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下玉GB》 第1章 [古装迷情] 《榻下玉gb》 作者:橘味汁【完结】 简介: 男主决定做自己的替身 【位高权重长公主x故意被强迫的小侍君】 摄政第三年,有人给燕昭送来个绝色侍君。 少年名叫小玉儿,人如其名,冰肌玉骨。可任凭他如何勾引,燕昭都提不起半点兴趣。 公主很忙,美色只会影响她批奏折的速度。 他假装矜持,欲拒还迎,燕昭嗤之以鼻。 他眼底含泪,摇尾乞怜,燕昭面无表情。 深夜书房里,小玉儿领口半敞,伏倒在她面前,燕昭也只多看了亿眼。 然后说:“衣裳穿好,滚出去。”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少年根本不愿意服侍她。 被送来前,他死活不肯答应,被打得甚至差点没命。 她有了种异样的感觉。 面前,少年羞愤欲死,满脸绯红,死死咬着唇,睫毛颤抖。 眼角还挂着泪,要掉不掉。 看着这个画面,燕昭心想—— 强取豪夺? 不好意思,这个,她很感兴趣。 反正人都已经到了她府里,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而且,她的竹马都死了六年了,她也该纳个侍君了吧? - 抄家,落狱,没奴籍。 一夕之间,一人不剩。 从太医院首到庸医罪奴,从大牢到教坊司,又被买进南馆,改名换姓。 虞白曾以为这就是他余生了,顶着个玩意似的名字——小玉儿,污泥一样苟活。 他从没想过还能再次见到燕昭。 他阔别六年的公主。 已经把他忘了的公主。 燕昭不记得他没关系,从此以后,他就是她的阿玉。 她不喜欢热情的,那正好,他学了很多令人不齿的事情,他可以冷着脸勾引。 她让他羞耻,让他疼,也都没关系。 不仅没关系,他还乐在其中。 直到有天深夜,燕昭带他去看一座坟。 她指着那块无字碑,说:“阿玉,这位是虞白虞小公子,我青梅竹马,算你前辈。来,跪。” 虞白:“……” 燕昭:“跪呀。” 虞白:“……” 等等,殿下,这折寿吧。 阅读提要: .1.男c,gb,1v1,男主洁,哪里都洁,哪里都洁,哪里都洁。 .2.he,但过程虐,会有虐男主情节。 .3.背景架空,部分历史参考<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非严肃权谋文。 【加粗强调:本质是两个人谈恋爱,不是朝堂权谋文,女主不认得男主有原因】 .4.文案已截图0131 .5.v后日更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女强 暗恋 主角视角燕昭虞白 其它:假装贞洁烈夫 一句话简介:男主决定做自己的替身 立意:爱让人重生血肉 第1章 清风入梦1 ◎“去伺候长公主,还是生不如死,你自己选。”◎ 刑房昏暗阴冷,经年腐朽,霉味扑鼻。 房间仅有方寸大,朝西开了一扇窗,窗下刑架上,绑着一个人。 已是仲冬,天寒迟暮,他身上却只穿着一层单衣,衣料支离破碎。 稀薄日光斜斜落在他身上,照出片片暗伤红痕。 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刑房门被人一把推开。 站在门边,赵九河本能屏息,却发现他想象中的恶臭并不存在。 除了潮湿带来的霉味,刑房里只有一股药香,淡淡清苦味道若隐若现。 他看了眼刑架上的少年,心中啧啧称奇。 “想通了吗?”他清清嗓子,“三天了,还不答应?” 少年闭着眼,不说话。 赵九河走进刑房,弯腰拾起丢在地上的软鞭,细细打量。 鞭锋不利,甚至细软,还裹着一层湿棉布。 这种地方重皮相,常用这种刑具。 这样的鞭子抽下去,皮打不破,伤也不显,实则力道全打进肉里,十天半月也好不了。 但又不耽误服侍人。 他折了折鞭子,走到刑架跟前,用鞭身抬起少年下巴。 随着动作,一行冷汗缓缓滑落,冲开他颊侧灰痕,露出羊脂玉似的皮肤。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可看到这张脸,赵九河还是不自觉“啧”了声。 太漂亮了。 清风馆藏了六年不见人的宝贝,小玉儿。 这名字绝不是一时兴起。 柳叶眼,雾水眉。五官纤细,血色也淡,消瘦的脸颊急急收向更瘦的下颏。 加上眉尖天然的那点儿蹙,明明没表情,但看着就脆弱、易碎,让人忍不住想问声疼不疼。 但今天,赵九河一点儿怜香惜玉的心情也没有。 “小玉儿,大人的恩德,你都忘了?” 他耐着性子劝:“当年,要不是大人从教坊司捞你出来,你以为你能有命活到现在?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还这么倔?” 没回应。 他“啧”了一声,焦灼更甚:“小玉儿,你别不识抬举。更何况,大人给你的安排不好吗?大人要你伺候的可是长——” “不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刑架上的人打断了。 少年缓缓睁开眼,看向他。 明明呼吸都因伤痛而发颤,眼神却一派冷淡漠然,像浸过冰水。 声音也淡,一字一顿:“我,不去。” 赵九河一愣,接着一下子火了。 大人就交给他这一件事,让小玉儿老老实实地、听话乖顺地去服侍长公主。 他还以为这会很轻松,毕竟这少年到清风馆六年,一贯逆来顺受。 怎么突然就倔起来了? 但他没工夫琢磨。 今天已经是大人给他的最后期限,若还办不成事,那他脑袋别想要了。 “不去是吧?骨头又欠磨了?” 他摔下手里的鞭子,朝外头喊:“来人!” 管事躬着腰小跑进来。 “给他衣裳扒干净,扔到外头跪去!” 十一月的夜晚,滴水成冰。 虞白跪在院子里,浑身上下只有一小块布遮羞。 寒风刀子似的割他的皮肤,石砖冰冷坚硬,像在啃他的膝盖骨。 前头,客人陆续上座,厢房传来阵阵调笑娇啼,污浊无比。不远处,闲着的小倌三两聚首,窃窃议论着他,视线落在他身上像针,充满恶意。 然而,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愤怒、羞辱、委屈,疼痛、寒冷、饥饿…… 一切情感和知觉,都与他无关。 他仿佛从躯壳中抽离出来,浮在半空,看着浑身赤.裸跪在地上的人。 再这样跪下去会病倒的,虞白心想。 这三天他粒米不进,再又受刑,本就卫气不固,冷风一吹,必得风寒。 身下石板已经结霜,寒气入体,关节亦会有损。还有身上的暗伤,若不能好好休养…… 他冷静得可怕,像个旁观者,一寸寸诊断自己的身体。 他惯常这样——隔绝情绪,隔绝感知,像麻木的人偶一样活着。 来到这里已经六年了。 六年来,他受过无数辱骂,看遍了世间肮脏。 那双本该治病救人的手,现在学着怎么伺候人。 六年,他都熬过来了。 他会死在今晚吗? 冷风凛冽,身上反而越来越烫。 暗伤,加上风寒,若无疗养,他撑不了几天。 更有可能的是,因为违拗那位大人的意志,在病死之前屈辱地惨死。 他不会允许那样的事发生的。 父亲教他的经脉穴道他都烂熟于心,自我了断甚至玉石俱焚,他都做好了准备。 若到那一步的话…… 如果真到那一步的话,他想,抱歉了,父亲。 家仇未报,冤罪未清,枉名未正,甚至,他都还没能拿回自己的名字,他本不该死。 但他觉得,他更不应该耻辱地活。 只是…… 真的,不再见她一面了吗。 高热渐重,他眼前一阵发黑,险些倒下。 突然,有个东西撑住了他。 不软不硬,表面挺括,云纹刺绣微微有些扎。是鞋。 有人抬脚,用鞋面挑起他下巴。 “小玉儿,本官最后问你一遍。” 上方传来的声音沉而缓慢,狠意暗藏。 “去伺候长公主,还是生不如死,你自己选。” 虞白什么都看不清了,浑身上下滚烫地疼,耳边也模糊一片。 听来听去,听进耳中的只有一个词,‘长公主’。 长公主。长公主。 他们要送他去长公主府,作为侍君、男宠、礼物。 他蓦地感觉有些委屈。 她从前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第2章 从前,她明明说,虞小公子,本公主要你做驸马。 她说,你等着,等本公主开了府,第一时间把你迎进门。 头顶的声音再次催促,落进他耳中,却恍惚穿越时光,变回那年夏天的蝉鸣。 变成她的声音,张扬明朗,笑着问他答不答应。 他点了点头。 华服男子这才满意,踢开了他,转向旁边的赵九河。 一言不发,后者就已战战兢兢,扑通一声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良久,赵九河才听见头顶轻嗤了声。 “明日荣国公寿宴,把他带去,送给长公主。” - 宜安街,长公主府。 府邸占了大半街区,朱墙内堆金砌玉,华贵无匹,堪比皇宫。 这里住着的,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姐姐,燕国实际上的掌权者、摄政长公主燕昭。 连‘一人之下’都不能形容她,因为皇帝也得向她低头。 仲冬,天亮得很晚,可公主府里早已点起了灯。 二十余人排成两列,捧着衣食器具候在寝室外,等着服侍长公主起床。 比起门外排场,寝室内堪称空荡。 仅有的一名女官守在床边,听着床幔里的动静,满面愁色,忧心不已。 殿下又做噩梦了。 帐幔里,本该安睡着的人满额冷汗、眉头紧锁。她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甚至发起抖来,却又被死死魇住,不得逃生。 良久,一双素净的手伸进床帐,轻轻覆上她的。 “殿下……殿下,醒醒……” 燕昭猛地睁开眼睛,几乎本能地弹身而起,一把扼住入侵者脖颈。 后者没料到她的动作,瞬间失了命门,却不挣扎也不反抗,只颤抖着手朝她递来一物: “殿下……这个……给您……” 一个浅蓝色的香囊。 幽微药香在帐幔内散开,和它的颜色一样轻而又淡,却像一股清泉,缓缓抚慰神经。 燕昭渐渐从梦中醒神,松开了面前的人。 “书云……抱歉。” 书云重获空气,捂着喉咙勉强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回想起那片刻惊魂,她还是有些担忧,忍不住轻声问: “殿下,刚才,您是不是又……”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燕昭抬眸扫过来。 那是一双琥珀般的眼睛,眼角尖尖,眼尾又上扬,天生王相。 然而梦魇刚过,余威未散,她眼底杀意震荡,与平常的冷静判若两人。 书云立即噤声。 事关绝密,她不可多提。 燕昭收回视线,握着香囊抵在鼻前,深深嗅闻,但还是挥不去头痛。 这里头是上好的安神香,为了让她满意,十几个太医钻研整整六年,前后尝试了十余种配方。 但还是不对。 差了至关重要的一味。 像画龙缺了点睛一笔,差了那股独特苦香,再怎么都仿不像。 她蓦地开口:“其实,不是噩梦。” 她梦见了一个明媚午后。 有只纤细白净的手拉住她衣角,递来一个香囊。针脚细密,刺绣简单,和他本人一样浅淡的天蓝色。 “……给你。” “哇,你亲手做的?好香!” “嗯。……总听你说头疼,这个香囊……闻着可以安神解乏。” “可是,虞小公子,你知道赠香囊的含义吗?” 少女声音带着坏,一字一顿:“是定、情、信、物哦。” 画面的最后,是一双因害羞而红透了的耳朵。 “……我知道。” “殿下?……殿下?” 燕昭猛地回神,对上一脸担忧的书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神许久。 “没什么,起身吧。”她揉揉胀痛的额角,接着又看向书云,“你的脖子……” 书云一愣,接着微微笑了:“没事的,殿下。” 殿下是因为生病才会这样的,她不怪殿下。 片刻后,燕昭坐在妆镜前,任两个侍女细细梳发。 她小口啜着茶,饮下半盏后往边上一放,阖着眼开口:“说吧。” 书云上前,轻声报起今日事项:“回殿下,今日十一月初五,休沐。奏折都已经送到殿下书房了,多是各地的请安折子,没有大事。” 燕昭点点头,书云继续:“陛下昨晚的功课也已经送来了,等着殿下批阅。” “陛下还随功课带了话,说……” 书云打量了眼燕昭神色,有些不敢继续。 燕昭觉察她迟疑,眉心微动:“犹豫什么?说。” “陛下问殿下何时得空,想要殿下去内廷陪伴玩耍……看他新得的一只……猫。” 室内静了。 听见‘猫’字,两个梳发侍女一下连呼吸都绷住了。 能近身伺候的都是跟久了的,燕昭的忌讳,她们再清楚不过。 一片死寂中,燕昭缓缓睁开眼睛,看向面前圆镜。镜中人近双十年纪,脸颊平展,长眉凌厉似刀。 灯火明亮,照得她眼眸璀璨如金,却毫无温度,甚至冷厉。 不像是在看自己,倒像在看死敌。 “谁给他的?” “……张太傅。” 好半晌,燕昭才将视线从镜上移开。 “让人送去太妃宫里。就说陛下任务重,不可玩物丧志。” 她甚至连那个字都不提。 书云松了口气应是,念起最后一条: “今日荣国公寿宴,早些时候就给殿下送过帖子。殿下可要去散散心?” 她见燕昭似有迟疑,正打算说说席上都有谁,就被打断了。 “不去。” 燕昭锁着眉,过了片刻又开口:“去书房。” 书云应声,没再说下去。 书房里落针可闻,仅有偶尔一声纸页翻动。 燕昭批完奏折,正在看幼帝的功课。不久,她放下笔,无声轻叹。 幼帝燕祯今年九岁,聪颖早慧,天资优异,胜过同龄人百倍。 但距离亲政,还太远太远。 照眼下进度,他还要至少四年才能学通,上手学着处理政事,又要至少三年。 还有七年,她才能卸任放手,摆脱这大山似的重担。 她按了按额角,觉得脑仁越发痛了。 七年…… 她根本等不了七年。 燕昭叹了口气,抬眼望向殿外。 恰到好处的天气,微风不太冷,日头不太烈。 散散心也好。 她轻叩了叩桌面,殿门外,书云立即应声。 “你之前说,谁的寿宴?” 第2章 清风入梦2 ◎他才是那个礼物。◎ 到荣国公府才半个时辰,燕昭就想离席了。 荣国公两朝老臣,手里虽已无实权,但底蕴还在。 寿宴办在京郊别院,宴席围湖摆开,湖面白雾氤氲,雪影摇曳,似人间仙境。 可她只觉得吵闹。 几个夫人轮番敬酒,小心翼翼说着俏皮话,试图讨她开心,但完全起了反作用。 她们的声音让燕昭头疼,她们身上熏的香更是冗杂,直往她鼻子里钻,像匕首在搅她脑仁。 她抬手示意书云出去走走。 外头冷风一吹,烦躁倒消减了许多。 走到无人处,燕昭从书云手中接过香囊,深深嗅着,平复心绪。 “回头让太医院再改改配方。” 她攥着香囊摩挲,“那么多人,难道连个安神香都仿制不出吗?” 书云面露难色:“吴院使多次来报,说实在无能。他说那多半是虞氏秘方,极难仿造,只是虞氏如今……” 后面的,她不敢再说。 曾经的国手虞氏、百年岐黄世家,现在是皇家乃至整个燕国的避讳。 燕昭垂下眼睛,沉默不语。 良久,她抬眼望向一旁的八角亭:“去坐坐。” 亭外垂着织锦帷幔,挡去大半寒风。亭内,小火炉上烹着茶,水声咕嘟,颇为安神。 燕昭啜着热茶,从帷幔缝隙看外头天色。 浅碧天空渐渐阴了,快要下雪了。 她放下茶盏示意回府,书云应声,正要传人,帷幔外却突然响起人声。 “下官徐某,求见长公主殿下。” “是吏部尚书徐宏进。”书云躬身轻声问,“殿下,要见吗?” 燕昭垂眸,揣度片刻才出声:“徐尚书。何事?” 帷幔缝隙里,她隐约看见徐宏进身后还有一人。 “殿下为国烦忧,多有劳累,下官连日忧心不已,终于寻得一法,愿为殿下解忧。” 徐宏进拱着手,微微躬身:“下官亲自拣选了一样宝物,特献给殿下。” 他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帷幔掀开,一道清瘦人影走了进来,一身素色,纤细得不盈一握。 他捧着托盘,缓步走到燕昭身前,俯身拜下。 第3章 燕昭还在喝茶。 虞白感觉自己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六年了,两千多个日夜。 她会不会…… 她还记得他吗。 茶尽,燕昭转了转空盏,扫了眼座下伏着的少年。 他披了件月白大氅,但只裹住了肩头,纤长脖颈全露在外面,比雪还白。 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半截锁骨,起伏在低头俯首的阴影里,暧昧不明。 他手里的托盘是空的。 他才是那个‘宝物’。 燕昭瞥了一眼,收回视线。 各路讨好手段她见多了,直接送人的也不是头一次,她甚至都懒得让人抬头。 书云会意,上前半步:“公子请回。” 虞白微微一僵。 寒风吹不进帷幔,但他的身子却一点点冷透了。 明明他该庆幸的。 不靠近她、不让她看见如今肮脏的他,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可他为什么感觉眼眶发酸呢。 他放下托盘,深深一拜,接着站起身,准备迎接他被‘退货’的命运。 然而,昨日罚跪的伤让他膝盖发木,他整个人一晃,踉跄着朝座上倒过去。 突发变故,书云惊呼一声,旁边侍卫也迅速反应过来,拔刀护驾。 可有个人更快。 燕昭一抬手将人控住,手掌卡着他咽喉,指节微微使力,抬高了他的脸。 “很大胆的礼物啊。” 一时间,八角亭内静得吓人,只有掉落在地的银盏骨碌碌打转。 虞白感觉喉管都被掐得喀喀作响,几乎无法呼吸。 血液一点点涌上来,他脸颊都变得格外敏感,甚至能感觉到燕昭的视线在他脸上游移。 一寸、一寸地,仔细打量。 他心跳快得像要爆掉,耳边一片嗡鸣,不知是因为窒息还是紧张。 下一瞬,平稳的声线穿透混沌,落入他耳中。 “可惜了,我没兴趣。” 他大脑嗡的一声,瞬间空白。 果然。 燕昭不记得他了。 帷幔外,徐宏进赔着笑开口: “一块好玉而已,殿下就当个玩意儿收着,随意差遣便是。若是不能得殿下青眼,下官也只好……忍痛碎玉了。” 燕昭听懂了他的意思。送给她的人,就算她不要,别人也不敢要。 也没人配要。 他是拿眼前这人的性命做筹码,赌她生恻隐之心。 “是么。”她悠悠开口,语气难辨喜怒,“徐尚书的意思,是叫本宫就地了结他?” 说着,她手指又使了几分力,手中纤细脖颈仿佛快被她掐断了。 帐外人一惊:“下官不敢!殿下误会了,此等琐事,怎可脏殿下之手?” 燕昭等的就是他这句。 “既然不是由本宫动手,那又与本宫何干?尚书不必多言。” 她接着松开手,少年几乎昏迷,毫无防备,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书云正准备传人进来将他拖走,就看见他摇晃着撑起了身。 而后敛好衣袍,端正跪伏在地,拜了一礼。 很深、很庄重的拜别礼。 书云有些莫名,但有带刀侍卫在旁守着,她没再多看,转身给燕昭倒新茶。 虞白慢慢站起来,转身迈向他的结局。 见过了,他也没什么遗憾了。甚至,他还补上了当年没来得及的告别。 他挑起帷幔,冷风席卷,狠狠刮在他身上。 身后,盛满滚茶的银盏再次摔落在地,溅起满亭碎响。 “等等。” 燕昭怔在原地。 寒风冲入帷帐,冲散了沉闷的空气。 冷意穿透她衣袍,她该觉得冷。滚烫茶水溅了几滴在她手上,她也该觉得疼。 可这一瞬间,她周身仿佛蒙了层纱,一切感知都模糊了,意识全部聚在鼻尖。 风里挟来一丝苦香,那么轻微,又那么熟悉。 她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震颤。 六年了,两千多个日夜。 她找到了。 书云托起她的手要看她是否烫伤,反被她一把攥住。 “把人留下。” - 一直到坐上马车,虞白都还在恍惚。 她留下他了。 她要带他回府了。 马车晃晃悠悠,他觉得他的魂也浮在半空晃悠。 好半晌,他回了些神,小心翼翼抬起眼,偷看坐在不远处的燕昭。 他在车厢角落,她坐在遥远的另一端,悠闲地托着下巴,正和身旁的女官说着什么。 刚上车时她问了句他名字,之后便再没看他一眼。 可他还是觉得像在梦里似的,心口酥酥麻麻,像有蝴蝶落了进去,毫无章法乱扑扇,扰得他半边胸膛滚烫。 又像是在他心间撕开了个裂口,冷风灌进去,彻骨冰凉。 他原本可以不这样的。 他本可以一身洁白地站在她身后。 他甚至没肖想过真的做她驸马,哪怕只是个太医,或者她的府医,也足够的。 至少那样,他光明磊落。 虞白闭了闭眼睛,努力和这一切情绪隔离。 已经很好了,他劝说自己,这已经比其他任一种结局都要好上千百倍了。 他该知足。 有外人在,燕昭没和书云说要紧事,聊了几句闲话就静下来,挑帘望车外。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开口: “下雪了。” 书云跟着看过去,眼睛微微一亮: “呀,下得很大呢。瑞雪丰年,不过……等雪停了,就要办宫宴庆祝了。殿下,今年的初雪宫宴,您去吗?” 一想到那些场合,燕昭本能地皱眉,觉得头疼又要来。 可紧接着她发现,脑海一片清明,不仅无痛无忧,就连晨起就一直有的烦闷都好了许多。 她视线落在车厢角落的少年身上,微停一瞬,反应过来。 车厢里弥散着清幽药香,旁人或许闻不到,但对她来说却像无形酥手,随着马车颠簸,一下、一下,抚慰她的神经。 还好,今日这一趟,她也不算全无收获。 - 公主府外,马车缓缓停稳。 书云先下了车,挑帘等了片刻,和燕昭一同进门。 又过了一会儿,车帘才再次掀开,慢吞吞下来个浅色身影。 虞白跪麻了腿,站稳都艰难。他在原地缓了缓,再抬头一看,才发现燕昭没等他,已经走远了。 他忙跟上去,尽管每走一步都像在踩火炭。 刚走出几步,他就被守在门外的持刀侍卫拦住了。 “正门禁行。”他公事公办地往旁边一指:“走那边。” 虞白顺着望过去,看见远处的狭小角门。 简陋隐蔽,专供下人杂役进出。 对,他忘了。 他走不了正门的,连侧门都不行。 他眼睛一点点暗了,低下头慢慢走过去。 门内有个小厮接引,客气地给他带路,说殿下要他在书房外等。他轻声道谢,安安静静跟在人后面。 府里无处不华贵,就连小路也铺着光洁青砖。 微光在石砖上投下他消瘦的影,雪花洋洋洒洒飘落,又一点点将他的影子吞没。 书房里,燕昭在书案后坐下,熟稔地取出桌下暗格里的香囊。 这样的香囊,有一模一样无数个,备在她身边各处。以往,每次心烦、头痛,她都要拿来闻一闻。 尽管仿得不像,也能让她缓解几分,但现在,这个香囊突然无用了。 本就不如她意,现在更是寡淡无比。 就像终于见到巫山云,其余雾色哪怕美如仙境,也都是将就了。 她把香囊丢回去,向后靠上椅背,轻声开口: “去查。” 书云顿了片刻:“殿下是说……玉公子?” 燕昭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差不多的年纪,她苦苦寻找的味道,甚至连名字都是相似的音。 “当年虞氏一案,办案官员、同期牢犯、经手的所有人,还在的都找出来,全部再问一遍。” 她声音淡淡的,带着些微不可查的颤:“还有徐宏进那边,他是如何找来今天这人,身份、来历……想尽办法查明白。” “是。”书云利落点头,又问:“殿下,玉公子还等在外头。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燕昭闭了闭眼。 “先给他个地方住,你看着安排就是。” 书云应“是”,退出书房关上门,打量了眼等在廊下的少年。 一动不动地站着,低头敛手,很本分的样子。 她敛眉思索片刻,抬手招来个近侍,嘱咐了几句安排,自己则裹上披风,去忙燕昭交代的事了。 大雪悄无声息落着,等回来时,已经满地皆白。 停在书房外,书云敲门,里头很快传她入内。 第4章 绕过屏风,书案后,燕昭正捧着本奏折,却没落笔。 烛火跳跃,她视线一闪不闪,定定地望着她。 然而,向来行事利落的书云少见地犹豫了。 “……殿下……” 燕昭微微蹙眉,忍不住催促:“说。” 书云闭了闭眼睛,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说同样的话, “回殿下,虞小公子他确实已经不在了。” 第3章 清风入梦3 ◎这张脸,很熟悉。◎ 书房里一阵安静,甚至能听见窗外雪落的声音。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燕昭。 “……继续。” “是。” 书云轻声开口,说着与过去每次相同的回答:“当年虞氏获罪,成年男子一律斩首,其余没入教坊司。虞小公子年弱,又经受打击,没两日就…… “徐尚书那边打探不易,只知道从前身边没有这号人,其余还待摸索。” 说完,她打量了眼燕昭神色,试探着出声:“殿下,西山那边,您后来不也去看过……” 燕昭怔了片刻,轻轻“哦”了声,这才想起来。 虞白死了。 就埋在西山,一个草率到简陋的矮坟。 她出宫开府后,第一时间把那个坟给掘了。 却没发生意料之外的事。 里头真有具尸身,瘦瘦的,支离破碎。 没等她,自己先一步化成白骨了。 记忆慢慢回笼。 同样的话,她已经从书云口中听过很多遍了。也有很多个深夜,她独自策马跑到西山,整夜整夜守着那座无字坟。 六年了。 虞家出事时,她也病倒了。 醒来就听见噩耗,又连着发了几日高热,等高热退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离开了,再要去想,记忆一片*模糊。 她连他长什么样都忘了,只留下反复发作的执念。 燕昭闭了闭眼,感觉脑仁又疼起来了,就搁下笔,抬手缓缓按捏眉心。 “……下去吧。” 书云沉默退出门外。 她没见过那位虞小公子,只听殿下提起过。 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第一次从燕昭口中听说这个名字时,是个初夏的傍晚。 那时天际刚亮起第一颗星,小公主的眼睛也亮得像星星,说,书云,本公主一见钟情啦。 时间一晃,已经过去六年了。和虞小公子有关的一切,都已经不在了。 就连殿下也…… 想到这里,书云轻叹了口气。 刚要叫人去煮些安神汤来,就听见书房里再次传唤。 - 虞白被安排在寻梅阁,公主府外沿一个偏僻角落。 可尽管是偏角小院,尽管是给他一个侍君住的,这里还是精致得像宫殿。 庭院种满玉楼春,雪落白梅,如云如雾。阁内温暖,起居用具一应俱全,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送他来的侍从交代过避讳就离开了,只留他一个人,和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的小厮。 “公子叫我阿洲就行,”阿洲好奇地打量他,“公子可需要些什么吗?” 虞白望着这个对他来说几乎奢侈的房间,慢慢摇头。 “……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先出去吧……多谢。” “好嘞。公子有事吩咐!” 阁中安静下来,寂静中,虞白久久盯着面前的炭盆。 天慢慢黑了,那点暗红是唯一光芒。看久了,他眼睛微痛,却觉得真实。 觉得僵麻的骨髓被一点点烘热。 如无意外,他接下来的人生,就都是这样的了。 独自待在这个角落,悄无声息地活着。 太美好了。 过去六年里,就连白日发梦,他都不敢想象这样的生活。 没有受辱,没有折磨,在完整的屋檐下取暖。 而且是只给他一个人住的屋檐。 他已经很满足了。 心活了,躯体的痛楚也紧追了上来。 虞白一点点挪到床沿坐下,从贴身密袋取出一罐药膏。 很普通的白瓷瓶,里面装的是虞氏秘方,他自己偷偷制的。消炎镇痛效果很好,只是药气有些大,闻着冲鼻。 他昨晚想抹一些,但管事不让,说怕冲撞长公主。但今日看来,他应该是冲撞不到燕昭的。 她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更不会召他做什么了。 虞白解开里衣,忍着刺痛给自己上药。 清凉药气弥散开来,药膏稍稍起效,他合拢衣襟,蜷缩进榻里。胃又空了一天,有些绞痛,额头涨着热起来,应该是低烧。 但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他只想睡上一觉。 院中突然传来脚步声,轻快活泼,是阿洲。 “公子?公子歇下了吗?” 虞白睁开眼睛,撑了几下才撑起身,朝外面问:“什么事?” “回公子——殿下传您过去。” - 书房里,燕昭还在看奏折。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还没进门,她就微微皱起了眉。 不对。 寒风先一步送来气味,不是那股幽微苦香,而是辛辣刺鼻的药味。 仿佛白日的一切,全是她的幻觉。 燕昭抬眼,看着少年在书案前跪下,伏地行礼,接着规规矩矩地垂着头,不动也不出声。 她收回视线,继续批阅手头文书,批完几本再抬眼,人还安静跪着。 倒很本分。 她这才开口:“说吧,什么来历?” 虞白都快晕过去了,膝盖疼,身上也疼。 内里起着热,整个人却感觉一阵阵发冷,全靠意志才撑着没倒下。 听见燕昭问询,脑海先一步想起的,是被送来前那位徐大人的嘱咐。 “小玉儿,本官知道你一向聪明。” “你是罪臣之子,又是奴籍。若暴露了,长公主最多罚本官俸禄,但你,必死无疑。 “清风馆也会被牵扯,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会死。 “小玉儿,来,告诉本官。你想死吗?你想连累他们因你而死吗? “不想?那你就记好你的身份。再说一遍,小玉儿,你是谁?” 虞白俯身下拜,额头贴着地,缓慢出声: “回殿下,奴名唤小玉儿,来自淮南。” “家里呢?” “家中贫乏,幼时父母便病去了。徐大人办差路过,心善救了奴一命,才不致使奴饿死。” 燕昭眯了眯眼睛。 她知道这些话多半掺假,可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 “抬起头来。” 他依言照做。 燕昭再次认真打量起这张脸。 确实很漂亮,饶是她见过美人无数,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素面无妆,苍白里带着点寒风吹出的粉,像白玉剔透,又像琉璃易碎。 只是她早过了喜爱珠玉的年纪,琳琅入眼如无物。 她收回视线,打算让人离开,突然,脑海像是劈过道闪电,撕开了弥散已久的雾。 这张脸,很熟悉。 那双眉眼,那截下巴,鼻梁上那颗痣。 熟悉。 无处不熟悉。 可除了‘熟悉’二字,她再也想不起其他。 燕昭竭力回想,可大脑似乎在和她作对,脑仁一跳一跳地疼起来,越回想,疼痛愈烈。 记忆像是伤口结了痂,她想撕掉血痂看一眼,却只看见一片鲜红。 虞白正麻木地跪着,靠掐着自己掌心才保持清醒,突然听见一声闷响。 书案后的人倒下了。 书云第一个冲进来,有条不紊地扶燕昭在软榻躺好,朝外头喊: “殿下又不好了,传吴院使来!” 急促脚步声中,虞白怔在原地,反应有些迟钝。 又不好了…… 什么叫‘又’不好了? 他不在的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 片刻后,软轿接来了个老头。 吴院使吴德元照料长公主府许多年了,下了轿不用人带路,自己就往书房跑。 一边颤颤巍巍跑,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念叨: “怎么说都不听……让休息不休息,让放松不放松,照这样下去,只会比先帝更……” 到书房门口了,他自觉噤声,快步走到软榻前。 刚一看清,面色大变。 软榻上的人面如白纸,痛苦无比,冷汗浸透了她外衣罩衫,就连软榻上也洇湿一片,像在承受极刑。 自打前几年,燕昭便发起了头痛病,摄政后事务繁忙,发作得更加频繁。 可从来没有哪一回,有今日这般严重。 吴德元无暇多问,立即驱散了室内侍从,准备先给燕昭施针镇痛,可她本能挣扎,他无从下手,又不敢冒进,折腾半晌也未见起色。 正急得额头冒汗时,他忽地听见身后响起道声音,清棱棱的。 第5章 “只是止痛吗?让我来吧。” 他猛地回头,这才发现殿内还有一人。十六七年纪,一身雪白,人也雪白,站在那儿像鬼影似的。 太安静了,存在感全无,以至于方才侍从离开时,都没人记得带他走。 他说什么?让他来? 吴德元本就焦灼,听见这话立马冒火,压低声音骂: “小兔崽子,想送死可别扯着我!你知道这位是谁么你就大放厥词,你哎哎哎哎——” 他一个没拦住,眼睁睁看着少年拈起根银针,接着虚握住榻上人脚腕,指尖轻轻一弹。 银针在他手里像长了眼睛,又准又稳地飞出去,正正刺入太冲穴。 吴德元一愣。 他也想走远道,可是燕昭发病正激,一靠近就挣扎躲闪,更别提定穴进针。 紧接着,他又发现一件事情。 软榻上的病人渐渐安静下来,呼吸也恢复平稳。 起效了。 吴德元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紧接着,脑中轰隆一响。 一个几乎荒谬的想法在他脑海浮现。 他僵硬地转过视线,看向身旁的少年。 明明那么年轻,却对经脉穴道极为了解,完全无需斟酌。银针就像他指尖的延伸,手指一拈一弹,针尖入体,分毫不差。 吴德元越看,越觉得熟悉。 越胆战心惊。 “留针一刻,便无大碍了。” 虞白轻轻留下一句,接着起身离开。 他头重脚轻,身上也疼,只想快些回去,裹着被子睡一觉。可刚虚浮地走出几步,他袖子就被人拽住。 “……你是谁?” 虞白闭了闭眼睛,再次报出那个玩意似的名字。 可对方却好像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那是虞氏针法,我绝不可能看错。” 老人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隐隐颤抖:“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虞白慢慢转身,对上那双发红的眼睛。 从前,他跟着父亲去太医院的时候,吴前辈待他很好。吴德元没有后代,还动过收他为义子的心思。虽然父亲没有答应,可那些年,他一直将吴德元当长辈看。 这些年……吴前辈他苍老了好多。 接着,他垂下眼,轻轻拂开吴德元的手。 “虞氏全族落狱,先帝亲口定的罪。世上早就没有虞氏了,吴院使,您怕是弄错了。” 他视线都开始模糊了,但还在说: “殿下有恙,本该由吴院使全权负责,您却交由他人之手,实为渎职大过。因此,为了您自己好,还请不要提起我。” 恰好书云等人带着安神药来了,人声窸窣中,虞白踉跄着走远了。 只留吴德元愣在原地。 耳边传来侍女奏报,说燕昭大有好转,他却如同呆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认错。 曾经国手虞成济的儿子,小小年纪就不可估量的虞氏后人,他几乎当亲子看待的晚辈。 他眼看着那个小娃娃长大的,绝不可能认错。 那就是虞白。 - 挪回寝室后,给燕昭擦过身、喂过药,书云遣散众人,自己在外间守着。 这次发病凶险,她余惊未消。 隔着窗缝,她望向漫天大雪,在心里默默祈祷。 若有神明,请保佑殿下,至少……让她今晚好眠。 或许是祈愿真的灵验了,这一晚,燕昭睡得很沉,比过往很多个夜晚都安稳。 可这并不是一个无梦的夜,相反,她做了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六年前。 第4章 清风入梦4 ◎说什么,听不懂,想亲。◎ 燕昭走在长街上,一边踢着小石头,一边嘴里嘟嘟囔囔。 “寅时起床,先背书一个时辰,再跟着听政,再上课两个时辰,午后又练骑射,接着还要习字,晚上还要练棋……谁爱练啊!到底谁爱练啊!本公主快要累、死、了!” 她狠狠踢了一脚石头,这块石子被她从御花园踢出来,一路踢上长街,终于啪一声碎了。 “哎呦公主殿下,您可小点声!” 旁边的女官和她差不多年纪,白着脸冲上来拦她:“殿下偷偷跑出来就算了,这话若是叫人听见了,指不定陛下又……” 说了一半,她发现自己的话更大逆不道,忙拍了拍嘴巴找补: “陛下也都是为您好,殿下,只这一次就算了,往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啊。” 燕昭瘪瘪嘴,四下环顾,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宫苑偏处,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索性在长街边上席地而坐,可怜巴巴地托着脸:“画雨,你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画雨犹豫片刻,也跟着一屁股坐下。 “殿下,臣也不知道啊。不过殿下最近确实辛苦了,瞧着脸都瘦了。” 她倾身打量了燕昭几眼,笑眯眯提议:“等一会儿回了宫里,臣给殿下做豌豆黄好不好?” 燕昭眼睛亮了亮,疲惫都消散了些。 燕宫很大,可她的世界很小。对她真心真意好的人,除了母亲容贵妃,就只有她身边的两个女官了。 “书云比我更爱吃你做的豌豆黄,一会儿她准保提前溜进小厨房偷吃。不行,我得先藏在小厨房里,到时候吓她一跳!” 燕昭吃吃笑起来,接着脸一板,作出一副威严样子:“但是本公主还没玩够,现在不想回去!” 画雨也跟着笑,她性子活泼,在玩乐一事上,最和燕昭合得来。 她眼睛一转,瞥见不远处一间空殿,“殿下快看!那处宫殿空置很久了,不如……咱们去探险?” 两人视线一对上,不约而同爬起来,一前一后朝空殿跑去。 这一瞬间,没有什么昭公主,也没有什么雨女官,有的只是两个半大姑娘,午后偷闲。 燕昭也是偷偷看过民间话本的,她知道这种空置已久的住宅里,往往不是闹鬼,就是闹妖。 再不济,有只小鸟也行,她也能玩上一会儿。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在那扇老旧脱漆的宫门后,她看见了一个人。 而且是一个……这么漂亮的人。 空地上,草丛边,蹲着一个小公子。他像个玉雕的人似的,精致玲珑、白白净净,但又沾了满手泥——正在挖土。 他显然不认识燕昭,见她突然出现有些懵,眼睛睁得大大的。 燕昭觉得,她的眼睛也一定睁得很大。 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这么乖、这么干净的人。 于是她毫不犹豫开口:“你是鬼吗?” “……啊?” 燕昭从话本里读到过,人鬼殊途。如果这个小公子是鬼的话,那真是太可惜了。 “所以,你是人?” 小公子眨了眨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起头来看她:“……是啊。我是人。” “好耶!”燕昭再无顾虑,大笑出声,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蹲在他身边,“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挖草?还是……野花?” 他有些懵,似乎对燕昭的突然靠近很不习惯,但条件反射一样脱口而出: “这不是野花,是缬草,味辛、甘,性温,有安神镇静、止血止痛之效,且……” 燕昭看了眼丛生的缬草,长茎顶端的小花开成伞盖,是碎碎的白色。 她又看向旁边的人,心里再次赞叹,这位小公子可比什么花都好看多了。 又白又软,脸颊带着点儿粉,睫毛那么长,一眨,湿漉漉的黑瞳也跟着一闪。 还有鼻侧那颗痣,像是被人欺负哭了、眼泪胡乱淌,泪珠挂了一滴在鼻梁。 他在说什么啊?听不懂,想亲。 燕昭从不是犹豫的人。 她突然倾身,吧嗒一吻啄在那颗痣上。 他整个人愣住了。如果说他之前是有些发懵,那现在就是彻底的呆滞。 然后,脸颊绯色肉眼可见地蔓延,整张脸一下子红透了。 燕昭坏心眼得很,见他害羞,偏故意逗。 “你刚才说什么草?” “啊……我……啊?” “嗯,对,你。”她揪下一把小花在手心里,“这个,是什么草?” “啊……嗯,忘了……” 燕昭感觉心都快要化了。于是她再次倾身向前,在那颗小痣上又落一吻。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姓虞。” “哪个于?” “白色的白……不对,我是说……” 突然灿阳熄灭,晚霞洒落,燕昭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宫道上,不知正朝什么地方走着。 身后,还是画雨。 对上她疑惑的眼神,画雨噗嗤一声笑了:“殿下怎么发呆呢?您和虞小公子约好了今日见面,不是期待很久了吗?” 燕昭愣愣回过头,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个东西。 第6章 一枚玉佩。 上好的玉材,触手生温,雕成鱼形,雕工拙劣至极,堪称暴殄天物。 哦,对。她正要去见虞白,上次虞白送了她香囊,这次她要以玉佩回赠。 燕昭雀跃起来,心口扑通扑通直跳。身后,一队带刀侍卫跑过去,急促脚步伴着刀鞘碰撞,喀嚓嚓声令人心惊。 她没在意。 她心情很好,为了雕出这只小鱼玉佩,她夜里挑灯练了很久,不知雕废了多少块好玉,终于能拿得出手。 太医院就在前头了。 后来她才知道,虞白是太医院使虞成济的儿子,时常跟着父亲在太医院学习,或者在外廷自己玩。 这次她也是偷跑出来的。 她事先打听了,虞院使正在给父皇诊脉,没个一时半刻诊不完,父皇不会发现她的。 只是奇怪,那队侍卫恰好也停在太医院外头。为首的侍卫队长冲进去,粗暴地拖出来一个人。 暮色稀薄,她好半天才看清。 是虞白。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一步冲了上去,直到被一双双手臂拦下。 侍卫们认出她,不敢拉开她,更不敢放她过去,几人协力死死拦着,不管她如何挣扎、如何喝骂。 也是那时燕昭才发现,原来‘无能为力’这个词是痛的,像有根长钉往她脑门里钻。 那道瘦瘦小小的身影每被拖远一步,钉子就钻深一分,搅她的脑浆、挖她的颅骨。 突然,天空彻底黑下来。 她没再哭了,头却还在痛。 她跪在漆黑冰冷的大殿里,一下下叩着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她恍惚直起身,看向大殿深处——那里坐着一个人。 他一身黄袍,威严冷酷,她看不清他神情,但本能地畏惧。 也是这时,她才听清自己嘴里一直重复的话: “儿臣燕昭,请求父皇开恩,宽宥虞氏一族。儿臣燕昭,请求父皇开恩,宽宥虞氏一族。儿臣燕昭,请求父皇开恩,宽宥虞氏一族。……” 额头温热,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缓缓淌下来。 就这样叩了很久的头,直到她前额麻木了,嗓子也哑了,才听见座上人说话。 “你想救那家庸医?” 才不是庸医……但她想。 “你从何得知,虞家获罪?” 她亲眼看见的。 “你看见?可是,阿昭,朕明明记得——这是你习字的时辰。” …… “谁陪你去的?说。” ……画雨。 燕飞鸿终于笑了。某一瞬间,他甚至像个慈父。 但燕昭反而更害怕了。 父皇几乎从来不笑。 除了…… “来人。” 殿外隐约传来一声尖叫,似乎有谁被扣下。 接着,两个冰冷的字敲在燕昭耳膜。 “杖毙。” 嗡鸣声席卷而至,过了好久她才反应过来,那不是雷声,也不是狂风,是她的耳鸣。 噪音退去后,第一个刺进她耳中的,是画雨受刑的惨叫声。 她想起身去拦,可膝盖早已跪软,还没起身就先摔倒在地。余光里闪过一抹明黄,紧接着,她喉头一紧。 燕飞鸿,她的父亲,攥住她脖颈,将她提了起来。 “阿昭。” 燕昭死命抓着脖子上那只手,但无力似乎是这黑暗一日的主题,无论她如何使劲,那只手都像铁钳,纹丝不动。 “阿昭。你是朕的女儿,你永远不能忤逆朕。朕让你习字,你就习字,朕想杀谁,朕就杀。明白了吗?” 燕昭感觉眼前一点点发黑,胸腔因窒息而发痛。 耳边也变得模糊,殿外的痛呼声快要听不见了。 她不知从哪爆发出一股力气和勇气,手指狠狠戳向面前人眼睛,毫不留情,像是要与人同归于尽。 脖子上的手先一步松开了。 她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还没爬起来,先嘶吼着质问起自己父亲—— “皇后已经诞下一子,大臣也都想让他当储君,你为什么还要逼我学功课?” “父皇……你要我做这些,好,我可以做,但是,我只在意这几个人……为什么你连他们也不留给我?!” 轰隆一声,这次不再是耳鸣。 惊雷突降,从穹顶到大地撕开惨白电光。掌中刺痛这才传来,她恍惚地抬起手,入目一手的红。 白玉雕成的小鱼,拙劣但认真的刻痕,断成僵硬的两截。 掌心缓缓涌出血,殷红横贯手掌,像一尾鲜艳锦鲤。 耳边传来声音,过了好半晌,燕昭才听懂。 “朕说过,朕的旨意,你只能听从。” 燕昭缓缓抬起头,视线从手心的红挪开,却看见了满庭更刺目的红。 她一起长大的玩伴,她最重要的人之一,于她而言像姐妹一样的存在。 画雨僵硬地躺在大雨里,死在她面前。 她眼前一黑,然后猛地亮了。 映入眼帘的先是如梦如幻的纱帐,接着是轻柔温暖的烛光。 “殿下?”书云在帐外轻唤,“寅时正了。殿下要起身吗?” 意识缓缓清明,燕昭‘嗯’了声,翻身坐起。 书云端来漱口茶水,轻声问候:“殿下日安。昨夜,殿下睡得可好?” “尚可。” 燕昭接过茶水,偏头想了想。 “好像……没有做梦。” 第5章 清风入梦5 ◎玉公子不会是跑路了吧?!◎ “说吧。” 书云抱着日程簿上前一步,看了眼镜中的燕昭,有些忧虑。 昨夜发病,病得那么严重,今日却还是照常早起。额头上,头痛发作时掐出的指印都还在,斑斑红痕触目惊心。 “殿下,要不然,今日……” 燕昭抬眸扫来一眼,她不敢再劝,抿住嘴唇。 “我不能休息。” 镜中人闭上眼睛,淡淡开口:“取条抹额来,把痕迹遮住。” 书云只好咽下担忧,报起今日事项。 等报完了,燕昭也快穿戴好了,站在寝室正中,由侍女整理腰间玉带。 临朝听政,她一身黑金冠服,如松伫立。长袍宽袖垂至地面,袖口金线密织云纹,无端让人想到句诗文,翻手作云覆手雨。 “对了,”燕昭突然问,“昨天晚上,那个人是不是也在?那个叫……” “殿下是说玉公子?殿下病发时他在,吓得不轻呢,脸都苍白了。只是……殿下情况颇为棘手,人多匆忙,臣就没注意玉公子的动向。” 书云还不习惯府里多了个人,有些自责:“殿下是否要臣去查问一二?” “不必,随口问问。” 燕昭没放心上,视线很快被窗外吸引:“雪小了些。” 书云跟着看过去:“是呢,估摸着今日就要停了。雪停后三日,就是宫宴了。” 提到宫宴,燕昭又隐隐头痛。 往常每次大宴,总有大臣试图往她身边塞人,甚至有年轻世家子不惜己身,花枝招展地凑到她身边献殷勤。 今年得想个法子躲一躲才是。 “走吧,上朝。” - 寻梅阁里一派安静,偶有枝头积雪跌落在地,发出簌簌轻声。 阿洲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他先是有点懵,继而大为惊恐,一骨碌翻身下床,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从前他只是个闲散小厮,这是头一回伺候主子,没想到第一日就睡过了头。 当差第一日就不见人影,这可是要挨板子的! 他一边跑一边理理头发扯扯衣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没想到,来到小楼外头,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门还关着,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声。 难道这位玉公子,起得比他还晚? 阿洲小小松了口气,接着看了眼天色,轻轻叩门:“玉公子,玉公子?该起身了,已经巳时了!” 还是没动静。 阿洲心里生出一丝担忧来。 ……不会是跑路了吧?! 这就不只是挨板子的范畴了——殿下带了侍君回来,这在公主府可是头一回,结果一夜过去,他把人给看丢了! 殿下的美人没了,那他脑袋也甭要了! 阿洲赶忙推开门,轻手轻脚走进去:“玉公子?玉公子您在吗?玉……” 看见了,榻上的人影。 阿洲第一反应是大拍心口,好险好险,脑袋可算保住了。 可紧接着,他再次慌了神—— 床上的人蜷缩成一团,脸颊通红,整个人还不停打着冷战,显然发了要命的高热。 阿洲慌不择路跑出去,这个时辰殿下已经在朝上了,随侍的女官也不在府里,他只能去找外院管事。可他地位低下,是见不着管事的,只能一层层通报上去。 照这个效率,等管事得知玉公子病了、再请郎中来,估计玉公子都凉透了。 第7章 那他也要凉透了。 这可是一尸两命,啊不,两尸两命啊! 阿洲脑子急转,打算先跑去外头药铺买药,给人退热保命要紧。他不要命地狂奔,道上一转弯,却当头撞上一人。 “哎哟我……”阿洲捂着头痛叫,然而一睁眼,看清来人,他愣在当场。 “他病了,是吧?”吴德元毫不惊讶,“带路。” 寻梅阁里,吴德元先打发阿洲去端热水,又叫药童去煎药,阁中安静下来,才有机会打量榻上的病人。 虞白蜷缩在床边,整个人快被枕席淹没了,露在外头的脸烧得通红,嘴唇无意识地颤抖着。 昨夜,吴德元就瞧出他不对劲,奈何当时太晚,他不便在公主府多走动。今日一早赶来,却没想到能病到这个地步。 吴德元取出针包,打算先给虞白行针退热,从被子下拽出人手臂,又愣住了。 算着年纪,他已经十六了,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竟消瘦成这样。 手臂几乎是皮包骨,似乎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细探还能看出皮下暗伤,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老虞……” 他对着空气轻声开口,念着老友的名,良久,垂眼叹了句“对不住”。 - 虞白醒来时,已近黄昏。 他茫然睁开眼,好半晌才聚焦。 他居然还活着…… 昨晚回到寻梅阁时,阿洲已经睡下了,他也没找到退热的药。烧到半夜,他甚至都出现了幻觉,还以为就要这样无声无息死了。 他想撑身坐起,可手臂虚软无力,整个人又倒回床上。他刚想喊阿洲,一转头,却僵住了。 吴德元坐在茶桌旁的圆凳上,静静望着他。 虞白顿时紧张起来,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吴德元先一步出声。 “玉公子。” 房里静了片刻。半晌,虞白才反应过来。 这是愿意帮他保密了。 他眼眶有些热,听见吴德元问他要不要喝水,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吴德元给他倒了一杯茶来,叮嘱说:“你身子骨很弱,气血亏损严重,还有身上的伤,都需要好好调养。” “……好。” “而且,你需要多吃饭,你太瘦了。” 虞白转开脸,安静地点头,“我知道了。” 阁中沉默片刻,良久,吴德元再次开口,声音很轻: “孩子,这些年……你过得苦吧。” 虞白感觉眼泪快绷不住了,几次启唇,他才稳住声线。 “……还好。” 吴德元看了眼榻上的人,少年身板薄得像纸,似乎风一吹就要碎了。“身上背负那么重,会被压垮的。就……没想过放下包袱,好好生活吗?” “……我做不到。” “那你有没有想过……”吴德元脱口而出,又戛然止住。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了。 虞白知道他想问什么。 他想过报仇吗?他怎么没想过。 可他找谁报仇呢?先帝吗?先帝已经死了。更何况,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该怨谁,怨命运吗?命运虚无缥缈,他更无从怨起。 突然,一只宽厚手掌落在他发顶,拘谨又生硬地拍了拍。那是属于长辈的温度,带着久违的药草气息,让他想起阴阳两隔的父亲。 他干涸已久的眼眶一下涌出泪来。 “当年你父亲出事,我与太医院同僚联名求情,结果都遭了罚。等能下地了,再赶去牢里,已经……” “他们说你被送进教坊司,我去寻,但你已不在那儿了。” 吴德元轻轻抚着他的头,声音里无限惋惜,仿佛痛悔当年没有早去一日,没能救下友人唯一的儿子。 良久,他叹口气:“哭吧,孩子,哭吧。哭完了,洗把脸,好好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直至天黑,虞白才恢复了些气力,起身下床。 阿洲来点过灯,殷勤地问他要吃些什么,他本想说不用,念及吴德元的话,又改口说要些清粥。 白粥清淡,阿洲主动添了蛋花进去,还算滋养。虞白小口小口吃着,视线落在桌上的包裹,心里一阵波动。 昨夜他之所以高热严重,受寒积劳是一,再就是缺医少药。 虽说缺什么都可以和小厮开口,但他不敢托阿洲采买药材,怕暴露端倪,惹出麻烦。 吴德元猜到这一点,今日来看他时带了不少药草,还说他时常来长公主府请脉,若有需要的,到时候悄悄找他。 虞白把粥碗捧在手里,滚烫透过白瓷传到他掌心,又顺着经脉传遍全身。 他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麻木身躯的一部分又有了感知,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吃完粥,他从一大堆草药里头挑出几样,用茶盏做杵细细碾碎,又装进细棉布里扎好。 虞氏独有的泡浴药包,气味清幽独特,用起来安神又养人。这些年,哪怕身在南馆,他也会想办法托人买齐这几样药材,做药包泡浴用。 那股清苦药香,是他和过去的最后一点联系了。 碾到最后一样干枯草花,他动作微滞,片刻后,拈起一朵放到鼻前,轻轻嗅闻。 封存在纤维里的草花辛香扑入鼻尖,瞬间将记忆带回六年前那个夏天。 ——这个,是什么草? ——忘干净啦?再好好想想,刚才不是还对答如流吗? ——是缬草呀。 小公主笑得顽劣,把湿嗒嗒的花瓣蹭在他鼻尖,又倾身靠近,尽数吻去。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初夏的风滚烫,和她的嘴唇一样滚烫。 带着缬草碾碎后的辛香,不容抗拒地席卷了他,蛮横地打下标记,再也没有消散。 从小到大,他的生活里只有父亲、祖父、医书。他的母亲难产而死,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朋友,没有和同龄人交往过。 他的童年,像世外桃源。并不是有多美好,而是与世隔绝,杳无人迹,荒漠孤岛。 直到那一天,燕昭强闯进来,在他的世界毫不讲理地挥洒,像一场绚丽惊心的梦。 应该就是梦吧,虞白心想,不然,怎么就只剩他自己还记得。 都变了。他变了,她也变了。 从前那么热烈的一个人,眼睛总是笑得弯弯,现在却陌生得让他害怕,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 还有她的病…… 他这才想起来,刚才吴德元在时,他忘记问一问燕昭的病。从前只是偶尔听她说头疼,怎么区区六年,变得那么严重? 等下次见到吴德元,他一定仔细问问。 手里药包扎好了,虞白正要叫阿洲传热水,就见他先一步来了。 小少年一改往日的活蹦乱跳,走得谨慎恭敬,手里捧着个托盘,上头放着一套精致首饰。 后头还跟着一队侍女,个个躬身捧着东西——新衣、裘氅、妆奁,庄重至极。 还没弄清情况*,就听见阿洲欣喜的声音: “公子,三日后内廷宫宴,殿下要带您一同出席。” 【作者有话说】 腌入味了(不是) 想要多多评论呜呜tvt请不要冷落我! ps开了段评,在看的宝宝让我感受到你们的存在好吗-u- 第6章 冬夜宴1 ◎他很满足,哪怕是痛的。◎ 天还没黑,长公主府的马车就出发了。 宽敞车厢里,虞白静静坐在角落,盯着自己的手。 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如在梦中。踌躇许久,他小心翼翼抬起头,看向坐在车厢中间的人。 最先看见的,是她的袍角。 宫宴正式,燕昭穿得格外庄重,繁复袍角逶迤在地,是代表至上地位的明黄,金线绣凤纹,华贵无比。 只看了一眼,他就仓皇地收回视线来,仿佛被灿金灼痛了眼睛。 好半晌,他才敢再次看过去,打量她气色。 几天过去,那日病发时她在前额掐出的指印已快消了,用薄薄一层妆粉盖住,隐匿无形。可严妆之下,她眼底还是透着疲惫,像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这些年……她好像很辛苦。 虞白想得出神,等他发现燕昭看过来时,视线已经来不及躲了。 琥珀似的眸子锁住了他,接着,燕昭朝他抬了抬下巴。 “你过来。” 车厢里一下静了,虞白微微怔住,甚至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过去……坐在她旁边? 一瞬间,他感觉身体都快不听使唤了,耳边,心跳声轰鸣如雷。 燕昭静静打量着朝她过来的少年。 几日前打算带他赴宴,就让底下人给安排了衣裳首饰,各式各样都有,他却挑了一身素净的浅色,还裹了件雪白狐裘。 本来就白,现在更像是雪花落进了马车里。 第8章 只是……靠近的动作犹犹豫豫,几乎是一点一点挪。 挪到她旁边,慢吞吞坐下,离她足有一尺远,低着头,不动也不说话。 只是让坐过来而已。 很不情愿? 还是什么与众不同的手段,用表面的冷淡来激她的征服欲? 她揣摩一瞬,明白过来。 也是,孟浪主动那一套已经不吃香了。得是这种看起来矜持冷淡、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才会让人想要破坏。 她大概能猜到他来自什么地方。 那套淮南农户、父母双亡的说辞,多半是假的。 京城的花楼南馆里,像他这样的多了去——从人牙子手里买来,从小藏着,到了年纪编个清白身份,送进贵人府里。 但不管怎样,她都不在乎,也没兴趣。 她视线在人身上停了一瞬,就收了回来望向车外。 “一会儿宫宴上,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和人打交道,待着就行。” 好半晌,才听见旁边的人出声,轻轻答了句“是”。 “还有,”燕昭再次开口,“那日,在书房……” 虞白思绪微动,很快明白过来,她是说那天她突然病倒的事。 他忽地生出个念头。 这几日,关于燕昭的病,他一直没机会问吴德元。 如果……他直接问她呢? 可还没等他鼓起勇气开口,就听见她声音响起,带着冰冷。 “哪些不该问、哪些不该说,你应该知道。” 她淡淡瞥来一眼:“不然,我也可以帮你‘闭嘴’。” 虞白心神一凛,立即压下了所有思绪。 “……是。” - 夜宴办在嘉和宫,一路上,宫道红烛点缀,暖光照雪,美如仙境。 先帝后嗣稀薄,除了燕昭以外,再没有其他皇亲,幼帝也还没到纳妃年纪,后宫空置。因此,赴宴的除了幼帝、燕昭和几个太妃,余下的全是朝中大臣。 燕昭到时,嘉和宫内已几乎坐满。听到通传,殿内瞬间静了,大臣携家眷哗啦啦跪成一片,只剩正座上还坐着一个人。 她的弟弟,幼帝燕祯。 满室安静中,燕昭缓步走过众人身前,走上御宴台,在燕祯旁边的位置上坐下。 “平身。时辰尚早,众卿不必拘束,各自闲话便是。” 还没等大臣们回座,旁边燕祯先凑了过来:“姐姐姐姐,你今天真……等等,你旁边的是谁?你怎么还带了人来?” 燕祯注意到虞白,稚嫩的声音里下意识带了些敌意。 不止幼帝一人注意到了他。 嘉和宫里,几乎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瞄着燕昭旁边的少年。 燕国民风开放,像燕昭这样的身份地位,府里养上十个八个侍君也是常有的。 但偏偏这位长公主殿下不好男色,从前多少清俊新贵毛遂自荐都铩羽而归,更别提有谁能走到她身边去了。 没想到今日宫宴,她破天荒带了人,还是个这么漂亮的。 燕昭肃着脸地把歪坐的幼帝扶正。 “坐好。群臣在侧,不得儿戏。”她说,“陛下过来前,今日的习字可完成了?” 燕祯瘪瘪嘴:“写完了,已经叫人送去姐姐府里了。姐姐天天叫我练字,这字还要练到什么时候去啊?” 燕昭又认真打量了他一眼。 燕祯将将九岁,长得比同龄人高些、壮些,小圆脸上带着稚气。只是那双平时炯炯有神的黑瞳无精打采,显然被繁重课业累得不轻。 “习字不只为练书法,还为修身养性。陛下肩负重任,若连习字都不能坚持,来日如何治理国家?”燕昭看了眼天色:“时辰到了,宣布开宴吧。” 燕祯嘟囔了句“好吧”,这才坐直身体,背起燕昭提前给他写好的致辞: “朕感念天降新雪,特设此宴,与众卿共祈瑞年。今日,朕与众卿一心,愿来年我朝风调雨顺,福祚永延!” 幼帝声音稚嫩,饶是端起庄重的架势,也像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 但众臣恍若不觉,恭恭敬敬俯首谢恩。为首的张太傅说了几句祝辞,众臣附和,内侍高唱上歌舞,宫宴这才开始。 借着看歌舞的功夫,燕昭打量起台下众人。 群臣以品级排列,御宴台下,左首坐的是太傅张为。张为年近六十,须发花白,举手投足间颇为傲气。 他的确有高傲的资本。 除了正一品官身,他还是先皇后的父亲、幼帝燕祯的外祖,名正言顺的皇亲国戚。 燕昭几乎可以确定,若不是先皇后意外亡故、张为明面上联系幼帝的渠道断了,他早就会筹谋着剥去她的摄政权了。虽然先帝留下遗诏,要她摄政直至幼帝成年,但张为有一万种法子可以推翻。 好在先帝一朝他就已被架空,如今空有太傅之名却无实权,想做些什么也束手束脚。可即便如此,张为也并不老实。 往大了说,他勾结党羽,藏私纳贿。比如其后一位,吏部尚书徐宏进。 当年便是有他扶持,徐宏进才能坐上此位,后者又为其奔忙,联络各部,几乎蚕食朝廷,左右朝政。 往小了说,他给燕祯送去的那只猫。 燕昭本就心烦,想到猫更觉得头痛,收回视线正要喝茶压火,却从余光里看见一簇毛绒。 灰蓝色的、短短的绒毛。 她整个人蓦地僵住,一点点看了过去。 怕什么来什么。 旁边,燕祯藏在食案下的手里,正抱着那只猫。 通体灰蓝的小家伙舔了舔幼帝手上的肉汁,觉察到燕昭视线,脑袋转向了她,圆溜溜的橙黄眼眸好奇睁大。 燕祯兴奋的声音传进她耳中,像隔了层雾似的: “这是外祖送我的,说是外国才有的品种!姐姐你看,可不可爱?……” 一瞬间,燕昭几乎什么都听不清。 身体一点点变得麻痹,耳边一片嗡鸣,只剩她血液流过耳膜的声音,轰烈如雷。 她手指死死嵌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拽回一丝清醒,可梦魇般的画面已经先一步占领她意识。 脑海只剩两个字,不好。 这是在宴上,众人瞩目。 不好了。 突然,她手背一凉。 有只手小心翼翼覆上她的,体温微凉,轻似雪花。 “……殿下?” 燕昭猛地反扣住人手腕,一回头,对上一双盈着担忧的眼睛。 她拉拽的力气太大,少年被她扯得上身歪斜,动作间,领口都微微振荡。 然而她却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意识混乱如麻,大脑里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尖叫。 接着,她嗅觉苏醒了。 淡淡药香从旁边人身上传来,萦绕在她鼻尖。 触觉也跟着醒了,握在掌中的手腕纤细柔软,温凉似玉。 他整个人像一抔雪,缓缓冷却了她躁动的神经。 燕昭深深呼吸,平静心绪后,坐正身体,头也不抬地吩咐内侍: “把猫带走。宫宴之上,成何体统。” 顿了顿又说:“明日就把猫送去太妃宫里。陛下肩负重任,不可玩物丧志。张太傅溺爱陛下,但陛下心里要明白。” 燕祯一愣,似乎不懂她为何突然冷脸,但又不敢反驳,只得老老实实把猫交给内侍,低头用膳。 燕昭坐在原处平复了好一会儿,等殿中歌舞又过一轮,才借口说殿内气闷,起身出去透气。 御宴台上,一下就只剩闷头吃菜的燕祯,和虞白。 见身边的人突然离开,虞白感觉心口一空,但没得到吩咐,他还是一动不动,静静低头坐着。 借着内侍布菜的动作遮掩,他一点一点掀开袖角。 腕骨上,明晃晃印着一圈红痕。 刚才燕昭力气很大,几乎快把他手腕握断了,指痕那一圈皮肤甚至都微微肿起来。 他看在眼里,却不觉得心惊,反而用另一只手覆上去,用力按了按。 好痛。 痛,就说明这是真的。 燕昭碰触了他,是真的,哪怕只是粗暴的抓握。 虞白放下袖子,把手藏在食案下,然后轻轻环住自己手腕,覆上那圈指痕。 能和她有这样一点点接触,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哪怕是痛的。 突然,身侧有人靠近。 跟着燕昭离开的侍女之一折返回来,俯身小声传话: “玉公子,殿下想要见您。” 第7章 冬夜宴2 ◎她并非全无兴趣。◎ 御湖上已经结了薄薄的冰,一场雪过去,万物失色。 侍女把虞白引到通往御湖的台阶入口,便停下脚步,抬手示意他自己过去。 虞白很紧张。 黑夜、寒风、陌生的内廷,都催着他心脏乱跳。 但最让他紧张的,是台阶尽头那个人。 暗夜少光,明黄人影长身玉立,像光亮本身。 第9章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四周安静,脚步声格外明显。湖边的人听到他靠近,转身朝他看过来。 “玉公子。”燕昭轻声喊他,“过来,陪我待一会。” 虞白感觉有些呼吸不畅,过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了。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有些超出他想象了。 同车,靠近,接触。 现在,又要在夜幕下独处。 每当他觉得这便是顶峰的时候,她都会淡淡扫他一眼,然后把他推上更高的浪尖。 他心里还忐忑着,但脚步已经听话地迈过去,停在她身后半步距离。 “再过来点。”燕昭用下巴点点身旁,“站在这里。” 虞白依言站过去。 冷风拂过湖面,径直打在他身上。好在他出来前披上了裘氅,不然刚好了些的风寒怕又要加重了。 他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下燕昭,她没披大氅,华丽袍服在冬夜里显得有些单薄。 是要他站在这里挡风吗? 虞白一边懊恼自己太瘦,一边不留痕迹地朝燕昭那边转了转身体,尽量挡得多些。 他不敢抬头,但是能听见她的呼吸声,每一下都又深又重地填满胸腔,然后再毫无保留地倾泻出去。 这不是正常的呼吸,他一听就知道。 他抬起一点视线,又看到她的手。 两只手都搭在湖边围栏上,汉白玉冰凉,却犹嫌不足似的紧紧贴着。 她很烦躁不安。 她需要他吗……? 他擅长很多……能帮她放松的东西。 虞白犹豫又犹豫,刚鼓足勇气启唇,就听见燕昭先开口了。 “其实,我并不是怕猫。” 虞白一愣,快速地抬了下眼睛。旁边没有人,燕昭的确是在和他说话。 说话时,她遥遥望着御湖深处,那里一片黑暗,像无底深渊。 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她是说刚才宫宴上,见到幼帝的猫后她的反应。 “从前,我也有过一只猫。叫雪粒,是一只白色的猫。” 燕昭说着,视线往他身上扫了一下。虞白赶忙垂下眼帘,盯着自己领口。 他身上这件大氅也是白的,领口风毛出得干净齐整,雪白的影子在他视野边缘晃动,毛绒绒的。 “雪粒很软,很小一只……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才那么大。” 燕昭比划了一下,回忆起过往,她声音都温和了些。 “它的眼睛是蓝色的,比最好的蓝宝石还要漂亮。它舌头上带倒刺,舔我手指的时候,又麻又痒。它又很乖,很好哄,一挠它下巴就打呼噜。 “挠个十来下……就在我怀里睡着了。” 她望着黑暗沉默片刻,似乎在回忆小猫的温度。 “是父皇送我的。那年我十岁。” 虞白愣了愣。十岁,那就是他们认识之前。 等等。 那为什么从没听她…… 声音又传进他耳中,慢慢的。 “也是父皇亲手摔死的,就在我面前。” “因为我的功课多错了几个字。” 她沉默下来,没再继续说。 冷风静静吹着,虞白闭着眼睛,感觉心脏都快揪起来了。 为什么从前没听她说过? 她语气那么淡,讲故事似的。是独自反刍过多少次,才能把失去的痛苦磨成这样的平静? 他突然觉得自责,自责他现在才听她讲这些。 接着又产生某种冲动,想把她的手从那冰凉的围栏上拉下来,握住,拢在手里暖暖。 不为别的,他就是觉得她需要被暖一暖。 一回神,他才注意到身旁的人状态不对。 围栏上,燕昭双手死死攥着,指节掌背绷得发白,青筋都快要爆出皮肤。 视线再往上,她双眼紧闭,眉头深锁,像是被拉进了梦魇,正在和恶鬼抗争。 他心口一紧。 “殿下……?” 没有反应。 “殿下?” 虞白靠近半步,覆上她的手,轻轻抚着她紧绷的手背,“殿下,需不需要我去找……” ‘云女官’三个字还没说出口,燕昭猛地翻手,死死扣住他的。 他整个人也被拽着向前,几乎被拽进她怀里,肋侧重重撞上围栏。 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视线里,全是她近在咫尺的眼睛。 四周没有光线,那双琥珀瞳深暗成褐色,像风暴来临前的天空。 混乱、压抑、危险,还有几乎满溢的痛苦。 虞白感觉自己眼眶发酸。 有撞到身体的生理性眼泪,但更多是担忧,揪心的担忧。 他看出来了,那只叫雪粒的猫,只是她诸多梦魇中的一个。 燕昭缓缓闭了闭眼,等待眼前猩红褪去。 她原本只是想叫人出来陪她待一会。 他性子安静,身上的味道也让她觉得舒缓,和他待在一起,她感觉头疼都会缓解很多。 只是不知如何,她就想和他讲雪粒的事情。 也许是他领口的雪白风毛看起来和雪粒一样柔软,又或许是她觉得,和人讲一讲,梦魇就会像糖块一样分享出去。 可还是不行。 那些画面还是会在她脑海闪回,一片红变成片片红,刺得她脑仁都在痛。 好半晌,她才再次睁开眼睛。 视线重新聚焦,她认真地看了眼面前的少年。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 在她身边,他一直低着头,没想到还藏着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狭长清冷的柳叶眼,黑眸湿漉漉的,流转着远处灯火。眼角微微挑着,本该显得妩媚,又被直直下垂的睫毛中和,变得疏离。 她定定看了片刻,才意识到她还攥着他一只手。 燕昭低头看过去,脑海中先浮现‘柔弱无骨’这个词,接着又划掉了。 太瘦了,哪里算得上柔弱无骨,简直是一把细骨。 不,更像那种……玉做的扇骨。 她手心带着寒意,可跟他的比起来,还是有些烫了。 这样的冰凉恰好是她需要的,像抓了一把冰雪,凉意丝丝缕缕沁入她体内,平息躁动,冷却热血。 她突然想收回来时马车上的想法。 像他这样冷淡疏离的,她倒也并非全无兴趣。 燕昭收回视线,重又落在人脸上,却怔了下。 他眼睛里盈满水光,对上她的视线,第一时间就想躲,却先落下泪来。 不像演的。 原来不是装矜持,是真的抗拒她。 那还是算了。 刚腾起的那点儿兴致瞬间烟消云散,燕昭松开手,转身朝光亮处走去。 “回吧。” 直到脚步声踏上台阶,虞白才恍惚回神。 他赶忙把手收回大氅里,在衣袖下攥紧,试图留住片刻前的触感和温度。 哪怕只能再留片刻。 今晚他得到的,已经超出他预料太多太多。 如果这些是仅限今夜的幻梦,那他要好好记住才行。 听见燕昭快走远了,虞白迅速擦掉脸颊泪痕,小步跟了上去。 - 回到嘉和宫,燕昭刚在御宴台上坐下,身旁立马凑过来一个人。 “姐姐,你做什么去了,出去这么久?” 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饶是坐在龙椅上也是如此。 燕祯在食案下揪住燕昭袖角摇了摇,忍不住先道歉:“姐姐,我知错了。以后我一定好好用功,再不玩乐了。” 燕昭转过头,看见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带着紧张和忐忑,倒映着她冷肃的神情。 她心里忽然软了些。 她只剩阿祯一个亲人了。 “好。等陛下长大了再养猫,想养多少养多少。” 燕昭回握住他的手,心想,反正到那时,她也见不到了。 燕祯这才放心笑了,低下头认真用饭。燕昭坐正,端起温茶啜饮。 宫宴继续,又一轮歌舞结束,殿内短暂地静了片刻,接着,就响起一道带着些高傲的苍老声音: “殿下方才离席,可是身有不适?” 台下左首,太傅张为似笑非笑问候:“若殿下不胜酒力,还是请太医来看看比较好。” 燕昭微微眯起眼睛,若无其事答:“太傅细心。不过是殿内气闷而已,倒也不必劳动医官。” “如此……殿下无碍便好。” 张为捋着胡须,慢悠悠道:“听闻长公主府前日夜间急召太医,实是让老臣捏了一把汗。殿下摄政辛苦,若凤体有恙,老臣实在担忧。” 说着‘担忧’,眼底笑意却藏着探究,格外微妙。 燕昭听着,指腹缓缓摩挲茶盏边沿,心说——果然。 张为果然按耐不住了,给燕祯送猫讨好还不算,还在大庭广众下试探。 满朝文武都看向御宴台,其中好奇者有,讶异也有,有真担心的,更有暗暗琢磨的。 第10章 这就是她不肯休息的原因。 仅仅是夜半求医,暗处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若她告病,这些眼睛有一双算一双,都会变成血盆大口。 因此,摄政以来,她不敢、也不能显露出半点疲态。 虽然吴德元是自己人,绝对可信,但深夜急诊这种事根本瞒不住,她也没想瞒。 她今天带人赴宴,就是在等这个。 “张太傅关怀,本宫心领。” 她微微勾唇,笑意滴水不漏:“太傅好意,只是多心。前日确实劳动院使,叫他深夜跑了趟公主府。不过,倒不是为本宫,而是为了……” 燕昭放下茶盏,在众人瞩目之下,轻轻牵起身旁少年的手。 “众卿见笑,是为了阿玉。” 第8章 冬夜宴3 ◎“逢场作戏而已,我对你没兴趣。”◎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燕昭把交叠的手光明正大放在食案上。 “阿玉身体有些弱,刚到公主府就着了风寒,本宫一时心急,才夜召太医。” 她朝身旁人笑笑,做足了宠爱模样,又转头看向台下,视线掠过神色微僵的张为,看向他旁边的徐宏进。 “徐尚书体谅本宫辛劳,举荐玉公子解忧,深合我意。” 她空着的手拈起酒杯,朝徐宏进稍举了举:“徐卿有心了。” 说罢,她象征性抿了口酒,示意歌舞继续。 视线转开时,捕捉到徐宏进脸上一闪而过的僵硬,心想,果然没猜错。 给她送人这事,是徐宏进自己的主意,与张为无关。 燕昭猜得出他所想——古往今来,收了这种‘礼’的,都暗地享受,没人会摆上明面。 他大概无论如何都没料到,她会直接把人带到文武百官面前,还坦然介绍。 相当于直接告诉张为,他有野心了,私下里越级讨好。 张为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不屑只是其一,他自视甚高,也不肯低头示好。做到如今表面和平,已是极限。 但他不想讨好,不代表他允许手下的人讨好,更何况没有和他事先通气,擅自谄媚。 燕昭放下酒杯,一抬眸,果然看见张为意味深长看着徐宏进,后者垂着视线假装用膳,显然心虚。 看清两人之间的微妙,她在心里冷笑。 她一时腾不出手清理这两个朝堂糟粕,不代表她不能给他们之间添些嫌隙。 就让他们狗咬狗吧,等咬完了,她正好收尸。 思绪稍定,燕昭才反应过来,她还牵着旁边人的手。 温温凉凉的,纤细又轻盈,拢在掌心,像握着白玉扇骨。 手感实在好,她都忘了放开。 她松开少年的手,朝他微微一点头,赞赏他刚才很乖,表现得不错。 他没什么反应,依旧低着头不说话,只是飞快地把手收了回去,藏进大氅里。 燕昭这才注意到他还披着裘氅。 很冷? 转念一想,他那么瘦,确实会怕冷。 刚才又在外头站了那么久,应该是冻透了,脸颊耳根都绯红一片。 她本不在意,但想了想,还是招手唤来侍女:“上碗热粥。” - 直到回程的马车上,虞白都还在掐着自己的手回味。 她留下的温度已经散尽了,指间也只剩下些若有似无的触感,是她滚烫的掌心。 燕昭牵他的手。 她今晚两次牵他的手。 其实对他来说,这样的接触稀松平常了。 从前,燕昭最爱对他做的事之一,就是玩他的手。夸漂亮,夸柔软,捏在手里左看右看,肆意把玩。 但他还是心潮澎湃。 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似乎随着年龄增长,触觉也变得敏锐,指尖被她拢在掌中的时候,她的体温从他指腹一路烫进他心口,他全身都发麻。 他也觉得难过。 从前,燕昭牵他的手,或为捉弄,或为喜欢,但现在,只是利用。 能帮到她,他该开心的,但说不难过,也是假的。 他眼眶都有些发酸,被她牵过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死死按着,才没露出端倪。 马车稳稳行驶在回府路上,车轮轧过青石板辘辘作响,除此之外,车厢里一片安静。 直到燕昭的声音打破沉默: “至于吗?” 过了片刻,虞白才反应过来,是在和他说话。他愣愣抬头,看见她指尖在脸颊点了点,示意他自己看。 他抬手一碰,才发现有滴眼泪滑落下来,晃晃悠悠挂在颊侧。 “不就牵了下手么,怎么还哭了?” 她问,“怕我,还是讨厌我?还是说……这些都是手段?” 她声音太冷,冷得虞白一怔。 好半晌才明白过来,她似乎误会了什么。 他刚要解释,就看见燕昭已经转开视线。 “算了,你随意。” 她语气平淡,没有怒意,也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不在乎。 “逢场作戏而已,我对你没兴趣。你不用怕,也没必要演。” 顿了顿,又补一句:“眼泪也收起来,我不吃那一套。” 说完,她就挑帘望向窗外。 深夜的风顺着缝隙涌进来,一下冲碎车内沉闷。 寒风凛冽,虞白感觉他骨头缝里都发冷。 她怎么这样。 从前,说他哭起来好看的人是她,现在说不吃这一套的人,也是她。 他无比委屈,更想掉泪,但想到燕昭刚才的话,又死死咬唇忍住。 眼泪真是个懂事的东西,他心想。 知道自己不被待见,就会乖乖淌回去。 那六年在清风馆是这样,现在也是。 他甚至感觉大脑都更冷静了些,所有情绪被隔绝在躯体之外,与他无关。他任由难过翻腾,脑子里清醒地思考起来。 她真的变了很多。 忘记他,也只是其一。 她的性格,她的行事作风,她的喜好,都发生了很大偏移。甚至她眼角眉梢的弧度,都因为惯用表情的改变而发生了微妙变化。 六年不过一弹指,正常人不应该在六年里变这么多。 思来想去,他觉得疑点还是她的病。 她病发时的痛苦,她讳莫如深的态度,都说明了那不是简单的头痛。 还有她提起猫时的反应……他总觉得熟悉。 虞白掐着掌心思考着,掐得越痛,他越觉得思路清醒。 直到马车拐上宜安街,快到公主府了,他才想起来,幼时,他曾在一本古籍上读到类似的病症。 或许,那本书能帮他了解燕昭的病情。他有种直觉,吴德元不会轻易让他知道。 他得找到那本书。 只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关于那本古籍的记忆已经模糊。虞家的一切又在当年被销毁,他已经无处找寻。 踌躇片刻后,他轻声开口: “殿下,明天……我能出门逛一逛吗?” 他想去书肆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那本古籍的抄本。 问完,他还有些忐忑,没想到燕昭很快答应了。 “行。明天让账房给你拨些银子,你自己随意逛。” 虞白刚想说“不用”,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好”。 他害怕听到她更多冷语。 马车稳稳停在公主府外,燕昭先一步下车,朝书房去了。 经过守在书房外的侍卫,她抬手示意人靠近,轻声嘱咐了几句。 当值的是侍卫队长裴卓明,青年冷肃寡言,听完她的吩咐,利落地一抱拳,又问: “殿下,只是盯着吗?还是需要随行保护……” “盯着就行。” 燕昭面无表情:“刚从宴上回来,就迫不及待要出门,想来是有紧要消息传报。尽量听听,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直接让他‘闭嘴’。” 裴卓明抱拳颔首:“是。” - 次日一早,虞白出了门。 京城里一向热闹,哪怕是冬日,也不见颓唐。 年节将近,街上几乎鼎沸,虞白带着小厮阿洲,低头沿着路边走。走过人潮密集的街口,人声渐渐淡了,他这才放松下来。 小时候,他几乎日日与医书药草为伍,从来不出门。后来到了清风馆,一是管事不让他们外出,另一则是,他自己也不想见天日。 以至于现在,澄净天光洒下来,他莫名地有点儿想躲。 好在阿洲活泼,走在他旁边,看什么都新鲜: “哎,公子你看这个!我头一次见橘子做的糖葫芦!还有还有这个,糖人哎……居然真有他们说的那么精致……” 阿洲停在一个糖人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傅动作,几乎走不动路。 虞白今日是为了找书出门,对这些没兴趣,但见他喜欢,还是忍不住问:“你要买吗?” “我没钱……”阿洲脱口而出,接着又赶紧给自己找补:“哎呀不是,我都多大年纪了,谁还买这个……哈哈……” 第11章 虞白打量了他一眼。 这个少年看着比他还小,最多十四,青涩稚嫩,在他身边侍奉这几日,做成的事儿还没捅的篓子多。 他十四的时候,在干什么来着? 想起来了。 他不忍看一个同岁的小倌儿病死,偷偷给配了一副药,结果因为药材不足、临时又没办法托人买,那小倌儿还是病死了。 管事的嫌他多管闲事,把他丢进只有棺材大的小屋关了好几日。 只能站着,没饭吃,喝漏进来的污水。 他蓦地感觉胸口酸涩,于是掏出几枚铜钱递过去:“买吧。我给你买。” 阿洲睁大了眼睛:“哇,公子……哎不对,出门前殿下不是给了银子吗?” 虞白沉默片刻,直接把铜钱塞进阿洲手里。 “用这个吧,从前我自己攒的。” 阿洲想不了这么多,有人掏钱他就欢天喜地了。 付过钱,他跟在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后头排队,一辆马车骨碌碌驶过,轧过路边半泥半水的积雪,稀里哗啦溅了他一身。 阿洲“哎哟”一声,赶忙想提醒公子小心,一回头,却发现原地空空,不见人影。 “去哪儿逛了吗……?”阿洲抓抓脑袋,“脚步真快。” 马车里,虞白被人粗暴地拽上来,还没看清,就先被塞住了嘴。等回过神,他已经被拖下车厢,带进一间茶室,推倒在地。 嘴里的软布被人一把摘下,他一阵剧烈呛咳。呼吸平稳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角华贵衣袍。 他瞬间全身僵硬,几乎是本能地俯身伏地。 “……徐大人。” 【作者有话说】 公主:我对你不~感~兴~趣~ 公主:我不~吃~那~一~套~ [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第9章 烛影暗瘾1 ◎“过去,面壁。”◎ 茶室里静得可怕,茶桌后的人慢条斯理倒茶、饮茶,一语不发。 虞白伏在地上,没得到允许,他不敢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膝盖都痛得发麻了,才听见头顶上传来声音。 “小玉儿。” “你的来历,没暴露吧?” 虞白感觉眼睫都在不自觉颤抖,索性闭上了眼睛。 “……没有。” “好。” 徐宏进拈着茶盏,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磕着,“长公主待你不错?” 虞白沉默片刻,答出一句谎言:“是。殿下……待我很好。” 实际上,燕昭只见了他两次。 一次是刚进府那天,一次是带他去赴宫宴。 但他想着,按照她在宴上的表现来回答,才不会给她惹麻烦。 他向来不擅长说谎。只是区区几个字,他就感觉手心发潮,冒冷汗了。 “很好。”徐宏进说,“那,昨夜宫宴上,她说的可是真的?” “夜召太医,真是为了你?而不是……长公主身体有疾?” 话音入耳,虞白感觉心脏一下提到嗓子眼。 他知道轻重。 燕昭的病是个巨大的秘密,为了遮掩,她甚至在文武百官面前扮演溺爱*侍君、劳动医者的荒唐形象。 可这对他来说,也是个艰巨的谎言。 他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掐得死紧,几乎把自己掌心掐破。 “……是。” “那日,我……感染风寒,夜里发热,殿下才召来吴院使诊治。殿下凤体无恙。” 倒也不全是假话。 他那天确实病了,半夜烧得神志不清,只是燕昭至今都不知道罢了。 徐宏进捏着茶杯,细细打量着跪伏在地的少年。 他在长公主府的待遇确实不错,从衣着打扮上就能看出来。 今日天冷,他裹着件厚实大氅,上好的狐裘,风毛雪白。裘氅下,瘦削的肩膀颤抖,从一进来,就抖个不停。 端详片刻后,徐宏进收回视线。 他最清楚这个少年有多胆小。 清风馆六年,除了最后要送他去长公主府那一次,他从未忤逆过。 怯懦,顺从,这也是他选择送他去燕昭身边的原因之一。 他不敢撒谎。 “好了,走吧。”徐宏进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往后若有事,就来这间茶馆禀报。” 虞白松了口气,撑着地面艰难站起身。 他不可能再来了,他心想,若不是还要找那本医书,他都想永远待在寻梅阁,再也不出门了。 他双膝跪得又麻又痛,刚踉跄地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声音再次响起。 “对了,”徐宏进悠悠开口,“小玉儿,本官还有件事要问。” - 今日宫中无事,燕昭早早回了府。刚一进书房,就听见裴卓明在外求见。 她在书案后坐下,接着叫人进来。书房门被推开的第一时间,她下意识耸了耸鼻尖,没有血气。 不错。没到需要他强行‘闭嘴’的地步。 她一边翻开本奏折,一边朝裴卓明开口:“说吧。” 裴卓明神情平静,把碰头方式、茶馆位置、以及他听来的所有对话,一五一十禀报了遍。 只是那地方严密,为了找安全位置,他浪费了些时间,等听见时,两人已经在聊燕昭的病了。 听说徐宏进问起这事,燕昭波澜不惊,反倒是对那个少年的回应有些意外。 “他真这么说的?”她抬眉问:“还是他们发现你了?” 裴卓明认真想了片刻,答:“应该没有。卑职小心窥了两眼,两人离得很远,没有传递什么密信、暗语。” 燕昭点点头,未置可否,只在心里暗暗记下。 见裴卓明说完了,她正打算叫人离开,就听见他再次开口,有些犹豫:“还有……玉公子离开前,徐尚书还问了一件事。” “什么?” “……”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来。 燕昭不禁疑惑,抬头一看,才发现他一贯板着的冷脸已经红透了。 接着,声如蚊蚋说: “他问玉公子,有没有被殿下宠幸。” 燕昭了然点头。 徐宏进送人来就带着目的,问这个也正常。 “那他怎么说?” “他说没有。徐尚书就让他……拿出些本事来。” 燕昭见他羞得冒烟,忍不住笑了声。 “知道了,你下去吧。” 裴卓明如蒙大赦,转身离开。 书房安静下来,只剩朱笔勾划的窸窣声。 燕昭一边批奏折,一边回想刚才裴卓明的话。 徐宏进催促那个少年侍奉,他应该不敢违拗。 不过,平时让他靠近些都那么抗拒,牵一下手,都能掉眼泪。 他怎么侍奉? ‘本事’……他又有什么本事。 她实在有些好奇。 再者,她等下就要开始看燕祯的功课。孩童课业令人头疼,每次她看,都心烦得不行。 若有那个少年身上的药香在,或许她的烦闷能减轻些。 于是她叩了叩桌面,让守在门外的侍女去叫人。 过了片刻,她听见一声通报,接着一道浅色身影走进来,脚步安静。 她捧着折子看得认真,“嗯”了一声便没再在意,继续批阅。 看完手头奏折,她又开始翻燕祯的功课,刚一打眼,她就忍不住皱眉。 每页都有两三错字,几页看过去,她眉头越皱越紧,下意识去摸暗格里的香囊。 接着才意识到,她没有头痛。 不知何时,微苦药香已经盈满书房,她闻在鼻间,连幼帝的功课都显得没那么碍眼了。 她抬起头,看向书案对面,这才发现她忘了叫人起来。 他也不出声,就一直乖乖跪着。 跪多久了? 一刻……两刻? 她不记得了。 他太安静,就连呼吸都轻微,像不存在似的。 看清他身上,燕昭今日第二次感到意外。 徐宏进不是要他‘拿出些本事’吗? 可他穿的这是什么。 一身白衣,简朴到堪称粗陋。 要不是领口袖口还绣了些浅色花纹,她都要以为这是穿着里衣就来了。也没戴首饰,连脂粉都没施。 燕昭甚至分神一瞬去想,是不是最近京城流行这种寡淡风格。 还是他真有这么抵触,故意着素来避宠? 难道他就不怕完不成任务,徐宏进找他麻烦么。 不过转念一想,徐宏进也只会在嘴上问问,他撒句谎就行了,不必真的做什么。 那正好,她也没兴趣。 “起来吧,”她指指窗边的圈椅说,“坐。” 接着继续看燕祯的功课。 虞白慢吞吞站起身,一点一点挪过去。 跪了近半个时辰,他膝盖以下都快没知觉了。 腿上之前就带着伤,来公主府前落下的,根本来不及养好。身上那些鞭伤也尚未痊愈,藏在皮肤之下,无时无刻不在痛。 第12章 他一点点挪到窗边,在圈椅边沿坐下,闭着眼睛等腿上酸麻过去。 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睁开眼睛,也不敢抬头,就盯着自己袖口。 上次燕昭要带他赴宴时,送来很多衣裳。华丽的,繁复的,明艳的,琳琅满目。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件素的。 徐宏进要他主动侍奉,博她喜欢,可他不打算听。 他怕惹她烦,也怕听到更多冷言冷语。 她都说了,对他没有兴趣。 腿上的痛苦消解了,酸涩一股脑上涌,全堵进他心里。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抬头,想看一眼书案后的人。 天色已经暗下来,桌角点着烛台,在她身上落下明暗光影。 她换了件鸦青色常服,外头笼着件云锦袍罩,利落沉稳。发冠也拆了,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只用几枚梳篦固定。 虞白看着,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这一幕,从前他想象过无数次。 想象她伏案书写的模样,想象她处理公务的神情,想象她捧着卷宗琢磨,握着朱笔沉思。 如今他的想象全都有了答案,只是再也与他无关。 他蓦地觉得眼眶发酸,接着又想起她说不喜欢眼泪,紧紧闭上眼睛忍住。 就这样闭着眼睛坐了不知多久,熟悉的声音响起,将他从失落中唤醒。 “想什么呢?” 燕昭从书案后起身,走到一旁找书,边找边问:“今天出门,都买了些什么?和我说说。” 虞白一怔,想起被徐宏进带去问话的事,本能地紧张起来。 “我……什么都没买。” 从那家茶馆出来,他再不敢乱逛,直接回了公主府。 不过……既然她这么问,应该是不知道这件事吧。 没等他想好要不要主动说,就听见燕昭又问:“没遇到喜欢的?那你原本打算买些什么?” 虞白藏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 去找医书的事不能说。 如果让她知道他私下里研究她的病症,下场一定不会太好。 那他该编个什么理由? 可燕昭压根没打算给他时间思考。 “怎么?就这么难以启齿?” 她握着一卷书朝他走来,在他面前站定,似笑非笑挑眉,“看来,你也知道私自去见徐宏进这事不好啊。” “那,为什么明知故犯?” 虞白愣住,大脑空白一片。 她知道。 她知道今天的事,却还要问他。 还看着他拙劣地找借口,试图隐瞒。 他感觉脸颊腾地烧热,身体却瞬间凉透。 刚要解释,就看见燕昭朝他竖了下手指,示意他闭嘴。 “站起来。” 她说,下巴朝旁边墙角抬了抬,“过去,面壁。” 【作者有话说】 小宝们系好安全带(低语) 第10章 烛影暗瘾2 ◎“很疼?我还没使劲。”◎ 对虞白来说,罚站如同家常便饭。 花楼南馆看重皮相,轻易不会动刑。因此,从前他挨过最多的就是罚站。 当众罚站,禁闭罚站,举着东西罚站,甚至有时一站就是几天。 但他觉得,和现在比起来,从前的罚站都是小儿科。 书案上的烛台照不到他面前的墙壁,视野里一片昏暗,和蒙住眼睛没有区别。 可他的耳朵没有被蒙住。 他听见燕昭在他身后悠然站定,听见自己乱得一塌糊涂的心跳。 知觉也没有,几乎能感觉到她视线的温度,落在他身上,一寸一寸寻找破绽。 还一个字没问,他就已经想招供了。 就这样静默了不知多久,久到他感觉已经濒临崩溃,才听见身后的人发话。 “玉公子,”燕昭轻声说,“来公主府有几日了?” “……五日。” 他听见身后“嗯”了声。 “五天,也不短了。不过,我平时太忙,一直没空给你立规矩。趁今天这个机会,我跟你好好说清楚。” 话落同时,有个硬物抵上他后肩。 他全身一颤,呼吸都快停了,接着才反应过来,那是她手中握着的书。 燕昭用书脊的硬角抵着他肩膀,慢悠悠开口: “不管你是有苦衷,还是别的什么,都不重要。在我这里,你可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我很忙,没空管你,但只有一点,你得记住了。” “我容不下背叛。任何形式的,都不可以。” 她停了停,手上又使了几分力:“能明白吗?” 虞白立即点头,感觉心都快碎了。 坚硬书脊正好抵在他后肩一处暗伤上,疼痛几乎铺天盖地,他呼吸都在发抖,但还是忍不住想为自己辩解。 可刚转过头,就有只手按住他后脑,把他扳了回去,继续面壁。 “站好。”她冷冷命令,又问,“想说什么?” “我……我不是特意去见他的。我原本只想……随便逛逛,但他突然把我拉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轻笑打断。 “是么。这么巧。” 虞白心底又是一凉。 她不信。 他咬了咬唇,死死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又说: “他问我……殿下夜召太医的事,但我没说。” 他声音抖如筛糠,身体也是。 伤处的疼痛微不足道,让他颤抖的是她的怀疑,还有她冷淡到几乎无情的态度。 他很想哭,但又怕掉了眼泪让她更不满,就拼命忍着,他甚至能从唇边尝到一丝腥甜。 突然,抵在他肩上的书脊离开了。 “我知道。” 虞白一愣。 “你若说了,就不可能活着回来。这次表现不错。以后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清楚。” 谈论起他的生死,她语气像在开玩笑。 说完,还半威胁半惩罚地用书在他后肩拍了一下。 他本来就快要绷不住,这一下又正好拍在伤处,疼痛骤然炸开,他没忍住呜咽出声。 “干什么?”身后的声音一顿:“很疼?我没使劲吧。” “没……没有,不疼……” 他还想掩饰,可已经被她抓住了端倪。 “有伤?”她几乎笃定,“让我看看。” 书房里一时静得可怕,虞白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混乱、紧张、羞耻,还有不知该如何解释这身伤的恐慌。 他本想拒绝,可接着又意识到,他好像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手指攀上衣带,一点一点解开。 看着面前的人慢吞吞的动作,燕昭忍不住皱眉。 至于么。 看看伤而已,又不是要对他做什么。 她耐心不多,直接抬手拨开他衣领,露出半边肩背。 先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然后是瘦到起伏的骨。 在晃动的烛影下,他像被风沙侵蚀到残破的枯木。 最后才看见了暗红。 一条条、一段段,在皮下密布,若不是刚才碰到,甚至都浮不出来。 不是新伤,起码有几日了。 看着恢复程度……应该是五六日前留下的。 五六日前。 那不正是被送来公主府之前么。 燕昭把衣裳盖了回去,微微眯起眼睛。 给人送‘礼’,最忌讳的就是带着伤。 破了皮相碍于观瞻、或者不便服侍扫人兴致,都是马屁拍到马腿上。 除非是真不情愿,死犟着不肯配合,才会动这样的刑。 骨头打软,脾气打没,老老实实地送来。 她还以为是初见时她粗鲁了,抬手就要取人性命,才把人吓得抵触。 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来。 她静静打量背对着她的少年。 /:. 有她那句‘不许回头’的吩咐,他再也没动,老老实实对着墙壁。 他真瘦,她心想。 烛光侧面照着他,他影子落在墙上,薄得几乎可以忽略。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他正紧紧咬着下唇,睫毛在不停颤抖,眼底蓄着泪,但硬是忍着没落下。 他的眼睛很漂亮,像纤细的柳叶。 现在被泪水打湿,就像暴雨后摇摇欲坠的柳叶。 她其实并不讨厌眼泪。 只是他的眼泪,总让她想到另一个影子。 那个人,也爱哭。他的眼泪,是留在她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温度。 如果当年虞家没出事…… 燕昭心想,如果虞小公子还在,应该和这个少年差不多大。 应该会比他自信明朗些,不会总低着头,也会比他高些,不会这么瘦。 可她一闭上眼,黑暗里浮现的,只有那具支离破碎的白骨。 一想起那个画面,她就觉得无力。讨厌这种感觉,所以就连眼泪也不想看见。 第13章 燕昭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重新打量面前的少年。 他低着头,两只手攥着衣襟,单薄的肩膀抖个不停,仿佛刚才被她看过身体是个莫大的羞辱。 她在心里重复,至于么。 接着,她说:“你走吧。” 他的颤抖一下子停了,声音带着些不可置信:“……什么?” “我说,你走吧。如果有家人,就回家,如果没有,去账房领些银子,自己找个地方落脚。” 燕昭叹了口气,“离开公主府吧。” 说完,她打算回桌边继续办公,可刚转过身,她袖角就被人拽住了。 刚才还在乖乖面壁的少年身形一矮,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身前。 “别……殿下,别赶我走,我不想走,我……殿下……” 他语无伦次,声音都在颤抖,像是怕极了。 终于,有滴眼泪忍不住了,顺着脸颊滑落,又被他以最快速度擦掉。 “我做什么都可以,殿下,殿下……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再去见徐大人了,我再也不出门了,我……” “殿下,别不要我……” 虞白耳边一片嗡鸣,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脑海只有一个想法,她又要丢下他了。 他感觉心脏都快停了。 更让他绝望的是,他发现,没有任何方法能让他留下来。 他的身份?燕昭已经把他忘了,现在摊牌什么用都没有。 说不定还会因为隐瞒罪臣之子身份,再添一错。 身体…… 她都说了,她不感兴趣。 他甚至连眼泪都不能流,只能攥着她袖口,磕磕绊绊祈求。 模糊的视野里,燕昭低头看着他,眼神那么平静。 衬得他的狼狈那么鲜明。 “好了。”她突然出声,“起来。” 说完,她一边掰开他的手,一边朝门外扬声:“来人。” 虞白呆愣在原地。 手中空了,他下意识想去追她的衣角,那抹鸦青却已经走远,坐回书案后。 莫大的绝望笼罩下来,他感觉他心口都在一抽一抽地痛。 他等了六年才回到她身边。 他不想走。 可像上次分开时一样,他从来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 他无力地闭了闭眼,撑着地面想起身,可几次都站不起来。腿软,双膝也在刚才狠狠磕了一下,疼得像针扎。 突然,他模糊一片的耳中落进道声音。 是燕昭,朝着刚从门外进来的书云。 “叫人送他回去。” 回去?虞白一愣,回哪儿? 他心中升起了些微弱的希望。 “……殿下?” 他忍不住开口,却没得到回应。 书云拿着他的大氅走了过来,碰了碰他手臂。 “玉公子,走吧。”她轻声说,“外头有人带你回寻梅阁。” 听见这句,他这才放心下来,松了口气,整个人都险些晕倒,又强撑着起身。 书房里很快安静下来。 燕昭捧着本账册,却许久都没看进一个字。 脑海,全是刚才那个少年在她身前哀哀祈求的模样。 衣领散着,顾不上遮掩,身体不停颤抖,脸色也吓得苍白。 是她思虑不周了。 徐宏进把人送过来,要是就这么快被她赶出去了,不气死才怪。气,又不敢对她做什么,那只能加诸他身上了。 怪不得怕成那样。 他那么瘦,肩膀薄得看起来一捏就碎,要是真落到徐宏进手里,估计都撑不过两天。 燕昭叹了口气,伸手摸索到桌下,取出暗格里的香囊,抵在鼻前闻了闻。 很一般,不如他身上的药香。 他也不是全无用处,留下也无妨。 反正她也是要除掉徐宏进的,等到时候再送他走也不迟。 她把香囊丢回去,继续办公,过了片刻,书云折返回来。 “殿下,人回去了。”她问,“是发生了什么吗?玉公子吓得不轻,路都走不稳了。” 燕昭摇摇头说没事,心想,大概是膝盖上也有伤。 刚才跪下时她注意到了,疼得浑身都在颤。 她叹了口气说:“明日,叫医官来一趟。不用找吴德元,府里随侍的医官就行。” “是。” “下去吧。对了,”她又忍不住问,“哭了吗?他回去的时候。” 书云一愣,回想片刻:“没有,很安静。” 燕昭挑了挑眉,没料到这个答案。 今日第三次,那个少年让她感到意外。 【作者有话说】 意外是好奇的开始,好奇是兴趣的前奏,兴趣是…结芬!原地结芬!! 第11章 烛影暗瘾3 ◎那双耳朵已经红透了。◎ 虞白一整晚没睡。 回到寻梅阁,他刚放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燕昭真的不赶他走了吗……会不会是他听错了。 整夜,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全无睡意。直到天亮了,侍从端来早膳,他才觉得稍稍安定了下来。 麻木地用过饭,他又在窗边坐下。 外面阳光很好,天空碧蓝,可他不敢再出门了。 他以为昨天惹燕昭生气了,她不会再见他,没想到,刚过午膳,就见阿洲欢喜地跑进来,说殿下召他去书房。 “殿下一连两日召见,这是好事啊?”阿洲有些疑惑,“为什么公子看起来不太高兴?” “不,我……我没有不高兴。” 虞白不知该怎么解释他心里的忐忑和酸楚,索性转开话题,“帮我找衣裳吧。找一件……浅色的吧。” 从前,燕昭经常说他穿浅色好看,那之后,浅淡就成了他的习惯。 重逢之后,他也只穿月白天青,可她一眼也没多看过。 她真是变了好多,他一边更衣一边想。 又或者,她从来都没有真的喜欢过浅色。 他又失落又紧张,去的路上,他一路沉默。进了书房,他低头就要跪,却被燕昭出声打断。 “不用。”她说,“坐那儿,把药喝了。” ……药? 虞白微怔,视线顺着望向窗边,这才看见圈椅旁的小方桌上摆着个瓷碗。 里头汤水黑漆漆的,药味浓苦,还冒着热气。 他愣愣地走过去。 “你身上的伤,别涂药膏,气味太大。” 燕昭一边批奏折一边说,“我叫人给你配了药来,慢慢养着吧。” 虞白点头应下,端起药碗闻了闻。 是常见的方子,活血化淤止痛,还加了些温补的药材。只是用药拘谨,效果就慢,这样喝下去,大概要半月才能好。 如果是他自己配,要比这个好得多。 但是他没有犹豫,大口大口喝尽了。 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是这样。 午后燕昭叫他去书房,第一件事就是喝药,然后就坐在窗边,一直待到晚上才离开。 起初他还有些紧张,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可很快他发现,她好像什么都不打算做。 就让他坐在那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有人进来谈话的时候,就让他出去待着。 其余时候,燕昭就坐在书案后办公,也不和他说话,只偶尔打量他一眼。 对于这样堪称枯燥的日子,虞白一点意见都没有。 反正他也不想出门,就算让他待在住处,他也是这样静静坐着。 只是有的时候偷偷看她,会被她敏锐地发觉。 对上他的视线,燕昭会忌惮地眯起眼睛,冷声命他老实坐好,不准乱看。 于是他再也不敢偷看了。 只在傍晚时分,天色暗下来,书房里昏暗不清的时候,会稍稍抬起一点视线,看她握笔的手。 烛光下,她的手指修长有力,光影错落,像大开大合的艺术品。 精细滋养的皮肤上叠着薄茧,是长久书写和苦练骑射留下的文武刻痕,还有一些浅淡的伤疤。 有些他都还能记起来由,有几道甚至是从前他给她包扎的,还有的他没见过,是新的,他看着心里发酸。 她惯用一支漆色细笔,纤细笔杆衬得她指节更凌厉。 下笔时龙飞凤舞,思考时,她指腹就抵着笔杆缓缓摩挲。 蘸墨时,笔头在砚池重重一碾,接着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刮走多余的墨。 看久了,虞白感觉他就变成了那砚台,狼毫像是碾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跟着发麻。 就赶忙垂下视线盯自己的袖口,好一阵等平复了,再偷偷抬眼看。 这样一天天过去,雪落复又晴,冬月很快过半,虞白心里又慢慢生出个疑问。 终于,这一日,他忍不住开口了。 “殿下每天叫我来……是不放心我吗?” 他攥着手指小声保证,“我不会出去的,我就待在府里,哪里都不去……” 第14章 话还没说完,书案后,燕昭抬眉瞥他一眼,他立即抿唇,不敢出声了。 “待腻了?”她淡淡出声,“要是想出去逛也可以,今天下午……” 燕昭刚想说今天下午她没什么重要的事,不用他在旁边陪着,就见他开始摇头,拨浪鼓似的。 “不,不用,殿下,我在这待着就行。” 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一样,肩膀都微微缩起来。 燕昭挑挑眉,不置可否,“那就待着吧。” 反正她没意见。 有他在旁边陪着,淡淡微苦药香若有似无地包围着,她感觉大脑都清醒了许多。 没有烦闷,没有头痛,她办公效率都高了好些,不仅把手头堆积的公务全做完了,还提前开始处理今年的年末考核。 再就是,他实在是太安静了。 就低着头坐在那里,不动也不出声,也没什么表情,像个假人。 甚至有一回,她传人进来谈事,却忘了他的存在,说了半晌,才想起叫他回避。 一抬头却发现他早就自己乖乖出去了,站在门外等着。 消瘦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浅淡纤细,几乎透明。 当时,她盯着看了好久。 接着她又想到,刚才提起出门时,他几乎可以说是畏惧的反应。 害怕出门? 难不成……他上次说的是真的。 他不是有意去见徐宏进,而是在外面被强行拉去? 还是说,这是什么让她放松警惕的手段? 燕昭收回视线继续工作,在心里暗暗记了一笔。 虽然几天观察下来,她没发现这个少年有什么不安分的举动,但还是不能完全信任。 每天进书房前仔细搜身,坐也是坐在完全看不见书案的位置。他住的寻梅阁,除了原本安排的人手,又添了几人在院外监视。 不过,怀疑归怀疑,每日给他养伤补身的汤药没断过。 那日之后,她也没再叫他跪过。 有些不忍是其一,再者,若真跪瘸了,她可受不了轮椅噪声。 刚想到这,侍女就端着今日的汤药来了。 药味浓苦,没片刻就盈满房间,闻着格外刺鼻,苦得她额角直跳。 她突然有些好奇。 闻着都这么苦,他是怎么喝下去的? 那张脸平时什么情绪都没有,淡得像块冰玉,那喝苦药的时候呢。 会有什么反应吗? 于是她从卷宗上抬起视线,观察窗边的少年。 他纤细的手捧起瓷碗,但很快又放下,似乎是很烫。 手指在袖子里蜷了蜷,过了片刻,他再次端起碗来,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面无表情。 燕昭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十分怕苦。小时候有一回,为了逃避吃苦药,发烧烧得迷糊了还强撑没事。 后来烧晕过去了,被按着吃了好几日的苦药,她就更讨厌苦味了。 她正在心里赞叹人不可貌相,就看见那张淡漠的脸上,眉头缓缓蹙起来。 接着,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她一下笑出了声,内心平衡了。 她就说嘛。怕苦乃是人之常情。 听见她笑,少年立马收敛了表情,一声不吭低下了头。燕昭不以为意地笑笑,收回视线继续办公。 最近一段时间的观察,他的确是有不少地方让她觉得意外。 但有一点没变——依然对她十分回避。 甚至几乎没和她对视过,除了几次耐不住性子打量她,被她发现。 但也是一下就逃开,不愿有更多接触。 但她也不太在意。 若是从前,她还会喜欢强攀折,若遭到拒绝,就强迫到人说不出拒绝的话为止。但现在她已经过了任性的年纪,无暇也无心。 手上卷宗又翻过几页,燕昭在一旁纸上记下几个名字,刚要叫人进来取走详查,一抬头,就撞上少年看向她的眼神。 很认真,不是打量,也不是揣摩,就只是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视线交错一瞬,他立马低下了头,和往常一样。 但不一样的是,这次,燕昭没挪开。 她突然想,他偷看被发现的反应,会不会也像他刚才喝药时一样? ——有延迟。 她一边叩了叩桌面传人,一边留神观察着。 一个女官进来,取走了名单。等书房门再次关上时,她就等到了答案。 窗边,少年低头坐着,眼神和表情全被他藏得严严实实,但露在外的那双耳朵,红了。 碎发间,薄薄的耳廓半遮半掩,烧成绯红。 天际夕阳热烈,穿过他身后的窗,斜斜落在他身上。 那点绯色被斜阳照得半透明,像片花瓣。 燕昭看着,心中了然。 ‘尾巴’,找到了。 她收回视线,继续翻看账目,漫不经心开口:“在想什么?” “没……什么都没想。” “是么。”燕昭语气轻轻,“什么都没想?” “……没有。” 她合上账簿,取过本新的。 “那,为什么偷看我?” 安静的书房里,另一道呼吸一下绷紧了,燕昭甚至能听见他手指攥紧衣料的窸窣声。 她忍不住想笑,一抬头,却有些惊讶地发现,那双耳朵已经红透了。 像春风吹过山野,桃花色从他耳尖一点点绽放,烧到耳垂,烧到脸颊,一片鲜艳。 他紧咬着下唇,几次想开口,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只有局促无处遁形。 燕昭也没再追问,就静静端详他的窘迫。 看一眼没什么的,反正也看不到机密。 她只是觉得有些意外。 谎话都还没编出口,就已经败露成这个样子。 那……在茶室里和徐宏进碰面那天,他是怎么隐瞒的? 她也好奇,这样的粉红到底是会止步于脸庞,还是会继续烧下去。 她好奇是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他的羞赧继续蔓延,烧到脖颈、烧进领口,烧得全身都染上绯色? 她有点想看看。 静谧突然被打断。 书房门从外面叩响,书云抱着一沓卷宗进来,小心搁在书案一角。 “殿下,明日冬至朝会,名册都在这里了,五品以上官员皆无缺席。” 燕昭清了清嗓子,点头示意知道了。 书云退了出去,书房再次安静下来。燕昭又把视线投回面前,执笔蘸墨,一时只闻纸笔窸窣声。 过了一会,她看完几卷账簿,开始读幼帝今日的功课。 又过一会,她收好宣纸,提笔批阅奏折。 许久,直到天都黑尽了,窗边的人才再次出声。 “殿下之前说的……还作数吗?” 他嗓音有些发紧,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开口,小心翼翼:“我……还可以出门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明天出去一趟。” 燕昭循声抬头,最先看见的,是昏黄灯影下,那双泛着淡淡绯色的耳廓。 她慢慢眯起了眼睛。 怎么红了。 有隐情? 【作者有话说】 嘿嘿、宠一下[星星眼] 感觉公主是能问出“捡回来的猫为什么一直响”的类型 公主:人抱进怀里为什么一直红-.- 第12章 烛影暗瘾4 ◎玉公子看的是那种话本。◎ 见燕昭投来微带怀疑的眼神,虞白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不是去见徐大人,我……我就是想出去逛一逛。” 他咬咬唇,“如果殿下不放心的话,叫人跟着我也可以……” 说到一半,他声音又渐渐弱了。 看见燕昭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才反应过来,她一直有派人盯着。 也是。 上次被徐宏进带去见面的事,她那么快就知道了,还知道得清清楚楚。 虞白慢慢低下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接着就听见书案后传来声音,“去吧。若钱不够,就找账房领。” 他闭着眼睛点点头,说多谢殿下。 次日,虞白早早出门了。 冬至朝会持续到下午,只要他在下午前回府,就是安全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忐忑不安,一直低着头沿着路边墙根走,鹌鹑似的。 阿洲懵然不知,依旧一脸雀跃:“今天街上好热闹!公子你想去哪儿逛?” “……去书肆。” “书肆啊?”阿洲小圆脸立马垮了:“好吧……” 虞白看他一眼:“不喜欢?” 他在心里快速思索,如果阿洲说不喜欢,就把他支去别的地方。 虽然燕昭一定还派了别人跟着,但盯着他的人少一些,他暴露的风险也就低一些。 但阿洲很快让他失望了,拨浪鼓一样摇着*头,脸上写满坚毅: “不是不喜欢,我只是不识字!但是,就算不识字,我也会好好守着公子的。” 第15章 “不然若再像上次一样迷路了,公子就再也不敢出来玩了。” 虞白怔了怔,心里有些复杂。 “……也好,那……” 两人已经走到一家书肆门口,正当门摆着个卖连环画的台子,虞白想了想,把阿洲拉到跟前: “那,你帮我找一本连环画。就找……” 他简单描述了个故事,让阿洲尽力找找。 阿洲一边念着‘这么多可怎么找啊’,一边迅速被图画书吸引了注意。 虞白这才稍稍放心,朝书肆里头走去。 阿洲找不到的,因为那个故事是他编的。 带着些愧疚,他在门内不远处一个书架旁停了下来,抽了卷书假装翻阅,余光四下梭巡,打量着书肆里其他人。 想看看能不能找出哪个是燕昭派来的,他好避开,去找他想要的那本医书。 可一通观察下来,白费工夫。书肆里人虽不多,但每一个都看不出特别。 虞白无奈叹了口气,一回神,才看清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书。 他啪一声合上书卷,脸红了个透。 另一边,冬至朝会从凌晨开始,已经进行过半。 圜丘祭天后,仪仗回宫,朝贺在乾元殿继续。 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朝贺的是幼帝燕祯,但所有人眼睛看着的,都是他旁边的年轻女子。 虽然顶着‘代掌’之名,但摄政三年下来,这位长公主已经逐渐成为真正的掌权者。 雷厉风行的气势兼老练的手段,丝毫不符合她年轻的相貌,平展的眉眼底下,桀骜和野性几无掩饰。 若哪日她嫌这头衔碍眼,一把掀了,亲自坐上皇帝宝座,也没人会觉得惊讶。毕竟从前,先帝一直属意她做储君。 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心意转变,最终传位于燕祯。 自小按照皇位接班人培养的公主与龙椅失之交臂,降为摄政兼幼帝教师。朝堂里起初还弥漫着一股惴惴之气,担心她不甘屈居,弑君夺位。 毕竟这位昭公主行事狠厉杀伐果断,从其少时,众人就有所耳闻。 但一年下来,众人渐渐发现,她好像真的没有别的心思。 她好像真的甘于摄政之位。 不仅甘心,还格外尽心。过去一年她几乎无休,宵衣旰食处理公务、教习幼帝,把九岁幼帝磨得稚气渐消,满朝文武也跟着战战兢兢。 听说这些日她已经开始着手年末考核之事,众人更是忐忑。此时她的一举一动格外关键,轻则关乎新岁升迁,重则官位不保,甚至人头落地。 新帝登基以来,她一直求稳求和,像在蓄力。因此,所有人都在猜测,这次年终,她或许会有大动作。 整场朝会上,众人都期盼着她能漏出点风向,可直到朝会结束,也没听她多说过一句话。 直到午宴上,才有人举杯上前,借着敬酒探问一二。 燕昭向来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场合。喧闹,嘈杂,待久了她就头痛。 有人敬贺,她兴致缺缺,听出试探的意思,就淡淡笑着不说话。来人便不敢再问了,讪笑着说几句祝贺的话离开。 几轮敷衍过去,她刚想出去透透气,余光就看见又有一道身影走近。 燕昭抬起头,看清了,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睛。 接着勾起笑举杯:“同贺冬至,张太傅。” 张为一笑,面上端得滴水不漏:“殿下金言,老臣荣幸。今冬万安,实乃殿下功劳,老臣敬殿下一杯。” 说着他微微躬身,端起酒杯慢饮。燕昭深深看他一眼,也象征性抿了口酒。 刚放下酒杯,还以为到此为止了,就听见张为再次开口:“殿下,臣还有一事。” “岁寒天冷,老臣想着,合该办场暖寒宴烤火同饮。就定在后日,不知殿下是否得闲?” 燕昭略一挑眉,有些惊讶。 “那都是年轻人爱凑热闹,为了聚会寻的由头罢了,张太傅怎么也有兴趣?” 张为哈哈一笑:“哪里哪里,都是内子的主意。阿嫣说府里常年沉肃,该添些人气,还亲手酿了些酒,望殿下赏光。” 燕昭会意,但没急着答。 张为向来高傲,对宴席聚会一类嗤之以鼻,更别说举办什么暖寒宴了。 还亲自来当面邀请。 大概是见徐宏进讨好,他也坐不住了。 她倒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再者,他口中的‘阿嫣’也不简单。 徐嫣,徐宏进次女,两年前嫁与张为做续弦。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她酿的酒又有何意? “太傅盛情,本宫难以辜负。不过……” 燕昭勾唇笑了笑,意味深长:“本宫带个人去,太傅不介意吧?” 张为微怔,还不等他开口,燕昭就已经转开视线。 啜了口清茶,又朝另一边坐着的人点头示意。 “徐卿。”她举杯,笑意比方才更盛:“同贺冬至。” 徐宏进正小心打量着台上,没防备视线被捉了个正着,只好端杯起身回礼。 温酒入腹,他却觉得微微发凉。 不正常。自从上次初雪宫宴,燕昭对他的态度就不太正常。 什么时候见她露出过这样的好脸色? 难道是他送人这招,真有这么管用? 放下酒杯,再坐下时,他不自觉挺直了脊背。 接着,一抬头,对上张为朝他望来的视线,眼神沉沉,带着些忌惮。 徐宏进喉头一紧,忐忑同时,心里又升起些愤懑。 自从得知他私下给燕昭送‘礼’后,张为对他态度一直微妙。 老东西故作清高就算了,还不允许他圆滑吗? 仗着是幼帝外祖就自视甚高,对谁都颐指气使,对他更是如此。又要用他,又防着他。 徐宏进端起杯勉强一笑,接着转开眼神。想起后日张府要办的暖寒宴,他又有些犹豫。 思索片刻后,他决定,他也得去。 - 为了不被人发现他是奔着医书来的,虞白几乎把书肆里所有的书翻了一遍。 离开书肆已经中午,一上午,他只找了这一家。 效率低就算了,还一无所获。 不过,他也没太沮丧。 一来那医书本就是古籍,流传不广,二来,京城里书肆还有很多,听说西城还有几家专门收藏古籍残本的书舍,他打算一家家慢慢找。 站了一上午,虞白腿都麻了,正打算回去,却又被路边一家铺子的招呼声拦住。 “新上的珠玉首饰,公子瞧瞧?” 见他循声抬头,更热络了:“呀,公子长得真漂亮!公子瞧瞧咱这个红玉珠串,您皮肤白,戴上保准好看!……” 虞白一向对这类话充耳不闻,正打算离开,视线掠过铺面时,却被里头摆着的一点琥珀金色吸引住。 灿烂又通透,让他想起燕昭的眼睛。 他忍不住开口:“那个……” “哎呀公子好眼力!这是上好的金珀哈,来公子进里边来看……” 回到公主府,刚过午时。 还没来得及回住处,就有个女官迎上来:“玉公子。殿下离府前留了话,让公子回来后就去书房候着。” 虞白没有异议,刚要点头,想起他刚买的东西,就又有些紧张。 “我能不能……先回一趟寻梅阁?” “公子还是去书房吧。”女官公事公办,“殿下很快就回来了。” 虞白不敢再问,低着头乖乖朝书房去了。 怀里的匣子塞了又塞,生怕掉出来。 刚在窗边那把圈椅上坐下,就听见书房外传来脚步声,大步沉稳,是燕昭。 他本来就悬着的心瞬间更加鼓噪。 她却没急着进来,停在门外,似乎在和侍卫说话。 “回来了?”燕昭瞥了眼裴卓明,“怎么样,都去了哪?” 听说只去了家书肆和首饰铺子,她微微惊讶,继而又觉得不奇怪。 人一看就是上等馆里养出来的,为了能更好地服侍贵人,识字都是必修项,爱美也正常。 “知不知道看了什么书?” “玉公子在书肆里待了很久,经典、杂谈、诗集、传记、古籍都看了,但大多是随便翻翻。只有一本……嗯,看了很长时间。” 燕昭皱眉:“一本什么?” 一转头看见裴卓明冷脸红透,大概猜出了几分。 “话本吗?” 裴卓明闷闷“嗯”了声,声如蚊蚋:“对,就……那种话本。” 他耻于启齿。 甚至在想,要不要放值后去联系刑部的兄弟,叫人把那家书肆给查封掉。 竟敢公然售卖那种东西。 然而,他接着就听见了句让他难以置信的命令。 “还记得是哪本吗?” 燕昭说,“再去一趟,买回来。” 【作者有话说】 话本全场演技最佳[黄心][黄心][黄心] 第16章 第13章 烛影暗瘾5 ◎“会服侍吗?”◎ “……什么?” 裴卓明整个人僵住。 让他买那种…… “你在想什么?” 燕昭微微皱眉:“看那么久,你知道他是看书还是在留暗号?买回来,仔仔细细地找。” “书肆里其他书也是,叫人全部查一遍。还有那家首饰铺子,看看都是谁的产业。” 专挑朝会这日出门,到底是在躲避徐宏进,还是假装无辜蒙蔽她,她不能确定。 “去吧。” 书房里,虞白听着门外的模糊谈话声,忐忑愈发强烈。怀里揣着的匣子像块炭,隔着衣料灼烧他。 他买给她的礼物。 他要送吗? 她……会喜欢吗。 正想着,书房门一声轻响。虞白下意识抬头,看清的一瞬,视线微微顿住。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燕昭。 朝会时的服饰还没来得及换下,冕服深黑,朝他走来时,就像乌云倾轧。 乌色上又有金银碎光点点,肩上绣着日月章纹,衣摆山纹连绵成片,随着步伐微微震荡。 虞白呆呆看着,感觉他也跟着震荡。 这样的她,很…… 他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呼吸都被只手攫住了。 直到燕昭走到他面前,带着祭礼上沾染的淡淡烟香,拨开冕旒,低头打量他。 “看什么呢?” 顿了顿又问,“会服侍吗?” 虞白这才发现她还带着冕冠。 白玉冕旒垂在她面前,一半被她手指拨开,另一半在她眼前碰撞,玉珠碎碎轻响。 他感觉他心脏都跟着共鸣。 好半晌,他才想起来她似乎问了句什么。 “……啊?” 一声轻笑落进他耳中。 “算了,你出去。”又扬声朝门外:“来人。” 虞白愣愣地走出书房,被外头冷风一吹,才回过神来。 刚才,她好像是……好像是打算要他服侍更衣。 他看呆了,没反应过来。 他懊恼地闭上眼睛,忍不住想敲自己脑袋。但接着,又感觉耳根热热地发烧。 这次被他错过了……还会有下次吗? 如果有下次,他一定会答应得很快。 身后窗里,侍女正在服侍人更衣,窸窣轻响断断续续传来,还有冠冕摘下时玉珠碰撞的轻声,听在他耳中,却响如雷鸣。 他眼前又浮现刚才那瞬间,她手指轻轻拨开遮挡视线的冕旒。 圆润玉珠被她拈在指间,莹白衬得皮肤也透亮,说话时,指尖无意识地抵着珠子拨弄。 回想到这,虞白再次感觉全身一点点发麻。 和他看她提笔蘸墨时一样。 只不过,这次他不再是那个砚台,而是那串白玉珠。 被她指尖抵着。 轻轻拨弄。 而且,好巧。 他买给她的礼物,就是一串琥珀珠。 他都不敢想若是那串珠子被她握在手里,戴在腕上,又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只是想想,虞白就感觉快要窒息了。 书房里,燕昭一边由侍女解下身上的繁复,一边打量窗外那道瘦削的背影。 她今天心情不错。朝会进行得顺利,午宴上还借机挑拨了张、徐两人,又喝了些薄酒,心跳都带着兴奋。 一进书房,就闻到淡淡药香,整个上午的疲惫都被洗净。 惬意得不行,甚至在看见那个少年的时候,心里莫名冒出个顽劣的想法。 平时让他靠近一些都那么抗拒,牵一下手都低着头郁闷那么久。 要是命令他帮她宽衣解带,会不会羞恼得满脸通红? 酒劲催生了些好奇。 但还是算了,她心想。窗外,那道纤细背影站立不安,隔着窗纸也能看出他的抗拒。 问了一句而已,至于么。 若真要他那样做,说不定眼泪先掉下来。 她不想看。 “好了,下去吧。”换好常服,她又朝窗外的人影抬抬下巴,“把人叫回来。” 她要开始办公了。 年下事务渐多,燕昭皱着眉头看完燕祯昨日的功课,又开始批阅各地送来的奏折。 日头缓缓西斜,下午过半,她握着本折子沉思很久后,正打算朝书房外叫人,余光扫过坐在窗边的少年,隐约觉察他脸色不太对。 她望过去,发现那张脸上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细看,脸色发白,纤细眉尖也微蹙起来。 一只手还按在腹部,紧紧攥着衣料。 “怎么了?”她问,“胃疼?没吃饭?” 那只手一下松开了,整个人端端正正坐好,“没、没有,我没事,殿下。” 声音都还带着点颤。 燕昭没说话,眯起眼睛看他。 “……有点疼。从外面回来后……直接来了书房,没用午膳。” 倒是坦白得快。 燕昭点点头,又朝外头扬声:“书云。” “这些叫人送去内廷,让阿祯自己试着读一读,写下想法,明日给我。” 她把一沓奏折推到书云面前,又点了点另一本,正是她刚才揣摩许久的。 “这本淮南的请安折子,说突降冰雪,但并不严重,各郡县已经自主赈灾……我总觉得有不妥。” “派人再去查查,尽快回报。还有,让人去趟小厨房,上碗粥来。” 书云逐一点头,抱起折子离开了,书房再次静下来。 燕昭正准备继续看各部卷宗,一抬头,却正对上少年怔怔望来的视线。 “看什么?” 一下子又把头低下去了,声如蚊蚋。 “没什么……殿下恕罪。” 燕昭挑挑眉,不置可否。刚翻开卷宗,就又想起一件事。 她在桌上公文堆里翻了一会,翻出一个油纸包,朝人招呼了声“接着”,就抛过去。 “宫里的点心,吃吧。” 早晨祭祀时从燕祯身上搜出来的。 还是小孩子脾气,怕饿,偷偷装了一大包点心藏在身上。 少年手忙脚乱接住,好半晌,才低着头说了句谢谢。燕昭没管,继续看卷宗了。 年终考核事重,再加上她有心借此机会清理朝堂,看得格外认真。 可窗边的动静还是进了她的耳。 很轻,窸窸窣窣的,拆开绳结,打开纸包,小口小口地吃。 吃得很安静,只偶尔吸一下鼻子。 ……吸鼻子? 燕昭疑惑地抬起头。 暖光里,一身白衣的少年背对着窗坐着,捧着点心吃得很慢。 某一下吞咽,一滴晶莹从他脸颊坠落,被身后夕阳照亮,亮得刺眼。 哭了。 燕昭忍不住皱眉。 哭什么?不知好歹。 那可是皇帝都无缘享用的点心。 她突然开口:“别吃了。” 虞白刚拈了一块在手里,闻言一怔,立马放了回去。 “不是胃疼么?”燕昭命令似的说,“吃两块垫垫就行了,等下喝粥。” 他又一怔,轻轻点头说好。 然后,又一滴眼泪从脸颊滑落。 水痕折射一瞬斜阳,燕昭觉得她眼睛都被刺得疼了,眉心锁得愈发紧,“不许哭。再哭,就去书房外头站着。” 眼泪一下收住了,立竿见影。 或许是她语气太重,他肩膀都微颤起来,配上颊侧若有似无的水痕,像是被谁欺负了似的。 见他这副样子,燕昭心里止不住地冒无名火。刚要开口,外头侍女传话说热粥好了,问是否送进来。 她闭了下眼睛,“去偏间吃,吃完再回来。” 少年唯唯诺诺答是,又告罪,才起身出去。 书房门打开又合上,房间安静下来,燕昭揉了揉眉心,看向窗前那块地毯。软毯色浅又细密,一滴圆润湿痕落在上面,格外明显。 刚才他瑟缩着要跪,眼泪先一步砸下来。 怎么对他好也要哭? 她又一次想,不知好歹。 而且胃也不好。她也空腹大半日,怎么就不见胃疼。 徐宏进怎么想的,给她送这么个人来? 又是伤又是病,破破烂烂的,还要她来缝补。 她叹了口气,又叫了个侍女进来,说让府医在往后汤药里再加一味滋养脾胃的,接着继续办公。 隔壁偏间很小,只有一桌两椅,也没有供炭盆,很冷。 侍女搁下食盘就离开了,虞白静静坐在桌边,捧着粥碗掉眼泪。 碗壁滚烫,刚煮好的白粥还冒着热气,隔着瓷灼他的手指。 他心情几乎割裂,一半和手里的粥一样热,冒着雾气雀跃,另一半比这房间还冰冷。 他不怕遭罪。从前什么苦没挨过,什么难听话没受过,他早学会了置身事外。 他也不怕冷待。 这几年下来,他最擅长的就是适应,短短几天,燕昭冷淡的态度他已经快要习惯。 第17章 可她为什么突然对他好。 他会妄生期待的。 就一直对他冷漠不好吗。 就一直无视他,把他当个召之即来挥之则去的物件……不好吗。 全身都冷得厉害,虞白不由自主捧高了碗,想离那点温热更近一些。手臂一动,衣襟牵扯,怀里的锦匣硬邦邦地硌他胸口。 他放下碗打开匣子,朦胧烛光里,琥珀珠熠熠生辉。 像她的眼睛,又不像。 她的眼睛更冷,更远,更陌生。 还是别送了,他想。 燕昭连他的眼泪都讨厌,更何况他送的礼物。 眼前又泛上热雾,白粥清淡,吃到最后却变得苦咸。 再回到书房,天已经黑透了。 书案一角点着灯,虞白仍坐在窗边那把椅子上,温暖光晕在他视野边缘轻轻晃动。 不敢抬头,怕被看见还在发红的眼睛,就一直盯着自己袖口。 耳边,落进她的每一点声音。 提笔,落笔,沙沙声像是勾勒在耳廓,翻页,开合,看到不满处轻轻一声“啧”。 燕昭好像已经把刚才的事全忘了,忙得投入。灯火照亮桌沿堆积的奏折卷宗,在地毯上投下山峦一般的影。 中间侍女来问过晚膳,她也只要了些粥。侍女担忧说不能总敷衍饮食,被她一句忙给堵了回去,接着继续执笔。 听到后来,虞白开始为自己的心事内疚。 她是真的很忙。 自打他回到她身边,就没见她休息过。每日很早上朝,回来又一直在书房办公。他待到夜深就回去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继续忙碌。 她已经这么辛苦,那就…… 想做什么,就由她做什么好了。 随心所欲也好,用之则弃也好,他都…… 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虞白垂着眼睛,毫无保留地下定决心。 就这样在安静里坐了不知多久,才听见书案后的人放下笔,伸展肩背叹了口气,“好了,天晚了,你回吧。” 虞白从沉思中回神,顺从地起身告退。刚转身,又突然被叫住。 “对了,还有件事。” 燕昭一手按着自己脖颈,“明日张为要在府里办个暖寒宴,你准备一下,我带你一起去。” 话音入耳,虞白心口一跳,觉得刚才还发寒的身体蓦地温热起来。 可这暖意还没持续多久,就听见她淡淡说了后半句, “徐宏进送人这事,张为很忌惮,以为你在我这格外受宠,我得让他继续这样想。” “所以,明日,你记得表现亲近些,别叫人看出破绽。” 虞白听完,缓缓垂下眼睛。 ……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轻声答了句“是”,准备离开。 余光里,书案后的人再次拾起朱笔,又翻开一本奏折。 他脚步突然走不动了。 “殿下……”他试探着开口,“殿下还要忙到很晚吗?” 燕昭握笔的手一顿,挑眉看他。 “有事?” “没、没有,我只是……” 对上她眼中的提防,虞白声音一下又弱了下去。 “我是想说……殿下别太辛劳,身体紧要,还是……早些休息。” 一句话他说得磕磕绊绊,视野边缘,燕昭神情顿了顿,接着,忽地轻笑了声。 “叫你明日亲近,现在就开始演练了?” 虞白一愣。 好半晌反应过来,胸腔一下被委屈的酸楚填满。 “我不是……我……” “没事,”燕昭打断他的语无伦次,“若实在为难也不用勉强,只管跟着我就是。” 说完,她低下头看回手中,没再理他了。 虞白怔在原地,心里止不住地难过。 想说不勉强,想说是真的关心,话到喉间又全都哽住,最后只变成一句“好”。 “那……我先回了。” 却不料一转身,怀里匣子一松,咚一声掉在地上。 “又怎么了?” 燕昭本是随口一问,可一抬眼,看见的就是门边的人显然紧张的表情。 “什么东西?”她搁下笔,“拿过来。” 【作者有话说】 虞白:可怜°° 公主:冒火--* —————— 因为最近看到有小宝说点进来看到没更新,所以这周提前给大家列一个更新预告! (不定时更新仅在v前,v后日更,特殊情况会挂请假条) 本周更新日期:4.3周四;4.4周五;4.5周六;4.6周日;4.8周二 固定更新时间:晚21:00 (由于…,建议宝们及时看热乎更新^^即日起如无特殊情况都晚21:00更新,特殊情况会提前挂公告,保证宝不跑空~!爱你们!![垂耳兔头][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第14章 桃花1 ◎“这是本宫的人。”◎ 还没反应过来,手中薄薄的匣子就被抽走。 燕昭站在人跟前,打开匣子前先抬眉睨了他一眼。 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紧张成这样?外头的侍卫又是怎么干的,居然没搜出来。 卡扣一声轻响,匣盖掀开,一抹暖金跳进眼中。 原来就是串金珀。 颜色尚算纯正,只是水头一般,不太通透。 “这就是你今天买的?” 虞白听着一怔。 接着才想起,她一直叫人跟着,他一举一动她都清楚。 胸口蓦地涌上一股酸麻,浸得他喉咙都有些发紧。 “……是。我就是……觉得好看,就买了。” 说完,怕她误会,他又磕磕绊绊找补,“是我自己想买,不是要送人……” 咔嗒一声,匣盖合上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锦匣原封不动递回他面前,一齐丢过来的还有她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走吧。” 虞白下意识伸手去接,回过神的时候,面前的人已经走开,坐回了书案后。 他捧着匣子的手蜷了蜷,指节不自觉发颤。 她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甚至碰都不愿多碰一下。 还好……还好他没有自以为是地送出去。 他支起身子慢慢退出书房,冬夜寒风席卷,一下吹透他全身。 房门开了又关,扑进来的风拂过烛台,火舌猝然跳动。 看着手中奏折上暖黄的波纹,燕昭笔尖停了一瞬。 居然喜欢琥珀吗。 她忍不住想象了下那个少年戴琥珀的样子,很快皱起了眉。 不好看。琥珀色沉又暗淡,不适合他。 得是…… 她视线一错,看向悬垂着的笔尖。 狼毫吸满朱砂墨,一滴艳红摇摇欲坠。 得是这样的颜色才行。 思绪一刹飘忽,接着,燕昭就被自己想法逗笑。 墨汁在笔尖蓄了太久,她在砚池边重重刮掉,又蘸新的,这才落笔。 - 张府兴盛多年,却是头一回办私宴。 张为三朝老臣,多年积累,又是先皇后母家,哪怕只是个冬日小聚的暖寒宴,排场也格外大。 宾客车马从一条街外就停下了,有的还能坐软轿过去,有的只能自己走到府门口。 其中自然有个例外。 一辆宽阔马车一路开至正门外,车身漆黑,看似朴素,但车角悬着的黄旗和上头的‘昭’字,无声诠释了一切。 道旁所有人动作停下,垂首跪迎,但也有好奇的,抬起点眼皮偷偷打量。 马车停稳了,先下来的却是个雪似的人影。 雪白大氅几乎把他整个人裹住,风毛里露出小巧精致一张脸,玉雕一样玲珑剔透。 接着,车帘再次掀开,年轻女子下车站定。 她一身玄青常服,挺拔如松,未发一语便已透出威严。抬眼一扫,再大胆的也都低下了头。 “平身。” 燕昭掸掸衣袖,刚一迈步,宴会的主人就迎了上来。 “殿下亲临,老臣不胜荣幸。” 张为堆着恰到好处的笑,躬身一礼,又示意身后的年轻妇人,“这是内子徐嫣,大婚时殿下无暇亲至,今日老臣特特带她一同迎接,也算拜见。” 话落,他身后的年轻妇人上前两步,恭恭敬敬跪下,行了个庄重拜礼。 叫人起身前,燕昭先垂眸打量了眼。 消瘦羸弱,几乎被身上的繁复衣裙吞噬了,发髻高盘,看起来都快要把她脖颈压断。 “免礼。”她收回视线看向张为,“先入内吧,外头人多。” 张府占地不小,经年积累,府里不说华贵,但也是一等一的精致,饶是冬日也不见颓唐。 张为边引边介绍,哪棵树是百年老树、哪块瓦是前朝古物,语气无不骄傲,话里话外自恃底蕴,就差把‘德高望重’、‘资历不凡’几个字写成牌匾了。 燕昭静静听着,只偶尔“嗯”一声应和。 第18章 走过庭院,前头两条岔路分开,张为笑呵呵停下脚步: “殿下,前头都是女宾,老臣不便入内,就由阿嫣陪伴殿下入座吧?” 他身后,一路低头沉默无话的徐嫣上前一步,人偶似的自觉开口:“殿下请随臣妇来。” 燕昭视线扫过二人,点点头让张为离开。刚打算继续向前,却听见一直安静的徐嫣突然出声: “殿下,前面是女宾区。” 她回过头。 对上她视线,徐嫣有些躲闪,“殿下若带这位公子过去……怕是不太方便,不如叫他别处等待吧。” 虞白一直静静跟在人后,听见这话,本就悬着的心一下紧缩起来。 他本来就紧张,害怕出门,更害怕在宴上撞见徐宏进,只有在视野边缘看见燕昭衣袍那一角玄青时,才能安心一些。 那天她说要他一直跟着,全靠念着这句话,他心里才能勉强安定。 可现在…… 燕昭大概是会同意的吧,他忐忑地想。 虽然她说带他来有目的,但好像,他也没那么重要。 虞白闭了闭眼睛,刚要离开,突然,隔着大氅,有只手攥住了他手腕。 燕昭微微使力,将他拽过去。 原本只在余光边沿的玄青色一下子靠近,几乎占据他全部视野。 声音也近在咫尺,淡然平静,“徐嫣,你要清楚,这是本宫的人。” 她说,“只有我能决定他的去留。” 落在他手腕的力道一转,拽着他先一步朝女宾区走去。 身后,徐嫣轻声说了句什么,似乎在告罪,但虞白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 只有那句话在不断回荡。 她的人。 燕昭说他是她的人。 虽然,或许和初雪宫宴上那些话一样,都是逢场作戏的场面话。 但他听着,就是感觉大脑一片空白,甚至眼眶都发酸。 觉察到泪意涌上来,他赶忙咬唇忍住。 走出几步后燕昭就松开了手,但他手腕上还残留着一点触感,痒痒的,带着点烫。 他不自觉用另一只手覆上去,想把这点触感保留得更久一些。 视线抬高一点,玄青色衣角就在他前面,比之前要近了许多。 他耳边又回响起那句话。 她的人。 虞白突然感觉耳根热了起来。 她的人…… 这句话可以成真吗? 他可以真的成为她的人吗…… 心跳一下从悬浮变得鼓噪,可紧接着,又慢慢冷下去。 燕昭没兴趣。不喜欢他,甚至平时都很少触碰他。 他有些沮丧,忍不住想抬头看她一眼,却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像是做贼被捉了现行,他瞬间觉得心虚,赶忙转开了眼。 见他反应,燕昭忍不住皱眉。 不知第几次腹诽,至于么。 攥了下手腕而已,而且还是隔着衣裳。 怎么眼圈都红了。 她放慢一步,“又要掉泪?” 话音刚落,就看见他肩膀一缩。 小幅度摇头,声音很轻地说没有,又小声道歉。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开口:“不许哭。” 瘦削的肩膀又一缩,吓坏了似的。 “不然自己回车上待着。” 头埋得更低了,传出来的道歉声都闷闷的。 燕昭看着,微微眯起眼睛。 原来这么胆小吗。 她觉得…… 有点好玩。 她还想再试一句,就听见徐嫣说到了。 宴厅设在长亭里,亭子一面围着帷幔,一面朝着花园,炭火烘得温暖如春。 宾客围炉烤火,喝着温酒赏着梅花,倒也雅致。 长亭最深处,宽阔的圆亭专为燕昭一人准备,又用屏风隔开,清净安静。 未到午膳时间,炉上只温着酒,还摆了几样精致细点。刚在炉边坐下,就见徐嫣也跟着入座,轻声说要陪着服侍。 燕昭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张为大张旗鼓办这么一场暖寒宴,肯定不止是宴饮这么简单,只是他的目的,她现在还不太清楚。 方才徐嫣说要她把人留在外面,她就觉得别有用心。就算是女宾区,她身份地位摆在这里,就算发起性来把所有人赶出去,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更何况,明明已经给她安排了单独的亭子,冲撞不到谁。 嫌她带着人碍事? 那她倒要看看,能碍着他们什么事。 燕昭一边想着,一边打量起坐在旁边的徐嫣。 她动作款款,跪坐在炉边,第一件事先理好繁复裙摆。虽然周围有侍女在,但为表尊敬,她还是亲自服侍。 烫酒,温杯,动作优美娴熟。 年岁和她差不多,举手投足间却俨然一副深宅妇人模样。 华贵装饰和厚重脂粉下,脸色苍白暗淡,瘦得颧骨都突出。亭外寒风吹进来,她头上珠饰簌簌作响,像在颤抖。 “不如还是叫你徐嫣吧?” 燕昭说,“儿时还在宫宴上见过,现在改口叫张夫人,总有些怪。” 徐嫣温杯的手顿了顿,“殿下如何称呼都好,臣妇无妨。” “那就徐嫣。”燕昭打*量着她,“怎么气色不佳?府里事务不顺吗?” “劳殿下关心……是臣妇自己身子弱,调养了许久也未见起色。” 徐嫣提壶斟了一杯,“殿下,这是臣妇自己酿的椒酒,冬日喝了最是活血暖身,殿下尝尝吗?” 燕昭接过,端在手里没急着喝,视线仍盯着徐嫣。 “是啊……毕竟,心病难医。” “……什么?” “我说你啊,”燕昭抬抬眉,“张为做你祖父都绰绰有余了。徐嫣,和这样的人朝夕相处,外人眼里看着再光鲜,内里什么样,也只有自己知道吧?” 徐嫣脸色一白,提着酒壶的手都抖了下。 “殿下,我……” 她怔怔看着燕昭,视线发颤,又看了眼守在圆亭四角的侍女。 燕昭立即会意,抬手叫人都下去。 “阿玉无妨,他不会往外说。”她朝身后少年按了按手,示意不用走,接着再次开口,叙旧的语气。 “说起来,上次见到你还是八年前,陛下周岁礼的时候。” “我记得那时候……你爱吃宴上那道酥山,自己的吃完了,还偷偷盯着旁边人桌上的看。” 说完,燕昭垂下眼睛,闻手中的椒酒。酒味辛香醇厚,光是闻着,就觉得寒气被驱散了。 再一抬眼,旁边徐嫣紧咬着唇,攥着酒壶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一汪眼泪蓄在眼圈,快要坠下。 她掏出块锦帕递过去,“擦擦。” 徐嫣摇摇头推拒,可刚一动作,眼泪就从脸颊坠下来。 “好了,好了……”燕昭直接上手帮人擦,“阿嫣别哭啊。” 一声‘阿嫣’,徐嫣再也绷不住,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接过锦帕啜泣起来。 燕昭收回手,垂着眼睛转酒杯。 其实她根本不记得当年满月礼上还有徐嫣这号人。 来之前她特意向书云问的,书云记性好,九年前的宴会,蛛丝马迹都记得清楚。 哭了就好,她想,眼泪是打开心防的第一步。 虽然徐嫣沉默寡言、鲜少交际,但作为徐宏进的女儿,张为的妻子,她很重要。 若能将徐嫣拉到她这边,打探消息只是基本,必要时,说不定能帮上她大忙。 这样想着,燕昭举起杯,抿了口手中的椒酒。 酒液温热,入口带着辛辣椒香,亭外寒风一下显得微不足道了。 她又喝了两口,突然,辛香之外,又一股热辣从从胃底腾烧起来。 燕昭握着酒杯的手一顿。 酒有问题。 恰在此时,徐嫣带着鼻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怎么了,殿下?抱歉……臣妇酿酒技艺生疏,是不是闻着太冲?” 燕昭挑眉看她一眼,佯装无事地闻了闻酒。 “还好。椒酒嘛,气味辣鼻是正常的。” 她看着眼泪涟涟的徐嫣,举杯一饮而尽。 什么椒酒,分明是掺了椒酒的烈酒。 若她酒量差些,怕是第一口就要醉了。 这些年她为免酒醉头疼,大小宴会上从不贪杯,没想到真有人以为她一杯倒,还打算拿这个做文章。 徐嫣望向她的视线颤了颤,被泪水模糊着,意味不明。 “殿下……”她咬了咬唇,轻声开口:“殿下是否……不胜酒力?不如,去厢房歇息片刻……” 燕昭没急着答,眯起了眼睛,深深看着她。 直到把人盯得视线都开始飘忽,才终于开口, “好啊。” 【作者有话说】 喝酒了哦。 酒量很好,酒品不保证[可怜] 第15章 桃花2 ◎“阿玉,过来。”◎ 第19章 虞白静静坐着,燕昭叫他不要动,他就连头也不抬一下。 亭外吹来的风有些冷,吹在他身上,内外一起发凉。 燕昭记性真好,他心想。 连八年前一场宴会上都有谁,别人吃了什么点心,都还没忘。 却不记得他。 也真温柔,握着帕子给人擦眼泪。 对他就那么冷冰冰,命令他不许哭,还说再哭就把他赶出去。 亭外的风像是在往他胸腔里吹,吹得他呼吸都变得滞涩。酸楚一股股涌上眼眶,他紧紧闭着眼睛,强行咽下。 等泪意缓了些,他一抬头,却发现身前已经空了。 他心口一紧。 恐慌和忐忑瞬间席卷,他感觉心脏都像被攥住了,视线追出去,才看见长亭拐角处一抹玄青一闪而过,消失在视野尽头。 燕昭要去别处吗…… 为什么不带着他?是……忘了吗。 惶恐蓦地激发勇气,他站起身,想要跟过去,却被守在小亭外的侍女拦住。 “请公子在此处稍等。”侍女低着头,“这是殿下的吩咐。” “……好吧。” 虞白一怔,刚升起的那点勇气一下散了。 原来不是忘了。 是他可有可无。 他走回炉边,慢慢坐下。 寒风兀自吹着,落在他身上,他却不觉得冷了,心里空空的,只剩麻木。 就在这里等着吧,他想,反正他也帮不上她什么,就乖乖听话吧。 忽然,亭外风向一旋,一股酒香顺着风掠过他鼻前。 闻着……很辣。 他蹙眉回想,依稀记得那位年轻妇人说这是椒酒。 可这味道…… 不太像。 他抬头看了眼,小亭外的侍女都低着头,没人看他。 安静中,他膝行几步靠近炉边,端起燕昭刚才用过的酒杯闻了闻。 酒气入鼻,他一下皱起了眉。 这酒不对。 花椒辛香掩盖之下,酒味浓烈,分明是后劲强横的烈酒。 杯子已经空了。 她喝了一整杯。 虞白一下悬起了心。 燕昭酒量如何他不知道,但她喝完酒就离开了,是不是已经眩晕难受? 这又是在别人府里。 当初宫宴上,他就隐隐觉察这个张太傅居心不良。他会不会是有什么谋划? 一瞬间什么委屈都消失了,他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一个想法。 燕昭有危险。 他要去找她。 但是…… 虞白抬起头,看向守在亭外的侍女。四个人,他无论如何是无法强闯的。 他急得心跳越来越快,视线四下寻找,最终落在圆亭朝向花园的那一面。 花园里满植冬青,哪怕是冬日也十分茂密。 如果他从花园离开,有植被遮挡,应该没人会发觉。 他又朝屏风外看了眼,侍女们都低着头,或许是觉得他不重要,没太提防他。 担忧和紧张混乱翻涌,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挪到圆亭边沿。 然后一翻身,悄无声息消失在护栏外。 圆亭高出地面六尺有余,尽管有冬青和雪垫着,虞白还是摔了个结结实实。 膝盖狠狠砸在地面,手臂也撞得生疼,他瞬间感觉眼前发黑,呼吸都有一瞬停滞。 但没发出半点声音。 伏在地上缓了片刻后,他强撑着起身,朝花园外跑去。 燕昭早走远了,他只能凭着记忆里她身影消失的方向摸索。 他一边找一边想,若他们有什么谋划,也必定不会在宾客众多的地方。 他往安静的地方找,应该没错。 他忍着身上的痛,沿着小道不停往前走,视线梭巡过一处处花厅、厢房、渡廊。 四处寂静,一无所获。 焦灼不安愈发升腾,他不自觉脚步加快,可下一瞬,又猛地顿住。 窄道前方,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 虞白僵硬地低下头,慢慢后退。 “……徐大人。” - 另一边,燕昭跟着徐嫣走着,步伐悠然,甚至有余心装出些醉酒模样。 装着装着,她真感觉酒劲泛了上来。 烈酒的热伴着花椒的辣,从上腹一点点蔓延开来。 倒挺舒服。 暖呼呼的,四肢百骸都在温热中舒展,但她莫名想攥个冰一些的东西在手里。 她抬手往侧后一抓,却什么都没抓到,一回头,才发现身后空空。 本该跟着她的少年不知去了哪里,小道上安安静静,只有几个侍从。 燕昭眉头微皱。 是趁她没注意跑了,还是…… 但她本能觉得,他没那个胆子乱跑。刚才威胁要把他赶开时,他肩膀抖得那么厉害,羊羔似的。 那…… 就是被张府的人扣下了。 她心中了然,已经把张为要打的算盘猜了个七八分,接着收回视线,看向在旁引路的徐嫣。后者显然心虚,对上她视线一下就逃开,头埋得更低了。 “徐嫣,你……” 燕昭刚想说她还有最后机会坦白,声音就停住了。 小道已经走到尽头,徐嫣微微倾身,抬手引向前方。 “殿下,到了。” 她声线平平,像个人偶,“里头一切都已安排好,有人伺候,还请殿下好好歇息。” 燕昭看了眼面前的厢房。 房门紧闭,里头点着烛灯,光影绰绰。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在心里冷笑,没急着上前,而是停在徐嫣面前,深深看了她一眼。 “你确定,是吧?” 徐嫣一怔。 她眼圈还红着,片刻前的泪痕尚未干透。水汽遮掩之下,她眼神犹豫不明,缓缓启了启唇,最终还是低下头。 “殿下……请。” 燕昭轻笑了声,摇了摇头。 然后上前几步,一脚踹开厢房门。 厢房里布置精巧,一片温香暧昧。 一个年轻男子跪在门后,衣衫半敞,低垂着头,意味直白。 但她看都懒得看。 “滚。” 她大步入内,袍角一掀,在正座端方坐下,沉声开口:“叫张为来。” - 冷风涌进厢房,瞬间吹散暖香热气。 鼻前清净了,燕昭才觉得烦躁消散了些,匀出心思揣摩起来。 虽然引她来的是徐嫣,但做下这事的只会是张为,见徐宏进送来的人得她青眼,就坐不住了,也琢磨起花招来。 看来她先前的两次挑拨,效果尚可。 张、徐两人在朝中纵横多年,根深蒂固,尤其是前者,哪怕现在没了实权,也不是说铲除就能铲除的。暗疮先从里头烂,她打算先引他二人离心内斗。 张为一身傲气,徐宏进满腹野心。她踩一捧一,不管是前辈打压后辈,还是后者拉下前者,对她来说,都有益无害。 在心里盘算好了,回神才发觉酒劲涌了上来,热得心躁。燕昭不自觉搓了搓手指,问厢房外的侍从: “人呢?” 她想要攥着点冰凉的东西在掌心。 比如,那把玉扇骨似的手指。 门外守着的人都是她从公主府带来的,迅速应声,去亭中找人。 然而,片刻后侍从回来,却带了个让她意外的消息。 “回殿下……玉公子不在亭中。” “不在?”燕昭忍不住皱眉,“他能去哪?派人去找。” 难道是她猜错了么,她心想,竟然敢一个人乱跑。 那副胆小怯懦的样子都是装的? 还没等来她想找的人,张为先到了。 大概是没想到马屁拍在马腿上,他脸色十分难看,堆着尴尬笑意,敛手站在厢房门外。 想开口,但看见燕昭面色不虞,又收了回去。 晾着他在门外站了许久,燕昭才出声。 “张太傅这是何意?” 她抬手指了下厢房里暧昧的布置,“本宫看着,不像太傅的风格啊。” “怎么,太傅不服老,学起年轻人那套了?” 话说得委婉,但对于一向清高的张为来说,几乎等于羞辱。 他一下子面红耳赤,但碍于心虚,又不敢强辩,眼睛一转,就找到了借口。 “殿下恕罪!这都是……都是内子动错了主意,想着体谅殿下辛劳……” 说着,他朝徐嫣一挥手,沉声斥责:“跪下!叨扰殿下安宁,你还不叩头请罪?” 接着又转向燕昭,说一些“实无此心”、“殿下明察”之类的话。 燕昭静静看着他拙劣地找着借口,又看着徐嫣面无表情地伏地请罪,良久没有出声。 直到张为把各种理由找遍了,快要说不出话,她才开口。 “张太傅,有的事……” 刚说到一半,她声音就被打断。 第20章 “殿下,玉公子到了。” 厢房外,一身白的少年垂着头站定,明明穿得那么厚,却还是显得纤细又脆弱。 不知是冷得还是什么,看起来身子都止不住瑟缩。 燕昭扬起一点笑,朝他招招手。 “阿玉,过来。” 门外,张为脸色愈发难看。 他只是试探就遭了训斥,而徐宏进送去的人却倍得青眼。 这已经不是单纯送‘礼’的范畴。 他混迹<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数十年,这里头暗含的意思,他还不清楚? 先帝从明面上将他赶下牌桌,而面前这位长公主,借着摄政权在手,想把他彻底驱逐出局。 他面上不显,但在心里暗恨。若非先帝削他实权,女儿又在宫中急病薨逝,断了宫内外的联络…… 哪能有她在这耀武扬威的份? 但眼下无法,他再不甘也只能忍着。 他攥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怒气几乎爆发,叫嚣着想找个抒发口。 然而,像是嫌他今天受的屈辱还不够似的,厢房里,燕昭再次开口,意味深长。 “张太傅,有的事,还是交给年轻人来办吧。” 她一只手将那个少年揽进怀里,朝外头命令:“关门。” 第16章 桃花3 ◎“帮我解酒吧。”◎ 门一关上,厢房里暗下来,环在他腰上的手也接着松开了。 燕昭站起身,慢慢走到一旁的软榻躺下。 虞白悄悄看了眼,她闭着眼睛,神色有些疲惫。 是真的醉酒了吗…… 他不敢问。 甚至在心里暗暗期盼,希望她千万别叫他过去。 心口还剧烈跳着,片刻前的惶恐还未散尽。 在四下无人之处撞见徐宏进,他以为会被逼问些什么,或者命令他去做什么事,可都没有。 徐宏进像没看见他一样,目不斜视走过。 但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后头赵九河跟上来,冷冷睨了他一眼,擦肩而过的瞬间,往他手中塞进个东西。 是张纸条。 现在还在他手里。 出来找他的侍卫接着就出现,他根本没机会丢。 纸条已经快被他手心的冷汗沁湿,冰凉,可他却觉得像握着炭火。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下一刻,他就听见燕昭开口,声音带着点慵懒, “过来。” 他呼吸一滞,瞬间紧绷,几乎是一步一步挪过去。 借着大氅遮掩,他把东西塞进衣襟最深处,小心翼翼问:“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燕昭挑眉看了他一眼,琥珀似的眼瞳掺了些混沌,喜怒不明。 “手上功夫有吧?”她点点自己前额,“帮我按按。头疼。” 虞白一怔,条件反射点头,可接着又顿住了。 她躺在软榻上,帮她按头的话,他得跪着。 他的腿…… “怎么了?” 燕昭显然耐心不多,见他迟疑,已经皱起了眉。 虞白赶忙说没事,咬了咬唇,硬着头皮屈膝。 可不久前翻出亭子时,他摔得太重,膝盖小腿还火辣辣地疼。刚一挨到地面,他就疼得全身一颤。 “怎么回事?” 燕昭敏锐地觉察出异常,“腿上有伤?之前的早该好了吧?” “没有……殿下,没有伤。” 虞白疼得大脑迟钝,根本没意识到她怎么知道他之前腿上有伤,本能地转移开话题: “殿下……是醉了吗?需不需要我……”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打断了。 燕昭伸出一只手,轻飘飘挑起他身上大氅,示意他自己看。 他视线跟着过去,看清之后,瞬间哑言。 狐裘下摆污糟一片,沾了泥雪不说,还被勾出几道裂口,挂着破碎的冬青叶。 ……漏洞百出。 他懊悔地闭了闭眼睛,无措和忐忑一起涌上来,烧得他脸颊发烫。 “怎么弄的?” “我……” 他刚想低头,突然有只手伸过来,钳住他下巴。 燕昭扳高了他的脸,眼睛半垂着俯视他,“说。” “我……摔的。” “摔的?”她挑挑眉,“张府这么平的路,你还能摔着?被鬼追了?” “不是……” 虞白咬咬唇,知道已经不能再隐瞒。 她已经在不耐烦的边缘了。 “殿下离开亭子的时候……我没及时跟上去,再想过去的时候,就被侍女拦住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翻过护栏跑出来,出来……找殿下。” 燕昭顿了顿,眯起眼睛,又把面前的少年仔仔细细打量了遍。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他脸颊已经泛起绯色,睫毛一个劲抖着,像被擒住的蝴蝶,在拼命挣扎。 “找我。” “是……我发现,那位夫人给殿下的酒,好像有问题……” “所以,你就跑出来找我?” 尽管已经隐隐猜到原因,但她还是问,“为什么。” “我……” 他几次启唇,仿佛答案无比艰难。 “你担心我?” 扑朔的睫毛一下滞住了,仿佛蝴蝶僵死,蝶翼下甚至透出隐约水光。 他抿住了唇,很慢地点了点头。 燕昭沉默了一瞬。 惊讶之余,又觉得有些想笑。 担心她? 她忽地想起前两天晚上,在书房。 当时他没头没尾来了句别太辛苦,她还以为是想偷看她桌上的官员名册,怕被发现才随便找了借口。 所以……是真的在关心她吗。 她视线从他身上一寸寸扫过。 一片狼藉。衣摆脏兮兮的,袖管上也沾了一片泥。估计除了腿上,另还有好几处摔伤。 他到底是怎么从亭子里跑出来的。那个圆亭那么高,底下密匝匝全是冬青,看着都扎得疼。 又是怎么拖着伤到处找她的。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她从这个少年身上感到意外。 居然会担心她。 没人讨厌这种暧昧的意外。 她勾唇笑笑,松开了端着他下巴的手,接着换了个姿势侧躺,让出一半软榻,还轻轻拍了拍。 “上来,”她说,“我看看伤。” 虞白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本能地摇头,“不、不用……啊!” 由不得他拒绝,燕昭伸手攥住他衣领,一下将他拽上了榻。 拽到她身边。 他一下屏住了呼吸。 太近了……几乎像是被她抱进了怀里。 “找我的时候摔的,这伤不就等于为我受的?” 她声音从侧上方落下来,虞白不敢睁眼,只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带着淡淡酒气,滚烫又蛮横。 像炭火本身。 “既然是为我受的伤,”她说,一边捉住了他的脚踝,“那,让我看看怎么了?” 虞白低低惊呼了声,整个人彻底僵住。 手心比呼吸还烫,隔着薄薄一层锦袜,几无保留地灼他脚腕。心跳太快了,他胸腔都有些痛,可紧接着,滚烫就被新的知觉冲散。 燕昭屈起他的腿,屈到胸前,然后推高了他的衣摆。 彻底无法思考了。 和他快要崩溃的样子相反,看清的一刹,燕昭缓缓皱起了眉。 这穿的是什么? 冬天,中衣亵.衣都要更贴身些才暖和。但他身上这个…… 裤腿松松垮垮的,都能装下两个他。 她第一反应是量尺寸的侍从敷衍了,没好好办差。接着,她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是他太瘦了。 简直是一把骨。 柔软锦袜之下,踝骨硌着她掌心,像干枯的枝条。她用力,枝条就抖,仿佛下一息就要折断掉。 她有些无奈。 “公主府少你饭吃了?” 大概是羞赧极了,少年紧紧咬着唇,闭着眼睛不说话。 燕昭继续推高裤角,露出他一截小腿。 骨瘦,苍白,显得伤痕更醒目。 鲜红的,暗色的,新留下的挫伤,没褪尽的淤紫。斑斑点点印在他几乎可以说是嶙峋的身体上,看起来支离破碎。 她越看,眉头皱得越深。又得让府医多开一味药了,她心想,药膳也得安排上。 要不索性从他的月例里扣掉药材的钱? 长长记性,省得他总旧伤未愈又添新痕,累得她不停修补。 她心里是这么想的,手却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 在他膝上的红肿按了一下。 手里握着的脚踝猛地一缩,少年咬住了呜咽,身体却本能地挣扎。 踝骨蹭得她掌心发痒,她视线一抬,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尖,觉得心里也在发痒。 “很疼?”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摇头的动作却毫不犹豫。 第21章 “不疼。” “不疼么?”燕昭反问,手上又按了一下,比刚才还重。 见他又一抖,她轻笑了声。 “这叫不疼?”她抬手掐了掐他的脸,“重新说。” 昏黄光影里,躺在她面前的人看起来好狼狈。衣袍凌乱,人也凌乱,全身都紧绷着,睫毛湿漉漉地抖个不停。 脆弱得不得了。 “疼……” 他依然不敢看她,就闭着眼睛轻声请求说,疼,殿下,别碰。 燕昭这才满意,暂时地收了手。 视线没收。 他有副好皮相,她一直都知道,但从来都兴致缺缺。可现在,或许是薄醉的缘故,她忽然觉得,他好漂亮。 不对……是好诱人。 也可能该怪这房间布置得太暧昧。 烛灯点得错落,暖色落在他侧脸,影影绰绰,朦胧不明。 往日的淡漠倔强早不知丢哪里去了,绯红从耳根一路烧到脸颊,又烧到脖颈,烧进领口,一片粉红。 燕昭忽然想起,她之前还好奇过,到底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他整个人羞得绯红。 看来,眼下这种就是了。 像一朵盛放的桃花。 只开给她一个人看的桃花。 少时她就爱桃花。每逢春日,什么放风筝斗百草,她都兴味索然,只喜欢跑进御花园,掐一把桃花,在掌中揉.烂。 赏花有什么趣味? 她偏爱看繁英破碎,芬芳零落,饱满的花瓣在她指尖无力软垂,溢出汁水。 烈酒后劲在她体内翻腾,视野都跟着有些模糊。燕昭下意识俯身靠近,正好看见他有滴泪没忍住,从眼尾缓缓滑落。 她突然不讨厌他的眼泪了。 甚至想要他再落一滴,最好哭个不停。 但她说:“不许哭。” 果然,下一秒,如愿看到他咬住了唇,屏着呼吸忍眼泪。 那双嘴唇原本淡无血色,现在硬是被他咬得嫣红,燕昭看着,觉得诱人极了。 脑海蓦地浮现‘童心未泯’这个词。 原来她一直没变过,现在也还喜欢摧桃花。 手劲松了松,她抬起指腹,沿着人下颌轻轻摩挲。 “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问我是否醉酒?” 少年愣愣地睁开眼,眼神迷蒙又迟钝,像是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但燕昭也没想等他回答。 “我觉得,有一点。” 她松开了手缓缓下滑,握住了他的腰,说,阿玉,帮我解酒吧。 第17章 羊1 ◎谁欺负他了吗?◎ 虞白猛地睁大了眼睛。 他向来擅长忍耐,无论是疼痛还是什么,他都习惯了安静地忍过去,可这一下,几乎不行。 腰上。 她握笔的手,她拨开冕旒的手,正握在他腰上。 带着酒意的气息滚烫,将他整个笼罩,像是已经将他吞吃入腹。他颤抖着闭上眼睛,呜咽溢到他唇边,又被他死死咬唇堵回去。 不疼。虽然手劲很大,毫不收敛地像要把他的腰掐断,但他不觉得这是疼。 和鞭子,拳脚,冰冷的砖地不一样。 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像烫,像痒,像野兽带刺的舌,像烟火绽放时的炫光。 被她碾磨的砚台也像他这样吗,虞白迷迷糊糊地想,被她拨弄的玉珠,也有他这种感觉吗。 可它们又都和他不一样。 它们不会害怕。 它们怀里没有藏着要命的纸条。 “殿下……等等……”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抬起一只手,想把燕昭推开,可刚一动,就被她一把钳住。 “躲什么?”她似笑非笑,“不是你自己问的吗?” 她的手再次落下来。 是,虞白在心里说,但不行。 再进一步……就要被她发现了。 “殿下……” 他心里一阵绝望。 现在打断,她一定会生气的。 但如果他不主动坦白,而是被她发现,那样的后果他甚至都不敢想。 “殿下,等等……” 他感觉眼泪都快涌出来了,“我……我有事要说。” 腰上的手一顿,没有离开。但显然有什么不一样了,甚至空气都好像冷了下来。 “说。” 虞白手指颤抖着探进怀中,取出那枚纸条,闭着眼睛递了过去。 “刚才找殿下的时候……偶然撞见徐大人,他给了我这个。” 一阵死寂过后,他手上的纸条被取走了,接着是几乎冰冷的命令。 “下去。” 虞白全身一颤,瞬间心如死灰。 看见他从软榻边滑下去,径直跪在地上,燕昭忍不住皱眉。 “不是有伤么……算了,想跪就跪吧。” 说不定刚才怕疼的样子都是装的,她想,毕竟之前,为了不来公主府,他硬生生抗下那样一身伤。 她只是觉得,真是意外。 因为担心她,他能从那么高的亭子里翻出来。腿摔成那样,还满府找她。 又能为了叫停她,主动交出徐宏进给的字条。 他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就这么不想让她碰吗? 这些事燕昭懒得琢磨,但还是在心里惋惜了片刻。那把腰手感不错,细里带着点软,她还挺喜欢。 可惜了。 她视线落在手中纸条上,红泥密封,还没拆开。 “没看?” “没有,我没看……本来打算直接丢掉,可是……” 燕昭抬抬手指示意他闭嘴,慢条斯理破开了纸条外的封泥。 “东、安、茶、馆,”她一字一顿念,“还是上次的老地方。” “三日后,未时中。小玉儿,你去么?” 虞白心里一凉。 她第一次这样叫他。 她还是生气了。 他毫不犹豫摇头,可还没来得及出声,他脸颊一紧,被她用手掌卡着抬了起来。 “那怎么行?你得去。” 他一愣,“什么……” “你要是不去,我怎么知道徐宏进想做什么?” 燕昭从软榻上俯身,离他很近,仿佛片刻前的暧昧还在继续。然而那双眼睛里平如止水,半垂着睨着他,除了漠然,只剩冷静。 “所以,你要去,按时去。他问了什么、说了什么,身边都有谁,要你做什么……全部回来报给我。能做到吗?” 虞白被迫仰着脸,看着她毫无温度的眼睛,感觉周遭一切都被她的眼神冻住了,寒意又从膝下的砖石爬进他身体。 “殿下……” 她没说话,也没动,就静静地看着他。 许久,虞白颓然地闭上了眼,在她手心里点头。 “……能。” 燕昭“嗯”了声,松开了他。 “有几件事你记好。徐宏进此次叫你去,大概会问……问我对你怎样,在张为面前的样子是不是装的。还有……或许会问问政事安排,日常动向。” “别的你一概说不知道,回来听我吩咐。前一个问题,你说谎就行。” 她靠回榻上,声音没什么起伏: “就说——长公主对你很好,非常喜欢你。” 话音入耳,虞白再也忍不住,一滴眼泪倏地掉下来。 怕再惹她烦,他赶忙抬手擦掉。 榻上呼吸顿了下,她还是看见了。 却没再像之前一样半命令半威胁地叫他不许哭。 燕昭起身绕过他,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推门时才丢下一句吩咐。 “衣裳穿好,回府。” - 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没等虞白回过神来,他就已经从东安茶馆回来,站在燕昭书房外。 搜过身后,还没进门,他的心就已经悬了起来。 燕昭会逼问他吗……或者再次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一想到那双眼睛里的怀疑和忌惮,他就感觉心脏在被凌迟。 他犹豫又犹豫,直到指尖掐得掌心都痛了,才闭着眼睛推开了门。 然而,他预想中的都没有发生。 书案后的人捧着本卷宗看得认真,听见他进来,头也没抬,只用笔尖隔空指了指一边: “去那站着。” 虞白一怔,顺着方向看过去,心口发紧。 上次那个墙角。 为什么还要他面壁……他可以主动说的,他什么都不会隐瞒。 但他不敢出声,乖乖走了过去,低头站好。 视线被限制,他和外界的唯一联系只剩听觉。 她忙得投入,但并不安宁。安静里不时传来翻页声,翻得很快,烦躁得都快要撕破纸页。偶尔提笔记下几个字,搁笔时很重,带着股火。 虞白听着,感觉更紧张了,慢慢地埋下头,恨不得把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 让燕昭心烦的事情不止一件。 岁末考核是年终大事,更何况这是新帝登基的第一年。各部各处都要严格考察,最后汇总起来交由她过目。 第22章 然而,一片严谨中,总有几个出纰漏的,态度不端、为官不正,而这些人又几乎都与张、徐二人脱不开关系。 过去几年,除了一些老臣和几个她提拔上来的新人,朝中快被他俩蚕食透了。如果将权臣比作意欲遮蔽皇权的大树,那张徐一党就是虬结的树干。树大根深,她无法一次拔除,只能从犄角处开始挖,把树根一点点挖空。 岁末考核是她的机会。罢免、调职、外放,砍掉些横生的小枝桠,换上她自己的人。但该换谁、怎么换、重罚还是轻放,她一时理不清头绪。 越想,她眉头皱得越深,习惯性伸手去摸桌下暗格里的香囊,接着又想起来,她不需要。 书房里绕着股苦香,比药气要柔和,又比寒香清冽,像一双轻柔的手一样安抚着。 燕昭从卷宗上抬头,看向墙角。 少年很听话,叫他面壁,就乖乖站着,一根手指头都没动。但她看着,还是觉得有些碍眼。 低着头干什么,看着很委屈的样子。 谁欺负他了吗? 再说了,面壁、面壁,他低着头,算哪门子的面壁。 于是她蓦地开口:“头抬起来。” 声音突兀,他吓得身子一缩,忙不迭抬起了头。垂在身侧的手也跟着攥紧了,指尖都在打颤,很紧张。 燕昭看着,莫名觉得烦躁少了些,好一会才收回视线,继续忙碌。 一抬起头,虞白感觉更难捱了。低头时他还能盯着自己衣摆,抬起头,视野里就只剩空无一物的墙壁。 心跳越来越快,他耳边几乎都能听见自己的血流声。 刚过了一小会,他又慢慢垂下了头。 过去的几年里,这已经快要变成他的本能。他的身体几乎忘记了抬头这个动作,盯着衣摆、收敛气息,已经是难以改变的习惯。 然而,只片刻,他就听见一声“啧”,带着些不满。紧接着,书案后的人推椅起身,大步朝他走来。 “刚才,我怎么说的?” 他喉前一紧,有只手从身后伸来,一把卡住他脖颈。 燕昭抵*着他下颌抬高,强迫他目视前方。 “抬头。” 虞白身子一紧,烫热一下在他脸颊烧开,烧得他大脑一片空白。 明明拢在颈前的手没有用力,可他就是觉得好像无法呼吸。 “抱歉,殿下,我……”他磕磕绊绊开口,“我忘了……” “没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落进耳中的声音似乎并不生气,甚至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说说吧。今天徐宏进找你,都问了些什么?” “徐大人先是问……殿下待我如何。” 虞白本能地吞咽了下,艰难开口,“还问……殿下在张府时,对我的态度……是不是真的。” 耳边,燕昭“嗯”了声,问:“那,你是按照我教你的话回答的吗?” 他慢慢点头,感觉眼眶已经在发酸。 “还有呢?” “还问……我每日进书房,都看见殿下做什么。我说,殿下一直在忙公务,别的……我也不知情。” 燕昭听着,视线却慢慢落下来,落在面前的人身上,一寸寸滑过。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的惊惶和紧咬的唇尽收眼底,脸颊也红透了。身上衣领有些松,一截锁骨掩不住,露在她眼前,微微颤栗着。 破绽一览无余。 她知道他很好审,甚至用不着上任何手段。只要晾他一会,再吓他一吓,他就自己缴械投降了。 她甚至分神一瞬去想,徐宏进到底是怎么想的,给她送这么个人来。既不擅长讨好,也不擅长伪装,说起谎来漏洞百出。 和送羊入狼口有什么区别。 燕昭心想,或许,下次她都不需要晾他面壁,只要板着脸问他一句,说不定就全招了。 似乎,也不需要扼着他的喉咙威胁他。 那她为什么…… 正想着,掌下,纤细的喉结上下一跳,颤抖着撞上她手心。 很……痒。 是那种冲进心里的痒。 她一下明白了。 这样做,单纯因为她想。 【作者有话说】 新的更新日历来啦~! 本周更新日期:4.8周二,4.10周四,4.12周六,4.13周日,4.15周二;更新时间:晚21:00 (v后日更!!等我!![星星眼][星星眼]) (由于…,建议宝们及时看热乎更新^^特殊情况会提前挂公告~爱你们!!) 第18章 羊2 ◎想……再次被她掐着。◎ 燕昭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继续。” 尽管在他回来前一刻,她派去跟着的人已经把今日种种一五一十汇报,但她还是想听面前这个少年自己说。 他紧张得磕绊,几字一吞咽,喉结就在她掌心跌跌撞撞,感觉很不错。 “他还让我……试着探探殿下的口风,想知道岁末官员考核,殿下的看法,还有……来年的人事变动……” 一句话说得比登天还难,虞白感觉声音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被迫卡着下颌仰着脸,他眼前是墙壁空茫的白,脑海更是混沌一片,意识里唯一清晰的,是燕昭的手。 微微发烫,带着些薄茧,半威胁、半掌控地,扼着他的喉咙。 快要无法呼吸了……为什么,明明她好像没用力。 是害怕吗…… 他该害怕的,虞白混乱地想,她手劲那么大,是不是能一下捏碎他的喉咙? 但又不像。 心跳好快,好重,鼓着血液涌遍全身,他四肢百骸都在发烫。 这种感觉他几乎从未有过,强烈又陌生,虞白本能地觉得惶恐,想挣扎又不敢,只能小声断断续续祈求: “殿下,只有这些了……” “我全都说了……我没隐瞒,殿下,能不能……” 身后,燕昭轻轻“嗯”了声,打断了他。 “不错。和我听到的没什么出入,做得好。” 虞白先是一愣,片刻才想起来,燕昭一直派人跟着他,今日种种她应当都清楚。 那为什么…… 是为了考验他吗,验证他是否忠心? 可他都已经全部交代了,他没有半点欺瞒,她为什么……还掐着他的脖子。 没有因为他的坦诚而放开,反而指节慢慢收得更紧,一点点、一寸寸剥夺了他的呼吸。 陌生的感觉再次在胸腔某处翻涌,窒息越浓,那股感觉就越强烈。虞白不安极了,下意识想推开她的手,可刚一碰到,就被燕昭轻飘飘拨开。 “还没完,”她说,指腹在他颈侧缓缓摩挲着,“你做得很好,不过,我需要你再去见他一次。” “……什么?” 像被兜头浇了一捧冰水,虞白整个僵在原地。 上一秒还烫得他发晕的热意瞬间退潮,现在他只能感到冷,从骨髓往外弥散的冷。 “殿下……” “很难吗?”燕昭打断他,“徐宏进送你过来,本就有意让你往来通传消息,你难道没这个准备?只不过换成受命于我罢了。我又不强迫你别的,只是递个话而已,做不到?” 虞白耳边嗡鸣一片,听进耳中字不成字,只能惶恐地摇头:“不是……殿下,我……” “怎么?”燕昭声音顿了下,“你害怕?” 那一下停顿仿佛某种宽宥的可能,虞白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忙不迭说是。 可紧接着,耳后响起一声轻笑。 “怕什么?” “你现在人在公主府,谁敢动你?来去都有人跟着,徐宏进也不可能招惹你。你有什么害怕的?” 虞白有些说不出话,只能艰难地摇头。 不是的,他真的害怕。 今天去见徐宏进,他三天前就吃不下饭。 哪怕只是想到那个人,想到要和那个人说话,他都会做整夜的噩梦。 仿佛他现在的生活都是假的,仿佛来之不易的一切在下一秒就会崩塌,他会再次跌回那个牢狱里,跌回那暗无天日的六年。 快要被惊恐和绝望吞噬的刹那,覆在他喉咙上的手忽地紧了紧。 虞白感觉他快要溃散掉的心神也随之一凝。 有一样是真的。 脖颈上她的手,温度,感触,力道,是真的。 她温热地拢着他,带着点薄茧的指腹寻到一处跳动的脉络,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就这一回,”燕昭在他脑后说,声音轻似耳语,“阿玉,听话,好吗?” “听话。” 不知抚触和命令哪个生了效,虞白一下感觉慌乱的心跳平定了。 甚至就连扼着他呼吸的手都不再让他感到不安,窒息和压迫反而变得像是保护,他甚至隐隐从中汲取到了些安全感。 他恍惚地就点了头。 “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燕昭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眉。 第23章 她以为还要再费一番周折,威逼利诱之类,没想到他还挺顺从。 面前,少年背对着她,消瘦的身体绷得很紧,从手指尖到睫毛梢无处不颤抖,看起来脆弱极了。 真是…… 燕昭看了很久,才有些不舍地放开了他。 也不能真把人逼急了,否则若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就不好了。对她来说他还有用。 “他刚见过你,不能这么快再次传消息。”燕昭退开两步,略一思索,“你不是喜欢逛书肆么?这几天,就随便去逛。逛上三、四日,再找机会去东安茶馆。” “就说——‘朝政的事殿下很少说起,不过听口风,似乎对徐尚书并无意见,只是偶尔提起太傅,言语之外多有不满。’能记住么?” 重获自由,虞白忍不住呛咳,咳得眼眶都泛起泪,就一边忍眼泪一边点头。 能记住,能做到,他在心里说。但是…… 颈前一下空了,片刻前的忐忑再次升腾起来,心跳比刚才更慌乱,空落落的,充斥着惶恐不安。 ……他这是怎么了。 想要那种安全感。 想……继续被她掐着。 或者对他凶,对他严厉,什么都好,都能让他觉得真实,觉得安全。 燕昭不知他所想,自顾自走回书案后坐下,抬手指了指窗边的小桌: “好了,去把药喝了。我叫人给你换了药方,你自己好好养着。要再有什么伤病,以后药钱就从你月银里扣。” 倒不是心疼这几两钱,她只是懒得琢磨更温和的法子。 她低头刚要提笔,余光却瞥见站在墙边的人没动。 一抬眸,正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瞳,含着半圈泪,眼巴巴地看着她。 “看我做什么?” 她还是没忍住坏心,皱眉假装威胁:“不许哭。再哭出去。” 他肩膀缩了下,果然乖顺了。 这感觉还真不错,燕昭满意地想。 - 燕昭给了他充足的时间,这几天,虞白打算全用来逛书肆。 正好借着机会,找找他想要的那本医书。只是怕被发现端倪,他不得已把书肆里的所有书都翻了一遍,整日下来眼睛都花了。 可还没等到去见徐宏进,他就先见到了另一个熟人。 这日,吴德元休沐得闲,本要出门看望老友,马车走在街上,却从车帘缝隙里瞥见个熟悉的身影。 见人一转身进了家书肆,他赶忙拍拍车厢壁:“停车,停车!” 太医院亦是朝堂官场的一部分,吴德元从中混迹多年,早是老人精了,一打眼就瞧出少年身后有人跟着。于是他先进了家瓷铺看看,又在一家香药摊子停停,最后才佯装偶然地迈进了书肆。 可一瞧见少年手里捧着的书,他淡定的表情登时一僵,视线四下环扫,大步赶上去。 “你在干什么!”吴德元一把夺过书,压低了嗓门,“你不要命了?” 虞白本就提着心,这一下更是惊得三魂出窍,保持着手捧书的姿势呆在原地,好半晌才认出面前的人。 可一个“吴”字还没出口,他就被拽着往书肆后面走。 吴德元认得这家掌柜,抬抬手跟人招呼:“劳驾,借茶室一用。” 稍好些的书肆都有茶室,供客人品茗谈诗。 茶室里点着清幽淡香,安静雅致,可虞白却像是惊弓之鸟:“吴前辈,外面有人……” 燕昭派人处处跟随,若是知道他和吴德元关系匪浅,怕是会徒惹麻烦。 “无妨,他们都在店外,看不见。”吴德元指指对面软垫,“坐,权当歇歇脚。对了,前两日公主府又去太医院取了新药,是给你的?怎么回事?” “是。就是一些……温养补身的汤药,前辈不用担心。” “那好。平日无诏我不便去公主府,你自己多注意。” 吴德元深锁的眉这才松了些,试探着问:“殿下待你……可好?” 闻言,虞白神色稍稍一暗,刚要敷衍过去,一下又想起件更重要的事。 知道真相的人就在面前,他哪还需要舍近求远,找那些医书? “吴前辈,”他开门见山地问,“那日殿下突然病倒,到底是因为什么?真的只是太累了的缘故吗?” 知道事情绝密,他问得很轻。可没想到,听见这话,吴德元猛地拧起了眉,反应比刚才还大。 “你问这个做什么?你知道什么了?” “我……” 虞白被他吓了一跳,可还没说话,就再次被打断。 “不管你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发现了什么,统统忘掉。这不是你该问的!还有,”吴德元压低声音严厉道,“刚才你在外面是在做什么?光天化日你翻看医书,你难道忘了……” 像是怕隔墙有耳,又仿佛后半句是什么极可怕的私隐,他猛然止住了口,一张脸涨得通红。 但虞白听懂了。 听懂了,他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说:“可是……” “没人知道我是我。” 吴德元一愣,紧拧的眉头慢慢散开。 是啊。 不论是在世人眼中,还是在卷宗纸上,面前这个少年都早已是一捧白骨。 恐怕除了他,已经没人记得他的存在了。甚至上次听人提起他的名字,还是…… 六年前。 六年前,连日暴雨初霁的夏末,还年幼的小公主出现在太医院,用还裹着绢布的手揪住他,问,他人呢,他在哪。 小公主眼睛里亮得吓人,不知是因为发热,还是期待。 等他说完,闪了闪,就灭了。 吴德元宫中服侍数十载,又随侍公主府多年,那样的燕昭他从未见过,也再未见过。 ‘虞白’这个名字,也再没听她提起过。 那场灾祸和面前这个人,六年来都是禁忌,他不敢赌。 “……总之,那些都与你无关。” 吴德元恢复了平静,说得斩钉截铁,“你现在改名换姓活下来已是机缘,和医药、和虞氏有关的一切,你都不要沾染。” 见虞白还要追问,他又补了句:“你想想你父亲!” 少年这才垂下了眼睛,安静了。 许久,他轻声问:“那……我能做些什么吗?” 吴德元刚要摆手,接着又反应过来,还真有一件。 可转念一想,他又闭上了嘴。 长公主已经有些日子没提过那个香囊了,他还是不要多事的好。 “你顾好自己就行了。” - 少年在书肆里待了半晌,空着手出来,又去下一家。 一连几日都是这样。 直到第四日,他从公主府角门出来,沿着街东拐西拐,进了东安茶馆。 消息传回书房,燕昭正捧着本折子皱眉。听完侍卫汇报,她头也不抬:“回来了?他神情如何?” 这次她没叫人一定听着,被发现的风险是一,再就是,她想听那个少年自己说。 几次下来,她对他的怀疑倒是消减了些。 “神色如常……但细看,能看出很紧张。” 燕昭“嗯”了声,“让他进来吧。还有今日的药,着人煎上送来。” 接着提笔密密书写。 书房门开了又关,带起的风拂动桌角纸页,她忙得投入,也顾不上管。一纸写完,她刚要叫人掌灯,才后知后觉想起书房似乎进了人。 可一抬头,她视线微微一顿。 书案对面是空的,没有人。 隐约想起什么,燕昭朝旁边看去,蓦地轻笑出声。 这么自觉。 主动站过去面壁了。 【作者有话说】 阿玉一学就会[黄心] ---- 平心而论我觉得公主府需要一个开诚布公员工大会 拉通一下颗粒度就什么都解决了[合十] 第19章 羊3 ◎“这是奖励。”◎ 一个时辰前。 从东安茶馆出来,虞白沿着街东绕西绕,回到一家书肆,找到蹲在门外画本摊子边看得起劲的小少年,拍了拍: “走了,阿洲。” 阿洲这才猛回神,依依不舍地放下手里的画册,“公子逛完啦?不再看会儿了吗?” 虞白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原本逛书肆就只是个幌子,是做给徐宏进那边看的,只是怕节外生枝,他才没告诉阿洲。 一开始,他因为这样的任务而惶恐,又因为交给他这个任务的人是燕昭而难过。 可几天下来,他先说服了自己。 能帮到她,难道不好吗? 她的病痛他全无头绪,她的公务他不能插手,其余方面她一概不感兴趣,也就只有联络徐宏进这件事上,他还有点用。 有用就是好的。 而且…… 而且,稍后去书房汇报的时候,她还会像那天一样对他吗? 扼着他的喉咙,握着他的呼吸,距离近得像是把他揽进怀里一样。 第24章 虞白突然觉得心跳快了,比方才在茶馆里传假消息时还要快。 旁边阿洲边走边东张西望,一回头看见他,小声惊呼:“呀!公子怎么脸这么红?是不舒服吗?晚膳要不要些热汤?” 说着,还伸手要来探他额头。 自跟着他的第一日起,阿洲被他高烧烧得奄奄一息的样子吓到,就对他的身体比他自己还上心。 “没、没有,”虞白退了一步躲开,“晚膳的事……你不用管。等回了府里,我要先去趟书房。” 阿洲点点头“噢”了声,“又去书房啊。哎,对了公子,我在外院都没怎么见过殿下,殿下是什么样的人啊?公子你能和我说说吗?” 对上他澄澈的圆眼睛,虞白觉得脸上的烧热越发厉害了。 这叫他怎么说。 他满脑子只能想起燕昭的手。 边上,阿洲还在继续好奇:“听说殿下很凶啊……刚进府的时候,管事千叮咛万嘱咐过,说触怒了殿下死路一条。公子,殿下对你凶吗?殿下会罚你吗?殿下……” “好了别说了。”虞白一把按住他,“殿下的事不能议论,这是不敬。” 脸上烧得都快发烫了。 罚……那算受罚吗。 应该不算吧,毕竟…… 怎么会有人喜欢受罚。 他抬手贴了贴自己的脸,滚烫,忙埋低了头,匆匆朝前走去。 书房外搜过身,虞白推开外间的门,轻手轻脚解下大氅挂在一旁,又理了理袖口衣襟,平复了下呼吸,这才叩门进去。 天色暗了,时值黄昏。明与暗的交际格外安静,暖黄灯下,伏案的人低头忙得认真。 虞白思索片刻,转身走向那个熟悉的墙角。 燕昭应该是想要他这样的吧,他想,这次不用她开口命令了。 视野再次被局限,耳边只闻落笔簌簌声,像某种鼓点,催着他胸口涌起一股股悸动。 有点晕。 是灯影太晃了吗…… 不对。好像是心跳太快,才会觉得发晕。 ……好安静。 下笔声还在吗?似乎…… 耳边越来越模糊,只能听见血流涌过耳膜的轰鸣。 等了多久了? 她为什么……还在忙。 蓦地一股忐忑上涌,虞白忽然紧张起来。 她还在这里吗?她会不会…… ……看一眼吧。 就看一眼。 虞白踌躇半晌,刚要回头,突然呼吸一紧。 身后探来一只手,一下卡住他脖颈,指节顶着他下颌,强硬地把他扳了回去。 “站好了。” 心跳瞬间空了一拍,他险些惊呼出声,这才发现燕昭一直就在他身后。 很近,近得都快能感觉到她的体温。 什么时候……多久了? 他艰涩地开口:“……殿下。” “嗯,”燕昭声音听不出情绪,“下午,都照我说的做了?” 好半晌,虞白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去茶馆见徐宏进的事。 快忘干净了。 他点点头,从一片混沌的大脑艰难搜刮记忆,磕磕绊绊说给她听。 每个字、每个字,都会撞上她掌心。 好烫。 好像真的是在受罚。 燕昭垂眸听着,时不时嗯一声让他继续。 其实没几个字听进去。 观察他很久了。坐在椅子上,站在他身后,眯着眼睛看着他,看着碎发间那双耳朵一点点变红。 这就紧张成这样了。 都还没碰他。 掌下,说话时他喉结轻轻地跳,像在颤抖。 他也确实在发抖。他的肩,他的睫毛,睫毛尖上那点若隐若现的水光,都在发抖。 看起来害怕得快哭了,可怜极了,像只引颈就戮的小羊。 也诱人极了。 虞白把能说的都说完了,可燕昭好像还是没有放开他的意思。 心跳空悬着越来越快,他也越来越不安。 不仅是因为他藏着没说的话——燕昭一直让人跟着他,应该都已经知道了,现在大概只是在考验他。 那……那种话,他就不必说了吧。 不安,更因为他的一个发现。 脉搏鼓着滚烫的血往全身涌,脑海一个认知也越来越清晰。 他真的喜欢。 每一丝颤栗和悸动都指向这个方向,他喜欢。每一股喜欢又都在混乱中变了质,变成惶恐。 为什么。 他是生了什么怪病吗。 “殿下……”虞白艰难地开口,实在受不了这种未知的折磨,“我都按照吩咐做了,我没有违背……” “殿下……能不能,放开我……” 燕昭猛地回神。 意识到自己看得入迷,她难得生出了些尴尬。 “我知道,”她轻咳了下稳住声线,像是觉得刚才丢了面子,“我知道你不敢违背。你以为我是在罚你吗?” 她松开了手,在人脸颊轻轻拍了拍,说,错了。 “这是奖励。” 燕昭转身坐回书案后了,只留下虞白一个人还站在墙角。 愣愣地,盯着白墙发呆。直到听见身后响起声音,叫他过去研墨,才勉强回过神。 挽袖,添水,研磨,动作全靠惯性本能,脑子里混沌一片,只有一个想法—— 是奖励啊。 那,喜欢,是正常的吧。 一圈一圈研磨声中,燕昭悬着的笔迟迟未落,一滴墨在笔尖慢慢汇聚,嗒一声毁了白纸。 她在回想。 刚才,他都说了些什么来着。 没听进去,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半晌,她轻咳一声,搁下笔往后靠上椅背:“来,把刚才的重新说一遍。” 少年握着墨锭的手一顿,怔怔地“啊”了声,“为什么?” 空气有一瞬的安静。 燕昭没想好理由,不过她也不需要理由,就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后者很快顺从照做了。 这回她撇开了视线,没看他。 徐宏进听了她对张为的看法后没什么特殊反应,只追问了些细枝末节。 对此燕昭不意外也不失望,她本就没指望传几句消息就能大功告成,她的目的是在对方心里种一颗野心的种子,等日后种子萌芽,做起事情来会方便得多。 说完了,书房里又只剩簌簌研磨声。燕昭拾起笔,随口问了句:“他还交代了别的事吗?” 研墨的手微不可察地滞了一下。 “没有了。” 燕昭倏地抬眸。“没有了?” 烛台就在他手边,灯影被他动作带得摇晃。 颤栗不定的光影里,少年低着头垂着眼,耳廓红得快要滴出血,手上也不稳,墨汁快要从砚池里溢出来。 心虚也快要溢出来了。 “……真的没有了,”他咬了咬唇,“殿下,这些墨……够了吗?” 燕昭没回答,很慢地眯起了眼睛。 很好。 说谎。 是不知道自己露馅得多明显,还是以为她会傻到看不出来? 刚生出的那点信任瞬间烟消云散,燕昭看着他笑了笑: “没有,是吧。” 虞白握着半截墨锭愣在那里。 脑子里依旧是一团乱麻,无数想法交错混杂着闪现。 比如,这些墨真的够用了吗。 比如,为什么那种话也要追问他,她不是已经叫人跟着听了吗。 再比如,她现在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突然开始清理桌面? 面前,燕昭坐直了身子,慢条斯理地、一样一样地,把书案上的东西挪开。 名册,卷宗,幼帝的功课,批过的奏折。 镇纸,印玺,尖锐的,坚硬的。 “殿下……”他越看越心慌,“我……啊!” 燕昭毫无征兆地伸手,一把攥住他衣襟,猛地将他拽倒在书案上。 “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 “你说谎的本事,真的非常差。” 她抬手卡住他后颈,把他的挣扎和呜咽一齐抵在桌上,一字一顿开口:“所以,我再问你一遍。” “徐宏进还交代了你什么?” 空气紧绷到顶峰,最先打破安静的,是水声。 浓郁,沉重,啪嗒一声坠在地面,绽开一朵黑。 砚台没挪开,撞翻了,浓黑飞溅满地。燕昭视线顺着淅沥墨色淌下去,又逆流而回,落在面前的人身上。 他今天还是穿着一身白,没有纹样,没有装饰。燕昭看着,分神一瞬思索,为什么。 为什么总穿这个颜色? 是觉得素色乏味,不会引起她兴趣吗。 那真是弄巧成拙了。 浅色穿在他身上,反而像一块无瑕画布,让人很想把他摊开在地上,任意圈点,尽情泼洒,弄得乱七八糟。 像现在这样。 墨汁染了他满身,再往上,不知是因为羞恼惧怕还是什么,脸颊晕开鲜艳的红。 第25章 寡淡到极致的身体上,绽放了两种最浓烈的颜色。 他紧闭着眼睛,双唇微微颤着,说:“徐大人让我……好好侍奉殿下……” “在床榻上……讨殿下欢心。” 【作者有话说】 芜湖!千收啦![撒花][撒花] 感谢每一个小宝的支持!![红心][红心] 庆祝千收,本章掉落红色小包包~~(疯狂暗示) ------- 感觉徐宏进像相亲市场里非常热情的介绍人 belike:加上好友了吗?聊了吗?约见面了吗?牵手了吗?主动一点呀! 谢谢你,徐宏进[小丑] 第20章 冰雪之下1 ◎衔住了她的衣带。◎ 虞白紧紧闭着眼睛。 不敢睁开,更不敢看燕昭的反应。 身上,好疼。 胸肩,腰胯,撞上桌面疼得像要碎了。按着他的手很用力,紫檀木桌冷硬,抵着他脸颊也好疼。 心跳太快了,胸腔也涨得发痛。 真不是他有意隐瞒的。 这样的话,让他怎么说…… 像求.欢,实在是太难为情。 而且……会惹她烦的吧。 一颗心揪着,他感觉他都快不能呼吸了。 下一秒,按着他的人轻笑出声。 “就这个?” 耳边的嗡鸣里落进两个字,模糊的,想吗。 他一下怔住了。 可紧接着,压着他的手松开了,燕昭站起身走到一旁,从架子上抽了块软帕擦手。 他这才后知后觉听清那句话。 她说,你不是不想吗。 虞白愣在原处,还保持着趴伏在桌上的姿势,大脑有些混乱。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她是误会了什么? 他没有不想。 还没等他想清楚,肩上忽地一沉,他整个人被翻了过来。 燕昭低头看他,语气比起刚才和缓了些:“记着,以后有什么说就是,不许再隐瞒。好了,自己擦擦。” 软帕轻飘飘地丢在他身上,虞白这才意识到冰凉的濡湿。 但不想擦。 他想解释。 丢下巾帕的手刚离开,就被他一把牵住。 “殿下……” 一起响起的,还有书房外的叩门声。 是书云,声音带着焦急,“殿下,急报。淮南出事了。” 燕昭几乎是把人提到椅子上按好。 “进。” 书云刚要开口,注意到房间里另一个人,顿了一下。 看清他身上的狼藉,又顿了一下。 “不用管他。”燕昭取过几张麻纸去吸桌上凌乱的墨,“说吧,怎么回事?” 书云迅速垂下视线,面不改色奏报:“殿下,这是上次要臣复核的奏折。” “淮南异常天气,实际情况比报上来的严重得多。起初当地官员以为可以应付,没有上报朝廷,后来灾情渐重,他们怕担责更不敢上奏,拖到现在彻底失控。” 她递去一份请安折子并几封密函,声音微沉,“殿下,南方已是冰雪成灾了。” 燕昭接过密函垂眸细读,又拿起书案上的名册翻看几页,许久,呵出一点似笑非笑的轻声。 书云有些不明所以,“殿下……打算派谁过去赈灾?” “派谁去都不合适。” 燕昭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纸上的几个名字。她有心除掉一些与张、徐勾连的官员,正愁不知从谁下手,眼下正是个突破口。 借南巡赈灾的机会,从地方上开始料理,既有充足的名头,又不致朝廷震动。 “我亲自去一趟。叫人收拾行装,明日就启程。” “是。那政务上……” “二十日,至多一个月就能回来。叫朝中自己人都打起精神,期间万事求稳,任何问题两地往来传报。” 书云点头记下。 “去安排收拾吧。之后再过来一趟商量路线……对了,” 她又瞥了眼旁边低头坐着的人,“把他的东西也备上。” 虞白正魂不守舍坐着,觉察有视线落在他身上,愣愣抬头。 灯下,燕昭揉着一团沾了墨的纸,挑眉看着他,意味深长。 “淮南啊,玉公子。那不是你家乡么?” “你跟着去。” - 南下已经四日。 刚出京时,虽也是冰天雪地,但官道上清得干干净净。可越往南,道路越难行,接近淮南,几乎处处结冰,马蹄踏上去不停打滑。 马车里,虞白紧紧裹着大氅,冷得发抖。 车厢里几乎和车外一样冰冷,为防炭火倾倒走水,只摆了个小小炭盆,效用微乎其微。 他实在忍不住,抬头朝车厢另一头看了眼。 燕昭在忙。 还是算了吧。 这几日她实在辛苦,路上没法休息,途径郡县过夜时,也要和当地官员商谈至深夜。 他不能再给她添麻烦。 马车缓慢前行,他紧紧裹着裘氅,不自觉又想起几日前的事。 那个误会。 一想到这件事,虞白就忍不住脸颊发烫。 她为什么会觉得他不愿意?他被送来她身边,不就是…… 不就是要被她…… 那样的吗。 他忽地冒出了个大胆的想法。 燕昭一直对他兴致缺缺,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误会? 那,如果……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马车缓缓停下了。 车外有侍卫禀报,说前头山路结冰严重,要停车清障。书云下了车,去查看情况。 车厢里一下静了,只剩他和燕昭两个人。 虞白本来就心虚,这下更是有些紧张。 山路清障……要很久吧。 要和她在这样狭窄的空间独处这么久……他要不要做些什么? 接着,耳边就落进道声音。 “阿玉,过来。” 他蓦地心跳快了。 “过来帮我按按。头疼。” “……是。” 意识到是他想多了,虞白局促之余还莫名有些失落。 燕昭不知道他心里的起伏,见他乖顺走近,就闭上了眼睛。 耳边一阵窸窣,她听见人在她身旁跪下,搓热了手搭上她额头,轻轻揉按。 力度轻重适中,位置也找得很准,疲惫和胀痛一下纾解了不少。 这几日她累得很,头疼又有卷土重来之势,这会才稍稍缓解。清淡药香围绕过来,和额上温凉的手指一起,慢慢安抚她紧绷的神经。 “还不错。”她赞了句,若无其事问:“你在淮南长大的?” “……是,殿下。” 燕昭“嗯”了声,又问,“淮南不常降雪吧。这样的雪灾,以前有过吗?” 她带着答案问的,本以为会听见身旁少年支支吾吾,却没想到,他很快回答了。 “有过。” “记得是在……七年前,但不是很严重。” 话落,燕昭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没再出声。 七年前淮南那场雪灾,当时官员尽职尽责,奏报到京中时危机已经解除。这事甚至没在朝上说过,百姓更是知之甚少。 关于他的身份,她一直有所怀疑,可派去调查的人迟迟无果,她才有此一问。 她不认为是徐宏进事先交代的。七年前一件地方小事,徐宏进是否记得还是两说。再者,若他真有这般谨慎,根本不会送这么个笨拙又漏洞*百出的人来。 燕昭没再追问,闭着眼睛休养心神,虞白也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帮她按着头上穴位。 前关,率谷,又绕到颈后,风池,天柱。紧绷的身体在他指下一点点放松,她呼吸沉缓,像是睡着了。 他手上力道平稳,心里却绞乱如麻。 那年,祖父从太医院辞官,云游各地四处行医。开春他从南方回来,带着一身风霜,说温软水乡居然也会有那么大的雪。 当时他随意一听,没想到今日竟能派上用场。 想到家人,虞白感觉胸口涌上一阵酸楚。 若他们当真泉下有知,见到如今的他,会失望吗? 没入奴籍,卖进南馆,莫说风骨,连名字都没能留下。 视线飘忽,虞白又看向面前的人。 她应该只以为他是徐宏进府里的奴仆吧。还好她不知情,他还能有一点小小的尊严。 那父亲和祖父呢。 若他们知道了,会觉得他丢脸吗? 一走神,手上的力道也不稳了,接着就听见燕昭轻轻“啧”了声,“这就累了?” 虞白一惊,条件反射退后刚要告罪,就被燕昭摆摆手止住了。 “再有两日就到淮南了,想去见见家人么?” “……不用了,我的家人都不在了。” 他慢慢垂下眼睛,“殿下之前问过的……” “哦,对,我忘了,”燕昭拍了拍额头醒神,“也是。但凡有家人,也不会舍得把你送去那种地方。” 第26章 虞白怔了一下。 “什么……地方?”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燕昭抬眉瞭他一眼,“没说而已,大家心知肚明的。青楼南馆里像你这样的多了,我都知道。” 她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斜倚着,看起来心情不错,甚至语气都带上了几分笑: “不过我也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能教出你这样的?还是说你根本没好好学……” 虞白愣在原地,不知从哪个字起,耳边开始模糊。 方才还在担心的事毫无预警被撕开,他感觉脑袋里都在嗡嗡作响。 原来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吗?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吗。 那她一直以来冷淡疏离的态度,也是因为这个吗? 因为……嫌恶他。 身上是冷的,早在冰窖似的马车里冻透了,同时却又有一股滚烫在烧。 从脊骨,从脸皮,烧得他以为他当场就要化成一捧灰,落回和他身份来历一样卑微的泥潭里。 他突然有些庆幸。 庆幸燕昭不记得他了,把他忘了个干干净净,否则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失望,他想想都觉得剜心。 不记得真好。 不记得了,他也不用顾忌了。 “那,”他抬起头,直直望向面前的人,“殿下想看吗?” “……看什么?” 燕昭小睡刚醒还有些困,听见这话疑惑地转过去,却正正撞进那双眼睛。 潮湿、冷清、黑白分明,睫毛轻轻抖着,看起来……好像很委屈。 她蓦地清醒了几分。 他从前这样直视过她么,被她扳着脸强迫的时候不算。 怎么突然这么大胆。 而且怎么又是这副样子,谁欺负他了似的。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见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 “看看……我都学了些什么。” 说完,少年膝行几步,朝躺着的她靠近,然后低下了头。 衔住了她的衣带。 【作者有话说】 前20个宝宝掉落小包包~[星星眼][星星眼] ---- 下章周二发啦等我等我[爆哭][爆哭]22章入v,v后日更,爱宝们!! 第21章 冰雪之下2 ◎“阿玉,你是想渎神吗?”◎ 车厢里静得落针可闻。 燕昭眼睁睁看着他靠近,启唇,含住了她裘氅领口的绸带,咬紧,扯开。 一切都在这瞬间变成慢动作,她几乎能听见绸料摩擦的声音。 太近了,呼吸一分不落地洒在她唇角。 太近,足以让她看清他的一切。 睫毛的每一根,眼尾慢慢蓄起的泪,脸颊细小的绒毛,鼻梁上那颗痣。 还有墨黑绸带卷入口中时,一闪而过的舌尖。 她得收回那句话,燕昭无法自控地想。 他学得很好。 太好了。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他的喉结。 轻轻上下一滚,无声,但邀请的意味震耳欲聋。 燕昭一把攥住他头发。 大氅滑下一半,里头衣裳穿得单薄,寒冷蜂拥而至,但她没管。 跪着的少年被迫仰起了脸,绸带从他唇间滑落,墨黑擦过下颌雪白,惊心动魄。 学得这么好,她没法拒绝。 她另一只手接着就卡住他下巴,可还没再进,就触到了一点湿热。 眼泪。 眼尾蓄着的那滴泪终于支撑不住,猝然滑落,撞在她指尖。 燕昭顿了一下,才发现他眼圈已经红透了,盈满了泪。 都这样了,也不敢说一个不字,甚至还主动启唇想含她的手指。 她突然感觉没意思。 这么违心,那她成什么了,和那些令人作呕的座上客有什么区别。 她松开手,捡起滑落在地的大氅披上。 面前的少年有些没反应过来,喃喃开口:“……殿下?” 燕昭一下眯起了眼睛。 声音微微有些哑,似清泉煮沸,像是还在勾引。 她刚想说不用这样,就听见车厢外响起脚步声。接着车帘就被人掀开,露出了张冻得微微发红的脸。 “回殿下……” 书云看清车里,声音一下顿住了。 座上的人似乎刚坐起来,正慢条斯理穿着大氅。她身前,那位玉公子还跪着,脑后头发乱糟糟的,脸颊绯红。 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正踌躇着,就听见燕昭问她怎么了,只好强作镇定开口: “回殿下,前头路上有冰雪压垮枯木,清障起码要两个时辰。” 燕昭微一皱眉,“这么久?” “是。照眼下这个情况,等清完路面再启程,到下一城必定已入夜了。殿下,咱们是继续赶路,还是……” “还有其他方案?” 书云点点头:“裴小将军说来路上有间寺庙,或许可以暂住,要不要派人去探查一下?” “……不用。” 燕昭挑开一角车帘,原本只是想吹吹风冷静,视线却被天色吸引。 “住寺庙,现在就掉头。也别清障了,把先行队全叫回来。” 她朝天际指了指,那里正泛起沉沉阴霾,像有万马奔腾。 “马上又要下雪了。” - 说是山寺,不如说遗落在山野里的废墟。 大殿破败,黑暗里,破损的神像静静坐着,半边金身被白雪掩埋。 大雪已至,一行人住进禅房,拥挤着度过这个寒冷长夜。风雪中,只有一间禅房还点着灯。 摇摇欲坠的方桌边,燕昭还在翻看地方志,旁边陪着书云。 半晌,她搁下书卷,侧耳听窗外风雪,轻叹了声。 “淮南那边的情况……应该比预想中还要严重。” 书云沉重点头,“淮南不比北方常见冰雪,灾情措手不及,作物、道路、房屋……恐怕损毁过半,死伤无数。” 燕昭“嗯”了声,取过舆图查看。 “就快到了。明日分头出发,一队随我南下,另一队转道去平宁,继续支粮、柴、药草、御寒衣物,往淮南运送。” 离京时车队无法携带太多物资,再者,京仓是最后的储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 故而一路上,车队都沿着几个大郡县走,一是过夜方便,另一则是从当地借调物资,赈灾淮南。 书云抿了抿唇,有些忧虑:“可是,殿下,外头的雪……明日恐怕无法通行。” “是么。” 燕昭站起身,推开了陈旧木窗。 扑簌簌灰尘落下,吱呀声里,洁白天地闯入视野。 皑皑雪地映得穹顶朦胧,不远处,一棵松树终于承不住积雪,青翠猛地一弹,银白摔碎一地。 “还记得小时候吗?”她忽地开口,“咱们三个总一起玩雪。” 书云一怔,眼中泛起点笑意。 “那时候宫里规矩严,殿下都是等到晚上宫门下锁、嬷嬷睡了,才把臣和画雨从被窝里拽出来,到院子里看雪。” “回回都冻得臣闹风寒,还好殿下和画雨身体强健,不然……” 说着她声音一顿,才意识到她说错话了。 身子强健的画雨早早不在了,殿下现在也…… 燕昭打破了安静。 “有一回,咱们三个都冻病了。” “那天嬷嬷睡得晚,我熬到半夜才喊你们出去,结果在雪地里靠着睡着了,差点都冻死。还记得吧?” “记得。要不是嬷嬷起夜……” 书云勉强笑了笑,“那天殿下还躺在雪地里说梦话呢,现在想来,应该是已经烧得说胡话了。” 燕昭闭眼回想:“我说了什么来着……哦,‘真好啊,以后本公主要娶个雪人当驸马’。你还接话来着,你大概也起热了。” “臣说——不行啊,殿下,雪人抱在怀里会化的。”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一下轻松了不少。 “当时画雨在干什么来着?” 书云想了想:“好像,一句话也没说,爬起来开始滚雪球。嘴里还念叨,‘给殿下盖个冰屋,把雪人驸马藏起来就好了’。” “……她烧得最厉害。” 窗外大雪纷扬飘落,窗边两人轻笑出声。 燕昭仰头望向不停落雪的夜空,笑意变成轻叹。 如果他们都还在的话…… 斜风忽至,迎面卷来细碎的白。一片雪花落在她眼角,化成冰凉。 “关窗吧。”她转身走回桌边,“困了吗?困了就去睡吧,不必陪着。” 书云望过去,有些担忧:“殿下不歇歇吗?这几日,殿下一直没怎么休息……” 燕昭摇头,抬手按了按眉心。不知是否吹了风的缘故,她隐隐觉得头痛,恐怕一闭上眼就又是噩梦。 “不了。你去吧。” 书云知道劝不动,只好离开。 第27章 手指搭上门扉,她又想起一事,回身开口:“殿下……要把玉公子叫来吗?” 虽然她不太清楚为什么,但每次他在边上时,殿下的头痛症似乎会轻一些。 听见这话,燕昭捏着书页的手指一顿。 马车里那一幕,不可自抑地闪回脑海。 衔着她衣带的唇齿,潮湿的固执的眼睛,被她拽着头发仰起的脸。 她重重闭了闭眼。 “不用。” 接着猛地翻了一页书,力道之重,险些将书页撕破。 然而,她不想见的人却自己找上了门。 门被敲响,风雪里响起侍卫的声音,带着隐忧:“殿下……玉公子发了高热,您要去看看吗?” - 虞白蜷在通铺一角,身上盖着几层毯子,冷得发抖。 隐约听见有人推开门,随队医师在和谁说他的病情,说服了药还没起效,接着战战兢兢告罪。 是谁来看望他了吗,他想,他病得不重,只是有些起烧。 喝下的药也并非无用,带去赈灾的药都是保守的方子,要久一些才起效。 他睡一觉就好了。 他昏沉沉蜷缩着,听见有脚步声走近,依稀像是在问他话,他听不太清。 眼皮太沉,以至于睁开眼后,看见燕昭站在床边,他还以为是在做梦。 梦里,她伸手贴上他额头,凉意舒适,他迷迷糊糊蹭了蹭,再次闭上眼睛。 燕昭低头看着几乎被毯子吞没的人。 “……怎么烧这么重?” 露在外面的小半张脸烧得绯红,她手指贴上去,像握住了炭。 旁边医师忐忑地要跪,被她抬手止住。 下午在车里就感觉他脸颊发烫,当时她还以为是他羞愤难当,现在想来,应该是已经起热了。 刚收回手,就看见他难受地蹙眉,嗫嚅着说着什么,听不清。 她俯身靠近,撑着床沿,盯着那双烧得嫣红的嘴唇。 很久,才辨认出来他在说什么。 他说,殿下,带我走。 燕昭原本想让人多搬几个炭盆来,可话到嘴边莫名变了。 “起得来么?” 她在他脸颊轻轻拍了拍,“去我那边睡。” 直到夹着雪的风刮到脸上,虞白才意识到这不是做梦。 燕昭来看他,而且要带他去她的禅房睡。 只有她一个人的禅房。 和她一起睡。 他本来就混乱的心跳一下溃不成军。 然而,很快他发现他自作多情了。 燕昭指了指床榻让他躺下,然后看也没多看他一眼,径直走回桌边继续看书。 “殿下……不睡吗?” 她摆摆手。 禅房里静了下来。 喝下的药渐渐生效,虞白感觉脑袋清醒了些,也不困了,就静静看着烛光下的人。 天气寒冷,她披着件貂裘,刺绣暗织,映着烛火金色。 是马车上那件裘氅。 回想起当时,虞白又觉得脸颊发烫。 那一瞬间,他们离得好近。 近得几乎马上就…… 燕昭不讨厌的吧,他想,他从她眼睛里看见了惊艳和沉迷。 莫名地,他也不讨厌。 明明是很羞耻的姿态,抱着卑鄙又肮脏的目的,但他竟然一点不觉得屈辱。 甚至回想起来,还会心跳加速。 自欺欺人的掩饰彻底粉碎,他反而感到坦然。 这个,他也喜欢。 喜欢勾引她,想要继续。 正心猿意马着,突然,燕昭有所察觉般抬头,正正逮住了他视线。 “怎么还不睡?” 虞白条件反射闭眼,片刻后想到什么,又缓缓睁开。暖黄烛火摇摇晃晃,他看见燕昭合上书,朝他走过来。 “难受?”她一手撑在床沿,“还发烧么?让我看看。” 手背有些凉,轻轻落在他额头上,又反过来用掌心贴了贴。 “好多了。睡吧,明天还……” 她声音蓦地顿住。 是被他的动作打断了。 虞白牵住了她刚要离开的手,等了等,见她没甩开,又把指尖塞进她掌心。 说,殿下,我好冷。 空气静了一瞬。 燕昭缓缓垂下眼,看向她被勾住了的手,片刻视线又回去,看躺在她身前的人。 还以为是又发烧了。 结果不是啊。 面前枕上,他黑发散开,脸颊带着点未褪的病红,整个人浓墨重彩得像画。 尤其那双嘴唇。 她才发现他连嘴唇也诱人,薄厚适中,花瓣一样,上唇还有个圆珠似的凸起。 唇瓣烧得嫣红,看起来很烫,很…… 软。 燕昭反手使力,把他的手按在枕边。 “你病着。而且,这里是寺庙。” 她俯低了些,一字一顿,“阿玉,你是想渎神吗?” 那双眼睛被她的阴影笼罩着,缓缓眨了一下。昏暗中,潮湿变得迷离,清冷变成无谓,仿佛百无禁忌。 少年直视着她,轻声开口: “殿下,我……不信神明。”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入v啦~爱每个宝宝!![亲亲] 第22章 冰雪之下3 ◎“晚上老实点,不要乱动。”◎ 幸亏正殿里的神像损坏了,燕昭心说。 不然怕是要立即显灵,责罚面前这个大逆不道的家伙。 她攥住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强硬地按住被角,“睡觉。” 大概是烧得说胡话了吧,又在勾引她。 还是说她什么行为给了他错误的暗示?逼得他发着烧也要做这些违心的事。 她叹了口气,决定不与病人计较,坐回桌边拿起卷宗继续翻看。 虞白被裹了个严实,躺在被子里发愣。 ……怎么回事。 她从前不是擅长克制的人呀。 难道是他做得还不够…… 失落片刻后,他忽地明白了。 是因为他还在生病吧?虽然他并不介意,但…… 这算是关心吗?这是关心吧。 他一下又心口痒痒地热了起来。 烛光下,她捧着书看得很认真。只是她手里的书页好可怜,听起来快要被撕破了。 似乎……心情不好。 他想帮她解忧。 另一只手还拢着手炉,攥得很紧。 手很冷吗…… 他也想帮她暖手。 正好他还没完全退烧,他很烫。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虞白迷迷糊糊睡着了,禅房里只剩下躁动的翻页声响。 不一会,翻书的动静也慢慢平静下来,只闻窸窣雪落声。 等燕昭看完所有文书,预备好种种事宜,再抬头时,门窗缝隙里已经透出明光。 一整夜。 她这才闭了闭眼,伸展了下酸痛的肩颈。 这几年,她习惯性压缩睡眠。一闭上眼就是噩梦不断,她相信换了谁都无法贪睡。 天快亮了,山野里响着喜鹊鸣唱。觉是不用睡了,她索性站起身,推门走出禅房。 大雪未停,但势头已经稍稍收敛了些。放眼望去天地空茫,入目尽是无瑕洁白,单调干净。 燕昭看着,蓦地又想起儿时贪玩的那些年。 于是她俯身抓起一把雪。 雪白聚在她掌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很快,化成了一汪冰凉水渍。 多脆弱,又轻,甚至不如鸿毛。 让她想到埋在西山的那把白骨。 燕昭看着那一小捧雪水,久久沉默。 她曾经以为真的找到了她的‘雪人驸马’,没想到一语成谶。甚至还没等她揽人入怀,就化了、融了,散入尘土。 手心的潮湿变得半干,她再次俯身,又攥了一把雪。 寒风里,她的手掌已经冰凉,这次,雪没有化。 冷到极致,她甚至感觉到了烫。 和昨晚那只塞进掌心的手一样烫。 燕昭视线从雪上移开,看向身后禅房的门。莫名地,她觉得他也像雪做的人。 一样的素白,一样的冷清。 哪怕嘴里说着邀请的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可这念头刚一闪过,就被她毫不犹豫否定。 不对,一点都不像。 尤其他昨晚那副样子。 像滚烫的炭火,像妖异的桃花,像修行拙劣但又天生诱人的妖精,唯独不像雪。 越想,燕昭越觉得心口莫名发躁,索性一把捏碎了手中的雪球。 银白跌落一地,融回雪中。 不远处突然响起动静,有人推门出来。燕昭回过头,看见个隽秀青年。 “裴小将军。” 青年身上劲装单薄,站在雪里像棵清瘦松树。视线一撞上,话还没说,他忽地先红了脸。 燕昭一下有些无奈。 自上次让他检查话本的任务后,好一阵没见过他,直到现在还是这副样子。 第28章 世家公子她也见过不少,怎么就他这般小家子气。 但面上不显,还点了下头回应他的见礼, “这么早?可我记得,昨日没排你守夜。” “不是守夜,”裴卓明有些局促地轻咳了声,“晨练。” 燕昭这才发现他手里背着的长剑,颔首示意他自便。 东方渐明,晨光被风雪沉沉压着,但天还是一点点亮了。不远处雪地里响起晨练声,剑光与落雪交织,破空阵阵。 燕昭不用看,听也能听出利落干练。武将世家裴氏的二公子,她亲自从禁军选出的人,绝非凡俗之辈。 踏雪轻声中,她望着远方开口:“裴小将军。” 剑势一顿,裴卓明抱拳行礼,问有何吩咐。 “南下的车队里,有几匹战马?” “依照离京前殿下的吩咐,除了殿下和云女官的坐骑,另有战马十匹。” “好。”燕昭点点头,“你点几个人,整装预备,天明出发。” 裴卓明微怔,“殿下是打算……” “看天色,这雪一两日不会停,我们不能在这干等。” 她扫了雪地里的青年一眼,“赶到淮南需要一整天。你最好留点力气,省得路上从马背摔下来。” 说完她就转身回房,留下裴卓明端着剑站在原地。 片刻后,脸颊上被风雪冻出的绯红又蔓延了些。 他刚收了剑打算去安排,就看见燕昭又回过头来。 “对了……还有一件行李,你一并装到我的马上。” - 不知是因为喝了汤药,还是房间里有熟悉的气息,虞白一夜睡得很沉。 醒来他先摸自己额头,不烫了,再摸床的另半边,冰凉。 他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 没休息么…… 再往桌边一看,空的。 人不在,书卷也不在。 要不是桌角还剩半截残蜡,他都要以为没人出现过。 他一下有些恐慌。 虽然只是很短一段时间,但他已经对燕昭产生了明确的依赖,看不见她,周围没有她的痕迹,他就会觉得不安。 尤其在这样陌生的地方。 他甚至会无法自控地开始怀疑,怀疑他根本没有回到她身边,怀疑这一切都是他独自臆想的梦。 一这样想,他感觉心脏都像是被只手攫住了,呼吸都开始紧绷。 听见禅房外隐约有熟悉声音,虞白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起身下床,草草收拾了一下就推门出屋。 一开门,澄净雪光耀眼。他眼前浮起短暂的模糊,周围嘈杂的声音先灌进耳中。好半晌,视线才慢慢聚焦,看清了不远处牵着高头大马的人。 燕昭立在雪中,黑衣黑马。她换了身骑装,长发紧束在脑后,外头还是那件黑金貂裘。 风雪凛冽,她不动如山,像神话故事里的战神。 虞白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又半晌,才迟钝地看懂情况。 她要提前离开,骑着马。 这当然与他无关。 且不说他连马背都上不去,他也清楚,他在燕昭心里根本没多少分量,远没到出入相随的地步。 他心里刚升起的一点光亮慢慢灭了。 仔细绑好行装后,燕昭翻身上马,接着才想起还在禅房睡着的人。天亮时她去看过一次,他睡得香沉,她都忍不住嫉妒。 一回头,才发现他已经起来了,胡乱裹着大氅站在门边,身影都快融进雪里。 本来正要喊他上马,可看见他脸上淡又无谓的表情,她心思一转,又有了别的主意。 “阿玉,”她朝人扬声,“你过来。” 少年猛地抬头,没睡醒似的愣了会,慢慢朝她走了过来。 “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燕昭低头看着他,挑眉笑了笑:“你就别跟着我们一起了吧?” “就留在这里等雪停,正好慢慢养病。” 那双眼睛一下垂了下去。 “是。”他轻声说,“殿下路上小心。” 燕昭默了片刻,攥住缰绳,“那我走了?” 马下的人慢慢俯身,安静行了个拜别礼。 没看到她想看的,燕昭有些不满地眯起了眼睛。 接着,她一紧缰绳扬起马蹄,转身奔入雪中。 马背上,燕昭回过头,看见他从雪地起身,还是没说话,没反应,甚至都没朝她这边看。 难道不应该哀哀恳求她带他一起走么,她心想,昨天那个出尽百宝勾引她的人去哪了? 她觉得很不爽。 战马跑出一段,她再次回过视线。漫天雪白里,那道浅色人影慢慢转身,走回了禅房。 她一下明白过来。 是不想和她一起去啊。 也是,这雪还要下好几日,对他来说怕是难得的清净。 那她可不能让他如愿。 风雪里,马蹄声渐渐远去。虞白慢吞吞往禅房走,每一步都觉得沉重。 领子里,好凉。 刚才燕昭猛地策马,扬起的雪劈头盖脸洒了他一身。 可他不想抖掉。 这雪看上去要下好几天,这是她留下的唯一痕迹,他想尽量保存得久一点。 忽然,身后响起留守侍卫的惊呼声。 虞白茫然地转过身,看向纷纷扬扬的雪。冷风冻得他耳廓发麻,他觉得他好像起了幻听。 他好像听见了刚远去的马蹄声。 漫天大雪无边无际,直到银白被一点乌黑破开。 战马直冲到他面前急停,扬蹄时带起的雪再次撒了他一身,燕昭从马背上低头看他,笑里带着点顽劣: “失望了吧?你得跟我一起走。” 说着,她俯身伸手,一把将他捞上马背。 - 疾驰数里过去,虞白都还如在梦中。 耳边风声呼啸,厚重的带着蜡烛烟气的裘氅堆在他周身,像是燕昭把他裹进了怀里。 他确实在她怀里。 握着缰绳的手臂半围半护地拢在他腰侧,偶尔一下撞上来,有点疼。 刚才被她揽着腰拉上马,虞白感觉他骨头都快断了,好疼。 疼得他眼眶发酸。 他都不记得他想象过多少次了,想象她神兵天降一样突然出现,把手伸向他,说带他走。 六年,那么久。 久到后来他都学会了不再期待,可他的幻想怎么就成真了。 “怎么还哭了?” 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语气带笑,“这就受不住了?还早着呢。” 虞白赶忙擦干眼泪,也不敢抬头,就蜷在她大氅下小声问:“有多久……到淮南?” 燕昭轻笑了声,带着些他听不懂的戏谑。 “一整天。所以,你自己忍着点。” 他不明白燕昭要他忍什么,但风雪太大,他不敢再问。 只在心里雀跃地想,真好。 可以在她怀里待一整天。 一行人一路急行,午间歇息片刻,继续踏雪南下。 惨白,是天地间唯一颜色。 白雪之下,尽是倒伏的作物、垮塌的房屋、冻死的牲畜和道旁尸骨。 温软水乡承不住雪花之重,又被拖掩盖藏,硬是耗到眼前这样生机全无的地步。 直到城外三十里,才依稀看见人迹足印,再往前,有逃难的百姓颤颤巍巍走在风雪里。 有的深一脚浅一脚,踉跄前行。有的倒下了,好半天没能起来。 燕昭朝旁边侍卫打了个手势,叫过去查探,继续朝淮南城前进。 暮色已至,迎面刮来的风几近刺骨,夹着碎雪,打在脸上细细密密地痛。 就快到了。 夜幕如期降临,却看不见前方灯火。 淮南城已经没有足够的物资照明了。 马蹄声在黑夜里格外响亮,踏碎一路冰雪,巍峨却死寂的城门终于显形。 城墙上,值夜守卫举起细瘦火把,光亮如豆。 “……什么人?” 燕昭勒停战马,手中高举一物,朗声喝破长夜风雪: “摄政长公主昭,奉旨亲临,印信在此——” “——开城门!” - 刚一进淮南城,燕昭就带着人去忙碌了。 此行暂住太守府,虞白坐在暂时收整出的厢房里,静静出神。 他脑袋还有点晕,马背上颠的,冷风吹的,还有心跳太快涨的。 在燕昭怀里待了一整天,甚至身上都还留着她的体温,他到现在都还有些飘飘然。 然而,更多悸动来自面前摆着的行李。 其中一份是他的,他也是现在才发现燕昭原本就打算带他一起来。 至于为何还要说那些让他留着等雪停的话,他已经无暇思考。 因为他的行李旁边,还摆着另外一份。 ——燕昭的。 片刻前,引路侍女说的话还回响在他耳边。 太守府有事不便,暂时只有这一间厢房。 第29章 一间厢房。 一间。 厢房。 燕昭要和他一起住。 虞白摸摸额头又摸摸脸,感觉好像又在发烧了。 好热,还有点晕。 很久回过神,他才想起来他应该做些准备。 于是他赶忙起身,梳洗过又换好寝衣,放下一半床帐,坐在榻沿等待。 过了一会,他再次起身,把炭盆搬近了些,又把桌台上的蜡烛熄灭几根。 又等了一会,他踌躇着走到妆镜前,仔仔细细梳理头发,然后折回榻边坐下,继续等待。 然而,蜡烛一点点短了,厢房外没有任何动静。 虞白开始担忧。 昨晚她就没彻夜没睡,难道今晚又要忙个通宵? 他忍不住想找人问问,可厢房外有些嘈杂,来来往往满是脚步声,他不敢出去。 就盯着烛火静静等着。 困意一点点涌上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脑袋重重一晃,猛地醒来。 还以为是她回来了,睁眼一看,才发现面前空空。 是他差点坐着睡着了。 窗外夜色昏黑,桌台上蜡烛已经快燃尽了。 她怎么还没回来。 虞白止不住忧虑,可又怕随意走动会给燕昭添麻烦,只好继续等。 等了片刻,他忽地又想起个重要的事。 床榻上很凉,如果她回来了,不能让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睡这样的床。 于是他浑浑噩噩爬进被子里,努力在冰凉的床铺上伸展开肢体,暖被窝。 可是躺下睡意更浓,他慢慢就闭上了眼睛,过一会又猛地惊醒,看向床帐外。 可每一次醒来,眼前都是一片空荡。 桌上蜡烛一点点变矮,第一缕天光绽放时,蜡烛燃尽了,他也终于沉沉睡去。 - 燕昭抵达淮南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太守陈廖给扣下了。 延误灾情已是证据确凿,再加上她南下前就已经整理好的罪状,当晚就把人押进牢里。 民心初定,太守府抄没的粮食柴火一分,又告知后头还有赈灾物资在运送,天将亮时,这座城才终于安定。 只有太守府里还嘈杂着。 “陈廖真没少贪,甚至藏都懒得藏。” 燕昭望着堪比她府里华丽的摆设,“但凡往日行事收敛着点儿,也不至于罪状摆到面前,连申辩的余地都没有。” 书云跟*在一旁,身上淋了一层薄雪。 “只是……陈太守是徐尚书的人,这次,他会帮着求情吗?” “从前或许会,但这次不可能。延误灾情是大罪,谁沾上都得倒霉,徐宏进他不敢。” 顿了顿,燕昭又说:“传信回京,让人把其余同陈廖亲近的人都仔细查查。等回京后,趁这个档口一并问罪。” “是。殿下,天都亮了,休息会吧?” 书云往不远处的厢房指了指:“一应用具都备好了,殿下可以小睡片刻。” 燕昭朝她指的地方望过去,窗内一片昏黑,没有点灯。 她身后,侍卫衙役忙着搜集证据、查抄家产,进进出出,脚步奔忙。嘈杂声衬得那扇窗更加安静,如隔世桃源。 回绝的话忽地顿住了。 “阿玉是不是也在?” 听见这个称呼,书云一怔,接着反应过来。 “是,殿下。为着查抄陈太守罪证,太守府大多厢房都封了,暂时只腾出这一间住处,玉公子也在。” 燕昭原本想再去城中各处粮仓查看,听见这话,突然有点想改主意。 疲惫是真,她确实该歇一下了。 再就是,她想看看,若是和她同床共枕,那个少年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刚到淮南城的时候,从马背上下来,他路都快走不稳了。 被她拘着一整天,他脸红了个透,望向她的眼睛都带着些水光,快哭了。 若是睡着睡着突然被她拽进怀里,会不会直接恼得哭出来? 她蓦地轻笑了声,犹豫片刻,最终叹了口气。 “算了。点几个人,去看看粮仓情况。还有招募商铺的事情……” 披着天际第一抹亮光,两人一前一后走回雪里。 等虞白醒来,已近晌午。 睁开眼第一件事,他摸了摸床榻的另半边,一片冰凉。 燕昭一直没回来。 是一整晚没睡吗……还是在别处休息了? 他抱着被子静静坐了会,接着起身更衣,走出厢房。 也不敢走远,就站在院门处往外看。 他想找人问问燕昭去哪了、问问有没有什么事是他能做的,可看不见熟悉的面孔,他不敢妄动,只好又回了厢房。 隔着几面墙,他隐约听见外头街上的声音,不似昨夜死寂,反而有些热闹。似乎是街头支起了粥棚,还有人在发放棉衣柴火,一片喜气洋洋。 燕昭应该一直在忙这个吧,他想。 听见有百姓喊谢殿下恩典,他也觉得与有荣焉。 只是忍不住揪心——两日没睡又接连奔波,该有多累。 会不会又头疼了。 虞白在窗边椅子上坐下,和从前在书房里陪着燕昭办公一样,静静等时间过去。 中间有侍女来送过一次便饭,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侍女却不知情。 他只好继续等着。 冬日天黑得早,又下着雪,天空更是昏沉。没一会房中就暗了,他取来烛火点上,坐到榻边继续等。 燕昭拖着一身疲惫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 陌生的厢房明亮温暖,白衣少年安静地坐在床沿,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她。 莫名地,她脑海冒出了个不合时宜的词—— 回家。 住处有人等着,感觉像是回家。 她被自己想法逗笑,见他红着脸要说话,她先一步抬手止住。 “不用怕,我不碰你。” 她半闭着眼睛往床边走,“我太累了,得睡一觉。” 说着,她就躺下了。 她确实累坏了,将近三天昼夜不歇,上次这么久没睡,还是给先帝守孝的时候。 这一觉恐怕是要做噩梦,她想,估计醒来还会头疼。 但实在太困,她一沾枕头就闭上了眼睛。 虞白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人和衣躺下了。 “……殿下?” “殿下,衣裳……” 燕昭翻了个身,没理他。 在雪里忙了整日,她身上挂了薄薄一层霜雪,衣摆都被积雪浸透了,要这样睡一夜,必定会着风寒的。 可她好像已经睡沉了。 虞白愣了一会,心口忽地跳快了几下。 这是……要他服侍更衣的意思吗? 他想起那日朝会后,燕昭原本打算叫他伺候更衣,他反应太慢,错过了。 这次…… 他咬了咬唇,小心翼翼靠近。 “殿下,我……” “我帮你更衣,好吗?” 安静了好半天。 虞白忐忑地等着,刚要再问,就听见一声含糊的,“嗯。” 他心跳一下剧烈起来。 帮她宽衣解带,这也太…… 而且这些之后,他还能和她共枕而眠。 他感觉他好像已经在做梦了。 几次深呼吸后,虞白按捺住指尖颤抖,先解开了她的束发。 长发被霜雪打得微微潮湿,他用手指轻轻梳理,小心地铺在枕上。 然后,衣裳…… 怕把人弄醒,他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好半晌才解下外袍,可接着他又犯了难。 再往下就是中衣了。中衣……就不用脱了吧。 可是……外头雪那么大,若连她中衣也浸湿了怎么办。 他心里打起鼓来,犹豫半天,伸出了手。 小心翼翼地在她肩上贴了贴。 柔软衣料上带着她的体温,烫得他指腹发痒。 干燥的,没被雪水浸透。 他不需要帮她换中衣了。 虞白这才舒了口气。 放松之余,心里还莫名有点遗憾。 他把换下的衣裳收好,蜡烛熄掉几盏,又把炭盆搬得离床榻近了些,这才放下床帐,从床尾爬进去,在燕昭身边躺下。 白日睡得多了,他一点不困。借着微弱烛火,他终于有机会放肆地看他阔别多年的爱人。 她看起来累极了,眼下带着重重乌青,气色也有些差。但好在眉心舒展,看样子睡得很沉。 虞白静静看着,在心里想,她好漂亮。 虽然在她的位置上外貌不值一提,可他就是觉得她好漂亮。 像春日里连绵盛开的花树,或者夏末的晚霞,像阳光,像所有用来形容美好和明亮的字词。 他视线在她脸上久久停留,看她轻扬的眉眼,看她线条凌厉的下颌,看她熟睡而舒展的唇。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因为他知道等她醒来,这样的机会就没有了。 第30章 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她闭着的眼睛上。 重逢一月有余,他却很少见过这双眼睛。 她不让。 每次他想看她一眼,她就会朝他投来怀疑的目光。 虞白觉得有点委屈。 她怎么和从前一点都不像。 从前他害羞到极点的时候,眼前这个人总揪着他不让他躲。 还要他一定看着她的眼睛。 真是变了好多。 正胡思乱想着,不料下一瞬,面前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烛火微弱,琥珀色暗成深褐色,半睁着看向他。 虞白一瞬间觉得呼吸都停了。偷看被发现,他第一反应是背过身去装睡。 理智迟一步追上来,才意识到这样的反应简直是不打自招。 他懊恼地闭了闭眼,忐忑等待燕昭的责问,然而,等了很久,脑后都一片安静。 又过了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回过头,发现那双眼睛又闭上了。 原来她根本没醒。 睡得很香,甚至连睫毛都没有一丝抖动。 虞白这才放心下来。 正犹豫要不要转回去,突然,腰上一紧。 他整个人被粗鲁地拽过去,脊背撞上滚烫体温。 燕昭抱住了他,从背后。 - 醒来的时候,燕昭愣了很久。 天亮了。 窗外,雪地映得天光通明。 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而且彻夜无梦。 她都已经忘了有多久没睡得这么好了,甚至感觉有些恍惚。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怀里还抱着个人。 瘦瘦的,隔着单薄寝衣渡来体温,一低下头,脖颈近在眼前。 她微皱了皱眉。 怎么回事。 趁她睡觉投怀送抱? 燕昭眯起眼睛,盯着怀里人的后脑勺,觉得极有可能。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执念,不遗余力地勾引她,哪怕睡着了也不放过。 她无声地咬了咬牙,接着一把将人推开,翻身下床,披衣离开。 床上,虞白早就醒了,一直躺着装睡,不敢动。 听见脚步声消失在房门外,他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澄净天光落进眼底,他才敢确信那不是梦。 燕昭抱着他…… 抱着他睡了一整夜。 他慢慢扯高了被角,把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地雀跃。 厢房外,书云等了很久,终于看见房门从里面推开。 燕昭一边往身上披着大氅,一边大步走出来。 “起晚了,”她解释,又问:“外头情况怎么样?那几个郡的赈灾物资快到了吗?” “江余郡的车队就快到了,其他几个郡的都还在后头…………” 书云条件反射答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燕昭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 多年来近身服侍,燕昭的情况她最清楚。尤其近几年,几乎每夜噩梦缠身,清晨醒来,头疼不说,还烦躁不安。 迟疑片刻,她小心翼翼开口:“殿下昨晚……睡得很好?” 燕昭顿了下,“确实不错。” 可能是前两天太累的缘故,她想。 煎熬过太多个痛苦的夜和烦躁的早晨,这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她都有些不习惯。 只是想到那个半夜偷偷往她怀里钻的少年,她还是忍不住皱眉。 “让人再收拾个房间,然后……” 她刚要说让他自己单住,就看见有人急匆匆跑过来,面带喜色。 “殿下,江余郡的车队到了!裴队长正在带人验收,让卑职来请示殿下的打算。” “我去看看,”燕昭大步走过去,“牵马。” - 虞白起床后,听见外头又比昨日热闹了许多。 直到傍晚侍女来问是否要热水沐浴,他才知道是有赈灾物资到了,淮南城里粮柴短缺的问题得到了极大缓解。 泡在木桶里,被微烫的水流包裹着,虞白不由自主又开始乱想。 灾情没有那么紧迫了,那今晚燕昭是不是就不用通宵忙碌。 就还会回来睡。 和他……一起睡。 明明只有身体泡在热水里,他却感觉头顶都在发烫了。 他往水里缩了缩,把半张脸浸入水中,强迫自己想点别的。 水面上的波痕,木桶壁上的花纹,在热水里浮沉不定的泡浴药包。 药包。 看着纱布里的药草,他忍不住想,燕昭那么忙,他是不是可以力所能及地帮一帮。 比如,帮人医治些冻伤砸伤的小病。 受灾百姓那么多,医师肯定忙不过来。 念头闪过片刻,就被他自己扼住了。 不行。 不行。 他又往水下缩了缩,整个人藏进热水里。水没过头顶封锁了听觉,耳边一下只剩朦胧的水流声,像是整个世界都安全了。 不行,他坚定地想。 很快日暮,虞白更衣束发,点起烛灯等人回来。 天色越来越深,他心跳也越来越快。忐忑和期待融合成悸动,一股股往他心口钻。 太紧张,以至于他都没听见下人往隔壁浴室送热水的动静,直到刚沐浴完、头发还湿着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燕昭握着还在滴水的发尾,看见坐在床边等待的少年时,第一反应是惊讶。 接着才想起来,白天忘了叫人给他收拾独自的房间。 懒得让人半夜腾挪,她决定明日再安排。于是她径直朝床榻走去,在床沿大喇喇一靠。 “会服侍吧?” 少年一愣,脸颊瞬间烧红,“殿下是说……” 燕昭把手中的巾帕往他怀里一塞。 “擦头发。” “……哦,好。” 看见他鹌鹑似的模样,燕昭有点想笑。 这就要脸红,那昨晚是怎么帮她更衣的? 她也是后来才想起这事。 一想象他委曲求全帮她宽衣解带的画面,她就觉得有趣,只可惜当时她睡着了,没看到。 会不会很委屈,也不知道掉泪了没。 发尾的触碰传到头皮,带过若有似无的痒。 他身上,那股弥久不散的苦香似乎比往日更浓,带着刚沐浴过不久的潮气,像柔软草地一样包裹了她。 燕昭闭着眼睛躺着,感觉一整天的疲惫都消散了,甚至睡意都涌了上来。 这在以往是几乎罕见的,每晚她都要翻覆好久才能睡着。 半梦半醒间,她迷迷糊糊想,他做这些事功夫还真不错。 她应该夸夸他。 可实在太困,话到嘴边就变了样。 “阿玉……” 她含糊着说,阿玉,你身上好香。 话音入耳,虞白一下子顿住了。 耳根,刚刚才消下去的滚烫瞬间爬了回来,烧遍脸颊。 呆了好半天,他才愣愣地道了句谢,大脑一片空白。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那他要不要先叫人备水……而且是不是该把把烛火熄掉? 还是留下一盏,好让她看着…… 等等。 她怎么说完那句就没后话了。 虞白愣了片刻,接着明白过来。 是还在担心他的身体吗。 他一下感觉心口又热又痒,心跳快得都要爆掉了。 犹豫片刻后,他轻声开口:“殿下……我的风寒已经好了。” 然而等了片刻,背对着他的人一语不发。 “……殿下?” “……” 睡着了。 早就睡着了。 虞白大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赶忙把发尾最后一点潮湿擦干,然后熄了烛火爬到床上,脸埋进枕头。 等滚烫过去。 可遐思的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了。 黑暗里,他清晰地听见枕边人的呼吸声,缓慢,均匀。 他听着,不自觉开始想象,如果这样的呼吸落在他身上,会是什么感觉。 应该是滚烫的,和她的手一样。 于是他又忍不住开始想燕昭的手。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但他感觉已经快要不能呼吸了。 他抬起点脸来,想着,偷偷看她一眼。 看一眼,说不定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就能止住了。 他不自觉屏住呼吸,在被子里慢慢转身。 然而,快他一步的,是突然落在他腰上的手。 睡梦中,燕昭再次圈住他,一把捞进怀中。 虞白险些惊呼出声,又赶忙捂嘴忍住。 这样不行的,他无助地想。 这样,他脑子里的念头更加大逆不道了。 - 燕昭醒来时,看着近在眼前的人,久久无言。 怎么回事。一而再地…… 往她怀里钻。 她没第一时间松手,而是盯着他慢慢地看。 第31章 寝衣领口本就宽松,睡了一夜敞开了些,露出半截脖颈。 纤细,皓白,瘦得脊骨都突出,在后颈皮肤下顶出一个小小凸起。 燕昭看着,莫名觉得碍眼。 很想给他把那块脊骨按下去。 或者找块搓石,磨平。 他真的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她想。 那么弱,又那么胆小,脊梁却这么锋利。那么怕她,抵触她,又能固执地一次次勾引,就连夜里睡觉都不放过。 她不喜欢矛盾的事物。矛盾等于多变,多变等于难以掌控,她无法忍受。 她习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看了一会后,她重重咬了咬牙,一把将人推开,起身下床。 忙过一整日,燕昭回到厢房,看见床边的人,无奈地拍了下额头。 又忘记给他安排房间住了。 已近半夜,她决定还是再将就一晚。 “晚上老实点,不要乱动。”她皱眉命令,“背过身去,我要更衣了。” 虞白人还在愣着,身体就先一步听话转身。 跪坐在床尾,听着不远处屏风后的窸窣声,他脑袋里懵懵的。 怎么这次不叫他服侍了,他想。 是上次他做的不好吗? 还有……他晚上没有乱动。 一整晚都待在她怀里,没离开过。 正在犹豫要不要解释,就听见屏风后的人走了出来,在床上躺下。 “睡觉。” “哦……哦,好。” 虞白从床尾退下去,熄掉蜡烛,放下床帐,爬回床上,在里侧躺好。 旁边枕上的呼吸声很快平稳,燕昭睡着了。 又过片刻,和往常一样,一翻身,把他揽进怀中,埋在他肩上睡得很熟。 虞白谨遵吩咐,一动不动。 第二日,晨光泼洒进室内,燕昭看着怀里的人,沉默了。 直觉告诉她,他应该没有屡教不改的胆子。 难道真不是他主动投怀送抱?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他不就是这样的人么,矛盾,固执,难琢磨。 真不知道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和他后颈那块凸起的脊骨一样,碍眼,叫她心烦。 日光恰好照在那一小块皮肤,白得晃眼,燕昭眯起眼睛看着,忍不住想,光用搓石恐怕不够。 得用牙齿,最尖利的犬齿,狠狠咬一口,然后慢慢磨平。 这次把人从怀里推出去的时候,就带了股泄愤的意味。 院外,书云见她脸色沉郁,迟疑片刻后问是否要另外收拾厢房出来给玉公子住。燕昭本想点头,犹豫片刻又改了口。 “再等等。” 她有个猜想要尝试。 忙完一日回来,看见等在床边的人,她什么都没说就上了床。 装睡。 闭着眼听觉敏锐,她听见他轻手轻脚地熄蜡烛,放床帐,慢慢爬回床上,躺好。 然后就不再动弹了。 耐心等待片刻后,燕昭睁开了眼睛。 然后慢慢皱起了眉。 黑暗中,旁边的人影瘦削单薄,被衾盖在他身上,山峦一般起伏。 背对着她。 甚至离得有点远。 燕昭无声咬牙。 居然真的……是她主动把人抱进怀里的吗。 但比起追自己的责,她更想质问面前这个受害者。 比如,为什么不把她推开。 他不是很抗拒她吗?为什么任由她抱着,为什么不躲。 再比如…… 她慢慢伸出手,握住他的腰。 感受着掌下的瑟缩,她手臂稍稍使力,一点、一点地,将人拉进怀里。 已经是第四个晚上了,虞白还是不能适应。 体温靠近,他不自觉就开始发抖,只能咬唇强忍紊乱的呼吸。 心跳太快,以至于他都没注意,今晚箍住他的手格外用力,更没发觉身后的人醒着,正饶有兴致看着他。 直到黑暗中突然响起道声音,近在咫尺。 “所以……” 燕昭贴在他耳边,轻声问:“这几天,我们都是这样睡的,是吗?” 【作者有话说】 掉落红色小包包~[让我康康] 第23章 回温1 ◎他生出了个大胆的想法。◎ 虞白愣住,第一反应就想逃。 然而,腰上的手接着一紧,把他锁了回去。 “跑什么?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身后,燕昭又问了一遍,语气格外慢。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吗?” “我把你抱在怀里。” 呼吸随着咬字洒落,和她的体温一起将他完全笼罩。 虞白感觉嗓子有点发干。 好半晌才听懂她问的是什么,可刚要开口,他声音又一次卡住。 腰侧那只手离开了。她在黑暗中无声行进,向上,再向上,拢住了他的脖颈。 这下彻底说不出话了。 明明她根本没用力,只是抵着他喉结轻轻摩挲,却像是有千斤重。 指腹落下,慢慢碾过,抬起,再落下,像刽子手在摸索他的死穴,又像情人间温柔无限的抚触。 他感觉瘫软无力,从头到脚。 “为什么不躲?” 燕昭见他没回答,也不急,就等着。 黑暗中,纤细的喉结在她掌下滚动,轻轻撞在她指尖,很痒。 “不敢,还是不想?” 半晌他才有反应,瑟缩着摇头又点头,答得乱七八糟。 但她大概猜到了。 是不敢吧? 也是。看看都害怕成什么样了,她甚至都能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声。 害怕就好,燕昭想,她就喜欢看见他害怕。 紧张,忐忑,颤抖……像掉进陷阱的小羊羔一样无助,想躲又不敢,只能闭着眼睛忍耐。 她觉得这样的他很顺眼,比他违心勾引的样子顺眼多了。 为免把人逼急了,她还是见好就收,躺回了远的那边。 收回视线前,她最后看了眼他露在外面的那一小截后颈。 粉透了,哪怕是在昏暗中也看得清清楚楚。她看着,心底突然升起了种奇异的感觉。 有些新鲜,有些难忍,在她闭眼的前一秒尤为强烈。 过了很久,直到睡意翻涌着笼罩,燕昭才想起来那是什么感觉。 熟悉又陌生,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过。 是依依不舍。 - 次日清晨,书云照例等在院外。 原本她还有些紧张,以为燕昭会像昨天一样面色不虞,却没想到房门推开后,走出的人神采飞扬,甚至眼角眉梢带着点笑。 她有些犹豫:“殿下……还要给玉公子换房间吗?” 燕昭脚步顿了下,接着继续向前,踏入薄雪。 “先不换。” 虞白醒来时,已是晌午。 天快亮了他才睡着。一整夜,心底都在雀跃,还有某种陌生的悸动一起,催得他梦里也难安。 蜷在被子里,虞白忍不住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喉结。 被她摸过的地方。 为什么同样是触碰,他自己碰就没有感觉。 她的手落上去,就那么烫,像带着火,烧得他话都说不出来。 他默默把脸埋进枕头里,等滚烫消下去。 这一整天,虞白都处于恍惚之中。 人坐在窗边妆台前,魂却是飘在半空的,像水上浮萍一样荡漾。一回神,看见面前铜镜,视线就不自觉往领口看。 感官就全聚焦那一小块皮肤。 仿佛还能感觉到温热的指腹抵在那里,揉,按,像盘珠串一样,玩他的喉结。 才看了几秒,他就溃败地转开了眼睛。 他的一天通常过得很快,发呆,看窗外的雪,看雪势慢慢停下,看太阳出来。 直到斜阳一寸寸爬过他身前的桌面,他才意识到,已是傍晚了。 天快黑了,再过几个时辰,燕昭就要回来了。 想到即将到来的夜晚,他忽然生出几分期待。 今晚…… 还会像昨天一样吗? 桌下,他的手指慢慢缠在了一起,像在无声祈愿。 他想得投入,以至于送膳侍女的脚步声都没察觉,直到余光里出现一角衣摆,他才猛地回过神。 “抱歉,我没听见……” 虞白伸手去接食盒,刚要道谢,声音又顿住了。 提着食盒的手一闪,躲过了他的,咚一声放在妆台上。 动静很重,他本能地警觉。 顺着面前的衣摆,他视线慢慢上抬,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她板着脸,一语不发,离开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虞白瞬间紧张起来。 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 上次见到,还是张太傅府里,意外撞见那个人的时候。这次…… 他慢慢掀开盒盖,果然,一张字条出现在他眼前。 第32章 寒意顷刻席卷。 周遭在一瞬间扭曲,身边不再是温暖明亮的厢房,而是深不见底的水井,而他就被困在井底。 井壁陡峭又湿滑,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会跌回同样的绝境。 怎么这样。 为什么…… 每次、每次,在刚以为要有好事来临的时候。 巨大的惶恐一下攫住了他,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冷,可忽然,翻腾的绝望里,他看见了自己。 镜中的他自己。 看着面前的铜镜,虞白忽地想起了什么。 他慢慢抬起手指,放到自己颈前。 然后,学着昨晚黑暗里那只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喉结。 心跳突然就平静下来。 不用怕了,他在心里说,现在他不用怕了。 他只需要把这张纸条交给燕昭,然后听她的吩咐就好了。 她问他什么他就说,要他做什么他就去做。她不会伤害他,也不会再提防他,甚至还会像恋人一样把他抱在怀里。 他不用怕。 恐慌像潮水一样远去,虞白回过神,这才发现刚才他过于紧张,纸条都掉在了地上。 他刚弯腰要捡,却先看清了上头的字。 接着一下红了脸。 他本该收好纸条乖乖交上去的。 可他生出了个大胆的想法。 - 忙完一日,燕昭回到太守府时已是深夜。进了厢房,她习惯性先往床边看。 见榻沿坐着的人一如既往安静等着,她一下就想起昨晚在她怀里那副样子,莫名就觉得心底升起了点愉悦。 甚至在想,今晚要不要多留几盏蜡烛,好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刚走到床边,向来安静的人一反常态地主动出声: “殿下,”他朝她摊开手掌,“今天下午,有个脸生的侍女送来了这个。” 燕昭接过来,看之前先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他一眼。 前任太守陈廖和徐宏进关系甚笃,后者能联络到陈廖身边的侍从也并非难事,她并不惊讶。 让她意外的是,面前这个少年居然这么坦诚。 明明有无数机会可以销毁,烧掉也好丢弃也罢,却选择主动交给她。 难道一点都不怕被她质问或者责罚吗? 她再一次在他身上感觉到了矛盾。 燕昭展开纸条,一边看一边在床上躺下,还在身旁的位置拍了拍。 “过来,躺着。” 看清内容后,她忍不住想笑。 徐宏进千里传信,交给这个少年的任务并不多。一个是要他探问她对原太守陈廖延误灾情罪的态度,第二,是要他试探她是否有罪连旁人的倾向。 她忽然有点想打开徐宏进的脑子看一看。 看看他到底是病急乱求医,还是当真觉得在她这里,这个少年有这么高的地位。 竟然要他来打听这种牵涉朝政的大事。 更有可能的,是完全不把他的性命安危放在眼里。毕竟若他没有老老实实把纸条交上来,而是真照做了,或许下一秒就会人头落地。 燕昭正琢磨着,突然听见旁边的人出声唤她。她随口应了声,刚转过脸,视线就停住了。 旁边,少年面朝着她侧躺,身上素白寝衣松散,勾勒出起伏又脆弱的线条。 从肩到腰。 他一身都素,清冷的脸和乌黑的发都全无妆点,整个人几乎纯白地呈在她面前。 “殿下,”他轻声说,“我有件事要坦白。” 燕昭不自觉转了过去,面对他。 “什么事?” “拿到这张纸条后,我不小心把它掉在了地上。” 他缓缓眨了下眼,眼底倒映着烛光,眨动时像有水波流转。 “捡起来的时候,我看了一眼。” “是么。” 燕昭撑着头,语气闲适:“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到了……第三条。” 燕昭顿了下,这才想起纸条后半截还有字,刚才她没来得及看完。 她再次打开被攥皱了的纸。 短短几个字,她一眼就能看完。 徐宏进让他勤加侍奉殷勤讨好,老生常谈了。可和这几个字一同跳进她脑海的,是突如其来的触碰。 面前的人牵住了她的手,指尖慢慢塞进她掌心。 “殿下的手,好冷。” 他轻声说,清凌凌的眼睛一瞬不瞬,认真看着她, “要在我身上暖暖吗?” 说着,他领着她的手靠近。 燕昭看着那双眼睛,感觉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 他力气居然有这么大吗,她有点恍惚地想,怎么她都挣不开,就被牵着往他身上贴。 瘦削的身体意外地温暖,她又刚从外头冰天雪地回来,相比之下,他滚烫。 不知是因为她的手太凉还是别的什么,他睫毛剧烈一颤,眼底都跟着泛起了水光,但还是紧咬着下唇,没有出声。 不出声也没关系。 手指足够敏锐,她能感知到他所有细微的反应。 体温、心跳、呼吸,战栗、瑟缩、忐忑。 回过神时,她已经反客为主,挣脱了他的牵引。 冰凉的手毫不客气地卡住他后颈,按到她面前咫尺,然后强迫他抬起头。 一声轻响,桌台上蜡烛跳灭了一根。 房间一下变得昏暗,视野更加局限,她能看见的,只剩眼前方寸。 跳动不安的喉结,精巧的下巴,再往上,微张着的唇。 被他自己咬得殷红,带着点水光,还浮着未消的齿印。 盯着近在咫尺的唇瓣,燕昭轻声开口,带着些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沙哑, “……阿玉。”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挣~不~开[菜狗] ------ 本章依旧掉落小包包哦!! ps:为了夹子冲冲,宝们明天等我一天!!19号晚上肥厚双更!!等我[爆哭][爆哭] [亲亲][亲亲] 第24章 回温2 ◎坏了,她产生依赖了。◎ “……什么?” 虞白下意识追问。 心跳太快了,他耳边一片模糊,没听清。 可下一瞬,后颈的手微微使力,将他拽开。 接着,声音穿透朦胧落进他耳中,带着些冰凉。 “是什么让你以为,我想要你这样?” 燕昭说完,自己先顿住了。 随即涌上一股心虚。 因为她发现,造成误会的人好像是她。 几个呼吸的功夫,她脑海闪过无数画面。让他脱衣裳看伤的人是她,让他夜夜同床共枕的人也是她。 掐他腰肢的,玩他喉结的,把他揽进怀里的,都是她的手。 这么看来,误会很正常,不能怪他。 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她也没有为自己道歉的习惯,就清了清嗓子,换了和缓些的语气开口, “总之,不用这样,我没有那个意思。明白了吗?” 半晌,看见面前的人僵硬地点了点头,她“嗯”了声,抬手扯落床帐。 刚要合眼,她又忽地想到什么。 “对了,今日送信的那个侍女,还记得长什么样吗?” 昏暗中她隐约看见,旁边的人还像刚才一样躺着,一动没动。拉拽中微微敞开的领口被他拢了起来,手指紧紧攥着,用力得指节都有些发白。 他几次启唇,好久才出声, “……抱歉,我不记得了……” 燕昭挑挑眉,没太在意。不记得也没关系,明日再叫人查问一下就是。 “睡吧。” 耳边安静下来,虞白看着她转过身,在枕上躺平,闭上眼睛,然后习惯性地拨了下头发。 发尾从他面前扫过,近在咫尺。 差一点点,他就可以触碰到。 然后青丝飘落,散在软枕上,融入黑暗。 只差一点点。 迟钝的意识终于回笼,羞耻和悲伤慢慢爬遍他全身。 原来一直是他自作多情吗。 自以为是地觉得燕昭喜欢他,觉得她对他有意,觉得她会……接受他。 就像落在眼前的发梢。 随手拨弄的动作再随意不过,他却当了真,还傻乎乎地试图主动。 窘迫烧得他浑身滚烫,可回想起她的话,她毫不在意的态度,他又觉得遍体生寒。 截然相反的感受在他体内撕扯,搅得他大脑一片空白,就僵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直到耳边突然落进道声音, “……你哭什么?” 燕昭*睡不着,一转头,就看见旁边的人呆呆地看着她,泪水悄无声息淌了满脸。 听见她问,他像是才反应过来,赶忙抬手去擦,然而没用,反而越擦越多,枕上很快被打湿了一小片。 “抱歉,殿下……” 他直接把脸埋进手里,断断续续道歉,“我这就不哭了,我……对不起……” 第33章 抽噎声忽然止住。 燕昭伸出手,把他的脸抬了起来。 单手捧着,借着床帐缝隙里漏进来的一丝烛光,看他挂满泪痕的脸。 眼角,一滴泪颤颤巍巍坠落。 她视线就跟着那滴泪,滑过潮湿的皮肤,滑过鼻梁上那颗精巧的痣。 滑到鼻尖,猝然坠落,在枕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 看着湿痕缓缓洇开,燕昭皱起了眉。 说不清是不满还是困惑。 哭什么,她心想。 她不碰他,不勉强他,他难道不该开心么? “这样吧,”她想了想开口,“明天,我叫人另收拾个院子,你自己住。” 省得他再误会,以为她别有所图。 可话音刚落,她看见那双泪流不止的眼睛缓缓睁大了,满是不可置信。 她顿了一下。 “你想现在搬?” “不、不,我……” 虞白语无伦次地摇头,条件反射想去握她的手,可刚一碰到,就想起她刚才说的,又赶忙松开。 她不需要,她不喜欢。 再触碰她,会被讨厌的吧。 他不想搬走,可如果再不识趣地求她留下,会被讨厌的。 “明天吧……明天再搬,好吗?” 燕昭点点头,心说也是。 外头这么冷,半夜腾挪怕要冻坏人了。 “那就明天,”她说,“睡吧。” 说完,她躺了回去。 这次是真的睡了。 黑暗里,虞白久久睁着眼睛,看着旁边枕上的人。 最后一晚了。 现在和公主府时不一样,她每日在外头忙,也就是住在同一处,他才有机会经常见到她。 以后不知要多久才能见她一次了。 而且就算白日里偶然见到,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近,更不会被她亲密地抱在怀里了。 他突然开始讨厌自己。 是他把这点得来不易的亲近毁掉的。 要不是他自作多情,举动冒失惹她不快,会不会就还和之前一样。 每天能短暂地见她一面,说几句话,在睡梦中被她抱住。 是他把这一切毁掉了。 刚止住的泪意一下涌了回来,虞白小心翼翼转过身,脸埋进枕头无声落泪。 突然,腰上一沉。 睡着了的人再次伸出手,无意识地将他揽进怀中。 体温从身后贴近,和之前每次一样,燕昭两只手臂把他牢牢圈在怀里,埋头在他颈侧,呼吸和他的脉搏几乎没有距离。 很霸道、很紧密的姿势。 像拒绝分享的顽童,蛮横无理地独占她喜欢的玩具。 他差点没忍住泣声。 难道这不是喜欢吗,他委屈地想。 睡着了的人只剩本能,难道本能也会有假吗? 被子底下,他慢慢覆上圈在腰间的温热。 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他放肆地、毫无隔阂地感受着她的温度。 然后,一点一点掰开了她的手。 - 燕昭醒来时,愣了好一会。 几日来头一次,怀里空空,没有人。 旁边枕上,他还睡着,整个人蜷缩在床榻最里头,离她很远。 像是生怕被她碰到。 她撑着头支起半身,眼角眯出了点危险的弧度。 这是……不装了? 从前怎么没见他这么大胆,敢从她怀里逃出去。 知道勾引没用,这么快就变脸了? 一时间她生出股冲动,想立即把人叫醒,让他好好解释解释。但是一想到昨晚他满脸泪的模样,就觉得还是算了。 凶他,会哭的吧? 今天事忙,她没空看他掉眼泪。 书云等在外头,见燕昭出来,刚要汇报今日事项,可还没开口,就先被打断。 “叫人再收拾间院子出来。” 燕昭面色平平,语气没什么波动,“今天就要。” 书云一愣,接着明白过来。 是要让玉公子搬出去。 可是……昨天不是还说先不换住处吗? 但她也只是疑惑,没再追问。 君心难测,她只负责照做。 今日燕昭确实忙。 各郡县调来的物资次第抵达,她带着人逐一查验,还要安排房屋修缮重建之事,规划筹备、人手安排,数不清的琐事等着过她的眼。 天黑了,回到太守府,她又马不停蹄进了书房。 京中送来的奏折公文已经堆了半个桌面,一封封翻阅过去,夜越来越深,她也越来越头疼。 最近几日都睡得好,她已经很久没有头痛的感觉。但或许是今日琐事实在太多,熟悉的闷痛再次在她脑门跳跃着炸开。 书云守在一旁,整理要发回京中的公文,听见书案后的人不停叹气,抬头朝她看过去,担忧起来。 又头疼了。 她犹豫片刻,从一旁匣子中取出个东西,递过去。 “殿下……还要不要这个?” 燕昭抬起头,看见了一抹浅蓝。 那个久违的药香囊。 从前她到了哪里都带着,随时需要拿来闻一闻安神,以至于书云到现在还保留着这一习惯。 然而事实上,她自己都快忘了有多久没用过这个香囊了。 甚至,在看见那抹浅蓝的时候,她脑海中浮现的,除了送她香囊的人模糊的轮廓,除了她那些年试图仿制却又一次次无果的失望,还多了另一道身影。 阿玉。 燕昭慢慢合上了折子,脑海里已经全是他瘦削的颤抖的肩,和他布满泪痕的脸。 居然会想到他。 想到昨晚,他眼睛湿透通红,瑟缩着可怜地看着她。 一想到,她就觉得头更疼了。 啪一声,燕昭丢下奏折站起身。 “不了,我睡一觉。”她大步朝门外走,“剩下的先放着,明日再看。” 夜已深,满庭空寂,回荡着的只有她的脚步声。 又快又急,重重踏着积雪,烦闷之意藏都藏不住。 回到厢房外,燕昭挥退守在外头的侍女,径直推开房门。 视线习惯性往床沿看,却顿住了。 空的。 这才想起来,她一早叫人搬走了。 燕昭在原地站了片刻,心底蓦地冒出股无名火。 怎么这次就这么听话了? 之前试图勾引她的时候,不是屡教不改,倔得很吗。 她咬了咬牙,一把扯下床帐,倒头就睡。 想着——睡一觉就好了。 和前几天一样,睡一觉,就精神抖擞、疲累全消了。 然而,闭着眼睛躺了很久,燕昭也没睡着。 过去几日的好眠像雁过无痕,她再次回到了从前的状态,辗转难安。 黑暗中,她猛地睁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前几个晚上,她睡得好,根本不是她白日太过疲惫的缘故。 也不是因为太守府里的床褥软和。 更不是水土合宜之类,玄而又玄的事情。 而是因为…… 燕昭转过脸,看向旁边的枕头。 黑暗中,软枕上空空荡荡,但她就是能想象出本该躺在那里的身影。 瘦瘦的,背对着她,从肩到腰顶出被衾起伏,抱进怀里时轻得像羽毛。 后颈总是袒露在她眼前,白生生的,突兀地顶起一小块脊骨。 还有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气息。 比药草柔和,比熏香清朗,草木香气中带着淡淡的苦,让她在梦里都安宁。 半晌,燕昭在心底暗骂了句。 坏了。 她产生依赖了。 【作者有话说】 小声说,其实这章写得我眼泪汪汪的 ——我的本能背叛理智,固执地爱着你。 ------ 掉落30个小包包 第25章 回温3 ◎又不是没被她碰过。◎ 燕昭第一反应是不爽。 依赖比矛盾更可怕。 矛盾只会让事情处在失控边缘,而依赖则是把掌控权完全交出去。 这对她来说是绝不可能的,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她重重翻了个身,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黑暗,然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不就是彻夜无眠么。 对她来说,家常便饭。 然而这个夜晚似乎格外难捱。 床下不远处,炭盆缓缓散发着炙热,偶尔爆出噼啪轻响。 窗子留了道缝,檐下某处薄冰化雪,滴答有声。 再远一点,府外街上,偶有孩童啼哭,依稀听见父母轻哄。 很吵、很喧闹、十分漫长。 燕昭听着,觉得心底的烦闷愈发强烈。 脑海再次浮现昨晚的画面,那双哭得迷蒙的眼睛,微微颤抖的肩。一想到,她就不自觉开始琢磨,他现在正在做什么。 会不会美梦正酣,惬意安稳? 第34章 终于能躲开她自己待着,他应该睡得很好吧。 那可不行。 与她的想象相反,另一边,虞白蜷缩在柔软锦被里,久久难眠。 明明是宽敞温暖的厢房,用具一应俱全,装潢堪称华丽。 明明身上盖的锦被和从前一样厚,炭盆也烧着差不多的温度。 可他就是觉得惶恐,觉得如置冰窟。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枕边冰冷,没有人。他觉得呼吸都在发涩,心脏仿佛沁了冰,跳动像挣扎。 他攥着枕头一角,静静看着眼前黑夜。 看着看着,脸颊发痒,是掉了泪。他抬手一点点擦净,又掉,再擦。 只是短短几个晚上,就已经这么依赖了吗。 不,应该要更早,早在他每天都可以坐在书房角落,从视野边沿看见她一点衣角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依赖了。 甚至再早一些……早在他被带去荣国公府的那天,在那个八角亭里见到她的那一眼。 在那些他一遍遍想象着被她找到、被她救走的夜晚,或是那个遥远的夏天,她的吻第一次落在他脸上的时候。 他早就离不开她了。 现在又要他一个人待着,他怎么能习惯? 不知过了多久,他哭累了,浑浑噩噩闭上了眼。 突然,黑夜里响起脚步声。 沉稳,大步。 他心口忽地跳快了下。 很快又低落下来。 脚步从院门外经过,急促地走远了,长夜再次恢复平静。 大概是起夜的仆从吧,他闭着眼睛想。 睡吧。 习惯吧。 安静中,脚步声无端折返,接着砰地一声,房门被人重重推开。 黑影大步走近,虞白本能地坐起身,大脑空空一片。 昏暗中,那双琥珀色是他视野里的唯一光亮,像整个世界的锚点。 “……殿下?” 一开口才想起来脸上还挂着泪痕,他赶忙抬手去擦,可来人看都没看一眼。 直接把他拽进怀里,抱住。 “闭嘴,”燕昭说,“睡觉。” - 虞白是被耀眼的光照醒的。 天光大亮,穿过窗上明瓦,晃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他恍恍惚惚想,昨晚好像做了梦。 梦见燕昭突然出现,站在他床前,低头认真看着他。 黑暗中,他只能隐约看见她的眼睛,情绪复杂,他没看清。 那就是梦吧。 还是…… 他猛地醒神,想看看房里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然而刚一动,腰上跟着一紧。 脑后响起道声音,带着刚醒不久的慵懒,微微沙哑。 “睡得好么?” 虞白一下愣住。 迟钝的感官这才传来知觉,背后的怀抱,腰上揽着的手,落在他耳畔的呼吸。 ……不是梦。 大脑瞬间混沌,只剩下些零星的本能,从燕昭的语气听出她想要他说不。 于是他就恍惚地摇了摇头。 看出他的惊惶不安,燕昭觉得慢慢弯起了眼睛。 她就一个目的。 来看看他是不是睡得不好。 如果睡得好,那就搅坏他的美梦,让他睡得不好。 她满意了。 不枉她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叫醒管事问他把人安排在了哪儿,又踏着霜雪来找,中间还因为夜深昏暗走错了两次。 燕昭抱着怀里那把纤细的腰,不自觉越靠越近,直到把头埋在了他肩上。 清淡气息笼罩了她,身体里每一寸感官都觉得餍足。 真是…… 真是坏了,她想。 “殿下……今天不忙吗?” 怀里的人突然出声,胸腔的震动从脊背传到她身上,微微有些痒。 燕昭从他肩上抬起头。 “想让我走?” “没、没有……不想。” 见他这副无措的样子,燕昭满意地“嗯”了声。 就这样从身后端详起他来。 他看起来很紧张,整个人十分僵硬,呼吸都收敛着。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小半侧脸,嘴角紧紧抿着,睫毛抖个不停。 忐忑泄露无遗。 她看得很开心。 “现在还早。困的话,还可以再睡。” 她还想再看一会。 怀里的人小幅度摇头,说不用了,不困。 燕昭想了想,再次开口。 “我只是想抱着,”她强调说,“没别的意思。” 省得他再误会。 他轻轻点头,声如蚊蚋说好。 燕昭便不再说话了。 然而,视线从他侧脸收回来,一垂,就看见他纤细的锁骨。 藏在领口里,半露半掩,阴影起伏。 稍稍一挪,又看见他敞在外面的脖颈,脊骨的凸起看起来脆弱又倔强,十分碍眼。 她忽地懊恼不已。 为什么要说刚才那句话? 只是抱抱,没别的意思。 燕昭咬了咬牙,赶在食言之前离开了。 环着他的温度骤然撤离,等虞白回过神来,坐起身,只看见燕昭的背影,墨黑裘氅翻飞,大步走远。 他看着,慢慢抱紧了被子,垂下眼帘。 为什么…… 把他赶出来,又在深夜里来找他。 她不是说不喜欢他的触碰,不需要他么。 但为什么又这样把他抱在怀里,抱得那么紧……像爱人一样。 被子里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但他再也不敢胡思乱想,怕又是自作多情。 她想来,就来好了。想抱着他,他就任她抱着。 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从最一开始就是这样。 只是…… 她留下的痕迹好短暂,还没等他回味过来,就已经冰凉了。 - 书云一早没在院外等到燕昭,反而见她从另一个方向走来,十分惊讶,见她外头大氅裹得周正,底下却只穿了身寝衣,更是有一瞬的失语。 “殿下怎么……”她轻咳了声,换了个委婉的问法,“殿下昨晚睡得不好吗?” 一边问,一边帮着递衣裳过去,却没想到燕昭坦诚无比,直接挑明。 “我去找阿玉了。” 书云顿了一下。这个话题有些暧昧,她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愣愣接了句:“……殿下辛苦了。” 燕昭忍不住笑了声。 她这个女官哪都好,利索衷心,但就是有点木头,从小就是。 她没再说话,由着侍女整理衣着。面前立镜光可鉴人,她清晰地看见了她自己。 虽然夜半才睡,但意外地没什么疲态,甚至眼角眉梢还带着点笑。 笑……她为什么要笑? 从前,她不是最讨厌晨起这段时间了吗。 她蓦地开口,眼睛还看着镜子,“书云。” “你觉得他怎么样?” “殿下说谁?”书云一怔,“玉公子吗?” 镜中人点了点头。 “玉公子……瞧着是个很安分的人。” 燕昭“嗯”了声,没再开口。 在心里想,安分么。 刚才被他圈在怀里的那会,勉强能算得上是安分。 平时的话…… 立镜正巧照到床沿,她视线顺着望过去,一下想起前日夜里。 抓着她的手,往他身上贴。 她好心不勉强他,他不感念也就算了,还掉眼泪,还敢从她怀里挣脱出去,让她空着手臂睡了一整夜。 该安分的时候不安分,让他搬走倒听话得很,还劳动她亲自去找。 越想,她唇边笑意越淡,眉头皱得越深。 这哪里是安分,简直是大逆不道。 她一把从侍女手中抢过衣带,自己三两下系好,转身大步离开。 冬日天黑得早,一忙起来更是时间飞逝。 再回到太守府时已是四下昏黑,燕昭挥退随侍,独自一人走在僻静小道上。 衣摆扫了一整日的积雪,每走一步,都在沉甸甸地往下坠。 迎面吹来冷风,夹带着化雪的淡淡潮气,她莫名觉得难闻。 就连踩在雪上的吱呀声也听着刺耳,明明入冬来已经听惯了,但这会她怎么听怎么觉得心烦。 脑海蓦地又浮现阿玉的脸。 这么晚了,他是不是已经睡了? 那不行。 - 对于虞白来说,换个住处其实没什么分别。不管在哪里,他的一天都差不多。 坐在窗边,等时间过去。 唯一的区别,就是窗外的景。 再就是,之前还能期待着燕昭回来,现在不能了。 日光在他眼前一点点暗淡,直到视野昏黑,他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 刚要关窗休息,突然,一抹暗色衣摆从院门边闪过。 他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房门就被人一把推开。 门扉哐当一声巨响,要不是一抬头就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他都要以为是来了贼。 第35章 看见屋内的人还没睡,燕昭顿时觉得心情缓和了些。 那副惊讶到不敢相信的表情……是没想到今天还会被她打搅么? 简直是太满意了。 她径直朝榻边走去,中途解下大氅往边上一丢,接着靠着床柱半躺下,朝人招了招手, “过来。” 然而,好心情只维持了片刻。 厢房另一头,少年半晌才动,小步小步挪过来,走到床尾就停了。 燕昭一下皱起眉。 离她那么远做什么? 刚来到她身边时他就这样,让他靠近一点,像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似的。 从前还感觉没什么,可现在,她就觉得十分碍眼。 又不是没被她碰过。 而且她今早都说了,只是想抱一抱而已。 他怕什么?她堂堂长公主,还能食言不成。 她又抬抬手:“再过来一点。” 挪近了几寸。 “再近一点。” 她还够不到。 燕昭看着他慢慢靠近,直到进了她手臂距离,猛地伸手。 一把将人拽到怀里。 他丝毫没预料,低低惊呼了声,第一反应就想退开,又被她按着腰锁了回来。 原本,燕昭想告诉他这才叫‘过来’,可话到嘴边,她忽地顿住了。 怀里的人几乎是撞进来的,支离的骨硌得她胸口都有些痛。痛觉放大感知,她从自己身上,从滚烫的血流,从指尖跳动的脉络,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件事。 那些莫名的躁意、没来由的烦闷,她以为是不满、是碍眼、是无名火的。 其实都不是。 她垂下眼,看向怀里的人。 被她圈着腰,他软软地伏在她肩上,似乎怕极了,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那股躁意又从心底升起来,但现在,她清楚那是什么了。 是心跳加速。 是欲.望。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里,本文的玩法已经尽数体现了(bushi) ------ 最近在评论区见到宝们给的各种各样昵称,太可爱了[亲亲][亲亲] 虞白自带花名,过几章大家就可以看到了[让我康康] 但是看到一个小宝管公主叫哈基燕 简直萌晕了!!! 哈基燕:大逆不道!--* ------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撒花][撒花][撒花] 第26章 回温4 ◎他好像……知道燕昭喜欢什么了。◎ 燕昭吞咽了下,觉得她好像该说些什么,好打破这瞬间的安静。 “怎么……”她清了清嗓子,“怎么这么轻?最近没好好吃饭?” 怀里的人好半晌才开口,声音带着些颤,“我……我不知道,对不起……” “道歉做什么?又没怪你。” 她垂眼看着他瘦削的肩,声音不知何时放得很轻,像在耳语, “这几天自己待着,都做了些什么?和我说说。” “我没……什么都没做,就……待着,没出门。” 回应的声音也一样轻,但奇怪的是,胸腔的震动却异常剧烈。 隔着几层衣料毫无保留地传进她的,好痒。 “没出门啊……” 燕昭无意识重复着人后半句,视线从他肩头移到他脖颈。 他低着头,后颈全数展露在她眼前,脊骨那块凸起就变得更明显。 盯着看了很久,她才再次开口: “不无聊么?” 肩上的脑袋摇了摇,颈后落下的一缕碎发就跟着轻轻摆动,挠那块皮肤。 “要是实在没事做……就出去逛,省得憋坏了。” “但是别乱跑。现在事情忙,分不出人手来跟着你。” 怀里的人又做了什么反应,燕昭都没再留意了。视野里只能看见那截雪白,那块突兀的脊骨。 从前没觉得是渴望,尚且能忽略。现在清楚了,就不可能了。 虞白趴在人怀里,感觉已经完全无法思考。 她不是说不喜欢吗……她难道不是讨厌和他触碰吗? 刚才他都紧张得不敢靠近。 呼吸近在咫尺,一下下扑洒在他颈窝,灼得他大脑空白。可像是嫌他心跳还不够快似的,颈后,一点温热突然落了下来。 指腹带着薄薄的茧,落在他后颈,重重碾了一下。 触碰太突然,他整个人一缩,不自觉轻哼了声,“别……” “怎么?”燕昭轻声问,“不可以吗。” 他无助地摇头,快要说不出话。 没有不可以,她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就是他有点快晕过去了。 可她好像误会了他的意思,下一瞬,按在他后腰的手更重了,“为什么不行?这是拥抱的一部分。” 她咬字极慢,“今天早上,你自己答应了的,忘了?” “没……没忘。” 虞白努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混乱地说可以。 她的手指这才再次落下来,轻轻擦过,重重地碾。 那是脊柱的顶端,是一切知觉的起始,碰一下,全身的感应都跟着醒了。可她好像还觉得不够,手掌从后滑到前,把着他脖颈悬在喉咙上半寸, “这里也可以吧?” “之前碰过的,你当时没意见。” 虞白早就快分不清哪是哪了,依稀感觉自己点了头。 指腹接着碾过他喉结,他被压着本能地想躲,跟过来的手就更重。 一直磨到他眼眶都泛上泪雾。 “这里呢?”又落在他腰侧。 “也碰过的。” “可以吗?” 她像是刚学会待人以礼一样,固执又认真地,一遍遍不厌其烦问他可不可以。 可她的动作又和她的耐心截然相悖,越躲她越追,越挣扎,就下手越重。 到最后,虞白感觉从头到脚都软透了,意识像被搅成浆糊,泥泞不堪。 但同时,有个想法恍惚地浮出水面。 模糊的、忐忑的、大胆的想法。 他好像…… 知道燕昭喜欢什么了。 - 虞白以为第二天醒来还会在燕昭怀里,但没有。 一转身,是空荡荡的床沿,只剩一点快散尽了的余温。 已经走了。 他抱着被子坐起身,看见床尾还堆着的衣裳,有些愣怔。 片刻才反应过来,是深夜她叫来了个守夜的侍女,让人去取她的寝衣来换。 当时他还被燕昭抱在怀里,整个人都是迷糊的。 虞白把她留下的衣裳一件件认真叠好,小心地放在桌上。 会有人来取的吧,他想。 或者…… 他慢慢转过头,看向门外。 是个很好的晴天。化雪声滴滴答答响在廊下石阶,像雀鸟争鸣。 昨天燕昭似乎说……说他可以出门? 那…… 他给人送过去,应该是可以的吧。 于是,来到淮南后第一次,虞白自己踏出了院门。 凭借前日搬来时的记忆,他顺着小径往之前住的院落走。 已经快要不记得上次见天光是什么时候,明澈阳光洒在他身上的时候,他都觉得有些恍惚。 衣裳送到,他站在小径上发呆。 太守府里几乎是空的。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位侍女,把衣裳交了过去。 他以为燕昭说不派人跟着的话是在诓他,没想到好像是真的。 或许……他是不是可以出去看看? 不行。 不能添麻烦。 念头产生的一瞬间就被他自己掐灭,他迅速低下头,打算原路返回。 然而就像冥冥之中有人在引导,小径走到岔路口,另一端,一扇角门静静等着他。 白日不上锁,门扉闪着细细一道缝,没人守着。 他和外面的世界只有几步之遥。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搭上了门。 一推开,他愣住了。 虽然从祖父口中听过从前那场雪灾,但直到现在亲眼看见,词句才终于具象。 情况显然已经比先前好了许多,刚到淮南那晚,虽然黑夜里看不清,但他也能听见这座城的绝望。 但生命还是在挣扎,房屋垮塌,百姓挤在临时搭建的棚屋里。是有了粮食,有柴和棉衣取暖,但缺医少药。义诊摊子在不远处排成长队,但还是有很多人面带病色,勉强硬抗。 一瞬间,父辈的教导、少时的志向、第一次翻开医书时的憧憬,齐齐涌回他脑海。 门外的世界里,该有他出一份力的。 他该是医者,他该行医助人,而不是站在这里,袖手旁观。 可是…… 迟疑片刻后,虞白闭了闭眼睛,几乎是逼着自己关上了门。 然而,一阵孩童啼哭追入他耳中,硬生生钉住了他的脚步。 从小就跟着父辈义诊,他一听就知道,这不是饥饿或者烦躁的哭声。必定是受伤了,而且很痛,才会哭成这样。 第36章 而且……听起来是很小的孩子。 虞白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冬日阳光不烈,他的影子也淡,仿佛风一吹就会溃散。 他看着,犹豫很久,然后头也不回地朝住处走去。 片刻后,一道暗色身影闪出角门。 太守府外,偏僻背风处,布衣年轻人蹲在抱孩子的妇人面前,耐心帮孩童检查伤处。 “是脚踝错位了,复位后,需要固定一段时间。” 他利落地触诊、复位、包扎,叮嘱孩子母亲:“切记,至少一月不能受力,更不能走动跑跳,不然留下遗症,往后更容易受伤。” 妇人半懂不懂听着,一边哄着还哭闹不止的孩子,一边迭声道谢。 对方没有应,只说明日还来这里,复诊换药。 “哎、哎,好!对了小哥,你……哈,人呢?” 妇人刚要问怎么称呼,一抬头,面前已经空了。 年轻人像影子一样突然出现,又悄无声息消失。 要不是怀里孩子身上包扎还在,她都要以为是她白日做梦。 躲在门后,虞白小心观察着周围。 还好,还好。 没人发现他,没人认出他。 他穿着从下人房里找出的宽大褐衣,兜帽阴影几乎将他完全笼罩,但他还是紧张得快要没法呼吸。 除了怕被发现的担心,还有种熟悉又陌生的雀跃,在他心底翻腾。 仿佛又回到少时那一天,他在父亲指导下初次治病救人。 他永远记得那个瞬间,心跳很快,胸腔里像是有藤蔓在生长,从骨髓到指尖都跳跃着发麻。 后来他才知道,那种感觉叫期待。 那时候,他满心期待着长大,期待着以后,期待着未来。 虞白缓缓闭上眼睛,藏在兜帽下,静静等待心跳平复。 听见墙外孩子哭声渐消,他无声笑了笑。 六年来第一次,他感觉到了一点存在的价值。 再回到厢房,他已经把那身衣裳藏了起来,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可在房间里坐下后,他还是觉得久久无法平静。 尤其当他想起昨晚那个猜测,更是觉得心脏都快要跳出嗓子眼。 甚至忍不住开始期待今晚。 今晚…… 她还会来吗? 虽然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但天黑之后,他还是忍不住不停往窗外看。后来,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视线,他索性关上了窗,坐到更远一些的床沿。 可即便如此,房门被人敲响时,他险些一下从床上跳起来。 可进来的只是一个侍女。 侍女捧着一个托盘,放在一进门的桌上。虞白有些莫名,直到听见她开口—— “玉公子。” “这些是殿下的寝衣和替换衣物,劳烦公子收好。” 他微微一怔,然后再也控制不住胸腔滋生的藤蔓。 房门又开又合,耳边安静下来。 望着桌上那叠衣物,他下定决心似的抿了抿唇,然后转身,回了床边。 掀开被子,睡了。 直到月上树梢,安静院落外才再次响起脚步声。 看见窗里一片黑,燕昭脚步一顿。 睡了? 好啊。 于是她推门的动作比之前更重,几乎可以说是撞。 寂静中一声巨响,她一眼就看见床上的人影瑟缩了下,被她的动静吓醒。 她顿时觉得满意得不得了。 但接着又觉得不爽。 她都提前叫人送衣裳过来了,等于告诉他她今晚会来。 居然没等她,自己一个人先睡了? 简直大逆不道。 她气得有些想笑,径直走过去拎起件寝衣,朝床上的人招了招手。 “过来,”她说,“帮我更衣。” 好半晌,床上的人才坐起身,又好半晌,才磨磨蹭蹭下床过来。 见他不情不愿地往她跟前挪,燕昭也不着急,索性朝后靠坐在桌沿,静静看着他走近。 停在面前两步,他不动了。掐着自己手指,一副为难模样。 “怎么了?不可以吗?” 燕昭伸手过去,扳住人后颈微微使力,一点点把他捞到自己面前,寝衣塞进他手里。 “之前你做过一次的。刚来到淮南那回,我睡着了,你主动帮我脱的衣裳。忘了?” 他咬着唇摇头,那块颈骨就抵着她掌心小幅度摆动。 “……没忘就好。” 燕昭莫名觉得喉咙发干,依依不舍地松开,“来吧。” 等了很久,腰上才传来一点微弱触感。 昏暗中,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攀上她衣带。 不知是光线太暗看不清,还是太局促不安,好半晌,他才摸索到衣带的结。 又好久,才解开。 燕昭靠坐在桌沿,两手在身后撑着,低头看他动作。 笨拙,磨蹭,但……手指真好看。 玉雕的一样,纤细,皓白。 视线再往上,他只穿着身单薄寝衣,柔滑布料在他身上垂坠,更显得他脆弱又可怜。 再往上,燕昭看向他的脸。 低着头,额前碎发滑落下来,遮住了眉眼,她看不清。 但一定已经快哭了,她笃定地想,说不定脸也红透了,那种羞愤欲死的表情。 但这一瞬间,她只看得见他嘴唇。 小巧精致,像花瓣一样,被他自己咬着,咬得殷红。 燕昭看着,心说不好。 她想食言了。 耳边有一瞬是安静的,接着聒噪的心跳声蜂拥而至。 她自己的心跳声。 燕昭一把推开了他的脸。 不能任性,她对自己说。 他还有更大的用处,一时纵情,诸事不利,不能任性,*不能任性。 平息片刻,她慢慢睁开了眼。 然后才发现,她弄巧成拙了。 只想着把他那张脸推开,却没想到,这一下恰好把他后颈送到自己眼前。 房间昏黑,他白得分明,那块她觊觎已久的脊骨倔强地支着,顶出一小块凸起。 怎么回事,她恍惚地想。 昨晚被她按着磋磨半晌,今天还来碍她的眼。 再碰一下……可以的吧。 或者…… 脑海又浮现不久前她的想法。 这样倔的骨头,得叼在口中重重地咬,用牙尖一点一点地磨。 本来就没多少的克制,现在就剩一线了。 可就在这最后一线,面前的少年突然开口:“殿下,好了吗?” 昏暗中,虞白紧张得呼吸都快停了。 对他来说这是一场豪赌,他就连手指尖都在麻酥酥地打颤。 他说,极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冷淡,“我想去睡觉了。” 说完,没等燕昭回应,推开她的手就朝床边走。 不过也只迈出了一步。 下一秒,他手腕被人从黑暗中精准捉住,一把拽了回去。 他踉跄地倒退着撞入滚烫的怀抱,一同落下的还有耳边,听起来忍耐到极致显得滞涩的声音。 “想睡觉?” 颈后有只手落下来,沿着脊骨一节节碾过,然后倏地卡紧。 “不行。” 【作者有话说】 看到评论有小宝呼吁对其颗粒度。 对此作者想说:没关系的!! 就算颗粒度对不齐,[消音——]也能对得齐[星星眼] ------ 掉落30个小包包~~[红心] 第27章 甘入兽口1 ◎她说,阿玉,可能会疼。◎ 醒来的时候,枕边又是空的。 虞白埋在被子里蜷了很久,直到想起今日要做的事,才赶紧起身梳洗。 昨天和那个扭伤了脚的孩童约好,今日复诊换药。 他又换上那身褐布衣裳,抱着从太守府里找到的几样药膏出了门。 妇人早就抱着孩子在僻静处等着,看见他,脸上露出些喜色。孩童年纪小恢复快,已经大有好转,虞白给人细细换了药,叮嘱过一番后,又迅速从角门回到太守府。 全程兜帽拉得低低的,把整张脸都藏住。 但心跳还是快得不行。 有怕别人发现的紧张,有帮到别人的欢喜,但更多的,因为昨夜。 身上布衣粗糙,衣料擦过他后颈,带起一阵阵细密又痒的痛。四下无人,他慢慢抬起手,手指探.进后领,碰了碰。 指腹下,刺痛猝然加剧,火花一样星星点点烧遍他全身。 昨夜,昨夜。 没点灯的房间,意识和视觉一起溃败。 感知里只剩腰上那只手,从身后锁着他,手臂收得很紧,像要把他绞碎在怀里。 也没放过他的呼吸,另只手卡着他脖颈,指尖找到他喉咙压着,他就算想拒绝也发不出声。 真正入.侵的,是她的气息。 滚烫地扑在他后颈,落在那块前一晚刚被她磋磨过的脊骨,烧灼着。 第37章 然后说,阿玉,可能会疼。 虞白不怕疼的。 可为了证实他那个猜想,他还是努力挣扎了下,接着又被她更紧地捞了回去。 紧接着,一点温热落下。 他心跳一滞。 是她的唇。 柔软,轻微,带着点微不可察的潮湿,吻在那块已经感觉发软的脊骨。 像试探,像品尝,唯独不像疼。 愣神的下一秒,颈后她再次靠近,重重咬了下来。 刺痛猝然炸开,虞白剧烈地颤了下,被扼着的喉咙硬是惊叫出声。那只手接着追过来,不容抗拒地覆住他下半张脸,把一切真的和假的呜.咽都堵了回去。 雀跃比疼痛更猛烈。 他猜对了……他赌对了,是吗? 捂着他的掌心滚烫,他用嘴唇尝出了同样的兴奋。 但他还是挣扎着去推她的手。 最后一次豪赌。 “……疼了啊。” 燕昭克制地放开了他。 但也只放开了一瞬。 说,疼的话,忍着。 然后再次衔住了他。 还清晰的念头不多,坚持到最后的只剩一个—— 他怎么给忘了。 她少年时不就这样? 喜欢强取豪夺。 思绪翻涌,虞白半晌才回过神,发现他还站在太阳底下,顿时脸颊滚烫。 幸好附近没人。 他有些心虚地收回手,打算回住处待着,和往常一样度过这一天剩下的时间。 但或许是心情愉悦的缘故,走在小径上,他一反常态地抬起视线,打量起周围的景。也是这才发现,原来这座府邸这么精致,哪怕冬来萧条,也有清冷的美。 于是他一边走一边看,看枝头残雪,看道旁冬青,看假山奇树,看阳光下的一切。 直到小径一拐,映入眼帘一汪池塘。 他脚步忽地顿住了。 寒天霜地,水塘意外地没有结冰。日光下池水清澈,水底,晃晃悠悠游着几条小鱼。 池边坐着假山,半融的积雪坠入水中,一尾红鱼以为是鱼食,摆着尾巴浮上来吃。 虞白低着头静静看着,就连衣摆被雪水浸湿也毫无察觉。良久,他缓缓启唇,自言自语般开口: “……小鱼。” “小鱼。” “……啊?” 夏日午后阳光耀眼,偏僻宫苑里,两个人倚着墙根躲太阳。 “我说你啊,”小公主捧住他的脸,“像条小鱼。” “哪有……我不像鱼。” “怎么不像?白白的,软软的。就是像。” 说完,像为了证明似的,在他脸颊又捏又揉,左亲一口,右亲一口。 记忆中,他好久才找回声音。明明没着风寒也没上火,但嗓子莫名发软。 “……你说的,那是鱼肉。鱼肉……都是用来吃的。” “我不管。我说像就是像。”小公主蛮横得很,“小、鱼,小鱼。小——” “……小鱼。” 对着空气,他接上后半句。 啪嗒一声,水面荡开波纹。小红鱼被吓了一跳,猛一摆尾,钻入水底。 虞白抬手一试,才发现是他的眼泪。 她会经过这方池塘吗,他安静地想。 她早起去忙碌的时候、她披着一身风霜晚归的时候,看见过这尾小鱼吗。 会像他一样,驻足停留吗? 心底最深处,他真正想问的是……她真的忘了吗。 脸颊上,泪痕被冷风吹得冰凉,他抬手拭去,很快又覆上新的滚烫。 明明才过去短短几年,明明她连喜好都没变。 明明那个夏天那么热烈,他现在都还能记起风吹过脸颊的温度,怎么再一回神,风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不久前才升起的雀跃一下偃旗息鼓,虞白慢慢走回住处,换回平日打扮,再次在窗边枯坐。 低头时衣领擦过后颈,刺痛犹在,但唤起的只剩酸楚。 难过得出神,甚至连天黑了都没觉察,就在昏黑的房间里静静坐着。 燕昭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少年独坐在窗前,没睡下,没点灯,也没觉察到她来,就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上,还是一袭单调的白。 昏暗中他是唯一的浅色,可他太消瘦,坐在那里,看起来快要被黑夜吞噬了。 燕昭本来想突然开口吓一吓他,可声音刚到嘴边,莫名卡了一下。 他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哪里都不去,什么都不做,就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 她不是说过可以出门的么,也没拘着他。 而且,为什么不点灯? 总不能是心疼那点烛火钱吧,她想,又用不着他掏。 难不成是想故意敷衍,用冷待赶走她。 脑中几个猜想跑过一遍,燕昭觉得这个最有可能。 那可万万不能让他如愿。 于是燕昭迈步过去,径直把人从椅子上拎起来,自己坐下,然后直接把他拽进怀里。 至于他的惊呼声,不管。 “灯都不点,也不起身迎接?” 她捉住他脸颊掐了掐,“这是大不敬,知不知道?” 他一怔,接着就挣扎着想起身。燕昭不知道他是因为抗拒还是害怕,但也一概不管。 “回来,没让你走。” 她沉下声音威胁,“不然也算大不敬。” 他果真不敢再动了。 就乖乖坐在她腿上,任她抱着。 真是瘦,燕昭心想,一只手就能环住他的腰。 也真是冷淡。 每天脸上这么素,穿得也这么素。都到了要歇下的时候,还裹得这么严实,领口高得把半截脖颈都能盖住。 刚腹诽完,她接着又想起了什么,皱起的眉一下松了,眼睛都微微弯起来。 不对。他是不得已才遮掩住的。 但也无所谓。 她清楚地知道这层冷淡底下,是怎样的狼藉。 燕昭指尖勾住他后领,轻轻拨开一寸。 昏暗里,他白得分明,脊骨倔强地支出一块凸起。 但她能看见的只有斑斑嫣红。 齿.痕。 她留下的。 真迷人。 她用指尖碰了碰,发现怀里身躯微颤,就又碰了碰。 一边描绘,一边轻声问:“今天都做什么了?” “在府里逛了逛……” “还有呢?” “……没了。” 虞白紧咬着唇,本来心里就有些乱,现在更是快要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什么。 耳后,她含糊地“嗯”了声,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手上的描摹还在继续,不轻不重,莫名让他想到从前见过的花匠,也是这样耐心地把花揉.开。 过了好一会,她才再次出声:“对了……你家,在淮南哪里?” 他心口一紧,顿时清醒了不少。 “……伯阳县。”之前准备好的说辞。 耳边又静了好久。久到他感觉呼吸都开始发颤了,才听见她再次出声: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去见见家人吗?” 话落,虞白微微怔住。 这样的问题……她已经是第三次问了。 上次还没隔多久,就在南下的路上。 这么快……就又忘了吗。 他想自我安慰是她太忙,可这样的谎话起不到半点效用。她连他整个人都抛诸脑后了,更何况是这种,随口问过的事。 他闭了闭眼睛,压着声音里的颤抖,“我的家人都不在了,殿下。所以……不用麻烦了。” 感觉到手臂间的身体有些僵硬,燕昭一阵疑惑,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问过他好几次了。 哪一次她都没往心里去。 她难得地尴尬了下。原本她是见他每日无聊,想着不如让他回家看看,见见家人,总比自己待着强。 结果倒是往人心口扎刀子了。 她轻咳了声,觉得该说点别的什么弥补一下。于是想了想再次开口: “朋友总有吧?从前的玩伴什么的……” 虞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甚至有一个瞬间在想,燕昭是不是故意问他这些,故意要他难过。 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妄想。 她根本没有那么在意他,恐怕这一问也只是随口。 既然这样…… “其实……有一个。” 他蓦地生出股勇气,“很久以前,有过一个友人。” “从前,我们很要好。有人……不让,我们就偷偷碰面。” “有一天,说好要见的,但我没赴约……可能,她生我的气了吧。” 虞白竭力压着声音里的颤抖,说, “因为她好像把我忘了。” 黑暗中,他心跳混乱一片。 她会记起一点吗,他忐忑地想,记忆的某个角落,她能想起还有一个被她遗忘的人吗。 第38章 可耳边好静。 静了很久。 很久。 虞白无声地咬住了唇。 看吧。 她果然没听。 巨大的寒意笼罩下来,甚至就连圈在他身后的怀抱都抵挡不住了,他感觉从里到外哪里都冷。 可现在难道不好吗,他打着不存在的冷战想,她不记得又怎样呢,他不也一样被她抱在怀里吗? 他就是有点……难过。 难过她连他说的话都懒得听。 某种程度上,他想的没错。 燕昭确实没在听。 若论起来,她觉得还是要怪他今晚不点灯。 入目一片昏黑,她想看清,就要靠得很近。靠得近了,她就想起那块倔强的骨头叼在齿间时的感受。 想起了,她就……想。 但他昨晚挣扎得有点大声。 燕昭醒了醒神,想先一步捂住他的声音,然而,一抬手,一片潮湿。 她动作就顿了一下。 想把人转过来看看,可他不知哪来了股莫名的力量,较着劲不愿转身。 比他这几日所有的抗拒都强烈。 但最后还是没拗过她手劲。 黑暗中,他脸颊上水.痕醒目,一双眼睛哭得透湿,笼着泪雾看着她,好像委屈得不行。 燕昭怔住了。 “……你哭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为了避免…,加了很多点点,如果影响观感宝们见谅。 (但其实我感觉这样莫名就更…) ------ 前两天在评论里看到一个宝说的 一个手拿虐文剧本,一个强取豪夺剧本 太绝妙了!!! 非常、非常爱看每一条评论,爱你们!![垂耳兔头] ------ 掉落30个小包包~[黄心] 第28章 甘入兽口2 ◎拒绝只会起到反作用。◎ 燕昭并没能从他这里问出什么。 他挣扎着说了句疼,她就轻而易举信了。不仅没再追问,还捉着他磋磨了更久。 直到后半夜。 黑暗里,虞白久久睁着眼睛,盯着面前的床帐。 旁边枕上,燕昭早已睡着了,呼吸平稳沉缓,扑洒在他后颈,滚烫,生疼。 下口很重。 咬到出血还不算,还贴着红肿依依不舍地磨。 掐着他的手也重。 越挣扎她越无礼,他甚至怀疑腰上都已经留下了指痕。 很痛,但他又喜欢这种痛。 这样他的眼泪就有理有据,他就可以尽情哭他的委屈。 视线逐渐适应了黑夜,虞白低下头,看着昏暗中朦胧的影子。 腰上,那双手还箍着他不放,他轻轻挣扎一下,就立马收得更紧。睡梦中的人手劲毫不收敛,他刚停住的泪意一下又涌上眼眶。 她明明一点都没变。 但又变了好多。 比如,从前她才不会讨厌他的眼泪,故意惹哭他是她最爱做的事。 会捧着他的脸认真地看,用指腹轻轻地擦,如果真欺负狠了,哄人的办法是扳过他的脸,一点点吻去那些泪痕。 蛮不讲理的小公主经常惹他哭,但从来不会放他的眼泪自己淌。 而现在…… 一抹潮湿滑过眼尾,虞白抬手擦掉,望着黑暗,安安静静。 现在不是从前了。 - 燕昭对于一觉睡到天明这件事已经习惯,现在她甚至会眯着眼睛赖一会床。 手臂间,纤细的身体蜷缩着,一如往常背对着她,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 他还睡着。 一截后颈露在领口外,最先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那块倔强到碍眼的骨,而是烙在其上的红肿,甚至有几处结了血痂。 红痕斑驳,像印章叠印章,反复昭示这是谁的杰作。 燕昭看着满意得不行,忍了片刻,还是伸出手碰了碰。 是真的有些过分了,指尖刚一挨上,他本能地瑟缩,一下从她怀里逃了出去。 她看着笑了笑,没拦他。 也到时辰了,该去忙了。可刚要起身,视线突然顿了下。 一滴泪。 挂在他眼角,恰好被明朗的阳光照亮。 也是这才发现他眼尾通红,清丽的眼睛微微发肿,睫毛都还湿漉漉的。 ……哭了一整夜? 她有这么过分吗。 记忆闪回,燕昭这才想起昨晚,他似乎是抽泣着不停喊疼来着。但她好像忘了说,在她这里,拒绝只会起到反作用。 她顽劣地弯了弯眼睛,半撑着身,打量起面前的人。 他纤细又单薄,黑发散落在枕上,有些凌乱地纠缠着,有些碎碎地贴着他皮肤,衬得他更加苍白。 仿佛连枕席都能轻易把他淹没。 她就撑着头静静看着。 门外有无数人等着她,繁琐诸事足够她从早忙到晚。 昨夜书案上堆积的公文没看完,现在估计是小山连着小山。 但她没动,就安静地、长久地看着。 仿佛整个世界都离她而去,眼里只看得见面前睡着的这个人,和他眼尾那点泪光。 其实他哭起来很好看。 眼圈被泪水沁得绯红,黑瞳被水雾打湿,亮得惊人。看过来的时候眼神就湿漉漉的,可怜又柔软。 被这样一双眼睛流着泪看着,她会有种矛盾的冲动。 会忍不住想立即哄他开心,又想做得更过分些,让他哭得更凶。 还好他现在睡着,还好残泪只剩半滴。 燕昭深深看了一眼,然后起身下床。 走出几步,又蓦地转回来,撑着床沿俯下了身。 半晌,她还是伸出了手,轻轻拭掉了那滴泪。 虞白沉沉睡着,对这一切懵然不知。 醒来时枕边已是冰凉一片,他挪过去贴着,没找到半点余温。 昨晚流了太多眼泪,他眼睛还肿着,阳光落进眼底,止不住地酸胀。 于是他就闭上眼睛,蜷缩着贴在床铺冷却了的那一半,像在试图拥抱已经走远了的人。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他想。 明明在燕昭怀里待了一整夜,可贪心滋长,一整夜像是一瞬间。 一瞬间天亮了,一瞬间她走了。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数着时间等、等、等。 他抱着冰冷的被子躺了一会,然后起身梳洗,换上那身粗布衣裳出门。抱着孩子的妇人在府外角落里等他,检查,换药,一如往常。 他知道他做的事很少,几乎微不足道。他也知道外头有更多人缺医少药,眼下他就算再尽心,能帮到的也只有面前这一个人。 可更多的,他不敢。 哪怕是现在,躲在围墙下人迹罕至的角落里,兜帽将他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他也紧张得手心发凉。 然而,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 给孩子换过药后,虞白刚准备离开,突然被妇人喊住。 “小哥,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虞白动作一顿,下意识把头埋得更低。 “……怎么了?” 妇人没觉察他异常,抬手往不远处指了指:“那边的棚屋里,我有几个乡亲,从城外逃难来的时候伤得厉害。小哥,你能不能帮帮忙,给他们看看?” “我……”虞白缓缓攥住了手指,“殿下不是设立了义诊摊子么?你们可以去……” “去了,怎么没去?可是人太多了,大夫又少,根本轮不到我们,”妇人叹了口气,“而且听守着的侍卫说,从外地调运的药材一直还没到,就算轮到我们,也没药可用啊。” 她误会了虞白的沉默,从怀里翻找半晌,掏出钱袋递过去:“不是要你白帮忙,我这里有一点钱,乡亲那也有一些……” 虞白摇了摇头,兜帽下,他紧紧咬着嘴唇。 他不是为了这个而犹豫。 他犹豫的是…… 他抬起头,看向妇人怀里的孩童。一双圆眼睛亮晶晶地和他对视,带着点好奇,澄澈无比。 视线移动,他又看向妇人抱着孩子的手。 这显然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承担养育孩童操持家庭的重担,被冷风吹得通红,冻伤狰狞可怖。 这一双手撑着一个家,而在她指着的棚屋里,正有不知多少双手正在寒风里等待着,等待医药,等待治疗。 他要去吗…… 虞白低头沉默着,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犹豫、忐忑、紧张,种种情绪在心中翻涌。 就这一次,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这里不是京城,不会有人认出他。街上四处忙乱,没人会注意他。 燕昭也会一直忙到晚上才回来。 而且……她根本就不在意他,甚至可能都不会发现他不在。 “那……” 他下了巨大的决心,声音却比风还轻:“……带我去吧。” 虞白把兜帽拉到最低,跟着人朝不远处的棚屋走去。 第39章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以为会在外奔忙到深夜的人,此时正走在回太守府的路上。 “这是内城民宅修缮的规划,殿下过目……还有这个,这是城南的……” 原太守被革职查办,淮南长史暂时代职。几日来,他忙得不可开交,就连走路都不得歇息,见缝插针给人汇报公务。 “我看看,”燕昭接过来,“先前不是说城南的排水渠老化淤堵吗?怎么修建方案里没有提?” 长史讪笑:“殿下,城南房屋老旧,被冰雪压垮得最多,重建已是大工程,若再翻新水渠,造价极大不说,也更费时间人力……” “不行。治标不治本,迟早还会再出问题。” 燕昭合上卷宗握进手里,面色沉沉。 长史的担忧不无道理。 城中各处繁忙,本地大小官员连带随她南下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太守府里的下人都被她派了出去。若要按她的想法来,莫说财力物力,就连人手都不够。 她皱眉沉思着,走过临时搭建的棚屋时,脚步突然一顿。 视线慢慢转过去,若有所思。 这里住着的,一半是房屋垮塌无家可归的百姓,一半是从城外逃难而来的灾民,十几人挤在一间,拥挤嘈杂。 “我想到了,”燕昭朝旁边的长史出声,“走,书房议事。” 她大步流星朝太守府走去,思绪却有短暂的飘忽。 ……书房。 提到书房,她不自觉就想起从前在京中公主府时,书房窗边那个静静陪坐的少年。 不如把他叫来。 反正他整日独自待在房中,也没别的事做。 念头出现一瞬,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今日有外人在场,她不想把他给别人看。 虞白根本不知道他在被发现的边缘走了一遭。 回到住处时天色已暗,他更衣洗漱,疲惫地倒在榻上。 身体的劳累只是其一。缺少医药,他只能用他在太守府里找到的几样药物和一个针包,若不是自小就跟着父亲祖父外出义诊,多有历练,怕是真要束手无策。 更多的,是贯彻始终的紧张。 紧绷了一天的精神在踏进房门后骤然放松,疲倦如潮涌至,他连坐直身的力气都没了。 伏在枕上,他看向自己的手。 医者的手,当洁净、果断、稳。 可眼前这双手,十指微微颤抖着,满手的冷汗。 他害怕,甚至恐慌。 这双手,刚才治病救人了。 这是死罪。 晚风灌进窗缝,桌上烛火剧烈一跳,满室颤抖。困意和影绰一起笼罩了他,他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低。 不行,虞白浑浑噩噩想,不能睡。 他要等燕昭回来…… 他喜欢看着她一把推开门,大步闯进来,那双琥珀似的眼睛微微眯起,像瞄准猎物一样锁定他。 可困倦还是超出了他的掌控。 不知第几次试图强打精神的时候,睡意彻底席卷。 然而,迎接他的并不是安然好睡。 而是漆黑阴冷的大牢。 【作者有话说】 呼呼要开始一点点揭秘啦!~ 掉落三十小包包~[红心] 第29章 甘入兽口3 ◎若有违背,斩立决。◎ 黑暗。 仿若实质的黑暗。 暗到哪怕只看一眼,阴森潮气和血腥就往人鼻孔里钻。 漆黑里,一道白影浅得格格不入。 衣裳素白,人也雪白,十岁出头的年纪,脚腕还没枷锁粗。 少年抱着膝盖蜷缩着,躲在黑暗的最角落。暴雨漏进牢房,浸湿了他的衣摆,惊雷轰然一闪,他也跟着瑟缩。 远处油灯勉强照亮他的脸,惶恐,困惑,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一动,镣铐哗啦一响,他出声问,回应他的只有死寂。 他试探着靠近牢房门,又被严厉地呵了回去,他小心翼翼说口渴,一桶污水兜头泼下来,身上的白彻底脏成灰色。 昏暗里没有时间,没人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身上的透湿半干,他在墙角跪下,对着高处那扇狭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窗,一遍一遍,生涩地、虔诚地祈祷。 祈求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无事。祈求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无事。祈求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无事。 于混沌中,虞白静静看着自己。 无声地说,没用的。 就算把头磕破,把声音求哑,也没有用的。 六年前,他已经用一整夜的时间试过了。 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少时父亲的教导,说医道求诸技,神佛不可依。 是。 不可依。 打破黑暗的是由远而近的提灯,灯光火红,牢门推开时一声怪响,像哀鸣。 狱卒后面跟着的人穿着官服,面容已经在记忆里模糊,虞白只记得他的声音,冰冷、严肃,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悲悯, “虞氏的孩子,对吧?” 他摊开手中卷轴,一字一字地念。 圣旨明黄,是这场噩梦的裁决,和往后噩梦的开端。 他念,虞氏庸医误国,欺君罔上,罪无可恕。 他念,为正典型,以儆效尤,朕决意处以极刑。其成年者一律斩首,余者罚为奴籍,入教坊司,永不得行医。 最后一句,他念,若有违背,斩立决。 角落里,形容狼狈的少年愣着,像没听懂。 火光影绰,他脸色惨白。灯影颤栗,他也在抖,抖得镣铐哗啦作响,又吓得他惊惶更甚。 虞白最清楚他为什么呆愣。 记忆的最后还是在太医院,还是父亲提着药箱去给陛下请脉的背影。脑子里想的还是傍晚的约定,他正准备起身。 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怎么突然,他和家人的名字,就写在圣旨上了。 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前,才十岁出头的他更听不懂。 甚至狱卒伸手去抓他的时候,他恍惚地问,你们带我去哪。 他问,声音像破碎的纸, “那我父亲呢?还有祖父……” 虞白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很想捂住他的嘴,让他别问了,或者堵住自己耳朵,一个字也不听。 可他哪个都做不到。 梦和记忆重叠,数不清的第无数次,大笑声在他耳边回响—— “小子,你傻啊?” 狱卒一把拎起他,“斩首你听不懂啊?都死啦,早就死透啦!……” 眼前一切猝然扭曲,火光远去,周遭陷入更深更暗的黑。 他从那晚就怕黑。可还没来得及惊恐,下一瞬,面前又骤然明亮,亮得衣裳都成了徒劳,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打量他,嬉笑着评判他,仿佛在看一块肉。 尖笑、责骂、诅咒,惶恐涌至的瞬间他又沉入水底,寒意粘稠地钻进骨髓,拖着他下坠、下坠、下坠。 坠落的尽头却是火海,火舌就要将他吞噬,他绝望地挣扎却无力,烈焰在焚身前消失,他又掉进下一重折磨。 像那一晚,像每一晚。 他想喊,想醒来,可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失重感接二连三,他困在僵死的躯壳里,已经无法分辨这是梦还是真实。 直到眼前浮现一抹亮色。 一双眼睛。 明朗的琥珀色,在黑暗里神光奕奕,半垂着看着他。 虞白松了一口气,恐慌这才散去。 是梦。 从前他就常做这样的梦,梦见她突然出现,救他逃脱囹圄,他太熟悉了。 心跳一下变得平缓。 接着,他像过往每次梦里一样,伸手抱住面前的影子。 往往,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抱着的人会消失,他会回到现实,继续他醒不来的噩梦。 然而,今天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脸颊一热,有只手覆了上来,卡住他下颌,用力很重。 “这么主动?” 声音落进耳中,虞白蓦地一怔。 ……谁在说话。 什么……主动? 感知迟钝地苏醒,最先感觉到的是手臂间的温度,温热,真实,肌理有些紧绷。 视野后一步清晰,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光线昏暗,琥珀色暗成深褐,微微眯着,瞄准猎物一般锁定了他。 虞白猛然惊醒,这才发现他整个人贴在燕昭身上,手臂还紧紧缠绕着她脖颈。 不是梦……不是梦。 意识到的下一瞬,他感觉心脏都提了起来。 上次主动的后果还历历在目,他立即想退开,然而刚一动,腰上的手就跟着收紧,把他锁了回去。 “干什么?” 她语气晦暗不明,像在轻笑又像愠怒,“醒了就想跑,你是抱错人了?” 燕昭感觉有股火直往脑门烧,气不打一处来。 在书房忙到深夜,和温吞拘谨的淮南长史就房屋重建事宜商讨到口干舌燥,又靠酽茶顶着精神批复京中发来的公文。 第40章 忙到最后,她感觉眼睛都花了。 结果,披着寒星过来,这家伙居然先她一步睡了。 照常理,她应该毫不犹豫地把他折腾醒的。 猛地撞开门把他吓醒,或者把他从被子里拽出来冻醒,总之不能任他好睡。 但今晚,鬼使神差地,她放轻了脚步,就连更衣的动静都不自觉收敛。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醒了。 在她躺下的一瞬间就睁开了眼睛,迷离地、混沌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贴了上来。 燕昭早就发现他很好抱。 纤细里带着些柔软,整个人就像一块润泽的玉,哪怕卷着被子睡熟了,身上也是温温凉凉,不燥不闷正好。 还有他身上弥久不散的那股气息,对于她来说几乎蛊人。 但她亲自动手把人捞进怀里是一回事,他主动贴上来又是另一回事。 那双手臂轻柔地缠上来的时候,睡意朦胧的眼睛半睁着看着她的时候,温凉轻微的呼吸靠近的时候。 她明晰地感觉到了胸口升起的欲望。 比猎杀时更难忍,比玩乐时还绵长,像火星落上干草,心底瞬间燎原。 一直到这,她都心情很好。 可他一醒来就要躲开,又是想干什么? 大逆不道。 是想到什么了,她在心底暗骂,还是把她当成谁了? 脸色惨白得像纸,脊背都还在打颤,是因为发现是她,才怕成这样的吗。 “嗯?”燕昭又重复了遍,“说啊。” “怎么回事?” 虞白脑子里一团乱麻,大梦的混沌还没消散,现在更是空白一片,只能感觉到紧挨着的温度。 贴得太近了……寝衣单薄,起不到半点隔离作用。 体温烫得很直接。 “我……” 他不自觉吞咽了下,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做梦了。” “是吗。” “梦见了谁?” “梦见了……” 清醒及时追上来,虞白猛地咬住。 不能说。 他不想、不想再回到那样的黑暗里了。 可那清醒又只有半分,只够他紧抿着唇,再没余力去想更其他说辞。 更何况,离得太近了,几乎呼吸交织。落在他唇角的气息滚烫,一下一下烧灼他的意识。 脑袋都发晕了。 但耳边落进一声“哦”,似乎是懂了。 “梦见了你那个友人*,对吧?” 燕昭猜的。接着,看见面前的人一愣,环在她脖颈上的手都跟着变得僵硬,就知道猜对了。 下一秒,心里那股无名火更盛。 昨晚他说的话,她也不是完全没听。 只是后来才回过神,记起他微微发颤的声音,哽咽地说什么失约,忘记。 想起的当时,她还动过一瞬的恻隐,还觉得阿玉真是可怜,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从前日子辛苦,如今也提心吊胆。 但现在,她只觉得他可恶。 “真没想到,阿玉,你还挺重感情。” “人家都把你忘了,你还心心念念想着,还把我认成她?” “没有,没有……我……” 她声音太严厉,虞白几乎无法思考,条件反射就想否定。然而,不等他说完,掐在他脸颊的手一下收得更紧。 燕昭扼住他后半句,一字一顿开口:“说谎。” 她说,强迫他仰着脸,阿玉,我很生气。 虞白心口一紧。 她说生气,他脑子里就只剩这两个字。 “对不起……”他磕磕绊绊出声,“殿下恕罪,我不是有意……” “要你道歉了吗?” “那……” 他本就迟滞的思绪彻底停摆,脸颊被燕昭捏得变形,声音也像呜咽。 “那……那我该怎么做……” 近在咫尺的地方,燕昭弯了弯眼睛,像是终于等到满意的回答。 “该怎么做?” 她指腹在他脸颊缓缓摩挲,没急着下指令。 看着他惊慌得快要落泪的表情,燕昭这才觉得那口气顺畅了些。 真是大逆不道,她想。 忤逆犯上,冒犯无礼,大不敬,就该直接拿了他的脑袋。 不过,看在天太晚的份上,先放他一马吧。 但也不能让他太好受。 “……继续抱着。” 她接上命令的后半句,“你不是把我认成别人才主动贴上来的吗?” “那就给我抱一晚上。” “好好认清楚了,你抱的到底是谁。” 话落,面前的人缓缓睁大了眼睛。 “真的吗?” (作话有虞白变猫无脑萌小剧场) 【作者有话说】 一觉醒来虞白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猫。 无家可归的小流浪猫。 小,白流浪猫。 白猫处于流浪猫地位底层,到哪都会被它猫凶神恶煞,虞白猫喵嘤嘤嘤满街躲着跑,试图找到燕昭。 终于在跋涉半座城,淋了三场雨,饿了五天肚子之后,找到了! 燕昭:啧,猫。 (拔腿就走) 虞白猫惊恐,虞白猫追上去,试图倒地挽留。 燕昭:怎么碰瓷。 (灵巧闪) 虞白猫无语,虞白猫蹭蹭。 燕昭:…… :生虱子了吧。 :来人呐,传兽医。 虞白猫:……喵嘤。 大门口七进七出后,长公主府多了只小白猫。 侍从大惊,侍从欣慰。 很久没见殿下养过猫了! 但很快燕昭遇见新的问题。 :这猫怎么老蹭我? :哪都蹭。哪,都,蹭。 长公主府召开育猫大会,然长公主曾不喜见猫,故众人无一懂得。一番探讨后有人灵机一动:是发.情了吧! 燕昭:哦这样啊。 :那绝育不就行了。 :来人呐…… 虞白猫:!! 于是当晚,燕昭正要抱猫就寝之时,只闻榻上砰地一声,小白猫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个人。 一个,除了月光再无寸缕的,人。 还有没来得及变回去的猫尾巴。 久久对视之后,燕昭倾身靠近: 蹭啊,怎么不蹭了? 虞白试图解释,虞白哑口无言。 ——尾巴、尾巴不能摸呜。 ------ 第一次写这样的小剧场,感觉像自己给自己写同人,好微妙。 但好爽!宝们如果喜欢请让我知道! 还是掉落三十个小包包~~[撒花] 第30章 掌中玉1 ◎像在吻她的脉搏。◎ 燕昭才不管他什么真的假的。 说一整夜,就是一整夜。 甚至睡梦中有意识地睁开眼,检查他有没有照做。 预料之外。 没有偷偷逃开,没有委屈羞恼地掉泪,甚至没有辗转难眠。 就乖乖地贴在她身前,手臂搂着她,睡得香沉安然。呼吸格外平稳绵长,眉眼也舒展着,像是沉溺在美梦。 真要说起来,贴得有些过于近了,脸都快埋进她颈窝。 看起来,很…… ……依赖。 依赖。 燕昭在舌尖品着这个词,接着觉得好笑。 外人不知情,她自己还能不清楚?对他,她恶劣又无礼,除非是他傻了才会依赖。 昏暗里,她一个人醒着,脸上从意外到困惑到嘲讽,又慢慢锁紧了眉。 不会是又把她当成那个友人了吧。 于是她手上猛地收紧。 “阿玉。” 她掐着他腰上软肉重重一捏,问,阿玉,你抱着谁? 无意识的呜咽一下撞进她耳朵,接着那双眼睛悠悠睁开,视线半晌才对焦。 “殿下……” “……没认错啊。还行。”燕昭满意地点了下头,“睡吧。” 他顺从地闭上眼睛。 呼吸刚恢复平稳,又唔一声乱了。 燕昭再次掐住他的腰,“你抱着谁?” “抱着……殿下。” “好。” 又过片刻,再演一回。 燕昭是不惧无眠的,她可以这样折腾一整夜。 可她没料到的是他的反应。 被她反复闹醒,一次又一次,居然没有半分不耐烦。 不仅没有不耐烦,还一次比一次抱得更紧,不厌其烦回答她的质问。 含着睡意的声音微哑,一遍遍重复,殿下,殿下,抱着殿下。 她有些意外。 更有些…… 古怪的感觉。 说不上来。 很……陌生。 直到感觉唇角酸胀,燕昭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是她在笑。 她腾出一只手,慢慢扳起近在咫尺那张脸。 另一只被他的腰占了,就只能用视线触摸。 第41章 眉,眼,鼻,唇。 浓睡醺得唇色鲜艳,在她眼前无知无觉地舒展,让她想起她揉碎过的每一片花瓣。 燕昭垂眼看着,再一次问:“阿玉。” “你抱着谁?” 面前的人不知第几次醒来,含烟笼水地望着她。 “……殿下。” 燕昭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靠这么近了?都看不清了。 感官退化得迅速,倏忽只剩半点嗅觉,温热气息落在唇角,是软的。 ……什么软的。她意识突然清醒了一秒,人闻不到软,得用尝的。 她又垂眼看过去。 尝一口吧。 突然,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念,眼前那双唇瓣动了动,吐出含糊的两个字: “……殿下。” 燕昭一愣。 接着感觉怒气直冲脑门。 合着这句回答,已经成了梦话? 梦话能有几分真。 她立即想把人摇醒质问,可还没动,她的手先被拨开了。 少年轻轻推开了她的手,双臂环得更紧。 下颌,鼻尖,呼吸,越来越软的温热在颈侧蹭着,直到整张脸都埋进她颈窝,这才舒了口气,像是终于找到了能安心的巢。 然后,声音闷闷地,再次唤了句殿下。 燕昭正要用力的手莫名泄了劲。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都还没打上棉花,棉花就自己贴上来了。 温热又紧密地贴在她颈侧,像在吻她的脉搏。 良久,她轻“嗯”了声,“好。” “就这么睡吧。” 血流躁动地涌遍全身,就连骨髓都感觉到了柔软。 也算尝到了吧。 那就再放他一马。 - 灾区重建的难题解决得很顺利。 劳力不足,就从滞留的灾民里招募,应召者不仅有柴粮报酬,来年亦可多免一成赋税。半上午就已全部招齐,民宅和水渠同步动工,月内便能完成。 可燕昭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长史在一旁逐项汇报,她一边听着,一边朝远处看。 看见劳工忙得热火朝天,手臂在空中交错,她就想到另一双手臂。 纤细的,柔顺地环在她肩上。 看见街口粥棚架起了锅,热水煮沸白烟袅袅,她就想起那双眼睛。 在怀里近在咫尺,黑眸像笼着烟雾,迷离地半睁着望向她。 天空有片云停留,在地上投下浅淡的影,燕昭就想到他眼下那圈淡青。 被她反复叫醒不知多少次,折腾整夜,醒来时人都是懵的。 说要他抱着一整晚,就真的一整晚没动弹。手臂僵得发麻,碰一下就瑟缩着喊疼。 燕昭看着、回想着,突然毫无征兆地皱眉,发出一声不耐的“啧”。 旁边长史吓得一哆嗦。 “没你的事,接着说。”燕昭朝他摆摆手,然后继续边听边想。 想——不对。 那家伙不会还在勾引她吧。 不然怎么直到现在,她还在不由自主地回想。 紧接着她又觉得,应该不会。 前几日她拒绝得很明确,但凡他有脑子就能听懂。 想到这,她就又“啧”了声。 好像,不该拒绝得那么明确。 长史两股战战。 尤其当他耳边落进一声轻咳,燕昭叫他把刚才的再说一遍时,他腿一软,险些就给跪下了。 ……也没出什么岔子呀! 长史不知道的是,稍后他还要讲第三遍。 燕昭还是没听。 她在想——正在做什么呢,那个被她拘着相拥整晚的人。 在羞恼吗,会不会偷偷掉眼泪? 平时碰他一下都那么抗拒,要是想起昨晚,他会不会打一桶热水哭着反复擦洗? 说实话,她还挺想看的。 总不能还在睡吧,都快到正午了。 然而她哪个都没猜对。 甚至,人都不在太守府里。 街头一角,虞白一身粗布衣裳乔装,穿梭在灾民聚集的棚屋间,脚步轻轻。 看见延病未治的,他能帮得上的,就走过去。 一梦醒来,他反而不害怕了。 先帝的判词说虞氏重罪,不得行医,但托那位徐大人的福,他现在已经和虞氏没有关系了。 ‘虞白’早就死了,尸骨都该成灰了。 他就是一个烟花之地出身的小倌,和前辈学了点皮毛,自发助人,无可非议。 另一边,燕昭忙完外头的事,马不停蹄地回了书房。 京中每隔几日便发来一批折子密信,她阅完批复后,再快马加鞭送回去。也正是因为她盯得紧密,小半月来,朝中尚算平稳,无人妄动。 燕昭在书桌后坐下,还没提笔,就先看向跟进来的书云。 “去找个人,把阿玉叫来。” 许久没让他书房随侍了,不知他还坐不坐得住。 她得检查检查。 书云应声出去,片刻后回来,开始整理桌上的各类文书。 奏折一堆,密报一堆,另有一封信件她没敢拆开,扫过一眼便双手递到燕昭跟前。 “殿下……陛下也来了信。” 燕昭刚展开一封内廷密报,眼前读到的称谓同时也在耳边响起,视线不自觉就滞了下。 一抬眸,看清书云手里捧着的,又忍不住想笑。 绫锦裱糊,黄绸装饰。 一封简信而已,搞这么大阵仗,到底还是小孩子脾气。 她接过,却不急着拆开,先读了内廷传来的密信,再比着燕祯的来信一一对照。发现没什么出入,眉宇这才松开。 南巡的这段时日,燕祯每日如旧,一切平常。 平心而论,她这个弟弟很听话乖觉。要他做的、要他听的他都顺从,最多也只是抱怨几句。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这般上心地教导扶持。 密信递到烛台上烧了,燕昭闲靠在椅背,这才认真读起幼帝的信。 不过半月,字迹就有不小进步,一笔一划端端正正。 只不过字里行间还是透着稚气,她几乎能透过笔墨听到他的哭闹。 整张纸全是控诉,说师傅讲学太枯燥,说宫里内侍规矩太严,还说她留在京中的副手竟敢以她的名义管束他,简直大逆不道。 末了,他若无其事地问了句,年节已近,姐姐何时回京。 燕昭合上信,叹了口气。 “快到年下了。” 书云在一旁整理卷宗,闻言略一思索:“是了,今日腊月二十,再过十日就是除夕了。殿下……要赶在那之前回京吗?” 燕昭没急着答,垂眸沉思。 要赶在年前回去吗。 这边还有不少事务未尽,现在离开,赈灾事业半途而废。 但…… 若不回去的话,阿祯就要自己一个人过年了。 年节大小琐事那么多,虽然都有礼官操持,但也不知他一个人能不能撑得住。 他还那么小。 燕昭沉默半晌,重又坐直,翻开新的一本折子。 犹疑不定的事推后再议,她一贯的风格。 然而,刚看过两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阿玉呢?” 已经过去很久了。 太守府没有那么大,他的住处离书房也不远。这么长时间,走个来回都绰绰有余了。 燕昭慢慢眯起点眼睛。 是下人怠慢了……还是他溜出去了? 虽然说过允许他自由出入,但外头人多又嘈杂,她倒真有点好奇他会去哪。 她搁下笔正要叫人,书房门就从外面敲响。 “殿下,玉公子到了。” 侍女轻手轻脚推开门,后面跟着道浅色人影,低着头,鹌鹑似的。 燕昭疑虑打消,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做什么去了,这么久?” 书云自觉退了出去,书房门开了又合,安静下来。 脚步声轻轻,少年低着头,声音也闷闷的:“没做什么……就在太守府里逛了逛。” “险些迷了路,所以……才来晚了。” 燕昭“哦”了声,没再追问,拾起笔继续看奏折。 “过来,磨墨。” 虞白心里慌得不行。 空气,好静。 燕昭要他过去。 他一步步挪近,手脚冰凉。 刚从外头回来就听见有人找他,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就被带了过来。 应该……没人发现他出去的事吧。 虽然刚刚还想着那又何妨,但真到这一步,才发现他完全做不到不心慌。 尤其面对燕昭。 恐怕她只问一句,他就要绷不住全招了。 燕昭眼睛看着奏折,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耳中全是旁边毫无章法的研磨声,乱七八糟,一下一下扰她心神。 她终于忍不住抬头,可刚一看清,视线就顿住了。 第42章 握着墨锭的手指纤细修长,皓白被墨黑衬着,漂亮得触目惊心。 但她看的不是这个。 打圈研磨的手颤栗着,轻一下,重一下。砚池里浓墨满溢,被他的动作搅得四处飞溅,桌上,手上,他身上。 偏偏他又穿了一身白。 看着他身上手上的狼藉,她分神一瞬回想。 从前,她觉得他穿浅色像什么来着……哦,对。 像一块画布,素白无瑕,甚至多看一眼都像亵渎。 现在好了。 他已经先把自己弄脏了。 “阿玉,”她突兀地开口,笑意带着点顽劣,“你看看你自己。” 虞白一愣,视线这才对焦。 看清自己弄出的狼藉,他“啊”了声,整个人一下紧绷,“殿下恕罪……我、我这就去找人清理……” “不行,”燕昭笑眯眯打断他,哄骗的话张口就来,“这可是歙州墨,一枚价值千金,清理掉岂不太浪费?” “那……” 虞白他本来就心虚,现在更是大脑一片空,就握着半截墨锭僵在那里,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那我应该……怎么做……” “过来。” 燕昭放下手中笔,朝椅背上一靠,朝他伸出手。 虞白感觉他肢体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甚至记不清是他主动靠进燕昭怀里,还是被她粗暴地拉过去抱在腿上。 距离一下拉得极近,她近在咫尺的眼睛笑着,笑意清浅,他越看越觉得她已经心知肚明。 心知肚明,但还若无其事地看他说谎,她之前不就是这样的吗? 那他是不是应该主动坦白……这样,她应该能少生些气。 就要开口的下一秒,他看见燕昭伸出了手,指尖在桌上那滩墨汁里蘸了蘸。 “来,”她说,“脸抬起来。” 【作者有话说】 每一组标题都是一段剧情的总结[菜狗] 据说更新后的app可以看到评论的作者回复了!宝们试试[星星眼]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和大家在评论聊天!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第31章 掌中玉2 ◎“自己洗干净。”◎ 指尖触到凉意的时候,燕昭有一瞬的清醒。 这是在白天。这是在书房。 随时可能有人会来。 怀里的人身体紧绷着,紧张抵触不言而喻。 眼圈淡青,睫毛的阴影都挡不住。 身上,更是狼藉。 一身白衣墨痕点点,手指也沾满了墨,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就不知所措地举着。 有些……可怜。 燕昭罕见地升起了点良心。 她闭了闭眼睛,转脸想找块湿帕擦手,可视线刚一错,就又被慢慢牵了回来。 一滴突兀的墨色。 在他脸上。 那颗痣。 落在鼻梁旁边,墨黑一点,精巧玲珑。 他眼睛垂着,睫毛在眼下投了扑朔的影,小痣就藏在光影里,欲遮欲掩。 片刻前的想法再度浮上她脑海,然后狠狠划掉。 无瑕?他不是。 素白上生了这样浓烈的一点黑,他天生就带了瑕疵。 迷人的、恶劣的瑕疵,还生在这样显眼的位置。 就连眨眼的动作都像在说——弄脏我吧,别顾忌了。 她抬指碾了上去。 一点微凉落在鼻侧,虞白下意识瑟缩,又被人掐着腰定回原处。 “别动。” 燕昭看起来满意,眼睛都弯着,又伸手去蘸了一滴墨。 “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好。” 他其实睡得很好。每次醒来都能看见近在眼前的人,他在梦里都没敢想过。 只是大脑一片空白,他快要无法思考了。 脸颊上濡湿微凉,和近在咫尺的体温一起,混乱地烧灼着他的神智。 不是没有这样近接触过,昨晚他们更紧密地相贴。但这是在白天,她的眼睛这样清楚,这样近。 明亮地、专注地看着他,笑得像饱餐过的兽一样餍足。 又一点湿痕落下,这次是他的鼻尖。 视野边沿,他看见自己鼻尖挂上一抹浓烈墨色。 燕昭退远了半寸,仔仔细细欣赏他的表情。 从第一笔落下,他就像是被定住一样,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她甚至怀疑他连呼吸都忘了。 耳根倒是先泛起绯红,绯色热腾腾地烧到脸颊,更显得整个人浓墨重彩。 “别愣着呀,”她笑着,伸手又蘸一滴墨,“不如,再跟我讲讲你那个友人吧。” “你们怎么认识的?” 话落,她指腹从他下颏刮过。 下巴尖削,被湿亮的墨痕衬得更脆弱。 他条件反射抿了下唇,声音也有些发涩,“就……偶然遇见……” 燕昭“哦”了声,又蘸一滴在指尖。 “上次你说什么来着……约好见面,但你失约了?那你们约着去做什么?” 指腹带着潮湿,碾过他咽喉。 纤细的喉结像是很怕痒,上下剧烈一跳,顶撞她指尖。 “约好……” “约好……见面,她说要……送我玉佩……” 仿佛嗓音都被墨汁浸透了,哑哑的,碎碎的,像吸满了墨的笔锋,入耳生痒。 “玉佩吗……” 燕昭重复了句,又伸手去蘸墨汁。 玉佩是有情的礼物,怪不得他念念不忘。 原来是这种“友人”。 她不自觉眯了眯眼睛,指腹再碾下去时就也重了几分。 已经说不出是在画布上作画、还是在桃花上泼洒了。 他整张脸红透,嘴唇咬着,唇瓣和眼底都湿得晶莹。偶尔抬眼,羽毛似的扫过她,又仓皇躲开,水光全藏进睫毛底下。 墨痕。 全身都是凌乱的墨痕。 身上,手上,脸上。 他咬咬唇,下颏的墨痕就跟着颤栗。忐忑吞咽的时候,喉结上的黑就也在瑟缩。 真漂亮。 这么漂亮一张脸,怎么会有人遗忘。 薄情寡义,燕昭心想,薄情寡义,有眼无珠,真是可恶。 更可恶的是面前这个人,还眼巴巴记着。 她心里莫名生出一股火。 “继续啊,”她重重刮了一滴墨在指尖,扳过怀里人躲闪的脸,“后来呢?” “后来……”虞白磕磕绊绊答话,接着声音一顿。 清醒回笼,他猛地紧张起来。他刚才都说了什么……他是不是说漏了什么? 理智只有半分,大脑还没转得过来,唇上忽地一凉。 接着,浓郁墨香绽开。 他怔住了。 落笔的人自己也愣了下。 好……软。 她这是抹在了哪里。 燕昭抬眼想去看,先对上的却是他的眼睛。微微睁大,带着些错愕,湿漉漉的,倒映着她的影子。 视线再往下,鼻尖,脸颊,最后是他的嘴唇。 气色很浅的一双唇,薄厚恰到好处,花瓣一样舒展。 正正印着一点墨痕。 墨黑突兀,她的欲念昭然若揭。 一瞬,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檐上残冰化雪,水珠摔在石台,一声碎响聒噪。 虞白第一反应就想去舔,下颏接着一紧,被燕昭一把掐住。 “别舔。”她眼睛慢慢弯起,笑里带着点坏,“有毒,所以,不能舔。” “……哦,”虞白愣愣地点头,“好……” 他已经完全不能思考,甚至没想过每日使用的墨怎么可能有毒。燕昭说别动,他就不动了,嘴唇微微张着,任由墨汁潮湿。 指腹再次落下来,轻轻揉在他唇上。 似乎还说了句什么,但他耳边一片朦胧,几乎快要听不清了。 只剩下恍惚的嗅觉,闻到浓郁的墨,还有燕昭身上熏的淡淡沉香,笼罩着他无孔不入。 视觉,看见她近在咫尺的眼睛,盈着浅浅笑意,倒映着一道影子,呆愣、无措、满脸绯红。 触觉,指腹带着薄薄的茧,体温贯穿墨的凉,毫无阻滞地烫着他下唇。 魂魄都快被烧穿了。 直到有道声音穿透混沌,清脆,急促,是敲门声。 书房外有人急事求见。 他听见燕昭“嗯”了声,手指很慢很慢地离开了他, “什么事?在外面说。” “西四街上有人闹事,有几个人被砸伤。守着的侍卫已经将人扣下,怀疑是受人挑唆安排。” 燕昭又“嗯”了声,好久才轻叹了口气,抽出锦帕蘸了茶水,轻轻擦去怀里人唇上的浓黑。 外面静了片刻,没等到更多回应,试探着再次出声:“殿下……要过去看看吗?” “好,”燕昭把手中湿帕换了个面,“我这就过去。” 墨痕本就没有干透,留在唇上尤其好擦。只是他唇瓣被她揉得殷红,墨黑褪去后,惊艳格外鲜明。 第43章 燕昭垂着眼睛看着,轻声开口,“我要去忙了。” 怀里的人好半晌才回过神,愣愣地点头。 可谁也没动。 门外又催。 “你自己……你自己洗干净,别的地方。” 又点头。 看起来表情有些迟钝,燕昭甚至怀疑他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反正,她也没太听懂书房外的人在说什么。 什么医师、闹事,零星几个词落进她耳中,但她脑海一直只有一个想法在环绕。 真的,好软。 - 几处施粥棚有人带头闹事,捉到背后指挥的,惩戒定罪;义诊摊子药物不足,百姓渐生不满,她又好一通安抚。 半晌忙下来已近入夜,等燕昭再在书房坐下,天已经黑透了。 提笔前她先往桌角看了眼。 白日里留下的墨汁狼藉已经被清理过了,砚台周围干干净净,仿佛都是她的一场梦。 可她还牢牢记得那个少年被她箍在怀里时的模样,呆呆愣愣任人揉捏,脸上被她蘸着墨画花了也没有半点反应。 像是可以对他做一切。 她眯起眼睛,试图克制自己的心猿意马,但书云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见她盯着砚台,以为她需要墨,就主动走过去开始研磨。 燕昭恍惚觉得,今晚这个公没法办了。 “殿下,”她边磨墨边说,“当初南下途中,殿下与四郡商定联合赈灾,其中江余、平宁的物资车队最早到了,长陵郡也没什么问题,只差芜洲……” “偏偏芜洲郡承担的任务又最重,除了粮和柴,还有不少药草。今日有人闹事,也不乏缺医少药的缘故。” 她顿了顿,“殿下,要不要派人往芜洲方向接应?万一是运送途中出了什么麻烦……” “芜洲?” 借着这个话题,燕昭定下心神,随即脑海跑过几个名字,把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不用。左不过这两日就能到,他们不敢延误太久。不过……等车队抵达的时候,记得通知我,我亲自验收。” 书云点点头,接着又听见燕昭开口, “还有一样,去把淮南郡下属县镇的卷宗和地方志找来。” “县镇?”她一愣,“淮南郡下属八县两镇,殿下要那些来做什么?” “我得去一趟。虽然前些时日地方上奏报说情况尚可控,但我总觉得不妥。再者……” 燕昭觉得手里空,随手抓来一支细笔,攥着笔杆轻轻摩挲, “安人心、除民害,还有灾后的新政新税,不亲眼看看根本不行。” 书云有些惊讶:“殿下想了解情况,派人去巡视就是了,若亲自去,那是否太……” 她想说太辛苦,可一对上燕昭视线,话音又一顿。 天色已暗,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仍然熠熠生辉,瞧不出半点疲态。 某一瞬间,她甚至恍惚以为看见了少时的小公主,耗不尽的精力、使不完的劲儿,还有藏也不藏的坏心。 似乎有什么变了。 燕昭不知她所想,随手翻了翻案上的奏折,叹了口气。 “不过这么一来,年前必定是回不了京了。你去太守府的私库里挑几样好的,到时随着公文一同送回京给阿祯。他头回独自过年,难免心中不安。” 书云点头应是,刚想问那些卷宗是否今晚要,就看见桌案后的人丢下了笔,起身要走。 “殿下要去哪儿?” 门边燕昭回过身,迎着灯火冲她一笑,“我去睡觉。” 门扉开了又合,直到烛台上跳动的火苗都静了,书云还站在原地沉思。 殿下确实是变了,变了不少。 眼下才刚亥时半,若是从前,灯油还得再换两轮。 但最近…… 她好像喜欢上了睡眠。 - 虞白渐渐明白,为什么小时候的燕昭总爱破格逾矩了。 犯禁的紧张感令人上瘾。 尤其心跳骤然加速又缓缓平复的时候,心口那种难以言明的酥痒感,让他觉得仿佛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他也逐渐摸清了燕昭的日程。 晌午她都在外头忙,不到午后不会回来。于是他就在燕昭离开后溜出去给人义诊,赶在午膳前回来,回到房间静静坐着。 几日平安无事。 这一日,虞白惯常早早出门,低头垂目走在街边,尽量不引起过多注意。 然而,今日似乎有什么与往常不同。 寒风中排队领救济的百姓个个面带喜色,似乎有什么好事发生。 他不自觉精神紧绷,果然,转过一条街口,一队新开进城的马车赫然入目。 马车上堆着一箱箱货物,车轮上还挂着一路奔波的泥雪。侍卫提着刀守在一旁,朝好奇打量的百姓高喊: “都散开,别聚在这里!等殿下检查过后自然会发到你们手里!都散开了!……” 听见燕昭要来,虞白心里一紧,立即就想离开。 可此时掉头必定会引人注目,他只好把本就宽大的兜帽拉得更低,装作路过的百姓,低头前行。 行走间,只言片语落进他耳中,什么“芜洲”“物资”“等了很久”。 值守的侍卫们也难掩兴奋,肉眼可见这批赈灾物资丰厚,整座城所有人都渴盼已久,如今终于运到,许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虞白听着,步速丝毫未减。虽然是比之前大胆了不少,出入街头巷尾行医助人,但多的他不敢理会。 只是担心燕昭是不是又要忙了,是不是又要很久才能见她一次了。 贴着路沿走过一段后,车队到了末尾,箱子上个个蒙着油毡。虞白不经意朝油毡底下瞥了眼,视线一顿。 是药材。 相比起粮食和柴,这几车药物显得没那么要紧,所有人的注意都不在这里。旁边那几个老先生看着也像是临时征调来的,边查验边登记,手忙脚乱。 没人留意到他。 虞白小心地走过去,跟在一位老先生身后,视线悄悄扫过一口口箱子。 防风、荆芥、苍术、麻黄。不少人风寒湿邪,这都是对症的药。视线继续移动,有一小箱艾草,还有…… 那是……连翘? 他慢慢挪过去,眯起眼睛细看。 连翘清热解毒,灾民挤在棚屋里易生疫疠,用这个预防很合适。只是眼前这几箱…… 他把兜帽往下拉了拉,拢紧披风离开,只留下轻飘飘一句: “那车连翘,好像有问题。” 李义正一样样记着药材数量。 缺医少药犹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这车药材,如今好容易等到了。他埋头记得认真,等停笔才回过神来: “……什么连翘?” 他左看右看,旁边没有人。 对面同样在查验的大夫头也不抬:“连翘?连翘在后头那车。” 李义“哦”了一声走过去,发现已经登记过,便准备朝下一车走,然而视线一错,又猛地顿住。 然后,他凝神靠近,拂开表层,拈起一枚细看细闻。 片刻后他大惊,朝不远处的护卫喊:“不对!这车药材有问题!” 远些的胡同口,一抹衣角这才离开。 消息层层传上去,燕昭很快赶了过来。 “药材有问题?怎么回事?” 李义满脸忧色:“回殿下,是这车连翘,以次充好。上头一层尚还可用,底下的大半受潮,甚至有的已经发了霉……” 燕昭抓起一把查看,示意他继续。 “殿下,连翘清热解毒,透邪外出,主治疫疠。眼下城中有殿下治理,一切太平,可若是哪日不慎闹起疫病……” 李义吞了口唾沫,“若真闹起疫病,药材无用,那可是……那可是会殃及一城的灾难啊!” 燕昭丢下手中的药材,抬手招呼不远处的侍卫过来,又瞥了李义一眼,问: “是你发现的?” 李义又惊又慌,大脑空白,听见追问,他刚要答“是”,接着又意识到不对。 似乎……不是他发现的。 似乎有个年轻的声音,轻飘飘的,经过他身后时丢下了句,连翘有问题。 他正竭力回想,旁边,燕昭却当他默认了。 “赏。” 又向侍卫:“这批物资全部扣下,逐一查验,随车运送立即押入大牢。书云,即刻传信过去,问责芜洲。” 几人洪声应是,匆匆离去。 李义愣在原地哑言许久,忽地大惊。 …*…不会是闹鬼了吧! 直到夜深,太守府书房还亮着,气氛严肃。 尤其当有人来报说,有一车作物种子也同样出现以次充好的问题时,空气几乎凝滞。 “……倒是聪明。” 良久,燕昭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书云明白她意思,随即接话:“出问题的两车,连翘是调来备着以防疫病的,作物种子也要等雪化后才会陆续播种,都不像粮食、柴火一样急需急用。若今日没能及时发现……” 第44章 若今日没能发现,等经手的人多了,责任便再难追查。恐怕最终也只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问责文书发出去了吗?” “下午就发出去了,快马加鞭,”书云皱眉,“只不过,芜洲太守在任多年,从先帝那会就踏实本分,从没出过任何差错。怎么这一回……” “太守是老实。但芜洲还有什么人,难道你忘了?” 燕昭打断她,顿了片刻,又问:“回京的驿员出发了吗?” “还没有,驿员明日才启程。” “那,顺便让他把这边的消息带回去。记着,务必传进徐宏进耳中。” 燕昭眯了眯眼睛,手指在桌面一下下叩着,“不过……消息内容得改改。” “就说——‘长公主闻言震怒,大失所望,严辞问责芜洲太守’。” 这话显然与她刚说过的相悖,但书云一下明白了。 “臣这就去安排。还有一事,” 她捧来一个绫锦匣子,分量沉甸甸的,“先前殿下嘱咐,要准备些礼物带回京送给陛下。臣拣选了一些,殿下要看看吗?” 燕昭扫了一眼,还没看就先皱眉。 “光送这些,阿祯必然不买账。先放着吧,改日我写封简信,一并寄回去。” 她拍拍手边一摞地方卷宗,示意今晚还有得忙, “你去安排吧。还有,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出发,去丹兴县。” - 消息控制得及时,物资有误一事并未在城中掀起波澜,虞白也若无其事照常出门。 沿着窄街小巷,他走到了城南。这里聚着的多是老人孩子,不少人本就一身病痛,现在更是难捱。 虞白正给一位老伯针灸缓解关节肿痛,忙碌间,听见不远处城门骤响。门轴转动响声震耳,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又踏着泥雪奔远。 老伯好奇地支起半边身子:“什么人呐?天寒地冻的还出城去?哦哟!好像是……” “别动,老伯,不然会有损伤的。”虞白把人拉回来,又拈起一根银针,找准穴位刺进去。 快些忙完,早些回去,他想,说不定她今天又要捉弄他呢,他有点期待。 马蹄声渐远。 一行人一路奔驰,抵达丹兴时已近中午。 丹兴人口不多,常年耕种稳定,再加上丹兴县令去岁新官上任,正是勤谨的时候,受灾情影响的程度竟要比淮南城里轻得多。 但尽管如此,一番议事下来,再加实地探查,事务忙完也已近傍晚了。 “殿下,”书云抱着裘氅给燕昭披上,“天快黑了,咱们还回吗?” 燕昭远眺了眼,暮色与雪色交织,天际腾起淡淡灰紫。 回太守府吗……还是,在丹兴过夜。 要是不回去的话,她心想,阿玉是不是就能睡个惬意的、难得的好觉? 【作者有话说】 哈基燕:薄情寡义(阿嚏)有眼无珠(阿嚏)可恶(阿嚏) :……--* :谁骂我! ------ 这孩子打小就有主见,醋只吃自己的,骂也只挨自己的 ------ 作者非相关专业,一切医药信息来源网络,如有误差烦请指出 ------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亲亲] 第32章 掌中玉3 ◎他的呜咽很好听。◎ 过了晌午,虞白就回了府,回到住处静静坐着。 他的每一天都是这么过的。 等着时间过去,等着夜晚到来,等着燕昭推开他房门,视线落在他身上。 只是今天,等到夜深,门外也还是一片安静。 他点上灯,等了一会,换过寝衣,又等了一会,终于按耐不住,披上大氅出门去问,才得知她一早就出了城。 深夜空寂,虞白站在空荡荡的房间,好半晌,才熄掉烛火。 黑暗洒落下来,他解下裘氅,搭在一旁,又慢慢走到榻边,躺上冰凉。 今晚,她应该是不回来了吧。 细算起来,他有两天没见到她了。 昨晚他等到夜深,也没等到人从书房回来,迷迷糊糊倒在枕上睡着了。 睡得太沉,就连燕昭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要不是早晨醒来时枕边还留着半分余温,他都要以为她又忙了个通宵。 两天。 依赖真可怕,虞白心想。 不过短短两天,他就觉得心里空透了。 他往床榻另一侧,燕昭睡过的那边,慢慢挪近了些。 犹觉不足,就又挪近了些。 可一直到脸颊贴上她的枕头,熟悉的气息笼罩过来,他还是觉得心口难安。 她已经缺席他的世界太多年。 久旱的土地,再猛烈的暴雨浇上去,也会被瞬间饮干。 这点气息不够。再多,再剧烈,再彻底,也不够。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手指攥着枕头一角,试图进入睡眠。 然而,睡意尚未至,一阵脚步声先落进他耳中。 稳健阔步,由远而近,很急,带着些兴奋。 虞白还以为是做了梦,恍惚着坐了起来,下一秒,又被人推着倒回榻上。 来人裘氅都没脱,带着长途夜奔的凛冽寒意,冰凉的手一把掐住他脸颊。 “好啊你。果然不等我,只顾自己好睡?” 昏暗里,那双琥珀瞳笑得顽劣,闪烁着一路寒风也没冻住的明光。 燕昭捏着他的脸,笑说: “太不懂事了,阿玉,该罚。” - 燕昭把冰凉的手往他衣领里塞,直到暖透了才放他接着睡。 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每天从县里回来已经很晚,踏进房门就看见少年等她等得昏昏沉沉。 不敢再提前睡,但又实在困得厉害,眼神都开始涣散,被她冰手贴上去的时候又猛地惊醒。 有一日,她回来已是半夜,蜡烛都快燃尽了。 昏暗烛光下,那道浅色身影伏在桌上沉沉睡着,燕昭静静看着,看了很久。 然后再次把冻透了的手塞进他领子里。 她在外头奔忙半日,这家伙却在屋里安稳地烤着炭盆,实在太不公平。 让他付出点体温是应该的,她心安理得。 纤细的身体在她掌下瑟缩,那副想逃又不敢的样子,她觉得愉悦得不行。 尤其,被寒意激到的那一下,他不受控的呜咽很好听。 像落进水里的羽毛,湿漉漉的,又轻,被水波推着荡高,从耳廓一路荡进心脏。 掌心,手背,这样的羽毛她一晚上可以听四次。 很可惜,只有两只手。 指尖最后一点冰凉散尽的时候,她恶劣地想,得找些别的冰凉来帮忙。 这一日,燕昭难得回来得早,但也是片刻不得闲。 京中送来的奏折又堆成了新的一座小山,她刚下马就进了书房,在炭盆上随便烤了烤手,接着坐到了书案后。 几本过去,桌面上空出一块,一个绫锦匣子跃入她眼帘。 燕昭凝眸片刻,很快想了起来。 是准备送回京给阿祯的礼物。 前几日她打算写封简信一并带过去,这才压着没有发。 一想起她这个幼弟,燕昭不自觉皱眉,又忍不住叹气。 燕祯和她虽为异母所生,但先皇后早年薨逝,先帝又无力教养,从很久以前,就是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先帝驾崩后,阿祯成了她仅剩的亲人,血脉架在两人之间,她每每想起都会有些心软。 但同时…… 燕昭搁下笔,从手边公文堆里翻了翻,找出一封密信。手书密密麻麻整页,记录着燕祯近日来的日常,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从早到晚,纤悉无遗。 燕祯身边,全是她的人。 保护,教养,还是监视? 她自己都说不上来。 燕昭叹了口气,把密信递到烛台上烧了,这才打开那个装满礼物的匣子。 分量不轻。金玉礼品琳琅满目,丰厚得宜。她拨弄着看了看,打算过两日再采买些淮南特有的玩意,起码能多安抚他几日。 这样想着,她正要合上盖子,视线却突然被一抹莹润勾住。 一枚玉佩。 上好的羊脂玉,玉质细腻透亮,润白胜雪。好玉无需精工,这块玉只请大家雕了寥寥几笔,云纹如水流动其上。 看着手中这块玉,燕昭思绪有一瞬飘忽,没来由地想起另一枚玉。 就在这里,在这张书桌后。 那枚玉被她掐在手里,肆意描绘墨痕。 谁说玉要全无瑕疵才好看。在她看来,白玉点墨,漂亮得惊人。 只是一想起他,她就不自觉想到他那个所谓的“友人”,想到他说起那块错过了的玉佩时,眼底湿漉漉地泛着泪,伤心遗憾溢于言表。 一想到,燕昭就觉得心烦。 怪不得他身上从来都干干净净的,首饰珠玉也叫人送去不少,除了赴宴以外没见他戴过。 第45章 敢情是在给别人留位子? 简直…… 她手指慢慢收紧,玉佩整个攥进掌中。 公务理得差不多了,她可以去做些别的了。可刚起身,动作就被一阵敲门声留住。 是裴卓明。 一看见他,燕昭就猜出他要说什么。来往两地传信任务紧要,更兼涉密,故驿员一职由公主府侍卫亲任。裴卓明统领府卫,相关诸事都是先报给他,再由他向上禀报。 果然,开口正如她所料。 “殿下,上次您吩咐的都已办妥。消息一传回京,徐尚书那边就有了动静,” 裴卓明上前两步,递来一卷密信,“这是底下人拦截的。” “给谁的?” “芜洲别驾,徐文斌。” 燕昭抬手接过,脸上没什么情绪。 徐文斌,徐宏进兄弟之子,他的堂侄。先帝最后一年,徐宏进亲自举荐其上任,彼时燕昭空有摄政之名,只能任之。两年过去,她一直没什么机会收拾,这次倒是时来运转。 “没被发觉吧?” “没有,下头的人直接在驿站掉了包。” 燕昭点了点头,把密信捏在指间端详片刻,而后轻轻拆开。 “他要徐文斌将责任尽快撇清,必要时推给芜洲太守,”她轻笑了声,“芜洲那边怎么说?” 裴卓明垂首敛目,一板一眼答:“芜洲太守昨日回信,称深知事关重大,罪责难免,恳请殿下允他先自查此事。” “好,”燕昭将信纸慢慢折回原样,“让他查吧,看他能查出些什么。这封信依样送去徐文斌手中,切勿打草惊蛇,但……” “给芜洲太守那边透个口风。若他是个聪明人,这官位兴许还能保得住。” 裴卓明接过密信,颔首应是,却没急着离开。 他少有踟蹰,燕昭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还有什么事?” 沉默片刻,裴卓明开口, “回殿下,卑职还有一个发现,想要禀报。” 他顿了下,今夜第一次抬眸,看了燕昭一眼。 “是有关玉公子的。” - 夜已深。 穹顶浮云游走,月光断断续续洒落空庭。 走在昏暗里,燕昭回想着片刻前听到的话,神情晦暗不明。 脚步放得很轻,手中攥着玉佩的动作却极重。指腹抵着白玉凸起一下下刮过,像是和上头的精雕过不去,要把它生生磨平。 从书房出来她没披大氅,只穿着一身玄青袍服,暗色几乎融入黑夜。 常在夜里走这条路了,每次都是不同的心情。 顽劣、兴奋、期待或愉悦。 今晚又不同。 很熟悉了,熟悉到哪怕伸手不见五指,她也快步流星。 风吹透外袍微冷,但就快到了。前头小道尽头转弯,绕过一座假山就是了。 可刚迈出几步,她脚步一顿,又退了回来。 假山后,池塘边,静静蹲着一个白影。 她正要找的人。 在…… 喂鱼。 全神贯注,甚至没听见她的脚步声。 层云散去,月光倾洒下来,在他身上笼了一层纱。 少年低着头,几缕碎发滑落,只露出一截雪白的下巴和淡色的唇。鱼食被他拈在指尖,撒得很慢、很认真,看起来无比虔诚。 仿佛夜晚都因他而安静。 燕昭顿在原地片刻,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干脆朝身后树干一倚,抱臂看他喂鱼。 直到近几日,虞白才发现这池红鱼无人照料。 太守府众人都被临时派了活计,这一池小鱼无人顾及,半月来个个饿得消瘦,看起来实在可怜。 于是他每天除了偷偷出门义诊和等燕昭回来之外,又多了一样事可做。 他从掌心拈了一小撮鱼食,慢慢撒下去。鱼食在水面散开,红鱼摆尾而上,大口吞吃。 虞白其实很羡慕它们。 无知无觉,无忧无虑。晴天就浮上水面,阴天就游曳水底,生欲以外,再无悲苦。 但他又有点可怜它们。 被人遗落在偏僻一角,看似摇头摆尾游了很久,其实从未离开过这方池塘。 他也是一样。 一直徘徊在认识她的那年夏天。 当年一见如惊雷暴雨,到现在他都还在回味她敲出的涟漪。只是美梦如昙花一现,盛夏也转瞬即逝,他再怎么挣扎着去追,也都无济于事了。 打湿他的人早已把他忘在脑后,那年雨季早就结束了。 红鱼不知他情绪,兀自抢食,虞白垂着眼睛看着,突然觉得他应该学一学这几条鱼。 那些他珍之重之的回忆,她忘了,那他也别留恋了。错过的约定,她印象全无,那就干脆当做从未有过好了。 像这些鱼一样,眼前有什么,就吃什么好了。 掌心最后的鱼食撒入水中,他抬起空了的手,指背按在眼角,酸楚尽数压了回去。 刚要起身,突然,“扑通”一声,有什么重重砸进水面。 水花兜头泼了他一身,他吓得惊呼出声,一下跌坐在地。 鱼群缩回了水底,池面只剩水波激荡。池水溢出来打湿了他衣摆,冰凉,但他现在已经完全顾不上。 假山对面,树下闲闲倚着道人影,几乎和青松黑夜融一色。见他反应,树下的人轻笑了声,比风还轻。 “吓成这样?” 燕昭抬步朝他走来,月色微弱,琥珀色的眼瞳暗成黄褐,比平时更深沉。 她步步走近,暗影慢慢笼过来,说不出的压迫感。虞白才刚狼狈地站起身,被她这样盯着,又不自觉后退。 一步,又一步,直到脊背砰地撞上假山。 “……殿下。” 他不自觉吞咽了下。 本能地,他觉得燕昭今晚很反常,但又说不出哪里反常。 他心跳一下慌乱起来。 身前的人却像是觉察不到异样,还在逼近,直到近在咫尺。视野边沿,虞白看见她抬起了手,下一秒,指腹落上他脸颊。 他已经紧张至极,整个人都跟着一颤。 却只是擦去了他颊侧溅上的一滴水。 动作很轻,甚至温柔,反衬得他的反应像是心虚。 但已经来不及藏了。 距离太近,他的惊慌全被她收入眼底。 “这么胆小?” 燕昭嗤笑了声,垂眼打量着他,“还是,心里有鬼?” 虞白心口一紧。 “没有……”他极力想要躲开她视线,“只是没想到……没想到殿下会在这里。” “这样啊。” 燕昭不置可否地应了声,接着,她手腕一转,松松地拢住他下颌。 “这么晚还来喂鱼,还挺有闲情逸致。” 她声音里带着点笑,“来,和我说说,今天你都做了些什么?” 指腹沿着他下颌摩挲,体温灼得他心口直突。喉咙都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呼吸发滞,声音也有些断续。 “就……在府里逛了逛,没做别的。” “哦。逛了哪些地方?” “逛了……府里的花园,还有后院的游廊……” “是么。” 池边安静了一瞬,激荡的池水也慢慢归于平静。 下一秒,燕昭手指猛地使力,一下扳高了他的脸。 动作毫无征兆,掌下他的身体瞬间绷紧,让她没来由地想起从前某次狩猎见到的,只是被箭矢指着就慌张到僵直的小兽。 月光洒在他脸上,照亮一片消瘦的白,还有被他自己咬得齿痕斑斑的唇,鲜艳湿润。 她垂着眼睛,专注地看着他,直到他紧张得像是快要碎了,才慢慢开口。 “可我怎么听说,你每天都乔装打扮,趁我不在的时候往外跑?” 【作者有话说】 鱼:马甲忽闪忽闪的,有点冷(裹紧) ------ 《公主食用(鱼)手册》有记载: 众所周知,一鱼两面,吃完一面翻过来,再吃另一面。 所以所有吃法…画画呀…冰冰凉呀…都会吃好几次![星星眼] ------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亲亲] 第33章 掌中玉4 ◎强硬地撬开了他的唇。◎ “是有关玉公子的。” 裴卓明垂着眼睛,“近来卑职发现,玉公子每日都会外出,并且身边没有带人。” 燕昭“哦”了声,不太意外,“没事。他整日待着无趣,我和他说过可以出去逛逛。” 书案对面,青年抬眼打量了下她脸色,再次开口: “只是……玉公子每次都乔装打扮,穿一身布衣,卑职看着,不像寻常闲逛。” 燕昭刚翻开奏折的手一顿。 “继续,”她声音淡淡,“他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出入各处棚屋,走街串巷,淮南城各处几乎都去过,至于做了什么……” 裴卓明皱了下眉,“卑职有差事在身,没能紧跟细看,殿下恕罪。” 第46章 话音落下,书房陷入安静。 沉默持续了太久,裴卓明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书案后的人。 烛火暖黄,落在她身上像鎏了一层金。摄政几年,年轻女子身上早褪了青涩,看起来俨然已是成熟的掌权者,威严端方,喜怒大多被很好地掩藏。 但他已经端详了她很久,几乎对她每一分微小的神情变动了如指掌。 正如现在,她微微眯着眼睛,琥珀似的眼眸被眉宇掩得暗沉——这代表她心有不满。 十分不满。 裴卓明默默收回视线,开口打破安静。 “殿下,需要卑职先把人扣下么?” “不用。” 燕昭慢条斯理合上手中奏折,放回原位,“这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青年退出书房,转身步入黑暗。 黑暗。 昏暗衬得那截苍白更可怜,燕昭眯着眼睛看着他因紧张而轻轻颤抖的嘴唇,手上就又施了几分力。 “说话。” “究竟什么事,值得你一次一次地往外跑?” 声音迟了几拍才落入虞白耳中,听懂的一瞬,恐慌像瓢泼大雨一样兜头笼罩。 她知道了……知道了哪些? 知道了他给人义诊的事吗?还是…… 他的身份? 视野都因为惶恐而模糊了,他看不清燕昭的表情,可显然不是高兴。 一瞬间,他全身冰凉。 欺骗,隐瞒,样样死罪。 阴冷潮湿从尾椎一路往上钻,拖着他下坠、下坠,仿佛已经被丢进大牢里。 “我……” “让我猜猜。” 面前的人等没了耐心,卡在他下颌的手向下一滑,威胁般拢住了他脖颈, “你是在找人?” 虞白一愣。 过于意外,甚至喉间溢出了声困惑的“嗯”。 大脑在这一瞬间飞转,轻扬的尾调被他硬生生压了下来,疑问就变成了承认。 “……对。” “找……找人。” 他一下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发现,只是误会了。 那就好。 反正她一直不在乎这个,每次问起都像是没听。 “是么。” 落进耳中的声线平平,像之前每次随口一问,“你想找谁?” “找我的……友人。” 见她没什么反应,虞白赶忙补了句,“殿下恕罪,我以后再也不……唔……” 拢在他脖颈上的手猛然收紧。 燕昭指节使力,毫不留情地扼住了他的喉咙,掌心滚烫,和她声音里的平静判若两人, “真没想到啊,阿玉。 “你还挺重情义。” 呼吸骤然被剥夺,虞白一下慌了神,“我没……” 怎么回事……她不是从来不在乎这些吗?之前每次提起,她不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吗…… 怎么好像更生气了? 后脑磕在假山石生疼,但他已经无暇顾及,本能地想去抓她的手,却被她制住按在一旁。 “你没什么?难道不是吗?” 很近的地方,燕昭凝眸盯着他,“哭着说被人忘了的是你,日复一日满城找人的也是你。” “到底是那个朋友对你当真恩重如山,还是要你待在我身边就这么委屈?” 血液上涌冲过耳膜,窒息的嗡鸣里他几乎什么也听不清,只能徒劳地摇头,“不是……不是,殿下,我……” 喉咙被压得胀痛,刚开口他就剧烈呛咳,甚至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燕昭半垂着眼睛,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 纤细的喉结抵着她掌心乱撞,仿佛下一瞬就要破碎,眼尾都沁出了难受的泪,看起来好不可怜。 罪有应得,她想。 可接着,她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手。 他好像怕极了,哪怕终于获得空气也不敢大口呼吸,就颤栗着靠在假山上,细碎的喘气声像呜咽。 那点稀薄的月光早不知哪里去了,入目一片昏暗,暗到她必须要俯得很近,才能看清面前的人。 脸颊红透了。是因为羞恼,紧张,还是窒息? 嘴唇也是艳红的,微微颤抖着,像盛开在风里的花瓣。 但细枝末节都与她无关。 一想到这,她就觉得心里有股火烧起来,烧得她从骨髓到指尖都发烫。 “不如我帮你一把好了,” 她端高他的脸,咬字很慢,“你这朋友叫什么名,长什么样?告诉我,我亲自给你找。” 少年似乎还没从方才的惊慌中回神,气息还错乱着,一句“不用”说得混乱不堪。 “怎么不用?怕我会害你的宝贝友人?” 她轻笑了声,抬手抚上他的唇。 上一秒还急促的呼吸忽地停顿。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瞬间变成了山石的一部分。 除了嘴唇。 她指腹碾过,他嘴唇就跟着颤栗,是他全身上下仅剩的反应。 “既然这样,”她说,“那就由你来受着吧。” 话落,她指节使力,强硬地撬开了他的唇。 虞白呜了一声睁大了眼睛,想抿唇,但已经晚了一步。指节挟着冬夜的寒意长驱直入,压住了他舌尖。 指腹是粗粝的,带着常年骑射留下的茧。 他记得她这块茧,小时候动辄磨破,没少帮着包扎过。 他也清楚地记得她的手指。 从前每次递给他,要么是要他包扎换药,要么是藏了虫子吓唬他,要么是给他带了从御花园里偷来的花。 可现在。 现在。 她在玩他的唇舌。 他顿时心跳快得发晕,胸腔在这一瞬饱胀欲裂。 柔软和滚烫,听上去毫不相干的词,竟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燕昭觉得很神奇。 他瘦得一把骨,人也倔得厉害,唇舌竟然这么软,她也觉得神奇。 他在她指尖呜咽,但没用,只会抵得更深。 两根,三根,他口腔都被撑满了,唇角溢出了一丝晶莹。眼泪簌簌地落,不知是难受还是难堪,舌尖努力想把她推开,却因为过于湿软,而显得像是在回应。 真迷人,燕昭心想,也真可恨。 从小到大,她都不是一个重物欲的人。不感兴趣的东西,随手丢了或任意挥霍,她都全无所谓。 金银珠玉,权势地位,她都不在乎,若不是失权会死,这个摄政之位也上不了她的心。 可现在,他最脆弱的地方被她捉在指尖,她却觉得还不够。 他掉了泪,不够,他呜咽着求饶,不够,唇舌被她搞得一塌糊涂,不够。 他该哭得更凶,求饶声该更可怜,盛放得应该更靡艳。 一朵漂亮的花,她可以忽略,可以无视,也可以放他随水飘零。 但只要她想摘,就该是她的。 直到他好像真的快要受不了了,燕昭才抽回手指,又把满手水色重重蹭回他脸上。 整个人彻底变得狼狈,唇边湿着,脸颊湿着,眼尾也湿着,满脸的水和泪。呼吸终于顺畅,他轻喘声几乎破碎,嘴唇微张,带着嫣红可怜地颤。 欣赏够了,她才威胁似的开口,“以后……” “以后不会了,殿下,再也不会了,” 他抢先一步出声,声音还哑着微微颤抖,“我以后再也不……再也不偷偷出去了,我知错了……” 燕昭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睛。认错这么快,看来是真的很怕她刚才那样。 很好,找到了惩罚他的新方法。 “态度不错,”她说,“但很可惜,我已经不信你了。” “我说过的话你忘了?我最讨厌背叛。欺骗,也是背叛的一种。” “阿玉,你真的让我很生气。” 虞白还没回过神来,就再次愣在原地。 意识还混乱着,耳边的话他都有些听不懂,但本能地感觉到了冰凉。 脸颊的湿痕被冷风吹得冰凉,身后抵着他的山石冰凉,燕昭睨着他的眼神,暗色沉沉,似乎也是冰凉。 刚才还滚烫的心跳再度慌乱,他一下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知觉虚浮地飘荡着,不安地蜷缩。 “殿下……”他不安地开口,抬手想去找她的袖角。 却被毫不留情抽离。 指尖落空,他胸口也蓦地一空,冷风猝然灌入,恐慌瞬间席卷全身。 “殿下是要……” 想到某种最冰凉的可能,他声音再次发颤,“是要……赶我走吗?” “赶你走?” 心跳轰鸣间,他听见燕昭轻笑了声。 “哪有这样的好事。” 燕昭再次托住了他的脸,强行与他对视, “没有我的允许,你一步也别想离开。哪也别想去,也别想着自己清清静静待着。” “从明日起,我去哪你去哪,寸步不能离。听明白了吗?” 第47章 她轻轻晃了晃他的脸,接着又笑着说了句什么。 听不明白的,虞白恍惚地想。 大脑一团乱七八糟,翻来覆去只留下两个字。 好事。 直到燕昭一如往日紧箍着他睡下,他亢奋的心跳在深夜里迟钝地宁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最后说的那句是什么。 ——正巧,明天要去伯阳,你的家乡啊。 她说,阿玉,我带你回家看看。 望着眼前的黑暗,虞白再一次陷入混乱。 ……坏了。 伯阳。家乡。 假的。 ……坏了。 【作者有话说】 代错数,算对题,怎么不算一种默契呢[奶茶] ------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第34章 掌中玉5 ◎“有人……别在这里……”◎ 整夜,虞白都陷在一种巨大的恐慌之中。 ……伯阳。 当初被吩咐这么说的时候,谁也没想过真有一日会来,除了一个地名,他没有更多信息。 燕昭但凡多问一句,他立马就露馅。 继续编造吗…… 可昨晚的欺瞒已经让她生气了,若再说谎,一旦发现了,他都不敢想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坦白的话……那还不如自己主动走去大牢里。 几乎没有解法。 这种恐慌到了次日不减反增,一路上,车轮每次颠簸,他心跳就更乱几分。直到马车停下,侍卫在外头报伯阳到了,他的忐忑冲至顶峰。 然而,燕昭理了理袖口,挑帘下了车。 看都没看他一眼。 两难自解,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 也是同一时间,他心情跌至冰凉谷底。 是他想多了。 他以为燕昭会提防他,质疑他,用一些问题来试探他,但实际上,她根本没那么在意他。 至于她昨晚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可能只是气他隐瞒吧?是他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车帘厚重,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车厢外的世界有些模糊,依稀听见伯阳县令带着人来迎接,热情地说一些“殿下亲临,不胜欢喜”之类的话,接着又听见燕昭叫人起身,声音平静,甚至有点陌生。 人声渐渐远去,车厢里陷入寂静。 虞白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 好长一段时间,他除了呼吸一动不动。很久,他才缓缓眨了下眼睛,眼底干涩,一眨就酸得难受,本能地沁出泪来,一滴砸在他手背。 他静静擦掉,继续等。 晌午,午后,时间一点点过去。 投在车厢地毯上的光束很快西斜,天色暗了,可人还是没有回来。 渐渐地他又开始紧张,担心燕昭是不是把他给忘了,还是这又是她的什么惩罚。 直到他心跳从一种惶恐变成另一种惶恐,耳边才落进熟悉的脚步声,接着他眼前猛然一亮,车帘被人一把掀开。 晚霞漫天,燕昭披着一肩灿金,眼神冷淡地看着他, “下车。” 虞白愣愣地依言照做。 冷风钻进领口,他不自觉缩了一下,止不住地忐忑。 “……殿下,”他咬了咬唇开口,“不回淮南吗?已经……快要天黑了。” 他不想在这个所谓的‘家乡’多待哪怕一刻,生怕燕昭心血来潮问他句什么。 燕昭看着他走近,脸上没什么表情,“回啊。这就回。” 说着,她伸手向旁边,接过侍卫递来的缰绳。 斜阳被挡住一小片,虞白回过头,视野被一匹漆黑战马占据。 它像一座突然出现的小山,马头比他人还高,站稳时轻打了个响鼻,宽大的马蹄一下一下点着地面。 燕昭越过他,抬手抚了抚战马额头,接着手腕一绕缰绳,翻身跃上马背。 “坐马车多枯燥,”她说,在马背上低头看向他,“来,我带你骑马回去。” 说着,也不管他应不应,俯身一把将他拽了上去。 虞白手忙脚乱地扶住重心,刚坐稳,又怕和燕昭贴得太近惹她烦,又赶忙挪了挪身子避开。 接着才觉察到身后的眼神,带着些冷意,睨着他刻意隔开的那点空隙。 “我、我是怕冒犯到殿下……” 听着他的解释,燕昭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你随意。” 斜阳灿烂,少年一身白衣,被霞光染上一层艳色。 被她握着缰绳的手环着,他像是依偎在她怀里。 本该是暧昧旖旎的画面,可他整个人紧绷着,尽可能地离远,好不煞风景。 燕昭看着,一点一点眯起了眼睛。 一整日,她都烦得不行。 心里有股无名火*,看公务烦,坐车赶路烦,和人说话时更烦。伯阳县县令不知她心中恼怒,还以为是政务上出了什么问题,硬生生在大冬天汗湿了几层衣衫。 但现在,她想到了一个绝妙解法。 “来,看着路。” 她抬手捉住人下巴,强硬地扳着他目视前方,“你不是想找人么?今天我有大把时间,可以陪你慢慢找。” 说着,燕昭轻轻一抖缰绳,身下战马迈开四蹄,沿着县城主街慢悠悠走起来。 “若这里找不到,回到城里继续找。若还找不到,接下来几日我都不忙,我可以带你找遍淮南每一个地方。” 她在人脸颊拍了拍,力道很轻,惩戒意味却十足, “好好找找。这不是你和你那个友人一起长大的地方么?前面那么多人,你朝思暮想的说不定就在里面。” 声音就近在咫尺响在他耳边,虞白还没太听明白,就先感觉耳廓烫了起来。 长公主出巡,道旁一干人等都要行礼跪拜,坐在高头大马上,他只能看见一片后脑勺,就算他真的要辨认,也根本看不出谁是谁。 他也完全无暇去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感觉呼吸都变得僵硬了,迎面吹来的风仿佛都是热的,烧得他脸颊一片滚烫。 像在游街。 这也太……羞耻。 “……殿下,其实不用……”虞白刚回头想推拒,卡在他下颌的手就重重一捏,掰着他转了回去。 “不用什么?” 脑后,燕昭声音沉沉,气息温热地一下一下扑在他耳根,“我这是在帮你。你日复一日四处奔走,找人找得那么辛苦,我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我这是体贴,你不能拒绝。我也不想听你拒绝。所以……” 掐在他脸颊的手松开了,接着,她命令说,“张嘴。” 指腹顶上他嘴唇,虞白意识有一瞬的停滞。唇上,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薄茧,瞬间把他拽回昨晚。 昨晚那样…… “不行……”他徒劳地摇着头,“有人……别在这里……” 被这么多人看着,他觉得他真的会昏过去的。 可刚一说完,他就后悔了。 怎么给忘了。 拒绝她,只会让她更兴奋。 下一秒,一点冷硬抵住他嘴唇,不容抗拒地塞进他口中。 “好好含住了,”耳边的声音说,“若掉出来摔坏了,判你死罪。” “好了,还有正事要做。来,看那个姑娘,看上去和你差不多大,是她吗?不是?旁边的呢?也不是?你看仔细些,要不要我慢一点?” 她根本没指,他也完全无暇去看。马速被她“体贴”地放到最慢,一切好像只是为了让他发抖。 呼吸离得很近,就洒落在他颈侧,但虞白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意识里只剩被塞进口中的东西。 是什么…… 好凉。 但又像块炭火,从唇舌烧得他浑身都在烫。 马蹄一下下颠簸,慢条斯理。道旁行人跪了一地,没人敢抬头,就算抬头,也不知道他口中的秘密。 他一个人的酷刑。 可燕昭犹嫌不足,卡着他下巴的手捏了捏,轻声笑,“找啊。怎么把眼睛闭上了?睁开。” “之前不是殷勤得很吗?每天我前脚刚离开,你后脚就出门。现在怎么不找了?” 虞白胡乱摇着头,想为自己开解,但嘴巴被塞着,只能呜咽。燕昭根本不听,握着缰绳的手换了个姿势,从身后揽住他的腰。 “不过我有点好奇,这个朋友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念念不忘的?是救了你的命,还是欠了你的钱?” “你被徐宏进带走的时候,她去找你了吗?你受那一身伤的时候,她心疼过你吗?还有,你这么瘦,” 环在腰上的手紧了紧,力道很重,他整个人都跟着一缩。 “阿玉,你挨饿的时候,她管过你吗?” “还是说,她随口一句许你玉佩,你就当真了?那都是玩笑话,哄人的,你怎么还真信了。” 虞白原本还在挣扎,听到最后一句,突然泄了力气。 夜风吹过耳边,冷得他听觉都模糊,字不像字,像刀。 第48章 玩笑……什么玩笑? 原来是这样的吗……都是她的玩笑话。 所以她才会把他抛却脑后了,才会对他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怪不得。 道旁有个好奇的孩童抬起头,看见马背上姿势怪异的人,眼睛诧异地睁大,但他已经再顾不上羞耻。 是他天真,是他太幼稚。一句说笑他当救命稻草,巴望着记了那么久,愚蠢至极。 怀里的人安静了好久,燕昭扳着他下巴转过来,才发现他已经掉了泪。 嘴里被塞着东西,他脸颊都微微鼓着,不知是因为羞恼还是什么,浮着淡淡的红。眼泪淌了他满脸,额前碎发散落了,糊在颊侧,整个人狼狈得不像话。 唯独那双眼睛。 湿透了,含着满满一圈泪,像被暴雨打湿的柳叶。 透过泪雾,他眼神湿漉漉地看着她,看起来委屈又可怜,像是被欺负狠了。但这次,她清楚且满意地知道是谁干的。 这才觉得心口那股气顺了。 燕昭松开了制着他下颌的手,慢慢蹭去他的泪。入夜风冷了,眼泪也是凉的,刚擦过,新的一行滚落。 “会骑马么?”她突然问。 还没从刚才的恍惚里回神,虞白就听见这句毫无瓜葛的问话,一时愣住。 “不会?那握着缰绳总会吧。它很温驯,不会乱跑。” 身后的人把缰绳交到他手里,皮革柔软,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 他下意识就接过握住,马蹄一颠,又一行泪跌落。 “给你几个建议,阿玉,”燕昭接着就抬手给擦了,顺着绕到他颈后,细细系起绳结。 “第一,多吃点饭。你实在太瘦了,抱着硌得我难受。” “第二,尽早学会骑马,如果你实在不愿和我同乘一骑的话。” “坐那么远,若跑快了会坠马的,很危险。” 说完,燕昭坐直了身子,视线再次看向他。 “第三,”她说,“收我的玉佩。” 虞白一直含在口中的被她拽了出来,接着,她松开了手,却没听见摔碎的声音。 后颈坠着一沉,他愣愣地低下头,看见一抹玉色。 羊脂玉莹润剔透,寥寥几笔雕着云纹,还带着他的湿润,比月光还晶莹。 他失神地看着胸前的玉佩,就连缰绳从他手中抽走也没察觉。身下的马骤然加速,他重心一歪撞进燕昭怀里,也顾不上坐正了。 什么保持距离、怕惹她烦,统统顾不上了。 马蹄颠簸,挂在他颈上的玉佩也跟着颠簸,他伸手护住,拢在掌心里。 玉佩。 六年前她许诺给他的,玉佩。 晚霞慢慢熄灭了,他却想起那个午后。 想起燕昭的手,还不像现在这样修长有力,茧和伤疤也还没有现在多。纤细的、白净的手,捧着他递过去的香囊,轻轻地捏,放在鼻前细细地闻。 “虞小公子,你知不知道送香囊的含义啊?” “定情信物哦。 “嗯……收了虞小公子的香囊,回赠点什么好呢?玉佩怎么样?本公主亲手雕一个……雕个小鱼怎么样?我知道你喜欢。本公主送的,你不许不喜欢。 “但我不太会啊,可能要你等一等。明日我就去找……” 视野渐渐模糊,虞白抬手擦去,很快再次模糊。 真是……等了好久。 可是…… 这次,也只是她的一句玩笑吗。 她亲手给他戴上的玉佩,也会像她亲口许下的承诺一样,转头就散吗。 眼前的模糊彻底擦不尽了,连带着耳边也朦胧,耳边燕昭依稀说了句什么,没听清。 战马疾驰,夜风呼啸刮过,白玉捧在手里很快冰凉,心口好似也漏进了风,从胸腔到四肢百骸冷透了。 突然,冰冷上覆了一点温热。 燕昭握住他的手,牵着他环上她的腰。 “坐稳了,”她声音里含着点笑,“要是从马上摔下去,可就不止是歇几日的事了。” 她抖了下大氅罩住他,风止住,体温从四面八方包围。 温热里,虞白流着泪想,她怎么还是和从前一样。 想认识他,就直接凑上来亲吻,说要他坐稳,就直接按着他抱她的腰。 他不想这样。 他不想抱着她,他不想靠近,不想看见她了。 那种闯进他世界然后头也不回离开的感觉,他不想再体验一遍了。 身下马蹄又一颠,他终于忍不住,无声恸哭。 - 回到太守府已经是深夜。 下马时怀里的人已经困得迷离,但还是没被她放过。她拎着他脖子上戴着的玉佩左看右看,直到玉石晾得冰凉才塞回领口,激得他一阵瑟缩,这才放他去睡。 然后燕昭披上大氅离开,去书房。 县区巡查告一段落,她要尽快写信回京,把新政新税的事宜和朝中自己人通个气,好作铺垫。 整日奔波,她却丝毫不觉得累,反而心情异常地好。月光明澈,她脚步都比平日轻快。 小径一转,她看见了那座假山。 夜晚池塘安静,悄然映着半轮月,燕昭一下就回想起昨晚,不自觉顿了脚步,朝池塘边走去。 很晚了,锦鲤都躲在池底不动,只有一条消瘦的小红鱼浮在水面,长尾有一搭没一搭地摆。 她在池边蹲身,伸手试了试水。 冬夜里池水冰凉,碰一下都刺骨,没什么趣味。她刚要起身,却看见那条小鱼尾巴一摇,朝她游过来。 轻轻地、试探性地,用嘴巴碰了碰她的指尖。 燕昭有些无奈。 是把她的手当成鱼食了吗。 倒是不怕生,她想,不过也真无聊。 什么喂鱼、赏鱼,太安静或者太温柔的事,她都没兴趣。 她直接掬起一捧水,把鱼捞了出来。 红鱼很小,只有她半掌大,乍然离开池水,它焦躁不安地挣扎。 燕昭这才觉出趣味,弯弯眼睛笑了起来。 可笑着笑着,她唇角慢慢顿住了。 鲜红在她掌心翻涌,像血。 很……熟悉。 鱼鳞湿滑,很快挣脱了她的手,一头扎进水里,潜入池底消失不见。 手心空了,她的视线却一直没移开。 沾了冰水又吹冷风,她手掌冻得微红,掌心却浮起一抹突兀的苍白。 那道疤。 狰狞的,横亘手掌的疤痕。留下的时间太久,已经成为习惯,平时甚至不会多看一眼。 一瞬间,猩红画面从眼前交替闪过,像惊雷,像暴雨,她仿佛看见有什么在她掌心碎成两截,割破皮肉,鲜血汩汩。 可画面太快又太碎,她什么都看不清。 什么时候……为了谁? 她不记得了。 从崩裂到愈合,疼痛或刺痒,她都全无印象,像是在看别人的伤痕。 “书……” 燕昭习惯性开口,一抬头才想起今晚她没叫人跟着。 要是书云在就好了,她想。书云记性最好,细枝末节她都记得。 可惜了。 她又看了眼自己掌心,沉默片刻,擦干水渍。 既然忘了…… 就算了吧。 太多人和事离她而去,就像那条拼命挣扎的鱼,她抓不住的。 【作者有话说】 可怜小鱼闷头硬啃虐文剧本 ------ 回答一下在评论区比较常见的几个问题: 掉马之前会吃吗? 必吃的,近几章花式慢食,后面大吃特吃 掉马之前除了伪强取豪夺还有一种吃法(保密),掉马之后又是另一种吃法(同保密) 真正做到一鱼三吃!![垂耳兔头] 会掉马吗?会记起来吗? 那当然,不过先把前两种吃法吃完[让我康康] 会甜宠吗? 即将开始(哈基燕单方面版) ------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彩虹屁] 第35章 心头砂1 ◎“来,张嘴。”◎ 虞白实在太困,没等到燕昭回来就先睡着了。 马背上颠簸半日,他睡得很沉,再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枕边,空的。 天光大亮,旁边那一半床榻冰凉,他裹紧被子也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温度。 眼底睡意都还没散,就先暗了下来。 燕昭又去忙了吗。 明明那晚,她误会之后很生气,掐着他的脸命令说以后要他寸步不离。 看来,大概…… 也是她的玩笑话吧。 他慢慢把脸埋进被子里。 几乎没在早晨见过她。每次从睡梦中醒来,旁边的枕榻都是一片冰凉。就算他刻意提着心醒着神,也只能看见她大步离去的背影。 像是每天都被抛弃了一次。 脖颈有什么沉甸甸坠着,他抬手去摸索,才想起是那块姗姗来迟的玉佩。 第49章 贴身戴了一晚,玉石被他体温染烫,握在指间时,有种安心的错觉。 错觉。 直到把玉坠上每一道云纹都用指尖读遍了,虞白才抱着被子坐起身。刚要下床,一抬头,却对上一道视线。 悠闲的、带着点戏谑的、不知观察了他多久的。 燕昭坐在窗边,撑着头好整以暇看着他。 应该是已经起身很久了,她穿戴整齐,乌发高束脑后,又被晨曦镀上丝丝缕缕的金。手里还握着卷书,似乎正在认真研读第一页。 逆着光,她脸上神情朦胧不清,虞白只能看见她肩上绣着的龙纹。 金银线折射明光,刺得他眼底酸疼。 “殿下……”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嗓音还有些刚睡醒的哑,“殿下是在等我吗?” 话音落下,他猛地醒神。 不对,不对……他这是说了什么自作多情的话? 胸口刚腾起的那半分热意瞬间褪了,他抱着被子的手一下攥了起来,局促又忐忑,“抱歉,我……” “对。” 燕昭合上手中书册,纸页碰撞轻轻“啪”了一声,落在耳中格外响,“等你。” “真是叫我好等,怎么睡了这么久,很累?” 她起身朝他走过来,眼睫微微弯着笑,“不过是骑了半日的马,阿玉,你也太不经折腾了。” 虞白愣愣看着她走近,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说什么…… 等他? 等…… 头绪还没理清,他心跳先一步快起来。 可紧接着,他忽地又想到什么,一下陷入紧张。 燕昭一直等他睡醒……不会真的要像昨日说的那样,带着他逛遍整个淮南郡,找一个不存在的“友人”吧? 别的倒还无所谓,可是在淮南城里…… 先前他抱着侥幸心理四处义诊,几乎走遍了大街小巷,若是被见过他的人认出来,那就真的完了。 他的谎言已经被戳破过一次,若被她发现更多谎话,一定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可还没等他找出个解法,额头就猛地一痛。 燕昭屈指在他额前“咚”地一敲,“你在想什么?” “城中还有事务未尽,我得去看看,你跟着。” 她微眯眼睛,半怀疑半质问的语气,一边说还一边点他脑门,“你不会真想让我带你去找人吧?还没睡醒?” “我那是逗你的。说笑而已,你想都不要想。” 虞白被她点得脑袋直晃,眼神却慢慢暗了下来。 “我……没想。” 他绕过她起身下床,“那,我去更衣梳洗,殿下稍候。” 燕昭看着他冷冷淡淡地别开脸,去了屏风后头,也不生气,反而笑意更盛。 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性子,甚至觉得有点趣味。 倔又不是很倔,顺从也不是真顺从。挣扎起来也没什么杀伤力,就算铆足了劲,也只像小兽轻轻地挠。 不破皮,不见血,只会留下一道又热又痒的红。 感觉很不错。 心情好,她决定由他别扭。只是片刻后,看见他一身素白地从屏风后出来,她忍不住又皱起眉。 平心而论,他穿白色是漂亮的,很漂亮。 他整个人寡淡得几乎没有颜色,再穿一身白,衬得月光白雪都污浊。但现在再看这一身,怎么看怎么碍眼。 太素了。素得像是在追忆什么人,她不可避免就想起他为别人流泪的模样。 她从小就顽劣。若是在静谧月夜失眠,就一定要闹出些动静惊醒沉睡的宫人,若见到一片皑皑无瑕的雪地,就一定要冲上去踩个乱七八糟。 现在也没变。 看着面前的人一身寡淡,她无法忍受。 燕昭直接把人拽到妆镜前,揽到自己怀里坐下。 窗外明光落在他脸上,素净得几乎透明,像最适宜的画布。 但看着妆奁里的瓶瓶罐罐,她一下有些头大。 都是什么……看不懂。 她无暇也无需懂这些。平日里她只在大节庆时施妆粉,也从来用不着她动手。 现在好了。 仿佛回到了儿时第一次踏进书房那天,无助。 踌躇半晌,她从一溜描金彩罐里挑了个大的。可还没打开,就听见怀里的人小声开口, “这个……不是用在脸上的。” “……”燕昭“哦”了声,放下,又拿起个淡彩瓷瓶。 怀里的少年又一躲。“这个也不是……” 燕昭抬眉瞭他一眼,不信。 拔开瓶塞一看,才发现是发油。 原来不是在唬她啊。 “殿下不必为我做这些。” 他声音淡淡的,垂着眼睛不看她,“外头事忙,还是早点动身吧。” 说完顿了顿,又补,“若是麻烦,也不必带着我,我不会再出去了。” 燕昭不听他这些,直接把妆奁盒子推到他面前。 “自己挑一个。” 理由找得冠冕堂皇,快到年下了,打扮得太素不好,该添点颜色显得喜气。 虞白看了她一眼,又垂眼看面前的妆奁。 精巧的匣子里,妆粉珠饰琳琅满目,描金错彩,全是欢喜又美满的颜色。 他看着,心里却说不出的难过。 这又是要做什么。 一时兴起的玩乐,还是心血来潮的兴致?她那么爱说笑,现在也是在说笑吗。 他低落得很,随手指了一个,就又一次躲开了视线。 耳边却听得清楚。 听见燕昭推开盒盖,轻轻“啊”了一声,“是胭脂啊。” “这个我认得。” “来,张嘴。” 比起命令,更像是通知。 话音刚落,指腹就落在他唇上,温热里掺着一丝芬芳的凉。 “可别动啊,”燕昭半威胁地开口,带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若是把脸涂花了,出去就要丢人了。” 指尖本该是敏锐的。 箭翎几分轻重,或刀刃薄厚偏差,她一入手就探得分明。 但现在,她莫名觉得感知有些钝了。 软的到底是胭脂,还是他的嘴唇?分不太清。 水红一点点绽放,白纸终于有了艳色。 他本来就精致,眉眼鼻唇都像天工雕琢,只是苍白。现在添上一点红,仿佛玉璧生灵,漂亮得惊心动魄。 她盯着看了很久,视线才从他唇上离开,又向上。 少年垂着眼睛,黑眸被睫毛遮得严实。觉察到她的注视,他眼睫闪了闪,“殿下……还没好么?” “没有。” 燕昭弯了弯眼睛,抽出软帕抖开,“我不太擅长这些。所以……” 刚涂好的绯红,被她一下擦了个干净。 “重来。” 有很多胭脂。 艳红,浅红,石榴红桃花粉,她一样样试,擦了又涂。 手里的软帕红成一片,手下,他脸颊也终于烧成绯红。 与寡素再无关联。 燕昭这才满意了,又取过几枚花钿,在他脸上比划。 虞白就只能任她比划。 逃不开。几次想挣扎,都被她扳着下巴拽回来。 离得太近了,他几乎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看向他的眼神又那么专注,认真得像…… 像是在乎。 窗外阳光明媚,他心里却凉得厉害。 做不到的。他根本硬不下心,控制不了自己。 不管再来多少次,还是会重蹈覆辙。只要那双眼睛落在他身上,他就还是会沦陷,会不记教训地沉沦。 然后就会再次走上老路,被丢开,被遗忘,弃如敝履。 可他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失魂落魄,直到跟在燕昭后头出了府,虞白也还是有些恍惚。不知道要去哪里,公务上的事她从来不和他说,他就只能跟着。 隐约听见有人说起年节将至,他才意识到已经快过年了。一转眼,南下已经将近一月了。 比起刚到的时候,这座城的变化不止半点。垮塌的房屋重又起来,无家可归的百姓吃饱穿暖,虽然距离彻底恢复还有一段,但早已不是月前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甚至不知从哪找来了没受潮的爆竹,长街另一头,两个小童捂着耳朵放炮仗,笑闹声隔着整条街都能听得到。 虞白听着,感觉心口空落落的地方莫名被填满了些。 这都是她连日来辛苦的结果。 她有多忙他是知道的。 早出晚归宵衣旰食,就算偶尔得闲,书房里也还有成堆的公文等着她。他去过几次太守府的书房,奏折卷宗快要把桌面淹没了,来往京城和淮南的驿员仍然日日不停。 莫名地,他有些释怀了。 她这么忙,政务时局大事小事数不尽。 忘记其中一些也是正常的吧。 他再次回过头,看向长街另一端。 爆竹点亮,火光跳跃一闪,闷响朦朦胧胧传进他耳中。 第50章 只可惜这是在白天,本就转瞬即逝的光火更是短到只有一刹。 这样的惊艳,哪怕只有一刹,也是好的吧。 虞白慢慢收回视线,心情自己就安宁了下来。 可这样的安宁也只持续了一刹。 下一秒,视野里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先生,坐在义诊摊子后头,忙得不可开交。 李义。 那日虞白偶然发现芜洲送来的物资以次充好,就是偷偷提醒了这位李义李大夫。 他还以为他做得全无痕迹,可谁知李义只是当时忙得糊涂,没几日就回过了神,到处找那日提醒了他的年轻人。 心脏一下提到嗓子眼,他赶忙低下头,可身前的人就在这时停下了脚步,他紧张太过没察觉,一头撞了上去。 燕昭正和书云商议着除夕的安排,步子一慢,脊背就被人撞了下。一转身,跟在后头的人慌乱地退了一步,看起来心虚得不行。 “怎么了?看见熟人了?” “没有……”他幅度很小地摇头,“我只是、只是不小心,殿下不用管我。” 声音都虚得发颤。燕昭听着,慢慢眯起了眼睛,视线环视一圈,又落回面前人身上。 他低着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睫毛,蝶翼一样扑簌簌颤栗。 她端详了片刻,等着他的紧张绷到极致,然后伸手,一下抬高了他的脸。 日光明亮,他脸颊透着淡粉,只是不知有几分是出于羞恼,几分是她亲手搽上的胭脂。 真是漂亮。 但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够,看了又看,最后朝他领口伸出手。 勾出那枚玉佩,明晃晃地垂在衣襟外头,这才终于满意。 “好了。书云,刚才说……” 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了,虞白小心翼翼地往不远处的义诊摊子看了眼,见那位老先生正忙着给人把脉,没认出他,这才稍稍放松了些。 也是。 今日燕昭在他脸上好一顿描画,恐怕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认得出来。李大夫只依稀见过他一次,不会这么敏锐的。 虞白长长松了口气,一回神见燕昭已经走远了,赶忙抬步追上。 然而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道清脆童声。 “哥哥——” 声音无比熟悉,在反应过来之前,虞白就先习惯性回头看去。 街边,脚踝绑着夹板的孩童兴奋地挥手,单脚蹦跳着朝他这边过来。 “哥哥你看——我的脚快好了!” (作话虞白猫2.0(免费的) 【作者有话说】 「变猫小剧场2.0」 宜安街,长公主府,书房。 燕昭独坐书案后,手握一纸皱眉沉思,呼吸间仿佛风起云涌,世事颠覆。 然而面前那张纸上赫然写着: 【测一测你家猫猫的智商吧!】 良久,抬头看向面前的猫,伸出手: 来,爪给我。 她要测试一些东西。 小白猫坐得端庄,两只爪齐齐并着,毛绒绒尾巴从身后绕过来,圈在爪…爪腕上。 听到指令,猫左爪想伸,右爪也想伸,失去平衡,一头栽进她怀里。 燕昭:…… 好像已经没必要测了哈。 一,猫爪在上原则。 燕昭把虞白猫抱在怀里,按住猫爪。猫爪必须在上,知道把爪抽出来的猫就是聪明猫。 她看虞白猫,虞白猫看她。 接着猫爪在她掌心勾了勾,肉垫软软的。 燕昭:…… 二,猫讨厌水原则。 燕昭伸长手臂拿来茶杯,猫爪泡进去。猫讨厌水,知道抽回爪子舔干的猫就是聪明猫。 她看虞白猫,虞白猫看她。 然后主动把另一只也挤了进去。 燕昭:…… 三,猫不让吸原则。 燕昭把虞白猫放在桌上,软软一滩。猫肚脆弱,知道把人推开的猫就是聪明猫。 虞白猫看她,她看虞白猫,然后,埋—— 没动。没躲。没用爪挡她的脸,没喵喵叫,甚至摊得更开了。 燕昭:…… 四,猫视前方原则。 根本没成功。 小白猫只要一背对她,就喵呜呜一直叫,四只爪在半空不停地挠。 燕昭只好把猫转回来,抱回平时惯用的姿势。 ——躺在怀里,托着脊背,小猫脑袋和小猫肚子都朝着她。 燕昭挠挠猫,燕昭叹口气。 完了。 傻的。 虞白猫窝在臂弯里,尾巴左右扫了扫。 很喜欢这个姿势,很好。 能一直看见她。 ------ 什么原则啊测试啊都是汁编的,小剧场一切为了萌,没有任何猫猫受到伤害! 虞白猫的小剧场大概还有个3.0,交代一下设定(怎么小剧场都有设定了啊喂),然后就是昭昭猫小剧场!暴脾气三花昭哼哼哼[三花猫头] ------ 还是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第36章 心头砂2 ◎不愿意给她表情,就让他自己失控。◎ 随行侍卫反应极快,还没等孩童靠近,就刷一声齐齐拔刀,一下围出了个人墙。 紧接着,一个妇人惊慌失措追过来,一把捂住孩子的嘴,拽着扑通一声跪下。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孩子、孩子不懂事,绝不是有意惊驾……” 妇人显然怕极了,按着孩子一起不停叩首。 “无妨,童言无忌。” 燕昭无意计较,抬抬手让人起身,“脚上还有伤?书云,叫人带去那边看看。” 说罢,她没再留意,继续向前。 侍卫快行几步开道,以免再有冲撞。 一行人走远,惊魂未定的妇人才堪堪舒了口气。 不料,刚松开手,怀里孩子就再次出声:“娘,我才没认错,刚才那个……” “嘘!”她一把捂回去,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你还说、还说!是想连带着为娘一起掉脑袋吗?那是殿下的人,怎么可能……” 说着说着,她声音慢慢弱了下来。 刚才,殿下身后那个年轻人…… 虽然有侍卫挡着,但她短暂地看清了一眼。 眉眼、身量、气度,那的确就是…… 同一个人。 她猛一哆嗦,抓着孩子的手更紧了:“听娘的!你就是看错了!以后再不许提这事,要再敢提,你看我不……” 说着她就瞪出个凶狠的表情来,吓得孩童一缩,立即闭紧嘴巴表示不敢了。 不管那个年轻人是有什么苦衷还是秘密,都不是她一个小老百姓能掺和的,闲事少管的道理她明白。不光她自己,回去还要好好叮嘱亲眷,一个字都不要往外说。 另一边,燕昭全没把这事放心上。她忙着和书云议事,走出好远一段,才想起后头还跟着人。 一回身,少年不远不近跟着,低着头,安静得像不存在。 她朝书云摆摆手,示意她去安排自己刚吩咐的事,接着朝身后的人走去。 “阿玉。” 燕昭微微低下头,“想什么呢?” 一路上,他都情绪不高,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燕昭看着满意得很。 今日出门是为督查几处修缮情况,原本该坐马车的。但莫名的,她挥退了已经备好的车,选择步行。 现在她觉得这个决定真是做对了。 “我……”虞白声音顿了顿,“我有些累了。殿下,我可以先回吗?” 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绞着,刚才的事有惊无险,却只让他更紧张了。 天气晴好,街上的人也多,随时可能有人认出他来,他已经快无法呼吸了。 面前,燕昭靠近一步,他胸口跟着更紧一分。 “不行。” 她笑眯眯的,说出的话却像判刑,“前段时间你日日往外跑,体力不是好得很么?怎么和我一起,就动不动喊累?” 说着,她伸手过来,握住他胸前挂着的玉佩拽了一把。 细绳勒着他脖颈,他被拽得一个踉跄,跌撞几步上前,险些冲进人怀里。 “累也给我忍着。” 燕昭几乎把所有修缮点都转了个遍,以至于负责监工的淮南长史心虚得不行,还以为他的工作出了什么问题。 回到太守府已是午后,和过去每天一样,她马不停蹄进了书房,处理堆积的公务。 不过两日拖延,奏折卷宗就堆成了新的一座山,占去大半桌面。 但燕昭丝毫没觉得烦。 书房里,淡淡药香迷人。炭盆烘着,却毫无躁意,反而像是置身森林。 朱笔批过几行,她抬眼看向旁边。 书案边上摆了把椅子,白衣少年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低头敛眉,看起来安分得很。 在外头待了大半日,他脸上胭脂颜色淡了,又透出了素淡的白。燕昭静静看了会,刚要开口,书房门就被人敲响。 第51章 只得收回视线,望向来人。 得了允准,裴卓明走进书房,脚步都刻意敛到无声。他手中捏着枚竹管,开口之前,先朝书桌边上看了眼。 “殿下,有信件到了。” 他绕到桌案另一侧,没有人的那边,“还请殿下亲观。” 手里的东西很快被取走,但没听见竹管拆开的声音。 先响起的反而是一声呼唤,很轻,像是怕惊到什么人。 “阿玉。阿玉?你先回吧。” 下一道声响隔了半晌。 书案另一头的人淡淡答了句“是”,起身时椅子蹭过地面,拉出一截刺耳噪音。 接着书房门开合,走了。 裴卓明这才抬起一点视线,打量书案后的人。 他看见的叫他意外。 没有生气。没有皱眉。没有因为那个少年冷淡的态度不满,也没有斥责他弄出的噪音。 甚至若有似无地笑着,眼睫弯弯,仿佛她手里装着密信的竹管不是竹管*,而是什么稀世奇珍。 “芜洲的信?” 问话落进耳中,裴卓明这才回神。 “是。快马加鞭,路上没经第二人之手。” 燕昭展开信纸,逐字浏览,片刻后轻笑了声,缓缓颔首。 “好。芜洲太守还不算太傻,能明白我意思,也愿意配合检举徐文斌的事。” 裴卓明垂着眼睛,燕昭没问他,他就不说话。 “后日就是腊八了?” “是。” 空气又静了几息。 “安排下去,元日启程。” 燕昭把密信递到烛台上,又盯着它烧成灰烬。 “大部队原路返回,你带一队轻骑跟着我,走九江道直抵芜洲郡。” 裴卓明很快明白了她意思。这是要打芜洲那边一个措手不及,以快取下在赈灾物资中动手脚的徐文斌。 他垂首应是,正要退下,忽又想起一事。 “殿下。” 燕昭抬眉,“还有事?” 裴卓明抿了抿唇,轻声开口, “玉公子……跟着车队走么?” 桌角烛火一跳,火舌窸窣,他听见燕昭轻笑了声。 “不。” 书案后的人眼睫微弯,琥珀色眼瞳神光熠熠,“他跟我的马。” - 书房门在身后关上,切断光影。 裴卓明垂眸沉默了会,一抬头,看见外间站着个人,正安静地整理着公文。 他微微颔首:“云女官。” “裴小将军。”书云循声回头,“殿下有吩咐?” 裴卓明摇摇头,看见她手中理好的一沓奏折,问:“这些是要发回京的?给我吧。” 书云沉甸甸地递过去,裴卓明手中很快满了,但桌上也只是清空了一半。 “再叫个人来吧,”她叹口气,“殿下最近真是辛苦了。” 往常这种闲话,裴卓明一概充耳不闻。 与他无关的事不多听不多说,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但今天,他莫名就接了话。 “是……着实辛苦。” “对呀。铁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不过比起从前,倒也好了许多。” 裴卓明轻轻“嗯”了声,“是和从前不同了。” 就比如从前,那位玉公子私自外出的事,她必定是要重罚的。妄行擅动形同背叛,这一类事从无容忍。 可现在…… 书云没看他,低头理着几页手札,一边理一边轻叹。 “以前殿下是真不把身子当回事,行事也捉摸不透,整夜整夜地熬,要么就是深夜打马去……那时候为这事吃了多少弹劾,现在想起来都还心惊。不过现在好多了。” 她忙完手里的,朝裴卓明颔首示意,“我还有些年节的事要安排,就先走了。” 裴卓明也回一礼,沉默地垂下眼帘。 现在好了么? 可他怎么觉得更捉摸不透了。 灯油添过几回,等燕昭再抬起头,已是深夜。 搁下笔靠上椅背,她伸展了下僵痛的肩,视线习惯性就落向一旁。 书案边上,那把圈椅空着,没有她想看到的人影。 她突然就有些坐不住了。 公务是永远处理不完的,她想,不如去看看那家伙睡下了没。 若没睡,正好。 若睡了,就把他折腾醒,也正好。 于是她毫不犹豫起身,走出几步又折返,从卷宗底下翻出一个匣子。 白日里,长史送来了年节贺礼,丰厚异常。别的都还没什么,只有这一匣青白玉棋子被她留下了。 倒不是她有多爱下棋。从小被逼着拆棋打谱,以至于现在看见这些就心烦。 而且…… 玉质冰凉,拿来对弈多无趣。 明明有更好的用处。 燕昭抓了一把棋子在手中,转身离开。 瘦月稀薄,无处不寂静,昏暗里,脚步偶尔踩上残雪,一声轻响似鸟鸣。 一转一停,她来到那间僻静小院。院子里静悄悄的,窗后昏黑一片,没有点灯。 果然已经睡了。 燕昭无声勾了勾唇,眼底笑意顽劣,几步上前一把推开门。 然而下一秒,她视线顿住。 榻上空着,没人。 视野里一片死寂,仿佛连月光都被隔绝,只剩漆黑。 呼吸有一瞬发紧。 接着,像是直觉感应到什么,她回过头,朝窗边看去,轻笑出声。 少年坐在窗下,伏案睡得正香。 房间昏暗,他衣裳莹白,像月光本身。 燕昭朝他走过去,脚步都不自觉放轻。 窗外微光漏进来,恰好落在他侧脸,照亮一线消瘦。 应该是真的累了,她想,不然也不会趴着就睡着。 不过……为什么是在这里? 记忆慢慢清晰,她这才想起来,之前有几次她晚归,他也趴在这张桌上打盹。 只是她从来没有多留意。 沉默片刻,燕昭若有所思抬头,看向他身前的窗。 平平无奇。明瓦虽能透些光,但实在模糊,根本赏不了什么景。 更何况现在是冬天,万物萧瑟。 从他的位置望出去,能看见的,只有她刚走过的院门。 就像是在…… 等她。 想法浮现一刹,燕昭就自嘲地笑了声。等她?等她做什么。 等她把他从梦中惊醒,还是等着被她折腾?怎么可能。 她心里有数得很。 她收回视线低下头,再次端详面前熟睡着的人。 卸了妆粉,他苍白得有些透明。碎发盖住了他小半张脸,只露出半一截消瘦下颌,气色浅淡的唇微张着,气息温热平稳。 多漂亮一张脸。 对着她的时候,却只会摆出那副冷冷淡淡的表情。 很精致、很柔软的一双唇,说出来的话又都那么扫兴。 刚伸出的手就在半空攥住了。 原本是想帮他拂开滑落的额发,乌黑细碎地挡着他的脸颊,碍眼得很。 现在她却觉得,他这个人比那缕碎发碍眼得多。 手腕一转,她手掌覆上那截脆弱的苍白,猛地捂紧。 睡梦中的人“唔”一声惊醒,条件反射地推她的手,又被一把钳住手腕制住。 昏暗里,他瑟缩得厉害,连落在她掌心的呼吸都是抖的。一双眼睛好半晌才聚焦,仓皇地看向她。 燕昭弯了弯唇做回应。 这样才对。 嘴巴不会说话就堵上,不愿意给她表情,就让他自己失控。 她满意得很。 直到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一丝晶莹。 “……” “你哭什么?” 手掌松开,少年被她拽了起来,眼里还含着泪。燕昭碰到了他的手,冰凉。 他…… “害怕?” 燕昭刚想笑他,都不记得被她半夜叫醒多少次了,怎么还没适应。 可接着,她又从记忆的角落找出了一些碎片。 他一直是这样。 每晚,她不管不顾地把人从睡梦中拽出来的时候,他都是这样。 瘦削的肩膀止不住颤抖,眼睛里盈满惊恐,直到看清,才稍稍安宁。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她用来叫醒他的那只手太冰,现在想来,那分明就是害怕。 只是她之前从来都没多留意。 燕昭默了一瞬,在旁边坐下,又把人拉进自己怀里。 “你在害怕什么?” 梦魇般的嗡鸣还没散尽,声音落进耳中,虞白好半晌才听清。 原本想醒着等人回来,可白天在外头跑了一整日,实在太累,他趴在桌上就睡着了,直到刚才被她惊醒。 溃乱的心跳还没平静,听见燕昭问的,他又觉得胸口发酸。 又是这种表情。认真,专注,好像她真的在乎。 她真的会在乎吗? 她……会听吗。 第52章 “……没什么。就是……” “以前经常这样,半夜被人拽出去,挨打。” 【作者有话说】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第37章 心头砂3 ◎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燕昭听着,眸光微闪了闪。 和她预想的差不多,但真听他说了,又有些意外。 “……我还以为徐宏进很重视你。” 毕竟奇货可居,她在心里想。 可不知为何,这半句带着点调笑意味的评价,她没能说出口。 怀里的人转开了脸,声音淡淡,“不是的。” “徐大人他……不管这些。那些人……也不是管事,是和我一样的人。” 燕昭沉默片刻,明白了。 常有的事,不止花楼南馆,哪里都一样。不满现状又爬不出去,恨意不敢往上头使,只能拼了命地朝同类撕咬。 手臂间身体消瘦,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他的紧绷,哪怕腰侧最柔软的地方,握在手里也没多少肉。 她突然就有些好奇。 这么一捏就碎的一个人,是怎么流落到那种地方的? 又是怎么撑下来的。 “你……”她声音莫名发滞,“你就不知道反抗么?” “反抗过的。” 少年转回脸来,平静地看着她,手指拨开前额一片碎发。 “唯一一次见血……后来,就不反抗了。” 燕昭顺着他指尖去看,月光微弱,那点淡粉却格外清晰。 他身上不易留痕,她是知道的。后颈上,前些时候她一口一口盖下的印章,才没几日就愈合得快看不见了。 只有这一道。 她视线在那道疤痕停留了会,又向下,看见一片湿润。 什么时候哭了,她都不知道。 实在太安静了,就连眼泪都悄然无声。 没有抽噎,没有抱怨,甚至表情都没怎么变,就静静地看着她,晶莹先后划过两颊。 有只手捧住了他的脸,慢慢擦去泪水。 她的。 潮湿的轨迹很快就乱了,他从可怜变得狼狈,水痕满脸。 嘴唇沾了泪水,下巴上也挂着泪珠,就连鼻侧那颗痣也被打湿,看起来湿得发软。 燕昭感觉视线都快不受自己控制了。 好半晌,她才堪堪眨了下眼睛,轻声开口, “叫什么名字?” 怀里的人一怔,像是没听懂。 “那些欺负你的,叫什么名字?”她说,“等回了京,我把他们给你找来,你随意报仇。” 这回他真的愣住了,就连眼泪都停了。 好久,久到燕昭快要忍不住催促,才看见他慢慢摇了摇头。 “不用了,殿下。那些人活不了多久的。” 燕昭轻轻“噢”了声,半晌,又问:“那,在什么地方,还记得么?” 他慢慢垂下眼睛,再次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进出都蒙着眼,所以……抱歉。” 燕昭听着,心里有了几分猜想。 怕人记住路,那大概就在京中。若是被关在偏远乡郊,荒山野岭全都一个样,不太有必要这样防着。 “那你看见过什么吗?或者听见过什么?” 少年垂眸思索片刻,再次摇头。 “很安静,对不起……” 明明是想要帮他,但怎么又成了他道歉。燕昭感觉声音在喉咙哽了下,刚要开口,又被他轻声打断。 “不过,有几次,听见过马蹄声,晚上被人……叫起来的时候。” 燕昭“哦”了声,又把刚才的猜测否掉。京城严禁纵马,那就对不上了。 难道是在城外近郊?依稀记得京郊有几处马场,她想着回头叫人去查一查。 一回神,正对上怀里的人含着泪的眼睛。 黑眸被泪水洗得透亮,长睫还湿着,像暴雨后无力垂落的蝶翼。 原本眼泪已经止住了,可不知为什么,一对上她视线,他眼睫蓦地一颤,又滚落一串湿痕。 潮湿砸在她手上,滚烫,烫得她觉得那块肌肤都跟着皱缩。 “好了……哭什么?” 燕昭抬手一下下擦净他的泪,“以后没人欺负你了。” 声音轻得甚至温柔,虞白听着,指尖却在手心掐得更紧。 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身体里那股扑上去抱住她大哭一场的冲动。 明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明明回忆起来像是从遥远的视角看别人,嗡鸣和温热已经模糊得快要记不清。 但一被这双眼睛看着…… 一被她认真、专注地看着。 才发现那些暗影从来没有离开过,只是被积蓄在堤坝的另一侧。 她轻轻一碰,崩泄如洪。 但他冷淡地转开了脸。 身子也小幅度地挣了挣,“殿下,可以去休息了么?我困了。” 话音还没落,环在他腰上的手就一把将他捞了回去,抱紧。 “困了?天还早呢。” 燕昭对窗外的漆黑视而不见,“再待一会。” 虞白如愿以偿,再没有别的意见,就连眼泪都不再掉了。 可紧接着,他听见黑暗里绽开一阵碎响。 玉石碰撞,像冰棱落成雨,在安静的夜晚格外明显。 更明显的,是燕昭带着顽劣笑意的声音, “或者,我帮你醒醒神?” 下一秒,一点冰凉贴上他领口,毫无征兆滑了进来。 半点没防备,他一声轻叫溢出喉咙,又被人抵着唇按住。 燕昭比了个“嘘”的口型,“别出声。” “这么晚了,大家都睡了,把人吵醒可不好。” 虞白听着,大脑有一秒的迟钝。 ……不是她自己刚说“天还早”的吗? 紧接着,他就顾不得想了。 又一点冰凉贴上领口,不打招呼地滑进去,落到不知哪处。 是什么…… 寝衣太宽松了……没有阻隔。 他被冰得轻轻吸气,耳边,是燕昭毫不收敛的笑。 “还想不想睡了?啊……我看你还有点困。” 又一冰。 “对了,马上就要过年了。” 她一本正经地,仿佛做下这一切的人不是她,“仪仗会在淮南待到除夕。头一回在外头过年,规矩也少些,阿玉,你想怎么过?” 她和声说着,手里也半点没停。 “想要什么礼物,或者想去什么地方……都告诉我。” 虞白抿着唇忍着声音,呼吸都在发抖。 白玉冰凉,划过哪里,哪里就一阵颤栗。最终又都撞在一处,玉石错乱轻响,把他每一分破绽都放大,无处遁形。 好半晌他才匀过了气,刚要开口,就被燕昭打断, “不许说没有什么想要的。” “我……” 他意识混沌得厉害,颤栗在身上接二连三绽放,莫名就让他想起白日里,街头那几个孩童放的爆竹。 “我……想和殿下一起放焰火……” “可以吗……” 燕昭趁他说话,又往他后领塞了枚玉棋子,冰得他尾音都变了调。 轻轻的一声“嗯”,带着点喘,像羽毛在挠。 真好听。 “可以。”她弯着眼睛笑,“想要什么样的?” 见怀里的人正要开口,她又拈起一枚。 昏暗里,他脸颊红透了,眼泪早已止住,潮湿被热意蒸腾。 她看着,松开手指,又听见一声求饶似的“嗯”。 他已经在尽力忍耐了,她听得出来,也能看得出,他忍得很艰难。 “我可以帮你,”她指尖捏着棋子,抵在他颈后慢慢碾过。 白玉冰凉,衬得另一枚玉发烫。 “但你不是怕被捂着嘴吗?刚答应过你的,以后没人欺负你,我也不能。” “所以,你还是自己忍忍吧。” 又落。 像是听不出自相矛盾似的,她笑得十分坦荡。 一边哄骗,一边刨根问底,“想要什么样的焰火,怎么不说?没听清啊。没事。我还可以再问一遍。” 反正,棋子玲珑,她抓了很大、很大一把。 - 年味赶着就来了,燕昭却变得比前些日子更忙。 眼看着要回京,淮南一应赈灾事务都得妥善收尾,否则前功尽弃。 事多,也是真看出他体弱,她没再硬让人跟着,而是自己带着亲卫在外奔忙。 再加上还有回京路上的事要安排,几日来她几乎住在了书房,只能腾出些更衣梳洗的时间。 两处卧房都备着她的衣物用具,明明有个近的,她偏爱去更远些的那个小院。 只是有一点她心有不满,十分不满。 榻上那个少年睡得真踏实,她的脚步声次次都没法把人吵醒。 连轴转了几日,今晚,燕昭心里那股不忿攀至顶峰。 尤其是发现他身子本本分分躺在里侧,手却攥着她那半边枕头的时候。 第53章 这和鸠占鹊巢有什么区别? 独自好睡就算了,连她的那份也要霸占,实在是大逆不道。 昏暗里,她撑着床沿俯身。 睡着的人无知无觉,呼吸匀长,脸颊都透着绯红。 她伸手捏了重重一把。 少年呜地轻哼了声,像是醒了,眼睛却没睁。 也不像没醒。 就闭着眼,温热又轻缓地,脸颊在她掌心蹭了蹭。 她一下就顿住了。 力道半点没收敛,指腹下肌肤都被她捏得发红。被人从睡梦中闹醒,也是堪比上刑的折腾。 剥夺睡眠,那可是对重刑犯才用的手段。 但他的反应,却是轻轻蹭她的手心。 “……嗯,”燕昭莫名就收了力,“睡吧。” 他的酣睡突然就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毕竟,他睡着的时候,比平时那副冷淡别扭的样子顺眼多了。 今夜无月,眼前昏黑一片,不知何时,她就已经靠得很近。 近得她都能感觉到熟睡的温热,体温带着淡淡苦香,像柔软的手臂一样缠上来。 近得呼吸交织。 近得,哪怕视野昏暗不清,她也能在心底描出眼前的每一寸。 无意识舒展的眉,贴在她手心微微变形的脸颊,酣梦里偶尔颤栗的睫毛。 还有,嘴唇。 像花瓣,她清楚地记得有多软。 很想…… 突然,面前的人睁开了眼睛。 黑眸陷在睡与醒的交界,潋滟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困倦,半睁着迷蒙地看着她。 然后抬起脸,毫不迟疑、毫不停顿地,仿佛在做什么理所当然又稀松平常的事一般, 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作者有话说】 这次换他来主动。 ------ 五一快乐!假期汁哪也不去就泡江里,猛猛囤稿我囤囤囤囤囤 呃、不认识囤这个字了、、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第38章 心头砂4 ◎满口都是她的味道。◎ 一下,又一下。 没有任何技巧,也没有什么欲念。 就像花枝在风里无知觉地倒向赏花人,他半睁着眼睛,用自己的嘴唇轻轻碰她的嘴唇。 燕昭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定在原地,回过神时,已经不由自主往前追了下。 接着心底腾地冒起一股火。 一小半是因为刚才那下追寻的窘迫。 大半则是因为,她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再次躺回了枕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又睡着了。 或者说,根本没醒。 “你……” 她抬手就想去掐他的脸,可手腕半道就被截住。 沉在睡梦中的人不仅无理地凑上来挨她的唇,还牵住了她的手,牵到怀里抱着,掌心贴在脸上。 甚至还轻舒了口气,神情堪称安详。 “……”燕昭无声咬牙。 那种被棉花缠上的愤懑感又来了。 但很快,心口那股气就自己顺了。 天快亮了,诸事只剩一点收尾。下午,最多傍晚,她就可以闲下来了。 她眼睛弯弯地眯起,一点点掰开他攀着自己的手。 不知道在睡梦里做了什么,是吧? 没关系。 等她回来,等今天晚上,她就可以一五一十地、仔仔细细地,亲口告诉他。 她抓起一旁的裘氅,大步踏回深夜。 - 虞白知道临近年关这几日燕昭会很忙,只是没想到会忙到这种地步。 之前再怎么连轴转,夜里也都会回来,半梦半醒的时候也能见上一眼。现在,每天睁开眼,床榻另一半都是平平整整的,根本没人回来过。 今日就是除夕了。 太守府里也跟着应景,枝头檐下挂上了红灯笼,还没点灯,就已经喜气浓浓。 他看着,心里却紧张得不行。 那晚她说的,陪他一起放焰火的事,还记得吗。 虽然当时她点头得干脆,但…… 满口答应又忘个干净的事,她不是第一次做了。 还是先不要期待的好。 简单梳洗过后他又一次在窗前坐下,和过往每天一样,等待。 然而刚一抬起视线,就看见窗外院门边闪过一抹衣摆。 是太守府的侍女。 “玉公子,这些是殿下叫送来的。” 房门开了又合,很快又安静了。虞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面前就多出一个油纸包。 不用打开,他也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淡淡硫磺味弥漫在鼻尖,有些刺鼻,是焰火。 ……她记得。 她不是随口一说。 刚才那个侍女还说了句什么?好像……说殿下还要设宴嘉赏几位官员,要晚些时候才能过来。 虞白捧着沉甸甸的油纸包,莫名眼眶发酸。 晚一点也没关系的。再晚,他也可以等。 他只是有点恍惚。 从前,他最害怕过年。不止过年,中秋,元宵,每逢节庆,他都惶惶不安。 那都是送“礼”的好时候。 提心吊胆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而现在,他安稳地待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等着燕昭回来和他一起放焰火,和他一起过年。 赶在眼泪掉下来之前,虞白把油纸包珍重地放好,边沿一小片褶皱也被他仔仔细细抚平。 这就足够了。他已经很满足,再没有别的任何想要的了。 时辰还早,他视线不自觉看向一旁的妆奁,想起那日燕昭帮他上妆的事。 她好像很喜欢。虽然没有说,但那天她看向他时,眼里分明带着惊艳。 他是不是应该打扮打扮……还有这身衣裳,是否太素了些。 于是,很久以来头一次,他没再枯坐着空空等待。 衣裳换过一套又一套,鲜艳的,素净的。首饰珠玉在身上比划,简单的,繁复的。最后,他又在铜镜前坐下。 燕昭似乎喜欢捏他的脸。他从妆粉里挑了个最细的,只扑了薄薄一层。 那天她没给他描眉,或许是不喜欢,他就把眉黛搁去一边。 她花了很长时间涂口脂,可见最在意这个。几罐胭脂被他摆开一排,逐一往唇上试。 浅的气色太差,艳的过于风尘。虞白涂了擦擦了涂,好半晌才选出适宜的颜色,又觉得形状不够精巧,就再次擦掉细细重描。 等终于搁下笔刷时,天都暗了。 镜中,他看着自己仔细妆点了大半日的脸,又莫名有些忐忑。 会不会太浓艳了…… 她会喜欢吗? 脂粉香气腻甜,会不会惹她讨厌…… 正纠结着,突然,鼻尖嗅到一缕酒气。 什么时候…… 不对,不对。 好像,这股酒气已经存在很久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面前的铜镜。 倒影边缘,一角玄色衣袍不知何时出现,窗外夕阳余晖斜斜洒落其上,四爪金龙亮得刺眼。 身后,有人轻笑了声。 “才发现?” 虞白一惊,刚要起身,肩上忽地一沉。 镜中龙纹靠近,燕昭把他按坐回去,声音里带着笑意,“急什么。画了这么久,不先让我看看?” 说着,她伸手,从身后拢住他下巴。 却不是转身,而是抬头。 燕昭径直扳高了他的脸,垂下视线,一寸寸端详。 还什么都没说,虞白就已经感觉脸上发热了。 脖颈被伸展到极致,他呼吸都有些滞涩,好半晌,他才艰难地发出声音, “……殿下。” “嗯。”燕昭指腹在他下颌沿摩挲着,“很漂亮。” “但是……” 她微皱起眉,声音听起来有些苦恼,“但是,好像蹭上了点脏东西。” 虞白轻轻“啊”了声,条件反射就想去照镜子,下巴上的手随即一紧,又把他扳了回去。 “没事。” 倒置的视野里,燕昭笑眯眯的,“我帮你。” 话落同时,一点温热也跟着落下。 精心描了半天的唇脂,被她一下毁了个彻底。 但虞白根本无暇心疼,也顾不上管是不是真有什么脏东西了。 唇上,好烫。 被他对着镜子折腾了一天,双唇本来就微微发肿,现在更是敏感得不行。 几乎能感觉到她每一圈指纹间的温度。 他难受地蹙起眉,忍不住想吞咽,但拢着他下巴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滑到了他颈前,一动,喉结就撞上她掌心。 更烫了。 燕昭垂着眼睛,静静看着身前的少年。 很软。也很乖,任她摆布。 仿佛唇瓣是他的死穴,一碰到,就动弹不得。 但仅限醒着的时候。 清醒时这样一双脆弱胆小的嘴唇,睡着的时候竟敢主动凑上来吻她,真是意想不到。 第54章 更意想不到的是,居然沾了就跑,把她一个人晾在那里。 柔软的唇被她按得微微变形,口脂早就花了,殷红的不知道是胭脂还是他。 “阿玉。” 燕昭抬起一寸指尖,“昨晚睡得好吗?” “还……还好。” “有没有做什么梦?” 他唇瓣轻轻颤着,呼吸也颤,温热地扑在她指尖,“我……” “……不记得了……” “是么。”燕昭意味不明地应了声,似笑非笑,“那看来的确睡得不错。” “好了,擦干净了。但是,我的手被你弄脏了。” 她把手指抬到他眼前给他看,问,阿玉,怎么办。 暮色昏暗,虞白感觉视野都有些模糊了,只能看见眼前她的手,指腹绯红,一片狼藉。 那他呢。他是不是比这更狼藉? “对不起……”他含糊地道歉,“我……我去拿帕子……” “那太麻烦了,不必。” 燕昭捏捏他脸颊,“来,张嘴。” 这下,模糊的不止眼前了。 仿佛周遭一切都离他远去,只剩她突然探进来的指尖。 还有她的声音,朦胧的,在头顶响起。 “是什么味道,阿玉?” “这妆奁都是太守府的人准备的,说是样样上佳,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糊弄我。听说,上好的胭脂都是甜的。” 燕昭一字一顿问,随着咬字,手指探得更深, “所以,甜吗?” 虞白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嘴巴被堵着,他本来也说不出话。 不知何时他已经被拉着站起来,又被按着转过身,靠坐在桌沿。 身后,铜镜冰凉地抵着他后腰,身前,饮了酒的人体温高热,只是靠近,就已经烫得他发晕。 就连呼吸都快忘了,更别说去尝什么味道。 满口都是她的味道。 和他几近溃败的模样相反,燕昭冷静得出奇。 甚至还游刃有余笑着,打量,或者说是观察他的反应。 指下唇舌软得可怜,别说回应,就连承受都艰难。 更别提要他主动。 他不可能主动。在她这,他只会拒绝,除了那几次违心的勾引。 要是他知道昨晚神志不清的时候做了什么,又会是什么反应? 想想就觉得精彩。 虞白回过神的时候,燕昭已经拿了软帕在擦手,慢条斯理。 对上他视线,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下,修长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很干净,做得很好。” 好半晌,虞白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本就红热的脸颊一下烧得滚烫。 这是……在夸他吗。 那他是不是该道谢。 唇上隐约还带着点温度,他低头抿了抿,突然想起燕昭之前说的话。 “殿下……为什么问昨晚?昨晚,殿下回来过吗?” 他忽地有些心虚,“我……是做了什么事吗?” 问他有没有做梦…… 上次他半梦半醒抱住她,她好像很生气。 难道这次又…… 怕什么来什么,迎着他的目光,燕昭慢慢颔首。 “你想知道?” 虞白一下屏住了呼吸,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还是该先道歉。 明明她眼睛笑着,看起来没有生气,但他莫名更紧张了。 “我……” “可是,还有人在等我。” 燕昭打断他,倾身靠近撑在桌沿,几乎像是拥抱的姿势,“书云她们要守岁,请过好几次了,我得过去。” 他做的事太过分,三言两语说不完。 面前,他愣愣地“哦”了声,神情忐忑,“那……殿下先去忙吧。” “你想自己待着?想得美。” 燕昭抄起桌角的油纸包,掂了掂,塞进他怀里。 物资匮乏,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找来这些。 “你不是想让我陪你放焰火么?有得必有失,阿玉,你也得付出点什么才行。” 昏暗里,她找到他纤细的手腕,攥住。 “走吧,陪我一起过年。” - 街头,裴卓明刚结束一轮巡逻,握着佩刀走在回太守府的路上。 明日启程,他不敢有半分懈怠,亲自值守。 耳边是热闹的。修缮或重建好的民居里,百姓欢庆新岁,说笑声此起彼伏,汇成安泰的雏形。 没人料想这个年还过得成。灾后一切捉襟见肘,光是吃用上就紧巴巴的,没有年味。 是燕昭早早和京中敲定,又运来一批。也不白送,打着皇商赈灾的名义低价卖了,若有实在买不起的,再想办法接济。 “不过年没有盼头,大包大揽没有骨头”,当时她这样说。 她说得没错。刚才他听见一间宅子里,滞留城中的农户已经在商议明年改换稻麦复种,干劲十足。 这个点子也是她提的。 她一直都是这样。 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对什么都游刃有余。 除了涉及到那个人的时候。 太守府快到了,他把佩刀挂回腰间,却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喊他。 “裴大人……?是裴大人吗?” 裴卓明循声回头,看清之后,握着刀柄的手松了松。 “李大夫。” 他认得这位老先生,先前芜洲送来的药材出问题,是他及时发现立了大功。 “李大夫,什么事?” 李义听说长公主仪仗明日启程,年夜饭吃到一半从家里跑出来。 这个年,是他李家过得最欢喜的一年。平安熬过寒灾不说,光是得长公主嘉赏一事,就足以给他们家世代增光。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功劳是冒领的。 只可惜,他几乎找遍了淮南城,也没找到那日提醒他的年轻人。 当时他也只是模糊地扫了一眼,描述起来都吃力。 他至今心虚,不仅愧对那个好眼力的年轻人,长公主这边,他更是良心难安。 人还可以慢慢找,但长公主明日就要回京了。 “草民……” 李义吞咽了一口,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没敢交代实情。 “草民感念殿下辛劳,想回报殿下,但也没什么好的,就想到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物,油纸包裹,双手捧着递过去,“这本手记,原是出自名医之手,我一个民间大夫,留着有些暴殄天物了。” “我就想着……若能转交殿下,带回京给太医院众前辈研习,也算是物尽其用。” 这是他能拿出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了。 心里的愧疚,但愿能稍稍弥补。 裴卓明见惯不怪,不止今日,数日前就有百姓提着篮子抱着包袱要送东西。 规矩是一分不拿,他也吩咐队里的人尽数推拒。只是百姓送的大多是一些简单吃食、手工用具,送书的倒是头一回。 他有些意外,鬼使神差就接了。 薄薄一本纸册,纸页泛黄,除了扉页一字落款,再无其他装饰。 裴卓明却猛*地拧起了眉。 “哪来的。” “我问你是哪来的?” 李义被他陡然严厉的声音吓了一跳,“我我……草民……前些年的时候,淮南也闹了场寒灾,这位前辈云游经过,留下来义诊,临走前遗落了这个……” “还有别的么?” “没有了,没有了……”李义颤颤巍巍,“裴、裴大人,这里头没有别的什么,就是些医案,和、和那位前辈抄录的古籍,如有不妥,草民就……” 话未说完,就看见面前的青年转身离开了。 黑夜里,他背影紧绷,带着股肃杀之气,仿佛手里拿的不是本手记,而是什么严肃至极的罪证。 李义呆在原地,感觉喉咙像是被冷风攫住。 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裴卓明刚踏进太守府大门,旁边就有下属迎上来。 今晚他带着队里的几个老人值守,这些年纪小的养精蓄锐准备明日赶路,也可以好好过个年,他们都很感激。 迎上来的这个叫高敏,他一脸喜气,一看就是准备了一肚子的吉祥话。可还没开口,视线先触及裴卓明手中拿着的,表情一下凝住。 “裴哥,你怎么……你怎么有这个?” 高敏压低了声音,“这些……当年不是全烧了吗?” 裴卓明低头看着手中纸册,一时无言。 昏暗中,扉页白纸黑字分明,写着一个瘦长的“虞”字。 是。出于法度,他该把它烧了。 风吹纸页颤抖,那个瘦字也颤抖。但裴卓明看着,脑海浮现的却是另一道颀长身影。 出于私心,他也想把它烧了。 裴卓明沉默地垂着眼睛,片刻,按紧封面,遮住了那个字。 “殿下在哪?” 高敏一愣,“哥,你不会是要……” 第55章 “在哪。” 【作者有话说】 尽量肥厚中…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第39章 心头砂5 ◎“……小鱼。”◎ 暖阁里热闹非常,炭盆烧得很热,甜栗蜜薯还没煨好,就已经香气扑鼻。 小炉上温着的酒不知已经添了第几遍,见燕昭又给自己倒了杯,书云在一旁忍不住担忧。 “殿下……别喝了吧。下午宴上就饮了酒,明日还要赶路,若是宿醉,可又要……” 书云想说“头疼”,可一想到最近许久没听她抱怨这事,反而有些不敢提了。 燕昭抬眉瞭她一眼,端起酒盏在鼻前过了过,又伸长了手臂让她闻。 “很淡,真的很淡,不碍事的。” 刚要举杯,她动作一顿,转头看向身后一直安静的少年。 “阿玉。” 他抬眼看过来,灯火映着,一双黑眸水亮。 “尝尝吗?”燕昭晃晃手腕,“甜的。” 听见这话,他忙不迭摇头,眼睛都微微睁大。 “不、不用了,我……不喝酒。” 燕昭挑了挑眉,酒杯收回自己唇边。 视线却没移开。 唇上胭脂被她糟蹋得一塌糊涂,身上倒还整齐。 穿得与之前不同,她刚才都没发现。 还是一身素色,烛火光亮落在他身上,白得莹润。衣裳浅,人也浅,脖颈上那枚玉佩落在胸前,几乎融为一色。 除了一处。 腰上,他挂了串红玉珠链。 素白衬得红玉浓郁,暖光照着,明晃晃地勾她眼神。 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那么瘦,腰细细的一把,什么都挂不住,一动就快要掉下来。 颜色也太艳,刺得她眼睛都痒。 但是…… 燕昭很慢地转开视线,杯中酒一饮而尽。 但是,发抖的时候应该会很好看。 刚才他说什么来着……不喝酒?反应那么激烈,想必酒量相当之差。 那她可得试试。 改天。或者晚点。 她从小炉上拎了酒壶又要倒,暖阁门被人敲响了。 坐得近的女官去开门,隐约听见叫裴小将军。 燕昭抬了下眼又瞥开,温热薄酒倒进杯里,甜香四溢。 秋日果子酿的酒,喝下去不太醉,只觉得迷离。 刚递到唇边,开门的女官回来了。 “殿下。” “裴小将军有事求见。” 燕昭动作一顿,脑海先把次日种种安排跑了一遍,随即起身。 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正对上身后朝她投来的目光。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眼底带着点不安。 “阿玉,帮我看着酒。” 她折返回去,俯身把酒盏塞进他手里,“我一会就回来。” 比起里头,暖阁外冷得突兀。 一出来,燕昭才发现酒壶还拎在手里忘了放。她轻笑了声,换了尾指勾着,问面前的青年: “什么事?不都已经定好了么,哪里有纰漏?” 裴卓明垂着眼睛,摇头。 “返程事宜卑职已经再三确认,殿下放心。” 说完,他沉默片刻,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是这个,还请殿下过目。” 燕昭抬手,接过来之前先笑着扫了他一眼。 “什么了不得的?不过一本……” 裴卓明没听见“书”字,取而代之一阵沉寂。 安静中,翻页声很慢,一下,一下,像风在回溯。 许久,她才开口,声音淡淡的,很轻,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哪来的?” 裴卓明一一转述。 “只这一本么。” “是。” 他听见燕昭深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又缓缓吐出。 “我知道了。” 没看他,手上翻页也没停,“好了,你先下去吧。都早些休息,明日……”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裴卓明抬眸,昏暗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垂着,一眨不眨,睫毛却又在微颤。 顺着视线,他看向那本手记正翻开的一页。 纸页泛黄,肆意笔迹凌乱。边角,挤着几行小字,字迹稚嫩,显然出自少年人之手。 视野忽地一空。 面前的人一言不发离开,抬头时,只看见一个背影。脚步很快,甚至仓促,他很少见到她这样的匆忙,除了涉及到那个人的时候。 “……殿下。” 她没回头。 - 暖阁坐落在太守府一角,小径走出去,左右两个岔道。 其中一条燕昭很熟了,最近这段日子频频往返,哪怕深夜里也熟悉无比,但她停也不停地踏上另一条岔路。 走得很快,迎面有凌冽寒风吹来,又从她耳畔向后倒流。 太守府里最华贵的一间院子,却因为被空置太久,冷暗得像是与人世隔离。有守夜的侍女跟上来,似乎在问热水或是别的什么,她点头又摇头,摆手打发下去。 脚步慢了,可耳边风声还在鼓噪,眼前一切都像慢动作。 推门,点灯,打开刚收拾好的箱笼。一层层翻开,衣物,用具,箱笼最底下的暗层。 一个木匣。 老旧的、边角脱漆的木匣,和面前的箱笼以及周围的一切比起来,朴素得堪称简陋。 但捧起来的时候,她用的是两只手。 燕昭在桌边坐下,嫌手边酒壶碍事,就揭了盖子一口饮尽,怕烛台歪了走水,就推到最远。 或许是因为光线暗了,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她心跳得很快,快得手指都微微颤抖。 昏暗里,机关转动一声轻响,匣盖弹开,被她试图锁住的时光扑面而来。 一样、一样,都已经被反复摩挲过无数遍。若是往常,她一定会再虚虚轻抚一遍,给快要消逝的过往再添一层毛边。 但不是现在。 现在,她顾不上看,一样一样动作轻轻往外取,直到匣子最底下,仔细叠好的一块绸布。 雪白上模糊地写着几个字,她慢慢展开,摆在摊开的手记边上。清瘦字体有些歪斜,笔画末尾习惯性拉长,带着些稚嫩的飘逸。 同一个人的笔迹。 燕昭蓦地轻笑了声。 多神奇。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被下旨烧了个干净,那天她在宣政殿外求了整日,直到中暑昏过去,也没能留下半点。 现在,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她眼前。 笑意尽了,她才把手记翻回扉页,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翻看。 第十六页,大字写着几行药材药性,小字在边上标注: 「此物极苦」 第二十四页,满纸医案潦草,小字在底下写: 「祖父字略丑」 第四十一页,抄录了几行古籍,用词晦涩,小字歪歪扭扭: 「绝非人言也」 又翻一页,小字带着点苦闷: 「难道这医非学不」 最末一笔猛地一歪,应该是是乱写乱画的行为被抓了个现行,正在挨教训。 燕昭看着,一下笑出声来。 她实在有些想象不出来,小时候那么恭谨拘束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胡闹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这样肆意无保留地说话? 在祖父的手记上胡乱写画,挨手板子了吗? 可笑着笑着,她唇角一颤,缓缓僵住。 她想象不出来。 写下这几行字时他的表情,她想象不出来。 被祖父责罚时他的模样,她想象不出来。 想在脑海描绘那个影子,却只有一片空白。白骨的白,苍白的白,无措无力的白,像茫茫大雾前后左右笼罩,一片空白。 燕昭慢慢闭了闭眼睛,合上纸册,摸索着把面前的东西一样样放回匣中。 不能再看了,也不能再碰了。 他留下的痕迹少得吝啬,最先收走的就是她的记忆。现在,就连这些辅以回忆的凭证都已经老化,干枯发黄。 下次再打开的时候,会不会只剩一匣齑粉? 那他就真的不存在了。 她撑着桌沿站起来,酒意恍恍惚惚上涌,灯火都是重影的,有些醉了。 一回头,屏风后不知何时多了个浴桶,她眯着眼睛看着,才想起刚才有侍女来过,送了热水,又被她全赶走。 刚才……多久之前?不记得了。浴桶里冒着的白汽已经微弱,水都凉了。 正好,燕昭想,正好,她现在需要一点凉的。 温凉包裹身体的一瞬间,她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攥着个柔软的东西。 密织经纬抗住了时光,再入手仍然柔滑。她摊开绸布举在眼前,再次慢慢读上面的字。 清瘦的字体,末尾轻轻拉长的笔迹,又因为写在柔滑面料上,而有些狼狈的歪斜。 醉意朦胧的视野里,墨黑被晕成一团,好久,她才看清。 第56章 「我心昭昭至死不」 末尾一字空缺,画上了一条鱼。 简笔鱼画得又胖又笨,燕昭看着觉得滑稽,在昏暗里轻笑了声。 “……小鱼。” 她慢慢攥紧了绸布,手腕搭在浴桶外,把自己整个浸入水中。 温水漫过头顶,五感隔绝,耳边只剩沉闷水声,像血在流。 “要写的呀。定情信物嘛,都是要立字为证的。香囊?只有香囊可不够。虞小公子不肯写,是不是糊弄本公主?” “好,现在就写。你看,多巧,我正好带了炭笔绸布。提前准备好的?不是,当然不是。本公主说了凑巧!” “我、心、昭、昭……哎呀。我看一眼怎么了?最后不还是要送给我?怎么脸红啦。真好看。” “小鱼,你怕死吗?不怕?我不信。那等我死了,我就让你陪葬。不对,不行。你那么爱哭,把我的陵寝哭塌了怎么办?” “你?想得美。没有本公主的允许,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就纳一堆男宠带到你坟前,让你死都不安宁。” “但是,这里,我改改……不为什么呀。书房里的师傅总说要避谶、避谶,这样应该可以的吧?画一条……” 水声哗然褪去,燕昭睁开眼,直视空茫茫的黑暗。 “小鱼。” “我还……” “……没允许你死呢。” 暖阁里热闹得截然相反。 一群女官们都很年轻,连续忙碌半月终于闲下来,豪情壮志说要通宵守夜。喝着温酒,分享着滚烫的蜜薯和甜栗,行酒令从一开始的字字斟酌,到最后胡言乱语。 虞白待在暖阁一角,和谁也说不上话,热情递来的酒也全都摇头拒绝。唯一一次喝酒的后果还历历在目,他再也不想露出那样的一面。 怀里抱着那包烟火,他不敢离暖炉太近,就把蒲团拖到安静的角落。 笑闹声都离他很远,身体被寒意慢慢攫住,从脚踝开始一点点发凉。 眼里,只能看见面前不远的酒杯。 酒液已经冷透了。 她出去很久了。 暖阁里蓦地爆发一阵笑声,杯中酒也跟着泛起波纹。 她说让他看着的。 虞白盯着波纹,直到震颤慢慢消散。 她会回来喝的。 笑声从热烈到困倦,喧闹逐渐变得朦胧。 众人终究还是没撑住,连轴转了半个多月,好不容易得闲,困得一个比一个快。再者,次日还要启程返京,没人想出纰漏。 暖阁里渐渐安静下来,等虞白回过神来抬头,只剩两三个女官,正在收拾酒具。 对上他视线,几人有些惊讶,像是才发现他似的。 “玉公子怎么还在?”一个眼熟他的开口招呼,“都子时了,公子早些歇息吧。” 他迟钝地张了张唇,缄默整晚,他嗓音都有些发干。 “我……在等殿下回来。” 女官一愣,“殿下早就回房了呀。” 虞白微微怔住。 话音落进耳中有些模糊,还没等他听懂,就先响起自己的声音,轻轻问了句,是吗。 “是啊,早就走了。或许临时有急事吧,常有的。公子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女官说完,转身去忙了。 他愣在原处,许久,垂下眼睛,看面前的那杯酒。 有片灰尘落进去了,不能喝了。 不用等了。 他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跪坐整晚,他双膝酸软得厉害,一挪动就踉跄。 旁边有人伸手要扶,他退了下躲开,先说多谢,又说抱歉,然后一步步慢吞吞走出暖阁。 深夜寒冷,风吹在身上像挟着刀刃。他抬起头,入目一片空茫黑暗。 ……看吧。 他不该期待的。 浅色的影沿着小径走远,黑夜归于平静。 又过许久,遥遥亮起两盏提灯。 太守府守夜的侍女拎着灯笼走过来,在岔道转弯,又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殿下明日就要回京了。”其中一个说。 “是呢,咱们也总算得闲了,”另一个轻声接话,“不过……还真有些不习惯。” 远远望见亮着微弱灯影的厢房,两人身形微顿。 “殿下今晚回来住了?” “看样子是。但怎么没人服侍?好像,殿下今晚还饮了酒……”声音带着点担忧,“独自一人待着,能行吗?” “要不……去看看,若实在不妥,就通报给那位随侍殿下的云女官。” 灯笼里烛火轻晃着,脚步轻轻靠近,又在门外定住。 黑暗里,她们听见带着醉意的呼唤,含糊,执着,一遍遍重复。 “……殿下在叫谁?” “小鱼……什么小鱼?” 两人对视一眼。 “是那位玉公子吧?” “应该就是玉公子了。” “快去传。” 【作者有话说】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可怜] 第40章 溺水1 ◎他泣声哀告说,别停。◎ 虞白走到门前,犹豫片刻,先吹熄了手中提灯。 灯灭,他眼中的黯淡变得更明显。 刚回到房中就被叫过来,他身上的衣裳都还没来得及换。精心挑选的装饰在他视野边缘晃,一步一轻响,像在笑他可怜。 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存在。 他沉默很久,才推开房门。 扑面而来淡淡酒气,水渍从屏风后一直延伸到里间,淋漓满地,无人清理。 他垂着眼睛,有些委屈。 叫他来做杂务吗。 太守府里那么多侍女下人,哪个不比他做得好。 ……也是。都这么晚了,除了值夜的应该都歇下了,谁会像他一样傻等。 他沿着水迹一路走进去,拾起随意丢在地上的衣袍,合上大敞着的箱笼盖,扶正歪了的酒壶。 然后才看见伏倒在榻上的人。 看清了,他心口就又涌上一股委屈。 寝衣是胡乱披裹的,有一半垂在地上,还在滴水的头发也垂在地上。 随意,甚至可以说是狼狈。 酒气浓郁,燕昭醉得昏昏沉沉,就这样浑身湿透地睡着了。 她怎么这样。 怎么不留人服侍? 这样湿着睡觉,明日起来得风寒怎么办。醉成这样,也不找人煮醒酒汤,整夜宿醉,明天头疼怎么办? 还是说,她这些年都是这样过的?日夜不休地忙,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才折腾到生病。 可回想起来,她好像一直以来就都是这样。 明明几乎至高无上,却总把自己搞得到处是伤,习武骑射、摸爬滚打,一双手几乎没有不挂红的时候。 他越想,越觉得眼眶发酸。 被冷落整晚的难过和见她不在意身体的埋怨一齐上涌,视野都有些模糊。 厢房里有些冷,他抹了抹眼睛,先搬来炭盆到床边,又抱了厚的毯子给人盖上。 长发湿得滴水,他小心翼翼拎起发尾拧干,接着在榻下跪坐,细细擦拭起来。 可醉酒又睡着的人比平时更顽劣。 没擦两下,她就转过身要往榻里去,又被他轻手轻脚拉回来。 但很快又翻身向里。 不知第几次发梢从手中溜走后,虞白有些无奈地出声,“殿下……别动。” 原本他说这句,是抱着近乎许愿的心情。 毕竟之前,从他嘴里说的和拒绝沾边的话,她一概不听。 可没想到,一听见他的声音,燕昭一下就不动了,躺好了任他擦拭头发,意外地配合。 ——但也只配合了一小会。 片刻,她又动了,但这次不是向里,而是朝外,闭着眼睛挪到榻沿,摸索着抓他的手。 虞白躲不开,只好由她抓着,姿势别扭地继续。 好不容易把头发擦到半干,他半边身子都麻了。放下帕子后他缓了半晌,准备起身出去找人熬醒酒汤。 醉成这样若不醒酒,明天一定会难受的。 可刚站起身,他衣袖一紧,险些被拽了个趔趄。 “……殿下,”虞白轻声开口,“松一松……” 没撒手。 明明睡得那么沉,对他的靠近和接触没有半点反应,但手上的力气却又堪称固执,快要把他的衣袖拽破。 “殿下……” “我要去找人煮醒酒汤。” 虞白再次蹲下了身,俯在床沿轻声开口。 还是没反应。 燕昭攥着他的袖角,像是在跟谁较劲,怎么也不放开。 他有些无奈了,只好去掰她的手。 衣料柔滑,很快成功从她指尖流走,昏暗中,她空了的手蜷了蜷,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 重复了几遍,虞白才听清。 她说,别走。 他蓦地感觉胸口一酸。 “我不走……我只是去一趟厨房。” 第57章 “殿下,我不走,好吗?” 这次换他重复了好几遍。见她闭着眼睛点头,他这才放心起身。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她的固执。 刚迈出一步,脚腕一紧。 垂在榻沿的手一把攥住了他,虞白毫无防备,被拽着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连带着旁边的小桌都被他撞得移位。 黑夜很静,桌角擦过地面的噪声异常明显,还有什么东西歪倒的声音。 他愣住了。 撞在地上的膝盖很疼,但不是因为这个。脚腕上那只手还攥着,很烫,但也不是因为这个。 他顾不上,都顾不上。 桌上烛台倒了,蜡油淹灭火苗,眼前彻底昏暗,只有一块雪白分明。 熟悉的质地,熟悉的色泽,仿佛昨天还被他捧在手里,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描写。 虞白慢慢伸出手,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拾起了那块绸布。 炭笔扛住了岁月,字迹仍然清楚,但看在他眼里,却一点一点变得模糊。 半晌,他若有所觉抬头,看向桌上翻倒了的木匣。 棕褐色。 干枯了的草花散落一片,白色花瓣缩成皱巴巴的小点,但他只是看着,就能回想起鼻尖那股辛香。 铁锈色。 包扎过伤口的手帕上,还留着洗不掉的血痕。那次她受伤在手背,好久才止住血,费了他一条簇新的帕子。 浅蓝色。 他亲手绣的香囊,刺绣那么拙劣,他甚至还记得在哪一处他刺破了指腹,哪一处他勾错了针脚,拆了缝缝了拆多少遍。 小小的香囊承受了太多次摩挲,边角都有些脱线,变得半透明。 但这意味着什么,虞白突然有些看不懂。 身后隐约响起一声呼唤,他也有些听不懂,唯一能做的,是顺着声音转过身,看向伏在榻上的人。 意识从这一瞬起与身体隔离。 视野晃了一下,是他朝床边靠近,膝上忽地一僵,是磕在了脚踏边沿。 掌心一热,是牵住了那只空垂着的手。 眼前出现了陌生的指尖,微颤着、缓慢地捧住面前人的脸。 还听见陌生的声音问,殿下,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陌生的、颤栗的声线祈求一般追问,殿下,能不能再说一遍,我想听。 嗡鸣。 炽风一样的嗡鸣,蝉鸣一样的嗡鸣,轰烈锐响在他耳边奔涌,嘴唇在昏暗里张合,一遍遍重复着那两个字。 意识轰然回笼,安静里是他险些没忍住的泣声。 “怎么哭了……” 有只手托住他的脸。 燕昭摸索着贴上他的脸颊,比记忆中还要烫的温度,“还是这么爱哭啊……小鱼。” 幻想了六年的呼唤终于真实地响在他耳边,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一下砸落下来。 他想去牵那只温热的手,手指却是颤的,好几下才抓住。又想说话,喉咙也是颤的,几次哽咽,才终于开口。 “殿下……” “为什么……” 她还记得。 “我就在这……” 她明明一样难忘。 她明明一样难忘,可他就在她面前,她为什么不认得? 太多混乱的、困惑的、不敢相信的东西冲入他脑海,成千上万句想说的话全部滞在喉间,最后只溢出一声几乎崩碎的哽咽, “……你看看我。” “你看看我啊……” “殿下……” 一点温热落在他眼角。 “小鱼……别哭了。” 温热又蹭过他脸颊。 “怎么擦不尽啊……” 指腹离开,更软的温热贴上来。 燕昭托着他捧高了脸,像从前每次惹哭了又哄不好的时候一样,用嘴唇轻轻吻去他的眼泪。 一下、一下,几乎虔诚地安抚泪水流淌的每一寸。 但闭着眼睛。 固执地、紧紧地闭着眼睛,像是被骗太多次再也不肯相信,一次也没有睁开过。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的温热。 从干燥到湿润,从眼尾到脸颊到泪水汇聚的唇角,他终于忍不住,哭着吻了回去。 虔诚仅限单方面。 有了他的参与,安抚一下变了味道。 黑暗升温,空气狭窄,温热烧成滚烫。柔软中短暂地混入一瞬坚硬,是他的脊背撞上床榻,但接着他又仰头,索求更多的柔软。 哭得气短,虞白很快有些缺氧,但还是一个劲索吻。平日蛮横无理的爱人在这时温柔得不行,放开他让他喘气,他却停也不停地再次贴上去。 胸腔都在胀痛,没关系。眼泪落进唇间苦咸,也没关系。 空气里甜香的酒味太浓,他想他或许也醉了,那就当这是个醉酒的梦。 身体一点点向下。 梦里不需要有远见。 醉酒的梦里,就应当涸泽而渔。 由上探来的手一把攥紧他头发。 ……醉酒的梦。 燕昭迷迷糊糊想。 醉酒的梦里,出现什么都不稀奇。 但为什么会是…… 一条鱼。 假山下池塘里那条,不怕生地含她的手的小鱼。 是多久没人喂养了,她在梦里浑浑噩噩,还是因为太过瘦小,抢不到食? 不然怎么就这么贪吃。 小鱼缠着她讨食,一刻不停地啜饮吞吃。饱餐得愉悦,鱼尾逆着水流摇曳拍打,池水满溢,一片狼藉。 溺水好几次了,恍惚不停沉浮。 最后只好和那晚戏鱼一样,把那一尾艳色捉住。 一样,又不太一样。 很烫。 但他好像才是被灼到的那个,在触碰的一瞬间僵直。 不知是被泪水还是池水泡得湿软,颤栗着粘人到极致,但又似乎因为离水而缺氧,呜咽着又抖又挣扎。 一声呼痛破碎,她有一瞬的清醒。 ……怎么在欺负一条鱼。 不行,她想,更何况是这样一条小小的可怜的鱼。 可刚要留情的手却突然被捉住。 碎乱水声中她仿佛听到有谁在说话,泣声像哀告又像请求,说,别停。 颤抖的手指圈着她的手腕一送。 由此陷落水底。 池水皱乱至微明,晨昏之间半明半暗的薄光里,有双脚从榻沿垂落,四下探了探,像是第一次承重。 可踩上地面的第一下,纤细脚踝还是不堪重负般晃了晃。 有点……腿软。 还有点口渴。 感知和羞赧都后知后觉,虞白趴在床边缓了会才起身,可刚一动就牵扯到哪里,又轻轻“嘶”了声。 有点疼。 但又不像疼。 全身上下都在雀跃,仿佛连胸腔都被占满,心跳都是饱胀的。 他就再次回到床边,蜷进人怀里趴了一会。 但也只能很短的一会。 还有很多清理的事要做。 酸软,潮湿,自己,她。 一边清理,一边心口酥酥麻麻地想,等她醒来,该怎么告诉她呢。 换新的寝衣。 ——殿下,是我。 画面一浮现,他就立马摇头。 不行,不行有点怪。像在叩门做客。 换干燥的枕席。 ——殿下,我还活着。 不对,不对,更怪了。 像志怪故事和悬疑命案的集合。 理再次乱了的头发。 ——殿下,我…… 他手指突然顿住了。 微弱光线里,虞白慢慢俯身靠近,看向燕昭额前,被碎发遮掩的几点绯红。 新的,错落凌乱,弯的,月牙一样。 很熟悉,月余前才刚见过。 ……指尖掐过皮肤的印痕。 思绪终于从酸软中脱身,艰难地开始梳理。 今晚,她显然是在试图回忆。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 刚回到她身边那天,她叫他抬头的那一眼,毫无征兆发作的头痛。 有没有可能,当时她就在记起他的边缘? 而当她试图在记忆里寻找他的时候…… 滚烫的余波已经消退,他抬手抚上那片浅淡印痕,指腹冰凉。 当一切与他有关的时候,她会痛苦。 虞白慢慢俯下了身,尽管哪里都还酸痛,但还是靠近了仔细端详面前的人。 一边端详,一边回想—— 紧锁的眉头,眼下的淡青,绷了太久而不自觉微颤的额角。 重逢时她的模样,居然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了。 现在,哪怕沉沉睡着,眉心也是舒展的,眼睫没有丝毫颤动。 近来每一天,她都是这样舒展又愉悦的。 阿玉会让她开心。 虞白只会让她痛苦。 他想让她开心。 那他就是阿玉。 但很可惜,阿玉不能留下。 最后一点皱乱抚平后,他悄无声息起身,朝外走去。 第58章 脚步在门边顿住,他再一次回头,借着天际绽放的第一缕明光,看向床榻上熟睡的人,还有桌上恢复了原样的木匣。 然后踏入清晨。 安静中,阳光缓缓爬动。 爬过窗棱,爬过青砖,爬过榻沿,爬上精绣龙纹的袍角。 燕昭看了眼室外天光,又看了眼身前正给她抚衣襟的女官,有些恍惚。 抚到袖口,她顺着看向自己的手,又一阵恍惚。 “……昨晚谁服侍的?” 一个女官答话:“殿下,昨晚您把人都打发走了,没叫陪着。” 燕昭“哦”了一声。 “那你们玩到了什么时候?” “暖阁里很早就散了,怕今日起迟了耽误事。” “那……” 燕昭再次开口,带着难得的欲言又止。 旁边的人却听懂了,“殿下是说玉公子吗?他倒是留得很晚,回房的时候都快子时了。” 她又“哦”了声,不再说话。衣装整理到腰上,她随着动作转过身,由女官整理衣带。 看见平整的床铺,她更恍惚了。 ……怎么回事啊。 这样的恍惚一直持续到出城的马车上。 路旁热闹非常,百姓夹道相送,告别这位解救他们于危难中的长公主。新年元日,冬阳明媚,最难捱的时刻已经度过,等待他们的是即将到来的春天。 马车外一片喜气,马车里,空气却有些凝滞。 燕昭坐在车厢里侧,面朝着挑开的车帘,许久才转回视线,朝车厢另一边的少年看了眼。 然后若无其事收回。 然后又看了一眼。 “睡得不好?” 眼下一圈乌青。 他垂着眼睛开口:“没有,殿下。就……收拾东西,晚了些。” “着凉了?” 声音有点哑。 “……没有。” 气氛好微妙。 “听说你在暖阁待到很晚。都玩什么了?” “没有玩。就……一直在等殿下回去。” 燕昭轻轻“噢”了声,“我忘了。烟火还留着吗?改日吧。” 他点点头。 车厢里再次陷入微妙的安静。 “还做什么了?回去之后……” “睡了。”答完他又顿了下,“休息了,殿下。” “……噢。” 安静中,她的视线从他眼下淡青离开,慢慢向下。 这张脸。 她还记得这张脸上湿漉漉一片,挂满了泪水,入目晶莹。 ……应该就是泪水,尝起来是咸的。 再往下,这张嘴。 这张嘴很不听话,让他缓缓他不听,让他噤声,他也不听。 身上,裘氅在坐下时散开一线,露出被衣带束得纤细的腰。 今日他装扮素净,一身浅色轻盈,腰上什么装饰都没有。 但看在她眼里,那圈鲜艳的红玉腰链还在。 从冰凉到滚烫,赤红越来越浓郁,最后和他的身体一起颤栗,在黑暗中划出艳丽的弧线。 她视线走到底又回去,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别开了脸。 不开心了?因为她的爽约吗。 她都还没说什么呢。 她再次打量起坐在车厢另一边的人,带着某种不可思议、难以置信、荒谬到甚至有点好笑的心情。 好。 好得很。 居然做了他的春梦。 【作者有话说】 鱼一招鱼型走位避开甜宠路线,回到强取豪夺剧本。 ps:「侍女」和「女官」是两拨人 ------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第41章 溺水2 ◎就好像她的手还在。◎ “让你下车了吗?” 行至城外,车速减缓,侍卫牵了马在外等候。 燕昭刚一起身,余光里白影也跟着一动,又被她一眼过去止住。 “坐好。” 等在车外的还是那匹墨黑战马,头高胸阔的大马驯顺地垂下头,用前额蹭她掌心。 刚一上马,她就意识到有些不同。低头一看,原来是已经换了更宽的、供两人共骑的马鞍。 她视线不可避免就从马背上往*马车里飘,看向本该被她圈在身前,现在老老实实坐在车厢角落的人。 “你过来。” 浅色身影慢慢动了,一点一点挪到车厢这一边,从掀开的车帘后抬头,看看她,又看看马。 很忐忑的样子。 倒也正常,燕昭心想,毕竟上次马背上的体验并不好,他昏昏睡了小半日。这次赶路又急又远,他怕不是要在床上躺一天。 那副样子她倒也想看看。 但她此刻在意的不是这个。 “阿玉,我再问你一遍。” 她从马背上俯身,攥着缰绳的手分出两指,卡着他下颌抬高,“昨晚你真的哪都没去?” 很轻的声音,但又很沉的语气,像威胁,虞白不自觉就吞咽了下。 ……好凶。 都不敢想如果她知道了,会有多生气。 “没有。”他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茫然摇头,“是出了什么事吗?” 燕昭没接话。 也没放开他,就扳着他的脸,低着头,目光沉沉看着他。 很久,才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没有。 虞白听得愣了下。 还没等他弄懂这是回答他还是重复他,卡在下颌的手就松开了。接着,面前的人一抖缰绳,战马长嘶,迈开铁蹄。 这下他彻底愣住了。 ……不对。 怎么好像更生气了? 而且怎么走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别说那匹山一样的黑马,就连跟燕昭后头的那队轻骑都快看不见影了。 装困惑变成了真困惑,他视线四下游移,想找个熟悉的面孔问问情况,一回头,正对上车前一个青年好奇打量的目光。 “怎么,你不知道殿下的安排吗?” 驾车的是高敏,见他疑惑,高敏主动解难:“殿下那边轻骑走九江道,抄近路去芜洲,余下的人沿着平宁道北上,等芜洲那边的事料理完了再汇合,一起回京。” 虞白愣愣地“哦”了声,想起是那批药草的事情。 片刻后他又问,“那,要多久才……” “才能碰头吗?车队走得慢,怎么着也得七八日吧。” 七八日……虞白慢慢垂下眼睛,缩回车里。 好久。 自从回到她身边,还从来没有分开那么久过。 但是,也好。 他又在心里重复了遍这个数字。七八日,足够一切恢复好了。 马车动了,惯性晃得他往边上一倒,赶忙往里坐了坐。 挪动的姿势有点不自然。 就好像……好像她的手还在。 一回想他就觉得脸热,不自觉蜷起了腿抱着,倚在车厢角落里,把脸埋进裘氅领口的毛绒。 像是某种预知,过去他的视线常常被燕昭的手吸引。 习武骑射磨出薄茧的手,握着记笔缓缓摩挲的手,挑着冕旒拨弄玉珠的手,按开他嘴唇胡搅蛮缠的手。 那只手在初见时就顽劣无礼地捻碎了他喜欢的草花,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变成那把碎乱的花瓣,被她拈在指尖捻揉,揉至软烂。 明明是他主动牵引,是他攥着她的手腕采撷。 但从邀请到溃败好像只用了一秒。 甚至到后来快要分不清自己置身何地,陌生又太强烈的刺激把意识冲得涣散,只记得唇边不停有吻落下来,一遍遍哄说轻点声、轻点咬。 咬……咬什么。他嘴里明明是空的。 反应过来后他一下把脸埋得更深了,烧得发烫的耳廓也藏住。 至于陪他放焰火的约定……不重要了。 很神奇,明明当时混乱得什么都辨不清,却又好像见到了一场又一场的炫目焰火。 马车晃晃悠悠,困意一点点上涌。恍惚间他又看见那只手,尾指在他眼前摇动,幼稚地要和他拉勾。 说——虞小公子,本公主要你做驸马。 她说,你等着,等本公主开了府,第一时间把你迎进门。 意识的最后,他想,好可惜。 大概是她嫌艳色吵眼睛,昨晚房里处处素净。 只有…… 大氅底下,他摸了摸自己的腰。 空的,但昨晚那里有东西。 那串红玉珠,鲜艳得很喜兴。 就当它是红烛吧。 - 九江道。 此路多山,官道狭窄崎岖,因此除了急差,鲜少有人走这条路。 山林中,一队轻骑疾行,其中一匹黑马当先,快若流矢。 马背上的人也穿一身墨色,只有衣角的刺绣偶尔闪烁金芒。 一行人疾驰半晌,后头一匹马加快几步追上来,朝黑衣女子喊道: “殿下,已经中午了,歇一歇吧?” 燕昭看了书云一眼,又勒缓马速,回头看向身后的众人。 第59章 并非所有马匹都如她的擅长跋涉,有的已经露出疲态,快要不支。 她点点头,拈起两指朝前面开道的骑手打了个呼哨,示意暂停休整。 一行人找了处水源歇息,燕昭下了马,喊来人牵去饮水,打算自己走一走散心。 山间很静,除了微弱风声,就只有她脚步踩上枯叶的窸窣轻声。 此处离淮南已有一段距离,不仅没有遭遇寒灾,风里甚至带了些稀疏春意。 枯林间,一条小溪蜿蜒而过,冰面有几处融化,流淌着淙淙碎响。 燕昭走到溪边蹲下,伸手探进水中。 溪水冰凉,一下浸透了她的指尖,然而鼓噪又混乱的心跳却不得半点平静。 烦躁。 由内而外的烦躁。 丢下那个少年独自赶路也消不掉的烦躁,策马疾驰一上午也赶不走的烦躁。 燕昭把整只手浸在冰水里,感受着指尖搏动的自己的心跳,试图理清这股烦闷的来由。 因为那个梦吗。可食色性也,做这样的梦没什么好难堪的。 因为上一秒还在怀念故人,接着就梦见别人吗。 那又怎么了。梦又不能由她控制,她有什么错,说破天也是入梦之人的错。 冰凉溪水流过指尖,寒意彻骨,心境也慢慢变得清晰。 她并不是因为那个梦而烦躁。 相反,她梦见的,正是她想要的。 自己都还没理清的欲念,就这样猝不及防被剖开袒露在面前。 ……失控。 浸在冰水里的手缓缓收紧,像是想要把流水攥住。 可那必然是异想天开。 不管指节握得多紧,哪怕指尖已经掐进掌心,溪水还是缓缓流走,流向远方。 ……失控。 她讨厌这种感觉。失控的挫败像溺水,何况自从体会过无力,她就对掌控感有了偏执的需求。 她厌恨失控。 手指松开,又攥紧,往复数次,水照流。 就这样和溪水较劲不知多久,才被身后一道声音打断。 “殿下,芜洲来的消息。” 书云看出她心情不佳,话音很轻,“曹太守那边都已准备妥当,暗中搜集了徐文斌除赈灾物资以次充好之外的数条罪证,随时可以审查。殿下是再歇一会,还是……” “不用了。” 燕昭抽回手,重重甩掉指尖水痕,“继续赶路。” 很快,发现她心情不佳的就不止书云一人,但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敢问,只能日夜兼程。 从淮南到芜洲,就算近道也有一段距离,然而原本三日的路程却硬生生被压缩一半,大年初二傍晚,一行人抵达芜洲。 收到消息,芜洲太守曹有常连忙赶来,与燕昭碰面。 曹有常兢兢业业半生才任太守,出身寒门兼初次面上,他紧张得大冬天都冒了汗,“殿下怎能住在客栈这种地方?微臣已在太守府备好住房,不如请殿下移步……” “不必。”燕昭言简意赅打断他,“东西在哪?” 曹有常“呃”了声,许是没想到她如此直奔主题,险些呛到。 “微臣怕出差错,不敢随身携带,都密封在郡衙书房里了。殿下,天色晚了,殿下是否要先歇一歇,明日再看?” “不用,带路。” 曹有常赶忙应是,低着头跟着她走出房间。 此行隐秘,一路上包括现在,燕昭一行人都没有住官驿,而是找了间寻常客栈。安全起见,整间客栈都被包下,清净又私密,然而,几人刚一下楼,就听见外头突兀喧闹。 见守在门口的侍卫面色骤变,燕昭大步走上前,顺着众人视线,看见了冲天火光。 她不太熟悉芜洲布局,但一见旁边曹有常瞬间惨白的脸色,心中就有了几分猜测。 街头,一队巡卫匆匆跑过,喊声在寒风里显得肃杀, “郡衙走水了——” - 赶到时大火已经扑灭,只剩零星几处破碎火苗。火烧过后的青烟还没散,涌入鼻尖难闻至极。 郡衙已经被围下,侍卫们踩着积水进进出出,脚步声凌乱嘈杂。站在嘈乱中间,燕昭神情冷肃,一言不发。 很巧。起火的正是郡衙书房,莫说罪证,就连房梁都快要被烧个干净。 看着面前的狼藉,她抱在身前的手缓缓攥紧。连日烦闷不降反增,她现在只觉得有股火从胃底往上升腾,烧得她骨头缝里都嫌躁。 废墟里,侍卫们抬出来一个黑影。近了才看清,那居然是一个人。 “回殿下,火场里只有他在,是郡衙做杂活的皂役。” 裴卓明沉声汇报,“从痕迹看,他似乎正要添灯油。” 燕昭打量了眼面前快要不成人形的皂役。很年轻,看起来不过十五六,消瘦的身子烧得模糊,已经昏迷过去。 添灯油。 鬼都不信。 “医官在哪?”她沉声开口,“把人抬下去,务必保住一口气问清楚。” 侍卫应声离开,燕昭看着地上留下的一摊血水,慢慢眯起眼睛。 说是那样说,但她并未抱太大希望。伤成这样,除非遇到圣手,否则……难了。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曹有常。后者自知失职,早已跪伏在地,不停战栗。燕昭垂眼看着他,许久,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召徐文斌来,正堂问话。” 正堂里,空气紧绷得几乎凝滞。老远,一个肥硕身影快步走来,官服紧绷在他身上,一步一颤。 一进来,徐文斌“扑通”一声趴跪在地:“微臣不知殿下亲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还没叫起身,就见他再次叩首,闷响震耳,“殿下,臣有失察之罪,延误赈灾大事,还请殿下责罚!” “是吗。”燕昭不置可否应了声,“那你自己说。如何失察?” “微臣赈灾心切,只想尽快将物资凑齐送至淮南,可微臣识人不清,竟受人蒙蔽,以至药草和菜种中混入了残次,险些耽误殿下大事!” 他咚地又磕了一个,“微臣有负殿下所托,愧对叔父栽培,微臣自请降职,否则难解心中之愧!” 正堂里沉寂片刻。 徐文斌趴在地上,眼珠急转。应该差不多了吧,他想,他都照吩咐做了,另有叔父的面子,应该—— “好。徐别驾十分坦诚,本宫很是欣赏。” 座上传来声音,平静得甚至隐约在笑。徐文斌险些就要提前欣喜,可接着头顶上话锋一转, “不过此事毕竟牵涉社稷,本宫就算有心宽待也无力。再者,徐宏进徐尚书是你叔父,更得避免累及官声。如此,便如别驾所求,去……邠邑,历练一段时间吧。” 徐文斌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 他都已经做到那个份上了,这位怎么还是罚得如此之重?降职也就算了,有叔父替他顶着,他在哪不是玩。可偏偏是邠邑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而且听说邠邑多山匪,他若去了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但视线一抬,正对上那双朝他望来的眼睛。眉宇平展无波无澜,却让他感到一股没来由的恐慌,只好再次低下头,把怨怼咽进肚里去。 反正…… “那就五日后,放邠邑。” 还有五天时间。 他伏地再拜,余光咬着那一抹黑金衣摆不放,“微臣谢殿下恩。” 燕昭盯着肥硕背影离开,才终于松手。 “咚”一声,花岗石镇纸砸落在桌面上,她攥了攥被锐角硌红的掌心。 “裴卓明。” 一直候在正堂一侧的人干脆利落跪地。 “臣失职,还请殿下责罚。” 顺着声音,燕昭扫了他一眼。 青年一身狼藉,整日赶路而凌乱的衣裳还没来及换,就在火场里沾满了焦黑灰烬。衣角袖口也全被打湿,地上汇着一小摊水渍,和不知谁的污血。 视线扫过一圈,她才开口:“这五天……” 门外突然响起通报声。 “回殿下,那个从火场中救出的皂役,伤势过重,已经气绝了。” 还带着体温的镇纸又被她攥回手里。 “下去吧。”她面色不改,“这五天,查来往通信,芜洲商贸,罪证遗迹,还有那个死了个皂役。能行吗?” 青年肃声应是,刚要继续说什么,又被她打断。 “至于你的失职,回京后再说。现在,我更好奇另一件事。” 燕昭紧攥着那枚镇纸,尖利硬角抵入掌心,反而让愈演愈烈的失控感得以慰藉。 徐文斌那番话,恐怕连换气都是他叔父徐宏进教的。 这一点并不难料到。天高地远,想要完全隔断联系几乎不可能,正因此她才连日赶路,为的就是捉他个措手不及,可还是差了一分。 这种感觉犹如拳打空气,那股攥不住溪水的无力感又来了。 “我想知道,是谁泄露了行程?” 第60章 堂内静了片刻。 裴卓明没起身,就跪在地上答话:“知道殿下要秘密赶来芜洲的,除了随侍殿下的几个女官,就是侍卫队里的人。但这些人都是殿下用久了的,从京中就跟着……” 燕昭垂眸听着,并未反驳。 此次南下带的都是亲信,这些人与徐宏进绝无勾结,更不可能与徐文斌联络,泄露机密。 “除此之外,就只剩……” 他没继续说,燕昭也没问。 安静中,她缓缓抬眸,与青年眼神交错的瞬间,看见了同样的猜疑。 “阿玉。” 【作者有话说】 坚强的鱼,咱要打就打高难本。 (坚强鱼:……我吗qnq) ------ 本来今天的作话想贴一个小剧场3.0的,但是有更重要的事要说! 昨天经一位读者宝宝提醒,才刚刚得知“哈基燕”这个昵称的原型“哈基米”一词在流行演变过程中,出现了很不好甚至带有恶意的用法。在作话和评论使用这一昵称前我进行了含义与出处的检索,但未能发现这负面的部分,对此我表示深深的歉意。 或许这样避开一个词汇是变相的权力让渡,但在检索过程中看到的此前未曾知晓的阴暗面和伤害动物、贬低女性的相关内容,给我留下了深痛阴影。同时,在主线故事之外,昭昭和鱼都有很可爱的猫塑,哪怕知道三次元的手伤害不了二次元的人,我也会于心不忍。 当然,最初发现这一昵称的宝也是同样好意,因为这个昵称真的很可爱。不过,大家给昭昭的每一个昵称都很有爱——昭昭猫、燕子、燕姐、小昭……不管是什么称呼,她都是这个小世界里明亮的她。 最后再次感谢提醒我的读者宝宝,虽然评论有时回不过来,但大家每一条我都会看。也感谢一直陪伴支持的每一个人,爱你们[红心] ------ 而且谁能想到最开始构思的时候是给昭昭狼塑呢! 一只黄褐色眼睛的独狼(不是独眼狼(更不是白眼狼)) 怎么写着写着就喵喵喵喵起来了? 哼哼,所以猫猫小剧场更完之后之后还会有狼人与鱼小剧场,等我![垂耳兔头] ------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第42章 溺水3 ◎“把炭吞下去,我就信你。”◎ “不可能。” 燕昭接着就反驳了自己的话,“他最近根本没机会联络徐宏进。而且这段时间下来,他的品性我也清楚,他……” 说着说着,她声音又顿住了。 清楚…… 她真的清楚吗。 那个少年胆小怕事、好欺负又爱哭的表象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品性,她真的了解吗。 他看起来那么脆弱,一只手就可以轻易掌控,但实际上呢。 好像,又完全不是这样。 比起从她指间肆意逃窜的溪水,她觉得他更像莫测的海浪。看似浪花绵软如白雪,但谁知道底下裹挟着怎样的沉浮。 她好像从来都不了解他,也根本没有掌控他。 一如那个无序的梦。 沉默太久,还跪着的青年忍不住开口了,“殿下是打算……” “车队走到哪了?” 她问得突然,裴卓明怔了下,垂眸估算。 “应该……就快到淮西了。若是去信要他们提速的话……” “不用。”燕昭抬了下手,“你先下去吧。” 正堂彻底安静下来。 门外,火烧过的刺鼻烟味还在,扰得呼吸都烦躁。门内,座上人垂着眼睛一言不发,掌中仍攥着那枚镇纸。 她挺喜欢这块镇纸。 虽然冷硬硌手,但不像水流那么难以把握。握住了就是握住了,不会再逃开,不会失控。 但她还是觉得不满。 镇纸没有反应,永远冰凉冷硬。 再用力也不会讨饶,松开了,也不会粘人地追她的手。 很不满。 这种不满一直持续到深夜,安静中燕昭倚坐在床头,全无睡意。 眼前是模糊的黑暗。 她看着,脑海想起的却是梦里那双眼睛。 柳叶一样纤细可怜的眼眸,被泪水打得湿透,眼圈红红地失神地望着她。 半晌,她轻轻“啧”了声,决定避开这片黑暗。 可视线一垂,她恍惚又看见那张脸。 湿漉漉的,蹭满不知泪水还是什么。 很……餍足。 还舔嘴唇。 用膳都没见他吃得这么开心。 燕昭又“啧”了声,重重闭了下眼睛,一下躺回枕头上。 枕头。 就又想起那张脸,想起他难耐地埋进枕头,呜咽声被织物堵得细碎。泪水很响,她甚至听不清他声线颤颤到底在祈求什么,只记得那一小截脖颈在她眼前发抖,沁了汗,白得晶莹。 ……荒谬,她想。 平时哪见过他这副样子? 在她面前他只会拒绝,那截脖颈只会冷冰冰地梗着转向一旁,想把他的脸掰回来都要挣扎好几下。 很不满。 但又真的……很迷人。 昏暗中,她清醒地睁着眼睛,感受着那股躁意一点点攀升。 事情至此,她已经不那么为徐文斌一案而生气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政局也是,没什么好气急败坏的。这处出了纰漏别处弥补,今日差了一步改日另算,实在不行,邠邑多山匪,徐文斌还可以壮烈牺牲。 烦躁似乎已经换了源头。 她闭着眼翻了个身,再睁开,看见床幔帐顶。 空空荡荡,净无一物,像张白纸。 视线就自发地在上头描绘舆图。 淮西……也不是很远。 无眠的还有一人。 客栈靠近大门的房间里,裴卓明整夜未睡。面前摊开的纸上,他写下此番所有知情人的名字,再结合近日举动逐一排查。 想得投入,甚至没注意到天快亮了,直到听见外头响起脚步声。一开门,有道人影从楼上下来,穿戴整齐,神情冷肃。 “殿下?”他诧异开口,“这么早,殿下是要……” “备马。” 裴卓明一怔。 “我去一趟淮西。” 一愣神的功夫,燕昭已经从他面前走过。 视野里只剩个背影,大步走进清晨微光,恍惚间,和记忆中的身影模糊重叠。 刚出宫开府时她就这样。一个又一个深夜或者黎明,独自策马,固执地去找一个人。 现在又是这样。 曾经望着这道背影离开时许下的心愿实现了,她要找的不再是那个化成白骨埋进坟的人了,但没变的是,他还是那个看着她背影远去的。 拦不住的。从前朝臣弹劾和先帝训斥都拦不住她,现在更没什么能拦住她。 但把缰绳递过去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殿下。” 她没回头。 平宁道。 宽阔平整的官道上,一队车驾缓缓驶过。当中一辆漆黑马车装饰朴素,唯有车顶悬着一角黄旗,上书一个端正‘昭’字。 车身很宽,几乎占据大半路面,然而车里,却只坐着一个消瘦身影。 虞白安静地倚在车厢角落,低头沉思。初时雀跃的心情过了,现在他已经全心沉进担忧里。 两天了,他还是没能理清头绪。她记得他,又不记得他。为什么? 所有猜想都被同一团雾拦住——她的病。 头疼和忘却,都是因为她的病吗?那到底是什么病,又到了什么程度。 她那样不知疲倦地忙碌,夜以继日宵衣旰食,是病的因吗? 还是…… 病的果。 车帘漏进一阵冷风,他猛地闭了下眼睛,不再继续想了。 他得找到那本书,那本记录着类似病症的古籍。可是南下这段时间以来,找书的计划几乎停滞,他要想想办法。 还有吴德元。吴德元一定知道,可是……上次问他的时候,他不仅只字不提,还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 那么慎重……会不会真的很严重。 马车慢悠悠前进,在官道岔口转弯,虞白收回思绪,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 见驾车的侍卫朝他望过来,他试探着开口: “请问……我们到哪了?” “前面就是淮西,”高敏主动补上他没问出口的,“大概再有五日,就能到芜洲了。” 虞白点了点头道谢,忍不住在心里默念这个数字。 五天…… 耳边,高敏再次开口:“问这么多遍,你很想见殿下啊?” 这话问得直接,虞白一下有些脸热,不知道怎么回答。然而见他哑口,高敏反而更起劲了,挑了下眉低声问: “哎我说玉公子,你和殿下那么亲近,有没有听说过殿下从前那位少年竹马的事?听说……” 听见这话虞白愣了下,回过神来赶忙撇开视线。 第61章 “慎言。殿下的事,不能议论。” 高敏脸上一僵,赶忙拍了拍嘴,“错了错了,玉公子,你就当没听见!” 他有些局促地舒了口气,“我这人就是容易话多,裴哥训了我好几次,还是改不过来。哎但我还是有点好奇,玉公子你会醋吗?” 虞白一下又睁大了眼睛。 高敏才意识到再次失言,又打了打嘴巴,终于安静。 马车继续前行,虞白放下车帘,倚回角落,忧虑中又生出一股微妙的复杂。 ……吃自己的醋干嘛? - 车队一路留宿官驿,打着长公主名号,隔出的都是最好的房间。 淮西官驿二楼,正当中天字号客房宽敞奢华,但也只住了一个人。 长久的安静后,水声哗啦一响,虞白迈出浴桶,披上寝衣坐在妆镜前,开始擦拭头发。 时近傍晚,日光暗淡,整间客房都陷在昏暗里,只有身后远处的灯台照明。 背着光,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寝衣被发梢打湿,薄薄衣料下很快透出了些旖旎的痕迹。 擦发的手慢慢顿住了。 许久,他手指犹豫地挪到领口,又迟疑很久,才轻轻拨开一点。 又一点。 朦胧里,他自己慢慢展露在他眼前。 因气血不足而有些苍白,又像是沾染了满身花瓣。颈窝,锁骨,肩头,再往下。绯红,微肿,温柔耗尽顽劣显露时留下的青紫。 缤纷洒落满身,他仿佛看见了春天。 他身上从没有过这么多痕迹。那几年为了保护皮相,挨打都是不留痕的方法。 他也耻于袒露身体,甚至从来都不爱照镜子,但现在他的视线又有点移不开。 甚至觉得房间太暗了,想要再多几盏蜡烛,想要太阳再次升起来,好把自己身上每一点印痕都看清楚。 她留下的。 好喜欢。 回过神来他一下脸颊烧红,赶忙拢紧了衣领。头发和寝衣上的水渍已经被烘得半干,他想了想打算早些睡下,睡着的时候时间过得比较快。 还有……五天。 他起身拨了拨炭笼,正要休息,突然听见驿站外响起一阵短暂的惊呼声。 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他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脚步就已经往窗边走。 留着道细缝的窗被他一把推开,暮色中,一点墨黑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奔来。 几乎转瞬,黑马到了官驿楼下,马背上的人似有所觉般抬头,被夕阳照亮的琥珀色一下盯上了他。 像是锁定了猎物,他一瞬间从尾椎开始发麻。 甚至回身开门的动作都不听自己使唤,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那道身影一步步走上楼梯,直到站在他面前。 “阿玉。” “怎么这个表情?” 燕昭在他面前站定,很近地看着他,“不想见我?” 虞白愣在原地,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上一秒还想着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像是做梦,他垂在袖子里的手使劲掐了掐,刺痛迟了半拍才炸开。 不是梦。不是梦。 燕昭来找他了,就站在他面前。 还没来得及平复的心跳瞬间又变得轰烈,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问了什么。 “不、不……”他磕磕绊绊开口,接着又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歧义,“没有……没有不想见。” 相比他的错乱,燕昭显得出奇冷静。 昏暗里,她微垂着眼睛,视线在他身上脸上打量过一遍,才朝他身后抬了抬下巴, “进去。” 虞白这才意识到两人还站在门外。 房门轻轻关上,四下隔绝,他反而感觉耳边更鼓噪了。 心跳,呼吸,沉闷的血流声,混乱嘈杂地在他耳畔轰鸣。 虽然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共处一室也远不是头一回,但只有他知道有些事不一样了。 身体像被打上了某种本能的烙印,只要她一靠近,待在同一片空间里,就自觉地开始发烫。 “殿下……”他声音带着些不自然,“怎么突然来了?” “想知道?” 燕昭反问,但没回答,而是另抛了句,“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还……还好。” “那跟我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吗……”虞白答得恍惚,“就……跟着车队赶路,车队休息的时候,就下车走一走透气……偶尔和女官侍卫们说说话。” “是么。”燕昭不置可否地应了声,“没有别的?” 虞白一怔。 “没有见什么人,传什么消息?” 安静的房间里,声音一字一字敲在他耳畔。 心跳还快着,还因为突然见面的欣喜而雀跃,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消息……什么意思?” 燕昭轻笑了声,意味不明。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来吗?那我就跟你讲讲。” 她一步走近,身影暗沉沉地压下来, “车队为什么分两路,你应该清楚吧?我要秘密去一趟芜洲,处理徐文斌那批物资的事。” “此番重点,就是要快,要出其不意,可没想到他还是早早做好了准备。” “有人泄露了行程,给徐文斌,或者京中的徐宏进。” “你觉得会是谁呢?” 她声音轻轻的,一字一顿, “阿玉,我思来想去,和徐宏进有关联的,只有你。” 虞白整个人愣在原地。 上一秒还在鼓噪的心跳骤然跌至谷底,他有些难以适应,骨头缝里都开始发寒。 “殿下……” 他恍惚地伸出手,摸索着寻找她的,“我没有……” 太冷了,他想汲取一些温暖。 一点就够了。 然而,这点微弱触碰似乎引爆了某种无形的紧绷。 燕昭猛地掐住他肩膀,粗暴地拽着他转了个身,咚一声抵在门上。 “别动。” 她钳住他的手腕反扭在身侧,“回答我。” “是你和徐宏进通传消息了吗?” 脊背撞得生疼,关节也被拧着炸开刺痛,虞白感觉眼眶都跟着酸了。模糊的视野在晃,是他徒劳地摇头,“没有……我……我没有往外传消息,也没有见别的人……” “殿下,你信我……” “信你?” 燕昭轻飘飘反问,“可是,你骗过我很多次啊。你不记得了吗?” 她扳着他下巴的手缓缓下滑,落在他颈前,不松不紧地拢住。 “阿玉,你要我怎么信你?” 冰冷质问入耳,虞白愣在原地。 ……是啊。骗了她很多。 从名字开始。 他努力睁大了眼,想看清面前的人。可看清了,他又生出一股绝望。那双眼睛那么冷,带着怀疑,带着猜忌,像深沉的湖面,但封了一层冰。 他突然一阵后悔。 如果早知道燕昭还记得他,从一开始就坦白,是不是一切都会好了? 她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一样,用这样比看陌生人还要冷的眼神看着他了。 现在,她只会觉得他是个骗子,屡教不改的、不驯顺的骗子。 而且可耻。 因为,被她这样抵在门上,掐着喉咙冷漠地逼问,反剪着的手腕和后腰的淤青一阵一阵刺痛。 他却有反应了。 完全无法思考了。 只能碎碎地倒吸着气重复同一句话,说没有,说信他。 燕昭没回答任何一句,就静静地看着他。 脸红得像要着火了。是因为喘不过气吗?可她明明没有很用力。 只是贴着,用掌心感受那截脖颈的紧绷,感受喉结抵着她手心脆弱地跳动。 好可怜。 好爽。 那股扰得她彻夜难眠的烦躁,在来的路上就已经逐渐纾解,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彻底消散。 后面的逼问,就全是为了让他发抖。 和梦里的样子越来越像了。 泪淌了满脸,呼吸颤栗,仿佛下一瞬就要碎掉。她甚至分神往他腰上看了一眼,接着忍不住皱眉。 那圈红玉腰链不在,可惜。 改天一定让他找出来。 但还是不够。 燕昭看了眼旁边的炭笼,轻声开口:“想让我信你,是吗?” 她取过火箸,夹出一块暗红的炭。 “来。” “把它吞下去,我就信你。” 声音字字入耳,虞白一点点僵住了。 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他只能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认真地、专注地看着他。 那层冰冷好像化了,有什么更强烈的东西在她眼底涌动,他看不懂。 滚烫和寒冷在他体内交错翻涌,脸颊边炭火的热意在烧灼,混乱不堪的脑海中,与灼伤有关的遗症和危险在自发地跑。 第62章 但感知里只有面前这双眼睛,靠得很近的鼻息,拢在他颈侧轻轻抚摸的手。 “……真的吗?” 他恍惚地问,“吞下去了……就信我了吗?” 燕昭点了点头。 几乎紧贴的窄小空间里,抽噎声静了片刻。 接着,她看见那双湿透了的眼睛缓缓眨了眨,闭上,然后*张开嘴唇。 很漂亮的嘴唇。 带着淡淡的粉,像花瓣一样舒展,又像花瓣一样颤着,沾了泪水,湿得晶莹。 这才对,她想。 她攥住了水。 房间里当啷一声。 燕昭扔掉火箸,低头吻住了他。 【作者有话说】 [红心] ------ 梦部分不会到此为止,这个梦还会有大用,别忘记哦[星星眼] ------ 掉落三十个包包~[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第43章 溺水4 ◎“你这张嘴,还是做点别的比较好。”◎ 这个吻完全算不上温柔。 咚一声,虞白被顶得后脑撞在门上,但又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呼吸被堵得彻底,五感都快要失能,残存的最后一点知觉全都聚在了唇上,又被人卷走入腹中。 比起吻更像是咬,酥麻和刺痛还有一丝腥甜在唇间绽开,混沌里他听见含糊的呜咽,潮湿又沙哑,好半晌才分辨出来,是他自己。 被燕昭掐着吮吻的,他自己。 意识认清这件事后就彻底溃败,别说回应,就连呼吸都停了,眼前一阵阵晕黑。直到他好像真的快要软倒下去了,面前的人才好心放开他,盯着他看他喘气。 空气回来了,思考能力没有。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虞白愣了两秒,不知怎地就问,不吞炭了吗。 耳边朦胧中落进一声轻笑,燕昭扳高了他的脸。 昏暗里,他像暮春开到糜艳的花,绚烂,混乱,眼底都蒙上了水雾,有些失焦,仿佛若不是身后有门板靠着,下一瞬就要软倒。 和他这副失神模样相反的,是他被钳在身侧的手。 强撑着、倔强地勾着她指尖,手腕都扭成了几乎不可能的角度。 难道不疼么,她想,接着索性松开他翻过来,强行挤入指缝扣住。 “你的嘴唇,很漂亮。” 她指腹滑过去碾上他唇瓣,感受着微微发颤的湿软。 “所以,还是做点别的比较好。” 说完,她又靠近吻了上去。 呼吸刚顺畅又被攫住,虞白感觉胸口都胀得发痛,恍惚间又觉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胸腔翻涌。 是什么…… 好像…… 心跳。炽热得轰烈得快要爆掉的心跳。 燕昭在吻他。 在亲吻作为阿玉的那个他。 巨大的不真实感彻底冲昏他的大脑,他完全沉没在混沌里,任她又深又重地吮咬。 直到脊背一下撞上床榻。 理智有一瞬的回归,虞白猛地醒过神。 不行……不行。 身上那些痕迹,还有…… 若是被她看见,要解释的东西可就太多了。今晚第二次他生出了后悔的情绪,但本能已经先一步支配身体,撑起半身往后缩。 接着又“啊”了一声,被攥住小腿拖回床沿。 “别……” 虞白一下感觉从头到脚都烧麻了,连手都不知道该挡哪里,又窘又忐忑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能不能……能不能先把灯熄了……” 上方压下来一片暗影。 和带着点戏谑的笑,“阿玉。” “你在想什么?” 虞白一愣。 燕昭撑在他上方,垂着眼睛看着他。束发从她肩后滑落,似乎是扫在他颈侧,浑身都太烫了,感觉不出来。 接着视线就被兜头一团衣料遮住。 燕昭拎起他搭在一旁的衣裳往他身上一丢,“起来,换衣服,我还得赶回芜洲。” 说着她起身朝门外走,“快些,我在楼下等你。” 虞白愣愣地躺在那,直到房门关上,才恍惚回过神。 ……她没想那样啊。 本就滚烫的脸颊一下像要熟了,他抱着衣裳蒙住脸呜咽了声,窘迫至极。 接着更窘迫地翻了个身,把自己压住。 很抱歉,可能……要等得久一点。 收拾妥当下楼时,燕昭已经换好了马,高坐在马背上,在官驿外等他。 意识还沉浸在刚才那个吻里,虞白脑袋有点浆糊,但又在走到马前的一瞬,猛地清澈。 不对。 马。 不行啊。才过去两三天,好像还没…… “躲那么远做什么?”燕昭把他的紧张误解为抗拒,扯了扯缰绳靠近,“还要我抱你上来吗?” 说着也不管他回应,从马背上俯身箍住他手臂。虞白一句等等还没出口就被捞了上去,接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疼。 果然还没恢复。 几乎竭尽全力才把险些脱口的呼痛声咽回去。 但像是老天都要罚他不坦诚,他刚想挪挪身子坐一个舒服的位置,身下的马就一颠,他赶忙手忙脚乱抱紧了马颈。 可祸不单行,倒霉也是。身下这马不是燕昭常骑的那匹,大概是不熟悉他的触碰,一抱住马蹄颠得更烈,还不安地甩着头,像是想把他从背上掀下去。 虞白这下是真的要哭了。 “殿下……”他艰难地出声,“殿下,帮帮我……” 燕昭这才握着他的腰坐稳。 马蹄还在踢踏,她圈着他的手也跟着收紧,“扶好了,”她说,“这匹马没有踏野听话,你得小心点。” 虞白愣愣地点头,说好。 可这马好像不让他碰。 “……我扶哪里?” 燕昭没说话,就垂了下眼睛,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几息,虞白隐约明白过来。 ……是可以抱着的意思吗? 他一瞬间幸福得脑袋发晕,甚至都不太觉得疼了。可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马蹄又抖了抖,他“啊”了声一下歪进人怀里。 燕昭这才满意地收回一直戳马屁股的手。 太好骗了。战马都是最驯顺配合的,怎么可能不听话? 然而一低头,就看见缩着肩蜷在她怀里的少年皱着一张脸,很为难的样子。 “你这又是什么表情?” “疼……”虞白一句呜咽脱口而出,很快就意识到说漏嘴,赶紧抿唇止住。 但他忘了唇上也有被衔着咬破的地方,又疼得“嘶”了下。 接着就看见抱着他的人一脸明白了的表情。 “嘴巴疼啊。” 燕昭扳着他下颌抬高再次吻下来,还专挑他破皮微肿的唇角舔咬,顽劣得毫不掩饰。 他疼得湿润的眼角也不用掩饰了。 天际还剩最后一抹余晖,燕昭没急着赶路,惬意地放任马蹄漫步。 一边走,一边打量怀里的人。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侧脸,红晕依旧,耳尖像涂了胭脂。再往下,轻抿着的嘴唇也红,还带着微微的肿。 她看得心满意足。 欣赏了好一会,她才轻声开口, “行程泄露的事……” 话音刚落,就看见他身子一颤,脸色刷地白了,“殿下,真的不是我……” “我知道。” 来的路上她就已经从种种角度排除了他的嫌疑。 少年从她肩上抬头,一脸困惑,似乎是不解为何已知还要那样逼问,但很快又把视线撇开了。 燕昭笑得很坦然,“不过,你有什么想法吗?这两日你和他们待在一起,有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虞白怔了怔,刚想说不知道,忽地又想起了什么。 “或许……”他试探着开口,“或许,不是谁刻意泄露,而是有人说漏了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传出去了。” “你有人选?” 他犹豫了一下,名字刚到嘴边,突然又不敢说了。 这个行为好像有点坏。 余光却看见燕昭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像是已经猜到了。他一下愧疚更深,几乎不假思索地开口,“其、其实,他应该真的不是有意的,而且他人还挺好的,不驾车的时候还帮过我……” 对上燕昭的视线,他声音一下就断了。 “……对不起。”他似乎僭越了。 而且……好像透露得更多了。 可燕昭却没像他预想中那样责备他,反而弯了弯眼睛,握着缰绳的手分出两指来在他脸颊掐了掐,说,“这么善良啊。” 然后再次在他伤痕累累的唇上咬了一口。 轻轻倒吸的时候,又听见耳边她的声音,“疼了?他可是我来‘逼问’你的罪魁祸首啊。你还为他求情?” 虞白假装还在疼,不说话。 心里想,这也确实是原因之一。 燕昭不知他所想,掐掐他脸颊笑了笑。 第63章 “好了,要是不想摔下马的话,就抱紧了。” 接着她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迈开四蹄,虞白赶忙听命。 奔波彻夜。 这对燕昭来说习以为常,别说一夜不睡,就算几日不眠不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她怀里那个人不一样。在马背上就困得直发软,回到芜洲更是走路都飘。燕昭把他赶去房间睡觉,自己则推开了一楼那扇房门。 见她回来,裴卓明神色有些复杂,很快又垂下眼帘,递上一张纸,“殿下,卑职已经排查过,觉得这几人可疑。尤其……” 一串名字映入眼帘,最顶上的正是燕昭也怀疑的名字。 “高敏。” 裴卓明脸色十分难看。这个高敏曾是他亲手提拔,年轻人机敏又锐利,却有个致命的毛病——自来熟,管不住嘴。 从前在京中,裴卓明就没少盯他这点,甚至数次军法伺候,或许是到了淮南忙狠了,他老毛病再犯,没少和太守府的侍女下人们闲聊。 前任太守与徐宏进关系紧密,后者在太守府里有消息渠道并不难。刚到淮南时燕昭就交代他处置过一个,许是还有残余。 “卑职会尽快查清此事,”他顿了顿,“若真是他……” 眼前,那张他怀着沉重心情写下名字的纸被轻飘飘丢下。 “杖杀。” 裴卓明沉默地闭了下眼睛。 刚要答是,就听见头顶再次传来声音, “……算了。若真是他,押回京领罚,然后送去庄子上干活吧。” 这下裴卓明才真的愣住。 还没来得及反应,听见燕昭又问,“其他的事怎么样了?” 徐文斌那边。 “……还没有进展。殿下恕罪,今日……” 燕昭抬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说是务必查明,但徐文斌恐怕已经做好全套,希望不大。 “尽量吧。若实在无门,往后还有的是机会。” 说完她就打算离开,思忖着是去休息片刻还是忙些别的。可徐文斌这事仓促中止,一时间她竟没太多公务可做了。 正感叹着不太习惯,裴卓明就提出了另一个疑问。 “殿下,要去信让车队加速吗?照原计划,车队还要四五日才能开到芜洲。” 仪仗未到,她也没有表露身份,除了太守和徐文斌本人,没人知道长公主亲至,住也只能住在客栈,叫人以为是寻常富户。 裴卓明问得忧虑,燕昭想的却截然相反。 “不用,我觉得这样挺好。” 她想到这几日可以做什么了。 - 虞白一觉睡到半晌午,醒来浑身被打了一样疼。在马背上颠得腰疼,一直绷着侧坐腿也疼。 别的地方……疼得发麻了,反而没什么感觉了。 房里没人。梳洗更衣后他在妆台前坐下,看见镜中的自己,才想起还有一处也在疼。 唇上还有些不自然的红,横着细碎的伤口,呼吸的时候都有些刺痛。他却犹嫌不足似的,目不转睛看着,然后抬起手碰了碰。 ……好疼。 然后又碰了碰。 直到还没愈合的伤口再次迸出血珠,他才依依不舍放下手,走到窗边往楼下看。 客栈挨着主街,却不见喧闹。临街一片全是文雅清贵的铺面,闹中取静。视线转了一圈,一家书肆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家书肆看起来很大,说不定就能找到他想要的。 他正想着如何找理由出去,身后,房门突然被人推开,虞白一回头,就看见了那双朝他望来的琥珀色眼睛。 连日奔波,燕昭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疲态,反而神采奕奕,眼眸亮如灿金。被这双眼睛盯着,虞白莫名有些紧张,她走近,他就不自觉后退。 直到后腰撞上窗台。 “……殿下。” 燕昭“嗯”了声,视线先在他唇上停了一会。 “睡得还好?” 虞白点头。 “还疼吗?” 虞白一愣。 “你太不适应马背,这不行。”燕昭微微皱眉,认真得像学堂师傅,“等回了京,找个人带你练练马术。” “……哦,好。”他偷偷把发烫的脸转开了。 燕昭没发现他的异样,朝他走近一步,停在他刚才站的地方。 “在看什么?”她问,“想出去逛?” 听见这话,虞白心跳都快了一下。 还不知道怎么请求,没想到她先一步提了。 “我可以吗?” 可很快,他的惊喜就变成了惊讶。 燕昭攥着他手腕,一起走出了客栈。他被拽着跟在后面,一时间有些恍惚,“殿下……要和我一起出去吗?” 燕昭停步,回头睨了他一眼。 “不乐意?” 虞白赶忙摇头。 去书肆的计划算是泡汤了。不过,这样被她牵着走进太阳底下,他感觉他应该也读不懂什么字了。 阳光好得耀眼,毫无保留地泼洒在两人身上,带着冬日将尽的依稀暖意。 在太阳底下走出小半条街,他才发现燕昭的打扮与往日不同,能表明身份的龙纹玉带都不见了,只穿了身素锦青裙,与常人无异。 艳阳下,燕昭牵着他走在街头,交叠的袖口下手攥得很紧。 街边,有孩童嬉笑着跑过,行人谈笑声交错,可他恍惚地觉得,这些声音和画面都离他好远。 只能看见走在他身前的人,她偶尔回头递来的带笑的眼神,听见的也只有他自己怦然加速的心跳。 恍惚间,他又一次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嘴唇。 真疼。 ……真好。 居然不是做梦。 比起他的懵然,燕昭倒是兴致很好,路过小摊小店就停下来,拿一些零零碎碎往他身上比划,问他喜不喜欢。 虞白基本上只会摇头,甚至都不记得她问过什么,直到被牵着走进一家首饰铺子。 “贵人想看些什么?” 店主阅人无数,饶是燕昭没露身份,也能从周身气度看出不凡,“一楼这些恐怕入不了您的眼,贵人不如楼上请,还有刚沏好的黄芽,贵人坐下来慢慢挑?” 燕昭本没什么兴致,一回头,看见身后跟着的人一脸魂不守舍的模样,就点了头。 这就累了么,她皱眉想。 怪不得马背上颠了一会就难受,身子实在太弱,这两日得给他补补。 一楼装潢简单,上去了才别有洞天。燕昭往贵妃榻上一靠,摆摆手挥退了店主递来的茶。刚想说只是随意看看不必跟着,视线触及旁边的人空荡荡的腰,接着又改口。 “有没有那种……珠链?坠子?可以挂在腰上的。” 店主反应很快,“有的、有的,贵人想要什么样的?” “不拘什么颜色样式,都拿来我瞧瞧。” 侍女鱼贯而入,端来一个个锦匣,长桌很快摆满。虞白这会才恍惚回过神,看着面前各色琳琅有些茫然。 白玉的红玉的,缠金的错彩的,各式珠串环佩在面前摆开一排。他看看首饰又看看燕昭,心里忍不住疑惑。 她平日里也不爱戴首饰呀。 买给谁的? 正想着,就看见她拎起一串白玉珠,往他身上比了比。 “……不行。” 燕昭把珠串丢回去,自言自语似的,“白的太不显眼。” 又拎起一串翡翠,“不好。颜色有些冷。” 接着挑了几串红玉的,看来看去摇头,“没那日的鲜艳。” 虞白听得似懂非懂,但耳根已经先一步热起来。 旁边店主有眼色得很,见她视线久久停在那几抹红色上,立即开口:“贵人,这些俗的,您随意把玩就是。小店另收藏了些不常示人的好物,贵人若不嫌弃,赏眼瞧瞧?” 燕昭正拎着一串缠金丝的细链子打量,随意“嗯”了声。等人走了又回来,看清匣子里托着的,她一下挪不开视线。 很红。 很漂亮。很衬她的阿玉。 “也不晓得这个能不能入贵人的眼,”店主笑得恰到好处,“这串珊瑚珠是家父数年前从琼州收来,一直收着不示人,今日是它有缘。” 一串珊瑚红得灼目,虽未精心打磨,却格外有天然意趣。底下错落坠着南珠,圆珠洁白莹润,光线一晃,像飘然欲落的雪影。 “好,”燕昭点头,“就它了。还有这几个……” 虞白愣愣地看着她挑来捡去,很快一把珠链在她手中叮当作响。 耳边,店主笑意都更浓了几分,“贵人好眼光,这串珊瑚可是世间罕有的珍品,哪怕是在京城也找不到品相这么好的!” “其余的您随意拿去把玩,这串珊瑚,小人也不多赚您的,只要九百金。” 听见这个数字,虞白一愣。 九百……他整个人都未必能值九金。 好贵。 燕昭刚才一直拿着往他身上比,是打算买给他的吗…… 第64章 他怎么配。 虞白没注意的地方,燕昭脸色忽地一顿。他没看见,店主却看见了,以为是嫌价贵,立即找补: “贵人,您且看这色泽就知道了,老话说千年珊瑚万年红,这品相的珊瑚那都是可遇不可求啊!不如咱求个吉利,八百八十金?” 依旧是惊心动魄的数字。 虞白听着,缩在袖子里的手都起了冷汗,犹豫着想说一句不要,但又怕是自作多情。 正忐忑,突然听见燕昭轻咳了声,朝他开口,“……阿玉。” “你带钱了吗?”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出门逛街不带钱,被狠心店家扣下啦,扣1解救—— ------ 一提到珊瑚,有一些刻在dna里的东西就忍不住了。 琼州进贡的大!珊瑚! 好了,爽了[垂耳兔头] ------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第44章 怜不得1 ◎他哪里都艳了。◎ 空气有一瞬的凝固。 店主盈着笑的嘴角僵了下,以为两人恶意挑事。刚要发作,又怕真是哪家的贵人,不敢得罪,只好干笑着打圆场。 燕昭以手抵唇咳了又咳。平日很少出门,就算外出也是有人跟着,居然完全忘记了还要带钱这回事。 好在随行侍卫还守在店外头,叫人去拿腰牌也好,回客栈去取银票也好,总不至于付不起。 可她刚要命店主出去找人,就听见一道小心翼翼的询问,“那个……能不能……” “能不能用它来抵?” 大概是习惯性想称殿下,他声音有些卡顿,举起的手却毫不迟疑。 稳稳地捧着挂在颈上的那块玉。 “可以吗……或者,我回住处去取也可以,你……你在这里休息。” 少年捧着玉佩望着她,一脸坦然,像是丝毫不觉得把她亲手送的东西抵出去有什么问题。 “这么慷慨?” 燕昭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但不必了。” 她抬手从前胸摘下一物,看也不看地丢给一旁的店主,“这个你拿着。” 店主下意识伸手接了,刚看清,脑门就嗡嗡直响。 那块玉也就算了,看着品相还行。但手里这枚压襟虽说做工是挺精巧,但也就那几根金丝有点价值。 别说抵那一串珊瑚珠,就连一颗都买不起!这是把他当猴耍吗? 现在他全然确信这两人是来砸场子的了。 店主眉头紧拧刚要呵斥,余光却一下瞥见个不得了的印记,他赶忙捧高了定睛细看。 只见压襟背面,缠金交错的纹路里,细细篆刻着一行小字—— 文、思、院。 那是…… 他猛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年轻女子,接着腰都还没来得及直起来,就扑通一声跪下。 “殿……” 燕昭竖起根手指在唇前比了下,他猛然噤声。 “够抵吗?若不行,你就去前头那家客栈,找一位云女官取钱。这些我就先拿着了。” 地上跪着的人还在愣,像是魂飞天外,燕昭不管,合上锦匣就收进怀中。 直到人走远了,店主才勉强回神。 什么钱不钱的,他怎么可能去找长公主要钱?再说了,多少金子也比不上他手里这枚压襟啊,那可是殿下亲赐。 傻子才会把殿下送的东西让出去! 只可惜他刚才发懵,几乎连殿下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正想着,刚走出去的人又折返回来,长影如山,压得他一下又有些喘不过气。 “有碎银子吗?”燕昭朝他摊开手,“给点。” - 托店主的福,两人不至于没钱买茶水。叫随行侍卫出来付钱太煞风景,燕昭只让他们远远跟着,没叫露面。 茶室雅间里,门关上,她在矮榻上斜斜一坐,抬抬下巴吩咐还站在一旁的少年: “煮茶吧。让我尝尝你的手艺。” 虞白还有些茫然:“……我吗?不如我替殿下叫茶博士来,他们……应该比我做的好。” “不要。外头的人不知底细,万一下毒怎么办?” 燕昭拒绝得毫不犹豫,“就得你来。怎么,你不会?” 虞白赶忙摇头。会自然是会的,茶艺工夫从前都学过,只是燕昭现在看起来有些反常。 眼底沉沉一片,唇边却笑着,像生气又不像。 他已经条件反射地开始紧张。 平了下呼吸,他走到茶桌对面,膝盖刚挨着蒲团,就又被叫了起来。 “离那么远做什么,”燕昭抬手指指自己面前,“来,坐这边。” 虞白一下更紧张了。 但也只能顺从,绕到另一侧,在燕昭身前跪坐。 备器,取火,炙茶,茶饼刚递到火上,就听见咔嗒一声轻响。 燕昭打开了一个匣子。 然后,两手虚虚环上他的腰。 他下意识一缩,手里竹夹险些将茶饼夹碎,“殿下……” “别动。”燕昭打断他的话,“好好煮茶,等着喝呢。” 手在他腰侧停留了片刻,接着她轻轻“啧”了声,把手里的东西丢回匣中。 金玉碎响,又一个匣子被打开。 炙茶是个极需专注的过程。烤过了,糊味焦苦,若不足,茶汤混沌。 虞白视线不敢离开茶饼哪怕一刹。 只能听见身后,匣盖开了又合,琳琅碎碎轻响,感觉到那双手,一次次环上他的腰。 “怎么……” 不记得“啧”了多少次后,燕昭自言自语般叹气说,怎么这么瘦。 没一串能好好戴上的。 大多宽松,有的甚至能直接顺着腰胯滑落地上。 直到最后一个锦匣。 红珊瑚鲜艳夺目,坠着明光闪烁的南珠,严丝合缝地环在他腰上,无处不恰好。燕昭这才满意,弯了弯眼睛,微微后仰退开半寸,打量起他来。 还是一身浅色。衣裳素,打扮也素,黑发只用了个小银冠束住,寡淡得不行。 不过寡淡向来不配合他,一直都是。 他越苍白,就越是素极生艳。 不过现在好了。 她视线从他腰上的嫣红往上走,落到他耳廓,看见更浓郁的红。 哪里都艳了。 “转过来,”她说,“让我看看。” 虞白停下了正在碾茶的手,也没起身,就跪坐在蒲团上,一点点转过身去。 一低头,明艳赤色入目,晃得他眼前发晕。 “殿下,这个……”他错开视线,声音发涩,“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很漂亮。” 燕昭截住了他的话,“既然贵重,就天天戴着。” 虞白混乱地点头。 仿佛又回到方才炙茶的时候,只不过这次他是茶饼,凌空悬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烤,浑身烫。 面前的人忽地抬手,朝他领口伸来。 他瞬间绷紧了呼吸,可那只手似乎并没什么别的意图。 只是探进他衣领,指尖轻轻一勾,拎出一根细绳来。 已经习惯了的重量被分走,脖颈上一下轻得有些不真实。 燕昭把那块玉佩托在掌心,指腹缓缓摩挲着上头的云纹,闲话似的开口, “都暖热了。怎么总贴身戴着?不愿示人?” “没、没有,我……” 虞白磕磕绊绊,“我怕弄丢……” “是吗。” 她收拢手指握住了玉,视线挪到他脸上,意味深长,“没想到你这么宝贝。” 空气有一刹极静。 接着,颈后骤然刺痛,燕昭攥着玉佩重重使力,拽得他身子一倾。 虞白手忙脚乱撑住地面,好险趴倒,可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带着不满的声音,冷冰冰的, “那刚才,还要把它抵出去?” “当时我看你大方得很,一点也不心疼。” 话落,虞白一下愣住。珠串散落一地,冰凉地硌着他掌心,他脑子里却比地上的狼藉还要乱。 果然生气了……但居然是因为这个吗? 可这枚玉佩,不是她一时兴起才给他的吗? “我……”他声音紧得发滞,“对不起……” 快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样被她牵着,跪伏着两手撑地,简直就像…… 比羞耻更强烈的,是另一种奇异的感觉。 心跳瞬间轰烈,意识到之后他脸颊发烫,忍不住又一次道歉。 燕昭没理他。 “这是我送你的。”咬字很重。 虞白满脑子乱麻,半天才听懂,道歉就变成道谢。 “你到死都不能摘。” “好……” “过来点。” 拽着玉佩的手扥了扥,力道不大,“自己过来。” 短短一尺距离,虞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趴在矮榻边沿,很近的距离。 小炉上煮着水,蒸气升腾,仿佛把整片空间都熏热了,热得难以呼吸。在他以为就要以这么一个难以启齿的姿势昏过去的时候,一点更热的落在他唇上。 第65章 燕昭抬手按上他的唇,“张开。” 命令像是花了很久才传到咫尺的另一端,好半晌,柔软分开,一点湿红舒展出来。 她指腹压上去碾了碾。 “还疼么?” 其实不必问。湿软上横着细密齿印,指尖还没碰,他呼吸就已经乱得发颤。 声音又传了半晌,过了好久,他舌尖很慢地翘了下,答得含糊,“疼……” 燕昭“嗯”了声,然后按低他吻了过去。 温柔是不可能的。舌尖敏锐地捕捉到伤痕的软肿,就抵着衔着刻意地磨,淡淡血气混着瑟缩一起落进她唇间,呜咽声比唇舌还要软。 和之前每次一样,一碰到嘴唇他就僵住了,热水沸腾的咕嘟声里,他像枝头的果一样颤颤巍巍悬垂,任她采撷吞吃。 很久之后才小幅度地挣了一下。 “水开了,茶……” 燕昭在他后颈的手下滑,按住他的腰。 “一会再喝。” 他纤细的这一截似乎很脆弱,一碰整个人都发颤。燕昭这下找到了折腾他的新方法,一双手捉着不放,偶尔一下挣扎珊瑚蹭过她指尖,她就勾起来隔着衣裳磨他腰侧。 一直在躲。某个瞬间燕昭一晃神,总觉得他身后缺点什么。 直到齿间他疼得呜了声,才想起来。 缺条尾巴。 等被放开的时候,虞白大半身子都伏在了她身上,像是主动把自己送过去给人品尝。 窘迫已经不能用语言形容了。 他试图起身,撑了两下却没撑起来,后腰还被按着,只好小声开口,“殿下,沉……” “沉?你吗?” 像是听见什么趣事,燕昭笑了声,嗓音还带着些暧昧的湿润,“一点不沉。很轻,羽毛一样轻。” 说着,她又拨了下他腰上的珠串。圆珠碰撞,短促轻响隔着衣裳传进他骨髓,麻得发痒。 “这串本来是璎珞,该戴在肩上的,在你腰上正好。真是……” 她双手又圈住他的腰比了比。 “怎么这么瘦?从前徐宏进是不给你饭吃么。这样带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府虐待你。” 一听见这个名字,虞白感觉胸腔都不自觉收紧,片刻前直烧到指尖的滚烫一寸寸降下了温。 “……没有。以后我……好好吃饭。” 可燕昭似乎没打算就此放过他。 近在咫尺的地方,她眼睛还弯着,带着惬意和餍足的笑,“说起来,我倒有点好奇。” “你究竟是怎么落到徐宏进手里的?就算家里……” 冰凉从蔓延变成肆虐,一下浸遍全身。虞白闭了闭眼睛,少见地打断了她的话, “就……被买去的。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殿下别问了……” “那怎么行。” 燕昭又把他捞回怀里,圈在怀里箍得更紧,指尖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拨他腰上的珠链玩。 “诱卖良籍可是大罪。你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来日清算的时候,有你一份功劳。” 虞白喉头一阵发紧,慢慢从她肩上抬头。 只是为了这些吗……可他帮不到什么忙的。 他本来就不是良籍。 若要清算,那他一个罪臣之后,更不容于法理。 更何况是那样卑劣又难堪的过去,她真的想听吗…… 会不会,又像从前一样,只是她心血来潮的随口一问。 燕昭的确是随口一问。抓些证据也好,听个故事也罢,最不济,看他局促到脸红的样子,也能觉出趣味。 她现在心情好得很。 可视线一错,忽地对上朝她望来的那双眼睛。 一双黑眸带着潮湿,泛着红,执着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盛满了…… 悲伤。 悲伤。 像是从很久的以前、很远的地方望过来,所有委屈难过痛苦和绝望都被时间距离消磨,最后只剩一点可怜的悲伤。 燕昭看得怔住了,一时间谁也没出声。半晌她才恍惚回神,刚要说不想讲就不讲,就听见他开口了,声音很轻。 “一开始,我以为会被送去做奴仆,结果没有。” “被挑出来……说是因为长得漂亮,所以,要带去‘好地方’。 “到的第一天晚上,被关进一个……像牢房一样的地方。没有墙壁,围着栏杆,就……关在里面。 “所有人都可以看,可以议论,说一些……当时我听不懂的话。 “他们管这个叫,磨骨头。刚到那的人,都要‘磨’上好几天。” 少年直直望着她,脸上没什么情绪,表情和话音一样淡。 “我待了十一天。” 【作者有话说】 掉落三十小包包 第45章 怜不得2 ◎他哭得好安静。◎ 燕昭一阵哑言。 刚想追问,就发现怀里的人在发抖。 瘦削的身体抖如筛糠,哪怕隔着衣裳,也能感觉到冰凉。 “好了。”她攥住他的手,“别说了。” 她忽然发现一件事。 或许,她对这个少年的了解是真的不准确。 他好像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胆怯和脆弱,也没她以为的那么爱哭。 就好比现在,他的手都凉得像冰,但脸上还是淡淡的,一滴眼泪也没掉。 好比他已经抗拒得浑身颤抖,还是轻声问她,是殿*下不想听了吗。 燕昭把他的手拢进掌心,他掌骨细瘦,干脆两只一起握住。 “没有不想听。只是你不一定要一次说完。或者,如果你不想,也可以不说。” 他静静点头,用口型无声说,好。 “我……重新给殿下煮茶吧。” 说着他挣开了她的手,转回茶桌边,伸手去提小炉上的壶。 壶里的水反复沸腾快要烧干,徒劳地冒着白汽,氤氲着吞噬了他瘦得骨节突出的手腕。 是还在发抖吗……有些看不清。 但很快,燕昭就听见了他的勉强。 提着壶的手颤栗着,壶盖碰撞叮啷作响,像压抑的泣声。 她忽地坐直身子,夺走了他手中的壶,撂在一旁。 “转过来。” 他没动。 就低着头跪坐在那,颈骨弯出支离的弧度。 燕昭无声叹了口气,然后径直伸手,扳着他的脸让他面对自己。 这才知道为什么不肯给她看。 一双眼睛已经湿透了,含着一圈晶莹的泪,沉甸甸地压在下睫,全靠强忍着才没掉。对上她,他视线闪了闪,想躲,但没拗过她的手。 明明她根本没使力,就轻轻地捧着。 燕昭静静看着他,半晌,轻声开口:“想哭啊?” “没有……” 他还在强撑着摇头,可一摇头,一滴泪猝然跌落。 开了个口子,就再也忍不住了。 潮湿的睫毛重重一颤,像折断的蝶翼,接着,两行泪水先后划过脸颊。 燕昭看见,脑海第一个念头是,爱哭这一点倒没错。 刚想笑,又觉得有些笑不出来。 他哭得好安静。就闭着眼睛,泪水在脸上无声地淌。 唇上有伤,他没有抿唇强忍,但就算这样,还是哭得没有一点声音。 他从前是待在魔窟吗,她心想,连哭声都要忍着。 她想起来她很小的时候也哭过几次,每次都是震天撼地的动静。摔东西,砸摆设,骂人,誓要闹得满宫不宁。 哪像他这样。 若不是脸上有泪痕,都不知道他正在哭。 泪水顺着她指缝往下淌,在掌心汇成滚烫的湖。 人的眼泪有这么烫吗? 他这么寡素又这么淡,流下的泪却像沸水,灼得她指尖都疼。 她伸出手,轻轻把他拥进怀里。 不是第一次相贴了。她甚至已经有些习惯这句身躯靠进怀里时轻微的硌痛,但这次和之前都不同。 没有想欺负,没有顽劣的欲念,就抱着,只是抱着。 只是觉得他需要有个人抱着。 “好了……哭什么,不是都过去了吗?”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现在谁还敢动你。有我呢,都好了。” 燕昭已经很久没安慰过什么人。不擅长,也不需要。 只是她也没想到,她哄人的本事有这么差。 话音刚落,原本只是默默掉泪的人一下哭出了声。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哭声。很轻,支离细碎,又很沉重,每次抽泣都盛满了悲伤。 滚烫一颗颗砸进她颈窝,少年伏在她肩上,双手环着她脖颈,哭得泣不成声。 哭得嗓子都有些哑了,就哑着声音开口, “……殿下。” 过了很久,燕昭才答话,“怎么了?” 他摇头,然后再次,殿下。也不说什么,就一遍遍重复这两个字。 哽咽着,带着哭腔一遍遍喊她,殿下,殿下。 第66章 某一瞬间,燕昭有些恍惚。 哑声和泣声交叠,已经听不出是响在她耳边,还是她的幻觉。 仿佛这样的呼唤不止在今天,不止这一次,仿佛怀里的少年已经这样念过她千万遍,在黑暗里,在绝望时,一声声直到嗓子哑透,又被眼泪浸润。 是他吗……还是谁? 有些分不清了,只能感觉到心口像是被滚水泡得酸胀。 “……我在这呢,”她轻声答,一遍遍,“我在呢。” - 逛了半日又哭了很久,燕昭少见地好心发作,没再折腾他,早早放人回房睡了。 自己则沿着长廊走进了另一间客房。 二楼末尾一间被隔出来,临时用来办公。门内点着灯,书云正站在长桌旁,依轻重缓急理着案上的卷宗公文,见她进来,刚要开口,表情又一顿。 “殿下这是……” 肩上衣料皱得潦草,看起来像是湿过了又被体温烤干。而且,上午还戴着的压襟怎么不见了。 燕昭捋了捋衣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没事。怎么还在这?是有什么要紧事?” 此话一出,书云脸上跟着就暗了暗。 “徐文斌一案……还是没能查到更多信息。相关证据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这两日徐文斌也老实得很,抓不住把柄。” 燕昭轻叹口气,却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事发时她在淮南鞭长莫及,徐文斌这边会动手脚她是有准备的。不过徐文斌贬职邠邑,她的目的也算达成了一部分,日后再等机会便是,狩猎从不急于一时。 燕昭在长桌一侧坐下,和声安抚自己的女官:“早些休息吧,最近连日奔波忙碌,你也累坏了。再过两日车队就到了,到时又要赶路,小心吃不消。” 书云垂了下眼睛整理情绪,再开口时已经平稳:“殿下,还有一事。” “今日随奏章一同送来的,还有月前殿下让查的事情。” 燕昭一时有些怔愣,经书云提醒,才记起是阿玉刚到她身边时,她怀疑来历叫人去查的事。 “臣无能。前些日子在淮南时臣也分出人手去查问过,可寒灾后百姓颠沛,根本问不出什么,京中也没有玉公子的任何痕迹。他就像……” 凭空出现一样。 “但调查时意外发现了这些字据信件。徐尚书近年来与朝中各人和地方官员来往联络频繁,底下人截获了其中一些。” 书云把一沓纸页递到桌上,又斟酌着补上后半句,“但并不容易……折损了不少人手。殿下,还继续查吗?” 燕昭抬手结果,草草翻阅了遍。片刻后,又收回视线,看自己肩上皱巴巴的衣料。 算是被泪水泡废了,烫不平的。 她垂着眼睛,轻声说,别查了。 “换个方向。查一下徐宏进名下资产,宅地别院、酒楼茶馆……他这些年借职务联络之便,估计没少买卖人口。” 她抬手覆上肩头,缎面柔滑,只有被泪水泡过的那一小块枯干得刺手。 她想起白天,那个少年伏在她怀里恸哭的时候。隔着几层衣裳,都能清晰感觉到他的脊骨,随着抽泣颤栗着,脆弱又倔强地硌她掌心。 根本磨不平的骨头。 “若查到了,直接端掉,不用回我。” “是。” - 虞白实打实度过了如梦如幻的两天。 燕昭少见地闲了下来,除了每日批些奏折再没别的事务。她似乎也尝到了隐匿身份的趣味,每日假扮富户带着他到处逛,玩得不亦乐乎。 其中最热衷的一件,是盯他吃饭。 当地享誉的酒楼,见过没见过的各色吃食,燕昭觉得看起来好吃的,都塞给他尝一尝。 虞白感觉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东西,每天都撑得脑袋发晕,而且唇上还没好全的细伤也丝丝地疼。 但燕昭说他身上太瘦手感不好,还说等长了肉要亲自检查,他就又觉得还可以坚持。 似乎有什么变了。他说不上来,但感觉得到。尤其是那天在茶室,他说的话,她听了。 而且……好像并没有嫌恶他的意思。 悬在胸腔空无落点的心脏就稍稍安定了些。 但也只是很微弱的一些。 而且,那之后,燕昭没再吻过他,一次也没有。这又让他很担忧。 上元将至,城中各处已经点起花灯。回客栈的路上,彩灯明明暗暗的光影里,虞白眼巴巴地盯着燕昭看。 后者却全然没遂他心意,在客栈门口就停住了脚步。 “你先回吧,”她捏了捏他的手,“我还得去郡衙一趟。” 虞白一下有些失落。“这么晚了……殿下还要忙吗?” “徐文斌明日放邠邑,走之前还有一步定审。用不了多久,你歇着等我就是。” 燕昭说完转身就走,虞白莫名觉得心里一空,想也没想就开口喊住了她。 “殿下。” 燕昭回头。 刚出声虞白就愣住了,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上她带着询问的视线,他更有些局促。 总不能说他是因为渴求亲近才心中不安的吧。 “我……”他语塞片刻,忽地想起件事,“我能不能,去那家书肆看看?” 他指指街对面,“就是那家。殿下不放心的话……叫人跟着我也可以。” 燕昭顺着他指的看过去,弯了弯眼睛:“你忘了?车队就快到芜洲边界,他们一早就去接了,人手不够。” 说着还揉了把他额发,“你去吧,自己小心些就是。” 人影大步走远,虞白半晌才回过神来,一点点理顺自己乱了的头发。 柔软从指间滑过,一丝丝一缕缕,又慢慢沁进胸腔。 燕昭揉他头发。燕昭和他说她要去做什么。燕昭要他等她回来。 ……但为什么还是不愿意亲吻他。 定审只是走个流程,没什么繁琐。只是此案不顺,堂中气氛有些凝滞。 整个郡衙里,最平静的就是燕昭。她坐在圈椅上,手臂搭在扶手上支着头,听堂下徐文斌声情并茂地说废话。他一诉自己无辜,又说甘愿领罚,说到激动处浑身肉颤,硬是在大冬天演出一身汗来。 “说完了么?”燕昭忍无可忍打断了他,“徐文斌,邠邑远得很,你还是省省力气。” 干嚎声戛然止住,徐文斌卡在原地,一张脸涨得更红,最终动作僵硬地叩了个头。 “……微臣告退。” 燕昭已经瞥开视线,不再理会他。 肥硕的身影慢吞吞退出正堂,走远了仍一步三回头。燕昭觉察异常,抬眸看过去一眼,却正对上后者投来的目光。 打探,不甘,忌恨,一被发现,立即老鼠似的躲开。 燕昭一下皱起了眉。 “书云。” 她抬手招人靠近,“这几天徐文斌和京中联系了吗?” 书云略一沉思:“没有。徐文斌府外一直有人守着,近日除了日常采买,没有消息往来。殿下觉得有问题?” “……直觉。”燕昭按了按额角,“分两个人过去盯紧了,直到他离开。” 那样的眼神,她本能觉得有问题。硬要说起来,就连刚才徐文斌的自述都显得可疑。 如此长篇大论,像是没话找话,很古怪。 沉思片刻,她从案后起身,“先回吧。” 郡衙离住处不算远,燕昭索性步行回去。 华灯初上,街头一改白日的清净,反而因为节日将至而更添热闹。走在喧闹里,燕昭少见地没觉得心烦,反而有些不舍这份烟火气。 徐文斌一案了了,车队也将抵达,明日就要启程继续北上,这样的日子以后怕是再难有了。 念及此处,她不自觉慢下脚步来,沿着长街走走看看。快到住处,她在一处糖水摊前停住。 摆摊的大娘不知道燕昭,只当是寻常路人,笑眯眯地招呼:“桂花糖芋艿,最后两碗了,都还热着,贵人来点儿?” 跟在一旁的侍卫正要围护,又被燕昭抬手止住。 “带钱了吧?”她拍拍书云,“去买。” 糖水泛着浓郁蜜色,桂花渍得晶莹,看起来很甜,感觉闻一口都会长肉。 给阿玉带回去。天都黑了,他应该已经逛完书肆回去了。 燕昭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直到某一个瞬间,露在外的肌肤忽地窜过一阵颤栗。 那是对危险的本能。 她猛一抬眸,视线对上一旁看似寻常的路人。 接着,就拽着书云衣领往后撤了一步。 几乎同一时间,农户打扮的路人突然拔刀暴起,刀刃正正劈向两人刚站过的位置。 十几个持刀人从黑夜中冒出来,杀声骤起,书云钱袋一收反手抽刀,一直跟着的侍卫也反应过来,原本祥和的夜晚瞬间惊声一片。 刀剑铿锵中,燕昭提起那两碗糖芋艿,转身走回客栈。 第67章 一眼就能看出这几人质素平庸,果然,还没等她踏进客栈大门,杀声已止。 惊慌没有,遗憾倒很多。 接下来她得回郡衙问责此事,不能看阿玉吃东西了,真是可惜。 刚要让人把糖水送上楼去,一抬头,窗内却是一片昏黑。 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一把抓住客栈堂倌,“他人呢?” - 刚踏上回房的木梯,虞白就听见客栈外一阵喧闹,在夜色中稍显突兀。他脚步顿了顿,朝客栈外看了眼,很快又收回视线。 与他无关。 现在,别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所有遗憾和心愿都已经满足,除了想早日弄清楚燕昭的病,他再无所求。 ……也还是有一些的。还有一些亲密的、滚烫的渴求。 只可惜,这一天,他两个都没收获。 不过天刚黑,今晚还很长。而且听说明日就要启程继续北上,届时每到一城,他都想办法去当地书肆逛逛就是。 推开门,房间里一片黑暗,他摸索着去点灯,莫名觉得心跳在加速。 燕昭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他想。那就先点上灯,然后叫些热水沐浴,再然后…… 突然,他动作一顿。 不对。 他闻到一些气味。 伤药,乳香、冰片…… 还有…… 血腥。 下一瞬,一点冰凉贴上他颈侧。 “……其他人什么时候回来?” 【作者有话说】 昭内心:辜负了前任,那就对现任好点。 鱼:还是我哦u ------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第46章 怜不得3 ◎“破相了……对不起。”◎ 像有一把冰灌进胸腔,寒意猝然涌遍他全身。 他不知道燕昭什么时候回来。 就算知道也不能说。 但更不能说不知道,不知情等于没有用,他太清楚没用的下场。 颈侧寒意忽地逼近。制着他的人耐心不多,紧了紧刀刃再次逼问:“说,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 虞白一开口就磕绊,像是已经被吓得不会说话。 但与声音里的颤抖截然相反,他一双眼睛冷静得出奇,在刚勉强适应的黑暗里竭力寻找着什么。 “应该,一会就……” 说着,他伸手探到人前臂,在一处穴位重重一捏。 脑后立即传来一声闷哼,本就带伤的手瞬间脱力,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虞白挣开他拼命往外跑,可还没到门口,门板就被人猛地踹开,一道黑影朝他大步走来。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瞬间绝望。 可紧接着,来人将他一把拨开,沉声说了句什么。还没等他回神,就听见有锐利出鞘破空而出,没入人体一声闷响。 虞白这才恍惚反应过来。 熟悉的声音,说她来了,让他躲开。 他后知后觉地腿软,倚着墙壁滑坐在地。一阵阵晕眩的视野里,燕昭朝倒下的人走过去,拔出正中咽喉的匕首,又补了一刀确认。 他看着,忽然感觉脸颊有些发麻,抬手一摸,满手的血。 又赶紧按住。 燕昭抬臂蹭净匕首收回腰间,转身朝刚死里逃生的少年走去。 他跌坐在地整个人发软,燕昭愣是提了两把才将人提站起来,又见他死死捂着脸,眉心一紧。 “伤着了?” 点头又摇头。 燕昭索性直接掰开他的手,昏暗里,雪白上斜着一道刺目猩红。 应该是从那人刀下挣脱的时候划到的,不算太深,但出了不少血。 她帮着按回去,朝外头叫医师,又问他疼不疼。 摇头又点头。 燕昭一阵无奈,刚想笑他吓成这样,就听见他小声说,殿下,对不起。 她一愣:“道歉做什么?” “破相了……不好看了。” 他手指冰凉,颤栗着想拨开她的手,声音细细打着颤,“对不起……” 燕昭怔住了。 身后,内外一片混乱,有侍卫进来拖走尸体,也有人在外面二度巡视,以防还有遗漏。 嘈杂声里,她久久无言。 她该怎么说。 说他是人,不是物品?说他受伤了该喊疼、该包扎,而不是告罪。 可是她接着想到他之前说的,所谓的磨骨头,想到那十一天,他被人当成物件丢在那里,任意围观,任意点评。 人是经不起这般折辱的,除非不把自己当作人。 那时候,他应该还很小吧。人生都还没正式开始,就被迫先学着不把自己当人看。 燕昭本来就不擅长安慰,现在彻底哑口。沉默很久,她伸手把人揽进怀里,轻轻顺他还在发抖的脊背。 “好了……没事的。” 她轻声重复着,“没事了。” - 处理的速度很快,现场是,伤口也是。 新换的房间灯火通明,燕昭坐在桌旁,看着面前负伤的人。 伤口不深,出血已经止住了。只是伤在脸上,不便包扎,只糊了一层药膏,看上去有些滑稽。 不知是疼的还是什么,他掉了好久眼泪,现在眼圈还红着。 她看了一会,没忍住在他脑袋上揉了把:“好了,我要去忙了。他们在审,我得去郡衙看看情况。” 见他乖乖点头,燕昭起身要走,接着就袖角一紧。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袖口还被牵着。 从被她救下就一直攥着,应该是真的吓坏了,一刻都没放开。 可她刚看了一眼,他手指就蜷了下,松开了。 “还在怕?”燕昭撑着桌子看他,“外面全是侍卫,郡衙也调了人过来,里三层外三层护着,不会再有事了。” 烛光下,少年眼睛红红,点了点头轻声说好。 说,“我……等殿下回来。” 袖口自由了,可燕昭忽然觉得步子怎么都迈不开。 犹豫片刻,她一把捉住他的手。 “走吧,”她说,“跟我一起去。” 刚熄了灯的郡衙再次通明。 燕昭到了后,先把人带到了正堂旁边的偏厅里。 “这很安全,什么事都不会有。”燕昭把他按坐在椅子上,少见地耐心:“我就在隔壁,忙完了就来找你。可以吗?” 见他点头,她正准备离开,突然又想起些什么,在他脑门轻轻敲了下。 “不许睡。再困也不能睡。” 还是从前听吴德元说的,受了大惊大恸不能立即睡下,不然会留下遗症还是什么,具体她也不记得了。 总之见他认真点头说记住了,燕昭这才离开。 从偏厅一出来,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再进正堂,只剩冷肃。 “都吐干净了?就这些?”她点点供状问,“只是流寇劫掠,求财犯险?” 她不信。 “回殿下,裴小将军审讯的时候,臣也去别处查过了。” 书云递去一页记录,“这起人年前就在芜洲、九安一带出没,年关无宵禁,他们就混进了城,月前还抢过一户富商,但当时没被抓到。” 顿了顿,她又弱声补了句,“殿下,您这几日……是挺显眼的。” 燕昭刚要开口,一下哽住。 脑海迅速回想了下近来几日,的确和低调没有半点关联。 “那也不至如此巧合,”她掩唇轻咳一声,“要劫财哪日不能劫,偏是今天人手不足的档口。再者,今日徐文斌行事可疑,这事与他脱不开关系。” “裴卓明审不出来了?手段退步这么多?” “……倒也不是。”书云抿了抿唇,“就剩最后两个活口了,硬吊着命呢。” 燕昭又哽了下。 “现在什么时辰了?” “近亥时了,殿下。” 亥时。 再过四五个时辰,徐文斌就要出发赴任邠邑,走了就不好查了。 “拿我腰牌去找门候,封锁城门、全城戒严,查清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书云领命,又问:“殿下是怀疑徐文斌和徐尚书吗?” “徐宏进?” 燕昭轻笑了声,屈指弹了弹手中带血的供状。 “这事若有他的手笔,那我这两年就是陪傻子玩了。没规划,没布局,一群乌合之众拔刀就砍,甚至都不是死士。徐宏进若动手,不会这么简单。” 她更怀疑徐文斌。 后者明显对她不满,而且这也显然符合他水平。 只是目前证据不足,一切也还只是直觉。 “让裴卓明加把劲。告诉他,若最后还要我亲自动手,那他也别干了。” 她把纸页往案上一丢,“先回吧,有消息即刻通传。” 出了正堂,燕昭习惯性直接往外走。走出几步,她一下顿住,又拐回去。 差点把人给忘了。 偏厅里十分安静,一推门,燕昭愣住。 第68章 “……为什么站着?” 暖黄灯光下,少年静静立在正当中,罚站似的。听见她声音,他有些迟钝地抬头,唤了声殿下。 “困。”他小声说,“你不让我睡……” 烦躁和紧绷在这一瞬消散,燕昭一下笑出了声。 她扶着门笑了好一会才走过去,捉住他的手牵着离开。 寒风迎面卷来,燕昭忽地感觉有点奇怪。明明是走在异乡,目的地是一家客栈,那里不久前还发生了场搏杀。 但很奇怪,感觉像是回家。 “还困吗?”燕昭捏了捏拢在掌心的手,“不困了的话,回去陪我吃点东西。” 接着又想起来,“哦,对。傍晚那会,我还给你买了吃的,不过应该已经凉透了。” 说着她回过头,看见他原本困得快要闭上了的眼睛微微睁大,就又忍不住想笑。 “饿了?那正好。这可是我头一回给人买吃的,你得一滴不剩吃完。” 住处随时有人候着,燕昭要了碗鸡丝面,又叫人把她提回来的糖芋艿拿去热。宵夜很快端上来,她却没什么食欲,皱着眉想今晚的事。 对面,虞白吃下几口热甜汤,才觉得又困又冷的身子缓过来了些。一抬头,见燕昭没怎么动筷,他又有些担忧。 “殿下是不舒服吗?”他小声问,“要不要找医官来……” 燕昭从思绪中回神,戳了戳面前粘成一团的面,“没事,不用管。脸上还疼不疼?” “……还好。” 见她视线朝他脸上望过来,虞白下意识偏了偏头,把伤口藏起来。但想了想,他还是补了句关心,“那些人冲着殿下来,虽然没有酿成大祸,但日后……殿下多加小心。” 说完,却久久没听见燕昭接话。他以为自己又僭越了,正要道歉,就被明显比刚才严肃的声音打断。 “你怎么知道是冲我来?” 审讯的事他一概不知,不管那伙人是行刺还是图财,他都不应该说得如此笃定才是。 隔着热汤氤氲的白雾,燕昭盯着小桌对面的少年,“阿玉,你发现了什么?” 被她这样看着,虞白一下有些紧张。但听出她只是严肃没有生气,他抿了抿唇小声开口: “就是……一开始,那个人似乎想问‘长公主什么时候回来’,但接着又改口了。像是……想伪装,但因为伤重,没顾上。” “而且……这个人不像训练有素,受伤了也没有隐匿气息,应该只是普通强盗,但他用的伤药里有……他用了很昂贵的伤药。” 虞白险些说多,赶忙改了口。 “所以我觉得……” 没等他说完,燕昭抬抬手打断了他,叩响桌面传人进来。 “即刻派人把徐文斌拿了,押进大牢连夜审。” 来人一愣:“可是殿下,还没有证据……” “审完就有证据了,”结合种种她已经九成笃定,“裴卓明那边不是只剩两个活口了么?把徐文斌押过去让他看着,等那俩咽了气,就让他顶上去。” 来人听着,心下惊悚。 裴小将军严审的手段谁人不知,刚才从牢里回来传信的兄弟脸都绿了。可若论起来殿下也不遑多让,对死亡的恐惧可比死亡骇人多了。 不同于随侍的战战兢兢,燕昭看起来心情大好,甚至弯起眼睛朝对面的少年笑了笑: “做得好,继续吃吧。” 虞白原本还有些紧张,怕自己多事多口,听她这么说才稍稍放心,再次低下了头。 桌对面,燕昭静静看着他。 脸颊伤口碍事,他只能小口小口往嘴里送。偶尔一下咀嚼扯痛了伤,他小幅度地蹙眉,缓一缓又继续吃。 热雾后,他垂着眼帘,只能隐约看清一点水亮的墨色。他每眨一下眼睛,睫毛就像蝶翼似的一颤,翕动间,眼底的墨色一闪一闪。 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种种思绪抛开,最底的想法很明确——幸好。 幸好事情没有到最坏的地步,否则若再也看不见这双眼睛,真的太可惜。 就这样盯着看了不知多久,久到他隔着桌子都觉察到了她视线,有些困惑地望了过来。 “殿下……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燕昭刚想说“因为漂亮”,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他自己都把自己当个物件,要是她再夸那些表面的,他会不会更觉得他只有那点价值。这不行。 她又想说“可爱”,接着又觉得这也是表象,也不行。 脑海冒出好几个词,又被她逐一否定,最后终于想起一个。 “阿玉真勇敢。” 她说,“遇到危险还能自己跑出来,没傻等着我去救,真厉害。还很聪明,发现人差点说漏嘴,帮了我大忙。” 想了想,又补了句:“而且还很坚强。从前受那么多苦都扛下来了,阿玉真棒。” 说完,空气静了好久。 桌对面的少年不知从哪一句就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他面前,两碗糖芋艿已经吃完一碗,另一碗没动,应该是吃不下了。 已经比平时吃得多很多了。 燕昭立即又想到一个可以夸的地方。 “阿玉真能吃。” 她笑笑,“之前我逗你的,如果吃不下了就……” “停”字还没说完,就看见他低下了头,开始吃第二碗。 “……有这么饿吗?” 他没回答,低着头吃得又慢又认真。 其实这个糖芋艿并不好吃。放凉了又再热,味道稀了,甚至有些发涩。芋头也变硬了,每咬一口,脸颊的伤口就跳着疼。 但虞白还是继续一口一口吃着。 这确实是燕昭第一次给他买吃的。虽然小时候,她也带过宫里小厨房做的点心给他,但这不一样。 这是她在回来的路上给他买的。 她忙完了事情,回来的路上,路过某个摊子,想起了他。 燕昭会想起他,光是这个念头就已经足够美味。 还夸他勇敢,说他坚强……他自己都没想过他会听到这样的话。似乎除了“漂亮”、“安分”以外,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到过其他的评价。 虞白吃着吃着,不知从哪一口,眼前的碗勺就模糊了。接着他被人拉起来,抱在怀里揽着。 “怎么还吃哭了?”燕昭很无奈,“所以到底是好吃还是难吃……算了,我自己尝尝。” 她端过碗来舀出一块,然后立马皱起了眉。 “这你也能吃一整碗?是你真饿了,还是本公主亏待你了,这么不挑。” 怀里的人一边掉泪,一边说不难吃,还想把碗抢回去,少见地固执。 燕昭忍不住想逗他,一次次把碗递到他手边,他伸手要接时又挪开,最后见他眼泪掉得更凶才终于消停,掏出一块软帕给他擦泪。 她已经习惯了他的眼泪,甚至隐约摸清一些规律。对他太凶更会哭,对他好他也会哭。反正泪水没有危险,她也爱看,甚至想让他哭得更可怜些,但也乐意试着哄一哄。 “好了,一会要是流到伤口可要疼了。”她折起帕子一角,眼泪掉一滴她擦一滴,“天很晚了,你先睡?” 说着,她牵着人的手就往内室走。 除了裴卓明那边审讯的事以外,还有些别的事要处理。在芜洲出了这样的事,不论结果如何,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得换一遍,她要尽早敲定人选,塞点自己人进来。 绕过屏风又穿过帷幔,虞白心里渐渐打起了鼓。 让他先睡……所以,她又要去做别的事了吗。 早知道只能待这么一小会,刚才就吃得更慢些了。 他小心翼翼抬起视线,看向身前的人。她步子迈得不大,神情也很舒展,好像接下来要做的事并不是很急。 不急的话…… 那…… 被按坐在床沿的一瞬间,虞白伸手揪住了她衣角。 “殿下……” “怎么了?” 燕昭带着疑惑的视线看过来,他强忍着把脸躲开的冲动,直直望了回去。 “不检查一下吗?” “看看我身上……有没有长肉。” 【作者有话说】 todolist昭昭猫版: 1.工作2.欺负鱼3.工作4.欺负鱼5.工作6.欺负鱼 todolist小鱼版: 1.钓猫2.钓猫3.钓猫4.钓猫5.钓猫6.钓猫 (鱼钓猫,什么倒反天罡) ------ 掉落30小包包~[垂耳兔头] 第47章 惹1 ◎“若说起来,你该称他一句前辈。”◎ 虞白当然没有如愿。 用来办公的房间里,灯火亮了半夜。 初步敲定调任官员名单后,燕昭又把堆积几日的奏折看了,接着翻了翻接下来要去的郡县的卷宗。 灯油换过几轮,她叩了叩桌面喊人:“裴卓明那边审得怎么样了?” 等待回传的时间里,她静静盯着笔尖的墨。 第69章 漆黑,湿润,她脑海自动自发地就想到不久前,那双湿漉漉地望着她的眼睛。 直直地看着她,揪着她衣角,想履行前几日说的检查。 燕昭觉得她的定力在那一瞬间冲上了顶峰。 自从觉得他可怜,看他就无处不可怜。前两天顾忌着他唇上的伤,眼看着就要好了,脸上又添了道更重的。 对牢里那几个人已经是私人恩怨了。 不多时,两边传讯的侍卫回来了:“回殿下,裴小将军说就快松口了,让殿下稍候。” 燕昭“嗯”了声,“死人了吗?” “裴小将军分寸拿捏得好,两个流寇和徐别驾都还活着。” 听见这话,燕昭脸色十分难看。 “不用这么收敛,留口气画押就行。” 侍卫不明所以,战战兢兢离去。 同样醒到半夜的还有一人。 伤在右脸,虞白就朝左侧躺着,久久睁着眼睛,看床榻空荡荡的另半边。 不久前,坐在那里,燕昭面对他的邀请,回应是轻轻掰开了他的手,让他不用想那些,先好好休息,她要去忙了。 ……不对劲。 这从头到尾都不是她的风格。 她好像变了。为什么不碰*他?真的是因为忙么…… 还是对他不感兴趣了? 但又对他那么温柔,刚才临走前还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他一颗心跳动着不安起来。 听说饥饿久了的人会无度地渴望食物,虞白心想,他大概也是这样。什么都好,他只想离她更近一些,近得更久一些,让他疼也好,让他流泪也好,让他羞耻让他难堪都可以,他都想要。 像刚从饥荒逃脱,哪怕只是断了一口,也会让他恐慌。 望着空的枕头躺了许久,他脑海猛地一亮,一下想到了原因。 燕昭喜欢什么来着? 强取豪夺。 他最近太顺从了。 虞白懊恼地闭上眼睛,把脑袋往被子里埋,结果不小心碰到脸上的伤,又轻轻倒吸着气把脸露出来。 这该怎么办是好。 拒绝吗?可自从除夕之后,他的身体像是被打上了不由他控制的烙印,不用碰,她一靠近就发软。 根本拒绝不了。 虞白苦恼地躺着,一边等一边想办法,可直到眼皮打架也没什么头绪,燕昭也没回来。 陷入睡眠的前一瞬,脑中突然有个念头飘荡出来。 好像,惹她生气也可以。 有那么好几次,都是他误打误撞惹了燕昭不满,才换来更亲密的接触。 对,惹她生气也可以。这个,应该……不难。 燕昭回房的时候,屋里的烛灯灭得只剩小小一盏。灯火昏黄,映得榻上熟睡的人朦胧又柔软。 折腾一日,又受了惊吓,少年睡得很熟,直到她躺下了也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不过,似乎是比前几日气色好了些,下颌看起来都不那么割手了。 她把手掌塞进他的脸和枕头之间,托住他完好的那半边脸,揉揉,捏捏。没醒,脑袋被她的动作带得轻晃,像是在用脸颊蹭她掌心。 燕昭没收回手,就这样把他的脸捧在手心端详。 灯火在他脸上跳跃,睫毛的影跟着扑朔。纤细的暗色挠过他的皮肤,他的鼻梁,还有鼻梁边上那颗痣。 好神奇,燕昭心想。素白无瑕一张脸,偏偏最显眼的地方生了颗墨似的痣。像视野的锚点,无论视线往哪处去,最终都还是会被勾回这里。 她看着看着,忍不住伸出手,在那点墨色上碰了碰。然后,像是动作已经烙入肌理,她微微倾身,在那颗痣上吻了一口。 紧接着,她整个人顿住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瞬间,这个动作…… 这颗小小的痣。 好熟悉。 她一下子僵在那里,像被擒住死穴的兽。肢体与意识剥离,周围一切都瞬间离她远去,只剩耳边尖锐的啸鸣。 突然,腰上微微一沉。 耳鸣声潮水般褪去,眼前刺目的红白消散,燕昭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才看清面前。 睡着的人无知无觉地凑了上来,与白日里的拘谨截然相反,主动又粘人地抱住了她。 额头抵在她下巴轻轻蹭着,碎发摩挲的窸窣声中,他含糊地开口,唤了声殿下。 熟睡的呼吸平缓温热,一下下扑洒在她颈窝。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药香比手还轻地环绕过来,尽管掺了伤药的辛凉气味,但还是好闻。 刚才她在想什么来着…… 哦,对。那颗痣。 燕昭低下头,又在那点墨色上,轻轻啄了一口。 “我在呢。睡吧。” 最后一盏烛台也灭了,黑暗沉沉笼罩下来,燕昭顺了顺怀里人乱了的头发。 只有大牢刑房的灯火亮了整夜。 那伙流寇共十三人,当场死了七个,剩下的六人中又有几个受不住刑死了。仅剩的两个被裴卓明审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徐文斌先绷不住,崩溃地吐了口。 徐文斌本是纨绔,有堂叔徐宏进举荐才封了个官。许是在芜洲纵横惯了,他胆子也肥起来,对燕昭的判罚不满,竟动了铤而走险的心思。 来往通讯封锁,他无从咨询叔父意见,脑门一热决定先斩后奏,却不想要被斩的人成了他自己。 行刺属于谋逆,即便未遂,也是极刑定局。燕昭当即叫人将他押送回京复奏,同时责问徐宏进管教不当之罪,罚奉一年,禁朝三月,削‘同平章事’。 虽还在吏部尚书一职,但没了这一头衔,他在朝中的影响力大不如前。 制书发出去的时候,燕昭在心里说,多谢了,徐文斌。 - 京中,徐府。 残雪未尽,满目肃杀。 赵九河低头敛手,快步走过空庭,停在厅门外,等着里头人传唤。 旁边侍女一脸惶恐,朝他投来个问讯的眼神,见他摇头,又咬紧了唇垂下头去。 许久,才听见里头低沉的一声,“进。” 赵九河推门进去。 满地狼藉,碎瓷片,碎碗盏,碎花瓶。 没人打扫——没人敢。上一个贸然进来的侍女,直接被抬走了。 他看向厅堂深处,暗影笼着正座,座上人神色晦暗不明。 但他不用想都知道,大人现在有多震怒。 芜洲那边,原本只是赈灾出了点小问题。赔过罚过就算了,最多贬职。 没想到徐文斌自作主张动了手。 大人这段时间的隐忍筹谋全被打乱,不光保不住徐公子,大人也要受牵连。 罚奉都是小事,大人不差那点。禁朝虽严重些,但也不过三月。大人恼的,是制书上最后一道罚—— 削同平章事。 这头衔一摘,大人手里的权不说减半,也折了三分之一。 事不由己,不怒才怪。 正想着,座上人开口了:“那边怎么说?” 赵九河脊背一紧,吞了口唾沫,斟酌着开口:“张太傅说……事情至此,他已不好插手,让大人先避些时候。” 砰一声巨响,又一个花瓶被砸碎在地,赵九河一个哆嗦,扑通跪在地上。 空气紧如实质,好半晌,才听见徐宏进咬着牙开口。 “老东西……白抬举他这些年,现在出了事,他又说不好管!” 说着,他就又抄起东西要砸。 赵九河一见,赶忙膝行几步,上前去拦:“大人、大人,这件可砸不得。从前大人收它费了不少功夫,如今这样的好玉不多了,大人缓缓……” 他这才把那块碧玉保下。 “大人莫烦。虽然张太傅那边……不愿协助,但依小的看,殿下也没有借题发挥的意思。大人忍过这段,东山再起就是。不如……大人去趟馆里,消消气?” 好半晌,徐宏进才长叹一口,点了头。 刚要起身,他瞥见刚才被赵九河救下的那块玉,忽地又想起了什么。 “长公主南巡,那小家伙也跟着去了,是吧?还真挺受宠,不白养他六年。” 他抄起那块莲纹碧玉,拢在掌心把玩。 “等仪仗回了京,找个机会,叫他来见我。” - 为着处理这事,一行人又在芜洲多留了两天。 不过玩是没时间玩了,燕昭几乎整日待在书案前。虞白担心脸上的伤,也不敢出门,就被叫到旁边陪着。 一切都和从前在书房时没什么不同。 但这回,燕昭先坐不住了。 落下几笔,她就忍不住抬头,朝长桌对面看一眼。 又过几笔,又看一眼。 她手中的笔没停,长桌对面,他也没动。 卷宗从头到尾翻完了,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若不是胸前能看出呼吸的起伏,简直像个玉雕的假人。 似乎……从前也是这样。 从前在公主府她伏案忙碌,他就在另一边坐着,有时一坐就是一天。 第70章 存在感很低,有时她突然有事要外出,都会忘记他还在。等忙完回来了,一推门才发现人还坐在那里,位置一点没挪过。 她当时还感叹真能坐得住,不动、不说话,就静静待着。现在她后知后觉发现,这似乎并不是个好事。 人是很难一直端着不动的。他安静出神的时候,在想什么? 想象自己是花瓶、是摆设、是人偶? 她突然就看不下去了。 视线在桌上梭巡一圈,燕昭从书堆里翻出了本无关紧要的杂谈,问:“会写字吗?” 见他点头,她就把手中的书并几张麻纸丢过去。 打发时间也好,寻点价值也罢,最不济,她还能有个由头夸夸他。 了了这桩心事,燕昭这才收回注意,开始翻面前的奏章。明日就要启程往长陵,这些都要赶在出发之前批完发回京。 看完大半,再抬头,就见他已抄完小半卷,正挽着袖子磨墨。 燕昭一边叹红袖添香不过如此,一边把他抄好的拿来看。可刚扫一眼,她就忍不住“啧”了声。 “怎么错这么多?漏笔缺笔……还有几个笔画都不对……” 她本想勉强夸一夸,可左看右看,实在夸不出口,干脆朱笔一撂,一把将人拽过来。 “这么简单也能错?把笔拿来。” 燕昭直接握着他的手改,一笔一划,一提一顿。 她用力有些大,虞白感觉手骨都被攥疼了,但心跳先一步炽热起来。 果然惹她不满有用。 原本,写错那些字只是为了掩饰,现在他只后悔没错得更多些。 硬邦邦的训斥落在他耳中,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满脑子只有她虚虚环着他的手。 像拥抱,离得好近。 隔着几层衣衫,体温从身后侵染过来,他感觉他也跟着烫了,脑子都一团浆糊。 直到他视线顺着笔尖,看见了下一个别字,呼吸猛地绷住。 杂谈讲人生百态,说不虞之祸难免,其中那个虞字,他露馅了。 为了避讳父辈,他习惯性吴字缺一笔,刚才他写得顺手,给忘了。 眼见着马上就要改到那个虞字,他心跳一下乱套。 很怕被她发现。这是正常的,他说了谎,说谎的人自然害怕被发现。 但隐隐地,心底还有另一种忐忑,带着点痒,带着点不安。 是期待。 耳畔,燕昭还在讲上一个字。 “‘無’字的笔顺,记住了?先横再竖,不能乱写。还有这个‘虞’字也缺一笔……” 话到一半,她声音忽地顿住。 顿了好久。 虞白强忍着心跳,轻声打破安静:“殿下,怎么了?” 拢着他的手蜷了蜷,挪向下一个错字。 “……算了,就这样写吧。缺一笔,正好避讳。” 听见这话,虞白心口猛地跳快了两下,极力让自己听起来平常:“为什么避讳?” 他明知故问,“是殿下认识的故人吗?” 过了许久,耳边,燕昭轻叹了口气。 “算是吧,我从前的……若说起来,你该称他一句前辈。” 虞白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感觉胸腔有一股卑劣的雀跃慢慢绽开。 但是…… 自己称自己前辈吗。 似乎没什么问题,但好像又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怕表情露馅,他偏开了头,转向燕昭看不见的那一边。 但这点小动作还是没逃开她的眼睛。 “干什么?”燕昭在他后脑轻轻一敲,“阿玉,你别不是在吃醋吧?” 第二次听见这样的问题,虞白心虚得脸颊都在发烫。 可紧接着,他心底又冒出个大胆的想法来。 她会因为这个生气吗? 应该……会的吧。 于是,虞白鼓足了勇气,慢慢回过头,认真地看着燕昭的眼睛,说: “有一点。”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的标题「惹」,是动词。 但是单独出现,感觉好像变成了语气词…惹[托腮] ------ 掉落30小包包~[垂耳兔头] 第48章 惹2 ◎燕昭攥住了他脚踝。◎ 虞白后脑勺挨了结结实实俩爆栗。 接着就被燕昭赶回长桌对面,把刚才抄过的全部重新写一遍。 “不许对前辈不敬”,燕昭如是说。 虞白抄书抄到深夜,心里有苦说不出。 首先,他本人觉得这没什么。 但这条路到底是行不通了。次日在马车上,他又琢磨起别的法子。 譬如故意坐得离燕昭很远,再如转开脸去不理会她。 可屡试屡败。 过去喜怒无常难以捉摸的那一面荡然无存,她现在仿佛是天底下最好性子的人。 他心里种种起伏,燕昭一概不知。马车沿着官道走得悠悠,她心情也好得飘然。 芜洲一行收获圆满,该罚的、该换的,尽数如意,接下来要去的长陵更让她期待。长陵行宫堪比世外桃源,尤其是那一方温泉,她去上一次就要念好久。 日子尚早,她打算在长陵行宫歇上几日再回京,权当休假。除了些日常公务和琐事,再没别的事让她忧心了。 唯独…… 她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来,望向车厢另一侧。 “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斜对角,少年听见她问话不但没抬头,还把脸更转开了些。 声音也小小的,“还没好。” 燕昭轻“哦”了声,没再追问。 看起来是真的很介意破相,她在心里想。坐得那么远,又一直别着脸躲着,是很怕被看到脸上的伤吧。 她一下觉得他更可怜了。 隐约记得长陵行宫存着个舒痕淡疤的古方,不知还能不能找得到,等下她去找找。可这么一来,他会不会更觉得皮相紧要,更加妄自菲薄? 燕昭撑着下颌望着车外,陷入沉思。 许久以来头一次,她脑中苦思冥想的,不是朝政时局,也不是党争派系,而是一道细细的、粉红的伤痕。 车队颠簸两日,终于在第三日傍晚抵达长陵。 长陵行宫坐于山谷,不同于一路上几乎单调的枯枝白雪,这里竟绿意盎然,恍若初春。 然而虞白却没什么赏景的心思。 一到行宫,燕昭就匆匆去忙了,甚至都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偌大的行宫无处不精致,他心里却只觉得空,一边因为连日的疏远失落,一边又为自己的失落隐隐自责。 直到几个行宫侍女端着托盘过来。 “这都是殿下让送过来的,”侍女一样样摆在他面前,木屐、浴巾、罗织的浴衣,“还请公子准备着,稍后殿下要与公子一同泡温泉。” 虞白愣愣看着,好久才回过神——原来是有温泉啊。 地气暖和,怪不得各处草植都绿了。 等等……温泉? 温泉。 和燕昭一起……泡温泉。 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一切与温热和潮湿相关的想象都冲入脑海。 医书上说气血两虚者不宜泡温泉,虞白迷迷糊糊地想,是写错了吧。他都还没见着温泉的影,就已经开始头晕了。 直到他站在池边,潮湿热气迎面涌来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这温泉他泡不了。 脸上的伤还没好全,若沾了水,会留疤的。 虞白懊恼又沮丧地在池边蒲团坐下,听淋漓翻涌的水声。 燕昭还没来,池边只有他一人,还有围成整圈的屏风。屏风里,升腾的白雾混着淡淡硫磺气和天然的草木味道,屏风外,山间的夜寂静。 许久,他慢慢抬头望天。 一轮弯月在薄雾后沉浮。 ……燕昭不会是把他忘了吧。 都这么晚了。 看她离开前心思重重的样子,似乎是有大事要忙。 一阵冷风卷过,虞白不自觉瑟缩了下。 要不然……他还是先回去吧。 而且,要是知道他擅自离开,她会不会生气? 他心跳开始快了。 刚要起身,突然,身后有什么东西扔过来,扑通一声砸进池中,惊起一簇碎银。 水花一下打湿了他衣摆,虞白猛地回头,这才看见身后站了不知多久的人。 什么时候…… 他嗓音有些发涩,“……殿下。” 燕昭倚着屏风抱着臂,手里拈着块鹅卵石,有一搭没一搭轻抛着。 她身上,同样的罗织浴衣裹得随意,外头披着件墨色大氅,散开了的长发用一根簪子松松挽着,发丝与裘氅融一色。 对上他视线,她抬步朝他走过来,笑里带着点审视意味,仿佛在责怪他没有及时发现。 明明是她刻意隐匿气息躲在静处。 “刚才,你是想走吗?”燕昭在他面前站定,低头睨着他,“不是说了要你在这等我?” 第71章 说着,她朝他抛出了手里那块鹅卵石。 虞白手忙脚乱接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接。 没使劲,没刁钻,砸进他手心的只有鹅卵石本身的重量,带着若有似无的她的体温,灼得他发慌。 刚才构想过的如何惹她生气的法门,就一瞬间全忘光了。 “我没……” 他刚磕磕绊绊开口,就听见一阵衣料摩挲,紧接着兜头一片墨色丢过来。他再次手忙脚乱地接,等看清了,才意识到是燕昭那件大氅。 她刚才披在身上的。 虞白愣愣地抬起视线,水面破碎的轻响也在这瞬传进他耳中。 燕昭迈进温泉,倚上池壁,合上双眼惬意地喟叹。长发在她周身浮开乌黑的半扇,氤氲白雾里,她像是展翼的鹰。 虞白看得呆住了。 怀里抱着的裘氅还带着温热,依稀能闻见熟悉的浅淡熏香。眼前池水中,温度和气息的主人拥着池水,透过雾气似笑非笑地看他。 恍惚中,他脑海只剩一个念头。 医书所言不虚。 好晕。 直到喊了他不知第几遍,他才轻轻“啊”了声,大梦初醒般回过神。 燕昭见他这副样子,有些莫名也有些好笑,“阿玉,你怎么不泡?” “我……我怕脸上的伤……”岸上抱着裘氅的少年有些语无伦次,“啊,我是说,伤还没好,我怕沾了水会留疤。” 燕昭挑了挑眉不置可否,转身伏在岸边趴着。 刚一到行宫,她就去找记忆中那个祛疤的古方了。找着找着才想起,那只是从前嬷嬷还在时常念叨的坊间传闻,实际根本不存在,她记错了。 也是。若真有这种灵丹妙药,她身上怎么还会有疤痕。不过,药方没找到,解法倒想出了一个。 她朝少年抬抬下巴:“留疤又怎么了?伤疤人人都有,又不单只你一个。” 隔着雾气,他还抱着她脱下的裘氅在发愣,像是没听懂她的意思。 “我也有,”燕昭说,一手撑着额角,“想看吗?”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虞白记忆都是模糊的。 裘氅挂在屏风上,衣料簌簌摩擦声,绕着池沿走过去,木屐踩上青石,碎响清脆。还有温泉里淋漓的水流,淙淙如银铃。 耳边彻底安静下来时,他已经在池边跪坐,面前的人朝他伸出手。 “也给你看看我的,这样就公平了吧?” 燕昭抬眉朝他笑,“喏,这几个都是射箭磨的。手背上这个,应该意外蹭的吧。这个小的……似乎是被花刺的?” 虞白听着她如数家珍地讲她的伤疤,脑中想的是—— 原来只给看手上的吗。 反应过来,他瞬间脸热。 还好周围蒸腾着热气,他脸上的绯色不会显得太突兀。 燕昭的手搭在他膝上,隔着薄薄一层浴衣,掌心源源不断朝他渡着潮湿和热气,他感觉他整个人也跟着热起来。 不过,她记错了,虞白心想。 手背那块,是有一次她在御花园偷偷爬树摘果子,兴头上滑了手蹭破了皮,那果子还酸得很。 那处小的,是她有一次抓了只马蜂吓唬他,不料先被马蜂蛰了口,手背肿得老高,好险没被宫人发现。 看着她手上一道道淡印,虞白心里突然生出些不合时宜的庆幸。 真好,他们认识在她最爱玩闹的年纪。那些她都忘记了的事,还有磨不灭的瘢痕替她记着。 “那,这个呢?”他看着燕昭手心,轻声问,“这个,是怎么留下的?” 一道疤痕横在她掌心,被热气蒸得微微绯红,看起来好疼。 “不记得了,”燕昭想了想,摇头,“忘了。” 虞白心口一跳,突然觉得这是个了解她病情的好机会。 “为什么?殿下经常忘事情吗?” 氤氲白雾里,燕昭抬眉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反而向他摊开了右手。 “这块疤的来历,我倒记得很清楚。” 她把手掌抬到他眼前,掌心对角烙着四点瘢痕,像是撞上了什么方形硬物,“你想知道?” 虞白想的,但本能觉得她语气有点危险。 他视线从她手上移向她眼睛,试探着问:“我……可以想吗?” 燕昭猛地抽回了手。池水被她动作带得飞溅,温热地洒了他一身。 “当然可以,”她说,“不过我建议你,等活够了再想。” 虞白一下抿住了嘴。 这是在点他问太多了。 心思消了,他再次低下头,端详她手心陌生的疤。 都是他走后留下的。伤得厉害,几乎横亘手掌,看起来也没好好处理,泡过水发过炎症,疤痕又重又深。 他看着,觉得自己的手也钻心地疼。 怎么…… 他不在的时候,连个给她处理伤口的人也没有啊。 他看得眼眶发酸,甚至都没意识到已经捧住了她的手。 燕昭趴在池边,看着认真看她伤疤的人。 心里有些莫名。 一块疤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她到现在还是搞不懂他。 雾气太浓,他低着头,脸上神色朦胧不清。雾里看花是美的,他一身素白笼在白雾里,也漂亮得惊人。 但她就是觉得不够。 想再近些,想看清些。 可还没动作,手心里就先落下一点痒。 手指。 莹白如玉的指尖,纤细又轻柔地落在她掌心,轻轻描绘那道疤。 瘢痕迟钝,可瘢痕周围不是。带着点潮湿的温热在她手心轰然炸开,一路摧枯拉朽冲进骨髓,她全身都跟着一麻。 燕昭猛地扣住了他的手。 “你伤还疼吗?” 少年没防备愣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然后很慢地撇开了视线。 “……还有一点,”他说,“殿下别看。” 燕昭“哦”了声,放开了他。 心说,再等几天。 池边静了下来,只剩沥沥水声。 虞白扯了扯衣摆,膝上那块衣料湿了,是从燕昭手上沾的,温度已经散了,冰凉。 他感觉心里也凉飕飕的。 难道她已经讨厌他的触碰了吗。 ——都开始转移话题了。 - 看得出燕昭是真的喜欢这池温泉,在长陵行宫的三天,每日都要空出时间去泡。 虞白就跟着,坐在池边,偶尔说说话。 三天。 换过浴衣后,坐在妆镜前,虞白心想,三天了。 又三天没碰过他了。 刚才在外头的时候,他偶然听见随行女官说,明日就要离开长陵,继续北上了。 回程只剩两日,至多三日,等到了京城,燕昭是不是就更忙了?忙起来,是不是就更不会…… 发尾被他攥在指尖揉得一团乱,他心里也一团乱。 都快忘记上次和她贴近是什么时候了。 上次…… 虞白慢慢抬头,看向面前的铜镜。 颈间,一截细绳沉甸甸地悬着坠子,肤色衬得墨黑醒目分明。 她送的玉佩。 上次,是他提议把它抵出去之后。 记得当时,她很生气。还说要他日日戴着,无论如何不能摘。 安静中,虞白拨开一点领口,握住了那枚玉佩。 不对。 是“到死都不能摘”。 他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 然后手指绕到颈后,解开绳结。 另一边,书房里,燕昭看着面前的舆图,止不住叹气。 不想离开的心情都快写在脸上了。 “明天……都备好了?” “是,行装车马都打点好了。” 旁边,书云看了她一眼,试探着劝, “殿下,真的不能再拖了。今日已是元月十二,等过了十五,就是……到时还得提前准备着,再不回京就要来不及了。” 听见这个,燕昭眼神沉了一瞬。 书云是知情的,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书房里一下静得死寂,只剩纸页折叠的轻声。 燕昭缓慢地折起舆图,动作一下比一下重,最后手指使力攥住,骨节都绷得发白。 “真是……” 她突兀地轻笑了声,像嘲讽又像嫌恶。 “早知今日,当时真该让他再多撑几天。上元节都过不安宁。” 这更不是书云能听的了。她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透明人一样站在旁边,直到听见脚步声朝外走,才抬起视线。 “殿下是要去……” 燕昭已经走到门边了,一把拉开门头也不回:“泡温泉。” 行宫建在山里,四处绵延起伏。 那方温泉在小山顶,山道蜿蜒上去,越走越宁静,静得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更衣后换了木屐,一下下敲在山石上,响声分明。 燕昭本就心烦,听见声音更觉得躁,索性把木屐踢了,赤脚走在山道上。山石冰凉坚硬踩在脚下,烦躁这才消了些。 第72章 但还不够。 想…… 想攥一些什么在手里,想抱一些什么在怀里。 该好全了吧,她想,都三天了。 山道尽头一拐弯,热雾和水声一起环了上来。 赤着脚声息悄然,但坐在池边的人像是心有觉察,慢慢回过头,在白雾里安静地看向她。 池边无灯,落在他身上的只有月光。 月光轻盈似白练,他身披银白,像偶然显形的山灵。 “殿下。” 燕昭停步看了片刻,才朝他走过去,开口前视线先从他脸颊过了过。 “怎么还干坐着?”结痂了,她在心里想,“明天就要走了,真的不泡?这里的温泉水很不错的。” 虞白抬头看着她,心跳快得像打鼓。 脖颈上,空落落的。 明明那块玉佩没多沉,可少了那点重量,他从头到脚都不习惯。 从头到脚都紧绷起来了。 但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不用了,殿下。我在旁边陪着就好。” 燕昭眯了眯眼睛,没说什么,自己迈进池子里,接着伸手向岸上的茶盘。 茶盘是一早就送来的,摆着点心茶饮,还有温过的牛乳。但她对那些细软甜腻没什么兴趣,径直伸手向沏好的花草茶。 感觉更躁了,得喝点茶压一压。 “殿下。” 池边的少年突然出声,“茶凉了……冷茶伤身,殿下别喝了。” 她刚抬起的手一顿,视线跟着声音就看过去。 才发现他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穿的不一样。 他怕冷,前几日,哪怕坐在热气里,身上也披着外袍。今天,他只穿着件单薄浴衣,瘦削的肩把衣料顶出一点颤巍巍的凸起。 坐的不一样。 往日怕沾湿衣摆,他总离水池很远,隔着雾气看都看不清。现在,他就坐在池边,双腿垂在水中。 浴衣浸湿了卷在膝上,脚踝和以下隐在水里,只露一截小腿在水面,沾着潮湿的晶莹。 身上的装饰,也不一样。 燕昭分开水,朝他走过去。 “哪去了?” 少年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眼,“殿下是说那串珊瑚吗?” “我听说珊瑚娇贵,沾了温泉水会干裂褪色,就没戴。” 顺着他视线,燕昭也看向他的腰。罗织衣料稀疏,她都快能看清里头那截脆弱的纤细。 他好像哪里都纤细。腰身是细的,搁在身侧的手,手腕是细的。再往下,垂在水里修长的小腿,脚踝也是细的。 水波裹着他脚腕沉浮,更显得他脆弱得一握就碎。 她视线一寸一寸走到最底,接着又抬起来,看向他微敞开的领口。 锁骨也是细的。 纤细的锁骨之间,该悬着东西的地方,空的。 燕昭看着,慢慢眯起了眼睛。水底下,她手指穿过温水,攥住了他脚踝。 然后猛一使力,将人拖进池中。 “我问的是珊瑚么?” 没等人站稳,燕昭就把他推到池壁制住,完全没管他吃痛溢出的惊呼。 “那块玉呢。” “哪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惹3 ◎“你觉得你这个样子,能见人吗?”◎ 质问落下,只剩水响。 细瘦的身躯被她掐着后颈按在池边,石壁坚硬,透过浸湿了的浴衣,燕昭看见那一下把他小腹都撞红了。 但手上力道还是半点没收,扼着他保持着趴在池沿的姿势,不允许回头。 “殿下是说……那块玉佩吗?” 从后方看去近似俯视的视野里,他喉结上下一跳,一滴晶莹滚落。 “也被我摘了。” 池里水波荡漾得厉害,像在颤抖,他被起伏不定的池水裹着,声音倒没有抖。 又稳,又淡,仿佛在说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天经地义地问,摘了,不行吗。 池边一瞬极静。 被拽进水里的那一下,他全身都湿透了。水珠从他睫毛跌落,划过脸颊,又滚过脖颈滚过锁骨,汇进散乱的领口。 燕昭视线随着水珠下去,他瘦得微凹进去的小腹被池沿撞出一片红,又回来,颊侧那道半愈不愈的伤沾了水,也泛起浅浅绯红。 她看着,突然就觉得,她这几日的可怜和忍耐都喂了狗。 “那天,我怎么说的来着。” 她放开了他后颈,手掌慢慢上移,手指顺进他发间。 “我说,这块玉,你到死都不能摘。” 指节猛地收紧,燕昭一把攥住他头发,强迫他扬起了头。 “忘了?” “啊……” 发根骤痛,虞白一下没忍住叫出了声,接着脖颈被拽着仰到极致,声音又像折翼一样断掉。 倒置的视野里,那双琥珀瞳在夜晚暗成黄褐,在很近的地方睨着他。 熟悉的酥麻再次从尾椎开始向上绽放。 “对不起……” 他艰难地开口,水面以下,他紧紧扒住石壁缝隙,指节都用力得发白。 这样才能让声音显得平静。 “我……” 还好水面升腾着氤氲不散的雾,虞白心想,不然他的兴奋怕是很难藏得住。 他都在发抖了。 “我忘记了。” 耳后,燕昭轻笑了声,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 但眼底没有半点笑意。 “忘记了。”燕昭冷冷睨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忘记了,是吧。” 颠倒的视野里,突然只剩茫茫白雾。 她低下头,一口咬在他肩上。 锐痛骤然炸开,几乎贴着骨,虞白本能地颤了一下,又被掐着腰按回池沿。攥着他头发的手松开了,逆着他第一声呜咽堵了进来,蛮横地压住了他舌尖。 肩头,颈窝,锁骨,她一口比一口重,像是想要在他身上留下再也摘不掉的印痕,甚至能听见皮肤破裂的脆响。 好疼。 他感觉骨髓里都被填满了。 心跳快得他几乎喘不上气,眩晕里,他又被燕昭扳着转身,抵在池壁上掐着脸亲吻。 尝到了一丝腥甜,不知是来自她烙给他的标记,还是又咬破了他嘴唇,感觉到了痛,可能是撞在池沿的后腰,可能是锁骨或者肩膀,也可能是脸颊还没好全的伤。 感官都已经不听使唤了。 最后一*丝理智,虞白松开了一直扒着的石壁,在水下摸索着寻找,想牵她的手。 一点轻轻的触碰落在手背,燕昭顿了一下。 她的手还掐在他腰上,掐得很紧。纤细的手指一下下落在她手背,像是想把她拨开,但又因为没力气,软得像羽毛挠。 燕昭突然放开了他。 先闯入视野的,是她的作品。沾过水的画布更莹白,急促起伏着,印着斑斑点点错落的红。乱的,肿的,泛着血丝的,比刚才空着顺眼多了。 她又抬起视线,看承载她作品的人。 他看起来狼狈极了,浑身湿透又满脸晕红,头发和身上的浴衣都被她折腾得散乱,浮在水面黑白分明。 见她停下,他犹犹豫豫地转开了脸,躲她的视线。 很抗拒的样子,蹙着眉,抿着已经微微发肿的嘴唇,眼底还噙着雾蒙蒙的泪。 燕昭在心里“啧”了一声。 是他犯了错,罚他什么都是应该的。 不单今天,悉数起来,最近他桩桩件件犯了很多错,她都看在他受伤可怜的份上放过了。 且不论近日,只凭他妖精似的搅了她除夕夜的梦,凭他每晚都会在睡梦中手脚并用地缠上来抱着她,他就该被好好罚一回。 对。每晚。 自从那次要求他抱着睡一整晚后,他就像是养成了某种被迫的习惯,每晚都往她身上贴。 还有那次他无意识的主动的亲吻。 他都还不知道。 燕昭打算挑个合适的时候一并告诉他,等着看他脸上露出羞恼窘迫和后悔混杂的表情。 其实现在很合适,配上他这副不堪折辱的样子,一定会很精彩。 但现在,他看起来好可怜。 哪里都发抖。被她磨得嫣红的嘴唇在抖,烙着她留下的齿印的肩在抖,水底下本来就没多少肉的腰紧绷着,也在发抖。 她的良心又慢慢回来了。 何必呢,她想。 再说了,谁会喜欢被强迫,喜欢被弄疼呢。 放开他吧。 理智不情不愿地给肢体传了命令。 可紧接着,另一道感知追赶上来,一下止住了她刚要松开的手。 她感觉到了一些…… 烫的。 不是温泉。 燕昭怔了一瞬,接着朝后撤了小半寸,仔细端详起面前的人。 他似乎还不明白情况,被她掰着脸茫然回视,眼底还浸着迷离的雾。 她看着,在心底叹奇。 这么淡的一个人,居然这么烫。 第73章 烫到她两次了。 上次是他的眼泪,这次,是他自己。 “……阿玉。” 她手指再次使力,在他完好的那边脸颊掐了掐,说,原来你喜欢啊。 虞白很慢地眨了下眼睛。 晕眩的水汽洗去,他大脑也跟着清晰了些,但也只有一些。 喜欢……很喜欢啊。 不对。不能喜欢。 仅有的那点理智支撑着他摇头,可还没来得及说句违心的什么,就看见面前燕昭勾唇笑了下。 她端着他下巴轻摇了摇,像在模仿他刚才否定的动作,说,“你知道吗。” “你比你诚实得多。” 虞白愣在那里,看着燕昭慢动作似的倾身靠近。 接着,带着笑意的声音落进他耳中。 “你顶到我了。” 世界安静了一瞬。 下一秒,所有声音骤然轰响,池中起伏的水,山里依稀的风,直烧到头顶的滚烫,他一瞬间局促到轰鸣的心跳。 虞白第一反应就想躲,但没逃出半寸就被燕昭捞了回来。 脊背再次撞上池壁,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倒不是疼,他现在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完了……完了。 会被讨厌…… “我……”他口不择言地试图掩盖,“我没有……” 燕昭轻笑了声,接着就隔着衣裳告诉了他有没有。 这下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窘迫惶恐无助烧遍了他全身各处,想躲开,想藏起来,但现在被捉住了把柄,就连挣扎都像在忤逆。 更让他不安的是,违背他本愿地,滚烫烧得更烈了。 看着他脸上表情变来变去,从茫然到震惊再到濒临崩溃的绝望,燕昭慢慢弯起了眼睛。 像被捉现行的贼。 太可爱了。 发现了比弄哭他还有趣的事情。 “想走啊?” 他愣愣地点头。 “但你看看,你现在是能走的样子吗?” 燕昭毫无怜悯地哄骗他,“外面有人的。你觉得你这个样子,能见人吗?” 他又乱七八糟地摇头,说不能。 实在是太好骗了,声音都一下压到最轻,像是怕被人发现,“怎么办……” “怎么办?” 燕昭重复了遍他的无助,顽劣地笑,“阿玉,有个道理,从前应该有人教过你。” 面前的少年急迫地睁大了眼睛,透过要掉不掉的眼泪焦灼无助地看着她。 “很简单的道理。” 燕昭从水里找到了他的手。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虞白是没有记忆的。 好像上一秒还在混乱地摇头说不行,下一秒,就被牵着圈起了手。 恍惚间又回到那个晚上,那个临时的书房。 那天的烛火是模糊的,现在水面上浮动的雾也是。 那天燕昭捉着他的手改他故意出错的字,而现在他的样子,比他的字还要漏洞百出。 只不过,这次,她没再亲力亲为。 氤氲雾气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灼灼似火,看着他,指挥着他。 一笔一画,横竖撇捺,快慢急停。 停,停,停。 不记得第几次被叫停的时候,他终于绷不住,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不行……” “殿下,求你……” 她这才终于赐下一个吻。 池水乱透了,潮涌许久方止。 最先恢复知觉的是他的手。 燕昭把着他的手,握着块不知哪里来的软帕,一点、一点,细细地擦。 回过神来,虞白一下窘得发晕,本能地想找个哪里蜷缩起来,可还没迈开一步,就又被按回原处。 “去哪?”她声音和湿软的帕子一起落下来,都是痒的,“回来。” 虞白连话都快不会说了。 “脏……” 燕昭抬眸看了他一眼。 仿佛她视线有温度似的,一看过去,他本来就烧红的脸局促到极致,努力地想转身躲开,肩颈都绷起了颤栗的线条。 “不脏。” 擦尽了,她把帕子丢去一旁,先按住他试图遮挡的手,再把他别着的脸扳了回来。 早就红透了。 挂着点泪痕的脸颊漫着绯色,还在急促起伏的胸口也是粉的。浴衣打湿了零落地贴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泛着细密的潮红。 池水在他腰侧沉浮,他像桃花逐水飘零。 燕昭视线走到底又回来,接上了后半句。 “很漂亮。” 然后再次吻住了他。 池水慢慢静了。 “就快上元节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她衔着他唇瓣,心情很好地问,“还有几天就回京了,这几天你什么都可以提。” 好半晌他都像没听懂,燕昭放开他又重复了遍,他才恍惚地回过神。 “上元节……” 他一双眼睛湿得朦胧,半睁着茫然地看着她,“可以……一起过吗?” 燕昭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就这个?” 也太不贪心。 她端起他的脸看,指腹轻轻碾过他下唇,被咬破又吻肿的嫣红轻轻颤栗着,像在回应。 “不行。” “元月二十先帝忌辰,这几年除了宫宴,不兴节庆。” 她再次靠近,含糊地问,“就不想要别的?” 虞白被她堵着说不出话,只能无助地呜咽。 他想走。 之前有多渴望她的吻,现在就有多畏惧。 他又一次诚实了。 池水不向着他,他的反应很快被身前的人发现。燕昭衔着他的唇闷闷地笑,制着他手腕的手接着换了个方向,牵着他入水。 “不行……”他徒劳地摇头,“刚刚已经……” “再来。” 燕昭掐住他发颤的腰,“刚才没看清。” 一直到离开池子,冷风一吹,虞白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外面哪有什么人。 长陵行宫幽深僻静,本来就没多少人。 再说,就算……有衣裳在,有大氅遮,根本没人会发现。 ……被骗了。 被燕昭哄着一次又一次,下山时腿都发软,几次险些跌坐在地上。 始作俑者笑得开心,半提半拽地把他捞回住处,说还有些事,让他先睡。 一挨到床沿,虞白第一件事就是把脸埋进枕头。羞赧还熊熊烧着,他耻于面对燕昭的眼睛,也害怕那双眼睛。 盯着他一切最细微的反应,不仅不让他躲闪,还让他跟着一起看。 他到现在全身都还是烫的。 可紧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就从软枕上抬起头,小声开口:“殿下……节哀。” “节哀?” 燕昭像是没听懂似的,反问了句:“你说先帝忌辰?” 虞白点点头。 背着光,她目光灼灼,比烛火还亮。 她扯了扯被角,盖住他还露在外面的肩,指背在他颊边蹭了蹭,笑得意味不明。 “我为什么要哀?” 【作者有话说】 昭一把推开导演办公室,沙发上霸气一坐,剧本往茶几上一甩:给本公主换甜宠剧本! 鱼(突然出现)(按住):不,你不想。 ------ 掉落30包包~ 第50章 惹4 ◎“别闭上眼睛,看着我。”◎ 翌日车队启程,离开长陵。 年节已过冬日未尽,越往北越萧瑟。好在风里已经带了点稀薄的春意,回程不再像去时那么冷。 行至京畿,车队在道旁暂歇。这片刻不颠簸的间隙,燕昭没下车,仔细翻阅着几份密信。 过了一会,她朝旁边开口:“你先下去。” “后头有车空着,怕冷的话就先过去等一会。” 虞白知道她是有重要的事要谈了,顺从地掀帘下车。 迎面涌来料峭的风,他却一点没觉得冷。怀里抱了个手炉,出发前燕昭塞到他手里的,他整个人都暖透了。 马车里,一沓信笺密报摆开,是前几日还在芜洲时,底下人搜集来的徐宏进私下与人联络的信件。新新旧旧的纸页几乎把车厢中间的小几盖住,然而书云手中还拿着一小沓,没处放。 燕昭脸色不好看,书云自觉放轻了声音:“殿下,还有这个……” 她又递过去几页纸,“徐尚书近日的行为举止。遭罚之后他不常活动,出门也是去些茶馆一类,但往来联络没断过。除了张太傅,还有其他人。” 车厢里静了几息,只闻车外风声。 “张为没帮他?” “应当是没有。消息回报说徐尚书日日阴郁,很是失意。” “我也猜没有。” 燕昭重复了半句,点点面前密信中,被她特意摆在一起的几封,“否则他不会病急乱投医,什么人都寒暄起来了。” 第74章 随着她手指落下,纸页轻轻一响。墨迹微颤,几个名字挑衅似的抖了抖。 薛啸,冯响,裴永安。 “徐尚书问候这几位将军……殿下是怀疑他意图攀附军权?可这是谋反重罪,一旦查出祸连九族,徐尚书他……敢吗?” “你敢赌吗?” 燕昭抬眉瞭她一眼。 “就算他不敢,也还有张为。张为傲慢短视,眼下与徐宏进割席,保不齐日后如何。再说,即便不考虑他们两个,我也得等。还有他们三个,” 她屈指弹了一下那几封信,“他们本就看我不惯,若真有清君侧那一日,没人会犹豫。” 兵权四分,三分不在她手里,唯一的那份还形同虚设。 张、徐两人得料理,兵权也得收回来。 “至少裴将军那边,殿下可以稍微放心吧。”书云抿抿唇,“裴二公子在长公主府任职,算是……裴将军无论如何也会收敛着些。” 没把“人质”说得太直接。 “难说。前些年刚开府的时候,你忘了?回回裴卓明休沐回家,再回来站直都费劲。不知道挨了多少家法。” 书云沉默片刻,试探似的问: “那……殿下要派人探探徐尚书打算吗?” 空气静了一息。 这事艰难,两人都知道。光是截下来面前这些密信就费了不少工夫,其中几页甚至沾着大片血。 查探机密,还是得让能接近徐宏进的人去。 安静中,两道视线一齐从密信上移开,望向车外。 车厢里供着炭盆,车帘挑开了细细一道缝,正好能看见那道纤细身影。 正好—— 能接近徐宏进的人。 大概是因为阳光晴好,他没去后头车上,就站在车外道旁,眺望远处连绵的山。 毛绒绒的裘氅底下,他双臂环抱着一个小小手炉。 寒风吹乱了几缕碎发,他抬手迅速别到耳后,然后再次环紧了手炉。 就坦然又天真地等在那里,全然不知自己成了身后车厢里的话题。 燕昭静静看着,许久没有出声。直到风鼓进来,车帘挡住了那道身影,她才眨了下眼睛,收回视线。 “继续派人去查,”她几下把面前的密信折起来,“不好查就慢慢查,养他们也不是白养的。” 书云刚想说什么,又被她打断:“上元节宫宴,他们几个都去吗?” 说的裴永安几人。 “目前没有收到告假的消息。不过……那位应该还是会缺席。月前初雪宫宴,她就没露面。” 燕昭听着,慢慢眯起了眼睛。 形同虚设的那部分。 “她的事,回京以后再说。”她叹了口气往后一靠,“叫阿玉回来,走吧。” 元月十四,仪仗驻跸南辅,预备次日进京。 南辅别苑全不似长陵清净天然,红墙青瓦,放眼望过去,和内廷没什么区别。 气氛拘束,纵使没什么公务要办,燕昭也没了玩乐的心思。入了夜,她无事可做也不想睡,索性提了壶薄酒跑去湖心亭,坐着吹冷风。 不记得第几杯入腹,才听见亭外桥上传来脚步声。 来人迎着风走近,额发被风吹得碎乱。他试图去挡又挡不住,只好微微低下头躲过风,一双潋滟的眼睛从碎发后面抬起来看她,有些笨拙又可怜。 “殿下。” 早在他第一下试图遮住风的时候,燕昭就弯起了眼睛,等人走到跟前,声音都已经带上了笑意。 “怎么这么久?”她抬手点了点身旁让他坐,“晚上风大,冷不冷?叫人给你拿个手炉?” 虞白在她旁边的石凳坐下,摇摇头说不冷。 其实快冻透了。 听她说要在外头坐坐,特意挑了薄一些的衣裳。 可她似乎没发现,一转头又往杯子里倒酒去了。 “……殿下,”他只好跟酒液抢她的注意力,“冷酒伤身,殿下别喝了。” 燕昭提着酒壶的手一顿,依稀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视线顺着声音看过去,这才发现身旁的人穿得很单薄。 京郊不久前下过雪,还没化尽,风从封着冰的湖面上吹过来,像是夹着雪沙。他坐在凛冽的夜风里,从肩到唇到睫毛尖都在微微瑟缩。 “我少你衣裳穿了?” 她两指夹着那层薄薄的披风,拎起来抖了抖,“穿这么点,等下又冻得风寒。之前是不是说过了,再生病,药钱就从你月银里扣?” 听完她说的,面前的少年沉默片刻,接着就转开脸,把衣裳从她手里拽了回去。 “我不冷,殿下不用担心。” 燕昭听着就“啧”了一声。 关心他呢。 怎么还给说生气了? 她拨开披风去捉他冰凉的手,越躲她攥得越紧,“这叫不冷?要不我去抓把雪来,看看是雪冷还是你的手冷。” 被抓住把柄,他才不狡辩了。燕昭爱看他这副被戳穿的样子,索性直接把人从石凳上拽起来,拉到怀里揽着。 虞白象征性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 “还疼么?”燕昭轻轻拨开他领口半寸,“一直磨着,看着都肿了。” 衣领以上,他神情淡淡的,朝旁边别着脸,看上去又倔又冷。 可衣料遮挡之下,一块又一块咬痕错落交叠,红得娇艳又可怜。 和他本人一样,反差很大。 他躲了一下说疼,燕昭就觉得胸口那股烧灼似的劲更难以忽略了。 她指尖追过去探进领口,找出那块被他乖乖戴回去了的玉佩,绷直细绳抵在伤痕上轻轻地蹭。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疼还是不疼?咬嘴唇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懂啊。”她笑得恶劣,“疼了?那这里呢,这里也疼?” 燕昭耐心起来的时候,是很仔细的。 比如现在,指尖描摹着她留下的每一圈齿印,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问他疼不疼。 装听不见的时候,也是很聋的。 起初虞白冷得发颤,后来痛得发颤,再后来他自己也分不清了,被碰到和没被碰到的地方一起,平等地颤栗。 湖心亭四无遮挡,他感觉他好像坐上了风,浮在空中飘忽忽地荡。很快又被拽了下来,燕昭按低他的头,衔着他唇瓣和他亲吻。很烫,很重,交织里淡淡的酒气又把他送上新的云端。 明明那壶酒与他一滴也无关,可他觉得他已经醉了。 直到衣带忽地一松。 虞白从混沌里猛回神,挣扎着去拦她的手,“不行……” “为什么不行?”燕昭明知故问,“你不喜欢?” “我……”虞白一开口就哑住。 他好像该说不喜欢,这样她才更喜欢。 但证据已经被她捉住,相比起来,任何否认都显得软弱。 只能无助地重复着一些不行不行之类的话,混乱得他自己都快听不懂,更起不到半点拒绝的作用。 只会反衬出耳边那道声音有多冷静。 “我知道这是在外面。人啊……我不清楚。说不定一会真有人路过。怕被看见?那你可要自己挡好了。不能强忍的,对身体不好。真的,我从医书上看到的。” 听见最后一句,虞白困惑地睁大了眼睛。 哪本医书,怎么他从来没听说过。 但很明显,虽然她说得一本正经,却并不是来和他探讨学术的。 冷风一下漏进来,又被他自己圈住。 像是又被拖进那方池水,耳边尽是水面被打破的碎响。但这次没有水色遮掩,也没有雾气帮着隐藏,一切反应都被面前的人尽收眼底,视线落在他身上,仿佛带着温度。 这回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醉了,热意和某种想哭的冲动一起上涌,羞耻爬遍全身,他本能地想把脸躲起来,又被一只手强硬地扳正。 “别躲,”燕昭端着他的脸命令说,“别闭上眼睛,看着我。” 虞白难堪地呜咽了声。 本意是求饶,但意志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尾音飘忽忽地变了调。 但他已经有些顾不过来了。 耳边只能听见很模糊的声音,带着笑,像是真的好奇一样问,“脸怎么这么红?是风吹的吗?这里太冷了,所以你得快点,听话,再快一点。” 混乱得很彻底。 直到最后,不存在的水波没顶,他听见自己发出颤栗的细碎的哭喘,又被面前的人吻进唇间。 燕昭爱看他很多样子,尤其现在。那层寡淡又清冷的表面全溃败了,输惨了一样伏在她肩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隔着几层衣裳都能感觉到他脸颊滚烫,早就已经红透了,身上也是,爬遍了粉。往日他太寡淡,以至于但凡添了一点颜色,就像盛开了一样迷人。 她的耐心在此刻好到极致,一边欣赏,一边帮他细细整理。 手,衣裳,乱掉的头发。 整理到最后,她把已经被冷风吹得冰凉的玉佩塞回他领口去,又听到一声羽毛似的求饶。 第75章 “凉……” 声音都瑟缩着,真的很可怜。 可他躲得慌不择路,一张脸在她肩上磨蹭,还烫着的呼吸全扑洒在她颈窝。 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拽回了一点自制。 别苑里没什么人,巡夜的也被她事先吩咐绕开了,四周一下变得寂静。 燕昭吞了口已经冷透了的酒,身子往后撤了半寸,打量着伏在她怀里的人。 有风从湖上裹着霜意吹过来,她脑海突然冒出个念头。 好巧。 也是这样一个临湖的亭子,也是这样一个寒风料峭的天。甚至他身上穿的也是差不多的单薄,肩膀颤栗的弧度也几乎一样。 第一次见到他那天。 仿佛才过去没多久,又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 一样,也不一样,燕昭心想,他真是挺奇怪的。 明明那么胆小又那么容易哭,最近这段时间泪水已经不记得打湿了她几次。可那天,他的性命被她扼在手里虚悬一线,他却一滴眼泪也没掉。 她认真地想了想,从已近模糊的记忆里仔细翻找—— 没掉。一滴也没掉。 但鬼使神差地,她就是觉得他需要一点安慰。 燕昭托起他的脸,指腹在颊边蹭了蹭,很轻,又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也很轻。 她捧着他递去细细密密的吻,没有磨咬,没有折腾,就是轻柔的、单纯的吻。 虞白都有些不适应,分开的时候,惯性地朝前追了下,反应过来后又有些尴尬。 耳边落进一声轻笑,他感觉脸上刚消下去的烫意又烧回来了。 他刚想说点什么别的转移话题,就听见燕昭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的吻还轻, “抱歉。” 虞白愣了一下。 “为什么?” 面前,燕昭启了启唇,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可还没等到她出声,天边很远的地方遥遥放开一声轰响。 夜空都跟着亮了。 金红焰火在天际轰然绽开,连半边天空都染上了彩色。像雨打池塘,缤纷一片一片接连绽放,此起彼伏地点亮了视野。 “怎么今天才十四,就……”燕昭说到一半顿了下,“哦,明天也过不了节。” 她在裘氅底下捏了捏他的手,“阿玉,许个愿吧。听说百姓放天灯的时候都许愿,放焰火应该也差不多。” 可还没等他说什么,她就又改了口说,算了。 她视线从远处连绵的绚丽收回来,看向他。 “许给我吧。” “有什么愿望,阿玉?” 被她认真看着的一秒,虞白还真想到了好多好多愿望。 比如,想知道她到底生了什么病。他真的很担心。再比如,想被她箍得更紧一点,和她分开哪怕一寸距离,他都会觉得冷。 或者再给他一个吻,或者再给他身上留一点属于她的印痕,哪里都可以,他感觉还远远不够。 愿望太多了。 最后说出口的,只有一个:“……殿下。” 燕昭抬了抬眉,“怎么了?” 虞白摇摇头没说话,又把问题抛回了她。 “殿下有什么愿望吗?” “我?我不信这个。” 燕昭拈过酒杯在手上把玩,声音像叹气一样轻,“要是许愿真的会灵……那我想要休息。不是休沐那种,是再也不理公务,再也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最好住也不在京中住。找个安静少人的地方,买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每天就晒晒太阳吹吹风,还有……” 她絮絮说到一半,突然顿了一下。 虞白的视线早被她手指吸引过去,意识到耳边静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一转头,却正正对上了朝他望来的视线。 燕昭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光沉甸甸的,很深。 他几乎从没在她眼中见过这样的情绪。 意外,惊讶,隐约有些不可置信,似乎还带着点自嘲。 “……怎么了?”虞白心跳莫名快了几分,“殿下,你刚才说……” “没什么。” 燕昭快速垂了下眼睫,再抬起时已经风平浪静,仿佛刚才都是他的错觉。 “太晚了,回去吧。”她拢了下他的衣领,“对了,明日回京后,宫中有夜宴。不是什么大宴,我应该能回去得早。” 虞白还没从上一个困惑中醒神,就又听见她这一番莫名的话。 “什么意思……” “回去陪你。” 燕昭从披风底下找到他的手,拢在掌心扣住,眼底又一次带上了那种沉甸甸的、他看不懂的情绪。 “你不是想过上元节吗?” “我们悄悄过,我陪你。” 【作者有话说】 掉落30小包包~ 第51章 赴火1 ◎“衣裳,脱了。”◎ 先帝忌辰在即,上元宫宴规模不大,甚至不如初雪时。 也没人生得出欢庆的心思,殿内一片沉静,只有偶尔低谈声。 御宴台下快坐满了,当中脊背挺得最直的,是左首的太傅张为。面前摆着的几碟蜜果他一碰不碰,微扬着下颌端坐,仿佛他的出现是赏脸。 虽说他一向傲气如此,但今日尤甚。 其后一位空着,宫宴开始前,徐宏进才终于告了假。 自从日前遭了罚,入仕后从来顺风顺水的徐大人像鸭子呛了水,横又不敢横,求也不好求。 不过官场起伏乃是寻常,今日失意,难保哪日就东山再起。幸灾乐祸的并不多,张为除外。 此事之前,前者因着种种格外得上青眼,自视甚高。结果一纸制书从芜洲发过来,禁朝三月兼削同平章事,他在这官场上也算是完了。 等他解禁回来,哪还有他的份? 竟还想请他援手,张为举杯抿茶,心里不屑地想,荒谬。 温茶入口,他品了品,不着痕迹地撇了下唇,抬眼望向宴席对面。文臣武将分坐两处,他一抬头,遥遥对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 “薛将军。” 张为朝人点了下头,没再说别的。场面并非欢庆,且是他先开的口,他觉得这已经足够。 更何况,薛啸此人面目丑陋,他看着就觉得眼睛痛。 这样想着,张为收回视线,没再多给谁眼神。 薛啸刚举起几寸的酒杯一滞,在半空僵了片刻,一拐弯递到自己嘴边,咕咚一声吞尽了。 某种程度上讲,张为的看法也没错。 酒杯搁下,露出了薛啸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疤痕从额角横亘过鼻梁,好险劈开整张脸,别说是夜里,哪怕白日撞见,也要惊人一跳。 他却全不觉狼狈似的,从不遮掩,也不修饰。 顶着那条凶神恶煞的疤,薛啸朝旁边倾身,一把粗嗓门努力放轻: “啥时候开席啊?” 旁边的男人拧眉瞪了他一眼,脸色比外头的五九天还冷。 若这一眼不是在宫宴而是校场,不知多少兵卒要吓得发抖。“黑罗刹”这名号可不是浑得的,冯响话都不用多说一句,他身上脸上天然就带着股煞气。 尤其眼下,他一张冷脸格外黑。 巧了,先帝忌辰和他亡妻同一日,这已经是他不得不冷落爱妻的第二年,心里正难受着呢。 “老实等着。一顿而已,难不成还能把你……” “两位贤弟,勿躁、勿躁哇。” 边上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开口,安抚着根本算不上紧绷的场面。 “长公主殿下跋涉月余,或许舟车劳顿,身有不适也说不定。” 他语调慢悠,音量却不小,在本就不算热闹的殿室里格外明显。吃茶的、闲坐的大臣们纷纷顺着声音望了过来。 裴永安视线扫了一圈,若无其事举杯抿茶。 看他做什么,他想。就因为他点破了众人心声么? 今日宫宴,所有人都想从那位身上找出点疲态。 亲自赶赴南方赈灾,这事没几个人料到。更没人料到的是,她在淮南的时候,也没断过对朝中的监管。谁懈怠几分、谁松散半点,问责接着就从南方打马过来。 这压根不是常人所能,除非竭力。因此今晚,在座无人不以为会见到一个疲惫甚至衰弱的燕昭。 再不济,气色差些,也能让众人紧绷已久的神经松泛几分。 然而,直到现在,天黑透了。 御宴台上还是空的。 长公主没来,陛下也没来。 借着茶盏遮掩,裴永安做了个殿中许多人都在做的事情。 ——眼珠一转,冒出个更大胆的猜想。 不会是病了吧。 早先就有些传闻…… 然而,就在此时,殿门处豁然一静。 接着是内侍高声通传: “陛下到——” “长公主到——” 满殿跪拜。 先进来的是一抹明黄,衣摆掀动时金光流转,但没人看。 第76章 所有视线都落在幼帝身旁。 看清了,就都怔了怔。 年轻女子步方身正,缓步踏入众人视野。她神采奕奕,全不似接连奔波月余,倒像是歇了段长假,或是刚狩猎回来—— 眼波一转,恍惚带着杀兴未尽的热烈明光。 顿时纷纷低下头。 刚在御宴台上坐下,余光里那抹明黄扭了扭,再次凑近。 “坐好。”燕昭赶在幼帝开口前先约束,“端正。” 燕祯闷闷地“哦”了声,沮丧之意明显。燕昭听着,不着痕迹地叹气。 不过离开月余,从前的管教好些都白费了。 宫宴为何迟到?小家伙居然偷偷跑出内廷想接她,又因为不熟宫道迷了路,在冷风里等了近两个时辰。 燕昭想着,就又叹了口气,转身招来内侍,吩咐人去煮碗姜汤。再坐直身,捕捉到数道往御宴台上看来的目光。 哪些是真好奇,哪些是毫无顾忌的试探,她一眼就看得明白。扫过众人神色,她又往宴席角落的位置瞥了眼,和自己人对过眼神后,就收回了视线。 晚到的片刻发生过什么,她大概也能猜个半透,但不太想在意。 至少,现在不太想。 现在,她只想快点回去。 仪仗从南辅就分开了,临行前那一幕还印在她脑海。 少年坐在小马车里,一张脸从她掀起的车帘后露出来,看上去有点可怜。他犹豫着踟躇很久,燕昭以为他要向她确认今晚的约,毕竟她之前言而无信许多次。 可他没有。 犹豫了很久,他扒着车窗边沿小声问,晚上想做什么,需不需要他准备什么。 做什么? 燕昭拈着茶盏慢慢地转,看茶汤一次又一次险些漾出边沿,认真想着这个问题。 她想不到。 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有一个人在等她回去,等她一起过上元节,这种圆满又欢喜的节庆。 至少,已经很久没想过。 真是想不到。 一滴温茶溢出来,沾湿指尖,没来由让她想到他的眼泪。接着脑海就不受控了一般,自发地浮现每一次他哭泣的瞬间,就想起昨晚被突然的焰火打断的道歉。 把玩茶盏的手停了一下,燕昭垂着的眼底浮现一点笑意。 她想到今晚怎么过了。 她侧身向后,朝一名内侍招了下手。 言而无信的许多事里,其中一件是那个丢下他自己过的除夕。当时答应了*他一起放焰火又食言,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 或许就是因为心底惦记这事,那晚她才会做那样荒诞的梦,还因此冷了他好些日子。 现在想想还挺愧疚的。 思绪一顿,燕昭轻笑了声,带着些无奈和自嘲。 哪有好几日?第三日天还没亮,她就策马去找他了,跑得马腿都打颤。 早就不理智了。 身后内侍靠近,她轻声开口:“你拿着腰牌出宫一趟,想办法去找……” “陛下?” 御宴台另一头,内侍压低了的声音带着紧张,“陛下您怎么了?陛下?” “传太医——” - 宜安街,长公主府,寻梅阁。 独守空楼一月有余,阿洲快憋出病了,见着虞白回来,跑前跑后地忙活,兴致勃勃打听南下见闻,问有什么新鲜事、什么稀奇景。 政务的事他不可能说,也不知道,和燕昭有关的事就更不愿与人多讲,就找了由头把他打发出去。 反正也用不着人帮着做什么,在淮南那段时间他也自己待惯了。 更何况…… 安静下来的房间里,虞白坐到镜前,一点点解开衣襟。 身上还有她留下的痕迹呢。 更衣梳洗什么的,还是他自己来吧。 他视线从镜中描过身上每一道印痕,像是怕不多看几眼就会消失似的。看着,甚至还学着燕昭昨天的样子,握住玉佩绷直了细绳,抵在红痕上磨了磨。 ……也疼。但不一样。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虞白腾地烧红了脸,一把拢紧了衣领。 不知道宫宴何时结束,但总该快了。 他起身叫了水重新梳洗,又站在衣箱前久久思索。斟酌半晌,他换上件放量稍宽的衣裳——领口开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太过,又能一抬手一弯腰的时候露出点嫣红来,叫她看见。 应该……应该不会被看穿吧。 如果问起来,就说留守的人没好好打理,衣裳都放皱了,只有这一件能穿。 虞白一边仔细理着衣领,一边在心里说,对不起了阿洲。 可还没等到他要等的人,小楼的门先被另一人敲响了。 吴德元提着食盒进来,还没坐下就先往桌上一样样摆,“听说殿下去赴宴了,我悄悄来看看你。来、来,快坐,趁热尝尝。一去这么久,真是……” 他口型拢到一半,刚要说“受苦”,视线一抬又顿住。 小桌对面,少年对他的突然造访有些意外,愣愣地站在那里。还是消瘦,衣裳都松松阔阔不合身,但除此之外,看起来跟受苦半点关系也没有。 甚至脸色红扑扑的,气血很足的样子。 半句话在吴德元口中打了个转,“真是……久。” 他把食盒推过去,“来来坐,吃点。路上累吗?南边冷吗?回来还适应吗?身子还好吗?” 通信不便,吴德元把他积攒了月余的担忧一气问了出来。 面前,小桌快要被碟子碗铺满,甜酪点心百果汤,热气和甜味一起升腾,但吴德元还是有些紧张。 不知道这些小孩子家家的吃食,桌对面那个年轻人喜不喜欢。也不知道这大半个冬天过去,对方过得好不好。 这一生他无妻无子,唯一能参考的还是许多年前,虞成济把面前这个孩子带到太医院学着打下手的时候,这孩子小小声问他说,有没有什么甜的,想吃,父亲不给买。 当年和老友说想认他为义子是认真的,现在的担忧也是真的。于情于理于本心,他都希望这个后辈能过得好,而不是孤身一人困在这间小楼里,做一个世俗难容的侍君。 于是他问出了他最忧心的那句:“殿下……对你好吗?” “若你不想留在这,我来想办法,你不要勉强……” “不勉强,”虞白突兀地打断了他,“殿下待我很好,一点也不勉强。所以……” 他垂眼看了下快摆满了的小桌,长辈的在意和笨拙的关怀先甜香一步环绕过来,他眼眶都有些发热。但道谢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他就先想到另一件更紧要的事。 犹豫片刻,他抿了抿唇,坚定开口:“所以,吴前辈,我需要您告诉我一些事情。” 他抬起眼睛,从热甜汤的氤氲雾气后头望向对面,问: “殿下到底生了什么病?” 吴德元猛然一怔,接着拧眉,似乎是想要他噤声,但虞白没给他打断的机会。 “是从前就有的,还是近几年才染上的?只有头疼吗,还是另有其它不适?而且,她忘记了很多事情,这也是病症之一吗?还有……” 一连串问题砸过来,吴德元愣了半晌才回过神,赶忙喝止:“慎言!你……” 他朝外头打量了眼,像是怕隔墙有耳,“你知不知道,说这些是会……” “是会掉脑袋的,是吗?” 小桌对面,少年一张脸格外镇静,声音却轻轻打着颤,与表情截然相反。 “所以……她病得很重,是吗。” 小楼里忽而死寂。 “你……你哪听来的这些胡言乱语?”吴德元神色有一瞬慌乱,接着眉头又一紧,刚反应过来似的,“什么她啊、她的?这是你能用的称呼吗?难不成你……” 一定神,他喉咙蓦地卡了下。 后一个“们”字,就变得像突然死掉的虫子。 “……什么时候的事?你……” 虞白平静无波地回望他,不见羞赧,也没有不安。就静静看着他,仿佛他问的事天经地义。 吴德元一阵哑口,脑子里嗡嗡的,不自觉站起来踱步。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件很要紧的事,但一时间也顾不得了。 “可这是家仇啊。你难道就不……” “但是,从来都与她无关呀。” 少年坦然地抬着脸,声音又淡又轻,仿佛超脱俗尘。 “我为什么要怪她?” “吴前辈,她这些年过得不好,是不是?她很辛苦,你也都知道。所以,前辈,你告诉我。” “我想帮帮她。” 他一字一顿说得认真,学童渴求知识一样虔诚又专注。但吴德元看得清楚,灯影底下,那双眼睛已经泛起了红。 很久,吴德元下定决心般叹了口气,终于开口: “没什么。是你想得太严重了。” 他走回桌边坐下,语气平稳:“只是偶发头疼而已。殿下就是太累了。” 第77章 小桌对面,虞白愣了一下,张口就想追问,又被吴德元截住。 “你要是真想帮她,” 吴德元郑重地重复了遍,“要是真想帮她,就……劝她多休息吧。别太累,注意身子,多……” 最后半截在喉头卡了下,再开口,就重复了句,“多休息”。 直到吴德元走了,虞白依然坐在桌边,久久沉思。 他不信。 若当真无伤大雅,他又怎么会次次缄口,燕昭又为何严禁他问? 不过…… 安静里思绪流转,去岁那场宫宴又回现他脑海。 当时只是听闻长公主府夜召太医,就有人在宴会上公然发难。若真有什么风声传出去,哪怕只是轻微头疾,也会引发无尽麻烦。 如此一想,严防死守倒也合理。 而且,确实,近日来燕昭都睡得好,的确没怎么见她头疼过了。 但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疑问在他心底起起伏伏,像漂在水面的落叶。 干坐着想了很久后,虞白一抬头,才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 望着窗外黑夜,他心口忽地一空。 这么晚了……宫宴还没结束吗? 她怎么还没回来。 像是回应他的隐忧,小楼外白梅影里,远远走近一个人。 是宫中内侍,也提着个食盒,进了门先欠身一礼:“公子,殿下命小人送来这个。” 虞白下意识先伸手接了,而后才想起来问:“那……殿下呢?不回来了吗?” 内侍摇摇头,声音温和:“殿下只交代了这些,旁的小人一概不知。” 他又欠了欠身子,“公子自己看便是,小人先告辞了。” 小楼里接着又安静下来。 虞白看了看走远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中的朱漆食盒,隐约猜到了什么,胸腔一下绽开了点雀跃。 桌上还被东西占着,他原地打了几个转,最后还是走到榻边,把食盒抱在膝上打开。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张纸,简单折成长方块,一展开,利落又张扬的墨迹钉住了他的心跳。 「陛下发热,困于内廷,勿等,速睡。另:明日补偿。」 短短两行字言简意赅,纸笔显然是临时找来仓促写就,笔锋都显出些潦草。 但他看着,莫名就觉得比什么层峦叠嶂、奇山秀水都惊心。 补偿什么。不用补偿。明日也不用,后日也不用,永远都不用。 他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视线在简信上来回了不知多少遍,虞白这才想起来怀里还抱着个食盒,膝盖都硌痛了,他赶忙收好纸条打开。 打开,视线就又顿住。 第一反应是,怪不得抱在身上没觉得烫。 一碗冰。 碎冰淋成小山状,酥酪和蜜凝得晶莹,仿佛含上一口,甜味就能从舌尖化开到发梢。 酥山啊。给他这个做什么? 接着就发现瓷碗边上还塞着张纸条。 他迫不及待抽出来展开,飞舞的墨痕再次闯入他视野。 「爱吃这个?难以理解。全部吃完。」 看着,都能想象出带着笑的顽劣语气。 虞白愣了会,才想起是前些日子在芜洲时,燕昭热衷于带他尝试各种食物。但他胃口实在不佳,什么都吃不下几口,见状她无力又无奈地问,这世上究竟还有没有他爱吃的东西。 当时他本想说没有,但一转念,想起之前在张太傅那场暖寒宴上,她笑眯眯又温柔地哄那位年轻妇人,还说记得人小时候爱吃一道酥山。 他就也说爱吃酥山,语调酸溜溜的。 /:. 虽然他也大概猜到燕昭不是真记得,大抵是从别处查问来的消息。 但没想到他随口的这一句,她倒记得。 食盒里装着冰,外头都被浸成了凉的。但莫名地,他眼眶一点点泛上热。 他抬手去擦,接着才发现纸条背面还写着小字。 细细的,像是生怕他发现。 ——戏言,天冷,不吃亦可。 虞白一下笑了起来,眼尾一弯撞落了泪,砸在手背上轻不可闻。 很久,他放下食盒起身,走到房间最角落的箱笼打开,把纸条放进去。 烛光拐弯抹角落进来,照亮零落的几样东西。 一张素锦软帕,擦过墨痕的。 一个薄薄的锦匣,装着买给她但没送出手的珠串。 一个油纸包……虞白看着,微皱起一点眉。 里头的点心应该已经坏了,真是不好。 那就把外头的油纸留下吧,他想。 还有刚放进去的两张纸条。 不知道这个朱漆食盒能不能留下,若能,正好把这几样东西都装进去。 还有……一张大红的纸。 看清了自己某次出门买回来的东西,虞白一下觉得脸热,啪地合上箱笼,层层上锁。 站在原地平复了会心跳后,他才走回床边,食盒抱回怀里,舀了一口冰。 ……好凉。 这种天气吃冰,简直要冻坏人了。 等身体本能的瑟缩过了,他又舀了一口,含进嘴里。 ……好凉。 然后又舀了一口。 那一大碗冰,够他吃到入夜了。 燕昭一个人躺在榻上,毫无困意地想。 她该睡了。明日早朝,那之前还要先去趟兴庆宫,看看燕祯有没有好一些。下了朝要与人议事,还要听留京观察的人密报情况,还有这两日堆积的奏章,事情多得很。 该睡了。 睡不着。 这里是毓庆宫,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每一角每一寸她都无比熟悉,该感到亲近又舒心。 睡不着。 远处是暖黄的灯,眼前是轻柔床帐。烛火映得帐幔半透明,她一次一次闭上眼睛又睁开,明与暗反复交替又重叠。 睡不着。 枕边是空的。 怀里是空的。 习惯居然已经深刻到这种程度,以至于从骨髓深处到手指指尖都在与意志作对,躁动地和她说,没有那个人她睡不着。 望着帐顶,她无声笑了下,继而轻叹。 然后,很深、很慢地深吸一口气,再叹。 “来人。” 帐幔撩开,毓庆宫的侍女轻声问殿下有何吩咐。燕昭摆摆手示意她无事,接着垂眸想了会,转头看向外间待召的一排内侍。 那个太高。那个太矮。那个骨架太宽。那个手脚有些短。 燕昭隔着屏风一一打量,视线最终落在中间的一个身上。 新来不久的内侍年纪很轻,身量消瘦,单薄的衣裳收出纤细的腰。 “就你了,”她隔空朝人点点,“衣裳,脱了。” 【作者有话说】 鱼:换甜宠剧本了耶。(磨磨蹭蹭靠近)(伸头偷看)殿下换成了什么? 昭:(抵着额头推开)(又推)(再推)不告诉你。 ------ 作者哐当一声丢下巨大一章,并且喊:掉落30小包包~ 第52章 赴火2 ◎“什么时候来这服侍的?”◎ 虞白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有点懵。 浅青色的圆领袍,很眼熟的服制,不久前他才刚见过。 陌生的外袍仓促套在他原本的衣裳外头,塞得有些鼓囊。 他茫然地抬起视线,眼神放空片刻后,又再次低下头。 ……怎么回事啊。 小马车吱呀一响,停了,驾车的人敲敲厢壁,他自觉起身下去。 抬头看见的是巍峨宫门,朱红开着小半扇,有人在门内等着。他愣愣地走过去,那人先朝他欠了一礼,接着示意他跟上。 宫道僻静,两侧红墙漫长。 虞白跟着人走着,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前头的人身上。 一样的服制纹饰,只不过颜色更深些,应该是比他品级高。 ……不对,不对。 是比他身上这件衣裳原本的主人品级高。 他怎么穿着内侍的衣服? 冷风迎面吹着,他脑袋越来越乱了。 内侍……他还不是啊。 这不好吧。 她不是挺喜欢看……的吗? ……这真的不好吧。 虞白感觉脚下的路越走越凉,几次想开口问又不敢,就这么一路进了内廷。 夜已深,宫道上遥遥点着灯,脚下他的影子一会长一会短,终于消弭在一片明亮中。 “公子,到了。” 带路的内侍一抬手一欠身,接着转身就走了。 “哎等……” 走远了。 视线左右转转,没有人影。 虞白一个人站在那里,周围只有昏暗,和面前宽敞但陌生的宫殿。 殿门闪着细细一道缝,像是专门为他留的。黑夜里门后的灯火格外吸引人,他不由自主就走了过去。 进去之前,还下意识抬头看了眼。 毓庆宫。 ……好熟悉,似乎在哪听过。 第78章 一推门,门轴长叹一声,在安静里格外突兀。虞白吓得肩膀一缩,条件反射就想道歉,可接着却发现,里头没人。 确切来说,不是没人。 而是没有对他的到来有反应的人。 外间立着座屏风,几名内侍在屏风外站着,低头垂眼待召。虞白看看他们又看看自己,本来就茫然的大脑更空了。 衣裳是一样的,好似他该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尤其,他们之中,还真的缺了一个。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过去,和旁边几个同样穿着的人一样站着。 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整个人完全是懵的。 安静里站了片刻,他就有点站不住了。这和从前罚站不一样,这太怪了。 他朝左看看,又朝右看看。 别说帮他解惑,两边的内侍看都没看他一眼。若不是胸膛有起伏,眼睫在眨动,虞白甚至都怀疑他们不是真人。 站在一排内侍当中,他眼神再次放空。 ……到底怎么回事啊? 隔着一座屏风,燕昭静静看着他东张西望,无奈到有点想笑。 让他换上内廷公服过来,是为了掩人耳目的。先帝忌辰在即,她要在内廷留宿至祭礼当日,期间斋戒、禁欲,礼制繁琐,若是叫礼官朝臣知道她带了人进宫,不知要闹出怎样的风波。 可他怎么像是来干活的? 自己就站过去了。 屏风半透,燕昭忍着笑望着那道不安的背影。他从左看到右,又从右寻到左,终于,像是觉察到了身后的注视一般,他慢慢回过头。 然后睁大了眼睛。 一张脸上表情丰富得很,惊讶、意外,困惑、不解,还夹杂着些担忧,十分精彩。 燕昭看着,快要笑出声了,全靠咬着颊内的软肉才能勉强维持镇定。 接着,她若无其事收回视线,继续看手里的书。 隐隐约约地,屏风那头疑惑地“嗯”了声,响了半截就被他自己咬住。 实在是…… 燕昭闭了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太可爱了。 屏风另一侧,虞白大睁着眼睛努力思考着。 若之前他还只是有一点困惑,现在就是彻底迷茫。 怎么…… 是没看见他吗? 可这屏风明明很薄呀。他都看清她在笑了。 愣神了不知多久,突然,安静的宫殿里响起道平静的女声: “都下去吧。” 虞白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内侍倒是利索,话音刚落,就排成两列无声地朝殿外走。 这下他更懵了。 是跟着还是…… 可他该去哪?他该干嘛? ……他是谁? 思绪转了太久,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殿门“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 偌大殿室彻底安静下来。 虞白看着面前紧闭的殿门,片刻后,茫然地回头。 可刚一看清,他愣住了。 空的。 片刻前还侧躺在榻上翻书的人不见了,整间大殿静得落针可闻,像是只剩他一个。 他一下慌了神,刚要朝另一个方向找,突然,后肩猛地一沉,他整个人被推着咚地撞在门上。 “在这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虞白感觉大脑有一瞬间的停滞。 他艰难地回过头,侧脸贴着门扉,看着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啊?” 燕昭按着他后颈,把他压在门上,手劲重得像在捉贼,眼睛里笑意却浓得快要漾出来。 接着,她轻轻“呀”了声。 “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什么时候来这服侍的?” 对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虞白很慢、很慢地思考着,最后还是放弃了。 能发出声的,只剩一个单调的音节: “……啊?” 大脑混乱到极致,他甚至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可撑在门板上的手刚一动,就被人一把捉住。 “想干什么?” 燕昭攥着他手腕反剪到背后,又摸索到另一只手,牵到身后一起钳住。 “问你话呢,老实点。”她忍着笑强装严肃,“大晚上蒙混进来,还赖着不走。你有什么目的?” “我没……” 话音和温热的呼吸一起落在虞白耳廓,烫得他整个人都缩了一下,脑子里更乱了。 两只手都被她扣在身后,能承重的只剩躯干。肩、胸、脸颊,大半身子重重抵在门上,他呼吸都变得困难,只能努力转动脖颈,把脸递向一侧。 “我不知道……我可能、可能是走错了吧……” “走错了?我不信。” 燕昭勾起他外衣后领拽了拽,“这身衣裳也不是你的吧?偷了别人的衣裳,还在这里躲躲藏藏,到底想干什么?” 钳制着他的手又一使力,“说不说?” “我说、我说,我……” 虞白被压得呜了一声,脸颊都变形了,可一个“我”字吞吐半天,他也没能从空空如也的大脑里找出头绪,无助得有点想哭。 “我不知道说什么……” 燕昭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副样子。 趴在门板上,脸都涨红透了,难耐地蹙着眉,微张着的唇随着呼吸轻轻颤抖。 明明还没做什么,就这副快要坏掉了的样子。 她看着,感觉一颗心像是浸进热水,雾气蒸腾,胸腔都快被撑爆了。 “真是……” 燕昭攥着他手腕靠近,紧贴的身体和门板间,呼吸近得难分彼此。 这样近的距离之下,再严厉的“逼供”也会变得像哄。燕昭抵着他额头,气声接上后半句, “……好难撬啊,你这张嘴。” 然后低头吻了上去。 他紧张得像拉开到极致的弦,在接触的一瞬间,崩断出一声脆弱的呜咽。 几乎哪里都是软的。唇舌,气息,偶尔咬疼了的轻呼,全都又湿又软地被她衔在齿间。 被堵在她和门之间,他没有任何挣扎或逃脱的余地,只能仰着脸被动承受这个吻。很快呼吸不畅了,他就用全身上下唯一还自由的地方努力推拒。 舌尖软软地撞上她的,她有一瞬的怔愣。 像在回应。 很新鲜。 他可从来都没有过回应。 燕昭顿了一下,接着慢慢放开了他。 但没离开,就停在半寸之外,静静地看着、等着。 他是主动过的。还在淮南的时候,他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凑上来,锦鲤啄食一样挨了挨她嘴唇。 温度和触感她都记得清楚,所以哪怕现在唇上还留着方才缠吻的湿软余温,她也能分得清。 离得很近,所以他眼尾的潮湿,脸颊细小的绒毛,呼吸时唇瓣的颤抖,一切微小的细节和动作,她都能看得清。 他没动。 眼底闪过一抹短暂的情绪,接着,燕昭又一次轻笑出声,然后松开了手。 “睡吧。不早了。” 她转身朝殿内走,“衣裳脱了吧。这身是临时找来的,别要了。明天我再叫人给你拿新的。” 虞白被吻得发懵,到现在都还没太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耳朵也只捕捉到其中几个字,愣愣地就开始解衣带。 刚走出几步的人听见动静回过头,“啧”了一声。 “怎么在这就开始脱?” 燕昭把他拽到屏风后面,有炭笼暖和的地方。片刻前的热烈早已冷静,她正转身要走,视线又被几点熟悉的嫣红吸住。 “怎么……” 领口这么大。 送公服过去的时候专门让人带了话,随意套在外面即可,不用贴身。 浅青色的圆领袍被他自己拽得零散,露出了里面他原本穿的衣裳,白衣松阔又单薄,摇摇欲坠地挂在他肩上,大半锁骨和未愈的咬痕全在她眼前晃。 从她的视角看过去,甚至能隐约看见深处那枚的边缘。 燕昭清楚地记得印下那圈齿痕的时候,他抖得有多剧烈。 但现在回想起来,比起当时她高涨的凌虐欲,心里更多的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她转开了视线。 “这件不合身,也别要了。回头一并叫人给你拿新的。明天还要早起,睡觉。” 虞白攥着衣襟站在原地,愣了一会。 迟钝的大脑缓慢梳理着眼前情况,最后只听懂了燕昭要他一起睡,赶忙快步跟了上去。 - 一觉到晌午。 宫里的床榻很宽,被衾也又轻又软。但这一觉醒来,虞白感觉像是半夜挨了打。 不知道为什么,燕昭睡前一反常态地没有碰他。 但睡着之后又强硬地把他拖进怀里,手脚并用地箍住,力道还很大,勒得他骨头都快断了。 虽然真的很幸福,但身上也是真的很痛。 很早就听见燕昭起身走了,太困,他睁了下眼睛就又睡着了。现下已是天光大亮,殿内空空,只有他一个人。 第79章 虞白抱着被子坐了一会,刚要下床,就看见了枕边摆着的衣裳,和一张折起的宣纸。睡意一下醒透,他赶忙拿起来展开。 墨痕闯进视野,比昨晚仓促写就的更规整,一笔一划都显得克制。 「早膳在桌上,」 虞白抬头。 ……空的? 接着才看见后半句: 「卯时中就叫人撤走。」 “……” 虞白再次抬头,看向殿外,快中午了。 卯时中,那会燕昭刚走没多久,他正睡得昏天黑地。 他懊恼地闭了闭眼睛,遗憾错过的早膳,更后悔早上睡不醒,没能帮着燕昭做些事情,比如服侍更衣一类。 他又继续往下看。 「饿的话,自己去膳房找吃的。亦可来正德殿寻我。」 看到最后,他心跳怦怦快了两下。 燕昭好像从来没说过“可以去找她”一类的话。 他从来做的都只有等,等她忙完,等她回来,等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甚至都不敢问可不可以去找她,不敢主动,不敢有半点逾越现状的行为,怕打破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一小点。 虞白捧着薄薄的纸看过一遍又一遍,然后沿着原有的折痕叠好,想着先收在哪里,等回府了,再和别的一起藏进那个箱笼里。 衣裳。 他这才想起纸条底下的东西。 没有给他换的寝衣,他身上还穿着昨晚来时那件松松阔阔的衣裳。被燕昭箍在怀里睡了整晚,衣料皱得不成样,他想赶紧换上新的。 然而,看清的一瞬,他大脑又有片刻的停滞。 ……熟悉的浅青色。 怎么还要他穿内侍的衣服? 他犹豫片刻,决定配合。 公服穿起来一回身二回熟,没多久,毓庆宫里推门而出一个小内侍。 迈出殿门的第一步,虞白下意识抬手挡了挡。冬末的晴天,阳光似乎比夏日还要耀眼,一下刺得他眼睛微痛。 好一会,视野才明朗,他看见了被朱红宫墙框得方方正正的,画一样的蓝天。 好漂亮。 他仰着头想。 天空居然有这么漂亮吗? 直到脖颈仰得酸了,他才收回视线,开始在心里盘算。 问问膳房在哪里,找些东西吃。然后回来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时藏一下刚才那张纸条。身上的公服有一点余量,他怕掉出去。 至于,正德殿…… 一看名字,就像是办公的地方。 就,不去打扰她了吧。 打定主意,虞白朝外迈开脚步。然而,刚走出宫门,迎面走来一队内侍,和他撞了个正着。 后头的年轻内侍都穿着和他一样的浅青公服,只有打头那位身着绯色,显然品级更高,大概是个总管之类。总管看见虞白,眉头一下拧了起来: “敢在这儿乱晃,你哪个司的?” 虞白被吓了一跳,“啊”一声愣在那里。正想着暴露身份会不会给燕昭惹来麻烦,他就被总管扒拉着往队伍后头走, “啊什么啊?还在这站着,脑袋不想要了?” 总管把他拽到队尾末尾,“你小子命大,要不是我这正缺人手,早打发你去掖庭了!” 说着又朝向其他几个青衣内侍,冷声呵斥:“看什么看?有那力气留着干活!日子没几天了,回头若是出了差错误了大事,小心你们的皮!” 接着又说了些零零碎碎,虞白没听。站在队伍末尾,他再次抬头,看向身后宫门口气派的匾额。 毓庆宫。 想起来了。 怪不得这个总管说在这乱逛会掉脑袋。 还以为燕昭是随便把他带来了哪个宫里。 耳边回响起遥远得他自己都忘记了的话音, ——总在这个鬼影都没有的地方玩,太无聊了。以后我一定带你去别的地方。 ——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现在我哪都去不了。 ——对啦,改天我带你去我的地方吧。 毓庆宫。 她的地方。 燕昭真的带他来了。 “还看,眼珠子不想要了?赶紧走了!” 前头传来一声呵斥,虞白愣愣收回视线,才看见那队内侍已经走出老远。 ……来干活? 他晕乎乎地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完全错频的两位—— 昭:台阶都递到他脚边了,不信他不来--* 鱼:加载中…加载中…加载中…殿下,我找到工作啦u ------ 掉落30小包包~ 第53章 赴火3 ◎“是你主动贴上来的。”◎ 正德殿,门口站了一排近臣文官。 半晌,殿内推门出来一个,跟着又进去一个。 早朝后这些人就没回府,直接被传来这里。汇报,议事,一刻不停。 和户部初定下淮南灾后新税,燕昭短暂地从公务中抽离。她伸展了下微有些僵硬的肩,转头望向一侧的窗,继而皱眉。 “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午时末了。”一旁伺候笔墨的侍女答。 := 燕昭眉头一下皱得更深。 都快下午了。 脑海慢慢浮现晨起时,那个少年蜷在被子里睡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的模样。 都下午了,怎么还不来找她? 不会真去膳房找饭吃了吧。 不可能。膳房那么远,他又没有认识的人。而且膳房的饭食那么难吃,跟她的怎么比。 ……总不能还在睡吧。 还是吃过早膳了,不饿? 也不可能。桌上的早膳象征性地摆了小半个时辰就叫人撤了,那会他必定还没睡醒。 八成饿着肚子呢。 宁愿饿肚子,也不来找她。 燕昭把自己给想生气了。 她屈指叩叩桌面,门外一个绿衣内侍无声入内。是昨晚去宫门口接人的那个,为数不多知道她把人带进内廷的。 “去毓庆宫看看。” “是。” 内侍退下,门外待召的文官进来。殿内气氛凝滞,燕昭还没开口,他就已经战战兢兢。 不多时,绿衣内侍回来了,正汇报到一半的文官自觉地闭了嘴。内侍绕到御案一侧,俯身轻声传话,燕昭侧耳听着,脸上表情缓缓变幻。 从愠怒到微讶,最后变成毫不掩饰的困惑,五官都微微皱了起来。 “……干活?”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他在太庙,干活?” “是。奴婢去看的时候,公子正在擦地。” 绿衣内侍垂首敛目,声音很轻,没有丝毫波动。 燕昭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他擦得怎么样?” “……比较狼狈。”内侍斟酌着评价,又问:“殿下,需要奴婢把公子带过来吗?” 燕昭慢慢往后靠上椅背,抬手抵唇。 在外人看来,她垂眸深思,像是在琢磨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实际上,手指掩住的阴影里,她唇角轻抿着,微微颤抖,最后实在忍不住,一下翘了起来。 “不用,让他干。” 谁叫他不来正德殿。 她留的字条意思那么明显,就差直接下命令了。这都不肯来,那就该吃点苦头。 但是,“怎么这个时辰还在擦地?没用饭吗?” 绿衣内侍摇头。 燕昭“啧”了声,转开视线想了想。 “叫人送些吃食过去,就说陛下.体恤。” “是。” “别送太好吃的。” 谁让他不来找她。没良心的。 “是。” 绿衣内侍一一应下,但没等到让走的指令,就还候在一旁。 燕昭隐约觉得还有什么事忘了吩*咐,但一时间没想起来,就摆摆手让人下去,接着望向那名汇报到一半、还在殿内等着的文官。 他安安静静站在大殿一角,低着头、垂着手、不说话,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但这完全没必要—— 本身,他就是个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人,平庸在他身上成了种天赋,他什么都不用做,就会自然地被人忽略。 也因此,他是燕昭主要的信息获取来源之一。 “接着说。” “是。” 没有任何记忆点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殿下离京这段时日,三位将军表面皆无异动。但月前,薛将军与故交小聚时,曾有不忿之语。冯将军每月拜祭亡妻,曾于亡妻坟前抱怨。但听其言语,都有裴将军暗中指印。岁末裴府举办家宴,宴上……” 燕昭一边听着,一边分神回想昨夜宫宴。 她和燕祯到之前的种种,早于昨晚悉数入了她的耳。 尤其裴永安那句“或许身有不适”,几乎是明着挑衅。宫宴上也如此明目张胆,私下里不知狂傲到何等地步。 若说文臣一派她最忌惮簇拥无数的太傅张为,那武将中,裴永安便是她最大的眼中钉。所幸二人脾气相似本性相斥,目前尚未联手,否则今日她还在不在这都难定。 第80章 要赶在张为前头解决这枚钉。 砸实了,或者彻底拔除。 不容易。 燕昭垂眼看向手中的笔。 笔杆末端缀着一截金线,用来悬在笔架。她伸开尾指穿过线圈,把玩吊坠般看它在指尖摇摆。 笔锋锐利,像利刃高悬。狼毫饱蘸朱砂墨,在面前的宣纸上摔开一滩鲜红。 白纸无字,难以料定这会是谁的鲜红。 “裴永安那边,还有一个人可以查。这几日他休沐,但不知会不会出门。若有,你想办法观察。” “殿下吩咐。” 燕昭搁下笔,拿起染了红的纸,慢慢攥成团。 “裴卓明。” “阿明?” 刚迈进府门的脚步一顿,青年慢慢抬起头。 “……哥。” 裴卓<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与自己面容相似的男人点点头,接着就要继续朝自己院子走。 兄长裴长远一向待他不错,又月余未见,于情于理都不该如此仓促。只是他刚领了二十军棍回来,疼得有些厉害,又目送先前一手提拔的高敏挨了罚被送去庄子,心力交瘁。 没走出两步,裴长远伸手拦住他。 “父亲叫你过去。” 肉眼可见地,裴卓明脸上郁色更深了几分。裴长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也不好说什么,踟蹰片刻,似叹非叹开口: “若你当初肯听父亲安排……” “不必再说了。”裴卓明打断他,却连抬手都没什么气力,“父亲在哪?我过去就是。” 正厅没有掌灯,黑洞洞的门看着就压抑。裴卓明迈进门,拜礼时牵扯到身上的伤,动作有些僵硬。 “父亲。” 裴永安小口小口呷着茶,“嗯”一了声,“回来了?” “是。” 刚沏不久的茶,热气在安静中氤氲。半晌,一盏茶见底,裴永安终于抬眉看向跪着的青年。 门外投来的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朦胧的边,把他忍痛时轻微的颤栗放大得很明显。 “挨罚了?”裴永安轻嗤了声。 “上赶着给人当奴才,还以为你混得有多好。” 跪着的身影微僵了一下。 “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情。” 裴永安拈着余温未散的茶盏把玩,没立时接话。他视线细细打量过青年身上,许久才开口问:“什么事情?” “职责相关,无从告知。” 捏着茶盏的手一下紧了。 “我是你老子!” 裴卓明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但仍未言语,也没有动。 自打进来,他头都没抬过一次,就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压迫感从头顶笼罩下来,很陌生,但又很熟悉。这几年,尤其新帝继位后,几乎每次休沐回府,都要来上这么一遭。 “祠堂跪着去。” 裴卓明平声应是,慢慢撑地起身。 从正厅出来,他抬头望了眼天色。 日头斜了,天际暮霭沉浮。 看来晚膳是别想了。他沉默片刻,转身朝祠堂走去。 暮色沉甸甸落下来,把宫墙间一道纤细的身影拉得很长。 虞白垂头丧气走在长街上,累得手脚都不像自己的了。 一醒来,早膳都没吃,就稀里糊涂地被拉去干活。闷头擦了半晌的地,那一块块青砖到现在还在他眼前晃。 他满肚子的苦闷,还有半下午的那一顿十分难吃的、几乎无法称之为饭的东西,就连抬头都没什么力气。 终于走回了毓庆宫,然而,疲惫的神经还没来得及放松,就又一次绷紧。 宫门口,一名绿衣内侍垂首立着,听见他脚步声,视线朝他扫了过来。 虞白浑身一软。 ……不会又要叫他去干活吧。 好在人不会永远倒霉。绿衣内侍轻飘飘打量了他一眼,接着就收回视线欠身一礼: “公子辛苦了。晚膳和热水都已经备好了,公子要人服侍吗?” 虞白愣愣的,条件反射说不用,后者并无异议,应了声“是”就退下了。 殿内一下只剩他一个。 站在那里愣了一会,他才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什么“辛苦了”,怎么像是清楚他白天干了什么一样。 而且长得很眼熟,似乎是昨晚引他进宫的那个。 引他进宫,那应该就是燕昭的人。她的人清楚了他的去向,那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那为什么还任他在那擦了一整天的地…… 虞白站在宫门口,试图思考。 不会是忙得顾不过来吧。 他顿时打消了向燕昭诉苦的念头。 正如绿衣内侍所说,桌上摆着丰盛的晚膳,还都用小炉煨着,冒着热气。 但他半点食欲也没有,白日里那顿实在太难以下咽,他到现在都还觉得绝望,大概明天也不会有什么胃口。 绕过圆桌,虞白径直走向屏风后的浴桶,把自己洗干净。原本想等燕昭回来,但实在太累太困,刚擦干了头发,就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忙完一日,又去兴庆宫看过幼帝情况,等燕昭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绿衣内侍还守在宫门口,见她走近,轻声汇报了几句。听完,燕昭无声勾了勾唇,摆摆手叫人下去,推开了殿门。 没动过的晚膳已经撤下去了,桌上残留着一点热气留下的水痕。沐浴过后的潮气还在殿内浮动,带着浴药的淡淡清香。 明明他只在这里待了一天,明明其余一切摆设都与往常相同。 但就是感觉哪里都不一样了。 偌大殿室空旷得冷硬,可现在燕昭看来,就连边角缝隙都变得柔软。 她合上门,不自觉放轻脚步,朝内室走去。 榻上隆起一小团,做了一天苦力的少年蜷在被子里,对她的到来毫无觉察。 燕昭撑着榻沿俯身,低头静静看着他。 帐幔散了一半,烛火被拦在外头,他在昏暗里睡得香沉。 黑发散落满枕,有一缕搭在他脸颊,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一下一下挠着他唇角。似乎是有些痒了,他皱了皱眉,但没有醒。 “累成这样?”燕昭声音很轻地说。 然后伸出手,拂走了那缕碎发。 眉心松开了。但还是没有醒。 “活该。” 呼吸匀长。 “不来找我……” 无知无觉。 “……还霸占我的枕头。” 声音从幸灾乐祸变得咬牙切齿,燕昭捉住他的手腕,把自己的枕头从他手里抢了出来。 也不知道睡着了哪来的力气,软枕边沿都被他攥出了褶皱。燕昭把枕头丢去一边,回过头想继续闹他,动作却突然顿住。 空了的手无意识地蜷了蜷,没找到枕头,摸索着揪住了她袖口。 但她的怔愣不是因为这个。 她想起白日里忘记吩咐的事情是什么了。 仓促把人带进宫,没时间准备日用,也没带什么替换的衣裳。 穿来的那身被她命令丢了,内侍的公服又不能穿着睡觉。 抢枕头的动作掀开了被衾一角,半边肩背露了出来。 除了沐浴过后残留的半分潮气,什么都没有。 烛火在身后远处晃了晃。 攥着她袖角的手指无意识地往上攀,像是认出了熟悉的绣纹,少年慢慢睁开一点眼睛。 然后和往常每次一样,在睡梦中贴了上来。 太直接的触感让燕昭有一瞬的晃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光溜溜的手臂圈上脖颈,缠着倒在榻上。 “你……” 睡得又软又热的脸颊埋进颈窝,蹭了蹭找到舒服的位置,轻叹一声继续睡了。 “……” 外衣,还没脱,燕昭心想。 然后低头看了一眼。 整日都在宫里,她穿得很正式。雪白毫无隔阂地贴着黑金,视觉的冲击比温热触感还强烈。 她无声吞咽了下。 原本,她打算和从前一样,用那些顽劣的手段把他折腾起来,冰一下,或者挠挠痒。等他哼哼唧唧醒了,再问问他白日里干活干得怎么样。 但现在,她突然不想这样了。 叫他醒来有什么好。 他醒来,就只会挣扎着躲闪。他醒着,哪怕身体上证据那么明显,也还要梗着脖颈拒绝。 醒着的时候,哪怕台阶都已经递到他面前,也不肯主动一点。 是。从前,她是很喜欢看他这副委曲求全的模样。 但现在,她怎么看怎么觉得讨厌。 衣襟肩袖密布绣纹,金线粗糙,怀里的身体不安地扭了扭,又被她一把按住。 “别动。” 燕昭攥着他手臂圈回肩上,“接着睡。” 不知是实在太累还是什么,他真的不再动了。 平缓温热的呼吸一下下洒在她颈侧,燕昭腾出一只手托住他的脸,把他从颈窝捞出来,端在眼前很近的位置。 第81章 另一只手缓缓向下。 肩上。斑斑咬痕结了痂,有些刺手,指腹磨蹭过去,他蹙了下眉,但没醒。 脊背。燕昭记得他刚来时这里的样子,苍白皮肤之下浮着暗伤的红肿。现在没有了,指腹看见的只有光滑。 腰侧。在她怀里侧躺着,柔软荡下去一段弧线,睡梦中也很怕痒,无意识地躲她的手。 小腹。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本来就薄的小腹可怜地凹了进去。 然后,她的手停住了。 视线动了一下又回来,看向被她端着脸睡得正香的人。 “怎么睡着了也能……” 没有回应,他茫然不知。 燕昭抽回手,捏了一把他脸颊。 但没想到,指腹擦过唇角的那一下,他无意识地启唇,把她指尖含住。 本就稀薄的空气被这一下抽空,她呼吸蓦地绷紧。 ……是前几次捉弄他唇舌的遗症么。 都成本能了。 湿热裹缠着她指尖,没什么动作,就只是含着。但手指本身就足够敏锐,哪怕什么都没做,滚烫已经轰鸣着烧遍全身。 她指节稍稍使力,勾了一下。 然后又勾了一下。 指尖传来的触感,和记忆深处模糊的印象微妙重叠。 她再次无声地吞咽。 深夜安静得落针可闻,喉咙攒动的声音比她心中的渴望还要响。 面前的人还沉沉睡着。含着她的手指,唇角缓缓溢出一丝水线,但仍然无知无觉。 看着他这个样子,燕昭突然有些生气,甚至气得有点想笑。 本能。 像他被冰到会躲,被吓到会哭,都是本能。 本能,和本心,有本质的区别。 她猛地抽回手指。 帐幔外隐约透进烛光,照亮一片晶莹。她视线在那点晶莹上停了片刻,然后再次看向他熟睡的脸庞。 不肯主动,不愿主动。 那他就该吃苦。 她一厢情愿也好,强取豪夺也罢。 她就是想让他吃苦。 燕昭屈起了腿,慢慢顶开他膝盖。 虞白梦见自己变成了白日里用来擦地的那块布巾。 拧来拧去,展开又折叠。光滑的青砖生出毛刺,刺得他身上哪里都难受。他扭着身子想躲,又被攥着按回原地。 感知朦朦胧胧传来,睡梦中隔着一层雾,像疼又像胀。声音也朦胧,从又近又远的地方落进他耳中,叫他放松。 放松……? 谁的声音。 他恍惚睁了下眼睛,认出了面前那片熟悉的黑金,然后安然地闭上。 两秒之后,又猛地睁开,“殿下……” “醒了?” 近在咫尺的地方,燕昭垂眸望着他,背着光,琥珀色暗得像深褐。 过于疲惫和困倦的大脑迟钝地运转,虞白试图读懂她沉甸甸的眼神。但还没理清,就听见她意味不明的声音, “是你主动贴上来的。” 虞白眨了眨还有些干涩的眼睛,混沌的视野逐渐清晰,他看见自己的手臂正圈着面前人脖颈,肌肤在昏暗中分明。 “还有这里。” 说着,她动了动。 是什么……哪里? 耳边的话音被不明来源的声响打乱,过了好几息,他才后知后觉地听清。 燕昭说,这里,也是你主动含住的。 其余的声响,是碎乱的水声,和他失控溢出的哭喘。 【作者有话说】 仔细一想,鱼这一天好可怜哦 半夜被昭昭八爪鱼攻击,第二天早饭都没吃就被拉去做苦力,然后还被投喂了「不要太好吃」的东西,晚上还吃了水煎包 而且擦的是太庙的地板,回头要在这举办先帝祭礼,等鱼回过味来估计要气到翻肚皮() ------ 掉落30小包包~ 第54章 赴火4 ◎小内侍正被按在墙上亲吻。◎ 这回虞白醒来的时候,真的以为自己半夜挨了打。 刚撑起半身,手臂就一阵发软,倒回榻上又撞到腰,疼得他一阵吸气。 好疼。 浑身上下,哪里都疼。 擦地真是个很辛苦的事情。 但不重要了。 他慢慢蜷起身体,扯高了被子,蒙住头。 紧接着被衾又掀开一角,一截纤细的手臂伸了出来。 手腕微微打着颤,在床上摸索着,终于找到旁边的枕头,一把抓住拖进被子,抱住。 几乎连呼吸都能触发身上的酸痛,无处不在的酸痛又让他呼吸都发抖。每一下颤栗都在提醒他昨晚发生了什么,连绵的痛楚烧成片,就连骨头缝里都是烫的。 虽然不是和她的第一次。虽然早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虽然夜晚已经过去,但还是心跳好快。 他双臂环抱着燕昭的枕头,把发热的脸和所有雀跃一起埋进去。 但好可惜,她很克制。 他也是真累坏了,还没来得及想出能让她继续的方法,就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就连衣裳…… 被子蒙着的昏暗里,虞白看清自己身上,接着又把脸埋回枕头。 第一眼看见的是燕昭亲手给他穿的寝衣,第二眼是单薄的寝衣底下,新鲜的红痕。 遗憾和羞赧一起涌上来,他感觉一阵喘不上气。过了一会才发现是被子捂得太紧,闷的。 他这才把脑袋放出来。 映入眼帘的画面很熟悉。 枕边整整齐齐摆着套衣裳,上头放着一张叠起来的宣纸。衣裳是熟悉的浅青色,虞白看见,只觉得眼前发黑。 原本还想问问燕昭能不能不再穿这身衣裳了,结果给忘了。 但展开纸条的动作还是很利索。 工整的笔迹写: 「早膳在桌上,」 仿佛昨日重现,虞白突然有点恍惚。 结果抬起头,隔着道屏风的圆桌上,真的有什么在冒着热气。 心头一阵惊喜,但他没急着下床,收回视线继续往下看。 「若待着无聊,可来正德殿寻我。」 他本来就抿着笑的唇角一下翘得更高了。 只是今天的字好少,两下就看完了。 他又反复看了几遍,小心叠好,和昨天的藏在一起,这才换了衣裳起身。 腿有些发软,更深的地方还有点疼,他一点一点挪到桌边。 早膳,或者按现在时间来看,应该是早午膳,摆了半张桌子。都是小小一碟,很多种,食盒底下还有热水温着,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里冒着白气。 还没开始吃,虞白就已经感觉热乎乎的。 虽然还在因为昨天那顿难吃的饭而没胃口,但他还是拿起了筷子。 这不一样。面前这些都是燕昭给他准备的,他怎么都得吃完。 虞白一边慢慢吃着,一边思考今天的纸条上那后半句话。 无聊的话,可以去正德殿找她。 要去吗? 他倒不觉得无聊。因为是在等她回来,所以等一整天也不觉得无聊。 但是…… 很想。非常想。 哪怕只是半上午没见。哪怕只是一刻钟没见。哪怕只是一个呼吸没见。 往嘴里塞饭的动作越来越快,吃完最后一口,虞白腾地站了起来。 然后在原地倒吸凉气地缓了一会,一步一步往外挪。 站在宫门口他才想起,他还不知道正德殿在哪。 好在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个眼熟的绿衣内侍,虞白慢慢挪过去:“那个,请问……” “你小子怎么还在这儿乱晃?” 熟悉的声音响起。 虞白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还是昨天那个身穿绯色公服的总管。一看见他,总管眉毛倒竖:“我说找你一上午找不到,原来是跑这来了!赶紧走,所有人都在等你一个!” “哎不……”虞白两腿发软,一下就被总管扒拉到队伍最后头。他求助似的望向宫门口那个绿衣内侍,然而后者只抬眸看了他一眼,一动也没动。 虞白欲哭无泪地被带去干活了。 绿衣内侍望着队伍走远,确定了方向,而后朝正德殿走去。 “……你再说一遍。” 正德殿内,燕昭一字一顿问。甚至把面前公务推远了些,以免是她忙晕了头。 绿衣内侍声音平静:“公子起身后用过了早膳,然后又跟着内仆局去了太庙。” 燕昭搁下笔,缓缓扶额。愠怒攀升到极致,她直接笑出了声。 昨晚她耐着性子克制,是看他累了一天太可怜。 不是叫他留着力气又去干活的。 看来还是她太好心了。 她想说句什么又哑口,如此反复几次,她又笑了一声。 “不过……”旁边内侍斟酌着开口,“公子被带走之前,像是有事要问奴婢。” 燕昭气得没听见。 她看看手里快要读完了的卷宗,又看看面前只剩一小叠的奏章,笔一搁就站起身。 第82章 太庙。 一群浅青色忙里忙外,当中一点绯红色四下巡视,训训这个、骂骂那个,然后抬头望天。 怪倒霉的,他想。 先帝忌辰,祭礼的布置本该归太常寺管,今年不知怎的交给了他们内仆局,任务临时吩咐下来,人手都不够用。 好在人不会一直倒霉,勉强叫他凑够了。 正感慨着,余光看见周围跪了一片。 一回头,一抹黑金闯入视野。 他一个激灵,忙躬着腰迎过去。平时见上的机会可不多,他转瞬就想出了一肚子好话,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跟在后面的那个绿衣内侍拦下。 燕昭视线扫过一圈,在一片浅青色中,一眼就看见了要找的人。 站在大殿深处,他没注意到外头的动静,还在跟手里的湿抹布较劲。似乎是手上没什么力气,一块抹布拧来拧去好半天,袖口都湿了一截。 昨天传话还说他干起活来很狼狈,今天看着倒还挺像样的,周围那一圈地砖擦得锃光瓦亮。 有一瞬燕昭心想,不如掉头回去办公得了。 让他在这接着干,说不定能成一番事业。 可紧接着,旁边的人发现他没跪,伸手拉了他一把。拧抹布拧得太投入,他完全没料到这一下,被拉扯着一踉跄绊倒了水桶,一退又踩到衣摆,直直跪进了水里,摔得啪唧一声。 听着都疼。 还没反应过来,燕昭就一步迈了出去。 回过神又放慢了步速,背着手,巡查一样逛进了正殿。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跪着——大概吧,她没看。脚步像是自己有导向,转着转着,就停在那道狼狈的身影跟前。 他一直低着头,这才慢慢抬起脸来。 应该是刚才那一下真的摔疼了,他紧咬着的嘴唇发颤,眼尾也泛上了点潮湿,看起来可怜得不行。 和昨晚的模样完全重叠。 燕昭感觉耐力差不多到极限了。 她一把攥住人手臂从地上捞起来,拽着就往一边的配殿走。绿衣内侍影子一般跟了上来,驱散了正殿里聚着的人,又轻手轻脚关上了配殿的门。 几个内侍呆立在正殿外头,面面相觑。 “完了。”左边的忧心忡忡。 “坏了。”右边的眉头紧锁。 “那小兄弟闯祸了。”中间的脸色发白。 “而且是被殿下逮的。殿下什么时候管过咱们的事儿?” 三个人再次交换眼神。 “坏了。” “完了。” “闯大祸了。” 当中那个长叹一声:“小兄弟叫啥?逢年过节的总得有人记着他。” 三人之间飘过一阵诡异的安静。 “他不是你们司的吗?” “我以为他跟你们一起的!” “……” 一道绿影无声出现。 “干活去。” 几人像是刚回神一样,“哦哦”、“好好”了一阵,转身就要走。很快又发现新的问题:“总管呢?” 绿衣内侍轻飘飘扫了他们一眼。 “他做错了事情,已经被殿下罚去掖庭擦地了。怎么,你们想陪着?” 一哄而散。 “干活了干活了。” 配殿内,几人口中闯了大祸的小内侍正被按在墙上亲吻。 配殿狭窄,挤挤挨挨堆放着还未来得及收整的旧物,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唇舌交缠的暧昧声响,和只来自其中一人的无助呜咽。 刚进来就被推着撞在了墙上,燕昭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虞白人都还是懵的,呼吸就被封了个彻底。 吻得很重,几乎像是在泄愤,唇瓣被衔住的第一下就传来了破皮的刺痛。但燕昭好像没有任何放过他的意思,反而追着微微发肿的那一点吮咬个不停。 唇际酥酥麻麻的触感瞬间抵消了身上各处的酸痛,虞白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一样发软,贴着墙面往下不停打滑,又被拉扯着手臂向上,按着环住了身前人的肩膀。 这样的姿势,一下把他拽回昨晚。 昨晚,也是这样,缠吻着,颤栗着,肢体交错着紧拥。 像最亲密的爱人。 但现在不是。 现在他心弦紧绷到了极致,从重重吮咬他的唇齿,从掐在他腰上毫不收敛的手,从吻落下来之前一闪而过的对视,他恍惚意识到一件事情。 燕昭生气了。 不是他蓄意招惹,是真的生气了。 一产生这个念头他心脏就提到了嗓子眼,忐忑和担忧瞬间爬遍全身。铺天盖地的深吻里,他竭力调起仅剩的那点清醒回想。 是他做错了什么? 还是他惹了什么麻烦…… 本就不多的理智被又一次吮咬击散。 等燕昭终于放开他的时候,他只剩下道歉的本能, “殿下、殿下,我错了……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很近的地方,燕昭眼睛里闪过一点意外。 “是吗,”她问,声音带着暧昧的潮湿,“错哪了?” “错在……错在刚才,跪太慢了……” 没能力思考。是手上和膝盖上,刚才被人拽着跪倒时摔出的疼痛提醒他的。 接着似乎看见面前的人僵了一秒。 还没等他看清楚,更重的吻落下来,顶得他后脑都撞在了墙上,咚一声炸开遥远的痛。 接着有只手覆了上去。 像是想护住他的头,又像是为了按着他吻得更深。这下虞白感觉胸腔都被榨空了,眼前因缺氧一阵阵发黑,直到再放开,腿一软就往前倒。 又被人扼着脖颈抵回墙上。 “你再好好想想。” 燕昭掐着他喉咙贴着额头,几乎是鼻息贴着鼻息问,好好想想,到底错哪了。 他急促地喘着说不出话。燕昭一边暗骂他没良心,一边鬼使神差地松了手让他喘气。 接着,又在心里嗤笑自己这些几乎本能的举动。 本能。 她也有本能了。 零落的呼吸终于恢复了点平稳起伏。 “我是不是……是不是不该跑到这里来……” 被她圈在身前、禁锢在怀里的身体还在颤抖着,声音也颤抖,“我错了……那个、那个总管,他叫我过来,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怕给你惹麻烦……我以后不乱跑了……” 覆在他脑后的手不知何时滑到了他后颈,安抚一样轻轻摩挲着。燕昭抱着他听他说话,中间几次停顿,是她情不自禁靠近吻了吻他的唇。 这样轻柔又密切的触碰,却比狂风暴雨式的索取更让人窒息。 虞白被一下下吻得更发晕了,已经从贴着墙站着,变成整个人软软地挂在燕昭身上。 就在他慢慢沉浸在这样的温柔里的时候,突然听见她又问, “那你应该去哪?” “应该……” 虞白努力睁了睁眼睛。 出门,会惹麻烦。惹麻烦,会耽误她办公。她本来就已经很忙了,不能给她添乱了。 于是他含糊地说:“应该……老老实实待着……” “就待在毓庆宫,等……哪也不去……” 细细密密的吻突然停了。 拢在后颈的手指慢慢收紧,身体深处紧接着升起紧张的本能。 不对。不对。 他是不是答错了。 他应该…… 但是燕昭已经不给他重答的机会。 她半眯着眼睛盯着他,眼底是无需努力分辨就能看出的愠怒。 “想待在毓庆宫,是吧。” 颈后的手一转,燕昭拖着他就往外走。 “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记忆有一段的空缺。 虞白都不记得他是怎么被带回来的,殿门在背后合拢时,身上已经没有衣服。 燕昭拽着他往内室走,动作几乎粗暴。摔倒时湿透了又被扯散的衣料沉甸甸地缠着他,几次险些绊倒,但很快又不绊了。 衣衫散落一地,他被甩在榻上。 脊背撞上不算柔软的床榻,疼得他一下弓起了身,紧接着又被按了回去。想认错的话还没出口,两根手指就撬开他嘴唇顶了进来,一下抵到最深。 道歉求饶全被撞碎,他被异物感激得呛咳不断,眼尾都泛起了泪。模糊的视野里,他看见上方的人衣冠齐整,甚至连束发都没怎么移位,唯一的凌乱是她俯视着的眼睛里,倒映出的他的影子。 不着寸缕,满脸晕红。 过于强烈的对比一下让滚烫从尾椎烧到头顶,恐慌又把这种热意全变成羞耻。虞白本能地想用手遮一遮,可手臂刚抬到一半就被一把拍开。 “你躲什么。” 燕昭攥着他手腕按到一边,俯身靠得更近了些,“你哪里我没看过?” 声音里带着点训诫的意味,落进耳朵里仿佛每个字都是烫的,虞白难堪地想转开脸,又被扣在嘴里的手指内外一起掐着下巴扳了回来。 第83章 “而且你很喜欢。被我看着,你……” “反应可大了。” 混乱的呼吸声和水声反衬得燕昭的声音更平静,一字一顿像是在审判他的可耻。虞白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换来的却是她毫不留情的加码, “你看。” 她说,你看,你隔着衣裳都烫到我了。 虞白羞得浑身发软,想求她别说了,但又因为嘴里被堵着,发出的只有含糊的呜咽。 突然手指抽走了,空气凉丝丝地涌进来,他意识都被冰得一激灵。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一下挣开了燕昭按着他的手,一把攥住了她刚抽离的手腕。 “我知道、我知道了……” 他努力睁着被泪水打湿的眼睛,尝试从模糊的视野里分辨撑在上方的人表情,“我应该去找你……” “我该去正德殿……殿下,我该去找你……” 声线抖得快要碎了,一半因为乱得不成样的呼吸,另一半因为被他攥着的手,指腹再次落回他唇上,轻轻地、一下一下摩挲着。 燕昭绷紧了手臂放低身体,撑在离他很近很近、几乎呼吸相贴的距离。 “现在才知道?” 身躯圈出一个极致狭窄的空间,一切声音都在这里回响。 虞白听见自己碎乱的轻喘,听见衣料贴上肌肤的细微摩擦,听见滚烫炽烈的心跳,怦怦如擂鼓。 不是他的。 接着又听见燕昭说,晚了。 唇边一重,她手指又顶了回来,这次是三根。 攥着她的手都忘了放开,像是他主动牵引着贪婪吞吃。 撑到极限了,就连含糊的呜咽都被完全堵住。泪水,涎水,湿润晶莹在他早就绯红透了的脸上糊成片,像暴雨过后碎落满地的桃花,可怜得不行。 但还不够。 燕昭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所有反应都收入眼底,还不够。 很想再挑些错处,很想往他身上再套些罪名,让他抖得更可怜些。 可视线从上往下看过去,每一处,都让她只想捧高他的脸吻一口,或者狠狠地咬他,咬到他哭出声。 她猛地抽出了手。 怀里的身躯有一瞬的僵直,湿红狼藉的嘴唇无声空张,接着爆发出比之前都要剧烈的颤抖。 尖叫哭喘被她全部吻进唇间,隔着烫热和潮湿,一切感知都变得朦胧。 闭上眼睛,她看见的是南辅那晚漫天的焰火。 看见的是怀里这个正失神颤栗着的少年,神情淡淡地问她,殿下,你有什么愿望吗。 她的愿望…… 清闲自在的日子。安静远人的山野。不大不小、宽敞舒适、最好还带有一片花圃的院子。 种一些……桃花吧,桃花漂亮。 不要朱漆大门,她不喜欢艳色。 门前不要石板路。脚步踩上青石的声音她听着心烦。 要嫩绿又柔软的草地。要温热但不刺眼的阳光。要未着点漆的、清净天然的门扉。然后,推开—— 燕昭短暂地停了一下,撑起一点身子,睁开眼睛。 看见了她的愿望。 她好像…… 她爱上他了。 心跳声在耳畔轰鸣,但很快也模糊地远去了。 储君的必修课里没有何为爱这一则,但在很久以前的很多个瞬间,她感受到过。 消瘦的身体贴着她的怀抱颤栗,一些柔软又灼热的东西就跟着在胸腔涨开。比雨云沉重,比炭火温柔,她想这或许就是爱。 这就不好了。 毕竟,她心爱的一切,都离她而去了。 何况这样一个违背本心的、受她强迫的。 他也会离开的。 燕昭笃定地想。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鱼假装贞洁烈夫装得很像 坏消息:装得太像了 好消息:贞洁烈夫体验卡快到期了[狗头] 1.0版本最后几顿,2*.0更新包加载中[比心] ------ 最近几章也太肥厚了,作者要被榨成糠橘子了! 明天(5月19日周一)请假一天休息,顺便梳理后面内容,周二回来继续更! 为表弥补,本章掉40个小包包[垂耳兔头][垂耳兔头]爱你们 第55章 赴火5 ◎“喂给我。”◎ 这回虞白快要睡不醒了。 酸软又滚烫的梦里沉浮了不知多久,他恍惚睁开千斤重的眼皮,往枕头边上看了一眼,还没看清就又睡了过去。 折腾到不记得什么时候,到最后他真的连抬一下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趴在榻上睡得有些呼吸不畅,但也没动,就这样昏昏沉沉睡着。 直到中午。 睁开眼,他艰难地翻了个身。只是一个动作就牵得哪里都痛,前两日干活留下的酸疼翻倍叠加,还有…… 不对。 没有了。 明明意识陷入沉睡前还很清晰,又烫又胀地跳着疼,现在不太能感觉得到了。 反而凉丝丝的。 ……凉丝丝的。 虞白动了动鼻子。又掀开被子往下看了一眼。 双膝缠着一圈绸布,迟迟苏醒的嗅觉终于分辨出药味。不是外伤药,是消肿镇痛,昨天踩到水滑倒的那一下摔得有些厉害,膝盖肉眼可见地红肿。 但是这几味药…… 不止能用在膝盖上头。 一些与上药有关的记忆混乱地闪回脑海。 羞赧一下没了顶,虞白再一次把旁边燕昭的枕头捞进怀里,脸埋进去无声呜咽。 但下一秒,他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他抬起还烫着的脸,看向枕边。 空的。 没有熟悉的衣裳。没有折好的纸条。 枕边空空的,除了刚才他拖动枕头带起的一小片褶皱,什么都没有。 规律被打破的不安一下席卷全身,虞白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接着又“啊”地叫出了声。 不凉了,一点都不凉。 好疼。 他抱紧了枕头等那阵撕痛过去,却听见外头传来轻轻叩门声。 “公子醒了?” 殿外的声音不轻不重很有分寸,“殿下叫奴婢送些东西进来。公子现下方便吗?” 虞白低头看看身上。寝衣穿得很整齐,还有帐幔和外头的屏风挡着,倒没什么问题。 ……但他的声音有点不太方便。 刚才那一下痛呼没预料,现在回过神来,里头的沙哑让他耳廓瞬间烧红。 依稀记得昨天燕昭反复叫他小声。 还说什么,这是在宫里,这是特殊时期,需得禁欲,所以他不能出声。 虽然不管他再怎么神智不清,也知道禁欲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但还是尽力配合了。 只不过不是很成功。 他努力调整了下声线,朝外头答了句尽量不那么奇怪的“嗯”。 外头的人应声进来,还是那个眼熟的绿衣内侍,后头两列宫人捧着托盘低头跟着,远远地看不太清。 “午膳,衣裳,用具。”绿衣内侍隔着屏风一样样介绍,“还有这个腰牌,公子若在内廷走动,务必随身带着,以免麻烦。” 虞白愣愣地听着,大概明白有了这个腰牌,就不会被拉去干活了。 那今天可以去找她吗——他想问又不好意思出声,正纠结着,就听见那个绿衣内侍继续说: “殿下还让奴婢带话,让公子好好歇息,若有事会派人传召。” “哦……好,谢、谢谢。”虞白磕磕绊绊应了句,尽量不让声音的异样太明显。 然而接着就听见:“润喉的丸药也在这里了,公子记得按时服用。” 一行人退出去,殿门关上,虞白捂着脸倒回枕头。 先休息一会,他想。就休息一小会,然后起来吃饭。燕昭叫人给他送的,他得趁热吃。再吃点那个润喉的药,现在这样说话太难为情了。 然后……就在毓庆宫转一转。想看看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来了这几日还没来得及看。 再然后……等她。等她回来,或者等她传他过去。 他等着就好了。一直都是这样的。 等待就好了。 抱着残留熟悉气息的枕头,虞白安心地再次睡了过去。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等等了好久。 沉进睡梦又醒来,天光明了又暗。酣眠中某一次翻身他隐约落进个温热的怀抱,醒来的时候身边又什么都没有。 但他知道燕昭是回来过的。膝上绸布裹着的摔肿了的地方,药膏每天都在换。 他也尝试醒着等待,但待在这间宫殿里,视线不管落在哪里都是空的、单调的、冷硬的,仿佛能催眠。 第三天。 虞白坐在小圆桌边上,小碟小碟精致的早膳在面前摆开一片,但他没有半分食欲。 袖子底下的手指绞得快要打结,他忐忑地思考着。 不会是还在生气吧。 可那天他反反复复问过了,被她抱在浴桶里的时候,认错的话也说了很多遍。 第84章 每一遍追问她都说没有,每一句道歉都换来一个轻轻的吻。 ……还是他记错了? 他整个人陷入惶恐。 转过头,殿外阳光明媚,隔着一段距离也灼得他眼睛微痛,像无形的火海。 他定定望了一会,突然开始吃饭,吃得很快。往嘴里送进最后一口后,他刷地站起身,快步朝殿外走去。 两步后又拐了回来,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自己。 收拾妥当,腰牌挂在身上,方向也在前一日、嗓子刚好些的时候就问过。一道青影出了毓庆宫,停也不停地朝正德殿走去。 单薄的身影还没走出多远,就被遥遥一道钟声止住。 “咚——” 虞白猛地回过头。 那个方向,他太熟悉了。现在看着,还会不自觉地腰酸腿软。 那道钟声,他也太熟悉了。 那是…… “咚——” 钟声鸣尽,燕昭睁开眼睛,望向面前不远的莲座烛台。 烛火绵延成片,在她视野每一个角落扑朔跳动。往常她会讨厌这样刺眼的明光,会忍不住想要眯起眼睛去遮挡。 但现在,重重灯影落进她眼底,她平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上香。 青白烟雾流水一样散开,气味沉郁得像深埋地底的枯骨。 奠酒。 晶莹酒液洒上祭台,纤细水流淅沥不断,一滴一滴撞人耳膜。 祝文。 朗读声和诵经声交叠,嗡嗡入耳,如同层层环绕收紧的念咒。 隔着青烟烛火,神龛高坐。 先帝牌位供在里面,金丝楠木木色幽暗,像是从黄泉深处望来的眼睛。燕昭抬眸回望,平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她原以为这一日她会躁怒不安,但并没有。一切苦痛憎恶思虑忧愁都在祭礼钟声敲响第一下时散去,余下的只有平静。 祭礼。 牌位。 死物。 死了。 那个给她带来苦痛的人已经死了,再也左右不了她的情绪了。 燕昭平静地想。 礼官高唱送神,所有人再一次俯身拜下去。 祭礼就要结束,她已经快要等不及。最后一把黄白笺撒入火中,她在心底默念快一些、再快一些,她想快些回去。 一角未被吞噬的黄纸乘风飘摇,在她面前打了个转又落回火里,终于烧成灰烬。 终于—— “把人叫来。” 回到正德殿第一件事,燕昭朝角落里那道绿衣影子吩咐。 布德音又兼祭毕宴,这一日真正告终时已是傍晚。殿内已经掌了灯,她大步穿过灯影,在御案后坐下。 正德殿,她留宿宫中时办公的地方,往日并不常来。相比府里待惯了的书房,这间大殿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尤其是现在面前,空空如也的桌案。 除了砚台镇纸和笔架,什么都没有。 没有积攒成摞的奏折,没有等着她的公务。 祭礼前这几日她内心烦乱闷头办公,居然把所有堆积都处理完了,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虽然这只是短暂的空白。明日一早,桌面一角又会被占满,燕祯歇过几日也该恢复功课,新的忙碌又会扑面而来。 但就在这个瞬间,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殿门一声轻响。 燕昭抬眸看过去,一点浅青色出现在她视线尽头。 静夜的最后一点缺憾也补全了。 “来了。” 她很慢地呼吸了一下,然后才朝人招了下手:“过来。” 虞白慢吞吞走过去。 倒不是因为身上还疼,这几日已经差不多歇过来了。也不是想要欲拒还迎,他现在没太有那个心情。 自从发现他前两日卖力打扫的大殿是太庙,举办先帝祭礼的地方,他整个人都灰暗了。 元月二十。光顾着数有几日没见到燕昭,忘记算日子了。 他清楚地记得去年的这一天。那是第五年了,他已经熟练掌握了低头、躲避和隐忍。但丧钟穿透层云传进他耳中时,他还是觉得心底有那么一小块被击碎了。 都说人死债消,仇怨是不是也一样?他连自保都还勉强,仇怨的源头就轻飘飘离开了。 甚至,当时虞白冥思苦想很久,才发现他唯一能做的报复,就是在钟鼓齐鸣的那一刻恶劣地吐口唾沫。 但他没有。当时,如果这样做,被管事的发现会挨罚。 现在更可笑。现在,他给人擦祭礼时的地砖。 虞白感觉自己像个愚蠢的废物。 走到御案边上他停下了,看见燕昭朝他伸手,就又往前挪了挪。 “不开心?” “……没有。”虞白摇头。 就是想离她近一点,但不知道怎么说。脑袋里有点乱。 “还疼吗?”她又问,“膝盖。” 虞白再次摇头。 燕昭视线从他脸上挪开,往下看了一眼。隔着衣料当然看不见情况,但她依稀记得是快好了。 “好。那你坐上来。” 她命令的语气,“让我抱一会。” 虞白一阵发愣。 宽大的圈椅上,燕昭朝后靠在椅背,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撑着圈椅扶手爬了上去,以一个骑坐的姿势,双腿分开在她身体两侧悬在那里。 不敢往下坐,也不敢往前趴。 燕昭靠在椅背上静静看着他。 “抱着。”她重复。 有一瞬虞白以为他是在做梦,但圈椅坚硬木质带来的硌痛又告诉他他很清醒。 他清醒地朝前贴近。 第一次,不需要用任何手段,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拥抱。 整个人都陷入恍惚。 单薄身体严丝合缝趴进她怀里,燕昭十分满意。 拍了拍他手臂,他就自觉地圈住了她脖颈。虽然抱得不够紧,不过也还行了。 燕昭回环住他的腰,感受着这具身体在手臂间的存在感。深呼吸,他就跟着她胸腔的起伏微微起落。 这种感觉很奇妙。 就好像……他的一切都可以为她所掌控。 “用过晚饭了吗?” 埋在肩上的脑袋过了好久才摇了摇,声音闷闷地说不饿。 燕昭一只手挤进身体之间,在他肚子上按了按。 扁扁的。 “不饿?” 虞白想躲,但又怕这是个过于真实的梦,一动就醒了。正想着该怎么解释太过沮丧而没吃东西这件事,余光就看见燕昭伸手在桌案底下摸了摸。 一阵拆开纸包的窸窣,然后是她的命令,“坐直了。” 虞白愣愣听从。 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抵上他嘴唇,带着点甜香。 “张嘴。” 点心塞了进来。 “好吃吗?” 虞白点点头。然后才尝出味道,似乎本该是酥脆的,因为时间而变软了,口感有点奇怪。 奇怪的点心咽下去,又一块塞进来。 “十六那天叫人做的。” 燕昭很快解答了原因,“你四天前就该吃的。” “还有别的。别的放不住,不然也都叫你吃了。” 又一块迟到的甜塞进嘴里,虞白慢慢张口咬住。 他有点听不懂,但又似乎听懂了。面前,燕昭看着他的眼睛里没什么表情,但又似乎很专注。 看不清。 视线突然模糊了,眼泪先于大脑反应过来,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哭什么?不是断头饭。” 燕昭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怕他不信似的,“真的,没下毒。” 虞白眼前更模糊了,都看不清她说这话时是什么表情了。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甚至都能听见泪水砸在衣料的声音,他想他现在一定非常狼狈难看,但又一下也没擦。 手臂还环在她肩上,他说什么也不想松开。 她早就想让他来。她想让他来。她…… 又咽下一块之后他主动张开了嘴,燕昭接着就递了新的来。 但是说:“不许吃。” 没沾点心屑的手背蹭掉他眼泪。 视野恢复清晰,燕昭微仰着脸看着他。 “喂给我。” 一阵怔愣。片刻,她嘴唇又动了动,无声地重复了遍。 一切都因距离变近而放缓。 虞白看见她眼底自己的倒影缓慢放大,看见她双唇跟着他的靠近缓慢启开。 急促的心跳变得慢了,耳边血流翻涌的嗡鸣声变得慢了,另一道呼吸扑在在唇角,滚烫蔓延得也很慢。 燕昭咬走他衔着的点心一半,咀嚼的动作也显得缓慢。 ……不对。是真的很慢。 她一点、一点,像品尝什么珍馐佳肴一样,慢条斯理嚼着那一小半点心,眼睛里那点顽劣的笑意根本没藏。 虞白难耐地呜咽了声。 嘴巴开始酸了,脸颊也有点。衔着半块点心不敢咬也不敢吞,他半张着唇端在那里像受刑,甚至唇角都开始打颤。 第85章 过了很久,咀嚼的动作才停。又过了很久,喉咙上下一滚。再过片刻,她才再次张开嘴唇。 另半块在被他衔在嘴里。 呼吸贴近,她舌尖顶开阻碍卷了进来。 不记得是谁吃了后半块点心。软和甜在唇间缠绵蔓延,呼吸交织得很彻底。 他脸上还挂着泪,手臂环着她脖颈,在她和御案之间,以一个看似无法逃脱的姿势被她亲吻。 但他可以逃脱的,燕昭非常清楚这一点。 没有束缚,没有压制,甚至没有追着他唇瓣磨咬。圈着他的手也松开了,只要他稍稍向后一仰,他就可以逃。 但他没有。 他没挣扎,也没躲闪。在她给出了抱着的指令之后,他就没有松开过,让他坐直,他就一直颤巍巍地挺着腰。 这就够了,她想。 如果她的命令他都会听,那他主不主动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反正她每天都在下命令,多他一个也不多。 想了想,又觉得还不够。燕昭短暂地放开了他,往后靠在椅背上,琢磨着还能命令他些什么。 他没再哭了,只是泪痕还糊在脸颊。嘴唇也一片晶莹,湿答答地气喘吁吁。 相比起来身上倒很齐整,公服穿得一丝不苟,因为没有挣扎,所以也没有半点凌乱。 狼狈又漂亮。 他平时总穿素白,其实浅青也衬他。没有绿那么重,又不像蓝那么冷,像一株早春的草芽。 绯色在他身上应该也漂亮。燕昭回忆着他什么都不穿的时候全身泛粉的模样,思绪发散地想。 视线继续往下,她顿了顿。 然后意味不明地“啧”了声。 原来不是因为那句命令才坐直。 “阿玉。” 燕昭把他的手从肩上拉下来,牵着他探过去。 “怎么都哭成这样了,还有反应?” 竭力想藏的被戳破,虞白一下窘得又快哭了,本能地就往后躲。可身后还有桌案挡着,他忘了,咚一声撞了个结结实实,又发着抖被燕昭捞回怀里。 “这回真的不能跑。真的。” 燕昭张口就来,“你忘了这是在哪了?要是让别人看见就麻烦大了。所以不能跑,待着。” 虞白混乱地点头。之前种种沮丧早就飞到九霄云外,窘迫羞耻烧得他脑袋发懵,别说分辨燕昭是不是在唬他了,就连她说了什么都听不太清。 他竭力想把自己身体撑起来一点,至少不那么冒犯,但越是这个时候手臂越发软,最后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对、对不起……我……” “我不是故意的……” 燕昭就笑眯眯看着他努力,看够了才开口:“想让我帮你啊?” 虞白条件反射就点头。 回过神来,又赶忙摇头。 脑袋一团浆糊了,他无措得有点想哭,“我不知道……” 耳边再次落进一声轻笑,接着腰上一紧,他整个人被托着转了个方向,背对着靠坐在燕昭怀里。 他一下松了口气。 至少……至少这样不会碰到她了。 可下一秒,两腿就被人用膝盖顶开,以一种很坦荡的姿势,别在她身体两侧。 虞白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刚要开口,腰上就一松。 他“啊”地叫出了声,“殿下……” 内侍的衣裳很简便。 “等等、不行,这里……” 凉意席卷。 “会有人……” 燕昭轻轻“嗯”了下,“那你这次小点声。” 语气意有所指,一下让他想起那几个很响的夜晚。 刚被冷意激得发紧的肌肤瞬间又滚烫,推拒的话再开口就变了味道,“但、但今天是……” “我知道。” 燕昭打断他,声音是和他截然相反的平静,“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一边折叠着一块浅青,动作慢条斯理,一边说:“所以,你得自己来。” 虞白不可置信地愣住了。 甚至,在她把叠好了的衣带递到嘴边时,他都忘了反应,顺从地启唇咬住。 在…… 先帝忌辰这天…… 自.渎。 这简直…… 他心脏都兴奋地跳了跳。 简直是他能想到的,力所能及的,最好的报复了。 他的手自己就找了过去。 但接着又被止住。 “不是这样。” 燕昭牵着他,从他已经熟悉了的地方,又往下了一点。 “这里。” 【作者有话说】 ps:不止是心脏。 ------ 掉落30小包包~[垂耳兔头] 第56章 赴火6 ◎他好像没有底线。◎ 从那一刻起,这间大殿就与肃穆庄严再无半点关联。 窗缝有微风漏入,灯台光影颤抖,她怀里的人也在发抖。 被迫压抑的碎喘,瘫软在她身上消瘦的脊背,被泪水打湿了的睫毛,还有绷紧了的手腕,都在无声、无措、无章法地颤抖。 整个人都变成粉色了,娇艳又可怜。空着的那只手胡乱抓着她的,呼吸变得像抽泣,他呜咽着在她肩上磨蹭,一双眼睛透过茫茫水雾求饶般看着她。 悬而未决,他身上都沁出了汗,难受得已经在发抖了。 燕昭听着自己心跳怦怦,胸腔都被震得发麻。 这样的表情,本身就是邀请。 但她还是忍住了。 “看我做什么?”她坏心地明知故问,想要什么,怎么不说。磨了很久,才长长地“哦”了声, “原来嘴巴被塞着啊。” 她把大半湿透的衣带取出来,再一次问,阿玉,想要什么,你自己说。 嗓音像湿透的羽毛,堵哑了又泡透了,软软地祈求。 “……想……” “我不行……” 他脸颊埋进她颈间,唇瓣湿漉漉地贴着,“帮帮我……求你了……” 燕昭握住了他的手腕。 绯红烧得很剧烈。他整个人都难堪得颤抖,但没有躲。 她知道他可以躲的。他有那样倔的性子,有能抗下那样一身伤的固执,只要他想,他是逃得了的。 可他没有。 原本,她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逆来顺受,是不是真的无论如何都会服从。 原本,她想找到他的底线。 可他好像……没有底线。 但她还是没允诺。 她说,依旧是命令的语气, “那你吻我。” - 回到毓庆宫已经很晚,真正静下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和过去没见面的两个晚上一样,燕昭清醒地躺在榻上,于昏暗中端详怀里熟睡的人。 很神奇,她想。 明明是一样的探索,怎么交到她手里,就败得那么快。 明明也是一样的亲吻,怎么由他来的时候,就那么可爱又轻柔。 她下达了让他主动的命令,他没有逆来顺受。 而是慢慢睁大了泛着泪的眼睛,似乎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问,真的吗。 燕昭没回答,就静静看着他。 看着他缓慢地靠近,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又一下。 被她折腾得微肿又被他自己咬得殷红的唇很轻地贴上她的,湿软的舌尖探出来,一点点勾她的唇角。 每一下碰触,都在打量她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她喊停。 她没喊停。 直到他终于颤栗着贴得更近,含住她唇瓣轻轻吮了一下的时候,才终于忍不住,深重地吻了回去。 也是从那一下起,噤声的命令彻底崩坏。 还好提前叮嘱过守远些,燕昭在心里庆幸。 哭起来那么安静的一个人,这种时候怎么就这么响,用什么都堵不住。 他很快就睡了。陷在柔软的枕席里,看上去像是累坏了,就连呼吸都匀长绵软。 过去几天每次夜里过来,他都圈地似的揪着她的枕头一角。但今晚,大概是因为被她占了,他手里的东西就换成了她的衣摆。 攥得很紧,哪怕睡得这么沉也没松开,甚至指节都隐隐发白。燕昭拽了拽,没松手,还顺着力道靠得近了点。 但她觉得还不够。 “再靠近点。” 没醒,但闭着眼睛听从。 “再近点。抱着。” 温热的身躯就贴了上来。 “……抱紧一点。” 被睡梦醺得柔软的脸颊埋进她颈窝,鼻息像羽毛一样一下下挠着她,含糊呢喃了句什么。 燕昭低头凑近,追问了好几遍才听清。 他说,好的。 他好像真的没有底线。 某一个瞬间她在想,如果对他提出一些过分至极的要求,比如要他永远待在她身边,他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样,声线软软地说好的。 燕昭往后退了半寸,掌心托着抬起了他的脸。 殿内远处留着烛火,又被帐幔掩得朦胧。落在面前这张脸上的,就只剩半分迷离又柔和的光影。 第86章 像是觉察到了她的注视,他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就在昏暗中安静地、很近地对视。 近得呼吸交织,近得难分彼此。 也难以分辨是谁先靠近。 双唇相贴,在这个喧闹过又归于安静的夜晚,分享着一个绵长、温柔、不掺一丝欲念的,单纯的亲吻。 分开的时候他呼吸再次乱了。 但又因为实在太困,就半眯着眼睛气息绵软地望着她。 燕昭突然理解了不早朝。 “今天够了。”她手指在他脸颊轻捏了捏,“我还有事,你先睡。” 说着她就要起身,但刚撑起一半,寝衣一紧。 一低头,才发现他的手还没放。 她忍不住笑了声。 “枕头在这。”她把他抓惯了的那个塞进他手里,“这个送你好了。睡吧。一会我就回来。” 他眯着眼睛仔细听她说的话,听到最后抱紧了枕头,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燕昭坐在床沿又看了很久,恍惚感觉唇角发酸,才发现是她一直在笑。 心情不错。 她掀开帐幔,起身朝偏殿走去。 问题解决了。 偏殿没有点灯,暗得很冷。 他没有底线。他逆来顺受。她不需要想尽办法就可以把他留在身边,如果需要,她也可以办法用尽。 燕昭停在偏殿深处,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不会再有人摧毁她珍视的一切了。 ……真的吗? 怎么不是真的。 ……不是吗。 她抬手攀上墙面壁瓶,扳动。 上次开启时过整年,机关滞涩,一声哀鸣像悲叹。 静夜终结。 “陛下为何还没来?……” 上元夜,嘉和宫,御宴台上,年轻女子拈着酒盏慢慢把玩。听见席间低语,她不为所动。 垂下的睫毛将郁色尽藏,过了片刻,她若无其事抬眸,将台下众人打量了眼。 酒盏放下,她抬抬手招来身后宫人。可还没开口,视线就被刚走进殿门的内侍吸引。 魏喜。 一身绛色公服,昭示着他远高于其余一众宫人的身份,也预告了他此时匆匆赶来,是要传与谁有关的消息。 年轻女子扫了眼身旁的空座,垂眸间一片冰冷。 太极宫。 和通传时不同,门后已经安静了。站在门外,燕昭没急着入内,而是先让魏喜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脚步声远去,她深深呼吸一口,这才推门。 殿内死寂,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狼藉,然后才是大殿深处正座上,歪斜靠着的明黄身影。 不到四十,燕飞鸿已经有白发了。枯草一样的头发被他抓得蓬乱,有几缕垂在额前,掺着红红紫紫的指痕。 燕昭绕开碎瓷片走过去。有一个瞬间,她试图回想面前这个男人正常时的模样,但很快她发现那已经太久远,记不清了。 她转而思考一些实际的问题,比如明日该叫人送些摔砸不坏的东西来,再比如稍后回到宴上,该如何应对群臣猜疑的眼神。 她朝着自己父皇开口。 “醒醒。” 空洞的眼眸动了动。那双眼睛望着殿顶,在梁柱上缓缓梭巡。许久,像是才发现声音的来源在面前,燕飞鸿猛地朝她看来,浑浊眼瞳死死瞪着,像陡然发狂的疯犬。 “谁准你进殿的?!” 嘶哑嗓音听得燕昭一皱眉。 “放肆……放肆!给朕滚出去!”燕飞鸿几乎是吼着,发抖的手指向一旁,“出去!朕是……朕是皇帝!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妄动……你滚出去!” 燕昭毫不掩饰地避远了些。 袖口有些皱了,等下还要回去宴上,她用掌根一点点抚平。另一边也理一理。理完了,她顺着燕飞鸿手指的方向望了眼窗外。 真的彻底失智了,他以为那边是殿门。 隔着纸窗,满月明光遍洒空庭,以及那一排一动不动守着的、树苗一般的绿影。 收回视线,已经安静了。 “醒了?一会把药喝了,去嘉和宫。所有人都还在宫宴上等着。” 多的一句不愿说。这两年沉重的担子劈头压下,她只是应付就有些艰难,已经没有精力产生愤怒或者厌恨的情绪。 然而,面前神智不清的男人,她疲于应付的重担之一,迟缓地看了她一会。 “……什么宫宴?” 燕昭疲惫地闭了下眼睛。 “上元节?”燕飞鸿突然亢奋起来,眸中迸出亮光,“阿昭、阿昭,咱们不去了。朕带你出宫去玩好不好?咱们偷偷出去。宫、宫宴,皇后和你母妃她们,她们应付得来……朕……朕陪你去……” 他越说越兴奋,甚至忍不住想站起来。但又因为肢体无力,刚撑起一点,就又跌坐回去。 燕昭叹了口气。 “还是说你病了吧。” 接着,她转身往外走。太累了,这个充斥着污浊气息的地方她一秒也不想待了。现在她只想赶紧离开,把今晚的宫宴应付过去,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享受片刻的安静。 只要片刻。 但是身后那个疯癫的男人还是不肯让她如愿。 “你给朕回来!” 当啷一声,一个金属的不知什么砸在她刚走过的地方。她没看。 “你凭什么……” 哗啦一声,这回是瓷的。 “你凭什么怨朕!” 没声响。是靠枕。 快没东西可砸了。 “朕那都是……” “朕都是为了你好!!” 咒骂停顿了一瞬,接着又是吼叫。嘶吼在大殿回响,有什么叮叮咚咚地跳到了她脚边,碎了。 燕昭低头看过去。 没东西可砸了,燕飞鸿扯掉了身上的玉佩。白玉璧通透莹润,摔得四分五裂,一块块躺在青砖上,像支离的白骨。 一直紧绷的某根弦似乎断了。 “为我好?” 燕昭回身。 “你管你做的那些叫,‘为我好’?” “雪粒。画雨。虞氏。还有我母妃。你说这是为我好?” 座上的人双目圆瞪,胡乱摇着头,嘴唇也在颤抖。随着走近,那双眼睛神色几变,震怒、疑惑、恍惚,甚至有一瞬的恐惧,最后定格在绝望,绝望中倒映着她的身影。 燕昭这才看清他不是在发抖,是在说话。 但她已经不想听了。 现在,她只想要安静。 她从周围的碎乱中随手抓起样东西。 她获得了安静。 哗啦一声碗盏碎响,她回身望向门边。久违的情绪波动让她视野都在颤抖,看不清,但从双膝砸地的闷响,她听出了畏惧。 “魏喜。” 畏惧是正常的,她想,此刻她大概像只恶鬼。 两边脸颊都感觉到了温热,一侧是不远处的烛火,另一侧,正在缓慢滴落。 她不太着急去擦。 “父皇头疾发作。魏喜,传吴院使来。” “让别人去。” 魏喜最后的愿望是家人平安。 燕昭松开手中的镇纸,掌心那四点疤痕再次被硬角硌红。 不记得后来有没有照做了,大概有吧,毕竟对逝者食言是不好的。 只是她真的不记得了。 尽管只是三百多个日夜前。 若不是平日身边有书云在,怕是当天要做的事她都记不清了。太多太多从她身上流过,重要的、不重要的,她都忘了。 但那晚,那个人最后说的那句话,当时她根本没听清的,现在,却每个字都清楚地记得。 大概是因为听他说过太多遍……她自己也说过很多遍的缘故吧。 燕飞鸿说,阿昭,我头疼。 她从回忆中抬起头,平静中带着些恍惚。 密室昏暗,她眼前却仿佛看到火光。 她想起了白日里祭礼上最后撒进火中的那把黄白笺,被火舌吞噬,又挣扎出一角,随风飘荡,最后又落入火中。 像赴火的飞蛾。 不,不像飞蛾。 飞蛾尚可振翅去往其它方向。 那些黄白笺,从诞生那刻起,就注定要成灰的。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回过头,看见一抹花白。 老人来得匆忙,许是担心急症,见她安然无恙后,骤然松了口气。但接着,看清了她手里拿的,又缓缓跪下。 “不必。” 她轻声开口,“吴前辈,这么晚叫你过来,是想问你件事。” “殿下……但说无妨。” “当年,父皇过了多久,才变成后来那样?” 这话她不是头回问,吴德元也不止一次答。得知不是急症,他来路上绷着的弦就松了,张口就答: “从先帝初次发作算起,四年。但……” 话至一半,他猛然顿住了。 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也终于想起了上元那晚和友人遗孤谈话时,他到底忽略了什么。 第87章 吴前辈。燕昭从来不会这样称呼他。 除了…… 带着后知后觉的震惊,吴德元直起半身,看向面前的背影。 也是这样一个长冬将尽的深夜,也是这样背对着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的,也是这枚漆黑冰冷的镇纸。* 那天,她问,吴前辈,你说,我这算不算给他报仇了。 现在,她说,吴前辈,那我呢。 燕昭朝他转过身,脸上是止水般的平静, “我还剩多久?” 【作者有话说】 这才是她真正的顾虑。 ps.没有一点为先帝洗白的意思 ------ 掉落30小包包 第57章 雷霆乍惊1 ◎送他走。◎ 虞白不知道吴德元来过,他睡得很好。 只是夜半被勒得太紧,他又梦见那块他用来擦地的抹布。 梦里抹布成了精,把他好一顿拧来拧去。他努力睁开眼才发现是燕昭在抱着他,就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眼睛都还没睁开,就习惯性先去捞旁边的枕头。结果一下两下没摸到,他的手落进另一只手。 “不睡了?” 虞白一下从被子里抬头。 燕昭坐在榻边看着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身上还穿着早朝时的冠服。 制式绣样都和往日的没什么不同,但他很少在刚醒来的时候见到她,所以又显得很不一样。 他突然心跳怦怦,“殿下……早。” 手还被她松松地捉着。虞白条件反射地就想轻轻挣一下,让她攥紧。 但突然又在想,主动牵回去是不是也可以。 昨天……她都允许他主动亲吻了。 可燕昭接着就放开了他的手。 然后在他腰上拍了拍,示意他转身。 虞白这才看见她另一只手拿着的小圆钵。还没开盖就像是闻到药味了,他一下脸颊烧烫,“等、等等,我……啊……” “自己来”的请求还没说出口,他整个人就被翻了过去。 这次他的挣扎是真的,但很快脊背一凉。 燕昭体贴起来的时候,好像比顽劣时更不允许拒绝。 虞白窘得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 冰凉还没靠近,他就已经开始发抖了。 “今天可以回府了。”燕昭在他脑后说。 离得太近,听得虞白半边身子一麻。 他赶忙“嗯”了声做回答,结果沾着药膏的手落了下来,声音的尾巴一下变得很奇怪。 哪里都烧烫了。 埋在枕头里匀了好半天的气,他才再次开口,“殿下一起回去吗?” 没回答。 虞白觉得有点奇怪,想回头看,后腰又被按了下。 “别动。” 他老老实实趴了回去。 “我最近有点忙。” 声音在他脑后响起,比上药的指腹还慢。 “前几天留下来的公务,还有……” 说到一半,燕昭就说不下去了。 眼前,是他赤.裸的脊背。光线穿过帐幔轻纱,柔和地洒在他身上,照出脊骨和薄薄肌肉的纤细起伏。 本该是很漂亮的。虽然,确实很漂亮。但,燕昭心想,他本该是光洁无瑕、莹润匀净的。 可现在,他半身入目,尽是伤痕。 肩上,后颈,新新旧旧咬破的,红肿叠着血痂,还有愈合了但未消的淡疤。腰侧,手臂,某次用力太重留下的指印,淤痕未散,带着淡淡的青。 她弄的。 若在以往她只会觉得兴奋,但现在截然相反,她心底沉沉。 “……总之,你先回去。会有人带你出宫,外头有马车接你。好吗?” 涂得太慢,冰凉的药膏都显得烫了。虞白耳边模模糊糊,听了都好像没听懂,抱着枕头胡乱“嗯”了声。 隐约是让他等。那没什么,他本来就每天都在等。 他等就是了。 一声轻响,药钵合上。他雀跃地等着她的下一步,但没有。 带着余温的被子盖回了他身上。 “回吧。” 虞白有些没反应过来,维持原状趴了一会后,才疑惑地抬起头。 看见的却是燕昭离开的背影。 他心口猛地一空,本能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紧接着,她脚步一顿,转身朝走了回来。 拎起滚到床角的枕头塞进他手里。 “这个,你拿着。” 虞白愣愣接住。 手没松开。视线也没移开。 燕昭撑着床沿,低头看着他。 “……脸这么红。” “着凉了?”她手背贴了上来。 虞白条件反射地躲了躲。回过神来,又往她手背的方向靠回去。 “没有……刚才闷的。” 脸颊热得格外敏锐,都能感觉到她的视线。燕昭垂眸打量着他,目光一寸寸划过,很久才“嗯”了一声,“那就好。” 然后慢慢俯身,在他唇角印下一吻。 “回吧。” 她起身,这回是真的离开了。 留下虞白一个人躺在那里。 抱着她的枕头,指尖抚着唇角残留的触感,雀跃。 非常、非常多的雀跃。 多得像是胸口飞满蝴蝶,需要抱紧了怀里的枕头,整个人蜷成一团,全身上下都紧绷着用力,才能不让这些蝴蝶冲破胸腔飞出来。 燕昭也喜欢他。 重逢以来第一次,他清晰且笃定地有了这个感觉。 他兴高采烈地回了府,继续他最擅长的等待。 但这次他的特长好像不在了。 第一个晚上,虞白蠢蠢欲动。 白天忙,夜晚总会闲下来的吧,他想。明明之前在淮南,那么忙,她也分了很多时间给睡眠。 可来传话的人说,内廷有急事,殿下今晚不回来了。 第二个中午,虞白早早梳洗打扮。 该下朝回来了吧,他想,到了叫他去书房陪坐的时候了。他非常喜欢燕昭的书房,待在那里他觉得格外安定。 可来送膳的人说,殿下与人议事,不便叫他过去。 第三个早晨,虞白看着面前丰盛的早膳,坐立不安。 小桌一半被摆满,小碟小碟的粥点热气氤氲,他抬头望向送膳的侍女,“殿下她……” “殿下今日有事要忙,留话说要公子好好用饭。” 侍女走了,他愣在原地出神。片刻后拿起银筷,慢慢送了一口,没尝出味道。 第四日,送膳的人带话说殿下今日有事要忙。 第五日,送膳的人带话说殿下今日有事要忙。 第六日,送膳的人带话说殿下今日有事要忙。 第……忙。 虞白终于等不住了。 ……几天了? 坐在已经凉透了的饭菜前,他在心里默数了数。怕数错,就又掰着手指头重新数了遍。 两番数过,他彻底陷入忐忑。 第一反应是,他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又惹燕昭生气了。 可仔细一想又没有,这几天他都本本分分待着,什么都没有做。 可紧接着,他更忐忑了。 ……不对。 他是不是不应该什么都不做? 虞白猛地站起了身。 起得太急,甚至撞到了桌子,小碟小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但他没有伸手去扶,没有动。 就盯着颤栗的碗盏看着,思考着。 然后又突然坐下,开始快速吃饭。 吃完最后一口,他朝外面扬声:“阿洲。阿洲?” “帮我找件衣裳。我要去殿下书房。” 虞白几乎可以确定燕昭没有生他的气。 那些饭菜……一小碟一小碟、分量不大、种类很多。 是她叫人准备的。不会是别人。 燕昭在关心他的饮食。那就不是在生他的气。 难道是真的很忙…… 可他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走在去往书房的路上他脚步如风,尤其想到前几日在宫里,燕昭是真的想要他主动去找,本就坚定的念头一下变得更坚定了。 虽然她当时说的是正德殿不是书房,但应该差不多。 而且,他每天吃着她叫人送来的饭,主动过去谢恩是理所当然。 应该……应该不会太打扰她。 大不了挨一顿罚。 想到这个,坚定里又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期待。 直到他被书房门外的侍卫拦下。 “殿下不在府里。” 虞白站在台阶底下,愣住。 期待和忐忑和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一起熄了下去,他这才想起今日逢十,燕昭进宫陪伴幼帝的日子,是他忘了。 他慢慢垂下了眼睛。 刚要道谢,突然心口一跳,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深呼吸,平静表情,稳住嗓音,他抬眸开口: “我知道。” “殿下留了话,让我过来等着。” 第88章 - 内廷,兴庆宫。 红墙青瓦肃穆巍峨,庭中无草木,就连风过都安宁无声。 殿内却截然相反。 临窗边,燕祯丧着脸抱着脑袋,苦闷都快要从头发梢溢出来:“长姐——都两个月没陪我了,怎么一来就要查问功课?” “还不到两个月。” 燕昭精确地纠正他,又拈起面前宣纸抖了抖,“字写得倒还不错,别的呢?《尚书》都不通了?从前学的都上哪去了?” 她问得严厉,幼帝一下哑了音。 上元夜冻病了一场,他在自己宫里休养数日又睡又补,没病瘦,反而脸更圆了。而此刻圆圆的小脸垮着,整个人都无精打采。 “……我背就是了。” 他把书卷翻到生疏了的那一页,下巴搭在桌沿交叠的手背上,垂眉耷眼地开始读。 燕昭看着,突然有一瞬的沉默。 兴庆宫很大,窗外的光照不透深处的影。青砖金柱张牙舞爪蔓延过来,快要吞噬掉书案对面的小小身影。 她的弟弟。 她仅剩的亲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教习相关的当然没什么好说——比着她从前的例子照做就是了。但文韬武略以外的,她好像没什么参考。 视线挪开,燕昭又望向殿外。 是个很好的晴天,冬春之际不冷不热恰到好处的阳光。 她试图回想从前在燕祯这个年纪,这样的天气里她都在做什么,但发现除了文武功课以外的都不太记得了。 但必定是不想被拘在书案边上的。 “算了,今日就到这吧。” 听见这话燕祯眼睛一下凝起了光,但看见她起身,就接着暗淡了。 “你又要走吗?” 他声音弱弱,“姐姐……我愿意背书。你看我背书也行。” 愿意背书?燕昭低头看他。 胡说。一张脸都皱成什么样了。她想象那副表情出现在自己脸上,不用琢磨就感受到了他想去玩的冲动。 至于她…… 以她这几日的压抑,再待下去,恐怕又克制不住凶他。 ……她越来越容易控制不住了。 燕昭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下次吧。下次我给你带宫外的点心来,好吗?” “……真的吗?” 沮丧地盯了她一会后,燕祯瘪了瘪嘴,点头。“那你不要又忘了。” 燕昭笑了声,转身离开。 大殿一下安静。没多久,另一道轻慢脚步声走进殿来,到书案边行礼。 “陛下,看书久了疲累,用碗蜜羹吧。” 燕祯头也没抬,“不要。我要温书,不然下次长姐又要训我了。” 边上的人静了会,一声轻响,瓷碗又搁回食盒里。 “殿下是有些太严苛了。陛下前些日子风寒刚好,就……” “住口。” 幼帝抬起头,望向桌边躬身立着的老妇人。一双黑眸晶亮,片刻前的委屈早已消了个干净,脸庞微肃,还真有了些君王的威严。 “长姐是为我好。我不想听见这些,赵嬷嬷,以后不要再说了。” 赵嬷嬷提着食盒,身子躬得更低:“是,老奴知罪。” 燕昭早已走远。 没乘步撵,就在宫道上大步走着。 直到翻飞的衣角闯入视野,她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很急。 急什么,她想。反正回到府里也是要去书房。书房里空空荡荡,等着她的只有公务。 她放缓了步速。 九日又两个时辰没见面了。 就算十天吧。十天,差不多半个月。半个月没见了。 这不也挺快的。 看来习惯也没有那么可怕。所谓情啊爱的,更不是什么必需的东西。 半个月都顺顺当当过来了。 只不过是办公的时候总忍不住看那把空椅子。再就是比往日更烦躁些,满朝文武战战兢兢。还有,睡不好觉。 但也简单,回去就叫人把那把椅子搬走。朝臣不安也是好事,已经有几个扛不住的露了怯,正好让她抓了把柄。 唯独睡不着的晚上有些难捱。但也没干躺着,她干脆把本该亲自决断、又因南下赈灾而交由吏部代理的官员考簿找了来,从头到尾又看了遍。 总会有事做的。公务是永远忙不完的。只要她想,不分白天黑夜她都有事可以做。 至于公务以外的…… 刚从宫里回去的时候,派人送东西去寻梅阁,他还问过。大概只是不习惯吧,这两日也没有了。 本来也没什么情愫。 本来就只是……礼物。 就和最初的想法一样,把他养在府里好了。 养在府里。只当没有这个人。 就好了。 燕昭越想越平静,远远看见候在宫门口的马车,想到马上就可以回府直奔书房沉进公务,竟感受到一股奇异的轻松。 直到她推开了书房门。 空置数日的圈椅上,白衣少年拘谨地坐着,看见她回来一下站起身,“殿下。” “……” 燕昭一时有些恍惚,第一反应竟是转开视线,望了眼不远处的滴漏。 从内廷回府,半个时辰过去了。 九日又两个半时辰没见的人出现在她眼前。 想要后退的脚步莫名就迈了进去,手违背心意地合上了门。 “你怎么来的?” 虞白紧张得不行,等待时排演过无数遍的假话在嘴边打了个磕绊,张口就开始认错: “对不起……我骗他们了。外面那些侍卫以为你要我过来,就……就放我进来了……” “殿下,你别生气……是我实在想见你,所以才……你别罚他们,都是我的错……” 磕磕巴巴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了。 垂在身侧捏着衣角的手被温热笼罩,燕昭牵着他慢慢向前,揽进怀里。 “你想见我。” 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紧贴着的胸腔传来震动,显得有些模糊。 “为什么?” “因为……” 突如其来的靠近,他整个人都陷入恍惚。 “因为……很久没见了……” 很久,耳边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你不习惯?” 虞白点点头。接着想起这个姿势她看不见,就又说了句不习惯。 又一阵安静。 身前的人两只手环抱着他,下巴抵着他的肩。她微微倾身,这样的姿势大半重量压在他身上,压得他甚至有些后仰。 “很快就好了。” “再过几天……再过几天就好了。” “我没有生气……我也不罚他们。我只是……我有些事要忙。所以,你先回去,好吗?” 迈出书房时,燕昭这几句话还在他耳畔回响。 相拥的余温还留在他周身,他心跳还怦怦快着。但莫名地,像是身上某处漏了风,他从骨髓深处感受到了一丝微冷。 站在廊下,虞白回过头。 房门尚未闭合,他视线望了进去,突然,那一丝冷意成倍放大,瞬间席卷他全身。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很快就好了……他以为是说很快就不会那么忙,但不对,不对。 书案上,从前总堆着小山一样公务的地方,是空的。 她不忙,至少现在,她根本不忙。 她今天……不对。 不止今天。 一瞬间,无数未曾关注的异样终于浮现。 出宫那天……还是先帝忌辰那天? 不……是在那之前。 是他被拉去干活她很生气的那次,是上元节那晚她戛然而止的那次? 还是…… 南辅那次…… 太多疑窦冲入脑海,虞白一下僵在原地。 最后看见的,是燕昭的背影。 她站在书架前,背对着他。高至房梁的书架像一个巨大的囚笼,将她整个人框住。 下一秒,门扉合拢,视线阻断。 “公子请回吧。” “我……” 门外守着的侍卫面无表情,大概是已经意识到之前被骗,拦着的手一动不动: “公子请回。” “……” “来人。” 沉默独坐很久,燕昭才开口打破安静。 书房门推开,侍卫低头进来。 “把……” 燕昭抬了抬手,又放下。 “算了。出去吧。” 侍卫低头出去。 安静回归。燕昭慢慢抬头,望向窗边那把空着的圈椅。 阳光斜落其上,偶尔一粒灰尘穿过光线,映出细小的影子。 不必搬走。搬走没用的。 她再次望向滴漏。 九日又三个时辰也没用的。 不见他没有用。当他不存在没有用。想要像从前一样只是把他养在府里,没有用。 她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第89章 掌心烙着杀父弑君的疤痕,感知本该是迟钝的。但不久前,那个拥抱,隔着衣裳,隔着胸腔,它都敏锐得惊人。 紧贴着的另一具身体里,同样快的心跳,想要忽略,也没有用。 那意味着什么,她不愿继续往下想了。 有一瞬间,她脑海浮出个荒谬的念头。 ——燕飞鸿说的那句话是对的。 他似乎,真的是为她好。 她试图回想说这话时燕飞鸿的样子。癫狂暴怒,神志不清,满身狼藉,可恍惚中,她又从他身上看见了自己。 相似的眉宇,相似的骨骼,相似的…… ……不。 一样的。 一样的头痛,一样的遗忘。 溅在她脸上的血和她的一样烫,里头流淌着一样的危险。 燕昭重重闭了下眼睛,想赶走这些念头,但黑暗一来,一抹浅淡的白就自动浮现。 眼前又看见刚才被她想方设法哄走的少年,但却是他不着寸缕的样子。 ——他几乎满身,都是她留下的伤痕的样子。 燕飞鸿说的是对的。 比起会在将来某一日,无法自控地亲手伤害,被迫失去竟显得还要好一些。 意识到心中所想,燕昭自嘲地笑了下。 要赶在那之前。 赶在她变得严重、彻底失控、真的伤害他之前。 赶在…… 她睁开眼睛。 ……真的舍不得之前。 “来人。” 送他走。 【作者有话说】 鱼反应慢,但反应过来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 最近几章一堆伏笔,辛苦宝子们了[爆哭][爆哭][爆哭]吴德元视角很快就解释[可怜] ------ 掉落30小包包 第58章 雷霆乍惊2 ◎赌一把。◎ 窗棱涂着清漆,倒映光芒。 夕阳,烛火,无月的夜。天亮了,晨曦染浅东方一角,明光在窗棱上慢慢地爬。 窗前,虞白独坐整夜。 思考。他从记忆里翻找出近来和燕昭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反刍一样思考。 越想越觉得不对,什么都不对,但又怎么都找不到异样的来源。 天亮透了。意识到有人朝他说话,他回过头,看见是每日准点的早膳,他轻声道了句谢。 换到桌边坐下。和往日的早膳相同,一小碟一小碟的,很多种,每种份量不多。虞白摸索到手边的银筷,握了两下握住,没什么表情地往嘴里送。 他知道燕昭叫人这样准备膳食的原因。 是还在芜洲的时候,他故意假称自己只爱吃酥山之后。当时燕昭不解,又说无妨,说往后叫膳房多做一些,总能遇到喜欢的。 他说那样浪费,浪费不好。燕昭就笑,说那简单,叫人每样都只做一口就好了。还说他实在太瘦,再长点肉就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燕昭把他圈在怀里,手还在他腰上比划。他怕痒,又刚被塞饱撑得难受,一直躲。 若早知道…… 若早知道,当时,他就不躲了。 虞白一边很慢地吃着,一边在心里想。 视线渐渐模糊,他抬手擦去眼泪。直到把所有的都吃完了,他放下碗筷起身,朝外喊阿洲。 阿洲磨磨蹭蹭进来,垂头垮肩。 “公子……你还要去找殿下吗?” 昨天回来他挨了管事一顿骂。 “而且,一早书房那边来了人,说今日公子无需过去了。” 说是“无需”,其实是“不许”吧。 尽管已经有所预料,但听到的时候,虞白还是觉得胸口酸得难受,眼眶又在发胀。 “我知道了。” 他声音平静,视线垂下,望向桌上空空的碗盘。 燕昭不见他,但不是不想见他。 他思考整晚得出的结果。 从一饮一食,从蛛丝马迹,他都几乎可以确定,燕昭想见他。 但又不见他。 为什么? 从已知的事情里,他想不到答案。 “不去书房。”虞白轻声说,“我要出去一趟。” 去找吴德元。 上次,吴前辈一定隐瞒了什么。 他要去找吴德元。 “去通报吧。就说,我在府里待得无聊,想出去逛逛。” 计划的前半部分格外顺利。 出了府,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后半部分的艰难。 他知道吴德元府上的位置,但也只是很久之前,听父亲提过一嘴。许多年过去,记忆是否可靠不说,搬没搬家也不一定。 再者,就算吴德元还在记忆中的住址,他怎么过去? 虞白回头看了眼不远不近跟着的侍卫。 监视还是保护,他现在无心琢磨,也已经不太在意。但在所有人眼里,他与吴德元没有半分瓜葛,此时贸然去找,若燕昭知道了,恐怕身份就要暴露。 虽然他还是不太想,但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抗拒。可吴前辈呢? 吴前辈知情不报还帮着欺瞒,会被治罪吗? 他在心里已经将对方当半个长辈看待,做不到什么都不顾。 理智拽回了一些,冲动渐渐偃旗息鼓。迎面有风吹来,虞白不自觉瑟缩了下,才发现清早还明朗的天空现在阴透了,冷意直往骨髓钻。 他短暂地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阴沉天色。浓云翻滚,灰白一层一层压下来,他有些恍惚。 怎么…… 春天好像还没来,倒春寒就先到了。 虞白在街上走来走去,企图和之前在书肆那回一样,和吴德元偶遇。 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慢慢地,他再一次停下了脚步,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找不到能解答的人,燕昭又避着不见他。周围街市热闹,可又好像离他很远。 无助一点点爬上他的身体,和寒冷一起,将他整个笼罩。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就这样回去吗…… 可胸腔充斥着没来由的不安,有种本能在心底狂跳,告诉他必须要尽快、尽快、尽快解决这个事情。 突然涌出来的一股劲又把刚才的无助打散,他想了想,脚步转向皇城方向。 去吴德元放值的路上等着。 只要……只要吴前辈今日没有休沐告假,就一定能遇见他。 虞白坚定地想。 刚迈出一步,他又顿住了。后知后觉地,他发现周围的铺面有些眼熟。 虞白慢慢抬头,果然,一个熟悉的招牌映入眼中。 他心脏剧烈地跳快了两下。 燕昭或者吴前辈,他今日是必须要见到一个的。 后者……他不确定今日吴前辈是否当值,在皇宫外不一定能等得到对方。 前者,今早那句传话,已经委婉地拒绝了他。 但他突然想到了个办法。 或许、大概、可能……不,是一定。 一定,能让燕昭来找他。 他…… 赌一把。 街边支着卖糖人的摊子,新做出了精美绝伦的图案。一个稚童惊呼,引来好友一群,孩童叽叽喳喳跑过街面,侍卫低头一躲,再抬头,一直跟着的身影消失无踪。 “人呢?” “刚才……” “去找!” “回去禀报……” “这是哪儿?” “……那边!那有家茶馆……” - 全新的书房。 窗开在另一个方向,投来阴霾天没温度的微光。 砚台,笔墨,纸册,全新的书案上摆着全新的一切,还有新送来的奏章公务以及幼帝新完成的功课。 但半日过去,没有一样被翻开。 燕昭端坐书案后,翻阅着一沓纸页。 手里几处庄子的信息。 很安静。 许久,方闻翻页轻声。 也不是一定要把他送走吧。 燕昭慢慢翻阅着,一字一字读着,在心里想。 也不是……也不是一定控制不住的吧。 手里又翻过一页。 昨天不也挺克制的吗。抱他都没有很用力。 又翻过一页。 翻到头了,她指尖顿了下。接着回到第一页,再次一张一张地翻、一行一行地看。 她…… “殿下。” 门扉被人敲响。 “是玉公子。” 指尖又顿了一下。 “不是刚说过?他的事不必再……” 刚出声就卡住,燕昭想起命令的后半句。 不必再传,除非安危。 捧着纸页的手一下攥紧。 “怎么回事?” - 东安茶馆。 虞白跪坐茶桌一端,平静表面之下,心跳紧张得都快连成线了。 之前徐宏进说有事相传可以来这里找,他怎么也没想到真有一日会照做。不过,刚才被问起来由,他假装茫然说自己只是途经。 第90章 徐宏进见他在茶馆外头来来回回,以为他有事要传就叫人把他拽了来,现下气得不轻。 甚至有那么一瞬怒极,抓起茶杯要往他身上砸,又被他一句“稍后回府殿下会问”给躲了过去。 当然是谎话。他会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燕昭不肯见他,虞白在心里黯淡地想。 但看见茶桌对面,向来颐指气使的徐宏进脸上露出吃瘪的不忿神色,又不合时宜地生出了点雀跃。 他这是不是也算狐假虎威了? 不应该存在的念头迅速被他按下去。 紧张归紧张,虞白尽他所能地挪动视线,偷偷观察眼前的一切。 不能白来这一趟。若燕昭因为他的擅举妄动而真的生气,那他带回去些信息应该能也稍稍弥补。 正若无其事打量着炉上的茶,对面华服男子突然出声。 “也罢。” “再过不久,长公主生辰。小玉儿,你跟她也有段时日了,来跟本官说说,殿下都喜欢些什么?” 听见这话,虞白第一反应缓缓睁大了眼睛——这几日心里混乱,他居然把这事给忘了。 二月了,燕昭的生辰快到了。他还没准备礼物呢。 紧接着,警觉涌遍全身。 不对。他敏锐地反应过来,徐宏进这个问题不简单。 看似是要趁此机会送礼讨好,但若不是呢? 徐宏进打探燕昭的喜好……纵使他再茫然无知,也清楚日常喜用有多容易被人做手脚。 不能说…… “怎么?” 徐宏进打断了他的思考,“这点小事,你不知道?” “我……” “南巡都能带上你,小玉儿,殿下待你特殊得很。你不可能不知道。” 徐宏进一手搭在椅背,一手把玩着空盏,姿势闲散,语气威胁却十足,“时间还早,你好好想想。但我先告诉你——本官面前,你别想耍花招。” 空气仿佛变得稀薄,虞白瞬间全身冷透。 是了……他不能说不知道。 现在他能全须全尾坐在这里,盖因徐宏进以为他受宠。若他连燕昭喜欢什么都说不上来…… 紧张一下席卷周身,他甚至隐隐开始后悔。 为什么要自作聪明过来…… 如果刚才他找不到人就回去,如果他今日老老实实待着…… 突然,茶室的门被人敲响。 过于紧绷,虞白吓得浑身一抖。 紧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赶忙转头看过去,可进来的只是徐宏进身边的赵九河。 被这人罚过跪,虞白看见他还会本能地忐忑。但后者似乎带着急事,瞥也没瞥他一眼。 赵九河脚步匆匆走到茶桌对面,躬身附耳对徐宏进说着什么。只见方才还满脸不耐的徐宏进面色骤沉,压着嗓音, “她怎么来了?” 虞白一下屏住呼吸。 “她”……是“她”吗? 她…… 下一秒,房门被人一把推开。 用力太大,门扉重重撞在墙上,“咚”一声巨响。 熟悉的响声,瞬间把他记忆拽回寒冬,那些个半夜被人故意闹醒的夜晚。 接着,更熟悉的声音落进耳中。 “哟。” “都在啊。这么巧。” 虞白慢慢抬起头。 门边的人抱臂闲立,比他更像是路过。阴霾天光被她尽数挡在身后,琥珀色的眼瞳暗成深褐。 燕昭一瞬不瞬盯着他,像是野兽锁定了她的猎物。 天色阴透,远方响起闷雷。 隆隆春雷声里,虞白望着那双眼睛,感觉到了从尾椎一节一节往上爬的酥麻。 【作者有话说】 名为茶馆,实为婚介所(bushi) ------ 这两章全明星阵容,所有人都会或主动或被迫()地帮一把。 一下就想到那句歌词, 「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 ------ 掉落30小包包 第59章 雷霆乍惊3 ◎别不要我。◎ 雷声很远,传进茶室只剩绵延闷响。 赵九河弯着腰给刚入座的人倒了盏茶,又弯着腰退下。 燕昭拈起杯在鼻前过了过,没喝,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什么。 茶桌对面,徐宏进有些僵硬地颔首,余光里,他的嘴一张一合。 但听不到声音。 也可能是听到了,但听不懂。 不过都不重要了。 虞白低着头,看着茶桌下自己的手。 被燕昭攥在手心,攥得很紧,紧得他都快要失去知觉,仿佛掌骨都要碎掉,但不重要了。 他赌赢了……赌赢了,是吗? 看着自己指尖一点点泛上充血的红,他突然反应过来,这样还不够。 他努力地弯曲手指,想回握住她的手,但被攥得实在太紧,他怎么都动不了。回应的动作急得开始像挣扎,下一秒,燕昭松开了他。 然后很轻、很慢地,把他的手翻了过来,拢进手心里。 掌心相贴,十指交握。 雷声变得很响,他以为那是他的心跳,很快才发现两者都有。 窗外春雷阵阵,他心如擂鼓。远远近近的轰鸣里,他恍惚地抬起头。 茶桌之上,燕昭和对面的人说着话。桌案以下,她牵着他的手。 “……” 耳边慢慢变得清晰,意识回笼。 “我与徐尚书有事要谈。阿玉,你先出去。” 虞白看着燕昭薄唇启合,半晌才听到声音,又半晌,愣愣地点头。 起身,却没能起来。 燕昭攥着他,盯着他的眼睛说了句什么。 身上凉凉的。 虞白低头一看,发现原来是衣裳被打湿了。 又一凝神,才听见砸在车厢外的雨滴。 燕昭要他在车上等着。 下雨了。 春雨碎声回响在安静的马车里,遥远得有些朦胧。 他听着雨声看着身上的湿痕发愣,好久才意识到该把雨水擦一擦,但想了想又放下了手,任由潮湿洇开。 又想了想,他把衣领散开了点。 再想了想,他在车厢中间跪好。 掌骨被紧攥的胀痛还在,但比起后来温柔的十指相扣,那种被占据被支配的痛感竟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出现过又消失的蝴蝶再次飞回他胸腔,在心口扑朔,在脉络在骨髓扑朔,蝶翼像是带着火,烧得他浑身滚烫。 燕昭*牵他的手。 燕昭牵着他的手。 雨还在下。 很久。 湿冷蔓延。 心跳从炽热倒向寒凉。 …… 他是不是生幻觉了? 为什么燕昭后来不再攥着他……为什么燕昭不再弄疼他? 燕昭牵着他的手……燕昭真的牵着他的手吗? 虞白赶忙低下头,看自己的手。 可被攥着的时间太短,指印已经消散,手上什么都没有。他两只手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觉得记忆不真实,越看心口越慌,越看越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 燕昭真的来过吗? 燕昭真的…… ……也喜欢他吗? 雨声突然放大,车帘被掀开,天光沉暗,幻想站在他眼前。 虞白愣愣地跪在那里,甚至还保持着两手摊开张着的姿势,仰着脸看着燕昭上车,撩袍,坐下,垂眸打量他。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想要从她神情或者言语中找出一点能让他安心的痕迹、能让他确定不是他在臆想的痕迹,但没有。 燕昭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 她颊边落了一滴雨水,雨水缓缓往下滑,她没有擦。 就坐在他面前,和他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心脏在炽热和寒冷之间坠入虚无。 整夜未睡又整日焦灼的意志终于溃败,他开口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想撑起身子起来求她却没挪动,但接着,他领口猛地一紧。 燕昭攥着他衣襟把他拖了起来,一把拽到身前。 好像是撞到了哪里,膝盖在痛,小腿在痛,手腕也痛,但真正有知觉的只有他的嘴唇。 混乱中温热的碰撞很短暂,但又无比真实。 他被燕昭抱在怀里,跨坐着,相拥着。 很近又很静的距离里,对视着。 雨声雷声车轮声都在这一秒远去。 下一秒,覆在脑后的手把他按进滚烫的吻。 从未有过的深重。双唇接触的一瞬间他眼泪刷地滚落,划过唇角很烫,又汇进更烫的缠吻。 她深重地席卷着他的一切,意识,空气,唇舌,像要把他整个人卷入口中吞吃入腹。残存的清醒在这个吻里彻底消解,被放开的时候他只听得见混乱的碎喘,接着才是面前人的声音,带着无法忽略的哑, “你为什么来?” 说不出话。 “你故意来的?” 第91章 说不出话。 呼吸心跳在咫尺间交换交缠,燕昭和他抵着额头贴着鼻尖,问,为什么。 “……我……” “……” 不记得第几次启唇,他才终于发出声音,“我想见你……” 不安裹挟着他冲破了哽咽,虞白哭着语无伦次,“殿下,你为什么不见我……你是不是骗我了?” “你根本没有那么忙,从前你再忙,也、也……” 他突然顿住,这才意识到燕昭已经很久没回应了。 没回应,也没动,手掌还拢着他后颈,在昏暗的车厢里目光深深看着他。 强烈的不安感又把他拽回谷底,再开口就成了道歉,“我错了、我错了,殿下,对不起,我不该……” 又被按进吻里。 一切都变得矛盾。上一秒他恍惚从自己口中尝到破皮出血的腥甜,下一秒燕昭捧着他的脸很轻地啄吻。 抱着他的手臂几乎要把他筋骨都勒断了,又环着他的脊背一下一下安抚,剥扯衣衫的手好像是来自面前的人,又好像是他自己,再落进燕昭怀里的时候,他身上就只剩淋过雨的潮湿。 车厢里混乱又昏暗,温度滚烫,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也滚烫,燕昭一寸一寸看过他,最后屈指弹了一下。 “这叫‘错了’?” 猝不及防,虞白一声惊叫溢出喉咙,可刚想要道歉,又再次被按低。 呼吸落进吻里,他落进燕昭手里。体温薄茧和疤痕的触感从未如此清晰,他很快从一种不安冲上另一种不安,竭力挣脱了她的吮吻,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衣裳、衣裳,要弄脏了……” 燕昭还穿着一早上朝的衣裳。 碎乱的抽泣声里,她短暂地停了一瞬。 怀里的人哭得很可怜,哪里都发抖,哪里都潮湿,哪里都绯红。 她清楚地记得听完侍卫禀报时的心情,惊异,疑惑,紧张,躁怒,甚至能感觉到血流直冲脑门的闷痛。 闷痛在她推开茶室的门看见他的一刹消解,又在她强忍着所有躁动和徐宏进对话时一点点积蓄。现在看着他在她怀里抽噎着颤栗,她就只想让他也疼。 环在肩上的手被她扯下了一只。 “自己接着。” 燕昭没再吻他,想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溃败,但看着他在她怀里失神颤抖,又忍不住把他按近了继续亲吻。 吮咬,交缠,闷雷在车外轰鸣,雨水在车内激涌。滚烫潮湿浑浑噩噩,虞白无助地张着手献宝似的捧着,整个人窘迫又难堪,“怎么办……” 雨滴砸在车顶很响。 他尚未平息的气喘也很响。 只有面前望着他的那双眼睛,深沉,复杂,混乱,却又很静。 燕昭静静地看着他,指腹抚上他的唇。隐约猜到她想要的下一步,虞白顺从地启开嘴唇,但她没动。 这只手没动。 另一只手,很慢又很重地,刮走了他手心的潮湿。 然后说,看着我。 下一秒,周遭一切轰然远去,意识被久违的烫和疼占据。隔得有些太久,他一下就软了腰,呜咽声就快要盖过车外的雨,又被衔着堵回口中。 温凉交替,雨滴短暂落下又消失,他被抱进怀里又丢在榻上,密集的吻再次落下来。 已经快要分不清是在哪里,他颤栗着抽泣着弓起腰身想逃,又被扼着喉咙按了回去。某一瞬间空气和五感彻底抽离,他甚至以为下一秒他就要这样死了,但下一秒知觉重新涌入,他听见自己碎乱沙哑的哭叫, “殿下、殿下……等等……啊……” 雨声水声哭声里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有本能在求饶,说别,说不行了。 耳中朦胧地落进声音,他听见燕昭意味不明地重复了遍他的话, “不行?” 脑后的手强硬地用力,扳着他抬头。 “你自己看。” “看看你的样子。” “哪里不行?” 光线昏暗,一切混乱透顶。虞白毫无阻隔地看见自己,也看见她,看见她的手,掌心疤痕潮湿,手腕内侧筋脉分明,在他视线尽头一下一下搏动。 他恍惚又清醒地看着,颤栗着,语无伦次地哭求着,然后又一次溃不成军。 感知彻底崩散了。忘记了从哪一句求饶,紧紧掐着他的手变成了小心翼翼的抚触。 雷声雨声都渐渐远去,他又一次落入亲吻。 和之前又都不同,温柔,缠绵,好像永远都不会停。这样轻柔的吻里,他身体逐渐变得千斤重,眼睛也慢慢闭上了,就要睡着。 突然又强撑着睁开。 “殿下……”虞白哑着嗓子半睁着眼看面前的人,“你别生气……” 燕昭含着他唇角很慢地回答,不生气。 “你也别罚他们……是我、是我自己过去的……你也别罚阿洲……” 不罚他们。 “你若是……若是还生气,你就罚我……” 也不罚你。 “你……” 嗯。 “抱抱我……” 一直抱着呢。 虞白努力睁了睁眼睛,才发现他的手臂一直环在燕昭肩上,他一直被她揽在怀里。 吻一直停在他唇角,呼吸和呢喃一直在交融。 他顿时再没有什么担心的了。 他沉沉地闭上眼睛。 等等…… “……” 还有一件…… “……” 全身瘫软潮乱不堪的人蜷在她怀里,声音微弱地说, 别不要我。 他睡着了。 没听见回答。 燕昭没回答。 燕昭很紧地抱着他,片刻,手臂又放轻。她轻轻吻在他唇角,又下移,落在他颈侧。 她抱着他,埋头在他颈窝,紧紧闭着眼睛,双唇感受着他鲜活又温热的脉搏。 呼吸还有些乱,胸腔在她手臂间幅度小小地起伏。方才所有热烈鲜艳缠绵的起伏里,她最喜欢现在的。 身体一下下轻触她的手臂,每一下都清晰地告诉她,怀里这个人活着。 活着就够了。 别的都不重要了。 再不习惯,也会习惯的。 她慢慢扯下环在肩上的手臂。 收拾清理的动作已经熟悉,但又放慢得像是第一次。 软帕轻缓地擦拭过每一处,泪痕未干的脸颊,睡着了也微蹙的眉尖,愈合了又新印下的咬痕,喉前鲜明的指印。 鲜明得,她眼睛都在疼。 她收回视线,继续慢慢地轻轻地给他清理。 周身又冷又安静,燕昭这才发现这是在旧的那间书房。混乱中她几乎不择路地把他拖了来,现在他在备用的小榻上沉沉睡着,一身狼藉又精疲力尽。 擦拭到最后,她的手停在他腰上。 不再抖了,也不再躲了,肌肤烫热地贴着她掌心,柔软,莹润,不再像之前一样,单薄的皮贴着支离的骨。 她突然想起他进府的第一个晚上。也是在这间书房,也是这样阴霾沉冷的天气,他低着头小步小步地走进她的视野。 这种首尾相连的巧合让她不合时宜地感慨奇妙,甚至忍不住分神去回忆当时她在想什么,但很可惜,她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当时他看起来很可怜,瘦瘦弱弱,仿佛风一吹就倒。 现在不一样了。 她两只手比了比他的腰。 现在,长肉了。 她养的。 她怎么也不能亲手毁掉。 燕昭把他的衣裳一件件套回去,盖上毯子,起身走出书房。 回来时吩咐过,有人在离得很远的地方守着。 她踩碎积水走过去,手指在袖间摸索。 快到茶馆的时候才意识到她把那几张看了一天的纸也带上了,就随手塞进衣袖里。现在又被她摸出来,找到一早就选好了的那一张,递过去。 接过的人问时间,她听见自己说明早。然后又交代了几句什么,她也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那是个很不错的庄子,附近有山,山脚有水。 庄子里的人都很和善,还养了好些家畜,她想,在那里他应该会过得很开心。 那就够了。 她慢慢抬头,望向天空,这才发现雨停了,无星无月,黑暗很空。又很慢地收回视线,望向前方。 原以为下决心的瞬间她会很舍不得,但实际好像并没有。 她感受到的只有平静,空旷的平静,空洞的平静,空无一物的平静。仿佛周围有生的一切都离她远去,剩下的只有平静。 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她再也不用担心攥不住的溪水了。 她的前路干涸寂静有限期,她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燕昭慢慢地往前走,走入黑夜。 平静的黑夜。 被打破。 “殿下。” “是寻梅阁。” “玉公子发了高热。” 第92章 “殿下,是传府医,还是去请吴……” “是。” “去传府医。” 啪嗒一声,视线终于聚焦。 燕昭沉默片刻,把面前被墨滴毁了的纸挪去一旁。 悬笔未落太久,白白废了的宣纸在手边堆成一小摞。 她盯着看了一会,再次取来新的纸,蘸了新的墨。 门外隐约有声音传来。 陌生的声线,听着来自一个不太稳重的小少年。 “不行啊……公子上次……高热……会烧傻的……” 啪嗒。又毁一张。 燕昭抬手抽走,放在一旁,平静地想,也是。 南下途中留宿破庙的那次,他只是挨了下冻就发热了。 他好像很容易风寒发热。他好像身子还是很弱。 府医大抵不够,是得叫吴德元来。 刚要出声,她又顿住。 门外那个声音…… 寻梅阁的小厮。 没跟着南下。 思考还没来得及开始,肢体就已经超越了理智。她站起身朝外走,推开门,看见正垂头丧气离开的背影。 “站住。” 阿洲一个哆嗦,原地就跪下了。 意识到这样是背对着,又赶忙跪着挪挪挪转过了身。 台阶上的人却没第一时间看他。 燕昭朝旁边的人吩咐了句,然后朝阿洲开口: “你说他上次发高热。” “哪一次?” 【作者有话说】 还有人记得吗?重逢的第一个晚上。 接下来燕昭开始了解一个她已经慢慢看穿、但又一直不愿面对的阿玉。 ------ 掉落30小包包~ 第60章 倏忽春1 ◎“殿下,不能送他走!”◎ 吴德元一连做了数日噩梦。 梦里,他的脑袋一会捧在手里,一会摆在桌上。一会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一会又挂在房梁晃。 总之不在他脖子上。 在他求和求稳的人生里,这样的噩梦出现过三次。 第一次,是发现了皇家无解的病。 第二次,是帮着摄政公主弑君。 所幸当时先帝重病已久,内宫又大半掌握在燕昭手中,否则他也没机会做这第三次噩梦了。 他怎么就给忘了呢? 当日燕昭那句“报仇”,话落时半脸满布先帝的血,吴德元根本连听都不敢听。 哪怕在那之前已经为她所用,他也不敢托大,生怕一个不慎,就会和先帝身边那个魏喜一样落到灭口下场。 那之后,他又应燕昭要求,拼尽一身医术给先帝续命五日,竭力伪作病逝模样,根本顾不上思考。 甚至,那提心吊胆的五天里,某一瞬他古怪地想,若是故友虞成济在,必定能让先帝再活久些。 谁曾想燕昭手起手落那三砸里,有一下是念着虞成济他儿子、念着他们虞氏的呢! 想明白这一件,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燕昭逼着他们研究了一遍又一遍的香囊,他只知源自虞氏。现在想想,若不是出自虞白之手,难不成还能是他老爹? 还有冬月里的那一日。 燕昭突然头痛病发,当时他只以为又是疲累过度。现下再一琢磨,恐怕当时距离认出虞白,仅有一步之遥。 只是自从当年,每每提起,每每头痛。 加上后来事忙,重负难堪,才再没从燕昭口中听过这个名。 还以为她放下了。 若早知道…… 早知道他就…… 小炉上陶罐咕嘟,药煎好了。吴德元赶紧过去取下,甚至不敢假药童之手。 隔着一道薄门,外间,两道人影轻声对话。 “……第一天晚上。” “是。”阿洲战战兢兢,这可是他头一回这么近面对殿下, “那、那晚,公子回来就没什么精神,没叫我服侍,合衣就睡了。第二日,我……” 说到一半,他差点把自己当差头一天就睡过头的事给交代了,猛一卡壳,险些咬到舌头。 燕昭没注意他的异样。 她在努力回想那个晚上。 她没看出来吗? 如果看出他生病了,她不至于不管。 哪怕当时,她只当他是个礼物。 当时…… 那天晚上。 她在做什么? 发生了什么? ……不记得了。完全没印象了。 但记得那之后几日的宫宴上,张为明里挑衅,她搪塞的借口正是他生病了,才传吴德元来。 歪打正着了。 ……等等。 那天为什么传吴德元来? 因为看出他生病? 她抬手按了按额角。思绪又回到那晚宫宴上,她记得她为了让偏宠更有说服力,还牵了他的手。 当时他好像很抗拒她的触碰,哪怕只是牵手。还掉眼泪了。 现在又截然相反,他变得很喜欢牵她的手。 今天,马车上书房里,哪怕声音都快发不出来了,他还是颤栗着挣扎着想找她的手。 明明她的手弄哭他弄疼他那么多次。 为什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 燕昭突然发现,她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他。 好像,完全不了解他。 “接着说。后来呢?”她突然想要知道得多一些,“他平时,每天都做什么?” 阿洲刚要说接着里头那位太医就来给看了病,听见第二个问题,忙改了话头: “平时公子起得很早,起来自己梳洗,除了端水之类,不怎么叫我服侍。然后,呃,用饭,然后……” 他往身前不远一指:“然后,就在那坐着。” 燕昭回头看过去。 窗边,贴墙放着张小桌,桌下,斜斜摆着把小椅。 与这间小楼其余的摆放相比,那把椅歪斜得很突兀。她不觉得是面前这个十四五的小厮忘了收拾——他看起来不太机灵,这样的细节他大概注意不到。 看起来,更像是桌椅的主人自己浑浑噩噩,最近一次起身后忘了归位。 她慢慢走过去,在歪斜的椅子上坐下,望向窗外。 夜已深,盛放过的白梅被惊雨打落,碎雪零落满地,枝头生出新青。 可这新芽丛生的枝梢看在她眼里,却恍惚和寒冬里的萧瑟枯枝重叠。 她想起在淮南。 在淮南,他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窗前,盯着窗外长日不变的枯景,和院门。 ……所以。 当时,他真的,是在等她吗。 “……然后呢?” “没了。”阿洲摇头,“若殿下叫公子过去,公子就梳洗整理后过去。若殿下不叫,公子就在那坐一整天。” 彻底说完了,外间好一阵安静。 阿洲突然心虚,觉得说得这么少显得他很失职。刚要跪,他猛地又想起一件: “哦哦殿下!还有最近,公子多了个枕头,总爱抱着。是个藕色绣双蝶的枕头……” 燕昭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枕头什么样。 安静里,她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望向身后,内间的方向。 隔着薄薄一道门,她试图想象里头那道身影。 病了……那应该睡得不太安宁吧? 睡得不安的时候,他习惯蜷起来,在被子里缩成小小一团。 她不了解他,但又好像很了解他。 甚至知道他睡着时的各种模样。 但他缩起来只有一小点的身体上,又有很多很多她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了,但没细想、不愿细想的地方。 为什么…… 什么时候…… ……喜欢她? 正想着,槅门被人一把拉开。 “不行!” 吴德元大步从里头出来,手里捏着的湿帕都还没放下, “殿下,不能送他走!” 两道视线先后落在他身上,接着是迟来的理智。 吴德元这才意识到有些冒失了,赶忙跪下,跪下了,又发现好像还没有人斥责他。 一抬头,燕昭似乎看着他,又似乎没有,她眉头微皱有些出神,不知正在想什么。 反倒是旁边,不知道为什么跟着一起跪下了的阿洲先开口: “没人要走啊?殿下刚才在问我枕头。” 燕昭那边,先看见面前两个人齐刷刷矮了一截,过了一会,才听到声音。 这样的一日下来她已经精疲力尽,又过一会,她慢慢反应过来,“为什么?” “他怎么了?” 吴德元哽了一瞬。 他在里头听着什么走啊走的,再加上病榻上的人发着高热迷迷糊糊的呢喃,猜测是燕昭打算送他离开。 现在一看她表情,八成是他猜对了。 那可不行。 一瞬间他大脑飞转。隐瞒身份这事,虞白有自己的打算,他不能贸然拆穿。再者,他知情不报的事还没想好怎么圆,事关脑袋,他怎么也得保一保。 第93章 还有…… 吴德元迅速抬眼打量燕昭。很熟悉了,他一眼看出对方现在状态不好,但凡一提,只会雪上加霜。 当务之急是先把人留下。 别管叫啥,先留下,留下了往后啥都好说。 吴德元牙一咬心一横,默念几句“勿怪”,沉声开口: “玉公子病得很重。风邪侵体,表气不和,肺卫失宣气血两虚,若此时腾挪,恐有性命之忧!” 好一阵安静。 吴德元又抬了下眼,见燕昭还是那副出神的模样,想了想继续加码: “殿下,外头刚落了雨,地气湿冷,正是难将养的时候。公子眼下这个样子,若长途奔波,恐怕、恐怕……” 俯首的阴影里,吴德元嘴角直抽,暗道这话开了个坏头。 再说下去估计就不是一两句“勿怪”能避开的了,他是真的有点迷信在身上。 好在头顶上一直没开口,他话头一转另起一个:“而且……” 吴德元大概猜到燕昭为何要他走。 顾忌着有人在,他只能暗示:“而且,微臣瞧着,这段时日有玉公子陪伴,殿下气色都好了许多。” “殿下……心情愉悦,也有所裨益啊。” 燕昭还是不说话。 吴德元心中焦灼,视线转向外间其余几人,企图找个帮手。 旁边一样跪着的阿洲第一个反应过来:“是啊是啊是啊。” 这小子!吴德元气得在心里骂,见都没怎么见过殿下,在这胡乱帮腔。 他又看向从一来就守在燕昭旁边的书云。书云略一思索,点头: “确如吴院使所说,有玉公子在,殿下时常展颜。但有时候……” “总之!” 吴德元赶紧截断她的话,“总之,殿下……” “都出去吧。” 燕昭摆了摆手。 外间再次安静下来,脚步声次第走远。 吴德元落在最后,迈出一步又退回来。 闲人远了,他压低了声音,重复起内廷那晚他已经劝过一次的话: “殿下,那事……一来,除先帝与殿下外,再无它例。再者,先帝驾崩突然,难料预后。目前所知也多是揣测,或许……或许,殿下不会那般严重,也说不定……” 说完,吴德元恍然意识到他似乎说得太多。 庇护之意已经明显,他刚想找补,才发现燕昭还是像刚才一样,有些失神地望着槅门某个方向。 似乎一个字都没听。 吴德元突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 “……下去吧。” 小楼彻底安静。 燕昭的确没听。现在,她全身都充斥着疲倦,甚至耳边都有些朦胧,还能听见白日里的闷雷声。依稀有好多人在她周围叽叽喳喳,但真正落进耳中的只有那一句。 有性命之忧。 那就不好了。 那就背道而驰了。 ……留下。 留到……留到他病愈。 ……不行。 吴德元说……说什么将养。还得再养养。 那……再多留几天。 留到…… 留到她生辰。生辰快到了。过去的一年有些太累,她觉得她值得一个有礼物的生辰。 那就留到她生辰。 她再次下定决心,转身想往外走,回自己寝室,但推开的却是通往内间的槅门。 肢体已经不太听使唤,带着她向前走去。 向吴德元开门关门那一刹,她望见的那个缩在被子里的小小身影走去。 还抱着呢。她的枕头。 燕昭轻轻拽了拽,没拽动。手指塞进他和枕头之间,攥着的就换成了她的手。 很疲惫。过去的十日又……不记得几个时辰了,她几乎没有睡过。 哪怕累极陷入睡眠,也是浑浑噩噩的乱梦。 梦里,面前这个牵着她的手安睡的人一会活着,一会死了。一会眉眼明亮,一会只剩枯骨。 梦里她看见她的手,一会托着他的脸,一会从他喉咙上松开,他的尸身倒下,她无措地看着。 一种爱意与另一种爱意撕扯着,燕昭从未觉得有现在这么疲惫过。 疲惫得,她坐在小榻边上,忍不住就往下倒。忍不住就想把面前这个人抱进怀里,抱着他好好睡一觉。 脑海无数念头翻涌,告诉她不能放纵习惯滋长,告诉她书房还有堆积一日还没碰的公务,告诉她她连日未眠躁郁不安、难保不会又伤害他—— 但从她在书房搁下笔追出来喊住阿洲的那一秒。 不对…… 是从她想也不想地赶去东安茶馆找人的那一秒。 是从她哪怕只是留宿内廷几日,也要把他带去的那一秒。 还是她想要给他道歉的时候? 她明知道可以派他去调查徐宏进,却还是把视线从他身上收回来的时候,还是她料到危险来不及传唤侍卫,只身一人就冲上客栈二楼的时候,还是…… 到底有多早,她的肢体就不听使唤了? 她太累了,她想不起来了。 属于自私的那半边爱意,滋长就滋长吧。 燕昭倒在榻上,把高烧刚退、身上还带着点潮热的人揽进怀中。 反正…… 念头未尽,她沉入睡眠。 反正,离她的生辰也没几天了。 【作者有话说】 到底有多早呢? 大概是连人家说的话都还没听完,就忍不住亲上去了的那一秒吧。 ------ 甜宠剧本真的要开始了,信我! 心病还需心药医,开医[彩虹屁] ------ 掉落30小包包[撒花] 第61章 倏忽春2 ◎我在这等你。◎ 虞白睁开眼,虞白闭上眼。 再睁开,发现他真的被燕昭抱在怀里。 脑袋有些滞胀,恍惚有种做梦的不真实感。接着一丝药气透进堵塞的鼻腔,他才意识到是他生病了。 荆芥、防风,解表解寒的方子,是昨天吹风又淋雨着了寒。 看来身上酸疼不止是被折腾狠了的缘故。 但还是有点不放心,想确定一下是不是他白日发梦。他手指蜷进掌心掐了掐,下一瞬,心底一阵冰凉。 ……不好。 怎么没感觉。 然后才发现是他手麻了。 他双臂环在燕昭肩上,藤蔓一样缠着,就以这个姿势睡了整晚。 一整晚,肢体交缠,体温交换。 大概不是做梦,虞白安心地想,他一般不会做这么大的梦。 埋在人胸前,他不敢动,只能转着眼睛观察。 这是在寻梅阁。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天到最后他都有些没意识了。 燕昭穿着常服。什么时候换的……完全没印象。 只记得昨日那件后来被他彻底弄脏了。 一想起那些被雨声掩盖的、似乎永远没有停过的暧昧水响,虞白就想把眼睛闭上。 脸好烫,仿佛又起热了。 刚闭上,他又立马睁开。 大脑还混沌着,风寒未愈的身体酸软,随时都能睡着。若是眼睛一闭睡过去了,等再醒来,燕昭说不定就走了。 虞白睁着眼睛,盯着面前人胸襟上一块绣纹,强打精神。 “所以,” 头顶上突然传来声音。 “你到底是醒了,还是没醒?” 虞白啊了一声猛地抬头,还没看清,就听见“咚”的闷响,接着脑门骤痛。 等那阵钝痛过了,视野恢复清晰。 近在咫尺的地方,燕昭扶着下巴双目紧闭。 虞白大为惊慌,立即退开想道歉。却忘了已经僵麻的手臂,一动就像有千针扎,“对不起”的“对”字还没出口,他就先抱着手缩成一团。 最后还是燕昭自己说了句“没事”,伸手把他捞回怀里。 脑袋还挺硬,她心想。 天一亮就睁开了眼睛,看着他睡了很久,又看着他醒了却不动。 从她的角度看不见太多,视野里只有他睡得凌乱的碎发,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和眼睛转来转去时,小幅度颤动的睫毛。 细节微小又鲜活,她感觉整个人都被一种无形的温热和轻柔笼罩,甚至连下颏被撞到的闷痛都没什么感觉。 而且怀里的人又是捂头又是抱手,怎么看都比她更像被攻击了的那个。 大概是手臂麻了。燕昭一边捉住他手腕提起来抖抖,帮他恢复快些,一边问: “不睡了?才刚过卯时。” 虞白被抖得整个人跟着晃,脑袋也有点浆糊,想也没想就开口,“卯时……” “殿下不去早朝吗?” 问完他心中大呼不妙。万一燕昭只是忘了,这一问岂不是提醒她了。 还没想好怎么找补,就听见燕昭轻笑了声,伸手又把他抱回怀里。 抱得很深,脸贴在他颈侧,是他之前趴在她怀里时常待的位置。声音和呼吸一起落进颈窝,闷闷的, 第94章 “今天不早朝。” “还困吗?困就再睡会。我陪着你。” 这下虞白真的陷入恍惚。 两只手被她拢在一起,他左手掐掐右手,刺痛是真的。 昨天之前想见一面难比登天的人,一觉醒来,就这样温柔地陪在他身边。比梦还像梦,若不是他对自己身体有数,怕是要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绝症。 毕竟,昨天,真的有那么一秒,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又肯见他……为什么早朝都不去,陪着他? 他不敢问。 但本能觉得和他风寒生病有些关联,想到这,虞白赶忙咳了两声。 不承想下一秒,环着他的温度就离开了。 “差点忘了。” 燕昭一翻身下床,走到不远的小桌端来个小碗,“起来,喝药。” 虞白愣愣地坐起来,愣愣地接过。 碗壁不烫,应该是已经放了一会了,药汁温凉,正是最难喝的时候。 但犹豫不是因为这个。 他捧着药碗仰着头,望着站在他面前的人。嘴唇动了动,想问的话却不敢说出口,一时间就静在那里。 还是燕昭先打破了沉默,“喝吧。” “我不走。” 药汁咽下,没什么味道,蜜饯塞进嘴里,也没什么味道。 燕昭放下碗擦过手又坐回床边,再次把他拉进怀里抱着,声音贴着颈侧直传进血脉里。 “不睡了?昨天烧得厉害,最好还是多休息会。” 虞白有些恍惚地摇头。意识到这样抱着她看不见,他又开口,强压着隐隐上涌的泪意, “不想睡了……不困。” 其实很困。也很累。全身上下没力气,脑袋也混沌得很。 但这样的一天…… 用来睡觉实在是太不珍惜。 燕昭在他颈脉蹭了蹭,感受到怦然跳动的温热,无声地叹口气。 刚要问他想做别的什么,就想起昨天阿洲说的,不见她的时候他什么都不做。 就又叹了口气。 “那换你陪我吧。陪我办公,行吗?” 虞白嗯嗯点头。刚要说稍等他更衣梳洗,燕昭就放开了他,朝房间另一边摆着的几个箱笼走去。 风寒未愈大脑还有些闷,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就怔怔地看着燕昭一个个打开翻找。 “衣裳在哪……东西怎么这么少……藏着个食盒做什么……哦。在这里。” 燕昭拨了拨箱笼里收着的几件衣裳,发现全都是浅色的。 刚进府裁衣裳时她没管过,大抵都是他自己的主意。没找到月色霜色以外的样式,燕昭狐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该不会是视物有碍吧,见不得艳色什么的。 但平日倒也没见他哪里不便过。 燕昭一边心里琢磨着,一边挑了件厚的。 衣裳塞到他手里,虞白才回了点神。可下一秒就看见燕昭的手朝他衣襟伸来,娴熟地开始解他衣带。 他轻轻“啊”了声,一下脸热,“我自己来……” “你还病着。” 燕昭一句把他堵了回去,手*上停也没停,“而且,你现在这件也是我穿的。” 虞白刚想问什么时候,动作带着某处一痛,立即不用问了,就低下头红着脸任她摆弄。 很快他又不好意思低头了。 里衣一散,入目好些绯红。 他只好姿势别扭地仰着脸,眼睛盯着床柱上的雕花看。 视线转开,痕迹被碰到的时候,触感就有些突然。 他咬着唇抖了一下,但接触太短又太轻,还没来得及反应,燕昭就收回了手。 “……抱歉。” 虞白愣了一下。 刚要问,就见燕昭给穿衣裳的动作突然加快, “不对。刚才那药该饭后用,我忘了。快点穿好去吃,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虞白哦哦点头,红着脸快速配合。 塞了满腹早饭,本来就混沌的大脑更迟缓了。直到被牵进门才发现哪里不一样,四下环顾后他颇为意外地问: “殿下怎么换新书房了?” “……这边采光好。”燕昭有点说不出真实理由,“不习惯吗?” 虞白看看周围又看看她,摇头。 没有太多区别。 可很快他就发现有区别。 “殿下……我坐哪里?” 没他的椅子。 燕昭“噢”了声,刚要朝外唤人,又顿了顿。 “你过来。” 新的书房很宽敞,她的座椅也很宽敞。 和正德殿里那把差不多的宽敞。 虞白跨坐在燕昭怀里环着她的肩,整个人都很恍惚。 沉不沉、压不压、会不会不方便、会不会影响不好,他忐忑地一遍一遍问。 燕昭一遍遍答不会,最后覆着他后脑把他按在肩上, “我喜欢这样抱着。” 他才终于不忐忑了。 紧贴着的另一具身体呼吸起伏,顶着他像是浮在水上。纸笔轻声和很近的呼吸心跳声里,他眼皮一点点变沉。 脑海最后一个念头是,生病真好。 他睡着了。 燕昭执笔慢慢勾划着,听着耳边逐渐沉缓的呼吸。 很平静,但又是和之前都不同的平静。 周遭并不安宁。 窗外风声,树上鸟鸣,笔落于纸的轻响。颈侧一下一下的呼吸,胸腔连绵的心跳,偶尔怀里的人轻咳几声,接着抱得更紧,衣料摩挲也很响。 耳中无一刻平静,但又无时不平静。 挺奇妙的。 一本一本过去,堆积的奏章清掉小半,燕昭觉得她可以休息一会了。她搁下笔,转头看趴在她肩上睡着的人。 睡得很沉,一半脸枕在她肩上被压得微微变形,另半张脸被碎发盖着,似乎是痒,眉尖微蹙。 燕昭抬手把他乱发拨开,眉心舒展了。指腹扫了扫他睫毛,睫毛轻颤。 戳戳脸颊,他抿唇躲了躲。碰碰鼻梁上那颗痣,他皱了皱鼻子。 有反应,但没醒,燕昭觉得有点好玩。 最后又看向他嘴唇。 昨日吻得绵长又烧得厉害,唇瓣现在还嫣红。鲜艳衬得他上唇那颗圆珠似的突起更明显,燕昭这才发现她好像还没怎么用手特意碰过。 她伸出了手指。 手指被含住了。 “……” 燕昭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怎么这种事也会习惯。 睡得很浅,她还没来得及收手,人就醒了。 含着她指尖醒的,带着睡意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好像是她主动顶进去的。 燕昭还真恍惚了一瞬。 “……别睡了。” 她还是没忍住勾了勾他舌尖,才抽回来,“我累了,给我捏捏。” 虞白赶忙坐起来。 原本是肢体交错着趴在她身上的姿势,腿顺进圈椅扶手下的空隙里,现在他收回双腿跪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直起身子一本正经给人捏肩。 捏了一会,他视线又忍不住飘忽,开始盯燕昭背后的书架。 他听见身下的人笑他,“阿玉。” “你脸红什么?” 心思仿佛被看穿了,虞白一下脸颊更烫,“没、没有……可能,可能又发热了吧。” 握在他腰上的手松开,在他额前贴了贴。 “胡说。”燕昭微仰着脸看他,眼底泛着藏不住的笑, “额头不烫。你刚才你在想什么?” 虞白窘得视线直飘,飘了一会又飘过来,落在两个人身下的椅子上。 这样跪坐着、骑跨着、被扶着腰的姿势,太熟悉了。 熟悉得,仿佛现在都还能又烫又胀地感觉到。 面前的人一直在无声地笑,显然也想到昨天马车上那一幕。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空气很安静,安静里,燕昭噙着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扶在他腰上的手就往上滑。 距离就慢慢拉近,唇角就有温热呼吸洒落。 很轻的一个吻。 虞白却好像被烫到了般,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接着反应了过来,“不行……会过病气……” “不会。你是被冻的,不是别的。” 气声贴着唇瓣,燕昭甚至没放开他。 这屋里只有一个人懂医术,她说得实在太笃定,虞白恍惚觉得那个人是她。 然后落进了轻柔似梦的吻里。 还是没什么回应,燕昭觉得大概是他真的不太会。 也没关系。 她现在已经完全不在乎这个。 她接住了他一直在摸索着找她的手,拢在掌心,慢慢扣住。 吮吻很轻,很慢,甚至比起之前,都不像是个吻。 像描摹,像拓印。 像想要牢记。 - 虞白从来没想过他真的能在燕昭怀里待上一整天。 第95章 早饭用得晚了,午膳就没怎么吃。下午很早饿了,吃过又在府里转了转,没多久又犯困。 在寻梅阁的小榻上挤着躺下的时候,他又被燕昭捞进怀中。除了早晚用膳的那一会,好像就真的一刻也没有分开过。 他在被窝里偷偷给自己把脉。 的确还有很久可以活。 幸福多得他有点想不通。 他又忐忑地把视线挪到燕昭身上。 后者不知他所想,微皱着眉问:“晚膳吃那么少,不舒服?” 虞白摇摇头说不饿。 这借口大错特错。燕昭是听见他肚子直叫才让早些传膳的。 说谎的人立即受了罚。燕昭捉着他的腰挠痒,直把他磨到求饶,缩在墙角气喘吁吁, “因、因为……” “最近好像吃胖了……啊别……” 刚离开的手又圈回来。 他腰上敏感又怕痒,本能地想躲,但又强忍着,脸埋在自己手臂间发抖。 “一点也没胖。” 燕昭笑眯眯地圈着他的腰,两只手比了又比,“要不再叫人做一些?” 虞白又摇头说不要。 是真的吃不下了,而且,“你今天说……说抱着累。” 微红的脸从手臂间露出了一点,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她。 燕昭撑着头看了一会,才想起来接话,“噢。我那不是说你,是说公务。处理公务很累。” 像是想证明似的,她支起身子半靠在床头,把人捞起来伏在怀里,接着轻轻叹气。 “那些奏折、文书,还有陛下的功课……算了。” 她现在不太想聊这些。 小楼里安静下来,相拥的人无声缠吻。 分开的时候虞白不知怎的又跨坐在了她腿上,趴着环抱着,脸埋在她肩上静静地喘气。 静静地想。 “为什么……不分一些给别人呢?” “不太紧要、不太着急,出了小问题也来得及补救的那种……” 他小声开口,“好像,所有的事你都自己做。” 像是怕吵到这一整天的安宁,每个字都咬得很小心。 “我不放心。”燕昭毫不犹豫地否定,“若是有一日松懈,就……” 她声音突然顿住。 安静过去片刻,怀里的人轻声说出了她正在想着的话。 “可你今天……不也没去早朝吗?” 燕昭怔了片刻,捏在他腰上的手慢慢松开,变成环抱。 一手圈在他后腰、一手斜过他肩背,把他整个人锁在身前一般抱着。 今日停朝,是因为夜半才睡,实在不支。 但好像,紧攥着的手稍稍松开一点,真的没有预想中那么大不了。 她好一阵出神。 直到发现手臂间身体绷得很紧,似乎是在担心说错了话,才停下思考,偏头过去安抚地吻了吻。 “但明天还是要去的。” 分权可以,罢朝可不行。 肩上的脑袋小幅度点了点,“我知道。” 又好一阵安静。 “我很快就回来。” 脑袋又点点,碎发蹭得她有些痒,“好。” “可能……你还没睡醒,我就回来了。” “好。” 圈着她脖颈的手一直就没松开过,怀里的人回抱着她小小声说,我在这等你。 寻梅阁偏远,在外院角落。 这里十分安静,静得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是她的吗……还是谁的? 紧贴到混淆的心跳声很响,又被她的话音盖过。 “那身公服还留着吗?还有那个腰牌,都找出来。” 燕昭托起他的脸亲了亲,迎着他片刻前还失落、现在又亮晶晶的眼神说, “阿玉,明天你得早起了。” 【作者有话说】 鱼:我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qnq 昭:上班路上一起看 老吴:(目移) ------ 掉落30小包包~ 第62章 倏忽春3 ◎“你这次带钱了吗?”◎ 反复确定过明天真的带他去,虞白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片刻又睁开,说若他睡不醒,就把他拽起来。 又过一会,已经快睡着了,又含糊出声,让燕昭一定不要留情,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弄醒。 燕昭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答应,直到他终于入睡。 静夜安宁,她却没什么睡意。 撑着头,她久久看着怀里的人。 睡得并不好。消瘦的身体慢慢又蜷了起来,抱着她的手臂,整个人缩成一团。 被衾盖得严实,她只能用空着的另一只手端详。 侧躺着,腰肢荡下去惊心动魄的弧度。蜷缩着,脊骨一节一节地硌着她的掌心。 肩背覆着薄薄一层肌肉,本该软弹的现在有些紧绷,颈后那块骨骼的凸起依旧支着,一动不动任她抚弄。 看到最后,燕昭托起了他脸颊,指腹一点点描摹。 阁中供着炭盆,小窗开了一线,微光足以让她看清,但她又觉得只用眼睛不够。 不知过了多久,蜷着的身体慢慢舒展。 不知又过多久,燕昭睡着了。 今夜无月,只有寒星守在天顶。 直到听见轻轻叩门声,她才从无梦好眠中苏醒。 女官叫起的声音落进耳中,蜷在怀里的人睡得香沉,燕昭看着,有些犹豫。 风寒未愈,正是该休息的时候。 再加上他病了两日,脸颊刚养起的那点润泽肉眼可见地消了下去,有一瞬她觉得,应该让他继续睡。 反正今日也没什么事,很快就能散朝回来。 看他睡得这么熟,估计真的等她回来也不会醒。 门外的细微声响被她暂时忽略,燕昭垂眸看着怀中睡颜,认真地想了一会。 最后还是硬下心,“阿玉。阿玉?醒醒。” 想了想,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撬开他嘴唇顶了顶。 半梦半醒间他呜咽了声,艰难地睁了下眼睛,很快又闭上。 下一秒又大大地睁开,以为睡过了似的猛一抬头。 燕昭早有预料,后仰一躲,“醒了?醒了就起来。实在困就路上眯一会。” 槅门推开,两列侍女流水一样进来。 虞白抱着被子愣了片刻,起初以为他还在睡,后来发现是天还没亮。 这间小楼狭窄又僻静,往日从未有过这么多人。 刚点的烛台灯火晃晃,朦胧暖黄里人影憧憧。当中那个人背对着他,正从侍女手中接过净口的茶,长发葳蕤她身后,灯影柔柔落上去,像是撒了一层毛绒。 他看得有些出神。 刚来到这间狭窄清冷的小楼那晚,他以为这里就是他的往后余生。可当时他怎么也没想过,他的人生里居然会有这样一瞬。 是真的没睡醒吧,虞白恍惚地想。 直到听见槅门外边阿洲压低声音喊: “别看了!公子!别再看了!这于礼太不合了!” 虞白大梦初醒一般撇开视线。隐约听见有谁轻笑,他脸颊烧得更烫,忙起身下床去外间换衣裳。 燕昭嫌阿洲太不稳重,原想换掉,但又被虞白拦下了。 阿洲自然不清楚这些,他昨天莫名其妙被带去学了一整日的规矩,现在正兴致勃勃想要展示。 “公子,你不要动!你把衣裳给我,我服侍你更衣!我现在都会了!” 虞白颇为新鲜地递过去。 两息,又有些无奈地抽回来。 旁边阿洲傻眼:“公子,这是什么衣裳……管事没教啊。” 虞白叹气:“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熟练地穿上内侍的衣服。 寅正一刻乌漆嘛黑,冷得好似隆冬。刚瑟瑟缩缩上了马车,虞白就被人拉进怀里啄了一口,接着怀里被塞进个手炉,嘴里被塞进块糕饼。 还没回过神就已经在嚼了。 马车晃晃悠悠走起来,甜味在舌尖漫开。虞白囫囵吞枣咽下去,“殿下不吃吗?” 燕昭摇摇头,又往他嘴里塞一块。 没有早朝前用饭的习惯,这样大脑才清醒。 但看他吃得不错,就也忍不住尝了一口。 然后又尝了一口。 没多久手里的油纸包空了,她有些意外:“你都吃完了?” 虞白想了想,点头。 其实只吃了两块。 燕昭狐疑地看了他一会,若无其事轻咳了声,转开视线。 “下次我多带一些。” 马车停在宫门外,两人下车进去。直接带去朝上还是太放肆了,燕昭把人牵到一间小楼,背风安静的地方, “在这里等我。” 她往远处一个方向指,“我就在那边。这两日没什么事,应该很快就散朝了。” 少年点头的动作很乖巧。 就没忍住贴了贴他的脸,“冷不冷?” 第96章 摇头的样子也很乖。 但燕昭莫名就觉得他会冷。一个手炉不够,她想,这时节风里还有寒意,明日得带件裘氅裹着。 干站着等也不行,坐靠的软垫也得带上。吃了糕饼要有茶水,喝热茶就得供小炉。 心里单子越列越长,她甚至想着不如干脆在这常备些日用。 念头浮起,又被她慢慢压下去。 面前的人就安静地看着她。 黑夜在他背后褪成深蓝,守望整晚的星辰落下,天际续上微白。 有风从侧面涌来,拂乱了他额前垂落的碎发,他也没理,就抱着手炉安静地看着她。 燕昭把他往能挡风的地方拉了拉。 “我过去了。” 虞白慢慢点头,说好。 颊边掠过一点温热,碎乱的发丝被别到耳后。 “在这等我。” “好。” 安静。长久的安静。 甚至能听见风里,这座城逐渐苏醒的声音。 长久的对视。 燕昭转身走了。 走出两步又突然折返,托起他的脸吻了下来。 吻得深重又密切,和这几日的温柔又不同。他被推着踉踉跄跄往后退,后腰仿佛撞到了什么,又被托着腰抱坐上去继续亲吻。 有什么当啷一声落地滚远,在清晨的静谧里格外明显,但没有人在意。 错乱缠绵的气息里,一切都在交换。 呼吸,心跳,糕饼余下的清甜。 体温的热和风的冷。 以及,不舍。 直到远远听见朝臣入宫的谈话脚步声。 这次是真的走了,在重复了不记得多少次“很快回来”之后。 虞白扶着石桌站着,冰凉边沿还留着他刚刚倚坐过的余温。后腰仿佛还贴着她的手,方才燕昭轻轻抚着说抱歉,又问疼不疼,每一问都落下一个吻。 搭在桌沿的手又抬起来,他碰了碰自己嘴唇,温度还在,触感还在。 一切都那么的……真实。 望着逐渐亮起的天空,他有些出神地朝前走去。脚下绊到什么,一低头,才发现是刚才缠吻中掉落的手炉。 椭圆的红铜手炉,轻便又结实,这一下并未摔坏,只是边角凹进去一个小坑。 他弯腰拾起来,抱进怀里,指腹贴上那块凹痕。 也是真实的。 冷风里,他慢慢抬头,东方既白。 朝阳还未现身,天边就先浮上淡彩,稀薄却耀眼地展开在他面前。 虞白静静地看着,等着。 怀里抱着手炉手炉,里头的炭块已经开始冷了,但仍恍然未觉。 - 燕昭指着含元殿的方向说“就在那边”时,正站在风口里。 说不上是无意的还是不小心,虞白一直站在那处等。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散朝之后,还没好全的风寒有些加重了。 马车上就一直掩着唇轻轻咳嗽,回了府,燕昭第一时间拉着他用饭然后吃药,又厚厚地裹了好几层,看脸色好些了才稍稍放松。 结果进了书房又见他面露难色, “殿下,要不还是……还是再搬一把椅子来吧。” 刚开始虞白还没反应过来,手一直被燕昭牵着,咳一声就紧一紧、咳一声就紧一紧,他还有点不合时宜的雀跃。 直到看见她皱眉,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忐忑。 万一燕昭明天不带他去早朝了怎么办。 前一个念头不敢说,后一个想法不敢问,他犹豫又犹豫,只把第三个担忧说出口: “不要抱着了……万一过了病气……” 燕昭拒绝得毫不犹豫。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就已经被人捞进怀里,声音因相贴而有些闷,“没事。” “若是担心,晚上的药我和你一起用。就当预防了。” “……真的吗?” 虞白小心翼翼觑她。 从前就她说过讨厌苦。 方才一碗药刚喝完,她就凑过来亲了亲,下一秒就被苦得直皱眉。手里原本准备给他吃的蜜饯,一拐弯就进了她自己嘴里。 果然燕昭犹豫了。 “……”她话头一转,“但还有别的办法。你喉咙痛吗?” 虞白认真地感受了下,摇头。 接着一叠奏章就塞到了他手里。 “昨晚你不是建议我,该分些公务给别人吗?这些就不太危急,也不很紧要。阿玉,你帮我分担一些。” 燕昭撑着头靠在椅背上,眼睛弯弯地望着他。 一被这样看着,他就有些迟钝,“……啊?” “念。” “我……” “念给我听。这样就算休息了,休息了就不会生病,就可以抱着了。” 言辞十分确凿,虞白又被说服了。 但还是忍不住反复确认,真的可以吗,不会惹麻烦吗,这样抱着会沉吗。 最后被燕昭抓着手翻开第一本。 刚念两行,又被揽着腰按进怀里,趴在她肩上声音闷闷地念。 燕昭一个字也没听。 这些奏折都是晚些时候要送进内廷让幼帝学着看的,早就已经批过。 她只是很想听他说话,想这样抱着他。 落进耳中的声音清澈又干净,像羽毛,像涓涓不断的溪水。 又很轻,轻柔缓慢,仿佛永远怕吵到谁。 手臂上传来他胸腔说话时的微微震动,让她感觉到无比的生动和鲜活。 她觉得这就足够了。 足够……吧。 ……足够吗。 她闭上眼睛,撇开纷乱的思绪,认真听怀里的声音。 虞白念得也很认真。内容意外地简单,只是有些名字不熟悉,偶尔卡壳,燕昭就在他耳边轻声纠正。 念着念着,他眼皮开始变沉。 直到奏折差点从手中掉下去,他才发现把自己给念睡着了。 醒神之后虞白大窘,可等了半晌,也没听到抱着的人笑话他。 片刻,他小心翼翼直起身,才发现燕昭睡得更沉。 日出之后、午膳之前,阳光最明媚的时候,面前的人靠在椅背支着下颌,难得好睡。 虞白慢慢合起奏章,又花了很久,才在不吵醒她的情况下,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身后书案上。 原本想就这样等她睡醒,但实在机会少有,他开始悄悄观察面前睡着的人。 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眉心微绷着,哪怕睡着了也没有放松。他忍不住想伸手过去给她抚平,可指尖还没碰到,就被她捉住拢进手心。 没醒。哪怕睡梦中,她也这样机警。 虞白无声地叹了口气。视线往下,发现自己还跨坐在她腿上,顿时大为自责。 哪怕一直端着身子没敢坐实,这个时候他也不想再给人多添一丁点负担。 于是他跪在圈椅上,双腿使力撑起身体,悬着。 过了片刻,他面露难色。 又过片刻,他紧咬下唇。 本来这样的姿势就艰难,再加上生病未愈没有什么力气,很快虞白腿根都在打颤了。 再想别的已经来不及,下一秒他彻底脱力,整个人跌坐回燕昭腿上。 一下把人坐醒了。 “怎么不念了?我听着呢。” 见她没发现,虞白立即省去了中间所有细节,只说自己念累了。 燕昭小睡刚醒有些迷瞪,听了就伸手去倒茶,递到他唇边喝一口,又顺到自己嘴边喝一口。喝完就醒了神,开始追问他为什么脸红,半晌终于问出答案,又捉着他逗了好一会。 笑闹过后,燕昭又把人抱回怀里,感受他缠吻过后略微急促的呼吸。 书房特意多添了几个炭盆,熏得每一寸都暖烘烘。待在这样的空气里,就连窗外都显得温暖。 朝外望了一会,她发现不对,外头应该是真的很温暖。 阳光明朗,碧空清浅。空枝在微风里轻晃,若隐若现青嫩的芽。 想了想,她把趴在怀里的人扳正: “想出去逛逛吗?” 不一会,长公主府侧门走出两个平常打扮的人。 虞白感觉他整个人都快荒废掉了,就连走路都被燕昭牵着。 身上的衣裳,也是她亲手挑、又亲手穿的。 理由永远比他的推拒充分,他没办法只能红着脸任她摆弄。 和风暖阳一起落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甚至感觉周遭声音都离他远去了,过了一会才想起,公主府所在的这条街本就比别处安静。 理智回笼,一些很现实的事情也跟着回到他脑海。 “殿下……那个……” 他拽了拽燕昭的手。 “你这次带钱了吗?” 脚步在街边停下,他看着燕昭,燕昭看着他。 然后转身,“再回去一趟。” 刚走出两步,燕昭就被身后的人喊住,“殿下,等等……” “我带了。” 燕昭循声回头。 第97章 撞进眼底的,除了早春洒金般的阳光,还有少年满含期待望向她的、黑玉一般澄澈明亮的眼眸。 以及瘪得有些可怜的钱袋。 一时间她有些哭笑不得,非常想掐一把他的脸或者吻他一口。 但前一个会让他疼,后一个有伤风化,犹豫片刻,就只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还是回去拿吧。” 【作者有话说】 昭昭真的没有出门带钱的习惯,因为年纪小些的时候不让出宫,长大能出宫了又开始忙,出门基本都是工作。 还有昨天看到一条段评说夜深人静能听见心跳声是神经衰弱,啊哈,那个,确实是她种种不适中的一个。 对声、光、气味敏感,府里宫里都没有熏香,难入睡易早醒,甚至整条街上都很安静。 类似的细节有很多呀。 难道没有人发现吗!先帝忌辰那段时间,为什么鱼每天早上起来会觉得浑身酸痛的感觉像是半夜挨了打, 因为以前没回到昭昭身边的时候,真的会半夜被人拖出去挨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太地狱了对不起) ------ 掉落30个小包包——鱼捧着自己干瘪的小钱包说 第63章 生辰礼1 ◎“陪我放焰火吧。”◎ 再迈出大门万无一失,燕昭不仅带了银钱,还往他怀里塞了个小手炉抱着。 能一起出门已经就开心,听见燕昭边走边说要买些东西给他,虞白更觉得原本还发胀发闷的脑袋都不难受了。 直到燕昭牵着他停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前。 看着她和摆摊的老婆婆笑谈,挑选,付钱,又递到他手里,虞白面露难色: “……为什么给我买抹布?” 他看着就有点腰背幻痛。 燕昭笑得眼睫弯弯,顽劣没有一点要藏的意思:“嘉奖你那几日擦地擦得好呀。我看过了,擦得很干净。” 说完牵着他继续逛。 虞白攥着抹布,内心复杂。被夸奖了有些欣喜,但一想到擦得那么卖力是为了先帝祭礼,就又十分郁闷。 可接着路过一个卖蜜饯果脯的摊子,燕昭给他买了包杏脯,他眼睛亮起来一点。 这两日吃了满腹苦药,嘴里也被塞进好多酸甜,其中他最喜欢这个。 街市摊位密集,走过几步又路过了个卖糕饼点心的摊子,燕昭挑挑拣拣几样包了,小声和他说明日早朝路上吃,他眼睛就又亮了亮。 明天还可以一起去。他一直忍着都不敢问。 走着走着他怀里抱满了,带来暖手的小铜炉倒成了碍事的那个,几次差点掉下来。 燕昭看着他这么吃力又坚持要抱着的模样觉得好笑,又见天色已近中午,刚要找家酒楼用膳、再叫远远随行的侍卫把这些先送回府去,余光就又被一处摊子吸引。 “春幡呀。”她直接揽着人肩膀过去,“都立春了,人人都戴的。我也得给你买一个。” 小小摊子上摆得琳琅,各式幡胜入目。有彩绸的、有金银箔的,小的做成发簪样式,大的挂在长杆上随风轻扬,依稀可见“宜春”、“安乐”一类字眼。 燕昭正在一枚桃花样式的和一枚镂成春燕的之间斟酌,忽然想到什么,慢慢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 “阿玉。” “你想要哪个?” 她看着那双本就亮晶晶的眼睛又睁大了点,似乎意外地问,我可以挑吗。 燕昭让开半个身位给他。 虞白看过面前,有些难定。视线在角落里那枚青绸做的鱼形春幡上停了停,踌躇片刻,还是没能开口, “就……就桃花的吧。很好看。” “真的?” 燕昭偏头睨了他一眼,又慢慢看过身前的摊子,最后顺着他方才视线,取下那枚青绸小鱼。 “你是想要这个吧?” 虞白愣愣地看着她付钱,靠近,抬手,把幡胜簪在他半束着的发冠上。 戴好了,她微微抬着点脸端详,呼吸和温度近在咫尺。 时近正午阳光晴得耀眼,他心跳快得有些晕眩。 恍惚中他觉得,尽管有那么多或是相拥而眠或是交缠侵占的夜晚,但燕昭好像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过。 近得,哪怕她看见与“小鱼”有关的事物没有半点反应,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难过的了。 直到他突然发现燕昭在皱眉。 “殿……怎么了?” 忐忑又追了回来,“是不好看吗……” 燕昭摇头:“没有,只是太素了。想不通你怎么喜欢这个,明明有那么些彩色的。” 虞白看了眼她身上同样青绿的衣裙,有点不好意思说。 然而面前的声音还在继续:“而且这条鱼有点丑。” 虞白愣住。 “做得太胖了。” 虞白再次面露难色。 眼睁睁看着燕昭转头问摊主,“还有别的吗?噢……只有这一个啊。那还是凑合戴吧。” 最后一句是冲他说的。说完接着往前,说要带他去吃饭。 跟在人身后走着,虞白低下头,发现看不见自己的脚尖。尽管挡住视线的是怀里燕昭买给他的零零碎碎,但他恍惚觉得那是他吃胖了的身子。 午膳要少用一些,他坚定地想。 但最终还是没能做到,在燕昭一声一声“不胖”、“吃吧”里,他还是吃到了饱。 坐在雅间里喝茶歇息的时候,燕昭拎起他那个瘪瘪的小钱袋,在手心掂了掂。 “怎的只有这么点?月银都到哪去了?” 这几个月她没顾上看府里账目,不明情况,但脑海已经开始出现他被账房苛待、克扣银两的可怜样子。 “我没花,我都放起来了。这是我以前自己攒的……好像是有点少。” 越说声音越低,虞白闷闷地趴在桌子边沿,感觉有点丢人。 “何止是少。” 燕昭指指桌角摆的一堆,原打算让人带回去、他又说想自己抱着的,“你看看这些,哪个你买得起?” 他还真的认真想了会。 最后沮丧地指向那块抹布。 燕昭笑了好一会,“回头叫人给这块抹布绣圈金线。镶金边的抹布,好用又好看。” 虞白十分想拒绝。 那样他就真的连一块抹布都买不起了。 两人坐在食案一边,一个蔫蔫地趴着,一个笑盈盈呷茶。 安静里,虞白抬起视线,看身旁的人。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热茶的雾气在杯口氤氲,燕昭在雾气后轻笑,眼尾弯弯。 吃饱饭的困顿和看入神的恍惚一起涌上来,让他觉得如在梦中。 如在梦中,苦恼了他几日的问题就不自觉脱口: “送什么生辰礼好啊……” “生辰礼?”燕昭有些意外地搁下茶杯。 看他一直出神还以为是困了,原来是在想这个。她不由得想笑,弹了弹他的钱袋,“用这个送吗?” 虞白自知说漏了嘴,慢慢抿起唇不说话。燕昭当他是局促,在旁边兀自轻笑。 笑了片刻,她突然意识到不对。 “阿玉。” 她转向身旁的少年。 “你怎么知道我生辰?” 雅间里静了片刻。 茶盏口热雾散尽。 “……徐尚书说的。那天,我……去的时候。” 虞白有些不自然地转开眼睛,“徐尚书问我你喜欢什么……但我没说。” 燕昭慢慢“哦”了声,也转开视线,看杯壁摇摇欲坠的茶叶。 安静弥漫。 “你……” “对……” 两个人同时出声,又同时顿住。 对视片刻,燕昭先开口:“怎么了?” “……那天,我自作主张跑去东安茶馆,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虞白低着头,声音轻轻,“……对不起。” 燕昭看着他发顶,她亲手簪上去的那枚春幡。 方才趴过,发冠有些松散,青绸做的小鱼被发丝勾住,像是被渔网裹缠。 她伸手过去,把不懂挣扎的小青鱼解救出来。 “但是……但是我没白去。殿下,我偷偷观察了。” 声音带着忐忑,很轻。她也不自觉跟着放轻,问是吗,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前些时候的责罚,对徐尚书影响并不大。他喝的是蒙顶山茶,这茶昂贵不易得……但应该还是有些焦虑的,因、因为,他都没有好好打理胡须。” 说到一半,燕昭就把他揽进了怀里。揽了一会,她才想起回答他方才的问题。 没事,她说。 “我不觉得麻烦。” 没人说话了,雅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纤细的身体倚在她怀里,胸腔震动的微弱触感还留在她手臂间。 说的都是她第一眼就发现的*,燕昭有点想笑,想说他怎么只有这点发现,但一时间笑不出来,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第98章 眼前又浮现那天,推开茶馆的门,他紧张害怕到发白的脸。 想起那天,远方闷雷滚滚,他的手指冰凉,被她攥在掌心里,微微打着颤。 当时燕昭很想质问,怕成这样还要跑过来,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但没想到他满心想的是这些。 就像他捧着那个干瘪的钱袋,虽然只有少得可怜的那么一点,但还是满含期待地捧到她面前。 “……虽然不麻烦,”她隔了好久才接后半句,“但是,日后你得小心些。徐宏进已经确定你不再为他所用,保不齐会对你做什么。以后不要再乱跑了。” 怀里传来闷闷的“嗯”,“我知道了。我哪里都不去。” “……那就好。” “嗯。” “回吧。” “好。” 不管虞白再怎么不想,他的风寒还是很快痊愈了。 哪怕他睡觉前偷偷掀开被衾一角,一觉醒来,整个人还是被严严实实裹着,抱着。 但他的担忧不攻自解。汤药停掉的第二日,天还没亮,燕昭又把他拽了起来。 更衣,梳洗,凌晨料峭的冷风里,马车晃晃悠悠往前进,他半闭着眼睛嚼嘴里被塞进来的点心。 实在非常困,他忍不住想打哈欠,可每次刚张开唇,一块点心就堵进来。 几次下来他憋得难受撑得也难受,皱着脸求饶: “吃不下了……” 燕昭这才忍着笑罢休。 困劲也过了,虞白透过车帘晃动的缝隙往外看。还睡着的街巷十分安静,但隐隐又有些不同。 “怎么……”他忍不住问,“殿下,外头那些装饰是为了什么?” 燕昭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很快又收了回来。 手里油纸包几乎空了,她垂眸片刻,拈起来递向旁边。 “最后一块了。” “想吃吗?” 虞白没有吃那块点心,他实在吃不下了。 燕昭也没有,只把它慢慢包起来,收回了怀里。 和此前几日一样的一天,他在远远望得见含元殿的地方,裹着裘氅抱着手炉喝着热茶烤着炭盆等着,等燕昭散朝回来,和她一起办公,用膳,又办公,又用膳。 一起在寻梅阁里挤着睡下的时候,他终于想起来,清晨看到的那些灯笼和彩幅,是为了燕昭的生辰。 她的生辰就要到了。 就在明天。 想到这个,自责一下涌了上来。 他还是没想好要送她什么。 她好像已经什么都有了。 愧意和询问一起小心翼翼抛出去,抱着他的人沉默了很久,才轻声唤他,阿玉。 “嗯?” “陪我放焰火吧。” “只要这个吗……”虞白苦恼地皱起了脸,“会不会太简单了?” 燕昭摇摇头。 昏暗中,视野里只有面前近在咫尺的眼睛,墨黑澄澈,倒映着她的影子。 那双眼睛那么专注,又认真,好像只映得出她的影子。 不像现在,她身前这块立镜。 站在立镜前,燕昭任由侍女往她身上穿戴。生辰宴就在稍后,参宴群臣应该已经在等了。侍女有些焦急,身影映在镜中纷乱。 不像他的眼睛。 那双总是认真看着她、只有她的眼睛。 “……停。” 侍女刚要给她戴冠的手一顿。 燕昭沉默地看向镜中的自己。 花树冠流光溢彩,身上明黄绣金,珠玉环佩缀在繁复袍角,隆重又精致,但又无比地沉。 看着这一身喧闹,和身后与之格格不入的空旷寝室,燕昭忽然觉得,她从来都没有如此疲惫过。 疲惫得,她现在只想自私。 只想随心所欲。 只想…… “摘下来。” “这些都摘下来。” 燕昭卸下一身繁华,大步朝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昭昭想要的应该已经呼之欲出了!相伴的这几天无时无刻不在自我说服又自我否认,终于要迈下这一步了。 但是可以猜猜昭最后收到的生辰礼是什么[彩虹屁] 小提示,与梦有关[让我康康] ------ 掉落30小包包——昭昭掏出一个硕大钱袋说 第64章 生辰礼2 ◎“不是梦。”◎ 虞白迈进门的脚步小心翼翼。 这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来到公主府里燕昭的寝室。尽管知道不太礼貌,但还是没忍住四下打量了眼。 “怎么这么……” 大。 他朝燕昭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除了她的书房,他没去过府里别处,还以为都是像他住的那间小楼一样,小而精。 燕昭大概读懂他所想,难得心虚。 倒不是她苛待,故意叫他住那样偏僻又狭窄的地方。刚进府时她毫不在意,根本不在乎他住什么地方。 她牵着人在矮案边坐下。 紫檀木雕云纹的矮案,该用来喝茶歇息享用细点的,但过去总是空着。 从前忙起来有时她连觉都在书房睡,寝室都时常空置,更何况这样一张用来休闲的矮案。 不过现在,这张矮案上被各式各样的点心蜜果摆满了。 方才她匆匆往寻梅阁去时,侍女追在后面问——既然不去宫宴了那殿下还用饭吗,她想了想,叫人送来了这些。 已经和面前这个少年一同用膳许多次,她发现相比各系菜式,他好像最爱吃甜的。 但现下,这些甜食似乎有些入不了他的眼。 坐在她旁边视线乱飘,眼睛不知道在往哪里看。 “这么好奇?”燕昭忍不住问,“想看的话,我就带你转转。” 虞白赶忙摇头说不用,视线迅速收了回来,盯着面前一盘不知道是什么的果脯。 他比燕昭更心虚。 没给她准备礼物这事他始终介怀,想来想去,他把一直收在箱笼角落里的食盒搬了出来,又从食盒边角取出一个薄薄的锦匣。 是他刚到公主府没多久时,有一日鬼使神差买的那串琥珀。 但当时燕昭对他冷淡又怀疑,他根本没能送出去。 若不是买它,现在他的钱袋还能更沉些。前几日出门时他还在埋怨当时的自己,现在又隐隐有些感激。 要不就送她这枚手串…… 好歹是个礼物。 总比那转瞬即逝的焰火强。 但念头刚起,他就放弃了。这串琥珀燕昭见过,若送出手,她会不会觉得是什么戴过了的旧首饰。 正想着干脆把自己打扮打扮送进燕昭怀里算了,正好箱笼里还收着件用料很薄的衣裳,下一秒,房门就被人一把推开。 他吓得险些掉下椅子,还没回神就被燕昭拽了来。 手里的锦匣也没来得及放,揣在怀里如同烫手山芋,身上又裹得严严实实,像个扎实的粽子,甚至连妆粉都没施。 陪在燕昭身边的第一个生辰,虞白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失职了。 唇边有什么蜜渍的碰了碰,他张开嘴,一枚果脯塞进来。 听见燕昭问他味道怎么样,他囫囵咽下去:“好吃……” 又塞一枚,再塞一枚。 被自责和沮丧笼罩着心不在焉,燕昭递什么他吃什么,几乎尝不出滋味。 直到下一枚,他“唔”一声皱起了脸:“好酸!” 耳边燕昭闷闷地笑。 “酸的啊。我尝尝。” 虞白刚要跟着看看是什么果子这么酸,以后好避开,下巴就被人扳了过去,衔住了嘴唇。 唇舌以外的接触已经缺席太久,哪怕只是一个轻慢的吮吻,也一下让他乱了呼吸。 但燕昭今晚却一反常态,怎么也不肯深入,浅尝辄止,仿佛真的只是想尝尝有多酸。 磨得他骨髓都开始发痒,甚至分开的时候,惯性往前追了追。 面前的人一瞬不瞬望着他,没错过他一丝反应。 “怎么这个表情?”燕昭眼睫弯弯,“想做什么?你自己说。” “我没……”一开口,虞白才发现他声音都有些哑了,赶忙咬住。 近在咫尺的目光灼灼,落在他身上像带着温度。 但他不确定这是否是他的错觉,脑海那些念头肆意作祟,他连手指尖都感觉到烫热了。 他想做的……都太大逆不道了。 哪个都不敢说。 “你……” 他犹豫又犹豫。 “抱抱我……” 选了最安分的一个。 可腰上接着紧了紧,提醒他一直在待人怀里。 似乎是在那枚很酸的果子之前,又似乎是在第一枚蜜甜的喂进口中的时候。 近日来几乎十二个时辰被抱着,他居然已经有些习惯了。 脸颊烧得更热。 燕昭看着他眼睛垂下又抬起,嘴唇抿抿又放开,最后小心打量着她的表情,慢慢靠近,在她唇角挨了挨。 第99章 很轻、很拘谨,没有任何技巧与情.欲,单纯的嘴唇碰嘴唇。 却让她心情无比好。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燕昭心想。 如果忽略刚才她的刻意挑弄和眼神逼迫的话。 但她又觉得没什么。反正,往后总会有那么一天。 她看向怀里的人。 一吻之后他就转开了视线,认真盯着面前装着果脯的小盘。抿着唇,下颌绷得很紧,但碎发间耳廓红得快要滴血,早已袒露了一切。 “是在找刚才那个酸的吗?” 燕昭故意不拆穿,但又装作恍惚,“哎呀……我忘了是哪个。再试一遍吧?” 她拈起零嘴一枚一枚喂,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就闷不作声一口一口吃。 绯红快要从他脸颊蔓延到脖颈,烛光朦胧地落在他身上,白衣熏染成鹅黄。 燕昭还没见过他穿绯红,也没见过他穿鹅黄。 她想,哪怕只是为了这些,也要把他留下。 那日翻开他素白一片的箱笼时,就想给他添些艳色衣裳。 但一直忍着没有,现在想来,当时就已经在下意识为留下他而找理由。 但现在不用拖延了。 方才叫侍女准备点心零嘴时,她已经一并吩咐下去了。 况且像这样的理由无穷尽,哪怕染谱有尽头,季节也还有四个。 没见过他穿春衣的缤纷,盛夏薄衫翩翩的样子应该也很漂亮,秋日飘逸的披风倒是见他穿过,但那时已近隆冬。 一直和他挤在寻梅阁那张小小床榻上,大概也是这个缘故。 总想着不能没带人进过自己寝室就送他走,只要不带他过来就可以一直往后拖。 但现在又觉得无所谓。 公主府那么大,总有没同他一起待过的角落。再不济还有内廷,还有京城以外,那么多地方她还没来得及去过。 再说,前路不一定如她担忧。公务上稍稍松手,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可怕,早朝之前用些点心,也并没有让她头脑迷糊。 她并不一定会伤害他,而且—— 燕昭往后撤了撤身子,凝眸打量。 少年嘴里塞得满满,脸颊一鼓一鼓地嚼着,身上穿得又厚又严实,一看就暖和。 生病一场不仅没瘦,气色还更好了。 都是她养的。 若是送去庄子上,说不定几日就憔悴了,那不行。 而且徐宏进说不定会对他报复,那更不行。 燕昭一边想着,一边拈着蜜饯一枚一枚往他嘴里喂。 每次轮到那盘格外酸的就刻意避开,仿佛只要永远吃不到它,就能多一个留下他的理由。 而且…… 还没问过他的想法。 那日的春幡胜琳琅满目,他都能选中那么一个笨笨丑丑的小青鱼。 说不定那么多去处里,他也会选择留下。 ……问一下。虽然她几乎可以猜出他的答案。 燕昭往他嘴里塞进一枚,心思微动。 ……要不还是算了。万一他不想留下,那就难办了。 燕昭往他嘴里又塞一枚,有些迟疑。 ……还是问吧。如果答案不是她想要的,那就当听不见。这个她熟。 燕昭犹豫着,正要继续喂,突然被人打断。 “殿下,等等……” 怀里传来的声音含糊,“吃不下了……等一下再……” 燕昭恍惚回神一低头,才发现刚才沉于思考手没停,已经把他嘴巴塞满了,脸颊都被撑得鼓起来,嚼得十分吃力。 “你……” 燕昭伸手倒了杯茶。 其实很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她递什么都会吃。 也想问他面前这一盘盘里,他最喜欢哪个,往后叫人多备些。 但心底明朗清晰。 她最想问的,是他会不会永远这样,鲜活又生动地陪在她身边。 怀里的人嚼完咽了下去,眼睛亮亮的认真看着她。 唇上也亮晶晶的,淡粉沾着蜜渍,仿佛从吃甜点的人变成了甜点本身。 燕昭静静地看着他,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安静里,近在咫尺的地方,他慢慢启开了唇。 烛火摇晃,灯影下身影贴近。 燕昭捧高了他的脸吮吻,蜜甜在唇间化开,和呼吸与体温一起软热地交融。似乎是吃饱了怕压着难受,他呜呜咽咽地想逃,又被她扣着后脑深入,缠吻。 放开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蜷起来了。 变得又软又热,低着头屈着腿侧倚在她怀里,只有一双手臂还环着她的肩。 “殿下……不去放焰火了吗?” 虞白一边小声问,一边别扭地挪了挪身子。 隔了这么久,灯火又这么亮……有点难为情。 耳边燕昭拒绝得很果断:“不去。” 虞白意外地抬头看她。 “没买到焰火。” 虞白低头看桌案底下。 看见燕昭的手,把一包东西往深处藏了藏。 他再次抬头,“可那不就是……唔……” 质疑全被封进吻里。 燕昭心说她才不去。 反正想和他一起放焰火,也是要圆除夕那晚他的愿望,只要这个缺憾永远在,就可以永远理所当然地把他留在身边。 呼吸缠绵。 突然又停下。 燕昭突然想起一件与除夕有关、与愿望有关的,她的缺憾。 “阿玉。” 怀里的人疑惑地“嗯”了声,唇瓣湿红,气息碎碎,微扬的鼻音像湿漉漉的羽毛。 “风寒已经好了,是吧?” 虞白不知她所想,愣愣地点头。 被浅尝辄止的吻钓起的烫热四处蔓延,他骨缝里都在麻酥酥地发痒,有一瞬他真的很想直言祈求。 然而周身一轻,抱着他的人忽然起身走开了。 在宽敞的殿室内走来走去。 虞白困惑地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殿下……你在找什么?” 燕昭没理他,继续翻找。梭巡到里间,终于听见她轻轻“哈”了一声。 “找到了。” 壁橱门关上,脚步声回来。 “珍藏了很久的。” 垂帘拨开,缀着的圆珠碎响。 “味道很甜,一点都不烈。” 燕昭拎着个描花酒坛坐回他身边,笑里带着藏不住的顽劣, “阿玉,喝点酒吧?” 烛火乱晃。 一下让他想起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碰酒的场面。 在祖父的手记上大肆抒发真心话后挨的手板,隐约又开始痛了。 “殿、殿下,不行不行不行……” 虞白紧张得语速都变快了,“我不能喝酒,真的、真的不行……” 拆封泥、开坛盖,旁边的人动作半点没停。 酒入杯中淅沥,甜香已经晕开。 “殿下你……你叫我做别的吧,要我做什么都行……” “醉酒会有不适?”燕昭打断他。 虞白怔了一下:“那倒不是。但……” 刚坦诚完他就后悔了,但已经晚了。 微凉杯盏抵上他嘴唇,甜香酒液灌了进来。 像是怕他耍滑,燕昭接着就吻住了他。 骨髓里的痒再次蔓延,虞白毫无意识地就咽了下去。 分开的第一时间他求饶,“一杯、一杯就够了……” “不好喝吗?很辣?” 面前的人一脸认真,以至他也认真回味了下。 “不辣。但是……” 又灌一杯。 “殿、殿下……真的不能再……” 再次堵上来的是她的吻,接着是吮吻间渡过来的酒液。 燕昭慢慢闭上眼睛,沉进这个沁着甜香的吻。 除夕那晚见他拒酒的反应很大,当时她就想这样做了。 只是那之后种种起伏,竟一直拖到了现在。 像某种冥冥之中。 冥冥之中,当时的她,留给现在的礼物吧。 酒液被他一点点饮尽,燕昭朝后退了退,托着他的脸端详反应。 ……没什么反应。 脸颊早已粉透,只是亲吻就足以让他哪里都泛红。眼眸也永远透亮潮湿,永远只映着她的身影。 或许是还不够醉吧,但她不打算继续灌了。 有些遗憾,但留他在身边的理由就又多了一条。 至于……礼物。 燕昭再次靠近,深深浅浅地吻。 她早就收到她的礼物了。 但片刻后,她又一次停下。 后退半寸,她看了看手边的酒,又看看怀里的人。 然后再次看向酒。 ……她没怎么喝啊。 总不至于是她醉了吧。 有点恍惚,燕昭视线转回身前,看着环抱着她脖颈、跨坐在她身上、气息滚烫的人。 和他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湿红的舌尖。 “殿下……” 第100章 环着她的手臂慢慢收紧。 醉意驱使的人黏黏糊糊地贴了上来,眼睛直直望着她, “你怎么……” “怎么不亲了……” 她没能回答。 唇角被径直封住,软热灵活地溜进来,一下一下勾她的舌尖。目的滚烫,是从未有过的明显和直白,一时间她反应都有些迟缓。 ……她是真的醉了吧。 仿佛有温水没顶,意识时而沉浮,时而颠倒,倒入垂帘,倒上床榻。 有了回应,一切瞬间烧至沸腾,唇舌交缠的暧昧声响里有愉悦轻吟,分不清来自紧拥的哪一个。 直到湿热慢慢地往下、往下、往下。 “……等等。” 燕昭一把抓住他的头发。 寝具颜色很浅,在这样的旖旎里也显得艳了。寝室灯火通明,却只把眼前的画面照得更混乱。 ……好熟悉的画面。 比现在还要艳,比现在更混乱。 看着被她攥着头发被迫抬头的人,和他唇边那点不明的晶莹,燕昭有一瞬怔愣。 ……不是梦? “你现在才知道吗……” 含糊的、潮湿的、带着点埋怨的声音响起。 燕昭恍然回神,发现她竟意外到问出了声。抓着人头发的手被一点点掰开,跪趴着的少年微仰着脸望着她,眼神迷离。 迷离又坦诚地说,对。 “不是梦。” 然后埋下了头。 【作者有话说】 酒壮怂鱼胆,真正热更新。 ------ 这几章有很多callback,为免错漏边写边回看。回看到前面的小鱼,礼物被发现了也不敢承认,一个拥抱也要小心翼翼费尽心思,到现在被抱进怀里都不会第一时间意识到了,真好啊(笑着叹气) 鱼给昭昭的生辰礼是他自己,昭昭给自己的生辰礼是让他留下来陪着自己。 橘汁本汁也准备了生辰礼!! ——昭昭和鱼的猫塑角色卡,终于可以放出来啦! 就在作品主页,可能需要晚点刷新。 (至于为什么是双猫塑,因为和画手老师讨论细节的时候,发现如果真的画一条鱼出来,有点像上菜…orz) ------ 掉落30小包包——橘汁哗啦啦地说 第65章 野望1 ◎原来“他”有坟啊,虞白感慨地想。◎ 眼前的帐幔垂纱那么熟悉,但又在混沌中显得陌生。 抓在人发根的手在听见潮闷呜咽时本能地松开,下一秒,又再次紧攥。 仿佛浮在温热泉水上,涟漪从一点一圈一圈绽开。又仿佛落进春日的海,被花瓣缠着沉底,再被花瓣托上充斥着腻甜气息的浪尖。 燕昭想象过他喝醉酒的样子。 想象中,他可能迷糊,可能痴缠,也可能他酒量实在太差,倒头就睡。 但怎么也没想过,会是这么的…… 巧舌如簧。 乱透了。 不记得多久之后,她一把将人拽上来,按在纷乱的被衾上。按得很重,仿佛在替皱得不成样子的绸缎泄愤。 虽然那些褶痕,全部出自她的手指。 但被这样粗暴对待,他的反应,是很慢、很慢地舔了舔嘴唇。 “你……” 燕昭突然哑口。 久违了,这种拳打棉花的感觉。 吸饱了水分,潮湿又粘人的棉花。 无数疑惑堵在喉头想问,她几次启唇,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你等等。” 先喝点水。 刚撑起一点身子,零落的衣角就被拽住。 醉酒的人仰躺在枕上,眼巴巴看着她。 眼眸很亮,鼻尖那一点水光更亮。 “干什么?”燕昭掰过他的脸掐了掐,“你也想喝?” 又舔了下嘴唇。 然后无声地说,不用,不渴。 燕昭顿时觉得责罚他的放肆要比喝水紧急得多。 从未有过的热烈和主动。他双手双脚地缠上来,小腿贴在她腰侧磨蹭,其中意味不必说就已震耳欲聋。 更何况,他说了。 “殿下……你……” “……欺负我。” 被她衔在唇间的声音含糊,但听得出不是怪责。 是邀请。 “我想、想要你欺负我……你好久没有……” 他眼尾湿得一塌糊涂,脸颊也是。醉酒的薄汗混着未干的晶莹,几缕发丝黏在颊侧,整个人都湿答答的。 哪里,都湿答答的。 呼吸被卷进潮热湿咸的吻,他似乎期待已久,只是轻轻触碰就哼出了声。 但下一秒,愉悦变成不满的呜咽。 “你怎么……怎么停了……” “等一会。”燕昭刻意躲开他追寻的嘴唇,“我有话要问你。” 像干裂的土地只尝到一滴雨,他一张脸都难受得皱了起来,呜呜咽咽地说不要,甚至挣开了被箍着的手腕,摸索着想帮她继续。 见他这副样子,燕昭脑袋里那根弦都快烧断了,几乎用尽力气才忍住, “别动。你再乱动,我就……” 她作势撤了撤。 “不行……” 怀里的人身体力行地拒绝,双膝都绞紧了,呼吸断断续续:“你、你问……” “问快一点……” 燕昭当然没让他如愿。光是打量他这副从未有过的模样,就花了很久。 久到他难受得都快哭了,才终于开口:“到底怎么一回事?那天晚上,还有平时,你……” “都是你装的?” 他毫不迟疑地点头,接着就凑上来索吻。 燕昭一把将他按了回去。 “为什么?” “你不喜欢……”他被磨得眼尾都溢出了泪,“你自己说的……你说、说不喜欢我主动……特别凶……” “胡说。我什么时候……” 刚反驳到一半,燕昭一顿,隐约记起了什么。 很久以前了。 还是隆冬,寒夜里带着南方特有的潮冷。 他牵着她的手慢慢往身上贴,又被她毫不留情拒绝。 已经有些模糊的画面重返脑海,她才终于想起,眼前他脸上无谓又迷离的神情,她并不是头一回见。 南下的马车上,山野的破庙里,他几次这样舒展在她面前,仿佛百无禁忌。 “你怎么……”记这么久。 埋怨没能说出口。 潮热微颤的指节摸索着,圈住了她的手腕。 混乱里他双唇无声空张,甚至能看见湿红的舌尖,也在柔软又滚烫地颤栗。 但这样的静默只维持了一息,下一秒,呜咽声骤然拔高,又被他自己送过来的吻封住。 廉耻被醺醉赶到九霄云外,一切都比往常更响。 渐渐燕昭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怀里的人在追着她缠吻,还是她主动去堵他喧闹不休的嘴唇。 酒后的模样她陌生,但别的样子很熟悉。挑准时机她又一次停下,无视他快哭出来了的表情, “忍着,我还没问完。” 燕昭掐着他的脸,特意放慢了语速,问,都有哪些是装的。 “装、装作不情愿……挣扎,也是装的……还有……不让你碰……离你很远……” 坦诚里混着哭腔,说着说着,又醉醺醺地开始笑。 “还有、还有在长陵那回……摘了玉佩,也是我故意的……想让你、让你生气,罚我……” 燕昭听得一愣又一愣,听到最后,她只觉得脑门嗡嗡响,气不打一处来。 现在还能在他锁骨看见当时咬痕的伤疤,她还为此内疚过。 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居然被他骗着如愿了。 她力道猛地加重,带着种报复的意味。含糊呜咽瞬间变成吃痛的哭叫,怀里的人失神地颤抖,然而等意识回归,他又黏黏糊糊地贴上来。 “……好喜欢……” 燕昭恍惚回神,随即后悔。 好像又遂了他的愿。 顺着他潮热的索求,燕昭托高他的脸亲吻。 湿透的、软绵的、粘人的棉花,热乎乎轻飘飘地缠上来,胸腔都快被无形的软热撑满了。 轻慢的吻里,她听见自己又一次问,为什么。 “我说不喜欢,你就能作假这么久?” “为什么。” 内室的烛台不知何时熄灭了,只剩外间还亮着。 灯影遥遥落在他眼底,潮湿和醉意闪烁,但又格外坚定,坚定地倒映着她的眼睛。 “因、因为……我害怕。” 手臂抱得她更紧,几乎是用全身力气绞缠,“我怕你不要我了……殿下,你……” 怀里褪了热汗的身体温软,说话时胸腔的震动毫无阻隔地传过来,传遍她肢体每一寸。 燕昭第三次听见他说,别不要我。 很巧,前两回有很多重合。 都在冷冰冰的书房,他的脸上都淌满了泪,她都没回答。 第101章 这回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阿玉。”炭盆和体温烘着的暖热里,燕昭抱着怀里的人,在他脸颊轻轻吻了吻。 “你真的很想留在我身边吗。” “哪怕有一天……如果,如果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里。” “也不怕吗?” 昏暗里,她认真看着面前那双眼睛。 看着,等着—— 他没回答。 似乎是醉狠了,一双眼睛迷离又朦胧地半睁着,直直盯着她。 燕昭突然觉得自己荒谬。 怎么想的,问出这种问题。 喝醉了,醉话能有几分真。就算清醒,她也几乎可以预见,“相信殿下”、“绝不怕”一类,冠冕堂皇的回答。 “……算了,你就当我……” 声音戛然而止。 有双手碰上她的,圈住了手腕,慢慢牵引。 却不像方才向下,而是向上。 面前的人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颈前。 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两只手一起攥着,压着。 纤细喉结顶着她掌心支离地颤,甚至能听见喉咙不堪重负的脆响。窒息让他脸颊迅速涨红,唇瓣也变得鲜红,刺目艳色一下扎进燕昭视野。 瞬间,像是那些噩梦在眼前成真,她整个人僵冷在原地。 甚至连耳边都朦胧了,只能看见那双嘴唇在眼前轻轻翕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下一瞬,她猛地抽回了手。 动作之剧烈,就连垂坠的床幔都跟着摇晃。 但面前,做出这一切的人却全无知觉似的,一张脸都不满地皱了起来,甚至像要哭了, “那你……你亲亲我……” 手臂又缠回她肩上。温热和震动一起唤醒感知,燕昭这才从心惊中回神。 回神,她又怒又想笑。 他是真的醉了,她想,方才还在求死,转头又开始求.欢。 燕昭一把掐住他的脸,指尖还因片刻前的惊骇微微打着颤,又很用力。 “等一会,我还有话要问。你……” 声音顿了顿。 “……你怎么哭了?” 床幔还在微颤,光影也在颤。明暗交织里,他眼尾涌出大颗大颗的晶莹。 他哭着,抽噎着说, “我已经等了好久了……” 泪水滑进他发中,燕昭慢慢愣住。 想问的话还停在喉间。 很多疑问,在他被扼着咽喉说出那句话之后。 没听见声音,但或许是近来紧贴的时间久了,只是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她就听懂了。 他说,现在就杀了我。 缠着她的手臂很紧,湿答答的嘴唇在她脸颊乱蹭。现在她不需要声音和震动也能懂了,他滚烫的心愿。 燕昭很想问他怎么就这么依赖了。 统共不过两三月,怎么就到悍不畏死的地步了。 怎么就……等她很久了。 可突然她又想起那把总是摆在窗边,朝着院门的椅子。 她在那张椅上坐过,望出去的景色,那么单调又苍白,时间一定过得很慢……很慢。 那他是真的等了很久了。 燕昭慢慢擦去他的眼泪。擦不尽,她又托高了他的脸,细细密密地吻。 烛光熄灭,星光接续。 晨曦微光徘徊在床幔外,明朗日光直照进重纱里。 燕昭静静看着落在他颊侧的光影,片刻后又转开视线,看外头天色。 三杯好像是有些太多了,她想,都睡到中午了。 下次试试两杯。 折腾到半夜她索性没睡,早朝回来却发现人还在榻上,抱着被子睡得天昏地暗。 几日下来不仅养润了他的腰,还养肥了他的胆子。只是揪着她的枕头边角已经不能满足了,他直接挪到了床榻外侧,在她那半边坦然酣睡。 燕昭好费劲才躺进里头。 “鸠占鹊巢”,她指尖点着他嘴唇说。 然后差点被含住。 没睡意了,她撑着头看了很久,决定把人叫醒。不能再让他睡了,再睡她就有些嫉妒了。 想了想,她拈起人一缕碎发,挠挠下颌,挠挠唇角,挠挠鼻尖。 一直挠到眼睛,他才终于睁开,惺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伸出手臂环了上来。 “你……”燕昭一阵哑口。 好像又睡着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把人提起来,刚埋进颈窝的脑袋就动了。 从她怀里慢慢抬头,还带着没醒透的朦胧。 燕昭撑着额角半垂眸,清楚地看见那双眼睛里,困顿缓缓消散,浮起努力回忆的恍惚,又变成难以置信的惶恐。 “……殿下。” 虞白忐忑不安地开口,甚至没觉察自己声音明显的沙哑,“我……我昨天、昨天……” 燕昭已经忍不住想笑了。 她抿唇“嗯”了声,用词委婉:“昨天,我很意外。” 他露出不解的眼神。 “你……反差很大。” 惶恐的和难以置信的都成了真,有一瞬,虞白甚至忘了该怎么呼吸。 回神之后,他猛地从人手臂间挣脱出去,想起身道歉,可身下接着一空。 咕咚。 还没反应过来面前就空了,燕昭赶忙撑身追过去看,一看又轻笑出声。 连带着被衾一起摔了下去,应该没摔疼,倒像是动作太大扯到了哪里,咬唇隐忍的样子很熟悉。 他整个人四仰八叉在榻下,绯红着脸,不敢面对现实一般紧闭着眼睛。 日上三竿,明光洒在他身上,他像一块桃花色的玉。 笑过,燕昭慢悠悠出声,“想躲去哪?” 他摔得狼狈,光.裸的脚踝还搭在床沿,她伸手过去,扣在掌心。 “阿玉。” “你这辈子,都*得待在我身边了。” - 虞白醒来是中午,真正下床的时候,已经午后了。 像是怕他醒了酒反悔,燕昭又捉着他折腾好半天,直到他一字不漏地听完了昨晚每一个细节,又全部亲口承认,才放他起来。 他的腰都在发抖了。 书房里,燕昭伏案办公,虞白紧挨着坐在旁边,脑袋贴在她肩上,依旧有些没脸抬头。 燕昭也有点抬不起头。 沉甸甸的现实压下来,荒唐几日后,堆积的公务像座山。 一边处理,她一边苦恼,想着若早些逼问就好了。 虽然她也很享受那几日的自由,但还是把罪责全推到旁边的人身上,搁下笔托起他的脸好一通揉搓。 虞白不明所以,但还是含含糊糊道了好多歉。 终于“消气”,刚提起笔,安静却再一次被打断。 书房门被人从外叩响,是侍卫的声音, “殿下,去京郊庄子的车已经备好了,何时启程?” 燕昭手上一顿,甚至迟了片刻才想起来。 起初打算生辰之后把人送走,车马也一并安排了下去,她给忘了。 现在再提起,莫名有些心虚。 她视线很慢地转向旁边,原本该坐上那辆马车的人茫然无知地看着她,神情天真得甚至有点可怜。 “殿下去庄子做什么?” 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原想随意找个借口敷衍过去,话到嘴边,突然又变了:“你想去玩吗?” 凭着记忆,她简单描述了下那处庄子。看见他眼睛亮了亮,燕昭心想她没猜错,果然喜欢。 但接着就见他摇头:“不去。太麻烦了……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而且……” “你只说想不想去。”燕昭打断他。 不过是换个地方办公而已,哪里都一样。反正明日休沐不上朝,京郊僻静,说不定她头脑还能更清醒些。 来来回回问了很久,他才终于点头: “……有一点想。” 实际上,虞白想得可多了。 燕昭说那处庄子地处南郊,要比京中稍暖,他就想着,带上薄一些的衣裳。 她还说那里风景不错,有山有水有田野,他就想到一起踏春。说养了鸡鸭还有个鱼塘,他就想到安逸明媚的一切。 却没想到,第二天,燕昭还是坐在书案后,他还是挨着靠在她旁边。 若不是布置不同,他都要以为坐马车赶路的那半日,是围着京城绕了一圈又回到府里。 十分内疚。早知道他就坚定说不想了,换了个地方办公,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不习惯。 “……殿下,”他斟酌着开口,“你累不累?若是累的话,我可以念给你听,或者给你捏捏……捏捏肩。” 燕昭毫不迟疑拒绝。虽然喜欢听他说话,但念公文不行。 他声音太轻,公务又太枯燥,她听着必定会睡着。 第二个提议更不行,那只会让她睡得更香。 “你自己出去玩。” 她选择了两件提议中间那个,捏了捏他的脸,“庄子周围有人守着,只要不跑出去就都很安全。” 第102章 赶在他摇头之前,她抬手指了指外面:“有人来找了。你随意逛逛,过一会我就去找你。” 这才勉强说服。 他依依不舍起身,刚站起又坐下,视线暗戳戳瞟她的嘴唇。 “能不能……” 燕昭托起他的脸吻了吻。 “去吧。” 门开,身影出去,身影进来。 书云抱着一沓卷宗,沉重地搁在她面前。 “殿下,前些日子您要臣查的,都在这里了。” 说完她顿了顿,“要不……殿下还是叫玉公子回来吧。” 燕昭有些疑惑:“怎么?” “因为……”书云少见地欲言又止,“因为,殿下看了这些,或许会生气。” 笔搁下,燕昭把那厚重纸册搬到面前。 难以置信,这么厚一沓卷宗,实际只关于一个人。 回京路上就和书云提起的人,几次大宴都没见到的人。兵权四分,形同虚设的那部分。 燕昭翻开第一页,心说书云果然了解她。 只是看见“庆康郡主”这个名字,她就忍不住开始生气了。 另一边,虞白在陌生的庄子里慢慢溜达,看哪里都觉得新鲜。 早春恰到好处的阳光,不冷不热温和的风。近看还光秃秃的枝条,远远却现出了薄绿。 起初他还不太敢乱看,走着走着,身上被暖阳熏热了,视线也活泛起来。 直到一转弯,一道熟悉的身影撞进视野。 看着田边那个正挥汗如雨干活的青年,他惊讶的声音脱口而出: “高敏哥?” 还在芜洲时虞白问过一次,那个叫高敏的侍卫会怎么样。燕昭只简单说会挨罚,他便想那应当是性命无忧。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高敏会被罚来庄子干活,而且这么巧就碰到。 而且,落拓成这样。 昔日意气风发早不见了,现在的高敏看起来和老农没什么区别,身上粗布衣裳沁了汗沾了泥,形容狼狈不说,还…… 虞白视线往下,一眼看出他受罚后瘸了的腿。 自责铺天盖地。 赶路的那两日,高敏没少帮他,虽然说话嘴上没个把门,但平时除了燕昭以外,几乎没有人会和他说话。 可他一转头就把人出卖了。 寒暄过后,虞白犹豫很久,还是开了口: “那个……对不起啊。” “这有啥对不起的?”高敏好似很意外,“一根麦苗而已,踩断就踩断了。” 虞白一阵疑惑,慢慢低头,看见脚边折断的新绿。 顿时更内疚了。 “对不起对不起……” 一打岔,道歉也就断了。 莫名其妙地,虞白就从偶然路过,变成站在田边和高敏聊天。 片刻过去,他又觉得没太有必要道歉了。 因为他发现,高敏话密的毛病没改。 “……我跟你说啊玉公子,看见那边那个大娘没……” 只不过从机密相关,变成了家长里短。 虞白听得头昏脑涨。 庄子里老人多,话也多,高敏的陋习在此得到极大发展。不过小半个时辰,虞白几乎已经了解这里的上上下下,陌生的环境已然变得熟悉又亲切。 闲话涌进耳朵里,头疼归头疼,虞白还是挺乐意听的。 尤其这些闲话,最后不知怎地转到了他身上。 或者说,那个已经死了的“他”身上。 “……总之,殿下当真深情啊。” 高敏坐在田埂上,望着天空叹气。 从他嘴里,虞白听了好多他从不知晓的事情。 当然真真假假不定,尤其那条——“听闻殿下曾派人各处找寻相貌相似的少年做替身”,听到时,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假的。 燕昭早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笑意忍过去,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来。 倒不是因为替身一类的说辞,而是听高敏说起,前些年燕昭总在深夜跑去西山,找一座无字的坟。 原来“他”有坟啊,虞白感慨地想。 但接着又想起在南巡那会,在淮南、在淮西,燕昭几次冒着冷风赶路,不辞辛苦来找他。 还以为只对他这样呢。 虞白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高敏似乎说累了,拿一个脏兮兮的皮壶喝水。田边一时间安静下来,就连微风的声音都变得明显。 “那……” 终于,虞白还是问出了心底里,那个最让他心情复杂的问题。 “既然,殿下这般在意……虞小公子,为什么……” “不为虞氏平反?”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加班更晚了,汁讨厌工作,本汁头好痛[爆哭][爆哭][爆哭] ------ 但是!! 鱼心虚掉床的那个场面,标题回收!! 接下来就该回收_____了![让我康康] ------ 掉落30小包包[亲亲] 第66章 野望2 ◎她仿佛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听见这话,高敏整个人猛一惊,刚喝进嘴里的水都喷出不少,把身前新生的麦苗浇得颤颤巍巍。 “小声小声!这话可不是能随意……等等,” 高敏胡乱蹭掉下巴上水渍,惊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虞氏的事?你这、这……消息也挺灵通啊。” 虞白一怔,这才意识到错漏。 方才高敏只说殿下曾有个青梅竹马之交,说对那竹马念念不忘,是他自己思绪翻涌,一不留神给问了出来。 “我……偶然听说的,听说那位……那位虞小公子家里犯了事,有些好奇。” 这样称呼自己本就别扭,再加上说漏嘴紧张,这理由怎么听怎么蹩脚。 好在高敏呛水那一下激起了咳,正在旁边猛捶胸口顺气,没觉察他的不自然。 正犹豫着要不要帮帮忙,就见对方已经缓了过来,虚喘着气接话: “唉小兄弟,不是我说你,你这嘴上也太没个把门。” 虞白狐疑地看了高敏一眼。 方才提及燕昭私事,他自知冒犯,边说边打自己的嘴。一番闲话说下来,小半张脸都打红了,怎么看都不像有把门的样子。 但无心说笑,虞白顺着话问:“为什么?他……的事,很严重吗?” “倒也不能这么说。其实……” “赖着干什么呐!” 身后不远响起声妇人呵斥,调门泼辣,“还当自个是军爷呐?是叫你来锄地的,还是叫你来躲懒的?” 喝骂突然,虞白吓得条件反射缩了下,再一抬头,旁边的人已经站起身来稀里哗啦跑远了。 “改天再聊啊小兄弟!” 高敏一瘸一拐地小跑,一边回头朝他喊。背着妇人视线,他还垮了垮脸,做出一个很绝望的表情。 虞白顺着方向望过去,看见田埂另一头的微胖妇人。 从未见过,但又认得。不久前刚听高敏抱怨过,这是庄子里的田官庞大娘,脾气特别大、骂人特别凶。 视线撞上,他本能地想躲,然而耳中接着就落进声音,带着浓厚笑意: “哎呀小玉公子!您怎么到这儿来啦?地里脏,小心污了您衣裳!” 特别凶的庞大娘看见他,变脸一般笑起来。 “是殿下叫您过来的吗?” 对上不熟的人,虞白十分紧张,胡乱搪塞了句就匆匆离开。 走在新绿萌生的小径上,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近中午。 虽然出来前燕昭说过一会就来找他,但想来应该还是公务缠身,正在忙碌。想了想,他沿着原路返回。 果然,临时用于办公的厢房里,书案后的人正对着一沓卷宗皱眉。 见此情形,虞白脚步都不自觉放轻了些。原本念及家中冤案,他心情还有些低落,但看见燕昭眉头紧锁,又觉得这些杂念都可以暂时抛却。 他绕过书案挨着坐下,声音轻轻:“殿下,我回……” 还没说完,就被人揽进怀里。 燕昭视线还没从面前移开,手就先找到他的脸,舒缓压力一般揉揉捏捏。 最后几行读完了,她才垂眸看过去,捏在手里的脸颊微微变形,不知是外头晒得还是方才揉的,泛着淡淡绯红。 实在比公务好看多了。 被掐着两腮,他双唇微张,就连呼吸都像无声的邀请。 十分自然地就吻在一起。 虞白从进门到气喘吁吁,统共就只说了四个字,恍惚地想是不是他气血两虚。 趴在燕昭怀里,他手臂软软地环着人脖颈,任由她的手在身上摸来捏去。 “都去了哪里,见到了什么好玩的?跟我说说。” 耳边的声音还带着缠吻过后的潮湿。 “就四处逛了逛……看见迎春花开了。” 燕昭抚抚他脊背,又捏捏他的腰,最后手掌滑到他小腹,薄薄一点软肉回应着她的压按。 第103章 “饿不饿?快到午膳的时辰了,想吃什么?” 怀里的声音顿了会,像是在认真思考,但只说了句“都行”。 她的手就又摸了摸。 软肉只养出了那么一点,再往上走,指腹就能描出胸肋的轮廓。 再往上不知碰到了哪里,他身子一颤就往后躲,又被她圈着绯红着脸贴回来。 燕昭没仔细琢磨,她在思考。 还是太瘦,她想。接着就想起最初想把人送来这里时,理由中有一条,是这处庄子养着许多家禽牲畜。 当时她想那些活物可以陪他玩一玩,现在她觉得,不如炖个汤给他补一补。 想着就要传人吩咐,刚要出声,又突然顿住。 视线转向怀里,“阿玉。” “你会抓鸡吗?” 趴在她肩上的脑袋慢慢抬起来,犹豫片刻,少见地不答反问: “……殿下是想吃吗?” 望向她的视线困惑中带着惊疑,仿佛她从一个考虑午膳的人,变成了讨要贡品的黄鼠狼。 燕昭忍不住笑,点头的动作更加坚定: “对,我想吃。但别人做事我不放心,所以,你得亲手给我抓一只。” 虞白面露难色。从小到大,见过活鸡的次数他屈指可数,更何况下手去抓。 可方才他刚要回绝,就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谎话,自称出身县里乡村。那样的话,他应该是会抓鸡的,燕昭大概也是出于这个才问他。 “那……”虞白硬着头皮开口,“那你等我一会……” 一边答应一边思绪飞转,不料还真找到了个解法。 想到身份就想起不久前和高敏聊过的话题,想到高敏就想起他絮絮叨叨的闲话。 高敏说,照料鸡圈的陈婶是整个庄子最心善最好说话的,说不定求一求她,能帮忙抓上一只。 虞白心情一下轻松不少,随即从燕昭怀里退了出来。可刚起身,就看见她也跟着站起, “办公累了,我休息休息。” 迎着他的目光,燕昭笑眯眯:“正好看你抓鸡。” 鸡圈离得不远,明澈暖阳里,半散养的鸡群在泛着浅绿的草地上踱步。 姿态之惬意,和他沉重的脚步形成鲜明对比。 站在鸡圈外,虞白回头看了一眼。小径上等着的人遥遥朝他望来,阳光明澈,她眼睛微微眯起,笑里隐约带着希冀。 推拒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既然燕昭要吃,那他就去抓一只。 沉重化为坚定,虞白迈进鸡圈,顺手关门的同时视线梭巡,很快盯上一只肥肥胖胖的母鸡。 既然要抓,那就抓个大的。 而且这只看起来很笨重,不会躲的样子。 虞白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 可还没来得及伸手,那只鸡就咯哒一声伸长脖子跑了。 一只鸡叫一群鸡叫,原本惬意松弛的鸡群顿时喧闹起来,躁动不安。 甚至有一只张着翅膀从他面前飞过,鸡毛都快飘进他嘴里。 狼狈透顶。回过神来他第一时间望向鸡圈外,看见燕昭正偏头和人说话,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看见他这副丢人现眼的模样。 一阵鸡飞鸡跳之后,草地安静下来。 鸡群恢复了片刻前的平静,被他盯上的那只依旧窝在草里不动。 虞白想了想,走到一旁,抓了把粟米进手里。 燕昭不知道她错过了怎样的画面。 站在小径上,她沉默垂眸,认真听着身旁人说话。 从京中到这处庄子,单程快马也要近两个时辰。 路途稍远,因此,不是急事不传,不是紧要秘事,不亲自传。 而旁边这个人,只身策马小半日,以平庸的脸和平庸的声线,带来了些特殊的消息。 “……裴小将军休沐那几日,并未有异样举止,只在返岗前日与友人小聚,行动间可见受罚痕迹,但不明来由。后经微臣观察得知,责罚裴小将军的是其父亲。” 这部分燕昭曾有猜测,听完微一颔首:“继续。” “裴小将军同家人关系并不好,父子之间尤为僵硬。即便同桌用餐,也几无交谈,与其兄裴长远亦话不投机。每每休沐父子二人都会争吵,甚至罚跪,至于因何而罚……似与裴小将军不听父亲安排有关。” 这倒是比较新的了,燕昭甚至生出了些好奇:“饭桌上的事,你如何得知?” “前日裴夫人与人外出,逛至一处胭脂铺时,与同行夫人闲聊,微臣在旁听得……裴夫人当微臣是铺内小工。” 燕昭颇为感慨地看了他一眼。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任何记忆点,她甚至有些想不起对方名字。 是叫李涛还是王明来着。 思考片刻后她决定不称姓名,“做得好。裴家的事情,以及薛啸、冯响那边,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尽量探查。” 平庸的文官躬身一礼:“微臣张远告退。” 燕昭轻咳了声。 “去吧。” 小径上安静下来,燕昭琢磨着张远所说,片刻后才想起鸡圈那边。她抬眸看过去,又微微怔住。 来之前应她要求,他没再穿那身素白,而是换了件鹅黄。 此时,暖色的人影被暖色的阳光笼着,正在…… 喂鸡。 确切地说,正抓着一把粟米,一点一点把一只肥鸡往角落里引。 燕昭看着,有些意外。 原本也没指望他抓到,只想着能让他活动活动,说不定午膳能用得多些。 现在看来还挺像模像样的,说不定真能给她抱只鸡回来。 要不带回府里养着吧,她一边看一边想。捉得这么认真,吃了多可惜。 鸡圈里,那只肥大的母鸡被他投下的粟米吸引,边啄边往鸡圈角落挪。 挪至边角,他撒下很大一把,母鸡闷头大吃,他慢慢伸手。 动作很慢、很慢,慢得燕昭都不自觉跟着屏住呼吸。 母鸡一味地吃,甚至没注意到逐渐靠近的手。抓鸡的人蹙着眉抿着唇,也没注意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他一把把鸡抱进怀里。 燕昭轻舒了一口气。 正要朝他那边走,下一秒,他抱在怀里的鸡猛地挣扎起来,翅膀拼了命地扑腾。 燕昭一下“哎”出了声,想喊他松开别被啄到,然而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紧抱着母鸡不松手,任由鸡翅膀在脸上头上噼里啪啦地拍。 旁边一道和气的声音温柔地喊:“抓翅膀呀,抓住它的翅膀……” 听见陈婶支招,虞白赶忙照做,好一顿纷乱过后,才终于制住怀里的大母鸡。 只是他被鸡翅膀拍得有些懵,原地愣了一会后,才朝鸡圈外望去。 阳光底下,燕昭抬手挡在额前,笑着望着他。 笑得很开心,以至于他都忘了在意自己是否形容狼狈,也跟着轻笑起来。 笑着,举了举怀里的鸡, “殿下,抓到了!” 他抱着鸡朝外走去。 或许是阳光太耀眼,燕昭一阵晃神。 恍惚过后才想起,这仿佛是第一次见他露出笑颜。 见过他有笑意。开心的时候、雀跃的时候,唇角翘起一点点,眼眸微微发亮,那就是他小心翼翼又拘谨的笑意。 但现在,微微凌乱的碎发底下,他柳叶似的眼睛纤细地弯起,脸颊因扬唇而变得圆润,泛着淡淡绯红。 这样明媚、舒展又开朗的笑,她好像真的是第一回 见。 仿佛时间都变慢了。 怀抱着鸡的少年朝她走过来,她笑着迎上去。 鸡太肥挡了视线,他走着走着绊了一跤,她赶忙伸手去扶。 人倒进她怀里,鸡飞回鸡群里。 他颓然地低下头,“没抓到……” 燕昭忍着笑说没事,抬手顺了顺他蓬乱的额发,摘走一根鸡毛。 “真的没事吗……那你吃什么?” 面前的人脸颊微红,不知是累的还是窘的,又或是被鸡翅膀拍的,“要不、要不我再去抓一只……” “真的没事,”燕昭继续摘鸡毛,“膳房已经在炖了。” 虞白一阵困惑,这才隐约想起,在他刚进鸡圈的时候,那个和善的陈婶也跟了进来,快手快脚地提走了一只。 “那为什么还……” 燕昭但笑不语。 摘干净鸡毛,她牵起他的手往回走。 温热的阳光洒在身上,温热的手笼在掌心里。视线顺着小径远眺,望见遥远的另一头,迎春盛放的明黄。 “晚膳想吃什么?” 她开始考虑这些从前从未在意过的事。 “不能说‘都行’。” 都能猜到他的回答。 “好好想想。” 只是她仿佛忘记了什么。 “想不出来?那你下午……” 是什么呢。 “……有事做了。” 第104章 应当不是公事。 若是公务有遗漏,书云一定会提醒。 “阿玉,”燕昭攥了攥他的手,“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很没道理的问题,但被她问到后,他顶着还有些微乱的头发,开始认真思考。 “好像……昨天你说,想吃鱼羹。” 燕昭“哦”了声,“对,我忘了。午膳来不及了,晚上吧。” 又问:“那你会抓鱼吗?” 虞白面露难色。 看见她笑,才明白是在逗他,就也跟着笑起来。 暖阳底下两人笑着往回走,新绿夹道相迎。 轻笑渐止,静谧里,燕昭再次沉入思绪。 到底……忘记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睡到半夜昭戳戳鱼: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 大家请猜[竖耳兔头] 掉落30小包包~ 第67章 野望3 ◎“……跑。”◎ 回到厢房一照镜子,看见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和发间没摘干净的鸡毛,虞白感觉天都塌了。 要用午膳了,他就只重新梳了梳,晚膳后又仔仔细细沐浴。 日落已经推迟,四下宁静的时候,夜幕还未暗透。空气里带着山野特有的草木清香,偶有一两声早醒的蛙鸣。 半干的黑发披在他身后,他静静地趴在燕昭怀里。 隔着寝衣,心跳朦朦胧胧地传进他耳中,沉稳、规律,安心。 一声轻响,她手里书册又翻过一页。心跳声被盖过,他思绪回到现实。 “殿下……明日就要回京了吗?” 燕昭“嗯”了声,“对,明日一早。” 她把看了一半的账册暂放一旁,拿了个木簪隔在中间,“怕起不来?还是不舍得回去?” 两者都有,又都不是。 早起对他来说有些艰难,不过现在一睁开眼就能看见燕昭,他又觉得没什么。 这处庄子他也很喜欢,山野很开阔,又因静谧而狭窄,甚至隐约给他一种错觉,好像天地间就只有彼此两个。 但真正让他迟疑的,是白日里和高敏未竟的谈话。 那句被打断的“其实”后头,原本要接的……是什么? 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见燕昭眉心微动想追问,他主动往前凑了凑,无声地向她索吻。 呼吸沉进温凉的缠绵。 燕昭托着他缓缓浅浅地亲吻,手心贴在腰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 自从养出薄薄一点肉感之后,这把腰摸着格外趁手,尤其此刻带着沐浴过后的潮气,柔软比平时更惹怜。 她难以释手地揉捏了一会。 而后突然卡着他脸颊推开,“不对。”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从缠吻里回神,燕昭越想越笃定,“上午从外头回来,你就心事重重的。怎么回事,是庄子里有人欺负你,还是见着了什么人?” 说着,停在他腰上的手捏了捏。 颇像刑讯逼供,只不过全是出于私念。 “啊别……” 这里格外怕碰,虞白几乎是惊叫出声,一下就瑟缩着坦白了,“没、没人欺负我,是遇见了高敏……殿下,轻、轻一点捏……” “高敏?” 燕昭分神回忆这个名字,手上也没停。怀里的人被箍着躲也躲不开,呜咽声高高低低地落进耳中,听得她耳朵发痒。 “哦……那个泄密的啊。” 她只记得当时罢了职又赶去庄子,没想到这么巧碰上,“他怎么了?” 腰上的手停下,虞白缓过劲来了。对燕昭说谎有些难,他选择只交代一半, “他现在……看起来很可怜,腿也瘸了,我有点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为什么,就因为你跟我说怀疑是他说漏嘴?” 看见他点头,燕昭十分无奈。 原打算说要不是有他后面的求情,高敏只会是杖杀下场。但对上面前这双含着浓浓自责的澄澈眼眸,又莫名有些不忍心。 她突然发现,他的世界就好像他的衣箱,只有柔软又脆弱的白。 “……是他自己做错了事情。而且,阿玉,”她把话题转开,“高敏泄密误了事,第一个被怀疑的却是你。” “当时要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跑去淮西逼问你,还……等等。” 燕昭眼睁睁看着趴在怀里的人脸颊一点点红了,视线开始飘忽。 “……我去淮西找你,是不是正如了你的意?” 空气一阵安静。 虞白认真地看着一旁的床柱,像是想从楠木上盯出朵花来。 一想到无意间让他遂愿了不知多少回,燕昭气不打一处来,但又实在想笑。 矛盾的冲动混成热意往脑门涌,她扳着人脸颊深吻过去,重重地吮咬。 怀里的身体一下就软了。腰背,呼吸,就连舌尖都又软又热地颤栗着,唯有贴在小腹上的不同。 很快他自己也意识到了,撑着她的肩想坐直身子,想隔开些距离。 但手臂也在发软打颤,几次撑起几次滑脱,反而像是故意往她身上撞。 缠吻交织的碎喘里混着呜咽,隐约像是在求饶。燕昭好心地顺他请求,牵着他的手过去,让他自己把自己隔开。 但不知为什么,他脸红得更厉害了。 分开的时候脑袋沉甸甸地埋在她肩上,视野里只能看见他通红的耳根。 “明日还要早起,不能睡太晚。” 颈窝滚烫的鼻息微颤,乖乖地说嗯。 “不如这样,你跟再跟我讲讲高敏。他哪里可怜?” 虞白心说这个主意不错,正好分散一下注意力。 而且燕昭的手从他腰上离开了,这让他释然许多。 就磕磕绊绊开口,“从、从公主府到这里,落差很大……而且还要干活,瘸着腿干活……这里的人还对他很凶……” 边说边回忆,中间听见燕昭叫他抬一下胳膊,他就迷迷糊糊听令。 说完了,她的手重又落回他身上,似乎比之前烫很多。 恍惚听见耳边说, “这边墙壁很薄。” 虞白一愣,有些听不懂。 “隔音不太好。” 这回听懂了。 听懂了,他一阵脸热,刚要询问,就有什么凉凉的碰了碰他嘴唇。 “张嘴。” 冷硬玉质塞进来,他低头一看,两截墨色线绳从他唇间垂下去,绕到他颈后成一圈。 是他脖子上戴的玉佩,看清的同时,也看见自己不知何时变得很干净的身体。 寝衣色浅,零散着像盛放到瘫软的花瓣,只剩他在中间,扮演颤颤巍巍的蕊心。 虞白被视线所及烫了下,刚褪下去的温度再次升高,呼吸已经开始乱了。 可刚刚不还说…… 嘴里被塞着,他想问也问不出来。 “要早睡,我知道。” 手落在他腰后,因毫无阻隔而很烫,“所以,得快一些。” 快一些,虞白不太明白,但下一秒就明白了。 喉间破碎出一声含糊的呜咽,他一下抖着腰倒回人怀里,瞬间眼前发白。 别说求饶,就连这样的想法都已经无暇滋生。 恍惚间他记起从前听燕昭抱怨,说持剑射箭、执笔下棋都得练指力。当时他懵懵懂懂担心她,现在他哆哆嗦嗦担忧他自己。 燕昭有时信守承诺,有时不是。 说早睡的是她,说快些的是她,可等她终于放过的时候,虞白感觉半个晚上都过去了。 浑身都虚软了,嘴里含着的玉佩都没力气取。还是燕昭捏着他下颌让他张嘴,湿答答地拎了出来。 缓了缓力气他想起身,但又被一把按回榻上,接着湿帕挨上他小腹。 空气里的草木气息全在方才变成暧昧味道,又被一点点擦去。 虞白羞耻至极,抬手挡住脸。 她似乎很享受清理的过程,慢条斯理的擦拭间会听见她的轻笑,以及一些…… 夸赞。 “好多。” 她意味不明地说,“阿玉,你想喝水吗?” 手臂不足以遮挡了,虞白扯起散落一旁的衣摆,把整张脸蒙住。 声音被衣料挡着雾蒙蒙, “……想。” 燕昭笑得嘴角都酸了,有种报复成功的愉悦。 再躺回枕上的时候,旁边的人软乎乎地蹭进她怀里。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抬手环上了她的肩。 让他克制声音比听他求饶更有趣味。嘴巴咬紧的时候哪里都会跟着绞紧,最后只会抖得更厉害。 环在肩上的手臂到现在还软软地发颤,她心情更好了,笑眯眯地拆他的台, “其实你之前装得漏洞百出。” “几乎每回,睡着了之后,都会和现在一样,主动钻到我怀里来。” 燕昭一边说,一边预想着他的反应。 懊恼,窘迫,或者…… 第105章 ……都不对。 怀里的人黏黏糊糊地凑上来,在她唇角轻轻吻了吻。 “我困了,殿下,睡觉吧。” 空气又安静了一会。 虞白被她一把从怀里揪了出来。 逼问好半晌,直至“动刑”,他才捂着腰讨饶坦白, “有几回……是醒着的。” 好几回。 腰侧又被掐住,轻叫声被咬进吻里。很快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枕上,感觉内里空荡又干涸。 睡下得早,几番折腾也不过二更,对于燕昭来说还早。虞白也不是真困,躺了一会忍不住又抬头: “殿下……你在看什么?” “庄子里这几季的账目。” 燕昭接着之前停下的地方继续看,木簪松松插在发间,“来都来了,看看这边的管事有没有问题。” 虞白轻“噢”了声,回想起来,“殿下,我觉得……那个姓庞的田官,不太对劲。” 对上燕昭看过来的眼神,虞白一下又有点不敢继续。 但接着,他就整个被人揽进怀里,圈着腰抱着,“你说。庞秀怎么不对劲?” “今天上午,我和高敏在田边说话的时候,她看见了。看见我,她有点……” 虞白回想着庞秀当时的神情,“有点,心虚。还问我,是不是殿下叫我过去的。” 燕昭垂了下眼睛思考,没说话。一静,虞白就又想起一件。 “对了,还有……”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庞大娘的二女儿是殿下身边那个裴小将军的哥哥的院里最受宠的小妾。” 一长串说完,他都有些气喘。 对上燕昭略带震惊的眼神,他也有点无奈。无它,高敏说的时候也没停,高敏也喘。 他还略去了好几个无用的形容呢。 “……你是说庞秀和裴长远有关联,”燕昭迅速总结,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虞白如实交代。得知他被迫听了小半个时辰的闲*话,燕昭笑了他好一会,又要他依样转述。 不知道燕昭为什么突然对这些琐事感兴趣,但他还是乖乖趴在人怀里,把白天和高敏的对话一句一句重复。 当然,只说了家长里短的那部分。 燕昭一边抱着人听他絮絮说话,时不时应两句,一边琢磨着今日听得的这几条消息。 庞秀,田官,裴长远,裴家。 裴卓明,裴永安。 轻微的震动从紧贴的身体酥酥麻麻传过来,一个想法在脑海渐渐成型。 见怀里的人说得累了,暂停下来休息,她低下头去吻了吻。 “睡吧。放心睡,明天不必早起。” 她撑起身熄了蜡烛,“我们再留一天。” 昏暗中,看见他眼眸微亮了下,就又凑近去吻了吻。 - 次日无急事,燕昭原想睡迟一些,但还是没能如愿。 山野里远远近近的鸟鸣扰人清梦,一早吵醒了她,她内心不忿,接着就闹醒了怀里还在酣睡的人。 虞白还没醒透就被拽下了床,接着又被委以重任—— “去外头转转,找个清净人少风景好的地方。午膳不在室内用了,太没趣,我想和你露天吃。” 他半眯着眼睛出了门。 早春的山野里一步一景,走在小径上,他双腿一步一软。 困顿和折腾太过的虚软占据了他全部意识,脚下的方向全凭直觉,走着走着,开阔的田地和新生的麦苗就映入视野。 以及正在奋力锄地的高敏。 昨晚还因要离开这里、不能问出下文而遗憾,现在,话说到一半的人就在小径尽头,站在被清早薄雾笼着,有些模糊的田地边上。 虞白突然又有点不敢上前了。 他恍惚地回过头,看了看身后。 一路走过的小径被怒放的迎春衬得喧闹,再远些,高挑的玉兰树缀着粉紫花苞,仿佛下一阵温风拂过时,就会绽开硕大饱满的花朵。 他眼前的一切。 他现有的一切。 更近,更清楚,更真实。 高敏没说完的话……那半句“其实”后面。 燕昭不曾作为的缘故,“虞氏”一词讳莫如深的原因。 真的比他身后这满径春色更重要吗? 真的会让这个早春更盎然吗…… 还是,会毁掉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这一点。 几乎没有思考地,虞白转身往回走。 小径尽头的田边,热络的声音同一时间响起: “你来找我啦小兄弟!” 想原路返回的脚步,就有些来不及了。 盯着他干活的庞秀不在,高敏格外放松,一放松,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废话就发大水一样往外涌。 虞白一边努力听着——万一晚点燕昭又要他转述,一边犹豫着还要不要追问昨日的话题。 一颗心空悬着纠结来纠结去,还没定下主意,决断就先被对方判下, “哦对,昨你问的还没说完呢。这儿说话不方便兄弟,走走走,咱找个清净人少的地方。” 高敏把锄头往肩上一扛,抬手遮目扫视一圈:“走,咱去那边河堤上。” 大河流经的分支,土堤并不宽阔。堤面上错落种着垂柳,柳条细瘦,倒映在水面依稀泛青。 裴卓明抱臂立在堤坝上,沉默望着面前静静流淌的河水。 天还没亮他就起身,预备着返程回京。接着才得知燕昭要再留一日,一时间他有些无所事事了。 河水奔涌,一片躲了整个秋冬的落叶坠入水中,打着转漂远。他视线不自觉追着落叶走向下游,却望见个熟悉的身影。 “高……” 刚出声,他又缄默。 视线尽头,高敏用锄头撑着地慢吞吞坐下,露出了一同前来的另一个人。 阳光底下,那个少年浅淡得几乎透明。 他低着头,手里攥着披风下摆,跟着小心翼翼坐下,还特意避开爬过堤坝的一群蚂蚁。 “连路过的蚂蚁都不舍踩死”的真实写照。 裴卓明远远望着,心底说不出的复杂。 高敏遭罚一事有那位玉公子参与,他后来才知道。但令他心中微震的,不是那个少年的告发,而是他的求情。 高敏不慎泄密,起初燕昭打算赐死。裴卓明也想求情,但没有。 他不敢,也知道没用。 如今看来,不是求情没用,是他没用。 裴卓明收回视线,再次望向无声流淌的河水。 年少时在禁军校场远远望见便再难释怀的惊艳,违背父亲安排、无视兄长劝告也要站的这一边,他自己选择追随的人。 多年随侍,他以为他已经足够了解燕昭,但如今尤其近来的种种,却让他觉得越来越陌生。 河水奔向既定的远方,他定定望着水流,只觉得迷茫。 从临时用于办公的厢房出来,燕昭问过人,朝河堤方向走。 刚翻完的账簿记录还在她脑海徘徊,庞秀作为田官,负责庄子里劳力调配、各处修缮,是个肥差。 往日朝中事忙她无暇过问,如今一查,果然有不少错漏。不过距离她昨晚萌生的打算,也还有一定距离。 她一边琢磨着,一边慢悠悠迈步。水流声遥遥传进耳中,她抬手挡着阳光抬头,看见堤坝上那道纤细身影。 望水背山,在这野宴确实不错。燕昭忍不住轻笑,接着开始想象与河与水有关的一切。 比如钓鱼。她没尝试过这类悠闲缓慢的事,一时间萌生了些兴趣。接着兴趣又被野钓的难度打破,心说不如回京钓御湖的锦鲤,那些鱼傻,有食就上钩。 柳条一晃,她才看见边上另一道身影。 高敏。 两人隔着点距离坐着,聊得十分投入。这下她思绪又跑到高敏身上,犹豫着要不过些日子再把这人调回府里,给个远离机要的闲差,这样阿玉也能有个熟人说说话。 她总有忙起来顾不得的时候,让他一个人空等总不是个办法。 行至堤下燕昭拾级而上,一边在心里琢磨这事,一边也好奇两人聊的是什么。 只可惜堤上春风逆着吹,吹散了所有声音。 风吹过虞白耳边,明明微弱,却又仿佛喧闹,几乎让他听不清。 “……什么?” “我说,为虞氏平反这事,它压根就不可能啊。” 一向大咧咧的高敏少有地压低了声音,“很简单的道理。旨意是先帝下的,且不说殿下如今只是摄政,如何绕过陛下推翻先帝旨意,” “就算能,不恭不敬不孝的帽子压下来,殿下怎么应?哪怕如今没什么错漏,也还有那么些人乌眼鸡似的盯着呢。再者,你知道虞氏是什么罪名吗?” “……庸医误国。” 虞白盯着身前的河水,几乎出神。 “这不就对了。若要平反,就得证明虞氏并非庸医。并非庸医,那他诊出了什么?这事一旦捅出来,”高敏抬手在半空挥了挥,“风雨飘摇。” 第106章 河堤上静了片刻。 高敏抬头看柳条的新青,虞白低头看面前的河水。 安静里,耳中落进叹气似的声音, “从前几年,殿下深更半夜往西山跑,马蹄惊得半个京城难安枕。那会,数不清的人弹劾,这都拦不住她。” “因为只是弹劾,碍不着她什么。她想,她就去做。” “所以啊……若这事殿下做得了,能平安无事做到,她一定会做的。” 安静。 虞白盯着水面。 “……哎我说小兄弟。” 旁边的人朝他转过来。 “你怎么就……” “高敏哥。” 虞白打断他,却不是刻意转移,“你看,河水……这么浑浊,正常吗?” 两道视线望向河面。 原本尚算清澈的水流不知何时变得深暗,大量泥沙混入其中,水面打着诡异的涡旋。 耳边隐约听见沙沙声响,像有什么在缓缓松垮。 寂静里,两道视线又望向对方。 看见了同样的警觉。 “……跑。” 话落之前,虞白就已经被本能拽起了身,几乎同时,背后传来山崩地裂般的轰响。 来不及回头看,他拼命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可紧接着,他背后一沉。 高敏腿脚不便落后一步,不知是绊倒了还是什么,重重撞上他脊背。 虞白被撞得整个人朝前扑去,一下摔趴在地,掌根传来钻心剧痛。撑了一下没能撑起身,慌乱中,他回头看去。 河堤塌陷出决口,泡透了的泥土垮塌滚落,浑浊河水隆隆奔涌,冲向堤下远处的麦田。 但没有人。 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下一秒,他身下一空。 【作者有话说】 掉落30小包包… 第68章 野望4 ◎——他的手废了。◎ 强烈失重感袭来,一切都被本能统领。 湿泥碎土扑簌簌跌落,虞白一只手死死扒着凸起的石块,悬吊在半空。 身下决堤的河水汹涌,混着堤坝塌陷的泥沙,浑浊让湍急更可怖。垂柳中的一棵颓然倾倒,树干砸入水面,激起更大的翻涌。 而这些,他都几乎觉知不到。 能感觉到的只有胀痛的胸腔,是剧烈到极致的心跳,和颤抖的视野,是生欲在瞬间冲遍全身。 河堤高数丈,一侧是遥远的地面,另一侧是湍急河水。 死亡好像从未离他这么近过,近得他使出全身力气扒住那块小小尖石,哪怕手背上都爆出了青筋,哪怕腕侧蜿蜒而下鲜红, 哪怕,他已经快没有力气。 单手承着全身重量,疼痛渐渐模糊,知觉也渐渐模糊。 一切都在模糊中远去,只有轰鸣的水流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绝望席卷的下一秒,手腕猛地被人扣住。 觉察异样的第一时间,裴卓明朝两人大声呼喊,却眼睁睁看着一道身影坠入水流卷走,另一道身影沿着坍塌缺口滚落。 受本能驱使,他大步跑过去,又在靠近时有一瞬的停顿。 以前,有那个已逝多年的人,燕昭的视线从不会看向他。 现在,有这个堪堪悬吊在半空的人,燕昭也不会看向他。 那些望着她背影远去的瞬间,和被父亲责罚长跪祠堂的深夜,对自己所选道路的迷茫,都在这一息之间涌回脑海—— 拧成一个阴暗的、卑劣的、可怕的念头。 如果…… 但下一息,他脚步继续向前。 却已经晚了。 视野边缘,另一道身影快他一步飞扑过去,一把将人提了上来。 本能。 一切都被本能统领。 燕昭紧抱着怀里的人翻滚出土坝松垮的范围,又在身下坚实的一瞬间全速跑向更远处。 跑出几步,脚下绊到了什么,她带着人踉跄着跌倒在地,这才找回了些安心的实感。 血流还在奔涌,脑仁一跳一跳地发烫,恍惚间她萌生出个怪异的想法—— 还真得感谢她那父皇。 若没有燕飞鸿强压着逼迫着她习武骑射,若不是她刚少年时就被丢去禁军校场操练,恐怕真的没有足够的力量和速度,扼杀方才险些酿成的遗憾。 燕昭为这诡异的念头笑出了声。 手臂间的身体还在颤抖,她托起人脸颊看了看,看见他因惊魂未定而苍白、但仍鲜活仍温热的脸,又轻笑了声。 接着再次把人抱回怀里。 一切不过呼吸间,驻守在另一方向的侍卫紧赶过来。 裴卓明这才回神,指挥着一波人护送燕昭撤去更远,另一波人去决口附近紧急抢险。 嘈乱中,隐约有道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恍惚回头,看见不远处刚刚脱险的两人。 其中一个满身狼藉,湿泥糊遍的衣衫破损,鲜红的手软垂身侧。 另一个也没好到哪里去,束发微散、衣襟染尘,是他几乎从未见过的狼狈。 唯独朝他望来的那双眼睛—— 琥珀色在阳光下透亮分明,不见慌乱、不见惊恐,唯有平静。 和他身后、耳边,决口汹涌奔溢的河水截然相反的平静。 他一下僵在了原地。 燕昭看见了。 他那一息的犹豫。 ……还是,看穿了? 她是不是看穿了,他犹豫背后的私隐? 一瞬间,裴卓明遍体生寒。 - 河堤决口,庄子各处有损。 接着住是不能了,燕昭留下大半随行帮着抢救农田财物、修补堤坝,即刻返程回京。 马车里气氛死寂,轮轴轻声都像是叹气。车厢宽敞,两个人怎么坐都绰绰有余,但只有其中一个靠坐中间,另一个被紧紧抱在怀中。 颠簸半晌,直到马车驶入城门,厢壁外传来车轮碾压青砖的平稳声音,燕昭才听见怀里的人开口,“殿下……” 她“嗯”了声回应,找到他包着绢布的手,“还疼吗?” 事发到现在,他第一次出声。 处理手上摔擦伤的时候问他疼不疼,他只摇头,坐上马车时叫他别怕了,他也只点头。 埋在颈窝的脑袋小幅度摇了摇,声音闷闷的,“你……抱紧一点……” 燕昭答应。 “再紧一点……” 她两只手紧紧箍住。 “再……” 说话都有些吃力了。 燕昭蹭了蹭他脸颊让他抬头,看见他整张脸都因喘不上气而泛起了红。 “不难受吗?” 她松了松手臂,紧接着就看见他微微皱起了脸,很不满足的样子。 只好再次收紧,勒得他轻哼了声。 勒紧又放松,放松又勒紧,胸腔被反复挤压,虞白无意识地哼哼一声又一声,到最后把自己都逗笑了。 一笑,仿佛神魂归位,鼻尖跟着一酸,眼泪扑簌簌砸落下来。 “怎么哭了啊……还在害怕?” 燕昭擦掉他一串泪又找到人手腕,在绢布包裹的边缘轻抚了抚。 一边安慰,一边回想他上次受伤时的情形,“还是在担心留疤?” 他又开始在摇头点头之间交替。 见问不出来,燕昭索性在擦泪的间隙上手,扳过他的脸看了看,又拨开他领口,又按低他的头,挑起一缕额发。 “脸上的看不到了……没那么容易留疤。啧……怎么我咬的也快没了?……头上这个……” 她手指顺进他发间,在额角那块与周围肌肤不同的淡粉上轻吻了吻。 “这块疤,好深。应该疼吧?” 虞白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落进轻浅的吻。 吮吻浅尝辄止,分开后听见燕昭问,“晚上想吃什么?” 接着又追一句,“不许说都行。” 语气格外平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平静将他从惶恐不安中带离,虞白努力调动意识想了想,记起早上被托付的任务,“你说想露天野宴……” “还想露天啊?”燕昭伸手拨了拨车帘,“天都快黑了,小心吃到鼻子里去。再想想。” 想到那个画面,虞白含着眼泪笑了下,只好开始认真思考。 “……想吃甜羹。” “好。” “糖糕。” “还有呢?” “蜜果……” “阿玉。” “嗯?” “府里也有其他调味的。” 又笑到一起。 轻笑过后,车厢里静了下来。 已经拐上宜安街,时至傍晚,这条长街更安静,几乎只能听见车轮滚动声,和紧贴交响的呼吸。 “……殿下。” 安静被打破。 “高敏呢?” 燕昭重又抱紧,让他趴回自己肩上。 “还在找。” 她亲眼看着那个青年被河水卷走。 脚下绊倒滚落堤坝,最后一瞬还把身前的人往更远处推了一把。 第107章 渗水泡透了的土坝塌陷极快,几乎瞬间矮下去数丈宽。所幸他二人处在决口边缘,不然恐怕一个也逃不出来。 直到听见怀里的人呼吸吃力,她才意识到已经抱得过紧。 手臂刚松开,就听见耳边他含糊地哼了声,“别……别松手。” “……我害怕。” 吴德元一早接到通传等在府里,燕昭盯着他给人重新包扎、仔细上药。 似乎还在担心她会把人送走,吴德元神情凝重欲言又止,临走前说玉公子伤重,少说也得休养两月。 燕昭不太明白他何故如此上心,但把恢复疗养的细则一一问了遍,什么不能做、什么不能吃,问完了又觉得自己记不住,叫吴德元抄写一份送来。 吴德元说可以吃甜食、稍吃些甜的好得快,这顿晚膳就再没其余味道。 两手都有不同程度外伤,虞白这顿饭是被燕昭喂着吃的。身上也有擦伤淤青,他是半躺在榻上被喂着吃的。 他一遍遍推拒说这太不合规矩,但喂到嘴边的手一次也没停过。推脱着推脱着,他就吃饱了。 入夜后,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小雨。 潮气冲散了室内沉闷,略显刺鼻的药气和淡淡血腥都在潮湿中消融。 燕昭粗略估计了下未完的公务,决定再给自己一个随心的晚上。 在庄子上这一日半心神格外宁静,就连处理起往日烦闷的公事也顺心得多。 山野间天地开阔,就连过于明亮的阳光和无时不在的鸟鸣都变得不那么讨嫌了。 若不是突如其来这一遭,一切都很好。 夜雨连绵,不知决口是否会扩大。明日最迟后日,就该有消息传回来了。 她留了裴卓明督管调查,多年前刚开府时她亲自点选招募的人,办事谨慎利落。 雨势不大,明日早朝还要继续。 以及旧的未完的事、新的将至的事,等这个雨夜结束,就都会追赶上来。 但过了今晚再说吧。 燕昭揉了揉微微胀痛的手腕,把别的一切暂搁脑后,凝眸看向眼前。 “怎么一直看我?今日起那么早,现在还不困?” 面前的少年摇摇头,还是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眸和外头的雨夜一样潮湿。 被包裹得只露一点指尖的手伸过来碰了碰,“想抱着……” 吊挂在半空那几息他扯到了肩,就连侧躺都不能。现在,他只能一动不动仰躺着,从枕上侧着头看她。 脸颊不知是撞在了哪,没破皮但红肿了一块,受伤最重的手交错搭在胸前,绢布裹得一只比一只厚。 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可怜。 燕昭撑起半身环过他的腰。本不想压得他难受,手臂绷着收着劲,但很快就在他脸上看见不满足的表情。 于是她故意使力压下去,压得他轻哼了声,在帐帏间格外暧昧。低低轻笑交错着响起,雨夜这才涌入一丝短暂的轻松。 “明天想吃什么?” “都行……” “不能说都行。” “……不想吃甜的了。别的什么都……都可以。” 又一阵轻笑。 “那后天呢?大后天……再之后……” 规划了小半个月的饮食之后,他终于睡着了。燕昭撑着头,久久地睁着眼睛,听外面淅沥不断的雨声。 不想睡。 不敢睡。 因为她几乎可以预料,这一睡会做怎样的噩梦。 只是在看见河堤矮下去、听见土夯松垮的轰鸣声那瞬间,她就好像坠入白日噩梦。 恍惚间她眼前闪现被越拖越远的身影,依稀是浅淡的白色,又幻化成瘫软在她手里一点点变冷僵硬的雪白小猫,又幻化成散落泥土支离破碎的白骨,最后变成面前这个人,摇摇欲坠吊在半空,仿佛下一秒就会坠入河水,被白浪吞噬再也不见。 他睡得并不安宁,没一会就想蜷缩起来。一动就碰到了肩上身上的伤,他疼得在睡梦中蹙眉,又被她轻抚着舒展。 静谧重又回归,一同笼罩下来的还有庞大又沉重的、山峦一般的无力感。 哪怕不是来自她,他也还是受伤了,也还是命悬一线。 把他留在身边……他真的会平安吗? 她真的,护得住吗。 彻夜无眠。 - 次日,雨还在下。 虞白很早就醒了,甚至还没到早朝的时候。但外头湿冷,他又有伤,是不能再像之前跟着同去了。 抱着被子目送燕昭走远,他又躺着恍惚了会。再睁开眼,就看见人已经回来了。 袍角沾了潮意,她先换了身常服,又和他一起用了早膳。 以为她接着就要去书房,刚要说身上已经好些了、可以跟去陪着,就看见有下人撑着伞送来公文。 外间只有张矮案,膝上有擦伤不方便跪坐,不一会就见人搬了张桌案来。 寝室一转眼变成新的书房,细雨在室外淅沥,室内只闻纸笔窸窣。 安静中,燕昭伏案办公,他挨在一旁坐着,不一会又被抱进怀里。 时至中午来了侍女送膳,刚要摆在外间的矮案,又被燕昭止住,送去寝室外面。 廊下,两人并肩而坐,望着朦胧雨幕用饭。 “昨天说的野宴。” 燕昭指指外头,近在眼前下着雨的庭院,“凑合一下,不然晚些我又忘了。” 她到现在都还没想起那件被她遗忘的是什么。虽然,被她丢下的事情有很多很多。 听见这话,虞白抬头望了望廊顶。 “真想露天吃啊?那不成喝汤了。” 燕昭笑了下,又看他被包着的手,“能不能行?真的不要我喂?” 虞白坚定地摇头。 早膳那会没醒透,推拒的话还没开口,嘴里就被塞进吃食。午膳这顿他说什么也要自己吃,左手捏着小勺,慢吞吞地往嘴里送。 燕昭侧头看了一会,突然觉得对他现在来说,汤汤水水好像是方便得多。 刚想叫人去膳房另做一些,就看见雨雾里远远走来一人。 是从外院方向来,大抵是公事上有人找。 来人站在廊下,声音在雨里很轻: “殿下,裴小将军从庄子回来了,正在书房候着。” 雨声之外的静了一瞬。 刚要说稍后便去,燕昭就听见身旁的人出声:“殿下去忙吧。” 一回头,少年恬静地看着她,眸底倒映着她和廊外的雨。 “我在这等你回来。” 燕昭静静看了他一会,倾身在人额前吻了吻。 唇瓣尝到微潮的凉,她轻声让他先回室内去,又吩咐随侍去膳房传些热汤。安排完了,她这才撑伞,朝外院书房走去。 少有地,虞白没听她的话,依旧坐在潮气氤氲的长廊里。 望着背影走远后,他放下了手中匙勺。 左手掌心有些擦伤,哪怕只是握勺这一会,也觉得疼了。 他视线在左手的层层叠叠停了一会,又望向包得更加严密的右手。 绢布雪白,但他仿佛还能看见昨天一闪而过的鲜红。 耳边雨声又近又远,春雨含潮,湿冷蔓延。 他慢慢拆下绢布,映入眼帘的,几乎可以说是狰狞。 身上从未受过这样重的伤,是因为自打入清风馆就被训导着保护皮相。手上从未受过这样重的伤,是因为自小父辈就告诫他,这只手往后要用来施针治病、行医救人。 或许是一直盼着沉冤得雪,他一直寄重望于这只手。 家中变故时父亲只来得及教他浅表针法,是他日复一日偷偷地练,用的还是刺绣的针。额角被人打破留下永久的疤,是因为他拼力护着的是自己的手,而不是头。 但现在,层层绢布包裹之下,是摔倒又悬吊肿胀不堪的手腕,和鲜红一片、血肉翻张的掌心。 虞白静静看了一会,再次抬头,望向面前的饭菜。 他没碰方才用过的小勺,而是伸手向一旁,拿起了燕昭那边的银筷。 只是五指收拢执筷的动作,手心就传来一阵刺痛。隐约有温热,大概是尚未结痂的伤口又溢出血,但他没管。 疼痛让知觉更清醒,他敏锐地分辨出了锐痛之下,那些麻的、胀的、迟钝的。 银筷探向盘中,夹起一块饵饼。 雨帘映在银筷上,像是筷尖在颤。可但凡细看便会发现,执筷的手真的在颤。 啪嗒一声,饵饼松脱,跌回盘中。 片刻后,虞白放下银筷。 又过片刻,他低下头,把刚拆下的绢布很慢、很慢地裹了回去。 从高敏口中得知燕昭多年牵念,他短暂地畅想过。畅想若他表明身份,燕昭会有怎样的反应。 听完高敏剖析燕昭难处后,他也担忧过。担忧若真有身份暴露那天,她会陷入怎样的两难。 现在好了。 用左手缓慢又笨拙地包好绢布,虞白再次抬头,望向茫茫雨幕。 第108章 不知道燕昭什么时候回来,但他等着就是了。 哪也不用去、什么也不用想。 等着,就是了。 不用思考若有表明身份那一天,该怎么和燕昭解释之前的隐瞒了。 也不用忧心若有一日身份暴露,会不会将她架在平反与自保之间的两难。 反正,就算洗雪虞氏庸医罪名,也没什么用了。 只是有些对不住父亲与祖父的教导叮嘱。 ——他的手废了。 【作者有话说】 昭自己扑上去救人这个事情危险吗,非常危险,土坝坍塌范围是不可确定的嘛,说不定脚下踩的这一秒还结实,下一秒就也塌了, 远一点的地方有守卫,近一点的地方也有别人,但她还是自己过去,受本能控制也好,来不及理性思考也好, 救下爱人这件事情是在她潜意识里演练过一次又一次的,从她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小鱼被带走的时候。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她没有足够的力量,现在有了。 ------ 昭会因为怕自己护不住就放弃把人留在身边吗,不会, 鱼会因为这个就自暴自弃吗,也不会, 再渺茫的愿望也是愿望,努力一把。 不过观察哥(裴卓明)那一下犹豫被昭昭看破了哼哼,他会怎么样呢,好好奇呀。 ------ 另:并不是外伤之后吃甜好得快,是老吴知道小鱼爱吃甜,骗昭宠鱼() 具体忌口还是遵医嘱哈 ------ 掉落30小包包 第69章 生新青1 ◎“求你了,殿下……你就让我……”◎ 燕昭挥退下人,独自撑伞朝书房走去。 细密雨滴敲打伞面,耳边碎声密响。但少见地,她丝毫不觉得烦躁。 十分奇妙,近日来,哪怕身处喧闹,她也总能感到平静。 廊下,守着的人接过伞,她推门进去。 入春炭火断了,书房里潮冷又沉闷。青年垂首静立,劲装大半潮湿,是刚从京郊赶回,还未来得及梳洗。 绕过裴卓明,燕昭在书案后坐下。 “那边情况怎么样?” “回殿下,决口已临时封堵,只等雨停后加以修补重建。” 青年声线平稳地汇报,“堤面有六丈二尺塌陷、最深一丈,农田损毁约三十亩,数十亩待清淤休整。另有八人轻伤,两人重伤,一人……下落不明。” 裴卓明顿了一下,片刻后再次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 “事故缘由,卑职也已查明。岁初立春,庄子各处应例行巡查,尤以河堤紧要,以免春汛、凌汛河水冲垮堤坝。” “田官巡查时发现裂缝,上报修缮,但又从中贪墨,只以粘土填补,方才酿成此祸。卑职已经将人带来,暂押在外等候发落。” 语毕,书房里一阵寂静。 静得他几能听见自己响如擂鼓的、忐忑不安的心跳。 燕昭没有应答。 没有应答,是不曾发现他迟疑那一瞬阴暗的私欲,还是…… 心悬半空,裴卓明试探着开口:“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卑职先行告退。庄子那边,修缮清淤仍需监管,卑职……” “不必了。” 他呼吸猛然一僵。 “让别人去吧。我记得你手底下有个……姓常的,品性能力都还不错。让他去盯着吧。” 声音闲散得几乎轻松,落入他耳中却千斤重。 裴卓明不可置信地抬头,对上书案后那双朝他望来的眼眸。 熟悉的琥珀色依旧通亮,又因平静而锐利,仿佛能洞穿他的神魂。 洞穿他的神魂,看破他的卑劣,而后将他摒弃。 “殿下……” 一瞬间他惶恐遍生,屈膝就要跪,“昨日之事,卑职并非有意……” “起来。让你跪了吗?” 燕昭再次打断了他。 “被罚跪祠堂那么多回,还没跪够?裴卓明,站起来。” 裴卓明一怔。 “殿下……知道了?” 燕昭没回答他的问题。安静里,她再次仔细打量这个青年,正如她初次在校场上发现他时一样。 端正,沉静,有着世家子弟少见的内敛和悲悯。当时她便想,若有一日出宫开府,必要招揽此人。 府中任职多年,她看得没错,裴卓明是个沉稳可靠的下属。可渐渐地她也看见了别的,譬如屡屡朝她望来的视线,譬如欲言又止时的拘谨,再如昨日堤坝决口旁,他停顿的那短短一瞬。 说不上哪个让她更震动,裴卓明的停顿,或是他停顿后的继续前冲。 不过无怒也无喜,因为千钧一发的那刻,她没有寄希望于别人。 不过那一瞬让她确定,不能再留此人在身边。 至少,不能留在府卫队长这一位上了。 “田官的来历,你清楚吧?”燕昭视线一收,问起其它,“庞秀。你兄长那个姓江的宠妾,是她的次女。” 裴卓明僵立原地,还未从上一阵怔愣回神,就又为新入耳中的话惶恐,口不择言求告: “殿下,此事与兄长绝无关联!兄长与庞氏并无往来,殿下,卑职可以担保……” “我还没说完。” 书案后的人朝他抬了下手指,他条件反射噤声。 “我不需要你的担保,裴卓明,我需要的是你的同意。” 裴卓明又一愣。 “庞秀这事虽影响不大,但也绝不算小。加上别的,足以把裴长远拉下来,而我需要他下来。” 燕昭语气坚定,不是与他商量。 这一类事,也从来用不着与他商量。 他隐隐又听到自己的心跳,却是另一种剧烈。 “裴长远撤职后,他的位子就空了,需要有一个人顶上去。你行吗?” “……殿下是说,” 喉头卡了一下,过了几息他才出声,“殿下是说,要我接替兄长,任万骑营长?” “是也不是。” 书案后,那双眼睛少有地、认真地、郑重地望着他, “我想要的,是下一步,你接替你的父亲,任左羽林大将军。” “裴卓明,你想吗?” 窗外细雨仿佛在这一刹瓢泼,天地轰鸣。 因潮湿和紧张而僵冷的身体瞬间滚烫,一条他从未想过、从未敢想过的道路轰然铺开在他眼前。 一条寂寂守望以外的道路。 一条更高一些、更近一些,甚至……可能并肩的道路。 一条不再被父兄掌控或遮蔽的道路。 耳中隐约落入声音,要他三思,说这般便等同与家人陌路。 但他无需三思。 自从拒绝父亲安排的那一日、选择站在现在这一边的那日,他就已经完成了思考。 裴卓明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愿意。 几日平安,又有微震。 朝中有人弹劾禁军万骑营长裴长远治军不力、渎职懈怠、*以权谋私并贪污受贿等数条罪名,且或与日前京郊河堤决口一事有关,疑有行刺意图,革职查办。 其弟裴卓明救驾有功,且经长公主殿下多年考校,人品端正,能力卓群,破格提用,接任万骑营长一职,从五品。 早有传闻裴府家内不和,如今兄弟阋墙摆到了明面上。 去岁便可见苗头的人事变动,终于揭开第一角。 然而这些,也只是朝堂静默的原因之一。 另一,则是源自弹劾此事的人—— 月前刚被削去“同平章事”一衔、禁朝三月的吏部尚书徐宏进,于闭门思过时重览官员考簿,发现裴长远数条罪证。 徐宏进检举有功,殿下决议提前结束禁令,复其参朝议事之权,并于朝堂之上大加赞赏。 这个早上,百官个个面色复杂。 “徐尚书也是吗?为什么?” 身旁的少年一边往她面前杯中续茶,一边问,“他被夸了,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燕昭顺手就喝了,“他开心什么呀?从前徐宏进明里中正,暗地里依附张为勾连众臣与我作对。这下他当着满朝倒向我这,往后莫说他从前交好的,就连常人与他来往,都会掂量掂量。” 空了的茶盏一放,她又想起些什么来,再望向身旁的视线就带了点心虚, “……我没忘。只是徐宏进眼下于我还有用,等大事了了再清算。” 与徐宏进谈成合作,还是她去东安茶馆捞人那回。燕昭还记得当日他坐在徐宏进对面不安得唇色发白,现下又与人联手做事,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背叛。 当时她也想从徐宏进口中问出那南馆的细节,哪怕只是对那些欺负过他的人稍作打击,但徐宏进也并非全心投诚,并未交底。 虞白摇摇头,又往她杯中续茶。 “没事。不过……这样一来,徐尚书会不会气急跳脚?还有裴小将军,会不会被人觉得背叛亲人,受人孤立?” 从前燕昭从不与他讲公事。不知是否看他近日因伤而哪都去不了,开始偶尔地与他讲一些,他听得新鲜又认真。 第109章 “气是必然,但他眼下也没其它办法。原本禁朝三月,昔日他依附的有了新的亲信,依附他的也另投别路,在官场上他就止步了。为我所用,起码还有前途。” 燕昭看他一眼,眸底带着点“你懂”的深长意味,“至少我是这么和他说的。至于裴卓明那边,他能扛得住就是砥砺重生,扛不住,就当我看错了人。不过我应该没看错。” 虞白仔仔细细听着,听完又思考了会,点头表示听懂了。 接着又往燕昭面前放小碗,往她手里递筷子。 “殿下用饭吧。” 燕昭狐疑地看着他动作,再低头看手中被塞进来的银筷,和他刚收回去的、还包裹着一层薄薄绢布的手。 “……你做这些干什么?手不疼了?” 他摇头,“好多了。” 说着还给她夹了一筷。执筷用的是伤轻的左手,不太灵便,夹来的吃食似乎是靠运气才进了她碗里。 就看见他嘴巴一瘪,又夹来一筷。 这次慢了些,也稳了些。 燕昭没急着吃,开始思考。 一思考才发现他的异样不止今天,是从前几日就开始的。 开始执着于“尽他侍君的本分”。 比如清早唤她起身,比如早晚服侍更衣,比如书房伺候笔墨。 不过手上不便,只能做些轻活,整理纸页卷宗。 但一不小心,把她看完记录庆康郡主条条罪状的卷宗后大怒斥责的手信,夹进了要送进内廷给燕祯看的几卷公文,吓得幼帝战战兢兢。 不熟冠服规制,只能早早起来看侍女动作,迷迷瞪瞪跟着学。 但学也没全学会,临进宫她才发现腰上玉带系错了位,险些当朝出丑。那天燕昭散朝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叫他别学了,他还低落了好一会。 唤她起身这事,倒是成功了一回。 但见他白日打盹,逼问之下才得知,为了准时他整晚没睡,盯着帐幔瞪眼睛。 燕昭越想越觉得此事有异,一把捉住了他还在夹菜的手, “到底怎么回事?从前也不见你这么殷勤。” 虞白握着筷子的左手被定在半途,一停下来,手指手腕疲累的酸胀感和笨拙的愚钝就更明显了。 他慢慢放下细筷,垂着眼睛,“这些不都是我该做的吗?虽然我也没做好……” 越说声音越低,跟着脑袋也低了下来,“对不起……我太没用了。” “胡说。” 燕昭想也不想地反驳。 接着就看见他刚低下去的眼睛倏地又抬起来,带着点忐忑和期待望着她,像是想听她悉数他的有用之处。 刚要开口她就顿了下。 用“有用”来评价一个人似乎不好,但“无用”又着实不符合。 可这一迟疑就不好了。 眼睁睁看着他脑袋又耷拉下去,燕昭心中大呼不妙,忙抄起筷子把他刚夹来的菜全塞进他嘴里,又另夹了几筷接着喂。 有东西递到唇边就张嘴的习惯已经彻底养成了,他脸上神情还失落着,嘴巴里就先塞满了。 直到听见他含糊地说着什么,燕昭停手,放下筷子才听清他说的——甜的不要。 燕昭笑了好一会。自从前几日全甜的那顿后,他就不再对甜食过度热衷。之前那阵他嘴里似乎只吃得进甜味,眼瞧着就要坏牙。 等他把嘴里的全咽了、又喝光了给她倒的茶,燕昭才继续方才的话题, “话不能这么说。人本来就不能以‘有用’、‘无用’而论,更何况我要你在身边也不是为了那些。” 说着她就往人小碗里夹菜。 按说休养伤病该长肉的,前些日子得风寒时就是,但这几日足不出户待着,反倒肉眼可见地瘦了。 虞白看着面前迅速堆起一碗小山,有些说不出心里的感受。 犹豫又犹豫,他小声开口: “殿下,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他重又拾起筷子,很慢地握进左手。又很慢地夹起一筷,缓慢地送进嘴里。 右手还未痊愈,那天动了一下就又迸裂出血。学着用左手使筷子,几日下来也就只到这个程度。 假以时日,用饭做事是没问题,或许再过几年,也能到定穴施针的地步。但若想追上右手,怕是永远不能了。 什么都做不好。 想本本分分做一个侍君做不好,想尽所能地帮她做一些事也做不好。 吃饭都做不好。 吃得很慢。 燕昭侧头看了一会,大概明白这几日异样的来由了。 “因为手啊?”她转回去,也开始用饭,“昨日吴德元来时不是说了,日常起居没有影响,更不算伤残。只是恢复得慢些,得养久些。你怕这个?” 余光里他又摇头,轻声说殿下不必担心。 燕昭顿了顿,没再在这一话题停留,转而问起其它,“身上别的地方,都好了吗?” “就快好了……” “那行。等你好全了,府卫训练的时候你去跟着。新任的队长姓常,叫常乐,身手不错,让他带着你练练。” 琢磨了几日,她想到这个。 想要永远护着他是很难的。这次她恰好在,但下次呢?这次他万幸靠近决口边缘,但下次又不一定。 而且,这次是人祸天灾,若下次是她呢。 学些防身,长些胆识。最不济,力气大些,若真有什么能把她推开。 燕昭边吃边想,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其实早在芜洲时就动过念,只不过后来事多给忘了。 吃了一会才发现身旁好静,一侧头,正对上朝她定定望来的眼睛。 湿漉漉的,颤巍巍倒映着她的影子。 “……可是,”少年声音很轻,“我这样……” 燕昭视线垂下去,看向他摊开来的右手。 包裹着的绢布比前几日薄了些,露出修长的手指。指腹擦伤刚结了痂,十分狼狈,可怜地微微颤着。 “有伤就得好了再练,右手不行就用左手。说不定等回头手伤好了,能使双刀。” “可我没什么力气……” “那就用轻的刀。” “但……但我从来没学过……” “学过就不用‘学’了。” 食案边安静了一会。提出的所有疑虑都被堵了回去,虞白有些哑口,就连筷尖夹着的掉在碗外都不知道。 就愣愣地看着身旁的人。 身旁,燕昭一直在慢条斯理用饭,说话的时候停了停,说完了又继续。 仿佛和他聊的是一日三餐这类,稀松平常的事。 但他还是久久愣着。 出神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试探地问出心底忐忑多日的问题,“我……” “我能行吗?” “怎么不能行?” 燕昭暂停下来啜了口茶,侧眸看他,“你做什么都挺像样的。抓鸡就是,擦地也是。后来几回把我书案理得也很好,书云都少了桩事做。” 想了想又补,“但是服侍穿衣还是先算了。你若真想学,改日我派个礼官来教你。” 穿错衣裳着实是有些丢人。 说完她没再继续吃,而是静静看着身旁人反应。看见他唇瓣颤了颤,眼圈开始泛泪,燕昭心说果然。 不经夸。夸奖他,眼泪掉得比凶他更快。 下次干脆提前备好帕子好了,她一边低头找着一边想,可还没找到巾帕,袖口就被人轻轻拽住。 一转头,沾了泪水濡湿的嘴唇就贴了上来。 他主动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时候都是被她噙着任意索求。再加上近来见他受伤又沮丧,就连亲吻都是浅尝辄止,燕昭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微怔在那里。 这一怔,手臂就缠了上来。用膳是在外间矮案,身后没有人没有物只有跪坐用的蒲团,她被推着就倒在柔软上。 “……你等等,午膳还……” 少年吮着她下唇含糊说,他吃好了。 “求你了,殿下……你就让我……” 燕昭心说她还没吃好。 但很快又觉得可以先吃点别的。 一顿饭从桌上吃到桌下,又吃进内室榻上。最后饭菜凉透,空了的只有茶水。 重又上了些便饭吃过,这才回到书房。 燕昭伏案办公,虞白就在旁边收拾整理。琐事毕,他自请磨墨,又被燕昭以“手伤未愈”拒绝。 见他沮丧,燕昭提议说亦可用嘴衔着磨,虞白面露难色,选择放弃,专心整理那些纸册。 整理到第五遍,燕昭担心纸破,把他拉进怀里抱着,这才消停。 晚膳用在书房附近的小亭。 二月刚过半,风中暖意盎然。走过时看不太出,从亭中朝外望去,院中道旁新绿已然明显。 小亭势高,望出去恰好可见夕阳。亭外,薄紫浓金铺展漫天,亭中,两人并坐用膳。 “……对不起。” “啊……对不起……” 第110章 “……再来、再来一定……” “要不还是让我自己来呢,”燕昭终于忍不住打断,“等你手好了再喂?” 说着她把刚用手接住的吃食放去一旁。桌角已经堆起一小把,这些是她没来得及用嘴接住的。 另有手也来不及接的,在她身上或者地上。 “我只是觉得有些浪费。” 虞白十分沮丧,改为左手夹菜往人碗里送。这个动作简单得多,大多数都能送进燕昭碗里。 饭后又在书房待过一会,才溜达着往内院回。 现在他几乎已经算是与燕昭同住,寝室里新备了他的起居用具,他自己的东西就留在寻梅阁。 府里入夜更安静,走着走着,虞白又开始琢磨上午燕昭说的,逐渐面露忧色, “裴家的事情……殿下说怀疑裴长公子意欲行刺,不是真的吧?” “莫须有。至少现在不是真的,现在这样做,对他们没好处。” 虞白这下眉头皱得更深,“可这样的话……裴将军看不出来吗?他不会对殿下有意见吗?” “不这样做,他也未必对我多忠心。”从裴永安对裴卓明的种种逼迫,燕昭就能看得出来, “不过是为了拉下裴长远时更快更利落罢了。裴长远没有行刺之实,经得住查,但若真详查下去,他的仕途也就到头了。但若他顺从配合,就只是罢职,往后至少还有袭爵一路可走。” 燕昭侧头,见他还有些茫然,就又解释,“这叫‘以迂为直’。于裴家而言,便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若我说要掘他家祖坟,裴永安必不答应,若我再说想去他家祠堂坐一坐,他就会说‘快请’。” 一整日都十分轻松,现下四下无人,说话就也肆意起来了。 说完她又开始想象那番画面,不自觉开始笑,就没注意身旁的人若有所思的神情。 直到沐浴梳洗过后,在帐幔内躺下,旁边枕上传来认真的声音: “殿下,明天,我想跟着你去朝上旁听。” 【作者有话说】 鱼不会涅槃重生,但是小鱼要涅槃重生啦! 弃医从武吧鱼! 或者神医毒妃也行[彩虹屁] ------ 以下是一些关于主角团的废话: 观察哥这次见面还是侍卫长,下次见面就新称号了 接任他的常乐大概下章or下下章有戏份,蛮有乐子的,可以期待一下[狗头] 主角团还有一个庆康郡主,人未出场就已经让昭昭屡次怒极[垂耳兔头]后面还会有一个酷姐,等我[彩虹屁] 有一点文内没详细展开的是,裴卓明其实没有品级,就是在公主府里统领府卫 (对比的话书云就是有品级有编制的女官,后面也会有她担重任的剧情) 从他爹裴永安视角来看,相当于他自己是厅长、长子大队长,结果次子去当保安队长,而且是对家 哈哈哈哈,代入一下,我也有点捉急[问号] ------ 掉落30小包包~ 第70章 生新青2 ◎“那你可别后悔。”◎ “殿下,明天,我想跟着你去朝上旁听。” 燕昭刚闭上的眼睛一下睁开。 就听见耳边继续:“或、或者,你早上带我一起出门,我在外面等你也行。” “你好久都没带我去了……我身上的伤都快好了……” 听得出他努力想让自己显得自然了,但话音还是有些磕巴,目的也昭然若揭。 燕昭不禁想笑,转过头去,对上那双藏不住忐忑的眼睛。 还没学好就拿出来用了。 她用尽全力忍住笑意,板下脸。 “什么旁听?这是你能提的吗?” 虞白一愣。 “这太僭越了,不可能。”燕昭微拧着眉睨他,“讲了两天公事心就野了?这样的话,往后书房也别去了。” 突然冷下的声音吓得他轻“啊”了声,条件反射就去揪她袖口道歉, “别,殿下,你别不让我去……我乱说的,你别生气……” “想让我不生气?” 虞白又一愣。 ……好像不太对。 怎么和她从前生气的时候不一样。 但口中已经下意识说“想”,接着就看见面前的人眸中隐约闪过笑意,朝他抬抬下巴, “那你把衣裳脱了。” “……啊?” 燕昭轻“啧”了声,眉尖拧得更深, “不是你自己说,想让我不生气的吗?脱。” 虞白有点恍惚,感觉她好像生气了,又好像没生气。 但还是不太敢赌,手指犹犹豫豫伸向自己衣带。 半途又顿住,“不好看……还有疤……” “刚才不是说已经好了?还敢欺瞒,罪加一等。” 燕昭撑着头语气淡淡,“快点。” 虞白依稀记得自己说的是“快好了”,但手上已经依言解开了寝衣。 面前的人好像真的生气了,一到这种时候,他的身体就不太听自己使唤。 看着他轻咬着唇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但解衣裳的动作又格外利索,燕昭心说这才叫以迂为直。 似乎还是很介意留疤破相这种事,这几天他一直不肯给她看。 换药都是趁她不在时解决的,一次也没瞧见过。就连午膳那会白日荒唐,也只是他在单方面吞吃。 寝衣单薄,消瘦的身体展开在她眼前。视线落上去,他第一时间想把自己蜷起来,又被她捉着手腕按在一边。 全白养了,燕昭一边打量,一边在心里想。 一次受伤,不光前些日子养出的软肉不见了,光洁的肌肤也变得伤痕累累。 肋侧撞出的淤肿泛着青绿色,膝上小腿的擦伤结了痂,有些还未脱落,有些已经露出淡粉。 比刚到她身边时还要可怜。 哪怕到了春日,夜晚也还是冷的,肌肤暴露在微凉里,迅速泛起了一层颤栗。 紧张让知觉更敏锐,哪怕转开了脸,虞白也几乎能觉察到她视线的移动,每一寸、每一处,从上到下。 起初担心燕昭生气,现在担心她觉得丑。就连呼吸都紧绷着,突然的触碰落在膝头,他一下轻哼出声,“别……” “还疼?” “没有……”虞白闭着眼睛摇头,“难看……别看了……” 可她的端详似乎还是没停,视线扫过之处仍在颤栗。落下的手也没停,在他双膝上点点, “这里不难看。” 又碰碰他肋侧,“这里也不难看。” 指腹四处游走,落在哪里,哪里一阵涟漪。最后落在他下颌,轻轻点着把他的脸转过去, “没有伤的阿玉是健康的阿玉,有伤的阿玉是可怜的阿玉。” 细密的吻落了下来,燕昭贴着他唇瓣说,都喜欢。 吻一点点加深,空气变得灼热,抚触伤口的手指不知何时变了意图。 直到烫热的手圈住了他的腰,虞白才恍惚地想起,方才他还在担心上方这个人生气。 “等等,殿下……” 他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你刚才是不是……是不是在迂回我……” 耳边响起闷闷的笑。 “才发现?” 再想追问,声音就被缠绵深重的吻堵了回来。 他的一切想法和弱点都已被完全掌握,每次想开口,都会被先一步搅碎。唇舌、气息和意识都被人攫住,击碎重组,舔舐吞吃。 缠吻间,意识像浮在水面翻涌,眼尾都颤巍巍沁出了泪,还裹着绢布带伤的手无力地空张,就连攥着什么来分担都做不到,只能环着人脖颈碎碎地呜咽,在这个过于深长又过于热的吻里沉浮。 (审核老师请看,这只是个安慰的吻) 等夜晚终于安静下来时,他没什么力气也没心思担忧伤痕丑陋了。 所有淤青血痂都在刚才被看了个遍,再藏也没必要了。 蜷在人怀里,帷幔和困倦一起落了下来。虞白眼睛都快闭上了,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殿下……你明天还带我去上朝吗?我可以在外面等……” 燕昭欣然点头说好。 其实很喜欢天还不亮就把他拽起来。半睁着眼迷迷瞪瞪的样子,和某些时候很像。 “那……书房呢……” “也让你去。” 他这才轻舒了口气,放心地闭上眼睛。 过了片刻又忽地睁开:“不行……我明天不能陪你去书房了,我要去跟着他们训练……” 燕昭有些意外地抬眉,“不再过几天?等身上伤好了再去。” “不要……我明天就想去。” 他半闭着眼睛摇头,声音含糊得像呢喃,“已经全好了……” 燕昭分明记得他之前还只说是“快好了”。 “你确定?”她意味深长问,“你想寅时起身陪我去上朝,然后卯时回来去校场训练?” 虞白坚定地点头。 第111章 意识已经大半沉入睡眠,耳边隐约听见的最后一句,是燕昭带着笑意的“那你可别后悔”。 天还没亮,虞白就被拽了起来。还没醒神就对上燕昭笑眯眯的眼眸,他不知道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穿的衣裳简单,梳洗好了就候在一旁,看燕昭由侍女服侍着穿戴。 披着熹微晨光坐上马车,又迎着朝霞回府,他心情一路雀跃,就连朝校场走去的脚步都格外轻松。 可走着走着,他隐隐开始后悔了。 府内校场设在外院边缘,离日常起居十分遥远。还没走到,就已经有些累了。 但这并不是虞白心生悔意的原因。 热闹说笑和喝彩声顺风传来,紧张和忐忑也随之升起。 他即将要去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要见的也是从无交集的人。 平日里,那些侍卫看起来很严肃、很难相处。他们会不会不待见他……会不会觉得他的到来是打扰? 远远听着,似是有人在操练或比试,刀剑碰撞铿锵,声响之锐利,一听就是很厉害的招数、很重的兵器。 而他只是一路走过来,就有些气喘吁吁。 他会不会…… 他真的能行吗。 一瞬间,对未知的惶恐和对自己的怀疑充斥了胸腔。 然而想要退缩也已晚了,站在校场边沿,他格外显眼,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他。 “终于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接着,校场上正训练的、比试的都停了动作,一群人呼啦啦朝他围了过来。 虞白一下呼吸都快停了,脑海一瞬闪回无数画面。 也是这样被人包围着,盯着,视线打量着。调侃的话,尖锐的笑,黑暗,冰冷,恶意。 明明被太阳照着,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凉。 他条件反射想攥着点什么来缓解紧张,可右手还伤着不能乱动,左手也抓了个空。 低头一看才想起,过来之前他换了利落的衣裳,袖口收得很窄,连攥在手里求个心安都做不到。 这下他陷入彻底的无措。 直到听见有人说:“穿得好漂亮!” “咱们队里也能换成这样的吗?我受够那身黑颜色的了,看着就叫人难以呼吸。” “你瞎啊胡二?这一看就是殿下叫人给做的。” 旁边另一个说,“哎小玉公子,能帮我问问这是搁哪家布庄做的吗?等发了钱我也去扯点儿。” “老猴你长点脑子行吗?殿下做衣裳哪用得着去布庄?再说就你那黑皮样,穿这颜色不自取其辱吗?” “别胡咧咧!我想给我娘买……” 没等虞白回过神,耳边就已经结束了一轮关于他衣裳的讨论,又开始研究他束发的绸带。 他恍惚地低下头,看向身上穿的,白底缀着深深浅浅的蓝,是来之前燕昭从一堆衣裳里给他挑的。 再抬头,话题已经从绸带进行到他身上,七嘴八舌问他皮肤如此光洁,平时都是怎么保养。可还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他们又开始互相攻击,尤以胡二和老猴激烈。 虞白都听愣了。 他这才发现,这群侍卫平日里看上去威风凛凛煞气十足,实际似乎比他大不了多少。 而且…… 胡二指着老猴:“整个队里就数你不修边幅!” 老猴大怒:“放屁!你才长得像蝙蝠!” ……而且,和他想象中的,好像不太一样。 燕昭叮嘱了他到了之后就找常乐,可他几次想开口询问,都找不到缝隙。正纠结时,人墙外头传来一声断喝: “还有没有规矩了!” 人群呼啦啦散掉一半。 视野终于开阔,虞白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人。 和其他侍卫穿的衣裳略有不同,想必就是新任队长的常乐。 常乐也很年轻,一张脸上还带着隐约稚气,但此时抱臂而立眉头紧拧,看起来十分恼怒。虞白还没来得及反应,旁边老猴就先出声: “常乐,这队长才当上几天啊,就开始耍威风了?人小玉公子刚过来,我们和他唠两句怎么了?你……哎哟我!” 话到一半,老猴猛地弯下了腰,同时,刚飞来的石子落在地上,滚出几尺后啪地碎裂。 老猴龇牙咧嘴捂着肚子,半晌发才出声:“你……你搞偷袭!我不服!” “不服?” 常乐哼笑一声,手里握着的石子往后一撒,“尽管放马过来。” 虞白愣愣地看着,视线都有些跟不上人动作。 只见老猴骂骂咧咧冲上去,不知道怎么就趴下了。好半天才站了起来,不知怎么又趴下了。 等回过神来,老猴已经一瘸一拐走远,旁边一开始说话看热闹的也都散了。 就剩他一个站在那里,和对面不远,正在掸衣角的常乐。 觉察到他视线,常乐朝他望过来,上下微一打量, “玉公子?” 虞白心口一跳,刚消下去的紧张又笼了回来。 可接着就看见常乐眼睛一弯,嘿嘿一笑:“皮肤真的很好哎!” “有什么秘方,能不能也给我一份?” 怔愣半晌,虞白发出了他来到校场后的第一个音节: “……啊?” - “长枪,正面冲锋用的。” 虞白先低头再抬头,打量着比他还高的长枪。 枪尖一点银光耀目,闪得他眼前有些模糊。 “陌刀,”常乐握着一把长刀一横,破空声呼响,“步兵克星,马腿都能砍断。” 虞白看看丈许长的陌刀,又看看自己的手。 感觉这把长刀若落进他手里,恐怕先断的是他的手腕。 “横刀,这个轻便些。” 常乐抄起另一把短刀,舞出一片银光。 虞白一下想起昨天燕昭说的,力气小就使轻的刀,顿时觉得这个可以。 但听见常乐放下刀时,哐当一声闷响,他又觉得好像不太行。 仿佛猜到他所担忧的,常乐回头朝他招手,“来来,我这还有些别的,给你瞧瞧!” 说着,他从武器架上取下一个匣子。 匣子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形状怪异的器具,似匕首无柄,似箭矢无杆,却格外锐利。 刚要问,就看见常乐两指拈起一枚,朝不远处正瘫坐着休息的老猴一指: “来,玉公子,看见他头上翘起来的那撮毛没?” 虞白不知所以,但点了点头。 下一瞬,常乐指节一弹,有什么嗖地破空出去。 紧接着就听见老猴尖叫, “我的头发!常乐!哥!!我的头发!” 周围笑声一片。 声音落进虞白耳中,却变得十分模糊,仿佛很遥远。 眼前能看见的,只有常乐手中那个匣子,和匣子里那些轻薄的利刃。 “喜欢这个?”常乐看出他感兴趣,哈哈一笑,“我还有更厉害的,你等着。” 常乐走到木架边上,打开一个铁箱,铁箱里装着个铜匣,铜匣里套着个木盒。 正当虞白以为就要这样源源无断绝的时候,常乐打开了最后一层,取出一个轻巧的布包。 “这是我从书里看的,找人打了一套练了练,没想到真能成。” 常乐并起三指拈起一根,喊他看着,接着转向一旁的兵器架,啪地弹指。 细微银光闪过,声响轻不可闻。 视线追上时,朱漆剥落的木架上,正正刺着一根银针。 针身三寸多长,大半入木,只剩针尾在外,嗡嗡震颤。 虞白看着,感觉眼睛都不会眨了。 “……常乐哥,”他跟着老猴一样称呼,“我想学这个。” 见他真感兴趣,常乐十分兴奋,大有终遇知己之感。 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从手里这包银针的灵感来源聊到打造思路,又聊到他的过往经历和人生志向。说得太快,虞白大多没听明白,只记得最后一句,要他从基本功开始好好练。 虞白坚定点头,顺着常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校场边上一队人挥汗如雨,正在…… 跑圈。 他本能地吞咽了下。 “……常乐哥,要、要跑多久?” “不是很久,一个时辰。” 常乐语气轻松,“用过午饭,马步桩一个时辰,体术再一个时辰,不难。昨天吃好睡好了吧?那就上!” 说着,还在他肩上重重拍了拍。 虞白被拍得直晃,脑袋发晕,这才懂了昨晚燕昭说的—— “那你可别后悔”。 【作者有话说】 插班生第一天入学即视感[垂耳兔头] 鱼:我还能...活着...吃到今天的...晚饭吗qnq ------ 掉落30小包包! 第71章 生新青3 ◎开启一天的正确方式。◎ 燕昭坐进书房的时候,手上仿佛还留着绸布的软滑触感。 自从决定把他留下,就叫人给做了很多衣裳,各式各色,其中也有利落轻装,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第112章 挑完穿着又挑相衬的发带,少年就坐在那任她摆弄,让她有种莫名的欣快感。 原本想亲自带他过去,侍卫队里他已经没有熟人,燕昭猜测他可能会紧张。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该放他历练,不然容易紧张总是不好。 月前在宫里那会,他一紧张就跟着人干活去了,往后可不能再有。 更何况,他看起来十分期待,离开往校场去时,就连脚步都格外轻快。 高束在脑后的发尾一晃一晃的。 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说不定半晌午就累回来了,燕昭一边翻阅奏章,一边噙着笑想。 说不定会累哭。 她放下朱笔找了找,摸出帕子放在手边。 过了几本,她忍不住叩叩桌面。 守着的侍卫去了又回,“玉公子在跑圈。” 燕昭有些意外地抬眉,接着摆摆手让人下去。 又过几本。 “还在跑。” “跑不动了,在走。” “在走。” “还在走。” 某一瞬燕昭狐疑地想他是不是想要踏青,可校场上土石一片,着实没什么青可踏。 她一边想着把踏青这事安排进接下来的日程,一边吩咐来人让他中午跟着侍卫队一起用饭。 那边的膳食有油有盐,劳累过后吃着正好。若要他依着自己口味吃,必定又是清汤寡水,根本补不回来。 又说若练完回来了,直接去寝室歇着,传个消息过来即可,不必再赶着来书房。 之后她便沉入公事。 可桌案上的堆积一点点下去,日头渐斜,怎么也没等到“玉公子回来了”一类的消息。 心情从意外到好奇到担忧,又到钦佩,又到担忧。 时近傍晚,燕昭终于有些坐不住,想着不如过去看看情况,正好看看那个接任裴卓明的能不能镇得住人。 而就在这时,书房门从外头敲响,“殿下,玉公子回来了。” 燕昭一下又坐得住了。 “他怎么样?” “刚传了热水。” 那就是在沐浴呢。 她突然又有点坐不住了。 打量过面前,公务所剩不多,燕昭顿时觉得今日的勤勉可以到此为止,她该去做点别的。 可脚步还没踏出房门,书云带着急报从外回来,又把她定回了书案后头。 等真正朝寝室走的时候,都已经入夜了。 沿路枝头悄然生出了细小绿叶,在温凉晚风里颤巍巍舒卷。走进内院*,燕昭设想着可能的种种情形,却没想到一推开门,门内无比安静。 绕进内室,才发现人已经在榻上睡着了。 看起来应该是累坏了,一向乖巧的睡姿变得歪扭,胡乱趴在枕头上。被子都没盖好,还有半截小腿露在外头。 空气里还氤氲着沐浴过后的淡淡潮气,再加上眼前这个画面,燕昭一下想起了上回留宿内廷的时候。 当时事多又杂,忘记给他备寝衣。他干完整日的活回去,竟真的光溜溜就睡了。 也不知道这回…… 燕昭在榻沿坐下,轻轻掀开被衾一角。 而后轻“啧”了声。 看来还是不够累。 正想着要不要明日叫常乐加练,或者把他在这边的寝衣都藏起来,就看见人蹙了蹙眉尖睁开了眼。 “殿下,你回来了……” 声音都有气无力,比起说话更像在嘟囔。看见她靠近,他像是想抱,但努力了半晌,就只抬起了点手。 太可怜了。燕昭想笑又心软,干脆倚上床头,把人拉起来圈进怀中靠着。 没力气的身体比平时更软,抱在手臂间像一块温热的粘糕。她忍不住又多使了点力,勒得他整个人软塌塌地往上一耸。 “累成这样也不提前回来?又没说要你在那待一整天。” 虞白有些艰难地转了点身子,把脸埋进她颈窝,摇头说不累。 可紧接着,身上柔滑的寝衣和榻上同样柔滑的被单起了作用,他开始慢慢往下滑。 “哎……殿下……” 右手还伤着不能撑,左手累软了撑不动。手肘……那样会顶在燕昭身上,实在是太不合适。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视线变矮,窘得脸颊发烫。圈着他的人就只笑,也不动,直到快触底了,才把他捞回去。 “不累?” “……有一点累,”虞白只好坦诚。 又突然担心燕昭误会,“但不是他们强抓我练的,是我自己想……他们都很和善。” 就是吃饭的速度有些太快。 午饭时,他刚摆好餐具铺好帕巾,再一抬头,装饭菜的盆子都快空了。 “明天应该就好了……” 实在太累太困,说着说着,他眼睛都快闭上了。 燕昭看着,心说明天只会更酸痛,大概连床都下不来。 她忽地回想起自己第一回 进校场的时候。 不记得去路上是不是和他一样期待了,也不记得回宫的时候有没有像他这样累成一滩。 但记忆格外清晰的是,第二日她说什么也不要去了,结果还是被父皇命人拖去了校场,还因为迟到而额外加练。 现在看着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明天别去了,休息一下。” 燕昭捉住他好些的那只手捏了捏,“休二练一,慢慢来。” 没想到,伏在肩上的脑袋摇得格外坚定,“不要……我想去。” “休一练一。” 摇头。 “那就只休明天。” 还摇。 “这么着急做什么?又不是要你上战场。” 燕昭改为捏他的脸,“若累病了,耽误得更久。而且,我也想要你在书房陪我。” 摇头的动作这才停了。不知是因她理由中的哪一个,他纠结得一张脸都微微皱了起来。 近日常见他露出这个表情,大多都是索求拥抱,但现在正在抱着,燕昭就把他的脸扳过来亲了亲。 “这样。每天只在校场待半日,也不用练得和他们一样。叫常乐给你安排些简单的,强身健体、足以自卫就够了。” 尽管方才十分坚持,但听见训练量可以减轻,他的眼睛还是诚实地亮了。 “那……好吧。” 虞白的生活一下变得充实起来。 一早穿戴整齐去校场,在太阳底下待个半天。几日过去也没见晒黑,被几个侍卫追着要护肤秘方,尤以老猴最上心。 也找到了用饭的技巧,大多时候都能抢到几口。 但没想到的是,白日太累夜里睡得很沉,醒得反而比往常早。有一回天还没亮就睁开了眼睛,燕昭一醒来对上他大吃一惊,还以为睡过头误了时辰。 下午就在书房待着。 问膳房要来一把胡豆两个碟子,起初燕昭还不明白是为什么,接着就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双筷子,握进左手开始夹。 左边到右边,右边到左边,刚开始很不灵便,咚咚当当像奏乐。 伴上他一声一声的道歉,向来沉肃的书房一下变得热闹起来。 没几日过去就安静了,等燕昭想起这事抬头去看,执筷的手已经很稳,指腹大小的胡豆也换成了红绿豆,正在一粒一粒分开。 燕昭静静看了好久,久得手边的墨都干了。 “阿玉,”她搁下笔,“过来,帮我磨墨。” 少年轻道了声“好”就搁下筷子走过来,半束的发尾搭在肩上一跳一跳。 磨墨也用的左手,轻缓的研磨声很均匀。半程他动作稍停,语气疑惑:“殿下怎么一直看我?” 燕昭摇摇头说没事。 刚从校场回来不久,他脸颊微透着绯红。沐浴过换了衣裳,浅绿叠着藕色的领,春装衣料轻薄柔滑,跟着他动作轻轻地晃。 怎么看都觉得,比从前一坐整日一动不动、假人一般的模样好多了。 侍卫轮值操练,十日一休。 休息那日正逢燕昭休沐,头天晚上就闹得迟了些。 次日等燕昭自然醒来,怀里的人还睡得昏天黑地。 盯着人睡颜静静看了片刻后,起身的念头就被她压了回去。 帷幔垂着,光线被滤得轻柔,薄纱一样笼在他侧脸,投下浅淡光影。燕昭忍不住上手,蹭过脸颊,扭扭鼻尖,摩挲鼻侧的小痣,又捏环在她肩上的手臂。 他整个人睡得又热又软,也很沉。作乱的手从上到下,怎么也没把他吵醒,只在捏到酸痛时,眉尖轻轻蹙了蹙。 但燕昭故意曲解了他的反应。 “睡热了?”她笑眯眯,“那我帮你。” 一声布帛轻响,怀里的人不安地动了动。燕昭面不改色说没事,让他接着睡。 像春日里的园子,几日不见,他身上就又变了光景。淤青消失得几无影踪,肌肤重又变得光洁,只有零星淡疤透着粉红。 她指腹一一数过,有的没什么反应,有的他瑟缩着想躲,又被她圈回怀里。 第113章 腰上还是没多少肉,小腹都微微凹进去。但按一按,薄薄一点肌肉软弹着回应她的手心,和之前的触感又不太相同。 近日太累,昨晚又折腾到半夜,他毫不设防,任意揉捏。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挲他嘴唇。 “睡吧。今天休息,放心睡。” 一切反应都被收入眼底。 燕昭看着他一下启开了唇,轻轻颤着倒吸气,眉心蹙起又放松,脸颊慢慢浮上晕红。 睫毛越颤越剧烈,仿佛困在梦与醒的边沿,直到全身热透,他才迷离地睁开了眼睛,可还没醒透,他就先惊叫出声。 颤栗着的手臂缠得更紧,滚烫的呼吸全扑进她颈窝,连带碎乱不堪的哭咽。 从他头一日去校场回来,燕昭就想这样了。看他太累强忍几日,她觉得自己可堪称正人君子。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再推拒或挣扎,但又累又困软绵一片的时候,样子格外惹怜。尤其困顿可以起到与酒差不多的效用,少年埋在她肩上一会说慢点,一会说喜欢,口不择言。 燕昭觉得这才是开启一天的正确方式。 等换过寝衣醒过神,他满脸绯红地趴回她怀里,窘迫得抬不起头。 燕昭由他缩着。 可过了半刻还没有抬头,她不禁心生疑惑,一看才发现又睡着了。 ……或者想要她故技重施? 燕昭遐思一瞬,但还是拍了拍把人叫醒了。 “起来,日上三竿了。今日我还得进宫一趟,不能一直躺着。” 说着她就撑身下床。背后一阵窸窸窣窣,是榻上的人抱着被子坐起身。 “那……殿下能带上我吗?” “这回就算了,”燕昭背对着他解释,“今日逢十,我是去陪阿祯。要待上大半日,而且……” 她慢慢说着,再一回头,声音卡了下。 床上不知何时已经空了,上一眼还在瞌睡的少年已经利落地换好衣裳,正用一种很可怜的眼神望着她。 “……这么想去?” 他点头。 “要待很久,会无聊。” 他摇头。 “想和你一起……” 本来被那样的视线望着,燕昭就有些动摇,这下更是完全无法拒绝。 “……那你换身衣裳。” 不多久,长公主携一内侍登上马车。 轮轴刚动,虞白就想起什么似的轻“啊”了声,“殿下,你忘了带点心了。” “上次你就忘记了,还说陛下不太开心……” 燕昭轻拍了拍额头。 接着叩厢壁,“再回去一趟。” - 兴庆宫外,虞白挨着殿门站着。 原本燕昭想让他在外头等,或者先去她的毓庆宫,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眼睫微抬看过去,她自己就改口了。 有点困惑,但他也没多想。 日程充实起来,他心底某处好像也被装满了,已经没什么事会让他胡思乱想。 左手利落得比他预想中还快,虽然常乐说,距离使出他那套暗器还很远,但虞白自己心里又有一杆不同的秤。 再灵活一些,再稳一些,说不定很快就能像寻常医师一样施针。 再久一些,再过几年,说不定真的能和他从前的右手一样,练成祖父教给父亲、父亲又传授给他的针法。 虞白慢慢仰头,望着四方的蓝天,碧空没有一丝云,晴得明朗又确定。 可看在他眼里,又仿佛一切都不定。 近的不定。如今他上午去校场,下午在书房,傍晚的时间就空了出来。 明明以往他能一坐一整天,可现在他又有点坐不住。睡前那一小段时间,他也想找些事做。 生出这一苦恼时他正在校场,常乐听了眼睛一亮,建议他读书,还说次日给他带来几卷。 虞白想起常乐那套厉害的银针就是从书上学来,顿时心生钦佩。可第二天打开常乐递来的布包一看,全是话本。 ……倒也没错,话本也是书。 虞白无奈地抱回去翻了翻,可这一翻,就看了进去。 常乐的口味十分单一,尽是些竹马与天降之争,他看着颇为共鸣。直到看得入神笑出声,险些被燕昭发现,他才恋恋不舍地收了起来。 远的也不定。 他想,或许,找个机会,和吴前辈聊一聊。 月初他冒失地跑出府去,原是想问问吴前辈,燕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近段时间他日日陪着,也没发现有什么。 只是总没机会和吴德元单独说话。 找个机会,和吴前辈见上一面。找个理由,让吴前辈名义上收他为徒。 反正燕昭都亲口说了,说他学东西很快,那他过上几年就精通医道,也没什么问题。 说不定以后,他还可以开一家小小的医馆。 说不定,还可以收几个学徒,把父辈教他的传递下去。 平反艰难,虞白觉得他不能太不切实际。 换一条路,他想,祖父看淡外物、不求声名,父亲也只一心研学,或许他们都能够理解。 胸腔有什么热热痒痒的东西涨开,像滋生的藤蔓。 望着湛蓝天空,虞白真切地感受到了欢喜,一颗心都在烫热地跳。但眼眶又泛起酸胀,莫名有些想哭。 身后殿内,隐隐传来压低了的女声,是燕昭在训斥幼帝不用功。 虞白侧耳听着,很快就不想哭了。 这会的燕昭,可比从前对他时凶多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待遇要比皇帝好。 他几乎用尽全力才压住上翘的嘴角。 又过几刻,功课校验似乎告一段落。殿内气氛轻松下来,幼帝清亮的声音清晰入耳: “姐姐——陪我玩一会嘛——” 翘起的唇角自己就下来了。 ……他也想这样叫。 心情起起伏伏,又归于平静。 阳光照得眼睛累了,虞白垂下眼帘,数自己衣摆的针脚。 数着数着,突然,直觉敏锐地捕捉到一道注视。 还以为是燕昭出来了,一侧头,却遥遥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守在殿门另一侧的老嬷嬷,微躬着背,交叠着手。 双眼隐在阴影里,盯着他时像毒蛇。 视线一碰就错开,老嬷嬷垂下头,一动不动立着,仿佛方才都是他的幻觉。 虞白有些恍惚地收回视线,看向自己手心—— 只一眼,本能就逼出了满手的冷汗。 【作者有话说】 鱼可怜巴巴的视线,可以参考主页猫猫照~[猫头] ——— 掉落30小包包~ 第72章 春不暮1 ◎“姐姐,你也……你也陪我玩……”◎ 陪着燕祯用过午膳,日头微偏,燕昭才从兴庆宫离开。 没乘步撵,就步行走在内廷,身后跟着个青衣内侍。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看似十分规矩,实则在小声讨论稍后去吃什么。 一个说回府随意用些就好不必麻烦,另一个说休沐日必得吃些好的。一个又说可现已过了饭点,另一个说有钱能使厨子重新生火。 “那……你这次带钱了吗?” 燕昭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他。 然后直接拽着他的手摸了摸钱袋。 “这么不放心?” 其实是回去取点心时才想起的。 虞白不知情,顿时心生愧意。 走到僻静处了,宫道上前后无人,他走快几步跟紧了些,“殿下,兴庆宫那个嬷嬷……” “你说赵嬷嬷?” “对……”虞白犹豫了下,小声问,“赵嬷嬷,她是自己人吗?” 近日闲时,燕昭偶尔与他讲些公事。人名太多,他一下记不住,就先简单分成了“自己人”、“敌人”和“不好说”。 燕昭侧眸看了他一眼,“她怎么了?” “赵嬷嬷她……瞪我。”虞白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赵嬷嬷虽然长相和善,但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对危险的本能反应激得他遍体生寒。 他几乎可以确定从前没见过此人。少时跟着父亲悄悄进宫,除了太医院,去过的就只有距太医院不远的那间荒僻宫室。 除了父亲的同僚,唯一见过他的人就在面前。 “……她是不是发现我假扮内侍了?” 见他一脸紧张,燕昭一下笑出了声。 “那怎么办?现在把你变成真的,应该还来得及。” 假内侍猛地抿紧了唇,“别、别吧……” 宫墙间回荡着轻轻的笑。 片刻,燕昭收敛笑意,再次看向走在身旁的少年。 “阿玉,你在兴庆宫外等着的那会,赵嬷嬷都做了什么?” “就,站着……侍女来送午膳的时候,过去问了几句。再就是往宫里看……应该是想看要不要奉茶水吧?” 他蹙眉回想着,声音渐弱,“其实……赵嬷嬷看起来还挺尽职尽责的,但就是瞪我的时候……有点凶。” 第114章 絮絮说完,宫道也走到尽头,来时的马车正在宫门外候着。 燕昭看着人上去,自己却没动,挑着帘,“你先回去,我有些事,不能陪你一起吃了。” 少年刚在车里坐稳,听见这话表情一下变得可怜,但又立刻点头轻声说好。燕昭看了,顿时心生不忍, “这样。等你回了府,叫膳房多做些点心小食,晚膳我们去小花园里吃。” 府里花开了不少,今日天气也不错。 只不过稍有些热,她又补了句,“若有个圆脸姓田的厨娘在,叫她给我做碗雪耳圆,要冰过的。别人做的不要。” 车厢里他认认真真听着,又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垂帘放下,马车平稳驶远。望着车顶那角黄旗在风里轻扬,燕昭想起近来被她忘记的事中一件。 忘记找个礼官来教他冠服规制了,内廷的规矩他自然更不清楚。 赵嬷嬷的举动,不叫尽职尽责,而是私自窥探。 她转身回望。 宫墙下密栽杨柳,绿绦悬垂。她抬了抬手,树荫下步出一道轻盈绿影。 - 进宫乘的马车又宽又大,行驶起来格外平稳。 偌大车厢里虞白一个人坐着,起初还因不能一起用午膳而失落,但很快又开始想晚上吃些什么。 想着想着,思绪又落到身上的衣装。 不知那个赵嬷嬷是否看出了什么,稍后下车进府若还穿着这身内侍公服,恐怕会给燕昭惹麻烦。 所幸燕昭应当是早就做好了外食的打算,车里备了两套常服,虞白略一思索,打算先把衣裳换掉。 车厢里足够宽敞,更衣绰绰有余。可刚解下外袍,就听见外头一阵喧闹,接着马车微微一震,停下了。 虞白猛地攥紧里衣领口。 “玉公子,前头有人纵马惊市,街上堵了。” 随行侍卫的声音隔着厢壁传来,“公子稍等,不必惊慌。” 虞白“哦哦”应了,这才稍放心些。车外的喧闹里果然混着错乱马蹄声,让他有种本能的不安,更衣的动作急急加快。 可就像是在回应他的担忧,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还有是随行侍卫的惊呼声: “……庆康郡主!不能……殿下不在……拦下郡主!” 下一秒,“呼啦”一声,车帘被人一把掀开, “殿……呀,真不在啊。” 来人一手撑着厢顶,一手挑着车帘,从马背上俯身往车里看,毫无规矩可言。 她一身红衣皱乱,酒气浓郁,似乎宿醉方起,几个侍卫在前后拦她,却又不敢动她分毫。 虞白紧攥着刚套好的衣领,惊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陌生女子。 后者视线对上他,眼睛一亮:“哦哟,好乖的小郎君!” “走啊,姐姐带你喝酒去?” 另一边,细细问过兴庆宫近况,燕昭再出宫时,已是许久之后。 绿衣宫人又隐回暗处,仿佛树木中的一棵。这样的绿影还有很多,在宫墙间安静往来,替她盯着内廷一切。 对于燕祯,她尽量维系着扶持与监视间的平衡。紧一分则难以自立,亦有不轨之嫌,放松些则有机可乘,甚至自身难保。 尤其燕祯天性柔善寡断、稚气难脱,仅仅教导就已让她心力难支,这紧与松之间更是不易把握。 因此更要谨防有心之人,譬如他身边的赵嬷嬷。 赵氏服侍兴庆宫多年,原也本分老实。但人心难料,燕昭细细问过其举动后,又命宫人继续暗查,若有嫌疑,秘密处置。 行至宫门外,燕昭从沉思中回神,望见了先行回府又折返、正候着她的马车。可令她微讶的是,随行的并非普通府卫,而是新任队长的常乐。 年轻人垂头敛手立着,神情凝重。见他脸色,燕昭下意识紧了眉心:“什么事?” “回殿下……是庆康郡主。” “邓勿怜?” 只是听见名字,燕昭就有些来气。 “她又怎么了?” 话音压着怒意,常乐一听更紧张了。新上任不久,面前这位的脾性他还不完全了解,思索片刻后他决定委婉些: “庆康郡主当街纵马,而且……意欲强抢民男。” 燕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怪词。 不过转念记起裴卓明离府前交接时,曾说这常乐品性忠良身手绝顶,唯独闲时爱看些话本,就也能理解了。 “就这事?”她阖目靠上厢壁歇息,“该报官报官,该赔钱赔钱。说给我听做什么?” 话落,又突然觉得不对。 ……说给她听做什么? 燕昭倏地睁开眼睛,“她这回抢的谁家?” - 正厅,还未靠近,便已闻到酒气。 明暗光影里,红衣女子瘫坐在圈椅,在扶手上趴得歪七扭八,似乎睡着了。边上小桌摆着醒酒汤,桌沿还挂着些潮湿痕迹,不知是已打翻了多少碗。 站在门外,燕昭皱眉看了会才入内,同时朝身后摆了下手,示意关门。 常乐立即照做。 刚被训过,他头都不敢抬。 厅堂内静了下来,只剩沉闷的呼吸和浓如实质的酒气。 “邓勿怜。” 红衣女子嘟哝了声,没动。 “邓勿怜,”燕昭再次命令,“起来,站好。” 又静片刻,醉得像泥的人才有了反应。邓勿怜撑着扶手慢悠悠站起,可还没站直,她嘿嘿笑着一晃,又咚地跌回椅中。 燕昭已经皱眉,“我叫你站好了!” 关门后四下昏暗,一声轻笑更明显。 “就这么生气啊?” “怎么不生气?别的事且先不说,就说今天。邓勿怜,你当街纵马,还……” “还调戏你的男宠。” 邓勿怜毫无顾忌地打断了她,怪腔怪调:“殿、下,就为这事?我家都这样了,我逗一逗你的男宠怎么了?” 嬉笑入耳,燕昭缓缓深吸气。 平息片刻,她再次望向面前的……姑且称之为,“好友”。 少时在禁军校场,两人自碰上就不对付,每每见面,每每较劲。 邓勿怜自小随家人操练,起初总压她一头,但很快再没赢过。彼时邓勿怜不服,总说有朝一日要扳回此局。 没人不信。 毕竟当时,就连街头巷尾的稚童都知道,邓家的女儿更胜其母当年,必会成就又一个传奇。 不过,这是邓勿怜双亲尚在的时候。 两位将军为国捐躯,先帝特封其郡主之位,以国供养。 燕昭几乎想不起邓勿怜从前的模样了,就垂下视线,借着门缝里漏来的一丝光,细细打量。 红衣乌发托着蜜色肌肤,本该是明丽艳烈的对比。但宿醉未醒又昼夜颠倒,她整个人苍白浮肿,狼狈又憔悴。 静静看过片刻,燕昭淡声开口:“下旨出兵的是先帝。邓勿怜,若你有怨,就下去调戏他,别往我身上扯。” 说着上下扫她一眼,“看你这副样子,估计离那天也不远了。要不要我现在告诉你,先帝都喜欢什么?” 这话简直大逆不道,邓勿怜恍惚地睁大眼睛,仿佛想看看到底是谁酩酊大醉。 也是这才清醒了些,“……我怎么了?我不就喝个酒吗……怎么就离死不远了?” 燕昭没回答,只轻声接了句,是吗。 接着毫无征兆抬手,抄起一旁瓷碗砸在桌角,碎瓷片捏在手中,直抵对方喉头。 汤水碎瓷泼洒满地,响声狼藉。 迟了足足两息,邓勿怜才来挡她的手。 门外响起犹犹豫豫的声音,问一切可好,又在燕昭一声“下去”后死寂。 死寂中,邓勿怜干笑了两声。 “输了,”她拍拍燕昭手背,“我认输,我喝太醉了。” 没动。 锋利仍抵在颈前,醉意汹涌的血流烫热,又一寸寸被冰凉侵染。 “你别开……”邓勿怜含糊出声,松散地推燕昭的手,然而下一瞬,又缓缓僵住。 颈上的手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邓勿怜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对上一双毫无玩笑之意的眼睛。 多年老友一手撑着圈椅,一手抵着她命门。垂下的眼眸无波无澜,仿佛真的就要取她性命。 冰冷一下涌遍全身,邓勿怜甚至感觉到了喉头刺破的锐痛。 溺在酒醉里的大脑终于开始思考,她小心出声:“你……” “有事找我,对吧?” 喉前的压迫一下松了。 燕昭扔下瓷片,拍了拍被醒酒汤打湿的衣摆,“看来还没喝傻。” 又一声碎响,惊得邓勿怜肩膀一缩,这才发现已经沁了满背的冷汗。 酒是彻底醒了,她摸摸脖子看看手,没见红色,松了口气。 “你想要我干啥?” “兵权。” 邓勿怜缓过了劲,嗤笑一声:“那你下道旨不就得了?” 第115章 燕昭也回以一嗤:“谁听你的?” 荒废多年,从前的邓家军早已名存实亡,就算存留,也是滥竽充数之辈。 邓勿怜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又一次瘫在扶手,长吁短叹。 “去折冲府,自己往上爬。凭你的本事,应该用不了太久。” 邓勿怜又叹一阵,认命般开口:“什么时候?” “三月初一。” “哦……三月初一。” 邓勿怜应了声,片刻后猛地抬起头,“三月初一?!明天!你怎么不明早上再告诉我?” 燕昭在小桌另一侧圈椅坐下,闻言侧眸睨她一眼。 原本的确打算明早去府上捉人,主要是担心提前说了她会跑。 “酒醒了是吧?若醒了,我与你说说眼下情况。没醒的话……” 燕昭伸手向一块碎瓷,被邓勿怜一把拦住: “醒了醒了醒了。” - 几样点心小食并糖水做好了,虞白还是没等到燕昭的消息,就先叫人送去寝室,坐在矮案边守着等。 门外,树影在方砖上慢慢地爬,日头渐西。 天都快黑了,等待中,他心里越来越乱。 兴庆宫那个古怪的老嬷嬷,不知会不会麻烦。街上意外撞见的那个郡主,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燕昭说了晚膳一起用,可到现在也没派人来找他。 晌午还平和安定的心境此刻一团乱麻,虞白攥着袖角揉来揉去,很快袖口也皱成乱麻。 想点别的。他勒令自己转开念头,试图找回上午站在兴庆宫外时的心情。 可思绪往回一倒,就想起幼帝那声半祈求半撒娇的“姐姐”。 陛下当然可以这样叫,毕竟姐弟亲缘。从前“他”也可以这样叫,燕昭亲口要求过好几遍。 只有现在他不能。 虞白越想越郁闷,袖口都快抓破了,最后决定还是得找点事做。 他起身在寝室转了转,找出常乐借给他的话本来翻,可这一翻,他更心烦意乱了。 之前他看得乐颠颠,是自视为故事里那个被念念不忘的竹马。 可现下他越看越觉得,他是那个被处处压一头的天降。 虞白“啪”一声合上书卷,决定明日一早就全还回去。 心里不安,前几日刚消的对甜食的渴望就又升了起来。他再次坐回矮案前,看着食盒里的种种,陷入短暂的犹豫。 燕昭应该还要一会才回来。 每样只吃一点,应该不会被发现。 他朝一碟豆糕伸出了手。 甜的不多。草草尝过后,虞白望向燕昭点名要的那碗雪耳圆。 那个圆脸姓田的厨娘看起来很和善,她做的糖水应该也好吃。 这样想着,他又朝门外张望了眼,确定没人回来。 尝一小口。 虞白用汤匙尖尖舀起一点,含进口中品了品,然后一下皱起了脸。 味道好怪。 ……再尝一口。 暮色爬满,正厅里的谈话才刚结束。 侍女来过掌了灯,明亮灯影里,燕昭隔着小桌望向邓勿怜。 不过是讲了讲眼下时局及往后规划,邓勿怜就一脸颓然,仿佛明日要去的不是折冲府而是黄泉。 长吁短叹就没停过,临了英勇就义般大喝了声“老娘不能丢娘的脸”,燕昭终于稍稍放心。 告诫过今晚不得再去喝酒,她起身离开。抬头一看发现天都黑了,燕昭这才想起回来后一直忘记往内院传消息,赶忙加快了步子往外走。 却又被身后邓勿怜叫住,“哎等等……我送你的生辰礼用着咋样?那可是品相绝佳的羊脂玉……” “生辰礼?”燕昭疑惑,“你送的什么?” 月初时她无暇分心,各处送来的礼物她一概没看。 邓勿怜一怔,而后长长“哦”了声,又恢复了不久前的嬉皮笑脸: “你去看看,殿下,亲自看看。” 一这么称呼准没好事。燕昭狐疑地迈出正厅,抬手招来常乐问:“我生辰时收的礼,都放在哪了?” 常乐言辞谨慎:“回殿下,书房。” 燕昭看看天色,又看看浸满汤水未干的衣摆,在回寝室与去书房之间犹疑。 原打算快些回去换身衣裳,而后哄一哄一直等她的少年。 把人晾了大半日,不知道会不会又露出那种可怜的表情。 还有晚膳。晚膳本身就已足够让她期待,田娘做得一手好酒酿,加进冰过的雪耳圆里,酸甜软滑格外爽口。 今日天晴,本就有些暮春燥热,再加上邓勿怜这一遭,燕昭现在只想含一口冰凉,再捏捏他软软凉凉的手。 不过都已经等了大半日了,冰过的糖水应该也已经温了,她决定还是先去书房看一看。 品相绝佳的羊脂玉? 片刻后,书房里,锦匣打开,锦匣关上。 燕昭缓缓闭上眼睛。 ……什么品相绝佳的羊脂玉。 甚至是竖着放的。 摔上匣盖的动静太大,守在门外的身影一缩,小心翼翼询问: “殿下,什么吩咐?” 燕昭想说把邓勿怜叫回来训一顿,刚启开唇又闭上。想说告诉折冲都尉明日给邓勿怜加练,又闭上了。 想说把这东西丢了,嘴根本就没张开过。 “没事,下去吧。” 燕昭把人打发走,自己也朝内院走去。迈出几步,终究还是没忍住,转身折返回来,抱起沉甸甸的锦匣。 走在回内院的路上,迎面而来的风都像是燥热的。 现在她更想要冰凉的酒酿和软凉的手了,可没想到的是,这两样,她哪个也没见到。 寝室里,矮案边,脸颊热红的少年捧着空空的碗,眼眸亮晶晶的迷离地望着她,“……你终于……” “终于回来啦……” 燕昭看看空碗又看看他,一时有些怔愣。接着衣摆一紧,她被拽着坐倒在矮案边,软热的手臂和身体缠了上来。 想问他怎么都吃光了,也想笑怎么酒酿也能吃到醉,但又忽地顿了下。 “你刚才,叫我什么?” “姐姐……” 发烫的脸颊贴在她颈侧磨蹭,声音含含糊糊的,很近地响在耳边, “姐姐,你也……你也陪我玩……” 【作者有话说】 如果全员动物塑的话,我觉得邓勿怜是比格…昭昭就是武德通天暴打比格大力猫。 鱼的话,虎口夺食酒量超差酒品超粘人小醉鱼!![垂耳兔头] ------ 周五工作量比较大迟了sorry,掉落30小包包~ 第73章 春不暮2 ◎“是什么……好凉……”◎ 含着醉意的声音湿湿软软,燕昭还没怎么听清,耳廓就先麻了小半边。 想让他再重复,他注意力却已经转开了,蹙着眉在空气中嗅嗅。 “什么味道……你给我、给我带醒酒汤了?” 他手臂一下缠得更紧,“你怎么知道……我吃醉了,你真好……” 说着就凑了过来,胡乱找她嘴唇。 燕昭先把泼满醒酒汤的衣摆往身后塞了塞,以防他真衔进嘴里,又把蹭进她颈窝的脑袋揪出来。 “跟谁学的,这样叫我?” 她捉住人醉红的脸颊捏捏,“上午在兴庆宫还偷听?胆子这么大*。” 他摇头又点头。 “他们都这样叫……” “他们?” 声音醉意朦胧,燕昭没太听清,“什么他们?” 后面的就更听不清了。 少年含糊地嘟囔了句什么,接着就凑上来索吻,又被她揪着衣领拽开。 他一张脸都皱起来了,不满溢于言表,也没有吝啬言表: “想亲……姐姐……” 燕昭呼吸都不自觉快了。 “那你先跟我解释解释,” 她强压下胸中热意,拾起空碗在他眼前晃晃,“这怎么回事?” 虞白努力细看,而后撇嘴,严肃评价:“这个不好吃……我很失望。” “不好吃你还一滴不剩?” 燕昭忍不住想笑,丢开碗把他拽到面前,很近的地方。 “你把我的吃完了,阿玉。” 几乎呼吸交织的距离里她气声说,那你要我吃什么。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 而后慢慢启唇,吐出一点湿红的舌尖。 燕昭觉得那碗雪耳圆里,大概是混了让妖精现形的仙丹。 相触的一瞬他愉悦地轻哼出声,抱紧了她脖颈回应。 醉意之下他全无章法,只有主动,舌尖追着她索求,甚至不知何时跨坐在了她身上,两腿分着跪在身旁。 很快燕昭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热切,但和以往总窘迫逃避的反应不同,他几乎毫无廉耻、毫无顾忌地,在她手心蹭了蹭。 望向她的眼眸湿漉漉的,眼神像被打湿的羽毛。 声音也像,他声线软软地说,姐姐陪我玩。 第116章 “陪你玩啊。” 燕昭故作苦恼,“可我这里没什么好玩的,怎么办?” 他也苦恼地思考了会。 “那,姐姐玩我……” 深吻陷进软枕里。 醺醉,早晨又是那样醒的,很快他整个人就软成了水。没有清醒就更没有收敛,她几乎没有停下过吮吻,才勉强堵住碎乱的声音。 所幸她以往喜静,寝室坐深又远人。 刚一分开,他就又露出可怜的表情,双手双脚地要缠上来,但这回燕昭没应允,反而顺着他的索求捉住了他的手,又拿起松散在一旁的衣带。 浑浑噩噩中,虞白发出了一声疑惑。 “绑我的手……做什么……” “你手上还有伤,我怕你碰着。” “可是……”他手指抓了抓空气,“已经好了……” 只剩几处疤痕,不特意看都看不出来了。 “你记错了,还没有好。” 燕昭凑近,在他指尖咬了一口。听见一声细细的轻呼,她眯起眼睛笑笑,“你看,还疼呢。” 被举在床头的手一下不动了,乖乖任她摆弄。 打过结又拽了拽,燕昭俯身在人唇角轻吻,“等我一会。” 她起身掀帘去外间,还没折返,就听见榻上的人已经等得不安,小声地哼哼。 刚回去,他就急切地抬起头想继续亲吻,但手上又被定着动作受限,急得像要哭了。 燕昭俯身去吻他,吮吻混着他醉醺醺的呼吸和满足的轻吟。但很快,愉悦的声音一下变了调,他像被吓到一样轻轻“啊”了声, “是什么……好凉……” 他挣了一下想伸手去碰,但手腕被缚得结实,一下也动弹不得。 潮湿的眼眸微微睁大,带着些惊慌望着她,燕昭安抚地吻了吻他眼尾,“玉就是凉的,一会就好了。” 他眉尖微蹙,仿佛在认真地思考着。 “……我不凉。” 沁着薄汗的脸都皱起来了,他不满地祈求,“我好热……再给我一点,姐姐……” 语无伦次地还没说完,就变成一声破碎的尖叫,他一下蜷起了身体,哭咽着改口说不要,但很快就空张着唇,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春夜从混乱的喧闹到失神的安静,没多久又响起新的喧闹。 燕昭一只手揽着他,看他眼尾溢出源源不断的眼泪,脸上却又浮起和泪水相矛盾的晕红。嘴里含糊的话也自相矛盾,一会拒绝,一会索求,嗓音都哑了一半,最后可怜巴巴地说自己错了,说他再也不敢了。 “错了?”燕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哪里错了?” “我再也不、再也不叫姐姐了……啊……” 认错被一下剧烈的颤栗打断,后面就全是毫无意义的哭叫。 被逼着叫了不知多少遍“姐姐”,他另半嗓音也哑透了。甚至到燕昭拆开他缚手的衣带时,他也没什么反应,任她牵着放到潮湿的小腹。 “我没回来的时候,你到底偷吃了多少点心?” 燕昭压着他的手按了按,“肚子都撑圆了。” - 醉意好似让他彻底变了个人,从前总扭扭捏捏说要自己清理,现在张着手臂要求燕昭抱他去沐浴。 沐浴时也不安分,初时的粘人劲过了,他好像进入了醉酒的后半程,直抒胸臆的阶段。 泡在热水里,他絮絮不停地说话,从浴桶的材质到浴药的味道再到寝室的摆设,府里的布置和日常用具每日饮食,把能想起的都点评了一遍。 燕昭听他声音都哑透了,就扳过脸来堵他的唇。可亲吻也只能让他安静一小会,片刻后就又出声继续。 回到榻上也没消停,他揪着下人新换的被衾评价:“这个……这个也不好。颜色太素了,我不满意。” 燕昭看了看被他攥皱了的檀褐色,“这哪里素了?不比你身上的好些?” 正巧,他今晚的寝衣是从寻梅阁带来的,白得寡淡。他低头一看,不满更甚: “太素了……想要红的……” “红的?” 燕昭本就不太喜欢艳色,又想起白日里一身大红的邓勿怜,已经忍不住开始皱眉。 “谁家寝衣穿红的,睡都睡不安宁。这身若不喜欢,明日叫人给你做新的。” 旁边的人抱着软枕趴着,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矛头很快又换了:“这个枕头也不好……” 燕昭揽着他“嗯”了声,“也换新的。” “这个床幔……” “也换。” “不行……床幔好……” “那就不换。” 不知是他碎碎不断的念叨先停了,还是她先睡着了。 暮春的晚风已经温热,这一觉睡得不太安宁。 睡梦依稀里,她听见朦胧的嗡鸣,忽远忽近,接连不断,像是…… 雷声? 还在春日里,怎么会打这么响的雷。 燕昭疑惑地睁开了眼睛。 可眼前看到的画面,却让她陷入更深的愣怔。 深暗的青砖。紫檀木的桌脚。 缩在桌下环抱双膝的手臂,色泽亮丽的衣袖—— 不是她现在会穿的。 照亮青砖的电闪。殿外大雨滂沱。 轰鸣的雷雨声中,殿内激烈的争吵清晰入耳—— 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懂。 耳边声音越发嘈杂,眼前画面也交错乱闪。她听见悲愤的哭喊,看见自己从桌下跑出来,听见自己还有些稚嫩的声音,看见一张已然失去生机的脸。 她竭力想要闭上眼睛或者捂住双耳,可肢体像是被死死定住,一切都脱离了控制。炸雷仿佛是在脑海劈开,惨白电光撕扯着视野,惊惶不安愈演愈烈,直到听见一声轻轻的、微哑的、羽毛似的呼唤: “殿下……殿下?” “姐姐……” 燕昭猛地睁开眼睛。 最先落进意识的是一声闷哼,接着才看清被她扼着喉咙按在枕上的人。 神智一下回笼,她赶忙松开了手,把他拽起来仔细打量。 “你怎么……” 见只是憋闷得脸颊泛红,没有大碍,她这才稍稍放心,带着些后怕和愧意把人揽回怀里。 “你怎么不躲?” 少年在她手心温热地蹭了蹭,说喜欢这样。 醉意没褪尽、困意更浓,他还是口无遮拦的状态,让燕昭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心跳还因方才的梦魇而剧烈着,她抬头往帐幔外望了眼,才发现夜还深,她只睡着了一小会。 “你……是做梦了吗……” 怀里的人含糊出声。 “……对。”燕昭顺了顺他发尾,刚想说让他继续睡,就听见他再次问,梦见了谁。 “是……是梦到虞小公子了吗?” 燕昭一愣,因噩梦而混乱不安的思绪被他硬生生打断了。 “突然问他做什么?” “不可以吗……” 贴在手心的脸微微皱了起来,他蹙着眉皱着鼻尖,声线哑哑,“那你……那你有没有梦到过我?” 燕昭呼吸微顿。 倒是真的梦见过,和方才醒来时的画面相似。 只不过梦里她没有清醒,扼在他咽喉的手也没有松开,掌下的温度一点点冰冷,他苍白无力地倒下。 这样的梦缠过她好几天,噩梦不能算数,于是她打算说没有。可一回神才发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再次睡着了。 燕昭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托着他重新躺回枕上。 怀里的身体软软热热,哪怕沉睡着什么都没做,也让她感到阵阵安心。 帷幔悬垂,长夜静谧。 这样安宁的昏暗里,她才终于能够平静回想方才的梦。 似乎梦见了…… ……母妃。 - 不管虞白再怎么想勤练不怠,这回还是休息了整整三日。 第一日是因全身酸疼难以行走,第二日是因嗓音沙哑还未好全。 第二天夜里,燕昭见他像是快把那天的事忘了,就又把他醺醉时的种种言行举止详细描述了遍。 窘迫得他彻夜难眠,次日直睡到晌午才起来。 第四日,他才重新回到校场。 操练的间隙,虞白坐在校场边上,安静地独自待着。 原本沉醉一醒,许多事都像做梦一样朦胧不清了。经燕昭一提,就又全想了起来,包括夜半那段未完的对话。 关于“他”的事,燕昭不许他提也就算了。 可是,问起有没有梦见过现在作为阿玉的他,她居然沉默了。 他托着脸望着天际舒卷的云,陷入某种古怪的、矛盾的、酸胀的情绪。 ……在她心里,不会永远都把“他”放在第一位吧。 虞白感觉到了一点点雀跃,但更多的是没来由的失落。 常乐大老远注意到他沮丧,忙完一阵,就走过来问他是哪里不对。虞白找了个理由敷衍过去,两人聊着聊着,话题就绕到了今早他还回去的话本上。 第117章 “那么多,你全都看完了?”常乐啧啧称奇,“一目十行啊玉公子。” 虞白心说那么多本都一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竹马永远被念念不忘,后来者永远被压一头,他越看越觉得心口发堵。 “……看完了。”他小声撒了个谎,又问:“常乐哥,就没有别的吗?” 后来者居上的那种。 常乐撇嘴:“没有,不爱看。半路变心有什么意思?从一而终的情意才动人。” 虞白侧头瞥了他一眼,暂时不想和他聊了。 风一天比一天温热,春日渐深。 上午校场、下午书房的日子维持着,夜里睡前,两人要么在府里散步,要么倚在廊下说闲话。 燕昭不知他在心里在暗自较劲,只觉得他几日来都有些古怪。 不管对话从何处开始,最后都会转到她身上,小心翼翼地问起她的过往。 必然是问不出什么的。 首先大多她都忘了,其次她也不欲与任何人多说。 这样的追问到了四五次,她终于觉出不对。 “阿玉,”她掐着人脸颊晃晃,“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手上力气没怎么收敛,眼瞧着脸都被她捏红了。他眼尾泛起了一点潮湿,黑眸湿漉漉地抬起来望她: “不可以吗……” 燕昭特意靠近闻了闻,想看他是不是又把自己灌醉了。 气息清明,没有碰酒,但也没什么区别。刚凑近一点,他就黏黏糊糊贴上来,双唇微张想要亲吻,但又被她卡着脸推开。 “别的可以,这个不行。” 要有起码的尊重。 但同时她又有些欣慰。 从前他哪会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 大概是近来心中安定,胆子也大了,开始琢磨起别的事情来。 想到这她又觉得值得鼓励,就把他捞回来吻了吻。 可接着又觉得不敬前辈应当惩罚,就衔着他唇瓣咬了一口。 但他好像更开心了,双手缠着她脖颈说还想要。 晚风里渐渐响起喧闹。 再静下来已经是沐浴过后,虞白半闭着眼睛趴在人怀里,心中十分满足。 其余不论,这种事燕昭可是只和他做过的。 他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雀跃过后一抬头,发现抱着他的人正在出神,一下又有点直觉不安。 “殿下……” 还在出神。 “……”他声音放软了些,“姐姐……” 燕昭仿佛这才听见,视线朝他望来,问他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 “……没事。”燕昭轻叹了口气,环在他腰上的手紧了紧,“就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忘了做。” 前段时间就总有这种感觉,方才经他一提,那种有所遗漏的不安更甚。 问过书云很多遍,公务上确无缺漏。也仔仔细细回想过,想得她都有些头疼了,可还是无果。 连自身记忆都无法掌控,这让她十分难受。 “前几天,你说要带我去踏青来着。” 手臂间传来微微震动,少年轻声把她从苦思中拽了出来。 “而且,你还说要陪我下棋……还有上次,你说想在小花园里用晚膳,也忘了。现在玉兰和早樱都快开败了……” 说起前两样,虞白心里还隐隐有些甜蜜。 不论是踏青还是对弈,燕昭从前都没陪他做过。 尤其当年繁重的课业里,她最讨厌的便是围棋。现在能答应陪他下棋,他觉得他已经赢了一局。 但说到最后一项,他声音又慢慢弱了下来。那顿晚膳为何不成,可不就是因为他没等人回来,自己就先把东西吃光了。 而且那个晚上,还格外荒唐。 虞白不自觉有些脸热,视线开始飘忽。 但接着又被扳了回去,还没看清,就落下来轻柔的吻。 “开不败的。玉兰过了还有杏花桃花,没有早樱还有海棠。” 燕昭托着他脸颊一下下啄吻着,说,“明日就去小花园用膳。我记得前几日收到了个春宴帖,正好带你去踏青。” 他似乎十分满足,软软地回应起来。 忘了…… 不如就……算了? 沉溺在温软里,燕昭犹豫地想。 【作者有话说】 春不暮,永远有花开。 鱼虽然在自己跟自己较劲,其实也无意中把昭昭从自我折磨里拽出来了哩,真好,哈特软软。 ------ 所以有人能猜到昭一直没想起来的「重要的事」是什么吗[问号] 只能说等到昭昭想起来的那天,鱼就要在折寿和自爆之间二选一了[狗头] ------ 掉落30小包包~ 第74章 春不暮3 ◎“吃不下了……”◎ 正巧次日逢五休沐,燕昭问他,三件事里想先做哪件。 踏青、对弈、在小花园用膳。 收到的春宴帖在两日后,不过一个春天可以踏好几次青。 虞白从没有做过这么难的选择,抱着他的新枕头陷入了苦思。 燕昭在一旁看他纠结,突然觉得他像掉进粮仓的小鼠。 “要不这样,”她伸手在人鼻尖捏捏,“早膳在小花园里用,接着去郊外踏青,傍晚回来后陪你下棋?” 话落,他两眼放光。 “可以吗?” 燕昭点点头,心说更像了。 这晚他在梦里都翘着唇角。 然而第二日醒来,他嘴角耷下去了:“好大的雨……” 窗外,天亮了好似没亮。 银白在天地间密织成线,枝头嫩叶湿漉漉乱晃。比起上次春雨淅沥,这次大雨密急,甚至带了些夏日的味道。 踏青是暂时不能了,小花园估计也已经绿肥红瘦。 美梦似的一天真成了泡影,早膳他用得没滋没味,没几口就搁下筷说饱了。 燕昭看了看他,又看看外面,扬声让侍女拿伞来。 虞白一阵困惑。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她接过伞递到他手中,又把还冒着热气的蒸饼装进食盒,提在自己手中。 “走。” 不久,两人站在大雨汪洋的小花园里。 雨落得急,在小径圆石间汇成纤细的河,早樱碎粉满地随水飘零,又在他脚边汇成小小花坞。 虞白看着眼前一切,第一次发现原来落花流水也是美景。 雨水密密砸落伞面,他撑伞的手被震得微痒,掌心似有涟漪轻泛。他心口也微微痒了起来,有些雀跃。 燕昭是想赶在早樱落尽前,带他来看今年的最后一眼吧。 ……但为什么要带吃的? 正想着,就看见旁边燕昭打开了食盒,隔着帕子捏起一块蒸饼,递到他嘴边,“来。” “吃。” 蒸饼的热气和雨水的潮雾氤氲一处,虞白有些恍惚,想起她昨晚信誓旦旦说的…… 小花园里,用早膳。 刚要说倒也不用在这种事情上守诺,咸香暄软的蒸饼就塞进他嘴里。 “好吃吗?”燕昭又捏起一块。 怕雨水落在她身上,虞白两只手举着伞,本就有些吃力,喂进口中的蒸饼又很大块,他嚼得脸颊都酸了,好险没噎着。 刚咽下,又塞来很大一块。 她好像十分了解他口中的容量,每次喂食,都恰好让他只能勉力咀嚼、完全无暇说话。 几块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等等,殿下……吃不下了……” “那就看花,”燕昭盖好食盒,“另一边有紫玉兰,想去吗?” 虞白眼尖地看见食盒里还剩最后几块,有点担心她稍后一时兴起又往他嘴里塞,忙说不想了。 “等雨停了,说不定还有……而且,明年再看也可以。” 前半句时,面前的人还想否决,听完后半,又轻轻笑起来。 “好。那明年再看。” 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又想起了什么,“踏青的话……” “等雨停,殿下,等雨停了再去吧?” 虞白匆匆打断了她的话,冒雨踏青还是有些太狼狈了。 “也好,”她颇为勉强地点头,“后日太府卿祝彦兴办春宴,就在他京郊的别院,一个叫‘望春园’的。听说望春园遍植桃花,到时候正好看。” 虞白这才稍稍放心了。 有的时候,他真的会怀念那个爱食言的燕昭。 三件里只剩一件了,所幸对弈不拘天气。 大半个时辰后,两人在廊下对坐。 檐外雨声密织,鼻前潮气弥漫,虞白却没觉出临雨对弈的诗意,反倒有些困惑。 “殿下,这棋盘……” 燕昭掩唇轻咳了声。 本以为陪他下棋是三件事里最简单的,却不想成了最难。 她对围棋深恶痛绝,出宫开府后便再未碰过。 整个长公主府竟凑不齐一套棋具,唯一找出的还是在淮南时,当地长史送她的那匣青白玉棋子。 第118章 面前,檀木方案色润纹密,两匣棋子玉材精良,唯独当中摆着的棋盘粗制滥造,是方才临时着人就近买的。 “怎么还挑上了?”燕昭先发制人,又忍不住好奇,“你真的会?” 虞白立即“嗯”了声,点头的动作都藏不住期待。 从前几年各类风雅艺都学,当中他只喜欢这个。除了偷偷练习他的针法,下棋是他少有的一点乐趣。 “殿下先手吧。”他眼睛亮晶晶的。 燕昭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把青玉棋子推到他那边。 “本来就是陪你,自然是要让着你了。来吧。” 推托过好一阵,廊下才闻落子轻响。 远些,密密雨声织着檐角泄水声,近前,玉子错落如水滴。 燕昭看着对面的人执子落子,动作轻缓,越发觉得让他先手十分正确。 素手捻青玉,胜神笔雕琢。 他执棋也用的左手,两指拈着精巧莹润的棋子,揣摩、落子、收势,无一不稳。 燕昭并不太惊讶。她几乎是亲眼看着这只手从执筷都会摔落,到可以安安静静一粒不漏地夹豆,再到现在这样的。 但又很惊讶,不知他哪来的劲要从头重学他不惯用的手,又一定要在校场日日勤练,几乎一日不休。 他身上好像有一股隐隐的韧劲在,她好像今天才发现。 该到她了。燕昭从手心拢着的白玉棋子中捏出一枚,啪嗒落下,继续看。 挽着衣袖的手指,一截在外的手腕。袖口一圈银红,绣着花枝闹春,比从前寡淡的素色更衬他皓白。 再往上,领口只开了一小点,皮与肉与骨在衣领里起伏,锁骨中间微微凹下一个小窝,不干不瘪,恰好匀称。 尖尖的下颌在他颈前投下浅淡的影,往上是淡红莹润、气色饱满的唇。 脸颊也透着莹润,被雨天潮气笼着更显柔软,柳叶般的眼眸透亮澄澈,对上她后微微一弯,扬起一个明媚的笑, “殿下,我赢啦。” 燕昭一愣。 而后才往棋盘看。 方才见他展颜她觉得天空都明朗了,现在看清定局又觉得天暗了下来。她拢手抵唇一咳: “这么快。再来一局?” “好呀。”虞白利落地收拢棋子。 第二局燕昭又让他先手。几子落下,他突然想起一事: “对了殿下,前几日,兴庆宫那个赵嬷嬷……” 他还不知道赵嬷嬷为何瞪他,担心会给燕昭惹什么麻烦。 对面的人轻“哦”了声,“赵氏伺候不周,已经不在内廷服侍了,你不用担心。” 虞白微怔,随即隐约猜到什么,“她是……” “对。”燕昭点了下头,“张为没断过心思。后日办宴的太府卿祝彦,也曾和他有来往。所以去踏青只是其一,还要近看看祝彦此人言行。” 说完她抬眸看了眼,猜到他心思,“别紧张。祝彦此番宴请颇广,各官与家眷少说数十人,众目睽睽,他不会妄动。” 虞白稍稍松气。 几子过后,他又想起早晨听她说的,“那个望春园,很漂亮吗?殿下去过吗?” 燕昭也只曾听人讲起,见他问就简单转述了几句。 讲到半途声音顿住,棋盘对面响起轻笑:“我又赢啦。”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 盯着棋盘上胜败分明的青白玉,燕昭陷入沉思。 不过几年不碰,竟会手生到此等地步? 连输两局着实有些尴尬,她再次掩唇一咳。 虞白面露忧色:“殿下着凉了?” “没有,”燕昭手一摆,“再来。” 又说:“你先不要讲话了。” 怀疑方才他东拉西扯,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 这下除了雨声,就只剩落子轻响。棋盘上安静厮杀半晌后,双方势定,成一平局。 燕昭百感交集内心复杂,沉默良久后,视线从棋局移向对面,看见他唇角弯弯眼睫弯弯,笑得脸颊都圆了起来。 “这么开心?” 虞白笑抿着唇点头。虽然最后一次平局,但两胜一和,而且, “吃了殿下好多呢。” 他指指棋盘边上,被提掉的青玉棋子堆成一小把。 可接着,他眉心又微微蹙起,“你不会是在让着我吧……” 燕昭微笑:“没有。” “真的?” “真的没有,”琥珀瞳笑眯成了狭长形状,“阿玉很厉害。” 这下虞白更开心了。 这种开心一直持续到晚上,沐浴过后,他散着半潮的头发,湿凉凉地主动趴坐到了人身上。 但看见燕昭带回来的那个瓷罐,他又忍不住好奇。 下午她冒雨进了趟宫,似是正事,没有带他。 回来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个朱漆木匣,放进了书房,再就是这个,带回了寝室。 “是殿下从宫里拿的点心吗?” 亲吻的间隙,虞白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燕昭不答反问,“你饿了?” 依旧眯着眼睛笑,眸光被垂下的睫毛掩得朦胧不清。 似乎许久不曾见她这样笑了,虞白突然觉得有点危险,一时不知自己该饿还是不该饿。 可还不等他开口,就见燕昭打开罐盖,取出…… 一枚。 在指间执过许久,他一眼认出就是白日里那套玉棋子。 同时,许是相似时间唤起记忆,他想起在淮南时有一次,燕昭把什么冰冰凉凉的往他领口里塞,好像也是这套棋子。 但此时这些棋子又不同。扁圆润玉像是煮洗过,还带着依稀水泽,纵横绑了纤细线绳,正被她拎着悬在指尖。 虞白本能地吞咽了下,有种不妙的预感。 “殿下……” 很快,他的预感成了真。 雨声里混进轻轻碎碎的求饶,“别……好凉……” “一会就不凉了。上次忘了?” 又一凉。 仿佛又回到晌午对弈时,一子挪动、诸子瑟缩,玉石碰撞琳琅响,满盘乱颤。 “不、不行……不能拽……” 春雨像是淋进了室内,他眼前一片泪雾蒙蒙,环着人脖颈不停摇头,语无伦次道歉说自己错了,说殿下别生气。 “想赢哪里有错?阿玉棋艺精妙,我惊喜还来不及。” 燕昭笑眯眯夸奖,“没有生气。就是看你吃子吃得开心,来,” 她又朝瓷罐伸出了手,“多吃点。” 已经没什么思考能力了,虞白恍惚听着,依稀觉得是被夸了。 那他是不是应该说谢谢。 但最后溢出喉咙的只有求饶,“不、不要……真的……” “真的吃不下了……” - 一场雨落了整两日,天地湿透。 大雨停朝,校场上的训练也停了,两人除了去书房,就是在寝室。 外事不多,心内也无忧虑。 日前,裴卓明已到任万骑营,而庆康郡主邓勿怜那边,不管是情愿抑或被迫,也已进入折冲府。 时局太平,兵权收归急迫不来,只能从长远计。若顺利,二至三年,邓勿怜或可升折冲都尉,到那时再袭母名号,名正言顺。 而裴卓明那边,其父裴永安任左羽林大将军,轻易罢免不得,须得平心按捺找寻错漏。自然,将其不动干戈收入麾下是为最优解,但这条道从起初就艰难。 至于另两位,薛啸、冯响,若大势明朗,便不必她费力收归。而眼下诸事不明,即便她出尽百法也无大用。 唯独徐宏进那头,令她偶尔皱眉。 此人看似合作实则互谋,并非真心臣服。不过也尚算配合,暂无近忧。 燕昭担心的事情不多,虞白牵挂的就更小。 隔上一阵,他就往窗外看看,望着阴雨连绵的天空直叹气。 再这样下去,春宴也要去不成了。 所幸老天待他不算太薄。第二日夜里,大雨终有减弱之势,次日一早,天际绽开一道淡金。 他一下雀跃起来,还没等燕昭从朝上回来,就已经把自己收拾打扮好了。 用过早膳,两人乘上马车,晃晃悠悠小半晌,来到了京郊的‘望春园’。 京郊有山,望春园坐于山顶,从门口朝山下望去,确能望见满目春色。然而望向门里,却没看见燕昭所说的桃花林。 “怎么……” 一问才知,几年前祝彦买下这处别院后,觉得桃林音似“逃银”,不吉利,统统给砍了。 见他稍显沮丧,燕昭捏捏他的手,“喜欢桃花?府里有一些,但不多。若喜欢就叫人种上,明年就有得看了。” 虞白点点头,心中甜蜜。 其实不管桃花梨花还是杏花,都一样。 从前燕昭都没陪“他”看过,他怎样都觉得开心。 坐在一方清净小亭里,他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四下张望。 虽无桃花色,但有别样景。望春园里装点别致,再加上雨后潮湿,入目不见京中惯有的恢弘庄重,反倒有着南方水乡的玲珑。 第119章 他只见过冬日的淮南,但他本能觉得,若到了春天,那座城也会是这样的清丽。 显然燕昭和他想到了一处。 “阿玉,淮南的春天是什么样?” 她伸手拈走了他刚到嘴边的饴糖,“给我讲讲吧。” 虞白一下从心悦变成心虚。 “……不太记得了,殿下……” 他攥着袖口垂着眼帘,声音轻轻,“我很小就被带过来……” 饴糖又塞回了他嘴里。 “好好,那就不讲。”燕昭又抓起一把蜜饯,“来,吃。” 太府卿祝彦来过一次,絮絮问候了一堆。又说要留人陪侍,被燕昭面带微笑拒绝。 临走往他这边望了眼,赞了句公子当真受宠,又问是否要添些茶点,才转去别处。 “祝大人看起来还挺谦逊,”等人走远后虞白小声问,“殿下疑心他吗?” “再看看。”燕昭没多说。 望春园不算太大,小亭再如何独立,也离人群不远。 过了初到一地的紧张,虞白开始观察起周围来。目光扫过参宴众人,又打量远远近近的景物,最后视线停在亭外一棵树上。 “殿下,你看……桐树。” 他试探着问,“你喜欢桐花吗?” 公主府里没有桐树,至少他没见到过。 燕昭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像是在想象桐花盛放时的模样。 “还好吧。”她捏了另一盘点心进手里,“这个吃不吃?” 虞白顺从地启唇,一边心想,果然。 果然不记得了。 ——她第一次惹哭“他”的时候。 偷偷见面的那个废弃宫苑里,也有这样一棵桐树。 盛夏枝叶繁茂,除了翠绿树叶,还有肉肉软软的虫。 虞白打小怕虫子,因此宁愿晒着,也不往树下去。 但即便如此,一条毛虫还是掉在了他身上——从燕昭手里。 他吓得摔坐在地哭得很大声,小公主先抓走虫子,又蹲下哄他,笑得也很大声。 “怎么不早说你怕虫子呀。好啦,这次就不治你欺瞒之罪啦!” 当时的他在浑身发毛和委屈崩溃之间愣了一秒,险些就要谢恩。 回过神来眼泪更凶:“你也没问过我……” 哄了半晌也没哄好,小公主束手无策,只好把他按在地上胡乱亲。亲过一会他自己就不哭了,被拉着坐起来答她的话。 “除了毛虫,还怕什么?” 他抽噎着列举了几样别的虫子。 “那喜欢什么?” 他顿住了。 想了半晌,只想出一个:“喜欢吃甜的。父亲不让,说会坏牙。” “那我给你带,”小公主蹲在旁边笑嘻嘻,“画雨做的豌豆黄好吃,明天带给你尝尝。” 还喜欢什么,小公主问。他想不出来了,视线满庭梭巡。 “喜欢那个。”他指花坛里他种下一片的缬草,碎碎的小白花在艳阳里摇晃着,回应他的呼唤。 “那个也喜欢。”他指指缬草边上,另一丛米粒大小的淡黄野花。 “就不能喜欢大点的吗?” 小公主掰着他的脸抬头,让他看郁郁葱葱的桐树。 阳光漏过树叶,浓绿遮挡碧蓝。夏日艳彩泼进他的视野,笑盈盈的声音响在他耳边, “桐*花开起来可好看了,可大了,还很香。等明年桐花开了,我带你看。” 炽热的光灼得他眼底发烫。 “我喜欢桐花。” 虞白从袖子里牵她的手,“殿下,可以在府里栽一棵吗?我想看。” 往他嘴里塞点心的空隙,燕昭毫不停顿地点头,说好。 再往盘中伸手,她摸了个空,“怎么没了?” 对上她狐疑的眼神,虞白有点委屈。 喂他之前吃一块,喂他之后又一块,他根本没尝到多少,差不多都进了她嘴里。 但还是没拆穿,“嗯嗯,我早上没吃饱。” 燕昭半信半疑看了他一眼,打算找个侍女再送一些。祝彦别的先不论,别院里的厨子倒不错,很合她口味。 然而视线扫过一圈,却没见有人。 “我去吧。” 虞白理了理衣袖起身,朝亭外不远一指,“刚才我看侍女都从那边来,膳房应该就在那儿,殿下稍等我一会。” 少见她对糕点感兴趣,他就想多做些什么。再者,方才燕昭答应在府里种桐花树,他自认又赢一局,心情十分愉悦。 想让他待着的话,燕昭没能说出口。 若在从前,别说是独自走动,恐怕他连抬头环视都不敢。这么一想,她就觉得应该鼓励。 且这场宴会并未邀请徐宏进,这让她稍稍放心。 “去吧,快去快回。” 她往身后软垫上一倚,又噙着笑嘱咐:“别取掺了酒的。光天化日,不太合适。” 虞白一听顿时脸热,脚步更加快了些。 望着他背影离开,燕昭啜了口茶,不自觉又望向那棵桐树。 三月过半,枝头已经聚起密匝花苞,泛着淡淡粉紫。 风吹过,枝梢微颤,仿佛明日、后日或者下一刻,就会绽出一串串铃铛般的花朵。 桐花…… 香气过于甜腻,想想就觉得心烦。 不过只种一棵也还好,就种在小花园深处,离书房寝室远些。 想过这件,她目光又扫过园中宾客,略一打量。接着侧过头,看向守在身后的书云。 没让她去取点心,是因为另有事做。此时视线对上,书云微微颔首,无声应答。 春风轻暖,燕昭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呷着清茶。一杯见底,她正要再续,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似乎……时间已经过去太久。 刚悬起心,就看见一道身影穿过宾客,朝亭中快速走来。 脚步匆忙,两手空空。 “怎么了?” 一进亭,燕昭就把人拉到身边。然而,还没等到回答,她瞳孔骤然一缩,一把捉住他的手,“这怎么回事?” 少年脸色苍白,冰凉的手腕在颤。 唯一温热的,是他掌中的猩红。 他张着沾满鲜血的手,半晌才发出声音: “不是我……” 见他身上没有伤痕,燕昭一下宽心不少。 正要追问血污来由,就见他再次摇头,嘴唇微颤着轻声说,真的不是我。 燕昭一怔,猛然预料到了什么。 下一秒,亭外响起一声尖叫, “杀人了——” 【作者有话说】 鱼:我、我吗?qnq ------ 这里提到的桐花是紫花泡桐,每年暮春开花,很香很漂亮。花语:永恒的守候,坚韧的生命。 掉落30小包包~ 第75章 死生1 ◎“前几日你问我,虞小公子是怎么死的。”◎ “三郎命苦啊……三郎他还那么小……” 一个奶娘打扮的妇人跪在亭外,哭过半晌后,才顺过气来出声: “今日祝大人办春宴,把三郎也带了来,一直由老奴陪着。三郎年幼,老奴怕冲撞了殿下、各位大人和夫人,就带着三郎在后院人少的地方玩。三郎想要吃点心,老奴让三郎在原地等着,自个去膳房里取,可谁知带着点心回去,就撞见这位公子……” 奶娘抖着手要往亭内指,可刚一伸出,就看见自己两手两袖的鲜红,哭声一下又大了,“老奴眼睁睁看着、看着三郎,在老奴怀里没有的啊……好多的血,三郎那么小的人,怎么会流那么多的血……” “奴婢也看见了,”旁边一个侍女低头跪着,“这位公子应是也想要去膳房,却撞上了等在外头的三郎。似乎是三郎弄脏了公子的衣裳,公子十分恼怒,就和三郎争执推搡起来。后来就,就……” 早在得知出事的是自己幼子时,祝彦就已然面如金纸、濒临崩溃,听完两人所述,竟直接嚎哭出声。站也站不住了,他摇晃几步跌坐在地,望向亭内涕泗横流: “公子,公子!你若有气有怨就冲我来,要杀要剐都冲我来,怎么能和一个孩子计较?阿沛他、他还不到八岁,公子,就算你深受殿下宠爱,也不能如此……” “祝彦。” 亭内响起道平静女声,音量不大,却清晰传入在场众人耳中, “这样和本宫的人说话,是你该有的礼度吗?” 祝彦恸哭一顿,抬脸望向亭中,视野泪水茫茫,却也看得出亭内那位正淡然端坐,朝他投来冰冷审视。 本能地,他遍体一寒,撑起身子跪好,“殿下,臣……臣只是……” 那视线却已从他身上移开了。 燕昭看向身旁,少年低着头脸色苍白,若不是众目睽睽盯着,他怕是要整个人蜷缩起来。 她伸手过去想要牵他,却被他一缩躲开了,“脏……” 两手的鲜血还没来得及擦,已经凝成红褐,触目可怖。燕昭垂眸扫了眼,接着还是攥住了他的手。 第120章 “你自己说。发生了什么?” “我……我去拿点心,但不知道膳房具体位置,就问了一个侍女。我沿着她指的方向走,但越走越安静,我觉得不对,想回来,可一转身,那个、那个……孩子,就被推到了我身上……” 他怯怯地抬起眼睛,惊惶到一定地步,眼眶反而干干的,不见泪痕。睫毛都止不住地颤,但又竭力稳住声线, “当时,我以为那个孩子摔倒了,就伸手去扶,结果……殿下,当时他已经……已经死了。” 亭外风声微弱,议论渐起。祝彦听见几句,刚止住的哭嚎又响起来,哭诉他这幼子多么乖巧聪明,多么讨人喜爱,虽为庶子但却寄予厚望云云。 外头喧闹,虞白趁机又朝燕昭靠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快速报告: “殿下,那孩童当时虽已气绝,但看脸色青紫异常,应当是有先天不足,本就养不大……” 突然一阵脚步急声,伴着佩刀碰撞铮铮嚓响。 虞白吓得一缩,望过去却看见一队熟悉面孔,原是守在园外的府卫收到通传,列队赶了过来。 领头的常乐啪地抱拳,肃声问殿下吩咐,燕昭朝膳房那边抬手, “去看看情况。” “是。” 带刀侍卫一到,园内忽地寂静下来。方才窃窃私语的宾客都闭了嘴,只有几个耳软的听进了祝彦的哭诉,正默默抹泪。 燕昭扫过一圈,心中思忖。 起初还疑虑祝彦怎舍得以亲子设局,可若那孩子先天有疾,便稍稍能说通了。 祝彦牺牲幼子,诬陷她身边的人。 若在平日,她自然可以将阿玉强硬保下,但日前不久,裴永安上表为长子求情申诉,被她以“不得纵容亲眷”为由驳回,若眼下她自食其言,怕是要声名威信扫地。 裴永安选择与幼帝外祖、太傅张为一道已是确定事实,此番大抵是两者共谋,既是报私,亦是抹黑。 而祝彦恐怕也已选好一边,这病弱庶子便是他依附张为的投名状。 亭内外一阵静默,片刻,常乐快步回来,抱拳沉声: “回殿下,死者伤在腹部,凶器为一匕首。匕首掉落在附近,卑职已将其带回。” 说着他隔着布帛奉上一物,“从伤痕来看,行凶者右手执刀,由下而上捅刺,贯穿胸腹,死者失血而亡,先后约莫小半个时辰。” 话音未落,祝彦和祝三郎的奶娘就先后爆出嚎哭,宾客在旁高高低低倒吸,不忍耳闻。 见此情形,虞白刚想解释,手背上就先紧了紧,接着听见身旁人似笑非笑说,这么巧。 “诸位恐怕不知。日前京郊河堤决口一事,阿玉险些遇险,命悬一线,右手重伤,”燕昭提起了他右手,“废了。” 虞白配合地耷拉着手,指尖颤栗。 “由此可见,凶手另有其人。” 说完,他的手又被燕昭拢回掌心。没想到那番受伤竟不全是祸事,虞白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宾客中就响起道冷肃声音,义正词严: “殿下!恕臣直言,方才前去查探情况的侍卫,与这位公子同处殿下府中,必然相识,难保没有包庇之心!殿下这般宽纵,是否有失公允?” 燕昭微眯起眼睛,见是谏议大夫李训。而此时,李训正直挺挺跪在亭外空地上,满面悲愤,胡须颤颤,大有嫉恶如仇之态。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臣不敢!臣只以为,既已牵涉性命,便绝非玩闹。今日大理寺卿齐大人亦在,查验一事应由齐大人主理。” 宾客无声地散开了点,露出一个面容清隽、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迎着数道视线,齐文暄平静拱手: “查验办案乃臣职责本分,敬待殿下吩咐。” 燕昭凝眸望着对方,沉默片刻后才出声,“你去吧。” 见此情形,虞白紧张更甚,就连呼吸都不自觉绷紧。可拢着他的手接着紧了紧,一侧头,正对上燕昭朝他递来的眼神。 “别怕”,他看见那双眼睛说。 齐文暄片刻后回来,又取过常乐拾来的匕首细看。几番查验后他沉稳开口: “回殿下,情况确如常郎所说,并无出入。且这枚匕首分量颇重,若公子当真右手有伤,怕是难以执握,更无可能持匕伤人。” 亭外又一阵安静。比起之前,这阵静谧中更多了几分诡谲。 祝彦还在恸哭,几次险些晕厥过去。李训跪在他身旁不远,脸色有些紧绷。 “李训,你意下如何?”燕昭意味深长,“还是说,接下来你又要怀疑本宫包庇,想传太医来验他的手伤?” 这帽子可就扣大了。李训长须一颤急忙下拜: “微臣并无此意,微臣并无此意!微臣只是觉得幼子可怜,为祝大人不平……” 燕昭无声一笑,刚要开口,一直哀哭的祝彦却在此时出声了: “李大人刚直不阿,并非有意冒犯,殿下切莫怪罪……微臣见公子也是面善之人,微臣自己也难以置信,微臣只是想要查清此事,为我儿寻得公道,请殿下圆我这个做父亲的心愿……” 祝彦哑声戚戚,形态好不可怜。燕昭皱眉:“那你想如何?” “只怕要委屈公子……下狱详查。” “殿下,若当真误会,这样一来,也可还公子一个清白……” 话音入耳,虞白自己先一怔。 起初几人声势浩大,他还以为是想要他当场抵命,可一番下来竟只求详查。 他问心无愧,且见那位大理寺卿齐大人也是公正之人,并未与祝彦附和,反倒稍稍放心下来。 可一松神,才觉察到手上传来的阵阵锐痛。低头一看,燕昭正死死攥着他的手,用力之大,掌背都暴起青筋。 “殿下……”他顿时担忧,小声呼唤,“殿下?你……” 手上倏地松了。 接着,就看见燕昭脸色渐缓,从凝重变得温和,微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却不是朝着他。 而是朝着亭外:“下狱?好。” “但本宫要先问几件事情。” “奶娘。你说你亲眼看见他持匕杀人了,是吗?” 奶娘毫无防备被点了名,已经开始哆嗦。不等她开口,燕昭厉声重复: “我问你是亲眼看见的吗?” 奶娘吓软一滩,脱口而出:“老奴、老奴只是看见公子从三郎身旁跑远……” “好,”燕昭又转向那个侍女,“你说听见争执推搡?那你一字一句说来听听。” 侍女一句话也说不出。 “如此说来,他有嫌疑,不过是因出现在死者附近。齐文暄,方才常乐说事发在约半个时辰前,你以为对吗?” 齐文暄不卑不亢:“常郎所言无误。” “那好,”燕昭朝身后一抬手,“书云。” 宾客几乎这才注意到亭中那个垂手静立的女子。 她始终未动,气场不强,在场大多以为是个普通侍女或女官。可接下来她口中说出的,却让众人大惊: “太仆少卿陈大人,曾于半个时辰前往膳房方向去,一盏茶后回。荣国公子在膳房附近停留约摸两刻,事发后才回到此处。以及大都督夫人庄氏、谏议大夫李大人妻女……” 小亭地势较高视野开阔,书云观察细敏又记忆绝佳,燕昭带她来本是要她辅助留意诸臣举动,不曾想却在这时派上用场。 一长串下来几无停顿,在场三中有一被点了名。园中一片死寂,接着又被一道平静女声打破, “如方才所说,以上都有嫌疑。齐文暄。” 燕昭看向亭外静立的男子,“大理寺狱腾腾地方吧。” “是。” 与众人震惊相反,齐文暄平静领命,当真有要把大理寺狱牢房塞满的架势。 满园哗然,以谏议大夫李训尤甚。方才他仗义执言,可怎么也没想到一回头,自己妻女也被牵了进去。惊惶之下他正要开口,又被一声“慢着”打断。 亭内,燕昭慢悠悠补了句:“给祝大人家准备间大的。” 祝彦还跪在原地,从方才满园点名开始,便隐隐觉得事态失控,现下更是本能惶恐。 还没问,就见人朝身旁女官抬抬手, “宣吧。” 视线尽头,女官从随身携带的箱笼中取出个朱漆木匣,又从木匣中取出个明黄卷轴。 “陛下有旨——” 太府卿祝彦以权谋私、监守自盗、侵吞公帑、中饱私囊,兼欺上瞒下、勾结党羽,着即革职下狱、抄没家产,家人及同党一并拿问。 祝彦当时就被押了下去,唯二的证人也已近吓晕,义勇出头的李训终于回过味来,趴在地上不敢出声。 偏偏燕昭没放过他,点名要他负责祝三郎遇害一案,还意味深长说不能有失公允,一码归一码。 踏青赏春戛然而止,回府的马车上,虞白见燕昭脸色不好,不敢说话,就取了湿帕擦拭她蹭上血污的手。 第121章 直到了晚上,沐浴过后帷幔落下,他缩在被子里小声道歉: “殿下,对不起……又给你惹麻烦了。” “不麻烦。” 燕昭倚在枕上,撑着头看他。 烛光透过薄幔落在她侧脸,温和柔软,虞白心口微胀,慢慢蹭着抱上去。 “谢谢你……信我。” “我当然信你。而且不止是我,常乐不也信你吗?他格外强调右手持刀,几乎是明着给你机会申辩了。” 燕昭轻轻顺他发尾,“阿玉很棒,都交到真心好友了。” 虞白埋在人肩上沉默了会,犹豫开口:“倒也不全是……主要是,常乐不是那样教的。” “那常乐怎么教的?” 虞白抬手在自己颈侧抹了抹。 “说是刺人这里比胸腹更快。” 不过他觉得这两种方法都不好,出血太多,场面会变得难看。 燕昭这才稍稍松神,笑了他一会。 帐幔内渐渐安静,静得仿佛能听见窗外花落声。 “殿下……是早有打算处置祝大人吗?” 静谧中,虞白小心翼翼问,“那个朱漆木匣,前两日就在殿下书房见过了。” 燕昭一阵沉默,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是也不是。 在徐宏进帮助之下,祝彦种种罪名的确早已收整,也提前进宫由幼帝之手拟了诏。 若祝彦可堪招揽,便是把柄,若他已倒向张为,便是罪证。 可不论这两者哪一个,她都没想过会出得这么快。 没想过,在听到祝彦请求把人下狱之后,把她能使的一切都抛洒出来。 耳边,他声音轻轻,还在提问。 “殿下为什么……不让他们查呢?” “我又没做,查不出什么的……殿下是担心他们勾连大理寺,冤枉我吗?” 燕昭慢慢摇头,“齐文暄也是自己人。” 等着李训这样打抱不平的人提出请他协助,只不过是想要做得更自然、更可信些。 “那为什么……”虞白实在有些不解。 即便他不太懂,也能看出燕昭今日所做并非上策。 拉在场多人下水、当场革职太府卿祝彦,虽可破局,但事后恐怕麻烦重重。 不太像她作风。 更像是某种……冲动之下的泄愤。 苦恼小半晌,才意识到一直没等到回答,他疑惑地抬头,却正对上燕昭朝他望来的眼眸。 沉甸甸的,情绪又深又重。 “前几日,你不是问我,他是怎么死的吗?” 虞白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 “他”…… 燕昭是在说他。 “很多年前的事了。虞小公子家里……犯了事情,下了狱。我去求了父皇,没有用。” “但我不死心,我回到毓庆宫,打算乔装打扮,晚上偷偷去诏狱找他。 “但书云说,我太累了,劝我先休息。她还说,虞氏世守医业,门风纯真,必然清白,说不定很快就查明真相了。 “我想了想,觉得也有理。而且,我确实太累了,我就休息了。睡着之前我还在想,就睡一小会,赶在天亮之前,去找他。 “我再也没见过他。” 燕昭埋首在他肩上,深深吸气,又缓慢地叹。 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进耳中,闷闷的,“是有点冲动,我知道。” “但是阿玉,我就是不想让你去。” 她没再说话了,深夜回归静默。 箍着他的怀抱很紧,虞白几乎要张大嘴唇才能勉强呼吸。 视线越过她的肩,他死死盯着帐幔外一点烛火,强忍着汹涌的泪意。 原来当年…… 没时间想。 “……我还以为,” 他强压下声音异样,轻轻环住她情绪濒临失控紧绷的身体,“我还以为,殿下只是担心我呢。是我想多了……” 手臂间脊背一下放松了,接着他脸颊被人一把掐住。 “怎么你什么时候都能吃醋?从前也没看出来,现在这么小气?” 力道很重,疼得他眼泪一下砸落,赶忙说往后不会了。 但还是没被轻易放过,燕昭捉着他训话半晌,强调务必要尊重前辈。 虞白顺着她一遍遍道歉,最后抬着泪蒙蒙的眼睛小声开口,说,我会一直陪着殿下的。 燕昭垂眸看着他,看了很久。 托着他脸颊的手慢慢改掐为捧,落下轻缓又漫长的吻。 “今天应该吓坏了吧?”她抵着他额头轻声说,“不过,还知道第一时间跑回来找我,做得很好。” 若是被他们拘在原地,就算众目之下不敢直接做什么,也难保不会陷入被动。 “其实……还好。不是非常害怕。” 虞白又往人怀里蹭了蹭,“但是,我在找膳房的路上,遇见了一棵形状很奇怪的树。想回去之后再带你去看来着……可惜没机会了。” 他惋惜地叹了口气。 接着就听见燕昭轻笑,“你喜欢那个园子吗?” 燕昭往后退开半寸,怀里的人在思考,一时没答。 她倒是挺喜欢的。京郊的山上,僻静的园林,若把被砍掉了的桃花树再种回去,几乎就是她一直向往的愿景。 “祝彦抄家下狱,一切私产都会充公,我打算把它要来。” 说着她又轻“啧”了声,“但就是这名字太俗。望春园……阿玉,帮我想个新的?” 上一个问题的答案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又被拖进新的问题。蹙眉沉思片刻后,虞白面露难色: “想不出来……我觉得还挺好听的……” 他不会也被说俗吧。 果然下一秒就被笑话了。 燕昭捉着他逗了一会,大半日的紧绷这才彻底消解干净。 帐外烛火渐暗,夜深了。帐内慢慢静下来,要睡了。 然而,刚闭上眼睛,旁边枕上就又响起声音,带着隐隐忧虑,“不过,也有一点麻烦。” “我细想了想,阿玉,这次的事,似乎是冲着你来的。” 【作者有话说】 来不及思考自己的事情,鱼以安抚昭昭情绪为第一要义。 ------ 掉落30小包包~ 第76章 死生2 ◎让“他”永远安眠吧,他会一直陪着她。◎ 下过几场细雨,刮过几阵温热的风,暮春渐深。 祝三郎一案很快“水落石出”,祝府的下人主动招认又以死谢罪,而祝彦本人也已落狱即将流放,此案最终不了了之。 而据燕昭猜测,这事或许与他有关,或者说,与他敏锐注意到赵嬷嬷异样一事有关。 赵氏服侍兴庆宫多年,蛰伏已久平安无事,他一次进宫就被发觉异常,很有可能已经引起背后张为的注意。 当日祝彦看似退让,只求下狱详查,可一旦去了,结局是无罪放免还是畏罪自裁,就不好说了。 此番之后便见燕昭以削减开支之名,遣散内廷一批宫人,疑似张为眼线的大约就在其中,又反复叮嘱他诸事小心,出入各处都要带人,不可独自行动。 不过这对虞白来说不算什么约束,他本就哪里都不去。 每日,上午校场,下午书房。无事的晚上或休沐日的下午,和燕昭在花园散步、并头夜话,以及…… 对弈。 用的是新换的棋具。 那套临时买来的棋盘太粗陋,燕昭换了个楸木棋盘,色若黄金,触手如玉。 棋子也换了新的,原先那套已有了别的用处。 起初,记着上次赢得太过的打击报复,虞白十分收敛。 结果让棋太明显被识破,遭了一顿狠罚。 于是再对局时,他不敢再有小动作,老老实实下棋。 结果眼睁睁看着燕昭故意弃子,虞白一赢再赢,又罚。 隔日燕昭再次邀他手谈,他双腿瑟瑟发软,小心翼翼拒绝。 结果被责败兴,罚。 也没逃过下棋。 含着棋子下的。 安生几日后,虞白隐隐手痒。思来想去他主动提议,却被追问想用哪个棋盘。 正疑惑除了那套楸木棋盘哪还有别的,回过神来发现衣带已经被扯开了。 “不、不先下棋吗……” 虞白欲哭,但眼泪大多是生理性的。 最混乱的一回,他把新换的被衾都抓破了。 燕昭一边往外取,一边叫他自己计数,数到最后,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 “阿玉真能吃”,燕昭说了和之前在芜洲时一样的话。 他羞耻得整张脸埋进枕头里,直到快要喘不过气了才堪堪抬起来。 唯独让他苦恼的是每次逢十,燕昭进宫陪伴幼帝的时候。 且在赵嬷嬷一事后,意识到张为想要接近燕祯挑拨关系的心思不减,燕昭进宫更频繁了,一去就是半日多。 但又担心再被人察觉招致危险,便不再带他同去。 第122章 别的时候都还好,虞白也有自己的事情做,等待也不那么困难。 唯独逢十,校场停练,他要无所事事地在府里待大半天,一刻变得像一年那么长。 他也试图打发时间,从常乐那又借了些话本,可常乐手里除了情爱纠葛就只有江湖武侠,看久了也没甚意趣。 他为难,可燕昭好像比他还为难。 四月已至,又一日逢十。 虞白早早起身,和燕昭一同用了早膳,又服侍着更衣穿戴,展示了向礼官学来又私下反复练过的娴熟手法,然后站在寝室门边目送她离开。 明明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但燕昭莫名其妙就停下了脚步,再也迈不开了。 “……怎么这副表情?”站在阶下的人问他。 虞白摸摸自己的脸,有些疑惑,接着就看见燕昭朝他走了回来。 入宫伴驾须着正装冠服,他又只穿了双薄薄锦袜,比燕昭低上好一截。 随着人迈上台阶,他视线慢慢仰起,直到近在咫尺,耳边落进轻轻叹气, “看起来好可怜。” “啊……有吗?” 被这么一说,他自己也有点这样觉得,声音都弱了下去,“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要到午膳之后了。我尽快。” 虞白闷闷“哦”了声,“好吧……” 说完又想到了什么,他眼神不自觉飘忽起来。 “等你回来了,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一起……” 嗫嚅半晌,他吐出声如蚊蚋的几个字。 一起下棋。 听见燕昭闷闷笑他,虞白感觉脸颊耳廓都在烧。 这段时间她隔一两日就进宫待着,公务就只能堆到下午夜里,尤其近来格外繁忙,已经好几日没有…… 正乱七八糟想着,突然滚烫的耳尖被人捏住,抓把柄似的揉了揉。 “可以。但我有个更好的想法。” 虞白一愣,心口忽地跳快了。 ……现在吗? 但接着又有些犹豫,“会不会来不及……” 不久,燕昭把他按在镜前,一本正经问: “什么来不及?换身衣裳而已。” 虞白看着镜中换好公服的自己,为方才荒谬的念头羞耻至极。 这样的想法在燕昭眼里根本藏不住,可偏偏看穿了又故作不懂,“不过‘升职’而已,就这么开心?” 面前铜镜里,她从身后伸手扳正他的脸,强行让他自己看,“怎么脸都红透了。” 片刻后,长公主携一绿衣内侍登车离府。 车上,虞白盯着自己鲜绿亮丽的衣袖。内侍以服色区分,比起之前任人差遣的九品青衣,他确实算是‘升职’了。 只是这颜色看着十分眼熟。 再加上燕昭说稍后在宫里不便让他随身跟着、怕再引人注意,说另有其它可信的人带他,他隐隐有了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进了内廷她一抬手,不知从哪里闪出了道身影,熟悉的绿色。 一抬头,视线从他身上扫过,熟悉的轻飘飘。 虞白不自觉吞咽了下,有些手脚发软。 被拖去干活而此人袖手旁观时,那种无助又茫然的感觉又笼了回来。 可对方像没认出他似的,面不改色朝燕昭一拜:“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燕昭“嗯”了声,“今日你带着他,保护安全就好,不用特意做什么。午膳之后再把他带回来,在这道宫门等我。” 绿衣人淡声答是。燕昭又转回身来嘱咐了几句,才朝兴庆宫方向去了。 宫道上一下就只剩他们两人,虞白本能地紧张起来。 但对方却像永远不起情绪似的,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声音清冷,“公子随我来吧。” 接着就迈开轻盈脚步,朝前方走去。 虞白在原地愣了几息,赶忙跟上。 虽然不知要带他去做什么,虽然和这个人待着他有些不安,但总比在府里无所事事等着强。 而且有燕昭特意叮嘱过,对方应该不会让他去干活。 跟在人后头半晌,虞白逐渐发现,他似乎也不怎么干活。 就敛着手慢悠悠走着,在各宫各苑穿梭往来,以“检查烛火、补充灯油”的名义,四处查看。 但过了一会,虞白又品出其中深意来。 各处查看,那便是对各处都了如指掌。 身姿轻盈,更不是什么诡异的原因。 在校场练过一阵,他现在也渐渐能看出些门道。 离一眼探人深浅当然还远,但他隐约觉得,这人应当能躲过常乐手里那快如闪电的石子和暗镖。 更重要的是,走进内廷深处,虞白才发现和像他这样的绿影还有许多。 有时在树影后,近了才见茂密中站着个人。有时从身后来,脚步极轻,直到视野边缘闪过身影,他才发现有人走过。 这样的绿衣似鬼影,在宫墙间无声来回,又似野草,无处不在。 一下让虞白想起他最近从话本里看的,死士暗卫秘密组织一类。他立即对燕昭更崇拜了,再看向身前这冷口冷面的绿衣人时,也隐隐有了改观。 当初眼看着他被带走而不为所动,应该是有职责在身。如此一想,他又觉得可以理解。 ……等等。 不会是燕昭当时要求他只能旁观、不能插手的吧。 虞白心里一阵复杂,但最终决定不再琢磨。 燕昭做事一定有她的道理。 放下芥蒂,对方在他眼中也变得和善起来。又巡视过几处宫苑,走在僻静长街上,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那个……我可以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常乐借给他的那些话本里,这些来去无踪的神秘人都有十分潇洒的名姓,他忍不住有些好奇。 绿衣人脚步放缓,回过头轻飘飘扫了他一眼,凤眸狭长,无波无澜。 “公子无需知晓。” 虞白一怔,随即肃然起敬。 无需知晓,那想必是代号一类,更神秘更潇洒了。 然而刚走出不远,又一个绿衣内侍小步跑过来,面色焦急: “大壮哥!有麻烦了!” 虞白一阵恍惚,险些“啊”出了声。 身前,神秘的绿衣人缓缓闭上了眼睛,脸上第一次露出表情,依稀是尴尬。 “什么事?说。” “淑太妃那边又闹起来了,还扣下了几个咱们的人。万一闹大……” “我去看看。” 他利落颔首又转过身,“太妃居所人多眼杂,奴婢不便带公子过去。此处已近皇宫偏角罕有人至,公子待在这里不要走动,至多半个时辰,奴婢便会回来。” 想了想,他又从腰间取下一物递来,“若遇事搪塞不过,报衔草司名号。” 说罢两人匆匆离开,绿影渐远。 虞白站在原地,过了一会,才想起看向手中被塞进的腰牌。 木牌狭长黑漆清亮,无字无印,只描着一株细草,和他身上同样的鲜绿。 “衔草司……” 这名号才像样,一听就是个神秘又危险的秘密组织。 虞白努力想要忘记大壮哥这个名字。 碧空晴朗,薄云在宫墙隔出的窄长蓝天里舒卷。 站在原地望天,刚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有点看腻了。 也许是出入几次对这里熟悉了些,又或许是身上八品内侍的衣裳和手里衔草司的腰牌给了他点底气,虞白动了动身子,四下观察起来。 宫墙都是一样的朱红,但或许是因为地处偏僻,有些斑驳脱漆。 方砖也是一样的灰青,但前不久刚下过雨,墙根隐约可见苔藓,砖缝间偶有蜿蜒裂纹。 虞白数着裂痕,视线一点一点走远。 直到目极,他忽地怔了下。 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地方*似乎很熟悉。 熟悉得,就好像…… 他猛地收回视线,再次从身前最近的青砖裂纹开始,一道一道朝远处数去。 太医院后院有个隐秘的墙洞,缩着身子钻过去可以直达内廷。此地偏僻久无人住,就连宫道方砖上都生出了裂纹。对于孩童来说过于漫长又枯燥的时间里,就连悉数裂纹也能成为莫大乐趣。 虞白看见了那条形状像展翼飞鸟的密纹,那是从墙洞出来后的第十七条,再往前,第二十三条裂纹弯弯曲曲,像小蛇盘成波纹。他左右环顾,没有人,又抬头看天,还剩小半个时辰。 他…… 虞白再次远眺,裂纹在他视线尽头继续延伸,他犹豫片刻,迈开了脚步。 五十六。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 他越走越快,渐渐变成小跑。 形态各异的裂纹在他眼中越发熟悉,他记忆越发清晰,甚至心跳都开始变快。 和从前每一次、每一次,雀跃地数着砖裂偷偷赶来赴约时一样—— 虞白停在一座废弃宫苑前。 第123章 宫门朱漆斑驳,甚至门板都有些歪斜,上半蒙着层薄薄蛛网,下半暴露风雨,已经透出木色。 眼前的一切过于破旧,甚至比起周围荒僻宫道都格格不入,仿佛被人刻意封锁,隔绝在时间的角落。 两扇门间挂着锁,铜锁摇摇欲坠。 只要他再往前一小步,一点点。 就可以透过缝隙,往里看一眼。 往回看一眼。 看看初次遇见她的地方。 看看和她一起躲着度过夏日的地方。 看看他种下的那丛缬草还在不在,看看她允诺的桐花有没有开。 虞白没有动。 他低着头,盯着门板下方,脱漆外露的苍白木纹。 盯着、看着,恍惚看见隔着帐幔朦胧模糊的烛火。 恍惚想起那天晚上,被燕昭紧紧箍在手臂间,听她声音闷闷地说着,说她那半边的过往。 燕昭试图找过他。 诏狱里的那一晚,电闪雷鸣的雨夜,燕昭想过去找他。 她说求过先帝没有用,她是怎么求的? 她说她实在太累,又是为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总有用不完的力气、永远神采奕奕的小公主“实在太累了”? 才会让她把与他相关的一切,几乎都忘了。 虞白不知道。 但他知道她每次回想都很痛苦,紧绷的身体像拉到极致的弓,仿佛下一瞬就要断裂。 他也知道高敏说的并非假话。 这段时日燕昭偶尔与他谈论政事,再加上望春园一事,他切身体会到了她的举步维艰。 如果身份大白,私藏罪臣之后一事被人发觉,他几乎无法想象那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若要旧案平反、洗雪罪名…… 最近他才得知,当年关押他与家人的地方叫诏狱。 诏狱,由皇帝直接掌管的禁地。 被关进那里的,皆因触犯皇权。 虞白隐约感觉,他已经触碰到了秘密的一角。 而只是这一角,就让他觉得凶险滔天。 ……不要再拖累她了。 已经六年……不,再过不久,就已七年了。说不定明年、后年,她就全都忘了,再也不会觉得遗憾了。 虞白慢慢闭上眼睛,坚定地想。 只不过有件事,让他止不住自责。 “我再也没见过他”。 她说这句的时候,听起来真的很难过。 一串眼泪砸在地上,虞白无声地动了动唇,仿佛在为打湿青砖而道歉。 她见过,见过很多。 各种神情,各种时间,白天黑夜,所有姿态。 初夏已经近了,之后就是秋天,到那时,她就见过他全部的样子了。 还有往后,往后每一天。 他想,或许这样,可以稍作弥补。 虞白慢慢抬起手,轻轻贴上歪斜蒙尘的宫门。 告别。 就让“他”永远安眠吧。 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他转过身,沿着宫道原路返回。 原该等着的地方在一处宫道拐角,刚靠近,就听见转角另一侧,熟悉的清冷声音, “玉公子?” 虞白赶忙擦净眼泪,加快几步走过去。 “我在这。” 【作者有话说】 鱼:以后我再也不吃自己的醋啦,我踏踏实实本本分分陪着殿下u 昭:那如果要你给自己磕一个如何呢? ------ 哼哼哼夏天到了,文案的脚步近了! 掉落30小包包~ 第77章 死生3(二合一,微修) ◎“……带到你坟前。”◎ 被问到方才去了哪,虞白推辞说太晒了,找了个地方躲凉。 所幸阳光眷顾,没有惹疑。 宫道漫长得仿佛无尽头,却是个消解伤怀的好地方。在内廷转了大半日,走在安静的宫墙间,低落心情竟很快就过去了。 而且许是因为彻底决定隔断过往,他心里反倒升起一股毫无顾忌、无所畏惧的轻松感。 他脚步越走越轻快,还没见到燕昭,就已经开始期待回去后的约定。 等上了马车,车帘一放下,虞白主动扑进人怀里索吻。 动作幅度有些大,把前头驾车的侍卫吓得惊呼。 然而事与愿违。 马车刚在府门口停稳,就听见外头通传说急报。 燕昭转头直奔书房去了,留下虞白一个人在车里,攥着刚扯开一点的衣襟,慢吞吞重新系上。 等过片刻后,他郁闷地回了寝室。稍一思忖,他决定先把自己准备好。 沐浴、更衣,正当他在两件寝衣之间犹豫,纠结该穿透一些的那件、还是用料少些的那件时,房门被人急急敲响。 迎着他疑惑的目光,两列侍女快手快脚地收拾起行装。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再次回到了马车上。 车轮缓缓转动,似乎是出城的方向,虞白这才想起来问: “殿下,我们这是……去哪?” “长陵。” 宽大车厢里,燕昭坐在他对面,握着本卷宗翻开,手边还堆着一小摞。 “长陵一带山匪生事,刚才来报的就是这个。我有些不放心,打算去看看。” 她轻描淡写说着,说完朝他招了下手,“过来,帮我挽发。” 虞白听得发怔,一边尝试理解,一边越过车厢中间新铺上的软垫,到燕昭身旁跪坐。 发冠拆下,墨发沉甸甸坠进他手里,带着初夏的微弱热气。他一边托着长发在指间梳顺,一边忍不住担忧, “山匪……那不会很危险吗?为何不多带些人?” 登车前他粗略看了眼,前后不过数十人,若遇上什么事恐怕不够。 “不会。”燕昭任他摆弄头发,手里卷宗慢慢翻着,“长陵那边,云中府和霍山府已经合力镇压了。” 虞白听得又一愣。 “已经镇压了,为什么还要亲自过去……” 燕昭没回答,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他就自觉不问了。 大概是有什么秘密的打算,等事成之后,能说的自然会告诉他。 “那……殿下不在京中,会不会有麻烦?”他还是有些担心,“宫里……” “没办法,总会有这么一天。” 燕昭轻叹口气,“正好趁这个机会,看看阿祯应对得如何。” 近段时间她时常进宫,眼瞧着燕祯大有长进。放手让他独自处理些事情,再加上她留下的人辅佐,既是考验也是锻炼。 而且,“长陵呀。阿玉,你忘了?” 她搁下手中书卷,望向身旁的人。 少年正抬着手挽她头发,薄薄衣袖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臂。闻言他手上一顿,眸光微动, “殿下是说……” 燕昭笑眯眯“嗯”了声,“等到了夏天,泡温泉就成受罪了。趁着现在还不太热,我们再去一趟。” 他眼睛毫不掩饰地亮了起来,抿着唇点头,耳尖都迅速泛起了红。 不用问,燕昭猜都能猜到他在期待什么。 但又无情地打破:“不过要等等。我有事要忙,若你实在想泡,就先自己去。” 那双眼睛一下又暗了,失落之情格外明显。 “……好吧。”他取过发簪定好头发,又慢慢凑过来,“那能不能亲亲……” 马车已出城外,郊野四下静谧。 车厢里,他跪坐着,两手撑在膝间,衣摆垂在椅下,像只误闯进来的狐狸。 燕昭有些意外但又享受,支着头好整以暇欣赏了会,才慢慢抬手,绕到他脑后。 然后拽着发尾扯远。 他“啊”地轻呼了声,眉尖不满地蹙了起来,“为什么不给……” “求我。” 车帘挑着道缝隙,夕阳斜斜入内。 橙黄暖光里,燕昭从面前那张脸上看见了迫切,看见了期待,还有欲念烧热的绯红。 唯独没有预想中的窘迫和羞耻。 “求你……” 他毫不犹豫开口,“求你,殿下,我想要……” 他挣开她的手主动贴上来。 车帘挑落,暗下来了的车厢里,空气暧昧又潮湿。 从座椅滚落到软垫,刚挽好的头发散了,松乱地交缠在一起,衣袖和肢体也是。 吻着吻着,他就双手双脚地勾了上来,想法没有半点掩饰。有一瞬,燕昭恍惚以为,她真的抱着只狐狸。 狐狸被拽开的时候,皱着脸哼出了声。 又贴过来,又拽开。 “不行,”燕昭揪着他后领的手很坚定,“车里什么都不方便,忍着。” 他失落得好像快哭了,腿勾在她腰上不停磨蹭。衣裳都不知何时被他蹭散,露出一截素白的腿弯,在昏暗中格外晃眼。 “那就只亲亲……” 说着他又凑上来。 片刻,又自己从她怀里挣了出去,“不行……还是别亲了……” 第124章 “为什么?”燕昭撑着头明知故问,“刚才不是你自己要的吗?” 厢壁两侧座椅中间的空档,在启程前铺上了厚厚的软垫和毛毯,正好可容两人赶夜路中歇息。 而此刻,他正抱着枕头,整个人趴在柔软里,委屈又不满地望着她, “……难受。” 说这话时他衣裳凌乱头发也乱,一张脸都红透了,眼尾浮着潮湿的绯红,额角甚至都沁出了层薄汗。 燕昭非常想找面镜子来,让他看看自己现在这副样子。 欣赏过后,她伸手捏了捏他发烫的脸,语带戏谑。 “那怎么行。刚才你都求我了,我怎么能不给?” 说完,她又托起人下巴吻过去。 呜咽声从享受到求饶,虞白想躲但又不太舍得躲,只得撑起一点身子,任她戏弄似的啄吻。 滚烫烧磨得他脑袋都有些迟滞了,耳边燕昭说后半夜车队会在南辅稍停,住进上次的别苑过夜休息,他就只听见“车、停、别苑”几个字。 那就是可以下车了,那里就什么都方便了。 他一下又有了盼头。 可谁曾想,晃晃悠悠的马车里他睡得昏天黑地,连什么时候到了南辅都不知道。 再睁开眼时已是天光大亮,燕昭已经起身,更衣梳洗好准备继续赶路了。 他扯高被子蒙住头,懊恼自己睡太沉。 傍晚,车队抵达长陵。果然在城外看见了些匪乱痕迹,有郡衙皂役在清理。 从遗留来看,强弱并不分明。似乎山匪并非落荒而逃,两地折冲府合力镇压,赢得却也不太轻易。 看了一会,虞白放下车帘,视线回到车内另一人身上。 “殿下……” 他慢慢蹭过去,怕打扰,声音放得很轻,“殿下,你什么时候能忙完?” “一天……最多两天。” 燕昭短暂搁下手里卷宗,有些疑惑,“你……” 她看向跪坐在身旁的人,上下仔细扫过。 明明没什么不同,但又依稀有哪里不太一样。 自她生辰那晚醉酒吐露真言、自己拆穿了自己的假装后,他虽不再像之前一样假意抗拒,但也总有些扭捏。 可最近…… 迎着她的打量,少年轻咬着下唇,眼睛直直回视,躲也不躲,就差把欲念写在脸上了。 还说:“想和姐姐一起泡温泉。” 这下不用写也看懂了,燕昭又在心里暗叹了句狐狸。 “明晚。明晚一定。” 车队驻进行宫,片刻后,又驶出一驾小马车,悄然无声。 虞白对此并不知情。 刚到行宫,燕昭就不知去哪忙了,只留了话说行宫里守卫万全,让他放心随意。 独自待在住处,他不禁有些沮丧。 两次来到长陵行宫,他都因无法和燕昭亲近而憋闷,隐约怀疑此地与他不合。 但一想到明晚的约定,以及上次在那方温泉发生的事,他又觉得这里还不错。 尤其这次来,与上回又有不同。 自从做下与过往分割的决定后,在燕昭面前他再没什么可顾虑,说话做事都格外放纵。 之前总想着有朝一日会坦诚相告,担心会损害她心目中少年竹马的形象,虞白再怎么也竭力收敛着。 两次醉酒暴露本性,事后他也担忧了好久。 现在好了,往后不用担心了。 而且现在,这种无所顾忌的感觉,他喜欢得有些上瘾。 越想越雀跃,甚至有点坐不住了。虞白望向窗外,夜还早,山谷里吹着温热晚风。 想了想,他换了身薄些的夏装,趿了双木屐出门。 有温泉在,行宫里地气暖热,时间都仿佛过得更快。外头还能见到些粉白春花,这里便已满目浓绿,只有偶尔几丛蔷薇碎红。 沿着小径走着走着,他视线被两旁的茂盛彻底吸引。 草丛里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是清热解毒的蒲公草,还有新生的苍耳子,嫩绿的小刺尚且柔软。夏枯草开出淡淡蓝紫,细碎花瓣聚成小穗举着,虞白蹲在道旁辨认着野草间的药植,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现在……还不够好。 还有一件事挂心。 得找个机会,和燕昭提一提“学医”的事。 他一手环着双膝,一手轻抚着面前一朵蒲公草,下巴抵着膝盖,认真思考起来。 直到觉得山风冷了,才发现夜已深,赶忙起身回去。 走出几步,又踩着木屐啪嗒啪嗒回来,从错落满地的小花里,摘下了他觉得开得最好的一朵。 - 观察、试探、约见、谈判,燕昭结结实实忙了大半个晚上,外加次日一整天。 中间休息的那几个时辰,回到住处,房里的人和烛火都睡着了,只有一朵小黄花在等她。 甚至没有枕头。 她直觉那朵小花原本是被放在枕上,只不过枕头被送花人霸进怀里,花和她都只能空空平躺。 无声叹气后,燕昭把枕头从他手中抢出来,又把他空了的手拉到自己腰上。 紧赶慢赶,次日黄昏时,总算把此番来长陵的谋求初步定下。 回房更衣时还能看见夕阳,朝山顶温泉走时就已天黑了。走在静谧的山道上,燕昭听着木屐敲打石阶的规律轻响,在心底设想着稍后可能见到的种种情形。 来的有些晚了,不知他会不会等得无聊。 会不会等得不耐烦,自己先回了? ……应该不会。瞧他都憋闷成什么样了。 会不会又提前把点心茶水都吃光了……不对。 行宫的侍女不会送了酒来吧。 醉酒下水可不好。想到这她有些担心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到山顶绕过屏风。 还没看清,就先听见氤氲热雾里的轻唤, “姐姐……我等你好久了。” 趴在池沿的人从手臂间抬起了脸,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声音透着委屈:“你快来……” 燕昭站在原地恍惚了下,过了片刻才迈开脚步。 水上白雾升腾,他也被浸得潮湿柔软,像雾气凝出了人形。 黑发被他尽数挽在脑后,只有几缕松落下来,打湿了贴在颈侧,水珠顺着发尾滚落,滑过锁骨滑过胸口,汇入水流。 除此之外,身上再无它物。 她在池边蹲身,一垂眸,绯红在水中若隐若现,落花流水般的风景。 “……你喝酒了?” 对上她意外又带着点戏谑的打量,少年摇了摇头,眼神清明又直白。 “我想你了。” 说着,他撑着池沿挺起身,半身浮出水面来,仰头索吻。 潮热的呼吸在极近距离交织,燕昭盯着他湿润殷红的唇,手指顺进他发间。 很想拽开他追问性情突变的缘由,或者再听他主动求着说想要,但只犹豫了片刻,手上就使力将人按向自己,低头深吻。 雾气荡漾水波骤响,缠吻从岸边都水里,两个人都从头到脚湿了个透。 他已经替她省去剥扯的过程,燕昭吻着就伸手去握他的腰,可还没碰到,怀里的人就矮了下去,低头埋进水里。 “你……”燕昭一把攥着他头发拽上来,“你是想把自己溺死吗?” 面前,他皱着脸,不满得像被从口中夺了食。 “我饿……” 池水潺潺,她被推着靠坐在水浅些的池沿,潮热席卷。 仿佛真被饿久了,他几乎不知饱足,最后还是被拽着才肯放开。 从水里出来他遍身湿透,就连鼻尖都挂着晶莹,滴落唇角,又被他卷吃进去。 燕昭看着,整个人都陷入恍惚。 甚至怀疑是不是她生了幻觉,是不是真的招来了一只狐狸,而且已经成了精。 还没想明白,就又被勾着脖颈讨吻。 没有顾忌没有廉耻,他的颤栗很大声。燕昭急急忙忙止住,却不是有意折磨,“你忍着些……” 四周没什么遮挡,入夜又格外安静,顺着风,声响怕是能送出十里去。 可别明日真闹出什么山中精怪的传闻。 怀里,他努力睁着眼睛认真听她说话,听完了啄米般点头,然后拉着她的手往嘴上捂。 “干什么?”她往回挣了下,“不是不喜欢被捂着吗?” 在淮南那会她这样玩闹过,还把他惹哭了。 他两只手攥着她的,胡乱摇头,难受得眼尾都溢出泪来,“不行……” “太舒服了……我忍不住……” 嗓音又哑又湿像带着钩子,燕昭听着,不自觉缓缓倒吸。 而后力道再没收敛。 温泉不能泡太久,纠缠从水里换到岸上,山风吹着,很快有些凉,就又抱着回到池中。 攀着她的手臂一次次快要脱力滑落又抱紧,浴衣湿了又干好多回,等夜晚终于安静时,已是明月高悬。 池边用以暂歇的软榻上,虞白浑身发软地趴在人怀里,脸上还带着淡淡指印,满足地闭着眼睛。 第125章 “冷不冷?”燕昭隔着他新换的浴衣摸了摸,“回吧,天晚了。” “不要,我不冷。”虞白拒绝得没犹豫,“再抱一……” 话没说完,就捂住脸打了个喷嚏。 再一抬头,燕昭眯着眼睛睨他,像是想看他还能撒什么谎。 “回去再抱。” 说着,她抬手拨了拨他还潮湿的发尾,“若是着了风寒,就不抱。” 虞白一下子爬了起来。 按着他擦了会头发,又裹了件衣裳在外头,燕昭才牵着他离开。 山道僻静,只有月色照明。道旁树丛错落,透过枝叶空隙望出去,银光遍洒山野。 停在一处拐角,燕昭拽了拽他的手,示意他朝一个方向看,“那边。” “怎么了?”视线望进黑夜,他有些困惑,“那边有什么?” “秋狩的猎场。好几年没来过了,因着先帝……今年,我打算重新办上。过了中秋吧。” 虞白听着,试图想象秋狩的场面,兴趣不大。 但同时又隐隐心动,猎场似乎离行宫不远。 那,温泉…… 燕昭一回头看见他眼巴巴的模样,有些想笑。 “想来随时都可以,不用非等那时候。但夏天不行,太热,难受。” 说着又扳过他的脸,朝群山中另一个方向看,“还有那边,长风寨,就是前几日生事的山匪。能看见他们的灯火吗?” 虞白极目远眺,目酸摇头,“看不见……” 燕昭心说看不见就对了,长风寨穷得揭不开锅,恐怕没有余钱点灯。 不过很快就好了。 随意搪塞了句,她就牵着人继续往山下走。 没想到他却追问起来,一会问长风寨离行宫这么近会不会有危险,一会问在山匪附近秋狩会不会不安全,满脸担忧模样。 直到回了住处也没打住,躺进榻里还在问,她只好将人捞进怀里把嘴堵上。 亲过一阵,他又双手双脚地缠上来,但接着就被毫不留情地拽了出去。 “要是再来,明天就睡不醒了。” 燕昭抵着他额头往外推,“这边事情了了,明日一早就得回京。” 祈求被拒绝、又求又拒绝,来来回回好半晌,虞白才不情不愿地松手,抱着枕头叹气。 叹过片刻,突然又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那,能不能答应我另一件事……” 他低着头,微蹙着眉,从下往上看着枕边的人,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可怜。 “能不能,让我跟着吴院使学医?” 燕昭刚推开过他,应该不会拒绝第二件。而且她看起来心情不错,这种时候应该会好说话。 理由他也准备好了,什么自幼向往、内心崇拜,什么找些事做打发时间,以及可以帮她排忧解难,林林总总想了很多。 然而,他没能用上任何一个。 面前的人微怔,随即沉下脸色,“不行。” 不等他再开口,她抬手扯落帷帐,闭目躺回枕上。 “很晚了,睡吧。” 安静笼罩,虞白愣在那里,甚至还保持着抬脸的动作,没来得及动。 反应过来他一下有些紧张,以为是惹了她生气,但接着腰上微微一沉,被人揽进怀里抱住。 昏暗里,燕昭垂眸看着他,但什么也没说。很久,她靠近在他额头吻了吻,闭上眼睛睡了。 长夜,清晨,启程回京。 路上虞白试探地又问了遍,被她以别的事绕开话题。 还没琢磨明白这次拒绝的原因,夏日的热气就赶着来了。燕昭格外怕热,供了冰也嫌燥,拒绝就成了家常便饭。 在书房里想抱着,不让。想和之前一样挨着身边坐,也不让。 入了夜,他一点一点蹭过去,没一会就被无情推开,“太热。” 为了身上凉些,他在睡前偷偷泡冷水。结果被燕昭抓了个现行,掐着后颈罚了一顿。 第二日他蠢蠢欲动,想故技重施,结果被威胁再这样就回寻梅阁自己睡,才不敢了。 夜里只能老老实实隔着距离,等怕热的人睡熟了,悄悄牵她手指。 一日一日,夏意渐浓。 庭中绿色变得厚密,天黑得也晚了,时间越发漫长,虞白只好不停看书来打发空闲。 常乐手里的看完了,就从燕昭书房里借,一本一本看着、等着,等哪日暴雨天凉,等长夏的炎热过去。 又一日,空气闷得几乎凝滞,就连他一向不怕热的都觉得有些难受了。 从室内辗转到室外,他在廊下找了处风口坐着。天空铺着厚厚的云,云后日头却还在不遗余力发光。 虞白拿着把团扇扑凉,心里盼着早些天黑、早些起风,就听见天际轰隆一声闷响。 ……打雷了? 他握着扇柄的手顿住,仰头望着远处浓云。 下一秒,就看见云中白光骤闪,瞬息炸响惊雷。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黑云翻滚大风席卷,闷热的空气一下散了,豆大雨点劈砸,转瞬倾盆。 他放下团扇伸手接雨,感受着坠进掌心的温热。 又一声惊雷轰响,他肩膀微微瑟缩了下,但一双眼睛又雀跃地亮了起来。 这么大的雨,接连不断的雷。 今晚必定是个凉夜。 他赶忙回了寝室,开始收拾自己。 沐浴更衣束发,窗前榻上桌边。他换过几个地方等,又换了好多等待的姿势,等得天都黑透了,也没等到燕昭回来。 听着窗外雨声,虞白慢慢蹙起了眉。 午后他去过书房,待了不久就来人议事,他就先回了寝室。都这么久过去了……难道还没忙完。 他越发等不住了。 思来想去,他撑起一把油纸伞,踩着木屐走进雨中。 然而,守在书房外的侍卫看见他,面面相觑。 “不是让你去传话了吗?” “我以为是你去!……” 一番争执后两人异口同声道歉,又说:“殿下进宫去了。” 虞白站在阶下撑着伞,闻言有些意外。 “可是,都这么晚了……” 值守的两人中有个和他很熟,是很黑的老猴。老猴见他困惑,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解释: “小玉公子是这样,陛下怕雷声,每到雷雨天,殿下都会进宫陪着。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了,你别等了。” 说完他就回去继续守着,留下虞白在原地发怔。 又一道惊雷劈落,他呼吸都跟着颤了颤。 这道雷格外近格外响,雨中余声悠长。他紧紧攥着伞柄,等这阵轰鸣过了,才撑开伞,迈下台阶,慢慢走进雨中。 大雨砸落伞面,震得他从手心到胸口都发闷。 ……其实他也怕雷声。 木屐踩到积水,沾湿脚踝,打湿衣摆。 好在长街上没有积水。 哪怕再荒僻的角落,也干干净净。 燕昭撑着伞,走在潮湿宫墙间,越走耳边越静,四下无人,偶有惊雷,贯耳轰鸣。 她独自慢慢走着,直到看见了那扇封锁已久的门。 歪斜的门板被雨水打湿,斑驳朱漆泛着亮光,鲜艳得像是回到盛时。 在门外站了很久,她才慢慢启开铜锁,推门,入内。 一步草木新,一步天地明。 恍惚间黑夜和雨水一同退去,盛夏酷暑再次笼罩,她躲着所有人来到这里,赴秘密的约。 收伞,她在蒙尘微潮的台阶坐下,望向满庭荒寂。 “……小鱼。” “我来陪陪你。” - 雷雨夜里进宫,已经持续了好多年。 燕祯被她拿来当遮掩,背后真正的缘由不能说,也有些说不出口。 那是孩童时听老嬷嬷讲的鬼话夜闻。 说宫里红墙有灵性,打起雷时,能瞧见旧时的人影。 起初燕昭信以为真,很快觉出荒谬,又自嘲幼稚。 可一年一年下来,已经成了习惯。 外加摄政后无数眼睛盯着,再频频往西山跑,只会引人猜疑。 除了这里,她没有别处可去了。 ……七年了。 望着黑夜里接连坠落的银白,她想,时间真是个既漫长又迅疾的东西。 或许再过不久,她也不会来了。 雨声碎乱,她望着大雨,轻笑出声。 “还说会给我陪葬……” 没人答话。 “……骗子。” 雨水空流。 收回视线,燕昭再次望向空庭。 封锁着不许修缮也不许人进出,本就荒芜的宫苑更加凋零,仿佛与世隔绝。 枯草歪斜满地,被积水带着飘向低处,院角桐树无人打理,枝叶错乱横生。 她一寸寸地,看过眼前一切,看遍了,记住了,正要起身,视线却被墙角一点异色勾住。 凝眸看清后,她撑伞走近,蹲在曾经的花坛边。 第126章 枯萎中那一点绿无比孤单,在大雨里摇摇欲坠,碎小的白色花瓣被冲刷得几近支离。 ……他种的缬草。 闷头种下一大片,如今也只剩这一株了。 燕昭沉默片刻,手中的伞缓缓倾斜,为它遮住了雨。 茎秆稳住了,细叶末端蓄着的水珠坠落,带着整株草花一晃,像在对她点头。 她唇角微动,又笑了声。 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想起了“陪葬”的下一句—— 要是死了,她就纳一堆男宠。 “我食言了。我只纳了一个。” 燕昭对着小草叹气,又伸出手,压了压草花根部的湿泥。 “……他不错。还说想学医,若你在,说不定……” 自言自语到一半,她声音忽地顿住。 终于想起了一直悬心的事是什么。 是早就该做的事,早该履行的“承诺”,是那句关于男宠的玩笑后半句—— “……带到你坟前。” 燕昭倏地起身,快步离开。 花坛里,孤单的缬草又被晾进大雨。 雨势瓢泼依旧,草叶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说】 昭:阿玉亦未寝! 鱼:……能不去吗 鱼:……你一定要说话算数吗 鱼:(瑟瑟发抖)折寿啊qnq ------ 私密马喽迟到啦!这章掉落40个小包包吧[奶茶][奶茶] 希望能发够人orz…最近评论好少555宝宝们让我看见你们好吗555 第78章 死生4 ◎她说阿玉,我爱你。◎ 宽大的床榻上,虞白独自躺着。 窗外雨声哗哗不停,湿凉潮气灌满了空荡荡的寝室。 偶尔惨白电光闪过,紧接着惊雷轰鸣,他抱着枕头的手臂一下收得更紧,慢慢的,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不喜欢雷雨夜。 这样的电闪雷鸣总让他想到诏狱里那个晚上,想到无助又惶恐的每一个晚上。 不喜欢晚上。 黑暗仿佛幽深巨兽,俯视着等待着要把一切吞噬,尤其现在,他一个人待着。 不喜欢一个人待着。 贪欲好像越来越大了。 明明从前可以一个人待着那么久,也能什么都不想地等上那么长时间。 可现在,只是一个晚上就辗转难眠。 不喜欢。 又潮又闷的情绪在他胸口蔓延,他呼吸都有些发滞,索性把脸全埋进怀里的软枕。 是那个藕色绣双蝶的枕头,元月那会从宫里回来时,燕昭给他的。 自从搬进她寝室同住,每晚都可以抱着她本人,枕头就被暂时留在寻梅阁。入了夏她不让近身,虞白就又把它抱了来。 前几日,暑热炎炎和他争。今晚下了雨,总算凉了些,又有皇帝和他争。 这谁争得过。 更何况,从前她明明不怕热。 在盛夏的午后和“他”见面,从没听她说过一句烦。 到底是她变了性情,还是他比“他”不如? 越想越气闷,甚至把前几日旧事都翻了出来。燕昭怎么都不同意他学医,不会是因为“他”曾经身在医道,就不允许他碰了吧。 怎么他自己也来和他争。 虞白干脆把旁边空着的枕头也拽进怀里,两个一起泄愤似的箍着。 软枕一拿开,枕下收着的东西就露了出来。 一柄和田玉如意,玉质脂白、玉色莹润,静静躺在他眼前。 这东西足有手臂长,燕昭第一回 把它带上榻的时候,虞白吓了一跳。 后来发现她只是拿来抱着取凉,他松一口气同时,又觉得被抢占位置,有些讨厌。 可现在再看,竟意外顺眼了许多。 毕竟和暑热争有违天道,和皇帝争大逆不道,和自己争……太怪了,而且谁赢都是他输。 只有这柄玉如意,不动不语,任意摆布。 虞白抄起玉如意,藏进床榻最里头。 怕被燕昭找出来,他又把床褥一层层翻开,严严实实盖住。 再躺回枕上,他心情舒畅多了。翻了个*身正准备睡,突然听见雨中响起急急脚步声。 “……殿下?” 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他先是意外后生惊喜,“殿下,你怎么回……” 话未说完,他就被拽着胳膊下了榻。 “我带你去个地方。” 赤脚踩上湿凉,他才发现她衣摆袖口都被雨水淋透,寝室地板滴落一路水渍。 “不先换身衣裳吗……” 她没答话。 “外面、外面在下雨……” 油纸伞塞进他手里。 “等等,鞋……” 木屐扔到他脚边,燕昭随手拎了件外衣,兜头把他罩住。 一连串恍得虞白懵里懵懂,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拉着进了雨里,忙撑开伞给人打上。 雨点密打在伞面,琳琅碎响里他思绪乱飞,不自觉想到了从那些话本里看的,乘月私奔、相携归隐一类的故事。 慌张一下变成雀跃,心跳都跟着快了。 直到被拽着上了马背,他才终于想起来问: “殿下,你要带我去哪?” 燕昭抓起缰绳挽了两挽,一抖,马蹄冲破雨幕。 “西山。” 惯性带着他撞进人怀里,伞是打不了了。 虞白躲在人挡雨的油衣底下,紧抱着她的腰,莫名生出了种不妙的预感。 西山…… 好熟悉的名字。 大雨瓢泼,惊雷遮掩马蹄声。 越跑四下越僻静,黑得不见五指,她似乎不需要辨路,任黑马疾驰。 直到一座荒寂山坡前,才终于勒缰下马,牵着他上山,往昏暗里找去。 他一路上的担忧,也终于成了真。 身旁,燕昭慢慢抬起手,轻抚大雨里安静的无字碑。 “小鱼。” “我带他来见你了。” 虞白双手举着伞,看看身旁的人,又看看面前的坟,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怎么……” 偏偏记住了这个。 - 大雨未歇。 身上油衣隔水,燕昭席地而坐。没找到巾帕,她干脆攥起一截袖角,擦碑身溅上的泥。 虞白蹲在旁边,撑伞的手举得发酸,但心里还算释然。 还好,只是带来看看,没做什么别的。 还以为燕昭会较真到让他跪下磕个头,那就有些麻烦了。 满地泥水先不论,他有些担心这样是否折寿。 而且根本找不到借口推辞。 ……坦白?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恐怕不管他说什么,都像……被上了身。 虞白心里五味杂陈,侧头再一看,燕昭擦得格外专注,五味就都变成了酸。 “那么远过来,就为了见一面吗?” 他别扭着语气,说,殿下怎么也不带点东西。 含着酸故意揶揄的,没想到燕昭真听进去了。 “带什么,带酒吗?” 她偏着头,认真地想了会,又摇了摇,“算了,他应该也不怎么爱喝酒。” 虞白心说猜得很对。 可接着,就听见大雨里她轻笑了下,笑里带着叹气。 “我不知道给他带什么……好像,我都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也可能我知道过,但是忘了。我把他什么都忘了,真是……” 伞下隔开的一点干燥里,燕昭垂着眼睛,不知对着谁说了句,抱歉。 虞白心口一酸,为方才的话涌上大股内疚。 手里的伞又往她那边偏了偏,他轻声问:“那,他叫什么,殿下还记得吗?” “虞白。” 雨声很响,他假装没听清,“什么?” “虞白。” 虞白轻“嗯”了声,“我知道了。” “没有表字。” 燕昭抬起视线,望着面前空碑,像在努力回忆,“应该是没有……总不至连名字也记不全。” 虞白又“嗯”了声,想说她没记错。 没有表字,父亲还没来得及给他起。 也不用道歉,许多事他自己都快忘了,比如姓名。 不过往后不会了。 听她唤过这一次,往后就都记得了。 “殿下,回吧?”他轻声开口,“很晚了……” “再陪我待一会。” 燕昭拒绝得没犹豫,“下次来,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西山多灰土,碑上满蒙尘,雨水一淋,怎么也擦不干净。 左边的袖口全沾湿了,她又抬起右手。 很快两截衣袖灰黑,狼狈得不成样子,她摊开两手看着,又想笑又想叹气。 “第一回 来看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两手泥。” “都说他死了,说裹了个席子在京郊埋了,我不信。我把他的坟挖开……原来白骨那么瘦。” 声音很淡,虞白几乎要屏住呼吸才能听清。 第127章 可听清了,他又突然哑口。 身陷囹圄时他也曾幻想过,幻想燕昭会不会寻找他。 后来从别人口中,他的幻想被证实,可怎么也没想到,她…… 会亲手…… 掘一座假造的坟。 他没第一时间回答,燕昭也没等他的答话。 “那会没人管得了我了,也比现在自由,我总过来。满朝谁参我深夜纵马,我就叫太医院给谁开安神汤。” 她轻笑了声,似乎在感叹放纵。 “现在想想,还挺罪过的。夜半三更城中骑马,也不知道吓醒了多少人……” 这旧事他从别人口中听过了,很熟悉。 很熟悉…… 虞白突然愣了下。 耳边嗡地模糊了,雨声远去,转而回响的是又快又急的马蹄声。 来路上的马蹄声。 她赶去淮西找他时的,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她把他带去“家乡”伯阳捉弄一场,回程的马蹄声…… 许久以前,那些深夜里的…… 马蹄声。 他猛地抬眼看向身旁的人,混乱的脑海迸射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那些个被人从睡梦中拽起来殴打辱骂的半夜,他从来没有出声。满含恶意的人想听他求饶想听他哭,所以他从来都死忍着不出声。 有次恼火反抗被打破了头,额角淌下的血和嘴唇咬破的血混到一起,满口热腥,他也还是没有出声。 ……他是不是做错了。 那些拳打脚踢里远处掠过的马蹄,是不是…… 是不是如果他求饶,如果他求救…… 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瞬间…… 他离她很近。 虞白突然感觉浑身发凉,周遭黑暗凝成实形挤压过来,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只好伸手去牵她,抓到一把吸满泥水的袖角,才勉强找回点力气,“殿下……” 她好像没听见。 “殿下,我冷……” 燕昭认真地擦着碑底的一块泥。 下次来,真的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她想。 从前满心想着一有机会就洗冤翻案,后来才渐渐意识到不容易。大概她有生之年,权力很难稳固到为一己私欲袒露真相、不畏风雨飘摇的地步。 后来她想着,等燕祯能够独立了,就带他去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她不要变得和父皇一样,就想在那之前先了结,但恐怕只能委屈他没名没分地合葬。 但现在,这个想法也许要被推迟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想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了。 她想,或许,等这趟回去,叫来吴德元问一问。 吴德元总说来日难定、说或有解法,从前她一概堵回去,现在她有点想听一听。 只是那样就真的不知道,下次再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了。 水汽氤氲,她整个人都沉进了潮湿。 突然,潮气凝成实体,雨水兜头浇下来。 身旁的人丢下伞扑到她怀里,手臂攀得很紧。燕昭被撞得险些仰进泥水,惊疑过后,一把揪着他领子拽开,“你……” 大雨如注,面前的少年已经被淋得透湿。 似乎是冷,他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但就算这样,还是较着劲要往她怀里扎。 雨水淌了他满脸,他擦也不擦,就咬着唇直直望着她,眼圈隐隐泛起红,看起来很委屈。 “……又吃醋?” 燕昭不知道他有什么委屈的,再怎么生不起气也有些恼怒了,抬手往身旁空碑一指: “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对前辈能不能有点尊重?” “我不。” 意识到可能的错过之后他快被懊悔击穿了,再加上多日来内心的别扭,他感觉从里到外都在难受发冷,就只想要她抱一抱。 然而唤她几次都不应,现在虞白前所未有的委屈,“他都已经死了,你能不能别想他了?你能不能看看我,你……” 控诉到一半,理智终于追上来,他急急收住。 可是已经晚了。 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眸色越来越深,唇角抿紧,俨然大怒。 还没来得及反应,后领一紧,他被拎着换了个方向,跪进满地泥水里。燕昭指着空碑,声音冷沉, “道歉。” 虞白愣住。 片刻前什么懊恼后悔、害怕恐惧全消了个干净,对上自己的墓碑,他一时间不知所措,“等等……” 颈后一重。 “殿下……” 水花四溅。 “别再……” 挣扎从未有过的剧烈,但还是没拗过她手劲,惊呼声全撞进泥水里。 燕昭按着他一跪三叩,又拽着他起来,雨水湿泥糊了一脸,他从未有过的狼狈。 两边衣袖都脏透了,她索性撇开衣袖,用手掌心给他擦。 水痕有的微凉,有的滚烫,擦净之后他脸颊鼻尖都蹭得红了,眼圈也红,包着一圈眼泪,可怜地看着她。 “你哭什么?”燕昭托着他脸颊捏捏,“今天带你来见一见,往后都是你陪着我了。” 刚从方才回过神,听见这句,虞白又微微怔住。 雨还在下,面前她也浑身湿透。 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底下,琥珀般的眼眸又近又清晰。 她眼中带着点未消的嗔怒,是还没消气,但更多的是一些沉甸甸的,深重又潮湿,像爱意,像认定,他似乎能看懂,但又不太确定。 “我没和你说过吗?那可能是忘了,我早就想告诉你的。” 她掌心又蹭过他脸颊,擦掉一行雨水或是泪水,说阿玉,我爱你。 雨还有没有在下,虞白不太感觉得到了。 他盯着她近在咫尺的嘴唇,别的什么都好像感觉不到了。 黑夜都仿佛离他远去,一切都变得模糊,在这一瞬无声勾销。 燕昭说爱他。 “他”和他都没听过。 穿来的木屐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虞白赤足踩在泥水里,踮起脚吻了上去。 顾不上什么技巧,他紧紧抱着身前的人,胡乱吮吻着表达爱意。被拽开又贴回去,再拽开再贴回去,雨水泪水淌落进唇角,又滚烫地纠缠在一起。 直到舌尖蓦地一痛,他呜咽着缩了下,接着就被燕昭扼着脖颈推开, “你想干什么?” 湿透的单衣什么都藏不住,她视线往下一垂,继而愠怒更盛。 “你……”她气得都快笑了,“这是在我竹马坟前。阿玉,你是要当着他的面吗?” 虞白缓慢又坚定地点头。 他本人没有意见。 【作者有话说】 当面其实很简单啦。 有请我们的镜子朋友(bushi ------ 终于文案回收了!!庆祝!!接下来就是_______ 掉落30小包包[奶茶][奶茶] 第79章 重夏1 ◎“你就不怕有一天,我把你当成他吗?”◎ 虞白几乎是被燕昭提着下了山。 后脑勺连连挨了几爆栗,直到坐上马背,脑袋里还在嗡嗡响。 他捂着头一迭声道歉,冷静下来也觉得是有些过分了。坟包里确实埋着人,于情于理都不能如此冒犯。 更何况那人不像他假死,是真的夭折在了十岁出头的年纪。 不知徐宏进是从哪找来了尸身顶替,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这么一想,他心情又微沉下去。 唯独庆幸的是,这样也就没了折寿之忧。 就当为那人祭拜一场,虞白垂着眼睛想,但愿早登极乐。 “想什么呢?” 燕昭伸手环过他握住缰绳,轻轻一振。马蹄悠悠迈开,耳边又落进声“对了”,“等回去了,明天,让府里大管事给你入籍。” “入籍?” 虞白有些困惑,扭过半边身子回头看她。 也不知为什么,从前共骑都是要他侧坐的,那样抱着方便、说话也方便,而刚才,燕昭非要他正坐朝前。 虽然这样坐得稳些,但看她还得回头,好不麻烦。 “得给你名分啊。” 燕昭弯弯眼睛笑他,“怎么你也不想着这事?到现在都还是寄籍……” 说到一半,她又慢慢闭上了嘴。 才想起这是她的安排。寄籍临时居留,一开始,她压根没想把人长留下,才连家籍都没入。 眼瞧着他又要问,燕昭想着快把话头转开。 若是讲了,不知他那张脸上又要露出多可怜的表情。 “封你个官身怎么样?” 她侧眸想了想,又轻笑,“封个‘御湖供奉’,往后进宫也方便。” “……御湖供奉?”连着几个称谓他都不太熟,虞白微蹙起眉,“那是什么?” 雨势小了,马蹄走得不快。安静里,燕昭环着他絮絮解释,好半晌他终于听明白—— 养鱼的。管御湖里的鱼。 还说,“在淮南那会,你不是挺喜欢喂鱼吗?” 第128章 虞白兴致缺缺。知道不是要他做驸马他就垂下了眼睛,而且那户籍上记的是个假名,再怎么也与他没关系。 更何况那御湖他见过一次,可大了,燕昭这是给他找了个活干。 “不满意啊,想入宗谱?” 身后,她抬手捏他耳朵,“怎么好事都想占着,总这么贪心不足。” 虞白心说那你怎么选择性说话算数。 但也知道该取舍,“我没有那样想。” 垂着的眼睫往上盈盈一掀,他回头抬眸,“我只要能陪着殿下就好了,我不在乎那些虚名……” 声音轻轻软软的,落进耳朵里像扫过羽毛。燕昭听得耳廓一麻,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 近来总是这样说话,莫名其妙的。 但又挺受用。她扬唇一笑,话锋一转:“不过,要想入宗谱,也不是不可以。” 果然他眼里诚实地亮了。 “真的吗?” “真的,很简单。” “我收你为义子,明日就能入宗谱。” “……啊?” 虞白朦胧半抬的眼睛一下睁大了,惊疑不定地看着身后的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做她义子也就算了。可她坚定地为“虞白”留着驸马之位,那样一来,这关系乱成什么了。 他甚至觉得不如再拐回西山磕两个头,可又担心燕昭一时兴起逼着他认义父。 好在接着就见她忍不住笑出了声,不是当真,他这才稍稍放心。 但还是赶忙转开话头:“不用了,殿下,我真的不在意那些。我就只想……” 类似的话,在过去这段时间说过很多次。不用说完燕昭也猜到了,唇边笑意顿了顿,散了。 “还是想学医?” “……是。”见她变了脸色,虞白意识到他好像败兴致了。但话已出口,他抿了抿唇还是决定说下去: “殿下一直不同意,是因为虞小公子吗?” “虞家因行医问诊获罪下狱,所以你不想让我再碰。就像上次在望春园……” “因为他被人带走后没能活着出来,所以你无论如何也不放我去。是吗?” 虞白回着身子,一瞬不瞬地望着身后的人。 雨已停了,云开月明。四下极静,除了夜虫唧唧和远方犬吠,就只剩身下轻缓的马蹄声。 静谧里他心跳怦怦,说这番话他有些赌,但他想最多也就是被再一次拒绝,结果坏不到哪里去。 燕昭微垂着眼睛看着他,很久,才终于开口: “你怎么知道的。” “虞家的事,我没和你说过。” 静夜蓦地紧绷。 心跳声瞬间在他耳边放大。 “……高敏说的。” 虞白立即垂下了眼睛,“那天和高敏去河堤上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了虞小公子的事。” 说着他伸手去牵她衣角,揪着一点点,声线放软: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探……我就是想多了解些你的事情……我该主动和你说的,殿下,但我那天太害怕了……” 乞怜这招虽非屡试不爽,但至少现在管用。果然燕昭不仅没再追问,还在他额前安抚地吻了吻, “若好奇什么,问我不就行了。高敏……算了。” 当时沿着河水往下游找了数里,也不见人踪迹,恐怕凶多吉少。 时隔数月又被他拉出来当挡箭牌,虞白在心里默念了句抱歉,但接着又反应过来她前半句,“我可以问吗?” 燕昭安静看他。 “虞家犯了什么事,才会株连满门?” “我忘了。” 虞白一下泄了气。 也是,她只说了可以问。 只好接回了前头的话题,“但是,现在不是从前了……” “现在有你保护我,望春园那回,庄子里那回,还有……芜洲那回,都是你救了我…… “而且,我自己也可以。我每天都在校场练,常乐说,我学得不错。殿下……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 他慢慢说着,身后的人一次也没打断过。说完了,她还是久久沉默着。 虞白很想伸手抱一抱她,但这正面朝前的坐姿实在不应景,他努力半晌,也只是把手里她衣角抓得多了一点。 突然,脸颊落上一抹温热。 燕昭托起他的脸,倾身慢慢地吻。 很轻柔单纯的吻,只是在唇际浅浅流连,但箍着他的手臂截然相反。 入夏以来,甚至从始至今,他好像都没被她抱得这么紧过。 手臂从身后环过他的腰他的胸肩,在轻浅的啄吻里收得极紧,像是只有这样才能稍得安心。 虞白任她抱着,哪怕真勒疼了也没躲。也是现在才发现,哪怕她已经快要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也从来没有真正脱离过。 深夜宁静,信马由缰。 燕昭环着他埋在他颈侧,很慢又很深地呼吸、平息,直到城门近了,才听见她出声。 “为什么想学医?” 一听有戏,虞白立即把早就想好的理由一股脑全抛出来。迟一步才发觉不妙,说太快了,听起来实在太像编的。 果然一回头,对上燕昭略带怀疑的目光。 “你不会是因为他,才想学的吧?” 近日含酸拈醋惯了,虞白长睫一垂张口就来:“不可以吗……” 反应过来他赶紧闭嘴,上次跟自己较劲的后果还历历在目,他膝盖都还有点疼。 可接着就听见她意味不明笑了声,“行,可以学。但是,我得考你两件。” 他立马睁大眼睛等着听。 “第一,我书房里有一套《内经素问》,你去找出来。背……” 她侧眸想了下,“背‘病机十九条’。给你七天时间,若背过了,就可以学。” 虞白心说那简单,他现在就可以背。 但还是假装一副为难模样,小小讨价还价了一番,又问:“那第二个呢?” 燕昭笑眯眯弯起了眼睛,捉住他的手,把缰绳塞进他手里。 “在校场学了骑马,对吧?” “……学了一点,”见她这副表情虞白本能地发慌,“殿下是要……啊……” 腰际忽地一松,接着有只手贴了过来。掌心被雨水洗透沁着湿凉,激得他身子一缩轻叫出声,又被她从身后一把捂住。 “这么晚了,人都睡了,不能吵闹。马步也不能太快,若惊了城,明天就麻烦了。” 燕昭抖开身上的油衣拢住他,从身后环着,语气慢条斯理,力道却又重又急。 他一下就开始发抖了,垂在马侧的腿下意识夹紧,可接着马蹄一颠就要加速,吓得他又赶忙放松,“等等……殿下,别在这……回去再……” 他瑟缩着想躲,却又被人一低头衔住耳垂,顿时浑身软得连躲闪都没了力气。 “我这是在考验你。” 和油衣底下的荒唐相反,燕昭语气一本正经:“想学医,手不稳不行,气不定不行。这才多久就坐不住了,你是真想学吗?” 虞白一听就知道她在胡说,恐怕一开始让他朝前正坐就是为了这个。 可现在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捂着他嘴巴的手也不允许他再说。 他软颤着倚在人怀里,每次想扭身把脸埋进她颈上,都会被掰着朝前。 燕昭在他耳边一声声说着“看路”、“看路”,可他视线都有点失焦了,缰绳更是不知被他丢去了哪里。 深夜空街无人,他却感觉到了万众瞩目的滚烫。远远撞见个打更人,认出服制打更人惶恐下拜,他躲在油衣底下,无声尖叫着颤抖。 不敢紧绷又没法放松,终于从马背上下来时,全身已经酸软得像泥。 被燕昭半拉半抱着回到寝室又丢进浴桶里,热水和她深重的吻一同席卷。他撑着桶壁的手都在不停打滑,最后只能软了腰趴进人怀里,攀着她脖颈碎乱地呜咽。 洗净一切后,桶外的水比桶里还要多。 下人来了收拾过,虞白抱着被子蜷在榻里,想着下过雨夜风清凉,今晚终于可以被她抱着睡了。 可燕昭却没急着上床,而是起身去壁橱取来了个什么,接着把他从被子里拉起来,让他在榻上跪坐。 冰凉触碰,寒意在这样的雨夜更加明显,他被冰得整个人往上一弹,“殿下……” 燕昭从身后环着他亲了亲耳廓,说这也是考验的一部分。 他碎碎吸着气说好,但很快又挣扎着想躲,吃力得眼尾都泛起了泪,“不行……这个、这个太……” ……和上次的,好像不是同一个。 箍在他肩腰上的手不仅没放开,还收得更紧。 “现在知道说不行了。不敬前辈的时候,不是理直气壮得很么?” 燕昭衔住他耳垂烫热地磨咬,“我还没罚你呢。” 说着,圈着他的肩往下一按。 虞白猛地张大了唇,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仿佛五感都被抽离,浑浑噩噩中,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第129章 他当时真的没意见。 混乱里,哭叫弱成呜咽又软成喟叹,很快他现在也没意见了。 一晚上不知被雨水浴水湿透了几遍,再从浴桶里回到榻上的时候,虞白就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趴在枕上,他模模糊糊地看向旁边:“抱着我睡……” 隐约听见燕昭轻笑了声,伸手把他捞进怀里。这下他心满意足,蹭进人颈窝找到安心的位置,可接着又“啊”地惋惜。 “天都快亮了……” 抱不久了。雨后必定是个晴天,又要热起来了,他一下有些沮丧。 燕昭低头在他唇上轻吻,“放心睡吧。明日休沐,想睡到什么时候都行。” 虞白顿时再无担忧,一边仰起脸来回应,一边在心里感叹若是天天休沐就好了。可接着身上疼得他“嘶”了一声,睡意都一下散尽了,休沐好像也没那么好。 趴在人怀里缓了好半晌,他突然想起来问:“殿下每次去西山,都走同一条路吗?” “不是。深夜出城不算小事,有自己人放行比较方便。所以是看着城门值守的班次来。” 这种事没什么可藏的,燕昭说得详尽,说完又问他怎么了。虞白摇了摇头,没说实情。 原以为她往返都走同一条路,这样说不定能沿着路,认出清风馆的位置来。 可方才回程时他恍惚觉得不太像,一问果然路线不定。这样,最多也只能确定清风馆在京城,其余的线索不多。 还是先别说了,他想。 燕昭前些时日才刚说过徐宏进尚有用处,恐怕说了她就要查,那样只会打草惊蛇。 而且,说不定还会惹她痛心。 他手臂又抱得紧了些,往人颈窝深埋了埋。 “我还以为,回来的时候,你故意绕路呢。” 燕昭闷闷地笑他,胸腔的震动从手臂一路传进他身体里。 体温和心跳都近得几无距离,他紧贴着,感受着,又觉得没什么好难过的了。 只有…… “……殿下。” “嗯?” “你能……再说一遍吗?” “说什么?” “就……那个……” “哪个?” 昏暗里他支支吾吾,耳边她笑得心知肚明。 “……” “……” “我爱你。” - 在高至通顶的书架上找出那几卷《内经素问》并不难,在书房里一坐坐一下午也不难。 书房供着冰,虞白本就不怕热,坐在宽大的书案边上、燕昭分给他的那一小角,他只感觉享受。 难的是连续七天假装背书。 是早就尽数通读、部分熟背过的,现在读来如见老友。有时忘形翻得快了,旁边就伸来笔杆敲他的头: “翻那么快,认真看了吗?” “……我先快速浏览一遍。” 又敲。无法,他只得倒回前头一行一行地读。 过了一会,燕昭停下喝茶,他也终于能把视线从老友身上挪开。 “这几卷《素问》,是旧书吗?” 处处可见翻阅痕迹。 燕昭搁了茶杯,往他手里望了一眼,“不是。是我看的。” 过去几年噩梦缠身,一闭眼就是鲜红白骨。 好睡短得可怜,有时她刻意醒着熬着。《内经》廿余卷,她一遍遍翻看打发长夜,翻久了却又深陷疑惑。 怎么上头字字讲论养命安生,却又能把人给害死了。 想到这,燕昭突然又有种把书从他手里收走的冲动。 “……问那么多,你是背完了?” 回答让她有些意想不到。 “背完了。” 过去六日,也差不多了,虞白捧着书递到她手里,又坐回书案一角,两手在膝上交叠。 “殿下检查吧。” 燕昭微怔,好半晌才点了头。 窗外蝉鸣阵阵,耳边他缓声背诵,声音轻轻,明朗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 起初几段,她还能认真听着,后来渐渐地,感知突然变得模糊。 周遭书房的布置变得模糊,落进耳中的声音变得模糊,面前坐着的身影也变得模糊。 恍惚中,她又看见了那道瘦瘦小小的身影,却不再是被人拉拽着离她远去,而是慢慢走回来,坐在她面前。 拘谨,但又端正地坐着,脊背绷得板直,一本正经、不急不缓地,背着那些曾让她彻夜难眠的字句。 直到她手里忽然一轻。 面前他不知何时背完了,走过来把书从她手中抽走,皱着脸有些不满。 “殿下根本没听。” 说着,他竟直接跨坐上来,两手圈住她脖颈,问她刚才在想谁。 燕昭这才回神。 白日幻梦外加书房气闷,她头都有些痛了,伸手捏人脸颊的力道也毫无收敛, “你怎么随时随地都能吃醋?” 他不说话,就趴在她身上任她揉捏。 怀里的重量给了她些实感,正是她现在所需要的。一时间她也不嫌热了,抱着他静静地不说话。 好一会,脑中那股滞闷才消散。 她垂眸片刻,终于问出了那句她一直隐隐担心、方才之后更有些介怀的问题。 “阿玉。” “你这样,就不怕有一天,我把你当成他吗?” 怀里,他慢慢抬眸,湿漉漉地望着她,声线绵软: “殿下会吗……我会伤心的。” 又来了,这种可怜的语气。 燕昭听着,忍不住有些想笑。也不知在哪学的,往后不能让他再问常乐借书看了。 一笑,脑海也彻底清明,心说他们确实是不一样的。 就好比现在这爬到椅子上来宣告存在的举动,那人必定是不会做的。 甚至分神想了一瞬,若那人还在,知道她身边有了这么个狐狸似的陪伴,会是什么反应。 大概会哭吧。 反正肯定不会和怀里这个一样,皱着脸含酸拈醋的。 甚至连她取凉的玉如意都给藏了起来,整理床铺的侍女告诉她的时候,她都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觉察到燕昭不像方才那般紧绷了,虞白稍稍放心,垂下眼帘舒了口气。 全然不知她正在想些什么,也全然没料到她下一句: “好吧。明天我叫人给你拿个腰牌,你去太医院报到。” 他一怔。 “怎么了?你不是想跟着吴德元学吗,总不能叫人放值后再来府里教习吧。去跟着他打打下手,应该也能学到东西。” 说完,燕昭就拍拍他示意他下去,说还有公务要看。虞白缩手缩脚坐回旁边,大脑一团乱麻。 ……坏了。 他怎么就忘了这个。 太医院…… 见过他的人…… 很多。 【作者有话说】 现在昭昭内心:小鱼好,阿玉坏…算了,阿玉也好 掉马后:都坏--* ------ 收为义子那个,理论真的可行,历史上有类似案例。。但太怪了,打个哈哈算了[彩虹屁][彩虹屁] 掉落30小包包~! 第80章 重夏2 ◎“看的什么书,耳朵都红成这样了?”◎ 第二天一早,虞白腹痛。 传来府医看过,用了药,到傍晚方有缓解。 次日虞白又喊痛,傍晚缓解,隔日又再痛。 去太医院的计划一拖再拖,五六天过去,燕昭终于觉出不对来。 “是不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 西山那地方坟包可不少,且当时又是深夜,她顿时内疚,“我去叫人找个方士……” 还没到太医院放值的时辰,虞白正趴在床上哼哼,听见这话,他有些趴不下去了。 “殿下,要不然……找吴院使来看看?” 燕昭一想,顿觉有理。 大抵是府医用药温吞,才久不见效。 正好她也有事想与对方谈,立即抬手招来个侍女:“传吴德元来。” 一道急召传进公主府,吴德元一身热汗还没消,见燕昭指着榻上的人说腹痛数日药石无效,又惊出一身冷汗。 他立即遣药童去把香砂六君汤煎上,接着敛袖把脉。然而片刻,他脑门又泛起另一种汗意,难辨热冷,更像是心虚。 医者语重,医者不语更严重。 燕昭看着老人眉头紧了又放、脸上松了又绷,搭脉的手从右到左又从左到右,却始终不发一语,一颗心越悬越空。 再看榻上,少年抱着被子紧闭着眼睛,看起来十分难受,更加担忧。 但又怕打断,不敢问。 一时间,虽有三人共处,寝室里却如无人般安静。 直到门外来人传话,说前头来人求见,正候在书房。她只好先起身,离开前还隔着被子在人手上拍拍,说很快回来。 脚步声远去,吴德元起身到了门边,让守着的侍女去给药童传话,叫往药汤里添几样药材。 第130章 看着人走远,他快步回了榻边,榻上的人也已经坐了起来。 “你也没病啊!” “殿下要我去太医院。” 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安静。 静过片刻,吴德元险些没压住自己声音:“什么?难道殿下已经知……” “是*我自己要‘学医’。” “什么!” 这次吴德元真没压住声音,惊得眉毛都立了起来,抖着手指着虞白,连说了几个“你”才挤出声: “你不要胡闹!你知不知道万一被人发现,殿下都不一定保得住你,你……” “所以我不能去太医院,吴前辈,稍后殿下一定会问您,您就说让我在府里读书自学,偶尔见一面查验功课考问进度……” 虞白正说着,余光瞥见窗外走近的身影。 去给药童传话的侍女回来了,就守在外间。 这两日他‘生病’,虽然找到了见吴德元的机会,但也给自己设了限制。 燕昭一直留人守着,这会想说什么问什么都不方便。但只要吴德元点头,以后就多的是接触的机会,总有能放心说话的时候。 虞白不再言语,只抬着脸望着对方,大有不应允便不罢休之势。 直到又听见一道脚步声走近,是药童端着药来了,侍女捧了托盘送来,才不得不收回视线。 站在书房外等着回话,吴德元心底五味杂陈。 谈话的时间不多,但只凭他要假装初学重入医道这一点,也能猜到那孩子大概是不打算坦白身份了。 虽然尚不清楚他为何不愿坦白,但吴德元知晓他因何而不能坦白。 太医院这地方,看似药香绕梁不染权欲,但若真一味钻研不顾世事,恐怕只会是第一个死的。 他吴德元能活到这个年纪、坐到这个位置,资历与医术也只是原因之一,更多的则是他懂得什么话能说、什么事该瞒。 帮着保密身份,也确有这层顾虑。 若此时重提当年旧案,只怕是江山飘摇、血雨腥风。 那孩子应当是也想规避这些。 比他父亲聪明。 但他还是想少了。 诚然,如今还认得他的人不多。经年过去,太医院旧人老的老、去的去,甚至连“虞白”这个名字,或许都已没几人记得了。 但官场争斗无所不用其极,不是没人认得就能高枕无忧的。只要有人欲除,假的也可以是真的。 当年按死虞家的那句“庸医误国”,不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 更何况,他本就是“真的”。 只要他还活着,危险就从未远离过。 “院使大人。” 一声呼唤打断沉思,旁边女官颔首一礼:“殿下传您进去。” 吴德元收回心神,定了定气推门入内,撩袍就要拜。 “免。他怎么样?” 书房里清凉安静,当中瓮里供着冰,凉气丝丝往他身上浸。 书案后,年轻女子面前是成堆的奏折公文,手边是代掌朝政的金玉印玺,手中攥着几张信笺,隐约还带着暗红血迹。 但她哪个都没看,目光定定朝他望着,等他的回答。 视线只交错了一瞬,吴德元就垂下了眼睛。 “回殿下,玉公子乃是外感寒湿,兼气血凝滞,才致腹痛不止,并无大碍。微臣已经拟好了方子,公子只需用几日的药便可好转。” “……只是着凉?” “是。”吴德元头低得深了些。 反正欺瞒之罪已经犯下了,有隐瞒身份一事在前,帮着装病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就这一个后辈,他想护着顺着;而面前的人他追随数年也有了解,若贸然揭开秘密,她能否平安承受还是两说。 只愿那孩子在她心中分量足够,如有瞒不下去那一日,能保他一命。 哪怕到时降罪贬职,也都是他该受的。 听吴德元几次重申病情不重,燕昭忍不住皱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但只要没什么大碍就放心了,她一边把手中密信搁去一旁用镇纸压住,一边再次朝人开口: “正好今天你来,我有两件事问你。一个是阿玉的事,他想学医,我打算叫他去太医院历练历练,就由你带着管教吧。” 原本只是一嘱咐,她正要说第二件,却没想到对方拒绝得干脆利落: “微臣以为不妥。” 燕昭倏地抬眉,望向书案对面的老人。 后者仍低着头,声音恳切: “殿下恕罪,若将玉公子带去太医院,微臣实在为难。太医院内,不论学徒或是药童,都各有其考教流程。若贸然添一人,只会惹人怨怼,以为不公不正。” 原是因为这个,燕昭“噢”了声,“那就让他考。” “微臣也以为不妥。” 一向和气温顺的老太医一反常态,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殿下,恕臣直言。玉公子想要学医,是否为一时兴起且先不论。岐黄一道,无不是自小学起、经年积累,公子半路修习,难得大成,更有误人性命之风险。因此……” 吴德元越说头越低,最后还是跪下了:“因此,未免祸端,还是不要学的好。” 像是触到了什么秘不可谈的,书房里一下静得落针可闻。 燕昭攥着一杆记笔摩挲,好半晌才出声, “可我看他挺喜欢的。” “那日我叫他背‘病机十九条’,他背得好也快。我平日里忙,有的时候不太顾得上他……他有个东西学着,也是找点事做。” “这样吧。我找些医书让他自己看,若有不懂的,叫他问你。可好?” 再推拒下去怕就要惹疑了。吴德元闭了下眼睛,心说也好,这样倒是有了和那孩子碰面的机会。 “微臣遵旨。” 说完,他正要告退,又被书案后的人叫住。 “还有一事。你先前说的那个方子……” 吴德元微怔,随即精神一振:“殿下可是主意有变?” 却没立时得到回应。 过了好一会,才听人不答反问:“真的有用吗?” “父皇用了,后来不还是……那样。” 吴德元正了正色,声音放轻: “回殿下,那是故院使虞成济拟了一半的方子,混入太医院其余病案中才得以残存。可找到时已是数年过去,续方又花了不少时间,真正用药时,先帝病程已深,所以……” “但殿下不同,殿下只是偶发头痛,近来更是大有好转。若殿下愿意用药,微臣回去后立即着手调整药方……” 书房里又一阵安静。 燕昭坐在书案后正中,眼睛看着的却是桌案边角。 那一小角檀木案空着,歪躺着一枚小小纸燕。 前几日,他坐在这看书,她在旁边翻看衔草司从各地查来的秘案。 看了一会意识到耳边静谧,一回头才发现原在背书的人停了,正低着头在桌案底下折纸玩。 燕昭在他脑门上敲了三记,刚要深罚,就被前来议事的人打断了。 少年抱着书回了内院,走神的“罪证”却留了下来。 她盯着那枚纸燕,半晌,轻声开口: “试试吧。” 吴德元又留了一会,仔细把脉问症后方才离开。 片刻,书房门再次叩响,燕昭看了眼来人,拿起手边镇纸,将那几张染血的密信并一份名单递过去: “张为越来越放肆了。愿为他所用的恐怕不止这些,告诉朝中咱们的人,尽快能砍则砍。” “另外,徐宏进虽然表面配合,但也渐渐难以把控了。你带着衔草司在宫外的人盯紧一些,若有异动,随时拔除。” 书云接过纸页,利落颔首:“是。” - 长夏炎炎。 大理寺卿齐文暄翻出件陈年旧案,当朝奏请重审,可这一查,一桩桩一件件,十数文臣武将都被拉了下来。 一时间朝堂震动人人自危,就连蝉鸣入耳都心生惶恐。 滔天蝉鸣隔在窗外,书房里分外宁静。 “殿下,我背好啦。” 清亮的声音打破安静,一卷厚厚医书递到她手边,“要检查吗?” 燕昭短暂地放下笔,垂眼看了看书,又抬眸看看走来身旁的人。 吴德元说湿寒侵体,那便是淋了雨又着了凉的缘故。 她在撤去书房的冰、和把人留在内院不来书房之间纠结了半日,最后决定让他坐得离冰瓮远些。 但又怕这样不够,干脆搬回了从前的旧书房——那地方大,通顶书架隔开内外两间,内间还摆着个可临时歇息的软榻。 燕昭还记得上次在这张软榻上做的事,想起那时他还装模作样一副被迫姿态,心中生气又生痒。 正好搬来那日落雨天凉,就把他拽去书架后小榻上,偷了半日的闲。 此时他正捧着《素问》中的一卷,说《金匮真言论》背完了。朝她望来的眼眸澄澈,漆黑凝着明亮的光,一对上,她都有些晃神。 第131章 “……好。我这些快忙完了,你先放着,等晚上回去检查。” 虞白举着书的手顿了顿,视线忍不住发飘。 总说回去检查、回去检查,可每次沐浴更衣上榻后,还没背几句,燕昭就开始解他寝衣。 也不知到底想检查什么。 估计根本就没听。 那日听她转述了吴前辈的话,起初大惊,以为“学医”的事又要落空,好在燕昭允许他自己看书学,还说有什么可以找吴德元问。 与他原本的打算相差不多,自学成医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虞白对这个安排十分满意。 他搁下书卷走去一旁,搬了把圈椅回来,坐到燕昭旁边。 “做什么?”燕昭抬眸睨他,“这里太凉,小心明天又肚子疼了。回去后头待着。” 说着还递来一沓洒金纸,说实在无聊就去榻上趴着折纸玩。 虞白心中暗悔,想着早知道就让吴前辈编个别的病因了。 编个缺乏睡眠之类,这样燕昭说不定还能陪他早睡。 “我不要。” 虞白绕过她的手,顺着就靠过去趴在她肩上,“我想你了……你就让我待一会……” 燕昭看着怀里突然多出的人,一时有些哑口。 明明刚才伸手是要递东西过去,怎么莫名其妙就抱上了。 手臂间的身体渡来阵阵温热,少年下巴搭在她肩上,抬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很近的呼吸也温热。 和书案对面冰瓮里散来的丝丝凉气相反,她半边身子都跟着热了起来。 书房里长久地安静,安静里响起由浅而深的缠吻声。 直到被外头叩门声打断:“殿下,用药的时辰到了。” 旖旎一静。 燕昭拍了拍不知何时跨坐到她身上的人,“快下去,来人了。” 一双热软的手臂还环在她肩上,怀里的人不满地轻哼了声,不情不愿地起身。 刚一动,他表情一顿,又满脸飞红地趴了回来:“等一会……” 夏衣单薄,燕昭暗叹真烫。 接着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你还记得害羞?” 近来他不知怎么,像把廉耻从骨子里剔了似的,有时直白得她都忍不住倒吸。 “有外人……” 虞白只是脸皮厚了不是没了,“能不能、能不能稍等等……” 燕昭笑得唇角发酸,但又强压笑意语气严肃:“不行。外头大热天的,怎么能叫人等这个?下去坐好。” 说着她把人从怀里拎出去,按到一旁椅子上。 夏衣薄薄什么都掩不住,他一下窘得快哭了,忙拖动圈椅向前紧贴着桌沿,把大半个身子藏在桌案下面。 刚坐好,侍女就端着托盘进来了,虞白赶忙低头假装看书。 一样大的两碗,在桌上左右放好后,又例行询问晚膳。 仿佛突然胃口大开,燕昭一连串点了好多菜名,又一一问过做法原料,半晌才让人离开。 门一合上,虞白皱着脸转向旁边, “干嘛那么久……” 一直提着心怕被发现,纸页都快被他盯穿了。 燕昭却全然不觉似的,笑着“呀”了声:“等等,又有人要来了。” 他立刻低下了头继续看书,一副好学模样。 然而碎发间那双耳朵却将他完全暴露,红得像是要滴血。 “看的什么书,耳朵都红成这样了?” 燕昭慢慢凑过去,在他耳廓轻咬一口。耳尖滚烫,他身子剧烈一颤,一声细碎的呜咽没忍住,湿漉漉地溢出喉间。 再看他面前的书,燕昭又笑,“阿玉这么上进,想要倒背如流?” 被她扳起脸来吮吻的时候,虞白才意识到书一直被他拿倒了,也根本没人要再来。 顾忌着药凉了不好,燕昭很快放开了他。 桌上一左一右两个小碗,一碗漆黑浓苦,一碗棕黄甘香。燕昭看看他的,又看看自己手里,心中不平。 吴德元定好药方来禀报的时候她还旁敲侧击问过,说良药苦口,能不能给他添些良药,比如黄连。 闻言吴德元大惊,说药性相冲万万不可,她只好遗憾作罢。 棕黄那碗是健脾和胃的香砂六君汤,虞白虽是假装腹痛,但这药用了也无妨。 他捧了碗一仰头喝了,放下碗后再看旁边,却见燕昭还在对着黑漆漆的药汁深呼吸。 他状若无意靠近,闻了闻。 龙胆草、黄芩、栀子……似乎是龙胆泻肝汤。 虞白不自觉吞咽了下,心说怪不得她迟疑再迟疑。 这药可比黄连汤苦多了。 但又不完全像。他又闻了闻,分辨不清。 似乎在原方的基础上有所调整,用量用法都有改动。 是吴前辈开的方子吗…… 他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近几日还没来得及和吴德元碰面,关于燕昭的病他还满怀疑虑,直接问她本人又行不通,只能从她喝的药上琢磨。 虞白想了想,心一横:“殿下怎么不喝?很苦吗,我能不能尝尝?” 就见燕昭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接着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喝完了。 接着往嘴里一连塞了几块蜜饯,把他凑上去索吻的路也给堵了。 像是连那盛过药的碗都不愿多看,她闭着眼叩了叩桌面,虞白眼睁睁看着药渣也被人端走,无声叹气。 不过这药每日都用,应该总能找到机会。 再不济,下回吴前辈来请脉,他找个机会问问。 似乎是被那药苦得难受,燕昭闭着眼睛久久不说话。 他又贴过去挨挨蹭蹭,好半晌才见她展颜:“回寝室吧。这里全是药味,闻着心烦。” 虞白点点头,跟着站起来。临走还拿上了那卷《素问》,想着用过晚膳背给她听。 燕昭还沉在用药是否白费功夫的自疑中,出了书房温风一吹,心情才稍松了些。 再一看他手里拿着的书,有端联想到不久前他满脸晕红的窘迫模样,顿时觉得该做些别的自我犒劳。 不想还好,念头一动,她忽地记起了一件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一件去年冬日,他刚来不久时的事。 “你先回,”燕昭笑眯眯拍拍他,“我有事问常乐,稍后就过去。” 虞白不疑有它,沿着树下阴凉朝内院去了。 看着人影走远,燕昭转向书房门口,正好今日值守的常乐。 “之前裴卓明在府里的时候,差事相关的物件收在哪?” 她抑着笑意,语气正经:“我要找一本书。” 【作者有话说】 还有人记得那个话本吗! 老演员要返场了[彩虹屁][彩虹屁][彩虹屁] ------ 掉马已经倒计时了,宝们不要急,等我!! 现在包括之前鱼耍的所有小聪明,掉马之后都会报回来[狗头][狗头] ------ 掉落30小包包~ 第81章 重夏3 ◎阴差阳错的爱人。◎ 晚膳便是在寝室用的。 在廊下支了张小桌吹着晚风,燕昭被暑热和苦药逼走的胃口才勉强回来了些。 饭后散步消食又沐浴,她叫人从书房把未尽的公务拿了来,倚在矮案边翻阅。 虞白无所事事,就跪坐一旁拿了团扇给人扇凉。 傍晚红霞炽艳,他扇了一会,视线就被绚彩吸到窗外。 橘红粉紫铺洒满天,他扭头看着,越看心中越焦灼。 都说晚霞行千里,恐怕接下来数日都是大晴天,又要热起来了。 天一热燕昭就不让他靠近,也不知下次落雨要到什么时候。 好在眼下已是六月,夏天不久就要过去了。 他现在已经不喜欢夏日,更盼着秋冬。还有前些时候她提过的秋狩,猎场离长陵行宫不远,温泉…… 他一边盯着晚霞心猿意马,一边卖力扇风。 耳边听着燕昭翻书声哗哗,心想看得这么快一定不久就能做别的了,一时间遐思更远,雀跃更浓。 直到听见人淡淡说:“你扇哪儿呢?” 虞白一回头,才发现执扇的手早就偏了,纸页被他扇飞满案,甚至有一张燕昭刚从脸上取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 忙丢下扇子起身。 燕昭屈起条腿搭着手臂,好整以暇看他走来走去,收拾他自己弄出的狼藉。 本来就已经快忙完了,视线落到他身上更是觉得公事无趣。等整理完了,她伸手把人拉进怀里, “背书吧。《金匮真言论》,我检查检查。” 虞白轻“啊”了声,脸上还带着方才出糗的红热,“就……在这里背吗?不去榻上……” “背医书,为什么要去榻上?”燕昭托着脸浅笑,“你不会是忘记了,想贿赂我吧?” 这下给虞白问怔住了。明明前几回是被她牵着往里间去,背到一半就开始动手动脚的。 第132章 转念一想他又心跳加快,难道是想在外间吗,怪不得燕昭特意遣走了随侍又合上了门。 顿时脸颊热意又烫了些,红着脸开始背。 然而与之前不同,洋洋洒洒一大篇背完,也没见寝衣被她解开。 起初几句,她撑着头笑听,眉眼慵懒,显然入耳没入心。 但几段过去,她视线慢慢移到了手中书卷,一行一行跟着扫过。背完了,她垂眸默了片刻,才把书放下。 “一字不差,”燕昭托着他的脸轻抚,“阿玉,这么厉害。” 虞白被她夸得一愣。 要知道她听不进这些医理药性可不止是现在的毛病,小时候她也这样,听不几句就要凑过来亲。 全背完也全听完,这好像是头一回。 喜悦之余他又有些心虚,主动抬脸过去在人唇上挨了挨。 “而且背得这么快。才几天……” 更心虚了。 虞白索性抱住人脖颈亲个不停,不愿要她继续说了。 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现在又假装生疏,受着这些夸奖,他感觉自己像个恶劣的骗子。 直到听到一句“声音也好听”,他才安心下来。 这不是装的,这句可以受。 他弯弯眼睛一笑:“谢谢殿下。” “声音这么好听,只背医书可惜了。” 燕昭拉扯着他转了个方向,面朝着矮案靠坐在她怀里,又从桌下取出一物。 “我另找到本不错的书,想和你一起品读。” 这活动可是从前没有过的,他眼睛一亮伸手接来。 视线从书封扫过,他正要翻书的手又一顿。 《桃间春事》。 虞白回头狐疑地看了人一眼,暗道她怎么还看这种书。 再回过去,翻页越来越慢,狐疑渐渐变成了不安。艳丽的字眼十分熟悉,他不自觉吞咽了下, “这书……这书怎么会在这……” “想起来了?” 燕昭笑得眼睛都微微眯起,眼底闪着细碎明光,是毫不掩饰的顽劣。 “当时我不信你啊。见你在书肆捧着这本看了那么久,自然以为你要留什么记号了。结果查了个空。” 说起猜疑她坦坦荡荡,接着还在他脸上轻捏了捏,“那你为什么看?” 虞白窘得脸热,心跳也慌。 这要他怎么说,去书肆是为了找那本记忆中的古籍,怕跟着去的侍卫察觉,他随手抓了本书假装看,但这事又说不得。 情急之下他眼睛一垂,放软声音卖可怜: “殿下居然不信我……” “少来。” 脑门啪地挨了一弹,他只好另编假话说是他好奇,然而这下更给了人理由。 “我也好奇。”燕昭扳着他转回脸去,“一起看。” 虞白“啊”了声,感觉脸皮厚度即将告罄,“殿、殿下,别了吧……你已经看了一天的公文,再看书,伤眼睛了……” “好吧,那不看了。” 答应快得出乎他意料。 “你念给我听。” ……又回到他意料之中。 他还记得这书里头有怎样的内容,词句以他从没想过的方式组合。 虽然其中有些燕昭和他也做过了,但要他念出来……还是有些太过度了。 可推拒的借口还没来得及想,肩上就一沉。 身后环着他的人倾身向前,下巴抵在他肩窝,“你不是要我别看了,说会伤眼睛吗?那就是在关心我。” “我也关心你,阿玉,我连你看过的书都想了解。” 燕昭闭着眼睛抱着他,抱得沉甸甸的,放柔了声音一遍遍说只是念一念,又说真的很想听。 虞白被哄得飘飘然,捧着书的手自己就翻开了。 “……温热点在颈上,似花瓣又不像……啊别……” “花枝……花枝乱颤,缤纷却往领口……等、等等……” 衣料摩挲的轻响中,虞白快要比花枝还颤,“你、你不是说,只念的吗……” “说过吗?没有吧。” 燕昭面不改色食言,接着一连串夸他的话往外冒。虞白一下又恍惚起来,只好由着她哄着继续。 埋在他肩上的人闭着眼睛,指尖却准确地走向他念出的每一处。不同从前被强按着或带领着,反倒像是他放纵大胆在地要求。 书里有人被亲吻,有人在颤抖,依稀两个都是他,又仿佛哪个都不是。念书的声音一下下变了调,字句抛高又跌落,更像是被晃得零落的花枝。 念念停停,书里的起伏只过了一次,他却不知道多少次了。 落花流水,到处都是。 书卷早被推去一边,虞白汗涔涔地伏在矮案上喘气。 燕昭又伸手来抱他,他哑着嗓子说歇一会等一等,却听见她闷闷地笑说不是。 “桌案又乱了。” 她拽着他坐直了自己看,又递来一块湿帕,“谁弄乱谁负责,全部擦干净。” 虞白只看了一眼就把眼睛闭上了,脸颊都烧得热透。 却又听见人在耳边夸,说他清理卫生的样子也迷人,之前整理乱纸的时候没看够,哄着哄着湿帕就到了他手里。 他半睁着眼睛红着脸擦,片刻又难堪地闭上: “一块不够……” 最后他逃也似的回了内室榻上,整张脸埋进枕头。 燕昭看着,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愉悦感。 近来他像是把礼义廉耻都丢了,有时甚至比之前酒后的样子还直白。 已经很久没见过他羞成这样了,久违又新鲜。 还堆着几叠奏章没看完,等外间事了她过去,却看见榻上的人正抱着枕头趴着,咬着指节肩膀一颤一颤—— 在哭。 燕昭大惊,大步近了才看清他手里,方才念了半晌的那话本。 “……怎么这种书也能把你看哭?” 虞白丢开话本扎进她怀里:“太感人了……” 不是什么新奇的故事。 两人在桃林偶遇,相识相知日渐生情,然而暮春一过对方便不见踪迹,直到次年花开才重逢。 这才知道那人并非凡人,而是修成人形的桃花妖。 于是一人一妖好春时节尽缠绵,直到桃林一朝遭遇匪祸,满山桃树被烧得只剩一棵。 未亡人骤失所爱悲痛欲绝,日日于焦木下垂泪。却不知那花妖一直在,困在残枝看爱人踯躅,心下锥痛却无法言说。 终于一日挣扎出花来,可那未亡人却已哭瞎了眼睛,看不见了。 虞白读完大为共情,整个人哭得稀里哗啦。燕昭一边揽着他拍来拍去,一边“好了好了”地哄。 好半晌泪意过去了,帷帐里才安静。 燕昭被他抱热了,拿着把团扇给自己扇风。那凉风时而扑过他侧脸,发丝一扫一扫地,忽地让他心中一动。 ……问一问。 哪怕已经决定永远割舍“虞白”这个身份,但…… 问一问。 听些好话。 权当自我安慰。 ……问问她。 “殿下。” 扇凉的手没停,“怎么了?” “如果是你呢?那个……‘未亡人’。” “若换作是你,得知……花妖还在,一直陪在你身边……” “你会怎么做?” 握着扇柄的手渐渐慢了下来。 余光里,他看见燕昭望着帐幔某处,似乎出神。 “如果是我啊……” 虞白“嗯”了声,不敢看她表情。 “我就把那树砍了。” 虞白一愣。 “让它不早点开花。” 虞白哑口。 “要是早些……” 虞白感觉后颈发凉,赶忙打断:“我困了,殿下,想睡了……” 燕昭本想说还早,一听他声音又哑又倦,也不太忍心拖着了。 她换了个手打扇,听着耳边微风和远处蝉鸣。 起初还在想朝政上几处安排,可慢慢地,思绪莫名又回到方才那个故事上。 也不知他怎么就如此触动,讲述时哽咽又磕绊,讲到动情处眼泪又掉下来。 故事大半她连蒙带猜,但也能基本听明白。 阴差阳错的爱人。 老生常谈,但又无处不在。 如果是她的话。 ……大概,还是舍不得砍去的吧。 自己的爱人,哪怕烧秃了,也还是得好好养着的。 而且说不定还会自弃焦枯难看,要更费心滋养才行。 ……但是眼睛哭瞎了,怎么养呢。 看不见了,若那桃花招了虫咬、遭了人欺,都不知道。 ……又怎么会有人把眼睛哭瞎呢。 想着想着,她又觉得好笑。话本里千回百转都是假的,她怎么琢磨起这些来了。 一回神,才觉察到昏暗里朝她望来的视线。 燕昭侧眸,却正对上半晌前说困,现在却仍睁着眼睛的人。 第133章 “……我失眠了。” 少年磨磨蹭蹭钻进她怀里,“姐姐……我自己睡不着……” 舒展着的手臂一下成了他的新枕头,燕昭哑然失笑,心说话本也不一定都作假,怀里就有个小狐狸成精。 夏日寝衣单薄又松散,眼前一片好风景。她垂下团扇,沿着人锁骨描摹,描着描着,忽地又好奇一件: “你就没想过试试吗?话本里那种……” 传统的方式。 从来没见他提过,也从来没和他聊过,似乎一开始就笃定了似的。她有自己的顾虑和打算,但突然也想问问他。 原以为他至少会犹豫,却没想到他毫不停顿摇头: “不要。” “那样……可能会有孕,很危险,不要。” 他低着头垂着眼睛,“我母亲就是难产而死的……我都没有见过她。” 燕昭一怔,没料到会揭他伤心事,立即不再问了,还把人揽近了轻吻了吻。 夜晚安静下来,一时间谁也没再说话。 虞白就着她揽着的姿势趴在她肩上,凉风徐徐从上方扇来,困意渐渐舒展。 直到眼皮都开始沉了,微风蓦地一顿。 “不对。” “你之前不是和我说……双亲因病去世的吗?” 昏暗里,虞白一下睁大了眼睛,呼吸缓缓绷紧。 “我……” “是徐宏进逼你那样说的吗?” 头顶传来温柔的声音,接着是安抚的吻。燕昭一边叹他好可怜,又说徐宏进近来还有用,但也不会等太久了。 听到这个,虞白正好将清风馆或许在京城的事说了。燕昭问依据,他只说是猜的。 差点露馅的紧张过去,困意也散了,他从燕昭手中接过扇子,给人扇着凉聊起天来。 可聊着聊着,话头莫名又绕回他母亲。虞白越答心越慌,想也没想就反问: “那殿下呢?怎么也没听殿下提起过……” 说到一半他反应过来,赶忙住了嘴。 若是安康,怎会不提。 但有些迟了,眼瞧着面前的人神色僵了僵,从他手中抽走团扇,搁去一旁。 “睡吧。” 夜晚戛然安静。 很久,燕昭听见怀里一阵窸窣,少年幅度很小地蹭了蹭她,说对不起。 “没事。”她低头轻吻,“睡吧。” 静夜笼罩。 静夜喧嚣。 “轰隆”一声,耳边炸开惊雷。 睡梦里她烦躁地皱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也好,她想,下场大雨,清凉一些。 ……但依稀记得,傍晚那会瞧见了艳丽霞光,不该有雷雨的。 她疑惑地睁开眼睛。 而后无声叹气。 入目是熟悉的宫苑,精巧别致的装潢。一时间她心底忽生出股无名火,暗怪他提什么不好,偏要提…… 又梦见了。 母妃薨逝那天。 【作者有话说】 私密马喽迟到啦!! 桃花妖那个故事,其实是大学时期我开了个头的坑…现在回过来一看,发现人好像会反反复复爱上同一类故事orz 昭昭,你的小枯树被你养得很好哇。 ------ 掉落30小包包 第82章 重夏4 ◎“你对我什么样,我都喜欢。”◎ 天际闷雷滚过,仿佛地裂山崩。 乌云沉压,空气闷得滴水,群蝉嘶鸣。 但又因是在梦里,一切都虚幻而朦胧。 眼前是朦胧的。 母妃薨逝后她便再未来过,一草一木就连砖瓦都变得模糊,蒙着炫光般的散彩。 耳边也朦胧。 远远近近的闷雷中,身后宫殿内两人在激烈争吵,她听得见,却听不清。 那道从前一向温柔、此刻却尖锐到有些陌生的女声,正哭喊着的是什么…… ——西征…… 是了。这是西征前日。燕飞鸿一意孤行御驾亲征,母妃拼死阻拦。 ——不满足的…… 是,不满足。燕飞鸿青年即位三次西征,将边陲部族打得几乎全灭,难养生息。 ——疯子。 何止疯子。 闷雷里幻梦中,她最后一次听到母亲的声音。 这个下午她本该在练字。上次偷跑出来被燕飞鸿发现的后果还历历在目,她躲在母妃宫殿外头。 衣袖底下的手紧攥着微微颤抖,有畏也有恨,但这一切又都与她再无关联。 意识到是梦后,燕昭平静地等待梦醒。 过于平静,甚至开始思考这一觉醒来后该做的事—— 问问邓勿怜在折冲府的表现。 第一个想到她,大概是因为她双亲皆陨于这一战。其母嫖毅将军战死,父亲救驾牺牲,兵权旁落,而后薛、冯、裴三人起势。 也得问问裴卓明那边的情况。 上次来报还是刚到万骑营,诸事并不轻松。外人眼中他从兄长手中抢来官位,人心、声望、口碑,都得他自己往回挣。 还有他的父亲。 裴永安行事圆滑,极难抓到把柄。该用什么办法,把他拉下来? 兵权。争斗。秋狩…… 还有张为。近来其党羽一一下马,他却并无显著举动,要时刻盯紧。 还有徐宏进。该何时拔除? 清风馆…… 那个小可怜。 ……可气。 问什么不好偏要问她母妃,好端端*惹她囿于旧梦。 该罚。 虽然是她先开了话头,但还是该罚。 想罚。 想醒来。 然而无济于事。 闷雷隆隆,闷热还在,只有身后殿内的争吵停了。 她看见一道明黄大步离开,背影怒不可遏。她看见眼前画面颠簸,是她小跑进殿内,还看见那个宫装女子歪倒榻上,华贵裙摆逶迤在地,面色如纸,双眼紧闭。 比她现在要瘦小不少的身影脱离视野,燕昭看着自己跑过去,探那女子鼻息。 之后的她就不太想看了,转而观察这间已经模糊的殿室。耳边她听见自己惊叫,泣声唤母妃唤阿娘,又跑出殿门唤太医,往往到这时,梦就醒了。 睁开眼会是混沌的黑暗,接着是剧烈的头痛或眩晕。 可这次没有。 她还“站”在那里。 “站”在母亲身前。 记忆里多年前看见母亲的最后一眼,忽地在这瞬间暂停、滞留、放大。 …… ……不对。 不对…… 为什么会…… 面前已经气息全无的女子,脖颈上还印着紫红鲜明的指痕。母妃一动不动地倒在那里,唇边…… 带着…… “殿下。” 母妃为什么在…… “殿下?” 她在…… 笑。 “殿下……” “谁?!” 燕昭叱问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物,周遭刹那变成虚空,看不出颜色也看不到尽头,能看见的只剩那半截弧度柔美的下颌,已经没有血色没有人气没有温度涂着胭脂鲜红的唇在笑在笑为什么—— 燕昭猛地睁开眼睛。 昏暗里,面前的人紧紧盯着她,眸中盛满潮湿的担忧。两只手都被他抓着,他眉尖紧蹙似乎正说着什么,听不清,耳边仍在嗡鸣。 苦夏烦闷和噩梦骤醒的不安一同翻滚,又齐齐拧成躁意上涌。理智已经蚀穿,甚至连他一直重复的短促口型都看不懂,只想消解脑内那股燥热滞闷。 找个出口。 眼前只看得见他一张一合的唇。 “殿下……唔……” 被她深陷梦魇的挣扎惊醒,虞白好容易才把人稍安抚住,又一下被掀翻回枕上,接着落下狂风骤雨般的深吻。 攥着她的手被反钳按在头顶,呼吸被顷刻攫尽,唇齿碰撞几乎是撕咬,他一下呜出了声。 近来都忘了有多长时间,燕昭都无比温柔,甚至让他有些不适应。对她噩梦的担忧还牵着心,但久违的痛热炸开,他瞬间从尾椎麻到头顶。 制着他的手松开了,在他身上胡乱剥扯,他颤栗着抬起身子配合,却又被把着腰一下翻过身去,按在枕上。 “咬着。” 滚烫体温从身后沉甸甸倾覆,燕昭捏着他下颌把枕沿塞进他嘴里,“不许出声。” 黑暗隔绝五感,除了骤痛。齿尖重重咬在他后颈,放任本欲地磨咬扯缠。 颈骨支起肌肤的那一点似乎格外脆弱,轻而易举就让他止不住抖。 他攥着被角颤栗,锐痛和潮湿在密织的经纬里翻涌,很快还是有声音克制不住,又全都闷进软枕,变得模模糊糊。 静夜风凉,唯独帷幔里沸热。 锈甜和薄汗微咸在齿间绽开,奇妙地抵消了暑热躁烦。 被按着趴着的人不知何时又被她揽进怀中,手臂紧紧缠着她的肩,颤栗着紧绷着瑟缩着,最后又软进深长的吻。 第134章 吻着吻着,燕昭猛然回神。 退开半寸,昏暗里眼前一片皓白,满布斑驳狼藉的红印。 她又…… 她一下心口发紧,“抱歉……抱歉,弄疼你了,我……” 锁骨下一圈齿痕还带着血丝,她说着就起身想找帕子给他按住。 可刚一动就又被人拽了回去,“不疼……” 热软的手臂重又缠回她肩上,还带着些碎喘,“我不觉得疼,我喜欢……你好久都没有、没有这样对我,我之前还以为……” 少年沁着薄汗的脸埋进她颈窝,声音闷闷,“还以为……姐姐对我没兴趣了。” 她突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只不过一时间,竟也顾不上为噩梦和暑热烦心了。 “谁说让你疼才是感兴趣。”燕昭碰了碰他红肿的唇,也被她咬破了,轻轻抚过微微颤栗,“我不想伤到你。” 埋在肩上的脑袋固执地摇,几乎蛮横地说就要,就是喜欢。 刚捡回一点的羞耻心又被他抛却了,紧贴在她颈窝一个劲地蹭,拽也拽不开,最后燕昭索性咬他耳垂,“可睡前念书那会,你没喊疼,不也……” “用了那么多湿帕才擦干净。” 怀里的身体烫热地蜷了蜷,接着缠得更紧。 “你对我什么样,我都喜欢。” 甚至把齿痕斑斑的肩朝她送了送,“还可以再咬……” 燕昭呼吸都滞了一下。 接着将人按回去,“不行,躺好。”都破皮了。 他失落之意很明显,把脸埋进枕头不看她。 过了一会,又小声问:“那,殿下刚才……是做噩梦了吗?” 闻言,燕昭刚拿来湿帕的手一顿。 混沌里,那抹古怪的笑登时闪回眼前。 “殿下梦见谁了?” 耳中又落进声音,熟悉的可怜兮兮的语气,“是梦到虞小公子了吗……你怎么还在想他……” 一下拽着她从恍惚里醒神。 缓了缓,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燕昭好气又无奈,一把掐住他的脸抬起来: “你满脑子就只会吃醋吗?” 面前,少年散着头发散着衣襟躺在枕上,潮湿又凌乱,湿漉漉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似乎在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燕昭没太注意,梦魇和暑热还在心口郁着股气,就盼着他能说点好话。 果然看见懂事地点了点头。 “我以后不了。” 燕昭颇为满意,郁气稍解。 “反正殿下抱的是我。” 燕昭胸口一滞热气又起,刚握进手里想帮他擦拭的帕子直接丢了,低头一口咬在红痕中的一片上。 昏暗里颤出一声惊呼,她拉着他的手过去让他张嘴,自己堵住。 “你自找的。” 烫热整晚没降过。 虞白咬着自己手背,在昏暗里呜呜咽咽地任她惩罚。 是惩罚……还是发泄,消解,疏散? 他不知道。 不知道她到底梦见了什么,不知道梦里是什么让她脸色惨白。 这样的梦魇前不久也有过一次,是什么把她困住了? 叫不醒她的那几秒,他感觉心跳都要停了。 后怕和担忧在他心底积蓄,又被一下一下的热痛催成眼泪,虞白颤栗着咬着手背落泪,思绪混乱不堪。 是哪段过往在反反复复…… 还是她的病? 她每日在用的药,不许他问的一切,吴德元的隐瞒,一直没能找到的那本古籍…… 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知道现在这样,能让她开心些。 能让她紧锁的眉头舒展些。 他早就不再别扭地跟自己较劲,从她说了爱意开始。 只是他渐渐发现,这似乎是把她从神思恍惚中拽出来的,最快最有效的方式。 昏暗里磨咬又落,咬在折腾狠了格外脆弱的位置。这回是真的疼了,虞白剧烈地颤了一下,没忍住哭叫出声,但又咬住手背任她继续。 只要她能好一些。 对他怎样都行。 - 等次日醒神看清自己所做,燕昭心中大愧,揽着人道了半晌的歉。 又见他腰腿发颤起身都吃力,干脆把公务搬到榻边陪他躺了一天。 又到入夜,见他毫无芥蒂地伸手来抱,她更觉得内心复杂。 昨晚是她许久以来少有的,梦魇发作但又安然无恙的夜晚。 若在以前,无论如何也要深陷更久,有时头疼欲裂,整夜再难睡着。 代价就是把他折腾成这样,可怜地趴在榻上。清早她找来药膏亲手涂,有些她看着都心尖颤。 虽然也有他非要吃醋较劲自找的责任在,但她还是十分不忍。 想了想,她决定弥补。 “什么要求都能提吗?殿下什么都会应?” 虞白眼睛一下亮了,以为昨晚还在忧心的事今天就能得到解答。 却不想立即被否:“驸马之位不行。” 虞白一下皱起了脸。 怎么还以为他在想这些呢。 “有的事也不行,”燕昭揽着他轻拍了拍,“你自己有数。” 虞白恹恹垂眸,感觉已经没什么能问的。 就随意来了句,“那你今晚抱着我睡。” “行。” 刚闭上的眼睛又倏地睁开。 虞白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却发现她好像是认真的。 要知道今天烈日当空,连他都觉得热了。哪怕这会入了夜,空气也还是烫的。 她那么怕热却也答应……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行不行,我换一个,换……” 虞白想了一会,试探问:“殿下书房里,医书有些少。能不能再买一些?” 没想到燕昭不仅答应,还说可以给他腾出一间自己的书房,想买多少都可以。 提出几乎失传的古籍,她也说尽力派人去找寻。 虞白听着心跳都快了,恍惚以为在做梦,可身上的热痛无时不在验证他清醒。 不过他现在也不觉得疼了,甚至感觉可以再来。 但这念头又被他强按了下去。 因为他另生出了一个,更让他心弦绷紧的想法。 古籍虽难找,但他自己也可以。 今晚燕昭好像真的无所不应,机会少有,不能浪费。 “……殿下,那套《素问》里,讲了许多脉理,我看不太懂。但最近吴院使都没来过,我没法问……” 他抬起眼睛,努力让自己语气自然: “殿下,我能不能……在你身上试试?” 窗外是月下蝉鸣,近处是打扇微风的轻声。 安静里,燕昭撑着头,垂眸看着趴在枕上的人。 他大睁着眼睛一瞬不瞬,仿佛万般期待她点头。 呼吸都绷紧了,但他自己似乎并未意识到。 就连抱着软枕的手都紧攥着,揪着枕沿指节隐隐发白。 怎么看,都…… 觉得可爱。 燕昭低头在他唇上啄了口。 也可怜。 都要他任意要求了,还这么小心翼翼。踟蹰半天兜着圈子提的,也都是平日里就可以应的事情。 她搁下团扇伸出手,“来吧。” 却又见他微微怔住,难以置信似的。 “怎么,又想换?还是不知道要哪个好了?” 她把人揽进怀里亲了亲,问三件都答应行不行。 虞白被她哄得有些恍惚,就连坐起时扯到的疼痛都觉不太到了。 他怔怔地拉了人手腕平搭膝上,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假装生疏。 右手驽钝,他换到左手;左手欠缺,他又换回右边。 ……不对。 怎么会…… ……怪不得。 燕昭看着他两手倒来倒去像模像样,忍不住笑起来把人抱回怀中,问一会要趴着还是躺着睡,又问想要间什么样的屋子做书房。 至于脉象。 她不担心。 他诊不出来。 就算他学有所成,也诊不出来。 谁都诊不出来。 唯一发现的,早就不在了。 【作者有话说】 鱼的秘密和昭的秘密同步并行, 谁会先被发现呢? 好难猜哦[可怜] ------ 掉落30小包包~ 第83章 秋隐冬藏1 ◎“哪来的小贼,在这里鬼鬼祟祟?”◎ 诊脉一晃过去,找书时日长久。 最后,虞白提出的三个要求里,真正好好感受到的只有第一件。 抱着他睡了整夜。 哪怕后来他都热得难受了,磨蹭着想分开一点,也都会被再次捞回去。 “答应你的怎么能食言呢”,燕昭笑眯着眼睛说。 看不见的地方,虞白忍不住瘪了瘪嘴。 总在一些古怪的事上说话算数。 那刚才严词要他不准肖想驸马之位的人是谁? 第135章 虽然某种程度上讲,这确实是她在守信。是他自己不坦白,放她一直为“故人”留着位。 虞白越想越心虚,再热也不敢躲了。结果便是两人都热得睡不着,在昏暗里睁着眼睛对视。 不久就又靠近一起,分享体温和咸津津的亲吻。 不过今晚与平时不同,今晚他无心沉溺。 她的脉象…… 正常。 无比正常。 和缓有力,不浮不沉,仅偶见弦而兼数,至多是有些过劳少眠。 怪不得,她毫无顾虑伸手给他探。 以她提防到问都不许问的程度,若有什么,就算是当他初学,也不会让他碰触。 难道她真的……没事? 可若没事,又为何要提防? 若没事,那她时不时的恍惚又该如何解释? 重逢那晚她骤然发作,头痛到快要把自己额际掐出血印,该如何解释? 还有昨晚,她深陷梦魇无法醒来,满额的冷汗又该如何解释? 她被苦得脸色发白,但依然日日饮下的漆黑药汤…… 龙胆草,清热燥湿、泻肝胆火,主头痛耳鸣。 确实……对症。 难道,真的,如吴前辈所说…… 只是太累? 提防、保密,是为防被人猜疑力不从心? 时局他知道的不多,但近日陪侍,也多多少少参透一点。 看似万人之上代行皇权威严无匹,实则危如累卵,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盼着她露出疲态,从那位置上摔下来。 唇上被轻咬了口,他一下吃痛呜咽出声。 近在眼前的地方,那双琥珀瞳取代了烛火,明亮又灼热地照耀着他。 “想什么呢,不专心?” 虞白定定地望了她片刻,摇头。 “我困了……睡觉吧,殿下。” “你还困?” 脑门轻轻挨了一记,“白天睡了大半日,我折子批了多久,你就睡了多久。还早呢,再过一会。” “不要……我就是困了。”他埋进人肩上含含糊糊,“想睡觉……” 已经摸清了什么样的语气她会听。缠了不久,就听燕昭无奈说好,又被他以“你看着我睡不着”为由,要求着闭上了眼睛。 很快,帷幔间安静下来,环在他身上的手臂慢慢放松,片刻前说着“还早”的人迅速沉入了睡眠。 虞白枕在她肩上醒着,听她渐渐均匀的呼吸。 晚睡少眠被她当家常便饭,甚至都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困了。 又听了一会,他才挪开腰上的手臂,从人怀里离开,在榻上摸索片刻,找到那柄他曾视之如敌的玉如意,塞进她手里。 玉质冰凉,燕昭微蹙着的眉心一下松了些。 又拿起睡前她丢在枕边的团扇,一下一下扇起凉来。 白日里迷迷糊糊睡了很久,现在他一点不困。静夜,他久久睁着眼睛,望着昏暗,望着枕边的人。 气息匀长,睡得很沉。劳心整日,大概疲惫不堪。 ……真的只是太累吗? 视线转开,他开始一点点回想。 回想相处的每一天,看着她的每一秒,几乎从没空过的书案,从没停过的忙碌和盘算。 似乎,真的只是太累了。 那她偶尔的恍惚,和那次剧烈的头痛,又是因为什么。 还有昨晚的噩梦,事后问过,她摇了摇头没说。 ……不会真的是因为“他”吧。 虞白心底又生出股异样的感觉,但不再是攀比,而是责怪。 尤其当他看见睡梦中的人双唇轻动,似乎在呼唤谁的昵称。 听不清,但是熟悉的口型。 不会梦话里也在唤小鱼吧,他酸苦地想。 接着慢慢凑近,在人耳边小小声:“不要再想他了……他只会让你不开心……” 可一靠近才看清,不是。 她沉在安然睡梦里,无声无意识地念着,阿玉,阿玉。 他心情一下松缓许多,打扇的手都不酸了。 “我在呢。” 说着,他抬脸在人舒展的眉宇轻吻了吻,“殿下睡吧,我……” “我一直在。” 鲜少睡得那么早,燕昭不多久就醒了。 拨开帷幔朝外一看,天光昏黑,不过半夜。 再一垂眸,少年闹困牵着她也睡着,他自己却睡得不太安宁。 手里还攥着扇柄,梦中偶尔挣扎着抬起手,歪歪斜斜扑扇两下。 “这么热?” 她轻声疑惑,说着就去接他的手,“扇子给我吧。” “……给我。” “……别扇了,你都快要……” 终于抢了过来,燕昭咬牙:“都快打我脸上了。” 甚至怀疑不是她自己睡醒的,而是被他拍醒的。 燕昭握着团扇朝自己扑了一会,看见枕边他颈上沁出的薄汗,又举高了点手臂扇两人份的凉。 扇着扇着,视线又望向帷幔外。 白日里为了陪他,把东西搬来了寝室,小桌就在外头不远。 最近她正琢磨朝中可信可用的人手,这事漫长琐碎,只能在日常公务里挤着时间做。 眼下才刚半夜,距离早朝还有好些时候,躺着也是躺着,不如…… 念头刚动又歇了。 起身就要点灯,一点灯,身旁这个怕就会被照醒。 每次好睡打断他都会皱半晌的脸,好不可怜,燕昭心想还是算了。 就望着昏暗,举着团扇扇风。 不知多久,手里一松。 扇柄从手中滑落,耳边一声轻哼。似乎是谁被砸醒了,她不太确定。 不知不觉地、安然无梦地,她又睡着了。 好睡一夜。 醒来时,虞白脸上顶着道扇子砸出的红痕。 燕昭看见再次生愧,他趁机要求说今晚还想一起早睡。 慢慢地,寝室灯烛熄得早了。 晚风里夏蝉还没歇,帷幔间就安静了。 安静里,却有人顶着困意久久醒着。 看着。 看她有没有睡好,怕她再生噩梦。 就算睡着了,枕边轻轻一动,他又猛然惊醒。 发现只是梦呓或翻身,才勉强放心,阖眼再睡。 但更多时候,是他说了想睡又睁眼,被还没睡着的燕昭抓包,狡辩无果,被捞进怀里磨咬一阵。 有时迷迷糊糊真睡着了,掉了扇子把人砸醒,又被捞进怀里磨咬一阵。 一番下来湿透热透,虞白在恍惚中自责。 怎么又拖着她晚睡了。 但看她十分愉悦,就也不太自责了。 暑热一日日过去,渐渐用不到扇子了,相拥的人一觉到天明。 其中也见过吴前辈几次,躲着随侍他悄悄问过,得到的答案都是无事、无事。 再加上他自己日复一日的观察,虞白才慢慢放下了心。 放心了,才终于沉进找书的事里。 就算燕昭安然无恙,梦魇时的难受也是真的,找到应对之法成了他新的要务。 不放心他独自外出,燕昭就把买书一事交给常乐。 京中大大小小书肆文坊,常乐都是熟客,家家都熟悉,频繁出入也无人怀疑。 大堆的医书买回来,燕昭又问他想要收到哪里。 之前说要给他另辟一间屋子,但另备房间就要跟她分开了,虞白一点也不想。 这种小事上燕昭全部顺着他,就往原本的书房里又添了个书架。 可很快,他就后悔了。 一卷书哗哗翻到一半,旁边伸来笔杆敲他的头: “要看就认真看。再胡乱翻,全部没收。” 虞白欲哭无泪,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要一间自己的书房。 但无法,只能从头一页一页慢慢读。 又一日,晨起风凉了,桌边就摆上了茶炉。 虞白啜着热茶看书,翻着翻着,手不自觉又快了。 一本翻完才回神,本能地就缩起了肩。 可好半晌,脑门也没等到东西。 他小心翼翼回头,才发现身旁的人比他还要投入。 一摞摞奏章纸册堆成小山,燕昭忙得别说盯着他了,就连她自己头发乱了都没察觉。 正纠结是提醒她、还是趁机再翻几本,他望过去的视线就被捉了现行。 眼瞧着她眉头微蹙就要责他不专心,虞白抢先开口: “我帮殿下挽发吧。” 燕昭这才发现散落到颊边的发丝,“噢”了声说好,又赞他贴心。 虞白心虚不已,赶忙起身绕到人椅后去。 没外出,她穿着常服,长发也只用一根金簪挽着。取下发簪,沉甸甸的乌发接进手里,他一边用指尖理顺,一边问: “这几天殿下都很忙,是有什么事吗?” “倒也不是。” 燕昭暂时搁笔靠在椅背,趁他梳发的功夫闭一会眼睛,“过两日就是中秋,之后便是秋狩。秋狩期间简政,无事不设早朝,所有事都尽量提前处理好。” 第136章 说完,脑后挽发的手也好了,她抬眸仰头望过去。 少年静静站在她椅后,眼眸漆黑湿亮,映着她上下颠倒的影子。 近处茶炉咕嘟,远些寒蝉悲唱,此间却格外安静。 她伸手绕到人颈后,引着他慢慢靠近,轻轻亲吻。 但不一会,就重咬了口。 “想什么呢?”燕昭合指掐他脸颊,“不专心。” 虞白被她掐着脸摇晃,含含糊糊道歉好几遍,才终于找到机会问秋狩要持续多久。 原本他对这件没什么兴趣,但得知有足足十五日,他眼睛都亮了起来。 十五日,不早朝。 那就是说,接下来有半个月,她都能睡个自然醒。 猎场设在长陵,他记得那地方多山多树,空气清凉,必定能睡得很好。 可接着就听她说前几日搭营、祭祀,后几日回宫兴宴,能待在长陵的时间统共也就八、九日,他又有些沮丧。 不过那也很少有了。虞白一下雀跃起来,坐进人怀里主动亲了回去。 雀跃她好睡的机会,雀跃她休息的机会。 同时,也暗暗雀跃起别的。 山野猎场没有一起去过,行营营帐也没有一起住过,一些想法自发地就涌上脑海。 对秋狩一下变得无比期待,期待得就连中秋的满月都显得没那么亮了。 直到过了中秋,迎着秋风,仪仗驻进猎场。得知接下来几日满满的安排,他的期待顿时消了下去。 “稍后狩誓,阿祯骑射还不太熟,首猎由我代行。下午赛马球,晚上野宴……怎么这个表情?” 行营里,燕昭换了骑装,大片墨黑缀着点点金绣,反衬得她眸光极亮。 虞白耷着眉眼理她腰上的金玉带钩,摇头小声说没有。 “……我等你回来。” 那么多事,忙完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又不太喜欢秋狩了。 耳边落进她轻笑,燕昭看出他失落,“要不给你牵匹马来,你跟我一起过去?” 闻言虞白抬眸,轻轻睨了她一眼。 虽说在府里校场学了些骑术,但是目前只会骑府里那匹小马驹。 秋狩随行的都是战马,那马头比他高一大截,别说骑上去了,他都不太敢靠近。 燕昭笑了他一会,又把他拉到屏风后亲了一会,快到时辰了才起身出去。 营帐外人声喧闹,更远些猎场上有金鼓隆声。营帐内,虞白一个人坐在胡床上,在安静中频频叹气。 不曾想没了公务,也还有其他的事要忙,他白期待了。 然而除了这个,其余的都与他想象中差不多。 营帐很大,仅次于御用的黄麾大帐,各类布置齐全,但又带着住宿在外的别样风格。屏风上绘着御兽图,旁边凭几甚至搭着块兽皮,新鲜又野性。 但只有他一个人在。 ……白期待了。 叹过半晌的气,虞白隐约听见营帐外路过熟悉的声音。确定之后他起身出去,果然看见眼熟的身影。 “你们怎么在这?”他主动出声,“不用随侍殿下吗?” 府卫队的几人从营帐外路过,其中胡二和老猴在争吵,两人一个咬文嚼字一个大字不识,吵得鸡同鸭讲。 争吵中,只有常乐听见了他的声音,回过头来。 “护驾有羽林军和折冲府,用不着我们。” 常乐神情轻松,“我们正要找个地方看殿下首猎呢,你去不去?” 虞白一怔,随即欣喜。 是了,他差点给忘了。燕昭陪不了他,但他可以远远地看呀。 这种好事她刚才怎么不说? 她指腹被弓弦磨出的茧他见过很多次了,但还没见过她开弓搭箭的模样。 一瞬间他又喜欢起秋狩来, “等等我,我也去。” - 小山坡上,虞白拔着脖子往猎场方向看。 旁边常乐招呼他:“玉公子歇一会吧,还早着呢。光是狩誓就得近一个时辰。” 虞白“啊”了声,顿时丧气。 但怕错过,就还在原地站着,不肯和其它几人一样坐到树下。 过了一会,常乐也站了过来,大概是嫌树下胡二和老猴吵得太烦。 等着等着两人就开始聊天,聊的自然是正在等待的场景。 “殿下骑射可厉害了,真的!”常乐语气崇拜,两眼发亮。 虞白眼睛更亮:“有多厉害?” “有一回我见过殿下开弓。殿下用的可是战弓,据说力达百斤。却只见殿下轻轻一拉,那箭如流矢破空而去……” 常乐话本看太多了,一开口就是奇怪的调子。 虞白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想象不出那是怎样场面。 然而很快,常乐激情澎湃的讲述和树下叽哩哇啦的争吵都听不见了。 远处重鼓轰响,围猎开始。击鼓三通接着鸣金锐响,飘飘彩旗间,一道墨黑电闪出去。 虞白认得那匹马。 好几回,他被拽到那匹马上,被燕昭圈在怀里,被马蹄颠得晃来倒去。 而此刻,她独自策马疾驰,黑发黑衣黑马,像闪电撕破空气。 看着看着,他仿佛也到了她马背上,颠簸着起伏着全身发麻。 又好像变成了她手里那把大弓,搭着长箭在她手里战栗。 或者,他是被追得仓皇逃跑的猎物,屏息等着那根要他性命的箭矢。可她却一直松松搭着、等着、任他跑着,跑到恍惚了的下一瞬,弓弦猛地拉开绷紧瞄准—— 箭矢破空,虞白呼吸一颤。 离得很远,他什么都听不见,但又仿佛听见了羽箭离弦的那一声“嗡”。 心跳,好快。 半晌才回神,想起耳边似乎有人说过话,他转过头问常乐:“你刚才说什么?” 常乐满脸崇拜,两眼放光地重复:“我说,‘哇’。” 虞白点了点头,望回猎场。 马背上,燕昭一手挽缰、一手携弓,悠哉折返,脑后长发高束,又被风吹着飘扬。 他想,他此时的神情应该和常乐一样。 于是就也在心里,“哇”了一声。 剧烈的心跳一直持续着,回了营帐,等到天黑,也还十分兴奋。 中间来人送过饭食,燕昭也叫人传过消息,问他想不想去晚上的野宴,如果想的话,安排他的位子。 野宴上全是别人,虞白才不想去。 更何况,他有别的想法。 营帐里,他换过衣裳,仔细妆点,坐到胡床边,打算等燕昭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可等了许久还是不见人回来,他坐得有些僵了,就站起身来在营帐里走动。 这不走还好,一走,绕到屏风外,看见了摆在案上的角弓,他心跳又怦怦快了起来。 是首猎时燕昭用的那一把,下午马球和晚上野宴都用不到了,派人来传话时就一并送回来放着。 再一见,就又让他想起她挽弓射猎的样子,一时间浮想联翩,心口更烫。 同时也想试试。 只听常乐说百斤大弓,也不知具体有多重。 虞白走过去拿进手里,发现弓身意外地轻。 难道不是白天用过的那把? 还是说,这“百斤”是指…… 他搭上弓弦,尝试拉开,然后放下。 正若无其事要走开,突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微醺笑意, “哪来的小贼,在这里鬼鬼祟祟?” 【作者有话说】 熟悉的台词,熟悉的角色扮演[狗头] 上次鱼业务不熟表现不好,这次会怎么样呢[眼镜][眼镜] ------ 私密马喽迟到了!!为表补偿本章掉40个小包包!!!(希望人够呜啊啊) 第84章 秋隐冬藏2 ◎燕昭说,这就是蒙骗她的下场。◎ 少年背影自然,仿佛只是路过那把弓顺手掂掂。 她突然出声后,又被吓得手忙脚乱,险些脱手丢在地上。 但又很快反应过来,放好转身一气呵成,微低着头抬起眼,眼波潋滟地朝她望来。 燕昭刚想笑他装相,下一秒视线微顿,“你……” 方才灯影扑朔看不清,现在看清了,又觉得眼前恍惚。 梳洗过,他乌发半拢半散。散下的那半松松搭在肩头,起不到什么蔽体的效用,身上罩着的薄纱衣也是。 唯独致密的是里头那件小小抱腹,锁骨以下的都挡在里头,却又因为别的太透明,这点遮掩更像欲拒还迎。 走近了,也快看尽了,她抬手顺进人发间,轻拽着他仰起脸, “怎么穿成这样。” 他眼眸湿黑直直回视,“殿下喜欢吗?” 咫尺间他呼吸滚烫,若不是气色俱佳,燕昭都要以为他着凉起烧了。 这还只是被看着。 她不自觉吞咽了下。 外头那些人还说今年山里没见着狐狸,这不她帐里就有一只。 第137章 “大晚上闯进我帐里还这样打扮,目的不纯。谁派你来的?” 攥着他发根的手缓缓收紧,她噙着笑意有所指,“若不说,我可动手了。” 气息已经很近,带着薄薄酒意。 虞白这才发现她喝过酒,眼眸极亮,仿佛白日里在猎场上还未尽兴。 也是才发现她语气格外熟悉,上次这样还是上元节,燕昭把他乔装打扮带进宫的时候。 只是当时他不明情况懵懵懂懂,紧张得不知该怎么配合。 但现在不一样了。 “没有人指使我,是我仰慕殿下英姿,自己偷偷来的。” 说着他并起手腕,以一个任人束缚的姿势朝她递过去, “殿下要罚就罚我吧,想怎么罚都行。” 话落,虞白看见面前她呼吸都滞了一下,接着一把钳住他手腕。 他被拽着撞进人怀里,又被扼着脖颈推着向后,退过屏风退进里间,腿弯撞在榻沿仰倒在榻上。 滚烫气息和深重的吻一同倾轧,燕昭钳着他双腕按着他亲吻。他一下就被吻得全身发软,小腿本能地攀上她,恍惚间仿佛回到白天猎场,真的变成了被她箭矢指着的猎物。 只是那角弓明明还在外面。 怎么她还没开弓,他就已经忍不住发抖,已经想要投降了。 然而,她不仅没开弓。 也没搭箭。 “等一会。” 缠吻片刻燕昭突然退开,他撑起半身想追,又被一把按回榻上。 “我说等一会。” 虞白一下皱起了脸,声音都像带上了哭腔,“为什么……” 燕昭本想转开话题问他冷不冷,视线一动就又觉得不必问了。 轻纱太薄,他热得明明白白。 忍不住屈指一弹,又赶在出声之前把人捂住。 见他眼尾湿红,好像真的要哭了,只好轻声解释:“等一会,我稍后还有……” 正说着,营帐外响起一阵喧闹,很快就听见急匆匆的脚步跑近, “殿下恕罪*!庆康郡主和人打起来了,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你看,来了吧。”燕昭低头在他眉间吻了吻,“等我一会,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她起身要走,却又被榻上他可怜兮兮的眼神拽着迈不动。 想了想,她捡起方才拉扯间他松落的发带,捉住他手腕两下打了个结,“解着玩吧。等你解开了,我就回来了。” 外头喧闹还在继续,她快步走了。 虞白望着她背影消失在屏风后,皱起脸难受地轻哼了声,暗生怨怼。 哪个庆康郡主,这么晚了还要打架。 秋狩前燕昭忙得连轴转,都已经好久没有……不对。 她怎么知道会有人生事,提前按下他等着。 预料,还是计划? 不管哪个,怨怼都变成了崇拜。 一低头,看见自己被缚住的手腕,而后又看见他自己,崇拜又立即变成羞耻。但同时,一股奇妙的感觉灼烧开来,很快,他就只感觉得到烫。 营帐外,截然相反。 秋风横扫,满带冷肃,守卫林立,却鸦雀无声。 行营一侧空地上,几人合力才把厮打一团的人拉开。 或说,把单方面发泄的从被打的人身上拉开。 燕昭看了眼仍在喘气的邓勿怜,又看了眼地上躺着的。从那人衣装来看是个折冲府府兵,被抡得满脸血辨不清面容,软倒在地气息奄奄。 “荒唐!” 她拧眉怒斥:“秋狩何等场合,岂容你如此放肆?他又做了什么被你这般殴打?他与你同在折冲府,你这像什么样子,折冲都尉!” “下官在。” 折冲都尉曾立走了出来,尽管铠甲不便,但还是屈膝跪下。 不止他,自第一声呵斥,周围呼啦啦跪了一片。 庆康郡主双亲报国,备受优待,从前不管犯多大的错都没被如此呵斥过,可见长公主此时怒极。 就连地上被打的那个都挣扎着爬了起来,垂首跪坐。 “人既在折冲府,就该以军法论。我问你,邓勿怜罔顾法纪草菅人命,当众斗殴御前失仪,该当何处?” 曾立揣摩着开口:“若依军法,轻则处以杖刑,重则停训除名。但下官以为法外不外乎……” “那就除名吧!” 决断突然又斩钉截铁,曾立一愣,甚至忘记答话。 还是捅出乱子的人先反应过来,邓勿怜几乎不可置信地抬头,申辩就要脱口,又被燕昭冷声驳回, “我对你太失望了。回去喝你的酒吧,往后用不着你了!” 说完她拂袖而去,连辩白的机会也不给。邓勿怜愣怔片刻也怒,扯下身上折冲府腰牌丢了就走。 等曾立回过神来,原地只剩他和一众府兵跪着,空气凝滞。 “……还愣着做什么?都回自己位置待着,谁再捅篓子,军法伺候!” 脚步声迅疾四散,夜风静了。 曾立站起身,还未能琢磨方才的事,就先对上行营另一方向朝这边打量的眼神。 那些人同样身穿铠甲,却比他们折冲府精良许多。 是羽林军。 往年秋狩,随行护驾的都是羽林军与万骑营。 今年,万骑营易帅改将,尚在修整,这才给了他们折冲府机会。 原以为趁此良机可以得些嘉赏,甚至从这都尉的位置再往上窜一窜,却不想头一晚就出了乱子。 被人看了笑话不说,回头不定还会被参一本治军不力。联想近来朝上接连不断的贬黜,曾立更加提心。 长公主以雷霆之势治下,连一向纵容的庆康郡主都照罚,看来他往后更得谨言慎行。 说不定……还得斟酌一下立场。 只是胸中仍有气,曾立咬牙巡视,想把那刚被打的提回去再罚一顿,叫他没事乱招惹人。 然而一回头,地上空空。 方才被打得面目全非的人已经爬起身,一瘸一拐走远,也没叫人扶,脚步轻得发飘。 刚想把人喝住,夜风扬起彩旗,挡住了他的视线。 风止再看,人影已经不见了。 另一边,邓勿怜怒摔了腰牌,大步冲回自己营帐。 此前虽在折冲府,但工部搭营时顾着她郡主身份,还是给她单独备了住处。现下营帐里黑着,没点灯,她气鼓鼓走近猛一掀帘,却正对上昏暗中那双眼眸。 看清了,她怒中生疑:“你到底什么意思?” “还是太冲动了,邓勿怜。稍一激你,就气成这样。” 帐内一声轻响,有人点起火烛。 火光映得那琥珀色极亮,难辨喜怒,“原本想趁这次秋狩提拔你,眼下看来,还得再历练些时候。” 邓勿怜一哽,刚想回嘴说事后许什么空诺,接着才反应过来不对, “那人主动挑衅,是你安排的?” 灯下,燕昭一点头。 “但没想到你真‘配合’,打那么狠,还全照脸上抡。没出人命算万幸,但估计也要破相了。你脾性什么时候能改改?” 被她这么一说,邓勿怜还真生出些自责来。 尤其想到被她按着打的那人,一双凤眸狭长,黑白分明又傲又冷,自责里又生出了些可惜。 “他叫什么名?回头我赔他点。” 燕昭张了张嘴,想到那名字,却又有些报不出口。 “若再遇上,你自己问他吧。” 她转开话题,“还有一事。眼下你已不在折冲府,明日围猎,你以你郡主身份去。” 燕昭放轻声音说起安排,邓勿怜仔细听着,却又有些不懂。 “就为这个?那我告个假不就得了,至于罚我除名么?反正那姓曾的……” “不止为这个。”燕昭打断了她。 “我不打算要你在折冲府了。日后找个机会,立个军功,一样可以领兵。” 这下邓勿怜更不懂了,“不是你要我慢慢爬的吗?” 燕昭深深看了她一眼,没答。 转而去翻她还没来得及打开的箱笼,问她明天穿哪套骑装。 邓勿怜想起什么赶忙过去,按着箱盖不让她看,好险又打一架。 半晌过去,燕昭从人帐中出来,手里提着几个酒壶。 看着刚从邓勿怜那没收来的,燕昭只觉她这好友距离稳重可用还有太久。 她忍不住叹气,想找个草丛把这酒倒了。 转念一想,又犹豫。 许久没灌他喝酒了,不如…… 下一息,她就拧开壶塞,淅淅沥沥倒进草中。 现在他沾不沾酒已经没什么区别,尤其片刻前他那副模样,大概烈酒都起不到那么炽热的作用。 想到这,燕昭脚步加快了些。 这一出来有些太久,她留下的绳结简单,估计早就解开了。现下说不定正皱着脸委屈呢,得哄。 快步走回营帐附近,她摆摆手叫侍卫守远些,接着推门进去,绕过屏风,却又顿住。 第138章 “你怎么……” 榻上,他一身轻纱一枕乌发,散乱又脆弱地躺在那里。 灯影照进他仰着望过来的眼眸,照出肩腰惊人心魄的起伏,照在他莹白纤细的手臂,还有手腕上,仍然束着的发带。 “……怎么还绑着?” 燕昭丢下空壶,俯身去掐他的脸,“这么简单的结也不会解?” 少年一躲不躲地任她揉捏,声音软软地说不会。 又抬起缚着的手腕递到她眼前:“求你了,殿下,放了我吧……我不会逃跑的……” 神态可怜得有些刻意,但又绝顶蛊人。燕昭呼吸都滞了一瞬,恍惚感叹人生百态。 只这一晚,她原还是个捉拿小贼的刑官,出去一趟回来,又成了胜仗凯旋享受战利的大王。 顿时觉得再为争权夺势烦心一秒都是浪费,至少今晚现在,她理当纵情。 尤其被他满含崇拜倾慕的眼神望着,她感觉她好像也着了凉,有些浑身发烫了。 燕昭推高他手腕按在枕上,箍着他的腰吻过去。 已经等了太久,他几乎一碰都不能碰。缠吻中她含糊告诫着四下很静、不得失仪,要求他噤声再噤声。 他咬唇点头,全身都跟着绷紧了,但这样他只会溃败得更快。不多久纱衣湿透头发乱透,整个人虚软地趴进她怀里。 “我若整晚不回来,你就这样绑整晚?” 燕昭解开他腕上发带,在勒出的淡淡红痕上轻吻,“也不怕把手勒坏了。” 闻言他一怔,像是才意识到似的,脸上闪过抹担忧。但很快又凑上来抱着,“我相信殿下,不会把我忘在这里。” 燕昭垂眸看了他一眼,他抬脸在她唇角挨了挨。 没说话,但意味又格外明显——不够。 很快啄吻深入,被人主动勾缠着,她有一瞬的恍惚,不禁回想起从前他一动不动、毫无回应的时候。 真是反差很大,瞒她好多。 越回想,越有股气在胸口涌。燕昭一翻身把他按回枕上,眯起眼睛笑说别急。 “我也给你准备了惊喜。” 虞白眼睛一亮,“真的吗?” 他看着人起身走到一旁,从箱笼深处翻出个小巧锦匣,又倚回榻上把他揽进怀里。 白日里看她骑射心生崇拜,夜里又终于亲近十分满足,现在他无比雀跃,嘴甜的话不停往外冒,一说谢谢殿下,又说心有灵犀。 但她却没立即打开锦匣,而是笑眯眯问:“你确定想继续?不后悔?” 虞白嗯嗯点头,已经快要等不及了。 但见人取出锦匣里的,又有些茫然:“这是什么……发簪吗?” 像他那日帮她挽发的金簪,又不太像。 做工精致,簪首缀着颗莹润玉珠。只是簪身格外细软,他想应该撑不住她的头发。 还没太看懂,就见燕昭拿起一旁散乱的纱衣,团起尚且干燥的部分塞进他嘴里。 “恐怕你这回,真的忍不住声音。” 恍惚间他隐约意识到什么,心口一紧。 很快,预感得到证实,他难受得一下仰直了脖颈,瑟缩着撑起身子后退想躲,却又被拽着拖了回去。 “想去哪?” 燕昭握着他肩膀按回枕上,“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我不会逃跑的’……” 她在人耳边一字一顿,仿着他语气重复,其余的事也没停。 薄纱堵不住声音,他喉结在沁着汗的肌肤下可怜地跳动挣扎,含糊求饶说不行,不要了,反反复复求了好多次。 声音湿湿软软,像小兽在呜咽,燕昭如听仙乐,耳装聋。 - 秋狩第二日,虞白如愿以偿,和燕昭一起睡到了自然醒。 虽然他觉得,他大概不是睡着的,而是受不了昏过去的。 蜷在矮榻上,他抱着毛毯久久不愿动弹,不想起身。枕边她倒是神采奕奕,出了趟营帐回来,见他还在躺着,笑问他想怎么用膳,是不是想要她喂。 虞白这才终于坐起来,一边慢吞吞吃饭,一边暗下决心。 以后再也不尝试什么“新鲜”、“惊喜”一类的事了。 像是被火燎过,哪里都灼烫。 她问的那句“不后悔”,大概就是在提醒他这个吧。 一想到燕昭还给过他反悔的机会,热痛里就又冒出一缕甜。 若在从前,她肯定不会有一丝犹豫。燕昭体谅他,只不过是他没读懂言外之意而已。 被牵着手走出营帐时,虞白满心蜜甜地想。 直到他发现,脚下的方向似乎朝向猎场。 “……殿下,”他突然生出股不妙的预感,“我们去猎场做什么?” “围猎啊。” 燕昭笑眯眯回答,接着伸手接过一旁递来的缰绳。 虞白艰难地吞咽了一口,眼睁睁看着她理理衣摆,翻身跃上,朝他伸手, “来,阿玉,上马。” 秋风过山林,红叶瑟瑟飘摇。 侧坐在马背上,虞白瑟瑟发抖。 “……殿下,能不能……骑慢一点。” “再慢点……” “……太、太颠了……” 马蹄踩过落叶急响,燕昭手里缰绳一点没松,笑得也毫不收敛。 “现在知道后悔了?” 虞白抱着她的腰绷着身子,忙乱中抬眸求饶似的望她,“你昨天怎么不说……要骑马……” 疼得视线都有些模糊了。 “从淮西回芜洲那次,你不也没说吗?” 燕昭还记着他趁她醉酒投怀送抱,等她醒来又咬死不认的事。 “当时你怎么说来着……哦,对,‘嘴巴疼’。这次也是吗?” 说着她伸手扳起人下颌,含笑垂眸细看,“没破皮也没肿呀。怎么就疼了?” 虞白欲哭无泪,只能不停道歉,这才换得马速慢下来。 刚缓了些,听见燕昭说这就是蒙骗她的下场,又觉得后心发寒两腿发软。 ……只是瞒了那回,就要这样吗? 现在他真的想哭了。 一边强忍心虚一边想,回京之后务必好好拜托吴前辈,永远不要交代他的秘密。 好在燕昭没有狠心到在他这样时策马疾驰,说是围猎,实际只是抱他在马背上慢慢溜达。 不久,他找到法门换了个舒适的位置,终于松下气来和燕昭说话。 “殿下,昨晚那个……郡主,是之前红衣裳那个吗?她和人起争执了?” 封号有些熟悉,后来他才想起,是之前在街上拦马车的那个。 燕昭点点头,简单和他讲了讲。 “说来也巧,被打的那个,你也认识。” 虞白疑惑抬头,折冲府里怎会有他认识的人。可接着就听燕昭说起头回带他进宫时,他去太庙擦地的事。 腰腿幻痛同时,脑海也闪回道绿影。 “是那个,大……” 他欲言又止,面露难色,“殿下,他不是衔草司的首领吗?为什么不取个体面些的名字?” “你知道衔草司?他告诉你的?” 燕昭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责怪之意。 “衔草司首领不是他,他只在内廷待命。他也有自己的名字,他们都有。” “但因为都是死士,所以他们不用自己的名字。” 虞白长长地沉默了一会,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只在内廷……那,宫外也有吗?” 已至山林深处,四下僻静,密植丛生。 马背上,燕昭稍稍倾身,随手拔来一截野草,草尖挠了挠他嘴唇。 “到处都是。” 果然瞧见他一怔,接着双眼大亮,盈满崇拜。 被这样的眼神望着,燕昭十分受用,凑近在他唇角印了一吻。 然后拍了拍他的腰,“换个姿势。” 虞白一愣,而后脸红。 顺着她的指示转了个方向,面朝着她坐在马背上后,晕红又变得苍白,“这样疼……” 正想着她怎么还没罚完,才发现她神色不对。 并无狎昵,而是……严肃。 腰后的手安抚地揉了揉,燕昭垂眸轻声:“忍一会。实在不行,咬着这个。” 说着,那半截野草递到他嘴边。 虞白不明情况,条件反射就顺从启唇,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句原因。 但随即,不远处骤然响起的惊呼就给了他回答。 “护驾!护驾!” “敌袭——” 静谧山林间顷刻杀声四起,刀剑碰撞金声锐响,敲得他心口一凛。 等等,这是…… 长陵…… 山匪。 下一秒,身下马蹄骤然加速,他再也无暇思考,耳边尽是呼啸风声。 以及一句,“抱紧”。 【作者有话说】 小鱼心脏大起大落的一天[垂耳兔头] ------ 掉落30小包包~ 第85章 秋隐冬藏3(微修) 第139章 ◎虞白哭得不能自已。◎ 疾风过耳,天地颠簸。 有什么拍在他后脑,枝叶,沙石,还是他散乱的发尾? 有声音往耳中灌,马蹄声,喊杀声,刀剑相撞。红叶草影中闪过银光,掠过暗影,甚至嗅到了血腥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突发的一切太过陌生,已经许久没有过的紧张惶恐重又笼罩,四肢都不太听使唤了,直到混乱中掺进熟悉的安慰, “别怕,抱紧。” “你只管抱着我就行,什么事都不会有。” 声音就响在耳边,又近又热,喊杀声仿佛随之远离。 离得太近,视野里只能看见她一截下颌。策马疾驰,燕昭上身微倾,连带着他也微微后仰,蜷在马腹两侧的腿夹着她的腰,这样的姿势几乎是挂在她身上。 两侧密林疾速后退,虞白跟着她在马背上颠簸起落,恍惚间像是在林海沉浮,紧张竟渐渐散了。 但很快,他呼吸再一次绷紧。 林间掠出一道黑影,一人一马冲破密林,以更快速度追了上来。 虞白心中大惊,情急之下嘴里含的东西都忘了吐,就衔着草叶“唔”了一声提醒。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黑影电掣般快速靠近,然后大喊: “你跑慢点!追死我了!” 虞白一愣。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混劲。 近了才发现脸熟,没穿红色他没认出来。邓勿怜紧追而至,还没来得及说话,看见燕昭身前的他就又一惊, “你怎么还带着人?一天都分不开吗?” “那么多废话,”耳边燕昭沉声呵斥,“你靠谱点,记得按我说的。” 林间空隙狭窄,两匹黑马齐头并进,马背上两人视线一对,不再做声。 虞白这才发现那人不仅红衣换成了墨色,骑装与燕昭相似,就连骑着的马也同样墨黑,颠簸的视野里,像是窄道间立了面阔镜。 不待他细想,燕昭环着他握着缰绳的手一动,接着身下马蹄猛地转向,毫无征兆扎进树丛。 脑后枝叶抽打瞬间密集,拍得他有些恍惚。抱着的人也低下头来躲避,声音从他颈窝传来有些闷,“抱紧。” “像平时那样,抱紧。” 刚在想手臂已经很用力了,听见后一句,虞白隐约明白过来,蜷在马腹两侧的腿一收,盘在她腰上夹住。 这姿势太过暧昧,饶是这种时候他也不禁有些晃神。然而下一秒,颠簸停了。 身体猛然腾空,而后失重。 燕昭蹬离马背,攀住根树藤荡出一段松手,两人抱着滚下崖坡。 - 再睁开眼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燕昭晃了晃头,视线清晰第一时间看向怀里,见人安然无恙才稍放心。 紧接着,锐痛从额际传来,她抬手一碰一见鲜红,又拧眉暗道了句失算,赶忙一手捂着一手探进怀里,找事先带着的伤药。 半晌找到后,正要递给他帮忙涂,动作又一顿。 “怎么这个表情?” 身前,少年保持着跳崖前的姿势没动,双手双脚抱着,一双眼睛大睁着紧紧盯着她,蓄满了眼泪也不肯眨一下。 “害怕?还是伤着了?” 她在人身上摸了摸,确定没事才明白过来,一下笑了,“担心我啊?” 她挪开捂在额前的手给他看,只有半指沾红。 “不严重,就破点皮。而且,” 她伸手拨了拨他额发,“和你那道疤,位置差不多。现在不光是心有灵犀,还伤有灵犀了。” 燕昭学着他昨晚的甜话逗他,这才见他表情松了,接着就从她手里抢过药钵,往她额前伤处涂。 一边涂,一边掉眼泪,哭得很安静。 她伸手把他还衔着忘了吐的草叶取出来,才听见了抽噎声。 “怎么哭成这样。”燕昭见他泪水止不住,一边给他擦,一边忍不住想笑。 有段日子没见他掉泪了,除了求饶之外。又因为这泪是因她而掉,她看得新鲜又满足。 但还是得哄,“就有这么担心吗?” “你到底是怕我受伤,还是怕我死了,要你陪葬?” 就见他泪水一滞,接着哭得更凶了。 ……有段日子没哭了,她也不太会哄了。 燕昭一阵无奈,只好把药膏从他手里拿走,仰脸吻过去。 哭得急了有些气短,虞白抽噎着被她亲吻,甚至有些顾不上回应。 一半是方才吓的,到现在他都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滚下来时崖坡好陡,他还以为就要葬在这里了。 另一半,则是一睁眼见燕昭撞到了头,明明看见了他,却又久久不说话。 他还以为…… 偏偏她哄人的话还很难听,什么死不死、陪葬不陪葬的。 这会又一边亲他一边笑说是不是他自己胆小害怕,之前说甘愿赴死是不是骗她。 一下,后怕惶恐委屈全涌上来,他哽咽着反驳回去,让她不要讲这些不吉利的话,到最后都有些口不择言, “……而且我以为,你又认不出我了,我好不容易才……” 说到一半,他猛地咬住。 止得太急,甚至胸腔都有些抽痛。 颊边突然落下一点温热,是燕昭吻走他一滴要掉不掉的泪。 “好了……你不爱听,那我以后不说了。” 燕昭托着他脸颊左一下右一下啄吻,吻掉他每一点泪痕,“什么认不出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虞白微怔,心神豁然一松。 哭得含糊狼狈,她好像没听清。 万幸。 “……那个话本里的,认不出桃花树。” 他心虚地解释,“我看你醒来不理我,还以为……你也认不出我了。” 脑门轻轻挨了两戳。 “怎么还在想这个,幼不幼稚。还是那天没念够?” 燕昭轻声笑他,“回去还可以继续。现在,你要不要先从我身上下来?” 虞白这才发现他还趴在人身上,双手双脚地盘着,赶忙起身挪开。 再仔细看过她身上,崖坡覆着草植尚算柔软,除了一些蹭脏勾破,没什么伤痕。 “不能再待了,一会有人找来了。” 燕昭撑地起身又拽他起来,拉着他离开。一边走,她一边摘他头发里的草叶,嘴上还笑着: “而且那书你记错了。不是认不出桃花树,是眼睛瞎了看不见。” “我又不瞎。” 虞白红着眼尾睨了她一眼。 方才嘴快他还有些后怕,现在紧抿着唇,一个字不敢多说。 但没走出几步,他又忍不住疑惑:“殿下……为什么越走越远了?” 滚落的崖坡不算过高,但很陡,又野草丛生,很难原路返回。 本以为燕昭要找个缓坡绕行上去,可越走耳边越静,身旁树丛越密,似乎已至深处。 甚至已经看不出有人的痕迹,脚下踏叶轻响,远些有隐隐虫鸣,仿佛与世隔绝。 燕昭走在他前面牵着他,闻言回头语气神秘:“探险啊。不喜欢吗?” 一见她那表情,虞白就知道她肯定又藏了什么坏。 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刚想追问,就见她笑意一顿,“不好。要下雨了,得快些。” 说着,牵着他的手攥紧,燕昭拽着他加快了脚步。匆忙间虞白抬头望了眼,林深枝叶稠密,天空被挡得严实,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道她怎么瞧出要下雨的,也不知道被她牵着要去哪里。今天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他都毫无头绪,但他清楚一件—— 他正被燕昭紧紧牵着。 这就够了。 他收拢手指回握过去,跟着一起闯进深林。 草木清香里逐渐涌起泥土湿气,真的下雨了。雨打秋叶越来越响,肩上衣料渐渐湿了,他被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小跑,偶尔一下绊得歪斜,又被人一把提起来。 眼看着雨势就要变大,才跑到个稍开阔些的地方。还没来得及观察,脚下地面忽地坚实,接着头顶安静,雨水停了。 虞白拂开挡在眼前湿乱的碎发,才发现身在一间大殿。 这里年久失修,四周墙壁斑驳破败,蛛网密集。一回头,被一道庞大黑影吓得一缩,接着才看清那是座佛像,金身蒙尘晦暗,于潮湿昏暗中半坐半塌。 “别怕,这里没人。” 旁边燕昭正低头拍身上沾着的湿叶,“这寺庙从前朝就荒废了,空了得有近百年,就算有也是鬼神。” 虞白一听放心了,帮着一同拍打起来。 雨声哗哗,燕昭朝外望进雨幕,密林间水汽氤氲。 提前找人测过天气算好时间,目前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只不过在崖坡下耽误的久了,不然连雨都淋不到。 正想着,额角的伤微微刺痛,她抬手碰了碰,药膏被雨水冲刷,又出血了。 她从怀里掏了掏,抽出张帕子按住,再一回身,正对上他疑惑的眼神。 第140章 “殿下是不是在……躲人?” 崖坡下她那句“一会有人找来了”,比起希望被护驾的守卫救上去,更像是怕被人察觉踪迹。 停下来他细细一想,才发现有迹可循。不知她打算做什么,但恐怕自让他在马背上转身那会起,一切就都已进入她安排之中。 然而,被他一问,燕昭眼睫一弯,又露出她惯有的顽劣笑意: “哪有的事,你别乱说。明明是山匪突袭,随行护驾不力,我们意外坠崖,迷路至此。” 虞白听得一阵茫然。 茫然地指向大殿深处,垫着稻草、隔着油毡、有些简陋但很干净的床褥:“那……那是怎么回事?” 燕昭笑着“呀”了声:“都百年了,僧人们的寝具竟还如此完备。前朝的织工真不错啊。” 虞白张了张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又指向另一边墙角:“那些柴火……” “这么巧,正好生火烤烤衣裳。前朝留下的百年老柴,不知道还能不能点得着。” 虞白一阵沉默。接着看见柴火边上还摆了个竹篓,湿漉漉的,他走过去打开,看清后微微一怔, “这个,总不是前朝的吧?” 燕昭跟过来,和他并头看竹篓里的鱼。 “这么新鲜,当然不是。” 她笑眯眯指了指大殿深处的佛像,“这是佛祖的恩赐。” 虞白彻底哑口。 看来的确是她安排好的,只不过现在不愿或者不能和他说。 毕竟他再怎么好骗,也知道佛祖的恩赐不可能是刮过鳞、开好肚的。 不过确实准备齐全,他不禁又生出了些崇拜。 然而被他崇拜着的人站在柴火堆前,正在心中暗道又失算了。 想着秋雨湿冷,在这过夜需要烤火,还听说附近河里鱼鲜,正好可以烤鱼,反正烟雾有雨水遮蔽。 然而木柴和鱼就在眼前,火折子也藏在里头,她才想起忘记问问火堆怎么生。 从前在宫里,再怎么玩闹,也见不到这种东西。 正想着湿着衣裳将就一夜,啃块饼饵凑活算了,就听身后少年轻声问: “殿下不会生火吗?我来吧。” 说着,他挽起衣袖捡起几根柴火,抱到靠近门口的空地搭了起来,动作十分利落。 不一会,昏暗的大殿就被火光照亮一角,潮冷驱散。又见他挑了几根细枝,跑到门边就着大雨洗净,从竹篓里拎出鱼串好,架在火堆上烤。 坐在火边,燕昭看得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一直以为他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却不想他还会这些。然而转念一想他出身,乡村里的孩子又自小没娘,家务活可不就得落到他头上。 顿时心中生怜,一把将人拉到怀里,要他别忙活了,揽着亲亲哄哄。 衣裳都还潮着,她拖了个歪歪斜斜的供桌到火堆边,简单拂去灰尘,解下外衣搭上去烘烤。 搭好自己的,燕昭伸手去解他的,素色中衣露出来,她才发现他衣裳下摆沁着红。 “怎么回事?”她眉头拧起,“从坡上下来摔的?” 不待他回答,燕昭就按着他到一旁床褥坐下,一边裤脚推高。 露出来的膝盖小腿雪白,上头破皮擦伤鲜红,另一条腿也是。她微怔,接着捉来他手腕拉高衣袖,入目一片磕碰出的紫红。 “你……” 燕昭一阵哑口,只觉喉咙发紧,“你当时怎么不说?” 从陡坡滚下来她只有发际撞破,还暗赞过她选的地方不错,野草柔软没有擦伤,结果伤都在他身上。 要他那样双手双脚抱着是怕他摔出去,却变成让他分担了。 燕昭从怀里掏了掏取出伤药,他伸手想接又被她推开。 “……当时没觉得疼。”虞白抱着腿任她涂药,声音轻轻。 片刻又补了句,现在也不疼。 “那你咬嘴唇做什么?” 燕昭瞭他一眼点破,又靠过来在他唇角吻了吻,“疼的话就叫出来。我轻一点。” 这话怎么听怎么微妙,虞白忍不住撇开了视线。 可她却并无半点旖旎之意,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叹气,末了又道歉,“又让你涉险了。” 虞白轻轻摇头,说没事。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也确实不是非常疼。 秋雨阴沉,白昼像傍晚,却有火堆照明,照得眼前她温暖朦胧。 外头大雨如注,不远火堆轻响,仿佛尘世远去,天地只剩彼此。 不懂她为什么要道歉。 “那,既然危险,殿下为什么还要带我?” 虞白看了看她额前发间,觉得以她的身手若是独行,那片鲜红必定不会有。 他想起在林中疾驰时,那个郡主从后头追上来,看见他在人怀里,那么惊讶。还说—— “一天,也分不开吗?” 他轻声问。 药涂好了,燕昭抬眼看过去。 他双手抱着腿,侧脸枕在膝上,黑眸澄澈明亮,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本想说带上他是因为留他在行营恐怕更危险,但一对上他眼睛,突然觉得他说的也没错。 “对。” 她搁下药罐,靠过去托起他脸颊轻抚。 “分不开。” 落雨声与火舌噼啪中,又多了轻缓缠吻声。 吻着吻着,体温就贴进她怀里。 膝上有伤没法跪,他就环着她脖颈侧坐,“身上不检查吗……” “说不定,也有伤。” 燕昭垂眸看他,迎回来的视线湿软,意味分明。 “你要不要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她在人腰上掐了把,又指身后的佛像。他皱了皱脸,很委屈似的,“我不信……” “你不信我信。” 燕昭一把捂住他,“要敬畏。万一哪天有所求呢?到时候人不搭理你,看你上哪哭去。” 虞白嘴上被她捂得严实,只能用眼睛表达不满。 听她这语气,好像也没有很敬畏。 但还是依言舍下念头,被她放开后,声音也放轻了,小心翼翼地: “那,亲一下,总可以吧……” 周遭静谧,燕昭垂眸看着他,默默在心里否掉之前的想法。 一天也分不开…… 何止一天。 朝她望来的眼眸潮湿,直直地认真地看着她,仿佛错开一瞬就会枯萎。 她原也不信神明之说的。 但恍惚间,又好像感觉到了恩赐。 静坐百年的佛像下,两人虔诚地亲吻。 “我想了,阿玉。” “如果你是那棵桃花树,我不可能把你留在那片桃林里。” 亲吻的空隙,燕昭贴着他脸颊,轻声说起不久前还被她批判幼稚的话题, “等我见着你,我第一时间把你连根拔了,种到我府里。” “只开给我一个人看。” 耳边静得很,她*稍稍退开一看,果然看见他眼尾红红,开始泛泪。 知道他经不得哄,燕昭早有准备,帕子已经握在手里,眼泪还没掉就被擦了。一边擦,她一边轻笑,“我猜猜,你会说什么。” “‘你怎么知道哪个是我’?” “你怎么知道哪棵是我……” 异口同声,她一下笑了。 怀里的人也笑,一笑眼泪掉得更多。她翻了个面去擦,“树上应该不会写名字吧?那我就去挨个问。” “我每棵树都敲敲,每棵都问问。‘你在哪里呀……’” 她笑着,讲故事哄小孩似的语气,神情却又认真。仿佛若他真的荒谬地变成了一棵树,她也真的会漫山遍野地找寻。 被她这样专注地看着,虞白泪意微滞,接着突然汹涌,甚至泪流满面。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几乎像是盛夏的暴雨,一下把他拽回那晚在西山,她在雨里望着那座无名姓的坟。 那是她立的坟,她跑去京郊,跑去乱葬岗,挖出“他”的尸身,给“他”立的坟。 乱葬岗那么多土包,埋着那么多人,她是怎么找“他”的? 也是像刚才所说吗,每个都敲敲,每个都问问…… 每个…… 都找。 她找了多久? 西山往返的路,连马都熟了,她想念过他多少次? 虞白眼泪止都止不住,抱着她哭得有些不能自已。 恍惚才终于意识到他的隐瞒是一件多么残忍狠心恶劣可恶的事,内疚自责快要把他淹没了。偏偏擦泪的手毫不知情,摩挲着他的脸,那么轻,那么温柔。 他真的快要承受不住了。 他…… “等等,”耳边突然响起惊呼,“鱼!” 虞白一愣。 哭堵了鼻腔这才钻进焦糊气,他赶忙也朝火堆看去。 “鱼烤糊了!” 【作者有话说】 一直藏着掖着不肯坦白的鱼,和突然糊掉打断大事的鱼,哪个更该罚呢[垂耳兔头] 第141章 ------ 太沉浸了,边码边哭,有点晚了,寸不已!!! 掉落40个小包包!! 原谅俺[可怜][可怜][可怜] 第86章 秋隐冬藏4 ◎“藏得还挺深。”◎ 火堆旁两人蹲着,看火里本该是午饭的焦黑。 “怎么烤上去的时候还是鲫鱼,一会不见成黑鱼了?” 燕昭倒不沮丧,反而乐呵呵笑起来,“怪不得都说这河里的鱼新鲜,这事儿我也头回见。” 旁边他还在抽噎,挤出个笑来也是挂着泪的。 虽不知为何说了几句他就哭成那样,可能是早些时候真吓坏了吧,或者她哄过两遍又找回了窍门。 反正他哭她就爱看,只不过帕子擦湿了,只能拽着袖口往他脸上蹭。 虞白被她动作蹭得脑袋微晃,混乱中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快速垂下,声线微弱,“……对不起。” 那股冲动被搅散了,自责内疚更汹涌。 一低头,又看见快成焦炭的鲫鱼,第一次做吃的给她却弄成这样,顿时他愧意更盛,就又说了句对不起。 燕昭只以为他在为失败的午饭道歉,和声安慰没事,愧意中就又掺进了心虚。 他再次抬眸,小心翼翼打量身旁的人。 没有坐具,她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用一根树枝拨弄火堆,把焦糊的鱼从火里扒拉出来。 火光映着,她笑眼弯弯,看起来…… 心情很好的样子。 要不要……告诉她呢。 如果,总有一天要说的话…… 现在好像是个不错的机会。 而且按她的安排,大概要在这里待一天一夜,他有足够的时间道歉。 他微微吸气闭上眼睛,决定先说点别的铺垫,“殿……” “藏得还挺深。” 虞白悚然一惊。 睁眼才见她从火堆深处扒出来一团焦黑,掉进火里太久,那鱼都着火了。 燕昭一边尝试碰触串着鱼的树枝,一边转脸问他,“你要说什么?” “我……” 刚开口,他又顿住。 眼睁睁看着她抄起着火的鱼,在地上一顿狠拍。 火苗扑灭时,那鱼都快碎了。 燕昭松手丢开,“你怎么了?” “我……” 虞白看着那团焦黑,不自觉吞咽了下,却不是因为饿。 “嚓”一声轻响,她从腰间拔出匕首。这下他终于绷不住了: “我、我再给你烤新的吧,殿下,这些糊了的我吃……” 燕昭“哎”一声挡开他的手,用匕首刮去焦黑的鱼皮。露出的鱼肉也已烤成褐色,像木屑,她叹口气: “不能要了,丢出去埋了吧。” 外头秋雨萧瑟,手里寒光雪亮,连带这话都带着股肃杀。虞白听得一哆嗦: “一、一定要这样吗……” “这边山里虽无野兽,但留着可能招虫。你在这等着,我……” 燕昭放下匕首刚要起身,手里烤糊的鱼就被抢走。一回头,身旁已经没人了,少年捧着焦黑朝外走,口里还一迭声说他烤糊的,他自己埋。 看着背影,她微怔片刻,继而暗赞了句真勤快。 收回视线,面前火堆有些弱了。她想了想,转身朝柴火走去。 大殿门外延伸出一片遮挡,虞白蹲在底下,握着根树枝挖坑。 雨势未减,无处不寒。寒意从他脚踝一阵阵往上窜,浸得他挖坑的手都瑟瑟发软。 片刻他察觉不对,那寒意有些太真实了,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他慌不择路踩进水坑,衣摆湿了。 他赶忙挪挪。 要不今天先算了,虞白忐忑地想。虽说她看着心情不错,但翻脸不也就一瞬间的事。 若真生起气来,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招架得住。 她边上又是匕首又是柴火,看起来一个比一个趁手。 而且雨下得这么大,泥土湿软,坑格外好挖。 虞白越想越生寒,赶忙扼住思绪强行冷静。 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不是不行,近来燕昭情绪十分稳定,应该也好接受。 且不管再怎么生气,应该都不会到他胡思乱想中那般地步。 他抱膝蹲着一边挖坑一边纠结,两边念头互搏互斥。 然而还没想出个决定,就又闻到一股焦糊味。 虞白疑惑回头,继而震惊,赶忙丢下手里的跑回去。 空殿里黑烟滚滚,几根木柴从火堆里抽出来丢在一旁,仍冒着刺鼻焦苦味。 虞白抬手擦汗:“殿下,湿了的柴火不能烧。” 燕昭掩唇一咳:“我以为烤烤就干了呢。” 说着她转身又要去取柴火,却被人一把拉住:“你坐着吧,你别动了,你让我来。” 燕昭有些尴尬,只能说好。 就看着他利落地走来走去,先在外头用雨水打湿帕子给她擦手擦脸,又把烧黑的湿木挪去一旁以免难闻呛着,最后又走去墙角,一手抱木柴一手提鱼篓,满满当当地回到火堆旁。 两番折腾,火苗都快灭了,可被他这边拨拨那边挑挑,又神奇地旺了起来。 燕昭看得啧啧称奇,“没想到你会的真不少。还有多少是没告诉我的?” 话落,却见他拨弄火堆的手一抖,险些把火堆碰散架。 赶忙关切问:“烫着了?” “……有点。”虞白假装手疼甩了甩,心中复杂。 鼻尖还萦绕着股焦糊气,身下四周团团黑灰。脸上手上的擦干净了,身上的没有,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狼狈,她似乎也没准备换洗的衣裳。 场面太不合适了,他郁闷地想,同时又有些许庆幸。 改天……改天再说吧。 耳边燕昭好像还在等他回答,正好他也想说点什么把自己的心虚盖过去。 他拿起根细枝,一边串好鱼放到火上烤,一边轻声开口,“小时候祖父常不在家,父亲也……在外面忙,做饭都是我自己来,所以才会。” 倒不是假话。 小时候家里并不富裕,祖父早年辞官,父亲在太医院俸禄也不多,每每义诊又都贴补出去,只请得起一二仆从,又当杂役又当药童。 祖父时常带着他们进山采药,父亲时常在太医院忙碌,他时常挨饿。起初饿了啃草药,苦过几次,就会自己生火做饭了。 看见脚边方才浓烟烧黑的痕迹,他想起什么,又轻笑了声。 “有的时候,会故意往火里加湿木柴,烧得满屋难闻待不了人,父亲就会带我出去。” “加湿稻草烧得更黑,厨屋、院子都熏黑了,得找人重新刷墙,就能多跟着父亲待几天。 “几次之后被发现了……挨了顿打。” 提起少时幼稚,他想笑又有点想哭。 有些想念父亲和祖父了,也不知世上有没有转世轮回这种事。 同时又忍不住叹巧合,是父亲怕他再这样折腾真出意外,才会每天都把他带去太医院,才会遇见她,才有后来一切。 才有现在,身前火光温暖,外头雨声绵长,她听他半遮半掩地讲小时候的事。 只是她听还不够,还要逗他:“打的哪儿啊?手板,还是……” 说着伸手过来捏了把。 堵在喉间的酸涩一下被打散,虞白红着眼尾睨她,又被拉进怀里揽着轻抚。 殿中安静,一时间人说话。 火上的鱼烤出油脂,偶尔滴落滋啦轻响。虞白缓过那阵不再想哭,见火候够了忙从人怀里起来,取过烤好了的鲫鱼。 鱼皮金黄酥脆,扑鼻鲜香,烤得恰到好处。只不过,“没有调料……” 旁边燕昭从怀里掏掏,递来一个小罐。虞白打开微怔,“盐?” 又掏,又递。他打开闻了下,险些喷嚏。 “……胡椒?” 惊讶之余,又有种恍悟之感。 怪不得在马背上紧抱着那会隐隐硌痛,原来怀里揣着这么多东西呢。 他期待地看向对方,“有碟子吗?手拿着吃不方便……” 脑门轻轻挨了一戳。 “真当我怀里无底洞呢?” 燕昭点点他额头,又说:“不过有这个。” 怀里最后掏出了个小包,油纸裹着的杏脯。 “我记得你爱吃这个……是吧?” 他看看纸包看看她,眼眸湿亮地点头。 大殿里再次静下来,却也不十分安静。秋雨淅沥,柴火噼啪,两人窸窸窣窣共享午饭,满耳细碎温馨的声响。 燕昭吃得并不多,稍后还有事,她正凝神等着。用过几口,她转头望向外头的雨。 秋意很浓了,转眼就是冬,快到他生辰了。 他生在十月。 头回听说时她还觉得贴切,觉得只有萧瑟的季节才能生出这样清冷的人,可后来伪装卸下才发现真是大错特错。 冬日里的炭火都不如他本性烫热,非要说起来更像夏天,盛夏,带着股不遗余力、不计往后、只顾今朝不问明日的热烈。 第142章 说来也巧,那人生辰却在夏天。初见时他生辰刚过,错过了,许是因为格外遗憾,才记得格外清楚吧。 燕昭心说他们俩真该换换。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你生辰了。” 她收回视线,拿起水囊,“今年……大概没空了,明年吧。等明年你生辰,我再带你回趟淮南。” 虞白刚送到嘴边的杏脯一颤,差点掉在地上。 “……为什么?” 燕昭絮絮说了一堆,什么带他散散心、让他拜拜家人,又说她自己也挺喜欢那个地方。 虞白心里五味杂陈,却也只能先说好。不过转念一想,又不太紧张了。 且不说到那时已是两年过去,淮南那些见过他行医的还认不认得出他。眼下才是八月,距离他明年“生辰”还有很久,说不定中间就找到合适的机会,向她坦白了呢。 他一下舒了心,见燕昭像是吃好了,忙起身拿来湿帕给她擦手。外衣烘干了,他取下来服侍着穿上。 自己也吃饱了,就把剩下的烤鱼残渣捧出殿去,和那些糊的一并埋进土里。 燕昭仍不知他为何如此殷勤,只以为他是很喜欢这个僻静又天然的地方。 看着他走来走去地忙活,背景是连绵阴雨和无边无际无人烟的山野,她发现她也很喜欢这个地方。 喜欢得甚至生出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若时间就这样停下,就好了。 停下,抛开一切,抛下所有。 没有尘世,没有争斗,没有别人,什么都没有,原始又自由地活。 燕昭出神地望着他,望了许久。 直到听见了雨里,远远靠近的声音。 “阿玉,”她轻声开口,“回来。” 虞白正借着雨水洗巾帕,闻言不明所以,但先转回了身。 迈开两步,他就听到了原因。 殿外雨水连绵,雨幕中有马蹄声靠近。有些熟悉,但不是燕昭的马,也不像秋狩随行的战马,马蹄很轻,节奏微乱,绝非训练有素。 他下意识攥紧了袖角,终于想起为何熟悉。 是晌午,在林间,杂乱的喊杀声中,混着这样的马蹄。 那是…… 刚提心,雨幕中现出人影。 是个年轻女子,身形修长清瘦,双眼如豹般锐利。她俨然山匪打扮,一身布衣短打,扎着褐色头巾,腰间挂着粗皮刀鞘,尖刀提在手里。 有鲜红自刀刃淌下,落进湿泥。 虞白心口发紧,低头四顾,可能看见的只有柴火,他有点慌。 突然手被轻握了下,他抬头,才发现燕昭毫无波澜,平静地望着来人。 他也跟着望过去,却见那女子下马收刀,迈步入内,单膝跪地—— “见过殿下。” 燕昭微一颔首:“平身。” - 火堆旁,三人席地而坐。 虞白忙着拨弄柴火,十分投入,但旁边两人交谈声还是落进耳中。 果真如他之前猜测,生事的是距此地不远的长风寨。这女子是长风寨新任不久的首领,叫荆惟。 荆惟声音冷淡,轻声和燕昭汇报情况。一说应对艰难,二说折损不少,半晌,他隐约听出言外之意——得加钱。 接着,他的猜想就被燕昭问了出来,“你们长风寨就穷到这种地步吗?” 荆惟坦然称是。 又说:“不比折冲府,羽林军实难对付。若非有所准备又了解地形,恐怕真要全军覆没。你是如何想出的这主意?涉险不说,若被发觉,连我都知道是何等大罪。我看那小皇帝都吓哭了。” 荆惟出身匪帮,没什么顾忌,自门边一拜后便不再拘束。 燕昭似乎和她已经很熟,也不在意。 只有虞白有些忐忑,觉得自己再听下去不太合适,想了想站起身,去外头洗已经洗干净了的帕子。 身后谈话变得隐约,两人聊完情况,又于报酬一事交涉半晌,接着又谈日后规划安排。 虞白蹲着闷头搓手帕,小小一块织物都快破了,才听见燕昭叫他进去。 似乎谈得不错,她笑盈盈问荆惟:“吃不吃烤鱼?他手艺不错。” 荆惟冷淡摆手:“不必。我有洁癖,不吃别人做的东西。” 虞白沉默地看了眼她身上,衣摆沾满湿泥,绑腿透着血污,明明十分狼藉。 原只是随意一瞥,可接着就发现了不对,翕动鼻尖嗅了嗅,眉心蹙得更深。 荆惟没注意他的打量,仍在同燕昭说话: “这里是山林腹地,百年无人,但你们也不要留太久。你安排的那个人把搜寻队伍引去了北边,但未必不会找到这边来。” 燕昭应下,刚要让人离开,又顿住。 “你这把刀……” “怎么了?”荆惟低头,看向自己腰间。 不同于寨里那些人用的搏刀弯刀,她这把刀比起杀器,更像个工艺品。 刀柄盘着螺旋凹槽,凹痕描金,贵气无匹。 刀身更现别致,色泽不似金亦不似铁,凛冽乌黑,阴刻繁复花纹,诡谲又迷人。 迷人的刀不知怎地就被卸走,回过神来已经被面前的人握在手里。 燕昭捧着它翻来覆去看遍,盯着上头每一道纹路,“能不能卖给我?” “不行,”荆惟果断拒绝,“这刀是我的宝贝,别的都能商量,这个不……” 说着她伸手想取回,却被更坚决的力道挡住。 一抬眸,燕昭一瞬不瞬盯着她,琥珀瞳倒映刀刃冷光,一语不发,却威压毕现。 然而她荆惟山匪出身,本就是个不畏强权的,这下倔劲上来,抢得更硬。 旁边虞白大为惊恐,怎么一眼不看,两人就好像要打起来了。 接着才发现没有动手只是对峙,但还是有些悬心。情急之下他忽生一计,轻声开口: “殿下消消气,荆寨主左腿的伤都那么严重了,殿下不要与一将残之人动怒……” 荆惟一凛怒目瞪他,然而一个“你”字刚出口就痛呼出声,左膝一软跌跪在地。 燕昭收回打过去的手,尖刀抢进手里,脸色却凝重:“怎么还没好?之前久拖不愈,不是因为缺钱?” 荆惟咬着后牙忍过一阵,瞪向燕昭身后:“真有你说的那般严重?” 那少年紧抿着嘴,没有要答话的意思。荆惟一阵无奈,只好再次看向燕昭。 后者握着刀勾了勾唇,笑眯了眼睛:“开价吧。” 荆惟心中暗骂,看来只能割爱。 腿伤情况她十分清楚,多少大夫开了药都无用,哪怕前段时日手里宽裕了,进京瞧了名医,也没见伤势好转,反而越发严重。 她深深呼吸,开始讲这刀如何趁手,她如何看重如何不舍,末了张开手:“五十金。” “行。”燕昭毫不迟疑。 荆惟一怔,继而明骂,要少了。 但也只好认下,解下破旧的刀鞘一起递过去,又看向人身后:“现在总能说了吧?” 虞白看了燕昭一眼,见她点头,才终于开口:“你说你有洁癖,那是不是经常清洗伤口?” 荆惟怔了下,是被说中,他继续:“这山里本就潮气重,你又经常清洗,伤口必然难以愈合。而且,大夫给你开的药里,应该有一味鱼腥草吧?你是不是嫌味道重,擦洗得更频繁?” 燕昭听着,突然恍悟。怪不得方才隐隐闻到鱼腥味,还以为是那鱼篓里的鱼变了质。 荆惟默了会,却无可反驳,“那我怎么办?” “不洗就行了。大夫开什么药,就用什么药。” 虞白声音轻轻,末了又补了句,“若一定要洗,用淡盐水。” “就这么简单?我还以为……” 荆惟张了张嘴,忽觉那刀卖得大亏。 还以为这少年能给她开什么秘方,没想到只得了两句话,早知道把价报高点了。 “腿多重要?这又不是钱的事。” 她一脸悔意,燕昭一眼看透,笑眯眯回她。 接着若无其事问:“荆惟,你这刀从哪来的?样式还挺别致。” 荆惟没好气:“山里捡的。” “……捡的你要我五十金?” “这刀多重要?” 荆惟瞟了眼她还紧攥在刀柄上的手,“又不是钱的事。” 燕昭有点笑不住了,让她赶紧走。 刚才打的那下还在疼,荆惟步子有些慢,走到门口又转身:“对了,明日若辨不清方位,就找我给你画的图上那条河。那河从京南过来,往东南流,你们逆着走就是。不过下游有几户人家,若怕人瞧见,就避着走。” 说完她策马离去,隐入山林。 空气静了下来,只剩雨声。 虞白低着头假装烧火,心里有些紧张。 方才点破荆惟的伤,言语用词他都斟酌过了,努力装出初学的生疏模样,但不知燕昭会不会觉察异常。 毕竟他再怎么“聪明”,也只不过看了几卷医书,无师自通还是太牵强了。 第143章 然而,提心屏息地等了一会,却没等到人询问。 抬头一看,才发现燕昭根本没看他,正一心研究那把新得的刀。 她捧着刀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看,眉心微拧,神情严肃。不像喜欢,而像是…… “殿下,这刀……有什么问题吗?” 好半晌,才等到她的回答。 “不是刀的问题。是这个花纹……” 已是下午,天色暗了,燕昭看不太清,索性从火堆中抽出根燃着的木柴,凑到刀旁照明。 火光跳跃,衬得她声线也不太稳,“这花纹……” “我在母妃宫里见过。” 【作者有话说】 鱼嘴上说:你们不要再打啦… 手上:(拉偏架) ------ 酷姐出场,主角团齐[奶茶][奶茶] 酷姐也有cp在本文谁敢猜! 但这本正文不会展开写其他副cp 或许哪天开个预收写同系列文吧…这本更完再说再说 掉落30小包包~ 第87章 度玉门1 ◎燕昭会不会……嫌恶他?◎ 雨一直下着,山里很快冷了。 两人合上歪斜的殿门,躺上床褥盖着软毯,借着跳动火光,观察尖刀上的花纹。 “是文字……或者图腾吗?很少见的纹样。” 虞白伸手摸了摸刀身,又快速缩回毯下。 金属冰凉触手生寒,再加上密集复杂的阴刻纹路,让他无端想到蛇鳞。 “我不知道,”燕昭少见地坦言,“从前,在母妃妆奁里一根发簪上见过。” 记忆尤为深刻以至现在还能一眼认出,是因为当时她便被那发簪上的密纹吸引。 繁复精美、神秘诡谲,她一看就喜欢得很,当即向母妃索要,不料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母妃突然变得无比坚决,不管她如何请求如何磨缠都拒绝得斩钉截铁,想来当真心爱。 只不过,她一直以为那纹样出自内廷造物文思院之手,只是成品少有,却不想今日再次得见。 虞白原本还被人揽在怀里,渐渐手臂离开了,渐渐毛毯也离开了。 他只穿中衣躺着,旁边燕昭卷着毯子捧着刀,仍然看得认真。 “……殿下。” 她“嗯”了声,头也不抬,“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有点冷。” 燕昭这才回神,转头见他冻得快要缩成一团,赶忙掀开软毯把人捞进来。 刀也收回鞘中放在一旁,“算了,就当个念想吧。反正也不贵。” 怀里轻轻倒吸了声,他眼睛都睁大了,惊讶中带着不可置信。 燕昭正想说五十金对她来说确实不多,且也存了有意接济日后交好的心思,却又忽地想起之前一同逛街时他捧出的小钱袋。 那钱袋瘦瘦小小瘪得可怜,五十两黄金能买下它几百个,这么一看确实很多。 但嘴上还是不以为然:“很多吗?我很久没去逛过我的私库了。大概,零头的零头,都不止这个数。” 果然看见他双眼大亮,震惊与崇拜都快溢出来了,看得她满意又愉悦,忍不住托起他下颌吻过去。 “但若没有你,恐怕要花费更多。” 亲吻的间隙燕昭夸他,“阿玉帮了我大忙。看来那些医书没白学,你说,想要我怎么谢你?” 他不知为何顿了下,接着乖顺开口:“都是我应该做的,殿下不用客气。” 不等她再说,他就凑上来缠着讨吻。 燕昭无法出声,只好把谢字全咬进他唇里。 外头秋雨连绵,暗冷潮湿,毯下截然相反,温热软绵。 天黑得早,怀里的人也很快睡着了。白日里受了惊吓又忙活半晌,抱着她睡得很沉,荒寺半坍塌的佛像下,只剩她和火堆还醒着。 安静里,燕昭又望向那把刀。 火堆燃了一天渐弱了,昏暗光影里,她视线再次扫过刀柄,刀身,刀刃,每一处。 文思院造物,必定留印。 这把刀上,没有。 这不是宫里的物件。 那…… 母妃那根金簪上…… 有吗? 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刀身,阴刻纹路繁复致密,极具异域风情。 她抚摸着,试图回想着,可越想记忆越驽钝,眼前甚至开始模糊。 花纹仿佛在刀身游走,像是细蛇在盘踞绞缠,她思绪被绞碎搅乱,甚至头都有些痛了。 燕昭习惯性抬手去压额角,却不小心碰到白天撞破的伤,毫无征兆的刺痛让她低低“嘶”了声。 声音很轻,旁边的人却一下醒了过来,“怎么了,殿下,你……啊,又出血了。” 上一秒还在熟睡的人利落地翻身坐起,爬起来找止血药给她涂。燕昭看着他眼睛都睁不开有些想笑,也有些内疚,“吵醒你了?” “没有,我以为……”他抿抿唇,“以为你梦魇了。” 声音还带着睡意,很轻,像是怕触发了什么不好的事一般。 还真让燕昭想起一件来。 “阿玉,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人死之后还会笑的?” 她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着,一边环着他的腰摸来捏去。 隔着中衣,他身上睡得软热,几月来锻炼出了层薄薄肌肉,比起从前脆弱更多了些柔韧,手感格外好。 再一抬头,却发现他正蹙着眉侧着眸,似乎认真思考。 “是我做的梦,你怎么还真琢磨起来了?难不成也在那些书上读过?” 燕昭在人腰上捏了把,换来一阵瑟缩和他敏感的轻叫。温热的身体伏进她怀里,秋雨寒潮被抵消了个干净。 虞白抱着她脖颈低着头,感觉再用那些医书做幌子就要露馅,便不敢再说。 任她揉捏了会,又自然而然缠进深长的吻,却有那尊佛像盯着,只能相拥而眠。 雨停在半夜,醒来山雾朦胧。 早膳,燕昭说什么也不吃烤鱼了,昨天中午晚上吃过两顿,再鲜美也吃腻了。 如此说时,见身旁的少年脸色微僵,面露担忧,仿佛担心自己有天也和那鱼一样被嫌腻。 燕昭看破这点,却故意不说。 上次他为求新鲜,又是穿那样的衣裳,又是扮小贼故意被绑。让他生些危机感,说不定又能主动搞出点花样来。 不知到时又会扮成什么,她十分期待。 荒寺里的痕迹不必担心,荆惟那边会派人处理。长风寨深居此地多年,这片密林于外人复杂难行,但于荆惟等人而言,熟如自家后院。 带上新得的刀,燕昭按着荆惟事先给出的路线,朝密林外走去。 雨后雾浓,又看不清天色,还真被荆惟昨日说中,有些难辨方向了。燕昭示意身旁的人噤声,侧耳听河水声响。 树密风轻,不多久,就从窸窣叶语间听到了水流声,离得不远。 确认过方向,她一回头,看见身后的人紧抿着唇紧绷着肩,端立着一动不动。 要他噤声,他连呼吸都屏住了,已经把自己憋得脸颊泛红。 她坏心上来,用口型无声哄骗,说还没找到。 他屏着气连连点头。 又过几息,又哄:再等一会。 他又点头。 就看着他脸上红晕越来越浓,表情从乖顺到难耐到濒临崩坏,眼底都憋出泪雾了,燕昭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虞白这才意识到被骗,猛地放开嘴唇喘气,又被人托着后脑按近吻住。 未平的碎喘全变成呜咽,他缺氧手脚无力就要软倒,又被圈着转了个方向,抵在粗糙树干上继续亲吻。 吻得热烈,止得也仓促。燕昭用指腹慢慢蹭去他唇角湿痕,“我们得走了。不能在这里……” 一边说,她一边撑着树干直身,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攥着衣襟拽了回去。 怀里的人被吻得气息碎乱呼吸软热,眼尾湿红地望着她,“为什么……” “这里、这里又没人……” 他说得口不择言,说完自己都怔了下。 脸颊烧得烫红,但攥着她衣襟的手却也没放开。 燕昭还是不太适应他如此坦荡的热烈,不得不深呼吸了一下。 “阿玉。” “你是在邀请我……吗?” 她倾身靠近,在人耳边气声问出后两个字。 还是有羞耻心的,他整个人都跟着话音微颤了下。 也可能是因为说话时的热气,他耳朵和腰上一样敏感。 他敏感地颤了下,而后咬着唇用湿黑的眼眸看她。 没说话,但仿佛在问为什么不可以。 燕昭在他脑门啪地弹了下。 他捂头呼痛,她才终于有机会补上方才没说完的后半句:“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失踪一天,能给他们扣个护驾不力的罪名,稍久些,就是给他们可乘之机。 “若再耽搁下去,他们给我假死发国丧了,到时候你跟我到陵墓里合去?” 第144章 她一边说,一边拽着人往河道方向走,说完一怔,心下忽惊。 回头一看才松口气,还好他没有对这个也感兴趣。 身后他满脸通红埋着头,燕昭好笑同时又隐隐疑惑。 类似的直白,他之前也不是没有过。 怎么这会又脸红成这样? 隐约还有些惶恐,像是才回过神,才意识到片刻前的索求有多荒唐一样。 真是有趣,她想。 越走水流声越近,两人脚步也越轻。 荆惟提醒过沿河有人家,燕昭怕被人撞见节外生枝,屏气凝神格外小心。 虞白也屏气凝神,但却是因为紧张。 虽然还没想好何时坦白、如何坦白,但已经开始为到时她的反应担心了。 震惊、质疑、生气…… 应该都会有,他会努力承受。 可他更担心的是,燕昭会不会……嫌恶他。 毕竟从前少时,虽然只是玩闹式的抓痒和啄吻,他也都是很拘束的。别说主动要求,就连回应都不好意思。 最多只会在被她捉弄哭的时候,多掉一会眼泪,换她温热的唇在他脸上多亲几口。 她心目中的虞小公子,就是那样的吧。 拘谨,腼腆,干净柔软纯洁。 哪像现在这样,哪像…… 他这样。 她会失望吗? 意识到自己的隐瞒有多恶劣时,虞白满心冲动,差点当场就坦诚。 冷静下来冲动消散,但也觉得该说、要说,而且可以说。 虽然燕昭没有直言,但他隐约能猜到一些事情。 此番她大费周章,又是设计山匪突袭、又是苦肉计假装失踪,就是为了给秋狩随行护卫的人盖一个护驾不力、渎职懈怠的帽子。 隐约记得刚到行营时,跟着常乐几人去看她首猎,常乐说护驾的是羽林军和折冲府。 折冲府他不熟悉,但羽林军他有所耳闻。左羽林大将军裴永安,正是从前府里那位裴小将军的父亲。 燕昭安排那位小将军进万骑营时,话里话外有提过,有打算对付他父亲。 只不过,大概是明面上抓不到大错,才使出这样险之又险的法子。 似乎有些冒险心急,虞白不知她为何要这样做,但知道如若成功,她握进手里的棋子便又多一颗。 如此一来,若他身份摊开,若燕昭还想为虞氏洗雪,权势在手,要排的难应当也能少一些。 且近来她心情万安,笑颜常开,全无不适。 从前他顾虑的,都不再需要担心了。 唯独…… 一想到她可能的失望,甚至嫌恶,虞白感觉整片山林的潮湿阴*冷都涌进了他身上。 不自觉攥紧了燕昭牵着他的手,但下一瞬赶忙松了松,怕她又觉得他有所欲求。 ……从现在开始收敛,还来得及吗? 虞白一边悔恨近来的放纵,一边忐忑地想着解法。 然而还不待他想出个开头,牵着他的手就一紧,燕昭压低声音:“别动。” 他正在心虚,闻言吓得一缩。 然而抬眼一看,身前的人躬身屏息,拽着他躲在大树后,好像比他还心虚。 顺着燕昭视线望过去,才发现前方开阔,水流淙淙,已经到了荆惟所说的河道边。 这条河从京城南郊而过,向东南,绕过南辅,绕过长陵,绕进深山,从他和燕昭面前奔流而过。 而河岸对面,携手走着两个人。 看清其中一个,虞白心下一惊,瞬间呼吸发紧。 那是…… “……高敏?” 流水奔腾。 离猎场已经不远,她“坠马落崖”后摸索着找来此处也合理,且高敏曾任职于她府里,虽遭过罚但应该还有情义在,应该会帮着保密。 不过为免节外生枝坏了大事,她还是带着人藏在树后,一边躲避河对岸的视线,一边惊疑高敏怎还活着,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当日河堤决口,她离得稍远,眼睁睁看着高敏坠下堤坝被洪流卷走,能救下身后这个已是上天垂怜。 但微震过后,她惊讶消散。 事发后也派人去下游找过,统统无果,原来他一直沿着河水漂到了这里。 想来高敏是个会水的,当时又逢春汛河道丰沛,才万幸捡回一命。 可他为什么没有找回去? 他为什么…… 河岸对面,高敏一身布衣打扮,头发利落地挽在发顶,脑侧一块秃短些,新生不久的发茬下淡淡粉红。 他一手提着满当当的鱼篓,一手挽着身旁同样乡村打扮的年轻女子,一瘸一拐有说有笑。 视线从河对岸她藏身的地方扫过,看见人影,却不见认出熟人的惊讶,反倒是偶遇外人的新奇。 ……失忆了? 身影相携走远,燕昭松懈下来,忽地冒出个猜想,朝身后的人“哎”了声, “阿玉,你说他是不是沿河漂过来、呛水又撞破了脑袋,被村子里的姑娘捡了回去,照顾着照顾着,就日久生情了?就像你之前问常乐借的话本……” 乐呵呵说着一回头,她声音又稍顿。 “……怎么这个表情?” 身后少年紧抿着唇脸色微白,看起来比她方才怕被坏事时还要紧张。 虞白咕咚一声吞咽了下,不知如何应对。 那天在河堤上话赶话,他不慎说出了虞氏当年的罪名。高敏最后那半句“你怎么就”,到底是“怎么就对虞氏这么好奇”,还是…… “怎么就对虞氏这么了解”? 当时他来不及担忧,后来以为不用再担忧。后来从西山回去那次嘴快说漏,还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事后罪恶了好久。 怎么都没想到,高敏居然还…… 一时间他紧张透顶,耳边却落进疑问: “你不会是怕我罚他吧?” 虞白一愣。 “不是他老毛病又犯,把虞家的事告诉你的吗?” 燕昭揉了把他额发,声音温和,“他是不该乱说,但捡回条命也不容易,而且看样子也不记得事了,算了。” 闻言虞白如听天籁,大松一口气。 他还没准备好,怎么也不能是现在。 又怕她再次追问,赶忙一连串的“殿下真好”、“殿下心善”把人哄过去。 燕昭听得笑眼眯眯,暗道他才心善,几次三番为高敏求情,什么人他都担心。 但又有些奇怪。 往常他说完这类讨好的话,都会顺着缠上来索要亲吻,甚至别的。 怎么这回说完就站那不动了? 低着头敛着手,很拘谨的样子。 不会还在因为之前拒绝他的请求而郁闷吧。 燕昭一下又觉得他可爱,忍不住把人拉进怀里捏揉。 她想,哪怕他什么花样都不做,也永远会让她觉得新鲜。 耳边流水淙淙、叶海翻涌,她也希望这条宁静天然的林中小路永远没有尽头。 可惜有。 远处一声高呼“找到了”,静谧被打破。 匆忙脚步声马蹄声响起,是大理寺卿齐文暄带人赶来。 此番秋狩齐文暄携带随从,是为防围猎中有意外冲突,却不想立了大功。有人立功,便有人渎职大过,随即赶来的左羽林军与折冲府兵跪成一片。 护驾不力、救驾来迟,饶是一贯气定神闲的裴永安裴将军都面色难看,跪在其后的折冲都尉曾立更是满脸土色,如同天崩。 迎着众人告罪,坠马落崖失踪整日的人虽形容狼狈,但又因震怒而威严不减。她负手而立,冷肃声音落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即位后首次秋狩,本该严加防守、谨慎随行,却出现此等祸乱,致使陛下受惊,又置本宫于险境。” “敢问将军与都尉,到底是当真无能,还是渎职懈怠?” 无人敢应。 再响起,还是她的声音,比方才更冷:“大理寺卿。” “臣在。” “把人拿下。” - 消息传回京中,不过小半晌的事。 再传进张府,更是迅疾。 幕僚得了消息,一路小跑进府,跑过华贵摆设跑过清雅园林,小跑进沉香氤氲的正厅。 座上的人听着禀报呷着茶,末了撇下茶盏叹声气: “没用的东西。” 幕僚一怔,忽不知对方是说他,还是说茶,还是说刚被定以渎职懈怠之罪的裴将军。 “太傅是说……” “裴永安。” 张为往椅背一仰,下颌抬着:“武将到底是粗人,经不得这么一诈。” “诈?太傅的意思是……此番是长公主设计?” 张为一撩眼皮:“老夫何曾说过?” 幕僚赶忙闭嘴。片刻,他又试探问:“那,太傅可要派人去查……” “不必。事既已成,必定已经查不出痕迹。费什么无用功?” “那……”幕僚面露难色,“长公主此举带了严惩之意,太傅真要任她把裴将军拉下马?若如此,她手里可就……” 第145章 厅外进来了个侍女,奉上新茶,幕僚声音稍顿。再抬眸,见张为端着茶盏却不急喝,而是拈着杯盖轻叩盏沿。 这是他在思考的标志,幕僚垂下眼帘,静静等待。 不久,声停。 “方才你说,事发时她还带着那个男宠?” 张为啜了口茶,“找个人,把这消息送进宫去。” “就说——‘匪祸突然事态紧急,殿下却不顾陛下安危,反倒紧着个外人’,去吧。” 幕僚脸色难看:“太傅,赵氏已经……” “无妨。”张为不以为然,“交给宫里任何一个,总能传进陛下耳朵里。” 幕僚脸色更难看了。 “……太傅,咱们安在宫里的人,都被剔了。前些时候长公主放了批人出宫……” 正厅里默了片刻,张为须发微颤,始终端着的平静终于有一瞬破裂。 但很快,他再次微抬下颏:“那也无妨。老夫就等着,跟她耗着……” “谁耗得过谁,还不一定。” 说着,他冷笑了声。 幕僚起初不解,而后微震,小声询问:“可是……那边不是一直说身体安泰、安然无恙吗?” “你信?”张为冷哼,“那太医院里,早都是她的人了。” 空气安静下来,张为脸色仍不太好看。但很快,他眉宇一动,“或许,也不必等。” “那姓徐的近来如何?” “徐尚书转投长公主那边,联手除掉咱们许多人。太傅是要……” “吃里扒外的东西。” 张为冷斥了声,又意味深长开口:“从前他跟着老夫,留下的那些东西,都还在吧?” “找个机会,给她送去。” “谁?长公主?” 幕僚不解:“可长公主与徐尚书并非全心合作,尚能互相掣肘,若徐尚书倒了,长公主不就更有精力腾出手来,对付太傅?” 座上之人垂眸瞥他一眼,透过香炉薄雾,仿佛在斥他痴傻。 “那姓徐的,从前就是老夫身边一条狗。他是什么性子,老夫岂能不知?” “按老夫说的去办。” 【作者有话说】 度玉门,超级满意这一组小标题 有宝能猜到含义吗[眼镜] ps.鱼要开始端庄了,3.0即将上线[奶茶][奶茶] 然而端庄的表面之下…[狗头叼玫瑰] ------ 掉落30小包包~ 第88章 度玉门2 ◎玉公子不见了。◎ 秋雨含潮,没下几场,风里就挟了肃杀之意。 碍于匪乱,秋狩中止,左羽林军与折冲府护驾不力,皆遭申斥。折冲都尉曾立革职还籍,左羽林大将军裴永安停职察勘。 长风寨惹下祸事主动上表请降,态度诚恳,朝廷商议之下决议于长陵城外设立新村,给予钱财牛种,令其开垦山林。 秋风未止。谏议大夫李训意外获知隐秘,证据确凿后,当朝弹劾吏部尚书徐宏进,指其贪腐渎职、结党营私、违背皇命、作风败坏等共十数条罪名,半月来抄家落狱责其党羽,满朝震动。 虞白记得那位李大人,上次见还是在春天,望春园那场春宴上。 那场春宴并不安宁,李训受人蒙蔽被当枪使,一心以为他行凶杀人,险些把他送进狱里。 现在他弹劾徐宏进,也算做了回好事吧。虞白在心里又把那个刻板较真的李大人划回“好人”行列。 回想起当时燕昭恼怒之下让书云满园点名,说要将大理寺狱塞满,虞白只觉又惊又崇拜。不过近日来多人获罪落马,恐怕大理寺狱是真的要满员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需要他担心的。 秋风席卷的小花园里,虞白停在高大桐树下,望着枝头黄叶出神。 这棵桐树暮春时移栽过来,当季没能开花,不知明年如何。 再过几月来年春天,能不能实现同看桐花的约定,这让他有些担心。 那个望春园,当时燕昭说把它要了来,栽回了满园桃花,只是后来忙碌无暇过去。 那里也有棵桐花树,当时开得旺盛。眼前这棵不开,还有那棵可赏,这么一想,他又不太担心了。 燕昭近来的忙碌也让他有些担忧。秋狩之后她几乎是连轴转,议事密谈处理政务,书房来人一拨接着一拨。 且此番一事,幼帝虽未受伤但大受惊吓,几日来心中惊惶夜难安枕,她几次挤出时间入宫,陪伴安抚幼帝。 很忙,也很久没有……亲近。 但早上还听她说过几日就清闲了,想来诸事尘埃将定,前一件事便不太担心了。 后一件他更不担心,或者说,正合他意。 ——收敛。 想来想去,真正令他苦恼的只有一件。 还是没能和她坦白。 根本找不到机会。 虞白仰头望着风里瑟瑟发抖的黄叶,不住叹气。 远处走过人影,是来汇报的人从书房出来了。 他沿着小径回去,问过守着的侍卫,解下披风推门入内。 书案上奏折卷宗纸页又乱成一团,书案后燕昭正捏着沓密信皱眉翻阅。 他一语不发走过去,安静整理桌面。理好了,见砚池墨浅,又敛起袖口磨墨。 从前这些都是那位云女官来做,不知何时起,就慢慢交到了他手里。 墨备好了,见茶炉里炭凉了,虞白转身想去找人添些,可步子刚迈,腰上忽地一紧,他被勾着衣带拽着往后,跌跌撞撞退了几步,倒进人怀里。 “收拾完就走,你是田螺化身吗?” 燕昭一手环他的腰,一手捏他脸颊,“干脆叫人打个金水缸,把你藏起来。” 声音又低又近,虞白听得耳热,胸腔都酥了半边。 但心里想着收敛,他连呼吸都不敢乱,努力躲着腰上作乱的手,“我没有要走,是想……唔……” 说到一半就被扳过脸,落进绵长的吻。 吻过一阵,燕昭放开他,“想什么?” 虞白开口,带着微喘,“想去……” 呼吸又被堵住。 “什么?” “去添……” 茶炉炭当真滚烫,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捉弄着亲吻半晌,怀里的身体被亲得软热。燕昭忙得疲累,这会终于有了短暂空闲,一下有些心猿意马。 原本握在人腰上的手忍不住开始游移揉捏,可刚一动,就被按住,“不行……这是、这是白天……” 燕昭微怔。 他什么时候在意起白天黑夜了? “而且,这里是书房……不合适……” 燕昭大怔。 他什么时候又在意起地点场合了? 而且别的地方也就算了,这间书房里,都不记得多少次了。 就连现在坐的这把圈椅,也…… 燕昭低头一看,彻底茫然。 怀里,他手臂环着她肩颈,矜持地侧坐着。 被她一看,他手臂也收回去了,紧紧叠在膝上。 若较真起来,这样歪坐着也不算矜持。 只是放在以前,他必定已在亲吻间爬上椅子跪在椅面,骑坐在她腿上了。 燕昭沉思片刻,突然恍悟。 新花样啊。 她一下笑眯了眼睛,“不合适?那这是怎么回事?” 说着她就去拉他交叠在膝上,试图遮掩的手。 他脸颊绯红瞬间烧透,湿着眼眸讨饶似的望过来,“你别……别说了……” 太新鲜了,燕昭心想。 而后扳过他的脸,吻得更热切。 方才忙过一阵,眼下没人会来。守卫不多,隔着走廊,离得也足够远。 她一手圈着他的腰,一手四处作乱,又被他两手并用地推拒,试探阻挡、攻掠坚守,他身上转眼变得像战场,厮杀暧昧无声。 但兵法他毕竟不熟,只顾紧守下游,上峰猝不及防被攻破,赢家以指尖巡视她打下的城池,细赏城中桃花。 “你生辰快到了,想怎么过?”燕昭一边打圈赏花一边问。 输家倚在她怀里软热地喘气,说些不必麻烦、无有所求一类的话。 说完又让她快放开,说等下万一来人了,影响不好。 大概新花样是端庄纯贞吧,燕昭笑眯眯想。 只是扮演得并不好,虽然嘴上拒绝不停,但勾着她脖颈的手就没放开过。 身体与他言辞相悖,诚实地快要软成水,呼吸落进她颈窝滚烫,一垂眸,他整个人都烧得粉红。 她看得有些沉迷。 “不如今年就陪你回淮南吧。” “我想办法安排下时间,尽量赶在你生辰回去……” 虞白轻“啊”了声,从恍惚中猛然回神,“这、这么快吗?” 再去淮南是玩乐,不比当时赈灾忙碌、燕昭顾不过来,许多事必定藏不住了。原本她说明年,他想着不急还早,怎么转瞬就变了心思? 当初燕昭问他生辰,他随口编了个十月的日子。现下已是九月,眼瞧着就…… 第146章 虞白忐忑地吞咽了下,一抬眸对上她疑惑的眼神,才意识到他方才反应有些突兀了。 赶忙找补:“这么快……殿下就忙完了吗?” “朝中的事情……那么多,还有陛下……殿下不要为我耽误正事……” 燕昭盯了他一会,明白了。 原来新花样不止端庄纯贞,还有贤德。 只不过心里掺进了别的事,已经不太有心思逗他。 她抽回手,细细理好他衣领,正想与他讨论些安排,就听见门外有人通报: “殿下,吴院使来请平安脉。” 燕昭答了句“稍候”,垂眸无声询问怀里的人。 “别让吴院使等了,我这就走。我……穿了披风来的。” 他脸颊还泛着些绯色,声如蚊蚋。 燕昭了悟,笑意又回到唇边,看着他遮遮掩掩地起身,披衣裹紧,小步小步出去。 门开门合,随之而来凛冽秋寒。 来人放下药箱,撩袍要拜,又被她抬手叫起。 “来得正巧,我正有事想问你。” 片刻前的暖热散尽,仿佛只是开门一瞬,便涌进了整个暮秋的风。 - 虞白紧紧裹着披风,在小花园里一圈一圈地转。 路过有人问候,说秋来风寒,若觉冷就添些衣裳,被他含糊敷衍过去。 踱至僻静处,他望着天空叹气。 令他苦恼的事太多了。 首先,收敛好像行不通。燕昭根本不配合。 不仅不配合,还要带他“回”淮南过生辰。非要今年,明年都不行。 走着走着他发现眼前熟悉,快到他从前住的寻梅阁了。 他还有些东西放在那里,之前还偶尔过去摸摸看看。上次回去还是夏天,虞白想了想,迈步向前。 小院里白梅树犹在,枝头攒着黄绿密叶,生机勃勃挺立寒风。 树下,圆头圆脸的小少年托腮坐着,听见他脚步十分兴奋,快步迎上来问东问西。 独守空院,阿洲显然闷坏了,虞白陪着他说了会话,又叫他出去自己在外院玩。 小楼内外安静下来,虞白慢慢推门走进,在床沿坐下。 房间很小,床也窄小,只能容一人平躺。 刚来到时,他以为这是往后全部,现在再看,记得的只有今年早春,燕昭和他挤在上头陪他养病。 那一共枕直到现在,好像再也没分开过。日日夜夜、每个朝夕,好像余生都会这样继续下去。 坐在床沿,他打量四周。 房间当中的小圆桌,燕昭在那里陪他用饭、盯着他喝药、往他嘴里塞蜜饯。 对面墙边的箱笼,她一个个翻开,给当时风寒发热的他挑厚实的衣裳,挑完还亲手穿上。 找衣裳的时候,还差点发现了…… 虞白站起身走过去,打开最角落的箱笼,取出他藏在深处的东西。 “咚”一声,朱漆食盒沉甸甸地放在圆桌上。 几张写着简讯的纸,他一一翻开逐字默读,墨迹用手摸摸;包过点心果脯零嘴的油纸,他展开擦擦又重新折上,确保没有留下什么残渣糖渍招虫。 几块手帕……中间夹着一块抹布。 虞白脸色微僵,但接着看见旁边,当日她一并买给他的青绸小鱼,就又轻轻翘起唇角。 再往下,是个精致华美的锦匣。打开来,艳红莹润撞入眼中。 燕昭买给他的那串珊瑚。 当时不明所以,后来反应过来了,买下它大概是因为除夕那晚他的打扮。 然而买它花了八百金,燕昭却像不记得了似的,再也没叫他戴过。 虞白刚要感叹当真阔气,转念一想又不对。 当时她没带钱,这串珊瑚是用东西换的,怪不得转头就忘了个干净。 要不然…… 他摸了摸色泽赤艳的珊瑚珠,产生了个想法。 衣裳里头戴上这个,晚上…… 既然收敛行不通,不如直白到底好了。而且,往往那种时候,她心情格外愉悦。 趁那时告诉她,就算生气,消气的方法也就在手边。 虞白一想觉得不错,再想又觉得不行。 说谎的不止他一个,坦白之前还得和吴前辈商量商量。 若是燕昭只生他的气也就算了,他怎么都甘愿承受。 可若她气急要迁怒旁人,他不确定能不能拦得住。 得先和吴前辈对一对说辞,想个万全办法。 他又把珊瑚串放了回去。 旁边还有一个匣子,比起装着珊瑚的,这个要薄得多、暗淡得多、简陋廉价得多。 是那串琥珀。 燕昭生辰那晚,他手忙脚乱带了去,次日百般遮掩藏着掖着,才原封不动拿了回来。 原本就不太拿得出手,现在与她给的一比,更是天地云泥。 永远不要送了,他有些窘迫地想,接着拿那块抹布把它盖住。 最底下压着一张红纸。 正红洒金,庄重无匹。 他却在看见的一瞬烧红了脸。 之前某次脑袋糊涂冲动买来,还在上头写了字。现在看来虽说不算自作多情,但也幼稚可笑。 正想着要不把它扔了,就听见门外脚步蹬蹬蹬跑近,阿洲说外头吴院使找他。 虞白一听来了精神,方才还正想着找机会与人聊聊,忙收拾好食盒藏回去,合上箱笼快步离开。 沿着小径出了角门,他走向等在不远的小马车: “吴前辈?” “吴德元。” 书房里,燕昭与人说着话,视线却盯着面前书案。 少年手脚利索,卷宗纸册被他分门别类,理得整整齐齐。 但她知道过不了多久,便会再次狼藉。 因她一次又一次,反复不停地…… 翻找、查询、回看。 有他帮忙琐事,书云被派了出去料理外务。但有件事是他替代不了的,是只有书云能做的—— 帮她记着。 记着人名,记着关系,记着那些琐碎的、重要的,久远的、临时的。 记着那些她本该了如指掌,却总是遗忘的。 前几个月,没有书云在旁提醒,她也还算条理清晰。但近来,不知是因为事情太多,还是…… “吴德元,你告诉我一句实话。” 她轻声开口,望向书案对面须发花白的老人。 “那药一日日地喝着,真的有用吗?” 空气一滞,吴德元忐忑之色显然。 接着他涩声开口:“殿下,调养是日久的功夫,不能急……” “不必说场面话。” 燕昭打断了他,垂着眼睛,声音没什么波澜,“这样吧,我换个问法。” “我是不是,该做好两手准备?” 书案对面,老人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也暂时没回答。 但燕昭也不太需要他的回答。 她已经在做两手准备,或者说,从很早以前,她就做好了准备。 只不过,从前她没什么可准备的。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趁尚清醒还理智的时候肃清朝纲教好燕祯,尽到她能尽的责任就够了。 但现在,她想要的多了些。 比起从前,也稍自私了些。 长风寨部众骁勇善战,归顺朝廷也算一大助力。裴卓明已在万骑营立足,邓勿怜那头,往后找机会让她走更快的路。 另一边裴永安已经停职,由此再找机会将其罢免不成难题。徐宏进遭人弹劾,在她意料之外但也顺水推舟,数罪并罚抄家下狱。 确如那日荆惟所说,是有些冒险,也有些急。 但她只是想尽快解决一切。 想…… 有些自己的时间。 书案对面,老人声音颤颤,说着再给他几日、再调整药方一类。 她耳朵听着,却没入心,已经开始琢磨空出时间去淮南的事。 想到淮南,就想到一个人,燕昭打断吴德元: “阿玉有段时间没见你了。我看他最近又读了不少书,正好今天你来,要不让他过来见你,考问考问?” 吴德元一怔,刚要点头又突然顿住。 方才还说要立即回去重研药方,现在若应下,主次不分,似乎有些惹疑。 于是他轻声告罪,说改日。 吴德元走了。 书房里又来了人,又谈许久。 再抬头已是薄暮,燕昭揉揉肩颈,发现书案又乱成了一堆,“田螺”许久没来了。 近来她整日忙碌,书房来人他就出去,没人他就回来,帮忙整理或静静陪伴,分外安心。 想了想,她起身迈出书房。 “他去哪了?” 府卫大多派出去奔忙,门口守着的只有一个。 “玉公子先去了小花园,后来看着,是朝寻梅阁方向去了。” 燕昭点点头,踏着暮色过去。走出几步一低头,发现写字时的细笔忘了放,还被她握在手里。 第147章 她闭了下眼睛轻叹,但也懒得折返。 寻梅阁不大。 两眼看尽。 没有人。 望着空荡小楼,燕昭眉心微拢。 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见是那个小厮。 名字印象不深了,只记得年纪太小,行事不怎么靠谱。 之前她还想换掉,但又被这小楼的主人拦了下来。 燕昭一边叹他真是谁都担心,对高敏也是对这小厮也是,一边问: “他人呢?” “回殿下的话,公子去见吴院使了。” 燕昭“噢”了声,放心了。 随即又怔。 夜来秋风更寒,她全身为之一凛。 不久前,吴德元怎么答的来着? ……改日。 几乎同时,有脚步匆匆赶来,是从书房方向。 不等她反应,就见来人扑通一跪,急声禀报:“殿下,大理寺的消息,一刻前典狱官点囚,发现徐……” 不知何时起,耳边嗡鸣。 燕昭看着人口型一张一合,听见的却只有“啪”一声,又轻又闷的声响。 她低头,慢慢松开手,掌心泛红。 徐宏进从狱里逃了,细笔断在她手中。 那,她的阿玉呢。 【作者有话说】 掉落30小包包… 第89章 度玉门3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封锁城门,全城戒严,大理寺、京兆府兼武侯铺满城搜寻。 这是明面上的,追捕逃犯徐宏进。 严备之下,匆匆收摊归家的商贩在赁车行停留,与车夫低声交谈,提前打烊的酒楼后堂走出个小二,拉住刚要起更的更夫。 暮色四合,坊尾巷间,一道道不起眼的身影在不起眼的角落碰头。 消息见闻口耳相传,满城搜寻一辆曾在公主府角门外短暂停过的马车。 布下命令后,书云没有盯着,而是立即回府。 找人是当下第一任务,但她另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府门外勒缰下马,书云问过守卫,快步朝寻梅阁方向去。大步间她抬头望了眼天色,秋来日短,天已黑了。 接到急报她第一时间安排下去,又即刻打马回来。出了这样的事,殿下身边无人守着,不知…… 脚步顿在小楼外,她的担忧戛然而止。 小窗开着,那人坐在窗内桌边,望着院门方向。 眉宇带着疲态,脸色有些紧绷,但尚算平静。 书云松了口气,稍稍放心。 近来奔忙在外但也有耳闻,说殿下比从前平和安定许多,看来属实。 她迈步进去,“殿下,臣已经……” “……殿下?” 面前,燕昭定定坐着,一只手紧攥着桌角。 听不见她声音似的,一动不动。 没有点灯,室内昏暗。 半晌,她才看清顺着桌腿蜿蜒向下、快要淌到地面的鲜红。 “殿下……快松开!” 书云惊呼一声忙去抢她的手,同时朝外喊人。 然而小院空空,无人回应,她只好先扯出帕子给人按住,又再度扬声。 终于有人应声去取药,有人收敛脚步入内点灯。光影一跳,室内亮了,窗边的人猛然回神。 “书云?你回来了。” 燕昭看向她,目如止水气息平稳,“情况怎么样?” “……已经在找了。” 书云尽量平稳声音,一边给人手心上药一边汇报,“衔草司宫外的全部出动,留驻内廷的也调出了一部分。各城门出城人员记录也在查,殿下再稍等片刻。” 说完,书云陷入犹豫。她知晓燕昭对那位玉公子有多重视,想必此时十分心焦。 正斟酌是否该说些安抚、祈愿一类的话,就听见面前的人开口,声音甚至比她还稳, “好。” “着重搜寻城内。若真是徐宏进绑架,他必然有所谋求,不会出城。” “申时一刻阿玉出去,到现在一个半时辰,应该已经从马车转移,叫人往偏僻地找,听各处动静。” 说话时燕昭任她撒药包扎,止血药粉刺痛,可她动都没动一下,看也没看一眼。 手心被笔杆刺破又被桌角挫磨,鲜红得入目锥心,她却像觉不到痛、不是自己的手一般,毫不动容。 过度平静,这是异常。 书云提起了心,可还没来得及询问,耳中就又落进吩咐, “这里离府门不远,你在这等消息,我去一趟书房。” 书云一怔,想问却才发现,说这话时,燕昭视线根本没有聚在她身上。 没有聚在任何地方。 就平静、甚至空洞地睁着,望着某个虚无的方向,声音也几无波澜, “书房里有徐宏进各处资产细则,还有与他关系密切的那几人,我可能看得还不够仔细。” “清风馆的位置到现在都没找到,阿玉大概就被带去那里,我去书房再看看,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说着她就起身朝外走,书云本能地伸手去拦。 明眼一看就知她状态不对,何况近日连番忙碌已然过度负荷,书云想也不想就开口: “殿下休息一会,那些就交给……” 话至半截,书云声音一卡。 面前的人脚步停了,就在她说出第一句后。 怎会这么好劝? ……不该这么好劝。 书云思绪急转,但下一息,肩上一重,被人猛地掀至一旁。 脊背撞上门框炸开锐痛,她一下记起来了,但已无暇细想。 “殿下!” 书云撑起身去追。人已经迈出门去,脚步急乱,片刻前的平静显然全是强撑,俨然已近崩坏。 不能让她这样出去,书云脑中只剩这一个念头,急追上去想要拦。可还没碰到人衣角,腕上就一紧,接着身体猛然凌空。 体型力量相差太多,又是这样的状态,她根本不是对手。 但她目的简单,她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把人留下,把人看好。 抛摔接触的一瞬她反缠而上,双手将人箍住一同倒向地面。 重一摔又重一砸,书云眼前猝然发黑,只剩本能撑着清醒,朝小院内外守着的人喊: “退下!都退下!锁上院门,不能让殿下出……” “去”字还没出口,声音就被猛地扼住。 本就混沌的视野瞬间充血,天地骤暗,只剩面前近在咫尺的眼瞳。 已然失控,那抹琥珀色怒极亮极杀意翻涌,像是再拦就要将她生生扼死。 但仔细看,那全是痛苦。 书云眼前有些模糊了,因为缺氧,也因为突然翻涌的泪意。 六年……不,七年了。 七年前她一回错劝,殿下抱憾至今。 书云自知不擅觉察情感,甚至有时过于木钝淡漠。但七年两千五百日,她没有一天不自责。 画雨陪着殿下偷偷出去,她该拦的。 殿下要去诏狱找人,她不该拦的。 原以为现在有新人在侧,殿下已经走出来了,但没有,根本没有。 她还是被困在七年前,被困在那个苦夏暴雨的晚上,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是了。殿下从没离开过。 所以才几乎极端地想要掌控一切,才时刻紧绷从来不肯不愿也不能放松。 从来没有走出来过,到现在都还在受无能错失的折磨。七年随侍形影不离,何其悔憾何其痛苦,她全都亲眼看见了。 她以死谢罪也值得。 但不行。 从前是她无知错劝,但现在…… 书云猛地爆出一股力气,拼命去推锢在咽喉的手。燕昭惯用右手,右手掌心新伤,她心一横,撬进人掌下一按。 理智濒溃但本能犹在,手劲吃痛*微收,空气涌入的瞬间她急忙喊,“现在不是从前了!殿下,殿下……” 扼着她的人一怔。 “殿下,现在不是从前了,你不是什么都没做……” “你不是什么都没做,衔草司在找他,几乎所有人都在找他,这些年你培养了那么多人,殿下,你不是什么都没做……” “你不是什么都没做……” 书云气没喘匀就急急开口,声音嘶哑。可说着说着,她又滚滚泪落。 颈前力道慢慢松了,燕昭盯着虚无某处,似乎在努力理解她的话。 半晌,自言自语般喃喃重复, “……我不是什么都没做。” 见她回神,书云终于松下一口气, “是,殿下,你不是什么都没做。而且,之前不是叫玉公子去校场跟着训练吗?” “我听常乐说过,说玉公子认真,学得又快又好。他会没事的,已经在找了,殿下放心……” 书云一边哑着声音再次安抚,一边撑着地把人扶起来。 回内院有些远,她把人扶回小楼,叫人重新拿药拿水,又吩咐人去书房取方才提到的卷宗,最后还问要不要传吴德元。 第148章 燕昭听得迟缓,她还有些恍惚,半晌才慢慢说不用。 接着想起什么,又看向书云,“刚才我……抱歉。” 书云摇摇头,回以安抚一笑。 几年来这样的失控不算少,更凶险的也不是没有过,她从无惧也无怨言。 她本是无父无母流落街头,连名姓都没有的孤儿,被先帝招募入宫,暗中培养做死士。是小公主看中她带在身边,她才成个人样有个人名,画雨也是如此。 当年一并被选去训练的没有一百也有数十,如今还在的只剩几个,先帝式微时被殿下收入囊中。 而她手脚俱全活到现在,先任宫中女官后领衔草司,一切都是殿下给的,她随时都可以要回。 “殿下是不是还没用晚膳?” 书云轻声问,“要吃些什么吗,或者小睡一会?” “……拿些吃的来吧。” 燕昭本想拒绝,又改了口。 “拿些甜的。” 开春在庄子里那次,他吓坏了,回来之后嘴里只吃得进甜的。 这回估计也是。 叫膳房做些,先给他备着。等他回来,第一时间就能吃。 小楼灯火通明,有脚步陆续进出,手上伤口崩裂又上过药,书云在外间翻起卷宗。 心跳呼吸渐渐平静,她慢步走进槅门,走到小床前,坐下,等着。 他在这里待过。 很短暂,没留下什么痕迹,是一种近乎感应的直觉。 他来这里做什么呢,燕昭恍惚地想。下午在书房那会…… 不会是躲来这里平息吧。她忽而有些想笑,心口又酸胀得难受。 若早知道,让他多待一会就好了。 早知道,就不让他离开书房了。 往后再也不让他离开了。 反正公务上那些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和吴德元聊的那些…… 他迟早也会知道。 说起来也怪吴德元。 说是指导考教,但一月半月也不来问他一次,只让他自己读医书。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师傅? 怕正是因为太久没见,他有太多事要问,才经人一诈,就急急忙忙出去。 急得连箱笼都没合好。 小床对面墙边,摆着几个箱笼,最里头那个半敞着,她几乎可以想象是怎么被人一把盖上,又砰地弹开。 燕昭起身慢慢过去,想给他关好。 光影一闪间,却看见里头藏着东西。 是个朱漆食盒,内廷的式样。 看见的第一眼,她有些愣怔,第二眼,才想起来历。 当时答应陪他过上元节,燕祯突然发热,她不得不留在宫里,只能叫人送了吃的过来暂时补偿。 但后来有事缠心,忘记问他吃没吃。 怎么把食盒留下了? 她拎到桌上打开,看清后啼笑皆非。 皱巴巴但努力折好的油纸,擦过墨擦过唇脂不能要了的巾帕。 收藏这些破烂做什么? 看来她给他的还是太少了。 往下翻,买来逗他的抹布。 当时戏说镶道金边,没想到他还真找来金线缝了。 可能自己也意识到行为好笑,只缝了短短一截,但针脚细密,手工不错。 等他回来,让他给绣个香囊,燕昭心想。 绣很多个。 当时一并买下的春幡,青绸做的小鱼胖胖丑丑,也被他宝贝似的收着。 她看着无奈,想笑又有些难受,拿开放到一边,继续翻。 一角红色刺进眼底,她对这个颜色很敏感。 从最底下抽出来,看清后,燕昭微微怔住,而后终于笑出了声。 他还装模作样,说对驸马之位无意呢。 连婚书都偷偷备好了。 还写了字。 纤细清秀的小字,比之前在芜洲抄书时长进许多,想来自己偷偷练了。 他写,伏以,天作之合,良缘永缔。 往后就没了,没写八字,也没落姓名。 是不敢吗,还是羞了? 燕昭把红纸放去一边,深深吸气,无声地平复。 等人回来,她想,驸马之位也不是不能给他。 他要的从来都那么少,他有的就只有这么一点。 连纸片破烂都要收着,叠得那么整齐,是时常翻看吗? 该给他,也想给他。 只要他回来。 ……只有他了。 外间书云听见她不稳,快步过来询问。燕昭摆摆手说没事,闭了会眼睛,许久才再次睁开。 还有个眼熟的匣子。 看了会,她才反应过来。生辰次日一早,被他骗了。 说是什么妆粉,手误才带去她寝室的,不是给她的生辰礼。 若不是给她的,收在这里做什么? 骗子。 只是,似乎在这之前,也见过。 她伸手拿起,卡扣一声轻响,一抹暖金跳进眼中。 回想了很久,燕昭轻轻“噢”了声。 是早些时候,他有次出府买回来的。他那个瘪瘪的小钱袋,大概就是被这个掏空的吧。 只是既然买了,生辰那晚也带去了,为什么不送呢。 是担心她不喜欢吗? 明明挺好看的。 虽然不常对镜,但她觉得这颜色应该像她眼睛。 燕昭取出那串金珀,慢慢戴在腕上。 琥珀冰凉,贴上肌肤的瞬间,从腕侧到心口到脑海,倏地一醒。 早些时候,他买的。 ……多早? 什么时候? “殿下说什么?” 书云听见人含糊问了句“什么时候”,忙轻声追问。 等到的却不是重复,却是自问自答,“……冬至朝会。” 燕昭低低重复了遍,“冬至朝会,书云……” 书云虽不知缘由,但立即答话:“十一月十七。” 燕昭点了下头。 “那,他什么时候来的?” “十一月初五。” 燕昭又点了点头。 初五。十七。 十二天。 来到她身边的第十二天,他花掉几乎所有的钱,给她买了这串金珀。 那不是多美好的十二天。 细节一时记不清了,但可以确定当时对他很差。下过重手,说过狠话,监视,忽略,冷待,苛责。 ……为什么。 对他那么差,为什么给她买礼物? 记忆往后,似乎谁办了宴会,他从亭子里翻出去摔得满身狼藉,一瘸一拐到处找她。 再往后,他明明很怕徐宏进,但还是被她命令去见面套话。 再往后,在书房,在淮南,在很多时候…… ……之前,对他真的很差。 可他是怎么做的? 燕昭恍惚抬头,望向外间窗边那把桌椅。 他一日一日地等着。 他所有都承受着。 天黑透了,也是这样的深夜,在她生辰那晚,空气里薄酒香甜,他拽着她的手按在喉咙上,说…… “如果你不要我,你现在就杀了我。” 回忆着声音太轻,耳边书云又问了句“什么”,但燕昭无暇回答。 她在思考…… 在意外。 和当时听见这句时,一样的意外—— 怎么就到悍不畏死的地步了。 统共不过两三月,那么短的时间,怎么就那般情深意切了。 相处没多久,对他那么差,他不该那样。 他不该一日一日地等,不该对她言听计从,不该担心她到不顾己身,不该…… 不该。 燕昭空望着眼前某处,思绪几乎停顿,大脑一片空白。 但又无比混乱无比拥挤,翻涌着疑惑,自责,焦灼,悔意…… 以及一个几乎荒谬的猜想。 他不该。 除非…… 脑海轰然一炸,她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她好像遗漏了什么。 书云想要来扶的手被她一把推开,从翻乱了零落的食盒里匆忙地找。 那张纸,那张红纸,她眼前快要错乱,先抓到手的是块抹布。 买来逗他从没用过的抹布又新又软,边上缀着短短一段金黄。 看清的一瞬,她突然全身剧烈颤栗起来。 那针脚,她认得。 一模一样的走线曾在她指尖下慢慢变得稀薄崩裂脱丝松散,抚摸过端详过千百遍她怎么会不认得,她怎么就不认得,她怎么…… “殿下,殿下,是要找这张吗?” 书云捧着递来她面前。 正红洒金,墨迹清瘦。 人长大了,字也不歪斜了。 只是末尾一笔还是习惯性拉长,带着点轻盈的飘逸。 他一个人偷偷写天作之合,像在纸上画下了一条条小鱼。 什么都看清了,又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像缺氧已久才刚意识到窒息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气。脑海混乱成泥,不知怎地就想起许久之前,那道浅色身影迈进府门的第一天,当时她想,她想—— 第149章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天底下…… 哪有这么巧的事。 嗡鸣贯耳,一切都变得朦胧,没听觉,没视觉,没知觉。 唯独一点触感灌进意识,来自被紧攥着的双手。 书云紧紧攥着她两手,扳着指节掰开,是怕掌心的伤又迸裂。 视野恢复了几分,朝右,她看见包裹手掌的绸布,朝左,看见横亘掌心,因充血而粉红的疤痕。 她唤了声书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但还是问, “为什么?” 眼前渐渐清晰,在她面前一贯利落干练的书云少见地迟疑。 相处太久了,燕昭对她十分了解。书云几乎只会在和她提到一件事,或者说,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这样迟疑。 于是她又一次问,为什么。 “是……虞小公子家中获罪那日。” “殿下不慎摔倒,砸碎了雕给他的玉佩……划破的。” 燕昭努力看着书云口型,分辨每一个字,而后很慢地点头。 “殿下?” 书云担忧地盯着她,“殿下好些了吗,是头痛吗?要不要传吴院使来看看?” 隔了很久,燕昭才认清吴院使三个字。又隔很久,她才想起这称谓是谁。 气息强行平定,耳鸣静了,也看得清了,她在圆桌边慢慢坐下。 “把吴德元给我叫来。” - 刑房昏暗阴冷,经年腐朽,霉味扑鼻。 房间仅有方寸大,朝西窄窗下,狼藉堆里倒着一个人。 火光微冷,长夜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他眉心微蹙了蹙,终于睁开眼睛。 看清眼前的一瞬,虞白微怔,骤然恐极。 【作者有话说】 掉落30小包包 第90章 度玉门4 ◎在她找来之前,博一线生机。◎ 看清眼前的阴冷,看清周围的熟悉,虞白骤然一惊。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回到了这里,他…… 寒意从四面八方涌进体内,瞬间他陷入恐慌。 ……他离开过这里吗? 他立即低下头看身上,摸索,寻找,最后从衣领里拽出一物,猛地握进手中。 玉质坚硬,还带着他贴身的体温。他紧紧攥着燕昭送他的玉佩,终于找回些实感。 还好……还好。 不是他发梦一场。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而后眉尖一颤,轻“嘶”了声。 回了神,感知也跟着苏醒过来。 脑门痛得像要炸开,虞白赶忙抬手碰了碰,没见血,这才稍松了口气。 一被拉上马车他就要喊,接着当头就敲来一棍。 不过身上并无别的伤痛,想来徐宏进是越狱脱逃,时间紧顾虑多,先将他丢到这里关着。 徐宏进是怎么逃出来的,抓他来又是为了什么,燕昭发现他不在府里了吗,她会担心吗…… 瞬息间无数忧疑从他脑海跑过,但哪个都得不到解答。顶着头上闷痛,虞白几次深吸强定心神,再次打量四周。 天还黑着,夜空阴沉无月色,看不出时辰。不过从脑门伤处肿胀的情况来看,应该没超过一天。 出府时是下午,现在小半日过去,燕昭应该已经在找了。念及此处他心下稍安,但同时自责又内疚。 怎么轻易就被骗出来了。 当时只想着正好,与吴前辈聊聊向燕昭坦白的事,却忘记吴前辈见他都是以“考教”名义,不是在书房,也是在府里其它地方。 怎会在外头马车上等他? ……又给她添麻烦了。 虞白闭了会眼睛,再睁开看见周围刑架刑具,条件反射地紧张。 抽打泄愤的鞭索,钻人指尖的长针,铁器冷暗狰狞,有的还带着血迹。 馆里分三六九等,他曾是要被好好“养”着送人的那批,从前,这些刑具没用在他身上过。但现在…… 不好说了。 虞白无声地吞咽了下。 同时又有些庆幸。 或许是从前他乖顺胆小、软弱可欺的印象太深,徐宏进竟只是把他丢在这里,手脚也没绑,利器也没收。 他视线慢慢转了一圈。 刑房外,脚步声从深长廊道另一头传来。 喀啦、喀啦,钥匙转动,门板吱呀一声推开。 来人阔步入内,没了往常绛色官服,再华贵的衣料也有种强撑之感。虞白小心翼翼看了徐宏进一眼,后者耷着眼皮,居高临下睨过来, “怎么样,小玉儿。” “帮着长公主糊弄本官,就没想过有一天,又落回本官手里?” 字字重咬,可见怒极。 虞白垂下的眼睫颤了颤,往角落里缩得更深了些。 见角落少年抱膝蜷成一团,消瘦肩膀抖如筛糠,徐宏进方觉胸口憋闷散去些许,哼笑了声,转身走向一旁架子,抬手抚过满架刑具。 铁器碰撞,冰冷锐响连连,徐宏进眯眼听着,骂了句晦气。 太憋屈了。 钻了空子买通狱卒,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足足洗了五桶水,才洗去狱里那股污糟腐臭的味。 他徐宏进二十中举,青年入朝,官至尚书,风光十数载,就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 彼时长公主提出合作,他知对方另有目的,反正他也并非全意。 原想着帮她对付张为那老贼,事成之后念他功劳,他的事也能一笔勾销。却没想到长公主此人比张为还阴,过河拆桥数罪并罚,竟要取他性命! 尤其想到一切始于开春,角落里那少年装模作样跑去东安茶馆,徐宏进怒气更甚。别人也就算了,这小玉儿算什么,也敢一道戏耍他? 他抽了根鞭子握在手里。 “养不熟的东西,”徐宏进啐了声,“跟了人家才多久,连本官对你的恩情都忘了?” “若不是本官把你从教坊司捞出来,你早死透烂透了。本官救你一命,又把你养大,你就这样报答本官?” 缩在角落,虞白听着人走近,低头蜷得更紧。 “啪”一声,空鞭骤响和喝骂一同响起,“脸抬起来!” 虞白吓得一缩,颤颤抬起一点视线。 动作太慢,徐宏进显然耐心不多,骂了一声伸手朝他抓来,“我让你……” 骂声一顿。 徐宏进僵在那里,还保持着俯身伸手的动作,突然咳嗽起来。 几根长针入喉,呼吸和声音被一同钉死,徐宏进大张着嘴,却只能发出漏气似的嗬嗬声。 缺氧晕眩,他踉跄着就要往前倒,虞白赶忙拽住他衣领,让他倒得慢些,不要摔出动静。 把人慢慢放在地上,才发现他还紧攥着鞭柄忘了丢,虞白抢过来绕在他手腕,两下绑了个结实。 常乐借给他的话本上说,恶人行恶事前都要说很多话,他还向燕昭求证过,如今看来所言不虚。 只是徐宏进话实在太多了,他等了好久。 看了眼外头没人来,虞白迅速在徐宏进身上找起刑房的钥匙。翻到一半,隐约觉察有视线落在身上,他转头一看,才发现徐宏进正死死瞪着他。 长针刺穿气门,他进气没有出气多,脸色青紫双眼涨红,目眦欲裂格外骇人。 虞白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翻找。 若是从前被徐宏进这样瞪着,他恐怕已经在发抖了。但现在许是因为情况紧急,也可能是近来跟着燕昭见多看多,他竟没什么感觉。 别的不说,燕昭生气的时候,可比徐宏进看起来威严多了。 徐宏进最多算是无能狂怒。 找出钥匙,虞白起身就往外跑,可刚走到门边,脚步就又止住。 深长走廊幽暗,只有另一头点着灯,幽幽灯火下落着人影,有人守着。 他躲回门内墙边,迅速思考。 闯不出去。架子上那些都是用来折磨人的,没有真正的武器,他想要彻底杀死徐宏进都不行。 不过气门被刺,不多时他便会窒息而死。 况且就算有武器他也不敢往外闯,那人影看着不止一个,他又脑袋发沉手发软,无论如何也难敌。 贴着墙壁,虞白望向高处的窄窗,有些无措。 出去的钥匙就在手中,天地就在外头。 很简单、很近,但又好像很难。 不知燕昭正怎么找他…… 这么久过去,不知她还好吗。 望着狭窄天空,虞白心里一团乱麻。 担忧、紧张、自责,酸苦在胸口翻涌,但很快,他又微微一怔。 才发现,这一幕似曾相识。 也是这个地方,也是这样的晚上。 望着的也是深夜和黎明交际最昏暗模糊的天空,脑中想的,也是燕昭在找他。 似曾相识,何其熟悉,从前那六年,成百上千遍。 但不同的是,从前想起,他总是带着疑问。 她会来吗,她愿来吗,她肯来吗。 第150章 而现在,仿佛某种定论,他毫不迟疑也无需思考,就知道燕昭会来找他、正在找他。 不知这种确定从何而来,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种在心里了。 还有一件,也不同。 他不会空等了。 虞白揣好钥匙,再次回到徐宏进身旁,开始扒他衣裳。 徐宏进还在嗬嗬喘气,但虞白停也不停,几下扒掉了外袍。 想了想,又竭力推着他翻了个身,躺到窄窗正下方。 而后快步跑到一旁,衣料团成一团递到油灯边上点着,又跑回墙角,踩在徐宏进身上抓住窄窗栏杆,竭力伸手把引燃的布团塞出去。 徐宏进缺氧濒死,但怒极拼命挣扎,扭动着想把身上的人掀下去。 虞白脚下一晃摔倒在地,手肘摔得锐痛,但看也顾不上看,紧紧盯着高处的窄窗。 他记得这外头,有草丛。点燃它,烧出烟,制造混乱,说不定走廊那头的人会暂时离开。 而且,天快亮了,说不定燕昭能看到。 他屏息凝神等着,看着。 可许久过去,什么也没有。 虞白微微怔住,接着心口一紧。 这才想起日前刚下过雨,他给忘了。 连日阴雨阳光稀薄,那草丛怕是潮湿透了,怕是…… 忽然,窄窗外,破晓时分深蓝的夜幕上,飘过一缕暗影。 黑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浓,不过眨眼的功夫,窄窗外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刺鼻焦糊味扩散开来,门外长廊另一头响起错乱惊呼。 虞白心跳一下快了,撑起身刚要往外跑,可下一瞬,脚步猛然止住。 而后慢慢、慢慢地,后退。 赵九河一推开门险些撞上,第一反应是惊讶,接着才看见倒在角落只着中衣的男子。 “大人!” 他惊呼一声忙过去扶,见徐宏进还剩口气,立即朝外扬声叫找个郎中。 看见喉咙上刺着的针,赵九河一怔继而震怒,抬手就朝虞白打来,“你找死!” 虞白条件反射一躬身,竟给躲过去了。 赵九河又打,他又躲。 两下连头发丝都没碰到,赵九河和他都愣了一息。 “你……” 回过神来赵九河更怒,反手拔出了腰后的短刀。寒芒骤闪,虞白呼吸一滞。 刀剑不比拳头,他不一定能躲得过了。 何况那针还在徐宏进喉咙上刺着,刑房里只有他与徐宏进两人,是谁下手显而易见,他再装胆小老实也没人信了。 盯着短刀寒光,虞白心脏狂跳,脊背都沁出了冷汗。但下一瞬,他猛然想到什么,整个人一下变得平静。 “赵九河,你确定?” 虞白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清冷无波, “杀了我,你的徐大人可就必死无疑了。” 赵九河惊怒上头停也不停:“狗屁,你少在这里唬……” “不信?”虞白打断了他,“那你去找郎中吧。” “等你找回来,他就已经死透了。” 迎着赵九河怒中带疑的眼神,虞白一瞬不瞬、一躲不躲,微扬着下颌,静静回视。 从前燕昭教他的。 以迂为直。 他回忆着燕昭教他的事,学着她与人谈判的样子。 在她找来之前,博一线生机。 【作者有话说】 加班+腰痛,今天有点少了,寸不已 腰疼真的坐立躺不安,脑子里根本没有字 明天尽量多点,这章多掉落一些40小包包[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91章 若隐1 ◎我来了,她说。◎ 说过两句后,虞白不再言语。 说多漏怯。 从前燕昭动怒凶他时,就只说寥寥一两句,后果他会自己补全。 短刀抵在身前,寒光刺着他视野,刺得他从骨髓发冷。想攥起手,想攥着点什么,但不行。 燕昭与人对峙时不会这样,她面无表情,肢体舒展,眼眸微眯。 虞白有样学样。 空气静着,赵九河一瞬恍惚。 记忆中上一次见到这少年,还是开春在茶馆。那时他吓得脸发白肩膀发抖,怎么不过半年就变了个人似的。 难道从前都是装的? 赵九河暗骂一声大意了。他就知道去年这小玉儿宁受三天刑也不愿去长公主府,犟成那个样子,内里肯定不是什么软的。 至于为何当时宁死不从,后来没几月就和长公主一条心,赵九河暂时顾不上想了。 大人逃狱出来是有大计,他迟来几刻就是去办了事。 可这大计就算成了,也得大人活着才行,若徐宏进死了,他赵九河也长不了。 方才一眼他看得清,恐怕真如面前这少年所说,撑不到郎中来的时候。更何况这大清早,上哪去请? 只是他哪来的自信。 他哪来的…… 赵九河一回想,一愣。 大人事忙,许多琐碎都是他在理,比如馆里这些人的假户籍。小玉儿是大人随手取的名,假籍随意冠了个姓,那之前,他姓…… “那还不快去!” 赵九河一把将人拨过去,“若大人有个好歹,你看我不……” 威胁到一半,他声音忽滞。 少年踉跄两步稳住,抚平衣领,回头冷冷睨了他一眼。那一眼竟带着些上位者的睥睨,他不自觉就止了音。 背过身后,虞白无声地吞咽了下。 首先,徐宏进根本活不了。 气道破裂,窒息而死是早晚的事,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且实话说,若留那针堵在喉头不动不拔,不出血不漏气,说不定还能多活一会,虽然是字面意思上的苟延残喘。 但没办法。 赵九河大概不懂,见他动作慢开始急了,正在身后催他拔针。 虞白走向墙角,在徐宏进身前蹲下,期间快速抬头望了眼。 窗外清明,火灭烟消。 太快了…… 天色微明,太早了。 她看得见吗? 她认得出吗,她…… 虞白闭了闭眼睛,很慢、很慢地取出一根长针。 一串脚步踏碎晨曦,急急停在寻梅阁外。 “回殿下,有消息了。” “有人见那辆马车往城东去,驶进东郊一片废坊,现还在那停着。殿下,是否要……” “备马。” 话未说完,声音先从里头出来,接着迈出人影。 燕昭大步走向院外,身后书云追上来,气息还有些不稳,“殿下,先派人去探探情况吧。万一有诈……” “叫人去看,我也过去。”燕昭脚步不停,“已经快十二个时辰了,太久了,不能再……” 说着她声音一顿,回头望向小楼里,“吴德元。” 还跪着的人一哆嗦,冷汗又透一层。 “你也去。” 撂下这句燕昭抬脚就走,迎头又有人急步赶来,说旁街起火,请她撤离。 她本也没打算留,过了下耳就继续朝外走。 黑马候在府门口,是她从小养大最熟悉的踏野。踏野性子沉稳又多年历练,此时却有些躁动,颠蹄踩着地面,许是因为空气中那淡淡的焦烟味。 燕昭抚抚马颈,翻身跃上。 缰绳刚握进手里,突然如有所觉般抬头,回望。 破晓天空靛蓝,飘着一抹黑影。 微风吹着,黑烟一点一点变浅、消散、远离。 她静静看了一会。 而后猛地一拽马缰。 “好了没有?” 刑房里,嗬嗬残喘中响起道斥骂,等了片刻催过几次,赵九河已经急了。 “磨磨蹭蹭半天不动,你是不是糊弄老子?!” 他大步过去伸手要抓,却接着被少年清冷冷的目光止住。 “你远一点,挡到我的光了。” 徐宏进喉上钉着五针,此时已经拔出四根。虞白抬头瞥了眼赵九河,手上轻压着针孔,却眼看着人气息渐弱。 筹码将尽。 边上赵九河又催,他强压焦灼镇声开口,“气门紧要,急进不得。” “你如此催促,到底是不是真想他活?” 说完,他自己却先一愣,接着暗道不好。 他太紧张,差不多的话方才已经说过了。 赵九河怕是会…… 耳边落进声冷笑,赵九河揣着短刀,慢慢蹲下。 “姓虞的。” “你是想拖延时间,等长公主来救你,是吧?” 话音入耳,虞白接连心惊。 还不等他想好如何回应,就听赵九河又笑,“你想得不错。” “算算时间,长公主确实去救你了。” 赵九河笑声发阴,虞白听着没由来一冷,随即很快发现不对。 去……救? 他想到什么霍地抬眸,惊疑地看向对方,下一瞬便意识到完了,露了怯。 赵九河果然看穿他强装,伸手就朝他扇来。 第151章 这下蹲着不便躲,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头上,顿时眼前一昏。眩晕中隐约看见对方要来提他领子,虞白本能地蜷缩起来护头抱胸,却没等到第二下,而是听见了外头的喧闹声。 那一巴掌连带之前的闷棍,他耳边一片嗡鸣,还以为是听错了。 但接着就见赵九河倏地起身,往门外去,刚冲到门口,又猛然顿住。 踹门巨响,倒地闷声。 声响迟一步落进耳中,赵九河捂着脖颈倒下,他终于看见他苦等的身影。 “殿下……”虞白松了口气,撑地起身,大步朝人跑过去,跑出两步眼前发黑,腿一软就要往地上倒。 当啷一声,燕昭扔下刀,两手把他接进怀里。 我来了,她说。 声音沙哑,虞白心想她一定担心坏了。该安抚她说自己没事,该道歉给她添麻烦了,但脑袋闷痛发昏,眼皮开始发沉。 耳边听进的最后一句,是抱着他的人朝身后吩咐, “先送虞小公子回府。” “什……” 惊呼只有半声,虞白晕了过去。 天已亮了。 但窗太窄,无法照明。 有人捡起刀递来,刀尖还在滴着血,燕昭看了眼让拿开。 借着已经微弱的油灯,她慢慢打量这间刑房。 霉斑,潮痕,难辨来由的污渍。墙边架子挂着刑具,满目狰狞,窗下刑架印着血印着汗,摇摇欲坠。 就是这里吗,她望着那刑架想。 当时他不肯被当作礼物送来,挨下的那满身伤,就是在这里吗。 为什么不肯来? 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 燕昭望向高处窄窗,清晨天空浅碧,飘着熟悉的薄云。 一时间她感觉锥心的疼,不在胸口,不在颅内,身体无处又无尽的每个角落,揪着钻着彻骨地难受。 有人在旁边轻唤她,她摆了下手示意没事。 几次深吸,再睁眼,什么都被强压下去。 她转动视线,又一次巡过周围。 赵九河一刀破颈已经死了,角落里还有个人倒着,微弱地着喘气。看过一圈,她提起个铁镣铐,慢步朝人走去。 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徐宏进脸色憋得青紫。他喉上钉着根锈迹斑斑的长针,另有四个针眼冒着血珠,看起来几乎无伤,但喉咙已经整个肿胀。 气道刺穿,他快要被自己的血溺死了。 干净利落,场面整洁。 她的小鱼真厉害。 “我该把你千刀万剐,徐宏进,” 燕昭垂眸睨着他,“但是我赶时间。” 已经快看不清东西了,徐宏进眼前只有血红,缺氧的血红,远些墙上地上的血红,面前女子半脸溅射的血红。 望向他的视线冰冷,压抑着暴怒,有一瞬他以为自己已经气绝,是恶鬼来拿他的命。 “不过我也该谢你,把他带来给我,没给别人。” “为了这个,我可以赐你全尸。” 嗡鸣里落进话音,徐宏进已经听不懂了。隐约只看见面前抡起个黑影—— 砰一声,铁器重砸骨肉钝响,他耳中最后的声音。 - 在客舍细细更衣梳洗过,洗净血腥,已是晌午。 燕昭走到寝室门外,正看到老人提着药箱出来。 抬头看见她,吴德元脚下一顿,原地又跪下了。 自打半夜叫来,他就几乎没起来过。秋装数层冷汗湿透,惶恐担忧自责后悔,吴德元神魂俱颤。 找到人之前留着他问话,找到人之后留着他看伤,现在…… “起来吧。” 声音落进耳中,吴德元没立时反应过来,开口就要求饶命。 回过神一抬头,他微微怔住。 身前的人与他想象不同,没有动怒,没有杀意,十分平静。 冷汗里有一层是担心她的,燕昭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后悔也源于此,若早知虞白身份会在这种时候揭开,他说什么也不帮着隐瞒。 不过一见她如此镇定,吴德元就放心了。 至于自己的欺瞒之罪为何被轻轻放过,甚至那错传消息的小厮也没落死罪,只是赶去杂役房干活…… 还没来得及琢磨,吴德元就听见人问里头情况如何,赶忙回话: “回殿下的话,虞小公子无恙。只不过伤在头上,*恐留遗症,须静静休养一段时日,方能确定。” “其余是些擦伤烫伤,没有大的妨碍,微臣已经上过药,不日便能恢复。” 燕昭点了下头,“多久?” 吴德元微怔:“殿下是说……” “多久,才能确定。” “回殿下,五日。” 答完,吴德元又忽地提心。 燕昭不罚他,不动怒,不会是正按着火气等着吧。 想到此处他担忧又起,正想着要不要将虞白情况说得严重些,博些同情,就听见燕昭说知道了。 又问:“你没告诉他吧?” “微臣谨记殿下吩咐,只字未提。” “好。他醒了吗?” “回殿下的话,虞小公子已经醒了,但……” 吴德元正斟酌着该怎么说,见燕昭侧眸扫来,顿时半点不敢瞒: “他在装睡。” 话落,空气一静。 燕昭闭了下眼睛,视线隔断,让他心神战战的压迫才轻了些。 “你先下去吧。” 吴德元深深一拜:“微臣告退。” 身旁安静下来,燕昭抬抬手,让守着的侍女也下去,刚要开门,她动作又一顿。 摘下了腕上的琥珀,严严实实藏进怀里,推门入内。 寝室里格外静,静得脚步声再轻,也听得分明。 榻上数层床褥柔软,软得重量落下再慢,也为之一颤。 虞白闭着眼睛,心里也簌簌一颤。 他听见的那是什么。 什么虞? ……不会吧。 难道燕昭发现了? 不应该啊,他假装熟睡,在黑暗里苦思冥想。 他什么都还没说,铺垫和暗示都还没来得及,她怎么会知道呢。 明明万无一失。 不会是在清风馆发现了什么吧。可当时事情紧急,而且那些记录也早就销毁了。 就连给他办假户籍的赵九河也最后才想起,但接着就死了。还是徐宏进身上的针…… 但他也跟着常乐学了。 ……不会是吴前辈交代了吧。 刚才吴德元在,但旁边也有侍女在,他不敢问。不过,他想,吴前辈应该不会说。 若在这种时候告知真相,她心里会有多难受,虞白想都不敢想。 吴前辈应该也有数。 ……难道是他幻听了? 那为什么,燕昭来了就在床沿坐着,不碰他,也不说话。 虞白心里慌得打鼓,正犹豫要不要主动醒来,就听见耳边落进轻轻一句,阿玉。 他一下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是他听错了。 还好,她没发现。 一定得是他自己说。 若是先一步被燕昭拆穿,那他可就完蛋了。 虞白微蹙了下眉,悠悠睁开眼睛,假装刚醒: “殿下……” 燕昭“嗯”了声,接过他的手,握在掌心。 “吴德元说你伤到脑袋,要好好休养几天。且头一天不能久睡,所以我把你叫起来。” 也是看他睫毛直抖,快装不下去了。 虞白对此一概不知。 见她面色平静,不见怒也不见急,更确信她什么都没发现了。 心安下来,他才想起道歉,可刚开口,又被燕昭捏了捏手止住。 一个吻落在他额前。 “不用道歉。” 话落,同时又一个吻,在他眉心,在他眼尾,在他鼻侧。燕昭轻轻吻他,手指顺着他额发, “什么都不用说,回来了就好。” 虞白鼻尖一酸,后怕和惶恐这才追上来,再落下的吻就沾了苦咸。 燕昭任他紧抱着吻掉他所有眼泪,末了轻声问他想吃什么。 “甜的……” 接着食盒送进来,一水的蜜甜,都还冒着热气。 吃过几口,虞白这才想起来问:“对了,殿下,吴院使说,我要休息多久?” 还在假装与人不熟。 燕昭静静看他装,而后抬手,指腹慢慢刮去他唇角糖渍。 “五天。” - 燕昭说这五日都要静养,哪都不能去,虞白听了十分沮丧。 可接着又听她说这五日除了早朝,都在寝室陪他,他又一阵雀跃。 给人添麻烦的愧疚也有,但雀跃更多。 不过很快,所有情绪就都变成了…… 紧张。 燕昭好怪。 矮案搬到榻边,她在床沿坐着,一会让他写字,一会让他背书。 理由冠冕堂皇,说伤过脑袋易留遗症,做些检查看有无问题。 第152章 她说的合理,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真的好怪。 “不太对啊,阿玉。” 拿着他的字,燕昭拢眉细看语气不明,“我怎么感觉,和在芜洲那会让你抄书时,字迹不太一样?” 虞白咕咚吞咽了口。 两次都是瞎写的,那当然不一样。 “可能,是因为手受伤了吧……” 他搁下笔把手递过去,声音可怜,加上指尖新落下的嫣红烫伤,看起来更可怜了。 燕昭向来吃这一套,果然接过他的手轻捏了捏,要他不必写了。 而后把面前纸笔一推,“背书吧。” “《内经素问》,‘病机十九条’。” 刚缓过上一阵心虚,听见这话虞白心里又一紧。 可还没来得及找理由,就看见燕昭眼眸深深朝他望来:“我是怕你留遗症。阿玉,我很担心……” 可从没见过她这样,虞白顿时心软,连声答应着这就背,想听什么他都背。 背完《素问》背《灵枢》,又问《伤寒论》、《脉经》。直到答完《诸病源候论》上的一条,燕昭微微皱眉: “书房里有这套吗?” “好像没有吧。” 虞白又吞咽了口。 寝室太安静,咕咚声清晰可闻。 见人投来狐疑眼神,虞白忙说自己饿了。燕昭不疑有它,立即传膳,盯着他吃。 还说:“刚用过午膳才一个时辰就喊饿,看来应该是快大好了。” 虞白欲哭无泪。 面前小桌满满当当,他腹中更满当。 但一抬头,对上燕昭关心中带着期待的眼神,他就心口发软,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只得一口一口全部吃下,撑得躺都躺不平,只能靠在床头坐着。 太奇怪了。 虞白一边抚着肚子叹气,一边忐忑地想。 燕昭不会是真发现了什么吧。 可是以她的性子,以他对她的了解,若真看穿了这么大的谎言,怎么可能如此平静。 回想之前,哪怕只是说个小谎被识破,她也都是罚得很快、很重的。 ……难道是他太心虚,想多了? 虞白心里七上八下,忍不住侧眼打量正在边上伏案办公的人。 可视线刚过去就被逮住,赶忙装作想念,凑近讨要亲吻。 燕昭垂着眼睛,看着虞白在她唇上啄米似的亲了又亲,稍一思索,就知道他正在心虚什么。 “是不是吃太饱了,不舒服?” 她若无其事问,还顺手摸了把他撑得微圆的肚子,“要不要找吴德元来?” 虞白刚要说不用,一转念又点了头。 实在太心虚了,他有点不敢,也不忍再隐瞒下去了。 等吴前辈来了,找个机会对一下说辞,正好趁现在养伤燕昭心软,和她坦白。 燕昭喊人进来传了消息,虞白忐忑又雀跃地等着。可还没等来吴德元,就先等到燕昭提来个小篮: “反正撑着也是撑着,做点手工消食吧。” 虞白第一反应是这哪门子的胡话。 燕昭又在哄他。 可一垂眼,看清篮子里装着的,他一下又开始心虚:“殿下,这是……” “给我绣个香囊吧。” 燕昭在一堆裁好的布头里翻翻,“阿玉,你说什么颜色衬我?雪青,银红……” 虞白心跳一阵发虚,还没来得及和她坦白呢,若是针脚露馅就不好了。 可刚想推辞说不会绣工,就见燕昭抬眸朝他望来,长睫低垂神情微黯: “你不想送我香囊吗?那算了。也没什么,我只是见别人都有……” 虞白一听,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一把拽住人袖口,“我送,我送。” 但是…… 他垂了下眼睛,想了想,轻声说: “但是,我绣工不精,怕绣得不好……殿下会失望。” 拽着人袖口的手指被拢住,小提篮塞进他手里。 各色丝线,柔软布帛,还有把小巧的金剪刀。 燕昭避着他头顶的伤肿,顺了顺他额发,轻轻一吻落在眉心。 “你绣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昭轻轻一演,鱼拼命咬钩[求求你了] ------ 掉落30小包包~ 第92章 若隐2 ◎认错可以等等,但罚得先受。◎ 燕昭捧着卷书慢慢地翻,余光看着床上,虞白装模作样穿针引线。 假装找不出线头,磨蹭了一会。拈着线头往针眼里凑,又磨蹭一会。 屏气凝神看似认真,实际满手假动作。 但又假得很努力,甚至让人有些不忍戳破。 虞白握着细针的手打滑,从一开始的假装穿不进去,到后来真的穿不进去。 怎么回事,总觉得有视线落在他身上。 借着擦手的功夫,他偷偷斜眼看旁边。 燕昭捧着卷书看得认真,并没有注意他。 ……看来是他太心虚了。 虞白又一次紧张吞咽。 还不到一天,他咽喉那圈已经开始酸了。 他打算得很完善。 先拖延一会,等吴前辈来了,偷偷暗示他把人支走私下聊天。或者等燕昭突然有事忙,像上次一样空出短暂的时间。 和吴前辈对好说辞,确保不会牵连,他就可以着手考虑怎么和燕昭坦白了。 等到那时候,就可以放松坦然地给她绣香囊了。她想要多少个,就给她绣多少个。 然而很快虞白发现,这完善的打算有个巨大漏洞。 ——吴前辈是不是要很久才过来? 虽然住的离府不远,但不是急召,怎么着也得一两刻钟时间。 若只拖延片刻也就算了,可若那么久也不动作,燕昭必定要起疑。 正苦恼着,外头响起声通传,说吴院使到。 虞白听着恍如天籁,一抬头惊喜的眼神没藏好,被燕昭捉了个正着。 “我……” 虞白正想找个理由,却被对方抢了先,“吴德元这几日住在府里,以防你突然哪里不适。” 说着,燕昭还往他头上看了眼,担忧之色藏不住。看得虞白心软又内疚,决定休养的这几天一定要把这事解决,不能再瞒着她了。 然而事与愿违。 他铆足了劲给吴德元使眼色,对方却好似看不见。 反倒先被燕昭捕捉到了,“阿玉。” “一直看吴院使做什么?” 虞白一噎,“我没……” “你是不是有话想和他说?” “我不……” 虞白试图遮掩,却眼睁睁看着燕昭转向吴德元,好心提醒般:“吴德元,他有话和你说。” 虞白心虚冒顶,手足无措,只盼望着吴前辈有些默契,别让他露馅。 殊不知吴德元早被敲打过了,现在乖觉得很。他药箱一收刷地起身: “玉公子有些积食,这症耽误不得,微臣这就去煎药。” 说着健步如飞走了。 寝室里一下又只剩他和燕昭,后者慢悠悠叹气:“看来积食很严重啊,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又朝他看来,“要不然,你告诉我,我转达给他?” 虞白强绷着表情,心虚快要冒出来把屋顶掀翻了。 吴前辈那话说白了是:他吃撑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更何况,他不过一顿多食,靠着歇会就好了,哪用得着煎药。 再说了,吴德元怎还亲自煎药,药童去哪了? 这太怪了。 一时间虞白思绪百转,直觉吴前辈此举大有深意。 ……不会是在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吧。 越想越在理。 吴前辈呼吸收敛肢体紧绷,看起来很是不自然,应该是在以这种隐秘的方式提醒他。 想了想,他弱声开口:“殿下误会了,我不是要和吴院使说话,我只是……眼睛有点酸,方才穿针穿的。” 万全的借口。 既解释了他方才和吴前辈使眼色的行为,又解了眼下绣香囊之困。 想必燕昭听了,一定不会要他再继续做针线活了吧。 果然,燕昭朝他投来关切眼神:“眼睛酸,是不是光线太暗了?” 虞白嗯嗯点头。 而后就听燕昭朝外扬声:“来人,掌灯。” “所有灯台都点上。” 灯火通明中,燕昭再次望向他:“现在不暗了,绣吧。” “若还觉得眼睛酸,叫吴德元一并把明目药茶也煮上。” 虞白哑口无言欲哭无泪,忙说不用了一点不酸了。 不久前为了掩饰连吃两顿饭,他撑得快要往外冒了。别说再喝药茶药汤,他现在感觉呼吸都得溜边。 只得老老实实拿起布头针线,做香囊。 刚穿进线头去,身上一沉。燕昭从矮案边坐到床沿来,从背后环抱住他。 第153章 “怎么了?”对上他视线燕昭轻声问,“这样不舒服,积食难受?” 虞白摇摇头,倒不是这个。燕昭一手环着他的肩,一手圈着他的腰,正好把还胀着的胃腹空了出来,全无不适。 只不过他正假装绣艺不精的双手也被空了出来,完完整整暴露在燕昭眼前,他有些心虚。 “殿下……”他又吞咽了下,“现在不忙了吗?” 方才还见她捧着卷书册看,那书厚得很,怎么这么快就看完了。 “我想看着你绣。” 燕昭直接不答他的问题,反问回来,“不能看吗?反正绣好了也是要送给我,我看一会怎么了?” 虞白答不出话来,只隐隐觉得这话熟悉。 语气也熟悉,带着点蛮横意味。 大概是他太心虚了,看什么都不对劲。 捏着绣花针的手又发潮,他拿来帕子擦擦。擦过后,又意识到一样不对。 身后环来的怀抱很重,沉甸甸的,大半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燕昭很少这样抱他,相反,之前总是她承载他的体重。趴在她怀里,或者跨坐在她腿上。 他总担心自己会不会太沉,会不会压得她难受,但每次发问,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有时问得多了,还会被她掐着腰托起来颠颠。 虞白是见过她开那百斤大弓的,托举他也完全不在话下。 从来都是被她托举,几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分担她的重量。 像依赖,这让他心中触动。 同时也心虚,“殿下……” 埋在他肩上的人闻声抬头:“又哪里酸了?” 虞白愣了一下。 燕昭怎么知道他正要找理由。 不待他细想,准备好了的话先一步脱口:“手腕酸。” 就听耳边她“嗯”了声,把针线从他手中拿出去,托着他手腕轻轻按揉。 这还不够,揉完手腕又揉手指,中指环指指尖烫伤涂着药膏,其余的部分被她揉捏了个遍。 一边揉一边和声说:“这样就不酸了,一会继续绣。” 虞白不自觉又吞咽了下。指尖被她捏得直晃,他依稀觉得那是他心虚到发抖。 想了想,他放软声线轻声开口:“殿下对我真好。” 燕昭揉捏的动作顿了下,抬眼打量他。 怎么又是这种可怜巴巴的语气。 前段时间他自己跟自己较劲,总这样卖可怜骗她心软,连她都学会了。 燕昭心里琢磨着,嘴上若无其事:“怎么就好了?按按手而已。” “不是……” 虞白摇摇头,“是我这次,轻易被人骗出府去,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你也没有责罚我,还对我这么好,陪着我。” 说着他回过脸,微低着头抬起眼睛,湿漉漉地看向她:“殿下会永远这样对我吗?” 盯着他看了片刻,燕昭在心里“噢”了声。 铺垫呢。 八成之前那句“绣得不好怕殿下失望”也是。 他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抱在手臂间的身体纤细,虽然近半年来锻炼滋养,比之前骨瘦支离的样子不知好了多少,但还是让她觉得脆弱,脆弱得好像风一吹就要散了。 然而就是用这样一副脆弱的身躯,他捱着伤忍着病痛,不愿被送来她身边。又出尽百法地说谎隐瞒,宁愿改名换姓做另一个人,也不肯跟她坦白。 为什么。 也是怕她见到了、知道了,会失望吗? 他到底怎么想的。 一时间燕昭心里酸楚又愠怒,两股劲绞着难受,绞得头疼。 正在犹豫是该恐吓他让他再吃几天苦头,还是宽慰上几句让他心里好受,就听见外头有人叩门,书云捧着摞公文进来。 这几日燕昭待在内院,公务往来稍有不便,书云暂时任回副手旧职。 燕昭放开怀里的人,接过来翻看着听着。汇报过几件,书云顿了一下,欲言又止:“殿下,还有一件……” 燕昭抬眼看过去,很快明白过来是谁的事。还没来得及说她要出去一趟,就被身后榻上的人抢了先, “殿下是有事要忙吗?” 虞白仍然心虚着,且存了现在表现得好一点、到时坦白了少罚一点的心思,语气十分乖顺: “殿下去忙吧,不用管我,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闻言,燕昭和书云齐齐看过去一眼,意味深长。 虞白没有读懂其中深意,一脸天然。 两人走到寝室外,合上门。 书云递来一沓旧纸:“殿下,这是从清风馆密室搜来的名册记录,臣已一一看过,并没有虞小公子任何信息,大约早已被销毁了。” 门内,虞白抱着被衾坐在榻上,全然不知门外两人正在谈着他的事。 他垂着视线皱着眉,心里另有别的担忧。 那位云女官……看上去不太对。 暮秋风凉,书云系着高领,倒也正常。 只是转身一错间,他看见高领边沿,若隐若现掐扼过的指痕。 且行走举动间也有些异样,看起来像是受过伤。 从前他以为书云只是帮着燕昭打理琐事,与府里其余女官侍女没什么不同。但现在他有了些阅历,能看出书云是练过的,且身手不凡。 谁会伤到她…… 谁能伤到她? 若细究,异样不止于此。 燕昭右手绑着绢布,有伤。晌午刚醒来时他就发现了,问过,燕昭只说是不慎划破。 一直心虚着谎言被看穿的事,现在燕昭不在,他终于有片刻放松,仔细琢磨起来。 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他不在的整晚,发生了什么? 正想着,外间传来脚步,燕昭回来了。 虞白忙低下头继续做针线,心里琢磨着事,针脚的歪曲很自然。 床褥一沉,接着怀抱从身后覆上来。 “还在绣香囊?阿玉这么认真,等做好了,我一定天天戴着。” 虞白忍不住又吞咽了下,咽喉那圈已经酸得难受了。 “殿下……再给我点时间,等我练练绣工吧。这个做的不好,若戴出去,有损殿下英姿。” 借着回头说话的功夫,虞白仔仔细细打量身后抱着他的人。 满室灯火通明,那光却照不进她眼里,眼底一片深沉。但怎么看都是平静的,止水般平静。 自打回来见到她,燕昭一直是这样的神情。哪怕嘴上说着蛮横或者戏弄的话,她整个人也都是平而又沉的。 他突然有些直觉不安,“殿下……” “看我做什么?”燕昭捏捏他握着针线布头的手,“不是说练绣工吗,难道绣样在我脸上?” 找了一天的理由,他显然已经词穷,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低头慢慢开始缝。 燕昭把他一切反应尽收眼底,有些想笑又无奈。 就让他慢慢“练”吧,正好她也需要点时间。 脑中回想起方才书云说的,燕昭陷入苦思。 清风馆里找不到他的户籍或其余信息,但就算找到了也一时无用。 虞氏罪名未清,现在他仍非良籍。 倒不是担心有人把他带走送回教坊司去,那样的事不可能再发生。而是一旦他身份此时传开,她便是私纳罪臣之子,若有心之人以此讨伐,譬如…… 太傅张为。 燕昭怀疑此番泄出徐宏进罪证、又安排狱卒纵其逃脱的正是他。 张为一番设计,逼得徐宏进狗急跳墙铤而走险,却不是冲着她怀里这个,而是她本人。 事后追查才发现,东郊停了马车的那片废坊早已布好埋伏,若她当真匆匆赶去,后果如何不好说。 他烧出黑烟传递信号,何止救下了他自己。 但这些都没和他说。他本就受了惊吓又受伤,不安又自责,燕昭不想再给他添后怕了。 包括是怎么找到他的、找到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他问过,但她也都觉得不必说。 让他只以为自己秘密不保,只顾心虚,挺好的。 想到这,燕昭才发现无意间又把重量压在他身上了。 忙直了直身,环抱着他继续思考。 找回他还不是结束,他身份上的麻烦还未解决。 张为一计不成,必然还会再动。若此事被张为得知,必会大做文章,届时麻烦重重,只怕更护不好他。 以及,他家的罪名…… 这事她已苦恼多年,此时想来,仍无头绪。 燕昭抬起只手按按额角,很快又圈回人腰上继续环抱着。 他一直隐瞒不说,也是因为这个吗? 顾忌着家中罪名,怕身份暴露会被抓回教坊司? 抱着怀里的人,感受着他真实又鲜活的体温、呼吸、心跳,燕昭无声叹气。 不知道他脑子里怎么想的。 给他几天时间“练绣工”,也趁这几天时间,把这事处理好。 第154章 等到他头上的伤确定无事,等一切都解决了,再拆穿他。 到时他就只需认错受罚,别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暂时想定,燕昭睁开眼睛,视线越过虞白肩上,看向他手中。 两块布头并在一起,边上针脚歪歪扭扭,比蜈蚣还像蜈蚣。 他绣工什么样她再清楚不过,从前那个作“定情信物”的香囊她都看到破了,送出时扭扭捏捏,针脚却十足齐整。 眼下装成这样真是难为他了,燕昭忍不住咬牙,突然觉得认错可以等等,但罚得先受。 她一把按住虞白的手,针线、布头、剪刀,一一收走,丢去榻下。 手里空了,虞白才回过神,一下紧张起来。 他正琢磨着方才发现的异常,甚至忘记有没有伪装绣工,以为燕昭是发现了什么。可一回头,就对上她关切的询问,“头上还疼吗?” 虞白一愣,“不是很疼。” “头晕?恶心?想吐?视物不清,意识迟钝?” 燕昭问得十分仔细。 虞白有些不明所以,但念及他扮乖讨好的计划,还是一一摇头,诚实作答: “都没有。不过,下午那会吃得太撑了,有些胃胀想吐,但现在已经好了。” 说完他猛然意识到不对,那会是他心虚险些被发现,乱找借口说饿了才连吃两顿饭。 现在又说吃撑,岂不是就要露馅? 顿时他方寸大乱,可紧接着就听见燕昭“嗯”了声说,不难受了就好。 虞白一愣。 ……她没发现? 不待他细想,颈前突然落下点温热。 不久前还体贴地为他揉手腕、轻柔地抚他胃腹的手突然变了样,在他喉结点了点,接着重重碾过。 瞬间,他浑身一颤。 心虚地吞咽了一天,他咽喉早就累酸了,哪里承得住这样的力道。 他一下哼出声破碎的呜咽,可启唇的同时,就有两根手指逆着声音堵进来。燕昭压住他舌尖,声音气息一同扑在他耳廓,“别出声。” “你受伤了,还在休养,所以不能出声,也不能躲。听懂了吗?” 虞白呼吸和唇舌都被搅得混乱,心想燕昭这又是在信口胡说什么。 可下一秒就顾不上想了,耳垂一热,被她卷着衔在齿间,他整个人都敏感地缩了下,软着腰倒进人怀里。 【作者有话说】 又回到熟悉的环节[比心] 鱼(马甲已无但不知版):殿、殿下是要罚我吗? 昭(胡说八道版):这是奖励,我是在担心你 ------ 掉落30小包包 第93章 若现1 ◎“你就在这里,给我等着。”◎ 绯红盛开得快,人也烫得很快。 带了点惩戒的意味,下手下口都很重。他呼吸很快变得急促,舌尖勾了勾想要回应,燕昭一顿,继而更生气了。 明明这么柔软的唇舌,却又能固执地说那么多那么久的谎。 她想想就觉得无法容忍,指尖多施了几分力,勾缠和呜咽全部压住,想来牵她的手也捉在一起,衣带绕了几下定了个结实。 想到他的隐瞒她咬牙切齿,齿尖下是他脆弱的耳垂。 小巧一点软肉像兽尾一样经不得碰,他从耳廓到脸颊到颈窝粉透了,呼吸碎碎地倚在她怀里颤栗。 一抬眼视野边沿,纤细喉结碎乱地跳动着,一下让她想起今天整日他都在心虚地吞咽。 顿时看那点突起也不顺眼了,燕昭扳着人半转过身,卡着下颌让他仰起脸,一口咬在上头。 呜咽直颤进她唇间,他上半身被禁锢着躲无可躲。喉结放开,燕昭又扳回他的脸,让他倚在自己怀里回着头亲吻。 吻从磨咬到深夺,很快又不满于此。方向调转位置变换,她抵着人颈根把他按在枕上想继续,却听见一声比方才突兀得多的痛呼, “疼、疼,我的头……” 燕昭猛然回神,赶忙握着他的肩往下方挪了挪,离床头远些,而后担忧地看他反应。 见他捂头闭眼不说话,她心口一紧正要喊人叫吴德元,就听怀里的人轻舒一口气: “好了,不疼了。殿下,你继续……” 朝她望来的眼眸带着潋滟水光,不知是碰疼了还是别的缘由,眼尾绯红泛泪。 燕昭一阵哑口,一把将人按回去,“不行,养伤要紧。” 而且她对这养伤的五天另有打算。 他有些不满地轻哼了声,绯红烧得更浓,“那我帮你……” 被更快地按了回去,“也不行。” 方才片刻虞白被她拨弄得迷迷糊糊浑身发烫,现在戛然而止断在这里,整张脸都难受地皱了起来。 但也知道伤在头上需要好好安养,只得忍耐。 他热乎乎地叹了口气,又讨价还价,“亲一下可以吧……” 这个可以。 燕昭就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手肘支着撑在他上方,隔着很近一点距离,托着他后颈深深浅浅地吻。 过了会,听见他含糊地问:“殿下怀里收着什么,怎么硬硬的?” 燕昭一惊,赶忙去捉他的手。 险些被他发现了,藏在怀里的琥珀珠。 怕被追问她先发制人,“手这么不老实,乱摸。” 灯火隔在帷幔外,此间昏暗。很近的距离里,虞白仰在枕上潮热地轻喘着望着她,神情迷离又坦然。 仿佛在说,若你生气就来罚我。 燕昭想着得找个话头把他噎住,再这样怕是养伤无门,也会坏了她的打算。 “你那又是什么?”她压了下问回去。 他顿也不顿:“是我。” 空气温度直烧,燕昭甚至感觉肺腑都被烫了下。 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话起得不好,这种时候他从来都弃廉耻于不顾,这一问反倒助长他气焰了。 但很快她想起了什么,“不对啊,阿玉。” “之前你不还满口的不合礼仪、不合规矩,怎么现在又这样起来了?” 托在人颈后的手微使了点力扣住,她意味深长明知故问:“难道你当时都是装的?” 虞白被她问愣住了,这才想起被人掳走前他正准备找机会和她坦白,但又怕惹她失望,一直端着忍着收敛来着。 这他哪里还记得,一遭生死悬线,彷如两世相隔。 更何况燕昭在他身上吻吻碰碰,他的魂都像被抽走了,现在硬拽回来磕绊着解释, “没、没有,我当时,当时那是……” 燕昭眉锋一压:“是骗我?” 触及到他正心虚的,虞白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张口就要否认,却又忽地顿住。 迟疑片刻后,他弱声开口:“如果……如果是的话,殿下会生气吗?” “如果我骗了你的话……” 燕昭心说怎么又铺垫上了。 但他当时为何要克制本性本欲,强装出那副端庄矜持的模样?难道,当时,被徐宏进掳走之前,他就已经在准备和她坦白了吗。 燕昭微怔了会,突然觉得,他的欺瞒也不是不能原谅。 但细一想,还是不能原谅。 而且居然觉得她会是那种肤浅无情、只辨表象不认内里的人。她一下更生气了,声线压沉:“会。” “忘了我之前怎么说的?阿玉,我最讨厌背叛。” 帷幔里响起一声清晰的“咕咚”。 眼瞧着他面上心虚之色翻倍,紧咬着唇脸色都发白了,像是正在想象自己会遭遇怎样的后果。 现在虞白在她面前几乎透明,看他紧张成了种享受。燕昭垂眸静静看了会,从他失踪到现在一直紧绷的精神这才稍放松了些。 欣赏够了,她淡声开口:“所以,转过去,趴好。” 虞白心里正惶恐,闻言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听了令。 趴在软枕上,声音从脑后传来: “之前你说,小时候犯错,挨了什么罚来着?” 他一愣,接着身上一凉,继而啪一声脆响。 虞白“啊”地轻呼了声,瞬间面红耳赤,可刚一动,就被按着后腰定回原处。 “躲什么,你不是说那是骗我吗?” 燕昭以肘撑身俯低,气息落在他耳后,“做错事就得挨罚,挨罚就不能躲。但是,可以出声。” 她手掌示警似的轻抚了抚,说,二十下,自己数着。 又一记脆响。 虞白刚要说话,尾音一下吃痛飘高,想要说的全变了味,只得声线颤颤地报了句二。 羞耻且疼,还……好烫。 埋在软枕里,虞白脸颊烧得烫热,大脑一团乱麻。 怎么好像,连这个也喜欢。 ……这个可以喜欢吗? 而且,只是在行为举止小事上做假,她就这么生气,还这样……这样罚他。 若哪日得知真相,那他…… ……往后还能坐吗。 二十下一下不少,手劲也一点没收,虞白在榻上趴了好久。 第155章 疼和窘迫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则是因为,他不太拿得准现在还要不要假意收敛。 他现在首要任务是乖顺一些积攒好感,以备坦白时抵消之需。同时还要提防燕昭时不时的发问,以防露馅。 这样一来有点分不出心神琢磨了,不知燕昭会不会对本性暴露的他失望。 但以防万一,先趴一会。 以免再不慎说漏嘴什么,或者被燕昭抓起来考问医书或者绣花,天色刚黑,虞白就谎称自己困了。 起初抱着被子装睡,不一会真睡着了。 只是没多久就被燕昭拍了拍叫起来,简单问了几句话,又在额上亲亲,没一会又叫起来*。 他睡得昏沉没细想,只以为这又是燕昭在捉弄,半梦半醒间配合。 床榻边、矮案上,奏折堆着,公务攒着,还有徐宏进一案未收尾的事,快要摆满。 此外还有卷厚厚的医书,并一枚滴漏。滴漏从未在她内室出现过,她嫌水声吵扰。医书则是问吴德元要的,晦涩词句写着人头部受创后的种种。 不能久睡,隔上一阵叫起来,看是否清醒,这还只是第一日。 此外还有许多注意,许多凶险。譬如这卷书里收录的一则病案,有人不慎摔到后脑,明明表面无恙能跑能跳,转天一头倒地,气息全无了。 五天,看似休养,更像铡刀高悬。 燕昭闭了会眼睛,再看滴漏,到时辰了。 她朝榻上俯身,拍拍熟睡着的人,“阿玉,醒醒。阿玉,认得我是谁吗?” 他眼睛还没睁开,双手就先环上来,“殿下……” 燕昭点点头,想要回去案边继续办公,白天堆积了很多没碰。 但又被环着她的体温和贴近的心跳留住,一时动弹不得。 没听到她回答,大概以为她对那称呼不满意,他改口含糊地唤了声姐姐,话音没落就又睡着了。 燕昭忍不住笑了下。 姐姐。 那时他说……“他们都这么叫”。 一个是燕祯,另一个可不就是他自己。 他早就漏洞百出,只是她从来都没留意。 所谓的隐瞒,到处都是拙劣的痕迹,她自诩洞察一切,却放任他丢名弃姓地伶仃这么久。 也没留意张为设下的圈套,致使他被人掳走,又花了那么久才找到,险些酿成大憾。 明明有那么多蛛丝马迹,明明他早就给过她那地方的线索,可她就是太傲慢又粗心,什么都没留意,什么都没上心。 睡睡醒醒到半夜,困倦与迷离之中,虞白恍惚感觉自己被人抱进怀里。箍得不紧,也没有把重量压在他身上,就很轻、很小心地环着。 颈窝落下潮湿的滚烫,依稀有谁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 次日醒来时燕昭还在朝上,虞白发现榻边矮案上的医书和滴漏,才发现昨晚燕昭频频叫醒他,是出于担心。 如此细想,昨日她要他做的所有事,似乎都是担忧他头上的伤。 要他写字是担心肢体失控,要他背书是怕他记忆错乱。至于后来的惩罚,打那里…… 这个应该单纯是她想。 虞白强收遐思。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让燕昭担心,尤其见她案上繁忙,公务和他两头顾。 于是等人从朝上回来,他主动把伤处情况和全身感受详细汇报了遍,说自己没事让她放心。还说养伤闲着也是闲着,如有琐碎小事可以让他分担。 他仍记得昨天燕昭从身后抱着他,大半重量压在他身上,那瞬间他有种被依靠的错觉,有些上瘾。 可惜毫无意外被拒绝了,燕昭让他闲着没事就给她做香囊。 虞白欣然答应,针线活可以检查他手眼配合能力,燕昭这也是想确保他没事,他都明白。 他抱着针线小篮闷头绣,不忘暗中伪装一下针脚。 榻边案后,燕昭从公务中狐疑抬头,怎么不见他心虚了。 看他心虚可是这几日她唯一的乐趣,为了缓和心情,忙完堆积后她主动把针线从人手中拿了出来。 “别绣了,陪我说说话。” 虞白乖巧点头,并主动表示自己不头疼也不头晕,嗓子不累也不渴,“殿下想和我说什么?” “就讲你小时候那个友人吧。” 虞白一怔,他哪还有什么别的友人。 燕昭从身后环着他,适时补充:“就是那个,答应送你玉佩又食言,最后被我弥补了的。” “在淮南时你还到处找,现在把人忘了?如此薄情寡义……” 虞白这才想起自己还说过这么一个谎,瞬间忐忑。刚要借口说印象模糊,就想到记忆错乱也是头部受伤的遗症之一,若这么说她又要担心了。 只好试图回避:“殿下怎么……怎么要提别人,我怕你不开心。” 他心虚得不敢回头,看不见脑后,燕昭暗暗笑着,显然目的达成。笑里却又带着点咬牙切齿,表情十分复杂。 但话音温柔又平和:“不会不开心,你尽管讲就是。” 拉扯半晌还是没拗过,虞白只得磕磕绊绊讲了起来。 傍晚刚过,还不到睡觉的时候,燕昭从身后环着他,静静听他编。 口齿清晰,思路完善,看来确实没什么遗症,可以稍稍放心些。 甚至编得挺引人入胜,有一段她还真听进去了。 只不过越听越熟悉。 “阿玉,”燕昭打断他,“方才那段逛庙会偶遇,怎么感觉在哪见过?好像有一次,你问常乐借的话本里……” 帷幔间响起声清晰的吞咽。 “这、这么巧啊。” 燕昭一垂眸,入目的是他通红的耳廓,不自觉紧抿的唇角和颤个不停的睫毛。心说还是配合一下算了,不然他心虚得都快要晕过去了。 “是挺巧的。看来话本里也没什么新鲜事,大概都是取材于生活吧。” 就听见怀里一阵“嗯嗯”、“有道理”,显然松一口气。 “说些别的吧。跟我说说你的家乡,淮南……” 又听见他提起一口气。 燕昭不停地发问,怀里虞白不停地讲。 有些是他从话本上看来的,之前读到趣味处会和她分享,她大多都还记得。有些就已经是胡编乱造了,只要稍一追问就会露馅,但她什么也没说。 就抱着他听他说话,感受着紧贴着传来的鲜活体温和轻微震动,哪怕是胡说八道,她也觉得挺好的。 直到听见他声音越来越闷,燕昭才发现自己又把重量压在他身上了,忙直起点身闪开。 正在讲故事的声音却一下停了,虞白疑惑地回过头,“怎么不像刚才那样抱了?” 燕昭瞥他一眼,心说不会是编不下去了,正好给他找到机会了吧。 但看破不戳破,“不想压着你,太沉。你都快喘不过气了。” 原想再找个话头听他编故事,却见他挪了挪身子半转过来,双手回抱住她,很认真的语气,“我喜欢那样被你压着,我不觉得沉。” 燕昭微怔了下。 “而且,早上我说想帮你分担,也不是在为逃避绣香囊而找理由。” 他一字一字说得很慢,甚至带着郑重,“我想为你分担,我不想看你那么累。虽然我会的不多,能帮你的有限,但除了伺候笔墨以外,我还、还……” 郑重的语气变得磕绊,虞白把自己会的和燕昭每日忙的对照了下,发现只剩一件:“……还识字。” 燕昭一下笑了。 “没事,能识字已经很厉害了。” 她促狭地逗了下,但还真想到一件,“若你想分担,不如帮我批阅陛下功课?” 从前不知是他,只以为他略通文墨。现在知道了,倒是可以把阿祯每日习字和简单策论交给他帮着看。 说起来惭愧,关于他的记忆还是很模糊,只记得小时候的他孤单又内向,除了偷偷和她见面就是读书,不止医书,什么都读。 把燕祯的课业转交给他,虽然只是分走每日繁忙的小小一点,但心神莫名轻松了许多。 面前,虞白很满意分给他的任务,眼睛都莹莹亮了起来,连声应下就要起身,像是立即想下床去做。 又被燕昭拉回怀里,托着转了个方向,让他跨坐在自己腿上。 “你刚才还说什么?” 她抬眼看着这个姿势下比自己稍高的人,轻声重复,“喜欢被我压着?” 虞白一怔,脸颊瞬间烫了,“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你肯定没往那方面想。” 燕昭语气正经,“而且你还在养伤,什么能做什么不能,你都清楚。阿玉,你也不想让我担心对吧?” “担心”二字一出,一下触及了虞白惦记整日的事,赶忙按下遐思保证等伤势好了再说。 可话还没说完,衣领就被拨开一寸,温软的吻落在他颈窝。 温热蔓延,不久他就瑟缩着想往后躲,又被腰上早有预料的手箍了回去。痒和热渐渐弥散,但又都只有那么一点,仿佛苦旱已久,雨却只落一滴。 第156章 浑浑噩噩间他紧咬下唇,忍着四肢百骸的汹涌,忍着隐秘的渴望。 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还有三天。 再忍三天就好了。 - 养伤的时间倒也很快。 上午虞白勤勤恳恳“练”绣工,燕昭看他认真不忍戳破,由他假装生疏。 下午幼帝功课从内廷送来,他丢下针线篮立马接过。 起初兴致勃勃,满脸认真郑重之色,小半个时辰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暗淡了。 一份课业批阅了半日,将近入夜虞白终于交差,而后什么话也没说,绕到燕昭身后给她捏肩。 燕昭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从他的沉默中读出了疲惫、感慨和钦佩,似乎在说…… “原来你过的是这种日子”。 看他心虚这个乐趣也慢慢消退。 一是因为他看过的话本似乎用尽了,庙会那段她都听过三遍了。 二是因为燕昭试图用“偶遇高敏”这事引他紧张,却被反问“高敏人在长陵,殿下未曾出府,如何遇见”。 好不容易才把他糊弄住。感觉再逗下去,她都要露馅了。 只是如何为他家平反,仍未找到完全之法。 为这事她频频离开寝室与亲信探讨,再一回来,却见他手里捧着个东西递到面前,香囊已经绣好了。 “不是很精致,殿下不要失望……等以后,我再送你更好的,还有……还有别的礼物。” 燕昭听见这暗藏深意的话,视线从香囊上十分刻意的针脚挪开,看了眼他强忍心虚假装乖巧的表情。 养伤这几日他不曾回过寻梅阁,不知道他所谓“别的礼物”,已经被她揣在怀里了。 不过说起这个,倒让燕昭想起另一件。 “徐宏进重罪逃狱,已经伏诛,所有家产抄没充公。这事是我督办,所以有一部分到了我手里,我打算都给你。从前他对你多有苛待,这算一点补偿吧。” 她轻摸了摸虞白头顶,“我给你另辟了间屋子做私库,改日带你去逛逛。以后,你的钱袋再也不会瘪了。” 虞白头上的伤肿基本好了,被揉了不觉得痛,只跟着轻轻晃,听完了,他微微蹙眉: “可是,徐宏进做了很多坏事,拿他的钱……这好吗?” “他的罪他自己赎,黄金无辜。” 燕昭说得坦然,虞白顿时觉得她有道理。 他只知道徐宏进经年积累十分富裕,不知具体如何,不过隐约记得燕昭方才用的词是“逛”私库。 虽然暂时想不到手里有了钱能做什么,但还是陷入了突然富裕的恍惚,忍不住感慨:“真是人之将死……已死,其……用处大。” 燕昭皱眉:“你就是这样批阅阿祯功课的?要不还是……” 虞白赶忙阻拦。几日下来他已经找到法门,从第一天的苦恼,到现在不太苦恼了。 他相信再坚持几天,批阅功课这事就会变得很轻松。 “我知道原话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是说那天……” 他把被掳走那日,扒了徐宏进的外袍点着火,又踩着他递出窗户去的事讲了一遍。回来之后只顾着心虚,都还没来得及讲那天的细节。 “用处很大吧?” 虞白讲完又追问,燕昭被问得有些哑口。 面前他眼眸晶亮,像是在期待她的表扬,仿佛那天受伤被绑、命悬一线的人不是他一般。 燕昭按捺着心底翻涌的情绪,正想顺着他说些夸奖的话,却突然灵光一闪,猛然想到了什么,说了句“稍等”就起身朝外走,可袖口接着又被拽住。 “殿下,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 燕昭顺着力道回身。 少年跪坐在榻沿,揪着她袖角仰脸挽留。一双黑瞳沁了水般湿亮,又澄澈,想法直白到透明,一眼就能看懂。 “我知道。” 她迈回榻边,卡着他下颌让他直起身,离自己更近,近到呼吸几乎交融。 “我很快就回来。你就在这里,给我……等着我。” 【作者有话说】 鱼:殿下要我等着,肯定是要给我惊喜[眼镜] ------ 再往后7k也打不住了,在这里断一下章吧,明天,明天一定[捂脸笑哭][捂脸笑哭] 最近身体问题影响更新,对不起宝宝们。 本章掉落40小包包! 第94章 若现2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燕昭脚步匆匆离开,似是要去忙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身影走远了,雀跃才迟钝地绽开。虞白腾地站起来原地转了一圈,意识到不太稳重后又赶忙坐了回去。 他可等太久了。 不止养伤这段时间,在这之前燕昭就接连忙碌,上次还是秋狩那回。细一想竟已快一个月了,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更何况这几日燕昭总是亲亲碰碰,把他高高钓起又戛然而止,他从骨子里到肌肤上每一寸都口渴极了。 虞白起身叫人送些热水,又找来妆粉准备打扮。 期间想去寻梅阁拿那串珊瑚珠,之前就想好戴给她看,但又被侍女拦住说殿下担心公子未完全康复不让走远,他深觉有理又退回内室,开始琢磨穿什么衣裳。 至于燕昭临走前那句等她回来,话里话外隐隐的危险意味。 他太开心了,没听出来。 说是很快回去,但燕昭还是小小地食了言。 召人商议筹备证据拟定诏书,赶在宫门下锁前送进内廷由幼帝批红用宝,又发往刑部吏部大理寺,待一切定下已经入夜。 走出书房她由衷地轻松,尤其想到稍后的打算,更是觉得连日来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往寻梅阁去了趟取了样东西,她边往寝室走边想象虞白会怎样打扮。 各种装饰和坦荡的衣裳在脑海过了一遍,等她终于看见端坐床尾的人时,脚步还是微顿了下。 “穿得这么……” 床尾,鹤羽似的人闻声抬头,隔着灯火回望。 “殿下,你回来了。” 燕昭停步看了眼,片刻才朝他走过去。 一身素白墨发半束,无珠饰、无脂粉、无冗赘。烛光落在身上都淡了颜色,他仿佛与尘世隔绝。 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穿得如此素净,倒让她回想起初见,和再见的时候。 但又都不同。 走近了,靠近了,对上他仰望来的湿黑眼眸,不用开口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她轻声回答,“喜欢。” 吻得很急。 和他清冷寡淡的衣装不同,白衣底下他整个人都是滚烫的。 起初还克制着像是想稳重,可没一会他手臂就往身上缠,腿也勾上来膝侧摩擦她的腰。又被燕昭拨开,束发的绸带也一并扯下来, “这个绑头发,浪费了。” 倒在枕上的人轻轻喘着,听了这话乖顺点头,并起手腕递过来。 燕昭忍不住笑,接着推开了他的手,“不是这个。” “闭上眼睛。” 绸带致密,虽是白色,但也能挡住大半光影,虞白一下心跳更快。 视野隔断,其余感知敏锐到极致,就连视线落在身上都像有触感。他感觉到燕昭把他一寸寸看遍,呼吸绷紧,温度直烧,先被触碰的,却是他的手。 燕昭执起他的手,抚过掌心,抚过指节,一个吻落在指尖。 她还是记不起太多从前。养伤的几日听他讲了许多“友人”的旧事,其中大多应是编的,但有一样她觉得真。 他说从前,他的“友人”喜欢揉捏他的手。 燕昭相信这句是真的,她有一种近似直觉的感应。 只不过她想不起这双手从前的模样了,竭力回想也只是想象。但她记得后来,记得在初雪宫宴上牵他的手,南下的山寺里他手指勾进她掌心,记得很多地方很多瞬间的交握,朝夕相伴的每一次十指紧扣。 她牵着他的手,看见的是现在,只有现在。 燕昭俯身去吻他,吻他蒙着发带的眼睛,鼻侧墨黑的小痣,最后才吻到渴望到湿红颤栗的嘴唇。 他等得太久,刚一触碰就愉悦地哼出了声,环着她脖颈微抬起脸来回应,热烈到几乎虔诚。燕昭任他磨蹭着缠抱着,吮吻中拍了拍他小腹, “等等,阿玉,我给你戴个东西。” 虞白气喘吁吁点头,挺起一点腰方便她环绕。 视野模糊,珠饰触感和温度就显得格外突兀,惊得他轻叫了声,“是什么,好凉……” 珊瑚本不生凉,是他太烫了。 燕昭捉住他想去触碰的手,又俯身把他的追问全堵回唇间。 养伤五天的浅尝辄止果然有效,虞白很快又沉溺进亲吻里,完全不管腰上的是什么了。 他双手双脚地缠抱着磨蹭着,毫不掩饰地表达他的愉悦。但很快他又一次惊叫出声,这回带着瑟缩,“等、等等,不行……” 燕昭褪下手腕的琥珀珠,慢条斯理给他戴上。 第157章 一边环绕,一边明知故问:“为什么不行?这个不凉吧。” 这几天不是被她戴在腕上就是揣在怀里,金珀莹润,每一颗都带着她的体温。 虞白颤栗着摇头,但又躲无可躲。珠串叠绕好几圈,戴好后他整个人已经乱透粉透,呼吸都打着颤,“这是……是什么……” “是礼物。”燕昭这回不骗他。 只不过没说是谁要送谁的。 他还天真以为是送给他,碎碎喘着说谢谢殿下。 燕昭为他的茫然无知轻笑片刻,而后不再收敛。 他蒙着眼睛,在她眼里却是透明,喜欢如何她都知道,哪里脆弱也都了解。 珠饰颠簸琳琅有声,很快就都被他自己声音盖过,但不久又只剩珠玉碎响。 此前一切已经把他推到浪尖,从尖叫到失声几乎只要一瞬。攀着她的手臂变得无力,怀里的人一次一次颤栗,空气都热得潮湿了,但还不够。 燕昭衔着他唇瓣深长地吻,听着他语无伦次地呜咽,感受着他濒临极限的僵直,想着不够、还不够。 快要超过他的承受,他整个人都在恍惚中软透了,就连往日畏惧的冰凉抵上也忘了抗拒,只在片刻后颤栗得更大声。 差不多了吧,她想。 面前,蒙眼的绸带不知何时蹭掉了,他半睁着眼睛失神地望着她,眼尾还带着无意识的泪。 唇瓣被吮吻得湿红,微张着轻颤着喘着气,仿佛仅剩的神智只够他做这一件事。 差不多了。 她轻声开口,“虞白。” “嗯?” 失神的人应得又哑,又慢,又本能。 燕昭静静看着他。 看着那双眼睛微微一滞,下一息瞬间睁大,诧异,不可置信,最后又都变成惊慌, “不、不是,我是说……我以为……” 反应过来后虞白第一时间就想躲,蜷起身子想往后逃,但还没挪出半寸就被圈住肩捞回去,拙劣的借口一下被贯成尖叫。 燕昭按着他把他箍回怀里,话音忍不住真带了些怒意,“还找借口,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瞒着我那么长时间,你还觉得不够是吗?” 一字比一字重,带着惩戒的意味,他的借口和道歉连带呼吸都全部破碎,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燕昭看着他几次想要开口都变成呜咽,最后只能咬着自己手背忍着声音,才堪堪觉得郁气消解了些。 可再一垂眸,他整个人都在她怀里蜷缩起来了,很害怕似的,泪光刺进她视野,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淌了满脸泪。 “你怎么……”燕昭在继续罚和问缘由之间顿了下,决定先拿巾帕给他擦。 可起身的动作似乎被他误会了,刚一动就听他哽咽说别走,接着就被拽着倒回榻上。 “你别、你别生气,你别走……” 虞白双手双脚缠抱上来,声音还带着湿哑的颤,“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你别走,你罚我,你……” 他哭着语无伦次道歉,一边说一边摸索着找她的手。方才的还在,他牵着她过去主动受罚。 支离的话语被他自己再次搅碎,声音也糊着泪水哽咽着,燕昭几乎什么都听不清。 他整个人蜷着埋在她怀里,身体藏了起来,脸也藏了起来,她费了好大力才扳起他下颌,对上那双淌着泪湿透的眼睛,才终于看懂。 他说别讨厌我,别嫌弃我,别看我。 他在害怕。 过去几天燕昭一直在想他隐瞒的缘由,种种猜测久久琢磨,现在大概都懂了。 他害怕她失望。 起初抗拒着不来,是怕她失望。后来想坦白又迟疑,也是怕她失望。 可她又怎么会失望。 燕昭默了片刻,一把掰开他的手,托着腰抱起来,抱着走向不远的立镜。 虞白不知要去哪,但问也不问躲也不躲,一边道歉一边任由。可一被放下来,看见镜中的画面,他整个人瞬间绷紧挣扎着就想躲开,但又被压着按回原地。 “看着镜子,”燕昭扳正他下颌,“看着你自己。” 她从身后环着,一个吻落在颈侧,继续方才的一切。滚烫重又蔓延,但又似乎与他无关,神魂仿佛与躯体隔离,他能感觉到的只有恐慌和羞耻。 镜子里的人全身绯红沾着潮湿,表情几乎糜艳,身上也是,只看了一眼他就难堪地闭上了眼睛。 首饰缠着,吻痕烙着,还有从前由她印下的咬痕。他刻意保留下来的淡疤因燥热而泛起粉色,他每次看见都心生雀跃,可是…… 可他不该是这样的。 她记忆中那个人应当纯白又洁净,她喜爱他拘谨矜持,不该是他这样,不该像他这样…… “睁开眼睛。” 耳边的声音再一次命令,但这回他没有听。 一切都停了,燕昭仿佛突然变成全天下最有耐心的人,圈着他一遍一遍重复。 直到他终于被说服,启开一点眼睫。 “看着镜子。虞白,看着镜子。” 燕昭双手环着他,托着他脸颊。 “你看见了谁?” 虞白抬了下视线又被烫得躲开,她继续等。 终于等到他看清,才发现自己满身狼藉,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衣衫被他磨蹭得同样乱,同样染遍潮湿,束发也已经散了,和他的交织一处。 但她那双眼睛,琥珀色深沉又坚定,专注地着望着镜子。 望着镜中的他。 望着他。 “我看见的,是你。” - 神魂渐渐归体,烫热重又真实。 铜镜也变得热了,后也落上潮湿。 从镜前又到浴桶,虞白起初还在忍着声音道歉,后来忍不住声音,再后来发不出声音。 换过新的被衾他软倒进去,看着燕昭用巾帕吸干琥珀珠串的水渍,又戴回腕上,他颤颤捂脸。 “你早就发现了……” 这几天总觉得她怀里藏着东西,原来是这个。 不让他往寻梅阁去,也是怕他发现收藏里少了东西吗? 一想到他这几日的强装,虞白顿时懊恼他刚才怎么不趁机晕过去。 但同时又有股窘迫在烧,“你怎么、怎么还戴……” “你送我的礼物,我怎么不戴?” 燕昭笑眯眯躺过去,一把扯开他捂脸的手,“刚才只是给你暂用,你想要我还给你?门都没有。” 虞白抬眼看她,眼尾哭过还红着。 这一眼带了点委屈,像埋怨,不知是因她把他的礼物乱用,还是因她得知真相也不说,故意看他装。 但无论哪个,他都是更没底气的那个。 对视一眼他就虚了,声音含糊地软下去,“你……你还生气吗?要不然,你再罚我吧。” 说着他转了个身,老老实实趴在枕上。 燕昭忍不住笑了下,伸手把他的脸扳过来。 “我是该罚你。但是……” 话未说完,就见他呼吸颤了下,痒痒地扑在她掌根,有点烫。 以她对他的了解,这应该不是害怕,是兴奋。 燕昭一阵哑言,心说她真该想个别的法子,能真正罚到他,真正让他后悔的。 也想听他讲讲从前,讲讲那些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 也想问问他以后的打算,想和他说她把一切事情都解决了,想看他露出惊喜崇拜的表情。 也想和他说很多抱歉,抱歉她曾经对他不好,抱歉她那么久都没找到他,没认出来。 “……但是我有点累,我这几天都没睡好。我想睡一会,你去……叫人熄灯。” 旁边枕上,他依言点头。 但没往外唤人,而是自己下床去吹灯了,似乎是还腿软,脚步有些凌乱,安静的内室被他扰得扑扑腾腾。 燕昭闭上眼睛,疲惫地勾了勾唇,心想,真好。 她好喜欢,好需要,这样真实又鲜活的吵闹。 连日来她几乎浸在担忧里,不安快要将她吞没。她实在害怕他会像那医书上写的,上一秒还安然无恙,下一秒就天人永隔。 整夜、整夜,她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失眠里后怕快要将她吞没,失去她早已经受过了,可差点失去竟还要更折磨。 差一点、差一点…… 还有自责…… 她都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撑下来的。 不过现在都好了。 隐约她的手被牵住,她安心地睡了过去。 过于安心,以至于睁眼看见满怀鲜红,她久久呆愣。 为什么…… 她不是已经把他救下来了吗?她不是已经…… 她条件反射去堵鲜红的源头,却没触到鲜血的温度。愣了片刻她恍然回神,原来是做噩梦了。 是了,连日来实在太累,她把这事给忘了。 做噩梦了。是梦。 第158章 她恍惚地推开怀里,想起身想醒来,然而一转身,她又一次回到原地,怀里的人身中数刀,再次鲜红喷涌。 明知是梦徒劳无用,她的手还是本能地伸了出去,可刚碰到,眼前又变。 还是那间刑房,但回到了上个冬天,消瘦的人被绑在刑架上气息奄奄,挥鞭的人一遍遍说她不要你了,她不认得你了,她不会来找你了。 燕昭立即出声否认,即便知道这是梦,她否认着想要去解救,却再次扑了个空。 眼前一晃再变,似乎是养病的寝室,似乎是堤坝的决口,但又鲜红,像是长街会吃人的红墙,又漆黑,像从前每一个策马去西山找他的夜晚。 他明明说过的。他明明离她那么近。 那扇窄窗望出去看见的是同一片天空,他说他听见深夜的马蹄,可她怎么也没想过那会是自己。 意识到之后翻涌的情绪里甚至有埋怨,埋怨他为什么从前受人欺负也要忍着哭声,是不是如果他哭出来了,他求救了,她听见了,她是不是就能早一点找到他了,就能…… 可这次她听见了。 魇在梦里的马背上,冰冷黑夜从她两侧划过。黑暗中她听见他哭泣的声音,熟悉的声音,无助又破碎地一遍遍哭求着,说带我走,带我走。 不能听,她坚定地想,这是梦,她试图捂自己的耳朵。 她已经把他找回来了,他已经在她怀里了,一切都已经好了。她一遍遍坚定想着,但下一瞬她猛地拽动马缰。 然而向来乖巧驯顺的马怎么也不听话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头。 哭声渐渐离得远了,她几乎心痛如割,她要回去,她得回去救他,她拼力挽着缰绳,匕首刺进马臀,她终于转向回去,可再一晃眼她跌进湿泥,怀里抱着一具白骨。 哪来的白骨…… 熟悉的白骨。 她恍惚抬头,满山零落的坟,低头,怀里白骨支离。 她不是…… 她不是已经把他救回来了吗? 黑夜沉落下来,是冷的。颊边有什么在淌,似乎滚烫。 怀里白骨冰凉,干枯,那么瘦,那么轻,她两手抱着,迟钝地发愣,迟钝地想。 这不是梦吗。 梦里,又怎么会有知觉,又怎么会这么真实,她又怎么会落泪。 这不是…… 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 她又…… 她又没有他了。 耳边遥远的呼唤声听不见了,她彻底魇进梦里。 守在寝室外远些的侍女听见了,匆匆靠近想要敲门。 门扉却先从内拉开,白衣少年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他还光着脚,绊在门口摔了重重一跤,却顾不上起身,而是颤声朝她们喊: “去找、去找吴院使,快去……殿下……” “殿下又不好了……” 【作者有话说】 虞白喊出了从前让他费解的话 ------ 新任务开启tt掉落30小包包 第95章 薪火1 ◎“这些,是你的……遗物。”◎ 刚熄不久的灯盏再亮,寝室通明。 为着虞白的伤,吴德元在公主府留了五日。本打算次日一早离开,可半夜又被急传了来。 汤药安神、施针镇定。都是从先帝时就熟了的缓解法,哪怕已有近一年未用,也并不生疏。 但他宁愿生疏。 头痛,善忘,梦魇,再往后便是昼魇神游、妄视妄听,最终神智全失。 面前的人症状逐渐与先帝重合,吴德元终于不得不承认她那日所说是对的,那药无用。 留针,出针,吴德元静静做完一切,才望向榻边不远,敛手立着的少年。 寝衣外头随意套了件外袍,虞白看上去狼狈得摇摇欲坠,不动也不说话,像遗落罅隙的孤魂。 哭过,他脸上还带着斑驳泪光,但又暗淡,整个人仿佛干涸了。 视线一对都有话说,吴德元默了片刻,提起药箱示意他出去谈。 廊上夜风席卷,暮秋萧瑟的寒。吴德元想开口又哑住,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可还未想好,却先听跟着出来的人一声哽咽, “我该发现的……” 方才忍着的惶恐和懊悔全落成眼泪,虞白一下哭了出来, “她最近都没休息好,她之前就已经很累了,我该留意的……我没发现,都怪我……” 吴德元一惊,赶忙回头。 一眨眼的功夫虞白就淌了满脸泪,抬手想挡,但根本挡不住惊魂未定的仓惶。 他肩膀哭得直发抖,声音都含糊了,还在兀自说着对不起,吴德元听着,一下内疚起来。 身为医官这本该他负责,可他也没发觉燕昭几日来的平静是强撑,只以为是性情转圜。 且他数年随侍见得多了,头痛有头痛的医法、梦魇有梦魇的医法,对症缓解就是,但虞白不一样。 他没见*过、不知情,那梦魇是叫不醒的,他怕是吓坏了。 他吴德元隐瞒的事又何曾少了,若说起来,他才是真的两头对不住。 虞白哭得难抑,吴德元有些手足无措。他还是不太会与小辈相处,半晌才想起该递个帕子。然而全身上下翻翻只找出一块,还是沾了药渍洗不净的。 他踌躇着正要递过去,却发现泪水已经停了,少年吸吸鼻子,抹掉泪再抬头,已经强行恢复了镇定:“吴前辈,从前你说殿下只是太累了,都是骗我,对吧?” “那现在,瞒不住了,可以告诉我了吗?” 吴德元声音一卡,有一瞬的迟疑。没得到燕昭指示,他不知能不能说。 可不等他想明,面前的人就再次开口,还带着鼻音,但又透着股锐利,“我看吴前辈方才行针,走的手足阳明、督脉、井穴,这是开窍醒神、梦魇急救的针法。” “还有殿下之前一直用的汤药,龙胆泻肝汤外加几味安神,止头痛烦躁。这些都只是医表,那病源是什么?殿下到底……” 虞白把自己的发现和疑问一股脑往外抛,说到一半,又忽地僵住。 这些话…… 他脊背忽地一寒。 这些话,他能说吗? 不远有侍女守着,再往外也有下人往返,到处都是眼睛,到处都是耳朵。 以前,他很少防备这些人,也不会有被注视的担心。以前他只是燕昭身边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君,言行举止都无人在意,可现在好像不同了。 燕昭知道了他的身份,那其他人是不是也知道了? 他是虞氏后人,先帝亲断庸医误国、罪无可恕、永世不得行医,他说这些话…… “殿下还没告诉你吗?” 吴德元看出了他的紧绷,轻声打断了他。 “你家的事,殿下已经解决了。” “你父亲追复原职,入名宦祠,虞氏冤名已雪,恢复旧籍。诏书已经下发,明日便会昭告天下,你……” 吴德元轻拍了拍他的肩,递去一卷明黄:“往后,你不必躲藏了。” 虞白有些恍惚,甚至忘了伸手去接。 这一晚受惊又恸哭,他脑袋已经一团浆糊,还是吴德元把誊抄的诏书念给他听,说前吏部尚书罪臣徐宏进蛊惑先帝诬陷良臣,今已知其枉,追夺罪名,复其…… 虞白听不下去了,他捕捉到一个细节:“徐宏进蛊惑先帝……这是假的,对不对?” “是殿下找来为我父亲翻案的借口,对吗?” 他倏地抬眼望吴德元,“从前殿下没有为我家脱罪,是因为找不到能够转嫁罪责的人。” “现在徐宏进倒台,他曾任尚书,是先帝近臣,这个帽子他接得住,也够格接。吴前辈,是这样吗?” 吴德元一愣,刚想去掩他的声音,却被他推开了手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转嫁罪责,为什么不能直接脱罪?我父亲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到底……” 说着说着,虞白声音忽轻。 若在从前,他还有诸多疑惑,但今晚眼见燕昭不好,他的种种猜测也有了个答案。 “我父亲是发现了什么,对吗?” 他抬手指向身后门内,指尖微颤,“殿下的病……先帝也有,是不是?” “我父亲发现了,才招来杀身之祸……吴前辈,是这样吗?” 皇室重病,血脉相传。若此事为人知晓,何止风雨飘摇。 秋夜寒风簌簌,吴德元于昏暗中望着他,许久,才轻声开口, “是也不是。” “其实那只是时间问题,头痛、善忘、梦魇……迟早会有人发现,只不过,你父亲是第一个。 “你父亲的死,不是因为他发现了先帝的病。而是因为他发现了,但解决不了。 “你父亲都解决不了。四年,太医院看着先帝初是头痛,到后来……几乎神智全无。 “殿下病程慢些,但……” 虞白僵立在原地,面前吴德元还在说,双唇一张一合,但他隐约听不清了。 第159章 但又突然懂了许多,譬如他被人掳走之前,为何燕昭说要提前带他“回”淮南,甚至不肯等到明年。 以及她为何急于料理朝中异己,以至险些落人圈套,为何本要让那位郡主在折冲府熬资历,又改变主意将人提调出来,包括她因何而忙中取隙,仔细甄选辅佐幼帝的人手。 甚至明白了许久之前上元夜,吴前辈那句半途改口的“多休息”…… 本意应该是,多陪陪她。 她时间不多了。 她已经在为将尽的清醒做准备…… 也是这才明白为何,吴前辈帮他隐瞒,却没有遭到半点责罚。 和他心里已经愿意坦白、但又迟迟不说的原因是同一个—— 家人不在,吴前辈是他在这世上,仅剩沾亲带故的人了。 燕昭已经在考虑,她不在以后的事了。 蓦地,一股巨大的不甘涌上心头,强烈到向来温顺和善的他都生起气来。 但不像家中冤案是先帝断罪,不像多年流落源于徐宏进插手…… 这回,他不知道该怨谁了。 怨命运吗? 可他虽然行善不多,但好像也从未做过恶事。 不甘尽数变成无助,含泪整夜眼圈已经发疼,但又涌上新的酸胀。 突然,身后室内一声碎响。 似乎是沉睡的人想要喝水,打翻了榻边小案上的茶盏。侍女脚步声响起,虞白也跟着醒过神来,“我不信,不可能。” “伤寒从前也无解,但现在已非重病。父亲只是还未来得及钻研,我……我先不与你说了。” 他声音越说越哑,泣音强压,“天晚了,吴前辈去休息吧,今晚我守着殿下。” 说着,虞白转身往回走,却又被吴德元叫住。 “这个,你拿着。” 吴德元递来他阖家脱罪的诏书。 诏书黄纸誊抄,在深夜里亮得刺眼。 虞白突然讨厌这个颜色。 上次看见这样的明黄,全家只剩他一个。这次明黄又在眼前,燕昭也要把他丢下了。 他深吸了口气,刚要伸手去拿,就见吴德元又掏出张陈旧的纸。 吴德元抓起他袖口,把诏书、旧纸,和一块带着药气的朴素帕子一并塞进他手里, “孩子,我应你一声前辈,心中实在……实在感愧。” “我和你祖父同年入太医院,后来又和你父亲同僚共事,直到……那之后,熬资历,才熬上这院使之位。 “岐黄一道,我普普通通,没有你父辈的天赋和才华,也没有他们的胆量。我一生畏缩,做过的大事也就那么两三样,但我有一双好的眼睛。 “孩子,你比你祖父稳重细心,也比你父亲敏锐灵活。他们会以你为荣,也会……也会期待你青蓝相继。” 吴德元在那张旧纸上拍了拍, “这是你父亲未完的药方,我拿着用处不大。往后,就交给你吧。” - 醒来,睁开眼睛,燕昭第一反应是好疼。 有什么刺进眼底,酸疼,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那是日上三竿晴朗的阳光。 她怔愣片刻豁地坐起,还没看清眼前就先听见“咕咚”一声,同时响起的是一声痛叫。 这才发现榻沿床褥褶皱,有谁在这里蜷着睡过,她动作幅度太大,给人掀到榻下去了。 正愣神,看见虞白捂着腰爬了起来,趴在床沿盯着她。 一时间脑海闪过诸多困惑,譬如他怎么在这里睡,怎么她脑袋有些闷痛,昨晚好像又做梦了,怎么鼻尖闻着有药气…… 最先脱口的却是“早朝迟了”。 她掀被就要起身,却被趴在榻沿的人一把按住。 “今日早朝暂罢,云女官一早就发了制书去六部,以‘得知先帝蒙受蛊惑,识人不清大愧难安’做理由,不会有人怀疑殿下身体有恙。” “奏章稍候会送去书房,有人分拣轻重缓急,陛下的功课下午交给我,你休息一天吧。” 虞白睡意还未消尽,脸上还带着趴睡的红印,口中却条理清晰,一字不卡。 可越清晰,越显出他哭过的喑哑,细看眼圈还红着,镇定初生不久。 燕昭顿了下,再看手上,十指带着细小红点,眼熟得很,是针灸留下的痕迹。 空气忽地沉郁下来。 “……你都知道了。” 好一阵安静。 他点点头。 视线交织又错开,错开又对视。燕昭几次转开目光再回来,都会对上虞白定定望来的眼神。 被他这样红着眼睛望着,她莫名生出了点内疚和心虚。 突然懂了他为什么久不坦白。 燕昭轻咳了声,“传早膳吧,有点饿了。” 他眼圈一下更红。 “殿下还要继续瞒我吗……” 燕昭一下心虚更盛,有些哑口。还没想好说什么,就听见榻沿他声音继续: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如果我早点知道的话,就能提醒你不那么累,说不定……” 内疚和沉重快要把她吞没了。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语气一转倒打一耙:“你好意思说我隐瞒?” 虞白一愣。 “这、这又不是一回事情……” “你好意思说我隐瞒。” 燕昭降下尾音,半戏谑半威胁地重复了遍。 期限将至的沉闷硬生生转成互相指责的诙谐,饶是虞白心头压抑,脸上也忍不住松了一瞬。 松了,眼泪一下夺眶而出,啪嗒啪嗒砸在床沿。 “怎么说不过我就要哭啊?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跟我耍赖皮?” 榻上传来无奈的笑,燕昭反过来逗他,可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心口酸胀翻滚着往上涌,他眼泪都快止不住了。 但强压下,擦掉,转开脸。 “没有。” 虞白强忍着哭腔,“我小时候……我小时候,一点也不爱哭。” 耳边又落进声笑,“胡说,我才不信。” 燕昭伸手,把他拽到榻上去,揽在怀里。 一触碰,情绪才是真的止不住,虞白紧紧抱着她脖颈,泪水决堤一样往下淌。 滚烫在颈窝洇开一片,燕昭被烫得有些说不出话。试图缓解气氛的逗趣白费,空气被泪水泡得潮湿,反倒变得更沉了。 抚了抚他哭得发抖的脊背,燕昭正想说点别的作安慰,却听见院外走近急促的脚步声,书云语气复杂地说有人来见。 寝室不比书房方便,若非要事急事,一般不会把人往这边带。 燕昭一听就要起身,可怀里的人动作比她还快,两下擦干眼泪扶她起来,又垂头敛手规矩地站去一旁。 突然变得过于有眼色,她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可看清急着来见的人之后,她更反应不过来了。 “你……” 燕昭看着朝她跑来的小少年,昵称脱口前急急止住,“陛下,你怎么出宫来了?” 燕祯乔装打扮跑出内廷,本就出于担忧,闻见她室内似有药气,更是快要哭出来了。 前时忙碌、后来陪着虞白养伤,她也有近十日未进内廷,就连昨天急送诏书入宫请宝,也是托了手下之人。 外加今日骤然停朝,别人或许瞧不出异样,但燕祯担心了。 连珠炮般说完一串忧虑,他皱着眉头补上最后一条: “而且,最近我功课上的批红,都特别温柔,和以前很不一样。姐姐,我还以为你哪里不好……” 空气一阵安静。 燕昭有些尴尬,抬眼望向旁边,和虞白交换了下眼神。 他眼圈还红着,泪意未尽,但显然也尴尬不止。 幼帝说着也开始哽咽了,燕昭赶忙安抚。 虞白错开视线,心说燕昭批红的字迹不难仿,可她凶巴巴的语气着实难学。 那阵窘迫过去,他安静地打量起年幼的皇帝。 上次见还是春日,他扮作内侍跟着燕昭进宫。 半年过去,燕祯变化不小,整日课业磨砺、秋狩又受了惊吓,整个人瘦了一圈,褪了孩童的稚气玉雪,生出了些少年人的意气。 算起来燕祯已近十一,但或许是宫中滋养,加上小小年纪便已练起骑射,他看上去要比同龄人高些壮些。 不过经由燕昭一哄,也照样大哭。 片刻前沉闷的气氛被搅散了,虞白脑中冒出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他和皇帝的待遇也差不太多。 燕昭安抚陛下时,效果和哄他是一样的。 而且,说来也巧,燕祯偷跑出来见姐姐,也是作内侍打扮。 正胡思乱想着,虞白突然挨了一眼瞪。 幼帝觉察到他视线,朝他转过脸来,黑亮的眸子盈满提防,戒备地瞪了他一眼。 虞白有些莫名,回过神来时,燕祯已经跟着来时的宫人回了。 室内恢复安静,先响起的是声轻笑, “听见没,今天功课的批红可不能太温柔了。阿祯都起疑了,以为我命不……” 第160章 说到一半,燕昭声音一卡,轻松的空气又沉了下去。 虞白只当没听见,重又坐回床沿。 幼帝来得太急,燕昭都还无暇收整,两人都还是晨起不久的姿态。 “你……连陛下也不告诉吗?”虞白平静问。 方才只听她说“劳累”。 燕昭浅笑了下,伸手把他抱进怀里,“阿祯还不知道。所以,别怨我隐瞒了,你待遇可比皇帝好。” 虞白埋在她脖颈蹭了蹭,心说难怪幼帝瞪他。 堂堂九五,成度量衡了。 “可是,这个病,难道不是遗传?” 他按下遐思,声音轻轻,“先帝有,你……也有,陛下来日不也会……” 燕昭“嗯”了声,“一直叫人守着兴庆宫,也有这个原因。只是到目前,还没见过阿祯有类似病症。” 空气又有些沉。她实在不喜这种气氛,视线一转,见怀里人端庄地侧坐着,一下轻笑出声, “怎么不像从前那样坐了?”燕昭探手在人腰上捏了把,“虞小公子好矜持啊。” 这称呼虞白好不适应,偏偏她一字一顿念得慢,强调似的。他脸颊腾地烧红,忙去推腰上作乱的手, “你别……现在是白天,一会说不定还有人来……” 话未说完他惊呼一声,腰上猛地一紧,被托着转了个方向。低头一看,又回到熟悉的骑坐姿势,顿时他脸上更烫。 没了阿玉那层伪装,在燕昭面前他仿佛无寸缕。 更何况方才动作一荡,他衣领都松了,胸前那一小块真的无寸缕。 一眼看过去,好几处绯红,他条件反射抬手去挡,片刻后,又犹犹豫豫放开。 “你……你想看吗?如果你想看的话……” 虞白两手撑在身后,窘迫地坦荡在她面前。 又想起什么,声音更轻:“或者,如果……你还生气的话,还可以罚我……只要你开心,都行。” 他朝一旁转着脸,脸颊耳根红透,仿佛下一瞬就要羞耻得哭出来,可说的话坐的姿势,却又截然相反。 燕昭看得有滋有味,心情着实好了不少。 “刚才不是还说——这是白天,怕有人来?” 燕昭学他扭扭捏捏的语气。 果然看见他脸更红了,声如蚊蚋:“那你……那你快一点,我尽量不出声……” 燕昭就只亲了亲他。 他眼圈还泛着红,他好像比她更害怕。 亲吻过后把人抱在怀里,燕昭心想是不是这个也该哄哄。 不过方才哄燕祯的话大抵没用,燕祯轻易不掉泪,都被她哄哭了。 正琢磨着措辞,却听见怀里的人先开口: “殿下,我想过了,你先不要做最坏的打算。我父亲的诊断未必是定论,而且前段时间,你不太累不太忙、休息饱足的时候,不也没事吗?” “父亲留下的那半份药方,吴前辈也交给我了。我再研究研究,你先放宽心。而且,说不定还能找到父亲留下的其他手记……” 埋在她肩上的声音发闷,燕昭一字一字听着,有些说不出心里的感受。 好像前不久还在担心保护不好他,怎么一转眼,她成了被宽慰的那个。 更觉得感慨。 原来被人哄着是这样的感觉。 听到后半截,她“噢”了声想起一件,“你说手记。” 她拍拍人示意起身,牵着走到壁橱前。打开壁橱门,打开暗格,她取出个木匣, “这些,是你的……” 刚要介绍,她微微一顿。 这怎么说。 ……遗物? 【作者有话说】 掉落30小包包 第96章 薪火2 ◎“虞小公子,别抖。”◎ “这是我的一些收集。” 燕昭换了个委婉些的说法。 木匣老旧简陋,一看就经历了许多岁月。燕昭托着匣子牵着他往矮案边去,边走边说着“还未给你看过”、“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一类的话。 虞白心虚得不敢出声。 好早之前他就偷偷看遍了。 晌午阳光明朗,案边两人却都带着方起不久的凌乱。 寝衣外头随意套着外袍,睡散未梳的乌发和袍袖逶迤一处,两人并头对着小小匣子,慢慢翻看。 “这个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 “这个也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 “哎呀。真是好多定请物,虞小公子当真奔放。” 燕昭笑眯眯看向旁边,果然见虞白抿着唇睨来一眼。 估计这里头大多,都是她逼迫或者哄骗来的。 “这是……”燕昭抓出一把枯萎成褐色的类花瓣物,一时哑口。 “这是我种的缬草。” 虞白声音淡淡,隐约幽怨,“第一次开花,就被你全薅光了。” 燕昭轻咳一声,把手心的干枯花瓣拍回匣中,“胡说。我怎么可能如此辣手?” 继续往外翻。虞白看着她一样样数,偶尔提醒几句。 心口微胀又酸,有些说不出话。 直到燕昭从木匣里取出一卷纸册,看见扉页那个瘦长的“虞”字时,他没忍住惊呼出声,“这是……” 这纸册卡在匣底严丝合缝,除夕那晚木匣被他碰倒时也没跌落出来,外加当时光线昏暗,他竟全未发现。 “在淮南时什么人给的,好像说是有人云游经过义诊时留下,应该是你祖父吧?” “我记得里头有些医案和手抄的古籍,还有……” 话未说完,纸册就被虞白抢进手中。 回到她身边后尤其前几个月,他四处苦苦寻找一本古籍残卷,说不定就在祖父的手记里。 再加上已经数年未见家人痕迹,一时间他心跳澎湃,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话落,空气一静。 虞白小心翼翼抬眸,果然从燕昭眼里读到“你好意思说我”的谴责。 顿时声音弱下去:“……对不起。” 燕昭重回上风,满意地点了点头。 正想引他看看里头,他儿时留下的那些放肆“点评”,就有侍女送早膳来了,只好暂时作罢,任他把手记收进怀中。 梳洗更衣用过膳,虞白严肃请求她今日休息。 燕昭有些拗不过他,主要拗着拗着就见他眼圈泛红。且前些时日绷着也着实劳累,只好由他拉着在府里散起步来。 然而走着走着,脚步还是停在了书房外。 “今日事今日我不做,明日不还是我来做?” 虞白眉头一蹙,“可你今天该休息……” “今日稍做些,明日少做些,不就是休息两日?” 虞白眉头再蹙,隐约觉得有理,但又感觉像歪理。 可来不及再辩,他已经被燕昭拉进书房。 与以往不同,书案上的堆积少了近半。 过去一段时间她挑选考察了不少新任文官,原本是给幼帝培养班底,这一遭她梦魇严重精力告竭,那拨人正好顶上来,临时处理简单事务。 分工调派乃至停朝制书都是出自书云之手,她无力料理的时候,书云代执全权。 另一样不同,则是摆在书案正中的细长锦匣。 里头装着的是卷明黄诏书,和存入尚书省留档的那份不一样,这份,是她亲手写的。 只不过写下时她有多雀跃,现在再看,就有多想叹气。 “吴德元个锯嘴葫芦,该瞒不该瞒的都瞒了,怎么就这个藏不住?”燕昭无奈斥了句。 原想着今天下朝后拿给虞白看,还期待着他崇拜惊喜到发亮的眼神呢,现在全没了。 她靠在椅背上,失望地长叹。 至于吴德元瞒下的事和坦言的原因,都被她有意忽略剔出话外。仿佛没能亲口告诉他沉冤得雪,是她眼下心中唯一牵念之事。 虞白垂眸默了片刻。 “要不然,你再和我说一遍,我可以假装不知道。你等等我,我准备一下表情……” 燕昭忍不住笑他,伸手要他坐过来。 扭捏推拒一会后,虞白还是趴进了她怀里,不过是矜持的侧坐。 “你想出去看看吗?今日一早张贴榜文,城门、六部……昭告天下。地方上要稍迟些。” 燕昭捉着他的手捏着玩,描他指节掌心的纹路,“应该挺热闹的,百姓们都还记得。” 虞氏并非世家,家族也并不兴旺,但每代人四处义诊,在民间多有美名,甚至曾有“岐黄菩萨”之称。 当年虞氏骤然获罪,且是那样毁灭式的罪名、那样的极刑,传开来几无人相信,甚至有百姓自发求情。 只不过没什么风浪就被压平了。 唯余每年盛夏,街口供着无名姓无来历的清水碗,一个一个破碗承接苦夏暴雨,一滴一滴企盼冤屈洗清。 “……对了,如果你想进太医院,可以特录。或者,如果你想开个医馆……” “我都不想。我不需要更多了,我现在只想……” 第161章 环在她肩上的手臂抱紧,虞白也学着她,没有提那些会让空气沉闷的话。 就埋在她颈窝,声音轻轻,“现在已经很好了,我从没想过,真的会有这么一天。殿下……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的一切,我很开心。我每一天都很开心。” 书房里一阵宁静。燕昭贴着他脸颊轻蹭了蹭,柔软肌肤温热地回应着她。 打开那个木匣,她隐约忆起他小时候,拘谨局促,什么都不肯直说的模样。坐在这间书房,就让她想起他刚来时,受惊小兽般惶惶不安,终日小心翼翼。 再到现在,怀里的人舒展地环抱着她,不扭捏不拘束地说他开心。 突然觉得,没能亲手将诏书交与他看,也不太遗憾了。 成就已在怀中。 燕昭垂眸安静着,听见耳边他劝: “昨晚你没睡好,应该还累吧?不如我念给你听,有什么要细看或批红的,你再叫停我。” 燕昭觉得有理,欣然点头:“可以。” 正好这几日眼睛发酸。 几本过去,她又觉得不行:“你不要念了,把奏章还给我。” 虞白蹙眉:“为什么?” “你声音太轻,我已经睡着三次了。” “可是你就是该多休息……” “白日里休息了,那我晚上睡什么?” 燕昭一句把他堵了回去,公务也从他手里抢了过来。 再看外头天色,都下午了。虞白轻声细语好不催眠,她有些怀疑他是故意的。 “内廷还没来人吗?” 幼帝功课早晨、午后各送来一趟。先前让虞白代笔被燕祯看出端倪,燕昭觉得往后还是她亲阅为好。 只是为何到了这个时辰还没见人来,燕昭正要问,却见虞白双手递来一沓:“已经阅完了,你看看吧。” 燕昭一惊。她睡眠并不沉,往往有微声即醒,怎么这回有人来过都没察觉? 她狐疑地看看虞白,又看看小炉上煮的茶。 “你往茶里加了什么?” 正啜着同一炉茶的人抬眸看她,满目清澈清醒的疑惑。 看来大概是环境之故,不如考虑把床榻搬到书房来。燕昭一边琢磨着,一边翻开功课浏览。 虽说把幼帝功课交给虞白代批,但发回宫中前她也都一一看过,只不过她并未发觉先前几份的温柔有何异常。 因为她也不觉得自己的批注很凶。 然而今日听燕祯说过,她看得格外仔细,果然见模仿她字迹的批红犀利不少,与前几日的温和委婉大有不同。 “是不是看了我其它手书学语气?”燕昭笑眯眯递回去,“颇有我本人风范,学得不错。” 虞白点点头,指了指桌面上的,燕昭说过这些他都能看。 但又有些忐忑:“会不会太凶了?我担心陛下会……对我再生不满。” “不满?”燕昭眉心微动,“有这种事,什么时候?” 虞白把今早燕祯瞪他的那一眼说了。 “难道陛下发现了课业是我批的?还是因为我看他……这是不是叫私自窥探?但我只是想观察一下……” 他攥着手指,絮絮说了好几样忧虑,越说越紧张,仿佛担心自己陈冤方清、再添新罪。 燕昭按下他,轻叩桌面传人进来。 “让兴庆宫的人找机会来一趟,我有话要问。” 来人领命离开,虞白蹙着眉头:“殿下是发现什么不对吗?” “直觉吧。” 燕昭凝眸沉思。幼帝心性纯良仁善,有时甚至稍显怯懦,鲜少见他对谁流露过敌意。 但似乎不是第一回 了——隐约记得去岁冬月宫宴时,燕祯惊讶她带了人,言语中就曾有明显不愉。 血脉相连,燕祯品性行事她都了解,至少到目前,他还没有什么恶念坏心。对虞白与其说是敌意,更像是稚童心性,恼怒他分走长姐精力心神。 真正让她顾忌的,是燕祯身上另一半姓张的血,他的外祖家,太傅张为。 “张为此人傲慢自大,但也够阴够滑。” 她将前番的怀疑简单说了说。 徐宏进越狱绑架,设下埋伏欲行刺杀,她直觉这一切背后的推手就是张为。只可惜未能抓到什么证据—— 且有证据又如何?张为所做的,仅仅是把徐宏进的罪证巧妙地送进直臣手中。 若真查出来,还得赏他呢。 只不过他将人心拿捏太好,算准了徐宏进会挣个鱼死网破。至于配合逃狱的小卒,灭口毁尸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所幸张为手中暂无实权,只能暗中笼络算计,否则还真不好说。” 燕昭语气沉沉。回顾父皇所做种种,也就只有削张为、抑外戚这件值得一赞。 此前张为曾任尚书令,若今日仍在高位,恐怕她举步维艰。 正叹着,她忽地顿了一下。 旁边,虞白不知她所想,轻声道出心中担忧:“可他实在太不老实了,总是做一些小动作。之前那个赵嬷嬷,就是张为的人吧?还有去年,宫宴那回……” 燕昭收回思绪,“是。张为一直试图与兴庆宫接触,也一直试探我身体情况。还好我盯得仔细,瞒得也严。” 说完,她隐约意识到什么不对。 侧眸一看,果然见虞白朝她递来幽怨的眼神。 “连我也瞒”,他无声谴责。 燕昭以同样目光谴责回去。 片刻后,两人双双错开视线。 “你饿不饿?” “传晚膳吧。” 异口同声。 - 公务堆积不多,又有人分担出去,这一日结束得格外早。 天黑不久,燕昭就被按到榻上。 虞白跪坐旁边,一边给她梳头发按肩颈放松,一边说着“阳气尽则卧”、“一夕不卧百日不复”一类的话。 燕昭被念得脑袋发晕,伸手把人捞进怀里,堵他絮絮不停的嘴。 劝谏顿时变成呜咽,他一下就软了腰,手臂本能地缠了上来。但很快又回过神,抵着她肩膀推开, “不行,你该休息,你太累了……” “虞小公子说得有理。” 燕昭从善如流,“那你自己来吧,我只在旁看着。” 这称呼跟着这话,虞白一下整张脸红透。 想拒绝,可一想到从前也这样做过,还不止一次,就连半个“不”字也说不出口。 吻又落下,抵在人肩上的手慢慢卸了力气,从推拒变成攀缠。 很快又变回推拒,“你别、别这样叫我……” “不行吗?”燕昭明知故问,“虞小公子想要我怎么称呼?” 声音附在耳边,一字一字咬得极慢,像在用舌尖上耻刑。虞白咬着手背难堪又滚烫地呜咽,“别说了……” 燕昭充耳不闻,话也不停,“虞小公子,脸怎么这么红?” “虞小公子,腰上这么怕痒。” “虞小公子身上好烫,是发热了?要不要我停一下,你给自己把把脉?” “虞小公子别咬我……” 说话衔着他耳垂,一字一磨咬,虞白整个人快要烧穿了,羞耻得几乎要哭出来,“我没、没咬……” 他放开堵着嘴的指背,声音直颤,“你别说了……是上回,太重了,还疼……” 一句话被呜咽搅得乱碎,到最后只剩语无伦次的求饶,含含糊糊说轻点。 燕昭剔去一个音,埋头吻了一口,又换来一阵颤栗。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若还生气就尽管罚,我现在可生气得很。” 她没有半点放过的意思,语气带笑,“虞小公子,别抖。” 后来又叫小鱼,又叫他的名,一遍、一遍、一遍,仿佛要在这一晚,补回过去几年缺漏的所有呼唤。 缱绻声音一次次响在他耳边,虞白攀着她脖颈,陷入一次又一次恍惚。 浴汤送来第二回 。 暮秋夜长,这也还不到往常就寝的时候,更何况白日里燕昭没少睡。 闭了一会眼睛,她又毫无困意睁开,一转脸,捕捉到旁边枕上朝她望来的视线。 帷幔外留着盏灯,朦胧光影落进他眼底,照出比她浓烈的倦意。 “你怎么不睡?” 虞白眨了下眼睛,有些欲言又止。 但最终还是坦言:“我怕你再生梦魇……” “我不想又睡太熟,发现得迟,叫不醒你。” 燕昭一阵沉默。 足够近,她清晰地看出他在害怕。 寝室安静,似乎除了灯影和沐浴潮气再无它物,但又盘踞着一股不安。 那不是她错开视线就能回避的,也不是她假装不存在就能忽略。它无形无声,无处不在。 她倾身靠近,在他额前轻吻。 “我以后不再瞒你了。” “好。” “担心我做噩梦的话……这样。” 燕昭探手到脑后。 第162章 以免一觉睡醒发丝缠乱,发尾用一段绸带束着。 她找到绸带一端,又伸手找来他的,系在一起。 “但凡我一动,绑在一起的发带就会把你拽醒。你放心睡好了。” 绸带软滑,她小半晌才打好一个结。 视线一抬,却发现面前,虞白也在系着结,用的是两人散在一处的发尾。 小动作被发现,他赶忙松了手。 发丝顺滑,一松手就弹开了,两缕墨黑重又落回枕上,融回铺展交织的乌发里。 “以为我没看见?还躲。” 燕昭笑眯眯捉住他想要缩回的手,“*结发不是这么结的。” 虞白有些窘迫,“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吗?”燕昭轻飘飘睨他一眼,“可我怎么记得,你连婚书都偷偷备好了。你在上头写……” 虞白一愣,继而大窘,红着脸过来捂她的嘴。 “你别说……你怎么什么都看?” 燕昭笑弯着眼睛,坦然回视。 最后还是他先败下阵来,局促地把脸埋进软枕。 “你不要觉得我幼稚……而且,你以前答应我的。” 虞白从枕头里闪出一点视线,有些紧张地望着燕昭,怕她说忘了改口不认。 好在没有。燕昭把他从软枕里捞出来揉捏了阵,说当然记得,又开始讲种种流程。 可才刚开头,就被虞白出声打断,“不行,你先不要讲了。我想……等你好了再说。” 燕昭顿了下,依言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她也忽然觉得不行。 虽然儿时说陪葬都是玩笑,本朝也没有这样的规矩。 但还是不好。 她抚了抚系在一处的发带,顺着又轻抚他乌黑的发尾,“睡吧。” 长夜安静。 隔一会,虞白慢慢睁开眼。再过一会,又睁开。 帐外灯火犹在,暖光在她颊侧朦胧,像洒了层金纱。 他看一眼、再看一眼,直到秋虫都静了,也不愿闭上眼睛。 又这样过去许久,他才收回视线,小心翼翼撑起身探向枕下,取出一卷纸册。 纸页陈旧干燥,边沿淡淡泛黄。扉页瘦长一个虞字,是祖父随意不拘的字迹。 虞白捧着祖父的手记,于光影明暗中久久端详、久久犹豫,慢慢翻开。 【作者有话说】 掉马后的鱼总感觉有股人夫感 负责教育孩子(小皇帝),劝谏妻子 但有的时候又脸皮好薄,像偷来的夫(bushi ------ 掉落30小包包[比心] 第97章 薪火3 ◎“殿下你来,让我摸摸。”◎ 虞白记得这本手记。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碰酒。家里藏着的药酒,他两口喝了个酩酊,抄起祖父留在桌上的手记一通点评。 为免他再次乱喝乱尝,也是罚他乱写画,祖父罚了他五个手板。 一页、一页,他慢慢翻过去。深夜很静,但他翻页动作够慢,纸页掀动的声响就显得很轻。 翻到最末,他缓缓合上。 没有。 没有他想找的。 其实,听燕昭说是在淮南得来时,他就没有抱太大期望。 当时祖父南下,是为云游义诊,就算抄书带上,也该是抄录防治疫病的药方。 但也不是,这本手记里也没有。 祖父随身携带,大抵是因上头有他写画的笔迹。 但又可以转手送人,是因为祖父知道远行归家后,摆开纸笔就可以有他更多字迹。 就可以带他一起去城外山里采草药,一起在家中后院捣鼓那个小小药圃,一起到集市买蜜饯买甜酪,回家的路上偷偷吃完,一起瞒着不许他多吃甜的父亲。 虞白摸了摸扉页那个“虞”字,时间过去太久,墨汁已经彻底渗入纤维,就连墨迹的起伏都已被岁月压平。 手记放到一旁,他又展开那张旧纸。同样老旧泛黄,同样小心保存,墨痕只盖纸页一半,是父亲半途未竟的药方。 果然是燕昭之前用过的那黑漆漆的汤药,与他的猜测相差不多,是在龙胆泻肝汤基础上的改良。只有几样佐药不同,大概是吴前辈后来做了微调增减。 但显然,用处不大。 父亲为何要开这样一副只能医表的药方?又为何改至半途,停笔搁置? 以及…… 是否真如吴前辈所说,父亲也束手无策。 他知道的还太少,一时全无头绪。 父亲的笔迹与祖父相似,一脉相承的潦草不羁。太久过去,父辈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但这薄薄一纸几笔墨痕,竟一下叫他全都记了起来。 想起少时他故意烧黑厨屋,父亲把他痛骂一顿,却又带他好好玩了一整天; 想起那时偷吃甜食,自以为藏得仔细,回屋才发现嘴角挂着蜜渍,父亲却只叹气,假装没发现。 那时父亲总是忙于钻研,顾不上管他陪他,意识到对他疏忽后,却再也没让他离开过身边,直到…… 回忆遥远,有的奇迹般清晰,有的却又十分模糊。 譬如,最后一天的下午,父亲去为先帝请脉走得急,他说再见了吗? 不太记得了。 虞白慢慢把草方折回原样,夹进手记,连带那块洗不去药渍的手帕一起。 淡淡药气和陈旧纸息掠过鼻前,他心口堵得难受。 帷幔外灯光渐暗,灯台就要燃尽。昏暗笼罩之前,床榻另半却轻轻一动,有双手臂蛮横地拦腰圈上来。 他轻呼了声抬眸,却发现燕昭并没有醒,只是与往常许多次一样,睡梦里把他圈进怀中。 一瞬间,堵塞的心口又挤进一股暖流。他抬手回抱,在人肩上找了个温热舒适的位置埋着。 有很多话想说,比如别丢下我、别离开我,但又觉得这些都不吉利。 想说抱着我,但又已经在抱着。 犹豫好久,虞白轻声开口,唤了声殿下。 燕昭含糊地应了声,低头靠近亲了亲。闭着眼睛没看,这一吻撞在他鼻尖,他攒着的酸楚被尽数撞碎,泪水一下滚落。 灯盏灭了,黑暗中,他眼泪无声地淌。 无助,迷茫,迟来的思亲,害怕。 可淌着淌着,堵胀的心口又生出一股坚定。 人说学无止境,医亦无止境。那古籍找得到也罢、找不到也罢,就算古籍说无解,也未必适用今时。 父辈教他一身本领,帮他蹚出一条浅路,父亲钻研遇阻,往后就交由他来。 他回抱得紧了些,在燕昭脸颊印回一吻,轻声说夜安。 - 次日早晨,帷幔间接连响起两道痛呼。 再入夜,系在一起的就由发带换成了袖角。 甄选来辅佐幼帝的人颇具才干,诸事分派下去最后统一汇报,燕昭倒真清闲了不少。 从前,一切她都得亲手攥着,要让她松懈一点,她先过不去自己那关。但或许是虞白劝她休息的眼神太恳切,也可能是真的有些疲倦…… 她开始尝试稍稍放手。 她得闲了,倒有人忙碌起来。 燕昭闲翻着一沓汇表,望向桌案另一端。 书卷堆里藏了个人,虞白对着几卷书册翻翻查查,时而记录几笔,时而蹙眉沉思。 几日来他连番忙碌,先是向太医院要来她一直的脉案,悉数看遍;又问了她许多问题,内外表里从小到大事无巨细,试图找到病因病理的蛛丝马迹。 当然她许多都记不得了,只能参考书云。 还问了先帝种种,但燕飞鸿的事书云就无从知晓了,她记得的也不太多,因此暂不可考。 虞白记录了厚厚一本,又翻阅医书查找对照,期间不断追问些细节、查探脉象、针刺取血等等,一一试验又一一排除。 今日似乎进行到了查验体表的环节,就见他眼睛还盯着面前医案,头也不抬开口: “殿下你来,让我摸摸。” 燕昭不合时宜地轻笑了声。 他没觉出什么,两手顺进她发间,指尖一寸一寸在她颅顶脑后探过。又探身上,颈侧、脊背、小腹。 片刻过去,燕昭终于忍不住:“不如提前回房?” 虞白猛一抬头,才发现面前人衣衫腰带已经被他蹭得凌乱,平白生出了些旖旎意味。 他一下有些脸热,赶忙起身给人整理,“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想看看是否为瘿瘤之故。” 衣带理好,他望向面前摆着的手记。摊开的那一页,他列下了种种病因猜测,又都逐一划掉排除。 未被墨痕划过的不多了,若将瘿瘤积聚这条也划去,就只剩两条了。 ……还是没有头绪。 “我知道。” 耳边声音带笑,“我当然知道小虞大夫心思纯明、别无它念,只为治病救我,所以更要配合,方便小虞大夫详查细验。” 说着,颊边轻落一吻,手记被她合上,燕昭要他歇歇,晚点再继续。 第163章 虞白点了点头。 也好。这条排查得久些,他也能穷尽得晚些。 回神才发现书案被他弄得凌乱,医书脉案堆成小山又歪倒,都涌到燕昭那半边去了。 桌下茶炉冒着白汽,茶壶也快要烧空了。他起身刚要收整,就听见外头有人叩门求见,声线清冷,有些熟悉。 虽然现在大多事燕昭都许他旁听,但虞白还是自觉地拎起茶壶,“我去找人续水。” 起身出门,来人与他擦肩而过。 门开门合,书房里响起轻声告罪:“奴婢今日才寻得机会出宫禀报,殿下恕罪。” 燕昭望向那双黑白分明、清亮锐利的眼眸。 “无妨。衔草司内廷部众都由你统筹,无暇抽身也属正常。近来兴庆宫如何,陛下可接触过什么人?” 对方先谢过体谅,又简短转述幼帝情况,最后报出一个名号: “淑太妃。” 书房外,虞白立在廊下候着。 茶壶续水用不了多久,他原也只是出来回避。站久了他有些无聊,便在廊内来回踱步打发时间。 脚步轻慢,与暮秋微风相和。 但没多久,轻微细声里掺进突兀响动。 有人大步朝书房走来,衣袂鼓动呼呼作响,一道赤红身影映入眼帘。 长公主府少见艳色,虞白先是愣了一瞬,还没看清,就先见守在书房门外的侍卫快步上前: “庆康郡主请止步!殿下此时不便见您,还请郡主在此稍候,卑职即刻为您通传……” 惊惶之态溢于言表,如遇洪水猛兽。 邓勿怜有些尴尬地摆手:“行了行了,我等就是。” 随即又补:“不用怕成这样,我今天没喝酒。” 守卫忙道郡主说笑哪有的事,然额上惊出的冷汗却骗不了人。看着眼前一幕,虞白有些震惊。 今日轮值的是老猴,府卫队里当属他最皮实大胆,却也怕成这样。但想起这位郡主近来两次事迹—— 一次醉酒要强闯燕昭马车,当时他在里头也吓得不轻;另一次在秋狩行营,有人和她拌了句嘴就被打得六亲难认。 又觉得老猴的畏惧也属正常。 不过此人与燕昭关系甚笃,虞白还是把她归进“好人”一列。 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见礼,对方先朝他看来,“嚯”了一声展颜朗笑: “传说中的竹马啊。从前只见一个人有两幅面孔,这两个人长一张脸的还是头回见,真新鲜。” 虞白听得一怔,“郡主从前知道我?” 邓勿怜上下打量他一眼,收回视线摸了摸鼻子。 何止知道。 那还是少年时,她在邓家军打无对手心气狂了,被母亲塞去禁军磨砺,碰上同样不曾拘于内帏、在校场上习武操练的公主。 两人同岁,但似乎是天性不合,几乎见面就较劲,又几乎每每是她输。彼时她还不知邓家兵士多是有意让她,只自认天之骄子,十分不服。有一回输得急了,她想起传闻中这位公主有个已逝的竹马,口无遮拦骂了句。 后来…… 邓勿怜又摸了摸自己鼻子。 后来才知道,原来鼻梁骨打断,脸上的淤青要数月才能消散呢。 她哈哈干笑了声:“只是耳闻。” 虞白不知她所想,只道秋狩过去两月未见,这位郡主似乎稳重不少。 说着话,书房门从里头推开了,退出一道清瘦人影。 那人一身暗色劲装,作护卫打扮,却又不见任何纹样标识,与旁边守着的府卫不同。 邓勿怜浑不在意,扫了一眼就朝书房里去,迈开一步又忽地顿住,视线转回那道走远了的身影。 方才交错,对方许是认出她服制,欠身问候了句“郡主”,声音冷淡得很。 擦肩而过时他瞥来轻飘飘一眼,凤眸墨黑清冷,倒是漂亮,且让她觉得…… “好巧啊,”邓勿怜笑,“怎么他鼻梁也被打断了?” 脸上淤青还没消就来干活,燕昭真是不怜惜啊,她想。 虞白望着茫然无知的罪魁祸首,一时哑口。 好在里头接着传来声音:“邓勿怜?你怎么来了?” 书房门开了又合,侍女奉来茶点。 医书病案繁杂紧要,虞白不肯假于人手,自己逐一收整。 窗边圈椅上,两人对坐闲谈。 “我没犯事……我真的没犯事!戒酒?当然戒了。” “……一天。一天也是戒!我每日一戒磨练心性不行吗?” 邓勿怜越说越急,一抬手险些把点心扬了,“我专程来探望你,你听听你这说的像话吗?” “看望我?” 燕昭微眯着眼睛,笑意自始至终平稳,“非年非节,我也没什么事,看望我做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吗。”邓勿怜显然不信,“那天你临时停朝,说什么先帝受人蛊惑心中大愧……以你们那关系,你该大笑才对吧?” “隔天我又听说了,呃……虞小公子被绑的事。里外两重失而复得,大惊大喜任谁受得住啊。所以我就来看看你。” 虞白收拢着一沓纸页,上头是他几日来的记录,密密写着燕昭哪里不好。 窗边燕昭平声答:“我没事。” 邓勿怜笑说那就好。 虞白正要搬书的手一颤,把桌角本就凌乱的书堆全碰散了,呼呼啦啦倒了一地。燕昭提议叫人来收拾,他轻声说不用,蹲下一本本捡起。 “这么多书,真好学啊。”邓勿怜无知无觉地笑。接着注意力被一物吸引, “那就是你从荆惟那儿买来的刀?” 秋狩时打过交道,邓勿怜认识。她起身走过去,从零散书堆里捡起那把刀柄描金的尖刀。 刀鞘一去,她惋惜大叹,“怎么毁成这样?” 刀锋仍然锐利,薄刃闪烁寒光。只是刀身上的繁复花纹里卡着干涸血迹,乌金掺杂红褐,难看极了。 燕昭轻“噢”了声,“用完没立时清洗,去不掉了。” 赵九河的血。原本这刀她随身带着,是挺喜欢上头纹饰,也因和母妃那枚发簪相似,有些纪念之意。 只是当时踹开那刑房门见赵九河手持利器,想到稍错一瞬那刀怕就要捅进虞白身体,哪里还管手里拔了哪把刀。 那刀身上刻纹太细太密,血污渗进纹路里,恐怕再难复原。 邓勿怜爱兵器更爱华丽兵器,止不住叹气。但听说只花了五十金,就也不是很惋惜了。 搁下刀,她心思又跳去别的事上:“我看你今日也没什么事,在府里待着多无趣?不如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喝……喝茶。” “酒”字打了个转,又被邓勿怜咽了回去,“喝茶,吃饭,散心,如何?我做东。” 燕昭条件反射想要回绝,可视线往书案一望,才发现案上空空。 医书脉案一类被虞白理好摆进书架,其余只剩笔墨镇纸。今日事少,上午她思绪又快,这会居然没事做了。 “无事可做”于她而言过于罕有,燕昭甚至恍惚了下。 虽说若硬要伏案也能找出公事来做,但这个念头还是被她压了回去。 “也不是不行。” 颔首的幅度很小,语气也堪称勉强,只因燕昭担心若她应得太热情,邓勿怜又会起什么歪兴。 果然,她态度冷淡,邓勿怜也没太强兴致。没有提议乔装打扮去什么花船画舫,也没有语出惊人说去什么南馆花楼,唯独在出府时脚步微顿,回头问了句: “你一定要带他去吗?” 燕昭看看邓勿怜,又看看跟在身旁的虞白,“他怎么了?” 邓勿怜欲言又止,摸了摸鼻子说没事。 转身时轻声嘀咕了句:“倒是给我省钱了。” 【作者有话说】 邓belike:姐妹聚会,你怎么还带男人呢?那我就只给自己点了哈。 ------ 以下一些作者念叨: 这章鱼回忆父亲那段其实有点回call第二章 ,昭和鱼的初见/重逢, 当年小鱼也没来得及和小公主说再见,所以,补上了庄重的拜别礼,呜呜 虞家旧案平反之后,父辈也会改葬入祠,看到现在健康幸福的小鱼,祖父和父亲应该也会开心的。 也会保佑小鱼余生顺遂,所愿皆得。 (昭昭童年在接下来探寻病因的剧情里也会慢慢展开一些!) ------ 再走一段剧情,等到昭昭平安无事,也就差不多正文完结啦[垂耳兔头] 但是私心里还是很想弥补昭昭和鱼一个幸福的成长环境, 所以等正文完结之后,番外部分会有家人俱在满配版昭昭和鱼! 肆无忌惮大魔王昭x全家团宠傲娇小鱼哼哼哼… 还有什么想吃的番外,欢迎正版读者在评论区点梗!(视灵感写) ------ 掉落30小包包 第98章 越关山1 ◎在这里,可以找到答案。◎ 第164章 虞白连日钻研她那病症,眉心都快结成小山了,带他出来换换心情,燕昭是这么想的。 燕昭好容易才有这半日空闲,明日说不定又要忙了,陪她出来好好放松,虞白是这么想的。 然而落座雅间后,两人齐齐沉默。 典膳成列入内,奉上冷碟小食,侍从依次验过,一并退了出去。燕昭看看食案上,又看向食案对面,“邓勿怜。” “你不是说这家酒楼格外新鲜别致,才带我来的吗?” “对啊。这不挺别致吗?”邓勿怜抱着个软枕撑头斜倚,边上跪坐着个身披薄纱姿容胜雪的少年,素手挽袖斟茶。 “别家侍菜奉茶都只奉到桌上,这儿可不一样。这儿……” 说着,少年斟罢一盏茶,俯首衔起盏沿,直身递到邓勿怜唇边。就着淡香饮尽,邓勿怜笑容愉悦:“这儿奉到嘴里。” 燕昭一阵哑口,见那少年又衔住蜜果的梗喂过去,服侍得好不殷勤,在心中暗骂了句“我就知道”。 “有这功夫不如好好练练骑射,我看你手上茧子都懒没了。” “练、练,回去就练。” 邓勿怜嘴上应得快,喂到嘴边的蜜果吞得也快,“我的殿下你有所不知,就是要有这些,我才有力气练呀。” 说着又朝另一碟葡萄抬了抬下巴。 那少年俯首正要去衔,听见那句“殿下”动作一顿。视线小心翼翼一抬,这才知道对面坐了谁,当即俯下去叩拜。 燕昭已经习惯了邓勿怜作风,颔首示意无妨。可那少年却紧张极了,薄唇颤着衔都衔不稳,邓勿怜嫌他怯懦无趣,摆手将他打发走了。 雅间里终于清净,邓勿怜端来葡萄抱在怀里,郁郁寡欢地自己吃。 燕昭心不在焉地啜着茶,思考如何才能把这位不靠谱的扶起来。 虞白也端起茶来喝,满心琢磨方才那样式燕昭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 一顿饭谁都没吃尽兴。 入夜梳洗更衣,燕昭才发现怀里揣着东西,是被邓勿怜惋惜过的那把尖刀。 已经快到休息的时辰,虞白却不知做什么去了,还神神秘秘地叮嘱她不要看。她索性披衣倚坐床头,端详残留血渍的刀身。 繁复纹路本如画般精美,却被褐红毁去小半。 其实若定要清理也不是无法,草木灰或淘米水都可剥去血迹,但那般亦会蚀伤刀刃。 刀锋不利,再华美又有何用?沾血反倒添煞气。 只是她当初想要这刀,就是为了上头和母妃那枚金簪上相似的花纹,存了纪念之意,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可惜。 她视线在刀身来回扫过。 转到另一面,再次细细端详。 帷幔动了下,灯影轻晃。 床褥微微一陷,有人从床尾慢慢爬上来,钻进她怀里,声音轻似羽毛:“殿下……” 燕昭“嗯”了声伸手抱住,视线却没从刀身移开,“你来看这刀。” 手臂间的身体顿了一下,声线恢复正常。 “它怎么了?” 虞白拢好衣襟,“殿下是嫌上头的血迹脏吗?我可以想办法帮你清理……” “不,我是觉得这血迹有些古怪。” 燕昭回忆起当时。 赵九河被她一刀破颈,鲜血喷涌,顷刻挂满刀身。她心中另有牵念,隔了数日才想起叫人清理,刻痕过细过密,血污干涸其中,已经难以清除了。 “可若是难除,就该都难除,整把刀都该肮脏不堪。怎么别的都清理干净了,只有这几道纹路留了血污?” 她在一面指了指,翻一面又点几下。密纹遍布刀身,却只有八、九条残留褐红,其余部分被擦洗得锃亮如新。 “这些花纹……是不是深浅粗细不一?” 虞白接过来凑在眼前看,片刻后微微蹙眉,“看不出。乌金颜色太暗,纹路又太细。只有这几条带血的能勉强看清……” 说着他声音微顿,抬起头试探地望过来,似乎在说他有一个想法。 “眼下暂时无人可杀。” 燕昭一口否决,顺手在他额前弹了下,“什么时候学这么坏了?” 不过不失为一个办法。 依稀记得当时鲜血挂满刀身,殷红渗遍纹路如同细蛇爬遍,黑上纹红,着实清晰。 “我是想说用朱砂……” 虞白捂头委屈,“你要去书房试试吗?去的话,你等我换件衣裳。” “倒用不着跑一趟。你不是收着些胭脂吗?拿来借我一用。” 她只在大节庆时施妆粉,甚至不知妆奁匣子被侍女收在哪里。 “可那是你在芜洲给我买的……” “我再给你买新的。” 虞白有点不舍,他觉得在芜洲买的和在京城买的意义不一样。 但还是找了出来,抱到燕昭面前,“你用吧。但能不能每样留下一点点……算了,用完也可以。” 燕昭看了他一眼,心说他不会是要把空胭脂盒也收藏起来吧。他那食盒还能装得下吗? 给他造一个巨大的、像屋子那么大的食盒好了,她想。 两人在矮案边坐下,燕昭还在琢磨刀上的纹样,听见耳边一阵窸窣。是虞白端来灯台,又将胭脂一一打开,一阵骨碌碌轻声后,空盘摆在面前。 一转头,他握着枚银匙,正把精美小盒里的胭脂往盘中拨,稍后架去灯台上烤化,再浸刀于内,以显纹路。 胭脂落瓷盘,绯红玉白如桃花覆雪。边上还滚着几颗葡萄…… ……葡萄? 燕昭视线一顿,掠过散落在桌上的鲜果,再看向他身上,这才明白他之前神神秘秘的是在准备什么。 不知从哪找来的白纱衣,薄如蝉翼垂坠轻盈,像落了层雪在周身。这装束看着就眼熟,燕昭一下想起白日里那侍菜的小倌。 只是他怎么想起做这样打扮? 她当时也没有看很多眼吧。 她翘了翘唇角,放下刀静静看他动作。 胭脂看着很大一盒,打开却都只有一点。好半晌终于足量,虞白端起瓷盘架去灯台上,再一低头,才发现指尖掌心蹭上了不少胭脂,满手红得凌乱。 他起身想找湿帕来擦,却不知一切动作都被身旁人看在眼里,刚离开坐垫半寸就有只手探过来,箍着他的腰一把捞了回去。 “殿下,等等……”虞白轻呼了声,手忙脚乱稳住,“我手上有胭脂,会蹭到你身上……” 燕昭拉过他的手看了眼,素白指尖蹭了绯红色,也是桃花覆雪的风景。 视线从怀里往下,单薄纱衣里头没有别的,皑皑白雪在腰间膝上凌乱堆叠,什么都若隐若现。 雪覆桃花。 “怕蹭到我身上啊。” 燕昭低头,在他指尖咬了一口,“现在已经蹭到了。” 十指连心,似痒似痛的触感一下涌进胸口,涌遍全身。体温隔着层薄纱灼着他脊背,很快他从倚在燕昭怀里变成软在她怀里,仰脸任她吮咬嘴唇。 “手都冻得冰凉了。”燕昭贴着他唇瓣含糊问,“还有,这葡萄怎么回事?‘少食夜食’不是你同我说的么。怎么只用医理约束我,自己却随意破戒?” “我没有……我是想喂给你吃,就像白天那个……” 虞白还是没能改掉一意乱神迷就口无遮拦的毛病,说到一半才回过神来,再想止住却已晚了。 纱衣单薄,燕昭轻易读懂了他的窘迫,“不必难为情。让病患舒心也是行医问诊的一部分,这都是医官应尽职责,我都懂。” 说着她启了启唇,无声向他讨食。 虞白有些脸热,“可我手上脏……” “用不着手。” 燕昭擒住了他手腕。 灯影朦胧,虞白摇摇晃晃直起身,两手被人抓着,只能靠腰腹力量勉强稳住重心。 他俯首从案上衔起一枚葡萄,膝行回去仰头递到燕昭唇边,她却没立时张口,而是弯着眼睫好整以暇端详。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他唇瓣衔着葡萄等在那里,不敢多使力也不敢松,唇舌都酸了。脸颊也烧得更烫,忍不住含糊催促,“你……快一点……” 不知哪个音咬得重了,“啪”一声薄皮破裂,葡萄汁水四溢。酸甜在唇间绽开,又顺着唇角滑落,他不用看都知道自己有多狼狈,然而两手都被锢着,连擦拭都不能。 他难堪地呜咽了声,刚想把脸躲开就被扳了回去,接着面前身影靠近,呼吸和汁水一起被人卷入口中。 一吻毕,虞白心跳沸乱,却又从中尝到了甜头,葡萄果汁以外的甜头。 他轻轻舔舐掉唇角残留的一点酸甜,直起身想要再衔一枚,却又被抓着按坐回去,“胭脂化好了。” 虞白有些不满地皱了皱脸。早知道就多挖些胭脂在盘中,再把那火苗拨细些,让它烤上一个时辰。 滚烫强按下去,他看着燕昭用帕子隔着手,取下瓷盘摆在面前。 胭脂遇热融化,盘中已是一汪水红,她拿起刀浸入其中,等待片刻后翻了个面,两侧浸得均匀。 第165章 刀身冰冷,胭脂水很快凝固,她又用银匙小心刮去表层,这样就只剩纹路缝隙里还留着鲜红。 燕昭把刀放在灯下,两人并头细看。 “果然……” “不一样。” 黑红相称,细密的刻纹变得清晰鲜明。 粗细不一,深浅不一,每一道纹路都有自己的蜿蜒走势,交织、曲折,繁复之中更添诡谲。 “好奇怪……是雕工不精吗?还是有别的含义……” 虞白一时顾不上葡萄的事了,微皱着眉看得格外投入,一连提出好几个猜想。 燕昭也凝眸看着,却无暇接他的话。 因为她心中,另有一个疑问。 母妃那枚金簪上的纹路…… 也是这样的吗? 她沉吟片刻,轻声开口, “明日,陪我进宫一趟。” - 虞白早就想随她进宫看看。 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那无形无解的病。 从她身上得来的信息不够,关于先帝的又太少,他想与幼帝多接触接触,看是否能从中得些线索。 只是这病还不曾告知燕祯,他不好直接询问,只能从旁观察。燕昭如常查问着幼帝功课,谈政论赋,虞白跪坐一旁,静静端详幼帝神态举止。 现在进宫,他已经不必候在殿外,也不必穿那身内侍公服。燕昭给他在太医院挂了名,任八品医师,留驻长公主府,出入相随。 在兴庆宫留至晌午,燕昭才带着他离开。沿着宫道走出一段,她轻声问:“可看出了什么?” 虞白慢慢摇头:“陛下神思清明、气血充盈,外表看来并无不妥。” 太医院的脉案上也是这么说——幼帝无恙。 只是这病本就不体现在脉象上,先帝脉息无恙、燕昭也是,脉案已经不存在任何参考价值。 燕昭见他低落,有意转换话题:“那他又瞪你没?” “……瞪了三次。”虞白有些委屈,“陛下不喜欢我吗?” 他也不知这算哪种亲缘关系,只是担心会给燕昭带来麻烦。 燕昭轻笑了下,停下脚步刚要解释,周身先掠过一阵冷寒。 两人站着的地方正是个宫道岔口,往左往右都是一样的深长寂静,宫墙间席卷着凛冽的风。 “你看那边。” 燕昭朝左边指了指,这个方向显然更偏僻,但隐隐似有人声。 “那边是西苑,住着几位太妃。里头有一位淑太妃,今年刚刚二十。两年前她被人送入宫中,可那时先帝已经不好,不久便病重驾崩。当时她只在才人之位,陛下即位后,为表仁善才尊封太妃,只可惜她年纪轻轻,便要孤寡终生。” 虞白轻“啊”了声,惋惜之情顿起:“好可怜……” “陛下瞪你,就是因为她的闲话。” 虞白又“啊”了声,惋惜之意戛然而止。 “为什么?她是谁的人?” 燕昭被他截然相反的语气逗得笑了下。 昨日内廷来人,便是汇报了此事。燕祯每日虽课业繁多,但也有赋闲的时候,几日前在花园散心,偶遇淑太妃闲聊。所说内容并不十分清楚,但大抵是拿秋狩时突发匪祸、燕昭没有第一时间护他这事做文章。 只是燕祯没有因此与她离心,反倒把这事怪在了虞白身上,方才还暗戳戳计较,虞白似乎没听出来。 “能做出这事的,只有张为。” 燕昭牵着他转向另一边,走上右侧的宫道,“之前他安插在内廷的人被我悉数剔除,他一时间不好动手脚,主意就打到了太妃身上。” “可是……”虞白眉头微蹙,“太妃蒙国恩荣养,待遇优渥,张为如何能买通?” “简单得很,甚至不需要用钱。” 燕昭侧头看他,轻声递来两个字:“自由。” 虞白微怔,很快懂了。可身旁的人却并无波澜,甚至看上去并无处置淑太妃的打算,他不禁有些担忧。 可还不待他询问,视野忽地一空,狭长宫道已到尽头。 眼前是一间宽阔宫殿,草木葳蕤丛生,雕梁画柱华美,却又寂静清冷,似乎已经久无人住。 “这是……” “承香殿,我母妃生前住的地方。” 耳边燕昭声音轻轻,像是怕打扰到谁。 几名内侍守在殿外,衣装是熟悉的青绿色。燕昭摆摆手命人退下,迈步上前。 “好奇我为什么带你来?” 一侧头,燕昭对上虞白疑惑的眼神,轻声解释,“那把刀上的蹊跷,在这里应该可以找到答案。而且,你不是想多了解先帝的事,好寻找病因吗?来到这里,我或许能想起些。” 停在廊下,阳光隔绝在外,他眼下的淡青变得更明显。 燕昭托起他的脸,指腹轻轻摩挲,知道昨晚她睡下后他又熬了许*久,研究她那莫名的病。 扪心自问,她本不抱希望。 只是他钻研得实在认真,她都看在眼里。有时一觉醒来,衣襟被泪水打湿的痕迹也无法忽略。 她不忍看他一个人辛苦。 “来吧,一起。” 燕昭牵住他的手,推开面前殿门。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让我们了解一些父母爱情…扼,父母恨情? ------ 看到评论好感动,爱每一个宝[爆哭][爆哭][爆哭] 掉包包,掉落30小包包!![爆哭] 第99章 越关山2 ◎望你昭光永庇,一世无忧。◎ “很老套的故事。闹市偶遇,英雄救美,一见钟情。” 燕昭声音放得很轻,甚至快要被门轴响动盖住。 光线涌入殿中,预想中的浮尘与衰败并没有出现。迎面一架沉香木屏风,雕着寥寥几笔山水纹,屏风前摆着个错金博山炉。 数年来未曾断过洒扫,面前一切都还鲜艳簇新,仿佛再一眨眼,金炉里便会逸出袅袅青烟,淡香弥漫。 跟着她的脚步,虞白心想,着实有些老套,话本里都已经没有这样的故事了。 不过也有可能是常乐不爱看。他没有自己买过话本,都是从常乐手里借来的。 虞白没作声,静静听着。 “那时父皇还是宁王。三子相争,他虽然最年轻,却有战功傍身,又新娶尚书令之女,胜算最大。但因着母妃的事,被两个皇兄抓了把柄,告到皇祖父那里。” 燕昭停在屏风前,抬手抚过山水纹,“母妃出身不高,只是农户女。父皇执意要纳她为侧妃,皇祖父以为他受到蛊惑,要他在母妃与储君之位二中选一。” 虞白有些听进去了:“那他怎么选的?” 燕昭回头看了他一眼,带着点浅淡笑意。 “他反了。” 虞白微微睁大了眼睛。 爱人父亲的过往、灭门仇人的过往,情感过于复杂,他索性都抛开了,权当故事听。 但听到此处,又不由自主生出个想法:不愧是父女一脉。 他本能觉得,若是燕昭,也会做出同样决断。 感叹过一瞬,他立即意识到思绪跑偏,赶忙拽了回来——这样的冲动行事,或许与那病有关。 他掏出随身带着的手记,握着炭笔刷刷刷写了起来。 然而巧的是,燕昭也正有同样想法。 犹记得她年幼时,母亲已经位至贵妃,燕飞鸿仍觉不足,想要再升。想法一出群臣反对,燕飞鸿大怒,险些罢黜半个朝堂,被母妃一句话劝住了,改赐食邑千户并万金。 母妃说——只求陪伴陛下身侧,不在意那些虚名。 燕昭慢慢侧眸,望向同样说过这话的虞白。 怎么她和燕飞鸿都吃这套吗? 刚要讲这事说与他听,就见他猛地抬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对了殿下,先帝那两个皇兄……” 燕昭一下懂了他想问什么。 “赐死的时候都还很健康。” 虞白闷闷“哦”了声,很沮丧似的,继续在手记上写。见他这样认真,燕昭又一阵心软。 “也不都准确。可能有的我记错了,也可能有的本就是夸大。都是我很小的时候父皇讲的,他惯爱把自己说得英勇威武……明明只是睡前故事。” 说着她想到什么,扬唇轻笑了声,“说起来,你一念奏折我就睡,应该也有这个缘故。那时父皇讲故事给我,等着看我崇拜,但往往不出五句,我就睡着了。” 虞白原本还在刷刷记着,听到后来,手上慢慢停了。他惊疑不定地望着燕昭,心想是他耳朵坏了,还是她病得重了—— “很惊讶?”燕昭猜到他想法,“和你印象中的先帝相差很大,对吧。” “说来我都不信,但我很小的时候,我们……” “还是很好的。” 绕过屏风,窗下摆着黑漆罗汉榻。毯垫绣枕依旧暄软,只看一眼,就让她想起十年多前,三人一同倚坐在上头的时候。 那时她总和燕飞鸿共用一碟茶点,从一人一口地吃、到比谁更快抢着吃,母妃在旁笑盈盈看着,帮两人倒茶擦嘴,哄着慢些慢些。 第166章 可那之后不久,矮榻上就只剩母妃一人,冷冰冰地倒在那里,气息全无。 燕飞鸿生生扼死了她,甚至到死都不敢承认。 视线微抬,燕昭望向窗外,还是中午,深秋碧空晴朗,她想到的却是个夜晚,冬末的夜晚。 最后一次与燕飞鸿对话,曾经意气风发的帝王狼狈地歪斜在她面前,说阿昭,上元节我们不在宫中过了,朕偷偷带你出宫玩。 他已经疯癫无状神智全失了,那明明是早已发生过的事情。 那是她十岁时的事情,两人扮作寻常父女偷溜出宫,挤进集市里鼎沸的人群。 满街花灯通明,但都亮不过空中明月。燕飞鸿揽着她指着夜空,和她瞳色相同的眼眸里倒映着相同的明光。 他说阿昭,原想为你取名昭月,后又觉昭阳更好,但最后觉得都不够,只留一个昭字。 他说,望你昭光永庇,一世无忧。 记忆里美好的部分,到那晚差不多是尾声了。 燕飞鸿说出宫不易,她想要什么都买,可最后真正买了的,只有一只雪白的小猫。 之后不久,夜未过半,燕飞鸿突然头痛不止,只得仓促赶回内廷。再往后…… 燕昭垂着眼睛,心底说不出的复杂。 “殿下怎么不说了?”虞白停了笔,他只听到一同用茶点的部分。还想问问先帝都爱吃什么,有没有能找到共通之处的,燕昭却不再讲了。 “……我不介意的,”他轻声说,“我只当他……只当先帝是个病患,只当是在看脉案,殿下讲就好。” 燕昭回神,对上他半担忧半宽慰的视线,胸口滞闷渐渐散去几分。 “回去再说吧。”止了声音不光有他这一层,还因为这是母妃寝殿,她不想扰母亲安息。 “还有些别的事,回府后都告诉你。我还要找样东西,你等我一会,可以四处看看。” 见他点头,燕昭放心去了内殿。此次过来,回忆只是借口,她是想看看母妃留下的遗物里,有没有那枚金簪。 虽然以母妃心爱程度,极有可能会带入陵寝,但她还是想要一试,为了那花纹。 那些纹路,粗细不一、蜿蜒曲折的……很眼熟。 外间,虞白慢慢踱步。 墙壁满缀华美挂毯,他却没有半点欣赏的心思,一心琢磨着方才听到的、之前记下的。 先帝即位时二十有五,其后十年初次发作头痛,又四年,神智失常愈渐疯癫。 三十五,三十九……比燕昭要晚上许多。 到明年二月,她才二十一岁。 为何时间不同? 是她太累吗…… 可先帝未必轻松。 理国事、征西域,他要顾及的事不会比燕昭少。且若真是因劳累而更早发作,那燕昭也该比先帝更严重才对。 可据她与书云、以及吴前辈三人所述,她的头痛断断续续,也有五、六年不止了。 甚至…… 若他没记错,七年前,他初和燕昭相识时,就常常听她抱怨说太累、睡不好、头疼。 才有那个戏称定情信物的香囊。 比起先帝同期,她的症状显然要轻许多。 可思绪至此就又停了。他能知道的太少了,往前一辈已不太可考,同辈那两位亲王又去得太早。往后一辈,幼帝年少还看不出什么,除此之外再无皇亲。 太妃居住的西苑瞧着也不算空荡,先帝怎就没有其他皇嗣了?燕昭说曾有位婕妤诞下皇子却早早夭折,又有位才人怀孕五月胎弱小产,此后多年再无子息,直到后来的张皇后。 虞白越想越苦恼,甚至有些烦躁。没有其它病患,也没有可以参考的医书病案。脉象诊不出,病灶探不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病? 天底下…… 他呼吸蓦地一顿。 脑海迸发出一个猜想,那猜想过于险、过于大,以至他整个人都有些虚浮。闲踱的脚步一下踉跄,他随手抓了个什么想稳住身体,但紧接着听见“哧”地一声,瞬间失衡,摔了个四仰八叉。 燕昭听见动静快步出来,先看见的是仰倒在地上的人。刚要笑他,却发现他神情不对,顺着视线望过去,才见墙上挂毯被扯开一角,破破烂烂地耷拉下来。 “这有什么,不怪你。回头再叫人补……” 她安抚地说着走过去,声音忽又顿住。站在和虞白相似视角,燕昭才意识到他脸上的凝重不是怕被责罚。 而是…… 她沉默片刻,抬高手臂,一把撕下整块挂毯。 纤维断裂的灰尘瞬间炸开,在光线里无声汹涌。 尘埃之后,墙上刻着的轰然展现眼前。 粗细深浅不一,蜿蜒曲折错落。 这回甚至不用对上眼神,她就知道虞白看出眼熟。 她更熟悉,甚至就在她书案上,时常得见。 “是那刀上的花纹……” “西域舆图。” - 倏忽冬至。 十月初落了场雨,雨丝飘着飘着,掺进了冰凉雪粒。 虞白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拢紧披风加快几步躲进廊下,一边抖掉身上的潮寒,一边问书房门外的侍卫: “殿下还没从朝上回来吗?” 今日书房外只有一人守着,其余人不知去了哪。外院隐约嘈杂,应是在忙什么差事。 “许是有事耽搁了,殿下近日忙。”侍卫也打量天色,随后安抚:“公子不必担心,随车备了伞的。” 虞白点点头,接着看见有侍女提着食盒过来。闻着是杏仁酪和柑橘花草茶,初冬用着暖身温补,大约膳房也估摸着燕昭该回府了,提前奉了茶点过来。 “给我吧。”他伸手接过,推门进了书房。 书房里已供了炭火,扑面干燥温热。虞白把花草茶搁在炭笼上煨着,解下披风搭在一旁,转身去收拾略乱的书案。 近几日来,他不得不和燕昭分房做事。 一是因为他要查阅的医书药案越来越多,燕昭分给他的半张书案和半边书架都放不下了;另一则是因为,有些更紧要、更机密、更占地方的,进了她的书房。 理好书案上的凌乱,虞白抬起头,看向挂在墙上的舆图。 那日发现了墙上的异样,燕昭当即封锁了承香殿,对外只称殿室老旧梁柱开裂,封宫修缮。 所有挂毯都被拆下、甚至地砖都被挖开。昔日宠妃宫殿里的秘密终见天日,除了他意外撕开的那块挂毯后的舆图,还有不少隐秘的图腾、陌生的文字,燕昭命人一一拓印,带回府中。 这些图文指引的方向不言自明,只是另有许多问题他想不通。 究竟是怎样的执念,才让人有以刀破石的力气? 又究竟是何等矢志,才能将家国故乡的每一道河流山脉、边界关隘都铭记于心? 又是如何,在十几年里,躲着藏着,把这一切一笔一笔刻在墙上的。 虞白有些难以想象。 西域十六部,他了解的不多。只知道这十六部族散落在黄沙戈壁、旷野草原,虽各自为营但又能拧成一股,曾与中原对峙数代大仗小斗不断,直到先帝时三次西征才彻底溃败,如今只剩一个阿赊越部苟续余烬,每年岁贡才得以维生。 这都是他从书上读来的。 同样都是文字,初读时与那些话本里的爱恨情仇没什么区别,墨字封在纸里,有种平面的不真实感。 但此时,得知这一切与从前的容贵妃有关,与燕昭的母亲有关,甚至她身上极有可能流着西域的血——他就一阵一阵地震惊。 房门一声轻响,人影卷着寒风进来。虞白收回视线看过去,眉眼稍弯:“殿下回来啦。” 燕昭点了下头,朝他伸出手。 虞白以为要抱,迈步迎上去,刚走近颈间一冷,冰凉的手塞进了他领口里。 “好凉……”虞白一下惊呼出声,本能要躲,又被燕昭拉回怀里,落下同样湿凉的亲吻。 浸了寒风薄雪的冠服冷硬地贴着他,又在呼吸交织间一点点变暖软化。 一吻分开,虞白已经被推到书架后头,倚在里间的屏风上,两手抱着人脖颈碎碎喘气。 凌乱衣襟里,燕昭笑眯眯抽出手,指背磨蹭他潮红的嘴唇, “在这儿等着帮我暖手,如此体贴,我好感动。” 虞白正忙着拢衣裳,听见这话红着眼尾睨了她一眼。 “侍卫说随车备了伞的,殿下怎么不用?衣裳上全是雨雪……把我都弄湿了。” 他蹙眉担忧说风寒发热了可怎么好,然而声音还带着潮湿,比起关心更像暧昧。 燕昭听着笑意更盛,张开手往软榻上一靠,“那你快来帮我更衣。” 对上她笑盈盈的眼眸,虞白才意识到自己话里歧义。空气烫热,热意直往他脸上烧,似乎不是炭盆的作用。 不过冠服是要换的。书房里备着居家常服,虞白捧来一套摆在软榻边上,开始解她腰上的玉带钩。 第167章 刚想要问今日怎么在宫里待了这么久,就听见外头有人叩门,是常乐的声音。 “殿下,行装均已备好,卑职来送单子给殿下过目。若无缺漏,即刻便可以装车了。” 燕昭“嗯”了声,“放外间吧,我一会看。” 常乐规规矩矩应了句是,把东西留在外间门边,没有进来。 虞白正解到她的外袍,两手绕到人肩后,距离贴得极近。听见门外对话,他微微一怔,“行装……殿下要出远门吗?” 燕昭点点头,眼睛弯着意味不明的笑,“之前不是答应过你吗?陪你去淮南一趟。” 虞白又一怔,“……淮南?” 燕昭又点头。 更衣已经是次要的了,他愣在这个几乎相拥的姿势,竭力思考。 然而越思考大脑越空,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那个,殿下……”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燕昭一眼看穿他所想,故意装出一副踟蹰模样,甚至想着要不要唤声“阿玉”吓吓他。 但眼瞧着他神情越来越紧张,像是在担心她病更重了,到底还是没忍心开这个口。 “此去是有正事。去岁淮南一带雪灾,灾后特行新政新税,以防当地官员阳奉阴违,我得去核查一下账目。还有续修水利、重划田地的事,得亲往督责才好。” 虞白听得半信半疑。 虽然朝政民生他并不通晓,但他了解燕昭。只看她现在笑眯眯的样子,他就知道事情绝不像她所说的那样。 但只要不是病情加重、记忆混乱了就好。他一下放心了,继续帮人换衣裳, “那,殿下今天在宫里待了那么久,是为了这事吗?” “是也不是。” 燕昭阖目叹气,“阿祯知道我又要离京,这个年又没法在京中过,委屈得厉害,我哄了好一阵子。怎么他这般性软粘人?还是我对他太凶了,该温柔点?” 说着她睁开眼睛,拍了拍正帮她拆发冠换常髻的人,“你觉得呢?” 虞白嗯嗯点头:“我觉得你挺温柔的,不凶。” 燕昭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他不假思索的附和似乎已是答案。 “……总之,正好借这个机会让他临朝亲政,说不定能立起来。” 呵护太过总是不好的,她想。 月前秋狩那回燕祯被突发的匪祸吓坏了,那之后比从前上进许多,功课都更认真了。要不再把荆惟找来,吓他一吓。 念头闪过一瞬,就被燕昭按下。且不说此法荒唐易出纰漏,长风寨归顺朝廷后得立新村,荆惟现在估计正身陷泥潭——忙着开荒种地呢。 不过眼下时局,她离京一阵也不成问题。裴永安仍在停职当中,她一日压着不理,他就一日无法复将军之职,这样拖下去迟早要做决断。长子裴长远已被罢职再难入朝,他只能举荐次子裴卓明,这只是时间问题。 而张为那边,他本人无法上朝参政,手底下的人又多半被她剔除,一时间难有太大动作。还有她亲自拣选的辅政官留京辅佐参议,燕祯独立一段时间应当没有太大问题。 虞白跪坐一旁,细细挽着她头发,心中也在思虑着,与她所想的相似又不完全一样。 “那个淑太妃……” “不用担心。”燕昭捏捏他的手,“对了,你的行装我让人简单打点了下,一会你看看还缺什么,自己带上。此去耗时不短,怎么也得两月时间……而且,多带些厚的衣裳。” “厚的衣裳?”虞白有些疑惑。 去岁淮南寒冷,那是突发雪灾之故。常理来说,这时节的淮南应当潮暖才是,说不定还有花开。 “……淮南又闹雪灾了?” “对,”燕昭弯起眼睛笑眯眯,“淮南又下雪了,下得非常、非常、非常大。” 虞白一看她这表情,就知道她在胡说八道。 但只要是和她一起,去哪里他都不质疑。 两日后,长公主仪仗出城,浩荡南下。 天寒地滑,幼帝未能亲送,留于兴庆宫。 长空阴霾,薄雪飘零,落上青砖转瞬消弭,只余满目湿潮。 兴庆宫里,燕祯盘坐在围子榻上,面对着墙,背对着光,小小身影快要被安静吞没。 三面围子绘着金龙出云,金银宝玉镶缀其上,哪怕是围栏边沿的走线也是华贵富丽的金丝。 但他却不觉得坐在这里有什么好的,甚至不如街头的卖货郎,或者那些马背上刀口舔血的山匪,或者…… 他举不出更多例子了。 山匪是秋狩时见到的,卖货郎是前些日子偷溜出宫看望姐姐时见到的。自由的人,燕祯只见过这两个。 其余所有人,都被框在这四方宫墙里。 他也是。 就连沮丧,也只有功课与功课之间这短暂的时间,再过一刻他就要起身,长姐留下的辅政官要来陪同他读书、试阅奏折了。 一刻快到了,燕祯搓了搓脸,转身下榻。 长姐说了,喜怒不能露于人前,所以他失落也背对着人,以免被宫人瞧见。 可刚下榻,就听见脚步声靠近,内侍轻声禀报,说淑太妃在外求见。 燕祯动作微微一顿。 淑太妃…… 他记得那个女子,与西苑其余几位太妃不同,淑太妃格外年轻,和长姐差不多年纪,但又要比长姐温柔和婉许多。 就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随时带着柔美笑意。 他不爱听那种黏黏糊糊的语气。 “朕没工夫见淑太妃,叫她回去罢。” 【作者有话说】 要去哪呀好难猜[眼镜] 开新地图了!(但篇幅不会太长)越关山[比心] ------ 以下一些作者念叨: 日更到后面真的是靠信念…越心累就写得越吃力,写得越吃力就越心累,恶性循环,一心累身体又容易出问题,啊…挺住… 其实自己觉得后面几章有些地方节奏挺不满意的,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感觉到,但无论如何感恩每个还在看的宝贝的支持和包容quq 想修文来的,但我相信大家也听说过修文必断更的魔咒吧(bushi)我不敢修 我的打算是,保质保量不砍纲地把正文写完,然后在番外期间修一修前面的,到时候会在章节名标注 目前已有想法的番外有: 原背景重生,(几乎)满配幸福版昭&鱼; 宿敌家族+abo背景,朱丽叶鱼; 东方玄幻/魔幻背景,美人鱼鱼; 西幻背景,实习魅魔鱼; …… 都是一些小甜饼篇幅不会太长,啊好想写…速码正文去了,886 ------ 本章掉落40小包包[比心]感谢一路支持 第100章 越关山3 ◎“我想刨先帝的坟。”◎ 仪仗晌午出城,于京畿停歇过夜,次日换马,踏上披霜路。 似乎赶路焦急,马车一停也未停,就连午膳都在车上,将就着用了些茶和饵饼。午后才短暂地停车饮马,燕昭起身下了车,只留虞白一个在车上。 寒风吹动车帘,车外的谈话声漏进车厢,他听在耳中,忍不住有些疑惑。 此番随行的人并不多,比起去年南下赈灾时少了一半不止,还都改换衣装扮成了商户,佩刀藏在空的货箱里。 熟面孔也不多,书云不在,府里的人除了常乐,就只有几个身手卓越资历深厚的侍卫,平日不常在府中轮值的,虞白和他们不太熟。 比起这些,更让他惊讶的是随队的另一行人——一水的黑衣,轻盈无声的脚步,十几名内侍跟随车后,或者说,衔草司安插内廷的死士。 打头那个他认得,只是当着众人无论如何唤不出那名字,只得点头示意。 不知为何,那位庆康郡主也同行了。今晨离开京畿前她才赶到,高头大马金红狐裘好不浮夸,此时正在车外与燕昭阔谈,说什么南国江水养人,不知淮南的美人是何风味。 死士随行给这假扮货商的车队添了些突兀煞气,又被邓勿怜很好地中和了下去。 一行人中只有常乐像真正的商贩,他身份地位最低、资历也最薄,跑前跑后忙活,仿佛货郎走街串巷。 正疑惑着,车帘一掀,燕昭卷着一身寒风回来了,带着盘热腾腾的胡饼,刚烤过还冒着热气,椒盐香气扑鼻。 “吃吗?常乐刚烤的。”燕昭拈起一块递过来。 虞白伸出手刚要接,才发现手上沾着灰黑。方才他在手记上写写划划,炭笔痕迹蹭了满手。 燕昭见状,胡饼直接塞进他嘴里,又取了块帕子沾了茶水给他擦。“路上什么都不方便,将就一下。今晚还会住客栈,到时候再好好清洗。” 说着她扫了眼摆在一旁的手记,话音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深沉意味,“还在研究?” 虞白慢慢点了点头。 指尖手背的炭痕渐渐擦去,手记上的思考和推理却在脑中愈发清晰。 第168章 头痛、善忘、梦魇,神识恍惚、妄视妄听、理智全失。 此上种种,可能源自病,也可能源于毒。 相似的表症,临近的初发时间,轻重不同的症状。 她可能和先帝中了一样的,但又不同量的毒。 太医院必然也是怀疑过的。只是疾病尚有千百种,毒物更隐秘难查,哪怕是刺血探验,也只对砒霜、雄黄一类有效用。 且这并非迅发剧毒,加上燕昭也出现相似症状,极易被判断成遗传疾病。父亲便是没有绕开这一点,思路走入死局,最终祸及自身。 父亲没想到的,他想到了。可那又如何? 是什么毒,如何下的,又如何解?这样的毒绝非一剂可成,只可能是经年累月蓄积,他一无所知,只能排除。 先帝不用丹药,太医院也未出纰漏。能被下毒之人找到可乘之机、且父女二人有重叠之处的,只有食物。 虞白顺从地任她擦手,慢慢思考着、嘴里的胡饼慢慢嚼着。 燕昭不常吃这一类气味浓重的食物,但出行在外,她也不拒绝。她并不挑食,唯独几样菜肴点心不吃——先帝曾经喜爱的。 燕昭厌恨先帝至此,反目之后,莫说同桌饮食,就连对方爱吃的食物都再也不碰。 所以,她中毒更轻。 思绪至此,答案已经明晰。 其余一切可能都排除,即便这个结论再荒谬,那也是真的。越想,虞白越觉得难以置信,但一转念,又并不太震惊。 能够嫁与灭族仇人为妃多年潜伏,将家园旧山河亲手刻于石上以志信仰,容贵妃如此信念,十数年如一日地下毒又何尝困难? 可是家国仇恨之下,还有血脉亲缘啊。 她也不顾吗? 虞白无法想象这样的情感,却并不是因为他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他只是想不到这世间会有这样的人,割舍六亲情爱,满身只有恨。 只是想想,他就觉得脊骨生寒。 很快他发现不对,那寒意似乎并非源自他体内,而是车厢外头钻进来的。 车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寒风卷尘,呼啸着扑撞车帘。紧接着,车帘被人一把掀开,凛冽寒意猛地灌了进来,连带一声质问: “这是南下的路吗,怎么还起沙尘了?” 邓勿怜骑着马,俯身挑帘拧眉问:“我们到底是去哪,你跟我说实话。” 燕昭没看她,慢慢拍着手上胡饼的碎屑,“不是南下。” “再往前便是关内界,沿着陇右道西行,顺利的话,二十几日就到凉州了。” “别这个表情看着我。邓勿怜,虚度了这么多年,也该去你双亲埋骨的地方看看了。” 车外一声马嘶,车帘垂落挡住了人影。 邓勿怜一把勒停了马,跟随其后的队伍短暂喧闹了一阵,燕昭叩了叩厢壁,马车停下,一时间只闻风声。 “所以你才临时给我递信。你怕提前告诉了我,被我看出打算,我就不上当了。你又来这一套?” 西北风里,邓勿怜的声音没了往日的吊儿郎当,压着薄怒,有些咬牙切齿。 燕昭没掀帘,也没下车,就隔着车厢,答了声“对”。 “五年了,邓勿怜。你不想去看看吗?” “我不想。你凭什么替我做打算?” 燕昭无声扬了下唇,“这么说,看来是没脸去。” “我误会了,这些年见你挥霍光阴,荒唐度日,还以为你不在意呢。” 车外一阵惊呼,马蹄踏地错乱,是随行见剑拔弩张,拦着邓勿怜怕她发作。虞白一下提起了心,却没听见进一步喧哗,反倒听得马缰一振,有谁策马离开了。 片刻,常乐的声音急急响起: “殿下,庆康郡主调头回去了!要派人把她追回来吗?” “不用管她。” 燕昭声音始终平静,“接着往前赶路,去过夜的地方。邓勿怜会回来的。” 常乐应了声“是”,马车很快又动了。见燕昭还在摩挲拈过胡饼的手,虞白学着她之前的样子,取来帕子蘸茶水给她擦拭。 “庆康郡主一定会回来吗?” 他声音放轻,“殿下这么了解她?” “也不全靠了解。过关文书都在我这,她想回也回不去。” 虞白一阵哑口。抬眸看她神情,却没见有笑意。 再回想方才的对话,燕昭对答如流处变不惊,显然是早就对邓勿怜的举动有所预料。 她总是这样。从细微之处探得全貌,得知片甲便可推出全局。他能想到的,她必然也已经、甚至更早就想明白了。 怪不得这几日来,虽然她表面不显,甚至语笑晏晏,眼底却总带着股沉重,仿佛独自待在阴云底下。 只是这些事上,她总是不表露,总以轻松粉饰。 他无法想象她心中是何感受。 那日在承香殿只听她寥寥几句,就能窥见她曾经圆满幸福又热烈的童年,然而直接毁掉那一切的是她的母亲,甚至连那些美好本身,都是构建于欺瞒与仇恨之上的假象。 虞白伸手抱住她,试图分走一些沉重。 但一下抱得太紧了,燕昭被勒得咳了声,扒拉开他的手,“怎么今天又变奔放了?” 虞白一低头,发现不知何时又跨坐在了她身上,顿时脸颊发烫。但一想到帮她疏解心情的打算,就忍着羞赧没动。 “我想你了。已经有四五个时辰没抱了。” “昨晚就抱着睡的,起床到现在也才四五个时辰。” 燕昭眯着眼睛打量他,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但她问:“晚膳想吃什么?” 虞白两手环抱着她,轻声报菜名。 整日赶路,直到天色黑透才住进客栈,打的也是商队名义。这里离京还不远,但住宿饮食里已经带了些西北风情。 用膳时虞白忙着端茶倒水服侍,格外殷勤,梳洗更衣过后又赶忙往榻上去,想起到些暖床的作用。 却发现燕昭已经在躺着了,身上温度比他还高,被衾暖得火热,他一进去,反而变凉了。 “怎么不开心?”燕昭觉察到他蜷成一团,想了想问,“晚饭没吃饱?” 虞白抱着她手臂小幅度摇头,“没有……没有不开心。” 就是觉得他有点没用。 找不到解毒之法,甚至连毒物种类都暂时无从辨别。想在别的事上帮她一些,结果服侍用饭反倒拖慢了她的进度,温暖的床铺也被他带得冷了。 燕昭垂眸看了他一会。 “给你个任务,”她递去一物,“举着这个。” 虞白接过,轻飘飘的,展开,是张舆图。和燕昭手里的并在一起,一个详尽得可见山脉走向却无字,一个标注出了城镇地名但不够详细,对照着看,恰到好处。 “这几天我有时在想,母妃一笔一划刻下这舆图,会不会是特意留给我的线索,等着我有一日发现,顺着找过去。” 燕昭自言自语般说着,说完,又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下。 想来大概是她多虑了。若真存了救赎女儿之心,大可以在她与先帝共用点心时拦着。 但当时母妃只说—— 多吃点,若不够,再叫小厨房做。 刻下舆图这个行为,大抵是某种部族信仰吧,毕竟连刀具、金饰上的花纹,都是家乡山脉河流的一部分。母妃背井离乡以身作饵,蛰伏十数年亲手投毒,信仰之狂热可见一斑。 燕昭沉默了一会。 另一半舆图就在旁边安静地举着。 “她叫谢若芙。不过现在看来,这个姓多半是假的,名不确定。” 燕昭没来由地说了句,接着收回思绪,指向虞白手中的地图。 “这个季节北道已经太冷,我们走南道,关内、陇右、河西,到凉州。凉州再往西就是从前的十六部了,虽然也是朝廷版图,但很有可能有旧部残余,不安全。” “西域的毒物药理京中记载不多,但到了河西、凉州那边,应该就有线索了。我们一路走一路查,到时候你就有得忙了。” 说完,她视线从舆图移开,看向躺在旁边枕上的少年。他眼眸湿黑地回望,有些担忧, “那为什么要这个时节过去?就要入冬了,路上恐怕受罪。明年再去也可以……而且,我还想到了别的办法,可以先试一试。” “什么办法?” 他欲言又止,满脸犹豫,燕昭摆了摆手,表示但说无妨。 “就是……有些毒物,人活着时从体表看不出异样,但死后尸身腐败,骨骸上就会现出痕迹。先帝……” 燕昭挑了挑眉,出声打断:“你是想刨先帝的坟。” 虞*白赶忙补充:“并非私欲。” 窗外寒风都为他大逆不道的想法静了片刻。 “那样动静太大了,不妥。” 燕昭一句否决,“而且此去凉州,不止为了这一件事。若想游玩,以后还可以再来。” 第169章 虞白想了想,并未追问。见她暂时不看舆图了,他慢慢折回原样, “殿下睡吧,明日还要赶路。不困的话,我给你讲……我给你念书听。” 燕昭一想到之前他念奏折时轻声慢语的调子,眼皮已经开始发沉了。 倒也奇怪。若只是因为他声音轻柔才催眠,那儿时听父皇讲睡前故事时,燕飞鸿自吹自擂激昂澎湃,她怎么一样倒头就睡,还睡得很香? 原来是因为陪伴才好眠吗。 不知不觉她闭上了眼睛。接着想起什么,又倏地睁开,“不行,还不能睡。” 虞白刚要问原因,就听见客房外头一阵脚步声,有人踏着寒霜进了客栈,问过堂倌,进了对面房间。 那脚步声烦躁且乱,像是恨不得把地面踏出个坑似的,燕昭却颇为满意地笑出了声。 她披衣起身,又俯回去在虞白脸上捏了捏,“你先把故事准备好,一会我回来了检查。” 客房内供着炭炉,温暖如春,走廊上有些漏风,寒意直往衣领里钻,推开对面的门,冷寂昏暗,潮凉刺骨。 刚点上灯,邓勿怜正愤愤地解着外衣,狐裘裹满寒霜,乍一看,像从泥地里滚过一般狼狈。 策马夜奔,她冻得脸颊通红,一抬头,却见燕昭穿着寝衣半散着发,一身闲适暖意,对比太过鲜明,邓勿怜顿时更生气了。 “明知道我没有过关文书,还放任我往回跑,这个也是你打算好的吗?故意让我来回白跑一趟,吹一整晚的冷风?” “这倒不是。”燕昭顿也不顿地张口就来,“我喊你了,你的马太快,没听见。而且,” 她指指四周,冰冷空荡的房间,“都没给你供炭盆,也没准备你的饭食茶水。我以为以你的脾气,没有文书也会硬闯回京,没想到你会回来。” 邓勿怜环视一圈,思索片刻,觉得似乎有理。 不过不论真假,她已经打定主意,“明日不用叫我,我不跟着你们去了。” “反正你带的人不少,也不缺我一个,我就在这待着。城门尉管得了我出入,管不了我住客栈吧?” 说着她往榻上大咧咧一躺,也不管衣衫仍然冷潮,一副无所谓之态。 烛火被她动作带得扑朔,室内明暗不定。燕昭慢步走到榻沿,垂眼看着她,轻声说不行。 “邓勿怜,你得跟着。” 邓勿怜困惑抬头,不知燕昭又在搞什么打算。 然而还不待她问,就见燕昭从袖中取出一物,明黄的,抛到她身上。 “陛下的手敕,你自己看。” 烛火归于平静,光芒渐定。 “……陛下要我秘密出关前往凉州,督查边庭军务?” 邓勿怜两眼看完,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 她抬头望向这密诏真正的发出者,燕昭背手立着,烛台挡在身后,脸上神情不明。 “从前有嫖毅将军领兵,边庭军务严明。这几年无战事也无良将,边军颓唐,犹如散沙,威胁的是国家百姓的安危,祸害的是你母亲留世的声名。” “我要你去查,一是有嫖毅将军余威在,你行事也会方便些,二是若做出成绩,也有理由将你提拔上来。不过,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打算。” 燕昭又从袖中取出一物,这次是张薄薄的纸,隐约透着朱红官印。 “邓勿怜,你问我凭什么为你做打算,因为我还对你存了指望。” “不过细想想,也可能是我错了。让我心存指望的,似乎不是现在的你,而是从前那个打断鼻梁也不肯认输,大喊‘再来一场’的你。” 她把盖着红印的纸拍在人怀里,声音平静: “过关文书在这。如果我错了,你就回吧。” 【作者有话说】 小鱼每天:我有一计[眼镜][比心] ------ 掉落30小包包~爱你们[红心] 第101章 越关山4 ◎“再叫一声我听听。”◎ 次日一早,车队再次启程。 离开前,隔着客栈走廊,对面的房门还紧闭着,无灯无光。 行出半里,有哒哒马蹄追赶上来。燕昭挑帘一看,先被那大马辔头上镶嵌的宝石晃得眯了眼。 “不是说不愿同行,要留在客栈吗?”她笑眯眯问,接着恍悟般“噢”了声,“嫌那客栈不好?睡得不舒坦你说啊,我给你换一家。” 马背上,邓勿怜斜着眼睛瞥过来,脸上还带着些忿忿之色。她拍了拍鼓囊囊的衣襟,里头是那封以幼帝名义发出的手敕,“陛下有令,我还能抗旨不成?” 说着,她又抽出一纸递来,“这个,你拿着,我怕丢了。” 燕昭接过展开一看,是邓勿怜的过关文书。再看回去,邓勿怜勒缓了马,汇入车队之中。 一路西行。 车队每日天不亮就启程,直到暮色昏黑停车住宿。 战马耐力优越,车上负重也不多,很快车队抵达关内界,放眼望去天地辽阔,已有大漠风情。 这个时节,西行的车队并不多,但也偶有一二同行,过夜的客栈也大多半满。同行者是真正的商队,都是想要在大雪封山前赶到凉州,做今年最后一趟买卖。 商人无处不交际,入夜后都还聚在大堂说笑畅聊。虞白心系燕昭身上那种秘毒,想着说不定能从他们的话里得些线索,便跑去找了个小桌坐下来偷听。 又怕偷听被发觉引起争端,便抱着碟点心干果假装加餐。 只可惜什么有用的都没听到,倒是每晚吃得肚皮溜圆,靠着床柱歇上好一会才能睡着。 再向西,车队进入陇右界。 放眼望去视野边沿,天地交汇之处,一道山脉在云霭中若隐若现,灰黑色崎岖起伏,如同伏地暂歇的巨龙。那就是陇关,过了关山,便是长风吹彻千仞雪,万里寒沙。 车队停在陇右腹地,时至中午,饮马用膳歇息。 此地在盛夏时应是片肥美草甸,只是如今已入冬,遍地枯黄。一条阔河静静流过,冰层还未彻底封严,河水在寒风中汩汩。 同向赶路的商队也停在此处休整,隔着不远的距离,点起火堆取暖烧水、加热饭食。顺着风,有鲜美味道逸散而来,一路打杂干活的常乐有些兴奋:“鱼汤?他们从河里捞了鱼!殿……家主,要不我们也来两条?” 此番假扮商队,燕昭就成了家主。 她往不远的河里望了眼,隐隐见银光闪动,“去吧。若可以,多捞一些。今天风冷,鱼肉鱼汤不久就冻上了,多备些放着,等过了陇关天气恶劣,到时直接热来吃……对了,你怎么捞鱼?” 常乐笑说了句“放心”,就朝不远处的商队跑去。只见他与人笑谈几句,不多时就借了个鱼笼来,沉进河里捕鱼。 商队常年往返,知道此地河鱼鲜美,这些物什都是常备。 燕昭远远看着常乐谈笑交涉、临河捞鱼,又想起一路上他殷勤服侍、跑前跑后干活,行事周到细致从不叫苦露怨,暗道此人虽玩心略重不够沉稳,但却是个勤恳老实忠心的,来日或可委以重任。 然而常乐蹲在西北长河边,大冷天里也忙出一头汗,满心只想着:好快活,像是进到了游记话本里。 起风了,燕昭回到车厢取来裘氅,顺便把一直留在车里翻书研究的虞白叫了出来。 常乐两手抬着满满一篓鱼,兴高采烈地跑回火堆旁。这些鱼要先杀好,一部分备着路上吃,一部分煮个热腾腾的鱼汤。 邓勿怜在火堆旁抱臂坐着,犹在郁闷。 后来她才发现燕昭给她的手敕上并没有指名,督查边庭军务这事她做也可以,没有她,别人去做也可以。 她觉得她好像又被骗了。 只是已经离京太远,再打道回府有些不方便,于是她只得一边生气、一边跟着车队走得更远。 越想越不平,邓勿怜琢磨着不能她一个人受气,她得做点什么给燕昭添堵。 西行路上…… 耳边“啪”地一声。 不妥。虽不知燕昭此行真正目的,但应当是有大事,叫她督查军务或许只是幌子…… 耳边又“啪”地一声。 回京之后…… 又一声响亮的“啪”,邓勿怜终于忍不住了,猛地转过头去,见是那常乐在摔鱼。 许是西北的河掺了异域的烈酒,这河鱼也烈性起来,几下不仅没摔晕过去,反而越摔越勇,在草地上拼命挣扎,一个弹跳就飞了过来,正正跳进邓勿怜怀里。 泥水鱼鳞拍了邓勿怜满脸,她本就生着闷气,这下彻底被点燃,一把将那鱼掼在地上,抬手指着常乐:“你小子——” 燕昭从她身后路过,顺手一掌拍上她后脑:“安分点。还想不想喝鱼汤了?” 邓勿怜捂头怒视,对上的是淡淡睨来的一眼。再看方才跳进她怀里的鱼,原来是午饭。 可她手都抬到一半了,打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好再次一指常乐:“你小子最好煮得好吃。” 第170章 旁边商队飘来的鱼汤味道她也闻到了,再加上一路上中午这顿都是常乐忙活,手艺着实不错,尤其烤出的那一手胡饼焦香酥脆十分馋人,邓勿怜不再生气,甚至开始期待。 然而那鱼却出乎意料地顽强,被摔得鱼鳞飞溅鱼眼混沌,仍在摆尾挣扎。 常乐慌忙去抓,身上鱼味弥漫的邓勿怜狼狈躲闪,燕昭正要拔匕首,却被一旁跟着过来的虞白拦住:“不用,我来吧。” 眼瞧着他走上前去,从袖里摸出根银针,并起两指在那鱼脊背上摸索片刻。那鱼仍在拼命扑腾,可银针轻轻一刺——顿时再也不动了。 常乐蹲在旁边,见此情形双目圆睁。从前教“玉公子”使银针暗器匕首尖刀,只道他悟性奇佳学得很快,后来得知虞白出身岐黄,才知道那穴道脉络他早就精通。 只是比起后知后觉的惊叹,常乐更多的是隐忧。医者仁心,这小公子能下得去手吗? 甚至想过要不要禀报殿下,教他些别的自保手段。 现下见这一幕,又觉得他的忧虑是多余的。 医者提刀,效率更高啊。 那鱼两腮还微微翕张着,显然未死,但再也无法动弹了。感叹同时,常乐也有些后颈发凉,忍不住问: “这……是什么穴位吗?人身上也有吗?” 虞白还沉浸在这一针干净利落、场面整洁的愉悦里,闻言轻笑答: “有呀。这在人身上叫哑门穴,深刺当即失音昏厥,不死也是终身瘫痪,而且不会出很多血。只是要从人背后下手,不够方便。” 说着,他拔出只沾了一点血红的银针,四下环顾:“还有吗?” 却对上近处常乐、远处其余同行之人微微震惊甚至惊恐的目光,就连方才还在哼哼生气的邓勿怜也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了一般。 虞白有些疑惑,望向燕昭:“怎么了?” 燕昭笑眯眯看他:“没事,做得好,鱼篓在那边,都交给你了。” 虞白顿觉自己有用,拈着针雀跃地走了过去。 空气十分安静,一时间只闻河鱼挣扎声。 寂静中,有只黑鸟在长空盘旋。 似乎是嗅到了熟悉味道,那黑鸟盘旋几回,便拍打双翼落了下来。 守在车队外围的黑衣人中有一个接住鸟儿,从羽翼下取出一物,脚步无声朝燕昭走去。 “家主,京中来信。” 燕昭收回视线,接过纸筒展开。蝇头小字寥寥几行,末尾落款一株细草,是衔草司的标记。她快速扫过密信内容,轻声念了句,“淑太妃。” 衔草司驻在内廷的人来信说,在她离京后,淑太妃数次至兴庆宫求见,打的都是探望关怀名义,不过都被拒在门外。 对此燕昭早有预料,并不太震惊。张为想要接近幼帝并加以掌控的心不止一日,但他本人无召不得进入内廷,幼帝身边亦是铁板一块,他便把主意打到了同在宫中的太妃身上。 只是她有些疑惑一事:“淑太妃久居西苑,日常起居也有人监视。他们是怎么联络上的?” 黑衣人垂首,声音轻轻:“回殿下,淑太妃本就不喜我们这些人伺候,每每靠近必会驱赶,时常闹得西苑沸乱不安,奴婢们就只能远远盯着。” “淑太妃信佛,每月都要去安国寺上香小住,那地方本不与宫外相通,只是月前张府请了安国寺的僧人入府讲经,说是太傅夫人自觉罪孽深重,想要学些佛法替父赎罪……就是徐嫣。” 瞧出燕昭有些对不上名,他极有眼力地补充了句。 燕昭微顿,随即想起来了,徐宏进次女,张为续弦妻,那个瘦小干瘪得快要被华服吞没的女子。 徐宏进重罪已死,其家眷也被牵连,倒是徐嫣已经外嫁,没有受到波及。处理徐宏进时,燕昭还想起过这个徐嫣,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听到她的名字。 “我知道了。你代我传信回去——严密观察,不要妄动。” 她想看看张为下一步打算。 不过燕祯居然不为所动,这让她有些惊讶。依稀记得那位淑太妃十分亲和,照理说没有孩子能拒绝,张为找的人选是不错的。 难道阿祯真的不吃温柔这一套,燕昭疑惑地想。 讨论秘事她走远了些,身后火堆上已经煮起鱼汤,鲜香四溢。常乐一边往铁锅里削着萝卜,一边嘴里讲着话。他觉得出门在外就该乐呵些,就把活跃气氛的任务也揽到了自己头上,讲起他看过的话本里那些精彩桥段来。 只是讲着讲着,话题不知怎的也被他绕到自己身上, “……你们说那编话本的人多厉害,能取那么多名字。我这名字就简单,我娘希望我时常乐开怀,就叫常乐。哎呀你们不要夸我手艺好,我娘烧饭更好吃,我都是跟我娘学的,那胡饼就是。哎呀有点想我娘了……” 说着说着,常乐顿住。方才还都笑呵呵的,那一脸郁气的郡主还追问他话本故事的结局,怎么现在都不说话了。 一抬头,那郡主沉着脸色瞪他。再一转脸,那虞小公子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依稀反应过来了什么,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见那郡主提起拳头:“你小子——” “啪”一巴掌,邓勿怜又一次被打回原地。这次还不等燕昭叫她安分点,她就抢先出声,指着常乐:“他炫耀。” 燕昭一怔。 “你都在郡主之位了,谁还能与你炫耀什么?” 接着转头问虞白:“怎么回事?” 虞白思索片刻,选了个委婉的说法:“常乐在讲他的母亲。” 燕昭“噢”了声,明白了。 再看常乐,萝卜和小刀都已掉在了地上,他跪在那里脸色发白语无伦次,磕磕绊绊为自己的失言告罪。 燕昭叹了口气,心说还是不够稳重,欠缺历练。 而后在火堆旁席地而坐,朝两人摆了摆手:“赶路多日筋骨都僵了,你们去切磋切磋。” 常乐被拖走挨打去了。 火堆上铁锅里,浓白的鱼汤咕嘟嘟冒着小泡,香气扑鼻,她却暂时提不起什么食欲。 母亲…… 出京西行,已近十日。许是视野日渐开阔,人的思绪也会随之放空,她竟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路的前方,是母亲的故乡。 她从未去过那个地方,对西域的了解全部来自书上,或是她案上的奏章。 规整而平展的墨字,如何写得出大西北的壮阔?燕昭心想,若抛开一切,她真想听母亲讲一讲西域的模样。母亲的声音那么温柔,她听着或许也会睡着,但梦里必然也是华丽而壮美的。 但抛不开。 母亲的声音也未必真的温柔,她记得父皇最后一次西征前他们激烈的争吵——怪不得会有那样激烈的争吵,那样的尖锐偏激、锋芒毕露,完全不像她印象中的谢若芙。 燕昭有些记不起谢若芙的模样了。 脑海唯一浮现的,是萦绕多年的噩梦里,她冰冷苍白地倒在软榻上,唇角残留着最后的笑,仿佛即便死了也是胜利,亦是解脱。 若有机会,她真想问问…… “家主,用饭吧。” 耳边轻声讲她思绪拽回现实。 虞白端着一小碗鱼汤,学着其余人一样叫家主,氤氲热气后他眼睛亮闪闪的,似乎是觉得这个称呼格外新奇。 也让她心情好了一些。 过往已成定局,苦恼无用。不如看脚下路,看眼前人。 她故意不接碗,支着下颌轻笑:“再叫一声我听听。” - 陇右寒风吹彻,京中晴空万里。 每日寅时起身临朝,随后与辅政官议事。功课与骑射亦未中断,都堆在下午晚上。 难得的片刻空闲里,燕祯路过御花园,脚步稍顿。满园金菊红梅迎寒而开,幼帝却生不出赏花意趣,心中只觉疲惫—— 这便是他往后人生吗? 数不清的公务,永无休止的忙碌,御案上的小山只会越来越高、永远不会空。 这还是在有人帮扶、一同商议的情况下。且有辅政官在,大多奏折他们会代理,还压不到他身上。未来有朝一日,这些帮手会退远,所有事情会由他一人承担。 那一日还没到,燕祯就已经觉得他不行了。 斜刺里风一吹,他缩了下肩膀。想到接下来还有事要做,他正要往兴庆宫回,就见远远有宫人走来,不是他身边的,而是个生面孔。 “见过陛下。”宫人俯身拜礼,又说:“淑太妃路过御花园,见陛下在此处,想来面见陛下。” 燕祯本就有些疲累,这会更心烦了。他脸色一沉,小小的眉心拧了起来: “朕说过了,朕没有工夫见她。太妃不宜四处走动,让她在西苑好好安养吧。” 说罢他拂袖要走,却听一道温柔甜声响起: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妾身又不老,如何用得了安养一词?” 伴着话音,轻盈脚步沿着小径走来,人未到熏香先至,一身珠钗随步响。年轻的淑太妃自花丛中来,浅笑着俯身盈盈一拜: 第171章 “见过陛下。冬来风冷,妾身只是想来看看陛下是否安好。” 不等燕祯回应,她就已经直起身,视线望来,接着眉尖微蹙,“陛下怎么……” 淑太妃抬抬手,想要屏退左右。 然而守在燕祯身侧的视若无睹,退了的只有她身旁的宫人。 淑太妃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脸上担忧之色却分毫不减:“妾身怎么瞧着,陛下不大开心?” 燕祯板着脸:“无事。朕还要去人议事,淑太妃请回吧。” “这都快到午膳的时辰了,陛下还要与人议事吗?陛下真是辛苦……怪不得,比起前些时候一见,陛下消瘦了许多。” 淑太妃继续担忧着,“陛下还年轻,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如何能这般劳累?真是……” “太妃多虑了。” 燕祯打断了她,声音已经带上不愉,“朕瞧着太妃也憔悴了不少,想来方才不是朕措辞不当,是太妃合该安养。” 这话已经严厉,甚至带了些讽刺意味。燕祯很少这般说话,若是对着长姐是要挨训的,他条件反射地有些心慌。 然而面前,淑太妃只是面色微僵,随即长长一叹,眼圈跟着就红了起来: “陛下何来不当之处?可妾身又如何不憔悴?妾身长日待在这宫里,就好比那笼中的鸟儿,莫说翱翔长空,就连望出去的天都是一个模样。陛下……憔悴实非我所愿呀。” 说到最后,她眼尾湿润,捏着帕子慢慢地沾。 燕祯沉默了,因为觉得自己方才说得有些太重,也因为他有同样感慨,更是从没见过女子哭泣,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然而,淑太妃并未让他苦恼太久,很快自己擦干了眼泪。 “陛下恕罪,妾身多口了。实不相瞒,妾身入宫前,家中也有个弟弟,与陛下差不多年纪,如今也有数年未见了。看见陛下,妾身总想起……所以才忍不住想要多说、想要多见。若陛下不嫌弃,便允妾身将您当弟弟看待,可好?” 没给燕祯太多反应的时间,淑太妃朝身后抬手,从自己宫人手中接来一物:“陛下,这是妾身亲手做的点心,是妾身家乡的风味,陛下可愿尝尝?” “妾身实在思念家人、思念弟弟,却此生不得再见……若陛下爱吃,妾身便当是家人、弟弟也都吃到了。” 燕祯被这一连串打得有些懵。史书国策他都还没学通,更别说这些人情话术了。 只想着——反正外人给的他都不吃,那接了也无妨。 便答:“那好吧。” 【作者有话说】 哦不…今天实在太晚了,一万个对不起[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 阿祯在京中大喊:姐——有人抢你弟——(声音被风吹散) ps.虽然应该不会有人这样觉得,但是以防万一:燕祯和淑太妃没有cp线[求求你了] ------ 掉落30小包包orz 第102章 越关山5 ◎“我们被人盯上了。”◎ 常乐单方面被切磋完,鼻青脸肿地回了火堆旁。见鱼汤火候到了,又往里加了把芥菜干。 期间张了下嘴,虞白担心他说完母亲又一时兴起说父亲,赶忙伸手去拉他:“你先不要讲话了。” 常乐又张了张嘴,左右活动了下,含糊开口:“我没有要讲话,我就是看看下巴掉没掉。” 邓勿怜坐回原处喝起鱼汤,解气又忍不住叹气。这常什么乐看着挺像模样的,怎么挨了两下就蔫头耷脑不吭声了。 无趣。 不如上回那个。 仍然忘不掉那双又傲又冷的眼睛。 想起这事,邓勿怜正想问问秋狩行营里挨她打的那人叫什么名,就听见身后不远响起道清冷的声音,朝着燕昭: “家主,起风了,怕要变天,早些赶路吧。” 燕昭刚喝下陶碗里最后一口鱼汤,闻言抬头望向天际。湛蓝与枯黄的交界缓缓爬上阴霾,仿佛下一瞬就要铺天。 “整装出发。” 天空不久灰白,随即细雪飘落。等车队赶到客栈时,已是黑沉压顶、大雪席卷。 同行的商队几乎将客栈住满,才刚下午,但没人会继续赶路了。一是因为恶劣天气,二来,再往前便是陇关。 过了关山行路艰险,所有人都会养精蓄锐,好好休整一夜。就连总是聚在大堂阔谈的行商也消停了,客栈里十分安静,只闻窗外呼啸声。 窗外朔风凛冽,一合窗,风声就被炭笼燃烧的噼啪声盖过,硬是往西北风雪天里添了几分温馨的安宁。 躺在这样的温暖里,燕昭心里却不大安宁。 震惊、受挫、不可置信,这样的情绪在确认谢若芙与十六部有关,甚至极有可能是抱着仇恨刻意接近燕飞鸿时,就已经短暂地有过又消失了。 得知长久悬在头顶的阴影并非是病而可能是毒,她心情也波澜过一瞬。是毒就总该有解法,哪怕只能缓解,总比从前全无头绪强,说不振奋也是假的。 虽然对不寿一事早已接受,但若要选,她必然想活。 至于“为何是我”一类的质疑,她早在过往无数个失眠的夜里问过许多遍了,再消沉没有异议。 只是胸口总郁郁着一股情绪,像外头的雪全堆积在那里,结了霜、冻成冰,却有一层躯壳隔着,炭火烧得再热也烤不进去。 不太明白原因。 燕昭换了个姿势,在枕上侧躺,习惯性隔断这些情感上的纷扰,开始思考实际的事情。 此番西行,表面身份是行商,正当理由是督查边庭军务,真正目的只有一个,找解药。 空口说来简单,可但凡一细想,就知道有多难。 书肆、药铺、坊间询问……如同无头苍蝇。 暗访阿赊越部……从前的十六部只剩这一根独苗,聚居在凉州以西,一个叫库卓的地方。 可这样的部族必然是铁板一块,且是带刺的铁板,莫说问出东西,恐怕只是靠近都会危险。 直接挑明来意更不可能,且不说多年战乱血海深仇,十六部残余必然心存怨恨;这样的身世揭穿,最不利的是她自己。 或者,直接从凉州发兵…… 不行。那不就和燕飞鸿一样了。解决问题,战争永远不能是第一种方法。 更何况,也不是完全没有方法。就算此行找不到解法…… 燕昭又翻了个身,枕着手臂躺着,开始回忆帝陵的布局。 如何才能在不被人发觉的情况下,挖…… 房中水声哗啦一响,浴桶里的人湿淋淋迈了出来。 屏风很薄,纤细的人影映在其上,繁丽刺绣像在给他伴舞。一阵窸窸窣窣擦拭声后,屏风后的身影不见了,身上厚重的毛毯被掀开一角。 微微的凉涌进来,接着是沉甸甸的热。不多时,毛毯上端钻出个脑袋,微潮着的头发蹭乱了,滑落搭在她颈侧痒痒的。 虞白像个粘人的小兽一样从被窝里钻上来,趴在她怀里轻声问,“殿下在想什么?眉头都皱起来了。” 燕昭在想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可毛毯底下,他身上还带着沐浴过后的温度,浴汤烧得够热,他又烫又潮湿。热气隔着寝衣往她身上渡,让她觉得这个时候再想别的才是真的大逆不道。 她抬手拢上他的腰,顺着一路光滑上来,绕了一缕散落打湿的头发在手里。 “你又在想什么?这一手爬床的功夫,不像虞小公子作风。” 虞白脸上霎时一烫。他是想着这几日看着燕昭心情压抑,想要帮她纾解来着。 他自己的想法倒是其次。 只是自从那层伪装被撕破,他总有些别扭的拘束,此时听她这样一说更是窘迫得不行,仿佛那炭笼就在脸颊边上烧。 “你别……你小点声。这里隔音不好……” 他声如蚊蚋,“刚才,我都听见隔壁讨论天气的动静了。” 燕昭笑眯眯点头,“好。我肯定不出声。”接着一翻身把他压去枕上,埋首就咬了一口。 方才沐浴的水太热,虞白身上本就被烫得微粉又敏感,这一下直接发起抖来,“殿下,轻点……” 刚颤颤出声,他嘴唇就被人两根手指压住。 燕昭轻轻“嘘”了声,“你方才怎么说的来着?” 虞白想起这是客栈,而且是墙壁很薄、住客很满的客栈,赶忙抿住了唇。但下一瞬又被她撬开,指尖轻轻重重碾着他唇瓣,“叫我什么?” 背着光,她眼底暗沉沉的,像是压抑着许多翻涌的情绪。虞白躺在枕上仰望过去,试图读懂,却看不清,也看不明白。 但他懂了她想要什么,就像白日里在河边的时候,于是他顺从地启唇,含住她指尖,“家主……” 滚烫的吻再一次落下来。惦记着单薄的墙壁,虞白竭力压抑着声音,就连求饶都用的气声,无力地攀着她脖颈一遍遍唤家主、家主。 渐渐话语变得含糊了,忍耐声音让他全身哪里都绷紧,感知只会更清晰,颤栗得愈发厉害。 第172章 燕昭听着他在耳边濒临破碎地呼唤祈求,莫名觉得胸口那股郁气短暂地消散了些。仿佛她真的从现有的一切困扰脱身出来,仿佛她只是个恃财肆意的富商,欺负了府里的一个小可怜,这晚过后,她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该给他个什么名分。 怀里的身躯越来越烫,咬着唇也快抑不住喉间的呜咽了,她低头深重地吻下去,把他所有颤抖和尖叫都吞入唇间。 热水送来第二遍。 浴桶容得下两人,但烧得太烫,虞白无论如何不肯进去,等到水温稍稍凉了,他又整个人埋进水中。 这下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刚沐浴过不久的身体,被揉乱的头发,脸。直起身时他满身满脸的水珠,舌尖轻轻舔舐着嘴唇,仿佛还渴。 烘干头发又要很久,回到榻上时油灯都有些暗了,反倒是炭火红光更明显。 黑暗中两人静静躺着,都以为对方睡着了,可一睁眼,又都对上另一双清醒的眼睛。 燕昭忍不住笑了下,“怎么不睡?心事重重的。在担心什么?” 虞白摇了摇头。他觉得燕昭才是心事重重的那个,还总是堆着压着,什么都不说。 “殿下在担心什么?”他磨蹭着贴得更近了些,用很轻的气声问。 “我啊。” 燕昭同样轻声,仿佛窃窃私语。 “我担心你潮着头发睡,明早起来会头疼。” 她手指探到他脑后拨了拨,“我还担心明日天气不好,山路难行。” 昏暗里,旁边枕上那双眼睛静静望着她,仿佛在追问“还有什么”。 燕昭看得清楚,明明他每日翻查那些医书、写写划划时,也有同样的担忧。 “我还担心……” “砰”一声闷响,话音被突兀打断。 留了道缝的窗被夜风吹开了,重重拍在墙上,凛冽寒意骤然涌入,就连热烧着的炭笼都暗了暗。 眨眼的工夫,刀已握进燕昭手里,等过片刻确认窗外无人,才稍稍松懈。 收回视线,被她藏进毛毯底下的人扭了扭,露出头来,神情郁闷地看着她。 “弄疼了?”她想起刚才是动作挺重的,按着他脑袋就下去了,“抱歉,我以为有危险。没事了,我去关窗。” 虞白想摇头来着,他是觉得自己帮不上她还要受她保护,有些自责。可还没来得及出声,燕昭就起身朝窗边去了,他想了想也掀开毯子下榻,跟着一起过去。 谨慎还是有的,燕昭停在视线死角,将窗外的黑夜细细观察一遍,才放心扶上窗框。暗处还有人守着,想来当真只是风。 雪停了,冷风打着哨子呼啸着,阴云都被吹散了,满地雪白映着晴朗夜空。 墨蓝中繁星点点,澄澈得像被水洗过,近得几乎触手可及,又那么开阔,仿佛天地无边。燕昭看着,觉得胸腔也跟着开阔许多。 “第二个担忧可以解除了,明天天气*一定很好。” 她收回视线,伸手摸了摸虞白头发,“干透了,也不用担心头疼了。” 虞白被她揉头发的动作带得脑袋轻晃,想安抚一句“什么都不用担心”然后劝她早睡,又直觉燕昭现在似乎想要溜出去玩雪。 正在两件中纠结着,却见她神色突然一变,推着他就往一旁躲。 后背一下撞在墙上,虞白疼得不自觉倒吸,但硬是把快到嘴边的惊呼忍住了。燕昭和他一并躲在视野死角里,边透过窗棱缝隙向外观察,边比口型和他说,“有视线。” 虞白赶忙捂住嘴屏气凝息,以免妨碍。 同时和她一起朝外望去,果然在昏暗中对上一双眼睛……却是条狗。 客栈养在后院看门的黑狗,被两人方才开窗说话的动静吵醒,正气势汹汹朝上望来。觉察到被盯着,黑狗汪汪吠了两声。 空气一时安静。 “……狗的视线,也是视线。”虞白小声开口,“殿下好厉害。” 燕昭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认下了这句夸奖,回报一吻。 - 一过陇关,俨然另一片天地。 路变得更崎岖,几乎是翻山,雪在这里积得更厚,风也冷得发干,伸手出去片刻就冻得通红。 骑行的护卫上了车,拉车的马也由两匹增为四匹。战马踏着宽大厚重的铁蹄,朝真正的西北进发。 也有马车越不过去的地方。结冰的雪地或坎坷的山道,所有人都要下车徒步,方便马匹拉着空车翻越。 一下车,虞白就被入目的雪景惊住。 关内再大的雪也砌不出这样的景色,天地冰封,放眼望去如同银龙盘踞,壮美又巍峨。 即便知道此行不是为了赏景,他还是忍不住感叹真好。这一眼望过去,至少这一瞬间,什么烦心事都可以忘了。 但就是有些太冷了,若没这么冷就好了。 他身上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再加上最外头挡风的裘氅,整个人几乎裹成球,迈一步都艰难。 虞白叹了口气,才发现已经落后燕昭好几步,赶忙跟上去,可脚下接着一滑,咕咚一声摔趴进雪里。 雪厚,摔得不疼,可雪地又滑衣裳又太厚,还有裘氅绊着脚,他愣是半晌没能爬起身。 踏雪声走近,燕昭笑着折返,揪着他后领翻了个面,“怎么,走累了,想在这歇一会?” 虞白疲惫地躺在雪地里,一身厚重挂了雪,变得更沉了。 “就歇一小会……” 燕昭低头笑他,笑够了才弯腰朝他伸手。 然而,就在俯身的一刹那,露在外的脖颈耳廓骤然一紧。 本能的机警瞬间爬遍周身,她当即顺势伏低下去,趴进雪里。虞白被她压得一下哼出了声,同时响起的是道箭矢破空的锐响。 “敌袭!”不知谁喊了句,接着就是齐刷刷的拔刀声。 山道上霎时空气紧绷,脚步错乱又分工明确,有人围护,有人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急追而去。同行的商队也都带着家兵,也跟着拔刀提防,但显然慢了半拍。 如此情形下,寒意倒起了叫人冷静的作用。燕昭迅速定下心神,脑海排列着种种可能,一垂眸,才发现被她压在身下的人紧张的神情。 躺在雪地里不是闹着玩的,他嘴唇都冻得发颤了,但却好像感觉不到一般,就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我没受伤。” 虞白一下松了口气。 混乱只有片刻,不久就听见脚步声回来。 “家主饶恕,那人跑了。” “埋伏的人数不多,看痕迹只有一人,已经逃远。家主,是否要派人去追?” 确定安全,燕昭才从雪地里起身,接着把虞白拉了起来。 很巧,两人最外穿的裘氅都是浅色,往雪堆里一趴几乎隐形。只是他在雪里待得久了,先前又是摔倒,衣襟袖口都快被冰雪浸透,整个人冷得发抖。 “先到车上去。”燕昭拍拍他,又望向一旁护卫,“那箭呢?” 一箭落空钉在枯树上,有人跑去捡了回来。燕昭接过端详,箭羽与箭身没有任何标记,只是看着眼熟。不待她仔细辨认,耳边就落进道女声: “和折冲府用的箭一样。” 是邓勿怜,她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两眼盯着燕昭手中的箭矢,听起来呼吸颇急。她停也不停接着说: “折冲府用的是这种箭,羽林军也是,这是北方军营统一的规制,边庭军应该也……” 话未说完,就被另一道远些的声音打断,“可能是附近的山匪!” 是同行的一个商人,离燕昭的车队最近,方才吓得险些钻到车底。他惊魂未定地抚着肚皮,声音还颤着: “以前这边总有贼人劫货,据说是从前的十六部,被打得七零八落只能当土匪了,不过这几年安分多了,今天这怎么就……可能是看着你们的马好,才动了贼心思吧?” “哎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这不就是刚才扶那个小郎君,才刚好躲过的吗?这就是命带福星大富大贵之兆哇,贵人在哪一道发财的,鄙人黄某……” 常乐出面,把意欲结交的商人敷衍了过去。 燕昭琢磨着他说的前半段,一回头,却被身旁的邓勿怜惊了一下,“你怎么了?” 凛冽寒风里,邓勿怜满面红光,像是在发烫,呼出的白雾都比旁人更浓。她盯着燕昭手里那支箭,片刻后又看向她本人,“我兴奋。” 箭矢破空而来的那一刹,刀剑锃鸣的那一刹,她浑身的血都沸腾了,身体里仿佛堵塞的那一部分也瞬间通透了。 和校场上温吞的操练不同,和秋狩那次安排好的匪祸不同,这是真的生死较量,她仿佛听见战鼓号角争鸣。 “是边军发现我们要去了吗?还是京中有人不安?那个山匪要剿吗?要不……” 燕昭一把捏住了她的嘴。 思路都乱了。 她再次看向手中箭矢,确实是熟悉的规制,往前倒几年,她在禁军校场苦练骑射时,用的也是这样的箭。 第173章 然而更巧的是,手里这支箭,也要往前“倒”几年。 “这不是新箭。” 她竖起箭头迎着光,上头磨损痕迹变得更明显,箭羽的老旧也显出形来。 “这支箭有些年头了,准头不好。若是边军或京中有人想要动手,不会用这样劣等的箭。” 邓勿怜从她手中挣扎出来,不假思索开口:“不会真是刚才那人说的土匪?土匪怎么会有军营的箭,难道是边军倒卖旧武器?总不可能是捡的……” 说着说着,她声音一顿。怎么不可能是捡的? 往前倒几年,西征…… 那是怎样的一场惨胜,她不会不清楚。连两个将军的尸骨都无暇收敛,更何况断箭残镞。 兴奋的烫意变成另一种烫意,邓勿怜只觉一股火沿着脊髓直烧,她几乎就要跨上马拔出刀追过去,追方才那几个土匪,杀灭十六部残余,为双亲报仇,看鲜血满地。 下一瞬,后脑勺“啪”地挨了一巴掌。 邓勿怜猛回神:“啊?” 燕昭上下看她一眼,仿佛洞悉了她所有想法,“冷静点。” 她看了着手中的箭矢,又看向不远处树干上的痕迹,想象着这一箭的轨迹。 高度、方位……以及时间。 时间。 当时她站在那里,低头笑摔倒在地的虞白,笑得足够久,久得就算是再劣的箭也可以一击毙命。 不是为了索命。那是为什么…… 恐吓?试探? 燕昭快速思索着,忽地想起什么,一瞬间毛骨悚然。 出关前的最后一晚,风雪里的那间客栈,后院里那条夜半醒来的黑狗…… 黑狗朝着她的方向叫。 黑狗不一定是朝她叫。 她记得,窗外有个狭窄的平台。 “咔嚓”一声,老旧的箭身在手中折断。 “我们早就被人盯上了。” 【作者有话说】 写到最后,我也毛骨悚然[害怕] ------ 哎大西北真的美得很,有机会一定要去玩呀盆油们。 好喜欢冒雪西行的这一段,写起来感觉空调制冷效果都好多了[比心] ------ 掉落30小包包~ 第103章 桃花鬼面1 ◎“妻主……”◎ 回到马车上时,迎接燕昭的是虞白担忧未散的目光。 已经暖和透了,他冻得发白的脸颊重现了血色,见她上车,忙把怀中抱着的手炉递过来。 “没事了吗?刚才……是什么人?” 仿佛冷风还在吹似的,他关切的声音里带着微颤。 燕昭本想安抚他说放心,不是她有意保密,而是她总习惯将危险严肃的事与他隔离,而且那些危险他都在不知觉中过去了,现在再说只会叫他害怕。 可转念一想,都已经亲历了,隐瞒也用处不大。更何况,之前梦魇吓到他之后,就已经允诺过再不相瞒。 “虽然还不清楚目的和身份,”她轻声说,“但我们这一路,很可能被人跟踪了。” 马车越过了崎岖地带,重又行驶起来,燕昭缓慢又详细地将种种发现讲了一遍,包括那晚突然被风吹开的窗和没来由的犬吠。 得知当时窗外极有可能有人隐藏,甚至和他只隔着一层薄薄墙壁,虞白脸上刚暖起的那点血色刷地消了下去。 就连递给她的手炉都抱回了怀里,完全是后怕之中的下意识行为。 燕昭有些无奈又想笑,刚想着从壶里倒些热茶给他,就听见他小声开口:“那,殿下有怀疑的人吗?” 镇定得这么快。燕昭颇为意外地看了虞白一眼,手上倒热茶的动作也没停,自己和他一人一杯。 “有。土匪,边军,京中那些人,十六部残余。” 两杯热茶袅袅冒着白汽,随着马车轻轻晃动。关于那根箭矢的事她方才已经讲过,就平声继续, “虽然土匪捡来旧箭使用很正常,但我觉得可能性是最小的。若要劫财劫货,一窝蜂冲上来砍杀乱抢效率不高吗?若是埋伏设计,更不会放一箭就跑。十六部也是,且不说十六部如何得到消息我要来,有那样灭族的仇恨,更不可能留手。” “那……会是京中有人想动手脚吗?张为他们?” 虞白想伸手接茶,才发现怀里多了个手炉。热茶和手炉都不舍得抛开,他只好两手捧着茶杯,手肘夹着小铜炉,以一个蜷着的姿势缩在裘氅里。 燕昭啜着茶水:“不好说。但若是京中有动静,不至于衔草司察觉不到。信鸟传讯,总比他们派人骑马要快……但不一定。” 她已经安排了人带着她的手信折返陇关,秘密调查近日出入关隘的可疑人员。 “我倒觉得边庭军有可能。其余人包括我,过关文书都是提前做好的,假户籍假姓名,只有邓勿怜单独出来,顶着她自己大名。有心人一琢磨,不难猜到她是要去督查军务,而后监视、恐吓,还用旧箭伪装……” 说着她喝完了杯中茶,把着余温犹在的茶杯,视线不聚焦地落在车厢某处。 “……但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车轮碾过石块一颠,压着毛毡的车帘颠开一道缝,冷风倏地漏进来。虞白顿时觉得什么手炉和热茶都不管用了,寒意就要爬遍他全身。 但燕昭又在思考,总不好一惊一乍打断她。 于是思考中的燕昭就注意到,视野边缘有什么在慢慢移动。余光分过去一些,发现虞白正一点一点朝她身边挪,幅度极小,仿佛只要他足够慢,就不会被发现。 她假装不觉特意等着,等到他快要挨到身边时,猛地转头。 “啊。”虞白被她捉个现行,僵在一个刚抬起身还没落下的姿势。他脸上表情变了几变,小声开口: “能不能抱抱……我有点害怕。” 马车里这才真正温热起来。 趴在她肩上,虞白时轻时重地叹着气,好半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殿下,这次出京,你对外说是要去南巡,但人来了西北。那谁替你南下?书云吗?” “不是,另安排了别人。书云留在府里,我不能好好处理事情的时候,都由她代行。” 燕昭顺着他发尾作安抚,慢慢就变成了玩他头发,“你是怕有人发现我不在南下的仪仗里?这个不用担心。” 去岁南下赈灾,淮南以及沿路几郡,该查的该罚的她都解决了,早已换上可信的自己人。 明显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不少。 燕昭忽地有些想笑。她觉得神奇—— 怀里这个人有时脆弱,一个深点的雪坑就能困住他,半晌爬不起来。有时怯懦,就好比现在,手心还带着点后怕的湿凉。 但有时又那么胆大,甚至妄想,想要分担她的担忧,想用这样瘦瘦的身体承担她的重量。 感觉很神奇,但又很不错。 她稍稍倾身,往前压了一点。虞白跨坐在她腿上,被压得扭了扭,调整了个更好的姿势面对面抱坐。 她又倾身,又压。越来越多重量压在他身上,虞白被压得微微后仰,身后开始悬空。 他的回应是蹭了蹭她颈窝。 又倾身。 又倾,再倾。 “要掉了要掉了……”虞白两只手抱紧了她脖颈,被她托着后腰捞回怀里。 寒风在车外呼啸,车轮碾过雪路吱呀有声,燕昭紧拥着他贴着脸颊,像是耳鬓厮磨的姿势,轻声说真好。 “什么真好?” “有你真好。” 虞白又往她颈窝埋深了些。带着点轻微的烫意,似乎是因为这话脸红了。这下让燕昭想了起来,“对了,还有件事。” “什么事?” “那晚在客栈窗外盯着的人,不清楚待了多久。” “……” “你确定你声音够小吗?可能被听到了哦。” 虞白“啊”了一声想去捂烫热的脸,挣扎幅度太大,把自己摔了下去。 车厢猛地一震,拉车的马儿咴咴嘶鸣着抗议。 - 关外严寒,京中也霜风料峭。 然而越是天冷,骑射功夫越不能停。长姐曾同他说过,冷风里也能稳住手,才是真正的本领。 午膳后三刻钟,燕祯走在去小校场的路上,回忆着长姐教导他的话,耳边珠饰琳琅声却不绝于耳。 “原来陛下每日都要去小校场。妾身每每与陛下碰上,还当是巧合。” 燕祯看看又一次偶遇的淑太妃,又看了看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几名绿衣内侍。 照理说淑太妃这话算是打探行踪,随侍该阻拦甚至训斥才是。怎么他们都没反应?仿佛没听见一般。 而他本人,自从上次接了淑太妃送的糕点、转头就丢了之后,再见到淑太妃就有些心虚,赶人的话便也说不出口。 只好含糊应了句:“长姐叫我每日勤练,不能懈怠。” 淑太妃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幼帝,余光又瞥了眼不远跟着的侍从。 第174章 与幼帝碰面接触也有许多次了,可每回都有人盯着,总不方便,幼帝也总一副若即若离态度,止步寒暄。 交代给她的任务简单,只是挑拨关系,可这小半月下来,半点进度也没有。那位夫人又催了,再加上长公主南下已有段时日,兴许不久就回来了,她心里焦急得不行。 一转念,淑太妃又有了个主意。 正巧小径拐弯是个冷风口,她走快几步,在幼帝身前半蹲下,替他拢了拢披风领子,轻叹道: “说起来,妾身与陛下当真投缘。不时见见陛下,与陛下说说话,这心里就觉得安定,思乡之情也纾解不少。只是长公主殿下严苛,若知晓妾身时常关照陛下,不知是否会怪责……” 她哀哀叹着,说到一半,举起帕子掩唇。 却不想燕祯接着“哦”了声,不以为然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前几日与长姐通信,长姐已经知道了。” 淑太妃一愣,险些端不住脸上哀戚忧虑的表情。 燕祯打量她一眼,继续说着:“长姐并无训斥之意。不过若你仍然担忧,日后还是待在……”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一听幼帝又要让她待在西苑,淑太妃赶忙稳住神情开口:“长公主殿下最是宽厚温和,妾身何来担忧?” 燕祯不太明白,明明她看起来紧张得不行。 但这不是他需要担心的事,他收回视线接着往小校场走。 淑太妃在后头追问陛下想不想用些点心,说她回宫后亲手做,燕祯摆手道随意。反正他都不吃。 乌泱泱仪仗过去,淑太妃从拜姿起身。冷风簌簌,她仍有些心惊。 她是见过那位长公主的。那是先帝还在的时候了,宫宴上那双眼睛慢慢扫过她,仿佛刀锋从她骨头上刮过。 明明差不多同龄,但叫她想起都害怕。 可张夫人允诺事后可以安排她出宫…… 那可是自由啊,她今年才刚二十岁。 但方才陛下说,长公主已经知晓,并无训斥之意? 难道长公主如此好糊弄?还是她做的确实天衣无缝?毕竟她哄小孩的功夫也算纯熟,她是真的有个弟弟。 淑太妃抚了抚心口,忍不住想,有一句话她没说谎,陛下是真的很像她的弟弟。 并非长相,而是那种软和又依赖人的性子……总之,和那位长公主半点不相像。 想起许久前宫宴上那一眼,她又不自觉打了个寒战,赶忙回了西苑,做糕点去了。 - 折返陇关调查的人很快赶了回来,空着手。 近日并无可疑人员入关,除了一路同行的商队,其余都是冬来归家的本地百姓。 汇报,亦是请罪,未曾发现埋伏监视,是随行护卫的巨大失职。 这一点燕昭并未怪罪。过陇关前那晚,是她想着连日赶路辛苦,且出关后行路艰难,才吩咐守夜人数减半,好好休息。 且她也观察过,客房窗外那平台格外狭窄,就连她带来的精锐护卫都难以站立,守卫重点便被放在了走廊。 京中派人埋伏的可能暂时排除,但危机仍在。 一路上众人严密防备,边探查边赶路,许是对方未能有可乘之机,一连数日安然无事。 山路覆雪行程缓慢,但也离凉州越来越近了。 马车上,燕昭与邓勿怜两人对坐,讲着到凉州后督查边庭军务时,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以及对策。讲到半途,车外忽地一阵喧闹,接着马车慢慢减速,停了下来。 “家主,是前面的商队,好像是有人拦路。”常乐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我去看看!” 燕昭简单应了,心里升起几分提防来。 片刻后常乐折返,说拦路的是个老妪,正和前头的商队争吵。至于吵了什么,双方说的并非官话,听不懂。 燕昭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就见邓勿怜挑开一角车帘,探头出去听了会,坐回来转述: “那老妪她女儿快生了,来山里挖点草药,滑倒摔伤腿了。想搭前头那商队的车,人嫌麻烦不让。” 倒也正常。且不说添个人添个麻烦,又是个上了年纪受伤的;货商车上也都满载,哪里腾得出地方带人。 让燕昭有些意外的,则是另外一件:“你听得懂他们说话?” “我娘教的呗。”邓勿怜靠回厢壁,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咚喝下。 语气有些冲,但燕昭知道不是对她。 过了陇关邓勿怜就这样,一日比一日焦躁。双亲埋骨地就在前方,任谁心情也好不起来。 燕昭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想继续讲边庭军的事,却隐约觉得有道注视落在她身上。 转过头,虞白坐在车厢角落,正一言不发静静地望着她。 目光交错,她偏了偏头:“你想去看看?” “可以吗……如果不麻烦的话。”他小声开口,“听声音年纪很大了,这个年纪摔倒,不处理的话很危险。而且外面那么冷……” 燕昭想的却是那老妪说,是为即将临盆的女儿采草药,若不能及时回去,恐怕不好。 尤其想到虞白就是难产而生,未能见过他母亲,终于还是生出了些不忍。 “叫人检查一下,确保安全再过去。” 不久常乐轻叩厢壁,说老妪身上没有武器,周围也没有埋伏。虞白下了车,邓勿怜也被燕昭提了下来,派过去帮助沟通。 那老妪摔得并不严重,只是腿上划了一道,出血有些多。正巧采来的草药里有止血用的,虞白捣碎了给人敷药包扎。 燕昭在旁站着观望,拢眉沉思。 距离凉州城已不远,但瞧着老妪这伤,徒步回去怕是不行了。 但放人搭她的车绝不可能,心善永远立在自保基础之上。 她视线扫视一圈,对上了几个行商的打量。 一路同行,与人交涉之事都是由常乐来做,不知他说了什么,这些人坚定认为她是皇商,屡屡表露结交之意。 燕昭想了想,惋惜长叹:“我见此老妪实在可怜,真想捎带她一程,只可惜车上没有空余……” 那个姓黄的行商立即反应过来:“好说好说!我车上有空,哎呀不麻烦,这哪里麻烦呢?小事一桩,人交给我就行了!” 燕昭感激地点了头,表示日后有发财的机会一定想着他。 受伤老妪跟了黄商的车队,在一个小村下了车。 碾着暮色,披着一路霜雪,一行人终于抵达凉州城。 巍峨城门满是磨砺痕迹,每一块砖都书写着百年风沙。 边塞发来的奏报与文书,她看过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但都不及此时一眼。 正值秋冬之际,是“储冬”的时节,城中人来人往密集,百姓奔忙着为即将到来的长冬做准备。 集市、商铺、摊贩,街上人多得几乎无法行车,但笼罩在人群之上的,不是热闹、不是喜庆,而是浓重的郁色。 战争已经过去多年,免赋役、招流民,休养生息的政策传过来,税收逐渐稳定,军队,至少在表面上,也已休整优良。 而真正来到这里才发现,百姓的生活仍遭受着当年征战的影响。 ……谁又不是呢。 青年皇帝三次西征,平边陲、扩国土,战报是显赫的,功绩是辉煌的,留下的阴影绵长深刻,非亲历无法体会。 傍晚的寒风又带了些沉重意味。 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来到客栈时天已黑透。为防再有危险,燕昭已经派人提前在周围探查,确保无碍后才住进客房。 这一路艰险,甚至有几回马车险些从雪道上侧翻下去,此时终于可以安心歇息。 堂倌手脚麻利地送来浴桶热水,房间里很快弥漫开氤氲热雾,沐浴过后,燕昭刚挨上床榻,被窝里就钻了个人出来。 “殿下。” 虞白抬臂缠上她脖颈,光溜溜的手臂还带着浴药的花香气。贴近了,他才发现燕昭眼底沉沉,似乎有些烦闷。 “殿下不开心?” 燕昭摇摇头。并非她避而不答,而是胸口那种滞涩的感觉她自己也描述不来。但她本能地,暂时不想听到这个称呼。 她顺着人手臂下去,掌心贴着他腰侧磨蹭,“换个别的叫法。” 虞白蹙眉想了一会。 最近她好像总是提这个要求,可是“家主”这个称呼也用过许多次了。 “姐姐”……也许多次了。 她不喜欢叫她阿昭。小时候就不喜欢。 燕昭看着他苦思冥想有些好笑,刚要说想不出就算了,就见他眼睛一亮。 接着脸一红,磨蹭着埋进她颈窝,似乎羞于启齿。 “有一个,之前,在话本上看的。” 燕昭鼓励他继续,却隐隐开始担忧。 什么话本,不会又是问常乐借的吧。别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在心里做着种种猜想,颈间发烫的脸颊磨磨蹭蹭。半晌,虞白小声地、羽毛似地开口: 第175章 “妻主……” 燕昭耳廓一麻,烫热顺着脉络瞬间烧遍全身。 贴在他腰上的手本能收紧,刚想要他再唤一遍,就听见窗口“噗”一声轻响,有什么破窗而入,猛地钉在床柱上。 烫热瞬间变成另一种火。 “追!” 她咬牙朝窗外,“要活口!” 脚步簌簌远去,燕昭叹了口气,对怀里的人说等等。 她起身,靠近床柱上钉着的飞刀。刀身簇新干净,无特殊痕迹,无毒。 刀尖钉着一张纸,她取下,展开,微怔。 虞白披衣凑过去,看清了那两个周正汉字—— 库卓。 【作者有话说】 备注一下,这是昭少有的使用感叹号的时候[狗头] ------ 掉落30小包包~ 第104章 桃花鬼面2 ◎虞白吓得都站起来了。◎ 潮热和温暖被窗外漏来的冷风吹散。 客栈不远就是街市,入夜也人来人往,护卫追出去,无果而返。 换了新一间客房,虞白整整齐齐穿了几层衣裳,紧挨在燕昭旁边坐着,攥着手,声音轻轻: “那些人还在跟着我们吗……是想要我们去库卓吗?殿下要去吗?会不会有诈?” 邓勿怜闻讯而来,抓着那张写了字的纸翻来覆去看:“得去!带多多的人去!等我明日到了军营……” 燕昭没答话,谁的话都没答。灯下,她展开两张舆图,在桌案铺平。一张白底墨迹,标注着大小城镇;另一张墨黑拓印,精细刻痕密布其上,是一条条山、河、路。 白色那张,凉州以西,有一个渺小的点,小字写着库卓。黑色那张,她很快找到了对应的地方。 库卓,阿赊越部的聚居地。曾经的西域十六部散落如繁星,如今只剩这么一个小点。 那应当是个不错的地方,有山挡住西北来的风,有河蜿蜒而过。是个适合休养生息的地方,且应当已经休养得不错,甚至有余力派人出来,盯着她。 阿赊越为什么盯着她?为什么放过她?又为什么想见她? 又是怎么知道她来……怎么知道她? 一瞬间,无数疑虑猜想从燕昭脑海闪过。不待思绪理清,她就已经开口:“不去。” “为什么?”邓勿怜几乎是抢着开口,她对这事有着超过理智的冲动,“这就是挑衅,这都贴到脸上了!” 虞白早已跟到燕昭身边来了,帮忙抬着舆图超出桌面垂下的一角,满脸紧张,似乎既担心邓勿怜突然暴起,又担心她不应这字条会错过重要的事。 “是贴到脸上了,一路都贴在脸上。”燕昭平静重复着邓勿怜的话,“阿赊越部一路派人跟着,费这么大功夫,一定很想见我。我倒要看看她们有多想见。” 说着她转向另一边,因为没抓到飞刀刺客而等着请罚的护卫:“这几日在附近守好了,看见可疑的立即绑来……对了,你们之前一直没抓到人,是因为只在男人里找了,对吧?” 护卫微怔,仿佛在说“难道不对吗”。 天色已晚,燕昭没有解释太多,只说重点找女刺客。 护卫领命退出房间,邓勿怜也起身要走,忽地又想起一事:“你让所有人都守在附近,那我明天怎么办?单枪匹马去吗?” 燕昭才想起邓勿怜要去督查军务这事,独身前往没个护卫确实不像样。她喊住落在最后的黑衣死士,“你……” 不知道本名叫什么,她直接忽略,“你跟着庆康郡主去。” 被点到的人没什么波澜地应下,反倒是邓勿怜不满:“就一个吗?这显得我很没排场!” 燕昭淡淡瞥她一眼,“你镇不住他们?” “胡说!你等着吧,等着看我明天……” 燕昭把邓勿怜推出去了。 房门哐当一声合上。 门内,虞白迅速钻进被窝,不知是冷了,还是被那传讯的一刀吓着了。见他这样,燕昭心中又生笑意,走过去把他从被子底下扒拉出来,“你之前叫我什么?” 虞白慌忙捂她的嘴:“别说了……万一还有人偷偷盯着,全都被听见了。” 燕昭就也躺进去,拉高被子蒙住头。 “那你小声叫,我想听。” 门外,夜来油灯昏暗,住客不多,大都睡了。安静显得面前这张清冷的脸更疏离,邓勿怜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语气不自觉就带了笑,“你叫什么名啊?” 漂亮的眼睛递来冷冷一瞥,似乎不愉,但又规规矩矩地低下了头,说奴婢告退。 邓勿怜感觉像被什么的爪子不轻不重挠了下。 “哎你回……” 黑影遁入角落,藏匿不见。 - 次日,虞白醒来时天色昏黑。还以为是又起了风雪,过了近一个时辰天际通明,才想起是这边天亮得晚。 西北的朝霞也不一样,比京中更鲜艳磅礴。 他被这样的壮丽吸引,也担心着暗处会有人监视、更担心这样的监视之下该怎么出门找那毒物线索,几番纠结之下,他身子贴着墙根扒着窗缝,提心吊胆地看朝阳。 房门咔嗒一声推开,他吓得一缩。见是燕昭回来,他放心了,一堆担忧还没问出口,先看见了她怀里抱着的一堆皮毛。 “这是……什么?” “入乡随俗啊。”燕昭把满怀的衣饰往榻上一抛,“你在琢磨怎么出去是吧?我陪你一起。先把衣裳换了。” 西北严寒,凉州百姓不穿寻常的布衣棉袄。虞白头上被扣了个胡帽,鹿皮做的,还带着圆润的深色斑纹。外袍领口也缀着圈皮毛,毛绒绒地贴着脸,袖口颇长,只露出一点指尖。 别的就不像是御寒所用了,他腰上被挂了个银质小弯刀,还有个鼓鼓的香囊,香囊两角缀着繁复艳丽的珠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 再看递来这一切的燕昭,似乎很喜欢这样打扮他,眼底泛起了一点亮光。 于是虞白问:“头发,要不要也梳一下?” 最后出门时,平日总简单束在脑后的长发散了下来,编起了一个个细细发辫,辫梢缠着红绳,也缀着小珠子。 燕昭显然不擅长这些,扯掉了他好多根头发,但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他也就不觉得疼了。 她也换上了入乡随俗的衣裳,除了皮袍还戴了双皮手套,出门前用手背的皮质蹭了蹭他的脸,冰凉里带着微微的粗糙,让他觉得这身皮毛也不是很厚实。 那触感已经一瞬穿透层层叠叠,钻进胸腔蔓延全身了。 差点没能按计划出门。 天亮透了,早晨的街市十分热闹,客栈门外也人潮密集,两人迅速融入其中。 最先去的是附近的医馆药铺,虞白假装求*医,与人描述燕昭种种症状,问可有解。只可惜大多郎中说不出个一二,有的一听就是在胡诌,甚至有个脾气暴躁的,觉得这是在故意刁难砸场子,伸手就要来揪虞白领子。 没等一旁的燕昭出手,他就一闪身躲过去了,暴躁的郎中只抓到一把毛。 再要伸手,“当”一声,郎中面前的桌案上插了一把刀。 “手不想要直说。” 暴躁郎中慢吞吞坐了回去,从挥着拳头生气到揣着手生气:“你这就是金石之毒,去哪里问都一样的,治不好,回去等死吧!” “你乱说什么呢?”方才被指着骂都没生气的虞白这下急了,声音都高了,“你做大夫的,你怎么能……” 燕昭牵着他走了,插在桌上的刀都无心去拔。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市口,虞白犹在生气:“他胡说八道。医者言重,他这样说话,一点医德都没有……” 生气归生气,那句金石之毒还是很重要的线索,他从怀里掏他随身带的小本就要往上记,可眼前怎么都看不清楚了,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在空白纸册上洇开一个个圆点。 有双手托住了他的脸,燕昭摘下了手套,温热手掌贴着他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指腹一下接一下地擦去泪水。 近些有源源不断的泪雾,远些有食坊小摊升腾的烟火热气,两种朦胧之间,燕昭安静又沉寂地看着他,温和安抚说别哭。 虞白突然明白为什么,她总是假装这事不存在,总是避而不谈、总以别的话题绕开了。 就像过陇关前的那晚,仅仅是知道前路有厚重的雪和崎岖的山道,就足以让隔壁客房的行商翻来覆去、整晚难安。 若是知晓前路悬着条绞索呢?若是知晓前路等待着的,是难堪的疯癫和注定的死亡,又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没有亲眼见到先帝最后的模样,但他听过吴前辈描述。眼睁睁看着自己滑向那样的结局,若不强行忽略,该怎么度过每一天? 而他只是被那郎中戳破一次就要撑不住了,这许多年下来,她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虞白猛地吸了一口气,把眼泪和害怕一并咽了下去,回握住燕昭的手,用自己长长的毛绒绒的袖口盖住。 第176章 “你用早饭了吗?前面有卖烤包子的,闻着好香,我们去吃一点。” 他忍着声音里哭过的哽咽,“那个郎中虽然没医德,但是实诚,之前那些人都没说实话。金石之毒,我记下了,一会我们去下一家……” 燕昭被他牵着往前走,心底复杂之余又有点新鲜。 头一回,缓和氛围和规划安排都不需要她来做,尤其他努力想让自己听起来镇定又释然,鼻尖眼尾却还带着哭过的红,模样倔强又可怜,看着让人心口胀疼又发软。 也是头一回,她产生了些陌生的情绪,像委屈,更像是疑惑,甚至想抓着谁质问一句—— 为何是我。 - 三天。 三天里,有人满城穿梭,苦苦找一个解法;有人待在军营,艰难树立着威严;有人守在角落,观察出现的每一个身影。 有人急了。 晚膳后,燕昭正和邓勿怜讨论着她督查军务的进度,不远虞白趴在桌边理着他这几日来收获的信息,房门被人敲响。 是常乐,守夜到一半,他身上还裹着寒霜:“家主,在外头发现了个可疑的人,鬼鬼祟祟经过了好几次。是直接按下,还是……” 燕昭毫不犹豫:“绑了带过来,不要伤着,我有话要问。” 常乐应声离开,燕昭想起什么似的望向虞白,果然发现他没再研究那手记了,正抿着唇欲言又止看着她。 “你害怕?”燕昭看到他眼底的闪烁,“我们人多,不用担心。实在怕的话就过来,靠我近一点。” “不是很……”虞白推拒的话说到一半,燕昭朝他伸出手,他两腿自己就迈过去了,紧挨着人坐下。 旁边邓勿怜看了看又摸摸下巴,琢磨着是继续说边庭军务的事还是先回避一下,就听见窗外黑夜里一声惊叫,接着一小阵骚乱,不久房门再次被敲响。 一个五花大绑着的身影被押进来,房内三人心神紧绷提防着,然而看清的下一瞬,提防变成了惊讶。 “这么小?!”邓勿怜第一个惊呼出声,“没抓错人吧?她看着也就……” 燕昭也怔了一瞬,虽事先有所猜测,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的年轻女孩。 “没抓错!就是她一路混在商队里,让人以为她是商户的孩子。”常乐握拳压着女孩肩膀,快速报告着:“她两手都有茧,是练过功夫的,身形和脚的尺寸站在那个平台上藏身正好。她身上也搜出了武器,还有前几日传信的飞刀。” 说着他另一只手拿出一张纸,“这是今日的信,她还没来得及传。” 常乐正要把信给燕昭递去,谁料力道一卸,压跪在地上的女孩猛地挣开他的手,朝房中坐着的那三人扑了过去。 顿时房中一阵骚乱,一旁守着的护卫上前护驾,还没卸刀的邓勿怜也推刀出鞘,常乐也惊呼一声追过去,却见那女孩看也没看显然身份最重的燕昭,而是正正扑到了虞白身前。 电光火石的瞬间,常乐心想她不会是想抓个看起来好欺负的做人质吧。 可满屋里就虞小公子动手最利落干净啊。 也挺好,这样收拾起来不会惊动客栈掌柜…… 下一瞬,就看见那女孩在虞白身前扑通一跪,被绑在身侧的手挣扎着揪住他衣角,用不甚标准的官话大喊: “你帮我求求情啊!我没有要伤人,我真的没有坏心,我知道你心善,你帮我求求情……” 虞白吓得都站起来了。 想躲又被拽住了,想摸腰间的小银刀,对方好像又没有恶意,慌乱之中他看向燕昭:“我不认识她。” “不不不,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救了我额尼!” 女孩身形清瘦,力量却极大,和拉拽她的护卫较着劲,一点没耽误喊。几个护卫顾忌着燕昭要问话没敢用刀,又瞧着她年纪小又是女孩,没真下重手。 混乱中,陌生的词和信纸上的字一同冲入燕昭大脑,她拧眉问邓勿怜:“额尼?” “姥姥。” 燕昭一怔,再次看向手中的纸。和“来库卓见我”几个字一同在眼前闪现的,是那个受伤老妪的身影。 一瞬间,许多疑问都串了起来。 她拇指一弹推掉刀鞘,雪亮的匕首抵在女孩颈间,“解释清楚。” 又看向攥在虞白衣角的手,“撒开。” 她精心搭的这一身漂亮得很,都快叫扯破了。 - 女孩叫阿赊努里,没有汉名。 邓勿怜从旁解释,“阿赊”大概是阿赊越部每个人的姓,“努里”是“光”的意思。 一路上跟着的都是她,在客栈外观察的是她,藏在雪地里放箭的是她,到凉州第一晚飞刀传信的是她,在山里采药受伤的老妪是她额尼。 简单答完几问,努里被带到隔壁房间关着了。 邓勿怜一直在惊讶,现在才有空感叹:“难道阿赊越部落拓到这种地步,派老人小孩出来做事也就算了,还都是女……” 说着她猛然一顿,和旁边燕昭对视了眼,像是才意识到她们也是女人。 年幼时候她进校场,也因性别而被质疑过,只因母亲身为猛将,没人敢说什么罢了。甚至直到今天,在凉州军营,一手提着刀、一手拿着陛下手敕,也还是会捕捉到角落里戏谑或不服的视线。 不久前她还讨厌那样的质疑,现在她竟也下意识地质疑起来。邓勿怜足足愣了好一会。 “别小看她们。”燕昭接着她的卡壳说下去,“当年十六部几乎全灭,只有阿赊越部几乎全身而退,就是因为她们全是女兵,敏锐、小心、没中计,撤得也有序。你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没人和你说吗?” 燕昭正想着别的,说话没太注意。 虞白在旁边紧张地攥着手,心想不是说那位郡主双亲都陨于那一战吗,谁回来和她说,有点怕她俩打起来。 想了想,他小声转开话题:“那,我们还去库卓吗?” - 次日一早,一小队人离开凉州城,再次向西。 努里会说官话,邓勿怜就没跟着。努里两手还被麻绳绑着,凌乱地盘坐在车厢地上,磕磕巴巴答燕昭的问题: “是啊,一直是我跟着。不不不比那还早,你们刚进陇右,我就跟着啦。” “试探?不不不不是试探,是考验嘛。考验你有没有敏锐、有没有勇气、有没有良心。” 说着,她晒得微黑的脸庞稍稍皱了起来,有些苦恼—— 救了额尼,但没有带上额尼;却也没有把额尼丢在山里,而是欺骗别人带上了额尼。这到底算不算善良呢…… 没等努里想明白,下一个问题就来到了:“谁要考验我?” “神女。” “神女是谁?” “神女就是神女啊。” 努里答得坦然,甚至带着些疑惑,仿佛她问的是“天空是什么”。 燕昭微拢起眉,正要追问,却听努里一声大喊:“不不不,不要走这条路!” 马车刚驶进一个路口,前方是一条宽阔平整的道路,甚至没覆多少雪,努里却大惊失色,像是前头有狼一般。燕昭瞥了眼舆图,接着拔刀出来:“别耍花招。” 努里依旧一问就答:“我没有花招。那个路线图是假的,如果有人照着这个图带兵过来,就会掉进大坑里死掉的。我们自己人知道对的路,客人来了,也会有人指路。这是神女的第五个考验。” 说着她往外看了眼:“不不不,再往前真的要死掉了!” 马车急忙停了,慢慢倒退出去,依着努里的指引,走上另一条不显眼的小路。仔细观察才发现,这条路才有隐约人迹,方才那条因为过于平坦,反而有些超出现实。 燕昭手中的刀没收:“那刚才为什么没有人指路?不是你们的‘神女’两次邀请我来的吗?” “原本是该我等在这里,”努里一脸坦荡,“可我被你们抓在车上了呀。” 燕昭竟有些答不上来。 所以说就算没有带兵过来,若她心狠把这个信使杀了,也一样会走上错路。怪不得这也是考验。 小道狭窄,但却没什么大的阻碍。马车缓缓向前,颠簸中,燕昭很快又意识到一件不对。 这次她没用刀,直接问:“你说第五个考验,可这一路上只有四个。” “还有一个是什么?” 努里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马车就停了。 燕昭下了车,手一直按在腰间刀上。眼前是个陌生的村落,女人们静静地看着她。 没有敌意,没有武器,也没有人说话,就停下手中的事,用眼睛打量她。 努里喊她往前走,燕昭迈步跟了上去。她心口有种奇怪的感觉,甚至忘了追问刚才的问题。 她被带到小村最大的一间屋子前,努里朝门内喊了句她听不懂的话,接着转头说神女在等你。 燕昭知道她该观察一下周围的,甚至该用刀逼着努里去开门,以防里头有埋伏;但心口那股奇怪的涌动催着她,她鬼使神差就走上前,伸出手,推开门。 第177章 门开的一瞬间,无数疑问霎时有了解答,包括她心口那种怪异的涌动——心跳很快、有些乱、有些不安。 是感应。 她视线难以从门内那张脸上移开,只能声音朝着旁边:“虞白。” “殿下……” “在外面等我。” 门合上。 室内变得昏暗,尘埃在微光里沉浮。燕昭望着那张久违的脸,许多个称谓在脑海扯缠,最终脱口而出的是最熟悉的那个: “……母亲。” 【作者有话说】 哦不最终还是没能在12点前… 痛打自己两巴掌。 ------ 掉落30小包包[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105章 桃花鬼面3 ◎“你只是生下了我。”◎ 谢若芙,或者说阿赊若芙,或者她有什么别的名字,在漂浮的尘埃中静静回望。 多年过去,她的容貌变化似乎不大。还是弧度柔美的下颌,还是饱满丰润的两腮,眼尾温和地下垂,唇角盈着浅笑…… 却又和燕昭记忆中的、噩梦里频频相见的模样截然相反。 没有精致无暇的妆粉,也不是面无血色的惨白,谢若芙天然地站在她面前,气色充盈红润,像盛放的桃花。 可外头是冰天雪地,她又是“已死”的人,这桃花容色就显得有些诡异。 也就没能让她感到熟悉、产生见到“母亲”时该有的依恋感,而是觉得无比陌生。 “很惊讶吗?”谢若芙先开了口,“我没有死。” 燕昭僵在那里,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但脑中转得极快——对,这有什么可惊讶?她能拿得出太医院都查不出痕迹的秘毒,假死药又有何难?更何况当时边陲交战,京中、关隘皆是混乱,她趁机脱逃出关并不十分麻烦。 甚至有些过快,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混乱地翻涌,比如燕飞鸿没有说谎,他居然没有说谎,他真的没有杀死她。 又比如若是听了虞白建议,先去挖了皇陵坟墓,是不是就能更早发现端倪,不至落到眼下如此被动的地步…… 想太远了。燕昭硬把意识拽了回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想要掌握眼前局面,想要把主动权攥回自己手中。 她想问谢若芙些什么,可大脑太乱、想要问的又太多,一时间千万个字堵在唇边,一个也吐不出来。 但谢若芙又像是听懂了。 就像她推开这扇门前,就已经心跳剧烈、耳边嗡鸣一样,谢若芙也有着某种基于血脉的感应。 她和缓地笑了下,声音轻柔:“有什么可疑惑的呢?我为了拯救我的家乡,保护它不再受战火侵害,委身一个敌国的掌权者,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吗?” “燕飞鸿到死也没有发现吧。他怎么不想想呢,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天作之合……只不过是有一个人在假装罢了。” 谢若芙这样说着,配上她唇边始终浅淡的笑意,竟然显得有些伟大。 “我接近他,尽所能地吸引他,让他觉得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想让他收敛野心,但我想得太简单了。男人不是有了这个、就可以舍弃那个,男人有了一个,就想占据所有。” 她笑容没怎么变过,咬字也依旧轻缓,“我曾妄想过劝服他,甚至想象过让他保护我的家乡……但很快他第二次出征,我发现把希望放在他身上不行。” “他永远不会收手,永远不会满足,他这样的人只能死,这样的国家只能灭亡,所以我给他下毒。” 谢若芙轻柔地说着偏执的话,温和的声线和字里行间的恨意格外割裂。 燕昭听着都有些恍惚,她定了定视野,再次抬眸去看那张桃花似的笑脸,才想起见面至今,谢若芙没有问过她一句。 滔滔不绝,说的也都是她自己的事,就连她脸上那温和慈爱的笑,也不是因为久别重逢,而是她一直都这样——那也不是温柔,那更像是疯狂。 但她此番来,也不是为了追讨母爱。 却还是忍不住问:“所以,就连带着我一起,是吗?” 明明是她自己的声音,但听来格外遥远,朦朦胧胧,仿佛隔了一层。朦胧的声音再次开口,像是想要求证什么: “可我是你的孩子。” “我也只是生下了你呀。” 谢若芙脸上的笑容没变,依旧温柔得像画中的神母,“若你是个男孩,你早就死了,真的。” “我本不想伤害你,可我也没想到你和燕飞鸿会那么亲近。你和他同吃同饮,形影不离,我能怎么办?我没有办法呀,为了家乡,我也只能牺牲你了。” 她语气又轻又缓,仿佛在给孩童讲道理:“而且,你知道燕飞鸿很爱重你吗?他甚至与朝臣争议想要立你为储,比想要为我晋位那次闹得还僵。” 那就更不能手软了,她说。 燕昭被轻飘飘的几句话钉在那里,若先前只是一时哑口,现在她就是彻底说不出话。 她只觉得荒谬,巨大的荒谬——原来她和家人亲近,还是错了。 不对。 是她的出生,就是个错。 一瞬间,燕昭终于明白了那困扰她数日的滞闷感,明白了为什么她觉得“家主”这样一个临时假装的称呼动听,明白了为什么想要与原本的一切脱离。 她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了。 她一直痛恨的人成了一个并不无辜的受害者,她一直爱戴维护的人成了个自私疯狂却又似乎有情可原的凶手和骗子。 可她又不是堂上断案的寺丞,她只是个人。 她人生中唯独圆满的那一小段碎了个彻底,像是突然天翻地覆,她脚下虚得发飘,头顶又沉甸甸的,快要把她压垮了,混乱其中的云被她吸进胸腔,在胸口堵着、闷着,难以呼吸。 从推开这扇门就一直混乱的思绪终于崩溃,燕昭剧烈地头疼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脑仁往外钻、要冲破她的头骨,片刻之后她意识到那是愤怒。 燕昭出离愤怒,她整个人被怒火烧得发烫,她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上,她想一刀杀死面前这个自私的疯狂女人,再杀死外面所有的人,若她带来的人不够,就从凉州调兵—— 刀柄硌着她掌心新添不久的疤痕,迟钝的感知苏醒后,是更尖锐的刺痛。 燕昭猛地醒了下神。 她突然想,若她任由这样的仇恨积蓄,那她和谢若芙又有什么区别。 若她任由这样的这样的愤怒驱使,那她和燕飞鸿也没区别。 她在欺骗和仇恨之中孕育,那她就一定要走上同样的路吗? 不是的,不一定的。 那她该做什么…… 她该…… 额角一跳一跳地痛着,视野也有些模糊,燕昭几乎不能思考。剧烈的头疼和混沌以外,她能感知到的就只有手心的硌痛,于是她低头望向那把刀。 不知何时,她握刀的手已经拔出半寸,已经露出锋利刀身。 不是她惯用的匕首,那匕首插在了那暴躁郎中桌上,担心折返回去虞白又会心情低落,她索性不要了。 而是从荆惟手中买来的那把,刀柄的描金被她攥在手里,刀身的密刻纹路在她眼前跳动。 照例说,她因谢若芙而愤怒,就也该迁怒她全心维护的十六部,该迁怒这代表家园的图纹和承载图纹的刀。 可她看着这把刀,想到的只有初次拿到它时,和虞白一起躲在深山孤寺里,听着雨声烤着火端详它;想到她差点又一次把他弄丢,是这把刀又快又稳地为他除掉危险;想到不久前那个京中秋夜,两人一起趴在矮案边,用融化的胭脂慢慢涂遍刀身。 燕昭忽地清醒透了。 也知道她该做什么了。 只看眼前人,只望前方路。过往好也罢坏也罢,再回看也都没用了。 她要做的就是接着往前走,哪怕边走边修补也无妨,反正她也不是独行。 心神定,燕昭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她没有意识到这是第一次她不需要人安抚、也不需要施针用药,只靠自己度过了一次剧烈的头痛发作,她只是慢慢收刀回鞘,平静开口: “给我解药。” 谢若芙静静地望着她,仍旧温和地笑。 “没有解药。” 她或许不知道,谢若芙想,方才那一瞬间,她有多么像她的父亲。 谢若芙甚至恍惚以为她见到了那个恶鬼本人。 但也只有短短一瞬。低头再抬头,她忽地又不像了,谢若芙不知道为什么,但话落后,果然看见她神色一僵。 强撑出来的平静就要碎了,谢若芙等着看燕昭再次露出那熟悉的神态。但没想到的是,仅仅一个呼吸后,她听见了比刚才要更冷静的声音: “不可能。” 惯有的表情再次回到燕昭脸上,她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对面的人: “你千方百计引我过来,还一路跟踪考验我,机敏、勇气、善良……舆图上指出的假路又是为什么,悲悯,还是仁慈?” 第178章 她无心等待谢若芙回答,继续开口:“努里说有五次考验,还有一次,就是你留在墙上的舆图吧?你做这一切,显然不是为了和我叙旧寒暄的,母亲。” 燕昭重重地咬着最后两个字。 谢若芙惊讶于她怒极之下的平静。 因自身的牺牲而被族人奉为神女,她的决议自不必与所有人说,努里不知道的是,她在心中设下了六道考验。 谢若芙明白燕昭全都已经通过,哪怕是她认为绝不可能的第六道,但正因为此,她反而觉得可怕。 这是一个和燕飞鸿极其相似的人,且比他还多了随时冷静的能力,这让她觉得可怕。 仇恨的种子已经种下,若放任这样的人存在下去…… “……你来得太晚了,能给你解毒的人已经不在了。” 谢若芙浅笑依旧,“若你早几年发现挂毯后的秘密就好了……你还是不够细心。” 话落,空气一阵安静。 燕昭盯着她脸上无可挑剔的微笑,而后目光上移,视线和谢若芙在昏暗中碰撞。 这不是一个该说话的环节,而是需要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但她额角还在隐隐作痛,她的耐心快要到极致了。 下一瞬,安静和昏暗被同时打破。 伴着一阵陌生语言的惊呼声,身后的屋门被人一把推开。雪地反射的刺眼白光倏地涌入,燕昭条件反射转头看去,是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 小女孩像是被宠坏了,冒冒失失跑进来谁也没拦住,然而幼小的本能又让她觉察出室内气氛不对,只迈进一步,就扶着门框僵在那里。 燕昭瞥了小女孩一眼,又立即去看离门更远的谢若芙。 看清后者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忧以及眉眼间的相似时,小女孩已经被她提在手里,刀鞘一推,哭声还未出口就已止住。 她用足跟顶上门,尖刀抵在那小女孩颈侧。谢若芙脸上温和的笑意颤了颤,迅速变得凄婉: “她还只是个孩子!你把刀放下,不要伤害她……” “少来这一套,我没那么多道德。哦,对,我忘了,你也没有。” 燕昭已经彻底看透这个女人,学着她那种温和无瑕的微笑重复:“为了家乡,牺牲一个孩子算什么,是吧?” 谢若芙唇角颤了下,表情开始变得支离。 但这还不是燕昭真正要说的。 “为了你的家乡,牺牲你自己不重要,牺牲你的孩子也不重要。若有一天,你的家乡不在了呢?” “你这是何意?” “字面意义,”燕昭盯着对方一字一顿,“解法告诉我,或者我带人踏平库卓。” 被她制在怀中的小女孩迅速读懂了情势,不敢挣扎,强忍颤抖。相比之下,谢若芙要镇定太多。 她凄婉可怜的表情不见了,温和的笑容也不见了,那张线条柔和的脸庞冷了下来,终于真的像那个会对亲人后代下毒的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一路带来的护卫,也不过二十几人。还是你想从凉州调兵?” 谢若芙声线高了起来,变得陌生又锐利,“凉州军一团散沙,莫说你能否调动,就算出兵,能不能摆出阵型都两说吧?” 燕昭有一瞬惊讶。 一路过来她也简单打量了,此地人口并不多。她们是如何探得这么多消息、又探得这么清楚? 但面上半点不露,甚至带了些戏谑:“神女大人,若你们当真这么灵通,会被打得只剩这么个小小村庄?” 空气又一次静了,燕昭明白,这又是等待对方先露怯的环节。 但她没什么焦急的了,她可以沉静安稳地一直等下去。 屋门被人冒失推开的一刹,她看见不远处虞白一抹衣角。那是她亲手挑选又亲手搭配的衣饰,只是瞥见一角,也能回忆起早晨离开客栈时,虞白坐在那里乖乖任她打扮的模样。 多神奇,她想。 会有这么一个人,只是瞥一眼,只是想起,就让她觉得平静。 时间慢慢流逝,尘埃起伏。 谢若芙深深吸了一口气,燕昭终于等到了机会。 “她们把你当神女,我没有。把你那些考验、解谜一类的幼稚把戏都收一收,来考虑点实际的。” “是想要我空着手回去,然后十六部彻底消失,还是给我解毒的法子,然后……” 燕昭说着顿了下,想起推开这扇门前,那些停下手中事打量她的女人们。她们显然憔悴贫瘠,有的还带着战争的伤残,但又都清晰可见顽强本色。 这让她想到昨晚,邓勿怜解释“阿赊努里”这个名字时的另半句——“阿赊”,大概是她们每个人的姓吧,意思是“活着”。 她们活在战争的阴霾下,扛着沉重的岁贡,在院落墙边种着耐寒的蔬果。 “……给我解毒的法子,然后减免岁贡,重开互市。” 谢若芙深吸进胸腔的那口气顿住了,顿了好一会,不是舒出,而是急促地喘出。 她就这样像惊喜又像惊吓般急喘了一阵,平息过后恍然喃喃:“果然是我的孩子……” 燕昭收刀,脸上是无波无澜的平静: “你只是生下了我。” - 谈话又过许久,燕昭才起身离开。 那小女孩一直没走,抱着腿在门边蹲坐。还在记被她拿刀抵着的仇,一双眼睛狼似的瞪着她,路过时扑过来,张口就要咬她的手。 还好躲得快,小女孩上下牙狠狠磕在一起,响声格外清脆。 燕昭没忍住笑,但刚笑了一下,她唇角又收住了,指着小女孩望向谢若芙: “她这个年纪……她该不会是……” 谢若芙微怔了下,温和的笑容又回到她脸上:“不是。燕飞鸿早就不能生育了。” 这一日惊讶的事已经太多,燕昭都有些累了,听见这话第一反应是继续笑。 接着猛地回神:“你什么意思?” 比起之前,谢若芙放松了许多,微微下垂的眼睛眯成了弯:“岁贡多减三成。” 燕昭特别想说“果然是我的母亲”,可又打心眼里不认可。 “一成,要么我自己查。” 谢若芙笑容不减:“两成。” 燕昭抬手搭上了门扉。 “张皇后假孕。” 对上她赫然看去的视线,谢若芙笑得坦然,和努里说“神女就是神女”时的模样很像,仿佛在讲天空、大地、太阳一类天经地义的事。 她说:“岁贡多减几成又如何?皇位都可以是你的。” 【作者有话说】 掉落30小包包 第106章 终章1 ◎连陪葬都想好了。◎ 四下来风,虞白站在雪地里久久地等着。 他一点也不冷。出来前被套上了厚厚的衣裳,领口蓬松的风毛护着耳朵脸颊,小羊皮靴抵挡着冰雪地的潮冷,怀里抱着小巧的红铜火炉,上头还镶着和他发饰一样的红蓝宝石。 但等啊、等啊,虞白越等越冷。皮毛衣裳不顶用了,手炉里的炭也不顶用了,他不安地用手指扣着小铜炉上镶嵌的宝石,整个人由内而外地发寒。 那扇门怎么还不开? 他想不了别的。什么边陲纠葛、时政局势,燕昭多多少少与他讲过,但现在也都从他脑子里流走了,现在他只关心不远处那扇门。 燕昭进去了那么久,她怎么还不出来?和神女谈话顺利吗,解药有眉目了吗?方才那小女孩冒失闯进去,会打乱她的谈判吗?而且,为何那小女孩有些眼熟…… 说起来,那位神女也有些眼熟。 虞白努力静下慌乱的思绪,试图辨认那熟悉感的来源,而下一瞬,门开了。 随行护卫们松开了按着佩刀的手,阿赊越部的女人们也收回了频频望去的视线。神女扶门而立,面带不甘的小女孩扒着门框往外看,这样的背景之上,燕昭慢慢朝他走来。 一步、一步,随着她身影靠近,虞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他睁大了眼睛,迎着雪原上刺眼的光线打量燕昭神情,试图读出些确定、喜悦或安稳—— 都没有。 燕昭垂着眼睛、皱着眉,一贯扬起的下颌微微低着,是他几乎没见过的模样。虞白心里“咯噔”一下,条件反射就想迎上去,却先被来人握住了手: “上车吧,我们回去。” 声音沉沉,让他心口又空了一拍,半晌才找回声音说好,浑浑噩噩迈上马车,甚至没留意怀里掉出了东西。 一点朱红跳跃着落进雪地,折射出鲜艳耀目的光芒。燕昭顺着看过去,因盘算筹谋而拧起的眉心一下松了,甚至有些想笑。 他怎么把手炉上嵌着的宝石给扣下来了,手劲还挺大。 还是等得着急了? 原本她不想回头,才会催着虞白快些上车。而现在,那点鲜红躺在冰雪中,安静又耀眼,像不容忽视的呼唤。 犹豫片刻,燕昭松开了扶着车厢的手,回身去捡。再抬头时,不可避免地,对上了那道朝她望来的视线。 第179章 谢若芙仍然立在门边,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日光明亮,这才让燕昭看出她身上岁月与风霜的痕迹。也看出她过得并不富裕,所谓神女的居所并不比其他屋舍华贵很多,她扶着门框的手也已经变得粗糙。 谢若芙变了许多,但没变的是她笑起来微弯下垂的眼睛,恍惚间燕昭仿佛回到很久以前、回到承香殿前,母妃也是这样立在门边,含笑目送她去书房或者校场。 于是她也像从前一样,抬手摆了摆。 “走了。” - 游刃有余和运筹帷幄都是外头的事,一坐进马车里,疲惫就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此行绝不白费,收获不仅解药一件,她消耗的精力也远不止一点。什么都还来不及说,燕昭就往虞白身上一歪:“让我靠着歇会。” 听出她不愿多说的意味,虞白本就悬着的心更空了。他忙倒了杯茶:“殿下喝口热水……” 燕昭接过喝了。他又把刚添过新炭的手炉递过去:“暖暖手……*” 燕昭接过抱在怀里。虞白又把身上裘氅解下来抖开,披在她身上:“靠着我睡吧,我陪着你。” 好殷勤。燕昭暖暖和和地瞄了他一眼,但被毛绒绒裹着,困意已经席卷,她没看出虞白心中所想,只觉得温馨又幸福。 还有点想得寸进尺:“我要躺在你腿上睡。” 从前也提过,虞白扭扭捏捏不让,说那个角度不好,看他会很奇怪。 但现在虞白以为她谈判无果、解药无望,一颗心都快拧起来了,哪还有什么不让的,她想枕在他哪里都行: “好,躺在我腿上睡,我让护卫驾车慢点,你放心睡就好了……” 燕昭忍不住心中感叹,今天怎么全是好事。 接着就有双手托上她后脑,托着她躺下来枕在腿上。往常都是温香软玉在怀,这回终于反了过来,脑后温热软弹的触感比枕头不知好了多少,她惬意地舒了口气。 这还不够,虞白还把她束发拆开,手指顺进发间轻轻按揉。 轻重合宜的按压一下驱散了疲惫,马车晃晃悠悠,燕昭觉得好像要往云端去了。睡意轰然笼罩,她眼睛都闭上了,又突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忘了说。 她挣扎着张开手,是那颗滚落进雪地的红宝石:“这个,我给你捡回来了。” 那只镶了红蓝宝石的手炉是到了凉州新买的,她记得虞白可喜欢了,若是丢了要伤心的。 手心里的东西被取走,燕昭迷迷糊糊在心里表扬自己。 又想——谢若芙说什么世上没有天作之合,荒谬。她这不就是吗? 燕昭安心地睡了过去。 然而她天作之合的另一半,虞白拈着那枚红宝石,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马车微微颠簸,车轮碾过雪路吱呀有声。 安静的车厢里,虞白眼圈湿了又湿,从千里迢迢无功而返沮丧,到命运不平好人不寿的委屈,再到不能放弃另寻它法的坚决,最后连陪葬的决定都做好了,泪水全哭进袖子里。 燕昭睡得又香又沉,梦里她从外头抓了把雪塞进虞白领口,听他细细弱弱的哀叫。 这一觉她睡得天昏地暗,仔细一看真的天昏地暗。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已经回到了凉州城,外头一片漆黑,已是深夜。 车里的炭盆都灭了,寒意袭卷,燕昭赶忙把身上盖的裘氅给虞白裹回去,拢了拢头发拉着他下了车。 城里很安静了,客栈里也没有太多住客,马车停在后院,偌大院内没再有别人。燕昭看着虞白跟在她身后慢吞吞地挪,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不早些叫我?腿都枕麻了。” 虞白低着头,哭过的声音发闷:“我看你睡得很沉……就没舍得吵醒你。” 好贴心。燕昭见他一瘸一拐觉得好笑,听他鼻音像是冻着了又心疼,就朝他伸出手:“我抱你回去。” “不用……”她被轻轻推开了,但没松开,虞白紧紧握着她的手,又带着点怕弄疼的小心翼翼: “你不要再操心我了,你已经很辛苦,我不想再给你添累……” 太贴心了。燕昭现在还处于刚睡醒的惬意状态,听着只觉得心口软和。 左右四下无人,她索性把人揽进怀中,站着等他缓过那阵腿脚的酸麻。今夜无月,点亮夜空的是漫天繁星,清澈璀璨,近得仿佛触手可及。燕昭仰头望着,不禁感叹: “这样的风景,若是能多看几眼就好了。可惜……” 话还没说完,被她揽在怀里的人肩膀抖了抖。视线一落,就撞上一片湿痕,虞白不知何时哭了,泪水已经淌了满脸。 燕昭惊了一下:“你哭什么?我是说过两日就要回京了。还是你不想回?你……” 虞白本来还能平静的,听见燕昭还在装作无事安慰他,就彻底绷不住了,颤抖着嘴唇哭出了声: “不要,我想回,我们回家……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我一定能找到办法的,我、我永远陪着你……” 这一下让燕昭懵住了。 她一边手忙脚乱给人擦泪,一边调动睡得松懈的大脑回想,这才意识到从库卓回来这一路上,他的殷勤和贴心似乎有些过度了。 “……你不会以为我是回京等死吧?” 虞白断线似的眼泪顿了一瞬,接着哭得更凶了,冰凉的手胡乱捂她的嘴:“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燕昭忍不住笑出了声,把他两只手都捉住,拢在手心里。一股坏心涌上来,她忽然想将错就错瞒下去,毕竟这种被当作易碎瓷器一样呵护的感觉还挺新奇,她从来没有过。 但终究还是有些不忍:“解药有下落了。” 虞白抽噎声一顿。 “说是解药也不对,是一个人。这毒只有那人能解,阿赊越部已经派人去找了,应该不久就……” 燕昭说着说着,声音又停住。 面前,虞白已经不再抽泣了,但眼泪还在掉,泪水不声不响地流淌着,倾泻着他的后怕和担忧。 燕昭抬手想去擦,但他已经先一步抱住她吻了上来,沾满眼泪的嘴唇在她唇上脸上胡乱地蹭,每一吻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样潮湿的热情更让她心口发软了,在亲吻的间隙笑着逗他:“你怎么想的啊?是不是以为我就要死了?” 虞白呼吸一滞,带着哭腔反驳:“我没有!你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真的没有吗?你是不是连陪葬都想好了?” 虞白底气一下弱了,声音卡成一声抽噎:“我没……” “你肯定有,”燕昭捉着他的手笑眯眯,“让我猜猜啊,你怎么陪葬,撞棺还是自刎?不对,你不爱见血,那肯定是白绫。” 说着说着她“哎呀”叹了声,“你这么爱哭,到时候岂不是要把我陵寝哭塌了?得叫人修结实一点……” 话到这里就含糊了,虞白攀着她脖颈凑上来,急中带恼地亲吻。 从前那个满口不信神明的人仿佛不是他了,他变成了天底下最虔诚又敬畏的人,用带泪的唇舌堵她不知避谶的嘴。 星辰都在这样的缠吻里变烫了,连回房的楼梯都是拉扯着上去的。 客房里只提前供了炭火,没有掌灯,一开门就是模糊的昏暗,接着虞白被推着撞在门上。他眼泪还在淌,已经说不清是后怕还是喜悦了,只一味含着泪回吻,攀缠,被衣饰绊倒在榻上,摸索着探身向下。 燕昭仿佛又看见那片星空,只不过这次天地颠倒,冰冷的璀璨变成温热的海,包裹着她沉溺进去。她不自觉攥住了他头发,恍惚地想,不吉利的话他不爱听,捂上耳朵不就是了。 为什么用这样的方式堵嘴? 这样她怕是会养成私瘾,以后还会再说的。 深夜叫醒堂倌烧水不是什么大事,加钱就是。 热水很快送了上来,一半倒进浴桶,另一些是沏好的茶。虞白哭掉了很多水分,燕昭和他一样渴。 沐浴过后他仍然十分不安,拉着人寝衣一角想要她一起躺进被窝里。可他的手却被轻轻拿开了,燕昭神神秘秘说还有件事。 虞白被子盖住半张脸,看着她推开窗四下张望,又在窗台上摸了一把,立时紧张起来:“是……还有人在监视我们吗?” 他赶忙回忆了下,方才有没有管好声音。他已经很努力了,手背上现在还带着忍耐时咬出的牙印。 却见燕昭摇了摇头,笑眯眯从窗边折返,在榻沿坐下。虞白这下稍稍放心,和阿赊越部已经谈拢,她们也不会再派人盯梢了。 想到这,另一个疑惑冒上心头:“既然已经派人去找解毒的人,为什么我们要先回京?不在这里等等吗?” 他总觉得夜长梦多,无法安心。 燕昭又神秘地摇头,不答反道:“你把被子掀开。” 虞白以为要抱,信赖地掀开被子张开双手。然而下一瞬,他领口猛地一冰,惊叫着缩起身子,“好凉……” 第180章 燕昭笑着拍掉手上残留的雪渍,马车里的梦终于实现,她现在觉得整个人都圆满了。 至于他方才的问题,“先回京,是因为有更紧要的事。” 燕昭躺进被窝,把还在拍打领口雪水的人揽进怀里,细细密密地亲吻。虞白正因她的捉弄而小小地生气,在她唇上报复似的咬了口,接着像是觉得咬重了,又凑回来用嘴唇小心地挨了挨。 磨蹭半晌,他才含糊问:“什么紧要的事?” 燕昭撑头笑看他,气声吐出两个字。 他一时愣住了,不防一只冰凉的手探进衣襟,整个人又颤栗着缩了起来。 燕昭说——谋反。 - 油灯亮了整夜。 燕昭把所有的事同虞白说了说,因为以她的打算,这事少不了他的配合。 担心隔墙有耳,压低音量还不够,两个人说着说着就钻进被子里,蒙着头窸窸窣窣。 虞白听得一阵阵震惊,不住感叹“啊”“真的假的”“怎会这样”,最后得知幼帝身世不正,极有可能是张家从宫外抱来的孩子时,他轻轻倒吸了口气:“啊……那,先帝知情吗?” 接着声音更小了:“就是因为这事,张皇后才不在了吗?那为什么还要让陛下继位……” 一连抛来三个问题,燕昭哪个都没回答。倒不是她有心保密,而是她哪个都答不出。 她回想起几年前,燕飞鸿理智尚存的时候。 彼时他尚能掌权亲政,但已有些难支。立储之事闹得满朝不宁,一小部分支持长女继位,毕竟她从小是以储君培养,而声音更多更大的那部分,则全是幼子外祖、张为的口舌。 打断纷争的是一道丧钟——张皇后突然崩逝。 张皇后之死乃是内廷密辛,对外宣称她突发恶疾暴毙,实际死于燕飞鸿一次疯狂的失控。 那之后,两道旨意先后传出,一是立幼子为储,日后继位;二是擢尚书令张为为正一品太傅,明升实降,像是燕飞鸿与张为商议过后的两厢退让。 可现在回想,那真的是退让吗,还是他看清张为不臣之心后的缓兵之计? 他失手杀死张皇后,是真的失手吗,还是借此断掉日后外戚联络幼帝的途径? 昏暗里,燕昭静静回想当年。 她确实曾因父皇立幼而不甘过,也因他又杀一人而厌恨过,看到那道要她摄政辅佐的遗诏时,她恼怒得第一次砸了手边的东西。 但站在此时再回看,她忽然觉得……燕飞鸿像是在铺路。 她一路走来,她最清楚。 不管是放任张为手掌大权,还是留着张皇后连通内外,抑或是不顾朝臣反对,执意将她推上皇位…… 她都走不到今天。 燕昭陷入久久的沉默,又被落在唇角的轻吻唤醒。她把蒙头的被子掀开,见虞白被闷得脸颊绯红,忍不住又想逗他: “这趟回去很危险的。这种事没有万全一说,胜为王败枯骨,搞不好就是乱臣贼子,百世唾骂。” 话落,虞白脸上的绯红色褪去了些,紧张地看着她。 这不是她想要的反应。 “可能会死的。” “你不要这样讲了……”虞白凑过来堵她的嘴。 燕昭满意地接住了他,任他半嗔怪半担忧地啄吻。 【作者有话说】 昭:小鱼对我这么好,原来是以为我快死了--* ------ 要杀回去了!掉落30小包包~ 第107章 终章2 ◎“我差不多该死了。”◎ 车队又在凉州停留一日休整,赶在大雪彻底封路前,于次日返京。 离开凉州前两人还做了件事,去了那个暴躁郎中的医馆,想把燕昭留在人桌上的匕首取回来。 然而却是无功而返,许是已近冬月天气太冷,那医馆关门休息了。 不止这一家,集市上不少摊子铺子都不见了踪影,两人转了一早上,只买回一堆热腾腾酥香的烤包子。 回程路上,比来时少了两人。 谢若芙有一句没说错,凉州军确实金玉其外,内里一团散沙,邓勿怜不得不暂留凉州,继续整肃军纪。 临行前燕昭与她密谈半日,就此暂别。 出了凉州城,又是无垠雪原,四下空空,任谁看去都会有种茫然之感。 意外的是,没多久斜刺里冲出匹瘦马,马背上的人裹得只露出双眼睛,声音捂着也有些闷,但又格外熟悉: “神女让我送你们出关!” 是阿赊努里。 虞白见燕昭陷入沉默,似乎心事重重,忙挑起点车帘指着外头喊她看,想让她心情好些。 可看着看着,他自己先被雪原风景迷住了,忍不住感叹:“若是夏天,这里该是大草原吧?肯定很漂亮……” 接着又长长叹气,觉得可惜,以后就没什么机会来了。 “谁说没机会?” 燕昭挑眉反驳他,“想来还不简单,再打一回就行了。” 虞白吓得赶忙放下车帘,仔细辨认才确定她是在说笑。 但他配合:“其实也不是很想看。” 燕昭这才笑了。 她垂下眸,摩挲着手里的金簪,笑意不浓,却又像个任性得到回应的孩子。 冬月下旬,长公主仪仗抵京。 关于长公主身体抱恙的传言,也自此而始。 起初,是仪仗进京那天——依惯例,该在京畿驻跸一夜,于次日入京,去岁南巡返京时便是如此。 然而这回,车队在傍晚悄然入城,车速缓慢,就连车帘也盖得严严实实,无人瞧见其内情况。 次月初腊祭,长公主借口南巡疲累,并未亲至。年末考核,一众官员奏请述职,也没能见到她本人。 有心者已经起疑,却又在不久的除夕宫宴上,见到她准时出席。 传言似有不攻自破之势。 可待众人看清随侍在侧的人后,又都暗自思忖。 那不是生面孔,可几月前平冤昭雪的诏书一发,谁还会拿他当侍君? 那是从前国手虞氏的孩子,岐黄一道上绝不比当下太医院诸医官差。长公主与他形影不离,就连宫宴也出入相随,想来传言非虚。 尤其那位虞公子面带忧色,不时与长公主附耳,举止神态紧张凝重。 已经有人心神不宁,开始琢磨变通了。 然而虞白附耳私语的是—— “不要碰荤腥,病重之人克化不良,吃肉的话,别人会觉得你很健康。” “茶也不能喝,茶与许多药材相克,喝了会引人怀疑的。” “手不要抖,不要抖……装得太过了!” “哦哦,好。”燕昭小声应着,稳稳送了一筷素菜进嘴里。 传言真正坐实,是在先帝忌辰。 繁琐的仪式到最后,稽首再拜起身时,所有人眼睁睁瞧见幼帝身侧那道身影脚下一晃,险些栽倒。 僧人诵经都顿了一顿,那瞬间极静。 但又仿佛有清晰的声音——强弩崩断,弓弦衰颓的哀鸣。 - 回到府中,张为第一件事便是召来幕僚问话。 “近来太医院,是谁服侍长公主府?” 这事是一直关注的。幕僚立即回答:“从前是太医院使吴德元。但自从去年为虞氏平反后,就再没召见过吴院使了。” “有了更顺手的,必然用不到老东西了。” 张为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捋捋胡须,又问:“眼下他可还有差事?” “太傅是说吴院使?”幕僚想了想,摇头:“长公主府没有传召,陛下也用不着他,想必正苦于赋闲。” 张为便有了几分把握:“把人请来,就说老夫身有不适。” 又对一旁候着的下人:“叫徐氏过来。” 下人躬身:“回老爷,夫人今日请了安国寺的师父讲经,怕是还有一会。” 张为呷着茶,有些不耐地“啧”了声。 但又想到徐嫣与安国寺僧人碰面是为沟通内廷,就又暂抛脑后。 他先见到的是吴德元。 吴德元刚结束了他清闲的一天,正准备回家用点热甜粥然后挨着炭火烤蜜薯,就被一顶小轿请了来。 刚进张府没多久,他就出了一身的汗——主要是他怕感染风寒,穿得太厚了。 眼下他正捧着盏热茶,听上首的张为第三次试图从他口中问出燕昭身体状况,开价已至万金。 吴德元斟酌着先前燕昭的吩咐,觉得到这个地步差不多够了,便装作“给得实在太多了”之态搁下茶盏,毅然一拜: “实不相瞒,长公主殿下早有内外虚空、昼夜难安之症,拖延至今已是药石难医,恐怕……” 座上张为并不意外,只追问:“还有多久?” 吴德元头回做这种事,经验不多,瞧见一旁还有人,暗道此等大事不宜高声,便伸手比了个三。 “三万金?”张为语气淡淡,“院使但说无妨,若当真属实,事后五万金送到你府上。” 第181章 吴德元不禁一哆嗦,这给得也太多了。 于是交代得彻彻底底。 不久,又一道人影缓步朝厅堂走来。 张为抬眸瞭了眼,除了眼皮懒得动弹,“谈完了?宫里那个可有进展?” 徐嫣低头拜下一礼:“回老爷,长公主回京后,淑太妃心生畏惧,不敢对陛下过多亲近,此前也只是寒暄。” 张为不耐地“啧”了声,手里盘玩的珠串往旁一甩。徐嫣接着就跪下了,低头不发一语。 “她都病病歪歪了,还怕什么?”张为挪了挪身子,抬手搭在圈椅上,“明日你再往里传个消息……算了。” 徐嫣抬了下眼睛,又垂下。 张为没留意,继续吩咐着:“明日你想个办法,去长公主府看看情况。” 话落,徐嫣身形微微一滞。 “可我与殿下并无交集……” “请安,贺礼,问候,内宅那一套还用我教?自己想办法。” 张为又抓起珠串在手上绕了绕,起身朝外走了。只剩徐嫣留在原地,消瘦的身躯在深青地砖上投下长长阴影。 方才下跪服软都没有任何犹豫的人,却在这时慢慢攥紧了手。 残冬料峭,寒意拼命往她身上涌。 另一边,却是截然不同的情形。 暖阁里烘着炭火,恍然如春。廊外垂着帷幔,挡风不挡景,入目是庭院飘摇的碎雪和蜜色腊梅。 望着眼前情景,燕昭忍不住叹了声、又叹了声——脸上全是笑意。 为了坐实重病传言,近日来大多公事都被她推出去由人料理,只偶尔听听汇报。 她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日,她躺也躺腻了、坐也坐腻了,就连府里各处的景都看不出新意了。只可惜出不了门,她干脆搬了把摇椅到廊下来,隔着帷幔晃悠着看雪。 旁边虞白守着小炉煮茶,反倒紧张得不行:“吴前辈被张太傅叫去这么久,怎么还没有消息?他会不会被看出端倪?若是吴前辈说谎被拆穿的话……” 说到一半他察觉不对,一抬头,正对上燕昭凉飕飕瞟来的眼神。 “吴德元说谎什么水平,我能不知道?” 虞白顿时心虚,缩了缩肩膀,赶忙转开话题:“尝尝我煮的八宝茶……” 一碗热茶端到燕昭面前,白雾氤氲里飘着甜香。里头浮着红枣桂圆,在凉州时喝过他就学会了,说冬日饮来正好温补暖身。 燕昭尝了又夸了,而后暂时搁去一边。虞白到底还是没躲过,被揪着领子拖上摇椅责罚。 摇椅难支,不一会就晃得他心慌又窘迫,尤其那吱呀声听起来格外微妙,明明只是亲吻,却好像什么都做了。 虞白气喘吁吁把人按住,再次尝试转移话题:“那个……我听说今日祭礼上,你险些跌倒了。” 这种场合他无法跟去,还是内侍入府传消息时,他找机会问的。 燕昭点了下头。虽然有所猜测,但他还是有些担忧:“是你假装的,对吧?” 却没想到,燕昭慢慢摇头。 “不是。” 虞白心口一紧,“什么……” “是我情不自禁。” “……什么?” 燕昭眼睛慢慢弯了起来,笑意很浓:“我一看到那地砖,就想到去年此时你在那擦地,我就忍不住想要亲近。你说说你……” 虞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一点点变烫,寸寸涨红。 倒是可以确定燕昭是装的了。 但她犹嫌不足,仍在继续:“你怎么想的呀,啊?我费工夫把你偷偷带进宫去,你倒好,跑去帮人干活。你有劲别处使不行?你非得……” 揶揄到一半,被虞白用亲吻堵住了。他觉得摇椅摆动的动静再怎么窘迫,也比听她回忆这事强。 但堵不完全,换气的间隙她还在说:“而且我叫人送去的那顿饭,你居然一点不剩都吃光了。你怎么就这么好骗?要是我把你卖了……” 虞白听着又愣住了,“那不是陛下赏的吗?” 他仍然记得被迫去太庙擦地的第一天,饿着肚子干到下午,管事给送来一顿饭。 当时他一头雾水,还以为干粗活的内侍都是那个待遇。 该如何形容呢,只记得那饭食吃进嘴里,他再看桶里的抹布都觉得挺美味的。 燕昭慢慢闭上了嘴。 “我尝尝这八宝茶啊……” 茶没能喝进嘴里,虞白愤愤地凑过来咬她嘴唇。 摇椅实在可怜,听起来快要散架了。两人拉扯着进到了暖阁里,天光未暗,只是亲吻,但只是亲吻,也满室旖旎。 “所以,内侍们吃得比那个要好些?” “……好一点吧。”燕昭委婉地答。 虞白释然地点点头,不知是放心了还是平衡了。 又叹:“也不是陛下对我不满,有意苛待啊。” 不久前挨幼帝瞪了一眼后,他还往这件事联想过。谁曾想有意苛待他的另有其人呢。 就听见燕昭煞有介事地转换话题, “说起这个不满,”她掩唇轻咳了声,“之前淑太妃屡次挑拨,最近倒没什么动静了。张为借她之手想让阿祯和我生嫌隙,弄巧成拙反让他记上了你。前几日宫宴,他不是还瞪你来着?” “瞪了好几回……”虞白趴在她怀里小声嘟囔。 接着意识到她还在习惯性唤“阿祯”,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若这次事成,陛下会怎么样?” 就算他明事不多,也知道宫变夺权这种事,输家鲜少有得善终的。更何况幼帝并非皇室血脉…… 他都不知道这叫什么罪。 “不知道,”燕昭答得坦诚,“我还没想好。” 若实话说来,她甚至还没想好是否要夺这个权。 权势固然诱人,可天地更大。 但这并非是她想与不想。 原本她以为自己必定不寿,带着股颓唐心态,能扶一天是一天、能教一点是一点,她死之后,管它地覆天翻? 其余所做的一切,兵权也好人手也罢,是为了活着时能过得安稳些,扶持幼帝甚至是其次。 后来她有了牵挂,再后来她有了活路。 而这时,谢若芙把天大的秘密和证据一并摔在她面前。 装不知情是不行了。燕祯身世不明,若甘居弱势,她的存在反而成了肉中刺。眼下她还能安然度日,不过是因目前唯一的知情者——张为,笃定她身有顽疾命不久矣。 可就算除掉张为,还会有李为王为。若燕祯是个有主见的、不易受人影响摆布的也就罢了,可多年陪伴,她最知道弟弟是个什么性子。 眼下早已不是她想与不想,而是孰死孰活。 她想活。 暧昧的热气一下变得沉闷。趴在她怀里的人挪了挪身子,像是想说点别的把这事岔开,接着就听见外头一串脚步声,有人来报。 “殿下,有动静了。” 虞白十分利索地从她怀里退出来,眨眼的功夫就把两人衣衫和软榻布置都理好了。燕昭看得愣了下,隔了片刻才出声,“进。” 来人裹挟着一身寒霜,低声汇报:“城中传开消息,说殿下身染重疾,时日不足三月。” 燕昭心头一松,知是吴德元那边成了。 余光瞥见虞白明知是假但还是攥紧了手,就摸过去牵住了他,拢进掌心。 “跟紧情况,必要时推上一把。” 来人答“是”,又说:“还有一件……兴庆宫那位十分不安,想见殿下。” 虞白感觉燕昭拢着他的手一紧。 回京已近两月,除去公开场合,她没有见过幼帝,像是在刻意避着。 还没来得及去想缘由,就听见燕昭开口,声音很重,下决断似的: “不见。” - 像是为了证明传言是假,先帝忌辰一过,长公主早早命人筹备起生辰宴来。 可二月初一场倒春寒,她彻底病倒了。不仅生辰宴宣布取消,更是直接搬进了城郊别院养病。 阳光下春意迟疑,隐秘处风起云涌。 过去几年,长公主虽只有摄政之名,行辅佐之事,但大小事宜一手掌握,几乎等同实质上的掌权者,但那也都是过去了。 有人思变,有人思退,这个春天注定不会安宁。 但那都是外头的事。 望春园里,桃花树下,石桌边的两人并肩挨坐,低声相商。 “这个荠菜不错,十分鲜美。” “尝尝鲈鱼……” “唔……水芹味道太怪。以后不要吃了。” 晚膳用得早,天色还亮。中途虞白暂时歇筷,抬头看霞光里的桃花枝,叹气: “怎么还不开花……我想做百花糕给你吃。” 燕昭咬着筷子也抬头:“桃花能吃吗?” “能吃的,洗净晒干捣碎就可以,还能入药的。” 虞白一板一眼答着,又因仰头的动作声音不自觉拖长,听起来像是在撒娇,“但怎么不开花啊,连个花苞都没有……去年移栽的时候,确定它们都活了吗?” 第182章 燕昭看着他纤细的喉结说话时上下跳动,忍不住想碰一下。但见他为一朵花而苦恼得投入,又有些想逗他。 没什么好犹豫的,她筷尖往高处树梢一指:“那不就有个花苞?” “哪里?我没看见……啊!” 趁他仰头找寻,燕昭迅速地在他颈前摸了一把。 虞白毫无防备,整个人敏感地一躲,险些从石凳上摔下去,又被人拦腰捞进怀中,又惊又窘脸都红透了:“你干嘛……” 燕昭满足地搁下筷子,笑意毫不掩饰。见怀里的人咬着唇似有不满,她想了想问:“我的生辰礼你准备了吗?去年你就没送我东西……” 小小的恼怒就这样过去了。 “准备了的。”虞白在袖子里掏了掏,动作有些踟蹰,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我绣了一个……” 话没说完就被燕昭抢去了。 小巧的香囊不足掌心大,针脚细密,绣了只向阳的飞燕。 燕昭抵在鼻前闻了闻,熟悉的幽微药香。 和那无数个仿制的香囊一模一样。 太医院的配置从来都没错过,她缺憾的也从不是什么珍奇药材,只是太想找到他。 还好找到了他。 却不是从前她摩挲惯了的浅蓝色,而是温暖的黄,介于鹅黄与浅金之间。 这颜色让她觉得熟悉,恍惚抬头,望见了别院一角的迎春花。 “你怎么不说话……”虞白看她安静有些忐忑,“你不喜欢吗?要是你不喜欢这个颜色,我还可以再做……” 说到半途,环着他手臂忽地收得更紧,话语被勒成一声轻哼。 燕昭一把将香囊揣进怀里,不答反问:“只有这个吗?” 就看见虞白脸上一寸一寸地红了。 “别的……别的晚上再说。天都还没黑呢,还在用饭……” 燕昭抄起筷子就往他嘴里塞,“快吃,吃完天就黑了。” 可还没等到天黑透,两封密信同时送达。 密信厚泥封缄,带着西北霜意,和眼前春景格格不入。 她逐一拆开看过,舒出一口气,“差不多了。” 虞白已经开始紧张:“差不多什么……” 燕昭把谢若芙及邓勿怜传来的信暂先收好,而后说了句她觉得大多数人都不会说的话: “我差不多该死了。” 【作者有话说】 一路走来两个人都变了那么多[爆哭]真好啊,爱人就是最好的医生 ------ 掉落30小包包 第108章 终章3 ◎四月初一,长公主薨。◎ 燕昭口无遮拦,气得虞白往她面前碟中偷偷塞她不爱吃的水芹。 只不过她虽然无甚避讳,但也着实没想过有一天,她要预先安排自己的死亡,且需详细到具体流程。 死得太假不行,得令人相信。 死得太真也不行,她还得回来。 一时间燕昭沉于琢磨死法,就连人走到榻边都没注意。 “殿下在想什么?” 刚沐浴过还潮湿的身体躺到她身旁,声音轻轻:“很棘手吗?有没有我能帮你的……” 燕昭心口忽紧。 并非多疑,而是此情此景,这话听起来真的很有杀意。 心神晃过一瞬,她忙收回思绪。她知道就算她要求虞白动手他也做不到,平日他再生气也只肯咬一咬她嘴唇,往往事后还会担心咬疼了,再凑上来亲亲挨挨。 惯性把人揽住后,燕昭凝眸一看,又收回了方才想法。 毕竟芙蓉花下死,也是死。 “这是什么姿势?”她眼睫一下弯了起来,目光先代替手在人身上走了几个来回。 方才她满心正事,被衾掀开了随意堆在旁边,虞白也不挪开,就径直趴在上头。 该塌的地方往下荡得惊心,该挺的地方圆得格外饱满。 光影明明暗暗忽闪,她心口也跟着急跳。 虞白偏过头,跟着她一起往后看了看,语气无辜纯然:“就趴着呀。是挡到光了吗?” 说着他作势要起身,可刚撑起半寸就被按了回来,再抬头,声息全被卷进唇间。 一吻不深,但他呼吸已经乱得彻底,燕昭一手撑着头,另一手时重时轻。 视线却往他身前看,“一直护着领口做什么?藏了什么东西,自己招还是我搜身?” 说着她伸手过去,指尖在他手背点了点,叩门似的。 “是……礼物。”虞白拢着衣领的手蜷了蜷,“你想看吗?” 也不等她回答,他动作很慢地转过身,一点点放开手指。 动作的间隙她已经看见了,寝衣的素色和肌肤的雪色间闪过一抹隐约的红,待到衣襟散开,就更清晰夺目。 燕昭呼吸不受控地滞了一瞬,过了片刻才开口,“前几日你问文思院要做首饰的器具,是为了这个?” “我还以为你要送我耳坠呢。” 虞白启了启唇想说什么,又被拨弄成一声短促的轻呼。 灯火通明,隔着帷幔也不碍*观瞻。 两枚艳艳的红宝石缠着金丝,颤颤巍巍坠在桃花下。其中一枚她认得,是她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另一枚不知他从哪里得来,一样的剔透嫣红。 就连本该浅粉的地方颜色也已变得热烈,不知是宝石红光映照的,还是太过脆弱,已经难支。 燕昭玩心大起,埋首又拨弄了下,惊呼声更无措了,甚至听着都能感觉到烫。 红宝石摇摇欲坠,每一分颤栗都被毫无保留放大。 虞白半睁着眼睛看她在身前作乱,本能让他想要蜷缩,想躲,但这是礼物,他只能违背本能地送出去,两手也叠在背后用身子压着,姿态坦然,像心甘情愿祭祀的羔羊。 但这样的坦然没多久就支撑不住了,虞白瑟缩着想蜷起身,双膝也因忍耐而绞起,声音潮湿又破碎, “轻、轻一点拽……” 没有用。 燕昭按着他小腹把他定在原处,手掌再一滑,他就彻底无力挣扎了。呜咽声高高低低,她索性拎来散落一旁的衣袖给他咬着,还含糊地问了句,那些器具还在吗。 “下次想要个带铃铛的。” - 看得出她很喜欢这个礼物,虞白躺在枕上想。 以往这种时候他习惯趴着,但这次不行了。 躺了一会,还没等到人回来,他挪了挪身子想朝外间张望,可刚一动就蹙眉“嘶”出了声。 挨过那阵刺痛和窘迫后,他想了想,抬手把上半身的被子支起一个小帐篷。 这才好些,他探头朝外:“殿下……已经很晚了,还不歇息吗?” 隔着几重屏风,遥遥传来一句“马上”。 灯台火舌跳跃,燕昭捧着一沓信函,逐一递去焚烧。 第一张是邓勿怜传来,说凉州军已成,随时可动。 第二张是谢若芙传来,说人已送往关内,及时接应。 再往下是些京中变动,她一一看过暗记心中,再后面便是些拜帖,自她“重病”后就没断过,有些送了不止一次。 她垂眸望着其中一张,想法逐渐成型。 提笔,三封信函自望春园发出,一封往凉州,一封往长陵。 第三封,她直接交到下人手里,接着挥了挥身上的纸灰气息,转身朝内室去。 床上的人似乎很是不安,在被子里扭来扭去,见她终于回来后,脸上露出那种可怜又委屈的表情。 燕昭轻“呀”了声,坏心又起,故作担忧问:“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传医官来看看?” 虞白又羞又恼,想探身咬她,但刚动了一下又磨得痛了,瑟缩着跌了回去。 见他眼尾都泛潮了,燕昭这才找回了点良心,摊开手递去个药钵,“涂一点吧,不然晚上都睡不好了。还是我给你涂?” “……不要。”虞白又把被子撑起一点来,翻了个身侧躺。 方才她去外间做事见不到人,他觉得刺痛难忍,现在见到了,又觉得烫热着心中满足。 他幅度小心地朝人挪了挪,“快睡吧……想抱着睡。” “不行,要涂的,都破皮了。”燕昭直接上手揭他被子,“明天有客人来,叫人看出异样可不好。” 冰凉落下来,虞白又一缩,忽然发现这样也挺满足的。 但强定心神问:“谁要来?” “徐嫣。” “臣妇叨扰,殿下恕罪。” 临湖小花厅,茶桌对面的女子低身拜礼。 她消瘦得快撑不起身上的盛装了,但面上的端庄仍然滴水不漏: “听闻殿下抱恙,臣妇心中难安,斗胆前来探望。不想一别才过一年,殿下便憔悴这样许多,真是叫人心中酸楚,还望殿下好生安养,早日康复。” 燕昭抬眸看了看她,又借杯中茶水倒影看了看自己。 已经有意做病弱打扮了,但徐嫣还是更为苍白的那个,也不知哪来的底气说担忧她。 比起活人,徐嫣更像个精密的木偶,只会依照剧本表演,说的也只有设定好的台词。 第183章 燕昭不按她的剧本走。她茶盏一搁,幽幽叹气: “上回相聚,还是太傅办的暖寒宴吧?月前下雪,我还想起你酿的椒酒来,想要问你讨些,奈何身患时疾,沾不得酒,只能抱憾了。” 这是点她那回和张为里应外合,给她灌烈酒想要塞人呢。 徐嫣脸上浅笑一滞,面色好似更苍白了:“殿下说笑,臣妇手艺拙劣,哪里值得殿下惦念?殿下未曾怪罪臣妇笨拙无能,臣妇便已感激不尽了。” “怎会呢?”燕昭慢悠悠仿她语气,“徐家名门,你父亲虽已认罪伏诛,但也曾是名门大户。既是徐家女,又何来笨拙无能之说?” 徐嫣有些摇摇欲坠了。 她几乎是硬扯出一个笑:“家父有罪,臣妇虽已外嫁,但亦深以为愧,日日自责。是殿下宽宏,留臣妇一命,故臣妇今日来,是忧心殿下凤体,亦是为家父致歉。” 说着她又一矮身,接着从身侧捧来一个锦匣,“这是百年的野山参,若殿下不嫌,可用来补身,只盼殿下万全。” 花厅里没有留人,虞白起身上前接过,简单查验,收起搁在茶桌上。 折身落座前,他隐约觉察到什么,又回头打量了一眼。 燕昭这边茶盏空了,她点点杯沿,虞白靠近续水。 厅中一时极静,徐嫣紧张起来,又说了些自责告罪的话。燕昭没留神听,注意力全在耳边虞白轻声说着的内容上。 杯中茶渐渐满了,她抬眸交换了个眼神确定,再看徐嫣,正听到她最后一句,“每日佛前祝祷,只愿能赎清一二”。 “礼佛清心,倒是好事,”燕昭顺着接上,“且夫人借由此道觅得知交好友,排解内宅苦闷,不是一举两得么?” 徐嫣一愣,面上晃过一阵心虚。 燕昭没管她,继续说着,“夫人与淑太妃如此投契,倒是有缘。” 徐嫣又是一愣,心虚霎时变幻成惨白,不知是没想到燕昭会知道她与内廷暗中联络,还是没想到会被这样大喇喇戳穿。 她惨白着脸就要跪,又被茶桌对面的人一抬手止住。 “不必。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既愿意见你,就不会再追究。”说着燕昭抬了抬下颌,“喝茶吧。” 徐嫣面前的茶还满着,一滴没有动过。 她慢慢伸手端起,茶水已经凉透,没了白雾遮掩,水面的波纹很分明。 茶盏刚到唇边,燕昭再次出声:“你就从不为自己做回主么?” 徐嫣握杯的手一顿,茶水荡漾,几滴落在手背上。 “徐宏进让你嫁祖父一样年纪的人你就嫁,张为让你做足以获罪杀头的事你就做,我让你喝茶你就喝。” 燕昭淡淡说着,视线从她腰腹扫过,“有孕在身不宜多虑多思,也不宜饮茶,是我待客不周了。来人,” 她朝厅外抬手,“给夫人换热牛乳,再拿几个软垫来。” 徐嫣怔在原地,就连手背的茶水滴落到身上都未曾发觉。半晌她才想起什么,望向燕昭身旁的人,“公子敏锐。” 虞白微低了下头,不多说话。 花厅里一时安静,只有侍女轻微脚步声。 茶桌对面,燕昭一言不发望着她,面上没有喜怒,却让她觉得骨髓发麻,忍不住想要埋头缩肩,想要找个地方躲藏。 侍女放下物什退去,对面的人才再次开口。 “看你消瘦成这样,日子过得不舒心吗?若哪里不好,一会叫他给你看看。” 燕昭声音比之前温和了些,像好友间说着密语,“有孕不是小事,你还这么年轻……哪怕是为你自己,也要多当心身子。” 说完她继续品茶,视线也移开了。 不再被那样望着,徐嫣却觉得想躲的冲动更强烈了。这便是她为何不敢来,为何来了也不敢抬眸,她不想面对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让她畏惧、自卑,又上瘾—— 把她当人看的眼神。 花厅里又静了许久。 热牛乳在她手边氤氲着白雾。 徐嫣握住了那杯热牛乳。 “……太傅让我来看看殿下是否当真病重。城中消息是太傅所传,但他也并非全信,仍有疑心。” 说完她再次拜下,声音微颤:“殿下尽管吩咐。” 燕昭慢慢颔首。 “张为想听什么你都知道,斟酌着报给他就好了。之后他应当还会让你递拜帖来,你按他说的做就是,旁的不必管,日后有事,我会保你。” 简单交代几句后,燕昭又想起一件:“还有这个孩子,若你不想要,就……” “我想要,”徐嫣蓦地出声打断,“它不是太傅的孩子。” 这回换茶桌对面的两人愣住了。 不久徐嫣告退,身影走远后,虞白还是没忍住,轻轻“哇”了一声。 燕昭也有同样感叹:“是吧……” 虞白拎起茶壶给她续茶,视线却还望着走远了的人:“会是谁啊……” “对啊,”燕昭也朝那个方向望着,“她又不出门……” 厅中静了片刻,接着响起“哎哎”的惊呼。 “茶倒我身上了!” 另一边,徐嫣刚到府中,便被叫去正厅问话。 被问及所见,她神态如常,答殿下面色灰败,确有病重不治之相。 张为闻言稍安,命她隔过几日再送拜帖,时常看望,以掌握长公主情况。 被接了拜帖的不止她一个,很快,长公主重病一事便从传言坐成实情。 朝中开始有人奏请收回其摄政之权,请陛下亲政,然而第一个提出反对的,竟是幼帝本人。 一封封信函送进望春园,有的从内廷来,写满担心依赖之语,有的详细记录朝臣情况,谁仍然坚定,谁终于倒戈,事无巨细呈在燕昭眼前。 其中最令她惊喜的,是停职近半年的裴永安终于松口,上奏致仕,举荐次子继任,统领左羽林军。 这比她预想的还要早,许是裴永安当真相信她时日无多,也许与她“病重”以来,裴卓明一直勤恳扮演孝子有关。 只是这样一来就不便见面相商,只能密信往来。 燕昭在望春园的小花厅里忙着,虞白也没闲着。他几乎每日都往外院花园里跑几趟,看那棵高大的桐树。 春风一点一点暖了,花园里景致一日一变,两人几乎看遍了所有春花。 唯独这棵桐树不应春,光秃秃的树枝空指天空。 虞白心里十分焦灼,想要半夜给它打灯笼,被燕昭以树冠太高为由一口回绝。 他又想回府看看去年移栽的那棵开花了没,又被燕昭以城内人多眼杂为由再次否决。 他也想安心地等,但看着传送密信的人来得越发频繁,前来拜见看望的又都被拒在门外,他心中隐约有了某种预感。 快到时候了,他想。 他不怕和她一起冒险,他也不愿去想那个危险的万一,但他总觉得不该带着遗憾。 又一日深夜,睡前,虞白提着灯绕进花园,仰头看空空的树枝。 身后突然覆上体温,燕昭脚步无声跟了过来,笑说抓到了偷花小贼。 空枝一如往常,他失落地要走,又被人拽着留下。 燕昭握着他的手举高提灯,微弱灯影照亮之处,枝头颤巍巍悬着一簇花苞。花苞饱满,像一个个浅紫的铃铛,说不定下一阵春风就会吹开。 一拍即合,燕昭叫人送来茶水点心披风靠垫,拉着虞白坐进那间去岁踏青宴时待过的小亭。 春风入夜也凉,两人挤在一处坐着,看星月下的春景,吃各式各样茶点,并头聊天,天南海北地聊。 虞白到底还是更嗜睡的那个,茶点添过第三轮,他终于扛不住困意,枕在人肩上睡着了。 燕昭独自啜着甜茶,脑中回忆着白日里的安排,反复确认、再三推演,最后统统暂抛脑后,垂下视线,安静数他睫毛。 夜深不知几许,风里绽开甜香。 她赶忙戳戳身旁熟睡的人,“小鱼,小鱼,醒醒。” “桐花开了。” - 亦是这一夜,一封密信辗转几回,送进张府后院,徐嫣手中。 她展开看过,朝屏风外问:“今儿是几日了?” “回夫人的话,三月三十。” 片刻,侍女又问:“明日夫人还要去么?已经吃了好几次闭门羹了……” “老爷的吩咐,自然是要去的。” 徐嫣不动声色烧掉密信,“帮我卸妆吧,我累了。” 那信上写,四月初一,长公主薨。 【作者有话说】 熬夜等花开也太浪漫了,乌乌… ----- 掉落30小包包! 正文还有2章左右收尾,番外已经想好了! 等正文完结就看昭品尝多种风味鱼[眼镜][眼镜] 第109章 终章4(微修) ◎“这次你也不会丢下我的,是吗?”◎ 次日天晴,一辆小马车早早出了城,朝长公主别苑驶去。 第184章 不多时,马车折返,原路回了张府。 “回老爷,殿下还是不见客。” 听着这话,张为不耐地锁起了眉,仿佛对方闭门谢客是她的错一般。 “这点事都做不好?” 他视线一垂,从低头跪着的女子身上扫过,既觉得她的冷淡憔悴晦气,又嫌她唯唯诺诺添烦。 “下去。” 徐嫣小声应是,扶着侍女的手起身离开。 迈出厅门,她才敢抚着心口小声感叹:“那么多侍卫,可吓着我了。从没见过那样大的阵仗……” “你说什么?” 身后正厅里张为陡然发问,吓得徐嫣肩膀一缩。 不等她反应,就听见张为肃声命令她回去,“什么阵仗?把你所见如实说来。” “方才妾身依老爷吩咐,去了望春园,但还是没能得见殿下。望春园大门紧闭,外头围了好些带刀侍卫,妾身还没下车,就有人来驱赶……” 话未说完,就被张为一拍扶手打断:“怎么不早说?上回也是这般?” 徐嫣吓得一抖,身子伏得更低:“回老爷,三日前妾身去探望时,就已有侍卫围着了。五日前还没有……” “你!”这种变化她居然不报,张为登时便立起了眉。但眼下有更紧要的事做,他斥了句“滚”就朝外扬声,“来人!” 幕僚急步入内。 “去查,这几日望春园有何人出入,饮食医药可有变化。快去!” 幕僚连声应是匆忙离去,两刻之后赶了回来,气喘未平便低声汇报: “回老爷,望春园四下围得水泄不通,近日来无人出入,唯独昨日夜间有辆马车在偏门暂停,不知召了何人。” “望春园的采办被看起来了,属下接触不到,但属下找到了个除秽的贱役,说近几日的饭食都是囫囵个倒的,没有动过。” 听得前几句,张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听完最后,他忽地大笑出声,捋着胡须坐回椅上,连道了三个“好”字。 幕僚似懂非懂,忙问所为何事,张为仰首畅笑:“严防死守又如何,不还是让老夫瞧出了端倪?饭食都无法下咽,就算没死,恐怕也只剩一口气了罢!” 张为抚掌大笑,幕僚亦心头急跳,但也还有几分谨慎在:“太傅稍安,不若属下再去细查一二……” “不必!”张为笑意一收,满面红光。 他忍气吞声等这一日已经太久,今日终于如愿,他甚至觉得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他抬手一挥:“备轿,老夫进宫一趟!” 数年前先帝答允立幼,代价是他权柄尽失,且永不得入宫。 先帝晚年公主摄政,他原以为会是个纸上谈兵好拿捏的,却不想其手段蛮横,比起先帝不遑多让。 只是再蛮横又如何?有那血脉相传的怪病在,他张为不还是等到了今天! 若非知晓此病,他当年也不会甘愿放权。 统领禁军的是薛啸薛将军,今日张为心情好,连对方脸上狰狞的刀疤他都觉得顺眼了许多。 近几月来他殷勤联络,已经与其达成同盟,有这层关系在,张为轻而易举进了内廷。 兴庆宫外,长公主安排的内侍还欲阻拦,被他带来的随侍两下拨开。跟着追出来的是一抹瘦小的明黄,幼帝看清是他,又惊又疑,“……外祖?” 张为拂过两袖,凄然一拜:“老臣叩见陛下!” 京郊外,马车里,虞白抱着一枝半开的桐花,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桐花半开,是因为昨晚他刚被叫醒只看了一眼,安排好的马车就到了偏门。 燕昭瞧出他不舍,索性把花枝给他折了下来。 发懵,是因为马车一直围着京郊兜圈子,小路颠簸晃荡,他睡又睡不着,醒也醒不透。 挣扎半晌,他终于找回些神智:“殿下……我们是在等人吗?” 燕昭偏了偏头,“算是吧。” 估摸着时间,徐嫣应当已经回了张府,以张为此时的敏感程度,应当已经察觉异常。 只是不知他是会谨慎行事,还是会冲动硬闯,又或是别的什么举措…… 她摩挲着指尖,喃喃自语般开口:“你说,张为现在在做什么呢?” 虞白半睁着眼睛,恍惚重复:“张为啊……” 张为在哄哭了的小孩。 “我不信!” 兴庆宫殿门紧闭,燕祯几乎就要崩溃,“长姐不可能有事!前几日我叫人送功课给她看,她还批复了,她还说我做得好,长姐不可能有事……” 张为听着少年哭喊,觉得刚年轻的那几岁又老了回去。 碰上了未曾料到的情况,他本就心中焦灼,又听幼帝一口一个“长姐”,更是烦躁难安,一句呵斥脱口而出:“陛下成何体统!” 燕祯哭声一下被吓断了,甚至哽出一声抽噎。 张为抓起桌案上的宣纸,扫过一眼便展开在幼帝面前:“陛下细看!这上头字迹工整平稳,长公主已重病数月,这怎可能是她亲笔?分明是她……” “欺君罔上”一此刚到唇边,又被张为强压下去。 显然幼帝与那女子情谊深厚,说是受到蛊惑都不为过,他一时扭转不来,可他又何必急于一时? 不如先顺着幼帝,等尘埃落定他亲掌大权,管它什么姐弟情深! 念及此,张为话锋一转:“……分明是长公主不愿陛下忧心,才请人代笔。老臣同样担忧殿下凤体,故来请陛下旨意,允准老臣前去探望!” 闻言燕祯眼睛一下亮了,泪水都不再淌了:“真的吗?我、我这就命人取宝印,外祖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 张为觉得自己又老了几岁。 忙压下肝火,温声道:“陛下万万不可。宫外人多危险,若陛下有什么闪失,更叫长公主担忧不是?待老臣看过长公主情况,必会立即返回,报给陛下。” 燕祯也只好点头,内侍送来笔墨,他立即写下手谕。 然而慌忙之中他未能意识到,这一答应,不仅给了张为再次入宫的权力,还允许他—— “此乃陛下手谕,何人敢拦?” 望春园外,张为高举黄纸,身后是一众家兵并一队禁军,面前是面色仓皇的公主府卫。 见府卫面露难色,张为心中愈发笃定,再开口更加洪亮:“陛下特命本官至此,若有人胆敢阻拦,罪同谋逆!” 府卫仍欲阻拦,可哪里是禁军的对手?只片刻望春园便大门洞开,张为看见的,比他预期的更令他狂喜—— 别苑偏厅,一具棺木静静卧着,周围摆着冰瓮。 棺中的女子阖目静卧,俨然气息已无。 她比徐嫣每每描述的还要可悲,面色灰败病瘦脱相,与以往咄咄逼人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厅外阳光明媚,张为喜不自胜。 但面上仍要作悲愤之态,他衣袖一甩,指着方才试图阻拦他、现被禁军压制在旁的文弱女子怒斥: “区区一介女官,竟敢隐瞒长公主死讯,意图操纵国政?来人,把她押入刑部候审!” 言罢张为拂袖离去,昂首阔步,仿佛天下在手。 马车又绕过一圈,远远停在山脚下。望春园坐于山顶,极目望去,恰好看见乌泱泱一片人影离开。 其中银甲冷光闪烁,是禁军。 知是张为带人强闯,计划得以推进,燕昭脸色却并不好看。 旁边,虞白也很是紧张。那截桐花枝被他找了个银瓶插起来,却也顾不上欣赏了,满心忧虑问:“殿下,书云独自留在望春园,她能拦得住太傅吗?” “拦不住,”燕昭声音沉沉,“她的任务就是放张为见到那具‘尸体’。” ‘尸体’服下了谢若芙给她的假死药,会替她在棺中躺几日。 可虞白听着却更紧张了:“那他岂不是会立即宣布死讯,昭告天下?” 若是大兴丧礼,她再想回来还得自证身份,恐怕麻烦重重。 燕昭却摇了摇头:“张为一个人做不到的。” 虞白微怔。 整件事两人性命相关,燕昭对他几乎没有隐瞒,但这时,她却顾不上答了。 只是慢慢拢住了他的手,望着城中某个方向。 昭告天下的权力现在只在一人手中,她等在这里,或者说她这整场“病逝”,就是为了此刻的试探。 少帝年幼,还未彻底掌权,若燕祯此刻宣布她的死讯,无异于自甘鱼肉,往后任人宰割。 她想要试探,或者说考验,考验燕祯是能乱中自立、稳住情势,还是会茫然无措、受人摆布…… 碧蓝作底,白云缓缓舒卷。 “咚——” 丧钟贯穿层云,响彻京城。 燕昭牵着虞白的手猛然收紧,紧攥片刻,又缓缓放松。 “来人。” “属下在。” “邓勿怜到哪了?” “回殿下,庆康郡主领凉州军五千,于关内界待命。” 第185章 燕昭望着京中方向,听着自己丧钟,算着距离时间。 除了绷紧的额角,面无表情。 “传令,即刻开拔进京,诛伪帝,肃国本。” 皇亲薨逝,鸣钟六道。 钟声止,马车启动,虞白慢慢回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那我们去哪?” “长陵。” - 虞白心中有愧。 听见长陵二字时,他第一反应是那方温泉。 绕行跋涉进了深林,远远望见那件荒废古寺时,他脑海浮现的回忆也与眼下的紧张情势毫无关联。 直到听见马蹄声靠近,他杂乱的思绪才勉强镇定下来。然而很快,等他看清马背上载着的人,又愣住了: “怎么是他?” 荆惟仍骑着那匹瘦马,马背上趴着个人。 那人狼狈至极,像从泥里滚过又从河里淌过,却又脾气很大,官话混着西北话喊个不停。 气若游丝,但骂的很脏。 荆惟阴沉着脸,脸上嫌恶之色藏也不藏,勒停了马她立即翻身下来,朝着燕昭拧起了眉: “你给我安排的这是什么差事?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工夫……” “给你加钱。” 荆惟满意点头,转身一拍马颈,马儿猛地扬蹄,背上趴着的人咕咕噜噜滚了下来。 这下他想骂也骂不出来了,趴在烂树叶堆里干呕。 燕昭迈步上前,停在较为安全的距离,刀柄抵着他翻了个身,又拨开他散乱不成样的头发。 确是熟悉面孔,但早没了上次见时的意气。被当个货物一样运到长陵来,他面如菜色,快和身下的烂树叶没区别了。 但燕昭却没什么好气,若上次问他时他坦言相告,不就能少挨这一遭了。 她沉下声音:“解药在我手里,少耍花招。神女让你过来,要做什么都清楚吧?” 暴躁郎中有气无力睁开眼,半晌终于开口: “呕——” 等他清理恢复用了两刻钟,了解情况又过了两刻钟。 暴躁郎中姓金,叫金吾,汉人,生于医家却喜用毒,十余岁时被赶出家门,辗转拜一西域毒师为徒。 后来边境开战,金吾意欲回乡报效,却不想费了半条命回到故土,却被视为异乡叛徒,无人能容。 年逾四十,金吾在凉州开了家小医馆,勉强糊口。 本以为前尘已去,却不想那日两人突然来到他医馆,问起他曾无比熟悉的金石之毒。当时他只觉触及旧事心中烦闷,事后越想越警觉,当晚便卷了细软逃了,却不想还是被抓了来。 “当时你闭口不谈,是怕师门报复?” 燕昭敏锐地捕捉了关键,“这个你放心。只要你为我解清了毒,我保你终生。钱财住宅户籍,都不是问题。” 金吾颇为诧异地打量了她一眼,有些意外解毒的对象是她。 他亲手调配的秘毒他如何不知,中毒者要么狂躁暴虐要么神志不清,这般镇定冷静的还是头一个。 燕昭不知他所想,以为他在拿乔,眼眸微眯,反手取出个瓷瓶,“还是你想先看看这个?” 月前谢若芙来信时,将这瓶药一并送了来。 小巧瓷瓶洁白无害,牵着的却是这个中年毒师的性命。 金吾一看那无比熟悉的药瓶,就止不住叹气。 月前他打定主意逃往外地,临出凉州前却被从前的老顾客拦下。阿赊若芙与他做过数次交易,交情匪浅,这回开口就要买他一种剧毒,且包圆全收,出手极为阔绰。 金吾想着既要跑路,银钱必然来者不拒。 可谁曾想那毒刚卖出去,接着就灌进了他自己嘴里! 然后他就在这了。 “……实不相瞒,当日我是冲动了,但说的不是假话,”金吾指的是那句‘回去等死’。 “你威胁我也没办法,那毒是我自己制的,再过五日我会全身溃烂而死,我知道,但真的没办法……” 燕昭缓缓捏紧了瓷瓶,但面上半点不露:“什么意思?” 金吾又叹了口气,不知是受剧毒威胁,还是颠簸一路已经没脾气了,半点不再隐瞒: “金石之毒与寻常毒物不同,毒素沉积脉络,不是用药就能解的,须得施针放血引出毒素。但你看我……” 他伸出右手,几人这才注意到他手上一直裹着围布,纵使方才狼狈成那般模样,也不曾叫人看见。 围布一圈圈拆下,露出的是被各类毒物侵蚀得斑驳的拇指,和光秃秃的手掌。 “当年我执意回乡……” 背离师门者,断四指。 燕昭望着金吾手上可怖的疤痕,忽地不合时宜想,当时金吾想冲虞白动手,她威胁了句什么来着? ——手不想要就直说。 这种威胁旁人能听两次,金吾只能再听一次,倒也可怜。 她迅速压下这怪念头,方才那阵紧张也过去了,她松开解药小瓶收回怀中,“这不难办。” 金吾一愣,恍惚看了看自己残废的右手。 他有些怀疑以为面前这人已经疯了,只不过症状不同,她疯得很冷静。 却见她微抬了抬下颌,目光清明,“手不能用了,脑子还可以吧?” 她拍拍身旁一直安静待着的少年,“教给他。” - 密林幽深,天色暗得很早。 事先有所安排,一应物什都备好了,古寺里灯火通明。 破败的殿门也修缮过,门板虚掩,除非靠近不会有人发现。殿门外一片狭窄的亮光里,燕昭满不在乎地席地而坐,旁边是不得不留下的荆惟。 若此时出入密林难免引人注意,也是为了多个人震慑,以免金吾不老实,或其它突发事件。 荆惟嫌地上脏,就抱臂站着。 “你就让他现学,学完立马在你身上用?” 荆惟往殿内望去,正看见一包银光闪闪的细针,不自觉打了个寒噤,“第一回 见你我就知道,你就是个赌徒。” 燕昭瞥了她一眼,不做分辩。 “你来时京中如何?” 长陵离京不远,但也有段距离,马车颠簸彻夜,又在这里等了荆惟小半日,现在已是她“死”后的第二天了。 “我连大路都不敢走,还敢进京?” 荆惟站累了,屈膝蹲下,“只在沿路听说了几句,说在准备长公主丧礼。不是我说,你们干大事的人都这么着急吗?不得停灵七日,再游街什么的……” 那叫送葬。 荆惟不通这些繁文礼节,燕昭此时也无心纠正。她撑着下颌,望着郁葱树冠间漏出来的一点蓝天,心想,张为不可能有耐心停灵七日。 五日……甚至三日。 张为忍耐数年,现在必定急不可耐为她告丧下葬,好彻底将权柄握进自己手中,变幼帝为傀儡。 解毒期间藏身此处,不仅不能出入,为保万全,消息也不能通。 她只能猜,只能赌。 荆惟看得没错,她就是个赌徒。 赌一把,张为…… “太傅!” 一道身影匆匆跑近兴庆宫,连行礼都来不及,两步冲上台阶,附在张为耳侧密语。听完幕僚密报,张为猛地拧眉,“什么?!” “千真万确太傅,报信的人连马都跑死了一匹,”幕僚满脸急汗,“庆康郡主带着五千凉州军,已经往京城来了,还说……” 后半截张为已经顾不上听,他呼吸骤紧,本能意识到不对。 庆康郡主督查边庭军务这事他知道,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只以为是长公主特意给她个机会镀金。只是她此举何意?边军无召入关,那是谋逆死罪! 张为原地顿了两息,猛然想起一件:“昨日望春园,可是你与我一同去的?” 幕僚有些不明所以,“是,太傅是说……” “你见到长公主那个男宠了吗?” 幕僚一怔,满脸茫然。 张为望向殿外,午后碧空晴朗,他心中也终于通明。 他怎么把这件给忘了,长公主视那侍宠为心头肉,同进同出恨不得拴在衣带上,这种时候岂会不在? 张为气极反笑,又冷喝了声“好”,随即朝幕僚沉声吩咐:“庆康郡主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传陛下旨意,拨左羽林军精锐三千,阻其进京!” 幕僚应声要退,又被人出声喝住:“等等!” 张为沉思片刻,重新下令:“让禁军去,薛啸领兵。” 脚步急急远去,抬手又召一人。 礼官应召而来,张为问道:“长公主丧礼,最快何时?” 礼官面露难色:“回太傅,依照礼制,应当停灵七日下葬。昨日太傅下令只停三日,这已经不合礼制,不能再……” “不行!” 张为打断他,官场沉浮多年的直觉告诉他此事大有蹊跷,三日必定来不及。 他肃下脸来:“京中恐要生变,若再行拖延,难保生出事端。还是你存心想要长公主魂灵不安?” 第186章 礼官一缩,“可这……” “长公主骤然薨逝,陛下伤心欲绝,才将此事交由本官决断。本官使唤不动你,难道陛下的意*思你也不听了吗?” 礼官面色一阵青白,迟疑片刻,终于俯首:“太傅吩咐。” 张为望了眼天色。 “明日封棺。” 礼官告退,张为立在原地平息片刻,转身望向殿内。 大殿深深,少年面容几乎被阴影吞噬,看不清神情。但看他微缩的肩和紧攥的手,他的惶恐不言自明。 有一瞬,张为一边惊叹,一边嗤笑。 血脉当真有如此效用? 一样的锦衣玉食,一个竟能把他耍得团团转,另一个却如此无能。 “陛下受惊了。” 张为沉声道,“为保重龙体,陛下莫要四处走动。来人——” 燕祯眼睁睁看着殿门合拢,最后一抹光线吞噬。 彻骨的不安与惶恐之中,终于涌上一股迟来的悔意。 好像,不是每个帮他拿主意的人都是为他好。 唯一为他好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长姐不在了…… 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准他见,为什么,是嫌他太笨了吗? 燕祯呆愣在原地,一时眼眶干涩得发痛,一时又泪如泉涌。 而且,他方才还听见了什么…… 诛……伪帝? 耳边一阵嗡鸣,半大少年终于崩溃,抱膝恸哭。 另一边,密林寂静被一声门轴轻响打破。 “殿下……” 燕昭站起身,“这么快?” “只是一套针法,不算太难。” 虞白说得云淡风轻,但紧扒着门扉的手却把他的忐忑泄了个干净。 燕昭覆上他的手,垂眸望着被他自己磨咬得殷红的嘴唇。 “倒也没有那么急。紧张的话,还可以再练一会。” 虞白摇了摇头。 若是换个不通针灸的或许还要研学许久,但会的话就简单许多,记清穴位及施针顺序就好了。 过去这一年来他也没有断过练习,说不难并非逞强。 只是一想到这针要落在燕昭身上,且不是止痛也不是缓病,而是解那要命的毒,他就止不住地揪心。 久违的不安再次笼罩在他身上,他两手都有些发凉。燕昭拢着他的手缓缓摩挲,把那冰凉驱散了一点,也只是一点。 药气从殿内逸散而出,是金吾在小炉上熬药。 据他所说,解毒后半程会痛苦无比,若人清醒着必会挣扎,所以要先服一剂汤药催眠。 那药方虞白验看过,没有问题,那一小瓶解药也被燕昭交到荆惟手里,性命被拿捏,金吾不会妄做手脚。 汤药漆黑,闻着便知酸苦,燕昭捧着陶碗皱眉。 犹豫再三,她深吸一口气,忽而再次看向虞白,拖延时间般问道:“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虞白眼睫一颤,不安快要把他吞没了。 可他清楚,现在该是他做那个安抚情绪的人。 “一会,可能会疼,”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镇定,“你……忍着些。” 燕昭一下笑了,笑得手中汤药都险些漾出来。她凑近,在人耳边小声开口, “现在轮到你和我说这话了?” 虞白一愣,半晌才明白她所指,脸颊一下涨红。可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见燕昭端起碗,一仰头,汤药一干二净。 药效很快,不一会她便眼皮沉沉,昏昏欲睡。 虞白扶着她躺在一旁备好的床褥上,她启唇还想说句什么,但接着就陷入酣眠。 虞白轻轻拢着她的手,把她的体温和脉搏都拢在掌心。 方才一句玩笑,倒把他的紧张驱散了,望着明亮灯火下燕昭舒展的眉眼,他心中一片平和,像有温水缓缓淌过。 身后近处,金吾在用火灼针刀。 单手动作不便,荆惟斥了几句,帮着一并操作。 殿外远些,傍晚归家的虫鸟簌簌鸣唱。 听着这些纷杂声音,他却觉得异常安宁。 拢着她的手收紧了几分,虞白缓缓俯身,趴在燕昭胸口,离心跳很近的位置,小声呼唤。 “殿下……” 一晃,陪在她身边竟已一年半了。 仿佛还是昨天,他缩在清风馆的角落里幻想她出现,仿佛仅仅一瞬之前,刚回到她身边他提心吊胆,怕被讨厌,怕被赶走,昼夜难安。 时间过得好快,百日如同一弹指。 又好慢,一回望,一起做过的事居然才那么点。 他趴在燕昭心口,静静听着她心跳,一日一日回溯。 灯影在她侧脸跳跃,像是她在装睡忍笑,但虞白知道她睡得很沉,沉得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会醒。 藏在心里许久的话,平时不敢唤的称呼,终于找到了机会开口。 “阿昭……” “去年这个时候,那辆去庄子的马车,是不是要送我走的? “你当时不想要我了,我能感觉得到的。 “后来为什么,又把我留下了?” 熟睡的人听不见他的话,只有心跳回应他。 但他听得出,答案就在心跳里。 虞白抬起眼睛,端详近在眼前的人。眉眼鼻唇他描摹过无数遍,但每每望见他都觉得,还想再看一眼。 他静静望着,轻声祈愿, “这次你也不会丢下我的,是吗?” 器具全都备好了,虞白放下她的手,摆在身侧,让她躺平。 针包摆在手边,他慢慢挽袖,缓缓攥手。 左手拈起一枚银针,落下。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来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 掉落30小包包 第110章 终章(正文结局上) ◎仿佛只要她在,便已是胜局。◎ 虞白没有说谎,这真的不难。 备好用具,服药安睡,割破十指,施针。 针方也不复杂,只有十三针,甚至比一些疑难杂症要简单得多。 过去这一年里他也没断过练习,现在他左手已经相当灵活,控腕落针与寻常医官无异,他没什么可紧张的。 紧攥着的手松了又握,虞白强迫自己平缓地舒出一口气。 三针落下,见熟睡的人气息稳定,他才稍稍放了些心。但垂眸看见她放在身侧的手,他一颗心又紧紧揪了起来。 两手十指都割破了一道小口,溢出的血珠在垫着的帕巾上洇开朵朵鲜红。 据金吾所说,这套针法便是强催体内积毒,届时大半毒素将随鲜血排出。好在方才那剂汤药效果优良,燕昭睡得很沉,无知无觉,不然十指连心…… 他收回视线不忍再看,深吸又吐出,抬手再落一针。 然而这一针下去,一直安睡的人眉心一紧,面上骤然炸开痛色。荆惟第一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是出岔子了?” “这正常,他没出错!前三针只是固护元气,第四针才是开始!” 金吾一直紧盯着,毕竟若燕昭有事,等着他的就是毒发身亡。 荆惟半信半疑地按下心神,金吾却拧起了眉,口中喃喃:“这么早……” 像是回应他的疑虑,第五针落下时,熟睡中的人身体猛地一颤,险些从临时铺就的矮床上翻下来。见状金吾脸色骤变:“不好!她积毒太久,恐怕反应会剧烈得多,按着她!继续!” 不用他说,荆惟就已经出手按住人双肩,虞白也提了速度,接连落下几针。 可越是往后,燕昭挣扎越猛烈,十三针将尽,两人都快要按不住她,然而就在这时,持针的人停了。 “你干什么!就差最后一针了,行针中断是要命的,继续呀!”这牵扯着他的命,金吾无比上心,“鸠尾穴、鸠尾穴,你是忘了吗?” 金吾连声催促,荆惟也焦灼起来,但虞白好似都听不见,只紧咬着唇盯着燕昭上腹。 鸠尾穴紧要,偏一分错一厘便是遗症缠身。 荆惟不通穴道,金吾偏重解毒,可他不能不顾。 他不仅想要燕昭安康,还想要她永远安康,可她现在挣扎太过,寻常针法缓慢,根本不行…… 他左手的针换到右手中。 下一瞬,啪嗒,银针从指间滑脱。 本就带伤无力的手腕在此时抖得厉害,几乎和金吾残废的右手没有区别。 虞白呼吸一颤,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左手又捻起一枚银针,定位,抬手…… 不行,不行。 他猛地收手,根本不敢想若这一针慢了、伤及她脏腑,会是怎样的后果。 银针再次换手。 可驽钝的关节似乎与身体隔了层膜,虞白甚至需要低头用眼睛看,才能确定那枚针被他捏在手里。 他死咬着下唇,左手紧紧掐着右手小臂,试图用痛感唤回些掌控,可他越急越紧张,手也越发不听使唤,渐渐地,呼吸、心跳乃至意识都与他脱离了,慌乱中,他甚至病急乱求医地回头,望向大殿深处那半坐半塌的佛像—— 第187章 而后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人求神,其实是不再寄希望于当时的自己。 但这枚银针上,他的手腕上,承载的不是他的希望。 是燕昭的。 燕昭信任他,需要他,把希望交托到他手里。 燕昭觉得他做得到。 那他就能行。 颤栗不止的手腕忽地稳了一瞬。 只一瞬,一点银光从他指尖飞弹出去,正正刺入鸠尾穴。 视野里跳进一点深色,他低头,看见燕昭指尖涌出的鲜血里掺了乌黑。 耳边先听见的是嘈杂嗡鸣,是他剧烈到极速的心跳,接着才听见谁说了句,“成了。” “成了?那我去净个手。” “你两只手都能用?那是什么针法?” “这么多黑血?啧……” “留针一刻,该起针了……算了,你歇着吧,我来。” “噢,黑血停了。等等!包扎之前不先洗洗吗?” 灯影轻晃,人声交错。虞白保持着一直的姿势跪坐在那里,张口想说话,却先感觉唇角滚下一股烫热。 他抬手一擦,手背殷红,才发现是方才咬破了嘴唇,满口鲜血。可他没觉得疼也顾不上,“她怎么还不醒?” “她为什么还不醒?” 意识回笼,燕昭只觉得全身像被碾过,又像是血液变成了火浆,在她体内来回烧灼。 这是怎么了……谁对她做了什么? 她艰难地抬起眼皮,看清之后又一阵恍惚。 这是……在哪? 远处是静谧无人的山野,眼前是间清净宽敞的院子。脚下草地新绿柔软,和煦阳光温热地泼洒在身上,面前浅木色的门扉虚掩着,门内隐隐有人声。 陌生,但又熟悉的场景。 她不由自主迈步上前,轻轻推开,看清院内正忙活着的人后,迷茫和不安瞬间卸下大半。 虞白一身布衣,挽着的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围腰扎出窄窄一把。他正把洗好的衣裳往竹竿上晾,听见脚步回头绽开一个笑,快步迎上来, “你回来啦!今天猎到了什么?” “我……”燕昭低头,才发现手中拎着个竹篓,里头装着两只野兔。 不待她理清情况,竹篓就被自然地接了过去,虞白眼睛亮亮地“哇”出了声,踮起脚在她脸颊啄了一口,“好厉害!可惜午饭已经快好了,这些留着晚上吃吧。” 说着他提着竹篓往饭菜飘香的方向走,留下燕昭站在原地,脸颊潮湿,脑袋发晕。 见她这样,虞白又笑起来:“愣着做什么呀?快去净手用饭了。” “……”燕昭低头朝自己双手看去,这才看清自己也是一身布衣,袖口挽起一半,利落轻便,比她平日那些冠服袍袖要舒适得多。 可她本能地觉得怪异,觉得不对,仿佛她不该在这里,一切不该是这样。 再一抬头,虞白脸上明亮的笑意消失了,变成委屈巴巴的可怜模样:“你不喜欢这里吗?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这是你的愿望呀,你不喜欢吗?” 燕昭微微愣住,再看周围,终于回想起来。 对啊,这不是她从前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宁静的山野,宽敞的院落。 软草一直生到门口,墙外盛放着片片桃花,没有闲人打扰,没有公事堆积。 阳光和空气都没有拘束,微风拂过,带过柴火微微刺鼻的味道……是自由的味道。 自由的味道。 “喜欢,怎么不喜欢。” 她一下笑了起来,上前接过虞白手中的竹篓搁在一旁,抬手环住他的腰摩挲,“你方才说什么,吃午饭?” 说着她埋首深吻下去,也不管厨屋里炉灶上正有热汤咕嘟。怀里的人小幅度地挣扎,一边埋怨她把衣裳弄脏了,一边回应得很热情。 她就要沉溺进去了,却听见虞白轻轻叹了声:“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 “你说什么?”燕昭愣了一下,“为什么不能一直住在这里?这里不好吗?自由……”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去,缓缓僵住。 这才发现温馨的小院外竖着围墙,山野美景全被遮挡在外;门扉上落着深深浅浅的刀箭痕迹,几乎摇摇欲坠;院外那片桃花树,本该是灿如云霞美景,仔细看去却是枯焦一片,显然遭过火攻。 怀里,虞白却反常地平静:“这没什么呀,我们再搬到更远的地方就好啦。这不是你喜欢的吗?很自由……危险也没关系……” 燕昭收紧手臂把人按进怀中,声音止住。 原来是做梦了吗。 原来……她心底仍然残留着对广阔天地的渴望。 可这不是她的愿望。 伤痕累累的院墙提心吊胆,爱人跟着她四处躲藏,这不是她想看见的情景,不是她想要的生活,这也不是自由。 这或许是轻松、是惬意,但不是自由,她想,也许自由并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 她在怀里的人额前吻了吻。 “我不想躲。” 周遭景物倏地退去,阳光变暗,温风变冷,林中古寺的潮气笼了回来,一同席卷的还有体内尚未褪尽的灼痛。 怀中的幻影最后消失,望着布衣木钗的身影消散,燕昭心口蓦地一紧,突然意识到还有句话忘了说—— 见她睁开眼睛,虞白悬了整夜的心终于放下。 顾忌着她指尖的伤,他只敢虚虚环着她手臂,一迭声追问:“还好吗?还难受吗?想不想喝水?” 嘴唇咬破肿了,他每一个字都像在含着东西说话。 许是被他这副模样逗笑,燕昭弯起眼睛望着他,双唇动了动,轻声说了句什么。 “怎么了?”虞白没听清,赶忙倾身凑过去,“你再说一遍……” “你穿围腰挺好看的。” “……啊?” 虞白一愣,而后刷地红了脸,“怎么、怎么突然说这个……” 燕昭笑意更盛,正想再追句什么,就见荆惟快步从外头走来,面色凝重: “京中来消息了——他们今日就要给你封棺下葬。” 燕昭笑意一敛,立即撑身坐起。见身旁虞白面露紧张神色,她又递去个安抚的眼神:“现在可以独自骑马了吗?” “好。我们杀回去。” - 京外西北八十里,战马嘶鸣。 混战自晌午始,至此已近半日。邓勿怜再次挥刀横砍,收回时刀上血污已经黏成一片。片刻间隙,她回身望向周遭的刀光剑影,心底一片冰凉。 从关内道急行而来,尚未得半刻歇息,就被禁军截在途中。连日行军本就人疲马乏,更何况这批将士与她磨合不久,能坚持至今已是奇迹。 正惶然时,迎面一阵腥风袭来,邓勿怜条件反射横刀提防,“锃”一声锐响长戟劈上刀身,震得她虎口酸麻。 “郡主何必为一死人卖命!” 长戟伴着冷喝再次劈来,薛啸一招封住她左右退路,“长公主已死,尔等再如何拼杀亦是谋逆反贼,若立即束手,还能留一活路!” “你!”邓勿怜眼睁睁看着身旁将士士气更颓,心底且怒且急,但迎头又一戟劈来,她无暇旁顾,只得横刀抵挡。 奈何长戟克她短刀,几个回合过去她不仅难近半分,伤还添了一道。 若非她马步灵敏躲闪及时,左臂就要留下了。 余光里,身侧有道黑影意欲救护,但刷刷几箭落下,又将人挡回几丈开外。 见她难支,薛啸更加振奋,甚至大笑起来:“郡主安逸一世,何必此时逞能?不如收手罢!本将与你娘且有几分交情,念在你娘的份上,可以放你一马!” 虽然嘴上如此说着,但他手中的长戟可半点没收力,两厢撞在一起,邓勿怜胸口一闷,险些呕出血来。 “少在那放狗屁!”她提气怒骂一声,盯准薛啸招式中一漏洞欺身上去,横刀砍向马颈—— 差一点,差一点就能废了他的马。 然而下一瞬,薛啸握戟横扫,邓勿怜只得仰身闪躲,再起身时臂上一热,一摸又是满手的血。 呼吸间她低头看了眼,是她惯爱穿的红衣,可她明明身披银甲。 周身有滚烫在沸腾,是她生在血脉里的战意,可那也快从各处伤口流尽了。她四肢快要麻木,横刀格挡的动作只剩本能,恍惚间她突然生出个念头—— 她在做什么? 一段谈话就定好了今日一战,一封密信就让她从西北带兵杀来,可她现在都还没见到燕昭人影,再往前八十里正兴办着她的丧仪! 邓勿怜忽地觉得好笑,但她无暇扬眉,又一戟朝她刺来。 她狼狈挡下,又觉得荒谬,但也无力感慨,手中的刀猛地一轻。 “喀嚓”一声,横刀断了,也可能是某根骨头断了,她握刀的手软垂下去。 又忽然觉得挺好。 第188章 她浑噩一世,混名满京,临了冠个谋逆罪名,岂不潇洒? 邓勿怜一下笑出了声,笑声混着一口热血。迎头又有阴影劈来,她闭眼,有人轰然坠地,不是她。 黄沙血雾,薛啸眉心正中一箭,箭羽余势未消,仍在震颤。 邓勿怜出神片刻,恍然回头,望见远远另一端的山头上,一点黑金铠甲折射残阳。 有眼尖的震声喊道:“是长公主!长公主万安!” “那是百斤战弓,长公主万安,殿下万安——” “张为老贼,意图动摇国本,随我斩奸臣,诛伪帝!杀——” “杀——” 几乎同时,黑压压的兵马直冲而下,势如神兵天降,碾向禁军残部。尘土飞扬间,那点黑金稳立山坡之上,仿佛只要她在,便已是胜局。 邓勿怜一下又想笑了,也想骂。 怎么从校场到战场,燕昭都是更出风头的那个? 这让她很没面子。 但她实在没力气了,从马背上栽倒下去,斜刺里有谁冲出来接住了她,她已然不知。 然而邓勿怜眼中的神兵天降,燕昭看见却想要扶额。其中身披银甲的是左羽林军,阵法齐整,势如破竹。另一半同样勇猛,但兵器混乱甲不成套,一眼望去很是嘈杂。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转向一旁:“按说你们也归顺朝廷了,就不能改善一下军备吗?” “你给的不够多呗。” “你们长风寨是有销金兽吗?” 荆惟暂时没有讨价还价的工夫,她紧随燕昭身侧横刀戒备,以防冷箭突袭。 为免此行露馅,公主府卫全部留在京中,贴身护卫的皆是亲信,另一侧是许久不见的裴卓明。他新任不久,绕过兵部领兵出京,赌的不仅是他一人前途,还有阖家性命,燕昭对此颇为感慨,再次冲他点头示意。 “殿下谬赞。”裴卓明微一颔首,正要简报一下前方战况,一垂眸瞥见什么,脸色微变,“殿下,你的手……” 燕昭这才觉得指尖微刺,一抬手,发现包裹十指的布帛都沁出了血,尤其方才拉弓扣弦的三指伤口崩裂,布帛已经湿透,鲜红在地上滴了一片。 裴卓明正要递伤药过去,就看见后头一匹瘦马灵活地挤过来,马背上的少年惊呼一声捧住燕昭的手,尾音带颤: “对不起,我没发现,我这就给你重新包扎……疼不疼……” 裴卓明垂了下眼睛,拿起伤药的手又放了回去。 她需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更何况他能给出的伤药,从来都不是什么珍品。 “不是很疼,我都没注意。” 燕昭任由虞白捧着手摆弄,轻声应了句。想了想又提前答:“也不头晕,也不头疼,哪里都不难受。” 这些话他问了一路,她都记得了。 “你该休息一会的……”虞白小声念了句,抬眼看她,眼尾泛红。 这一眼配上他还带着伤口的唇,看得燕昭心口发软,但场面实在不合适,她只好强把视线转开。 坡下战场,士气大盛加援军支持,胜负已经分明。她又望了眼天色,夕阳悬在天际,时至迟暮,差不多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物,正要操作,突然想起件事来,低头朝虞白轻“哎”了声,“我是不是还没陪你放过焰火?”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虞白有些惊讶,但显然心不在此,“以后有的是机会,你别动,又出血了……” “不行,就现在。”燕昭反手牵住他,另一手拿着一竹筒,一拨一吹,高举朝天—— “砰”一声,夜空绽开翠绿焰火。 丝丝缕缕,像春草丛生。 虞白说着不看,但还是仰起了头。 星点花火一瞬绚烂,转瞬消逝,他不由自主握住了燕昭的手,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这是……衔草司的信号?” 燕昭点了下头,极目望向京中方向。 此处离京有些远,快马回去恐怕来不及。 太远,信号也无法传到每个人眼中,必须有人从中传烽。 她想,这或许是此番最赌的一环。 赌到她甚至有些悬心,必须要和虞白说笑两句来缓解。 因为传烽的那个人,是书云。 燕昭望着京中,凝息等待。 然而夜色渐深,始终安静。 【作者有话说】 后头还有一章! 难产两天原来是双胎[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111章 终章(正文结局下) ◎“我的皇后。”◎ 京中,大街上有禁军持刀驱赶,混乱中,两道身影踉跄着躲进小巷。 两人差不多的狼狈,一路走一路落红,没走两步脚下一软,拉扯着双双跌倒在地。 “快,快起来!” 常乐受伤不重,只是背上挨了两刀,他挣扎着站起身,伸手去扶另一个人,“你还好吗?你……嘶!伤这么重!” 他受命闯进刑部救人,从进到出火急火燎,现在才有功夫打量书云身上的伤。 别的地方先不提,光是那几道鞭伤就让他看着就倒吸冷气,尤其侧腹那道格外深,一跑起来,血几乎是往外涌。 “你忍忍、你忍忍……先止血!” 说着,常乐手忙脚乱开始撕自己衣摆,却被一只带血的手啪地拍开。 “这个不够。” 书云咬着牙沉着声音,两日水米不进又受严刑,她又热又冷,眼前都开始发黑了。她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心神强定,抬手指向不远一户人家过冬洗过晾在窗口的棉袄, “那个,你去,拿过来。” 常乐不明所以但立即照办,棉袄递进书云手中,下一瞬就被她一把扯开,抓起一团雪白的棉花,塞进侧腹出血不止的伤口。 显然是疼的,她脸上瞬间滚下冷汗,但手上的动作停也不停,溢出喉咙的也只有一点微不可察的闷哼。 常乐看着脸都白了,他只是听说这位女官出身死士,却不想当真如此强悍,一时间目瞪口呆愣在原地,直到书云抓着一把棉花朝他伸手: “转过去,你也得止血。” 常乐一哆嗦:“我不用,我不是很……” “你脸都白了!” “那是因为我看你……呃!” 常乐死咬着手腕才没叫喊出声,两道刀伤,他手腕都咬破了。 这方法粗鲁但奏效,书云气息平稳了些,打量四周:“这地方不安全,离刑部大牢只有七百多步,他们很快就会搜过来。带我去高一点的地方,我得等殿下……” 话未说完,像是呼应,小巷尽头窄窄一道夜空中,绽开一点绿芒。 “是殿下的信号!”书云神情一振,“快走,我们……嘶……” 刚站起身,她膝盖一晃,险些又跌回地上。 一旦歇过,再提起力气就很难,然而祸不单行,小巷另一头人声嘈杂,怕是刑部的人追来了。 她迅速权衡,掏出怀中的竹筒塞进常乐手中,“去,找个高的地方把它放了,快,我跑不动了,不用管……” “不行!”常乐打断她,又把东西塞了回去,“你被他们抓到就死定了,我还能引他们去别处,快、快,你先跑!” 书云难得地迟疑了一刹。 平日她没什么情绪,脑中考虑的从来都只有能否完成任务,而此刻显然,她的方案更加稳妥。 她有些不懂这个常乐在想什么。 但琢磨这些也影响任务,她一点头道了句保重,一咬舌尖提气起身,疾跑几步攀上墙头,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常乐被这身手惊得发愣,但无暇多想,追来的人已经杀至眼前。 他也不是白混到今天的,背上的刀伤堵着棉花也不痛了,甚至觉得有点暖和,他刷地拔刀一横,另抓了把暗镖在手中: “放马过来吧!” 宜安街,长公主府。 白绸披挂,满庭哀声。 只是哭声中掺着府外禁军疾行的脚步,哭灵的又只有一众仆从,场面怎么看怎么怪异。 再加上守在堂外面露不耐的张为,哭声就不像是哀悼了,更像强压之下暗暗涌动的质疑。 一道身影疾跑进来,张为几步迈下台阶迎上去,听完面色骤沉,呵了声“废物”。 幕僚不敢接话,只得更压低了身子, “太傅,现在该怎么办?薛将军已经战败,长公主怕是马上就要到京城了,我们……” “长公主?” 张为冷哼了声,指向灵堂里的棺材,语调悠悠:“长公主已然薨逝,哪里来的反贼,竟敢假冒皇亲?” 幕僚一怔,随即露出喜色,道了声“明白”就退了下去。人一走,张为悠哉的模样也散了,怕再生枝节他不愿再等,折身大步走向礼官,“封棺!” “这……”礼官脸色煞白,感觉自己被扯进了不得了的大事,“太傅,仪式未竟,若此时封棺,实在太不合礼数,传出去怕是会惹百姓猜疑……” 第189章 “你!”张为眉毛一竖,礼官吓得一抖,他回身视线一扫,满庭仆从都低下了头。 这样的畏惧很好地满足了他,也让他忽地镇定下来。 诈死又如何,薛啸战败又如何? 那郡主领了不过五千兵马,左羽林军也只调出三千,凭她这些人马,难道还想围攻京城不成? 而他这边,丧礼已至尾声,再过小半个时辰,棺木一封,她就是假死也成了真! 到时她再要起事,可就不止是谋逆反贼,还是假冒皇亲,罪上加罪。 他只需要等,就能赢。 至于幼帝那边,血脉不纯的传言…… 届时他手握政权,说谁是正统,谁便是正统。 张为一下定了心神,昂首立在阶上,若非要做些表面样子,他甚至想笑出声。 可就这么一抬头,他看见傍晚灰蓝的夜空中,绽开一朵硕大的翠绿焰火。 几乎同一时间,街头巷尾兴起杀声。 张为面色一变,大步朝府门外走去,想传幕僚来问问情况,却先为外头的景象一惊。 哪来这么多兵马……不,那不是正规兵马。 是随处可见的小摊小贩,前一息刚被禁军驱赶到角落,转眼抽出把长刀劈砍;是茶馆酒楼里唯唯诺诺的堂倌,方才还卑躬屈膝端着碗盏,扭头撇了布巾冲出店外。 张为看着这些草芥般的平民拔刀而起,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但这又真的在他眼前发生。 他眼睁睁看着城中凭空涌现杀手无数,眼睁睁看着禁军队列被冲得零散,甚至还有个带孩子的妇人——不,她从襁褓里抽出了柄流星锤,一锤掀倒一个禁军。 张为怔愣片刻,才明白这些必定是燕昭的人,他暗骂一声就要躲藏,却又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叫喊他的名讳。 那是一个马夫,平日里他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马夫。马夫驾着一辆马车沿着长街疾驰,手中高举一供状: “太傅夫人忠义英勇,亲自举证!太傅祸乱国政,混淆皇室血脉,人人得而诛之!太傅夫人亲自举证,太傅祸乱国政……” 张为脚下一晃,几乎以为自己耳聋。 谁忠义英勇,谁举证? 他一把抓住旁边的人,是他众幕僚中的一个,“徐氏在哪?徐氏什么时候成长公主的人了?” “夫人?”那幕僚也急也慌,被问得一愣,“不、不知道啊,太傅,您从来没问过夫人的事……” 张为微僵,随即笑出了声。 这两日他不是没回过府,可他何曾把那个女人放在眼里过,他何曾理会过?却没想到,那样一个唯唯诺诺胆小无能的女人,也敢与人合伙坏他的事! 他顿时觉得荒谬无比,但也知道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此时城中大乱,他应该先躲,只要等这丧仪结束—— 他身形一顿,踉跄半步,缓缓倒下。 一把沾着鱼鳞的菜刀,砍下了他高昂的头颅。 一切平息得比预想更快。 入夜下起了雨,雨水洗去血迹。 亲卫护送燕昭进了皇城,远远地,她望见那道瘦小的明黄身影。 燕祯只身站在宣政殿外,满脸潮湿,不知是雨还是泪。 他一双黑眸被洗得透亮,倒映着提剑走近的身影。 一阶、一阶,燕昭缓步迈上,停在燕祯面前,低头看他。 只几日他就瘦了一圈,衬得那双眼睛更大,里头盈满了畏惧、歉疚,和失而复得的难以置信。 燕昭定定望着他,心中叹气。 虽非亲缘,但多年下来,打从心底,她认这个弟弟。 阿祯比亲缘更亲近。 燕昭闭了下眼睛,抬起手,燕祯剧烈地抖了一下。 燕昭只是擦掉了他脸颊一行泪。 而后微撤半步,亲卫上前,将人押下。 雨声都安静了,她只身迈进正殿。 正殿潮冷,没有掌灯。大殿深处,安静庞大的黑影里,空的龙椅与她对望。 谋算数月走到这里,她本以为自己会澎湃,或感慨,但都没有。 心中宁静,她想起的反而是自己很小的时候。 起初,她和所有人一样,以为自己会玩乐一生,永远做个骄蛮的小公主。 直到有一天,燕飞鸿瞒着所有人,偷偷把她领到宣政殿来,放在面前这龙椅上,问她喜不喜欢。 燕昭慢慢抬起手,抚上椅背雕刻的五爪盘龙,试图回忆燕飞鸿*当时的模样。 年轻,意气,神采飞扬。 她一度厌恶对镜,是因为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她和年轻时的父亲很像。 可一路走到现在,再回想,原谅当然算不上,但好像,恨也不再那么强烈了。 若说起来,她觉得更像是理解。 理解他的无能为力,理解他的深重苦痛,但也永远不会和他做一样的选择。 燕昭放心手,再次回忆当年。 当年,幼小的她在宽大龙椅上不安地扭动,说不怎么喜欢,又冷又硬,还高,脚够不到地面。 点评一通后她又问,父皇,我可以坐吗? 她至今仍记得,当时燕飞鸿说—— 阿昭,只要你想。 燕昭无声笑了笑,收剑归鞘,转身,坐下。 - 景平三年,幼帝被废,长公主即位,改元昌宁。 期间极为顺利,摄政多年铁腕强权,无人疑其女子身份,只叹“终于”。 只不过论功行赏时,没有几人能来。 书云没来。 不对。 燕书云没来。燕书云于此番立功卓越,兼过往多年忠谨,特获殊荣,得赐国姓,待伤愈后任吏部侍郎一职。 荆惟也没来。编其部众入禁军、授校尉之职的机会递到面前,她还是选择安居山野。 最终带着比预期丰厚数倍的酬金,惊喜过望又疑神疑鬼地回了长陵。 邓勿怜也没来。邓勿怜此番受伤极重,说是鬼门关走一遭也不为过,就连医官都感叹这是何等意志,恐怕与她高热昏厥间仍不住呢喃的名字也有关联。 至于是谁的名字,医官就不知道了。伤患声音含糊,来来回回重复的只有“名字”二字。 其实邓勿怜说的是面子。 她觉得就这么死在病榻上很没有面子。 虽然养伤期间忌酒忌辛让她很烦,但到底是全须全尾活下来了。 论功行赏自然也有她一份,承袭母亲名号,封嫖毅将军,伤愈后统领禁军。 只不过实在是下地都艰难,封赏还是由人给她送来的。 “另有些金银赏赐,我交给了你府上管家,想看的话自己叫人。” 来人丢下这句就要走,又被倚在床头的邓勿怜喊住。 “那么着急做什么?你现在又不用回去复命了。” 邓勿怜枕着那条伤轻些的手臂,“陛下不是已经去了你的奴籍吗?你现在是自由身了,留下喝点,庆祝庆祝?” “……郡主伤重,不能饮酒。” 说完他抿着唇,视线飘向一旁桌上的小银壶,像是想督查一下那里头是否装了酒。 倒没提前半句的“留下”。 “那是空的——算了算了,我困了,睡会,你走吧。” 说着邓勿怜就撑着床榻往下滑,期间不知碰到了哪里,疼得皱眉“嘶”了声。 立在一旁的人垂着的手动了下,随即又握拳收回。 想起了来之前问医官时,听到的那句闲话。 他垂了会眼睛,长睫几不可察地颤动。 片刻后,他轻声开口:“我姓岑。” “岑清影。” 他避着脸,没看榻上。 听见人很礼貌地说“知道了”,他才慢慢转过视线去,打量。 一身的伤,好不狼狈,但又和之前很不一样。 岑清影对她颇为改观。 却不想下一瞬,就听邓勿怜问:“哪两个字?” “起舞弄清影的清影吗?” 当中那个字咬得很重,像有意强调。 “你……” 邓勿怜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一下泛起了红,气急扭头就走了,没忍住笑出了声,接着又按着腰腹倒吸凉气。 缓过那一阵,她拉高软毯睡了,梦里都噙着点笑意。 大多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暮春暖风吹遍,大多地方都浮动着温润与祥和。 除了内宫一角,南苑别殿。 春风吹不到这个地方,太阳也照不进来。除了送饭送水的宫人,也没有人来看他。 燕祯缩在空殿一角,黄袍剥去,他抱着自己只着中衣的身体,盯着不远处青砖破裂的碎瓦出神。 天空日月交替,但他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几日。外头偶有喧闹,但离得太远,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长姐把他关在这里,没有刑罚,没有处死,这是为什么,他不知道。 哀伤与恐慌退去后,他大脑一片空白,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只清楚一件—— 第190章 他活着,似乎是在给长姐添麻烦。 他是争权夺势的产物,是偷天换日的赝品,若留他活着,迟早会引来无尽争端。 长姐教他那么多,也不是全白费的。 至于长姐为何没有一早处死他,他就又不知道了。 是想要他自行了断吗? 也是。若长姐亲自下这道旨意,难免会背上屠戮恶名。 他太愚笨,学什么都学不好,也太懦弱,轻易就会被人拿捏。 他已经给长姐添了许多麻烦。 他也该帮长姐省心一回了。 他扶着墙起身,朝那片碎砖瓦走去。 挑块薄的、挑块利的…… 脖颈、小腹…… 燕祯视野一片模糊,手也开始抖了。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颤栗着在碎砖瓦中翻捡,直到找到一片形状薄厚都合适的,举在眼前努力看着,而后抬起手—— “你还挺会挑的。”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 燕祯吓得一抖,刚挑好的瓦片当啷一声摔碎。来人“啧”了一声似是不满,伸手去拾尚算完整的尖角。 “你是谁?” 燕祯不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和他差不多高,和他差不多体型,长相熟悉又陌生,盯着看了一会,他头皮嗡地一麻。 从前每日在镜中,他会看到差不多的面容。 “……你来做什么?” “我来替你死啊。”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那人满不在乎地丢开残破的瓦片,在碎瓦堆里翻找着更合适的,“干这个早晚都是死,死了埋进皇陵不比没名没姓强?” 燕祯已经快无法思考了,只从对方微散的领口看见他锁骨下一道疤痕,勉强想起那地方该是死士编号的烙印,但最近新被毁去了,还在流血。 他大脑一片混乱,“那我……” 那人已经懒得再答,大量滚烫的鲜血喷在他身上脸上。 燕祯惊叫一声,仿佛看着自己死在自己面前,他不可自控地起身想躲,但几日不进粒米又大受惊骇,他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不知道谁把他抱了起来。 不知道谁轻叹了口气。 睁开眼时,他倒在一块兽皮毯上,毛皮贴着他的脸,有些粗粝,却是意外的干净。 他脸颊钻心的疼,好像是昏倒时摔破了,肢体动弹不得,好像是手脚都被缚着。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旁边还有个人。 那人踢了他一脚,把他踢翻过身,冷冰冰的声线带着点揶揄:“哎,小皇帝。” “你姐倒贴钱把你卖给我了。” - 废帝薨逝,新帝念其年幼可怜,以王礼安葬。 理完一切,燕昭还来不及换常服,就先回了正德殿。 从前在宫中时,若有要事她便在正德殿处理,如今也不愿再搬。 宽敞的殿室一如既往肃穆,就连御案边上那人也严肃端庄,见她过来,很规矩地行了个礼。 燕昭忍着笑意在御案后坐下,一把将人拉进怀里。 庄严肃穆全没了。 仿佛昨日重现,又回到去年此处,荒唐胡闹的时候。 “你干嘛……”虞白躲闪着挣扎,“别这样,这、这太不合规矩了,不行……” 礼官刚走不久,和他讲了半日的礼仪贤德,他听得耳朵都麻了。 燕昭像听不到似的,箍着他的手纹丝不动。 虞白转念一想,礼官说首要准则就是不得忤逆,就不再推拒了,任她抱着。 “刚才在做什么?” “在……整理桌案。” 燕昭从他这话听出了心虚。 视线往案上一扫,公文摞得整齐,纸笔各居各位,唯独一张红纸落在桌案一角,很是突兀。 她伸长手臂取过来,两指拈着,“这是怎么回事?” “啊,我没发现。” 虞白很不自然地道歉,又颇为刻意地展开在燕昭面前,“是这个啊……好巧。” 燕昭盯他已然红透的耳尖。 公主府里的物件大多搬了来,包括他那一盒收藏,现在被他拿在手里的是那张洒金红纸—— 他自己偷偷写了一半的婚书。 虞白已经快装不下去了,声音弱弱开口:“我、我没有催你的意思……我就是怕你忘了……” 那日回京之后,他跟着燕昭一起住进宫里。礼官说登基大典要择吉期,还要再等上月余,可提也没提他的事。 他甚至还穿着内侍的衣裳! 燕昭强忍着笑意,手指顺着公服简便的衣襟溜进去,贴着他腰侧摩挲。 “怕我忘了什么?” 虞白视线躲闪:“你之前答应我的……” “答应什么了?”燕昭蹙眉疑惑,“我好像记不得了。金吾不是说了,解毒后一月内都有记忆错乱的可能,你得提醒我。” 虞白狐疑地看了她一会,似是信了。 “好吧……”他慢慢深吸,小声重复,“你说,虞小公子,本公主要你做驸马,等本公主开了府……第一时间把你迎进门。” 燕昭看着他脸颊一点点爬上绯红,几乎用尽全力才按下伸手捏一把的冲动。 她叹口气,声音沉沉:“这个,恐怕不行。” 虞白一愣。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我也没有骗你,但是……” 燕昭强作出公事公办的语气,快要忍不住笑的时候就停下来叹气,“但是,计划不如变化快,我也实在是没办法。你体谅体谅我,行不行?” 怀里,虞白慢慢怔住,不知从哪个字起,眼睛都不会眨了。 就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嘴唇微颤着张了又合,像是想答应又说不出话。 燕昭看他真要哭了,坏心少见地提前消散。她把人手里快攥皱了的红纸抽出来,折角戳了戳他鼻尖: “好了,我逗你的。” 虞白轻轻“啊”了声,还有些茫然,泪雾仍在兀自荡漾。 “朕如今是皇帝。何来驸马之说?” 燕昭把那封婚书揣进自己怀里,又伸手回去环住他, “你说是吧?” “我的皇后。”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历时四个月,约52w字,终于!正文!完结啦!!(昏倒) ------ 番外会陆陆续续更新,计划有: 帝后日常、 圆满版昭鱼之小驸马送上门、 abo番外之宿敌就是夫人啊(这个是女a男o,有挂件预警)、 西幻设定番外之被美人鱼缠住了、 西幻设定番外之完不成任务的新手魅魔, (各种设定就是纯为了xql甜甜甜,私设多不考究) 还有之前没时间写的几个变猫小剧场,全文完结后合集放福利番外,订阅80%免费看! ------ 番外就不写副cp啦,因为副cp想开个同系列写正文[眼镜] -邓勿怜x岑清影,混世魔王大将军x被日日欺负但无力反抗的傲骄冷副官,从挨打到挨*() -荆惟x阿祯,杀人如麻但洁癖寨主x养着养着养到榻上去的小孩,养成系压寨小皇帝(这个成年之后再吃!) 文案暂时没搓出来,感兴趣的宝宝可以收藏俺的作者专栏!等挂了预收也会在番外作话说[眼镜] ------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更新到中间尤其后期真的是每一个字都好难,没有你们的陪伴支持俺真的无法想象[爆哭][爆哭]爱你们!! 掉落50个小包包[红心][橙心][黄心][绿心][青心][蓝心][紫心][粉心] 另:番外也会有小包包掉落,届时具体情况和更新时间会在番外第一回 说,追更的宝宝一定记得让我看见你呀!![比心][比心]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