自裁本该诛连亲族,但念及他多年侍奉朕,免去死罪,逐出宫去,永不许再回皇城。” 宫人被周桓的薄情冷得心惊,低头不敢言。 而躺在他怀中的叶康却不顾颈间剧痛,蠕动着唇道:“奴……谢陛下……隆恩……” 周桓无视叶康的话,对外命令道:“宫外的鼓不要再响了,将晋昭押入狱中,传太子入宫,公主禁足,让钟庭月把赵渭提入宫来。” 见门外侍卫得令离开,周桓这才缓缓坐下。 宫外脚步声响起,太医低着头赶入殿中。 为了不扰周桓清净,众人又将叶康抬出殿去。 周桓望着墨玉砖上的血泊不语,抬手轻抚案边玉玺。 冰凉光滑的玉质入手,玉玺静静处在他的掌心,似乎无人能够撼动。 周桓终于平静了许多,他问道:“青州战事,如何了?” …… 宫外,鼓声渐熄。 韩勤眼神复杂地看着晋昭:“晋大人,鼓声已经传入宫了,不必再敲了……” 晋昭低眸,望着韩勤伸出又收回的手,问道:“陛下不肯见我吧。” 她放下手中鼓槌,坦然道:“走吧,是想讲我关至何处?” 韩勤欲言又止。 远处忽然响起马蹄声,数名黑骑喝开人群赶到。 晋昭回头,看了眼为首姚定锋冷峻的神情,唇角讽刺一笑,什么也没说,仍由他们将自己带走。 然而在晋昭走向姚定锋的一刹那,天际处却忽然落下雪来。 万千雪籽似羽绒,厚重而轻盈地飞舞在宏义门之上,霎时迷了众人的思绪。 姚定锋见状,眯了眯双眼,只下令将晋昭带走,便欲将马匹调转离去。 可宏义门前的百姓却纷纷跪了下来。 “下雪了……又是雪……” 第102章 “…………建昭四年也是这样的雪……世情有冤呐!” 姚定锋望着面前俯趴一片的百姓,缄默不言。 他回过头,看着去了冠带的晋昭。 本就是个清秀有余的人物,去了冠带更显得纤薄脆弱,让人完全无法将她跟那个搅弄风云的奸臣形象联系起来。 不知怎的,纵是知道今日宏义门前百姓所为定与她脱不了干系,姚定锋也愤怒不起来了。 他似有些无奈,面上仍旧阴沉:“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晋昭不语,只仰头看向天边。 阴沉的云端送来万千飞絮,乘着风胡乱飞舞着,来去卷回,不知是要向苍天诉说些什么。 而雪落无声,只有宏义门前的声声哀哭回应着天公。 与此同时的锦州,正也飞着一样的“雪”。 海畔漫天飞灰,硝烟四起,兵甲交接声不断。 林羽身披甲胄,抬手接住飘落的灰烬,心沉入谷底,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 她问道:“高大人怎么说的?” 她身侧的人眉头紧锁,回道:“大人说,京中关于赵九成的案子未结,眼下禹州局面不稳,裴参军他们只怕回不得锦州……” 林羽听闻,半晌不语。 那人连忙又道:“如今锦州兵力空虚,纵是调兵也远水救不了近火,如今只有您能召兵应战了。” “这不是胡闹!” 林羽终于起了怒意,瞪着传话的人:“海上的船只你可见了?那炮火你可见了?” 那人霎时怯懦不敢言。 林羽道:“你们要我林羽带自己那百来的兵去御敌也就罢了,百姓手无寸铁,你们也要他们去望炮火上撞吗!” 那人哆嗦着唇道:“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应付一两日……来日援军到了……” “一两日?”林羽愈怒,“莫说一两日了,乡亲们身无兵甲,又从未训练过……将他们丢到战场,片刻就能死千百人!” 见面前的人不敢再说话,林羽道:“沿海倭寇之患多久了……十几年,朝廷可曾管过锦州!只任由他们越发肆意张狂!我林羽读书少,但也知道有个词叫唇亡齿寒。朝廷将兵马都用来内斗争权,让沿海的百姓用血肉之躯去挡炮火!你们觉得,待我们这些小民小姓都死光了,那些倭寇的刀落到王公的颈上又需要多久?” 那人的头几乎要垂进尘埃里,不敢再吐一言。 林羽见状,抓了刀便往营帐外去。 “咳咳咳……” 帐外忽然传来咳嗽声,虽然微弱,但仍能听得出是谁的声音。 林羽叹息一声,放下刀,上前掀起帐帘,引来人入内:“高大人。” 短短半年,高岳鬓发已白了许多,他看着林羽颔首回道:“飞英侯。” 林羽低眉,扶着高岳入座道:“若早知朝廷封我为侯是为了将百姓送上战场,那我倒甘愿以死谢罪。” 高岳抬头看了眼传话的人,叹息道:“我知道,有些话让人通传只怕错了意,这才想来当面与你说。” 林羽回以沉默,显然并不打算顺从高岳。 高岳见状也不恼,道:“海上的情况,我来时也了解了许多,甚是凶险。但筵之他们如今在禹州,轻易赶不回来。” 林羽道:“赵氏如今已悉数被押入狱,他如今还留在那里,不过是想接禹州兵权。” 高岳一愣,似是没想到林羽会想到这层。 林羽见了高岳的反应,心知自己猜测是对的,她道:“大人既几次三番地劝我顾全大局,为何每每与我交谈,又总有所保留?” 高岳叹道:“我知你性子刚强,厌恶这些争权夺利的事,是怕与你说了,你与筵之会起嫌隙。”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林羽道,“裴大人志不在一个小小参军,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往上爬,我还能因此与他起嫌隙不成?只是……他平日素来爱把百姓安危挂在嘴边,如今锦州百姓蒙难,他却守在禹州求权,不知是否良心不安。” 高岳摇头道:“你不知道,禹州兵权太重要了,这些年筵之他们在锦州吃尽苦头,就是因为禹州有个赵九成……” 林羽意味不明一笑:“所以您是觉得,裴筵若争到了禹州兵权,便可解东南倭寇之患?” 高岳看向林羽,道:“禹州掌权者若有决心驱除倭寇,以我大延将士之能,定能根除倭寇之患。” 说到此处,高岳起身向林羽拜道:“我在此代禹州百姓恳求您,召兵应战,锦州武库兵甲任取任用,粮草亦然,只求您守住沿海……忍得一时,只待来日永除敌患。” 见了高岳的架势,林羽半晌不语,她垂眸打量着高岳苍老的身形,眼中掠过一丝嘲讽。 她抬手扶起高岳道:“大人不必多礼,您是上官,我受不起此礼,至于守卫沿海,本就是朝廷封我这飞英侯的职责所在。” 语罢,林羽抓过案边长刀,往外走去。 高岳问道:“你愿意召兵应战了?” 林羽道:“平日乡亲父老纳税纳粮,穷得腰都直不起来也要交钱给朝廷,不就是为了养我们这些人?我林羽不是畜生,吃着百姓种的粮,还要拿他们的血肉筑战壕,这种事,我做不来。” 高岳张了张唇,最终未吐一言。 林羽径直走到帐前,她挑起帐帘一角,望向外边灰蒙的天空。 远处炮火声响不断,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血腥 气。 林羽回眸看了眼高岳道:“受您和裴筵举荐之恩,我不得不在此提醒您一事,京中陛下的脾性,曾有人与我提过……您让裴筵留在禹州,是索命的昏招。” 语罢,她便摔下帘离开了。 高岳被林羽一语惊醒,他猛然想到晋昭托人送来的信。 他往后瘫倒在椅背上:“‘……事定速回锦州,勿留。’是我们心急了……” “咳咳咳……”高岳猛然咳嗽起来,他唤来一边的人道,“快,着人传信去禹州,让裴筵他们快回来!” “众将士听令!”林羽望着帐外还守着的几十人,抽出手中长刀,“今日便是血流干了……也不能让倭寇前进一步。” 而此刻宏义门下,众人还对锦州的战乱一无所知。 前脚晋昭被玄鹰司带走,后脚赵渭便身蒙白布被人抬进了宫门。 “快去禀告陛下。”钟庭月握着手中血书眉头紧锁,“赵渭自裁了。” 紫阳宫中,周桓立在殿门前,望着霭霭苍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注定是个不安分的年月,南北狼烟四起,京中动荡不安。 漫天的风雪摇晃,天边透不出一丝光亮,似要活埋了镇霖。 “是报应么?”周桓轻声呢喃,“阿珩,是你们来报复朕了么……” 可苍天无言,空中唯有四散的雪回应着周桓。 那雪凝成团,簇拥着一缕一缕,像万千将士的游魂,无声落在阶上,像在注视着他。 周桓垂眸看着自己泛青的手掌:“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背叛朕?” 第90章 祈春回(6)到底是明氏背叛了陛下……… 当钟庭月带着血书来到紫阳宫时,正碰到周蒙跪在殿外。 还不及他对周蒙说些什么,便见周桓从殿内走出。 “陛下。”钟庭月连忙跪下,“微臣失职。” 周桓瞥了眼他双手呈上的血书,眉头紧锁。 锦布花纹繁复,些许血迹渗透出背面,不用去看,周桓也知道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他道:“这锦书是谁给他的?” 钟庭月回道:“回陛下,此物乃赵渭生前自裁衣襟所致,兰台不备笔墨,他便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写了这些。” 周桓闻言,久久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上前取过血书,一把甩在了周蒙跟前:“瞧瞧你做的好事。” 锦布摊开在周蒙面前,将他吓得眼睫一颤,待他抬眸看见其上的明字时,猛然俯下身去:“儿臣知错。” “知错……”周桓苍凉冷笑,摇摇头转身回殿,“都滚吧……都滚……” 周蒙起身,望着周桓消瘦的背影,张张唇,却什么都不敢说。 殿外值守的韩勤也跟着皱了皱眉。 前一刻还山雨欲来的紫阳殿,此刻竟连个雷声都没有。 他遣人将周蒙、钟庭月送出宫后,便听紫阳殿内传来声音。 “叶康如何了?” 韩勤颔首道:“回陛下,太医院那边说:叶公公的命保住了,只是刀割了喉咙,往后怕是再也无法说话了。” 殿内又是许久的沉默。 “治好了就让他滚吧,滚回他的容州老家去。”周桓道,“朕要去一趟玄鹰司。” “是。”韩勤应道,“微臣这就让人摆驾。” “不……”周桓抬眸望着殿侧的宝剑,“只你一人,陪朕去。” …… 玄鹰司内,姚定锋立在狱外,隔着铁栏望着晋昭。 第103章 火光幽微,衬得二人面上神色不明。 晋昭自入了玄鹰司便不发一言,只胡乱挽起发丝,坐在床边闭目养神。 “我让人去齐州查过。” 火把上火星飞上铁片,发出“噼啪”一声爆响。 姚定锋开口道:“晋文平确有一兄长不假,父兄一家五口路遇山匪被灭门也不假。” 姚定锋:“我派人去过晋家过去所在的那个村落……那里遭了蝗灾,死了不少人,八年过去了,几乎所有人都不记得晋家。” 见晋昭不语,姚定锋又道:“但还有一个妇人,她说了一些事……很有意思,你就不想知道?” 晋昭合眼道:“晋某如今正坐在玄鹰司中,不知还有什么能比现在更有意思?” 姚定锋道:“她说,晋家确有个孙儿……只是那孙儿自幼身强体壮,调皮的很,书读不进,每天不是上树掏鸟就是下河捉鱼,开朗爱笑……虎头虎脑……” 姚定锋冷眼道:“这些,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一点。” 晋昭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大人觉得,晋某在经历家破人亡后,还要整日笑颜面人吗?” 晋昭道:“晋某不是高人,放不下那些往事……若大人因此觉得今日的晋昭非往日云泉村的晋大牛,其实也没错……过去那个孩子,早就死在山匪刀下了。” 姚定锋仔细打量着晋昭侧颜,正欲说些什么,便听长廊外有人通传。 姚定锋回头,听了赶来的玄鹰使禀报后,便连忙往外赶去。 待姚定锋走后,晋昭终于睁开的双眼,她起身收拾了下仪表,在周桓现身在狱外的那一刻便跪了下去。 玄鹰司青砖阴寒,周桓一步一步走在其上,望着狱中匍匐的身影,沉默不语。 脚步声停,晋昭才开口道:“微臣晋昭,请圣躬安。” 周桓冷眼瞧着晋昭,讥笑道:“难为你还惦记朕的身体。” 晋昭低着头:“陛下是天下之主,替大延万千百姓支着天地,微臣自然希望陛下身强体健、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周桓讽刺地瞥了眼牢狱中匍匐的脊背,“你早就知道朕会来?” 晋昭道:“臣不敢揣度君心,只是臣想,这般大的冤情,宫中一定会有人过问。” “你还说你这不是在揣度君心?”周桓眯了眯眼,“你倒是了解朕……知道朕换不了东宫,便趁朕病重,蛊惑太子!” 晋昭道:“臣不知陛下何处此言,赵九成拥兵自重、荼毒东南,赵渭通敌叛国、迫害忠良,桩桩件件具有实证!何来微臣蛊惑太子一说!” “你说你没蛊惑?”周桓怒极反笑,“他素来是个窝囊的,无人唆使,他敢下令让裴筵去拿赵九成?通敌叛国何等罪名?赵渭是嫌赵氏没得不够快?竟自己承认了十几年前的旧案?朕早该看出,你就是个巧言令色的……狼子野心!” 听了周桓的指责,周桓的话,晋昭抬起头,面对周桓,一字一句道:“微臣狼子野心?陛下不就是看重微臣的野心吗?” 周桓看着晋昭一怔,窗口处的些许微光打在二人之间,空气中尘埃游离,在光中熠熠生辉。 周桓失神一瞬,转而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你何敢这么对朕说话?” 晋昭双眸紧锁周桓隐在阴影中的眼:“陛下用臣,不就是为了平衡朝纲吗?想借臣欲倾覆世家之意,打压胡赵……陛下将高大人逐出京去,不就是为了让高家远离这场风波,让太子来日有人可用吗?如今太子有了决策大事的能力,赵氏亦被拔除,高氏未受牵连,一切不都如您所愿吗?” 周桓怒极攻心,扶着胸口连连咳嗽:“你……你说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朕?” 晋昭跪在地上,背脊立得笔直:“臣是为了大延。” 周桓道:“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若陛下都觉得臣是奸佞……”晋昭道,“臣请陛下,杀臣。” “杀你?”周桓瞪着晋昭,“你想让朕杀你?杀了你……世人便都知那桩案有冤,你到现在还敢利用朕!” 晋昭道:“世情有冤,然世人心中长明,我大延以武立国,世代军民骁勇善战,自高祖时起,国土一阔再阔,多少年倭寇、蛮夷不敢进犯……而如今呢?南有倭贼骚扰劫掠我大延百姓,朝廷明知百姓有难,却连将士兵刃都不肯多给,北部回纥多年狼子野心,青州一心茶改,士族豪强只知争权夺利,待狼烟一起,却都将国土弃之不顾!北边数万兵马,吃得膘肥体壮,却 被那回纥打得一退再退,陛下知道青州如今是何人在抵抗吗?是那挑起民变的青州王!为何南部屯兵数万却只听赵九成之令?为何北部深受朝廷供养,却不肯全心为国杀敌?这些陛下知道吗?” 周桓脸色发白,道:“青州兵变?” “是。”晋昭答道,“青州兵变了,胡昌将兵后撤,让出数城,弃百姓于不顾,托茶改的福,他们没有粮,整日以茶梗果腹,那秦述自立为王,抬手一挥便引得数万民众归心。” 周桓不解:“为何无人告诉朕这些?” “陛下也没问啊……”晋昭讥讽一笑,“自北部战起,陛下可曾问过一句青州百姓?胡昌他们撤兵,此刻巴不得青州民变,替他们挡在前面。吃着官粮的躲在饿肚子的人后面,陛下觉得,可笑吗?” 周桓忽然瞪向晋昭:“那你还敢翻明氏案?你是想还我大延军心不稳?” “军心早就不稳了。”晋昭冷淡道,“自那些将士被坑杀起,大延早就没有什么军魂了,所有的人都在担心,自己会是下一个明璋,那些将士们拿起刀刃,想到的不是为国争光,而是鹤山脚下,那些没有归处的亡魂。” 周桓声嘶力竭地吼道:“那是因为他们叛国!他们背叛朕!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是吗?”晋昭扯了扯唇角,“到底是明氏背叛了陛下……还是陛下背叛了明氏?” 周桓措不及防撞见晋昭的眼神,霎时惊得一颤,连连往后数步:“你……你是谁?” “我是大延的臣子。”晋昭站起身,平静地看着周桓,“亦是陛下的臣子。” 周桓似乎怕极了,怒喝:“不!你不是我的臣子!你是鬼!是恶鬼!你来索我的命了!是不是!” 晋昭冷笑:“你到现在还觉得,我是来索你的命的?周桓,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够万寿无疆,好亲眼看着,后世人,会怎么点评你这位‘明君’。”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出戏是你写的……”周桓颤抖着,“什么门第论……都是写给我看的……” 晋昭看着摇摇欲坠的周桓,只承认道:“是,我回来为明氏翻案了。” “朕要杀了你……” 周桓左右环顾,一把抽出案边的刀向晋昭劈去。 刀锋从铁栏缝隙间劈下,泛着微寒的光芒,像极了十五年前的那把匕首。 晋昭躲也不躲,只等着周桓杀了她。 “嗤——” 刀砍向肩颈,没入血肉,霎时间乌红浸透蓝袍。 鲜红的血飞上周桓脸颊,晋昭眉也不皱,周桓却被吓得松开了手。 “你不是明珩……你不是明珩……”周桓摇着头,“我亲眼看着她被烧成灰……不可能……你就是想逼朕,逼朕杀了你……这样明氏案就能翻了,你又能做个忠臣诤臣,让朕做昏君……” 周桓不敢再看晋昭,摇摇头,颓败地往外走去:“朕不会让你如意的……不会让你如意……” 周桓一步步离开,黑暗一步步笼回晋昭周身。 肩颈处麻木得没有知觉,冰冷的空气一步步包裹回她身侧。 鲜血流失,一切又都恍惚起来,晋昭身形摇晃,在周桓身影消失时,终于倒地。 第91章 长命锁(1)神仙艳食腐人面,长命锁…… 当周桓跌撞着逃出牢狱时,姚定锋一眼便锁定在了他眉间的血迹上。 姚定锋沉眉,疾步上前扶住周桓,眼神不自觉往他身后看去:“陛下,要杀晋昭,何苦脏了您的手……” 听到一个“杀”字,周桓顿如雷击一般甩开姚定锋。 “谁说朕要杀她!”周桓面色惨白,“朕不会杀她……朕杀不死她……” 姚定锋闻言,眼神暗示身边玄鹰使赶去狱中救晋昭。 玄鹰使得令,往牢狱中赶去,而周桓还在原地,失神般地喃喃自语:“她想让人觉得朕是暴君……朕偏不如她的意……朕偏要让她活着……让她老死在这里!任何人不得探视!韩勤!回宫!” …… 周桓离开后,姚定锋便急忙往狱中赶去。 周身一片漆黑,唯有火光炽烈,姚定锋甫一走入廊中,便嗅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气息了,可如今不知怎的心口发紧。 他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晋昭,张张唇,到嘴边的命令却说不出口。 “大人。” 一旁替晋昭压着伤口止血的玄鹰使为难地开口:“晋大人这肩骨……不像男……” 第104章 “去寻女医。” 姚定锋走到晋昭身边,蹲下身,解去她的官袍:“今日的事,都烂在肚子里。” …… 窗外的光芒刺眼,晃得窗畔的人眉心微皱。 晋昭只觉着眼皮重有千钧,半分也不想动弹。 左肩麻木沉重,耳畔有一轻柔女声,似在低语着什么。 晋昭并不想听,转过头想回避,却冷不防扯到伤口。 “嘶——” 左肩剧痛,晋昭惊得满额冷汗,霎时睁开了眼。 眼前房顶黑沉,与窗外似雪日光形成鲜明对比,鼻尖似有若无的铁腥气提醒着她,她还活着。 “姑娘,你醒了?肩上伤很重,伤口没好前尽量不要动脖颈。”边上的女医替晋昭拭去冷汗,“这伤口不浅,得好好养着,不然容易落下病根,这牢狱条件有限,看脉象……你底子又虚,需得少思虑,才能活得久些……” 晋昭根本听不进身边人的话,只无意识地回应着。 那女医见晋昭敷衍的模样,只暗自叹息一声,收了药箱便要离开。 “娘子。” 在女医起身时,晋昭忽然喊住她:“我昏多久了。” 女医一怔,答道:“我是前日来替你处理伤口的,应有两日了。” 晋昭闻言,神情复杂,半晌才道:“多谢了。” 女医看不懂她的意思,也无意多问,颔首轻点一下便离开了。 …… 狱外,姚定锋问道:“她醒了?” 女医点头:“卑职这几日观脉,发现姑娘的脉象极为古怪。” 姚定锋皱眉:“不是心疾吗?” “是心疾不假。”女医道,“姑娘心疾是从娘胎带出来的,按常理,不说根治,便是活到成年都艰难,想来是有一位极厉害的医者长期为她医治,可……纵然有药力佐助,她能活到如今,也绝非医者所能做到的。” 姚定锋察觉到她话里的不对,问道:“什么意思?” 女医答道:“这姑娘心疾发作过,心脉应该是断的,卑职猜测……是有什么东西,替她续上了。” 姚定锋:“说清楚些。” 女医道:“早年司里有兄弟去西南办事,结果中了那边‘灵巫’的蛊术,您记得吗?” “记得,那东里箬极为狡猾,至今都不知踪迹。”姚定锋问道,“你是说,她身上有蛊?” 女医点头:“也只是怀疑……自那次后,卑职为了了解蛊毒,数次往返西南,曾听闻一桩传闻。每代灵巫都有一只蛊王,上一代东里钦的蛊王名为神仙艳,种之可青春永驻。而这一代东里箬的蛊王……名叫长命锁。” “什么意思?”姚定锋显然难以理解,“长生不老?” “是,种之可得长生。”女医道,“只是蛊王多以人血肉为食,神仙艳食腐人面,长命锁吃活人心。” “人心”二字一出,姚定锋不知想到了什么,霎时面色凝重。 他看着女医问道:“这长命锁,只有一只吗?” 女医一怔,随即答道:“蛊王百年只出一只,不过……这东里箬说是难得的奇才,长命锁说是子母蛊。” 姚定锋:“子母蛊?何意?” “顾名思义,子母同命。”女医答道,“历代蛊王多以人肉为食,旁人都觉可怖,殊不知这正是蛊王的缺点……蛊王是吃不饱的,口味只会越来越挑,若宿主不满足蛊王,大多都会被反噬,沦为蛊王最后一具食物,而后人蛊具亡。而子母蛊,避免了这一点,母蛊温和,子蛊残暴,二蛊同命,是以通常子蛊茹毛饮血,而母蛊什么都不需要做。” 姚定锋:“若要种这蛊……需要什么条件吗?” 女医摇摇头:“西南蛊术繁杂玄秘,我所知道的大多以血气为介,或借母体寄生胎儿……子母蛊难养,案例极少,多是情人或至亲种这蛊。” 姚定锋问道:“这蛊可有解法?” 女医道:“若真是长命锁……那母蛊是杀不死的,只要子蛊还在吸食血肉,母蛊便可算是永生。” 姚定锋:“那若是子蛊断了食呢?” “那便看 母蛊宿主如何了。”女医道,“若姑娘心口的确是长命锁……子蛊若断食,第一个死的,便是子蛊宿主,而后便是她。” 姚定锋眯了眯眼:“先死子蛊?” “是。”女医耐心答道,“卑职方才说了,宿主一旦不满足蛊王,那么宿主便是下一具餐食,以姑娘这身体情况,母蛊消耗量极大,子蛊一旦断食,便会吞噬宿主,最后蚕食自己供养母蛊,子蛊若死,母蛊没有了血肉供养,顷刻便会失效,以姑娘这身体情况,只怕是活不了片刻。” 闻言,姚定锋沉默良久。 女医见状,福了福身便离开了。 …… 狱中,晋昭不顾伤口处疼痛,坐起身来。 狭窄的窗格漏下光洒在她膝上,晋昭微微出神,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建昭四年。 恍惚间,一切都像她的一场大梦,梦醒来,一切烟消云散,只剩她孑然一身。 “吱呀——” 门被推开,姚定锋看着靠坐在墙边的晋昭。 囚服灰白,她的脸也惨白,只有发丝乌黑、瞳眸阴沉。 见晋昭肩上伤口又渗出血来,姚定锋道:“我记得她刚刚让你别动。” 晋昭看见姚定锋,却忽地一声嗤笑,什么都没回。 姚定锋皱眉:“你笑什么。” “我笑……”晋昭神情淡然,“周桓杀死了最后一个全心忠于他的臣子,真是可悲……就连你,对他也不是真心。” 姚定锋愣住,不知是因为晋昭直呼周桓姓名,还是因为她道出他的私心。 “有些事,没查清楚,自然不好禀明陛下。”他来到晋昭身边,将从她脑后取出的银针放在矮桌边,“我该叫你晋昭,还是晋岚?” 晋昭看也不看那针,反问道:“重要吗?” 姚定锋道:“女扮男装,混迹朝堂,你这是欺君之罪。” 晋昭戏谑道:“那姚大人,为何不禀明陛下呢?” 姚定锋沉默一瞬,道:“你就这么自信?算到我不会告知陛下?” “不……”晋昭无奈地扯扯唇角,“我算错了……千算万算,算错了你,原以为这世上谁都会背叛他,唯有你们玄鹰司不会,不想如今就连黑皮鹰都起了异心……” 晋昭有些无力地仰了仰头,看向窗外天光:“我现在没有力气,不然我真想冲到他的紫阳殿,告诉他,就连姚家人,都要背叛他了。” 姚定锋脸色难看起来:“你就不怕你女儿身暴露,明氏案便再难翻案了。” 晋昭看着姚定锋的眼神带着嘲弄:“翻案?能给明氏翻案的人早就死光了。当年他们不惜烧死整条街的人……如今留下的也不过就那一个证人,还有赵渭的血书……你到现在还觉得,我是想给明氏翻案?” 见姚定锋依旧不解,晋昭道:“若掌权者公正,我自然会求一个平反,可掌权者就是凶手……那我便只能将他拉下水,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什么圣人,更算不上什么好皇帝,他所做的决策,都是有问题的。” “登闻鼓一敲,我是男是女还重要吗?他便是把我拉到宏义门下扒光了让人看……后人也只会觉得,他为了掩盖自己曾经的罪行,篡改历史,甚至不惜将我的扭曲成一个女子……你忘了吗?我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姚定锋盯着晋昭,问道:“你到底是明氏什么人?” 晋昭意味不明道:“报丧人。” 姚定锋彻底沉默下来,久久地看着晋昭不说话。 二人不知对峙了多久,终究是姚定锋先开了口。 他道:“那子母蛊呢?你和东里箬又是什么关系?” 听见东里箬的名字,晋昭略有惊讶地抬了下眼:“东里箬?” 姚定锋道:“方才大夫说你心疾发作过,本活不下来,是靠母蛊续着心脉,才活到如今。” 晋昭低下眉,又想到了那个梦境。 子母蛊,情人蛊。 这是她又一次听到这个词了。 妙清说她身上的是情人蛊,姚定锋又说她身上是子母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晋昭问道:“子母蛊,是何物?” 姚定锋眯起眼,仔细打量着晋昭,似在确定她是否当真不知。 或许是下意识并不觉得晋昭是个会沾染阴邪的人,他答道:“东里箬有一蛊王,名曰长命锁,子母二蛊,种之可得长生。” “长生?” 晋昭皱眉:“代价呢?” 姚定锋答道:“子蛊吞噬血肉供养母蛊……若你身上真有母蛊,只怕这些年,子蛊已经为你杀了不少人了。” 第92章 长命锁(2)京中两位胡大人,你得看…… 晋昭听了姚定锋的话,一时陷入沉默。 狱中寂静,几乎只能听见微尘落地的声音。 她许久不语,再开口,问的却是北境的战况:“青州那边,多久没来消息了?” 第105章 姚定锋闻言,微微一怔:“自上月传信过后,已经大半月没来过……” 说到这里,姚定锋似乎反应过来什么:“你是怀疑……胡氏……” “不管你信不信我……如今有一件事,你得去做。”晋昭眉心微蹙,仰仰后颈,轻声道,“京中两位胡大人,你得看牢了。” …… 宫中,钟庭月在殿外长跪不起。 紫阳殿内,周桓随手翻过掌中奏疏道:“若还是来让朕将晋昭送去兰台的,告诉他,回去吧。” 一旁传话的内侍为难地停顿一瞬,又道:“回陛下,钟大人今日上书是为了……乞骸骨。” 周桓低着的头终于抬起来,一旁的内侍霎时垂头不敢言。 谁料,周桓却并未动怒,只应道:“他想回去,就让他回去吧……” 那内侍退去,紫阳殿内却又马上走进一人。 周桓没有看来人身上的玄鹰司服饰,只道一声:“什么事?” 那玄鹰使跪地道:“回陛下,姚总司数月前遣使去齐州查探过晋大人身世。” 周桓握着奏疏的手一顿,抬眸,眼中神色不明:“查出了什么?他为何没向朕禀报?” 那玄鹰使答道:“遣去查案的是总司心腹,卑职也不清楚查探到什么,只是……略有猜测,但此事事关重大,卑职顾不得查证,便向宫中……” 周桓眉头紧锁,并不想听那人多嘴:“直说吧。” 玄鹰使一顿,答道:“晋大人,疑似女儿身。” 周桓闻言,久久不语,只望着殿中香炉上的青烟出神。 那玄鹰使见周桓不说话,以为他不信,便又道:“那日晋大人身受重伤,司里的医师众多,却只有一个女医悄悄前去医治……” “玄鹰司何时多了个女医?”周桓沉眉,“华蝉?” “是……是华大人。”玄鹰使心知周桓的疑惑,答道,“当年东里氏一案,司里死了太多弟兄,蛊虫之术又太过离奇,华大人这才兼领了仵作一职……但在衙门里,她一直都主责刑讯和医治。” “既是玄鹰司的医师,那平日定也能为男人医治,姚定锋让她去,并不能证明晋昭是女人。”周桓瞧出了问题,“华蝉是个谨慎的,既是悄悄去,那为何又能让你知道?” 玄鹰使没想到周桓听到晋昭女儿身时的第一反应不是动怒,反而开始怀疑起他来。 他嗫嚅着答道:“卑职……卑职无意间听到的……” “听到?”周桓自然不信他的鬼话,眼神凌厉起来,“是谁告诉你这个消息的?竟敢利用到朕的头上!” 听见周桓动怒,那玄鹰使霎时吓破了胆。 他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是那日卑职家中有人送信,说晋大人实为女儿身……卑职知道这消息时很是震惊,但事关重大,卑职又手无证据,故不敢贸然进宫禀明陛下……这才向弟兄们口中打听,知道了那日前去司里医治的医师有华大人,这才……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底下人磕头声不停,求饶不断,周桓却骤然清醒了许多。 他微微往后仰靠,道:“罢了……纵是求功心切,你到底也是真的想把消息送到朕耳边……倒是玄鹰司……姚定锋,好啊……好得很呐……” 玄鹰使心知自己危机解除,立刻答道:“玄鹰司历代只忠于陛下,卑职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周桓凝视着地面的人,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领点赏,下去吧。” 玄鹰使强压着眉梢的喜悦谢恩离去。 周桓看着他的背影,脸色却逐渐阴沉起来。 他对殿外喝道:“叶 康!让姚定锋过来见朕!” 风过长廊,殿外是长久的寂静。 新上任的内监总管叶玉溪步入殿来:“陛下,叶公公已经离京了,是要传玄鹰司总司入宫觐见吗?” 周桓看着门槛后的青年太监,一时间陷入沉默。 是了,叶康也走了。 他摇了摇头:“不……传华蝉秘来见朕,不得有半点消息走漏。” “是。”叶玉溪领命离开。 周桓陡然松了气,扶着案几咳嗽起来。 咳嗽声撕心裂肺,他捂着唇却接不住喉中涌出的鲜血。 门外侍奉的內监顿时大惊失色:“陛下!” 周桓却抬手止住他,是以都出去。 “拿药来。” …… 夜幕降至,霖都陷入了无边的寂静。 京郊的枯树卧在月下,三两寒鸦栖于枝上,难得的安眠。 道旁马儿低头吃草,若没有车边青年的哭声,今夜本该平静祥和。 “我不走!” 胡闻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双目赤红满是倔强:“父亲为何执意要送我去二爷那?毓儿与我的婚事已经拖得够久了,我若去了边关,毓儿又该如何?还有山弟、陶家二郎……” “够了!”胡裘忍无可忍,“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你那些儿女情长?我一向看重你,不想你竟这般冥顽不灵!今日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你也看了……陛下已经不好了,来日太子上位,我胡氏焉有宁日?送你走,那是在保你!” “那我逃到二爷那难道就有宁日了吗!”胡闻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来日陛下不容,我逃得再远又有……” 说到这里,胡闻脸色霎时白了,他想起前些时日胡裘对自己说的话,不敢置信地抬头:“父亲……你这是要……要孩儿叛国投敌?” 胡裘阴沉着脸色,不做回答。 胡闻顿时便明白了。 他陡然站起身,喝道:“我才不要做那背主忘恩的叛臣!” “臣?” 胡裘嗤笑一声,望着胡闻,嘲讽道:“你是臣子?” 胡闻顿时一噎:“我……” “你以为,你和刘毓的婚事多年不成,是因为我在从中作梗?你以为是我看不上已经败落的刘氏?”胡裘讥讽道,“是他刘家老爷看不上你!我请你动动脑子想想,我胡氏这年轻一代,除了北边跟着从军的汤儿,可有一个迈进了朝堂?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刘毓都看得出来,配合着她父亲数次推脱婚事……可你!读了那么多书,自幼跟着我出入衙门,整日耳濡目染,竟还是这么的愚钝!” 胡裘压在心中的怒气终于爆发:“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是陛下不想朝堂上再多一个胡氏子弟了,独独你还觉得,是晋昭的门第论害了你?” “不可能……”胡闻摇着头道,“我们家累世功勋,未做过恶,这还是父亲您……” 胡裘嗤笑:“未做过恶?那累世的功勋就是恶!你以为你的锦衣玉食哪里来的?忠勇侯府是怎么建的?别的书生寒窗苦读时,你为何能在金玉屋里受名师点拨?若真让晋昭搬出本大延律细究,我们身上都有万死难消的罪孽。” 胡闻一时失语:“可晋昭不是已经被关进玄鹰司了吗?” 胡裘听了他的话,顿时一阵窒息。 他道:“你何时才能明白,重要的从来都不是晋昭,是宫里!晋昭入狱,可太子还在,纵是没有太子,你以为,陛下当初提拔晋昭又是为了什么?” 胡闻动了动唇,仍旧没答上来。 胡裘一时间头晕目眩。 他叹息道:“有时候真不知是圣贤书害了你,还是你生来便如此愚钝……我如今只同你说一点,陛下也好,太子也好,都想去了胡氏……如今的赵渭、赵九成,便是来日的你我,投奔回纥一事已成定局,你走与不走,都影响不了结果。换句话说,如今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走,要留在京里等死……你看到时候,什么刘毓、什么陶格,他们会不会来救你。” 胡闻听言,顿时心如死灰。 胡裘抬了抬手,示意车夫将他扶上马车。 月光下道路冰冷,胡裘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战。 他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眉头始终难以展开。 良久,他轻叹道:“君不正,则臣投他国……陛下不仁……便别怪臣不义了。” …… 与京郊的幽暗不同,此刻的宫中正灯火通明。 内侍们往来不断,却无一例外的脚步轻缓,不敢扰了了紫阳殿中的皇帝。 直到叶玉溪领着一身黑袍的华蝉来到了殿门前。 “陛下,华大人到了。” 殿内寂静无声,叶玉溪将殿门推开,悄声地让过身,示意华蝉一人入内。 华蝉颔首,步入殿中,在身后殿门关上的一瞬,她向内殿紧闭的木门跪地请安。 “微臣玄鹰司华蝉,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内殿周桓轻阖的双眼终于睁开:“起来回话。” 华蝉起身:“谢陛下。” 周桓面上无甚血色,似乎疲惫极了,他问道:“晋昭是女人?” 华蝉答道:“臣不知。” “不知?”周桓轻笑,“不知什么?不知晋昭是谁?还是不知她是男是女?” 第106章 华蝉道:“臣未见过晋大人,自然也不知晋大人是男是女。” 周桓扬眉:“没见过?” “是。”华蝉道,“臣从未见过晋大人。” 周桓又问:“她如今人在玄鹰司,你也没见见?” 华蝉道:“玄鹰司内囚犯众多,微臣公务缠身,实在没精力去旁观不归臣管的案子。” 周桓漫不经心道:“那你说说,哪个案子归你管?” 华蝉回道:“臣今日一直在为狱中一女子疗伤。” “女子?”周桓眉心一跳,“那女子何人?” 华蝉道:“总司大人为讲,臣也不便过问。” 周桓轻哼一声:“你倒是一点也不好奇。” “玄鹰司经手案件复杂。”华蝉道,“臣只是医师,多看多说,反容易误了事。” “你倒是聪明……”周桓一声轻笑,“那你说说,那女子是什么伤?” “回陛下,是刀伤。”华蝉道,“伤在左肩,深有寸许,几乎割到颈间。” 周桓眼中神色不明:“救回来了?” “是。”华蝉道,“刀口虽深,却未伤及性命。” “嗯……”周桓又问,“还有什么异常吗?” 华蝉顿了顿,答道:“那女子患有心疾,不是长命之相。” 第93章 长命锁(3)晋昭!你不得好死!…… “心疾?”周桓问道,“你是说,她可能会自己病死在玄鹰司?” 华蝉答道:“是,但……” “来人呐。” 还不及华蝉话说完,周桓便对外喊道:“将晋昭送去御史台。既然钟庭月那么想守规矩,朕不妨遂了他的意!” 华蝉一顿,终究还是将未说出口的怀疑吞了下去。 殿外忽来通传:“陛下,姚总司求见。” 周桓一听见姚定锋的名字便皱起了眉心:“不见。” 通传的内监面上起了难色,向后望了眼台阶下的姚定锋。 阴影中,没人能看得出姚定锋脸上的神情,却见他忽地跪下。 带着内息的呼喝声扩散,直飞上长阶穿过紫阳殿的琉璃窗瓦撞至周桓耳边。 “陛下,臣有急报!事关西北战事,还请陛下恩准求见。” 殿内的周桓面色微沉,挥手示意华蝉退下后,才道:“进来见朕吧……” 姚定锋入殿跪下问安。 周桓问道:“你说西北战事,又是指的什么?” 姚定锋抬起头:“方才城郊,臣截住了胡侍郎的四公子,胡闻。” 周桓眼神瞬间便冷了:“这么晚了,他去城郊做什么?” 姚定锋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事发情急,臣来不及审问,只拘了人入宫,一切还待陛下细问。” 周桓沉默半晌,才道:“宣。” …… 胡闻想过自己会面圣,千百日的期期艾艾,无数次幻想自己身着官袍,像父亲、叔伯一样手持玉笏高谈阔论,他甚至设想过自己的死亡,也许能像方公一样牌列庙堂…… 可眼前殿宇昏暗无光,只一瞬便将他的妄想砸得稀碎。 胡闻颤颤巍巍地跪在冰凉的石砖上:“草民胡闻,叩见吾皇……” 是了,庸庸碌碌二十载,他甚至连称臣的资格都没有。 “朕记得你。”周桓开了口,“胡氏这一辈儿郎里,你算出息的。” 紫阳殿的门槛极高,胡闻低着头,面如死灰,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扯了扯僵硬的唇角:“草民无能,武不得从军保家卫国,文不能入朝为君分忧,空食满堂金玉,却只能做烟花巷里的纨绔。” 周桓冷笑:“朕倒情愿所有的世家子弟都去当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别整日不自量力,跑到朝堂来祸国殃民。” 此言一出,胡闻顷刻便脸色惨白,哆嗦着唇,眼里噙着泪,再答不出话来。 他多想反驳什么,可面前的人是陛下,而他也确实无能,就连素来拿手的诗词歌赋,都比不过初春中榜的那三人,更遑论那些策论。 见眼前青年沉默,周桓叹道:“朕知道,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想像方太师那样功成名就、受万人敬仰的……奈何眼高手低,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连读个书都靠先生嚼烂了送嘴里,无脑无能,民间一斗米几钱都不知道,居然还妄想治国?寻常人家的子弟做白日梦也就做了,醒了也就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可你们,各个仗着自己那些叔叔伯伯,今儿在这个司里插个位,明日又往那处衙门送个人,把朕的朝堂当你们的后花园!什么哥哥弟弟、叔叔爷爷,都要谋个一官半职!做什么簪缨世家……誓要敛尽我大延最后一个铜板!完了再把官袍一穿,瑞鹤猛禽身上一绣,说什么世家大族、血统尊贵,各个忠勇爱国……各个满腹经纶!” 胡闻猛然抬起头,又反应过来,匆匆垂下眉目:“陛下……陛下误会了……草民从未想过什么敛财……我只是想……” “你想什么?”周桓打断他,“想治国?想当士大夫?想与朕共治天下?” 胡闻低头不再敢言。 周桓讥讽道:“你看看你……国事都不知一二的草包废物……你为何觉得自己能为君分忧?谁给你的自信?你爹?还是你胡家那千千万的奴仆?你知道朕为何要修运河?你知道赵氏为何而亡?你只怕什么都不清楚,只知道你爹同你说的那些金钱利益、势力瓜葛,只知道你脑子里臆想的那些白日梦!” 胡闻低伏着身躯,泪如雨下:“父亲确有同草民说过其中利益恩怨,可草民从未认同过啊……草民一直都知道,运河建修一事耗费巨大,可事若成了,南北来往便可不再只依靠车马,游水行船一日千里,四方来往贸易便利,于大延、于百姓,是千秋万代的福祉……至于赵氏,全系那晋昭一人私心啊……” “哦?”周桓扬了扬眉,意味深长问道,“那既如此,你为何要逃啊?” 听了周桓的话,胡闻忽然顿住,半晌也憋不出一个字来。 周桓开始替他回答:“西北战事吃紧,青州局势混乱,仗不好打啊……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捏着手上最后一点筹码去投敌是吗?” 胡闻骇然瘫坐下去,摇头道:“不是的……陛下,不是这样的……父亲……父亲他……” 周桓看着胡闻的情况,神情漠然,心知自己说中了。 他摆了摆手:“带下去吧。” 阶下侍卫上前,胡闻求饶道:“陛下……父亲他只是一时糊涂……是赵氏的事……他太害怕了……陛下……” “胡裘?他确有才干。”周桓看着胡闻被拖拽着离开的身影,“这才干太大了,对谁都不好……” 殿内又回归寂静,周桓吩咐道:“来人,传令叙州……” …… 昏暗的牢狱骤然被火把点亮,晋昭眼睫一颤,抬眸便看见身负镣铐的胡裘。 她唇角微扯,笑道:“胡大人,好久不见了。” 一旁的人解开牢门上的锁:“传陛下令,罪臣晋昭移至御史台羁押,请吧。” 厚重的黑铁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火光下,胡裘眼珠浑浊,死死盯着一身素衣的晋昭。 他骤然一声嗤笑,似在自嘲:“竟然是个女人……” 晋昭眉眼淡然:“是,我是女人。” 胡裘似是忽然气不顺了,他咬牙切齿道:“你冒着欺君之罪潜入朝堂,竟只是为了残害我等?我们与你何仇何怨?” “残害?何仇何怨?”晋昭看着胡裘的眼神里带了讥嘲,“要残害你们的不是我,是大延律。你们恶事做的还少吗?随便一个不知姓名的远房亲故,手上都可能沾了无数百姓的血……胡大人竟在此问我何仇何怨?” 胡裘显然心有不甘:“是你要姚定锋看住我们的?” “是啊……胡大人一向聪明,趋吉避凶、投机之道向来炉火纯青……”晋昭讽刺道,“祖祖辈辈在大延身上吸了那么多的血,吃得满肚肥油,自然是要百代千代地兴盛传承下去的……怎么可能甘心倒在朝代更迭、权势兴衰之中呢?” 胡裘听明白了晋昭的嘲讽,冷笑道:“你是孑然一身、无依无绊,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地在这唾弃我……可若你是我族人,我不信你不会为自己的子孙谋划。你休看如今那些寒门子憎恨我,他们只是憎恨好处没落在他们头上罢了,让他们到了我的位置,只怕比我还要狠上千万倍,你以为,倒了我胡氏、赵氏,就不会再出个李氏、王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晋昭,你和归正卿想做的事永远成不了,刑律砍得下头颅,斩得了私心吗?你一个女子,舍生忘死跑到堂前,手里捧着律法、嘴里喊着正义,殊不知是为下一个胡、赵做嫁衣裳……明氏翻不了案,你也不会有好下场,一切都会是竹篮打水,往后的史书甚至都不会承认你这个人,民间若知道你女子身份,只会关心你的感情轶事……他们会问你与谁有纠葛,会问谁爱你,会问你爱谁,会问你混迹朝廷与多少男子厮混,独独不会问你的政绩!且看着吧,你这一生都是笑话。” 第107章 晋昭骤然轻笑一声,摇着头却扯动伤口,她叹息道:“那又如何呢?” 胡裘见晋昭满不在乎的模样,脸色冷了下来。 晋昭无奈笑道:“这些不过身后之名,他们要说,就让他们说好了。民生艰苦,他们总要寻些乐趣,若我生能替大延剜除祸害、死能替茶楼酒肆多些笑谈娱乐大众,也算我晋昭之幸了。他们便是把我这个人抹去,所谓政绩全移到男人身上,也改变不了事实,你胡氏倒了,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胡裘听了晋昭的话,霎时被空气呛得连连咳嗽。 晋昭叹道:“是,贪渎枉法始于私心,律法斩不了恶根,可那又如何呢?天生万物阴阳流转、相生相长,有你胡氏就会有归正卿,楼起得再高也会有塌的那天,你们不得长久。纵是往后再有什么李氏王氏又如何?倒了一个归正卿,还会有无数人站出来。你们压不下他们的,压得越狠,反噬越重……但这些,都与你无关了。你胡氏灭族,已成定局,胡大人又何必在此逞口舌之快呢?” 胡裘努力平复呼吸,仍旧不甘心地看着晋昭:“我不明白,你一个女子,这样闹一场,把大家都害死,对你有什么好处?” 晋昭挑挑眉,道:“没好处,只是看你们都不得好死,我心里就舒服了。” 胡裘顿时气急攻心,显然不信晋昭的话,指着她连连道:“你……你……” 晋昭显然没将胡裘的愤怒放在眼里,转身将胡裘扔在背后,跟着御史台来接引的人离开了。 而胡裘恶声喘息着,死死盯着晋昭离去的背影,怒喝道:“晋昭!你不得好死!” 胡裘的喝声极大,几乎要传出玄鹰司。 “不得好死”四个字,让守在门外的周宴脸色愈发阴沉。 第94章 雪如刀(1)晋某自入霖都,一直都在…… 风雪漫天铺似素宣,惨白得近乎荒芜,玄鹰司的青砖黛瓦成了这方白茫茫中唯一的一笔墨迹。 晋昭衣衫灰白,像是不慎落在画中的一点水痕,寒风刮卷着她的衣袍,像是想抹去这一点差错,可任是那些粗布麻衣如何翻卷,她消瘦的身躯始终定立,反被这风霜衬得坚毅,黑沉的双目倒成了这死气沉沉的寂静中最让人移不开眼的存在。 周宴仰头望着长阶之上,下颌生出许多青茬,眉峰发尾沾染雪色,满身风尘,孤身一人立在这皑皑雪景中,看着晋昭的眼神里尽是疲惫。 可那真的只是疲惫吗? 数日的奔波,马不停蹄,心如刀绞,周宴如今见了晋昭,反倒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明白她的用意,知道她从始至终都不想他卷入这场风雨里,知道自己在她心里始终都只是那个宫闱里需要随时护在身后的先帝遗孤。 周宴知道自己身不在她的局中,心也靠不近她的思绪。 他知道他一命微薄,救不了她前生的山崩海裂,也难抵凌霄军与明氏的累累血债。 但他还是来了,他想问,他想听她说,他不死心。 可如今雪积半尺,教他寸步难行,他不敢靠近,怕踩乱她的棋局。 他太清楚她为了走到今天都付出了些什么。 絮状的雪盖下,风声如刀刮得面颊生疼,晋昭见了周宴,眼神却没有半分闪躲,只颔首道一句:“风霜冻人,王爷千金贵体,不该来此处。” 分明是主动关切的话,却又生疏得令人心寒。 周宴有时候真的恨自己什么都懂,他要是不明白她的心就好了,这时候就能趁着意气质问她,问她为什么刻意支开他,为什么要与他这般生分,可以告诉她,他才不怕那些狗屁代价,他愿意与那些人为敌,他愿意为她去死,便是后世史书杜撰轶闻,朝堂市井多些非议,他也不怕…… 周宴想告诉晋昭,自己这些年有多想她,即便二人心如明镜,他也还是想将自己埋在心底的心意告诉她。 他想说出来。 可他知道,她不愿意,如今这样就是她想要的结局,说再多也只会给她多添烦恼。 他知她孤独绝望,一心求死。 往事已经够苦了,他又如何忍心见她再有烦心? 雪愈发大了,方才扫清的青灰砖面又覆上一层白,车轮滚过留下肮脏泥泞的辙痕。 不知是出于谁的授意,来接晋昭的是一辆点了暖炉的马车。 周宴望着地上凌乱深黑的痕迹,眼中说不清是哀凉还是疲倦,半晌,他扯着唇角轻嗤一声,语调一如既往玩世不恭:“如此寒天美景,若因畏寒错失了,岂不负了天公美意?” 晋昭默了默。 边上的车夫闻言,一脸莫名,他仰头望了眼苍白的天空,却冷不防让雪落在了眼下,霎时被冰得打了个哆嗦。 他忙低下头,缩着脖子试图将方才的冷颤甩走,心下腹诽:这天白地白,冷得伸不出手来的天气,也就这安阳王别致,守在玄鹰司外头赏景。 晋昭敛眸,不再看向周宴,被人搀进了马车。 远处玄鹰司门前的姚定锋却望着阶下周宴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姚定锋忽然想起当初在京郊驿站遇见晋昭的那一次。 她自称王府的人。 若周宴早知晋昭女儿身,他们是什么关系? 一个齐州清官的孤女,一个成天不着四六的郡王,是什么让他们有了联系? 还是晋昭本就是周宴的人? 姚定锋眉心紧蹙,多年游走于阴影,他对这些可能有着天然的直觉,抑或说是警惕。 晋昭要替明氏翻案,仅凭“公道”二字,说服不了姚定锋。 但若她背后之人是周宴呢? 论起周宴与那位废后的渊源,那些传闻当年在宫闱内外可没少掀起些波澜。 姚定锋看着周宴的眼神逐渐玩味起来。 也许这位郡王蛰伏隐忍多年,就是为了今日为翻案? 那他是为了什么?权力?还是复仇?当年那些闲言碎语里又有几分真假? 周宴又有能力在玄鹰司的监视下做多少小动作? 姚定锋想起了他注意到晋昭的第一桩案子。 齐州贺氏案。 当年晋昭也不过十一二岁,按玄鹰司的情报周宴当时正好在齐州。 一切都只是巧合吗? 姚定锋不信。 他望着周宴开口道:“禹州路远,殿下一路奔波回京,想来累着了,既然路过,不如到我玄鹰司来喝上一盏?暖暖身子。” 周宴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姚定锋。 只须臾之间,周宴便换了脸上的神情,再让人瞧不出他的半点落寞。 他扬着眉,讥讽一笑道:“你倒是管得宽,本王何时来往京畿,你们玄鹰司倒是清清楚楚。” 姚定锋早习惯了周宴的明嘲暗讽,颔首道:“玄鹰司职责所在,殿下勿怪。” 周宴只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而姚定锋定在原地,看着周宴的背影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晋昭挑起了车帘,看向姚定锋道:“姚大人?” 是在问他何时能走。 姚定锋回过神来,步下台阶,伸手接过侍从牵来的马:“走吧。” 车夫见状,心下松了口气,扯动缰绳。 马颤了颤,抬起僵硬的前蹄向前走。 车轮碾压过雪地,发出“喀嚓”的声响。 晋昭收回挑车帘的手,却又听外边姚定锋的声音传来。 “你与郡王倒是关系不错。” 车内,晋昭抬手靠近暖炉,银灰碳木尖端红光幽微,洋溢着微小的热流,令人指尖回暖。 她道:“不知大人何出此言。” 姚定锋见晋昭装傻,不由冷哼一声:“你自己心里清楚。” 晋昭叹息一声,似是自嘲道:“关系不错又如何?终究是殊途之人。” 姚定锋语义不明道:“我看未必,殊不殊途的,终究还是人说了算,这世上有太多大相径庭之人,他们三两成群、结伴而行,难道只靠一个‘命’字推动?” “大人是觉得,我与郡王是有共同目的的?” 晋昭听了姚定锋的话,眼底没有半分惊诧,反神色淡然地将话挑明。 姚定锋不置可否:“论起渊源,郡王可比你有理由去做那些事。” 一阵寒风钻过车帘,霎时将车厢内的暖意驱散几分。 “有些事,论迹不论心,若论想为明氏翻案之心,这天 底下,只怕谁都比我晋昭有理由。”晋昭低着眸,眼神晦暗不明,“可十五年了,有谁真的做了呢?” “那日我在宏义门前鸣鼓,那么多百姓都来了,足以见得,明氏之冤,从来没被忘记过,市井之间尚且如此,何况朝堂?可这么多年了,满朝文武,可有一人敢提出质疑?大人疑心我是受郡王授意行事,可若是依郡王的性情才智,他若想翻案又何须绕这么大弯子?路见不平心生不满的意气之勇谁都有,可真正敢做的又有几人?百姓渴温饱、豪绅求名利,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还是您觉得,在郡王那里,明氏之重远高于他的千金侠义?” 第108章 姚定锋又道:“你又怎知,他求的只是侠义?” 这镇霖太多叵测之心了,人人都是两幅面孔,各个都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可背过身去就能发现,所谓仁善忠义、慈悲心肠,到头来不过都是为了钱权二字。 姚定锋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无论是恶得理直气壮,还是善得狡诈虚伪,掀开他们的肚皮一看,都能发现内里腐烂肮脏的心肠,都是为了名利钱权四字,从没有一个例外。 晋昭轻笑:“玄鹰司、御史台,一明一暗,担的是监察百官之责,姚大人多年勤勉尽职,郡王是何人,您应当比我清楚。” 马匹缓慢行在雪地之上,姚定锋看着远处的高墙陷入沉默。 玄鹰司对周宴的监视一刻都没停止过。 可这么些年,周宴只是牵着他那匹老马四方游走,从不过问政事,只是行侠仗义。 自那匹马老死之后,周宴行事便愈发怪诞,可也从来没往京中多看过一眼,反倒是各地公卿都被他得罪了个遍。 若非是郡王身份护持,周宴只怕早就死在不知哪个地方豪强的手上了。 这也是周桓放心周宴的原因之一。 即便周宴如今起了不臣之心,第一个反对的也绝不是周桓,而是那些暗害过周宴的地方大族。 毕竟谁都怕秋后算账。 可姚定锋仍旧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马车骨碌碌声响停止,车厢终于不再摇晃,御史台与玄鹰司本就相距不远,片刻功夫也就到了。 “人不就活一张脸吗?”晋昭猫着腰起身撩起车帘,“若细论起来,世人也大多面和心不和,可又有几人有勇气去撕开脸面?即便有,我也不觉得郡王有能力去做。” 外头的雪停了,可依旧寒风袭人。 晋昭拢了拢衣衫,看向一旁人高马大的姚定锋:“人心是禁不起细看的,若真要世人半点私心都不能有,只怕十个玄鹰司也装不下天下有二心的人。” 此言一出,姚定锋眯起双眼:“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敢说这种话。” 晋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张了张手臂来到御史台檐下:“我如今都这个境遇了,还有什么不可说的呢?只一点,我想提醒大人,玄重宫城里装的,是大延国之根本,好也好坏也罢,宗室血脉过于凋零,对谁都没好处,陛下病体初愈,太子临朝尚有不稳,如今局势动荡,霖都之外太多眼睛盯着了,还望大人行事慎重。” 姚定锋道:“倒是难得听你这般为谁求情。” “求情……” 晋昭回过头,逆着雪光看向姚定锋。 她抬手指了指头顶的匾额:“御史台建立之衷,便是为了天下人求情。晋某自入霖都,一直都在求情,只是大人常年浸在一方黑水里,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看不清罢了。” 第95章 雪如刀(2)世上再无凌霄…… 听了晋昭的话,姚定锋微微出神,也正是这片刻之间,晋昭转身入了御史台,再未与他多话。 姚定锋张了张唇,抬手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看着晋昭在雪地里越走越深,他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有些东西自他身边经过,他却没能看清。 一如这场风雪,来时轰烈无声,去时也只是寂静着消融在石隙砖缝中,谁也握不住,甚至是看清也很难得。 “大人!” 忽而一声高呼惊醒了姚定锋,他望向远处驾马来的人:“什么事?这般慌张?” 那玄鹰使气喘吁吁,甚至都来不及下马见礼:“东南传了捷报,陛下召您入宫。” “捷报?”姚定锋皱眉,“东南何时起的战事?朝中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玄鹰使的脸色惨白:“来传信的人与属下有些私交,说……说陛下发了好大的火。” 姚定锋心沉入谷底,牵了缰绳调转马头:“知道了,我这就入宫,你回去吧。” 玄鹰使张了张唇,眼中是掩不住的担忧:“大人……” 西北胡氏起叛心,东南倭寇之患朝廷后知后觉……无论哪一件,玄鹰司都难辞其咎,这个节骨眼上,陛下召姚定锋入宫,能是什么好事? “要来的祸挡不了。”姚定锋声线沉稳,“回去吧。” 姚定锋抬手抚了抚身下的黑马,御赐的良驹,不知已经跟了他多少年了,风里来雨里去,此刻竟也生出些情感。 马蹄在原地踌躇着,像是也能感受到不安。 姚定锋最后回望一眼御史台的檐头,不由得嗤笑一声。 所谓伴君如伴虎,这些年玄鹰司不知为陛下做了多少脏事,他早想过会有今日,只是…… 他本以为自己与父亲不同,不会为了那些许恻隐之心害了自己,即便是死,也该是尽职尽忠过后。 可如今山陵欲崩,姚定锋这才知道,他高看了自己,也轻视了父亲。 他甚至连本职都没做好。 “是我失职……” 姚定锋叹息一声,不知是在宽慰谁:“也好……该是如此……” 风自街头呼啸而过,卷起浮雪翻覆着离去。 那玄鹰使心头发紧,想劝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姚定锋轻叱一声,驾着马离去。 这般冷的天,御史台前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那道黑影渐远,近乎是义无反顾地向皇宫奔去。 …… 建昭十九年末,京师动荡。 前有禹州赵九成欲反,后有胡氏举族投敌一事败露,陛下重病暂愈,兰台御史晋昭冒死进言请翻明氏旧案。 桩桩件件,具是大延十数年来未曾有过的大事,一时满朝文武人人自危。 朝野动荡,边疆不宁。 沿海倭寇大举入侵边境,锦州备兵不足,几欲沦陷。 危难之际,飞英侯林羽率部众浴血奋战,以百人的血肉之躯足足将数万人拖在海岸十日,直到禹州援兵赶到大破敌军。 东南战事得解,这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帝心大悦,特下封赏,赞东南烈士忠勇,追赠殉国者官爵,免除子孙三代赋税徭役,幸存三人皆赐千金,赏食邑百户,无论男女皆抬官授爵。 高岳肩锦、禹二州刺史,林羽受封镇东将军,接替赵九成掌东南三州兵马,赏丹书铁券。 令人意外的是,在赵九成一案中有平叛之功的裴筵不升反降,被调往业州监修河道。 与上次叶献衣的极力反对不同,皇帝对林羽的封赏得到了朝臣的一致支持。 东南的捷报是给镇霖丢了根定海神针,且无论往后如何,至少现在,大家都想过个好年。 锦州的胜仗被过度宣扬,林羽一时成了茶楼酒馆、王公筵席的重点议论对象。 年关将至,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燕巢幕上般的安稳中。 什么胡氏、赵氏、明氏的,什么叛国、投敌、蒙冤受辱的,大家都默契地闭口不言,就连号称天子之手的玄鹰司换了长官也没人敢去多问些什么。 仿佛嘴上的一句“万事如意”就能粉饰太平。 可天不遂人愿,正月初五这日,西北还是传来了噩耗。 …… “嘀——嗒——” 水滴沿着纤长的金枝滑落入釜中,震起微微涟漪,上方漏斗水位再降一次,露出一个清晰的“午”字。 “咔”精巧的铜釜不堪重负侧翻过去,水花倾下,如珠似雨地摔在玉山上,又顺着翡翠雕琢的河床淌下,清亮的水一路西流,最终坠下悬崖落入山脚湖泊中。 “叮铃……叮铃……” 湖心下装有机关,霎时牵动金铃发出声响。 铃声清脆,牵回一旁乐工的心魂。 乐工眼睫一颤,忙抬起手勾上琴弦。 这是自前朝便传下的古琴,历经数位名家之手,最终流入宫中,陛下特拨三名匠人养护,待遇比她这个乐工还要更胜一筹,寻常琴师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更难与它抚琴奏曲了。 “铮——” 琴音低沉醇厚,回荡在殿内,宛如僧道低语,不愧它当世第一的美名。 可一旁的乐工却霎时白了脸色。 “师父?” 一旁的小徒听出不对,看了眼漏斗中的时辰,又回望向乐工指下的琴弦,眼中不乏担忧:“错了……” 须臾之间,乐工已是满额的冷汗,低下头没理会小徒,只抬手又按向方才琴弦。 “铮——铮——” 琴曲低沉柔婉,一声一声如涟漪荡出殿外,借着玄机殿特殊的地理位置,将琴音传至玄重宫城的每一个角落。 “师父……”小徒听着琴音,身子筛糠似地抖着,眼角 都吓出泪来“错了啊……” 可乐工仍旧不语,只皱着眉将掌下一曲抚完。 “哐当” 琴曲奏毕,还不及乐工喘气,小徒便腿一软摔在地上。 “完了……完了……” 小徒泪流满面,被吓得脸色灰白。 乐工神情严肃,眼神锐利地射向徒弟:“完什么?不就是弹错一曲,把你吓成这样。” 第109章 小徒哽咽着望向乐工,哆嗦着道:“这……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怕什么?” 几个呼吸之间,乐工已恢复镇定:“这宫中有几人听得懂琴?不过都是附庸风雅罢了。” 小徒顿时睁大了双眼,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弹错曲、报错时可害不死人……” 乐工低头抚弄着手中琴弦:“按如今这局势,你我就算不死在宫里,来日也迟早死在回纥的刀兵之下……你闭上嘴,说不定我们还能活得久一点。” “可……” 小徒张张嘴,又马上被乐工冷厉的眼神吓得噤声。 殿中又寂静下来,只余流水嘀嗒声响。 乐工垂眸望着身前古琴,神情说不上是温柔还是悲怆。 窗外日光正烈,投下五彩的琉璃光影落在黑沉的琴身上。 乐工低声长叹:“只可惜这把倥偬……蒙尘了……” …… 一切正如乐工所料,如今太和殿人才林立,各个衣冠楚楚,绝大多数都可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此刻却无一人听出琴曲的不对来。 他们有更要紧的事。 座上,周桓揉弄着眉心,声音里是说不出的疲惫:“大延以武立国,武帝在时,可谓军民子弟人人善战……如今……如今那仆固辛带着胡氏叛贼都要兵临城下了,满朝文武竟找不出一个能带兵的人?” 殿中大臣已跪了一地,此刻却一个敢起身劝慰周桓的都没有。 谁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更没人想到京中两位胡大人竟早已是胡氏弃子。 自齐州贺氏案开始,他们便谋划着要保全胡氏了。 京中留着胡裘、胡旦掌权,确保胡氏在大延地位不倒。 而边境忠勇侯一脉这些年借着青州茶改大肆敛财,早就暗中开始与漠北、回纥等族交好,只等着京中一旦出了变故,他们便断尾求生。 事到如今,仆固辛带着胡氏递上的情报,一路南下,几乎以无可阻挡的势头连破七城。 按逃回来的探子禀报,回纥军队还有三日便能到业州。 而业州背后,便是镇霖…… 太和殿寂静,十二根盘龙柱死死镇压着群臣,强敌在前,无人敢肩挑这塌天之责。 仆固辛少年成名,骁勇善战、残忍嗜杀之名早已传遍朝野,便是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谁也不敢站出来说与他较量一二,更何况如今兵力、情报、军心差距悬殊。 胡氏叛逃,加之连续的败仗,北境将士懒散多年,早就不是当年那支锐不可挡的神兵了。 没人有把握能带着这一盘散沙抗住回纥的尖刀,他们更怕吃了败仗后成为大延的千古罪人。 强敌在前,而身后再无退路,仆固辛再进一步,便是亡国了,此战能胜便是扶大厦之将倾的功臣,那输了呢? 胜的希望太渺茫,输的代价背不起。 此时此刻,不少人都想起了明老国公,若他还在世,若凌霄军还在,有哪容得下回纥小儿在大延国土上肆意妄为? 明氏还在就好了,凌霄军没散就好了。 可惜,建昭四年一场冤案,明国公血洒宏义门,凌霄军魂埋鹤山,而陛下至今都不肯为他们翻案。 不少人又想:明氏功勋至此,尚还落个兔死狗烹,那他们呢?此时若有人愿肩挑前线重担,若输了,朝廷可会留他们一条性命?后世史书可会笔下留情?若赢了,他们与明氏乃至赵氏、胡氏、贺氏,下场又会有何不同?功高盖主,陛下真的容得下吗?自己又真的不会迷失在荣宠之中,累得举族遭祸吗? 自西北军报传回京中开始,已经有不少人准备着带家眷南逃了。 没人觉得大延能挺过这次兵祸。 世上再无凌霄军。 第96章 雪如刀(3)业州之困,你能解是不是…… 太和殿内的寂静得可怕,君臣相对,谁也不肯率先开口。 天愈发寒了,初五的冷气几乎要将满城冰封。 纵使殿内供了暖炉,依旧有不少人被冰凉的地砖冻得双膝生疼,可他们依旧沉默不语,膝下的痛苦远比不上头顶死沉的氛围可怕。 周桓怒喝一声,抬袖将案上的一切都挥了下去。 他望着满堂的锦衣乌纱,眼中不知是悲是怒。 自他继位至今已有十九年,便是算上作为皇子替先帝理政的那些时日,他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在众臣面前失态过。 可太和殿内依旧无动于衷,诸臣跪无可跪,只一味匍匐着求陛下息怒。 笔墨纸砚落了一地,周桓喘息着起身,看着自己死寂的朝堂。 不知过了多久,他无力地抬抬手:“都退吧……退吧……” 直到所有人都退下,宫人们才敢入殿收拾残局。 周桓摊坐回龙椅上,垂眼望着青砖上忙碌的身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玄机殿内琴音再起,叶玉溪才试探着问道:“陛下……该用药了。” “不了。” 可这一次周桓却拒绝了,他抬眸望向殿外。 日光晦暗,玄重宫城风雪戚戚,周桓猛烈地咳嗽起来。 叶玉溪连忙伸手扶住周桓,却被他反抓住胳膊。 “让韩勤摆驾。”周桓强压住喉间的鲜血,“朕要去御史台。” …… 再次见到周桓,晋昭并不意外。 她垂下眉眼,将手中药盏放到案上,欲起身下榻:“微臣见过……” “你那般欺君罔上的事都做了,倒是没忘记这些虚礼。” 周桓打断了晋昭的声音,径直坐到桌边。 他换了常服,此刻面色苍白,与晋昭相对,二人不像君臣,倒像是哪家医馆里的病友。 晋昭闻言苦笑一声,也懒得跟周桓客气,盖了被子坐回榻上。 “她是我看着死的,最后一点白骨都烧成灰了。” 周桓打量着晋昭,却没在此人的外表上找到一丝故人的影子:“你不可能是她。” 周桓这话说的肯定,不知是真的不信世上竟有起死回生之术,还是在自欺欺人。 晋昭只是低着头,没有回答周桓的话。 “不管你和明氏什么关系……” 周桓也不想听晋昭辩白什么,单手点在桌面,讽刺道:“如今这个局面,你觉得是他们愿意看到的?” 晋昭垂眼望着自己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背:“陛下以为,明氏想如何?” 周桓道:“北境都是他们打下来的,你觉得,如果他们还在,会忍得那蛮夷兵甲踩上我大延国土?” 晋昭骤然失笑,忽地呛了口冷风,咳嗽起来。 “咳咳……” 她捂着胸口,俯身撑着膝盖上的被褥,指尖都攥得发白。 周桓脸色阴沉起来:“你既是为他们申冤,定然也不愿负了他们的初衷。” “人都死完了,哪还有什么初衷?” 晋昭压着肺里翻上血气,强行平复下呼 吸,她抬起头,望着周桓的眼里闪烁着恨意:“他们为大延抛头颅洒热血……可死后呢?可有一人为他们出过声?纵是明氏还在,只怕也是恨你们这些人入骨!巴不得带着你们一起下地狱。” 看着晋昭苍白的脸,周桓怔忡一瞬,转而讥讽道:“亏你还口口声声为他们申冤,竟半点不曾了解他们……又是个沽名钓誉的‘诤臣’。” 晋昭反唇相讥道:“陛下倒是了解明氏……明知他们忠心,还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他们是忠心,可他们忠的是我吗?” 周桓冷笑道:“他们忠的是大延!那龙椅上坐着谁,他们就忠于谁,若那九五之位上还留着明氏的血,那便更好了!” 晋昭道:“这些只是你的猜疑!” “猜疑?”周桓站起身来,“自大延建朝至今,这种事发生的还少吗!当时他们是忠心不假,可往后呢?待那个孩子出生后,面对唾手可得的皇位,他们不会动心?纵是明道熜、明璋无心,那明氏那些旁支呢?凌霄军那些部众呢!中秋宫宴封七十二臣,大延武将大半都与明氏一体,他们是忠心……那些人不会推着他们更近一步?什么狗屁的忠心,权力面前母子之情尚能随时间流逝变形,何况君臣!” 室内骤然静了下来。 晋昭望着周桓,心里已经不知是恨还是无力。 她骤然笑了起来。 是了,从她选了周桓的那一刻起,明氏结局已经注定。 当年诸路皆死,唯一的生路竟只有舍了凌霄军归隐山林一条。 累世的功勋,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只可惜她当年无知无畏,一心想做些什么,竟拿着催命符当砝码。 晋昭笑了许久,直到喉间腥气翻涌,一口血吐了出来。 “那臣想问问陛下……” 晋昭抬手抹去唇角的鲜血,掩下眸底的悲戚:“您的目的达到了吗?” 周桓脸色难看,看着面前骨瘦如柴的身影许久不言。 第110章 良久,他道:“如今的局势,他们应该都跟你说了……业州之困,你能解是不是?” 晋昭嗤笑一声,无力地靠在床头:“我一个病的要入土的人,如今翻身上马都困难,陛下还指望我去前线杀敌?” 周桓道:“可以谈判。” 晋昭道:“兵临城下才想着谈判,是不是有些晚了。” 周桓见晋昭的模样,心知她已有计策,问道:“你想要什么?功名利禄,朕都可以许你,宏义门之事,朕可既往不咎。” “陛下许的名利,臣受不起。”晋昭道,“我只要明氏平冤。” 周桓恼怒:“你到底想怎样!” 晋昭道:“前朝慧明将军蒙冤受辱、举族下狱,平冤昭雪后,宣帝下罪己诏,昭告天下……” “你想让朕下罪己诏?”周桓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 晋昭往后仰了仰,合上眼道:“如今那仆固辛的刀就在头顶,陛下若愿成亡国之君,臣无话可说。” 周桓似是气极,瞪了晋昭许久,而后拂袖而去。 “哐当!” 门被摔得来回晃荡,彻骨寒风灌入屋内。 “咳咳……” 晋昭捂着胸口,眼底寒凉得可怕。 * 建昭二十年,回纥发难,仆固辛一路南下,连破二十城,铁骑弯刀直抵大延咽喉。 初五,回纥兵临业州,满朝文武束手无策,业州府城破之际,裴筵、吴双二人挺身而出,带着监修河道的两千兵马守城十余日,仆固辛欲进不得。 帝大喜过往,暂升裴筵为大将军,领业、青二州兵马,命其击退回纥贼兵。 然刀兵锈钝已久,纵裴筵兵法奇诡,依旧不敌。 二月十三,业州城破。 …… “大延危矣……” 已是初春,霖都的雪却从未停过。 御史台几位小吏低头扫着砖面的薄雪,听一旁上了年纪的文书哀叹,顿时大惊失色。 “张先生可别这么说。” 那白脸小吏脸色愈发白了,他抬手在脖颈间一划,压着气声提醒道:“要杀头的。” 那张先生只是摇头:“老夫一个半截入土的鳏夫,哪计较这些……” “您为御史台做了一辈子的事,圣人定不忍责罚您。”小吏哭丧了脸色,“可哥几个还年轻啊……” 要说别在他们面前说,自己想死莫牵累了旁人。 张先生自然听出了他的弦外音:“业州已破,贼寇五日之内便能到咱们镇霖城外了,年不年轻的,到时候只怕都是那刀下亡魂,再不然……” 张先生眯起眼:“你们想做亡国奴?” 小吏们顿时摆着手说不敢。 /:. “到时候回纥来了,我就甩个麻绳将自己吊死。”张先生冷哼一声,“定不当那贼寇俘虏。” 小吏们皆低头不语,只兀自加快了手上速度,扫把刷在砖面刮得沙沙响。 见这一块的雪扫净,他们向张先生作揖过后便往后边去了。 “这老匹夫……” 见远离了张先生的视线,其中一人咬牙道:“他是在御史台风光舒服了一辈子,现在年纪大了,死也就死了……还非得踩我们一脚,显得他多高尚!” 那白脸小吏连忙扯了他的衣袖,示意他低声些:“快别说了,张先生确实为衙门尽心尽力了一辈子……当年他儿子重病,就是因为要处理台里的事,他没赶回去……他腿上的毛病也是……” “那干我何事!”另一人显然心中有怨气,“他尽心尽力,我们难道偷奸耍滑了?自打五年前来台里做事,我什么时候懈怠过?” 说到此处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儿子重病死了……我儿子还没出生呢!你不知道,那些街坊邻居都怎么说愿娘的……” 他自两年前娶妻,至今无所出,旁人大多不会以此事怨怪男子,是以流言蜚语都落在妻子一人头上。 可只有他知道,这两年台里忙得脚不沾地,大人们点灯熬油,苦得他们这些小吏也得留在台里伺候,每每深夜到家,天不亮又出门,将妻子一人留在家里面对公婆,他心中愧疚,却又实在抽不出精力彻底解决这事。 那白脸小吏尚未娶亲,接不上话便沉默了一会才道:“嫂嫂定不忍责怪你的。” “她不怪我我才难过!” 那人道:“那死老头想死就去死,我偏要苟活,什么亡国奴……我自认从生下来就没做过什么坏事,为衙门里尽心尽力,现在贼兵来了,那是那些当兵的不行!凭什么要我去守节。” 那白脸小吏叹息,欲再劝,抬头却看见一旁的窗边有一人影。 他脸色一变,作揖道:“晋大人。” 今日难得的太阳,晋昭关在房中数月,便想着看一看这好天景,不想正撞见了这两人的对话。 她微微颔首,不置一词,只关了窗又将视线转回屋内。 白脸小吏惊慌一瞬:“怎么办……” 另一人摇头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听就听去了……晋大人不会在意这些闲话。” 而且她如今身在狱中,自身难保,哪还有精力来管他们。 “这就好……” 白脸小吏顿时松了口气,不忘提醒道:“你这些话,心里想想就算了,这么嚷嚷,让人听去了可不好……” 二人渐行渐远,屋内的晋昭却敛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午后的圣旨传来,打碎了这一室宁静。 第97章 初春降(1)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欸……你听说了吗?晋大人出狱了。” 平日喧闹的茶馆冷清不少,可仍有几名茶客窃窃私语。 “说是免了他的职位……宏义门之事不了了之……” “那仆固辛兵马停在三百里外,正叫嚣着让公主和亲……陛下封晋大人为景阳侯,让他去前线和谈。” “和谈?陛下真的打算同意和亲?是选哪位公主?” “都兵临城下了……也没得选了啊,至于公主,咱们大延还有哪位公主?” “你是说端云公主?”闻言那人惊讶道,“从前和亲不都是择宗室女……端云公主?陛下怎的舍得?” “你这话说的。”有人一声嗤笑,“从前能和现在比?再者,陛下舍不得又如何?那仆固辛就在不远处,若能舍一个女人换一国安宁,可比割地赔款来的划算,端云公主受万民供养,这是她应该做的。” …… “儿臣身受万民供养,理当为国排忧解难。” 紫阳殿内,周珑跪在地上,背脊 笔直,脸上却再无往日对父亲的依恋,只有眼底无尽的冷漠。 她勾唇讽刺道:“这可是父皇想说的?” 周桓看着周珑脸上的神情,叹道:“你还是在为你母亲的事恨我。” 事到如今,周珑装都不想装了:“不该恨吗?” 她抬起头,目光凌厉:“究竟是多大的仇?要将枕边人破腹取子?还是父皇您本就无心,什么宠妃、什么公主……都是你达成目的的工具罢了。” 周桓皱了眉:“阿节……” “父皇不必在此装作慈父了……” 周珑眼里的戾气盖也盖不住:“父女情深的戏码,儿臣演够了。” 她一直都清楚,周桓对她的宠爱,无非是为了世人口中那个“爱女”的贤名罢了。 只是从前她敬他、爱他,纵是察觉到这真情里夹着私心,她也不在乎。 可母亲血肉模糊的身影历历在目,周珑只恨不能将周桓的肚子也剖开,看看里边的心究竟长什么样。 她站起身道:“无事我是掌上明珠,为你脸上添光,有事我就是受万民供养而不肯履责的懦夫……只可恨我女儿身,但凡我是个男人,定然亲征前线,死也要死在百姓之前,而不是学父兄一样,躲在女人襦裙之后。” 周桓动怒:“你!” “朝堂分权时没我的分,国将危矣倒跟我提万民供养……只是这万民供养的又何止是儿臣?这满朝文武、王公贵族,哪个不是趴在百姓身上吸血?光是那唐毅府中抄出的白银都不知能‘供养’多少个公主……和亲?裙摆下得到的和平,能心安吗?”事到如今,周珑根本懒得理会什么君威、什么父权,“兵甲不利、国库不殷,四面皆敌时你们忙着权斗贪渎,如今眼看国破倒想起女人了。” “父皇若要儿臣和亲,儿臣不敢抗旨,只是不知,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时和谈能撑几日?”她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给周桓,“只可恨我大延朝堂,从帝王将相到兵卒小吏,竟无一人有血性,一个个都是纸老虎,欺软怕硬,空担丈夫之名,实则卑怯无能。” 见周珑如此,周桓大怒,一把将桌面茶盏甩向地面。 “啪!” 上好的玉盏碎裂一地,可殿外人置若罔闻,只越行越远。 周桓死死盯着周珑的背影,却又拿她没有办法。 第111章 如今指望她去和亲,杀不得、打不得,她是大延的公主,自己的女儿,若说从前还有沈莲菩做牵绊,如今却真是无所忌惮了。 事到如今,周桓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小瞧了这个女儿,可惜为时已晚。 原以为禹州之事,她只是被晋昭他们利用,如今看来,只怕周珑早有野心,若是自己没醒这一遭,只怕她要踩着周蒙做摄政公主。 “陛下。” 殿外忽然来人通传:“景阳侯到了。” 紫阳殿内冷清,晋昭甫一踏入殿内就看见砖面上的碎玉残茶。 她只扫了一眼,便低头不语。 “朕答应你。”周桓道,“为明氏平反,一切荣光恢复往昔。” 晋昭闻言,仍旧立在原地不动。 人都死了,要这些虚名有什么用呢。 周桓见状,又道:“当年明氏案所有受牵连者都会的到补偿。” 晋昭仍旧无动于衷。 周桓沉默下来。 殿内空气近乎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周桓才道:“罪己诏……朕可以下。” 只一瞬间,他似乎苍老了许多:“但,朕又怎知,你一定能退敌军?” 见面前人仍旧沉默,周桓道:“你此去,若能解大延危难,朕自会下诏。” “陛下在臣这,可没有什么信誉可言。” 晋昭抬眸道:“臣此去若不成,自当作两军阵前祭品,可若成了,敌军一退,危难解除,焉知陛下不会反悔,与我秋后算账?” “你……” 周桓动怒,但晋昭无动于衷,只纹丝不动与他对视。 周桓一口气提在心口,恨不得马上斩了晋昭。 二人就这样隔空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周桓泄了气:“好……朕答应你……罪己诏,朕写。” 心中石头落地,晋昭抬手作揖:“臣告退。” 周桓心有不甘,又喊住她:“罪己诏朕可以下,但你!此去若不能退敌,朕便让人找出这些年与你接触过的人……还有你晋氏宗族……让他们跟你一起陪葬!” 晋昭前行的脚步霎时一顿,她回过头,掠过重重殿门看向身在阴影中的周桓。 周桓以为自己的威胁起效了,可晋昭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她道:“陛下若想大延此患能解,那人心血肉熬的的汤药,还是停了为好,重佛信道不如少杀生,权当为大延积福了。” 周桓神色一变,他心惊道:“你怎么知道……” 可晋昭早已回头,只留了个背影在阶上。 一阵冷风灌入殿内,呛入周桓咽喉。 “咳咳……” 鲜血溢出唇角,周桓捂着唇咳得撕心裂肺,可他满脑子都是当年东里箬诡异的笑容。 “两对蛊……同心锁……长命锁……可别选错了。” “同心锁……长命锁……” 周桓从不信这长生之术,可此刻,却不由得胆寒起来,他盯着殿外愈行愈远的身影,忽然明白了什么。 “竟真的是你……竟是我……是我亲手将你召回……” …… 建昭二十年,二月十五,明氏沉冤昭雪,帝悲恸,下罪己诏,严惩当年明氏案所涉官员,恢复镇国公府名爵,然明氏无人能继。 昔年明氏案所涉者几无幸存,纵朝廷有心补偿,来领偿金的也只有零星几人,一时世人唏嘘。 回纥兵临城下,御史晋昭获赦出狱,封景阳侯,受命持节,孤身入敌营,代大延和谈。 然其出行不过半日,宫中传来噩耗,陛下重病,太医院束手无策。 敌军在前,陛下危重,太子周蒙少不经事,一时间大厦将倾,举国安危皆系一人。 …… “哐当!” 羽箭如风,钉在车板上。 摇晃的马车顿时停下,只听外边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官话喝道:“说了只接一人,让你们来谈的人自己下车走过来!” 驾车的士兵顿时暗骂一句,而后侧首对车内道:“晋大人,这……” 车内的晋昭睁开眼,拢了拢肩上披风俯身钻出马车道:“你先留这吧。” “是。” 晋昭下车,却没有马上前往回纥大营。 她拔下车篷下的羽箭,垂眸,指尖细细抚过箭身。 “这回纥贼兵当真都是蛮人。” 士兵义愤填膺道:“到底是使节来往,竟这般无礼。 ” 见晋昭抓着羽箭不语,士兵也打量起她手中物来。 “这是……”士兵睁大了眼。 晋昭抬手,按下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你先回去,明日此时,来此地接我。” 语罢,晋昭便取了符节往营地走去。 她抬眸望向营地里幸灾乐祸的回纥士兵,若有所思。 到底是初春已至,郊外碧草生得茂盛,回纥营地坐落在平原之上,遥望着不远处的霖都。 这些兵马势如破竹,几乎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一路南下,却又生生停在了国都之前。 站在城内的角度,纵是仆固辛叫嚣阵前,对大延朝廷几番羞辱,但敌军终归留在城外,没再进一步,反而给他们留了个喘息之机。 但站在回纥的角度呢? 这些人深秋起兵,一路离家南下,如今眼看功成在即,他们却不一举拿下镇霖,反而停军羞辱…… 晋昭单手持节,一手抓着羽箭在指尖轻轻转动,所有的信息在脑中转了一圈。 她望着眼前的回纥军旗,眼眸愈黑,仆固辛少年老成,素有狠辣之名,不像是意气用事、好大喜功之人…… 不知不觉间,晋昭已至营地之外。 “吱呀——” 栏栅被推开,引路的人上前:“你就是镇霖派来的使臣?” 晋昭道:“是。” 营地内霎时一阵哄笑。 回纥语此起彼伏:“这延国没人了,派这么个小白脸来和谈,莫不是以为咱们可汗好男风?” “若真这么怕,早些将公主嫁过来,我们可汗一高兴,待入镇霖,说不定少杀几个……” 听了营地内的调笑,引路人霎时冷了脸,他眼神示意边上人都闭嘴,而后又回头看晋昭脸色,见她面不改色,只当她听不懂回纥语,便道:“我叫仆固律青,是可汗亲卫,随我来吧。” 晋昭颔首,抬步跟上了仆固律青。 一如军营,晋昭便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他们三两聚集,靠在道旁,俨然如看猴一样盯着晋昭。 晋昭倒也不卑不亢,只目不斜视,一路随着仆固律青往里走去。 待往营地深处,周围却又安静下来,士兵们忙着操练,整装有序,纵有人注意到生人,也只是警觉地扫了眼,见了仆固律青后又马上将视线收回。 第98章 初春降(2)大延境内,人比粮多…… 二人一路行至帐前,晋昭抬眸瞥了眼不远处的深黑营帐后,便跟着仆固律青进了帐内。 “可汗。”仆固律青行礼道,“延国使臣带到了。” 晋昭望向帐中人影。 这仆固辛名声在外,民间偶有流传其画像也多是些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凶神,未成想竟只是个少年人模样。 也是,细算其年纪,他也不比周蒙大多少。 仆固辛未着战甲,一身常服,编发随意披散着,他回头,看着帐帘前清瘦单薄的人影扬了扬眉,只道一句:“还真让她说中了……” 晋昭开口,说出的却是回纥语:“‘她’,是何人?” 仆固律青顿时回过头:“你会回纥语?” 仆固辛轻笑:“那倒省了我一番功夫,阿青,出去吧。” 仆固律青又深深看了眼晋昭,张嘴,想同仆固辛说晋昭在营前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 “可汗并不打算撤兵吗?”晋昭却先一步开口道,“所谓和亲、和谈,权宜之计罢了。” 仆固辛神情未变,只抬手,示意仆固律青离开。 待仆固律青离开后,他才走到案边,示意晋昭坐下,失笑道:“真该割了那些人的舌头。” 晋昭只低眸将手里的羽箭平放到案上:“贵国后备不足,以战养战,不知还能撑多久?” 案上的羽箭并非回纥所制,这是大延的羽箭。 仆固辛神色冷了许多。 “我本以为贵国是因为隆冬难过,这才举兵南下。”晋昭继续道,“现在看来似乎不是,或者说,不全是。” 仆固辛往后仰了仰,冷笑道:“我回纥兵强马壮却只守着关外那么点地吃苦,历来都是成王败寇,没有让弱国富庶安逸,却让强国食不果腹的道理。” 晋昭道:“那敢问可汗,这段时间,可真心觉得大延富庶安逸?” 仆固辛脸上一僵。 “回纥各部分散多年无主,人心杂乱,统御起来很难吧?”晋昭道,“纵是武力镇压,可您心里清楚,你没有根基,底下的老人各怀鬼胎,随时都能找机会把你这个新王扯下去。” 第112章 她盯着仆固辛的眼眸发亮,直道出了他心底的想法:“倒不如来个一箭三雕,带着部族发兵敌国,立一立你的威望,也借外力迫使民众一心,赢了抢粮抢地,输了……正好让那些反对你的、和你不同心的死在战场上。” 仆固辛见被拆穿,倒也没有恼怒,只大方承认着接过话茬,嘲讽回去:“谁料你延国官员看着富得流油,人没帮我除掉,青州反给我留了一地茶梗子。” 他一路南下,金银珠宝是得了不少,但却买不到粮,开了各地粮仓,却发现大多都被硕鼠啃了个干净。 这延国军队大多是绣花枕头,一击溃散,甚至还不如青州的起义军能打,也只有到了业州,裴筵守城灭了他不少人马,可最后也没撑多久,反而死前还烧了当地仅存的粮仓。 如今他粮没抢到,想害的人也没害成,如今军中士气正高,贸然退兵底下的人定不肯,仆固辛骑虎难下,只能一路南征了。 谁料这延国竟真一人都站不出来,任由他直达京都,才派了个文臣出来和谈。 仆固辛想象不出,就这样一个国家,当初是怎么将北部众盟打得粉碎的。 他道:“本只想打家劫舍过个暖冬,不想半推半就的,竟要吞国了。” “贵国真的觉得,大延无人了吗?” 听了仆固辛的话,晋昭道:“我今日只一句话,大延,你吞不下去。” 见晋昭眼神凌厉起来,仆固辛道:“吞不下?我四个月就能打下你们一半的土地,你和我说吞不下?” “那是因为有人内应,不是吗?”晋昭道,“回纥兵马出其不意,借着胡氏给的情报,趁着我军士气低迷,方才能一泻而下,可之后呢?打城容易守城难,贵国守得住这些吗?” “且不论你军异地行军,如今战战得胜自然欣喜若狂,可我大延东部、南部仍有兵马,他们可不是北部胡氏带的那些草包。” 晋昭与仆固辛对视上,分明代表着战败弱势一方,可她气势上却丝毫不让,反而咄咄逼人:“大延两百年底蕴在此,一时失利而已,可汗真能保证贵国一战不败吗?如若受阻,这些人不会心生怨怼?” 仆固辛冷笑:“那我辛苦来一趟,你叫我空着手回去?纵是我愿意,外头那些人你可看见了,他们都叫嚣着杀入镇霖呢。” “可你才是他们的王,不是吗?”晋昭道,“与其如今两国对抗,让漠北坐收渔翁,不如和谈休养生息。” “你这态度可不像来和谈的。”仆固辛无奈摇头道,“看来已经想好条件了,说吧,准备赔多少。” 晋昭面不改色道:“青州。” “就青州?” 仆固辛闻言嗤笑:“你当我傻呢?就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我要来干什么?” 本就是个种不出粮食的地方,受胡昌季启明多年压榨,青州如今就只剩叛军跟茶梗了,那地方无疑是个烫手山芋,延国丢都来不及的地方,竟想用来敷衍他? “并非将青州割让给你。” 晋昭道:“大延国土寸步不让。” 仆固辛:“那你想干什么?” “可汗经过青州时,应当注意到了,那有很多茶叶。”晋昭道,“其中最上乘的,卖到西洋,一饼可值百贯钱。” 仆固辛霎时静了下来。 晋昭继续道:“您如今将惟镛谷关口封住,便是将青州的财路斩断了。若能放开关口,大延愿与回纥交好,共享商道。” 仆固辛皮笑肉不笑:“这只是你们的好处吧。” “事若能成,青州三年内茶叶贸易收入愿分贵国三成。”晋昭道,“二国建立互市,来往贸易,青州如今是只有茶叶,可我大延物产丰饶,南部余粮、衣物皆可运往青州销售,贵国畜牧发达、首饰刀兵工艺精湛,亦可销往我朝。二国互补不足,增进营收,何乐而不为?” “这么麻烦。”仆固辛道,“我直接抢不好吗?” 晋昭倒也不恼,只笑道:“您也看到了,如今大延境内,人比粮多。” 最后四个字意味深长,仆固辛听出了晋昭话后的意味:要钱没有,若执意要打,他们也跟他死磕到底。 他又想到青 州那群起义军,一帮从未训练过的平头百姓,茶梗果腹也能让他们不堪其扰。 仆固辛眯起了眼:“你在威胁我?” “不敢。”晋昭淡然道,“只是与可汗道清其中利弊罢了。” “你就不怕我现在就将你斩于营中!” 仆固辛一把抽出弯刀横在晋昭颈间:“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们可不守你们这些中原人的规矩。” 刀刃冰凉甚至还带着血腥气,正死死贴在晋昭脖颈,仿佛下一步就要划开她的喉咙,让她命丧于此。 可她眉峰动也不动,面若平湖道:“可想好了,我若命陨此地,大延、回纥,再无和谈余地。” 说着,晋昭单手捏着刀背往自己脖颈间抹去:“待东南援军一到,我倒想看看,回纥是耗死在我大延土地上,还是受漠北背刺一刀。” 面前人颈间鲜血滚落,仆固辛没想到晋昭真敢把刀往自己脖子上抹,顿时拍开她的手,将刀收回。 晋昭见状,笑着往后仰道:“看来可汗心中已有答案。” 仆固辛冷声道:“你的骨头倒比那些人硬。” “可汗是说胡氏?”晋昭道,“听说他们一族,在您这谋了个高官……” “是又如何?” 仆固辛又坐回椅子上,他看着晋昭笑道:“我瞧你也不错,可要弃暗投明,入我麾下?” “若真‘弃暗投明’,可汗敢用吗?”晋昭意味深长道,“今日背叛大延,明日便能卖了回纥……” 仆固辛自然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道:“人家举族投靠,诚意十足,我若背弃,岂不是让天下所有欲投靠我回纥者望而却步?” “是。”晋昭不再多言。 “你提出的条件我还要再想想。”仆固辛道,“今日暂宿营中吧。” 商路贸易这些并非仆固辛所熟悉的范围,他自然需要时间考虑,更何况需要处理胡氏还得借她这个延国人的手,留宿营中的请求在晋昭的意料之中。 她起身道:“听闻可汗营中有一女祭司,在下久仰其名,不知可否一见?” 仆固辛闻言,笑道:“她说你会要求见她……去吧……” 听了仆固辛的话,晋昭越发断定如今局势与东里箬有扯不开的关系。 她眼中神色冷下,转身随着被招入帐中的仆固律青走了出去。 “东里大人畏光、甚少见人。” 一路上,仆固律青不忘提醒晋昭道:“平日这个时候多在静修,但今日却特地遣人告知了可汗,说要见你。” 晋昭神色愈冷,敛眸道:“倒是难为她。” 仆固律青没注意到晋昭的异常,小心翼翼掀起深黑色帐帘:“东里大人,延国使臣到了。” 营帐内火光幽微,衬得东里箬的面具愈发狰狞。 她睁开眼,对帐外漏下的一角光亮笑道:“请进吧,阿珩姑娘。” 这是西南语,仆固律青没听出不对,引着晋昭入帐后,便离开了。 帐帘落下,周身又陷入一片漆黑,只有东里箬身前火光微亮。 她抬手摘下面具,惨白的面容在红光后显得愈发妖艳如鬼。 晋昭细数着与此人有多少年没见。 二十五年,整整二十五年,面前人容颜不改,岁月没能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直到此刻,晋昭终于信了那些个“神仙面,长命锁”的传言。 第99章 初春降(3)昨日东里箬向我请辞,景…… “阿珩姑娘。” 东里箬笑容一如当年,仿佛还是那个纯真的苗疆少女。 她问道:“可还认得我?” “当然认得。” 西南方言娇俏灵动,曾经熟悉的称呼又响在耳畔,几乎要将晋昭拉回到二十五年前。 她扯着唇道:“只是你老得我不忍看了。” “啊!” 东里箬惊叫,连忙扯过铜镜,细细打量自己的脸。 火光边铜镜如水,镜中人面颊莹白如玉、红唇似血,哪有半点老态? 她轻笑一声放下铜镜,望着晋昭道:“阿珩姑娘,你又打趣我。” “确实老了。” 晋昭一步步走到东里箬面前,隔着火光,近乎是面贴面地打量她:“面容养的再好,里面装着的人也已经老了,我只看到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妪,在这顶着张死人脸装嫩。” 她最懂怎么激怒她。 可这回东里箬却并没有动怒,她眼珠被火光映得噌亮,看着晋昭道:“那你呢?不也是恶鬼装新躯?你如今能好好站在我面前,不正是因为周桓腹中的人心?” “噌!” 雪光一闪,刀刃便已横在东里箬颈间。 东里箬见状笑道:“你很清楚,我若死在你手里,什么和谈便都不作数了。” 第113章 “是吗?” 晋昭手执匕首,刀尖顶着东里箬的皮肤往上划,带出一路血痕,最终压在了她引以为傲的脸庞上。 晋昭看着东里箬紧锁的眉头,笑道:“这仆固辛看着可不像盲信鬼神的人,如今仗打完了,你觉得你一个装神弄鬼的还有利用的余地?” 刀贴在脸上,东里箬不自觉紧张起来:“你想干什么?” “少装糊涂。” 晋昭手腕一带,匕首在东里箬脸上拍了拍:“你知道我要来不知道我想干什么?” “若是要解蛊,恕我无能为力。”东里箬笑容里带着残忍,“蛊虫流于血脉,你便是将心剖开也解不了。子蛊只会不断地吞食人心来供养你,阿珩姑娘,你不是最看不上这些邪门歪道吗?现在靠着这些东西活着,不知作何感想?” “作何感想……” 晋昭直起身,将匕首收回袖中:“没什么感想,这蛊你解不了,我就只能进宫弄死周桓再自裁了,早知道兜兜转转竟还是要来这么一遭,当初就不费心费力地谋划那些事,白瞎我在齐州苦读那么些年。” 东里箬脸上一僵。 晋昭似是想起什么,歪歪头看着她道:“对了,这仆固辛知道你是靠吃腐肉才能青春永驻的吗?他若知道了……” 东里箬抬头瞪向晋昭:“知道又如何?我吃的都是战场上死的。” “是。”晋昭顺着她的话道,“死一天的还不行,一定要三日之内的,三日之内的还差点意思,最好是一日半日内面容清秀的年轻人。” 神仙艳这等蛊王与旁的蛊不同,它有灵性,只会越来越挑。 东里箬:“你怎么知道……” “你说,仆固辛若知道你利用他引起战火,他会怎么想?”晋昭讥嘲道,“拿你烧了祭天?” 东里箬:“那又如何?南下是他的主意,只不过假借鬼神掩饰野心而已,要利用也是他在利用我!” “哦?”晋昭道,“那他现在想停战了,却找不到机会……这时候要有人告诉他,这所谓的东里祭司其实根本通不了鬼神,一切都只是为了挑起战乱,以便自己青春永驻……你说他会不会顺水推舟,将罪责都推到你身上?” 东里箬顿时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你敢……” “我有何不敢?我正盼着这回纥退兵呢。”晋昭笑道,“如今两方僵持不下,杀你一个歪门邪道祭旗,达成和谈,不是皆大欢喜吗?” “而且我还有一事不懂。”晋昭看着东里箬,“都道蛊王珍贵,每一任灵巫终其一生也只得一只,大多都看得比命重要,你为何要用在我身上?莫不是真的爱慕我?还是周桓?” 见东里箬鬓角落下冷汗,晋昭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这么多年,我好像从来没问过,姑娘年方几何了?” 话到此处,东里箬终于扛不住,道:“蛊能解。” 看着东里箬的表现,晋昭心知自己猜对了,开口却道:“不必了,杀个人解决的事,就不借你手了,谁知你会不会又耍些伎俩暗害。” 东里箬像是真的害怕晋昭去杀周桓,拔了刀就往她身上扎。 “哐当!” 火盆被踢得移了位,霎时火星震起,晋昭牢牢抓住东里箬的手腕,神色莫测道:“若问世上哪里最安全,玄重宫城确实是其一……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利用皇帝给自己当子蛊。” “你……”东里箬没想到晋昭这么快就能猜出自己在做什么,“你怎么知道……” “真正的母蛊在你身上吧。” 可晋昭一把甩开她的手腕,神情淡漠道:“还是我身上的也是子蛊?” “不,你身上的也是母蛊。”东里箬颓然坐下,“长命锁双生,母蛊有两只,本不需要子蛊便可长生,只不过其中一只被神仙艳吞下了。” “当年我杀师夺蛊,不想被那老不死的暗算,为了活命,这才种下其中一只,只是两只蛊王只能存其一,神仙 艳吞了那只长命锁。 我的伤是治好了,只是两只母蛊同命,一只被吞噬,另一只母蛊也跟着迅速衰弱,我为了保全长命锁,这才炼出子蛊,子蛊没有人体供养也活不长久,我只能不停地杀人炼蛊,但很快就引起官府的注意……再后来就碰到你带着周桓来逃命,知晓你们二人身份后,我觉得长命锁种在你们身上,定然比我自己亲手去杀人来得要好,毕竟达官贵人嘛……想采几颗人心定然轻松。而当时周桓又正好让我给你种情人蛊……” 说到此处,东里箬看向晋昭:“解蛊……我是没办法解,但可以帮你将蛊引出来。” “引出来?”晋昭皱眉,“那子蛊呢?” 东里箬不语。 晋昭转身,作势离开:“我这就去告诉仆固辛,你那些什么‘神仙艳’……” “唉……等等!” 东里箬见状,连忙着急喊住晋昭。 “看来你还是会算数的。”晋昭回头看着她,“不能长生和马上死,你选哪个?” 东里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憋了许久,才道:“你知不知道,母蛊取出来你就……” “知道。” 晋昭看着东里箬,平静道:“这具身体九年前就已经在棺材里了,而我更是个死了十五年的人,如今明氏冤屈洗净,我自无所牵绊,只想入土为安。” 东里箬张张嘴,几次想说的话又憋回嘴里。 是了,对于这么一个人,她能拿什么诱惑她呢? 二人对峙良久。 直到火盆中又一粒火星崩飞,东里箬一声叹息,妥协了下来。 她转身去往一处案边,取出一只玉盒扔给晋昭。 晋昭接过玉盒,打开后,发现里边躺着一枚金锁。 “夹层里有颗药,你吃了。” 晋昭道:“我现在还不能……” “我知道,不会让你死在营中的。” 东里箬道,“这药三日后才生效,到时候你放血就行。” 晋昭又问道:“那子蛊呢?” “母蛊离体便会湮灭,子蛊自然也存活不了。”东里箬接话道,“周桓也好,我也好,该活多久就活多久……” …… 即至次日,晋昭走出营帐时,正撞见仆固辛在校场练箭。 “唰——” 羽箭飞过晋昭耳侧,径直扎到她背后的木柱上。 边上围观的人顿时哄笑。 晋昭却似是半点不恼,回身拔下羽箭,来到仆固辛身侧。 她将羽箭投入箭筒中:“这羽箭用一只少一只,可汗当省着些才是。” 仆固辛自然听出晋昭是在揶揄他,脸上笑意略减。 但他似乎也并不在意,再次对着草靶张弓:“昨日东里箬向我请辞,景阳侯有什么思绪吗?” “没有。” “簌——” 羽箭飞出,带着破空声正中靶心。 仆固辛回头,琥珀色瞳仁死死锁住晋昭:“真就这么巧?她在我回纥安安稳稳当了三年的祭司,与你一见面她就要走?” 晋昭没理会仆固辛的审视,顺手抓了支箭递给他:“也未见得是巧合,也许是看贵国好运将尽,想早些脱身。” 晋昭话里的火药味极重。 仆固辛冷笑一声,没接她手里的箭:“你是真不怕死,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拿你祭旗?” “可汗真的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动怒?” 晋昭回看向仆固辛,气势上半点不曾让步。 此人心思深沉、极度自信,又确实有傲人的本事。 这样的人最难激怒,所谓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也大致如此了。 自入回纥大营,看似是晋昭在对仆固辛威逼利诱,可实际主导的还是他。 仆固辛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几番威慑使臣也不过是想逼大延让步更多。 谁料这延国将士各个中看不中用,最后派来的小白脸却反而是个胆大包天的。 他道:“你的提议,我可以接受,只是,青州茶叶我要分五成利……还有,和亲一事不能免。” 晋昭顿时侧目。 仆固辛道:“不和亲,怎么定盟约?也别拿旁的宗室女来糊弄我,我只要端云公主。” 晋昭摇头:“茶叶最多三成利,至于端云公主……” 她垂下眉目思忖着,于大延而言,回纥有仆固辛这样的可汗无疑是个威胁。 他如今根基不稳,才会如此着急地想退兵。 可日后呢?仆固辛的野心绝非小小一个回纥能装的下的。 今日局面定会在此上演,只是到那时,谁又能真正救大延于危难? “公主可以去回纥。”晋昭道,“只是不能是和亲,而是以我大延使臣的身份前往,三年为期,适时若盟约还在,公主便继续留在回纥,若是盟约不存,公主需完好无损地回到大延。” 仆固辛显然不满意这个结果。 “若要让步也不是不行。”他将手中长弓递给晋昭,“你对我胃口,我给个机会给你。” 第114章 晋昭接过弓箭,深深看了眼仆固辛。 仆固辛道:“你我比比箭术,若能赢我,盟约就此定下,若不能……” 他抬手接过亲卫递上的弓,搭箭射出一气喝成。 “嘣!” 草靶被羽箭穿透,摇晃数下才稳了下来。 仆固辛道:“我便攻入镇霖,刀抵咽喉,适时看看你那皇帝老儿会开出什么条件?” 耳畔骤有风起,晋昭猛地拉开长弓。 “簌——” 她松开手,羽箭飞掠而出,扎上草靶,正中红心。 “一言为定。” …… 建昭二十年,二月十六。 回纥兵危镇霖,国将倾,景阳侯晋昭入敌和谈,回纥王欲难之,与其校场试箭。 百步悬铃,下坠龙眼,龙眼落而铃不响者为胜。 昭引弦搭箭,百发百中,颇具明道熜遗风,回纥王不敌,击节叹赏,与之结拜兄弟,盟约就此落成。 回纥兵退,国难得解,青州开放互市,同年端云公主出使回纥,惟镛谷商道再开,二国迎来数年和平共荣。 这是史书后话。 而此刻的晋昭正立在回纥营外,眺望着远处的镇霖。 天为穹庐笼罩而下,此刻的国都竟显得那般的渺小。 她抬起手,酒杯倾斜,玉液琼浆洒向土地,不知是在祭奠谁。 “晋大人!” 马车上的士兵呼唤她:“如今春寒,您病体未愈,快些走吧。” 晋昭回头,颔首。 “好。”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