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宿仇夫君死了吗》 第1章 [古装迷情] 《今天宿仇夫君死了吗》作者:瑞羽长离【完结】 简介: 集妹狗文学青梅竹马反目成仇包办婚姻有白月光恨海情天追妻火葬场破镜重圆的狗血大成之作。 【高亮】文案所有涉及剧情都有伏笔,不建议大家轻易相信任何一个字和任何一个人(比心) 忠烈遗孤白雪亭和鸣凤司指挥使杨谈是皇城人尽皆知的死对头。 杨谈以谋逆之罪一箭射杀了他和白雪亭的老师,白雪亭便设计让他的朱砂痣表姐贤妃被打入冷宫。 一纸赐婚诏书,血海深仇的两个人被绑在同一屋檐下,相看两厌,恨不得掐死对方的怨侣一对。 皇后苦口婆心劝白雪亭:“亭啊,你看杨谈这么个容易得罪人的孤臣,你等他被算计死了继承他遗产呗!” 皇帝语重心长劝杨谈:“谈啊,雪亭父母双亡,老师也死了。你是她同门师兄,要担起照顾她的责任啊!” 大婚那夜,白雪亭一刀刺穿杨谈肩膀。 “你亲手杀了恩师,还好意思自称我师兄?” 杨谈握着刀刃,满手鲜血。 “我阿姐被你污蔑陷害入冷宫时,你也不曾手软。” 此后,白雪亭每天盼着老公死,杨谈每天求老婆下狱。但凡二人同时出现,必是血溅五步。 但偶尔星辰良夜,杨谈也会望着白雪亭的屋子想起少年时。 同在老师门下,白雪亭犯了错时,杨谈会挡在她前头。杨谈挨手板时,白雪亭会替他上药,呼呼伤口。 她那时叫他师兄,叫他哥哥。 「1」 成婚后,白雪亭人如其名,成天一身白纷纷。 杨谈实在看不下去,“你小时候天天跟花蝴蝶似的,现在是除了白衣服没别的衣裳可穿了吗?” 白雪亭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小声点。阿弥陀佛。我在给我死去的夫君披麻戴孝呢。” …… 杨谈咬牙切齿:“凭你这句话,我拼了命也要死在你后头。” 「2」 白雪亭本不应嫁给杨谈,她是舒王傅澜的未婚妻。 舒王芝兰玉树,可惜是个活不过二十五的病秧子。 杨谈烦他。 初成婚时,白雪亭致力于给他添堵。 不仅平日与舒王出双入对,宫宴列席,也堂而皇之坐在舒王身边。 弄得皇都人人皆知,杨指挥使的新婚妻子心仪舒王殿下。 偏每次杨谈与白雪亭吵架,舒王都托着病体来安慰白雪亭。 后来舒王为白雪亭受了重伤,濒死之际倒在白雪亭怀里,轻吻她唇角。 杨谈眼前一黑,立刻叫来亲卫—— 今天就是寻遍天下灵丹妙药,也要把舒王救活! 舒王要真是为白雪亭而死,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了! 「3」 白雪亭被冤枉了,受了天大的委屈。 杨谈来接她,她把脸别过去。 “在我面前还怕丢人?”杨谈用手掌轻轻抹掉她脸上的灰,“对我那么横,出去怎么还让人欺负了呢?” 白雪亭扑过去,抱着他的腰。 杨谈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哄,“不哭了,乖乖。” - 亭亭每日三省吾身:杨谈死否?吾夫死否?吾师兄死否? 谈:每天回家都能看到老婆在咒我死。 人设: 白雪亭(女主):舔舔嘴唇被自己毒死的刻薄mean妹,逮谁砍谁的暴躁杀星,但其实是很好说话的活菩萨,文化程度很高的女状元一枚。 杨谈(男主):狼子野心,醋缸成精,在外是年轻有为的权臣,对内是哥哥和狗,亭妹耳光给他打爽了的狗。 #杨谈唯恨白雪亭白雪亭唯恨杨谈# 让我们祝福这对怨侣生生世世纠缠不清/比心 阅读指南: 1.双che男洁,身心双洁,女主真喜欢过男二 2.地图/宫殿等参考唐,但大部分闭眼瞎编,架空免考据 3.狗血大杂烩,阅读过程中如有不适请保护自己速速离开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相爱相杀 励志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白雪亭杨谈配角傅澜顾今宵 一句话简介:老公你怎么还不死啊? 立意: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第1章 “我死之前,一定先亲手杀了你。” 章和二十三年三月,春日灼灼,芳菲正浓。长安城郊矮丘,窄道两旁,桃李簇密堆叠,满山暄妍。 骤然间,一声惊鸟嘶鸣,高亢锋利,震落一山春桃。 忽见花枝剧烈震颤,从红粉堆里横闯出一痕黑影,脚步微有踉跄,似是受了重伤,手中一柄犹淌血的长刀,刀尖震颤不已。 随后,一列绛衣官兵飞掠上山,踏碎落花满地,直奔那溃逃的黑影而去。 领头的是个年轻男子,金冠高马尾,长眉凌厉,一双墨色星目如鹰隼,横扫过山林桃花。 繁花错落间,逃犯已不见踪影。 “搜山。”男子声音清越稳当,“务必活捉!” “是!” 他手中寒月刀一振,高大身影凝成飞鸿一线,极快掠进窄小山林道。 树影环绕的一块山石之后,方才那逃犯瘫软在地上,分明已累极,却丝毫不敢发出丁点儿喘息声。 他自重重守备的鸣凤暗牢中险险捡回一条命,然鸣凤司到底是鸣凤司,穷追他到城郊,非要他死不可。 他死咬牙关,凝神听着细微的脚步,仿佛能瞟见绣着凤鸟暗纹的绛袍逐渐靠近—— 手中长刀微微震颤,如他摇摇欲坠的这条命。 忽地,一阵劲风袭过,“叮”一声,不知何处投来一枚碎石子,正正好好击中他藏身的这块山石! 两石相撞的脆响瞬间吸引了鸣凤司目光。 逃犯茫然不知背后还有黄雀,刹那浑身剧震,正要提刀最后顽抗,却见绛衣翻飞,一道寒光极为灵巧刁钻,似一片羽毛,倏地在他脖颈挠出一条血线。 男子迅速抬手卡住他下颌,寒声道:“说出派你暗杀证人的幕后主使,我尚可饶你一命。” 鸣凤司官兵循声赶到,迅速列阵。 但一息之间,那逃犯却已面色青黑,口鼻溢血,顷刻断了气息。 杨谈长眉蹙起,掰开那人嘴巴一看,果然是齿间藏了毒丸。 下属明珂见状,跳脚道:“既是死士,何必逃那么远!劳我追了那么久,竹篮打水一场空!” 杨谈将那人尸体随手扔开,冷冷道:“死士也是人,是人就想在阎王殿里寻条活路。” 这死士也算挺有本事,孤身潜入鸣凤司,意图杀了溃堤案的重要证人,事情败露后,不仅能在戒备森严的鸣凤暗牢闯出一条生路,还生生逼得鸣凤司众人追杀他至城郊。 眼见要落网了,才死心服毒。 明珂对着尸首啐了一口,又转向杨谈道:“也不知经这一遭,那伍沧肯不肯开口。” 杨谈拂开挡路的一枝粉桃,正要领人下山。 但不知何处吹来香风一缕,竟仿佛藏着凛冽杀气。 杨谈顷刻警醒,目光森冷,瞥向重叠花影之后,断然出刀。 明珂瞬间跟上,扬声喝道:“何人偷窥!出来!” 挟飓风而来的刀势被一柄细剑荡开,那力道不大,杨谈目光却倏地一缩,他生生收了刀,后退半步。 只见缤纷落英间,转出一道素色纤纤身影。 是个女郎。 跟在杨谈身后的明珂一愣。那女郎头戴帷帽,长长薄纱垂至半腰。通身的雪白,凛然一股寒气,独在腰间系了一条浓深的大红丝绦。 那红色太重了,明珂无端想到腰斩时迸出的鲜血,兴许就残艳如斯。 “娘子可是路过?”明珂收了刀,“方才衙门办案,吓着娘子了。下山的路在左边儿,娘子这便走吧。” 那女郎却不动,定在原地。 明珂心道怪哉,小娘子莫不是吓傻了?于是又补道:“小娘子放心,我们鸣凤司是正经衙门,娘子无辜路过,我们自是不会为难你的。” “谁说她无辜路过?” 杨谈手中寒月刀再振,他微一偏头,语声懒倦:“此女阻碍鸣凤司办案,乃重罪。明珂,动手。” 明珂傻了:“啊?” 杨谈瞥他一眼,抬手整了整袖口,“怎么?听不明白?” 明珂心道你个昏官:“大人!这就是个文弱小娘子啊!” “文弱小娘子”一声不吭,细剑却已出鞘,一时之间谁也没看清她动作,那耀目寒光竟直直朝杨谈刺去! 杨谈神色平静,不退不避,也不提刀反击。 一旁,明珂慌忙挡了她这一剑。没想到人心这么险恶,他刚给这小娘子作保,人家反手刺杀他顶头上官去了! 他不禁崩溃道:“小娘子!你真是贼人啊!” 素衣女郎不声不响,手中剑势却很灵巧。 明珂自小练家子,甫一交手便发觉她气力不足。但她很聪明,从不正面迎击,身法灵巧,轻如鸿毛。始终钻他空门,出招无不古怪刁钻。明珂自负功夫不差,一时间竟也与她缠斗,不分上下。 第2章 他隐约觉得这路数熟悉,却说不上来。 霎那间,桃影摇红。明珂一招劈向她腰间,女郎旋身躲过,如游鱼一尾,穿过满树落英。 细剑破风,直刺向杨谈面门。绯色桃瓣飘落剑身,瞬间被割成两半。 明珂再要去追,已是来不及。 他苦着脸高声道:“小娘子收手吧!这是我们指挥使大人!四品大员!你伤了他是要进大牢的!” 直到寒光距他咽喉三寸,杨谈方提刀出招。寒月刀刀身很宽,盛来一捧落花。 杨谈翻手,劲力点到为止,荡开细剑的同时,花瓣尽数自女郎头顶飘落。 深浅不一的红,便这样笼住了一团清瘦的雾。 那女郎剑势一滞,显然是被纷扬桃花迷了视线。 他低眉,刀刃擦过她腰间垂落的大红丝带。 夺目的正红被寒月刀拦腰斩断,剩下兔子尾巴似的一截,可怜巴巴地耷拉下来。 杨谈掌心向上,一俯身,翩然接过断裂的半截红丝带。 恰是此时,香风拂起遮面薄纱,樱桃红的薄唇直直扑入杨谈眼帘。 熟悉的唇线紧抿着,线条柔润流畅,恰到好处的浅红,衬得肌肤愈发冰雪般剔透。 杨谈刀尖蓦然一顿。 女郎自知不敌他,坦然立在原地。 但提刀赶来的明珂却一时收力不及,长刀直向女郎头顶劈来。 他瞪大了眼睛,方才还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怎么一下子就停了! 啥意思?到底啥意思? 能给卑职个明示吗! 然鸣凤司到底不能无辜伤人性命,明珂只得咬牙止住刀势,堪堪停留在女郎头顶三寸。 刀风未止,那帷帽“呲啦”一声,从中间横断开来。 白纱落地,女郎面目终见天日。 旁观一场大戏的鸣凤司卫士愣住,没想到有胆子刺杀指挥使的小娘子,竟生了一张格外秀丽的面孔。 乌浓青丝用一根水红丝带松松挽起,肤色极白,眉似远山。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波斯猫似的眼睛,瞳孔明亮若琉璃。女郎刻意压眉看人,配着紧抿的唇,平白露出三分凶悍野气。 明珂认出这张脸,刀“哐当”落地,险些腿软跪下。 “白……白姑娘!” 祖宗!要了命了! 这女阎王怎么回长安了! 偏就这么巧,让他惹了这位魔头! 明珂眼前瞬间闪过无数场景—— 圣人暴起,皇后震怒,舒王拍案,太子妃气急…… 以及…… 他瞟了眼顶头上司,只见杨谈目光复杂。 说恨吧差点儿,说思念吧看着又不像,千般情绪万种心念堆到了一起,那眼神便只有四字可以形容: 他意难平。 明珂两眼一抹黑,只觉得九族在向他挥手道别。 白姑娘全然察觉不到他这点儿心思,收剑入鞘,只略略仰头,黛眉半挑,冷冷觑着杨谈,一把嗓子淬了冰: “鸣凤司?什么衙门?” “查案。”杨谈眼皮也不抬,以长刀撑地,姿态疏懒,似是懒得跟眼前女郎多说半句话。 绛红圆领袍剪裁得宜,收成窄袖,颈肩处绣了凤鸟暗纹,配上墨色织金腰带,这身鸣凤卫官服着实衬得人神采飞扬。 尤其杨谈,他模样身形都太好,长眉凛冽,星眸利落,宽肩窄腰,配一身浓烈朱红更是相得益彰。 不少女郎见了,总要晃神一番的。 只不包括眼前这位。 白姑娘冷笑,双手将剑抱在胸前,“查案?查什么案?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倒从未听过你们鸣凤。” 她犹嫌不足,又讥讽道:“杨大人生平最不会写‘真相’二字,怎么今日还抢了刑部与大理寺的差事?不知在您麾下,鸣凤司这‘正经’衙门结了多少桩冤案?又有多少性命无辜丧于您手?” 实心眼儿的鸣凤卫当场红了脸:“你休要胡说!圣人亲笔谕旨,特于三法司之上设鸣凤司,专职查察黄河溃堤案!杨大人是我鸣凤司指挥使,官居四品,岂是你一无知小娘子红口白牙能诬陷的?” 明珂一把冲上去捂住了他嘴,对白姑娘赔笑道:“误会……误会!白姑娘大人有大量,别跟这孩子计较。” 杨谈却没那么容易服软。 他收了刀,上前两步站定,黑皮靴缓缓踏过落花。 “白家娘子说笑了。”他定定看着那双狡猾的眼睛,“娘子平生最通‘诬蔑’两字,惯会往弱小妇孺身上泼脏水。若说‘造冤案’,杨某实在甘拜下风。” “比不得大人威风凛凛,亲手射杀恩师之姿,实在令人……”白姑娘一字一字咬了牙,眼里烧起火,“终生难忘。” 闻得“恩师”二字,杨谈瞬间半眯了眼,沉下声音警告:“白雪亭,你想死吗?” 白雪亭冷哼一声,也上前一步,与杨谈靠得极近,寒月刀与细剑几乎要撞到一起。 不知她从哪里归来,染了一身幽微的兰花香,钻进杨谈鼻尖,引得他不由低下头,瞟见浓淡得宜的远山眉,血线般的薄唇。绸缎似的长发垂到腰际,半截瓷白后颈若隐若现,锋利的颈骨倒清晰可见。 时隔多年,她瘦了些。模样长开,杨谈愈看愈觉得陌生。 “我死之前,”她悠悠开口,连声音也比从前略低,调子是冷的,“一定先亲手杀了你。” 第2章 反目成仇的同门师兄妹。 “她是哪儿来的野丫头!怎的这样嚣张?明珂,你还拦着我!我鸣凤司是能任人诋毁的?要我说,真该闹到圣人面前,让帝后评评理,治她个妨碍公务之罪,狠狠打她二十大板!” 明珂双手合十,“哎哟,您可别说了!” 他下意识往杨谈那方向瞟,指挥使大人抿紧了唇,一副“老子心情很差”的模样。 杨大人脾气本就冷硬,这一黑脸,众鸣凤卫俱是战战兢兢,生怕惹了上官不痛快。 明珂压低了声音,对那口出狂言的鸣凤卫道:“白雪亭!白雪亭你知道是谁吗?” 他闭了闭眼,声音激动得略颤: “那是永安长公主和梁国公惟一的血脉!圣人和皇后都捧她在手心儿里,比金枝玉叶的公主还矜贵些!” 鸣凤卫自然不晓得“白雪亭”,但一听“永安长公主”,神色已是凛然,当即捂了嘴,大惊失色: “啊?就是她?!永安长公主和梁国公夫妻一生忠义,怎么生了这么个煞星?” 永安长公主江露华,其实并非圣人的亲妹子,原本只是个县主。她母亲是乾德帝的异母妹妹兰陵公主,出降中州江氏。 直至乾德十六年,漠北来犯,举国无一良将,人人都以为敌兵要攻破边关了。危急存亡之际,十八岁的江露华披挂上阵。 公主着实天降奇才,当年漠北兵强马壮,朝廷却遭逢百年难遇的冷冬,粮食收成奇差,国库贫瘠得比人脸还干净。就是这必败局面,硬生生被公主一力扭转。 三年时间,公主大破敌军,将漠北人拦死在阳关之外,再不能踏进国朝半步。 这场胜仗,前线头功在公主,后方功勋,则要尽归一人。 便是乾德十三年进士科头名,后来的梁国公白适安。 国公经天纬地之才,当年不过二十出头,遍通古史、财政、用兵,颁布新法筹措军资军费,兼之知人善用,朝廷很快秩序井然,进入战时状态,为前线做了坚实稳定的后盾。 然白江二人之功,却不止于此。 明珂感慨:“当年节度使王雁荣叛乱,长安陷落。公主与国公伤病缠身,本已退隐,国难当头,仍毅然受召领兵。最后国公因护送舒王而死,公主又阵前牺牲。两位立下旷世之功,所以啊,他二人的独女,再张狂些又如何呢?光凭着一对好爹娘,就够她招摇一辈子了!” 鸣凤卫听罢,瞥了眼杨谈,又好奇问明珂:“那这位白家小娘子与咱们大人有什么过节吗?我瞧着他俩可不对付!” 明珂一噎。 他避着杨谈,悄默声低了头,愈发低了声音,对那鸣凤卫道:“白家娘子与咱们大人,从前是同门师兄妹。他俩恩怨,那得追溯到六年前……” “说完了吗?” 杨谈不知何时飘到两人身后。明珂腾一下跳起来,吓得魂都飞了,忙道:“大……大人!我们没……没说什么!” “赶紧回衙门。”杨谈加快脚步,冷着脸道,“今天我非得撬开伍沧的嘴。” 明珂苦了脸,觉得顶头上司现在就是个大写的“凶”,大写的“狠”。 鸣凤暗牢。 杨谈往那儿一坐,两条长腿略岔开,下巴一抬,问对面儿桃花眼的红袍郎君,“吐出真话来了吗?” 郎君桃花眼一挑,折扇“唰”地打开,“吐了点,有用的不多。我一会儿再审半刻,写下来给你。” “沈少卿,我追人追了一个来回,一早上都过去了,你就审出这些来?”杨谈语气带了不耐烦,眉心一蹙,活生生一尊杀神。 第3章 大理寺少卿沈谙怎么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闻言,他当即折扇往手里一拍: “嘿你这人,你行你审!” 杨指挥使忙一上午,先是有人闯鸣凤暗牢毒杀证人未遂,又追了那死士一百里,还遇上……遇上一冤家。整三个时辰,一口水没喝,嗓子都快烧干了。 杨大人正要倒茶,一拎起茶壶却空空荡荡,他压了半天的火顿时上涌,一把将那茶壶重重搁在案上。 可怜暗牢里的桌案,本就是废木板回收做的次品,被杨大人这一砸,更是摇摇晃晃,在碎与不碎的边缘打转,行将就木地“嘎吱嘎吱”着。 沈谙“哦哟”了一声,“杨行嘉,你哪儿来的邪火?” “不知道。”杨谈烦躁皱了脸,起身往审讯室方向走,冷冷撂下一句,“我刑讯逼供去了。” 酷吏做派!沈谙嘴角抽搐,抓来明珂:“他今天撞鬼了?一身邪气!” “倒不是。”明珂满脸衰样,“今天……大人见了白家娘子……” “哦……白二娘子又缠着要嫁给他了?”沈谙抱臂啧啧感叹,“行嘉脾气是一般,但对小娘子还是有礼貌的。白二娘子虽缠人了些,平日他也是好声好气的,怎么今日这么生气?” 明珂呵呵干笑道:“不是白二娘子呢!” “啊?”沈谙呆住,“元娘子跟他也不熟啊。白适宗不就两个女儿,难不成还凭空多出一个……” 一切戛然而止。沈谙蓦地瞪大了眼睛。 明珂继续干笑。 是呢,就是你想的那个人哦。 白适宗是只有两个女儿,但他家里还有一个借住的侄女。 沈谙折扇卡在掌心,嘴唇翕张好几次,方瞪大眼睛失声道: “白雪亭?!” 沈少卿顿时花容失色,一屁股跌坐下来: “活阎王!还不如撞鬼呢!” - 日光明朗穿过永巷,西海小池水面点点碎金,漾起璨然波光。 薰风殿内,一道黄花梨雕凤插屏隔开内外两边,外间,内侍监隋广福斜靠朱红廊柱候着,精雕细刻的金龙盘在他头顶。他身躯肥胖,一条织金绣凤凰腰带松垮垮挂在胯间。 隋广福正懒懒打个哈欠,一翻眼皮,却见纤丽的影子已从屏风里头转出来,那脚步轻盈灵动,说不出的利落韵味。 他忙驱动一身肥肉迎上去,腰带上的凤凰猛猛抖三抖,掐嗓子笑道:“哎哟,雪亭姑娘真是长大了,这样标致漂亮,皇后殿下见了定然欢喜!” 外间摆了一台丈宽的镜子。 白雪亭抬眼看去,石榴红缠枝芙蓉花长裙,珍珠白小衫外罩织金半臂,肩搭素罗帔子。梳起双环髻,两鬓各一蝴蝶钗,垂下金丝流苏,端端一个丽人。 隋广福站直了,十足威严架势,对伺候她梳妆的侍女道: “你们差事办得好,雪亭姑娘满意,皇后殿下就满意。去吧,自去领赏。” 说罢又转向白雪亭,摊开手为她指路: “姑娘请。皇后在延嘉殿等您呢!” 白雪亭脚步一顿,疑道:“不是先去神龙殿见过圣人吗?” 隋广福哂笑,白面团似的脸上堆出皱褶:“姑娘离京三年,不晓得圣人眼下呀,已不常住神龙殿啦!” 他引着白雪亭越过西海小池,轻声道:“旧年圣人嫌神龙殿雕栏画栋,太过铺张,便命少府将景福台改建成‘神龙寺’。眼下,圣人一年有七八个月都住在神龙寺里头!” 白雪亭自然是听出他言下之意:神龙殿铺张,那大兴土木修建佛寺,便不铺张了吗? 左右章和皇帝糊涂惯了,半辈子求佛问道,办出这事儿来,也没人觉得出格。 白雪亭记得三年前她离开时,神龙殿里便长日烧佛陀香,白烟缭绕,熏人得很。 隋广福又道:“圣人知道您回来,也可想见您了!无奈倒春寒时病了一场,现在还咳得厉害。所以呀,圣人就吩咐奴婢,就带您见见皇后殿下,别费事儿再往神龙寺跑一趟。” “原是如此。”白雪亭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说话间,延嘉殿近在眼前。 郭皇后身边的碧梧出来迎她,亲亲热热地拉过她双手:“娘娘日盼夜盼,可算是盼到雪亭姑娘回来了!” 延嘉殿地方阔大,殿宇错落。 白雪亭沿着游廊往里走,两边开满了金红深紫的牡丹芍药,比天边云霞还鲜妍些。 郭皇后在正殿等她。 巨大格栅窗支起来,怒放的牡丹从窗缝里挤进来,花香与紫金香炉冒出的白烟凝到一起,盈得殿内一架凤栖梧桐屏风亦有香气。 转过屏风,先是一张略略凌乱的书案映入眼帘。上头堆满了明黄奏疏,一边狼毫笔上,御用朱墨还没干。 白雪亭移开眼神,只装作没看见。 更深处,烟色罗帐后,一道华丽秾艳的绯红影子斜倚软榻,长长的蹙金凤凰披帛垂到地上,迤逦拖了几里,波光粼粼。 一边儿一个青裙婢女,正给罗帐后的人捶腿。 碧梧站定,笑嘻嘻道:“娘娘,您快看看谁来了!” 那重叠罗帐“唰”地掀开,一只腻白的手微微颤抖,指甲上涂了鲜红蔻丹,以金丝挑出凤鸟纹样。 白雪亭端正跪下,一把嗓子清凌凌:“臣琅嬛阁女史白雪亭,奉命离京编修古籍,而今三年之期已满,特来向皇后殿下复命。” 郭皇后一双上挑的凤眼盈了水,定定看着她,斜飞入鬓的长眉心疼地蹙起,红唇翕张,忙道: “好姑娘,拘什么礼!快近前让舅母瞧瞧!” 白雪亭依言起身,坐到榻边,纤瘦的肩膀被郭皇后一把揽住。 皇后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个遍,嘴角止不住笑,眼里微蓄了泪:“好,好,出落得这样漂亮!” “那年你应制举,拿下‘博通古籍’科甲等,入了琅嬛阁,继承你父遗志,遍天下地去修佚失古籍,可晓得舅母有多担心?” 郭皇后从腕上取下一只碧玉镯,放进白雪亭手心里:“女史那点儿俸禄够置办什么的?这个就当舅母奖赏你三年劳心劳力。琅嬛阁这么多重新编修的古史,一半都是你的功劳。” 她一口一个“舅母”,着实是抬举白雪亭。 一表三千里,江露华本就是圣人的表妹,传到白雪亭这代,与宗室的血缘早就淡薄。 但江露华早年与郭询交好,是以,郭询总是爱屋及乌,对白雪亭比对正经公主都好。 郭询牵着她的手道:“晚上留在延嘉殿,陪舅母用晚膳吧。” 白雪亭摇了摇头,放轻声音道:“臣女……要去拜会一趟舒王府……” 郭询见她两颊微微飞红,了然笑道:“原是与清岩有约。” 白雪亭忙解释:“是要为舒王殿下送一册《建和词选》,早在回长安前,殿下就写信来,问臣女要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郭询见状又调侃:“送一册书而已,琅嬛阁只你一人了?旁人不能去?” 白雪亭自知这借口拙劣,只得更低下头去。 郭询摸摸她头发,感慨:“去吧。你也到年纪了。你和清岩关系好,舅母很放心。” 第3章 我割了你的舌头。 虽说白雪亭与舒王有约,郭询却也没急着放她走,拉着她絮絮说了好一会儿话。 “方才你进来,隔着帐子,舅母竟认不出你。印象里啊,你还是个头矮矮的小女孩子,对太极宫里的规矩茫然不知。见了我与圣人,跪得歪歪扭扭,南珠笑你是山野丫头,被我凶了一顿。” 广平公主傅润,张昭容所出,乳名南珠。 郭询忆起当年,抬手描摹白雪亭精致眉目,温声道:“一转眼,都是桃李年华了。” 白雪亭低声道:“雪亭生于乡野,蒙圣人与皇后不弃,接我来长安教养于膝下,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她出生时,白适安与江露华已退隐三年。 那二位是潇洒性子,带着她浪迹天涯,好不痛快。 白雪亭才满两岁,江露华就敢让她尝沾了烈酒的筷子,闹得她哭了大半夜。白适安哄女儿哄得一个头四个大。四岁,腿脚还没长全的年纪,江露华一把扔她上马,白雪亭又是吓得魂都断了,险些从马上摔个狗啃泥,回去发了三日高烧。 她那盛名在外的爹娘,任她野生野长,纵容白雪亭长成娇蛮不驯的性子。 然而时局变得太快,这头海角天涯,白雪亭还没骄横几年。那头,节度使王雁荣便重兵攻陷长安,宗室重臣仓皇逃至金陵。 圣人举目无一可用良将,只得再将她爹娘召回去。 这一去,却是生死两隔。 直到多年后长安收复,白雪亭被帝后接入皇都,才去她爹娘灵位前磕了三个头。 郭询细看她,放柔了语声:“好孩子,你这模样,真是和露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娘是传奇人物。”白雪亭道,“我……不过有幸承了三分皮囊而已。” 第4章 “这就很好。”郭询凤目低垂,语调平添三分感伤,“你这样纤弱的女孩儿,实在学不得露华那般路数。舅母最后悔的,就是当年要你学本事,放你去了西京……” 白雪亭听得“西京”,仿佛被针扎了似的,浑身一震。 郭询忙止住话头,安抚着她:“好了,不说这个。” “你不是与清岩要好吗?”她借舒王转移话题,含笑道,“待圣人病好些,我去同他提。清岩长年病着,身边也是寂寞,你们若能结成一对,实在是谁都满意的好事。” 白雪亭渐渐停止细微的颤抖,垂目安静应道:“有劳皇后为我操心这些……” 她午时到延嘉殿,离开时已近傍晚。天际飘来紫红云霞,隋广福伴着她走到永巷,谄媚笑道: “奴婢听着皇后意思,是要让姑娘做舒王妃呢!” 白雪亭没正面回答,只模糊道,“皇后疼我。” “可不是!”隋广福笑呵呵,“当年郭家十二郎跟姑娘闹龃龉,皇后放着子侄不管,也得站在姑娘这边儿!连三年前您刺伤杨家那位少爷,皇后也为您顶在前头,生生拼了与杨夫人的手帕交情分不要……” 白雪亭驻足月华门前,神色已寸寸沉了下去,打断他道:“中贵人就送到此处吧。” “哎哟!”隋*广福往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奴婢一时嘴快,说错话了,姑娘别见怪!” 他是郭皇后跟前得力的人。如今奏疏与御用朱墨都搬到了延嘉殿,郭皇后的人就算当面甩她一巴掌,白雪亭也得乖顺受着。 何况一两句碎嘴。 天色不早了,白雪亭今日先在城郊遇见那冤家,又来延嘉殿和郭皇后热络了好一会儿,早就倦了。因而她也没往舒王府去,马车一路出了承天门,左拐进了光德坊地界。 隋广福在月华门与白雪亭道别后,不出小半个时辰,又回到延嘉殿。 内室早早点了灯,案上的奏疏收拾整齐,由婢女跪下捧在手心里,供郭皇后一本本看过去。 郭询看见了他,半眯着眼,杏子红大袖衫松垮披在身上:“都说送佛送到西,舒王府可不近,你怎的这会儿就回来了?” “奴婢跟至承天门,看见雪亭姑娘的车驾没往舒王府那儿走,特地回来跟娘娘知会一声。” 隋广福腰弯得很低,只能盯着郭询绣金鞋履上的珍珠,道,“姑娘似是回了光德坊白府。” 郭询将奏章一合,婢女立刻上前接过。 皇后娘娘丹红指甲轻挠额间,勾唇笑问:“碧梧,小娘子与情郎分手三年,回来了却不急着见他,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碧梧上前为郭询按摩太阳穴,掩唇笑道:“自然是情分不深,否则哪能忍得?年轻人爱起来没轻重,便是前头刀山火海拦着,也要讨个怀抱的。” 她力道合适,郭询被按得舒服,渐闭了眼,懒洋洋道:“傻孩子,光晓得拿清岩来敷衍我。” 隋广福凑过去给郭询按着小腿:“雪亭姑娘既不是一心向娘娘,什么事儿都瞒了娘娘一半,您又何必这样宠她?” 郭询笑笑,舒展了身子靠在榻上:“宠她怎么了?我的女儿没活成。就当是我给露华三分薄面,替她好好将她女儿养大。” 她不知想到什么,嗤笑了一声,叹口气道: “不成气候的丫头片子,心里装没装人我还不晓得吗?” 隋广福瞟她一眼,思及早晨传来的消息,又小心翼翼道: “娘娘,鸣凤司杀了咱们派去的死士这事儿……” 郭询蛾眉一蹙:“和我兄长侄儿说去,若什么摊子都要我来收拾,要他们在朝堂上何用?一群蠢出生天的废物,杨行嘉才几岁?牙都没长齐的毛孩儿一个。这都搞不定,让他们趁早回家种田吧。” “是,是,奴婢多嘴了。”隋广福忙扇自己一巴掌,灰溜溜退下。 - 马车悠悠驶进光德坊。 白适宗不过御史台一主簿,当年沾兄长冒死护送舒王的光,才得了圣人特许,恩赐他一个闲职,七品下而已。因此,光德坊白家宅院不大,也聘不起几个婢子。 白雪亭开了门,才进中庭,就闻得女郎娇娇俏俏的声音: “鸣凤司衙门怎么管得这样严!我不过是看安国寺的粉茶花开得好,想给杨家郎君送去一枝,结果竟三个人拦着我!说什么‘鸣凤重地,闲人不得擅入’。那……那以前杨郎君在秘书省时,他还能出来见见我呢!” “阿霜,你也是大姑娘了。你感念杨家郎君当年救命之恩,这没错,但也不能总缠着人家。尤其如今鸣凤司列在三法司之上,那是国朝刑狱命脉,不将你赶出去就不错了,你还盼着人家将你迎进去,杨郎君好声好气地供着你?” “我……我也没有很过分吧!杨郎君脾气这样好,每回都送我到昭训门,还特地让他家侍从送我回府。我缠了他这么久,他若对我无意,何需举止这样温柔?” 白雪亭并指为掌,一把推开宅院小门,“砰”的一声,里头的人吓了一跳,双双回头看过来。 堂姊白文霏惊喜道:“雪亭?不是说要先去拜见过圣人与皇后吗?这就回来了?” 一边儿文霜却翻个白眼,见她衣饰精致,语调也冒了酸水儿: “怎么?皇后娘娘不留宿你?又到我们家来讨屋子住?白雪亭,你脸皮可真不薄!” 文霏拽了她一把:“越长大越不像样了!” 文霜一跺脚,委屈死了:“阿姐,我才是你亲妹子!她一个事儿精,回一次长安惹一次祸,连……连杨家郎君她都下死手,她能是什么好人哪!” 白雪亭与文霏见了礼,又淡淡扫了一眼文霜。文霜生怕自己弱了气势,忙站直身子,扬着下巴: “怎么?我还说错了?白雪亭,你就是个祸患!当年连累我阿爹为圣人不喜,几年都没升官,现在回来又是做什么?还想给你那个逆贼老师翻案吗?” 文霏大惊失色:“白文霜!你胡说什么呢!” 白雪亭目光刹那冷了下来:“你要是知道分寸,现在就该闭嘴。” 文霜被她那眼神看得有些悚然,嘴上却半步不肯让,张牙舞爪道: “你就嘴硬吧。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天下人都认了他有罪,独你不认,难不成还是天下人有错?何况当年是杨郎君大义灭亲,同样是关门弟子,怎么杨郎君识得真相,你不识?” 啪! 白雪亭劈手就是一掌,速度力度都用了十分。 文霜话音都未落,一张俏丽的脸倏地肿起来,她失声怒道: “白雪亭!你个疯女人!” 文霏也被吓了一跳,忙去扶妹妹,对着白雪亭的声气也冷了: “雪亭,哪怕文霜再不知轻重,你也不能这样打她。说到底,文霜……文霜也没说错什么。” 白雪亭无意解释,只冷着脸上前半步。 文霜被她骇退,支支吾吾道:“你……你还想干什么!” “没什么,提醒你一声而已。” 她凉凉道,“白文霜,我脾气比从前更差。但是那又怎么样?我今天就是把你打个半死,放到皇后跟前,你猜她保你还是保我?” 文霏知道她敢说就敢干,急道:“雪亭,你不要偏执太过了。皇后娘娘也不能保你一辈子啊!何况……何况如今你还借住在我们家,你要是闹出什么事,全家都要遭殃的!” 借住。文霏说话倒是滴水不漏。 白雪亭扬了声音:“叔父官位如何来的,你们家又怎么在光德坊置的宅子,我本无意追究这些。但是文霏阿姐,文霜堂妹,讨了好处还要反咬一口,处处拣着我不爱听的话说,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文霜犹要驳她,却被文霏拦住: “……罢了,我们家是欠伯父伯母没错。雪亭,阿姐代文霜给你道个歉,咱们把这页揭过去。总之咱们三个都到了嫁龄,往后各自出门子,谁也碍不着谁什么,就当把最后这段日子和和气气过下去。” 白雪亭一向给文霏面子,三年前她承天门长跪,冒着触怒圣人的风险要给恩师下葬。谁都不敢把这块烫手山芋领回去,是文霏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领了她回去,衣不解带照顾她半个月,这份情她记在心里。于是爽快颔首: “好,阿姐都这么说了,我当然答应。只是……” 她逼视满脸不甘的文霜:“你再敢在我面前说半句杨行嘉的好话,我割了你的舌头。” 第4章 当年那一剑怎么没给他捅死? 白雪亭的屋子在西北角,不见光,一年四季都是阴冷的。隔着一堵墙就是别人家的宅子,人家晾的衣裳常常伸进她的墙头。 许多年不回来,此处箱笼堆叠到一起,占满了大半个房间。 但大体都还干净,无甚杂尘,看得出提前洒扫过。 白雪亭随意挑了张木凳坐下,一个鹅蛋脸的女孩走进来,一福身道:“小娘子好,我是晴与,主君三年前买的婢子,今年十七。” 第5章 晴与说话很爽利,扫了眼堆在屋里的箱笼,解释道: “夫人说,这些箱笼装的都是娘子父母旧物,从前摆在西院偏房里。最近元娘子议定了亲事,二娘子也快了,所以家里就把那儿收拾了出来,预备置办嫁妆。想着这些本就是娘子之物,夫人不好擅自取用,就都放在这儿了。” 她三言两语解释清楚,白雪亭颔首,问道:“文霏阿姐议定哪家郎君?” 晴与俏生生道:“是郭十六郎。现下授秘书省主事,比咱们主君差些,居九品下。” “郭?”白雪亭心底涌起暗波,忖道,“是皇后娘家侄儿?” “正是呢!”晴与不避讳谈这个,“夫人说过,咱们家门第低微,是氏族末流中的末流。哪怕是郭家最次的子孙,也是元娘子高攀。郭家愿意结这门亲,大半是冲着娘子和您爹娘的面子。” 郭家子嗣繁多,除了一个差点儿死在她手里的十二郎,白雪亭也就记得官位最高的几个。 区区主事,想来边缘人物而已。 但郭家拔根汗毛比白家腰身还粗,纵然是最不受重用的子孙,也远比文霏体面。 文霏行事玲珑老道,因而她二人尚算和睦,白雪亭为此多留了个心眼,又问: “你先坐,晴与妹妹。你可知叔母为文霏阿姐备下多少嫁妆?” 晴与不拘礼节,干脆地坐到她身边,道:“夫人正愁着呢!瞧瞧郭家儿郎结的亲,杨李顾几姓大族便不说了,宗室女也不在少数。而今咱们元娘子去了,那当真是要在人家面前伏低做小的。偏偏家里给不出什么倚仗,铺子田地就那么些,哪怕一分钱掰成两分花,最多最多,几抬之数而已,算下来有百贯就不错了!” 白雪亭算账不行,问了个颇惹人白眼的问题:“百贯对家里算多吗?” 她身负编修古籍重任,行走南方,虽也见过民生疾苦,但到底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晴与愣了,掰手指跟她算: “主君做这个主簿,一月零零散散加到一起至多三贯。六品官有四十顷良田,梁国公早年又分了主君一些,粮食收成后卖出去,顶多也就二十来贯。统共五十余贯钱供一家人一年用度,也就是小娘子您时常接济,因而家里还能攒下些来。” 白适安与江露华双双位极人臣,江露华又与宗室搭边,二人留下资财无数,够白雪亭挥霍八辈子。 她确确实实,是难以共情文霜文霏姊妹之困。 白雪亭按按眉心,对晴与道:“你翻翻我那箱笼,凑个五十贯给文霏添妆。” 晴与自来熟,笑呵呵道:“小娘子嘴硬心软呢!” “对了。”白雪亭忽地想起什么,微蹙了眉,“你方才说……文霜亲事也快定了?” 晴与点头,眸光里一股不知世事的天真:“听夫人说,杨家主君和夫人对二娘子很满意,预备将二娘子许给他二人独子,也就是杨三郎君,现在的鸣凤司指挥使大人。” 轰一声—— 似重锤在白雪亭心底狠狠敲了一记。 她额间渗着细汗,攥紧了衣角,披帛落地都茫然不知。 晴与浑然不觉她异样,兀自咧开了嘴,喜滋滋道: “我以为元娘子的亲事已经结得极好,没成想二娘子更青出于蓝!郭十六郎空有个高贵出身,那人本身不过流于平庸而已。但杨郎君可不同!二娘子说,那是章和二十年的进士,千中取一,而今宗室与氏族中最出挑的子孙……” 晴与托腮:“也不知这么好的亲事,是怎么落到咱们家头上的……” 难怪呢。 白雪亭心想,脾气那么刁钻古怪一个人,偏在文霜嘴里样样都好。 起先还以为是文霜一意孤行,眼下看来,倒是双双有情了。 也是,杨行嘉那个性子,若不是自己愿意,谁能做他的主呢? 晴与见她始终不搭话,戳戳她手臂,好奇问:“小娘子,元娘子的那份添妆你给了,二娘子的若不给,岂非厚此薄彼?” “给。”白雪亭语气硬得像钉子,“我当然给。” 她不仅要给,还要给得轰轰烈烈。 满长安都知道她白雪亭与杨谈闹翻了,几年来,连路过一棵白杨树别人都要遮着她眼睛。 白文霜倒是孜孜不倦地作死,顶着“白”姓,用着白江二人剩下的资财,戳中她最不痛快的一点,还要在她面前招摇过市。 杨行嘉这个背弃恩师的蛇鼠之辈也是! 存了心了要犯她忌讳。 当年那一剑怎么没给他捅死? 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西北屋白雪亭恨得牙痒痒,东南角也不太平。 周静秋一拍书案,指着白文霜怒道:“你个不知分寸的蠢东西,跪下!” 白文霜梗着脖子犟:“阿娘偏心。今日分明是白雪亭先动手,您不罚她,怎么反而罚我?我才是您的亲女儿!” “阿娘……”文霏坐在一边,覆上周静秋手背,柔声劝道,“雪亭的脾气您知道,文霜今天虽是出言不逊,但也受了委屈,两相一平账,您别怪她了。” 周静秋却不听她的,对管家婆子道:“取戒尺来!我今天非打得这个蠢货明白轻重不可!” 文霜惶然变色:“阿娘!” 婆子虽面露不忍,到底也知道最近是白文霜的要紧日子,若不杀杀她这性子,哪怕平平顺顺嫁进杨家,往后在高门里也少不得苦要受。 于是只得将戒尺取来。 周静秋扶着桌子站起来,重重往白文霜背上敲了一记! 文霏忙扑过去:“阿娘!文霜羸弱,怎经得住这样打呢?” 小女儿家,身子骨细弱,戒尺一记打下来,跟铜浇铁铸的棍棒也没区别。文霜当即疼得尖叫:“阿娘阿娘我错了……我错了!” “我问你!”周静秋胸口不断起伏,额间青筋暴起,“白家这些年,受了多少你堂姐的接济!” 文霜眼里涌出泪,茫然摇头:“我……我不晓得……” 文霜不知道。但文霏听完,却是垂首。 家里用度大大小小都过了周静秋和她的眼,凭那五十余贯的年收,是决计攒不下一人一百贯嫁妆的。 家里之所以有余钱,是因白雪亭默许他们偶尔取用白江二人的遗产。 周静秋揪着她耳朵,狠了心道:“你不知道,阿娘今日便告诉你。若没有你堂姐,来日你至多带着二十贯钱出门子!家里一应用度削减一半不说,连跟在你身边的这些婢子,咱们都买不起!休要说什么妆花缎、缭绫、珠宝,你根本就花不起这个打扮的钱。” 文霜愕然:“阿爹……阿爹不是官吗?” “他算个什么正经官?七品下,靠着兄长破例获了恩荫出仕。这恩荫根本就传不下一代。时涯与你一胞所生,十六了,眼下在做什么?白身而已!如今家里还能撑着他念书,翻过年来你堂姐出阁,把她的东西都当作嫁妆带走,时涯便与平民无异!” 周静秋指着她,恨铁不成钢: “你满心喜欢杨家三郎君,咱们家祖坟也冒青烟,杨家主君夫人都喜欢你,愿意破除门第之见。但你以为那是真喜欢你吗?没有你伯父伯母的名声,没有郭皇后和圣人对你堂姐的偏宠,你怎么进杨家?” 文霜身上微微发起颤来,已是跪不住了,她坐到脚后跟上,双目涣散道: “堂姐她……当真接济我们这么多?” “是。”回答她的是文霏,“文霜,这些年雪亭的接济也好,家里取用的遗产也好,加起来真的不少。另外,逢年过节禁宫里的赏赐,雪亭也都没带走,家里……就当她赠给我们了……” 文霜猛地挣开,惶然看着自己身上蔷薇粉的妆花缎长裙,金丝银线绣的孔雀腰带,又摸了摸头顶的鸽血红宝石步摇…… 她打扮得这样漂亮,模样也好,每每出门,都得了别家小官女儿艳羡目光。 原来背后……背后是她那脾气冷硬的堂姐,长年累月的“不在意”与“默许”而已。 文霜颓软了身子,捂着脸儿道: “都姓白,怎的人与人还有什么不同吗?偏她过得这么舒爽,指缝里漏出来一点,我们就得跟得了施舍一般感恩戴德!凭什么?就凭她有一对好爹娘吗?” 文霏忙捂着她的嘴,“说什么浑话?” “她是有一对好爹娘。”周静秋冷哼一声,“你爹娘不争气,但好歹活得长。但凡有一口气在,拉下了脸皮不要,也得窃取她爹娘的钱贴补家用,只为了你这不知好歹的蠢货能舒服体面!” 文霜已是满面泪流,夺门跑出去,婆子叫了声“二娘子”,忙追上去,生怕这实心眼儿的孩子犯傻。 周静秋站在原地,半晌没喘上来气。 文霏帮她拍背顺气,扶着母亲坐下,自己也是无奈,温声道:“阿娘何苦与阿霜掰开揉碎地讲明白?她傲气得很,从不肯承认自己低雪亭一头。如今阿娘告诉她,她的日子大半是因为雪亭才好过,怕是文霜心里要有过不去的疙瘩了。” 第6章 “我不讲清楚能怎么办?任她接着惹雪亭吗?”周静秋眼见又要发火,硬生生压了下去,咬牙道,“雪亭什么脾性?真惹急了她,咱们家往后日子怎么过?时涯怎么办?我今日这样重罚文霜,也是卖雪亭一个面子,盼着她日后啊,还能继续‘不在意’下去。” “雪亭心思是软乎的。普通小打小闹,她根本不会计较。”文霏忖道,“只是阿娘费心为文霜与杨三郎君的婚事,或许才最戳痛她。” 周静秋隔着窗子,望向西北角,幽幽道: “我怎会不知? “杨三郎君与她同在魏公门下,最后三郎君却亲手弑杀老师。雪亭爹娘去得早,她将魏公当作第二个父亲,如何能受得了?他二人定是一生不死不休的。” 文霏满面忧愁,瞟见周静秋已落了一行泪。 只听阿娘无可奈何: “可文霜喜欢他,那么喜欢。我是她阿娘,哪怕拼着开罪雪亭,哪怕雪亭为此跟咱们家断了往来,我也得让文霜一生之愿能得偿啊!” 周静秋抹干眼泪,神色间多了一分决然:“文霜,一定要嫁成。” 第5章 府上小娘子结了好亲事。 文霜哭哭啼啼地跑出去,管家婆子莲姑三两步跟上,为免西北角听见,刻意压低了声音苦苦劝道: “二娘子,您可千万别和夫人别苗头,夫人是真心待您好啊!” 文霜拿帕子抹了眼泪,忿忿道:“阿娘待我好,就是一味地抬高白雪亭,贬低我吗?这叫什么好?” 莲姑扶着她坐在藤椅上,心道不好,自家二娘子这心眼子呀,实在是欠缺了些。 只听文霜仍喋喋不休:“大家都是姓白的,难道大伯父的女儿就高贵,我与文霏就低贱了不成?白雪亭还不是仗着她有对好爹娘!” 莲姑知道这位祖宗的脾气只能顺着来,于是耐心道: “二娘子,夫人自然不是那个意思,更不会将你与雪亭娘子分出高低贵贱来。只是这个节骨眼儿上,雪亭娘子的身份敏感。” 见文霜逐渐安静下来,莲姑方松口气,接着道: “二娘子想想,你是要做杨家少夫人的,现在隔在您与杨家郎君中间,最要命的人物是谁?” 提及杨谈,文霜顷刻专注起来,她听罢眼珠一转,咬咬牙恨道:“白雪亭……” “是了。”莲姑娓娓道来,“雪亭娘子与杨家郎君是旧识,有杀师之仇在。当年雪亭娘子离京前,还刺了杨郎君一刀,朝野上下,谁不知道这两人不对付?二娘子再不喜欢雪亭娘子,你们也是连着血脉的姊妹,倘若您跟雪亭娘子闹起来,她一气之下再报复到杨郎君身上,那您这桩婚事才是真没救了!” 晚霞在天边泼了大片墨紫,文霜半张脸隐在暗处。 她心里愈发恨得烧起来,只觉今生今世宿命般的冤孽,都应在了白雪亭身上! 莲姑趁热打铁,劝道:“我的好二娘子,凭杨家郎君的品貌,多少高门排着队想聘他做女婿?宗室女便不提了,就郭府十娘,那位皇后娘娘嫡嫡亲的侄女儿,不也等着与杨家结亲吗?” “所以现在,我是要求着白雪亭安生点?”文霜一掌拍在石桌上,眼眶恨得发红,“竟有这样的道理!我好好儿地要嫁给心上人,还要求着她莫毁一桩婚?” “吱呀”一声,院子大门从里面打开,文霏一身清秀藕荷色,似丁香一枝,徐徐迈着小步子走近。 文霜见了她,委屈又涌上来,当即哀怨道:“阿姐……” “好了。”文霏抬手为她整理鬓边碎发,柔声细语哄她,“知道你低不下头,阿姐去向雪亭道个歉,今天这事儿就揭过去了。” 文霜一把抓住她手腕,脸也红了,“我……我跟她吵,怎么能让你道歉呢?” 文霏淡笑:“这没什么。只要雪亭消了气,不在你和杨郎君的婚事中作梗,阿姐便是道十次歉,又有什么要紧?” 墨蓝的夜幕像水墨画一张,零星铺了几点莹光,新月如弓弦,幽幽照着西北角簇拥堆起的箱笼。 文霏小心翼翼侧过身,从缝隙里走进去。 她轻叩三声门,唤道:“雪亭?” 门很快开了,白雪亭仍是那身石榴红的裙子,上头金丝银线绣的缠枝芙蓉,竟在月辉下也泛着动人的光,实在精致。 “文霏阿姐。”白雪亭垂目,纤长睫毛在脸颊扫下一片阴影,只听她淡淡道,“进来吧。” 文霏知晓她是个爽利性子,也不兜兜绕绕,直接道:“方才阿娘教训文霜,你听见了吧?” 白雪亭为她倒茶,累赘广袖卷起,露出一截冰瓷般的手腕。 “伯母为文霜费了心。”她神色清淡,缓缓道,“也请叔母和阿姐放心,我自不会做那等毁人姻缘的事。” 文霏松了口气,微俯了身子,抬目看着白雪亭,是请求的姿态: “雪亭,我知道你心有芥蒂。我也向你保证,等文霜出嫁了,绝不会让她和杨郎君来惹你不开心,往后你和文霜桥归桥路归路,我一定帮你看好了她。” 白雪亭指尖被茶水烫着了,忍不住一缩。 她撇过话头,转而问文霏:“阿姐可见过郭十六郎?” 文霏一怔,随即面上微红。她自小听着含蓄婉约那一套长大,显然是不习惯与人交流未来夫君,只颔首道:“见过一面。” 白雪亭无所顾忌,男女婚嫁之事,由她口中说出,仿佛比东市买白菜还稀松平常。 她又问:“那阿姐对这门亲满意吗?” 文霏略睁圆了眼睛:“女子出嫁,哪容得我自己满不满意呢?爷娘满意便够了。” 郭府是皇后娘家,中书令郭迁坐镇,朝廷命官一抓一把,一女嫁作太子良娣,一子尚寿安公主,这样辉煌的门楣,白适宗怎么可能不满意? 白雪亭忖了一番,多少话在舌尖辗转,最后都咽了下去,只隐晦道: “郭府是光鲜,但高门大户,内里总是复杂。譬如月前江南桃花汛,郭府四郎办事不力,哪怕出身高贵,照旧被撂了官帽。阿姐来日嫁了进去,也莫将郭府当作一辈子不倒的大树,还望你多加小心。” 文霏喏喏道:“我自是知道,郭府与我们家是大不同的。但既然婚事议定,想来我多忍让些,只求个平安度日,翁姑妯娌总不至于太为难我。” 白雪亭见她这低眉垂首的模样,本想再多劝几句,但心念一转,暗道人生最忌交浅言深,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且算了吧。 什么桃花汛,什么溃堤案,什么禁宫里外不见血的殊死纷争……再怎样总卷不到文霏一个小女儿身上。 翌日一早,文霜与文霏结伴出门买首饰。白雪亭则起来拜见叔父白适宗。 白适宗四十来岁,身材魁梧,与清瘦文气的兄长白适安不大像。他蓄了两道长长的胡须,瞥向白雪亭时,胡须之下的厚唇紧抿着。 “这次回来,可还走吗?”白适宗沉声问她。 白雪亭坐在右下,平声道:“侄女亦有官职品阶在身,此次是受帝后所召回长安整修国史。来日若有什么公务,自然还是要离开的。” 白适宗抚着长须,浓眉紧蹙:“为官不是过家家,你一个文文弱弱的女孩儿,总在<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抛头露面,十七岁了还不急着议亲,叔父不好对你爹娘交代。” “侄女婚事不急,有圣人与皇后操持,想来也不必叔父费心。”白雪亭想到文霏那门亲事,更凉了语气,“何况叔父也该将心思放在文霏与文霜身上,莫要让她二人被婆家低看了。” “咚”。 白适宗重重搁下茶盏。 他咬着后槽牙,道:“文霏与文霜品貌俱佳,虽说白家门第不及郭杨,但也是氏族谱上有名有姓的人家。怎到了你嘴里,平白无故就要被人看低了?” 白雪亭一向了解这位叔父,多年“屈居”七品,憋闷得脊梁骨都快断了,成日里恨不得找根高枝直攀青云,好让他也穿一穿那朱紫官袍。 她懒得多说,拨了茶盏盖子,一副疏懒姿态。偏生这副松弛模样更戳中白适宗痛点,他气得胡子倒竖,指着白雪亭道: “叔父好歹是你长辈,你便拿这副态度对我?我倒要去兄嫂灵位前问问,他们可是这样教养的你?” “哎哟,白郎官这是动什么气呢?” 一截矫揉的声音横插进来。只见一人朱红内侍服制,胯上松垮挂了一条织金腰带,圆脸胖身子,正是内侍监隋广福。 白适宗一见他,忙弯了腰上前,声音也放得极软和:“隋公公怎的来了?早先圣人有什么旨意,都是梳子公公来说一声,今日倒是劳动您大驾。” 梳子是隋广福徒孙,因在郭皇后身边儿伺候,是个颇得脸的人物。 白适宗这等小虾米,朝会上连圣人脚下泥都扒不到,素来是不大敢得罪这些内侍的。休要说隋公公这等内侍头领了。 隋广福呵呵一笑:“白郎官客气了。奴婢今日来呀,是为雪亭姑娘。圣人想她了,正急着要雪亭姑娘入宫说家常呢!” 第7章 他笑眯眯看过来,对白雪亭弯了弯腰,“雪亭姑娘,车驾已等着了,您请吧。” 白雪亭抬步就走,也不与白适宗道个别。 徒留白适宗愣在原地,摸着他那长须,尴尬地别开了眼。 隋广福仍是一张笑面,对白适宗道:“听闻府上小娘子结了好亲事,白郎官往后就是郭府的亲家了,何愁找不到升官儿的门路呢?” 白适宗也不是蠢人,此话一过耳,便听出隋广福语气里的嘲弄。 广袖之下,他只能握紧了拳,面上仍一派温厚:“惭愧、惭愧。白某资质平平,忝列主簿之位已是圣人天恩,怎么敢乞求更多呢?” “郎官自谦了。”隋广福直起身子,舒出一口气,“雪亭姑娘还等着奴婢呢,奴婢就不多留了。提前贺小娘子与夫婿百年好合。” “多谢,多谢。” 白适宗点头哈腰将人送走。 周静秋掀了帘子走出来,眉目沉着,低声道:“一个指着主子恩德过活的内侍,眼下倒也对咱们冷嘲热讽起来了。主君,这亲事你可结得满意?” “有什么不满意?”白适宗哼了一声,“那杨三郎不是文霜喜欢的吗?郭十六郎那儿,我又花了多少心思,才说服郭家人对咱们文霏青眼有加?” 周静秋冷冷看着他,一甩袖道:“文霜亲事搁下不提,那是她自己求的。就说文霏,我好端端养出一个温婉知礼的女儿,你就把她嫁给一个整日泡妓馆的男人?” “泡妓馆又如何了?他姓郭!”白适宗蛮横道,“若不是他后宅热闹,什么女人都往屋里拽,你当郭家能低头看得上文霏?” “白适宗!”周静秋绞紧了绣帕,“你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官位吗!可曾有一日想过文霏的处境?” “我不为这个官位,来日时涯怎么办!周静秋,你发作我前好歹想想清楚,我费这个劲头把文霏塞进郭府,究竟利弊几何!” 周静秋额上青筋暴起,拂袖转身,却正正撞见文霏苍白了脸,倚在门框边上。 “阿娘……”文霏细弱一个,姜花飘摇般,盈了泪,“郭十六郎……当真如此不堪吗?” 第6章 杨谈瞟见一截伶仃的后颈。 “圣人为了见您,可算是从神龙寺里挪了窝,眼下正在神龙殿!”隋广福满面喜气道,“要奴婢说,还是雪亭姑娘最有面子,圣人与皇后都拿您当心尖儿肉呢!” “中贵人实在抬举了。”白雪亭无奈淡笑,“我也就是靠爹娘而已。” “哎,这可是说笑了。”隋广福捻起手指,在空中点了点,“姑娘当年十五稚龄,应制举‘博通古籍科’,满殿的文生,都够做您父亲祖父的年纪,竟无一人赛得过您。足见哪,姑娘实在天之骄女。” 隋广福拍马屁的本事一等一,早年便是靠一张巧嘴哄得帝后开心,一路青云直上,如今在这禁宫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 神龙历来是帝王寝殿,格外恢宏气派。白雪亭接连转过三重明黄屏风,才堪堪瞟见最里头飘出来的一缕白烟。 她在湖州的山里依稀见过这样的烟雾,浓密得糊住人眼,身在其中,连方向也辨不得了。 愈往里,烟雾愈浓,冲天的佛陀香,她不禁略屏了息。然神龙殿的侍从们却像是闻惯了,面不改色掀开最后一道帘子,笑对她道: “姑娘请。” 三尺高的紫金香炉,悠悠缭绕白烟。 白雪亭就跪在这香炉边上,低着头,瞥见云似的烟雾绵延几里,钻到三阶汉白玉上的龙座之下。 明黄鞋履轻轻点地,随即传来一道慢悠悠的声音: “雪亭来了?” 白雪亭叩首行了个大礼:“臣女雪亭,问圣人安。” “上前来。” 白雪亭依言行至玉阶之下,抬头垂目,余光隐约瞟见圣人斜倚龙座,单手支额,身上却不是明黄五爪金龙,只宽落落套了一身袈裟似的长袍,一颗透绿的宽厚佛公明晃晃荡在胸口。 “阿询说你长开了,模样漂亮得极为出挑,果然不是假话。”圣人略略坐直些,感慨,“好姑娘,朕放你*离开长安这三年,你可玩儿痛快了?” “我朝疆域广大,景色殊异,雪亭有幸得见江南道旖旎风光,的确痛快。” 圣人手里捻了串红棕佛珠:“既然痛快,那朕问你,魏濯尘勾连反贼意图毁我大黎神器之罪,你想明白了吗?” 众内侍一滞,瞬间各自屏住呼吸。 殿上惟有紫金香炉仍不知生死地吐着佛烟。 白雪亭二度跪下,腰杆儿却是笔直的:“臣女相信,清者自清。” “傻孩子。”圣人将佛珠搁在大腿上,悠懒道,“你非要这么痴下去,朕是管不了你。但朕必须警告你,这次回来,不准再和行嘉闹了。” 白雪亭垂首应是。 “最会阳奉阴违,朕还不知道你?”圣人哼笑,“罢了。待你做了王妃,清岩管着你,又有王府家事拖着,谅你也能收敛些。” 她良久没声音,圣人又问:“怎么了?高兴傻了?” 白雪亭恍然回神:“雪亭……叩谢圣人天恩。” 圣人瘫在龙椅上,换了个姿势,一挥手道:“留青泥在这儿,其余都下去吧。朕和表侄女闲聊家常,不必这么多人伺候着。” 待人都走了,圣人赐了座,懒懒道: “说说吧,这三年都去哪儿野了?” 圣人说是要听,结果白雪亭讲了没多久,就见他闭了眼昏昏欲睡。 青泥解释,圣上夜里爱诵经打坐,白天难免贪睡些。 白雪亭识相告辞。仍是隋广福送她到永巷。 “我今日得去官署,中贵人不必远送了。” 隋广福:“嗨,秘书省就这两步路,奴婢陪姑娘说说话的工夫就到了,不耽误!” 琅嬛阁隶属秘书省,三年前圣人遍寻一册佛学古籍不得,因而突发奇想设琅嬛阁,作为编修复原佚失古籍之所。并开制举,以“博通古籍”取士。 隋广福执意要陪,白雪亭也不能说不。 她遥见东宫辉煌的斗拱飞檐,留心问道:“不知太子妃最近过得如何?” 隋广福笑应:“姑娘就放一万个心,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琴瑟和鸣,年前儿太子妃才诊断出身孕,现下呀,整个东宫最宝贝的就是她!” 她有些恍惚,没想到三年一过,旧友惜文都要做娘了。 隋广福道:“姑娘从前在李氏族学,与太子妃情谊深厚,想来您若有空去看看她,她也一定高兴。” 话是这么说。 但一时半刻的,白雪亭不大想频繁踏足宫禁。 过月华门、永安门,走过小半条含光门街,便能瞧见秘书省门头。 白雪亭正要验官符入阁,却见不远处徐徐走来三两个人。领头那人身姿高大英武,刚一与她对上眼神,顷刻就顿住了脚步。 “哎哟,这可是不巧了。” 隋广福“嘶”一声,忙一个大跨步,小山似的身躯拦在白雪亭身前,笑呵呵对来人道: “杨大人在鸣凤司日理万机,怎么今日倒有空来秘书省了?” 杨谈今日没穿赤红鸣凤服,一件墨蓝色团麟纹圆领袍,墨色嵌白玉蹀躞带,瞧着更像个文士。 他本也是文士出身。 十七岁自千中取一的进士科中脱颖而出,后又取中“拔萃”,授秘书省校书郎。 “去大理寺调案卷,碰巧路过。” 清越声音传过来,白雪亭指甲刮过掌心,睫羽被风一吹,轻颤一下。 这俩人谁也没看谁。但隋广福冷眼瞧着,雪亭姑娘迟迟不入阁,杨指挥使一反常态与内侍闲拉家常。 分明谁都不愿先走。 他两手一拢,露出一口白牙,呵呵道:“溃堤案是国之大案,奴婢可不敢耽误大人,您快请吧。” 说罢,抬手为杨谈引路。 杨谈目光不动声色往隋广福身边斜了一寸。 那姑娘人如其名,冰雕雪刻般人物。浅紫重莲绫长裙高高束起,密密以银线绣了蝶吻花,深蓝大袖衫将她整个人笼住。 从杨谈角度,只能隐约瞟见一截伶仃的后颈。 须臾间,琅嬛阁有人出来迎她。白雪亭略点了点头,一阵烟云般游走。 杨谈整了整袍袖,也抬步离开。 隋广福眼珠一转,将一切了然于心,两肩一拱,摇摇头暗道:哎哟,冤孽。 好悬没有血光之灾。 琅嬛阁内,同僚为白雪亭取来那册《建和词选》。 白雪亭顺嘴问道:“黄河溃堤案不是三年前的事?当年不是结案了吗?怎么又翻出来查?” 同僚终日泡在古籍堆里,也说不出所以然,只道:“我只晓得起由是今年江南桃花汛,工部和都水监办事不力,致使伤亡数颇多,掀起一个带起百个,圣人许是觉得溃堤案背后还有的查吧。” 江南道屡犯桃花汛,帝后下诏重筑旧年堤坝,结果今年天灾来得早,工部才修了一大半,天上就密密下起暴雨,致使数不清的百姓流离失所。 第8章 她自南边来,这事儿她知道。 最后似是罢免了好几个命官,光白雪亭记得的就有工部侍郎郭滕,皇后郭询的弟弟。 至于黄河溃堤…… 那年她刚刚离开长安,只从民间传言里听说了些惨状。 堤坝轰然倒塌,压死工匠近千人,洪水接踵而至,一夕之间冲垮民居无数,汝州整座城几乎都泡在河里,直至半年后还能捞出泡浮囊的残肢。 死伤数目,光是记在案卷里的就近万人。 最后查出汝州刺史贪墨筑堤款十万两,致使筑堤进度极慢,且多种材料以次充好,才酿成一场惊天惨剧。 那年汝州砍了一片脑袋,血流在刑台上,好几日都没干。 桃花汛后圣人亲设鸣凤司,调杨谈为指挥使,原来是为了这桩案子。 白雪亭握着书卷的手紧了一下。 回光德坊白府已是临近傍晚,却见整间宅子死气沉沉,文霏文霜住的院子大门紧闭,隐约传来哀哀低泣。 晴与机灵,马上迎上来,两三句话讲清了早晨的事。 白雪亭往西北角去的脚步立刻停了,她有些不敢置信道:“叔父真要将文霏交到这种人手里?” 晴与嘴一撇,恨不得啐一口:“我来宅子里三年,早看明白了,主君就不是个东西!” 难怪郭府愿意低头。 郭十六郎不成体统,杨李顾几家的女儿也不是傻的,宗室女更不是。只能放低了眼,择文霏这样脾性好的小官女儿,顺带着与白雪亭添了三分姻亲。 对郭家好,对白适宗好,独独将文霏丢进地狱里去。 文霏伏案哭着,肩膀一耸一耸,音调都哑了。周静秋与文霜一人一边儿安慰她。 周静秋刚说完“雪亭来了”,就见文霏霍然坐起来,一把抓住了白雪亭衣袖,手指攥得发白。 文霏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咬紧下唇,仰头看她:“妹妹,阿姐……阿姐今日豁出了脸皮求你,你有没有法子?” 文霏当她是救命稻草,眼见着竟要跪地磕头,被白雪亭揽住手肘扶起来。 “眼下走到哪一步了?”白雪亭问周静秋。 “六礼走了一半,还未下聘书。”周静秋哀道,“我也是数日前才知道郭十六郎他……倘若一早就晓得,我拼了命也不要这桩婚事。” 文霜亦是忿忿:“阿爹当真是太过分了!” 文霏软在座椅上,靠白雪亭扶着她才不至于倒下。 “要是有机会,我与皇后提一提此事吧。”白雪亭斟酌着道,“但我提了,也未必就能取消婚约。皇后到底不是郭十六郎亲爹娘,何况叔父更是对这桩婚热络得很。” “皇后那么疼你,你说了她还能不答应吗?”文霜心疼文霏,立即高声道,“明日……不,一会儿你就入宫!白雪亭,我姐姐的命就系在你身上了!” “入宫要有那么简单,我也不至于等中贵人来接了。” 文霜惯爱胡搅蛮缠,白雪亭简直同她说不清楚,“你有空在这儿逼我,不如把你亲爹骂醒。” “阿爹就是这样,我也不指着他。”文霏扣住白雪亭手腕,“雪亭,只你能帮我了!” 晴与在一边儿侍候着,见这母女三个围着白雪亭成了阵,个个拿绣帕抹眼泪,忍不住插了句嘴: “与郭家的亲,主君热络,夫人也没强硬拒绝呀。” 周静秋愣了一下。 白雪亭目光仍是平静,她没让晴与说下去,只道:“我仍是那句话,有机会我会向皇后提。但叔母与阿姐若是将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恐怕我也无力承受。” 说完她就走了,晴与两步跟上来。 白雪亭心里明白。 周静秋早就知道郭十六郎狎妓,却等到今早上才向白适宗发作,不就是瞧见白雪亭也为文霏不平吗? 一家子指着她去出头,但她无意当什么救世主。 顺遂缘法,爱咋咋。 第7章 我会做你的王妃。 文霏这事儿看着好办,似乎就是白雪亭对皇后吹吹耳边风,内里实则好一通弯绕。 说白了,她也不是皇后亲女儿。郭询对她的疼宠几分真几分假,白雪亭自己都不敢确定。 甚至郭询对这门亲事是什么态度,她也不敢妄下定论。 求到圣人面前更不可能。 一,白雪亭在圣人那儿没那么大面子;二,文霏在她这儿也没那么大面子。 白雪亭思来想去,半个可用的人都没有。 明日她还要轮值,眼见着天要黑了,她便清空脑子躺下,心想不行就威胁郭十六退婚,反正她当年把郭十二揍个半死,郭询也没拿她怎么样。 可惜虽早早躺下,白雪亭这一觉却睡得不安稳。 她惊梦连连,一会儿在断臂残肢里刨一副遗骨,一会儿又见眼前火光连天,头顶倏地被大片阴影蒙住,周身滚烫,原是一截梁木“哐当”砸下来,灼灼大火烧断她长发。 明知是梦,却挣脱不得。 白雪亭疯狂地想呼救,然而一张开嘴,却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像是四肢都被麻绳绑缚在床榻上,她竭尽全力,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了,她猛地睁开眼睛,才发觉已是浑身冷汗。 晴与端了盆水走进来,絮絮道:“娘子魇住了?我方才叫您好几声,您都醒不过来。” 白雪亭揉压眉心,暗道:多半是冤家见多了。 她本就是旧梦缠身之人,焉能常见旧识呢? 喝口隔夜茶压了压惊,白雪亭问晴与:“昨夜怎么说?东南角睡得着吗?” 晴与打个哈欠:“哭到后半夜,等主君回来又闹了一场。主君今早上值,气得脸都黑了,说三月之内定要把元娘子嫁出去。夫人和元娘子虽伤心,看着却像认命了,惟二娘子还心气儿不平,早上争着跟主君吵了好久。” 她一屁股坐到白雪亭边上,托腮感慨: “论说主君和梁国公是亲兄弟,怎的人品学识都差了这么多?” ……白雪亭也很想知道。 章和九年,内乱骤然爆发。那年白雪亭才四岁,爹娘将她托付中州江氏,而后双双奔赴前线。 白适安文人之身,执剑守国门,更孤身闯入已经沦陷的长安禁宫中,冒死带人质舒王出逃。 人人都说,她阿爹阿娘顶天立地,实乃英杰一双。 但白雪亭只记得,阿爹是个性子很慢的人。 他教她认字、念书,往往是白雪亭已将篇目倒背如流,白适安还在一个字一个字给她解释深意,美其名曰“修炼文意”。 除去诗书古籍,白适安最大的爱好是做手工,为一笔雕刻画一万张草图都不嫌多。 白雪亭四岁生辰,白适安花了整整七个月工夫,以一块通透温润的白玉,雕了一张长安坊市图赠她。 草稿堆了半个山头,当成柴火烧都烧了半个月。 他说:吾儿阿翩此生未能得见长安美景,是爷娘对不住你,只能以此图弥补一二。 白雪亭嘟嘟囔囔:长安有那么好?能有在山里生火烤红薯好玩吗? 白适安抱她在膝头,为她梳起凌乱的头发,温声道:“长安好不好,要阿翩自己看了才知道。阿爹阿娘拖累你,今生我们若还活着,你怕是不能亲见长安了。” 白雪亭听得迷迷糊糊,她至今都未懂白适安话中深意。 她见了长安,也没那么好。 在哪里都是暂时落脚而已。 爹娘离开中州那日,白适安对她说:世上有比爷娘性命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 白雪亭太小了,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嘴巴能挂油壶,气鼓鼓道:“比阿翩还重要吗?” 白适安没有回答。 白雪亭也等不到他们的回答。 国朝神器与小女阿翩,究竟哪个更重要? 阿翩自己都不知道。 白雪亭摇摇脑袋,也不知这两天怎么了,忆往昔忆个没完。 她嘱咐晴与:“倘若郭家来下聘书,你就去秘书省琅嬛阁找我,识得路吗?” 晴与摇摇头。 白雪亭忖了片刻,心道:罢了,夜长梦多,她今天就把郭十六揍了拉倒。 可惜事与愿违。 郭十六这厮,不能指望他按时按点来秘书省干活儿。 白雪亭打听一通,才知这混账根本就是挂职领俸。其实成天流连花丛赌场,瘦得马猴儿一样,还发红疹,多半是混出病来了。 她嘴角一僵,真没想到郭家还能有比郭十二更浑的人。 当真一山更比一山高。 揍人计划暂时搁置,但有一件事却耽搁不得。 她驴了郭询,说要去舒王府送书。 这都回京三天了,她连舒王府门头都没见过,实在是骗人骗得太不走心。 未时末刻,白雪亭从秘书省往舒王府去。 自章和九年王雁荣叛乱之后,圣人死了好几个儿子女儿,剩下的不过四子四女而已,幼子幼女还是三年前废贤妃顾今宵所出。 第9章 圣人儿女情长,为求天伦之乐,便不让几个孩子远远儿地出京就藩。 如今郭后所出的长子傅泽居东宫。 德妃子傅澹封了端王,王府就建在延喜门外永昌坊。 舒王傅澜,也就是清岩,母亲乔淑妃早逝。据传当年乔妃触怒圣上,是在慈恩寺诞下的舒王。生育不久之后就病故了。 舒王天性喜静,住得稍远了些,落第于永宁坊。 白雪亭在长安的日子满打满算快三年,常去的地方不多,除去宫禁与白府,也就是当年在李氏族学求学,还有偶尔为散心而来的舒王府邸。 舒王雅好山水,王府里便凭空造了一座小山,引了一眼芙蕖小池。 侍从忘尘指引白雪亭沿青石阶上山,山道两旁遍植垂丝海棠,花萼低垂,繁英成绮,娇艳的淡粉朱红晕开了,如美人妆,似天边霞。 花枝摇曳,簇簇小花结成一串粉莹莹的珍珠,袅袅依在白雪亭身侧。 景致怡人,她不禁眉目含笑,温声道:“这里从前似乎种的是茉莉。” 忘尘点了头:“年前殿下听说娘子要回长安,思及您当年随信寄回的一枝海棠,就命婢子们将茉莉都铲了,换植海棠。” 白雪亭一怔,望向东风中婀娜海棠,不知何时酒晕脸庞,慌慌张张进了殿门。忽地,一道温雅关切的声音扑入耳畔: “走累了?脸这样红。” 她懵懂抬头,正撞上舒王盈笑的目光。 他生得一派清雅,眉宇间三分病气。月牙白绫袍,雨过天青的纱衣,描了两三支瘦竹。 外头太阳那样大,见了他,却觉得身上一下清凉起来。 白雪亭低了眉目,隐去一线若有似无的忧愁,软着身子拜下:“雪亭见过殿下……” 才蹲了一半就被舒王扶起来,他含着一丝无奈的笑意:“才走了几年,就这样生分起来?” 他总不受她的礼,白雪亭浮上一点点莫名的满足。 二人隔着一张汉白玉书案对坐。 舒王风雅,为她煎一盏敬亭绿雪,竹骨一般的手指划过青瓷茶杯,利落刮去黑沫,余下浮沫如雪似花,萦着清淡芙蕖香。 “见你一回倒是不易。”他温声道,“放鹤楼前,茉莉开落三次,才算等到你回来。” 白雪亭细嗅茶香,心绪逐渐宁静下来,缓缓道: “当年长安已是伤心地,西京更是,我见了谁都是幽恨妒怨,不如远行。” 舒王听她主动提及往事,更柔和神色,呢喃道: “雪亭,那如今你放下了吗?” 放鹤楼南侧大开三扇推门,青竹帘子在风中悠悠荡荡。 白雪亭侧过脸,庭院中遍植了湘妃竹。 她摇头:“也许我今生今世,都放不下。” 舒王追问:“是放不下魏公蒙冤,还是放不下行嘉的那一箭?” 白雪亭猝然抬眸,圆眼睛里的野性难驯尽消了,剩下一抹迷茫,与被看穿的狼狈。 昔年西京蓬庐大火,杨谈引弓搭箭,一箭洞穿恩师心口。 一切她都看在眼里。 她与蓬庐一道轰然倒塌,再醒来已是在往长安的马车上,手脚尽缚。 看守的左骁卫说,是杨谈亲自下令绑的她。 白雪亭拿不稳茶盏,索性放下。 “殿下。”她轻声道,“你我好不容易见面,何必总谈这些事?” 起风了,舒王起身关门。 他不再提这些,转而问她:“今日你眉目间似有焦躁之色,遇上什么难题了吗?” 白雪亭微讶:“殿下看得出来?” “旁人十分愁,我未必看得出一分。”舒王悠悠道,“但你盈一分愁,我却看出十分来。” 短短两句话像一瓢缠人烈酒,兜头向白雪亭浇来。 她恍惚间烫了耳尖,竟接不上话来。 舒王语调醉人,又徐徐道: “毕竟你父待我有救命之恩。” 白雪亭又是一怔。 原是因为,她是恩人之女。 所以他愁她之愁,所以他待她总是温柔。 白雪亭暗自定了定心,将文霏婚事三言两语,吐苦水般倒给舒王。 他听罢,温和洁净的脸上亦浮了一丝愠怒。 “郭十六郎此人实在荒唐,你堂姊的确不能嫁。” 过片刻,舒王又道:“我似有一解决之法,雪亭,你可信我?” “我……我自然信。”这实在是意料之外,她当真没想牵扯他进来的,“只是殿下何需为我劳心?” “小事。”舒王淡笑,“且也未必是我劳心。” 他不知打什么哑谜。白雪亭追问解决之法,他也不提,只说来日她就知道了。 她也只能作罢。转而聊起这三年的见闻。 没说多久,舒王近侍忘尘奉来一碗药,那药汤浓黑一团,闻着就苦,舒王却面不改色,仰头喝了干净。 白雪亭知道,他已与苦药相伴十余年。 当年王雁荣叛乱,劫舒王为质。宗室重臣纷纷逃去金陵,惟他留在长安太极宫受尽折磨。 王雁荣以稀释后的牵机灌入他喉,自此舒王留下终生沉疴。 她一颗心揪了起来,自己竟忘了问他病情。 “教你瞧见我这狼狈模样,实是不好意思。” 舒王以袖抹去嘴角残余药渍,忍不住轻咳两声。 白雪亭急切道:“不……我怎么会觉得殿下狼狈呢?” “何况我们往后就朝夕长相见了。” 她仰头看他,冰瓷肌肤,莹莹若琉璃的眼睛,脾气那么冷那么倔的人,此刻却似放鹤楼外一枝垂丝海棠,柔婉期待春风眷顾。 傅清岩听见她放软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娇怯: “圣人与皇后说,我会做你的王妃。” 而他散了神思,余光瞟见屏风外,正巧赶到的一片赤红袍角。 第8章 “行嘉好歹是你师兄。” 良久,白雪亭才听见舒王回音: “我身负牵机之毒,寿数注定不长。你才十七,绮年玉貌,何苦悬在一棵枯木上呢?” “我不在意这些。” 白雪亭轻按着心口,她知道这里在一下一下,很温柔地跳动。 只遇着他,只因为他。 “殿下,我只记得三年前隆冬,恩师因勾连反贼罪名横死,圣人皇后要将他挫骨扬灰。我在承天门跪了一日夜,只求让他入土为安。所有人都不答应,只你为我撑伞挡雪,与我一道跪了四个时辰,才换回恩师的一副遗骨。” 白雪亭微微倾身向前,很小心地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袖,指尖描摹着竹叶暗纹。 舒王偏头不看她,她兀自坚持道: “我很喜欢舒王府,安静又漂亮。王府,不是也很欢迎我来吗?忘尘接我上山时就说了,殿下之所以栽种满山的垂丝海棠,是因为一年前我随信附来的那一枝海棠花。 “殿下,你身边只一个不爱说话的忘尘,多一个雪亭不好吗?我虽不会煎茶,但笔墨功夫还好,你写字作画,我都可以与你较一较高低。我也不大会养花,总是养什么死什么,但我喜欢装点园子,到时我画设计图,你来种花,放鹤楼里外皆是我们手笔,殿下不喜欢吗?只是我真的讨厌算账,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女主人,届时大约要请忘尘帮一帮忙……” 她一番剖白,在脑子里度过十个春秋,都是神仙日子。 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白雪亭鼓了勇气,支起身子,几乎要越过白玉书案。 “还有……隋公公说,惜文已经身怀有孕。我想,我也可以与殿下生育儿女……” “好了。” 舒王蓦地打断她,偏头朝屏风外扬声唤道:“行嘉。” 白雪亭轰然一震,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呆滞在原地。 只见天青色雨幕春山屏风后,徐徐走出一道赤红的身影。 玉冠束起高马尾,腰束墨色蹀躞带,戴了一对银制护腕。 长眉凌厉,长睫葳蕤。寒星般的眼眸,眼尾拖曳出凛冽的弧度。 “臣杨谈,见过舒王殿下。” 杨谈对舒王打揖,目光却不偏不倚定在白雪亭挺直的腰背。 舒王起身,问他:“既然来了,何不叫忘尘通报一声?” “殿下有客在,臣……”他冷冰冰地吐出四个字,“不便打扰。” 白雪亭已坐回原位,仿佛刚才对舒王浓情切意的剖白不过是大梦一场。她眉目低垂,仍是霜雪般冷冽。 舒王拂袖,只道:“你替我送一送雪亭。” “不必。”白雪亭猝然起身,走到舒王面前,定定望着他温雅眉目,“殿下不留客,我往后却是会常来的。” “殿下有命,行嘉莫敢不从。”杨谈语气冰冷地打断她,“走吧,雪亭娘子。” 好一个“雪亭娘子”。 哪怕初见时,他也没这么有礼貌地叫过她。 白雪亭扬颈回视杨谈:“舒王府的路我认得,何需大人为我引路?” 第10章 杨谈半步不让:“殿下不让你认路,着人将你请出去,你难道抗王命不成?” 他语气中满是讥讽之意,白雪亭一想到方才他什么都听见了,只觉得恨不得当场杀了他。 “雪亭。”舒王忽然抬手,轻按她左肩,“行嘉好歹是你师兄。” “他不是!”白雪亭像被踩了尾巴,忽然尖锐道,“他早就不是了!” 她恨极了,目光带刺,死死盯着杨谈。 “殿下,你非要他送我,是吗?”她冷冷道。 舒王温言劝她:“你们也该冷静下来,好好谈一谈。当年之事彼此各有难处……” “好。”白雪亭截断他话头,闭了闭眼道,“走吧,杨大人。” 山道两侧,海棠葳蕤。 东风不识相,直将垂丝花枝横扫过白雪亭头顶,勾连她发间鸽血红宝石流苏。 白雪亭通天的本事,一柄细剑刺杀过四品指挥使,眼下被小小花枝困在原地。 她忽地恼了,劈手要将那钗生拽下来,株连了好一簇青丝,生生与头皮剥离。 痛得不轻。 头顶忽而飘来一阵风,而后是一句冰凉的,“别动。” 杨谈在她背后半步,挟着寒意的指腹擦过她头皮,捋平那一簇乱发,三两下将碍事的并蒂莲珊瑚钗取了下来。 青丝旁枝逸出,她妆发乱了,本不该被外男看见。 可杨谈看见过太多回。她晨起时如瀑青丝随意披散;她出门玩闹,野得发髻都散了,簪钗更是不知何处。 乌发漏过指缝,触感那样熟悉,滑得像一匹缎子。 他垂眸,将那支钗递给她。 白雪亭接过来,劈手一扔,艳色的红珊瑚与海棠混到一起,再不见踪影。 杨谈双手背至身后,无波无澜道:“也好,反正你以后是舒王妃。要想找回一支钗,翻了这座山头就是。” “不劳杨大人记挂。”白雪亭眼皮一挑,又是那压眉看人的姿态,野得没边儿了,“来年大人与文霜结亲,我做姨姐的,定送一份大礼。” 杨谈蹙眉:“没头没尾的,你浑说什么瞎话?” 他怎的不知道他要结亲? 白雪亭眉心也是一蹙,杨谈那神色她一看便知,文霜没戏。 那白家开心个什么劲儿?原本以为只是文霏亲事不好,眼下看来文霜这桩也有鬼。 杨谈没好气道:“我倒八辈子血霉,脑子糊了十层泥浆,姻亲也不会跟你扯上关系。” 遑论叫她姨姐。 开玩笑,早些年她怎么一口一个“师哥”的?浑都忘了? 白雪亭狐疑道:“你家里人骗了文霜?” “我哪晓得骗不骗?”杨谈寒声道,“我爹娘热络着谋定亲事,但我不点头,他们哪儿敢随便做主?” 她暗自思忖,回去该和文霜谈谈。 若是一腔喜气落了空,文霜怕是能闹得翻了天去。 送祖宗送到西,才出舒王府大门,白雪亭就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杨谈眼见她一阵风似的走了,暗道:真是个没心肝的。 再回放鹤楼,舒王又将三扇大门推开,南向是一大片郁郁湘妃竹,整座楼就泡浸萧索的绿意里。 他示意杨谈坐下,淡声道:“行嘉与本王素少往来,不知今日为何事登门?” 杨谈从不寒暄,开门见山问道:“若臣没记错,三年前汝州重筑堤坝,府库存银不足。因而刺史上请,从国库调动五十万两白银发往汝州。护送赈灾银的,正是左骁卫与舒王府的亲兵。” 他取出一张卷了角的陈年黄纸,是调用国库五十万两白银发往汝州的手令,右下角除去圣人朱批、皇后凤印外,还有一痕刻着“舒王清岩”四字的红印。 舒王接过手令,颔首道:“是。当年本王病弱平庸,圣人天恩,想为本王添一笔政绩。于是令舒王府亲兵与左骁卫一同护送白银入汝州。只是堤坝坍塌后,汝州长史检举刺史贪墨十万两筑堤款,王府派去的亲兵也因办事不力获了罪,眼下都在城郊皇陵服役。” 他将手令铺平,道:“月前江南桃花汛,连带着翻起溃堤旧案。圣人疑心溃堤案背后并非只有刺史一人巨贪,因而设立鸣凤司,令行嘉执掌。不知行嘉可是有所突破了?若有什么本王能帮上的,还请行嘉畅言。” “的确有些蛛丝马迹。”杨谈并不瞒他,“汝州长史已病故两年。臣便只能传令当年的银曹参军,名伍沧。三日前,有一死士潜入鸣凤暗牢,意图暗杀伍沧未遂。他惊惧之下,才吐出些真话来。” 杨谈拣了重点,道:“伍沧说,他跟随长史去刺史府中搜赃银,实际并未有十万两之数。刺史招供,他将现银折成了铺子与田庄,可朝廷当年在他家人名下查抄的铺庄,也远凑不上十万两。再有,伍沧当年是堤坝上的督工,他见工匠每日只能吃野菜根就水,连米汤都不曾供给过。这些银子又去了哪里?” 舒王凝眸细思:“朝廷分配筑堤款,定是户部计算好的,材料的钱、工匠酬劳以及应急用款,一笔笔算得很清楚。然而工匠的钱被盘剥了,材料又是次货,细算下来,被贪去的银钱何止十万两?” “正是。”杨谈道,“我请户部连夜做了账,发现照当年材料的价格,再假设工匠被盘剥了一半酬劳,所贪之数,至少也在二十万两,眼下连一半都没搜到。” 舒王正色,盯着那张手令:“行嘉以为,运送银子途中出了岔子?” 杨谈微一颔首:“臣在想,那批银子究竟有没有到过汝州?当年三法司断案果决,汝州官吏大半上了断头台,眼下死无对证。因此,臣只能从左骁卫与王府亲兵入手,或许能有所得。” “这是应当的。” 舒王从书柜上了锁的檀木盒子里取出一枚印信,上头只有“澜清岩”三字,是他惯用的私印。 “本王身子骨孱弱,支撑不住长途远行。行嘉拿这枚印去皇陵,我再将当年的亲兵名单交给你,你且去寻人吧。” 杨谈双手接过,又是一揖:“臣,多谢殿下。” 舒王挥挥手:“无碍,我本也有一事相求。” “殿下请畅言。” 舒王定定看着他,缄默后方道:“是为雪亭的堂姊,她家人将她许给郭十六郎,她不愿嫁。” 杨谈一听“郭十六”,立刻微蹙眉:“白适宗就这样将元娘子送入虎狼之窟?” “白主簿这个人,你我也都了解。”舒王叹了声,“雪亭究竟是晚辈,越不过叔父去。她更不好为一个堂姊开罪皇后。本王为她想了一个法子,却要行嘉襄助。” 杨谈没扭捏,只略有些疑惑:“臣?” 舒王悠悠道:“行嘉如今执掌国朝刑狱,应当有权调动一桩陈年旧案。” 杨谈迅速将“郭十六”与“旧案”联系到一起,蓦然抬头:“殿下是说,当年郭府家奴当街打死一名‘前进士’?” “说是郭府家奴,但动手的是谁,你我心知肚明。”舒王略寒了声线。 那名“前进士”的妻子被郭十六看中,强夺为妾,他上门理论,却被郭十六鞭笞而死。 三法司官吏十之六七出身郭家,自然为郭十六遮掩。 但如今鸣凤司列于三法司之上,刑狱大权,握在杨谈手里。 舒王将方才白雪亭用过的那副茶具收起来,杯沿还沾了樱桃红的口脂。 他噙笑道:“端看行嘉,愿不愿为雪亭堂姊,与郭家为敌一趟。” 第9章 这他大爷的还是杨行嘉吗? 才一回光德坊白府就听见文霜嚷嚷,她倒是有气性,“阿爹”都不叫了,一口一个“白适宗”。 “你要讨你那官位,你自己去向郭府下跪磕头,卖女儿算怎么回事? “白适宗!文霏从小到大没忤逆过你,是不是真让你以为你什么都能做主了?我且告诉你!但凡我还在家里一天,你休想把文霏卖进郭家!” 白适宗大怒拍案,棋盘倏地一震*,黑白棋子交错落了一地。 他气得跳脚:“无知小儿!你懂什么!” “我不懂?”文霜一脚踢飞十几颗棋子,“你不就是怕自己官位低,未来时涯不能恩荫出仕?但阿爹,时涯的日子是日子,文霏的日子就不是日子了吗?大家都一样活几十年,凭什么文霏要为时涯受委屈!” 她正骂得痛快,肩头却幽幽被一只素手按住,文霜吓了一跳,偏头见是雪亭,不知怎的,腰杆儿更挺直了,朝白适宗一努下巴: “堂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这会儿倒是知道叫堂姐。 白雪亭没心思和白适宗吵架,只撂了句: “叔父,您再这么执迷下去,我未必能让文霏不出阁,但我一定有本事让时涯遭人厌弃。” 白适宗差点儿咬了舌头,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满脸通红。 “文霏昨天和我说了,时涯在李氏族学念书。不巧,侄女也受过李太师几天教养。他老人家最心疼孙女惜文,也就是眼下的太子妃。侄女把您所作所为往惜文那儿透两句风,不知李家还肯不肯继续教时涯?” 第11章 “你!”白适宗青筋暴起,“你这不肖子孙……” “我什么时候不孝到叔父头上了?”白雪亭眉梢半挑,语调平静,四两拨千斤,“是短了叔父一家吃穿?还是短了您的官位?” 白适宗乍然哑口无言。 她眉目一横,越过他,留下一句冷冰冰的:“好自为之吧,叔父。” 文霜忙两步跟上,在她耳边急促道: “你可别真去给李太师吹耳边风,时涯到底是家里以后的指望,我可不想他折了。” 白雪亭快被这一家子烦死,她抬手示意她闭嘴。 文霜却以为她又要扇人嘴巴,立刻往边上一躲,吓得捂住了半边脸颊。 白雪亭:“……一边儿去吧你。” 文霜“哦”了一声,回头又嘱咐她:“你不准跟李太师说时涯坏话!” “我说个灯笼!”白雪亭烦躁道。 文霜这才消停,手背在身后扭了半圈,嘟嘟囔囔:“要是文霏的亲事跟我一样好就好了……” …… 她不提白雪亭还忘了这茬。 “回来。”白雪亭没好气道,“白文霜。” 文霜回头瞪她:“干什么?” 白雪亭往藤椅上一坐,只觉得一边肩上担了个文霏,另一边扒着个文霜,脑袋顶上还有风雨飘摇的她自己,真是半辈子操劳命。 “我问你,杨家怎么跟你说的?你和杨……那杀千刀的事儿。” 文霜柳眉一横:“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 白雪亭手痒痒,目光凉凉一挑,文霜当即老实了,喏喏道: “就……就是月前,我在慈恩寺烧香,遇见了杨家主君和夫人,夫人就说,他们很喜欢我。杨郎君也到了定亲的年纪,如果我进他们家的门,做半个女儿承欢膝下,就……就很好。” “所以是他爹娘说的?你和他爹娘关系不错?” 文霜点头:“杨主君和夫人膝下只郎君一个,自从结识了我以后,常叫我去说话。” 白雪亭随口“嗯”了声。 文霜凑过来,气恼道:“你怎么不问我怎么和他们结识的?” 她成心想找人招摇,白雪亭却没那个耐心,兀自思忖着怎么开口跟她提,只把文霜含情带怯的回忆当耳边风。 “阿爹进京入仕那年,我才七岁,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野丫头。长安城里这么多勋贵,我一个都不认识,每逢什么宴席,总要出点丑……” 出丑倒也罢了,左右被人笑一笑。 最要紧的是,她得罪了福王家的四郎,淮安郡王傅滔。 白雪亭耳朵一动,心道那也是个混蛋玩意儿。 傅滔此人堪称纨绔子弟集大成者,吃喝嫖赌样样不差,从小就是一副不学无术的混球样,生平爱好斗蛐蛐儿和吃花酒。 偏生投了个好胎。 二十三年前,圣人长兄昭惠皇帝病故,圣人同胞兄弟就只有一个福王还活着。 章和九年长安内乱,圣人出逃途中险些遭遇歹人毒手,是福王挡在了他身前,以致双腿被歹人砍断,今生只能以轮椅为伴。 福王命中子嗣缘薄,几个孩子都没养大,唯独胡天胡地的傅滔长成了。 因而,福王对这个独子格外溺爱,连带圣人也对傅滔网开一面。 这是实打实的傅姓宗室,比白雪亭可金贵多了。 文霜一想起那人,不禁一抖:“我不当心踩死了他的蛐蛐,叫什么‘青大王’的。他记恨了我好多年,一直到我十三岁那会儿,又在宴席上被他认出来了!” 傅滔狞笑着,一脚把她踹进了荷塘里。 莲生于淤泥,荷塘底下都是泥泞的污水。她一个娇养大的女孩家,如何受得了口鼻中全是污泥浊水的滋味? 文霜拼了命扑腾,傅滔在岸上哈哈大笑。 谁敢得罪福王独子?岸上众人皆是冷眼旁观。 惟杨谈利落跳了下来,将半身陷于泥沼的白文霜救出来,一件墨青披风裹在她身上,隐约是冷调的甘松香。 那年杨谈也才十七,端端一个玉面少年。 文霜搂紧了他脖颈,愣愣盯着他干净的下颌线条,与低垂的葳蕤长睫。 至今仍是怦然心动。 她托腮,柔声道:“然后我就认识他了,还经常去缠着他。郎君脾气特别好,从不对我说重话,我知道有时候我可能打扰他公务,但他也不会说什么。” 白雪亭心想:这他大爷的还是杨行嘉吗?被夺舍了?怎么跟她认识的那个一点儿都不一样? “再然后你就结识了杨家主君和夫人,他们对你很好,是吧?” “对啊!你是不知道,想跟杨郎君说定亲事的人那么多,连郭十娘都等着他。”文霜洋洋得意,“但杨主君和夫人就是更喜欢我!” 郭十娘。 白雪亭疑问:“子婧?” 文霜眨眨眼,“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原来郭十娘叫子婧吗?” 白雪亭挥挥手:“不重要。你听我跟你说。” 她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我今天在舒王府遇见杨……就那谁,他话里话外意思,他爹娘未必能做他的主。你再仔细想想,他爹娘可是确凿应了你当儿媳?” 文霜当即黑了脸:“你瞎说什么呢!” 白雪亭就知道有这一遭,她扬了声音压下文霜气焰:“我说你动脑子想想,万一这桩婚事落空你能不能接受!现在是他爹娘有那个意思,但杨行嘉不是任他爹娘揉捏的软柿子!” “你咒我!” 白雪亭一噎,她就知道会这样! 白文霜这个没脑子的。她还没提最要命的事儿呢,万一要把杨谈和废贤妃那点子旧事抖出来,她还不直接炸成火星子了? 文霜恼过一阵,慢慢也冷静下来,她气呼呼地承认:白雪亭说的真有道理…… 从头到尾,无论她再怎样缠着杨谈,杨谈都是有分寸的。 永远离她三尺之外。 她的确……不曾从他口中听过,任何一句嫁娶之事。 文霜慌了神:“可……杨家主君夫人都那么说了,他们还能骗我吗?他们对我真的很好,私下里都叫我‘阿霜’,就是把我当半个女儿的呀!” 阿霜。 阿霜…… 白雪亭脑子里一根旧弦嗡响,她恍然大悟,立刻对文霜道: “你知不知道杨行嘉有一个妹妹?与他一胞所生,死在了去金陵的路上。” 文霜懵然摇头。 白雪亭心肠硬,当即道:“他妹妹没起大名,只一个乳名,就叫阿霜。” 杨家阿霜死了。 送上门一个白家阿霜。 文霜猛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不会的!” 她连连摇头,尖声道:“你就是在骗我,你在咒我,白雪亭!” “你就是恨极了杨郎君,所以连他的亲事也要毁掉!”文霜恨恨看着她,“我……我才不会相信你说的!” 中庭喧闹声引来周静秋与文霏,文霏一把扶着文霜:“这又是怎么了?你哭什么呀!” 周静秋走到白雪亭面前,蹙眉满脸忧色:“雪亭……你和这孩子说什么了?” 白雪亭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文霜狠狠挣脱文霏,提着裙子往门外跑去。 周静秋吓也要吓死了,手指一颤,对莲姑喊道:“跟上!快跟上!” 白雪亭冷冷补了句:“杨行嘉不在衙门,在舒王府。” 也不知文霜听没听见。 一偏头,周静秋和文霏双双警惕看着她。 白雪亭真是头疼得很,语带疲倦道:“说来话长,但我不得不说。” 这厢她和周静秋母女解释,那头文霜已经风风火火跑到永宁坊舒王府,正正撞上杨谈从大门出来。 烟紫色晚霞扑在他赤色衣袍,青年身形峭拔,凤鸟暗纹在他肩头昂扬待飞。 文霜满腹委屈,当即涌了泪。 杨谈有些错愕,似乎是没想到她能找到这儿来,但语气又很习惯,在她三尺之外停下来,恭谨一揖: “二娘子有什么事吗?” 二娘子…… 从头到尾,他都是叫她“二娘子”,从没有半分逾矩。 那郭十娘呢?白雪亭说郭十娘闺名子婧。 她仿佛在杨谈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他唤十娘,却是直接叫“子婧”。 文霜气势顷刻弱了下去。 她咬了牙,坚持抬起头,直视杨谈凛冽寒星般的眼睛: “杨郎君,我……我来求你一句话。 “杨家主君和夫人,说你到了定亲的年纪。 “我想问你,更心仪郭家子婧,还是我?” 第10章 “我又不会娶个祖宗。” 她泪眼涟涟,好不委屈。 杨谈一息之间想明白所有,多半是他爹娘对白家透了口风,雪亭却从他这儿听出弦外之音,回去提醒了白二娘子一两句。 毕竟只要杨谈不点头,这桩婚事终究是要落空,白家白高兴一场。 第12章 只是白二娘子性格执拗,一时受不了,他这几年也看出来了。 杨谈又退后半步,撇开目光,并不直视文霜。 “我没有议亲的打算。” 他直截了当,余光里,文霜猛地身子一晃。 杨谈心肠也硬,只续道:“无论二娘子听到什么风声,都是假的。为免累及子婧与二娘子名声,杨某也会与家中长辈提,叫他们暂时歇了心思。另外,雪亭娘子好意提醒二娘子,还望二娘子明白她苦心,不要与她相争。” 文霜定在原地,脸色煞白。 杨谈再一拱手:“鸣凤司还有公务,杨某先行告辞了。明珂,送二娘子回光德坊。” 明珂原本在一边儿装聋子,闻言忙应声:“二娘子,请吧。” 文霜跌跌撞撞被明珂送上马车。 待她走了,杨谈心里方涌起一股烦闷来。 他为了溃堤案,在前头和郭家争得你死我活,背后这帮杨家人还不省心,一个子婧,一个白二娘子,平白都被杨家人祸害! 要不是白阿翩留了个心眼,他还浑然不知杨家这小把戏要玩多久。 鸣凤司。 沈谙翻过从户部调来的账册,不禁咂舌感叹:“这么多漏洞?这么大的案子,当年就翻过去了?查也不查,杀一帮汝州官员了事?” 汝州哪有这样的能耐! “你我都知道,此案诸多巨贪大恶,根本在台省。” 杨谈点起油灯,指骨敲敲书案,“但当年什么光景?徐相横死,魏公被诛,寒庶出身尽灭。郭家燎原之势占据大半朝廷,谁能动这桩案子?谁又敢动?” 沈谙撩起眼皮,听见“魏公被诛”时,心尖霎时紧了一下。却见杨谈面不改色,仿佛在提一个陌生人。 沈谙叹了一声,将那本账册合上,“人人都不敢碰,偏你要碰。眼下鸣凤司凌驾于三法司之上,郭家骤失刑狱大权,恐怕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郭家恨我,朝上人人也都恨他们。我起了个头,你不也立马跟上了吗?徐相关门弟子?” 杨谈抢了沈谙折扇,后背靠着椅子,展开给自己扇风,道,“沈少卿,共勉啊。” 徐相大弟子沈谙呵呵冷笑:“我上了船才发现证据尽毁,眼下大海捞针,丁点儿线索没有不说,背后还有郭家等着灭我的口。杨大人,我这芳龄二十二,还没娶上称我心意的媳妇,眼见着就要陪您葬身虎口了!” 两人接连审了好几日,当年余留的左骁卫与舒王府亲兵却都对银子去向懵然不知,想来背后还有恶鬼一手遮天,将一切遗留痕迹提前抹去。 实在是过了太久,旧案重提本就不易,何况这桩大案背后是郭府。 沈谙单手支额,略有些挫败: “你说当年梁国公屡断奇案,兼户部、刑部于一身,还能在内乱时分提剑守国门,是怎么做到的呢?我现在连翻三个时辰案卷都想立地辞官啊!” 闻得“梁国公”,杨谈隐在暗处的神色却是一怔。 沈谙也反应过来了,忙扇自己嘴巴子:“错了,杨大人,今生今世我沈谙再也不提姓白的。” 二人说话间,明珂忽然跑进来,黑着脸道: “公子,主君叫我给您传句话。” 杨谈折扇一收,点了点手心,沉声道:“他说什么?” 明珂木着脸,模仿杨纵那个肃穆古板的语调说: “到了成婚的年纪,爷娘自然要为你操持婚事。白二娘子你若不满意,就另寻旁的女郎,左右杨家门楣高,合该配个一等一的名门淑女。” 沈谙刚喝进去的茶差点儿喷出来,“你爹娘乱点鸳鸯谱呢?” 他眉间天然浮浪劲儿,难得有这么个调侃杨指挥使的机会,当即挑眉对明珂道:“白二娘子对你们公子痴心一片,我瞧着也是个模样端正的女郎,此等小娘子你们公子还不满意?” 明珂低头,再低头。 杨谈懒倦提醒沈谙:“沈少卿方才发了什么誓来着?” 沈谙嘿嘿一笑:“做人做事,能屈能伸。好悬我发誓留了三分余地,没说叫自己天打雷劈。” 他厚着脸皮凑过去,打探道:“我倒也很想知道,自视甚高的杨指挥使,到底想将自己配给哪家女郎?” “你有病?”杨谈喝了口茶,垂下眼帘,没好气道,“我又不会娶个祖宗。” 沈少卿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柄折扇,画的娇艳芙蕖,好不风流。 他悠悠扇风,徐徐道:“杨大人您呢,世上千万条路,从来要择最难的那条走。譬如三年前吧,出身杨府,偏不以恩荫出仕,要去考科举,且选了最不好出头的进士科,嘿,您本事大,一举出挑。再譬如今年吧,调任吏部的机会你不要,一头钻进了鸣凤司,一个月时间把这空头衙门一手扶持起来,还拉了本少卿下水,誓要跟他郭家争个高低……” 杨谈听他长篇大论唱个没完,当即打断:“你‘起兴’完了没?” 沈谙不理他,啧啧感慨:“我意思是呀,杨大人寻结发妻,那定然也是要挑全天下最难娶过门的小娘子。这才符合您的个性!” 明珂好奇八卦:“多难算最难?” 沈少卿一脸神秘莫测,将折扇题了字的那面展开,上头一笔正宗赵孟頫体——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明珂不明所以。 杨谈一拂袖,派他去审左骁卫。 沈谙将折扇一收,一刹那多了三分正经人模样。 他冷眼瞧着,灯烛下杨谈垂眸,不易察觉的半分愁色。 沈少卿暗自叹了口气,再道:“日前我向圣人汇报查案进展,他老人家糊涂病犯了,没头没尾对我提了一嘴舒王殿下的亲事,你可晓得定了谁?” 杨谈泠然一笑,他素来冷峻凌厉,尤其入了鸣凤,几乎不见笑意。 薄唇一弯,恍惚间竟似朗月清风。 “傅清岩的王妃还能有谁?和他最交好的女人不就一个?” 他缓缓道: “她和舒王,不是很相配吗?” “哦哟,你倒关注起人家配不配了。”沈谙嘻嘻一笑,“果真是当了人家三年师兄,终身大事也得帮她把把关。” 杨谈蹙眉:“你不是说了不提白家人?” 沈谙举起三根手指:“最后一次。” 他幽幽望着,杨谈那双眼睛明明愁色更深。 沈谙意味深长道:“杨行嘉,你同我交个底,这回雪亭娘子回来,你究竟怎么想的?” 杨谈手里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在掌心轻点。 天色不早了,鸣凤司衙门朝北,只得一丝斜光入户,全照在杨谈清冽眉目。 他微蹙的长眉,微颤的睫羽,此刻无处遁形。 城郊半山桃花间重逢,太猝不及防。一句话没说,先不清不楚地打了一场。 彼时香风卷起遮面白纱,那半张秀美的脸映入眼帘时,杨谈的刀停住了。 他发现,当年再熟稔不过的五官和线条,在分别的三个春秋里,慢慢长开,长成了陌生的模样。 他都快不认识她。 杨谈将折扇搁在案上,避开那一缕刺目的晚霞。 他侧过脸,低声道: “长大了。” 平静的语调下,万种隐秘怅然,回环往复在这封闭暗淡的空间里荡着。 沈谙蓦地怔住。 - 白府东南角,文霏在西厢房门前徘徊良久,方等到莲姑开了门,朝她摇摇头,无奈道: “二娘子还伤心着呢,恐怕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 文霏攥紧绣帕,轻声细语:“她这痴儿,人家明白说了不想娶,她偏是放不下。” 莲姑气恼道:“这事儿怎么说,都不是二娘子的错。那杨家今日吹东风,明日又吹了西风,一会儿一个口风,就将咱们二娘子当个玩意儿。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了。” “杨家做事是不厚道。”文霏掩唇叹道,“可我们小门小户的,又能怎么办呢?只能干吃了哑巴亏。所幸文霜也才十六,还能慢慢谋个好郎君。” 莲姑牵着文霏走远,下巴努了努西北角那儿,低声问道:“元娘这头儿,可有消息?雪亭娘子使力帮忙了没?” 文霏点点头:“雪亭同我说了,似乎是舒王殿下有意出手相助,总之她也没说太清楚。不过她拿时涯威胁了一番阿爹,阿爹最近倒是收敛些,也没热络着催媒人早早来下聘了。” 莲姑同她说悄悄话:“元娘,也不是我挑唆什么。只是雪亭娘子心性,实在是个冷情的。小郎君好歹是她亲堂弟,白姓两家惟一的根脉,她连毁了小郎君前程这种话都敢挂在嘴上,恐怕也不会对咱们家真的用心。” 文霏听得云里雾里,但莲姑正了色,她便不敢轻易回答。 到底莲姑从小将她带大,无论如何,总是不会害她。 “姑姑的意思是……?” 莲姑附在她耳边道:“旁的不说,雪亭娘子十七奔十八了,待您出阁后,她也就快了。届时少了她那份接济,一是二娘子置办嫁妆难,再有,小郎君在李氏族学的束脩可不是小数目。” 第13章 文霏蹙了眉:“可是……阿爹的官位本就是因为大伯父才有的,雪亭的资财也都是她爷娘留给她的,我们家擅自取用这么久已经不合礼数了。姑姑这话,恕我实在听不得。” 莲姑气她榆木脑袋,又不能真说狠了,只能耐心抽丝剥茧: “道理是这个道理。夫人也不愿做这个小人,所以一直没向雪亭娘子开口,但是她愁啊!为了小郎君的前程,夫人愁得头发都白了。难道,元娘希望小郎君日后只做个农户?工匠?还是商户?同白身平民一般年年缴赋税,日日挽着裤脚泡在田地里?” 文霏仍是纠结,绣帕被她拧成一条长虫。 莲姑接着诱导:“雪亭娘子给咱家找的麻烦也不少,三年前她刺杀杨郎君,圣人还发落了主君一通。您忘了?” “所以呀,我的元娘子,您可切莫有愧啊!” 第11章 准舒王妃—— 没过几日,光德坊白府接了消息,说是鸣凤司旧案重提,把郭十六郎召进衙门审讯去了。 白适宗听说自己险些成了罪犯的岳父,活生生吓得舌根都麻了,回到屋里犹在后怕。 周静秋知道定是白雪亭的手笔,便嘱咐文霏亲自去谢她。 白雪亭刚从琅嬛阁下值,从文霏口中听了一耳朵,忽一皱眉,诧异道:“鸣凤司?” “正是。”文霏瞟她脸色,小心试探,“我也好奇,原本你说舒王殿下愿意相助,结果……结果最后却是鸣凤司将人抓了去……” 白雪亭转念一想便知,定是那日杨谈来访,舒王同他提了这事。 他执掌国朝刑狱,要为郭十六郎安个罪名,再简单不过的事。 文霏又轻声道:“雪亭,这回杨大人帮了我大忙……” “他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白雪亭平声道,“否则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得罪郭家。” 文霏听她这么说,也不敢再提杨谈这个逆鳞,转而问道:“你和舒王殿下关系仿佛不错?” 白雪亭解下耳坠,珊瑚南珠在指尖荡了一下。 她放轻声音:“是很好。” 文霏绣帕掩唇,意味深长瞧了她一眼,眉目略弯,似是促狭。 她起身告辞,对白雪亭道:“明天时涯休假,阿娘的意思是,咱们一家人一道吃顿团圆饭,不知阿妹愿不愿意来?” 白雪亭婉拒:“明日我上值,回来得不早。” “家中自然等你。”文霏殷殷切切,“此次郭十六郎入狱,你是我的恩人,就当给阿姐一个面子,不好吗?” 白雪亭见她实在诚心,便也点了头。 第二日傍晚,白府果然热闹。莲姑与文霏忙了一下午,在花厅摆上一桌好菜。 时涯被团团围坐在中间,白适宗摸着胡子朗笑:“吾儿有出息,竟得了李太师亲口称赞,不枉阿爹我费尽心力送你入李氏族学啊!” 周静秋在一旁,亦是自得。 白雪亭就是个陪客,任他们多少吹嘘溺爱,都当作听不见,专心对付眼前难剥的蟹腿。 可惜树欲静风不止。 她低了眉,时涯却抬起头,被惯坏的孩子总是倨傲,冷冷哼道: “多年不见堂姐,没想到您还是一如既往,不识礼数。” 白雪亭心道这是闹什么?连个“起兴”都没有?上来就找她麻烦? 周静秋忙拍了下时涯手背,嗔怪道:“好端端的,说什么呢?” 文霏也拦着:“你又听见谁嚼舌根了?” 时涯刚十六,个头长得慢些,和文霜差不多高。长相继承白适宗,方脸吊梢眼,上唇细密的青胡茬还没刮干净。 他又哼一声,拿出一副半家之主的气焰,将筷子重重一搁,指着白雪亭道:“阿娘阿姐何必替她开脱?我都听莲姑说了,堂姐回来第一天,二话不说先打了二姐一顿,又平白无故对阿爹出言不逊!” 白雪亭懒得看他,从前就知道这小子脑子黄豆点儿小,脾气倒是有二百斤。家里有什么争什么,二进院子的土皇帝。 她语调懒怠,缓缓道: “李太师他老人家称赞你什么?赞你耳听八方?赞你说谎不眨眼睛?” 时涯两道八字眉一蹙:“你阴阳怪气的说什么?” 文霏一把拉住他胳膊:“时涯!” “你什么斤两自己心里清楚,拿回来那几篇文章,连文霜的眼都入不了,就别在这儿败坏李太师他老人家的眼光了。” 时涯顿时气恼:“你放屁!” 白雪亭话说出口就不可能停,眼见着白适宗脸色越来越黑,她又添了把火: “当年我离开长安去西京求学,李氏族学因此赠给白家一个名额。我还奇怪呢,当年我对李太师说,文霏阿姐于诗书一道颇为热衷,这个名额合该给她,最后怎么就落到你头上?白时涯,你倒是说说?” “够了!”白适宗酒盅一放,“李氏族学给白家的名额,自然是白家自己分配。文霏她不愿起早贪黑念书,是以我将名额给了时涯。大家都是一家人,时涯好了,文霏不就好了吗?” “说得好听。” 脆生生的一句,却是文霜。 文霜这几天心情低落,终日锁在屋里,眼见着下巴尖了几分,倒平添三分锐意。 她直视白适宗道: “阿爹,您摸着良心说,当年李家派人来,请的是不是文霏?最后您给李家管事塞了十贯钱,才把学符上的名字改成了时涯!李太师还特地遣人问过,您把文霏关在房里不让她出去,说文霏怕累,受不了念书的苦,这事儿不是你自己干出来的吗?” 文霏一手一个弟妹,早听得低头不敢说话,只道:“没事……文霜……没事的……” 文霜一把甩开她:“你就这么没脾气?白雪亭把话茬递到跟前你都不敢接!” “时涯他……”文霏低声道,“到底是我亲弟弟……” 白雪亭听罢,筷子一扔离席。 没走两步,文霜也跟了上来,气道: “白文霏这个软柿子!我替她抱不平,她还给时涯说上好话了?” “当时你不也劝我,不要把时涯的坏话说到李太师前头?”白雪亭寒声道,“文霏不晓得争,你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 文霜嚷嚷道:“那怎么了?我那是想家丑不外扬,自家吵成什么样那都是家事,你吹耳边风吹到李太师那儿像什么?诚心让别人知道我白家不和?” 她二人吵吵闹闹走到中庭,只见周静秋和文霏也追了过来,一个拉白雪亭,一个训文霜。 文霏软软拉着她袖子道:“雪亭,时涯不懂事,今天说的话,你可切莫往心里去。” 周静秋往文霜额头敲了一记,也忙对白雪亭赔笑: “雪亭啊,时涯的脾气被我和他爹惯坏了,一直都无法无天的,你和文霏都受了他不少委屈。叔母在这儿跟你道个歉。” 中庭穿堂风呼啸,周静秋见她不答话,只能又硬着头皮道: “雪亭,文霏脾气是太软了,但这也是我的错,我是做娘的,没给够她底气。她一个小门小户出身,遇见事,当然只知道忍。这次郭十六郎下狱,叔母实在要多谢你,你若不出手相助,怕是文霏真要落入那歹人之手。” 文霏忙不迭点头:“是,多亏你帮我……” 周静秋长叹一口气:“雪亭,你年纪离出嫁也不远了,叔母实在是不知还有谁能护着文霏啊!家里又没给她置办什么好嫁妆,哪怕有,也大半要被你叔父抢去给时涯……” 这话一出白雪亭才明白过来,闹了半天,母女俩一口一个“帮着护着”的,原来弦外之音不过一个“钱”字。 她漠然抽出衣袖,直视文霏,道: “文霏阿姐,三年前我长跪承天门后起了高热,你衣不解带照顾我近半个月,我记得这份恩德。所以你若有所求,这个面子我一定会给。” 周静秋与文霏同时一喜。 “只是,我话说前头。”白雪亭冷着脸,“我可以为文霏阿姐添妆,这是为报恩。文霜日后若出嫁,凭着她为文霏阿姐仗义执言,我也可以赠一份礼物。” 文霜撅着嘴哼一声:“我稀罕你的……” 白雪亭没理她,目光扫过周静秋和文霏,她二人俱是惴惴不安等着她下文。 “但若是把我爹娘的遗产,花在时涯身上。恕我不知礼数,几位休要做梦了。” 周静秋脸色一僵:“不……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白雪亭抱臂看着她,“那叔母今日何苦联合文霏时涯演这一出戏?” 她走上前半步,讥讽道: “叔母知道,我只会对文霏的处境心软。因而您特地让我瞧见时涯欺负文霏,好让我来为文霏出头。您再顺水推舟,借给文霏添妆的理由,向我要钱。我请问叔母,这笔钱你敢发誓只用在文霏身上吗?” “这……”周静秋惶然退后,“自……自然是给文霏的……” 第14章 “你发誓。”白雪亭凉凉道,“若挪了一分给时涯,时涯今生今世挣不到半点官位,一辈子白身。” 周静秋嘴唇翕张几下,手举了又放下,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文霜站在白雪亭旁边,冷笑:“我就知道。阿娘,文霏和时涯里,你什么时候能选文霏一次?” 白雪亭瞟了她一眼,继续道:“叔母,你能为时涯筹措钱财,为文霜奔走议亲,怎么到了文霏,便一句话不敢多说了呢?” 文霏彻底垂下头,不知何时站到了白雪亭旁边。 周静秋脸色煞白:“文霏……文霏一直懂事……不用我操心的……” “听见了吗?”白雪亭对文霏道,“文霏阿姐,做人并非一味忍让就能有好结果。” 文霏咬着下唇,眼中泪光点点。 白雪亭道:“今日送走了一个郭十六,来日还会有张十六王十六。勋贵窝里荒唐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叔父眼里,把你送给哪个都一样。” 文霏猝然抬头。 白雪亭看清她眼底愕然,继续道:“文霏阿姐,我言尽于此。你身后没爹没娘没弟弟,顶多半个白文霜。未来如何走,你或许应该打算一下。” 文霜恨铁不成钢,点着文霏额头: “听见没?人家说的多有道理!你但凡有白雪亭半点手腕,今日在李氏族学的人就是你!和郭杨李顾四姓结交的人,本该是你白文霏!” 西北角院落,今夜倒难得热闹。 文霜毫不客气地坐下来,拉着一旁局促的文霏,环视了一圈周围,嫌弃对白雪亭道: “你这地方也太阴森了,连光都晒不到。” “那真是委屈白二娘子了。”白雪亭没好气道,“你跟过来做什么?大半夜自己不睡觉,还不让我睡。” 文霜清清嗓子: “第一,我想劳烦堂姐给文霏指条路,她现在该不该嫁,该嫁去哪儿?” “嗯。合理。”白雪亭翘起二郎腿,“第二呢?” 文霜狡黠一笑:“第二,请准舒王妃—— 白雪亭眉目一弯,勉强对这个称呼满意。 “——给我讲讲杨郎君的从前好不好嘛?” 第12章 欺师灭祖,杀千刀的獠贼。 白雪亭瞬间收了笑:“白文霜,你找死?” 文霜现在根本就不怕她,隔着袖子抱住她手臂,荡秋千似的摇来摇去: “堂姐,你就看在鸣凤司帮了文霏的份上,暂时和杨郎君和解半个时辰,给我讲讲嘛!” “有什么好讲?欺师灭祖,杀千刀的獠贼。这祸害命还挺*硬,三年前没杀了他够我后悔一辈子。” 眼见着白雪亭要捏碎茶盏,文霏连忙覆上她手背,温声安抚: “不提了。先说我的事,好不好?” 她语调和缓,眉目温柔。 白雪亭勉强放了文霜一马,正色对文霏道: “阿姐,郭杨李顾与你年纪相仿的子弟我认得几个,出挑的不多,才学出挑又人品贵重的更是寥寥无几……” 文霜见缝插针:“杨郎君定是其中翘楚!” 白雪亭一把将她脑袋推远,继续道: “能凑合看的,一个是太师长孙李晏,现在仿佛是在御史台任职,人很温和。另一个是他亲弟李暄,虽然性子直了点,但性本天然,对女郎也很敬重。” 文霜蹙眉:“你这话说的,好像只有李家会养孩子一样。” 白雪亭不理她,徐徐道: “李太师已经致仕,他老人家独子又长年戍边,与皇都甚少往来。如今朝中没多少李家人,所以,李家并非龙潭虎穴,可以去,且是不错的选择。” 文霜托腮:“什么意思?嫁其他三家就是闯龙潭虎穴了?杨家也是?” 白雪亭真受不了她,随口撂了一句: “杨行嘉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子婧,他满脑子是废贤妃顾今宵。当年为了废贤妃派人追杀我到长安外。就这种人你到底在热衷什么?你要听从前,现在我说了,你满意了?” 文霜大骇,涨红了脸,还没反应完全,已经下意识捂住她的嘴: “你不要命了!被人听去怎么办?” 白雪亭把她手爪子拉下来,冷冷道: “他敢干我还不敢说了?白文霜,我劝你冷静冷静,废贤妃当年之事牵连甚广。圣人明面不发作杨行嘉,那是因为他还有用处。但你硬要缠上他,要是知道了什么宫闱秘辛,八个我都保不住你。” 文霜吓得发抖,文霏亦是不停眨眼。 “当年……”文霏咽了咽口水,“废贤妃意图毒杀太子,人证物证俱在。所以才被废为庶人之身,幽禁上阳宫。我……我当时听你讲过。雪亭,但这跟杨郎君怎么会扯上关系?” 背后故事复杂,她也牵涉其中。到处是红线,白雪亭说又说不清楚,只能囫囵给文霜透了个风: “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内乱那几年,杨家阿霜死了?” 文霜懵懂点点头。 “杨阿霜死后,她爹娘膝下寂寞,就将杨夫人娘家外甥女接来养着,也就是杨行嘉表姐,顾今宵,现在的废贤妃。 “杨行嘉与废贤妃同一屋檐下,相处多年。他去西京蓬庐求学,每月也要给贤妃写一封信,从没断过。后来他为应考进士科回京,贤妃却已入宫。旁的我不晓得,只知道贤妃毒杀太子败露后,他意冷心灰,连续七日不去官署,缠绵病榻。也就是那一阵,我趁着他病骨支离,刺伤了他心脉。” 文霜纵然一腔痴心,提及宫闱秘史,却也是万分小心,抬眸小声问白雪亭: “那……杨郎君和废贤妃的事,圣人知道吗?” 白雪亭缄默。 文霜猛地捂住嘴。 惨白月光透过窗缝照进来,伴着一缕冷色的风,熄灭案上灯烛。 文霏细心,捕捉到她话中漏洞,疑问: “杨郎君为何要派人追杀你,还是为了废贤妃?” 白雪亭沉了眉目:“因为他与废贤妃在蓬庐的通信,是我交给圣人的。” 文霏惶然失声:“雪亭!这种事你也敢碰!” 文霜身子抖如筛糠,红了眼眶握着白雪亭手腕:“圣人岂能容忍?他就不怪你揭发他被人戴帽子?” “爹娘是我的免死金牌。我怕什么?我只怕杨行嘉死得不够快,死得不够透。” 白雪亭冰霜般眉目,在冷月下映得更不近人情。 她半抬眼,对文霜道: “现在知道了?我几次劝你别搭在杨行嘉身上,不止因为我恨他,也因为前头的水太深了,你越不过去。” 文霜两行眼泪不自觉掉下来,也不知失落还是害怕。 白雪亭僵硬地拍拍她手背,又尴尬安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白文霜,你真没必要半辈子吊在一棵树上。” 文霏揽住文霜肩膀,柔缓道:“今天雪亭掰开揉碎和你讲了。文霜,有时拼了命得不到的东西,或许是上天在救你。” 文霜身子慢慢趴了下去,伏在案上,肩膀一耸一耸,渐渐传来哭声,呜呜地,微弱嘶哑。 翌日一早,白雪亭穿戴整齐,去官署点卯。 一推开门却见文霜死白个脸,吊着一双幽幽的眼睛,眼下全是乌青,鬼影一般飘在她眼前。 饶是白雪亭见惯大场面,也不禁被吓了一跳。 她拍拍胸口后怕道:“白文霜,大早上的你犯什么神经?” 文霜气若游丝,苦着脸道:“堂姐!你再跟我说点杨郎君的坏话吧!” 她差点儿就要哇哇大哭,死缠着白雪亭不放,道:“我昨天梦里,还是他抱着我,救我出荷塘的模样。怎么办啊?他生得太俊了。我……我感觉我还是会嫉妒他未来的妻子!也……也嫉妒……废贤妃……” 白雪亭真是被她闹得没脾气,一把撂开她:“我去官署,一会儿迟到了。” 文霜像只熊挂在她身上,黏住了似的,扒都扒不下来: “你说点儿吧!你骂他两句行不行?你不是最喜欢骂他了吗?” 白雪亭深吸一口气:“他十六岁就爱逛花楼,在西京的时候三天一小去五天一大去,还收藏了人家花魁娘子的紫玉兰花钗。” 文霜啐了一口:“浪荡!” “他脾气顶差,我偷懒耍滑就打我手心,动不动打出两道红,还死不悔改。” 文霜:“刻薄!” “他花钱不眨眼,动不动买下一个珠宝摊子,蓬庐里根本就堆不开。” 文霜:“败家!” 白雪亭终于挣脱开,大松一口气:“够了吗?我可以去上值了吗?” 文霜扑通一下坐在地上,拣了根野草编蚂蚱: “浪荡也可以是风流,刻薄也可以是严谨,败家……败家就是大方!他买一个珠宝摊子诶,他能是坏人吗?” 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郎君啊! 白雪亭:…… 真是恨不得把此女脑子剖开,里面八成是被杨行嘉种蛊了。 第15章 文霜抬起头,眨眨眼:“还有吗?堂姐,我还想听。” “有个灯笼!”白雪亭一脚跨过她,“我真要迟到了!” 白雪亭紧赶慢赶行至秘书省,遥遥看见一道人影,小山似的,正是隋广福。 隋广福见了她,忙堆出一张笑脸儿迎上来:“哎哟,可算等到雪亭娘子了!” “不知中贵人何事?” “这不,皇后殿下又想您了,急着召您去延嘉殿说话呢!”隋广福弯腰伸手,“快请吧,娘子,琅嬛阁这儿奴婢都替您打点过了!” 白雪亭藏在广袖下的手一紧。 郭皇后手眼通天,长安之内,恐怕没有动静能逃过她的耳目。更何况是一个郭家子侄下大狱。 旁人未必猜得透。但郭询一定清楚,是白雪亭为了白文霏,才非要动郭十六郎不可。 哎,君心难测,皇后心更难猜。 白雪亭低眉走进延嘉殿,郭询一反常态,在正殿接见她。 织金披帛垂落地面,白雪亭凝眸一看,那上头绣的竟是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 她忙移开眼神,叩首道:“臣女雪亭,叩见皇后殿下。” 凤座之上,传来杯盖擦过茶盏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白雪亭脖颈都酸了,郭询才悠悠道: “傻孩子,跪这么久也不知道起来。你这双膝盖要是跪坏了,本宫怎么跟露华交代?” 白雪亭垂首谢恩。 郭询不曾赐座,她便只能侍立一旁。 “等着吧。”郭询徐徐道,“今日不止你一个人。” 她话音刚落,白雪亭余光就瞟见门外一道赤红的影子。 錾金靴、镶玉蹀躞带、银护腕。 正是杨行嘉。 来人见了她,似乎也是错愕,脚步一顿,才跨过门槛,缓缓走到正中,跪在了方才白雪亭跪过的那一处方寸。 郭询斜倚凤座,鲜红的指甲抵着额头,半抬眸道: “要你们这对师兄妹心平气和地站在一处,可是不简单啊。” 杨谈更低了头:“不知皇后殿下召见臣,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郭询拨了拨鬓发,“只是好奇,本宫那不成器的侄子有什么本事?竟让水火不容的白雪亭和杨行嘉联起手来对付他?” 白雪亭匆忙跪下:“禀皇后,臣女不曾……” “我自然知道你不曾。” 郭询挥了挥手,碧梧便将白雪亭扶起来。 只听皇后殿下又道,“十六郎那等货色,本宫也看不上,难怪你怕堂姐受委屈,决意要断了这桩婚事。” “本宫只是好奇……最后处置了十六郎的,怎么会是鸣凤司呢?” 郭询眼神懒洋洋地飘过来,在杨谈与白雪亭身上逡巡一圈。 杨谈抢先开口:“回禀皇后,臣执掌鸣凤以来,身负监察刑狱之责,故而翻阅旧日案件,若有冤假错案,必得重审,如此方能使得皇后与圣人耳目清明。是以,臣率鸣凤司并大理寺一同查察,果真发现不少疏漏,眼下正在修缮弥补,预估三日之内,奏疏便能送到皇后与圣人案头。” “哦?”郭询目光扫向白雪亭,“倒是一桩巧合了?” 杨谈正要应“是”,白雪亭却猝然冷笑:“杨大人,一派胡言!” 她横眉冷对杨谈:“你分明是知道我阿姐要与郭十六郎联姻,故意将火烧到郭十六郎身上,意图离间我和皇后!” 杨谈当即怒道:“白雪亭!你信口开河也要有个限度!” “难道不是吗?” 白雪亭两步走到杨谈面前,恶狠狠道: “当日我向清岩吐苦水,说我阿姐实在是高攀了郭家,只怕拿捏不住十六郎。你误打误撞听见,就想出了这条毒计!眼下好了,皇后娘娘疼了我这么多年,将我亲女儿一样宠着,偏就被你一个包藏祸心的小人毁了!” 她眼眶红通通的,转过身跪下,蔷薇粉的裙角在风中飘摇,耳垂上米粒似的小珍珠叮咚作响。 那是郭询赐给她的生辰礼。 白雪亭仰着脸,眼泪要掉不掉。她本就纤细,小小的脸上挂着泪珠,倔强之余,更是脆弱。 她猛地磕了个头,一声巨响,似在喊冤: “舅母明鉴!雪亭……雪亭哪怕再不满十六郎,也只会亲手收拾他,如何……如何肯让此人动手呢! “我白雪亭哪怕横死当场,也绝不会和他杨行嘉同流合污!” 第13章 但她是真的想杀杨行嘉啊! 杨谈咬牙切齿:“白雪亭!你红口白牙诬蔑谁呢!” “还成我诬蔑你了?”白雪亭一下站起来,“三年前,你火烧蓬庐射杀恩师,派人出长安一路追杀我,到了河南道我才将那些人甩掉!今次我才回长安几天,你就坐不住了?先是在城郊险些将我腰斩,现在又要离间我和舅母!是否我真的死了你才安心?难道就是因为当年我呈上了那几封信,你记恨我记恨到非要我死不可!” 她一字一句说着,大步流星走到杨谈跟前,手中没得武器,只能狠狠推了他一把。 杨谈后背猛地撞上圆柱,“咚”一声,沉闷巨响,再用三分力,怕是脊椎骨也要撞断了。 他额间青筋骤起,怒极扬手,眼见着一巴掌就要落到白雪亭脸上—— “好了!” 郭询骤然出声。 “延嘉殿上闹成这样,亏你们一个是长公主之女,一个是世家贵胄出身,和市井泼皮有什么区别?” 郭询招手。白雪亭委屈极了,低下头,吸吸鼻子,到她身边坐下,脸颊伏在她膝头。 郭询摸摸她头发,嗔道: “小孩儿脾气。什么离间计?舅母和你,岂是旁人两句话就能说动的?你也太不成体统。行嘉好歹是四品大员,你说打就打。怎么?他要是太极殿上奏,你还要跨上一百零八级汉白玉阶去打他吗?” 早年郭询养过一只黏人的白猫,白雪亭学着那模样,在她膝头拱了拱。 果然,郭询抚她长发的手愈加温柔: “还有,你是梁国公和长公主的女儿,金枝玉叶,何等矜贵?怎么能把‘收拾’挂在嘴边?以前你打十二郎,是人家轻薄了你,这舅母没话说。但是刺伤行嘉,还有今天你说要收拾十六郎,那可是名门淑女断断不能做的事。听见了没?” 白雪亭鼻音浓重,“听见了……” 郭询骂完一个,又抬头看另一个。 杨谈长身玉立逆光站着。郭询一见他就蹙了眉,冷声道: “跪下!” 艳丽凤目一横,直直逼视杨谈: “大殿之上就敢对雪亭动手,出了这座太极宫,你是不是还要杀了她啊?” 杨谈撩袍跪下,梗着脖子道:“臣不敢。” “本宫看你敢得很!” 郭询艳色蔻丹指着他:“杨行嘉,本宫警告你,不管你从前和雪亭什么纷争,和宫里的人有什么恩怨,你既为臣子,就要守好臣子的本分!无论如何,雪亭至少是长公主之女。” “臣……”杨谈握紧双拳,万分不甘,“知罪。” 郭询看他一眼就嫌烦,随意一拂袖道:“念在你查察旧案有苦劳,今日就不罚你了。滚回官署去!” 白雪亭半支起身子,得意洋洋地望了杨谈一眼。 杨谈只恶狠狠剜她,拂袖走了。 待到延嘉殿安静下来,郭询才刮了白雪亭鼻尖,嗔怪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还敢提那几封信?圣人听到了,再臭骂你一顿!” 白雪亭痒,往后一缩,尴尬笑道: “吵架嘛……话赶话的,什么都敢说……” 她小心翼翼将郭询衣袖握在掌心,柔声道:“娘娘不满意吗?就那几封信,我当年一下子把贤妃打得永无翻身之日了。” 郭询瞧着她,秀美小脸上还挂泪痕,当真是惹人怜惜。 她长臂一揽,披帛将白雪亭围住: “喜欢。谁不喜欢你这鬼灵精?” 语罢,她低叹一声,更搂紧了白雪亭: “当年贤妃败北,幽禁上阳,是你为舅母上刀山下火海,什么都是你亲手办的,舅母自然信你。天下没有谁能打散咱们两个,知道吗?” “雪亭明白。” 郭询又道:“以后也不可胡乱攀扯人家,你又没证据,焉知行嘉是故意陷害你,离间我们两个?” “雪亭……雪亭是害怕舅母不信我……”她哀哀道,“舅母,我当真只与清岩说了这事,他杨行嘉真是碰巧听见的!” “清岩清岩的,这就叫上了?”郭询揶揄她,“舅母记得你刚回来那天,还老老实实叫‘殿下’呢?” 白雪亭撇过头,霞光晕了妆,绯红的,含情带怯: “见了面,自然就更近了。” “近,往后你就是和清岩最近的人。”郭询笑道,“行了,回琅嬛阁吧。拘了你这么久,恐怕衙门要找本宫要人了。” 一路离了永巷,白雪亭才敢松一口气。 第16章 郭询这人……也太敏锐了些。 郭杨李顾四姓,早年同气连枝,垄断朝堂半壁。但随着太师李溢致仕,顾家受贤妃所累,眼下真正争得厉害的,就是前头两家。 皇后一心为郭家,当然是见不得白江之女与杨家来往。 最关键的,就是白雪亭与杨谈不能和解。 她是忠烈遗孤,最好的锦绣添头,必须旗帜鲜明地与郭询站在一起,与杨家撇清关系。 今朝属实无妄之灾。她哪儿能想到舒王会让杨行嘉出手! 真是一步烂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她和解什么了? 她虽然没那么依赖郭询,但她是真的想杀杨行嘉啊! 祖宗,六月飞雪,千古奇冤! - 延嘉殿。 白雪亭走后,碧梧扶着郭询走进内室。 “娘娘瞧着,这事儿真不是雪亭姑娘和杨行嘉联手?”碧梧问道。 “雪亭对本宫几分真几分假,且搁下不提。但她到底真的恨杨行嘉。” 郭询啜饮一口茶:“你看今天殿上那样儿,我要是不开口,杨行嘉那巴掌真就落下来了。雪亭性子多硬,哪儿受得了这个?咬也要把杨行嘉咬死的。” 碧梧若有所思:“那……十六郎下狱,当真是巧合了?” “怕也不是。你没听见吗?行嘉知道这事儿,在清岩那儿知道的。” 郭询缓缓道:“雪亭未必喜欢清岩,但清岩真的护着她。多半,是清岩让行嘉处理了十六郎。可巧,杨行嘉专爱给郭家添堵,这等好机会,他会放过?” 碧梧掩唇一笑:“奴婢听不懂这些,只晓得,白江之女不要和杨家混到一起就行。” “今日一看……”郭询解了外袍,斜躺美人榻上,红指甲拨过烛芯,“是绝不可能了。” 郭询舒了一口气,伸个懒腰:“不可能就好,不可能就好啊……” - 鸣凤司。 杨谈一把将刀甩在案上,茶盏猛抖了三抖。 沈少卿连忙伸手扶住:“哎呀,好歹也是青瓷的,可不便宜!” “怎么了?又气成这样?”沈谙掏出折扇展开,“来,降降火。” 正是那柄,题着“白雪却嫌春色晚”的折扇。 杨谈眼前被刺了一下,怔望着右手掌心。 当时若非郭询制止及时,恐怕他是真的要打下去。 郭询太敏锐了。 哪怕白雪亭机敏,立刻对他发难,桩桩件件踩到他二人的痛点上,极速与杨家撇清关系,也未必能让郭询当场相信。 他如何看不清楚郭询在忌惮什么? 只是后怕。 万一原本就如裂帛的关系,又要多一道不可修补的裂痕。 好在最后没打下去。 他敛了神色,将识海里那张挂着泪珠的脸清扫干净,方对沈谙道: “当年银子送到汝州府库后的清点凭证,我调出来了。” 杨谈摊开一张绢帛,依次点过右下角三封印信。 “汝州刺史府、汝州银曹、左骁卫、舒王府。” 沈谙忙道:“上头写得明明白白,白银五十万两入汝州府库。说明是当着汝州官吏、左骁卫与舒王府的面清点完毕的。如果数目有问题,左骁卫与舒王府中都要有内鬼,且内鬼必须参与银子盘点。这难度太大了。” “审这么久了,舒王府和左骁卫当天在场的人都说,银子数目没有问题。”沈谙徐徐道,“我更倾向于银子到了汝州……” 杨谈续道:“只是被人偷偷运走了。” 他在纸上落下四个筋骨正直的字,“银两去向”。 “看守银库的卫士由户部直接派遣,并不隶属汝州。大宗银两出库,卫士必然会查问去向,且一路护送。”杨谈霍然起身,“我去吏部调档,你着人准备审讯手令。” 鸣凤司衙门设在御史台推事院边上,若要去吏部,一路须路过太史监、右威卫、工部、刑部,以及秘书省。 杨谈调了三年前的汝州银库卫士档案出来,回鸣凤司时,正好瞥见秘书省门头。 他无端想起,年前琅嬛阁寄回一张汝州坊市图,将汝州城所有房屋道路复刻得清清楚楚。 查案为先,秘书省大门他杨指挥使说进就进。 琅嬛阁牌匾由圣人亲笔所书,一手妙极柳体。 阁内共有三层楼,旋转木梯,中间挑空,穹顶天花板,挑高足有二十六尺。 甫一进门,入眼是密密排布的高大书柜,望不见尽头。 日色透过高窗,被书柜割成一个个小方块,尘埃在方寸之间起舞。墨香扑鼻,书声悠然。 时间仿佛在琅嬛阁静止。 杨谈放轻脚步。 青衣幞头的士子在书架间来回穿梭,有一人来迎他,低声问:“大人寻什么书?” 他轻声道:“汝州复刻图。” 士子带着他,循着回环往复的旋转楼梯上到第三层,而后杨谈听见士子扬声道: “雪亭,鸣凤司要借汝州复刻图!” 他愕然望去—— 梯子上正在取书的女郎回身,蔷薇粉衣角翩然。 穹顶之下,她在漫山遍海的书卷间垂首,发髻间的水红丝带灵动如蝶翼。 来不及摆出一张冷脸。白雪亭于诗书古籍之道,一向专注到沉醉。 于是映入杨谈眼底的,只是极致天然的秀美。圆眼睛里蕴一点茫然,呆呆问: “谁要借?” 士子还没回答,白雪亭就已经看见杨谈。 她一瞬间怔住了,书卷脱手。 杨谈两步上前,稳稳接住那一卷《海内十洲记》。 他忙道:“你站稳了。” 生怕她又像小时候一样,从书柜上扑通摔下来,脑袋磕个大包。 杨谈无奈:“扶着梯子,先下来,我自己取。” 第14章 “你该谢谢行嘉。” “借阅人,鸣凤司杨谈。期限,十日。” “经办人,白雪亭。” 白雪亭在卷宗上落下名字,笔力矫健、筋骨外露,顾盼神飞的一手行楷,素来在琅嬛阁内颇负盛名。 掌管书籍借还卷宗的同僚“咦”了一声,目光在杨谈与白雪亭的落款上逡巡,忽道: “雪亭,杨指挥使写字倒是三分像你。” 白雪亭将那卷复刻图塞到杨谈怀里,漠然道:“什么猫抓狗爬的字也能说像我?平白拉低我水准。” 同僚一愣,摇头感慨:“你真是,一张嘴就一股刻薄腔调。杨大人莫见怪,她脾气就这样。” 他是两年前考入琅嬛阁的,不晓得白雪亭与杨谈之间的恩恩怨怨,也没看懂白雪亭冷冰冰脸色,径自道: “我是觉得,雪亭书法兼采柳赵之长,峭健不失秀逸。旁人仿到一分形都难,杨指挥使却能有三分韵味相似,倒是不易。” 没人比杨谈更知道白雪亭什么脾气,他习以为常道:“惭愧,巧合而已。” “说完了没?”白雪亭抱臂立在一旁,冷脸道,“说完了滚吧。” 杨谈抱着那卷长长的复刻图,最后瞟了一眼白雪亭,偏着头只露出半边脸,唇紧抿、后槽牙还咬着,一副死倔模样。 他心知,又把白阿翩气狠了。 于是打揖告辞。 这日白雪亭负责清点书目,下值已是很晚,大多官署都熄了灯。 惟鸣凤司衙门,灯火长明。 她放下车帘,嘱咐车夫快些。 光德坊白府。 晴与坐在院儿里吃果子,嘻嘻道:“小娘子,你是不知道,今天主君和小郎君想占了您给元娘子的添妆,被二娘子一人一巴掌打了回去。我看二娘子那风范,八成是和你学的!” “然后呢?”白雪亭剥了个橘子塞进嘴里,“没让他们如意吧?” “哪儿能啊?”晴与眼睛亮晶晶的,满脸得意,“二娘子说,今天小郎君大可拿走这份钱,但要是雪亭娘子下值知道了,她可不保证雪亭娘子会怎么收拾小郎君。还说——” 晴与清清嗓子,扬起脸,模仿文霜: “堂姐那柄细剑还放在西北角院儿里,要是想家里见血光之灾,你们就抢去吧!” 白雪亭几乎能想象到文霜那娇蛮模样,忍不住扑哧轻笑: “她真是,狐假虎威。” “二娘子可威风了!一把你搬出来,小郎君就灰溜溜地逃了。眼下啊,八成都回到李氏族学去了。”晴与骂道,“个没出息的窝囊东西。” 白雪亭拍拍掌心,凉凉道:“没能亲手揍他,还是挺可惜的。” 自时涯落荒而逃后,白府里清净多了。周静秋不演悲情多思的好阿娘,白适宗成日里躲着白雪亭走,倒是文霜和文霏,一有空就钻进白雪亭屋子里。 “李太师家两个孙子咱们是高攀不上了……”文霜趴在榻上,苦着脸道,“媒人打听口风,李家说是不急。” 文霏坐在边上,安慰她:“没事,你阿姐又不恨嫁。” 第17章 白雪亭往文霜身边丢了一颗核桃,准头不好,咕噜一滚,掉到床下。 文霜剜了她一眼,白雪亭眼睛往上一抬,装作不是她干的。 文霜气恼,又不能拿她怎么样,只恶狠狠咬下一颗葡萄,誓要把白雪亭这儿的东西都吃干抹净。 “既不急着出嫁……”白雪亭冒出个没头没尾的念头,“阿姐,你有什么别的想干的吗?” 文霜也起劲了:“是啊是啊,比如把时涯在李氏族学的名额抢回来!” 文霏脸一低:“这……这不好吧,我都多大了?还去族学念书,怕是要被人笑话。” 她这厢纠结得要命。 白雪亭却忍不住推了下文霜,小声道:“你倒挺聪明。” “文霏阿姐。”白雪亭道,“你若是想去,也敢去,我试试拜会一趟李太师。” 文霏被她俩一句接着一句,也不禁心动,攥着绣帕道: “你们让我想想……我,我考虑考虑……” 可是不出片刻,她又犹豫道:“家里出时涯的束脩已经捉襟见肘,怎么还能多我一份支出呢?” 文霜听见这句话,也是哑了火,垂头丧气道:“对啊,钱呢?家里就给时涯花钱!” 文霏拍了拍白雪亭肩膀: “慢慢来吧。阿姐已受了你五十贯,不好再让你为我前后奔走了。” “哎……”文霜在榻上翻了个身,杏子红披帛扭成一团麻花,“做女郎难啊!” 她滚来滚去的,把白雪亭精挑细选的天青绸缎被子糟蹋得一团乱,上头银丝勾的瘦竹盘踞成蛇。 白雪亭忍无可忍,屈指往文霜额头上一弹。 文霜捂着脑袋哇哇大叫:“白雪亭!你这个毒妇!” 文霏捂嘴轻笑。 文霜快要气死啦。鼓着脸伸手,捞了一卷白雪亭的旧书,翻得刷刷响,泄愤似的。 懒得理她。倒霉孩子。白雪亭大人有大量,不和肚子里没半分墨水的白二娘子计较。 文霏掌心合十搓了搓,也跃跃欲试,问白雪亭:“我可以借几册书看看吗?” “阿姐随意。”白雪亭指了指床边几个箱笼,“那儿装的都是我的旧书。” 文霏动作很小心,双手捧过一册《三曹诗选》,两指捻着翻开第一页。 忽地,她“咦”了一声,喃喃道:“……澄心?” 白雪亭脸色乍变。 文霜过来凑热闹,盯着“澄心”二字看了半天,她嘟囔道:“堂姐,你的书扉页,为什么落款‘澄心’啊?这人是谁?” “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文霏轻声念着,抬眸望向白雪亭,“是陆机的《文赋》。” …… “天下治学之士,为功名所累者甚,受饥贫流离之苦者,更比比皆是。放眼国朝,惟你父致仕后醉心研学,揽上下千年文史于胸,不被外物拘束,称得上真正的学者。” “既如此,为师便赠你‘澄心’二字,望汝澄心清意,见其终始。” 恩师音容笑貌,犹在耳畔眼前。 白雪亭神游天外良久,方低了眉目,波澜不惊道:“澄心,是先师为我取的表字。” 文霏与文霜对视一眼,双双噤若寒蝉,再不敢多提一个字。 文霜暗自念着:澄心,澄心…… 她总觉得很熟悉,似乎…… 似乎与“行嘉”是对应着取的! 她忙拉着文霏告辞,出了门后小声对文霏道:“澄心、行嘉,堂姐的表字和杨郎君的是一对!” “你小声点!”文霏提醒道,她左右看了看,将声音压得更低,“杨郎君与雪亭同在魏公门下,他二人的字应当都是魏公取的,自然是对应的。” 章和十四年,白雪亭被接入长安后,她不是住在太极宫中,就是在李氏族学借宿。 一直到章和十七年,她赶赴西京,拜入原侍中魏渺门下。 光德坊白府,是魏渺以勾结反贼罪名被诛杀之后,白雪亭暂时的落脚之处。那年她刚满十五。 因而,文霜结识这个堂姐之初,便知道,她与杨谈是不共戴天之仇。 今天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白雪亭和杨谈本是一同长大的师兄妹,共享着同一位恩师的期待。 那一卷《三曹诗选》犹在,“澄心”二字墨痕未褪。 唤她“澄心”的人,却是一个阴阳两隔,一个反目成仇。 连这个寓意如此美好的表字,也随着大火与漫天箭雨,尘封在遥远的西京凤翔府。 文霜莫名有些感慨,她堪称贫瘠的阅历中,第一次体会何为“物是人非”。 人间四月,芳菲将谢。暑气渐入长安,坊市间人人轻衣薄衫,罗裙翩跹,彩衣交织,一派风流颜色。 月中,太子寿宴,遍请宗室群臣。白雪亭这个添头也在宾客之列。 她对太子过寿无甚所谓——这位远房表兄年方几何她都忘了。 但,太子妃李惜文与她既有同窗之谊,又是挚友之情。 五年前郭十二郎仗势欺人,撕开白雪亭裙摆,满堂男同窗要么笑,要么半个屁不敢放。 只有惜文陪她闹到延嘉殿上,请皇后殿下主持公道。 后来,白雪亭私下把郭十二打个半死。 也是惜文冒着被帝后申斥的风险,为她求情。 更不必提三年前长跪承天门后,惜文替病重的她将恩师遗骨下葬,并立碑。 惜文素来端庄婉约,今生今世所有忤逆之举,都是为了她白雪亭。 只可惜东宫大门难进。白雪亭回京半月,又为诸事所烦扰,真正与李惜文相见,已是太子寿宴当天。 舒王细心,知道她想见惜文,特意着忘尘提前来接她。 白雪亭就在文霏文霜揶揄的目光下,坦坦荡荡上了舒王府的马车。 已是初夏时分,舒王仍裹着青瓷色披风,拢着银制手炉的指节清瘦苍白。 白雪亭坐到他身边,案上花瓶里,一株白玉兰清丽绽放。她好奇,伸手拨了一下,指尖沾上凉凉的露珠。 玉兰花洁白舒展,五针松和蓝冰柏作陪衬,色绿形瘦,望去有“冰肌玉骨”之姿。 “殿下总是风雅。”白雪亭单手托着下巴,“插花也这么好看。” 舒王盈笑:“我本是闲人,当然只能做些打发时间的小事。” 他身上总有散不去的清苦,是长年与药物为伴的烙印。 香炉浮上雾白游丝。白雪亭嗅到马车内浓重的苦,与放鹤楼的气味隐隐相似。 以药入香,应是他缓解痛苦的办法之一。她不曾细问过。 “雪亭。”舒王温声唤她。 白雪亭应声回头。 他温然一笑,徐徐道:“我私自让行嘉处理了郭十六郎,你不生气吧?” “殿下是在帮我,我有什么好气的?”她盈盈*望着他,“此事本与殿下无关,你愿涉足其中,我该谢你才是。” 舒王却摇摇头:“真正帮了你的,不是我。” 白雪亭意识到他即将说出口的下文,忙唤了声“殿下”。 但舒王已经悠悠开口:“你该谢谢行嘉。” 第15章 杨行嘉别醋晕了。 马车上悬了舒王令牌,东宫卫率核验过后,便一路畅通无阻。 白雪亭,也一路没再说过话。 她偏过头,忍住不去看傅清岩,兀自闹脾气。 舒王殿下好性子,待她下车前,温声问她:“我提行嘉,你生气了?” 白雪亭素手掀开帘子,垂首轻声道:“谁提那个死不足惜的混蛋我都生气——哪怕是殿下。” 说完,她轻巧跳下车。湖蓝的影子转过游廊,一下就不见踪迹。 忘尘引舒王下车,他目光低垂,几度犹疑着想开口。 舒王看出来了,对他道:“有话就直说吧。” 忘尘摇摇头,只道:“殿下的决定,忘尘不多问。” 舒王轻笑,清瘦身形在风中晃了一下。他广袖藏起手炉,遥望着雪亭离开的方向。 “她还那么小,我不能耽误她一辈子。” “可……”忘尘忍不住道,“您对她很好。” 她会贪恋着,不愿离开你的。 舒王转过身,他走路很慢,语调也慢: “其实……从前有人对她更好。” 所以,她该到那个人身边去。 - 上回见到惜文时,仿佛是在病中。白雪亭陷在淋漓旧梦里,意识模糊间,隐约瞥见一截丁香色的腰带。绣帕盈着清香,擦过她滚烫额头。 后来她彻底醒来,听文霏说,李家的惜文娘子来过。 “雪亭!” 还在屏风外,就听见一道温柔声音,略带焦急。 几乎同时,一个系着石榴长裙的年轻女郎走出来,步幅很小,步子却密,珠履急促地擦过青砖,声音窸窣。 白雪亭忙迎上去,扶着她双手手肘,急道: “可慢些吧!” 惜文小腹已经微隆起,细算来,接近五个月了。只见她额间贴一朵淡紫丁香花,鬓发简单挽起,只以卷草纹银梳背点缀,愈显得姿容清丽。 第18章 阔别三年,李惜文都要做娘了。 白雪亭心中酸楚,扶着她去榻上坐下,轻声问:“惜文,这个孩子……折腾你吗?” 惜文淡笑:“四五个太医照应着,不算很受罪。” “倒是你,”惜文为她摆正歪斜的长簪,“一去三年,回信拢共不过三四封。我才要担心你受苦!” 白雪亭忙道:“我才不苦呢。天高海阔,比在长安开心多了。” 惜文嗔她一眼,轻声问:“你实话同我说,这三年里,肯定受了皮肉伤吧?” 白雪亭低下头,心虚道:“一点点……” 惜文当即要拨开她衣服,白雪亭连忙抓住她手腕:“惜文姐姐!真的就一点轻伤!” 挑开短襦往里,蝴蝶骨刀伤被温热的手指抚过。 李惜文登时要落泪:“我就知道,你这惹祸精……” 白雪亭知道她心疼,但更怕她哭,据说孕中最忌多思。于是忙转移话题问道:“惜文,太子殿下待你好吗?” 李惜文斜倚榻上,缓缓道:“相敬如宾。” 她比白雪亭年长四岁,三年前夏天入东宫为储妃,那时白雪亭已经离开长安。 “我嫁来前,太子已有三女,后宅美人也不在少数。”李惜文轻声道,“若说我与她们有什么不同,至多也就是我出身李氏,祖父是太师,仅此而已。” 白雪亭顿生不满。 想当年李氏族学,惜文何等出挑?谈经论史,锦绣文章信手拈来。纵情性婉约,却也有一分文人自傲。 为何今日成了太子妃,这样高贵的身份,惜文却没有从前骄傲了? 惜文摆摆手:“不说我了。你呢?这次回来,就是你自己不想,圣人和皇后也是要为你指婚的。” 她虽这么说着,面上却是了然神色,一双杏眼微弯,促狭看白雪亭。 白雪亭指骨敲了下她手背:“李惜文,你存心消遣我。” 惜文扑哧笑:“我可不敢。你要做我弟妹这事,想来整个太极宫都默认了。” 白雪亭想起舒王总是若即若离的态度,心中怨得很,出口的话自然也刻薄: “他就是看我可怜,想报我阿爹当年相救之恩而已。难道还是真心喜欢我?” 惜文睨她一眼: “清岩心里要是没有你,当年何必与你一起跪承天门?魏公是你的恩师,不是他的。何况他身负剧毒,四个时辰啊,才一回府就昏迷不醒了,险些救不过来。这都不叫喜欢你,什么才算?” 白雪亭一怔。 她忙一拍大腿:“你早说这些,我今天还和他生气!” 李惜文嘴角上扬,一派揶揄之色: “哦?坐人家的车来见我,还和人家闹脾气?” 她点点白雪亭额头,嗔道:“好在清岩不会怪你,快去和人家道个歉。你这无法无天的性子,除了清岩谁能忍你?” 白雪亭心里记挂这事儿,出口语速便加快了: “惜文,其实我还有个事儿想你帮我。” 惜文只道:“你直说,我们俩之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还记不记得我有个堂姐,叫文霏,当年应该去李氏族学的,后来名额被她弟弟占去了。” 惜文回忆:“文霏我记得。三年前你生病时,一直是她照顾你。” 白雪亭把文霏婚事和白家那点破事三言两语说清楚,又对惜文道: “李氏族学的束脩,文霏想来是交不起。我是想托你问问李太师,长安之内可有别的地方能容她读书?” 惜文忖道:“这个不难办。但你要确保,我为文霏寻了读书的地方,你叔父不会寻过去逼她嫁人,给族学添麻烦。” 白雪亭满不在乎:“揍一顿就老实了。” 惜文一掌轻拍她脑袋:“说你是闯祸精,你倒是打蛇随棍上。” “白适宗那等败类,不打白不打!”白雪亭捂着脑袋,十分蛮横。 惜文被她闹得没脾气。眼见寿宴将要开场,侍女将太子妃殿下围成一团,预备梳妆。 白雪亭只得告辞。 舒王说过,在“崇华亭”等她。 然而东宫太大了,山水峭石间,不要说“崇华”,她连个亭子都没找到。 正好迎面走来一个人,手握折扇,穿洗得发白的破蓝袍子,面相十分善良。 白雪亭当即过去问他:“这位郎君,请问您知道‘崇华亭’在哪儿吗?” 那人见了她,先是一惊,扇风的手顷刻停了。 他伸手,颤颤巍巍指向东南边:“绕……绕过……青莲池,再上半……半山腰,就……就到了……” 原是个结巴。 白雪亭一拱手:“多谢郎君。” 说罢,她径自走了。 留下那位结巴郎君瞠目结舌—— 天菩萨!怎么让他撞上这煞星? 大理寺沈少卿素来花言巧语,懵然不知自己已成个结巴。 他深吸一口气,待周遭那股“煞气”散去,又风流悠悠,晃着折扇,往青莲池方向去。 可巧,他与那位指挥使同僚也约在青莲池畔。 感谢结巴郎君。不出半柱香,白雪亭就远远望见半山腰上的天青背影,三分清朗,七分萧索。 她放轻脚步,徐徐走到舒王身后。 舒王回身,温和问她:“与惜文叙完旧了?” 白雪亭点头。上前半步,闻到他身上苦涩的药香,愈发愧疚,放软了声音道: “殿下,对不起……” “傻话。”舒王笑她,“你何曾对不起我?” 惜文没说错,白雪亭最擅长借坡下驴,察觉到他的纵容,立时恃宠而骄,两步走到他身边,昂着头道: “殿下,我可不可以与你约定一件事?” 舒王与她并肩在假山间缓行,温声道:“说吧。” “你能不能,不要再将我往外推……”白雪亭顿了一下,“也不要在我面前提杨行嘉。” 舒王似是料到了,轻声道:“雪亭,这是两件事。” “那你答应哪个,又不答应哪个?”白雪亭攥着他衣袖,蛮不讲理,“你总要应我一件的。” 她睁圆了眼睛望他,一往无前,像是认定了眼前这个人。 但傅清岩知道,那只是因为她天生执拗。 白雪亭仍絮絮说着: “今天惜文告诉我,当年你陪我跪在承天门前,回去就大病一场,差点就没救回来。殿下,你……你当时为何要跪?难不成还是不忍见恩师被挫骨扬灰吗?你和他才几分交情!” 她发髻间宝蓝长簪摇摇欲坠,舒王抬手,替她插严实。 白雪亭更近前一寸,几乎要一头扎进他怀里。 她久等不到回音,却不肯放弃,续道: “你总觉得我年纪小,你总觉得这副病躯是拖累。但是殿下,你有问过我吗?你能不能听一听,雪亭是怎么想的?” 她靠得这样近,傅清岩一低头,便是纤密的长睫、玲珑的鼻梁。 白雪亭的美其实很刺眼,只是她长年冷脸,动人的光艳就藏在寒锋之下。 只有面对他时,她会主动剥下层层顽固的霜,柔软直白地坦诚以待。 “我想做你的王妃。只因为你是清岩。” 白雪亭仰头,眼里亮晶晶的。 舒王认输般叹气。 白雪亭心知自己胜了,手掌转个方向,想得寸进尺地牵住他。 结果刚一拧,掌根与腕骨处却痛得一紧,她忍不住“嘶”出声。 舒王忙问:“怎么了?” 她抬起僵硬的右手:“很疼。” 白雪亭气道:“琅嬛阁就那么几个人。我每天要盘点书库,记录数目、卷名,一写就是一整天,不疼才怪了!” 她撩起眼皮,无师自通地故作可怜: “殿下手轻,能不能……帮我按一按?” 舒王不动。 白雪亭:“真的很疼啊……” 头顶有一声无奈的轻叹。 随后冰凉的掌心托起她手腕,虚虚拢住,拇指在她腕骨处打圈儿揉着,力道正好。 白雪亭满足眯起眼睛。 她更向前一步,彻底消弭了二人之间最后一分距离。 而后抬臂,轻轻环住他清瘦的腰,脸颊贴在他肩窝,一缕药香钻进鼻尖。 舒王一僵。 很明显三尺之外就有踏碎树枝的响声。 他几番犹豫,对白雪亭道:“你真的没听见吗?” 白雪亭才不管:“听见什么?” 舒王轻轻推开她,回身望向山石之后,一片墨蓝的衣袖,银线勾勒忍冬麒麟纹。 白雪亭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舒王对那人道: “行嘉,是你吧?” 第16章 我倒是不知杨大人有此等爱好。 九尺高的山石之后,杨谈慢慢抬步走出来,冷冷扫了白雪亭一眼。 她一只手还搭在舒王腰侧,五指掐着亲王服制上的金线蛟龙。舒王没用力推她,因而远远看过去,她还是倚在他肩头的那副姿态。 第19章 湖蓝天青,山拥了水,水痴恋山,倒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鸳鸯。 只见杨谈朝舒王一揖,淡声道:“不巧路过,打扰二位了。” 白雪亭压下心头一丝窘迫,立刻反唇相讥: “那你还站在这里?是不是太不识相?” 杨谈嗤笑:“你都好意思干了,还怕让人看?” “我倒是不知杨大人有此等爱好。先是放鹤楼,如今又是崇华亭,难道来日清岩纳我为妃,你还要守在舒王府婚房不成?” 舒王立刻打断她:“雪亭!” 杨谈被她几句话说得脸色青白,好一阵没搭上话来。 白雪亭也意识到不妥,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还没有那根“羞怯避讳”的筋。 三人僵持良久,舒王正要打圆场,却见杨谈退后半步,寒声道: “那臣恭祝王妃与殿下琴瑟和鸣。” 说罢,他目视白雪亭,讥讽道:“你最好早日如愿,沾上李惜文的喜气。” “不劳费心。”白雪亭硬生生刺了回去。 舒王上前半步,将白雪亭挡在身后,他始终温和,对杨谈道: “宴席将要开场了,行嘉不如先去丽正殿入座吧。” 白雪亭变本加厉地挑衅,明目张胆挽上舒王臂弯。 杨谈再不多留,撂下一句“臣告辞”便拂袖离去。 待那墨蓝身影远去,舒王方轻轻将白雪亭的手拨开,无奈道:“你就非得气他?” 白雪亭嗤道:“看不惯他那尖酸刻薄的样子,甩脸给谁看呢?” “你啊,当年行嘉对你也算事事周全……” 眼见舒王又要和稀泥打圆场,白雪亭忙捂住耳朵:“殿下,你说了不跟我提杨行嘉的!” 舒王一噎:“我答应你了吗?” 白雪亭双目一横:“殿下要拒绝我?” 舒王拿她实在没办法,只得道:“好吧,不提。” 得了这句话,她才展颜一笑,俏生生道:“走吧,我们也去丽正殿。” 白雪亭与舒王相携走进殿内,还没落座就闻得轻佻的一声: “哎呀,这么些年,清岩总算盼到佳人回京,眼下同进同出,可不避人了。” 白雪亭刚要开口,舒王立刻抬手拦着她,抢先道: “二哥莫要拿我开玩笑了。” 说话那人一身赤红蟒袍,支起左腿坐着,左手搭在膝盖上,食指挑了个酒壶,眼角向上吊起,天赐一段浪荡。 正是皇二子,一点儿也不端正的端王傅澹。 理所当然,端王也和白雪亭结过仇。 放眼望去,在座宾客简直集齐了她的小仇大仇和血海深仇。 因为替郭十二郎狡辩,被她当胸踹了一脚的郭家老九;骂她是山野丫头,被郭询赏了一顿竹板的端王与广平公主。 杨行嘉就不提了。 今天惜文在,清岩也在,白雪亭无意闹事。 她先跟着舒王一道,对主位上的太子与惜文行过礼。 太子傅泽没有继承郭询的美艳,反而生得很老实,方脸厚嘴唇,勉强算周正。 “不用多礼了,今日小宴而已。都是同龄人,大家切莫拘束。” 太子呵呵笑道:“雪亭妹妹,你就坐清岩边上。” 虽说小宴而已,但到底设在东宫,座席大有讲究。 主位之下,左右首席是端王与舒王,端王身旁是王妃韦云芝。 那有资格坐舒王身侧的,自是准舒王妃。 再往后,韦妃下首是广平公主傅南珠。南珠殿下不当心和白雪亭对上眼神,当即冷哼一声移开脸。 南珠又不敢真惹毛她,也就只能使点小脸色。挠痒痒似的,白雪亭浑不在意。 坐在白雪亭下首的,则是永嘉公主傅源,小名锦绸。 锦绸与她同岁,性情素来和顺,见她坐过来,小声道:“雪亭,好久不见。” 白雪亭遇弱则弱,亦和缓回:“永嘉殿下安好。” 废贤妃所出的一子一女没来。 再往下是诸臣座席。 不巧,小仇人南珠边上坐的就是她的血海深仇,杨行嘉杨指挥使。 杨谈一尊杀神似的坐在那儿。才和白雪亭打了一通嘴仗,一败涂地,现下冷着脸目不斜视,任谁也不敢搭话。 白雪亭和舒王来得最晚,太子没脾气,不同他们计较。见他二人相继落座后,太子殿下方举了杯。 结果祝酒词还没说出半句,便听见拖了长音的禀报声: “圣人皇后到——” 这可真是出其不意,满殿人都愣住了。 太子连忙上前,领着众人下跪叩首,山呼万岁千秋。 白雪亭也奇怪呢。 自内乱之后,国库不丰,连圣人万寿与皇后千秋都只是简办,太子与诸王寿宴更是只能小聚。 多少年了,除去逢五逢十的年纪,帝后都是不会出席子女生辰的。 更别说这几年圣人沉迷佛道,连朝会和奏章都懒怠了。 什么风把这位从神龙寺吹出来了? 太子与惜文匆匆让出主位,在一旁设两张陪席。 “诸卿请起吧。”出声的是郭询。 白雪亭余光瞟了一眼,圣人身上仍是那件松垮的半袈裟半龙袍。郭询也并未大妆,织金大袖衫配铁锈红长裙,霞色披帛迤逦垂着。 郭询凤目扫向惜文: “今天本宫与圣人来丽正殿,是想给小皇孙赠一件礼物。” 惜文正要起身谢恩。 圣人忽道:“哎,坐下。双身子的人,何必跟爹娘那么客气?” 他手里照旧拿了串碧幽幽的珠子,拇指一颗颗拨过去,懒洋洋斜靠在座位上,道: “诸卿不必紧张,朕与皇后就是来看看孩子们,也不用饭,送过礼就走了。” 郭询身后,碧梧双手奉着金漆托盘,上头是一尊通体冰透的玉观音,惟在莲台飘了一抹金丝绿。 “今年骠国进贡一块足有百斤的翠石,剥了皮后通体冰莹洁白,一痕碧绿贯穿,漂亮得百年难遇!” 南珠目光盯住那尊观音不放,骄声道:“这就是那块翠石上顶好的料子制成的吧!” 圣人点头:“嗯,南珠识货。” 惜文怀着孕可以不跪,太子却忙跪下:“儿谢过爹娘恩赐。” “你二人举案齐眉,子嗣繁盛,就是对爹娘最好的报答了。”圣人拨着珠子道,“起来吧。” 郭询端着庄重笑面,又赐了一对碧色平安扣给端王夫妻。 但接下来,却不是舒王。 圣人呵呵笑道:“南珠等急了?” 南珠被说中心事,大方承认:“女儿素来喜欢这些漂亮首饰摆件,爹娘又不是不晓得。” 郭询淡笑,各赠一对白玉绞丝手镯给两位公主。 端王大剌剌坐着,一副喝多了酒的死样,大着舌头道: “怎的清岩没有?爹娘可不能忘了他啊!” 圣人朗笑:“自是不会。不过呢,朕倒不想先赏清岩。” 原本坐着看戏的白雪亭忽而心念一动。 不出所料,郭询马上唤她: “雪亭,上前来。” 端王轻佻“哟”了声:“看来是要先给准儿媳啊!” 满殿人心照不宣地陪笑。 独杨谈笑得勉强又虚伪,他边上的沈谙更是笑得干巴巴。 沈谙凑过来,嘴唇不动,低声暗道: “哈哈,帝后金口玉言,看来是尘埃落定了呢。” 杨谈忍住往他脸上泼酒的冲动,仰头一饮而尽。 白雪亭跪到郭询跟前儿,脑袋上忽地一重—— 郭询赏了她一座鎏金点翠花冠。 “恰好,和你今日的衣裳很搭。”郭询亲手为她整理鬓发。 白雪亭心下也随着脑袋一沉。 凭重量她就能分辨出来,这绝非平日能戴出去的花冠,只重要场合撑撑场面而已。 她十七了,最重要的场合,自然是成婚。 今日太子寿宴,帝后皆在,赏了一圈子女媳妇,和她。 几乎是昭告长安,她白雪亭是板上钉钉的舒王妃。 汲汲营营这么久的事情定了下来,白雪亭心里却很复杂。 开心吗?好像有一点。毕竟舒王真的对她很好很好。 可是开心过了,仿佛剩下更多的,是一阵空茫。 白雪亭头戴花冠坐回席位,只觉得脖子好酸。 尔后舒王出列,许是体谅他将纳妃,帝后赏赐的东西报了一长串,俨然要越过主角太子。 不过白雪亭都无意去听了,她呆望眼前一盏清酒,缓缓举起杯盏,嗅到浓烈酒香。 她仰头,喝了干净。 锦绸细声道:“雪亭,你以后,就是我三嫂了吗?” 白雪亭轻笑:“应该是吧。” 锦绸一喜,接着小声道:“太好了,我喜欢你当我嫂嫂。” 白雪亭微讶,她和锦绸并不算很熟。 锦绸却对她眨眨眼,道:“其实郭十二郎也私下扯过我的裙子,一件齐胸的裙子。他是皇后的侄子,我不敢说。听说你把他打得牙都掉了八颗,我好佩服你。” 第20章 她说得很真诚。 白雪亭油然生出一股责任感,对锦绸重重一点头: “分内之事。” 锦绸掩唇轻笑。 帝后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席上没了这两位,又喧闹起来。 白雪亭脖子上顶了块石头似的,实在累得慌,忍不住低声对舒王道:“有点重,我可以摘下来吗?” 舒王温声道:“你别动,我帮你。” 他微凉的手指在她浓密发间穿梭,不出半刻,就将那顶花冠拆了下来,白雪亭的发髻依然整整齐齐。 主位上,惜文与白雪亭对上眼神。素来温婉的太子妃娘娘狡黠一笑,白雪亭脑子里那根名叫“羞怯”的筋此刻才长出来。 她瞥见身边傅清岩温和的侧脸,忍不住想: 从今往后,就是他了。 原来要嫁给意中人之前,其实是很迷茫的。 白雪亭懵懂抬起头,天不时地不利,杨行嘉竟在看她。 她气焰尽消,莫名心虚,第一反应竟然是躲。 第17章 “杨行嘉,你去死。” “未来出嫁,要去长安灵位前告知你爹娘,要让老师把关。还有,也要过了你师哥我的眼!” “你有毛病?爷娘和老师都是长辈,你算什么东西?我有什么好向你报备的?” “白阿翩!你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谁说的要全西京最好看的珠宝当嫁妆?我都给你买来了,你翻脸不认人啊?” “我有不认你吗?难道不是你想占便宜,非要跟爹娘老师一个辈分?” “怎么了,小长辈也是长辈。我大你三岁呢,再叫声师哥听听?” “杨行嘉,你去死。” …… 吵闹声渐渐远去,意识一寸一寸清醒过来。 白雪亭茫然睁开眼睛,果真是梦。 她今日轮休,起得比往常晚了半个时辰,推开窗时,晴光流泻,扑面温暖。 文霏坐在窗边藤椅上,小心翼翼翻着那册《三曹诗选》。 听见白雪亭开窗的声音,她回头看,宛然笑道: “我又来打扰你了。” “小事。”白雪亭伸个懒腰,“文霏阿姐,我想去一趟王府,你随意吧。” 文霏点点头,随后面色一红,小声提醒她:“你还没嫁呢,去这么频繁不好吧?” 祖宗王法都管不了白雪亭,女则女德更是过眼云烟。 她择了一件珍珠白细褶长裙,胸前用金丝勾了一只展翅鸾鸟,外罩湘妃色大袖衫,细长脖颈连着平直锁骨都袒露在外。 文霏细声调侃她:“果然,一说去见舒王殿下,打扮都比平日精心多了。” 白雪亭坦荡荡,在她面前转了一圈,问:“有没有哪里不妥的?” 文霏思忖了一会儿,将脖颈上的珍珠项链摘下来,给白雪亭戴上。 满圈圆润莹莹的粉白珍珠,中间吊了一颗闪烁的墨蓝宝石。 “嗯,这样就十全十美。”文霏凑近她道,“殿下见了,一定马上就想娶你过门。” 白雪亭讶道:“那可不行,聘礼赏赐都没到手呢。” 文霏一噎,着实没见过这样不通情调的人,一把将她推出去。 车驾很快到舒王府,忘尘匆匆忙忙出来迎她,满头的汗,身上也沾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忘尘:“姑娘先回吧,殿下今日不见客。” 白雪亭敏锐捕捉到不对劲,忙问:“殿下病了?” 忘尘抿唇不答。 白雪亭提裙就跑——往王府里面跑。 忘尘根本看不住她,一打眼工夫,人影就溜到半山腰上,湘妃红和满山花红混迹在一起,像是生在舒王府中的一枝垂丝海棠。 放鹤楼里,春夏时分总敞开的三扇大门此刻紧闭。饶是这样,里头浓烈的药味还是漫了出来。 白雪亭紧蹙眉,抬手叩门,轻声道:“殿下,是我,雪亭。” 门从里面开了一条小缝,穿太医服制的老者垂首道:“姑娘请进。” 甫一入内,只见重叠幔帐统统放了下来,一层一层,掩住了里间榻上清瘦的影子。 楼内蔓延着苦味,苦得白雪亭舌根都隐隐泛起涩意。 老太医道:“殿下今日发作得突然,眼下人还昏沉着,姑娘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药味呛人,白雪亭喉间很痒,下意识咳了两声。 她执意掀起幔帐。 舒王双目紧闭,额上尽是冷汗,面色白得吓人,连嘴唇都没了血色,活脱脱一副行将就木模样。 白雪亭心里一紧,两步跪到榻边。 她小心翼翼抚上他紧拧的眉心。 太医又道:“牵机毒异常凶悍,哪怕殿下只服了一点点稀释后的毒药,每逢余毒发作,仍是骨缝生寒,遭拆骨剜肉之痛,往往要好几个时辰才能平复。” 每回见他,他都只是略萦一丝病气,除去更清瘦些,身上药味更重些,白雪亭几乎感觉不到他与旁人的差异。 白雪亭颤道:“他一年发作几次?每次都这样疼吗?” 太医叹道:“一月总要有一次,春夏时还好。到了秋冬,天气一冷,殿下身上活像结了冰。早年殿下刚回长安时,还没那么能忍痛,冬日毒发,疼得他竟恨不得自尽,奴婢们发现时,剪子已经刺入腹中了。” 白雪亭狠狠一震。 所以三年前隆冬……他当真是舍了命陪她。 她下意识握着舒王一片冰凉的手,渴求掌心的温度能暖一暖他。 不知何时,舒王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 “雪亭……不是让忘尘拦着你吗?” 白雪亭放轻声音:“是……是我执意要来,我想陪一陪你。” 良久,等不到舒王回音。 忘尘在床头放下一碗药,低声提醒:“殿下毒发之后醒来,大概有小半个时辰看不见也听不见,你……你再等等吧……” 白雪亭怔住,探身看他,果然眼神格外空洞涣散。 不知过了多久,舒王慢慢转过脸,愣愣看她一会儿,方道: “让你见笑了。” 白雪亭立刻摇头,正要说话,却被他打断: “雪亭。我每日丑时末刻便醒,全身绞痛一个时辰而歇。一月病发一两次,次次我都当是最后一日活着。这么多年,喝进去的药、放进香炉的药,已将我浸透了。放鹤楼就是一座药窟,我甚至不能离开这里超过三个时辰。” “我知道……”白雪亭弯下腰去,脸颊贴上他手背,“我不在意,我也可以照顾你,和忘尘一起。” “不。”舒王缓缓道,“你天生自由,心性疏野,连长安都留不住你,我怎么能让你困在这座小小的楼里,自此拘束封闭呢?” 他手指一动,擦去她眼角微末的湿意。 “举世神医妙手,都在放鹤楼里铩羽而归。”舒王语声很淡,“我至多只有三四年的人寿。你才十七岁,我这样耽误你,是不负责任。” 白雪亭钻进他五指间的缝隙,紧紧扣住: “你才没有不负责任。” 舒王想挣脱,却没有力气。 白雪亭很坚定,轻声道: “你还剩一千个日夜,我就陪你一千个;你若只剩一日阳寿,我也陪你到明天。哪怕你撑不到成婚,我也是宗室玉牒录了名字的舒王妃,傅清岩的妻子。” 她固执得不可理喻: “殿下,你执意不肯纳我为妃,那我就只能挟恩图报了。我阿爹救了你,你……你把你自己许给我,好不好?” 舒王无奈叹息,只能费力抬手,摸了摸她长发。 婚期定在五月末。一个月的筹备时间,对亲王大婚来说,实在是很仓促。 但舒王的身体等不起,到了秋冬,他连下榻都难,莫要说迎亲了。 帝后的赏赐流水一样抬进光德坊,文霜看得眼都直了,一把抓过白雪亭手臂: “那个琉璃盏也太好看了……太阳一照简直在发光。” “喜欢就拿走。”白雪亭大手一挥,“那个不贵,小物件而已。” 文霜忙摆手:“御赐给你的,我要是拿了,那不得掉脑袋?” 文霏忙前忙后,与宫中派来的女史一起,帮白雪亭算嫁妆、清点礼单。她是算账好手,家中一应事务大半都由文霏操持。 反倒白雪亭成了甩手掌柜。成日里不是在琅嬛阁上值,就是和文霜吵闹拌嘴。 文霜斥她:“这点儿账目你都算不明白,舒王府家大业大,不会被你败光吧?” 白雪亭大怒:“算不明白账很丢人吗?你试试呢?” 文霜撩起袖子,试试就试试。 没想到白二娘子肚子里没二两墨水,写字如狗爬,算数倒是很精明。 白雪亭盘了一天没盘清楚的铺面账目,文霜两个时辰解决。 她拨拨头发,尴尬地嘟囔: “好吧,算你厉害。” 文霏在一旁看书,闻言笑道:“没事,反正王府有长史,雪亭去享清福就好了。” 第21章 文霜在白雪亭榻上打滚:“我也想嫁进心上人家里享清福!” 白雪亭预设到她要说什么,当即捂住她的嘴。文霜怒目而视,但终究败于武力,只得“嗯嗯啊啊”表示投降。 四月末,鸣凤司。 杨谈将汝州坊市图摊开,指着复刻的缩小版银库,对沈谙道: “汝州府库,正堂与银库以连廊相接,银库后正对着一条小巷。汝州大部门衙门都设在这条巷上。” 沈谙仔仔细细端详过一遍,疑道: “前门卫士把守,后门一整条巷子的衙役。银两若要出库,不可能不被察觉。银子难道凭空消失了?” 杨谈手指从汝州府库向西北方向,一直划到汝州城门外,随后他低声道: “从这张坊市图来看,汝州靠河,但发展并不沿河规划。重东南轻西北,大部分民宅、商铺、衙门都安置在东南边。西北只稀疏置放了很小的民宅。为什么?” 沈谙凝眉忖道: “当年府库的卫士说,汝州刺史、司马以及银曹参军伍沧每月盘点一次府库,这种时候卫士是不能进去的。因此,若有别的渠道,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银两运出府库,卫士是不知道的——当然,前提是,这个渠道是什么?” “伍沧还是不招?”杨谈蹙眉。 沈谙摊手:“八成心有挂碍,有一定不能招供的理由。” 杨谈:“他父母已死,一生没娶过媳妇,也没有孩子。家人都死绝了,还有什么能挂碍的?接着刑讯逼供吧。” “刑讯逼供”在杨指挥使这儿是个常用词。 包括但不限于沈少卿对嫌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跪下来大哭恳求嫌犯,“招两句吧求求您了”、“您不招我饭碗就没了可怜可怜我吧”,此类。 杨指挥使亲自审讯时就冷酷多了,带倒刺的长鞭一甩,还没扎到嫌犯身上呢,不少人就被杀气吓得和盘托出。 杨谈说完,提刀出门。 他倒是想专注告破溃堤案,可惜满朝刑狱重任压在鸣凤司肩上,杨指挥使少不得要为各种各样的旁枝琐事奔走。 他忽地想到什么,对跟在身边的明珂道: “让沈知隐把汝州复刻图拓下来,原件明日送回琅嬛*阁。” 明珂一听“琅嬛阁”,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立刻拒绝: “要还您自己去还。我怕鸣凤司的人刚进琅嬛阁就被暗杀了!” 第18章 舒王退婚。 “废物。” 郭询冷笑一声,“鸣凤司的人都探到银库了!还傻愣愣地以为杨行嘉在玩过家家!” 隋广福膝盖一软,扑通跪下:“娘娘息怒!” “不中看更不中用的废物点心,烂泥扶不上墙。”郭询气急骂道,“一个中书令、一个刑部侍郎,太极殿上半壁江山姓郭!这都拦不住一个小小的杨行嘉?” 隋广福苦着脸:“杨家人一手建了鸣凤司,不隶属三省,圣人又是个糊涂的,就是他杨府一手遮天。杨行嘉行事不照常理,这……这谁能想到他这么快就探到银库里了……” 郭询拂袖转身,坐在书案前,堆叠的奏疏遮住她下半张脸。 斜飞入鬓的长眉压了下来,郭询寒声问:“确认银库里的鸣凤都死了?” “死绝了,绝没有一个活口。”隋广福趴跪地上,一滩肥肉溢开,谄媚道,“娘娘放心,东都附近,他杨行嘉敢来,咱们就敢杀。” “脑子灌了十斤泔水的蠢货。” 郭询猛地拍案,咬牙切齿道,“十几个鸣凤卫死在汝州,傻子都能猜到附近有鬼!你们不是上赶着给他送把柄?你告诉郭迁和郭抚,别等到老巢被端了,才想起来哭!” 隋广福连声应着:“是,是……” 待郭询怒火暂时平息,他才敢抬起头,试探道:“娘娘,汝州那个银曹参军在鸣凤暗牢里,始终不妥……” “我不知道不妥吗?”郭询凉凉扫了他一眼,“鸣凤司铁板一块,郭迁要有本事安插人进去杀了伍沧,我半句话不多说。但他除了打草惊蛇还会什么?” 她微微向后,歪身往扶手上一靠,手肘搭了上去,细细忖道: “杨行嘉身边,确实该放个人了。” 郭询长指甲点按太阳穴,对隋广福道: “叫柳太医来,本宫头痛得很,让他过来扎两针。” 隋广福趴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 “娘娘,前些日子六皇子病了,柳太医……正守着六皇子呢……” 郭询眉心一拧:“半月前就说生病,现下清岩都缓过来了,六郎还没好?” “小孩子嘛,总是身子弱些。”隋广福越说声音越低,“病久了,也就熬不住了。” 郭询低头啜了口茶,意兴阑珊:“凤子龙孙,自有福气护体。浑说些没影儿的话。” “你去盯着些。”她又道,“倘六郎实在没福,赶在咽气儿之前给上阳宫递个消息。到底母子一场,哪怕位分废了,她也该来看孩子最后一眼。” 隋广福双手高高举起,脑袋重重落下,磕了个惊天动地的响头: “娘娘慈悲!” - 神龙寺,圣人居所,隐匿于一座假山之后,中和古刹幽静与殿宇巍峨。金漆攀上佛像,神龙盘踞钟鼓。正当中供着一尊释迦像,悬匾“神龙宝殿”,东侧院子坐镇观音,西边韦陀天。 青泥指引杨谈走进最内部的禅房,入眼是正中央的一幅维摩演教图,画卷下方,彩色琉璃盒供着一颗舍利子。 重重幔帐掀起,半袈裟半龙袍的圣人终于露面。 他盘腿坐在软垫上,手边一卷经书,身前书案堆得凌乱潦草,却无一封奏疏,尽是些佛道古籍。 圣人闭着双目:“行嘉不必多礼。且说说吧,你领着鸣凤司查到什么了?” 杨谈拱手道: “禀圣人,十五日前臣请您手令,命十二位鸣凤卫往汝州查察银库,至今未有消息。臣恳请圣人,准臣亲往汝州一探究竟。” “不可。” 圣人当即道,“那十二个鸣凤为这么久没消息,想必已是遭人毒手。投石探路,如今你已知汝州是一潭深水,怎么能贸然亲自前去?” 杨谈心中蓦地涌起不甘,他握紧了拳,道: “十二名卫士都曾是左右骁卫精锐,因溃堤案调入鸣凤司,如今臣不仅没能带他们查出真相,反而累他们丢了性命,有何颜面忝列指挥使之位?” 探到银两或许是从银库以非常之法运出后,杨谈立刻上疏,希望能亲自去汝州查察。但圣人不曾准允,他只得退半步,派亲信精锐暗访。 结果十二人,竟全部在汝州凭空消失。 鸣凤司行事只需向圣人报备,万分隐秘,但还是被汝州附近的人发现了。 汝州定有一股庞大的势力,也许已经暗中盘踞了很多年。 杨谈必须亲自去一趟。 圣人缓缓睁开眼睛,沉声道:“行嘉,朕不能让你折在汝州。” “圣人……” “不必多言。”圣人抬手打断他,“朕等了这么久,等到江南桃花汛罢免郭滕与郭涵,又借此重启溃堤案,启用你执掌鸣凤,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圣人素来懒倦的眉目中浮上一丝凌厉:“郭家势大,须得徐徐图之。最好让他们自乱阵脚,方能蚕食殆尽。” 他站起身来,背对一片缭绕香雾。 “朕这个帝位,前头盘着郭杨李顾四条大蛇,背后是思念乾德昭惠新政的读书人。行嘉,朕寸步难行啊。” 乾德皇帝一开始选定的继承人并非当今,而是长子,后来的昭惠皇帝。 乾德年末尾,随着太师李溢保举白适安,江露华在边境战场执掌大权。乾德皇帝试图为朝堂“换血”,削减四姓垄断之势,为寒庶读书人开辟一条入仕通道。 国朝入仕,或科举、或恩荫。 参与科举的考生须得有一封“推荐信”,推荐人必须是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四品以上的要员,否则不予资格。譬如白适安,当年就是得了太师李溢的推荐信,才能一举高中。 郭杨李顾多年经营,朝上四品要员,几乎鲜有四姓之外。 彼时,乾德皇帝要做的,最要紧的一点即是“免荐信”。 另外,白适安推行土地新政,意图动摇四姓财政根本;江露华则上疏更改军制。 乾德皇帝在执政的最后几年搭建了新政雏形。长子昭惠皇帝承继遗志,迅速实践。 /:. 只是新政好景不长。 昭惠即位八年,无子而亡。白、江随后退隐生女。 今上临危受命,改元章和。新政夭折,四姓卷土重来。 往昔历历在目,圣人在燃起的佛陀香烟中转过身,直视杨谈: “行嘉。朕当这个皇帝二十多年了,白江且不说,魏濯尘、徐越明一个个都被逼死。朕何尝不知郭府图谋窃取神器,国朝危在旦夕?可是朕现下惟你可用,朕不能像失去白江魏徐一样,失去你。倘若你走刀尖悬命的那条路,朕要等多久才能再等到一个够胆撑起鸣凤司的人?” 第22章 圣人字字掷地有声。 杨谈一时无言,末了,只能躬身打揖: “臣,遵旨。” 圣人复又坐下,问他:“如何确认银库有异?” 杨谈便将近期问讯结果与汝州复刻图的异处如实禀报。 圣人眉梢微挑:“汝州复刻图……雪亭借给你的?” 杨谈一顿,“正是。” “你知道这幅复刻图是谁做的吗?”圣人又问。 杨谈摇头。复刻图上字迹是板正的小楷,几乎没有一丁点个人特色。他认不出来。 圣人发了问,却不解答,只挥挥手让他退下。 杨谈走后不久,青泥端上一盏热茶。 圣人搁在一边,缓缓按了按眉心。 青泥低声道:“圣人,舒王殿下求见。” “清岩?”圣人微讶,“他来做什么?病好了?” 青泥:“奴婢瞧着,面色仍是苍白,但人还精神。” 圣人垂目,再度懒懒靠上椅背:“传他进来吧。” - 光德坊。 白雪亭将惜文送来的信仔细看过一遍,方抬头,对文霏说: “之前所说,阿姐念书之事,惜文与李太师已帮我们办好了。” 文霏受宠若惊,与文霜相视一眼,忍不住问道: “是去哪里?” 白雪亭徐徐道:“李氏族学位置太紧,安排不进去。李太师就为阿姐择了李氏附族,华阳江家办的学塾,只是地方偏僻,设在宣平坊,阿姐可能来回要折腾个把时辰。” 文霏忙道:“这都是小事,我……我能有个地方去就很好了。” 文霜追问:“然后呢?可有说束脩怎么交?” “比李氏族学少得多了。”白雪亭扫了眼文霜头上那支碧玉青雀钗,“把你头上叮叮当当的首饰当掉一件,就够阿姐读一年书了。” 文霜立刻双手捂住脑袋,“你想也别想!” 文霏一把将她的手拽下来,笑道:“读两年的积蓄我还是有的,何况还有之前雪亭给的五十贯,用不着你的首饰。” “另外。”白雪亭又道,“惜文信上还写,已经有一位学塾的老师愿收文霏为学生。” 文霜好奇:“是谁啊?消息这么灵通。” 白雪亭不绕弯子,直接道:“徐公的妹妹,徐斯人。” “徐……?”文霏略凝了神色,“原尚书令徐公?” “是他,徐越明。”白雪亭解释道,“二十年前,徐公与……先师一同以进士科入仕,为他们写举荐信的,就是我阿爹。” “这样啊……”文霜思索道,“那堂姐你带着阿姐提前去拜会老师?看在你的面子上,徐女史应该会照拂阿姐两分吧?” 白雪亭还没回话,文霏却摇摇头:“不妥。” 只见她目光温柔,语气却很坚定: “我不好总是麻烦雪亭。何况从前我习惯躲在人家后头,耳根子也软,倘这回也躲在雪亭身后,劳累她为我交际,那等雪亭出嫁以后,我又待如何呢?” 文霏对她笑了笑:“人贵自立,我知道的。” 文霏既这么说,白雪亭当然乐得清闲。 她衣衫松垮,长发披散,斜倚着软枕,眼皮不住打架。 文霜托腮看她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哼道:“你现在是擎等着当王妃享福了!” 白雪亭懒得理她,翻个身继续睡午觉。 - 神龙寺。 圣人蹙眉,盯着跪在他三尺之外的舒王,凉声道: “你再说一遍。” 舒王大病初愈,气息仍是微弱,跪得却笔直。 他温和洁净的脸上,是淡然而决绝的坚定: “恳请圣人,允儿臣与雪亭退婚。” 第19章 看他杨行嘉能不能消受这般艳福! 郭询到神龙寺时,正巧听见“啪”的一声,是圣人劈手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哗”溅上他手背。 圣人却浑不在意,只指着跪在堂中的舒王,怒道: “傅清岩!你再说些‘病躯不堪拖累雪亭’的话试试?你是天潢贵胄,哪怕身染重疾,也非寻常人攀得起的。白雪亭再受抬举,身份也越不过你!你要娶妃,天下女郎任你选,谁敢说一个不字,那是藐视天恩!” 郭询忙上前,披帛卷起一阵香风。 “圣人息怒,清岩这孩子,又说什么自贬的话惹您生气了吧?” 圣人拂袖冷哼,对舒王道: “你自己说给皇后听!” 舒王轻咳两声,面色苍白,虚浮道: “禀……皇后,儿想取消和雪亭的婚约。” 郭询一猜就是。她眼珠一转,道:“三郎,你这么多年从没有婢妾侍候,爹娘都看在眼里。知道你最珍爱雪亭,雪亭也对你有意。既然两厢情愿,病症什么的,不重要。” 舒王平日脾性温柔,好说话,此刻却很固执: “回圣人、皇后,正是因为儿珍惜雪亭,才不能让她大好年华空负。雪亭父母早亡,恩师亦去,儿不愿再让她面对生离死别,她失去的已经够多了。” 圣人几乎恨铁不成钢: “你何苦!想得到什么就抓在手心,不行吗?” 郭询瞥了他一眼。 舒王嘴角漫起很浅的弧度,目光温和又释然,徐徐道: “阿爹醉心佛道多年,自是知道万事讲究因果缘法,雪亭的缘不在我身上。她也并非真心思慕我,不过……不过是三分怜悯,七分责任而已。” 圣人一怔,又陷进椅背里,不停地拨手中翡翠珠串,拨出清脆急促的响声。 舒王跪不住了,双手撑在地上,浑身轻微颤抖。 郭询看不过去,示意青泥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 待缓过一阵后,舒王才道: “刚才在寺外巧遇行嘉,儿倒想起他当年说过,雪亭一生如飘萍,看似人人疼爱,实则无一处能真正落脚。儿不希望待儿死后,她成为舒王府那株孤独的浮萍。是以,还请爹娘为雪亭另择夫婿,给她一个真正的家。儿,叩拜谢过。” 郭询微讶:“行嘉?他与雪亭吵成那样,怎会说这种话?” “是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前。”舒王悠缓道,“行嘉回长安应进士科考试,和我提起雪亭,彼时他二人相处尚算和睦。” 圣人深吸一口佛陀香,感慨: “时过境迁啊。今日他来寺里,却是求朕重惩白雪亭。” 郭询垂眸细思,浅笑试探道: “行嘉这孩子,都是四品大员了,怎么还闹孩子脾气?就为这种小事,特地来见圣人?” “不知轻重的兔崽子,扰了朕清修。” 圣人冷哼道,“说什么鸣凤司查案,向琅嬛阁借一本古籍。居然因为雪亭不肯借他,就闹到朕面前,说雪亭妨碍公务,要打她十板子。朕看他是公报私仇!一遇上雪亭,气得连脑子都丢了!” 郭询为圣人拍背顺气,低眉忖了片刻,很快道: “这两个孩子不和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圣人莫为他们气坏自己身子。” 圣人覆上郭询手背,喟叹道:“惟阿询懂我。” 语罢,他寒声对舒王道:“滚回府中养病。弃婚之事非同小可,朕与皇后商量商量。” 舒王躬身退下。 殿中无人,圣人干脆躺在郭询腿上,一手牵着她,一手盘珠子。 “哎,这孩子。阿询以为如何啊?” 郭询为他轻按太阳穴,俯身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况依我看,清岩说得有理。” “嘶,理从何来?”圣人一蹬腿,“他喜欢雪亭,那朕就把雪亭赐给他,朕还错了?” 郭询婉声笑,依着圣人臂膀: “圣人心疼清岩,但阿询心疼雪亭。我瞧着呀,雪亭和清岩之间,的确是清岩用情更深。雪亭呢,反正爹娘和老师都死了,这辈子得过且过,嫁给清岩,未来当寡妇她也认了。可要是真这样,我怎么对得起露华?” 说到此处,郭询抹了眼泪: “当年我、拂弦、露华,都想要一个贴心的女儿。我同圣人的阿凰没能养大,拂弦家的阿霜又死在去金陵的路上,惟有露华的雪亭长大了。我是将雪亭看作我半个女儿的呀。所以今日清岩一说,我倒当真觉得,应该给雪亭择个最出挑的郎君,这样才不算辜负了露华。” 圣人“唔”一声:“照阿询觉得,谁合适呢?” 郭询目光微冷,“这个,我也得慎重想想。” 回到延嘉殿,郭询脑子转得飞快,她挥退所有人,默默咀嚼着一句话—— 行嘉遇上雪亭,就连脑子都丢了。 郭询独自思索良久,叫来隋广福吩咐道: “去打听打听,白雪亭在琅嬛阁和杨行嘉吵架这事儿是真的假的。” 隋广福领命退下。 随后她又唤来碧梧,道:“让景恩从李惜文嘴里挖出几句实话,白雪亭到底多恨杨行嘉。” 碧梧试探问道:“娘娘的意思是……?” 第23章 郭询长指甲划过案面,低声喃喃: “我要确认,这个办法真的能给杨行嘉添堵。” 过不多久,隋广福弯着腰回来禀告: “回娘娘。琅嬛阁管借阅记档的说,当时杨行嘉来借书,的确闹了一场。雪亭娘子爬在梯子上理书,见了杨行嘉就把手里的书往他头上砸,那么厚一册,真要砸到了,恐怕不死也是个半残。 “后来杨行嘉去签字,雪亭娘子还嘲笑他的字猫抓狗爬,把杨行嘉气得,转身就走。十日之后来还书的就不是他了,是大理寺那个沈知隐。” 又过了一会儿,碧梧也从东宫回来了: “娘娘,太子殿下说,从太子妃的口风听起来,雪亭娘子恨不得把杨行嘉大卸八块剁成肉泥,扔到山中喂狼。 “三年前雪亭娘子长跪承天门,回去之后大病一场,太子妃去看她,听见她梦里还在喃喃‘杨行嘉去死’。” 郭询斜靠在软枕上,若有所思: “当真这么恨……” 碧梧凑上来,轻声道:“雪亭娘子恨杨行嘉,杨行嘉未必就不恨她。当年废贤妃的事儿闹得满宫风雨,杨行嘉可把这笔账记在雪亭娘子头上了。” 郭询斜她一眼: “本宫还能不知道这个?要是雪亭没翻出废贤妃的事儿,指不定杨行嘉还对雪亭心有愧疚。” 默了片刻,郭询忽地勾唇一笑,万种风情: “既然彼此都这么恨,倒是对本宫有好处。哎呀,还好没让她嫁清岩。” 郭询仰面躺着,自顾自笑道: “露华呀露华,与你做这么多年的朋友当真不亏。你还真是给我养了一把好刀。” 她一指隋广福: “告诉郭迁和郭抚那两个废物,别急着往鸣凤司衙门塞人,他们塞不进去。也别念着杀伍沧了。” 隋广福犹豫:“这……” 趁郭询骂他蠢之前,碧梧忙把他拉走,小声道: “你听不出娘娘深意啊?” 隋广福侧耳恭听。 碧梧更压低了声音:“衙门里不好塞人,枕边好塞。娘娘是要给杨行嘉房里,添一柄砍了他的利刃!” 隋广福瞠目结舌: “白……杨……?他们俩?” 碧梧笑道:“听着就有血光之灾吧?看他杨行嘉能不能消受这般艳福了。” 隋广福摸摸心口,竖起拇指: “娘娘既添了杨行嘉的堵,还借了白雪亭的刀,高,实在是高!” 他俩正说话的工夫,却闻得禁宫中忽然响起三声漫长的云鼓—— 那是三声响彻天际的丧音。 郭询霍然起身,一把撩开珠帘,珍珠急促地碰撞到一起,发出催命般的声响。 她扬声道: “去!去看六郎!” 神龙寺,青泥跌跌撞撞跑进来,险些撞翻一人高的佛陀香炉。 圣人似乎早有所觉,闭上双目,默诵经文。 “圣人……六殿下,夭亡了!” 拨弄珠子的声音骤停。 圣人偏头沉声道: “通知上阳宫,让她来送六郎最后一程。” - 幽闭三年的上阳宫,终于照到了第一缕阳光,来之不易。 “顾娘子,圣人怜你身为人母,特赐你天恩,允你回太极宫见六殿下最后一面。还请尽快收拾,奴婢们在外候着。” “有劳。” 女郎中较为低缓的声音,语调平和中正,带着一股自持的温润之气。 沾了尘灰的铜镜慢慢被擦拭干净,照出一张清绝不俗的脸,不施脂粉,皎洁如玉。 正应了她那清绝不俗的表字,冷玉。 她脸上没有锋利的线条,处处流畅。虽“润”,却并不“钝”。 镜中人抬手掠鬓,一支青玉簪挽起满头长发。白衫长裙,素净到极致。 这便是当年冠绝一时的贤妃娘娘,顾今宵,字冷玉,六郎傅汀与四娘傅滢的生母。 自门可罗雀的上阳宫,到辉煌无匹的太极宫,其实也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 顾今宵始终低头,一直到六郎停灵之处,眼前出现一双明黄的鞋履。 她屈膝跪下,叩拜道: “罪妇顾今宵,叩见皇帝陛下。圣人万岁,万万岁。” 过了很久,头顶才传来嘶哑苍老的声音: “去看看你的孩子。” 顾今宵膝行至棺椁旁,六郎静静躺在里面。 他只有三岁,手脚还没长全的年纪。 她神色始终平静持重: “罪妇……不敢妄称皇子公主之母。还请圣人将罪妇送回上阳宫,罪妇愿一生闭门思过,以偿天恩。” 嗒、嗒。 明黄鞋履走远的声音。 “你既执着,那便继续回去待着吧。” 顾今宵再叩首,随后起身离开,不曾回头。 她跟随一群宫人行走于永巷,身旁翩然一缕裹着甘松气息的风。 顾今宵忽地顿住脚步。 她回身望,果然看见赤红鸣凤袍的杨谈怔在原地。 顾今宵不能停留,她只淡淡摇了摇头,立刻转过身,走进永巷烟云黯淡的深处。 杨谈仰起头,望见四四方方的晚霞。 他想起来,今日是五月十五。 白雪亭入蓬庐的日子。 杨谈沉了眉目,疾步转身。 他纵马至城郊外一处山脚之下,已是夜深,只有孤灯一盏照亮方寸,冷光之内困住一个人。 素衣乌发,腰系大红丝绦。 杨谈两步掠至那人身边,寒锋出鞘—— 正横在她颈边。 第20章 赐婚。 “什么?”郭询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向青泥确认,“你……你再说一遍。” 青泥拱手,平静无波道:“圣人请皇后往神龙殿,商榷雪亭娘子与杨郎君的婚事。” 郭询极力压抑着心尖的惊喜,故作一副剧震姿态: “圣人怎么想的呢!这……这怎么行啊!” 随后,她又跌坐回去,长叹一声,摆摆手: “罢了罢了,你先回吧,本宫先更衣,片刻就到。” 青泥一走,碧梧即刻迎上来,讶异道: “圣人这是何意……” “谁知道他?”郭询将披帛拢起,“我倒要去听听,他到底为何与我‘殊途同归’。” 神龙殿长久不住人,辉煌之下,三分凄清。 郭询走进去时,圣人半躺在榻上,红棕袈裟裹明黄龙袍,胸前挂着一百零八颗翠绿珠子。 她捂着心口走到榻边坐下:“圣人还这样闲情逸致,阿询可是要被您吓死了。” 圣人朗笑将她揽过来,“怎么了?不满意朕给雪亭择的郎君?” “还说!”郭询横了他一眼,“怕是满长安的郎君都死光了,雪亭也不肯嫁行嘉的!怎么能将他二人放到一起呢?圣人就不怕出事吗?” 圣人哂笑:“小孩子闹脾气,能出什么事?” 他指节刮过郭询腻白脸颊: “何况……不是阿询说,要给雪亭最出挑的郎君。朕左思右想,与她同龄的,若说本事最出挑,那还是行嘉。李同晖也不错,就是年纪比雪亭大了八岁多,不好。” 郭询犹要反驳,圣人却道:“阿询莫急,听朕细细说来。” “你且想想,没出魏濯尘那件事前,雪亭和行嘉是不是好好的?昨日清岩告诉咱们,行嘉说雪亭是一株飘萍,那是真心心疼她,才看得出她真正处境的。所以啊,把他二人放到一处,慢慢地,两个孩子心结就解了。” “再有……”圣人忽然加重语气,“朕也是个男人。当年杨行嘉和废贤妃不清不楚,虽没有实证,那朕也是生气的!今次赐他雪亭,就是要告诉他,只要朕想,再不喜欢的事儿他也得去做!” 他前头那些话郭询就当个屁听了,最后几句说得还有点儿意思。 是,杨行嘉和废贤妃的事,郭询知道是子虚乌有,但是圣人心里却埋下了疑心。尤其在贤妃自请幽闭上阳宫后,这举动就更像在保杨行嘉。 但圣人不能重惩他。因为偌大杨家,这一辈的担子都在杨行嘉一人身上。杨行嘉是制衡郭家最好的棋子。 杨家要保,圣人也想保。 那还有什么办法能不惩罚,却胜似惩罚呢? 好在有个白雪亭,永远让杨行嘉如鲠在喉。 郭询眼帘低垂,背过身去,扬声道: “那圣人可考虑过雪亭的处境?两个孩子要是能说开还好,那万一要是变本加厉闹得更凶了呢?雪亭和行嘉的脾气,哪个是肯让步的?到时出了人命怎么办?我怎么和露华交代!” 圣人单手撑着脑袋,笑道: “瞧你,是不是傻了?杨家不是还有拂弦在吗?” 郭询顿了一下。 圣人又道: “你、拂弦、露华,那是多少年的好朋友。你以为拂弦就不想替你照顾雪亭了?两个孩子真的要动手,那拂弦也是会拦着的。再说了,雪亭会对行嘉下死手,但她打不过行嘉。行嘉呢,你也知道,要他真杀了雪亭,那他也是过不去那个坎儿的。” 第24章 圣人仰面躺倒,满足喟叹道:“这门亲结得妙,结得太妙啊……” - 郭询回了延嘉殿,一刻都不停,立马唤来隋广福: “你现在到杨家找顾拂弦,就说我要为杨行嘉和白家二娘子赐婚,取庚帖来合算八字。” 隋广福忙一拍掌,讶道: “这事儿真就这么简单促成了?” 郭询冷笑:“圣人也是个蠢的。抬举杨家打压郭家,把白雪亭这个添头赐给杨行嘉,是看重她爹娘的身份。哪有那么简单?白雪亭能是个好拿捏的?怕是能闹得杨家翻了天,圣人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她解下珊瑚耳珠,朝镜中嫣然冷笑: “反正都姓白,真要论起来,白雪亭才是白家老二。” 隋广福奉承道:“娘娘高明。这样一来,顾夫人本就喜欢那白家阿霜,定会心甘情愿地钻您的套!” 郭询闭目养神,按按太阳穴,舒了口气道: “夜长梦多,早日板上钉钉的才好。既然圣人定下了,那本宫便是早些传旨又何妨?” 她又嘱咐隋广福: “今日是五月十五,白雪亭定在魏濯尘墓前祭扫。六郎刚死,杨行嘉才见了顾今宵一面,只怕他也是满心怨怒,恨不得杀雪亭而后快。他两人说不定已在恩师灵前打起来了。” 郭询蓦地睁开眼睛,凤眸凌厉: “好啊,越是怨侣,本宫才越放心。” - “杨大人不如将刀再往前推一寸。” 白雪亭神色自若,仿佛刀不是架在自己脖子上似的,冷声道,“杀了我,血祭废贤妃的儿子。你说废贤妃会不会高看你一眼?” “白雪亭。”杨谈目光冷峻,手中长刀震颤,“你真当我不敢见血?” “你当然敢。” 白雪亭搁下手里的纸钱篮子,转过身直视杨谈,生生向前走了半步,刀锋瞬间刺破她颈间肌肤,汩汩渗出一道血珠,殷红挂在咽喉。 “我也不是没见过你杀人的样子,引弓搭箭,正中心脏,好威风。” 白雪亭眸中寒意凛冽,她抬手指着二人身前,一方小小的墓碑,上刻“先师魏渺濯尘之墓”八个字。 “今日当着恩师的面,你这一刀劈下来,我人头落地,你大仇得报。” 她声音在山间铿锵回荡: “杨行嘉,动手啊!” 杨谈怒极,长刀又是一震,直直逼近她最脆弱的咽喉。 白雪亭扬颈待死。 她一双眼睛淬满了无穷无尽的恨。 “你今天不杀了我。”她眼眶发红,咬牙切齿,“来日我一定杀你,砍下你的脑袋奉到恩师灵前。” 杨谈怔忪间,白雪亭一把握住刀刃。他瞠目,立刻收回长刀,刀锋只划破她掌心一层皮。 “你疯了!” 白雪亭根本不回答他,她劈手夺了刀,直直往他胸口刺去,一丝情面不留,步步都是杀招。 杨谈匆忙避开,趁着她右侧全是空门时,狠狠攥住她握刀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他更用了力,拖着她手腕将人拽过来,指骨狠敲她麻筋。 白雪亭手臂倏地一麻,长刀脱手。 杨谈反应极快,一脚把刀踹进河里。 他单手环住她两只手腕,将她困在身前方寸,冷冷道: “当年你恨极我,报复在我身上便罢。贤妃彼时尚怀着身孕,也不曾得罪过你,甚至曾照拂你良多。白雪亭,你何必伤害无辜的人?” “你好意思和我谈无辜!”白雪亭仰头死死盯着他,一脚踹在他小腿骨,“杨行嘉,你到现在为止,敢不敢说一句老师是罪有应得!” 杨谈猝然止住语声。 白雪亭几近崩溃失声: “他无罪被诛,眼看着学生背叛自己,生平所有功绩被抹去,至今担着遗臭万年的污名!你们说他和王雁荣里应外合,你们说证据确凿。杨行嘉,你扪心自问,那些证据究竟是不是真的!” “是假的,都是假的又如何?”杨谈又将她拉近,“你翻得了案吗?” 白雪亭猛地咬在他手腕,尖牙利嘴。杨谈吃痛,却不松手。 他另一只手揪住她长发,沉声道: “白雪亭,我告诉你,既定事实不可转圜。你没有办法,谁都没办法!” “时势如此,他就活该去死吗!”白雪亭高声道,“他就活该做了你们郭杨李顾的磨刀石!恩师不无辜吗?顾今宵在杨顾之门下长大,吃尽了高门世家的好处,她有什么无辜!” 杨谈断喝:“白雪亭!” 她却浑都不管:“难道我不无辜?为什么我死了爹娘之后,又死了老师!为什么天下万万人,永远是我的亲人在牺牲!” 杨谈蓦然怔住。 白雪亭凌乱头发被风吹了起来,苍白脸色犹如厉鬼。 她冷笑: “你们还没杀够吗?怎么不连我一起杀了?” 她神色如此决然,是真的想赴死。 杨谈缓缓松开了手。他看见,白雪亭两只伶仃的手腕,已被他攥出刺目红痕。 他闭了闭眼,道:“魏公灵前,我不动你。” “你现在连一句老师都不肯叫。”白雪亭无比失望地看着他,“杨行嘉,你还记不记得,这两个字都是他赠给你的。” “君子澄心凝思,行嘉言真。恩师的期许你都记不得了。” 白雪亭冷然退后半步,纤瘦的影子几乎要消散在夜风里。 她瞳仁很大、很黑,在一盏冷光之下,显得阴气森森。樱桃红的唇更衬得肤色煞白,恍惚是提灯夜杀的女罗刹。 白雪亭笑得有些苍凉: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这一生,至死都不会。” 杨谈抬手,却只捞到一把空气。 白雪亭广袖一挥,纸钱漫天洒落,仿佛五月飞雪,天地尽是白纷纷。 数不清的纸钱将杨谈整个笼住,他掌心向上,接住了一片,好像雪花。又一片落在睫毛上,糊了眼睛。 庄重整齐的马蹄声就在此刻停驻。 杨谈恍然回神,竟听见了隋广福的一声长啸: “鸣凤司指挥使杨谈,琅嬛阁女史白雪亭,跪接帝后口谕——” 纸钱如雪,兜头落了二人一身。 杨谈与白雪亭并肩跪下。 满天惨白之下,惟有隋广福手中高高举着的两张庚帖是鲜红的。 “你二人庚帖在*此,帝后已请司天监代为合算生辰八字,实乃佳偶良缘。即刻,命你二人筹备婚事,结成姻缘,五月末前完婚。” 最后一枚纸钱飘飘摇摇落下,正好落到二人中间。 第21章 尽早和离! 这封荒唐无比的诏谕下来后,却没有如隋广福预料般,闹得不可开交。 无他。白雪亭身体不好,情绪大起大落一番,长跪起身之后,当即就晕了过去。 隋广福抢先将人扶进车里。杨谈迟了半步,只得硬生生收回手。 他瞥了眼软倒的白雪亭,只见她面色白得吓人,两弯远山眉紧蹙。 隋广福道: “哎哟,杨大人。雪亭娘子都这样了,奴婢得赶紧送她回去。大人自便吧!奴婢可管不了您了!” 语罢,也不看杨谈什么反应,急匆匆驱车往白府去。 此夜,平康坊杨府。 顾拂弦夤夜点灯,烛火明灭,扫到她不安颤动的眼皮。 她语调沉沉,对杨纵道:“皇后突然要行嘉的庚帖,说与白二娘子合算八字,我总觉得不对。” 杨纵正襟危坐,如木雕泥塑,左手虚握茶盏,平声道: “都快亥时了,真要赐婚,难道等不到明天白日吗?” 二人隐忧的工夫,侍女忽地跑进来:“主君、夫人,少爷回来了。” 杨纵道:“让他来见爹娘。” 不出片刻,杨谈走了进来,还没来得及换下赤色鸣凤袍。 杨纵一眼瞧见他手里的大红庚帖,破天荒没让他行礼问安,微讶道: “庚帖在你手里?” 顾拂弦低头,扫了一眼那庚帖:“皇后赐婚,你知道了?” “知道了。隋广福来传的帝后口谕。”杨谈垂眸道,“赐婚儿与……雪亭。” 一室死寂。 杨纵攥紧了茶盏,极力压抑心头大震,问道: “你确定是白雪亭?她不是马上就要当舒王妃了吗?” 杨谈:“传旨当时,儿与雪亭正在魏公灵前,绝无差错。” “可是皇后来取庚帖,说的是你和白家二娘子……” 顾拂弦语声戛然而止。 是啊,谁又说白雪亭不能是白家二娘子呢? 杨纵握拳拍案:“她竟玩了这一手文字陷阱。” 顾拂弦望着杨谈:“这姻缘荒唐,你待如何?” 杨谈只道:“帝后之命,不可违。” 杨纵霍然起身,目色森冷:“你要把祸殃招进家里不成?她当年险些要了你的命,难道你忘了?白雪亭如果进门,家里可还能有一日安宁?” 第25章 “主君。”顾拂弦忽道,“比白雪亭更重要的,是帝后为何突然有此心。” 杨谈接道:“鸣凤司是郭询与郭迁的眼中钉,她在公门里安插不了眼线,只能借雪亭拖慢我查案进度。” 杨纵冷哼,拂袖坐下:“妇人手段!” 顾拂弦垂眸,又问道:“那圣人呢?他为何……?” “为了平当年废贤妃的那股气。” 杨谈语调平静。 杨纵与顾拂弦同时失声。 末了,顾拂弦再度问他:“行嘉,待雪亭真的进门了,你准备如何待她?” 杨谈负手站着,将手中庚帖握紧了,缓缓道: “分院而居,如果有机会,尽早和离吧。” 杨纵已是气得面目沉黑,一转身往内室走。 惟余顾拂弦仍在对他道:“若有机会,你该去探一探舒王那里的口风。他平白无故被夺了王妃,身体又不好,也是可怜。” 杨谈应下。 离开爹娘院子时,暮夜如泼墨,星尘稀疏,惟孤月一轮似银盘,默默洒下皎白清晖。 杨谈仰头望着,想起那年五月十五,月亮也是这样圆。 有人夜半敲响蓬庐大门,一双比月亮还圆的眼睛,亮晶晶的,十二分狡黠。 她说:我来拜师。 然后走夜路没看清脚下,狠狠在书房门槛前绊了一跤。 杨谈大笑。结果挨了他人生中第一记巴掌,打在左肩,顺带推了他一把。 他顺着力道,退到中庭。 月晖铺成银河,他站在银河中央,抱臂看她闯进书房。 跌跌撞撞,如此生涩,如此顽皮。 两千日夜,须臾飞过。 不知何时,云雾遮蔽月色,一滴细雨飘落杨谈眼睫。 身后传来侍从匆忙的脚步声:“少爷,我送您回……” 杨谈抬手止住他,“我走一走。” 他收了目光,独自踏进朦胧雨帘中。 - 白雪亭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耳边是细细不断的呜咽。她听得烦闷,刚撑着身子坐起来,就被人猛地推了一把,又重重摔回床榻上,骨头发出“嘎吱”的声音,砸得快散架。 文霜坐在她榻边,咬着手绢恨恨道: “你不是要做王妃吗?为什么又要嫁进杨家了!你那么讨厌杨郎君,你……你怎么能背着我嫁给他呢?” ……真是祖宗,要老命了。 昨晚那荒诞一幕重新涌入识海。 白雪亭按着太阳穴,剧痛缓解之后,才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嘶哑道: “诏谕下来了吗?” 文霏走进来扶起她,轻声道: “一早中贵人就来传旨了,你昏迷不醒,中贵人就让我和文霜代你接的旨。” 白雪亭不住咳嗽起来:“拿……拿来我看看……” 文霏忙给她拍背顺气,使唤文霜。文霜老大不乐意,扭了身子高声道: “我才不要!白雪亭这个骗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一声不吭地抢了我的亲事,我做什么要拿给她看?” 文霏恼了,罕见斥道:“你要抢醋喝,旁的时候随你去。这是帝后赐婚,容不得你耍小脾气。” 文霜见阿姐肃了脸色,才冷哼一声,将那明黄绢帛双手捧来。 白雪亭扬手夺过,上头盖了御用朱印、皇后凤印,双重保障,无可转圜。 她心尖不住震颤,似乎有很多念头转过,似乎她该去思忖帝后此举究竟是何用意,背后究竟几方势力在促成。 可是那一刹,看见杨谈与白雪亭的名字再度并列的一刹,她什么都不愿想了。 多讽刺啊。 圣旨赐婚的鸳俦凤侣,其实是一对今生再也不可能和解的血海深仇。 白雪亭蓦地闭了眼睛,问道: “舒王府……有人来过吗?” 文霏轻叹一声。 几乎同时,白雪亭掀开被子,随手披上一件外衫,乌发三千洒落肩头。 她就这么潦草地跑出门。 文霜怕她疯到又去刺杀杨谈,忙伸手拦住她,高声道:“你去哪儿!你是不是又要去惹祸!” 白雪亭凉凉瞥了她一眼,眸中蕴了隆冬霜雪般的寒气。 文霜当即手一软。 白雪亭一把拨开她,文霜气不过,又要追上去,被文霏拉住。 “阿姐!她又闹事怎么办?” “好了!”文霏拉着她坐下,“雪亭……应该是去找舒王的。” “舒……” 文霜乍然失声。 她偏过头,看向仓促出门的那道素白影子,乌发乱飞,那样不得体,那样不顾一切。 文霏低叹道:“你嫁不了你的心上人,雪亭又何尝不是呢?” - 舒王府门头下,忘尘似乎早早料到她会来。 哪怕面对衣衫不整的白雪亭,忘尘也不多话,只递了一身天青色的披风,低声道: “殿下说了,此事不能转圜。如果娘子为了不嫁杨大人而来,就没有必要见殿下了。” 白雪亭缓缓展开那件披风,洇着清苦的药香。 她将自己笼进这片雨过天青里,喉咙干涩道: “我不求转圜。我求他一句真话。” 忘尘木着脸,“那……姑娘请吧。” 放鹤楼三扇门大敞,舒王清癯的背影立在一片湘妃竹前。 白雪亭缓缓上前,凌乱发丝遮挡视线。 她轻声问:“殿下,这一切是你希望的,是吗?” 舒王没有转身,他只是温声道:“如果皇后与圣人的这个决定,能让你和行嘉解开心结,也是一件好事。” “不可能了。”白雪亭断然道,“哪怕是老师让杨行嘉亲手杀死他,我也不可能原谅。” 舒王错愕回头。 白雪亭冷冷清清一笑,映得脸色更白: “我与他结识五年,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也知道当年的事定然各有苦衷。可是那又怎么样?那一箭是他射出去的,那场火是他下令放的。无论他是为家族,还是为局势,结果就是他放弃了老师,放弃了……我们当年一起生活过的蓬庐。” 舒王怔了片刻,方垂眸淡笑: “果然,你的脾气就是这样。” 东风拂过,在他温和眉目间落下一痕横斜竹影。 白雪亭眼眶微酸,问他:“殿下,是不是你和帝后说,要解除你我的婚约。” 舒王并不瞒她:“是我。” 白雪亭笑了一下:“你总是不肯信我。” 舒王却反问她:“雪亭,你一心执着嫁给我。是因为看重傅清岩这个人,还是因为你觉得反正今生你的亲人都死了,与其嫁给不认识的什么人,不如和我在一起得过且过。以后用舒王妃的身份孀居,也不会有别人拿亲事来烦你?” 白雪亭茫然一顿。 舒王缓缓走向她,继续问道: “又或者是,舒王妃这个名头方便你涉足朝政,为魏公平反?” 白雪亭嘴唇翕张,红着眼看他: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舒王轻笑,并不回答她。只温柔地为她解开披风,又轻轻撩开她外衫。 大袖衫滑落,白雪亭左肩整个露在外面。 蝴蝶骨上那道三寸长的刀伤,便再也遮掩不住。 她浑身一僵。不知舒王是何时发觉的。 再抬头时,舒王已将她衣衫都整理好,为她系上披风丝带。 他柔声问: “你这三年,真的只是去编修古籍吗?” 白雪亭下意识拢紧披风,望进舒王一双如水的眼。他仍是温柔,可温柔得那样无情,只上下一眼,便将她整个人都看透了。 他摸了摸她披散的长发: “我不介意做你的一块跳板,但如果你想成为舒王妃,是为了查这些事。雪亭,我不能眼看着你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太危险了。” 白雪亭退后半步。 她不愿再贪恋他可怕的温柔,无声无息间,洞察了她的一切隐秘。 她直直望着他,近乎无可奈何: “殿下,虽然今生无缘做夫妻,但……我能不能求一件礼物?” 舒王盈笑:“你想要什么?” 第22章 杨府的聘礼来了(其实本人也来了) “我父已死,族中也没有兄长。殿下能不能在婚礼那天,代替兄长之职,为我送嫁?” 舒王颔首:“我会如期到的。” 白雪亭攥紧了披风丝带,又道:“这件披风,我可以留下吗?当作你我最后一点纪念。” 幽如深潭的绿意之前,舒王身影愈发凄清。白雪亭看着他,孤绝又出尘。 他轻声道:“拿去吧。” 白雪亭蓄在眼眶里的泪差一点忍不住,她忙转了身: “殿下,你我就此别过。雪亭……只愿你今生平安康健,再不受病痛折磨之苦。” 她不肯再听他的声音,落荒而逃。 春天已过,满山垂丝海棠将要凋零。 第26章 白雪亭茫然站在花海里,忽然想起来,她在这里丢过一支并蒂莲珊瑚钗。 她试图走进海棠花堆里,珠履沾了泥,可是前面花枝密集凌乱,根本容不得她再走一步。 白雪亭只能作罢。 她回身望开到末路的漫山红花,心想:罢了,就当是那支钗替她嫁进来过。 半个时辰后,放鹤楼竹影依旧。 忘尘端来一碗浓黑的药,冒着滚烫热气。 香雾袅袅,舒王坐在书案前,问他:“雪亭走了?” 忘尘点头,片刻后,又道:“在山道上停了一会儿,出门没几步,就被隋公公带走了。” “这道赐婚圣旨一下,皇后也要吸她身上的血。” 舒王语气忽然冷下来。他眉目依然平和,仰头喝空了药。 忘尘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舒王瞥了他一眼:“想说就说吧。” 忘尘低垂眉目,无波无澜道:“殿下终年自苦,好不容易有雪亭娘子能让您畅怀片刻,您又何必如此?” “她没有让我畅怀。” 舒王语声太平静,忘尘蓦地一愣。 浓烈的苦药气息顺着香雾飘过来,舒王合上双眸,展开这一副绞痛不歇的筋骨: “没有人让我畅怀。” 从来没有。 - 一群侍女围着白雪亭,将衣衫凌乱的她梳妆齐整。小半个时辰,铜镜内就是一张妆容明媚的脸,只是神色实在难看。 她顶着光艳得体的妆束,走进延嘉殿,跪在郭询跟前。 郭询忙扶起她,亲手拉着她坐在榻边,心疼地摸摸她脑袋: “瞧这一圈儿乌青,昨晚没睡好吧?” 不等白雪亭回答,郭询又道:“好孩子,是舅母的错。舅母若知道圣人打着这样的心思,怎么也该提前劝劝他的。” 换在平时,白雪亭一定会迅速绽开乖巧的笑容,但今日她太累了,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连句好听话都说不出来。 郭询拉着她的手,缓声道: “不过你也莫要觉得不好。你放心,行嘉的母亲顾拂弦顾夫人,是舅母和露华的好友。舅母已经和她打过招呼了。你嫁进去后,要是行嘉欺负你,你就去找顾夫人,她会帮你主持公道的。” 白雪亭嘴唇动了动,憋出硬邦邦的四个字:“多谢娘娘。” 郭询微蹙了眉,西子捧心般三分忧愁:“你还是怪舅母,不曾替你拦下这桩姻缘吗?” 白雪亭摇摇头:“圣人所愿,谁能拒绝呢?” 见她虽失魂落魄,却依然乖顺,郭询方满意,嘴角难以觉察地勾起一笑,轻声问:“去见过清岩了?” 白雪亭“嗯”一声:“殿下……说会为我送嫁。” “这样也好。”郭询感叹,“你和清岩也是有缘无份。” 拉扯寒暄片刻,郭询忽道: “好姑娘,舅母这儿有件东西要给你。” 语罢,碧梧呈上一块雕刻成同心结的玉佩。雕工不算很精细,玉质也不细腻,甚至还有明显的杂质黑点。 在禁宫中,是根本不能入主子眼里的次货。 郭询将那枚玉佩塞到她手心,叹道:“这也是舅母听说你和行嘉要成婚后,临时起意取来的东西。” 白雪亭疑惑:“舅母何意?” “你大概不晓得,鸣凤司现在关了不少嫌犯。其中有一个呢,叫伍沧,眉心到左眼有一道长疤。他媳妇当年是在我闺阁中服侍的,这人估计是犯了什么大罪,我也不太清楚。他家里媳妇便辗转找到碧梧,碧梧又转告我,说想将这块玉佩送进那个罪犯手里。好歹夫妻一场,也当是个纪念。” 郭询话是这么说,眸光流转,却明显另有深意。 她将白雪亭掌心合拢,勾唇笑道: “雪亭可明白?左右鸣凤司里的都是重犯,逃不过残疾或是死罪。你若有机会,圆了他们家里人最后一个愿望,也是功德一件。” 说罢,郭询轻轻揽过白雪亭肩膀,暗中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纸包递给她,幽幽道: “你当年肯帮舅母筹算了贤妃,今朝,总不会不肯成全舅母的满腔好意吧?” 白雪亭立刻会意——那纸包里装的恐怕是剧毒,郭询要灭这个伍沧的口! 她压下心尖震动,握紧那包毒药,温然浅笑: “舅母有慈悲之心,雪亭……自然帮您。” 她在延嘉殿里呆了小半日,出去的时候眼眶微红,妆也晕开了。隋广福一见,忙“哎哟”道: “姑娘这是在娘娘面前哭了吧?您说这事儿,娘娘她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白雪亭淡笑,鼻音浓重:“无事,我知道舅母尽力了。” 隋广福讪笑道:“那奴婢送您回去。您呀,这半月好好歇歇,等到了成婚之后,要是杨家敢给您什么气受。别说娘娘了,奴婢也得拼了这条老命不要,替您出头!” 正此时,青泥忽然小步跑过来,对白雪亭道: “雪亭娘子,圣人有赏。” 他双手将一个敞开的盒子捧在头顶,里面是一支赤金点翠凤头步摇,凤凰口中衔了一枚圆润饱满的金珠。 隋广福“嘶”了声:“这似乎……是永安公主的旧物?” 青泥道:“正是。圣人怜雪亭娘子将要出嫁,特地命奴婢取出这一支步摇,是当年公主与梁国公成婚时所簪。愿娘子与夫婿,能和公主国公一般琴瑟和鸣。” 隋广福听见“琴瑟和鸣”四字,面色不由尴尬。一瞧过去,白雪亭脸色更冷了三分。 她单手接过盒子,不跪不拜,寒声道:“雪亭谢恩。” 说罢,也不等隋广福,径自两步走出月华门,身影立时就不见了。 隋广福一拍大腿,苦着脸对青泥道: “圣人也太会气人了!这不存心把雪亭姑娘的脸往地上踩吗!” 青泥也是无奈,二人相视一眼,双双摇头。 - 婚事仓促,拢共只有不到半月的准备时间。所幸白雪亭这里什么都备好了,帝后赐下的东西她都可以带走,即使她要嫁的不是舒王傅澜。 差的就是杨家的聘礼。 文霜托着下巴,还是生气,她没好气道:“才几天筹备时间,我看杨家也不太想娶你,说不准拿几抬聘礼就把你凑合了!” 白雪亭自顾自靠在榻上看书。 文霏打了下文霜手背,压低声音提醒她:“你别再给雪亭找不痛快了,这也不是她想嫁的。” 文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不痛快,我还不痛快呢!你没听见吗?圣旨上写的是白家二娘子白雪亭,她是二娘子,那我是谁啊?我看皇后多半也是用二娘子这个名号,才能把杨郎君的庚帖骗出来。不然翁姑怎么会看上一个杀过自家儿子的人!” 白雪亭忽然寒声道: “你不想待在这儿可以出去。你要是想为这事儿撒气,大可去神龙殿和延嘉殿撒泼打滚,真要是闹得帝后愿意把出嫁人选从我改成你,我跪下来给你磕头都行。” 文霜脖子一缩,一下就没了底气: “那我不是……不是不甘心嘛!” “你要是不甘心,迎亲当天的花轿你上去,我逃婚。”白雪亭语声中寒意不减,“这样大家都满意。” “那可不要!”文霜立马回绝,“我才不做这种一命呜呼的事。” 老天,她就是想打打嘴仗。她是喜欢杨行嘉,可没喜欢到干出替嫁那等诛九族的蠢事儿啊! 白雪亭就知道她胆小如鼠。 文霏看着弱下气焰的文霜,又看着终日寡言的白雪亭,还是忍不住低叹一声。 孽缘,孽缘啊。 三人沉默间,外头忽传来一阵热闹。 文霏当即道:“应是杨府的聘礼来了。” 白适宗和周静秋在外帮忙待客。许是白雪亭最近心情太差,实在外表凶悍。白适宗见了她,也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生怕白雪亭一个不开心真把他揍一顿。 白时涯那个不争气的蠢货更是,直接让人传了话:白雪亭出嫁之前他就不回家住了。 “哎哎,好,有劳几位。”白适宗挂着谄媚的笑,亲自送杨家的人出了门。 他回到中庭,面对满满当当的一院子箱笼,一捋胡须,对周静秋道: “虽然匆忙,但杨家也没亏待雪亭。面子功夫还是做好了。” 说罢,他又恨恨道: “这么多好东西,本该是文霜的!” 周静秋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他打起了这些聘礼的算盘。 她一开始也有些心动,但想到白雪亭那凶戾的脾气,不管是谁,说打就打。那颗心慢慢地,也就凉下去了。 更何况文霏那桩坏透了的姻缘,到底是白雪亭解决的。她又费心让文霏去念书,实在是文霏的恩人。 于是,周静秋上前道: “主君还是消了心思吧。除非主君想雪亭再和你闹一回。杨家给的是雪亭,不是给的咱们家里,到时都添进雪亭的嫁妆里,一道抬回杨家算了。” 第27章 白适宗看得眼睛都绿了,一双拳头紧握着。舍不得,但又真的不敢惹那女煞星,只能反复感慨: “我……我……唉!” 文霏与白雪亭先后走近,前者从周静秋手中接过礼单,后者随意扫了一眼地上排满的箱笼。 “铺面、田地、庄子,加起来就占了一页纸。”文霏忍不住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对了一遍,不禁感慨道,“高门娶媳,排场竟比宗室都大。” 白家人聚在中庭各怀心思时,晴与捧着个长匣子进来传话: “有个自称舒王府长史的人,给雪亭娘子送了一份添妆。” 白雪亭接过那匣子打开看了眼。 里头放着一枚浓紫的吊坠,玉质清透,石形圆润饱满。上头镶嵌一颗冰瓷白的顶珠,琉璃似的透手。 光是顶珠都价值不菲,那浓紫翠石更是世所罕见的华丽珍贵。 她眼前被晃了下,立刻起身,对文霏道:“我出去看看。” 文霏看那枚吊坠看呆了,忙小心翼翼双手从白雪亭那儿接过来,生怕磕了碰了。 文霜走过来,亦是瞠目结舌:“这么好的东西!舒王明明被抢了媳妇,居然还想着给她添妆?他是被白雪亭下蛊了吗?” - 白雪亭一出府门,便瞧见不远处的大槐树下,立着一道颀长的墨蓝身影,分明熟悉。 她慢慢走过去,语调中十二分的寒气: “你来做什么?” 第23章 “杨行嘉你这个负心汉!” 杨谈眼帘低垂,静静看着她,素来凌厉的目光此刻归于平和。 “来归还旧物而已。” 白雪亭冷冷道:“我还以为这些所谓旧物,都被一把大火烧完了。” 杨谈似是对她的态度早有预料,冷着脸色回道:“毕竟是当年你哭着喊着要当嫁妆的东西,我要是不还给你,怕你又往我头上安个偷窃的罪名。” 白雪亭气笑了:“你要送早可以送,我要嫁给清岩的时候你怎么不送?眼下给我了有什么用?不还是要抬回你们杨家?打得一手好算盘啊,杨大人。” 她驳他面子也不是第一次,但听见她口中缠缠绵绵的“清岩”,杨谈仍忍不住眸光一缩。 他微偏了身,负手对着那棵大槐树,没好气道: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我倒是以为雪亭娘子天大的胆气,宁死也不会接受如此屈辱的亲事。” 白雪亭寸步不让:“说得简单,你死一个试试?” 少女长眉刻意压下,目露三寸凶光,面颊仍是苍白,因而再怎样凶狠,看上去都有三分病气。 是和傅清岩待久了吗?怎的看上去这样羸弱。 杨谈微蹙眉,忽放轻了声音: “你可以走,我不拦你。” 白雪亭嘴角勾着一缕讥讽的笑。 连日绵密小雨,天气依旧阴沉,乌云浅浅地在她眉心烙下一抹阴影。 她寒声道:“你算哪根葱?你是能送我出城,还是能替我销籍?又或者替我担了抗旨罪名?你担得起吗杨行嘉?话说得好听,怎么也不想想自己能不能做到?” 白雪亭转过身,懒得再看他一眼: “东西已经送到,杨大人趁早回去吧。” 话音落下,她已走远了。 杨谈手心里紧攥着那枚假过所,好几番犹豫,终究是没追上去。 他其实可以解释,他有办法助她假死,销了她的籍,秘密将她送出长安换个身份。 但最终没有。 回了白府,文霜把那个装着吊坠的匣子抱在怀里不放,一会儿低头看一眼,叹气道: “真好看,我要是有这么个首饰,我得每天晚上抱着它睡。” 白雪亭大步流星过去坐下,喝了一大口冷茶,方平复心头那股火气,凉凉道: “喜欢?送你了。” 文霜眼珠子快瞪出来,立刻小步跑去拿了纸笔: “白……白雪亭,你说了可不能反悔,你立字据!” 文霏拦着她,嗔怪道:“文霜,你怎么能这样?这是舒王府送来的,是雪亭的添妆……” 白雪亭平声打断她:“不是舒王送的,是杨行嘉。” 文霜更是愣住:“啊?” 她抱着匣子,心知应该放下,但是却下意识抱得更紧了。 白雪亭大手一挥,写下“赠予堂妹文霜”六个大字,“啪”盖在匣子上。 “行了,拿走吧,归你了。” 文霜站在原地扭捏,一边窃喜,一边想“会不会不太好呢?”,但抬眼看见白雪亭气得发红的脸,当即想:反正堂姐这么恨,不肯要杨郎君的东西也正常,她不拿白不拿! 一想通这个,她立刻翘起嘴角,小心翼翼地抱起匣子跑回屋里。 因白雪亭十日后出嫁,文霏也将要去徐斯人座下念书。姊妹三个吵吵闹闹几个月,勉强也算是三分情谊。是以,这天晚上,白雪亭带着文霏与文霜,到长安出名的“玉壶春”吃了顿饯别饭。 玉壶春位居闹市,夜间灯火辉明,丝竹管弦悠悠,隐有甜腻香风扑鼻,仿佛是脂粉气息。 文霜平日里最多去绸缎首饰铺子,不怎么踏足这种繁华地带,细细嗅来,还略微有些疑惑: “我以为吃饭的地方都是油烟味,怎么这儿倒是香得出奇?好像是……七巧香?” 七巧是这两年时兴的女香,蜜合为底,海棠、蔷薇捣碎了揉进香粉里。气息馥郁,闻之令人心醉。 白雪亭往杯盏里斟酒,随口道: “哦,因为隔壁是花楼,‘芙蓉醉’你不知道吗?” 文霜闻言往隔壁看去,果然见窗扉间,彩衣翩飞。女郎皆眉黑唇红,只穿着轻薄纱衣,或怀抱琵琶,或翩然起舞。赤条条的藕臂露在外头,上头朱红色丝带缠得紧,挤着白腻的皮肉。 珠帘纱幔遮掩下,一位只着抹胸并绸裙的女郎弯腰斟酒,高高将酒盏举起来,她身后缀着的几个男人便纷纷上前去抢,被女郎浇下来的酒淋透了,还噙笑舔舔嘴唇。 如此香艳场景,她脸腾一下红了,“白雪亭!你没有羞耻心的吗?” 白雪亭心想:废话,老娘在西京和花魁娘子结拜的时候你还玩儿泥呢。 文霏也是耳尖微红,不好意思看,扯扯文霜袖子,给她夹了一筷子酒酿清蒸鸭子:“先吃吧,别看了。” 文霜正要收回眼神,好巧不巧,被她瞧见“芙蓉醉”大门外,一道熟悉的墨蓝影子,颀长利落,丰神俊朗。 她曾无数次追随这个人的背影。 文霜蓦然瞪大眼睛,一把拍在白雪亭后背:“你看!” 白雪亭刚喝了酒,差点儿呛个半死,怒道:“看什么?!” “杨……杨行嘉!”文霜快哭了,“他进去了!他进了‘芙蓉醉’!” 白雪亭先是微怔,眼神往那个方向一瞥,果然见杨行嘉手里一柄折扇,世家贵公子风度翩翩,好不风流。漂亮女郎蜂蝶般涌上,簇拥着他走进楼阁内。 她收回目光,懒懒向后靠,对着快哭出来的文霜慵然道: “跟你说了吧,杨行嘉十六岁就是花楼常客,你当我骗你的?” 文霜猛地站起来:“他……他现在是你的未婚夫,你也不管?” “我有什么好管?”白雪亭接着倒酒,“我盼着他死,又不盼他忠贞。他要是今晚死在花楼里,那我倒可以管管。” 意思是给这花楼里所有大义凛然的娘子们颁个忠义牌匾。 文霜看着她一副撂挑子不管的架势,气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个没看住,这倒霉孩子就不管不顾地冲下楼。吓得文霏也赶忙跟了出去。 白雪亭心道真是个麻烦精,仰头把酒喝完,跟在文霏后头去收拾烂摊子。 芙蓉醉顶层,露台伸出阁楼,只在东南角悬了一盏花灯,幽幽暗暗。夜色里,惟有女郎涂金抹粉的手臂是亮的。 楼内千金一曲,缱绻低吟着“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女郎笑意吟吟,俯身将酒盏递到沈谙唇边,顺着那曲调轻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沈谙浮起轻佻笑意,伸手握住女郎柔软手腕,低头就着她的手饮尽一盏酒: “果真好听,不愧是‘芙蓉醉’魁首绮玉娘子。” 绮玉蛾眉轻挑,更凑近他三分:“沈大公子平日来,都是绮蝉房中客。我便是蓄意引着您来,您也不肯哪。今日……” 她指尖勾过沈谙衣襟,轻笑道:“……可总算是赏光了。” 沈谙桃花眼半眯,扫向另一边露台。 ……然后他就看见杨行嘉冷脸扣住女郎手腕,反手一拧,那姑娘广袖滑落,大臂上骇然几道抓伤。 沈谙差点儿一口酒喷出来,心想:大爷的,不是暗访吗?杨行嘉这么沉不住气?这就抓人了? 他还想贪点儿公款喝大酒呢! 沈少卿赶忙将绮玉拽进怀抱,一巴掌把她脑袋按在胸膛,另一只手指尖划过她小腿,一直到珠履处。 第28章 绮玉轻颤着调笑:“沈大公子好本事……” 沈谙哈哈一笑,忽“咦”了声,点着绮玉珠履上的金箔道:“绮玉娘子妙思,鞋面绣了缠枝芙蓉花,但怎的,芙蓉仿佛少了一瓣呢?” 绮玉面色忽变,低头看,果真两只鞋面纹样不同,左边那只角落里明显少了一块金箔。 她以袖掩面,呵呵笑道:“哎呀,兴许是留在哪位恩客手里了?这么小一片金箔,我上哪儿知道去呀?” “是吗?”沈谙拥着她,叹了一声,“唉,绮玉娘子恩客众多,我实在是排不上号,甚是伤心啊。” 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一块亮晶晶的金箔,悬在绮玉眼前,目色与语调一起冷下来: “绮玉娘子,说吧,这是不是你鞋面上的那块金箔?” 与此同时,对面露台。 杨谈将绮铃双手反剪,拔下她发间金簪,果然见一颗上头少了金珠。 他寒声道:“说,三日前的晚上,你是不是在普宁坊?” 绮铃面色煞白,早已吓得浑身发抖,不打自招:“我……不是我杀的……!” 三日前,普宁坊发现一具女尸。经查,系东市绸缎铺子老板童淇娘,员外郎陈述昂的妻子。死因是心口处的三道锥形伤,伤口很小,初步判断,像是女子的长簪。 沈知隐此人在案发现场扫荡出一块金箔、一枚金珠。 巧之又巧,沈少卿风流惯犯,在芙蓉醉妓子绮蝉的妆匣里,见过一模一样的金珠。 沈谙夜访绮蝉,得知当晚只有绮玉与绮铃出了门,结伴去购置新首饰。 绮玉早花容失色,吓得三两句话招了个干净,死死揪着沈谙衣袖哭道: “沈大公子,好容易陈员外*愿意将我们姊妹二人赎出去,偏他那媳妇不同意,这……这是要绝了我和绮铃的活路啊!我们……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我就是想出了这鬼地方而已啊!” 绮铃瘫软在地上: “大人……大人明鉴,是……是绮玉姐姐动的手!我只是个望风的……我们起初也没想叫童淇娘死,就是……就是想求求她,我们姊妹只是想要个容身之所,不会去讨正头娘子的嫌!可她偏偏还是容不下,说……说只要我们姊妹敢进门,她就敢一包耗子药将我们毒死!” 两姊妹的哀哭交织到一起,美人绝路,实在可怜。 就在沈谙叹了一声,准备将绮玉扶起来的时候,对面露台却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 “杨行嘉你这个负心汉!” 沈谙差点儿没咬了舌头。他三两步扶着栏杆,探身出去看热闹。 只见白二娘子气得浑身发抖,一瓢酒兜头浇在杨大人身上—— 可怜杨行嘉在花楼一口酒没喝,纯被她泼了个“醉玉颓山”。 这倒也罢了! 最骇人的是后头悠悠跟着一缕身影。 珍珠白的裙子,腰系大红丝带。 不是白雪亭又是谁? 第24章 囍 芙蓉醉里不乏来消遣的朝中官宦,一听得“杨行嘉”三字,纷纷惊奇打开窗户:“哪儿呢!” 结果还没看见杨谈本人,先跟楼梯上款款而来的白雪亭打了照面。 楼阁里更沸腾了。 一名官宦赶忙丢下怀中娇丽女郎,饿虎扑食般往顶楼露台去,口中喃喃: “我的天哪!好一场大戏,今夜必有血光之灾!” 这热闹不凑白不凑! 这厢,文霜气得泼了一瓢酒还不够,举起案上酒盏就要往杨谈身上砸。 杨谈眼疾手快,拽过腿软的绮铃拦在身后。 这可真是激起文霜千钧一怒,她瞬间红了眼眶,十足悲怆: “你……你就要成婚了!居然……居然还流连烟花,你……你怎么能这样!就为了一个妓子把我们白府的脸面往地上踩?” 杨谈微蹙眉:“二娘子,这些与你应当没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文霜更崩溃了,“当我这么多年看错了人!” 说着,她狠狠将酒盏一掷——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白皙而纤细的素手横来,攥住她腕子。 文霜手一松,杯盏被迫掉落在地上,咕噜滚了一圈。 沈谙与文霏同时赶到,双双松了口气。 文霏靠门框站着,气儿还没喘匀,就连声对杨谈道:“杨郎君大人有大量,我妹子不懂事,您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我……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 杨谈只冷冰冰回了两个字:“无碍。” 他对面,白雪亭松开文霜手腕,意态散漫,懒懒道:“你这力道还是省省吧,又砸不死人,光气死自己了。” 门外的沈谙看见白雪亭这副模样就心头打鼓,大概三年前杨谈差点儿被她弄死的场景太过吓人,沈少卿发过誓,绝不招惹此等魔头。 他小心翼翼解释道:“哎呀,误会误会,我和杨大人是来查案的。白二娘子,莫要不平了,都是演的!” 可那白二娘子却听不进去,只恨恨瞪着杨谈身后的绮铃。 白雪亭弯身把白二娘子拎起来,也挡在自己身后。 这位女煞星讥笑一声,望着杨谈道:“要是今日杨大人真为查案,那我替我这位年少不知事的堂妹道歉。不过凭杨大人从前的风流做派,西京万花丛中过。文霜今日这样生气,想来也不是她的错。” 沈谙目瞪口呆,真没想到脏水还能这样泼。 真可谓是信口开河,满嘴跑火车。他都替杨行嘉冤枉啊! 但杨大人似乎并不在乎,他只给沈谙使了个眼色。沈少卿心领神会,赶忙从他身后接走绮铃,带着二位嫌犯率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待沈谙领着绮铃走后,杨谈方直视白雪亭道:“那二位娘子涉及普宁坊的一桩命案,所以今日我在芙蓉醉办公务。” “与我何干?”白雪亭冷笑,“你又没必要和我解释……” “你我未婚夫妻,不跟你解释跟谁解释?” 杨谈真的很懂怎么气人,面不改色打断她。 白雪亭立时像被踩了尾巴,简直气昏头:“你是不是想再挨一刀?” 屋外,来凑热闹的官吏刚到就听见这句话,心头大骇,忙掉头走了。 阿弥陀佛。白江之女果真名不虚传,但凡她与杨行嘉一道出现,那定是所到之处血溅五步。 这热闹不能看。 动辄性命不保啊。 屋里的文霜听罢,也吓得立刻拉住她衣袖:“白雪亭,你……你等我和文霏走了再动手,你……你别连累我们。” 白雪亭扒开她爪子,把人丢给文霏,冷声道:“文霏阿姐,你先带她回去。” 文霏满脸忧心:“雪亭,你不走吗?” 白雪亭冷眼看着杨谈。顶楼露台风大,他负手而立,衣襟松散,身上仍有腻粉香膏的味道,凛冽之下,倒真有一星半点风流。 她心平气和地一笑,眉目宛然: “我不走,我的确还有话要同此死有余辜的狗贼讲。” 文霏半晌没接上来话。 见杨谈对白雪亭骂他没什么反应,想来也是被骂习惯了。文霏便也不多留,最后嘱咐了句:“雪亭,你好歹忍忍……别……” 别真把人弄死了。 白雪亭淡笑:“我知道。” 月明星稀,楼阁大门一关,白雪亭往杨谈对面一坐,拣起掉在地上的折扇,徐徐给自己扇风: “今日我心情好,来同你商量件事。” 杨谈衣衫上的仙鹤纹样湿透了,他整整袖子,浑不在意地坐下来,忽然觉得不对: “你为什么心情好?” 白雪亭眉目平和:“因为你身败名裂了。” 杨谈:“……” “说吧,什么事?我尽量不答应你。” 白雪亭用一种“那你别后悔”的眼神看着他,杨谈忽地毛骨悚然。 果然,她很快道: “一年之期,你我和离。” 杨谈那句“我凭什么答应你”差点儿就说出口了。 他硬生生咬住舌尖压下来,转而道:“一言为定。” 说完他有点后悔,补了一句: “八个月行吗?一年还是长了点。” 白雪亭又要生气,劈手把折扇甩到杨谈脸上。 他没躲。白阿翩打人从来不收力道,扇骨挟着风正中他左边脸颊,烙下一道明显的红印子,又痛又痒,眼睛差点儿被戳瞎了。 “你肯定也猜得到,帝后安排这场姻缘,都憋着一肚子坏水。我带着任务嫁你,你领命娶我,大家各干各的,等我拿到了帝后想要的,咱们两个分道扬镳,天涯不见。” 她一口气说完,撩开眼皮看杨谈:“听见没有?” 杨谈举起酒盏掩唇,眼神撇开,不去看她: “但如果你要妨碍我办案,我不会留情。” 白雪亭根本不吃这套,“我还没说你碍着我办事儿了,你怎么好意思?杨行嘉我告诉你,你我各凭本事,我要是给你添堵了,你就走另一条路。总之要我让步,你做梦。” 第29章 杨谈冷脸搁下酒盏:“两个问题。” 白雪亭:“谁让你问了?” 杨谈径自道:“你为郭家办事?” 白雪亭没好气回:“郭家也配?多大脸?” 杨谈略定了心神,又问:“圣人派给你什么任务?” 白雪亭缄口不言。 杨谈心想:她果然藏了秘密。 眼前女孩长眉淡扫,冲淡三分戾气,水杏似的眼睛低垂,眼尾处的睫毛微微翘起来。 其实她不仅非常漂亮,还一如当年,有一份生动独特的可爱。 杨谈不禁软了语调:“你要是不想说,那就算……” “你不用知道。”白雪亭飞快眨眨眼睛,“总之在你眼下最棘手的这件案子上,我们殊途同归。” 杨谈听她终于隐晦提起汝州溃堤案,下意识想到赐婚诏谕发下的第一天,圣人秘密召他入神龙寺。 那时圣人说,雪亭会是他很好的助力。 但如何让这股力量心甘情愿协助杨谈,却是他自己该考虑的问题。 “好了。”白雪亭倏地站起来,留给他一个孤峭的背影,“话已说完,我走了。” 杨谈莫名有些心慌,脑子还没跟上,嘴巴已经下意识道: “白阿……白雪亭!” 白雪亭应声回头:“你最好有事。” 杨谈就是没事找事,情急之下憋出一句: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嫁给傅清岩?” 然后他就看见白雪亭漂亮的小脸一寸一寸冷了下来,目光几乎如寒冰。 只听她咬牙切齿道: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再挨一刀?” - 数日转眼间就过去了,婚期前夜,白雪亭直觉不该待在白府,但她又不知道去哪儿。 舒王府不合适,禁宫里没意思,老师墓前…… 恩师要是知道她和杨行嘉成婚,恐怕得从坟里爬出来劝架。 于是她漫无目的,在光德坊周围绕了一圈。 头顶是一弯残月,光晖黯淡。周遭风吹树叶,沙沙声寂寥萧索。 好像哪儿都能去,又好像哪儿都不该去。 白雪亭逛得没意思,束腰的大红丝绦往手指上缠了又松,晃晃悠悠回了白府。 晴与在院里等她,绷着一张脸道:“小娘子,明日出嫁,你带我去杨府吧!” 白雪亭想也不想就拒绝:“我不需要。” 晴与不知哪儿学的耍赖架势,屁股黏在凳子上不走。 白雪亭见她实在执拗,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想跟我走?这门婚事和普通姻缘不一样,我自己都不能保证全身而退,你就不必趟这浑水了。” 晴与愣了愣,低下头道: “就是……主君把我买来,是准备塞进小郎君房里的。我看不上小郎君,就和夫人说了我不想。夫人现在肯帮我,应该是因为小郎君年纪还不大,之后我就不能确定了。毕竟小娘子也看出来了,夫人是个泥糊的脾气,根本拗不过主君的。” 待她说完,白雪亭缄默片刻,忖道:“这样,你明日可以跟我走。我答应你,一月之内给你安排一个新去处。” 晴与差点儿跳起来:“当真?” 白雪亭举起三根手指:“一言既出。” 晴与笑眯眯地点点她那几根手指:“我相信小娘子!” 等晴与喜滋滋走后,文霜又扭扭捏捏过来,清清嗓子道: “喂,那个……” 白雪亭打断她:“你要替嫁吗?” 文霜忙不迭摆手:“不不不……” 白雪亭:“替一个吧,行吗?” 文霜捂住耳朵大声道:“白雪亭你做梦!” 这一声喊完,白雪亭也不说话了。 文霜瞟她一眼,小心道:“那什么……你要是嫁进去了,多忍忍吧。我看杨大人也不是个老实的,什么废贤妃、什么郭子婧,还逛花楼,身边少不得莺莺燕燕。你要实在忍不了,你回来骂我两声出出气。” “你被夺舍了?”白雪亭诧异看着她。 文霜“呸”道:“我是怕你杀了四品大员,株连九族!我们全家给你陪葬!” 白雪亭笑了一声,竟然堪称温和。文霜被她这一笑弄得浑身鸡皮疙瘩,当即转身走了。 小院里再度陷入寂静。 夜半,冷月高悬。 屋内极暗,只有残月孤光,渗入贴了囍字的薄薄窗纱,恍如利刃开锋见血,直直劈在了白雪亭苍白脸颊,在她眉心洇一缕红。 她坐在铜镜前,一身缠绵悱恻的正红。 左肩处绣赤金九尾凤凰,昂然扬颈,展翅待飞。衣襟处密密缀了一排珍珠,颗颗莹润。裙摆宽大,绵延几里,铺成重重叠叠的花团锦簇。 愈璀璨的红,映出愈惨淡的白。 白雪亭观镜中人,恍惚间觉得眉毛应该短一些、淡一些;眼睛不该半眯着,应是睁得圆圆的,天真又傻气;嘴唇或许更红一些,像玫瑰胭脂的颜色。 神色不会这么凄凉呆板,该是顾盼生辉。笑也明媚,嗔更生动—— (章和十七年,五月十五) 西京,蓬庐。 “我来拜师。魏濯尘是住在这里吗?” 对面站着一个俊朗少年,提灯照她容颜,见是个小姑娘,很有分寸地撇开眼神。 但他说话却没那么有分寸: “是,进来吧。你就是江露华和白适安的女儿?” 白雪亭小女仗爹娘势,习惯了别人提起白江那副尊敬到恨不得磕头的模样,难得遇到这么不恭不敬的人,当即眉梢半挑: “我是永安公主和梁国公之女,你是谁?” 今日月圆,皎皎清光下,少年扬起下巴,从容而挺拔。 小白雪亭这才看清他的脸,不能免俗地呼吸一滞—— 是个难得一见的俏郎君。 长眉低垂,目若朗星,眉梢眼角尽是意气飞扬。 他有一把很漂亮的嗓子,清越、微沉: “杨谈,恩师取字行嘉。意在君子澄心凝思,行嘉言真。 “你既然也要拜在老师门下,就叫我一声‘师哥’吧。” 第25章 杨行嘉,看上去,也很讨厌。 小白雪亭思索了一下,摇摇头:“你拜你的,我拜我的,虽然是一个老师,但我们俩不一定要有什么兄妹关系。” 论资排辈,听上去很迂腐。她不喜欢。 杨谈诧异:“听起来像歪理。” 白雪亭因为外貌对杨谈升起的三分好感立马没了,她浑身扎了刺,冷冷道: “你才歪理。” 十五岁的杨谈浑然不知他已经把小白雪亭惹毛了。提灯引着她走到书房前,抬手一指: “喏,老师就在这里。他眼睛受过伤,晚上看不见东西,轻易不出门,所以没出来接你。” 白雪亭冷着小脸,“哦”了声。 结果她刚走没两步,“扑通”绊了个狗啃泥。 低头一看,罪魁祸首是脚下的门槛,修得格外高,几乎盖过半条小腿。 白雪亭脸色没绷住,懊恼地拍着石榴裙上的灰尘。 身后,杨谈扑哧笑道:“原来你也眼神不好,白江之女?”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伸手想扶她起来。 白雪亭一生气,谁的面子都不给,一巴掌拍在他手心,又犯别扭劲儿,把他推远了。 杨谈好看的眉目盈着笑,顺势退到中庭,抱臂看她。 “小娘子,当心啊。门槛快有你膝盖高了。” 白雪亭恼极了,提着裙子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进书房。 一只清瘦的手帮她掀开帘子,手背有道很长的疤,右手食指与中指生了厚厚的茧子,应是长年握笔的缘故。 “留神脚下。” 声音莫名熟悉,白雪亭猛地一抬头。 为她掀起帘子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清癯文士。一身洗到褪色的墨蓝袍子,青巾束发,眉目间生了细纹,一双眼睛很平静。 彼时小白雪亭未满十二岁,不知道什么叫千帆过尽,只觉得那双眼睛像甘南道的潭水,风过竟无波,像一面黑沉的镜子。 那就是魏渺,魏濯尘。章和二年白适安退隐后,接任国朝宰辅的人。 直至章和十三年,魏渺自请卸职归田,来到西京,建起蓬庐。 他身上淡而温文的气度很熟悉。 白雪亭知道,魏渺有点像白适安。 但随后她又想:她爹娘千年一出的英杰,像他们?谁配? 她板着脸,语调不太友善: “魏公好,我叫白雪亭,湖心亭看雪的雪亭。冒昧深夜打扰,无奈帝后有命,让您来磨磨我的性子。” 跟在后面进门的杨谈左右看了看,意有所指道:“嘶,哪儿来的刺猬?” 魏渺淡笑,轻叱杨谈:“没规矩,进来坐下。” 杨谈“哦”了声,对魏渺打个揖,然后坐到白雪亭对面。 他坐得很直,脊背挺拔,如一棵尚未长成的青松。 第30章 魏渺目光扫向白雪亭,并不介怀她的无礼,反而温声问道:“你是哪年到长安的?” 白雪亭如实回答:“章和十四年。” 在他归隐西京后的一年。 章和十二年初,白适安为救长安城中的质子舒王而死。三月后,江露华在京畿道阵前牺牲。又三月,长安收复。 然而,二位忠烈惟一的血脉,却在两年后才被接入长安。 魏渺似乎顿了一下,方轻声问道:“之前一直借住在外祖家吗?” 白雪亭神色凝住,冷声道:“不是。” 杨谈微讶:“那你住在哪儿?有人照顾你吗?” 白雪亭脸色更冷,侧过脸,抿紧了唇,拒绝回答。 魏渺立刻抬手,示意杨谈闭嘴。 他执起一盏灯烛,又轻声道:“今天很晚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魏渺一边引着她往南边走,一边指着杨谈,介绍道:“这是行嘉,侍中杨纵独子。四年前死缠烂打,非要叫我一声‘老师’。我拗不过他,只能把他捎来蓬庐。你不必当他是师兄,直呼名字就好。” 白雪亭暗道:我没有很想拜你为师,更没有想认他当师哥。 哼,二位多大脸? 蓬庐地方不大,白雪亭估摸着,也就是小半个延嘉殿,小小小半个李府。 杨谈提灯走在她与魏渺前面,散漫道:“你的院子朝南,采光好,离民居扎堆的地方也远,院前种了两株丹桂一株腊梅。” 魏渺适时补道:“腊梅是我种的,丹桂是行嘉自说自话刨坑移栽的。等我发现时,这小子按桶浇水按斤施肥,已经快把它养死了。” 杨谈老大不乐意:“我那是一时不慎……” 他们师生二人一前一后,把白雪亭夹在中间。 忽然,魏渺停住脚步。白雪亭感觉到身后的一点微光消失了,回头看,与魏渺一道站在原地。 杨谈浑然不觉,还自顾自介绍着魏渺辟出来的一片菜圃,和他十三岁那年扎的秋千…… “当时老师还说我是不肖子孙,天天就想着玩儿,不知道读书练功……” 魏渺:“……你这孝子贤孙再走快点,我和雪亭就要摔死了。” 杨谈一怔,回头才发现魏渺手里的灯烛灭了。 白雪亭和魏渺两个人眼神都不好,并肩站在一片漆黑里。老的那个很无奈,小的那个一脸冷冰冰。 杨谈:“……不早说!” 他快步走到白雪亭身边:“跟着我。” 魏渺轻拍白雪亭肩膀:“太黑了,你拉着他衣角。” 白雪亭抿唇摇头,双手背在身后,警惕地看向杨谈。 杨大少爷疑惑:“我惹你了吗?” 小院里装潢简单,很干净。门前悬着一盏莲花灯,色调暖黄。正是仲夏,还不是桂树飘香的季节,三棵树都光秃秃的。 “喏,到了。”杨谈帮她推开门,勾唇笑道,“明天记得寅末卯初时分起床上课,小师妹?” 白雪亭唇角向下,“砰”一声关了门。 魏渺在门外解释:“卯末即可。行嘉要练功,所以起得早。” 杨谈不忿地哼了一声:“连句谢谢和知道了也没有,好无礼的小姑娘!” “行嘉,谁让你背后说人坏话?为师是这么教你的?” 魏渺斥骂杨谈的声音隔着门传进白雪亭耳朵里。 她特别想说,这哪叫背后啊?这跟当面骂她有区别吗? 白雪亭默默洗漱完躺下,屋里灯都熄了,窗外只有蝉鸣嘲哳。 她分明踏踏实实躺在床榻上,却仍有一种强烈的失重感,好像下一刻就要坠落山崖。 左右睡不着,她只能烦躁翻了个身。 闭上眼,就是傅南珠叉腰暴怒,指着她鼻子大骂:“不要脸皮的山野丫头,那匹贡品缭绫明明是我看中的!” 白雪亭不懂什么缭绫不缭绫,她低头看自己樱草紫的裙子,是很漂亮,是很贵。 但那是皇后赏她的,又不是她自己讨的。 白雪亭知道南珠难缠,只蹙眉道:“你喜欢你自己去向皇后要。” 说罢,她就近坐下,翻开书正要抄老师留下的课业。 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更是激怒广平公主。南珠当即拎着她耳朵,就像她随便拎哪个侍女一样,高声在她耳边道: “我在问你问题,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白雪亭岂是任她欺负的? 南珠比她大了两岁,身量更高些,但白雪亭一巴掌挥过去,她竟来不及躲,活生生挨了一记耳光。 “你都说了我是山野长大的,不懂长安的规矩。那不知者无罪,我先还手为敬了。” 白雪亭冷冷看着她。 南珠双目赤红,怒喝道:“我是广平公主!你算什么?凭什么今年进贡的红翡镯子给了你,珊瑚耳坠也给了你,现在我想要分一匹缭绫而已,又不是全都占了,为什么统统被你抢走,一匹都不给我留!” “是我抢的吗?”白雪亭快被烦死,“都说了你向皇后要啊。” 第二天,南珠同母兄长端王又来找她麻烦,抬着下巴对她颐指气使: “把你的缭绫分三匹给南珠。” 他那语气实在太理所当然,好像白雪亭应该跪下来双手捧着缭绫上贡给傅南珠。 白雪亭一把掀了桌子,“唰”把墨汁泼到他脸上。 端王满脸满脖子都是黑乎乎的一团,他气疯了,死死拽着她辫子不让她走,扬声怒骂:“不要你那贱命了是不是?” 白雪亭撞碎南墙都不肯回头的脾气,头可破血可流但打架骂人不能输了,当即两手举起砚台,狠狠砸在端王殿下金贵的后脑勺。 此时此刻,舒王才姗姗来迟。 亏了有他冷静理智收拾残局,把闷声不响只顾揍人的白雪亭拉到身后,又叫太医给端王治伤,最后赶紧拉着她去帝后面前自首。 那是章和十四年,白雪亭来到长安的第三个月。 圣人劈手要为南珠还了这一巴掌,舒王一步跨上前,生生替白雪亭接了下来。 病骨支离的舒王殿下非要护着她,圣人也拿他们没办法。 最后一切不了了之。 没人追究他们为什么打起来。 南珠想要的那三匹缭绫,被白雪亭一把火烧了干净。 她可以不穿,那谁都别穿。 此后,她不能继续待在太极宫。郭询轻声哄她:去李氏族学好不好? 焉知她在李氏族学闯了更大的祸事。 所以她又被送到西京来。 好像所有人都默认,白雪亭是教不好的,可是她又是那样的身份,谁都不好意思慢待了她。 白雪亭不明白。 她其实更想在土堆里生火,把红薯埋进去烤,想去云南郡的山里摘果子和菌子,想去甘南道看碧蓝的仙海。 想回到四岁之前,周游四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 为什么把她接进长安,又把她一脚蹬出去? 她很难教吗?阿爹阿娘从来不说她难教。 此时此刻,白雪亭想,她应该很快又会被送走。 因为杨行嘉,看上去,也很讨厌。 那就让她被送走好了。 中州江氏嫌弃她是个扫把星,克死爹娘;太极宫觉得她是个没规矩的野丫头,连王和公主都敢打;李氏族学那些男同窗恨她是不好欺负的刺头,被撕了裙子居然敢闹得天下皆知。 白雪亭闭上眼睛,双手攥紧了被角。 反正哪里都不要她。 第26章 杨谈一脸无辜。 蓬庐的日子很安静,没有南珠和端王的刁难,也没有李氏族学无休无止的攀比。 杨谈每日卯初就起,在中庭练剑,无论西京的夏天多热,日头多烈。 卯末辰初时分,白雪亭伴着杨谈收剑的声音起床。那时魏渺一般都在灶头上忙活,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碰撞。 蓬庐没有侍从,通常是魏渺亲自下厨。 在杨谈口中,魏渺下厨的手艺“刚刚好”。既不至于难吃到让人饿死,也不至于让人生出什么口腹之欲。 “老师是生存型厨子。”杨谈如是对白雪亭说悄悄话。 菜圃边上,杨谈扎的秋千还很结实。刚开始的时候,每逢闲暇时分,他偶尔会问白雪亭:要坐上去玩一会儿吗? 但白雪亭总是沉默。 她每日去书房听魏渺讲学,与杨谈对坐,从古今史脉学到诗词游记。剩下的时间,都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反正白适安留给她的书好几箩筐,这辈子都读不完。 她一头扎进去,时常忘了今夕何夕。 白雪亭意识到蓬庐也许是一个不一样的地方。 魏渺待她很好,杨谈……也只是话多了点和不太会看眼色,而已。 但这样的好会维持很久吗? 郭皇后也对她很好,可是当白雪亭与别人发生冲突时,她还是选择让白雪亭离开。 白雪亭单手托腮,默默想:魏渺和杨谈知道吗?知道她是个没规矩、爱闯祸、得罪了很多人的野孩子。 第31章 她低下头,脸埋进书里,陈年的油墨味已经有些酸腐。 忽然听见砰砰砰,是杨谈又来敲门。 他五官浓深俊秀,线条其实很冷厉。然而当他抱臂斜倚门框,习惯性摆出散漫姿态时,却莫名让人觉得很好接近。 “雪亭师妹。”杨谈淡笑道,“出门走走吗?” 白雪亭下意识摇头。 杨谈却没那么容易打发,他又解释道:“是老师让我带你出门逛逛,添置几身衣裳。” 白雪亭低头看了眼身上轻薄的夏衫,又仰头看院子里挂的那两身换洗的衣裳。 的确,她只拿出了三套衣衫轮换着穿。 可是……她回头看屋里被锁得死死的箱笼。 白雪亭道:“我不缺。魏公不用费心。” 杨谈守在她门前不走,眼睛很规矩,并不乱瞟。 他无奈道:“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跟我出去转一圈儿,我也好给老师一个交代。” 兴许是他的眼神还挺诚恳,白雪亭犹豫了半刻,然后道:“至多半个时辰。” 西京远不如长安富贵,但也很热闹。街巷上的摊子不多,酒肆茶馆都是普通木头房子,鲜少雕栏玉砌,里头客人多也是荆钗布衣,翘着腿踩在长凳上,一盘烧牛肉侃一下午大山。 路过一家珠宝摊子,老板吆喝得十分卖力: “小娘子来瞧瞧花钗,家里媳妇自己画的花样!” “小娘子皮肤白,戴红海棠的好看哟!” 他说话调子上扬,嗓音也清亮,听着很喜庆。白雪亭忍不住驻足。 杨谈尽职尽责当陪客,对老板道:“哪几个适合她,取出来试试?” 白雪亭当即婉拒:“我就瞧瞧,不买。” 老板白面馒头似的脸上堆起笑:“哎,试试又不花钱。” 说罢,取出一支海棠绒花戴在她发间。 摊子上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但胜在花样精巧,花瓣捏得栩栩如生,水红浅黄的配色也鲜亮。 杨谈花钱不眨眼,白雪亭还没来得及说要不要,他手里钱已经给出去了。 他朝白雪亭一笑:“钱是老师给的。你就当老师给你的见面礼,戴着玩玩呗。” 白雪亭摸摸发间那支海棠绒花,久冻成冰的心尖忽然一动。 好像东风迟到多年,终于带来一丝暖意,冰层融化,破开一道很细很细的口子。 她觉得很奇怪,脚步不由加快,试图将杨谈甩在身后。 然而,不久之后,她无端感觉到身后那缕甘松气息渐渐消散。 白雪亭错愕回头,杨谈已经不见了。 她尝试在簇拥的人群中找,找那片天蓝色的衣角,找那双银制的护腕。可那道挺拔如青松的身影确实不见了。 白雪亭心下瞬间一慌,她蹙起眉,正要往回走。 斜刺里忽地伸出只手,狠狠揪了她头发一下。 “好标致一个小娘子,怎的落单了?哥哥带你去找家里人?” “身子这样单薄,遇到了坏人可怎么办?” 白雪亭仍未察觉到那一星半点的焦躁其实来源于“失控”,她不自觉冷了眼神,循声看去—— 是个牙还没长齐的少年,约莫也就十四五岁,嘴角噙笑,露出歪扭不齐的牙齿。半截眉毛吊梢眼,一副刻薄寡恩相。 应付流氓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白雪亭瞥见吊梢眼手里攥着她那枚海棠绒花,于是声调更冰冷三分: “还我。” 吊梢眼嘿嘿一笑:“没点儿好处为什么要还你?” “好处?”白雪亭蛾眉一挑,忽地取下了肩上碧青色宝相花纹披帛。 短襦轻透,依稀可见削瘦的肩膀,瓷白如凝脂。 吊梢眼黏在上头,一下子没了话讲。 她冷笑一声,趁那人不注意,猛地将披帛绕过他脖颈,在咽喉处交叉,死死绞紧。 吊梢眼瞬间失声,拼命想扒拉开桎梏,但披帛越缠越紧,像盘踞在他脖颈的蛇尾。 那人脸色紫涨,气血停滞,眼球剧烈突出。 白雪亭心想绞不死你个不知死活的王八蛋,她冷声道:“还敢不敢当街抢东西?敢不敢轻薄小娘子?” 吊梢眼半条命捏在她手里,连连点头,生怕小阎王手一抖真把他勒死了。 “雪亭!” 身后一声急唤,白雪亭微怔回头,不自觉松开手。 吊梢眼屁滚尿流地逃了。 杨谈匆匆赶过来,手里一包热乎的素煎,香气扑鼻。 “怎么跟人动上手了?” 白雪亭低下头,反骨上来:“动手就是动手了,又不是第一次跟人打架……” 她破罐破摔,抬头正要无理取闹一番,心想他看见就看见好了,魏渺知道也无所谓,趁早把她这个教不好的学生送走。 她也不用勉强自己装乖讨好。 然而,她仰头看见的,却不是失望的眼神。 杨谈上下打量她一圈,只问道:“他没伤着你吧?” 白雪亭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只是摇了摇头。 杨谈把手里素煎递给她,松口气道:“那就好。我看那人面相就不行,不过你反应真快,手脚也利落。唔,也怪我没提前跟你说一声,那儿排队买素煎的人特别多,我心急,就落下你一个人了。” 白雪亭没体验过这种感觉,只能硬梆梆回道:“没事……” “我出来之前老师还说,你喜欢安静,让我不要喋喋不休的。我想我去买点儿吃的垫垫肚子,刚好让你清静一会儿,谁知道这么巧你就遭人欺负了。我的错。” 她一怔:“你觉得是我被欺负?” 看她快把人勒死的样子,一般人应该很难联想到其实是别人先来招惹她的。 “那不然?”杨谈理所当然道,“否则你无缘无故对人动手干什么?” 白雪亭心里有点痒痒的,像是冰层的裂口越来越大,一缕春水默默无闻地淌出来。 “他怎么欺负的你?”杨谈好看的眉头皱起来,“我趁他没跑远找他理论去。” 白雪亭差点儿忘了这茬,忙一跺脚,“他偷我绒花!就新买的那个海棠绒花!” 她*还没要回来呢!就被那人跑了! 说完她就转身照那道影子追过去。 杨谈在身后“哎哎哎”地叫她:“你歇会儿!我给你去要,我保证拿回来行不行?” 半柱香后,杨谈带着白雪亭躲在巷子拐角。 她看着他手里的弹弓,和脚边刚捡来的石子儿,嘴角不禁一抽。 白雪亭:“你这是什么手段?” 杨谈神秘莫测一笑:“百步穿杨。” 两人说话间,药铺里就走出来一个歪歪扭扭的影子,脸上的紫涨还没褪下去。 杨谈凝视那道背影,冷冷道:“对没长大的小姑娘都好意思轻薄,不吃点儿苦头来日还得了?” 白雪亭深以为然:请吧,替天行道。 虽然道具不太入流,但杨谈还真有点百步穿杨的本事。他骨节分明的手拉长弹弓上的皮筋,好似挽弓搭箭。手背上暗蓝色的血脉微微凸起。 “咻”—— 一道流星划过,正中红心。 石子儿狠狠砸中那人膝盖,他当即扑通摔个大马趴,给前面剁猪肉的娘子行了个端正的跪礼。 娘子把砍刀往砧板上一砸:“哪个不要命的往老娘刀口上撞?” 又是“咻”一声。 第二枚石子儿正中后颈,那人生生给娘子磕了个响头。 娘子拽着他衣领,猛地把人提溜起来,像拎一只小鸡崽子。 随后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乞儿,手里弹弓和杨谈一模一样,纷纷往那人脸上、腿上砸去。 白雪亭看戏看得津津有味,正当石子儿要砸到那人下半身时,眼前突然横来一只手,白皙宽大,指节修长。 一下遮住她视线。 白雪亭回头看始作俑者,杨谈一脸无辜。 他笑笑道:“市井报复人的手法比较直白,小娘子不看为宜。” 他掌心并未直接覆盖在她眼睛上,隔了半寸,偶尔被她长长的睫毛挠一下。 白雪亭仿佛能感觉到掌心间的温度,隔着一层狭窄的空气,她眼前无端一热。 杨谈缓缓道:“那个人我有几分印象,家里有三分资财,出了名的横行乡里游手好闲。当年乞儿们用来遮蔽风雨的一间破庙,被他以修园子的名义叫人砸塌了,砖石全部运往他家里。所以啊,这人今日也是罪有应得。” 他垂首,俊朗眉目素来锋利,此刻却盈三分温和,恰恰映入白雪亭眼底。 “你勒他个半死,也无需自责,实在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第27章 躲起来偷偷哭了。 杨谈捻起海棠绒花,用袖子将上头沾的灰擦干净,动作很轻。 他偏过头问白雪亭:“我帮你戴上?” 绒花在他指尖招摇地晃了一下。阳光刺目,白雪亭半眯起眼睛看过去,杨谈指骨关节和指甲都泛着淡淡的粉,修长手指掐一朵海棠,煞是好看。 第32章 她默默移开眼神,轻声道:“你先收着吧。” “好吧。”杨谈并不多问,翻手将绒花拢进掌心,又对她道,“前头右拐有一家绸缎铺子和成衣铺子,都是西京有名的,你想先去哪家?” 五月末,中原最热的时节。白雪亭不耐热不耐冷,是个难伺候的玻璃人,她悄悄展开广袖给自己扇风,道:“其实我真的不缺衣裳穿。” 杨谈走在她前面,身形高挑,仪态步伐透着世家子弟的矜贵从容。 他轻笑道:“我知道啊。你的箱笼从来没打开过。” 白雪亭忽地抬头,“你……” 她脸颊微红,被人看透的感觉很奇怪。 杨谈浑然不觉,一寸阳光洒在他头顶,微微炸毛的发尾晕开一缕金光,他轻声道:“你来之前老师就说了,雪亭自幼流离,脾性冷一些,防备心重一些也是正常的。二十余年来太平与乱世交替,你身份又敏感,在这样的时代倘若太柔软,恐怕不是好事。” 白雪亭连续眨了好几下眼睛,不知是不是睫毛掉进去,她总觉得痒。 她悄悄揪了一下杨谈衣袖,他应声回头。 “别去铺子了,好热,回去吧。” 白雪亭避开他眼神,轻轻道。 ……毒日头底下一走走半个时辰,她是真受不了。 杨谈微微弯下膝盖,似乎是看见她额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于是白雪亭脑袋上多了一只帷帽——杨谈刚买的,正好能挡住直射下来的阳光。 夏日正午,桂树枝上栖息数不清的蝉,呜呀嘲哳鸣叫着。 她换上一件浅金色的高腰襦裙,行走间暗花交织如水波纹,上身朱红色对襟短襦,肩披缠枝红山茶帔子。一身艳烈如火,衬得铜镜中苍白的小脸儿都多了几分血色。 白雪亭左看右看,不得不承认人靠衣装,的确漂亮多了。 杨谈买了两碗杨梅冰圆子,在中庭等她。 一眼瞥见她,他先是一愣,然后歪歪脑袋笑道:“哪儿飞来的花蝴蝶?” 魏渺坐在边上点茶,袅袅白烟,仙风道骨,闻言温声对白雪亭道:“你年纪那么小,合该挑自己喜欢的穿,花样多一些也无妨。” 白雪亭有老师撑腰,横了杨谈一眼。杨谈立马拱手求饶。 红艳艳的杨梅冰圆子装在白瓷碗里,白雪亭拿勺子来回搅着,瓷勺瓷碗相撞,叮当交错作响。 蓬庐虽然只有一师二弟子,平日里相处完全不讲什么礼仪规矩,但若涉及治学,魏渺一直严谨到苛刻。讲学十五日,间歇着休两日,雷打不动。平日课业甚至比李氏族学还要繁重,所幸白雪亭有白适安留下的底子在,纵然辛苦,但算不上很困难。 于是,不必研修古籍的两日休息,就显得格外珍贵。 她单手托腮,问魏渺:“昨日您在课上说……” 魏渺递给她一杯茶,“哎,今日休假,不谈课业。” 杨谈往她碗里匀了三颗杨梅,装作恶狠狠道:“禁止背着我用功。” 二位都这么说,白雪亭也只好歇了治学的心思。啊呜一口,从舌尖冰到喉咙,甜丝丝的,黏腻夏日里难得有一分清爽滋味。 她满足地闭起眼睛,默默想:以后还是要常支使杨谈去买。 这一年的夏天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蓬庐里迎来今年第一场秋雨。 杨谈如是评价:“所幸有你驾到,今年雨才下得早。” 否则他们都要热死在西京啦。 秋雨过后,白雪亭院子里那株金桂也开花了,簇簇嫩黄,小米珠般密集缀在枝头,清香馥郁。 这日课上,白雪亭误把《原毁》作者记错,被魏渺罚抄十篇韩昌黎代表作。 她倒不怨魏渺,只怨自己连这等低级错误也犯,白担了梁国公之女的名头。 待课后,她一路无言,不理睬杨谈说要替她收院子里的桂花,径自走进蓬庐藏书阁。 这里比任何一间院子都宽敞,挑高足有两层楼,密密麻麻摆了三十排书柜,尘灰起舞,书墨飘香。 白雪亭爬上梯子,取下一册《韩昌黎文集》,随后往梯子上大剌剌一坐,赌气心想:她非要一日背完不可! 藏书阁安静得落针可闻,她脑袋埋进书里,轻声诵着《祭十二郎文》: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念及此处,她乍然愣住。 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 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死死攥住,她骤然呼吸不畅。 四岁,乳牙未脱落的年纪,她在江家舅母怀中,目送白适安与江露华的背影远去。 江露华束起高马尾,墨色长裙,窄袖利落,背上负着一柄很长很细的剑。 她背对女儿,高高地挥手。而后步伐加快,顷刻,就成了一痕墨点。 白适安青蓝色的布衣,像一帘稀疏瘦雨。 他在城楼下回头,对白雪亭笑了笑,眼底平静无波。 白雪亭看不明白其中意味,她太小了,不知道什么叫“一去无回”。 身许家国之人,是不该有牵挂的。 她挣脱舅母的怀抱追上去,可阿爹阿娘早就走远了。 两匹马,并辔携手,走进人世间的风起云涌。 回想起临别前两道背影,她总是心悸。 若她追得再快一点呢? 若她高高地喊一声“阿娘”呢? 若她哭着、闹着,说阿翩不想爹娘走呢? 白雪亭默默倾身抱膝,低下头。 咚、咚。 藏书阁外有人轻轻敲门。 “雪亭,老师给你做了点心,出来吃两口吗?” 是杨谈的声音。 白雪亭摸了摸脸颊,是干涩的。 她缓了缓,从梯子上站起来,忽地“砰”一声,脑袋传来剧痛,瞬间不受控制地两行眼泪横流。 她低估了自己的身高。 起猛了,狠狠撞上了书柜顶层。 一摸脑袋,果然撞出个大包。 好悬脑子没撞傻,她眼前冒金星,小心翼翼爬下梯子。 一打开门,杨谈看着她,原本张扬的笑意瞬间收敛:“你眼睛怎么红了?” 白雪亭指指脑袋:“撞的!” 疼死了。 杨谈舒了口气:“还好,我还以为你这泼辣小娘子躲起来偷偷哭了。” 白雪亭冷哼一声:“你听起来很幸灾乐祸?” 杨谈还没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双臂往胸前一抱,发尾在风中飞扬:“老师要求苛刻,我被他打手板的时候多了去了,不就是罚写吗?我刚来蓬庐那年天天被罚。你底子好,人又聪明,学得那么快,才偶尔犯次错就受不了了。” 白雪亭狐疑看过去:“你底子也不差吧?” 杨谈撩撩头发,故作高深感慨道:“本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学得头悬梁锥刺股,还比你多念了三年书,课业上才勉强跟你打平手。” 他忽低下头,一双朗星似的眼睛夸张地眨了一下,睫毛纤密如羽。 杨谈噙笑道:“所以啊,你实在是厉害得很。” 白雪亭怔了怔,近距离之下,她才发现他瞳仁黑得过分,像一汪幽深潭水。倘若不笑,应是很冷峻的长相。 只不过他经常笑,十二分少年意气,有股飞扬跋扈的正直。 ……听起来很奇怪,白雪亭偷偷笑了一下。 换成杨谈狐疑看向她:“你是不是心里在说我坏话?” 白雪亭撇开眼神,“没有。” 杨谈追上来:“一看就有!” 她立刻加快脚步,不自觉笑意加深。 人还未至灶台,清香已经扑鼻。 是桂花的味道,馥郁却雅致的香,浓到极处,还能品出一星半点的涩。 魏渺端着一碗热乎乎的圆子,上头撒了一把黄澄澄的桂花。白雪亭细嗅,隐约有酒气。 “酒酿圆子?”她微讶道,“老师会做?” “从食谱上现学的。”魏渺放下衣袖,从“不熟练的厨子”又变回那个“熟练的老师”。 他对白雪亭道:“记得从前我去探望隐年与露华——那时你还小,兴许不记得了。隐年便说,你好养活,不爱山珍海味,只爱一碗圆子。糯米不消化,经常要吃得撑了,哭着让露华带你去散步消食。” 白雪亭更惊讶了:“您……见过小时候的我?” 魏渺淡笑,平和眉目间有一种包容山海的广阔:“那年你才两岁多,走路还歪歪扭扭。露华和隐年带你去甘南道仙海,我正巧在甘南道任巡按。” 两岁,还不是记事的年纪。 魏渺又笑了笑:“你不记得我,我倒还记得你。不肯让我抱,往我官袍上泼墨水,一大片,仙鹤图样都成了一团黢黑。还好是在甘南道,圣人看不见。” 任谁被揭短——尤其是小时候的短,都尴尬得抬不起头! 白雪亭蓦地脸红:“那……那您怎么不早点说啊,我一直以为您只是我爹娘的旧识。” 第33章 没想到,她小时候魏渺还抱过她呢。 魏渺望着她,目光慈爱,泛白的鬓发被风吹起。 他轻声道:“因你前日才改了口,愿意叫我老师。” 白雪亭愣住。 ……她的确,一直叫他“魏公”。 打心眼儿里,白雪亭不认任何一个老师。国子监的未必配,李氏族学的更不配。 她自认第一位老师是爹娘,白适安教她认字,江露华教她骑马。 珠玉在前,她对谁都低不下头。 但什么时候,她愿意自认为魏渺的学生呢? 说不清了。 也许是杨谈拿着魏渺给的钱袋子,给她买海棠绒花的那一刻, 又或许,是在魏渺讲学时,依稀听清他付与诗书中的弦外之音,知道他与爹娘有一样的抱负。 他与长安的宗室勋贵不一样。 白适安与江露华两条命,保护的不仅是那些废物勋贵的平安,也庇佑了像魏渺这样,兼具仁心的、真正的学者。 白雪亭无言低下头。 她端起那碗圆子吃了一口,温温热热的,从舌尖蔓延到心口。 ……但是真的很难吃啊。 白雪亭默默放下碗。 第28章 师哥知道错了。 中秋月圆,蓬庐中庭里添了一只木架,繁盛的紫藤缘木而上,一束一束铃铛大小的花纷垂百尺,如浓紫瀑布。 师生三个人在灶台鸡飞狗跳了一个白天,杨谈把菜刀挥舞出名剑的架势,萝卜丝切得比头发丝还细,砧板差点儿被他剁裂了。 大少爷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开宴讲究菜色精致搭配和谐,非要把一盘蒸糕做成梅花形状。捏又捏不像样,还是白雪亭看不下去,向天上的阿爹借三分雕刻功力,捏出五瓣艳红娇俏的梅花,花蕊一点鹅黄,十分小巧可爱。 魏渺做人做事都奉行慢工出细活,一碗黄鱼海虾汤熬了两个时辰还没出锅。白雪亭和杨谈饿得两眼冒金星,一人分一笼蒸糕,结果硬菜上来反倒吃不下,被魏渺一人敲了下脑袋。 等到月上中天,杨谈拉着她上藏书阁楼顶,俯视月辉在砖石上倒映一片清澈银河。 她仿佛被那片广阔的洁白慑住心神。 有多久没见过了? 这样无边无际的,晴朗的月光。 四岁前她见过数不清的好山好水,一片月而已,算不得什么瑰丽风景。 因为爹娘从不离开她身边,是以她从不在意那些“团圆”佳节。 等到内乱爆发,离开中州江府,乱世中颠沛流离,她衣衫褴褛,在群山尸骨间回首,恍然发现那一片月其实很稀有。 可她已经来不及欣赏,也无力欣赏了。 杨谈虚揽着她,护着她不掉下去,于是清越声音正好响在她耳畔: “长安见不到这样好的月亮。”他偏过头看她,眼底有说不出的光彩,“西京才有。” 白雪亭在漫长的寄人篱下的生活中,学会了听取弦外之音,她察觉到杨谈提起长安时的一丝不屑,低声问他: “你为什么要来西京?” 杨府累世公卿之家,名士无数。杨谈是宗主独子,只要他想,什么样的名师没有?为什么非要跟随一个归隐的旧官?为什么脱离长安世家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来到西京这一片无人问津的小地? 杨谈双手撑在身后,整个人微微向后仰,两条长腿随意搭着。 月色铺过他流畅的眉骨、高挺的鼻梁,在发尾晕开点点莹尘。清辉之下,他恣肆的少年气化成一股霜意。 他语调有些冷:“因为我想要学的东西,长安教不会,也不会教。” 白雪亭明知故问:“你想要什么?” 杨谈听愣了:“你还真是直接。” 他笑笑,仰头望天,眼底落满星河: “浮云总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而今实在算不上什么太平年代。长安沦陷的旧痛犹在,世家盘踞的痼疾愈深。新政夭折,天威不再,诸多名臣死的死、退的退。细细算来,惟一个徐越明仍在朝中任宰辅,抵抗世家垄断之势。 徐越明与老师一样,都由她父亲保举为官。 乾德昭惠已死,章和羸弱。李溢致仕,白江双亡,魏渺退隐,惟有世家锐势不减,郭杨各占半边天。 但出身杨府,甚至是宗主独子的杨谈,却说郭杨李顾是蔽日之浮云。 他不喜欢他的家族。 杨谈侧过头看着她,问:“在长安的时候,杨家人欺负过你吗?” 白雪亭摇摇头:“我没见过几个你们家的人。” 她被接去长安两年,平日除了待在太极宫,就是借住在李氏族学。杨府比郭府更封闭,不会把孩子送给李家人教。 因为郭询缘故,郭家她尚算熟悉。但关于“杨”这个姓氏,除了眼前这个人之外,她一概不知。 “那就好。”杨谈笑了笑,“和他们来往,实在是天下第一的麻烦事。” 白雪亭默了一刹,忽又道:“以后……你还会回长安吧?” 杨谈没有回答她。但白雪亭知道,答案是一定的。 她又问:“那老师呢?他还会回去吗?” 杨谈轻声道:“也许吧。” 白雪亭垂下眼帘,语声缓慢,却很坚定:“不是也许。是一定。” 杨谈并不惊讶,只是盈笑望着她:“哪儿看出来?” “蓬庐门头上的牌匾,写的是‘纵心物外’四个字。”白雪亭抱膝,微不可察地长叹一声,“老师从来没有放下过。” 她到长安太晚了,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该死的死绝了,该退的被逼走,时局如斯顽固,非人力可撼动。 因而她只能从只言片语中,寻找动荡岁月中那些旧人的痕迹。 比如作为“公主”和“国公”的爹娘,比如传闻中与世家斗法落败的魏渺。 昔年张衡写《归田赋》,深恨竖子当道,朝局昏沉,万般无望之下,方退隐田园,渴盼“纵心物外”,远隔喧嚣。 可他放不下,一如魏渺也不曾放下。 退是无奈,遗恨才是底色。 “与世事乎长辞”,究竟是做不到的。 杨谈语声放得更轻,怕惊扰了她似的:“那你爹娘,当时又真的放下了吗?” 白雪亭怔住。 她倾身低头,下巴抵住膝弯:“……我不知道。” 她只记得江露华有点迷糊,帮她穿衣服时总把丝带勒得很紧,等到脸都憋紫了,白适安才来解救她。 但阿娘也很威风。他们一家三口行路难免遇到匪盗,几十个人一拥而上,江露华只一柄细剑就能放倒一片,末了单手抱起白雪亭,让她坐在她肩头,眉梢一扬,露出尖尖的牙齿,“阿娘厉害吧?” 白雪亭就咯咯地笑,不知忧愁。 她记忆中没有什么大将军,也没有力挽狂澜的宰辅。 只有小阿翩的爹娘。 杨谈心思没那么细致,察觉不到白雪亭垂下的眼帘意味着什么,只是继续道:“他们见证过乾德昭惠推倒旧制的澎湃,哪怕一败涂地,想来大抵是放不下的。” 否则国难当头,他们又怎么会复出,且为之丢了性命呢? 想到这层,白雪亭忽冷了脸,凉凉道:“你自己热血一腔,便当天下所有人都肯为了大义赴汤蹈火。殊不知他们想要的也许不过是一簇篝火,一碗粥饭而已。” 杨谈不反驳她,耸耸肩膀:“也有可能。”他顿了一下,又道:“想来若你父多几分魄力,凭他之才何愁荡不平前路阻碍?郭杨又何至于卷土重来?他不过差一口意气而已。” 白雪亭彻底失去耐心。朝廷薅她爹娘的血泪薅得还不够吗? 凭什么她爹娘就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朝廷哪里值得? 她猝然站起身:“你说完了吗?演你的英雄戏码演够了吗?” 她一下子发火,杨谈愣在原地,第一反应是伸手拉她坐下。 白雪亭一把拂开他的手,背过身。 话不投机半句多。才说了杨家没人欺负过她,好了,眼下就有了。 杨行嘉简直是脑子不转弯的混蛋。 白雪亭怒气冲冲下了楼顶,一路走得歪歪扭扭,吓得杨谈立马跳起来跟在她身后,赔着小心道:“我扶你下去呗,你别摔了!” 她眉一横:“不劳费心。” 杨谈耐心同样有限,叫他哄一回还行,但凡再多一会儿,大少爷便只能手足无措,掉头就走,期盼白雪亭自己哄好自己。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子夜,白雪亭披衣起身,尚未到更深露重的季节,只有拂过的风携一缕微凉。 紫藤架下放了一张藤椅,她骨架纤瘦,两腿折叠起来,整个人就陷进了椅子里。 她其实很会吵架,也不怕和别人结梁子。 但要是和她有矛盾的那个人是杨谈…… 白雪亭半张脸埋进膝盖。 眼前忽地一亮,白雪亭微微眯了眼睛,温和清浅的光辉下,魏渺提灯缓缓而来。 第34章 他本就温文的眉目被柔光衬得更慈和,恍然间,白雪亭心尖奇妙地软了下来,泛起淡淡暖流。 时隔很久很久,终于,她委屈难过的时候,是会有人来找她的。 魏渺搬了张凳子坐在她对面,温声问:“和行嘉吵架了,所以睡不着?” ……也没什么好瞒他。白雪亭只得点点头,轻声道:“大概他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他。” 魏渺笑笑,拢了拢衣袖道:“行嘉自幼读遍圣贤书,心志清明,有他自己的抱负。” “他好像很不满,我爹娘当年离开长安辞官归隐。”白雪亭一想到这儿就来气,烦躁道,“轮得到他不满吗?” 他算哪根葱? 魏渺又笑,摇摇头无奈:“他并非不满,是可惜。” 清癯文士仰起头,语声里都是感慨:“可惜当年,国朝曾经看见过一束光。最后却昙花一现。” 白雪亭微怔。 她莫名觉得,魏渺并非在说杨谈。 魏渺低下头,温声对她道:“你知道我为何要收行嘉当学生吗?” “为何?” 魏渺引着她望向杨谈屋里,尚有一点微光。 他还没睡。 “并非是我想教他,是他硬要缠着我。他父亲动了家法,也没能让他屈从。他拦下我出城马车时,刚从宗祠里逃出来,一身的伤,腿骨都要被他父亲打断了。 “走路还一瘸一拐,人却已经蹦上马车,死活不肯走。说—— “若任由郭杨李顾繁衍盘踞,则国朝无望矣。” 白雪亭能想象到,杨谈当时一定倔得很,眼睛很亮,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 魏渺低声,娓娓道来:“我就问他,天下名士之多,为何偏偏是我?” “行嘉说……”魏渺顿了一下,看着白雪亭道,“因为你爹已不在,所以只有我。” 白雪亭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杨谈说的是白适安。 白适安已死,所以天下配教他的,只剩下魏渺。 “傻子。”白雪亭轻轻道,“说得像退而求其次一样,笨死了。” “行嘉的心思是一条直线。你与他不同,为人处事之道,你比他聪明多了。倘若他哪里得罪了你,老师替他道个歉。” 白雪亭抱臂背过身:“搬出老师来,他这是舞弊!” “吱呀”,对面那扇门突然打开。 杨谈两步走到她面前,眉目低垂: “你还没消气啊?” 他挫败地叹了口气,蹲下身,仰视她,眼神看上去低落又委屈: “我都来请罪了,你能不能不气了?师哥知道错了。” 白雪亭撇开眼——此人实在长了一张很适合以色侍人的脸。 她嘟嘟囔囔:“谁跟你哥哥妹妹的……” 第29章 信任的人。 十月里,郭询来信,问她在蓬庐过得如何。字句虽然简练,但一国之母能拨冗关心她一个孤女,白雪亭还是略有些受宠若惊。 藏书阁角落,她盘腿坐在柔软的绒毯上,半个身子趴上矮矮的书案,一支笔在两指间转了半天,也没想好怎么给郭询回信。 “怎么跟入定了似的?”杨谈走到她身边坐下,笑嘻嘻道,“还没到夜里就梦游了?” 白雪亭把笔搁下,恹恹道:“是皇后寄了信给我,我不知道回信该写些什么。” 杨谈诧异道:“皇后?见了鬼了,她居然这么关心你?” “别管见鬼不见鬼了!”白雪亭把郭询那封信往杨谈面前一推,“你帮我想想,我回信该怎么写。” 杨谈拿来瞧了一会儿,道:“没什么写信的经验,怕是帮不了你。” 白雪亭横了他一眼,刚要开口埋怨他,却见杨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捧出一碗杨梅冰圆子,她登时把刻薄的话都咽了回去。 “怎么不早给我?”她伸手抢过来,掀了盖子,一股凉气瞬间扑到脸上。 “大冷天的,你吃两口解解馋就得了啊。”杨谈轻声嘟囔,“这还是我背着老师偷偷买来的。” 白雪亭一口吞了颗杨梅,含含糊糊问他:“哎,你不给家里人回信吗?” 她爹娘死绝了,他可是还有数不清的家族亲戚在世的。 杨谈浑不在意地挥挥手:“我和家里闹得不愉快,当年被打断了腿赶出来的。还回信?他们不把我逐出家谱就不错了。” 白雪亭好奇问:“你每个月不是都会收到家里来的信吗?” 那碗杨梅冰圆子被她几口吃掉一半,杨谈说什么也不让白雪亭碰了,板着脸没收后,方解释道: “那些要么是管家例行写信问安,要么是我表姐写些族中发生的事……”他顿了一下,补了句,“我阿妹死了之后,阿娘就把我表姐接来养着,我和她关系尚算不错,偶尔我阿娘想嘱咐我什么又抹不开面子,就会让她代笔。” 白雪亭听他说过,他原本有个一胞所生的妹妹,数年前内乱时,死在了逃往金陵的路上。 杨谈低头看着她,替她把眼前散乱的纸收拾整齐,又道:“我是不是从未与你说过,我阿妹是怎么死的?” “你要是不想说就不用说。”白雪亭平静道,“大家都死过家人,我对你的血泪没那么好奇。” 杨谈充耳不闻,径自道:“那年我们逃到淮水畔,纷乱年代,遍地劫财的流寇。我们好不容易躲过一批匪盗,正要上船的时候,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大群追兵,箭上淬了火,我们的船一下子就开裂了。” 他语声平静,睫毛却有一点颤。白雪亭隐约猜到后续,慢慢肃了脸色。 果然,杨谈又道:“破船承载不了那么多人,扔完财宝之后,我想把装着书的箱子扔下去,但父亲拦住了我。他说,人可以死,书不能丢。那些都是传世孤本,必须要守住。” 他转过脸,凌厉长眉垂了下来,显得有些平和,眼里仿佛蒙上一层薄薄水雾,白雪亭恍然以为自己看错。 “后来你也能猜到,书不能丢,他们就把阿霜丢了。” 杨谈笑了笑:“我也实在废物,竟然都不敢跳下去救她。只看着她越来越往下沉,而船越漂越远。” 也许这样寂寥的神色,对于杨谈来说太罕见。白雪亭轻轻地用指腹擦过他手背,温度很凉。 她真的很不会安慰人,只能硬梆梆转了话题道: “那你……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中州江府?” 杨谈定定看着她,缓缓道:“如果你愿意。” 白雪亭没什么好瞒他的,平淡道:“与你差不多。内乱初起时我还没满五岁,叛军打过长安,兵临中州,他们知道我在江府,就派重兵追杀,意图挟持我威胁我爹娘。” 杨谈急问:“后来呢?他们抓到你了吗?” “没有。”白雪亭眉目冷淡,唇角紧抿,“外祖母,也就是兰陵公主,做主交出了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骗过叛军后,带着我逃到南边。” 杨谈眼神蓦地一凝。 “之后我听说,那个女孩死了,尸体吊在城楼上足足三日。” 白雪亭几乎木然道:“我只记得她叫冬梨,是我的表姐。我刚到江府时,外祖母还说我和她长得像,冬日梨花白,不就是雪吗?” 她仰头看杨谈,没什么表情道:“我也背了一条人命,听起来是不是好受一点?” 杨谈默了一刹,才问:“那你离开江府之后,去了哪里?谁来照顾你?” 白雪亭垂眸,放低声音:“我跟我阿娘的旧部,一个叫如意娘的女将军,定居在楚州。几年后她生了重病,临死前写信去长安,圣人就派人来把我接走了。” 杨谈愈发沉默,他语气中似有不忍:“你本不必自揭伤疤……” 白雪亭很快回:“是你先的。” 是你先要把血泪说给我听,我才还给你的。 他怔了怔,忽然低下头,更靠近白雪亭一些。 杨谈清朗的声音低沉下来,“我只是想说给信任的人听。因为每次想起来,都很难受,但不知道有谁能听我说。” 白雪亭一震。 她觉得“信任的人”四个字,太重了。 她未必担得起来。 这夜她和杨谈在藏书阁并肩而坐很久,久到魏渺打着灯笼来找人。 那时白雪亭迷迷糊糊,好像靠在杨谈肩膀上睡了一会儿,醒过来抹抹眼睛,魏渺手里提溜着那碗杨梅冰圆子,严肃地看着她。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白雪亭立刻转头看杨谈,杨谈默默低下头。 好吧,看来友方已经全招了。 白雪亭扯扯魏渺衣袖,“老师……” 魏渺不为所动,冷声道:“上个月贪凉,吃完嗓子疼了三天,教训还没够?” 最后两人双双被罚,大的那个挨手板,小的抄书。 当然,白雪亭那份,杨谈顶着青紫的手心顺带帮她抄了。 不久之后,无法无天的小白娘子确实也尝到了贪凉的苦头。 第35章 同时,魏渺也意识到,养白雪亭,是不能像养杨谈一样,给口饭就能活,一顿手板就长记性的。 十月初五,白雪亭十二岁生辰当晚。 魏渺带着她和杨谈去西京颇负盛名的酒楼吃了一顿大宴,白雪亭被老师的厨艺荼毒已久,好不容易吃到人饭,简直是要扫荡一空。 她吃得心满意足回屋子,腹中疼痛刚刚袭来时,还以为是吃多了。 但一直到夜半,那股酸涨的感觉都没有消失。 白雪亭疑惑地睡着。 第二天醒来,一滩凝固的血迹在被单上铺开,她才骤然惊醒—— 书上说虚岁十四天癸水至,她是该来月信了。 白雪亭眨眨眼睛,脑子停滞了一瞬后,默默起身穿上衣裳,又裹了一件披风,准备打桶水把被单洗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她回想起来,阿爹似乎会购置好很多绢帛,缝成月事带?如意娘好像也是自己用布缝的。 天爷,她的女红手艺继承江露华,十个指头扎穿了,线还没穿进针孔里。 小白雪亭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件*大难题。 她到中庭时,杨谈刚好收剑,挽了个利落又漂亮的剑花,分不清长剑和少年的脊背哪个更挺拔。 他惊讶看着舀了一大桶井水的白雪亭:“大早上的你要那么多水做什么?” 没人告诉白雪亭,世道将月信归于“女子私隐”,她坦然据实相告。 “……所以我现在要把被单洗了,血渍留在上面太久不好吧?” 杨谈足足呆愣了半天,白雪亭眼见着小少年皮肤从白到红,耳尖都快滴血了。 对于世情,白雪亭有时是迟钝了些,但察言观色她是一把好手,当即眉心一跳,试探问杨谈:“这……这是不是不该跟你说?” 杨谈脸上浮上一丝挣扎,不过很快,他就放下手里的剑,默默绕到她身后看了一圈,然后道:“你先等会儿。” 他忙跑进屋里,不出片刻,又匆匆回到她面前,臂弯里搭着一件黑色大氅。 杨谈轻轻将大氅披在她肩上。 白雪亭忽地想到,她的披风是浅色的,于是紧张问道:“是沾在衣服上了吗?” 杨谈忙道:“没有。我只是以防万一。” 他身量很高,那件墨色绒氅在白雪亭身上显得宽落落,衣摆垂在地上,染了灰尘。 “被单先别管了。我们出去一趟。”杨谈低下头靠近她,声音很轻,耳尖还是红的,“先把你要的东西买好。” 白雪亭懵懂问他:“你知道去哪儿买?” 杨谈不语,只是脸更红了,好像是快被她折磨疯了。 于是白雪亭闭嘴。 两人背着灶上的魏渺偷偷跑出门。 还没走两步,白雪亭就感觉到腹中一阵剧烈的刺痛,腰腹连着双腿都是酸软的。 她逐渐跟不上杨谈,原本只是肚子疼,越走,越发现浑身都又疼又无力。 白雪亭咬唇忍下来,一把揪住杨谈衣袖。 额上冷汗涔涔,她想现在她一定脸色煞白,像女鬼一样。 杨谈差点被她吓死,立马扶着她两边手肘接住她:“你怎么了?” 白雪亭心想书上也没说天癸将至会这么疼啊,咬牙道:“我……我大概走不动了……” 杨谈手臂绕过她腋下搭在肩膀上,这个姿势更方便白雪亭把浑身重量压在他身上,她仰头望天,气若游丝: “……难道这是我命中一劫?” “打住。”杨谈打断她,“医馆还有两步路就到了,别劫数不劫数的,先听大夫怎么说,好不好?” 第30章 师哥热脸洗被单。 “……不足月生,脉弱气虚。”胡子花白的大夫掀开眼皮,似有深意地瞟了白雪亭一眼,“又有旧伤,寒气侵体。才几岁?身体就跟间破屋子似的,四面漏风。你不生病谁生病?” 听见“旧伤”,白雪亭心里一跳,心想就搭了个脉而已,大夫难道这么神? 杨谈不明所以:“什么旧伤?” 大夫和白雪亭碰了下眼神,她动作极其细微,摇了摇头。 “哦……”大夫摸摸胡子清清嗓子,“女孩家脉虚也是正常,她天生体寒。疼痛反应也会比寻常女郎更剧烈一些,生冷之物少碰,旁的倒也还好。开几副药温养着,不算什么大问题。” 白雪亭舒了口气,回头看杨谈,十分理直气壮地支使他:“去,抓药去!” 杨谈很好骗,乖乖点了头。 等他走了,大夫又意味深长看着她,盘起腿以一副“唠嗑”的姿态:“我还真是好奇,你一个小姑娘,上哪儿落下那么重的病根?” 白雪亭摸摸眉毛:“这您就别问啦,各人有各人的私隐嘛!” 章和十一年,白适安护送舒王行至金陵以北,在淮水遭遇伏击。他命所有人全力保护舒王离开,一人留下断后。 后来他的死讯传到金陵行宫,万人悲恸,帝后前后派出几十人寻找白适安遗体,都是无功而返。 因为身在淮阴的白雪亭,在听到死讯的那一刻,还来不及悲痛欲绝,人就已经赶到淮水畔,在深山老林里找到阿爹被冻青的遗骨,默默将他拖了出来。 那年淮水畔难得下了场大雪,她捡一根树枝当拐杖,腰上缠着布条,布条系着白适安的尸体。 白雪亭和如意娘一起,将阿爹葬在故乡山阳县。 原来那年她在雪地里徒步的十五个日夜,给她留下了那么严重的旧伤。 过去太久,她已记不清楚。 仿佛她是病了一场,因为她记得,她好像是在半梦半醒间,得知了江露华的死讯。 那时她已没有力气为江露华收敛尸骨了。 半个时辰后,白雪亭和杨谈鬼鬼祟祟回到蓬庐,魏渺正在中庭候着他俩,石桌上两碗凉透的虾仁粥。 “大早上的,也不说一声,去哪儿了?”魏渺瞟了杨谈一眼。 杨谈立马站直了,半真半假道:“雪亭受风着凉,我陪她去医馆抓药。” 白雪亭在旁边忙不迭点头。 “着凉了?”魏渺微蹙眉头,“可有哪儿不舒服?” “没有没有!”白雪亭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要先回去躺着了!” 魏渺还没来得及拦住她,白雪亭已经一溜烟儿跑进屋里。 没过多久,杨谈在门外探头探脑,白雪亭忙招手让他进来。 她把染血的被单卷成一团丢进水盆里,肚子还是酸痛,她掌心贴上去按了按——但掌心也是凉的,完全缓解不了。 杨谈搬了张矮凳坐在水盆前,面上浮红,轻咳一声问她:“你现在是不是躺着最好?” 白雪亭疼得缩成一团,弯下腰整个人折叠起来,十指泡进凉水里:“我洗完就去躺着。” 杨谈吓一跳,隔着衣服把她手腕提溜上来,“水这么凉,你别碰了!” 白雪亭满脸疑惑:“那怎么洗?” 杨谈用袖子擦干她手上的水。 然后十分自然地揉了两下浸湿的被单,找到染血的那一块搓了起来,动作干净利落,好像给白雪亭洗了十年衣服。 白雪亭一边想这不对吧?这不好吧? 一边又疼又想睡觉,被杨谈半哄半劝回床榻上,不久就呼呼大睡。 等她醒来,被单已经晾好了。 杨谈在院子里那株桂树下,魏渺往他额头上敲了一记,正在指指点点中。 白雪亭侧耳去听。 “女孩家来癸水不是小事,雪亭又是容易疼的体质,万一留下什么病根呢?怎么能瞒着我?” 杨谈低头听训,不反驳。 白雪亭溢血比常人更多,也疼得厉害,下榻还有些困难,于是隔着窗对魏渺道:“老师……” 魏渺匆忙走进来,一脸的操心,眼角细纹仿佛又多了几条,低声问她:“还疼吗?药一日吃几次?大夫可交代过了?” “一日两次,早晨在医馆里吃过一次,晚上用过饭再吃就好了。”杨谈抢先答道。 剩下一个问题,白雪亭不愿瞒魏渺,她现在死白的脸色也瞒不过去。 于是她点点头,轻声道:“还有点疼。” 魏渺蹙眉,有点无措:“你怎会疼得这么厉害?” 问到这儿白雪亭难免心虚,她撇开眼道:“大夫说是天生体寒……” 幸好老师不是爱追问的人,只给白雪亭掖掖被角:“先歇着吧,往后每月许你两日癸水假。” 杨谈好奇问:“两日够吗?” 魏渺正色:“一般来说差不多了。再多容易耽误治学。” 白雪亭:“……” 她癸水一来,魏渺便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便养养。白雪亭又是个玻璃人,第一回 月事足足淋漓十日还多,疼得四五日没下来床,吓得杨谈连请三个大夫,药一副又一副煎下去,她惨白的小脸儿才总算多了点血色。 这日上课前,魏渺先领了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到白雪亭面前。 第36章 两人都生得秀丽高挑,一个圆眼睛尖下巴,一个狭长眼儿鹅蛋脸。 魏渺道:“这是我向郡守府千金房里借的两名侍女,你身体不好,我和行嘉若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麻烦麻烦她们二人就是。” 白雪亭只在中州江府时被人服侍过,冬梨替死后江夫人悲伤不已,看不惯她,把侍候她的人都拨走,她也习惯了一个人。 忽然要过上千金小姐的生活,白雪亭还有些拘束,她轻声问那两位女郎:“二位姐姐叫什么名字?” 圆眼睛女郎福身道:“我二人是新去郡守府中的,主家还未赐名。” 白雪亭又问:“那原本的名字呢?” 二位女郎皆缄口不言。 白雪亭一怔。 魏渺温声解释道:“民间给孩子取名向来比较随意,不大好听的多了去了,你为她二人取一个,且当作她二人新生活的开端吧。” 鹅蛋脸女郎笑了笑,“劳烦小娘子。” 白雪亭低眉,瞥见她满是厚茧和冻疮的双手。 她尚未到体会民生多艰的年纪,只是侧头望向窗外,昨夜云销雨霁,今日出了太阳,晒过泥土与青草,空气里弥漫淡淡潮湿清香。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 于是圆眼睛女郎叫“璧月”,鹅蛋脸女郎叫“黛云”。 魏渺听罢,却是低下头。待璧月与黛云离开书房,才徐徐念道:“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 江南无处可走,四散漂泊无定。思念亲人的苦心,当下又谁能知? 他声音稳而沧桑,白雪亭被看穿心事,垂下眼帘,忍不住眨眨眼睛,把那点湿意硬生生憋回去。 杨谈练完剑走进来,对沉默的白雪亭道:“怎么又不说话了?” 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理理我啊。” 白雪亭一把拍开他的手,横来一眼:“你烦不烦?” 魏渺马上打圆场:“哎,不准吵架。都坐下来,昨日让你们背的书背完了吗?” 璧月和黛云来了之后,白雪亭的生活质量明显提高。璧月姐姐是厨灶好手,她出身东都洛阳,做得一手好豫菜,比起魏渺那勉强能把菜煮熟的厨艺,实在是不知道高到哪儿去了。 黛云的母亲从前是药婆,她不仅读过些医书古籍,还颇通民间治女子经痛的土方子。 尽管白雪亭的疼痛与淋漓之症是顽疾,几位名医都只能治标不治本,但黛云几碗药喂下来,好歹她下不来床的时间从四五日缩短到了两三日,实在是一大进步。 转眼快要腊月,杨谈带白雪亭出门,给蓬庐的三个女孩儿各购置了两身新衣。白雪亭的那身是荔枝红织金,缠枝海棠纹样。她肤色冷白,天生气质冷硬,很压得住这样娇艳的颜色。 这么些日子,她的性子也算被杨谈摸了个清楚。刚从成衣铺子里出来,杨谈就拉她去绣金阁看珠宝。 白雪亭:“……其实我不缺。” 杨谈认真看着她:“但是你喜欢。” 喜欢的东西又不嫌多。他如是说。 白雪亭沉默了一刹,拍拍他肩膀:“知音啊。” 杨大少爷作为白小娘子的知音,这夜说的最多的一个字就是“买”。 白雪亭指着一颗绿莹莹的珠子问他:“这也太透了吧?” 杨谈立马翻钱袋。 白雪亭当即止住他动作:“停,但我不喜欢绿宝石。” 杨谈狐疑看着她,头上是鸽血红宝石长簪,颈间挂了一只白玉坠金锁项圈,手腕是冰白色的镯子。 白雪亭严肃地点点头:“绿色一点都不适合我!” 杨谈收回钱袋子:“好吧……” 他二人提着大包小包,漫步在西京宽阔的街道上。 摊贩高声吆喝,家家挂上暖黄灯笼,整座城市笼在温软的黄橙色调里,脚下仿佛踩在一条金灿灿的河流上。 “杨行嘉……”白雪亭低声嘟囔。 他应声:“怎么了?” “你以后别花钱不眨眼了。”她轻声道。 杨谈不在乎,笑笑道:“杨家送来不少银子,我自己花又花不完,不如花在你身上。” 白雪亭觉得有点奇怪。白适安也爱花钱,但那是花在江露华和她身上,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女儿,理所当然。 杨谈天天挥金如土,但她和他的关系本没有那么紧密,她是受之有愧的。 听完她这番理论,杨谈思索了一刹,然后道:“我小时候把你阿爹编纂的书都看了一遍,很多道理是他的字句教给我的。如果没有他,也许我未必有勇气跟着老师离开长安。所以梁国公也算我的开蒙老师,花在你身上的钱,你就当是替你阿爹收的束脩。” 白雪亭懵了。 好厉害的逻辑,简直无懈可击。 第31章 她何时对杨谈耍赖撒娇了? 岁晏时节,魏渺接了一道帖子,郡守温大人请他入府吃一顿年夜饭。 白雪亭来蓬庐也有半年多了,甚少看到魏渺和别人交际。慕名而来拜访老师的人不少,其中不乏很有声名的学者,但他一概不见。似乎老师的生活里只有她和杨谈两个学生。 白雪亭还真是格外好奇这个温大人究竟何方神圣,竟能请动魏渺赴约? 杨谈把她面前的碗收拾了,一边解释道:“温大人是乾德十七年的进士,但是早年得罪了杨家族中一位长老,仕途不顺,年逾四十还只在北边小城做个县令。是后来老师去甘南道任巡按,发现温大人实在是沧海遗珠,才保举他入京为官。去年他右迁凤翔太守,如今也是一方大吏。” “类比一下的话……”杨谈思索道,“老师之于温大人,大概就像你爹之于老师,漫漫官途,要是无人引路,那也确实太黑了。” 白雪亭沉默,她莫名其妙想得很多,抬眼看向杨谈:“以后又会是谁为你引路呢?” 老师已经归田,杨家人又和他不对付,眼下时局夹在太平与纷乱中间,细想来,杨谈的路真的很难走。 但他却丝毫不在意似的,嘴角扬起张扬恣意的弧度,九天星辰泼入眉目。 “你爹不在,老师也不在,谁配为我引路?”杨谈安抚地摸摸她后脑头发,“我自己砍出一条就是了。” 白雪亭双手捧脸,斜了他一眼:“你说得像砍瓜切菜似的,真有那么容易?” “不信师哥了?”杨谈食指曲起,指骨轻轻敲了敲她发顶,“我偏要做成给你看看。” 天天哥哥妹妹,占她便宜占个没完。 白雪亭不满道:“你怎么不把师哥俩字儿顶脑门上?就差三岁你还得意起来了。” “差三岁还不叫多?”杨谈低下头,凑近了,睫羽颤动的角度十分好看,眼尾垂下时有点委屈,“你怎么从来都不叫师哥?” 白雪亭抖落浑身鸡皮疙瘩,一巴掌把他脸拍远了。 西京今年雪不重,腊月中旬某日雪霁,白雪亭和杨谈跟着魏渺后头,一起来到郡守府不那么气派的院子里做客。 温太守蓄胡子,黑皮肤,长了一张可以去扮包青天的脸,他一见魏渺,当即迎上来,黑脸发红眼眶泛泪,哽咽高喊一声:“恩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魏渺忙扶住他双肘:“尔是官身,我不过草民而已,如何受得起你这一拜?” 又寒暄一番,太守大人才抹抹眼泪,看向杨谈:“想来这位小公子便是魏公爱徒,果然少年英才。” 杨谈很谦恭地朝他一揖:“晚辈素闻大人贤名,仰慕已久。” 温太守连道三声“不敢”,又看向白雪亭,忽地,他却愣住,匆匆两步上前,刚憋回去的眼泪又要涌出来,上下打量她良久,方悲道: “果真……果真是很像!” 白雪亭手足无措,悄悄往杨谈身后躲。 魏渺解释道:“这是我新收的学生,雪亭。十分有天赋,有其父母遗风。” 温太守连连点头,望着白雪亭道:“孩子,你父母于我有大恩哪!二十年前若非你父母仗义相救,我恐怕不等逃出长安,就被杨府的人追杀至死了!” 白雪亭看了眼旁边那位“杨府的人”,杨谈立刻会意,随便糊弄个理由带她离开正厅,到后院看花去了。 哎,不是小白娘子不喜欢温太守,实在是他的感激之情太重,她爹娘承得起,她撑不起。 温太守膝下有一儿一女,温大郎名襄,十七岁,正头悬梁锥刺股地准备考功名。温小娘子乳名绫罗,十五岁,已经定了亲,夫家远在永州。 毕竟在别人家里,杨谈白雪亭不好再没规没矩地黏糊在一起,只好各自分开,一个去找温襄温习功课,一个去陪绫罗谈闲天。 意外之喜,绫罗竟和她很谈得来。 才一进去,白雪亭就觉得温绫罗生了一副“如沐春风”的好长相,立刻她就想到李惜文。 都是这样温温柔柔,细声细气。 温绫罗比李惜文更善谈,她亦很通文墨,自谦让白雪亭“指教”她,但那些闺中诗作真拿出来,即便挑剔如白雪亭,也说不出一句不好。 第37章 粗看下来,甚至比杨谈都不差。 绫罗的文字带着女孩特有的细腻清香,字字幽微如针。 白雪亭从不曾妄想在西京交到新朋友,绫罗的到来实在让她惊喜。 她慢慢成了温府常客。温太守念着旧恩,每次她来都盛情招待,难得在蓬庐之外享受到此种待遇,白雪亭渐渐上瘾。 小娘子没发现她师哥日渐幽怨的眼神,只是在藏书阁搜寻古籍孤本,然后欣喜地揣起往温府跑。 这日温襄也在,他正是用功的时候,见到白雪亭来,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接连请她解答了好几个古籍中的晦涩难题。 听完,他方舒展眉目,神清气爽道:“论研学一道,小娘子也算得一方大家。” 白雪亭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摆摆手道:“阿爹留下的书多,我不过多看了几本而已。” 绫罗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温然笑道:“在阿兄应考之前,雪亭不如常来?” 白雪亭的性子给个台阶就能下,满口答应:“好呀,绫罗不嫌我烦就好了。” 绫罗挽上她臂膀:“瞎说,我可盼着你来,日日盼夜夜盼呢。” 夜里白雪亭回蓬庐,璧月端来夜饭时叹了口气,道:“小娘子如今吃惯了外头的灶,怕是已经吃不惯我的手艺了。” 白雪亭浑身一僵,为避免璧月姐姐伤心远庖厨之后魏渺重操旧业做一些人不能吃的饭,她赶忙端起碗吃得干干净净,仰头对璧月笑了一下: “才没有!璧月姐姐做的才最合我口味。” 璧月指尖轻点她鼻尖:“小娘子又耍赖撒娇,这招对公子管用,对我和黛云却未必。” 白雪亭心想不对啊,她何时对杨谈耍赖撒娇了? 还没等她想通,外头就传来珠子叮叮当当碰撞的响声,杨谈板着脸掀了珠帘走进来,坐在白雪亭对面,眉梢一挑: “知道着家了?” 什么跟什么,怎么还审问起来了? 白雪亭嘟囔道:“轮得上你生气了?” 杨谈也是气鼓鼓:“温家就那么好?只要一有休息就跑出去,除了能在老师讲学的时候见你,其他时候我还以为蓬庐里没你这人呢。” “杨行嘉!”白雪亭一脚踢他小腿骨,“我好不容易有个新朋友,你至于生这么大气吗?” 她可听不惯他那阴阳怪气的腔调,当即倒豆子似的,嘴巴上非要争个高低不可: “我在长安被公主嫌遭王爷怨的,就只有惜文能和我说上两句话,到西京来先有了你再有了绫罗,你不替我高兴,反倒在这里嫌我不回家了?” 白雪亭越说越委屈,恨恨地又踹了杨谈一下。 杨谈这下再不敢多说了,凑过来有些笨拙地温声哄:“行……行了,你想去就去嘛,我不敢发牢骚了,好不好?” 白雪亭拍了他手背一记。 两人刚要和好,魏渺又从外头走进来,笑得停不下来,还没察觉出屋里奇怪的氛围,便先道: “雪亭日日往温府跑,你知不知道温太守今日来和我说什么?” 杨谈往炉子里添了炭火,又给白雪亭取来温热的手炉,才接了魏渺的茬:“说什么?” 魏渺笑得有些无奈,“他来问,雪亭的婚事我这个当老师的能不能做上主。” 白雪亭满脸迷茫:“什么意思?我没到议亲的岁数吧。” 杨谈却像是察觉到什么的样子,他忙问:“所以呢?” “所以,他说若能让雪亭和温家大郎定下婚事,他是愿意得很。”魏渺喝了口茶,笑得嘴巴都发干,“他的意思是,他想着报恩,想好好照顾雪亭。要是雪亭真的成了温家媳妇,他们温家定是举全族之力爱护她的。” 杨谈急了:“她才几岁!” 魏渺悠悠道:“是啊,我也是这么说。” 白雪亭心想这真是没影的事儿,随口对魏渺道:“我还想不明白这些事儿呢,老师你就替我婉拒了吧。” 魏渺朝她眨眨眼睛:“放心,老师懂你。” 杨谈脸色又沉了下来,轻轻对白雪亭哼了一声:“叫你天天往温府去,人家都打上你的主意了。” “温太守又没恶意,他人还不错,小误会小误会,说开就是了。”白雪亭浑不在意。 杨谈更郁闷了,低声问:“那你接下来还去温家吗?” 白雪亭理所当然:“去啊,等二月开春,绫罗还约我踏青呢。” 可惜天不遂人愿,白雪亭又一次面对人生的急转直下。 还没翻过年,绫罗未婚夫家就传来消息,说是家中有族老重病,希望晚辈早日成婚,冲冲喜。免得到时长辈去了,还要守孝三年,平白耽误韶华。 绫罗匆匆远行,白雪亭知道这事时,车驾都已出了西京城门。 她只留给白雪亭一封信,说有生之年,期盼她来永州做客。 第二日就是除夕,西京轰然大雪,风急云重。 白雪亭拥着狐裘坐在暖阁里,窗外不知谁家放起烟火,映着窗纱一片灿烂金红。 杨谈为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圆汤,“今夜烟花一定很漂亮,可惜你来了癸水,不好受风。” 白雪亭接过来,声音还是虚弱:“黛云和璧月不是都在外面?你也去看吧,我自己一个人待着就是了。” 杨谈摇摇头,轻声道:“绫罗走了,你心情不好,我陪陪你。” 他说这话时很真诚,眉目被火光映照,白雪亭恍惚能看见外面是多漂亮的烟火人间。 她眨了眨眼睛,把碗搁下,目光移向窗外,语声渺远: “我的确在想,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她有那样疼爱她的爹娘,她遇到了和她很投契的惜文与绫罗。 只是最终,或阴阳两隔,或各奔东西。 这世间,她终究没有能抓在手心的东西。 手背忽然一烫——是杨谈温热的掌心覆了上来。 第32章 她握着喜绸这头,杨谈攥着另一头。 “我不和你分开。” 墨色的眸子,点点星光坠落其间,那光辉太动人,热烈得一往无前,白雪亭竟一时觉得刺目。 “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师哥想陪你。” …… “醒醒,小娘子!” 晴与急促的声音如一根长针,狠狠刺入白雪亭空洞的识海,她霍然回神,铜镜里一张如玉的脸,未施粉黛,青丝披散,面色在通身正红映衬下显得过分苍白。 耳畔是晴与的脚步声,匆忙凌乱。 “这都四更天了,过不多久杨家就要来接亲了,小娘子怎的还不梳妆?” 白雪亭指腹轻轻抚过长发,懒洋洋道:“左右不是嫁给想嫁的人,随便吧。” 晴与嘟囔:“什么歪理。”说罢,一边叫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一边十指飞快在她发间翻动,草草挽了一个飞仙髻。 白雪亭只做个木偶人,任她摆弄。 脸上敷了粉,遮住过分虚白的面色,细眉描成远山黛,唇上涂了樱桃红的胭脂,镜中人摇身一变,成了姝色无双的新娘。可空洞的眼神仍旧像幽深的潭,一下增添了三分朦胧鬼气,仿佛镜中新娘不该出现在婚房,该在雾气浓重的清晨,幽幽悬在墓园的一棵老树上。 文霏不知何时过来的,双手搭在她肩膀,轻声道:“肌清骨秀,琼姿玉貌。雪亭,你总是不知自己有多漂亮。” 她勉强扯出一笑:“是吗?不丢人就好了。” 一缕白光撕开黑沉夜幕,白雪亭吹灭灯烛,天快亮了。 锣鼓齐鸣,整条街巷都是喜气洋洋的声音。 文霏看着外面,搭在白雪亭肩上的手不自觉蜷紧,她恍惚道:“接亲的人来了。” 白雪亭垂下眼帘,望着裙上的一排珍珠,缓缓道:“劳烦阿姐为我取团扇。” 扇上绣鸾凤和鸣图案,凤尾旁题了一首小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文霏为她抚平婚服褶皱,微蹙眉感慨:“这种时候,我本该祝你姻缘美满,与夫君举案齐眉。” 白雪亭听笑了,神色间掩不住的嘲讽。 “但你这桩婚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祝福你。”文霏长叹一声,“雪亭,我便祝你早日解脱吧。” 白雪亭缄默一瞬,还是道:“多谢。” “小娘子,舒王殿下到了,说来为你送嫁。”晴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白雪亭握着团扇的手停顿片刻,犹豫再三,还是举起团扇遮住脸,在文霏不安的目光下,徐徐走出这间幽暗不通阳光的小房间、走过中庭、行至白府大门。 第一缕晨辉照在她身上,裙摆浮动灿烂金光,今日是个顶好的晴天。 迎亲的队伍模糊成一片大红,她眼里,门前只有一道清绝的影子,松风朗月,何等温柔。 舒王眉目间有很淡的笑意,朝她伸出手,温然道:“今日就将我当作你兄长吧。我是你娘家人,会为你撑腰的。” 白雪亭眼眶微微发热,与他掌心贴着掌心,他身上像一座冰窟,冰凉触感透过骨头,她不禁打个寒颤。 第38章 舒王指引着她,踏出白府门槛,又将她的手交到另一个人的手心。 这一路太短了,白雪亭还没反应过来,掌心的温度就忽然变得滚烫,那人握着她手的力度一下子收紧。 她懵在原地,隔着团扇,与那道冷峻的视线对峙。 周遭一切的声音都静了下来。 她没想到杨谈会亲自来。 事实上杨谈不仅来了,还来得格外高调,骑着千里名驹,一身夺目赤红,一路从平康坊杨府过来,不知引得多少人目光流连,渴望一睹二十岁的四品大官之风采。 掌心里她的手那样纤细柔软,和冷硬的脾气全然不同——这是无人知晓的秘辛,除了杨谈。 只是那双柔软的手在察觉出眼前人后,仿佛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杨谈蹙眉,立刻收紧力道将人拽回来。 傅清岩的手她倒是牵得很高兴,换了别人就不愿意了。 “走吧。”杨谈语声无波无澜,“吉时到了。” 白雪亭没动。 这一步迈出去,往后说不清楚是什么日子。世家高门里吃人不吐骨头,帝后更是对这桩姻缘别有所图。 前方刀山火海,而她已经没有能相信的人了。 “如果要反悔,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 杨谈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耳中。 与此同时,白雪亭再不停留,果断踏出门槛,随他上了迎亲花轿。 “你都敢娶,我有什么不敢嫁?”她冷笑一声道,“还是你珍惜最后的光阴吧,毕竟以后永无宁日了。” 花轿摇摇晃晃行至杨府,两座石狮子涂了金漆,朱红大门更是气派,比太极宫都不遑多让。 白雪亭心想他大爷的狗官,这是贪了多少?柱子都是红木的。 来不及在心里多骂两句,喜娘便拖长了声音高喊:“新娘子下轿了!” 众宾客沉默了一刹,方陪着笑鼓掌,恭贺之声四起,只是在那一瞬的犹豫之后显得分外意味深长。 手心里多了一段红绸,她握着这头,杨谈攥着另一头。 白雪亭没把控好力道,拽得紧了些,只听“呲啦”一声,红绸从中间横断成两截,一朵大红花啪嗒掉在地上。 众宾客虚假的寒暄贺喜声瞬间诡异地消失了。 要是寻常新婚出了这样的插曲,大家顶多笑笑糊弄过去。可偏偏是白雪亭与杨谈,一对如此荒诞的夫妻,月老红线断裂得如此恰巧,谁能不暗地里猜测一番:果真是天不眷地不顾,夫妻关系完蛋从第一天开始。 杨谈状似寻常,着人换了一段新的红绸,亲自递到白雪亭手中。 两人中间隔了足足三尺,红绸被扯成一条长长的直线。 新妇进门拜先祖,三支香递到白雪亭眼前,她没接。蒲团在脚下,她也没跪。 宾客又诡异地沉默了。 “既踏进了我杨府大门,往后就要以夫家为纲,秉持贤德良善之心,为天下士族妇人作表率。” 冒着酸臭气的声音,也不知道是杨家哪位族老。 不等白雪亭开口,杨谈先打圆场道:“她身有旧疾,不堪重负,礼节能省则省吧。” 族老却不肯领情,一根拐杖堵在面前不让他们走,看样子是非要当着满堂宾客的面给她白雪亭一个下马威。 也是,她到底是刺杀过杨家宗子的人,今日她跪下去了,未必代表着她就肯收敛,但她要是不跪,那杨府日后绝没有清净日子过。 磨她性子,杀她锐气。赌她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跟夫家对着干。 巧了,白雪亭没什么不敢。 她轻轻把团扇扔了,姿容坦然暴露人前。 族老大惊失色:“你……你是新妇……如何能让别人看了脸去?!” “那你还看?”白雪亭嗤笑道,“看都看见了,不如你自己把眼珠子挖了?” “岂有此理!”族老气得浑身发抖,“我……我是你的长辈!” 白雪亭分毫不让:“当过我长辈的大半是什么下场,你难道不知道?” 杨谈在她身边缓缓对那老头道:“伯公,到此为止吧。” 老头嫌丢人不够,一把拉过旁边湖蓝衣裳的妇人指指点点,“拂弦,你家的好儿媳!人还未过门,谱已经先摆起来了!你满长安问问,谁家新妇像她这样不知好歹?” 妇人姿仪娴雅,轻轻福身道:“伯父多虑了。” 随后她又转向众宾客:“诸位先入座吧,席面已备好了。行嘉体恤新妇体弱,我这个当娘的替他们夫妇俩给诸位道个歉,且放他们先去歇息吧。” 白雪亭听罢微怔,尽管郭询一早说过她有事可以去寻婆母,但*她也实在没想到,她都这么下杨家面子了,顾夫人还肯帮她和稀泥? 眼见一边的公爹——侍中杨纵大人胡子都气倒竖了! 末了,隋广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手里捧着一段喜纱,笑得满脸肉都堆起来,谄媚对白雪亭道: “少夫人今日大喜,莫要生那不必要的气。红绸一截变两截,您福气也成双成对!瞧您,体弱手不稳,团扇都拿不住,来,烦请新郎官儿为新娘子盖喜纱——” 他一通吉祥话一个磕巴没打,想来也是知道今日不会太平,早有预备。 杨谈没立时接过来,反而直视白雪亭问她:“要盖头吗?不要就算了。” “看见你就犯恶心。”白雪亭偏过头,“盖上吧。” 修长的手指握着喜纱,抵在她耳畔。 眼前忽然变成一片朦胧的红,白雪亭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杨谈也正垂首看过来。 她呼吸在一瞬间停滞,直到被喜纱蒙住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她头回出嫁,是一生一次的大事。 从前,那些天真烂漫的岁月里,她有幻想过这一天吗? 有幻想过她未来的夫婿是谁吗? 白雪亭心绪万千,恍恍惚惚间猛地被门槛绊了一下,边上迅速横来一双手揽过她肩膀,稳稳将她扶住。 “留神脚下。”杨谈的声音有些滞涩,“……你总是容易撞上门槛。” “你不该盼我撞死了事吗?”她平声道,“好为废贤妃的儿子赔命。” 杨谈倏地沉默,气氛陡然冷下来。 他的院子悬匾“望春台”,在东南角,靠近花园,哪怕是新婚,来往的人也很少,和她在白府那间屋子差不多冷清。 喜房内挂了红绸,正厅燃一对高高的龙凤花烛。 白雪亭走到榻边坐下,对杨谈道:“送佛送到西,你可以回去招待宾客了。” 一旁候着的晴与低声提醒她:“少夫人,咱还要掀盖头呢!” “你先出去。”她对晴与道。 待房间里只剩她与杨谈两人,白雪亭彻底冷了脸,一把将喜纱揭下,劈手甩到地上。 杨谈心平气和把地上的喜纱捡起来,目光扫在她脸上,唇角抿着,看上去亦是风雨欲来。他声音漠然: “没嫁成傅清岩,就这么不如意?” 白雪亭死死盯着他,字字如刀:“滚出去。” 第33章 喜房,血光之灾。 杨谈拂袖而去,临走前将那段喜纱随手搁在案头。 堂上宾客众多,倒是没人敢来灌酒讨他的不痛快,反而个个都用分外怜悯的眼神看向他。 惟沈谙笑得很开心,一把揽过他肩膀,高声道:“哎哎哎,新郎官来敬酒,都给我把筷子放下!” 宾客便只能舍命陪少卿,各自讪笑着举起酒盏。 到底是自己的喜宴,杨谈很给面子地仰头饮尽,道:“诸位自便。” 然后左肩被沈谙狠狠拍了一下,沈少卿呵呵一笑,压低声音道:“不容易啊,全须全尾出来了!我以为嫂夫人凶悍如斯,必得把你扒皮抽筋才消气。” 杨谈蹙眉:“她才十七,沈少卿年岁几何了?” 白雪亭算她哪门子嫂夫人? “您老人家说笑了,比我官大就是哥。”沈谙没正形地一笑,酒盏拢在掌心里双臂环胸,“嫂夫人是个悍妇也好,你看,根本就没人敢闹你杨大指挥使的洞房。” ……净会添堵。杨谈一把掀开他的手,“吃你的吧。” 沈谙“哎”了一声,追着他道:“杨行嘉你金创药备好没有?” 杨谈面无表情对明珂道:“他再胡诌就赶出去。” 明珂干笑:“是,是,哈哈哈。” 将近傍晚宾客散去,杨谈随意找个地方坐下,抬起衣袖闻了闻,酒气倒不很重。 他屈膝等晚霞消散,月华初升,那一星半点的醉意在长久的出神中弥散殆尽。 顾拂弦走进堂中时,冷调的月光正巧铺在杨谈身上,将朱红的婚服映得薄寒清绝。 他左手拎着酒壶,搭在支起的膝盖上,青丝逸出一缕,发梢擦过鼻尖的一颗小痣。鸦羽般的长睫垂下,不知在想什么。 顾拂弦问他:“今夜歇在何处?” 杨谈听见声音,才匆忙站起来,先唤了一声“阿娘”,方道:“去书房将就一晚吧。” 第39章 顾拂弦微蹙眉:“没让人把别的院子收拾出来吗?” “官署事忙,一时忘了。” 顾拂弦暗自冷笑一声。这个儿子她了解,真心要办成什么事儿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忘了”这一说。 虽看出杨谈满嘴跑火车,做阿娘的也懒得揭穿他,只嘱咐道:“旁的我不管。礼成姻缘定,你们俩往后是要埋进一个墓里的,相敬如宾也好,相看两厌也罢,都不要再闹得见血,丢了家里的脸。” 杨谈躬身答是。 顾拂弦心想,只要行嘉肯退让一步,儿媳再怎样,总不至于真杀了他。 她叹了口气,正要走的时候,忽想起什么,又回头问:“是不是该给你备几个姬妾?” 否则让白雪亭生下姓杨的孩子吗?饶是顾拂弦想到这儿也忍不住后背发凉。 杨谈果断拒绝:“阿娘多虑,不必了。” 顾拂弦也只是随口一提,“不用就不用吧。” 临走前,她思索再三,还是忍不住嘱咐:“行嘉,娶都娶了,别太让人家受委屈。” 杨谈颔首:“阿娘放心。” 他再度垂下眼帘,面色隐在暗夜里,看不透在想什么。 时近子夜。 用来揭盖头的玉如意仍在帐边金钩上挂着,白雪亭端坐床榻正中,黄梨木床架子仿佛沉沉地坠在头顶,正前方一座屏风挡住视线。 她在四四方方的一寸天地里,像个漂亮木偶,通身血色。 杨谈推门进来,缓缓走到她面前,低声问:“怎么不把凤冠摘了?” 她像是才回过神来似的,仰起头的动作很慢,眼神逐渐聚焦,那目光太冷,一把刀似的刺进杨谈眼底。 他心脏骤然一缩。 合卺酒还摆在案上,用来结发的金剪子孤零零躺在酒壶旁边,无人问津。 白雪亭眨了眨眼睛,声音有些干涩:“替我摘了。” 对于被她支使这事儿,杨谈是个熟练工,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一瞬,他蠢蠢欲动的手就抬了起来,修长如玉的手指在她浓密发间翻动,将沉重的凤冠完好无损地取下来。 杨谈捧在手心里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太子寿宴当天郭询赐给她的那顶。 原本是为她和傅清岩的婚礼准备的。 他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几乎快抠下发冠上的一枚翠羽。 “把酒给我。”白雪亭又道。 杨谈依言照做。 他一令一动,白雪亭要,就给她。只是自己掌心空空如也。 白雪亭缄默片刻,“你也拿上你的。” 杨谈怔住,茫然道:“你什么意思?” “不是合卺酒吗?”白雪亭撩开眼皮看他,“一个人喝,算什么合卺?” 杨谈恍惚间一震。美人怎样都是美的,未施粉黛时清丽,浓妆艳抹时矜贵,尤其是她,过美近妖,总是带着一股阴冷的瑰丽,太独特了。 她并非真心,她绝对不是为了与他对饮交杯。 杨谈还是下意识举起那半瓢合卺酒。 便在此时,白雪亭冷着脸,翻手将酒往地上一泼。 她从始至终直视着他,冷淡得可怕。 “这一杯祭奠故人。”她寒声道,“师哥,到你了。” 那瓢酒正好泼在他足边,沾湿鞋面,洇开深刻的痕。 杨谈掌心发烫,眼前少女烟晶色的瞳孔透着彻骨清寒,他低下头,竟不能直视。 他久久没有动作,瓢中清酒涌动微波。白雪亭冷不丁一巴掌拍过来,一瓢酒猛地洒在他身上,赤红衣衫被染得更深。 婚服厚重,黏在身上的感觉不好受。 白雪亭终于笑了,凄然惨淡,她徐徐道:“今日最该在的人不在,他才是我们的高堂。” 杨谈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二人并肩而坐,婚服下摆勾缠在一起,最近的指尖却都隔了三尺远。 “师哥。” 白雪亭又唤了一声。 从前她从来不这样叫,到物是人非时,反倒一声声“师哥”,讽刺极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场大火?” 她问出口时,就已经知道杨谈的答案。 如何会不记得? “那天是几年,几月,几日?” “章和二十年,十月初五。”杨谈停顿,又补道,“那天你及笄。” “是啊。”白雪亭眼前仿佛又烧起一场熊熊烈火,“你真是送了我好一份厚礼。” 教她回想至今,依然厄梦缠身。 “那年你回长安应进士科考,走之前说一定会赶回我的笄礼,会给我准备最好的生辰礼。”白雪亭低声问,“你就是这样准备的吗?” 杨谈闭目,指尖颤抖。 他说不出什么,只是艰涩道:“师哥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白雪亭冷然道,“你对不起的,一直都只有你的授业恩师。” 杨谈仍是缄默,许久,他方道:“到时,我自会去谢罪。” “但他也回不来了。”白雪亭不留情,“无论你当初有多无奈,无论你是为了什么,结果就是,他死了,在我眼前,被你杀死的。” 杨谈忽地起身,一伸手将那支金剪子捞过来,递到白雪亭手中,面无表情道: “一报还一报,当年我杀死他,今日你可以杀我。” 他望着她,食指点了点左心口: “来,刺这里。” 从他手中射出的羽箭,就是精准刺中了恩师的左心,一击毙命。 白雪亭记得那日魏渺穿了一件白麻衣,鲜血“砰”地在他心口炸开,她在蓬庐门外撕心裂肺地求告,却只等到了无数支淬火的羽箭齐齐射入蓬庐,大火瞬间吞噬了一切,包括魏渺缓缓倒下的尸身。 她忘记了后来发生过什么,只记得晕过去前最后一眼,她看见的是杨谈漠然的侧脸。 他犹未放下手中弓箭。 “噗呲”一声。 锐器狠狠没入血肉,婚服本就是红的,被血一染,愈发红得触目惊心。 杨谈只是浑身绷紧了,不曾溢出一丝痛呼。 白雪亭猛然发力,扎得更深,足足要从胸前刺穿到背后,把他的身体捅出一个洞来,鲜血不停地涌出来,沾满了她整只手,一股血流顺着手臂钻进衣袖,凝结在她的皮肤上。 她眼眶仿佛干涸了,这样酸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愈发刺得狠,忘记一切后果,她只是太恨他了。 从她十五岁的第一天起,她就想他死。 白雪亭满怀畅快,浑身几乎激动得颤栗,她额间暴起青筋,太阳穴剧烈地跳着。 然而金剪子其实只贯穿了杨谈的肩膀。 他抬手,握住白雪亭不住颤抖的手腕。 又是“呲”一声,剪子牵扯着模糊的血肉被白雪亭拔出来,那过程拖延得极其漫长。直到最后尖锐端从杨谈肩膀上褪出,他竟已冷汗涔涔。 杨谈捂住伤口,唇色因失血过度而变得煞白,他闷声对她道:“你手软了。” 白雪亭满手鲜血,脸颊也溅上血迹,杨谈眼里她漂亮的小脸愈发阴冷,也愈发可怜,她所有的发泄都只是无助的另一种体现。 譬如她真的想杀他,可最后一丝理智又牵着她,再恨也不能下死手。 此刻他想她痛哭一场,他好不顾一切倾诉所有。 但白雪亭却很快冷静下来,那洇红的眼眶都在一刹那归于惨白。 她面不改色地翻出纱布,又取了酒壶,翻手往他伤口上一泼,火辣辣的疼痛登时直冲头顶,杨谈猛地握紧拳头。 她刺穿他肩膀,最后也是她来包扎。 他们像演了一出格外逼真的戏,最后谁都没有达到目的。 “后悔吗?刚才没直接杀了我?”杨谈瘫坐在满地鲜血里,呼吸变得迟缓。 白雪亭解了沉重的外衫,汗湿绛红凤凰抹胸,腰系长裙,清瘦的肩膀与颈子袒露在外,裸露的肌肤血色斑斑,汗津津黏着几绺碎发。 她笑了,说不出什么意味: “你又后悔吗?如果当年连我一起杀了,废贤妃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 杨谈跟着她笑,朗星般的眼睛里落了潮湿的雾气。 “那就各自恨各自的吧。” 他挥袖灭了灯烛,抬头,在一片黑暗里望向红绡帐顶的交颈鸳鸯,语声寂寥如斯。 “睡吧。” “……阿翩。” 第34章 让杨行嘉滚回来! 第二日白雪亭醒来时,两手交叠端正躺在榻上,身上清清爽爽。她侧头一看,地上干干净净,一丝血渍都没有,多半是昨夜杨谈收拾完一地狼藉,又顺手把坐在榻边昏昏欲睡的她拎上床。 ……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 晴与多半听到动静,推门而入:“少夫人,辰时过半了,咱们起吗?” 新婚三日不必上值,秘书省她是不用去。只是新妇过门第一日本该敬茶认人,杨家百年士族,想来是规矩严明。 白雪亭顿了片刻,问她:“杨行嘉呢?” 第40章 “少爷寅末卯初就起了,说是新婚第一日要去宗祠祭祖,不过他说别吵醒你,想来……” 晴与言尽于此,白雪亭也听得明白,想来杨家没人当她是真儿媳,祭祖自然没她的份。 正当她庆幸杨家拿她当个透明人时,房门又被叩开,四名年轻侍女鱼贯而入,领头那位眉目端雅,隐有顾夫人三分风度。 “婢子宫莲,原是在夫人房中服侍的,受主君之命,自今日起来侍候少爷与少夫人。” 宫莲指了指身后几位,依次介绍道:“这是玉茗、水芸、朝华。” ……白雪亭这辈子还没被这么多人伺候过,她按按眉心问:“杨……你们少爷院子里从前有多少仆从?” 宫莲垂眸答道:“只有几个洒扫外院的婆子,内院通常只明珂大人一人服侍。” 明珂她识得,从小和杨谈一处长大,现在也在鸣凤司内任职。 白雪亭忖了片刻,方道:“我不需要这么多侍女,但你们归属杨府,我无权决定你们去留。不如待你们少爷回来之后,再给你们安排去处吧。” 宫莲有些犹豫:“但婢子们是奉主君之命……” 见她纠结模样,白雪亭心想她一个吃穿都看主子脸色的婢子,不敢抗宗主之命也是人之常情。于是道: “那几位先在院子里安置下来吧,我今日有事要出门,你们自便。” 宫莲还来不及问清楚什么事、要派多少人跟着,白雪亭已经一把拽着晴与走远了。 剩下四名婢子面面相觑,有种干久了活儿忽然闲下来的不适感。 玉茗呆滞:“少夫人……也太自力更生了。” 宫莲摇摇头,无奈道:“果真是个怪胎。” 水芸一副忧心忡忡表情,问宫莲:“这可怎么办?主君有命,有意要咱们束一束少夫人的性子。可如今这样……” 她都整日不着家,这怎么办? 宫莲斜了她一眼:“主君还说咱们是早备好的少爷房里人,要早日诞下宗房的孙辈,你看少爷听吗?还不是全塞进夫人院子里?” 朝华叹了口气道:“是啊,少爷的事,这些年来谁都插不进手。如今娶进这样一位少夫人,怕是更不受主君控制。” “在谁手下吃饭,就看谁的脸色。”宫莲正色道,“往后差事该怎么当,该向着谁,各自都想想清楚吧。说破天去,宗房里四个主子,如今夫人对少爷是三不管,对少夫人更是有意放纵。少爷少夫人两位也不过图个清净,但凡咱们不瞎蹦跶,总不会讨了这三位的嫌。若是刻意翻起什么风浪,旁的不说,少夫人什么脾气昨日咱们也都看见了。” 另外三人面上都乖巧应下。 宫莲瞧着她们各怀心思的模样,也只暗暗叹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上赶着找死的人她自是拦不住。 晴与被白雪亭拉出去时还是懵的:“小娘子,我们去哪儿啊?” 白雪亭笑了一声:“你脑子里不装事儿吗?” 晴与依然不明所以。 “不是说了吗?一月之内,我给你找个新的去处。”白雪亭缓缓道,“只是你现在是奴籍,我还没那个权力给你改成良籍,最多也就能替你寻个好性儿的主家。” 晴与愣住:“小娘子……” 下马车时她抬头一看,气派的门头,写着大大的两个字—— “李府”。 门前童子迎上来,讶道:“雪亭娘子?您怎么来了?” 白雪亭朝他点了个头,问道:“同晖兄长在吗?我有事想请他帮个忙。” “在,在。”童子忙开了门,一伸手引她进去,“娘子请。” 她此来是为找李惜文的兄长,现任御史中丞的李晏,李同晖。 李晏闻得风声,在东院正堂等她。他是一眼能看得出的学者气质,斯文温和,衣衫质朴,如一块收敛光华的璞玉。 但他却没有读书人迂腐的酸气,直入正题问白雪亭:“难得见雪亭有事求人,不知是什么难题,连你都解决不了?” 白雪亭把手足无措的晴与推到身前,“我也不与兄长绕弯子。这是我从白府领到杨府的婢女,杨府不是什么好地方,白府对这姑娘也不大好,看在她可怜,我就答应她为她寻个好主家。左思右想,我在长安也没几个朋友。惜文在东宫,舒王府……眼下这情况又不合适再频繁来往,只能来麻烦同晖兄长。” 晴与局促归局促,人还是很机灵,当即行了个大礼:“婢子晴与,见过李大人!” “这是小事。”李晏答应得很痛快,唤来侍从,“去问问四娘,就说我为她院里添个侍女。” 侍从应下,不出片刻就回来,躬身道:“四娘子说,她听长兄的。” 李晏点头:“那你再去与管事说一声,将晴与姑娘的身契交给他。” 说罢,他又看向白雪亭,微笑道:“如此,便定下了。” 晴与也回身看白雪亭,三分喜悦,七分不安唤她:“小娘子……” 白雪亭对她浅浅一笑,“你安心在李府侍候四娘子,我这就走了。” 她起身,又向李晏道别。 李晏道:“我送你。” 李府不如杨府富贵逼人,但亦是处处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蕴。李晏指引白雪亭穿过抄手游廊,感慨道:“自你远去西京,我们也有五六年未见了。那会儿你还比惜文矮半个头,今日一看,竟是比她都高一些了。” “当年顽劣,给同晖兄长添了不少麻烦。”白雪亭略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当年她在李氏族学把郭十二打个半死,瘫在地上吐血,谁都不敢动他,还是李晏亲自把人抬去医馆的。 “受家学压抑,惜文从小性子安静,她骨子里那点叛逆劲儿,遇见你之后才显出来。”李晏笑笑,“在我眼里你与惜文是一样的,兄长替妹子兜底,理所当然。” 白雪亭听他提起惜文,脸上亦浮起笑容,“惜文出嫁时我没赶上,还是有些可惜。” 李惜文出嫁那次,是她惟一一次遗憾自己不在长安。 她说到此处,李晏略沉默一刹,方道:“雪亭,你出嫁……我们家没人赴宴,望你不要见怪。李府如今不大想参与这些往来。” “我知道。”白雪亭很快回,“这都是小事。何况我出嫁也不是什么好事,昨日差点闹得不可开交,你们不来也好。” 自太师李溢这一脉起,李府便有意脱离四姓行列。李溢提拔寒庶出身的白适安,其子,也就是李晏的父亲李枢赴边从军,李晏又拒绝家族荫官应考进士。 这等关头,白雪亭自认没那个面子让李府为她的喜宴“破例”。 她是自嘲,李晏听后,亦是眼帘低垂,无奈道:“既来之则安之。行嘉……你还是尽量与他好好相处吧,也是为自己好。” 白雪亭和杨谈之间是一团乱麻,旁人劝多少都没用。 她兀自摆摆手,“得过且过吧。” 李晏送她到门前,白雪亭刚要走,晴与忽然高喊着“小娘子”跑出来,气喘吁吁停在她面前,眼眶还是红的。 “小娘子,我……我跟你回去吧!”晴与紧紧握着她的手腕,“杨家是龙潭虎穴,你瞧早上那四个婢女,一看就不怀好意。我……我虽然没那么聪明,但你带我回去,好歹也有个商量的人,否则你一个人在杨府,少爷又不喜欢你,你不是要被欺负死了!” 白雪亭心道别当着新主家的面说你旧主家的好啊,傻姑娘。 她轻轻拨开晴与的手,挤了三滴耐心对她道:“晴与,我帮你只是顺手的事,并没花什么力气。小恩小惠而已,你无需为了一时感动许下这么重的承诺,日后后悔也来不及。” 晴与忽地呆住。 白雪亭又笑了笑,堪称温婉: “以后也不要这样,别人给了你一点儿好,就想着涌泉相报,不值得。你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她推了晴与一把,将她推进李府大门,“去吧。” 大门缓缓关上,白雪亭毫不犹豫地转身。 看着那道纤细的影子渐渐远去,晴与蓄在眼眶的泪终于掉下来。 半个时辰后她回到杨府,正要往院里走,半路却被人拦下,报了一长串什么伯父叔父的名字: “……族中长辈都在正堂等少夫人敬茶。” 白雪亭一听见这么多人就烦,还嫌添堵不够?还嫌她脾气不够差? 她没好气问道:“杨行嘉呢?” “少爷在宗祠祭拜完后就去了官署。” “就我敬茶?他不敬?婚事是我一个人结下的吗?”白雪亭接连三问咄咄逼人,“让他滚回来,他不到我就不到。” 侍从苦着脸:“少夫人,族老们和主君都在,您不去婢子不好交代啊!您可别为难咱们做下人的……” “那你们杨府大可以不为难我。”白雪亭冷声道,“正堂在哪儿?” 侍从忙给她指路。 白雪亭甩了甩手腕,暗自道:一帮老东西,非要她去,到时候可别后悔。 第41章 正堂围坐了一圈人,个个面沉如水,一道道目光刀似的扎在她身上,把她当灭门仇人似的死死盯着。 白雪亭装作没看见,刚要走进去,坐在正中的杨纵就沉声道: “跪下!” 第35章 正准备给你烧纸钱呢。 她公爹那张板正到一丝不苟的脸现在印堂发黑,八成是被她这不孝儿媳气的。见她仍然脊背挺直立在堂中,又怒喝一声: “身为宗房媳妇,昨日丢尽我杨府的脸还嫌不够?今日满堂族老在此等你,你又去哪儿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杨家的诸多长辈?还有没有我这个公爹?” 白雪亭当即顶了回去,“侍中大人,您当真认我这个儿媳?” 杨纵被她这么一说,不禁顿了顿。公爹这厢嘴皮子功夫不佳,那边排排坐的族老却个个吹胡子瞪眼,一个接一个上赶着斥责她: “婚宴不肯跪祖宗,开祠堂祭祖也不见她,天下哪有这样不识好歹的新妇!” “可惜!可惜啊!行嘉乃宗支独子,要什么样的士族贵女没有?怎娶了她这个泼妇!” “照我看,她昨日今日行径加起来,请家法都不为过!” 一时间,整个正堂充斥着对她的不满之声,温和派要求她罚抄家训五十遍,激进派恨不得当场把她就地正法。 杨纵双手往下一压,吵闹之声顿消,他冷然望向白雪亭: “今次我念你初犯,只罚你跪祠堂一日,抄家训十遍。” 白雪亭活了十七年真没见过这么讲道理的人,活脱脱一群套着人皮的木偶,自有他们的一套法则。 她嗤笑一声,道:“这桩姻缘本由帝后赐下,若非不能抗旨,诸位当我愿意来?眼下诸位大言不惭是在讨伐我?还是讨伐颁这道婚旨的皇后?” 杨纵瞳孔蓦地一缩,语声愈发森冷:“区区家事而已,你当搬出皇后来,做长辈的就不能教训你了吗?我今日非要你知道什么叫长幼尊卑!” “侍中大人!”堂外一道熟悉的尖利嗓音。白雪亭回头,果然见隋广福小山似的身影疾步挪进来。 杨纵脸色立时就凝住了,他几乎咬着牙问:“中贵人来此,是有何事?” 还能有何事? 郭询跟杨家之间眼下最大的联系,不就是他眼前这位不孝儿媳吗? 隋广福嘿嘿一笑,拍了拍手,他身后的小黄门立刻将金漆盘端过头顶。 “皇后怜惜雪亭姑娘高堂已去,特在此婚嫁喜事之时,赐来一些礼物,权当殿下的一点心意。” 他拂尘“唰”往臂弯一搭,直起腰姿态颇有些嚣张,脸上倒还挂着谄媚的笑:“嘶……对了,侍中大人方才说什么‘教训’来着?” 杨纵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五指紧紧攥着扶手,从齿缝间溢出“没什么”三个字。 隋广福叹了一声,“哎,没什么就好。婢子还以为雪亭姑娘刚嫁进来一天就闯出什么祸事来。说来呢,侍中大人您乃台省首辅,又是杨府一族之主,实在也无需和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要是雪亭姑娘真犯了什么错,皇后殿下自会教训她,您啊日理万机,就不必操这个心了!” 他说完便走了,留下杨府族老气青了脸,狠狠对那肥胖的背影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不过郭询身边养的一条狗,仗着郭家势大,如今也敢在我杨府耀武扬威!” 白雪亭听着他像指桑骂槐,但她也懒得管,转身就走。 郭询八成是想借她名义恶心一把杨家,不过她也吃了好处,郭皇后在上为她撑腰,杨府以后要杀她的锐气,多少也得掂量掂量。 杨谈听到风声匆匆回府,闹剧已经散了。 他忖了片刻,本欲往“望春台”去,想想却硬生生调转脚步。 行至景园,杨纵正端坐庭内看文书。 杨谈走过去先唤了声“阿爹”,随后又直接道:“阿爹若对这桩婚事不满,不必发泄到白雪亭身上。” “那我该骂谁?”杨纵拍案怒道,“骂你吗?骂你不敢与郭询争一争?任她把白雪亭赐下来打我们杨府的脸?” “阿爹难道与皇后争了?”杨谈冷声顶回去。 杨纵更是怒不可遏:“你这逆子!” 杨谈半分不退:“我若真是逆子,三年前就不会在蓬庐放那场火!” 杨纵骤然愣住,半晌他方冷笑道:“好,好啊!我便知道,你从来不是真心为杨家!你果然还念着魏濯尘那个逆贼!” “他是不是逆贼,阿爹最清楚。”杨谈目光逐渐变冷,“如果阿爹还想借鸣凤司查察溃堤案打压郭家,最好少插手我的事。望春台内一切人事,皆与你无关——尤其是白雪亭。” 景园北侧花房里,顾拂弦正为一株昙花浇水。 她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道:“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是预防。今日这一出,看来是你预防得不到位。” 杨谈垂眸,今日白阿翩定是受了大委屈。 是他做得不够,明知她嫁来孤苦无依,还留她一人在府中。 他微低了头道:“方才……是阿娘派人传信去延嘉殿的?” 顾拂弦装作没听见,语声轻如鸿毛:“慎言。我与郭询早已不来往。” 杨谈心领神会,又道:“总之……多谢阿娘出手相助。” 顾拂弦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平声道:“记住了,我没有帮你。” 她多番强调,杨谈自是要对今日之事闭口不言。他其实不太清楚顾拂弦与郭询的前尘,只模糊知道她二人加上一个江露华从前是很好的朋友,后来郭顾相继出嫁,关系便逐渐淡了下去。 走到如今,江露华已逝,郭杨势不两立,确实也没必要谈什么旧友之情。 “回去打算怎么安慰你媳妇?”顾拂弦剪下一枝枯叶,悠悠道,“我瞧着她是个不好哄的。” 白雪亭多难哄杨谈见识过,没人比他更清楚。 “从前是不好哄。眼下……”他语声三分失落,“怕是连哄一哄的机会都不给我了。” 顾拂弦却轻笑一声,只道:“为了黄河溃堤案冲锋陷阵你都不怕,现下对个小姑娘,倒是焦头烂额起来。” 杨谈的确是拿白雪亭一万个没办法,他素来意气飞扬的神色间多了一丝挫败,“溃堤案再如何,至少有迹可循。对她……这笔积年旧债我是千头万绪,理也理不清楚。” “理不清楚便不理。”顾拂弦放下剪子,盯着他道,“你只需记得,她从前是你的师妹,现在是你的妻子,无论前尘发生了什么,你保护她,从身份上来讲,理所应当。” 顾拂弦意味深长地拍拍他肩膀,杨谈一时没忍住,很轻地嘶了一声。 “怎么了?受伤了?”顾拂弦蹙眉问道,“谁干的?” 杨谈敷衍道:“查案时被犯人刺伤的,已经无大碍了。” 顾拂弦没起疑心,只挥挥手道:“没大碍就好,你这位置现在敏感得很,办案时也要当心。行了,回去吧,陪陪雪亭去。” 望春台卧房内的鸳鸯红绡帐还未撤下,龙凤花烛仍在燃着。 铜镜前却只一道孤零零的影子,通身珍珠白,平添九分冷清。 白雪亭在镜中看见了他,寒声道:“我还当你死了,正准备给你烧纸钱呢。” 杨谈见了她,左肩的伤口忽然隐隐作痛。昨晚白雪亭上药上得糙,一瓢酒猛地泼上去,金创药“啪”一瓶倒在上头。他囫囵靠在床尾睡了一觉起来,伤口稍稍有些溃烂感染。亏得杨谈底子够好,如此折腾也没伤元气,去医馆一副药下去就回了精神。 他四下环顾,疑惑道:“昨日跟着你来的侍女呢?” “打发出去了。”白雪亭淡淡道。 杨谈与她相识多年,只这五字便足够听懂她弦外之音。 杨府不是好去处,有她一个流落在此已经足够,没必要让无辜侍女也牵扯进来。 他略顿了顿,道:“我院子里没有侍从,你……” “你想问谁照顾我?”白雪亭打断他,抬眼冷笑了一下,“去西厢瞧瞧,你阿爹送了不少人进来,个个鲜亮出挑,只是……恐怕照顾的不是我。” 杨谈听明白她意思,暗自在心里把杨纵个死老头子从头到脚骂了一通,对着白雪亭讲话时还是将满腔郁气压下来*,道:“一会儿将她们再送回阿娘那儿就是……” “何必送回去?”白雪亭嘴角笑意裹着十二分的寒气,“公爹一番好意将人送来,小杨大人要是固辞不受,你们杨家绝了后,又要怪到我头上。怎么?生怕你爹不对我动用家法?” 杨谈习惯她说话刻薄,他过来就是为了让她刻薄他,好撒撒火的,于是照单全收,只道:“白阿翩,我们俩再怎么夫妻不合,再怎么过不下去,我也没那个心思,什么后不后的,绝就绝了。往后杨纵要是再打到你脸上,你当年怎么对郭十二的就怎么对他,他又不是得罪不起的人物。” ……当然,他尽量不让杨纵再有烦她的机会。 第42章 白雪亭却像全没听见后面那些话似的,只对前三个字跳脚,霍然起身道:“你再这样叫我试试看?” 杨谈本想着,这段婚姻最重要在于一个“忍”字。 洞房花烛夜,他忍不住溢出口的那声“阿翩”已经过界。幸亏白雪亭当时困倦已极,才没和他计较。 彼时他擦净她身上的血,看见她恬淡温然的睡颜。 和小时候多像啊。 阿翩,她就该是花蝴蝶一样,调皮灵气的白阿翩。 此刻,白雪亭张牙舞爪的姿态之下,却是一双波斯猫似的眼睛,灵动湿润,一如当年。 他看着她,莫名不想忍。 他近前一步,低头直视着她,低声道: “不该叫你阿翩?那叫你什么?” 白雪亭掌心贴上他伤处,狠狠往下按,圆而上挑的眼睛里尽是凶戾:“死不足惜的狗贼,你哪儿来的脸?” 她这下用了十足力气,杨谈立时疼得面色发白。 他也不知哪来的好胜心,也许是内心深处不想再这样糊里糊涂地彼此相恨下去,又刻意换了个称呼: “还是我应该叫你……澄心?” 第36章 心机谈拒绝分床睡。 “澄心行嘉,本是一对。世道艰险,你们兄妹两个能一直相互扶持,不要吵架,不要打架,为师我还能勉强放下心。” “哎!你们俩,又跑神了?听见没有?” 白雪亭打了个哈欠,半趴在书案上:“听见了听见了,我争取三天不骂杨行嘉——” “白澄心,你是不是成心的?!”杨谈大怒,“才三天?我看你三个时辰都未必忍得住!” “杨行嘉你找打是不是?” “你看!这才七弹指,你就要揍我了!” 魏渺:“……都出去!” …… 白雪亭越想越生气,当年杨谈冒着少年气的脸和如今的脸重合在一起,她几乎不想承认那个幼稚正直的小师哥就是眼前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 可她又不得不承认,那些美好到令人不敢触碰的岁月,就是过去了。 再也不会回来。 她狠狠在杨谈左肩又砸了一拳,锋利突出的指骨正对着伤处,足够让他刚养好的伤口再裂开一次。 杨谈终是忍不住,一声非常细微的痛吟。 “力气比小时候大了。”他轻声道。 “拜你所赐。”白雪亭犹不解气,趁他疼得反应不过来,又狠狠踹了他一脚,“从前练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现在不敢了,就盼着——有一天能亲手把你千刀万剐。” 杨谈席地而坐,闭上眼轻轻笑了一下,“好,那我等着。” 折腾了大半天也不过正午时分,白雪亭背过身去不再理他,恍惚听见轻微的脚步声。 杨谈离开了。 除去龙凤花烛的燃烧声,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白雪亭眨眨眼睛,摘下红珊瑚耳坠,换了寝衣,大中午的就在榻上安安静静仰躺着,望着红绡帐顶金线绣成的一对交颈鸳鸯。 真是荒诞啊,她无声地想。 - 杨谈倒没走多远,他拐进书房,问跟在身后的管事:“今晨主君送来了几个侍女?” 管事应道:“是宫莲、水芸、玉茗、朝华四人,少夫人让她们先在西厢房安置下来了。” 杨谈思忖片刻,他印象里这四人都自小在杨府长大,尤其宫莲,一直是在顾拂弦身边服侍的,性子稳重,做事也条理分明。玉茗年纪轻一些,行事虽不够灵巧,但胜在会看眼色,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水芸油滑,朝华卑弱,和白雪亭的脾气不大对路。 “暂时让宫莲与玉茗照顾少夫人起居,也不必近身伺候,只确保她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在就行了。其余的都随少夫人心意。”杨谈徐徐道,“另外两位就送回阿娘房里吧。” “哎哟,这恐怕是不合适。”那管事苦了脸道,“几位姑娘都是过了主君的眼才拨过来的,如今夫人那里的空缺也都补上了,再让她们回去,估计也没位置留给她们了。” 杨谈却没那么好说话,他只径自走进书房,撂下一句:“阿娘那儿回不去就问问其他姊妹院子里,园子这么大,还放不下几个侍女吗?” 让杨纵派来的人照顾白雪亭,谁能放下心? 约莫戌时三刻,杨谈正在书房里翻案卷,明珂忽地一脚蹬开房门,手里抱了床被子道:“大人,旁边的凝思阁收拾出来了,您看您是现在搬过去吗?” 杨谈一瞥窗外,天色已黑,该是就寝时分。 凝思阁依着望春台,从前是藏书所用,后来望春台内建起一座书阁,慢慢地凝思阁就废置了。 照道理来说,他和白雪亭现在水火不容,动辄就要见血,分开睡对彼此的生命安全都好。 但杨谈转念一想,还是摇了摇头:“明日再说吧。” 今日阿爹才当着满堂族老的面发作了她,杨谈现在是她名义上的夫君,要是他都不表现出对她应有的重视,白雪亭日后在杨府更加不好过。 虽说白雪亭不在乎杨府的人对她什么态度,但杨谈不想让那些闲言碎语成为分裂他们关系的又一柄刀。 如果杨府是不能回避的龙潭虎穴,那至少在望春台之内,她可以拥有片刻喘息。 至少今夜,起码今夜,他不能和她分居。 明珂闻言,敬佩地看了他一眼,把手里那床被子交给他,交出了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大人,您一路走好。” 杨谈抱着被子心想:……也不至于吧。 他走进里屋,靠床尾的帐子放了下来,凌乱的被窝里空空荡荡,应该是白雪亭下午睡了一会儿,又爬起来去沐浴梳洗了。 里屋再往深处去,穿过花房,三扇红泥火炉屏风之后是一方白玉雕底的汤池,引天然温泉水,朦胧升腾白烟。 白雪亭被热气熏得头晕,泡了一会儿就赶紧穿上衣裳出去,长发潮乎乎地滴水,她随手一拢,拧个半干。 连通浴池和卧房的花房基本已经废置了,剩下几株正常人都能养活的铜钱草和白兰,看上去凄清得有些过分。 她顺手拨了拨白兰花瓣,暗道这么多年过去杨行嘉养花的手艺还是这么差。 白雪亭清净了一下午,心情勉强恢复成“且留他杨行嘉一条小命”的状态,嘴角好不容易勾了一丝笑意,却在转进里屋看见那道铺床身影时骤然凝住。 杨谈似乎也听见动静,就着背对她铺床的姿势道:“借你一小半床榻,容我凑合一晚上行不行?” 白雪亭默念一万遍这是他家,大少爷爱睡哪儿睡哪儿,就当给狗留了条缝,从前也不是没在一张榻上躺过。 她咬着牙道:“当然可以。” 杨谈动作一滞,仿佛是惊讶于她的好说话,转身正要说什么,却在看到她的一瞬忽然闭了嘴。 白雪亭看他满脸欲言又止,没好气道:“傻了还是死了?没话讲就把脑袋转过去。” 看见他就烦。 杨谈撇过脸,轻咳了一声,“头发都没擦干。” “水又没甩你脸上。”白雪亭心想他脑袋真有点毛病,语气更加不耐烦,“忍忍,一会儿就干了。” 杨谈克制住帮她擦干的冲动,取来巾帕递给她。 白雪亭接过来闻了闻,秀气的鼻尖像小动物般耸动了一下,睁开狡黠的眼睛狐疑道:“没下毒吧?” 杨谈:“……我吃饱了撑的在这上面下毒?下什么毒?让你头发都掉光变个秃瓢的毒?” 六月飞雪千古奇冤,真是快被这小没良心的气死! 白雪亭对他的抱怨无动于衷,一边擦头发一边道:“实在是不大信任杨大人的人品。” ……她一搬出这个,杨谈永远哑口无言。 两人坐在一张床上,一个头一个尾,隔了足有三尺远。 没了口舌上的刀枪剑影,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 白雪亭依稀能嗅到那块巾帕上的甘松香,很淡,仿佛还沾了一点白兰的气息。 杨谈默默攥紧了衣袖,食指将袖口的卷草暗纹都描摹过一遍,才堪堪忘记她松散衣襟下的一片瓷白肌肤。 很久很久,二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门外传来宫莲的问询:“少爷、少夫人,戌时末了,可要叫水梳洗?” 白雪亭不解,宫莲不是看见她去汤池了吗?还追着问她要不要侍候,吓得她一溜烟儿钻进屏风后头,喊“不必”的音调都高了。 瞧杨谈也换了寝衣,身上清清爽爽的,多半也洗过了。 ——那叫哪门子的水? 她上下打量杨谈:“你嫌洗一遍不干净啊?” 听懂宫莲弦外雅意的杨谈忍不住按按眉心,十分头疼地对外面道:“不必了。” 白雪亭还是一脸迷茫。 不过她有一点好,想不明白就不想,被子一盖就睡觉。这是在漫长的被魏渺“鼓励教育”的光阴里养成的好习惯。 杨谈眼看着她爬到床里侧,飞快钻进被窝里,脸朝墙壁背朝他,眼睛紧紧闭起来,只有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扫下一片阴影。 第43章 片刻安宁得来不易,杨谈恍惚以为是从前,摇摇头笑了一下。 一般女郎出嫁前,娘家都会教导夫妻情事,但白家显然没人会教白雪亭这个,杨府更不会有人那么没眼力见,上赶着和她提这个——那恐怕真的要被她打死。 何况,他们俩这夫妻做的,很明显和那些事儿没什么关系。 杨谈没边没际地想,要是她如愿嫁给傅清岩,可能就能听懂今晚宫莲的话外音了。 紧接着他又被自己这想法狠狠酸了一把,暗道真是疯了,好端端的想这些做什么? 杨谈轻手轻脚在床榻边沿躺下,白雪亭人瘦,没占多少地方,两个人虽同榻而眠,但中间还能挤下一个人。 “杨行嘉。” 白雪亭忽然出声。 杨谈微讶,压抑住心尖那一点颤抖,“嗯”了一声:“怎么了?” “你要是摔死了,你爹不会算到我头上吧?” 紧紧贴着床榻边沿的杨谈:“……我睡相还行。” 不行的是你。 十二三岁发高烧,成日里晕晕乎乎,他守在床头一勺一勺给喂药,喂一勺吐半勺。喝了药呼呼大睡,梦里还把靠在床边睡囫囵觉的他一脚踹下床。 至于什么一觉醒来被子在床脚,一觉醒来被寝衣丝带勒颈窒息…… 懒得提。 “哦,反正你摔死了别怪我。”白雪亭被子一卷,闭眼就是睡。 微弱而规律的呼吸声在杨谈耳畔轻轻回荡,一缕极其细微的少女幽香钻进鼻尖,头顶是红绡帐共鸳鸯,屋外是燃不尽龙凤烛,满眼的红喜事,昭示他已经有了妻子。 他忽地心烦意乱。 如果没有那道荒唐的赐婚诏谕,今夜听她睡梦呓语、嗅到这缕清香的,是不是就是傅清岩? ……哦,如果是傅清岩,白雪亭应当不会离他这么远。 毕竟东宫大庭广众之下,她都很好意思抱他。 第37章 昨晚上少爷少夫人同房了? 翌日一早,水芸便兴冲冲跑到朝华身边,好奇问道:“昨晚上少爷少夫人同房了?” 朝华纠正她:“是在一间屋子里睡觉,至于你想的那些,谁都不知道成没成事。” 水芸哼了一声:“一男一女共枕而眠,少爷又俊,少夫人也漂亮,我就不相信他俩忍得住睡素的。” 宫莲忙捂住她的嘴,横了她一眼:“什么荤不荤素不素的,越说越不像样了。你这张嘴也该仔细着些,到时万一在少夫人面前说错了什么话,有你好受的!” 水芸撇撇嘴不以为意,“我还当他们俩闹成这样,死都不肯同房的,谁知道那么快就躺到一张榻上去了!昨晚明珂可都把隔壁凝思阁收拾出来了,少爷居然不去住!” “小祖宗,你可少说两句吧。”玉茗一边将擦干净的白瓷梅瓶放到书案上,一边警惕瞧着里屋,“当心那两位一会儿出门听见。” 水芸暗自嘟囔:听见又有什么了不得?她好歹是主君派来的人,少爷少夫人再大,能大得过主君去? “我这不是想着,万一少爷少夫人相处得好,宗支孙辈能顺利降生,咱们就用不着天天被管事儿催着去勾搭少爷了吗?”水芸抱怨道,“又要伺候人还要卖身,这日子我可不想过。” 宫莲见她嘴上没一点儿把门,忍不住轻轻拧她耳朵,水芸忙讨饶:“好姐姐,不说了不说了!” 水芸被罚去外院扫地,拎着苕帚出去时还暗暗想:宫莲这个假正经,心里明明就这么想的,偏不承认,不就是想少爷和主君两头讨好嘛! 这头让她们在望春台安分守己,免得讨了少爷少夫人的嫌弃,那头装模作样敷衍着主君,显得她多为主君考量似的。 她窥着内院,此时已是卯末辰初,主子屋里还没点灯,水芸心道男人果然都一个样,漂漂亮亮的少夫人睡在旁边,天大的仇都忘了,立马就沦陷进温柔乡。 ——虽然少夫人跟温柔不太搭边,但少爷从前可是寅末卯初就起来的人,从不赖床的! 此刻,屋内。 杨谈的确是睡过了,也不知是有伤在身精力虚弱的缘故,还是跟白雪亭睡在一起的人都容易被传染赖床的毛病。 幸而他还在休婚假,懒一会儿就懒一会儿吧。 余光里白雪亭还睡得很沉,半张脸埋进被子里,素来苍白的小脸终于多了一丝血色,应是睡得餍足。 ……一夜辗转难眠的杨指挥使此刻不禁羡慕起白雪亭的好睡眠来。 他还没习惯边上多了个人,她倒是适应得很快。 杨谈轻手轻脚掀开被子下床,梳洗的声音放到最低,悄然离开时,白雪亭犹在安睡。不知是不是听见了细微的动静,她蹙眉抱怨了一声,又卷着被子背过身去,整个人蜷成一团。 他无奈笑了笑,掩上门离开。 于是落在旁人眼里的,便是一副格外舒展的眉目,堪称柔情蜜意。 水芸苕帚差点儿没掉了,心内大喊道:果然如此!哈哈!不出所料!一向板着死人脸的杨大人从少夫人房中出来就成了这副样子,说他昨晚没满足谁信?谁信?! 朝华扭扭捏捏,好奇往内院瞟了一眼,“少夫人……还没起呢?” 水芸呵呵笑道:“少爷那是从小的练家子,力气不知道多大,少夫人弱质纤纤,昨晚怕是受苦了。” …… 在里屋睡得迷迷糊糊的白雪亭尚不知他们俩的夫妻关系已经朝另一个极端走去,她坐起来抓了抓乱成鸟窝的头发,随即有个侍女听见动静推门进来,问道:“少夫人,现下可要梳洗吗?” 白雪亭记得她,宫莲,顾拂弦身边的人。她应了一声,一边穿衣一边问:“你们少爷几时起的?可有说过去哪儿?” 宫莲答道:“少爷辰时初刻出门,至于去向……婢子也不知道。这个时辰,想来大约是在官署吧。” 白雪亭忖了片刻,郭询给的那枚旧玉佩存在感颇强地贴在心口,这事儿一直不了,终归夜长梦多。她又多嘴打探了句:“那他平日都去哪儿?除了官署以外。” 宫莲摇摇头道:“少爷甚少交际应酬,除了官署……只偶尔去去大理寺沈少卿府上做客。” 待发髻挽好后,宫莲又问她:“夫人可要上妆?” 白雪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气色还不错,便摇头道:“不必了,我出门一趟。” 宫莲很识时务地没多问,双手垂在身前退下了。 白雪亭换了身不易染脏的深色衣裳,将那枚旧玉佩妥帖藏在里衣,暗暗忖道:郭询虽是急性子,却素来极为缜密,这回借她这步棋探进鸣凤司实在算得上险招,想来那个叫伍沧的犯人必然非常要紧。 如今郭杨两家借着溃堤案打擂台,也不知道杨行嘉查到什么地步了。 她如是忖度着,刻意绕了路,自鸣凤司衙门绕进秘书省。 也巧,她刚路过鸣凤司门前,就瞟见大理寺那个沈少卿站在门口现眼。 东宫假山里那个为她指路的蓝衣郎君居然是杨谈的狐朋狗友,但凡她早知道,沈知隐在她心里的印象都跟“面善”搭不上一点边。 “嫂夫人!您怎么大驾光临了!” 故作夸张的语气,矫情做作的表情。 白雪亭:“……嫂,夫人?” 不出意外的话,据她所知朝堂上下也没有比杨谈年纪更小的。 沈谙展开折扇嘿嘿一笑:“鄙人比较窝囊,虽年长杨指挥使两岁,但一向信奉比我官大的都是哥,自然就得叫您一声嫂夫人了。” 白雪亭此生自诩什么品种的人都见识过了,跋扈如南珠也好,蠢钝如郭十二也罢,都是一耳光解决不了就一记窝心脚的事儿,但对沈谙此等油滑到根本抓不住的泥鳅,她那套“看不惯就骂”的处世法则似乎一下子失灵。 此人脸皮厚如城墙,纵她的嘴刻薄如利箭,那也骂不穿啊! 沈谙“嘶”了声,折扇一收拍拍掌心,道:“怎的嫂夫人不趁着婚假好好歇歇,反而来我们鸣凤衙门跟前儿晃悠?莫非……” 他像看穿什么天机似的,意味深长地“哦”道:“莫非是新婚燕尔,嫂夫人与杨指挥使片刻不能分离,因而才到衙门来抓人了?” …… 白雪亭好悬忍住了一脚把他踹回大理寺的冲动,咬着牙关挤出两个字道: “路过。” 她抬手比了个让路的姿势,又道:“劳驾让让,我去秘书省。” “哎哟,太巧了!更巧了!”沈谙活像喜鹊似的叽叽喳喳,“杨大人正在秘书省调阅卷宗呢,嫂夫人您快请吧!” 白雪亭闻言硬生生调转脚步,回身凉凉问道:“他去秘书省了?” 沈谙笑得露出八颗牙齿:“是呢。我说他早不调晚不调,非得这时候去,原来是掐准了嫂夫人您上值的时间啊。杨行嘉此人,心机太深!” 她略思量片刻,忽冷了脸,大步流星走进鸣凤司门内:“既然他去了,那我就不去了。” 第44章 守门的鸣凤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不该放她进去。 白雪亭冷声道:“怎么?沈少卿一句‘嫂夫人’,都不能放我进你们衙门喝口茶了?” 沈谙忙跟上来,假装责备那两名鸣凤卫道:“呆子!知道眼前的是谁吗?还不快请少夫人进去小坐片刻!” 鸣凤卫这才应声,双双侧过身,放白雪亭进去。 鸣凤司比普通的衙门都要暗一些,占地很广,内外衙门以一道长长的连廊衔接,过了堂屋还有二堂,一直到二堂深处,重兵把守,白雪亭连“鸣凤暗牢”的影儿都没见着。 怪不得郭家门下死士好手成千上万,却无一人能探进鸣凤司,郭询也是病急乱投医,竟然想到让她去暗牢里找重犯,她看起来像靠谱的样子吗? 白雪亭粗粗打量了那些守二堂的鸣凤卫一眼,个个精悍,听说鸣凤卫都是从十二卫中挑出来的精锐。就这架势,别说见到伍沧了,怕是她还没踏进暗牢的门就已经见阎王去了。 她只在堂内小坐了一会儿,便借口琅嬛阁忙碌离开。 沈谙微讶:“不等杨指挥使回来了再走?” 白雪亭冷笑:“你当我想在他的地盘跟他见面?” 沈谙立马噤声。 她没让人送,趁着杨谈没回来在周边绕了一圈,她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没成想还真有所得。 鸣凤司衙门地势不高,后角门处与隔壁御史台共用一处烟囱,那烟囱极细极窄,比个狗洞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少有人能想到从此处探入鸣凤——毕竟郭询门下那些好手定然体格精壮,钻都钻不进去。 ……虽然不大体面。 但是白雪亭很果决地爬上墙钻了进去。 她在黑黢黢的烟囱里摸瞎子走了许久,凭着不怎么地的方位感绕进鸣凤司内部,出乎意料,顺着烟囱一路往下走,竟真的直通一处阶梯,蜿蜒曲折转向地下。 白雪亭心知,再往里走,应当就是鸣凤暗牢所在之处。 暗牢门前无人把守,白雪亭猫着腰走进暗牢深处,这儿果真不见天日,牢房内四处无窗,大夏天里也颇为阴冷潮湿,隐约还能听见老鼠的吱吱声。 她暗自抱怨道:光知道伍沧脸上有道疤,可这儿的犯人个个都背对着她,她总不能大喊一声请诸位好汉转过来吧? 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当她行至暗牢深处,忽见前方两名赤衣鸣凤卫镇守着一间牢房,白雪亭迅速闪身在廊柱之后暂避。 被看守的犯人正对牢门,那张脸从眉心到左眼,赫然横着一道伤疤! 白雪亭:……不是这么巧吧? 怎么这么顺利?难道杨行嘉未卜先知今天她要来,特地给她放水了? 第38章 回家再审杨行嘉! 她不可能正面迎击鸣凤卫,所幸今日出门时身上带了一把迷药,刚要放轻脚步上前放暗箭,前头另一个方向却行来一个人。 微弱灯光下辨不清长相,却能听见标志性的折扇开合声。 沈知隐? 白雪亭立刻警惕退后半步,心中不断盘算:她刚走沈谙就到暗牢里来,莫非已经打草惊蛇?还是从头到尾她的行动,其实都在鸣凤卫的监视之内? 不论是哪种状况都不容乐观。 她正想着脱身之法,那头沈谙却对那两名鸣凤卫道:“指挥使大人叫你们二人上去问话,这里我来守着。” 话说得没头没尾,但那两名鸣凤卫立刻抱拳应是,足见杨谈平时在鸣凤司内说一不二。 等等……杨行嘉回来了? 白雪亭心中不禁生疑,为何杨行嘉突然要将看守伍沧的鸣凤卫调走?又为何让沈谙独自一人看守重犯?沈知隐那体格一看就不是练武的,若真有贼人来,两下就能将他放倒。 这绝不是杨行嘉的行事作风。 二堂都有重兵把守,难道关押诸多重犯的暗牢之内会空无一人吗? 白雪亭愈想愈不对劲,杨行嘉这人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此处已近牢房最深处,除去伍沧之外,再无其他罪犯。 只要她放倒沈知隐,就能达成目的。 白雪亭隐约察觉到什么,心下思量了一阵:若是现在离开,凭沈知隐的本事未必能察觉到她;但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难保下回杨行嘉还愿不愿意纵容她接近溃堤案的重犯。 罢了,谁知道杨行嘉怎么想的?回望春台再审他也来得及。白雪亭秉着“来都来了”的准则,将药包往袖中一拢,放轻脚步接近沈谙。 沈少卿明显耳力一般,还没察觉到不对劲,白雪亭便猛地上前勒住他脖颈,沾了迷药的衣袖紧紧捂在他口鼻处。 尚且来不及挣扎,沈谙便已软倒下去。 一直到昏死过去,沈谙都没能看清她的脸。 牢房之内的伍沧目瞪口呆看着一小姑娘从沈少卿兜里摸出牢房钥匙,还顺带往他嘴里又喂了一瓶迷药,他张大的嘴简直收不回去。 ……沈少卿不是笑面虎吗?沈少卿不是很会折磨人吗? 怎么轻飘飘被眼前这个小姑娘放倒了? 白雪亭心知探入鸣凤定然不会这么顺利,她今天能见伍沧想来是有人刻意默许。 ……铺好的台阶不下白不下。 伍沧依然傻愣愣的,手脚都戴了沉重的枷锁,脚腕还拴着两条铁链子,根本无法挪动到半尺之外。 白雪亭确认此人毫无威胁之后,开门见山亮出那枚旧玉佩,伍沧瞬间还魂了似的,猛地一震道:“你……这东西怎么在你手里?” “怎么到我手里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若想这枚玉佩的主人活着,就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她顺手将旧玉佩收进袖中,脑海里迅速理清利害关系。 郭询给她这枚玉佩,定是因为这是个能威胁到伍沧的把柄,至于什么她闺阁里的婢子是伍沧发妻什么的八成都是胡诌。 伍沧摇摇头道:“小娘子,我在鸣凤司暗牢数月,受尽酷刑也没吐出一个字,你怎知我会因一枚玉佩就前功尽弃呢?” 白雪亭自然知道他是块硬骨头,她坦然在他对面坐下,指尖捏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纸包。 伍沧猝然骇道:“这是什么东西!” “当然是要你命的东西。”白雪亭倦懒道,“你这个活口早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急着让我来铲除你呢。” 伍沧面色微变,白雪亭继续道:“说白了我也好奇,你要真的是一句真话不肯吐,那为什么不干脆咬舌自尽?在鸣凤暗牢里头,活着可比死了痛苦一千一万倍。你连这么多酷刑都忍下来了,居然不敢去死,一定是有不能死的理由吧?” 她笑笑道:“刚好,我也不是很想杀你。不如你我做个交易?你回答我三个问题,我替你救玉佩的主人。” 伍沧并不相信她,只沉声道:“你救不了她。” “……好吧。” 了然于他的固执,白雪亭只能长叹一声。 下一瞬,她忽地上前死死卡住伍沧下巴,迫他张开嘴,随后另一只手将装着毒药的纸包抖开,眼见就要强灌进他嘴里。 伍沧拼了命往后躲,然而他手脚都被铁链绑缚,活动空间十分有限,几乎是任白雪亭为所欲为。末了他实在无法,头一歪,一口尖利的牙齿狠狠咬在白雪亭手腕上,她腕侧当场就见了血。 她吃痛松手,一拂衣袖,冷声道:“看来你不想死。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回答我的问题。” 伍沧实在没想到他熬过鸣凤司一百二十道刑罚,眼下栽在一个丫头片子手里!偏还反抗不得,毕竟鸣凤司还指着他的证词不会让他死,但她手里那可是切切实实的剧毒。 他吐出一口血沫,咬牙道:“你先说你是什么人,怎么潜入的鸣凤司?” “我是什么人?”白雪亭凉声道,“那枚玉佩都在我手里,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伍沧蹙眉,神色疑惑,用口型比了一个“郭”字。 白雪亭不假思索应下。 伍沧不解:“你既出身此姓,该恨不得我死才是。” “谁说此姓儿孙都是杀人灭口的大恶人了?”白雪亭低声道,“我是这家的十娘子,从小入李氏族学拜在李太师门下,见不得自家做下诸多恶事。我嫡亲姑姑是如今延嘉殿上那一位,玉佩与毒药都是她给我的。你可知她意在何处?” 伍沧一震,蓦然垂下眼帘,当即咬牙切齿道:“她是在威胁我,若我不肯被你毒死,银竹就得死。” 白雪亭一看他神色便知事成,顺水推舟问道:“银竹?” 伍沧思量许久,方长叹一声道:“罢了!左右结局再坏坏不过今日,她想杀我,哪怕不派你,也会派别人。” 随后伍沧正色看向她:“十娘子,我走投无路,信你一回。来日你若不能帮我救出银竹,我伍沧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白雪亭向天举起三根手指,“神佛在上,一言为定。” “银竹,是我在汝州的情人。她出身烟花之地,我又没那么多钱为她赎身,因而我们不曾成婚。又因她身份不光彩,也很少有人知道我心仪她。”伍沧闭上眼,徐徐道,“可惜,你的姑姑到底还是发现了她。自三年前溃堤案后,就将她拘禁在城郊的别业中。我每三月能收到一次她亲手涂画的信。你姑姑便用她当人质,吊着我,此生都必须守口如瓶。” 第45章 白雪亭清楚郭询手段,垂眸问道:“因你知道溃堤案的内幕?所以她才要威胁你?” 伍沧无奈道:“说白了,我也只是个小喽啰,当年案件中心的那一批人早就被砍头了,没死的也陆续被你的家族追杀。我之所以能留下一条命,一是他们以银竹作为把柄,二则,我知道的,也不过就是汝州银库地下,有一条秘密的通道。” 白雪亭顷刻惊醒,忙追问:“通往何处?” 伍沧摇头:“这却不知。当年银两运到汝州,经三方核验后数量无误方才进入银库。可……可到了真要调动银两筑堤的时候,我才发现,府库里的银子大半早就不翼而飞了!我任银曹参军,银子少了头一个问罪的就是我。我更不敢将此事告知上峰,只想着,万一自己能搜寻出什么踪迹来呢?将功折罪也是好的。” 他说到此处,愈发放低了声音: “后来我无意中发现府库连廊的地砖是松的,往砖缝里倒了些水,水全都顺着缝隙渗了下去。我便想,会不会是地下有玄机?还等不及我查出什么,洪水就来了,我自然知道修筑堤坝的钱款早就没了,那堤坝就是个空壳子!满城百姓死伤过半,大半汝州官吏的脑袋都被砍了。也是那时我才知道,是刺史贪污了这些银两。” “所以……”白雪亭缓缓道,“你觉得银两是从地下运出去的?” “是,大宗银两出库,手续极为复杂,不可能无人察觉。只有从地下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伍沧说罢,顿了下又道,“只是……刺史府里搜出来的,数量还是不够。应该有银两被运去了其他地方。” 白雪亭蹙眉,心中一骇。 她固然知道郭家势大,却没想到在银库底下挖地道的事情他们都能做成。 恐怕整个汝州都是郭家势力盘踞! 她定神,又问:“这些你可与鸣凤司的人说过?” 伍沧道:“不曾。我……我怕他们去查地道,惊动你姑姑,到时……银竹怕是没命了。*” 白雪亭得了线索,不多停留,她将那枚玉佩交到伍沧手里,望着他眼睛道:“救银竹之事,我会尽我所能。” 伍沧哭丧着脸道:“十娘子,两条人命交在你身上,你可得还我们一个公道!” 白雪亭清瘦的肩膀一下子沉甸甸起来,从烟囱里爬出去后她还暗暗抱怨自己:怎么她个八品小官还成了青天大老爷了?要他们鸣凤司干什么吃的? 她随手一抹,脸上一把灰,白雪亭猛地抖了两下,感觉身上已经脏得不能再脏。 ……大爷的,吃了一嘴灰不说,审完伍沧回去还得审杨行嘉,真是操不完的心。 鸣凤司堂屋内,杨谈轻轻搁下茶盏,问明珂:“沈少卿下暗牢多久了?” 明珂答道:“快半个时辰了吧。” 杨谈略忖片刻后起身,“我也去趟暗牢。” 他行至暗牢入口,一眼看见躺在正中间半死不活的沈谙。 杨谈:“……她总不会是在暗牢大门袭击的你。” 那烟囱也不通大门啊。 沈谙猛地跳起来,“你也知道她会袭击我啊!那你还让我一个人下来,老天,你知不知道我差点被捂死!那是真迷药,本官我是真被迷晕了啊!” “换别人她又打不过。”杨谈十分冷漠无情,“你就当为查案献身了。” 杨指挥使拍拍沈谙肩膀聊以安慰,问道:“怎么样?她审出什么了吗?” 沈谙一扯嘴角冷笑:“她拿药马的蒙汗药用在我身上,我醒过来的时候人都爬出去了,你指望我听墙角听见什么?” 他不怀好意对杨谈道:“要想知道,你回家自己问她呗!” 第39章 哼,傅清岩才是她心心念念的新郎。 六月暑气正浓,虽金乌西落,但赤红晚霞仍烧得人身上闷烫。 杨谈回到望春台,着人在屋里放了冰鉴,一进里屋四下环顾,哪儿有白雪亭的半点影子? 莫非还没回来?他想着,可此时秘书省大门都该关了,她能去哪儿? 碰巧宫莲进来添冰,杨谈便问她:“少夫人回来过吗?” := 宫莲垂首答道:“不曾。只是白府遣人来知会过一声,说少夫人回娘家陪姊妹坐坐,过会儿就回。” 杨谈心道白适宗府上算她哪门子的娘家?小祖宗定是又出去折腾秘不告人的勾当去了。 ……她现在的立场,还真是扑朔迷离。 郭询必定是要她暗探鸣凤,搅乱他查溃堤案的进度。可为何圣人又对他说,雪亭会是他很好的助力?她难道又和圣人有什么交易? 溃堤案于杨家而言,是和郭家斗法的由头。那于白雪亭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希望郭询倒台吗? 万般念头在他脑海里转过一圈,杨谈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余光却瞟见宫莲还站在原地。 她神色犹豫,似是有话要说。 杨谈问她:“还有什么事吗?” 宫莲便福了福身,压低声音提醒他:“少爷,明日新婚第三日,您应当陪少夫人回门的。” 新妇回门,百年旧俗。 杨谈微怔。 长安婚俗他自然知道,但他和白雪亭结亲结得仓促,六礼根本没走全,甚至新婚夜也没派教引女官,婚后更是什么礼仪都省了,基本就是两人在一个屋檐下各过各的日子。 夫妻俩本人相识多年,恩恩怨怨早成了一笔烂账,是以眼下的相处方式是他二人心照不宣下的粉饰太平,但放到别人眼里,就是他这个做新郎的对妻子丝毫不重视。 碍着宗主缘故,杨府对白雪亭本就态度不佳,私下闲言碎语只怕不少,倘若杨谈自己再火上浇油,旁人又会如何变本加厉待她? 杨谈思量片刻,对宫莲道:“你去备一些贡品和纸钱。” 宫莲听罢先是微讶,随后方明白过来他深意,回门回门,要紧的是女婿见岳父岳母,少爷是要陪少夫人祭拜父母。 她忙应下,躬身离开。 天色渐晚,杨谈点起烛火,屋内暖光盈盈,龙凤花烛将要烧尽,大约明日起来就见不到这对红烛了。 他不知候了多久,像盼望远征人归来。约莫宵禁时分,才听得院外重重叠叠的“少夫人回来了”。 白雪亭半只脚刚进门,就听见里头凉凉一句:“从前不知道你和你那两个姊妹关系这样好。” 她脚步一顿,暗道这人哪根筋搭错了?阴阳怪气个什么劲儿呢? “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没好气道。 待人走近,杨谈却莫名嗅到一缕浓烈得不可忽视的药香,苦得直让人闻之舌根发涩。 他立时蹙眉质问:“你去哪儿了?你没回白府?” 白雪亭一怔,第一反应是心虚,但随即她想没回又如何?再怎样不能输了气势,于是理直气壮地满口胡说:“我不回白府还能去哪儿?去你家祠堂磕头?” 杨谈微眯了眼睛,对她的狡辩不作评价。只向后靠上椅背,跷个二郎腿忽地懒洋洋道:“你回来之前,怎么不先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白雪亭刚要顶回去,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股药味顺着衣裳钻进鼻尖,她气势顿时弱了下去。 那药香苦得出奇,满长安独一无二,只属于舒王府的放鹤楼。 这人上哪儿装的一副狗鼻子?白雪亭暗暗骂道。 但天地良心,她刚开始真的是想回白府的。 毕竟她不能穿着一身灶灰的衣服回去,不然杨府上下所有人都知道她爬烟囱去了,丢人倒是其次,别引得杨纵疑心才是最要紧的。 于是她就先回了白府,在文霜的遮掩下迅速梳洗一通,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结果,她从光德坊回平康坊杨府的路上,巧之又巧地碰见了急匆匆的忘尘。 白雪亭行动先于意识,立刻叫住他。忘尘坦言,是舒王药量不够了,昨日发了一次病,现下还虚弱得厉害,他正要去太极宫中请太医。 这事儿白雪亭不知道还好,但凡她知道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心安理得地视而不见。 何况……舒王确实病得厉害。放鹤楼三扇大门紧闭,这么热的天气,屋里还烧着地龙,白雪亭走进去没多久,就被热得满脸通红。 舒王面色苍白,精神头也不大好,只倚在床头拥着手炉,和她两相沉默对坐。偶尔气力足了,问她两句近况,左右也不过要她别太和杨行嘉对着干,都是老话。 她坐到夜浓,舒王熬不住,半昏半睡过去,她又守了一会儿就走了。 白雪亭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当即眼刀横过去,道:“对,我是去了舒王府,与你何干?” 杨谈见她全然没有一丝解释的意思,鼻尖那股苦涩的药劲儿又越来越浓,没地更加烦躁起来。 眼前这人绿衣翩翩,恰似放鹤楼内一枝风竹。 是,那才该是她的去处,她的家,傅清岩才是她心心念念的新郎。 杨谈恼极了,又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憋了半天才道:“……去就罢了,你为什么骗我说去白府?” 第46章 白雪亭也实在百口难辩,心知再说下去纯属浪费时间,于是立刻抬手:“停,有正事要说。” 从前她和杨谈一说话就容易跑题,天南海北地纠结些没用的东西,是以二人早有约定,谁先意识到扯远了,就立即叫停。 这声“停”一出,杨谈也坐直了身子,二人眼神碰上,就跟互相审讯了一万遍似的,神色、眉眼、甚至是睫毛颤动的弧度,都成了白纸黑字的状词,无可辩驳。 他上下扫视她,学来沈谙三分浮浪,勾唇道:“三个时辰前衙门不知从哪儿爬进来一只黑猫,挠伤了沈知隐那个冤大头。沈少卿眼下正大发雷霆,非要把那只野猫抓出来重惩一番。哎,你今日不是在堂屋喝茶,可见过那只猫?” 白雪亭:“……” 果然,她爬烟囱进鸣凤这事儿就是杨行嘉的刻意放纵。 “杨大人厚着脸皮掌国朝刑狱,一个犯人审了八百年也没见他吐出东西来,原来是将心思都放在抓猫上。”白雪亭讥讽道,“不如趁早退位让贤?” 若论刻薄,杨行嘉差了白澄心十万八千里,他一噎,知道口舌上讨不到好处,便不再和她打机锋,光明正大道:“今日你下了暗牢。” 不是问句。 白雪亭:“你知道。” 也不是问句。 “你去见了伍沧,为溃堤案。”杨谈直视她,低声问道,“为什么?” 白雪亭略顿,道:“我以为你会先问我审出了什么。” “你会告诉我吗?”杨谈紧接着问她。刹那间,白雪亭几乎反应不过来,她定定神,方道: “我说了,有关此案,无论我目的如何,我们终究殊途同归。” 杨谈眉蹙得愈深,试探问:“你可知此案若水落石出,郭家一定会倒。” 并非此案有多重,而是圣人与杨府一定会用半城人的性命为由,将嚣张了百年的郭氏歼灭殆尽。 “郭家满门尽灭又跟我有什么关系?”白雪亭眼皮一抬,冷冷道,“别白费力气探究我的动机,你不如想想,要不要与我合作……来查获溃堤案的真相?” 杨谈乍然失声。 他固然知道白雪亭意在告破此案,可他从不曾想过她会为了真相,宁愿与他暂时站在一边。 他压下满腔疑惑,深知机不可失,果断问道:“你从伍沧那儿审出了什么?” 屋内只点了烛火二三,灯色暗得有些旖旎。这一刹杨谈浓密长睫垂下,竟有三分难言的温柔,如此熟悉。 白雪亭撇开眼,本欲刻薄他几句,此刻也消了心思,只正色道:“汝州银库地下有一条暗道,筑堤的银两多半就是从这条暗道运出去的,但通往何处却是不知。” 杨谈心内一跳,果然。 否则无法解释大宗银两出库,卫兵却毫无察觉。 “这么多银子,郭家用来做什么呢?”杨谈轻声自言自语,“密道尽头又是哪里?” 白雪亭今日心软份额用完,当即嘲讽道:“空想能想出什么?杨大人此刻不该身先士卒,闯进那条地道里探探虚实?” 毕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杨谈心道我倒是想,谁叫神龙寺那位死活不让。那无辜丧生的十几名鸣凤精锐实在可惜! 只是拖延下去到底不是办法,溃堤案那几十万两相比郭府贪的银子必然只是冰山一角,而他甚至还没查出郭府赃款去向。万一郭家先于他行动,他们一定会非常被动。 杨谈打定主意要尽快说服圣人。 这头溃堤案的事儿暂时告一段落,他想起傍晚宫莲的嘱咐,略略犹豫片刻,方问白雪亭: “你……你知不知道明日应当是你的回门宴?” 白雪亭也是一愣:“……回哪儿?” 总不能是白府,白适宗吃她的婚席都不配,还专门去他家里办宴?她倒是敢办,他敢吃吗? 杨谈眼一闭心一横,做好挨骂的准备,视死如归道:“要是你愿意,我陪你去公主和国公墓前……” “我不愿意。”白雪亭脸色倏地变冷,当即打断他,“你省省吧。” ……好吧,意料之中。 气氛再度陷入僵局。 白雪亭撂下一句“我去洗漱”后就进了浴房,留下杨谈独守空屋,回味刚才他蠢之又蠢的邀约。 是啊,他什么身份?又不是真心实意嫁娶,他哪儿配得上跟她一起祭拜高堂? 片刻后明珂鬼鬼祟祟地来敲窗,问杨谈:“大人,今晚总该搬去凝思阁了吧?” 杨谈望着正堂那对将要烧尽的龙凤花烛,心想总该捱过新婚三日,否则杨府里的人怎么看他们? 他摆摆手打发了明珂:“明日再说吧。” 第40章 果真杨行嘉害人不浅。 “娘娘,雪亭姑娘来了。” 碧梧抬手掀开珠帘,白雪亭走进去,才发现殿内还有一个女郎,坐得端端正正,眉目温雅,两颊消瘦,湖蓝细褶长裙更衬出气质娴静。 殿中央,郭询斜靠着凤椅,沉甸甸的金珠缀在耳垂,似笑非笑看着她:“许久不见你了,新婚这几日过得如何?可有受欺负?” 白雪亭循规拜见皇后殿下,答道:“左右不过熬着日子,舅母在上,也无人敢给我脸色看。” 待到她马屁拍完,那湖蓝裙子的女郎方站起来福了福身,板着脸像个老学究,道:“子婧问嫂嫂安。” 白雪亭听见郭子婧这声“嫂嫂”是一个脑袋八个大,硬着头皮道:“十娘子太客气了,仍叫我雪亭就好。” 郭子婧却摇摇头:“我自幼唤杨大人一声‘三哥’,自然娘子就是我的嫂嫂。” 郭询听罢,连连笑道:“我就说子婧是个小古板,雪亭啊,你又拗不过她,认了吧。” 白雪亭前几日刚冒领了子婧的身份,眼下见到正牌郭十娘,也不免心虚。 子婧坐姿一丝不苟,从小养成君子风度,幼时在李府一起念书时白雪亭就见识过十娘子的正直。 无论大小考试,但凡有人舞弊,子婧绝不会像旁人一样睁只眼闭只眼,她定是头一个向夫子检举的,从不怕得罪人。 彼时夫子布置的功课太多,郭七郎便请了个人捉刀代笔,子婧得知后当场揭发。郭七郎趴在地上拽着她裙角求她放过自己这次,子婧也只是板着小脸儿说:“治学该行得端坐得正,若我放过你这次,焉知你还有没有下次?” 正是因十娘子“包青天”一般的凛然正气,许多同窗都不太喜欢她。白雪亭倒不觉得子婧不好,只是她也是偶尔爱耍滑头的性子,因而跟子婧合不大来。 “行了,子婧先回吧,姑母和你三嫂嫂还要说说话。”郭询止了笑,打发碧梧将子婧送走。 待人走远了,郭询方对白雪亭道:“子婧比你还大一岁多,这个月就满十九了。如今你都嫁人了,她婚事却还没落定。” 白雪亭不明白她话中深意。天下世家郭府第一,子婧又出身宗支,亲姑母是皇后之尊,哪怕储妃也当得,婚事怎么会难办呢? “常说高嫁女,低娶媳,子婧这身份,比她更贵重的却是难找。适龄皇子除了清岩都已娶妻,清岩……他没了你,也不愿将就旁人。”郭询叹气,按按眉心,抬眼看向白雪亭,“原本郭杨两家族老有意将她许配行嘉……” 听到此处她才想起来,文霜仿佛是提过,子婧婚嫁本与杨行嘉有关。只是顾拂弦更重视白家阿霜,杨纵作为宗主,郭杨闹得厉害,更不是该结亲的时候。 原来子婧是这样耽搁下来的。 果真杨行嘉害人不浅。 “不提也罢。让我兄长他们操心去。”郭询摆摆手,转而问道,“你今日既自请入宫,想来是我托付你的事有进展了?” 她眸色逐渐幽深,白雪亭立刻捡回面对郭询的警惕心,慎之又慎地道:“前日我在鸣凤衙门角楼处发现一座烟囱……” 白雪亭半真半假胡编了个“钻烟囱发现暗牢内重兵把守只得爬出去”的故事,郭询半眯眼睛听着,忽笑道:“也就你能想得出这种法子!” 她低下头道:“舅母托付之事,我恐怕还需要时间……鸣凤司重重把守,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混进去。” 郭询盯了她一会儿,白雪亭感受到头顶重重威压,是郭询在审视她话中真假。 忽地,郭询意味深长笑了一声,她徐徐道:“罢了,要你一个人闯进鸣凤,确实太难。” 一直到离开延嘉殿,白雪亭这颗心都没放下来。 她知道郭询不会任杨行嘉查下去,但她也不好暴露已与杨行嘉联手的事实,否则郭询第一个不放过她。 万一她如实说伍沧已死,几日的时间而已,她该怎么解释她是如何混进暗牢的?就算她圆过去了,郭询再给她安排新的任务怎么办? 白雪亭真懒得给他们郭家当打手,吃力不讨好。 她在延嘉殿遭了一劫回来,看望春台都顺眼了,虽说杨行嘉这王八蛋偶尔来她眼前晃一圈儿,但起码望春台内她能随意喘气,不用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生怕被人看穿。 第47章 白雪亭按了按酸痛的眉心,斜倚在榻上打算歇个晌。 - 杨谈自官署回来已是傍晚,见里屋紧闭着门,灯火暗幽幽的,便问了句:“少夫人在?” 宫莲颔首,放轻了声音:“少夫人晌午回来后就睡了,眼下还没醒呢。” ……怎的去了趟延嘉殿像被吸了精气似的? 杨谈不欲打扰她好眠,径自回了书房,对宫莲道:“让灶上备下些清淡好消化的,再做碗杨梅冰圆子,等少夫人醒了端给她。” 宫莲应“是”,又问:“少爷今日可要搬去凝思阁?” 杨谈思忖片刻后答道:“今日公文积压了不少,估计要看到夜半,不折腾了。明日再说。” 一旁刚扫完凝思阁的水芸眼睁睁看着杨谈走进书房,暗地里憋了一肚子气,拉来宫莲恼道:“……他其实就是不想搬吧!” 宫莲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水芸低骂一声,把苕帚随手一丢,大爷的,真想不伺候了! 今日年中刑狱案清点正式开始,鸣凤司为主,三法司辅助,铺天盖地的卷宗快把杨指挥使埋了。 他第八次添茶,茶壶早已空荡荡,杨谈按了按酸涩的太阳穴,正打算出门煮一盏浓茶,门却正好开了,朝华端着茶壶小步走进来,垂首道: “少……少爷,茶泡好了……” 家中侍女杨谈都不大熟悉,对朝华也是勉强记个脸,见她战战兢兢,便道:“多谢,你先下去吧。” 朝华却不急着走,她慢悠悠转了身,在香炉前停驻,细白带着茧子的手指拨开香灰,往里添了一味清甜的荔香。 直到那缕香气飘到公文书页上,杨谈才反应过来朝华还没走。 ……而且大概是想“红袖添香”。 杨指挥使从小在断情绝欲的铁面教育下长大,十三岁反骨突生投奔魏渺,这么多年来身边亲近的同龄女郎也只有一个白雪亭,那又是个“红袖添刀”的主儿,是以面对眼下情形,他第一反应是:何必呢? 他小时候杨纵告诉他近女色你这辈子就完了,年方二十了这位宗主父亲却忽然态度大转弯,好像恨不得第二天就抱孙子似的。 何必呢?合着他杨行嘉房里该不该有人,全看杨宗主怎么想? 杨谈将书卷搁下,声音平静:“不是让你出去吗?” 朝华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跪下,仍在瑟瑟发抖,支支吾吾解释道:“少爷……婢子……婢子只是看香炉里没有香料了……” “我不大用香。”杨谈语声渐冷,“你若还想留在望春台,最好现在离开书房。” 朝华骇然抬头:“少爷!” 她生得纤弱,素来又默默无闻,泪眼盈盈时看着也可怜:“今日所为……也并非婢子本愿,实在是主君逼得太紧……主君说,若婢子不能讨得少爷欢心,就要将婢子的爹娘赶出府去!” 朝华已是泣不成声:“婢子爷娘在杨府熬了一辈子,从外院熬到内院,好不容易有一块地可以耕种,他们一大把年纪,要是离开杨府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杨谈固然猜到是杨纵逼迫她,却不曾想到杨宗主已经龌龊到这种地步,为了给望春台添堵,竟拿父母亲情为要挟。 他长眉微蹙,对朝华道:“你先起来吧。” 朝华不肯,只一味磕头:“少爷,求您救救婢子的爹娘,救救婢子吧!今日要是婢子被赶出去,主君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她快哭出护城河来,杨谈无奈,上前扶了人一把,正思量着如何给个解决方案时,门外忽飘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杨大人书房里倒是热闹……” 白雪亭一句阴阳怪气的话还没说完,朝华猛地扑到她脚边,又开始不住磕头: “少夫人,少夫人!婢子不是故意勾引!婢子是真的没有办法!求您宽恕婢子这一次吧!” 她讽刺的调笑顷刻僵在脸上,俯下身去赶紧将朝华拽了起来:“好端端的,脑袋都要磕破了。” 她一出现,杨谈忽地松一口气:行了,管事儿的来了。这些事上,他无条件信任白雪亭,白阿翩一向聪慧又有仁心,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白雪亭还没意识到她担了“当家主母”的责,问朝华:“宗主现在盯上了你,倘若不成事,他必然要长期追问。你是如何想的?” 朝华迷茫抬头:“我?” 白雪亭悠悠看了杨谈一眼,上挑的眼尾格外狡黠,“意思就是,如果你不想按照宗主说的做,我会按照你的意愿将你调去想去的院子,你爹娘我也会请人安排好,这些你都放心,宗主还做不了我的主。” 杨谈默默点头,补了一句:“宗主那儿你不必担心。” 给他使个绊子就老老实实了。 毕竟杨府如今最大的倚仗是鸣凤,而非杨纵这个靠资荫的老糊涂侍中。 他今日还敢将手伸进望春台,真是杨谈这几天给他好脸色了。 杨指挥使去不了汝州亲探案情,正是脾气大的时候,恨不得生抽杨纵两记耳光。 不出片刻,又听白雪亭徐徐道:“当然,人往高处走,你如果想听从宗主的命令,我当然很乐意成全你。毕竟杨指挥使风流名声在外,应当不介意多一枝桃花。” 朝华:“……啊?” 少爷……似乎……好像……不是这样的吧! 杨谈咬牙:“白澄心……” 成天想什么有的没的! 第41章 生怕杨家没有血光之灾啊。 已至夤夜,白雪亭也懒得此刻处理朝华的事儿,挥挥手让宫莲将人带回去歇息,便也暂时罢了。 杨谈大概想速战速决,见她这十二分和稀泥的样子,讶道:“……就这样?” 白雪亭斜了他一眼:“大晚上的,我可没空陪你们大动干戈。” “我回去睡了。”她懒懒打个哈欠,又指着杨谈恶狠狠警告,“你今晚但凡吵醒我,明日望春台就吃你的席。” 杨谈知道她真能干出来,半晌没说话,深吸一口气,坐回去接着看公文。 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 第二日晨起,杨谈早就走了。白雪亭刚一出门,正好看见宫莲领着另外三个侍女齐刷刷跪在院中。 朝华跪在宫莲正后方,纤弱的身子微微发着抖。 水芸气不过,狠狠瞪了她一眼,仰头对白雪亭道:“少夫人,婢子不服!昨晚朝华一个人干傻事,凭什么要将我们都从院子里赶出去?一人犯错一人担,我从未生出过攀高枝的心,不愿被她连累!” 白雪亭还没说话,宫莲先斥了声“闭嘴”,而后才向她道:“少夫人,朝华对您与少爷不敬,婢子三人与她同在望春台,亦有失察之责。究竟如何惩罚,还请您示下。” 她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略思量后先让这几人起身,再道:“昨夜之事错不在朝华,你们三人的失察之责更是无稽之谈。” 水芸眼睛立马就亮了:“那我们不用走……?” 白雪亭十分狠心:“那倒也不是。” 她本来就不习惯太多人在身边侍候,尤其这些人归属杨家,跟杨家牵扯太多不是好事。本想着将人安置在外院也图个清静,如今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四位姑娘若一直在望春台,杨纵永远不会死了那颗往杨谈房中塞人以压制白雪亭的心。 “借着这个机会,我也说清楚。”她瞟向朝华,“昨晚的事我不会追究,因为归根究底错不在你。今日我要送你们出去,也不是因为你们犯错。只是我为人太挑剔,不喜欢身边有太多人。” 朝华抬头,眼中含泪:“少夫人……” 白雪亭抬手止住她,干脆一口气说完:“所以你们大可以事先挑好各自的去处,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为诸位安排好。” “可……”水芸纠结道,“主君会罚我们的……” 白雪亭清楚她们心中顾虑,暗骂了杨谈一声,个不争气的,连个杨纵都搞不定。难道真要她出手撕破脸皮? 那杨行嘉也太没用了! 刚把杨纵从头到脚骂了一通的杨谈忽然打个喷嚏,心道:莫非是他那没出息的爹暗地里回骂他? 总之,望春台的女主人白阿翩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地将这四人一一安排好。 玉茗早有想好的去处——她与九娘院子里的竹叶是好友,因此想去服侍九娘子。 水芸不情不愿地闹了一场,最后被白雪亭一锭金子收买了,喜笑颜开地说去哪儿都行,只要别回主君房里就好。 白雪亭找来管事翻了翻府中册子,见旁支七娘子院中人少,多嘴问了一句,方知七娘父母都去得早,府里有时顾不上她,也无人替她争抢,日复一日地就清苦下来。 水芸听见后却拍拍胸脯:“不是没人替她争吗?我去,我最会撒泼了!定能给七娘子照顾得服服帖帖的!” 白雪亭拍了拍她肩膀:“性情中人啊。” 安置好了这两人,接下来就是朝华,这姑娘性子怯弱,白雪亭问她,她也只是一味摇头。 第48章 难怪杨纵看上她,果然是个好掌控的性子。 白雪亭正愁着该将朝华安排到哪里,宫莲便主动上前道:“少夫人,不如让她回夫人房里,由夫人庇护吧。” 怕她不同意似的,宫莲又补道:“您放心,夫人只要真心收了朝华,哪怕是主君也动不得的。” 白雪亭自然是能感觉到,单凭杨纵已经被她这个不孝儿媳气得体面全失,而顾夫人仍从容冷静,就足见顾拂弦心态非同寻常。 只是…… 她看向宫莲:“你不想回顾夫人身边吗?” 据管事所说,宫莲长年在顾拂弦身边,深得她信任,更养出了三分顾夫人的气度。 她现在把这个位置让给了朝华,那她的去向呢? 宫莲淡笑,略低了头道:“婢子只想留在望春台,若少夫人嫌婢子吵闹,我只在外院做些最下等的洒扫就是。” 她竟不肯走。 白雪亭试探问:“但你留在望春台,我也不会倚重你。” 宫莲面上笑容没有一丝瑕疵:“侍候少夫人是婢子的本分,婢子不会因您倚重我而自喜,更不会因您不信任我而不满。” 果真八面玲珑,揪不到一丝错处。 这样的人肯安然做一个洒扫婢子,想来一定是有目的。 白雪亭心中蓦然冒起个念头,又问她:“你受顾夫人之命,有不能走的理由?” 宫莲不语。 白雪亭一猜即中,追问道:“什么理由?” 宫莲犹豫片刻,无瑕的面具露出破口,略有些尴尬地小声道:“确保您和少爷……不至于大打出手。” ……意思是让宫莲看着她别真把杨行嘉弄死了。 好吧。 白雪亭承认,如果是这个理由,那她的确无话可说。 这厢她刚分配好几人的去向,外间就吵闹起来,有个面生的婢子走进望春台,道是太极宫中派人来,夫人请少夫人出门迎一迎。 白雪亭想当然以为是郭询,只说了声“知道了”,便领着宫莲一道往大门去。 红漆大门,乌泱泱一堆脑袋,她怪道:何苦这么大阵仗? 她尚未走近,隋广福便在齐齐整整列队的人群里与她对上视线,只见老太监端起一幅白面笑脸,“哎哟哎哟”道:“少夫人,接下来您可得辛苦辛苦了!” 随着他侧身动作,白雪亭瞟见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才三岁上下,穿精致又古板的宫装,身后数十人簇拥,她神色却仍惶恐,抬眼悄悄望了白雪亭,又迅速撇开脸躲到嬷嬷身后。 虽说三岁而已,但这张脸却很好认,缘于她有个国色天香的亲娘。 这是废贤妃顾今宵的女儿,四公主滢娘。 隋广福笑呵呵道:“少夫人也晓得,四公主年纪太小了,在宫里没什么玩伴。这么些年养出个寂静的性子,圣人和皇后就想着,当年的贤妃是在杨府养大的,公主小时候也常承欢顾夫人膝下,所以特地让公主挪来杨府住几天,恐怕要劳烦顾夫人和少夫人费心照拂了。” 四下无不噤声,暗地里觑着白雪亭脸色——虽说贤妃因何被废是宫闱秘闻,但到底涉及杨谈,杨府的人多少知道一些原委,也知道揭发这事儿的人,眼下正站在跟前,担了这声“杨家少夫人”。 白雪亭几乎要感叹郭询搅局真是一把好手。 皇后娘娘是生怕杨家没有血光之灾啊。 她那位一贯冷静从容的婆母徐徐上前,先对四公主行了个礼,方道:“有劳中贵人将公主送来,圣人皇后既然有命,臣妇一定好好照顾公主。” “哎,夫人客气了。”隋广福弯着腰道,“公主历来和她舅父小杨大人关系最好,要说照拂,自然不该劳动夫人,还得是小杨大人夫妻多多担待。少夫人,您说是吗?” 他被细纹纠结住的一双眼隐有犀利之色。 白雪亭瞟见四公主警惕的眼神,更瞟见那嬷嬷老孔雀般昂起的头颅。 瞧那面相照着“尖酸刻薄”长的,郭询纯给她和杨谈大吵大闹递由头来了。 ……真是一日都不得安生。 顶着隋广福监视的眼神,白雪亭点了点头,平静对宫莲道:“让人收拾出院子,供公主暂住。” 望春台刚送走了几个小姑娘,眼下又拥进一群老嬷嬷,最中央牵着公主的那位姓张,才一进门就叉着腰趾高气扬,对宫莲怒道:“你头上长脑子不曾?哪怕是杨宗主和夫人来,也要将主院让给我们公主住,小小一个婢子,怎么敢安排公主住这么小一间院子?当心我回去禀报皇后娘娘,请她老人家亲自发落了你!” 所幸留在望春台的是宫莲,闻言不卑不亢福了福身道:“张嬷嬷说的是,公主驾幸府上,自然是要住最好的。只是事起仓促,少爷与少夫人新婚不久,主院里的喜事都没裁撤,一时半会儿的,婢子也安排不过来。公主若觉得此处不顺心,婢子马上禀报少夫人,请她再定夺公主去处。” 张嬷嬷皮囊老得发皱,颧骨高高突起,两颊消瘦得有些刻薄,闻得这*话更是怒极:“你家少夫人是个什么好的不成?休要欺负我年纪大不晓得,当年若不是她出口诬蔑,公主何至于小小年纪就离了亲娘身边……” “知道还来敢来讨我嫌?”白雪亭不知何时幽幽出现在门外,斜倚门框对宫莲抬抬下巴,吩咐她将公主带下去休息。 公主还小,宫莲刚一接近她,就立刻躲到嬷嬷身后,大哭道:“我不要……不要!嬷嬷救我!” 宫莲竟也拿她无法。张嬷嬷见公主依恋她,更是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白雪亭这人耐心就一滴,哪怕襁褓小儿也不能豁免,她当即冷脸对四公主道:“要是再哭,我今晚就把你舅父杀了。” 四公主再小也知道“杀”是什么意思,立刻止了哭,乖乖被宫莲带下去。 孩子一走,白雪亭讲话再无顾忌,她寒着脸色对张嬷嬷道:“我记得你,早年废贤妃宫中的女官。” 张嬷嬷一愣。 白雪亭继续道:“你大抵受命到望春台来挑事儿,这我无所谓,哪怕你不来,但凡我在,这地方都安宁不了。但你要是仍念着废贤妃旧情,想报复我当年揭发之仇,大可以试试。想必皇后娘娘也不曾吩咐你为难我吧?” 张嬷嬷被挑明心事,“这”了两声便再说不出话。 白雪亭收拾完老嬷嬷,又出门叫了个人,吩咐道:“去鸣凤司让杨行嘉半个时辰内滚回来。” 那仆从犹豫道:“可少爷从来不擅离职守……” 白雪亭冷笑:“你跟他说,要是再不回来,顾今宵的女儿就要被我折磨死了。” 第42章 她要怕是给杨指挥使戴某个颜色的帽子 用顾今宵威胁杨谈从来都是一钓一个准。不出半个时辰,就见赤红鸣凤袍急匆匆走进内院,腰刀还来不及放下,就迫不及待问道:“公主呢?” 白雪亭刚洗了头发,湿答答的滴了一地水珠儿,她攥块巾帕细细擦拭发尾,头也不抬,懒洋洋道:“北园明明乌泱泱挤了一群人,你却来问我公主在哪儿,是聋了还是瞎了?” 杨谈进门先被呛了一脸,握着腰刀的手紧了又松,下意识想解释:“我……” “你什么?”白雪亭没好气打断他,手腕一甩将巾帕掷到地上,“人就在北园,滚过去看吧。” 宫莲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适时替杨谈补了句:“少夫人,自大门入望春台,看不见北园情形。少爷他……是先回来看您的……” 白雪亭寒着脸不作声。宫莲心里一沉,暗道不好,犯她忌讳了。 杨谈眼神示意她下去,宫莲才微微松了口气,赶忙远离这是非之地。 房里只剩下两人面对面,没撤下的喜绸隔在中间,杨谈缓步走过去拾起她扔下的帕子,心想她今天多半是受了气,于是放轻声音问道:“哪个惹你了?” 白雪亭冷笑:“告诉你是谁,难道你就能把惹我的人赶出去?” 杨谈还没回答,门外就传来高高的一声—— “小杨大人,婢子奉公主之命,来向您问声好!” 白雪亭听见这老妇的声音就怄心,干脆转过身去,恼道:“你趁早把她打发走行不行?” 杨谈身负重任出门,本想三言两语将张嬷嬷换个地儿安置或是赶回宫里,结果打开门一看,张嬷嬷竟是牵着公主来的。 酷似废贤妃的一张小脸,怯生生躲在张嬷嬷身后,瞧见是他才大松一口气,扑上来哭道:“……舅父。” 四公主滢娘出生不久,顾今宵就遭废弃,幽居上阳宫。圣人厌烦废贤妃,因而牵连她的子女,六郎与滢娘幼时经常被打发到杨府,由顾拂弦代为照顾。 比起“皇父”,两个孩子更熟知的是眼前这个年轻的小舅父。 ……尤其月初六郎病逝后,想必滢娘在宫中更孤苦无依。 杨谈抱起滢娘,回过身余光瞟了眼屋内,重叠纱帐下只能瞧见白雪亭单薄的背影。 第49章 他单手将门轻轻掩上。 张嬷嬷见状立刻哭哭啼啼高声道:“大人可算回来了!再不见您,只怕是公主都要被赶出门了!” “闭嘴。” 张嬷嬷被他突然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愣是没想到还当着公主的面,小杨大人竟一点面子都不给她。 怎么说她当年也是在废贤妃宫中服侍过一段时间的,连顾夫人对她也算客客气气。凭着抚养公主之功,更是一直在杨谈这儿有些脸面,今日居然被喂了这么硬一颗钉子? 正当她忖着因由时,杨谈却已冷声开口道:“素来敬你,是因你抚育公主有功,但多大功劳也不是你今日在这儿信口开河,诬蔑杨府少夫人的理由。” 张嬷嬷大惊:“婢子……婢子何时诬蔑过少夫人?难道不是少夫人先薄待公主?” 她理直气壮,恨恨往掩住的房门内剜了一眼。 杨谈守在房门前就没打算管什么道理不道理,先还了白雪亭清净要紧,当即冷冰冰道: “公主在府中暂住这段日子,你就不必再来望春台了,更不许再讨少夫人的嫌,否则我未必能对你留几分情面。” 张嬷嬷在他这儿哭惨没哭成,灰溜溜逃了,连公主都忘了带回去。 杨谈解决了个刁奴,方将滢娘轻轻放在中庭藤椅上,轻声问:“张嬷嬷可曾与你提起过雪亭?就是你如今的舅母。” 滢娘还太小,控制不好情绪,闻言当即抽噎道:“嬷嬷说……她不会喜欢我的。因为,因为当年就是她害了阿娘……如果没有她的话,阿娘……阿娘就不会被赶出宫去,皇父……皇父就会喜欢我和兄长了。” 稚子不知当年旧事,只知道白雪亭呈上几封信,断送了她阿娘的后半生。 顾贤妃仙姿玉貌,入宫伊始就盛宠不断,隐隐有与延嘉殿争锋之势。倘若她没被废弃,滢娘的风光想来远远要超过如今的南珠与锦绸。 这原怪不得滢娘,但……难道要怪白雪亭吗? 杨谈蓦然想起三年前,长安隆冬,载着白雪亭的马车入城时,他刚巧在城楼之上,瞥见车帘掀起一角,少女披头散发,脸色惨白,曾经生动鲜妍的人漠然倚着车窗,明明芳华正好,却好像早就已经死去。 面对滢娘的控诉,他一时失语。 杨谈蹲下来,温声解释:“是舅父先害苦了她,她没办法,才这么做的。” 他声音有些缥缈,似隔世经年,要说不说的一句抱歉。 滢娘听不明白。 杨谈轻声道:“……无论如何此事最无辜的是你阿娘没错,但归根结底,最大的错是我。” 公主还太小了,听不懂那些夹杂背叛与反目的爱恨情仇,她满脸幼稚的疑惑:“但舅父喜欢我,她不喜欢。” 杨谈私心想说,她不喜欢你,你不要怪她。可站在滢娘立场,他又实在说不出口。 末了滢娘小心翼翼跳下藤椅,垂首道:“既然舅母不喜欢我,我就不来打扰她了。在我来之前,皇后娘娘就说过,舅母很讨厌我,但是只要我不惹她,她不会欺负我。” 杨谈敏锐捕捉到重点:“皇后让你来的?” 滢娘懵懂点头。 ……行了,他算是知道这场闹剧是为什么了。 郭询为了搅他的局还真是不择手段。 故意把顾今宵的女儿放到望春台,他和白雪亭吵不起来才怪了! 亏了滢娘确实很乖,轻易不往望春台去,但毕竟公主入府,杨谈偶尔还是要放下官署的事儿回来陪陪滢娘,又是年中清点的时期,一来二去的,溃堤案的进度自然而然耽搁下来。 圣人依旧不许他亲探汝州,杨谈无法,只得从长安郭府与数不清的案卷里下手,期盼好歹能有一星半点的线索。 大少爷在溃堤案表面下的深海里一苇孤航,少夫人白阿翩也没闲着,私下里到处找人打听伍沧口中藏着银竹的郭府“别业”。 ……具体表现在和舒王打听。白小夫人老实没两天故态复萌,一不用去琅嬛阁二不用应付公婆妯娌家事,闲下来就往永宁坊跑。毕竟她差点儿成了舒王妃,因此明里暗里有风声,说她要怕是给杨指挥使戴帽子。 白雪亭心想这倒是又一条给她夫君添堵的路子。 最暑热时节,白雪亭坐在放鹤楼的那片竹林前,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指骨不停敲着白玉几案。 舒王正翻着她带来的那册《建和词选》,见她焦躁,语声愈发耐心温和:“郭家在城郊的那座别业名‘秋山桂’,你要是想探进去,每年桂花飘香时节,郭夫人的‘兰桂宴’是最好的机会。” 白雪亭在长安的日子满打满算两年多,实打实是个乡下土包子,闻言疑问:“兰桂宴?” “世家喜好办宴,若能请动名士大先生,往往能流芳后世。是以各族都有传承了许多年的‘名宴’。”舒王温声解释,“譬如郭府每年秋日的‘兰桂宴’,杨府其实也有,每年三月春桃开,即是杨府的‘芳菲宴’。” 风雅余韵中,处处彰显的是士族底蕴。 白雪亭隐约察觉到扯远了的可能,立马将话题拽回来:“那我怎么混进这个兰桂宴?” 舒王诧异看着她:“她不可能不请杨家少夫人,你可以光明正大进去。” 白雪亭一怔,对自己“少夫人”的身份还是不习惯,只嘟囔道:“还算杨行嘉这个混蛋有点用处。” 舒王轻笑,片刻后又正色问她:“郭府别业里有什么蹊跷吗?” 白雪亭正想敷衍过去,才摸了摸鼻子就又听见舒王沉了声音:“雪亭,不要瞒我,你到底在查什么?为什么忽然要探秋山桂?” 她蓦然抬头,舒王定定看着她,固然温柔,却不容拒绝。 他那双眼睛太深了,久病之人往往多思,多思则慧极。白雪亭自诩瞒得过任何人,唯独在傅清岩面前无所遁形。 她抿唇道:“我……在查溃堤案。” 舒王毫不惊讶,又问:“离开长安那三年,你身上受了伤,也是为溃堤案?” 白雪亭咬着唇点头。 “为什么呢?”舒王轻叹,“你只要中立,郭皇后是不会动你的。” 白雪亭不以为然,轻声却坚决道:“我走的每一步都有人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不忍了郭十二,为什么……非要杀杨行嘉,又为什么离开长安。似乎只要我做另一种选择,这辈子就会轻易很多。但其实不是。” 她是可以做一个漂亮笨蛋吉祥物,人人都会看在白江面子上不与她计较。 但她认不下这个命。 “好吧。”舒王摸摸她头发,“我不问了。” 白雪亭伸长脖子,脑袋往他掌心贴,讨乖笑道:“殿下真好。” 她知道其实是傅清岩太聪明,他清楚再深问下去,得到的答案一定是—— 圣人让她暗查溃堤案。 与她有交易的,是眼下沉迷佛道,被郭询夺了权的羸弱皇帝。 舒王不该知道这些,也不能知道这些。 从舒王府回望春台已是傍晚,院子里一池芙蕖开到荼靡,池边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正是杨谈和四公主。 白雪亭蓦然顿住脚步。 四公主好奇地伸出两根手指拨弄莲叶,带着稚气的声音问道:“舅父,我可以摘两朵花放到屋子里养着吗?” 杨谈两只手撑在身后,懒散坐着,闻言淡笑道:“当然可以。” 说罢他挽起袍角裤脚,三两步跳下池子,在池中央择了三朵开得最好的芙蕖。 红粉娇艳,晚霞盈天,杨谈捧着满怀的花回身,眉目飞扬明朗。 ——正好撞进白雪亭无波无澜的眼睛。 她径自撇开眼,往内院去了。 第43章 “是不是真的喜欢雪亭?” 滢娘坐在池边懊恼:“舅母果然不喜欢我,看见我在,她脸色就变得好难看。” 杨谈摸摸她小脑袋,轻声安慰她:“没事,她那是看见我了。” 白阿翩自嫁进望春台后,那双看柱子都生气的眼睛修炼得愈发凶戾,有时杨谈路过,都能被她余光里的煞气激得浑身一凛。 惹不起惹不起。 滢娘抱着花,低下头道:“……舅父,她这么不讨人喜欢,为什么要让她做我舅母?” 杨谈微怔,下意识反驳:“她哪儿不讨人喜欢了?” “大家都说她不好呀!”滢娘掰着手指数道,“宫里的嬷嬷说,要是没有她,阿娘就不会蒙冤被废,我就可以像南珠姐姐和锦绸姐姐,有亲娘在身边照顾,还可以时常见见皇父。到了杨府以后,各房的夫人们也和我说,她当年特别坏……还差点杀死舅父,整个长安没有比她脾气更坏的女孩子……” 杨谈微蹙眉,又听滢娘低了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前几天刚来,就觉得她好凶,她说我要是再哭,就把你杀了……舅父,她真的会杀你吗?” “不至于……”杨谈轻声道,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大门便从里面被打开,白雪亭冷着脸站在门口,寒声说了句: 第50章 “至于,怎么不至于?”她扫了眼杨谈湿透的袍角,眼神定在他怀里那捧花上,愈发恶狠狠道,“你再哭一会儿,我今晚就杀,明天他尸骨都凉了。” 滢娘又吓得一抖。 杨谈一听白雪亭这语气,就晓得小祖宗又不称心了,眼下就算是天塌了他也不敢忙旁的,立刻让宫莲把滢娘抱回去,尔后小心翼翼接近内屋。 白雪亭背对着他坐在铜镜前,素白衣衫,一条大红丝带绑着腰,细细一把,弯刀似的锋利无匹。 杨谈恍然觉得太素了,她身上太素,铜镜前也太素。 以前在蓬庐,最光鲜亮丽的地方就是白雪亭的妆台。她自嘲自己没贵女命有贵女病,痴迷漂漂亮亮的珠宝,所幸兜里有点闲钱,身边又有个花钱不眨眼的杨行嘉,俩人眼神一对就是满大街“扫荡”,可谓西京雌雄双败家子。 可如今她从小小的蓬庐到了富丽堂皇的望春台,梳妆台上却空空荡荡,珍贵的老式黄梨木每日只承载虚无缥缈的尘灰与洒进来的月光。 杨谈看着她身上一色的素白,心里莫名堵得慌,下意识问了句:“怎么天天穿白?” 小时候不是穿得像花蝴蝶,天天出去招摇?惹得温家那小子上赶着要来求娶她。 白雪亭语气很冲:“在给我死去的夫君披麻戴孝。” 杨谈心想也是多余问。 气氛再度陷入僵局时,北园方向却传来热热闹闹的嬉笑声。 白雪亭越听越郁闷,两只手掌紧紧捂住耳朵,可是那声音还是穿过指缝透进来,小孩子的尖利的笑声。 她冷眼觑杨谈:“你不该去陪外甥女?还站在这儿干什么?” 看她这张死人脸吗? 她察觉不到自己快气得浑身发抖,但杨谈看得见。眼下境况他又哪里敢走?他两步上前,半跪在白雪亭面前,依稀瞧见她冷冰冰的侧脸,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杨谈知道她心里难受,却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不如敞开了痛快吵一场,否则白阿翩这拧巴的性子怕要憋屈死自己。于是狠下心剥开他们之间那层太平的表象,直面那些惨淡又难看的旧账,突兀道: “滢娘在这儿,你很不高兴。” 白雪亭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是顾今宵的女儿,我和废贤妃什么关系?我不高兴不是理所当然?你还要我对她点头哈腰吗?” 杨谈对她的固执置若罔闻,只逼视着她继续道:“你不是不高兴,是愧疚吧?因为你也觉得当年你做错了。从头到尾真正无辜的只有废贤妃。” 白雪亭猛地回头:“你再说一遍?” 她两眼泛红,细细的肩膀微微发颤,杨谈强忍住将她揽过来温声安慰的冲动,六皇子逝世那天的怨怼再度占据上风,他笑了笑道: “难道不是吗?你呈上去的那几封信,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你添油加醋模仿我的字写的?” 白雪亭霍然起身,狠狠揪住他衣襟,“是啊,我是作了假,但作伪证这事难道不是你给我开了个头吗?好师哥,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是在学你啊。” 她似是觉得荒唐,气到尽头笑了一下:“对,顾今宵就是我诬蔑的,我就是没能力杀你,所以欺软怕硬,转头去对付她!你要给她报仇吗?当着她女儿的面打我啊,杀我啊,杨行嘉,对你来说不是轻而易举吗?” 杨谈没料想她反应这么大,自觉走了一步昏招,但想挽回却为时已晚。他想拉过她手腕将人带到近前,免得她气性上来又伤人伤己,可白雪亭拼尽一身力气也要躲开他,几乎失声道:“杨行嘉你松手!” 整场闹剧一直到顾拂弦叩门才堪堪中止。 不晓得顾夫人见过多大的场面,进门看见儿子儿媳打得头发都缠到一起也只是淡淡说了句: “都坐下,别打了,歇会儿。” 顾拂弦走到白雪亭面前,上下打量她,目光不算温柔,但并不让人觉得不舒服。 “一急就挠人的脾气,和你阿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这语气颇有种“我小时候抱过你”的长辈风范,原本龇牙咧嘴的白雪亭一想到顾夫人好歹也算她阿娘旧年闺中好友,默默收了爪子,垂首装作一副乖巧模样。 顾拂弦倒不为难她,转头对杨谈冷冷道:“娶妻进门是让你跟她打起来的?我何时这样教过你?” 杨谈不争不辩,只抬眼偷看白雪亭,心道方才还是要咬死他的架势,对着别人怎么那么乖? 他不情不愿低了头,对顾拂弦道:“多谢阿娘教诲,儿知错了。” 顾拂弦这才缓和脸色,对白雪亭道:“雪亭,你同我来。” “嗯?”白雪亭正跑神,闻言懵懂抬头,顾拂弦却用一种不容拒绝的眼神看着她。她本下意识想看杨谈,但眼球转到一半又生生停住,干脆两步跨出房门,和顾拂弦到了书房里。 余光里杨谈似乎抬起了手,仿佛在挽留谁,但最终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你来府上快半个月了,我还没单独和你说过话。”顾拂弦轻抿一口浓茶,“照道理,你是杨府未来宗妇,人情交际、治家手段,我多少该陆陆续续放手让你去试。” “杨府未来宗妇”白雪亭自认担不起,她本就和杨谈定下了一年和离的契约,往后少夫人的位置和望春台都是要移交给别人的,顾拂弦犯不着为她费这个心。 她默默酝酿片刻,正打算婉拒顾拂弦,顾夫人却又徐徐道: “但你还很小,不如先和行嘉磨合好夫妻关系再说旁的。” ……啊? 白雪亭见顾拂弦不像在开玩笑,也不得不坦言:“我们俩……大概一辈子都磨不好的。” 顾拂弦问:“因你不喜欢行嘉吗?” 白雪亭微怔:“这……似乎不是喜欢不喜欢的关系。” 他们是一辈子的仇人,被迫绑在一起做夫妻已经是荒唐至极,再说她跟杨行嘉上哪儿扯什么男女之情? 听着就想拔刀了。 顾拂弦并不责怪她,又轻声问道:“还是你喜欢舒王?” 白雪亭低下头,却不知如何回答。 她并非温室长大纯洁无暇的娇花,多年行走三教九流,听惯了离奇荒诞的男女情爱。虽未亲身体验过,却也知道情丝磨人,她要是真的很喜欢傅清岩,至少应该会为了嫁不成他很惋惜。 但她有吗? 似乎也只是一阵而已。 那股惋惜之情是不是因为傅清岩这个人呢?仿佛也有待商榷。 顾拂弦又道:“天下多是盲婚哑嫁,好与坏都是自己承担,有些人拧了一辈子,临到头发现悔之晚矣。也有些人后悔了一辈子,恨当时没有当断则断,糊里糊涂六十年,和相看两厌的人埋进同一座坟。” 白雪亭不明所以,那她和杨谈哪种都不算啊,她直言:“夫人,雪亭明白您想告诉我夫妻相处之道,可是我跟杨行嘉,根本就算不上夫妻啊。” 顾拂弦默了一会儿,方蹙眉道:“朝华说,你们一直睡在一张榻上。” 白雪亭暗骂那是他死活不肯挪窝,她又不能在他家里赶他出去。 顾拂弦又问:“行嘉……从未对你有过逾矩之举,是吗?” 片刻,白雪亭才反应过来“逾矩之举”意味着什么,她立刻道:“当然没有。” 否则他还能活着? 白雪亭和顾拂弦聊了个一头雾水,似乎顾拂弦是想劝她和杨谈好好过下去,但得知他俩是纯得不能再纯的假夫妻之后,又不劝她了,什么意思? 难道顾夫人坦然接受她儿子儿媳马上就会和离? 白雪亭进门踹了杨谈一脚:“顾夫人让你去书房。” 杨谈拍拍袍角上的灰,问她:“她跟你说什么了?” 白雪亭提炼了一下:“她以为你是个禽兽,我说你不是。” 杨谈讶道:“你还能说我好话?” 白雪亭一把抄起几案上的团扇,劈手往他脸上砸,“滚。” 于是杨大少爷顶着脸上的红印子叩开书房门,吓了顾拂弦一跳,顾夫人难得失态:“又打起来了?” 杨谈摆摆手:“我没还手,不算打。” 淡定了半辈子的顾拂弦罕见失语,她无奈按了按太阳穴,岔开话题对杨谈道: “行嘉,阿娘有话问你,你要如实答。” 顾拂弦鲜少说这样警告他的话,杨谈不禁正色,道:“阿娘请说。” “你……”顾拂弦虽犹豫了一刹,语声却很确定,“是不是真的喜欢雪亭?” 第44章 我今生最特殊的人,只能是白雪亭。 杨谈一震,良久缄默后方道:“阿娘……问这个做什么?” 他这样,顾拂弦还有什么不明白?不禁叹了口气道: “我当滢娘来了,你会想起从前雪亭陷害冷玉那些事,冷落了雪亭。但你不仅夜夜宿在望春台,还为了雪亭发落张嬷嬷,到底她是养大滢娘的人,你从前总是敬她三分。” 第51章 她顿了顿,又道:“再者,雪亭也说了,你们虽夜夜同榻,但你从不曾对她有过任何过界的举动。” 喜欢的也好不喜欢的也罢,往榻上一拉灭了灯,男人都是那副德行。逾矩不是喜欢,是本能和劣根,舍不得逾矩才是,舍不得才代表怜惜,代表珍爱。 这个道理没有人比顾拂弦更清楚。 她静静看着杨谈,看见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忽然柔软的眼睛。 这孩子从没有过这样的神色。 他小时候,顾拂弦欣赏他热血正直,纵然他叛出家族跟随魏渺,她也从不曾反对过。 待到魏濯尘被诛,他从西京归来,顾拂弦敏锐觉察到杨谈身上那股意气变了味道,他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只是似乎看穿了很多。美好理想一朝打破,这孩子终究体会到权力本是灰色地带的博弈,成了一个真正的“官”。 只有雪亭,只有她在的时候,行嘉会自然流露出幼稚的柔软。 那神情本不该属于二十岁的鸣凤指挥使。 但杨谈只是在想,原来阿翩说什么禽兽不禽兽,是这个意思。 她真是坦率得好可爱。长不长羞涩那根筋啊? 要是真嫁给心眼儿比寿数多的傅清岩,不是要被他骗惨了? 他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正色道:“这些……我自己还理不明白。但有一件事我可以明确告诉阿娘,如果非要选一个我今生最特殊的人,只能是白雪亭。” 无关风月,他只是最放不下她。 她这一生被他害苦了,他甚至都不知怎么弥补。 顾拂弦看着他,很浅地笑了一下:“我看雪亭未必开了窍,好好一个灵慧的小姑娘,对这事儿却迟钝得很。” “她才几岁?”杨谈轻声道,“还早着呢。” 顾拂弦一噎,偏偏杨谈一脸理所当然,那句“十七也不小了”便只能生生咽下去。 国朝女郎普遍出嫁不早,譬如子婧,比雪亭还大一岁多,眼下郭府也没说火急火燎让她定下。顾拂弦这么一想,毕竟白雪亭是杨谈看着长大的,师哥看师妹像看小孩子,也算合理。 夫妻两个人怎么相处,到底还是要靠他们自己,杨谈和白雪亭都是主意大的,顾拂弦纵是亲娘,也说不上几句话。 末了她只轻叹:“你自己拿捏着分寸吧。” 杨谈轻笑了一声:“都随她。” - 月中,北园西厢,红蕖一如往常做些洒扫的杂活儿。东厢住着公主,眼下热热闹闹。西厢是少爷专辟出来放少夫人嫁妆的,满满当当好几箱书。红蕖凭着和宫莲关系不错,向管事讨到了看守西厢这么个清闲活计。 她正擦着箱子上的灰尘,忽然背后有道声音扎过来:“来啊,把左边这箱子书搬去东厢,公主要看。” 红蕖一愣,回头发现是张嬷嬷,她下意识阻拦道:“嬷嬷,那是少夫人的书……” 张嬷嬷冷哼道:“少夫人的书又如何?少夫人再大大得过公主去?公主想借她几本书看看都不行了?” 红蕖犹豫:“可是……至少先让婢子禀报少爷少夫人一声吧?” “禀报?他两人一个在琅嬛阁,一个在鸣凤司,每日夜里才回来。等你禀报完了得什么时候?公主只是借书,又不是抢她的东西,到时自会物归原主!”张嬷嬷下巴一扬,对身后几个婆子道,“搬走。” 红蕖“哎”了声,眼睁睁瞧着那箱书被搬出去。张嬷嬷回头警告她:“你得罪你家少夫人,至少公主还能保你。若是违逆公主命令,我高低治你不敬之罪!你觉得到时那位少夫人会护着你?” 张嬷嬷冷笑补了句:“那位可再冷心冷情不过的。” 红蕖蓦然清醒,那位连主君派来的婢子都是说打发就打发,她今日要是不给,公主去少夫人跟前闹,少夫人岂不是会嫌她给她添麻烦?到时她无人护着,又是什么下场? 于是不再阻拦,任张嬷嬷带着书扬长而去。 东厢,滢娘看书看得有些困了,张嬷嬷端来一碗豆沙圆子,轻声道:“公主歇歇,一日里大半日都在看书,身体吃不消的。” 滢娘揉揉眼睛,见那碗圆子还烫,便先搁在一旁,对张嬷嬷道:“到底这书是借舅母的,我趁早看完趁早还了,否则舅母更讨厌我。” 张嬷嬷嗤了声道:“公主是君,她是臣,公主向她借东西是她的荣幸。” “嬷嬷,莫要再说这些了。”滢娘板起小脸,正色道,“无论如何,我们是客,舅母是主。何况……比起我,皇后肯定更喜欢舅母,如果舅母向皇后告状,我们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她让张嬷嬷退下,又捧起书仔仔细细地看。白雪亭的书都是白适安留给她的,上头有不少梁国公的批注,滢娘虽还小,但对治学颇有热情,愈看愈专注,看着看着,书捧在手里就睡着了。 忽地,滢娘梦中一激灵,手肘下意识推出去,凉透的豆沙圆子顿时被她带倒,不仅浇了她一身,还有大半全扑在了那本摊开的旧书上,一瞬间所有字迹全部模糊。 滢娘吓了一跳,来不及管身上的狼藉,只想着挽救那本书,然而豆沙黏糊,她拿袖子一擦,“年逾古稀”的旧书竟不堪一击,“呲啦”散架,四分五裂。 滢娘一下子跌坐回去,脸色煞白,心想:完了。 她将梁国公留给舅母的书弄坏了。 杨谈得知消息时还在清点六月刑案,一上午连口茶都来不及喝,三言两语把案头公文交接给沈知隐,匆匆忙忙就要回府。 来传信的是宫莲,她说话素来简明扼要,一句“公主将少夫人的旧书弄坏了,少夫人发了好大的火”,杨谈当即只觉眼前一黑,问道:“是她放在北园西厢的那些书?当作她嫁妆带来的?” “正是。”宫莲跟他跟得有些吃力,气喘吁吁道,“看守西厢的红蕖说,是张嬷嬷强要了那一箱书给公主。公主看书时睡着了,不慎打翻了一碗豆沙圆子,书……就毁了。” 杨谈面色愈沉:“谁许她乱动西厢的东西?怎么没人禀报少夫人一声?” 宫莲垂首咬唇:“是婢子失职……” 这等关头,杨谈自然无心和她讨论什么失职不失职。西厢装的是白雪亭的嫁妆,是白适安和江露华的遗物!若说滢娘动了旁的,说不准还有转圜余地,偏偏是书,别人不知道杨谈知道,白雪亭的每一本旧书上面都有白适安的批注。 她每次翻开那些书,其实是借着书页上日渐风干模糊的字迹,思念着太早离开她的爹娘。 北园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张嬷嬷半跪在地上哭诉:“少夫人!少夫人您大人有大量,公主她不是故意的!她一个三岁的孩子能懂什么?您高抬贵手别跟她计较!求求您了少夫人!” 白雪亭被张嬷嬷拽着裙角,影子单薄得像一根琴弦。 她手里握着那册旧书,书页支离破碎。 杨谈心里像被刺了一下,慢慢走到她身后,试探着唤了一声:“阿翩……” 张嬷嬷猛地扑过来,“少爷!少爷您跟少夫人说说好话……” “滚。” 白雪亭低头面无表情看着她,“别让我说第二次。” 张嬷嬷愕然抬头,求救似的看向杨谈,杨谈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只对跟过来的明珂吩咐:“拖下去。” 明珂抱拳应是,一把拽过张嬷嬷后衣领。滢娘被顾拂弦抱着,见状吓了一跳,眼圈倏地红了,小心翼翼道:“舅父……张嬷嬷她很老了……不要这样对她……” 然而这一次,杨谈没有回答她。 他轻轻将手心搭在白雪亭肩膀,只一刹,就被白雪亭狠狠拂开,她偏过身子,毫无预兆地甩了杨谈一耳光。 滢娘吓得失声尖叫。 顾拂弦忙捂住她的嘴,赶忙带她离开。 杨谈生受了这一巴掌,低头去看白雪亭手心那卷书,依稀还能辨别出几个顾盼神飞的小字: 是“阿翩背错过”。 梁国公收藏的传世孤本里,不止有令天下读书人艳羡追捧的独到见解和流畅思路,还有小女阿翩笨拙而轻灵的幼年时光。白适安笔下,小阿翩爱背书,但因*为背得太快总是容易出小差错。于是梁国公一笔一画将阿翩背错过的地方圈起来,或许是预备着下次再考她。 但没有下次,他殉国了。 从此白雪亭只能从日渐老去的字迹里怀念他,也许墨水终有完全褪去的那一天,但至少不是现在,不该被突兀地拦腰斩断。 她情绪浓烈到极致时会进入一种懵懂的状态,说不出话来,但杨谈知道她心里的委屈积得太深太重了。 杨谈双手揽过她肩膀,不停道:“对不起……我不该放任她……” 白雪亭推开他:“你滚出去!” 她耳边嗡鸣地响,从看见这卷书碎得不成样子时,一直响到现在。仿佛一根长针捣进脑海不断搅动,疼到极致是麻木。 或许很久,或许一瞬,白雪亭抬眼,杨谈仍紧紧盯住她,长眉蹙起。 第52章 她抬起手,似乎又想打他泄愤,但巴掌落到脸颊却绵软无力。手掌被杨谈轻轻握住,他指尖蔓延过掌心,勾住她手腕,轻轻一拉,白雪亭就这么撞进他胸膛。 他掌心温热,覆在她后脑浓密的发间,几乎极尽一生温柔哄道:“不哭了。” 白雪亭根本没察觉自己掉了一滴孤孤单单的眼泪,她缓了很久,最后在杨谈肩上用尽全力砸了一拳,语声疲倦不堪: “我恨死你了,杨行嘉。” 第45章 “我根本不喜欢废贤妃!” 北园闹开后,红蕖为这事儿抓心挠肺,寻了个机会偷偷跑进望春台,一把抓住行色匆匆的宫莲,白着脸问:“宫莲姐姐,少夫人……少夫人会不会打死我啊?” 宫莲正是着急的时候,少爷少夫人不知在北园闹成什么样子,少夫人竟是病怏怏被抱回来的,细细一把腰折起来,似是疼得受不了了。望春台就宫莲一个侍女,上要管请大夫开药房,下要张望两口子别再吵起来,根本无暇搭理红蕖。 她摆摆手打发她:“现在少爷少夫人没空管你,你夹紧尾巴做人,安生两天,他们不至于拿你个小喽啰开刀。” 语罢,也不管红蕖在身后追问,匆忙端着刚煎好的药推门进去。 傍晚时分,屋里晕开浅浅暗红,金丝勾勒鸳鸯的帷帐放下一半,影影绰绰看见深赤红的背影,劲瘦英武,将少夫人纤细的影子挡了大半,只露出一角珍珠白的衫裙。 方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眼下怎么胸贴背地抱在一起,宫莲心里奇怪,面上却只低下头,平声道:“少爷,药煎好了。” “搁下吧。” 宫莲立刻道“是”,垂首退下。 她关上门前隐约听见,少爷似是温温和和地唤了一声“阿翩”,近乎是哄了。 少爷何曾这么哄过谁? 屋内,白雪亭耳边嗡鸣仿似还没好,腹中又疼得厉害,她把自己整个人折起来,掌心紧紧捂在小腹,也难以缓解那股刺麻的阵痛。 倒不是什么急病,只是她癸水期间腹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在西京的后两年,魏渺和杨谈为她遍寻名医调理,她这毛病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甚至十五岁后离开长安流浪人间,总共算来也没犯过几次。 因而卷土重来,实在让她难以招架。 “阿翩,张嘴。” 杨谈把勺子递到她嘴边,才抿了口,白雪亭就觉得苦,她偏了头,唇齿紧闭。 “越活越回去了。”杨谈半环着她轻声道,“以前不是不怕苦吗?” 她虚弱归虚弱,嘴巴却一点不肯让:“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心都变了,何况口味?” 声音冷冷淡淡,回环在杨谈耳边。 他恍然回神,才发现即使他又能重新环抱她、为她喂药,做离她最近的那个人,也回不到从前。他们之间本就是一步差错,天涯之隔。 杨谈还能帮她洗染血的衣裙,为她添一炉烧暖的炭火,只是他再看不见她满足到眯起的眼睛,更得不到她全心全意的依赖。 她还愿意倚靠在他臂弯,是因为她现在很累,没有别的选择。 白雪亭徐徐撑起身子,从他手里拿过碗一饮而尽。 “喝完了。”她用袖子抹掉唇上残余药渍,随手将碗一搁,背过身,一副不愿搭理他的架势,“你去北园吧。” 杨谈打定主意今天要消了废贤妃这个隔阂,反问她:“我为何要去北园?” “你心上人的女儿受了我的委屈,你不去安慰她,陪我做什么?”白雪亭寒声讽刺。 杨谈提高了声音,“我根本不喜欢废贤妃!” 他单手握住她两只伶仃手腕,逼她转过来看着他,几近无可奈何地自证清白:“别人不清楚,你还不知道吗?” 白雪亭避无可避地直视他,她几乎立刻低下头,却被杨谈抬手捏住下巴,迫她仰头看他。 “你看过我所有与家中来往的书信,甚至亲眼见过来蓬庐探望我的废贤妃,我们如何相处你知道得一清二楚,阿翩,你怎么会觉得我心仪她?” 白雪亭发髻散乱,绸缎般披在肩头,眼睛因睁开太久而酸涩,洇出一点点湿意。 她不愿回答杨谈的逼问,她自己不知道答案吗? 因为只有打心底认为杨行嘉真的觊觎过废贤妃,她才能对当年泼的那盆脏水释怀,她是在自欺欺人。 她讽刺杨行嘉变了,她又哪里没变呢? “是,我是在骗自己求一个安心。”白雪亭笑了一下,“如何?满意了?我就是手段这么低劣的人,你现在可以更恨我了。” 她面色浮白,唇却异样的红,头发披散,蓦然有种自暴自弃的美感。 杨谈心里堵得慌,松了掐着她下巴的手,自嘲道:“我恨你什么?我从来都恨不起你。” 她哭了他舍不得,她笑了他松口气,但凡白雪亭三个字出现在脑海里,杨谈就只能缴械投降。 她要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她变坏了,都是他的错。 他扼死了她生命里最后一颗希冀的种子,他要为此承担后果。 白雪亭别过头:“别说了,我不想听。” 于是杨谈妥协闭嘴,扶着她躺下,在她小腹处添了一层薄被,上头放着烘暖的手炉。 他和衣倚在床头,不知死活道:“以前你疼得厉害的时候,也总让我躺在边上。” 她说他像个火炉,身上总是暖和的。 尤其掌心,隔着衣裳贴上去揉一揉,过一会儿她就活蹦乱跳了。 白雪亭平躺着,木然道:“那时候还小。” 杨谈笑了笑,要是那会儿她再大几岁,他也不会答应和她同榻。 她闭上眼,冷冷道:“我困了,你再说话就滚出去。” 杨谈帮她掖好被角,听她逐渐变得绵长的呼吸声。 他近乎贪婪地求着这一刻仿似从前的宁静,细细端详她逐渐回了血色的脸颊,小小一个,他一掌覆盖还有盈余。 她太漂亮了,越长越好看。纤长的睫毛好看,秀气的鼻尖更好看,睡着时没了阴森的鬼气,像只收起利爪的狸奴。 杨谈俯身凑近她,指尖点了点她眉骨上的那颗小痣,极轻地道: “我真的没有恨过你。” 不知她梦见什么,上半身难耐地扭了一下,本就宽松的中衣衣襟又散开一点,细长脖颈下瓷白的肌肤露出一片,隐约能顺着衣襟散开的弧度瞥见更深处的…… 杨谈立刻收回眼神,手像不听使唤似的,猛地把白雪亭那侧的被子拉了起来。 白雪亭是被闷醒的,她一睁眼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再睡下去怕是要窒息而死。 她坐起来大口喘气,左右环顾一圈,杨行嘉已经走了。 宫莲进来给她倒水,顺带禀报道:“少夫人,方才太极宫里派人来将四公主接走了。” 白雪亭心不在焉“嗯”了声,要说怪滢娘,也不至于,她毕竟才三岁,哪有小孩不闯祸?但旧怨在这儿,她对四公主也就是陌生人的情分,接走了好,眼不见为净。 片刻,宫莲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匣子,犹豫道:“还有……延嘉殿隋公公送了这个来,说是要少夫人亲自打开。” 白雪亭打开一看,是一绺带血的头发,发丝枯黄略有油渍,想来是个年纪渐长的老奴。 头发底下压了一张纸条,笔迹看得出是郭询亲手所书。 “张嬷嬷已经打死,舅母为你报仇了,高兴吗?” 白雪亭冷脸将匣子合上。 杨行嘉这几日因为她和公主的矛盾,常待在望春台,官署事宜自然搁下,溃堤案的进度必定随之拖慢。 郭询想要的结果大概就是这样,她用情绪当钓白雪亭的诱饵,偏她次次上钩。 她把那匣子扔给宫莲:“不是什么重要东西,处理了吧。” 宫莲应“是”,随后又问道:“暑日快过去了,府里预备置办秋冬的新衣,少夫人可否将您的尺寸告知婢子?婢子好让绣娘为您裁制。” 白雪亭便写在纸上交给她,宫莲有眼力见,该办的事儿都办完后立刻告辞离开,还她清静。 宫莲没走两步,正好在院中庭遇见杨谈。 他见她从里屋出来,多嘴问了句:“少夫人有事?” 宫莲答道:“是府中要裁制秋冬的衣裳,婢子不知少夫人的尺寸,就去问了一声。” 杨谈低头不经意瞥了一眼,上头几尺几寸写得清清楚楚。 她小时候的尺寸他是知道的,但如今瞧见这几行字,才恍然发现小小几个数的变化,是他和她切切实实分开的三年。 她是真的长大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杨谈心里五味杂陈,端着甜酪进门时还没调整好神色。 白雪亭讶道:“你没去官署?” “这几日都不去了。”他把甜酪放在床头,“皇后就盼着我不去,才一次又一次派人生出那么多事,现在我如她愿了。” 第53章 也求她让望春台清净几天吧。真夫妻吵架,情越吵越浓,他们俩吵架,白雪亭是真往死里打他,他这条命越吵越薄。 白雪亭端起甜酪喝了一口,哂道:“那你每天闲待在家里等人伺候?” 杨谈奇了,她染了血的衣裳是他洗的,被单是他换的,连她手里这碗甜酪也是他做的。谁伺候谁呢? 小祖宗两口喝完,秀气的眉头皱起来,语声颇刻薄:“真难喝。” 杨谈心想你也不看看厨艺是跟谁学的。 他把碗勺收了,问白雪亭:“还疼不疼?” “疼死我了事。”白雪亭没好气道,“我接着回去躺了,别来烦我。” 杨谈见她脸色还是不大好,掌心也一直捂在小腹处,就知道她腹痛之症还是淋漓不绝。 他忍不住心焦,攥起拳头时指尖被自己的掌心烫了一下,鬼使神差,他看着白雪亭琴弦般纤薄的身影,问道:“我给你捂捂?” 白雪亭微躬着腰回身,波斯猫似的眼睛睁圆了,凶戾完全褪去,只剩不经雕琢的天真。 其实她很挣扎。 她隐约觉得她和杨谈都大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没规没矩的。 但潜意识里,身体积重的寒气又让她很难拒绝接近一座火炉。 白雪亭咬着唇,生硬地转过头:“疼死都不让你捂。” 她脱了大袖衫窝进床榻里,杨谈不经意一瞥,鲜红的床帐里一道玲珑窈窕的影子。 纸上那些古板的数字忽然在他眼前勾勒成了人形。 所谓腰若流纨素,只一尺七八寸而已。肩倒比寻常女孩子宽一点点,快一尺两寸,只是薄如刀锋。环过胸口,是二尺五六寸…… 杨谈猛地清醒。 ……看来最近真是公事太少了,青天白日的。他都想哪儿去了。 第46章 仗着行嘉惯你惯到天上去了。 隔日,白雪亭去秘书省上值后,杨谈到北园西厢转了一圈儿。 阿翩没带来多少嫁妆,拢共七八个箱笼,大半都是书。之前杨谈没仔细瞧过嫁妆礼单,都是交给管事处理,今日一一对过才发现,原来她已经没有多少傍身的东西。 帝后赐下的都是些绸缎珠宝,她自己手里也不过三两金银,看着很多,但地契、农田、铺面一个都没有,每年光出账不进账,再过小二十年恐怕要坐吃山空。 杨谈细细盘算,这样下去定是不够的,除非白阿翩省吃俭用过一辈子,但凭什么?白江为国朝辛劳了半辈子,最后双双丢了性命,结果他们惟一的血脉过得这样清苦,怕是二位英烈气也能气活了。 他深思熟虑后叫来明珂:“将我名下的铺面田产盘点好了,戌时之前送到书房。” 待明珂下去干活儿之后,杨谈又找上宫莲,吩咐她:“去城中坊市内查访一圈,若有人卖地售宅的,你挑着地段好的买下,走我自己的私账。” 宫莲比明珂多动了下脑子,试探问道:“少爷是要为少夫人置宅……?” “你只去办就是了。”杨谈并不正面回答她,“旁的无需多问。” 宫莲忙应“是”。她正要退下时,又听杨谈补了句:“……也不要说与她听。” - 明珂梳理完杨谈名下所有资产,急匆匆把清单拿进书房时,杨谈正捧着手里一卷书往书柜第三层放,脚边还有一大箱子。 “大人,这不都是少夫人的书吗?”明珂挠挠脑袋,“您放进自己书房来,不怕被少夫人骂吗?” “书房不是我自己的。”杨谈纠正他,“你既然叫她一声少夫人,那我的就都是她的。” 小小一间书房算什么? 就是之前没把这些书都收进来,才给了张嬷嬷闹事的机会。 杨谈后悔也来不及,只能照顾拂弦说的,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是“预防”。 他翻阅明珂手里那几张纸,百年世家不缺面子更不缺里子。杨谈作为宗子,名下财产每年净利都有近万贯。 幸好家财丰厚,起码亏待不了白雪亭。 杨谈如是想着,将收成好的庄子和铺面全点了一遍,对明珂道:“方才我说的这些,都改到少夫人名下,每年的收成记在少夫人私账上。” 明珂大惊:“这一来二去……您就不剩什么了啊?” “话那么多。”杨谈蹙眉斜了他一眼,“半月之内能不能办成?” 明珂闻言方知杨谈对此事上了十二分的心,立刻站直了正色道:“大人放心!” 等到宫莲回来将查访情况禀报过后,杨谈也把白雪亭的书都归置进书柜三层——她刚好抬手能够到的高度。 宫莲是个细致性子,一一将各处优劣排摸清楚后记下来,最终抉择交给杨谈。 杨谈一头转移旧的,一头购置新的,两边儿都定得差不多了方松口气。 这样,哪怕白雪亭未来要离开他,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筹算完这些已是大半夜,杨谈刚推开门,白雪亭正巧擦着头发从浴房里走出来,身上只一件薄薄的中衣,领口松散,额发上的一滴水珠落在脖颈,顺着清瘦的肌骨线条一路往下淌,钻进衣襟缝隙,隐秘不能示人之处。 杨谈蓦地别过头。 也不知是不是一起长大的缘故,白雪亭在他面前从来不懂什么避不避嫌,衣服穿得松松散散就在眼前晃悠,要是换了旁人,光用眼睛都占了八百次便宜。 她根本没理他,径自爬到床榻里侧,自顾自绞头发。 杨谈等到心里那股异样的感觉消去一些,才绕过玉兰花缠枝画屏,手指撩开金红床帐,与白雪亭并肩倚在床头。 他们成婚以来没有分过床榻,并肩躺着的时候不少,但从前杨谈也不觉得难熬。 无非就是谁都不理谁,你看你的书,我看我的公文,从来都不尴尬。 只是眼下,杨谈却觉得身边一缕幽兰气息越来越无法忽视,她总是有一股清寒的香气,很独特,拂过鼻尖时,勾着心尖也痒痒的。 他恍惚意识到不对劲,但那念头一闪即过,像抓不住的流星。 “哎,杨行嘉。”白雪亭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杨谈却跟被烙铁烫了似的,乍然往边上一躲。 白雪亭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这么大反应,“你身上长跳蚤了?” 她刻薄的语气就跟兜头一盆凉水,什么火气都叫她浇得干干净净。 杨谈终于找回了往常的声线:“什么事?” “提前跟你打声招呼,我最近要常去舒王府。” 她那轻飘飘的语气听得杨谈又是一腔烦闷。 舒王府舒王府,天天就是去舒王府,傅清岩有那么好? “他又怎么了?”杨谈没好气问,“一个月三十天二十八天都不能下地,除了吃药还是吃药,你找他有什么好玩儿的?” 白雪亭给了他一耳光——扇在脖颈处,薄而锋利的指甲划过喉结。 杨谈吃痛,但浑身血肉一瞬间都抖了一下,颤栗般的快意顿时蔓延到四肢百骸。 只听她冷声道:“还轮到你多嘴了?” 杨谈在心里反驳:怎么轮不到了?到底谁是她正头夫君?总不能天天想着外边的,让家里这位干瞪眼吧! 生病这理由这么好用?那他也得找个时间病一场。 白雪亭完全没看出杨指挥使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她要去舒王府的理由很简单,忘尘回去探亲了,他是舒王身边惟一的近侍,他一走,殿下连个聊闲天的人都没有。 七月头上,暑气走到末尾,偶尔淋漓一场雨,长安在不知不觉处逐渐入了秋。 舒王府放鹤楼,紧闭的大门漏了一条缝,白雪亭从这缝里钻出来,接过侍从递过来的药碗,又吩咐了句:“香炉里的药末不够了,让太医来多配一些。” 语罢,她迅速将那条缝合上,转身扑进满室的苦烟白雾里。 半人高的白玉香炉长日熏着药,重重青绿帘帐如山脉,轻掩住榻上清瘦的影子。一枝玉芙蓉钻出落地花罩,在白雪亭脸颊刮了一下。 她将帘帐挽起挂上玉钩。舒王半躺在榻上养神,唇色惨白,他闻得动静,缓缓睁开眼睛,瞥见她手里的药碗,温声道:“哪儿用得着你亲自动手?王府也不缺侍候的人。” 白雪亭坐在床沿,手里拿着勺子搅了搅滚烫的药汤:“我每日待在杨家也烦得很,殿下就当给我个由头,省得那些族老整日盯着我指指点点。” “高门里多少都有些老顽固,避不开的。”舒王苍白的手指接过药碗,淡笑安慰她,“说起来……你每日都到我这里来,行嘉没有意见吗?” 白雪亭嗤了声:“他敢有意见?他配有意见?” 最近杨谈向鸣凤司告假,整日都浸在书房里,起得早,回来得又晚,神出鬼没的,和白雪亭也就是“同榻之谊”。 舒王有些无奈:“你啊,就是仗着行嘉惯你惯到天上去了。” 白雪亭下意识反驳:“他哪有?” 眼见着舒王放下药碗,好像要给她细数杨行嘉有多惯着她,白雪亭忙把碗重新端起来,“吃药吃药,殿下这样虚弱,还是不要多说话了。” 第54章 她一勺喂到舒王嘴边,舒王没办法,只能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喝药。 但白雪亭实在不是会照顾人的,一勺子几乎“浇”进舒王喉咙,可怜殿下本就精气虚浮,更是被她这下闹得咳了半天。 舒王不当心抬手一拂,药汤“哗”泼了白雪亭一身,她颈肩那片肌肤倏地蔓延大片的红。 她自己还没觉得有什么,舒王却急忙用袖子擦去她身上的药渍。 “抱歉……”舒王边咳边轻声道,“没烫着吧?” 青白的袖口摩挲过她肩膀裸露的肌肤,白雪亭几乎能感觉他清瘦指尖划过她琵琶骨的温度,如此薄凉。 她蓦地向后一躲,慌乱道:“没……没事。殿下这儿可有姑娘的衣裳吗?我……我去换一身。” 舒王亦是微怔,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温声道:“只有婢女的。” 别管什么婢女不婢女了,是个人穿的衣服就行。白雪亭只顾耳尖发烫,低下头正要走,却被舒王一根手指勾着手腕拉回来。 她懵懂抬眼,薄凉的指尖在她左半边脸颊一勾。 白雪亭下意识抚上脸颊,看向舒王指腹——那里恰好多了一瓣粉莹莹的玉芙蓉。 ……所以方才那么久,舒王看见的,一直是脸上粘了花瓣的她? 白雪亭糊里糊涂地走进浴房,把脑袋泡进热水里洗了一遍也没想明白他是何意。 这些举动,是不是过分亲昵了? 那为什么她是他未婚妻的时候,他总是疏离,眼下她另嫁旁人,他却频频惹她误会呢? 第一次,她从放鹤楼不告而别。 回到望春台已是傍晚,她推开书房门,杨谈低着头,不知在专心致志忙些什么,他闻得动静一抬眼,诧异道:“今日这么早?” 语罢,他定定看着白雪亭身上朴素的青衫裙,问道:“怎么换了衣裳?” 白雪亭喝两口冷茶,随口道:“药汤不当心翻到身上了。” 杨谈眉心拧紧,“怎么个不当心法?” “就……翻倒了,然后洒了呀。”白雪亭觉得奇怪,“这有什么好解释?” 杨谈微微倾身向前,朗星似的眼睛警惕地半眯起来,“你洒的,还是他洒的?” 白雪亭:“应该……是他?” 杨谈逼问:“药碗在他手里,怎么会洒到你身上?” “不是。”白雪亭觉得他莫名其妙,“碗在我手上。” 杨谈顷刻间没了声音,脸色也一寸一寸冷下来,薄薄的纸张在他手里被揉皱成一团。 烛泪堆积,火光摇晃,仿佛周围卷起了无形的风云,烛火刹那间被吹灭。 他直视着她,眼底晦暗不明: “你喂他喝药,是吗?” 第47章 七夕失约,哥妹即将大吵一架。 按照白雪亭一贯的脾气来说,她应该立马顶回去:我不喂难道你喂? 然而,就在与杨谈对上眼神的瞬间,她脑海里仿佛长出了一根长久未拨动的琴弦,在初次的颤动中,摇落积年的蒙尘。 许多情绪随着尘翳的散去逐渐变得清晰,她恍惚捕捉到一个光点—— 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答案对他来说很重要吗? 白雪亭眉心一跳。 烛火灭了小半,室内愈发昏暗,杨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影子打在墙壁上,风过,发丝颤动的弧度格外明显。 “说话呀。”杨谈合上书卷,“你不应该骂我多管闲事吗?” 他语气说不上冷,但就是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白雪亭支支吾吾解释:“就是他病得起不来床,我搭把手而已。” “舒王府的侍从都断手断脚了,要你来喂他喝药?”杨谈勾起唇角,笑了一声,笑她傻似的,面色倒还是冷的,“白阿翩,过来。” 白雪亭站在落地花罩之外,下意识顶嘴:“凭什么?” 杨谈放软了声音,朝她伸出手:“离我近一点,好不好?” …… “离我近一点啊,好不好?” 年少的杨谈手里举着细头画笔,对离他远远的白雪亭无奈道:“这样怎么给你画花钿?我都碰不到你。” 白雪亭仰起头,警告他:“你要是敢画丑了,我就在你脸上画三只大乌龟!” “饶命饶命。”杨谈笑着在她眉心落下一笔,“一定使出我十七年学画功底。”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白雪亭不情不愿挪过去,下巴被他手掌稳稳托着。 她眨眨眼睛,杨谈格外专注,好看的长眉微微蹙起来,薄唇抿着,眼神只落在她眉间,好像要在她眉心画出传世名作一般。 今日他亦很有耐心,悬在半空的手始终没收回去,一如当时为她画花钿那般专注。 白雪亭慢慢挪过去,横斜的蔷薇探入梅花窗,花枝勾住她腰带。 她轻轻拨开,停在原地。 距杨谈不过一尺之遥。 “你身上都是药味。”杨谈顿了下,缓缓道,“很苦。” 白雪亭“哦”了声:“那我离你远点。” “别动。”杨谈很快道,但随后他又缄默片刻,撇开眼,“去换一身吧。宫莲给你置办了新衣,照你的尺寸做的。” 他上下扫视她,语声慢慢变轻:“……应该刚好。” 杨谈那目光不至于侵略性,总之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摇曳烛火间,隐隐香风流转,仿佛是瓶中装了新摘的清荷。 白雪亭这才发觉他这间书房的装潢变了,从前冷清得生硬,一切都照着“简素”来。如今素白梅瓶换成了春带彩玉壶春瓶,光秃秃的落地灯罩上紫纱,连烛火都变得温软起来。 她恍惚想,这些变化与我有关吗? 白雪亭在卧房瞧见了宫莲给她置办的新衣,想着今天天色已晚,过会儿就要睡了,便也不再换新的。只挑出玉色抹胸、红春色勾金丝昙花细褶长裙并一件湘妃色大袖衫,预备明日穿上。 杨谈回来时,她才梳洗完,一身清清爽爽,她细细嗅过,苦药味已散尽了。 白雪亭坐在镜前梳头发,忽然间杨谈走到她身后,眼神对着镜子里的她,平声问:“明天还去吗?”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杨谈就等不及接道:“别去了吧。” 白雪亭沉默了一会儿,在镜中与他对视,徐徐道:“为什么?” 杨谈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就想好了:“殿下病重,我一是朝臣,二顶着杨家的名头,无论如何也该去探望探望他,哪怕是做做样子。你难道想和我一起去?” 他这解释很合理,毕竟白雪亭在舒王府这几天,迎来送往不少官宦,包括太子殿下在内,哪怕他们都进不了放鹤楼,在山下正堂坐一坐总是要的。 至于旁的…… 她既是舒王从前的未婚妻,一个人频频去王府已经是不大守规矩,若再和杨谈一起,恐怕杨家那些族老真能气死过去。 白雪亭不怕他们死,但不想让他们的死给她添上什么麻烦,那太不值当了。 她觉得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点点头:“那你去吧。” 杨谈得了她答复才满意,撑着膝盖微俯下身,又靠在她耳边问: “阿翩,你想要什么吗?” “要送就送,问了就是不想送。”白雪亭侧过头看他,“杨行嘉,你以前送我东西会提前问吗?” 杨谈无言。 天地良心,他只是想送点称她心的。 “不年不节的……怎么还送上东西了?”白雪亭放低声音自言自语,“难道背着我干了什么缺德事?” 杨谈耳力好,听了个清楚明白。暗地里一边感慨,七月初七就在眼前,这不开窍的小祖宗真是把他折磨得够惨。一边又庆幸,她既没想起这一茬,说明和傅清岩也没有七夕之约。 他虽败给她了,但傅清岩也没赢啊。 他至少还有一纸婚书,傅清岩有什么?不就仗着病躯孱弱惹她怜爱吗? 如此一想,杨谈心里舒畅多了。 隔日清早,杨谈拜会舒王府,意料之外的,侍从告诉他,端王府也有人来,眼下舒王正在放鹤楼见客。 一般舒王府来客,到山下正堂就停了。放鹤楼是座药窟,寻常人不爱上去,舒王那身子骨大部分时间也下不来。 端王殿下是个再惫懒不过的人,平日他对这个病重的弟弟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今日居然还肯上山? 杨谈隐约觉得不对,留心问了句:“来的是谁?” 侍从低眉答:“是端王妃。” 端王妃韦云芝出身韦氏小永州房,在世家里算不得高贵,能做端王正妃,主要是借了她姑母昭惠皇帝韦皇后的光。 昭惠并不亲近世家,立妃时也不曾考虑过高门女,精挑细选后,择了吴郡韦氏的女儿。他与韦皇后感情甚笃,昭惠崩逝时,韦皇后已有孕在身,可怜她多思多病,遭逢难产,不幸一尸两命,就这么随着先帝去了。 顾拂弦口中,韦皇后是个极尽温柔安静的人。 韦云芝刚好继承这一点。放鹤楼门敞着,她徐徐走出来,低着头,姿态娴静而恭顺。 第55章 杨谈拱手行礼:“臣见过端王妃。” 韦云芝见是他,微讶,一福身,声音极轻:“杨大人。” 她回身,望了眼放鹤楼的方向,眼底隐隐三分忧愁:“舒王殿下今日精神尚好,大人快进去吧。” 杨谈朝她颔首,不再多问。 韦云芝更低了头,整个人折成风中弱柳,快步走远。 她眼下一圈乌青,眼眶隐约泛红,不仅没睡好,还刚哭过。 韦王妃来舒王府哭什么? 侍从多嘴,叹了一声:“王妃也实在不容易,听说前些日子端王殿下在别业大张声势选了几十名美貌女子,但凡有入眼的,就赐金银绸缎。王妃独守府中操持偌大家业就算了,端王殿下还一点儿都不体恤她,连探病这种面子活儿都交给王妃……” 皇子流言,舒王府的人说说也就罢了,杨谈是不好接话的。 他行至放鹤楼,穿过敞开的大门。舒王裹着厚厚的貂裘坐在汉白玉书案前,见他走近,平缓道:“行嘉来了,坐吧。” 舒王眉目间仍有病气萦绕,说话也偶尔断续:“方才二嫂嫂来了一趟,有劳你等这一阵了。” 杨谈喝了口茶,是新煎的敬亭绿雪,他仿似随口道:“端王妃似乎情绪不大好。” 舒王面色如常:“前日二哥又有一位媵妾诞下子嗣,二嫂许是有些焦心了。” 端王庶出子女一箩筐,韦王妃却始终不得宠爱,至今无子女傍身。 “这到底是二哥二嫂的家事,不聊了。”舒王转而问道,“雪亭这几日没和你吵吧?” 杨谈握着茶盏,“她哪日不吵?” 说到此处,他无奈地淡笑了下,“牙尖嘴利的,吵不过她。” 语气里熟稔纵容的意味太浓,对面舒王眨了眨眼睛,温然笑道:“她脾气就是这样,行嘉多担待。” “我不担待谁担待呢?”杨谈平声道,“先做兄长再做夫君,还有什么忍不得?” 舒王笑意更加温和,眉目间流水一般包容万物:“今日倒不见她。” “这个点她起不来。”杨谈轻轻将茶盏搁下,“她多半也来不及派人传信,我就替她说了,雪亭往后大概不能日日来王府了。她白日在秘书省很忙,夜里还是让她好好休息吧。” 舒王茶盏停在嘴边,微微颔首:“这是自然,她身体重要。” 几番来回后,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一息。便在此时,杨谈起身告辞。 舒王并不*挽留。 - 七月初七,杨谈一早在玉壶春订好了席面,叫人送到府上来。他提前七日让珠宝铺子赶制的一对冰镯子到后,又去书房将那本修补好的《延熙文选》取出来。 那日滢娘不当心弄坏这册书后,杨谈去秘书省偷偷问过,白雪亭手里这册失传已久,是孤本。他尝试好几种办法,到底挽救不过来,于是他只能照着拼接好的原本复刻一遍,白适安的字迹他学不来,但至少还能抄抄原文。 杨指挥使浸在书房里不看公文不办正事,只专心给白阿翩抄书。 小时候帮她抄,长大了还要抄,可见杨行嘉此人就是给白澄心当牛做马的命。 七月初七夜,他想把这册属于她的书还给她。 杨谈等啊等,从傍晚等到月升。他心想:莫非是琅嬛阁又留人了? 宫莲见他等了太久,上前问道:“少爷,要不婢子让灶上做些糕点,您先垫一垫?” 他叫来明珂,让他去秘书省瞧瞧怎么回事。随后答复宫莲:“用竹叶蒸糯米糕,再做一碗荔枝酿放凉了,等少夫人回来一起用饭。” 戌时过半,也不见白雪亭回来。 杨谈莫名心焦。 再小半个时辰,明珂才匆匆忙忙跑进望春台,一脸犹豫道:“少……少夫人她……” 杨谈心里一沉,面色忽地冷下来,“她去哪儿了?” 其实他心里有答案,但当明珂说出“舒王府”三个字时,杨谈仍是忍不住闭了眼睛。 好,好! 七月初七夜,银河流泻,她去和傅清岩一起看了。 第48章 你知道日日面对杀师仇人我有多恨吗? “殿下怎么忽然出事了呢?”白雪亭提裙匆匆上山,蹙眉问忘尘,“太医叫了吗?炉上可温着药?” 忘尘险些跟不上她脚步,快步走着,答道:“小娘子,殿下他不是病了……” “不是病了?那是怎么了?” 山路走到尽头,白雪亭忽地停驻原地,放鹤楼近在眼前,三扇推门大开,湘妃竹帘风中摇曳,密匝碧影间,汉白玉书案后,模糊瞧见清癯的影子,雨过天青的衣。 舒王头发半散,苍白修长的手指捏着碧色小盏。 白雪亭徐徐走近,闻到半深不浅一缕酒气,不消再问忘尘,她自己也猜出怎么了。 殿下不是急病,是酒醉了。 白雪亭忙上前,轻轻从他指尖夺下酒盏,缓声道:“殿下不该饮酒的……” 舒王撩开眼皮看她,脸颊略微浮红,唇边勾着一缕若有似无的弧度,狐狸似的眼睛半眯起来,尾端上挑。 素来看惯他皮相柔和,此刻酒气醺然,白雪亭才发现他骨骼其实很锋利。 他一只手支额,侧过脸看她:“你也要说,我身弱病重,不宜饮酒?” 白雪亭指尖被他勾揽,酒盏悬在食指半掉不掉,舒王掌心朝上一抬,稳稳接住那碧色小盏。 她耳尖有些烫,声音不自觉放细了:“殿下今日……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我这样的人,活着本就是烦心事了。”舒王松开她手指,将酒盏缓缓搁在案上,“今日我午睡时,做了个噩梦。恍惚间好像回到数年前的西宫,我跪伏在王雁荣夫妇足边,为他二人擦净鞋面尘灰。” 白雪亭微怔。那年叛贼攻陷长安,强占西宫为住所,挟持彼时不满十岁的舒王为人质,给他喂了贻害一生的牵机药。 这些,他一直甚少提及。 都是凤子皇孙,兄长姊妹随皇父远避金陵,独留他一人在长安,受尽磋磨委屈,怎能不怨?为何不怨? 白雪亭心尖酸软,坐在他身边温声道:“殿下心里苦得很,我知道……” “我不是想讨你怜惜。”舒王笑了笑,轻拂她鬓边乱发,“只是实在没个说话的人,难受得很,才让忘尘诓骗了你来。” 他斟满了酒,翻手泼在青砖上,“七月初七,是我母亲生辰。噩梦醒后,傍晚我去了趟慈恩寺,无意中发现,我幼年栽的那株桃树枯死了。” 乔淑妃得罪圣人,纵怀胎数月,亦被贬入慈恩寺,在禅房内诞下舒王傅澜。 快到四岁,圣人才想起寺庙里还有个儿子,着人将舒王接了回去。不过几年光阴,他又沦落西宫,命悬一线。 “回来后我想,也许那株桃树就是预兆。”舒王苦笑,“我的寿数也不长了。” “殿下!”白雪亭忙直起身子,倾身捂住他嘴巴。 舒王轻轻将她手掌拉下来,拢在掌心:“想着避讳的,都是那些不愿面对的将死之人。其实你也清楚我没几年活头了,所以才害怕我说的话被阎王听见,一语成谶,早早带我下去黄泉。” 他一语说中白雪亭心事,她无可辩驳,却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干巴巴地唤一声“殿下”。 舒王摇摇头:“你说着想嫁我,但一直待我客气生分,从来只叫我‘殿下’,在外人面前倒比私下里对我还亲密。” 他指腹捏了捏她手掌,抬眼朦胧瞧着她:“雪亭,我有名有字。” 说来也奇怪,旁人面前,她从来不吝于叫他“清岩”,显得他们关系多好似的。一到了他二人独处时,“清岩”二字辗转舌尖,却如何也叫不出口。 不知何时,舒王渐渐靠近她。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交织的药香和酒气,瞥见他衣襟领子间绣的竹叶暗纹。 白雪亭别过头,无所适从地唤了一声:“清……清岩……” 他指腹刮过她脸颊,贴近她耳边,呢喃道:“我不是傅澜,也不叫清岩。” 白雪亭懵懂僵在原地。 “在慈恩寺时,阿娘总是叫我泠奴。”舒王越靠越近,嘴唇几乎贴在她薄薄耳垂,“这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他摸索到她蜷在膝头的手,轻轻覆上去:“你叫一声,好不好?” := 多可笑,相识这么多年,她从不知道他还有个名字叫泠奴。她嫁了人,他反倒把从不示人的乳名告诉她。 白雪亭偏过脸,难免带怨道: “你想牵我就牵我,想松开就松开,明明说好了我做你的王妃,偏亲自把我推开后,眼下却还来剖开心肝亲近我。你拿我当玩笑吗?是不是明日你酒醒了,又觉得今夜都是你酒后胡言,又要劝我和杨行嘉好好过日子?殿下,你就是装相装得好,背地里太不讲道理,只折磨死我便罢了……” 舒王乍然抱紧了她。 白雪亭含冤哭诉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缓缓闭上眼,喉头酸涩: 第56章 “你要是肯早些这样,你我何至于此?” 纱窗外,竹影横斜,寒月漏过影隙,照在舒王清俊苍白的侧脸。 凉丝丝的掌心贴在她脊背,白雪亭听见他温柔声音,引诱她入无人幽境: “现在这样,算晚吗?” - “太晚了。”明珂动动酸痛的腿脚,“少爷,歇吧。这都宵禁时分了,少夫人怕是……怕是就在那儿凑合一晚了。” 杨谈坐在案前,入了定似的。 一桌好菜凉透,连烛火都熄了两盏,云遮月月探云数次来回,也不见少夫人的一点儿影子。 他又呆坐了一阵,方道:“席面撤了,你们都下去吧。” 明珂与宫莲面面相觑,只得从命。 子时过半,白雪亭踏月而归,意外发现望春台灯火未熄,杨谈抱臂坐在庭院芙蓉池沿,阴寒月光在他脸上割出一道晨昏线,神色看不分明,只能瞟见唇如一线紧抿。 她慢慢走过去,“大半夜的,你在这儿熬鹰?” 杨谈徐徐抬头望向她,眼神凉浸浸的。 杨指挥使在外素有威名,权力凌驾三法司,除却天地君王,没有他审不得的人。 白雪亭见他沉闷脸色便知,他是动真格地生气,是真要审她。 “说好一年之期,你就这样等不及?” 她别过眼,不应声。 杨谈站起来,定在她面前,沉声又道:“你是不是想现在就远远离了望春台,好嫁进那座药窟里去?” 他在外头再如何凌厉,回了望春台总是好性儿,纵是白雪亭也不得不承认,杨谈的确忍了她许多,有时他过度的宠惯竟教她生出一种错觉,以为他还是十五六岁天真正直的小师哥,以为他们还生活在西京蓬庐,无忧无虑。 但此刻她看清了,杨大人就是杨大人,传闻中的酷吏做派不是作假。 强势专断,不容半分掌控之外的事情发生。 她嘲讽般嗤笑了一声:“我想又如何?我不该想吗?杨纵那个死老头子变着法儿地讨我麻烦,郭询还嫌我过得太痛快,只要我一日是你的妻子就一日不得安宁。杨行嘉,你知道我在你家里待得有多怄心吗?你知道日日面对杀师仇人我有多恨吗?” 白雪亭一口气说完,眼中泛红,冷冰冰地看着他,撕开那层粉饰太平的表相真是痛快,掐断所有别扭拧巴的想法果真畅快淋漓,她接着骂道:“你凭什么要我终日在望春台,这是什么好地方吗?但凡我好命半分我都不该在这里!” 杨谈凛冽眉眼略松动一刹,他微上前半步,语气软和下来:“阿翩……” “你不要这样叫我!”白雪亭忽然高声道,“谁给你的资格自作主张地重新和我熟稔起来?你不觉得可笑吗?你这声‘阿翩’要是真心,三年前你看见那个阿翩向你跑过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放下手里的弓箭?为什么还要让他们放火?” 明珂与宫莲听到动静同时跑出来,宫莲两步上前,忧心忡忡道:“少夫人,您先别急,少爷他今日真的是准备了……” “准备了什么?”白雪亭打断她的话,眼中寒光刺向杨谈,“不管你准备什么,你觉得有用吗?你觉得我们就能和解了吗?是不是近几日好脸给多了,你当我什么都忘了?” 杨谈眼睛比她更红,他两手握住她肩膀,近乎无可奈何:“我知你此生都不能原谅我,也知你每时每刻都想逃离杨府,但你知不知道舒王府也不是好去处?你若要选,合该择个真正珍惜你的人……” “舒王府哪里不好?”白雪亭冷然道,“清岩又哪里不珍惜我?” 她此话一出,杨谈握着肩膀的力道愈发紧了,锋利目光只死死盯着她下嘴唇的破口。白雪亭毫不畏惧,坦然回视,甚至刻意仰起头,教他看得更清楚。 “他要是真的珍惜你,就不会在没名没分时提前对你行过分之举,这是轻薄,你不清楚吗?” 杨谈眼底风浪翻卷,白雪亭确定,他几乎要气晕过去了。 她近乎残忍地笑了一下,唇角的破口渗出一丝血,眼里落了森寒的月光:“是我愿意的……是我主动缠着他的。” 杨谈瞳孔骤缩,怒道:“白雪亭!” 他脑子里那根弦绷到极致,终于被她一句“愿意”逼得怦然断裂。杨行嘉当惯了天骄,第一次尝到钻心断肠的忌恨滋味。他十指指节发白,将她肩膀扣得极紧。 眼前这个人,这个他从十一岁看到十七岁的人,和他有着世间最浓爱恨情仇的人,要和另一个人定下终身羁绊了。从此她最特殊的人不是他,旁人提起白雪亭,不会再想那是杨行嘉的仇人,只会想到她对舒王曲折的痴心。 他松开她肩膀,稍稍退后半步,直视她顽固的眼睛,仿佛是报复,杨谈轻飘飘对她道: “傅清岩根本不喜欢你。别做梦了。” “不喜欢又如何?” 白雪亭神色淡淡地瞧着他,眼神里俱是嘲弄与不屑。她拨了拨凌乱的衣裙,平静道:“总好过在这里与你相看两厌。” 一派云淡风轻姿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对比之下,杨谈显得分外失态。 他只觉三年前那场烈火现在又重燃在胸膛,愈烧愈烈,烧得他想把眼前这人捆起来,锁进望春台,这一世一生都不准她再见旁人。忌妒如野草疯长,他识海里几乎浮现傅清岩咬破她嘴唇的情景—— 裙衫这样皱,是被倾身压过的痕迹。 浑身都浸透了放鹤楼那股清苦的药味,她在里面待了多久? 杨谈仿佛没听见她刻薄恶语,只一味盯着她裙上的皱褶,额间青筋暴起,死死压抑住胸腔暴怒,沉声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白雪亭缓缓地笑了一下,“我和他本该是夫妻,今夜只是做了我们早该做的事。” 杨谈眉心乍然一跳,心头剧震,猛地握住她手腕,“白雪亭,你失心疯了是不是?” 他才二十岁,就领略了一番爹娘心境,好好养大的女孩儿,怎么爱惜都觉得亏欠她良多,结果别人三言两语就诓骗她将此身轻许。 白雪亭啊白雪亭,杨谈舌尖发苦,默默道,你读遍千年圣贤书,怎么就不明白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道理? 傅清岩哪里是值得托付的人呢? 白雪亭却看不穿他百般惆怅,只将他手指一根根掰开,冷脸转了转腕子:“我是疯是死,与你何干?我既没有满街招摇说我给杨大人戴了帽子,也没领我和旁人的孩子回来让你当后爹,你急什么?你气什么?” 杨谈快气疯了:“你当真不明白我为什么急?我不是生气,是怕!我怕你一腔真情托付在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我怕你小小年纪被他骗去,无媒无聘先做夫妻,他还是天潢贵胄,哪日要是翻脸不认人,你又向谁讨公道?阿翩,我怕你糊涂一时误终身,伤透了心都无处诉苦……” “我还不够糊涂吗?”她截断他的话,上前半步,目光如利刃,“我当年就是太糊涂,才错信了你。舒王再怎么伤我心,他哪怕不喜欢我喜欢别人,哪怕未来一脚把我踹开,都不如你当年那一箭扎得狠。” 杨谈倏地安静下来,像被下了哑药,只能怔怔望着她。 白雪亭寒着脸越过他,“砰”的一声甩上房门。 不知过了多久,明珂战战兢兢迎上来,问杨谈:“少爷,今夜您歇在……” 杨谈大梦初醒,往屋里一看,早熄了灯。 他挪动脚步——朝凝思阁的方向,膝盖站得发酸,走姿有些僵硬。 明珂见状不甘道:“少爷何苦掏心掏肺对她?我看天下再没有比她更白眼狼的了!” 杨谈当即让他闭嘴,冷声道:“再说一句少夫人不好,明日你替沈知隐去义庄剖尸。” 明珂忿忿不平,觑着杨谈脸色,却也只能噤声。 望春台好容易松快的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二人闹到这般地步,宫莲本想请顾拂弦从中调和,念头还没成型便被明珂掐断。 “可拉倒吧,你是要告诉夫人,少夫人已经红杏出墙了,还是把她跟少爷分房睡的事儿传得满府皆知?届时你给那女煞星添了麻烦,她可不会念你从前的好,说不准还要连罪到你头上!” 宫莲无奈:“难道任他们俩这样下去?总该有个结果,和离也好,和解也罢,总之不该互相折磨,眼下这情景,你看他俩谁好过了?” 明珂“哎哟哟”地摆摆手:“你且看着吧,和解或者和离,他俩更不好过!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俩人是一笔算不清楚的烂账,别人插不进去。” 见宫莲若有所思,明珂指了指凝思阁紧闭的大门,继续道:“三日了,没见他有一丝笑脸儿,除了沈少卿来叙公务,旁人一概不见,连主君派人来都被打了出去。” 宫莲闭了闭眼睛叹道:“一个莫说另一个。望春台那位神出鬼没,几日都不见影子,昨夜里我起来喝水,碰巧看见屋里支着窗,她在窗边木桩似的站着,竟不知站了多久,手背都被风吹青了。我问她怎的还不安置,问了三声都没听见,活像魇住了。昨晚半宿没睡,我以为今儿总要休息一天,结果一早上又不见了人影。哎,当真也是作孽。” 第57章 “不会又是去永宁坊吧!”明珂一拍大腿,气恼道,“少夫人也真是,出墙就出墙了,好歹也避避人啊!” - 清晨,香积寺,钟磬悠远,苦夏的风犹带热气,白文霜在寺前那口老钟旁站了良久,手里纨扇不停扇着风。她嘴巴撅得挂油壶,眉头拧起来,伸长脖子往远了望,望了一茬又一茬香客,终于等到八十一石阶下,缓缓而来的珍珠白影子。 文霜气鼓鼓走过去,拿纨扇指着她:“白雪亭,你又迟到!” “又?”白雪亭半挑眉毛,“我好像没跟你单独出过门,哪来的又迟到?” “我不管!”白文霜背过身,拉着她就往寺庙里去,“说好了今日你陪我赶头炷香,你看,现在连头一百炷都赶不上了!” 白雪亭不理解白二娘这过度的“诚心”,刻薄了句:“菩萨渡人难道还要排队?又不是上大相国寺买肉饼,先到先得。” 文霜一脸“无可救药”看向她:“你这种人,菩萨一定不会庇佑你的。” “拉倒吧。”白雪亭摆摆手,“她老人家哪回庇佑我了?” 大殿正中一座菩萨金身,莲花台下人来人往,俱是头顶举着三炷香,烟熏火燎,白雪亭眼睛莫名酸得慌,于是让白文霜一个人进去烧香,她去后院林子里转转。 “白雪亭!”文霜追着她背影喊,“你有什么愿望吗?我替你求啊!” 白雪亭向后挥挥手,满不在乎。 文霜对着她远去的影子哼了一声,提裙迈过门槛,心想:你不说我也要替你求,无非就是早日和离。 她在宝塔飞檐下,嗅着大殿里枯焦的香灰,双手合十垂首默念:菩萨菩萨,小娘子到了嫁龄,求您为我赐一位顶好的郎君。文霜不要他出身富贵锦绣堆,但愿他人品贵重,性情正直,能珍视我一生一世。 这厢她虔心求愿时,殿内熙攘香客忽然一阵骚乱,不知何时殿外闯进来一群卫兵,两列一字排开,大声道:“淮安王前来敬香,无关人等退避!” 中元节前夕,香积寺多的是长安贵客,然而,众宾一听“淮安王”名讳,却是个个儿避之不及,匆匆忙忙让出了一条通道。 文霜在人群最深处,一时没听清,再想挪地方已是迟了。 她跪在蒲团前回身,人群已然散开,一道青金色的身影从殿门外吊儿郎当地晃进来,腰间挂满香囊,上头鸳鸯交颈的纹样很是轻浮。 待看清那人细长上挑的眼睛与刻薄寡恩的鹰钩鼻,文霜顿时骇然,腿一软,跌坐在蒲团上。 淮安王傅滔,满长安没有比他声名更臭的人。仗着父亲是福王,成日里作威作福,光强抢民女的状纸都在三法司案头上堆了座小山,更不消提什么吃喝嫖赌,总之,是个“十全败家子”。若非福王的面子实在太大,怕是十个爵位也不够他霍霍的。 见文霜呆呆愣愣跪着,傅滔脖子一歪,似笑非笑盯着她:“怎么还有个跪着的?是要同本王在菩萨面前拜天地吗?” 文霜猛地手脚并用爬起来,对官宦女子来说这姿势算得上难堪了,但惊惧之下谁还管得?她把身子弯成虾子钻进人群里,不停念着: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 傅滔走到菩萨面前,也不跪,就这么站着仰起头,以一种“告知”的姿态:“好菩萨,小王今日诚心来拜,求您可怜我打光棍儿二十四年,赐我个好脾性的娘子……” 众人一旁听着,不禁私语:“谁要是做了他家娘子,多少委屈也受不过来啊。” 光不说他府里那些姬妾,便是淮安王在外惹出的风流事,加之他那让人糟心的阴狠性子,也足够教长安官宦人家对“淮安王妃”之位退避三舍了。 “早听说福王快为四公子的婚事急死了,想聘高门女,但哪家娘子愿遭这个罪?往低了看,又配不上福王府的门楣。” 文霜听了一耳朵,默默想,亏得她家世低,入不得福王法眼。 傅滔拜完,转身往人群里扫了眼,他脸上像被割成两半,左边脸带笑,右边脸阴郁,待文霜隐约感觉到头上压迫性的视线而抬起头时,淮安王脸上笑意方彻底加深。 只听他笑了三声,令人闻之森然。 “多谢菩萨,我便说今日隐有所感,能得一段天赐的好姻缘。”傅滔两步上前,人群自动让开,他径直向文霜走去。 文霜吓得连忙后退。 傅滔又笑道:“我与你见过啊,小娘子,你可还记得?” 他抱臂,上下扫视文霜:“当年你踩死我心爱的青大王,还没给我赔礼呢?今日菩萨为证,不如你替青大王来做我的蛐蛐儿?” 文霜吓得浑身发抖:“不……不要……” “离我这么远做什么?”傅滔愈发靠近她,甚至伸出手仿佛想摸摸她脸颊,“小娘子,我喜欢你啊。” 文霜猛地闭上眼。 但那人的掌心却没有黏到她脸上。 文霜眼睛睁开一条缝,余光瞟见白雪亭秀丽侧脸,神色淬了冰。 她横拦住傅滔的手,冷冷道:“殿下自重。小妹年幼经不得吓。” 傅滔眯起眼睛,“白雪亭?是你?” 白雪亭掀开他的手,将文霜挡在身后,一福身,徐徐道:“不打扰殿下,这就告辞了。” 傅滔却是冷笑,阴森森的目光穿过她,直直看向她身后的文霜,似是志在必得: “白雪亭,你今日能带她走,未必往后次次都能。” “殿下说笑。”白雪亭拉着文霜转过身,冷冷撂下一句,“倘若有自信从我身后抢她走,大可以来试试。雪亭恭候。” 第49章 不如你我尽早和离。 一直到出了香积寺,文霜仍惊魂未定,拍拍胸口道:“真是出门忘看黄历了,怎么遇见这个活阎王!” 白雪亭瞧她吓得三魂七魄都丢了,也勉强放轻声音安慰:“行了,回去跨个火盆,去去身上晦气。” 文霜抓住她袖子:“堂姐,你说他会不会记住我了?还要来找我麻烦?当年我就踩死他一只虫子,怎的这人这样记仇!” “你是士族女儿,他再怎样也不能强掳你去。”白雪亭拍拍她肩膀道,“要真是来找你茬,你到杨府找我也就是两步路的事儿。” 傅滔纵是个权势滔天的混蛋,也得看郭询和圣人脸色过活,不敢不给白雪亭三分薄面。 白雪亭把心有余悸的文霜送回白府。时辰还早,她在东市晃了一圈儿,西南角坐落一家长安闻名的茶肆,取名“幽篁里”,松竹假山,溪水潺潺,一派清雅风韵。隐约记得宫莲提过一嘴,说这家的荔枝冰酿做得好。 她坐在二楼雅间窗框上,低头看街坊人来人往,四处喧闹。 夏秋交际的风吹起银红披帛,钩在窗外梧桐枝上摇摇欲坠,白雪亭探身出去,两指一挑,刚将那段薄绸捞回掌心就闻得楼下略带焦急的一声“小心”。她低头看,正对上一双熟悉的,古井无波的眼睛。 白雪亭微讶:“同晖兄长?” 李晏走进雅间,温声问她:“一个人?” “惜文又请不出来,还有谁能陪我?”白雪亭满不在乎笑笑,又叫小二添了一壶君山银针,辅以荔枝酪、樱桃煎几碟小点心。 李晏往小二掌心放了一片金叶子,小二忙不迭点头道谢。白雪亭“哎”了声,“我怎么像个吞金兽似的?兄长不过出门晃晃,遇见我就破了大财,这可不行……” “出门在外,没有让妹子出钱的道理。”李晏把她付钱的手挡回去,又道,“何况你送来的晴与姑娘近日帮了我大忙,这点茶钱,当作酬谢罢了。” 白雪亭心生好奇,“晴与这么有本事,还能帮上同晖兄长的忙?” 李晏撇去茶水浮沫,缓缓道:“准确说,是帮了我家四娘。前些日子四娘准备与方大人府上结亲,方夫人明面说得好好的,私下里邀四娘赏花时,却同她说,她未来夫婿在外已有一子。四娘性子软,本想闷声受了这个亏,还是晴与替她出头,闹到我这里来,我方替四娘退了这桩婚。” 说罢,他瞄了眼白雪亭,淡笑道:“到底是你送来的人,脾气果真随了你。” 白雪亭心虚啜饮口茶,转移话题道:“兄长今日原想做什么?别被我耽误了正事。” “无甚正事。”李晏随口敷衍过去,顿了顿,又搁下茶盏,颇无奈道,“你还是别问了。” 他话音刚落,楼梯便被人踩得咚咚作响,他身边那位叫觉明的童子推开门,呼哧呼哧喘道:“郎君教我好找!原是和雪亭娘子吃茶叙旧来了。” 李晏神色一滞,觉明却全无察觉,径自对白雪亭拜了拜道:“雪亭娘子见谅,我家夫人还等着为郎君相看妻子呢,失陪了。” 白雪亭心下了然,圆眼睛稍稍眯起:“既是同晖兄长终身大事,小妹自是不好耽误的,兄长快去吧。” 李晏无奈对觉明挥挥手:“你先下去。我稍后就到。” “兄长是到我这儿躲清静来了?”白雪亭语声促狭。 第58章 李晏按了按眉心,“自我过了二十六岁生辰后,婶母明里暗里总催我成婚,恨不得我今日相看个女郎,明日就办喜宴。” 二十六岁仍未成婚的士族子弟不多,尤其像李晏这样家声显赫,才学人品又出众的,合该是不缺好姻缘的。 白雪亭问道:“兄长为何至今不成婚?” 闻言,李晏垂眸,温声道:“故人因我丧命,合该为她多守几年。不必平白蹉跎其他女郎光阴。” 白雪亭微怔,缄默片刻后方小心翼翼道:“……郭二娘子?” 李晏不语,但眉目间一丝不可掩藏的愁绪已然默认。 早年在李氏族学时,白雪亭听惜文提起过,李晏有位自小定亲的未婚妻,是郭子婧的族姐,不幸死在了逃去金陵的路上。 “当年郭李两家一道横渡淮水,子姝与我同船。船夫中有一位是羌人士兵后裔,我父戍边多年,早与羌人结下血海深仇。那船夫在我饭食中下了毒,当时恰好子姝晕船,到我房中求药,我怕她吐得胃里空空,就让她吃了桌上那碗清粥,谁知不出半个时辰,她就在我面前呕血而亡。” 白雪亭指尖立时蜷起来,长安沦陷,贵族出逃金陵,那是十三四年的事了,彼时李晏不过十二三岁,郭子姝又能有多大? 子婧风姿不俗,想来子姝也定然出众,与李晏本该是一对璧人。 可怜世事无常,豆蔻韶华,枉断送了性命。 也难怪李晏迟迟不愿定亲,看着未婚妻因自己而死,怕是夜夜噩梦都来不及,莫要说娶新人进门了。 - 七月过后,天气明显凉了下来。轻薄的夏衫收进柜子深处,白雪亭换上厚实的重莲绫,一色的雪青。 今日休沐,她睡得久了些,醒来已是正午。她回身将床帐挂上玉钩,娇润的红交织晴光浓金,繁华色调更衬得室内幽静,静到仿佛能听见光影在砖石上跳动的声音。 她坐在妆镜前,仍有些困顿,长发打了结,在手里摸了半天也懒得拿起梳子梳通。 秋日午间,时间流速像病人凝结的血管,缓慢得几乎停滞。 打破这片刻宁静的,是仓促走进来的宫莲,她俯身靠近白雪亭耳朵,语速极快地说了几句话。 白雪亭的瞌睡虫顿时散尽了,她霍然站起来,“淮安王给白文霜下聘?就今天的事吗?” 宫莲颔首:“正是。白府的人半个时辰前来报的信儿。” 这下白雪亭也管不得头发乱不乱,匆匆一挽就出了门,边走边吩咐宫莲:“今晚不用等我回来。” 宫莲跟不上她脚步,干脆停在原地,思索片刻,叫来个小厮,低声嘱咐他:“快,去衙门告诉少爷,少夫人恐怕要在白府受委屈!” 光德坊白府吵得不可开交,白雪亭刚迈过门槛,莲姑就哭着扑上来,抱着她大腿道:“雪亭娘子,您可千万救救我们家二娘子!” 中庭摆了一排系着红绸的箱笼,是福王府送来的聘礼。箱笼后头,文霜正在周静秋怀里抹眼泪。 白雪亭挣开莲姑,慢慢走过去。 白适宗只一味叹气,“二娘啊二娘,你招惹这么大的祸事进门,这……这可叫我怎么办?淮安王可不是郭十六,鸣凤司一纸诉状就能把人关进牢里。而今聘礼都送进来了,你不嫁,岂不要连累全家陪你掉脑袋?” 文霜回嘴道:“淮安王院里一张草席裹出去多少姬妾!阿爹当我不知道吗?他就是个不择手段的大恶人,专好折磨女郎,我还和他有旧仇,阿爹觉得我去了还能有活路吗?!” 白适宗被她一噎,“这……这……姬妾是姬妾,人家三媒六聘娶你进府,是要你去当王妃的。既是正妻,他又怎会拿对付妾室的手段对付你?” “你……白适宗!”文霜猛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个没用的软蛋,为了不得罪福王府,连亲生女儿的性命都可以不顾!你还有没有廉耻心!” 白适宗暴怒拍案:“白文霜,这是你对待亲爹该有的态度吗?!” 白雪亭听得耳朵起茧子,两步上前一脚踹在他后背,白适宗当即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哎哟哎哟叫痛。 她刚睡醒,正是火大的时候,踹完又抬脚踩着他脊梁骨碾了碾,冷声道:“不想你这把老骨头断送在今天,就让人把所有聘礼都送回去,对外就说是我替妹子退的婚。” 周静秋上来劝和道:“雪亭,仔细真出了事……” 白适宗叫着痛,咬牙道:“要退,你去退!你白雪亭出身高贵,自有帝后庇护,你开罪得起福王府,我们得罪不起!” “不好了不好了,主君,夫人!”莲姑慌慌张张指着门外,“淮安王他……他亲自来了!” 白雪亭面色乍冷,又狠踩了白适宗一脚,尔后立刻把白文霜推进房间内,警告她:“锁好门,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准出来。” 文霜红着眼睛握住她手腕:“你……你当心!” 白雪亭没空和她寒暄这个,只“嗯”了声,便拢了拢衣袖迎出门去,正对上傅滔左摇右晃地走进*来,两个小厮跟在他身后,捧着一块牌匾。 “哟,咱们大功臣的女儿也在?”傅滔哈哈笑了声,“刚好,我娘子亲眷都到齐了。来啊,亮匾!” 小厮将上头红布一揭,“天作之合”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右下落款,是福王亲笔。 傅滔勉强站直了,挑衅望向白雪亭:“吾父得知我将要迎娶白二娘子,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当即就为我题了天作之合四字,当作我与二娘子的新婚礼物。她堂姐,把人叫出来收礼!” 说着,傅滔左脚一抬就要越过中庭。白雪亭广袖一扫,刹那间一道寒光闪过,利剑已出鞘,稳稳横在傅滔身前。 傅滔讶道:“你敢和我动武?” 她绷着脸,手腕一转,猛地劈向他身后那块牌匾—— 电光火石之间,那两个小厮甚至没反应过来,“天作之合”霎时裂成两半,“啪”的一声,狼狈摔在地上。 傅滔大怒:“这是我父福王亲笔,你活腻了是不是!” 白雪亭细剑直戳他眼睛,寒声道:“哪怕是圣人皇后亲笔,我也照砍不误!” “好,好!”傅滔狞笑三声,猛然撞上前,力道极其蛮横,死死扣住白雪亭手腕,生生从她手中夺下长剑,一把丢远了。 这人横行霸道多年还没被打死,不仅是身世过硬缘故,他好武善斗,天生蛮力,若非练家子,在他手中绝讨不得好。 一息之间,白雪亭被他反制,亏得傅滔尚有半分理智,没当场拿剑砍了她,只是一只手高高扬起,挟破风劲道要狠狠给她一耳光—— 若真落下来,恐怕半张脸都要被他打毁了。 白雪亭咬紧牙关,心想哪怕今日被这混蛋扇掉八颗牙齿,也要回敬他点颜色看看。于是瞅准他下腹空门,正要伺机而动时,预料中的风声却没有拍到脸上。 她仰头一看,傅滔扇她巴掌的那只手被一截银白护腕凌空拦住。 顺着那截银护腕向上,是赤红的衣袖。 来人不消说话,鸣凤袍、银鱼袋已足够彰示身份。 杨谈冷着脸掀翻青筋暴起的傅滔,转身挡在白雪亭身前,俯首对狼狈不堪的淮安王道: “殿下无故打伤功勋重臣之女,哪怕你是皇室宗亲,也少不得要走一遭三法司公堂!” 傅滔慢悠悠爬起来,眼神像回南天幽湿的青苔,穿过杨谈,黏腻地在白雪亭身上转了一圈,嘻嘻笑道:“哟?靠山来了?不是夫妻不和吗?怎的我一打你,小杨大人倒急了?” “靠山?”白雪亭嗤了一声,“殿下给我妹妹下聘时不见他来,我劈匾他也不在,偏现在我把人得罪完了他倒是过来了。怕是想追究我毁坏福王亲笔之罪,把我和殿下一道拎上公堂吧。” 杨谈转过身去,冷眼看她,长眉蹙起,浑身消不下的戾气: “你平时在外惹祸,我忍了你多少回?今日要不是宫莲怕你冲动特地传信给我,你当我愿意来给你收拾烂摊子?白雪亭,你自己无法无天便罢了,眼下你再不情愿也是杨家少夫人,要再给我杨府添乱,不如你我尽早和……” “好啊,和离啊。”白雪亭立刻接过他话头,带着一股恶狠狠的决然,“你别又是嘴上说说,最好今夜就写了放妻书,你我各自别嫁另娶!否则我怕是要日夜磨刀,早晚将你削个百八十片!” 他俩一唱一和,吵得面红耳赤。倒是让挑起火的傅滔看愣了,谁说话脑袋跟着谁走,都快被这俩人闹晕了。 倒也不至于闹到见血吧……好歹也是帝后赐婚,傅滔多少得给他叔父叔母面子,出言劝和道:“哎,小杨大人,少夫人,差不多得了,和和美美和气生财阖家欢乐才是正理儿……” 白雪亭剜了他一眼:“还不滚。你也想挨刀子吗?” 傅滔当即闭嘴,想到白雪亭当年刺杀杨行嘉的悍勇——杨行嘉收拾他都轻轻松松,居然败在这女子手下! 第59章 算了,泼妇一个,惹不起。 更兼杨谈是杨氏宗支独子,国朝刑狱官他排第一,几个月前一句话就抓了郭十六吃牢饭。满朝上下惟一一个能和郭家分庭抗礼的人。而今宗室式微,郭杨当道,傅滔就算不怕他,却也不愿和他硬碰硬。 于是灰溜溜领着人跑了。 待外人尽数散去后,杨谈方松口气,低头瞥见白雪亭手腕上一道骇人的红痕。傅滔力道蛮横他是知道的,白雪亭肌骨纤弱,这一记再狠一些,怕是能拧断她腕骨。 杨谈心尖发紧,不自觉上前:“阿翩……” “郎君!”还不等他碰到白雪亭,文霜便急急忙忙跑过来,低下头悄声道:“多谢郎……不是,姐夫搭救!” 杨谈收回手背在身后,又退后半步隔开距离,“二娘子客气。真正救你的是你阿姐,不必谢我。” 文霜挽上白雪亭手臂,被白雪亭轻轻拨开。她看了眼错愕的文霜,平声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哎,堂姐!” 这厢姐姐没留住,那厢杨谈也拱手告辞。 文霜挠挠太阳穴,眼见着那道挺拔的影子走远,轻咬下唇,下定决心追上去:“杨大人!” 杨谈应声回头,蹙起的眉显得有些焦急:“二娘子还有何事?” 文霜喘匀了气儿,问他:“你……你是真的要和白雪亭和离吗?” 她话音未落,杨谈便道:“没有的事。” 说罢匆匆离去,这回连句告别都没留给她。 文霜愣愣看着他大步追随白雪亭而去,忽然生出个想法:方才那些,都不是杨谈的真心话。 他绝不讨厌白雪亭,甚至很关心她。 她在门缝里看见了,傅滔那一巴掌扬起来时,杨谈一瞬间的慌乱绝非作假。 当他拦下那记耳光后,落在白雪亭身上的眼神,又是那样担忧后怕。 文霜有一搭没一搭拨弄腰间香囊,心想,也许她长达四年的暗生情愫,结局就只能是这样了。 白府门口,明珂抱剑斜靠马车,原本懒懒散散,一看见她立马站直了,绷着脸道: “少夫人,请上车。” 他不太想伺候白雪亭,白雪亭更不想坐杨行嘉的车,道了声“不必”就打算绕过去,手腕却忽然被人隔着衣袖攥住,力道不大不小,刚好让白雪亭不能挣脱。 她气恼回身看,杨谈低了头,拇指指腹在她腕上轻轻摩挲,很专注。 傅滔下手没个轻重,拉扯得她火辣辣的疼。那些肿痛的红痕被杨谈温热指腹一寸寸抚过,留下和缓的余温。 看他牵住了就不松手的样子,多半还想低头吹一吹。 为免这恐怖的情景真的发生,白雪亭趁他不备迅速抽回手。杨谈有些错愕,悬在半空的手掌下意识一张一合,握了个空。 缄默片刻后,他轻轻扯了扯她衣袖:“车上有药。” 白雪亭不为所动。 “你还真打算靠一双腿走回去?”杨谈真是拿她没办法,小声道,“我们总得商量商量你妹妹的婚事,不好让她一直被淮安王纠缠吧。” 这话一出,白雪亭才给了他正眼,赏光上了车。 杨大少爷的马车地方宽阔得很,车门悬挂两颗圆圆的香匣,散着清淡的茉莉香,车窗用冰蓝色的绉纱绸子掩着,那纱绸也熏过香,隐约是极淡的雪中梅花。座椅铺着雪白的绒毯,一长条够把整个人蒙进去。 白雪亭腹诽,没什么情调的一个蠢人,倒学会人家附庸风雅的那套。 若杨行嘉晓得她这番心思,恐怕要叫冤枉。再如何他也是簪缨世家养出的贵公子,长安雅士那些情调实则信手拈来。 她斜靠车窗,腿上盖着绒毯,懒洋洋伸出手,任杨谈在她腕子上涂药。 药膏凉津津在腕上铺开,杨谈抹得很轻,不时打着圈儿揉一下,无奈对她道:“淮安王力气虽大,但是个不会转圜的笨人,你明明躲得开,做什么非要和他硬抗?” 白雪亭撇开眼,自然不能说是因为更理直气壮地反击。 她毫发无伤,但傅滔被她打伤了,在别人眼里就是她理亏,就是凶名在外的白江之女连皇室宗亲都敢打。可要是她先被傅滔甩了一记耳光,那就不一样了。人人都会想,果然淮安王是个天生的坏心眼儿,又欺负小姑娘了。 白雪亭算得一清二楚,这副模样落在杨谈眼里,他自然也是看穿了她心里那点盘算。 ……真是天生来讨他债的祖宗。 她不回话,杨谈也没办法,只能借问她堂妹的婚事迂回和她谈正事,温声问道:“你对你家堂妹之后什么打算?” 旁的白雪亭尽可以晾着他,唯独文霜的事箭在弦上,少不得要和他商量,于是她暂且大度容人,平声回道:“要是傅滔自己纠缠文霜,那倒不怕。他一个死八百次都不足惜的纨绔废物,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但若是他父亲也向着他,那就不好办了……” 傅滔的面子她可以不给,但福王不行。那是郭询的救命恩人,郭皇后都敬着他。万一福王殿下找上门来,这事儿就不好回转了。 要紧的,是尽早相看个合适的郎君,赶在福王上门前将文霜先嫁了。 杨谈颔首:“这家人不能势力太小,否则夺人妻子也就是福王一句话的事。可要定个高门世家郎君,凭白府门楣,只怕谋事难。” 他略顿了顿,忽转头盯着她,仿佛难以启齿,但还是开了口:“其实有一个人很合适……” 杨谈语带酸味,别别扭扭补了句:“他还很听你的话。” 白雪亭伊始还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知道他说的是舒王。 傅滔再怎么无法无天,正经宗室玉牒上的亲王妻室总是不敢动的。哪怕白府家世不够托举文霜做正妃,侧妃之位也够傅滔歇了心思。 何况白雪亭还在呢,为她谋得王妃的位置也说不准…… 她仔细思索的模样落到杨谈眼里,他格外讶异,本做好了被她痛骂一顿踹下马车的准备,结果她竟真的在考虑? 杨谈心尖像被羽毛扫了一下,暗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呢? 小娘子对心仪的郎君,不该是不容染指的吗? 白雪亭忖了片刻,瞥见杨谈那张脸才想起来生气。 ——不是,闹什么?她也是一时脑子钝了,傅清岩那一会儿亲昵得像情人一会儿又疏离成陌生人的态度,她都搞不定,不要说白文霜这个傻的了。 她剜了眼杨谈,冷声道:“我还有个更好的办法。” 杨谈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白雪亭徐徐道:“你我和离,文霜嫁你。一来圆了她多年的心愿,二来杨大人的身份也够震慑傅滔,三来,也好放我解脱。” 杨谈急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白雪亭冷眼看着他,“说好的一年之期和离,只不过早了一些而已。” 杨谈急得几乎口不择言:“你怎么跟皇后交代?你不是还与圣人有约定吗?这些难道不是都要借你我的婚事作筏子?” “但离开你,比给皇后和圣人的交代重要。” 白雪亭很平静地说着,眼神毫无波澜。 杨谈恍然间坠入冰窟。 他再一次意识到,白雪亭在他身边真的很痛苦。 她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傅清岩,她只是想不择手段地逃离他。 不是除了傅清岩谁都不可以,而是不是杨行嘉,谁都可以。 只不过傅清岩是她的救命稻草,为她兜底的那个人。 望春台到了。 杨谈无言,眼睁睁看着她下车。 他指尖不自觉发抖,不断自虐般想着,可从前你亲口说,要我来给你兜底,要我任劳任怨。 章和十九年春,西京。 杨谈拨开熙攘人群,把和人吵架的白雪亭拎出来。 吵架的情由是一群士子在茶肆里吃茶对诗,无意间得知茶肆的女主人早年是妓子出身,被商户赎出去后做了那人妻子,但那商户是个坏种,吃了酒好打人,茶肆老板挨不住,拿剪刀反击,不慎捅入那商户肚腹,判“杀夫罪”吃了两年牢饭。 士子却当着老板的面,说杀夫自是恶孽大罪,如何能判个两年了事?说得老板不知所措,仍大言不惭。 白阿翩当然忍不得,当场拍桌子和人吵了起来。 早在杨谈来之前,那些士子就被白雪亭吵服了。她扬起下巴朝对面那群士子哼了一声,随即拉扯杨谈衣袖,左右探头,嘻嘻道:“我靠山来了,不和他们这些迂腐士人计较。” 杨谈见她就是不看他,心里一酸,掰过她脑袋:“看哪儿呢?哪儿还有你的靠山?” 她白他一眼:“老师啊,他没来吗?难不成我靠山还是你啊?” 杨谈点她额头:“良心呢?白阿翩,是我把你捞出来的!” 白雪亭抱臂笑笑:“你?你任劳任怨帮我兜底,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彼时年少嘴硬,杨谈笑骂,谁要受这个罪?找你未来夫婿去! 第60章 而今回想,偏偏字字锥心。他成了她名义上的夫婿,但她已经不肯要他的“任劳任怨”了。 杨谈在车内独坐片刻,明珂掀起车帘,欲言又止道:“少爷……咱们回官署吗?” 他摇摇头,下定决心,吩咐道:“去永宁坊,舒王府。” 第50章 原来行嘉诸多心结,不过都是一个雪亭。 杨谈没去成永宁坊,端王府临时来了帖子,邀他赏光去“桂馥宴”。 下帖的人揣着手讪笑解释:“我们殿下近日娶进一房名唤馥娘的新宠,名头是办宴,实际是为了给小夫人过寿。大人也知道,殿下做事一向随心所欲,早上一拍脑袋要办宴,非要请来些大人物镇场子。这不,另一封帖子都送到舒王府去了。” 杨谈心念一动:“舒王殿下也去?” “嗨,兄长相邀,舒王殿下总是要来露个面的。” 倒也是殊途同归。 请帖在掌心点了点,杨谈略忖后颔首:“我稍后就到,烦劳端王殿下稍等。” 说端王是顶顶不着调的浪荡子真是一点儿不冤枉他。席上丝毫不见韦王妃的影子,寿星馥娘在怀还不够,左右各有一名美人作陪,一个斟酒,一个喂果子,香粉满室,活佛来了也要染三分尘俗风月。 舒王就坐杨谈对面,动不动掩唇咳嗽,脸色白得像鬼似的,写着“命不久矣”四个大字。也是难为他,天天浸在药里的久病人,还要被兄长拖来给爱妾挣面子。 果然,病秧子殿下没待多久就起身走了,临走前奉上他给那位馥娘的贺礼,端王笑吟吟收下,随后也不管三弟如何,只顾和爱妾美姬饮酒作乐。 过不多久,杨谈也借故离开。席上也就他两位格格不入,杨谈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得屋里笑声愈发放肆。 不过端王多放浪形骸,杨行嘉自是没心思管他。 他忙着找傅清岩。 端王府花园富丽堂皇,杨谈绕了一阵,本想赶忙出去追上舒王殿下,不成想却在桃杏林前撞见忘尘,端端正正站在那里,像具木雕。 杨谈留了个心眼,刻意绕路避开忘尘视线。 论理说,舒王比他走得更早,此刻早该出了王府大门了。 春日已过,桃杏齐凋,此处本该是端王府人烟最稀少的地方,忘尘守在这里做什么? 白雪亭说他安的一副狗鼻子倒没说错,杨谈只觉林间飘来一股清苦的药香,十足昭示着舒王殿下眼下就在桃杏林中。 他从后头绕过去,果然看见傅清岩天青色的衣角。听人墙角不算君子所为,但杨谈来都来了,便把脚步放得很轻,藏身一棵参天大树后。 “……二嫂合该放宽心怀,二哥本非能托付之人,你若将太多心思只付于他一人,忽略了他能给你带的好处,只怕终归是要后悔的。” 杨谈目光一凛,果真是韦王妃! 不过端王爱妾生辰而已,哪里就劳动舒王殿下亲自来送礼了?原来到这王府一趟,是别有目的。 林中,韦王妃叹气,极轻的声音飘摇风中,刹那就被揉碎了。 “这么多年了,他是什么性子,我如何不知?只想着纵不能相敬如宾,好歹也井水不犯河水,可他……他就在我院子边上夜夜召妓,什么声响我听得一清二楚。这也罢了。他偏还与那些妓子说尽我的坏处,将我当个玩物调笑轻蔑,非要传进我耳朵里。我又做了什么?何至于让他恨到如此地步?不过是因我小门小户出身,他没了娶高门女的机会。” 她身上有股小家碧玉的文弱,很容易惹人生怜。 杨谈后背靠着树干,听罢亦是垂眸。韦王妃苦,满长安宗室重臣之家恐怕都知道。只是人人最多叹惋一声罢了,谁又真的在乎过她因何苦?苦得如何?又如何不苦呢? 姻缘姻缘,所有未婚男女汲汲营营求的,竟是一件本就多苦多难的事。 一如韦云芝,又如白雪亭。 过不多久,只听舒王轻声道:“云芝,王府总是有王府生存的法则。我知你气不过二哥荒唐,但端王妃这个身份,总有可取之处。你将心事放在二哥的刻意挖苦上,入心的就只能是那些污言秽语。但若将精力放到别的地方呢?到底你是王府的女主人,宗室玉牒的名字只有韦云芝。你能握住的不只是二哥这个人。” 韦云芝缄默了许久,忽轻笑一声,“这么些年,所有的劝告我听了不下百遍。教我如何做主母,如何借殿下的资源经营自己的私产,如何接济家族,我试过,都太难了。说到底,我命不够做王妃,白担了好看的面子,里子难堪一点,又谁在乎呢?” 林中卷来一阵秋冬交际的风,吹起泥泞的满地落花。 桃杏亦曾娇艳玲珑,但它们的春过去了。 韦云芝缓声道:“所幸还有你,能听听我这些无聊的苦水。清岩,今日耽搁你太久,我先失陪了。听闻你这些日子多病,你……千万保重。” 待她走后,杨谈踏碎枯枝,果然引来舒王注意。 “谁在那里?” 杨谈整好衣袍,徐徐走出来,拱手对舒王道:“无意路过,打扰殿下了。” 舒王像是并不意外,那副温和如水的神色丝毫没有瑕疵,只是眸中闪过一线难以觉察的光,他直视杨谈,笑了一下:“行嘉说笑了。凭你本领,若非故意露出破绽,只怕你在此徘徊一百回,我都未必能有所觉。” 傅清岩是个心眼比寿数多的病狐狸,杨谈也在官场浮沉打磨好几年,他二人不消明说,各自便已有了数。 ——杨谈听见了,傅清岩知道他听见了,杨谈不在乎让傅清岩知道。 舒王浅笑道:“行嘉向来君子风范,今日无意中行‘窃听’之举,想来是有深意。” 他说话处处绵里藏针,杨谈无意玩那些迂回手段,径直道:“殿下宽慰端王妃,本是好心,今日是我瞧见,我自然不会多想。但若是旁的有心人听见了,恐怕于殿下,于端王妃都无甚好处。” “哦?”舒王轻咳两声,“行嘉的意思是……今日你所见所闻,说不准会传到哪些‘有心人’耳朵里?叔嫂私下会面,捕风捉影,流言不断,的确是件麻烦事。” 他笑意渐敛,骨子里愈发透出薄凉,眼眸微眯时竟是锋利的: “行嘉是在威胁本王?” “并非威胁。”杨谈又行一礼,“只是想与殿下做个交易。殿下若答应了,我今日自然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 “你可知此举妨害的不止是我,更会牵累端王妃?” “王妃本无辜,我是对她不住。但殿下难道又是真的顾惜王妃声名?倘若殿下真的在乎这些,想来也不会在端王府与王妃私下见面。”杨谈寸步不让,“又或者说,殿下何时顾惜过女郎的终身?” 舒王恍然大悟,“原来行嘉诸多心结,不过都是一个雪亭。今日这番威胁,难道是想借这阵东风,让我远离雪亭?” 杨谈倒是想。 但他也不能左右白雪亭喜欢谁、想跟谁一起。纵然他再看不惯傅清岩,但也不是他逼迫白雪亭断联的理由。 他今朝折腾这一通,不过为白雪亭解忧而已。 杨谈拱手再拜:“数月前,郭十六与雪亭堂姐定亲时,殿下曾问过臣,愿不愿意为雪亭与郭府为敌一趟。今日,臣斗胆请问殿下,愿不愿为雪亭,得罪一次福王?” 舒王蹙眉,微微倾身:“何意?雪亭怎么牵扯上福王了?” - 常言道好的不灵坏的灵,白雪亭这张嘴颇得乌鸦真传。她刚回望春台没半个时辰,宫莲就一脸菜色地来传话。 ——竟是福王殿下大驾光临,指名道姓要见杨家少夫人。 白雪亭两眼一黑,咬着牙对宫莲道:“你去,把杨行嘉找回来。” 她到正堂时,福王正与顾拂弦喝茶叙话。他老人家虽与傅滔长得有点像,但气质却全然不同。长髯国字脸,目光精神矍铄,纵坐在轮椅上,双腿空荡荡,也不影响通身的威严气度。 见她进来,福王搁下茶盏,露出堪称慈祥的笑面,对顾夫人道:“雪亭长大了,果真人才出挑,肖似你爹娘当年风采。” 白雪亭刚揍了人家儿子,眼下看见老子格外心虚。她对上顾拂弦平静无波的眼神,却莫名从她眼里看出一股“又给我惹祸”的无奈。 她略低了头,福身:“见过福王殿下。” “起来吧。今儿也不过是为了小儿女的事,何须这样大礼?” 白雪亭眉心一跳。果然听福王缓缓道:“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好不容易有了个心仪的人,便是你家那小堂妹,白二娘子,我满心欢喜等着儿媳进门,着急忙慌就给她下聘了。事起仓促,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不是。你身为堂姐,不满意我准备得潦草,将东西退回来,也是心疼妹妹的缘故。这样,今日我在此列个礼单出来,雪亭啊,你要是还有不满意的,咱们就在这儿说明白了。你且放心,就是看在隐年与露华的份上,我也是不会亏待你那堂妹的。” 第61章 福王说罢,又看向顾拂弦:“刚好也请拂弦做个见证。我可算是对得起你家儿媳和她堂妹了。” 姜到底是老的辣。福王三言两语把婚事不成的缘由归在聘礼潦草上,又特地拟了一份毫无错处的礼单,身为宗室长辈纡尊降贵地请求白雪亭的意见,当着她婆母的面,好几重保障。白雪亭但凡敢反驳,多少顶帽子等着往她头上扣,说不定还要牵累顾拂弦。 她只能闷声吃这个哑巴亏。 福王见她不言不语,不禁畅怀笑道:“好孩子,我就说你识相。放心,你那堂妹给我做了儿媳,整个王府交到她手里,也不算辱没她了!” 一直到把福王送走,白雪亭蹙起的长眉仍未展开。 顾拂弦走到她跟前,拍拍她肩膀:“人力已极,你堂妹的命运既无可转圜,不如先教好她,进门需得了福王倚仗。这样无论如何,淮安王都欺负不得她。” 白雪亭心里烦得很,面上也不愿驳了顾拂弦。只暗自想道:当爹的如何管得了儿子内宅的事?杨纵不是也管不了杨谈? 到时傅滔在暗地里折磨文霜,难道福王还能站在文霜那边? 指望公爹的良心,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心事重重回到望春台,窗外已是薄暮,霞光浓紫。 白雪亭按着眉心,叫来宫莲:“杨行嘉人呢?” 宫莲低眉答道:“似乎是去端王府赴宴了,还不曾回来。” 指望不上的废物点心一个。白雪亭忖了良久,指尖在妆台上错落杂乱地敲着。 她侧过头叹气,刚好瞥见妆匣里的一枚平安符。 是七月初一,文霏去大慈恩寺上香时为她求了后送入杨府的。 大慈恩寺…… 白雪亭蓦地坐直了,目露清光,急问宫莲:“今日八月初一?” 宫莲愣愣点头:“正是。” 白雪亭立刻站起来,“马上去白府把白文霜拎到大慈恩寺,让她换身素净的衣服,钗环都不准戴。” 宫莲虽不懂她要做什么,但也迅速应下,又顺嘴问了句:“要告诉少爷吗?” “管不了他。你告诉他我死不了,别来坏我的事。” 白雪亭匆忙出门。 福王得了她的同意,礼单已经拟定,说不准隔日就会下聘。她必须赶在今日解决好一切。 八月初一,圣驾莅临大慈恩寺。 当今是位千年难遇的大昏君,寝殿改成寺庙、奏章公文甩手丢去延嘉殿,诸如此类荒唐事数不胜数,但最荒唐的,还是每逢六、八、十二月的初一,大动干戈地来慈恩寺烧足一日的香,跪诵一整夜的经文。 古刹庄严得有些肃杀,薄暮时分,紫霞勾勒金钟,残光漫上飞檐。 天子出行,乌泱泱三道仪仗,羽林卫把守山门,千牛卫随身近侍。白雪亭的马车离山门还有遥遥好几里就被拦下了,领头的羽林卫认得她的脸,抱剑拱手道:“雪亭娘子,圣人敬香,山门封闭,娘子请改日再来吧。” 白雪亭道了声谢,刚放下车帘,文霜就挪过来挽着她手臂,满腹担忧道:“这……这能成吗?堂姐,我们连圣人的面都见不上啊。” “成不成,试了才知道。” 白雪亭面色微冷,上下打量文霜。她向来妆扮俏丽,如今通身素色,钗环尽褪,倒显出一种碧玉般的清透。 哪儿都是好的,只差一点因缘。 白雪亭将自己手上那串红玉珠摘下来,戴到文霜腕上。 文霜仍是犹犹豫豫:“我要是真的磕头磕上山,见了圣人,是不是这辈子就在慈恩寺里了?” “没那么夸张。”白雪亭淡淡道,“你今天讨了他开心,避过眼前的祸事就好,过一两年圣人哪里还记得你个小人物?” 文霜把住她手腕,还是不太肯下车,正色对她道:“白雪亭,我虽然不想嫁淮安王,但也不想一辈子做尼姑。你发誓,最多两年,你一定要捞我出来!否则我不会下车的!” “好啊,那你就等着福王下聘好了。”白雪亭抱臂靠在车壁上,冷脸道。 文霜没想到她就这么撒手不管,立刻急了,“堂姐!我……我不是要逼你,也不是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她说着说着就掉了眼泪,弱声弱气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本事,没胆子,淮安王威胁我嫁给他,就是我这辈子天大的难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跪叩上山自请出家,对我来说太突然了,也太难了。这是关乎我终身的大事,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她只十六岁而已,难免梦过鲜花着锦、万人艳羡的人生。她从来就有些俗气,想要大把的钱财权势,也想要一生一世珍惜她的意中人。 青灯古佛,不是白文霜的期待,但现在她竟要用这种办法脱身。 这些,是只属于深闺女郎的恐惧。堂姐是理解不了的。 文霜怕得发抖,紧紧依着白雪亭。 白雪亭低头看她,多挤出一滴耐心,劝道:“两年太远了,一定会救你出来这种话,我实话说,是有可能做不到的。我只能承诺尽我所能。文霜,你今天可以选择回去,在一切没有尘埃落定之前,我也会另想办法。决定权我交给你,下车还是回家,都随你。” 文霜抬头,愣愣看向她:“堂姐……” - 慈恩寺,甘露堂内,更漏断续,檐铃清响。香灰焦烟在室内漫开,袅袅凝成了檀香浓郁的雾。 圣人斜坐在金莲纹彩壁前,右手支着脑袋,左手捻一串红玉佛珠,闭眼听青泥诵无量寿经。 禅房南角落,绯纱帐后,设了一张檀木书案,经文洇在纸上,墨痕堆叠如山,风过便吹散了。端坐抄书的温厚文士俯下身捡拾,指尖才触碰到“是身如幻,从颠倒起”,外间便隐约传来骚动。 懒洋洋万事不管的圣人睁开了眼:“哪儿吵起来了?去看看。” 一旁捡拾经文的李晏不知为何,眉心极其缓慢地跳了一下。 青泥应声出门,片刻后拱手回禀:“圣人,是一名女郎发愿苦修,跪叩上山,三百三十三阶跪了一半,眼下已经晕过去了。” “女郎?哪家的?封了山门还要跪叩发愿,倒是诚心。”圣人指腹捻过佛珠,望向李晏,“同晖,你也别急着抄了,一道来与朕瞧瞧是哪家的女郎,放着大好青春不要,偏要来庙里过死水一潭的日子。”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女郎这样年轻就有跪叩山门的诚心,臣看,她与圣人有缘。”李晏淡声道。 圣人指着他朗笑道:“照你这么说,你也还年轻,天天便说着要陪朕抄诵万遍经文奉于佛前,也是与朕有缘了?” 李晏拱手道:“同晖不敢。臣不比女郎虔心,臣到圣上身边来还是为了躲清净,圣上莫要抬举我个俗人了。” “你要是俗,朕这满殿臣子,怕是个个儿都俗不可耐了。同晖啊同晖,为了逃家人催婚,逃到寺庙里来,朕要是说出去,多少人要笑话你!”圣人笑够,拢了拢那串佛珠,对青泥道,“行了,把人带上来吧。” 青泥垂眸道:“禀圣人,晕在山道上的是白家二娘子。” 李晏眉心跳得更厉害了,“哪个白家?” 圣人倒是笑了,坐得正了些,“一笔写不出俩白。要不是朕那不成器的表侄女镇着,羽林卫哪里敢随便放个女郎上山?” 文霜被带进甘露堂时还是懵懵的,她跪了一百一十阶,脑袋都磕出血了,头发也乱得像个鸟窝。 所幸白雪亭跟她上了山,她恍惚学着白雪亭下跪、叩首,山呼圣人万岁。 圣人,眼前这一角袈裟,就是圣人? “你这孩子,朕说要见跪叩上山的女郎,你跪了吗?叩了吗?无诏入见,朕要治你的罪!” 文霜猛地吓了一跳,片刻才明白过来,圣人骂的是白雪亭。 却听白雪亭冷静道:“禀圣人,雪亭也是拿我家这妹子没办法。她背着爹娘就跑到寺里来,婚事不要了,家里人也不要了,我叔父叔母没办法,才*让我抓她回来。没想到她脚程这么快,我赶不及追上她,圣人就已经被她叨扰了。既如此也好,不如圣人替我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片子,好让她歇了那份当尼姑的心。” 她在圣人面前都“我”来“我”去,文霜可算是被吓得不轻,心想她大伯父伯母的面子就那么好用?白雪亭就那么无所顾忌吗?连圣人也不怕? 圣人却不生气,笑骂她:“胡闹!发愿苦修还成了坏事了?依朕看,你家妹妹的诚心极好,佛祖见了,定是第一个庇佑她。” 白雪亭不买账,回嘴道:“要是诚心,多捐些香火钱便罢了,何苦浪费青春抛下婚姻?” 圣人奇了:“你这一口一个青春啊婚姻的,合着你家妹妹已经定了亲?” “所以才说她傻呢,淮安王殿下亲自来下聘,她生是不肯,非说要紧随着圣人的心意,替圣人替国朝在佛前祈福。还说要是人人都念着青春和婚姻,那菩萨又是谁来供奉?莲台又是谁来清扫?总要有人吃苦,为什么不是她?”白雪亭笑了一声,“圣人,您说是不是傻极了?” 第62章 一旁那个蓝衫文士听见“淮安王”三字才抬了头,目光在文霜身上极快地扫了一下。 文霜心里直打鼓,听着白雪亭这些话,紧张得快要晕过去了,偏自己还蠢,半句话都接不上,半个人都不认识,一条性命全挂在白雪亭身上了。 圣人片刻缄默,文霜闭紧了眼,十指紧紧绞着,浑身都是冷汗,像头顶有柄铡刀,过会儿就要劈下来。 不知多久,圣人方敲了敲桌案,徐徐道:“抬头。” 直到被白雪亭手肘撞了一下,文霜才反应过来这句是说给她听的,于是僵硬地仰起脖子。 她知道不能直视天颜,于是死死将眼瞳压下去,压得眼睛又酸又疼。 李晏余光掠过,又低下头看经文。 白府没有不好看的女儿,雪亭这个妹妹生得小巧明丽,额头好大一块血印子,看着怪可怜的,配傅滔确实可惜了。 也难怪雪亭想出这么个法子,被傅滔盯上的女郎没几个有好下场,非得寻个连福王府也不敢惹的庇护,才能安全。 圣人却没有李晏的慈悲心肠,懒懒道:“模样不错,难怪那个混小子看上你。” 闻言,白雪亭心里顿时一紧。 她不信圣人没看出她用意何在。但他仿佛不想帮忙。 白雪亭正要继续说话,圣人却抬手止住她,偏过头,似笑非笑瞧着李晏,缓缓道:“同晖,你昨日说,要替朕抄万遍经文?” 李晏垂首道:“是。” 圣人朗笑,又看向文霜:“雪亭她妹子,你要替朕祈福?” 文霜愣愣道:“……是。” 圣人放下佛珠一拍掌,“哎呀,朕也许久没见过这么登对的两个诚心人儿了。雪亭,你说你不想耽误你妹妹终身,现在朕把这两个有佛缘的孩子指到一起,既全了他们的虔心,又满足了你,还让朕久违当了回月老,一举三得,这样的美事可是少见啊!” 白雪亭从心口里溢出一声“啊?” 她看了眼李晏,李晏看了眼她。 他俩一起看向文霜。 文霜呆在原地,“什……什么意思……” 圣人指着李晏笑道:“他,御史中丞李晏,李同晖。跟你姐姐是旧友。朕把你们俩凑到一起,你可满意?” 文霜第一反应不是看李晏,是扯了扯白雪亭的衣袖。 她全然忘了,忘了白雪亭说过李晏是不错的人选,也忘了瞧一瞧这个由圣人指婚的未婚夫究竟是什么人物。 她只记得,该听白雪亭的话。 而白雪亭怔望李晏,她知道他在为郭子姝守着,他是不愿成婚的。 长久的沉默中,李晏微不可察地朝她点了点头。 白雪亭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领着文霜叩首谢恩。 一切都圆满了。文霜不用嫁傅滔,也不用当尼姑,谋得的郎君还是李同晖。 明明是大胜局面,她却笑不出来。 圣人又斜靠回去,长叹道:“行了,同晖和二娘下去吧。朕和表侄女聊聊天。” 第51章 “杨行嘉,为什么?” 文霜走出甘露堂时还在后怕,同手同脚都没发觉,还是青泥搀了她一把。 她迟来想看一眼李晏,回过头,却见那人负手立在牌匾之下,神色淡渺而悠远,不知在想什么。 甘露堂临山而建,山风自下而上盈满他湖蓝色的袍袖,李晏本就气质古朴温厚,平白被衬出一种“仙风道骨”。 文霜默默看着,她想,李同晖的确是出众的。人说郭杨李顾,郭府没有出彩的郎君,顾府日渐败落,杨府那位有笔说不清的烂账,那,还有谁比李同晖更好? 她默默上前,对李晏一福身:“李大人……” 李晏仿佛过了一会儿才看见她,退后半步,并不直视她:“天色不早了,二娘子回府吧。” 文霜再不通人事,也能察觉到李晏冷淡的态度。 她暗道:还不如杨大人。 起码杨谈对她说话是好声好气的,虽然疏离,但不会让她觉得不敢靠近。 她低下头,真情实感地委屈:“我……我姐姐还在里面……我等她回家。” 李晏往后瞥了眼屋内,淡声道:“雪亭不会有事,但也不会这么快出来。二娘子等不到她的,觉明,送二娘子回府。” 文霜懵懵懂懂被李晏身边那个叫觉明的侍从送上马车,直到嗅到清浅的泽兰香才反应过来,她坐的是李府的车。 男未婚女未嫁,长安规矩繁多,其实她是不该坐的。 但圣人金口玉言,没有回转余地,她是注定要嫁进李府。 或者说,李晏注定,要娶她了。 即使他好像不太愿意。 - 甘露堂内安静得像停尸房,只有圣人拨弄珠串的错落音调。 山上太冷,青砖又凉,白雪亭跪得双膝酸疼,恍惚想起三年前隆冬大雪,她也是这样跪着,等不到结果,但固执地跪下去。 过了很久,圣人才睁开眼睛,慢条斯理道:“你妹妹手上的红玉珠串,是当年皇父赐给兰陵公主的添妆,后来兰陵公主转赠给你母亲,你母亲又留给你。三代家传,你拿来刺朕的眼,是想挟情逼朕对你妥协,是吗?” 白雪亭无言,平声道:“圣人眼明心亮,自然看穿我这小儿女的手段。” “行了,你个死丫头胡话张嘴就来,当朕不知道你?”圣人冷哼一声,挪了挪腿脚,叹道,“朕今天既然纵容了你,你自然要付出与之相抵的代价。” 白雪亭垂首应是。 “阿询把你惯成什么样子,一天天的横行霸道,长安还有你不敢惹的人吗?你是不是真以为仗着你爹娘,你就谁都能得罪了?”圣人劈手把佛珠扔到她脸上,白雪亭没躲,一颗红玉珠正砸在眼睛上,疼得她立时咬紧了牙关。 圣人却还没出够气,接着道:“旁的也不与你多说,朕就明白告诉你,朕可以纵你骄横,也可以答应你许多无理条件,但你要不计性命地为朕解决心头大患,否则,为魏濯尘翻案的事儿都免谈。” 白雪亭右眼微眯,应是肿了。她咬着牙应下:“雪亭明白。” 三年前制举夺魁,她离开长安前,与圣人定下契约。 若借溃堤案扳倒郭府,他给她一次沉冤昭雪的机会,重查魏渺案。 如今她进度过分滞后,圣人也是时候要给她紧一紧皮了。 “再有……”圣人抬眼看她,冷声道,“过来。” 白雪亭依言跪在圣人足边。 圣人发问:“行嘉肩膀添了新伤,你干的?” 不是她还能是谁?白雪亭否认不得,坦然点头。 “啪”—— 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她脸颊,圣人这么多年手劲没散,白雪亭只觉牙齿割破舌尖,口唇里当即一股铁锈血气,整张脸没有一处不疼,皮肉活要烧起来似的。 “朕提醒过你,不要再和行嘉闹脾气。无论什么龃龉,你们俩最要紧的是合作,你做到了吗?” 白雪亭在心里念了一万遍魏濯尘沉冤昭雪,方咽下这口气,硬邦邦磕了个头道:“是,臣知罪。” “滚吧。”圣人一挥手,“让青泥拿药贴给你敷敷,别让行嘉看见了。” -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青泥推开门返回甘露堂,拱手道:“圣人,已将娘子送下山了。” 圣人斜倚榻上,正闭目养神,闻言只“嗯”了一声。 青泥便又在旁候着,等到最末一缕霞光烧尽,夜笼金殿,方提醒道:“圣人,该回宫了。” 圣人似是支着脑袋睡着了,手肘不自觉向前一推,整个人险些摔下床榻。 青泥忙上前扶他,圣人却只笑笑,坐起来整理好滑下肩膀的袈裟:“梦见掉下悬崖了。” 虽只是梦,却也不吉利。青泥垂眸道:“圣人万岁平安。” “自古哪得真万岁?秦皇汉武都求不得长生,何况我?”圣人摇摇头,亲自熄了炉中佛香,他目光清明,神色冷冽,何尝有一点沉迷佛道的昏聩? 他负手问青泥:“你今年二十五了?” “十月满二十五。”青泥答道。 圣人又笑:“那还小呢。记得你是金陵那几年才来朕身边伺候的。从前的事你都不晓得。” 自然也不晓得他那句“掉下悬崖”是何意。 青泥寡言,这么些年来圣人身边只一个他,羸弱得很,任由内廷权势被隋广福与碧梧拿捏,那张堆满公文的御书案搬去延嘉殿。 但寡言有寡言的好处,他知道,就是因为自己活成半个哑巴,才在圣人身边留了下来。 圣人立在窗前,山风盈袖。 他缓缓道:“三十多年前的这一天,皇兄还在世时,我也曾在这座山上。听一群人讲经论道,针砭时弊。那真是繁星般的人物,个个英杰,乾德昭惠改制的雏形,就是这些人喝着茶聊着天定下的。” 青泥明白,“繁星般的人物”,指的就是白江魏徐。 第63章 但圣人告诉他,不止于此,“也许你很难相信,阿询也曾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青泥愕然怔住。 他呆滞着,听圣人娓娓道来:“朕今日痛斥雪亭,说阿询把她惯得不成样子,其实朕也纵着她,她实在是太像露华了。一样漂亮,一样烈性,南墙撞碎也不肯回头。露华,究竟是阿询最放不下的那个。” 章和皇帝很难忘记乾德十九年的初秋。 永安长公主江露华得胜还朝,被彼时还是太子的昭惠拉到大慈恩寺论道。那时乾德昭惠已经下定决心铺开新政,热血澎湃的年轻人们聚在后山席地而坐,谈笑间,说的都是翻天覆地的大事。 章和才干不出众,性情也优柔寡断,只是很崇拜兄长,因而做了那场论道的陪客。 白适安为文士魁首,魏渺、徐越明紧随其后。武有江露华、李枢。最格格不入的,大概是两个养在深闺的世家女郎—— 顾拂弦,郭询。 昭惠笑问郭询,从小书读不了几行,净喜欢扮漂亮的阿询怎的也来了?莫非是追着咱们中的哪一位来的? 郭询当年只十七八岁,自恃万种风情,貌美得独步天下,成日挂在嘴上的,便是要嫁一位最顶天立地的英雄。 她不回话,只是霞光扑面,眼睛悄悄瞥向一个方向。 她究竟在看谁,作为陪客的章和知道,席上所有人都知道。独刚回来的江露华懵懵懂懂,四处探头:“谁啊?到底谁啊?” 白适安忍着笑,悄悄对她道:“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江露华读过书,知道此句暗喻群山阻隔,以至东南遥不可及。 东南角坐着的,正是太师李溢独子,将要去东北戍边的李枢。 世家贵公子从军的不多,至多也就是左右骁卫,如李枢这般远赴边疆的更少。 江露华恍然大悟,立刻笑郭询:“原来你喜欢将军!” 郭询被揭破心事,窘得不行,追着打她,怒道:我喜欢你个女将军!我看上你江露华了!你来不来郭家当女婿? 江露华四处乱窜,躲在顾拂弦身后,郭询本不好意思打拂弦,但拳头挥都挥出去了,一时竟收不回来。好在昭惠眼疾手快,凌空截下,挡在顾拂弦身前,给郭询额头敲了一记。 郭询捂着额头,气呼呼坐到章和旁边,大骂:“你哥心眼太黑了,偏心拂弦!我早晚要报复他!” 章和有点怵她,唯唯诺诺给她斟了盏茶。 一转眼半甲子,当年席上死的死、散的散,大慈恩寺仍然巍峨,山风依旧送来清香,只是故人不在,旧情难圆。 圣人最后为自己斟一盏茶,看着茶水凉透,方长叹一声,对青泥道: “走吧,回宫。” - 夜深,望春台幽静得只余风声。 白雪亭恍恍惚惚,看见杨谈大步流星朝她走过来,微俯下身对她道:“你堂妹的事情也许有救,我方才去了端……” 她耳边嗡嗡响,脑子累得转不动,不太想听任何人讲话,截断他话头道:“文霜的事已经解决了,圣人亲口给她和李同晖赐婚,她不用嫁傅滔,你我都不必操心了。至于旁的,我现在很累,不想听,你也早些安置吧。” 她说完就走了,留下杨谈一个人站在中庭。 他将剩下那些话咽回去,恢复寻常神色,嘱咐一旁的宫莲:“进去瞧瞧她,她脸色不大好,可能受了委屈。但也不要多和她说话,让她一个人静一静,过半个时辰送一盏甜酪,应该就好了。” 宫莲犹豫问:“少爷……您不进去陪少夫人吗?” 杨谈摇头:“她不想见我,算了吧。” 宫莲无声叹气,往里屋方向走过去。 她还没走两步,就被杨谈叫住。 簪缨世家贵公子,素来都是骄矜的,杨谈是其中最顶尖的那一位,自有他的傲气在。 但眼下,少爷垂着眼睛,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月下,落寞无处遁形。 “她要是哭了,你来告诉我。” 白雪亭没哭。 她只是真的很累,梳洗完后躺在床上,脸上仍有灼烧的痛感,眼睛很酸,太阳穴也泛酸,眉骨一跳一跳的疼。 她很快有了困意,只是睡得很浅,辗转不安,梦中时而是大雪密林,时而是泼天火光。 直到那汹涌的火凝成一道殷红的血河,她才惶然不安地想起,李惜文是不是快临盆了? 子夜,望春台灯火依次亮起,惊醒宿在凝思阁的杨谈。他披衣走过来,见宫莲急匆匆,便问她:“出什么事了?” 宫莲低头答道:“东宫特地给少夫人递来消息,太子妃娘娘发动了。” 杨谈心尖一紧,“这么快?不是说还有一月多吗?” 宫莲暗叹,正是因为发动得太早,生得不顺利,所以东宫才纡尊降贵,请了太子妃娘娘的姊妹好友陪伴在侧。一是为了安太子妃的心,二是以防万一。 从来妇人生产如鬼门关,要是这一关太子妃过不去,好歹能让她见亲人最后一面。 宫莲往内院瞧了一眼,垂眸道:“少夫人才睡下没多久,婢子也不知该不该叫醒她……” 她不知晓李惜文与白雪亭的情谊,杨谈却知道,此刻哪怕白雪亭累得起不来床,抬也要把她抬去李惜文面前的。 他推门,撩开床帐,白雪亭还睡着,秀丽的眉毛蹙起,像是睡得不安稳。 杨谈轻轻拍她,柔声唤:“阿翩?” 白雪亭一叫就醒了,缓缓坐起来,青丝如瀑散在肩头。 天渐渐凉下来,夜里容易受风,杨谈为她披上外衫,轻声道:“太子妃早产,东宫传信来,请你去陪陪她。” 白雪亭原本还困着,听见“太子妃”三个字顿时一激灵,直望向杨谈:“早产?只是早产吗?东宫的人还说了别的吗?” “情况如何还不知道。”杨谈温声道,捞过床头的木梳和发带,迅速为她挽了个潦草的发髻,又道:“车备下了,我和你一起去。” 白雪亭刚做了噩梦,醒来发现成真,正是心神不宁的时候,顾不得和杨谈纠缠,匆匆与他一道上车往东宫去。 慌忙之中她靠杨谈靠得很近,下意识自言自语,厌倦慈恩寺烟熏火燎的人,此刻倒是念起菩萨保佑来。 杨谈看在眼里,她的急躁,她的忧心,她有太久没流露出脆弱的神色。他心口酸得厉害,按着肩将人揽了过来,温声哄:“太医都在,李惜文吉人天相,会没事的。” 东宫彻夜点灯,仆婢来来往往,隔着一扇门,白雪亭都能闻到浓烈的血气。 她急得不行,提裙生生往里闯,在内殿门前撞见来回徘徊的太子,太子见她来了眼前一亮,忙道:“雪亭表妹!你快进去瞧瞧,三个时辰了,惜文还没生下来,孩子若有好歹,我真是要急死了!” 不等他们说完,趁着仆妇出来换水的间歇,白雪亭不顾阻拦进了产房。 李惜文满头大汗,脸色白得吓人,叫声细弱,一听就是没力气了。 “雪亭……”她侧过头看见她,苦笑了声,“怎么把你都叫来了?难道我真的不行了?” 白雪亭坐到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瞎说,是我硬闯进来要陪你,等着做你孩子的姨娘。” “你才说胡话。”李惜文气若游丝,“你也算宗室远亲,这孩子生出来,跟着天家的辈分走,该叫你表姑母。哪儿轮得上按我们的情分算?” 白雪亭轻轻为她拭去额上的汗珠,低头道:“我才不在乎孩子辈分跟着谁走,只晓得是李惜文生下来的,否则,孩子上赶着叫我姑母姨娘我都不认。” 她直视惜文,语声坚定:“李惜文,我只在意你。” 天家在乎孩子能不能顺利生下来,别人在乎皇孙带来的好处。 但白雪亭只看见李惜文。 天际破开鱼肚白,熬了整整六个时辰,终于听见一声尖锐的婴孩嚎哭,乍然圆融了整座东宫的焦躁与忙乱。 女官喜形于色,忙出门昭告天下—— 太子妃娘娘诞下皇孙,东宫的嫡长子。 白雪亭从里屋走出来,太子正满脸堆笑地逗弄小皇孙,见了她,才想起问一声“惜文怎么样了?” 她平淡道:“脱力睡过去了。太医说她亏虚太多,月子里要好好养着。” “好,好。”太子连连点头,又吩咐女官:“去向母亲报喜,请她为小皇孙赐名。” 白雪亭忽将手里茶盏搁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太子疑惑看向她:“表妹怎么了,可是有话要说?” 她笑笑,“殿下不去看看惜文吗?” 太子恍然大悟似的,猛一拍脑袋,“对对对,惜文……惜文受苦了,她可是大功臣!” 说着抬步要往里屋走,白雪亭却又开口拦住他:“殿下稍等。惜文还在休息,不如等她醒了再去。刚好我想和殿下聊聊,不知表兄赏不赏脸?” 俗话说母强则子弱,太子傅泽长年受郭询铁腕控制,万事都得先过问母亲,自然而然成了泥糊的性子,强势的人轻易就能拿捏他,尤其白雪亭这种凶名在外的。 第64章 太子和她说话时,竟有些战战兢兢,“雪亭表妹怎的突然要找我说话?” 白雪亭知道他是从她身上看见了郭询的影子,不禁觉得好笑,国朝未来要是交到这样的人手里,那还不如郭询把持朝政。 她徐徐道:“殿下与惜文成婚时我已离京,只是好奇,长安贵女这样多,殿下怎的偏偏选中惜文?” 太子对她毫不设防,叹气道:“不怕表妹笑话,我虽有这满院姬妾,但只惜文,我始终是真心疼爱的。当年母亲选定的太子妃是郭家的子妧,我与子妧自幼相识,却无男女之情,因而不愿。恰巧你离京那年,杨府办芳菲宴,我一眼瞧中惜文,这才向皇父与母亲讨了她来。表妹也知道,我难得违逆母亲,纳惜文,已经是这辈子最不孝的事了。” 说的倒是好听。 白雪亭在心里冷笑,倒也不见他真为了惜文争取什么。 她素来不负骄纵声名,当即回道:“殿下的疼爱倒是轻松。惜文产子鬼门关都过了一遭,殿下看见我才想起来问她怎么样了,要我提醒才去看她。惜文是早产,有多凶险殿下难道不知?结果殿下倒只顾看小皇孙,全然不顾惜文冒了多大风险,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表兄,您还真是疼她。” 太子被她逼问得节节败退,这般尊贵人物,脾性软得像滩泥,连连告罪:“表妹骂的是,我方才糊涂了,待惜文醒来,我定日夜守着她,拿最好的药养着她,不让她再受一点罪。” 白雪亭心知太子也就这样了,她骂的这一通最多能唤起他对惜文的一丝旧情,仅此而已。便也不再多说,一福身道:“冒犯殿下,还请原宥,雪亭这就走了。” 太子最怕她这种杀神,忙不迭点头:“我送表妹。” 出了东宫大门,杨谈仍在原地等她,他也收到了消息,知道李惜文母子平安,于是迎上来道:“累了一夜了,回去歇吧?” 白雪亭确实没力气,任他扶着她上车,迷糊间小腹一阵刺痛,她心道不好,立刻握住杨谈手腕。 杨谈忙俯身:“怎么了?” 她睡得不够,心口跳得很快,筋脉绞着闷得慌,腹中又是捶打般坠胀的疼,立时脸色煞白,骇人得很。 杨谈吓了一跳,捞起瘦伶伶的人,让她靠在他腿上,“又疼了?” 白雪亭咬着嘴唇点头,疼得厉害,只好侧过脸埋在杨谈臂弯,默默想:李惜文方才应该比她疼千倍万倍。 应对她这积年沉疴,杨谈最有经验,当即叫明珂请了太医,一路抱她进望春台,小心翼翼放在榻上,盖好被子。 手炉还没捂热,白雪亭已经疼得蜷缩。杨谈管不得那么多,轻轻将掌心贴上去,打着圈儿替她揉。 她闭着眼虚弱道:“衣裳和被褥怕是要染脏了……” “我给你洗。”他半跪在床边,揉开她紧蹙的眉,“以前都是我给你洗,担心什么?” 太医很快赶到,把完脉后问道:“少夫人近期用过散淤血的药?” 白雪亭摇摇头:“我很久没有服药了。” 太医嘶道:“少夫人信期淋漓不尽,是固不住气血的缘故,应用人参、黄芪、当归这些药材温养。但少夫人近期应是接触了放血的药,因而沉疴复发,来势汹汹。” 他说到此处,白雪亭还在迷茫,杨谈却灵光一现,握着她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待太医开了药方退下后,他才对白雪亭道:“舒王脉中有牵机残余,每隔一段时间是要放血疗养的。” 白雪亭一怔。 难怪,难怪她离京颠沛流离这几年都不曾犯过旧疾,回了长安却总是疼得受不了。 原来,是她与放鹤楼天生不合。 她自嘲笑笑:“以后不去就是了。” 杨谈落寞过,知道人失望起来是什么样子,他看着不忍,心想:总之对她,他是毫无办法的,再退让一步又如何呢? 他轻声道:“你要是想见他,就把他请进府里来吧。他泡在药窟里这么多年,用的都是猛药,在放鹤楼待久了,对你身体不好。” 白雪亭没力气和他吵,只淡淡回了句:“在你的地盘,你不嫌膈应?” 杨谈偏过头,不回答。 他想起七夕那晚他们大吵一架,白雪亭说她一没到处招摇给他戴帽子,二没带别人的孩子回来叫他后爹,她大概以为那是最戳人心的侮辱。 但杨谈听完只是想,她要是真带回来,他肯定会认的。无论生父是谁。 他生来该给她兜底,她喜欢谁尽去喜欢,任何后果,他能担得住就担,担不住就硬着头皮担。 白雪亭福至心灵,那根新长出来的弦仿佛又颤了一下。 她问:“杨行嘉,为什么?” 第52章 “杨行嘉,你真让我恶心。” (回忆) 章和十九年,冬末。 杨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频繁提起白雪亭的未来夫婿,即使那是个现在还没影儿的人。 西京距长安并不很远,亦盘踞了不少高门。世家消息灵通,晓得魏渺收了位英烈遗孤当学生。临近白雪亭及笄,不少人借着拜访魏渺的名义偷偷问出那句“不知先生爱徒可有婚配?” 杨谈婚事自有长安杨府做主,宗支子弟,非宗室与郭李顾三家不娶,西京这些世家哪怕媒人踏破门槛也高攀不上,他们问的,自然是白雪亭的姻缘。 即使魏渺替白雪亭多次回绝,也拦不住被“白江之女”名头诱惑而来的鱼群,其中,玉荣街成府又是最锲而不舍的一家,请了西京最出名的媒人,三度上门,磨破嘴皮子,直把成府郎君说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人物。 在媒人第六次提起那郎君今年秋闱名列前茅之后,白雪亭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三甲以外不算翘楚。” 媒人手绢一挥,“哟哟哟”道:“十六名还算不上好,小娘子莫非还想嫁状元郎吗?” 白雪亭瞟了杨谈一眼,面无表情道:“我师哥与成郎君同年应考,他刚取中头名。” 杨谈好悬忍住没笑,对上白雪亭眼神,只觉得这小祖宗刻薄出精髓来了,挑着人家最得意的地方说一句“也不怎么样嘛”,简直把成家几位长辈气得嘴歪眼斜。偏杨谈与她都是得罪不起的身份,只能闷声吃哑巴亏,临走前还阴阳怪气撂下一句“照娘子师哥这标准,只怕天底下也没几个人,祝娘子好运了。” 白雪亭不解,对杨谈道:“……她其实是在夸你吧。” 杨谈抱臂斜靠门框,眉目含笑,“嗯,那我可得收下。” 白雪亭踮脚拍拍他肩膀:“春闱在即,借她吉言。” “取中状元郎啊?”杨谈微俯下身盯着她,“凭我这年纪还是有点难度吧。” 白雪亭完全没意识到“取中状元郎”的另一层意思,只问她自己好奇的:“听说每年新科进士放榜后的杏园宴上,都会选中年少俊美的几个作‘探花郎’,乘马摘花,轮得上你吗?” 杨谈长眉微挑,“什么意思?‘年少’二字想来本人还当得,那在你眼里莫非‘俊美’二字我也当得?” 他的确好皮相,英俊风流,即使语气是略微轻佻的调笑,也并不让人觉得浪荡,甚至素来凌厉飞扬的眉目愈发鲜活生动起来。 白雪亭偏过脸,轻斥:“就你皮厚。” “说了又不认。”杨谈屈起食指轻弹她眉心,“我配不上当这个‘探花郎’,难道那个秋闱十六名的成郎就配得上?” “他?”白雪亭十分婉转地说了句,“榜上有名就是祖宗烧高香了,十六名就能满西京炫耀,真要是当上‘探花郎’,四海天下不得都挂满他们家的横幅?到时我跟他改姓成!” 杨谈扑哧笑了,对白雪亭一如既往的刻薄十分满意,“成郎春闱尚未定名次,原来先在阿翩婚书上落了榜。” 成郎落了榜,足见阿翩要求忒高,可来应考阿翩夫婿的郎君仍是源源不断。 杨谈瞧着这些人捧来红纸八字,越看越觉得堵心,默默去书房里躲清静。 他素来沉得下心,这段日子却不知为何,听着外间来来往往的喧闹,愈发烦躁起来。本该是春闱的要紧关头,文字却都成了天书。倘若这样下去,哪儿还当什么“探花郎”啊,他怕是真要成了下一个落榜的“成郎”。 章和二十年开春,离杨谈赴长安应考春闱不足半月。 他是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花楼夜客。 还是带着白雪亭一起。 西京最出名的花魁娘子蝶周就坐在妆台前,美艳凤目微微弯起,似笑非笑看向白雪亭:“娘子说想要的那物件儿,的确在我这里,只是这物件贵重,我可不能轻易给出去。” 杨谈虽懵懵懂懂,不知白雪亭究竟要什么,也不知她和蝶周打什么哑谜,总之他听不得“贵重”二字,当即问:“冒昧问蝶周娘子,在下愿出三倍价钱为我师妹聘得此物,不知娘子是否愿意?” 蝶周浮浪目光上下打量他,忽地掩唇轻笑:“锦衣玉带,郎君想来出身不凡,手笔这样大。” 第65章 她捂着心口叹了一声,声如莺啼,实在婉转美妙,说出的话却不那么好听:“可惜啊,此物并非价高者得,我需得看买家的因缘。若缘分到了,白送我都愿意,可要缘分不到,纵是黄金万两,我也不肯给的。” 当真怪人。 杨谈疑问:“如何算缘分到了?” 蝶周又笑,眼色在他身上流连,“我身落风尘,与我有缘的,自然是恩客了。” 杨谈乍然怔住。 他无言往后退了半步,神色收敛到有些冷冽。 蝶周却不放过他,徐徐走近,团扇上馥郁的芍药香几乎要扑到他脸上:“郎君这样的品貌家世,想来做了我的恩客,我是不会吃亏的。如何?郎君若愿意,此物我便赠给令妹,绝不反悔……” “蝶周娘子说笑。”白雪亭挽上杨谈臂弯,笑吟吟朝蝶周道,“本就是我想要,何故为难我兄长?无缘之物莫强求,今夜叨扰娘子了,小小茶水钱,且当给娘子赔罪,我们就先走了。” 说罢,她从杨谈钱袋子里取出十两,作势要走。 蝶周果然叫住她:“哎,小娘子!” 待白雪亭回头,蝶周方笑眯眯道:“既然郎君不愿做恩客,那长夜寂寞,今夜我也没什么消遣,不如小娘子在此地陪我坐一夜?听琴也好,绣花也罢,陪我打发时间就是了,你我都是女儿家,总不会出事了吧?” 白雪亭还没说话,杨谈先果断拒绝:“不可!” 他忙把白雪亭拉到身后,高大修长的身躯将她整个挡住。 烟花风尘,来往三教九流,别说一夜了,哪怕半个时辰,哪怕蝶周拿全家发誓他都放不下心。 “阿妹年纪尚小,蝶周娘子不要同她开玩笑了。”杨谈冷下脸道。 白雪亭扯扯他衣袖,轻声道:“你也别凶人家,我不会留下来的,你放心好了。” 蝶周仍是笑,意味深长道:*“呀,哥哥看妹妹,看得比眼珠子还紧。难道等妹妹出嫁,有了自己的夫婿,哥哥还一口一个不放心?” 她是风月场中高手,浸□□海多年,自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杨谈从那风流目光中读出一丝审视,立刻耳尖发烫,默默偏开头,只不放心地握紧白雪亭的手,不让她离开身侧哪怕半步。 “罢了罢了。今日遇上两个冤家,一个痴,一个呆,也是败给二位了。” 蝶周挥挥扇子,瞄了眼白雪亭,勾唇笑道:“小娘子同我来吧,我将那要紧的物件交给你,你可要收好了,若是要送,也要送给该送的人。” 章和二十年,春。 赴长安的前一天,杨谈才得见那“要紧物件儿”的真身。 ——是一枚刻着双鲤共衔桂枝纹样的玉锁。 折桂是好寓意,双鲤…… 杨谈微讶看着掌心那枚玉锁,又抬头望向白雪亭:“这就是你向蝶周讨的?” 白雪亭颔首,“文昌日那天我去灵台寺瞧了一眼,不少人都说西京惟一一回出状元是三年前,那人是蝶周的……嗯,恩客。蝶周给他亲手雕了一枚玉锁,交给灵台寺大师开过光,大家都在说,要是能借那枚玉锁的光,说不准真能做春闱第一人?杨行嘉,哪怕做不得状元,你也该做摘花的那个人吧?” 杨谈失笑,却又觉得烫手。 好姑娘,她读过那么多书,怎的就想不起那句“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蝶周雕刻双鲤共衔桂枝,是送给情人的,她倒是“去芜存菁”,忽略了两人的关系,净把“折桂”的好意头挑出来。 真是叫人拿她一万个没办法。 魏渺在一边听着,越听越不对劲,他板着脸质问杨谈:“雪亭说什么恩客?她从哪儿学来这些话?这枚玉锁哪儿来的?你带她去哪儿了?” 杨谈差点儿被冤枉了,赶紧把来龙去脉解释得清清楚楚:“要是有半句虚言,我春闱落榜……” “呸呸呸。”白雪亭立马道,“什么落榜不落榜的,你要敢落榜,回来我就不认你了!” 魏渺若有所思瞟向杨谈,白雪亭怕他不信,又补了句:“哎呀,恩师,杨行嘉这人您还不知道吗?他跟狎妓那就扯不到一起去。” 魏渺自是相信杨谈宁肯自宫也不狎妓,他担心的是另一桩。 白雪亭看不出来,杨谈却明白了。 他垂首,像是嘱咐,对魏渺道:“恩师授业解惑数年,学生在此拜谢。此去长安,定不辜负恩师多年教诲。还请恩师照拂阿翩,待学生归来,再与恩师畅谈古今,商榷来日。” 魏渺深深望着他,拍拍他肩膀,长叹一声,语声略带怅惘:“去吧,这么多年,你也该回去看看了。行嘉,你终究属于长安。” 上马前,杨谈向白雪亭晃了晃握紧的掌心,玉锁悬挂的青蓝色流苏与他手腕一起摇动,如风中折柳。 他警告似的对她道:“大事,要过了恩师的眼,也要等我回来一起商量,不要轻易做决定。” 白雪亭偏头问他:“什么大事?” 杨谈打马扬长而去,清越声音随风飘回来,在白雪亭耳边辗转停驻: “所有大事——” - 章和二十三年,八月初二。 白雪亭仰躺床榻上,看向杨谈。 她发问,他却不敢答,甚至对上她眼神都觉得烫,下意识就要躲闪。 为什么呢? 答案明明昭然若揭。 他在乎她和舒王频繁来往,他气她七夕当晚轻易许了舒王承诺,却又偏偏无可奈何,只得妥协。 其实他早就有这不堪的心思,只是始终不肯承认。他总觉得白雪亭于情爱上十分迟钝,只要他瞒下去,只要她不发现,他就能永远不揭开最后的那一层。 可是她发现了。 白雪亭凉凉笑了一声,“杨行嘉,你真让我恶心。”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白雪亭别过脸去,不再看他,语声其实很疲倦。这或许是杨谈此生经历过最温柔的一场审判,红绡帐作公堂,审问他情自何处起,掩藏多年从无证据。天不知地不晓,他明明可以抵死不认罪,但杨谈缄默良久,只是叹惋: “也许很早。” 白雪亭从齿间溢出冷笑:“早到什么时候?三年前?所以你弑杀恩师,火烧蓬庐的时候,其实已经喜欢我了吗?那天我求你不要放箭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这就是你对待恩师和意中人的手段吗?就算没有手软,你没有过哪怕片刻的心软吗?如果这段情思对你,或者白雪亭这个人对你来说真的重要,你又为什么下得去手毁掉我最后一个家?杨行嘉,你自己听着不觉得可笑吗?” 说完,不等杨谈回复,她自顾自将被子一卷,侧过身面对影壁闭上眼,“你走吧。我累了。” 她若真的铺开了大闹一场,杨谈也许会不管不顾,说尽当年真相,那些算不上苦衷的苦衷。可她到底长大了,离开长安身若飘萍的三年教她学会最伤人的处理方式,也够她想明白,即使杨谈有苦衷,即使眼见并非为真,即使背后是庞大的一场棋局,她也绝对不能接受那一箭从杨谈手中射出去。 十月初五,蓬庐大火,早就把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烧尽了。未来再回首,不过也是在断壁残垣间,想当年他放下了弓会怎么样。 可他放不下,没有另一种可能。 所以他也清楚,那一截红丝带断了就是断了,请举世第一的绣娘,也不能修补回原样。 他对顾拂弦说,随她吧。 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随她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眼前这件大案不是续前缘,是天赐断绝前尘的良机。这一年里要他们把未说的话说完,未诉的情诉尽,然后各赴前程,这就是结局了。 - 时至清秋,白雪亭渐渐忙了起来,琅嬛阁入秋盘库是习俗,国朝各地重新编纂的古籍也大多在这个时间段送入长安,人手欠缺,她便只能在官署潦草住下。 过了十五,李府下聘,光德坊白府悬红绸挂灯笼,洋洋十里锣鼓喧天。 圣人金口玉言,文霜得嫁李晏,对士族末流的白府来说简直是一步登天。白适宗弯了几十年的腰立马挺得笔直,脸色都红润了不少。 白雪亭赶回来时,白适宗正摆威风,张嘴就是“我们家二娘了不得”。懒得看他散德行,白雪亭招呼也不打,钻进里屋。 文霜正坐在镜前,试了一副头面觉得不满意,摇摇头摘下,又换上一副珍珠的。 她站起来转了一圈,笑嘻嘻问白雪亭:“堂姐,好不好看?” 白雪亭撩一眼就看出那是波斯进贡的珍珠,一颗千金,流光莹莹,怎么会不好看? 李同晖素来是最温厚妥帖的,无论这门亲事是不是他所愿,面子上的礼节他一分都不会少。 文霜戴着头冠美了一会儿,忽然失了兴致,恹恹坐到白雪亭身边,十斤重的脑袋“啪”就搁在她肩膀。 “堂姐……”她喃喃道,“我真要嫁人了?” 第66章 “门口是李同晖送的几十箱聘礼,晴与都被他遣回来跟在你身边,还能有假?” 文霜长叹一声:“好吧,那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你不许生气。” “知道我会生气还打商量?”白雪亭把她脑袋拨开,没好气道,“没得商量。” 文霜没脸没皮黏上来,“哎呀,刀子嘴豆腐心,我知道你肯定会同意的。对吧?” 她把后面半句“我想让姐夫送嫁”说得极快极含糊,说完还自下而上偷偷打量白雪亭脸色,果然见她眉目沉闷得可怕。 文霜心里一抖,正想说“不然算了吧”,却见白雪亭淡淡一颔首,“哦,那让他来吧。你让人去衙门找一个叫明珂的,他会转告他的。” “转告?”文霜懵了,“堂姐,你……你不能直接和姐夫说吗?” 白雪亭面无表情,随口道:“我见不着他。” 文霜立刻噤声。 夫妻做成这样也是有意思,同一屋檐下,她却说见不到他。别人可能以为他们互相恨入了骨,但文霜暗恋成习惯,她最晓得偷偷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表情、什么姿态、什么动作,是以杨谈看向白雪亭的眼神瞒不过她。 情意汹涌成了海啸,有人还茫然不知。 - 九月初,文霜出嫁。 杨谈如约到了光德坊,白雪亭还在里屋陪新娘梳妆。 迎亲队伍鼓乐齐鸣,浩浩荡荡地来了,只是领头骑马的那位郎君却不是李晏本人,是他族弟李暄,眼下正在左骁卫中。 国朝民俗,娶妻本无需亲迎,只是但凡真心看重妻子,这样一生一次的大事定不会错过。 李暄代兄迎亲,合规合矩,只不合夫妻之情。 李晏的态度很明显,该给的面子他一分都不会少,但也仅限于这些面子了。 李家人来迎亲,哪怕是年纪小脾性也好的李暄,白适宗也是有十个胆子都不敢为难。装模作样请他作了半首催妆诗,便让周静秋赶忙去把文霜叫出来。 里屋一应都准备好了,周静秋和文霏一边一个,牵着文霜出门。文霏眼滚热泪,哽咽提醒文霜当心门槛。 周静秋只是絮絮叨叨,说李家门楣太高,李晏更是高不可攀的人物,“你去了之后,多忍让些,勤侍奉舅姑,多跟妯娌学学,不要露怯,叫人家嫌弃咱们小家做派……” 白雪亭只默不作声跟在后头,背光走出来,一抬眼就和等在中庭的杨谈正好对上。 继那天之后,他们同一屋檐下日日不相见,这还是第一次隔这么近。 今天有喜事,都穿得鲜亮,杨妃榴红,亮蓝浓金,揉得像幅色调浓重的画,巧就巧在,独二人不约而同穿了轻盈的藤紫。 杨谈身形修长,姿态挺拔,藤紫锦衣织金纹,盛装之下冷厉威严逐渐消去,风度翩翩,倒更像二十出头的世家贵公子该有的样子。 白雪亭只瞟了一眼,就挪回目光到文霜身上,往她腰带上压了块玉禁步。 “你公爹长年戍边,婆母又早逝,上头没有压着你的长辈。李太师人好,定能理解你的难处。再有,李同晖很讲道理,你的日子总归不会太难过。”她缓缓道,“文霜,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杨谈面前。 晴与上前,拿锦袋接过杨谈递来的金锞子。 他与白雪亭是一家,做姐姐的给了礼物,就没有姐夫再添妆的道理,何况是鸣凤指挥使这般大人物。周静秋见状忙道:“大人不必客气,这……” “今日没有什么大人,我只是姐夫而已。”杨谈礼节周到,对周静秋执晚辈礼,道:“周夫人,吉时将至,姨妹该上轿了。” 文霜松开周静秋和文霏的手,徐徐走到杨谈旁边。 她慢慢拜下来,团扇后,小脸紧绷着,眼睛不停地眨,强忍哽咽道:“多谢姐夫。” 文霜透过扇面,依稀瞧见颀长如玉的影子,矜贵一如当年。 她跟随他的脚步走向花轿,临上轿前忽然站不稳,正偏向一侧时,一双手稳稳当当托着她手肘,温度也一如当年。 对着余光里那片藤紫色的衣角,文霜最后默默收回眼神。 郎君总是不晓得女儿家的情丝能绵延多长,又能岔出多少分枝来。所以杨谈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程送嫁对文霜有多重要。 十五六岁碧玉年华,她总算没有辜负少女青春。 去李府,是文霜一个人要走的路。白雪亭和杨谈成婚时李晏没来,今日他办喜宴,他们自然也是不去的。 文霜一路忐忑,花轿四面只是薄薄的红绡纱,她不敢揭团扇,怕别人看到新娘子的脸。只是越靠近李府,她又越想探出头看看。看看她未来几十年生活的深宅大院,看看她那位出色的夫君,会不会在门前的喜绸下等着接她回家。 花轿停了。 “二娘子,请下轿。” 温和平淡的语气,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文霜忽然想到雪亭出嫁那天,杨大人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她无言接过李晏递来的喜绸,在仆从搀扶下出了花轿。 尚未走进李府,便听见庄重的一声“皇后娘娘恩赏——” 文霜忙跟着众人一起跪下。 皇后赐礼,阵仗大得很,四下宾客迅速让道,隋广福领一众捧着礼物的小黄门笑呵呵迎到李晏面前,“李大人,皇后娘娘听闻您要成亲的喜讯,高兴得不行,特地让奴婢赐下这些礼物,还命奴婢转告您,‘昨梦既逝,不如珍惜今朝’。” 文霜听得迷迷糊糊,不敢抬头,只听李晏淡然回道:“臣叩谢皇后厚爱。” 郭皇后轰轰烈烈地赏了礼物,文霜打眼一看,顿时吃惊——只怕比白雪亭出嫁那会儿不遑多让。 可白雪亭地位超然,素来受皇后看重,皇后赏赐她是应该的。赏她白文霜又是为什么呢? 她顶着满腹疑惑拜了天地高堂。 新嫁娘阿霜不知道,她上花轿之前,来自东北边境的将军贺信刚刚发到李府。 而长安,没有什么能逃脱郭皇后的耳目。 - 新娘上了轿,热闹都去了夫家,娘家就空落落的,像烟火燃到了头,剩下一地碎屑。 白雪亭与杨谈并肩坐在马车里,气氛沉闷得诡异。 秋风吹开车帘,吹得两片紫色衣角揉在一起,银线蝶纹压在织金纹上,缠绵得不合时宜。 白雪亭在一片沉默中开了口,语气薄凉:“你之前说的那些,在溃堤案告破之前,我就当不知道了。” 杨谈没什么不甘心,他只是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地问:“那告破之后呢?” 白雪亭转过脸来直视着他,目光没有一丝波澜,“到那时,就不重要了。” 到那时天涯两隔,他做他的刑狱官与贵公子,她也该回归天地,做一株自由无依的浮萍。永远不会再见面的两个人,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爱恨,还重要吗? 不重要了。 一年之期和离,她从来都是认真的。 第53章 “不是,姐夫私下里没亲过你抱过你吗?” 延嘉殿,郭询正斜靠榻上看奏章。 隋广福小步挪上前,低声道:“娘娘,赏赐已经送到李家,李同晖亲自收下的。” 郭询懒懒“嗯”了声,“他新娶的媳妇,比之子姝如何?” 隋广福挥挥手,“嗨,小门小户的,跟郭二娘子比起来,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好个李同晖!好个李家人!”郭询冷笑,“早年怎么说的?给我郭家的女儿守一辈子都毫无怨言,守到我点头让他再娶为止!这才几年?子姝因他而死,他倒是把风光都给了个小户女,把我郭家女儿当成什么了?” 见郭询动了真火,隋广福连忙跪下,“娘娘,那白二娘本是淮安王看中的人,您别忘了,她和李同晖成婚,背后可是有个推手的!” 大慈恩寺那天发生的事情,瞒不过郭询的耳朵,傅滔强娶白文霜她是知道的,八月初一白雪亭领着白文霜叩山门她也知道。 郭皇后闻言,慢慢躺回榻上,蔻丹染红的长指甲划过手中奏章——那是鸣凤司一季的刑案综述,落款杨谈。 她微眯了眼睛,似是自言自语,“雪亭啊雪亭,我好端端地替露华养你长大,到头来,你却想出这样的计谋让你的妹子脱身,犯了我的逆鳞啊……” 隋广福再度出声提醒:“娘娘,您让她杀的人,她可是到现在都没动静呢。” “我何尝不知?”郭询将杨谈呈上来的奏章丢开,“我原本只是以为她和我未必齐心。结果她妹子落了难,她居然求到圣人跟前也不肯来找我,圣人竟也肯帮她。” 隋广福心里一震:“娘娘的意思是……” 郭询长甲按了按太阳穴:“兰桂宴快到了,让子婧去给她送请帖。再着别院那里准备一下,我要瞧瞧这姑娘的真心。” - 西风稍急,入秋多雨,鸣凤司衙门窗子设得高,照不进光,桌椅一色沉黑,雨水湿气铺上去,更显森然肃杀。 第67章 逢秋多杀戮,大多罪犯在这一季问斩。刑狱官最忙的就是这阵,从前遭这罪的是三法司,如今担子落到鸣凤头上。薄暮霞淡,杨谈点了油灯,预备今夜清点完案卷。 沈谙推开值事房门,吊儿郎当抱臂斜靠门框,“指挥使,有位小娘子找你。” 鸣凤司衙门声名在外,女眷甚少来访,来找指挥使本人的就更少了。听沈知隐那口气也不像那位大驾光临,杨谈问道:“谁?” 沈谙耸耸肩,扭过身扬长而去:“没问。是找你又不是找我。” 杨谈到了堂屋,客座是个年轻女孩,青蓝细褶长裙,坐得笔直,目不斜视,像最古老的碧色素瓷瓶,不带一丝花纹,正直得几乎刻板。 “子婧?”他微讶道,“可是有事?” 子婧朝他微一福身,垂眸平声道:“冒昧打扰三哥,此次前来,是受家中长辈命令,来给三哥和嫂嫂送‘兰桂宴’的请帖。” 不等杨谈回复,她又紧接着道:“论理我是女眷,请帖应当直接送到嫂嫂手中,只是方才去了一趟杨府,嫂嫂似乎不在,我无处可寻,无奈之下只能请三哥代收了。” 杨谈从侍女手中接过那两封请帖,道:“大概琅嬛阁事忙,雪亭晚归也是常有的事。怠慢了你,实在抱歉。” 子婧摇摇头,眼帘始终低垂:“既已送到,便不打扰三哥了。‘兰桂宴’当日,还请三哥与嫂嫂赏光。” 她说完就要走,杨谈礼节周到,本该是亲自送客人出门的,结果沈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按住他肩膀,笑笑道:“指挥使是大忙人,送客这种小事,卑职给您搭把手就是。” 子婧背影一滞,杨谈没察觉到,沈谙余光却瞟见了。 “秋雨薄凉易侵骨,”沈谙撑开伞,遮过子婧头顶,他落后她半个身子,后背浸在密织的细雨里,神色轻松,“送请帖是小事,十娘子何需亲自跑一趟鸣凤?” 子婧抿唇:“这是该有的礼节。” 沈谙“哦”了声,又笑笑:“那十娘子是不晓得秘书省如何走吗?还是不知道那位少夫人如今供职琅嬛阁?” 子婧忽停了脚步,板着脸道:“恕我愚笨,不知大人深意。” “随口一问而已。”沈谙歪着脑袋笑她,“十娘子太紧张了。” 秋雨浇得砖石的青更深,洇透柳黄绣鞋,子婧只觉自足下漫起凉意,心尖隐约发虚,她无言绞紧十指,不敢回头看。 她听说过沈知隐,微贱出身,即使后来他拜宰辅徐越明为师,进士登科青云直上,长安仍流传他少年时为半碗稀粥跪行数里的丑事。 今日,她鼓起勇气找了自以为万全的借口,但当她踏入鸣凤对上沈知隐眼神的那一刻,郭子婧乍然觉得,他没有什么看不穿。 市井小人物有最毒辣的眼睛。 沈谙没有放过她,继续用那疏懒的语气审判着她:“在下也很好奇,十娘子人品贵重满长安皆知,您既然通读圣贤古籍,自然知道‘事师之犹事父也’。杨大人弑杀恩师,同僚与士人至今对此颇有微词,怎么素来正直的十娘子却毫不在乎?莫非锦绣人品之下,其实败絮而已?” 子婧猝然转身,正正对上沈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雨丝斜割脸颊,子婧从未有过这样尴尬无措的时刻,学过的古籍道理没有一句能为她窥视人夫的心思开脱,她仓促别开眼,竟忘了反驳,只是咬着下唇不停眨眼睛,不知何时泛了红。 沈谙从来心肠如铁,漂亮姑娘在眼前哭,他也能继续恶劣调笑:“十娘子莫非以为,那两位夫妻不合,旁人就有机可乘了?” 子婧霍然抬头,立刻反驳道:“我自认虽心念不清白,但从未有过半分逾矩之举。大人妄自揣测我会趁虚而入,难道不算毁谤?” 她后退半步,雨点浇湿贵族女郎一丝不苟的发髻,“子婧从不自诩圣贤,但尚算行止端正。大人风流名声在外,不知又是哪来的底气审问我?恕子婧无礼,沈少卿今日做派,当真令人不齿!” 说完,子婧转身直直闯进雨帘中,秋风阴凉拂动裙裳,身姿仍是端正挺拔。长安最高贵的女郎弃了伞,浑身湿透,宁可狼狈,不愿不堪。 沈谙漠然望了一会儿,执伞回到衙门。雨打高窗,越下越急,雨珠落地的声音如重石,一下下沉闷打在他心上。 他忽觉得没意思,花街柳巷风靡沈少卿浪荡声名,他一个真混蛋,跟人家假正经的女孩子别什么苗头? 沈谙猛灌一口凉透的茶,心道:反正她姓郭,骂了也就骂了。 郭家人长街纵马踩死他亲弟,他不过掀开了郭子婧那层伪善的皮。 对他们郭家人来说,不痛不痒。 - 其实沈知隐错怪郭子婧,今日琅嬛阁没有留人,白雪亭是绕道去了一趟李府。 昨日文霜派晴与来传信诉苦,说李家的日子可真无聊,李晏这人可真坏。白雪亭一猜就是李同晖冷落她,文霜心里不痛快。 文霜一向喜欢“既要又要还要”,嫁过来了,她就不可能收起那些对“完美生活”的幻想。 “洞房花烛夜当晚,他半句好话不说,上来先告诉我他当年有过一位未婚妻,是郭府的二娘子,长篇大论说了一通,总之就是他可以认我是李家的少夫人,但不是李同晖的妻子。” 文霜张牙舞爪怒道,“我说什么意思?他要是不想娶怎么不早点说?现在倒好了,我过门了,他开始冠冕堂皇说心里有另一个人了?那我是谁?我是插足他们俩冥婚的那个坏人咯?” 白雪亭忙捂住她的嘴,“这是在李家,你说人坏话也避着点!” 文霜掰开她的手,气得脸都红了,接着骂道:“我才不避着人,我恨不得抓花李同晖的脸,装什么道貌岸然的真君子?死人不可辜负,活人就能晾在家里了?我嫁进来又不是当活寡妇的,我就想夫君疼我爱我,他居然告诉我不可能?演都演不出来吗?他们真君子的责任呢?对国对家对前妻有责任,只对我没有?” 她叽里咕噜连珠炮似的吐了一长串,白雪亭消化了半天,面如土色道:“所以你是想李同晖疼你爱你对吧?” 文霜点头:“那不然呢?做女儿家的谁不想?” 话音未落她又瞥了眼白雪亭:“哦,你除外。” 白雪亭拍拍她肩膀:“二娘,我觉得这不大可能。至少对于李同晖来说,即使他对你真有情,他的性子也说不出你想听的话。” 文霜一把拍开她的手:“真受不了你们这些读书人。难道你和姐夫私下里也‘多谢’来‘冒昧’去的?这是夫妻吗?这跟同僚有什么区别?” 白雪亭淡淡道:“我们一般除了杀就是死。” 文霜哑了片刻,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问她:“不是,姐夫私下里没亲过你抱过你吗?” 白雪亭浑身发冷,无端又嗅到不知哪儿来的一缕甘松香,立刻蹙紧眉:“你疯了?” 文霜冷笑,“呵,傻子。你不会什么都没看出来吧?” 白雪亭把她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拍到一边。 她哪儿是没看出来?杨谈一个愣头青蠢得挂相,套两句话就什么都交代了。她只是,只是暂时不能多想。 绝不可以多想。 文霜哼了一声,“他那是举止上还不敢‘冒犯’你,心里不知道想了多少次了。白雪亭,我没读过书但是喜欢过人,这些事儿上你可不能不信我。” 她没羞没臊说了一通,把白雪亭说得心烦意乱,当即起身要走:“我也是闲的,来听你说这些。” 文霜一边想她早晚拿下李同晖,一边对白雪亭背影喊道:“哎!你真别不信!白雪亭!有本事你试试!” 嘴上没把门的倒霉孩子。 白雪亭真恨不得回头把她毒哑。 九月,桂花开遍。柔淡轻黄,天香飘云外,正是最馥郁时节。若逢科考年,此时正是秋闱放榜,郭家还会宴请榜上有名的士子,替他们求个“折桂”的好意头。 今年倒没这么热闹,只京中世家官宦小聚而已。 郭府别业“秋山桂”临山而建,自郁郁翠青桂黄中横斜出雕栏画栋,放眼望过去,倒像悬浮在半山腰,袅袅香雾环绕成绸带,丝竹弦乐不绝于耳。女郎贵妇们彩衣翩跹,像极天上宫阙的曼妙仙娥。 垂芳园内丹桂开得最好,专供女眷踏青游赏。细雨初晴,秋风未停,凉津津飘过来,吹拂桂花雨。白雪亭眼睫一颤,微微地痒,指尖捻下半片桂花,才发觉香气已经落了满头。 她忙提裙躲去游廊,桂香是不饶人的,透过万寿花窗仍然扑鼻。 往来宾客笑语盈盈,白雪亭斜靠上廊柱,却在这热闹里觉出一股惆怅来。 她不愿去想,可那一刻不受控制浮上来的,只有蓬庐她院子里那两株差点被杨谈浇死的丹桂。 那两株养得不好,每年开不出几朵花苞,香气也是淡淡,敷衍过这阵花期便罢了,颇有一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感觉。 第68章 她思绪正没边没际地飘,也没发觉子婧认准了她,径直走过来,温声询问: “嫂嫂何故一人在此?可是身上哪里不舒服了?” 白雪亭乍然回神,淡笑朝子婧摇摇头:“没有。是我第一次来,不大习惯。” 子婧心知她在长安时日不多,没有几个熟人,惟一的好友李惜文又嫁了东宫。满园子热闹,同白雪亭关系不大。 “不如我陪嫂嫂走走?”子婧轻声道,“我也算东道主,怠慢客人是罪过。” 白雪亭本想拒绝,但郭子婧神色诚恳,她也只好点头。 垂芳园很大,子婧陪白雪亭慢慢行过满地桂花,遥见男客宴席所在的“南山池”,地方阔大不说,辉煌更甚。 “兰桂宴自我出生前就开始办,小时候万事不用操心,只觉得每年宴上都好热闹,恨不得日日办宴。结果今年同阿娘一道筹办时才发觉,秩序复杂不说,宴席实在是靡费甚多。” 氛围沉默太久,子婧只能没话找话。说完,又悄悄瞥了白雪亭一眼。 白雪亭只顾赏花,目光一丝也不往南山池偏,平声道:“锦绣是皮,银两是骨。十娘担了筹办之责,总是要撑起这副皮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见“锦绣是皮”,子婧脸色瞬间僵硬,纵她猜测白雪亭或许并无讽刺之意,仍旧忍不住去想,昨日之事沈知隐是不是已经告诉她了? 但白雪亭神色一如往常,看不出破绽。 子婧强自镇定,带笑道:“今日操心的是我,明年芳菲宴就轮到嫂嫂了。” 白雪亭也笑笑,“算账掌家的事我做不来。” 她回身看着子婧,语气堪称温和:“满长安都知道,我不适合做这个少夫人。总有一天,这个位置是要换人的。也许明年此时,我就担不得十娘这声‘嫂嫂’了。” 子婧心中更是一沉。 这下她神色全然崩塌,心虚地喉咙一滚,低下头牵住白雪亭衣袖:“嫂嫂……” 她们已经走到垂芳园深处,桂花绝迹,人烟罕至。再往前,只有一座用来堆物的旧楼。旧楼前有一片稀疏竹林,竹林前立着两个衣衫朴素的侍女。 白雪亭察觉出不对劲来——不仅是子婧,还有这间旧楼。她淡淡扫了一眼楼阁,便又低下头问子婧:“怎么了?” “十娘子,别往前走了,里面不怎么打扫,恐怠慢了娘子和贵客。”那两名侍女提醒子婧。 子婧却下定了决心似的,摇摇头,吩咐那侍女:“你们先下去,我有话单独同嫂嫂讲。” 侍女有些犹豫:“这……婢子是奉命在此洒扫的……” “十娘子都发话了,还傻站在这儿?是要旁听我和十娘谈话吗?郭府是这样调教婢子的?”白雪亭忽然冷脸斥道。 那两人忙低头退下。 但凡有个熟悉白雪亭的人在场,定能发觉出不妥——她不是会训斥下人的性子。然而在场只有一个情绪不稳的郭子婧,轻而易举被白雪亭骗了过去。 白雪亭沾子婧的光,悠悠荡进了秋山桂不对外开放的旧楼阁。她环视左右,此地远比外间寂静,楼阁大门紧闭,庭院仅有的几名仆从见她二人入内,也纷纷退避。 据伍沧所说,他那相好银竹就被困在郭家人眼皮子底下的“秋山桂”,此处时常办宴,各个花园都打造得金碧辉煌,最适合藏人的,自然是用来堆放杂物的,人迹罕至的旧楼。 她仰头望三层高的楼阁,不禁想:这样阔大的地方,难道只藏了一个银竹吗? 未免大材小用。 白雪亭思绪飘到天边,差点儿忘了身边还有个子婧。十娘子是郭皇后嫡亲侄女,长安郭府宗支嫡女,身份高贵不下宗室,从来都只有别人跪她的份,眼下她却猝然一弯膝盖,“扑通”就跪在了白雪亭面前。 “快起来!”白雪亭吓了一跳,忙托着她手肘,生生将人托了起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跪我做什么?” 子婧已然窘得满脸通红,别过脸低声道:“我……我心中对嫂嫂有愧,还请嫂嫂一定受我这一跪!” 她倔起来连白雪亭都架不住,眼看着她双手挣脱开,一撩裙摆,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正色道:“嫂嫂,子婧自幼心仪三哥,即便如今三哥已与嫂嫂成婚,子婧……仍不死心。” 傻姑娘耳朵连着脖子一起红透了,像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白雪亭要是再不说句话,子婧怕是要跪死在这里。 从小到大,她都有一股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迂腐,都说白雪亭烈性,其实最烈是郭子婧。她用规矩圈了一片方寸,自锁金箍,不准有一步行差踏错,宁死也不肯违逆道心。 白雪亭没法让她不跪,只能半蹲下身来和她平视,温声问:“那十娘是想嫁给他吗?让杨少夫人这个位置换一个人坐?” 子*婧立刻摇头:“嫂嫂与三哥是拜了天地高堂、宗祠庙见的夫妻,子婧若插足,礼法不容,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十娘一不曾毁坏婚姻,二不曾将心事昭告天下,三不曾因此中伤于我。既然我没有损失,你又为什么要愧疚呢?” 白雪亭淡笑着,眉目盈盈温水流光,“而且,你大概甚至不曾把你的心思告知过他,是吗?” 子婧懵然点头。 白雪亭就笑了,旁人都是法理规训道德,惟有郭子婧自身道德感极强,只是心怀恋慕而已,居然就愧疚到要来自首。 最不讲道理的家族,养出了最讲道理的郭子婧。 白雪亭心绪复杂,如果再早一个月她得知子婧心仪杨行嘉,那么商量之后和离,让出这个位置也就罢了。 偏偏是在杨行嘉坦白之后。 她纠结得很,要是明明白白告诉子婧:她和杨行嘉会和离,但杨行嘉说喜欢她白雪亭——那也太不要脸了。可若是不说清楚,子婧抱着希望嫁进去,难道不是又一次伤害吗? 子婧望着她:“嫂嫂不怪我吗?” 白雪亭无奈:“我有什么理由怪你吗?” 还不如怪杨行嘉招蜂引蝶,先当了文霜的负心汉,又惹了子婧多年心伤。 她随子婧一道离开这间旧楼,低头为她理好散乱的鬓发,又轻声道:“子婧,你不需要为这些有什么包袱,我和杨行嘉名义上是夫妻,但私下什么光景你也知道,实在是不必愧疚的。” 见她们聊完了,侍女又走上来对子婧道:“十娘子,咱们该回去了,不然夫人一个人忙不过来。” 子婧回过身,见白雪亭不动,疑道:“嫂嫂不随我一起回垂芳园吗?” 白雪亭摇摇头,温然笑道:“我自己走走,不打扰你了。” 待子婧领着那两名侍女离开,白雪亭方收了脸上的笑容,环顾四周,目光定格在一条杂草疯长的小道—— 这里可以通往那座旧楼。 她迅速隐匿身形,一边疾走一边想:也是多嘴,非要答应伍沧救银竹。 但是既然答应了就必须践诺,她讨厌违约的人。 白雪亭不是没有怀疑过今天这一切都是郭询的试探,郭子婧是诱她入局的鱼饵,但她转过念头想,郭子婧这性子,郭询说不动她是其一,她今日这番剖白本身就不像假的。 既是送上门的“由头”,那即便今日她“误闯”了这间旧楼,到郭询面前也有交代。 白雪亭有股贪死怕生的蛮劲儿,送到眼前的线索探不到,还不如叫她去死。 - 日落西山,差不多也到各自回程的时候,杨谈在南山池左等右等,瞧不见白雪亭一根头发丝。 他心道莫非是提前走了?于是着明珂留在原地,自己绕近路去山门。 垂芳园内宾客散了,满地桂花雨被踩踏成一片狼籍,只有香如故。 杨谈拂开一枝丹桂,靠近游廊,还没走两步,头顶就蒙下一截水红影子 ——不知哪位女郎从墙头坠下来,金线披帛拂过他脸颊,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只抓了个空。 幽兰香浅淡,还带着一缕温和的药材香气。 杨谈瞬间意识到那抹红影子是谁。 他一步上前扶住白雪亭,免得她崴了脚摔个半死。杨谈快被这小祖宗吓死,语气不自觉急躁:“你又去干什么了!” 白雪亭暗访之路本来顺利得很,上房顶揭瓦片,细细观察了一阵里头的情形,确有所得。 偏偏在回到垂芳园的时候阴沟翻船,差点儿被侍女发现她是从旧楼出来的,情急之下又爬上游廊顶部,看见杨行嘉那冤大头走过来才敢跳下去。 结果杨行嘉这人接得慢就算了,语气还这么没耐心。 可怜白阿翩顶着狠狠扭到的脚,忍着疼骂他:“凶什么凶,你早点来我至于摔成这副狗样?” 但到底是疼得受不了,白雪亭手掌紧紧贴在他小臂,只能把整个人的重量挂在他身上。 杨谈无奈,长臂一揽,把她整个搂在怀里,让她依着他站。 秋山桂不是说话的地方,白雪亭怕他嘴巴没把门,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快走,回去我有话跟你说。” 第69章 掌心轻轻贴在他鼻尖,兰香就愈发明显,杨谈怔了一刹,鼻子像失灵似的,只能嗅到她身上的气息。他呆呆问道:“你还能走吗?” 白雪亭没好气道:“不能!” 她都快摔成瘸子了! 杨谈抿唇环顾左右,确认无人后,手臂用力将她打横抱起,像托起轻飘飘的一片云。 白雪亭双手自然而然勾着他脖颈,低下头靠近他耳侧,恶狠狠道:“端稳了。摔了我弄死你。” 第54章 白雪亭以死鱼一只的姿势蜷缩在他怀里。 杨谈轻手轻脚将白雪亭放到睡榻上,白雪亭自己蹬了鞋袜,曲膝探身看,脚踝肿得老高,乌青一片,脚背崴得最厉害的地方已经积了紫色的淤血。 难怪这样疼。 杨谈心尖霎时一紧,立刻嘱咐明珂去请大夫。宫莲见状,忙从药匣里取来消肿祛瘀的膏药递给杨谈。 他坐在睡榻边沿,用温水净了手,两指环过白雪亭细瘦脚腕,拇指指腹轻轻在踝骨处按了一下。 杨谈精血足得能杀九头牛,身上永远像个火炉,指腹温度烫得惊人。白雪亭下意识往后缩,却被他绷着脸握住脚腕。 “上药,别动。”他唇线抿紧了,沾了药膏的手指在她踝骨上打转,药是凉的,没被药抹到的地方又是烫的,冰火两重天逼得白雪亭身上像有蚂蚁在爬,她微微向后仰着身子,裙摆在榻上铺开。 她攥紧了拳,指甲陷进掌心,只能借正事转移注意力,徐徐道:“郭府那间别业有蹊跷,藏了很多人,其他人的身份我不好确定,但其中有个姑娘应该是伍沧的相好。郭家把她扣在眼皮子底下,应当是要威胁伍沧守口如瓶。我猜,其他的人多半也都是这些用处。” 都是溃堤案涉案官宦的家眷,郭府不能光明正大地把这些官吏全都杀了,却可以扣留他们的家眷,确保他们对溃堤案的真相三缄其口。 杨谈听她说完,淡淡应了一声,手上动作没停,仔仔细细地涂过每一寸淤血,“线索是伍沧告诉你的?他说他相好在秋山桂里?” 白雪亭点头。 杨谈脸色微沉,“所以你就答应他去一探究竟,或者是你和他交换条件,他说出真相,你救出他的相好,然后今天你就生闯进去了?” 他难得对她冷下脸,语气还是近乎无奈的,“阿翩,如果被郭家人发现了呢?郭询知道你背叛她,她还容得下你吗?圣人还没有那个本事从郭询手里保下你,她真要杀你怎么办?” 白雪亭垂眸,面无表情盯着杨谈握住她脚腕的手,淡淡道:“我答应了伍沧。我不喜欢不守信用的人。” 说完,状似无意地瞟了他一眼。 杨谈心里顿时被刺了一下。 她说的是他。 当年那个说好要给她送最好的及笄礼物的小师哥。 气氛沉默的时候,宫莲领着大夫走进来,杨谈拨过白雪亭散开的裙摆盖住她双腿,让开了位置。 万幸没有伤到骨头,只是肌肉淤肿,卧床温养半个月也就大好了。 宫莲送大夫出门回来,见杨谈白雪亭仍是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不说话,也不肯分开。 她暗暗叹气,上前问白雪亭:“少夫人,眼下您受伤了,婢子一个人顾不过来,不如让水芸和玉茗她们回来?这样您沐浴梳洗时我们也好照顾您。” 杨谈插了句嘴:“七娘和九娘不是都要出嫁了吗?她们不跟着去夫家吗?” 宫莲才想起来似的,遗憾道:“是了,她们二人是娘子们的陪嫁,朝华在夫人身边又不好调动。看来婢子只能找管事要几个新人了……只是这一来二去,新人能不能调教好另说,少夫人适不适应身边多几个陌生人才是最要紧的。少夫人,您说呢?” 白雪亭犹豫,明显是抗拒把陌生人放到身边。 宫莲赶忙抓住机会,给杨大少爷使了个眼色,道:“少夫人,其实若是少爷回来住,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少爷力气大,精力也足。我们这些婢子扶您,还怕把您摔了,夜里睡得不足,第二日恐怕也当不好差。但少爷在就好了!” 杨谈默默弯了一条腿半跪下来,为她敷上大夫新开的草药,又将布条仔仔细细地扎好,手脚利落,一看就是照顾人照顾惯的。 都是在她身上练出来的。 白雪亭从小是个玻璃人,底子就弱,气血亏虚,夏秋交际要生病,天冷了要发烧,一年里四五个月都病怏怏的。那些年魏渺和杨谈捧她在手心,请遍西京名医给她调养,尤其杨谈,他之所以细致耐心,都是养她养出来的习惯。 她不说话,也不拒绝。 宫莲立刻会意,出门吩咐仆从:“去把凝思阁的东西都搬回来。” 杨谈抱着被褥进来,往白雪亭腰后塞了一个软枕。白雪亭往里挪了挪,给他让出一条狗缝。 狗也是得寸进尺,沿着床边半躺下来,两人肩并肩靠在床头。 他再怎么安静,再怎么不占地方,也是活生生偌大一只。白雪亭只觉身边暖洋洋的,像烘着炭盆。 她注意力不自觉就被吸引过去,余光里他葳蕤长睫低垂,线条俊逸利落,只漫不经心坐在那里,就是一块成色极好的墨翠。 ……长得也不是狐狸精那挂,怎么专勾漂亮女郎? 子婧真是可惜了。 白雪亭知子婧有道德洁癖,只要她还是杨谈的妻子,子婧宁可把情意封死在心里也不会向杨谈透露一丝半点。 好端端的女孩子,年华空负也是可惜。 白雪亭低声唤他:“杨行嘉。” “嗯?”他立刻应声,转过脸盯着她,一动不动。 白雪亭别开眼,问他:“等我们和离之后,你想续娶什么样的女郎?” 杨谈微怔,握着公文的手僵住,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心肠就这样狠,明知他心向何方,偏要一遍遍提醒他,她终归是要走的。 他艰涩道:“白雪亭,我若怀着对你的心思娶其他女郎,是对她们不负责。” 白雪亭不为所动,继续道:“长安有的是喜欢你的女孩子,她们都很好,你可以试着……” 杨谈第一次决绝打断她,“我不可以。我想要的只一个人而已。” 她指尖摩挲被面的动作刹那间停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白雪亭在那些冰封的残存记忆中蓦然捡起很多碎片。魏渺讲学时偷看她的杨谈,媒人上门时拦在她身前的杨谈,她高烧几天几夜,守在她床边囫囵睡下,头发和她的头发缠到一起的杨谈。 他说从很早开始喜欢她,不是假话。 如果三年前的一切没有发生…… ——可是没有如果。 杨谈拨过她脸颊,微蹙眉,眼睛湿漉漉的。指挥使大人在外威势凛然,在家里却只有被弃养的份,他眼睫颤了颤,落寞道:“……那个人偏偏不喜欢我。” 她避无可避地直视他,抗拒地推了两把,寒声道:“你明明知道我们此生此世都不可能,不必在我面前扮可怜。” “没有装可怜,我早就接受了。”他垂首,松开她脸颊,低声道,“但你不要把我像垃圾一样扔给别人。阿翩,我不想续娶。” 一切戛然而止。 白雪亭知道子婧的红线是牵不成了,她瞧着杨谈惨淡眉目,方才那番剖白堪称忠诚。 她忽然觉得唏嘘,肩膀卸了力,软软倚在枕上,问道:“能和我说说吗?当年你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那么喜欢她,却不管不顾地刺了那么深那么深的一刀?她要怎么从那场大火中缓过来? 杨谈正要开口,白雪亭却又捂住他嘴唇,别过脸:“算了,你别说了,我也不想听。” 解释了又如何呢?一切无法改变,魏渺还是城郊那抷污名缠身的土,白雪亭还是要离开他,带着她此生都治不好的噩梦。 既然改变不了,那真相也没有那么重要。 - 延嘉殿牡丹尽谢,真正入了秋时,辉煌的皇后殿宇是有些肃杀的。 阔大庭院四边种植梧桐,高高地漫出墙头,郭询在密密桐叶下抚琴,弹的是盛世太平歌。 隋广福侍立一旁,犹犹豫豫地禀报:“娘娘,别业那儿传来消息,雪亭娘子……进了旧楼。只是是同十娘子一起进去的,仿佛是十娘子要私下同雪亭娘子说话儿,两个人走着走着就到了旧楼边上,摒退左右,单独说的话。” 郭询漫不经心拂过琴弦,一个音都没错,她勾唇淡淡道:“所以是巧合咯?” 隋广福:“这……倒也难说。” “有什么难说呢?不过两种可能而已。”琴音渐止,郭询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要么子婧是雪亭的掩护,雪亭一开始就从伍沧那里得了消息,为了探旧楼以子婧为遮掩。要么这本就是一场巧合。归根究底郭家人是一群废物,只查到了白雪亭接近旧楼,她到底有没有探进去,或者她看到了什么,竟然一无所获!” 第70章 她猛一拍案,千年名琴跟着发颤。隋广福浑身肥肉猛地一抖,当即跪下:“娘娘……” 郭询冷脸道:“让人回去告诉郭迁,鸣凤司查到这地步,离真相只差去汝州一探虚实而已。起事要趁早,否则被人端了老窝,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他!” 隋广福屁滚尿流地跑了。 皇后盛怒之下,惟碧梧还敢上前奉一盏茶,笑吟吟道:“娘娘莫气,依婢子看,雪亭娘子的性子,未必没有第三种可能。” 碧梧淡笑道:“如果她遇到十娘子是巧合,但她利用了这巧合当作障眼法呢?” 郭询放下茶盏的手一顿,意味深长看向碧梧。 碧梧从她手里接过茶盏,仍是笑语晏晏:“猜测而已。白雪亭究竟有没有背叛娘娘,还有一个办法可试。” 她跪下来为郭询揉捏臂膀,柔声道:“杀不了证人,何不杀了查案的人?反正娘娘要的是那龙椅,定是要血洗一波的,不如让他做了第一滴血,刚好也能测出雪亭娘子是不是对您忠心。” 郭询忖了片刻,终于笑道:“这不巧了,白雪亭不是一直想杀他吗?真下手杀了,那才是千金一诺呢。” 入夜以后,望春台的气氛有些奇怪。 白雪亭没崴脚之前,一应沐浴洗漱都是自己解决,但现在她那只脚连踩都踩不实,明显无法“自力更生”。 傍晚,杨谈被圣人召去神龙寺,她一个人睡了一会儿,扭伤处实在疼得厉害,被疼醒时杨谈正好从外面回来,腰刀已经卸了,只穿一件深翠织金的锦衣,跟只孔雀似的。他身形高大修长,皮肤在男子里偏白,但五官凛冽,气势又庄重,很压得住这样花哨的颜色。 白雪亭被他衣衫上的金线晃了眼睛,入趟宫还换了件衣服,开什么屏呢?真想当狐狸精了? 杨谈撩起红帐挂上玉钩,俯下身问她:“现在去浴房?” 白雪亭:“……” 杨谈会意,更低了腰,一只手环过她肩膀,另一只手托着膝弯。纵然白雪亭以死鱼一只的姿势蜷缩在他怀里,完全不愿勾着他脖颈让他少使些力,他仍抱得格外轻松。 他轻轻将白雪亭放在屏风后的小榻上,距浴池一步之遥,但他仍不放心,双手撑在白雪亭两边,轻声道:“我就在外面。” 宫莲低着头走进来,把白雪亭的寝衣搁在架子上。 白雪亭敞着外袍,横了眼杨谈:“还不走?” 她爱穿大袖衫,里边经常只一件抹胸而已,锁骨和颈子都袒露在外,肌骨胜雪。 杨谈别开眼,意识到这句话暗含的暧昧,立刻耳尖红透,手脚不听使唤,威风凛凛的杨大指挥使竟在自家浴房同手同脚起来了。 宫莲埋头偷笑,上前为白雪亭解开衣扣。 白雪亭在她搀扶下单脚跳进浴池,温水溅了宫莲一身,她赶忙在池子里朝宫莲道歉,宫莲只摇摇头,仍是笑。 白雪亭也好奇了,问她怎么一直笑。 宫莲舀水泼湿她长长的头发,缎子一样柔滑,温声道:“婢子只是在想,少夫人待谁都宽容,只对少爷一个人凶。少爷平时那样威风,到少夫人面前,却是拿您一万个没办法。” “我们是宿怨,不一样的。”白雪亭捻起浴池里的桂花瓣,凉凉道。 宫莲今日难得话多,“少夫人恕婢子多嘴一句,婢子是看着少爷长大的,晓得他的性子其实很冷。尤其是在四娘,也就是阿霜小娘子溺亡之后,更是待家里的谁都冷冰冰的。当年宁肯被打断了腿,关在祠堂绝食也要去西京求学,杨府族人都说少爷养不熟。” 她手劲轻柔,给白雪亭按肩舒缓筋骨,不知不觉的,白雪亭也不想去反驳她,就静静听着。 “那年,少爷从西京回来应考,家中给他请了慈恩寺大师开过光的文殊签,他一概都不要,只挂着一枚双鲤衔桂枝的小银锁。” 宫莲靠近她耳边,轻声道:“……现在那枚小银锁还藏在书房的匣子里,婢子去奉茶,十回能有七八回看见少爷对着那枚银锁发呆。” 她不懂什么宿怨,她只能看得出有人情根深种。 有人明明开了窍,却宁可夜半难眠,也不多走半步。 白雪亭被困在那场大火里三年,至今心有余悸,所以她必须永远忽略那根新长出来、偶尔拨动的琴弦。 可宫莲想,一生短短几十年,就像在一座没有回头路的长桥上行走,晚一天听琴弦奏曲,就错过一天的仙乐环绕。 毕竟弦都在那儿了,不就是留给有心人拨弄的吗? 白雪亭却说:“你不明白。” 她终于褪去了冰封雪塑的壳,露出属于十七岁女孩子的柔软无奈来,“就像漂在海上的叶子船,已经没了锚点,本来以为这辈子都靠不了岸,但西京那几年,这条叶子船确确实实拥有过可以依靠终身的港湾。 “所以,我恨他毁了那条船的港湾。”白雪亭仰起头,嘴角噙着很淡的笑,“又恨他给了我今生惟一的岸。” 四岁之前她天下为家,四岁之后九州再也没有她的家。 她蜻蜓点水般在每一处停留,江家因为冬梨的死不肯收容她,如意娘因为亲儿子的嫉妒将她送去长安。到了长安,她更是一株格格不入的飘萍。 只有到了西京,叶子船才靠了岸,飘萍才有了扎根的泥土。 人生最恨是求不得和已失去,她和杨谈的关系两样兼有,又去哪里再找前生的岸呢? 宫莲默默扶她上来,替她穿上寝衣,到此刻她才发现,白雪亭左半边蝴蝶骨有一道三寸长的伤口。 这就是没有锚和岸的叶子船,遭遇风浪时散了架,也只能自己把自己拼起来。 浴房内外被一扇屏风隔着,绣了整幅玉堂芝兰,轻盈的白玉兰婀娜秀丽,隐约能瞧见绣屏后纤细的侧影,青丝披散。 杨谈坐在屏风外,百无聊赖,便细细擦拭腰刀,指腹划过薄凉刀身。长刀寒光凛然,隐带血气,彻骨寒锋将他升起的热意兜头浇透。 宫莲低头走出来,“少爷,少夫人在里头等您。” 杨谈搁下腰刀,“知道了。” 绣屏玉兰束素亭亭,长及膝弯的头发如花瓣坠露,湿漉漉往下滴着水。素青的外袍宽落落包着薄薄的骨,寝衣衣襟松散,露出雪色的颈。浴房内温热水汽未散,白雪亭肌肤泛粉,眼睛水濛濛的。 杨谈脚步一顿,忽然又想擦刀了。 他撇开眼,张开双臂横抱起白雪亭。浅淡的兰花香钻入鼻尖,杨谈一垂眸,几乎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在昏黄灯色下泛着淡淡金光。 他再不敢看她,怕看清记忆中那颗浅褐色的小痣,在唇角,像花瓣被虫蛀掉的一点,因瑕疵而更惹人怜惜。 白雪亭平声道:“我受伤的事情瞒不住琅嬛阁,你明天找个差不多的理由敷衍过去,替我告十日假。” 杨谈早安排妥了,最好的理由就是他们俩这对长安人尽皆知的怨侣又打了一架,打得妻子卧床不起,夫君重伤不治。这才不会引起郭询的怀疑。 刚好,他也告假在家照顾白雪亭,郭询喜闻乐见。 白雪亭难伺候,不是她挑剔娇气,是她这副玻璃身子折腾不起。如今入了秋,她头发得尽快烘干,否则冷热交替时节最容易生病。 他着人烧起地龙,又烘了个炭盆,在地上铺起厚厚一层绒毯,一脚踩下去软乎乎的,才放心让白雪亭坐下。 杨谈跪坐在白雪亭身后,一下一下帮她绞头发,她头发生得好,又厚又长。当年杨谈擦她头发擦得手酸,打趣说她是一身的精气都用来养头发了,所以气血虚损得厉害。她回过身作势要打他,头发却差点儿掉进炭盆里,杨谈忙回手去捞,手背差点儿被烫个大洞。 那年她心还是软的,小小的两只手捧起他手掌,在手背处轻轻吹来一阵兰香清浅的风。 待头发烘得半干,杨谈又熟练地抹上玉兰花油。 白雪亭坐着时,密密的乌黑长发垂到地上,衬得她像一幅工笔秀美的仕女图。她半闭着眼睛,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困了,杨谈就俯身抱她到睡榻上,正要取了膏药替她揉按伤处,手腕却忽地被人拽住。 纤细指尖像刀锋,在他手腕动脉轻轻划过,轻易就扣住他的生命线。 杨谈倏地心尖一紧,不敢置信地愣了好久,方僵硬地缓缓回头。 白雪亭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闭着眼睛,下意识喃喃着什么。 杨谈受宠若惊,俯下身去听。 她只是反复念着,不可以。 - 不用上值的日子里杨谈突发奇想,要把花房整修一下,秋冬种上玉兰,待到春夏就能开了。 可惜他是个大忙人,即便不用去官署,沈知隐和明珂也是一日三趟地来汇报。白雪亭是甩手掌柜,从来是“验收”的那个,花心思费力气的都是杨谈。他没时间,整修花房的期限只能一拖再拖。 白雪亭对鸣凤的案子没兴趣,但杨谈不避着她,一来二去,长安最隐秘不示人的风云涌动,她也知道得七七八八。 第71章 不得不承认杨行嘉手腕的确过硬,从郭府手中夺过了刑狱大权,眼下是圣人最好用的刀。倘若溃堤案查得顺利,郭家如他愿倒台,那杨行嘉顶着杨府宗子的身份,又有鸣凤司的权力,朝上第一人也只是时日问题。 这一日沈谙又来了。他来得越勤,就说明事态到了越紧张的关头。 白雪亭有一搭没一搭隔窗听着,原来她养病的这几天,长安城里不大太平。 先是长年镇守东北边境的大将军李枢回京述职,领着一票训练有素的重霄军入驻北大营。又是运往江南的盐船忽然倾覆,圣人急召大理寺沈知隐入神龙殿,预备设立专职钦察使,此案一应奏章也从延嘉殿移到了神龙殿——因这次的盐运使是郭皇后族弟,皇后需要避嫌。 世人都以为圣人快在佛堂寺庙里圆寂了,谁知今秋他却忽然清醒过来,换了个人似的,重重手腕堪称雷霆之势。 这等紧要关头,杨纵也日日放下身段来和杨谈商榷谋划。他没好气地瞥了眼在庭院画画的白雪亭,“我与行嘉有要事相商,宫莲,带你们少夫人离远点。” 杨谈当即推门出来,冷脸看着杨纵。不用说话,杨纵立刻就收了那张死人脸,夹着尾巴走进书房。 杨侍中这么多年一直被郭迁压着一头,好容易等到杨谈掌权鸣凤司,再不情愿也得向出息的儿子低头。现在他老人家也看明白了,他这儿媳妇根本不是行嘉的宿仇,就是他的眼珠子心头血。郭询还以为赐婚能赐出一场血光之灾,其实根本是误打误撞续了红线。 可惜郭皇后一世英名,竟被个小丫头片子糊弄过去。 十月初四,诏谕发到鸣凤司,命杨行嘉与沈知隐为江南道巡按,查察盐船案,不日启程。 与此同时,白雪亭收到了一封密信,上面简简单单几个字—— 随行江南,暗杀汝夫。 第55章 “等到事情结束之后,你愿不愿意回来做舒王妃?” 郭询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她只有十七岁。 乾德尚在,新一代的年轻人一个个都还未定亲,郭询有着最高贵的身份,漂亮到艳冠群芳。人人都奉承她,便是做太子妃也不为过。 但郭询不喜欢太子,文士都有一样的毛病,温吞表象下是诡谲的心机,一句话十个字藏着三万个机锋,她应付不来。 她是数一数二的貌美女郎,应该嫁个一剑霜寒十四州的英雄。寻常的长安世家不会送自家儿孙去当边军,只有一个李枢,从小就冷硬得像一柄重剑,十三岁就能单手提起六十斤重的长枪。如今二十一岁,将要赴边。 郭询从来是火一样的性子,喜欢的绸缎珠宝要争,破格的县主封号她要争,心仪的男子她更不会放下。 她没有想过李枢不接受她的剖白。 郭询呼风唤雨的人生第一次“求不得”。 她张开双臂拦住李枢去路,气恼道:“什么道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不喜欢我你能喜欢谁?” 李枢背手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他说,阿询,你要允许有人的一生中没有情爱。 郭询从不讲道理,“我说我想要嫁给你,不是请求,是告知。李玄霄,四海之内皇城脚下,没有我郭询要不到的东西!” 她年轻得不知好歹,辨不清长安已在风云涌动中分割了立场派别。乾德与李溢要斩下清除世家的第一刀,昭惠、白江魏徐是他们磅礴的后备力量。 而郭询,其实站在这些人的对面。 她不是顾拂弦,不曾读过圣贤书。她频繁去大慈恩寺后山听他们论道,只是因为李枢在那里。很多话她听不懂,就靠在江露华肩膀上睡觉,顾拂弦为她盖上李枢的外袍。 郭询不曾想过,她最终得不到这个人。那年笨拙蛮横,她更想不到,是李枢亲手将她推进长安的阴翳中,从此她一生挣扎于政斗漩涡,再也回不到慈恩寺后山昏昏欲睡的那些日子。 李枢赴边之前给她送来一封信,那时郭询已经懵懂知道长安局势,知道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嫁给他。 于是李枢约她私奔。 只有她随军跟他到东北边境,他们才能做夫妻。 她窃喜地想,他总会拜倒在她裙下,立场不同又如何? 没想过那是一场巨大的陷阱,而她是诱饵。 李枢横刀架在郭询脖颈,她最优秀的兄长为了救她,被李枢的军队万箭穿心而死。郭迁才干平庸,郭家颓势难挽,一夜间败落下去。 她兄长的尸首被铁蹄踏成烂泥,郭询坐在回长安的马车上,形如枯骨,她已经哭不出来。 回京后她不再是人人奉承的郭家女,但凤凰非梧桐不栖。郭询总算理解李枢的那句,有人的一生中没有情爱。 她勾引雍王,联合世家,与友反目,逼退昭惠,不出十年就坐上了皇后之位,郭家以破竹之势复起,甚至王雁荣内乱都是她清除异己的机会。刀口舔血的滋味她总算尝到,可这与延嘉殿的权力相比太不值一提。 郭询不爱顶天立地的英雄了,她自己便足够威吓天地。 /:. “皇后娘娘。” 金帐外跪着她的儿子,国朝的太子,傅泽傅景恩。他像害怕洪水猛兽一样害怕她,却又像尊敬天子一样不敢忤逆她。 他甚至不敢叫一句母亲。 郭询半躺在榻上,收拢金线绣云螭的披帛,懒洋洋地笑了一声。 刀尖起舞的日子走到今天,她终要犯下一场大逆,从此再不做“一人之下”,她要堂堂正正地入主神龙殿,享尽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从来就没有什么正道,自诩正道的昭惠与白江魏徐都死了。她郭询走的,才是惟一的道。 - 十月初五日子特别,白雪亭过十八岁生辰,也要过魏渺的三周年忌日。杨谈早两三个月开始纠结这一日该怎么过,不过白雪亭替他解决这个大难题——她一大早就出了杨府,根本不愿意在这一天和他见面。 舒王府依然弥漫着浓重的苦药气息,傅清岩今日精神不错,白雪亭单手托腮,坐在书案后翻闲书,听太医为舒王调养脉息。 “殿下近日脉象平和,虽仍有细涩之象,但已并不凶险。只要细细温养,今年冬天是不会太难过的,药量也不需再加重了。” 舒王淡笑道:“只是相比前几年来说,今年冬天不太难熬吧?” 太医垂首应:“毕竟余毒难解,恕老臣无能。” 舒王并不责怪他,只略一颔首,让他退下。 入了冬寒气深重,白雪亭和舒王都是冻不得的病秧子,放鹤楼里地龙烧得暖乎乎的。但他俩身体病根不同,一个要清毒放血,一个要固气血,是以为着她自己的玻璃身子,白雪亭没走进焚着药香的内间。 舒王打起帘子,面色苍白,轻声对她道:“行嘉提醒过我,说你不好常来放鹤楼,本该去山下的楼阁里见你,可惜我昨夜犯了场病,今天实在下不了榻。” 这还是她自七夕之后第一次见他。他语气一如往常,仿佛七夕那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傅清岩没有醉酒,白雪亭没听见那声“泠奴”,他们也不曾在夜半紧紧抱过彼此。 那天傅清岩问她,现在算不算晚。 白雪亭不知怎么回答,因为她意识到,其实哪怕更早,也是来不及。正如舒王当年拒婚的理由一样,白雪亭不是拿他当意中人,当一生一世相守的夫婿。她眼里,他只是那根可以抓住的稻草。 她想成为舒王妃的原因,汪洋里取出一瓢来,只有那一瓢是“喜欢”。 白雪亭语气平静,“殿下养好身体重要。” 舒王倚靠引枕,静静望了她一会儿,忽温声问:“雪*亭,你会怪我吗?” 白雪亭摇摇头,没想通之前,她总是怨他若即若离,答应了又拒婚,拒婚了又来引诱她,比美人面更阴晴不定。但过去的究竟过去了,她心知就算真的成了舒王妃,她也不会快乐,甚至那仅剩的一瓢模糊悸动也可能因为长久的温水生活而渐渐抹平,照顾病人是很磨人的,多少情深意重耗死在一场重病中,她自诩不是个情种。 “殿下之苦,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感同身受。”白雪亭轻声道,“但若我是殿下,恐怕脾气没有这么好,早就把身边人折磨疯了。” 傅清岩只是在喜欢她与不想耽误她之间纠结而已。 舒王叫忘尘为她添了新茶,午膳刚过,案上便只几碟清爽的糕点。白雪亭拣了一块糖荔枝,舒王殿下重病缠身,没有口腹之欲,糕点也是因为她来所以特地现做的,滋味平常而已。 白雪亭味同嚼蜡,听舒王温声问她:“你今日到这里来,是为了躲开行嘉吧?” 她错开他眼神,其实答案已昭然若揭。 离开长安这几年,她再不过生辰了,她不知该裁新衣,还是该穿丧服,不知该吃寿面还是该撒纸钱。大火烧得太旺,以致她现在仍有余痛。 她做不到在这一天面对杨行嘉。 从前那些他郑重捧来的生辰礼,许下的承诺,都在火里被烧尽了。 第72章 白雪亭很淡地笑了一下,“我想来和殿下谈一件很重要的正事,殿下别提败兴致的人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串钥匙,一共三枚。 舒王微怔:“这是……” 白雪亭肃了脸色,“城郊曲池向北三十里,许家庄园后有一间二进的院子,门口悬了一串铃兰。那院子里住着溃堤案的证人,是当年堤上的工匠,他们三百多名工匠的工钱被克扣得一毛不剩,每日饿着肚子上工,死了一票又一票,工头为了遮掩,混着泥浆就把尸体缝进堤坝里了。他带着联名的血书想去告官,但汝州官场是一团烂泥,不仅根本不受理,还派人去追杀他,我路过救下了他,带他上京安置在那里。殿下,如今我将这枚钥匙托付给你。” 她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最后轻飘飘用“路过”两字带过,舒王当然知道她绝不可能只是路过。她定是带着侦查真相的目的去汝州,在千难万险中救下了这个独苗证人。 难怪她蝴蝶骨那道伤那么长,但凡再重一点,肩膀头子都要被削下来了。 舒王骇然看着她,忽然觉得掌心那三枚钥匙重得可怕。 “雪亭。”他正色问,“你要去做什么?” 白雪亭语气仍是云淡风轻:“殿下知道。” 重霄军驻京、盐船倾覆、圣人重夺大权,溃堤案之争到了紧要关头,白雪亭游离帝后之间,行暗访之事已经太久,但她到底有真正的立场。 舒王几乎动也不动地凝视她,最终他妥协合拢掌心,收下了那三枚重之又重的钥匙,“如果这是你真正所愿,我一定尽全力保管。” 白雪亭深深朝他一揖,“我此次离京,不知胜败生死。如果功成,请殿下带那名工匠上堂作证。倘若事败,也请殿下珍重自身,就当从未见过这枚钥匙。” 舒王目光复杂,点了点头。 白雪亭随忘尘下了山,山下有处归鸾台临水而立,平素是不住人的,今夜特殊,特地洒扫出来给她暂住。 渐入了夜,杨府其实派人来问过,白雪亭一概不见。她坐在归鸾台二层栏杆边上,裹着水汽的夜风漫过脸颊,新月无光,天色与水色暗如黄泉深渊。她的旧梦与前路,从来都这样暗。 忽有轻轻的脚步声接近,白雪亭目光穿过纱帘,傅清岩正缓缓朝她走来。 他穿了墨色大氅,清俊之外,亦有天家的矜贵。 “你果然不高兴。”他坐在她身边,取来栏杆上的披风,轻轻披在她肩头。 “雪亭。”傅清岩忽然郑重唤她。 白雪亭怅然情绪未散,半是迷茫回头。 傅清岩握紧了她的手,“等到事情结束之后,你愿不愿意回来做舒王妃?” 白雪亭愕然,“殿下……” 舒王浅笑着看她,眉目间病气消弭,他其实也是威严的。 没等到白雪亭回答,他就松开了手,仰望月色,轻声道:“前提是,如果我能活下去,再多活几年,至少活到觉得你嫁给我不可惜的时候。” 他身上一直有股淡淡的寂寥,仿佛与尘世隔得很远。 换在几个月之前,白雪亭可能就答应他了。 但现在她只是轻声道:“我大概不会嫁人了。” 她活到现在,也不过是为了洗清魏濯尘的污名,为白适安与江露华的遗愿尽一份力而已。等到得偿所愿时,她应该不会继续留在长安。也许做回无岸可靠的叶子船,才是她的归宿。 一片寂静时分,忘尘隔着帘子走近道:“殿下,雪亭娘子,太子妃送了东西来,说是给娘子的寿礼。” 白雪亭立刻站起来,从忘尘手里接过食盒。 里面是热气腾腾的一碗寿面,特地用香油封了,从东宫一路送到永宁坊也没坨。面碗底下还有一枚六角雪花形状的玉佩,玉质剔透晶莹。 白雪亭时隔很久感受到眼角的涩意,其实如果李惜文没嫁去东宫,这些无处可去的日子里,她也不至于只有一个舒王府可以暂住。 她手背抹了抹眼角,默默坐下来把李惜文送的长寿面吃干净。尝得出是她亲手做的,汤熬得浓,青笋挑了最嫩的,处处都描着白雪亭的喜好。 谁都知道十月初五是白雪亭的禁忌,只有李惜文知道,困在仇怨里的人,其实也期盼一个单纯的生辰。 - 初五夜,早已过了宵禁时分,城门外一条细细的湖水旁,杨谈独自跪坐着,面前是一方矮矮的石碑,上书“恩师魏渺墓不孝徒雪亭立”。 纸钱在火盆里化了灰,西北风吹过,冷灰扬起,落在他素色的袍角上。 杨谈带了两篮子纸钱,两束丹桂,处处成双成对,只有他形单影只,格外寂寥。 纸钱燃烧的声音窸窸窣窣,火光映着杨谈冷冽的脸,他垂眸,平静道:“学生就要去汝州了,郭家势力盘踞,此去生死未知,惟恐辜负恩师遗愿。” 那墓碑静静立在那里,好像魏渺静静地看着他。 风声萧索,杨谈又道:“阿翩要和我一起去,拦不住她。我知道她是要拿溃堤案作投名状,让圣人为您平反。有时我看着她,觉得她其实已经空了,之所以还愿意活下去,只是为了替您沉冤昭雪。” 他顿了片刻,忽低叹一声:“学生糊涂,至今不知恩师当年为何执意赴死。只是夜半梦回时常后悔,当年由我射出那一箭,是否真的是惟一的解法?我又配不配继承您的遗志,完成这么多人的遗愿?” 杨谈轻轻拭去碑上尘灰,“究竟是当年自负,不知天高地厚。曾经总以为上有明君昭惠,下有贤臣如繁星,有这些人在,什么事做不成呢?直到独行这么久才发现,所谓正道太缥缈了,行路时生出放弃的念头,实在太容易。这些日子我和阿翩在一起,总会想,我要不要带着她离开这里?放过自己,别再争了,至少阿翩永远是我的慰藉。” 当年他说白适安不过差一口意气而已,今天轮到他,他竟也撑不下去。 行百里者半九十,杨行嘉总算明白。 他说着,向魏渺磕了个头,神色郑重:“恩师英灵在上,行嘉一生至此,不择手段,再难回头,余生已无所求,但愿您保佑阿翩免遭劫难,平安如愿。” 盆中纸钱燃尽,两株丹桂沾了霜露。 杨谈站起身,对着墓碑再揖。 倘若功成,他要带着魏渺的遗愿继续走下去。万一失败,这条性命还给恩师,黄泉之下再去请罪罢了。 杨行嘉总归是没有退路的。 - 临行前,有些不着调的同僚调侃沈谙,这一去千里万里,沈少卿年少风流,最该和红颜知己共赴温柔乡,做一整夜新郎。 沈谙笑笑说,是,春宵千金嘛。 但当晚他并未出现在芙蓉醉。 宣平坊一间二进的小宅院里,沈少卿解了披风钻进堂屋,笑嘻嘻道:“我人都要走了,这一去还不知道是死是活,怎么连壶送行酒都没有?” “讨债的小王八蛋,你恩师当年下黄泉怎么没带你一起?” 里间帘子撩开,荆钗布裙的中年妇人大步流星走出来,她双颊线条冷硬,颧骨高突,凤眼薄唇,活生生一副泼辣相。 沈谙一撩袍摆大剌剌坐下,“嗨,他老人家留着我来给师姑当讨债鬼嘛不是?” 那妇人正是徐越明亲妹,现下在江氏族学当女夫子的徐斯人。 徐斯人推给他一杯凉茶,茶盏还是豁口的。沈少卿也不嫌弃,笑呵呵地接过来。 “灶上下了清汤面,自己盛去。”徐斯人冷冷道。 沈谙狗腿子地朝师姑打揖,飘也似的去灶上蹭饭吃了。 他一边呼噜汤面,一边问徐斯人:“师姑最近收的学生如何?有没有聪明才智胜过我的?” 徐斯人一筷子敲在他脑袋,“我收条狗都比你这小王八蛋聪明。天天除了找死还是找死,你真想下去找你老师啊?” 沈谙捂着脑袋:“师姑饶命!我又不是没分寸,那枪打出头鸟,我就算再上赶着找死,顶头还有杨行嘉呢,他不死哪儿轮得上我?” 徐斯人一撩衣袖,“你还攀比上了?杨行嘉背后有杨家保着他,你有谁?沈知隐算什么东西?别人捏死你比捏死蚂蚁还简单!” 老师在时他俩就容易挨师姑打,徐越明在徐斯人口中是顶天立地的饭桶一只,除了饭能吃八碗其他一事无成,现在留下一个沈知隐,连吃饭香的优点都没了。 “那千里之堤还溃于蚁穴呢!”沈谙捂着脑袋,“师姑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是死的那个?” 他这话有深意,溃堤溃堤,郭家嚣张几十年,如今还不是为个溃堤案焦头烂额? 谁又说他不是那只噬堤的蚂蚁? 徐斯人忽然停了动作,眼神倏地凉下来。 沈谙也静了,他一直觉得徐斯人像块烧黑了的木头,冷硬是因为曾经燃尽过。 “自命不凡。”她冷笑道,“白江魏徐都做不到的事,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行?” 第73章 “我也没说我能行啊,我看杨行嘉比我行一点儿。”沈谙翘起二郎腿,吊儿郎当道。 徐斯人冷冷看着他:“你觉得杨行嘉和你是一条心吗?” 沈谙蓦然色变。 徐斯人又笑了,“沈知隐,走邪路的人往往团结,因为人总是趋利贪财,所以郭府能一次一次复起。但走正道的人一条心是很难的,人都克服不了本性,白江互表心意之后心气就散了,忙着隐退回家带孩子。当年魏濯尘失意退隐西京,你老师不是打定了主意要替他守江山?结果呢?有用吗?郭家捏死了我和阿婵,他不是照样得乖乖让出位置?心有正道的仁慈人是最容易被威胁的,无数的利益引诱着他们堕落,但凡有一处割舍不下的软肋就完了!你看杨行嘉这份心气能持续多久?他没有软肋吗?你又能持续多久?” 杨行嘉当然有。 沈谙慢悠悠喝了口茶,又变回那副油滑嘴脸,两条长腿随意支着,不当心踢到徐斯人,又被徐斯人猛踹回去。 他没皮没脸道:“反正我光棍一条,命天生是烂的,不死也是赖活着,不如用来报答报答徐八碗他老人家。” 徐斯人拿他这死人没办法,骂也骂不通,又踹了两脚出出气,方问道:“阿婵这几日怎么样?听说你快凑够赎金了?” 沈谙“哎哟”了两声,“小祖宗在芙蓉醉吃得下睡得着,老板看在鸣凤司的面子上不让她接客,她还嫌外面姑娘们弹琴不好听,咱们绮蝉姑娘非要自己上去秀一把。我看她日子比我过得舒服多了!” “随她那个死人爹,没长心没长肺就是长了个大胃。”徐斯人骂道,“死了爹被卖到花楼里还笑得出来也就是她了!” 芙蓉醉的绮蝉姑娘正是徐越明独女徐婵,小时候就是活阎王一头,死了娘后死活不肯待在长安,跑到乡下投奔外祖家下地种田,徐相下跪求她好几次也不肯回来。之后长安时局愈发紧张,徐越明便也不再想接她回京。 谁知一朝徐相横死,躲避长安多年的阿婵还是没逃过世家毒手,先成了贱籍,又流落花楼。 那时沈谙刚中进士,就受恩师所累,久不授官,后来是杨行嘉看不过去提携了一把,慢慢才走到如今。 沈少卿没有家底儿,纯靠俸禄养活,现在还住着兰陵坊的破宅子,给阿婵攒的赎身钱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他吃完面,从衣襟里掏出几张银票放在桌上。 徐斯人当即怒道:“小兔崽子,放我这儿干什么?托孤啊?” 沈谙不避讳生死,“哎哟,师姑,您说对了。” 他袖子抹抹嘴,笑嘻嘻道:“师姑,这点儿钱是我全副身家了,您就当帮我保管着,要是我回得来,那定然是平步青云,咱们以后卖了这破宅子跟杨行嘉做邻居去!要是我回不来……” 他说着最沉重的话题,语调仍是轻松的,“这些钱也够给阿婵赎身的了。我那破宅子的房契压在银票底下,就当我留给阿婵的嫁妆,她来日出嫁什么的,都劳师姑您再为她操持操持。” 徐斯人低头望着这几张薄薄的纸,却是罕见沉默。 她心知沈谙这是在交代后事。 他说完,也不管徐斯人什么反应,甩甩袖子就走,不道别,更不回头。 沈少卿一向来去潇洒。 第56章 “杨行嘉,给我一个答案。” 汝州十月,下过了第一场雪,天气倏地转冷,风刮得紧,像冰刀子,活把人露在外面的耳朵剐下来。 西渡客栈老板漱玉娘抱了一坛子老酒,脑袋一歪,顶开门前厚重的棉布帘子。她倒了整整一海碗酒,又备上几碟小菜,端着托盘往楼上去。 开门的是个瘦高的姑娘,模样倒是寻常,只一双眼睛又圆又亮,乌溜溜的像两颗紫葡萄。身板儿也挺,跟湖里种的莲花,亭亭玉立。 漱玉娘笑呵呵道:“程小娘子要的酒菜备好了,您跟您兄长慢用!” 程娘子她兄长站在她背后,单手稳稳接过托盘,微一颔首:“多谢。” 漱玉娘心里莫名一抖,这位程郎君在北方男子中也高挑得突出,身形有如豹鹰,剑眉浓深,天然一股凛冽杀气,五官若再出彩些,不知是多惊艳的青年郎。 眼前两位说是兄妹,样貌其实不像,还只定了一间房。漱玉娘渡口开办客栈,来往什么没见过?她忖道,多半又是一对被棒打的鸳鸯。于是忙掩了门离开。 那两位“被棒打的鸳鸯”正是易了容的白雪亭与杨谈。 杨大指挥使本该出现在江南盐船案现场,但他临行前接到了圣人密令,命他暗探汝州,拔除势力,必要时刻,可借李大将军虎符一用,调动府兵包抄汝州,务必打郭府一个措手不及,速将逆党一网打尽。 他手里早有消息,汝州地下有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密道,于是这一趟暗访,查密道必然是最重要的事。 之所以带白雪亭来,是因为圣人忽然大发善心告诉他—— 当年那幅汝州复刻图,是白雪亭花了两年时间亲手绘制出来的。 几乎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汝州地形,若要卧底暗访,纵然杨谈再不肯让她涉险,她也是最合适的那个人选。 白雪亭撩开杨谈衣袖,一层层扒开洇了血的布条,小臂上那道刀伤深可见骨,足够窥见当时凶险。 她眼睛都不眨一下,翻手将那一海碗酒浇了大半上去。杨谈登时肌肉绷紧,死死咬住牙关,老酒火辣辣浇在刀口,再能忍痛的人也要下意识缩手。白雪亭却双手握他手腕握得死紧,绝不让他挣脱。 她低头瞅了眼,刀口虽然深,好在没起炎症,否则还要剜肉,那可真就难为她了。 白雪亭随手拽下杨谈放在架子上的衣裳,“呲啦”扯破一段袖子当作包裹伤口的布条,一层层又把他精壮的小臂包成萝卜。 杨谈对她撕衣裳的举动习以为常,十分自然地端了茶盏靠近她唇边,白雪亭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顺手把他宽落落的袖子拽下来。 这道伤也是他们俩实在点儿背,行出京畿道后,杨谈白雪亭和大部队分手,走山林小道入汝州,深夜留宿道观时遇到个饿狠了的毛贼,奔着白雪亭手里的炊饼就来了。 杨谈正好捡柴回来,以为那毛贼要对白雪亭不轨,正要拔刀教他晓得不是什么人都能惹的,结果白雪亭刀拔得比他更快。 毛贼当即吓傻了,大喊我只想吃饼,娘子求您分我一点吧! 但白雪亭的刀来不及收回去,杨谈去势难减。 千钧一发之际,杨谈单手揪住那毛贼后衣领把他扔开,而白雪亭的细剑正正割在他小臂。 那柄剑名“白露横江”,是江露华从前的佩剑,百年前十三位铸剑大师耗尽半生心血也只得这一柄,千古神兵,削铁如泥。 伤口当时就见了骨,差一点割破动脉。 杨谈不禁感叹,他大概命中有此桃花劫,天生是要挨白雪亭刀子的。 正午时分云开雾散,云带间泻下窄窄晴光,初冬积雪尚薄,等不多久就化了。但没过多久,天色又迅速阴沉下来,楼下漱玉娘高声喊着“要下雨呀,贵客们记得关上窗!” 白雪亭探身把窗关上,看那天色黑尘滚滚,今夜怕是一场大雨。 她半个身子挂在窗沿,正想着该什么时候行动好,腰上却忽然一紧。 杨谈单臂环过她的腰,力道巨大,生生把她往后拖,白雪亭气恼回头,杨谈脸色却比外面天色还黑,他沉声道:“非要掉下去你才舒坦?” 白雪亭自知这回理亏,也不与他计较。 用过晚饭后,果然外面噼里啪啦下起暴雨,朔风砸窗,轰隆隆巨响。北方冬日少见这么大的雨,一下子身上湿气都重了,屋子里的颜色都深上三分。 杨谈找漱玉娘要了一副新的铺盖,盘着腿打地铺。 屋里就一张床,白雪亭伤好之后他们在望春台都分房睡,没道理来了汝州反而睡在一张榻上。 入夜,雨更急。 白雪亭坐在床榻上,向杨谈伸出手腕,杨谈就半跪在她身前,手里一截浅红的丝带——原本是她的腰带。 这几天赶路多是餐风露宿,夜宿破庙道观是常事,为免出什么事,杨谈就想出了把两个人手腕系在一起的法子,这样白雪亭一动,他就能有感觉。 但眼下……白雪亭忽然反应过来,“都进客栈了,还要系吗?” 杨谈将那截浅红丝带一圈一圈在白雪亭手腕上缠好,另一头牢牢绑在自己手腕,淡声道:“汝州是郭家地盘,谨慎些好。” 白雪亭静静瞧了他一会儿,杨谈无言把头扭开,只是动了动二人绑在一起的手腕,像是讨饶,求她别问了。 她难以觉察地轻轻勾唇,懒洋洋翻个身:“睡了。” 杨谈往炉子里加了些炭,但天气实在阴冷,白雪亭窝在厚重的被子里,手脚也是冰凉的。 她缩成一团,等了好久,手脚都没有回温。 手腕忽然被扯动了一下,白雪亭蹙眉道:“干什么?” 第74章 杨谈从地铺上坐起来,散着头发,像个风流公子,“怎么叹气了?” 白雪亭仰躺着,她本来想问“你冷不冷”,但想想杨行嘉这个火炉体质多半在冰窟里也不怕冷。也不好说“我很冷”,像故意装可怜向他讨什么似的。 她左思右想半天,手腕往里一拽,杨谈整个人被她拉得往前一倾。 白雪亭冷冷道:“滚上来。” 杨谈还没反应过来主子何意,身体已经很诚实地躺进了白雪亭给他留的那条缝。 窗外依然暴雨成灾,敲打耳畔,这样响,疑是春雷提前来。 杨谈不经意碰到白雪亭冰凉手掌,下意识在手心拢紧了,“这么凉?” 她两只手都被他捉过去,攥在温烫的掌心暖着。宽厚带着茧子的手掌覆盖在纤瘦手背,掌纹如此清晰,与她手背青筋紧紧相贴。其实她最清楚,清楚他虎口的茧是因为握剑,中指的茧是因为握笔,清楚他左手靠近拇指的那道纹路只有常人一半长。曾经有人笑他,生命线这样短,千万别是英年早逝的命啊。 为此,白雪亭在藏书楼坐了一夜,翻出几十本算命古籍,把自己练成个手相半仙儿。捉着杨谈的手心仔细看,生命线从中间截断,是传闻中的蛇殒七寸格,大凶。姻缘线末端分叉如鱼尾,是情天有缺、夫妻离心之兆。 她忙说不准不准,都是江湖骗子说的假话,又要去翻古书,被杨谈拦住。 他当年笑嘻嘻道,白半仙儿,十两金买你的改命大法,要不要? 白雪亭拍拍他脸,被杨谈捉住,他说,“手相有什么好看的?渡口来了跳胡人舞的,去不去看?回来再给你买个十两金的玉坠子?” 她半哄半骗被他带走,也就忘了看相这回事。 忘了杨谈命格不好,是她这个半瓶子晃荡的江湖骗子亲自算出来的。 白雪亭忽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默默无言,靠近了他一些。 杨谈一怔,身体先于意识,伸臂揽着她肩膀。白雪亭侧躺着,微低了头,鼻尖嘴唇靠他肩颈很近,冷调的甘松香扑过来,少年气淡了,杀气愈重。 偏今夜大雨,雨点急乱砸过来,砸慌了白雪亭的处变不惊。 她指腹摩挲过他掌纹。 杨谈低头,急促的呼吸几乎缠绕着她发丝,“阿翩别动。” 白雪亭不管这些,只问:“你打算怎么出手?” 温凉的,带着兰香的吐息覆盖在他颈侧,杨谈心尖像被一万只蚂蚁爬过,又痒,又热。 他明知她在说正事,脑子却变得迟缓,只能沉下声音,徐徐道:“先探进你说的那条地道,看看到底通往哪里,然后伺机而动。” 白雪亭立刻问:“如果郭府发现了呢?” 杨谈松开她的手,离她远了一些,“若我三个日夜仍没消息传来,你就传信给沈知隐。” 白雪亭却不同意:“我跟你一起下地道。” 不等杨谈反驳,她又道:“你来过汝州几趟?下了地道你还分得清东南西北?我下去给你指路。就这么说定了。” 杨谈察觉到她语气不对劲,缠在一起的手腕仿佛在轻微抖动。 他轻轻拍着她后背,问道:“你在害怕,是吗?” 她这样想他死,到了他真的可能会死的时候,她竟然害怕。 白雪亭抬起头,脑袋狠狠撞在他下巴,杨谈吃痛,险些咬了舌头。 她恶狠狠看着他,乌亮的眼睛像水洗过的葡萄,“我根本不怕你死。杨行嘉,我要你死,但你死在郭府手里不可以。” 杨谈与她对视着,忽然紧了一下手臂,白雪亭被力道带着,脸颊靠在他温热宽厚胸膛。 她霎时头脑发热,伸手推拒他,“杨行嘉!” 杨谈下巴搁在她发旋,颤抖着声音,缓缓道:“阿翩,求你了,今夜也许是最后一次……” 就当圆他一个梦。 分离近在眼前,今夜是他最后一次躺在她身边了。 白雪亭停了动作,她频繁眨着眼睛,最后,只淡淡道:“一炷香。” 杨谈涩然,在心里开始倒数。 还没到一炷香,他已经松开抱着她的手,为她掖好被角,温声道:“睡吧。” 江南道,初冬乍寒。 沈少卿一身绯红官袍,端坐公堂之上,上有明镜高悬,下是罪孽滔天。 他醒木一拍,高声道:“本官江南道巡按沈谙,奉皇帝之命,行查察之权,今有盐运使郭桦,办差不力,克扣船工工钱损公肥私,致盐船倾翻损失惨重,触律七条,按例,当徒千里。” 火签一扔尘埃落定,沈谙疾步出了公堂,密雨斜织,穿过油纸伞落在他墨狐大氅。 圣人下了死令,一旬之内必须告破盐船案。沈谙奔忙七个日夜,睡不到十二个时辰,最后誊录案卷入档时偏头呕出一口心头血。大夫夤夜赶来把他扎成个刺猬,嘱咐三月之内不能劳动心力。 但沈少卿未及天明就掀被子下榻,冒着心脉爆亡的风险上公堂,替杨行嘉把这桩案子顶到了最后。 他打伞立在水边,心口闷痛,嗓子发痒,忍不住咳了三声,才接过明珂递来的密信。 杨谈白雪亭此去汝州不好打草惊蛇,几乎把鸣凤卫都留给了他,只留了几个暗桩在途中预备接信。 信是白雪亭的字迹,寥寥几行,沈谙迅速扫了一眼,乍然皱眉。 他几乎来不及思忖,立刻吩咐明珂:“整队,所有人即刻启程去东都!” 明珂刚抬脚要走,想起杨大人的吩咐,他得起码保沈少卿不死,犹豫问道:“少卿,您身体撑得住吗?” 沈少卿疾步往鸣凤卫驻扎的衙门里去,按了按心口,笑道:“我要是撑不住,杨大指挥使也要没命啦。” - 沈谙在破庙金像旁边捡到白雪亭时,她刚把脸上的泥抹了,露出秀气又锋利的线条来。 少卿急急勒马,高喊:“嫂夫人!” 白雪亭还穿着不合身的外衫,她接过沈谙抛来的大氅披在身上,利落翻身上马。她环顾了一圈,沈谙身后跟的都是赤红衣袍的鸣凤卫,最多不过四五百人。她心道不好,低声问:“援兵什么时候到?” “少说一两日吧。”沈谙策马走在前头挡风,“调兵要有好几方手令,虽然借了李大将军虎符,但也不是说调就能调到的,军方有军方的秩序要走。” 白雪亭默了片刻。 沈谙慢悠悠道:“嫂夫人,现在虽说杨大人生死未卜,但您也不用急。他要是活着自然是好,他要是死了,不也刚好遂了你心意吗?” 她神色自若,淡淡道:“他自己要找死,谁拦得住?” 沈谙被她刀枪不入的铁心脏震惊了,噎了半天,好悬才找回他那不着调的语气,问:“我说嫂夫人,你们俩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一个落到郭家手里生死不知,一个要饭要了三天,像样的衣服都没得穿。” 这就说来话长。白雪亭在心里叹了口气,天晓得郭府一口气把那地道从汝州挖到了东都,难怪要贪那么多钱,汝州地底下都快被他们挖空了! 暴雨初停的那天夜半,趁着巡逻银库的卫士换班,杨谈白雪亭两个人悄无声息飘进中堂,找到伍沧说的那块石板,果然底下有玄机。 地道里没有光,白雪亭和杨谈也不敢轻举妄动,摸黑一路走,杨谈已经走得不知东南西北,白雪亭还在勉力辨清方向。走着走着她忽然顿住,抓住杨谈手臂正色道,已经走出汝州了。 “是去东都的方向。”白雪亭冷静道。 她话音未落,地道内火光突现,两个身着盔甲的卫士大喊道:“什么人!” 杨谈悍然一刀割穿两道喉咙。火把轰然坠地,燃烧声音窸窣而阴森,火星子埋没进土里,不久就消散了。 白雪亭迅速扒下那两人的盔甲换到自己身上,一边道:“又有武器还有盔甲,郭家恐怕是用那些钱养了私兵。” 这身盔甲对她而言太大了,杨谈穿好以后帮她拢起过长的衣袖,又给她戴上头盔,单手持刀把她拦在身后,“等出了地道,你找机会离开,传信给沈知隐,让他立刻带援兵过来。” 地道太暗了,白雪亭看不清他神色,只能从那淬了冰的语气中读出三分决绝。 杨谈握着她双肩,娓娓道来:“如果真的是豢养私兵,那在圣人重新掌权的那一刻,恐怕郭询就准备动手了。如今长安境况未知,你要将消息传出去……” 白雪亭反手握住他手腕,“那你呢?” 杨谈轻轻笑了一下,安慰似的拍拍她手背,“我混进去,里应外合。” 白雪亭沉默地抿紧唇,杨谈已经松开了手,她下意识追上去,却只碰到冷硬的铁甲。 她心知这是最好的办法,郭家养了多少私兵?有多少盔甲武器?有没有战马?一切都未可知。援兵不可能全调来东都,倘若调过来的数目不够,万一全折损了进去,他们有几条命都不够赔。但如果杨谈混入那支私兵里面,至少还有一点互通消息的机会,至少他能成为那步措手不及的暗棋。 第75章 “如果援兵来迟了呢?”她问。 杨谈声音很平静,“那就是天意。” 至少已经把你送了出去,杨谈在心里无声道。 白雪亭身前罩下一片高大阴影,他像棵慢慢长成的梧桐树,枝叶茂密,为她遮蔽阳光、盛来露水。 现在他要把她推出这片树荫了。 她沉定心神,握紧了手中细剑,问:“杨行嘉,给我一个答案。” 白雪亭心知再不问也许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她再次揭开那层血淋淋的疤,坦然问:“当年,为什么?” 杨谈没有回答。 白雪亭后退半步,“你之所以不肯和我一起出去传信,其实也是自己想死吧?你想把这条命还给恩师,所以今天你明明可以走,但你非要送死。” 杨谈安静得没了呼吸。 “到底是怎样的不得已,逼得你宁可赔上这条命,也不愿意说出真相,不愿意为他平反?”白雪亭在黑暗中静静望着他,隐约仿佛看见眼角一滴微光,她硬下心肠,冷冷道,“如果你今天跟我在这里分开,大约这就是你的遗言了。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会永远恨你,永远后悔当年我踏进蓬庐,认了你这个贼子当师兄。” 杨谈双唇微微翕动,“阿翩……” 白雪亭声音很轻,却像惊雷敲在他心上—— “师哥,这些年你不苦吗?” 杨谈原本挺直顽固的脊背一下松了,他忽然上前,沉默坚定地抱住了白雪亭。* 这次没有一炷香的时限,他抱得格外用力,冰冷的盔甲撞到一起,他掌心牢牢覆盖在她后颈,指腹摩挲过右后颈那颗浅褐的小痣。 白雪亭固执,双手始终垂在身侧,不肯施舍他一个回抱。 直到杨谈轻轻在她耳边道: ——是老师让我,杀死他。 时隔多年的雷乍然劈到她头上。 白雪亭心脏轰然碎成一万片,她仿佛被抽走了脊骨,在一瞬间失明又失聪。 喉间干涩,她其实很想问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主动要求死在另一个的箭下。可是潜意识里她又觉得,魏渺真的会这么做。 她继续想问为什么,但杨谈已经松开了她,转身继续向地道深处走。 他们在一处废弃的矿坑分别,杨谈低着头,跟随卫士走进矿坑内部。白雪亭扫了一眼,武器、盔甲、房舍应有尽有,这里少说盘踞着三千人。 不能再拖延了。她清楚,也许郭府养的私兵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接近长安,他们查出这一处矿坑的时机已经太晚了。 白雪亭决然转身,在东都流离溃逃,直到遇到鸣凤司的兵马。 沈谙策马领头,往白雪亭指引的方向去,风声呼啸,他仍有心思调笑:“嫂夫人,鸣凤司小几百人踏进他们郭府东都地界,我怎么觉着纯是来送死的啊?” 白雪亭冷声道:“那沈少卿不是也冒死前来了?” 沈谙那件大氅给了她,现在少卿在马上被冻得瑟瑟发抖,说笑的声音都打颤:“嗨,我天生好赌。今天就下注李大将军的虎符管用,援兵及时赶到,到时我当个肃清逆党的头功,说不准攀到杨大人头上,就不用狗腿子管您叫嫂夫人了。” 前面山头冒出若隐若现的火光,白雪亭耳力不错,听见了整肃而来的哒哒马蹄。 她瞬间收敛神色。 沈谙仍在问:“听说嫂夫人于玄学八卦颇有研究,要不您算一卦,看我们这回能不能挡住郭府?” 白雪亭遥遥望见山头上逐渐清晰的铁甲防线,一排弓弩整整齐齐,火光连天,照彻黑夜。 沈谙也逐渐收了语声。 郭府在东都多年经营,此刻终于露出阴森獠牙。 中书令郭迁的儿子郭抚立在山头,居高临下看着不知死活的鸣凤卫。风拂袍袖,他轻蔑笑道: “白雪亭,你果然背叛了姑母。” 郭抚身后,两名卫士挟持着一个高挑的身影,两柄刀架在他脖颈,散乱的头发遮住半张脸,但那凛冽的线条依然清晰可见。 是杨谈。 白雪亭骤然眯了眼睛。 沈谙打了个手势,所有鸣凤卫当即拔刀,与郭府私兵隔山丘对峙。 郭抚抱臂,懒洋洋道:“鸣凤司还是来得太晚了。哎呀,诸位别看这里人多,其实还有一半早早儿在你们来之前,就已经到长安去了。眼下,怕是已经在玄武门前了!” 他几乎势在必得,指着手脚被绑缚的杨谈,对山下道:“鸣凤司,白雪亭,你们要动手之前最好想一想你们的指挥使,看看是诸位的马快,还是我郭府的刀快……” “咻”一声,破风之势。 郭抚话音未落,一支袖箭神鬼莫测地擦过他耳畔,直直扎入了杨谈心口。 血花骤然爆开,杨谈话还未来得及说一句,就已经轰然倒下。 郭抚震惊回头,看向袖箭射出的方向—— 白雪亭神色自若,整理微微散乱的衣袖。 沈谙差点咬了舌头,愣愣看着杨谈的“尸身”,袖箭结结实实扎了进去,正中左心,血流成河,不是演的。 白雪亭只冷冷看着郭抚:“要杀杨行嘉,还轮不到郭家的人动手。” 沈谙咬紧牙关打了个手势,人质都死了,鸣凤卫自然再无顾忌,重兵攻上山头。 而少卿本人打马到白雪亭身边,崩溃道:“祖宗!真杀假杀啊?” 第57章 “送她去陪杨行嘉见阎王!” 长安,太极宫,十月廿三,羽林卫当值。 数日前重霄军接到北境军报,李枢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正逢延嘉殿几枝早梅开了又败,惟余清芬香气依然若有似无,环绕水榭琴楼,留在皇后殿下绣着金龙的披帛上。 年轻时,郭询是不弹琴的。世家贵女娴雅,处处规行矩步,她偏看不惯,着意打扮,喜欢跳舞,自恃美艳惊人,胜过那些木雕泥塑许多。 说来可笑,她总以为凭这张漂亮的脸,没有她拿不下的男人,李枢也一样。 等到了至亲死在眼前,才知道他们这些做大事的人,都是没有心的。 有心的譬如白适安,早就放弃那些虚无缥缈的远大理想,知道怜取眼前人,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正经。 郭询靠着水榭栏杆,随意拨过琴弦,一派疏懒姿态。 “儿景恩携妻子向皇后娘娘问安。” 水榭纱帘外,傅泽战战兢兢跪着,旁边的李惜文倒是冷静,仪态笔直,落落大方。 郭询冷了他们一会儿,等到金乌西落,夜色初降,方道:“都这么晚了,就在我这里住下吧。碧梧,带太子妃和皇长孙去东殿。景恩上前来。” 傅泽跪坐在琴案对面,听郭询一曲接着一曲,从十面埋伏,到惊变玄武。 他喉咙发颤问道:“母……母后,咱们真的要这样吗?万一败了,那可是谋逆大罪啊!” 郭询冷着脸,平淡道:“你以为我不动手杀你父亲,他就不会杀我了吗?景恩,已经是你死我活之局了。这个皇位,你不坐也得坐!” 傅泽惶然双腿发软:“母后!” 郭询猝然变色,将琴狠狠向前一推,拍到傅泽脸上,扬声道:“你个扶不起的蠢货!但凡有三分胆气我何至于这么操心?你瞧瞧你这上不得台面的模样,连李惜文一半从容都没有!” 太子吓得根本不敢躲,生生被琴打在脸上,金冠歪斜。 郭询平了这口气,又向后靠,冷哼道:“这些年我眼见着杨行嘉从个毛头小子长起来,越来越不好对付。有时候也会羡慕拂弦,怎么她的儿子这么出息,我的儿子连一根头发丝都及不上?要是杨行嘉是我的儿子,怕是神龙殿的天早就翻了,还用得着等今天?” 她骂得痛快,傅泽头快钻进地里,他在郭询的羽翼下做了二十多年窝囊太子,早就习惯她的暴戾与专制,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正此时,隋广福矮胖的身躯从纱帘里钻进来,他一向笑呵呵,此刻白面脸上竟也带三分肃杀。 “禀皇后,咱们的人已经到光化门了。” 郭询冷笑一声,起身拎起傅泽后颈衣领,指着他鼻子寒声道:“傅景恩,你最好拿出我郭询的儿子该有的气势,今天你但凡敢拖我后腿,我马上宰了你!” 傅泽连连应声。 寒夜朔风凛凛,扬起郭询披帛,粼粼金光铺曳满地,风动水榭灯烛,烛泪成堆。 光化门外,杀声已起。 - 东都。 沈谙立在鸣凤卫队首,拇指扣上寒月刀刀柄,用力拔刀出鞘——没拔出来。 对面已经架上弓弩,黑压压一片,誓要将鸣凤司所有人命丧于此。沈谙活二十三年根本没打过这么硬的仗,寒月刀在他手里根本就是个招猫逗狗的摆设。 他眼睁睁看着郭抚一声令下,对面气势冲天齐齐举起刀剑,心道真是从来没这么佩服过杨行嘉! ——能不能立马复活啊,指挥使! 只听耳侧冷然一声“驾”,刚谋杀了亲夫的白雪亭流星似的冲出去,回身打了个手势——那是杨谈训练鸣凤时的密令。 第76章 鸣凤卫立刻听令而动,瞬间如离弦万箭冲上山丘,直直迎向了如野兽般的重重弓弩。 郭抚狞笑,咬牙道:“自寻死路!” 他一挥袖,扬声道:“所有人听令,放箭!” 沉黑的巨兽一齐发出低声怒吼,不知耗费多少万两白银。黄河溃堤下半城百姓流尽了血,才换来一排凛然骇人的弓弩巨器。 夜幕低垂,阴云罩顶。 白雪亭悍然拔剑砍下一人头颅。 弓弩蓄势待发。 然而,郭抚想象中万箭齐发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所有弓弩像打了一声闷雷,如同炭木烧尽,再扬不起一点火星,惟有余灰行将就木地漂浮悬空。 “郭大人!弓弩被人动了手脚!” “所有弓弩都没有用了!三十架!” 郭抚震怒转身,目眦欲裂:“什么?!” 他蓦地看向山石后那具绝了气息的尸身,咬碎牙齿,口腔里满是血气:“杨行嘉……!” 鸣凤司都是十六卫调出来的精兵,硬碰硬还未必怕了郭家这支半路出家的队伍。 细剑横在身前,白雪亭打头领着鸣凤司冲上去,她拳脚功夫一般,是跟着杨谈有一搭没一搭学的,胜在性子凶悍无比。郭家养的私兵从没真上过战场杀过人,血气比她差了十万八千里,一时间被她悍然气势吓得连连后退。 不知哪个鸣凤卫上前,似已经把她当成主心骨,问道:“少夫人,他们人多我们人少,援兵要是来太晚,再过会儿怕是守不住!” 白雪亭一剑洞穿卫士心口,咬紧牙关猛地拔出剑,冷声道:“弄死一个算一个。” 鸣凤卫得了令,又问:“少夫人!我们大人没死吧!” 白雪亭面色冷硬如铁,“难说,我准头不好。” 震天的喊杀声中,沈谙从成片的刀枪剑戟中穿过,一个人跑出了兵荒马乱的架势。 他上司杨行嘉的“尸首”被草草丢在一座山石后,沈谙颤巍巍伸手探他鼻息。 虽然微弱,但起码还是活的! 好好好,白雪亭果然有分寸。沈谙好悬松了口气,还有闲心整理跑得散乱的衣袍鬓发,盘腿悠闲坐在半死不活的杨行嘉边上。 但漩涡中心的白雪亭却闲不下来。 明珂退至她身后,长刀横在身前,眉头紧蹙,“少夫人,鸣凤司已经折损一半了……敌众我寡,援兵再不到的话,我们会很危险。” 白雪亭提剑穿入包围圈,打算揭下郭抚人头。她像道鬼影子,飞掠出去,单留下一句缥缈的“带杨行嘉先走”。 郭抚个贪生怕死的玩意儿,身前围了一二十人,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白雪亭出手刁钻、速度极快是长处,但一时唬人够用,真遇到力大无穷的,人家一巴掌就能把她掀翻,根本无需同她玩什么“灵巧”。 “白露横江”时隔多年饮饱了血,凶光毕现,但白雪亭究竟不是江露华,做不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一柄长枪劈山震海,生生止住细剑去势,郭抚躲在稳如山岳的长枪之后,若有似无地勾起得意笑容: “没有那排弓弩,我一样要让你们丧命。雪亭娘子,你原本有机会与我们共享荣华富贵,可惜啊,你做了一个最蠢的决定,与郭家作对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白雪亭早是强弩之末,硬撑着格挡长枪,双腕已然不住发颤,喉间全是剧烈的血气,凭着一口气死咬牙关支撑。 郭抚轻飘飘抬手,寒声道:“送她去陪杨行嘉见阎王!” 长枪猛地荡开,卷起一阵狂烈的风,在白雪亭颊边呼啸出一道细长的血线。 但没有如愿割下她的头颅。 一支羽箭破风而来,狠狠打偏枪尖,救了白雪亭一命。 随之重重马蹄声响起,山丘仿佛地震。郭抚大骇转头,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影策马冲上山,领头的举着面青旗,随风猎猎—— 援兵到了。 - 左右羽林卫都在郭家掌控之中,重霄军已经离开长安,今日禁宫之内全凭延嘉殿掌控。郭询稳坐琴楼水榭,静静闭目养神,只等着羽林卫与郭家亲兵汇合玄武门,血洗神龙殿,届时她将是这天下惟一的掌权者,再也无需与章和那个老废物虚与委蛇,可以报复所有她想报复的人。 李枢、杨谈、章和,挡她路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通通得死。 这夜,延嘉殿的红梅开了。 郭询缓缓睁开眼睛,听见漆黑夜色里,骤然冲天的喊杀声。 “等你坐上神龙殿那个位子,记得废了李惜文。”郭询淡淡对傅泽道。 傅泽蓦地瞪大眼睛,“母后,惜文她并无过错!” “她凭什么没错!她姓李,她是李枢的亲生女儿,这就是错!”郭询高声道,“你以为当这个太子妃李惜文情愿吗?她只怕恨极了你也恨极了我,就盼着郭家哪一日倒台呢!” 殿外刀兵相接声越来越近,傅泽违抗母亲的勇气这样短暂,仿佛一道烟火,火星子落下来他就没了声气。 郭询目露森光,浑身颤栗而快意。 就快了,她就快成为天命所归,真正的金龙。 她整理披帛金冠时,殿外那支十面埋伏的曲却忽然变了声调,仿佛天降神兵,原本势如破竹的羽林卫与亲兵倏地没了声音,被另一重铁蹄声彻底盖过。 隋广福屁滚尿流爬进来,趴伏在地上失声叫: “娘娘!重霄军回来了……李将军他根本没走!” 郭询急急上前,猝然变色斥道:“不是让你们伪作军报吗!” 隋广福整个人陷进地里,“婢子……婢子不知道啊!中书令大人说,说李将军已经相信了,重霄军都走出京畿道了!怎么会突然回来呢!” “废物!”郭询怒极,狠狠踹了他一脚,“一群废物!” 傅泽猛地扑到她足边,死死拽住她袍角:“母后!回头吧母后!二郎庸碌,三郎病弱,皇父只有我一个可用的儿子,他没有别的选择的,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母后!” 郭询又一脚把他蹬开,“回头?为这一天我等了三十年!傅景恩,你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吗?你知道李玄霄是怎么对我的吗?你知道为了生下你,我嫁给你父亲这个窝囊废的时候我有多恶心吗!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她说完,疾步迈入殿中,单手挑起架子上的长剑,一把推开东殿大门。 李惜文端坐正中,头发丝都没乱一根,端正世家贵女风度。 她仿佛早有预料,望着暴烈的郭询,静静道: “皇后是想挟持我,威胁我父亲吗?” - 杨谈醒来的时候,左心口还漫着细微的钝痛,他尝试动了一下手臂,箭伤那处猛地被拉扯,疼得他都忍不住咬紧牙关“嘶”了声。 沈谙一脸菜色坐在榻边,杨谈左右环顾了一圈,不见白雪亭踪影。 “我说指挥使大人,你眼珠子滴溜溜转是找谁呢?”沈谙抱臂道,眼下两圈乌青,唇边冒出点青黑胡茬,憔悴得不像那个风流倜傥的少卿。 他成心刺激杨谈,杨谈懒得理,仰躺在榻上慢悠悠道:“一睁眼看见沈少卿,还以为阿翩怕我黄泉路上寂寞,顺手杀了你给我陪葬呢。” 沈谙嘴角一抽:“阿……翩?” 杨谈冷冷瞥他:“阿翩也是你能叫的?” “大哥!大人!”沈谙崩溃,“她差点杀了你啊,你再不计前嫌,也不能一醒来就叫人家小名儿吧?” 杨谈撑着身子坐起来,自力更生伸手去够床边的茶盏,漫不经心道:“这不是没死吗?” 沈谙目瞪口呆,半晌终于接受杨行嘉就是这么个不争气货色,翻白眼说了声“算了”,又道:“你俩是不是提前商量过了?白雪亭是不是知道你把弓弩毁了?才敢这么动手?” 杨谈摊手,“没有,我就给她使了个眼色。” 沈谙震惊:“然后她就看懂了……?” “我动动手指她都知道我死了想埋哪儿。”杨谈喝口茶,颇为得意,“默契,沈少卿孤家寡人,不会懂的。” 沈谙干笑:“那你可还真信任她,那她分寸可拿捏得真好。” 毕竟大夫说再偏一寸,杨行嘉就神仙难救了。可见白雪亭这人有点本事。 说到这儿,杨谈却忽然静了,淡笑着垂眸:“她准头其实不好。” 沈谙心里一跳,“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杨谈神色很温柔,“她要不要杀死我这件事,下不定决心的情况下,我们都交给天意。” 天意让白雪亭的袖箭偏了方向,天意让杨谈活了下来。 当年是魏渺让杨谈亲手杀了他,今朝轮到杨谈把箭交到白雪亭手里,告诉她,杀了他吧,他没有怨言。 沈谙看着他,神色复杂,摇摇头下了结论:“杨行嘉,你真是完蛋了。” 杨谈才不在乎,他翻身下榻,捂着左心口问:“阿翩呢?” 沈谙往隔壁房间一指,“气血亏虚,援兵一到就晕过去了,差点被郭抚生吞活剥。大夫给你拔完箭就去给她扎针了。” 第77章 白雪亭境况不见得比杨谈好多少,大夫刚给她拔了针,回身瞧见他走进来,一边抚着白胡子一边感慨: “老夫行医几十年,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难杀的病人。心口刚被扎了一箭,现在就能下榻走路了,实在是不容易,郎君,其实你这体格是老虎转世吧?” 杨谈自知身体底子好,精气足,折腾得起,跟白雪亭这个玻璃人是两个极端。 她面色苍白,小脸儿清瘦,愈发显得眼睛清亮。榻上的瓷人慢慢转过头,看见他,呆呆地盯了一会儿。 杨谈两步走过去,半跪在榻边,轻轻握住她手腕:“阿翩?” 白雪亭这时候才回过神,她双手撑着身子坐起来,杨谈忙伸手扶住她肩膀,听她细若游丝道:“长安,我们得回长安。” 此刻长安正是风云变幻,李惜文还在东宫,她必须得回去。 沈谙正好走进来,听见这话忍不住蹙眉:“俩祖宗,消停点儿吧,你俩这一个比一个伤得重,还回长安?别是下去见阎王!” 大夫立刻给白雪亭搭了脉,板着脸道:“血气亏损,不宜劳累,远行更是使不得。” 随后他又看向沈谙,“连日操劳,心脉有损,不好车马颠簸。” 末了,他才搭上杨谈手腕,惊讶道:“郎君这身体底子真乃神人,只要伤口不裂开,别说长安了,便是连夜去北境你也折腾得起!” 沈谙:“……” 白雪亭立刻抓住杨谈衣袖,直勾勾看着他,语调决绝:“长安无论谁赢,惜文都是最危险的那个,我一定要回去。” 杨谈犹豫:“但你身体……” 她截断他话头:“不止惜文,我也该回去见一见郭询。她这些年无论对不起谁,都从来没有对不起我。” 提到郭询,袖手旁观的沈少卿忽地放下抱在胸前的手,插了句嘴:“回吧,行嘉。长安也有不值得去死的人,圣人心盲眼瞎,还指着杨大人您收拾残局啊。” - 永宁坊舒王府,傅清岩才服了药,准备睡下时,府外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铁蹄声。 他眉目微沉,还未来得及遣忘尘去查探情况,便有一人自山下缓缓而来,深蓝袍子,温厚而恭谨。 正是御史中丞,李晏。 李晏手持重霄军令牌,向舒王打揖:“奉圣人之命,代吾父领着重霄军护卫王府。打扰殿下了,还请殿下见谅。” 舒王只需瞧见这副景象,便晓得宫中如今是何境况,他试探问李晏:“北境不是来了军报吗?重霄军没回边境吗?” 李晏淡笑,“贼人伪作军报,幸而家父及时发现,立刻折返。” 舒王了然颔首。他披上忘尘递来的大氅,对李晏道:“夜来风凉,同晖不如去楼中小坐?” 李晏躬身:“臣遵命。” - 神龙殿的风从来没有这样烈过。 郭询提剑闯过来时,圣人仍穿着半袈裟半龙袍,负手立在金匾之下。他身姿从未这样挺拔,眼神也从未如此清明,郭询刹那间快要认不出他。 她心中蓦然升起一股薄凉。 当年是她选了软弱好拿捏的他,联合世家逼得昭惠暴毙,才有了章和皇帝的今天。 但今日她却恍惚,人人都说昭惠有经天纬地之才,是不世出的明君。 可是昭惠败给了郭家。 反而是一向平庸昏聩的章和,蛰伏几十年,亮出了最利的一剑,逼得郭家翻出底牌,走到今日退无可退的地步。 郭询隔着刀光剑影,与他对视。 染血刀刃反射她眼底淬了火的怨恨,她猛地举起剑,横在身后的李惜文颈间。 “李玄霄!”郭询扬声道,“我知道你看得见。你女儿在我手里,想她活下来,就让你的人放下刀剑!” 李惜文神色宁定,毫无惧意,她身姿挺直,道:“重霄军所有人,不准退!诸位随我父征战多年,从未有过因一人生死而弃刀剑的道理!李惜文自开蒙起,学的是‘士之为人,当理不避其难,遗生行义’。郭府蔽日数十年,无恶不作,罪孽滔天,若因我一人求生,而贻误杀贼良机,李惜文即便苟活也难以安心!” 剑锋更近一寸,郭询死死盯着李惜文。 真是个刚烈正直的好君子,好士人!到底是李玄霄的女儿,从来学的都是“成大事不畏生死”,不论是谁的性命都能抛弃。 郭询再度高声道:“李玄霄,这等场面你不熟悉吗?当年是你将剑架在我亲人的脖子上,今时今日轮到你的女儿,你还能不能为了你的大义放弃她!” 等到剑刃在李惜文脖颈割出一条血线,章和皇帝身边的重霄军卫士才终于揭下了覆面。 李枢冷硬的线条轰然撞进郭询眼底。 北境风霜几十年,他两鬓已然白尽了。 美人风韵犹存,英雄早至暮年。无论年轻还是现在,郭询和李枢都是不般配的。 郭询心中愈发悲凉,无知无觉间流走的光阴化成具象的皱纹与斑痕,垂垂老矣的李大将军,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当年意气风发的李玄霄重合。 她在这一刻不能不承认,春秋并没有眷顾任何人,风华绝代的郭小娘子也老了。 李枢与章和皇帝站在一起,居高临下看着她。 后者淡淡说了句:“阿询,收手吧。” 郭询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圣人,您盼这一天盼了很久吧?演了这么多年,你累不累?要我收手,你又为什么不收手?” 章和皇帝看着她的眼神无比悲哀,像是怜悯:“天潢贵胄不可侵犯,阿询,你违逆天道人伦,终会自食恶果。” “天潢贵胄算什么?今天之前你不也是伏在我足下乞食的狗!如果没有郭家,你根本做不了这个皇帝。”郭询嗤笑道,“如果不是杨行嘉,如果没有李玄霄,你算什么东西?你真以为杀尽了郭家你就能坐稳这个位置吗?傅崖,你当了五十年的窝囊废,你觉得你还能捡回圣主明君的尊严吗?” “阿询。” 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李枢倏地开口。 所有的风都停了,一切流血凝滞在那一刻。 “你放过惜文。” 郭询粲然一笑,“你当年没有放过我兄长,今日我凭什么放过你女儿?” “杀你兄长的是我,你今日也该杀我。”李枢像一具老旧的冷甲,在战场上被磋磨了几十年,平静到古井无波,“惜文是无辜的,我来给你赔命。” 说着,他当真缓步走下台阶,逐渐靠近郭询。 李惜文断喝道:“阿爹不可!” 但李枢已经走到郭询面前,长刀当啷坠地。 将军没了武器,时隔三十年,他终于为曾经的不择手段付出代价,垂首伏诛。 郭询的长剑刺进他胸膛。 羽箭在这一刹破风而来,猛地打偏横在李惜文身前的长剑。下一刻杨谈如流星般飞掠而至,一眨眼间带她离开漩涡中心。 白雪亭立刻放下长弓,紧紧抱着她,“惜文!” 李惜文眼睁睁看着李枢背影重重倒下,迷茫道:“阿爹……” 劫后余生,她靠在白雪亭肩膀,不住发抖。 白雪亭紧紧盯着李枢的伤口——郭询力道不够,伤口并不很深,有救! 她立刻钻进人群中,与重霄军一起,将李枢“遗骨”拖了出来。 “立刻叫太医来!将军不曾气绝!” 神龙殿前,大局已定。即使李枢“死”在郭询剑下,也拦不住郭家节节败退。 杨谈持刀冲入战局,化身一柄利刃镇守神龙殿前,但凡有人妄图闯入,全都死在凛冽寒月刀下。 一片盔甲中,忽然有道金冠蟒袍的身影跌跌撞撞闯进来。 是太子,傅泽。 他高声喊着“皇父饶命”,猛地扑倒在神龙殿台阶之下。 杨谈立刻收刀。 然而,却有一双苍老的手握住了刀柄,不准他退。 杨谈骇然回头。 圣人面色冷酷无情,直直将刀尖向前推,狠狠捅入了太子腹中。 没有人知道,想来昏庸羸弱的章和皇帝,有一双这么稳健的手。 太子猝然瞪大眼睛,血流不止,脏腑俱破,无力回天了。 长刀瞬间拔出,带着太子鲜红滚烫的血。 圣人立在杨谈身边,平静对他道: “斩草,要除根。” 第58章 贤妃案真相。“所以啊,你错怪她了。” 查抄郭府那天,长安风急雪重。 鸣凤司声势浩大,列成血红的一条河,人人佩寒月腰刀,顷刻间把守各门,将个宽阔华丽宅邸围得水泄不通。脚步声整齐划一,震天响,像慈恩寺叩响丧钟。 领头的官人穿绯袍,外罩墨绒大氅,佩银鱼袋。撑着翠绿西湖绸伞,步履缓缓,桃花眼微微上挑,不像来抄家,倒像来听曲。 正是沈谙。 周围伏跪了一片,惟沈谙孑然立着,展开明黄绢帛,念着抄家谕旨,语调平静,指尖却颤抖。 第78章 长风猎猎,盈满袍袖。 沈谙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郭府众人。 这些人曾经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 当年郭府杀他亲弟,谋杀恩师,风水轮流转,今日轮到他来抄郭家。 目光逐一扫过,忽地停留在一处。 在伏跪哭嚎的众人里,只有一人依然脊背挺直,安静地垂首。 沉重的雪落在她眉宇,朔风呼啸过眼睫,她甚至都没有眨一下。 一时间沈谙有种错觉,褪去华服和郭府女儿的身份,郭子婧也还是那个郭子婧。 鸣凤司押着郭府众人往天牢去,此刻风雪愈急。 郭子婧落在最后,长发披散,素衣单薄,嘴唇冻得乌紫,麻绳绑缚住双手,手腕被勒得通红,细细的肩不住发颤。 沈谙忽地命令鸣凤:“且慢。” 他目光并不刻意落到哪处,渺渺远远的,声音也轻:“给女眷幼子打把伞。” 鸣凤卫得令,依次给妇孺打了伞,独郭子婧依然静静立在风雪中,一步一步向前走。 她是罪魁祸首郭迁的亲女儿,是郭府烧杀抢掠的这些年,最大的获利者之一。十娘子从前有多高贵,眼下就有多令人避之不及。 □□成要上断头台的人,谁敢给她打伞呢? 沈谙信步往前,手腕一动,绸伞微微向右偏去。 郭子婧猝然顿住脚步。她仍然低着头,只是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与沈谙之间的距离,细瘦的身躯重新浸入风雪中。 “我已是阶下囚,罪孽深重,大人此举,折煞我了。” 她婉拒,沈谙也不强求,只是少卿这儿没有姑娘淋雪他打伞的道理,于是将伞随手递给哪个鸣凤卫,与郭子婧一道落在后头。 长安雪这样大,刹那落了满头。 “其实我知道,我家里一直不大干净。”郭子婧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只是我从来没想过,我父的贪念,竟葬送半城性命。” 沈谙漠然道:“十娘子大约不曾看见公堂上白雪亭带来的工匠,千人血书官府克扣银钱,和平年代,工匠被迫啃树皮求生,饿死的数不胜数,一铲子就把尸骨混进泥里。触目惊心。” 郭子婧缄默片刻,慢慢仰起头,自嘲地笑了声,很轻:“大人说得对。锦绣之下,败絮而已。我在这样的家族长大,吃尽了好处,却还自诩正直,真是……太假了。” 行至天牢,沈谙止步。 郭子婧缓步掠过他身边,平静道:“多谢少卿相送一程。” 沈谙终于开口:“你不求生?” 郭子婧神色淡然:“杀人者生,是为逆天。我族罪孽,万死不足惜。子婧不敢苟且偷生。” 她说完,不再停留,静静走入天牢,肩膀铐上枷锁,被狱卒狠狠推了一把,踉跄跌坐。 郭子婧一生恪守礼节,娴雅端庄,惟有的两次狼狈,刚好都被沈谙看见。 少卿眉目沉下,素来勾着笑的唇线此刻紧抿。 他转过身,撑开伞,大步离开。 - 延嘉殿从未这样冷清过,红梅早凋,池水结冰,整座殿宇光秃秃的,透着行将就木的腐朽气。 只有郭询,依然端坐凤位,金红披帛迤逦几里,波光粼粼。 她淡然望着白雪亭逐渐接近的身影,没有仇怨,没有不甘,没有质问,仿佛背叛早在意料之中。 干裂流血的唇微微勾起,郭询坦然道:“你竟还愿意见我。” 白雪亭裹着厚厚的白狐裘,在她对面坐下来,并不接她的话,只自顾自道: “中书令郭迁斩立决,其子女赐死,旁支子弟十四岁以上者徒三千里,女眷没入掖庭为奴。” 朝上所有郭系官吏一概免职,宁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秋山桂那座旧楼里的人都被放了出来,伍沧带着银竹归乡。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就是郭家的结局了。 族人一个个被诛,郭询甚至懒得抬一下眼皮,“那我呢?” 白雪亭轻声道:“免死罪,终身幽禁。” “呵。”郭询笑得轻蔑,“太子死了,郭家死光了,说什么免我死罪,不是逼我自己去死吗?” 她语声嘲讽:“你什么时候也信圣人的鬼话了?” 白雪亭眼帘低垂。郭询徐徐走近,涂着红蔻丹的指甲挑起她下巴,凤目微眯,细细审视她。 “长得这样像露华,难怪你一而再再而三骗我,我都舍不得不信你。”郭询缓缓道,“我总是在想,万一呢?这么多年来,除了你爹娘和魏濯尘,我总该是对你最好的人吧?为什么你宁肯与圣人和杨家站在一起,也不肯帮我呢?杨行嘉和你有那么大的仇,你竟肯原谅他?” 白雪亭别过头,冷冰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从前承蒙皇后娘娘照拂,雪亭无以为报。” “所以你就恩将仇报?”郭询蓦然提高声音,“果然是白江的种*,好一个大义凛然!和那帮人一样,都是道貌岸然的货色!” 她挥袖拂落案上花瓶,碎片溅了一地。 郭询指着她厉声道:“当年李玄霄明知我心仪他,骗我私奔,设计害我兄长横死。你爹娘分明知道所有,却什么都没有告诉我!这就是圣名在外的白江,这就是世人眼里的英雄君子!” 白雪亭被她灌了一脑袋前尘旧事,还没来得及反应,郭询美艳面容已然扭曲,凤目刺出凶戾诡异的光: “雪亭啊雪亭,你知道为什么你娘明明已经领兵平定叛乱,最后却还是忽然‘战死’了吗?” 白雪亭猝然起身,死死盯着郭询。 她恨恩师无辜横死,数年来为了圣人翻案的承诺出生入死。但她从没恨过爹娘的死。 因为他们临走前说过,这世上有比爹娘性命更重要的事。 战场刀剑无眼,白雪亭从来以为江露华的死是意外,是一个将军最终的归宿。 可郭询恶劣地笑着,告诉她,其实不是的。 “夺回长安那一战里,有人背后朝露华放了冷箭,你猜是谁?” 白雪亭大步上前,死死揪住她衣领,悍然道:“是谁?!” 郭询被她扼着脖颈,一边咳一边笑: “与虎谋皮的傻姑娘,不要以为没了郭家,你爹娘的理想就能实现了。前面多的是挡路的人。” 话已至此,郭询不会告诉她真相了。 白雪亭慢慢松开了手,冷然看着她。 郭询跌坐地上,放声大笑,渐渐地,眼角洇出一滴老泪。 昭惠死了,露华死了,魏濯尘死了,李玄霄也死了。 现在终于轮到她。 也许十七岁少女年华,她就不该到慈恩寺后山去,不该枕着江露华的肩膀陷入美梦,不该偷偷看李玄霄,更不该接过傅崖小心翼翼捧来的那盏茶。 “阿翩!” 她叫住白雪亭。 恍惚是十八岁的露华回过头,漂亮,又锋利,美得像一把传世宝刀,伤人更伤己。 郭询最后笑了一下: “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回头。” “向前走,逃出去。” 不要被命运看见。 不要被权力抓到。 章和二十三年隆冬,郭皇后于延嘉殿自焚,尸骨无存。 郭询不知道的是,神龙殿宫变那天,她其实没能杀死李玄霄。 郭府的败落如同滚滚车轮,一夜间抄家灭族,销声匿迹。 郭询死后第二日,杨谈应召入神龙殿,圣人已然脱下那半身袈裟,金冠束起散乱长发,殿内再不点檀香,地藏王菩萨画像也不见了,处处气象一新,仿佛那个昏聩的帝王从来没有存在过。 “今日召你来,是为了商量关于废太子遗孤的事。”圣人背手立在金匾之下,徐徐道,“太子已死,李惜文朕就不追究了,她父亲有大功于朕,若是连罪了她,雪亭也不会与朕善罢甘休。但没了这个太子妃的名位,她总不好带着朕的孙儿回到李家。” 听到不追究李惜文,杨谈瞬间松了口气。 他斟酌道:“皇长孙自然不能养在臣子家中,既然圣人要放惜文娘子回李府,不如将皇长孙寄养在哪位娘娘膝下。” “嗯,朕也是这么想的。”圣人撩袍坐下来,意味不明道,“只是没有合适的人哪。” 杨谈心尖蓦地一动:“圣人的意思是……?” “贤妃幽闭上阳宫思过数年,够久了。”圣人带笑道,“朕这满宫妃嫔里,她年纪最轻,若说担起抚养皇长孙之责,舍她其谁呢?” 杨谈缄口不言。 “好了,行嘉不必惶恐,你是什么人朕还不知道吗?”圣人朗笑,“当年碍于阿询,朕明明看出是雪亭诬赖冷玉,却不得不惩罚她。既然现在大患已除,没有再让你和冷玉背着黑锅的道理。” 杨谈忙道:“但雪亭当年也是无奈……” 圣人一怔,没想到他这么着急,忽而促狭道:“这么急着给雪亭开脱?莫非朕赐下这桩姻缘,倒真牵上了你们俩的红线?” 第79章 杨谈自知失态,摇摇头道:“圣人说笑了,雪亭并无此意。” “罢了罢了,你们俩自己的事情,朕也不好插手。”圣人摆摆手道,“倒是还有一桩你们鸣凤司的事,朕要问问你的意见。” “朕想提拔沈知隐,设寒蝉司,由他担当指挥使,此后鸣凤掌刑案,寒蝉管抓捕,也好分一分你肩上的担子。这次处死郭家众人,就交给他来办。” 杨谈正欲开口,青泥却匆匆闯进来,禀报道: “圣人,雪亭娘子在殿外,持丹书铁券,说是……想求圣人赦免一个人。” 白江退隐之前,因功在社稷,昭惠皇帝曾经赐他二人一副丹书铁券,但凭此证,可免一死。 郭询已死,李惜文免罪,白雪亭却在这等关头将丹书铁券奉了出来。 圣人蹙眉:“她要救谁?” 天牢深处幽暗得像三万尺寒潭,只有最高处的方格窗投射下一点光。沈谙裹着厚重大氅走进去,竟也觉得冷,不禁瑟缩。 这里静寂到连风声也无,沈谙擎灯缓缓走近,直到昏黄灯光照亮尽头那道单薄的影—— 郭子婧本就消瘦的两颊几乎凹陷下去,颧骨突出,衬得一双杏眼大得吓人。颈骨锋利得像刀子,肩膀那么瘦,连薄薄的囚衣都撑不起来。 沈谙呼吸停了一刹。他很难把眼前这个可怜的姑娘与从前的郭子婧联系到一起,她已经再没有资格高贵,如她所说,她只是一个阶下囚而已。 身后,狱卒搁下木盘。 郭子婧被那声音吸引,转过头,先看见沈谙,眼神定在他的大氅衣角,也不知认没认出人来。 然后,她才慢慢垂下眼帘,看向木盘里的三样东西—— 匕首,白绫,毒酒。 她是郭迁之女,逃不过必死之局。 郭子婧神色几乎是释然的,她扶着铁栏杆,很慢很慢地站起来,脚步有些踉跄。 头发干枯打了结,面色苍白得骇人,像个女鬼。 沈谙莫名想起她从前的样子,养尊处优的千金,头发像一匹上好的墨色缎子,那样漂亮,又骄傲。 “今生最难看的模样都叫大人瞧见了。”郭子婧哑声道,“多谢大人送我最后一程。” 沈谙隔着铁栏杆望向她,喉间忽然酸涩。 他淡声道:“其实那天我说你内里败絮时,不是认真的。” 郭子婧摇摇头:“大人不必看我将死,就可怜我,来安慰我。我称不上真君子,沽名钓誉而已,我自己知道。哪里有真君子会窥视人夫呢?哪里有真君子,在人命浇铸的雕栏玉砌下长大,还心安理得呢?” “郭子婧。”沈谙突然截断她话头,“你有什么未竟之愿吗?” 沈少卿从来不是喜欢承诺的人,他甚至从未承诺过会为阿婵赎身,因他害怕自己做不到,害怕给了旁人希望,反而更让他们失望。 只是这一次,或许他就是郭子婧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了,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听见她的遗言。 郭子婧顿了一会儿,俯身接过狱卒递来的毒酒,轻声叹:“慈恩寺的梅花开了,少卿为我折一枝吧。” 沈谙不疾不徐地追问:“红梅白梅?” “白梅。”郭子婧不假思索道,她朝沈谙笑一笑,“红梅像血,等一下我应该也会流很多血,还是不要红梅了。” 她笑得有些腼腆。沈谙迟缓地想起来,郭子婧也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面对生死,她居然这样平静。 酒杯慢慢接近唇边。 沈谙蓦地伸手,钻进铁栏杆间的缝隙,握住了郭子婧枯瘦的手腕。 郭子婧抬眼,三分迷茫。 “喝下去,来不及疼就死了,是吗?”郭子婧此刻才流露出一点脆弱,晶亮的眼瞳幽幽看着他,“大人,我还是有一点怕疼的。” 狱卒忽然出声提醒:“沈少卿,是时候了,圣人要她午时前死。” 沈谙喉间一滚,硬下心肠,松开了手,风流的桃花眼弯了弯,仅剩无尽温柔。 他温声道:“毒是宫廷秘药鹤顶红,很快的,不会疼。” 子婧释然笑道:“好。” 她背过身,酒盏贴在唇边,无人瞧见的地方,眼角流下一痕细细的水。 “沈少卿,你一定要记得,郭子婧的坟前,等着你放一束白梅。” 沈谙心底空荡,像生了个大洞,漏进朔风。 他说,子婧放心。 沈知隐言出必行。 郭子婧仰起头—— 千钧一发之际,一枚石子直直打在她手背,酒杯猝然翻倒,毒酒浇了一地,牢房内的青苔霎时干枯焦黑。 “丹书铁券在此,圣人手谕,赦免郭子婧死罪!” 白雪亭高高举着明黄绢帛,自黑暗中走近,身后跟着杨谈。 方才那样紧张的局面,差一弹指郭子婧就喝了毒酒,石子卡着时机又准又快,大概就是杨指挥使的手笔。 子婧大起大落,梦犹未醒,怔怔站在原地,连眨眼睛都忘了。 不知不觉中,沈谙重重舒了口气。 他是监刑官,闻言立刻撩袍跪下,扬声道:“臣沈谙接旨。” - 离开天牢,雪已经停了,朔风仍然猎猎。 郭子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掖庭来人将她带走,此后她便是永巷的一个女奴,一朵开在永巷也败在永巷的花,一生一世的花期都只在三尺红墙内。 白雪亭身子轻微抖了一下,紧接着肩上就重了,她回过头,是杨谈解下了大氅,包粽子似的裹在她的狐毛披风外面。他身上只剩下单薄的绯色官袍。 神龙宫变以来,杨谈忙着收拾残局,日夜歇在官署。白雪亭也没回过望春台,废太子傅泽已死,圣人特赦李惜文,允她和离回娘家。 李枢被郭询重伤,李晏又与鸣凤司一起忙着溃堤案收尾。李府的兵荒马乱一时还没人顶起来。李夫人早亡,文霜是个不顶事儿的。为了给惜文分摊担子,白雪亭这些天都暂住李家。 算起来,宫变后,今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神龙殿前声势浩大,几乎称得上一次改朝换代。数日未见而已,白雪亭居然生出一股隔世经年之感。 杨谈瘦了些,下颌线条愈发锋利,玉冠垂下金珠,坠在鬓边,矜贵逼人。他面色微白,大约是东都的重伤仍未大好,近些天又日夜不休顾着公事。身体底子再好,到底经不住她直奔心脉的一箭。 长久缄默,只有风声不绝不息。 白雪亭忽然开口问道:“圣人为什么非杀太子不可?” 杨谈却只摇摇头:“我也不明白。” 皇室子嗣单薄,长成的皇子不过三个,端王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舒王说不好哪天就死。太子性格再懦弱,再跟郭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是惟一的选择。圣人已经年过五旬了,难道还能有别的儿子吗? 杨谈想到这些天圣人的雷霆手腕,叹道:“也许我们都没看懂过他。我到今日才觉得,世家围困之下,比起昭惠,今上才是更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 白雪亭缄口不言。 其实她想说的有很多。 比如眼下鸣凤司是圣人心腹,但来日神龙殿换了个人,杨谈又该如何自处?又比如,今日亡的是郭家,焉知来日不会是杨家? 从前郭府是出头鸟,如今也换到杨家做皇族的眼中钉。 走过承天门,将至秘书省。她最终把一切都埋在心里,只和杨谈道:“我走了。” 杨谈与她一道站在檐下,秘书省内翻书声窸窸窣窣,与冬风揉杂在一起,宁静得教人昏昏欲睡。 他轻声问她:“今晚回来吗?” 白雪亭解下大氅还给他,“再说吧,圣人已经赐了一处宅邸给我。” 杨谈扫了眼大氅下她若隐若现的手腕,腕骨突出得像把刀子,皮肉雪白,像刀刃覆了层精致的鹅绒。 “你总要回来搬东西。”他缓声道。 白雪亭随意往栏杆上一靠,游廊外,又下起密密的雨夹雪,偶有一两滴,沾湿鬓发。 她浅浅勾起唇,应了下来。 杨谈这才接过衣裳,俯下身,替她理好散乱的鬓发,轻声道:“今夜望春台等你。” 他正要走,遥遥看见青泥顶着风雪跑过来,喘着气儿道: “杨大人,劳烦您跑一趟上阳宫了。”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原本闲庭信步的白雪亭,听见“上阳宫”三个字后,立马加快了脚步,一眨眼连人影都没了。 杨谈颇幽怨。 他淡声问青泥:“上阳宫怎么了?” 青泥:“圣人派女官接贤妃娘娘回来,娘娘却不肯,说是罪孽太深,不敢忝列四妃,宁愿一生在上阳宫闭门思过。圣人不大高兴,这便想让您亲自走一趟,想来看在您的面子上,贤妃娘娘总愿意回来。” 上阳宫冷寂,顾今宵住的宫室已经很老旧了。杨谈与青泥一道穿过抄手游廊,他是外臣,最多只能在花园里与嫔御见面。 第80章 顾今宵独立檐下,抬手给一只青黄色的鹦鹉喂食,姿态闲散。 贤妃娘娘艳冠群芳,即便素面白衣依然动人。 论及姿容,白雪亭与顾今宵是美貌的两个极端。冷玉人如其名,美得像一块正统和氏璧,国色天香。白雪亭的瑰丽却透着十足邪气,像蒙了一层雾,潮湿阴冷。 顾今宵见他来,并不惊讶,只淡笑道:“当年将我送到这里来,是因为你。如今要把我接回去,也派你来。行嘉,你我什么关系,竟是全凭他老人家心情。” 她一向温和,比子婧圆融,又比李惜文正经些,鲜少这样刻薄直言。 杨谈察觉到顾今宵的怨恨,念着身后青泥尚在,于是开口替她圆场:“从前多有误会,娘娘受苦了。” “我并不觉得苦。”顾今宵却不接他的茬,“到这里来,我自在多了。” 青泥有眼色,立刻装作耳聋眼瞎,退下走远了。 顾今宵坐下来,折了树枝逗弄笼中鹦鹉,淡淡道:“行嘉,我比李惜文还小一个月。入宫那年,还不满十九岁,但圣人已快到天命之年,做我父亲都绰绰有余。” 杨谈心神猝然一震。 “我知自己出身好,从小接触的是你、是李同晖这样出挑的郎君,十六七岁时预备定亲,也幻想过成婚后与未来夫婿举案齐眉。我想就算不如你和李同晖,也总该是门当户对的青年人。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入宫,当这个看起来风光的贤妃。” 顾今宵勾唇笑了下,温玉般的面庞浮上薄凉,“都说是郭皇后跋扈,所以嫔妃日子难过。其实与皇后无关,从与圣人躺在一张榻上的第一天,我就觉得难熬了。我比他小快三十岁,比他儿子小四五岁。从前我叫李惜文姐姐,后来我成了她庶母,这不可笑吗?” 顾今宵静静看着他,仿佛下定决心般: “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三年前那件事,不是雪亭主动诬蔑我,是我产子后愈发忍不得,只能求她帮帮我,我不想在宫里待下去了。” “所以啊,你错怪她了。” 第59章 魏渺遗书,杀师真相。“让我看看你的意气。” 杨谈几乎是疾行至神龙殿,等不及内侍通报,径直闯了进去。 圣人正批公文,见他进来,微蹙眉:“什么事这么急?礼数都忘了?” 他不答,只神色谨肃。圣人便摒退左右,无奈道:“现在好了?可以说了?” 杨谈这才跪下,道:“臣恳请圣人,允废贤妃顾今宵暂留上阳宫。” 圣人搁了笔,声音渐冷:“朕叫你去接贤妃回来,这是圣谕,没有打商量的余地。” 杨谈跪得笔直,不退不避,“圣人不答应,臣便只能自请停职。圣人门下高明众多,未必差臣一个。还请圣人另寻旁人接替鸣凤司吧。” “杨行嘉!”圣人蓦地拍案而起,“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何为君臣?你以臣子之身威胁朕,是不想要脑袋了吗?你真当鸣凤司没了你就转不了了?” 杨谈却不怕,执拗跪在那里。 两相僵持之下,反倒是圣人先松了神色。 是。 沈知隐统领新设的寒蝉司,眼下鸣凤司没了他杨行嘉,就像是没开锋的刃,无首的群龙,还真转不动。 圣人坐下来,冷笑,“朕给足她体面,哪怕阿询在时也不曾亏待过她,如今阿询已去,但凡她肯回来,她就是无名有实的皇后。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杨谈一心想赶紧解决这桩事,好回去找白雪亭,语速不自觉加快:“贤妃心之所向,从来不在太极宫。圣人就当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圣人微微向后靠,沉默一息后,道:“你要朕放了她,自然得有个交换的条件。若那个条件足够说服朕,朕就允了你,不再强求顾今宵回宫。” 杨谈垂下眼帘,声音坚定:“明年冬天之前,如果圣上想摘下杨府的门匾,臣,自当竭尽全力。” - 约莫申时末,白雪亭从琅嬛阁离开,见时候还早,便径直去了李府。 惜文院子里,腊梅正开得好。文霜也在,穿得跟只花蝴蝶似的。她正赏花,手不老实,“咔嚓”剪断好几枝,用藕荷色的发带系成一束,捧在怀里。 “堂姐!你闻闻!”文霜把那束腊梅凑到她面前,“好香啊!” 白雪亭没闻着香,倒是被早梅的霜雪气冻了一脸,赶忙往后躲,“你又祸害惜文的花。” 文霜才不在乎,“论起来我是惜文姐姐的嫂嫂,嫂嫂摘小姑两朵花怎么了?我看李同晖书房里简素得像贫民窟,摘了花给他添点人气。” 要不说白文霜天生好命,没心没肺的。 李惜文是废太子妃,圣人但凡不厚道,连她一块杀了都有可能。李晏率军护卫舒王府,又替白雪亭守着那个工匠。李枢更是身在漩涡中心。 整个李家都走在刀尖上,身为少夫人的她倒是一点没察觉。 文霜一手捧花,一手挽着她,“唉,李同晖天天不着家,都快住御史台了。姐夫有这么忙吗?李同晖是不是骗我呢,其实他就是不想回家看见我……” 白雪亭立刻打断她:“真的忙,别瞎想。还有,不是姐夫了,别瞎叫。” 惜文打开门迎她俩进来,笑吟吟看着文霜。她其实也坏心眼,不然和白雪亭玩不到一起去。 李惜文道:“借我的花,献我兄长的佛,小嫂嫂,你也太偏心了。” 文霜被一句“小嫂嫂”说红了脸,正好外间迭声传“少爷回来了”,少夫人一向是个见色忘姐和小姑的,匆匆抱着花就跑了。 惜文望着她背影,淡笑道:“我倒是很喜欢文霜,可惜兄长一根筋。” 一根筋地坚守和郭子姝的旧年婚约,一根筋地将那天船上的场面印在心里,反复折磨自己。 白雪亭想到这儿莫名感觉自己也被骂了,忙推着惜文进去,连声抱怨:“冻死了冻死了。” 然而她们俩却没走成,只见一人逆光走进来,穿绯红的袍子,外罩墨绒大氅,大步流星间,隐约露出腰带上的银鱼袋。 正是杨谈。他身上那件大氅,方才还裹在她身上。 他本也是贵公子,最通礼节,此刻却不管不顾闯进来,径直停在白雪亭面前。 李惜文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冷斥道:“杨大人好礼数。我纵是孀妇回娘家,院子也不该容外男擅闯……” 她语声猝然停住。 杨谈一句话都没说,一撩袍,潇洒利索,跪在白雪亭身前,十足的请罪姿态。 不止李惜文愣住了,白雪亭也微怔。院内侍奉的婢子见这副情景,俱是倒吸凉气,立刻各自逃开。 白雪亭压低声音:“大庭广众的,你做什么?” 杨谈笔挺跪着,日落金光,勾勒他俊逸线条,神色间诉不尽的温柔,和愧疚。 “我是十恶不赦的混蛋,死不足惜的瞎子。这些年冤枉了你,说了那样多恶毒的话,当真罪该万死。” 白雪亭这才想起来,他是从上阳宫回来的。 原来是顾今宵告诉了他当年真相。 她心底里觉得没什么,说白了她也是贱,就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看顾今宵好端端一个绝代美人,委身一个老东西可惜,帮了也就帮了,总之圣人不会拿她怎样。 惟一委屈的时刻,大约是六皇子离世那天,杨谈横剑在她脖颈。 彼时她很想扇他一耳光,怒道,心盲眼瞎的王八蛋,你知道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他来下跪赔罪了。 白雪亭反而懒得打他。 杨谈见她神色淡淡,就知道他今日的赔罪已是迟了。 她是照着“刀子嘴豆腐心”长的性子,表面上凶,其实每一次帮人都是豁出自己去。甚至她与顾今宵根本算不上有交情,但她仍愿意救她出火坑,哪怕自己吃尽了亏。 她做了哪怕金兰姐妹都不见得敢做的事,堪称仁至义尽。 他一遍遍回想,这些年为了这件事说了多少蠢话,伤了她多少心。杨谈愧悔得说不出话来,小心翼翼去握她的手。 白雪亭木着脸,“想让我打你两巴掌?” 杨谈仰头看她,俊眉星目,好看的人连赔罪都潇洒,“打死也是应当的。” 白雪亭甩开他的手,“想得美。” 李惜文听这俩人越聊越奇怪,一个还跪着,拉拉扯扯的。怎么也都是身份贵重的人,竟然这样不成体统。 她暗自想,认识杨行嘉这么多年,这人向来心高气傲,难得见他低声下气,骨气都折断了,姿态低进尘埃里来哄人。 真是怪事,这两人难道不是见了面就掐?眼下这股子黏糊劲儿又是哪来的?什么时候和好了? 惜文姐姐有眼力见,纵然一肚子疑惑,当下也飘也似的走远了。 剩下两个人独处,白雪亭冷冷道:“起来。” 杨谈不动,白雪亭冷下脸,踹他一脚,他整个人身子一歪。 白雪亭抱臂,嘲讽道:“讨到打了?舒坦了?” 第81章 他这才站起来,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白雪亭手掌缩起来,指骨擦到那道未愈合的长疤。 杨谈疼得浑身一凛,这才笑道:“嗯,舒坦了。” 白雪亭扬手作势要打他,一息后,不过指尖拂过他眉尾,轻叱:“没皮没脸的货色,丢人丢到别人家去了。” 杨谈不答,只两根手指捉住她手腕,一下子把她揽进怀里,紧紧抱着。 他比白雪亭高了大半个头,她几乎整个被包裹进他大氅里,鼻尖盈满干净的甘松香。 白雪亭这下真急了,伸手推他胸口,“杨行嘉!李惜文还没走远呢!” “走远了。”杨谈下巴搁在她发旋,“看不见的。” 他难得出格,在她头顶蹭了蹭,又俯下身,气息打在她耳廓,温热磨人: “我真的错了,阿翩,真的真的错了。明明我是最不该错看你的人,真是蠢得离奇,害你平白被冤枉这些年。” 哄人哄得这样不讲道理,白雪亭没有委屈也被他说出委屈来了。 廊外金乌西落,一束浅色的霞穿越雕栏画栋,刺进白雪亭眼底。 她醒悟过来,及时抽身。 杨谈双手落了空,缓缓收回身侧。 白雪亭轻声对他说:“每天太阳落山,李太师会去花园里散心。你难得来李府,怎么说也该去拜会他老人家的。” 李府深处,杏花园内。 年过八旬的李太师像一只虾,蜷缩在竹椅里。杨谈第一眼看见他,几乎不敢相信。 太师李溢,可以说是白江魏徐所有人的恩师。新政由他提出,他是一切的开端,带领出了一个繁星璀璨的时代。 千年一遇的人杰,此刻白发苍苍,斑纹横生,老得像一棵被虫子蛀空的树。 这些年太师告病在家中,居然病到这般地步,行将就木。 李溢盯着走近的人,自言自语道:“是兰陵啊……” 白雪亭走到他跟前,李溢费力倾身凑近了些,又道:“哦,这么年轻,是兰陵家的丫头吧。” “是丫头的丫头。”白雪亭纠正他,“是雪亭,兰陵的外孙女,隐年和露华的女儿,惜文的好朋友。” 李太师喃喃:“谁是惜文?” ……得,老人家傻得很彻底,亲孙女也不认了。 白雪亭随意坐在石桌上,对杨谈道:“老人家眼睛坏了,耳朵也不行。这几天见了我,要么叫我兰陵,要么叫露华。” 杨谈心里堵得慌,英雄垂暮总是叫人可惜。 他长揖到底,“晚辈行嘉,问太师安。” 李溢眼神定在他身上,忽愣了,不一会儿更凑近,浑浊的眼眶几乎吊在杨谈脸上。 老人家抿了嘴巴,结结巴巴道:“么……拂……拂……” “是是是。”白雪亭把他扶回去坐好,“这是拂弦家的小子,姓杨,杨行嘉。他小时候你老人家肯定抱过他。” 白雪亭随口道:“真是的,怎么就能认出你来?你长得也不像顾夫人啊。” 白雪亭瞟他,忽然觉得他也不像杨纵。 她在记忆中搜寻与之三分肖似的眉眼,第一个跳出来的,竟是当今。 真是见鬼了。 李溢坐在轮椅上,杨谈缓缓推着他。 春未至,百花冷,园子里剩些零散的茶梅,平白有种荒无人烟的冷寂。 仿佛随着李溢的衰老,他身边的一切都缓滞下来。 白雪亭的心也静了。 她对杨谈道:“这几天我来看望老太师,总有一种感觉,好像他们那辈人放了一把火,烧了好几十年,余灰落到我们头上,压得我喘不过气。” 白雪亭声音很轻,杨谈愣了神,侧耳专注去听。 “他们死的死,老的老,好像上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可真的过去了吗?” 白雪亭拂开一枝茶梅,顺手折下来,挂到李溢耳边。李太师威严了大半辈子,临老被个丫头片子当小孩打扮,偏他糊涂得很彻底,还没法反抗。 罪魁祸首笑了一下,又接着道:“你也好,我也罢,再算上沈知隐、郭子婧、李惜文,好像我们这些年轻人,一直在为他们那辈人的争斗承担后果。他们人都不在了,还留下那么多谜团。我这半生,就像他们留下的,一个活生生的遗物。” 半晌过去,李溢终于发现白雪亭的恶作剧,摸索着把耳朵边上的茶梅扔到地上。 白雪亭顺带把那花踢远了,她像是随口自言自语,道: “郭询告诉我,我娘的死不是意外。” 杨谈悚然一惊,霎那间转过头:“什么?” 他垂眸略忖,又问道:“……是谁动的手?” 白雪亭摇摇头:“她没告诉我。但我觉得是她。” 江露华沙场宿将,打过的仗比白雪亭吃过的饭还多,谁有那个本事放她冷箭? 能令她放松警惕的,多半是一个她很信任,或者说,愧对的人。 她对郭询有愧。 一阵风来,忽然睫毛戳进眼睛,白雪亭被扎得很疼,她转过脸对着杨谈,“快快快,吹一吹。” 杨谈忙一手捧着她的脸,这样小一张脸,他手掌宽大,能轻易盖住。 他两指拉开她上下眼皮,嘴唇凑近,轻轻吹了一下。 纤长的睫毛如一排鸦羽,颤动出漂亮的弧度。 他松手,却没退后。白雪亭双眼睁圆了,仰着头看他,贴得很近,似乎回到从前。 她就这样专注看他,审问他:“所以,恩师的死,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谜团呢?” 烟晶色的眸,琉璃似的清透。 杨谈仿佛被她眼底摄进去,想起那个冬天,那一封颠覆他人生,逼他走上这条不归路的血书。 章和二十年,寒露。 郭迁出任中书令,徐越明赴任复州修渠,遇暴风雪,不幸身亡。 那年杨谈与沈谙刚中进士,均在秘书省任职。徐越明横死后第二日,沈知隐就被夺了官职。他家中本就贫困,失了徐相庇护,更是惨淡,好端端的进士人才,竟被逼到流落街头。 杨谈敏锐嗅到时局的又一次变化——郭徐争首辅,徐越明输了。 彼时他以为,他只是这场政斗的旁观者。 直到那夜,西京来信。 魏渺在信中写,人事变幻无常,徐越明已死,他亦难逃一劫。 他说,行嘉,若我的死无法转圜,我希望杀死我的那个人,是你。 刹那间杨谈浑身血液凉透,他当然不肯,魏渺是他的授业恩师,亲手弑师与禽兽何异? 偏偏,他出身杨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杨纵在筹谋杀死魏渺。 那年,长安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第一片雪落下时,杨谈惊觉,他其实已在局中,逃不出去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魏渺脱离朝局多年,杨纵何苦非杀他不可? 上一辈沉重的过往凝成一根琴弦,压在了一个刚刚出仕的年轻人肩上。 杨谈几乎想不顾一切回到西京,可是他不能。 魏渺的第二封信到了。 是一封长长的血书。 一直以来,魏渺都是温和的、中正的。 他并不如白江天才,也不像徐越明有韧性、执拗地不肯退,与郭迁争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但这封血书中,他却比任何人都功利。 他告诉杨谈,不要厌恶家族,不要因为世家不仁,就一味切割。 “行嘉,成大事者,往往游走于黑白之间,不择手段。你要学会利用你所拥有的一切,你的身份、你的家族、你的父母,惟有将那些曾经令你厌恶的资源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调转世家的刀刃,砍向他们自己。 “行嘉,你身在其中,你是最重要的那颗内棋。我是你的投名状。杀了我,成为那个握刀的人,让你父亲心甘情愿地把权力交接到你手中。” 杨谈在这一刻惊觉,白江魏徐中,魏渺才是那个最狠的人。 狠到连自己的性命,都能谋算成局中的一颗棋子。 信的末尾,血淋淋的一行字—— 你不是说过,白适安之所以失败,不过差一口意气而已吗? 让我看看你的意气。 - 白雪亭近乎失魂落魄,回到惜文院子里时,差点儿左脚绊了右脚,好在李惜文眼疾手快,一把捞她起来。 “不是跟杨行嘉回去吗?”李惜文讶道,“怎么又来蹭我的床榻?” 白雪亭抓住她小臂,像抓住救命稻草,“惜文,如果……” 李惜文很快正色,温声问:“怎么了?” 白雪亭茫然,仿佛自言自语:“如果我这几年,恨错了人,怎*么办?” 李惜文当即意会。 她沉默而坚定地抱着白雪亭,“你没有恨错人。如果一切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那你该恨他为什么不信任你,为什么不把他的苦衷告诉你。你们本该最亲近的人,他却让你做了这个傻子,你不该恨吗?” 白雪亭心口从未这样闷过。 第82章 她忽然不敢触碰这些年孜孜以求的真相。 李惜文察觉到她的颤抖,刹那间意识到什么。 “雪亭。”李惜文轻拍她后背,轻飘飘地说出了一件没有人会相信的事,“你其实喜欢他,对吗?” 此恨绵绵的前提,是此爱无期。 她终于要面对这个事实。 她喜欢杨谈,喜欢那个十五岁的小师哥。 也喜欢眼下这个酷吏权臣,至死不渝的杀师仇人。 真是无可救药啊。 - 那天过后,李太师大病一场,捱到冬至,已是回天无力。 人之将死,也许回光返照。冬至那日白雪亭去看他,老人家竟清醒了,认出她来,还记得她是这年春天回的长安,记得她小时候抄惜文的作业,被他罚打手板。 李溢坐在轮椅上,老皱的脸上浮起和蔼的笑。 他静静看着白雪亭,仿佛透过她,看见了数十年前的很多人。 “好孩子,受苦了。”李溢说着。 他的后辈学生太多了,这句话像说给白雪亭,也像是说给很多人听。 晚霞落下,王朝的余晖烧到尽头,李溢快要咽气了。 李家人乌泱泱跪了一片,老人家却只找白雪亭。 他已奄奄一息,仍费力支起身子,手指指着枕头—— “濯尘、濯尘有信……留给你……” 李溢怔怔看着她,眼神逐渐不再聚焦。 他恍惚看见了谁,只是已经发不出声音,只动了动嘴唇。 ——他仍叫她,兰陵?哦,是露华啊…… 可是都不是。兰陵和露华,都不在人世了。 李溢猝然倒下,仓促气绝。 恸哭声骤起,白雪亭无声捂住了心口。 原来她又送走了一个长辈。 - 翻开那封信时,白雪亭身边没有任何人。 “爱徒雪亭亲启: 阿翩,抱歉。 写下这封信时,我自知已是必死之局。当年承诺会代替隐年和露华照顾你一生,终究要失约。但老师没有办法,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是惟一的破局之道。 老师真正的死因,没有那么光彩。我本就是该死之人。 我曾经犯下一件错事,使得国朝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很难想象吧?王雁荣叛乱,长安沦陷,其实与我有关。 王雁荣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他姓燕,名三义,曾随你母亲征战漠北,是她麾下一名校尉。待你父母退隐后,他更名换姓,成了幽州边军的一名游击将军。此人悍勇异常,莽直,只认得字,没读过什么书。由于军功被提拔为一方守将,心有不安,是以,与我时常往来书信。 那时昭惠病故,新政夭折,你父母退隐,大家都凉了心。燕三义是你母亲的忠实拥趸,深恨世家。我感念他赤诚,因而在书信上与他说得多了些,甚至无意中,泄露过长安的一些机密。 我没想到他记在了心里,也没想到,他对世家的恨、对你母亲的敬佩,已经随着年岁增长,变成了对权欲的渴望。 我泄露出的长安布防,帮助燕三义轻松攻下了皇都。王雁荣叛乱的余痛蔓延到如今。我,也成了间接害死你父母的刽子手,国朝的罪人。” 白雪亭看到这里,猝然将信翻过去。 她心口闷痛得无法呼吸,脏腑不可抑制地泛起绞痛。 她自以为十八年大起大落,再没有什么能伤到她。 然而看到魏渺这封自罪书,她还是痛不欲生。 给了她第二个家的人,居然是害死她父母的人。 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恨世间的所有所有。 她恨花开,恨雪落,恨春风拂面,恨日照人间,恨飞鸟翔天灿烂自由,恨游船归港此心得安。 人间的一切于她而言如此不可理喻。 如同自虐,白雪亭翻过信纸,继续读下去。 突然间,房门被人轻轻叩开,此刻已是夜半,风雪交加。 那人来得匆匆,身上依稀有霜雪气息。 直到被杨谈抱紧了,白雪亭才恍然发觉,这间屋子冷得可怕。 她喉咙像粘连在一起,说话时很痛: “……你为什么才来。” 杨谈轻轻抚着她脊背,抚平她这颗皱紧的心。 “李惜文来告诉我,我才知道你从李太师那里拿到了老师的遗书。来晚了,对不起。” 第60章 “杨家给人抄了!杨家人全死光了!” 杨谈从白雪亭手中接过那封信。 几张薄薄的信纸捻在指尖,格外烫人。 他一目十行扫过,面对必死之局,魏渺笔迹还这样整齐冷静,一一诉请事实真相。 这哪里是绝笔信呢?分明是自罪书。 教人看了,整颗心都要被剜碎。 - “现在说来,像个笑话。 阿翩,你这样灵秀,从一块纵心物外的牌匾,就能猜出老师所谓的辞官归田,不过是聊以安慰而已。没错,我从未真正放下,我无一刻不想重披紫袍、回归长安,承继太师与你父母之志,铺开新政,根治沉疴,将郭杨连根拔起,为我当年的糊涂赎罪。 但我不能。 当年,杨纵统领三法司,夺回长安后,是他来亲审逆案。他把我的罪责瞒了下来,代价是我要离开朝局。我只能答应。 谁也没想到,我离开长安那天,行嘉跟了过来。那么固执,赶都赶不走。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并非一败涂地,杨纵会为逼我退隐付出代价。 而关键,就在行嘉。 果然,行嘉中了进士,杨纵等不及了。他知道比起他,行嘉更信任我。他是一整个家族的掌权人,怎么能容忍接班人与我站在一起呢?所以,杀我势在必行。 我自知躲不过,我自知该死。但我不能死得毫无意义。 所以,我利用了行嘉。” - 白雪亭蓦地扣住他手腕,杨谈安抚地拍拍她手背。 冬夜这样长,长安这么大,他们缩在一间狭窄的屋子里,紧紧靠着彼此。 像群狼环伺的密林间,两只离了家乡,迷了方向的鹿。 - “王朝至今,国祚绵延百六十年,江河日下。世家兼并土地,培植党羽,三省六部二十四司,被他们占了个满。寒庶学子甚至求不到一封推举考试的信函,无数栋梁之才因此埋没。阿翩,即使老师做不到了,新政也需要有人不惧生死地将它延续下去。 孩子,新政就像你,跌跌撞撞摔摔打打长大。自乾德皇帝启用李太师变法以来,新政数度起落。许多人加入它,许多人抛弃它。 太师是变法之始,是开启这个时代的钥匙。无奈当年的李府不像现在,他终究不能狠心与家族切割,只能辞官挂印,慢慢调转船头,开李氏族学,期盼能以圣贤道理令后辈明志。 你父被郭杨处处掣肘,你母亲被夺了兵权,他二人心灰意冷,离开长安。起初曾与我数度通信,常言壮志难酬,哪怕放弃了,也痛苦。后来,他二人生下你。每回与我通信,总是提你又识得什么字,又闯了什么祸。 我知道,他们有了新的寄托,不再执着于那些虚无缥缈的大事了。 阿翩,到此处,你应该明白我想说什么。 其实那日火烧蓬庐,本可以不让你看见。但我设计,让行嘉在你生辰那天杀我。凭你的性子,定然与他此生不死不休。 抱歉,老师明明看出来你二人情窦初开,却偏偏要用这样恶劣的手段斩断你们的缘分。因为乱局之中,情爱如饮鸩止渴,是慰藉,更是放弃的理由。你们不能重蹈隐年与露华的覆辙,这是老师的私心。 我引着行嘉走了一条杀师正道的不归路,我断绝了你此生难得的温暖。 阿翩,澄心,老师再次向你致歉。 抱歉耽误你和行嘉,抱歉毁了蓬庐,抱歉骗了你。 只是这条路,我一定要逼你们走。前人已经放弃,我不能手软。 但愿吾之爱徒澄心行嘉,除朝堂积弊,还我朝青天碧海。 罪人魏渺濯尘书于章和二十年霜降” - 这封信落笔的那天,白雪亭将迎来一生一次的及笄礼。 她期待着杨谈会从长安回来,带给她这个世上最珍贵的礼物。她期待魏渺为她挽起头发,告诉她从今后她就是大人了。 她以为苦海已尽,她终于又有家人了。 然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爱她的人编织了一场阴谋,无声中攫她入局,引诱她甘愿放弃自我,走上那条既定的洗冤复仇之路。 一切尘埃落定,白雪亭竟然只觉得虚无。 她卸力,偎进杨谈怀里。 杨谈默默收紧怀抱的力度。 窗外仍然刮风下雪,喧嚣着,教人心乱如麻。在这样冷寂的夜里,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他们没有了亲人,遗物一般的爱与师恩不再纯粹,他们双双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像两颗弃子,同病相怜。 - 第83章 章和二十三年冬末,西渡口人来人往,暮山横翠,残叶飘黄。 第一缕春风吹入长安之前,白雪亭将要远行。 她牵一匹瘦马,青白的狐毛披风下露出一截碧绿的广袖,暮色在她衣摆绣上一圈流金波纹,颤动着,如鱼游入海。 雪仍未停,被朔风裹挟着直扑美人面。 李惜文拥着手炉,问道:“你真就这样走了?都不跟谁说一声吗?” 马背上挂着小小的包袱,一个水囊、一袋干粮,还有那柄名为“白露横江”的细剑。 白雪亭摸了摸马头,淡声道:“没什么好告别的。要让别人知道了,估计要挨个来烦我。” 她早习惯来去匆匆。 “其他人就算了。”李惜文看着她道,“你连他也不告诉吗?” 鬓发散乱,白雪亭随手拢了拢,“他日理万机的,哪里有空理我?” 李惜文露出个促狭的笑,“可我说的是舒王。你说的那个日理万机的是谁?” 白雪亭噎住,往日舌灿莲花的刻薄没了用武之地,只能闭嘴剜了她一眼。 “雪亭。”李惜文慢慢收了笑,“这次走,你还打算回来吗?” “难说。”白雪亭满不在乎,“北边冬天太冷了,我去南边取取暖,可能到夏天就滚回来了吧。” 她此行化名程翩,目的地是永嘉陆氏开办的南湖书院。 尽管李惜文和李晏都说,单论才学,世上应该没几个人配教她,但白雪亭还是想去书院里过一段日子。 她印象里的书院,是一个很宁静、很让人安心的地方。 这次她远行只为读书,总不至于再漂泊无定了。 太阳快要落山,白雪亭利索上马,双腿一夹马腹便跑出老远。 她单手握缰,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对李惜文挥了挥。 李惜文被马蹄扬尘糊了一脸,心想这姑娘怎么还说一出是一出,连句再见都没有就跑了。 她摇头,无奈笑笑。 转过身正要回程时,却在遥遥数里外的山丘上,扫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绯红的袍,沉黑大氅。 那道影子化成一块人形的石头,傻愣愣,木呆呆,望着那匹瘦马远去的方向,一动不动。 李惜文在心里叹气。 鸣凤司神通广大,长安连一缕风都逃不脱他们的手掌心。李晏为白雪亭办假身份,杨谈怎么会不知道? 他什么都清楚,却不拦着,连告别也不敢,只敢在遥遥的山丘上远望渡头,目送心爱的女孩子离开他。 世上真有这么傻的两个人。互相喜欢却要背道而驰。 唉,等到遗恨终身怎么办? 惜文姐姐暗自下定决心,对侍女道:“去给鸣凤司传个消息,让他们指挥使忙完了来李府一趟。” 侍女乍舌:“杨大人现在什么身份?咱们可不是太子妃了,能请动他吗?” “他不敢不来。”李惜文笑眯眯道。 不晓得讨好娘家人,不要老婆了是不是? - 是夜,李府庭院内,桐花未开,树叶干枯。 李惜文坐在树下,裹着厚厚的毯子。太子妃娘娘死了老公也还是千金小姐,一手端冒热气的杏仁茶,一手拈起精致的槐花糕,会享受得很。 “客人来了,还这副德行?”李晏慢悠悠走近,“你真是跟雪亭学坏了。” 他身后跟着杨谈,换下了鸣凤司那身赤红的袍子,一身澄澈的蓝,戴青玉莲花冠,褪下杀意后,眉目清致而俊朗,可堪与某个漂亮姑娘相配。 李惜文懒洋洋的,“他也算客人?雪亭是我们俩亲妹子,他要当自己是客,那我们倒要不认这个妹夫了。哥哥说是也不是?” 李晏拿她没办法。杨谈倒适应得很快,当即就坡下驴,管李惜文爽快地叫了声“姨姐”。 李惜文立马变了脸色,真端起“娘家人”的架势: “杨大人既然这么说,那我也有几句话要问清楚。” 她冷脸道:“第一,三年前你为何非杀魏公不可?” “涉及魏公私隐,不便多提。”杨谈垂下眼帘,“还请姨姐谅解。” “这些年世人谓你弑杀恩师,实乃狼子野心之辈,你就不曾怨过?” “我既做了这个决定,便已知走的是不归路,无需怨怼。” “世人误解你便罢,你为何都不向雪亭解释?你知道她这几年心里有多苦吗?” 杨谈倏地沉默。 李惜文咄咄逼人:“你抱着苦衷当个锯嘴葫芦,害苦她了!你知不知道她这三年是怎么过的?你看没看见过她后背上的刀伤,足足三寸长!” 她骂痛快了,冷哼一声,靠上椅背:“杨大人,你这份‘喜欢’还真是金贵。多少年了,雪亭也没等到你往前走一步。如今你是圣人身边的宠臣,风光无限了,她却一个人灰溜溜走了,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还要这么把她耽误下去吗?” 威风八面的鸣凤指挥使难得这样好脾气,一句也不反驳,连李晏都看不过去,想替他解释两句。 杨谈抬手止住他,道:“姨姐说的是。” 李惜文恨不能学白雪亭,扇他两耳光,她生生忍住,抱臂寒声道:“哦?所以呢?你就看着她走?你知不知道她这些年最想要的,就是一处安身之所,一个真正的家!” 杨谈低着头解释:“我尚有未完成的事,很危险。她在外面散散心也好,不至于受到牵连。” “多危险?”李惜文追问到底。 李晏咳了一声:“惜文。” 不停歇的风雪中,李晏瞟了眼杨谈,淡淡道: “他要抄了杨家。” 这可真是当头一棒,说给鬼听鬼都不敢信。 李惜文好悬端住神色,问道:“你已有杀师之名在身,再大义灭亲,恐怕纲常难容。小杨大人,这是要遗臭万年的。” “要是人人都在乎身后名,那便没有人敢开改革之先河了。”杨谈神色冷静,夜色中,他整个人像一把入鞘的长刀,杀气极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非要斩草除根不可。” 李惜文又道:“杨家步郭家后尘,你又如何保证你能置身事外?万一你竭尽心力扳倒了自己的家族,圣人却连你一起处置呢?究竟你姓杨。傅景恩还是他亲儿子,他不是照杀不误?圣人薄情寡义,又怎么会单单放过你?” 李晏打断她的大逆不道:“惜文,慎言。” 长夜如无边无垠的深海,寂静得教人惊惧。 缄默一息后,杨谈徐徐道:“我这一生,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若能以我之死,换国朝积弊一清,我也不算辜负先辈。” 从他接掌鸣凤司那一刻,从他拖着一双断腿跑向魏渺时,他的命运已然注定。 他是先辈们留下的一柄刀,必须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李惜文简直痛心疾首:“那雪亭呢?你要是真的死了,你让她怎么办!” 杨谈决绝的神色终于露出一丝破口。 他想说,其实这一次白雪亭离开,定然是做好了接到他死讯的准备。 她是最了解他的。所以她做出了最合适的决定。 杨谈活下来,她就等他去找她。 要是他死了,人间也还有六十个春天等着白雪亭。 她是在告诉他,放手去做吧,无论结局如何,她会好好地活下去。 这是他们之间独一无二的默契。 - 杨谈印象中,顾拂弦是不弹琴的。 她仿佛是宗族主母的模范,出身高贵,行止端庄,性情正直,无一处逾矩,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了家族,所谓“风雅闲情”,从来不该是顾拂弦奢望的。 然而今夜,院中却传来泠泠琴音,如敲金戛玉,芙蓉泣露,余音震荡心弦,堪称国手。 杨谈这才知道,顾拂弦的名字,究竟是没有取错。 她信手拨弦,眼也不抬,随口道:“来了就坐吧。” 杨谈依言,静静坐在一旁,等琴音停了,方问顾拂弦:“阿娘寻儿何事?” 顾拂弦垂眸望着手里的七弦琴,缓声道:“你知道这张琴是谁的吗?” 不等杨谈回答,她又抚着琴身道:“此琴名为万壑松,三十多年前,先帝曾用它弹过一曲临江仙。” 饮散离亭西去,浮生长恨飘蓬。 顾拂弦喃喃念道:“原来一语成谶。” 三十年的慈恩寺后山,就像一场欢畅的盛宴。 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待到杯中酒冷,笑语声凉,惟有酒醒后的一盏孤灯伴枕眠,辗转到五更,错乱间,听见旧年的一支琴曲。 这就是顾拂弦三十年来的生活。 “行嘉,这张琴我替先帝赠给你。” 顾拂弦忽然抬头看着他,眼神坚定,“只有你,真正继承了先帝遗志。只有你配得上它。” 杨谈心间一震,“阿娘,儿愧不敢受。” 顾拂弦却很执着,她将万壑松推到他面前,语气决然,挑明了道: 第84章 “我知道你现在在做一件为世人所不容的事,我没有什么能帮上你的,但行嘉,我想告诉你,千万不要犹豫,绝不能有任何顾忌。你要像当年杀死魏濯尘那样,杀死这个家族。” 夜色中她的神色格外坚毅。杨谈惊觉,他从未真正过了解过他的母亲。 他心中大骇,试探问她:“当年我想追随魏公,被父亲关入祠堂,是阿娘放我出来。阿娘,儿一直想问,您为何……始终支持我走这条路呢?” 顾拂弦怔住了,望着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悲伤。 杨谈恍惚中觉得,她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顾拂弦凄然笑道:“因为我希望,我和他走不了的路,能有人替我们走下去。” 杨谈斟酌她话中深意,低头看到琴铭“万壑松”,忽然意识到那个意味不明的“他”—— 是先帝昭惠。 顾拂弦的心之所向,从来与杨府都是背离的。 她似飞鸟断翅,深陷泥潭,用伤痕累累的手托起了杨谈。 她告诉他,不要手软。 哪怕恶名缠身,也不能放弃。 “雪快停了。” 顾拂弦转过头,一枚晶莹的雪花,落在她眼角的细纹。 她怅然道:“等此间事了,你记得把雪亭追回来。” 杨谈心中泛起一股浓烈的酸涩,他颔首:“儿知道了。” “人生在世,得知己难。何况你和雪亭,既是知己,也是爱侣,是一千年也修不来的缘分。”顾拂弦淡声道,“错过了,你会后悔一辈子。” 子夜将至,杨谈回去了。 他没有带走万壑松,顾拂弦呆呆望着琴,忽然将它抱起来,抱紧了。 十七岁的顾小娘子弹琴,总是错音。昭惠靠在慈恩寺的树干上读书,听见错音,便要往她那里看,含笑道: “拂弦拂弦,怎么名不副实呢?” 清正儒雅的太子殿下忘记,拂弦姓顾。 欲得殿下顾,方时时误拂弦。 其实她四岁时,就被当时国手赞叹天赋异禀了。 顾拂弦将脸颊贴在冰凉的琴身,自言自语: “殿下,他可真像你。” “小殿下被我养得这么好,你也能放心了吧。” 她轻轻闭上眼睛:“殿下,你没有实现的志向,小殿下继承了下去。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他,祈祷他能代替你扫平所有的阻碍。” - 章和二十四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晚。 南方少雪,只是有些阴冷潮湿,一直到接近冬至,白雪亭才换上冬衣。 永嘉的冬也是青翠的,桐树终年不凋,濛濛烟雨凝成冷雾,结在碧绿的枝叶上,露浓霜重,有种缠绵的凄清。 白雪亭今天忙着赶早课,眼睛才睁了一半,一手撑伞,一手提溜着书袋走进书院,见一群人叽叽喳喳围在檐下,也不知在吵些什么,每个人脸上都煞有介事,表情无比精彩。 她凑过去问:“这是怎么了?一个个跟说书似的?” 同窗符六娘一把按下她脑袋,神秘莫测道:“长安出大事了!” 符家长兄在长安万年县任职,皇都但凡有什么异动,符六娘的消息往往是最灵通的。 白雪亭脸上不着调的笑忽然凝住。 她强自镇定道:“什么大事?” “杨家给人抄了!”符六娘激动道,“连着顾家一起,一夜之间两家人死了个干干净净,听说是寒蝉司带人上门抄检的。那金银珠宝堆了满地,再建一座长安城都够了!” “寒蝉司?那鸣凤呢?”有人好奇问道。 符六娘往他脑袋上敲了一记:“笨啊,你怎么不想想鸣凤的头头儿姓什么?” 那人捂着脑袋,叫唤道:“可……可鸣凤司不是去岁刚在郭家的案子里立了大功吗?” 符六娘看着他,一脸恨铁不成钢:“鸣凤司那位多多少少借了杨家的势爬上去,否则你以为圣人为什么把他拉出来跟郭家打擂台?现在好了,狡兔死走狗烹,郭家都给抄了,还要他鸣凤司杨大人有何用?” 忽然间,白雪亭伸手扣着符六娘手腕。符六娘霎时被冰得一哆嗦,转头看她:“阿程,你咋了?你手怎么这么凉?” 白雪亭失了神,哑声问道:“杨顾两家,杀了多少人?” 符六娘掰着手指:“女眷不杀,没入掖庭。十四岁以上男子徒三千里。两家宗主当街抄斩,四品以上的官吏大约年前也要掉脑袋了。” 有人倒吸口凉气:“郭家都不曾惨烈至此啊!” 符六娘一耸肩,示意所有人附耳过来,压低声音道:“我听说,是杨家宗妇,也就是顾夫人,亮出了郭杨顾三家合谋鸩杀先帝的证据!所以杨家死得这样惨烈。” 白雪亭脑中轰的一声,“什么?先帝不是病故?” 符六娘也意识到说多了,忙捂住嘴:“我不知道啊,我瞎说的!” 雨还未停,白雪亭便匆忙跑出檐下,冲进雨幕里,连搁在地上的东西都忘了。符六娘在她身后大喊:“哎!阿程!夫子就要讲课了!你去哪儿啊?伞,打伞啊!!” - 州府。 刺史给冒雨而来的白雪亭沏了一壶热茶。 她的身份在州府不是秘密。 盖因杨大人最爱现眼,白雪亭人还没到南湖书院,鸣凤司的书信已经到了。 信中威武八方地写: 这是我的师妹,灵慧聪颖,曾中制举头名,来永嘉书院散心,望好好接待。 如她有任何不妥,请即刻向鸣凤司来信。 彼时鸣凤司刚掘了郭家,谁敢不给他面子? 今时不同往日,刺史只叹惋道:“雪亭娘子节哀。就算他不被杨家连罪,但以子告父,违逆人伦,小杨大人本也难逃一劫。舍生忘死,为国捐躯,小杨大人确是千年不遇的功臣。若来日有机会为他平反,我等义不容辞。” 他拍了拍白雪亭肩膀,又叹口气: “圣人念在小杨大人屡立功勋,只按律赐死,不处斩,好歹是留了全尸。” 章和二十四年,隆冬。 永嘉缠绵悱恻的冷雨织成一张网,罗进了一道消瘦的绿衣身影。 白雪亭打着伞,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巷茶楼。 她来到一间卖成衣的铺子,对老板说:“我想要一匹黑布。” 老板打量着她,年轻漂亮的姑娘怎么会单买一匹黑布呢?于是老板问:“娘子是说暗花缎?” 白雪亭摇摇头,“不,我只要一个方块那么大。怕你们不卖,所以想买一匹。” 国朝风俗,在肩袖上系一块黑布,是祭奠死人的。 老板愣住了,“娘子是想……?” 白雪亭垂下眼帘,“我的……一个家人离世了,我离他太远。系一块黑布,就当我给他送终了。” 第61章 “跟我拜了堂的小娘子天天说自己是别人家的,我怎都不知道?” 章和二十五年仲春,西京绿烟荫浓。这几日晴光好,催开牡丹芍药,重叠盛放,玉笑珠香。 法门寺舍利塔不远处,卖花女孩儿靠着推车昏昏欲睡,玉红浓紫硕大花朵堆在粉团似的小脸周围。 不知道哪儿横来一只欠了吧唧的手,屈指在她眉心“咚”弹了下。 卖花女孩儿猛地惊醒,忙捂住脑袋,看清罪魁祸首那张不着调的笑脸,扁了扁嘴抱怨:“程娘子,买花就买花,做什么捉弄人?” “来生意了,帮你清醒清醒。”程娘子淡笑道,双手环在胸前,指尖点了几束花,“红山茶、胡姬兰,再一枝女贞,山茶要色调浓一些的,太鲜亮了不好配我那个铜花瓶子。” 女孩儿手脚利落挑好花,跟她聊闲天:“程娘子以前不是总买晚香玉、铁线莲、玉兰这样颜色雅致的花儿吗?今天转性了?开始喜欢红红火火了?” 此刻晴春正好,“程娘子”亭亭玉立,青衣白裙,恰如一枝玉兰玲珑。 正是白雪亭。月前她从南湖书院离开,回到西京。 她黛眉半挑,似波斯猫的圆眼睛半睁着,懒散道:“我有个友人今日过生辰,他……穿红穿得多。” 女孩儿也不知什么鼻子,隔着阴阳都能嗅出私情来,眨眨眼取笑她:“过生辰给人送花,友人还是情人啊?” 白雪亭没好气道:“死人!” 她抱着一捧花回到蓬庐——现在已经不叫蓬庐了,“程娘子”自永嘉回来后,亲自题了匾,头脑风暴好几天,最终取了个大俗即大雅的宅院名——“程府”。 五年前冬天,蓬庐被杨行嘉一把大火烧得连根鸟毛都不剩,照理说此地本该是废墟。但白雪亭时隔多年回故里,竟发现蓬庐一砖一瓦,一如当年。 甚至黛云和璧月依然住在这里。 但凡目之所见,无不极似从前。 她问了黛云才知道,风波过去后,这片地皮没人敢接手,刚好给了杨行嘉机会。他忙完收尾后,从秘书省调去三法司,官位一升,能犯的“忌讳”就多。 第85章 魏濯尘大逆案的兵荒马乱中,小杨大人还能辟出一缕心神来,化名将蓬庐的地买了回去,围起来改造修缮,足足小一年时间,才恢复原样。 尤其是白雪亭曾经住过的南角,连那几株桂树都重新栽种起来,据璧月说,逢秋飘香,年年都开得好。 今年花月似当年,可惜只剩她一个人看花了。 白雪亭把花束放进铜花瓶子里,余光扫见一只九尾凤凰形状的纸鸢,她问黛云:“你们俩买的?” 黛云摇摇头,十分无奈道:“是晏家三郎送来的,邀娘子午后去城郊踏青。” 晏家三郎润,也算是西京出挑的儿郎之一,十七岁中举,虽说进士屡试不第,但家中在西京颇有势力,也谋得个小官做做。 白雪亭回西京不过一个月,但姿容漂亮的人走到哪儿都引人注意,晏润盯准了她似的,大大小小的礼物流水一样送进程府。白雪亭起初还脾气好,亲自送还回去,但见这位三郎实在执着,便也失了耐性,但凡晏家送礼,一概扔回他们管家手里。 璧月拈了拈纸鸢的尾巴,笑道:“倒是做得精致,我做主把这小玩意儿留下了。” 白雪亭只专心摆弄她的花,随口道:“喜欢就拿走,再让人买个类似的,送给晏家小娘子。” 这样一来一往,也算还清。 黛云扑哧笑道:“小娘子都快把不耐烦写脸上了,怎么那位晏三郎还这么热衷?” 璧月附和道:“世人皆爱美,当然是我们阿翩小娘子太漂亮了。” 黛云托腮,拖长了声音道:“可惜啊……此三郎非彼三郎,我们家小娘子虽然招‘三郎’喜欢,可也不是随便一个‘三郎’,就能得小娘子青睐的。” “哎哎哎。”白雪亭回身警告她们俩,“越说越不像样了。” 那位虽死,白雪亭却不避讳。黛云和璧月甚至时常拿这个开她玩笑,一点儿都没有“死者为大”的忌讳。 现在想来,大约她嘴巴上模拟了太多次要他死,现在他真死了,她就一个想法。 好好活下去,带着他那份。 她没个正形站着,后腰靠在几案上,双腿交叠,一派松弛,懒懒道:“你们说要不我就跟他坦白了吧。我说我不姓程姓白,出身有些特殊,非要说的话还是个寡妇,前夫家里是谋逆之罪判死的,他就当是为自己考虑,别惹祸上身了。” 璧月双手抱胸,“你不如再说两句,说你亡夫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不得别人抢他的人,夜半回魂站在他晏三郎床头来索命的时候,他可千万别怕。” 黛云磕出一手的瓜子仁,点头道:“嗯,我们家公子仪表堂堂,风流潇洒,哪怕成了鬼也是个男中艳鬼。回魂向他晏三郎索命也是他的福气。” 白雪亭双手合十,真是阿弥陀佛啊。 杨行嘉在天上会不会骂死她个小没良心的? 最终她也没应晏三郎的邀,或许恰如黛云璧月所说,白雪亭这一生只遇着一个三郎,除了他,旁的什么人都是过路而已。 她遇见他太早了,少女萌芽是他,万恨千愁是他,阴差阳错也是他。 临了,十九岁的年纪,甚至无心赴一场同龄郎君的踏青之约,就记得今天是某位“三郎”的生辰。特地把铜花瓶里的白玉兰换成红山茶,深赤色,配着铜花瓶口的银丝,像鸣凤司的袍子和他手上的银白护腕。 用晚饭时,璧月细心煮了一锅长寿面,鸡汤作底,撇净了油,青笋肉丝铺在面上。 璧月姐姐手艺也一如当年,黛云吃得整张脸快埋进碗里*,满足地喟叹一声。 白雪亭月信刚走,没什么胃口。她近来又容易犯经期腹痛的毛病,月信来迟不说,每次都疼得她手脚冰凉,完全下不了床。找了好多大夫也没见好转,只说她身体太寒,病根难治。 黛云见她淡淡的,忍不住一肘子戳她,“小娘子,你别是因为想公子想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白雪亭:“……那倒也不至于。” 她只是想他身上那么烫,跟个火炉一样,每回他睡在她身边,她莫名觉得好很多,也许不是真的好了,只是心里松软下来,找到了一处可以依赖的地方,什么痛都显得轻松一点。 回到西京的日子,静得像宫禁里终年无波的池水,吃完饭就是睡觉,仿佛遁入山林,不问光阴。 这夜白雪亭也并未耽搁很久,她在魏渺灵位前上了香——尽管他的绝笔信几乎给她平生最痛一击,她依旧怀念在蓬庐那段日子,她想,魏渺只是把新政大业,放在了他的两个学生之前而已。 他们那群人都是这样的。 等到月上中天,万籁俱寂,她拎着个酒壶慢悠悠荡进中庭,整个人窝进藤椅中,静静看着头顶密密垂下来的紫藤萝,像一颗颗莹润的紫珍珠,簪在女儿家柔润的鬓发间,被月光照得格外朦胧。 对面是杨谈曾经的房间。 她想起刚来蓬庐的时候,杨谈大言不惭,说白适安之所以棋差一招,都是因为差一口意气而已。那时把她气个半死,大半夜还睡不着觉,跑到中庭闷闷不乐,还是魏渺出来哄好的她。 不过后来,杨谈也来了,他半跪在地上,仰着头看她,俊眉星目第一次那么委屈,真有点狐狸精的潜质。 他说,师哥知道错了。 犹似昨天。 如今她依然窝在藤椅里,没骨头似的坐着,但不会有人耐心和她讲,你不要怪行嘉。 更不会有人笨拙地在她身前跪下,不情不愿地认错,哄人的语气却很好听。 白雪亭身体不好,大夫下了禁令,不能喝酒。 她就斟了一盏,泼到地上,下巴搁在膝盖骨,懒懒又软软道—— 杨行嘉,你二十三岁了。 “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恨死你了。每天都在想,杨行嘉什么时候死啊?我一定要砍下你的脑袋,扔到山里喂狼,这样才算报仇。现在你真死了,我又想,你真是混蛋一个,自顾自就死了,也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否则我还能把你的尸骨捞回来。天下除了我,还有谁配给你收尸?” 白雪亭又泼了一盏,嘟囔道:“你酒量好像不是很好……算了,在地下喝醉了也不要紧,阎王总不会让你去什么鸣凤司鸣龙司看公文。” 说着,她手上不停了似的,一盏接着一盏,怨道:“我现在不能喝酒,你走了之后我月信来时疼得要命,万一喝了容易下去陪你。你帮我多喝点,喝死你算了……” 末了,她浪费珍馐,好端端一壶陈坛佳酿被她开了盖泼个干净。 白雪亭怔怔望着地上一滩酒渍,晕成一片小小的湖,泛着馥郁的香。 酒壶从手里脱落,她双手抱住膝盖,不知何时眼眶微酸。 杨行嘉真是太坏了。她想。 - 第二天白雪亭起来得晚了些,出了院门,正打算折腾黛云和璧月一道下厨,但喊了好几声,也不见有人应。 整间程府安静得只有清晨露水滴下叶片的声音。 她以为这二位又跟她玩什么把戏,于是抱着臂膀,格外骄纵道: “再不出来,你们家小娘子就要饿死啦!” …… “谁家小娘子?” 墙头上忽然跃来一道久违的声音,清越稳当。 只在一瞬间,白雪亭浑身血脉仿佛都静止了,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撞着,耳边嗡嗡一片,几乎疑心方才她犹在梦中。 ……怎么可能呢? 她蓦地转过身,本该在黄泉碧落腐朽溃烂的那张脸,眼下却活生生的,正正扑入眼帘。 他穿雨过天青的纱衣,姿态疏朗,正对她笑,春日晴光拢在他眼尾,周身朦胧的光晕教人看不清他的模样。 八年时光收束成一线,从白雪亭太阳穴狠狠刺了进去。她舌尖甚至溢出血,眼睛霎时红成一片,睫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杨谈跃下墙头,翩然落到她面前,盈笑道: “跟我拜了堂成了亲的小娘子天天说自己是别人家的,我怎都不知道?” 第62章 她和杨谈迈过了情人间最重要的一步。 白雪亭不知傻了多久,杨谈只是弯了膝盖,耐心又专注地瞧着她。 直到清晨的蝉惊天动地般“吱”了一声,才唤回她丢到九天之外的神魂,这副躯体终于五感恢复,眼前人的皮相逐渐清晰。 一年多未见,他消瘦了些,脸上收拾得很干净,一如既往俊朗,只是唇边青黑胡茬昭示来人风尘仆仆。 白雪亭咬着牙关,狠心甩了他一耳光。 杨谈像是早料到了似的,生生用脸接下来,顺手捉了她掌心,贴在脸颊,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比隔壁家养的狗还忠诚些。 “大难不死,我快马跑到南湖,你的同窗却说你未及春天就走了。我就猜到你定是回来西京,只能又连夜跑马赶过来,果然你在这里。”他脸颊在她掌心蹭了蹭,语气黏糊糊,“阿翩,我连着三晚没睡过整觉了。你先让我歇一歇,我再任你处置好不好?” 第86章 白雪亭冷着脸把手抽出来,杨谈又追上来,二人拉拉扯扯的,最后是杨谈用了力,长臂将她揽进怀里,抱得紧紧的,连一点儿缝隙都不留。 从章和二十三年春到如今,整两年光阴,七百个日夜,南北都往返了一遭,她本已接受,叶子船今后再没有岸的事实。 可他毫无预兆地,猝不及防地复生了。 这副躯体的热度那么熟悉,坚实的胸膛她无数次不受控制地靠过,清淡而冷冽的甘松香刺入鼻尖,她从未觉得这股气息这样涩然。 “杨行嘉……”她埋头在他怀里,声音又哑又闷,“你真是太坏了。” 杨谈心里顿时被重重砸了一下,他从长安南下永嘉,又从永嘉北上西京,一千八百里风尘,他星夜兼程,马都累死三匹,喝饱了西北风,暴雨夜里一道春雷险些劈到头顶。 他舍生忘死地来,却还嫌不够快。 只为了在这个如此普通的晴日清晨,一件稀世珍宝在五年的散佚后,又扑回他怀中。 阿翩穿了件极温柔的碧绿裙子,身段纤长清瘦,晨起尚未挽发,泼墨一样披散下来,肌肤仍是清透的瓷白。 没有他在的日子,她也过得很好,灵秀如山间晨雾,枝头清露,褪去华服远离危机之后,她是这样洁净无邪的女孩子。 那些伪装的锋利,那些偏执的顽固,都是她被围猎之下,长出来保护自己的刺。 当一切结束,当隔阂终于消除,当她变回了十四五岁的鲜活模样,杨谈从没有一刻这么想哭。 “嗯,我是该打该死的混账。平白累你等了这么久。我错了,阿翩。”杨谈下颌搁在她发顶,轻轻摩挲她柔软的头发,语调酸涩,“你罚死我吧。” 会哄人的男人都是狐狸精,白雪亭总算明白。 到这地步她还怎么罚他? 失而复得的狂喜过后,人总会陷入惴惴不安,惟恐是幻梦。 白雪亭忽然觉得他声音这样远,立刻仰起头,冰凉的指尖划过他俊秀长眉,刮在他英朗眼尾,触感如此真实,将她这副冰封雪塑的身子烫软了,通身如火燎。 “行嘉……” 她第一次,不带仇怨的,认真地唤他。 其实如果一切没有发生,如果他们没有成为先辈选中的两把刀,她早就想这样唤他。 在每一个醒来的清晨,她披衣赤脚,跑到窗前,窗子支得高高的,她脑袋就钻出去,满架子的紫藤萝瀑布一般倾落,紫白花海之间,杨谈翩然舞着剑。 那样美好的少年姿态,矫捷得像猛禽,像游龙。 他收剑朝她看过来,眉目含笑,鸦色鬓间,落了一朵清雅的紫藤萝。 又或许,是偶然一个子夜,万籁俱寂,她从高烧的昏睡中醒过来,一点烛火昏黄。 杨谈守在她床边,脸颊贴着她的手背睡着了,气息宁静,温热地吐在她手背,留下潮湿的雾气。 那些封存在记忆中的朝夕相处,都令十五岁的女孩子早就招架不住。 两年前临离开长安前,惜文说她,其实没有真心的爱,哪里来彻骨的恨呢? 爱是恨的伴生物,恨是爱的后遗症。 白雪亭喜欢他,喜欢的时候喜欢,恨的时候也喜欢。 章和二十年的晴春来迟了五年,风拂过她脸颊时这样慢,仿佛将从前两千个日夜的温暖补回给她。 白雪亭踮起脚,双手捧着杨谈的脸,腰身被他揽着。 她轻声问:“黛云和璧月被你支走了?” 杨谈颔首。 她又问:“多久?” 杨谈看着她的眼神逐渐缠绵悱恻,他不自觉地靠近了她,鼻尖轻轻厮磨,一小下,又分开。 “很久。”他温声道。 甘松香与兰香的气息缠绕到一起,银白色的腰带扣勾在大红的丝带上。 杨谈手掌横过来时,恰好足够覆盖白雪亭的腰身。 他渐渐收拢十指,她水青的腰封被掐出几道褶皱,似波纹,悠悠荡着、扭着。 白雪亭慢慢靠近他,从鼻尖轻贴,再到呼吸勾缠,直到双唇蜻蜓点水,在对面人的唇角印下冰凉的温度。 杨谈只是耐心地,等着她缓缓接近。 没有那么煎熬,也并不急躁。从十八九岁他第一次在梦中挑开她大红色的腰带起,他就在等待这一天了。 浮沉起落,爱恨情仇,他如同一苇横渡扬子江的旅人,在漫长的苦海孤航中,终于漂泊到岸,拾起那片搁浅的叶子船。 白雪亭试探地印下去,待到双唇贴上的那一刹,却像是触动了控制全身的机括,她忍不住向前汲取,捧着脸颊的双手环上他脖颈,将整个人的重量挂在他身上。 于杨谈来说,依然轻得像一片羽毛。 终于,他反客为主,压着她后颈,沙漠旅人渴望绿洲,干涸多年的杨行嘉只求阿翩。 他吻得深,但舍不得闭上眼睛。 他看见她因为情动而颤抖的睫羽,看见她眉尾生长得有些凌乱的眉毛。 这是他的阿翩,他离不开她。 白雪亭很难形容亲吻是什么感觉。 好像她没了骨头,以往那么硬气的人,在杨行嘉的手掌下化成一滩水,游游荡荡,随着他的节奏,汇入他的海流。 中庭的紫藤萝依旧垂落飘摇,晨光照花枝,送来一阵清新的暮春芬芳。 白雪亭溺在这样的清新里,像吻花蕊的蝴蝶。 她察觉到杨谈似乎想更逾矩。他在轻咬她的唇瓣,试图探进她唇齿。 白雪亭莫名觉得,昨日买来的红山茶开在她身体里。 在狼狈软倒之前,她伸手扶上杨谈前襟,别过脸道:“不是三日没睡过整觉吗?先去补觉。” 杨谈手指摩挲着她脸颊,在泛红的下唇流连。 他轻笑一声,带着股世家公子的风流劲儿,揽过她的腰:“好,你陪我。去你的院子里睡。” 白雪亭霎时更红了脸:“你什么癖好!” 那是她小时候睡的床,哪里容得下两个人? 别到时睡塌了,她面子往哪儿搁? 白雪亭那张床榻是真小,容纳两个姑娘尚算拥挤,更不要说杨谈这种在男子里都算高大的身形。她整个人几乎半躺在他身上,被他长臂勾着腰,从发丝到脚心,无一处不和他紧紧相贴。 她心想,杨行嘉就是故意的。 察觉身后这人烫得愈发厉害,甚至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触觉紧贴在她腰后。 白雪亭更起了坏心,她对杨谈是真不讲道理,连耍流氓也要跟他争个高低。 她翻了个身,玲珑的、云朵一样软软地贴了上来,独属于女儿家的弧度,自上而下看时,有一道不深不浅的沟壑。 白雪亭与“风情”不沾边,但面对杨谈时,她那过度的胜负欲就成了无师自通的勾人。 他嗅到她衣襟里透出的香气,喉咙瞬间干渴,身上更是立时反应剧烈。 杨谈忽然后悔刚才犯浑,非要在她这张小榻上睡觉,这位祖宗哪里会放过他?现在弄得他不上不下,一股憋了五年的邪火散不出去。 她笑着抬眼看他,得意洋洋,手指甚至拨开他衣襟,贴在他肩膀处裸露的肌肤,几乎用气声,靠在他耳边道: “在望春台,我们俩同榻时,你每天都起那么早,是不是因为每天早上,都会像现在这样?” ……这样是哪样啊!祖宗! 杨谈呼吸都停住了,扣着她的腰:“别动。” 白雪亭怎么会听?她存了心要折磨他。 指尖游走过锁骨,探下去,到胸膛,她坏心眼儿,指腹用力压了一下。 杨谈顿时像砧板上的鱼,猛地往上一弹,直直戳在白雪亭后腰。 这下,两个人都愣住了。 杨谈反应快,第一时间抱着白雪亭往靠墙挪了挪,省得她扭来扭去,再惹出火来。 白雪亭却不甘心,追问道:“其实你每天起来的时候我都有感觉,还偷偷看过一两眼,嗯……”她想起被褥也压不住的弧度,不禁感叹,“你真的天天火气都这么大吗?” 杨谈快被她玩疯了,从前那些狼狈起床独自去浴房纾解的场面通通涌上来,他整个人熟透,无地自容,“别说了……” 白雪亭悄悄伸手,靠近他腰带,素来薄凉的指尖终于热了起来,在杨谈腰腹逡巡着,燎出更深的火。 她好奇低下头,一边解腰带,一边道:“我之前还丢过一件抹胸,淡紫色的,绣的是藤萝,怎么找也找不到,是不是你拿走了?” 杨谈哪敢回忆这些? 他双手紧紧抓着被单,像是困于笼中的游龙终于被释放出来,他微松了身子,抬手扣住她后脑,五指深深没入长发间。 白雪亭两手环握着他,扭动中衣襟微微松开一点,她嘴巴也不闲着,凑上去啄吻他,轻轻含住喉结。 她直起身子,长发如瀑披散,双颊泛红,波斯猫似的圆眼睛水汽朦胧。 春风从支起的窗子吹进来,红山茶摇摇欲坠。 第87章 白雪亭解开衣扣,不自知的勾人语调: “今天穿的抹胸是淡绿色的,师哥,你要不要看?” 然而,就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秒,白雪亭敏锐察觉到手上的不妥—— 如同松枝折断,桐花萎靡,一瞬间,微黏的湖水在她掌心喷薄。 虽说白雪亭混迹三教九流,听多了风月无边,但实实在在是初经人事,面对此等突发状况,她也只能和杨谈大眼瞪小眼。 杨谈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确认了这个悲惨的事实后,挣扎着想解释:“阿翩……以前真不这样……” 白雪亭单手托腮,手肘撑在他精瘦的腰腹,指尖很不老实地弹了弹,总觉得依照他这先天条件,应当不至于啊。 她斟酌半晌,微讶道:“……难道是中看不中用?” ……没有什么比这更刺痛自尊心了。 杨谈咬紧牙关,暗暗发了毒誓要给她点颜色瞧瞧:“白阿翩,你等着。” “嗯嗯嗯。”白雪亭敷衍,“你是太喜欢我了嘛。” 想她白阿翩市井里混迹多年,什么话本子没看过?什么荤话没听过? 钓个小小杨行嘉,还不是信手拈来? 白雪亭一拢鬓发,低下头轻轻亲了一口。 天晓得当即攻守之势易也,杨行嘉猛地捞过她压在身下,他肩膀宽,罩得她顿时连天花板都看不见。 二十三岁,憋足五年的火气,春风一吹,不止复苏,而且燎原。 杨谈单手抓住她两只手腕,举起来反扣在她头顶。白雪亭对危机一向嗅觉灵敏,立刻警告他: “杨行嘉,你想干什么!” 杨谈低下头,吻得深重,几乎要攫取她口腔里每一寸空气,白雪亭整个人都被他亲软了,侧过脸埋进枕头里,他再怎么追都不让亲了。 老天啊,我真是引狼入室。她闭眼暗暗道,郭家人都没整死她,不会今天交代在这儿吧? 杨谈憋了一股劲儿,膝盖顶开她,俯下身含住她薄薄的耳垂,激起她一阵颤栗。 “痛了要跟师哥说。”他吻她耳后薄如蝉翼的肌肤,吻那几乎要透出皮肉的血管,像个吃人的怪物,细细品鉴着她。 杨谈指腹轻轻一捻,她肩上松垮的衣衫立刻滑落,露出淡绿色的、柳枝清荷一般的裹胸。 绸缎像香瓜薄薄的皮,轻松被剥落下来,不知不觉间,进了白雪亭的嘴巴里,沾上她的口涎。 杨谈这才接上后半句—— 师哥会停的。 - 两个时辰后白雪亭迷迷糊糊被抱起来,还以为自己练出了腾云驾雾的本事,睁开眼一看,才发现那片云是杨谈的一双手。 “乖乖,抱你去洗洗。” 白雪亭:…… 她现在只想让杨行嘉去洗,洗远点。 他倒是痛快了,她真是要散架了。 程府没望春台那么好的条件,两个人只能凑合挤一个浴桶。 杨行嘉总算有点良心,不遗余力地服务她,这里亲亲那里抱抱,是那种很黏糊的亲法,白雪亭很难形容,总结下来就是—— 像狗。 杨大人还不知道自己成了狗,他一朝心愿成真,入了魔似的,变着法伺候小祖宗。穿衣服要帮忙,掖被子要帮忙,吃饭要喂,喝水要递到嘴边,还得洗被褥、做饭,忙前忙后,堪称贤夫良父。 白雪亭心想,不是三天没睡整觉吗?不是风尘仆仆两千里吗?怎么两个人睡了个七荤八素,他还能干这个干那个? 可真是牛一样的精力。 她只顾清清爽爽躺进新换的被窝里,听着窗外杨谈搓洗被褥的声音。 她很累了,本该睡着的。但不知怎的,他一走,被子里好像立刻凉了下来,冷冰冰的,叫她怎么也睡不好。 ……没听说过睡了还有这后遗症啊。 白雪亭辗转反侧,总算等到杨谈进来,他轻手轻脚钻进被窝,也不嫌热,两手一环,从背后整个儿把她包进怀里。 他是真黏她,抱紧了还不够,鼻尖耸动着,在她后颈嗅了嗅。又吻她突出的颈骨,沿着脊骨一路流连,最后吻上那道三寸长的伤疤。 白雪亭瑟缩了下,她身上还隐隐作痛,却被他一吻接着一吻激出些奇怪的感觉,她忙扭过身,捂住杨谈嘴巴,很娇纵地警告他:“……你没完了是吧?” 杨谈只顾心疼,摩挲着她手心,轻声问:“怎么弄的?” 白雪亭顿了顿,一旦看着他的眼睛,委屈就像雨后新芽冒了尖,于是别过眼,平声回:“就是……护送那个工匠回长安城郊,被汝州的人追上了,我技不如人,就被划了一道,还好没死。” 她自觉没说什么,却忽然感觉肩窝一烫,再看过去,竟发现杨行嘉压抑不住地哭了,一滴一滴眼泪滚烫,全都盛在她的锁骨。 他低着头,额头与她相抵,几乎是胡乱地亲吻,话都说不明白,一会儿是“对不起”,一会儿又说“谢谢”。 杨谈哭过吗? 仿佛连她也没见过。 白雪亭一时不知怎么安慰他,只好捧起他的脸,蜻蜓点水般在眉心亲了一下。俊朗的人哭起来也好看,眼睛红红的,白雪亭没忍住,在他眼皮上轻轻落吻。 她说,好了,都过去了。 白雪亭觉得这人再哭下去要成男版孟姜女了,心一横,扒开他衣服,伸手摸进去,咬着唇道:“这么不开心,就干点能让你开心起来的事。” 她抚过他左心的两道伤口,很快察觉到他身体异常灼热。 杨谈果然停了——哭也停了,亲也停了,他犹豫道:“不行,你那儿……还不行。” 白雪亭往他腰腹狠狠拍一巴掌,气恼道:“你也知道不行啊!叫你停就是停两下接着来吗?现在好了,你忍着吧,到我行之前你都忍着吧!” 这下杨谈什么也顾不上,搂着她一个劲儿低声下气,把“我错了”说了一万遍,就差给她下跪。 白雪亭掐了把他脸颊,看见乌青的眼圈儿又心疼,天大的事都扔到一边去,她把被子拉起来盖住两个人,给杨谈下命令:“睡觉!” 杨谈总算笑了,温热的气息扑在她颈侧,痒痒的。 他捏了捏她薄薄的耳垂,靠在耳边轻轻一声,“遵命。” 白雪亭霎时通红了脸。 她仿佛才意识到,她和杨谈迈过了情人间最重要的一步。 此后就算分开,也带着彼此身上撕咬、吮吻的痕迹。 在身后人的呼吸变得绵长之前,白雪亭掐住他高挺的鼻子,审问他:“杨行嘉,你是第一回 吧?” 杨谈睁大了眼睛,他都那样了还不是第一回 ?白雪亭怀疑什么也不能怀疑这个啊! 倒是她…… 他收紧了抱着她的双臂,胸膛紧紧贴在她后背,酸里酸气,小心眼得不得了,计较着问她:“我是不是比傅清岩厉害一点?” 白雪亭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胡话呢?” 杨谈不甘心,追问她:“你是不是心里还护着傅清岩?他那个身子,起床都费劲,他肯定没让你舒服……” “停停停!”白雪亭这下才想起来,那年七夕,她确实说了几句瞎话气他,其实她跟舒王哪儿有什么肌肤之亲,“你就非得和殿下比吗?幼稚不幼稚?” 这话听在杨谈耳朵里就是另一种意味,白雪亭本来就是傅清岩的未婚妻,她喜欢过他,哪怕一点点,杨谈都看得出来。 要是傅清岩值得托付便罢,那他也认命,可偏偏他一头吊着阿翩,还与韦王妃不清不楚,这不是骗小女孩是什么? 白雪亭也是心眼坏,就不肯告诉他事实,轻笑一声,懒洋洋道:“睡都睡了,还在床上提殿下,你是不是想让我左拥右抱啊?” 杨谈磨了磨牙,腿也缠上来,像蛇一样整个把她缠得没有一丝缝隙。 “那你总要分个大小。”他捏着白雪亭下巴,“说,傅清岩和我,谁是大房?” 白雪亭笑着踹他一脚,“你这个做派当什么正房?小的还没纳进来,你已经提刀把人砍完了!” 调情的话说多了也烦,她在杨谈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脸颊靠着他肩窝,嗅到一缕若有似无的甘松香,忽然,过分激烈的情事后的疲惫感渐渐涌了上来。 白雪亭眼睛慢慢睁不开。 她在他怀抱里拱了拱,迷迷糊糊间,眼眶一热,半梦半醒着去摸他的脸,仿佛梦呓般呢喃: “行嘉……” 是真的,活生生的行嘉。 杨谈握住她的手,在指尖落下轻吻,极尽缠绵温柔,“嗯,是我。” 两个人这一觉睡了个天昏地暗,先醒的是白雪亭,她一睁眼,发现天色已经暗个彻底,屋里没点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近在咫尺的杨行嘉是清晰的。 本想趁着他没睡醒玩玩他的脸——白雪亭是真喜欢他的长相,第一眼就喜欢。 长安那么多贵公子,英俊好看的不在少数。要论首位,沈知隐、傅清岩、杨行嘉都有一争之力。 第88章 但白雪亭眼里,沈知隐太像狐狸,穿红色有点脂粉气;殿下又矜贵太过,总有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洁。 杨行嘉刚刚好,他最好。 凌厉,但是稳重靠谱,又不迂腐呆板,醇得像品种上佳的大红袍,香气馥郁,但不是刺鼻的那种香。 /:. 一切都恰到好处。 她刚摸上嘴唇,外头就传来咚咚的叩门声。 白雪亭猜测是黛云和璧月回来了,也没多想,披衣就去开门了。 谁知门外不是她们俩,是那个不死心的晏三郎。 白雪亭立刻蹙了眉,纵然她不愿恶意揣度别人,但三更半夜,一个男人敲响一个女人的门,她实在不能不多想。 晏三郎姿容也不算差,可惜比起她床上躺的那位,那就差十万八千里了。 白雪亭耐着性子道:“郎君此举不觉得不妥吗?” 晏三郎伸手扣住门板,抬脚想跨进门槛,急躁道:“程娘子,今日我在城郊等你踏青,等了三个时辰!” “所以呢?”白雪亭觉得这人真是好笑,“我不是让人回绝了你吗?” 她不打算再被这人纠缠,冷冷道:“实话同郎君说,我是嫁了人的,先前夫君亡故,这才回西京来暂住。近日是先夫生辰,他这人心眼小,郎君若是对我再多纠缠,夜里他回魂托梦,恐怕是要找上郎君的。” 晏三郎犹想说什么,瞳孔却忽然缩紧了,整个人僵住,手指颤抖着抬起来,指着中庭—— 紫藤萝下,白衣男子墨发披散,行动间仿佛漂浮的一片云。 夜色极深,荒无人烟,静得惟有偶然刮过的风,阴凉地攀上人脊背。 亡夫,生辰,子夜,回魂…… 晏三郎刹那间大惊失色:“有……有人……你家院子里有人……” 白雪亭回过头,疑惑道:“哪里有人?” 她叹了口气,幽幽笑道:“三郎君,你看错了。” 第63章 “床真的会塌的!” 晏三郎连滚带爬地跑了。 白雪亭站在门那儿无声地笑,笑得快直不起腰了,不幸她的腰白日里遭过一番摧残,于是只能边疼得“嘶”出声,边又忍不住笑。 中庭紫藤萝下,她的“亡夫”无奈地看着她: “捉弄人这么好玩?” 白雪亭叉腰:“你不是很配合?嗯?先夫?” 她把门关了走过去,夜色下杨谈还真有些鬼气,大约因为他比从前瘦了点。 白雪亭扑哧笑了,杨谈疑惑看着她:“还没笑够?” 她才不是笑晏三郎呢。 她踮脚,往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捧着脸左看右看,心想:黛云还真没说错,杨行嘉就算是鬼,也是个男中艳鬼。 真是美色误人啊。 白雪亭推着杨行嘉进屋,睡也睡了,睡也睡了,现在该审他了。 天杀的狗贼混蛋,害她跟个傻子似的,还挂什么黑布,敬什么死人酒,白掉两滴眼泪! 她架势很足,把桌子当醒木,狠狠拍了下,指着杨行嘉:“跪下,我要审你。” 杨行嘉膝盖软得很,利落撩开袍子,跪在白雪亭面前,仰起头,含笑看着她,目光里全是纵容。 白雪亭倾身向前,一根手指勾着他下巴,“明明活着,为什么圣人要昭告天下你死了?从实招来。” 虽然俩人姿态像在耍流氓,但说的真是实实在在的正经事,杨谈勾着笑答:“我本来已经喝了毒酒,谁知那里头是圣人准备好的假死药,他要杨行嘉在世人眼中消失,大约是因为,作为鸣凤司指挥使的杨行嘉已经没有用处了。” 从来狡兔死走狗烹,杨行嘉是圣人刮除世家最锋利的刀,偏偏他出身世家,即便家破人亡,注定也做不了天子宠臣。 毕竟,当今为了“斩草除根”,连太子都杀了。 这么一想,他对杨谈还真是手下留情。 白雪亭忖度片刻,又问:“那顾夫人和贤妃可有受牵连?” “阿娘没事,她揭发杨纵鸩杀先帝,功可抵过。贤妃也没事,她已是内命妇,又是四公主的亲娘,圣人不至于为难她。” 白雪亭:“你活着这事,有多少人知道?” “除去圣人与你我,只有沈知隐与李同晖。”杨谈温声道,“眼下沈知隐接管鸣凤寒蝉,李同晖调入阁台,是他们两人为我做的假身份文牒。” “杨家所有产业都抄没了?” “在杨家名下的,全部充入国库。” 白雪亭双手抱胸,“哦,所以你现在是个穷光蛋。” 杨谈下巴搁在她掌心,格外可怜兮兮:“阿翩嫌我了?” “有点。”白雪亭指尖往下,刮过他喉结,“以前琉璃似的翡翠眼也不眨就送我,现在连银簪子都买不起,你说我嫌不嫌?” 杨谈仰着头配合她的动作,半眯起眼睛,哑声叹道:“你是真的从没在乎过你名下的资产啊?” 白雪亭一时语塞。 她其实请过账房,在长安的那间宅子里。但她等不及人家盘好账就离开了,日后田庄铺面有什么收成,也都是直接送进那边宅子,她就是一甩手掌柜。 她自己出门,只要书够看,银票够用,旁的是一概不管的。 是以,阿翩现在都不知道,杨谈当年转到她名下的那些产业,竟然无心插柳柳成荫,成了他二人下半辈子挥霍的倚仗。 他乐得她瞒在鼓里,好让阿翩再多“养”他一会儿。 于是叹了口气,弯下腰靠在她大腿上,一手已经揽上腰,在侧腰处徐徐摩挲。 ……什么狐狸精做派。 白雪亭摸上他后脑,敏锐感觉到,他嗅着、觊觎着她腿间和小腹的气息。 她凶巴巴道:“不许吃软饭。明天你就去养猪。” 杨谈心都挂在她身上了,“养养养。” 养猪是体力活,干活前得吃饱。 杨谈打横抱起白雪亭,白雪亭立马捂了脸:“床真的会塌的!” “我亲自挑的木料,结实得很。”杨谈解开她衣扣,“塌不了。塌了也有哥哥给你垫着。” 得,又“哥哥”来“哥哥”去的,杨行嘉这人贼心不死,多少年了,还是想从她嘴里听见一声“哥哥”。 白雪亭性子凶,但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清晨刚胡天胡地一场,到夜里杨谈怎么也不敢放开了弄,动作总是轻的、缓的,不上不下,勾得他心火越来越旺,整张脸埋进那片柔软里汲取着,聊以解渴。 他整个人被分成两半,一半屈从于原始又耻辱的欲/望,叫嚣着想吞下她、嚼碎她,把白雪亭这副漂亮的躯体揉进他骨血里,筋脉纠缠如双蛇交尾,与他同生共死。 另一半,又是无尽的怜惜与克制,指腹抚过她水红的唇瓣、光滑的肌肤,明明一切任他采撷,他却只舍得拨开遮住她眼睛的那绺碎发,擦净她额上的细汗,最后在她眉心落下轻轻一吻。 她在他左心口划下两刀,他却嫌她手软,恨不能剖开了取出来给她看。 情至深处,总是词不达意。 杨谈克制着喉间翻涌的无尽酸涩,微微颤抖道: “阿*翩。” “我好爱你。” 白雪亭浑身被一根线牵着,在似断未断的边缘。 他郑重而温柔地说出了四个字,那一瞬间,她像个失聪的病患,除了这四个字,再听不见别的声音。 白雪亭扯开嘴角,笑了笑,双臂攀上他脖颈,轻轻在他唇角吻了一下: “嗯,阿翩准了。” - 第二天醒过来,白雪亭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家里没厨子了! 璧月和黛云拿着杨谈给的钱出门旅行了,白雪亭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杨行嘉纵有一颗当大厨的心,无奈厨艺继承魏渺,属于“生存型”。 能吃,但难吃得要命。 白雪亭咬着寡淡无味的青笋,面无表情道:“晚饭你去酒楼里买了带回来,你做的饭真是难以下咽。” 她吃两口就饱了,把剩饭推给他。杨谈顺其自然接过来解决了。 白雪亭靠在床头,忽然醒悟道:“咱们是不是不能这么挥霍无度?万一哪天没钱了怎么办?要不还是研究研究自己下厨吧?” 杨谈接茬:“那完了,咱们俩都得饿死。” 白雪亭想想也是,一辈子吃他们俩自己做的饭跟死有什么区别?于是点点头道:“那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杨谈看她担心的样子,只觉得可爱,他揉了把她头发,双手撑在她两边,轻声道:“别急,我们阿翩名下产业多的是,不会没钱的。” 他像上交私房钱那样,把转到她名下的铺面田庄都细数了一遍,看着白雪亭的圆眼睛慢慢睁大,颇有一种满足感。 白雪亭讶道:“你早点怎么不说?” 杨谈无奈,早点的时候他俩什么关系?剑拔弩张,聚一块房顶都能掀了。他要是说了,她能是什么反应? 第89章 ——“是不是你家铺面出问题了要被查了,赶着让我背黑锅呢?” 嗯,多半是这样。 “做好事不留名啊,小杨大人。”她挠挠他下巴,“有你这么败家的吗?” 杨谈心道败给我家阿翩算什么败家?讨好地解释道:“其实之前比这还多一些。只是转到你名下也瞒不过圣人,他老人家还是抄没了一半,剩下的之所以能留下来,大半原因是傅清岩劝他,好歹要让雪亭后半生有所依靠。圣人这才放过了。” 白雪亭悠悠叹道:“这个死老头子……” 真是贪得无厌,冷血无情啊。 杨行嘉怎么也算大功臣,不说青史流芳,好歹不该落得个假死溃逃的结局。 结果圣人有犹嫌不够,非要榨干他最后一丝价值不可。 天家的人怎么都那么贱? 除了清岩。 白雪亭喃喃道:“还好殿下没遗传这老头子。殿下简直是宗室里惟一的好人。” 也不知道他身体怎么样了,去年是个百年难遇的冷冬,他应该很难熬吧。 她才说了两句话,杨谈醋罐子立马就翻了:“殿下殿下殿下,你又想着他!” 白雪亭简直冤枉:“不是你先提殿下的吗?” 杨谈一想好像确实,他不占理。 他气焰尽消,“……那也不行。” 白雪亭奇了,睡也睡了,爱也说了,两个人从没这样近过,杨行嘉怎么就能对舒王醋成这样? 她拍拍他的脸,问:“你就这么害怕我移情别恋啊?” 杨谈拉下她的手,在掌心里捻着,报复性地掐了她虎口一下,“你已经移情别恋过了。” 章和二十年后,二十五年之前,她真心地喜欢过傅清岩。 承天门那一跪太惊天动地了,白雪亭彼时堪称孤立无援,最最脆弱的时候,傅清岩顶着一副病躯跪到她身边,整四个时辰。 杨谈扪心自问,哪怕白雪亭从此深深爱上傅清岩,都是理所应当。 他哪里是醋?分明是遗憾。 是恨当年的自己,亲手毁了她。 根本不是傅清岩趁虚而入,是他推着她,遍体鳞伤地倒在傅清岩的怀抱里。 白雪亭坦然承认:“是啊,我的确喜欢过殿下,曾经也很想嫁给他。” 她静静望着杨谈,在浅淡而幽微的烛光里,她如此郑重地对他道:“可是那是一种很轻的情感,好像可以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但行嘉,真正的喜欢,或者说爱,是不可能那么轻盈、那么体面的。” 杨谈倏地愣住。 他似乎察觉到心间破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海水呼啸着掀起十丈高,朝他正面扑涌而来。 海风不断地刮进来,吹得他整颗心摇摇欲坠,仿佛要破出这副躯壳,飞奔到她的心房里住着才安心。 白雪亭坐到他腿上,双手勾着他脖颈,嘴唇贴在他肩窝处,轻声道: “对你,好像有千斤重。那种情感——无论恨还是爱,都像一颗很长的钉子扎进心里,上面悬了特别重的一座鼎,扎得很深很深,我怎么拔都拔不出来。如果非要拔的话,就连这颗心都一起拔掉了。” 她牵着他的手,轻轻按上左心口,让他察觉这里剧烈的跳动。 白雪亭身体不好,平时心跳是很轻很慢的。 杨谈不敢置信地闭上眼,听着她心口怦然的声音。 那是因为他。 只因为他。 这夜杨谈和白雪亭相拥着睡过去,子夜,白雪亭半梦半醒间,感觉身边烫得吓人,她一摸杨谈额头,才发现这人烧得都糊涂了,嘴里还喃喃,不知念着什么。 她忙坐起来,探身出去点灯,轻轻摇了摇他:“行嘉?” 杨谈迷迷糊糊应了一声,身上又热又闷,把她的手当救命稻草胡乱捉住,凉浸浸的,贴在脸颊边上。 白雪亭无奈叹气,一般照话本子里写的,睡完以后发烧的不该是她吗?怎么她个玻璃人好好的,他反倒烧得快焦了。 “你松开。”她掰开杨谈握她手的手指,撑着身子下床,“我给你叫个大夫去。” 她半步还没迈出去,两条长臂已经追了过来,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捞回去。 白雪亭差点儿坐到他脸上。 杨谈难得生病,白雪亭全然没有照顾他的经验,不知道这人病了之后居然是这副德行。 他整张脸埋在她后腰,因高烧而口齿不清:“阿翩别走……” “我不走?不去找大夫?难不成我来给你治?不要命啦?”她手绕到背后拍拍他的脸,“赶紧的,松手。” 杨谈不放,隔着衣衫在她脊骨处亲了一口,“你在我就能好,你不在就好不了。” 白雪亭气笑了,“一边去,我又不是药。” 好在杨谈病了没力气,她挣脱出来,弯下腰点着他额头命令道:“好好待在家里,至多半柱香我就回来,听见没有?不听话我就绑了你。” 杨谈把两只手并到一起,手腕贴着,伸到她面前:“这样绑?还是绳子从肩膀和胸前绕过来,把手绑到身后?” ……白雪亭脸腾地一红。 忘了这人是刑讯逼供出身,捆人绑人那一套谁比他玩得更溜? 她暗地里唾弃自己一时的心猿意马,推了他一把,“走了!” 流氓! 不多时,白雪亭领着大夫回来。 “郎君身体底子很好,多半是一时心绪波动,起伏过大。加之近一年休息得不好,疲累过度,才导致突然高烧。几帖药下去,再多将养一段时日,想来也就无碍了。” 外人面前,杨谈白雪亭都装得正经。夤夜麻烦人家出诊,杨谈不大好意思,白雪亭结了两倍工钱后,他又取了一锭银子当作谢礼。 所幸黛云在家里备了些药材,白雪亭蹲在地上分拣好,又去灶上烧水熬药。 期间杨谈无数次隔着窗问,要不他来吧? 都被白雪亭瞪了回去,“你当我是废物啊?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杨谈这才不说话了。 她把药端过来,杨谈赶忙伸手接过,待晾凉了,一口喝个干净。喝完才觉得亏了,抬眼看白雪亭。 白雪亭感觉他那一眼里幽幽怨怨的,不禁浑身发冷,“你想说什么?” 杨谈搁下碗,先叹了口气,方凉凉道:“只是突然想起来,有人生了病能让你亲自喂药,我却没这个待遇。” “我什么时候喂别人……”她想起什么,语声戛然而止。 白雪亭心虚地摸了摸眉毛,决定行胜于言,探身凑过去,在他嘴角轻舔了一下。她喝惯了药,不嫌苦。 她就这样趴在他身上,眼波流转。 在杨谈本就燥热的身体上狠狠浇了一泼油。 “我是拿勺子喂的他……”她学着他,捏了捏他耳垂,“下次换个办法喂你。” 杨谈被她突如其来的调情调懵了,半晌才明白她要用什么办法“喂”他。 他眼神往下,停留在她淡红的双唇,都说薄唇薄情,现在一看,她曾经锋利得像血线一样的唇,如今线条也日渐丰润柔和。 杨谈点点她眉心,轻叱:“也不怕过了病气。” 白雪亭“嘁”了声,蹬掉鞋,爬到床榻里侧,两臂环上杨谈的腰,嘟囔道:“我补会儿觉,你也多睡会儿,过两个时辰再叫我起来煎药。” 她折腾了大半夜,忙完躺下来时已是清晨。 没了心事后的白雪亭睡着得很快,一下子呼吸就绵长起来,温凉打在杨谈颈间。 杨谈五指浸入她长发间,触感柔软细腻,一匹上好的墨色缎子,泛着清浅兰香。 他低下头,近乎迷恋般嗅着她身上幽兰的气息。生了病的人五感迟钝,他需靠得很近,才能真切感受到,她就在身边。 这几天,简直是梦里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他在长安,与杨府撕破脸皮,毅然决然以子告父,走一条天地难容之道,现在想来,其实比溃堤案那段时间难多了。 但杨谈没有后悔过,更从未有“坚持不下去”的念头。 仔细想来,大约是因为白雪亭不在身边。 相比溃堤案那时,他看着她,总是会想,不如就带着她离开吧,天下还有什么比她更重要呢? 魏渺的眼睛太毒了,他太懂人心。人一旦找到慰藉,就有了放弃苦行的理由。 但如果那个“慰藉”,那个“平生夙愿”,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等着他事成之后去追寻,那便会生出无穷无尽的勇气和精力。 白雪亭就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离开了。 她是一颗梅子,供行路的他思以止渴。 现在他摘下了这颗梅子。 他成了最幸福的人。 窗外有淅淅沥沥的声音,西京下了他来时的第一场春雨。 春雨贵如油,在北边更是。这场雨难得,绵绵下了好几日。 杨谈身体底子是真好,发那么严重的烧,第二日就能活蹦乱跳了。白雪亭刚在一个大好的晴天拒绝了晏三郎的踏春邀约,今日顶着雨帘,她倒是愿意拉杨谈出门。 第90章 可见白阿翩的好恶真的很明显。 细雨如织,洇湿翠柳,满城绿意裹上一层潮气,湿漉漉地黏在衣衫上。 白雪亭先带着杨谈去铺子里裁衣服,这人急吼吼地来,从长安净身出户,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带,白瞎一张好皮囊。 裁衣娘子姓柳,她师父是白雪亭和杨谈的老熟人,在西京开铺子开了几十年,年前去世,由柳小娘子继承衣钵。 柳小娘子性子直爽,杨谈才刚收了伞走进来,她眼睛立马就亮了,放下手心里的一把瓜子,忙道:“郎君要裁衣?” 杨谈彬彬有礼朝她一点头,顺带把藏在身后的白雪亭揪出来,道:“我同我娘子都想裁两身新衣。” 小柳娘识得白雪亭,讶道:“程娘子搬来几个月了,没听说你成婚了呀!” “吵架了吗不是?”白雪亭信口胡诌,笑嘻嘻道,“媳妇跑了他知道追了。” 她惯爱消遣杨谈,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杨谈只是笑着点点头,很好脾气地接戏:“知道错了,还请娘子大人饶恕。” 小柳娘又抓了把瓜子,一边看这俩人演戏,一边问:“程娘子和你家郎君要不先来选料子?” 白雪亭原本想挑一身赤红的,像家里铜花瓶中的红山茶,但想想那身鸣凤袍寓意不好,净给杨谈添糟心事儿,于是拣了身墨蓝的暗花缎,银线勾勒忍冬。 倒是心有灵犀。她放下了一匹赤色的,杨谈却挑中了海棠红,在她身上来回比划,轻声道:“这身好看,像你的婚服,在衣襟镶一串小珍珠就更像了。” 白雪亭笑着看他:“你还记得婚服长什么样啊?我当你那天光顾着吵架呢,喜纱还是我自己揭的,没见小杨大人看我一眼。” “是因为你漂亮得太出挑了。”杨谈低下头,“我根本不敢看。” 正说着话,小柳娘凑过来,手上拿着软尺,笑得不怀好意:“两位量量尺寸吧!” 白雪亭一时没体会到深意,只道:“这倒不必,他报给你就是了。” 反正杨谈自己的尺寸他知道,她的尺寸他也知道。 小柳娘白了她一眼:“那还是当场量的准,万一从前的尺寸胖了瘦了,做出来衣裳匹配不上,你不是要来找我麻烦?” 她把软尺扔下,帘子一拉,剩下杨谈和白雪亭对着一面一人高的镜子。 ……说来也奇怪,翻来覆去睡过好多回的人,如今衣服穿得好好的,倒是紧张起来。 此处空间逼仄,白雪亭几乎要踩着杨谈脚尖。 她捏着软尺,先缠上他的腰,环过一圈才发现,他却是比从前瘦了一些。两年前在东都地道里,她也抱过他的腰,那时还没有这样突出的骨头,硌得她掌心都疼。 白雪亭倒是量得认真。但她发间兰花油的气息钻进杨谈鼻尖,他却没那么心无杂念。 当软尺从腰间上滑,停在胸膛,杨谈猛然抓住白雪亭的手。 她一惊,失笑道:“大庭广众,你像点样子。” 杨谈呼吸都要停了,他掰开她指尖,抢来软尺,往她肩膀处比了比:“那我给你量。” ……他记得她的尺寸。 腰细而薄,肩背更薄,胸口夹在中间,却是纤秾合度的。 纸上的尺寸化成人形,近在咫尺,他伸手就能触到。 杨谈指尖略微颤抖。 他从背后环着她的腰,望向镜子里,白雪亭垂着眼帘,眉目间蕴了说不清的笑意,这样明媚,这样幸福。 杨谈整颗心忽然展开了,他在世俗的、寻常的光阴碎片里,找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归属感。 晚春雨绵绵,杨谈和白雪亭并肩坐在藏书阁,地上铺了又厚又软的绒毯,周围是一圈凌乱摆放的旧书,有的就看了一半,就那么大剌剌翻开着,被缝隙里透进来的风吹过一页又一页。 不出门的日子,白雪亭连寝衣都懒得换,天天就披着他的外袍,拖到地上弄脏了也不管,反正是杨谈洗。 那天在藏书阁胡闹完,白雪亭披着湿漉漉的头发,除了杨谈的一件外袍,里面什么都没穿,袍子宽大,滑下肩头,她就这么探头出窗外,然后惊讶地回头看杨谈: “雨停了!” 杨谈把她捞过来,惩罚似的重重亲她眉心。 雨是停了,他们俩还没停呢。 第64章 行人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过渡章) 雨霁初晴,法门寺前信徒众多,敬香的人摩肩接踵,香灰不当心落下来,砸到杨谈手背,燎出一块浅浅的印子。 他怕香灰烫到白雪亭,把人整个儿护在怀里,疾步带到后山。 后山清净多了。 几年前他们也常来这里,后山有一棵巨大的桐树,一到三春清明,紫桐漫野,摇落如雨。间有绿杨,分笼禅房,一派清新雅致好春景。 那时璧月教她,捧一怀桐花回去,蒸着吃,滋味清甜,还有花香。 白雪亭嫌弯着腰捡花太累,一向是支使杨谈的。 每到暮春时节,总能见一个俊俏的少年挽起袖子,露出精瘦的小臂,漫山遍野地捡桐花,再宝贝似的捧到树下那个睡懒觉的小娘子面前。 白雪亭席地坐下,后背靠着杨谈胸口。桐花繁密,垂落下来,隔在他们俩中间,又被杨谈伸手撩开。 “以前那只猫要是还在就好了。”白雪亭嘟囔。 她说的是一只黄白间色的猫,眼睛圆圆的,像颗杏仁,是淡蓝色的,非常漂亮。据说一开始是来法门寺讨饭的,后来寺中小沙弥见它可爱,就留了下来,取了个颇有禅机的名字,叫“净琉璃”。 不过白雪亭偷偷给猫取了个别名,叫“妙音天”。 因为这只猫趴在她腿上睡觉的时候,呼噜声真的太响了。 杨谈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指了指东南角那棵泡桐树,笑着道:“才说到猫,猫就来了。” 只见泡桐树的枝芽间,卧了一滩淡黄色的毛团子,胖得出奇。 白雪亭眼睛一亮,喊了声:“净琉璃!” 净琉璃虽胖但灵活,一听见白雪亭叫它,“喵”的一声跳下树杈,左右环顾四周,半晌才盯准了白雪亭的方向,像是认出了她似的,屁股扭着挪过来。 “还算你有良心啊……”白雪亭话音未落,净琉璃偌大一团毫不客气,直接一屁股坐到她腿上,蜷起来呼呼大睡。 杨谈惊了:“怎么打呼噜还是这么响?” 真是人事已非,猫声依旧啊。 白雪亭腿上多了一团毛绒绒,暖呼呼的,她薅了把净琉璃的脑袋毛,没骨头似的靠在杨谈身上,“它呼噜得我也困了。” “你哪天不困?”杨谈揉揉她后脑垂下的长发,低头一看,白雪亭眼睛都眯起来了,整张脸皱成一团。他伸手挡在她眼睛前面,给她遮着日头,“太阳一晒就困了啊?” 长长的睫毛一扫,挠在他掌心,轻微的痒。 白雪亭顺势把脸埋在他肩窝,手上有一搭没一搭挠着猫毛,猫是热的,杨谈也是热的,一前一后夹着她,烘得她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桐花打着转儿,落下紫白交错的雨,铺在树下两个人周围。晴光透过杨谈指缝漏进来,温度正好。 燎烧香火自山下飘上来,稀释成很淡的焦灰味。寺庙人声鼎沸,小沙弥敲木鱼诵着南无阿弥陀佛,信徒诵念心愿虔诚叩首,错落成一支宁静而富有生活气息的民俗小曲。 白雪亭整颗心从未如此平静。 她闭着眼嘟囔:“夏天去甘南道避暑,秋天到江南道看枫叶,冬天就回西京,躲在屋子里,烧着地龙睡觉。或者去北边看雪……” 说着说着,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 杨谈畅想着那样的生活,两个人并辔而行,游赏天下美景。听雨打桐花,看雪里人间,再没有任何尘俗纷扰。 他们比白江幸运,爱和游山玩水都是纯粹的,不是壮志难酬的慰藉。 他手臂从后向前环住白雪亭,掌心盖在她手背上,净琉璃好像察觉到背上又多了一只手,睁开蓝汪汪的眼睛,扭头看向他,目光里全是警惕。 不知道是不是打呼噜响的猫都笨笨的,净琉璃还记得白雪亭,却完全记不住杨谈,啊呜一口咬在他手指,然后示威一般舔了舔白雪亭掌心,好像怪他跟它抢人似的。 杨谈挠挠它下巴,被它一爪子拍开,他暗自想:以前喂你鸡肉的是阿翩没错,但鸡是他杀的,肉是魏公煮的,怎么光记得阿翩的好了? 势利猫! 净琉璃得寸进尺,舔舔爪子,又窝在白雪亭腿上呼呼大睡。 幸福的时候连白白浪费光阴都安心。白雪亭睡了一觉醒来,净琉璃已经跑了。她头顶落了数不清的桐花,晃晃脑袋,花瓣全都掉到裙子上。 杨谈细心给她摘掉发丝缝隙的碎花,她低头看着满地芳尘,忽然怅惘。 桐花是殿春之花,春盛即春逝。杏花雨是开春喜兆,往往是温润的复苏之象,然而清明雨冻桐花,平添三分料峭。 第91章 行人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 间隔长达五年的阴差阳错,这是她和杨谈重逢的第一个春天。 原来就要结束了。 - 春末夏初,李惜文生辰,白雪亭怎么也是要回一趟长安的。 照理说杨谈如今是个“死人”,不该回去,但李晏客客气气地来了一封信,言明他如今在阁台,直接管辖三法司与鸣凤寒蝉,许多公务尚有不明之处,沈知隐又无暇解答,只能请杨谈抽出空来,刚好白雪亭也要回长安,他们私下小聚一场。 李晏相邀,自然是不好拒绝的。 出发前夕,白雪亭去取早就订好的生辰礼,是一把琵琶。早逝的李夫人是琵琶国手,一手技艺传承给李惜文。 少年时,她们在李氏族学,没有人知道白雪亭的生辰。正当她平平静静过完一天,准备歇息时,李惜文突然抱着琵琶过来,教她弹一支点翠飞花。 白雪亭于音律一道始终天赋平平,那是她至今惟一会弹的琵琶曲。 取琵琶是杨谈陪她一起去的,出乎他意料,白雪亭不止定做了一把琵琶,还有一张七弦琴,琴铭“一宵风”。 杨谈抱着琴背着琵琶讶道:“都是送惜文姐的?” 白雪亭摇了摇头,笑笑道:“笨啊,琴是给你的。” 杨谈简直受宠若惊,回到家小心翼翼将琴放下,左看右看,好像要把一张普通的七弦琴看出花来。 他出身贵胄,琴艺是自小必须学的。世家子弟向来多风流,个个儿爱听烟花弹唱,走到哪里都是满楼红袖招的架势。 只有杨谈过早走上了“酷吏做派”的那条路,以致来不及沾上一丝脂粉气。 如今专职抄家灭族的寒蝉司脱胎于鸣凤,继承了先指挥使的凛冽肃杀。 但其实,朔风刀割般的小杨大人,也会宽袍广袖,轻抚一支“明月不谙离恨苦”。 譬如今夜,一宵风暖,杨行嘉蓝衣如水,修长手指轻扫琴弦,流泻出温柔翩然的曲调。 他并非不通风雅,俗世里调情手段,偶尔也能信手拈来。 白雪亭窝在紫藤萝下的藤椅里,静静听他弹琴。 杨谈淡笑望向她,披在肩头的墨发随风飘起,他温声随曲调念着,满目山河空念远。 ——不如怜取眼前人。 白雪亭耳尖倏地一烫。 夜里,璧月在灶上忙活,说要给他们俩做些糕点在路上吃,她一边做,白雪亭一边偷吃,满嘴糖蜜,对璧月道:“像小孩出去春游。哎呀,璧月姐姐,我们俩都多大了?饿了知道自己吃饭,您歇会儿吧。” 璧月又炸了几块糖酥,仔仔细细包好,交给杨谈,叮嘱道:“你们俩一去长安准没好事,上回就闹了好几年,衍生出多少麻烦来?这回可千万要看清人心,早去早回,我还在家里守着灶头呢,知道了吗?” 杨谈点头:“多谢璧月姐姐。” 璧月交代完,黛云又将几包药材放进他们俩的包袱里,叮嘱杨谈:“娘子要是又犯了老毛病,记得给她滚水煮药,一日两次。我备下了两个月的份,大约也够了。” 杨谈又是颔首道谢。 末了,黛云和璧月一起絮叨他俩:“公子和娘子结成良缘不容易,中间吃的苦咱们就不提了,此去长安,千万要和和睦睦的,再不要生出什么事端来。这个家建了又塌,塌了又建,未必经得起第三回 了。” 这回,一向懒洋洋的白雪亭也正色起来,牵过杨谈手腕,笑对黛云璧月,郑重承诺: “知道了,一定好好地回来。到时请我那几位长安的朋友也来西京,补办喜酒。” 出发时,已是春夏之交。 从西京去长安并不很远,待出了城门后,白雪亭撩起车帘,漫山桐花已落,法门寺依然香火熙攘。 马车撞上颗石子,猛地颠了一下。杨谈很快将白雪亭搂在怀里,她坐稳了,心却稳不下来,眉心也莫名跳得厉害。 白雪亭忽然后悔,临行前该去烧柱香的。 - 长安,神龙殿。 杂乱无章的琴音中,只听“嘣”一声,琴弦骤然断裂。圣人躲闪不及,指腹被割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青泥连忙上前帮忙包扎,圣人却摆摆手,抹去血珠便罢。他敲了敲琴身,刻着“万壑松”的地方,叹道: “果真此琴只有皇兄与拂弦弹得,如朕这种愚拙之人,真是玷污好琴。” 青泥不敢多言,只能低下头。 圣人长叹一声,推开琴,“罢了。”他随手捞起一本奏章,一目十行,越看脸色越差,看到最后竟是将奏章扔到边上,冷声道: “老二这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朕把功绩喂他嘴里,叫他跟着沈知隐去查案,他临到头竟然抓错了罪魁祸首,还得靠沈知隐补窟窿!” 青泥默默收拾好奏章,低声道:“圣人息怒。” “朕哪里息得了怒?”圣人眉宇间一团黑气,“若非太子已死,清岩重病,朕没有选择,否则何至于提拔这么一个废物!就老二这天资,要真是他继承大统,恐怕国朝不出三天就要亡了!” 青泥低着头不敢说话,但换了任何人来,心中都有数。 国朝没有堪为后继的储君,气数堪忧。 圣人一口饮尽浓茶,静静盯着手边的万壑松,忽地,像做好什么决定似的,半眯着眼轻轻点了点头,吩咐青泥: “将顾拂弦叫来。” 渡口风烟依旧,人人行色匆匆。 杨谈早在长安城郊被李晏派来的人秘密接走,白雪亭则一路信马由缰,缓行至山丘处,瞟见李惜文翘首以盼的身影。 “惜文!” 李惜文听见声音,立刻望过来,踮起脚朝她挥手。 她忙加快脚程近前,刚下马就被李惜文抱了个严严实实。 “好你个负心薄幸的白雪亭,在外面过得不错啊?怎么还胖了一圈呢?” “哎,心宽体胖。”白雪亭当着惜文的面转了一圈,“这是不是看起来健康多了?” 李惜文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她,“从前瘦得叫人心疼,眼下也就勉强算个‘骨肉匀亭’吧。” 她眼神逐渐变得柔和,轻抚她鬓边洇染尘灰的碎发,低叹了声:“看到你还好,我就放心了。否则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无依无靠,孤孤单单的,我和文霜总是担心。” 白雪亭轻声回她:“惜文,我不孤单的。” 杨谈活着的事实实在太敏感,白雪亭只能说得隐晦,惜文听不明白深意,只是愈发心疼道:“习惯了不代表不孤单。” 习惯了,不代表不孤单。 世上只有李惜文会对她说这样柔软的话。偶尔,连白雪亭自己都觉得,她生来漂泊无定,本不该渴求更多。 “惜文。”白雪亭忽然凑近她耳边,人声鼎沸中,她很轻很轻地说,“他还活着。” 李惜文倏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结巴道:“你……你说谁?” 白雪亭朝她眨了眨眼,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回程路上李惜文琢磨了一路,到了院子里直接抓着她不放,追问道:“真的?他来找你了?” 白雪亭还没回答她,她便又自言自语道:“我说呢,那时候消息传出来,我怕你难过,想去南湖找你,结果兄长说什么也不叫我去。只说叫我别担心,自有人照顾雪亭。他其实是在暗示我吧?只是我没反应过来。” “这事儿本也没有几个人知道。”白雪亭道,“同晖兄长不告诉你,大约有他自己的考量。” “那你就这样告诉我?”李惜文点点她眉心,“不怕我走漏了风声?” 白雪亭笑了笑,“告诉你当然没什么,惜文嘴巴最严了,告诉文霜才要出事。” 话音还未落下,门外就传来文霜亮堂的嗓门: “白雪亭!堂姐!你回来了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啊!” 白二娘子成了李少夫人也不消停,依旧横冲直撞,看见白雪亭眼睛立马亮了,跟个熊似的扑过来,差点儿把白雪亭撞散架了。 “白文霜!起来!你压得我要见阎王了!” 白雪亭一巴掌拍她后背,文霜不情不愿起来,还抱着她手臂,不知道哪儿来的黏糊劲。 “你知道吗堂姐?阿姐她应了去年的制举,考上秘书省了,现在继承你的衣钵在琅嬛阁当女史!” 她一说话跟开闸似的,滔滔不绝,直说到用晚膳的时候才放过她——还是因为李同晖回来了,白二娘子再一次见色忘姐。 “文霜和你哥现在到底怎么样了?”白雪亭夹了一筷子炖得软烂的骨头肉,问惜文。 李惜文笑笑道:“你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我兄长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他说了给郭二娘子守节,到死都不会违约的。” 她给白雪亭亲手盛了一碗汤,又放轻声音道:“文霜来和我哭诉了几次,她说兄长想与她和离,催她找个自己喜欢的郎君,他添三倍陪嫁,免得耽误了她。” 第92章 纵然固执如白雪亭,在李同晖面前也败下阵来。她想,世上真有这样纯粹的坚守吗? 郭子姝离世时还很小,他们之间不是男女情爱,只是一场契约。 李晏在为一纸早就废弃的婚书守节,哪怕郭子姝的家族已经灰飞烟灭了,他也不曾改弦易辙。 她不禁抖了一下,悄悄对惜文说:“我是真佩服他。换成我,我肯定没法为杨行嘉守那么久。” 李惜文打趣她:“那你要改嫁啊?改呗,姐姐给你添妆。舒王殿下可是现在都没娶妻呢。” “一边儿去。”白雪亭敲了她脑门一记,方又问,“说起殿下,他现在身体还好吗?” 去年冬天那么冷那么长,不知道他怎么熬过来的。 李惜文叹了口气,“舒王这身子,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了。我名义上也是他前嫂嫂,偶尔和韦王妃一起去探望他,十次里有七八次病得起不来。不过兄长倒是说,最近太医院进了新人,治病很有一套。圣人已经将他派去舒王府里了。开年来我还没去探望过他,不如你去瞧瞧?你本也该去的。” 白雪亭这次回来,原本就打算要来舒王府探病的。 王府仍旧遍开海棠,山路繁盛芬芳。 她跟在忘尘身后拾阶而上,时至春夏之交,放鹤楼三扇大门敞开,竹影飘摇,绿得浓深,却轻盈。 正对竹子的地方放了一张琴案,舒王坐在琴案前,没有弹,苍白修长的手只是虚搭在弦上。 忘尘通报:“殿下,*雪亭娘子到了。” 舒王缓缓抬头,出乎意料的,他面色并不是从前虚浮的苍白,病到模糊的五官也清晰了起来,眉宇间竟有三分二十三岁的意气风发。 一身天青,芝兰玉树。他温雅地坐在那里,对白雪亭颔首微笑。 白雪亭怔住了,她两步上前,“殿下……” 舒王温声道:“许久不见了,在南湖还好吗?” “一切都好。”白雪亭在他对面坐下,放鹤楼气味微苦,药香依然缭绕,她眨眨眼睛,眼眶微酸,“听同晖兄长说,殿下府中最近来了一位好大夫?” “皇父恩德庇佑。遍寻名医多年,总算有所获。” 舒王为她煎敬亭绿雪,一如当年,“眼下这位苗太医自西南而来,那里毒瘴多,是以,他治疗中毒后遗症很有一套。” 白雪亭想起他从前病发时的模样,又问:“那殿下如今,每日丑时末刻还疼吗?” 舒王展颜轻笑:“比从前好多了。” 他指尖扫过琴弦,调不成调,呕哑嘲哳,像是失声多年的人第一次从喉中发出试探的低吼,带着一种生疏的嘶哑。 白雪亭心尖仿佛与琴弦共震。 舒王轻声问她:“雪亭,这次回来,你会去祭拜行嘉吗?” 她顿了顿,她可以对李惜文说杨行嘉还活着,因为她无条件信任李惜文,也因为李惜文是李同晖的亲妹,从情感与立场两方面,告诉她都是合理的。 但她,并不能将这件事告诉舒王。 白雪亭只摇摇头,“我都不晓得他葬在哪里。” “应是顾夫人为他下葬的,在城郊小溪边上立了块碑。”舒王缓声道,“前几日,我让忘尘为他祭扫,也算是尽一份心意。” 他说完停顿了一会儿,抬眼望着白雪亭,又道: “你离开后不久,自从鸣凤司要对杨家开刀起,他日子过得就不大好。雪亭,以子告父,天理难容,彼时他已成孤臣。 有一夜突发暴雨,忘尘替我去宫中取药,在宫道上遇着他,行嘉撑一顶伞,一身的血气,边上的内侍都不敢靠近他。因为那天他亲手杀了自己的族兄。” 孤臣。 其实白雪亭离开之前,又或者从杨行嘉被提调执掌鸣凤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注定是个孤臣了。 贤臣之所以贤,首当其冲是仁德。仁德之本,是为孝悌。子为父隐,父为子隐。从来灭亲者,注定背负残暴不仁的血名。 舒王似有不忍,轻轻覆上她手背拍了拍,“我一直不知道,临行前,你和他和解了吗?你还怪他吗?其实他走的这条路,一直都很难。我还是相信,他当年杀魏公是不得已。” 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白雪亭垂下眼帘,“我们……已经和好了。” 舒王松了口气:“那就好,他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没过多久,忘尘领着苗太医上来,“殿下,到看诊的时候了。” 舒王闭了闭眼,眉目间似有转瞬即逝的痛色。但他顷刻恢复寻常,温声对白雪亭道: “你的病根与放鹤楼用药相冲,我就不多留你了。” 白雪亭跟着忘尘离开。她瞟了眼苗太医,是个白胡子老人,身上一股奇怪的药味,苦得闻到了都舌根发麻。 她回头,恍惚看见苗太医打开药匣,里面整齐一排,都是三寸长的金线,隐隐泛着一股腥气,淬了幽绿色青苔似的光。 山路上,海棠花整颗掉落,像断头。 白雪亭立刻问忘尘:“殿下的病是怎么治的?为什么突然好起来了?” 忘尘一愣,“这……” 她立刻察觉不对,追问道:“殿下是不是用了非常手段,所以才压制住病情?” 忘尘不答。 白雪亭转身就往放鹤楼跑。 她一脚踹开紧闭的大门,厚厚的帘子放下来,白雪亭又一层一层揭开。 帘子的尽头,舒王脸色煞白,嘴唇泛着恐怖的青紫,额角脖颈青筋暴起,整个人仿佛陷在剥骨抽筋般的剧痛中。 苗太医手持一根金线,刺入舒王左手食指,沿着血脉缓缓抽拉,反复刺入,又反复拔出,直到那根金线被染成极深的青黑色。 那是牵机毒的颜色。 十指连心,有多痛可想而知。 白雪亭也终于想起金线上隐藏的腥味是什么—— 是蛇毒。 以毒攻毒,血脉抽丝,他就用这样的办法治病。 不知过了多久,又好像只是一会儿,苗太医退去一边。 白雪亭压低声音问他:“你用这种办法治殿下的病,多久了?” 苗太医低着头:“约摸从去年冬天开始,已有半年了。” “还用过别的治法吗?” “曾试过……炼蛊吞毒,或剖心引血,但殿下的身体受不了,便作罢。” 白雪亭猝然咬破舌尖。 她挥挥手,让苗太医退下。 舒王慢慢睁开眼睛——他没有看见白雪亭。 或者说,他看不见。 白雪亭慢慢走近,他大约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声音嘶哑,震惊道: “雪亭……?” “殿下。”白雪亭深吸一口气,“你能听见吗?” 没有回音。 白雪亭心尖猛地被针扎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舒王才抹去额上疼出来的冷汗,淡声道: “又让你看见了,我这样狼狈。” 他似是嘲讽自己,轻笑了一声,又道: “我这副身子,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更坏了。我只是想尝试一下,说不准,就救活了呢?” “你知道吗?”舒王转过脸,轻轻摩挲她袖子上海棠花的纹样,语声涩然,“我大约魔怔了,总是想,受些苦吧。万一治好了,或者我能延长一些寿数,就再来向你提亲。” “雪亭。”他无比郑重,“当年违背婚约,让你被迫嫁给行嘉,我是真的后悔了。” 第65章 “他……他怎么会是昭惠遗孤呢!” 他已经不止一次说过,他后悔了。 两年前的七夕,她知道了他从不示人的乳名,她哭诉过,怨怼过,遗憾过,恨他为什么不早些剖白真心。 那一刻白雪亭或许与傅清岩有过一点点可能。 但现在,几百个日夜过去,白雪亭早就知道了真相,魏濯尘的绝笔信足够颠覆她十一岁以后所有的人生。 故人旧事原本像一块巨石沉沉压在她身上,带着她沉溺深水里,全然无法呼吸。 可是魏渺寥寥几笔,四两拨千斤地推开了她身上的石头。 那些年的分量变轻了,她不再有仇恨,青春年华里的奔波成了浪费。 白雪亭的十八岁只学会了一句万事有白就有黑,一味执妄追求什么,往往都是不值得。 她在永嘉重塑自己,忘记靠着仇恨活下去的曾经,原谅杨行嘉,原谅魏濯尘,接受魏濯尘的死,接受杨行嘉的死。 接受人世间谁给予她的爱都是复杂的。郭询是,魏渺是,舒王是,甚至爷娘也是。 而在阳世复杂的所有人里,杨谈爱她爱得最纯粹。 他们同根同源,最重要的是同病相怜。 魏濯尘的绝笔信把她人生中的一切都变轻了,包括傅清岩在承天门那一跪。唯独让杨谈的分量变重了。 舒王就这样望着她,静静地,等不到她回音,像是知道没有结果似的,握住她衣袖的手忽然放了下去,像奄奄一息的人终于断气。 第93章 白雪亭不能告诉他真相,她只是轻声道:“殿下,错过的,就是错过了。” 世上没有后悔药。清岩错过了那个视他为救命稻草的,失去了一切的雪亭,便再没有第二次机会。 “我便知道,我这一生,总是数不清的阴差阳错。” 舒王长叹一声,神色怅惘,眉宇间多了很多白雪亭看不清的东西——也许她注定是看不懂他了,他人生的遗憾那样多,仿佛添上她一个也是无关紧要。 白雪亭心尖蓦地一紧,即使情爱是不能强求的东西,她也忍不住为之愧疚。 两相沉默间,忘尘忽然走了进来,神色很是严肃。 他道:“殿下,神龙殿来了人,请您进宫一趟。” 白雪亭回身讶道:“一定要现在去吗?可有说出了什么事?” 忘尘摇摇头:“来人只说兹事体大,请殿下务必即刻启程。” 舒王似是怔了一会儿,喃喃重复:“兹事体大……” 白雪亭也正疑惑,能有什么大事,要让重病到下不了榻的舒王必须到场呢? “咳咳……”大约是情绪起伏,舒王忍不住咳了两声,两颊泛起病重的微红,他抬手,牵住白雪亭手腕,“雪亭,你与我一道去。” 白雪亭犹豫道:“殿下,你受得住吗?” “皇父有命,不敢不从。”舒王的眼神几乎是坚定的,白雪亭拗不过他,只得被他牵着一道上了马车。 时隔两年,禁宫似乎什么都没变,砖瓦仍是深红色,墙漆依然金黄,连剥落的瑕疵都一模一样。 可神龙寺已经废置,延嘉殿烧成了废墟,当年呼风唤雨的隋广福与碧梧陪着郭询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太极宫还是那个太极宫,天地却换了一双手。 神龙殿,白雪亭与舒王一起进门,圣人端坐正中,天子冠冕垂下十二颗金珠,肃穆威严,与从前那个半袈裟半龙袍的章和皇帝完全不同了。 看见她进来,圣人并不讶异,只平声道:“早听说你回来了,怎也不曾来和舅父聊聊天?在永嘉玩疯了吧?” 两年前她初回长安,他也自称舅父。 白雪亭跪拜叩首,“臣女此次回长安不过暂住而已,不敢打扰舅父。” “满嘴胡话,你还有不敢干的事儿?” 圣人笑了声,更衬得殿内无比寂静。 他又问舒王:“清岩最近身体如何?” 舒王躬身回道:“幸有皇父为儿寻来苗太医。苗太医医术高超,治疗余毒颇有心得,儿已见好了。” 圣人欣慰点点头:“朕看你也比从前有精神多了。” 白雪亭余光瞟见舒王眉目间隐有喜色,大约这是他中毒以来惟一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了。 端王和端王妃已经到了,并排坐在右下首。一旁还有坐在轮椅上的福王,这几十年国朝不太平,内忧外患并起,傅姓宗室凋零,在座诸位便是全部了。 白雪亭与舒王坐在对面,她心里莫名打着鼓。 不年不节的,什么大事能把所有宗室请到一桌来坐着? 圣人扫视一圈,而后扬高声音道:“既然人都齐了,朕也不跟诸位卖关子。大家说白了都是一家人,朕今天要宣布的,在国事之前,也是家事,且是家里的大喜事。” 众人垂首静听。 “昔皇兄为郭杨顾三贼合谋毒杀,皇嫂韦后亦遭人毒手,诸位可还记得?” 福王率先拱手道:“皇长兄乃一代天骄,本是流芳千古之大才,偏遭奸人暗害,连皇嫂都不放过!臣自然记得,永世不忘!” 圣人颔首。 白雪亭听他提起昭惠,心中愈发不安。她隐约有种预感,一件事但凡沾上了先辈们的那些过往,一定不会简单,必然是危险的、是要见血的。 果然,紧接着,圣人便用极为平静的语气揭开一场陈年秘辛: “其实当年,皇嫂并未离世,而且,彼时她已身怀有孕。” 刹那间,殿内所有人都静住了。 圣人的这句话像一枚火炮投入深海,起初是静的,但不过一瞬,便在所有人心里翻涌巨浪,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海啸。 率先缓过来的是福王:“那……那皇嫂与小皇子……?” 冷意像蛇,从足下一路往上攀,缠到白雪亭的脖颈,扼住,几乎让她喘息不得。 圣人指骨轻轻敲了敲龙椅扶手,淡淡道:“拂弦,你来说吧。你也是当年的功臣。” 自偏殿内,缓缓步出一道身影,端庄娴雅,贵人风范,正是顾拂弦。 白雪亭脑海里的琴弦在刹那间断了,有一种极为强烈的不安预感。 她不知道为什么顾拂弦会出现在这里,可是内心深处有仿佛有一道声音质问她—— 你当真猜不到吗? 是猜不到,还是不愿面对呢? 顾拂弦对着众人一福身,缓缓道: “二十四年前,先帝猝逝。圣人为救韦皇后,与我定下契约,圣人协助韦皇后假死出宫后,由我接应,安置在慈恩寺后山禅房,一直到皇后产子,从头至尾,都是我在私下照顾。 纵然精心调配假死药,但韦皇后身子骨本就虚弱,更因先帝昭惠之死悲痛不已,终日郁郁,依然受了药效反噬。最终,八月早产,诞下一名男婴。不过一年余,皇后便因为身体虚弱离世了。 待韦皇后离世后,我深知小殿下留在长安万分危险。于是私下疏通关系,将小殿下送出了皇都,养在凤翔府一名普通百姓膝下,一直到如今。 此事圣人知,我知,当年郭杨顾三家横行,为求保险,圣人与我将知晓此事的婢子奴仆尽数灭口。眼下,云开雾散,奸贼已除,小殿下本为天潢贵胄,总算能回归宗室。二十四年来,顾拂弦终于不负圣人重托,得以将昭惠血脉送回太极宫。” 她重重朝着龙椅上的人叩首,叩头的声音很响,近乎惊雷般,狠狠砸在了旁观的白雪亭心上。 白雪亭怔然望着顾拂弦,她素来挺直的后背此刻无比虔诚地弯了下来,额头触碰到青砖上古老的尘灰。 而那模糊不清的半张侧脸,竟然罕见地爆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 顾拂弦,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的顾拂弦,此刻却像完全控制不住情绪一般,颤栗着,声音发抖,重复道: “拂弦,不负重托……” 白雪亭蓦然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端王试探着问: “那堂弟现在何处?” 所有人都在等待答案,大殿安静得连尘埃飞舞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了。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白雪亭忽然想起李溢看见杨谈时,断断续续念出的“拂”字。 昭惠韦皇后,闺名芳时,她是知道的。 现在想来,杨行嘉长得根本不像顾拂弦,李溢连她都不认得了,怎么可能通过杨谈,想起顾拂弦呢? 他应该是想叫芳时,但残存的记忆,不允许他把这个尘封的名字宣之于口。 顾拂弦的声音很渺远,像是从很久远的地方传过来,隔世经年: “寒蝉司找到了他的踪迹,他今日,已在太极宫内。” 圣人徐徐站了起来,负手,无比威严道: “宣,先帝昭惠与韦皇后之子上殿。” 神龙殿大门很缓慢地推开,春末夏初的日光在正中间铺了一条光辉灿烂的金毯,迎着昭惠遗孤的到来。 众人几乎是翘首以盼,日光太烈了,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高大修长,姿态是挺拔的。 墨蓝色的衣袍,银线勾勒忍冬纹。 恍然间,无比熟悉。 那是一个曾在长安搅动过风云的人,是黄河溃堤案与杨顾案中,最重要的一步棋。 可他现在在世人眼中,本该是个死人。 惊呼声骤起,不知是谁高喊道: “杨行嘉!” 只有白雪亭仍然端坐着,如此平静。 她又想起,那天她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谁都不像,唯独有三分与圣人相似。 哪里是和圣人像呢? 分明是和先帝昭惠像。 他果然是先辈们留下的一把刀,继承所有人的遗志,因为他本就是那群人中,最耀眼的那一个的血脉。 杨谈,杨行嘉,是万众瞩目的昭惠遗孤。 他慢慢走了过来,眼神并未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也许是不能。 他在殿中央犹豫了一刹,最终,只是沉默地跪下来。 端王骤然暴起,“这分明是杀光了自家人的杨行嘉!皇父,圣人,他……他怎么会是昭惠遗孤呢!” 圣人平静道:“夷灭杨府全族的诏谕出自朕手,杨家人都死光了,何来的杨行嘉?杨行嘉的亲生母亲就在殿上,你且问问顾夫人,这是她的儿子吗?” 顾拂弦目光淡扫到殿中央跪着的那人身上,摇了摇头:“臣妇的儿子已经死了,尸骨还埋在城郊溪边,与小殿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满殿剧震。 蓦然间,白雪亭手腕被一双冰凉的手抓住,她转过头,是舒王。 第94章 舒王蹙紧了眉,他从未露出过这样凶的神色,此刻,白雪亭却从他的目光间感受出一股畸形的,近乎偏执的意味。 他握紧了她的手腕,“你知道吗?” 白雪亭垂下眼帘,余光每一寸都看不到殿中央那个人。 她轻声道:“如果说是他还活着这件事,那我知道。但别的,殿下什么时候知道,我就什么时候知道。” 圣人又道:“起来吧,孩子。” 杨谈,或许又不是杨谈,他现在还没有新的名字,所有人眼里,他都只是昭惠遗孤。 端王依然不服,他指着白雪亭高声道:“你也不认识他吗?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当这个殿下?你不是恨他吗?你说啊,他是杨行嘉!” 圣人看向白雪亭,目光中似有警告: “雪亭,你认得他吗?” ——那瞬间,白雪亭感受得到,那道令她浑身灼烫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那个不久前还与她亲昵缠绵的人,那个在她此生中分量最重的人,正向她投来目光。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抬起双眼。 她能说什么呢?她该说什么呢? 他不是杨行嘉,不是她的师哥了。 她在这一刻体会到,也许她终身都逃不出长辈们烧的那把火,她永远被埋在积年的尘灰之下。 圣人在看她,所有人都在等她的答案。 白雪亭慢慢抬起头,双眼直直对上杨谈目光。 分明还是那样熟悉,仿佛回到八年前的蓬庐,大门打开,她看见他的第一眼。 鬓如裁目如星,这是长安最出挑的郎君。 他静静地望着她,隔着似箭光阴。 从朦胧的情窦初开,到横生的多年仇怨,再到历尽艰辛后两心相知。原来相爱从来不是结局,命运永远是起伏的戏剧。 她与杨谈的爱就像一条被拦腰截断的河,事到如今,对面不识。 白雪亭笑了一下,眉目挑起轻蔑,她皮相贴着骨肉,天生有种刻薄的美,讥讽看人时,是很伤人的。 “姓杨的早就死了,尸骨都被我拖出来鞭了一万回。端王殿下怕是昨晚魇着了,对着这位殿下叫杨行嘉?杨行嘉那个死不足惜的狗贼也配?” 她说完,浑身都泛着轻微的颤栗,齿关咬紧了,不住发抖。 白雪亭余光里能看见杨谈,他像个木偶,一举一动都被牵引着,下跪、叩首,认下天潢贵胄的身份。 圣人如此满意,“好,明日朕就下旨,为你封王。从前你多有受苦,而今初初回归宗室,不如就暂住宫中吧。” 一切尘埃落定,杨谈又磕了头,满殿人各怀鬼胎,表面却只说恭喜。 白雪亭头也不回地离开。 长安那座宅院空置许久,她难得回去,讶异发现开门迎她的是宫莲。 她勉强对宫莲笑笑,说了句没事就好,眼下她实在无心叙什么旧,只挥挥手让所有人退下。她独自在游廊下坐了一会儿,此处荒凉,没有种花,空空荡荡的,倒是符合她当下心境。 杨谈闯进来时,白雪亭仍在神游。 她缓了一会儿,才将目光聚焦到那个逆光而来的人身上,换上了玉冠蟒袍,真是好矜贵的殿下气派。 他急急走近,单膝跪在她面前,“阿翩……” “你不是入宫了吗?”白雪亭别过脸,“还来找我,不合规矩吧,殿下。” 杨谈忤逆圣人擅自出宫,最怕的就是她这样平淡,她要是真能发火,真拣回从前的坏脾气,让他受多少顿打都愿意。 “阿翩,这件事,我只比你早知道半个时辰。”杨谈捧过她的脸,小心翼翼解释,“我现在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谁的儿子,圣人和阿娘说我是昭惠血脉,难道我就真的是了?” 他做了二十三年的杨行嘉,如今一句话就成了傅姓宗室,证据何在? 杨谈捧着她脸颊的手几乎颤抖个不停,他太害怕了,害怕再次失去她,他只能不住解释,甚至顾不上想,封王之后,他的未来会面对什么。 他几近乞求,“我不管我是杨行嘉,还是昭惠和韦后的儿子,又或者是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种,都无所谓。阿翩,我在世上惟一的家人就是你,只有你。” 杨谈将另一条腿也放了下来,彻彻底底跪在她面前。 “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白雪亭整颗心成了拼都拼不起的一地碎片,她慢慢抬起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你要我怎么办呢?你要纳我当王妃吗?圣人不会同意的。”白雪亭垂下眼帘,“我现在知道了,他一定要你死,就是要洗干净你作为杨行嘉的身份,让那些弑父杀师的恶名都跟昭惠遗孤没有关系。” 可她是杨行嘉的遗孀,她不能再成为昭惠遗孤的妻子。 她看着杨谈的眼睛,曾经让人最心软的,虔诚祈求的眼神,现在依旧能动摇她。 可是白雪亭还是狠下心了,她慢慢倾身,额头贴着她的额头,像小神明为信徒渡长生。 她当然能感受到他的哀求他的孤单,她是漂泊海上的叶子船,那他呢? 大约是陷进了风浪怪圈中,无穷无尽打转的一片帆吧。他其实也没有可去的地方,他们从来同病相怜。 “我很想做你的家人。”白雪亭哽咽着说,“可是我真的太累了。” 这一生未至二十岁,她竟觉得人寿已足。 “你知道吗?郭询自焚前,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以为她是警告我,现在我才发现,那是她最后的善心。”白雪亭缱绻地勾住他右手小指,语声缥缈,“她说,阿翩,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回头。” 向前走,逃出去。 不要被命运看见。 不要被权力抓到。 有一行温烫的溪水,沾湿了她的指尖。像今年暮春的最后一滴露水,其实在他们离开西京的那一天就该落下来了,只是拖延到如今。 杨谈这样煎熬,煎熬到恨不得杀上殿去,彻彻底底地掌了权,不是说他是权臣吗?不是说他是昭惠遗孤吗?现在血脉和权力都还给了他,他让龙椅易主又怎么样? 是不是坐上了那个位置,就没有人再会为难他的家人? 他心中卷起一阵飓风,暴烈撕扯着太平的表象,然而他看着她,却仍是温柔的。 杨谈轻轻点了下她柔软的嘴唇,双臂展开抱着她。 “我不知道做这个王,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也不知道未来圣人崩逝,我能不能成为那个继承人。但是阿翩,若我真的拥有昭惠遗孤该拥有的一切,那你想做什么,尽去做吧。天下没有人配拦着你。” ……他也不行。 这是堪称无理的撑腰了。世家已散,人才尽揽,宗室里没有比昭惠独子更正统的继承人,何况今上的儿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废物。 他会是未来站在最高处的人,他对她承诺,她要怎么胡闹都可以。他是天下最有底气为她兜底的人。 白雪亭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过度混乱的心跳。她其实很贪心,有了自由,她就想要一个家,她爱天爱地爱眼前这个人,不受任何约束,这是她的愿望。 可是如果自由与爱难两全,那心中的排序已经能说明答案。 她宁愿成为漂泊无定的叶子船,也不想与那片帆一道裹挟进无穷无尽的风浪中。 白雪亭主动吻了杨谈颤抖的眼皮,睫毛下,藏着她在人世间最喜欢的一双眼睛。 千百年来,万万人中,她拥有过最好的一个春天。自紫藤起,到桐花落,那是最美的景色,写在话本里足够流芳百世,叫看过的所有人都流泪,都遗憾。 “行嘉……有情人,已经成过眷属了。” 她的露水,和他的露水缠到一起。白雪亭闭上眼睛,叹惋道:“我没有什么不满足。” 她和他穿着喜服拜过堂,入了洞房,互表过心意,看过同一场桐花雨。 阿翩觉得够了。 章和二十五年四月十九,圣人昭告天下,为流落民间的先帝独子赐名澄,并封昭王。 太子死后一年多,东宫空置。圣人大笔一挥,将昭王挪去东宫暂住。 朝中多有猜测,端王废物舒王病重,左思右想,也只有这位昭王可堪继承大统,想来他就是以后板上钉钉的太子殿下了。 - 四月十九,舒王府。 韦云芝随忘尘走入放鹤楼时,舒王正在汉白玉书案前抚琴。 琴音断续,并不好听。他生病太久了,是没有力气练琴的。苗太医用骨脉引血的办法治疗之后,他才勉强有学琴的精神气。 想来可笑,他是高高在上的王,居然到了二十三岁,还是琴艺的生手。 韦云芝走近了,轻声道:“清岩,你错了音。” 舒王便停下,淡笑道:“我错的音太多了,数不过来的。” 他让忘尘将琴抱下去,请韦云芝坐下,亲自斟茶,问道:“云芝突然来访,所为何事?” 韦云芝秀丽的眼睫垂下来,很轻很轻地说:“我只是有些担心你。似乎……似乎你对昭王回归,并不是很高兴。” 第95章 舒王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是因为……雪亭娘子吗?”韦云芝试探着问出来,瞥见舒王仍是淡笑模样,她才说了下去,“那天在神龙殿,我看见你抓着她的手腕。你是在想,她有没有骗你吧?” 神龙殿上那么多人都在看昭惠遗孤,惟韦云芝在看傅清岩。 舒王还是笑,很温和道:“她没有骗我。我牵着她,只是怕她的正头夫君回来,她不选我,选行嘉去了。” 他如此坦荡,韦云芝猛地抬头,受了伤似的,不住眨眼。 “你……果然喜欢她吗?” 舒王一向有种温柔的残忍,他直直看着韦云芝哀伤的眼睛,坦然点头:“是。我向她提了亲,请她回来做舒王妃。” 韦云芝几乎要控制不住神色,她立刻站起来,慌乱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只好背过身去,不叫狼狈的脸色被他看见。 她压抑着语声中的颤抖道:“那……那她同意了吗?” 舒王神色自若地饮茶,“她是个喜欢自由的女孩子。她不会选行嘉,也不会选我。” 韦云芝刹那间闭上眼睛。 原来她的求不得,是有人随手的弃之敝履。 她仓促逃离,连告别也顾不上了。 傅清岩看着韦云芝的背影,眼神还是一如既往温润,可他连站都没有站起来。 - 五月,西渡口。树影婆娑,百花开尽,春天结束了。 李惜文牵着白雪亭,背后是远山迢迢。 她担忧,又无奈,看着白雪亭明显消瘦的侧脸,看清她眼底放不下的执念。 往往旁观者清。 李惜文重复问了最后一遍:“雪亭,你真的要走吗?” 第66章 行到山穷水尽处,情人该如何走下去。 “我本来就是要走的。”白雪亭喃喃自语,“不走又能怎么办呢?” 她回过头,渡口之外,千里迢远,又是她一个人的路了。 李惜文抿着唇,有些犹豫,“雪亭,我一直没问过你,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你其实不止是恨杨……昭王的?” 什么时候呢? 白雪亭自己都怔住了。 她思忖了片刻,很认真地回:“惜文,在东都掘郭家老巢的时候,那些人挟持了杨行嘉。我那时恨他,想他死,用袖箭射中他心脉。他以为是我准头不好,才没致死。” 李惜文秀气的眉毛微微弯起来,温柔而忧伤地看着她,侧耳听着。 “但是你记得吗?惜文,神龙殿宫变那一夜,打偏你脖颈前长刀的那支箭,是我射出去的。”白雪亭笑了下,“我不会拿你的性命练手,所以……” 所以她准头不是不好,是她舍不得真的杀他。 杨行嘉错了,他总以为真相大白后她才敞开心扉爱他。 其实白雪亭爱得很可悲,每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爱,都恨不得去魏公坟前赔罪自尽。 李惜文目光复杂,“大江南北,山长水远,一世不见,雪亭,谁听了都会觉得你们俩可惜。” “可宫里太可怕了。”白雪亭顿了下,又道,“我不想成为下一个郭询。” 她笑得很淡,甚至有些哀伤。 “忧伤”这种情绪适合韦云芝,偶尔适合李惜文,但唯独不应该出现在白雪亭身上。 她是多烈性潇洒的女孩子,像淬了冰的烈酒,冰喉咙,却烧着心。 李惜文总觉得,白雪亭流掉半身的血,才会流一滴眼泪。 但她惊讶地发现,不是。 白雪亭没有那么潇洒,她也是别扭的、矫情的,爱拈酸吃醋,所有陷入热恋的女孩的小毛病,她都有的。 “他现在是昭王,我都不能光明正大做昭王妃。等到他真的继承了那个位置,六宫群芳佳丽三千,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白雪亭变成最世俗最惹人讨厌的吃醋精,“他也要纳贵妃德妃淑妃?还是像圣人,到五十岁的时候,还看上顾今宵那样的年轻美人?” 李惜文哑了,她自己有过那样惨淡的婚姻,她明白她的顾虑。 “那样的话,他在我心里,会变得很丑,很讨厌,像全天下每一个普通又好色的男人,耽误尽女郎芳华。而我,大概会变成下一个郭询,也许我还不如郭询,毕竟我不一定能做皇后。我脾气那么差,会不会变成欺凌妃嫔的大坏人?终身都为了他的一次眷顾,在永巷斗得你死我活?” 这样可怜的女人太多了,她不想成为其中一个。 赌杨行嘉的真心,代价太大了。 她宁可及时抽身,也不想泥足深陷。 这样,杨行嘉记忆里的阿翩是最好的阿翩,白雪亭也只会记住她最爱时的行嘉。 爱不长久,爱才永恒。 “就到这里吧。”白雪亭轻声说,“惜文,我以后会经常回来看你的,也会给你写信。如果长安待腻了,你就来找我玩。” 白雪亭上了马车,行过渡口,便是长安之外,此刻所有皇都烟柳、爱恨情仇都在她身后。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最终,她还是要放下那个,从触手可得,到可望不可及的爱人。 渡口的路不大好走,前日下了最末一场春雨,空气里还是湿漉漉*的,石子路也有些泥泞,车夫求稳,走得很慢。 忽地,不知哪儿来一阵骚动声,随后是急促而来的马蹄,越来越近,甚至勒马挡在马车前面。车夫没有办法,只得勒停。 能在长安纵马,来人非富即贵。 车夫起初只看见一片锦袍衣角,忍冬麒麟纹,绣线针法都是最上等的。他抬起头,依次瞥见嵌了白玉的腰带、一对银白护腕,穿圆领袍,戴玉冠,是个极俊美的年轻郎君。 马车里他那位雇主也是漂亮得出奇。俏郎君和大美人,在暮春最后一场雨过的阴天,在人烟喧嚣的渡口,听着像是戏本里的传奇。 雇主小娘子连车帘也没掀,像知道来人是谁似的,先叫他到一边候着去了。 一匹千里马,一驾马车,两个人堂而皇之地对峙。 “你来做什么?”白雪亭抢先道。 杨谈下马,走到车帘边上,隔着帘子对她道:“来送几样东西。” 白雪亭并未打起帘子,她坐在马车里,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绸,偶尔有风拂过,一点缝隙里,她能依稀窥见杨谈俊秀的下颌线条。 她无意识地,指尖攥紧了裙子,“你不用给我什么,我有的是钱,缺什么自己置办就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出门喜欢轻巧,你若真给了,反而多余累赘。” 杨谈轻飘飘道:“不占地方的,阿翩。” “这几天,我住在东宫,始终觉得那不是我该在的地方。但无论还有多少谜团,似乎这一折荒腔走板的戏,只能是以我变成傅澄来结局。”杨谈坦诚道,“阿翩,我不敢说你的顾虑我都明白,也不敢说自己担得起,权力会把人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 万人之上的昭王殿下,金尊玉贵的昭惠遗孤,离开了他的宫殿,在这片小而拥挤的渡口,将惟一能威胁他的东西,交到了他惟一的家人手里。 隔在他们中间的车帘,隔的不止是视线,是不敢再靠近半分的两颗心。 所以杨谈只掀起一点点,将那卷册递了过去。 其实那只是一张很薄的纸。但它早该被摧毁的,在“杨行嘉”这个名字被判死罪的那一刻。 白雪亭倏地怔住了。 能够证明昭王曾经是“杨谈”的籍册没有毁掉,他被昭王本人收藏着,本该永远不见天日。 因为昭惠遗孤,是不能和杀父弑师的恶孽有任何关系的。 但现在杨谈把这卷籍册交到她手里,这是他的命脉,是他的把柄。 或许留下这张纸时,杨谈只是想留下他这个“死人”在阳世最后的痕迹。 他做圣人的快刀,在危难时刻一手顶起了鸣凤司,也许那时他就想过兔死狗烹的结局。 他流血立功,明明该是头等功臣,却因为出身杨家,只能被这子为父隐的狗屁纲常锁住金箍,落得人死如灯灭的结局。 这口气谁咽得下? 杨谈偏忍了,因他眼里最珍贵的是阿翩。封爵没了不要紧,身份没了不要紧,一辈子不能光明正大都不要紧,他只要陪着阿翩就够了。 白雪亭还来不及说话,第二样东西紧接着递了过来。 才瞥见一角明黄,她就意识到那是什么。 朱红的字迹明明白白镌刻在黄帛之上—— “兹有永安公主女雪亭,夙承华胄,幽娴表质。宜立为昭王妃。” “阿翩,昭王是要和杨行嘉切割没错,但用这个作为理由,抛弃发妻,实乃小人所为。”杨谈的声音像一瓢温水,慢慢融化着她最后一层冰封的壳子,“给你这封诏谕,也不是让你回去做王妃。我只是想让你走时自由,如果哪一天想回来,也是自由的。” 最后一样东西,是封信,没封火漆。 白雪亭拆开看了,是封自罪书,上面仔仔细细写清了“杨谈”如何变成“昭王”的经过。 第96章 杨谈写,吾弑父杀师,实乃豺狼虺心,万不敢忝列昭王之位,自觉有愧天地,甘愿受死谢罪。 末了,还盖了昭王印,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他给她承诺,也给她把柄。 杨谈不说,但白雪亭清楚他的未尽之意。 他把杀死他的刀交给她。如果哪一天她想回来,发现他变了模样,另娶了妻妾,大可以将籍册和自罪书交出来,证据确凿,有他昭王殿下好果子吃。 旁的男人说“命都给你”,是色欲上头的胡话,听不得信不得。 杨谈不说这些,他只是真的用性命作抵押,为白雪亭立下一个承诺。 今生今世,她随时可以杀死他。 白雪亭一时哽住了,“唰”一下撩起帘子,瞪着他:“你怎么不给自己颁块贞节牌坊?用性命守节,可显着你了?” 那帘子就像他们俩之间的一道天雷禁制,是动不得的,一旦动了,就像地动连带着海啸,非人力可挡,非天命能绝。相爱是场绵绵不绝的灾难。 杨谈一时竟然慌乱地不敢看她眼睛,搭在车窗边沿的手也迅速收了回去。 克制到别人嫌他傻。 李惜文其实就没走,一直给他俩望风呢。他惜文姐在树后面听了半天好戏,总算是忍不得,现身骂杨谈: “有你这样追回心爱小娘子的?小娘子动摇了,你连句话都不敢说。干嘛呀,等我替你说呢?” 她是娘家姐姐,又不是媒婆! 有时就是当局者迷,非要旁人来敲敲脑子才清醒,杨谈忙去看白雪亭的眼睛,才发现这冷心冷情的小阎王都蓄了眼泪。 他也顾不得了,立刻用手去接,心疼道:“你掉一滴泪,我折十年寿也不够了。” 白雪亭袖子抹了脸,不知哪儿来的胆气,忽然就消了离开的心思。 她扬着头,居高临下,问杨谈:“你记不记得魏公绝笔里,是怎么说我爷娘的?” 杨谈当然记得。 情爱于白江而言,是壮志难酬的慰藉。他们之所以差那一口意气,就是因为有了彼此,有了软肋。 他明白,因为他也曾无数次生出过带白雪亭离开,远避长安纷扰的念头。 白雪亭却告诉他,“你信不信,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感情?” 她笑着,眼里却落下一行泪,太难得了,白雪亭居然掉眼泪。 “——韧如蒲苇的感情。如果相爱就有了光明正大退缩的理由,那为什么相爱的人在一起,不能生出无穷无尽的勇气呢?” 杨谈被她眼底的光震慑。 白雪亭说:“我相信我们不会步我爹娘的后尘,因为我爱你和你爱我这件事,本就是从塌尽的废墟上建起来的。” 没有人比他们更懂,行到山穷水尽处,情人该如何走下去。 因为他们恨也爱,锁了金箍也爱,生死不明也爱。杨谈和白雪亭就是在山穷水尽时,意识到对彼此的爱的。 她牵住他的手: “我来做你的昭王妃。就从今天,这一刻起。” 神龙殿,圣人喝了口茶,瞥了眼殿中央肩并肩站着的两个人,没好气道: “追回来了?”这句骂的是杨谈。随后他目光一偏,又斥白雪亭,“闹痛快了?不走了?” 杨谈挡在白雪亭身前,本是想帮她说话的,被白雪亭轻轻拨开,她心里清楚,圣人根本不怪杨行嘉,他只会觉得这些有的没的,都是白雪亭这个闯祸精闹出来的。 她利落地打个揖,坦然道:“禀圣人,最近不走了。” 意思是以后说不好。 遇上这九十斤反骨的小阎王,连圣人都牙酸。只听他老人家重重咳了两声,像是被茶水呛着了。青泥忙上前侍候,被圣人挥开,他指着白雪亭怒道:“冥顽不灵!” 杨谈忙递上那卷诏谕,躬着腰把白雪亭那份恭敬也一道装了,提醒圣人:“圣人,雪亭既然回心转意,还请您下旨,立她为昭王妃。” 圣人真被白雪亭气着了,连他一块骂道:“这个龙椅不如你们俩来坐?说下旨就下旨,说封妃就封妃,你当朕是你们夫妻俩的傀儡?” 杨谈骨头也硬,“臣惶恐。” 赐婚的诏谕不是说求就能求到的,杨谈之所以敢冒着被圣人申斥的风险去请这道旨,就是笃定了圣人会给。 否则他这个新封的昭王撂挑子不干,圣人大可接着指望端王大器晚成,或者苗太医妙手回春,再给傅清岩续三十年命。 圣人冷哼一声后道:“你们俩,跪下。” 白雪亭和杨谈依言,并肩跪了下来。 圣人又让青泥取来两样东西,白雪亭余光瞥见了,是两块细细长长的木板。 她几乎在一瞬间意识到那是什么。 圣人着青泥将写着“白适安”与“江露华”的牌位放在他俩身前,尔后,仿佛惋惜般,长叹口气,低声道: “磕头。” 那一刹白雪亭有些怔愣,她大婚时不曾拜过爹娘牌位,光顾着和杨家的族老吵架。后来三朝回门,也就这么糊弄过去,事到如今,其实还没和爹娘说一声,说阿翩已经嫁人了。 杨谈先于她,郑重地叩首。 白雪亭缓缓地,虔诚地,迟来与即将相伴终身的爱人一起拜高堂。 圣人的声音很远、很淡,如同穿越三十年长河,沧桑不已: “先帝与先皇后的灵位奉于皇家宗祠,不好挪动。朕便代兄长做夫家长辈,今日又请来隐年和露华,与朕一道受你们的礼。你们磕了这个头,朕也算是对他们有了交代。 “行嘉,雪亭,朕知道这些年来,权力倾轧、各派党争,你们都很累了,都不相信朕了。但是朕永远是行嘉的叔父,雪亭的舅父。朕有替兄长和表妹照拂你们的责任。朕不会、也不想害你们。” 他又叹息一声,“起来吧。” 青泥将白江的牌位收走。白雪亭眼神追着,看见上面冰冷刻板的字迹——梁国公白适安灵位,永安长公主江露华灵位。 若国朝有凌烟阁,功臣之首,该是两位并肩。 白雪亭以为自己面对爹娘,有许多话想说,然而当她真的拜到灵位前,才发觉已经词穷。 她不求爹娘在天之灵,庇佑她这一时脑热的决定能为她带来好结局。只愿有朝一日他们入梦来,她能坦然说一句,爹娘遗愿,儿已做成了,九泉之下若有美景,爹娘可以放心去看了。 她如是想着,没发觉杨谈悄悄在广袖之下握住了她的手。 圣人又开了口,才唤回她神魂: “昭告天下封雪亭为昭王妃,现在还不是时机,理由你们也都知道。行嘉,你也不必再和朕折腾,朕不会准允。所以今日让你们俩拜高堂,就是要和这封诏谕一起,当作朕给你们的承诺。天子一言九鼎,朕是不会反悔的。” 他老人家说完,露出个格外闹心的表情,挥挥手: “赶紧下去,离朕远远的最好!俩不省心的讨债鬼。” - 白雪亭上一回来东宫,还是李惜文生产,这一次,居然轮到她继承李惜文衣钵,当这个被奉入神殿的金身菩萨。 东宫大门推开,一如既往威严,两排宫娥内侍整整齐齐,连躬身的弧度都一样,齐声道:“恭迎殿下与王妃回宫。” 白雪亭还不大习惯这架势,杨谈却像麻木了似的,微一颔首,快步领着白雪亭走进内殿。 她本以为进了内殿就好了,谁知奉茶的、递巾帕的,一列宫娥鱼贯而入,顷刻把白雪亭围了个水泄不通——就是在薰风殿预备觐见郭询时,也没这么大阵仗。白雪亭没汗也被她们擦出汗了。 再看杨谈那里,也是一样景象,只是他身边是小黄门侍候。 待这一波内侍宫娥退下,又有一位年长的女官缓步上前,姿态处处端庄,规行矩步,比摆上正经派头的李惜文还周全些。 女官依次向杨谈和白雪亭行礼:“殿下,王妃。婢子尚仪崔蕙,奉圣人之命,来为王妃分担宫内庶务。” 看这模样白雪亭也看得明白,名为分担,实为教训。 圣人是真不满意她来当这个昭王妃。 白雪亭给了杨谈一个眼神,杨谈立刻会意,对崔蕙道:“这些不急一时,王妃初来乍到,让她先安置下来,别的以后再说。” 崔蕙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整个人一丝不苟,眼角的细纹都透着“规矩”的痕迹。 “殿下,历来午时过后,是王妃处理庶务的时间。何况王妃眼下尚未上手,连禁宫内的礼仪规矩,王妃都未必清楚,更需时间熟悉。婢子也是奉命行事。” 她驳了这一句,杨谈倒真摆出殿下的气派,背手低眉看她,他本身就有一股威严凛冽的气势,很能压人。 “奉圣人的命,那在东宫之内,本王的命令就不算命令了吗?” 崔蕙顿了一刹:“婢子冒犯。” 杨谈冷冷道:“下去吧,内殿往里,所有人都不准来打扰。” 第97章 崔蕙犹不死心:“可是……” 杨谈打断她,语声平静,但不容置疑:“没有可是。” 等到人都退下了,白雪亭才终于松口气,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若被崔蕙看见,大约又要说她不能抢“尊位”,风水运道最好的位置,是要留给殿下本人的。 她支使杨谈倒茶,感慨道:“你在东宫就过的这种日子?李惜文居然忍这种日子忍了这么多年!” 白雪亭甚至开始想念望春台,至少杨纵进望春台还要夹着尾巴做人,不敢给她一点脸色看。 富丽堂皇的东宫,权力巅峰的储君居所,原是连呼吸都困难的地方。 杨谈在她对面坐下,“你不在时,忍忍就过去了,大半日子我也都在神龙偏殿看公文。你今日来了,我才发觉他们的确行事太过分。” 白雪亭冷笑:“大概他们的‘过分’,不是针对你,只是针对我而已。” 好不容易找回来的昭惠遗孤,好不容易有个顺眼的继承人,圣人自然把他当眼珠子似的看着,难怪从前白雪亭总觉得圣人纵容杨谈,原来是叔父偏心惟一的侄子。 昭王这样出挑,又这样高贵,偏偏看上一个离经叛道到极致的白雪亭,还一头扎了进去,死去活来只要她一个。 难怪圣人看她不顺眼,大概觉得她是给杨谈下了蛊。 亲侄子和一表三千里的外甥女,谁更重要显而易见。 白雪亭要是李惜文,能正经起来,那也罢了。 偏她不是。她有超然的地位,有世人敬奉的功臣爹娘,却没有储妃,或是说未来皇后该有的姿态气度。 储妃,容不下一丝超脱世俗规矩的野性。 杨谈脸冷了下来,他当然也能想到这一茬。为何他住东宫时一切安好,白雪亭一来,什么表面规矩都抬了上来,不就是要磋磨她吗? 他觉得荒唐,一股气憋在心里,“我非把他们收拾服帖了。” 笑话,前鸣凤司指挥使能是任别人欺负他妻子的? 说着就要出去,被白雪亭拉回来:“你怎么比我还冲动?” 杨谈抿唇:“我不想让你觉得,在我身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差。” 在望春台她就过得不开心,好不容易去西京过了两天安生日子,现在放弃自由跟他回到这座宫殿来,不该是来受委屈的。是他自私,留下了她,不能让她来承担风险与后果。 “你也知道啊!”白雪亭两条腿搭在他腿上,气恼道,“我后悔了,我要走。” 杨谈顷刻转过头,看见她神色才知道她是开玩笑的。 但他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力来,他轻轻替她按着小腿,低声道:“你要是哪天真的想走,一定要告诉我。不要因为我受委屈。” 白雪亭,就不该是受委屈的人。 “那还用你说。”白雪亭嘟囔道,“哪天我一不高兴就甩了你。” 她低声道:“累了,先睡会儿吧。” 青天白日,肃穆东宫,白雪亭抬手把床帐放下来。 她是真的只想睡觉,杨谈也就规规矩矩半躺在床头陪她。 “我得跟惜文取取经。”白雪亭自言自语,“她是怎么当了四年太子妃的呢?才半个时辰,我就觉得不舒服。” 杨谈轻声叹道:“先睡吧。” 白雪亭裹着被子睡过去,待她睡熟,杨谈方轻手轻脚下了床。 从前他还在三法司当差时,听见同僚说,朝局是男人的场子,内宅才是妇人该去斗的地方。 那时他只模糊觉得不对,后来看见白雪亭每天被困在望春台,连琅嬛阁也去得少了,才知道所谓内宅内宫斗法,都是斗兽场内争夺别人赐下的奖励而已。 白雪亭是游离在这个规则之外的。 他不能让她卷进来。 朝局和内宫的两场仗,都该由他来打。 第67章 小阎王回归。 “崔尚仪,请坐。” 崔蕙双手交叠垂于身前,低眉道:“君臣不可同桌而坐,婢子不敢。” 她入宫三十年,地位绝不能算低,但崔尚仪之所以被圣人派到东宫来,要紧的就是她处处规行矩步的态度。说君臣有别,便绝不领昭王的情,安安静静侍立一边,听候主子训诲。 杨谈知道崔尚仪是颗硬钉子,便也不强求,转而问道:“尚仪从前在何处任职?” “早年在淑妃宫中,待淑妃去后,便被安排去照顾永嘉公主。” 杨谈目光一动,“淑妃?” 崔蕙颔首:“是。淑妃乔梦浮,舒王殿下的生母。” 乔淑妃死得太早了,她离世的时候杨谈还很小,又因为触怒圣人,自章和元年起就长居慈恩寺,哪怕她诞下了傅清岩,也不曾被赦免。 但杨谈知道,那是圣人初登大宝时的宠妃,风光不下多年前的顾今宵。 只是在郭皇后手下,是没有宠妃生存的余地的。 崔蕙侍候乔妃,却能在主子落难后全身而退,还在郭询眼皮底下平安过了几十年,自有她的智慧在。 杨谈便问道:“尚仪此来东宫教导王妃,圣人是如何对您说的?” 果然,昭王召她来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内殿那位不曾昭告天下的王妃。 王妃漂泊多年,又有才气。才气太高的人往往心野,也轻狂。 崔蕙回道:“王妃出身很好,可堪与殿下相配。只是早年流离,心性疏野,若能更温顺端庄一些,圣人就十分满意了。” 她在禁宫三十年,自诩什么都见过了,花开花落只在一季,如乔妃、顾贤妃这样的美人,哪个不是宠冠六宫?最终结局也就那样而已。 昭王现在肯为王妃出头,想保护她的野性和自由,但几年后呢? 崔蕙并不对任何男人抱希望,她不是来禁锢王妃的,她是真心想教她,教她在昭王变心之后,依然能保护自己的办法。 而这办法,只能利用禁宫内的规则达成。 她希望白雪亭能成为真正合格的昭王妃,即使韶华不再,宠眷消逝,昭王妃也是不可动摇的东宫女主人。 崔蕙理解昭王一时的保护欲。 她是跟着乔淑妃走过来的,彼时乔妃初侍奉圣人身侧,多风光无两,长宠不衰,几乎被捧到天上去,连郭皇后都及不上她。 因而,在昭王回答之前,她斟酌道:“殿下,容婢子冒昧。大约您不知道,乔妃从前的野性,超过王妃许多。” 见昭王凝神听着,崔蕙便娓娓道来:“乔妃出身山野,身体康健,精力旺盛,性情活泼,很得圣人喜爱。但过不多久,就被郭皇后抓到了不尊不敬的把柄,又在圣人面前口无遮拦,因而被罚去慈恩寺。” 女儿家过分的野气,也许是一时新鲜,但在崔蕙眼中,又或许在所有人眼中,久了都是会腻的。 何况王妃身上还有一股杀气,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她两样都占了,在禁宫是很难活下去的。 杨谈很快明白崔蕙深意,然而,他却并不赞同: “尚仪担忧王妃的性子为她惹来祸端,也担忧我对她不过一时之幸,本在情理之中。在临终咽气前的最后一刻,我都不配说能庇护她一生一世。只是王妃的性子,圣人眼里是一个样,本王眼里又是一个样。” 崔蕙不解,她只是隐约觉得昭王说话很踏实,不到临死,就不谈一生一世。 君子和而不同,杨谈不是想说服崔蕙,他只讲最实际的话: “对同一个人,神龙殿有神龙殿的判断,东宫有东宫的判断。眼下王妃在东宫,尚仪也在东宫。尚仪自然可以身在东宫,心在神龙殿,臣忠于君,无可厚非,只是依本王对叔父的了解,他大约只会在意尚仪有没有达成目的,而不顾您的未来。” 崔蕙蓦然一凛。 这是最隐晦的威胁了。 未来,她在宫中三十年,想必一生就在这里终老了。她的未来该依仗谁呢? 圣人年近六旬,还有几年活头?端王不成器,舒王病重,眼前这位昭惠遗孤是谁都看得明白的继承人,任何一个宫婢的未来,根本都在昭王手中。 眼下来看,圣人不是忌惮子侄的君主,叔侄两人最大的矛盾,只在昭王妃一人身上。 但昭王要为了这一点小小的矛盾大做文章。 他表明态度,一切烦扰王妃的事,都是东宫里最大的事。 崔蕙只是讶异:“殿下,此话若流传出去,是大逆。” “尚仪在郭皇后铁腕之下安稳三十年,自然是聪明人。”昭王道,“王妃只是不在禁宫的秩序之中而已。但太极宫的秩序就是对的吗?” 崔蕙哑然。 乔妃因太极宫的秩序在慈恩寺郁郁而终,如同春花凋萎,实在可惜。 再近一些,顾贤妃算是端庄娴雅,不也宁可终老上阳宫?是她不识好歹吗? 乔淑妃、顾贤妃、昭王妃,要崔蕙说她们不识好歹,她是不忍心的。 但她接受太极宫的秩序太久了,一时之间,想不到人也是可以反抗的。 第98章 崔蕙只垂首道:“殿下今日所言,婢子听进去了。但恕婢子无能,不能领会殿下深意。婢子只能保证,自今日起,王妃之事便与婢子无关,圣人面前,还请殿下为婢子周全。” 杨谈微一颔首:“东宫之内,本王保尚仪无虞。三月后铺面田庄折合万两白银,会分几批陆续赐去尚仪在长安的私宅,尚仪大可放心安度晚年。” 崔蕙不曾想到,她只是答应不训导昭王妃而已,就能拿到这么大一笔资财。承诺不管用,情谊也不管用,惟有钱财是真真切切的。 她讶道:“殿下何至于此?婢子愧不敢受。” 昭王云淡风轻:“王妃本该离开,天涯海角自由自在,是我硬拖了她回来。她入东宫本就委曲求全。不要让太极宫的秩序再压到她头上,这是我心头大事。” - 在东宫数日,白雪亭惊讶发现,崔蕙其实根本不管她,就跟秘书省那些快要告老还乡的前辈一样,格外松弛。 她猜测是杨谈跟崔蕙打了招呼,但没想到昭王的名头当真就那么管用。 一时之间,她甚至有种错觉,东宫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前提是昭王有担当。 杨谈比从前在鸣凤司还要忙,他初初恢复身份,连自称“本王”都不习惯,却要在神龙偏殿里日夜泡着,尽早学会从做贤臣,到做明君。 白雪亭与他相见的时候也不多,往往他回来时,已是深夜,顶着乌青的眼圈,有时还冒出短短薄薄的一层胡茬,磨得她下颌疼。 后来他就学乖了,每次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回来抱抱她。 昭王妃有时闲着无聊,左右找不到聊天的人,出宫也难——这实在是烦心事。 崔蕙同她道,或许可以去找永嘉公主锦绸。出宫难,入太极宫对于昭王妃而言却是简单的。 白雪亭与崔蕙两下一合计,当天就去了锦绸宫中。锦绸性子像绫罗,也像文霏,很欢喜她来,说平日她在宫中待着也是寂寞,南珠是个脾气大的,她们又玩不到一起去。 “嫂嫂常来,我们也好解闷。”锦绸如是说。 这日盛夏,白雪亭刚要带着崔蕙一道去锦绸宫中,才走过花园小池,就听见尖利的熟悉声音,正在训人: “跪好了!装模作样的给谁看?才叫你跪小半个时辰,就受不住了?我瞧你就是装的!” 白雪亭眉微蹙,是南珠。 她与崔蕙对视一眼,崔蕙低声道:“广平公主跋扈,不是一日两日了。” 比起锦绸和滢娘,性情骄纵的南珠反而是最受圣人宠爱的女儿。 看来越横的人越得圣人青眼,白雪亭干的那些事儿放别人身上死一万次都够了,圣人虽然不满,到底也没真下手收拾她。 白雪亭放轻脚步走近,透过枝叶缝隙,看见跪在地上的那名宫娥,侧脸隐约熟悉。 ——是子婧。 南珠仍嚣张,骂道:“你晓不晓得那是皇父赐我的花瓶,波斯贡品,一年只得一两件!我自己尚且小心翼翼,你说摔就摔了!郭子婧,你当你自己还是那个千金大小姐?摆清你的身份好不好?你现在是永巷的一个奴婢!” 她说着,扬手就要打到子婧脸上。 白雪亭立刻走过去,她没来得及拦住那巴掌,“啪”一声脆响,子婧脸颊当即肿了起来,清晰的五个指印。 子婧瘦了许多,宫装像是挂在躯壳上,只靠肩膀挂着,底下都是空落落的。 她被打得往边上一偏,忍不住痛嘶出声,白雪亭这才看见,她并非跪在地上,而是跪在尖锐的石子上,锋利得戳进膝盖里,衣裙血色模糊。 小半个时辰,这如何跪得住?怕是两条腿都要废了! 南珠还要再打,白雪亭两步上前,凌空截住她手腕: “公主还没罚够?” 南珠偏头看见她,先是本能退后,放下了手,尔后才重新端起公主阵仗,扬了下巴道:“我教训自己的婢子,什么时候轮到你白雪亭插手?” 南珠嘴上是不饶人的,紧接着冷笑道:“你用什么身份拦我?昭王妃?你是王妃吗?有印玺吗?昭告天下了吗?满长安问问,几个人知道昭王娶妃了?妾室通房尚有个名分在身,你白雪亭现在算什么?陪床……” 只听“咔”一声,白雪亭猛地拽住她手腕,将南珠两臂反剪在身后。 南珠当即大叫:“白雪亭!你这悍妇!想死了是不是?!” 白雪亭冷着脸,一脚踹在她膝弯。 南珠“扑通”跪了下来,一旁的婢子想上前,又骇于白雪亭暴烈凶悍,只能急得在原地团团转。 白雪亭寒声道:“是不是给你好脸色多了,忘了长安城的活阎王姓什么了?” “父皇!阿爹!您要给女儿做主!” 南珠一阵风似的闯进来,“扑通”就跪在地上,抬起手绢抹着眼泪,眼眶都气红了。 圣人对南珠素来是纵容多过管教,一瞧她这样就知道又有人惹这祖宗不高兴了,于是搁下笔,先不痛不痒斥了句:“站没站样跪没跪样,多没规矩。起来说话。” 南珠偏不肯,气得牙关都咬紧,“阿爹不给女儿做主,女儿就不起来!” 圣人无奈,“又怎么了?” 南珠把袖子挽上去,露出手腕上两道通红的勒痕,她是娇生惯养的公主殿下,哪怕在逃难路上都没吃过多少苦,自小待遇就是最好的,比郭皇后的亲女儿阿凰也不差哪里去,哪儿受过这么大的屈辱? 当即立定决心,非要那悍妇千百倍偿还不可!连带着小时候在白雪亭手下受的委屈,她定要让她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谁弄的?”圣人问道。 南珠见圣人皱起眉,明显不虞,立刻添了把火,哭诉道:“还能有谁!太极宫里也敢这样欺负我的,可不就白雪亭一个人嘛!” 她添油加醋把方才小池边的事说了一遍,告状告得声泪俱下,“我教训我自己的奴婢,又惹她什么了?她二话不说,上来先把我两只手拧了,还踢我膝盖。那石子路这么硬,女儿被她逼着跪下,疼都疼死了!阿爹,女儿何时受过这等委屈!白雪亭她也实在是欺人太甚,您定要治她个犯上不敬之罪!” 南珠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犹嫌不解气,又咬牙切齿补了一句:“她这样的脾气秉性,怎么配当昭王妃!” “配不配当昭王妃,应当还不是公主说了算。” 南珠一听这声音,先想到的是来人从前在鸣凤司的赫赫战绩,忍不住气势就弱了。回头看过去,果然见杨谈撩开帘子大步流星走进殿内,单手握了两块石子,特地把血迹斑斑的那一面露在外面。 圣人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看好戏似的,嘴角噙着笑,眼神扫过南珠和杨谈,淡淡道:“来吧,在朕面前辩一辩,朕瞧瞧你们俩谁占理。” 杨谈将那两枚石块搁到南珠面前,南珠此刻已经心虚低下头,只听他平声问:“公主说教训奴婢,办法就是让身边的婢子在尖锐的石头上跪足半个时辰吗?” 南珠支支吾吾道:“她……她摔碎了阿爹赐我的花瓶,我罚得重些怎么了?宫规例律哪一条不准我重罚婢子?” 她说着,眼神却飘忽,瞟向圣人,圣人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并不偏向任何一边,真的只是来听戏而已。 南珠心想:她是女儿,昭王只是半路捡回来的侄子,昭王妃更是一表三千里的外甥女,外甥女打了女儿,圣人怎么也该向着她! 于是底气足了些,干脆提裙子站起来,直视杨谈道:“堂兄给自家人撑腰也要讲讲道理。我不过是教训了一个婢子,白雪亭却是无缘无故动手打了我!她再如何跋扈,也不能光明正大这样羞辱国朝的公主!” “不过是教训了一个婢子?”杨谈把前三个字咬得极重,“子婧双膝都被石子尖锐处戳穿,血流不止,石上多泥泞杂草,太医来看过后说若发了炎症,高烧致死也是有可能的。这叫教训而已?宫规例律的确不曾限制过公主惩罚奴婢,但故意伤人者倒打一耙,难道就是公主这些年学的道理?” 他慢慢逼近,南珠惶然后退:“你……!” 杨谈仍不放过她,继续冷冷道:“公主说昭王妃跋扈欺凌了你,你浑身上下除了这两道勒痕——雪亭有没有这个手劲把你勒成这样另说,但你可还有任*何一点别的伤口?” 南珠哑了似的。杨行嘉被封王后,她也见过这个半路堂兄几次,印象里他虽身负杀师弑父之名,但行事其实一如既往谦逊,甚至是谨慎的。 他还没有习惯做傅澄,至少还没习惯皇族权势压人的滋味。 然而今天他却这样咄咄逼人,驳得南珠半句话也讲不出来,只能涨红了脸,傻站在原地。 圣人却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问南珠:“你罚的是子婧?” 南珠本来就知道郭子婧身份敏感,所以才不太敢在圣人面前提,眼下被杨谈戳破,更是大势已去,破罐破摔撒泼道: 第99章 “是郭子婧!我瞧不惯她当了奴婢还笨手笨脚的,罚得重了些!” 圣人这下却沉了脸,南珠再撒泼闹娇也不管用了,他平声道:“是她笨手笨脚,还是你对先皇后怀恨在心?所以故意报复到子婧身上?” 此话一出,连杨谈都是一怔。 南珠没那么蠢,不会无缘无故和一个婢子过不去,之所以非要折磨子婧,无非因为她是郭询的侄女。 郭询铁腕手段,当年掌握大权,六宫所有妃嫔都在她面前夹着尾巴做人。端王和南珠的生母张昭容算得上默默无闻了,也受了郭询明里暗里不少磋磨。 更不要提乔妃和顾今宵这样的宠妃。 南珠恨郭询,在情理之中。但郭询活着的时候她奈何不了她,等到郭询失势,又死得太快了。 所以那些不甘,那些眼睁睁看着生母被郭询欺凌羞辱的怨恨,通通都报应在子婧身上。 杨谈是跟掖庭打过招呼的,原本是要安排子婧去滢娘那里服侍,然而他终究做得不够周全,不知何时,子婧还是落到了南珠手里。 圣人脸色愈发不好,命令杨谈将沾血的石子呈上来。 血迹已干,呈现一种骇人的深红色。 圣人随手将那石子一甩,正正落在南珠脚边,发出惊天动地的砰响。 南珠吓得大叫。 “你还好意思哭?”圣人难得对南珠疾言厉色,“苛责宫娥便罢,你居然还挟私报复,好端端一个公主,净是些下作手段!昭容就这样教的你?难怪和你哥哥一样,都是不成器的东西!” 这是把对端王的不满一并迁怒到南珠身上了。 南珠吓愣了,她不知道怎么突然皇父就变了一副面孔。是因为郭子婧吗?是因为郭询? 可是郭询那个毒妇,皇父怎么会对她留有旧情呢? 圣人又斥道:“还好意思来告雪亭的状?朕明白告诉你,你今日所作所为,你嫂嫂没扇你几个耳光都算是她心慈手软!滚回宫里思过,没朕的准许,不准踏出宫门半步!” 南珠哭哭啼啼地叫冤,圣人却像听不见似的,着人将她打发走了。 杨谈将那两枚石子捡起来,搁在手心里,听见圣人问他:“子婧怎么样了?” “膝盖皮肉被刺穿了,所幸没有伤到骨头,但会不会发炎症,还不能确定。”杨谈回道。 圣人沉默地点了点头。 杨谈在这沉默里意识到圣人对郭询的不同。 他忽撩袍下跪,道:“圣人,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吧。”圣人抿了口茶。 杨谈道:“臣想调子婧入东宫,让她好好养伤。” 圣人却看穿他:“除了让子婧能好好养伤之外,你也是想子婧来了能陪陪雪亭吧。” 杨谈尚未回答,圣人已经挥挥手让他下去,眉宇间尽是疲惫:“准了。” - 东宫,白雪亭叫内殿的宫娥都退下,又将一扇三开的梅枝折屏打开,隔绝内外。 子婧半躺在榻上,裙子掀起一半,膝盖处血肉模糊,太医刚敷了一层草药上去。 许是外敷的药刺激性大,她疼得有些不安,想试着动一动腿,剧痛却紧随而来,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白雪亭很快近前,怕她不当心再碰到伤处,于是轻轻按住她脚踝,温声道:“子婧,忍一忍吧。” 子婧瘦得皮包骨头,踝骨处肌肤干燥皲裂,硌在白雪亭掌心。从前长安数一数二的金枝玉叶,而今只是垂下眼帘,姿态低入尘埃,卑躬屈膝到有些惶恐:“王妃抬爱,婢子万不敢当。在东宫养伤到底不合规矩,婢子还是该回去的……” 她便是这样一个人。做千金时有千金的原则,沦落成婢子,也要守婢子的本分。 子婧有子婧的道理,白雪亭不去干涉,她只是轻声问:“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广平公主那里?” 印象里她用丹书铁券救下子婧后,杨行嘉是安排过的,让子婧去四公主那里。 “也就三四个月的时间,之前一直都在四公主处。”子婧低声答。 那就是杨顾两家的案子最水深火热的时候,当时杨行嘉自顾不暇,不知何时子婧被南珠抢去,受那么多苦,也是可怜。 白雪亭又问:“除了今天之外,广平公主还打过你吗?” 子婧撇开眼神,明显是不欲回答,指尖却抓住了衣袖,将袖子拢得更紧,牢牢遮住手腕。 这样细微的动作逃不开白雪亭的眼睛,她心知,今日所见不过冰山一角。关起宫门来,南珠只怕做得更过分。 白雪亭不是擅长剖开心扉的人,她也不大会温言软语,本身子婧和她只是旧日同窗的关系而已,并不算熟悉。 一时间,她连句安慰劝解的话都憋不出来。 反倒子婧先开了口,她用一种古井无波的眼神望着白雪亭,只是一瞬,那目光又低垂了下去: “今日有劳王妃搭救,婢子无以为报。” 外间传来崔蕙的声音:“殿下回来了。” 随后是利落的脚步声,子婧微怔,下意识往白雪亭身后躲。白雪亭立刻扬了声音道:“行嘉,你先在外面等等。” 来人果然停住了,只隔门回道:“好。” 或许是无意间,子婧抓住了白雪亭衣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惟一一根浮木,小声道:“不要让三……殿下知道……“ 白雪亭顿了下,才听出她言外之意。 女孩子总是不想让心仪的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子婧更甚,她甚至不想把心意宣之于口。 第68章 “我想再办一场喜宴。” 白雪亭推开门,杨谈仍守在外面,长身玉立的,穿深蓝的暗纹锦袍,腰束玉带,头发利落地束起来,玉冠垂下一颗赤红饱满的珊瑚珠,荡在脑后。 待白雪亭将门严严实实关上后,他才上前,到她身边问道:“子婧怎么样了?” 她一面往外走,一面回:“伤口已经处理过了,没有伤到骨头,这是万幸。但会不会起炎症,连太医都说不好,只说还要仔细照看七日,七日不起高热,才算是无碍了。” 杨谈垂下眼,有些自责,“也是我没注意到……” 他是责任心太过的人,否则也不会成为魏渺选中的那柄利剑。刚巧,白雪亭也一样保护欲过剩,她不会说什么“不是你的错”来宽慰杨谈,只道:“我暂时留了她在东宫,之后无论安排她去哪里,我们总能说得上话。” 杨谈颔首道:“我请了旨,调子婧来东宫。想着要是我们说,子婧的性子想来是不好意思承这份情,有诏谕,就是要遵规矩,这样她就能光明正大留下来。” 的确这样最好,白雪亭纵和子婧没那么深的情分,却也是自幼结识,要她就这么看着子婧在南珠手下受苦,她到底也是不忍心的。 两人走出偏殿,刚转过进书房方向的游廊,便有人上前禀报,说是寒蝉司的那位指挥使来了。 不知是不是白雪亭的错觉,她此次回长安,尤其是杨谈身份揭露后,见谁都觉得变了,独独沈知隐,他还是摇着折扇走过来,穿一身扎眼的孔雀蓝,姿态一如既往妖妖调调。 沈谙天生说话就阴阳怪气,见了昭王也不行礼,只盯着白雪亭笑道:“嫂夫人,真是好久不见啊。没想到嫂夫人这么给昭王殿下面子,竟让我等有幸在东宫一睹您尊容。我还当您是要天涯自由海角潇洒的。” 论五官精致,长安诸多郎君,沈大官人称得上翘楚,甚至比杨行嘉和傅清岩都标致些。然而白雪亭最不吃这套,华而不实。 她也从案上抓起把团扇,在脸颊边上摇啊摇,微蹙眉道:“我道是谁,隔着十里都闻着狐狸味儿了,原来沈指挥使大驾光临。怎么?寒蝉司今日闲着?没有抄家的官司?” 他俩都是精明狡猾的性子,白雪亭直爽,看不惯沈知隐弯弯绕绕。沈知隐亲眼看着她一箭洞穿杨谈心口,对她是又怕又不满。 两人一来一回地交锋,倒是杨谈懵了。他下意识站在白雪亭这边,对沈谙的脸色难免冷了,道:“你来东宫就是打嘴仗的?有事就赶紧说。” 沈谙早有预料,不指望杨行嘉个不争气的,径自撩袍坐下,指了指昭王殿下书案上新堆的一叠公文,道:“鸣凤司、寒蝉司、三法司第一季的案情综述已尽数整理好,请昭王殿下过目。” 杨谈“死”后,沈谙就是国朝刑狱第一人。 白雪亭回京不久,也有所耳闻。鸣凤司是圣人和郭府斗法的产物,因而杨谈治下一向严苛。但他究竟是世家贵胄出身,所有举措都尚在方圆之内。 沈知隐就不同了,他出身乡野,行事不讲章法,作风比杨谈更酷烈。鸣凤司在杨谈手下,是“接近酷吏”,到了寒蝉司,便彻底成了凶刃,自郭府而始,抄家灭族,无恶不作,沈知隐根本不给自己留后路似的,手上沾的血数也数不过来。 他真就是来送个公文,拍拍袍子又站起来,“行了,殿下慢慢看吧,我出去赏赏你们东宫的花。” 第100章 昔日同僚成了高高在上的昭王,沈知隐还是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该怎么相处还怎么相处。 长安繁花里,独他像一团泥,捏成什么形状都能活下来,游离在一切规矩和秩序之外。白雪亭自诩离经叛道,也远远够不上他松弛,还是挺佩服的。 “我没空看你这些。”杨谈随手翻了翻,无奈道,“六部阁台还积了一堆。” 沈谙讶问:“阁台干什么吃的?” 白雪亭也惊讶,她光知道杨谈最近忙,不知道他忙得快跟驴拉磨似的,“难道你不在他们就不干活了?那你不是昭王的时候六部和阁台怎么办?就转不动了?” 杨谈安慰她:“节前圣人病了,端王又撑不起来,才遗留下这个摊子。临近夏天,预防水灾又是要紧事,过去这阵就能喘口气了。” 白雪亭失语。 她可算是知道圣人为什么急着洗清杨谈的身份了,几个儿子个顶个的完蛋,再不把侄子叫回来,好容易救回来的朝局就又要出大事了。 刚巧这会儿,秘书省来了人,是来找白雪亭的。说是琅嬛阁近日南下寻到了一卷佚失的古籍摹本,书中几个字模糊不清,阁中几位名士学者都拿捏不准,请王妃一道去考据。 白雪亭制举“博通古籍科”头名出身,又独享白适安留下的上百本书的批注,琅嬛阁内但凡有考据之类的技术活,一向是少不了她的。 她有事,杨谈更是管不了沈谙了,挥挥手让沈大官人自便,而后对白雪亭道:“我刚好去工部,顺路陪你一起。” 等昭王带着王妃施施然而去后,沈谙才在背后冷笑一声: 工部和秘书省哪儿顺路了? 杨行嘉送完白雪亭还得绕个圈走回头路啊! 他心里给昭王殿下定了判词,身在情长在,杨行嘉这辈子就落白雪亭手里了。 不过东宫景色正好,来都来了,沈谙自是不会错过。 春末夏初,新荷初绽。蜻蜓落在花瓣上,鱼儿在圆叶下畅游。 沈谙要了把鱼食撒进去,懒洋洋道:“你们可怜,摊上东宫这两位主子,平时定然想不起来喂你们吧?还是我有良心吧?” 他正消磨时光的工夫,内殿里却慌慌张张走出个婢子,沈谙见她匆忙,叫住了她,问怎么了。 婢子急得眼都红了,也顾不得行礼,忙道:“小郭娘子起高热了!王妃在吗?” “你们王妃有事要忙,在秘书省呢。”沈谙抱臂道,“哪个小郭娘子?要不你用殿下名义先叫个太医来?” 婢子低头道:“若真这么简单,婢子也不急了。” 沈谙忽地联想到什么,立即坐直了。 果不其然,那婢子道:“病的是先皇后的亲侄女!没有王妃镇着,婢子不敢贸然为她请太医来啊!” 他当即蹙眉:“郭子婧?” 婢子颔首,将来龙去脉三两句讲清楚,越听,沈谙眉头皱得越深。 手里鱼食一把都撒了,他拍拍手站起来,递给婢子一块玉牌,上头刻着“寒蝉知隐”四字。 沈谙道:“拿着这个去太医院,就说我在东宫扭了脚,让太医速速过来。” 婢子有了倚仗,忙点头出门。 沈谙循着她过来的方向,接近内殿。 门前有个婢子守着,认出他来,躬身道:“沈大人,王妃有令,不得她允许,无关人等是不能进去的。” 沈谙笑道:“人命关天,还王妃有令呢?知道你们王妃什么脾气吗?” 他挥挥手叫人让开,“里面那位身份敏感,没个人镇着,太医心有惶恐,治也不是不治也不是。真耽误了郭姑娘病情,你们王妃才要气狠了。” 他如是说着,推开门走进去。 一道斜躺着的,细瘦的影子映在屏风上,影影绰绰,与瘦峭的银丝绣梅枝揉在一起。 沈谙心跳漏了一拍似的,他没想到郭子婧憔悴至此。 “还请贵人留步。”郭子婧气若游丝,屏风上的梅枝颤了又颤,“婢子衣衫不整,恐污了贵人眼睛。” 沈谙真就停住脚步。 他一直不出声,于是郭子婧眼里,屏风外只有道颀长风流的影子,不像是三哥,又比满殿内侍都高些。 会是谁呢? 难道是来赶她走的吗? 她烧得糊涂,嗓子干涩得厉害,咳了几声后,又道:“承蒙王妃厚爱,收留婢子在此处养伤。待伤好后……婢子自会离开,抱歉……搅扰贵人清净……” “这种时候了,还想着道歉?” 带笑的声音飘进来,子婧一怔。 她糊涂的脑袋里好像拉出了一根线,疼痛间,短暂的一线清明: “沈少卿?” “嗯。”沈谙应道,其实他已升了官,不再是少卿了,“是我,沈知隐。” 郭子婧在那一刹闭了眼睛,想:大约这便是宿命。 勘破她窥视人夫的是他,抄了她家族送她下狱的是他,送来鹤顶红的监刑官是他…… 现在,她高热不退,生死未卜,又见到了他。 不到绝处他不来,每逢绝处,偏他又在。 郭子婧几乎想哭了,她隔着屏风望,那人在雪地梅枝间,声音轻浮,又冷清。 “更怕被赶走,还是更怕死?” 子婧咬着嘴唇,不答。 膝盖处仿佛没有那么痛了,她浑身烧得焦烫,手脚都酸软,像散架了一样。 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也看不清楚。 就当眼皮合上的那一刻,屏风外忽地一声叹息,褪去了旁人眼中的无尽风流,甚至是惋惜的—— “郭子婧,说话。” “不要睡过去。” 子婧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觉得世间的所有都在离她远去,只剩这副很热很热的躯壳。 到最后,她连热都感受不到了。 “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就把你喜欢杨行嘉的事告诉他。我写在你的墓碑上,让天下人都来看,郭子婧是个窥视人夫的假正经。” 子婧重重地咳了两声。 不知怎的,她忽然有了力气,撑着半坐起来:“少卿……” 屏风上映出的影子近了。 子婧缓缓道:“……我想要一枝白梅,你还记得吗?” 你答应过我的,她说。 沈知隐哑然失声。 白雪亭匆忙赶回来时,子婧病情已然稳定了。 她瞧见沈谙在屏风外,知道他是来替子婧撑腰的,于是昭王妃罕见地朝他一拱手:“有劳了。” 出乎意料的,沈谙静了一会儿,才侧过身来,似笑非笑地说了句:“受不起。” 白雪亭懒得同他掰扯这些,“我既已回来,此处就不劳沈大人操心了。” 她赶客摆在明面上,沈谙当然识相,也不多留。只临走前,仿佛又顿了脚步,但不回头,也不知在犹豫些什么。 子婧这一病,陆续病到了七日过后,等到热度全退下来,白雪亭才放下心。 她膝盖上的伤结了痂,新的血肉正在慢慢长出来,大约是又痛又痒,连子婧这样有自制力的人,也不时下意识伸手去剥。 白雪亭截住她的手,另一只手食指和中指沾了太医调制的伤药,轻轻按在她伤处,缓缓道:“太医嘱咐过,新肉长起来的时候是最难忍的,千万不能剥,剥了好得更慢。” 子婧呆呆的,“我……我自己来就好。” 她垂眼,吸了吸鼻子,“不敢有劳王妃……” 白雪亭拿丝帕擦干净手指上残留的伤药,平声道:“你我本是旧识,不必这样客气。说到底,郭皇后愧对很多人,独独对得起我,就算是为了她,我帮你一把也是理所当然的。” 子婧仍是低着头:“大恩大德,子婧无以为报。” 她的性子,也就只会重复这些话了。 白雪亭还要去琅嬛阁,刚要走,婢子就捧着嫩白色的一束花进来,放在细长的青瓷瓶里。花朵是五瓣,圆圆小小的,像堆簇在一起的米粒。 她好奇问:“这是什么花?” “这是寒蝉司送来的,说是……”婢子犹豫了下,大约也觉得离谱,“是白梅。” 白雪亭听完都笑了,“大夏天的,沈大人显了什么神通?上哪儿弄来一束梅花?” 婢子也不明白,只是硬着头皮转述:“寒蝉司说,他说是白梅就是白梅,有缘人自然能识得。” 病得不轻。 白雪亭翻个白眼走了。 屏风后,郭子婧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劳烦姐姐,我想瞧一瞧那束花。” 那其实不是白梅——五月里,哪怕沈知隐再神通广大,也做不到让梅花逆时序而开。 子婧不当心揪下一朵,小小的,放在鼻尖轻嗅,略微苦涩的味道。 是槿花。 又叫朝开暮落花,花期短得叫人惋惜,来不及细赏,夜一黑,她便凋谢了。 槿花只在东宫开了一日,凋零时无人察觉,待到有人晨起,只瞧见那贵重的瓷瓶里,剩下枯萎的几瓣黄花。 第101章 五月末浇了几场大雨,天气潮湿,放晴后好容易舒服两日,毒日头紧接着就来了。东宫一池粉荷打仗似的抢着开花,鱼儿也游不动了,在叶片底下躲仲夏的太阳。 一到夏天,白雪亭就懒怠,庆幸东宫阔大,临水建了一座露浓台。她倚栏杆坐着,身上夏衣轻薄,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扇子,正犯困。 郭子婧坐在她边上,将一碟子冰好的荔枝杨梅取出来,正要递过去,却发现白雪亭眼睛已经闭上了,手里的扇子也不摇了,松松悬在掌心。 子婧从她手里慢慢取出扇子,动作放得很轻。她伤势未好全,什么差使都不用做,每日都清闲得很,只需陪陪白雪亭。 她以前并不了解雪亭。 广平公主说她是活阎王,同族的十二郎说她是个不识相的贱人,连郭询也说她冷情冷性,养不熟。 但就像真金不怕火炼,人和人总要相处过,才知风言风语是不能听信的。 子婧往白雪亭腰后放了个垫子,又将她那侧的帘子拉上。一会儿就要正午,太阳毒得很。 雪亭午睡时间长,睡不够会头痛,日头刺到她眼睛惊醒了她,那就不好了。 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子婧回头,却发现是杨谈走上台阶。 她愣了愣,忙让开,生疏地行了个礼:“殿……殿下。” 杨谈没有昭王的架子,依然彬彬有礼一颔首:“子婧客气。” 他声音放得很轻,大约是怕吵到白雪亭。 子婧识相,安静离开露浓台。 等到下了最后一层台阶,她才恍恍惚惚发现,从前看见三哥时心中莫名的悸动,眼下已经没有了。 她心跳这样平静,甚至意识到三哥是真的喜欢雪亭,也坦然接受。 子婧疑惑地按了按心口。 - 其实一听见杨谈脚步声,白雪亭就醒了,她睡得浅,睁开眼伸了个懒腰,左手支着脑袋,看着杨谈笑道:“殿下好大的威风,怎么你来了就让子婧走?” 杨谈坐到她身边,剥了颗荔枝递给她,“饶命,我是万万不敢赶她走的。” 白雪亭当然知道,她也就是吓吓他。 “今天怎么有空回来?”她懒洋洋挪过去,没骨头似的靠在人身上。自从搬入东宫以来,杨行嘉是忙得脚不沾地,不到夜半,总是回不来的。 杨谈揽着她,拿起手边的扇子,轻轻给她扇着风,“六部阁台遗留的公文都批完了,剩下的暂时没什么大事,我请李同晖帮个忙照看着,我想休半天假。” 他低下头,拨开遮住她眼睛的碎发,温声问:“你记不记得今天什么日子?” “五月三十,怎么了?” 杨谈指骨屈起来,弹了下她眉心,加重语气幽怨道:“五月三十!” 白雪亭抬眸正正撞进他眼里,恍然反应过来,章和二十三年的五月三十,是他们成婚的日子。 彼时一切都很仓促,因帝后下了死令,要他二人五月前完婚。 所以连黄历都没看,随意挑了个日子,时隔很久,白雪亭翻开老黄历才发现,那是个□□凶日,诸事不宜。 大约他们两人在顺境中注定是爱不起来的,非得凶劫灾难堆到了一起,一万遍都是下下签,反倒能否极泰来。 杨谈拥紧她,下巴靠在她发旋处,缓缓道:“我想再办一场喜宴。” 两年前的喜宴太荒唐,她受尽了委屈磋磨,他也心有怨怼,不是完全站在她这一边。 所以那能算成婚吗? 算不得的。 他该补一场无关筹谋算计、解开阴差阳错之后的,最完美的喜宴,送赠她。 白雪亭仰头,“傅南珠那天说的话你听进去了?” 说她无名无份,天下根本没人知道昭王娶了妻,她白雪亭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昭王妃? 杨谈听不得她提这个,心尖蓦然缩了一下,轻声道:“我是觉得,就算有圣人的诏谕和承诺,也是你受委屈。我既然做了这个昭王,六部管得、阁台管得、天下也管得,怎么偏偏我自己的婚姻却管不得?” 他非要争一争。 圣人不许他昭告天下,那他就借别的名头办宴,光明正大地与白雪亭并肩。 天下不知,群臣也要知。白雪亭是他明媒正娶求来的姻缘,容不得旁人轻视凌辱。 杨谈絮絮叨叨的,他早就盘算好了:“头一张请柬定要发给惜文姐,她肯定是要上座的。李同晖和你堂妹,还有你堂姐、沈知隐和子婧,如果舒王肯来……” “算了吧。”白雪亭截住他的话,“殿下身体不好,还是算了。” 舒王不止一次说后悔退了婚,杨谈办喜宴还请他来,怕是要真给人气出个好歹。 杨谈听她的,“那就算了。” 他继续道:“长辈就请阿娘……顾夫人,最好再将你父母牌位请来,还有……” 他停顿了,白雪亭却知道他要说什么,覆上他手背,轻声道:“还有魏公。” 杨谈垂眸,“嗯,这样高堂就齐了。” 赶在秋猎之前,宗室新人昭王殿下在清池玉兰园办了第一场宴席。 昭王办宴,自然无人敢不来,还未到开宴时分,玉兰园便宾客盈门。 唯独顾拂弦,她接了帖子,人却不曾来,只将那张“万壑松”送到,当作是贺礼。 开宴前,白雪亭在小阁梳妆,晴与、宫莲各占一边,将她头发分开两缕,仔仔细细地编起来。 李惜文在朱红的纨扇上题字,别出心裁写了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文霏见了,捂嘴轻笑,提笔在李惜文后面又补了一行字,“意凭风絮,吹向郎边去。” 文霜看不明白,子婧便放轻了声音给她讲《点绛唇》,讲“青梅”背后是何深意。 白二娘子恍然大悟,“是是是,堂姐和姐夫可不就是青梅竹马嘛!” 这下她们几个的小动作被白雪亭发现了,她梳着头,也不好收拾文霜,只好横了她一眼,道:“白文霜,你少说些有的没的!” 文霜才不怕,举着纨扇在白雪亭眼前晃,笑嘻嘻道:“堂姐,你害羞了啊!” 为免文霜挨揍,文霏忙上前,按着白雪亭肩膀,轻声道:“雪亭,我有礼物送你。” 她取出个匣子,里头压了几卷法书,都是名士大家之作。 文霏打了头阵,文霜也立马从袖里变戏法似的取出个盒子,一打开,竟是两年前白雪亭送给她的那串浓紫翠玉吊坠。 她鼓着嘴道:“堂姐,这本就是你的,是姐夫送你的。放在我这儿两年,我也玩够了,今天我还给你,当作我给你添妆。” 晴与笑她:“你这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白雪亭反而愣怔,她全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不等她反应,子婧又上前来,笑得有些腼腆,“我其实已经不剩什么好东西了。只有这个……” 她将一枚精致的绢花簪到白雪亭发间,花瓣是淡紫红色,栩栩如生,漂亮极了。 子婧道:“雪亭,我受了你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我现在只有这些,这是我自己做的,如果不好看的话,你也不要在意我的想法,摘下来就是了。” 文霏淡笑,指了指镜中的白雪亭,对子婧道:“人面桃花,相称极了,怎么会不好看?” 白雪亭早懵了,心里酸酸涨涨的,却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是李惜文。 她慢慢走到白雪亭身边,弯下膝盖,平视着她,眸光像流转的温水。 “特别漂亮。”李惜文柔声道,“我们雪亭,是最好的。” 白雪亭骤然鼻尖一酸。 宫莲将李惜文带的长匣子打开,里头是一柄凛冽的长弓。 李惜文徐徐道:“你拉弓引箭救了我,这是一生也回报不了的救命之恩。” 她拨开白雪亭眼前碎发,让子婧、文霜、文霏都聚在一起,又道:“这里所有人,都承过你的恩。” “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连白雪亭自己也没料到,李惜文一句话像拨开了闸,她顷刻间泪如雨下。 她哭得控制不住,白雪亭哪有这样小孩子似的哭法?停也停不下来。 宫莲忙给她擦眼泪:“好容易上好的妆,又要花了,夫人行行好,莫要哭了!” 门外,沈知隐吊儿郎当的声音传进来: “里头好了没有?可不兴哭嫁这一套啊。嫂夫人,您这一哭,殿下也要哭了!” 第69章 “我这样的姿色,够做姑娘的新郎吗?” “来了来了。” 打头阵推开门的是子婧,她抬眸,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立在正中等候的杨谈。 ——阁子门边上有一株玉兰树,沈谙就背靠那树斜立着,仍穿扎眼的孔雀蓝。他模样精致,其实眉眼有点肖似雪亭。长得像雪亭的人总是不会难看的。 子婧撇开了眼,走下台阶,路过沈谙身边,却听见他状似平淡说了句: “你怎么也哭了?” 第102章 在场的女孩子多多少少都红了眼眶,子婧已经是哭得最内敛的那个了,还是被沈谙瞧出不妥来。 她忙用袖子抹了抹,转过脸来,问沈谙:“还看得出吗?” 今日算得上是雪亭正经出嫁,她可不能再哭了,要把福气都哭走了。 沈谙先是愣了下,尔后略微倾身凑近。 狐狸精似的脸在眼前放大,说白了俊美是沈大官人最不值钱的东西,要命的是从容的风流劲,和那股天生坏心眼的坦然潇洒。 子婧是一板一眼长大的人,哪里经过这些?一瞬间呼吸都有些停滞,下意识退后。 吓到了她,他却不得寸进尺,反而退后,抱臂似笑非笑道:“眼睛不红了。” 那还有哪里红? 子婧摸了摸耳朵,说不出话了。 几个女孩子簇拥着白雪亭走出来时,天边正好晕开第一束晚霞,水红色的,未落尽的日光为这朱红滚上一层金边。 瑰丽无边的颜色在白雪亭身上铺开,粼粼如波光,照得恍然如神妃降世。 杨谈在门外等着,纵他知道白雪亭是极漂亮的长相,此刻瞧见她重穿艳红嫁衣,也忍不住刹那失神。 哪怕认识再久,再熟悉她的长相,新鲜感好像也永远不会退去,但凡她换一身衣服,又或是换一种发髻,总能击中他心底最软的一块,瞬间袭来青葱又莽撞的悸动。 “看傻了?” 台阶之上,白雪亭横眉看他,凶神恶煞的,鲜活灵动,美极了。 她朝他伸出手,手背朝下,等着人来牵:“过来。” 像是凭空生出了一根红线,杨谈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到她面前,微微抬头仰视着她,虔诚地握住了她的手,牢牢捉在掌心。 在场几位是自家熟人,都心知肚明——今日玉兰园名为昭王宴请群臣,实际,只是为了补上一场旧年喜宴。 昭王是来成婚的。 于是众人也将眼下情形当作送嫁,簇拥李惜文上前。 李惜文尽职尽责当娘家姐姐,佯装凶恶道:“那日西渡,殿下可是答应过我家雪亭的,此生此世把性命交托到她手里,金口玉言,不得反悔。” 杨谈从未这样好说话过,连声应下,对李惜文比对圣人还恭敬些。 他心诚,谁都看得出来,但李惜文却没有被这诚心打动,只是又正色道:“殿下如今身份与以往不同,君臣有别,你们俩之间,雪亭永远是吃亏的那一个。李惜文别无所求,只希望殿下真的能想清楚,那日西渡,她是放弃了什么才跟你回来的。” 说完,她又看向白雪亭。 白雪亭这一生的眼泪都要被李惜文催尽了,她要用袖子抹,被李惜文拦住。 “全天下最漂亮的新娘子,千万不要哭花了妆。”李惜文轻轻用丝绢拭去她眼角的泪,“无论殿下说的多好听*,都不要全信。” 说罢,她轻轻推着白雪亭走出去,柔声道:“去吧。王妃,到万人之上去。” - 白雪亭和杨谈并肩走入大殿时,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群臣那一瞬间的寂静。 在座诸位好容易接受了“昭王就是杨行嘉”的事实,但又不能将真相宣之于口,宗室玉牒录了名,诸臣只得配合皇帝陛下装傻。 罢了,十年春秋一过,昭王身份彻底洗个干净,谁还在乎他从前是谁呢?再多前尘也斩断了。 可今日,昭王傅澄令“杨行嘉”的遗孀与他并肩而坐,不就是明摆着说这个前尘姻缘他不想断吗? 一时众人尴尬不已,殿上静得落针可闻。 打破这寂静的,是杨谈淡然的一句:“王妃在此,诸位缘何只拜本王,不拜王妃?” 群臣面面相觑。昭王护着王妃摆在明面上,这要是不拜,那便是与昭王作对,可若是拜了,圣人那儿也未必好交代! 天爷,知道内情的人都不禁想:什么时候这两位仇人和好了? 婚约难道还真给他们俩续上了红线? 末了李同晖先出列,郑重拜道:“臣拜见昭王殿下,拜见王妃。” 他未及而立就在阁台占有一席之地,向来是有分量的,又因行事谨肃靠谱,隐约有这一代臣子领头人之势。 他这一拜,底下陆陆续续有人跟上,尤其沈知隐,堪称拜得光明正大,惊天动地,脑袋磕在地上一声巨响,白雪亭都怕他砸出个坑。 平时看不惯归看不惯,真到了撑腰的时候,沈谙从来是不含糊的,当年那声“嫂夫人”虽然语气吊儿郎当,但却是再认真不过地希望她跟杨行嘉长长久久。 广袖遮掩下,杨谈握住了白雪亭的手。 她很平静,目光居高临下扫视群臣,而后淡淡一句:“诸位请起。” 十足威严气度。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宴席就要顺畅进行下去时,门外却传来迭声的“舒王殿下到——” 白雪亭一怔。 舒王却已经走了进来,依然是竹青的纱衣,一派清雅。眉目间的病气却不如从前重了,那种病弱的温雅逐渐消失后,冷而锋利的线条就愈发明显。 白雪亭站了起来——无论如何,她是该去迎一迎他的。 群臣中不乏有人意识到,眼下这位昭王妃,从前是舒王的未婚妻。于是互相眼神交换间,又多了一分复杂的意味不明。 舒王慢慢走近,像是不在乎周围所有人,只静静望着白雪亭,盈笑轻声道:“你的人生大事,怎么不叫我来?” 他总有一种触摸不到的温柔,从前病气萦绕,所以显得蒙了一层雾,是模糊的。 现在白雪亭能看清他的眼睛,忽然就觉出那温柔其实是疏离,而疏离,是因他骨子里的冷。 白雪亭垂眸道:“怕搅扰殿下休养……” “你不该叫我殿下了。”舒王温声道,“该随行嘉,叫我兄长。” 他与杨行嘉同年生,生辰不过差了两三日而已。 白雪亭一时怔在原地。她长年寄人篱下,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敏锐地发觉,舒王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有种直觉,他很不高兴,若她真叫了这声“兄长”,他会更不高兴。 僵持之下,杨谈缓缓走到她身后,单手扶在她肩膀上,直视舒王,“兄长既然来了,就请上座吧。” 舒王摇摇头,“我是不请自来,就不占地方了,只将贺礼送来,便功成身退吧。” 他低声唤忘尘,忘尘捧来金盘,上头安然躺着一支并蒂莲珊瑚钗。 白雪亭蓦然缩了眼睛。 她记得这支钗,章和二十三年春,她远游归来拜会舒王府,第一次对傅清岩表明心迹。 他拒绝了,还让杨行嘉送她离开。 舒王府的垂丝海棠勾住这支发钗,是杨行嘉替她摘了下来。 彼时她劈手扔远了,以为这支钗会终身留在舒王府的泥土里。 但今日,舒王还给了她。 他笑意盈盈望着她,温柔得叫人发冷:“花开并蒂,是好兆头。既然你和行嘉结成良缘,这支钗,总不好一直留在舒王府。” 舒王拿起珊瑚钗,放到白雪亭掌心,又看向杨谈,声音一如既往温和清润: “我就不多留了。之前总想让你们两个和解,现在我也算如愿。行嘉,雪亭,我祝二位长长久久,琴瑟和鸣。” 语罢,他真就转身离开,在群臣瞩目之下,走得这样潇洒。 舒王来这一趟,说了些意味不明的话,像是演了场戏,掀起在座诸位的旧日回忆。 有人窃窃私语,果然是王妃命,不做舒王妃,也自有昭王等着娶。 白雪亭脑海里一片混沌,舒王做了什么吗? 好像也没有。 可她就是莫名觉得不安。 这股不安一直持续宴席散后,群臣离去,只剩下几个熟悉的朋友聚到一起。 风清云淡,最热的时候,难得有这样阴凉的夜晚。玉兰园临水,可以划船,杨谈早早备下了几条叶片似的小船,要带白雪亭夜游荷花湖。 船是极轻的,最多只能坐三四个人,不用桨也能顺流漂远。 人在船上,抬头是天,低头是水,在深宫里待久了的人难得看见这样开阔的意境,连白雪亭都觉得久违。 文霜是最爱凑热闹的,叽叽喳喳拖着李晏给她划船。李晏对她有愧,一向纵容。 他回头问李惜文要一起上船吗,李惜文摇摇头,神秘莫测笑道:“我自己划。” 沈谙早挑好了心仪的一叶扁舟,轻巧跳到船上,不知从哪儿变出个斗笠,真成了船夫似的,对岸上笑笑:“文霏师妹,小郭娘子,上船吧。” 文霏在徐斯人座下两年,跟沈谙也混熟了,闻言拉着子婧就要上船,子婧却不动,有些犹豫。 白雪亭瞧见了,走过去解围道:“我和子婧文霏一起吧,劳烦沈大官人去那儿和行嘉凑合凑合。” 谁知这句话一出,子婧先摇头了。 她郑重道:“今天是嫂嫂和三哥的大日子,百年修得同船渡,你们在一起不容易。我不能影响你们。” 第103章 沈谙撑着桨,似有若无地往郭子婧那儿瞥了一眼,然后看向杨谈,开玩笑般道:“是这个理。昭王殿下做个见证,看来我这艘贼船,今天子婧姑娘是不上也得上了。” 待沈谙划桨悠悠漂走,岸上便只剩白雪亭和杨谈。 杨谈先跳上船,月光洒满他俊朗眉眼。他真笑起来时,眼睛有时候像月牙,是毫无保留的、暖色的温柔。 白雪亭在这样的夜色里,忘记了诸多烦扰忧愁。 她只想在荷叶下,在杨谈身边,天为喜纱,地为喜床。 而杨谈真的拿出了一截红盖头。 白雪亭扑哧笑了。她才不要自己戴,就要折腾他。于是别出心裁,抢了喜纱蒙在新郎官头上。 然而真要揭开时,心底的那些雀跃又都静了,万籁俱寂,蝉声、水流声,一切都听不见。 白雪亭指尖在喜纱前半寸停驻。 她很慢很慢地揭开。 玉树临风的郎君露出真容,荷叶下,有一滴露水沾在他脸颊,凝成亮晶晶的一痕。 周围是清爽宜人的风,蝉声复起,像锣鼓共奏一曲迎亲小调。 天地之间,剩下一个杨行嘉,含笑凝望着她: “我这样的姿色,够做姑娘的新郎吗?” 小船像一片叶子,在荷叶间悠悠荡着。沈谙在床头摇桨,有一搭没一搭地,船却很稳,径直朝前走着。 他仿佛做什么都从容,郭子婧坐在船尾想。 她和沈谙文霏都不熟,平时也是个闷葫芦,半句话都没有,只静静听着他们俩聊天。 文霏问沈谙:“听老师说,昨日你把阿婵娘子赎出来了?” 沈谙信手摘了一朵洁白荷花,含苞欲放的,看着很腼腆。他两指掐着花枝把玩,淡淡道:“嗯,从牙缝里抠出了八百两。” “那阿婵现在住哪儿?” “不肯跟我回去,闹着要回老家种地放牛。” 说到这儿,两人便停了。 子婧不晓得“阿婵”是谁,却明白“赎身”的意思。她听说过沈谙的名声,知道他是芙蓉醉常客,欠下数也数不清的风流债。 原来他真有这么多情。 方才在岸上,沈谙对着杨谈和白雪亭开玩笑,说他和文霏才是正经师兄妹,和某些顶着师兄妹名头,实际是情哥哥情妹妹的可不一样。 饶是好脾气如文霏,也忍不住翻他个白眼。 子婧无意识伸出手,指节泡进清凉的池水里。她掬起一捧,掌心映出月儿皎白的影。 大约沈谙就是这样,和谁都能开起暧昧的玩笑来。 所以撑伞不算什么,白梅不算什么,槿花也不算什么。 子婧低下头,水面映出她消瘦的两颊。 忽而身边有一阵风,裹着微苦的清香,她反应过来时,那枝原在沈谙指尖的白荷花,不知怎的就到了她怀中。 她穿素青的裙,船晃了一下,裙衫飘动,如荡漾的湖水兜住了那朵似开未开的荷。 文霏斥沈谙:“怎么欺负子婧?” 沈谙神色藏在斗笠下,夜色太浓了,子婧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湖水蝉鸣中,洇着潮湿夜露的一句: 她就喜欢白花。 - 比起沈谙划船都能划出“信马由缰”的自在,李晏就显得稳重多了。 他站船头,一板一眼照着老船夫教的姿势,但船却不往前走,净在原地打转。 文霜坐在船尾吃瓜子仁,抱怨道:“沈大人他们都漂出十万里了,咱们俩还在原地呢!” 李晏依旧平静:“我的确不擅长这个。” 文霜最讨厌他这副古井无波的样子,扭了身子不理他。 碰巧,她眼神钻过花叶缝隙间,正正看到不远处杨谈和白雪亭的船。 那真是漂亮极了的一幅画。 天如墨,水凝翠,月色倒影,波光如珍珠白的绸缎,绿叶粉荷交织间,情人脉脉相望。 洁白朦胧的光晕像在他们身上铺了一层纱。 文霜忍不住托腮。她看见杨谈很慢很慢地靠过去,她以为他是想亲白雪亭,结果想象中的旖旎并没有出现。 杨谈只是在白雪亭额上轻点了一下,信徒叩首般的虔诚。 堂姐笑得很柔软,文霜印象里,她从未有这样纯真的神情。 至少这一刻,她应该很幸福。 文霜余光瞟见李晏,仍是那副死水一潭的样,她狠狠翻了个白眼,忿忿不平: 明明一开始,堂姐和姐夫的关系那么差,还不如她和李同晖。 现在那两位情浓意切的,怎么她和李同晖还像这艘船似的,只能原地打转? 坏,李同晖太坏了。 文霜探出身子,对着远处的小船喊道:“惜文姐姐!” 李惜文“欸”了声。 文霜就问她:“你无不无聊啊?要不要上我们的船?” 李惜文不用桨,随手拨了拨水,船儿笔直前行,她摇摇头,笑道:“我不打扰你们了。” 于是她一个人向前走,夜风盈满袍袖。 她不控制船的方向,行到哪里都是归处。 李惜文很随意地坐着,双腿张开,不是淑女该有的姿态。但她只是觉得很畅快。 她慢慢展开双臂,拥抱扑面而来的夜风。 天子忌惮郭杨顾,因而采取中庸之道,太子妃只能出自李家。 李惜文就这样入了东宫,生下一个没有人在乎的皇长孙,静静看着太子暴毙郭家倒台,然后她“占位置”的大功圆满完成。 原来李惜文不是人,是盛装太子妃的容器。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很敏感,她能察觉到,这便是最好的时光。 没有猜忌,没有党争,没有那些动不动就死人的“大事”。 如果能多停驻一刻,就好了。 这夜,几人都在玉兰园歇了下来。 沈谙打趣说是不是该闹洞房,文霜忙不迭上赶着凑热闹,扒着李晏手臂道:“闹!当然闹!” 结果被白雪亭揪了耳朵,当场泄了气,躲在李晏背后不说话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最后还是杨谈拍板,说诸位忙了一天都累了,早点歇下吧。 文霜狗腿子,又说:“姐夫可要好好赏我们!” 在场的女孩子都是白雪亭娘家人,杨谈自然是一概都应下。 清池引一眼天然温泉入园,白雪亭在温泉水里和惜文她们泡了一会儿才回屋,真散场时,已是月上中天。 杨谈早早铺好床,只点了一盏书案上的灯,像萤火虫,光芒微弱。 他坐在书案前等她,翻着一卷书,看得很认真。 白雪亭站在他对面,弯了腰,身子探过整张书案去看,发现是她以前在琅嬛阁编纂的一册古籍。 她从他掌心里将书抽出来,“有这么好看?” 不等杨谈回答,她又起了坏心思,将藏在袖中的一卷书换到他手心。 杨谈没什么防备,一边问着“这是什么”一边翻开,瞧见第一页上交缠到一起的两个人影,刹那就愣住了,立刻把书合上。 说他纯情,在西京时什么地方都试遍了,但要说他于男女情事上多老道,偏看了几张图,他又红了耳尖。 杨谈无奈道:“谁给你的?” 白雪亭很坦然:“惜文。” 李惜文真是再尽职不过的娘家人,方才泡在温泉里,还拉着她絮叨一些不能让人听的话。 她把这卷册子递给白雪亭时,神色还是淡淡的,连嘴角都没动一下,白雪亭却觉得浑身上下都被看透了。 果然,李惜文道:“凭你的性子,估计是什么都试过了。我今日再告诫你这些,想来早就迟了。” 白雪亭当她是自家姐姐,任哪个妹妹背着姐姐私定了终身被发现,都是一句也不敢反驳的。 李惜文一看她那心虚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清楚?当即又道:“迟归迟,但我还是得说,雪亭,男欢女爱人之常事,何况你跟行嘉两情相悦。可你千万记得保护自己,不要贪一时之快,到时行嘉未必会受伤,你这副身子却说不好。” 简而言之,李惜文点了点她额头,“不能让杨行嘉胡来,听见没有?” 白雪亭连连应下。 杨谈听罢,陷入沉思,“我是哪里给惜文姐留下了会胡来的印象?” 白雪亭不禁咳了两声。李惜文也是个没正形的,说完正经的之后,又附在她耳边调笑似的说,“瞧杨行嘉对你那样,膝盖软得要命,说跪就跪。膝盖软好啊,膝盖软了,旁的地方都硬就更好了。” 简直把白雪亭听得落荒而逃。 杨谈捉住她手腕,掐了掐她脸颊:“想哪儿去了?”脸红得要滴血。 白雪亭对着他一向不甘示弱,当即道:“想你在藏书阁压着我……” 祖宗!杨谈忙捂住她的嘴,“你也好歹收敛点!” 白雪亭狐狸似的笑笑:“怎么?你都敢做了,还怕人说?” 杨谈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好将人拽过来,抱到腿上。他故意将李惜文给的册子推远了,推到白雪亭拿不到的地方。 第104章 自到了长安之后,他们俩做那事儿没那么频繁,一是因为杨谈忙,时常到夜里才回来,白雪亭都睡了,他不可能再叫醒她。二是她身子骨也不好,月信往往要淋漓十余日,太医开了许多调理的方子,也只是刚刚见好一点点。 杨谈鼻尖在她肩窝处磨了磨,颇有些委屈:“我不胡来的。” 白雪亭被他磨得痒,伸手去抓他头发,低声道:“是,我知道。” 说完了些有的没的,险些错过正事。 杨谈一只手掌心贴着她后背,另一只手撩起她一缕头发,从案上取来金剪子,轻轻地绞下来。 然后他将剪子交到她手里。 白雪亭会意,他是想补上当年的结发之礼。 待到她也剪下他的一缕长发后,杨谈忽地从袖中变出一截丝带,大红色的,断口处整整齐齐,是被削断的。 白雪亭还没反应过来。杨谈笑了笑,把那截红丝带比在她腰间。 “你……”白雪亭这才想起来,“你留了这么久?” 章和二十三年春,她远游回长安,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他。一句话没说,先狠狠打了一场。 她的腰带被他削断一半,居然留到了如今。 两缕长发被那截红丝带系到一起,不知怎的,白雪亭心尖一酸。 杨谈望着她,眼里盈盈的,他极尽温柔,道: “从今日起,我们就真真正正,是结发夫妻了。” 白雪亭再忍不得,挥袖灭了灯烛,捧着杨谈的脸,微微颤抖地吻了下去。 杨谈是习惯主动的。 不知不觉间,仿佛天旋地转,白雪亭从过分的畅快里回神,发现她已经被压在书案上,故纸堆乱成一片,纷纷扬扬飘到地上,不忍入眼的杂乱无章。 …… 第二日启程回长安,白雪亭起得晚了些。她没和杨谈一道用饭,特地钻进李惜文屋里,发现文霜也在。 李惜文见她进来,先是上下一番打量,然后对文霜道:“睡到这个时候,眼下还有乌青,我看她昨晚起码过了丑时才睡的。” 文霜说起话来更没轻没重,闻言立刻“啧啧”道: “王妃娘娘,您可真是荒淫无度啊。” 白雪亭:“……你又欠揍了是不是?” 第70章 昭王冲冠一怒为红颜。万更。 一切平静时,时光流转总是很快的,不知不觉间,章和二十五年的夏天滚滚而来,又匆匆离去。长安城郊的红枫落了第一片叶子,皇都下场薄凉的雨,时序便瞬移到秋天。 三年一秋猎,是祖上传下的旧俗,宗室重臣都要到城外八十里的岐凤山扎营。十四岁朝上的官家子弟,但凡有点骑射本事的,都会预备参与射猎。另有一片单独辟出来的区域,放了些兔子、麋鹿之类性格温驯的猎物,是专供会骑射的女眷的。 白雪亭身为昭王妃,又已入住东宫,照道理,秋猎这样的盛事,既然男客由昭王管辖,女眷一席是该由她主理的。 但圣人也不知是看不惯她,还是不放心她,仍是将这些交给韦王妃来办。 文霜很为她不平,去岐凤山的路上,李少夫人蹭坐昭王妃的马车,还骂骂咧咧:“圣人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摆着打你的脸?他不就是不满意你当昭王妃,又拗不过姐夫实在喜欢你,所以处处给你下绊子?” 昭王妃本人尚算平静,她给文霜剥了颗荔枝,懒洋洋靠在车壁上:“他老人家让韦王妃主理,我没什么好说的。韦王妃人不错,跟我也没有过节,她办得好就她来办。又不是让傅南珠来办,那我才有意见了。” 文霜横了她一眼,嫌她不争气,嘴里塞了颗荔枝嘟嘟囔囔:“圣人就拿捏准了你,刀子嘴豆腐心。韦王妃人好,所以呢?就能抢你的活了?” “少想这些木已成舟的事。”白雪亭道,“岐凤山下有一条小溪,水特别清,碧蓝碧蓝的,等下带你去玩儿。” 文霜狐疑:“你不和姐夫一起吗?” 白雪亭只顾吃荔枝,“他忙他的,我忙我的。昭王殿下自然是要入林子猎虎王,给宗室撑场面的。” “所以他就顾不上你?”文霜气恼,气完了看见白雪亭一脸平静,又忽地生出一股怅惘。 想当年仇怨未解时,堂姐和姐夫虽然闹得不可开交,但堂姐只要受了委屈,姐夫当即就能赶到。 无论爱恨,那时他们之间的情是极浓的,轰轰烈烈到任谁都看得出他们对彼此特殊。 明明眼下一切向好,昭王地位稳固,不出意外白雪亭是板上钉钉的皇后。 可文霜偏觉得,他们俩都不如从前当仇人时鲜活了。 玉兰园的喜宴也不能叫喜宴,只是无可奈何与处处掣肘之下的弥补。 但感情之间一旦有了亏欠,是靠弥补就能继续下去的吗? 李少夫人往白雪亭肩上一靠,叹口气道:“我倒宁愿你像从前,脾气差,见人不是骂就是打。或者那天西渡你直接一走了之,天涯海角,多自由。” 好过如今当这个表面风光的王妃。 白雪亭被文霜灌了一脑袋的“不值得”,当即就气着了,偏杨行嘉不在,不能揍他出气,一股火憋在心里难受得很。于是一到岐凤山就换上骑装,准备去山间跑马散散心。 昭王妃的马早早就备好了,是匹通身雪白的千里名驹。杨谈亲自挑的,知道她在东宫闷久了,这回秋猎,定是要玩个畅快的。 文霜四体不勤,连上马都费劲,跟她玩不到一起。白雪亭拎着鞭子上马,背上背着那柄细剑,一溜烟儿就跑远了。 她一向有股野性在,随了江露华,因而跑马时从来都是极快的。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匹由杨行嘉千挑万选的骏马,早早被人动了手脚。 - 除了像白雪亭这样有骑射功夫傍身的女眷外,大部分来秋猎的女眷都是深闺妇人,因而马厩里特地备了些性情温驯的马匹。 文霜看着白雪亭上马的潇洒样子,也不由自主心痒痒,正在马厩这儿挑马,身后却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李少夫人?” 文霜回头一看,是舒王。 他身上是终年不变的青色纱衣,如同一枝湘妃竹。 这样近了看,文霜才发觉他也是高的,只是太瘦了,眉目间一派温雅,始终盈着三分淡笑。 她愣愣的,行个礼行得乱七八糟:“舒……舒王殿下……” 舒王并不介意她的笨拙,只温声问:“少夫人是陪雪亭来的吗?” 文霜点头:“嗯,但我姐姐嫌我不会骑马,先挑了马走了。” 忽有一阵风来,马厩附近气味并不好闻,文霜忙用袖子掩住下半张脸,正要向舒王告辞。却见舒王脸色一白,瞬间蹙了眉,那种温水一样的柔和刹那就消失了,余下骨子里的凛冽和锋利。 他寒声道:“这气味不对。” 舒王冷然看向文霜:“你姐姐是何时走的?去了哪里?” 文霜眉心猛地一跳,呆住了,“就……一盏茶之前……她没说去了哪里,只说山下有条小溪,水很清。” 舒王脸色冷得可怕。 他几乎是咬紧牙关道:“忘尘,牵马来。” 忘尘素来稳重,此刻也急了:“殿下……您身体受不住的。” 舒王却不管,语气很强硬:“气味涩而腥,是丹砂藤,马一旦服食了,一盏茶内必然发狂。有人要暗害雪亭,现在回头去找杨行嘉已经来不及了。” 他是重病缠身之人,久病成医,这么些年来把药材都认遍了。眼睛和耳朵因为用药受损,因此嗅觉就格外灵敏。 舒王说是丹砂藤,那便没有别的可能。 他又重复,语气如此坚决:“牵马,取弓箭来。” 待舒王上马离开后,文霜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立刻暴跳如雷,吩咐身后的婢女:“马上去找昭王!” 婢女有些犹豫:“可昭王现在应当在面圣……” 文霜已经大步迈出去,跑得比谁都快,边跑边骂:“我姐姐都出事了!他还面什么圣!我姐姐要真有什么好歹,我白文霜就是死也要扒了他的皮!” - 白雪亭驭马的功夫,小时候是江露华亲自传授的,原本已经荒废了,后来魏渺横死,她远游三年,又将这本事捡了回来。寻常马匹发狂,是奈何不了她的。 可千里名驹癫狂起来,实在是凶险得太过分。前蹄高高跃起,若非白雪亭及时趴伏下来死死抱住马颈,恐怕真要被它活生生颠下来,浑身被踩个粉碎。 马一路冲进林子间,白雪亭衣衫被逸出来的树枝刮碎了,身上有密密的细小伤口,火辣辣的疼。所幸她没往男客狩猎的密林里去,并未遇到什么猛兽,只专心对付□□这匹马就是了。 山路崎岖,溪涧近在眼前。白雪亭牢牢握住缰绳,浑身绷成一张长弓,估算着马与溪水的距离,正打算找时机跃进水里——哪怕受点伤也认了,总好过和发狂的马这样耗着。 第105章 偏偏在此刻,一支冷箭从她身后破风袭来。 生死一线,白雪亭反应极快,左手绷紧到充血,手背到小臂青筋暴起,右手迅速抽出“白露横江”,电光火石之间狠狠将那支冷箭打偏。 身后猝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雪亭!” 万分凶险时刻,白雪亭甚至来不及惊讶来人是舒王,她只是再度抬起剑,试图格挡呼啸而来的长箭。 握缰的左手俨然强弩之末,酸软得几乎要松懈了。再这样下去,她不是被乱箭射死,就是跌下马摔死。 白雪亭死咬着牙关,正要一鼓作气跳进山涧时,身后却忽然多了一股力道。 舒王揽着她的腰,一把将她带离发狂的马,瞬间抱到了身前。 这是训练有素的将军都未必做得到的事。 大难不死,白雪亭诧异回头,却见舒王浑身都发了虚汗,嘴唇煞白,额角青筋突突跳着。 他的身子骨如何受得了! 白雪亭立刻从他手里接过缰绳,勒马停下,便在她叫“殿下”的那一刹,又一支羽箭直直朝她眼睛射来—— 舒王几乎是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她,用整副身体护住她。 白雪亭无比清晰感受到他身上清苦的药味,她颤抖着轻抚上他后背,隔着衣服都那样冷。 有黏腻的血液顺着指缝流下来,源源不绝。 他中箭了。 他为她挡了一箭,救了她的命。 舒王浑身力气散尽,颓然倒在她怀里。白雪亭怔住了,手忙脚乱接住他,发颤道: “殿下……” “殿下!”她彻底乱了,抱着他跌下马来,后背狠狠撞上山石。白雪亭却顾不得自己,她双手捧着他白得吓人的脸颊,“清岩?” 舒王口中溢血,半闭着眼睛。 白雪亭抱紧了他,哽咽道:“泠奴……” 舒王终于有了反应,他费力地握住她一根手指,看着她,轻轻笑了笑,气若游丝: “我总算,赶在行嘉前面一次……” 杨行嘉快马赶来时,舒王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 白雪亭看见了他,几乎控制不住眼泪,抱着奄奄一息的舒王,语气颤抖,像恳求: “行嘉,你救救他……殿下是为我,他是要救我……是我害了他,你救救他!” 其实她也形容狼狈,后背磨破了,在素白的衫子上浸出大片的血红。 杨谈只觉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心尖像被蛊虫啃噬着,骨脉绞在一起,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咬破舌尖迫使自己清醒,先让明珂将只剩一口气的傅清岩抬到担架上。 舒王后背中箭,因而只能是趴伏着,但他中毒多年心脉受损,趴伏太久压迫脏腑,也要出大问题。 苗太医是跟着杨谈来的,见状立刻上前。 待到一切安排好,杨谈方脱下外袍,裹在白雪亭身上,打横将她抱起来。 她抓住他小臂,恍惚问道:“殿下会没事的,对吗?” 苗太医正给傅清岩拔箭,杨谈捂住了她的眼睛。 可是那些悲咽,依然传到白雪亭耳朵里。 她仿佛听见血如瀑布喷涌的声音。 有人叫“殿下”,像是灵堂里的哭嚎,拼尽全力想要挽回一个注定要死的人。 白雪亭后背刮伤了一大片,满是干涸的血迹,蝴蝶骨那道三寸长的伤疤更是被一劈为二,从中间分出血肉模糊的伤口,看得人触目惊心。 尽管如此,她也只是皮肉伤,太医多被派去舒王那里救急,她这里便只剩下杨谈。 看见这些伤口那一刹,杨谈的眼睛几乎像被长针狠狠刺进去,痛得厉害。他彻底知道恨不能以身代之是什么滋味,光是看着,整颗心就仿佛被揉碎了。 白雪亭坐着,上半身趴伏在书案上。杨谈将药在手心抹开,很轻很轻地贴上去,但掌心下这副细弱的躯体依然一紧,肩胛骨登时往中间绷紧了。 他慌忙收了手,轻声道:“阿翩,忍一忍,我再轻一点。” 白雪亭扭过头,眼神涣散,恍惚道:“……你的手给我。” 杨谈依言照做,忽然虎口一疼,是白雪亭狠狠咬了上来。 他趁着她注意力转移的时候,飞快将药膏在伤口上抹开,动作极为小心翼翼。 但终究还是疼的,待到药抹完,他虎口处也被咬出了血痕。 白雪亭素来是能忍疼的,这样大一片伤口,上药时,哪怕面对最亲的人,也是一声不吭。 杨谈心疼得喉咙都发颤,盯着那片伤口,眼眶不知不觉间红了。 白雪亭慢慢转过身来,沉默地张开双臂抱着他脖颈,他想回抱,却怕碰到她的伤口,最终只能双手悬空着,拍了拍她没有受伤的肩膀。 她声音极轻,不说自己的委屈,只道:“等下你去看看殿下怎么样了。” 杨谈心尖骤然一紧,但他也只能点头。 无论如何这次是他来迟,如果他防范得再细致一点,如果他能在面圣之前再检查一遍那匹马——他明知她这次秋猎是一定会纵马去玩的。 说到底,都怪他不称职。 沈谙到营帐中时,白雪亭后背上的上药刚刚凝固,杨谈轻手轻脚帮她披上衣服,二人一齐到了外间。 “查出线索了?”杨谈开门见山问他。 沈谙面色有些凝重,将一片雀羽金箔递给他。 “这花样我衣服上也有。”白雪亭讶道,“那件亲王妃的朝服。” 只不过她的是紫色丝线绣的,而这一角雀羽花样,用的是青色丝线。 舒王没有娶妻,那除了白雪亭以外,国朝便没有第三位王妃。 杨谈一时也哽住,他看向沈谙:“是在马厩附近发现的?” 沈谙点头:“我审了看管女眷马厩的那些人,他们都说,在雪亭去之前不久,只有韦王妃来过。” “韦王妃主理女眷一干事宜,到马厩来检查一遍,衣衫上的花样不当心掉了下来,也是合理的。怎么就能确认是她呢?”白雪亭疑道,“她与我又没有过节,有什么理由害我?” 她不大相信,“何况韦王妃不过一个深闺妇人,到哪里去弄来丹砂藤?” 杨谈将那枚雀羽金箔握在掌心,问沈谙:“你还没回禀圣人吧?” 沈谙摇头:“证据未全,我也不好擅自提审端王妃。先把这东西带来,之后怎么做,还得请殿下决断。” 他跟杨谈相处一向是没大没小的,*今日叫出这声“殿下”来,是真在认真提醒——你杨行嘉是高高在上的昭王殿下,有的是权柄和势力,如今有人明明白白地要害死你的妻子,你查是不查? 杨谈当然要查,他还要下狠手查个清清楚楚水落石出,将罪魁祸首拖出来碎尸万段。 他都不敢想若是傅清岩晚来半步,要是那支箭真的射中了白雪亭该怎么办?他纵是当场自杀也偿还不尽罪孽。 杨谈沉吟片刻,阴影笼罩眉目,更显出他凛冽锐利的线条来。 “取我的手令,再回禀圣人,就说我要提审韦王妃和她的所有近身宫人。无论什么后果,我一力承担。” 沈谙肃了脸色,一拱手道:“臣遵命。” 待他走后,白雪亭在原地怔了会儿,她掰开杨谈掌心,仔细端详那枚雀羽的每一处细节,却发现与她的几乎一模一样,很难伪造。 她坐了下来,仍是不大相信:“我以为会是傅南珠。怎么会是韦王妃?她没有动机啊。” 杨谈却忽然想起什么。 他无声道,其实有的。 那年桃杏林中,他听见过韦云芝对傅清岩倾心剖白。那种语气,但凡是真心喜欢过人的都能明白,韦云芝对傅清岩绝不清白。 但这能成为韦王妃暗害白雪亭的理由吗? 韦云芝当了这么多年端王妃,她是什么性子满长安有目共睹。再柔顺不过,连对端王府中的姬妾一概都是宽容的,这样的人,真的会因为那点嫉妒之心就要了白雪亭的命吗? - 杨谈走进圣人营帐时,韦王妃端正跪在中间,一旁坐了她多年的夫君,端王殿下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圣人见他进来,问道:“雪亭怎么样了?” 杨谈答:“伤得很重,疼得厉害,太医开了一剂安神药,勉强让她睡下了。” 圣人叹气,眉目间罕见地有一丝不忍:“也是可怜。” 说罢,他又冷脸,睨了韦王妃一眼,寒声道:“眼下行嘉来了,你把方才交代的,都在对他说一遍。” 韦云芝弯着身躯,像已经戴好了枷锁。她本是国朝唯二的亲王妃,高贵无比,如今却跪在殿中央成了个囚犯,被围困着审判。 “……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她低头,声音无比平静,“丹砂藤是我放的,贼人也是我安排的。” 杨谈蹙眉,冷冷道:“理由?” 韦云芝还没回答,端王却跳脚了:“还要什么理由?这女人恶毒至斯,她都认罪了,人证物证俱在!韦云芝根本不配再做端王妃!” 第106章 他朝圣人跪下,道:“儿恳请皇父,废了这个毒妇!” 圣人面目平静,“不急。朕也想听听,一直温顺恭谨的云芝,为什么偏偏和雪亭过不去?” 他微倾身,目光幽深,“说说吧,云芝。” 韦云芝始终低着头,“儿媳……害怕雪亭抢了我的位置,害怕从此以后,宗室中的第一人是她。儿媳本就不受夫婿待见,若再没了掌事之权,恐怕天家再也没有我的位置了。” “一派胡言。” 杨谈走到右首第一位,撩袍坐下,平声道:“你为端王妃,她是昭王妃,你们之间有什么好争的?宗室主事之权难道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都是附庸和恩赐罢了。真正要争的,不该是二嫂和雪亭,而是我和二哥。” 端王蓦地一惊,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你胡说什么!” 他下意识去瞥圣人的脸色,这实在是太大逆不道了。纵观古今,有几个皇子敢当着老子的面提争储?杨行嘉真是不要命了! 圣人却并不暴怒,他始终平静而幽深,缓缓道:“行嘉,朕还没死呢。平时说话没大没小就算了,朕面前,好歹也该有分寸。”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根本连高高拿起都没有,不痛不痒训斥一句,就轻轻放下了。 听罢杨谈这番话,韦云芝也愣住,她支支吾吾了半天,却再说不出一个能令人信服的理由。 杨谈又道:“二嫂,你的动机分明错漏百出。” “我……”韦云芝下意识要辩驳,却什么也辩不出来,呆在原地。 杨谈面色平静,他像洞穿了韦云芝所有心思,一切尽在掌握般,问她:“二嫂的丹砂藤从何而来?” 韦云芝小声答:“是……是我让内侍去采买的。” “内侍叫什么名字?” “……小荧。” “在何处采买的?哪家药房?” “不是药房……”韦云芝几乎慌不择路了,不停眨着眼,“是走的私下的路子,从一个西南商人那儿买的。” 杨谈步步逼问:“买了多少?还剩多少?花了多少银两?” “……四两,大约还剩一半。”韦云芝摇头,“花了多少,我不知道。” 杨谈当即道:“将小荧带上来。” 韦云芝瞬间抬头,“不!” 杨谈全然不给她喘息之机,紧接着问道:“为什么不?小荧也是涉案重犯之一,倘若供词对上,你认了罪,那他是奴,该替主受罚。暗害昭王妃,误伤舒王,株连九族都不为过!” 韦云芝彻底惶然:“不要杀小荧!不是他做的!” “那是谁?”杨谈接着逼问,“二嫂为何翻供?是因小荧不曾参与其中,你不想拉他下水?还是幕后主使拉你做替罪羊时,一切都太匆忙,所以没和你对好口供?” 殿内瞬间寂静。 韦云芝颓然跪倒在地上。 杨谈继续问道:“那名藏在山涧的杀手,是金吾卫中人。我也想问二嫂,你是怎么说服那名金吾卫刺杀昭王妃的?是威逼?还是利诱?那名金吾卫叫什么?这些你知道吗?” 韦云芝早已辩驳不得。 谁都看得出来,她什么都不知道。 根本不是她安排的,她只是心甘情愿当了这个替罪羊。 圣人凝眸看着她,淡淡道:“云芝,你太蠢了。” 他目光偏移,瞟向一旁的端王,寒声道:“老二。” 端王浑身一凛,脸色煞白,喉咙滚了滚,身形竟也有些不稳:“皇……皇父……” 这般紧张时刻,圣人却伸了个懒腰,晾着端王,半晌不说话。 审判来临前那一刻,总是最紧张的。 杨谈冷眼旁观端王双腿打战,到最后几乎站都站不住了,整个人狠狠往边上一偏,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圣人喝了口茶,“朕还没问你呢,怎么就摔了。” 简直是不打自招。 圣人看向韦云芝,淡声问:“云芝,说,是不是老二逼你出来顶罪?” 韦云芝闭口不言,但那怨恨的目光已然说明事实。 端王扶着桌案站起来,垂死挣扎地解释:“阿爹……不是我……” 但他没有说完,他根本来不及说话。 杨谈几乎是闪到他面前,直接拽住他衣领。任谁都没反应过来,那一记窝心脚便让端王瞬间呕出一口血来。 无论是杨行嘉还是昭王,都从未有过这样狠戾的神色。 他像碧落黄泉讨人命债的修罗,横夺天子剑出鞘,直指端王眉心: “傅泊岸,你找死。” 长剑死死抵着眉心,端王自知大势已去,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对圣人吼着:“阿爹!杨行嘉悖逆人伦至此,您还要偏心他吗?” 圣人只是冷眼旁观,他的平静无端将端王的激愤映衬得格外可笑。 “蠢货。”圣人冷哼一声,“到底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端王悲慨又不甘地笑着,他指着杨谈,双目赤红,“我本该是惟一的继承人。凭空冒出一个杨行嘉,莫名其妙成了昭惠遗孤,轻飘飘地就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全部抢走!阿爹,我才是您的亲儿子啊!” 圣人不再回答他。 而杨谈徐徐走近,长剑刺破端王眉心皮肤,血水淋漓沿着鼻梁流下来,将整张脸血淋淋地割成两半。 端王吼道:“杨行嘉!你敢动我?我是如假包换的天潢贵胄!你又算什么东西?” 到如此境地,端王反而有恃无恐,“我是想杀白雪亭,我是恨你想给你添堵,但哪怕我真的杀了她,你难道就能当场取我性命吗?” 是,哪怕他犯了大错,他也是端王殿下。只要不是谋逆大罪,他都死不了。 连圣人也劝杨谈,“行嘉,不要冲动。” 但杨谈持剑的手极稳,丝毫没有退意。 端王看着眼前人凛冽而决绝的神色,忽然慌了,他蓦然生出个念头:杨行嘉难道真的敢? 甚至圣人都站了起来,“行嘉,放下剑,不要逞一时意气。” 杨谈却只是回身对韦云芝道:“闭眼。” 韦云芝怔愣着照做,就在她闭上眼睛的一瞬间,耳边传来端王惊天动地的惨叫。 ——杨谈长剑狠狠劈下,电光火石之间绞断了端王一条胳膊。鲜血喷溅上锋利俊秀的脸,而他神色依然平静,那一刹他几乎像神话古籍里写过的凶神。 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他就是敢。 傅泊岸是皇室贵胄又如何?他照杀不误。 圣人简直抓狂,他暴怒下了台阶,踩着满地血腥狼藉怒斥杨谈:“老二犯了错自有朕会惩治,你现在是做什么?谁给你的胆子当着朕的面妄动私刑!你以为你住进了东宫,这个位子就是你的了吗?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杨谈随手丢了剑,撩袍跪在满地血色里,好一个坦荡潇洒: “圣人会怎么罚他?雪亭险些丢了命,舒王生死未卜,傅泊岸干的是害人性命的事,圣人难道能让他一命偿一命吗!” “你!”圣人拂袖,“冥顽不灵!” 满殿死一样的寂静,只剩下端王抑制不住的痛呼。 杨谈死不低头,圣人冷眼看着他,最终也只是沉默,半晌后淡声吩咐:“青泥,取军棍来。” “朕要代兄长动家法。” 营帐内清了场,只剩下圣人与杨谈一立一跪,相互僵持。 青泥将军棍取了来——这是重霄军中惩罚将士用的,铜浇铁铸,便是沙场宿将也未必承受得住二十棍。 而今日,圣人居高临下,对杨谈道:“二十棍罚你藐视天威,重伤兄长。再二十棍,朕替兄嫂罚你不孝不悌,酷烈成性!行嘉,你认是不认?” 杨谈神色自若,“臣认罪。” “油盐不进!”圣人斥道,恨铁不成钢,“你就为了替雪亭争这口气,值得吗?” “从来没有人替她争过这口气。”杨谈紧接着道,“她小时候被郭十二欺负,圣人替她做过主吗?傅南珠和傅泊岸欺负她不知多少次,圣人又站在谁那边?” 郭询尚会真心庇护白雪亭,圣人口口声声叫着外甥女,可曾有哪怕一回是真为这个外甥女考虑? 这口气他不争,就没有人帮白雪亭争了。 圣人冷笑:“你倒是个情种。” 光明正大被晚辈拆穿伪善,圣人神色却丝毫不动摇,他只是手握着军棍走到杨谈边上,平声道: “行嘉,说白了,你今日这么冲动,除了为雪亭出气之外,也不过是在和朕博弈罢了。你觉得朕不会动你,因为除了你,朕没有别的继承人。老二不算有恃无恐,你才是真的有恃无恐。” 杨谈并不反驳。 他的确在赌,甚至早知道这场赌局他一定会赢。 傅泊岸觉得他杀了白雪亭又如何,圣人又不会要他偿命。 但身为傅澄的杨行嘉,杀了傅泊岸又如何呢? 圣人难道会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杀死他偌大江山的惟一继承人吗? 第107章 他所有心思被圣人看穿,但圣人语气竟然惊天反转,反而激赏对他道: “果然,只有你配继承朕的位置。朕没有看错你,果真是个有手腕的。” 饶是杨谈,此刻也忍不住愕然。 他其实知道圣人能看穿他,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对于这种堪称大逆不道的想法,圣人居然是欣赏的。 自古天家无父子,但凡涉及到皇位之争,弑父杀子都有的是前车之鉴,何况他只是子侄而已。 圣人长叹一声,缓缓道:“李玄霄回边境之前,向朕讨过你。他说你是难得的将才,若上战场,必然是千古名将。 “但朕觉得,将军那条路太正了,不适合你。” 他俯身看着杨谈,衣袍上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像要飞出来一般。 “你天生要在政斗漩涡里不择手段。行嘉,你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是掌权的命。” - 昭王冲冠一怒为红颜,断了端王一臂的消息不胫而走。从来就没有身有残疾的帝王,因而无论什么原因,端王都注定被排除在继承人的选择之外。 兄弟相残,圣人却只罚了昭王四十军棍,孰轻孰重可见一斑。 人人都知道,昭王殿下的地位是愈发稳固了。 而就在昭王受刑后不久,又传出了一个好消息—— 舒王醒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舒王也算印证这句话。苗太医出身西南,一向剑走偏锋,此次大胆以毒攻毒,以舒王身上的箭伤为突破口,竟然真的逼出了大部分陈年旧毒。 简而言之,被牵机折磨将近二十年的舒王大好了。 得知消息后,白雪亭是最早到舒王营帐内的,浓烈的药味还没散,顺着风飘过来,她只是闻着,都觉得舌根发苦。 病去如抽丝,舒王面目几乎没有大的变化,只有恢复淡红的唇色,昭示着他这副躯体现在已经是健康的了。 白雪亭心中无限感慨,像是一块压在心头很久的石头终于被搬开,看见舒王慢慢朝她走过来事,她忍不住鼻尖一酸。 “殿下……”她眨了眨眼睛,“你救了我,我……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舒王只是笑着,眉目温雅如画,“我救你,也是我病愈的契机,所以,你也救了我。不用谈报答,我们是彼此的救命恩人,扯平了。” 再没有比他更会安慰人的,一句话抹平了所有亏欠和愧疚,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若要欠,我们也是彼此相欠。 心底有个从未被触及的地方,吹进了一缕缱绻的春风。 白雪亭看着他,却觉得茫然无措。 舒王没有再说什么,他淡笑着摸了摸她的长发。他有用不完的温柔,足够包容一个无知的、绝情的白雪亭。 忘尘上前,禀报道:“殿下、王妃,昭王殿下在外面。” “大概是来接你的。”舒王对白雪亭道,“行嘉三天前刚受了四十军棍,正是该休息的时候,你先回去吧。” 但不等白雪亭出去,杨谈先走了进来。 他面色还有些发白,四十军棍当真不是开玩笑的,还是圣人亲自下的手,一点儿都没含糊,人抬回来时,就剩下一口气吊着。直到见了白雪亭,才放心闭上眼昏过去。 白雪亭那时才与他共感,知道“心疼”原来是五脏六腑都被攥住的滋味。 她下意识到他身边,总觉得他步伐没有以前稳,心里揪着,越发难受。 “你也不用亲自来。”她轻声道,“让人传句话我就回去了。” 杨谈牵过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尔后对舒王道:“早该来谢谢兄长的,可惜这几天事多,耽搁到现在。” 舒王淡笑颔首:“雪亭早就谢过了,行嘉不用客气。” 语罢,却是他先看向白雪亭:“我有话想跟行嘉说,雪亭不如先回去吧,你身上也有伤,该好好调养的。” 白雪亭下意识望向杨谈,杨谈点了点头,轻轻捏她手心:“没事,你先回去。” 片刻后,帐内只剩下舒王与昭王对面站着。 一个大病初愈,一个才受了重刑。两个人的躯壳仿佛调转,傅清岩成了更康健的那个,杨谈反而病重虚弱。 白雪亭走后,舒王也没有卸下那副温和神色,语气却凉多了,他似笑非笑,幽深看着杨谈: “我死或是活,对行嘉来说,应该都是如芒在背吧。” 多年官场浸淫,杨谈其实很会装相,他举重若轻道:“兄长说笑。” 可傅清岩却很直接:“我若真死了,雪亭一辈子忘不了我。但无论生死,我在她心里的分量也不一样了。如今我好好地活着,应该很碍行嘉的眼。” 夹枪带棒的,还要故作一副宽容姿态,杨谈总算知道他为什么看不上傅清岩。 这人有一股复杂的伪善,对谁都敞不开心扉,偏还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傅清岩是最无辜的。 比如眼下,杨谈其实无意与他争高低。 他已经得了白雪亭最真心的剖白。她说过的,他们是千斤顶一样的感情。 舒王却不放过他,大约是病好了,他从前不争不抢,是有心无力,现在倒是原形毕露: “毕竟在外人眼里,是行嘉抢了我的未婚妻。” “当年兄长若早说这些,雪亭已经是舒王妃了。”杨谈忽然驳道,“但就算她成了舒王妃,待陈年真相揭开之后,她的心朝向哪里,也不是兄长能决定的。” 归根到底,无论傅清岩当年有没有退婚,白雪亭心中所求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他。 舒王眼睛骤然一缩,脸上笑意未褪,“好,那便看,在你身边经历这诸多风雨之后,她还会不会选你。” 杨谈已经无意争辩,他只最后留下一句:“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要离开我,那她也不会选你。兄长,雪亭从来不是没有男人当伴侣就活不下去的人,她有的是更重要的事。” 第71章 白雪亭头也不回地走了。 皇家秋猎闹出了端王刺杀昭王妃的丑事,还连带着舒王也受了伤,于是匆匆收尾,众人启程回长安时,堪堪过了十日而已。 回到东宫,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天家最会粉饰太平,端王幽闭府中思过,便将此事轻轻揭过。 白雪亭还是终日只能与子婧作伴,她们一起辟了间温室花房,养玉兰、也养白梅。 都说山中无岁月,其实宫中也没有。只不过前者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后者是红墙十丈画地为牢的四方天。 杨谈依旧那么忙,六部阁台担在他一个人的肩上。白天他总不见踪影,偶尔白雪亭遣人去问,得到的答案也不过是“殿下在工部询问筑堤进度”或是“殿下正拟定北方雪灾救急预案”。 她前几天还担心他刚受了四十军棍,身体能不能撑住,后来见不到他,也就淡了。 九月末,白雪亭和子婧在露浓台下棋,睫毛忽然湿了,她仰头看向纱帘之外,高耸的柏树上有一点模糊的落白,顷刻就融化了。 那一刹她怔住,棋局被子婧找到破口都恍然不觉。 原来已经是冬天了。 原来东宫的枫叶早就凋零了,丹桂香气也在某个夜晚消散逝去。 芳尘已尽,雪满人间。 她已在这里度过一个夏秋了。 子婧不曾察觉她的失意,只举着棋子淡笑说:“雪亭,你输了。” 白雪亭回神,低头望向棋盘,她何止输,简直是溃不成军。 子夜,杨谈回来时动静一向是轻的,很少吵醒白雪亭,今夜不知为何,她睡得很浅,才听到脚步声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夜色勾勒出高瘦英挺的影子,他背对床榻解了外袍,月光在腰线处晕染锋利的弧度。 白雪亭慢慢坐起来,长发如瀑披散。 她倾身向前,两条细瘦的手臂环住他的腰。 杨谈动作顿住了,“吵醒你了?” 白雪亭不说话,只是将脸贴在他后背。 今年冬天来得早,九月末已经有了冷意,白雪亭身上从来都是凉的,抱着杨谈时,像是裹挟一股霜气笼住了他。 “十七天。” 她没头没尾说了个数。 杨谈不解,“什么?” “你回来我已经睡了,我醒来时,你又走了。”白雪亭轻声道,“已经连续十七天。” 她从前自诩潇洒,听见杨谈的死讯,也能一切如常地生活下去。后来失而复得,真正尝过情爱的滋味才晓得,爱一个人是这样心酸的事情,整颗心都被一根线扯着,看不见他,就揪紧了。 矫情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恶心。怎么那么没出息呢? 杨谈转过来抱着她,下巴搁在她发旋上,掌心一下下轻拍她后背,“快要过冬了,今年收成不好,还预计有雪灾,所以忙了一点。” 春天桃花汛,夏天洪涝,秋天旱灾,冬天暴雪。白雪亭默默计算着,他身处其位,每一个季节都有每一个季节的忙碌。 第108章 往后像这样冷寂的冬天还有很多个。 她觉得自己有点像独守空房的怨妇,成日里没事做,惟一的盼头就是等他回来。 杨谈捧起她的脸想亲亲她,被白雪亭躲开了。 她躺下来,背对着他,半张脸埋进枕头里。 杨谈是最能察觉她小情绪的,很快钻进被子里侧身抱住了她,后背贴着胸膛,说话时,嘴唇像在亲亲她的耳朵。 “阿翩,对不起。” 白雪亭咬着下唇,“我明天想去找李惜文。” “嗯。” 东宫的人被他清理过,已经没有人敢拦着白雪亭出宫。 “后天也想去。” “好。想去就去。” “那我住李惜文那儿不回来了。” 杨谈不说话了。 他意识到白雪亭是真的在生气——或许又不是生气,是累了。 可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天我早些回来?”,但白雪亭的人生又不是围着他转的。 白雪亭扭过身子来看他,葡萄似的眼睛在夜里很亮,水盈盈的。 她直视他,问:“你觉得东宫属于我们吗?我们属于东宫吗?” 她也不想听见杨谈的答复。她知道他是不管什么身份都会做到最好的人,他未必对东宫有归属感,但享受亲王待遇,他就一定会担起这份责任。 白雪亭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像丝萝缠上乔木,双臂勾着他脖颈,脸颊贴上胸口。 “我总觉得,郭询和先太子的血还没干呢。” 她对东宫,又或者太极宫,终归太疏离了。 无论住多久,她都觉得无所适从。 “阿翩……” 杨谈神色很认真,白雪亭一看就知道,他是诚心想解释的。 可是他不解释她也能明白啊,她只是自己陷入了很奇怪的情绪而已。 嗡嗡嗡的声音在耳畔,他说什么她都听不见。 最后白雪亭跨坐过去,手掌压在他硬实的肌肉上。 他们胡闹起来是有点过分的,杨谈体力很好,白雪亭又不愿服输,往往好几个时辰,两个人大汗淋漓躺下,她累得手臂都抬不起来才算完。 她空了十七天,其实有点想了。 杨谈一手握住她的腰,“阿翩,你只是身体想,心里没有那么愿意吧?” 他怕她是难过,所以借这事儿来逃避。 那样不好。 白雪亭却忽然生气,满肚子火都撒在他身上,也不管他受不受刑了,举起拳头就是打。 她也算练家子,拳头落在身上肯定是痛的,杨谈却一声不吭,任她打,打得披头散发。最后狠狠一巴掌拍在他胸口——那里有她刺下的伤口,曾经两度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白雪亭伏在他身上大口喘气,杨谈五指没进她发间,轻轻为她梳理头发。 她一颗心被酸水泡发了,没骨气地说: “我身体想,心里也想。” 师哥,我想你了。 杨谈蓦然向前衔住她的唇,近乎冲撞地吻着。分开时,白雪亭甚至觉得下唇很痛,大约是留下了他尖尖的牙印,像狼一样。 “没发现你的裹胸又不见了吗?”他哑声道,手指在他话语中的温柔乡轻抚着,“新绿色的,银线绣了兰花。还有一件藕色的,色调很冷,素缎子,没有花样。” 白雪亭点点头,“我知道啊。” 她贴到杨谈耳边,“那你有没有发现,你那件墨蓝色的,忍冬麒麟纹的外袍也不见了,连着一对银护腕一起。” 杨谈挑眉看向她,白雪亭狐狸似的笑了笑,眯起眼睛,狡猾到极致了。 他下手就狠了些。 连很能忍痛的阿翩都嘶了声,伏在他怀里,像撒娇。 真是一样荒唐的两个货色。 白雪亭语声难得有这样黏的时候,“你在值房握着那件裹胸的时候,我也躺在你的外袍上。” 厮磨是缠绵的。 可窗外下了一场暴烈的雨,告别秋天。 第二天白雪亭醒来,杨谈果然已经走了。 她说要去找李惜文玩不是开玩笑,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就爬起来,手脚还有些酸软,但不碍着出门,只是她得换一身装束。平时爱穿的大袖衫和抹胸今天不适合了,肩颈都得遮起来才算体面。 刚挽起头发,车马都备好了,青泥忽然亲自来了一趟,说圣人刚下了朝,空出小半个时辰,想见见她。 白雪亭在心里把圣人诅咒完了,板着脸走进神龙殿时还在生气。 圣人一眼就瞧出来,阴阳怪气感慨:“朕这个皇帝当得越来越没意思,侄子不听话就算了,现在传唤个外甥女侄媳妇,还要看晚辈脸色。啧,没意思。” 白雪亭硬压下火气,行了个礼。 圣人让她起来,“行了,耽误不了你多久。知道你不乐意见朕,今天就是来给你调养调养身子。” 她这才看见圣人边上还站着个老太医。 “去,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孩子搭脉。” ……这是整哪出?白雪亭不明所以让人搭了脉。老太医抚着胡须,又是皱眉又是摇头,莫名让白雪亭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她身体是不好,但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吧。 半晌,老太医才收手,道:“禀圣人,王妃身有旧疾,体质寒凉,病根难除。于生育一道,倒是不妨害,只是生育究竟亏损身体,照王妃的体质,一个也就是最多了。” 到这儿白雪亭才反应过来,居然是盯上她肚子了。 听起来也太好笑,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百忙之中抽出半个时辰,居然就是为了侄媳妇能不能生。 圣人挥手让太医退下,也不高高在上了,走下玉阶,就坐在白雪亭对面,几乎苦口婆心: “雪亭,这会儿你就拿朕当舅父,咱们不谈君臣之别,只说家事。” 白雪亭木着脸,硬邦邦叫了声,“圣人说笑。” 圣人早知道她这狗脾气,也不管她,径自道: “自乾德皇帝以后,宗室子嗣凋零。你看,兄长就行嘉一个独苗,朕呢,那几个儿子有还不如没有。朕也不避着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雪亭,你未来是要当皇后的。” 白雪亭站起来,又跪下,“雪亭惶恐。” 圣人已经懒得理她,“你爱跪着听就跪着。” 他继续道:“……所以行嘉未来的子嗣,朕和你都是要上心的。江山不能没有继承人,但你的身体适合接连生育吗?雪亭,你自己也知道,就算你肯,行嘉也不舍得。那难道就这么僵持下去?以后从宗室过继?亲子尚且有夺嫡之争,过继会引出什么争端,更难说了。所以,这是下下策。” 白雪亭眼也不抬,仍跪着,不接这所谓的“剖心之言”,淡淡道:“圣人直说罢。” 圣人被她接连喂了几颗硬钉子,也懒得装慈祥长辈,起身拂袖,冷冷道: “你续不了的香火,自有人替你续。你要是不乐意,等孩子生下来,处理了生母,记在你名下就是了。你从出生起把他养大,也算是你的孩子。” 上哪儿找这么为她考虑的人?圣人心道,若非这是隐年和露华的孩子,他该多照拂些,否则姬妾他早赐去东宫了。 二十三岁早该是当父亲的年纪。难道昭王妃一日生不出来,就让全天下都陪着她等一个皇孙? “去岁状元家里仿佛有两个妹子,年纪性情都正好。你不是嫌在东宫闷得慌吗?子婧也是个不说话的,多叫几个人陪你,不是刚好?” 离开太极宫时,白雪亭耳边还回荡着这些话。 从圣人的角度,他大概从来体会不到顾今宵的苦,甚至郭询亦有苦楚,他也一概不知。 所以他只会觉得,朕已经够给你白雪亭面子了,不跪谢皇恩,反而还这样不识好歹,当真冥顽不灵。 一路上,连白雪亭自己都恍惚,难道真的是她欲壑难填?难道做昭王妃,就真要有所谓的容人之度? 待回到东宫,她挥退了所有人,兀自坐了一会儿。 窗子支得高高的,几枝腊梅长得歪歪扭扭,没规没矩地从缝隙中钻进来,花瓣掉在东宫金贵的窗框上,散着微苦的清芬。 忽然间起了风,不知是谁合上窗子,那几枝横斜的梅花猝然被拦腰斩断,可怜巴巴地掉下来。 白雪亭站了起来。 她提了个小包袱出门,对子婧道:“我去李府住几天。他知道的。” 子婧点点头:“几时回来?” 白雪亭笑笑:“想回来就回来了。” 她说话隐晦,子婧也没听明白,只跟她告别,认真道:“我会照顾好你养的花的,雪亭。” 白雪亭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没说谎,她的确先去了李府。她过来,“先别说事儿,听戏。” 教我收余恨、免娇嗔。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这是名戏,唱词白雪亭倒着都能背下来。 待“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唱完,李惜文叫了停。 第109章 戏班姑娘退下,剩下惜文姑娘唱完戏里最后一折,问她:“我家雪亭,可是参透酸辛了?” 白雪亭霎时鼻尖一酸。 她问出那个想问很久的问题:“惜文,东宫的日子,你是怎么忍过去的?” 李惜文有一双天生悲悯的眼睛,仿佛是世间最妙的灵丹,能抚平所有伤痛。 她温柔看向白雪亭,“忍不过去的。那是个吃人的地方,男人或许无所觉,女儿家去了,非要沦落到剥皮抽筋地步不可。” 李惜文拥住了她,“我受过这苦,本来我还抱有侥幸。想着我受苦是因为傅景恩不是好归宿。可是今天看到你来,我才知道,杨行嘉这样靠得住的人,进了宫也是没有用的。雪亭,你想离开,对吗?” 白雪亭做什么,李惜文都是能看穿的。 她点了点头,“我很累。” “那就走吧。”李惜文轻轻拍拍她后背,像哄自己的孩子,“我是懒人,没那个离开长安的勇气。不如你带着我那份一起走?你看过的风景,我也就当看过了。” - 十月初,东陵*渡。 渡口永远是热闹的,送别的、远行的,或悲伤或忐忑地聚在一处浅浅的河岸。等待船儿松了锚,随水逝去。 做纱绸生意的秦娘子看中了一个绿衣女孩,那是真漂亮,花瓣似的一张脸,身段窈窕玲珑,皮肤白得像瓷,当真冰肌玉骨。 秦娘子上前与这姑娘搭话:“妹子,往何处去?” 绿衣姑娘有一把清冽的好嗓子:“去南方。” “做生意?” “不,去读书。” 国朝不禁女孩读书,若读得好,甚至可以参加制举授官。 秦娘子心里愈发喜欢这个姑娘,“我也去南边,船上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你一个人,不如就跟我搭伴吧。” 绿衣姑娘笑着点点头,“好呀。” 那姑娘,自然就是刚纵马离了长安的白雪亭。 她倒也没对秦娘子撒谎。 南湖书院院首寄来一封信,言明书院近日想编纂一册五代史,请遍国朝名士学者,差她白雪亭一个,总觉得不圆满。 这封信压在她案头有十日了,白雪亭一直犹豫。 多少得感谢圣人,好让她下定决心。 客人鱼贯而入,快要到开船的时候,岸上人群被疏散到远处。 便在蓄势待发的此时,一切忽然中止。 一队人马整齐庄重而来,刹那间围住渡口,他们都穿统一的制式盔甲,里面是雀蓝色的袍子。 秦娘子不认识,有些慌乱:“是府兵吗?渡口出啥事了呀,怎么军方来了呐?” 白雪亭冷眼瞧着,眉头微蹙。 “所有船只停航!配合巡查!” 官府下令,刚准备开的船只好又停回岸上。 船上所有人都得下去挪地方,白雪亭似有所觉,刻意落在了最后。 方才鱼贯而入的客人,此刻又各自骂骂咧咧地排队下了船。 果然,在白雪亭前面的秦娘子刚走出去,她就被拦住了。 雀蓝袍子的将士朝她一拱手,道:“娘子留步。” 秦娘子回身看她,担忧道:“妹子,你不要紧吧?” 她忙向那将士解释:“这个姑娘是去南边读书的,她不是坏人!” 白雪亭朝她笑笑:“我没事,您先去吧。” 秦娘子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船上清了场,白雪亭方看向那雀蓝袍子的将士,冷冷道:“寒蝉司?” 将士抱拳道:“卑职冒犯王妃,还请王妃见谅。” 这几乎就是默认了。 寒蝉司开道,东陵渡清场,硬生生拉回一条马上要开走的船。 昭王殿下如今真是大权在握,好威风的手段。 白雪亭又问:“他在哪儿?” 将士低着头,“殿下即刻就到。” 杨谈是快马赶来的,玉冠蟒袍,墨狐大氅,凛冽如一泓刀光,但他穿得矜贵,所以又很庄重,像是国玺化了形。 他出现在东陵渡那瞬间,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寒蝉司顿时齐齐低了头,仗剑跪拜。 位高权重的人是很好认的,尤其杨谈,仿佛天下的气运都系在他肩上。 他下了马,又上船。不出片刻,就停在白雪亭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白雪亭木然道:“骗子。” 说好她想走就可以走,想回就可以回,其实都是骗她的。她真要离开,昭王殿下有一万种办法困住她。 杨谈单手抓住了她的脚腕——和从前那种完全是疼惜的抚摸不同,今天,他的指腹重重擦过她的踝骨,像是惩罚,带着极浓的情se意味。 他低声道:“你也骗我,说去找李惜文,结果是偷偷跑了。” “你不让我走?”白雪亭俯下身,几乎是怨怼看着他,“你之前是怎么说的?你说我来去自由,现在我累了,我不可以休息一会儿吗?难道我应该先求一道昭王殿下的手谕,等你大半夜从六部阁台盖了印点了头,才能上这条船?” 她真想甩他一耳光,而白雪亭确实也这么做了。 她要打,杨谈从来不躲,甚至凑上去,盯着她问:“不够吧?怎么不继续打?” 他一手撑在桌子上,将她整个人禁锢在方寸之间。 “阿翩,我不是要困住你。”杨谈低下头,贴着她的额,“我是知道,这次你悄无声息走了,我们就真的完了。” 他要的不是用权力逼她留下,是一个她还会回来的可能,他们还会圆满的可能。 “行嘉,你还是不知道。”白雪亭苦笑着摇摇头,“我明明许诺过你,为什么又反悔。是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们的分歧一开始就存在。” 杨谈眼神忽地松动了,“分歧……” “是,我们从根本上,是不一样的两个人。”白雪亭这样绝情,她平静地说着,“当年魏公如果逼我杀了他,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的。” 可杨谈会。 因为他无条件继承了先辈的责任和期待。 魏濯尘说杀了他是夙愿得偿的重要一环,杨谈再无法接受,也还是下了手。 白雪亭抬手,抚过他的脸。 杨谈看着她的眼神近乎恳求。 她继续道:“你是先辈们选中的一柄刀,你也全盘接受那些期待,逼自己长成最合格的昭王,最圣明的储君。但行嘉,你是人,不是政斗的机器。” 杨谈慌忙想解释,他握住她的手,“我不是想争想斗。我只是觉得,如果我能再快一点掌权,不再受制于圣人,就好了。” 白雪亭就可以去做她想做的。 没有人会逼她。 没有人会对她说,全天下都在等你生下一个皇孙。 “我明白。”白雪亭轻声道,“你有你的责任心,但我们最本质的分歧就在,我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 山河与她无关,国朝与她何干。 可杨谈站得太高了,责任太重了,他做臣子时,是帝王最得力的心腹;入主东宫,又是最勤谨的储君;未来他继承了那个位子,也一定是三百年圣明天子。 但白雪亭不是那个,能与他并肩的,垂范青史的贤德皇后。 她甚至想到延嘉殿,就无法呼吸。 杨谈几乎哽咽,他太懂她了。他清楚,西渡那日有挽回的余地,所以他一人一马求了她回来。 但今日她不会回头了。他只能用这样的手段留住她,哪怕一时片刻。 白雪亭被他笼在大氅里,鼻尖盈满干净的寒松香。 “你说过,我们是韧如蒲苇的感情。”杨谈低下头,慢慢拥住了她,“你说过的。” 白雪亭却反问他:“我爹娘难道不是吗?” 白适安和江露华的感情,难道就脆弱了吗? 不过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爹娘的难处在大厦将倾壮志未酬,他们的难处,在南辕北辙,天作不合。 她终于明白,韧如蒲苇的感情是不怕风雨的。 所以她能接受“杨行嘉”的死,能生出与他一道闯这太极宫的勇气。 但两个人真正分开的理由,往往是细小又无法忽视的琐事,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白适安不过差一口意气而已。”这是十五岁时杨谈说的。 而白雪亭的想法是,国朝配得上白江耗尽性命的这口意气吗? 分歧一开始就存在。 是他们硬要爱这短暂的半个春秋。 第72章 他在爱里变得自私,甚至是畸形。 白阿翩真下定决心时,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没人比杨谈更清楚这件事。譬如当年他射杀魏公,白雪亭回长安后冒着万死的风险也要来刺杀他。譬如承天门长跪,譬如她远行的三年。 所以她说要走,就绝不会像西渡那日,再和他回头。 对待绝情的人,只有狠心的办法。 船漂出去时,白雪亭甚至是无知无觉的。 第110章 直到目光中河岸线越来越远,她才恍然回神,猛地站起来,又被杨谈一只手按着肩膀坐回去。 她高声道:“你做了什么!” 杨谈却很平静,只是俯下身,将脸埋在她清瘦的锁骨间,鼻梁骨挺直如山脊,中间突出一点峰峦,摩挲着她,细嗅那幽清的、隐秘的兰香。 他的声音是闷的,模糊的,像泡在水里,“我跟你一起走。” 她不喜欢太极宫,不喜欢长安,那他也不喜欢。 他是不能囚禁她的,如果她不愿意留下来,那只有他和她一起走。 船并不大,与宽阔无垠的河水相比,犹如一叶。 白雪亭和杨谈就在这片叶子上漂着,无人掌舵,不知归处。 他干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眉目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一双眼睛只紧紧盯着白雪亭,平白叫人后背发冷。 “六部阁台,庙堂诸臣,你不管了?”白雪亭问他。 她没有听到回答。身体蓦然一轻,是杨谈将她抱了起来放在桌案上,膝盖顶进她两腿之间。白雪亭下意识勾住他脖颈,笔墨纸砚浑乱散了一地。 “阿翩。”他语气很郑重,与眼下这情景不大相符,“入住东宫以来,是我想偏了。我总觉得‘等’是等得到好结果的,等我掌了权,或者大逆不道一些,等我继了位,我以为就能解决这一切。” 但不是这样的。 杨谈拥紧了她,语声寂寥失落,“是我做错了。” “六部阁台,国朝江山,我做杨行嘉的时候就已经对他们仁至义尽了。”他捧着她的脸,低声道,“阿翩,在一切被加诸在‘昭王’这个身份的责任之前,你是我惟一自愿担上的责任。” 所以就让他们逃吧。 不要被命运看见,不要被权力抓到。 白雪亭怔怔望着他,船越漂越远,河道通向哪里?她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她说她是漂在海上的叶子船,靠不了岸,现在他自愿跳了下来,陪她一并漂泊着。 他一下一下,啄吻着她的唇,“我不能没有你。” 白雪亭睁着眼睛,神色冻住了。 她只是摇摇头,推开他,“我逃得掉,但你逃不掉的。” 圣人掘地三尺也要将昭王殿下抓回去。哪怕杨行嘉只想守着一个她,又怎么可能如愿呢? 他从来如槛花笼鹤,困锁金堂。 - 初冬下雨,天气阴沉,神龙殿的氛围格外凝重。 圣人刚大怒一场,湖州才进贡的一方好砚滚落到地上,磕出个坑来,叫人心惊胆战的,生怕那个坑马上出现在自己脑袋上。 青泥硬着头皮上前收拾,死一般的沉寂里,圣人忽开了口,语声明显压着火: “他是在威胁朕!” 青泥只装作没听见,迅速收拾干净退到一边,心中暗道:果真昭王殿下是个人物,办事儿办得最漂亮,闯祸也要闯个最大的。 今朝原本是六部秋季综述,一应都报到昭王那里,结果东宫来了个婢子传消息,昭王当即就把百官抛下,也不知去做什么! 纵马出城时,去向圣人告状的群臣还没爬到神龙殿。 后来才隐隐传出风声,是昭王妃负气离开长安了。 阁台群臣没了昭王这个主心骨,一时间群龙无首,纷纷来向圣人又是诉苦又是告状。 只听圣人怒道:“她白雪亭现在是一句说不得了!朕还没为昭王选姬妾呢,她就气成这样,等哪天孺人真进了门,她是不是要闹上太极殿啊!” 群臣抖了三抖,心道那二位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货色,昭王夫妻倒是跑远了,剩下他们这帮无辜的喽啰挨骂啊! 圣人仍未消气: “杨行嘉个不争气的也是,越来越横行霸道!真以为朕没了他就不行了,他俩拍拍屁股走了,难道朕还会巴巴地追过去?当他们俩是卧龙还是凤雏?两个混蛋,有多远滚多远!” 众人都知道,昭王不回来,这事儿是没个解决方案的。圣人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大家心里门儿清,没了昭王,谁来担这偌大江山?圣人年过五旬了,说句难听的,谁知道他还能活多少年?舒王虽说是病愈了,但那体格,还是一月里二十天都下不了床,这辈子就是个药罐子的命。 除了昭王还有谁?难不成学尧舜,拱手禅让江山? 群臣纷纷暗叹,却只得作鸟兽散。 光剩下个不要命的沈知隐,穿最扎眼的雀蓝袍子,吊儿郎当站在殿中央现眼。 圣人睨了他一眼,“还不走?找死?” “臣不敢。”沈知隐忙恭恭敬敬弯了腰,“臣是来向圣人请罪的。” “你倒也知道自己有罪。”圣人冷冷道,“寒蝉司是能轻易借出去的吗?这事儿昭王夫妻是主犯,你沈知隐也干净不到哪儿去!没砍了你脑袋都是轻的!” 他不现眼还好,一到圣人跟前晃悠,难免他老人家就把对白杨两人的气撒在他身上。 圣人当即道:“来啊,把他拖下去……” 他话未说完,忽有一人疾步从外面走近,抢先禀报道:“圣人,顾夫人在外求见。” 沈谙听见这声音,愣了一下,一抬眼,果然是郭子婧。 郭子婧朝他使了个眼色,待顾拂弦进门后,两人便双双退下。 才出门,沈谙就等不及问郭子婧:“你怎么到神龙殿来了?” 子婧低头答:“左右都是奴婢,在哪儿侍奉都一样。” 沈谙神色复杂,“神龙殿那位可没那么宽容。你在东宫不好吗?” 子婧笑了,沈谙心里不知为何,蓦地一软。 长安美人众多,国色天香如顾今宵,瑰丽清艳似白雪亭,沈谙自己也是人人都称一声俊俏的美男子。 相较之下,郭子婧只是端正清秀,就显得不够突出。 她从来不以美貌见长,但那一刹低头的宛致,却教沈谙忍不住晃了神。 子婧温声道:“这些天,我看出雪亭过得不如意。我知道她一旦妥协了一次,未来一定会次次都要受委屈。所以她要反抗,我既然承了她两次救命之恩,也想帮帮她。” 如果说圣人对谁有愧的话,第一个想到的人,一定是郭询。 郭子婧就借着他对郭询的愧疚,在神龙殿吹吹耳边风。 能帮到三哥和雪亭一点,也是好的。 檐外风雨浓,他们并肩躲在檐下,双双没带伞,也就心照不宣地共享这短暂的一时片刻。 沈谙叹道:“我也算为他们俩出生入死过。” 子婧这时才后怕道:“是了,你趟这浑水做什么?我要是来得晚些……” 还不知道圣人要怎么罚他。 沈谙抱臂,背靠栏杆,笑得潇洒又不着调,“我不是为他们,是为我自己。” 他下巴往神龙殿处抬了抬,“那位老了,像个老小孩,天天喜欢抓小放大,丢了西瓜捡芝麻。昭王这么累,六部阁台他一人担,也是这个缘故。” 圣人完成了斩杀世家的大任,他已经后继无力了。若非杨谈及时撑了起来,国朝未必能维持安稳太平。 沈谙耸了耸肩,让郭子婧附耳过来。 子婧别开眼,“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 “就是不能。” 沈谙飞快地弯了膝盖,嘴唇靠近她耳朵,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耳侧,带着笑意的声音飘过来: “他老人家年纪大了爱做媒,说要我娶广平殿下。” “南珠?”子婧捂住嘴巴,左右看了看,才继续道,“你没答应?” “我哪敢答应?要答应了,怕是家都被那祖宗拆了。” 他看向郭子婧,慢慢收了笑,“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我非要冒这个险不可了?” 因为圣人,已经糊涂了。 他们这些脑子还好使的人,怎么能对一个糊涂的老头子言听计从呢? 昭王殿下紧跟着昭王妃的脚步,射出反抗的第一箭,沈知隐自然是要跟上的。这是他的立场,不可动摇。 - 顾拂弦在章和皇帝这里,一向是有些特权的。 无他,当年慈恩寺后山那些人死得差不多了,能偶尔来陪圣人忆往昔的,只剩下顾夫人。 她从袖中取出一样旧物,是支赤金点翠凤头步摇。 圣人一见就怔住了,“这是……?” “是露华的嫁妆,她和白隐年喜宴那天,戴的就是这支步摇。” 圣人神色逐渐缓了下来,仿佛轻叹,“朕似乎是赐给雪亭了。” “是。”顾拂弦点头,“雪亭将这支步摇留在了杨府,被我收了起来。今日收拾时突然发现这东西,便想着归还给圣人。左右雪亭这孩子,也不想要这物件了。” 圣人沉默了半晌,方道:“拂弦有话不妨直说。” 顾拂弦略顿片刻,才淡淡道:“上一代留下的遗憾太多了,圣人是亲眼见过的。露华只留下这一个女儿,先帝只有行嘉这个独苗,圣人难道要让他们再步咱们几个的后尘吗?” 第111章 见圣人神色略有松动,顾拂弦又添了把火,“孩子们解开心结在一起不容易,雪亭和行嘉这辈子也没有几个晴天,圣人何必要将咱们受过的苦,再加诸到孩子们身上呢?” 待顾拂弦走后,圣人独坐良久。 一直到雨停了,他方唤来青泥: “传中书舍人。拟旨,晓谕四海——永安长公主女白雪亭,册清平郡主,并立为昭王妃。” 青泥一愣,方颔首:“是。” “让沈知隐把消息传到那两个混蛋耳朵里,他们夫妻俩的事,以后自己看着办。朕不管了。” 杨谈是故意的。 他不要脸地当个混蛋,横抱着白雪亭离开船舱,来到空旷的甲板上。四周几乎毫无遮挡,举头天幕,低头是水,倒映出如蛇般缠在一起的身躯。 他解下了她碧绿的外袍,像剥开香瓜薄薄的皮,露出瓷白晶莹的肌肤。饶是离经叛道如白雪亭,这时也慌了,她抬腿踢他,高声骂道:“杨行嘉,你疯了是不是?” 可惜整片水域只有一艘船,船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没人听得见白雪亭的控告,回应她的,只有脚腕上忽然冰凉的触感,与颤抖时不停歇的清脆铃音。 她低头去看,脚腕上多了个金镯子,荡着一双铃铛,丁零当啷地撞到一起。 白雪亭知道,这是带着浓重暧昧暗示的东西。 她抬起腿,踩到他肩上,铃铛荡在他耳边,一下一下,随着动作轻轻打在杨谈俊朗的脸上。 “这是你给我的镣铐?”白雪亭嗤笑道,“警告我无论去到哪里,都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杨谈鼻尖磨着她,弄痛了她,被白雪亭一巴掌扇在脸上,他捉了她手掌,贴在脸颊边上,“怎么不打重一点?” 白雪亭气笑了,真就使了十分力,把他脑袋都打得一偏,她掌心也火辣辣的疼,心中这口气却仍未平。 “你明知道你自己走不了,胡闹这一场你还是要回去当昭王。那你来拦我做什么?昭告天下,我是你的所有物?哪怕我走远了,别人也碰不得看不得?”她觉得荒唐,“行嘉,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杨谈啄吻她掌心,换在以前,他早就心软了,急躁地要向白雪亭解释,放下所有架子去哄她。但现在,他竟很有耐心,果真是位高权重的昭王殿下,一切尽在掌控之间,他缓缓道:“我是要警告别人,哪怕你走到再远的地方,和你拜过堂成过亲的,也只有我。无论什么别人,都不准肖想你。” 他愿意承诺的来去自由其实很小气,阿翩要看山水,不爱长安,那便去吧,天涯海角,随心即可。 但她唯独不能,身体离开他,心也跟着离开了。 如果不能朝夕长相见,那他要云山万重,寸心千里。 那些温柔的、慷慨的,说且去找你的自由吧,这些话杨谈已经说不出来了。他在爱里变得自私,甚至是畸形。 杨谈紧紧抱着白雪亭,像溺水的人抱着世间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可以走,但别不要我。好不好?” 他愿意送她离开长安,但这不是分手。杨谈用尽一切花招,威逼利诱,装乖卖惨,多下贱的手段都无所谓,他要白雪亭一句话。 他要听她说,她不会抛下他。 白雪亭哪里会不懂呢? 她咬着他下唇,咬出个带血的伤口,又轻轻吮了一下,血色在齿间漾开。 “你跪下。” 她对杨谈道,语气理所当然。 杨谈在她面前膝盖是最软的,问也不问为什么,说跪就跪。 白雪亭坐在案几上,拢起外袍,遮住那些不堪入目的咬痕。 她长发被风吹起,清新飘逸。 “我要你对我爹娘发毒誓,今生今世,在我厌弃你之前,你不准背弃我。否则黄泉碧落,你我生死不见。” 杨谈望着她,向天举起三根手指: “今生今世,若违此誓,必遭千刀万剐。岳父岳母在天有灵,且为小婿作个见证。” 语罢,他又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 依旧是籍册,和那封自罪书。 杨谈:“既然要走,带着我的把柄走,不是更能放心?” 白雪亭接了过来。 杨谈见状,方松了口气,又道:“什么倚红拥翠、六宫佳丽,不过是无能者的宣泄和借口。阿翩,宗室不是绝后了——李惜文的孩子还在呢。若我连一个合格的继承人都培养不出来,需要靠孩子的数量来堆积,盼自己运气好再生出个好苗子,那我早可以退位让贤了。” 这话掷地有声,不是浮在表面的漂亮话。 他斩下的那条端王的手臂、她掌心的籍册和自罪书,处处都为他的承诺增添重量。 白雪亭缓缓转过身,卸了力,依在他怀里。任水流千里万里,不知将他们送往何处去。 - 舒王走进神龙殿时,圣人正背靠龙椅,闭目养神。 不得不说他这些年的确是老了,郭杨顾未除之前,圣人虽然十年如一日地装着昏君,但眉间也从未有过今日这样的疲态。 也许支撑着人一生的信念完成以后,人是真的会没了心气,整日浑浑噩噩,迅速地衰老下去。 他慢慢上前,跪叩道:“皇父。” 圣人蓦地睁开眼,看见是他,才缓了口气道:“是清岩啊。” 圣人叫他坐下,淡声道:“这些日子行嘉不在,苦了你了。朝堂事务你本就不熟悉,身体又刚好,就赶着来救急,也是不容易。” 舒王眉目沉静,将整理成册的公文呈上去,道:“行嘉留了个好班底,同晖和沈知隐都十分得力,儿并不辛苦。为阿爹分忧,本也是清岩分内之事。” “话虽如此,该赏的还是要赏。”圣人伸了个懒腰,“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不出格,朕都会答应的。” 舒王思忖了片刻,方撩袍跪下,郑重道:“儿臣想向皇父求一个人。” - 自秋猎归来后,端王府便成了皇子的“冷宫”。人人都知道端王没了继承大位的资格,眼下是个断了一臂的残废。 因此,端王本就放肆的性格愈发畸形,每日每夜除了泡在香粉堆里,就是拿端王妃韦云芝出气。 端王狠狠踹了韦云芝一脚,左边袖管空空荡荡,他其实于情事上已经有心无力了,但如今情形,除了房事,他竟找不到一点实现自己意义的地方,于是只能用猛药。日复一日下来,他消瘦许多,整个人看起来阴鸷又暴躁。 “都是你这个废物!”端王失声斥道,“要不是娶了你!我也能娶李惜文,得李同晖的助力!我早就该是惟一的皇位继承人了!都是你这个小门小户的贱妇!你除了会坏我的事,还会做什么!” 韦云芝反抗不得,婢女压在她身上帮她挡着拳脚,又被端王一把拉开。 “贱妇,我今天非要打死你不可!” 端王单手抄起手边的凳子,眼见着就要往韦云芝身上砸。 千钧一发之际,一队金吾卫破开端王府大门,领头的将军从端王手中猛地夺下那凳子。 婢子见此机会立刻扶韦云芝起来,韦云芝披头散发,却不顾着整理,一双眼只凝望着王府大门的方向。 两列金吾卫一字排开,空出中间的通道来。 正有一人,穿银白色大氅,竹青色的纱衣,负手缓缓而来,眉目清润,姿态温雅。 傅清岩走到她身前,亲手将大氅解下来,披在她身上。 “奉圣谕,请二嫂入明心观,为国祈福。” 端王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阴郁的眼神死死盯着韦云芝。 “她是本王的王妃,本王不曾同意她入观祈福!” “二哥说笑了。”舒王淡笑回眸,将韦云芝挡在身后,“端王妃,先是国朝的命妇,再是二哥的妻子。圣人要端王妃入观为国祈福,二哥是没有资格阻拦的。” “来人。”他语声淡而坚定,“送二哥回房休息。” 端王府众目睽睽之下,舒王带着端王妃扬长而去。 去明心观的路上,韦云芝在马车中瞥见傅清岩俊秀侧脸,明明线条那样温润,她却恍然觉得冷。 她感觉,他不像从前了。 他身上忽然多了一股说一不二的架势,如沉寂二十年的寒锋,慢慢显出刻在骨子里的冷厉来。 连韦云芝在他面前,都噤若寒蝉。 她莫名想起,刚刚成为端王妃,初初认识傅清岩时,他是什么样的呢? 彼时她还会为了端王接连纳妾而伤心,在王府的一场宴席上,眼见着端王携美妾坐在主位,逼她这个王妃坐到妾室的位置上。韦云芝忍耐一整场宴席,临了终于忍不住退场,在桃杏林中隐忍哭泣。 那年傅清岩还没满二十岁,眉目皆是病气萦绕。 满座宾客,只有他注意到她的失意,到桃杏林中寻她,递给她一方浸着药香的丝帕。 她一直视他为长安城中惟一的朋友,惟一的……救命稻草。 第112章 今日,他真的从水深火热之中救了她。 但韦云芝,终于忍不住要问出那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这样特殊地对她?引得她暗许芳心之后,却又明明白白告诉她,他心中所求是昭王妃? 到如今,昭王与昭王妃情浓缱绻,满长安皆知。 他又回来救她了。 她几乎无限放低姿态,细声问:“清岩,韦云芝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傅清岩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转过头来,直视着她:“云芝想要什么答案?” 长久的悲惨婚姻使得韦云芝成了格外卑微的怨妇,她问出口时,连自己都不堪启齿:“或许,你在九成九的,对昭王妃的爱里,有那么一点点……对于韦云芝的怜呢?” 她更低了头,自嘲道:“昭王妃那样洒脱的姑娘,不会问出这么酸的问题吧?” “她会。”傅清岩几乎不假思索,“对着行嘉,她有一万种醋法。” 韦云芝愣住了。 但她终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傅清岩神色平静,轻声道:“我救你,因为你姓韦,是昭惠韦皇后的侄女。” 韦云芝不解:“但韦皇后……” 韦皇后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傅清岩笑了,似是自嘲,又仿佛蕴了遗恨,“是啊,昭惠与韦后,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你也是这么以为的,天下人都这样以为。” 他忽地凑近了,那一刹眼神里的偏执居然不下端王。 韦云芝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却被他捉着手腕不准退。 “云芝,你仔细瞧瞧。”他语声诱惑,“我长得像谁?” 第73章 “王妃她遇难了!” (两年后) “殿下,司天监据过往霜冻雪灾记载并今年情势预测,今年隆冬溱州或有严重霜灾,应急预案已由溱州州府草拟,交户部、工部、阁台修改,还请殿下审定。” 杨谈端坐金堂之上,面前是堆如山高的公文,头顶“洞然四达”牌匾,玉冠蟒袍墨色貂裘,微蹙着眉一目十行速览过奏折,落笔批定一个“允”字。 “款项去向需层层可见,若有盘剥贪赃者,一概交由寒蝉司重刑处置。务必将每一分铜钱送至溱州,在百姓那儿落袋为安。” 杨谈声音稳而清越,他将批示后的公文递回去,紧接着又有人呈上新的奏章,一批接着一批,无穷尽似的。 他再抬头,已是薄暮。 朔风裹挟早冬的冷意,从敞开的大门呼啸着卷了进来。 此时是章和二十七年十月,长安大半迈进了冬天,昭王府议事堂的正门是终年不关的,盖因每日要昭王殿下决断的事宜实在太多,往往宵禁时分,王府依然灯火通明。 昭王搬出东宫开府另居,是王妃远游编纂史籍之后不久的事情。 传闻那年昭王自渡口回京,圣人发了好大的火,神龙殿里金盘子都被砸得稀碎,然而最终最终,昭王还是那个重权在握的昭王。尤其近些年圣人身体每况愈下,六部阁台更以昭王为首,俨然摄政之势。 庙堂不敢妄自揣测,民间却有风声——圣人也病了这么些年了,大约就快颁旨,立昭王为储君了! 茶馆是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尤其艳闻轶事,譬如昭王有储君之实却无正统之名,是圣人在等昭王府的长孙出生。然而王妃远游,一年回不了一次长安,昭王府久无子嗣,江山后代传承堪忧。 便有好事人问:王妃远游,那昭王府便无姬妾可产育子嗣? 茶肆酒坊常客沈谙毫不顾忌,将流言全数带进昭王府,讲到精彩绝伦处,还特地停顿了一下,引得明珂伸长了脖子问:然后呢然后呢? 杨谈彼时正百忙中抽出空来,拾掇白雪亭寄回来的书稿。闻言瞟了明珂一眼,明珂当即闭嘴,脖子也跟乌龟似的缩回来。 沈谙不怕他,笑着摇扇子,悠悠道:“我就适时插了句嘴,定是昭王妃是个悍妇,昭王呢表面威风,实则惧内。王妃说往东,殿下不敢往西,王妃说是马,殿下不敢说是鹿。昭王妃的事迹天下皆知,哪儿还有人敢往府里送姬妾?怕是好好的美人都被吓得香消玉殒了。” 语罢他往椅背上一靠,风流潇洒,“明珂,你说是也不是?” 明珂暗自笑着,又碍于杨谈不敢点头,嘴巴抿了又抿。 杨谈对沈谙冷冷道:“话那么多,不见你把秋季鸣凤寒蝉的案情综述呈上来。” 沈谙这才闭了嘴,窝囊得很,“殿下大人有大量,再容我缓个三两日。我又不是真说了王妃坏话,在外头我肯定只说她好。” “私下里就能说不好?”杨谈平声撂下一句,“缓不了,就明日交。” 说完他又补了一刀,“申时之前,过了申时我要接阿翩,没空理你。” 沈谙跳脚:“你把我当驴啊杨行嘉!逢秋重刑,案情综*述多难写你又不是不知道!就为给你媳妇出气,你要折磨死我?再说,上个月你去北边抓贪官,不是见过你们家阿翩了吗?这才一个月!” 就那么黏糊? “关键时候见真章。”杨行嘉淡淡道,“沈大人,重任在肩,努力啊。” 说罢,昭王殿下扬长而去。大氅飘起来,留下一阵冰冷的、催促的霜意。 - 十月初一,凤桐岭。 四五驾马车成队,缓缓行于险峻山岭间。北方雪季来得早,雪下得急,山间已积了一层冰霜,因而车队来往,总是万分谨慎。 逢冬北雁南飞,凤桐岭本是清净无声的,然而今天车队路过,却蓦地传来一声嘶鸣,长啸如刀剑出鞘。 白雪亭掀开车帘,只见一痕鸦影从头顶掠过,掉下两根黑毛。 ……看起来不是吉兆。 她远游两年,此行与书院夫子们结伴,从永嘉出发,一路行至北境,只是为了寻一册散失的古籍。 “过了凤桐岭,进京畿境内就好多了,这儿的路实在难走。”南湖书院赵夫子策马打头阵,给身后坐车的一帮学生吃了颗定心丸。 马车一颠,同行的女夫子乐菱从睡梦中惊醒,蹭一下坐起来,“阿程!你没事吧!” 白雪亭手撑着头,一阵晕眩,“还行。” 乐菱给她倒了杯茶,“你最近老是头晕,回了长安得好好找个大夫养养。” “老毛病了,大概这两天赶路累着了。” 乐菱又撕了块肉饼给她。白雪亭也饿了许久,接过来刚想咬,胸口就闷得厉害,似是呕吐的感觉。她忙喝口茶压了压,心道这回真是累狠了,回去又要被杨行嘉唠叨。 “你这也太严重了。”乐菱一边吃饼一边感叹,“得半个月了吧?” 所幸马车很大,白雪亭蜷着闭上眼睛小憩。 “回了长安就好了。”她说。 风吹起车帘,雪越下越急,朔风如刀,割在白雪亭脸上,轻微刺痛。 风声似长啸,仿佛卷起风浪兜头向偌大山间零星几个旅人袭来,马车在交加的风雪里支撑不住,越来越颠簸。 白雪亭太阳穴似乎猛地被什么扎了一下,她想起方才乍然而急促的鸦叫—— 莫非真是凶兆? - 十月初四,两仪殿。 杨谈打断工部侍郎喋喋不休的汇报,看了眼窗外天色,沉着脸道:“一盏茶内结束。” 工部侍郎立刻一凛,心知自己又犯了啰嗦的老毛病,忙加快速度,拣重点三两句说了清楚。 正当他要询问下一步如何做时,历来要在阁台忙公事到夜半的昭王殿下却搁了笔起身,道:“今天就到这里。” 工部侍郎愣愣看着窗外,才至薄暮而已。 还是沈谙先反应过来,拱手道:“恭送殿下。” 昭王看上去真的很急,略略一点头,便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留下呆呆的群臣面面相觑,有人感叹:“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勤勤恳恳、宵衣旰食的昭王殿下居然薄暮就不干活了!是国朝海清河晏了?还是昭王后继有人了? 惟一的知情者沈大官人抱臂笑得不怀好意,“也不是头一遭。十月头上和年节里,咱们昭王啊,有更重要的事儿。” - “行嘉。” 杨谈回头,见是舒王,青衣厚貂裘,拥了紫金手炉,面色依然浮白。 “兄长。”杨谈见他从神龙殿方向来,便问了句,“圣人身子尚好?” “老样子。”舒王衣袖拢紧,缓缓道,“时至冬日,圣人与我都要休养一段时间,这几个月恐怕还要劳累行嘉。” “分内之事,兄长客气。”究竟顶着堂兄弟的名头,杨谈仍是客客气气地回他。 近些年圣人身体一落千丈,每逢秋冬都靠丹药吊着性命。舒王也帮不上什么忙,尽管余毒已清,但到底留下病根,春夏尚能处理一些公文事宜,一到冷天,只有杨谈一力撑起朝局。 “圣人方才服了药,醒了一阵,还问起你,说你总不来瞧他,是还在怨他之前对雪亭做的种种。”舒王垂首,淡笑着摇摇头,“也许圣人年纪大了吧。最近他总说,当年是他把雪亭逼得太狠了。明知她是宁为玉碎的性子,偏要看看她的底线在哪里。” 第113章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杨谈想,所幸白雪亭看得透想得穿,其实当年没有圣人,她也未必会留在长安。爱和杨谈,都是困不住她的。 “对了,雪亭快回来了吧?”舒王偏头,神色十分温和,“我记得明日是她生辰。” “嗯。”杨谈平声道,“我去接她。” 转眼间二人行至宫门,舒王便向杨谈告别,淡声道:“我和云芝一道备了份礼,晚些送去昭王府。相聚来之不易,就不去打扰你们俩了。” 杨谈追问了句:“听闻殿下前些天将韦娘子接进舒王府了?” 舒王眉目温润,轻声回:“是。她在明心观两年,够久了。” “够久了”,这是多委婉的说法。曾经有寿王妃太真观六年,摇身一变成杨贵妃。今日便有韦云芝明心观两年,洗净身份入主舒王府。 杨谈或许是惟一一个知道韦云芝与傅清岩有旧的人。 大概这对韦云芝来说是最好的归宿,之于傅清岩……如果他能因为韦云芝,不再将白雪亭视作今生不可得,对于杨谈来说,也实在是一件好事。 沈谙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他听墙角本事不错,与杨谈一道看着舒王远去的背影,叹道:“是不是人病久了,真的会无欲无求?舒王殿下比起端王那个草包,倒是有本事很多。但一点儿跟你争的心气都没有,真是史书上找不到的兄友弟恭啊。” 天家兄弟为争那个位子什么都做得出来,但哪怕病好,舒王也从未和杨谈争过。 沈谙“啧”了声道:“你说他是真的还是演的?我反正不信这世上真有菩萨。” “是煮的。”杨谈懒得搭理他,“我去渡口了。” 沈谙伸手:“哎,我一起啊!我也好久没见咱们雪亭了!” - 上一回见面,也不过不久之前。北边出了个巨贪,将赈灾款大半吃进自己兜里,百姓流离,尸横遍野,此案一出朝野震惊。杨谈掌权后历来重惩贪官,因此特地跑了一趟,当场将此贼五马分尸,并将其贪墨所得尽数归还百姓。 刚巧,白雪亭与南湖书院的人也在那里。 昭王殿下便刻意多逗留了两天,夜里爬上书院程翩娘子的窗。久别重逢,抱着她黏个没完。 若非白雪亭赶他,恐怕他还要“乐不思京”好几天。 上回相见匆匆,这次杨谈早早翘首以盼,就等着白雪亭下船第一刻,张开双臂接住扑过来的她。 只是他左等右等,等到金乌西落,月色初升,仍然不见那艘船靠岸。 渡口来来往往,没有一个是他要等的人。 连陪客沈谙都有些急了,“照理说一个时辰前就该到了,怎么拖了这么久?” 沉闷了许久的天色被一注暴雨撕开,夹着雪粒子,轰然往杨谈脸上扑来。 那一瞬间,他有种极其恐慌的感觉。 行人匆匆躲雨,沈谙也避到茶棚下,唯独杨谈迈不出步子。他遥遥看着接近渡口的那队人马——是他派去接应白雪亭的鸣凤司。 进长安,白雪亭一向习惯从渡口走水路,坐一阵船比骑马舒服很多。 然而今日,没有船,鸣凤司身后,也没有骑马的纤细身影。 明珂下马,慌乱间跌倒在地,“殿下!王妃她……” “王妃她遇难了!” “……我们在京郊等不到人,一路行至凤桐岭,才发现长安外不远下了大雪。赶到凤桐岭时,只……只看到几驾摔下山的马车,和……几具尸骨……” 明珂越说,声音越轻。 其实不是他的声音轻了,是杨谈听不见了。 大雨交织着行人的喧嚣,世间的声音如此吵闹,他脑海的筋脉搅乱成了一团,恍惚间耳边只有嗡嗡嗡的嘈杂。 “……她的尸骨,在哪里?” 杨谈几乎木然着问出这一句。 鸣凤司是他亲手练出来的人,任何人的消息都可能有假,鸣凤司不会。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知道绝无生还的希望,连那一丝的近乎无理取闹的不相信,他都无力奢望。 明珂低了头,咬紧牙关,双手呈上一根断裂的红丝带。被雨洗刷过,沾了污泥,如同洇开的一道血河。 “卑职数过,一共七具尸骨,摔下山崖,大多都……都不齐全了。拼凑起来,有一具的身形与王妃肖似,腕间缠了这截红丝带。” 没人比杨谈更熟悉这红丝带。 章和二十三春,桃花林重逢,斩下的一截红腰带是他的私心。从十七到二十,彼时他刚过情窦初开的年纪,朦朦胧胧通晓他对于白雪亭的执念和牵挂是因为什么,只是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当他模糊意识到这些,他们已经成了仇人。 所以那一刻,他将那截红丝带视作故事的尾巴,隐秘而细心地收藏了起来。 直到很久以后,玉兰园里,他小心翼翼捧出已经略有褪色的红丝带,将他和白雪亭的头发缠到了一起,那是他今生给过最重的承诺。 结发之誓重于生死,白雪亭远游前,他将性命和誓言都交给了她。 可她没有回来。 他们说,她的尸骨留在了凤桐岭。 刹那间,像被抽掉了支撑身体的脊骨,杨谈无声地倒了下去,几个鸣凤卫七手八脚扶住了他。 沈谙从茶棚里借了顶伞冲出来,挡在杨谈头顶,高声吼:“带他回去!绑着也好锁住也罢,绝不能让他出门!” 然而杨谈没有昏过去,他甚至很清醒。他挣脱开所有人,在大雨里,眼神却淬着不灭不息的火。他把伞还给沈谙,如同交代后事一般,语气平静: “知隐,我的印信在昭王府书房《延熙文选》后的暗格里,我将它托付给你和李同晖。” 沈谙瞠目怒道:“你要干什么!杨行嘉,你是昭王!擅动印信,我是死罪!” 杨谈依然平和,继续交代:“……暗格里还有一封手谕,凭此谕,你和李同晖就是奉命代管昭王印信,无人能为你们判罪。” 沈谙怔住了:“你早就想过这一天?” 杨谈却不回答他,像是进入了早为自己设定好的程序:“一月之内,若我没有回来,劳你为我发丧。天下再没有昭王,也没有杨行嘉。” 其实他本就没有名字,没有身份。他不是杨谈,也不认自己是傅澄。他在世俗烟火中惟一血肉相连筋脉交织的是白雪亭,现在他要去殉情了。殉她,即是殉道。 沈谙抬起手,大约是想抽他一耳光,但终究没有下手。 杨谈等不及了,他不顾后果地离开,抛却所有责任心,就让知情的人痛骂他这个昏庸的殿下,此后掘坟鞭尸都无所谓,因为这一刻他只想到死。 他跪了下去,从暴雨浇注的泥地里捧起那一截红丝带,细心用袖子擦去泥泞,尔后缓缓地、颤抖着捧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无比虔诚。 - 神龙殿透着比放鹤楼更甚的药味,风这样大,打着窗的声音也显得沉闷,处处是行将就木的腐朽。 圣人仰躺在龙榻上,明黄丝绸衬得他脸色青黑,他重重喘着气,道:“行……行嘉……” 舒王将药碗搁下,居高临下望着圣人,淡声道:“皇父说笑了,行嘉不在这里。他去凤桐岭了。” “凤桐岭……”圣人两眼木然,“凤桐岭……?” “雪亭死在了凤桐岭。”舒王神色冷淡,语声却是近乎快意的畸形,“行嘉去陪她了。记起来了吗?儿臣早就同您说过了。” 圣人蓦地瞪大眼睛,费力撑起身子,“雪亭……雪亭不会死!” “她会的。”舒王轻轻扶着圣人肩膀,让他躺下,“她步了她爹娘的后尘。皇父当年保不住白适安和江露华,今日,您也没有保住他们的孩子。” 圣人青黑的脸色逐渐涨红,他双拳握紧,青筋暴起,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不……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呢?不止雪亭走了,行嘉也走了,被您寄予厚望的行嘉,所谓正统的昭王殿下。”舒王冷眼看着如一条老狗般气喘吁吁的圣人,“可笑吗?您眼里惟一的继承人,为了一个女人弃江山于不顾,要去殉情啊。” 圣人像是魇住了,他死死盯着舒王,似乎想从这温润的皮囊下看出些什么来。 末了他闭上眼睛,“清岩……原来一直最怨我的,是你……” “儿有什么好怨的?我是您的儿子,不是昭惠的,我并非天下人心中的正统血脉,注定是要给昭王抬轿子的。”舒王俯下身,一勺一勺给圣人喂药,“何况……我十几年前就是将死之人,苟活到如今,又有什么好奢望的?无欲则无怨哪。” 圣人僵住了。 他很慢很慢地睁开眼睛,看向舒王的眼神是两年来难得的清醒,甚至有一丝恐慌。 “你……”圣人仿佛被扼住喉咙,“你知道!” “知道什么?”舒王淡笑着,为圣人擦去嘴角的药渍,“皇父希望我知道什么?” 第114章 圣人沉沉睡了过去,并没有回答他。 天色将晚,暴雨袭窗。 傅清岩推开殿门,打着一顶天青竹骨伞,悠悠行在宫道上。 他走得很稳,完全不像个病人。 他没有乘车,一路这样走着,在长安无人的街巷,在天地的狂风暴雨里。 那一刻傅清岩觉得他死了——他早该死了,在孤立无援的太极宫,在慈恩寺的后山。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承认他的存在,他的身份被抢了,他的名字被抢了,本该属于他的女人也投入别人的怀抱。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在放鹤楼的山道停驻良久。 有一道纤细的影子追出来,冒着大雨。 他心底燃起一点希望。那个人走近了,清秀姿容,卑顺眉目。 是韦云芝。 “清岩!”韦云芝急道,“快进去,这么大的雨,着凉了你的身子受不住!” “受不住又如何?” 韦云芝僵住了。 她从未听过这样近乎自毁的话。 傅清岩神色淡漠得像要超脱了,“云芝,我送你走吧。” 他残酷又温柔地看着韦云芝,将伞轻轻往她的方向倾斜,雨水瀑布般浇下来,浇湿他后背,洇出青苔似的阴沉的绿色。 “回孤山,回西泠桥。” 回到小小的吴郡韦氏,她的家族,韦芳时的家族。 韦云芝不敢品味他这句话的深意,双手牢牢抓着他臂膀,“你想做什么?为什么要把我送走?” 傅清岩不答。 韦云芝用力攥着他的衣袖,“你说话啊!” 她依然没有听见傅清岩的回音。也许他这一生,那些罕见的珍贵的回音,从来都不是给她。 - 凤桐岭难得在十月就下这样大的雪,埋去一切人迹,荒凉寂寥。 鸣凤司找不到的尸骨,杨谈当然也是找不到的。他在凤桐岭十个日夜,两鬓染雪,手腕上缠着一缕褪色的红丝带。杨谈空手刨雪、搬开两人合抱不过来的巨石,十指血肉模糊伤痕密布,整个手掌冻得乌青。 他浑然不觉,直到雪崩来临。 他以为他总算能在她埋骨之处殉情了,但天意总是不眷顾他。杨谈在一处洞穴里枯坐两个日夜,雪崩竟然也不曾冲垮这里,更没有伤到他分毫。 那是凤桐岭大雪的强弩之末,将一阵清脆的铃音带到杨谈身边。 他拾起了滚落到足边的金镯子,金子是不褪色的,只是有了密密的划痕。许是这支镯子等他等了太久,杨谈一拾起来,上头坠着的两颗铃铛便咕噜滚下来,埋进雪里寿终正寝。 杨谈混沌的脑海里“嗡”的一声。 白雪亭死了。 这个事实如海啸般向他席卷而来。他跌跌撞撞冲出去,大雪已经停了,山涧结冰,映出他发白的双鬓。 原来鬓边非雪,而是他当真白头。 杨谈猛地吐出一口心头血,他整个人瘫倒在雪地里,仰头望着格外高远的天空。 天地太安静了。 七日后,距杨谈与沈谙约定好的一月之期不足一天。 正当沈谙绝望地想国朝的气数大约就是这样的时候,一匹快马踏入长安—— 昭王殿下回来了。 沈谙先是松了口气,随后,又有种深深的无力。 当年白雪亭说的果然没错,无论杨行嘉如何一次又一次弃国朝于不顾去追随她,最终他还是会回来的。 他是个被责任心吞没的人,是一具开发到极致的机器,仅有的几次出格都只是因为白雪亭,现在白雪亭走了,他大约再也不会有所谓的“人味”了。 十一月,告病三十日的昭王重新出现在阁台,昭王府大门长夜不关,书房彻夜点灯——哪怕没有公务。 世人以为昭王勤恳,但仅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不信神佛的昭王殿下,也开始招魂盼人入梦。 与此同时,舒王府正式闭门谢客,舒王殿下循例移居城郊芙蓉园养病过冬。 无人知晓处,芙蓉园中,有一个阔别长安许久的人——世人眼中的死人,正在徐徐醒来。 第74章 一味忘恩两味忘怨三味断相思 “此药名为‘洗心’,共三味,服一味忘恩,两味忘怨,三味断相思。服药后,人会从最近记忆逐渐消退,三味服食完毕后,洗心净念,忘却前尘。” “服食后,可会有什么后遗症?” 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帘,苗崖看不清帘内景象,只有模糊的一道长身玉立的影子背对着他,依稀可见被那影子掩住的,在床榻上披散如瀑的长发。 苗崖恭谨低眉:“此药药性猛烈,致神识昏蒙,服食过程共九日,三日一味,期间疼痛如筋骨俱裂,且一味痛胜一味,到第九日时,痛似万蚁噬心,更甚剥皮抽筋。常人……未必撑得住。” 言下之意,捱不住的人大约就疼死过去了。 苗崖没有危言耸听,他是真心觉得舒王殿下不至于这么狠心,毕竟对床榻上那位……舒王从来都是心软的。 一帘之隔,傅清岩低眉看着床榻上的人,她乌发如瀑,铺在鲜红的交颈鸳鸯被面,手脚尽缚,口中塞着绣帕,不能言、不能行,只能仰着头死死盯住他,眼眶发红。 正是白雪亭。 世人眼里死在凤桐岭的昭王妃,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芙蓉园的床榻上。 这是何等香艳的绮闻。 傅清岩俯下身子,薄凉的指尖勾过白雪亭脸颊,她偏头躲开,却被他扣住下巴,被迫直视着他。 “我受得了的苦,你也受得住。”他眼底有一团可怖的火,藏在温润的淡漠下,“是不是,雪亭?” 白雪亭嘴巴被牢牢堵住,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她从醒来开始,就被绑在这里,不能离开半步。她不知道为什么舒王突然性情大变,更不知道外面如今怎么样了。 杨谈以为她死了吗?他去哪里找她了?他会不会干脆殉了她? 然而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在这里,看着舒王淡淡一笑,轻轻吐出两个字: “用药。” 那碗药端过来时白雪亭不得不剧烈挣扎,她听见了,这是叫人记忆尽消的药。舒王亲自扣着她的下巴迫她张开嘴——她从来不知道他力气有这样大,竟叫她抗拒不得。 白雪亭死死咬着牙关,苗崖想给她灌药,却始终撬不开嘴。 舒王眼神越来越冷,最后他甚至掐住她脖颈,几乎是让她窒息的力度。 “殿下……”白雪亭紧紧攥着他手腕,用细长的指甲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你疯了……” “我并非疯了。” 舒王卡着她颈子,亲手将那气味浓烈的“洗心”灌进她嘴里,随后反剪她双手,绝不准她抠喉咙催吐。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白雪亭整个人都被他禁锢住了,像笼子里的猫被戴上颈圈,她拼了命想呕,嗓子像被火燎了一样又烫又疼。 很快那股剧痛蔓延到全身,她浑身的血像煮开了,筋脉仿佛要爆裂一般——那种痛觉铺天盖地绵绵不绝,一时间白雪亭只觉得她快要死了,活活要被痛死了。 她剧烈地挣扎着,挣脱开舒王、挣脱开绑缚手脚的绸带。 舒王高声道:“拿麻绳来!” 苗崖不敢违逆,立刻与舒王一起将白雪亭绑在床头,捆得紧紧的,手腕都冒出青紫来。 “若再挣扎,就换镣铐。”舒王淡声道,“务必确保她顺利喝下三味‘洗心’。” 苗崖看着痛得快要咬舌自尽的白雪亭,一边在她口中塞上绣帕,一边点了头。 三味洗心,痛足九日,连精壮的青年男子都未必熬得过去,何况弱质纤纤的昭王妃? - 二十二年来从未这样痛过,白雪亭几欲撞柱自尽,仿佛脏腑内平白长出了一座火炉,她的血一点点被烧干,皮肉一片片被削下来,犹如凌迟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前模糊出现舒王的影子。白雪亭恨极了,偏偏镣铐束缚手腕。她几近崩溃,忍受着体内汹涌的剧痛,嘶哑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舒王俯身下来,冷淡的神色像是在欣赏,欣赏她的痛不欲生。 “忍一忍吧。”他淡声道,“三味尝尽,你就再也不会痛了。” 恩怨洗尽,相思梦断。什么错过的就是错过了,错过的身份他要抢回来,错过的女人当然也该回到他身边。 他低下头,贴着白雪亭的额,温声问:“你还记得承天门吗?” 一波三折痛到末尾,白雪亭竟然恍惚,她眼神涣散:“承天门……” 舒王又问:“那岐凤山呢?” 白雪亭依然迷茫。 舒王满意地笑了,指腹抚过她脸颊,手腕被她咬得血肉模糊也不在乎。 一味忘恩两味忘怨三味绝相思,洗心果真名不虚传。 很快,很快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届时他会是她醒来认识的第一个人,是她惟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第115章 - 冬风扑进昭王府,裹挟硕大的雪粒子狠狠敲窗。 过了子时,书房依然灯火通明。 公文堆积成山,杨谈翻过一本又是一本,仿佛轮转不歇的机器。 窗边铜镜如圆月,模糊映照他鬓边白发。 昭王殿下不过二十五岁而已,姿容仪态都是俊朗青年,耳鬓却已有霜雪催。从前那股独属于位高权重者的气度,如今也一点点被人世漫长磨成倦怠。 晦暗沉寂的书房里,惟一一抹亮色,是在公文里被小心珍藏的一缕水红丝带。无论多少奏疏送入昭王府,离昭王手边最近的,总是那截不起眼的红丝带。 照沈大官人的话说,那红丝带哪里是结发之誓?分明吊着他的命呢!如今的昭王身上尽是股鳏夫味——要为亡妻守贞一辈子的那种。 明珂从门外探个脑袋,见杨谈还是一点儿没有歇下的意思,只得叹口气走进来,将木盘一搁,“殿下,求您喝了安神茶早些睡下吧。” 杨谈目不斜视,“搁下吧,你先去歇着。” 明珂苦道:“您不歇我哪儿敢歇!” 他一狠心一咬牙:“殿下,大人,少爷!我是从小侍候您的,有些话旁人不敢说,我敢说。少夫人她已经去了,她在天之灵瞧见您这样作践自己,又怎么能安心呢!” 他点破众人一直以来避而不谈的话题,杨谈却不如意料之中应激。 甚至是平静的,他依然执笔批着公文,像个假人:“知道了。” 明珂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过了一夜,他心知不能任由杨谈这样耗下去,人的精气神就像一支蜡烛,从出生那天开始燃起,一旦烧得太快,是没有回头补救的余地的。 于是他立马搬来救兵。 谁来杨谈都能不见,哪怕天王老子下凡。但李惜文不行,那是白雪亭认下的姐姐,姨姐驾到,天大的事都得放下。 大约是为白雪亭,李惜文穿了一身素服,淡淡地坐在那里,扫了他一眼,道:“殿下这副模样,是想下去陪她了?” 自己有多憔悴,杨谈尚无所觉,只是今日晨起忽然发现腰带松了。 积威甚重的昭王殿下在李惜文面前一脸的“但凭姨姐训诲”,看得李惜文气也不是,骂也不是。 她道:“换作是你死了,雪亭会怎么活?” 杨谈怔住。 他不是没死过。 那年西京暮春,他死而复生,快马跃过千里,攀上蓬庐墙头,看见她——穿碧绿的裙子,像山间灵动的溪水。 没有他的时候,她好好活了下去。 可杨谈面对一样的境遇,却只深深感到,他远没有她勇敢——如果越不过对黎民的愧疚,做不到当场殉情,那他总可以心神耗尽,死在这漫天的公文堆里。 那样,算是责任与爱两全了吗? “姨姐。”他斟酌片刻后开口,“我不如雪亭良多。譬如今朝,她挺得过去,我却懦弱多了。” 他找不到除了白雪亭以外的,让他留恋尘世的理由。 李惜文也懂了,她看着他,语调坚定:“熬不下去也要熬,因为你要撑起来的,是雪亭爹娘和魏公为之付诸了一生的天地人间。” 说罢,她起身,“我言尽于此,行嘉。你若真要随她而去,我无权干涉。但是雪亭,一定也希望有人能延续她爹娘的遗愿。” - 三日后,白雪亭在昏迷中被灌下了第二味洗心。 第二味忘怨。傅清岩来看她时,她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仿佛前几天的剧变都不记得了,他还是她可以信赖的殿下。 白雪亭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哀求他:“殿下救我……有人害我!” 傅清岩握住她手腕,温声道:“别怕,我会救你的。” 他漠然看着白雪亭在床榻上挣扎到脱力,寒冬腊月,她流的汗将被面上浸透了。 白雪亭仍是不解,剧痛之下她没有力气思考,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为何她手脚都被拷住,更不知道为什么舒王就在那里,却不来救她。 大脑里像有什么东西被抽了出去。不久之后,她眼前一片模糊,忽然间栽倒下去。 舒王上前抱住了她,下颌在她柔软发顶流连:“再过三日,再过三日你就什么都忘了。” 他畅想着未来纯洁无瑕的她,却忽地感觉到掌心一片黏腻,舒王微讶低头,她裙裳已是一片鲜红。 “苗崖!”舒王立刻唤人过来。 苗太医撩开帘子见这情景,顿时大骇,心头已有了猜测,他搭上脉,蓦然闭了眼,跪下道: “殿下,雪亭娘子她……已经有身孕了……” 似在意料之中,舒王只是平静道:“几个月?” “最多不过两月。” 那就是杨行嘉去北境那几天。 舒王低头看,白雪亭早疼得失去意识,碎发铺在额上汗津津的,小脸煞白,嘴唇发青。 他轻柔地撩开遮住她眼睛的碎发,语调却是冷的,“生育之苦如同走一遭鬼门关,你何必受这个罪呢?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怎么给人做娘?” 前尘都已忘了,有什么必要留下一个孽种? 舒王指尖轻轻划过她脸颊,眼神如此温柔,说出的话却如斯残忍—— 他问苗崖,“打得掉吗?” 第75章 他想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一滴汗落到地上,苗崖刹那间转过千万种思绪—— 能打吗?非要打,没什么孩子是打不下来的。前提是只要不顾母体的性命。多的是棍棒之下一尸两命,女儿家的性命不值钱这事儿,在禁宫屡见不鲜。 他跟着舒王几年,亲眼看着他从当年与世无争的闲散殿下走到如今,不择手段,狠戾非常。 当年顶着病躯在岐凤山涧救下昭王妃的舒王殿下,与如今面无表情说要打掉她腹中孩子的舒王,还是同一人吗? 没人猜得透舒王真正的想法。 苗崖只能据实道:“在未服药之前,若要打掉孩子,微臣尚有五成把握能保住雪亭娘子的性命。但雪亭娘子本就体弱,眼下又服了两味洗心,元气大伤,此时强行落胎,轻则此后生育无能,重则……血崩而亡。” 他此话并非危言耸听,白雪亭早有病根,体虚气弱,若非近些年调养得不错,是不合适生育子女的。倘若一副打胎药下去,孩子能不能流干净不说,她的身子定是要坏个彻底的。 苗太医小心翼翼抬眼,冬末雪后初晴的微光一丝一缕透过高窗,晕在舒王温玉般的面庞,衬得他如高天神佛,有种虚幻缥缈的慈悲。 “那你能保她平安将这孩子生下来吗?” 苗崖道:“三味洗心,主要伤脑,倘若之后七八个月好好调养,臣有九成把握。” 舒王点头:“好,那你就让她生下来。务必保证,母子平安。” 他站起身,看也不看苗崖一眼,径自离开:“你是聪明人,等她服下三味洗心,她腹中的孩子是谁的,你知道该怎么说。” “微臣明白。” - 回到舒王府,已近日暮,傅清岩在山间垂丝海棠密集处停留片刻,夕阳洇红,在他清润眉间添上一颗朱砂。 韦云芝从后厨出来,正擦着手,就看见花间这一幕。 她愣了神,再缓过来,傅清岩已经走到眼前,温然看着她。 “府里有的是厨子,你就算不是王妃了,也是韦家的女儿,不必亲自做这些粗活。” 韦云芝低下头,有些腼腆:“我……我整日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做,想着你每日喝药嘴里发苦,就想做些蜜饯送去芙蓉园……对了,今日你怎的从芙蓉园回来了?” 逢冬去城郊休养,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傅清岩淡笑:“来取些东西,这次去得匆忙,芙蓉园那里没准备好。” 韦云芝“哦”了声,绞着衣角道:“清岩,你不带我一起去芙蓉园吗?” 她不想回韦家,不想离开,不论他是什么身份,也不管他想做什么,她只想陪在他身边。就当报他这些年做她人生惟一一根救命稻草的恩德。 他只是……只是去哪里都不肯带着她,仿佛只将她当作舒王府的一枝花、一棵草。 傅清岩摇摇头:“你就在这里。” 韦云芝心里有些慌:“*那你何时回来?” 他咳了两声,拢紧外袍,“这几天身子又有些发作,大约要久一点。等到天暖和了吧。” 韦云芝心跳得更厉害,她看忘尘一点点将东西搬出去,箱子夹着一片碧绿的衣角,银线绣了玉兰花,是女儿家的款式。 她眼皮跳了一下,心道:也许是给婢女们拿的衣服。 可她心里又清楚,婢女们穿的衣服,绣线不会这样精细。 芙蓉园,有一个穿绿衣的女人陪着他。 - 长安连续晴了几日,又下起雪来,天色幽幽的,乌云压顶。 沈谙踏着雪进昭王府,收了伞,抖干净绸面上的雪粒子,问明珂: 第116章 “你们殿下呢?” 明珂耸耸肩,下巴指了指书房里,“才从阁台回来,处理了北边霜冻的事儿,现在得预备年末岁祭。”片刻后,他压低声音又道:“快一个月了,每日就睡两个时辰,不是六部就是阁台,回王府了多半也要点灯到子夜。” 沈谙听罢忍不住叹气,“哪个活人经得住这么折腾?熬鹰也没有这样的。” 他进了里屋,杨谈正手撑着头打盹儿,油灯在他深邃眉骨扫下一片昏黄的影,鬓边白发将整个人衬得陈旧。 听见声响,杨谈立时醒了,见是沈谙,松了口气,道:“公事私事?” 沈谙大喇喇撩袍子坐下,“半公半私。” “什么意思?” 沈谙挠了挠眉毛:“圣人今儿把我叫过去,话里话外意思是,还让我娶广平公主。” 杨谈驴似的拉了一个月磨,正是倦怠烦躁的时候,语气不善:“没听说人之将死会爱点鸳鸯谱啊。” “他老人家不是第一次了。”沈谙也烦,“到底还是心疼广平公主,待嫁到二十四岁也没挑到好的。估计是实在来不及了,又想做这烂媒。” “拖着就是了。”杨谈喝了口茶,大逆不道,“也不见得还有多久,忍一时就过去了。” 沈谙当即会意,“哎哟,得了您这句话我是放心了。” 他这些年接掌寒蝉司后其实远不如从前油滑,把这副狗腿子姿态重新摆出来,大半还是为了杨谈能松松心情。 杨谈晓得他好意,只是最近心口闷得厉害,勉强笑笑,撑起精神刚想站起来送他,却蓦地眼前一黑。 随后剧痛翻天覆地,仿佛浑身的血都被人抽干了,从天灵盖痛到脚底心,每一分每一寸都锥心蚀骨。杨谈顷刻就站不住了,他双膝扑通跪在地上,长时间闷在心里的那口血“噗”呕了出来。 沈谙吓了一跳:“杨行嘉!太医,明珂,叫太医!” 杨谈摆摆手,撑着桌案自己站起来,用袖子抹去唇边血迹,轻声道:“不必兴师动众。” 沈谙快被他这自毁的模样吓死了,“杨行嘉,这条命你是真不要了?” “你小点声。”杨谈又喝了口浓茶,压下喉间的血腥气,“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他偏过头,窗外暮色交织雪色,心想,大约是老天爷开眼,将白雪亭受过的罪,报应在他身上。 这夜过后,昭王府传出消息,昭王殿下大病一场。 杨谈是察觉不到自己在生病的,他只记得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梦里他终于又见到白雪亭。 是那个,下着大雪的,长安的夜晚。 章和二十年末,白雪亭曾经潜入杨府,为了杀他。 他知道,从她刚潜过第一道门他就知道。但他下令撤下了周围所有守卫,让明珂暗中护送着她,一直到她潜入他的房间。 她手里拿着那柄白露横江,瘦得脱了相,清清寂寂的一枝风竹,月光与剑光下眼瞳黑得发亮,依稀可见红血丝。 白雪亭亮出那柄剑,他听见长剑铮鸣下掩藏的一声呜咽。 杨谈在装睡,他压抑着所有涌动的心绪,将那些沉重的真相死死埋在心里。这是他对魏渺的承诺。 他想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了。他把这条命交到她手里,如果她下得去手,那他有负魏渺重托,黄泉之下再去请罪罢了。 剑尖刺进皮肤时,他第一感觉不是痛,而是想,白雪亭犹豫了。 最后最后,她的剑尖还是偏了一寸。 他没有死。昏倒过去前,他捂着心口的伤,五指缝隙间流出汩汩的血,明珂仓促而来,杨谈却嘱咐他,务必平安送白雪亭出府。 “再平安送她离开长安。” 她仿佛顶着重病考中了制举头名,要离京编修古籍去了。 一路迢迢远远,她还小,他不放心。 梦的最后,他站在渡口那座矮矮的山丘上,那天下了薄薄的雨,皇都烟柳笼上一层雾,渡船上青绿色的身影越来越不分明。 杨谈微微倾身向前,可是骤然间天旋地转,那座渡船瞬间倾覆,立在船头的青色影子沉沉坠入水底。 他就眼睁睁看着她掉下去。 “阿翩!” 杨谈猝然醒来,猛地坐起,额角传来剧痛,他抬手按住,却听旁边有道平和的声音: “醒了?” 杨谈微怔,偏头去看:“阿娘?” 顾拂弦给他倒了杯白水,“你睡了一日夜,高烧不退,太医守了半夜,灌了好几副药。” 杨谈双手接过来:“阿娘……怎么忽然过来了?” 他仍是习惯叫她阿娘,到底顾拂弦是养他长大的人,幼时若非顾拂弦一力护着,他也未必能接触到白适安的那些书。 顾拂弦神色淡淡,“听说几个人都劝不住你,我来瞧瞧。” 杨谈喉间一紧:“阿娘,我……” “不必对我解释什么,我养大的孩子我清楚。”她平声道,“我只是来提醒你,先帝和雪亭的爹娘都在天上看着你。你若是个普通人,要为了妻子殉情也就罢了,但我不能看着先帝的孩子就这样作践自己。就是活着比死痛一万倍,你也要熬下去,完成先帝的遗愿。” 杨谈心知她对昭惠有着偏执的守护,心尖却很难不被那句“雪亭爹娘在天上看着你”拨动。 李惜文这样说,顾拂弦也这样说。 所有人都要他为了先辈们活下去,行百里者半九十,他就要撑住那最后的十。 可白雪亭呢? 她走得太急了,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句遗言。 她希望他下去找她吗? 他不知道,但是他对白雪亭,比顾拂弦对昭惠更执拗。 杨谈攥紧了衣袖,勉强应道:“儿明白了。” - 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她醒过来时,竟然辨不清今夕何夕。 她在哪里?姓甚名谁?她竟浑不记得,像鸿蒙初开,她是未知世事的婴孩。 眼前有个长得很俊的男人,穿得矜贵,眉目温润。 “你醒了,阿程。”他对她温声道。 “阿程?”她按住太阳穴,那里微微泛着刺痛,“我叫阿程?” 她仰起头问那个俊俏的男人:“那你是谁?” 他笑了,“我是泠奴,你的夫婿,你孩子的父亲。” 阿程……阿程。 她真的叫阿程吗?为什么她听见这个名字,却毫无波动呢? “你姓程,名翩,是章和五年生人,眼下是章和二十七年十一月,十月初五你刚满二十二岁。之前你一直在南湖书院念书,不久前回长安的路上,马儿受了惊,带着你摔下山崖,撞到了脑子,所以你都不记得了。”泠奴温声道,“这里是韦家芙蓉园,你是芙蓉园的女主人。” 泠奴说了一长串,她却只拣着开头,喃喃道:“阿翩……” 她的自言自语没逃脱舒王的耳朵,他脸色僵了一下,“什么?”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为什么叫我阿程,不叫阿翩?” 那些已经被擦去的记忆里,仿佛就剩下了这个名字,她听见“翩”,就像听见很多道声音交织在一起,或欣喜或悲伤地叫她,阿翩,阿翩。 泠奴愣了神。大约他没有这样叫过她,尝试着,很生涩地唤了声:“阿……翩?” 阿翩摇了摇头,心里像空了一块,“你若不习惯,就算了。” 她还有许多不清楚的事,于是她问泠奴:“我们家是做什么的?我……我出身哪里?” 泠奴淡笑道:“京中王孙。你父母是国朝功臣,只是早早离世了。” 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意外。阿翩沉默一阵,又问:“那我们是何时成婚的?” 她看见泠奴也沉默了一瞬,他好看的睫毛轻颤,缓缓道:“章和二十三年五月,那年你十七。” 阿翩低下头:“然后,我就去书院了吗?” “是。”泠奴点头,“国朝名士,有你一席之地。于诗书古籍一道,你是天才。” “很多我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家里有很多书,你可以慢慢看。记不起来也没事,王孙公侯之家的女眷,在内宅里富贵平安一生就好了。” 阿翩继续沉默,她想也许是她不记得了,所以才和自己的夫婿无话可说。她轻轻抚着平坦的肚腹,这里真的有一个小孩吗?如果是真的,她曾经应该很喜欢泠奴,他们以前……或许很幸福。 泠奴揽着她的肩膀,她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清苦气息,如此熟悉。 她脑海里的弦忽然动了一下,“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 好苦,闻到了,舌根都发麻。 舒王心头一震,望向她漂亮又懵懂的脸,他抱紧了她,心间有种无可比拟的满足感。 是,就是这样的她,他就该拥有单纯无瑕,没爱过别人,只记得他的她。 “我以前生过病,你给我喂过药,就是这个味道,很苦。”他温声道,“但你从来不觉得苦。” 第117章 - 杨谈病好后,第一件事是到神龙殿,探望久病不起的圣人。 太医不敢明说,但他听得出来,圣人哪怕熬得过这个冬天,也熬不过明年酷暑了。 圣人仰躺在榻上,动作迟缓地转头看他,眼底爆发奇异的光,喉间却嘶哑干涩:“回……回来了……” 他费力扒着床榻边沿,问道:“雪亭……雪亭呢?” 杨谈几乎面无表情,他没有回答他,眼睁睁看着圣人趴伏着重重喘息,他的沉默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圣人翻身倒在床榻上,一边咳一边苦笑道:“露华……哥哥对不起你……!” 他无力地闭上眼睛,“行嘉,你要追封她,封她做皇后。朕欠这个孩子太多,你要替朕补偿她……” “人死如灯灭。”杨谈冷眼看着圣人,“圣人如今再多愧疚,雪亭也永远不会知道了。她只会记得,舅父当年是如何逼得她不得不离开长安的。” 圣人瞬间接不上气,“你……” 然而对于杨谈的忤逆,他已经没有力气气愤,甚至没力气反驳,最后也不过平躺着,有气无力道:“行嘉,朕知道,你怨极了我。也知道你当这个昭王,从来都是不情不愿。” 他说到此,竟有些哽咽:“可你要知道,朕也有许许多多的口不能言。我是你的长辈,你的亲人,为了你……为了你能顺利地接过我的位置,你不知我做了多少,你不知我付出了什么啊!行嘉!” 杨谈静静道:“在其位谋其政,臣没有什么不情愿。” 圣人摇摇头,长叹道:“朕已经没有什么能帮你的了,你是再出色不过的继承者,朕很放心。只有一句,我一定要提醒你……” 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只有口型,杨谈辨不出他在说什么,蹙眉问道:“什么?” 圣人却再不说了,闭上眼,陷入又一次长眠。 - 芙蓉园像是一处桃花源,阿翩从睡醒开始就在这里,她的记忆全都消失了,仿佛她从出生起,就只生活在这一处孤岛。 泠奴是京中王孙,公侯贵胄,可是他也哪里都不去,终日只是陪着她而已。 怀孕初期很难熬,但还好,她没有很严重的孕吐反应。阿翩意识到自己身体没有那么好,于是该吃的药总是按时吃,只是她喝完药后下意识伸手抓来的蜜饯,却总不是舌尖习惯的味道。 雪下得很大,外面几株青竹都被压弯了腰,她倚在窗边,单手撑着下巴,雪色衬得她脸颊如玉剔透。 傅清岩慢慢走近,撩起她散下的一缕长发,乌黑柔顺,像绸缎,泛着清淡的玉兰花香。 “在想什么?” 阿翩听见他的声音,恍然回神,她还是有些手足无措,虽说他们是夫妻,是她腹中孩子的父母,本该什么亲密的事都做过,可她依然觉得,在恢复记忆之前,他就是一个收留她的陌生人。 她低下头,道:“在想……昨日看的那本书里,有我想不通的地方。” “你都想不通,我大概更没办法解答。”泠奴笑了笑,“是哪一本?” “《清嘉文选》第三卷 第十篇,有个叫‘隐年’的人写的批注,我不大明白。” 傅清岩脸上温和的笑意淡下去了,他试探问道:“隐年是谁,你记得吗?” 她摇摇头。 他将她手边的那卷书放了起来,温声解释:“他是三百年来,最负盛名的学者。他的批注,往往天马行空,你看不懂也是正常的。” “好吧。”阿翩耸耸肩,“反正终日无事,我再研究研究。” 傅清岩没将那本书还给她,他温和道:“你从前在南湖书院读书,没有那么多规矩,自由散漫习惯了,我本也不该将你拘束在这里,只是长安贵族,大多女眷都是这样,一生都在府宅之中。” “所以,我也不是例外?”她仰头看着他,耳垂坠着一颗鲜红的珊瑚,荡出冷艳的弧度。 傅清岩道:“你可以是,但不是现在。现在你身体太差了,又在前三个月,你若出门,我不放心。” 阿翩转头看向窗外,“那好吧。” 哪怕快要做母亲,她身上也有股消不去的野性。傅清岩知道记忆的消除不意味着性情的改变,白雪亭还是那个白雪亭,她不能接受金屋藏娇,她这一生都学不会识相和乖顺。 傅清岩双手搭上她肩膀,左手慢慢下移,一直到掌心贴在她肚腹。 白雪亭却忽然痛呼了一声,她低下头,愣愣的,“好疼……” 他神色僵住,移开手掌。 果真不是他的孩子,到底和他不亲,勉强认下来又有何用?不如待生下来,一卷草席裹远了。若他彼时心情好,就交给别人去养,若他心情不好,扑杀便是。 反正和亲爹娘从未相认过的,又不止这孩子一个。 孕中嗜睡,他陪在白雪亭身边,看着她睡着,尔后撩开珠帘,对守在门外的忘尘吩咐:“把书阁里和梁国公有关、和她有关的书都收起来,再去寻人找几个绣绷子,给她找点事做。” 忘尘难得多嘴:“雪亭娘子不会绣花。” 傅清岩瞟了他一眼,忘尘当即低下头,“卑职明白。” - 转眼岁末,今年除夕并未大办,先是圣人一病不起,再是昭王冬天重病,舒王冷天又是一直在城郊休养的,因而只在蕙草殿设小宴,由昭王殿下代宗室露了脸,便也罢了。 毕竟昭王妃遗骨难寻,葬礼至今未办——人人都知道,这才是昭王殿下心头最大的事。 无论长安几多风雨,都和芙蓉园里的阿翩没有关系。她孕期过了三个月,泠奴昨日答应她,可以出芙蓉园,在周围逛一逛。 天气太冷了,她穿上厚厚的貂裘,一圈密密的风毛围住小脸。泠奴替她系上丝带,又戴好兜帽,免得受风着凉。 一切准备完毕,他方牵着她出门。 “这里是长安城郊,我无功名在身,吃家族老本而已,所以长年住在郊外,图个清净。” 阿翩像个好奇的孩子,左瞧瞧右瞧瞧,她记忆里有模糊的一部分景色,山间的雾、辽远的海、广阔的草地。比起来,长安城郊远没有那么神秀。 但是比闲待在园子里终日无聊好多了。 她心情舒畅,挽上泠奴手臂,笑道:“天气暖了,在那座矮丘上放风筝吧!” 泠奴来不及答应她,远处就传来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阿翩回头,只依稀看见领头的人玉冠蟒袍,身形修长,应当是个俏郎君。 她心口忽然空了一拍。 泠奴却忽将她拉到身后,“低头。” 她不明所以,依言照做。 等到扬尘逐渐远去,她才问泠奴:“方才是什么人?” 泠奴面色淡淡,“皇族。” “难怪。”阿翩默默道,皇族出巡,是该低头避让的。 她捂上心口,那里莫名地不停跳动着。 她好奇问道:“你是公侯出身,那支队伍里,可有我们认识的人?” 泠奴摇了摇头:“没有,都是陌生人。” 阿翩怔住了,“是吗……” 第76章 小子婧立大功 冬天才过去没多久,昭王府就出了件大事。昭王殿下大发雷霆,打发出去好一批人,弄得王府人心惶惶,大家都夹着尾巴干活儿。 直到一月后传来靳尚书被革职的消息,昭王殿下那天为何发火,才隐隐有了眉目。 据沈少卿透露,是这位不长脑子的靳尚书想捞偏门儿,听闻昭王妃死了,就满世界搜罗与昭王妃模样相似的年轻女孩,以为能讨好昭王,结果反而火烧自身,连带着偶尔收地方小官炭敬、冰敬这种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小过都被拎出来大做文章。 风声传到芙蓉园时,傅清岩尚在浇花,听忘尘禀报完后,只是淡淡一笑:“半年一年尚可演,十年二十年呢?要是守贞真那么容易,话本里便也没那么多痴心错付阴魂不散的女鬼了。” 他随手折下几枝玉兰,配上五针松插在花瓶里,洁白搭配青蓝,甚是好看。 “拿到潇湘楼去。”潇湘楼是如今白雪亭住的地方,临水的两层阁子。 时至春日,又到孕中期,白雪亭心情总是不大好。夜里他陪在她身边睡觉,也总能察觉她辗转反侧。 她喜欢的东西不多,藏书阁里的书都看完了之后,就只爱莳弄花草,偏她自己养不活,只能沾傅清岩的光。 傅清岩又吩咐忘尘:“这两天再让苗崖来一趟。” 阿翩侧躺在美人榻上,只穿了件青色的绸衣,手脚仍是纤细的,只有肚腹隆起,她身上始终没有慈和的、被称为“母性”的气质,看上去就有些突兀。 苗崖把完脉后,对她道:“夫人放心,孩子很健康。只要您好好休养,必能平安诞下千金。” “是个女孩吗?” “八九不离十。” 阿翩心尖一动,怀孕这几个月来她心态总是淡泊,与这孩子仿佛都没什么连接,眼下听闻是个小姑娘,倒是泛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会像我吗?她会原谅一个,因为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没那么爱她的阿娘吗? 第118章 她掌心轻轻贴上小腹,似乎能感受小姑娘在动,敲门似的,叩了叩她的肚皮。 阿翩咬住了唇,有些不放心:“大夫,我近日休息得不大好,不知……会不会影响我的女儿?” “夫人是指……?” “我常做梦,梦里仿佛是从前的事,我尽忘了,所以也不认得梦里出现的人。每回梦醒,就再睡不着,熬到天亮。一月两月就罢了,只是长久下去,到底不好。” 她说得模糊,其实梦里的感觉很真切,有一双宽大的手掌紧贴在她的小腹,掌心是温热的,那样亲密的姿态,那个人应当是孩子的父亲。 可是泠奴的手永远是冰冷的。 苗崖听罢,低眉沉思道:“我再帮夫人开几味安神药,春季本就容易肝郁气结,夫人不必过多忧虑。恢复记忆一事,终归也急不得。” 阿翩点点头:“有劳大夫。” “不敢,夫人客气。” 离开潇湘楼后,苗崖到舒王面前,低声将方才白雪亭说过的一一重复,随后又道:“夫人从前用过许多药,大约对洗心有一定的耐药性,臣再开一些能令人神思模糊的药,想来就无事了。” “照你说的做吧。”舒王淡淡道,“开春了,我不常在芙蓉园,你每回来的时候小心些,莫要让人察觉行踪。” “是。臣明白。” - 三四月花开满城,舒王在芙蓉园休养得差不多,回太极宫当天,先象征性到了太极宫一趟。 圣人睡得昏昏沉沉,半个时辰也没见叫应,青泥便对舒王道:“殿下先回吧。” 舒王颔首,问他:“听子婧说,行嘉早晨来过?” 青泥答道:“昨儿夜里圣人醒了,捱到天亮也没睡,一过寅时,就着人唤了昭王殿下来。” 舒王神色自若,“皇父到底最疼行嘉。” 这话青泥却是不敢接了。 舒王不在意他的缄默,笑了笑,又道:“最近芙蓉园的花都开了,不知可否请示皇父,调一批宫人去莳弄花草?” 青泥:“婢子会转达的。” 这是小事,圣人不会不点头。 舒王又添了一句:“不如就子婧领着人来吧,她在禁宫为奴为婢多年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去芙蓉园放放风也好。” 青泥又点头:“婢子记下了。” - 春深四月,芙蓉园里满植的花朵竞相开放,或粉红或黄紫的花瓣儿打着圈儿,落到宫娥眉宇间,女孩儿们穿着轻盈缤纷的薄衫行走其中,绣成一幅极漂亮的图景。 “园子里每到春天就忙碌得很。”芙蓉园的宫娥对从禁宫中调来的这一批道,“这边儿留三个人就够了,子婧去花房吧。” 子婧低头应下。 从太极宫被调到园子里,许多宫娥不大乐意。宫禁里多的是贵人,倘若得了谁青眼,以后平步青云的机会多了去了。但园子里不一样,只有舒王常住,还是在冬天。春夏花开,简直就是个没油水还不好偷懒的苦活计。 子婧做学生时不抄课业,做奴婢也没研究过捞油水,于她而言,在哪儿都一样。 ——如果她没看见花房里那道模糊的背影的话。 那一刹子婧几乎心跳都漏了一拍,她甚至以为自己出幻觉了,否则那珠帘后绰绰的影子,为何会那样熟悉? 分明……分明与她无异! 子婧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撞上珠帘,叮叮当当的响声,嘈杂错乱。 那人正要应声回头,却被身边侍女拦住。 “哪儿来的婢子不懂规矩!别以为进了芙蓉园就能懒散了,若是不长眼睛冲撞了谁,照旧是要打板子的!” “何故这样疾言厉色?” 那人终于开了口,子婧猛地抬头。 她心口一阵一阵地狂跳,此刻她无比确定,就是……她就是白雪亭! 雪亭没有死,她在芙蓉园里…… 她为什么会在芙蓉园里? 然而当白雪亭微微侧过身子,露出高高隆起的肚腹,子婧愈发惊得说不出话来,瞪大了眼睛,立刻捂住嘴巴低头退下,生怕让人瞧出一点不妥。 是夜,子婧辗转反侧,始终难眠。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人人都说雪亭死了?她又忽而复生?明明连三哥都没有找到她的尸骨…… 尸骨…… 子婧忽地一凛,是了,雪亭遗骨无踪,是因为她早就被人带走了! 那她又为什么不回来找三哥呢?凭她的本事,芙蓉园困得住她吗? 思及此处,又勾连到一个可怕的问题——是谁将她带回来的? 是谁,制造了白雪亭的死亡,将她困在了这里,目的又是什么? 子婧心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可是她不敢信,怎么可能呢? 带着无数疑问,第二日,子婧又到了花房。 雪亭没有来,子婧私下找人打探,得知“那位夫人”住在潇湘楼。 园子里的婢子都是生面孔,几乎都是雪亭远游之后才来的,人人都只说“那位夫人”,却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子婧借送花的名义接近潇湘楼,隔着一层纱帘,她看见雪亭侧躺在露台的美人榻上,一动不动,旁边有人摇着扇子。 “夫人,今日的花送到了。” 子婧学着园子里宫娥的语气,雪亭身边的侍女并未觉得不妥,只叫她近前。 子婧靠近了,然而雪亭看着她的脸,却没有一丁点儿反应,完全就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彻彻底底怔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哽咽道:“夫人,您叫婢子养的花,婢子拿来了。” 两年前她远游,她答应了她,会好好养东宫的那些花。 这些,雪亭都不记得了。 离开时,子婧恍惚失神,险些摔了一跤。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她要想办法告诉三哥,告诉他雪亭还活着! 芙蓉园不像宫禁,守卫森严,每到宵禁时分,管理其实是松散的,若要寻机会外逃并不难。 难的是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在宵禁时分的城郊度过一夜。 子婧独立郊野,心急如焚。 忽有一支队伍踏着夜色而来,马蹄声整齐划一,最后头缀着一架素净的马车,车上悬了一块蝉状木牌。 借着月色,子婧看清那些人身上的雀蓝锦袍——寒蝉司! 也只有寒蝉司,能在长安的夜里迅疾如流星。 她忙提起裙摆,踏了满地杂草泥泞也不顾,猛地以肉身拦在马群前面。 领头人紧急勒马:“何人拦路?” 子婧知道最后头那架马车里坐的定是沈知隐,于是她冒着被寒蝉司一箭射死的风险高声道:“我是郭子婧!有要事禀报,求见沈大人一面!” 静了一瞬。 领头那人冷着脸道:“寒蝉司公务,任何人不得拖延……” “让她近前。” 马车里传出淡而威严的声音。 子婧顾不得了,她匆忙闯进去,连沈谙那句“稍等”都没听见,一掀开车帘,正对上一双沾着血的手。 子婧愣住了。 沈谙也有一瞬怔愣,不过片刻,他又整理好神情,慢条斯理拿手绢擦着掌心的血。 沈谙上下打量她,问道:“大半夜的,你披头散发在外面跑什么?” 子婧心道,大半夜的,你不也在外面杀人? 眼下不是打嘴仗的时候,子婧暂且将一切放到一边,无意识揪住沈谙衣袖,急道:“带我去见昭王!” 沈谙蹙眉,“怎么了?” 子婧尽力压住喉间颤抖,咬牙道:“雪亭……雪亭她没死!她在芙蓉园里!” 沈谙手心的绢帕猝然掉到地上:“你说的是真的?你见到她了?” “千真万确,我亲眼见到她了!”子婧顿了顿,又道,“她……她不记得我了……她看见我,就像看见一个陌生人……” 沈谙眉宇蹙得更深,他掀开车帘对车夫道:“去昭王府。其他人回寒蝉司。” 子婧又隔着衣袖抓住了他手腕,格外郑重,压低声音道:“还有,雪亭有孕了。” 沈谙大骇,“几个月?” 子婧闭了眼,“快要临盆。” 第77章 调包计。真实身份揭露。 章和皇帝醒来时,神龙殿内正冒着缭绕的白烟,药味熏人得厉害,他喉咙干涩发紧,唤了声:“青泥……” 一双修长苍白的手递来茶盏,随后温和的声音悠然响起:“皇父醒了?” 章和皇帝猛然瞪大眼睛,果然见舒王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目光淡然。他将那茶盏拿了回去,掐在指尖细细摩挲。 “皇父可知道,当年我喝下的牵机毒,也是盛在这样的青瓷茶杯里,连花纹都一样。” 章和皇帝气喘吁吁道:“清岩……当年的事是朕对不起你,朕不当心落下了你,朕错了……” “是不当心,还是不在乎?”舒王淡笑了一声,“记得带南珠和锦绸,却不记得带我走?” 第119章 章和皇帝解释道:“南珠和锦绸是女孩家,王雁荣的目标不是他们,他……他就是要扣下一个儿子威胁朕,是朕没有看好你……” “儿子……我是你的儿子吗?” 殿内瞬间寂静。 半晌,章和皇帝苦笑道:“果然,你还是问出口了。” “皇叔行将就木,我若再不坦白,恐怕就要顶着这个假身份过一辈子了。”舒王淡淡道,“你我都知道的秘密,就不必再装了。皇叔,其实当年丢下我,只是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我不过你一念慈悲救下的……昭惠遗孤罢了。” 章和皇帝闭上眼睛:“你是何时知道的?” 舒王起身,将香炉的药末撇了,“说来可笑,是在长安沦陷那几年的太极宫里。” 他盯着章和皇帝,问他:“皇叔还记得中贵人梁孤吗?当年您让他将韦皇后与乔淑妃的两个孩子调换后,就卸磨杀驴,您没想到他没死吧?梁孤不仅没死,还成了王雁荣麾下的一员,叛军如此顺利杀入太极宫,是您的报应啊,皇叔。” 舒王冷冷道:“也是那时我才知道,为何那么多孩子,偏偏是我被留了下来。” 因为从头到尾,他都不是章和皇帝的亲生子。 儿子和侄子之间孰轻孰重,他自然是分得清的。 章和皇帝苦笑道:“清岩,当年救下你,让你顶了乔淑妃之子的身份,我是真的……真的想让你以天潢贵胄的身份长大……不必隐姓埋名,不必浪费你这身血脉。” “是吗?也许那一刻您是真的慈悲吧。”舒王淡漠道,“但是后来您还是抛弃了我,还布了这样大一场棋局,让真正的乔淑妃之子顶替了昭惠遗孤的身份。皇叔,您赐他‘昭’为封号,真的不觉得讽刺吗?” “当年的我,也没想过会走到今天这局面。”章和皇帝声音缥缈,“清岩,我虽身为皇帝,却不见得有经纬之才。许多事,我也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之所以让行嘉替了你的身份,是这一切实在太巧了,我没想到他长得这么出色,是一个最好不过的继承人。我便想,反正调换都调换了,若要再换回来,实在需要解释太多,不如就这样将错就错吧。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你知道……” “所以呢?我活该的?”舒王语气依旧很淡,“我活该被杨行嘉抢了一切,还替他挡了灾,绝了祸?那牵机毒本该是他受的,跪着给王雁荣擦鞋,也是他该做的!事到如今,他顶着昭王的名号什么都有了,身份、地位、传国玉玺。我又有什么?这副苟活二十年的躯壳吗?” 他木然地看向章和皇帝,夕阳透过深色帷帐,灰扑扑地照在他脸上。 “这公平吗?皇叔?” 章和*皇帝回答不了他。 谁都无法回答。 - 昭王府。 杨谈猝然起身,蟒袍掀起的风打翻茶盏,洇了一地狼藉。 他指尖隐隐颤抖,向子婧确认:“当真?” 子婧重重点头:“我亲眼见到了她,绝不会有错。” 那一刻杨谈什么都顾不得,只是狠狠松了一口气,不断念着苍天有眼,菩萨保佑。 他迅速回神,问子婧:“你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子婧道:“是。而且我听芙蓉园里的人都叫她‘程夫人’,大约雪亭连自己的名姓都不记得了。” 沈谙忽然开口:“她身上没有外伤,排除外力原因,能到连子婧都不认识的地步,多半是被下了药。” “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接她回来要紧。”杨谈几乎紧张得手足无措,他不断来回踱步,涩然道,“她受苦了。” 沈谙却道:“行嘉,你觉得这事儿的始作俑者是谁?” 杨谈停住了,长睫垂下来。 其实事态很明朗,人在芙蓉园,那幕后始作俑者还能有谁? 连子婧也联想到那个人,她犹豫又不敢置信:“舒……?” 沈谙使了个眼色,子婧立刻收声,转而问道:“为什么?他当年还救过雪亭!他这样害她,图什么呢?” 这个问题,沈谙与杨谈都无法回答。 “我真没想到是他。”良久,沈谙方道,“我已经是最会把人往坏处想的了,也从来没怀疑过他会害雪亭。” “他是在引我去。”杨谈忽道,“凭他的细心,大可以将雪亭安置去天涯海角,我们一辈子也找不到的地方,可他偏要放在芙蓉园,偏那么巧让子婧看见。” 沈谙蹙眉道:“你是说……他是故意放出破绽,故意调子婧去芙蓉园,她来找我们通风报信,也在那人意料之中?” 他恍然大悟,“是,也只能这样解释了。” 子婧急道:“那怎么办?既是鸿门宴,三哥也要去吗?” “去。”杨谈语声淡而坚定,“我一定要去。” 沈谙忖道:“没有调令,十六卫不能轻易挪窝,但寒蝉司可以。我领一队寒蝉,在芙蓉园附近守着,一旦出什么问题,我立刻领人包抄。劳殿下之后给我补个手令。” 杨谈颔首:“还不知道他会对雪亭做什么,此事宜早不宜迟。” 沈谙也知道其中利害:“我马上去调人。” 说完转身就走,子婧忙追了两步,“敌暗我明,还不知道芙蓉园做了什么布置,你千万小心。” 沈谙笑笑:“放心吧十娘子,命越烂的人越死不掉。” 待沈谙走后,杨谈在原地静静坐了一会儿。 子婧没走,略带担忧地目送沈谙离去后,才发现杨谈脸色白得吓人。 她忙近前:“三哥……” 杨谈回神,抬眼看她,淡笑了一下:“无事。” 子婧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道:“三哥,你且安心,我看雪亭她……她身体没什么问题,你将她接回来好好养几天,再慢慢等她记起来。只要人在,就是好的。” 杨谈点点头,站起来,“这次多谢你,帮了我大忙,子婧。” “是雪亭善有善报。”子婧温声转了话题,“三哥,恭喜你,要做父亲了。” 杨谈转开目光,“无论夫婿还是父亲,我都太不合格了。” 子婧坚定道:“那就用尽此生,补偿雪亭流落在外的这几个月。” 杨谈缄默片刻,无声握紧了拳,“是,我该赎罪的。” - 四月初的长安,注定是不平静的一个春天。 这夜舒王歇在潇湘楼,身披青绿外袍,在油灯下读着白雪亭这两年编纂的古史。 直到子夜,他都没睡下。 忘尘提醒:“殿下,您该喝药了。” 舒王长睫微掀,面色有些畸形的浮红,他拿过碗一饮而尽,额角青筋猝然暴起,像要钻出皮肤一般。 忘尘担忧道:“殿下,要不要请苗太医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舒王懒懒道,“当年既然选择了蛊虫攻毒换来这清醒的两年,就该接受有今天,华佗再世也救不了。” 忘尘几乎哽咽:“卑职只是觉得不值当,倘若您当年不用这法子,也许还能多延长几年寿数……” “不值当吗?”舒王轻笑,“如果永远都是苟延残喘,活两百年还是二十年对我而言有什么区别?” 他看向忘尘:“我也想在日光下,像个活人一样散步游荡。我不想一辈子只能躺在放鹤楼的床榻上靠满殿的药续命。忘尘,你大概不明白,正常人唾手可得的东西,对一个病人而言有多珍贵。” 忘尘再不说话,却流出两行眼泪。 舒王淡笑:“也许你不理解,但这两年对我真的很重要。” 静寂的夜里忽然传来肃杀的风声。 舒王笑意更深,“你看,我等的人到了。” 杨谈是单枪匹马闯进来的,他只别了一把腰刀,光明正大,与匆匆而来的舒王在中庭对峙。 “行嘉大驾光临,怎么不和我这个兄长先打声招呼?” “是吗?”杨谈单手持刀点地,“我还以为兄长等我很久了。” 舒王乐得同他打机锋,“夤夜提刀前来,行嘉倒是捡回了以前在鸣凤司的作风。抄家灭族的事你最熟练,不知今日前来,是不是要抄了我这芙蓉园?” “兄长说笑。”杨谈静静看着他,“我来此的目的,兄长应该很清楚。” “哦?”舒王盈笑,“忘尘。” 忘尘应声端上一盏茶。 “来者是客,深夜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便请行嘉痛饮此杯,你只要喝了,我就让你见你想见的人。” 夜色里那盏茶颜色浓得过分,泛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杨谈还未接过,舒王又道:“若行嘉不喝,或是我听到任何一点其他不速之客的声音,一盏一模一样的茶,可就要送到你想见的人手里了。” 他始终笑着,一如当年温和清润。 “行嘉可知道,茶盏里放了什么?” 杨谈接了茶盏,心中已隐隐有猜测。 舒王终于露出一丝愤恨的神色,笑意也显得阴森,“是牵机啊。” 第120章 他提高了声音:“是你当年该喝下的牵机!” 舒王的神情在月色下显得癫狂而悲凉,“你才是真正的乔淑妃子,鸠占鹊巢两年,也该够了吧?也该还给我了吧?” 第78章 杨行嘉活不长了。 杨谈仰头一饮而尽。 反而舒王怔住,他不敢置信重复一遍:“这是牵机……” “我知道。”杨谈坦然道,“我喝了,我也没有带别人来。傅清岩,你让我带她走。” “喝了它,你活不了多久了。”舒王犹在心神剧震。 牵机带来的剧痛是缓慢袭来的,起初杨谈只觉得血脉间有种拉扯的疼痛,但随着那种痛越来越无法忽视,他竟已经站不直,略躬了腰道:“我不喝,她不就要喝了吗?” 舒王怔怔看着他,没想到梦寐以求这么久的报复居然成功得如此轻易。 “你就不觉得,我说的是假的?你就是真正的昭惠遗孤?” 杨谈无意与他多说,“你说你是就是吧。若你心有不平,你受的罪我也受过了,你大概大仇得报了吧?放过白雪亭,让我带她走。” 舒王却笑了,越笑越大声,越笑越荒凉,他人生中鲜有这样外放的时刻。中毒的苦、被欺辱的苦、隐姓埋名的苦,他都在漫长的病痛岁月里消化完了,以至于面对圣人那个罪魁祸首时,尚能平静如水。 他以为此生他都不会崩溃了,然而面对如此轻易喝下牵机的杨谈,他却觉得有种秩序崩塌的荒唐。 折磨他二十年的东西,令人听之闻风丧胆的东西,杨谈就这样喝了下去。 “你会死的……”舒王看着他,“五年……不,三年,三年之后你就死了!你救了她,只能陪她三年,值当吗?” 杨谈想说横死当场也是值当的,可是他没有力气了,他以刀撑地,半跪下来,虚弱道: “她在哪里……” 他手中长刀碾碎地上的玉兰花枝。 阿翩被花枝折断的声音惊醒。 她撩开帷帐,天色暗得很。怀孕七八个月,她行动不大方便,费力撑着身子坐起来,瞥向窗外,不知为何,那一星半点的月光总叫她觉得心里不踏实。 侍女听见声音过来,端了两个瓷碗,一碗是安神汤,她闻习惯了,另一碗气味却格外刺鼻。 阿翩问:“这是什么?” 侍女不答,像等着什么似的,探身看向窗外。 这下阿翩也好奇了,她下了床,那侍女忙背过身,挡着窗外,讪笑道:“夫人要做什么?” 阿翩看她警惕的模样,微垂了眼,淡笑道:“睡久了腰酸,下来走走。” 趁那侍女又转过身的工夫,阿翩两步上前——像是肢体记忆,她动作极其迅捷灵敏,瞬间一个手刀劈在侍女侧颈,那人连叫都来不及叫,就被她放倒了。 失去记忆的这几个月她从未放下警惕心,不知从前她过的是什么日子,总之居安思危仿佛刻在她骨子里。失忆带来的不安教她无法相信任何人—— 她不相信自己是程翩,不相信那个所谓的泠奴就是她的夫婿,她女儿的父亲。 记忆没有了,直觉总是在的。 她没有遇到那个,凭直觉就能相信的人。 阿翩推开窗,正是花开满城,玉兰盛放,一朵洁白的花正正从她眼前掉落。 落在一个单手持刀点地的人足边。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模糊看见身形,偏偏就是那依稀的影子,平白教人心里狠狠一紧。 莫名其妙的,阿翩眼眶酸了,她相信她一定识得这个人。 她从潇湘楼飞奔而下,顾不得泠奴就在旁边,行至中庭,却反而近乡情怯。 泠奴寒声道:“回去!” 阿翩质问他:“为何?” 这几个月来的怀疑她终于和盘托出,“为何你不在,我就不能出芙蓉园?为何你从来不曾提过我们的父母?也从不说我们的过去?为何这整座芙蓉园没有哪怕一个亲眷?就像你专为我做的牢笼!” 泠奴笑意苍凉:“你早有怀疑,还能忍到如今。我该夸你吗?不愧是梁国公和永安公主的女儿,不愧是打下郭家的白雪亭?” ……白雪亭。 仓促间只有这个名字刺穿她的耳朵。 原来她叫白雪亭。 她缓缓走到那个单膝跪地的人身边,他却没了力气,像是就这样跪着昏倒了。 白雪亭扶着肚子半蹲下来,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她的女儿在腹中欢快地跃动,她颤抖着为那人整理鬓边的一缕白发。 “是你,对不对?” “是他又如何?”泠奴冷笑,“你记得他的名字吗?你记得你与他是何年何月何日成的婚吗?你记得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泠奴根本不给她喘息之机,继续道:“你记起来也没有用了,你眼前这个人就要死了。” 白雪亭后背不住发冷,眼前这个与她朝夕相处大半年的泠奴、素来温和的泠奴,居然也会有这么癫狂冷酷的一面。 她不禁咬牙道:“疯子……” 泠奴温润的眼底流露出一丝讽意,“十七岁的你听见你这样骂我,大概要和你拼命的。” 白雪亭转开了目光,她不记得了,不记得十七岁的她,对眼前这个人、对身边这个人是什么感情。 这一夜的芙蓉园,荒唐得有些可笑。而终结这一切的,是太监细长的叫声。 “圣旨到——” “皇三子舒王傅澜,天意所属,人品贵重,着立为皇太子。” 听到皇太子三个字时,傅清岩几乎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他没想过临了临了,章和皇帝竟然真的要把传国玉玺给他,当作数年质子的补偿吗? 圣人伪善了一辈子,到头居然良心发现。 可是有什么用。 杨行嘉活不长了,他更是命在旦夕。 王朝延续一二百年,就这样被两杯牵机断送。 人生多少恨,万般皆是命。 - 整个太医院泡在昭王府里一日夜,总算从阎王殿里抢回一条性命。 李惜文得了消息后匆匆赶来,一眼就看见坐在帷帐外懵懵懂懂的白雪亭,她目光落到她隆起的肚腹,女儿家怀孕是多脆弱的时候,她不仅没能好好将养,还遇上这样的事,真是吃尽苦头。 李惜文鼻尖一下就酸了,近前温声道:“雪亭。” 白雪亭回神,愣愣看着她。 “我是李惜文。”她忍着心内酸楚,“你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白雪亭眨了眨眼睛,眼前这个秀丽的女人,她一见就很亲切,然而,她终归是记不起来了。 “对不起。” 李惜文摇摇头,“没关系,你忘记的那些,以后我慢慢说给你听。” 她牵起白雪亭的手,掌心轻轻贴上她小腹,温声对她道:“小时候你我约定过,要互相做孩子的干娘。我有一个儿子,养在宫里,已经四岁了,和我们不亲。但是你的孩子,我想和你一起亲手养大她。” 李惜文太温柔了,白雪亭这几个月的焦躁与不安瞬间被抚平,她低下头道:“好。” 太医掀开帘子,大松一口气,对白雪亭拱手作揖:“王妃,殿下暂无性命之忧。” 李惜文轻声解释:“你是昭王妃,帘内那位是你的夫婿,也是当朝昭王殿下。” 她推了白雪亭一把,“去看看他。他一直很爱你,连我也自愧不如的。” 帷帐之内,白雪亭终于看清“昭王”的长相。他披着头发,眉目英气俊朗,面色因为中毒不久显得有些苍白。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她在他面前很坦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介意吗?我们会从陌生人开始相处。” “杨谈,字行嘉。”他笑了笑,“和你的字是对应的,你姓白,名雪亭,表字澄心,小名阿翩。” 杨谈,杨行嘉。 短短几个字辗转在舌尖,却像是尝尽了人间五味。心头卷起一阵呼啸的风,猝然间将她带回年少时代。 杨行嘉,杨行嘉。 仿佛在一株满盈的紫藤萝下,她曾这样叫过他。 “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吗?”白雪亭问他。 “很早。”杨谈抬起手,掌心向上,牵住她,“但我觉得还不够早。” 白雪亭感受他掌心热烫的温度,低头看,掌纹的生命线从中截断,是蛇殒七寸的命格。 她心里一紧,他毕竟是中毒,就算一时半刻性命无忧,那也是要落下病根的。白雪亭忙问道:“你……你身体没事吗?” 杨谈摇摇头:“没事。不会有事的。” “好吧。”她轻轻靠过去,倚在他肩头,“你不要骗我。我和女儿,都想你长命百岁。” “好。”杨谈勾过她小拇指,“我发誓。” - 四月十五,黄道吉日。皇太子册封典仪定在今日。 舒王一层层穿上厚重的吉服,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忘尘替他系上玉冠丝带,却忽然间感受到掌心的一片粘腻。 第121章 舒王呕血了。忘尘手忙脚乱地扶他坐下,他却不肯,抄起丝绢小心翼翼地擦干净,避免血染上太子吉服。 尔后,舒王道:“走吧。莫要误了吉时。” 太极大殿九九八十一层台阶,舒王在百官群臣注目下,一阶一阶地爬上去,顶上是龙座,龙座前是传国玉玺。方方正正的国玺像鱼饵,他是穿着隆重的鱼,被引线钩着,无知无觉地赴死。 从蛊虫引毒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会有今日。 牵机毒怎么能治好呢?倘若有救,宫阙里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亡魂? 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八十阶…… 他终于离那方国玺越来越近,他想将它抱在怀中,昭告天下,傅清岩才是天下的血脉正统,是惟一的昭惠遗孤,谁都不能抢走他的爹娘、他的身份。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踏过第八十一阶,累赘的华贵吉服将他整个人带倒,狠狠摔在玉阶上。 砰—— 群臣惊呼。 临死之前,原来人是不觉得痛的。 那一刹他仿佛梦见许多,梦见慈恩寺后山开败的桃花,梦见太极宫沦陷时的漫天烽火,丢到他面前的断臂残肢,梦见将他夹在腋下带离太极宫的,那双清瘦而有力的手。 最后他梦见一双眼睛,在漫山遍野的垂丝海棠里,懵懂纯真的眼睛。 他对她说,我不能耽误你。 可我最后还是耽误了你。 章和二十七年四月十五,皇太子册封典仪当天,舒王因积年沉疴,不治而亡。谥昭怀。 第79章 俯仰已千年(正文完)帝后同临太极殿。 神龙殿内,终日长烟弥漫。 杨谈跪坐在床榻边沿,听见圣人道: “……你的母亲,是梦浮没错。你也不该叫我皇叔,该叫我父亲。” 杨谈并不惊讶。难怪……难怪他断了端王一臂,圣人都不罚他。难怪昭王的地位这样稳固。 人人以为章和皇帝遵守人伦秩序,以兄长遗孤为先。其实他早早埋下了最深的私心,他也希望未来的江山是由他的血脉继承。所以一头骗了顾拂弦,一头瞒着傅清岩。 “行嘉,你继承了你母亲的性子,正直、有责任心。但你又比她更适合宫闱,因为你身上,还流着朕的血。所以你不择手段,走上这条不归路。” 圣人长舒一口气,似叹惋,“行嘉,你没办法回头了,朕手上的国玺,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杨谈鸦羽似的长睫垂下来,面色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请圣人将昭怀太子的身份还给他,将真相昭告天下。” 圣人微怔,忽地笑了,“人死如灯灭,即便朕现在颁诏,清岩也不会知道了,还有必要吗?” 杨谈不回答他。 有必要吗?其实没人说得清楚。 杨谈只是不想再担这个“昭”字了,听起来真是讽刺。 圣人缓缓点头:“若你坚持,朕会的。” “此外,臣还想恳请圣人,留下一封诏书。” 圣人问:“给雪亭的?还是给孩子的?” 他仰着头自言自语,“听说雪亭快要临盆了,怀的是个女孩儿?朕该恭喜你,要做父亲了。” “是给雪亭。”杨谈徐徐道,语声坚定,“臣想圣人允许,待臣死后,将国玺留给雪亭。” 圣人大骇:“你……!” 这怎么可能呢?留了国玺,又写了诏书,这不就等同于奉诏让白雪亭监国听政吗? 圣人一下明白了杨谈深意,怒道:“朕告诉你,牵机未必没得治!清岩能撑二十年,你也可以!” 傅清岩能撑二十年,是因为他喝下的是稀释后的牵机毒。可杨谈不一样,傅清岩不会让他活那么久,从一开始他就算好了如何报仇。拖延到三五年之后再死,只是傅清岩要他受这三五年的折磨而已。 他离死不远了,也许不知道哪一天起,他也会像曾经的舒王一样,将住所变成一座药窟。 他必须要为白雪亭的未来打算。 杨谈不给圣人反驳的机会,只叩首道:“臣,叩谢圣人天恩。” 章和二十七年四月末,圣人崩逝,临终前留下手谕,修正宗室谬误,将昭怀太子清岩记于昭惠皇帝与韦皇后膝下,而昭王在宗室玉牒上,则成了章和皇帝与乔淑妃之子。 诏谕颁下时,沈谙坐在杨谈对面,神色复杂: “说真的,殿下,我觉得你这辈子太可笑了。” “也没见你真笑。” 杨谈倒不是很在乎,他面色还是过分苍白,清瘦指节翻过公文。 人人都说他是先辈留下的一把刀,现在前尘事了,先辈得偿所愿,他这把刀大概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就如白雪亭那半个神棍当年给他算的命——不是长命有福之兆。 “你不可惜吗?”沈谙问,“你跟白雪亭好不容易走到今天。” 他不等杨谈回答,又道:“当时寒蝉司就守在不远处,但凡你一声令下……” “但凡我一声令下,那今日服下牵机的,就是她了。” 沈谙哑然失声。 是啊,归根到底,从一开始他们任何一个人就没有防备过舒王。一旦舒王将白雪亭捏在手心里,那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输。因为没有一个人能豁得出去,将她置于险境。 沈谙问:“你还没告诉她你病情多重吧?” 杨谈终于放下书卷,目光微动,长睫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等她生下孩子再说吧,现在不是好时机。” “根本就没有好时机。”沈谙冷然道,“你就是不打算告诉她了,她失忆对你来说也是件好事吧?她想不起来从前了,等你死了,她也不会伤心很久。” 杨谈缄默。 沈谙失笑,又重复了一遍,“杨行嘉,你真是可笑。” -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四月末昭王登基,改元延熹,第一件事是册封死而复生的昭王妃为皇后。 新帝登基伊始,干了件天地不容的大事儿。 大朝会结束后,他当着群臣的面,命人把太极殿的金案劈成两半,并公然宣称,天下江山,皇后一半朕一半。 随后又在太极殿上设皇后席,昭告天下,帝后共同临朝,并称陛下。 自然有人不满意,不过不消新帝说什么,新升官的沈大人先驳了回去:“若有反对者,不如同皇后陛下比一比学识?当年制举,皇后十五稚龄夺下头名,但凡她能应考秋闱春闱,但凡诸位与她同年应考,难道诸位就有信心胜过她吗?” 沈大人是圣人亲信,他说的话未必是他心中所想,但一定是圣意。 而今不是二十年前,圣人大权在握,真有不满的,三两下就消停了。 漩涡中心的新后白雪亭……正在认人。 眼前这个俏丽的妇人自称是她妹妹,一进门就扑过来抱着她膝盖哭,嚎叫道:“天杀的!堂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堂姐!” 白雪亭有些无所适从,“我……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她堂妹却不管,“你怎么能把我忘了呢!我是文霜,文霜啊!你以前一见我就想揍我!” 白雪亭:“我现在没有这种爱好。” 文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白雪亭顿了顿,“我以前脾气那么差吗?” 文霜又黏过来:“哎呀,那倒也不是。你每次说打我都是嘴上说说,其实我要真出了事,你第一个顶在前头保护我。” 说着说着,素来咋咋呼呼的文霜竟然带了哭腔,“我就是难过。我觉得你现在这样,老天爷太对不起你了,我宁可你还像以前,凶我骂我。要是打我两顿能换你回到从前,不吃这些苦,那你把我打死算了,反正我的命是你救的。没有你,我就嫁给那个王八蛋傅滔了。”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白雪亭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文霜瘪了一会儿,又提起气来,信心满满道:“没事,你不记得没事。我嘴巴最碎了,我一点一点讲给你听。你想知道什么?” 文霏走进来拎着文霜耳朵,“你让雪亭休息一会儿行吗?” 文霏在秘书省当女官,白雪亭已经见过她了,也知道她是堂姐,闻言淡笑:“无碍,我刚好想听。” 文霜便一坐一下午,当个说书女先生,绘声绘色地把白雪亭杨谈怨偶变眷侣、携手算倒郭家的事迹讲了个清楚明白。 “这么复杂吗?”白雪亭脸上盈着淡然的笑,“看来我要好好审他。” 文霜见她一脸风平浪静,心里莫名打鼓。难道人失忆了真能性情大变?白雪亭怎么会那么温柔? 她是个藏不住的,当即就道:“你真是变了好多,堂姐。你以前不会这么看得开,你肯定提刀要剐了姐夫。” “是吗?”白雪亭眉目平静,“可能我真的累了吧。” 文霜怔住。 白雪亭斜靠榻上,素白的手支着额:“文霜,不瞒你说,这几日我梦里总有一个人对我说,阿翩,向前走,逃出去,不要回头。” 第122章 “我能猜到,过去我应该经历了很多,每一日都是紧绷的。记忆没有了,但感觉还在。起初我也想追根究底,找回从前的记忆,但是后来,一切都淡了。” 白雪亭想,大约这就是看开。她笑笑:“我现在只想每天都能睡个好觉。” 杨谈在窗外听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夜里,他给白雪亭按着轻微浮肿的小腿,温声问她:“阿翩,你真的愿意留在这里吗?” 白雪亭困倦得很,闻言撩了眼皮,懒懒问他:“什么算愿意?什么算不愿意?” 杨谈哑然。 白雪亭又道:“我觉得在你身边睡得很好,所以我现在不想走。” 这样孩子气的话,杨谈听了却舒了口气,又郑重道:“如果哪天你觉得在我身边睡得不够好了,要和我说。” “你放我走?” “你来去自由。”杨谈道。 白雪亭狐疑看着他:“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杨谈立刻摇头:“怎么会?议事议政你都在,我能有什么瞒着你?” 不知是不是没了记忆的缘故,白雪亭真就这么好糊弄,她点点头,闭了眼睛:“好吧,我要睡了。” 杨谈揽过她,亲亲她鼻尖,“好梦。” 白雪亭推了他一把,半梦半醒,仿佛呓语:“骗子……” 杨谈僵住,低头去看白雪亭,却发现她已睡沉了。 方才那句骗子,像是毫无逻辑的梦话。 真的是梦话吗? 她真的,那么好糊弄吗? 杨谈不知道。 总之,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了下去。 半月后,白雪亭生下一个女儿,取名文心,出生当日受封长乐公主,小名阿梨。盖因长乐殿下百日抓周时放着玉玺和黄金不要,只伸手去抓她阿娘吃了一半的梨。 白雪亭开玩笑逗她:“什么意思?要和我分梨?” 她这一句玩笑,杨谈做了十天噩梦,每次半夜惊醒,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身旁白雪亭的手,握在掌心了才觉得安心。 小阿梨一天天长大,她漂亮又英气,圆眼睛像白雪亭,剑眉又像杨谈。八个月时已经会开口叫阿爹阿娘,满一岁就能说些简单的句子。 杨谈议政时都将她带在身边。小公主卧在皇父膝头睡午觉时,台下群臣都能松口气——一般这种时候,圣上心情都很好,不会重罚他们。 生育后一年,白雪亭休息得七七八八,慢慢被杨谈磨着一起去神龙殿议事。杨谈这时会像个昏君,把一半的公文交给她。 白雪亭刚开始还推拒:“我没干过,怎么帮你?” 在这事儿上,杨谈不纵着她,他严肃道:“天下并称你我为陛下,我看得的东西,你也看得。况且从前念书时,你的天赋比我还高一点,这些于你而言并不难。” 白雪亭问他:“古来涉政的后妃,史书里祖宗十八代都被骂完了,你想让我也当吕后吗?” “我不要你做吕后。”杨谈在心里道,我要你做武皇。 白雪亭拗不过他,当真日日夜夜和他泡在神龙殿。加上一个窝在阿爹怀里睡觉的小阿梨,一家三口除了忙还是忙,连吃饭都在谈公事。 两年以后,杨谈的精力慢慢不如从前了,他也越来越畏寒,刚过夏日,神龙殿就要点起炭盆。 这些,白雪亭不是没察觉到。 她能感觉到,每一天,杨谈身上的温度都在下降。他的掌心从温热,到薄凉,越来越像以前的泠奴。 时至冬日,杨谈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一整日的朝事。 神龙殿内坐在正中的人,彻底换成了白雪亭。 太极殿又吹起波谲云诡的风,隐隐有风言风语,都是忧虑国朝的未来。 毕竟圣上膝下,只有一个年幼的公主。傅姓宗室凋零,好不容易百姓过了几年杨谈上位后的好日子,江山又该传到谁手里才能坐稳当? 所有人都在惴惴不安时,白雪亭反而很稳。 她处理政务的方式比杨谈更加利落,手段甚至更凌厉,若涉贪赃,从重处罚,贪赈灾款的,一律诛其九族。 一时间,长安官吏人人自危,个个儿都夹紧了尾巴避风头,怕触了女魔头的霉头。 十月初五,长安大雪。 白雪亭收了伞,走进内殿。 杨谈睡了,仰躺在榻上,面色苍白。 青泥侍候在一旁,手里端着一碗药。 “圣上睡了多久了?”白雪亭问。 青泥答:“自午时起,快三个时辰。” 白雪亭坐在床沿,面色冷冷的,“这就是你让我入神龙殿议政,叫天下并称你我为陛下的理由。” 杨谈睡得很沉,是昏过去了,他听不见。 她伸手覆上他手背,凉得可怕。忽地,杨谈像是有所觉,翻手握住了她的手。 白雪亭摸到他掌心横断的生命线,忽然防线崩溃,群臣眼里冷硬如铁的皇后陛下缓缓将额贴在了圣上掌心,语声微微颤抖: “我还什么都没记起来,你居然就要走?” “我就知道,什么长命百岁,根本就是骗我的。” 夜半,太医来给杨谈看诊。小阿梨不知怎的,也睡醒了,从内殿跑出来,爬到白雪亭腿上卧着,母女两人和杨谈隔一层帘帐。 太医走出来时面色不大好,觑着白雪亭脸色,又碍于小公主在场,迟迟不敢开口。 待小阿梨在她膝头睡熟了,白雪亭方道:“陛下如何了?如实说来。” 太医低下头道:“皇后恕罪,臣等无能,陛下中毒已深,若以寻常法治疗,只怕回天无力。” 白雪亭蹙眉:“那不寻常的法子是什么?” 太医抹了抹汗,“有也是有,只是并非正统医书古籍所载,且……上次试过这法子的人,就是苗太医,结果如何,皇后也知道。是以,若非万不得已,臣是不会同皇后提这法子的。” 以毒攻毒,确非良策,舒王也只延了两年寿数而已。 太医又道:“此法若成,能延几年也未尝可知,且反噬严重。皇后瞧昭怀太子就知道了。” 简而言之,决定权在白雪亭手里。 她默了片刻,道:“几成把握?” 太医头更低了:“一成。” 这便是一成都未必有了。 白雪亭坐在床沿,静静看着面色煞白的杨谈。下定决心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摩挲他掌心横断的生命线,对太医道: “昭怀太子的尸骨,对你们有用处吗?” 太医愣了愣,随后犹豫点头*。 白雪亭断然道:“那就开棺剖尸。一应后果,我来承担。” - 施针引毒那天,杨谈是醒着的。长安下了一个冬天的雪,天地洁白无瑕,冬日微弱的晴光透过窗,洒在殿内的青砖上。 他遥望窗外,淡声道:“雪停了。” 白雪亭怔住,循着他视线看过去。 杨谈又道:“阿翩。” 她应了一声,“怎么了?” 杨谈伸手,要她过来。 她忽而鼻尖一酸,脑海里有几幅画面流星一样闪过,她还没来得及抓住,那碎片已飘然远去了。 “一会儿施针,你去陪阿梨吧。” 她摇摇头,很固执:“我要看着你。生也看,死也看。哪怕是死讯,我也不要从别人那里听到。” 杨谈眼神柔软,温凉的指腹拂过她长发,“从前有一次,你听到过我的死讯。只是那次我没死成。你知道那时,你是怎么过来的吗?” 杨谈缓缓道:“你回了西京,你过得很好,没有我也没关系。” 他轻轻吻了她眉心,“所以,这次也一样。” 白雪亭双手捂住了脸,她颤抖道:“不一样的……” 她攀上他肩膀,“我忘记了以前的我是怎么想的,但是现在你眼前的这个白雪亭,不想失去你。她还想和你一起找回从前,和你一起把小阿梨养大,她……” 声音戛然而止,杨谈俯身衔住了她的唇。 她感觉到他眼角冰凉的湿意,他们十指相扣着,在雪霁初晴的第一个清晨。 太医隔着帘子道:“陛下,时辰快到了。” 杨谈为她拭去眼泪,轻轻推了推她肩膀,柔声道:“出去吧。很快,很快我就出来见你。” 阿梨在殿外,被子婧抱着,她看见白雪亭出来,忙伸手要她抱,靠在她肩头软软地问:“阿爹呢?” 檐下冰消雪融,白雪亭淡笑道:“阿爹很快就出来,阿梨再等一等。” 阿梨乖乖地趴在她肩膀,“嗯。阿娘,司天监说,明天是个大晴天。我想要爹娘陪我放风筝。” 白雪亭贴上她软软热热的脸颊,眼眶酸涩:“好,娘答应你。” -尾声- 圣上登基之初,以先帝诏谕为凭,与皇后共治天下,并称陛下。 延熹三年,圣上卧病,皇后统政。轻徭薄赋、爱民如子,重惩贪官、广开言路,天下无有不服。 第123章 延熹四年,圣上病愈,帝后并肩太极殿,自此延熹年间的诏谕,须同时盖龙凤二印才能作数。 同年,帝后册封长乐公主文心为皇太女。 延熹皇帝在位了二十年,帝后共治江山的传奇佳话,便延续了二十年。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