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重生宿敌整顿朝堂》 第1章 [穿越重生] 《和重生宿敌整顿朝堂》 作者:桐叶长【完结】 简介: 彼此救赎,逆天改命 前世 沈初照是才貌冠京华的尚书嫡女,却被大将军李信业‘恶意求娶’,成为粗鲁武将的妻子。 她自此恨透了李信业 恨他巧取豪夺,坏她姻缘;恨他沉闷无趣,心思难测;更恨他不如初恋宋檀,愿意做小伏低,讨她欢心。 后来,李信业功高震主,天子有心斩除后患,沈初照自然成为天子,刺向李信业的那枚尖刀。 却不曾想,毒杀李信业后,北方宿敌长驱直下,玉京城破,皇室被掳,沈初照也从千尺城楼跃下,自杀而亡。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一生所负者,唯有大将军李信业。’ 可是,含恨而死的沈初照,历经几世投胎,都摆脱不掉身为沈初照时的遗憾,也摆脱不掉自杀而死的宿命。 直到何年,成为了那个意外。 何年是研究是沈初照的博士生,毕生只为沈初照而活,一朝穿越到沈初照身上,才得知自己是沈初照的‘冤魂’转世。 魂魄重回前世,她起初只想改变悲剧,和李信业携手御敌。 后来却发现,原来前世那句‘一生所负者,唯有大将军李信业’,也可以翻译成,‘一生所爱者,唯有大将军李信业。 嘴硬骄纵的世家大小姐x表面冷淡实则深爱的大将军 男主篇: 李信业自小在广袤的北境长大。 雪山,白狼和号角,伴他自由而狂野的成长。 直到十二岁那年,玉京城中,惊鸿一瞥,他看到这世上最骄纵美丽的小女娘。 从此,野孩子心底有了惆怅。 只是,他还来不及初尝情滋味,父亲战死疆场,六十万英魂枉死,少年郎从此不敢谈情爱,只有一腔孤勇的浴血和厮杀。 二十岁那日,他被天子强诏回京。 玉京城中,再见那个小女娘,她却许婚给他此生必将血刃的仇敌宋家。 他将她抢了回来。 从此天上月成了枕边人,却只想着如何联手外人杀了他。 后来,他如她所愿,死在她身下,却见她哭得滂沱泪下。 又一年的冬天,假死脱身的他,孤身在山中养病,却听闻她从江陵城上跳楼自尽。 少年将军,人生中第一次负气,失去了毕生所爱,也失去了她所爱的山河。 李信业憾恨难平,死后不肯入轮回之门,快要变成厉鬼的时候,获得了一次重生机会。 只是造化弄人,他重生在迎娶她的那一日。 这一次,他不敢拖着她涉险。 可倔强的小女娘,却执意站在他身边,陪他大仇得报,整顿朝堂,也陪他看日出月落,人间烟火。 何年初照月,人事几轮回。 【阅读必看】 1.慢热+感情流+剧情流(权谋+复仇) 2.女主很聪明,男主武力值爆棚 3.女主毒杀男主有视角差和信息差 4.女主转世投胎魂穿前世,设定复杂,前世今生,是因为涉及轮回,以及服务两人后面的现代戏 内容标签:强强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重生 复仇虐渣 救赎 主角视角沈初照李信业配角宋檀 其它:救赎文,,忠犬 一句话简介:彼此救赎,逆天改命 立意:向北望星提剑立,一生长为国家忧 第1章 ◎穿到大婚◎ 江陵城,冬。 沈初照一身粗布青衣,站在高耸的伏龟楼上,唇色惨白,双膝打颤。 阴翳的天边云涌,推着她向前。 她身下是大梁敌军,密布的箭镞鱼鳞阵。 城楼下的大梁三皇子普荣达,望着寒风中,摇摇欲坠的女子,狎笑道,“早就听闻沈娘子资容绝俗,连大将军李信业都沉迷于沈娘子的美色!今日一睹芳容,我见犹怜,何况没开过荤的李信业...” 人群里的大梁将士,听到三皇子戏谑李信业的妻子,都爆发出一阵大笑! 仿若战场上输给李信业的尊严,能从羞辱他的妻子身上,得到极大的弥补。 沈初照对嘲笑置若罔闻,她木然看着北方空茫的雪山,那曾是李信业戍守的地方。 在没有回京与她成亲以前,李信业在北境的苦寒之地,与大梁对峙多年。 他是将大梁逼到漠北寒河以外的天纵将才,是让大梁骑兵不敢踏足北界线的大宁战神。 也是二十岁封狼居胥,令北方宿敌闻风丧胆的北境狼王! 若李信业建在,大宁何至于北境失守,山河破碎? 而造成李信业惨死的那杯毒酒,就是沈初照在小意温存后,执杯喂他喝下的。 “说起来,北梁能顺利南下,沈娘子才是居功至伟之人。若非沈娘子毒杀了李信业,大梁何能这般畅快的长驱直入?” 普荣达骑在通体油亮的汗血宝马上,满脸都是喜色。 只要拿下江陵城,大宁的锦绣山河,万里沃野,从此就纳入大梁版图了。 想到这里,普荣达望着城楼上瘦削单薄的女子,生出了更多戏弄的心思。 “本皇子听说,沈娘子素来喜美厌丑,养尊处优,每日晨起敷面用的珍珠粉,只能是南海新鲜采送来的媚川南珠,有一点瑕疵的南珠皆用来铺路。就连身边侍奉的侍女,都要雪肤花貌...” 普荣达的眼中流露出贪婪,“本皇子实在是好奇,沈娘子这般娇养的贵女,脱了衣服,是不是比一般女人更香娇玉嫩,让人销魂?”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普荣达的副将接话道,“她要没本事让李信业欲罢不能,堂堂狼王怎肯为了她,心甘情愿戴上狗链子,趴在窝囊废皇帝的脚下,当只看门狗呢?” 普荣达也道,“听你这么一说,本皇子越发想尝尝,这小娘子的滋味了...” 大梁的将士笑的前仰后合。 一个骑兵从马背上笑摔了下来。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对着沈初照大喊道,“小娘们,大宁气数尽了,皇室贵族做了两脚羊,公主贵女们也沦为了军妓,你不如跟了我们三皇子,我们三皇子一定怜香惜玉... 普荣达的副将也跟着起哄,“沈娘子,听说你嫁给李信业,还不忘你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初恋宋檀,就是为了和他长相厮守,才毒杀了李信业。你看看,这个小白脸有什么好的?自己躲在城楼内,让你一个小娇娘站在风口里瑟瑟发抖,我们三皇子可不会让女人挡在前面...” “对呀对呀”,人群里附和着,“宋檀这个小白脸有什么好的?反正小娘们经过几遭手了,让我们大帅也尝尝滋味!” 露骨的羞辱,刺骨的寒风,几乎将她片片凌迟。 沈初照看了眼城楼内,正在撤离的百姓,忽而想到了玉京城破那一日,她被迫跟着宋檀南下时,也是这般情形。 那时,她望着匆匆逃难,饥寒而死的流民,立在寒风凛冽的船头感慨道,“二十三年深闺里,不知人间有饥馁。” 不知人间有饥馁,所以她前半生穷奢极欲,湛湎享乐。 不知人间有饥馁,所以嫁给李信业为妻时,她嫌他举止粗俗,是个莽夫。 就连成亲当日牵手,也必须隔着鲛绡帕子,以防他粗粝的手掌,磨破自己嫩白的皮肤,更别提每次床事前,都逼着他沐浴好几次... 她这样矜贵挑剔的性子,和北境酷寒之地,艰难时茹毛饮血才能活下去的李信业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成亲后自然无法和睦。 因此,当李信业功高震主,遭天子忌惮时,她虽觉于心不忍,还是在柔情缱绻后,执杯喂他喝下了毒酒... “沈娘子”,普荣达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本皇子可没耐心哄女人,你若再不主动打开城门,本皇子命人射箭了…沈娘子这般爱美,应该不想死得太难看吧?” 沈初照看见城内百姓已空,宋檀大哭着求她下来。她最后回望一眼北方,纵身跳下了城墙。 顷刻间,埋入锋利的箭矢上,通体血红,万箭穿心而死。 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一生所负者,唯有大将军李信业。” ........ 何年是研究沈初照的博士生。相比较史书‘红颜祸国,亦有文人风骨’,区区十个字概括沈初照的一生,何年对她的认知要复杂的多。 她同情这位缺乏政治敏感性,沦为党争牺牲品的女诗人。却也如实在论文里写道,“沈初照是主和派,刺向李信业的那枚尖刀。” “随着大宁最后的战神倒下,最后一根脊梁骨被折断,大宁的气数,也尽了。大梁铁骑一路南下,无数大宁子民死于屠戮和绞杀,皇室贵族被掳走当作奴隶戏耍。沈初照也开始了,她断梗飘蓬的后半生。” 论文写下最后一个字时,何年以为十年学术生涯,画上了句号。 却不曾想过,一朝睁眼,她躺在华丽的拔步床上,穿到了沈初照,刚嫁给李信业的那一晚。 第2章 大红纱帐帘幔,和一室红鸾天喜的布景里,她昏昏沉沉,梦见沈初照从城楼坠落,青衣染血,死在她眼前。 何年在惊吓中睁大瞳孔。 守着的侍女兰薰,惊喜道,“娘子,你醒了?头还晕吗?” 一旁的疏影显然稳重很多,“娘子放心,御医刚刚来看过,说娘子只是惊吓过度,休息几日就好了...” 兰薰却小声的啜泣着,“娘子太可怜了,大喜的日子,居然遇到了刺客。若不是老爷和夫人,逼着娘子嫁给将军,娘子就不会受伤了...” 疏影斥责道,“你不要乱说了,出发前老爷就交代了,这次婚事是圣上亲自赐婚,兹事体大,由不得娘子任性...” 兰薰接着抹眼泪,“我就是心疼娘子...” 何年记起来了,拜堂的时候,将军府涌进来上百名刺客,沈初照惊吓过度昏了过去,她就是这个时候穿过来的。 想到梦里沈初照的样子,何年只冷静道,“给我一面镜子。” 见侍女似乎吓傻了,她只能扶着床沿,穿上大红缎绿孔雀线珠绣鞋,亲自去铜镜前照看。 光滑如水的凤凰衔花纹镜上,映照着何年的脸。 只是何年常年短发,素面朝天。 这张脸却蛾眉纤细,樱桃红口,画着精致的珍珠花钿妆。 何年细细端详道,“沈初照,就是长着这张脸吗?” 兰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娘子,你就是沈初照啊,你忘记了自己的长相吗?” 何年心道,她没有忘记自己的长相,只是她不知道,原来她和沈初照,长得一模一样。 看着娘子神识不清的样子,疏影也慌了。 “娘子,方才将军亲卫来报,刺客已诛杀殆尽,尸体很快就会清理干净,让娘子不要害怕...” “将军?刺客?”何年攥紧喜服上的金线鸳鸯,指节发白。 她不记得史书上有说,将军大婚当日遇到过刺客? 疏影见娘子眼神涣散,空茫如雾,吓得声音发颤。 “娘子,你不记得了吗?将军就是...您的夫君...北境王李信业...今日是您...成婚的日子啊!” 【作者有话说】 随手点个收藏哦,作者真的很需要。 另外,女主人设是才女诗人,所以小说中的诗词歌赋,是作者应景胡诌的,作者不通音律不会写诗,行文需要应景而已,不要考究哈~ 祝宝们阅读愉快~ 第2章 ◎定要合离◎ 将军府前院,一勾弯月,斜挂墨色苍穹。 照着将军府的大红灯笼,也照见还在流血的满地尸身。 半残灯火下,侍卫和下人们,正在清理污血和残骸。 将军的亲信湛泸,面容肃穆,脊背笔直的跪在地上。 “回禀将军,按照将军的吩咐放出消息,如将军所料,北粱刺客坐不住了,连皇城司也出动了探子,都奔着书房去呢,按将军的指令尽数绞杀,没有留活口...” “只是...” 湛泸犹豫着,“皇城司探事司的人,打斗中自曝了身份,若是圣上知道...” 若是圣上知道... 诛杀天子亲信,形同谋逆。 湛泸仰望着面前的大将军,眸中全然是对将军的信赖,和对将军处境的担忧。 李信业身着新郎官的大红喜袍,擦拭着一米长的月隐刀,白刃寒芒投射在他冷漠的面庞上,一横水平分出光暗,便划出了阴阳。 他神色未动,淡淡道,“他们自曝身份时,可还有旁人知晓?” 湛泸摇了摇头,“没有旁人,前院侍卫刚喊出抓刺客,宾客席上就乱了,大家自行逃命,卑职特意封锁了二道院,没等探子走出书房...” “只是...”,湛泸眼底有些失望,“今天是将军的大喜之日,就这么毁了...” 宾客散尽,新娘子受惊晕了... 湛泸敬佩将军,也心疼将军。北境军知道将军成亲,合军沸腾。 虽说亲事匆忙,将军府也欢天喜地,没日没夜的筹备着... 不想还是搞砸了。 他想说些什么,却见将军眼中霜雪相寂,似对这门亲事没有任何期待。 红色的血迹,沾染在李信业的喜服上,留下斑驳的黯迹,消匿的希望一样,只剩下一道道残痕。 他将月隐刀归了鞘,刃芒遁去,那张俊朗的脸上,便被灯笼映照出燃烧的焰光。才二十岁的青年将军,若是肯笑一笑,整个人都迸发着勃然英气。 可李信业不爱笑,深潭的眸子压下来,湛泸便低下了头,自知多言。 “我去后院一趟,你带人将院子清理出来...尸体送去大理寺,切记不能留活口...” 湛泸点头应‘是’,心情别提多郁闷了。 李信业却淡漠扫了眼狼藉,大踏步朝后院走去。 将军府后院,华美的纸雕彩绘和羊角琉璃灯,环着髹以红漆的九曲栏杆,蜿蜒穿过白莲塘。 夜空之下,千灯齐明,万烛火耀,俨然一派新婚大喜的样子。 只是,徐徐莲风,吹来淡淡血腥味,便显得葳蕤红烛,诡谲而悚然。 守在廊桥前的侍女,看见大将军走来,不像是看到新郎官,反倒如见催命阎罗般,慌里慌张往喜房跑。 李信业眼中凶光乍现,却依然停住了脚步,等待侍女去通传。 他身上没有大宁战神,该有的意气风发,年纪轻轻,却被北境的雪窖冰天,蚀骨之寒,化骨重塑成一副老派持重,心事重重的样子。 平静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但偶尔双眸瞥过来时,雪域白狼王才会有的狠戾与阴寒,便难掩的锐芒般闪过,倏忽间消散,又化作了北境雪山寂然而冷漠的样子。 此时,李信业等在廊桥上,单手抄刀而立,拇指抚弄着长刀上镶嵌的宝石,刀柄上的墨翠刚刚饮足了鲜血,散发着餍足的灼热幽芒。 李信业望着湖心泛动的白莲,正闲庭散步的仙鹤,微挑的眼芒里,带着丝决然。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李信业想到昨日的梦。 梦中有个疯疯癫癫的老道上门,说他前世为将,杀戮太多,造下凶孽之债。又因含恨而终,不得入六道轮回之门。 北地之神念他生前终究守护了北境安稳,故而让他再经一遭,了却前尘旧恨,方能寻求一线脱胎为人的机会。否则‘执恨过甚,邪祟附身,乃是厉鬼之征兆。” 老道说完就走了。 醒来的李信业问遍府中侍卫仆从,无一人见过有老道入府。 而大婚前的李信业,确实拥有了前世的记忆。 思及此,李信业望向喜房的眼睛,翻涌着复杂情绪。 可侍女久等不来,也没个回话,李信业的眸光便越来越冷。 他并不是好拿捏的性子,又有急事想要和她说,抬步便自行往喜房走去。 走几步后,想到他新娶的这位夫人,派头大,规矩多,胆子却极小,终是解下腰间的长刀,立在了长廊上。 他从来都是刀不离身,此刻解下长刀,顿觉身上一轻,有一种失去掌控的轻飘感。 藏于宽大绛纱袍里的粗糙双手,也不自在的垂在袍子里。 李信业抿了抿唇,脚步越走越快。 而刚接受自己穿越成沈初照的何年,并没有听到侍女通传,北境王求见的消息。 正迷惘的照着镜子,听李妈妈絮絮叨叨说话。 李妈妈是沈初照的乳母,体态丰腴富态,保养得宜的脸上,溜着一双善于揣度人心的丹凤眼,头上抹着乌亮喷香的茉莉花头油,插着几根拇指粗的金镶玉钗子,通体比富贵人家的仆妇,更要尊贵体面不少,皆因她给沈初照喂过奶,很得娘子的尊敬和重用。 李妈妈绞了帕子,替沈初照擦拭掌心,怜惜道,“娘子,太医也说无事呢。想来娘子定是惊吓过度,才会神识不清,一时不认人了...” 见女娘神情呆滞,李妈妈脸上挤出怒容,恨恨道,“娘子啊,今日是娘子大喜的日子,有些话老奴不该说,可老奴实在是心疼娘子…” 她擦了擦眼泪,满脸悲痛。 “我们家娘子是怎样的玉叶金柯,老爷和夫人捧在手心里的真真明珠,嫁到将军府第一日,竟然就遭到大将军这般羞辱…” 何年经历过最初的恍惚后,坐在镶绣软锦的春凳上,听了李妈妈的话,不由满脸困惑,“将军如何羞辱我了?” 她是真的不知道,茫然的望着李妈妈。 听闻娘子发问,李妈妈露出忿忿的表情。 “娘子,今夜娘子与将军成亲,玉京城多少双眼睛看着呢?竟然出了刺客的纰漏,让娘子白白受了惊?这也就罢了,这么多贵客豪宾,将军却偏偏要请军中粗人,这些个草莽匹夫,哪里能跟京城的贵人们同饮?” 李妈妈越说越恼怒。 “最可气的是,偏偏还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品尉勇,拿娘子与兴盛舫的花魁琴瑶相比…娘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那花魁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身份?怎配和娘子相提并论?” 第3章 李妈妈轻‘呸’了一声,正等着娘子委屈一番,她再好好哄呢。 却没想到坐在春凳上的女娘,声音里带着些随意,“我当妈妈说什么大事呢”,她露出不甚在意的神情,“刺客的事情是意外,谁也预料不到...” “至于将军要请什么人,这都是将军府的事情,就算折辱也是失了将军府的体面,怎会羞辱到我?而且将军打仗,靠得是将士们冲锋陷阵,今日将军大喜,宾客宴席里有些同僚和部下,实属正常,妈妈不必多想…” 李妈妈的吊梢眉里,闪着一抹狐疑。 她们家娘子向来喜清厌浊,只喜欢俊俏儒雅的郎君,最讨厌浑身上下污浊汗臭的武夫们了。今日怎么偏帮起骂了几日的北境‘豺狼’? 莫非拜堂时遇刺受了惊,吓坏了脑子? 她索性也不暗戳戳挑事了,更加直白道,“娘子终究是年轻了,不知道这后宅内院的阴私与腌臜...老奴只担心啊,这是将军府看娘子初来乍到,给娘子的下马威,许多人家就是这样给新媳妇立规矩呢...” 何年觉察出几分不对,这李妈妈看似关心她,实则句句挑事。 她记得史料里记载,北境王战功彪炳,难免功高震主,引来新帝猜忌。 这些远在边疆的武将,都有家人被扣押在京城做人质,而将军府死得死,亡得亡,只有李信业的母亲留在京城。 这个人质一旦身老病死,就没有可以挟制李信业的地方了。 是而,在李信业六出寒河,就要收复朔雪城的时候,圣上连下急召,以老夫人病危为由,将他强诏回来。 而老夫人不过是偶感风寒而已。 并未到需要北境王放弃战机,临时回京尽孝的地步。 很快,庆帝下旨,赐婚北境王和沈初照。 后世学者由此推断,庆帝急召李信业回京赐婚,一来李信业再打下去,庆帝担心大宁要改姓了。二来,是希望他成亲后,有家室妻儿牵绊,庆帝也有更多拿捏他的筹码... 只是,朝中以庆帝为首的主和派,希望沈初照嫁给李信业后,充当天子与主和派的耳目,监视李信业的一举一动,自然不敢让沈初照,真的对李信业动心... 于是,他们收买了沈初照身边的下人,让这些下仆们在沈初照和李信业之间,制造些误会和嫌隙... 这是后世学者,对二人关系交恶的猜测… 何年当年在图书馆读这些史料时,年仅十几岁,胸腔里似乎缺失了一块,需要在探究沈初照的生平往事中得以安慰,并不能理解其中细枝末节的幽微之处。 此时看着李妈妈,慢慢回过味来。 这个李妈妈,很不对劲。 她有心拿话试探李妈妈一番,便故意道,“妈妈说的对,这北境王确实狂妄至极,让人生恨...” 她的目光在李妈妈脸上游走,语气里带着央求,“妈妈可有什么法子帮帮我,若是能与李信业和离,早日脱离苦海,我定会好好报答妈妈的恩情...” 李妈妈肉眼可见的慌了。 她们不想沈初照与北境王情投意合,却也不想她们和离。到时,就没有制衡李信业的手段了。 李妈妈正急得要找补几句,就听身后传来男子冷沉而淡漠的声音,“你若是有心和离,明日圣上面前,我自会回禀清楚,不必这般委屈。” 何年抬头,见李信业立在门前,一身大红喜袍,在灿灿烛光下显得格外英武,那双眼睛却冷得可怕。 大宁的世家子弟,大多儒雅温和,风流蕴藉,便是修习骑马射箭,也无人修炼出他这一身的杀伐之气。 不笑的时候,滲着入骨的威压与肃穆。 何年心里一咯噔,第一反应就是,她闯祸了。 穿过来第一日,就把婚事给搅黄了。 惶惑的目光,撞进那双凌厉的眼睛里,她正想说些解释的话,李信业却沉沉看她一眼,大踏步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们阅读~ 第3章 ◎赶走恶仆◎ 何年从春凳上站起来,脸上带着肃色,走出了大喜的婚房。 漭漭夜色中,已经不见李信业的背影。 而她穿着喜服行动不便,只能一时作罢。 指了指守在外间的侍女道,“将军来了,为何无人通报?” 小侍女还未开口,李妈妈就挤上前来,满脸懊恼,“娘子莫气,都怪老奴啊!” “老奴看大将军居然敢轻慢娘子,就想着也给将军一个下马威,让他在廊桥那里多候一会。老奴本想着和娘子说完话,就叫人去请将军,谁知道将军竟然不管不顾,自行闯了进来...” 她神情哀戚,仿若娘子受了极大委屈。 何年略略思索,想起来了,沈初照确实规定,李信业进入后院,须得在廊桥候着,等她同意了才能进来。 沈初照当时只想逼李信业悔婚,定了一箩筐规矩,没曾想李信业尽数应了下来。 而李妈妈的手段也很下作,新婚第一日,就以此挑拨两人感情... 怪不得二人夫妻三载,离心离德呢? 李妈妈也没料到,事情的走向会变成这样,哀求道,“娘子,万万不可和离啊...” “虽说坊间民风开化,时有夫妻和离,可将军如今战功赫赫,在百姓中威望正盛,娘子若是此时和离,不定外面如何嚼舌根呢...” 她原想着,这边给娘子吹吹耳风,那边将军吃了冷遇,难免撒撒气… 两人心里有嫌隙,洞房花烛夜就算有了肌肤之亲,也不会彼此交心。 如此,这夫妻不睦,才能拿来做文章... 不曾想,两个活祖宗,驴脾气,居然第一日,就闹着要和离。 李妈妈第一次微挑拨,就挑断了大动脉,又开始和稀泥。 “娘子这般花容月貌,天底下哪个男子肯舍了娘子?” 她奉承道,“当日将军醉酒,拦了娘子的马车,只是看一眼娘子,就被娘子迷得七荤八素,圣上特意下旨促成这段良缘...” “要老奴看,将军今晚,定然是遇到刺客心气不顺,才会和娘子置气呢!便是将军有不对的地方,想来娘子日后好好调教,总归会好的...” “娘子万不可因为一时冲动,惹怒圣上啊...” 何年听李妈妈讲完,脑子里慢慢闪出一段记忆。 熙攘的街道上,将军喝醉酒后,当街拦住了沈初照的马车,以长刀挑起帘幔,上下打量她一番后,醉笑道,‘果然绝色’。 记忆里那双眼眸,太冷太沉,没有半分浪荡子的浮气儿,似严肃点评一般,看不出半分对美色的沉迷。 可第二日,庆帝就下了赐婚圣旨。 ...... 何年抿了抿唇,这些人笃定李信业痴迷于她,才敢这般放肆,可李信业果真如此吗? 回想两人短短几次交锋,都是不甚美好的记忆。 第一次,他调戏她‘果然绝色’,沈初照回了一句,‘果然草莽’。 第二次,将军府送去聘礼单子,长长十几页明细,沈初照回了一份注意事项,长长几十页繁琐规矩。 今夜,她说要和离,他说明日会禀明圣上。 这闪婚闪离的样子,若说李信业情根深种,恋爱脑都不信! 李信业一定有什么,必娶沈初照的理由。 可既是如此,为何刚刚试探李妈妈的‘和离’,他二话不说就应了呢? 奇怪,李信业的反应真奇怪! 李妈妈见她眉头紧锁,讨好着,“娘子是天仙一样的模样,若是向将军服个软,这事也就过去了。常言道,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更何况今日是娘子和将军大喜的日子...” 何年从铜镜里看见,李妈妈将兰薰推了过去,娴熟的占了兰薰的位置,替她揉着额角。 推开侍女时眼角一夹,又市侩又蛮横。 可待看见小主子后,立马换上谄媚讨好的表情,变脸之快令人咋舌。 这是喂养过沈初照的乳母,很会奉承和讨好她,若是这样的人在身边,时常做些小动作,根本防不胜防。 当务之急,是先将这李妈妈给送出去,再顺藤摸瓜找到她背后之人。 何年心中这么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莞尔一笑道,“妈妈说得有道理,叫人给将军送一碗安神汤,就说是我今日受了惊,一时说错了话,还希望将军见谅,叫将军也保重身体!” 言罢,她素手轻轻在妆奁翻找着,露出为难的神色,李妈妈便凑上前来。 “娘子要找什么发饰,老奴替娘子找...” 话头说了一半,盯着铜镜自照的女娘,抬眸看了李妈妈一眼,目光陡变。 她指了指李妈妈的脸,似很惊诧,又很嫌恶。 “妈妈的脸,怎么生了...” 李妈妈也被吓坏了,顾不上尊卑,凑近了镜子照自己的脸。 “娘子,老奴的脸,好好的啊...” 何年拿着一根簪子,不想触碰的样子,点了点她的额角道,“妈妈脸上,竟然生了皱纹...” 第4章 李妈妈这才放心下来,笑着说,“娘子吓死老奴了,老奴毕竟年纪大了,就算再怎么保养,也不能和年轻时候比...” 何年却摇了摇头,露出惋惜的样子。 “妈妈向来了解我的,最是喜美厌丑,我也想将妈妈留在身边,可妈妈这副样子,我若是日日看着,实在是吃不下饭啊...” 兰薰正给她捏腿呢,噗呲笑了出来。 李妈妈的脸色,一时酱缸里腌渍过一样,难看极了。 这些话,若是旁人说了,必然不近人情,若是出自沈初照之口,那便让人没了脾气。 全玉京城谁人不知,这娇娘子喜美厌丑到了极致,甚至病态。 何年望着窗外夜色,也不看李妈妈,声音里沾着点夜晚的凉薄。 “妈妈不要怨我,我这个怪脾性,便是想改也改不掉了。索性我如今大了,也该孝敬妈妈了。将军府终究清寒了些,尚书府才是妈妈养老的好地方呢!” 李妈妈的脸,瞬间就白了。 她是老夫人在世时,安排给小孙女哺乳的,换言之,她是老夫人的人。 老夫人去世后,夫人掌管了内院。可娘子自幼与母亲生了嫌隙,素日只和祖母亲近,又因为想念祖母格外念着她的好。 将她送回尚书府,送到夫人手里,这不是让她去送死吗?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们阅读~ 第4章 ◎回到前世◎ 李妈妈不敢大声哭,沈初照爱美的天性,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若是鬼哭狼嗥,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惹得她更加生厌,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掏出海棠花帕子,掩脸啜泣着,开始打苦情牌。 “娘子如今大了,嫌弃妈妈老了,可凡人肉眼愚眉,哪有不老的?别说老奴如今不中用了,便是老夫人在世...” 她心道,若老夫人在世,也该满脸沟壑,皱纹纵横了,难不成她还不认祖母了? 可她哪敢妄言老夫人,只不过提一嘴老夫人,让娘子顾念旧情,就开始抽抽嗒嗒哭泣。 何年定定看着她,露出伤感的表情。 “妈妈说得对,若是祖母在世,定然也是鹤发苍颜...” 就在李妈妈以为要出现转机时,却听那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娇娘子,不咸不淡来了句,“可祖母是长辈,并不是服侍我的下仆啊?” 长辈是要尊敬和孝顺的,由不得挑剔,而仆妇是拿来用的,当然要挑趁手好看的使唤。 这其中的云泥之别,李妈妈何尝不明白? “妈妈毕竟是我的乳母,留在尚书府,我也会交待下人们好好孝敬妈妈,必不会让妈妈老无所依。” 李妈妈张着嘴,想说自己万万不能回尚书府。当年听从老夫人指使,没少在娘子与夫人之间使绊子,导致夫人一直恨自己入骨。 但这暗戳戳的腌臜事,哪里说得出口。 愣神的片刻功夫,就被桂月给推了出来。 端药回来的桂月,是几个侍女中,性格最爽利的,问明白了情况,立刻开始撵人。 “妈妈,快些走吧,若是耽*误了娘子喝药,您老可担待得起?” 李妈妈日常仗着乳母身份拿大,敷衍塞责,诿过于人,又爱抢占功劳... 沈初照身边的大丫鬟们,早就烦透了她。 桂月往外拉人,暗香连忙将药递给疏影,自己跟出去帮忙。出了外间,立刻有外面的小婢子们,七拉八扯把人拽走。 何年被服侍着喝完一碗药,又接过疏影递过来的蜜饯矫味,紧拧的眉才舒展些。 “她平日可曾欺负过你们?” 疏影听闻娘子问话,放下素净的荷叶青瓷碗后,边拿热手巾替娘子净手,边斟酌着回答,“我们是娘子身边的人,哪能让她欺负了去?” 几个侍女中,疏影最得沈初照喜欢。因为她性子稳妥,才学也好,日常能陪她吟诗作赋,还能说些体己话。 疏影观察着娘子的脸色,抿了抿唇,才接着道,“只是前段时间,李妈妈家的小媳妇,被活活搓磨死了,她就看上了我们院子里的兰心,想要讨回去做媳妇。我瞧着兰心模样好性子又软糯,嫁给她那不成器的儿子,还不定怎么可怜呢,就给回绝了。” “奴婢告诉李妈妈,娘子素日里,最喜爱美娇娘嫁给俏郎君,最不耐漂亮的女子,被獐头鼠目的男子觊觎...若是告到娘子面前,定然没有她好果子吃,她便作罢了。” 何年点了点头,“你做的很好,我千挑万选出的标致姑娘,怎么能便宜了外四路的丑货?” 疏影轻笑着,帮娘子宽衣,又感慨道: “不过那李妈妈也是运气好,前不久居然娶到了一位俊俏媳妇,据说是官宦人家的小姐遭了难,竟然肯嫁到她们家?这几日成天在我们面前,显摆她那儿媳妇多么贤惠懂事。还说我们院里的姑娘看不上她儿子,等我们年龄大了叫娘子打发出去,定然还不如她儿子呢...” 疏影说完,才意识到失言,想到娘子素来依恋李妈妈,她偷瞄着娘子的反应。 见褪去外衣的娘子,不甚在意的轻撩着水,才略微放下心,开始往浴池里倒花蜜。 何年闻到阵阵甘洌清香,思绪却漂浮到了别处。 这么快就娶了新媳妇,也就是沈府着急忙慌准备她出嫁时,这也太巧了吧? 该找人去查一下,看看其中是否有内情? 可她身边尽是些小丫头片子。 桂月身手不错,但远远不到能去外间跟踪查探的地步,就算交给外面的管事,也很容易打草惊蛇… 何年思考着对策。 疏影见女娘心不在焉,问了一嘴,“娘子想什么呢?” 何年抬眸笑望着她,“我在想,你们的亲事,都要由我做主。我定会给你们一个好归宿。你们不必忧心,也不要听旁人挑拨…” 浴池中雾气沼沼,热汽弥漫。 她那双剔透极了的双眸,也氤氲着湿意,莫名有些伤怀。 史料中记载,南下途中,陪伴在她身侧的四名侍女,忠心护主却下场凄惨。 后世学者根据她戍守江陵时的自述,“平生不敢看残柳”,猜测这是她身如浮萍的乱世漂泊中,亲眼目睹过侍女受辱所致。 疏影以为娘子是打趣她们,红着脸道,“娘子又拿奴婢说笑了,天底下还有什么归宿,比留在娘子身边更好呢?” “奴婢们只想一辈子,守着娘子呢!” 何年望着模样极美的侍女,忽然觉得,若是她们不想出嫁,一辈子跟在她身边,她保她们衣食无忧,度过幸福顺遂的一生,又有何难? 前提是李信业不会枉死京城,大宁的北境线永不陷落。 看来明日,她须得和大将军好好谈一谈,眼下合离,是下下策。 何年从水面捞起一朵白莲,放在鼻尖嗅了嗅,很清新的味道。 不由好奇道,“这个季节还有子午莲吗?” 她记得尚书府的子午莲,已经尽数败落了,天麓山的温泉水,也不能让子午莲活过十月。 疏影替她涂抹着香膏,笑盈盈的说,“等娘子明日晨起,见了将军府的白莲塘,一定会很开心。听后院的老管事说,这是从北地移栽过来的北方白,是一种极耐寒的睡莲品种,赶上暖冬天气,花期甚至可以延续到初冬呢!” 沈初照是在前院拜堂时遇刺,昏迷后抬进喜房的,何年醒来后就在西厢房里了,还没看到过将军府的白莲塘。 不过,想来也是,宋檀以为温泉水热,就能延续白莲的花期,实际上是少年人的天真。 决定花期的,除了气候和水土,还与花本身的品种有关。 北方的白莲更耐冻,移到玉京城,若是能培育活了,自然能够延长花期。 只是,历来文人墨客,儒生文官,才以白莲为心头好。大将军是武将,又生活在苦寒之地,怎么也喜欢白莲呢? 何年没有多想,等到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张开毛孔喝饱了水,吸饱了香膏里的营养后,她才从浴池里走出来,擦干净身体,涂抹不用清洗的玉体膏。 “奴婢的手已经熏好了。” 兰薰走了进来,用洗净后熏热的手,替她涂抹香膏。 “娘子,这玉体膏是根据娘子给的改良方子合成的。多添了牛油脂、白玉兰、白芷和丁香,比杨贵妃的美肤方子更精细了些。奴婢替娘子试用了一个月,皮肤更嫩滑了...” 何年‘嗯’了一声,任由侍女折腾着,等到十几道护肤美体的程序走完,她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洞房花烛夜,将军没有留宿喜房,何年也没甚在意。 她独自占据一张宽大的拔步床,五间里外相连的厢房,四个守在外间的侍女,和十二个守在房外待命的女侍,以及满屋子比男子书房还齐全的笔墨纸砚... 满满当当,三百多件文房小物,上百件制香工具,和专门制作笺纸的案台,满书架的诗词歌赋... 第5章 整间喜房里,所有的摆设和物件,审美和品味,都是按照沈初照的喜好来布置... 连空气中萦绕的都是淡淡的,让灵魂能够融化的丝云香... 这丝云香,也是由沈初照亲手调制。十几种植物香,按香味质地和浓厚,调和出不同层次。 点燃后柔软如絮,闻之如坠云端。身体轻飘飘的,是助眠用的熏香。 何年闭上眼睛,很快陷入梦乡。 梦里,有个疯疯癫癫的老道,一本正经的对她说,‘沈初照,你几经转世而心有执念,始终放不下前尘往事,既然魂魄没有心安的归处,且给你一次改命的机会,务必要珍惜啊... 她点了点头。 似站在小径分叉的路口,走进了自己的人生里,不只在修复沈初照的憾恨,也在弥补何年困顿迷茫的前半生。 她过往的生活,都围绕着沈初照而存在,是而,魂魄回到前世的身体里,不仅没有带来不适,还有异样的妥帖感。 这甚至是她二十多年来,睡得最踏实安稳的一觉了。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个女人在轻吟着,‘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何年睡梦中,眼角溢出柔软的泪水。 她终于回来了,回到了身为沈初照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出自李贺的《假龙吟歌》,意思是,莲花离开故国一千年,雨后闻到腥气仍然带有铁锈的味道。寓意沈初照的灵魂几经转世,一直没有放下身为沈初照时的人生。而男主一直不入轮回之门,才会有重来一次的际遇 第5章 ◎青梅竹马◎ 何年一觉睡到天光大泻才醒来。 人还躺在柔软的床上,兰薰已拿着热手巾,替她擦拭脸颊,用热帕子敷在脸上,打开毛孔后补充甘露水,敷以珍珠粉。 她几乎不用动,一切都有侍女代劳。 何年一下子就明白,自己在现代活得那么糙,不是不爱美,单纯只是懒。 “娘子”,疏影手法娴熟的为她敷面。 “京城昨夜不太平,金紫光禄大夫家里走火了,一家十六口人都烧死了,喝醉酒的归德将军,回去的路上也遇刺了,听说脑袋被直接切断,平平整整,死法忒骇人了...” 何年霍得一下坐了起来,“和昨晚将军府的刺客,是同一批人吗?” 疏影摇了摇头,“不知道啊...” 疏影只当个新奇事,顺口说给娘子听,注意力都放在给娘子打扮上。 “娘子,奴婢见娘子这几日心情不大好,就在磨碎的南珠粉里,兑了些新鲜的杏仁粉和白茯苓,调制的牛乳也换成了新鲜百合水,这样就不用担心心绪烦闷,脾肺无法运化水谷精微,脸上显出黄来...” 她正说着话,兰熏掀帘进来了。 “娘子,奴婢的手熏好了,可以给娘子上妆了...” 沈初照的这张脸,本就白皙到不见瑕疵,被侍女们一番护理和涂抹,这张脸现在看着,肤若凝脂,细腻如膏。 再薄施朱色,面透微红,气色鲜亮。 何年的目光,并不落在铜镜里的女娘身上,只盯着面前的南珠,思考着方才疏影的话。 将军府遇袭,金紫光禄大夫家里走火,归德将军将军遇刺... 怎会这般凑巧,都发生在昨晚? 疏影见女娘盯着南珠瞧,解释道,“这一盒南珠,是宋郎君一早让风清送来的。奴婢想着若还是用宋郎君送来的南珠,恐怕引来将军误解,就没有用...” “宋郎君?” 何年撂下思绪,将南珠拈在手里,细细打量着。 宋郎君,就是当今宋相最小的儿子,沈初照青梅竹马的初恋宋檀。 而风清是他的跑腿小厮,常给沈初照送东西。 沈初照过去用的南珠,都是宋檀从采珠官那里选出最好的,然后差遣小厮亲自捧送来的。 大宁在雷州和廉州海域,设立了专门从事采珠的‘媚川都’,还有专门的‘珠池司’专官,管理南珠开采工作,供宫廷内苑和达官贵人们使用。 只是,太平盛世之下,难免奢靡之风盛行。 正如后代需要顶级限购的奢侈品,将有钱人和顶级老钱们区分开一样,在玉京城,贵人们在‘媚川都’有没有自己的采珠船,也是一道身份的分水岭。 毕竟,大宁虽然拿到官家批文,就可以进行私人开采。但批文需要官身、缴纳税款、具有采珠资质的采珠船... 这还只是入门。 日后南海日常开采消耗的人力物力,千里迢迢奉珠回京,车马劳顿,雇佣镖局或自建府兵... 总之,哪一项都需要撒银子。 明明从榷货务就能买到,偏偏要自设采珠船,这便是科考放开寒门入仕后,老牌世家和新贵们的较量。 因为没有百年世家的沉淀与积累,便是封侯拜相,也没有供养采珠船的实力和底气。 沈初照的父亲,虽然只是礼部尚书,但沈家也是大宁的世家之一。 饶是有这份家底,沈家的采珠管事们,也不过每年回京几次,做不到月月回京奉珠。 沈初照能用上新鲜南珠,这玉京城独一份的待遇,全是宋檀宠出来的。 宋家向来是世家中最富有的,如今又因为从龙有功,越过最有权势的萧太后一族,成为世家之首。 宋檀的父亲身居相宰,姐姐在新帝继位后,由庆王妃而摇身一变成宋皇后,两个哥哥也得庆帝重用... 作为家中最疼爱的幼子,赶上宋家声势最大的时候,宋相很懂过犹不及的道理,便处处压着小儿子,不急着让他入仕,... 宋檀精力不能全用在读书和仕途上,便尽数用在了沈初照身上。 他借着‘珠池司’的监臣们,每个月回京‘奉珠’,以及宋家的采珠船回京频繁,多方打点盯梢,才确保他心仪的娘子,最爱的珍珠粉是最好的新鲜南珠磨成。 而沈初照喜爱随珠,曾在书中读过有月白色夜明珠,悬于窗前,如海月照山河... 他便遣人四处去寻月白明珠,重金求购才买回来一颗成色饱满的垂珠。如今正悬在喜房的芸窗前,在一派喜天喜地中格外醒目。 何年不自觉看向那颗被璎珞,悬系在窗前的夜明珠,映照窗外的天光水色。 少年那朗澈澄净的爱,在檐下清风中,化作一味清绝的凉。 这份注定无望而决绝的爱,让他们成为一对历史都偏爱的璧人。 每当现代人提及最让人惋惜的恋情时,一定会提及沈初照和宋檀。 两人自幼相识,门当户对,青梅竹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同样的审美超绝,耽于享乐,沉湎于文人风雅。也同样的诗画双绝,在华夏美学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若是没有李信业横插一杠,他们少有婚约,明年该是要成亲的。 只是大宁重视科考,有榜下捉婿的惯例,男子有功名在身,成亲时才更体面。 而会试每三年才举行一次,可想而知,男子想要拿到名次,二十多岁成亲,几乎算是厉害的了。 是而,大宁男女,普遍晚婚。 宋檀去岁才十七岁,就在春闱拿下会元,家中觉得他年龄尚小,实在不必急着入仕,殿试上只点了个二甲传胪。 宋檀只能等明年翰林大考获‘御批头名’,再风风光光迎娶秋娘。 不想就是往后拖了这一年,让婚事生出了变故。 何年垂下眼眸,抚摸着莹润的南珠,眼前隐隐浮现一个少年的面庞,眉眼带笑的看着她,那般温润美好。 就算后世对这二人多有诟病,可谁不感慨他们的凄美爱情。 宋檀为了保住沈初照而不惜想向大梁投诚,沈初照为了保住宋檀的名声,而不惜跳下千尺城楼。 此后数年,宋檀自称鳏夫人,在大梁的地牢里,写下上千首悼念沈初照的诗词,一本《幽栖录》道尽少小相识,烹茶焚香,联诗洗砚的往事。 用一生悼念她,属实千古第一深情人。 何年以为自己会有浓烈的情绪,却只是放下珠子,淡淡道,“把这些南珠,送还给宋郎君,也去老夫人那里回一声,我以后不用南珠敷面了。” “啊?” 兰薰和疏影,皆发出声声惊叹,似听闻了什么天方夜谭。 “娘子,何必这般委屈自己?”兰薰惊诧过后,心疼的声音,简直带着哭意。 何年却面色淡然,如渌水净着素月,越发广阔而幽静。 “我从前不出门,不知道打捞一颗南珠,如此劳财伤命,现在...” 她顿了顿,“知晓了采珠人的艰难,便不忍心用下去了...” 手中的芸香粉沾在了南珠上,她的声音也带着凉意,扑簌簌的雪落般,听得侍女心颤。 “将这些南珠,还有芸窗前挂着的夜明珠,都一并还给宋郎君吧!” 女娘目光凝在垂珠上。 第6章 她想,夜明珠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昨晚将军过来,应该也看见了吧?既然打算改变前世悲剧,就不该再徒生事端。 “疏影,你去统计一下,这些年,宋郎君统共送了多少东西,都给翻找出来,尽数还给宋郎君。” 疏影感到不可思议,“娘子,若是统计宋郎君送给你的东西,估计比你嫁妆单子还要长呢!” 她将托盘里的嫁妆单子递给娘子,将军府昨日接纳查验后,今早老夫人身边的人给送了回来。 何年收拾完毕,果真接过丰厚的陪嫁单子,粗粗细细的看着。 大宁成婚晚的缘故,除了男子要考功名,还因女子无论家境如何,都要准备丰厚的嫁妆。 女方家庭为了嫁妆能在同圈层中拔得头筹,习惯女子晚嫁而多攒几年... 普通人以为富贵人家,筹备这些嫁妆十分方便,其实不然。 就拿沈初照来说,虽然嫁得匆忙,可是结婚用的喜糖喜糕,是几年前家中仆人就在准备了。 光是糖糕蜜饯,就包了几十万份,嫁妆单子里的黄金白银,金钗、银钿、玉镯珠宝,绫罗绸缎,家具器皿,田地和仆人... 这些都是有规格的。 当年,沈初照的母亲嫁到沈家来时,外祖曾惆怅了很久,说她娘亲自出生起,家中就在备嫁妆了,可出嫁时还是低给了对家,皆因她母亲比对家的女儿早成婚了一年... “罢了”,何年将单子放回了玉制托盘里,“既是比我的嫁妆单子还长,那就慢慢找,不急这一时...” 毕竟,她要操心的事情,远比回绝一个少年郎要棘手多了。 比如,这会子侍女就挑帘进来,一脸恭敬道,“娘子,将军请您过去,有要事相商。” 何年回了声“好”,站起身,穿过满室书香,朝着外间走去。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们阅读 第6章 ◎当作小厮使唤◎ 外面天光大亮,是晴朗的清晨,浮光湛湛,松风清透。 何年由侍女带路,穿过九曲回环的廊桥。 桥下一池白莲,宛如素瓷,白绿初匀,漫透黎光,青茎托着妃白的花,雪涛般在天光中摇曳,映照漫天秋碧。 她不由停下脚步,赞叹道,“将军府的白莲,果然养得极好!” 沥泉等在廊桥上,带少夫人去将军书房。 他早就听闻这个尚书小姐难伺候的很,得了她的夸赞,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这是北方白,是我们将军从金城艮河带回来的,很稀罕的品种。” 何年见这小厮年岁不大,一身软翅幞头小袖圆领常服,脚上一双黑色练鞋,走马练家子的把式,看着十分简朴。 不过,样貌倒是清秀利落,很合她的眼缘。 何年给了打赏,饶有兴致的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回少夫人,小的名叫沥泉,是伺候将军生活的小厮。”沥泉回答的很恭敬。 “这北方白在别处也是不活的,只有金城艮河里长了百亩花,说是那边地泉水丰沛的缘故,小的也不清楚具体缘由。只知道将军行军路过那里,见这北方白开于小雪中而不败,就命令小的和湛泸哥哥,从金城运回了玉京。路上走了七天七夜呢,幸而是种活了。” “金城艮河?” 何年记得在查找沈初照的资料时,她曾去过一个七十年代研究沈初照的学术大佬家里,那个老教授同她一般痴迷沈初照,只是在动荡的年代被打成了毒草,许多学术成果也付之一炬。 家中现存的很多资料,还是她的学生和家人,保留和整理出来的。 只是时代原因,几十年间,沈初照在历史中都是负面形象,鲜少有人将她作为研究课题。 直到近些年,传统文化复兴,沈初照的审美和生活,尤其是笺纸和私刻领域的成就,慢慢显现出来,学术研究上的正面评价才开始居多。 何年还记得,那日天气闷热。她在老教授的资料室里,在散发着霉腐味的陈年笔记中,看见一小截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短小资讯,贴在塑皮红星笔记本的后面。 那则资讯只是提及,考古学家在兰州一处干涸的沼泽地里,挖出了存在上前年的莲花种子,这证明千年前的这里,曾经有大片白莲存活过。 何年当时感到困惑,不知老教授保存这则新闻,和沈初照有何关系。 可兰州历史上,就叫金城。 “想去金城艮河看看...”她感慨了一句。 沥泉心里一软,望着少夫人明若雪色,语气重一点就会吹化了的脸,巴巴安慰着,“少夫人若是想看,等过两个月,可以跟着将军回北境,回北境路过金城呢。” 沥泉的语气里带着天真,“北境的雪,和少夫人的脸一样白。只是一样不好,那风太大了,怕是要给少夫人吹跑了...” 跟在身后的疏影和桂月,都忍不住笑了。这个小厮虽然不够老练,说话倒是挺有意思的。 何年没有跟着笑,‘等过两个月’,深深刺中了她的心。 看来,将军只以为过完除夕后,就要离京北上了,却不知道大梁使节再过一个月,就该进京议和了。 到时,大将军几年内,拼死打下的丰功伟绩,会被‘两邦永结秦晋之好’消解。 大梁三皇子会来大宁和谈,求娶大宁公主为妻,而庆帝刚登上大位不过两年,也不想边关将权独大,定会同意和谈...... 等新帝一朝‘兔死狗烹’,大梁也缓过劲后,铁骑一路南下,直取玉京... 何年头皮一麻,根本不敢想象之后会发生的事。 幸而内院到二院,本就不远,何年跟着沥泉轻快的脚步,半刻钟后,已到达将军的内书房。 书房近湖,水影射到芸窗,飘着丹桂的香味,她隔着三米远的距离,见李信业穿着武将的红罗蓬裆袍,腰束革带饰鱼袋,足蹬墨色轻便软皮靴,坐在长案边看书。 小厮回禀后退去,他放下书册,投来幽幽冷冷的一瞥。 何年莞尔一笑,敏锐意识到,已是深秋天气,按理说室内该比室外暖和,但将军的书房内,温度和外面一样冷。 她下意识看向门窗,莫非一夜未关? 若是,门窗一夜未关,将军要么昨夜并不宿在此地,要么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她求证般匆匆一扫,只见室内陈陋,长案左面就是短塌,塌上铺着单薄的一床棉被,并不曾展开的样子... 李信业随着她的视线游移。 他昨夜一夜未归,而书房门窗大开是为了散去血气,他倒不担心一个女娘看出端倪,只当她好奇而已。 等了片刻,才凉声问,“沈娘子看完了吗?不比沈娘子闺阁华丽... 意识到将军的凝视,她便站在那里,露出僵硬的浅笑,“将军清苦,令人敬佩...” 李信业神色一怔,就听她接着问道,“将军找我何事?” 李信业并不站起身,看向她的目光,沉甸甸的油墨般,让人辨不出情绪。 “沈娘子...改变主意了?” 他淡漠的眼睛,似纷扬着北境的碎雪,何年被那双眼睛注视着,也肩头一寒,老实点了点头。 “为何?”李信业露出不解。 他明白她昨夜为何气势汹汹要和离,毕竟前世她一直不喜欢自己。 所以,她要死要活的和离,在窗户上悬挂情郎送的夜明珠,他都能理解。 但她昨晚命人送来安神汤,嘱咐他要注意身体,这让他大为不解。 “那将军为何要当街,拦住我的马车?” 她不答反问,眼神里带着笃定与挑衅。 李信业胸腔中,涌动着古怪而蛮横的情绪,面上却倏地笑了。 “听闻沈娘子名动京城,某也不能免俗,醉后轻狂,想一览沈娘子芳容。不想圣上偏怜,以为某爱慕娘子,第二日就赐了婚。是某之错,沈娘子若是不满这门亲事...” 他的话,水辙般止住。再说下去,就有些欺负人了。 她若是能推拒这门婚事,就不至于嫁进来了。 其中利害,想来不但她父兄,便是连同他的小情郎,也早与她说过了。 面前的女娘,却露出不满的情绪。 “将军一看就是稳妥之人,醉后轻狂,当街调戏贵女的事情,不像将军的行事风格,除非是...将军有所谋算...” 李信业心头一震,微微挑眉,重新打量着她。 她站在那里,身上馥郁的清香,直往鼻子里扑,面貌却在他眼中模糊了。 这不是一个闺阁贵女会说的话,也不符合他对她的记忆。 因而他低垂的瞳眸中,藏着审视。 何年也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总觉得,既然是将军先找上我,该给我一个诚实的回答。将军若是没有诚心,我以后可不敢保证,事事会顺着将军的意思来!” 李信业露出哂笑,眼中锋芒如燃着素灯。 第7章 她这话说的好像是,他若是拿出诚意,她就能配合他一样? 在那个梦里,或者那段前世的记忆里,他可谓掏心掏肺,拿出十二分诚意了,她怎么做的呢? 莫名膨胀的情绪,让李信业嘴角笑意,含着几分冷峭。 “选择沈娘子,确实有一段缘故。” “昔年,朔雪大战前,某的父亲深知此战凶险,加之祖父祖母身体欠佳,命母亲带某回京。那时,母亲和某刚从北境不毛之地回到繁华的玉京城,见识短浅,不懂京城风尚。参加宋参知家大郎君的及冠礼,母亲去了宴席后与夫人们寒暄,遣某去和孩童们玩耍,因某衣着朴素,被沈娘子当作了小厮使唤...” 何年努力去回忆。 从时间上推测,宋檀的父亲还是参知政事,他大哥哥的及冠礼上,当时沈初照也不过九岁十岁这样吧。 可她自幼身边总围着一群郎君,实在想不起来曾见过李信业。 尤其是从他的描述来看,将他当作小厮使唤,那应当不是美好的回忆。 “所以...”她试探着问,“将军这是在报复我?” 李信业锐利的眼芒,化作寡淡的水意,一副懒得探讨的样子。 “沈娘子误会了。” 许是一时风起,他的声音也沉烟般黯下去。 “那群京城贵女们,实在铺张浪费,上好的樱桃乳酪,不过融了点冰,就要尽数丢了。沈娘子见某搬运古琴辛苦,就赏给了某。” 他唇畔挤出一丝笑。 “某自幼在北境长大,只在十余岁时回过玉京,也只待了两年,并不认识京城贵女。是而,得知圣上要给某赐婚时,只记得沈娘子当日心善,想来是好相与的...” 当然,知道她和宋家的渊源,他更是抢定了这门婚事。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们阅读 第7章 ◎不肯信任◎ 李信业说完‘心善好相与’后,何年盯着他的眼睛,在他挺拓的眉眼间,窥见轻晃而过的嘲弄。 她就知道他不肯坦诚相待,拿她开涮呢。 沈初照勉强算得上‘心善’,但和‘好相与’肯定不沾边。 那次筵席,她记不清身边围着多少小郎君,也不知道使唤了多少小厮,只记得沈初照觉得室内沉闷,心血来潮想去水榭里斗茶。 光是冰鉴,茶具,搬挪点心,就忙得小厮们人仰马翻。 她在水榭里听着蝉鸣,又生出弹琴写曲的心思。 于是,又唤人去搬古琴,准备弹琴要用的焚香和琴桌... 夏日炎炎,水榭里闷热多蚊虫。 她又嫌得了野趣,却浑身汗腻儿,怪不舒服的,折腾的宋檀恨不得给她建一座冰宫来玩。 李信业在这种境况下初见她,又被她当作苦力使用,觉得她‘好相与’才怪呢。 何年本来打算进屋的脚步,就停在了门口,定在光口处打量他。 因为门窗没有关,澄澈的金色晨光,肆意溶在微冷的房间,又被习习清风吹散。 书房内铺洒的光线,便跳跃着,闪烁着,光亮一蓬又一蓬的,吞没在角落的阴影里,也将大将军的轮廓,切割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 眼睛是冷峻的,嘴角是懒淡的笑意。 可合起来,如同月雾未散的远山,看不清,摸不透。 二人一番言辞交锋,何年明白大将军,虽已娶她为妻,却不信任她,也不愿推心置腹... 心里也有些负气,闲闲散散道,“我见将军穿着官袍,准备好要面圣谢恩了,那就走吧。” 言外之意,将军既然连衣服都换好了,分明不想和离,那就不要再拿乔了。 李信业刚想发作,又听她道,“虽说谢恩不需要去太早,可我们不是还要去见老夫人吗,晚了就不好了...” 李信业深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在前面带路。 大婚前,沈初照提了太多要求,所以,她独自占据将军府的后院,出入皆走后门,不受管控。 而老夫人则住在二道院里,和李信业的内书房,一东一西,倒也不算远。 到了老夫人的住处,外面扫洒的小丫头去通传,很快有个妈妈笑盈盈的走出来,说老夫人早就等在那里呢,早膳也备好了... 新婚第二日的早饭,该是新嫁娘亲自下厨,洗手做汤羹,然后服侍婆婆用膳。 此后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这还是好一点的人家,只立三日规矩。若是遇到难缠磨的,这规矩就可能是三年,甚至一辈子了。 只是,沈初照是不肯下厨的,早在赐婚圣旨后,就将自己的要求,提得明明白白,将军府也没抱期望。 甚至,她会来拜见母亲,也远远超出李信业的意料。 在他那个梦里,她新婚第二日,并不曾去拜见过她母亲,更不用说,履行一个妻子该尽的责任了。 但自从他从梦中醒来,烧毁书房里的信件,又绞杀了那批暗探后,事件的走向,开始朝着未知的方向发展。 比如现在,她走在他身旁,眼波柔软,浅浅笑着,进入厅堂后,也和他一道行了跪拜礼,敬了茶,改了口... 日影融融中,恍惚而不真实。 “母亲,请用茶。” 何年刚要跪下,就被老夫人慈爱的扶了起来。 “你身子娇弱,就不要跪了,心意到了就成...” 李老夫人含笑看着眼前的女娘,身边妈妈送来老夫人的见面礼,一件金嵌宝凤凰挑心,和祥云造型的金镶玉头冠。 “这是昔年先帝赏赐的,我没有女儿,如今正好送给你。” 何年接过礼道谢后,疏影呈上来她给老夫人准备的礼物,一套“金花观音”彩笺。 大宁文人墨客,王公贵族,都以专属笺纸为个人标识,而沈初照最喜爱琢磨的,就是各式彩笺的做法。 就拿这“金花观音”彩笺来说,彩绘不难,难的是以金银入纸。 上等宣德笺打底,碎珠研粉砑光,镶嵌金丝银线,勾勒出三十三种观音法相,或白衣或施药,或水月或持经,无不慈眉善目,普度众生。 又反复打蜡揩花,繁复贵极,下笔却润而绵密,莹而不滑,是玉京城独一份的体面。 这原是沈初照给宋檀的母亲,提前准备的生辰礼,想着将来用不上了,刚好拿来送给老夫人。 老夫人望着这套冠绝玉京,寓意美好的彩笺,脸上笑意止不住。 她原本不过四五十岁,年轻时能跟着将军上阵杀敌*,在现代正是跳广场舞,享受生活的年龄。 可惜,大宁崇文,外人传她粗鄙无状,不通文墨,老夫人也鲜少与京城贵妇来往,深居简出,甘愿充当将军府的人质,想来在京城中,孤单极了。 何年想到,史书记载,李信业回京后第二年,老夫人就病殁了。 正是想到老夫人大限将至,她才一早就赶过来看看,却见老夫人气色红润,身康体健的样子。 怎会一年后,就病死了呢? 她掩下心中困惑,试探着问,“听说母亲不日前感染风寒,如今可好些了?” 老夫人神情微凝,旋即挤出暖意的笑,“早就好了,圣上挂念,遣了御医来看,又赏赐了许多补药,哪里就病死我了?” 何年闻着她身上,隐隐有草药的味道,被浓郁花香冲淡了。 四下看了看,院子里种了许多芍药,室内也摆着几盆硕大的白芍,空气中自然都是花香。 而芍药又名将离,许是老夫人想念已故的老将军吧。 何年没有多想,笑着道,“母亲若是大好了,那我以后常来叨扰母亲,母亲可不要嫌我烦。” 老夫人握着她的手,“乖孩子,你肯来陪我,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觉得烦?只是,听闻你精通琴棋书画,也懂香料和私刻,我青春大半消耗在战场上,哪里懂这些雅趣,只怕你嫌我粗俗...” “母亲是巾帼女英雄,我敬佩母亲还来不及,怎会嫌弃母亲粗俗?” 疏影和桂月听完自家娘子此言,皆面面相觑,两日前,她家娘子还嫌弃老夫人粗鄙,言辞皆是轻慢... 许是婆母面前的客套话吧... 老夫人听完也很开心。 妈妈来传摆好了饭,老夫人拉着她去用早膳,还反复告诉她,“你若是爱玩,以后也能出门玩,我们这里不像高门贵家规矩大,你不必拘了自己。” 何年笑着应下了。 李信业见她哄得母亲很开心,不知道她又要耍什么花招,只看见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明亮而狡黠。 十八岁的女娘,玉颊微瘦,浓睫深眸,正笑得杏花堆雪,灿烂明媚,像他在北境狩猎的雪狐一般,好看又无辜。 可一个大意,会被它回首反咬一口。 乖张顽劣,自私凉薄,却眸清可爱,有一种天真的残忍,艳丽惊人。 那些专门用来抓狐狸的北地猎犬,往往要吃过很多次亏,才能冷漠咬断小狐狸的脖子。 第8章 李信业听着两个女人的寒暄说笑,不动声色用完早膳,二人一起进宫面圣。 何年坐得是沈家带过来的马车,通体雪白的两匹白驹,佩戴鎏金镶玉兽头当卢,繁复镶嵌玉石的云纹,精而不奢,雅而不俗,与车厢四角悬挂的鸾凤玉锦铜铃,十分相配。 她忽而想到,这两匹珍贵的白驹马,皆是宋檀所赠,就连马头上佩戴的当卢,也是她嫌弃寻常鎏金银鞍太过庸俗,他自己画了图案后,找匠人照着画样子打造的。 目光怔愣片刻,坐上了马车,李信业骑马跟在身后。 车里宽敞舒适,绣致婉约,车顶悬挂一盏莲花佛陀琉璃花灯,花灯上的璎珞穗子编成窜的大颗碧玺,是宋檀南下游学,从泉州舶商船上买来的。 桌案上摆着的葵瓣口玉鹳盘,车厢角落里立着的珊瑚玉树盆景... 目之所及,皆是少年买来讨沈初照欢心的小玩意。 确实如疏影所言,若是将宋郎君的东西送还回去,许是比她嫁妆单子更长。 何年揉了揉额角,闭上双眸,思考着接下来如何应对。 眼下局面,李信业不信任自己,两人无法做到交心合作。 而此次进宫,会被宋皇后拉拢,慢慢成为圣上安插在李信业身边的眼线... 她若是想要改变结局,就只能在宋皇后那里虚以委蛇。 至于宋檀... 何年轻叹了一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作者有话说】 宝们,前面在埋伏笔,所以节奏缓慢,谢谢阅读~ 第8章 ◎进宫谢恩◎ 下了早朝的庆帝,正在垂拱殿里休息。 李信业携着新婚妻子,给庆帝行礼谢恩。 年轻的帝王,一身红色开袴衫袍,通犀金玉环带,盘坐在宽大的御榻上,声音里带着些疲惫,“仲石请起”。 仲石是李信业的小字,天子也只比他大十余岁,以长辈口吻称呼小字,显得亲切,无形中也有压制之意。 李信业站起身后,庆帝关怀的问,“昨夜将军府遇刺,仲石可曾受伤?” 李信业摇了摇头。 “臣无碍,多谢陛下挂心。” “无碍就好。”庆帝喃喃道,“昨夜,金紫光禄大夫家里走火,十六口人,尽数葬身火场,归德将军夜晚回去的路上,也被人砍了脑袋,仲石可听闻了此事?” 李信业点了点头,目光微瞟了眼身旁的新妇。 庆帝忧心昨夜之事,心绪烦乱,这会意识到自己急躁了,目光凝在新妇身上。 “这位就是沈尚书的女儿,沈娘子吧?” “正是臣女。” 何年恭谨回话,微微抬头。 感受到庆帝说完话后,目光停留在她的头顶,缓缓打量着她。 “从前就听闻沈娘子,才貌双绝,名动京城,今日一见,果然天姿国色,不可方物...” 庆帝眼中不加掩饰的惊艳,很快恢复成天子的端方与镇定。 打趣道,“怪不得朕给仲石赐婚,选了这么多京城贵女,他偏偏只心悦于你,可见古人常言,英雄难过美人关,诚不欺朕...” “陛下谬赞了,臣女不敢当。” 何年谦恭的回答着,心里却有些疑惑。 听着圣上的意思,这门亲事是李信业自己求来的。 可李信业却告诉她,是他酒后失态,导致圣上误会他心悦于她,才会贸然赐婚... 究竟是谁在撒谎? 她不由看向他,而他似有所觉,微微侧过头,两人目光对视,他挪开了视线。 上方的庆帝,轻笑了一声,意味深长。 “沈娘子,皇后念了你许久,可惜今日身体不适不能过来,特意嘱咐了朕,让你过去看看她!” 何年应下了。 庆帝拉着李信业讨论刺客的事情,她很懂眼色的退了出去。 她记得这位庆帝,是大宁在位时间最短的君王。 庆帝的父亲,宪宗皇帝,当年被萧太后压制多年,四十多岁,才靠着周贵妃母族的势力,摆脱太后的钳制。 到了庆帝时,复制先帝的做法,也是依靠宋氏一族的支持,艰难而险阻的赢得皇位之争。 这位性格温顺的帝王,刚刚经历了心力交瘁的夺嫡之战,眼下只渴望着休养生息。 奈何北方蛮族,虎视眈眈,根本不给他施行仁政柔策的机会,而他又疑心病太重,被朝中主和派蛊惑,错杀北境王,最后落了个被掳去大梁,为奴为隶的悲惨命运。 何年边走边想,路过垂拱门洞,被昭怀公主拦了下来。 “沈初照,我是来祝贺你新婚大喜的...” 跋扈明艳的昭怀公主,脸上全然是得意神色。 “不过,瞧着你神色恹恹,倒不像是欢喜的模样?莫非,你不愿意嫁给北境王?” 她咯咯直笑,眉眼弯弯,幸灾乐祸的样子,就差没把奚落二字,直接给刻在脑门上。 被嘲笑的沈初照,却没有反驳,只看了公主一眼,低头行礼。 大梁三皇子普荣达,来大宁议和求亲时,圣上将年龄相合的昭怀公主,嫁予了大梁三皇子。 三年后,大梁毁约,为了羞辱大宁,也为了摧毁前方将士心智,一副‘公主承欢图’在前线流传,后又传入京城。 大宁骄纵艳丽的公主,肢体纤弱,被数名宫女抱持着,伶仃的腿,一只捏在普荣达手里,另外一只寥落的半垂在空中,蹙额不胜之态。 宋檀在《幽栖录》中提及此事,说沈初照南下逃难途中,看到那副画像,蹲在荒凉的路边,訇然恸哭。 大约,她那时已经明白,女人只是男人权谋中的甜点。 联络感情,试探,拉拢,买卖,利用... 胜利时用来炫耀,失败时拿来祭旗。 物伤其类,秋鸣也悲... 何年没有理会公主的挑衅,举手齐胸,低头屈膝,庄重行了一个万福礼后,接着往坤宁殿走去。 公主望着沈初照离开的背影,目瞪口呆,半响没回过神, “你们说,沈初照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公主满脸惊诧,问身边的宫女,“她过去不是能言善辩,最爱挖苦讽刺我吗?” “而且,她过去行礼,不是很敷衍吗?” 宫女也不明所以的摇了摇头。 “难道,北境王欺负她了?” 公主前日见过北境王,她记得北境王身高马大,十分凶悍,是荒蛮之地长大的粗人,比不上宋哥哥玉质金相,惊才绝艳。 不由小声嘀咕着,“那她也挺可怜的。” 看见对手落了下风,昭怀也没了斗下去的兴致,只催问着宫女们,“找到宋哥哥了吗?我方才明明看见他进了皇后宫里...” 她说着就往坤宁殿走去,被掌事女官给拉住了。 “公主殿下,奴婢刚刚已经去皇后宫里问过了,宫人说宋郎君离开了,这会儿应该在御花园呢...” “不对...”昭怀很坚持,“我根本没看见宋哥哥出来,他一定还在皇嫂那里...” “而且,宋丞相关了他好几日,今日沈初照进宫谢恩,他好不容易放出来了,不在家里呆着,立刻就来皇嫂宫里,肯定是为了见沈初照一面,我们也过去...” 掌事女官芳惠姑姑,急忙拽住了她,“公主殿下,若是这样,那您更不能此时过去了...” 昭怀想了想,忍住了冲动。 “那我们躲在那棵楝树后,偷偷等着...若是沈初照成亲后,还黏着宋哥哥不放,我定要告诉北境王狠狠揍她...” 坤宁殿里,何年刚走进去,就看见宋檀坐在宋皇后身边,目光黏着她。 宋皇后立马解释道,“本宫今日身体不适,家弟听闻忧心不止,特来坤宁宫探望本宫,秋娘...” 宋皇后欲言又止... 何年心绪复杂,僵硬的行礼问安。 她行礼时,他起身避礼,灰白的双目,含着悲哀的望着她,双唇微张,还未唤出‘秋娘’,眸光已涌出泪来。 “秋娘,对不起”,他唤她小字,语带哀绝,“我父亲将我关了起来。这几日,我心如枯槁,料想秋娘亦不好过。” 几日时间,他苍白瘦削许多,恍若孤山篱落里的寒烟,在偌大的宫殿中,近乎透明,一吹就要散开。 眉间积着的青白色沉疴,却又那样重,整个人似被压垮了,掰开又揉碎,一缕游魂般,没有实质。 何年一时立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魂穿到十八岁的沈初照身上,在她最爱他的时候,占据了她的身体,开始用理智思考问题,可是,当他站在她面前时,她胸腔里浓烈的委屈和爱意,还是能很清晰的感知到。 这个时间段,该是她最爱他的时候。 自然,也是他最爱她的时候。 这般匆忙的嫁于北境王,和从他胸口剜肉有何区别? 何年垂下了眼睛,像个窃贼般,不敢吭声。 忽然想起来,宋檀在《幽栖录》中记载,南下逃亡路上,难民越来越多,饥寒交迫,却只剩下一小把黍米,他偷偷剜掉胳膊上的肉,和黍米一道,煮成肉汤喂给秋娘吃。秋娘不知那是他的肉,许久不见荤腥,吃得像个孩子。 第9章 而他整整剜了三日肉,直到他们到达江陵城。 何年胃里一阵恶心,胸腔却窒闷难忍,她轻捂着胸口,告诉自己要镇定。 青白釉薰炉里,燃着清净的瑞脑木樨香,是从前宋皇后身体不适时,沈初照为她合的。 木樨沉稳醇厚,温润清雅,夹杂着瑞脑的清凉,很能让人神经放松。 何年却绷紧了神经,如临大敌。 宋皇后咳嗽了几声,语气沉郁,“秋娘,你和宣云,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不能在一起,本宫心里也难受,可北境王指定求娶你,圣上也是无法...” 宣云是宋檀的小字,从前沈初照和他在一起时,也唤他宣云,有时也喊宣郎。 皇后见沈初照不说话,又接着说,“秋娘,你肯委屈自己,嫁给北境王,圣上和本宫都心怀感激。秋娘,你是闺阁女儿,不知道这北境王何等猖狂。短短几年时间,就将一盘散沙的北境二十一州统并了,更是险些攻去了朔雪城,如今北境百姓,大梁士兵,只听闻北境狼王,哪里还管大宁天子...” 果然,宋皇后开始拉拢她了,何年心思也清明很多。 私心里,她懂宋檀的痛苦,可她如今已经成婚,私下里见宋檀,这和偷情有什么区别? 而宋皇后身为一国之母,焉能不懂这个道理?却扮作好人为二人牵线搭桥。 前世自己身为沈初照的时候,就是这样被她们欺骗,利用,变成捅向北境王的尖刀吗? 她抬眼去看宋檀,不由困惑,欺骗自己,利用自己的这些人里,也有他吗? 还是,他同前世的她一样,也是被人利用了? “秋娘”,宋檀的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了她。 见她终于抬头望着自己,沉黯的眼里,蓄满决意,“秋娘,你信我,我一定会杀了李信业,我一定会杀了他...等他死了,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何年脑中涌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前世的她,既然动手杀了李信业,那她给李信业戴绿帽了吗? 她没有十八岁以后的记忆,因为这副身体的沈初照,没有经历过以后的事情。 而她显然转世投胎,早就忘记了前尘往事,只是身为沈初照时的憾恨太深,才会将何年的人生也用来为沈初照而活。 是而,何年所知所觉,都是从十八岁沈初照的记忆中,从过往历史资料研究中,所获取的信息。 可她知道,李信业是名垂青史的少年将才。 十三岁护送粮草,以三百散兵击退敌军三千骑兵;十四岁上阵杀敌,一马当先,直取敌军统帅头颅... 用六年时间,让大宁北境的百姓,不再被大梁奴役和践踏。 这是她,绝对不可以背叛和羞辱的人。 第9章 ◎皇后娘娘◎ 何年垂首立在那里,越听越心惊。 她怕被宋皇后发现端倪,只能让自己保持冷静,揣度着听了这些话,沈初照该作何反应。 何年抿唇想了想,沈初照不能割舍宋檀,又憎恨李信业,对朝中权争一无所知...必然被宋皇后蛊惑,沦为天子安插在李信业身边的眼线。 何年不知如何面对宋檀的痛苦,却懂得接下来该怎么做。 “皇后娘娘有何吩咐?臣女定当尽心竭力。” 她微抬起头,一副乖巧的样子。 那双夜空般迷离的眼眸里,星芒闪烁,宋皇后也不免恍了神。 “秋娘,你实在懂事的让本宫心疼。”宋皇后脸上都是沉痛之色。 她细瞧着下方瘦削而单薄的女子,新月笼眉,玉莹尘清,是难掩芳华的绝丽之姿。 没有男人能逃过这等美色的诱惑,李信业自然也不例外。 “秋娘,你和宣云今日所受之苦,来日,本宫定然为你们讨回来!” 她素来知道自己的弟弟,像条傻狗一样围着她转。也曾害怕沈家生出攀附皇室的心,沈初照的美,难免让女人忌惮... 但幸好,她嫁给了李信业,一个注定会如同他父亲那般,死在宋家手里的败寇。而沈初照也会和自己弟弟调换角色,变成她玩弄于鼓掌的傻狗... 这种身份的转换,让她心里充盈着愉悦。 “秋娘,你放心,本宫让你做的事情,绝不会危及你的安危。待事成后,本宫会让圣上赐婚,成全你与宣云的痴情...” 宋皇后眸中含着泪光,语气坚定。 “秋娘,你要记住,在本宫和宋家眼里,你永远是宋家的儿媳,唯一的主母...” 如今,还会有谁,会为他们这对苦命鸳鸯筹谋呢? 她的承诺很能安抚住弟弟,也足够沈初照感激涕零。 何年想起,沈初照毒杀李信业后,被关进了狱史台大狱中。不久后,她的父兄也因为参与谋害大将军,交由皇城司审问。 后来,大梁敌军一路南下,直逼玉京城。 国破城败之际,她侥幸活着走出来时,父兄已死,母亲自缢,从不参与朝堂党争的百年沈氏,最终因她而覆灭。 何年抬眸看了一眼宋檀,他颀长而病弱的立在那里,如同受伤的孤鸟,望着她的眼神,尽是痴缠与哀切... 那他,知道这一切吗? “秋娘”,宋檀轻咳了几声,声音里都是嘶哑。 但秋娘方才的眼神,更让他心惊。 他的秋娘,从来不会用那般冷的眼神望着他,恍若他们之间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秋娘,你若是不愿意...” 他双目灼然着病态的绯红,“不必为难自己...” 他上前一步,何年下意识后退一步。 “臣女愿意。” 她愿意以身入局,换取宋皇后的信任。 “为娘娘效劳,是臣女荣幸。为圣上效忠,是臣女本分。” 她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那双曾望着他的含情美目,宛如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宋檀看不清她在想什么,心里慌得厉害。 一阵冷风袭来,宋檀猛烈的咳嗽起来,薄唇苍颊,蕴出不正常的红。 他想去抓住秋娘,却总觉她身上馥郁的香味,一缕缕从手中抽走。 他不是宋皇后,他看出她的秋娘,似乎变了。 宋皇后却满意的点了点头。 “两日前,皇城司抓住几名大梁的暗探,审问得知李信业的书房里,有他妄图谋逆作乱的证据...” 宋皇后面颊染上薄怒,“本来,大梁人的言辞,也不能尽信。但怪就怪在,皇城司探事司派去的探子,尽数都被李信业当作大梁刺客绞杀了...” 宋皇后缓缓地抬起眼皮,幽然吐出一口叹息。 “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留下几个活口,让皇城司顺藤摸瓜,找到更多刺客的线索。可无论探子还是刺客,全部死于将军府,岂不是怪异?” 何年指尖握在掌心里,脸上掠过认真询问的神情,“娘娘想让臣女,去李信业的书房,搜寻那些谋逆的证据?”唇角却是冷的。 宋皇后点了点头,“本宫确有此意。” “你如今是李信业明媒正娶的妻子,出入他的书房内室,必然不会引他怀疑...” “不可...” 宋檀遽然出声叫停,宋皇后和何年都是心神一惊。 而他出言制止后,大口喘息着,憋得脸上一片乌青,吓得宋皇后连忙为他顺气。 “宣云,你如今几岁了,还这般小孩子脾气...” 宋皇后刚刚只想着何年的身份,很容易靠近李信业。然而宋檀想到了更深远的一层,秋娘不但能出入他的书房内室,还需要夜夜与他交颈而眠,做那般夫妻都会做的事... 想到这里,他就心痛如绞,喘不上气。 从前他情难自制时,也只能偷偷摸一下她的手,被她娇羞甩开了,骂他一句‘登徒子’,他却当作情话一般,心里欢喜的要死。 他的秋娘,从他记事开始,萌生情窦开始,产生渴求与情欲开始,都是他的。 他不能想象她属于其他男人。 “阿姐,求你和父亲说,杀了李信业,杀了李信业吧...” 他歇斯底里的哭起来,“他如今在京城中,正是动手的好机会,杀了他吧,我什么都听父亲的,杀了李信业,我以后什么都听你们的,再也不置气了...” 何年觉得自己很平静,可眼眶却湿了。 似为他流淌的泪,又似为前世的自己。 可她与他之间的隔阂,如今已不是杀了李信业就能填平。 更何况李信业,是她如今务必要护住的人。 “娘娘的交代,臣女知道了,定然不负娘娘所托...” 她以袖掩面,躬身行礼,“臣女在娘娘宫中太久,恐怕会引来将军怀疑,臣女,先行告退了...” 宋皇后抱着失控的宋檀,无力的摆了摆手,“秋娘,辛苦了...” 何年敛起裙裾,低垂着头,尽可能平静的离开。 宋檀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只剩下一抹红,即刻会散去的晚霞,越来越淡,越来越远时… 第10章 他再也忍不住了,拨开了宋皇后的手,也推开了钳制他的宫人们,不顾一切的追着她跑了出去。 何年出了坤宁殿宫门,一路小跑到坤宁门西庑房,通往御花园的道口隆福门时,她才停了下来,立在树下大口喘息着。 须得平复了心绪,才不会被李信业看出端倪。 而李信业原本陪庆帝说着话,宋相有事求见,他只能退了出去,去寿药房查询一味药。 全天下最齐全的药品,都记录在这里,包括毒死他的药,以及毒死他母亲的药。 他随意查看着,有些心不在焉。 犹豫了一会,还是往隆福门走去。 前世,他是去隆福门,等她回家。 这一世,他只是想看看,经过晨起为母亲请安的变故后,剩下的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但是,看见了前世一样的画面。 女子脸颊绯红的靠着树下,抚摸着胸口。 男子抓着她的胳膊,“秋娘”,他哀求着,“是我无用,让秋娘受苦了...” 不一会,他们会痛哭流涕,互诉衷肠,继而密谋如何取他性命。 ——很没意思的场景。 李信业漠然转身,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新婚妻子被远远抛在身后,他策马离开,将她独自留在宫里。 何年孤立的站在树下,大袖的一角,攥在宋檀手里。 “宋檀,别这样...” 若是有人看见,她二人的清誉就毁了。 但周围一片寂静,没有行人往来,显然宋皇后提前清理过。 或许过来的路上,有宫人守着,才能确保不会有人误入。 “秋娘,你变了,和从前不一样了...”他说话时,唇都在抖着。 何年心中大骇,莫非被他发现端倪? 面上却佯装平静道,“我从前也未嫁作人妇。” 宋檀不肯松手,死死捏着她绣袍的一角,如同讨要怜爱的孩子,眼睫湿透了,眼眶也红了一圈。 “所以,秋娘是在怨恨我吗?我没有护秋娘周全...” “我...” 他苍白指尖,捏着她的袖子,不敢触碰她的手,却又固执的不肯放。 冷白如玉的脸庞上,显出迷乱的神色。树风带动枯黄的叶,在他脸上投下明灭的光,一忽儿寂沉,一忽儿癫狂。 “我会杀了他,我会杀了他...秋娘,你等我,我一定会杀了他的...” 他喃喃着这几句。 何年试图让他冷静一点。 “他是护佑大宁的战神,是功臣名将,你若无故杀他,会成为恶名昭彰的千古罪人…” 这句话戳破了宋檀的虚妄,他无力的看着她,颓然跪在了地上。 “秋娘,他是战神,那我...我是什么...我们,我们怎么办...” 他惨然一笑,整个人似一碰会碎。 何年任他跪在她脚下,只想转身逃走,刚抽出的裙裾,被他攥在了手心。 “秋娘...” 他眉头骤然拧紧,漆黑眼底燃着阴冷的恨意,“我会将他从神坛拉下来,任万民践踏!”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们阅读 第10章 ◎去南风馆◎ 何年站在那里,感受到宋檀的极致恨意。她明白那种怪异的感受,来自于哪里了。 宋皇后和宋檀,都深深的憎恨着李信业。 若说宋檀恨李信业,尚且可以理解为夺妻之恨。那宋皇后呢,她是因为圣上忌惮李信业的缘故,所以言辞间,多有厌恶之语吗? 可李信业刚回京城,又确乎为大宁立下汗马功劳,也没有拥兵自重的举动... 天子忌惮功臣,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 “宋檀”,何年拿不准他的立场,只想先稳住他,“你冷静点,不要冲动行事...” 宋檀颓然的跪坐在地上,仰望着她。 孤云碧落,她一袭大衫霞帔立在那里,高髻浓鬓,唇夺夏樱,合该是他的妻子,被他牵着来宫里谢恩,羞红了脸,唤他夫君... 可她如今,却连半分过去的柔情,都不肯再分给他。 宋檀拼命想看清她,太阳似冷白的刀子,割得他眼睛痛,将他皮肉剜出血来,他眼里尽是执拗的猩热。 “秋娘,你从前不是这样唤我...” 他迎着刺眼的光,手中攥着的裙裾,一圈圈在掌心收紧。 何年被迫向前一步,裙裾被他揉皱了,他不肯收手的架势,誓要将她圈进怀里。 “宣云”,何年感到下裙绷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放手!” “你是端方正直的君子,此举有碍你的名声...”她试图说服他。 “我恨我是君子!” 他声音干哑,每一个字都似从血肉中抠出来的,紧咬着牙,痛苦却从眼睛里漫溢出来。 “我恨自己是君子,学了一身无用的规矩。恨自己是君子,发乎情止乎礼,不曾与秋娘有过逾矩之举...” 宋檀大口喘息着,“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蛮荒野人,仗着军功,仗着是战神,不顾婚约与礼法,一道圣旨就抢去了秋娘...” 他其实更恨,过去太听父亲和哥哥们的话,不曾入朝为官,封侯拜相,唯一珍爱被抢去时,没有人会过问他的感受... 他们甚至会告诉他,一个女人而已,男儿当以大局为重。 可他们凭什么替他决定,什么才是大局? 他恨所有人,更恨从前的自己。 “秋娘,我恨自己是君子,恨过去那张清冷儒雅的皮囊,那副矜持贵公子的模样...分明喜欢秋娘喜欢的要疯掉,还要假装自己可以等,可以端方自持...” 他亲手扯下脸面,让她看见他血淋淋的痛。 而何年只是惊慌的四下扫了扫,幸而没有人看见。 “宣云,你先起来...” 前世的她,可以与他抱头痛哭。可现在不行,现在她只觉得煎熬,恨不得剪掉他握住的裙裾。 他看出她的心不在焉。 “秋娘...” 他想说,他现在甚至有点恨她,为何可以置身事外,为何能这般冷静的看着他痛苦? 可他没有立场质问。 滚热的泪,模糊了他的眼,一切光线、往事、记忆、现实,连同她的眼神,都在刺伤他的眼睛,他的眼痛得厉害。 宋檀终于松了手,趴在地上痛哭起来。 何年趁他以手掩面,失声痛哭时,抽出裙摆,跑向了隆福门。 她看见李皇后的掌事宫人们,向着这边找过来,他应该是无事的。 她不能在李信业还未信任自己的时候,再生出事端和罅隙来。 现在,他自然是极其难受的,可随着时日增长,痛苦也会慢慢消弭。 毕竟,更大的灾难和覆灭,很快就会到来。 何年不敢停下来,跑出了内宫门后,才慢下脚步。 她看见她的马车,停在青砖宫道上,而将军的追影并不在那里。 “追影呢?” 沥泉见少夫人额头都跑出了汗,显然急着见将军,喜滋滋的说,“将军骑着追影,去大理寺了,叫小的送少夫人回府。” “京城这几日不太平,将军不放心少夫人,让小的守在少夫人身边。” 沥泉掀起青绿色的帘子,扶何年上马车。 何年想起方才宋檀,似乎穿着同样颜色的襕衫,这是沈初照最喜欢的颜色。 湖绿色的青,带一点淡泊的蓝,和碧洗的天空一样。传统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有一种静静的冷感,似乎对命运的残忍,一无所知。 素手,焚香,弹琴,泼茶,赌书... 好似日子,水一样柔软流淌,天长地久。 可人生,原是不平的,甚至撕裂的。 世间之事,也尽是褶皱。 何年抚平被宋檀揉皱的衣袖。 他现在没有具体官职,入了翰林学士院,九品以上可穿青色... 何年思量着,这是无关紧要的职位,想来,纵使他恨透了李信业,暂时也没有报复的法子。 眼下重要的是,如何应付宋皇后和庆帝。 “去南风馆。”她对沥泉说。 沥泉刚应下一声“好嘞”,立刻察觉到不对。 “少夫人,你是要去新门外的南风馆吗?” 纵然沥泉常年在北境,也知道这南风馆是什么下三滥的场所,听到少夫人肯定的一声,“嗯,就是新门外的南风馆”时,天都要塌了。 “少夫人,您是生将军的气了?” 将军昨夜没有宿在喜房,他是知道的。 “昨夜将军处理大梁的刺客,身上沾了血腥气,才没有,没有去...” 他解释的很认真,却终究因年龄小,有些难以启齿。 沥泉听过军营里那些聊浑话的男人,提到过京城中的南风馆。说那里的男妓们,专门学习和琢磨讨好妇人的活计,引得高门贵女,贞洁烈妇都为他们失魂落魄。 何年迟钝了片刻,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也有些难为情。 第11章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略略解释了一句,“先送我去衣锦坊买身男子成衣,我要去南风馆找个人。” 也不怪沥泉怀疑,南风馆里的男妓,既有《癸辛杂识》中记录的那种服务于男性,‘敷脂粉,盛装饰,比比求合’,身娇体软的欢馆,也有专门服务于‘孤寡女眷’,善于床第风月的男妓。 后人总觉得古人封建保守,其实古人远比想象中开放多了。 ‘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不过是明面上的教条,就像在何年的时代,人人争做‘五好青年’‘传递青春正能量’一样,口号喊得响亮,私底下,谁会认真执行呢? 何年研究沈初照时,自然也研究她所在时代的世情风貌。 这个时代,按照史料里的记载,‘男风大兴,炽于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天下咸相仿效,责胄孤寡女眷尤甚...’ 也就是说,死了丈夫的寡妇,是会偷偷去南风馆消遣的。甚*至野史有云,帝后微服私访,随行的宫女一出宫,“皆淫奔而不返”。 男妓能让夫妻离绝,宫女跑路,可见威力之大。 而玉京城的男妓有多少呢? 有资料说,‘风俗尚淫,今京所鬻色户,将乃万计。” 白话就是,京城出卖色相的户头,将近一万家。 大梁的铁骑没有南下前,玉京城就是销金窟,安乐窝,这样的境况下,如何让他们居安思危? “少夫人”,沥泉想了一下,还是犹豫道,“小的要不要先知会将军一声,听说朝廷最近管得严...” 他跟在将军身边,将军平日严肃,他也很守规矩,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少夫人面前,聊这么污糟的话题。 “听说,听说,男子为娼的,要杖一百棍,还要切掉命根子,再把后门堵上...” 他似意识到这话粗俗,连忙捂住嘴,偷瞄到少夫人没有责怪的神色,才接着解释,“巡检司都说了,凡是告发男娼的,奖励赏钱五十贯呢,很多老百姓都乐坏了,把这当作生财之道。我们这个节骨眼跑去,万一撞上,撞上巡检司抓人,岂不是...岂不是...丢了将军府的脸面...” 何年想了想,巡检司确实有明文规定,‘男为娼,杖一百,告者赏钱五十贯’,甚至恫吓说,“宜断其钻刺之根,兼塞其迎送之路”。 饶是如此,也堵住不‘食色性也’,庞大而旺盛的市场需求。 “沥泉...我要找的这个人,就是出身南风馆。他叫周庐,你替我找到他,我立马回来,绝不久留...” 历史上,周庐因卖yin被抓受刑,转而入宫做内侍。后来,凭借色相和服务,让庆帝为之沉迷,一跃成为最年轻的皇城司司使。 眼下这个时节,他还没有入宫,正是何年收为己用的好时候。 何年不能跟沥泉透露太多,只宽慰他,“你放心吧,出了事有我顶着,定不会辱没将军府的名声。” 沥泉抓了抓耳朵,只能局促带路。 何年想到,李信业当年会困死京城,除了枕边人的迷惑与诓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自幼在北境长大,京城势力盘根错节,将军府在玉京城,势单力薄。 李信业在京城没有势力,那何年就慢慢去培植。 “沥泉,你放心吧,我过去捅的篓子,比这大多了,我父兄都能兜住,没事的...” 她父亲虽然只是礼部尚书,但这个职位主要就是统管礼仪和科考。 前者意味着胜任这个职位的官员,须得见多识广,才能内不失仪于天家,外不失态于番邦,只有世家出身才能撑得住台面。 而后者则意味着,只要有心招纳,门生遍布天下。 前世,父兄没有参与朝堂纷争,却因党争而死。这一世,她不如替父兄去争一争。 第11章 ◎扮作内侍◎ 何年以为新门外南风馆,是一个具体场所,等去了才发现是一条巷子,高耸的牌楼后面,密布着茶馆、酒楼和客栈,是琴茶雅集之地。 古巷深长,丝竹管弦,茶香酒香,犹如浮云冉冉,熏人迷醉。 沥泉抽了抽鼻子,停下了马车。 “少夫人,就是这里了,你要找的人,委身于哪一家?” 何年撩开帘子,看见青砖黛瓦下,都是半掩的门户。俊俏的堂倌,站在门外招揽生意,十来岁的小厮,活泼的笑闹... 她不由揉了揉额角,比巡检司的检使都头大。 “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家,一家一家问吧...” 她决定先摸摸情况,若是不好找,就让她二哥去巡检司那里找名册,纵然是三教九流,户籍也该在官府那里报备的。 沥泉虽然没见过这个阵仗,可看看漂亮,不,是清秀的少夫人,再看看少夫人边上的两个侍女姐姐,自觉应该冲在前面。 “嗳...”,他清脆唤了一声,“掌柜的,你们这里有没有叫做周庐的?” 掌柜是而立之年的儒雅男子,扇子一扬,蕴藉风流,勾着桃花眼含笑看人。 何年能感觉到他眼风流转,将她们上下看了个透。 久浸风月的人,眼睛里仿若长出了触角,不等恩客进屋,先用目光将人舔一舔,摸一摸,带着挑逗与勾引。 几个人站在风里,霎时脸红透了。 那男人才摇了摇扇子笑道,“外面冷着呢,恩客进来暖暖身子,我们这里没有周郎李郎,可有花郎月郎玉郎,包管让恩客满意...” 沥泉张着嘴,茫然的看何年。 何年也一脸懵。 这是...用得化名? 她早该想到的,周庐若是出自风月场所,自然不会用本名,甚至可能周庐这个名字,也是入宫后取的。 但不管如何,她都要试一试。 他既然服侍人的功夫一流,自然后天经过顶尖的调教。 “你们这个巷子里,最好的郎君是哪位?咱家可挑剔的很,若是服务的不好,咱家可是要砸场子的...” 何年掐着嗓子说话,听起来很像年轻的公公,她知道自己音色扮男人不像,但扮内侍就很合适,尤其是她面白而无须。 果然,那男人听了她开腔,换了恭敬的态度,“恩客可以去前面的缀锦阁看看,那里的服务,全玉京城都挑不出第二家。” 他神色诚恳,见何年肯听劝往缀锦阁去,轻吁了一口气。 公公可不是一般倌人能侍奉来的,他的小庙接不住这尊大佛。 何年向前走一段路,果然看见一家华丽的酒楼,大堂外立着一丈高的血红珊瑚树,站在门外也能窥见楼内曲水流觞,布置的富贵而不失雅致。 何年掸了掸衣摆,佯装风月老手,熟谙的走进缀锦阁里,立刻有一名娇俏的堂倌迎上来,亲昵挽住她的胳膊。 “恩客,怎来得这么早?今日是喝茶听曲啊,还是对吟对弈啊?” 他一副自来熟的样子,仿若何年就是这里的常客。 何年知道他们这些地方,门道可多了,喝茶对吟恐怕都是暗语,她害怕露出马脚,摸了摸下巴,煞有介事道,“咱家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掐尖了享受,今日就由你来安排,若是咱家没尽兴,看咱家不砸了你的招牌...” 她学着公公的模样,那堂倌也被唬住了。 何年回头瞥了一眼桂月,挑了挑眉,桂月立刻明白了。 她学着何年的样子,也尖细着嗓子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一个叫周庐的,长得很水灵,你把他给叫出来...” 那堂倌露出谄媚的笑,诚惶诚恐道,“公公,我们这里不许倌人用真名,公公可知这个周庐,在阁内是何花名?是郎还是奴?小的才能给公公安排啊...” 桂月哪里懂郎和奴的区别,求救般看向自家娘子。 何年好歹写了这么多年论文,深谙语言的艺术。 模棱两可道,“我们也是宫里相识介绍来的,你就按他们的喜好来安排,咱家难得出来一趟,不要拿这种琐碎小事烦人,你快安排间上好的厢房,咱家累了要休息...” 何年塞给他一琔银子。 堂倌见他是宫里来的,又出手阔绰,眉眼都是喜色,“公公可是蔡公公介绍来的?蔡公公上次说这两日要来,他老人家可是有事耽误了?” 何年点点头道,“就是蔡公公介绍来的,宫里的事情,你少打听,快去张罗吧...” 她打了个哈欠,做出不耐烦的样子。 何年只知道历史上的周庐,被巡检司抓走割根后,确实被一个老太监看上,带进了宫里做内侍,才有后来的一番作为。 想来,他能被公公看上,那她让堂倌按公公的喜好来找人,应该错不了。 堂倌低头哈腰道,“是奴蠢笨了,这就去叫鲛奴和狸奴来服侍公公...” 何年听他要找的都是奴,心道待会再找几个郎,约莫能弄清楚郎和奴的区别了。 但她不敢露怯,在厢房淡定坐着,等堂倌去叫人了,才敢站起身来,肆无忌惮扫视着室内的环境。 第12章 清幽雅静的两连间,外间喝茶饮酒,内间就是床榻。 风雅,风月,藏着风流。 “娘子,奴婢给你烹茶。” 疏影清理着铜质的茶罏,拿出自带的茶叶,重新开始煮茶。 何年刚想说,出门在外,其实没有必要,就见兰薰摁灭了香炉里的熏香,从袖囊里掏出家用的换上。 “娘子衣食住行讲究,这缀锦阁的虽说也好,终不如府里用的干净称心...” 何年坐在那里,看着侍女忙碌,她没有喊停。 胸腔里一阵酸涩,似在重温久违的前世生活,在与沈初照的重合中,切实感受到身为沈初照时,她对衣食住行的严苛讲究... 又或者说,书里读到的纸醉金迷,奢靡与挑剔,慢慢有了实感。 “这个茶点也不行...”兰薰将案桌上的糕点递给沥泉,”你给端出去吧,娘子闻着该不舒服了...” 沥泉闻了闻,“很香啊,六贤记的点心,每天多少人排队买啊!” 兰薰撇了撇嘴,“六贤记里多少臭男人啊,那么多双脏手摸过,闻着就有股味道,我们娘子只吃漂亮女娘做的点心...” 沥泉不敢置信的望着少夫人,他今日扶少夫人上马车时,夫人也没嫌他臭啊。 “你不知道,以前我们府里,有个厨娘切过葱白的手,碰过糕点盘子,我们娘子都能一鼻子闻出来,那厨娘还想狡辩,洗净了手就以为无事,被我们娘子给赶走了...” 兰薰对着沥泉耳语,她现在恨不得将这个屋子里的东西,都给置换一遍。 沥泉想起来了,将军府的九曲回廊,确实点燃了熏香,他和将军去一趟内院,身上都是浓重的熏香。 这些玉京城的女娘们,可真是讲究。 沥泉捏了一块茶饼,放进嘴里,“多好吃啊,你们不吃我吃,我和将军在北境,饿肚子的时候,还吃过雪呢!” “你骗谁呢?没听过吃雪能饱肚子...” 兰薰不信,正要反驳,走廊传来了脚步声。 很快,堂倌带来了鲛奴和狸奴,还有几名簇新的小男孩走进来。 说是簇新,因为衣服布料是新的,举止神情有些生疏,那模样更是嫩生生的能掐出水。 何年心道,真是作孽啊,鲛奴和狸奴十四五岁了,那几个小男孩却才八九岁的样子。 她叫声弟弟都有装嫩的嫌疑。 “这是昨日刚买来的小伢子,嫩着呢,公公看可喜欢?” 堂倌显然有服务公公的经验,知道他们喜欢这些面皮白净的稚童。 “确实很好,你出去吧...”何年忍着恶心,又递给他一琔银子。 她有心套话,问小孩显然比问大人,要容易些。 那堂倌正要退出去,沥泉忽而插嘴道,“巡检司不会来抓人吧?” 他一直惦记着这事,很怕大将军刚回来,惹上什么不好的名声。 堂倌脸色分明一黯,很快恢复了笑脸,“恩客放心吧,前两日巡检司来抓人,是因为狸郎得罪了嘉王,王爷给他点教训尝尝,才叫巡检司将他抓了去,平日里无事的...” 沥泉放下心来,坐在角落里专注吃点心。 何年却等堂倌走后,问狸奴道,“你既叫狸奴,可知狸郎是谁?怎会得罪嘉王萧裕陵?” 大宁民间有传,五大世家中,萧家爱权,宋家爱财,王家爱玩,周家尚武,沈氏尚诗书。 其中萧家爱权的传闻,皆是因为萧太后当年垂帘听政,把持朝政几十年。 而这个嘉王萧裕陵,就是萧太后的亲侄子。 狸奴见何年好奇,讨好的跪到何年面前。 他男身女相,巴掌大的瓜子脸上,面皮白白净净,眼尾弯弯,挑着一抹红,身段也柔软,声音都是软糯的。 “回恩客,我们阁内为了方便管理,就将郎和奴组成一对,譬如我叫狸奴,那我的搭档就是狸郎,若是有恩客喜欢郎也喜欢奴,那我就和狸郎一块出工...” 他又指了指身边的同伴,“譬如鲛奴,和她组队的就是鲛郎。” “嘉王爷看上了狸郎,可他只愿做郎,不肯做奴,是而惹怒了王爷... “哦,这样啊...” 何年踩着宪法红线聊天,有些反胃,面上还要装作淡定。 “那你的同伴狸郎被抓走了,你岂不是没了同伴...” 何年见他明明快哭了,却忍着委屈道,“狸郎没了,还会有新的狸郎,本来就是花名...” 就在何年想问,‘那你听过周庐这个名字吗’,大堂外面传来摔碎东西的嘈杂声。 那狸奴脸色惨白的抱住了何年的腿,“公公求求你,你去跟蔡公公传个信,就说奴愿意跟着他...” 他愿跟着蔡公公? 何年忍不住打量着他,莫非,他就是周庐? 还没问清怎么回事,门被一行人踹开了。 第12章 ◎大打出手◎ 砰的一声,镌刻牡丹纹路的格子门,撞翻在地,砸在照壁屏风上。 仕女图的销金织物屏风倒了,落地明照的纸雕壁灯,也跟着稀碎一地。 一个身着金翠袍,脚蹬金线银织鹿皮靴,通体绣满王权与富贵的中年男人,挺着浑圆肚皮,站在了何年面前。 “把他们都抓起来,尤其是那个骚蹄子,本王就拿他泄泄火...” 他指着跪坐在地上的狸奴,目光扫过何年,浑黄的眼珠子,一下子就钉住了。 “啧啧,什么情况,恩客比妓人更勾魂?” 嘉王萧裕陵直勾勾的盯着何年,“这模样,这身段...” 他两手比划着,“这细皮嫩肉的”,他歪着脑袋,露出困惑的神情,“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桂月和疏影,见他睁着腐臭的死鱼眼,咂摸着嘴,盯着自家娘子看,立马挡在了娘子面前。 萧裕陵眼皮子斜了斜,“这两个也不错,都给我带回去!” 何年推开桂月和疏影,冷笑道,“萧裕陵,你好大的口气,圣上估计都不知道,巡检司如今听你差遣?” 她不能暴露身份,捏着嗓音斥责,活脱脱一个得势的掌权内侍。 萧裕陵愣了愣,反应过来这模样清秀的恩客,竟然是个太监!!! 宫内太监是不能随意出宫的,除非在主子面前很得脸,替主子代理宫外面的事务,比如常来缀锦阁,和他很不对付的蔡公公,就替周太后管理大昭寺,时常在宫外面行走。 二人见面就掐,互戳脊梁骨。 但都有把柄在对方手里,倒是达成了默契,谁也不去主子面前揭掉对方披的皮。 只是,这个小内侍是谁?从前没见他来这里消遣。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敢直呼自己名讳。 这可把萧裕陵气着了。 “你个没根的小杂碎,在哪个宫里办差?知道本王是谁吗?” 他掸了掸外袍,华丽的金线在红袍衫上翻飞,耀眼的翡翠披挂和镶嵌宝石的躞蹀带,晃得人眼睛疼。 何年也不甘示弱,“咱家当然知道你是谁,萧太后的侄子萧裕陵呗,大宁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被废的萧皇后有个废物弟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萧裕陵要气炸了。 “你个小杂碎,倒是挺有孝心的,在太岁爷头上动土,等不及给九族挖坟呢?” 萧裕陵是萧太后萧如月的侄子,严格意义上来说,庆帝已经登基两年了,作为先帝的母亲,萧太后也该改口为太皇太后才对。 可太皇太后还是萧太后时,把持朝政四十余年,给大宁百姓的印象太深刻了,是而她病故多年,人们提起她,还是一口一个萧太后。 而萧太后垂帘听政时,将自己的侄女萧裕雪,嫁给了儿子宪帝做皇后,妄图将大权永远拿捏在萧家人手里,萧裕陵就是萧裕雪的亲弟弟。 萧太后晚年,宪帝凭借宠妃周妙影母族的势力,从萧太后手中夺回了大权。 后又废黜了萧裕雪的皇后之位,将周妙影从慧妃升为周皇后。 周皇后的儿子,就是昭隆太子。 尚武的周家扶持的太子,自然对北粱也很强硬。 宪帝晚年,大宁和北粱就冲突不断,双方在北境形成拉锯之势,昭隆太子主战。 元昭四十五年,周皇后的父兄带军出征,这几乎是大宁举国之力的一战,不想大宁六十万大军,尽数死在了朔雪城,周皇后的父兄战殒了,李信业的父亲也死于这一战。 此后大宁,再也不提战事,北境二十一州,也沦为北粱人之手。 可以说,大宁的心气神,都被那一年寒冬的朔雪之战,给埋葬了。 昭隆太子也积郁成疾,病故了。 蔡公公替周太后管理的大昭寺,供奉的就是死于朔雪的六十万英魂,包括周太后的父兄。 按理说,周家元气大伤,萧太后也病故了,萧裕雪如今只是个先帝的废后,萧裕陵不该如此猖狂才对,可世家能成为世家,自然是手里的牌,从来不会压在一个人手里。 第13章 比如,如今最得势的宋皇后,她的母亲就是萧家女。 萧宋两家是联姻,宋家得势,萧家就算失权,也不会没落到哪里去。 正如沈家虽不参与党争,但是沈初照的母亲,就是周家女,沈初照的两个嫂嫂,尽是江南王家女。而宋檀的祖母,也原是王家女... 若是沈初照嫁给宋檀,沈宋两家也是联姻关系。 世家之间盘根错节,打断骨头连着筋。 萧裕陵觉得沈初照眼熟,当然是在宋家见过她。 不仅见过她,还因为多看她几眼,被宋檀设计引来黄蜂,咬成了猪头。 是而,何年一点都不怕他,她假扮太监时就打定了主意,宋皇后既然想要拉拢她,自然她也能借宋皇后的势。 反正萧宋是亲戚,他们自己斗去。 何年看萧裕陵气急败坏的样子,笑嘻嘻道,“咱家是宋皇后宫里的内侍,你要咱家的九族,先去问问宋皇后答不答应?” 萧裕陵一听他是宋皇后的内侍,心里也有底了,对着身后巡检司的小头目道,“刘押铺,你听见了,宋皇后按辈分算,都要叫本王一声叔呢,她宫里养得个小内侍,居然敢在本王面前蹬鼻子上脸,给本王带回去,本王今天亲自调教...” 刘押铺身后的一群人,扑上来就要动手,何年迅速闪到沥泉背后。 “小泉子,给咱家狠狠打,往死里揍,出了事,有皇后娘娘担着呢!” 何年记得,湛卢、沥泉、赤霄、承影、鱼丈、纯钧...都是李信业自创鱼鳞阵中,打头阵的先锋人物,她相信沥泉的身手。 沥泉刚才还吃着点心,哼着小曲呢,半刻钟的功夫,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要和巡检司的人动手了... 他摸了摸脑袋,有些头疼。 可他如今跟着少夫人,总不能让少夫人吃亏。 是而,刘押铺带人扑过来时,沥泉倏地抽出随身佩带的蟠钢剑,腕抖剑斜,削断了刘押铺的发髻,又身子微微一幌,向后倒去,避开了扑上来的士兵,却翻身一跃,劈剑斩断悬挂的帘幔,将这些士兵兜头罩住。 帘幕无重数,铺天盖地砸下来,这些士兵正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爬出来,就见剑锋凌厉,剑光霍霍,沥泉以剑削着多层实木花架,剑锋劈开的碎木头,化作一道道箭矢,朝着众人射去。 木头削得钝,用得力道却很大,就导致乌泱泱的木箭刺在身上,没有伤口,却疼得一群士兵人仰马翻,抱头倒在地上。 何年被桂月和疏影护在身后,爬在桌案上连声叫好。 “小泉子,真棒,你有这个身手,何愁娘娘那里讨不到好?你放心吧,就是娘娘不赏你,咱家也大赏!” “大赏!” 何年拍着手,畅快极了,看着沥泉的眼睛都在发光。 不愧是跟在大将军身边的亲随,哪怕只是负责将军衣食住行,揍这些小兵小吏也不在话下。 萧裕陵本来仗着人多,誓要将狸奴带回去,好好教训一番呢,却不曾想招惹了刺头,捂着脑袋躲在随行的侍卫后面,被王府亲随掩护着往外面逃。 “废物,一群废物,居然打不过一个没根的太监!” 他边走边骂,一头撞在了门框上,脑壳嗡嗡响,偏胳膊护着头时,也被木头箭矢刺中了好多下,这会放下两条臂膀,一时不知哪处更疼。 掀开袖子看了看,青一块紫一块,更冒火了。 “你们这群废物,围着我看作什么?去叫人啊!” 侍卫连忙小跑着去巡检司叫人。 倒不是巡检司都听嘉王的,而是刘押铺是萧裕陵的人,也是正经官家的人。 巡检司的人挨打了,无论是再小的押铺,那巡检司检使也不能坐视不管。 几个人一路小跑,正好撞见新门外厢公事所的领兵,带着一小队人巡逻,这么一支人肯定不够打,但这里离京城巡检司不远,萧裕陵又唤他们去叫人。 半刻钟后,连巡检司检使唐廷蕴都惊动了,带着大队甲兵围过来。 沥泉将人打跑后,就要带少夫人离开的,可狸奴抱住了何年的脚,死活不松开。 “求公公救救奴吧,公公今儿若是走了,奴就只能死在这里了...” 何年心里很纠结,这狸奴和萧裕陵有仇,又认识蔡公公,难不成真是周庐? “你刚刚说,愿意跟着蔡公公是什么意思?” 狸奴低着头,脸庞淌出两行泪。 “奴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得罪嘉王死路一条,跟着蔡公公,虽然要去了根,才能进宫,可奴...奴想活着啊...” 这听着很像是周庐的经历啊,历史上的周庐,就是被抓去了巡检司受刑,然后跟着一个太监进宫的。 而那堂倌也说过,蔡公公原说这两日要来的。 定然是自己插足的缘故,改动了一些机缘。 “你的真名叫周庐吗?”何年试探着问。 狸奴摇了摇头,“公公,奴被卖进来时才几岁,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 何年了然,那就是进宫后取得名。 所以,如果她将狸奴交给蔡公公,那狸奴进宫了,还是会如前世那般被庆帝重用,成为皇城司司使吗? 可进宫,需要净身啊! 何年声音艰涩,“狸奴,你可愿净身?” 狸奴颓然瘫在地上,“奴...奴哪里...哪里有的选?” 何年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她完全可以救出狸奴。 可她若是施以援手,狸奴健全,周庐就不存在了。 难办,很难办。 沥泉气得跳脚,“少夫人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杵在这里,赶紧跑啊!” “也对...”何年想了想,“先将人赎了再说...” 狸奴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们。 何年也顾不上掩饰了,掏出一锭金子,递给躲在外面的馆主,“狸奴以后跟我了,咱们钱人两讫...” 馆主见有人接这个烫手山芋,自己还能有金子拿,有什么不乐意的。 但何年很快不乐意了,没想到刚走出缀锦阁大堂,就见一群黑泱泱的巡检司甲兵,将缀锦阁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最离谱的是,站在巡检司检使身边的,居然是大将军李信业。 “将军...怎会在这里?”何年摸了摸鼻子。 李信业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望着狼狈的何年,眼神一言难尽。 想叫她沈娘子,在外人面前这般称呼新婚妻子,显然不合适。 可叫她一声夫人,又有点丢人。 他迟疑片刻,才沉沉道,“这句话,难道不该我问你吗?” 第13章 ◎不解风情◎ “这句话...难道不该我问你吗?” 李信业坐在高头大马上,白蒙蒙的太阳,在他身上渡上一层浑白的光。 立在那里的人,似披着一座雪山,眉眼都是雾粒感。 何年张了张嘴,被他问住了。 检使唐廷蕴很有眼色,“将军认识此人吗?” “不认识!!”何年脱口而出,连声音都忘了伪装,幸好破音后的嗓音,急切而尖利。 正要应‘认识’的李信业,狐疑的望着她,眼里布满雾丝。 “咱家是皇后宫里的人,替皇后娘娘出来办事,不知怎的嘉王闯了进来,说咱家模样好身段好,细皮嫩肉...要将咱家带走,这才起了冲突。唐检使若不信,可以问问狸奴和鲛奴...还有,还有辍锦阁的堂倌...” 何年心思清明,今日之事不能攀扯将军府。 萧裕陵没什么能耐,可大将军刚回玉京城,不适合招惹小人。 她话音刚落,萧裕陵捂着脑袋,从唐廷蕴后面钻了出来。 “你放屁!” 他动作幅度太大,躞蹀带上挂着的金玉配饰叮当作响,砸在了手背上,疼得他倒嘶一口冷气。 “本王是辍锦阁的常客,狸奴得罪了本王,本王是带着巡检司来拿人的,这个小杂碎要袒护狸奴,还出言顶撞本王...” 他掩下了捉拿狸奴,见色起意,连恩客也想捉走的心思,反而倒打一耙。 “刘押铺”,萧裕陵找来帮凶,“你来说说看,他是怎么羞辱本王,还殴打巡检司士兵的?” 何年啧啧了两声,“嘉王若是喜欢羞辱和殴打,改日咱家可以帮嘉王体验一下,何必为难他一个小小押铺?看把人吓的,站都站不住了!” 萧裕陵握紧了拳头,脸涨得通红,“他发抖是被你的人打伤了腿,你不要在这混淆视听!刘押铺,你当着唐检使的面,好好说清楚!” 刘押铺头皮倏地发麻。 他平日被萧裕陵当狗使唤,不过混口饭吃。 这玉京城和宫里沾边的,出来哪个不是主子?他谁也不敢得罪。 “小的...小的”,他磕磕绊绊道,“小的参见大将军,参见检使大人...” 唐廷蕴见下属脸都肿了,面子也有点挂不住。 “你如实说”,他语带不悦,“就算你只是巡检使的一条狗,那也是天子养得的狗,殴打朝廷官吏,罪同谋逆!” 第14章 李信业没有下马,高坐在银鞍上,是字面意思的人高马大,俯瞰着站在地上的几人,投下一丛浓密的身影。 何年方才禀报事情时,往前走了几步,踩在了他的影子上,她瘦小玲珑的身体,包裹在一件偏宽大的男子长袍里,也窝在他巨大的影子里。 李信业眼皮轻掀,波澜不惊的扫了一眼,见微风撩着她的衣衫轻颤,直裰的衣摆反复舔舐着地面,是他脖颈的地方。 他似想到什么,隐绰的眉眼微缩,挪开了视线。 萧裕陵的孟浪之词,却在耳边回响。 模样好,身段好,细皮嫩肉... 宋皇后给了她多少好处,让她能忍下这份委屈,出入辍锦阁这种下作地方? 还是...为了青梅竹马的那个小情郎,她什么苦都能吃? 刘押铺眼见大将军转过了头,脸上愠色渐浓,唐检使也盯着自己看,悬着的心不断下沉。 “回禀诸位大人”,刘押铺哆哆嗦嗦道,“嘉王告发辍锦阁的狸奴卖娼,卑职就带着兄弟们去执行公务,不曾想这几位公公,正在让...让狸奴和鲛奴作陪,公公们和嘉王发生了口角,小的维护秩序也遭了打...” “你放屁!” 何年将萧裕陵的国骂,原封不动还了回去,抬头正撞见李信业的目光,诧异的盯着她。 她也不顾上形象了,反正她现在的形象是内侍公公。 人不用做自己的时候,就不用做个人。 “刘押铺,你作为巡检司的皇城卒,不好好维护京城治安,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还记得自己的主子是谁吗?” 她自称是皇后身边的内侍,又搬出天家威严,这句责问就很严重,刘押铺扑通跪了下去。 “卑职的主子是圣上,卑职时刻记着不敢忘...”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一个劲儿磕头,脑门都破皮了。 萧裕陵跋扈成性,一脚踹开他,“你怕他做什么?就算皇后娘娘见了本王,也不敢如此放肆?他一个小小内侍,辱骂王爷,本王一定要找皇后娘娘要个说法...” 唐廷蕴眼见嘉王当面踢了下属一脚,这和打自己巴掌没什么区别,可这位来头太大,那位... 他只想扔掉烫手山芋。 “敢问公公,是皇后宫中哪位管事内侍?卑职也好告知娘娘一声,交由内廷处理此事。” 这不是他能管的,他也不想管。 何年迟疑着,皇后宫里的内侍,她倒是都见过,可叫不上名字,不然,随便编一个,只要闹到宋皇后面前,宋皇后自然会为她兜底,至于她为何会出现在辍锦阁,到时再找个理由圆一下... 虽然,一个谎言需要用十个谎言去弥补,可她周旋在大将军和宋皇后中间,恐怕日后说谎就是家常便饭。 “咱家...”她脸不红心不跳,正要睁着眼说瞎话。 头顶传来幽幽一声,“唐检使,这个内侍,某曾在宫中见过!” 李信业前世和她朝夕相处,最熟悉她心虚的表情和动作,看她那个样子,就知她底气不足,便出声为她解围。 他语调淡淡,平静而威严。 “某以为唐检使,这个节骨眼上,不该再多生事端。金紫光禄大夫陆大人家里失火,如今已查出是人为纵火,陆大人家十六口人也全数枉死,归德将军亦是死于凶杀...巡检司皇城卒,负责京城治安,掌练甲兵,缉拿罪犯,这次兹事体大,恐怕圣上也要追究巡检司失职之罪...” “如今,宫中的内侍外出,还要被嘉王爷责难,某虽然常年不在京城,也知道嘉王素来嚣张,料想唐检使也心知肚明,此事当真捅到圣上和皇后面前,唐检使头上的这顶乌纱帽,恐怕很难保住...” 萧裕陵虽然不成器,又跋扈成性,但也听明白了李信业的意思,京城最近治安不好,圣上正在气头上,他此时追究宫中内侍,很容易撞到枪口上... “唐检使”,萧裕陵清了清嗓子,“本王虽然性子急躁了些,让大将军产生了误会,但本王向来懂得察人之难,谅人之过,今日之事,是本王和这个杂碎的私人恩怨,本王自行解决,就*不劳唐检使因这等小事,在圣上那里遭责难了...” 他说完回头气狠狠的瞪着何年,“小杂碎,本王看你皮相不错,给了你三分脸面,你却得了屋子上炕,给脸不要脸,你给本王等着,本王和宋相宋家交情匪浅,本王想找皇后娘娘要个内侍,那还不是易如反掌!狗崽子,今儿晚上,本王就让你跪着给本王舔鞋!” 何年见将军帮忙说话,她也急着脱身,就忍住了这口恶气,毕竟女子报仇,不急一时,只争早晚,今天晚上,她就要把萧裕陵的嘴扇烂。 可她闷不吭声的样子,落在李信业眼里,便是萧裕陵一提和宋家关系好,她就忍住了。 他眼里没什么温度,勒着缰绳,只等事情了却,赶紧回府。 不想萧裕陵走了几步,又回头威胁道,“狸奴,你个贱蹄子,给本王爬过来!” 何年挡在了狸奴面前,漆黑的眸子带着些不耐烦,“王爷真是出山的猛虎,威风不小啊!可惜,狸奴已被咱家赎身了,从今儿起,就是咱家的人,王爷请回吧!” 萧裕陵肚子都要气炸了。 “你个小杂碎,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也敢和本王抢人?还敢嘲笑本王是出山的老虎威风不小,本王明日就让你看看,脱了裤子打老虎,不要脸又不要命的下场!” “好嘞,咱家等着!王爷慢走!烟花柳巷路滑,王爷小心栽跟头!” 何年一点都不担心萧裕陵报复,毕竟出了这个门,她换回女装,也就查无此人了。 倒是萧裕陵,长得丑玩的花,她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何年脸上奚落的笑,还没收住,抬眸撞进大将军的视线里,他正古怪的盯着她。 天光下,他眉毛和鼻梁染着淡金色,唇色淡薄,面容英挺沉敛。垂首觑着她,似能窥察人心。 若是在宋檀面前,何年肯定会收着点,甚至保持沉默,怕被宋檀发现她不对劲。 但在李信业面前,她没有这个担忧,毕竟他和沈初照,此前也只有几面之缘。 他们以后要相处很久,他早晚会知道,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高门贵女,至少何年不是。 “谢谢将军今日解围”,她装作不认识的模样,“若非将军仗义,咱家出门一趟惹了是非,皇后娘娘那里也不好交差。” 唐检使也擦了擦汗道,“多谢将军提点,今日去陆大人家里查看现场,若非将军明察秋毫,卑职差点错过重用线索。刚刚若非将军点拨,卑职也险些行差踏错...若真闹到圣上面前,嘉王爷死猪不怕开水烫,圣上定然只会追查卑职管理失责之罪...” 这个时候,就没什么巡检使和掌事内侍的区别了,都是苦命打工人。 何年很能理解唐检使的立场。 不过,唐检使看她的样子,像看一个短命鬼。 不想深聊,也不想有瓜葛,友好点点头,就带着皇城卒和甲兵们离开了。 唐检使走后,何年的马车才能正常通行。她坐上马车后,终于不用捏着嗓子说话了。 掀起帘子一角,探头望向李信业,发出诚挚的邀约。 “将军晚间可否来清澜院用膳,我有事和将军商议。” 李信业点了点头,又眼芒微惑。 “清澜院是哪里?” 何年咧嘴笑出了声,“我住的院子,我刚刚给它起名清澜院,出自香山居士的诗,‘上有白莲池,素葩覆清澜,将军觉得是否应景?” 李信业兴致缺缺,神态间流露出一丝疏离感。 “某是粗人,不懂风雅,沈娘子喜欢便好。” 何年腹诽了一句,您哪里是不懂风雅,分明是不解风情,怪不得前世不得她喜欢,该! 【作者有话说】 宝们,小说之前节奏出了点问题,前面十章全部大改了一下,尽量试着让节奏轻松一点,读起来不累,之前有点沉重了。 和宝们说一声,谢谢宝们阅读~ 第14章 ◎死于火场◎ 车厢宽大,狸奴缩在角落里,忐忑瞄着上首的的恩主。 “狸奴,你多大了?” 何年被萧裕陵搅了一通,这才有功夫细问他的情况。 “回恩主,奴十五。” 他看起来细胳膊细腿,瘦弱伶仃,瞧着倒比实际年龄要小。 何年望着他俏生生,水灵灵的样子,实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是几年后玉京城失守,文武百官四处逃窜,连皇族都屈辱求饶时,毅然带着几百名皇城防卫兵殊死抵抗,大呼‘国或弱,然志不落,我大宁男儿,俨可屈身蛮夷’的阉人周庐? 这可是史书都记了一笔的奇人。 何年打量着狸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和狸郎,是怎么得罪嘉王的?” 她歪坐在那里,一手支着臂,旁边疏影手法娴熟的点香。 第15章 闻了辍锦阁甜腻的香,再闻兰薰点得香,清雅舒缓,香令人幽。 何年指尖拨弄着碧玉盘中的珍珠,面上却闲闲观察着。 狸奴眼神欲言又止,有些迟疑。 何年便笑道,“今儿你也看见了,我为了你和王爷大打出手,你若是还没个实话,我就将你送给嘉王爷...” “奴不敢”,狸奴吸了吸鼻子,“禀恩主,嘉王是辍锦阁的常客,狸郎是月前馆主刚从花子手里买来的。” “本来狸郎不愿做奴,嘉王爷还在好生哄着,因狸郎生得实在是俊俏,这天底下,就再也没见过比他更俊的郎君了!可偏生蔡公公听说了嘉王爷喜欢狸郎的事情,就花了大价钱买了狸郎一个月,好吃好喝供着,什么也不需要他去做。馆主贪财,又想替狸郎作势提高身价,便应了下来...” “嘉王听了很生气,他向来和蔡公公不对付,可又拿蔡公公无法,便拿狸郎撒气...” “前儿里,蔡公公不在,他就叫了巡检司的刘押铺,以官府不许卖娼为由抓了狸郎。狸郎并未服侍过他,他却偏说狸郎以身侍人,巡检司里都是拜高踩低的人,二话不说就将狸郎抓走了。我偷偷托了人,去往大昭寺里找蔡公公,许是让嘉王知道了,今儿才会来找我的茬...” 何年听完,有些不解。 “蔡公公只是周太后身边的掌事公公,嘉王怎会这般怕他?而且他堂堂一个王爷,寻花问柳也就罢了,怎会还没有一个公公出手阔绰?” 去风月场所抢男人,抢不过一个公公,这够何年笑他一辈子的。 狸奴回道,“若论地位,奴不知嘉王爷为何不敢惹徐公公,但若是论财力,嘉王爷恐怕差了点。” 他舔了舔唇,“辍锦阁里的人都知道,嘉王爷娶得王妃,是他姨母家的表姐,老王妃原就是给他娶个厉害的回来管着,原先打死的几个奴,也都是被正主子发现了,嘉王爷这才不得不忍痛割爱...” “他既有正妻管着,自然没有蔡公公出手大方。这蔡公公替周太后管着大昭寺,进献的香火钱都从他手里过,这还不说他管着京城的香篆香炭铺子,玉京城生意最好的‘刘家上色沉檀拣香”铺面,蔡公公其实就是背后的东家。只是,这件事是狸郎告诉我的,旁人并不知道...” 狸奴似想到什么,轻叹了一口气,“原先狸郎就说过,只要攀上了蔡公公,就能摆脱嘉王爷的,不想还是一场空,反倒白白没了性命...” 他涳濛的眼睛,又涌出了许多泪,声音也有些黏糊,“我们馆主说了,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木鱼的命,天生是挨打的...” “好了好了”,何年拍拍他的脑袋,哄小孩子一样,笨拙安慰着,“你如今跟了我,日后都是享福的...” 他才挤出讨好的笑来。 何年见他情绪稳定了,又接着问,“狸郎现在还在巡检司吗?” 狸奴擦了擦泪,“不在了,奴托的恩客说,蔡公公不在大昭寺里,我又求他去问狸郎的情况,他说狸郎受刑后,没挺过来,人已扔在了乱葬岗,叫我不必再寻蔡公公帮忙了...” “你和狸郎关系很好?” 狸奴点了点头,“他聪明又俊俏,被拐子卖进来的,馆主让我们配合,他面冷心热,对我极好...” “你可知狸郎原名叫什么?原籍何处?是哪家的郎君?” 狸奴摇了摇头,“狸郎性子孤僻,不曾和阁里其他人来往。便是和我关系亲近,他私下里也不会谈及家里的事情,阁里只知道他是花子绑来的,馆主见他长得好,花了大价钱呢。” 何年有理由怀疑,许是狸郎才是周庐。可这个节骨眼上,人还没登场,怎么就死了呢? 该不会是历史因为某些变故错位后,此后一切走向都不一样了吧? 何年有一种背会了答案考试,结果换题了的无力感。 “桂月”,她轻唤了一声,“你回家一趟,不要惊扰了老爷夫人,去找我二哥哥,就说萧裕陵得罪我了,让他给我找一份巡检司的户籍名册,顺带帮我查查萧裕陵送去的狸郎,究竟怎么死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沈初照的二兄,是大理寺左寺丞,正五品官身,负责刑狱案件审理。 虽说大理寺和巡检司,分属两个官署,可职责上还是有相通之处的,由哥哥去查这件事,也算名正言顺。 “对了,别说我去辍锦阁的事情啊,他要问萧裕陵怎么得罪我的,你就说我不准你说。二哥哥虽然难骗,可做事有边界,不会多问的...” 桂月应下后,在街口拐弯的地方,下了马车。 狸奴以为恩主为了他的缘故,才肯如此,滑跪在地上,趴在她脚边道谢。 何年抚了抚他的头,笑着告诉他不必如此。毕竟在她生活的现代,保护未成年,人人有责。 桂月掀开帘子下车时,李信业骑马跟在车后,他无意识抬眸,眼角微微一瞥,就看到这旖旎的一幕。 她任着玲珑娇俏的小花奴,趴在她的脚上,讨好的献媚... 眉目含着笑,似很开心,手搭在小奴柔软的发髻上。 天青色帘子起落间,不过短短一瞬,这个画面便显得朦胧,隐晦,含混不清,留下意味模糊的想象空间。 李信业的马蹄一顿,捏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收紧。 两世的记忆里,她都喜欢肯花心思讨好她的男人,围着她转的男人,跪在她面前求她怜爱的男人。 看男人的眼光,一成不变的差劲。 马车越走越远,李信业掉头往大理寺去。 何年下马车时,没见着将军,以为他忙其他事情去了,也没放在心上。 回到自己住的后院,由兰薰服侍着净手,换了家常穿的月白抹胸长裙,和天青色对襟大衫。 侍女拆掉了繁复的冠顶白玉龙凤簪钗,换了舒适随意些的寰髻。寰髻底部缠系绾髻用的绸缎青罗带,发髻的部分簪上素净的百草霜绢花。 不一会,暗香递过来晚间后厨准备的饭食单子,何年扫着单子,见餐食虽精细雅致,到底素淡了些。 “多加些肉”,她笑着说,“将军在北境长大,酒和肉须得管够。” 本来夫妻二人吃顿饭,没有这么费事,但她们毕竟没有圆房,也没有彼此交心。何年打算今晚上给将军投个诚,日后二人才能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 她正看着单子想事情,桂月也回来了。 “见到二哥哥了吗?”何年敏锐察觉桂月的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哥哥训你了?” 桂月抚了抚心口道,“没见到二郎君,正好撞见二郎君的小厮春生,回来收拾行李铺盖,说二郎君从今晚开始,都要住在大理寺了,直到陆大人家失火的案子破获为止。圣上发了大脾气,要求七日内破案,二郎君顶着压力,奴婢就没在他面前说娘子的事情...” “奴婢问了春生,说陆大人家十六口人,都是死在了家祠里...” “尽数死在家祠?”何年也觉得诧异。 “是的,听说陆大人喜添新孙,一家人在祠堂里告祖呢,结果阖家死在了里面,连同小孙子也烧死了。” “就算祠堂敬香不慎着火,金紫光禄大夫那么大的官,家里没有仆人来救火吗?” 何年晨起只听说是火灾,没想到是这么古怪的死法。 “娘子,诡异的地方就在这里,家祠的门窗,从里面锁死了。听说,大火着起来的时候,里面的人打不开门窗,嚎啕大哭,外面的仆人撞不开门,急的团团转。而且那火势极大,外面浇水不好使,等到门窗都烧毁了,人也烧没了...” “这就奇了,门窗紧闭,里面的人逃不出来,那凶手是怎么进去的,又是怎么出来的?” 第15章 ◎一起造反◎ 金紫光禄大夫陆大人,全名陆万安,原是八品的随军转运使。 宪帝曾命其护送粮草前往渝关,负责塑雪大战中的运军饷全。不曾想塑雪之战中,周将军带领的先锋军,大举渡过寒河后,却惨遭北粱军队伏击。 陆万安拼死救回周将军的尸身,保住大宁的最高统帅,不会死后遭到敌军羞辱,又以军需粮草缓解边民饥寒,护送北境百姓撤离。 宪帝感念其英勇和周全,封其为金紫光禄大夫。 这是一个类似国策顾问的散官,而陆万安目前的实际职责是,负责北境的财赋和监察。 何年微微倾头,思考了片刻,忽而松了神情。 “疏影,你去将我的嫁妆单子拿来,我隐约记得陪嫁里,有一家彩笺坊和一家私刻坊。” 何年需要掌握更多信息,这也是她一穿过来,就去找周庐的缘故。 她身边的侍女仆妇,都是为着她的美,她奢靡的生活方式,风花雪月的追求而存在,以至于她眼下对时局的了解,全部来自于身为何年时,对史料的刻苦研读... “娘子,单子拿来了,除了私刻坊,老爷还给娘子陪嫁了几家首饰珠宝铺子呢,开在相国寺附近,位置也极好...” 第16章 疏影只以为娘子,是对管理陪嫁资产感兴趣,便先挑了她素日喜欢的铺子来说。 不想娘子看了看单子,平静道,“这家彩笺铺,以后就交由你打理,你时常去铺子里帮我盯着,以后我们除了书画古玩以外,主要售卖定制的彩笺,凡是六品以上官身的家眷,去购买彩纸信笺,一律要通知我,这些彩笺我亲手来做,但对外不要声张。” 何年本想着,若是栽培周庐成为皇城司司使,那自己就如同开了天眼,能将玉京城的大小官员,都掌控在自己的监视之下。 可惜,周庐这条线暂时用不了,她就需要另谋出路。 “愣什么呢?”见疏影没有反应,何年拍了拍她,冷静分析市场前景。 “你看啊,大宁朝重视文房赏玩,用于书信往来的彩笺,最是穷工极妍,争奇竞巧。那些有闲心的文人们,往往自己动手设计,而王公贵族没有这番闲情,又以专属笺纸为个人标识,皇宫内院的宫笺处就不够用了,有名的私刻坊靠着标新立异,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比如京城最大的笺纸铺子花朝坊,每日供不应求,你们不觉得,我的手艺比花朝坊更好吗?” “自然娘子更甚一筹”,疏影忙不迭的回答,“可娘子作何与那些商人相比,没来由降低了身份,还沾染了铜臭味,娘子原先不是最烦此道吗?” 何年笑了笑,心道当然是探听消息,构建自己的‘探事司’,也能顺带筹措打仗要用的钱粮。 嘴上却道。“突发奇想罢了,你们是我的贴身侍女,我所有决定不会瞒着你们,你们也要学会管住自己的嘴...” 她只是扫了一眼,兰薰和疏影扑通跪了下来。 “娘子放心,奴婢们只听娘子的。” 何年扶起二人,推心置腹道,”我也只信你们,以后我们房中的事情,只你们四个大丫头知道,若是传了出去,我也只拿你们...” 她后半句没有说出口,脑中浮现史料中四位侍女的悲惨下场,眼睛莫名有些热,只道一句,“我从前偏听李妈妈,委屈了你们,日后再也不会了...” 兰薰哭了出来,“不委屈,娘子是主子,主子待奴婢好,是主子宽厚,主子待奴婢不好,定然是奴婢没服侍好主子...” 疏影也道,“娘子有什么交代,自有娘子的道理,奴婢们见识寡陋,凡事都只听娘子的吩咐...” 何年其实很不想听她们,一口一个主子奴婢的叫着,可正是因为她们是奴婢的心理,才会百分百服从她,自动合理化她一切反常的举动... 念及此,她也就不多费口舌了。 只特意叮嘱她们,“以后我的房中,衣服上,日常所有物品,包括面药香膏,全部不许用香料,我的身上不能有任何香味。” “兰薰惊呼了一声,“这不是要了娘子的命吗?” 她们家娘子,最爱调香,也最是离不开香的。 “我最近闻到香味,鼻子就会痒,许是心绪不宁,有些过敏,你们要保守秘密。” 这当然是假的。 在这个通讯不发达,人与人靠书信沟通的时代,她需要在笺纸上做些手脚,这些笺纸不能沾染她的味道。 里间贴身的几个侍女,她是百分百信任的,外间的侍女,她不能确定。 “以后我休息时,不用守夜,外间的侍女也撤了。我身边就你们四个服侍,外面要是问起,就说我身体不适,如今转性子了,喜欢清净...” 何年交代完,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开始在云案上制笺纸。 忙活到天色已暗,疏影来传晚饭备好了,是否去请将军。 何年头也没有抬,葱白纤指捏着藻绘完的笺纸,正在涂蜡染潢。 “你去请将军过来。” 李信业来到喜房时,看到她还在忙碌。 花边云影的纱窗下,她簪着一朵新鲜的白莲花,琼色抹胸碧色罗裳,婉约清雅,素手正拨弄着青雘,平日都燃着的香炉,却是冷的。 “将军来了?” 她抬头看他时,露出洁白的狐狸牙,笑容明灿。 天光烛火,犹如薄纱笼罩着她,那笑容也似朦胧月影,在抵达李信业的眼底时,化作黯淡。 将军不开心... 何年敏锐觉察到后,收敛了些笑意。 她觉得将军像北境干燥的雪,她稍一触碰他,浑身就如披着被雪打湿的毛毯,不自在起来。 她起初以为是心怀愧疚的缘故,可他犹如薄暮的眸光里,确实会如怨魂般缠着她的脖颈,用力掐紧,让她呼吸堵塞。 “将军,我有一事不明”,她望向他,眸带水色。 “今日进宫,听圣上和宋皇后的意思,是将军指定要娶我,圣上才会赐婚。可听将军的意思,似乎是误会了...所以,在将军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二人坐在摆满精致餐食的鹤膝棹边,分作两侧,桌案不长,是而距离不算远。可对于夫妻而言,这个距离又有些疏远了。 何年朝着将军挪了挪椅子,向他靠得近了些。 一缕幽香扑进鼻子里,李信业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 “沈娘子是聪明人,既然察觉到幽微不同,沈娘子心底,是怎么想的?” 前世这个时候,她进宫听闻是他“主动求娶”,回来生了好大一通气。 不同的地方在于,前世拜堂时没有遇到刺客,她如同所有闺阁女儿一样,默认了成亲,圆房... 所以,那时他们已有了夫妻之实。不算和谐愉悦的经历,却足够他将她视为妻子,纳入自己的阵营,哪怕一时心里没有自己,将来也会有的。 这一世,李信业没有碰她,也没有同房的意愿,更没想过要她回心转意。 只要她明面上别太过分,他很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确实需要一个这样身份的妻子。 何年没有听到实质性的回应,偏头盯着他。 李信业不似玉京的男子那般儒雅文弱。相反,他更像北粱人,鼻高目深,那张脸也看起来很硬,似乎不可轻易消溶。 何年轻叹了一声,主动剖诚。 “将军,我猜,圣上也为将军择了其他贵女,将军定然推辞了。所以,将军当日醉酒拦住我的马车,圣上得知后,立刻将我赏赐给将军,类似于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圣上强召将军回京,是那一巴掌,而我是那颗甜枣...” 何年虽是醉心学术的博士生,也见过大批揣摩博导心意送礼的人。无论送什么都会被推拒,这个时候,博导多看了什么东西一眼,立刻买下来送给他,便显得体贴知意。 但有些时候,收礼的人是无意识多看了两眼,还有些时候,是他笃定对方会送,所以刻意多看两眼。 何年想确定的是,李信业是哪一种? “我想问将军的是,将军收了这颗甜枣,开心吗?是否合将军心意?” 她支着下巴,歪着脑袋望他,如一朵压低的灯花,照得人心浑茫。 短视交接间,李信业心中浮出苦涩,很想问她‘你究竟是颗甜枣,还是毒枣,自己心里没数吗?’ 唇角却勾出一抹笑,“沈娘子花容月貌,天姿国色,任何男子娶了沈娘子,都会开心的。” 何年发现与将军的对话,就恍若在流沙上进行,说了许多,可她动弹一下,这些对话就坍塌了。 很有挫败感,只能找补一句,“那我就当这是将军的心里话。” 她从温碗里拿出细口长瓶,替李信业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也满上。 “我敬将军一杯!” 何年抱着酒盏满饮而下,一杯下肚,她白皙的脸颊晕出红霞,雪肤含粉,明艳动人。 面前的将军也有些涣散了,她不得不凑近两步,才能看得清。 “将军,其实我知道,当日你在街头拦了我的马车,圣上怎会那么快知晓呢?定然是有人告诉他了。而这个人不能是皇城司的探子,否则便显得圣上监视将军。而我那日出行,是去见宋郎君的,也只有他知晓此事...” “所以,将我当颗甜枣送出去的,定然是宋家人。宋檀不会如此,我猜是他和父兄提及此事,宋相为圣上分忧,主动献策献力,还大度献人...” 她目光晃动,如擦亮的火折子,明亮的让人挪不开眼。 李信业不知她在玩什么把戏,却也配合道,“沈娘子果然聪慧!” 这便是肯定了她的猜测。 当然,他那日醉酒挑起帘子,也是笃定了他只需多看两眼,他们自会将她送到面前。 而她被心爱之人的父兄给送了出去,足够她看清楚,她喜欢的是什么货色。 但她看不清。 女娘又向前凑近一步,快要挨着他了,才停下来。 “沈娘子,眼神不好?”李信业向后挪了一步。 面前的女娘却拽住了他的衣襟。 “将军”,何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许多脸在她面前打转儿,晃得她有些想吐。 第17章 “我不愿当颗甜枣...” 她声音含着不满,像他在北境逮住的那只小狐狸,也是梗着脖子望着他,又犟又可爱。 那时,即便手臂被咬出了血,他还是忍不住捏住它的下巴,强硬抚摸它的头。以为养些日子,就是自己的爱宠,却不料它还是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李信业掰开了她的手,将她隔开一臂的距离。 浓郁的酒香和馥郁的体香逼仄袭人,他不喜欢和她靠的太近。 何年却握住了他的袖子。 “沈娘子,这是何意?” 他按捺住脾气,抿了抿唇,眼中光影斑驳。 “将军”,她眸光璀璨,带着鲜活的期冀,“若是圣上一味主和,我们造反好不好...” 李信业反手捂住她的嘴,又四下看了看,见侍女都不在身边,才稍稍放下心来。 低头却见她的唇,在他宽厚的大掌间,还絮絮说着话。 声音黏糊,潮湿,温热,犹如闷热的黄梅天,他掌心的纹线里都是水汽。 说得内容却似秋冬的天气,干燥脆薄,炸裂极了。 “将军这么好的资源,不用来造反,就太可惜了...” 第16章 ◎酒后交锋◎ “沈娘子...这是醉了?” 李信业不敢松开手,怕她再说出更逆天的反言。 他们名义上是夫妻,不,事实上也是夫妻。虽然成亲仪式被他拿来做局,他也并不想与她同房,但她这些言辞传到庆帝耳朵里,沈尚书未必受牵连,他却一定跑不脱。 毕竟,女子出嫁从夫,别人只会觉得这是他的想法。 “我没有醉,我很清醒...” 烛影晃得何年头晕,将军的面容也模糊起来。 但她脑子很清楚,将军疑心重,并不信任她,醉酒说出来的话,反倒能减少怀疑。 “将军娶我,就是想要护住母亲和子嗣。子嗣,我...”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带着沮丧说,“我生不出来...” 李信业的手,原本捂着她的嘴,可她的热息挠得他手心发痒,他便掌心下移,虎口抵着她的下颌,分明没有用力,细白的皮肤却磨出了红。 他见状已松开的手,听闻此言后,又用了一分力掐紧,冷冽的眸光也含着嘲弄。 “沈娘子是生不出来,还是不愿生?” 她不愿为他生孩子,前世喝了三年避子汤,不惜搞坏自己的身体。他今生便不再碰她,可她偏偏要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肆意践踏他的自尊。 “不是不愿...”,何年轻嘶了一声,被迫仰着头看他,眼里已含了水光。“我怕疼,怕疼,生孩子太疼了... 李信业眸带怀疑,打量着她肢体纤弱的样子,还是松了力,他不是欺负女子之人。 何年身上疼痛稍解,便接着道,“将军既然已决意要回北境,也不想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见不到父亲吧,唯有假...” 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李信业的手又陡然紧了,眼底甚至闪出了杀意。 “沈娘子...从哪里听到这些话?” 他的打算和谋划,虽然只是前世的打算和谋划,她怎会成婚第一日就洞悉了? 何年这会真的要疼哭了。 这副身子骨,实在太娇弱了。 作为被虐十年的学术女,她经常写不出论文时,半夜喝冰冻啤酒,加冰纯口威士忌,甚至兑着咖啡一起喝。她的酒量和抗挫能力,早就堪比特种兵了。 没想到沈初照的身体,连没蒸馏提纯的酒都受不住。 不过,她本来晕乎乎的脑袋,经历了这一出,反倒清醒了几分。 “我猜的,我根据将军的反应,猜测的...” 这个问题如果回答不好,很可能合作没达成,先要了小命。 “将军并不心悦于我,当日却偏偏拦住我的马车,可见将军也心知肚明,此番回京不能成家生子,圣上很难放将军回北境。可若是娶勋贵人家的女儿,圣上大抵也难消忌惮。若是娶了门楣太低的小户,将军必然担心圣上发难将军府时,会毫无忌惮...只有娶我最合适。” “沈家虽然贵为世家之列,可我和宋郎君青梅竹马长大,圣上那里很是放心,将军这里对我也没甚感情。若是我日后诞下子嗣,将军也能放心回北境,不必忧心牵挂妻儿...” 何年心道,圣上那里何止放心,估计宋相将她献出去时,打定的主意就是可以收为己用。 而对于李信业而言,不爱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留在京中,他心里正好不会有太多牵绊,到时边关纳妾生子,绵延子嗣,百年之后,母亲去了,反与不反,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这才是他明明不爱沈初照,却依然宠溺纵容的原因。 可这番算盘,后来为何落得一场空呢?似乎哪个环节都未曾如他所愿。 何年暂时想不明白,但她知道时间紧任务重,她必须和李信业,迅速交诚合作。 “将军放心,我既然嫁你为妻,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并非让将军真的造反,只是北梁虎视眈眈,前线不可没有将军。将军也只有回到北境,反与不反的主动权才会掌握在将军手里,而我会是将军在京城的内应...” 李信业的手,不由抬高了一点,细细打量着她。 有嘲笑,她何曾与他荣辱与共? 有狐疑,她怎知北梁是个祸害? 有质疑,她打算如何做个内应? 前者他已经不想问,也不在意了。 因而,只是肃脸瞧着她,冷声问道,“沈娘子,怎知北粱虎视眈眈?” 他常年在北境,自然知道北梁亡我之心不死。可她常年在京城,京城里的士大夫们,都成日醉生梦死,穷奢极欲,毫无半分危机意识,她一个小小女娘,怎么有此番洞见? “将军,这并不难想,只是大家不愿面对而已。当年塑雪大战,大宁失了北境二十一州,如今虽然将军给夺了回来,可北梁从大宁身上咬掉过一块肉,尝过人肉的狗不能养,更何况是尝过大宁血肉的饿狼?” 李信业松了手,何年陡然失了支撑力,腿脚本就虚软,扑通跌落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 心里恨不得咬李信业一口。她如今浑身上下,也只有这副牙齿最尖利了。 可她只能想想。 李信业这副健壮的身体,不会让人觉得臃肿壮硕,也不单是肌肉劲实,而是让人觉得浑身布满遒劲的骨头,铮铮如烈,硬如钢筋铁块,会卡擦作响,崩掉她的牙齿。 念他行伍出身,不懂得怜香惜玉,就不与他计较了。再有下次,再有下次,何年心道,她也是有法子教训他的,让他明白不能随便对女人动手... 李信业见她眼中愤恨一闪而过,却很快偃旗息鼓,毫无威慑力的瘫软在那里,唯有两颊气得发红发热,心中杀气平息了些,坐回了椅子上。 他漫不经心道,“某是莽夫,愚钝无知,不如沈娘子见微知著,谋智如神,还请沈娘子不吝赐教!” 手指却在绦边上蹭了蹭,虎口细腻到吓*人的触感,仿佛燃烧的大雪,湿淋淋的粘附在他的皮肤上,擦了好几遍都擦不掉。 “将军谦虚了”,何年揉了揉下巴,“白日里将军替我解困,三言两语化解纠纷,却又直指唐检使和嘉王的痛处,可见将军并非心无城府,坐以待毙的莽夫...” “哦?”李信业幽幽望着她,只觉好笑,她可真是能屈能伸。 前世他与宋家斗的厉害,她护着情郎心切,每次不如她意时,便骂他是‘不通情理的莽夫’。 这一世,改变策略了? 何年总觉将军看她的目光有些古怪,轻飘飘,刺挠挠的,又意味深长。 可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常言有云,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从古至今,皆是如此。当今天子更是优柔的性子,将军留在京城,虽能表达诚心和忠心,却也卸去了盔甲,任人宰割。北境才是将军施展抱负的地方...” “将军既然并不心悦于我,我想着就没必要圆房了,但须得尽快有个孩子。将军如今宿在书房,难免有走漏风声的时候,唯有宿在这里,我尽快怀孕了,将军才能想办法回北境。回去后,就再也不要回来了,我替将军护住将军府和老夫人...” 李信业的目光越来越冷,算盘原来打在这里呢,不圆房还能怀孕,难不成这一世太多变故,她如今怀了宋檀的孩子? “沈娘子,这是何意?”何年被他看得脖颈发凉。 “将军不要误会,我指的是假孕。将军宿在这里,一个月后,我会假装怀孕。将军到时在北境做些手脚,佯装北梁偷袭,将军趁机回北境。月余后,将军那里安定了,我再假装孩子没了,如此岂不两全?” “此后,将军在前方保家卫国,圣上若当真赶尽杀绝,那将军手中的兵权,才是保全老夫人的最好武器。而我并非将军的真正妻子,将军不必顾念我...” 第18章 她前世入狱,罪名是毒杀大将军;她这一世保全了大将军,她不信庆帝敢无缘无故动她? 李信业满眼狐疑,不信她会做到这个地步,却也提出了纰漏之处。 “沈娘子该不会天真的以为,太医院的御医尽是饭桶?当今圣上如此好糊弄吧?” 女子怀孕没怀孕,太医把个脉就能验出来,岂能做假? “将军不必担心,我颇通香道,也懂些药理,将军可听过,香药本是同源,擅制香的人会用药,会用药的人擅用毒,香药毒,原是不分家的。” 李信业忽而笑了,似解决了心头大难。 “如此,就有劳沈娘子了,某敬沈娘子一杯!” 他端起酒杯,何年虽然头脑昏沉,却只能接过他斟满的酒,小口慢饮,减缓冲击。 只是,第二杯下肚后,头更晕了。 将军的笑,也晃得她心里发毛。 她想问他好端端的笑什么,难道真因为她献策开心? 他却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躬着身体,阴狠的看着她。 “沈娘子若擅用毒”,他用拇指揩掉她唇畔的酒泽,声音里带着蛊惑,“可知什么毒药,并不一次性下在食物里,天长地久,却能让人生病。而太医又查验不出来,最后一次性爆发时,毫无回天之力?” 他前世今生,都费尽力气在查母亲所中何毒,为何太医府医,多次请安问诊都没发现,最后却说她死于毒发,却又查不出具体是什么毒,能在体内潜伏这么久... 而她是最容易,接近母亲的人。 她如今自曝擅毒,由不得李信业不怀疑。 何年被他用灼热的指腹,摩挲着唇畔,身体一片燥热,大脑却迷糊极了,只觉他说了许多话,她费力抓住了零星字眼,合起来却辨不出什么意思... 而他的目光压着她,气息也压着她,让她胸口发闷,喘不过气。 只恍惚间觉得,他的眼神里,充满怀疑和杀意。 “将军...”她声音黏糊而委屈,“我是将军三媒六聘娶得正妻,将军为何...为何总是疑我?” 她知道自己前世背叛了他,才会用心弥补。可他并不曾知晓此事,又是他主动选择自己为妻,为何疑心病这样重? 她的手指覆在他的手背上,想让他松些力,李信业却如碰到洪水猛兽般,迅速抽出了手,眼神含恨的深瞥了她一眼。 “兵道在诡,本将被骗过,自然小心,沈娘子勿怪...” 何年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眼皮子沉甸甸的,压着她不断下坠。 李信业却托着她的下巴,又灌进了许多热酒。 “沈娘子早些休息吧...” 他灌得不算急,何年却齿关懈力,嗓子一时吞咽不下,嫣红的酒液,从嘴角溢出,顺着上仰的细长脖颈,一路蜿蜒滑下,濡湿了月白内衫,蓄在了锁骨处... 李信业放下酒盏,他想起了前世,她执杯喂他喝下毒酒的场景,以及她含着泪,吻掉他唇角的血痕... 他不愿回想此事,因为一旦想起,就会身体发麻,情欲疯长。 就会忍不住想问她,既然要毒死自己,又哭什么,又为何...为何...吃掉他唇边溢出的血... 让他如冻死之人跪地,备尝潮湿黯淡的火苗灭去,依然怀揣着点燃的希望,却终究死在漫长而冰冷的暗夜里。 让他重来一次,还是不解...她是何意? 第17章 ◎女相扑手◎ 何年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醒来后,睁眼躺在床上想了许久,也记不清酒醉之后发生的事情。 只记得头晕倒在椅子上,意识溃散,视线模糊... 她揉了揉太阳穴,脑袋一阵胀痛,鼻孔里有一股奇怪的药味。 室内暖热,大红绫罗帷幔,在背光处叠着层次不同的红,光艳刺得她眼睛疼。 “兰薰” 她轻唤了一声,兰薰走了进来。 “娘子醒了?奴婢们服侍娘子起身。” 兰薰撩开帘幔,桂月端着盥盆热水进来,疏影传了暗香去准备早膳后,也进来侍奉她漱口洗面。 “将军昨晚宿在这里吗?”何年揉着眼睛问。 疏影点了点头,“昨晚娘子喝醉了,将军唤我们进来服侍娘子洗漱,将军出去了一趟,戌时才回来,并不要奴婢们伺候,卯时将军就起来练剑了,嘱咐奴婢们不要吵到娘子...” 那将军是应下了。 何年心里放心了些。 她昨晚提到造反,存了试探的心思,看不出他有没有动心,但能看出他确实很想回北境。 这样看来,如果计划顺利,再有一个多月,将军就该走了,她也不用这般费力周折了。 和将军打交道太累了。 何年伸了个懒腰,刚从床上爬起来,就掏出手账本记录新发现。 她过去读史书,书中只说北境王李信业,天纵将才,骁勇善战,性格凝重寡言,生活淡泊简朴,有秦汉之风,可没提到他疑神疑鬼,猜忌心很重啊! 何年在本子上,一笔一顿写下,“大将军李信业,讷于言,工于谋,性多疑,心思深沉,不宜多交。” 何年原想趁着新婚余温,两人关系尚未交恶,展开精诚合作。 不想对方毫不动容,如今之际,她只能撇下他,自己搞事业。 “老夫人今日在家吗?” 何年洗漱完毕后问侍女,疏影立马回道,“在家的。” “那我待会去给老夫人请安。” 疏影笑着道,“娘子,老夫人身边的妈妈,晨起给娘子送鹌子羹,见娘子没起来,特别交代了,娘子今日劳累,好生休息,就不必去请安了...” “劳累?”何年不解。 待看清铜镜里,下巴上的红痕,一夜未消,立刻明白了老夫人的顾虑。 ‘肤如凝脂’这个形容,她是看了这副身体后,才相信真有人能保养到这种程度。 若不是出门裹着衣裳,单看脸和手,只会觉得藏在衣料里的身段,一条条,一寸寸,会随着腰肢摆动慢慢融化。 这样的雪骨冰肌,确实经不起床榻上的折腾。 何年端详着,略略掐过的下颌,素白绢花缎子一样,揉出了石榴红,沁血般触目惊心,越发衬得两颊如雪,吹弹可破。 “那也好”,何年在下颌涂抹了香膏,“今天起来晚了,反正明日要回门,按照惯例,是要陪老夫人用早膳的。” “娘子,回门礼的单子,老夫人晨起也一并送过来了,让娘子看看可有不妥之处?” 何年看了看,除却金银珠宝,珊瑚琉璃之外...按照大宁的风俗,女子回门礼中,还有金猪一只,烧酒四支,活鸡一对,生果两篮,竹蔗两支,西饼两盒... 都是不怎么贵重,讨个吉利彩头的东西。 譬如一整只金猪,娘家留下猪身,让女儿女婿带回猪头和猪尾,寓意有头有尾。 何年放下单子,抬头却见疏影欲言又止。 “怎么了?” 她狐疑的望着疏影。 疏影扑通跪在了她面前。 “娘子,是奴婢失职了。娘子此前交代,不可再接宋郎君的东西。奴婢告知了院子里的侍女和仆妇,便是洒扫的小婢子和看院子的都嘱咐清楚了。可云雀今儿还是收了风清送来的包裹,说是风清苦苦央求她,她不好推拒...” “奴婢不敢私自处理,交给娘子定夺。” 她将东西呈到了何年面前。 何年接了过来,温声道,“不怪她们,她们自小和宋郎君的随从都混熟了,一时拎不清轻重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身边不留分不清主子的人,你告诉她们一声,再有下次,就不用留在我院里了。” 何年打开封蜡,才发现是宋檀写的道歉信。 “叩请秋娘钧鉴: 宣云与秋娘总角相交,廿载知音,是而遭此变故,宣云情事难了,失了分寸,对秋娘有僭越之举。 归则中夜锥心,深悔孟浪,恐污秋娘清誉。 宣云见罪于秋娘,乞蒙见恕,自罚抄录《心经》百篇,平心静气。亦求秋娘念在陈年旧交,少时知音之情,宽恕一二。 另入夜寒凉,望秋娘安!” 这是宋檀在为皇宫中,举止失态道歉。 何年翻了翻他秉烛不眠抄录的《心经》,确实都是他的笔迹。 一夜未眠,入夜寒凉... 少时赤忱,虽有鲁莽之处,然真心可贵。 何年忽然就理解了沈初照,或者说,理解了前世的自己。 一边是多疑寡言,让人生惧的大将军,一边是青梅竹马,善解人意的初恋,是个女人都会选宋檀。 又或者说,从感情走向来说,沈初照是无辜的。 她唯一所错者,是不该听信唆使,毒杀李信业,激起民愤后,成了主和派的背锅侠。 “把这些收起来吧,不,先放在那里...既然送到了将军府,将军那里恐怕是知道的,还是过个明路,省得将军生疑。” 第19章 “还有,今日梳男子发髻,我要穿男装,去一趟南门瓦子...” “啊?”几个侍女齐声惊呼,“娘子去那等勾栏瓦舍之地,做什么?” 她们越发不懂了,昨日娘子扮成公公去新门外,已经惊世骇俗了,今日怎又去这等下贱之地。 何年笑容灿烂,“你们成日里,关在宅子里,不闷吗?” “奴婢们还好,娘子若是闷了,不如办个赏花宴,将军府的白莲就很好,再起个诗社,老夫人必然是支持的...” “成天都是这些,好生腻歪。”何年不满。 “可女子们的消遣,不就是这些吗?娘子从前可最爱热闹了...” “我现在也最爱热闹,今日就带你们见识见识,真正的市井热闹!” 疏影心道‘娘子昨日不还说转性了,喜爱清净嘛’,可看着娘子比前几日精神好,便也掩下疑惑由着她。 何年穿戴整齐,带着侍女们从后院出门。 侍卫们并不干涉,她忽觉嫁给大将军,还是挺不错的,比在家里更自由。 她今日只带了疏影和桂月,还有武力值保障的沥泉。 出门时,何年专门给沥泉抓了一包点心,沈初照喜甜,大宁境内,做点心最好吃的厨娘,就在她的后厨里。 想到这个厨娘,也是宋檀从苏州特意为她请来的,如今跟着她陪嫁到将军府,何年再吃点心就有些别扭。 她的父亲兄长,也非常宠爱她,却不会在衣食住行上,过分由着她心意。无非是君子慎口腹之欲,凡事有度,戒骄戒躁之类的说辞... 是而,陪嫁单子上,父亲大手笔给了许多田地店铺房舍,却不曾多下心思,送些赏玩之类的稀世绝珍。 而宋檀就不一样了。 何年记得,宋檀曾在《幽栖录》中自白,我见天下珍奇,总觉该是秋娘的。 那般蛮不讲理,声直气壮。 恍若天地之间,最好的东西,就应该收归他心上人所有。 何年细软的脖颈,歪在引枕上,眼眶微微有些热。 这样的少年郎,重来一次,还是很让人心动啊! 何年萌动的春心,很快被南门瓦子里的欢呼声淹没。她今日是特地来看女飐们肉搏的。 大宁蹴鞠和相扑,堪称是国粹。 而其中女相扑们的香艳表演,更是引人瞩目。 清风吹入衣袂,掀起场外观众的衣摆,赛场上搏斗的女飐们,只有肌肉在每次搏击中颤动。 不同于男相扑追求体型肥硕,女相扑考虑观赏性,皆胴体矫健,身姿如燕。古希腊雕塑般,有着流畅的肌肉线条。 “古人吃得可真好!”何年啧啧道,“沥泉,你帮我看看,哪些是真有些腿脚功夫的,我要买回去当侍卫...” 沥泉苦着脸道,“少夫人,没听过说买相扑手回去当侍卫啊,这些人,这些人...坦胸露背...成何体统?” 女飐们都是近身搏战,穿得十分清凉。 何年弹了他一个脑瓜崩,“你今日怎么回事,一路上都不开心,叫你帮忙看看,还啰哩啰嗦?” 除了女相扑手,她如今往哪去找身手好的女侍卫。 大宁崇文,男子都不习练武术,更何况女子? 何年打量着沥泉的表情,他看起来愁肠满腹,沮丧极了。 “是不是打了嘉王的事情,将军责罚你了?我就是怕你出面容易波及将军府,特意买几个身手好的女相扑,先拿嘉王练练手!” “没有”,沥泉慌忙道,“少夫人放心吧,我定给你挑出几个身手好的出来。” 沥泉不敢看何年,专注看着高台上拧成麻花的两个女人,越看耳朵越热,心虚的不行。 何年拍了拍他的头,善解人意道,“你不用担心,我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你回去尽可如实告诉将军,不必为我隐瞒,我既然带了你出来,就没想过要瞒着将军。将军若觉得有失将军府体统,让他自己来和我说...” 沥泉飞快点了点头。 昨日回去后,他就禀告了夫人的动向。将军知道少夫人去找周庐后,特意嘱咐了湛泸哥哥,让周先生改个名字,以后不要出现在将军府。 很明显,少夫人要找的人,就在将军手里,那将军为何不和少夫人说一声呢? 最别扭的是,将军命令他日后,要上报夫人的全部动向,事无巨细。 他告诉将军,他做不来这个差事。可将军却说,“你生的俊俏水灵,她喜欢你这样的小郎君...” 可他不喜欢做这样的‘小人’。 幸而少夫人体谅他,准许他禀报。 沥泉大口吃着油纸包里的精美点心。刚刚少夫人递给他的时候,他心怀愧疚,不好意思吃。这会一面大口吃,一面观看力士们角斗,场内喝彩不断,热闹极了... 他年岁小,玩性不改,觉得这个差事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们阅读~ 第18章 ◎引狼入室◎ “沥泉,那个穿豹子皮的女飐如何?” 何年盯着一位女相扑,两眼放光,“她的眼睛绿幽幽的,像迅捷的猎豹。” 沥泉咬了一口酥饼,摇了摇头。 “不好,习武讲究中气足力气大,才能势如破竹...她的力气不如对手,别看她现在拖着对方,再耗一会,她就不行了...” 这个叫赛风的女相扑,又矮又瘦弱,放在一群身型强壮的女飐中,显得格格不入。 沥泉吃着杏仁酥,心道少夫人果然喜欢看脸,全场就这个女飐好看。 “少夫人,这个女飐力气最弱,选侍卫可不是选侍女,光长得漂亮可不行...” 沥泉舔了舔手指道,“她看着要力竭了...这在格斗中极其危险,一个女相扑没有力气了,就只能被对方摁着打!” 何年也看出来了,她身体已有疲重之态,每一步都陷空了一样,体力越来越跟不上对方,可她眯着眼,猎豹般攒着劲,眼里有警惕,机敏,还有一种荒漠感。 何年想起来了,李信业也常有这样的眼神,淡漠,透明,荒芜,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气势。 是生长在广袤草原上的野生凶兽,才会有的睥睨和漠视。会在厮杀前,闲闲散散的舔舐皮毛。 “我赌这一局,赛风一定会赢!”何年押了宝。 沥泉摇了摇头,“少夫人不懂功夫,她现在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可等他一包点心都吃完了,这场搏斗还没结束。 沥泉也有些吃惊,能拖对手这么久,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而这个赛风最大的优势,就是反应速度很快,每次都让对手扑了空。 不过,观看者可没有耐心一直等,人群里响起不满的叫骂。 “废物,快打啊”,“老子出钱是来看决斗的,躲什么?”“冲啊,给爷狠狠揍她。” 何年观察到,台下面的催促声,已经影响到对手黑翠花了,她连连发动了几次攻击。 可赛风还是一脸严肃,眼波随着对方动作游走,总能在对方蓄力而来时,恰到好处的闪躲,或虚晃一枪,等到对手一整套攻击消耗完体力后,她又从‘躲避变道’上发动反攻。 可即便如此,巨大的体力悬殊,还是让她比黑翠花,看起来更体力不支。 “少夫人,我说吧,赛风会使巧劲,不过小聪明而已。你看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而黑翠花只是步态有些急而已...” 沥泉点评着,何年也看到,赛风的动作,确实更缓慢了。 就在赛风面白如纸,如同吹颤的烛火,快要被漏窗之风扑灭时,体格庞大的对手黑翠花,发动了致命一击。 黑翠花一个箭步猛冲上来,势要压死对方。 而赛风爆发了最后的力气,顺势翻身跃上,反手紧紧攥住黑翠花的两肩,五指使力,指关节收紧,尖利的指甲扎进对方裸露的皮肉里,死死揪住不放。 她趴在黑翠花身上,黑翠花使不出力气,自乱阵脚,步态又有些虚浮不稳,被她一个硬掼,向下摔倒在地。 她便骑在黑翠花头上,抡起拳头,精神抖擞的用力锤击,每一记都是狠戾要命的程度。 直到瓦子里的部署,走上台喊停,赛风的拳头才停下来。 何年在她眼中看到贪婪,击碎面前的对手,似乎让她很享受。 人群里响起了轰鸣的叫好,何年这才知道,最后的血腥报复,是整场比赛里,观众最想看的部分。 “胜之不武”,沥泉哼了一声。 何年也觉得,有些不讲武德,但如果胜的是黑翠花,遭此羞辱的就是赛风了。 相扑运动,就是这样残酷。 “这个人,我要了。” 何年看了好几场比赛,都是力量的搏斗,只有这一场,赛风将人性和对手的脾性,都算计了进去。 何年挤开人群,朝着年轻的女飐走去。 这些女飐打赢一场比赛,就能换一些温饱钱,若是打输了,就什么都没有。 第20章 实行严格的优胜劣汰。 比如,方才头破血流的黑翠花,此时就被杂役们拖着脚往外扔。 “桂月,你跟过去,把那个黑翠花也给买了。” 何年交代完桂月,就去追赛风。 赛风行走的速度,和她的名字极其不相符,拖着腿脚走路,慢吞吞的。 何年可以很快追上,却跟在她身后,默默观察着她的举动。 见她从部署手里接过一串铜钱后,低头道谢,又转身走向台下,从群众席前排的渣斗里,翻找着东西吃。 偶然拣出几粒花生米,碎糕点和蜜饯,就迅速扔进嘴里。 有人恶心她,当着面往渣斗里吐痰唾物,她也不恼,面无表情的接着翻找,找到了还是放进嘴里。 “你很饿吗?”何年制止了她,“我带你去吃饭。” 她抬头默默看了一会,平静的问,“吃什么?” 何年笑了,“比你现在吃得好。” 赛风没有犹豫,跟着何年往外走。 何年见她频频张望着不远处的云梦楼,便想着带她去云梦楼里,点一桌子饭菜吃个够。 可赛风走到瓦子外时,停在了一家卖面的摊子上,再也不肯走了。 “你想吃桐皮面?”何年问。 她点了点头。 然后何年眼睁睁看着,她一口气吃了六碗面。 “搏斗前没吃东西吗?” “嗯”,她扒拉着面回答。 何年与沥泉面面相觑,怪不得她看起来有气无力呢。 吃完面后,何年问她,“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赛风将钱揣在兜里,摸了摸肚子,“回相扑台。” “还要打吗?” “还要打。” 何年没有制止她。 下午回到观众席,见她一场接一场的打。每一场都快准狠,观看的人群里,不断爆发出欢呼。 大家不乐意看一个弱兽的蛰伏,就喜欢凶猛激烈的出击,血腥的扑打,有来有往,力与力的厮杀。 赛风打出许多高光时刻,观众开始朝台上扔吃食。 “沥泉,她看着不像是玉京城里的人”,何年嘀咕了一声,“京城养不出这样的脾性,你去查一下她的来历?” 过了一会,沥泉回来说,“少夫人,问了瓦子里的部署,说她是三年前,逃难来到这里的流民,父母据说逃难的路上都饿死了,旁的就不知道了。” 何年问,“三年前,哪里遭灾了吗?” “部署说是暾州的蝗灾。”沥泉挠了挠头,“我倒记不清了,回去我再问问旁人。” 何年只轻喃了一句,“暾州,那就是打北边来的。” 赛风一直打到天色暗了,才结束搏斗。 她每场都胜出,不断换人来挑战她,她每次都能从容应战。 肚子饱了以后,她有更多精力思考,更多力气回击,游刃有余的应对其他相扑手。 等到结束后,她赢得了小半袋的铜钱。 她将铜钱摊开,分了一半给何年,“你的面钱。” 何年推了回去,“帮我揍一个人,要神鬼无觉,揍得他鼻青脸肿,半死不活为止。” 赛风掀开眼皮,沉默看着何年。 “事成以后,给你一百银”,何年从袖囊里掏出一锭银子,“这是定金。” “好”,赛风收起银子,装入袖袋里。 “不问是谁吗?” “是谁?”她问。 “萧太后的亲侄子,嘉王萧裕陵。” 何年说完,观察她的神色,她表情没有变动,似乎王爷还是乞儿,对她没有区别。 “好。”她站起身。 何年接着道,“事成以后,子时,在云梦楼上点一盏灯,我在家中可知你已完成任务,明日会派人去查验。” 赛风听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沥泉好奇道,“少夫人,你不怕她揣着银子跑路吗?再说,你这个要求,谁能完成啊?” “云梦楼宵禁后就打烊了,酒楼高约十几层,不可攀爬,关门后不能从外面进去,又不能从里面进去,这种情况下,怎么爬到顶楼去点灯?” 何年只是笑笑,一脸愉悦的回将军府。 有了昨晚的对话,李信业傍晚回府后,留在清澜院里吃晚饭。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偶尔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客客气气,和和美美,相敬如宾。 饭后,李信业在外间看书。何年在内间做纸笺,谁也不打扰谁。 何年怕他不自在,洗漱上床后,就摒退了侍女。又很快爬到了床里边,盖着被子,睡得香甜。 查验的事情,她交给了沥泉和桂月去办。 睡前,她特意闻了闻身上,没有熏香。 等李信业从耳房沐浴完出来时,何年已睡熟了。 他站在昏茫茫的烛光前,看着红鸾天喜的帷幔里,她背对着他,缩在角落里,安静而小巧。 房间内大红的布景,在夜晚显得有些诡异。 李信业看了眼香炉,焰火寂灭了很久,青灰色炉灰也冷冷的。 她不再用珍珠粉,也不再点香了。今晚更是连常用的丝云香也没有点... 不合理。 李信业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子时,云梦楼,点灯。 她是知道了吗? 他不确定。 昨日,他特意问了周庐,之前是否认识沈娘子,答案是从未见过。 那她是怎么知道周庐的姓名? 李信业怀疑过,她重生了。 可若她是重生,没理由见了巡检司唐廷蕴,会毫无反应? 尤其是,李信业还在她眼中,看到了对唐廷蕴的同情。 她同情害死她全家的仇人,这不合理。 所以,她不可能是重生。 李信业给夜灯上了罩后,闭上了眼,床身宽大,他们一里一外,中间隔着半臂长的距离。 没有熏香,但幽幽微微的体香,还是充斥着红鸾帐幔。 他脑中又浮现了,当日喝下毒酒的场景。 她温柔而体贴的,勾着他的脖子,将杯盏里的酒水喂给他喝。 毒酒下肚后,胸腔一阵难忍的剧痛,他忍不住呕出大口的血... 可想到她向来喜洁,又忍着剧痛咽了下去,还是顺着嘴角流溢着殷红的血滴。 她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忽而凑了上来,濡湿的脸,温热的鼻息,贴着他的唇瓣,如同绝望的飞蛾,舔舐掉那点污血。 虚弱且柔软的触感,沿着粗硬的脖颈向下,她吻着他的唇角,喉骨... 让他感觉自己干瘪的生命,又一点点膨胀起来。 身体在战栗,或者说,疼痛让他痉挛。 可他生生忍住了。 因为她埋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本来这杯毒酒过后,他们就互不亏欠了... 可她粉白的脸,绝望的哭,咸湿的吻... 都让他感到混乱。 李信业翻身坐了起来。 他拥有前世的记忆,所以,到现在为止,一切复仇都很顺利。 而他拥有前世的记忆,也意味着只要躺在她身边,他记得每一次他们身体的交缠和厮磨。 他看了眼躺在身侧的女子,从囊袋里掏出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 迷药会让她无识无觉,酣睡一夜。 李信业打开了窗子,翻身跳了出去,又从外面轻轻掩住了纱窗。 昨夜,他也是宿在书房。 他在书房里看信件,等到子时,已经打烊的云梦楼上,果然点燃了一盏灯。 他又等了一个时辰后,湛泸才一身寒凉的从外面回来。 “将军,查到了,那个叫赛风的相扑手,是三皇子普荣达的人。” 李信业皱眉,“她也是北梁人?” 他问完后,湛泸愣了半秒,心道还有谁也是北梁人... 但他很快回过神,“她不是北梁人,她是生活在北境的大宁百姓,父母在塑雪之战中,死于陆万安的屠戮,如今在帮三皇子做事...” 李信业沉默了。 “将军,要提醒夫人一声吗?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是引狼入室...” “不必了”,李信业摆了摆手,“还没到收网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们阅读 第19章 ◎居然会对她用药◎ 第三日,是回门的日子。 何年起了个大早,兰薰为她梳妆。 疏影端进来一个木匣子,欢喜道,“沥泉刚刚送来的,说将军让拿给娘子用的...” 她打开匣子,“姑娘看,这是寒河以东的海汊得来的北珠,个头竟比南珠大,光亮也足,奴婢掂在手里试了试,沉甸甸的...” “娘子怎么不开心?”疏影见娘子无动于衷,笑着说,“娘子停了用南珠,将军就让人送来了北珠,可见,将军心里是有娘子的...” 疏影谨记离家前,老爷对她的交待,宽慰着自家女娘。 何年没甚精神的拨弄着珠子,“如今我为饵料,将军为渔翁,他自然心里有我...” 第21章 疏影没有听明白,“娘子,什么饵料,什么渔翁?奴婢听不懂...” “疏影”,何年声音有些疲惫,“将军昨夜又是晚睡早起,没有让你们服侍对吗?” 疏影点了点头,“将军甚是勤勉,奴婢自愧弗如!” “不但你自愧弗如,我也甘拜下风!” 第一晚她宿醉醒来,就闻到古怪的药味。昨日她特意没用任何熏香,就是怕误判,可今早还是闻到了洋金花的刺鼻气息。 世人只道沈初照娇贵挑剔,实则是她属于高敏感人群,嗅觉触觉味觉甚至视觉,都比常人更为敏锐,所以一丁点杂质,她都忍受不了。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李信业居然会对她用药。 这两日的诸多古怪之处,慢慢在脑子里形成一个不成熟的猜测。 “赛风回来了吗?”何年问。 “回来了”,疏影露出一点不安的神色,凑近何年道,“女娘,刚刚沥泉告诉奴婢,昨夜赛风将嘉王爷打得很惨,老王妃告到了圣上面前,连被废的萧皇后,也跑去找皇后娘娘要说法呢?听说巡检司和提刑司衙门,都要出动查这件事呢?” 兰薰帮她挽上最后一小绺头发,别上脚簪固定,也不安道,“娘子,闹这么大,不会查到娘子头上吧?” 何年笑了。 “子时,云梦楼,点灯...这不仅是说给赛风听的,也是说给将军听的,将军既然没有阻止,想来他不满意钓些臭鱼烂虾,也想放长线钓大鱼呢!” 她将装着珠子的木匣子,扔到了一边,有些负气道,“若是好好与我说,我定然助他一臂之力,如今暗戳戳利用我,搞些破珠子就想让我原谅,门都没有!” 疏影和兰薰皆面面相觑。 “娘子,昨日报*复嘉王,不是娘子报私仇吗?怎么又与将军有关了?” 疏影问完,兰薰也心疼道,“谁敢利用娘子?奴婢,奴婢,拿簪子戳死他!” 何年摸了摸兰薰的脸,手感可真滑腻啊。 “好兰薰”,她道,“你可记得这句话,等我绑了他,记得拿簪子使劲戳啊!” “娘子”,疏影面色凝重,“你说的可是...可是将军利用你?” 何年点了点头,“是又不是...” 是所有人都想利用她。 宋皇后想利用她,将军想利用她,连北梁的探子都想利用她,... 笑死,她看起来像什么天选冤大头吗? 想了想,是挺像的,前世还给主和派背锅呢! “走吧,去会会将军!” 她穿着海棠红彩绣对襟大衫,朝着外间走去。 李信业等在廊桥处,二人一道去给老夫人请安,在那里用完早膳后回沈府。 李信业晨起去了城外的营地,他这次回来匆忙,只带了一万亲军,驻扎在城外墩台下。 回来后才洗漱完,新换了家常文武袍,手上射箭用的骨扳指也没有取掉。 见新婚妻子远远走来,浓密云鬓上布满宝簪,珠生玉润,昼光下如粼粼水波,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却不想她脚步未停,从他身边直接走过,仿若他只是个栏杆一般。 他抬眼看去,见她今日穿得明艳,越发显得露出来的后颈,白皙莹润,也因此,那抹鲜丽的伤口,显得格外扎眼。 “怎么受伤了?”他抬脚跟上去,并不计较她的无礼。 何年有些恼他,淡淡道,“昨日出门穿的衣裳,是成衣坊临时买的,布料太硬了,磨破了皮...” 李信业不再吭声,她过分娇养皮肤。 面上的肌肤还在空气里晾晒过,捻在手里有细腻的实感,脖颈以下的肌肤,却是稍加揉搓会消融似的,他前世便因不敢放肆抚摸,而忍得十分辛苦。 脑中浮现不合时宜的画面,李信业目光转沉,转移话题道,“听母亲说,你停了用南珠,晨起送的北珠可能用?” 何年停下来,冷着脸道,“我不用南珠,是因为如今大了,懂得体谅采珠人的艰辛,并不因是南珠还是北珠,更何况若论凶险,北方冱寒之地,取珠更当艰难百倍吧?” 李信业望着她,忽觉一种熟悉感。 这样坏脾性却又为人着想的沈初照,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他目光幽暗,应付道,“生民多艰,沈娘子所言甚是,是某考虑不周!” 阴翠的树下,天抹微云,他的面容很是淡薄,望着她的模样,仿若雪山在俯视碗底般的山谷。 何年走进一步,能闻到他身上甘洌的晨曦气味。 这不是城内会有的气息,这属于空旷的荒野,狂暴的骤雨前,泥土散发的混沌气息。 她仰着脸,挖苦道,“将军可真是好脾性,倒显得是我无理取闹了?” “将军,我不耐讨好人,对将军已用了十足的诚意和耐心。” 她眼尾潲着胭脂红,瞪眼瞧他时,眼底水光潋滟,唇也是冶艳的红。 她平日素淡,进宫谢恩那日也是这般盛装,却只是盛大庄重,而非今日这般浓酽酽的,大约回家属实开心吧。 李信业敛下心思,挺拓的眉微微挑起,“沈娘子在讨好我?” 他的不解和不屑,如同厚重的绸子上,起伏着细碎的纹理,在接连涌动中,蛰伏着一道何年看不见的暗痕。 “看来我确实不擅长讨好男人,将军才会全无察觉。” 何年挑衅般朝他逼近,一把揪住他的手指,拽在鼻尖下嗅着。 李信业手指蓦地弯曲,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忘记了推开她的手。 “动物的味道,不像是野狗,倒像是野狼,听说将军养了一头北境雪狼,将军可是反复摸过它?” 指腹贴着她的鼻子,呼吸烧着他的皮肤。李信业胸口一震,仿若心房漏了洞,兀自钻进激热的暗流,顷刻间覆盖了那道横卧于海天之间的暗痕... 他站在她面前,血脉爆放,面上却很平静。 “沈娘子猜对了”,他声音低沉,“今晨亲兵来报,卧雪嘶鸣不止,某才去营房看过它。” 卧雪是他养的一头白狼,关在城外的营房。 “那将军可要小心了”,何年白了他一眼,“将军的这匹野宠,正在发情,玉京城可没有与他配对的母狼!” 李信业面色一黑,别过了脸。 想要抽出手,何年却攥紧了不放。 “将军想知道,昨日你捂住我口鼻时,我在将军手上,闻到了什么味道吗?” “什么味道?”他手指掐得发白,眼底暗沉一片。 “琼脂沉香的味道”,何年幽幽道,“我送老夫人的‘金花观音彩笺’,用了延长睡眠的琼脂沉香,会散发螺旋醇的香气。” 她脸上是讥讽的笑,“这是我送老夫人的东西,将军手上怎会有这个气味?” “我猜,定然是将军怕我给老夫人下毒,才拿回去检查。可又检查不出来有毒,于是反复翻检,才会留下这么浓重的气息?” 李信业垂下眼眸,他确实从母亲那里拿走彩笺,反复查验了很多遍,可任由府医和军医如何查,都查不出来有何毒。 李信业正心神不定的时候,面前的女娘忽而去嗅他的袖子。 他的袖口宽敞,她小巧的脸便似钻了进去一样,一股脑的热息,湿漉漉的,他跌落了悬崖一般,满腔惊涛骇浪都不动了,只有清晰的坠落声。 她纤密的睫毛刮过他的手腕,李信业的脖颈寸寸收紧。 他将袖口向下扯了扯,哑着嗓子道,“沈娘子是何意?” “我倒想问将军是何意呢?” 何年眼神狭谑而愤怒,“洋金花、草乌、川乌、醉仙桃花、闹羊花...” “将军的袖子里,有迷药的味道。说来也巧,我昨日起床闻到一股药味,今晨起来,也闻到了这个味道。” 李信业喉头滚动了一下,撇过了脸。 何年丢开了他的手,李信业腕上的力空了,热散了,他心跳也慢了一拍。 此事,确实是他理亏。 他抬头,眸光相触,她眼畔带着冷风凝着他。 “将军再猜猜,我昨日在赛风身上,闻到什么味道?” 李信业迎着她灼灼目光的逼视,声音不免轻了下来。 “什么味道?” 他也很好奇,她的鼻子,简直比他养得雪狼更好使。 “麝香、灵犀香、甘松的味道,这是合成催情会用到的香料,南风馆里处处皆是,我前一日,在狸奴身上也闻到过。” 李信业惊愕了一下,“沈娘子既然已经察觉了...” 他顿了一下,何年接下去他的话。 “将军想问,我既然发现了赛风和狸奴有异常,为何还要让赛风去揍萧裕陵?为何还提出‘子时,云梦楼,点灯’这样的要求?” 李信业唇线紧抿,看着莲风掠过,吹拂她细碎的额间散发,柔软的绒毛也在晨光下颤动,掌心薄茧有些痒,手指不自觉弓了弓。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谢谢宝们阅读 第20章 ◎北梁探子◎ 何年看着面前的李信业,忽而噙起笑来。 她过去在他面前,因着前世毒杀他的缘故,总是精神上比他矮一头... 现在抓住他的不坦荡之处,又气恼,又平衡了一点。 和他说话的声音里,也带着点刺挠挠的戏虐味。 “子时,云梦楼,点灯,既是试探赛风,也是试探将军...” “赛风从南门瓦子离开,是卯时一刻钟,而云梦楼每晚戌时正末关门。赛风只有在云梦楼关门前回到酒楼里,才能藏在楼顶于子时点灯,看似我给她留了三个时辰,实际上她只有一个半时辰的操作时间,而嘉王晚间流连在新门外,中间来回路程就需要一个时辰,她的时间压缩到只有半个时辰...” “以赛风的身手,想要将嘉王打的鼻青脸肿,这虽然不至于完全做不到,却需要每个点都卡的极为精准。而这几日京城不太平,巡检司加强了巡防,她想要完成我的要求,除了有自己人做内应,巡检司这里,也须得有官府的人故意放行...” “究竟是谁在背后故意放行呢?会是将军您吗?” 何年直视着李信业,嘴角轻轻一撇,“亏得我昨日还感念,嫁给将军也挺好的,日日出门比在家中都自由,没想到是将军早就存了主意,用我去钓那些北梁探子上钩呢...” “我早该想到的,将军府刚遇刺,正是该加强防备的时候,将军却纵着我外出,自然没安好心!将军就没想过,那些人会杀我泄愤?” 何年含水双眸,因着不满而结出一层白霜。 李信业觉得自己的影子,黏在了她的目光上,像寒冬腊月天,以湿热的手触碰了冻结的兵器,顷刻间,皮肤会黏结在寒铁兵刃上。此时强硬抽出手时,会撕掉一层皮肉。正如他眼下低头,避免再去看她一样,是不适的。 可难免还是恍神去想,她真的曾有过,‘嫁给他,也挺好’的念头吗? 但已经不重要了,李信业很快恢复了冷静。 “沈娘子冰雪聪明,此事,确实是某利用了沈娘子。不过,沈娘子大可放心,某让沥泉在沈娘子身边看护,定然会确保沈娘子出入平安...” 他语气严肃,何年却微扬着眉,冲着他勾了勾手。 李信业略露诧异,还是低头俯身,半躬在她面前,听她凑在自己耳边,悄声说话。 “大婚当日,北梁的探子,为何要大规模行刺将军?若是将军府铁桶一块,他们依然拼死也要靠近将军,那必然是将军身上有什么东西,他们誓必要拿到手...如此,赛风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努力接近我,倒也能说得过去了,毕竟,我是将军府唯一的短板...” “可将军府到底藏了什么呢?”她是真的困惑。 何年想起宋皇后交给她的任务,要她在书房里找到李信业谋反的证据。 何年自然不信书房有这种东西,但她清楚记得进宫谢恩那日早晨,她在李信业的书房里,闻到了腥冷气。 如今想来,必然是书房发生过厮杀,房门大开一夜散去血腥味,才会如此阴冷。 何年不明白,将军遇刺是在前院厅堂里,那将军在前院厮杀时,是谁在二道院里处理皇城司的人?且为何北梁刺客和皇城司同一天出动? 宋皇后让她寻找的,果真是一份谋反证据吗? “将军的书房里,到底有什么秘密?”,何年语含玩味,“将军猜一猜,让我好奇的东西,当今圣上会不会好奇?” 她温热的气息,在他的耳边和颈窝,激起一阵麻意,李信业十四岁被人以剑抵喉时,面色都不曾改过半分,现在却皱着眉头,回望着她。 “沈娘子,这是...”他看不懂她。 何年也平静的回望他。 “将军利用我,这并不奇怪。是我糊涂了,心里敬佩将军是保卫家国的英雄,才会想要与将军赤诚相待。事实上,将军一开始娶我,就是看重我有利用价值,既如此,那我与将军之间,只能是利益关系...” 她说的,正是他重生后,努力告知自己的事情,不要对她动感情... 可从她嘴里说出来,李信业还是觉得如同浸没在水里,掐住了呼吸。 “将军想要做的事情,我可以成全将军。只是,将军须得保证我兄长无事,沈家不会受到牵连,否则,将军的布局,必会反噬到将军头上...” 李信业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点了点头。 “某所行之事,牵连沈娘子的兄长,实在是无奈之举。某向沈娘子保证,待事成后,沈娘子的兄长必然无事。” 何年却只是轻笑了一声。 “我相信将军,毕竟,我与将军是以利相交,如今我还有利用价值,将军自然不会动我父兄。” 李信业望着别处,没有吭声。 何年也换了郑重的语气,“将军,其实你心里也清楚,无论你娶得夫人是谁,外人都会打你夫人的主意。将军在京城没有自己的势力,想要娶一个信得过的妻子,难如登天。我虽恼怒将军坏我姻缘,可如今木已成舟,将军可以不信任我,但不能不信到手的实际利益...” 李信业瞥她一眼。 胸中如飞沙走石,翻涌着苦涩的滋味。 “沈娘子既然决定以利相交,如今成全某的利益,沈娘子想要的又是什么?” 他不全信她的话,但眼下也确实需要她的配合。 “我想要知道,狸奴和赛风,是怎么回事?他们明明是大宁人,声音容貌,皆与我朝百姓无异,为何甘愿充当北梁潜伏在玉京城的探子?” “我还想知道,北梁的探子,是怎么做到无孔不入的?我只出了两趟门,且每次都是即兴出发,却次次都能被她们盯上?这根本说不通...” 何年确实好奇。 若不是联想到大婚之日,将军府遇到了刺客,沥泉后来告诉她是北梁人所为,还说将军在清理内奸,她甚至很难将狸奴和赛风,判断为北梁探子。 李信业目光下视,沉吟片刻后,才含蓄道,“个中细节,牵连甚多,恕某不能多言。某只能告诉沈娘子,她们都是生活在北境的大宁百姓...” “塑雪之战后,这些人的父母兄长,皆死于大宁官差之手,而这些女童和女娘,则被官差当作礼物孝敬北梁人。北梁有心南侵,优待和教化这些女奴,所以,她们恨透了大宁,听命于北梁人的命令,在大宁境内四处刺探消息...” 何年感到不可思议,“将军的意思是,这些探子,大多是被遗弃的大宁女子?” “是的,她们经过特殊的训练,自小习武和伪装,按照等级分为‘甲乙丙丁戊’。只有高阶的探子,手中才会掌握数量不等的低阶探子信息,各个探子之间往往并不认识彼此。而她们的数量,更是多到遍布大宁,难以计数...” “我初入北境军时,在军中潜伏两年,才得以清理大批军中细作,但即便如今全权掌控北境军,也不敢自信军中再无盗取军情之人...” “怪不得老夫人深居简出呢...”何年自嘲道,“若是日后每日如此,我也要自闭了,出个门要带上八百个心眼子,才能辨别遇到的是人是鬼...” 何年嘟哝了一句,“赛风也就算了,狸奴这么可爱,怎么也看不出是内奸?” 李信业眸带深意的看了她一眼,“沈娘子不必懊恼,狸奴深藏不露,便是某派人去查过,也没有查出他是探子,若非沈娘子机警,某如今也蒙在鼓里...” “所以,将军的意思是,狸奴的身份查不出来?那赛风呢?她是哪个等级的细作?” 李信业蹙眉,“湛泸只查到,赛风是丁级的探子...” 何年咬着唇,“那狸奴会不会是戊级探子,等级太低,人数太多,所以查不出来?” 李信业摇了摇头,“可能他的等级,远比沈娘子想得要高,至少也要丙级了。” 何年不敢相信,“将军的意思是,小小狸奴,等级居然可能比赛风还要高,为何啊?他只是一个欢倌啊?” “沈娘子忘了我刚才所言,只有高一阶的探子,手中才会掌握低阶探子的信息。我手中有一个丙字级探子,过去曾和狸奴有过交集,若是狸奴等级比他低,他自然能掌握狸奴的消息,而他并不曾知道狸奴是探子,可见狸奴的等级要么比他高,要么和他平级。” “而且”,李信业接着分析,“若是,赛风身上有狸奴的气味,还能被沈娘子闻出来,至少证明她们不久前才见面,狸奴在沈娘子身边,能更早知道沈娘子的动向,他又和嘉王常打交道,他指挥赛风的可能性更大...” “可赛风的功夫更高啊?” “探子的等级,并不是按照武功高低排序,而是靠功劳。要看探子是否刺探到更多更隐秘的消息。沈娘子觉得,是瓦子里的女相扑更能窃取消息,还是南风馆服务男客,床第之间...” 李信业止住了话头。 何年替他说完了,“自然是床第之间,更容易刺探到高级信息,尤其是狸奴服务的男客,都非富即贵!” 第23章 “那将军把狸奴带在身边吧”,何年露出狡黠的笑容,“内院放个小厮不合适,他留在将军身边,才能物尽其用,赛风倒是可以放在我身边,她身手好,我正好有用她的地方...” 李信业看破了她的小心思,点了点头。 何年又冷不丁的来了一句,“只是,我虽然大致猜到将军想做什么,却有一点不解...” 她眼神清明,晃得李信业眼神不定。 “将军与巡检使唐廷蕴有仇吗?为何用这么阴毒的法子,蓄意构陷他?” 李信业听闻,脸色微变,怔愣的盯着她。而何年只是一脸期待的等着他回答。 过了许久,李信业才扯出一抹苦笑。 “某与唐检使无仇无怨,不过是替一位故人雪恨罢了!” “将军的那位故人,与他有仇?” “嗯。” “什么仇?要让将军以他九族来还?” “自然是他九族,也不足以偿还的仇。” 第21章 ◎老夫人的毒◎ 何年听到,李信业不过是为故人报仇,就直接拿唐廷蕴九族开涮,再想到自己前世给他下毒,脖颈莫名一股寒凉。 “将军果真是重情重义之人,将军的这位故人,应当十分感念将军吧?”她不走心的恭维着,唇角笑容轻牵。 李信业在她柔软的眼波里,没有看到感激,只有示好与防备... 他神情淡淡的看着远处,“她不知晓此事。” “哦?” 何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眉梢往上微微一挑,“那将军还真是,做好事不留名...” “沈娘子谬赞了。” 李信业看着晨光往她眼睛里奔涌,她的眼波里蓄满天光水影,他的倒影是那一星点墨,黯淡的遁行,心里也生出一股无力,将他往现实拖拽。 “沈娘子见微知著,令某佩服!只是,沈娘子能察觉探子的事情,确实是某行事不周...唐检使的事情,沈娘子是如何窥出端倪的?” 李信业刚刚仔细回想,也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让她循着支离破碎的信息,就能猜测出他的动机。 何年却道,“我并不确定,但通敌卖国,不是诛九族的大罪吗?北梁探子应该只是将军的引线,唐检使本是无关之人,将军却将他往火线上引,除了通敌卖国的罪名,我想不出将军这样做的目的...” 李信业原就知道她聪慧过人,又擅长调香用药,却不曾想她连迷药的味道都能嗅出来,更不曾想到,她看似沉迷饮歌宴舞,却能抽丝剥茧,以小窥大? 那母亲身上的毒,真是她下的吗? “沈娘子”,李信业开口道,“某有一事不明,还请沈娘子相助!” 李信业本来决定,今晚就借口军中有事,搬到城外营房住几天,他不想与她同居一室。 可她身上藏着的古怪太多,在他所有的计划里,她是最大的那个变量。 他只能忍着不适,费力与她周旋。 何年迎着他的打量问道,“将军有何事不明白,但说无妨!” “将军府曾抓获过北梁的探子,妄图给母亲下毒”,这是他编的。 “沈娘子既然嗅觉灵敏,颇通此道,可否帮忙查验一下,母亲如今身边可有毒物?” 前世,母亲毒发身亡时,李信业听薛神医说,那毒已在身上潜伏了大半年。从时间上推测,或许现在,毒药已悄无声息的藏在她的日常饮食里,只是查验不出来而已。 “将军放心,我日后会多加留心的。” 原来,老夫人前世早死,果真是有人下毒啊。 二人各怀心事,朝着老夫人的院子走去,李信业长腿长脚,不知不觉走在了前面。 何年沉默着,跟在身后。 站在远处的侍女和亲随,见主子们不说私密话了,这会才上前服侍。 大家族的侍女们,都非常有眼色,若是将军此时和娘子并排走,她们便会在几步远的身后走着,随时听候娘子差遣。 而像眼前这般,将军在前面走着,娘子在身后跟着时,疏影便走在娘子的身边,扶着娘子走路。 快到老夫人的院子时,何年抬眼看,却见二门外的木门边,枝叶微摇,立着一位翘首以待的老妇人,鬓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衣服虽然是新的,颜色却显得老派了点。 她不知怎的,眼眶有些微酸。 “母亲怎么站在风口里等着,着凉了怎么办?” 何年刚走到面前,伸手去扶老夫人,就被老夫人握住了手。 “我在屋里闲着也是无事,出来迎迎你们!”她是真的无聊极了,孤独极了。 李老夫人握着儿媳的手,那手感太过柔软细腻,叫她忍不住摊在掌心里看看,越看越忍不住惊叹。 “当真是世家才能养出来的女儿,这双手摸起来,竟比北境的雪还白皙柔软...” 李信业早她几步赶到,刚被母亲训过,听母亲这般夸她,下意识顺着母亲的视线去看。 李老夫人却一巴掌给盖住了,将媳妇的手收拢在掌心里。心道不懂事的混账东西,想要看,就该自己主动点,端着什么持重的样子,叫她看了生气。 “秋娘”,老夫人亲切的唤她小字,“我刚刚才训过仲石,长着一双大长腿,是为了显着他走得快吗?自个儿在前面走,也不说回头扶着娘子一点...” 她说完回头觑了李信业一眼,“媳妇若是磕了碰了,我惟你是问...” “母亲”,何年声音柔软,“我有侍女们扶着呢,将军是带兵打仗的悍将,哪里懂这些?母亲不必苛责他,我心里不计较的...” 她是真的不计较。 她刚刚只是在想,前世她不爱与老夫人来往,老夫人是不是也曾巴巴在门外等着,又一次次失望而回。 沈初照接受的高门教育,是情不外露,讲究分寸和尊卑。譬如,若是母亲对待她的嫂嫂,断不会说这些跌份的话,皆因婆母要有婆母的威仪。 而李老夫人和李老将军,常年生活在北境,民风彪悍热情,她们身上还保留一些淳朴的习性,与这奢华的玉京城格格不入,也不合前世沈初照的脾性,却很合何年的喜好。 何年随着老夫人往膳堂里走,她上次没怎么留心府中摆设,这次特意看了看,委实太过朴素了,和尚书府大为不同。 将军府,难道很缺钱吗? 老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拍了拍她的手道,“秋娘嫁给仲石,实在是委屈了秋娘。” “秋娘是闺中女儿,大约不懂朝中之事。”李老夫人没有避讳的概念,觉得媳妇进门了,就该知道家中的情况,所以倒豆子般说与她听。 “你公爹在世的时候,正是周家显赫的时候,周老将军是宪帝的岳丈,昭隆太子的亲祖父,周小将军自不必说,虎父无犬子,也是万千瞩目于一身。而周家父子皆性情豪爽刚烈,打仗作风也勇猛果断,你公爹却是谨慎保守的性子,凡事讲究不急不躁,稳打稳扎,犹擅防守...” 李老夫人长叹了一声,“他们两个人呀,因为政见不合,彼此不对付,总是因为公事吵起来,你公爹在朝中势力不如周家父子,自然处处被压制。” 何年心道,大约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先帝在位时,李老将军在朝中并不显眼。 就连史书也是提及他儿子的丰功伟绩时,才略略提到他一笔,也只说李信业统一了父亲和周将军的作战风格,进可攻退可守,是全能型将才。 李信业发明了进攻的鱼鳞阵,攻敌如鱼破浪,很适合闪电奔袭、大迂回和大穿插。同时,他蹲守北境时,修建防城工事,深壁固垒,寸土不让,北梁人屡次进犯都吃瘪而归,拿他无法。 何年不自觉去看李信业,见他垂眸吃饭,似乎对母亲说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现在,将军府看着炙手可热,全靠这浑小子打了几个翻身仗,可朝廷没有大规模用兵,自然不会大规模拨款。兵马粮草没有着落不说,军饷开支的拨出,也越来越苛刻紧俏,仲石虽然也带着北境百姓开垦,可北方苦寒荒蛮之地,不过略略饿不死而已...” “我平日里省吃俭用,只想着将军府少花一点,前方将士就能多吃一口热乎饭!这些孩子,哪一个不是爹生娘养,吃了今天不知明天有没有的可怜人?我这把老骨头了,有没有面子和里子,又有什么要紧...” 李信业撂下了筷子,“母亲,你说这些做什么?” 李老夫人没有管他的发问,只是和蔼的望着何年,“我只是想告诉秋娘,大婚的聘礼和回门礼,仲石都是用了心的,不敢怠慢秋娘一点。若是今日回门,老尚书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将军府都可以补上,只是一件,不要让亲家误以为我们是舍不得...” 李老夫人很了解他这个儿子,素来行事有章法,若不是真的动心,又怎会无端去招惹人家女娘?自是喜欢人家,却笨嘴拙舌,不会讨女娘欢心。 第24章 “仲石能娶到秋娘,是他的福分,我也欢喜疼爱秋娘,别说你日日用南珠,就是日日用北珠,我也让仲石去给你捞...” 她端详着这张脸,怜惜道,“这样莹玉肌香,百端娇美的女娘,就算日日烧高香供着也不足为过,可惜,李家还是委屈了你啊...” “母亲,将军倒是真送了我一盒北珠,难不成是母亲叫他去捞的?”何年打趣道。 李信业顿了一下,李老夫人投来赞赏的表情,还算不傻,知道投其所好。 只是,一刹间,李老夫人似想到什么,儿子还没回京见过秋娘,却提前备好一盒北方才能打捞到的北珠,难不成他早就爱慕人家女娘?可他小时候都在北境长大,不曾见过秋娘啊? 何年以为婆母还在介怀,就笑着解释道,“母亲,我现在不用这些珠子了,是因前几日,在一个话本子里,读到了采珠人的生活,实在是艰辛可怜。” “我后来想了想,南珠北珠,左右不过是个装饰,有没有都无妨,用不用都无碍,这才停用了采珠研粉,与将军府无关,母亲不必放在心上!” 何年从前在书中,读到过大宁‘崇文抑武’的国策,那时还没有实感,方才听老夫人说完,才能感受到京城权贵和边疆军士的待遇差别。 这个朝代,台谏官风头正劲,御史台权柄通天,相权凌驾于王权之上,这也是正值盛年的庆帝,后来会任用亲信内侍,大力豢养皇城司的缘故。 毕竟,历史上没有一个朝代皇帝,发布的每一道诏令,都需要执政大臣通过,经过给事中与中书舍人审核,并由宰相盖章副署通过后,才能颁行于天下的。 宰相可以推翻皇帝的决定,台谏官可以联名推翻当朝宰相,御史台也盯着台谏官不放。 从权力下放的角度来看,文人士大夫的权力得到了极大膨胀。而从生活方式上来看,大宁商贸发达,享乐文化盛行。 文人士大夫,高门权贵们,每每会饮于广厦,外设重幕,内列宝炬,歌舞俳优相继,通宵达旦,狂饮忘疲... 后人盛赞这个朝代,‘金柳摇来美酒香’,却也批评这个朝代,崇文抑武的国策,导致文武关系失调,军事上的积弱,为对外屈辱埋下伏笔。 等到外敌入侵,北梁南下,需要打仗时,国库是空的,粮草是贪墨的,士大夫是妥协的,皇帝是一味求和的... 繁华和昌盛,也是不堪一击的。 多么令人唏嘘啊! 何年为老夫人夹了一块蟹肉包儿,安抚道,“听闻北境苦寒,母亲当年必然吃了许多苦,若非边疆军士多年戍守,我哪里能在京城安乐这么多年?如今不过是停用个珠子,母亲就这般自责不安,倒像是欠了我什么似的?” 她话还未说完,李老夫人的眼角,骤雨似的披着泪。 “瞧我”,她拿帕子擦拭眼泪,喃喃道,“若你公爹还活着多好啊,看见仲儿娶了这般体谅他的妻子,一定开心坏了...” 何年握着她的手,没有说话。 老夫人哭着哭着却笑了,“其实,在北境的日子不苦的,那时,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这个时节,该是在军中与将士们烤羊肉吃的...” 何年安慰她,“那我们明日便烤一只全羊...” 老夫人笑着笑着却又哭了,“我只怕,将来你和仲石,只能分隔两地了...” 老夫人在塑雪之战前,带着儿子回京,却不曾想,这竟是与丈夫的最后一面。 从此,一家人天人永隔。 而她现在,就算记挂着儿子,也只能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困坐在寂寞的院子里,看着天边的月亮。 十年前,他们一家人在北境,躺在广袤无际的草原上看月亮,终是不能了。 再想到儿子功高震主,将来,将来,必然无法与妻儿生活在一起了... 不由悲从中来。 人就是这么奇怪,一个人能熬过漫长孤寂,若是有人说了体己话,那便再也撑不住了... 何年不知说什么,她并未和将军圆房的事情,老夫人还不知道... 他们这种情况,应该是合约夫妻吧。 她探寻的去望李信业,李信业却只低头吃着饭,他吃得很慢,很专注,似对周遭置若罔闻。 第22章 ◎母女嫌隙◎ 二人陪老夫人吃完早膳后,才一道乘坐马车回尚书府。 回门是沈家的大事,父亲母亲带着哥哥嫂嫂,已等在了外面。 何年本以为只是寻常流程而已,毕竟今日之后,她随时都可*回家看看... 可刚被将军扶下马车,看见那些熟悉的面孔时,她的眼圈就红了。 “父亲,母亲”,她擦拭着眼泪,胸中涌出一股酸涩的情绪,似过了千年,当日祸累家人的愧疚和自责,依然随时能将她吞没。 李信业也跟着她唤“父亲,母亲”,随着她行长辈礼后,又跟着她唤“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行了平辈礼。 看见这一幕的沈父,心里的那颗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她这个女儿太倔强了,和宋家郎君又是少小长大的情谊,他很怕她牛性子上来了,转不过弯,成婚后也不美满。 如今看着,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他便觉得自己赌对了。 他和大郎二郎,请李信业去厅堂小叙。 抹着眼泪的沈夫人,带着女儿往后院去说体己话。 “我瞧着你气色好了一些,也比出阁前精神了些...” 沈夫人试探着问,“方才你下马车的时候,我看将军知道扶你。你哭的时候,他的视线也落在你身上,在意你的感受。我见他也知礼懂数,最重要的是,知道体贴你...” “母亲”,何年打断了她的话,“怎么没有看见三娘?” 她和将军之间,不适合谈这些,否则日后相处起来该别扭了。 沈夫人的眼神躲了躲,“三娘,三娘,她病了...” “病了?” 何年看母亲的表情,心里就有数了。 她和母亲因为祖母的缘故,生了嫌隙,更因为三娘的缘故,永远亲近不起来。 祖母去世后,母亲也想和她修复关系,每次来看她时,便不会再带着三娘。 只是,那时她已经大了,母女之间虽不再争吵,却总是淡淡的。 果然,提到三娘,沈夫人也局促了起来,转移话题道,“李妈妈是怎么回事?你把她打发回来了,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结果,那老货说你不想看到她额头的皱纹,这就奇了,你从前不是最离不开她吗?” “母亲知道缘故的,我从前不懂,如今做了主母就懂了...” 沈夫人怔愣了一下,眼泪刷一下,就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何年不知为何,安慰婆母时,尚且信手拈来,对着沈夫人,反倒有些无措起来。 她只随着母亲走进闺房里,视线在旧物上扫着,心里说不出来的沉重。 五连间的闺房,入门是横设的桐柏长条书案,案边一排开敞的顶箱柜,密布着一摞墙的古籍。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全。后面靠着花阴的窗子下,摆着一张断着细碎裂纹的前朝古琴,是宋檀费尽力气为她寻来的。边上的美人塌上,还有一盘零落的棋局... 身为沈初照的实感,在回到生活十八年的闺房后,一下子鲜活起来。 出阁前撕心裂肺的哭泣,夜不能眠的记忆,也历历在目。 “秋娘,从前的事情,是母亲对不住你”,沈夫人犹豫了很久,还是说出了心里话,“你那时还小,母亲不该因为和婆母置气,就责难自己的亲生女儿...” 过往的委屈历久弥新,沈夫人也知道女儿大了,有些话再不说开,恐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这些话本该女儿出阁前说清楚的,可沈初照出阁前正悲痛着闹情绪,连好言好语都听不进去,怎会有心情听她说剖心掏肺的话。 这趟女儿回来,她见她情绪大好,对着她也亲切许多,才鼓起勇气一股脑说出来。 “你小的时候,你祖母故意和我作对,凡是我前脚不叫你做的事情,她后脚就偏要带着你去做。我管教了你,教你规矩,她就要扮老好人,哄着你宠着你,我气不过...可你不与我亲近,反倒亲你祖母,我只能将对婆母的不满,尽数发泄在你身上...” 何年脑子里闪过沈初照保留的许多模糊记忆,有一些她过去想不通,有一些她想通了,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隔阂已经存在了。 沈初照在最需要母爱的时候,沈夫人放弃了她,成年后,她对母亲就滋生了莫名的恨。 她其实并没有那么离不开李妈妈,只是,她清楚每一次亲近李妈妈,母亲就会想到祖母,想到那些糟心的事情,被她膈应到吃不下饭。 而三娘何尝不是母亲,用来膈应她的呢? 她看见母亲宠爱三娘,时刻将三娘带在身边,面上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其实气到躲在被窝里痛哭... 母女都知道对方的软肋,都不肯先低头。 第25章 直到祖母去世后,母亲开始示弱了,可裂痕,却是再也补不上了。 沈初照在南下的随笔录里,写到母亲等她从御史台的大牢放出来后,就于家中自缢了。 她认为母亲此举,是再次遗弃了她。 她对这个女儿的爱,只够等女儿一程,确保女儿活着后,她的义务就尽完了。 而母亲能求死,沈初照那时却不能死,因为救她出来,已经死了太多人,她背负着这么多条人命,只能艰难的活下去。 何年拿出帕子,为沈夫人擦拭眼泪。 沈夫人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握上去时,小心翼翼,含着试探,何年没有抽出来。 沈夫人心里安定了些,却听面前的女儿,过于冷静的回道,“母亲不必自责,母亲那时放弃了我,何尝不是因为我先放弃了母亲?” 沈夫人的手,颤抖着,捂住哭泣的双眼,眼泪从指缝里挤出来。 “可你那时还是孩子,而我,而我...” 何年想了一下,还是伸手握住了沈夫人的手,这代表着某种和解。 她虽然不知道父亲母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能大致猜到,母亲当日嫁给父亲时,也曾恩爱美满过... 可惜,祖母与母亲性情不投,母亲又是刚强的性子,祖母便为父亲纳了一房妾室。 这个薛家小娘,本就和父亲是儿时玩伴,家中父兄犯事充了军,祖母将她买了回来,求父亲给个身份。 父亲只以为男子纳妾本是寻常,又何况是救人于水火... 却不知道此举意味着,母亲和祖母的较量落了下乘,母亲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定然对父亲失望透顶... 也许,那时母亲也曾彻夜难眠过,哭过委屈过。 后来,母亲便想通了,为了报复祖母和父亲,母亲为父亲主动纳了周姨娘,也就是三娘的母亲。又将父亲身边服侍的人,全部换成了极其貌美的侍女,又主动要给父亲纳第四房妾室... 等到父亲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无可挽回了。 母亲便是这样的性子,不给父亲一丁点机会,甚至不肯提点他一句,正如当时母亲对她那样... “秋娘...”沈夫人掩着帕子哭泣。 “母亲后悔了,真的后悔了...秋娘那时还太小,还太小,母亲怎么能松手呢?” 明明再熬上几年,秋娘大了,就懂得母亲的艰辛了... 可惜,后来秋娘大了,懂了母亲的境遇,母女情分却回不去了。 祖母想要用妾室恶心母亲,母亲也用妾室告诉祖母,她一点都不在意父亲。 等到祖母不能拿妾室恶心母亲时,就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 “郎君们不用活在内宅,女娘才是母亲的贴心棉袄。可惜,我那时太小了,母亲每次斥责我后,祖母都会为我撑腰,我以为自己找到靠山了,还在母亲面前得意洋洋,却不曾想,我放弃了母亲,母亲也放弃了我...” 何年还记得,那一年,沈初照应该才六岁吧。 母亲训斥了她,很快,李妈妈将她带到了祖母那里,祖母百般安慰和疼惜她,给她吃各种母亲平日里不许她吃的点心甜糕。 晚间,母亲来接她回去,她不肯,说要歇在祖母这里... 她记得,母亲为了不输阵,唤她回去的语气也很强硬,她便铁了心不肯走。 其实心里想的是,如果母亲过来抱抱她,说些温软的话,她就肯跟母亲回去了。 可她不知道,那是母亲最后一次来找她。 从此,母亲将心思都用在了,比她小一岁的三娘身上,恍若三娘才是她亲生的姑娘。 而三娘是周姨娘的女儿,周姨娘靠着母亲生活,也替母亲斗败了薛姨娘,三娘天生知道讨好主母,才能在后院好好活着,自然百般听话懂事,成了母亲缺失的贴心小棉袄... 十几岁时,沈初照恨透了三娘,事事为难她,处处与她作对。 母亲便为三娘撑腰,母亲为三娘撑腰,祖母便为她撑腰... 她每次都是胜利的那一个,因为祖母才是长辈,是压母亲一头的婆母。每当这个时候,母亲都会表现的更疼惜三娘,补偿三娘受的委屈... 而她看似每次都赢了,其实只有自己知道,从始至终,她需要的只是母亲的拥抱而已... 可她太娇纵了,从来都是别人求着她爱,她不曾求过别人爱自己,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生母。 而这场婆媳相斗,内宅无声的较量,最后只有寿终正寝的祖母,是含笑离开的吧? 祖母去世的那日,哭着对她说,“秋娘,祖母护不了你了,去和你母亲低个头,认个错,她纵然千百般不喜欢你,终归是你的亲生母亲...” 她那时已经意识到,症结全部出在祖母这里,可她没有回头路了。 六岁懵懂无知所做的决定,只能一路吞食恶果走下去。 她哭着扑向祖母说,“我不要母亲,我只要祖母,只要祖母...” 而母亲那时,刚好出现在门外,那一次,她身边并没有带着三娘,但她也没有走进来,安慰失声痛哭的她。 于是祖母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秋娘不要哭,母亲不要你,祖母要你,祖母永远只爱秋娘...” 可祖母真的爱她吗? 何年心情复杂。 前世,父死兄丧,母亲自缢... 她踽踽南下,嫁与宋檀,却不能生育,在婆母手中受锉磨时,是否后悔过呢? 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何年看着哭花了妆的沈夫人,这一刻,她庆幸自己是何年,而不是沈初照。 因为至爱,才会有至恨。 沈初照爱母亲又恨母亲,永远不会低头去乞求母亲的爱,更不会主动与母亲和解。 而何年心里对沈夫人,没有那么强烈的情绪,便能温和的安抚她,宽慰她,甚至欺骗她。 “母亲不要哭了,从前是我不懂事,才会故意气母亲。现在我知道母亲的为难,很庆幸过去那些年,母亲身边有三娘陪伴。若不是三娘日日哄着母亲,不知母亲要流多少缸眼泪呢?” 她故作轻松的样子,“算起来,我该给三娘备一份厚礼,感谢她这些年替我行孝呢。只是,以后就不必她代我行孝了,我要天天缠着母亲,让母亲哄着我,补偿我...” 沈夫人被她逗笑了,“我就知道你是个躲懒的,嘴上说着是要孝敬我,听着是要我日后伺候你这个骄纵的活祖宗呢...” 那话说到了后半截,尾音不自觉颤了起来,“秋娘便是骄纵,母亲日后也要宠着,哄着...” “只是”,她说完又心酸起来,“秋娘如今已经出嫁了,我便是想宠...” 她便是想宠,也是不能了... 沈夫人穿着珠络绣金的宽袖礼服,衣服上的珍珠都是颗粒饱满的南珠。 可惜,雍容富丽的高门贵妇,却连寻常人家的夫妻恩爱,母女天伦,都不曾享受过... 自缢而死的那一天,该何等绝望呢? 何年的心,柔软起来。 “母亲放心,将军府没那么多规矩,婆母待我也极好,我如今出入自由,什么时候都能回来看望母亲呢...” 第23章 ◎归宁之日◎ 沈府的家宴设在偏厅内。 时值辜月末,海棠花开得正盛,紫檀桌案上,看菜以海棠花装点,青釉葵瓣花觚里,秾丽的秋海棠衬得行八果罍格外饱满。另有缕金香药、雕花蜜煎兼珑缠果子等摆成一趟。 因要款待将军,下酒十五盏、席间八个插食,都是要按流程来的,还特意设置了看席,单摆出一桌菜食,和主桌一模一样,膏粱锦绣,堆叠成塔,却并不食用,观赏展示的。 何年坐定后,看见独独自己面前摆着一盘酥合丸,知道是母亲安排的。 这是她六岁时吵着要吃的甜食,母亲说糯米积食,不许她多吃,她后来在祖母那里吃了许多,第二日果然生了病,母亲却没来看她。 香酥甜蜜,寓意团圆的酥合丸,让她和母亲从此生分了。沈初照也自此再未吃过。 而人的口味是会变的,她如今喜食蟹酿橙。 母亲却叮嘱她,“蟹性寒,你不要多吃。” 说完才意识到什么,母女俩隔着桌案尴尬一笑。 次兄沈初明开口道,“听春生说,你的侍女桂月来找过我,说萧裕陵得罪了你,让我帮你查查萧裕陵送去巡检司的狸郎,究竟是怎么死的?我这两日忙着呢,顾不上问你,你一个闺阁儿女,都在操心些什么事?” “还有,萧裕陵昨晚被殴打了,这个事情都闹到圣上面前了,不是你干的吧?” 他刚问完,沈母下意识去看将军的反应。 何年也转头看着李信业,一脸无辜道,“我倒是想揍他一顿,可惜没这个通天本事,不会是将军怜惜我,替我出气吧?” 李信业一口菜卡在嗓子里,迎着众人注视的目光,一脸平静的摇了摇头,“我昨晚和夫人在一处。” 第26章 长兄沈初轩也道,“将军素来沉稳,不像你,就是个惹事精!” 何年听了李信业那声‘夫人’,呛得直咳嗽,却赞同道,“长兄说的是,将军确实够沉稳。” 沈初明抚了抚心口,“不是你干的就行,我今早吊着一颗心,刚才就想问你呢,一直没找到机会。总之,这个节骨眼上,你千万消停点,若是查出来了,就不是单纯殴打王爷这么简单了...” 何年点了点头,“兄长放心吧,京城这几日不太平,我有分寸的。” 沈父笑着道,“小女自小顽劣,行事无章,将军见笑了。” 沈母也道,“秋娘没给将军添麻烦吧?” 李信业在长辈面前很恭顺,抬头回答,“岳父岳母多虑了,秋娘温婉懂事,孝敬婆母,不曾给某添麻烦!” 何年挑眼望着他,眼里溢出幽幽笑意。 沈父沈母看着二人如此,心里宽慰很多。 二嫂王氏见丈夫宴席上,当众让妹妹难堪,剜了沈初明一眼,温声说,“小姑虽然有时骄纵了些,却是有大义的。七年前,大宁因先前塑雪一战元气大伤,大梁又频频扰境,小姑那时才多大,不过堪堪十一岁,听闻北境将士粮草不足,那年冬天冻死许多人,竟然号召京城贵女们义捐,那些募捐来的物资,还是我娘家商队刚好北上,给运送到北境的呢...” 大嫂也是王氏女,和二嫂既是妯娌,又是表姐妹,附和道,“我还记得小姑那时还写了一首诗,什么‘玉京城中香薰暖,边塞何时报平安...’。 她以帕掩着笑,“喏,将军如今是回来给你报平安的,这也是小姑与将军的缘分...” 李信业一口热酒灌肚,却如同喝下苦胆,心底起伏着涩味。 那时他十三岁,护送粮草上前线,突遇北梁骑兵袭击,天寒地冻,一片广袤的雪境里,他寸步不退,拼死护住了全部粮草。 失血过多昏死前,脑子里是那个明艳的女娘,站在那里冲她笑。 他知道这是她送来的东西,所以不能被北梁人抢走。 可这缘分,终究是两人的孽缘。 “嫂嫂们就会打趣我。” 何年记不清这些事了。塑雪之战后,大宁有两年确实弥漫着低迷不振的气息,后来先帝与大梁签订了‘代北’合约,每年向大梁纳银五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以代北古落河为界线,北境二十一州从此沦为大梁人之手。 但北境本就是苦寒之地,而这些纳银对于富庶的大宁来说,又是九牛一毛。渐渐的,朝廷不愿去提屈辱往事,大宁也歌舞升平多年,玉京城更是夜夜笙歌。 所以,李信业收回北境二十一州时,玉京城内的公卿贵族,其实是没有什么实感的。 毕竟当初塑雪之战,是倾尽举国之力出征,而李信业的几年作为,更像是大宁和大梁在边境的小打小闹,朝廷甚至没有格外供应粮草兵马,李信业居然不动声色中,将大梁收拾的服服帖帖。 何年没有去看李信业,她如今和他是合作关系,不适合开这种夫妻玩笑。 “二哥哥”,她恢复了小时候的叫法,“听春生说,金紫光禄大夫全家,都死在家祠里,归德将军也被人砍了头,哥哥如今查这个案子,可有些眉目?” 提起这个案子,沈初明眉间都是烦躁。 “大理寺和刑部已经呈递了,归德将军的尸检结果。头颅从头骨处被割断,是一刀劈砍所致。刀口冲击力很强,形成深度纵向加剧的创面,看起来用的兵器是大梁弯刀。” “按理说,这两个案子应该都是北梁人所为,因为当天晚上,将军府的刺客是北梁人,归德将军也是死于北梁弯刀,金紫光禄大夫一家,也是同一晚死的。而且这三个案子有个共同点,都是和北境有关,死者都和北梁人结过仇...” “可陆大人家里,古怪的地方在于,门窗是从里面密闭的,大火也是从里面燃起来的,若是北梁人所为,凶手当时必然也藏身于祠堂内,可大火发生后,家祠外已经围满了仆从,凶手没有逃窜的机会。且大理寺检查过,祠堂里面不但插了栓,福寿双全铜锁也是闭合的...” 沈初明皱眉蹙额,一筹莫展的看着满桌美食。 “圣上让大理寺七日破案”,小王氏看着丈夫苦恼的样子,也没了玩笑的心思,“你哥哥都宿在大理寺两晚了,今天你归宁,他才将将抽出一顿饭的功夫,午后还要回去呢...” 素来沉默的沈初轩,握了握拳头,脸上都是愤色,“先不论陆大人家里着火,是不是大梁人所为,就单说将军府大婚,归德将军遇刺,就可见大梁的嚣张。在战场上斗不过妹夫,如今刺杀到将军府了,也不知道皇城司的人,都干些什么吃的,能让玉京城藏着这么多北梁探子?” “大郎慎言!”沈父冷冷道,“你如今共事知谏院,当今圣上虽效法先王,广开言路,你也当知谨言慎行,方为始终。” 沈母素来知道沈父严苛,怕他在饭桌上训儿子,转移话题道,“说来,陆大人的这个儿媳妇,还是与我同族的周氏女呢。我们虽是远亲没有来往,可周小娘子是周太后的小侄女,当年周大将军周伯钧,带着儿子骁勇将军周妙麟上战场时,周小娘子才不过十五六岁,并未与陆大人的次子定下婚约,毕竟那时陆大人,只是周将军信任的麾下而已,而周小娘子却是当朝皇后的亲侄女...” 沈母叹息着,“谁曾想到世事难料,当年煊赫一时的周家,父子兵败而死,昭隆太子也早早病故,周小娘子作为骁勇将军唯一的女儿,自此孤苦无依...” 沈母感慨道,“幸好陆大人是厚道人,当年拼死为周将军父子收尸,后来,待周小娘子这个儿媳妇,也是没得说。唉,可惜了,明明大喜的事情,一家人竟然都死于非命...” 何年咬着唇,佯做无心道,“既然是封闭空间,不可能有凶手进入,那会不会是,陆大人自杀的?” 沈初明嗔怪的看了她一眼,“妹妹胡说什么,陆大人喜添新孙,欢喜都来不及,怎会自杀呢?” 何年撇了撇嘴,“那我不是话本子看多了嘛,话本子里都写贪官污吏犯了事,怕被株连,索性一家人自杀嘛...” 李信业古怪的看了她一眼,给她夹了一块五珍脍。 何年低头默默吃菜,沈初明却放下了筷子。 “妹妹,妹夫,你们今日回来,我原不该仓促离席,可昨夜陆大人家里遭了贼,幸好禁军巡逻发现了。我刚刚想了想,这个贼直奔陆大人的内书房,或许不单是盗取财物...” “刚刚妹妹所言,确实有辱陆大人一世英明,不过大理寺目前查案,一直在寻找现场证据,却没有想过搜寻陆大人的书信往来,梳理一下陆大人的人际关系,查验一下是否为仇家作案...” 沈初明两道黑眉,紧紧拧在了一起。 沈夫人摆摆手,作出赶人的架势,“你既然无心吃饭,就快些走吧,也省得圣上那里交不掉差事。” 沈初明站起来告辞,李信业也站起身回礼。 大忙人走了后,大家聊了些轻松话题。 饭罢,沈父将李信业唤进了书房里,何年也不知他们聊了什么,过了一会,沈父单单将她叫了进去。 “父亲...”何年很是乖顺。 “秋娘”,沈父声音里带着怜惜,“当日圣上赐婚,我和你母亲也甚是担忧,如今看你和将军和睦,我们心里也宽慰很多。” 何年垂着眼眸,没有吭声。 沈尚书又接着道,“父亲今日特意叫你过来,是想交待秋娘几句话。” 他眼含深意,却又不能直接挑明,只能等女儿自己去悟。 “我们沈家世代为书香世家,历经百年而不倒,皆因谨守臣子本分。而何谓臣子本分?” 沈父想到了先父的教导,一字一句告诫女儿,“臣子本分,是指身为臣子,当立身清正,有爱民之诚,有守己之操,有处事之才。而对于沈家这样的世家而言,君王若是贤明,则为君王开社稷,君王若非贤主,三谏不从则去之。昔年,你的曾曾祖父,身逢乱世,于寺庙中保全性命与身家...” 沈父望着女儿的神情,饱含了殷切,“为父想要告诉你的是,你如今嫁与将军,只要谨守将军夫人的身份,那无论将军府日后如何,你是沈家女儿,沈家都有保全你的法子。” 何年听明白了,父亲是想告诉她,不要犯傻去做多余的事情,打理好将军府内宅。如此,无论朝堂上风向怎么变,哪怕将军府垮了,她是沈家的女儿,都不会受到牵连。 “秋娘,自先祖黄帝继位,大举寒门入仕开始,就有削弱世家,提升皇权的意思,这也是萧家和宋家,如今要和皇权捆绑在一起的缘故...” “那父亲为何不这么做?”何年困惑,“父亲不参与党争,也不追求从龙之功,那沈家如何自全?” “你过去贪玩,如今能想到这层,可见秋娘也长大了”,沈父露出欣慰的样子,“秋娘饱读诗书,应当明白‘以身伺虎,焉能长久’的道理!” 第27章 “更何况...”沈父脸色暗了下来,“权力滋生贪欲,贪欲让人短视,子孙后辈汲汲于富贵皇权,必然多出庸碌无能之辈。你看看如今的萧家后代,萧太后四十年专政,看似煊赫一时,却耗尽了萧家气脉...” 父亲这般通透,她前世却走岔了道,害得全家跟着陪葬。 何年点点头,认真回道,“谨遵父亲教导,女儿记住了。” 第24章 ◎不是谁家妻,只是沈家女◎ 沈父见女儿听得进去,甚感欣慰的同时,不由多唠叨了几句。 “当年,萧氏独大时,周宋两家皆迫不及待入局分羹,你叔父亦生了急躁之心,你的太公告诫我们,一朝皇帝一朝臣,流水的皇帝,百年的世家。世家立命之道,在皇权却不在皇帝。只要谨守臣子本分,子孙进可入朝为官,退可扬名立万,富贵等身,谁做皇帝,和世家又有什么关系?” “如今,回头再去看一看,萧家挤出了权力中心,后辈再无可用之人,周家父子皆殒命于战场,周氏竟无嫡系血脉传承...” “作为当家主舵人,一个决策失误,家族就会万劫不复。”沈父眼底是掩盖不住的伤感。 “当年,你太公说你叔父不宜入朝为官,沈家的产业便交由你叔父打理。你叔父那时还不理解,现在才明白,你太公真乃高瞻远瞩。” 沈父顿了顿,观察女儿的反应,发现她没有厌烦之色,接着道,“你太公在萧家正盛时,娶了萧氏女。为父在周家煊赫时,娶了你的母亲周氏女。沈家势大,你与宋檀恰好青梅竹马,若是嫁与宋家,自是结两家姻亲之好...” “可如今”,他眼含深意,“你既然嫁给了北境王,以后,还是不要,不要和宋家有什么牵扯了...” “秋娘,无论是沈家产业南移,还是你叔父与江南王氏结亲,你两个哥哥如今娶王氏女,看似后退一步,可退一步才不会卷进权力变更的漩涡,才能看明白眼前的局势。你两个哥哥时刻谨记身上的职责,秋娘也要记住,无论你嫁给谁,你都是沈家女...” “不是谁家妻,只是沈家女...” 父亲又刻意重复了一遍,“你母亲和你祖母素来不睦,就是因为她们即便出嫁了,也时刻记得自己身后的家族。” “身为世家的女儿,维护父家利益是第一职责,无损夫家利益是第二职责。” 他以为女儿会反驳,从前与她说这些,她总是吵着父亲母亲皆不爱她,才会把她当个工具利用... 却没有预料到,站在面前的女娘,只是恭顺应了句,“女儿明白了。” 沈父颔首,“你如今大了,懂事了,为父终于可以放心了...” 何年熟读史书,当然明白,大宁的悲剧在于,先先祖皇帝是武将出身,有意识重文抑武。而文官集团为了利益之争,实现朝中势力大洗牌,不惜牺牲国家气运为自己谋福利... 历史上从未有过朝代,如大宁这般富庶繁荣,也从未有过朝代,如大宁这般,会诞生一个叫做‘求和派’,后人也称为‘投降派’的文官势力。 诚如父亲所言,这便是权欲熏心之下,造成的目光短浅。 他们不明白,皇帝换了,不影响世家作威作福,可国若不宁,何谈家安? 何年怕父亲这个时候往前冲,没想到父亲很懂退一步的道理,正合她的心意。 “父亲”,她迟疑了片刻,还是补了一句,“母亲虽是周家女,也是父亲的结发妻,生同衾死同穴...” 她甫一提到母亲,沈父的眼睛,便寂沉了下去,方才威严的家主,无端多了几分疲惫和颓丧。 何年行礼告退时,沈父只是沉重的坐在文人椅上,缓缓举手做了个退下的手势。 这一刻,他不是沈家家主,不是礼部尚书。 是二十岁洞房花烛夜,也曾渴望白首不相离,却最终痛失所爱的那个少年郎君。 他不明白怎么一转眼,两鬓斑白,除了身上的担子,再不见那个在他臂弯里,脸红耳热叫他夫君的小妻子... 何年出了沈父的书房,心里也有几分惆怅。 每个人都肩负着职责,可人总归不是工具。 正如前世这个时候,沈初照就算懂得父亲的苦心,可她和宋檀青梅竹马的情分,哪里是沈父几句大道理就能说通的... 何年拨开外间的珍珠帘,问等着的疏影,“将军在哪里?” 疏影指了指外院,“将军在莲花池那里等着娘子呢...” 何年由侍女带路,来到外院的莲花池边。 子午莲尽数败了,枯萎的池塘里,飞着几只觅食的白鹭和鸳鸯。 李信业负手立在那里,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亘着秋末的萧索与阴晦,他的背影在昏黄的日头下,投射在近处的地面上,像在铁板一块的坚硬地面,撬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 “将军在看什么?” 何年走近时,李信业回转身,深沉的眸子看不出情绪,手上却递给她一册蓝到浓稠的古籍。 “这是什么东西?”她接过古籍,翻开看了看,是韦庄的《秦妇吟》,借逃难妇女之口描述了黄巢起义的惨状。 “刚刚一个侍女送过来的,让我转交给沈娘子,说是宋郎君为你寻来的失传孤本...”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平静到何年忍不住去看他。 “将军介意吗?” “介意什么?” 李信业的喉结微动了下,不甚在意的扯了扯唇角。 “我不是将军的妻子吗?将军怎么这般无动于衷?” 何年在他漆黑的眼眸中,看不到任何情绪。 “沈娘子和宋郎君,是少小的情分,我该介意吗?” 他的声音冷得如同疏阔的雪域,又淌过水,冰渣子结实而尖锐,像要捅穿什么。 何年扬了扬眉,“我还挺介意的。” 她将书递给了疏影,“你去和母亲说一声,尚书府快漏成筛子了,这种东西都能交到将军手中?” 李信业惊异的看她一眼,满蓄着压抑的力,有些轻飘飘的无处安放。 何年迎着他的目光,含笑道,“说来我还要谢谢将军呢...” 她的眼睛甚至能说得上深情的看着他,“若不是将军,这本书也送不到我面前,千千万万本这样失传的孤本,也无法保存下来...” 晚秋在她眼中流动,晃得李信业有些困惑。 “某不明白沈娘子的意思。” “将军,我过去偶然读到其中一句诗,很是感兴趣,可这本书原是被禁的,我找不到全本。宋郎君替我挂心着此事,隔了这么久,居然给找出来了。 她简单解释了缘故,又偏头问他,“将军知道我喜欢的诗,是哪一句吗?” 她的模样是鲜活的。 昏沉的午后,她是渐消的天光里,那点郁热和艳丽,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骨碌活气。 李信业摇了摇头,“某不通诗文,还请沈娘子赐教。” “将军谦虚了”,何年上前一步,很郑重的念下了那句诗,“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宋檀送来这个孤本,还特意让侍女交到李信业手里,看似无意的举动,既当着他的面秀她们从前的情分,也暗搓搓内含了李信业一把,武将有谋逆祸国的风险。尤其是李信业这种靠着功勋起家的寒门将军,对世家而言是天然的威胁。 若是前世,她或许感念他竟然为她寻来了孤本,也被他蛊惑了。 可现在,这个孤本反而提醒了她,如果没有李信业,她就是《秦妇吟》里的那个妇人。 毕竟前世,她亲身经历了那番惨象: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若不是将军在前线御敌,将士们舍身护国,宫殿内的库房会沦为灰烬,天街上会布满公卿们的尸骨...” “我是不是应该感谢将军?” 李信业经过挣扎的心,早就风平浪静。可此刻,连同她曾划下的深深创痕,也结疤一般痒。 “沈娘子,谬赞了。 他退后了一步,因为距离她太近时,他的五感会不由自主变得敏锐,他并不想看清她面颊上的绒毛在风里微光粼粼,也不想她身上的气息全部涌向他,如山间大雾在脚底升腾... 那是一种不确定性。 “将军,大婚那日,我向李妈妈说‘死也要和离’,只是用来试探李妈妈的话,我并未想过与将军和离。而且,当时也没有侍女通传将军在廊桥候着。我后来处置了李妈妈,也交待母亲派人监视李妈妈的动向,找到她背后指使的人...” “另外,侍女送过来这本古籍的事情,也不是尚书府有意为之。只是我从前和宋郎君有婚约,平日里常有东西往来,两边的下人们也熟识了,我父亲母亲定然不知此事...” “我确实曾很想要这本古籍,但那时我尚未嫁给将军...” 何年看到宋檀的小动作,难免担心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让李信业产生误会的事情,他才会这般不信任自己。 第28章 ”还有,进宫面圣那一日,我去皇后宫中,并不知道他也在那里。后来走时,他追了出来,在隆福门他情绪失控,但我们并没有逾越之举!” 何年注意到李信业神色微动,诧异道,“所以,将军那日看见了?” 李信业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又沉声道,“这是沈娘子的私事,不必尽数告知某。” “所以,当日将军去过隆福门?而且没有人拦着将军?”何年诧异。 “是”,他声音很冷。 “无人拦着我,让沈娘子失望了吗?” 何年心里涌出一股怪异感。 按道理来说,李信业手握重兵,皇权都要忌惮,可宋皇后三番五次借助宋檀,引李信业误会二人有苟且。 这难道不是故意激怒李信业,故意在逼着他谋逆吗? 第25章 ◎不愿高坐供台◎ “将军...和宋家有仇?”何年仰面打量着李信业。 她一直以为宋皇后的所作所为,都是天子的授意。可庆帝没有理由故意刺激李信业。 那宋皇后诸多迷惑的操作,只有一个可能,宋家和李信业有仇,借助君王的手,置李信业于死地。 何年透过史料的缝隙里,瞥见了未曾记录在册的那页幽微。 “所以,将军的目标,不是萧家,其实是萧家背后的宋家?” 她的眼睛如凿石见火,明亮而勾人。说出的话却让李信业立刻警醒。 “沈娘子,何出此言?” 李信业淡漠如常,胸中却如吞进秤砣,沉沉下坠。 何年想了想,捋清思绪道,“当初宋家能做出让我嫁给将军的举动,就是笃定我和宋檀情深意重,他们可以随意拿捏。而如果宋家的目的,只是为了圣上着想,在将军身边安插耳目,就没有必要三番两次挑衅将军,还故意引着将军去误会我和宋檀....” “宋皇后的举动,看起来不像是让我监视将军,反倒像是用我挑拨将军和天子的关系...” 何年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怪不得前世她果真毒杀李信业后,不但她下了御史台大狱,就连父兄也牵连受刑,屈死狱中,这原就是宋家杀人灭口的举动。 天子或许忌惮李信业,但没有要让他必须死的地步,宋家利用天子的忌惮,在天子与李信业之间动了手脚,沈初照就是那个以为自己听命于天子,实则被宋家利用的‘手脚’。 “沈娘子确实聪慧”,李信业眼底泛起一层冷色,“可沈娘子若是看破不说破,某尚能理解。但沈娘子偏偏要挑明,某不懂沈娘子意欲何为?” “我可以帮助将军达成夙愿。” 何年循着线索,只看出他和宋家有仇,以为只要立场坚定的站在李信业这一边,让他看到自己的诚意,那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毕竟,留给大宁文臣武将们,内讧的时间不多了。 “将军,正如今日在家宴上一样,将军想要大理寺将调查重心,转移到陆万安的私交关系上,若是将军派人动手,还要冒着被禁军抓获的风险,才能转移大理寺的视线,但我是无人防备的女娘,四两拨千斤间,就能帮将军扭转局势...” 何年心里明白,虽然父亲说她是沈家女,不该介入这些纷争,可她是见证过历史结局的人,知道李信业如果剑指宋丞相,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这一次,她选择站在李信业身边,坚定的支持这个大宁的天选之子。 可她不知道,从晨起她道破李信业所谋开始,他就动了杀心。 现在,她看出他和宋家有仇,若是再深挖下去是什么仇... 李信业的全部心血,都白费了。 无论他私心里怎么想,从大局出发,他都必须除掉她。 当这个念头变得坚定,甚至必须执行时,李信业才肯纵容自己,细细去看她的眉眼。 她的眉眼是极好看的。 那双眉若远山含黛,引人探幽。那双眼睛却如一汪春水,晃得人心浮荡。 李信业第一次见她时,他便惊觉这世上,竟有这么漂亮的小女娘。 站在人群里,整个人都在发光。 只是,她明明美得让人心都化了,却又骄纵的讨人嫌。 那天,他只是拘谨的站在亭子外面,看着这群京城里的贵女郎君们说笑而已,她看见立在亭子外的他,便使唤他去搬琴。 他在北境也常帮军士们干活,区区一架古琴而已,他搬起来毫不费力。 可她却嫌弃他粗手粗脚,会碰坏那架名贵的古琴。 她刁蛮任性的样子,让他暗暗下定决心,将来他若娶妻,脾性不佳,便是再美若天仙,他也不要。 可当看着她坐在古琴边,净手熏香,眸清眼亮,带着敬畏拨弄出天籁之音时,他似乎理解了她的蛮横。 正如他看见绝世宝刀,小心翼翼一样,她也见不得别人亵渎一架好琴。 她见他听呆了,露出得意的笑,还让他将那些要扔掉的樱桃乳酪,拿去分给同伴们吃。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站在树荫下,一个人吃光樱桃冰乳酪,只是咽下去时,一忽儿甜一忽儿酸... 那个他们初见时的味道,此后伴随了他们前世的生活。 此刻,李信业一错不错的看着她,沉日昏昏,她皮肤薄得如负雪苍山,点映着明晃晃的日光。 精致如不知人间疾苦的瓷娃娃。 前世,是他不知天高地厚,将她带入了这场纷争中。 重生归来,他想放过她的。 她不喜欢他,他便不碰她。若不是醒来时婚事已定,他这辈子决计不去招惹她。 大婚当晚,她说要和离,他想了一夜,也做好了和离的准备。 甚至可以说,哪怕是前世,她若喜欢的是其他郎君,他也愿意让她如愿以偿。 可这个精致的瓷娃娃,如今不愿高坐供台了。 除了杀了她,李信业想不到其他办法。 毕竟,他所谋者,牵连千千万万条性命,他不能有任何差池。 “将军,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何年第一次在他淡漠的眼神里,看到怜惜与悲悯,以为将军终于肯信任她了。 李信业的声音,温和里带着苦涩,“听沈娘子方才的意思,是愿意帮某,对付你的小青梅?” 何年被他看得有些别扭。 “是对付宋家。”她纠正道,“宋郎君与此事无关,他从来只操心风花雪月,根本不关心朝堂上的事情...” “沈娘子为何帮某?沈娘子不是一贯与宋家交好吗?”李信业给了她最后一次机会。 何年认真回答道,“自然因为将军是我夫君,而我讨厌被宋皇后利用。” 她不知道自己的回答,堪称是在他雷区上蹦跶。 “某谢沈娘子厚爱。” 李信业沉吟了片刻,终于伸出手,将她发髻上的金钗正了正。 粗糙微勾的拇指,绕着她乌黑的鬓角,轻轻摩挲着。 前世,床榻之间,拉上帐幔,关上灯,他在漆黑中敢碰她,甚至敢弄哭她。但是在清光白日下,他的指尖竟不敢触摸她。 他知道这样的秋水骨,玉容肌,要玉京城的多少风水,大宁的多少繁华富庶,边关的多少安宁祥和,才能滋养出来。 他曾一度觉得,她是他最大的功勋,最极致的荣耀。 他真要亲手捏碎她吗? 何年站在没敢动,不知道将军何故温情起来。 难道,被她感动了? 她顺势歪着头,配合他抚摸发髻的手,李信业神色一怔,露出不舍的目光。 “沈娘子,卧雪这两日不大好,某一会须得回军营一趟,今晚就不能回将军府了。沈娘子是现在和某一起走,还是晚点再回将军府?” 他声音里有一种醇厚的气息,莫名让何年觉得熟悉。 似乎他也曾这般与他面对面,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何年困惑的摇了摇头,“我和母亲还有些话要说,将军先去军营吧,我晚点自行回府就行。” “那某先去和岳丈岳母请辞!”李信业收回手,转身就要离开。 “将军”,何年叫住了他,“将军若是为卧雪忧心,我有办法帮卧雪平息发情期的躁动。” “公狼一般一月到二月发情,现在才十一月,卧雪就开始发情,定然是玉京城的气候比北境暖和许多,才会让卧雪的发情期提前了。我可以给卧雪合一味抑制发情的熏香,将军明日带给卧雪用后,就能平息它体内的躁郁之气,省得它抓伤自己...” 想要抑制动物发情,无非是要用一些类似广霍、迷迷、砂仁和降真香之类,能产生黄酮体类化合物的气味,进行激素调节。 但这只是缓解。 北境的雪狼,就该生活在北境才对。 “将军,你今晚既然不回府,那我明日去军营找你可好?我还未见过骁勇善战的北境军呢!而且,这两日正好降温,我叫管事们去城外采买一千头山羊,拉去墩台下的军营,明日我请将士们吃烤全羊!” 第29章 “有劳沈娘子费心了。”他没有拒绝,沉哀的视线,在她面上一扫而过,就离开了。 何年就像小说里穿书的女主,终于成功攻略男主一样,心里开心极了。 如果将军愿意信任她,许多事情操作起来,就顺畅多了。 李信业走后没多久,沈母手把手教何年管理内务,让她看着自己处置犯事的侍女,连同外院通报的小厮和门房。 大户人家,一个仆从通常牵连好几层关系,既然决定发卖了,就得将连带的亲属都一并处理了,才能做到斩草除根。 何年听着母亲梳理家中关系,不由想到将军和宋家的恩怨,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仇恨,让他出手这么狠戾? 晚间,回到将军府后,她合了两盒专为卧雪准备的香,又叫来住进内院的赛风。 赛风进屋时,穿着一身男子的劲装,改变了相扑打扮,她如同换了一个人。 何年在她身上,又闻到了淡淡的甘松气味。 她交代过赛风,这几日先在院子里,避避风头。所以她不可能去见旁人,只能是一个府内的狸奴。 狸奴等级比她高,年纪比她小,但他们身上的气息如此相似,何年总觉得,除了同为北梁探子之外,他们应该还有其他关系。 能让她一鼻子闻出来气味,意味着这两人私下里,应该常常在一起。可她们不像姐弟,也不可能是情侣,何年有些猜不透了。 “赛风,我明日要出城一趟”,她附在她耳边道,“宋皇后想要找到将军谋逆的证据,明日将军府无人,你替我查验一下。” 何年嗅着她身上的气味,淡淡道,“无论找没找到东西,都要去皇后那里回个话,你身手好,日后我与宋皇后之间,就由你来传话。这枚腰牌是皇后亲信才会有的,你打扮成宋家侍女的模样,佩戴着腰牌进宫,没有人会拦你。” “记住”,何年又提醒了一遍,“一定要打扮成宋家侍女的模样,这样才不会引起怀疑。” 赛风点头应下了。 第26章 ◎可保你无虞◎ 第二日清晨,何年起得甚早,梳了简单的特髻,束起宽边红头须,内嵌珍珠排钗。 绿罗抹胸青碧长裙,外罩泥金绯罗大袖衫,比平日又添几分素雅的打扮。 疏影夸赞道,“娘子浓妆艳质,淡妆出尘,真应了那句话,淡妆浓抹总相宜!” 何年笑了,还未开口,兰薰就先道,“怪不得娘子素日喜欢你,就这讨娘子欢心用的词,我便是想学也学不会...” 疏影反驳道,“娘子,你听她说的,倒像我是什么奉承娘子的小人一样,奴婢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何年拍了拍兰薰的手,“你一贯手巧,桂月身手好,暗香擅美食,你们各有各的好,我一个也离不了...” 她一个也离不了,前世,却一个也没保住。 何年念及此,开怀的眉眼,黯淡了几分。 “疏影,你晨起去请母亲,母亲怎么说?” “老夫人说她年龄大了,牙齿不好,就不去凑热闹了,叫娘子与将军吃得开心些。” 何年想到老夫人离开北境多年,定然很想念军中人事,今儿带着她去营房吃烤全羊,她一定很乐意,不想老夫人居然拒绝了。” “你没有劝劝母亲吗?难得的机会呢...”毕竟大军,不会总驻扎在城外。 “奴婢劝了,老夫人说将军昨日回来,特意交待她近日不要出门。” 何年蹙眉不解,可时间仓促,她压下心事,收拾好东西,就带着侍女出门了。 城外墩台距离京城内不过二十里路,若是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就够了,何年乘坐马车出行要慢一点。 她今日简装出门,只带了桂月和疏影,以及赶马车的承影。 “沥泉呢?”何年感到奇怪,之前都是沥泉护在她身边。 “禀夫人,今日军中宰羊,沥泉一早就去营房帮忙了。” 何年想到,沥泉本就负责将军日常生活,那可能也管军中炊火做饭,今日营房忙碌,大约是调他回去协助伙房干活。 何年没有多想,坐上马车后,承影驾车出发。 起初还是绣着青绿色苔纹的石板路,渐向城外驶去,便是开阔的官道,和流向荒野的小径。 不甚晴朗的天空,有暗云沉浊,天边是雾蒙蒙的灰色,冷峻的空气中,沾着露水的草茬,闪动着晖光。 何年支着下巴,看着外面寒冷潮湿的秋晨,心里生出不安感。 将军昨日去营房前,为何特意回来交待老夫人一声,近日不要出门呢? 近日,是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一阵大风从远处吹来,道路两边浓密的枯萎槐木,响起扑簌簌的风声。 何年皱眉,听着车窗外的聒噪,不等她回过神,一道银光冲着她面门而来。 “有刺客...” 承影拔剑挡下刺客,刺客却越来越多,黑色的大雾一般从荒野涌来。 承影出手狠戾,剑剑封喉,猩红的热血,喷薄在华丽的油车壁上,鸾凤玉锦铜铃在撞击中响个不停。 “我拦住刺客,桂月驾着马车往东走...” “记住,往东走...” 承影吩咐桂月,失魂的桂月立刻开始行动,踩着死在承影剑下的尸体,哆哆嗦嗦爬上车座,握住缰绳。 马车很快飞奔起来。 最初的惶恐过后,何年拆落一地的麻木骨骼,开始慢慢拼合。 她望着马车后面死去的尸体,堆叠的肉身,鲜艳的血口,胸中疑惑却越来越深。 虽然出了京城,可京郊也是天子脚下,刺客怎会这般猖狂,而且为何追着她不放? 桂月驾着马车颠簸着往东走,承影一人挡不住那么多刺客,很快有人追着马车飞奔。 破碎的车门滴答着鲜血,疏影张着双臂护住自家女娘,何年甚至能看到她瘦削耸起的蝴蝶骨,因为恐惧而颤抖。 前世也是这样。 为何重来一次,还是这样? 何年大脑飞速运转,就在刺客快要冲进马车里时,桂月拔下簪子刺进马屁股上,骏马吃痛疯了一样飞奔。 何年恍然意识到什么,伸出脑袋对着窗外大喊道,“李信业,我知道你在...” 女娘撕破嗓子的叫喊,在荒野回荡,声声泣血,惨绝人寰。 “李信业,你出来,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李信业,你出来...” 委屈感涌上来,女娘如被大雨当头浇灌,声音愤恨极了。 “李信业,老夫人身上的毒,是我下的...你杀了我,就没有人为你母亲解毒了。” 车身哐当破裂,一分为二。 密密麻麻的黑衣刺客压身。 头发缝里灌进错乱纵横的刀风,何年发髻散乱,听到流水从发丝里穿过,那是四溅的鲜血。 下一秒,近身的几名刺客死于锋利的月隐刀下。 贯穿的力,将她拦腰抱上马,耳边传来悬空的风声。 她在坚硬冰凉的胸膛中,嗅到那股熟悉的,北境大雪才会有的泠冽气味。 是李信业。 被揉皱成一团,垂在马背上的女娘,撑着箍在腰上的大掌,在颠簸中跪坐在他腿上。 李信业垂眸不解,目光对视的瞬间,女娘抱住他的脖子,撞进他的怀里,如恶狗般凶猛的眼神,毫不犹豫的对准他的脖颈。 一口银牙咬住他的脖子,死死不放。 何年脑中血涌,胭脂红的唇,如同烙在他喉骨上,牙齿更是嵌进他坚硬的喉咙,嵌进他的皮肉里,恨不得戳穿他的血管,与他同归于尽。 他要杀她灭口。 他要杀她灭口。 她差点死在了他手中,这让她如何能不恨? 可是,很快,她抱着他脖颈的手,咬住他喉管的牙,开始慢慢懈力。 她脑子里闪出奇怪的画面。 也是类似的场景,她哭得泪雨滂沱,濡湿的脸,湿热的唇,沿着他的脖颈一遍遍亲吻。 甚至吃掉他唇边溢出的血。 何年困惑了,她只是想咬他,没有想吻他。 脑子里怎么浮现这么暧昧的画面? 咬着他的时候,没有任何情欲的动作,被这个画面一搅合,她现在能清晰感受到,他喉头的蠕动,遒劲的蛇一般,在她口腔里盘踞伸展,不是她在撕咬他,是他在搅弄着她的唇齿壁肉。 她抬眸尴尬的望着他。 李信业神情一滞,抱着她细腰蜂的手,往怀里一紧。 如同峭壁上的石佛,仰着脖颈,任她撕咬。 就在何年下颌绷的快要裂了,牙齿也失去知觉,正要松开时,李信业掌心将她下巴用力一托,何年只觉她的齿关,如同捕鼠器般被他手控闭紧。 她正疼得受不了,就见李信业上身一偏,托住脑袋的手顺势一带,何年闭紧的牙齿,如啮齿动物一样,撕咬下一片皮肉。 她痛得受不了,也被吓得受不住。 第30章 睁眼看见,李信业回身抽刀,劈杀了几个跟上来的刺客。 沸热的血,迸溅了何年一脸。 她分不清口中腥血,是他的,还是刺客的。 而他只是声音平静的告诉他,“这是某欠沈娘子的。” 何年脸上糊着泪和血,嘴巴疼得说不出话。 她现在不仅有一种,背会答案,换题重考的绝望。 还有一种背错答案,原卷重考的恐慌。 历史书里只说,李信业是少年将才,盖世英雄,没说他是多疑腹黑,阴鸷狠戾啊! 他对新婚妻子出手狠绝,对自己也出手狠绝。 何年望着被她撕掉皮肉的地方,迅速滋着鲜血,在他脖颈蜿蜒出一条红河。 脑袋一片空白。 她恨极了他,咬他泄愤,甚至想咬死他。 但她毕竟不是猛兽,也没有想过真的扯掉他一块肉。 “李信业,你...” 她等他结束厮杀后,心脏都是冷的。 “你为何要杀我灭口?我派赛风进你书房,盗取信息误导宋皇后,这张投名状,还不够表明我对你的诚意吗?” 赛风今日进他书房,她是提前给他交过底的,她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他为何还不信她?甚至还要杀她? 何年眼圈都气红了。 “沈娘子的诚意,包括给婆母下毒吗?” 他眼中没有激烈的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他已知的信息。 何年却哑然了。 她如果现在解释清楚,她没有给老夫人下毒,就失去了保命的筹码。 李信业若还是不信她,她只有死路一条。 而她如果承认给老夫人下毒,那她刚刚所谓的投名状,更像是她和宋皇后达成的共识,为他设下的陷阱或者愚弄。 何年傻眼了,怔怔的看着他。 李信业拭去她眼睛上的血,唇畔上的血,脸颊上的血。 用一种罕见的温和嗓音,安抚着她,“我今日没有想要沈娘子的命...” 他指了指远处的悬崖,“就算沈娘子没有拿母亲的性命威胁我,我也会及时出手,在沈娘子落入悬崖前救下你...” 何年满眼困惑。 光晕在她鼻翼间徘徊,她弄不清他究竟想做什么。 “秋娘”,他第一次唤她小字。 “你被北梁的刺客追杀,落下悬崖,尸骨无存...” 他拇指摩挲着她的唇,“从此,世上再无沈家嫡女沈初照,你也不用介入这些朝堂纷争。” “我不想死”,何年声音颤抖,“我想活着...” “你不会死”,他的动作轻柔,含着蛊惑,“死的只是沈初照,沈尚书的女儿,宋家的棋子,李信业的妻子...” “我会将你藏在郊外山林里,等到风头过了,我的亲信会送你去北境。” “秋娘放心,短则一年,慢则三五年,待我事成,你可以回来。若我不幸死了,你也可以回来。你还可以做沈初照,还可以做沈尚书的女儿,只是,你不必再做宋家的棋子,也不用做李信业的妻子...” “李信业,你要做什么?”何年意识到,他要她假死。若她假死,那穿过来的意义是什么? “你骗不过所有人的,我兄长是大理寺丞...我父亲门生遍布天下,我沈家生意遍布四海,你藏不住我的...”何年嗓子哑了,尾音带着颤。 李信业抹去她溢出的泪,“此招凶险,若是成了,可保你无虞。” 何年肿着眼望他,“李信业,你若不想杀我,就不必用这种方式保我,我有...” 她哽咽着的声音猛然停住,“李信业,你随时能引来北梁杀手,引来皇城司探子,你手里一定有什么,北梁人不会放过你,圣上也不会放过你的东西...” 她似恍然大悟。 “可李信业,你凭什么自负的觉得,你手握这样的东西,能同时抗衡北梁和天子?”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们阅读,谢谢投喂的小可爱。 这本文是随榜更,前两周没有榜,就更的很少,本书感情流慢热,建议攒熟看 第27章 ◎恐怕是藏不住了◎ 日影庞大而安静,立在晚秋的天上,照着地面上对峙的两人。 “将军”,何年嗓子嘶哑,向后退了退。 黏稠腥热的血液,在她眼前糊出一团暗影,她看不清李信业的脸,却时刻盯着李信业的手,神情防备。 可方寸之间的马背上,退避与躲藏,也不过是将两人隔开几拳距离。 她扶着马脖子处的鬃毛,黑色的汗血宝马,烦躁的嘶鸣一声,险些将她摔了下来。 李信业刚要伸手扶她,面前的女娘却迅速坐稳,揪住鬃毛的手,反倒用尽了力气,带着教训的意味。 性格暴烈的火焚屠,哪里吃过这种苦,在她加重的撕扯中,只能歪着脖子减轻疼痛,这是一种屈服于她的姿势。 李信业收回手,隔着马蹄踏起的尘土和灰烟中,目光深沉的看着她。 “将军贵为北境军的统帅,当听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当日,京城御街上,是将军以刀挑起帘幔,当街调戏我,后来才会有宋家生出歹念,献计圣上赐婚的事情,将军既然当初存了娶我为妻的心思,自然也存了利用我的打算...” “既然决意要利用我,那就该知道我就是名动京城的才女,而非一问三不知的榆木疙瘩。将军娶了聪慧的妻子,正如遇见料事如神的谋臣,不想着如何收为己用,却只一味向外推,甚至想要‘雪藏’...我竟不知堂堂北境狼王,原是一个胆小怕事,畏首畏尾,又无胆略谋识之人?” 面前女娘嗓子哑了,却掷地有声,天苍野茫中有凌厉之感。 李信业眸光微动,却沉默着,只静静听她说话。 何年接着道,“如今,我不过是勘破将军与宋家的恩怨,与天子的嫌隙,将军就这般怕我走漏风声,不惜布下这等拙劣的手段命我假死,可将军焉知我就会背叛你?又如何笃定,我必然为宋家和庆帝所用?” “我虽只是一介女娘,也知道与夫君同生共死的道理,将军却不肯信我!枉费我素来敬仰爱慕将军,将军若连驭妻之术都不懂,如何统帅部下,通令三军?” 风吹得她有些耳鸣,她觉得自己像清醒的穿过梦境,她所有自以为有效的行为,都没有唤醒李信业这个幽灵骑士。 他用极不信任的目光打量她。 “驭妻之术?敬仰我,爱慕我?” 李信业像听了什么稀奇事,手中缰绳收紧,火焚屠仰头嘶鸣,何年拽着鬃毛也止不住下滑。 她当然知道自己怎会驯服一匹烈马,不过借了李信业的威势罢了。 快要滑到他怀里时,她一手揪紧马毛,一手拔出头上的珍珠排钗,直直抵着李信业的心口。 李信业望着胸前抵着的女子钗饰,又看了一眼惊慌的女娘,明知不过随手能捏碎的小玩意,还是向后挪了挪。 手中缰绳松了,他带着讥嘲问道,“你不喜欢宋家郎君了?” 何年捏紧排钗,狠狠道,“关宋家郎君什么事?” “若非他,你怎会甘愿受宋皇后驱使?”他眼睛里晃着蓝白的天,碎落的青花瓷般,莫名让人觉得哀婉。 何年梗着脖子道,“我何曾受过宋皇后驱使?” 她如小舟般在风雨中飘摇,强撑着气势,眼神却闪躲着,声音也底气不足。 怕李信业不相信,她又咬牙道,“从我和将军成婚以来,何曾做过伤害将军的事情?又何曾危害过将军的利益?” “凡将军所思所念,我皆当作要务,事事为将军分忧。将军怎这般玉石不分,兰艾同焚?” 崖畔大风刮过,她解开珍珠排钗后,浓密的乌发散落风中,如同暖冬里的蝴蝶,融在日头与风里,又朦胧又清晰。 李信业拿不准她是不是骗自己,心里却有个声音在道,若是牵扯的只有他一人生死前途,叫她这样骗着也心甘情愿,但他不能拿北境军,拿几十万人的性命,寄于他一念动容间。 “承影”,他松了缰绳,“带沈娘子离开...” 一线云隙里的阳光,明亮的刺穿大地,刺得二人都眼睛酸涩。 承影刚要上前,何年滚出两行泪来,厉声道,“李信业,我是沈家的女儿,是北境王的妻子,是宋皇后的棋子,这每一个身份都能让我有一番作为,可你要剥离掉这些身份,让我无名无姓在这世上活着,这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她的脸庞闪着金光,晃得血液浓稠,人心消融。 李信业也难免声音哑然,“沈娘子多虑了,不会长久如此。待事情了结后,沈娘子还是沈尚书的女儿...” 他话未说完,听女娘歇斯底里质问道,“你想瞒天过海,那你就会杀了疏影和桂月灭口,而她们都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至死也要保护的人...” “李信业,你若杀了她们,此生便是我的仇人,无论你有怎样的丰功伟绩,怎样受世人敬仰,我此生都与你势不两立,拼劲力气也会杀了你,也会替我的侍女报仇...” 第31章 “同理,你若是派人圈禁我,就是在伤害我,就是与我为敌,我此生也绝不会放过你...” “你不要小看我...” 她嗓音如被截停的云朵,挠在人的心尖上,轻一点是茫茫的晴空,重一点是漫长的雨季。 李信业喉咙又痛又痒,却沉声道,“某从未小看过沈娘子...” 正因为不敢小看她,正因为知道她的分量,才会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只能藏起来。 “你就是小看我,你笃定我会为了宋檀的缘故,听命于宋皇后,你笃定我会背叛你...” 她声音哽咽着,知道这一世不会,可上一世,这又是事实。 “你觉得我是闺阁里的女娘,满脑子只有情情爱爱,可我也是大宁的子民,也同你一样想要守护这里的百姓。你得罪了宋家和天子,得罪了北梁人,就以为我会害怕与你并肩而立,岂不知,我寸步不退,因为我身后是大宁的山河与百姓,是万卷诗书,百年富庶,是先祖们的基业...” 李信业胸中一片潮热,正是动容的时候,就见女娘迅速回身,握住缰绳,奋力牵引,火焚屠高仰马头。 李信业本就为她考虑,坐在靠后的地方,一个惯性使然,险些被甩了出去。 就在他刚拽住马鞍,稍稍坐稳的*当口,女娘排钗插入马首,本就烦躁不安的火焚屠,一个暴烈的昂头踢腿甩屁股,猛然朝着远方疾驰起来,扬起满地风沙。 李信业措手不及,半甩下马,正要翻跃而上,就见女娘趴在马背上,后脚踹了过来,正中他的胸口、脸颊,额头,一阵乱踢,他握住她的脚心,终因不敢过分拉拽,松了力,被她抢去了坐骑,扬长而去。 承影眼睁睁看着擅长骑射,冲锋陷阵的大将军,居然被一个女娘蹬下了马,张大了嘴,还没反应过来,将军飞身跃上他的玲珑马,追了上去。 火焚屠是天生难驯的性子,被何年激怒后,跑得那叫一个释放天性,何年伏在马背上,虽然死死揪住了缰绳,却被颠得五脏俱裂,胃里的食物几乎都要呕出来了。 最绝望的是,她虽然夺了李信业的坐骑,火焚屠却并不听她使唤。 何年扭着缰绳,想要回城,这批悍马一个劲往郊外跑。 等到何年远远看见,识途的战马,居然将她驮到了墩台下的营房时,她眼睛里涌出了委屈的眼泪。 这和自己跑到贼窝里,有什么区别? 还不等她作出反应,李信业瞅准了机会,跃到了她身后。 他的身体压的很低,大掌握在缰绳上,将她磨破的手,包裹在掌心里,连同何年掌心握着的钗子,都被他死死压住。 风嗡嗡在耳畔响亮轰鸣,她散着发香的青丝,一遍遍划过他的脸,如同万千蜜蜂跳跃着蛰眼,他的眼睛是痛的,血液里流淌着金黄色的蜂蜜。 李信业想如同收拢花瓣一样,将她的青丝收拢在掌心里。 他承认,他没有勇气叫她恨自己。也狠不下心来,真正杀了她。 而她这样烈的性子,恐怕是藏不住了。 正如一只真正的雪域白狐,永远不会驯服一样。他拿她没办法。 可李信业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马背颠簸,她窝在他怀里,气急败坏着,无计可施着... 守着营房大门的士兵,看见将军的坐骑飞奔而来,迅速打开营门,火焚屠一劲儿跑到马房处才停下来。 李信业翻身下马,抱她下来时,她哭得眼睛都肿了,气得嘴唇也咬破了。 瞪着那双红肿的眼睛,逼视着他。 看管马房的士兵,没在军营里看见过女人,又是这样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样子,有些傻眼。 李信业冷声道,“备热水。” 营房粗陋,幸而晨起宰羊,烧了许多热水。 李信业将她带到自己的营帐里,又亲自将热水桶拎了进去。 何年耗了大半日的力气,浑身骨头都碎了,瘫坐在帐房的地上。 她形容狼狈,他便没有叫外人进来服侍。 亲自替她脱了鞋履,抱在矮塌上躺着。 用热水湿了手巾后,为她擦拭脸颊和手臂。 他记得抱她下马时,在她下身摸到了血,想来方才骑马时,粗粝的马身,磨破了她的腿。 他犹豫了一下,将布衾搭在她身上,才迟疑道,“你自己褪了裆裤...” “你要做什么?” 饶是何年浑身失力,听了这话也警醒起来。 “你腿上的伤口,我处理不了,若是不现在脱了裆裤,等血凝了粘着皮肉,我怕你受不住痛...” 何年躺在塌上,听他这么一说,浑身疼痛立刻都发作起来。 “都怨你...” 她一边抱怨,一边在被子里解掉下衣。 李信业点燃火折子,生了久未用过的炉子。 等她脱完衣服后,他才回到矮塌边为她濯发。 女娘的乌发蓬勃浓密,握在手里丝滑柔润,他洗去黏结的血液,归拢花瓣一样,将青丝握在掌心里。 有一刻钟,他希望他没有重生。那他还有机会,自欺欺人。 第28章 ◎最好不要栽在我手里◎ 何年躺在矮塌边上,一头乌发垂落在木桶里,任由李信业为她洗发,擦拭,绞干,烘热。 她现在浑浑茫茫,只剩一具被折腾到痛不可当的身体,和被李信业气到怒不可竭的心。 顾不上去想,李信业企图掩饰的是什么,整个人陷入一种力竭后的恍惚。 就在被暖炉烤得回过些气力时,嘴巴忽被大掌掰开,一粒药丸滚进了嗓子里。 她慌忙翻过身,摁住了喉咙要呕出来,他虎口卡住她的下颌,拇指抵在她齿缝处,一颗蜜饯樱桃塞了进去。 那蜜饯是糖渍后,撒了酸梅粉的,浓郁的酸甜,迅速刺激口腔分泌津液,就在她吐着津液,努力保存那粒药丸化掉的气息时,第二颗蜜饯塞了进来,接着是第三颗,第四颗... 整个口腔都是化不开的酸甜味,敏感的腺体在轮番刺激下,大量分泌着口水,她吞咽不及,呛出了满眼泪水。 那一粒药丸的气息和味道,完全被淹没掉了。 从舌根到软腭,都清凉麻木,毫无知觉。 李信业见她喉咙蠕动,出现大口吞咽的动作后,才松开了手。 何年迅速将手伸进嗓子眼,拼命催吐。 干呕了两下,还没来得及吐出来,被他手动卡紧齿关,只能憋出大片断珠的泪花。 他垂眸看着她,钳制她下颌角和颊骨的手指,流溢着水渍。 “沈娘子何必做徒劳无功的事情,若是吐出来了,我从军医那里再取一粒即是...” 何年听他说还有存货,就放弃催吐了。 “你喂我吃的是什么?” 她说话时已感受不到声带震动,过于酸甜的刺激,让她无数毛细血管上涌,脸颊肌肉都是僵硬的。 他擦了手,替她拢好布衾,遮住她仓皇中半露的腿。 “一粒可以确保沈娘子,守口如瓶的毒药。” “很好”,何年连咬牙的力气都没了,“将军好手段。” 她放弃挣扎,重新躺下。 大腿上都是伤,胸骨也痛,身上的痛结了一片网,动一个地方,其他地方也跟着疼起来。 李信业看她很快恢复镇定,眸中诧异一闪而过。 “沈娘子不问问,这毒药何时发作?毒性如何吗?” 何年闭上了眼。 “将军若想杀我,方才悬崖边就可一刀毙命,喂毒是最蠢的方式。将军既然暂时不想杀我,吃颗毒药能减轻将军的疑心病,那我也只能吃了,谁叫我错信将军,掉以轻心呢?” “那沈娘子何时为母亲解毒?某无意冒犯沈娘子,只是母亲年龄大了,某与沈娘子之间的纠纷,希望不要波及无辜...” 何年本想保持平静,被他气得又坐了起来。 “李信业,你是不是有病?我说不会背叛你,你不信!我说敬仰你爱慕你,你笑我!我为自保说给老夫人下毒,你倒是深信不疑...” “你既然笃定我就是会害你,骗你,你娶我回来做什么?你当初怎么不娶个智障回来,你放心圣上也放心!” 她气愤时,像繁茂的枝条,双肩抖动着,对抗着暴雪。 李信业稍长时间的凝视过后,辨析着她微妙的措词,可那些词汇发烫,叫他不敢接。 他从怀里掏出她掉落的钗子,和绸缎红头须,放在了矮塌上。 “每月末,我会给沈娘子解药。沈娘子的衣食住行,与所有人的书信往来,尤其是与宫里那位的通信,都要经过我的检查,何时见过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也要悉数汇报。” “承影已去报官了,下午大理寺会来人盘查,沈娘子应当知道怎么说。” 他将一套便服递给她,“军中简陋,这是某洗净的衣服,沈娘子将就穿一下。” 走出去几步后,他又回头交代,“几日后,沈娘子可以在将军府设宴,邀请的贵女中,要有大理寺卿李仕汝、刑部尚书张希颖,和御史中丞郭路郭大人的女儿...” 第32章 “知道了”,何年没好气的盖上被子,又忍不住回头威胁了一句,“李信业,你最好不要栽在我手里...” 她以为李信业不会和她拌嘴,没想到他煞有介事问道,“栽在沈娘子手里,会怎样?” “你今日怎么待我,我来日就怎么待你!” 李信业难得闲散回了句,“某今日为沈娘子拎水,盥洗,濯发,他日沈娘子也能做到这般吗?” 何年狠瞪了他一眼,“若非你,我怎会这般狼狈?” 李信业见她一双核桃眼,红肿未消,唇瓣也是伤,敛眉道,“是某之过。” 他出去后,屋子里只有烽炉子,舔舐空气的热息,烘得营帐内暖热橘黄。 何年闭上眼,重新整理混乱的思绪。 等到疏影和桂月来到营帐时,见自家女娘躺在暖洋洋的塌上,头发已经烘干了。 只是揭开单薄的布衾,她未褪的衣物凌乱,身上也紫一块青一块,大腿根更是血迹斑斑,全是伤痕。 疏影上着药,哭了起来,“娘子嫁给将军,也太危险了,三天两头遇到刺客...” 她离家时,老爷交代了她,这是圣上赐婚,要安抚住娘子,可她现在自己绷不住了,她们家娘子素来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不过,娘子怎会知道将军在附近?还说什么将军杀了你会后悔?”桂月给娘子擦拭掌心,提出心中不解。 何年涂抹些药后,身上疼痛缓了许多。 “我猜想将军会来迎我,当时又吓傻了,胡言乱语的,你们对外可不要乱说...” “奴婢晓得轻重的,若是说了,徒惹将军的嫌疑。将军心疼娘子都来不及,怎会见死不救?” 何年轻哼了一声,有苦难言。 她以身迈入历史的长流,试试深浅,就碰到了李信业这个湍流,本就是难支的舟,现在还被喂了毒... 何年躺在塌上,沮丧了一会,营帐外面升起一阵烤羊肉的香味。 李信业清退了营帐周围的士兵,圈出一块生火烤肉的地方,这样何年不用出现在一群士兵中,也能在自己营帐外吃到烤肉。 沥泉和桂月负责生火烤羊,何年恢复了些精神头,坐在篝火边烤着手。 等到沈初明来营房时,看见妹妹穿着一身洗软的男子衣服,坐在日头下吃肉,纵然瞧着无事,鼻头还是红了。 “妹妹可曾受伤?” 他将大理寺的仵作和刑部同行们,丢在了外面军营里,由李信业带路,来问问妹妹情况。 “哥哥,我无事”,何年挤出笑脸,“幸亏将军及时赶到,我这才捡回一条命。” 她与两个侍女对好了口供,倒也不担心这样说哥哥会起疑。毕竟将军的营房本就离刺杀地点不远,李信业出营房迎一程妻子,正好撞见也能说得过去。 沈初明心里有点恼李信业,便不接这个话茬。 看着妹妹经历这么大的事情,不但没有向自己述说委屈,反而还安抚他,他一时感慨她懂事了,一时又心疼她太懂事了。 “妹妹,当真是长大了...” 他揉了揉鼻子,坐定后,又恨恨道,“这些北梁的刺客,实在是太嚣张了,上次的事情,圣上还想压着,害怕传到坊间让百姓忧惧,不许民间大肆讨论...可一次次,只是纵容了这些北梁人的气焰...” 何年捏着李信业的匕首,给哥哥割了一块羊肉,“哥哥莫气,圣上有圣上的顾虑,可这种事情,岂是圣上能捂住的?” 沈初明讶异道,“这等腥臊的东西,你如今竟肯吃?” 何年放下刀,“两次死里逃生,还有什么想不通,什么吃不下的?” 李信业听她此言,神色一顿,接过匕首,将羊肉切成薄片,放置在盘子里。 何年蘸了酱料吃,入味而不油腻。 ‘哥哥,陆大人的案子,你查得怎么样?快要七日了,我又遇刺了,会不会耽误哥哥查案?” 沈初明摇了摇头,“亲兄妹,何必如此生分。父亲母亲还不知晓此事,若是知道了,不定如何担心呢?”他端详着小妹的脸。 何年只好奇陆大人的事情,“若是大理寺七日不能破案,圣上会罚哥哥吗?” “陆大人的案子,牵扯甚广”,想到都是自家人,沈初明也不隐瞒。 “我受妹妹启发,格外查了陆大人的私交关系,尤其是书信往来,结果查出这些年来,陆大人居然每年都给北梁人资送财货,光是白银就有几百万两,更不用提粮食了...” 何年刚夹住的肉,掉了下去,李信业顺手接住,没让油渍沾在衣服上。 何年从他手上捏住肉片,放进了嘴里。 沈初明眼睁睁看见,她惯常喜洁的妹妹,居然给吃下去了,瞪大了眼睛,李信业也神情错愕。 何年这才意识到,她本着三秒落地还能吃的原则,但这不是沈初照的习性。 慌忙转移话题道,“哥哥是说,陆大人给北梁人送银子,送粮食,银子数额高达几百万?” 她猜到李信业从陆万安入手,必然涉及北境军需,想到陆万安恐怕有贪墨粮草的嫌疑,可没有想到,陆大人居然是给大梁资助财物。 “大宁与大梁签订的‘代北合约’,每年也不过是五十万两白银,陆大人一个区区金紫光禄大夫,怎会有这么多钱?” “这正是想不通的地方...”沈初明也面露困惑。 “那哥哥是如何查出来的?” 陆万安自然不是自杀,可也不至于将书信,放置在大理寺能寻常查出来的地方。 沈初明吃了一片肉,慢悠悠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大理寺能查出来,还是因为陆万安与北梁人闹掰了...” “数月前,大梁在北境屡屡战败,军事吃急,向陆万安狮子大开口,索要一百万两白银。结果,北梁派来接应的人没有拿到钱,陆万安却说钱运出了城外,这笔交易不知怎么出了岔子,双方争持不下,书信往来频繁,这才让大理寺找到了突破口...” 何年心知,哥哥能迅速查到关键信息,定然是李信业将证据喂到了他嘴里。 只是那笔钱,难道也是落入了他手中? 第29章 ◎任她揉捏◎ “不过,这件案子还是处处透露着古怪...” 沈初明放下筷著,眼中红血丝,如经霜后的叶脉一般,将那双清亮的眼眸蒙上一层血色,瞧着叫人心疼。 “哥哥也该保重身体才对,我看哥哥眼窝下都是乌青,定然是这几日没睡好,你总是这样,怨不得二嫂嫂忧心,成天念叨你...” 何年心疼哥哥,却也存了试探的心思。 “那哥哥觉得,陆大人是不是怕事情败露,所以在祠堂畏罪自杀呀?” 沈初明先是露出欣慰的笑,“妹妹如今学会关心人了”,可那笑里带着苦涩。 “这个案子哪有那么简单?妹妹想想,若陆万安当真是自杀,那必然会提前销毁罪证,怎会让大理寺轻易找到与北梁人闹掰的通信?” “谁会将砍脑袋的罪证,留在身边呢?” 沈初明素来做事板正,一旦查起案子来,更是暴露了性情里的执拗劲。 “我原想过信件可能是假的,陆大人死于他杀,有人精心炮制了诬陷他的罪证,引着大理寺去查...可偏偏眼下死无对证,那些信件又验不出真假...” “可是,这也说不通”,他陷入自问自答中,“陆万安若死于他杀,那凶手究竟是谁呢?又怎能从大火中脱身,而不会被发现呢?” 何年提出揣测,“若是死于他杀,很有可能是北梁人翻脸杀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有人灭口为之,毕竟,单凭他一个金紫光禄士大夫,断不可能拿出这么多白银?” “妹妹所言甚是”,沈初明道,“单凭他一个没有家世根基的人,是没有能力拿出这么多银子的。只是,眼下证据不足,除非北梁人承认此事,又或者揪出背后提供银子的人,否则...” 他说完,关切的看着何年。 “这些事情,原不该和你个女娘说,可你如今被北梁刺客盯上了,我和你说一声,也是要你小心,京城局势复杂,也不知北梁人要做什么,妹妹不要无辜被带累了...” “哥哥”,何年语带好奇,“若是陆大人之事,牵连北梁人,圣上那里如何打算?” “圣上相信陆大人的品性,怀疑有奸人嫁祸...但涉及通敌叛国的事情,纵然今上心软,岂能轻易了之?如今御史台和枢密院,都主张要查清楚账目往来,此事已不单单是命案那么简单了...” “那宋相如何看待此事?” 何年问完,沈初明下意识看了眼李信业。 李信业一双淡漠的瞳仁,盯着燃烧的篝火,火星在他眼眸中迸溅,如同焰火舔舐遥远的雪山,他神色莫测,似对眼前对话浑不在意。 沈初明这才道,“宋相昨日告病了...” “哦...”何年托着下巴。 她早知道陆万安只是一个导火线。 第33章 唯有让陆万安死于非命,无力自辨,三司又不得不介入,才会进一步引出幕后之人。 而李信业真正剑指之人,她起初以为是萧家,现在看来是宋家。 宋家有从龙之功,宋相位高权重,岂能那么容易扳倒? “哥哥”,何年问道,“二嫂嫂的兄长,是不是和宋家有生意上的往来?” 沈初明不怎么关心这些俗务,点点头道,“他们家过去有大批商队,每月北上运送物资。这几年,宋家的商队几乎垄断了北边的生意,王家的重心本就在南方,也就慢慢淡出了北边的市场,不但他们家,就连我们家也往南边转移...” 他回答完,才狐疑道,“你一个女娘,操心这些做什么?” 何年顺口扯谎,“父亲给了我许多铺子,我学着打理嫁妆呢...” “不是有徐伯在替你料理吗?” 大家族的生意和田产,自有忠心的仆人在运筹,徐伯是父亲替她选的总管事。 “多学一些总归是好的,毕竟如今做了主母。”何年心中已有想法,敷衍应了一句。 沈初明只当她嫁人懂事了,李信业拨弄着树枝的手,却不自觉停下了。 火星子溅在手背上,他抿了抿唇,心口似烫了一个洞。 沈初明又聊了一会,见妹妹无事,托付李信业照顾好她,就去忙公务了。 侍女们被何年打发到另一堆篝火边吃肉去了,她和李信业相对而坐,气氛一时静默下来。 何年见无人在侧,才望着李信业道,“将军,我现在吃了毒药,受制于你,你总该信我吧?” 日头昏沉,将她渡上暖金,她一身男子素服,混合着一种让人眷恋的,被阳光晒透了的味道,随时会在金光中化掉。 但那双眼睛很明亮,李信业回过神,淡淡道,“沈娘子要问什么?但说无妨。” 下一秒,十三岁被刀尖抵着喉咙,耳畔传来刺骨呼吸的感觉,再次袭来。 “当年的塑雪之战,可有隐情?”女娘正目光灼然的望着他。 何年看见,当她提出心中怀疑时,李信业脸上隆冬的威严消融,浅色眼眸里透着死寂的寒气。 “沈娘子,何有此问?” “陆大人一家十六口人,尽数烧死在祠堂里。而此前在辍锦阁中,狸奴说过,徐公公管着京城的香篆香炭铺子,玉京城生意最好的‘刘家上色沉檀拣香”铺面,蔡公公就是背后的东家...” “按照将军所言,狸奴是比赛风等级更高的北梁探子,那他不会毫无缘故的告诉我此事,唯有一种可能,他想让我知晓此事。我由此联想到,当日陆万安一家人能困在祠堂内,告祖用的香肯定有问题...” “徐公公是周太后的人,周萧两家素来不对付,他处处挤兑萧裕陵不会引人怀疑,但若非掩人耳目,他实在没有必要处处为难萧裕陵,毕竟萧裕陵这样不成器的纨绔,与他计较就是浪费时间...” “所以,他频繁出宫甚至出入辍锦阁,一定在谋划其他事情,只是拿萧裕陵做幌子而已。而此前将军说自己手中,有个丙级的探子和狸奴共事过,我查过狸奴,他一直在辍锦阁中,那将军手中的丙级探子,必然也是出自辍锦阁内。于是,我让赛风去查辍锦阁中,与狸奴有过往来的探子...” 何年看着李信业,雪山一样的寒寂目光,凝成冰刀刺向她,便安抚道,“将军莫恼,北梁探子以为我是宋皇后的人,他们既然想要利用我,自然会告诉我一些,将军不愿让我得知的事情。” “我没有自己可用的人,只能在将军、宋皇后和北梁人中间周旋。所以,我很快就知道了,将军手中的那个丙级探子,最有可能是几日前,因得罪萧裕陵而送进巡检司受刑的周庐。只是,周庐若是不知道狸奴的身份,证明狸奴等级比他高,且当时他正要做的事情,狸奴却知道且在背后协助,所以,狸奴在借助蔡公公谋划什么,只是不知为何,周庐送进巡检司后下落不明,我猜,他定然是被将军劫了去...” “我猜不透北梁人要周庐做什么,但从中窥测到,北梁人也在利用蔡公公达成什么事情,但显然将军的介入,破坏了原先的联盟,如今将军和蔡公公乃至周太后,才是一同做事的人...” “周太后的父兄,皆死于北梁人之手,能让她不惜借助北梁人之手,也要报复算计的对象,只有坐在皇位上,取代昭隆太子而立的那位天子了。而我听说,将军的父亲素来和周太后的父兄不睦,能让你们联手合灭陆万安的事情,唯有当年那场塑雪大战了...” “当年的塑雪大战,到底有什么隐情?”何年不解。 “世人皆知,陆万安是周将军的亲信,更是靠着救出周将军的尸身,抚慰了北境流民才受以功勋,周太后怎会恩将仇报?又怎会对陆家出手这般狠戾?尤其是周小娘子,已经做了陆家儿媳,怎会连自己的一双儿女,甚至刚出生的幼子也不肯放过?” “十六口人,尽数死于家祠内,哥哥参不透封闭的密室内,凶手是怎么逃走的,是因为他陷入了一个误区,觉得若非是陆大人自杀,那凶手定然作案后需要逃离现场,却忽略了凶手也可能是死者之一,比如,周太后的亲侄女,周小将军的亲女儿,嫁与陆家二郎做妻子的周小娘子周希悦...” “没有人会怀疑是周小娘子所为,毕竟,怎会有人不惜杀死自己的丈夫,亲生儿女,三个孩子,整个夫家呢?只有一种可能,她要为父兄报仇。” “归宁那日,父亲告诉我,世家的女儿,毕生只能维护父家的利益。不是陆家妻,只是周家女...” “正如我的父亲,若是做了伤害外祖一家的事情,以我母亲的性子,也必然玉石俱焚。” 何年面色凄然。 一缕风吹过,驱走了浮动的烟尘,火星子里,李信业有点看不清面前女娘的面目。 他如同经历一场幻梦,乌黑的发梢在风中翻飞,一袭深黯的文武袍,衬得他眉黑眼深,俊美如神明。可那双眼睛,却如冬日的暮光,肃静而神秘,吞噬了一切情绪和表情。 有一瞬间,何年觉得他孤独极了,像一颗黑色的树,立在天地之间,让人无法探知,也无法靠近。 “沈娘子”,他声音低沉,“为何要说出来?这些事情隐在心里,不是于你更有利吗?” 她知道他在疑心她,那她眼下做的,应该是藏拙。 “我想告诉将军,我是沈家女,是大宁的百姓,而其中将军以为很重要的,我与宋檀青梅竹马的情分,与宋家交好的关系,在这两重身份中,都是最不值一提的。” “凡危害我沈家利益的事情,凡危害我大宁百姓和国土安危的人,都是我沈初照的敌人,哪怕那个人是宋家,是宋檀,将军可懂?” “所以,将军可以告诉我,当年塑雪之战,究竟发生了什么?周太后的父兄是如何死的?将军的父亲,我大宁的六十万儿郎,为何没有渡过漠北寒河?为何尽数死在了关外?” 李信业的喉咙微动,暖风如白鹭鸶的羽毛,拂过他的胸膛,他忍不住想抱住那只白鹭,可他知道不能。 一具被天雷劈中的树,冒着煤烟味的黎黑木桩,贪恋落在臂膀上的那只白鹭鸶。 可漂亮的,有着洁白羽翼的,高贵而聪慧的白鹭鸶,应该飞过夏天的草原,秋日的湖泊,飞过雪山,刺破长空,她不该停在焦黑的木桩上,经受电闪雷鸣。 “沈娘子,起风了,我命沥泉送你回府。” 他要站起身时,被对面的女娘,握住了手。 疏影视线瞥见了,慌忙别过了头。 赶忙转移话题道,“沥泉,你的日子可真舒服,说是照顾将军起居饮食,我怎么看着将军都是自己动手,亲力亲为啊?” 沥泉、疏影和桂月,坐在几丈远的一处篝火边吃肉。 沥泉将肥圆的橘子递给疏影,“我们过去在北境,别说到了冬天我们要饿肚子,就连将军也一天只吃一顿饭,我不过是打猎身手好,常常跟着将军去猎野物,才被分派着打理将军饮食起居罢了...” 疏影将橘子剥开,橘皮丢进了篝火里,营帐四处弥漫着甘洌的橘子熏香,混着羊肉的油香,夹杂着外营房里士兵们酣畅吃肉,哄闹笑谈声,整个世界浑黄沸热起来。 李信业耳根也是热的。手掌被她握着,手心如丝似缕,下着磅礴大雨,胸腔里却长出尖利的獠牙,啃噬他的骨骼,告诫他前世贪心不足,最终没能大仇得报,也没能得到她。 “我今日不回将军府。” 她的掌心柔软,以至于她说话时,李信业只听闻有水流向他,世界变得漂浮,她是辽阔海域那片诱人的蜃楼,他未餍的眼透过渴望看向她,又被残酷的现实唤回来。 “是今日不回,还是,以后也不回了?”他声音冷飕飕的。 何年刚刚情急拽住时,没有多想,这会反应过来松了手,回怼道,“你这话说的,我以后也不回将军府,那我去哪里?李信业,难不成你想休妻?” 第34章 她看李信业不愿意提当年的事情,也不多问。 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积落的篝火灰尘。这才意识到,李信业让她坐在上风口,她的身上干净整洁,并未有落灰。 “我今晚同将军一起,住在营房。” 她似夫妻闲话,语气散散。 李信业顿觉被大水淹没,嗓子有些哑了。 “为何?” 何年回头诧异望着他,“你刚一回京城,就做坏了北梁人的名声,动不动就是刺杀和暗杀,若非你这番作为,玉京城夜夜笙箫,早就忘了北梁的存在。你费尽心思,不就是希望刺客的事情多闹几次,最好京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如此,圣上才会忌惮你,又看重你,也绝了北梁与大宁议和的筹谋吗?” “而我白白遭了这么多罪,若是好端端回去,不是让你苦心白费嘛?我今日假装受伤,在营房住一晚,明日回城接受探望和慰问,再向旁人渲染一下刺客多么血腥可怕,最好再写几首流传京城的忧惧诗词,如此,不是能更快达成将军的期望吗?” 李信业却迅速找出她言辞中的漏洞,“沈娘子怎么知道,北梁筹谋着与大宁议和?” 何年一顿,见这人油盐不进。凑近他,仰着脖子,煞有介事道,“将军若问我怎么知道?那我只能告诉将军,我是天降神机郎,妙算毫厘得天契,智识高远运筹帷,翻手为云覆做雨,满朝文武不能敌...可惜啊,可惜...某人狗眼看人低...” 李信业被骂也不言,看她朝着外间去,才问一句,“你既然假装伤重,现在出去做什么?” 何年合拢臂弯,回头瞪着他,“你的营帐这么小,总不能叫我一整日,都憋在里面吧?” 她眉眼灵动,稍微转转眼波,动动嘴巴,就让人对她的坏脾气也甘之如饴。 李信业跟在身后,见她走到侍女边上,剥了一片橘子塞在嘴里。 橘汁溢满唇齿,她回身对他说,“去看你那头发情的白狼?也不知道我调的香,对它有没有用?” 他甚至能看到她粉红软嫩的舌,在肥厚的橘肉间,露出一小截,猫耳朵一样... 舔舐的触感还在。 李信业摸了摸脖子,包扎好的地方痛感清晰,他却能想到结疤后的痒。 她向来是他积年的冻疮,好了的伤疤,稍微热一点,就会痒。 她却回头笑着说,“白眼狼养了一头白狼,不知是白眼狼更白眼狼,还是白狼比白眼狼更白眼狼...” 等到熏香燃尽,卧雪软绵绵的倒在她脚下,任由她抚摸肚皮,谄媚的舔舐她手指,往她怀里蹭时,她才笑吟吟道,“还好白狼不是白眼狼,记得我的好...” 李信业不想看卧雪丢人的样子,可视线又凝在她身上。 她蹲在那里,逗弄着卧雪。 “李信业,你养的白狼,比你更狗哎...” 那不是什么好听的词汇,卧雪呜咽了一声,委屈的蜷缩四肢,倒在她腿上撒娇。 这头撕碎北梁骑兵,一贯冲锋陷阵的猛兽,此刻瘫软成无骨的雪球,任她揉捏。 【作者有话说】 这章改了好久,感情线和剧情线一起走,很怕节奏不对。不管如何,尽力写到自己满意吧。 谢谢宝们阅读,作者坑品很好,挖坑必填,只是上本感情线有遗憾,这本希望写的慢一点,稍稍精致一点。当然能力有限,尽可能做好一点吧。 再次感谢阅读的宝,爱你们~ 第30章 ◎奇怪的画面◎ 卧雪喜欢何年身上的味道。 它黏着她,厚重蓬松的皮毛,天鹅绒一样蹭着她,舒服极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卧雪低眉顺眼,死皮赖脸,跟着她进了营帐。 何年探头撸着‘大猫’,忍不住想到了狸奴。 “李信业”,她躺在矮木床上,招了招手,“你过来...” 李信业摸不透她的想法,走近两步,撩起袍襟半蹲下身。 不同于女子*蹲身,双膝并起抱着腿,姿态轻盈柔软,男子是侧向叉开高低式蹲姿,左手搭在高一点的左膝上支力,右手随意置于右腿外侧。 何年能看到他蹲下时,大腿隆起的肌肉走势,蓬勃而有力,如一樽气势磅礴的山,带着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 她愣神看了他一会,目光凝在他的脖颈处。 雪白的绢帛包裹住伤口,滲出点殷红的血迹。 她又想起那个暧昧,却异常清晰真实的画面。 何年指了指他的伤口,狐疑道,“我咬你的时候,你脑子里,有没有出现奇怪的画面?” “奇怪的画面?” 李信业喉骨微动,像爬着一条蠕动的蛇,他摸了摸包扎的地方,脸上没有出现任何异动。 “沈娘子看见了什么?” 何年脸颊微热。 她看见自己丰满的秀发,缠绕在他的胸膛前,宛如绸缎般贴着他,湿润的唇吻过他因痛苦而痉挛的脖颈,感受他死前依然遒劲的肌肉线条,以及满嘴含着血腥和眼泪的咸湿感... 那个画面里,熟悉的帘幔,笼在白色的雾幕里,没有亮光,只有他的血很刺眼。 “我问你呢?你不要总是反问?”何年掩饰脸热,不自觉拔高声音。 李信业想说,她咬住自己时,他没有任何痛感,眼前只涌现前世的画面。 看见她的恸哭,呼吸、悲伤、疼痛和背叛... 可他如一棵寂静的树,只是含悯道,“没看见奇怪的画面,只看见你在哭...” “你也看见我哭了?”何年很激动。 李信业立刻警觉,“还有谁也看见了?” 何年意识到,李信业指的是她上午咬他时在哭,失望的摇了摇头, “没有了,当时就我们两个人...” 李信业察觉到一丝怪异,“你让我过来,就是问这个问题?” “当然不是了”,何年轻快道,“我是问你,现在我们不知道狸奴要做什么,但是如果周庐在你手里,你问清楚周庐当时接近蔡公公要做什么,是不是就能推测狸奴要做什么?” 李信业沉默的唇,明显张开,似乎要说什么,瞥着何年的表情,又沉声了。 一个人背负隐秘的包袱,就会将自己裹入沉默中。 但何年看出来了,他知道狸奴要做什么。 “李信业,你不告诉我,我也能大致猜出来。狸奴要周庐借助蔡公公之手入宫,他要周庐接近庆帝。我虽然不知道周庐的真实身份,但是能想象到,北梁人和宋家有勾连,北梁不想大宁国泰君安,宋家却也不会蠢到忘本卖国,所以,北梁才会借助萧周宋三家的嫌隙,安插自己的探子入宫...” 何年探测到大致的答案后,才接着问,“你给我吃得毒药,什么时候毒发?毒发的症状是什么?” 李信业站起身,“月末毒发,毒发时腹痛难忍。” 何年看着他又要走,问道,“你什么时候睡觉?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营帐不大,木床也不大,李信业一直坐在矮塌边看书。 “你困了?”他声音有些喑哑,“军营简陋,我今晚在矮塌上对付一晚。” “你睡我旁边。”何年拍着空出的一块地方,“矮塌我躺着尚且局促,你长胳膊长腿,睡着怎么舒服?” 李信业回头看着她,眼睛沉入她的眼底,有些看不懂她。 前世,她一直很排斥和他同床共枕,他们床第之间鲜少有浓情蜜意的时候。 即便他照顾她的情绪,念着她身娇体弱,小心翼翼克制着自己,她也常常莫名哭出来,似乎藏着许多委屈,更不会主动提出邀约... “你躺在这里,我看看你的伤口。”何年随口找了个借口。 “已经上过药了,无碍。” 他说完,将卧雪赶了出去,卧雪贪恋地蹭了蹭何年,在他眼神的威压下,晃着尾巴走了,呜咽的窝在营帐的门口。 而他迟疑着站在那里,影子黏附在地上,挪动困难。 何年见他视自己如洪水猛兽,一副不愿睡过来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李信业,你少自作多情,我只是想看看自己的报复成果,心里畅快一点罢了。” 李信业本就洗漱完毕,见拗不过她,躺在了木床上,解开包缠的纱布。 何年虽然嘴上放了狠话,待真看到二指长的撕裂伤口,蜿蜒在喉骨上,裸露出熟红咬烂的大片肉时,还是心下骇然。 “畅快了吗?” 他见她脸色难看,想到她惯常喜美厌丑,正要将纱布缠好,被她摁住了手。 她凑得极近,白腻修长的颈子,在烛火下闪耀着水色,冷润的白玉兰一般,可呼吸扑在脖颈上很热,烫得他伤口刺痛。 就在他想问一问,她究竟看够了没有时,她苍白的脸,忽而埋入他的脖颈间。 柔软的唇,贴附在青色的经脉上。 李信业脊头半侧,都陷入麻木。 他垂眸看着伏身在胸上的女娘,闷声忍着,知她随时会再咬一口。 第35章 而她只是趴在那里,手指攀在他的肩头。 许久,女娘湿透的唇,蠕动一截柔软的舌,圈圈缠缠的舔着,蒙蒙转转如游蛇。 李信业绷紧不敢动的身体,霎时如五雷轰顶,沸水滚肉,头皮都是麻的。 他摁住了她的脑袋,哑然的声音里,带着仓惶,不解,和怒火。 “沈娘子...这是做什么?” 何年面颊低垂,眼中都是迷茫之色。 “你的脑海中,浮现什么画面吗?” 她清楚记得,她白日就是咬着他不放时,那个绮丽暧昧的画面浮现了。 她照着记忆去做,那种触感和情绪,黏稠而浓烈,分明很清晰,她却抓不住。 李信业见她幼兽般,趴在胸膛上,眼睛纯良无害,胸腔一阵闷痛。 他脑中有很多画面。 她白皙的躯体,在绸缎合欢被里起伏,闪亮的水波一般,漂浮不定。 绞缠的时候,他看着这段秋水骨玉容肌,想到匠人打磨上好的纯白褚皮纸,需要纤维捣得很细,交结匀紧,才会润出光泽,平滑如蚕丝。 可她洁白如光的肌肤,柔软的腰肢,和波浪起伏的浓密乌发,都不是出自他的打磨,反倒让他生出破坏感。 只有看见她神色迷离,面颊鲜红时,他才觉得自己在冶炼她,如同冶炼一块羊脂软玉,任她化成润泽的水。 可这些画面,他都不能说。 “沈娘子,想要我脑中浮现什么画面?” 他下颌是熟悉的暖热冷香,可他如同被痛苦刷白,只能撑手将她隔离开来。 何年沮丧的倒头睡下。 “算了,你就当我脑子犯抽了。我刚刚只想咬你一口,看着你旧伤未愈,下不去口,就恶心你一下吧...” ‘恶心一下他...’李信业顿住。 见她沮丧的躺在身侧,满脸困惑。 何年确信咬他时的那段画面,并不是她凭空捏造出来的,也不是她的意淫。 她想试试看场景会不会再现,但她失败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还吃了几口苦涩的膏药。 李信业望着她失落的样子,膝盖微屈,胸中暴雨停息,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真空。 他吹灭了烛火,营帐里只有烽炉子吱吱燃烧,在帐顶投出昏黄的光,如同日落的天空,淹润廖廓,蓄满惆怅。 李信业躺在那里,睁眼如守护群星的神祇,星空繁杂,神祇将月亮擦拭如水,孤独却更深了。 转头看见身侧的女娘,经过白日折腾,睡得很香。 烽炉子暖热,她布衾只盖到腰上。 单薄的脊背形成美丽的弧度,如一把春天的刀,给他留下一个蜂蜜味的伤痕。 李信业动了动指尖,想捋平她褶皱的里衣。 手指悬停在半空,身体下意识的做出举动,心脏却保持疼痛的觉醒。 而她的脊背却如同感应到他的举动,轻颤着。 李信业收回了手,正疑惑间,她的肩胛骨也剧烈抖动起来,整个人如溺水的蝴蝶,挣扎着,跌跌撞撞。 “沈娘子?”李信业轻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取而代之的,是模糊含混的呻吟,破碎的啜泣声。 “做噩梦了吗?” 他伸出手臂,在她头顶上方围成虚虚一圈,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她挡住眼睛的浓密乌发。 她额间都是湿晕的汗,双手攥紧窝在胸间,惊恐而迷乱,泪水浸润的弯月一样瑟瑟发抖。 “秋娘,醒醒。”他将她拢进怀里。 何年醒不过来。 她梦见,营帐蔓延着弥天大火,士兵们到处逃窜。 “着火了,着火了...” 墩台下一片火红,数百窠野生的蜀葵,在浓艳繁茂的大火中化为灰烬,没有烧及的也被马蹄践踏成泥。 五万拱卫京师的天子禁军,从四面八方呈包抄之势压境。 手持盾牌的步人甲开道,阻挡妄图突围而出的北境军。 弩手和弓箭手紧随其后,负责射杀逃出火天的士兵,最后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则负责提枪追杀。 战无不胜的北境军,没想到会死于天子脚下,死于生养自己的国土之上。 惨叫声,厮杀声,哀嚎声不断,响彻血红的天空与大地。 李信业纵马带着沈初照归来,看到血光冲天那刻,俯身看着坐在马背上,窝在自己怀里的女娘,声音里含着愤怒,“沈初照,你骗我?” 沈初照一脸惊慌,“我不知道,我没有...” 她甚至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他一把丢下了马,跌落在大片的蜀葵丛中。 从未受过这种羞辱和疼痛的女娘,委屈的哭了起来,还是解释着‘我不知道’,‘李信业,你回来’,却绝望看着,他向着大火深处飞奔而去。 她从未看过这样的李信业,他在她面前,一贯是温和,沉默,无趣和沉闷的,却也收起了武将的刀枪棍棒,很愿配合她那些繁琐规矩和要求。 可此时,他却如同他饲养的那头猛兽,纵马飞身跃入火海中,跃入禁军的伏击和剿杀中。 他身边叫做湛卢的副将,将月隐刀飞传到他手里,他手起刀落间,无数禁军血肉模糊,倒在身下。 愤怒,凶残,血腥... 北境军看着他们的将帅,奋力为他们撕开一条血海之路,一条逃生之路,也纷纷扬起斗志。 可禁军太多太多了,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源源不断。 沈初照过去从来不知道,原来歌舞升平的玉京城中,藏了这么多将士、战马和兵器。 李信业会死的,她哭得泪雨滂沱。 宋檀从马车上跳下来,抱着她说,“秋娘,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什么都结束了?”她哭得声嘶力竭。 “晚间李信业也说‘都结束了’,为什么你们都知道什么结束了,只有我不知道?” 宋檀安抚的将她抱在怀里,“李信业携北境军妄图谋逆,圣上已派禁军尽数剿杀逆党,过了今夜,一切就无事了。” 她挣脱了他的怀抱,满脸泪水。 “李信业明明告诉我,宋相勾连北梁,造成塑雪之战大败,六十万将士枉死,圣上已将他关入御史台大牢,满门抄斩,不留活口...” 她们前些日子因为宋家的事情,多次争吵不休,宋檀求她为父亲求情,她心软应下帮他。 今晚是李信业的生辰,她特意设了宴席,还头戴花冠,穿鸦霞之服,为他弹奏一曲《清商乐》,来缓解二人剑拔弩张的关系,为何会变成这样? “秋娘,他骗你的。”宋檀看着她一身薄雾轻纱霞衣,宛如似散的天边红云,忍不住将她拢进臂膀间,这辈子再也不肯松手。 “他骗你的,他一直都在骗你。这里太危险了,我带你离开。秋娘,你信我,我此生定不会负你...秋娘,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可以像过去那样,我们再也不会分离...” 何年看见,沈初照死活不肯走,可密密麻麻的禁军围了上百层,她只听到教头要生擒李信业的命令,就被宋檀强行抱上了马车,而深陷在甲兵阵里的那个人,她再也看不见了。 只有惨烈的狼嚎,声声泣血,被万箭穿心的最后一刻,还在甲兵脚底下冲锋陷阵,妄图为主人撕开一条生路。 大火燃烧起来时,墩台下一片火红。 天亮时,遍地焦黑,天边是青灰的光影,死人如同废掉的底片,渐渐沉没在历史的长河。 一万亲兵,算不得什么。 何年在历史上,甚至没有读过这段记录。 她望着自己犹如一具幽魂,游荡在凄惨废墟上,淌着热泪,呼吸不过来。 泪珠披了一脸,她在一遍遍叫唤,和有力的臂膀晃动中,抽噎着睁开眼,看见她在历史书中读过无数遍名字的人,鲜活映在她眼前。 “李信业...” 她疲倦而哀伤的看着他。 第31章 ◎可她叫他夫君◎ “做噩梦了?” 他见她醒过来后,抽出抱着她的手臂。 她如同一篷云,在他指尖和怀里融化,李信业的袖子湿腻腻的,心里也是化不开的梅雨,闷热而潮湿。 “你先躺一会,我去给你打桶热水。”他坐起身。 何年‘嗯’了一声,嗓子干哑黏糊。 她后颈脊背都是黏稠的汗液,恍若从大雾霭中走来,此刻身上滴答滴答淌着水。 “李信业...”她又唤了一声。 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清晰到何年坚信,那就是前世真实发生的事情。 她身为沈初照时,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 李信业转身看着她,眸光里多了柔絮。 “今日之事,是我思虑不周,下次不会了。” 他以为她夜间梦魇,是白日刺客吓到的缘故。 何年心绪复杂的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吭声,让他心存愧疚吧,他对她这样差。 她记得梦中他策马抱着沈初照时,脸上的怜惜与温柔。 第36章 即便怀疑她背叛自己,将她丢下马时,依然是伸出长臂,替她缓冲了一把跌落的力,才扔在蜀葵丛里。 那个样子,分明爱惨了她。 而她穿过来后,显然发生了很多变故。 何年心里莫名有些发酸,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心脏还在突突跳着。 李信业打开营帐,四更天,外面肃静,湿冷之气蒸腾。 卧雪盘踞在门口,从他脚底下窜进来,探头探脑凑在何年面前。 何年伸手抚摸着它,心道变故就变故吧,至少卧雪还活着,皮毛光滑柔软,眼神活泛明亮。 她又想到梦里那个血团,眼睛险些熏出泪来。 从梦里破碎的信息中,她拼凑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李信业前世弹劾宋相,本来证据确凿,胜券在握,却在最后时刻被庆帝阴了一把,而她显然也被他们利用和算计,充当了绊住他的脚石。 何年望着盈盈堆积的烛泪,心绪复杂。 如果当年的塑雪之战,当真宋相勾连了北梁人,那庆帝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宋家所谓的从龙之功,建立在昭隆太子病逝,周家势弱的前提下。 否则,东宫尚在,又怎会有宪帝晚年,皇子混乱夺嫡的场面出现? 对于何年这样的现代人而言,她经受过革命的洗礼,造反有理,推翻封建帝制,是她刻在血液里的dna。 但对于李信业而言,忠君观念也是刻在骨骼里的坚守与克制。 以他的慧识,不会单纯认为当年塑雪之事,庆帝就是清清白白。 可天子怎能犯错呢? 天子若是犯错,只能是受了奸人蛊惑。 听闻庆帝愿意处置宋相时,他大约以为尘埃落定了。 怎料,天子的承诺,不过是‘血色洗礼’前的安抚而已。 庆帝若是处置了宋相,就是承认自己得位不正。 那是他的来时路,他怎能允许抹上一点黑? 除非李信业放弃追究‘塑雪之战’的恩怨,否则,他要解决的内忧是大宁天子,外患是虎视眈眈的北梁。 除了造反称王,何年想不到破局的办法。 可若是称王,李信业就从名垂青史的忠臣名将,变成窃国大盗,人人得而诛之了... 何年托着下巴,看着外面暗蓝色的天光,思虑着下一步如何做。 营房有守夜的士兵,李信业很快提着一桶热水回来。 微茫的昏光,消解了他的硬朗与结实,何年瞥见了影影绰绰的温柔,至少那眉眼此时望着她时,是藏着怜惜和内疚的。 “李信业,你的生辰是哪一天?” 李信业将热水桶放在烽炉子前,这样她用水的时候不会冷。 听闻她忽然问及生辰,愣了一下。 “仲夏竹醉日。” 何年默默算了一下,他在京城的亲军,覆灭于农历五月十三日,那就是明年或者后年夏天。 “你...问这个做什么?”李信业声音里带着警惕。 “没什么”,她穿着汗湿的里衣下床,“提前为你准备生辰礼!” 凛冬将至,他的生辰还要大半年才到。 她的回答,让他想到前世那份生辰礼,眸光黯了下去。 他挪开视线,不去看她里衣汗湿后,贴附在身上的曲线,转身唤着卧雪出去。 何年劝阻道,“我只是擦个身子而已,何必折腾卧雪?” 卧雪正黏在她的腿边,怎么叫也不肯走。 “卧雪是公狼。” 李信业拧着卧雪的耳朵,将它拽了出去。 何年蹲在烽炉子边,撩着热水擦洗。 李信业关了门,等在外面,屋内热气腾腾,屋外星星冷的如同冰锥,从遥远的天际滑落,在冰蓝的天幕滑下璀璨的弧线。 卧雪看见了,张着嘴巴,追着滑落的星星跑去。 何年洗完后,拉开门,看见李信业已经练兵去了。 很快,原本寂静的营房,响起了嘹亮的号角声,齐整的脚步声,声势浩大的操练声。 她睡不着了,简单洗漱后,在他的书案边坐定,开始给叔父写信。 辰时,李信业回来用饭时,何年将书信递到他面前。 如他所言,所有书信都要经过他检查。 “你要一支沈家的商队?” 李信业看完信后,狐疑道,“你要商队做什么?” 何年在他目光的审视中,平静道,“如果宋家垄断北上的商贸往来,那就如同扼住了北境军的喉咙,军队的粮草供应,生活所需,只能依靠朝廷拨款。但圣上无心收复塑雪,也不是开疆拓土的进取型君主,日常拨款只够养军,不够北境军大规模作战...” 她摊开他桌案上的舆图,指给他看。 “沈家的商队,以我改用北珠为由,一路北上,经由陌城、邴州、鹌子河、桐门、芥门关,到达灵关驻扎,在北境军的协助和保护下,入寒河采珠,商队沿途携带物资皆为实用的生活物资,打着做生意的名义,实际上尽数运送军需储备。而打捞的北珠带回玉京城,则以高于南珠的价格售卖...” “京城崇尚南珠,且北珠不好打捞,很难大规模开采...”李信业提出质疑。 何年反驳道,“京城崇尚南珠,是因为我一贯喜爱南珠,我就是玉京城的风向标,等我喜欢北珠的时候,京城自然崇尚北珠...” “至于无法大规模开采,正是如此,才能一珠难求,打造成稀世珍宝。而将军与我夫妻一体,沈家才能垄断北珠开采的生意...” “沈尚书会同意吗?”李信业问道。 何年嗔他一眼。 “这是我和叔父之间的生意,只要利润够大,叔父就会同意,他向来比父亲野心大。至于父亲同不同意,我猜,父亲定然是不赞同的,他行事稳妥,眼下不想开罪宋家。不过现下看来,父亲朝堂上稳妥点好,我和叔父生意上才能做大做强...” “父亲唱白脸,与宋家友好往来,叔父那边偶然冒犯一点,宋家也不好撕破脸。更何况我向来骄纵喜美,想要开采北珠,也不会引来怀疑。宋皇后有心利用我,此事也会让步妥协,这是一个撕口,只要我们出手够迅速,等到宋家意识到时,已经堵不住了。” 见李信业还在犹豫,何年轻笑道,“将军,军费不是将军府省出来的,是赚出来的。北境军必须想到赚钱的法子,才能越过枢密院,越过三司三衙,越过庆帝,拥有更多自主权...” “更何况,北珠的生意本就是个幌子,借用叔父的商队也是为了拿到通商路引。这笔生意是我和叔父在做,北珠的利润叔父和将军拿,我只需要一支合法合规的队伍,每月在玉京城和灵关之间运送物资。” “那沈娘子的目的是什么?”李信业手指停留在舆图上,“按照沈娘子的计划,沈叔父那里可以得到巨额利润,北境军能得到军需物资,我可以分一杯北珠获利的羹,沈娘子可以得到什么?” 他凝着面前的女娘,女娘的视线凝在舆图上。 舆图勾勒出大宁的地貌,按照后世的眼光来看,这点子扩张还不够,尤其是萧太后在世时,就失掉的塑雪城,已经被北梁人占据了太多年,久远到大宁的君王们,已经没了收回的野心。 而何年知道,塑雪城将来会回来,北境二十一州会回来,连带着寒河以外的北梁,将来都会归附在同一个主权下,形成何年后来熟悉的那个雄鸡版图。 “将军”,她的指尖在舆图上游走,“我想让北境军吃饱饭,想要大宁的军士,在前线保家卫国时,日子过得舒坦一点。” 女娘纤柔的手指,停在了北梁人的地盘上,“我还想要将北梁纳入大宁的版图,想要和将军建立不世伟业...” 她提起笔搁上的羊毫笔,在广袤无际的北方大地上,圈下了一块地方。 “将军是不世之材,盖世英雄,何必将目光,仅仅拘泥于在宋家身上,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身本领?我和将军联手,一统南北,重整山河...将来,这份不世基业,万世称颂的功绩,足以抵消你我弑君窃国的罪名!” ‘弑君窃国’几个字,让李信业瞳孔一震。 女娘却一副神色自若的样子,恍若她在谈及什么寻常事情。 “将军想一想,你是堂堂狼王,连北梁人都忌惮你,何苦为一个得位不正的君王,辛苦守一个风雨飘摇的江山?这江山要自己坐,才能坐得稳。” 见李信业满脸震惊,她温柔笑道,“我父亲说,文臣只需守臣子本分,不必争从龙之功,故而从不介入朝堂之争。而武将却需要这份功劳保命,将军想不想要这份从龙之功?” “从龙之功?”李信业的胸膛跳得厉害,“你...” “我。” 何年肯定道。 她握住李信业的手,眼含期待。 “夫君为庆帝卖命,不如为我打拼,我若为王,定然不负百姓,不负夫君信任,不负天下所托。” “夫君”,她眼中的灼热,烫得他发麻。 第37章 李信业觉得她疯了,可她叫他夫君。 第32章 ◎何故将他牵扯进来?◎ 直到坐进回城的马车,李信业还沉浸在巨大的冲击中。 前世,他为着天家颜面考虑,对于宋相的弹劾也止于朝堂之上。 他希望为六十万将士复仇,希望天子下达罪己诏,希望为父亲洗刷战败的屈辱... 重生归来,他放弃了对庆帝不切实际的希冀,也提前布局多方借力,务必要庆帝和宋相付出代价。 可面前女娘寥寥几句话,就拨云见日,为他指明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他承认,上一次她提及造反时,他怀疑她别有用心。 而这一次,他动心了。 一统南北,兼并天下,这对每个武将都是致命诱惑,也是解决他心中那个隐秘痛苦的唯一办法。 “沈娘子”,他思考许久后,提出疑问,“大宁和北梁自古语言不通,习俗各异,大宁百姓喜农耕定居,而北梁人四处游牧,逐水草迁移,沈娘子如何才能,将南辕北辙的两个国家合为一体?” 何年当然不能告诉她,后世就这般文化融合,趋为一体了。 而是一脸笃定道,“昔日秦始皇一统六国,六国也风貌各异,习俗不通,始皇于是提出,‘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改币制,才结束各个小国纷乱不休的战争,创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伟业,奠定千古一帝的威名。始皇帝平定六国,开万世基业,都没有忧惧过,将军何必畏首畏尾,未战先怯?” “至于将军所言,如何将两个国家合二为一,不过是‘武力征服,文治教化,物质诱惑’,如此足以...” 何年观察到,自她提及统一南北后,李信业的脸庞,如裸火照亮雪国,寒冬之下,升起一轮太阳。 他动心了。 比起关心谁做皇帝,这个武将对于开疆拓土的渴望,强烈到超出她想象。 她于是再接再厉,加大筹码,接着说服他。 “将军在北境多年,应当知道,北梁人每次大规模进犯,皆在气候寒冷,食物短缺之际...每到此时,北梁骑兵大举南侵,烧杀抢掠,奸淫掳掠...” 何年记得,历史上大宁被灭,除了崇文抑武,诛杀良将,根源在于整个人类气候,进入了持续上百年的小冰河时期,北方游牧民族活不下去了,才会将目光盯上大宁这块肥肉。 “正所谓寒则生饥,牧民朝饥暮寒,起居不时,寒温失所,则战乱频繁,此乃天灾人祸,也是历史必然,唯有一统南北,商贸往来,互通有无,免边民戍苦,才能一劳永逸,解除后患。” “而自古百姓所愿,不过每餐饱粳粮,御冬足大布,粗絺已应阳而已,将军全了天下百姓之夙愿,战乱衰止,百姓归之,四海升平。至此,海内之气,清和咸理,将军名誉之美,垂于千古,比肩尧舜!” 何年正兴致勃勃的给他画大饼,李信业却捏着影青杯,向后靠着引枕,垂眸打量着她。 最初豁然开朗,心潮澎湃的喜悦过去后,他望着面前神采飞扬的女娘,心中生出了怀疑。 他确信她不是重生,可她身上的古怪之处太多。不但性情大变,生活习惯,乃至对待他的态度,都和前世迥然不同。 他想起幼时读《广异记》和《妖怪录》,提到女子鬼魅附身后,才会行为怪异,举止出格,言辞惊世骇俗... 莫非,她也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夫君...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何年见他直直盯着自己,眸色沉沉,藏着探究,以为他又起了什么荒唐念头,一声‘夫君’示弱,喊得李信业绷紧的嘴角,不自觉软下来,可心里的怀疑更浓烈了。 “沈娘子可听过,冀州侯苏护之女,苏妲己的故事。民间传闻,她年方十七,长于绣工,精于琴棋书画,举止端庄贤淑,却为九尾狐所附,初见帝辛则娇声软语,妖艳无度,令帝辛神魂颠倒,骨酥筋软,自此‘唯妇言是用’,沉迷女色,终至亡国...” 何年见他敛眉望着她,眼神暗藏波澜,不知他为何提及苏妲己,只能接话道,“当然听过,幼时喜欢听说书先生讲故事,听闻他讲过这位千古妖姬,说她杏眼桃腮,宛若海棠醉卧,梨花带雨,不逊瑶池仙女...” 她说着说着,有些回过神,“将军,何故提起她?该不是将军怀疑,我也是鬼魅附身吧?” 他双目骤然一深,何年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将军也信这套女子祸国论吗?太史公在《外戚世家》中写道,‘殷之兴也以有娀,纣之杀也嬖妲己’,可没有苏妲己,商纣就不会灭亡吗?帝辛就是值得托付的明君吗?说来道去,什么狐狸精附体,不过是后世文人为昏君开脱而已...” 她那双凤目微微一转,凝在李信业身上,“若我真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将军打算怎么做?要一把火烧了我吗?” 李信业微微一怔,移开了视线。 何年将茶水饮尽,见他撩起帘幔,看着窗外,叹服于他的脑回路,也生了戏弄的心思。 “将军怀疑我是精怪附身...”她凑到他面前,勾着眼睛看他,“实在是高看我了,我若是什么精什么怪附了身,那将军怎么还没被我迷惑,如帝辛迷恋妲己那样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李信业眼皮跳了跳,骨节分明的大手,盖住她的脸,将她撑着桌案凑近的脑袋,向后推了推。 “看吧,我是不是精怪附身,将军心里明镜一样,我连将军的心都勾不走,谈何勾引其他人?” 她话刚说完,就见李信业脸色冷了下来。 抬眸顺着他视线看去,那个被她勾了心的人,正停了马车,于进城的官道等着她呢。 “宋郎君怎么来了?” 她探出脑袋,想问明情况,李信业唰一下,放下了帘幔。 车外翘首以待的宋檀,远远看见朝思暮念的脸,只是一瞬,就隐在了珠帘玉幕之后。 胸中一滞,五脏俱裂。 他的面容半隐在天光云影里,因生病而苍白的脸,忧悒而瘦削,眼睛也润着雾泽,泪水浸泡的饱满珍珠一样,痛苦而明亮。 眉毛蹙起来时,端正的鼻翼瑟缩了一下,抿着烧后干燥的唇,温柔的等在那里。 “秋娘”,他轻唤了一声,“我听闻你遇到了北梁刺客,特意为你寻了南国进贡的膏药...” 他将膏药呈在手里,端步送到窗子前,“秋娘...”,宋檀很想抑制情绪,可声音里还是夹带着哽咽,“你的伤,严重吗?” 他的秋娘玉叶金柯,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听到她第二次遇刺时,他对李信业的恨意达到了顶峰。 何年下意识想掀开帘幔,李信业的大掌,压住了她掀帘子的手,将她白皙的手指,抵在直棂窗的薄木条上。 冰冷的红漆木直棂条,让她指骨下意识蜷曲,而他没有放手的意思,她缩手,他便用掌心包裹着她的手。 何年狐疑的看着他,不明白他想干嘛,刚想开口回一句‘无碍’,禁锢的力猛然加重,她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你...” 她正想质问,听他冷冷对着外面道,“内人无事,劳烦宋翰林挂心。” 宋檀隔着帘幔,也能看见直棂条上交缠*的手,他眼睛红了,原本晦涩不清的神情里,写满嫉恨和痛苦。 “秋娘,这是我从皇后娘娘那里求来的御药,于外伤有奇效,你收了药,我才安心。” “内人无事,劳烦宋翰林挂心。” 李信业又重复了一遍。 宋檀捏着药瓶子的手,指尖青白,恨不得抠进瓶子里。 “将军...” 他提高嗓门,声音朗润而恭谨,“我和秋娘自幼相交,形如兄妹,妹遇袭受伤,兄以药相赠,将军何故阻拦?” 何年的手,被他攥得很疼,她瞪着他,表达不满。 李信业却置若罔闻道,“宋翰林与秋娘以兄妹相称,某却未曾听过岳丈和岳母大人,提及认有义子之事,不知宋翰林可行正式拜谒,认亲仪式,可设宴款待族亲,昭告你入沈家为子,与内人兄妹一事?” 宋檀哑然。 “若无认亲仪式,宋翰林饱读诗书,应当知道,《礼记》有云,‘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你如今拦着马车,已于内人名声有碍,私相授受更非君子所为...” 他话音未落,宋檀已羞红了脸。 强撑着气力道,“宣云此举非君子所为,那将军当日醉酒拦了秋娘马车,就是磊落之举吗?夺人之妻,就是正人君子吗?” “某一介莽夫,行为举止失仪,所幸圣上清明,命某娶秋娘为妻,也算全了礼数。宋翰林此番失礼,不知圣上那里如何解释?” “北梁刺客凶残,秋娘当真无事吗?秋娘...” 宋檀不欲和莽夫纠缠,大声叫唤着,“秋娘,你若无事,应我一声,我便知你安好,也不至于坐立难安...” 他神色激动,苍白的面颊上,是高烧未愈的潮红,沿着耳畔向下的皮肤,浮现着细长的青筋,嘴唇痉挛如破碎的桔梗,只有硕大的衣袍在风中猎猎响着,抽打着冷寂而单薄的肉身。 第38章 何年忍着李信业攥紧的手,顶着他沉重的目光,喉咙如攀爬着荆棘,说不出安慰的话。 她有一种直觉,如果她今日回应了宋檀,李信业要和她翻脸。 “秋娘...”宋檀等不到回答,泪如雨下。 驾车的沥泉,见这人实在无礼,在将军面前纠缠夫人,一鞭子高高抽起,马车扬长而去,卷起一地烟尘。 宋檀吸进尘土,剧烈的咳嗽起来。 马车走远后,李信业才松了手。 “李信业...” 何年脸上蕴着不解,“宋檀与你所谋之事并无干系,你何苦羞辱他?” 他冷眼看着她,薄唇抿着锋利的弧度,冷淡的眸子里尽是凉意。 “他是宋家郎君,享受了宋家的富贵荣华,就该承担宋家造下的孽债,更何况,难道不是他自取其辱?” 何年不想和他多言,打开了帘幔,望着窗外的衰草连天。 “他今日见不到你,明日你去大昭寺祈福上香,他定然会去找你。” 李信业见她神色不悦,抛出冷怠的解释。 何年抬眸,迎上他清淡无波的眼神。 “他与此事无关,将军何故将他牵扯进来?”何年不解。 “你也与此事无关,宋家何故将你牵扯进来?” 他脸色冷沉,“你不愿意?” “我有什么不愿意”,何年气笑了,“我和宋檀就是一对倒霉蛋,行了吧?” 李信业觉得‘一对’这个词,格外刺耳,却懒怠追究。 明日,便是庆帝还想遮掩,也是不能了! 【作者有话说】 女主饱读诗书,所以将来会在教化边民,发展私刻和出版,文化融合方面发挥很大作用。 另外,谢谢宝送营养液,一定会好好写文的 第33章 ◎破裂的四极像◎ 何年托腮看着窗外,马车一路飞奔,将发冷的萧瑟秋景,都抛在了身后,唯有高远的天空,扯出寂寥的青白,如极淡的渌波色湖泊,倒映着天地逆影。 何年能够想象出,天地之下,宋檀一袭宽大的绿沈澜衫,立在桎梏的风中,慢慢变成了历史湍流里,一个缥碧的漩涡... 而命运如潮,逆向者,唯有引颈受戮。 她不能回身去拉入局的人,也不能出言制止。 因为她知道,李信业不是反复无常,毫无章法之人。 明日大昭寺的布局,定然是早就计划好的,而她和宋檀却是临时加入的,这意味着,他对她画的大饼动了心,却还在考验她的立场。 她不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可这种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也让何年感到烦躁。 她用余光,打量着闭目养神的男人。 他素来目光如刀铤,对视之间短兵相接,足以杀人于瞬息。可更多时候,他都是淡漠的,即便隔着桌案彼此平视,他也如一陇高山,带着俯视群山的淡然。 何年默默拨算着,她有多少拿捏李信业的筹码,心却在车轱辘声中不断下沉。 她真能驾驭住李信业,让他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吗?还是反被他牵制,沦为他的棋子? 她们现在的合作,皆是他处处主导。 怎样才能扭转这种局面呢? 她灼热的打量,许是太明显了,李信业有些坐不住了。 马车行至鼓楼附近时,李信业下了车。 “某须得进宫一趟,沈娘子先行回去吧!” 何年挑帘看了眼外面,却瞧见路边郎贩朝着这里张望,目光迟疑间,她似想到了什么,转瞬换成一脸柔和的样子。 “夫君过来,我替夫君整理一下衣襟。” 她笑起来时,光都融化了。 李信业狐疑不决的上前,看她毫无章法的拾掇鞓带,捋平并不存在的褶皱。 “李信业,是我错觉吗?”她贴近他低声道,“我现在草木皆兵,总觉得四处都是监视的人...” 李信业不需要抬头看,也知道她所言属实。 “不是错觉。”他语气平淡,“左面的货郎是皇城司的人,右面的果品铺子和玉石店面是北梁探子开的...” “你怎么知道?”何年偷瞄了一眼,小声道,“他们身上有什么不同的标志吗?” “北梁的探子,大多有据点,因为要将大批财货带离玉京城,需要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店面铺子日常收益无法评估,是他们转移财产的主要途径...” 他目光扫过她整理鞓带,放在他腰腹处的手,皱了皱眉道,“当然,我这么清楚,是因为周庐给了我一份名单。” “懂了”,何年抓着他的袖子,掸着看不见的灰,“这就是古代版洗钱吧”。 李信业错愕了一瞬,听女娘柔声道,“那你以后做戏做全,唤我秋娘,我唤你夫君...” 她心思用在别处,没意识到李信业被她摸的浑身不自在。 他扶住她乱动的手,“知道了。” “夫君慢走!”何年入戏很快。 李信业走后,沥泉驾车送何年回将军府。 她回去后,先去二道院看望老夫人,报声平安,陪老夫人说了些话。 见老夫人为昨夜霜降,一夜枯萎的秋芍药伤怀,她答应替老夫人合一味芍药香。 又叫来了赛风,细问上次她见宋皇后的细节,写了一封短信,让她送进皇宫。 赛风接过信时,何年嗅着熟悉的甘松香,心绪复杂。 南风馆里常有的催情香,也含有甘松。但麝香和灵犀香,都是味道浓郁的香料,压得住甘松辛辣的刺鼻味道,能将甘松内里的莫本香气勾出来,层层叠叠的几重嗅觉刺激,会让恩客头脑昏昏,肌体发热,故而容易□□沉沦。 可单独使用甘松香,却需要反复蜜水熏蒸,和长达几十次的晾晒,去除甘松原本涩腐酸臭的味道,才能清新雅致之外,保留尾调中的微苦气息。 这是大宁贵族男子喜欢用的一剂香料。 宋檀过去用甘松与白檀、丁香和甘草搭配,就很清新素雅。大哥哥喜加沉香和忍冬,二哥哥却与天竺黄和柏木相配,父亲则以片脑和降真香勾勒沉郁的味道。 而何年在赛风身上嗅到的,是纯粹熏蒸过的甘松味,还有淡淡的菖蒲气息。 她探查过,赛风是不用香的,这是狸奴身上的味道。 按照将军的说法,狸奴是幼时被北梁人收留,后来沦为北梁探子,那他为何会喜欢,这些大宁贵族们喜欢的香料呢? 何年掩下疑惑,处理完所有事情后,在几个侍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净身熏体,素斋戒腥,因为第二日进香需要保持身心干净。 到了晚间,李信业遣沥泉告知,他今夜宿在书房。 何年本来还有话要问他,只能自行睡下,酣睡到天亮。 一夜无梦。 她怀疑自己关于前世的梦境,需要什么特定的环境才能出现。 比如,刺客袭击将军府那日,李信业送她回的内院,她梦见沈初照跳楼的场景。 第二次遭遇刺客后,她咬着他脖子时,与他厮磨的画面出现。而前一天在墩台营房内,她梦见北境军死于天子屠戮。 何年梳着浓密的发,望着外面蓝绸色的天空,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忐忑。 深秋的景致,是盛夏留下的剪影,在苍凉的风中积着沉疴。惨淡的绿草和红花,数百窠瑟缩着,铺在青径小路上。 何年只觉心跳很快。 她坐上马车去大昭寺前,遣家丁去提前递了拜帖,这样道录官才能提前清场,不至于唐突了官员家眷。 而李信业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倒是沥泉和湛泸,都跟在她身边。 大昭寺香火旺盛,三座相连的大殿内,主殿供奉着碧霞元君,接受百姓跪拜,另外两座偏殿里,一座是寺里法师打坐斋戒,讲经授业的地方,另一座往生殿,则摆放着塑雪之战死去的英灵牌位,供奉的主神是北极四圣。 又称北方四元帅,包括天蓬元帅真君、天猷副元帅真君、翊圣保德真君、灵应佑圣真君。 除了死者的亲眷,会经常去往生殿里祭拜以外,外人一般不会进去。 何年就算去大昭寺进香祈福,每次也只进主殿内,皆因偏殿的氛围,太过沉重了。 等她到了大昭寺时,知客果然等在外面,告知她御史中丞郭路郭大人的夫人,今日也携带女儿前来进香,两家正好可以合在一起。 知客已通知了监院,将主殿清客两刻钟,让几位女眷进香祈福。 大昭寺是京城最大的道观,人流如织,为她们清客两刻钟,已是极限。 毕竟天子脚下,前来上香的贵人也多,道观次次清客许久,普通百姓也是有怨言的。 何年沓手吉拜,行了个阴阳相抱,子午诀式的拱手礼。 知客笑纳后,在前方引路。 何年一路进去,外面还有百姓,内殿里确实空了,郭夫人和女儿郭静姝,已经等在了那里。 郭小娘子挽着郭夫人的胳膊,行完见面礼后,身体有些向后藏,显然不太习惯。 第39章 何年记得,她和这个御史中丞的女儿,平时完全不来往。 她是纵情享乐,乐舞百戏、赏花斗草、蹴鞠骑马... 热闹的场合都有她。 这位郭娘子却家教严苛,性情柔顺腼腆,很少外出。 而且郭御史供职御史台,寒门出身,以廉洁奉公,嘴皮子厉害出名。 两人分属不同的圈子,就算硬凑在一起,也没甚趣味。 何年对郭家唯一的印象是,过去她和大哥吵架,骂他是山中的野猪,嘴巴好生厉害,大哥哥却告诉他,‘那你是没见过郭路郭大人的嘴,那才是言辞骁将,铁嘴霸主,嘴中之最...’ 言辞之中很是羡慕。 沈初照后来还告诉大哥哥,郭大人的女儿是个锯嘴葫芦,一问三不吱。 何年上了三合香,道士呈上来一个辟邪驱凶的香囊,说是圆明天师所赠,必会护佑夫人逢凶化吉。 何年道谢收下后,郭夫人温和问道,“听闻李夫人昨日遇刺,不知可曾受伤?” 何年画着憔悴的妆容,瞧着就气色不好。 可更让她郁闷的是,她婚后痛失姓名,‘李夫人’听着太刺耳了。 她抚着心口,气弱道,“些许皮外伤,就是夜里梦魇的厉害,大昭寺灵验,来找法师驱除心魔。” 又趁机拉近关系道,“郭夫人称呼妾身秋娘就行。” “秋娘”。郭夫人从善如流。 何年便搭着郭夫人的胳膊,给她讲述北梁刺客如何凶险。 郭静姝在母亲右边,听得花容失色。 正朝着主殿外走着,寒凛静谧的空气中,响起巨大的脆裂声。 何年刚刚还寻思着宋檀在哪,看到所有人都朝着往生殿跑去,有香客哭喊着‘抓住他’,‘不要让他跑了’时,何年立刻意识到,倒霉蛋宋檀肯定在那里。 果不其然,她和郭家母女凑到殿门前时,门口已经围了许多人。 “怎么回事?”郭夫人虽然好奇,到底顾念着未出阁的女儿,让仆从在窗檐下清出一块地,才带着年轻的女娘凑过去。 阑槛钩窗内,何年看见宋檀被一个香客揪住不放。 “北极四圣真君的汉白玉造像,碎了。” 不是碎裂一地,而是通身剔透的造像,纹路破碎,错杂着裂纹。 宋檀不曾被一个野蛮粗人揪着不放,气急道,“放开我,你可知道我是谁,就敢拉拉扯扯?” 他过去从未来过大昭寺,因父亲严令禁止他和兄长们过来。 这次他得知秋娘要来进香,他早早等在观内,还打点了小道童,请他代为传话,小道童却将他引来此处。宋檀虽然不明所以,却也照做。 不曾想,他刚站定没多久,头顶上巨大的四座汉白玉造像,尽数破裂出密密麻麻的碎纹。 而他急着见秋娘,身边随从打发在外面候着。 此刻被莫名其妙,满腔愤怒的贫贱百姓,拉拉扯扯着...宋檀视线所及不见那小道童,也没有主持正理的人,纵然涵养极好,也露出恼怒的神色。 “叫监院过来,你们什么身份,也敢拽着我不放?” 那老翁却哭喊着,“凭你是谁,弄碎了四圣真君,就该给我儿子赔罪,为死去的英魂赔罪。” 大昭寺原身是碧霞祠,供奉着碧霞元君,后来塑雪战败后,玉京城许多人家都有父亲和儿子,死于那惨烈的一战中。 庆帝才扩建了碧霞祠,新修了往生殿,改名大昭寺,而供奉的北极四圣,都是北方的四位战神,既有超度亡魂的作用,也有震慑厉鬼之意。 北极四圣的造像之下,摆放周将军父子的灵牌。次级是塑雪之战的将士灵牌,共计一百多位,李老将军的牌位也赫然在列。 再下方则是死去士兵的名姓,篆刻在青白石下,每日都有前来祭拜,哭得死去活来的亡者家属。 对于大宁百姓来说,往生殿和北极四圣的造像,有着神圣不可亵渎的意义。 何年细瞧着通透明净的玉塑造像,从内至外密密匝匝的裂纹,知道宋檀是被碰瓷了。 她同时也意识到,李信业此举是真的狗。 如果宋檀解释清楚,来大昭寺是为了和她说句话,那就有私通的嫌疑,更会损伤自己的名声。 而他如果不肯说实话,就不能解释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又如何让四圣真君的玉像凭空破裂? 果然,郭小娘子弱弱道,“那不是宋郎君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郭夫人狐疑的望一眼女儿,没有说话。 匆忙赶来的监院也满脸诧异道,“怎么回事?何人胆敢损毁圣上亲赐的真君神像?” 宋檀满脸不耐道,“玉像不是我弄碎的。” 那拽着他的老翁,却不依不挠道,“玉像片刻前还好端端的,光泽柔润,我就是胸闷头晕出去了一趟,回来就碎了。” 其他人也附和道,“是呀,我方才来祭奠侄子的时候,也好好的...” 何年细瞧着玉像,用帕子趁人不备,掩去了一只窗棱上,卡着的马蜂尸体。 第34章 ◎发现了古怪◎ 往生殿内常年香火不断,醮坛上供奉着长明灯,大殿周围摆放着七星烛。 祭拜的家眷每次上完三合香后,都会点燃一盏七星烛,原是续命意义的烛火,这一刻寓意着照亮往生之途。也是家眷们在表达,亡魂转世投胎再入吾门,再续亲伦的渴望。 看着玉塑造像裂着骇人的纹路,人群里一位老妇人嚎啕大哭起来。 “儿啊,四圣真君的玉像坏了,谁还能庇护我儿平安啊!” 围观的家眷都抽抽噎噎哭起来。 何年隔着敞开的窗子,仔细打量着殿内的光景。 灯油燃烧熏得空旷的大殿一片暖融,雕花窗棱上即便常年扫洒,也黏着擦拭不净的油垢。 她掩着帕子,微微蹙眉。 大昭寺的监院李灵阳,面色黎黑,很威严的制止了吵闹哭泣的香客。 他出自鸿胪寺,代表朝廷管理大昭寺。官身加持的肃穆,很有威慑力。 吵闹声短暂压制下来。 “星辰”,他朗声问道,“你在殿内看守,你来说说当时的情况。” 他指了指一个手持拂尘的年轻道士,那道士一脸无奈道,“禀监院,我站在殿门口迎送香客,距离醮坛尚有一段距离,听见这位郎君大叫一声后,我回头看见他惊慌中失手打破了桌上的供品和法器,顺着他的视线,才看见他面前的玉像裂了...” 这意味着,他其实也没看清玉像怎么裂的。 但他又补充了一句,“在这之前,玉像确实好端端的,通体油亮的立在上方...” 李监院又望向宋檀。 宋檀立在一片烛海中,脚底下是狼藉的碎瓷和供品,他的手也划破了口。 可他顾不上身上的伤,焰火照亮他清俊的眉眼,身边流动着鬼火一样的热息,他眼睛里全然是困惑。 “我...” 他在不可名状的冲击下,整个人似未回过神。 “我只是看这汉白玉雕像,上面的纹理很精致,忍不住凑上前细看一下,它们...它们...忽然就裂了...” 宋檀满脸都是不解,李监院却不耐道,“休要胡言,这是江南王氏特意进贡的极品汉白玉,玉质琼润,洁白无瑕,怎会无缘无故裂开?” 他常年打理道观,认识宋相和其他两位入朝为官的郎君,却没见过这位小公子。 尤其是宋檀为了掩人耳目,穿着寻常的衣服,他只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没规矩的造次之举,盘问的语气也含着训斥。 宋檀只觉呆在殿中片刻,浑身似落满了尘垢,脑子也晕乎乎的,他在长泣和哀鸣中,快要被熏化了。 视线下意识看向窗外,看见寂寥的窗槛墙外,站着一身素净朗润的女娘,明亮如中庭月,漏下明晃晃的光。 从童年时代起,他就发现自己有一种特别的天赋,总能在人群里一眼看见那个女娘,并且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其他人都在他眼中虚化了。 所有人都变得面目模糊,如同一团混沌的白影,只有她的神情和轮廓,衣服的颜色乃至发饰,都清晰的如同刻在眼睛里。就算瞎了,她出现在面前,他也能通过气味抚摸她。 目光相接间,她的容颜、举止和神态,都激起他心中涌动的狂热,渴求,绝望,温柔... 他呼吸着被禁止的对她的爱意,红着眼,拼命转过了头。 纵然他不问朝堂之事,也知道这种巧合不是意外,是有人想要借此剑指宋家,掀起一场晦暗的风暴。 他想起秋娘昨日写给长姐的信,‘妾心常忧惧,夙夜不能寐’。 她的日子显然过得不好,他不能再给她增加烦恼了,也不能去找那个道童作证,因为稍不留意,就会暴露出他来这里的真实目的,也会牵连和带累秋娘。 “李监院”,宋檀开口道,“你们笃定是我弄坏了四圣真君的造像,请问李监院,短短瞬息间,我怎能做到让玉像遍布裂纹,难道我是懂什么秘术吗?” 第40章 李监院虽然气愤,看着硕大的玉像,也觉得那裂纹十分古怪。 如果是重物锤击,或者跌落导致的破碎,那还能说得过去。可这玉像是内部密布着经脉般的裂纹,杂乱无章... 而且短瞬间,将四座半丈高的玉像,都弄成这个样子,怎么看也不是他一个书生能做出来的事情。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蔡公公扶着圆明天师,从门外走进来了。 香客看见白发苍苍的天师也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 蔡公公一走进往生殿,就奇怪道,“这不是宋家的小郎君吗?” 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诧。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咱家可记得,宋相家的郎君和女眷们,可从未来过大昭寺啊?” 何年听见蔡公公此言,大致猜到了他们的目的。 往生殿内供奉着塑雪之战的英魂,他的父亲和兄长们,连同朝中其他文臣,出于对大宁战魂们的尊重,岁末也是要来祭拜一二的。 而蔡公公此言却挑明,不但宋相没来过,就连宋家郎君和女眷们,都不曾来过,由不得让人怀疑。 那拽着宋檀不放的老翁,就先愤怒道,“你过去没有来过,四圣真君的玉像就完好无损,你今天一进来,真君的玉像就立刻裂了,一定是你做了什么惹怒真君的事情...” 其他香客也附和道,“是呀是呀,好端端的玉像,怎么会出现这么多的裂纹,一定是你犯下罪孽,冲撞了真君...” 又有香客双手合十,感慨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这些亡灵的家眷们,看着宋檀的目光,都充满了仇视和敌意。 圆明天师,细细端详着四座玉像,抚着发白的胡须,长叹一声。 “四圣真君的玉像,无缘无故裂了,这是大凶之兆,恐怕...” 他摇了摇头,慈悲的眼睛里,蓄满担忧。 但念及对方是丞相的儿子,还是对拽着宋檀的老人说,“徐翁,你松开宋小郎君吧,此事,圣上那里自然会有定夺...” 天师鹤发苍颜,老态龙钟,声音依然振聋发聩,字字清晰。 只是听闻此言的香客,都露出不安和不满的神色。 “天师...” 那叫做徐翁的老人,扑通跪在了地上,如铅块重重砸落,哭得老泪纵横。 “天师,老朽四个儿子,一个都没有回来啊,老伴生生呕血而死,就留下老朽一人苟活于世...老朽本想着,给儿子们供够九千九百九十九盏七星灯,老朽也能安心去了...” 他目眦尽裂的瞪着宋檀,双手颤抖指着他道,“你,你,你一来就破坏了道场,老朽的儿子,老朽的儿子们啊,可怎么找得到老朽啊...” 那是他儿子的往生路,是父子亲人还能相遇的祈求,是庇护儿子的神灵遭受亵渎... 他将对去世无能为力的愤怒,悉数发泄出来,恍若一切都完了,再也没有盼头了... 那些失去亲人的家眷,也借着这场变故哀恸着。 来到这往生殿的人,哪个不是或丧父或丧子? 圆明天师也抹了抹眼泪,不知如何安慰这个日日都来祭拜的老翁。 徐翁哭着哭着,一口气喘不过来,晕死了过去。 立刻有几个道士,手忙脚乱的将人抬出去看医官。 等到忙乱过后,圆明天师才看着宋檀道,“敢问宋小郎君,怎会出现在这里?” 宋檀的视线,在殿堂中轻轻一扫,为了看一眼秋娘,他扫过了所有人,从她面上浮光一掠,就如掏去内脏剐净鳞片的鱼一样,稠密的痛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声音沉闷道,“近日身体不适,来大昭寺祈福,顺带来祭拜英灵...” 他这个理由倒是没有问题,但是,何年知道,这是李信业连环棋中的一步而已。 将来,等到宋相勾连北梁人的证据丢出来时,这个小插曲,就是宋家对不起北境军的佐证。 玩弄人心,也玩弄神鬼,偏偏世人信神信鬼,如此,才能借助民愤,对庆帝形成压制。 果然,圆明天师思考片刻后,做出了决定。 “既是如此,还请宋郎君在大昭寺小驻片刻,此事恐怕要禀明圣上后,才好定夺...” 蔡公公打发了随从,去宫里上报情况。又命人封住了往生殿,等大理寺来查明缘故。 道观里的道士们,带着宋檀朝后院的袇房走去。 宋檀努力忍住不去看秋娘,但还是在路过人群时,用余光细瞧了她一眼。 白日莽莽中,光线堆叠在她脸上,她宛若冷瓷,纤细的手腕支着槛窗上,微微拧眉,细瞧着里面。 他和秋娘少小相识,只是一眼,他就知道,秋娘心中无他了。 昨日他等不及去见她,那时她未出声露面,他还能骗自己,秋娘是受李信业挟制,可今日见面了,他没法自欺欺人。 心脏裂成比玉像,更惨烈的碎片。 他忽然弯腰,冲着菊花丛里呕吐起来。 潮湿的花丛里,许多枯枝败叶在静静腐烂,宋檀嗅着极冷的潮气,秋虫腐烂的酸臭味,觉得自己身体在流出脓液。 他扒开袖子,看见手腕的皮肤,生起一片密密麻麻的疙瘩。 奇怪,他怎么起了热疮? 宋檀止住了脚步,心里生出怀疑,重新朝着往生殿走去。 往生殿的道士们在清退人群,何年将脑袋探进窗内,多观察了一会。 因着她和宋檀,有过一段人尽皆知的过往,郭夫人母女,只以为她挂心此事,也不催她离开。 两人站在边上,讨论着玉像裂得着实古怪。 何年本还想进去看看,忽觉腕上一阵瘙痒,她低头看见有细小的疙瘩出现时,立刻意识到不对劲,慌忙掩下袖子,带着郭家母女离开。 第35章 ◎你听我的◎ 观中道士清退人群后,正在关门关窗,等待巡检司和大理寺查验现场。 何年挽着郭夫人离开,状似无意提醒道,“道长还是留扇窗吧,天干物燥,往生殿内灯火不断,须得看着点。” 那道士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便留着一扇开着的槛窗,叫小道童守在窗外。 何年这才略略放心,和郭夫人闲聊着,远远看见宋檀不顾道士阻拦,朝着往生殿走来。 “宋郎君...”何年待他走近后,轻唤了一声。 她和宋檀是旧相识,身边又有郭夫人母女相陪,熟人打个招呼,并不是失礼之举。 宋檀停下了脚步,心跳和呼吸顿时成了累赘,迎着和煦的秋光,他小心翼翼隐起最迫切的渴求。 “秋...”,他动了动干燥的唇,“沈娘子...” 那句“李夫人”,他是断叫不出口的。 何年担心他急匆匆而来,是察觉到什么,也端庄回了礼。 “宋郎君”,她温声道,“为何行色匆匆?可是拉下什么东西了?” 宋檀望着面前女娘白皙无暇的面庞,想起秋娘的肌肤,最是娇嫩细腻,过往多受点日晒,凝脂的皮肤便会生出红肿,再想到她方才以手支窗,不由生出验证的想法。 “沈娘子,刚刚可察觉往生殿内,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他不能在她面前挽起袖子,过去常唤的名字,无意识的举动,都不能做了。 宋檀只觉自己被经年供奉的神庙驱逐了,成了漂泊无依的香客。 “奇怪的味道?”何年摇了摇头,“香火旺盛之地,自然烟味重了些,主殿之内也是如此...” “那沈娘子,可有皮肤瘙痒之症?” 何年又摇了摇头,“并无此症状,宋郎君何有此问?” 她眉梢是溶溶笑意,额间几缕碎发,惹得清风柔软。 宋檀神色一怔,胸中滚滚惊雷,磅礴大雨,尽数化作了绵长的潮湿。 那些杯弓蛇影的思量,也无暇多想了。 他颓然道,“无事,许是被那刁民反复拉扯,沾上什么虱虫,腕上有些痒。” 宋檀说完,拱手道别,并不敢在人前有逾越之举。 见她身后跟着面生的夫人和女娘,他又屈身行礼,恭敬而温良。 半躬的脊骨如映水弯月,容止端净,衣袍带香,一举一动都彰显世家公子的风仪。 何年挪开视线,漫溢的往事如潮水短暂浮现,又褪了回去。 她心中只有欺骗和利用他后,饱胀的心虚。 郭夫人见她神色不好,待宋檀离开后,熟络客套道,“宋郎君瞧着,很是礼数周全的模样,怎会冲撞了四圣真君呢?” 何年苦涩笑笑,“是啊,好端端的玉像,居然就这么裂了...” 几人朝着外面走去,何年主动提及将军府的赏荷宴,邀请郭小娘子前往。 郭夫人爽朗应下了,何年却注意到郭小娘子自宋檀出现后,双颊上的红晕就没消失过,听闻邀约,眼神躲闪着,睫毛挑起皓影,荫着浓重的心事,却识礼懂数的躬身道谢。 何年这才意识到,她过去总觉得郭小娘子‘一问三不吱’,并不与她亲近,许是还有其他缘故。 第41章 她敛下疑虑,在大昭寺外与郭家母女告别。 马车驶离红砖青瓦的巷道后,她遥遥瞧见,大理寺和巡检司的人,朝着这边赶来。 哥哥跟在大理寺卿李仕汝的身后,她不敢开口唤他,掀下帘子,先回尚书府了。 遇刺的事情,家中已经知道了,她再三安抚良久,才止住了母亲的啜泣。 两位嫂嫂听她说起当时情景,也吓得拍胸不已,大骂北梁人嚣张至极。 何年喝着茶,与家人闲话家常,暗暗用余光,打量站在人群里,隐去存在感的三娘。 十七岁的女娘,与她目光对上了,莞尔一笑,温柔娴静,转眄流精。 何年回想起二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出阁前一个月,三娘喜好种花,给家中每人都送去了新培的菊花,分给她的那盆云霞色秋菊,被她随手扔在院子里,沐浴天光月色,居然活得枝叶昂扬。 何年记得,沈初照在回忆录中,写到这个妹妹时,说她是温吞没骨头的性子,幼时无论如何与她较劲挑衅,都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她不气不恼,也不与人争先后。 后来南下逃亡路上,见惯生死,想到三娘嫁给外放的录事参军,还将姨娘接在身边孝敬,素来看不起她那种低眉苟延的活法,竟是她见过*的女子中,活得最安稳妥帖的一个。 沈初照形容这种活法为‘生死如泥’。 不是佛经中那种,‘众生陷溺在生死的泥沼中,难以出离’的意思,而是指女子身不由己,活不成山间月云中碧时,那便随分行事,安于生活本身。 如此,反而不至于如自己这般,陷入‘未得真觉,恒处梦中’的悲惨处境。 何年和三娘相视一笑,大有泯去恩仇之意。沈夫人心里那颗石头,这才真的落下了,也露出发自真心的欣慰笑容。 何年自然知道,天长地久的爱护中,沈夫人对三娘,早就生出了母女亲情。只是,她如今不在意这些,也就不会拈酸吃醋,难过介怀了。 父亲和兄长们不在家,她们娘几个在母亲的小院里,热热闹闹的用着午饭。 等到日头西斜的时候,何年才起身回将军府。 而宋相的小儿子,冲撞四圣真君的造像,导致玉像破裂的事情,也在京中传开了。 一同流传的还有亦真亦假,添油加醋的传言,说宋相一家,定然做了对不起亡灵的事情,才会这么多年,不敢进大昭寺进香。 所以,宋小郎君初入往生殿,就惹来真君降怒。此乃邪祟入神庙,不得允纳之兆。 何年听闻侍女们打听来的消息,皱了皱眉,心中疑虑更深了。 知道李信业在书房处理公务,她遣散侍女,亲自进内厨房,熬了一碗汤,端送到书房里。 李信业见她放下食盒,笑意不达眼底,就知道她是来找自己算帐的。 “这两日天冷地寒,我见将军劳碌辛苦,特意为将军熬了一碗汤。 守在门外的沥泉开心道,“夫人可真好,请将士们吃烤全羊,还给我们将军熬汤喝...” 疏影硬着头皮,勉强挤出笑容。 她实在不敢想象,那碗芥子碾细,过滤掉杂质,加入生姜粉和胡椒粉,佐以黄连的滋补汤,喝下去是什么滋味。 李信业被新婚妻子扶着肩,看着面前黑糊糊的汤药,平淡道,“有劳沈娘子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眉头不曾皱一下。 何年摁住了玉碗,笑着道,“将军不怕我下毒。” 李信业闷声道,“沈娘子说笑了。” 他知道她做坏事时,心虚不已的样子,也知道她吃亏报复时,理直气壮的样子。 现在显然是大小姐生气了,拿他出出气。 他若是不让她这口气通畅了,她就会变本加厉。 “第一次做汤,没个轻重分寸,不知道滋味如何?” 李信业看了她一眼,腹部如被利刀拆解,口中却道,“滋味甚好。” “那将军多喝一点。” 李信业忍着恶心,一口饮尽。 果然,女娘见他乖顺喝完,这才抽出手,转身坐在榻上。 眸光温和道,“这是四君子汤,用于脾胃气虚之症,只是我观将军言行,并非君子之为,故而加了些佐料,替将军发发热毒之气。” 李信业自知理亏,道谢接纳。 只是,片刻之间,他的肩颈,下颌和眼窝,都滋生出燥热感,肚子里更是翻江倒海,辛辣酸苦难耐。 何年见他痛苦又坚忍的样子,心里舒坦多了。 这才问道,“将军打算何时丢出宋相通敌叛国的罪证,如今这般装神弄鬼,挑弄民心,实非君子所为!” “往生殿内,供奉的也有李老将军的牌位,将军这样做,不怕搅弄的死者不安,生者不宁吗?” 李信业只觉她分明坐在对面,呼吸却如草茎贴着耳垂,吹进了耳蜗里。 他面皮紧绷,语气却疏淡道,“死者已死,生者若不能为其报仇,那些寄望也是虚妄。” “更何况”,他直直看着何年,“沈娘子也说了,宋相势大,某若是交出全部罪证,就暴露了自己,以后就是众矢之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谈何复仇?” 他前世就是实心眼,正面与宋相硬刚,才会寸步难行。最后让那群文臣,以‘莫须有’之罪加身。 重来一世,他自然也想让宋相尝一尝,众口铄金,被舆论架上断头台的感受。 “沈娘子应该知道,证据确凿,不如让对方陷入自证,毕竟,这世上最难的事情,是自证清白!” “将军想要宋相自乱阵脚?浑水摸鱼?”何年站起身,将碗盘收拾到食盒里,凑近他道,“今日宋郎君手腕处起了红疮...” 何年说完,见李信业脸色微变,扒开自己的袖口。 李信业看见她皓雪般的手腕上,也是细密的小疙瘩。 “将军常年在军中生活惯了,岂知京城中的贵公子们,各个养尊处优,一点硫磺香,就足以滋生风疮和湿疹。” 李信业确实没想到,开着槛窗通过风,他们竟然这般娇弱。 “将军要宋相自乱阵脚,可想过这般操作,稍有不慎,也会自露马脚?” 何年将帕子里的马蜂,摊在桌案上。 “这是我从窗格子里捡到的,蜂子头朝外而死,可见室内有足以熏死它的气味,它拼命想往外逃,却卡在了细密窗格上...” 李信业面色严肃。 何年这才宽慰道,“将军放心,是我刚好站在窗前,才捡到了这只蜂虫。也是我皮肤格外敏感,才会隔着窗也起了疙瘩,至于宋郎君,它距离玉像太近了,又素来喜洁爱净,才会如此不经事。我离开时,交待道长开着窗子,想来大理寺便是去查,也查不出蛛丝马迹。毕竟,寺庙道观,本就需要点硫磺香驱虫,使用硫磺来加速石蜡融化,也很难察觉出来...” “沈娘子...都知道了?”李信业胸口憋闷,腹内火烧。 “自然”,何年点了点头。 “石蜡熬煮熔化后,对玉器进行深度浸泡上蜡,可以使蜡质深入裂隙或孔隙当中,修补破裂的玉器,保持明亮通透。所以,四圣真君的玉像,不是忽然之间破裂,而是本就破裂,用石蜡掩盖住了裂纹。而至于玉像内部裂纹如何产生,以包住棉布的重物猛击,又或者将军以掌力震裂,都可以做到这个程度...” “而大昭寺内香火不断,往生殿更是燃着几百盏明灯,将军只用深度熬煮上蜡后,提前算好时间,就能确保宋郎君等在往生殿时,玉像呈现破裂之凶兆...” 李信业狐疑地深瞥着何年,微微收缩的瞳孔里,全然是不解。 “沈娘子,如何知道这些?” “我喜爱赏玩珠宝玉器,知道这些修补秘方也不足为奇…” 她回视李信业,猜测道,“而将军常年在军中,需要用石蜡保养刀剑,若是经常接触发现了石蜡的属性,想出这个办法也属实正常。此招虽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只要宋郎君当时没有揭破,便是他日后想通了关窍,也没办法证明玉像本就是坏的...” 李信业却露出警惕的眼神,“依照沈娘子的意思,京城中喜爱珠宝玉器之人,都懂此法?” 何年摇了摇头,她自然是骗他的。 深度上蜡掩盖瑕疵的办法,后世卖碎玉的骗子会普遍应用。而在这个朝代,人们还没有大规模掌握提炼石蜡的技术,李信业行兵打仗,需要用石蜡养护兵器,他又擅于专研,才会将其试用在玉器上。 而玉京城的王子皇孙们,玉碎珠断,根本不会当回事,谁会花心思去修复弥补,自然不懂此中之道。 “此法私密,无人知晓,将军尽可放心!” 听闻并非所有爱玉之人,都知晓这个法子,李信业心中稍安,目光却在何年面上逡巡。 “宋郎君如今进了御史台大狱,沈娘子要去揭发此事吗?” 他神色莫辨,晦暗难明。 第42章 这件事上,他确实存了私心。 如果宋檀供认出她,他便叫她看见自己所托非人,从此死了这颗心。 如果宋檀不肯说出真相,也不肯揪出带路的小童,他便知道对方情根深种,可以大加利用。 而如果她大昭寺中,不顾一切去救宋檀,证明她心中放不下对方,之前说辞全是骗他,不足为信。 可不曾想,她看穿了他的把戏,还替他遮掩了下来。 何年听他故意激自己,冷冷道,“我若想要揭发此事,白日就不必替将军遮掩了...” 李信业眼眸中的寒意褪去,眸光复杂。 他想要喘口凉气,面前的女娘,却明晃晃贴近他,视线灼热的盯着他。 “只是”,女娘薄唇微扬,狡黠笑道,“将军现在有把柄在我手里,我们之间的相处之道,需要变一变了...” “将军不要想着杀人灭口,我自然留有后手。”她眼神含着警告。 李信业一头雾水,眸底诧异迅速掠过,淡淡道,“如何变?” 何年直勾勾地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不喜欢听人差遣...”她点了点他的胸口,郑重道,“从今以后,你听我的。所有行动,都需要经过我的同意,我不希望再遇到今日这种漏洞百出的操作了,也不希望事事为你善后...” 李信业气笑了。 “沈娘子饱学鸿儒,应当知道妻为夫纲的教诲?丈夫要听妻子的,某第一次听说。” 何年摆了摆手,否决道,“将军说笑了,你我之间,遵循的不是夫妻之纲,而是君臣之纲,我为君,你为臣,这才是我肯舍命助将军成事的原因...” “沈娘子...”李信业一时语塞,“从未听过女子称帝称王?沈娘子这是倒反天罡?便是某肯接受,满朝文武怎会同意?” 上次她说‘从龙之功’时,李信业全程只关注着她在舆图上画下的版图,没理会她的惊世骇俗之言,却不曾想她愈发严重了。 “将军在北境生活多年,应当知道百年前的北梁王朝,就是女将普荣槿创立,后来由她的儿子继承皇位。远了不说,萧太后在世时,把持朝政多年,正是效法普荣槿。而二十年前,普荣氏兄妹相争,若非大公主普荣月失败,北梁定会诞下第二位女帝王。” 李信业听到她提及大公主普荣月,别开了目光,眼底都是黯影。 “北梁民风彪悍,女子也骑马打仗,抛头露面,自然和大宁不同。” 何年却不满道,“若是收服北梁,文化习俗自然会相互影响,更何况,我早就厌烦玉京城中这些繁文缛节,规矩束缚,北梁的习俗更合我意!将来也该大力推广!” 李信业挑眉望着她,几乎可以确定,她定然被什么精怪附身了,不过不是九尾狐。 因为她的眼中没有勾人的媚态,反倒全是颐指气使的神色。 倒教他无端想起,初见时,那个爱使唤人的小女娘。 第36章 ◎他真的很狗◎ 书房很安静,烛火舔舐着李信业的侧脸,他坐在椅子上,微微后仰,从纠缠的呼吸中抽离出来,安静审视面前的女娘。 女娘弯身站着,视线与他齐平,眸光流星一样鲜活,柔软的身体却海棠树般,斜倚着桌案,笑意附在脸上,光彩如华月升岫,明亮而甜润。 她自信道,“将军不要以为硫磺香燃尽,石蜡已溶解,就什么也查不出来了...” “硫磺香燃烧的气息,粘附在石蜡上,带着淡淡的黄褐色,大理寺用心查验,就会发现玉像底座或缝隙里,残留星星点点的污迹。只是,道观供奉香火,他们又没见过石蜡,一时想不到这上面,但是...” “但是什么?”李信业语含威慑。 他双臂搭在扶椅边上,那只十三岁拉满长弓的手,微用力的抵着黄梨木,蛰伏的猎豹一样,弯出遒劲的弓弩状,似蕴藏着磅礴的力,随时能穿山破石。 目光对峙间,二人中间绷紧一根弦。 何年身体轴心分明后退,却依然强撑着脑袋,逆着他的压迫挑眉道:“但是...” “如果将军不肯配合我,不肯按我的要求行事,那保不齐我为了活命,就说出了此事...到时候,这些都是证明玉像早就破碎的证据...” 何年与李信业打交道越多,越意识到他心思深沉,若是任由他牵着鼻子走,以李信业的心性,定然将报仇放在首位,而现在根本不是搞内讧的时候。 必须按照她的计划来,才能稳住大局。 她话音刚落,李信业神情冷峻的望着她,“为了活命?有人威胁沈娘子的性命?” 何年视线凉津津,冷飕飕的,如玉香炉里,寥落的清色香灰,带着点幽怨和责怪的意味,瞪视着李信业。 “将军该不会以为,利用我将宋郎君引去大昭寺,宋皇后一点都不会怀疑吧?就算宋皇后天真,宋相老谋深算,也会相信我是无心之举吗?将军做这些举动,已是陷我于不义,我若还是任由将军差遣,只怕会落得个尸骨无全的下场...” 何年不知哪个词触动了李信业,他幽幽的目光里,居然带了点灰败。 “沈娘子过虑了,沈娘子是福禄之相,定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何年嗤笑道,“我竟不知道,将军还会看面相呢?” 她眼中掠着的笑意,忽而停住,定定瞧着李信业复杂的神色,皱了皱眉。 李信业面部轮廓,蚀刻画般清晰锐利,黑压压的眉毛和睫毛底下,眼睛如蒙上了半透明图层,渐显渐隐间,透着苍苍莽莽的历史感,又如同荡着无形的秋索,她感觉到他在看着她,却又如同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而他粗硬的墨发,由黑玉冠束在颅顶,利落而冷峻,不似京中锦缎长袍的郎君们风流蕴藉,温文尔雅,李信业整个人沉水乌木一般,坚硬冷沉。 带着点神祇的威严感,仿若他断言她‘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她定会如此一般。 “谢将军吉言”,何年眼波一横,“只是,儿孙满堂,我这辈子不指望了,将军若是能放下执念,我说不定能谋求个长命百岁呢!” “沈娘子何出此言?”李信业微微垂眼,看着烛火吞没夜色。 ‘儿孙满堂’四个字,掀腾翻覆焰火,四溅着热浪,他嗓子里都是干燥。 “宋皇后若是疑心沈娘子,你就说赛风告诉你,大昭寺祈福消灾最是灵验,你听信此话,加之心中惊悸不安,才会去道观中求个灵符...” 他话未说完,女娘眼里星光亮了。 “将军是打算将此事,栽赃在北梁人头上...” 何年沉思一会,想明白了。 “哥哥之前说,陆大人送给北梁人的一百万两银子丢了,陆大人和北梁探子相互扯皮,那不但宋相与陆大人有嫌隙,就连北梁人和宋相之间,也会信任破碎...” 毕竟,那可是实打实的一百万两白银啊... “将军若是中间给截胡了,宋相不确定是不是陆大人吞了银子,而如今陆大人一家惨死,他可能会怀疑是北梁人贪得无厌,杀人灭口。至于北梁人,他们定然也不信这么多银子会凭空消失,怀疑是宋相诓骗于他,说不定还怀疑陆大人之死,有宋相的手笔...” “所以,辍锦阁中,北梁人联合蔡公公,想将周庐送到庆帝身边,这证明北梁人和宋相之间,并不是完全信任,彼此都有小心思。而将军又截胡了周庐,北梁人很容易以为是宋相那里捣乱,却不曾想,其实是周太后变卦了,转而和将军合作...” “如此,就能解释狸奴为何故意向我透露,蔡公公管着京城香火铺的事情,因为他以为我是宋皇后的人。可除非他们能自证清白,否则,在宋相看来,大昭寺就是北梁人联手蔡公公报复宋家,毕竟,他们之前已经在合作了...” 何年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将军这招挑拨离间,坐山观虎斗,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只是”,她灼热的眼睛,拉上雾幔般盯着李信业,“周太后为何会变卦呢?将军定然给了什么好处,她才肯帮着将军坑北梁人一把...” 李信业穿着文武袍,斜靠椅背,修长双腿微微岔开,贯张着难以掩住的肌肉脉络。 何年靠近时,能清晰感知到他身上独特的男性气息,她不自觉顿住脚步,停在一步远的距离审视着他。 李信业挑眉道,“沈娘子神机妙算,不妨猜一下,能让周太后改变主意的原因?” 何年抿了抿唇,将前后线索,抽丝剥茧一番后,才不确定道,“变故出在周庐身上,会不会是周庐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信业掀了掀眼皮,惊诧于她的聪慧。 “确实周庐身份特别,他是周小将军的儿子。” “周小将军的儿子?”何年满脸震颤,“世人皆以为周家绝后,他既然是周小将军的儿子,为何会听命于北梁人的安排,竟然肯入宫做内侍?” 李信业眼中迅速染上愠怒之色,极少表露情绪的脸上,也阴沉沉的能滴出水,结出寒冰。 第43章 “这便是北梁人的阴险狡诈之处。周庐是周小将军在北境宠幸的妓子所生,塑雪大战后,周将军父子皆殒命于寒河之外,留在北境的大宁官家女眷和百姓,兵荒马乱中四处逃窜,而周庐和母亲也被想要活命的将军部下,献给了憎恨大宁至极的北梁人。周庐被北梁人收养时,年岁尚小,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而他母亲身份低微,无名无份跟在周小将军身边,自然京中无人知晓此事。” “周庐因其母亲容貌妖冶绝世,也生得极为标志俊俏。在北梁人的精心培养下,他学识渊博,功夫极好,只以大宁皇室为仇敌。后来,周太后有心和北梁人合作,做坏庆帝的江山,自然愿意助力这样的祸乱之才入宫,只是周太后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她的亲侄子,流着周家的骨血...” 何年心道,北梁人这招才真是阴损至极,若是周太后知道,自己唯一的侄子,哥哥唯一的血脉,竟然被她亲自送去阉割了,这岂不是杀人诛心之举? “所以”,何年喃喃道,“周太后知道周庐是自己亲侄子后,才会明白北梁人用心险恶,转而与将军合作,周小娘子知道父亲尚有血脉存世,自己有个亲弟弟,才肯自绝于陆家...” “只是”,她似忽然回过神,“将军怎会知道周庐的身份?” 她记得历史上的周庐,确实入宫为内侍,得到庆帝重用。若他真是周将军的幼子,那玉京城破之日,他血战而死,可能是最后得知真相,又或者,骨子里的血脉觉醒吧。 李信业的眸光,被烛火熏染出潮红。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重生归来,所以前世最后得知的真相,今生能一早拨乱反正,重新布局。 他只沉声道,“常年在北境,查到一些内幕罢了。” 李信业垂眸不去看她,阴沉沉的瞳仁里,几乎凝结着冰花。 女娘却问了一个莫名奇妙的问题。 “将军,那北梁人送周庐进宫,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又惯会服侍人,所以让他在床第之间,取悦庆帝,求得荣宠吗?” 何年记得野史有云,周庐靠着姿色和伺候人的功夫,极得庆帝信任,官至皇城司司使。 李信业不敢信,她年纪轻轻,又是高门贵女,口吐虎狼之词,而面不改色。 他轻咳了一声,神情有些不自在。 半响才吞了吞嗓子,尴尬道,“周郎君满腹经纶,才华卓绝,怎会以色事人?” “而且...而且”,李信业声音艰涩,“未闻庆帝喜好男色。” 何年懂了,必然是周庐出身南风馆,一个内侍赢得君心,后世编排他呢。 就像女子一旦取得事业上的成就,就被怀疑爬床一样,长得漂亮的男子,也逃不脱同样的命运。 她正沉浸在复杂情绪中,就听李信业干咳几声,冷肃道,“所以沈娘子,不必拿玉像之事威胁某,便是宋相知道玉像原是破的,也会怀疑是北梁人所为,而某只需狱中杀了宋檀,宋相便回天无力了,此后,北梁和宋相之间的仇怨,也自此结下了...” 他坐在那里,谈论宋檀生死,带着点凉薄和疲倦。 何年不明白,为何李信业有一种能力,在她最仰慕钦佩他的时候,露出特别恼人,特别狗的一面。 看着他脖颈上包扎的绢帛,何年只恨当时那一口,咬得不够深不够狠。 “怎么?”他见她气红了脸,挑了挑眉道,“沈娘子不舍得?” “沈娘子饱读诗书,应当知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帝王之路,踏血而行。若是连个小郎君都不舍得,如何问鼎大宝?” 第37章 ◎死于白莲塘内◎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帝王之路,踏血而行...” 何年一字一顿念着,耐心而克制,却如同细嚼慢咽着字眼,拆解出字面以外的意思。 她反驳道,“将军,你说慈不掌兵,但是沥泉说,你在北境粮食短缺时,一天只吃一顿饭,大雪封山后,你为了给将士们加餐,会亲自去容易雪崩的山中打猎... “你也统帅三军,对待将士们这般仁慈,是怎么掌管兵权,又是怎么做到战无不胜的?” 见李信业神色微变,何年接着道,“听说北境军的鱼鳞阵之所以如此厉害,是因为北境王亲自打头阵,率先手持长刀劈碎敌方阵形...” “我还听说,北境王特别爱惜部下,无论多么危险的情况下,为了给北境军杀出血路,都一马当先,以身犯险...” 她的脑海中,不由浮现那个梦中,他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也骑着火焚屠奔赴火场的样子。 “将军能够统帅北境军,立下丰功伟绩,仰仗的难道不是实力吗?不是对将士的关怀,对山河国土的热爱吗?” 李信业听闻此言,喉咙如被锋利刀芒切断血管,没有痛感,却能清晰听到血流如注的声音,尝到血液沸热腥甜的润泽味道。 很奇怪,他对宋家浓烈的憎恨,翻卷的厌恶,时刻积蓄在心口。 只要她为宋家争辩一句,只要她流露出对宋檀的爱护,都足以激起他胸腔的愤慨,引发身体的反胃和恶心... 可她没有争辩,用另一种戳穿他血管的方式,让他浑身血脉翻涌,呼吸困难。 李信业的身体凝固了,郑重看着女娘明亮鲜活的面孔,体内有山川过境,推着他向前,向着她靠近。 何年浑然无觉。 窗缝里漏着寒气,她指尖微蜷,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诠释王权。 “将军,如果帝王之路,踏血而行,那可以牺牲六十万英魂,成就帝王路的君王,日后也会因为一己私利,危害天下百姓。” “而将军宽厚御下,应当知道‘慈不掌兵’,不过是将军无能的借口而已。至于天家无情,不过是君王为冷酷自私开脱而已。” “自公天下变成家天下后,君王就是天下最大的窃贼,盗取天下权力为一家谋福利,玩弄天下人于鼓掌之间...” 李信业不可思议的看着她,这些大胆犀利,他从未听过的言辞,引得他根骨发麻。 而女娘不可驯服的神情,烈焰灼灼的模样,激得他骨血一阵难耐的痒。 “沈娘子...”他唤完方觉声音发颤。 从他联合周太后以来,虽自觉在为六十万英魂复仇,却时常听到一个声音,戳着他的脊梁骨,斥责他不敬‘君父’,逆天下而为。 可她却说,君王是天下最大的窃贼。 李信业紧紧攥着空无的手,松弛下来,如明月照破孤悬的黎明,他从此那柄劈开王权的刀,有了正义之名。 是的,他的父亲做了一辈子忠君爱国的将军,他常年累月之下,耳濡目染,忠君和正义,成了刻在骨血里的执念。 可在他自幼接受的文化里,他现下所为,可谓不忠不贤。 所以,他如生锈的齿轮,痛苦走向复仇之路时,良心也不断受着摧折。 “若你为王?当会如何?”李信业沉声提问。 这意味着,他第一次开始重视,她要为王的想法。 何年见他动心,朗声道,“我若为王,以天下为先,绝无半点私心。乐民之乐,忧民之忧,发政施仁,惠及百姓...” “这是空话”,李信业冷冷道,“每一个君王,都是如此承诺,最后受苦的还是老百姓。别的不说,你若为王,难道不会提携母家,以恢复世家荣耀为己任吗?” 何年反驳道,“寒门入仕,世家消亡是必然,这也是萧家和周家,急着和皇权绑定的原因,但沈家先祖,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父亲也不执拗于此道。而沈家门风清正贞洁,不参与党争,这不是做做样子而已.....” 何年见多说无益,提起案桌上的羊毫笔,在金粟纸上随手画着。 她一边画一边道,“我知道怎么进行土壤改良,让北境的土地也能种植粟米和小麦。我知道如何改善科考制度,真正实现士大夫共治天下。我也知道如何通过文治教化,创造文化凝聚力,实现华夷大一统...” 李信业缄默中,看见纸上出现马匹和马具。 “这是?” 他狐疑的望着有些奇怪的马具。 “这是改良版‘三燕马具’。双马镫和高桥鞍相结合,其中双马镫提高骑乘稳定性,高桥鞍则稳固之余,方便将士们便捷自如的活动。若是运用到与北梁的作战中,必定能大大提升战斗力...” 李信业端详着马具,见改良版的高桥鞍,前鞍桥高且直立,后鞍桥矮且向后倾斜,坐起来会更加舒适。而鞍翼盖住鞍骨,下面盖着肚带扣带,不仅可以防止马汗浸湿骑手,还可以减少行军途中大腿的摩擦,有效保护将士和战马的脊柱,减损长途跋涉的疲累和身体损害。 李信业正要问,她怎么懂得改良马具,又见她画出蒺藜火球的样子。 何年画完解释道,“听闻将军当年守城时,采用了阻遏北梁敌骑冲击的蒺藜火球,用竹篾或陶瓷团成一个圆状球体,中间放置配制的火药,同时两边用贯穿尖刺的蒺藜拉紧,燃放时,将圆球烧火烙透,使火球发火,就可以凭借爆炸迸发的力,炸毁敌军的马腿和马足...” 第44章 “可是,将军后来并没有大规模运用,我猜因为蒺藜火球的外壁用陶片制成,加上蒺刺后,虽然大大提升了杀伤力,但陶片脆薄易碎,也很容易伤到自己人,且损毁力度不够,只能扰乱敌军阵形,加之将军爱惜部下,所以不愿意大规模运用,但其实只要将陶片改成铁片,就能极大提升安全性...” 李信业不知她为何会懂这些,却提出反对意见。 “此种火球法子,最初为北梁女帝所制,某后来为了守城,确实翻遍古籍,寻求良策,又尝试改良,可蒺藜火球之所以能爆炸,正是在于高温下陶片会爆裂,而铁片却不会...” “铁片不会,是因为制作火药的硝石,不够提纯。若是提纯后,以抛石机射至敌军出现的地方,不需要外力就能爆炸,而且威慑力可以提升数倍,不但会伤及敌军战马,就连马上的骑士也难幸免...” 何年心知,李信业能想到给玉像深度上蜡的法子,就是因为他在北境常年与硝石、硫磺和石蜡打交道,她虽然不知制作火药的具体配方,但稍加点拨,凭借李信业的军事天赋和专研精神,自然很快就能找到突破口。 果然,听到何年提及硝石提纯,李信业胸中有了想法。 若是果真如她所言,改用铁片替代薄瓷和裹竹为球,又能产生同样的冲击力的话,用于对付擅长马背上作战的北梁骑兵,确实是绝佳的利器。 “这些够吗?”何年见他感兴趣,加了筹码,“我知道的不只这些,将军可心悦诚服?” 李信业原本坐着,这会站起身,聚精会神的看着图样,听了她的话,不免回头凝视她。 两人同样伏在桌案上。 他回过神才意识到,他们之间没有距离,她软绒绒,暖烘烘的胳膊,正贴着他的手臂。 女娘却毫无知觉,认真凝着他的眼睛道,“将军,庆帝不珍惜的忠诚,我会珍视如宝,定然不负将军信任。” 寒凛静谧的空气中,李信业听到星辰脆裂的声响。 他觉得身体里涌动着血泡,又不断炸裂。他的心也一阵松又一阵紧,摇曳的烛火晃得他头晕,尤其是她的眼睛,在灯火下鲜亮的发光。 何年见他动容,接着道,“将军应当知道,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权术毫无意义。一个月后,我会假孕帮助将军脱身,将军用我教你的办法拿下塑雪城。” “一旦攻下塑雪,就如一把尖刀插入北梁腹部,到时北境军进可攻退可守,而我会在京城为将军做内应,为将军制造正当的屠龙借口。若是我欺骗将军,将军挥兵南下之时,自可取我性命。 “至于宋家,等到将军事成之日,宋家不过是刀俎之肉,任将军处置,将军何必急于一时?” 李信业带着雾痕的眼睛,无声打量着她。 “说来说去,沈娘子还是为了救宋郎君的性命?” “救宋郎君的性命,不过是为了成全过去的情分罢了。我知道将军憎恶宋家,让将军手下留情是强人所难,但将军报复宋家任何人,我绝不会阻拦,唯独希望将军留宋檀一命,全了我的私心。” 李信业看了看面前的图样,苦笑道,“一个郎君而已,居然值得沈娘子这般费心?沈娘子既然拿出这么多的诚意,某又怎会不同意?” 何年忙活一日,如今保下宋檀性命,方觉疲累虚浮,平静道,“将军既然同意了,那我先回房休息了。” 她走后,李信业在书房,又对着图样研究了一会。 等他洗漱完毕,回到后院时,女娘已经睡熟了。 室内红鸾天喜的布景已经撤掉,她盖着的被子,是茭荷色金鱼水藻纹锦被。 火炉旺盛,无焰而有光,映照的她*脸庞潮红。 锦衾半褪在腰间,露出月白里衣,勾出薄如蝉翼的肩胛骨。 李信业坐在黑漆围子榻上,看了一会,才起身上床。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她的气息如同雪花一样,在整个帐幔里漂浮,掉落在他的瞳孔里,化作了湿润的雾气。 李信业翻身对着她,许久,他忍不住伸出手,隔着一指的距离,慢慢抚摸她的背部,肩膀,后脑... 一丝头发蓬松的翘了起来,被他灼热的手指,勾缠在中指上,炉光之下,闪闪发亮。 那种渗入骨髓的渴望,心潮澎湃的爱,化作一种清晰的痛苦。 越克制越痛苦。 他的手佝偻在半空。 女娘不知梦到什么,低低呓语了一句。 他凑近想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她却懒散翻了个身,正对着他。 正当他不敢动,感受着她幽兰的呼吸,轻喷在胸膛时,女娘涌进了他怀里。 李信业只觉呼吸凝滞。 前世,他们最美满的时候,她也从未这样将头贴着他的胸膛,手臂缠着他的脖子,似乎怕他会跑了。 他不确定前世是个梦,还是眼前是个梦。 也不敢相信,他曾贪执的一切,付出代价没有握住的月亮,会自己落入他怀里。 李信业的理智,在夜晚全线崩盘。 他将她搂在怀里,任她鼻息萦绕在他脖颈上,这一次,他听清她喃喃自语的是,“不是我...” 她拖着鼻音,似乎很委屈。 李信业抚摸着她浓密的乌发,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郭静姝’。 李信业动作凝滞了。 前世御史中丞,郭路郭大人的女儿郭静姝,正是因掉落将军府的白莲塘而死。 第38章 ◎红鸾星入命◎ 夜里骤寒,晨起帘外都是霜化的水,枯草凄木,濡着湿寒之气。 何年躺在床榻上,乌发散落,神色憔悴。 她的手垂落在外,苍白而细,枯萎的雪片莲一般。 坐在凳上的府医,把完脉后安慰道,“夫人前两日受了惊吓,过了凉气,心寒则淤,脾寒则湿,寒性收引,凝滞不通,故而夜间会高热不退。老朽给夫人开得方子,发散风寒,解表祛湿,夫人只要按时吃药,好生休息,再过几日就能痊愈了。” 何年虚弱的笑道,“有劳薛医工了。” 李信业瞥她一眼,亲自送府医出去。 走至外间时,他忍不住确认道,“夫人当真只是风寒之症吗?” 他婚假未结束,昨晚守了她一夜,今日也没去营房,眼底都是乌青。 薛医工听完,捻着胡须笑道,“将军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老朽保证夫人喝了我的药,不到两日,药到病除。” 李信业脑中浮现,圆明天师昨日的承诺,“仲石尽管放心,佩戴了我的灵符,凭她是什么精怪附身,都定然驱除体内邪祟,保神护体”。 他现在有点不确定,昨夜种种,究竟是驱除邪祟导致的,还是真的只是偶感风寒? 李信业不是信鬼神之人,但因为圆明法师多年前,曾占候布卦,一语中的,因此,让他对神鬼之说,才多了敬畏。 李信业记得,那年父亲刚去世,他常常一个人跑到大昭寺,在往生殿中枯坐一整日。 徐翁和圆明法师,见他少小丧父,都多加照拂,慢慢熟识后,更是将他视作亲子。 在他决定去边关参军,远赴戎机,沙场雪恨那日,他最后一次去大昭寺祭拜父亲,告别故人。 徐翁哭得泣不成声,圆明法师却摸着他的脑袋说,“仲石,你去北境也好,你命带伤官,有红鸾星冲克,军中没有女子,倒是你的好去处...” 他那时不通情事,只觉圆明法师神神道道,一派胡言。 圆明法师却一脸严肃道,“生劫易过,情劫难渡,仲石,你二十岁前,要避开女子,红鸾星入命,日柱逢合,合化不利,人命逢之,此乃官杀双煞同列之凶,与你与她,皆是七杀...” 李信业听着‘红鸾星’,‘官杀双煞’,‘同列之凶’,一知半解,又想到圆明法师年纪大了,只当他是诓骗自己。 毕竟,他彼时心中尚无可念之人,偶尔浮现一个骄纵女娘的面容,也只是她过分鲜艳惹目,惊鸿一瞥后,便过目难忘而已。 他深知那个过分明媚妍丽的女娘,与他此时心境是不符的。 故而,李信业听完法师交待后,不以为意,去追在观内乱跑的啸铁。 啸铁是一只通体乌亮的黑猫,因着凶煞之相不吉利,被人遗弃,常年寄居于大昭寺,李信业日日喂养,生出陪伴之感。 诀别玉京城时,他最挂念的,便是家中老母,以及大昭寺中,这只常常陪伴在侧的玄狸。 他记得那日是午后时分,道观中难得太阳热烈,香客稀少。 他追着啸铁跑进了香案后面,正哄着他不要去捉那偷喝香油的老鼠,就听到香案外有个女娘,绵绵软软的喊了一句,‘碧霞元君娘娘在上’... 只这一声,李信业就听出,是那日宋府遇见的小女娘。 她声音惯常轻灵悦耳,带着点少女的肆意和骄恣,配上那双清透上挑的双目,浅浅淡淡说话,也有大小姐屈尊降贵之感。 第45章 不过,跪在蒲团上的女娘,似乎心情沮丧,拖着泣声说话,嗓音润了水泽,浓重的尾调,在心底勾缠出涟漪,一圈圈荡进胸腔里。 李信业的指骨几乎要捏碎了。 女娘却哭得软软糯糯,毫无顾忌。 “碧霞元君娘娘,听说您庇佑众生,灵应九州,求您让我阿娘,求您让我阿娘...心中只有我,没有三娘...” 她提及此事,似乎极为委屈, “明明我才是阿娘的亲女儿,三娘有自己的姨娘,为何阿娘不肯疼我,只疼三娘?为何三娘可以有两个母亲疼爱?我却连一个母亲的疼爱都没有?” 那原本空灵清婉的声音,蕴结太多湿热的泪,显得过分浓稠黏腻,搅扰的李信业耳膜鼓噪,胸腔也染了闷潮,几乎溺毙在水茫茫的烟与雾里。 她哭了一会,就在李信业揪着心,踟蹰该不该出言安慰时,女娘却骤然提高了声音,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语气清冷而倔强。 “我不要阿娘爱我了...”她赌气一般大喊道,“碧霞元君娘娘,刚刚的祈祷不作数,阿娘既然不爱我,我也不会再爱她...” 她一改踌躇,霎时间,江南绵绵细雨,化作狂风暴雷。 “我日后再也不需要阿娘了,再也不要她的爱了...” 檐垂铜铃碰撞,爆发出轰鸣声... 女娘拧出水的绵软嗓音,也带着几分坚定与铿锵。 “碧霞元君娘娘,我改心愿了,求您保佑我是京城最漂亮的女娘,不,我要做大宁,做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娘。我要琴棋书画般般第一,诗词歌赋无人能及,我要处处都比三娘好上千倍万倍,让阿娘将来后悔莫及...” 她一口气说完,喘息未定,又接着补充道,“将来,将来,我还要嫁一个最让人艳羡的夫君,封侯拜相,名垂青史,玉京城中没有女娘比我更厉害,也没有女娘的夫君比得上我夫君...我还要他事事听我话,从不与我顶嘴,也不会三妻四妾...” 李信业该笑她一口气许下这么多愿望,实在是痴心妄想,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莫名觉得,这些本该都是她的。 母亲的爱,处处拔得头筹,人群里的焦点,荣华富贵,乃至世上最好的夫君... 都是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他胸中胀满一种复杂情绪,也是那一刻,他忽而意识到那句‘红鸾星入命’,犹如朱砂烙印进他的宿命里... 昏暗油腻的香案下,蜘蛛结着网,耗子逃回洞里,李信业如同当头挨了闷棍,灰扑扑的坐在地上。 而香案外的女娘浑然不觉。 她正说着话,手上传来湿热,低头一看,是一只浑身毛发油黑的狸奴。 “咦,哪里跑来的玄狸?” 她惊呼一声后,李信业低头一看,才发现啸铁跑了出去。 女娘抚摸着玄狸,抬头望着高大的金身塑像道,“碧霞元君娘娘,这只玄狸是不是代表,您听见了我的祈祷,会让我如愿以偿啊?” 她望着慈眉善目的碧霞娘娘,垂笑俯瞰着她,悲天悯人,智慧圆融,像极了她想象中的慈母模样,似乎得到了某种承诺。 女娘挠着啸铁的头道,“小玄狸,你是碧霞元君娘娘的小信使,也是我的吉祥物,等我去找监院大人,选定日期后,下聘行纳猫契,将你接回家中照顾可好?你看你的毛发,脏兮兮的,跟我回尚书府,我每天都给你洗得香馥馥暖烘烘的,养护成全玉京城最俊俏的狸奴,好不好?” 她身上有猫咪喜欢的香草味,玄狸舔舐着她的掌心,似乎在回应她的邀请。 女娘逗弄着猫咪,开心道,“你毛色浓密黑亮,如乌云盖雪,以后就叫你盖雪好了?” 她陪盖雪玩了一会,才起身去找监院。 她走之后,李信业从香案后走出来。 啸铁熟络的在他脚边打转,他蹲下抚摸它时,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残留的香味,和指尖摩挲留下的温热。 李信业后来在北境,驯服了一只通体雪亮的白狼,取名卧雪时,他忍不住去想,盖雪是只老猫,可以陪她多久,若是盖雪死了,她会不会难过? ......... 李信业送完府医,坐回她身边时,依然心绪复杂,却见她似乎在翻找着什么。 “李信业,你有没有看到,我身上戴着的护身符?是我从大昭寺祈福得来的?” 何年在枕头下没找到,又无意识摸了摸腰间和脖子。 李信业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将藏于袖囊的灵符,不自觉握紧了些。 昨夜,她窝进怀里时,他犹豫过。 他承认短短几日相处,他产生了贪恋。 如果她是精怪附体,他喜欢这样的她。 望着他的眼睛,总是含着水波,愿意站在他这边,总是说些惊世骇俗,却让他五脏六腑激荡或熨帖的话… 他喜欢。 但他不能自私的任由秋娘的身体,被精怪占据。 所以,当她勾着他的脖子,蹭着胸膛,现出原型的白蛇般,痛苦扭着腰肢厮缠时… 他的心要化掉了,却只能忍着。 任由她身体滚热,烫得他胸膛大火过境;任由她在怀里轻颤发抖,呻吟梦呓,啜泣不止… 理智告诉他,再坚持一会,真正的秋娘就会回来。 不理智让他撕掉了,她放在枕头下的护身符。 他还是不忍心,看着她受罪。 可符纸撕掉后,她依旧高热不减,甚至浑身如热水一样滚烫沸腾,蒸着热气… 李信业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立马为她降温,喂水,传唤侍女府医,折腾了一夜… “李信业”,女娘声音纤弱,语带调侃,“你是不是良心不安,觉得对不起我?” 李信业心里一咯噔,眼睛盯着帐幔上的暗绣四合如意藤纹,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何年做了一夜梦,脑子里昏昏沉沉,这会找不到东西,索性斜偎着绣枕,目光软软打量着他。 这个时代,伤寒是很容易送命的,而沈初照的身子骨娇弱,接连几天的折腾,早就超出这副身体的承受底线,是而,夜里开始病体入侵,高烧不退。 府内忙活半晚,灯火通明。 连老夫人都是等到辰时,她体温降下来以后,才放心回去补觉的。 不过,比起这些,何年更在意夜里高烧时,迷迷糊糊做的梦。 梦里是元和四年,冬至日,她在将军府宴请一众贵女们。 当时李信业在朝中,弹劾宋相一派通敌叛国,引来满朝哗然。 圣上起初以证据不足为由,不愿细究此事,又担心重审塑雪之案,兹事体大,动荡军心,也容易引发百姓不满,所以压着不批。 但御史中丞郭路郭大人,联合台谏院,要求罢免宋丞相,交由三司会审,杜绝后患。 这场明面上的弹劾,是寒门对世家的围剿,也是士权、相权和皇权之间的博弈。 朝中局势波谲云诡,沈初照为了帮宋檀,特意邀请了并不相熟的郭静姝,参加此次的冬至宴。 席间,她多次有心结交攀谈,郭静姝都表现的冷淡疏离,甚至看向她时充满敌意。 沈初照又是骄傲的性子,热脸贴冷屁股后,也面色不虞。 不曾想,等到宴席快结束的时候,李妈妈告诉她,郭静姝在白莲塘边等着她,有话想要单独说。 沈初照虽然纳闷,还是由李妈妈带路,飘雪中朝着廊台走去。 刚打照面,郭静姝却红着泪眼,恨恨瞪着她,转头跳进了结冰的莲塘里。 沈初照吓得大惊失色,慌忙叫人打捞。 只是,等仆从小厮,将人捞上来时,女娘冻得黑青乌紫,舌头都硬了,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缠绵病榻几日后,还是一命归西了。 郭御史自此和李信业结下仇怨,不久思女心切,也跳湖自尽了。 何年记得,梦里李妈妈在前面带路,先一步到达廊台,递给了郭静姝一样东西。 后来李妈妈解释说,她怕女娘等在外面手冷,特意给了一个手炉。 沈初照想到李妈妈服侍人向来周到,且一路拿着的手炉,确实不在手上了,就没多想。 可冻僵的女娘打捞上来时,手中紧紧攥着的,是一面纹手镜。 李信业为此要严刑逼供李妈妈,沈初照护着乳母不放,两人争持不下,关系闹得很僵。 可不管是手炉还是手镜,都解释不通,寻常拿手里的小玩意儿,怎会导致郭小娘子激动跳湖? 而且,前世是沈初照主动宴请的郭静姝。这一世,却是李信业告知她宴请名单,特意嘱咐她宴请这位御史中丞的女儿… 何年总觉得,这些变故里隐藏着什么? “将军,昨日和郭家母女‘偶遇’,是不是将军提前安排的?” 她轻咳了一声,李信业给她递过来温着的蜂蜜水。 何年轻抿一口,接着道,“将军知道郭御史的家眷,每月中旬会去大昭寺上香,所以提前安排好一场戏,只为了不用自己出面,就能将宋相的把柄,送到郭御史面前…” 第46章 ‘也为了让她能邀请,郭小娘子入府一聚’,后面的话,何年隐去了。 “将军想到以台谏院抗衡枢密院,以民愤施压庆帝,确实是极好的法子,可将军忘了,宋相和北梁之间,本就是以利相交,无论他们之前发生什么矛盾,只要大宁朝堂和民间的局势对他们彼此不利,他们就会迅速开展合作,尤其是处于上位的北梁人,在这段关系中掌握了绝对主导权…” 她分析完利弊,李信业清寒的脸上看不出波澜,替她掖着被角,将她裸露在外的手臂放进了锦衾里。 “你病体未愈,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 “我是怕将军苦心孤诣的筹谋,反倒加速了双方的合作…” 这句话说出来后,李信业的手顿住了,目光对视中,何年意识到,杀了宋檀,就没有这种顾虑了… 可宋檀…她想保住。 “宋家二郎君宋鹤,喜欢下活人棋子,将军可以从他入手…” 李信业皱了皱眉,“何谓活人棋?” “以温香软玉的侍女为棋子,与客人对弈,若是输了棋心情不好,等客人走后,会拿‘死棋’出气…” “如何出气?” “美人葬,将人套在袋子里,埋于落花冢上。” “沈娘子怎会知晓此事?” 李信业在宋家安插了很多眼线,也没有查到这等私密的事情,只知宋二郎君喜爱美色,荒淫无度。 “我幼时与宋檀相交,做客宋府时,气恼宋檀房里侍女太多,好几日不愿理他,他哄求无法,才偷偷告诉我,他是看这些侍女可怜,这才收入自己房里,若是调查此事,可从宋檀房里的侍女入手。宋家的儿子里,宋鹤最得宋相重用,许多事都交给他去做,一旦他死了,嫁祸在北梁人身上,宋相才会真正与北梁反目…” “沈娘子想用宋二郎君的性命,替换小情郎?” 何年斜睨他半响,看得李信业扭开视线,她才开口道,“从宋鹤入手麻烦些,但倘若成功,收效更大。将军常年不在京城,此事私密,又是多年前宋相封口的事情,怎样也不会怀疑到将军头上,宋家只会怀疑是北梁探子所为。” 李信业想问,那宋檀会不会怀疑到她身上。 何年没等他开口,疲倦道,“这是我和宋檀之间的私密事,他必会疑心于我。他若向宋皇后揭发我,我自然有后手等着。而我若害死了他哥哥,我们之间从此以后,再无可能,将军也不必再无端疑我。” 她顿了顿,带着挖苦道,“若是将军日后再揪着宋檀不放,我只当将军心悦于我,才会情令智昏,吃味至此,以至于失了胸襟,斤斤计较!” 李信业受了她的讥诮之言,本该难受的,心里却莫名舒畅。 何年此言已毕,话锋一转道,“听侍女们禀报说,连日降温,白莲尽数冻萎了,赏花宴恐怕不行了,我想了想,不如挪到七日后的冬至举办,我正好身体不爽利,可以多些筹备的时间,也不至于匆忙邀约,薄待了贵女们...” 李信业见她面色憔悴,淡淡道,“此事不急,以你身体为重。” 他让她宴请郭静姝,本就是为了查明郭小娘子自杀的原因,安排在冬至日自然更加贴合前世。 只是,李信业总觉得,她昨夜一直念着郭静姝的名字,今日就将宴席改在冬至日,虽然解释得合情合理,却也太巧合了。 何年靠着引枕坐着,没有理会他的目光,指了指桌案上的屉子道,“将军去将盒子里的红浥封泥拿出来,这里面是我特制的封泥。下次赛风盗取信件送去宋皇后那里时,将军以软泥封缄在信件绳结处,切记不要低温慢烤,只自然风干即可,此封泥有毒...” “你要做什么?”李信业不解。 “我有些事情需要确认,将军不必担心会暴露,这毒查不出来。” 她鸦羽投下一片深黯的湖,眼眸雪亮如洗过。 李信业还待要问什么,女娘却摆了摆手道,“将军去忙吧,我需要歇息一会。” 她下了逐客令,李信业只能揣着盒子离开。 回到书房后,他先是吩咐湛泸去查宋鹤的事情,又告诫府中管事,将军府日后不许请道士僧人做法,不许出现灵符卦炉八卦镜,也不要置办狗血鸡头,桃木制品等... 管事虽然一头雾水,却也听命行事,顺从应下。 第39章 ◎凭你是我的◎ 李信业走后,几个侍女鱼贯而入。 打帘子、端热水、拨炭炉,拎铜壶,倒热茶。外间也有侍女在打扫灰尘,清理卫生。 还未入冬的天气,屋子里炭炉暖热。金丝银碳没有一缕烟儿,却熏得何年脑子昏胀。 她又想起了昨夜,那个支离破碎的梦。 梦里郭静姝突兀的在廊桥跳湖,只有沈初照在旁边目睹了全过程,她百般辩解与自己无关,却是说破嘴皮也无人肯信... 虽然有相好的贵女替她作证,说她席间多次主动攀谈示好,有结交郭静姝之意,不可能莫名加害... 可郭静姝的手帕交李小娘子,却犀利指责道,“沈娘子确实有心交好,静姝却是慢热的性子,又不喜欢沈娘子素来行事张狂,便表现的冷冷淡淡...定然是,定然是...沈娘子看静姝不肯搭理她,才恼羞成怒,逼得静姝跳了湖...” 这李小娘子是大理寺卿李仕汝之女,她此言一出,全身一片静默,似乎为此事定了性。 毕竟沈初照向来是唯我独尊的性子,而郭小娘子又一副斯文内向、唯唯诺诺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被人奉承惯的沈初照,主动示好没有得到回应,转而羞辱责难对方,逼得面皮子薄的小女娘,一时想不开跳了湖... 沈初照那时只觉委屈,更恼怒李信业不肯信她,还要严刑逼供李妈妈...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李信业摔门而走,一直等到后半夜才回房。 何年记得,梦里的内间,也是这般暖热,炭炉旺盛,熏得人心惶惶。 女娘一身单衣,捏着被角,惊恐看着推门而入的男人,怯怯问了一句,“郭静姝,郭静姝,她...她...还活着吗?” 李信业脸色阴沉,凝着寒冰的视线,在触及惶恐不安的女娘时,眼皮撩起一层热,终是不忍道,“她还活着...” 沈初照轻抚着胸口,瘦削紧绷的肩头,松弛了下来。 眼泪却扑簌簌的跌落,拿着帕子擦拭着。 她等了一晚上,很怕李信业回来告诉她,郭小娘子死了。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她一边喃喃自语着,一面掩饰自己的脆弱。 到了晚间,她如同剥了壳的刺猬,没有了虚张声势的尖刺,柔软的让人心疼。 李信业屏退侍女后,关了门,内室都是暖融的酒气。 女娘拧了拧眉,不悦道,“你喝酒了?” 李信业没有理会她的质问,脱了外衫搭在雕花横木衣桁上,沉默着朝拔步床走来。 烛火摇曳,越发衬得男人高大威猛,狭小的内室,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 那是一种冷冽雪山,夹杂着燥热酒气的味道,雄浑而沉郁。 女娘忘记了白日不快,坐在那里没有动。 他醉眸微醺,神情混沌,步态却很稳。 走到女娘身边后,他半蹲在床畔,解开斜纽襻,双手搭在女娘并着的膝盖上,含着劝慰道,“秋娘,李妈妈留不得。” 她们白日在处置李妈妈的问题上,发生了尖锐的争吵。 沈初照以为他晚间回来,蹲在她的床边是示弱之举,却不曾想,他还是要拿李妈妈开刀,不由愤怒道,“我说了很多遍,是她自己跳进去的,怪不得旁人,你们偏不信...她们不信我,你也不肯信我…” “我信你。” 李信业声音暗哑,两道眉峰粗重,低垂的眉眼挺直,几分迷离的望着女娘。 他搭在女娘膝盖上的大掌,略略收紧,将她双膝笼在手里,他顺势坐在床边,女娘的腿便收在怀里。 “秋娘”,他喝醉了,不似平日冷情,淡漠的眼睛生出水雾,莫名有几分怜爱,沈初照没有动,任由他炙热的掌心,桎梏着她不安的身体。 “你也想知道郭小娘子为何跳湖?而李妈妈是她去廊桥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也是她跳湖前见到的第一个人,若说此事与李妈妈无关,实在说不过去...” 他平缓的呼吸,喷薄在她的侧颈上,酥酥麻麻在心底弥漫,可听明白他的意思后,女娘像受惊的小兽般炸开。 “李信业,你自己无能,查不出真相,就随便找个人开刀...李妈妈日日跟在我身边,旁人若是想陷害我,她自然首当其冲...我若是连自己的乳母都护不了,日后如何管理将军府?” 李信业本来揽着她的肩膀,半抱着她,听完此言,轻笑一声,松开了手。 “秋娘,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宴请郭小娘子,为的是什么吗?” 他向来冷肃的脸上,因着醉酒的缘故,有过几分灼热,一瞬间消失殆尽,变得颓丧而悲哀。 第47章 声音里却含着讥讽与自嘲。 “旁人只以为你我夫妻一体,可我却知,从始至终,你的心里都惦记着宋檀,惦念着宋家…你见郭御史在朝堂上与宋相针锋相对,便想私下里拉拢郭小娘子...郭御史只当你是我的妻子才不设防,可他哪里知道,你才是背后捅我刀子,伤我至深之人...” “你说有人要陷害你,李妈妈自然首当其冲…” 他忽而爆发出一阵大笑,恍若从胸腔里挤出来的,闷沉而响亮,整个床榻都在颤动。 女娘抽出腿,妄图离他远点,被他单手捏住双脚动弹不得。 他几乎贴着她的脸,压低声音质问道,“秋娘冰雪聪明,应当清楚,郭小娘子跳湖一事,究竟是有人想陷害你,还是有人想离间我与台谏院,置我于孤立之境地?” 他闷闷笑着,那声音听的人心里发慌。 “又或许,秋娘心里一清二楚。” 他以指尖,轻叩着女娘的心口,沈初照不适的推开,却被他攥紧了双手,摁压在胸上。 “秋娘心里一清二楚。只是不敢承认而已,不敢承认你对不起我,不敢承认你的小情郎行事猥琐,他与宋家皆非清白坦荡,秋娘与他也非清白坦荡…” 他一语未完,女娘奋力扑上前去,撕扯着他。 “李信业,你休得胡说,我与宋郎君清清白白,你怎能空口白牙,辱人清白?” “辱人清白?”他将乱动的女娘压在身下。 “窗前悬挂着他赠的夜明珠,穿着他送来的鲛人冰茧,用着他为你合得如意香,吃着他府里厨娘送来的糕点...旁若无人的私相授受,名正言顺的在坤宁宫私会,你告诉我,你们之间清清白白?” 沈初照哑然了,想说什么只觉无力。 她推着压在身上的庞然大物,愤怒道,“李信业,你咎由自取,若非你当街调戏我,若非你以军功夺妻,我和宋檀怎会劳燕分飞?我又如何会落入这个境地,被所有人嘲笑...” 李信业掐着她乱抓的手,那纤细的手腕稍稍用力就能折断... 可他能折断蝴蝶的羽翼,捏碎她脆薄的肩胛骨,却折不断蝴蝶对春天的向往,捏不碎她对宋檀的爱。 他胸中涌起一股憎恶,恶狠狠道,“李妈妈已经被我命人关起来了,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从她嘴里撬出真相,都要给郭御史一个交待...” 女娘一头顶在了他的下巴上,李信业并不躲开,猛然的撞击,让他牙齿磕破了嘴唇,溢着猩红的血。 被攥紧双手的女娘,却用头、用牙齿、用眼神,撕咬着面前的武夫,气急败坏道,“李信业,李妈妈是我的人,你凭什么动她?你凭什么动她?” 李信业耐心耗尽,一把分开女娘的双腿,素日平淡的眸子里,是骇人的占有欲。 “凭你是我的。” 他大掌拂过之间,单薄衣衫撕成碎片。 粗粝手掌抓住她的肩头,用指掌用力点着,一字一顿道,“从上到下,从皮至骨,每一寸都是我的。” “沈初照,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却问我凭什么处理一个下仆?还是一个居心叵测,置你我于不和,陷我于不义的下仆?” 烛焰舔舐着横卧的一截雪体,女娘却只觉得羞愤难忍,身体发冷。 她努力拉着锦衾,眼眸浸满水泽,怒骂道,“李信业,你就是一个不通情理的莽夫,有本事你上战场杀敌泄愤,何必拿我出气?” “哦,我忘了,如今大宁和北梁永结姻亲之好,边关无战事,北境王再无用武之地,就只能在女人身上使力气耍威风了?” 她清绝的眉目,烛火下朦胧模糊,叫人看不真切,只有颤抖的身躯,犹如初霁的光芒洒在雪山上,明亮的吓人,却又脆弱而易碎。 他几乎蛮横的挺身进去,却停在月色之外,端视着她满脸水泽,哭得凄婉决绝,美得触目惊心。 昏暗的夜色里,瑞兽金炉薄烟袅袅,身下压着的艳光,潋滟灼人... 他酒后肆意沉沦的心,却一寸寸凉下来。 沈初照红着眼看他,以为他素来冷静,不会再有举动... 却不曾想,他松开她后,坐起身,脱掉了上衣,露出健硕结实的胸膛。 他们平日行事,他从未衣衫尽去。 这是沈初照第一次看见他赤着上身,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他平淡的眼眸之下,强悍的身体如同被困住的野兽,无声的嘶吼着。 肌肉雄健刚劲,纵横在宽厚的身躯上,爆筋的血管却贲张着,遒劲的穿透锁骨与腰腹,以一种令人震撼的力量感,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而最可怖的是贯穿全身的伤口,一条条盘踞的黑龙般,令人不敢直视。 沈初照捂住了眼睛。 李信业冷笑道,“不敢看吗?” 他拉开她的手,逼她直视着自己。 “这里”,他点了点心口,“是我十四岁第一次上前线时,身量矮小,被一个北梁骑兵长□□中的,血流如注,濡湿了甲衣,我还是坚持战斗到天明。直到结束时,我唇色已白,浑身发冷,昏死了过去。军医后来对我说,再晚一点,我会血竭而死。” “这里”,他指了指腰腹下的一道划伤,“这道伤痕看着严重,实际上只是割伤皮肉,未曾伤筋动骨,也要不了性命。这是我两年前穿着铠甲,在鱼鳞阵前冲锋陷阵时,被藏于敌军阵营的首帅所伤。长刀刺穿腰腹,贯穿大腿,伤好以后,留下了蜈蚣一样的黑色瘢痕,因为长刀带毒,需要割掉腐肉才能活命,新长出来的皮肉也是黑色的...” “这里”,他指尖划过左胸上的几个黑洞,“这些是箭伤,这伤虽然很深,可时日久长,我却记不清是何时所伤,何地受伤了...” 手掌游离,沉滞的停留在锁骨处。 他喑哑的声音,莫名虚弱无力,“这副身体,少说也受过几十次伤了,可唯有这道伤,我印象深刻,毕生难忘...” 沈初照顺着视线,看见锁骨之下是巴掌长的割伤,隐约可见清灰之色,与旁得伤口都不同。 “这是我十三岁时,在战场后方随军护送粮草,遇到北梁散兵突袭所挨得一刀。为了保下十几车的粮草,我拼死相搏,短刀架在脖子上时,我知道这一刀是免不了的,向下压了一把那骑兵的胳膊,方才夺得一线生机,将那一刀抹在了胸骨处...” 他忽而自嘲的笑起来,那嘴角扯出的微暗弧度,在烛影摇红下,如鲜亮的伤口。 “后来,守阙进义副尉告诉我,些许粮草而已,护不住就跟着老兵们一块逃,何必死死守着不放.*..” 李信业声音压抑而低沉,“我心里想的是,这是玉京城中,那个小女娘辛苦筹措,千里迢迢送来的,纵然都是些不实用的东西,可也不能被北梁人抢去...” 他幽暗的眸光抛了下来,如一点独火,砸落在女娘面上,女娘眉梢眼角下垂,不适应这沉重的审视。 “这道伤太久了,原是不会留下这么醒目的疤痕,是我用针蘸墨水刺入伤口,才留下这个流沙涡旋的形状...我贪心了,不想让它消失...” 沈初照别开了脸,不忍细看。 李信业以为她觉得伤口可怖。 拿着脱下来的墨色衵衣,不紧不慢的往身上套,声音却艰涩道,“沈初照,你不敢看吗?这副身体是不是看起来丑陋可怖,让你觉得恶心?” “可在沙场拼杀的将士们,哪个身上不是血痕斑斑、伤痕累累...九死一生,才换来这玉京城的太平安稳?” “这些能活下来的将士,已是幸运,你知道有多少将士马革裹尸,尸骨无存吗?你见过真正的战场吗?碎裂的骨头如沙砾,死人的血肉化腐土,他们的亲人便是去寻,都找不到一具完好的尸体,便是想哭,都寻不到一座单独的坟冢? 李信业披了上衣,站起身,立于床畔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声音凉得可怕,“沈初照,你是聪明人,我不信你看不清是非曲直,辨不明忠奸善恶...” “只是你的心偏了,你从一开始就憎恨厌恶我,你在自己骗自己。我希望你能骗自己一辈子,这样不必等到清醒之时,憾恨终身!” 他低哑的声线划过她的耳廓,犹如点燃磷青的火,她攥紧锦衾的手,松了下来。 佻挞的烛火,舔舐她满是泪水的脸。 她远远听见,他掀起珍珠帘后,关门离去。 珠帘碰撞,恍若流水哗哗,在黯淡的深夜里,好听又寂静。 她藏在锦衾后的脸,没了白日的傲慢。 纤弱的手撩开帘幔,看着他转身离去,看着他关门时,外面的一点银光,一阵寒风,意欲跻身进来,可他关门太快,太决绝。 她又素来不愿主动开口,于是门落后,一里一外,隔绝了两个世界。 第40章 ◎她们的鸿沟◎ 前尘影事,梦里绞缠。 何年恍若站在潮间带上,去触摸一场不属于她的久远潮汐,可抿去眼泪,才觉肩头冰冷,如淋冷雨。 第48章 兰薰惊呼道,“娘子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是不是奴婢手劲太大,弄疼了娘子?还是这生肌膏太凉啊?” 何年这才回过神,温声道,“无妨,你的手劲刚刚好,膏药也甚好。” 兰薰半信半疑道,“娘子,这是我昨日新调制的愈合方子,娘子若是有何不适,尽管和奴婢说,奴婢再调试一下,可不要弄疼了娘子...” 昨日,她想着娘子腿上的伤已破皮,怕平日抹的膏药会弄疼娘子,特意调制的更加温和一些。 何年宽慰道,“你有心了,这膏药比前日的好用,一点刺疼都没有,你不说话,我都忘记你在给我上药了...” 兰薰放下心来。 “娘子,这膏药虽然润泽平和,药性却比往日慢了许多,若要身上好全了,须得晨起晚间日日涂抹,用足三十日才能不留一点疤痕。” 她轻柔的指尖,在女娘大腿内侧缓慢涂抹,雪白玉肤之上星星斑斑,布满红痕,宛若红梅落雪,有一种异常哀婉妖艳的美感。 何年盯着腿上嫣然红痕,不由想到李信业的胸膛上,盘踞着的条条伤疤,虽不刿目怵心,却也看得人心口闷胀。 “兰熏”,女娘声音惆怅,“你再给我调配一味膏药,用于治疗男子陈年旧疤。” “男子陈年旧疤?” 兰熏正在思量,就听女娘叮嘱道,“药性烈一些也无妨,只要效果好就行,是给将军用的。” “给将军用?” 兰熏声音软糯,带着点小女孩的天真,“娘子对将军可真好” 何年看了一眼心无城府的女娘,想到上次回去,母亲私底下告诉她,若是将来抬房,兰熏单纯听话,模样又好,比疏影合适。 她随口糊弄了过去,因为她和李信业并未圆房。 她那时没有觉得这种夫妻模式有何问题,也没细想李信业作为一个古代男人,为何不碰明媒正娶的妻子。 可梦里前世的时候,她们分明是经过情事的,这便显得如今二人之间,有些说不清的古怪。 但她若是思量此事,倒显得她很想要似的。何年想起梦中衣衫凌乱的场景,只想迅速揭过去。 她拿过床里边,放在匣子内的手札,理了理思绪后,郑重写下日记,记录做梦之事。 “元和二年冬廿日,因病心神错乱,梦见前世光景,梦中倘恍迷离,醒来甚觉悲凉。” 甚觉悲凉。 掩去了那朱唇脂香,旖旎暧昧的一面。 她落笔之时,脑中浮现一个叠影,粗布青衣,病体未愈的女娘,伏在斑驳案台上,平静写下人生绝笔。 “荣华粪土,富贵泡影,故人尽死,清泪断灭。一念之间,千关风雪。人生天地,万古同悲。” 这位十余岁时,碧霞元君座下,许下满腔豪言壮志的女娘,经历国破家亡,看惯人间生死后,最后的愿望是,“来生若有投胎日,只求永世不为人。” 绝笔信成,她登上江陵城的伏龟楼,以李信业妻子的身份,承接那些他昔日手下败将的羞辱,以此为城内百姓,争取更多撤离时间。 天地淼淼,楼去城空后,她纵身跃下,结束了充满宿命感的一生。 史书说她这一跳,成全了文人风骨,也为大宁王朝的溃败,奏响了最后的挽歌。从此文人死节,以身殉国,不再是男人的专属。 而这个不关心朝堂政治,沦为党争牺牲品的女诗人,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洗刷了人格上的污点。 沈初照自己也清楚,她从此不负任何人,除了李信业。 何年写完日记后,也为昨夜的梦,画上了句号。 毕竟,她主动拿宋鹤开刀,全了与宋檀青梅竹马的情分,绝了他们日后的可能,也给了李信业一个交待。 她尽力挽回了。 何年放下手札,就着疏影端过来的热水,姗姗净手,又以热茶漱口后,这才喝了半盏温热牛乳,起身去暖阁用早饭。 她精神不济,吃了几口莲蓬碗里的芙蓉莲子粥,拣了一件翡翠虾饺和一块百花酿藕吃完,就撂下了筷子,坐在矮榻上看侍女们进食。 塌上小几放着琳琅阁送来的珠宝册子,她之前想将那盒北珠做成头面。 琳琅阁送来几幅设计图,一同附送的还有画满金银彩帛的成品册子。 许多册子上的珠钗,都能在京城贵妇们头上看到,可见琳琅阁生意兴隆,独占雷门巷珍玩犀玉交易市场的半壁江山。 何年百无聊赖的随意翻翻,听到外面传来叮叮咚咚的敲击声。 “今日外面怎么这么吵?” 她懒怠动身去看,掀着帘子,远远瞧见有男仆小厮在内院走动。 “禀娘子,这是石工在凿石头呢!”疏影放下玉筷,温声回道,“早起怕吵了娘子,这会儿娘子起来了,才叫他们进来。” “凿石头做什么?”何年一时没有回过味。 疏影讶异道,“听霜啊,这几日开始霜降,娘子不是最喜听霜落嘛?以青石凿空,盛满冰水,夜间霜降,遇到冰水而冷凝,白日不化,清水倒映着云影,加之落霜如雪,娘子说,这有‘积雪浮云端’的意趣!” 何年想起来了,赏花、焚香、听雨,已是寻常。沈初照自少女时,格外钟情于听霜,这盛霜的青石不能积年,否则容易生苔,失了贞净之色,必得每年霜冻前,遣石公入山采石,凿出一段天然之态,承装夜落的白霜与云色。 意趣是有了,但其间耗费多少人工财力,自不必说。 因着已经采回来了,何年也不能叫停,只吩咐道,“这青石日后留着,不必每年换来换去了。” 桂月道,“娘子不是说,若是生了苔痕,就没有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之意境了吗?” “我改主意了,如今喜欢雾凇沆砀之感!” 何年胡诌了一句,指着饭菜道,“你们好生吃饭吧,恐凉了闹肚子!” 早饭七八样小碟的细切冷菜,并四五样样现炒热菜,和几盘高装现蒸的乳饼、肴肉、汤饼和蒸酥,并六样茶食和四盏甜咸不同口的暖粥。 这还是何年看不惯铺张浪费,削减大半后的样子。 往日在尚书府,她吃得更加掐尖费劲儿,身边十几个厨娘每日睁开眼,就是变着花样‘巧立名目’,光是糯藕这一个时令鲜果,厨娘就能做出上百种花式。 玉京城的贵人们,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奉为饮食准则,能吃出风雅,赏玩出情境,超然有高韵,才是高门贵家应有的水准。 譬如沈初照曾养过一只玄狸,吃得鱼脯在晒干以前,先要将鱼片切成细薄柳叶大小,形状分毫不差,佐以榆荚水和薄荷汁浸润,玫瑰盐轻渍,捶打成薄鱼片,裹肉豆蔻衣粉后,再淋上香麻油。 晒干后搭配里木渴水煮熟的金丝软面,盛放在浮石白瓷内,取意‘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之意。是沈初照看着玄狸爬树,想出来的鱼脯制法。 白酒鲈鱼要取‘江天一色’的意境,‘槐叶冷淘’自冰水中浸漂,其色鲜碧,取‘春山一抹青’之感。 蝤蛑挖出蟹黄,剜出大螯雪白,若是赏景吃玩,则取‘秋风起时黄叶落,白露为霜覆草头’之意,又或者以‘黄鸟时兼白鸟飞’的景致成盘。 若是待客,则是‘黄金满屋富贵梦,白玉无瑕品德崇’的碓盘。 总之,口腹之欲,在士大夫和贵人们眼里,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须得佐以文化和审美,才能在大雅之堂上酣畅淋漓,为纵情享乐盖上名仕风雅。 沈初照自小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她和李信业的鸿沟犹如天堑,深广难越,而命运留给他们的时间又太短... 何年翻着琳琅阁送来的画册,玉轸芝、玉鹳盘、玉绦环、鸟价珠,奇宝满目... 想要北珠在其中醒目夺眼,一骑绝尘,有些困难。 她想了想,在宣纸上画了一幅,忠义侯万寿公的造像。 “疏影,你吃罢饭后,拿着造像图纸,去一趟琳琅阁,问一下他们的铸炉作和金玉作,能不能做出这样的沉香木雕造像。以金银皮雕刻,描金和穿珠,彩绘出万寿公黄裳金冠,恭肃庄严的样子。北珠镶嵌在万寿公的金银丝编制的头冠上,凿龛琢石,雕牙镂骨,外刻四个大字,‘忠君报国’。” 其他侍女没听明白意思,疏影最先明白过来,“娘子不打算用北珠做头面了,改做供奉的造像吗?” “对”,何年点了点头,“还有一个月,就是圣上的生辰,万寿节上,诸臣都会向圣上献祝寿礼,这尊万寿公,要手持经简,衣冠华座,用作将军送给天子的生辰贺礼。” “疏影,记得告诉琳琅阁的师傅,就说这北珠是将军亲自入深水打捞的,珍贵无比,做成万寿公也是为了进献天子,让他们若是没有十足把握,就不要揽下这个精细活...” 万寿节是天子诞辰,为圣上祝寿,是宫廷最重大的活动,还有什么比在宫宴上出风头,更能宣传北珠呢? 第49章 而且,万寿节除了庆祝天子寿辰外,还有一个原始的意义,就是纪念万寿公韦厥。 韦厥是唐高祖武德年间的武将,统兵岭南,招抚“十万大山”的南蛮部落,因军功卓著,唐高宗永徽三年,封忠义侯,后来晋封万寿公。 李信业以亲自打捞的北珠,铸造金银珠玉的万寿公造像,在宫宴上献给庆帝,一来可以在群臣面前表忠心,二来,也是表明‘忠义侯’韦厥,功高盖主,却能荣满而退,颐养天年,成为万寿公,皆因高祖和高宗,是胸怀广阔的盛世明君。 如今,李信业是大宁的忠义侯,庆帝,是不是那个有容人之量的明君呢? 天子对臣子的这点忌惮,谁都心知肚明,但只有挑破了,这好面子的君王,才能多少有些忌惮。 这点忌惮,就是何年日后虎口夺食的机会。 “暗香”,何年吩咐完北珠打造的事情,对几个侍女中胃口最好的紫衣侍女道,“你去叫仆从们来院子里一趟。” “记得叫上狸奴和赛风,还有黑翠花,我有要事交待。” 第41章 ◎召集下人们◎ 将军府的院落,算不上雕梁画栋,豪华奢靡,但胜在高阔疏达,幽深虚敞。 沈初照住的后院,几间穿廊相连的厢房,高甍巨桷,古劲而庄严。 院落向北开门,直通两面游廊的白莲塘,与二道院相接。向西和向南,则直通西南两条大街。 向东隔着雪白月洞门,曲径通向一座半废弃的花园,翠盖亭亭,绿阴如幄。 何年站在外面粗粗瞧过一眼,是有些雕栏水榭,石桥和园圃,不过疏于打理的缘故,漫天黄蔓青芜,满地落叶枯枝… ...只能说有些野趣。 至于她窗子正对的小院落,只有沿墙一树花架,几簇菊圃,连着月洞门的地方,种着大树红梅,一叠乱石堆砌的假山。 搁在沈初照眼里,这些简直粗陋不堪,何年倒是觉得院落疏清,有几分寂而不哗,日影摇清风之感。 她在暖阁的绮窗下,看着石匠们打磨青石。 不一会,疏影带着管事和仆从们进入内院。 将军府的仆从们,下意识站在一起,沈初照陪嫁带来的三十多个仆人,也站成了一圈。 倒是狸奴和赛风,这些新买进来的,站在人群之外。黑翠花是活泛的性子,也贴着沈府带来的女仆打招呼。 很显然,下人们也有自己的亲疏圈子。 只是,狸奴分明很讨喜的长相和性格,那些人却并不愿挨着他。他右边的一个男仆,捏了捏鼻子走开了。 赛风眉眼冷淡,见无人肯站他边上,面无表情的立在狸奴身侧。 何年想了想,狸奴出自南风馆,她带回来后也没怎么重用,将军也只派暗卫监视着他的动静,下人们自然看不起他。 嘲笑一个出身脏污的人,是显示自己品行高洁的捷径,下仆们也有自己的鄙视链。 何年静立绮窗前瞧着,并不出声干预。 她病体未愈,也因着不能外出的缘故,才有闲心留在内院,打理这些琐事。 等到人都来齐站定后,何年才披了件鹤氅,走到廊檐下。 疏影已在那里放了把椅子。 她刚一坐定,下面的仆从们,便齐刷刷下跪行礼。 何年不适的摆了摆手,让他们站起来。 挨个将面孔认了一遍,又对着手册,细看他们的入府时间,名姓和家人,没有察觉出异样。 许多下人,都在梦中那场冬至宴上露过面。 梦里是元和四年的事情。 何年心知,郭小娘子跳湖,离不开一个关键因素,李信业联合台谏院弹劾宋相。 这一世,李信业没有主动露面弹劾,这个悲剧发生的契机不足。 可穿越过来后,变故太多,何年必须提前做好准备,确保万无一失。 毕竟,李信业如今能仰仗的,就只有台谏院了。 何年不仅不能得罪郭御史,还得想着怎么拉拢过来,怎么激化郭宋两家的矛盾,坐收渔翁之利… 按照历史脉络来看,台谏官员与宰执官员之间的矛盾,从大宁寒门大举入仕,削弱世家权力开始,就一直存在。 后来走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是庆帝为了抑制李信业的兵权,将大宁军事大权,全部集中在枢密院手中。 从此,将帅只有统兵之权,没有发兵之权。 可以说,相权和士权,联手剥夺武将手中的兵权,是大宁崇文抑武的极致表现。 而武将权力剥离后,以相权为中心的中书门下,和以寒门士权为中心的台谏院,在将枢密院安插人手方面,互相排除异己,两方势力胶着不下。 被夺权的李信业,借助相权和士权的矛盾,想要扳倒宋相,也是很聪慧的一步棋。 只是,庆帝和宋相的绑定,比想象中更深。 最终,枢密院与中书门下,共掌文武大权。 而庆帝也并非对宋相,全无戒备。 何年记得,庆帝在位第二年,就开始整顿皇城司,起用身边信任的内侍,这也是周庐一个阉人,后来能位高权重的原因。 大宁贯彻“异论相搅”的政策,妄图通过不同势力,相互之间的牵制与监督,来确保皇权的稳固,以及统治阶级之间的平衡... 可这个政策也有很大的隐患,就是内部势力不团结。 大家都想着怎么分蛋糕,分得不均匀就会吵起来,却又不给在外守蛋糕的人,应有的尊重和保障... 最后就是,整个国家直接被一窝端了。 何年捻着手中的名册,理清思绪后,温声道,“七日后,我打算在将军府,举行一场冬至赏雪宴…” 没有下人去问,她为何知道七日后就会有雪。 将军府鲜少办事情,仆从们都偷觑着这个年轻的夫人,妆发素净,虚披着大氅,神仙一般的风姿。 何年看着乌泱泱的,上百号家仆,慢悠悠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毕竟是我婚后第一次办宴席,还要仰仗你们多费些心思...” “原本我带来的家仆,和将军府是不分彼此的,但你们毕竟刚磨合没几天,若是混在了一起,恐怕不方便管理。我想了想,还是分两拨人,暂时各自管理更方便。” “昨日老夫人又特别交待,请来的都是年轻女娘,怕素日将军府的餐食,不合她们口味,我琢磨一下,这几日厨房里做饭的一应事务,从采买供饭供茶,到收管杯碟茶器,酒饭器皿,都暂由我带来的仆从们负责,至于这三十多个人,具体要怎么安排细则,就由暗香来分派...” 何年检查过老夫人的吃食,从单子上看,日常饮食没有问题。可见,若是有人投毒,必然是在隐秘处。 她早就有心接管将军府的内厨房,但这是一个肥差,贸然接替过来,难免引起下人们腹非心谤,日后也不好管理。 正好借着办宴席的由头,把内厨房换一遍。就算后面换回来,她也安插几个人在重用岗位上,暗地里监视着,不至于贸然动手,打草惊蛇。 何年观察下方仆妇们的神色,见无人反驳,才接着道,“至于将军府原班的仆从和小厮们,还是交由徐管事来分派,负责照管门户,打扫各处,修理花草,清理痰盒掸帚,坐褥毡席,一并桌椅房面,若是有哪处脏乱无绪,我也懒怠去一个个找下面人,只拿徐管事问责...” 徐管事听闻,连连跪下道,“夫人放心,老奴一定不负夫人所托,定然让将军府焕然一新。” 何年点了点头,“我向来赏罚分明”,她朝着疏影手中的盘子,淡淡道,“这些金锞子,先赏给你们作辛劳钱,若是事情办得我满意,到时侯我再三倍大赏。” 下面仆从们连连跪谢。 何年只知重赏之下,底下人才不会眼皮子浅,做出趁乱偷拿金银玉器的事情。 她对待下人,沿袭沈初照一贯的方式,那就是出手阔绰,跟着自己的人,不能比别处过得穷。 她手底下的仆从们,倒是习惯了。 将军府的内厨房里,那些掌勺贪油水的,本来还有一些微词,这会儿都喜形于色,这几个金锞子,可是她们抠一整年,都不能攒出来的。 新来的夫人这么大方,这是她们当下人的福气。 何年见大家都很满意,屏退了其他人,只招着徐管事上前问事,又让新买回来的狸奴等人,在旁边候着,她有其他事情交待。 徐管事手里捏得锞子,眼瞧着比旁人都大。 他脸上堆满了笑,“夫人有何吩咐,只管交给老奴。” 何年指了指那荒园子道,“徐管事,我看那园子景致也有可取之处,荒废了倒是可惜,不如趁着这次大扫房,一块收拾出来,你看如何?” 她上次要进这园子,被仆从们拦阻了,心里有些怀疑,这次正好拿来试探徐管事。 徐管事迟疑道,“禀夫人,不是老奴偷懒,当日迎娶夫人时,原是收拾过的,只是后来将军叫停了,说里面有毒蛇蚊虫,暂时不要动,也不许人进入...” 第50章 徐管事声音不算大,但何年一直关注着狸奴,还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不自觉瞥向了那荒园子。 就在自己旁边,若真是有毒蛇,李信业不至于放任不管。 她能想通的关窍,狸奴定然也能想明白。 那园子里,一定放了什么重要东西。 何年漫不经心道,“你只管去安排人手,明早动手去收拾,将军那里,我自会去解释。” 她做出嫌弃的样子,“若是有什么虫啊蛇啊的,趁着天冷抓起来,总好过夏日里到处乱爬...我最讨厌这些东西...” 徐管事连连点头应下。 他走后,何年一副不耐外面风大的样子,点了点黑翠花道,“你随我进来说话,我有个活,需要你跑一趟。” 黑翠花一脸茫然的跟着她进暖阁。 何年坐在榻上,抿了口茶,看着外面狸奴和赛风,独独站在那里等着。 半响,她才问道,“黑翠花,你休息了几日,身子骨可好些?” 何年发现,这黑翠花的名字,可真不白叫。 她原本长得有些黑胖,却尤为喜欢穿翠绿油碧的衣服,就显得整个人更黑了。 黑翠花糊里糊涂被买回来,每天好吃好喝,啥活也不干,一直处于茫然状态。 这会挠了挠头道,“禀主子,吃饱喝足,早就好全了,再养下去骨头都养懒了,主子给我分派些活干吧…” 何年见她是爽朗的性子,也不拐弯抹角,正色道,“确实有个活,需要交给你。 “御史中丞郭大人的女儿郭静姝,前儿开罪了我,我是最小心眼的人,想揪她个错处,冬至宴上让她难堪。你这几日想法子监视她,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要知道她日常做了些什么,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你悄悄去做这件事,谁也不让知晓,若是泄漏了消息,你知道我的脾性...” 黑翠花也听闻过,她们这些贵女们之间的龌蹉,明白这种事情须得悄无声息的做。 跪下道,“主子放心吧,我做这种事情,可是一把好手,一定给主子盯紧了,别说见过的人去过的地方,就是一日吃喝拉撒,我都给主子弄清楚...” 疏影听她言辞粗俗,皱了皱眉,何年却觉她好笑。 “你本来就是自由出入,日后也是散漫吃玩,我不拘着你,想来也没人会怀疑你,你自己谨慎些。” 何年和黑翠花说着话,余光扫了眼窗外的动静,见赛风本来站在狸奴右侧,这会儿却站到了左边。 何年早就猜到他们私下里很熟,可这不是应该避嫌的时候吗?怎么站着站着,要换个位置呢? 左边和右边,是有什么差别吗? 第42章 ◎脸颊微烫起来◎ “黑翠花,你和赛风关系怎么样?” 何年饮了口热姜茶,望着庭院并排立着的两个人,胸口沸热,目光却寸寸冷下去。 “不怎么样”,黑翠花耸了耸肩。 她回答的太过干脆,何年由不得多看她两眼。 “主子,就这么和你说吧”,黑翠花面露不屑的神色,“就是阎罗王来了,我都能和他聊两句,和那个丧脸鬼就不行!” “丧脸鬼?” 何年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 她想了想,赛风确实眉眼清冷,神色恹厌,对谁都冷情的样子。 不由附和道,“她确实性子有些傲,和她说话,我倒要陪着笑...” “关键是笑脸贴冷屁股...”黑翠花立马接口。 何年没绷住,还是被热辣的姜茶,呛得直咳嗽,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让你和她同住一间房,如何?”何年试探着问。 “她功夫实在好,模样也长在我心坎上,就是这脾性,我摸不透,不敢委以重任...” 黑翠花的脸,快要扭成黑麻花了。 “主子,别了,我宁肯回瓦子里卖艺,都不想和她睡一间房,你看她一副死不死,活不活的样子,我光是瞧着都气不顺,若是住一起,保不齐三天两头揪头发...” 何年最早是打算,让黑翠花监视赛风的,特意交待侍女将二人安排在一起,奈何黑翠花抵死不肯。 “你们的仇怨,竟然这么大?怪不得,她要下死手打你呢?”何年脸色闷闷,吹了吹浮起的姜末。 黑翠花露出晦气的样子。 “主子,我技不如人,我认栽,不过败在她手里不丢人,毕竟我们瓦子里,还没有能打得过她的人。” “她功夫这么好?”何年诧异道,“可我瞧着她前半场,出手有气无力的,不像吃饱饭的样子,她若是场场都胜,怎会没钱买饭吃?” “主子,她没有告诉你,她三天只吃一顿饭吗?” “三天只吃一顿饭?”何年满脸不解,“她不曾提及。” 何年想了想,赛风向来惜字如金,神色冷淡,何年想要从她嘴里套话,比问木头都困难。 她将面前的糕点盘子,推到了黑翠花面前,示意她品尝。 “你们习武之人,三日一食,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吗?” 黑翠花拈起一块芙蓉糕,塞进嘴里,鼓囊囊的腮帮子,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讲究倒没有,恐怕是有病!” 提起那个丧神,黑翠花有一肚子苦水要倒。 “我们瓦子里的人,都可讨厌她,每次她饿得气力不支上场时,大家都觉得胜券在握,几次三番下来,虽然知道很难胜过她,可她那出拳力气都没有的样子,难免让人抱着一线希望,结果就这么被她吊着,吊着,吊着,然后吊打,你说气不气人?” 何年目光一凛,“若是如此,确实气人,士可杀不可辱。” “可好端端的一个人,三天只吃一顿饭,难道不饿肚子吗?她是故意如此行事,只为诱人上当吗?” “谁知道呢?”黑翠花龇了龇牙。 “她古怪的地方,岂止如此?木头一样不言不语,也不与人相交,一问三不答。之前因她这副死样子,惹得贵客气恼不已,还用鞭子抽了她一顿,要将她买回去日日抽鞭子解气,你猜怎么着,那客人与小妾欢好时,死在了床上。瓦主念着她手脚功夫厉害,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留在瓦子里了……” 何年听完,捻着杯柄的手顿住了。 “你记得那贵客姓甚名谁吗?” “只记得瓦主提了一嘴,什么红鹭鸶,想着应当是给官家喂养鹭鸶的...” 何年眸光一湛,“是鸿胪寺吗?”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黑翠花嘴里塞满点心。 何年对赛风生疑后,怕打草惊蛇,就没有去瓦子里打听赛风的事情,现在黑如点漆的眸光,落在黑翠花面上。后者感知到上头主子的注视,吞咽动作慢了下来,似有不详的预感。 她摆了摆手说,“主子,我可不想与她有任何瓜葛...” 她拒绝的话刚出口,只听主子悠悠道,“我派人去寻你孩子了,走得是官路子,比你独自找寻,要快得多...” 黑翠花吃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拧着的眉心,似长出第三只眼。 她的丈夫死在了塑雪之战中,她杀猪养活女儿。女儿六岁时在街角看杂耍,却再也没有回来。而她忙于生计,等发现时已经晚了... 后来,她流连在勾栏瓦舍卖力气,四处寻找女儿的下落。 七年了,她这几日半死不活躺在床上时,说服自己放弃吧,她累了,身体也吃不消了... 却不曾想,老天爷终于开眼了,她又摸着希望了。 “主子,我和那丧神一间房...” 日光挤进窗格子里,黑翠花的身影在光线里弯折。 “主子想要知道什么,我都给你问出来,我最擅长聊天套话了,这些年,为了找女儿,我逢人就没话找话聊,没人比我更会拉关系了...” 何年提及为她找孩子,本是半含威胁半拉拢的,见她这副样子,也有些动容。 “你放心吧,此事我一定尽心尽力...” 何年还未反应过来,黑翠花麻利的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 “主子放心,您交待的事情,我也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万无一失...” 何年点了点头,见气氛凝重,闲话了一句,“我看你喜欢穿碧色,是有什么缘故嘛?” 黑翠花脸上旋即绽出一个笑,“我女儿说,我穿碧色鲜亮好看。” 何年看了看她的骨相,年轻时约莫是好看的,现在年岁大了些,又奔波劳碌,皮肤也黑糙了些... 她温柔道,“我有几块苔绿的布料,碧翠深沉些,你拿去做几件成衣穿,更衬肤色。” 她说完苦笑了*一下,真是改不掉喜美的天性。 黑翠花早就打听过主子的性子,了然应下后,退了出去。 何年这才招狸奴和赛风进来。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暖阁。 赛风皮肤苍白,唇无血色。 但这种白皙,不会让人觉得细腻无瑕,纤薄脆弱,只会让人觉得冰冷。 第51章 而狸奴一行完礼,就露出小狗一样羞涩而水汪汪的眼睛,恍若上头的主子一吹响哨子,他就会跪在脚下。 饶是何年见多识广,也看不出这相差无几的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难不成是姐弟?】何年掩下困惑。 “狸奴”,她清了清嗓子,柔声道,“你来将军府多日,可还适应?” 狸奴细白面皮,迸发着热意。 “适应的,这里比辍锦阁舒服,也没人践踏欺辱奴...” 他说话间,抹了抹眼泪,眸光月色一样清亮,浮漾微明的流光。 赛风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露出异样,眼睛空无的冰空一样,森冷寂静。 “我过几日要办冬至宴,需要制些赏雪用得香,兰薰自个儿忙不过来。我瞧着你的手指白净修长,日后可留在我身边制香,你跟着兰薰多学习...” 何年指了指隔壁房间,柔声道,“制香最忌讳身上有杂乱的气息,你这几日且安心呆在后院,不要乱跑...” 狸奴乖巧的应下,满脸都是讨好。 他越是表现的人畜无害,何年就越觉得他城府可怖,顶着这样一张纯良无害的脸,实际上却是比周庐等级都高的北梁探子。 “制香需要通体洁净,你先去沐浴熏蒸,收拾妥当了,兰薰会带着你去香房。” 狸奴退出去后,何年才转向赛风道,“有件事情,需要你去办,只是,此事私密,你万要小心。” 赛风抬头看着她,算是给了回应。 “宋郎君如今关押在御史台大狱,你可有法子进去一趟,给我送封信?” 赛风黑黢黢的眼睛,凝神想了片刻,点了点头。 何年将一纸封泥信递给她。 “小心点,万不可被人发现。” 等到事情都安排妥当后,何年也觉出几分疲累来,对着疏影道,“你去请将军过来。” 需要藏在荒废的园子里,又是北梁人惦记的东西,何年想了想,只能是那一百万两白银了。 十两银子是一斤,一百万两约莫十万斤,按照一万两银子装满十个箱子来算,一百万两白银需要上百个木箱来装,二三十辆马车来运输... 李信业能将银子挪回来,唯有借助将军府大婚,大办宴席,才能将银子悄无声息运进来。 只是,北梁人一直与李信业不对付,那边怀疑宋相,这边许是也起了疑心,但苦于没有找到银子的藏身之地。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让这一大笔钱合法化,又能嫁祸到宋家身上。 何年有了应对之道,倒是不急,只等李信业晚间配合。 她望着庭院,阳光照耀下土,院子里都是暖融的光点。 何年目光凝在赛风和狸奴站过的地方,想到刚刚二人明明装作不认识,赛风又是冷漠的性子,却忽然间换了个位置... 总觉其中有什么玄机? 何年想不明白,便虚虚披着外氅,立在二人先前的位置上,自顾自低头琢磨着。 李信业走到面前时,她才抬头看见他。 “怎么站在这里?”他语气平淡,看不出情绪。 就是四目相对间,何年发现李信业,起初站在自己右侧,然后须臾间,走到了自己左边。 和赛风一样的动作。 “将军,你为何换了个位置站?” 李信业微露怔然,不明白她为何会注意到,这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举动。 半响,他才沉声道,“这边对着月洞门,你病体未愈,吹不得冷风。” 何年只觉浑身一激,似乎触碰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将军”,她唇瓣开合,柔软如水波。 李信业看见阳光之下,她脸颊两侧的绒面,软绒绒,亮莹莹的,像极了沾满糖霜的云片糕... 他喉咙一紧,脸颊微烫起来。 何年却全无察觉,雪亮的眼睛里,跃动着兴奋的银光。 “方才,赛风和狸奴站在院子里,赛风忽而从右侧站在了左侧,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刚刚将军说是挡风,我恍然明白了,若是赛风是替狸奴挡风,这是不是意味着,赛风下意识以狸奴为重,哪怕表面装作不认识,无意识的肢体动作,也处处暴露出爱惜与呵护?” 李信业喉管里都是滚热,动了又动,温哑低沉的声音,哽在嗓子里。 第43章 ◎忽视的细节◎ 李信业站在那里,眼神是淡的,影子却被拉得很长,黏附在地上的一只哑鸟,无声看着她。 何年胸腔恍若游鱼过境,鱼鳍拍打水流,激起她内心的一场海啸。 她恍然意识到,她翻落的许多细节,在这一刻勾连起来, 比如,当得知赛风是为狸奴挡风时,她立刻能推断出,赛风以狸奴为重,无意识的肢体动作,处处暴露爱惜与呵护... 可是,李信业为她做这些事情时,无论是濯发,烧水,为她披衣,掖被,抑或夜间睡在床外,照顾她喝水起夜,她都习以为常,视为理所当然... 因为她过去一直被照顾的很好,身边侍女自不必说,处处服侍到位。 宋檀更是细致入微,替她掀帘子,挪椅子,摆筷著,添茶暖杯,留意她微末的情绪变化... 甚至她多看几眼的东西,第二日他就会双手奉上。不经意提及的事情,他也会为她办妥。 宋檀做这些,是因为心悦于她。 李信业做这些,是因为什么呢? 何年披着大氅,长裙曳地,稠衫摩挲着臂弯,她默默打量着李信业。 半响,吞下复杂情愫,试探道,“将军,你说赛风待狸奴这般好,究竟是姐弟之伦,还是男女之爱呢?总不会是主仆之情吧?” 李信业胸中如一片沙漠,正在经历蝗灾,蝗虫汹涌过境,却无可以啃噬的东西。 他迎着她热切的注视,动了动唇,不知如何应答。 半响,才闷声道,“某不知。” 他掀动眼皮,眼睛里有不易察觉的局促。 何年见他这副样子,心底那些氤氲的情绪,反倒清明了许多。 她明媚的眼睛,笑弯起来,眸光带着点娇媚,又有些狡黠的坏气,沾水的墨一样,李信业只觉不曾显露的心间,一片濡湿。 听女娘开口问道,“将军看不透旁人,总能看懂自己吧?” “将军下意识为我挡风,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仰头直视着他,炙热的瞳,是在纷乱沙浪里翻滚的太阳,照亮每一颗沙砾,也搅碎了大漠的平静。 李信业被她这样盯着,无法回视,而她目光紧逼,大有不罢休之意。 沉默片刻,他垂下眼睑,以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宽厚的大掌,覆盖在眼帘上,女娘羽睫如蝶翼,在他掌心轻柔扇动,李信业手指微蜷。 何年没有睁开眼,心中却如燃着水香,稀薄沉烟缓缓弥漫,她看懂了他的欲言又止,也读懂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却不想就此放过他。 “将军捂着我眼睛做什么?”她指尖搭在他手背上,“将军的手,距离我的鼻子这么近,我嗅到绿茶味了...” 她甫一说完,李信业收回了手,不确定的看了一眼手掌。 他检查过她给的封泥,也用小火烘烤过,和薛医公反复验证一上午,只查出壑源绿茶的气息。 而他来之前,特意洗了很多遍手,她怎么可能闻出来呢? 何年瞧着他忙乱的样子,烟缈滲入心底,一阵潮热。 “我骗将军的”,她慢悠悠道,“将军手上是檀香和丁香,制成的胰子味道。” 她轻压着嘴角,“我只是想着将军多疑,递给将军的封泥,将军定然会反复检查,这才试探一下,果然,将军这般不信我,实在让我心寒...” 李信业审视着她,知道她向来骄纵,可如今才发现,她骨子里还有些让人头疼的顽劣。 “你不是说有毒吗?既然是对宋皇后下毒,须得小心谨慎,可为何没有查出有毒?” 李信业压下胸腔激荡,面上一派严肃与平静。 何年指尖搭在他胸膛,落在梦里那处胸骨的割伤处,柔声道,“既然是给宋皇后下毒,我怎会这么傻,堂而皇之的用毒,岂不是陷将军于险境?” 面前之人喉骨的蠕动,在指尖掀起轻颤。 隔着衣襟,她也能摸到凸起处的伤疤,在她指腹下小兽般战栗着。 何年手指停在那里,许久没有动。 李信业喉结微动,一言不发看着她。 “宋皇后宫中用得瑞脑木樨香,是我从前为她调制的,木樨有行气化痰,止血散瘀的功效,这香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封泥中含有的壑源绿茶,与木樨合用,会加强散瘀的功效。且绿茶香只是为了掩住丹桂木的气息,那制成封泥的香,是用丹桂木叶烘烤而成,而丹桂木中含有的花苷有毒,触摸在手上,又长日熏着木樨香,常人只会食欲不振,孕妇却容易小产...” “你怎么知道宋皇后有孕?”李信业面露疑惑。 第52章 他记得很清楚,宋皇后发现有孕,是在万寿节的宫宴上,出现呕吐症状,后来太医经过查验,才知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庆帝大喜,群臣贺喜之余,却纷纷望向宋相。 何年懒怠解释,只幽幽道,“将军都已经认定我是精怪附体了,何必多此一问呢?” “宋皇后诞下的麟儿,未来就是大宁的储君,那些趋炎附势的大臣们,就会提前依附在宋家身边,宋家就会真正形成令人忌惮的势力...” “只要宋皇后没有孩子,无论宋家和庆帝绑定的如何深,宋家都是无根之木,不足为虑。” 何年回答完李信业的问题,手指压在伤疤处,目光如热酒,直直割开李信业的喉腔。 “将军,我只问一次,将军下意识为我挡风,是因为心悦于我吗?” 她目光直热,不依不饶。 李信业身侧的手,不由握紧。 却听女娘不紧不慢道,“将军,你若是喜欢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喜欢我的人,从玉京城能排队到北境,喜欢我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许是她眼睛太过清澈,李信业心中岑寂下来,只有耳畔刮着飘忽不定的风,吹动他额前碎发,剐蹭着紧绷的面皮。 他语含玩味道,“从玉京城排队到北境?某为何只看见,沈娘子身边只围着宋郎君?” 何年下意识想反驳,可仔细回想,沈初照确乎名动京城不假,可十二岁金钗礼后,她身边确实没有其他郎君了。 何年热忱的眸光,恍若退潮,总觉记忆里搁浅了许多,她未曾细思的东西。 但眼下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 “将军觉得我自吹自擂?”她眸带不悦。 “不是”,李信业如同被猫掌挠心,声音干涩道,“你为何瞒着我,给宋檀写信?” 他本是想转移话题,可这句话一出来,便莫名落了下乘。 何年耸了耸肩,“怎么叫瞒着将军呢?将军这不是,立马就知道了吗?” “可我当日说过,你所有来往信件...” 女娘眼睛极慢地眨了一下,黑压压的睫毛盖住眼睛,露出不悦的表情。 “将军说,所有来往信件,都要交由你检查,我说‘知道了’,却没有说能做到。而且,我也如实告诉将军了,我不喜欢听人吩咐做事...” 何年不知道李信业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将军既然不愿说,那我就不逼问了。”她收回了手。 “想必将军也知道了,我让徐管事清理后花园的事情,将军打算如何转移那一百万两白银?” 何年拢了拢大氅,转身往暖阁走去,李信业黑着脸跟在身后。 何年在矮塌上坐定后,暗香端来刚熬好的伤寒药,何年闻着腥重的中药味,拧了拧眉。 她屏退了侍女,自己端着药碗,轻轻吹着热气,小口喝着药,眉眼也朦胧起来。 李信业安静等她喝完药后,递过去冰盘里的琥珀话梅糖,何年正想接过来,想到他方才避而不答,却又无处不在的献殷勤,伸手取了一旁漉绌控干的蜜煎藕,赌气般吃了下去。 秋藕冷浸,入喉冰凉,她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李信业起身替她倒了一杯热姜茶。 何年就着他的手,喝完半杯茶后,神情才舒缓下来。 “李信业,我有一个法子,能将你截胡的一百万两银子,变成光明正大的资产,就看你肯不肯信我?” “什么办法?”李信业抬眸看着她。 银子不能一直在沉塘里泡着,当日劫下这笔银子时,已经引起北梁探子的怀疑了。 李信业索性将计就计,以归德将军之死,和陆家灭口的事情,引来宋相和北梁人更大的猜忌,陷北梁人于难以自辩的境地,但眼下宋相或许疑心北梁人,可北梁屡遭陷害,却已意识到这其中有人作梗,而李信业从中挑拨的嫌疑最大。 这两日他出入将军府,附近监视的探子都多了几倍。 “一百万两白银固然丰厚,但沈家嫁女儿,若是嫁妆单子里,有几百万两现银陪嫁,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银子在将军手里,就是见不得光的赃物,只有变成我的嫁妆,才能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何年抿了一口姜茶,嘴里都热辣感。 “大宁律法规定,嫁妆是女子私产,丈夫不得动用。将军若是担心,我日后昧下这笔银子,我可以将名下的几间盈利丰厚的铺子,拨在将军名下...” 她话未说完,李信业打断道,“不必拿铺子置换,这笔钱只要不落入北梁人手中就行。沈娘子若是日后不肯还,就当作是迎娶沈娘子的聘礼了。” “聘礼啊?”何年听他此言,脸上笑意深了,“若是聘礼,那我却之不恭了。” “我请了徐管事,明早来收拾废弃的园子,将军夜间可趁人不备,将银子打捞出来,转移到后院我放嫁妆的库房里。我明日回去会找借口,让父亲在嫁妆单子上添上一笔,到时就算查到这笔银子头上,它也是我的嫁妆资产,谁也动不了。” “至于我给宋郎君写得信,信上只有八个字,‘妾心不安,物归原主’。今日我会将宋郎君过往送我的所有东西,都封箱钉死打包,趁着夜色送去宋府。将军不必担心交接问题,桂月已提前去找过宋郎君的小厮风清,对方会在后门接收这些东西。” 何年撂下杯子。 “真亦假时假亦真,上百个封闭的木箱运到宋相府上,装得究竟是旧物还是银子,就看北梁人和宋相之间,有几分信任了...” 第44章 ◎相府宴饮◎ 月洞门前,上百个箱笼摆成数十排。 李信业派了十几个亲卫搬运东西。 何年本来就是一石二鸟的举动,可清理物件时,还是被数量和品类惊呆了。 大到黄花梨木美人榻,云锦织锦屏风,攒海棠镶花多宝格,梨型身铜雀盒架,曲颈瑞兽香几,螺钿紫檀五弦琵琶... 小到几十柄不同花色的团扇,上百套汝窑天青釉洗,并十二种雕花象牙梳,各色漆器食盒,与名家书籍字画... 光是小金佛,他就每年送她一尊,更别提大小不一的夜明珠和血红珊瑚树,上百匹进贡到宫里,公主都未必能得的稀珍蜀锦,和几百样香料香粉,还有先帝在时,官琴局御制的两架古琴,玉壶冰与虞廷韵... 何年一个后世之人都知道,玉壶冰遗失了,虞廷韵后来拍卖出三个亿的天价。 这还是跟着上百车嫁妆带来的,不包括平日不用,随手丢在尚书府库房落灰的。 何年扶着额,面露难色。 回忆里,几乎隔三岔五,宋檀就要对沈初照说,“秋娘,我得了一件好东西,送给你赏玩...” 何年想到,梦里李信业忌讳的私相授受,可能沈初照自身并没有意识到。 宋檀从小时候,就开始送东西,十几年间,从珍物送到私密物件,沈初照恐怕早就形成免疫了。 正如她穿越到这副身体里,却下意识习惯男子的照料一样,在旁人眼里,或许逾越的举动,在沈初照这里完全习以为常。 但这些,看在李信业眼里,恐怕又是另一番景象。 何年挑出一件红宝石项圈,并一双镶满南珠的莲花蜀锦鞋,正拿在手里看,疏影凑过来道,“娘子,这件你最喜欢的鲛人冰茧,也送回去吗?” 疏影压低了声音,似乎有意避开站在边上的将军,奈何李信业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还是听到了,神情有些不自然的看向旁边。 何年拈过那件单衣看了看,所谓的鲛人冰茧,不过是一件类似冰蚕丝面料的寝衣,白角莹薄,软若丝裀,穿在身上恍若流沙,不觉拘束,又有微露妩媚窈窕的情致。 据说光是采丝劈线,就用了三年,之后缝制成衣服,更是耗费顶级绣娘几个月时间,才能毫无手作针脚的痕迹。 不知为何,何年心里涌出一股奇怪的感觉,虽说宋檀得了什么稀世奇珍,都想送给沈初照,但寝衣鞋子,是不是太过越界了? 哪怕是举世难得一见的做工,难道不能等婚后才送吗? 可沈初照喜爱华服美物,当时只顾着赏玩这恍若天工的织物,并不曾留意幽微的暧昧与逾矩之处。 “这些用过的贴身物品,就不必送还了。收在箱笼里,日后也不必拿出来了。” 库房里堆满了她的嫁妆,她还没顾得上清点,只让亲近的侍女,草草拣出宋郎君送来东西,尽快封箱了却。 李信业看着满屋子的珍物,心脏若碧翠桑叶,爬满觅食的肥厚蚕虫,无声的撕咬着,留下密密麻麻的小孔。 他遏制着那丝丝缕缕,又酸又涩的复杂情绪,可情绪却在胸中发酵,饱胀着痛苦。 那是疯狂的嫉妒,以及掺杂的自卑。 没有前世那个梦以前,他以军功将她从情郎身边夺过来时,确信能给她更稳妥的幸福。 在北境战无不胜的数年征伐,滋养了他骨子里的骄矜和自傲,让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 第53章 可对着满屋子的华服珠宝时,他很难不叩问自己,何德何能,又何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能给她更好的生活? 李信业的五脏六腑,如燃着苦涩的柑橘皮,熏得他眉眼低沉,睑下堆叠着黯淡的灰痕。 他可以冷对命运的投石飞箭,横眉不惧挫骨扬灰,亦不入轮回,可念及她时,就生了馁弱,这是他不敢正面回答她质问的原因。 日头沉没后,李信业坐在马车上,从将军府后门出发,穿过南大街,亲自押送二十多辆马车,朝着丞相府奔去。 桂月私下里和风清打过招呼,只说这是将军的命令,娘子也是无法。 主子不在家,风清没有头绪,这种事情,也不敢去找老爷和夫人,只能开着后门候着。 等见到一长列的马车时,他才傻眼了。 他们家郎君是天长地久,日日年年送去的,平日里觉不出来,这会才看到累积了这么多东西,恐怕瞒不住主屋里的老爷了。 果然,宋丞相这几日告病在家,正在和儿子们商量事情,就听下人们来报,北境王代夫人沈氏,送回小郎君过去赠送的东西。 宋家大郎宋砚,如今官至度支判官,这一职位隶属主管财政的三司,是掌管全国赋税统计和调度的官署,堪称统筹朝廷的‘钱袋子’。 他素来古板严肃,听闻下人禀报,皱着眉头,一脸不悦道,“李信业这是想做什么?给宋家示威吗?” 坐在紫檀木官帽椅上的另一名男子,却轻笑道,“兄长多虑了,他初到京城,怎敢向相府示威?许是宣云过分了,他对小沈氏那个穷追不舍的黏糊劲儿,哪个当夫君的受得了?” 宋家二郎宋鹤,官拜枢密院副都承旨。 是宋家几个儿子中,生得最标志的郎君,长眉斜飞入鬓,一双狭长含情的桃花眼,总是勾着漫不经心的嘲弄,漆黑秾丽的眼眸里,笑起来清滟,不笑时带着点沉郁。 他的兄长娶得是母亲族中的表妹,而他的先夫人,原是昭隆太子的亲妹妹昭悯公主。 当年昭悯公主,不顾兄长和母亲的反对,一心要嫁给宋鹤,两人婚后琴瑟和鸣,奈何几年前,昭悯公主难产而死,腹中孩子亦未保住。 驸马宋鹤,也一直没有续弦,世人皆道他对已故的公主,情深不负。就连起初反对二人婚事的周太后,后来也对这个女婿赞不绝口。 宋丞相听了宋鹤的话,脸色更难看了。 “宣云是太放肆了,此番若非他巴巴跟去大昭寺,怎会遭惹这番是非?” 宋砚替弟弟辩解道,“父亲想让他一时撂下,哪有那么容易?倒是这件事情蹊跷,是否李信业从中作梗?否则怎会那么巧?” 宋相宋居珉,苦涩摇了摇头,“若论行军打仗,李信业是一把好手,但在玉京城,他还没有只手遮天的能耐。能调动哭祭社的这帮子老人,来倒逼圣上发难宋家,若非运筹京城势力多年,不能做到如此地步,而北梁探子这两年,仗着圣上拿他们无法,越发肆无忌惮...” 宋砚愁眉道,“那一百万两银子,难不成真叫北梁人拿去了?他们若是已拿了银子,为何还要揪着陆万安不放?当年的事情若是真抖搂出来,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除非他们如今,是真得想开战?” 宋居珉摇了摇头,“他们倒是一直想开战,可还不是被李信业揍得滚回了寒河以北?若不是圣上也不愿李信业独大,哄骗着将人诏回京,这会就该他们求着我帮忙了...” 宋居珉一生工于心计,起伏泅渡在政治漩涡中,深谙钳制与平衡的艺术,也懂得轻重缓急。 “眼下麻烦的是如何解决掉哭祭社,将宣云尽快放出来。” 哭祭社是京城死难者家属,民间私下组织的团体。 昔年塑雪之战后,先帝派遣监察御史王韶安,协同都总管司走马承受公事孙归德,共赴北境收瘗将士遗骸,可惜,六十万英魂葬身漠北寒河,御史王韶安悲伤过度,陨身关外。 走马承受公事孙归德,急中生智,为没有留下遗骸的将士们,作了七日的浮图道场,又详细统计了名姓后,带着超度后的灵牌归来。 一路僧道开路,路上历时七七四十九日,才将阵亡将士的魂魄,送入扩建的大昭寺内,有得道法师专门看护,以时祭祀。 先帝还专门建立抚恤司,每年派遣使者,慰问、吊唁、奉养死者的父母,表示朝廷永远记得其子军功,为其照顾鳏寡孤独,无依养的家属。 而这些家属们,私下里也彼此熟识,形成了互帮互助,高达数万人不止的民间团体,每逢清明家祭,互相携伴哭拜,是而称为哭祭社。 本来,不过几座玉塑神像碎裂而已,就是因为那个揪着宋檀不放的徐翁,是这群人中的领头羊,才导致一群人围着御史台大狱不走,每天哭天抢地,求天子作主,圣上也不敢轻言放人。 “若是北梁人借此挟制宋家...”宋砚寒着脸道,“父亲难道始终要受这份肘胁之患吗?” 宋鹤放下茶杯,幽然道,“父亲,兄长,北梁屡屡威胁,非一时之患,不如先会会李信业,看看他意欲何为?” 他见父亲脸色凝重,语含玩味道,“父亲莫要担忧,北梁是贪得无厌的老虎,若是真堵不住,那还有李信业这头猛狼呢?李信业之于北梁,犹如冰炭不能共器,寒暑不可同时,父亲只要坐山观虎斗就行,天塌了还有圣上顶着呢...” 宋鹤又吩咐外面的侍女道,“北境王登门,哪有将人撂在外面的道理?去备些薄酒美姬,相府要好好招待北境王。” 宋相薄冰般的脸色,不悦打量着这个儿子。 他这个二儿子,一旦遇到坏事就很开心,此刻脸上,都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见父亲脸寒面冷,宋鹤爽朗笑道,“父亲向来心疼宣云,只是,他始终受小沈氏迷惑,也该让他吃点苦头,长点教训了。父亲放心,儿子定然想出法子,让宣云好端端的走出御史台大牢,宋家声名不受影响...” 宋相冰凉的眼神,这才缓和一点。 “你最好能对你弟弟,多上点心。” 宋鹤连连点头,“儿子何时对宣云不上心了?他从小到大,便是要天生的星星,儿子也作梯子驮着他去摘,父亲难道忘了?” 宋相没有应声,不紧不慢整理衣袍,起身去外面迎李信业。 隐绰月色下,宋府开了一角的后门,忽而全开了。 宋相满脸歉疚走了出来。 “北境王莅临寒舍,是宋府莫大的荣幸,老拙教子无方,劳烦北境王这么晚了跑一趟,深为赧颜,略备茶酒以表歉意,还请北境王不要推却...” 李信业掀开帷幔,拱手行礼道,“宰辅客气了,仲石是晚辈,怎当得起宰辅的大礼?” 他下了马车后,又和跟来的两位郎君,寒暄一番后,才敛眉解释道,“内人昔年多受相府照拂,只是,如今既嫁于将军府,这些宋小郎君的赠物,留在身边,徒增口舌谤言,仲石今日特意归还相府,还望宰辅原谅叨扰之罪!” “哪里,哪里...仲石严重了,是孽子无状,该老拙向仲石赔罪才是...” 宋相看了眼浩浩荡荡的马车,眼皮跳了跳,牙根都是疼的。 心道宣竹说的对,宣云这个逆子,是该多吃些苦头,竟白白送那小娘子这么多东西。 这小沈氏当真是祸害,幸好现在去祸害李信业了。 他念及此,神色才好一点,热忱邀请李信业进府小坐。 李信业记得秋娘交待,要在宋府把酒言欢,做出与宋相交好之意。 是而,幸然应下。 几个人喝酒清谈,自然少不得歌舞妓助兴。 大宁朝不禁止官员豢养家妓,天子奉行‘高薪养廉’的政策,认为只有给予官员足够丰厚的薪水,给予他们足够的享乐空间,他们对待百姓才能做到廉洁奉公。 这自然助长了‘文人爱声色,舞伎腰肢软’的风尚。 只是,起初还只是歌姬弄筝拨阮,舞伎姿容照人,俾侍儿凤眼流波,在一旁添酒侑觞... 几杯酒下肚后,暖熏炉香,李信业眼见妙舞蹁跹,歌紫玉箫的一批人退下,新上来的女子,身上衣料单薄,近乎透明,也不在场地中间跳舞,柳腰款摆,鬓丝云腻,只一个劲往人身上靠。 李信业闷口喝了热酒,脑中浮现一个小女娘,撇嘴不满的神情。 第45章 ◎将军夫人的体面◎ 她向来霸道。 前世,他们因郭小娘子跳湖病逝一事,在处置李妈妈的问题上争执不休。 大吵之后,他们陷入了长达数月的冷战中,李信业宿在书房,两人形同陌路。 后来,庆帝设曲宴款待群臣,试图平息台谏官与中书省的纷争。 江浙荆淮发运使曹弥,进献了钱塘十二花姬入宣徽院,教坊都色长潜心彩排了玉堂春姬舞,献艺于集英殿的山楼内。 这些花姬自幼学习琴棋书画,以十二名花熏蒸,花香入骨,闻之欲醉。 第54章 在布置精美的彩棚中,锦绣帷帘还未拉开,就听闻殿内萧笙琴瑟,琵琶箜篌齐鸣。 十二花姬们各自扮作不同花神,霓裳妙舞,玉纤笼巧。 天子和群臣,围坐御茶床外听曲赏舞,绮堂筵会,难得和谐欢快。 这场持续几个月,谏官对相权的围剿,以台谏院获胜而平息。当日宴席上,宋家无人出席,宋相父子也身处御史台大牢。 庆帝向李信业承诺,定会发落宋丞相一家。 李信业与宋家的恩怨了却后,心情松快下来,他望着扮作莲花的花神,不由想到了秋娘。 那莲姬白皙丰腴,只取白莲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之态,却没有那份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又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劲... 女娘那般倔强倨傲,叫人拿她无法,李信业想到只觉头疼。 庆帝见他的目光,凝在莲姬身上,要将莲姬赏赐给他。 那莲姬也捧着香球坐在他身侧,倒酒侍奉。 他再三推辞,皇恩难却,只得将莲姬带回了将军府。 夜宴结束后,他主动去了后院。 那时他想通了,纵然他们之间有许多嫌隙,可他们还年轻,来日方长... 等到这些外部的糟心事都解决了,他就带她回北境,他们有一生去培养信任与感情... 可回到厢房后,摆满饭菜的食案前,她撂下玉筷,只说吃饱了,命侍女撤了饭食,也将他赶了出去。 李信业面上难堪,黑着脸走出内室,听到屋内摔东西的声音。 他脚步迟疑间,叫疏影的侍女跟了过来,悄声告诉他,‘娘子特备了酒食,想要等将军归来同饮,刚刚听到将军带了舞姬回来,这才气不过发脾气,将军若是好好安慰...’ 他不知为何,浑身湿软,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涌动着酸涩难耐的潮水。 他想起那日香案前哭泣的女娘,又想起他曾暗暗发誓封侯拜相,不叫她的夫君比旁人差,也永远不与她顶嘴... 湿雾弥漫着他的瞳孔,他抿唇走了回去,掀开珠帘后,见她果然伏在软枕上啜泣。 红烛滴落,流淌在桌案上,火焰融化了空气,他锻铁般的心,也湿得不可思议。 他安静坐在床榻上,从背后抱住这颗酸涩又别扭的青杏,将她揽在怀里,恨不得掏出心给她看看,从凉风亭里初次相见,他的心里就只有她了。 女娘肩胛骨高耸,肢体抗拒,以手臂推着他,不许他触碰。 可双方力量悬殊,她在他怀里扭动着,挣脱不得,被他死死禁锢着,摁在胸膛间亲吻。* 吻掉她蓄满的泪,吃掉她的委屈,抚摸她不讲道理还死不认错的高贵头颅,顺从她又脆弱又骄纵的固执与傲慢... 女娘哭了一会,满脸潮红,僵硬的身体软下来,又不想这么轻易放过他,趴在他的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浑身上下,只有这处最柔软,而她浑身上下,只有牙口最尖利。 她双臂缠着他,狠狠撕咬着,一面咬一面骂,“你还过来作甚么,不是刚得了美姬娇婢,何必来招惹我?” 明明她不讲道理,偏生她哭得委屈。 他将她紧紧抱着,像抱着一个刺猬。 只要他不松手,这个刺猬总有一天,会在他怀里收起獠牙和尖刺... 但他没想到,他没等来那一日… 相府厅堂内,灯火葳蕤,李信业摸了摸脖颈上的伤口,空落的眼神,眸光微动,眼底泛着润泽的光。 正当宋鹤以为他对靠近的美姬动心时,李信业站起身,拱了拱手道,“内人还在家中等待,仲石不敢久留,还请丞相见谅!” 宋相瞥他一眼,克制住情绪,淡笑道,“将军新婚燕尔,是拙子唐突了将军!” 宋鹤也站起身,歉笑道,“将军莫怪,新得的江南美姬,这才巴巴请将军赏玩,尊夫人若是怪罪,鹤愿领全部罪责!” 他嘴角微翘,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意。 当初献计将小沈氏赐婚给李信业时,宋鹤只是想看看,他那个痴情弟弟自小宝贝的女娘,被父亲随手转赠他人,是不是能如父亲说的那样,为家族利益舍弃儿女私情,如今看来,这步棋居然收获颇丰,李信业对小沈氏的迷恋,超出了他的想象。 宋相也意识到,这步棋走对了,送李信业出门时,态度格外熟络与热切。 回去的路上,长街亮着朦胧的灯火,湛泸去车坊送还租赁的厢车,李信业骑着追影,飞奔在阴沉的夜色里。 天空稠蓝,飘起碎雪。倒灌的夜风中,他衣袍猎猎,归心似箭。 马蹄在青石板路上响起闷沉的踩踏声。 一劲儿回到她的院落后,他站在外面,却迟迟没有走进去。 霜重风寒,明窗之下,烛火微定。 李信业眼波重重,回望无边夜色,想起幼年父亲健在时,他在北境广袤的雪原里策马狂奔,那时,他觉得自己在奔赴自由,后来回到玉京城中,无尽个夜晚,掣肘之间,他只想挣脱枷锁。 而这个夜晚,他似乎意识到,她们之间复杂的亏欠和牵绊,许是单薄的一世无法承接与释怀,所以他才会重生归来,依然不自觉伸出双手,接过命运施加的枷锁... 李信业踌躇间,疏影掀开帘子,见将军站在门外,欣喜道,“将军回来了,娘子正在里面等着呢!” 疏影搓着手,将李信业迎进内间。 何年侧歪在床上,正在翻看账本,琢磨着如何打理手上的地产和铺子。 听见将军进来,于一床青碧中抬眸,望向他的眼神有一瞬怔愣,如游鱼惺忪。 “这么快就回来了?”她满脸惊诧。 “你不欢迎?”李信业顿在那里。 “怎么会?”何年合上账册,“等着你呢!” 李信业走近后,女娘眉尾半挑,露出玩味的神色,“喝酒了?还沾了一身脂粉香...” “嗯”,李信业在一旁的锦凳上坐下。 何年凝着他,半响才道,“李信业,我知道玉京城的郎君们,都是什么德性,也知道男人沾花惹草是寻常。只是,我一日是将军夫人,你就要给我应有的体面和尊重,喝酒应酬可以,你若是敢带人回来,我可...” “你可怎样?” 李信业好整以暇的望着她,何年捏着锦褥,想到这个朝代还是对男人太宽容了,她若是对女侍婢子出手,倒显得小家子气。 她咬牙笑道,“我自然要做个贤妻,给夫君都纳回来,最好三妻四妾,满屋通房,給将军生一窝孩子,将军从此乐不思蜀,也不必回什么北境了...” 李信业眼皮一跳,她确实知道如何治他。 见李信业无言以对,何年才道,“今夜的事情,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李信业温声道,“园子里有暗卫守着,丑时就动手,赛风和狸奴那里,也有人看着呢,你且放心睡吧。” 何年伸了个懒腰,她也确实困了,拿起床头的账本,李信业下意识接了过去,将账册搁在了桌案上。 何年坐在床畔,半眯着眼,瞧他熟稔的动作,调侃道,“我今日才发现,将军是会服侍人的,想来将来遇见心仪的女娘,定然照顾的细致周全,不至于遭惹心上人抱怨。” 李信业回视着她,在他狐疑的审视中,何年才意识到,她现下正是他的妻子,由她说这话,不仅不合适还很暧昧,脸颊莫名热起来。 她顺势拉上锦褥,做出要睡觉的架势。 刚躺下去,就听李信业幽幽道,“在沈娘子身边久了,就连卧雪都得学会察言观色,更何况某一介莽夫,更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何年正待反唇相讥,疏影掀帘子进来,端着一碗热汤道,“娘子,你吩咐要备的醒酒汤,暗香熬好了。” 又对着李信业道,“将军趁热喝了,省得胃里难受。” 李信业接过汤,默默看了何年一眼,女娘只露个脑袋,没好气的瞪着他。 侍女在旁边,她若怼了回去,便失了体面。不怼回去吃下闷亏不说,还给他提前备好热汤,更是落了下风,女娘气的双腮鼓胀。 李信业也看出她的心思,他压下胸腔闷笑,沉默喝汤。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蜡烛滋滋作响。 疏影看出室内气氛古怪,急着出去,又不得不请示道,“娘子,晚间降温,飘了小雪,青石大瓮里还要备下冰块吗?” 何年意有所指道,“不必了。听霜是件雅事,可我如今嫁做人妇,早就没了这份闲情逸致。” 李信业喝汤的动作顿了一下,待侍女出去后才放下汤匙,郑声问道,“为何嫁作人妇,就没了听霜的雅致?” 他其实很爱她那些奇奇怪怪的癖好,仿若能将平淡的日子捻出花样来。 何年回望着他。 怼人这种事情,失了时机便失了一来一回、针锋相对的乐趣。 尤其是李新业的神情,颇为严肃,何年便没了逗弄他的心思,可又不能告诉他,这副皮囊的内核生了变化。 第55章 只能装作伤怀的样子道,“我幼年时,祖母和母亲不睦,我若亲近祖母,母亲便不开心,我若黏着母亲,祖母便不喜悦。于是我在家中时,只能在自个院子里呆着,发明了许多自得其乐的消遣,不过打发时间,孤独中寻些乐趣罢了。” 见李兴业听得认真,何年探出脑袋,凑近李信业道,“如今阴差阳错,和将军做了夫妻,每日有将军气我,又有一堆事情要忙,自然无需这些雅兴打发时日了。” 李信业听她此言,却如当头挨了一记闷棍。 他不由想到前世,她常在院子里,对着天光云影,枯坐一整日。 是因为孤独吗? 他记得曾告诉过她,若是烦闷,可出去走走,他也愿意带她去郊外踏青。 可女娘却说,‘我如今还有何脸面出去见人?’ 第46章 ◎没能照顾好公主◎ 一连几天,夜间都会飘些碎雪。 到了第二日,又是一个大晴天,玉京城似乎在酝酿一场盛大暴雪。 文德殿内,庆帝高坐龙椅,俯视群臣,面露难色。 大理寺卿李仕汝,躬身道,“陛下,恕老臣愚钝,确实未在往生殿中,检测到异常的地方。许多祭客都能证明,宋翰林入殿前,玉像完好无损。而玉像破碎时,唯有宋翰林站在玉像下...” 李仕汝自知失职,抹了抹额头的汗,惭愧道,“此事古怪蹊跷,老臣前所未见...” 他话音刚落,御史中丞郭路肃声道,“启禀陛下,臣有本参奏!玉像无缘无故破裂,焉知不是上天降怒,惩罚宋翰林不敬神明,宋丞相不祭英烈之罪?” 李信业听了郭御史的话,手持笏板,立在武臣之列,也只是撩起眼皮,淡漠扫一眼而已。 他身侧的殿前都指挥使朱忠,打了个哈欠,知道言官又要喋喋不休了,一双牛眼痛苦的扭成一团。 而右卫将军曹茂,浑身还散着酒气,一看就是宿醉兴盛坊,直接来早朝的。 大宁经济上厚待武将,政治上却架空他们,厚其禄而薄其礼。 是而,武将最烦临朝议事,一群言官动不动就吵起来,一个时辰的早会,往往拖两三个时辰还不结束。 有一次甚至开到晚上,一个御史吵着吵着饿晕了,圣上才宣布罢朝。 武将插不上话,还得跟着陪站,早朝开完,脑壳子都嗡嗡疼。 言官的嘴,催命的鬼。 这种情况下,即便朱忠这样的天子亲信,见了士大夫也要主动趋车避让,就是怕踩了狗尾巴,引来对方没完没了的狂吠。 李信业想到前世女娘,立在檐下落寞道,‘我如今还有何脸面出去见人...’ 他缄默的薄唇,抿成一条线,胸中莫名一阵胀闷。 先帝病危时,几个皇子混乱夺嫡,无人顾及北境,他才能在北方有一番厮杀和作为。而庆帝登基后,朝堂一旦稳固,立马抽出精力对付他,所谓‘北境王’的封号,也只是一个虚名而已。 一个没有实权的封号,一堆引来忌惮的军功,就让他飘飘然地觉得,自己能给她幸福,终究是他年少轻狂时,自以为是的决定而已。 李信业垂着眉眼,在殿内碎光下,温钝的站着,弧度如雪山,寂静而哀然。 他左侧的文官们,却斗鸡一样,随时待战。 郭御史还在陈述观点,身后响起讥诮的反驳。 “郭御史可是老糊涂了?子不言怪力乱神!郭御史倒好,平日没点证据,就闻风而奏,为了党同伐异,引绳批根,不惜夸大其词,栽赃诬陷!如今更是连神鬼之说,都能拿来佐证,用以诛锄异己,实乃来周之臣在世,令人不齿!”(来周指奸臣:来俊臣和周兴) 李信业无需回头看,也知说话之人,是副相参知政事韩焘,宋相的座下鹰犬。 本朝言官、相权和君权之间,是此消彼长,又相互制衡的关系。 圣祖皇帝以武力开国,为了防止武将祸乱,他登上大位后,立刻扩建国子监,广纳天下儒生入太学,立下以文治国的基石。 后来,萧太后垂帘听政,仰仗祖父萧丞相扶持,那时宰相权重,台谏御史都要服膺于相权。 而宪宗皇帝襁褓中登基,受制于外戚,成年后为了夺权,外用惠妃父兄为将,平息北境危机。内实行台谏统并的政策,消弭台谏院与御史台之间的纷争。 并且为了抑制相权对抗萧太后,宪宗皇帝让渡君权,允许台谏官向下纠察言路,向上监督君王和宰相,拥有弹劾百官之权。 宪宗皇帝还权于士大夫,台谏院势大,形成宰相不惧天子,反惧言官的局面。 到了庆帝这里,相权和台谏官员之间,自然也积恶已久,彼此不对付。 但李信业知道,郭御史如此针对宋相,还因为他曾是昭隆太子的老师,周太后信任和青睐的太子太傅。 他声名太大,寒门脸面,两朝元老。 庆帝都要避其锋芒。 不仅因郭御史名嘴无双,还因为言官到了一定年龄就不怕死了,只怕不能青史留名。 眼下,他最需要的就是能凭借刚直死谏,不畏强权,在大宁史书上留下铮臣之名。 果然,听完韩参知漏洞百出的攻击,郭御史爆发出一阵尖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郭御史似听闻什么稀罕事,缓步出列,郑声道,“陛下,请恕臣殿前失仪之举,实在是韩参知的话,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谬,让老臣不得不笑!” 他身为御史台长官,站在言官首列,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铮铮如檐下石,坚硬不屈。 几十岁的老人,直直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冷金砖上,响彻大殿。 庆帝的额角抽痛,摆了摆手道,“爱卿是国之重臣,有话直说,不必如此,折煞朕也! 郭御史却言辞激昂道,“臣幼时苦读,遍览史书,只见祸乱朝堂,窃权罔利的权臣奸相,未见直谏之臣,以言祸国,以谏把持朝政?” “老臣身为言官之首,发于忠赤,不顾身谋,批龙鳞,逆圣听,却被韩参知安上党同伐异之罪,老臣倒要问问,韩参知此言是何意?又是何居心?” 未给对方出声的机会,郭御史铿锵有力的反击道,“臣有三问,请韩参知解答。” “其一,言官闻风而奏,乃圣祖皇帝为广开言路,许御史台之特权,韩参知以此诬陷老臣,难道是质疑圣祖皇帝的决定? 其二,修建往生殿祭祀亡灵,乃先帝御批,韩参知一句‘子不言怪里乱神’,置先帝于何境地?又置六十万亡魂于何境地?难道韩参知家中,向来罔顾人伦,不祭祖宗,不尊死者,不守礼法,不问宗庙?且孔圣人不信怪力乱神,亦有教诲,宗庙社稷,国之重器。为人臣者,忠孝为先。 韩参知以先烈英魂为鬼神之道,此乃亵渎英烈!宋丞相身居文官之首,不祭捐躯将士,此乃不敬亡灵之罪! 臣请陛下降责,严惩韩参知不学无术,尸位素餐,不敬圣祖和先帝之罪!叩请陛下严罚宋相,怠慢英烈,教子无方之罪!以告慰天下百姓之心!” 郭御史慷慨陈词,大义凛然。 曹茂眯眼盯着香漏,知道又要拖堂了,兴盛坊的琴瑶姑娘,还在等着他呢,他忍不住闷叹一声。 李信业微微侧目,见宋相端然立在那里,面色温和,便知他已有应对之策。 果然,枢密院副都承旨宋鹤,掀起官袍笔直跪下,痛声道,“禀陛下,臣父不入往生殿,不行祭祀之礼,实非不敢,而非不愿。” 他的面目阴柔昳丽,笑起来疏懒,严肃起来,精致如云间贵公子。 庆帝眉头也松散几分,温声道,“因何不敢?” 宋鹤面上浮出悲痛之色。 “昔年,昭悯公主临产不顺,胎儿横置,乳医多方用力,公主力竭而死。宋家自愧皇家,更愧对周将军当日所托,是而无颜面对周将军父子。” “兼有公主故友释暹高僧,曾言父亲命宫受制,印绶过度,乃命薄不耐之相。劝谏父亲静以修身,远离道观寺庙这些灵体过甚的地方,因为寺庙道观香火旺盛,灵体们喜欢聚集在此处,而神佛慈悲,庇护不曾害人的阴魂。 可如父亲这般魂弱之人,就容易招揽徘徊在香火之地的灵体,这些灵体便是不害人,长久寄居人体,魂弱之人难免体弱多病。故而父亲不曾入大昭寺祭拜,而家人念及父亲魂弱,也就未曾出入此地。” 他轻叹一声道,“此番家弟病体缠榻,无故闯入大昭寺祈福,又因祭拜亡魂而惹来事端,恐怕是骁勇将军还记得...” 骁勇将军是周小将军的封号。 宋鹤回忆往事,说着说着,擦起眼泪来。 “骁勇将军向来气性大,当日臣迎娶公主,骁勇将军就多番不满,嫌弃臣配不上金枝玉叶的公主。现在震碎玉像,引来异像,定然是责怪宋家,没能照顾好公主,心生怨怼...” 他眉目清朗,薄薄柳叶眼,哭起来令人心生不忍。 第56章 这番言词,更是连郭御史,也无言以对。 郭御史借着神像显灵,弹劾宋家不敬之罪,宋鹤接了过去,还阐述了显灵的缘故。 此时,郭御史若是斥责他装神弄鬼,便是打自己嘴巴。 尤其是他连已故的亡妻,昭悯公主都搬了出来,死者为大,便是看着公主的面子,他这个昭隆太子的故师,也该放过公主的鳏夫。 郭御史沉默了,其他谏官也偃旗息鼓。 宋相宋居珉,听到自己的孽子,一口一个‘命薄不耐之相’,又什么‘宋家对不起公主’,气得眼皮子直跳,大殿之上又不能发难,且这浑小子确实解除了眼前危机,只得认下自己命薄魂弱的宫格。 跪着陈述哀情,掩袖涕下,悲恸不已。 庆帝也伤怀道,“皇妹当年难产而死,朕也哀恸难止,宋相不必过度自责。此番,既然知道周将军父子,尚因昭悯公主之死而耿耿于怀,那朕就昭告天下,册封昭悯长公主,为宁孝德仁大长帝姬。” “帝姬享储君规格食禄,珉玉册书,黄金印玺,尊贵无比!至于册封礼仪,位同皇后册封大典,交由太常寺礼院择日举办,想来周将军在天之灵,也会得以安息!” 宋鹤伏跪道,“谢陛下恩赐!”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他白皙的眼皮,勾着阴鸷的笑。 公主已死,荣宠加身,抬举的只能是宋家,只能是他,这个已故公主的丈夫。 第47章 ◎是她的福气◎ 退朝回去的路上,宋居珉脸色阴寒。 坐上马车后,他才怒喝道,“处心积虑的咒我死,阴阳怪气的指摘宋家对不起公主,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宋鹤以手支颔,懒散道,“父亲勿怪,郭御史咄咄逼人,若是不搬出昭悯公主,如何堵住那帮老臣的嘴?” 他拿起茶案上的影青瓷杯,颀长指骨修腻如白釉,漫不经心替宋相倒了一杯热茶。 面上抹匀温煦的笑,语气却阴丝丝道,“玉像破碎之事,可大可小,对方要装神弄鬼,儿子只能顺着说辞讲下去。毕竟神鬼之说,虚虚实实,难探究竟......可若是任由那帮言官掰扯下去,不知道引来什么麻烦,反倒不好脱身......” 白泛泛的正午,万物萧索,各户人家冒着炊烟,街道行人少了大半。 豪华马车里,提前点了银香炭炉,可这位相府的二公子,看起来却唇色发白,周身萦绕着寒冷气场。 “父亲莫气!”,他黑眸半眯,宽慰着宋相,“天底下有几个儿子,敢诅咒自己老子的?儿子唯有这般说,那批言官才不会怀疑。而且就算他们不信,释暹那个秃驴已经死了,此事也无可查证......” 他那双柳叶眼微微上挑,分明含着笑,说话语调也不轻不重,十分悦耳,拨弄的尾音里,却总能品出些薄凉和嘲弄的味道。 宋居珉听他说话就冒气,可窥他眉目,恭恭敬敬,挑不出毛病。 只有那双眼睛,墓地里的磷火一样,碧荧荧的,不笑时阴沉骇人,笑起来鬼气森森。 可偏偏几个孩子里,他长得最像自己,行事也最狠戾。 宋居珉脸色稍解,语气缓和道,“我知公主的事情,你记恨我...…”他试图说些热乎话,平息父子嫌隙。 宋鹤却一脸认真道,“父亲为家族长远打算,儿子怎会怨恨父亲?父亲万万不要说这样的话,当真羞煞儿子了......” 他捏着杯柄的指尖,返着青沥之色,宛若阴曹厉鬼,面上却异常真诚。 尤其是望向父亲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带着孩童般的仰慕,说出来的话,却听得人脊骨发凉。 “公主死了这么多年,还能为父亲所用,是她的福气!” 那是他的结发妻子,他说起来毫无怜惜。 宋居珉盯着他的神色,辨不出真假,只是厌恶这种感觉,如同眼镜王蛇讨厌同类。 他摆了摆手道,“既如此,你以后不要再提公主了。” 宋鹤从善如流道,“儿子记住了。” 马车在宋府停下后,宋居珉撩起官袍,踩着锦凳下去前,回身对宋鹤道,“你去一趟御史台大狱,将宣云接回来。” “圣上已下旨放人,若是那批哭祭社的家属不知死活,胆敢阻拦,找些人混在里面将事情闹大,最好死几个御史台小吏......” 宋居珉眼神冰冷,看不出丝毫浑浊,甚至半透明的眼膜上,含着几分对家国的忧虑和阎肃。 他满面含忧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脚下,这帮子刁民,都敢集众闹事,违逆圣旨,是该查一查,他们的背后是何人指使?又是何人胆敢藐视天家威严?” 宋鹤黯淡下去的眸子,在听了宋居珉的话后,又闪着愉悦的光,漆黑瞳仁如湍流,明灭之间,杀气逼人。 他没有回家,自然也没功夫吃午饭,他那老父亲也完全忘了这一茬...... 宋鹤勾唇哂笑,吩咐亲信去找人。 马车转了个头,缓缓朝着御史台大狱驶去。 宋鹤掀着帘子,瞧了一眼层层叠叠,压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天幕,朝着身后侍女勾了勾手。 一直站在车厢后面的侍女,约莫十五六岁,俨然和壁画合为一体,听了主子的招呼,乖巧走到茶案前。 宋鹤笑吟吟道,“香穗,你在车内服侍多久了?” 香穗低垂的眉眼,缓缓抬起,露出一双浑圆的杏眼,瞳孔里漫溢着沉思的光。 “禀郎君,五年了。” 宋鹤满意的点了点头,他选侍女,只有两个标准,年幼的孤女,令人迷醉的杏眼。 眼前侍女显然完美契合。 “很好”,他指骨敲着桌面,灼热的打量着伶仃纤瘦的侍女,悦然道,“相府养了你五年,是你报答相府的时候了...” 香穗扑通跪了下了,双肩打着颤。 她不知道郎君所言的报答是什么,但本能让她膝盖一软,嗅到死亡的味道。 “郎君饶命...” 她的求饶戛然而止。 面前之人,清冷无欲色的眼睛,如子夜毒蛇,缠磨着花茎。 他过分纤长冰冷的手,沿着她白皙柔腻的细颈游走,卡在薄弱的喉咙处。 “太吵了...”他说。 香穗立刻噤了声。 那双大手没有用力,但她一点不敢反抗。 马车颠簸从膝盖清晰传来,她的恐惧和呜咽都压抑在嗓子里。逼到死亡的绝境了,也不敢发出声音,任他揉搓着... 因为对方是她的主子。 宋鹤赏玩着她的表情,逗弄着,沉迷着,很快厌倦的将手覆在口鼻处,紧紧捂住。 她痛苦得在他手掌间扭动,白皙的脸庞晃动无形的光,唤起尘封的回忆,视觉,触觉,甚至味觉... 宋鹤如同嗜血的野兽,隐忍了许久,终于吃到了肉,整个人开始兴奋起来。 他热切的看着侍女的瞳孔在涣散,破碎的呻吟哽在喉腔里,失禁的泪水打湿他的袖子... 掌心热极了,指缝里漏着热息,生机勃然,宣告他还活着,还记得她。 只可惜,香穗就连挣扎的时候,也小心翼翼,是他欲望的囚徒,蛀空的果子,明知要被他碾碎和毁灭,也只屈辱的求饶,温柔的反抗,至死不敢激怒他... 唯有尖利的指甲,保留最后的血性,抓伤了他的手背。 宋鹤的手背上,冒着猩热的血珠。 宋鹤定定看着,瞳孔绽出激情,亢奋的低头,贪婪的吮吸着,舔舐干净。 他的眼睛明亮起来,如同吹散覆濛的雾气,焕发出活力,他又重新看到了那张鲜活的脸,重新体验了那个快要遗失的感觉。 她死在他的手上时,也是这样绝望的挣扎着,慢慢失去了力气,柔软的肢体,瘫软在她的怀抱里,如掉落的巨大红山茶。 这个大宁最骄傲的长公主,不像这些害怕他的侍女,不敢大喊大叫,也不敢放肆蹬腿... 她反抗的激烈极了,即便那个时候她生产用尽了力气,她也瞪着猩红的眼睛,拼命挣揣着,似乎极力想保下那个孩子,残流着周家血液,注定不能活下来的孩子。 许是太过用力,胎儿竟然挤出了脑袋,乳婆吓得赶紧往里面塞。 她终于认清现实,空洞的眼睛泄了力,蓄满而又憋着的眼泪,尽数流了出来。 死在了他的怀里。 香穗不再动了,宋鹤贪恋的没有抽手。他大掌滑到侍女的脖颈处,用力掐紧,近乎捏碎那处柔软,以宣泄无可名状的痛苦。 “昭悯”,他的声音里含着悲哀,“你看除了我,所有人都想忘记你...” “唯有我记得你,记得你临死之际,微弱的呼吸,濡湿的鬓发,身上的气息,望向我时,哀求而绝望的眼神...” 可是他的昭悯,太狠心了。 从她死在他手下那天起,从他亲手杀了她们的孩子起,她决绝的带走了属于她的一切。 宋鹤开始记忆模糊。 第57章 起初只是记不清他们相处的日常,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他对她怀揣企图而刻意的偶遇... 后来,他开始记不清她的音容笑貌,说话的习惯性动作,稚童般小脾性,在马背驰骋的样子,大片山茶花下,恣意而热烈的笑... 一切都被她带走,她甚至不允许自己的物品,乃至气味,残留在他身边。 她走后的第五年,箱笼精心打理的衣物,莫名开始腐化,变成碎片,就连她死前睡得那张床,也引来老鼠尖利的啃咬... 唯有他捂住她口鼻时,她喷薄的热息,黏稠的气味,浓烈的恨意... 还在午夜梦回时,偶然浮现,惊起他满身热汗,在睡梦中吓醒。 这是他唯一记得的,有关她的记忆,却时时想要舍他而去。 宋鹤抽出了手,嫌恶的踢开瘫软的侍女。 她们是拙劣的残次品,也是他唯一能握住的,属于她的碎片,却属于他的全部。 马车到达台狱时,宋鹤唤了随从进来。 “清理干净...” 他细致擦拭着掌心,每一根都擦得极为认真。 可眼神很缱绻,似在回味手指的触觉。 随从岑福看了一眼地上瘫软的侍女,麻利套进了布袋里后,装进了马车上的储物箱里。 这种事情隔段时间就会发生,马车和家里都提前备好了处理工具。 几年前,相爷得知后,虽然大发雷霆,明令禁止二郎君虐杀侍女。 可二郎君就是改不掉,反而相爷管束得越严格,二郎君反抗的就越激烈,死去的侍女数量也越多... 不过,慢慢相府死侍们也看出来了,二郎君虽然不得相爷喜欢,却很得相爷重用。 如今府里,处处皆是二郎君在打理,他想瞒着相爷的事情,自然没人敢让相爷知道。 相爷只会让人死,二郎君却能让人生不如死。 岑福处理完毕后,掀开帘子,宋鹤才慢悠悠走出来。 他眉眼清隽,疏朗如月,贵气极了,愉悦的眸光,待触及台狱外空旷的石狮时,瞬间冷凝下来。 第48章 ◎死了才是失去◎ 朱红色的台狱大门外,看不到围堵的百姓。 宋鹤的亲信,找来的无赖泼皮,也派不上用场。 宋鹤狭眸斜警,睨着蹲守的雄壮北狮,拧出阴冷的笑。 哭祭社的人走得这么利落,可见背后确实有人操控。 他唇色泛白,阴寒眸光,几乎能将石狮绞碎。 “岑福,让你安排眼线混进哭祭社,你怎么办事的?” 岑福苦着脸道,“禀郎君,安插眼线了,只是人刚混进去,还没敢让探听消息,先混熟了再说...” 宋鹤弹了弹手指,指尖温度退去,可掌心却痒极了。 想要弄死几个人的冲动,魔咒一般攫取他的身体,他那种享受垂钓和狩猎的心态,变成了暴虐的破坏欲。 可惜,这群人跑得干净利落。 左巡使崔帛,听到枢密院副都承旨亲自来接人,连忙携人迎了出去。 他拜见上官后,才奉承道,“都承旨放心,下官都打点好了,没让宋翰林受罪。” 御史台和宰辅有冲突,可他们这些底下的官员,犯不着主动得罪宋家。 宋鹤笑得浅淡,那层浮笑掠去,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阴骇。 “左巡使客气了”,他虽然恼怒,面上却很温煦,“我常和家父说,左巡使是个能干的,将来定然前途无量。” 崔帛满口道谢。 衙堂的香炉里,燃着的衙香,于宋鹤而言实在粗劣,朴硝味有些重,宋鹤掩了掩鼻,坐在官帽椅上等着。 不一会,收拾齐整的宋檀,就跟着几个狱卒出来了。 果然如崔帛所言,衣服干干净净,不曾受到搓磨。 那群御史们嘴巴很毒,却也爱惜名声,私下里未曾使坏。 就是人瘦了一圈,过于死气的缘故,在日光下灰腻腻的。 若是细看,就会发现这是脸色过于惨白,透出筋脉和血色的缘故。 宋鹤心情愉悦了几分,起身道,“烦劳左巡使照料,我们就先行告辞了。” 坐上马车后,宋鹤还没来得及寒暄,就见宋檀一脸执拗的对他说,“我要见秋娘...” 宋鹤倒不意外,自顾自斟茶,思量着如何回答,对面的宋檀重复道,“我要见秋娘。” 宋鹤瞧着宋檀眸芒冰冷,眼里分明一片死寂,却似乎能听到对方心底无声的嚎叫... 他那种看人痛苦就快活的习性,得到了极大满足。 便拿出兄长的做派教训道,“宣云不要胡闹!” 宋鹤轻抿了口茶,顺着喉咙流淌着舒畅和愉悦。 他这才惬意道,“你身为宋家子,凡事当以家族利益为重...” 面前的宋檀看起来快碎了,说出的话却如冰刀子,直戳宋鹤的肺管。 “你若是不安排我见秋娘,我就告诉父亲,你虐杀了香穗!” 宋檀冷不丁的威胁,让正喝茶的宋鹤,一口热茶呛住了嗓子。 他厉声道,“你胡说什么?” 宋檀目光凝在他手背上,眼睛里没有波澜,冷硬如褪去潮汐后的石头,语调不带一丝感情。 “你每次虐杀侍女后,手背都会留下抓伤,今日你手上血痕新鲜,而一直侍奉在马车里的香穗不见了...” 宋檀视线扫了一眼马车后的箱子,漠不关心的挪了回来。 “你刚刚虐杀了她,尸体还没来得及处理。” 他重复道,“我要见秋娘,你来想办法安排!” 宋鹤盯着手上的伤痕,他最享受的就是这些侍女死去时,抓破他手背带来的快感,这*让他更为真切的重温,昭悯当日死死抓住他手背的感觉。 没曾想被弟弟看破,他放下杯子,假惺惺宽慰道,“宣云痴情一片,实在让人动容,你想见她一面,也不是不行,只要知会长姐一声,她自然为你安排...” “我不在坤宁宫见她”,宋檀冷硬道,“我要在西园雅集见她。” 宋檀知道,在长姐那里见到的秋娘,是作为将军夫人出现的秋娘,而西园雅集是卖书画墨宝,金石古籍的地方,是她们从前常常去淘金赌石的地方,他要见从前属于她的秋娘。 宋鹤上下打量着宋檀,讥嘲道,“失去一个女人,就让你这么痛苦吗?” 宋檀如癯清的芦苇,看起来柔顺,却异常坚定道,“死了才是失去,秋娘还活着,就永远是我的,我没有失去秋娘...” 宋鹤心脏一缩,似被大掌猛地揪住,他不由手指收紧,上好青玉菱花杯,在手上蓦地爆裂。 热水烫得手指发麻,以至于碎瓷扎进皮肉里,他一时都没觉出痛。 血水流了许多,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疼痛来得缓慢,却终究会来。 宋鹤掏出帕子,擦拭着血水,阴恻恻道,“将军府明日冬至宴,你先养好身体,后日我会将人约出来...” 他也想看看,他这个看起来纯良的弟弟,如何背地里偷妻,尤其偷得还是李信业的妻子,将军府明媒正娶的夫人... ............... 将军府内,何年哈欠连连。 经过连日筹备,总算准备妥当。 食单反复琢磨修改好了,宴席需要的东西也采买齐全。 荒废的园子收拾了出来,青苔石径,自有一番秘境的幽深。 而粼粼池水下,也看不出搅弄的痕迹。 池里藏着的白银,尽数搬进了她存放嫁妆的库房。 她又命工匠从草市,移了十几棵腊梅,取‘黄昏院落,无处著清香,风细细,雪垂垂,月边疏影的意境。’ 何年手里捻着梅枝,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 李信业回到后院时,看见女娘慵懒的伸着双臂,白光在她头上漫匀,于她脸上铺上柔软的纹路,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他不由顿住脚步,停在那里。 他记得前世,每次回到后院看见她,心情都有蜻蜓点水般的震颤。 这种感觉,如今在他身上再次复苏,以至于他分明是来与她议事的,却敏感到去捕捉无关紧要的细节。 而最要命的是,他那种抚摸上等绸缎,心怀窃喜,又深怕钩破丝的畏怯,也重新在他身体里肆虐滋长。 李信业攥了攥手掌,还是朝女娘走去。 何年见李信业回来了,露出疲惫而温暖的笑。 她笑起来时,唇边似涡旋着光,云影都化在里面,让那笑意变得很梦幻。 李信业避开她浓酾的笑眼,视线无处安放,局促的盯着月洞门里的园子。 何年狐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梅花还没开,我留着有用。” 世人只知,梅花疏疏淡淡,廉纤细雨,却不知未开花苞的梅骨朵,也堪称一味奇药。 李信业不记得前世她在里面栽种了腊梅,却也“嗯”了一声,又补充道,“你看着安排就好。” 何年这才收回视线,凑近道,“早朝怎么样?圣上怎么说?” 第58章 宋相连日告病,庆帝也罢了几日朝,只召重要大臣在垂拱殿议事,这便是抬举宋相。 而台狱外有英烈遗属围着,御史们揪着宋檀不放,玉像破碎的事情,便借着大理寺还在调查的说辞,生生拖着... 朝臣们心里都清楚,哭祭社是宪宗皇帝恩典下的产物,庆帝拿不出合理的说法,那在顾念先烈遗属这件事上,就会饱受诟病。 可若因为这么荒唐的事情,就惩治宋相的儿子,就更有被舆论挟制,君威受损的意思... 只能等宋相那边,给出一个合理解释。 只是何年没有想到,宋居珉这么沉得住气。 听完李信业的解释,她忍不住质疑道,“就这套神神鬼鬼的说辞,宋相这等老谋深算之人,何必拖了好几日?” 白白让宋檀多关几日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李信业也能察觉出来。 他不动声色道,“宋鹤往哭祭社安插了眼线,他们也想借此机会,弄清楚暗中的敌人,最好等着敌人主动发作,露出蛛丝马迹...” 这是宋相一贯的手段,要么先发制人,占尽先机。要么暗中蛰伏,待时而动,一举而毙。 前世宋相交他的手段,他这辈子都要反用在宋相身上。 李信业想了想,还是告诉她,“宋家二郎君,对他这个弟弟谈不上友善,而且他虐杀侍女的习惯,一直都有...” 他说了今日湛泸查到的情报。 何年咬着朱唇,愤怒道,“将军有何打算?” “我让徐翁等人先撤离了...” “然后呢?”她扬眉望着他,眼睫因着愠怒,微微抖动着。 “若是就这么轻拿轻放,那岂不是便宜了这个禽兽?” 李信业神情一僵,缓声道,“沈娘子有什么高招,但请赐教!” 何年没有回答,反问道,“将军常年不在京城,怎会和哭祭社牵连上,还让他们为将军所用?” 她想到或许因为,他是已故将军之子的缘故,但她需要确定,他对哭祭社的把控有多深。 “哭祭社是将军的人?” 李信业点了点头,“十一岁时,随着母亲回京,在京城听到父亲战陨的消息,常常出入大昭寺,徐翁的几个儿子都死于塑雪,他怜我少年丧父,视我如亲子...” 李信业眸光翻涌,无数少年往事,残破的梦境,在胸腔激荡,最终化作龟息。 他平静道,“徐翁是哭祭社牵头的人,他们彼此之间互相照料,我虽然这次利用了他们,却并不想将无辜之人牵连进来...” 他前世没有利用哭祭社,这一世,借用神鬼之说,舆论反制,也是拜宋相前世教得好。 他记得清楚,前世自己谋逆的罪证,源于上天托梦于天子。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这本书可能会很长,建议养熟看。 按照原计划,分为京城篇和北境篇,后来晋江改革,大长篇不利于爬榜,确实想过删纲完结,纠结很久,还是打算按计划写完,否则前面女主复杂的设定,就会显得很奇怪。 这本书命途多舛,这周好不容易上榜,也是pc潜力作品库这种作者自己都找不到的犄角旮旯,但我会调整情绪,努力完结,善待每一个故事。 谢谢灌溉营养液的宝宝,收到心意啦,最近空了一点,从明天开始,努力坚持日更~ 再次感恩每一位还在的读者,我会多多阅读,坚持刷榜,提升知识储备,练习写文,争取不辜负读者的期待,和花费的时间,也祝大家阅读愉快,生活安康~ 第49章 ◎秋娘教会我的◎ 庆帝以李信业收服北境,实乃武圣庇护,天耀大宁为由,修建武圣庙。 庙堂内供奉伏魔关圣帝君,圣武王太师望,五道将军、护法善神。陪祀孙武、乐毅、李勣、韩信等十二名将… 并于农历正月十三,关圣帝君飞升之日,携文武百官叩拜武圣,大行祭祀之礼。 起初,大宁百姓还将收复北境,归功于李信业。 后来,舆论渐渐变成,大宁之所以战无不胜,所向无敌,是因为天子挟百官虔敬叩拜,百姓诚心祈福,武圣庙香火旺盛的缘故... 所以,大宁的胜利,源于武圣庇佑,上天垂爱。 无形之中,冲锋陷阵的将士们,被抹去了功劳,隐去了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每一位虔诚供奉武圣的香客们...他们才是大宁的功臣。 等到庆帝决定除掉李信业时,他声称夜间武圣托梦,警示他李信业有谋逆之心。 他起初不肯相信,然天降灾异,武圣庙正中天雷,光火烛天,熯天炽地。 庆帝这才不得已,派禁军诛杀李信业,以避祸难,防患于未然。 区区一个托梦的说辞,就决定了李信业的生死。 檐下凉风穿堂过境,吹起他衣袍一角,猎猎生威,可李信业薄唇微勾,生生剜出一个苦涩的笑。 何年以梅枝,轻点着他的眉心。 那梅花尚未开放,只结着密密麻麻的骨朵。李信业却呼吸一滞,似嗅到大雪压枝中,清冽的寒梅气息。 何年教训道,“从前我在书里读到少年将军,都写他们怎样挥斥方遒,意气风发,是混世魔头一样,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将军不是这样?才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就常常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看着叫人生气...” 李信业嘴角紧抿,喉骨起伏间,似在吞咽痛苦,带着难以察觉的隐忍。 他记得墩台营房下,一万亲军尽数覆灭,血流瀑布一样奔涌。 他浑身是伤,倒在血泊中。 身边都是亲信的尸体,火焚屠更是身中数刀,力竭而亡。 那时,他双目充血,胸口闷胀,第一次体味到,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 他错信庆帝,酿下苦果。 既未能为父亲报仇,手刃仇敌,又害得北境军跟着他陪葬。 李信业望着灰冷的月亮,只觉荒唐,愤怒,绝望。 而两个时辰前,他还骑马带着女娘月下漫游,那时他竟觉得今晚的月亮,这般明净皎洁,覆盖着长碧原野,月色与草色相融,浑然一体... 他嗅着她身上馥郁的清香,溶溶月色下,凶兽一般吻着她。 明亮鲜活的女娘,在他怀里朦胧而柔软。 李信业用尽毕生克制,终究无法抑制住,在她主动投怀送抱时,不将她拆吃入腹。 他如蚌壳裹着珍珠,吞噬珍珠,融化珍珠一般,去对待他的掌中珍珠。 而她没有躲避,被他攥成小小的一团,藏在心脏里,身体里,草浪里。 北境草场里长大的野孩子,终于摘取了那轮高高在上的云间月。 只可惜,一切终究是镜花水月,徒增憾恨。 锁链束缚了他,体能也达到了极限。他索性仰面躺在血污中,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可手掌还是不自觉地剧烈颤抖... 身心崩溃中,宋檀一身青衣,踏着月色,踩着尸山血水,缓缓朝他走来。 一片狼藉中,他看起来那么光风霁月,不染尘埃。 李信业别开脸,不去看他。 宋檀却蹲在他面前,欣赏着他的狼狈和痛苦。 他垂眸看了他许久,才痴痴笑起来。 “李信业,你强娶秋娘那日,就该想过,会有今日下场...” 他的声音贴着大地,传进李信业的耳朵里,如同遥远地平线的呓语。 听不出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 “秋娘从未爱过你,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她心里都只有我,我们常在坤宁宫幽会,你应该不知道吧,皇后娘娘每次传她进宫,我都在坤宁宫等着她...” 他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带着胜利者的姿态。 可他一开口,李信业就听出了尖锐的愤怒,不甘,还有苦涩的无能为力。 李信业不想理会他,满地都是惨烈的血腥,无数无辜之人死去,谈论爱与不爱,讽刺而可笑。 可宋檀并不放过他。 “李信业,你知道吗,你今日生辰,是我劝她主动低头,求她为我父亲求情,她才会来墩台营房找你,才会月下献舞,才会曲意逢迎于你...” “若非她带你离开,禁军怎会这么顺利,就尽数歼灭北境军?” 宋檀大笑起来,癫狂而魔怔。 “秋娘今晚是不是特别美?” “她美艳极了...” “李信业,这应该是你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刻吧?” 他拧着眉,狰狞地俯身瞪着李信业,“这也是你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最悲惨的时刻... 李信业以为自己心里会很难过,可是陡然之间,天地荒芜,北境的朔风在他耳畔肆虐,他只觉得悲凉而可笑。 “你快活吗?”他眼神里含着不屑。 宋檀得意道,“我自然快活极了,从你强娶秋娘那天起,我每一日都盼着你去死...” 他手掌卡着李信业的脖子,用尽力气,倾泻浑身的恨意和戾气。 第59章 “你终于要死了,我和秋娘之间再无障碍,从此我们就能琴瑟和鸣,双宿双飞,如我们从前想象的那样,做一对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 李信业猛然震动喉骨,宋檀只觉手掌一麻,骨关节肿痛难忍。 束缚着李信业的禁军教头见状,加大了手中力气,哐啷哐啷,铁链拖拽着李信业的身体,骨头几乎被卡断。 李信业嘲弄道,“你若是能与她双宿双飞,现在就不必在这里看我笑话了...” 他从前自作主张娶了她,才会让她一直恨自己。而宋檀与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居然以为自作主张,做了许多小动作后,他们还能再续前缘... “你懂什么,来日方长,我们有自小的情分在,我们之间的感情,岂是你一个只会弄枪使棒的莽夫能懂的?” 他声音嘶哑而干涩,如湖泊里的沉积盐,不可避免的沉下去,却无济于事的托着,举着,骗着... 李信业爆发出一阵闷沉的大笑,任几个教头用力拽紧铁链,也止不住困兽从胸腔震出的轰鸣,大地似乎都在抖动。 宋檀气急败坏道,“你笑什么?李信业,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他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顾不上手臂还在痛,贴附着李信业的耳朵,轻声道,“李信业,你知道武圣托梦的办法,我是怎么想出来的吗?” 他冁然狞笑起来,“这是秋娘教会我的。” “去岁,坤宁宫中,长姐说你狂妄自大,多有僭越,可又战功赫赫,在百姓中甚有威信。若是圣上处置你,难免让百姓误以为,天子容不下功臣...” “秋娘冰雪聪明,立刻想到了解决办法,她说...” 宋檀逼近他,一字一顿道,“她说,要化解一个人的功劳,就要将功劳转嫁给更多人,人的本性都是贪功的。如此,那些支持他的人,后来也会因为抢占功劳,而不惜诋毁他,围攻他...” “秋娘还说,上天降下权柄于君王,神就是天子,天子就是神,造一个人人崇拜的神,来取代你的功绩,人人都会感谢神,也会感谢神亲选的天子,而李信业,从此就只能沦为一个普通人...” 回忆往事,他满足极了。 “你说秋娘是不是很聪慧?” 那时的秋娘,全心全意爱着他,为他着想,她的聪慧都为他所用...... 所以,当他发现她动摇时,她怀疑时,她不再信任他时,他甚至想过,如果秋娘笨一点就好了... 想到刚刚秋娘的抗拒,宋檀脸色黯淡下来。 他迫切希望在李信业脸上,看到他渴望看见的痛苦,哀嚎,大喊大叫,撕心裂肺,或者怒不可遏... 如他从前那样,丧失了全部自尊与体面... 可李信业只是平静的躺在那里,没有分一个眼神给他。 他盯着那轮冰冷的月亮,恍若从未见过月亮,也不知那是何物一般,看得极为专注。 额头覆上温热的手指。 李信业抬眸,眉眼沾上湿热的水汽,她手心是热的。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爱蹙眉?” 何年见他眉骨几乎快扭成一团了,忍不住抚平眉间峰峦,平息他的焦虑。 “李信业,没有什么好发愁的?以神治神,以鬼治鬼,你以鬼神之说,想要将矛头指向宋家,而宋鹤见招拆招,承认了鬼神之说,还间接替你证明了鬼神确实存在,连过世的释暹高僧都搬了出来,眼下局势对你而言,是利好的形势啊!毕竟,你才是发下‘神’牌,手握‘神’牌的人.....” 女娘目光灼热,从容而坚定,“你尽管放宽心,这局,我们赢定了!” 她以嶙峋的梅枝,在李信业掌心,轻巧画下几个字。 李信业起初只觉掌心痒得厉害,脸皮蓦然绷紧热息起来。 待意识到她写得是什么字时,心脏几乎停滞了,耳畔全然是轰鸣之声。 第50章 ◎天道好轮回◎ 何年见他目光古怪,怔怔盯着自己,以为用梅枝写下的字,他没有看清楚。 她便抓过李信业的手,以食指在他手上重写了一遍。 她指甲修剪出圆润的弧度,抵着他的掌心写字时,修长柔荑白得发光,像银河倒扣在他掌中,落下的一个吻。 李信业头皮绷紧,根骨发麻。 荒芜的掌间缝隙里,仿若瞬息种满大片的繁密蓬蒿。 细密而无从释放的痒,拔地而起,歪歪斜斜的沿着掌心脉络和纹理,融进他的宿命里。 他看清女娘写的是,“亡灵托梦”四个字。 这几个字,又随着女娘的玉指纤纤,在他掌肉上重新烙印一遍。 李信业胸腔鸣金击鼓一般,突突跳着。 须臾前,脑中浮现的前世场景,在女娘指尖探入时,似串联起雪亮的心灵感应。 他不知为何这么巧,她想到的反击办法,也是托梦? 何年见李信业视线失焦,耐心解释道,“既然宋鹤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承认了玉像破裂是亡灵降怒,还扯出了骁勇将军气性大,不满他未曾照顾好公主的幌子...那我们刚好可以借题发挥,将计就计,就以骁勇将军托梦来做文章...” 她眉眼微弯,想起此事便觉好笑。 瞟了李信业一眼后,目光严肃起来。 “你不要逞英雄,动不动怕带累旁人,只想着自己扛。要知道哭祭社里的每个人,都有亲人死在塑雪。你就算是利用他们,也是替他们的亲人复仇,也是为他们伸张正义。让他们加入到你的计划中,成为扳倒宋家的一员,才是对他们这些死难者家属的尊重…” 她眼里的光,细碎又坚定,李信业发紧的喉咙,有些湿沉。 “你想让徐翁声称,骁勇将军托梦于他?”李信业约莫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 何年点了点头,露出狡黠的笑。 “徐翁已经卷进来了,且他几个儿子都死在塑雪,由他出面最合适。宋鹤虐杀了那么多的侍女,我们若是告发此事,需要人证物证俱全,而这些侍女身份低微,许多死了很多年也无人问津,可见他当初存了买来当玩物的心思,自然只会采买来路不明,无家可依的孤女。 就算我们处心积虑递上证据,他也可以推脱为旁人做的,加之圣上有心偏袒,我们费劲力气调查,反倒容易暴露自己。” 她偏头望着李信业,琉璃瞳孔清澈明亮,短视交接间,李信业看见那双眼睛背后,隐匿的一点儿蔫坏。 “李信业,我们与其造势,不如借势打势,让徐翁声称梦见周小将军托梦,告知他宋鹤虐杀侍女的事情,点明玉像破裂的真相。圣上为了平息周将军的怒火,连过世的昭悯公主都加封了,若是对徐翁告发的事情,轻拿轻放,便有包庇宋相的嫌疑,御史台断然不同意。 圣上虚伪,顾惜名声。而亡灵托梦最难破解的地方在于,前面玉像和宋鹤的辩白,已经铺垫了完整的因果逻辑,后面托梦固然荒唐,可埋在花冢里的尸骨是真的,这便是必死之局。 而借着周小将军施压,庆帝才无法推诿,周太后才能出来主持公道,昭隆太子和周将军的旧部才会出力,那群谏官们才能有发挥的余地,这件事情才能闹到无法收场… 至于你我,才能隐于幕后,不必因搅合这等小事,引来天子怀疑,也不必提前暴露自己。甚至于弄混了这摊死水,搅乱了朝堂纷争,年后你才能借着各方势力的博弈,换取回北境的自由…” 大宁的文官集团,彼此党同伐异,但在对待武将的事情上,他们向来都是一致抑武的。 李信业想要手中有更多自主权,就要想办法让各方势力,再也没有联合在一起的可能。 何年知道这个道理,李信业自然也深知这个道理。 只是,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前世她帮着宋家对付他的手段,今生她又帮着他,反用于宋家,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道轮回,因果循环,一切皆有报应? 他望着女娘的眼神,藏着探究。 何年以梅枝,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有些不悦道,“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他今日的目光,总让她觉得不对劲。 李信业回过神,侧头觑着被她抽过的衣襟。 很纤细的一枝梅,她的力道也不重,还是在平整的布料上,留下窄窄一条褶子。像一道灰色的小蛇,七扭八扭着,在肩胛厮磨起伏,尾尖里却挑着浆果的气息。 李信业眸光浓郁,眼底翻涌着情绪。 两世的记忆里,她才是那个爱动手动脚的人。 生气时咬过他,拿帕子甩过他,丢东西砸过他,甚至床第之间,她难忍时还会揪着他,抓伤他... 她总能将稀疏平常的小动作,顺着小性子使出来,带着独属于她的骄纵。让人不生气,却调动压抑的欲念,不尽的邪性。甚至想要故意惹她生气,看她刺刺挠挠才觉安心。 李信业眉眼压低,也压下暗火,平静道,“我刚刚只是在想,这样天衣无缝的计谋,沈娘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第60章 气氛瞬间停滞,漫长地沉下去。 何年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回答。 她没法告诉他,她熟读历史,深知李信业死于‘莫须有’之罪。史书上说,庆帝夜梦李信业起兵,帝大惊,后武圣庙因雷击失火,帝于是以天降警示为由,禁锢了李信业... 何年更没法告诉他,她这几日反复梦见前世的光景,武圣庙因沈初照献策而建造,李信业后来因梦获罪,无形中,她是齿轮转动的起点。 而对于哭祭社,对于徐翁,她更是心怀歉疚。 前世,看似推恩的‘养颐税’,就是她想出来的,用以让哭祭社陷入孤立境地。 因为武圣庙建起来后,原本香火旺盛的大昭寺,常年接受百姓祭奠的往生殿,从此冷冷清清,哭祭社的许多英烈遗属,纷纷去京畿衙门上告,认为武圣庙的存在,对那些战死沙场的烈士不公。 哭祭社是先帝在位时,天家恩典和仁慈的表现,庆帝不能忽视他们的诉求,却也不能被这群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与宋皇后聊天时,宋皇后抱怨说,朝廷每年拨款养这群遗属,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不说,还动不动被这群人以民意要挟... 沈初照为了安慰宋皇后,便想出了征收‘养颐税’的法子。 而所谓的‘养颐税’’,指的是对有男丁的家庭,额外征收丁税,男丁越多,征税越高。 理由是,男丁自古以来就是养老的主力。而额外征收的男丁税收益,专门用来供养战死的英烈家庭,因为这些家庭死了男丁,为了安抚他们,朝廷让大宁所有男丁,为这些遗属养老送终,抚恤妻儿幼童... 这样,就将朝廷承担的供养职责,转嫁在所有大宁百姓身上。 百姓们起初同情这些人,可一旦算下来,这些人要靠自己的丈夫或儿子,来养老抚孤,那同情就会变成嫌弃和指责。 甚至有儿子多的家庭,每逢纳税就抱怨,“这些老东西怎么还不去死?究竟要自己养到什么时候?” 这便是转嫁责任之后,巧妙的转移矛盾。 从这点来看,沈初照是洞悉人性的高手。 她有着文人清高孤傲的一面,却不像他们死读经史子集,养成抱令守律,泥古拘方的性子。她还有一个女性,一个内宅女子,敏感而幽微的观察。 所以她提出的建议,总是脱离孔孟之道的规训,有着天才常有的直线思维,一针见血,却也冷酷无情。 这种冷酷不是来源于她缺乏善良,而是来源于她缺乏与普通人的共情。 她喜欢谁,偏爱谁,就全心全意的帮助谁。 爱恨分明的女娘,在带着偏见,有失公平的时候,就会变成尖锐的回旋镖,目标精确的抛出去,却总在某一个时刻,镖尖回旋,正中自己。 何年眼睫半垂,轻叹了口气。 一时想不到说辞,她随口糊弄道,“我前几日,见将军在读《太公六韬》,太公有教诲说,‘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我想着将军如今是蛰伏的时候,所以,凡事都不能亲自出面,这才想出将计就计的办法...” 李信业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撒谎,他也不戳破。 只敛眸道,“沈娘子所言甚是,我这就去安排!” 何年挽留道,“暖阁已备好了饭菜,将军先吃罢午饭再去忙,有什么事情,比好好吃饭,保重身体更重要的?” 稀稀薄薄的晴空,刮着风,是飘着饭香的小晌午。 她引着他往内室走去。 李信业听了半日文官吵嘴,又与她说了好一会子话,此时确实腹内空空。 何年请他坐在摆满十几样开胃小菜,并七八盘热食的鹤膝棹边,替他斟了杯蓝桥风月。 这才意有所指道,“将军在北境的苦寒之地,生活了这么多年,要我说,你如今回到京城,不管心里愿不愿意,索性,既来之则安之...” 她知道沈初照酒量差,只给自己倒了杯酴醾香酿,与李信业碰杯道,“将军该好好放松一下,吃一点玉京城的美食,喝一些京城才有的琼浆玉液,赏玩江南进贡的歌舞美姬,不要成天哭丧着脸,京城最大的风尚,就是及时行乐...” 总之,他不该活得自苦,尤其是像上辈子那么苦。 酴醾香酿微甜,馥郁的酿香,熏得人脑子快要融化了。 何年一饮而尽,见李信业喝完了,又替他斟了一杯热酒。 “明日的宴席,已经准备妥当,我忙了好几日,就指望这美酒佳肴,帮我消解疲累呢...” 她再次与李信业碰杯,黑眸之下,闪着润泽的光。 “将军应记着,人生苦短,对不起谁,都不能对不起自己!苦了谁,都不能苦了这张嘴,将军若是不懂如何享乐,我刚好精通此道...” 她笑容亮熠熠的,自己被自己的微笑笼罩、催热、熏暖。 李信业活得如一座丰碑,内脏是冷的,被热酒几番熨烫,眼睛也闪着热意。 她确实很懂美食珍馐,享乐赏玩之道。 李信业望着女娘几杯甜酿喝下去,玉兰花般洁白的面颊上,透着红光,似难以抵御灼热的太阳。 她有他羡慕的一切,前世与她相处时,他曾想过与她分享雪山,草原,野狼,赛马... 可她对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嗤之以鼻。 “李信业”,女娘喝了甜酿,忽而问道,“北境的酒好喝吗?听沥泉说,塞外的月亮特别好看,你在北境,最喜欢吃得食物是什么?等你回北境了,我让商队给你带...” 李信业的大脑,寂静了瞬间,有陈旧而模糊的烟花,在无声爆裂。 他很想问问面前的女娘,我这个人,如今开始让你产生一点点,了解的兴趣了吗? 可他看着她眉梢眼角的欢喜,只温和道,“北境的酒很烈,月亮很大,等到烟雪长夜,天寒地冻,火炉煨酒暖汤,有团栾热暖之乐...” 第51章 ◎孤寂的感觉◎ 夜里下了雪,待到清晨,雪已铺满大地,绵厚深远。 院子里是盛大的白,恍若聚集了全世界的光,闪锐的光锥子一般,刺得人眯着眼。 何年一夜沉酣,懒床多躺了一会。 许是昨日李信业提到北境的缘故,她夜里梦到北境阳光灿烂的旷野。 一片广袤的灰黄土地上,覆盖着一片更广袤的油碧草原,疾风推着草浪涌向无尽的天边。 李信业说,北境只有夏天是绿色的,春秋冒着的草根,如山羊啃过一样,短茬茬的。 而冬季又很漫长。 只有夏季凉爽舒适。 起风的时候,有苍鹰低空掠飞,有时能叼走一只小狼。 他小时候很淘气,才两三岁的时候,披着狼皮,趴在岩石上。 果然有双翅宽阔的游隼,俯冲下来,叼住了他。 起飞了几步远,实在是拖不动,将他丢了下来。 李信业提到幼年的事情,才会眼睛填满笑意,唇角压不住,笑得像个少年郎。 他说自己幼时胃口很好,满地乱跑,很是壮实,比狼崽子重多了。 何年看他坐在那里,满襟酒气,眉挑眼火,吃肉喝酒,十分畅快… 喝腻了甜丝丝的酒酿,也伸手想倒杯酒喝,李信业捂住了曲柄酒瓶,不给她喝。 他记得她酒量实差,酒品也不好。 “小气”,她嗤他一声。 还是好奇问他,“被叼走了,你害怕吗?” 他说无知者无畏,才几岁而已,只是屁股被尖利的鹰喙,啄得有点疼。 父亲知道后告诉他,那是一只吃饱的黄眼隼。 若是遇到饥肠辘辘的恶鹰,恐怕当场就被开膛剖腹,鹰的爪子就是利刃。 他听完父亲的恫吓,依然不怕。二十岁回京城前,他不知道害怕是什么。 “那回京城后,为何知道怕了呢?” 何年追问完,李信业沉默了。 他后来又喝了许多酒,才起身去忙,只遣湛泸回来传话,说他夜间不回府了。 何年伸了个懒腰,如瀑长发,绸缎一样裹缠在肩颈上。 她想起昨日畅聊,李信业也算坦诚,终于能彼此开诚布公,她心情很是愉悦。 何年翻了个身,贪恋被窝,雨雪天适合睡觉。 可她今日还有正事要忙,只能强迫自己起床。 室内暖炉熏得极热,她穿着单衣梳洗完,听着外面侍女们的嬉闹声,忍不住推开窗户一角,捏着窗棱上的雪粉,感受指尖凉丝丝的水意,心情也跃动起来。 初雪总是让人激动,在哪个时代都不例外。 往年玉京城第一场雪时,长街上跑满追逐的孩子,小贩挑着热饮子,搓着手,带笑叫卖着。 就连闺阁里的女娘们,也披着斗篷出*来踏雪寻梅。 每当这个时候,大相国寺的数百株红梅,往往一夜尽放,数萼红梅覆着雪,晶莹圆润,别有一翻清新雅致。 何年倚着绮窗,看见暗香回来时,才合上木轩。 第61章 暗香一早回了趟尚书府,回来时,手指冻得通红。 何年心疼道,“怎么不抱个手炉?” 疏影白她一眼,笑着说,“娘子不要心疼她,定然是她贪玩雪,才冻成这副样子...” 何年遣她去暖炉边烤火,又嘱咐她不要一下子埃得太近,冻红的手猛烤热火,容易生冻疮。 暗香似很着急,手刚挨着暖炉,立刻回话道,“娘子,夫人说,她这段时间,狠狠搓磨了李妈妈,倒是没拘着她行动,可除了家人,她并没有接触其他人...” 何年正思索着,是不是因她赶走了李妈妈,让她背后的人,觉得她没有利用价值,才舍弃了这颗棋… 就见暗香凑了过来,满脸严肃的样子。 “不过,夫人说,自从娘子提醒后,老爷特意派人,查了李妈妈那个媳妇,这一查可不得了,她那个媳妇说是官家女娘落了难,娘子可知是哪一户官员的家眷?” 侧耳听着的疏影,拍了桂月一脑瓜,笑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卖关子?你以为说书先生讲故事,逗娘子玩呢?” 暗香捂着脑袋,小声道,“是二皇子府的人。” 何年诧异道,“当日二皇子连同六皇子谋逆,先帝大发雷霆,不是下令诛杀两位皇子,阖家亲眷发配岭南吗?” 暗香歪着脑袋,也想不明白。 “夫人说,是二皇子的小妾,长得实在貌美,按说应该跟着女眷出了京城的,不知怎么被嘉王爷瞧见了,他买通巡检司的人,将人弄了出来。后来嘉王妃知道此事,悄无声息发卖了,不知媒婆怎么回事,转手将她说给了李妈妈的儿子,还说陪嫁特别丰厚,老爷派去的人,粗粗一看,好家伙,许多都是二皇子的私人珍藏...” “老爷昨日大发雷霆,说他日日提醒女娘和郎君们小心,可我们这样的人家,终究是承平太久了,才会疏漏至此,叫人眼皮子底下钻了漏洞...” “父亲打算如何处置?李妈妈还能留着吗?”何年也紧张起来。 前世郭小娘子跳湖,必然和李妈妈脱不了干系。 何年叫母亲私下里派人跟着,本想揪出李妈妈走投无路时,偷偷联系的人,好顺藤摸瓜... 没成想,居然查出来,李妈妈的那个媳妇,不只是用来买通她,差遣她挑拨离间这么简单... 何年心中疑惑,这才是元和二年,怎就有人布下,这样歹毒的陷阱? 窝藏谋逆的前朝罪犯,这可是死罪。 虽然是沈府下人干的事情,可李妈妈是她的乳母,说出去,谁能相信父亲没有参与,那场京城震骇的皇子造反? 她只以为沈家后来败落,是因为她毒杀李信业的缘故,现在看来,不只这么简单。 暗香见女娘脸色惨淡,安慰道,“娘子放心,老爷说,幸而发现的早,若是等人揭发出来,沈家就百口莫辩了。” “只是,如今若是私下里处理,容易被奸人揪住把柄。老爷和大郎君,将李妈妈连同那个小妾,绑去了京畿衙门,交给天子决断。老爷还要喊冤叫屈,这是有歹人要陷沈家于不忠不义,求圣上明断!老爷说,这件事只有捅破了,才能摘除沈家的嫌疑...” 何年咬着唇,“那二哥哥呢?陆大人家里着火的事情,圣上不是宽限大理寺十日吗?哥哥如今可查出眉目?我叫他替我查黑翠花女儿的下落,他可交由三案去查历年的失踪卷宗?” 三案是大理寺的下属部门,包括磨勘案、宣黄案和分簿案,主要负责案件和文书的工作。 何年想到黑翠花的女儿,已经失踪很多年了。如今线索全无,只能从历年记录在册的失踪案件着手,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案子,同年同月丢失的女童,或者被抓捕的人牙子... 暗香气喘道,“娘子让奴婢喝口茶...” 她抚着胸口,大口喘息着。 疏影说她贪玩雪,才弄得一身冰凉,可真是冤枉死她了。 她一路急着赶回来,连手炉都没拿。坐在马车上,因时不时掀帘子,才会冻得手指通红。 何年将自己还未来得及喝的茶,递给了暗香。 暗香此时也顾不上推拒,大口喝着茶。 “慢点,不急...”何年替她抚着背。 几个侍女中,暗香是沈夫人拨给她的人。 暗香不仅是家生子,她的母亲周妈妈,也是沈夫人的陪嫁侍女,是沈初照的母亲最信任的心腹。 过去,暗香一直不得重用,遣在厨房做事,有她确实擅长做美食的缘故,还因着沈初照与母亲关系不睦,总将暗香当作母亲派来监视自己的人,李妈妈又处处排挤沈夫人安插的人... 暗香便常常呆在内厨房做事,负责沈初照的日常吃食。 这次何年想到,暗香最得母亲信任,才派她来回传话。 也亏派了她去,若是旁人,母亲断然不会说这等私密事。 暗香一劲儿喝完满杯茶,这才接着道,“听夫人说,二郎君去了封丘。” “封丘?” 何年不解,“这个节骨眼上,哥哥去封丘做什么?” 暗香好不容易得自家女娘重用,从夫人这里问不出所以然,特意去找了少夫人。 少夫人和二郎君感情好,也疼爱女娘,暗香巴巴跑去问,少夫人也不隐瞒,尽数告知了暗香。 “奴婢去问了少夫人,少夫人说,娘子托二郎君查的事情,二郎君本来没放在心上,不想随手翻看卷宗,发现和调查陆大人的案子,有彼此相通的地方,这才往城外跑一趟...” “有何相通之处?”何年的心,如同烧了半串的圆烛,上下都滚热的厉害。 暗香特意打听清楚,又熟练记在脑子里,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也鹦鹉学舌般复述了一遍。 “二郎君发现,巡检司有协助采买人口的嫌疑,而且,每月京城都有大宗财货,偷偷外运出去。地方巡检司虽然名义上,隶属地方州县长官节制,可巡检使巡逻州邑,职权颇重,京城巡检使的一封信,就可令货物畅通无阻的走出去,不受地方其他部门管束...” 何年约莫明白了,哥哥向来严谨,从陆万安的书信往来中,一番抽丝剥茧,顺藤摸瓜,自然能查到货物运输的途径,以及负责京城治安的巡检司头上。 “哥哥是独自去的吗?” 何年实在是担心,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哥哥若是独自去地方查案,查的还是牵连许多人利益的事情... 她有点后悔,当日允许李信业,利用自家兄长查明此案了... “娘子放心,二郎君带了亲信的。” 何年一点都不放心,绞着手中的帕子,对疏影道,“你去二院里一趟,对将军身边的人说,请将军回府后,立马来见我...” 暗香看娘子着急,转移话题道,“对了,娘子叫奴婢问老爷,鸿胪寺是不是有官员,和小妾同房时猝死?老爷说倒是有一位,鸿胪寺少卿刘知合,这个少卿纵情享乐,能力一般。他的夫人因病去世后,刘少卿越发无状,御史台还为此参了刘少卿一本,老爷当时念着王家的情分,以及他丧妻悲痛,出言保下了他。其他旁得事情,老爷想不起来了,叫奴婢问娘子,为何巴巴问起,死了许久的朝廷命官,可是有什么内情?” 暗香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夫人倒是提过一嘴,说这位刘少卿,原是靠王家提携上来的,他的原配是监察御史王韶安的亲妹妹。” 何年特意去问父亲,就是因为鸿胪寺政令,仰承尚书省礼部。 这位刘少卿按理说,该是父亲的部下,父亲为他说话,也是正常。 何年记得,当年先帝派遣监察御史王韶安,协同都总管司走马承受公事孙归德,共赴北境收瘗将士遗骸。 结果,御史王韶安悲伤过度,陨身关外,孙归德却携带英魂灵牌回京,加封归德将军。 前不久,归德将军与陆万安,同样死于非命。 至于,先帝当时为何派身体文弱的王御史,远赴北境收瘗遗骸,则是因为王韶安的弟弟王韶光,是北境的经略安抚副使,阖家死在了那场鏖战里。 何年揉着额角,思考其中的关系。 这位鸿胪寺少卿的死,显然与狸奴赛风脱不了干系。 狸奴和赛风是北粱的探子。王韶安和王韶光兄弟都死于北粱。 何年心道,早知道有这层关系在,昨日就该问问李信业的。 毕竟,归德将军和陆万安死在他手里,他又常年在北境,必然知道其中的内幕消息。 可偏偏越是急着见他,他越是没个踪影。 何年这才发现,她其实对李信业行踪,一直知之甚少。 比如,就算昨日他要去布局‘亡灵托梦’的事情,可哪里需要一整夜都回不来? “狸奴呢,这会儿在哪里?” 疏影出去传话后,兰薰立刻进来侍奉。 何年一见着她,立刻想起狸奴。这几日,狸奴都跟着她,在香房里制香。 第62章 兰薰乖巧道,“娘子叫制作应雪景的熏香,奴婢昨日制出来拿给娘子看,娘子说清新自然,取名‘松雪飘寒’。这会儿,狸奴正带着下人们,在将军府的院落里,四处布置‘松雪飘寒’呢...” 兰薰常年制香,对人的情绪变化十分敏感,见女娘神情紧绷,细声问,“娘子找狸奴,可是有事吩咐?奴婢这就去叫他...” “无事”,何年摆了摆手。 她只是搞不清楚狸奴的身份,心里似长着一颗细小的钉子。 这枚钉子生锈发霉,嵌刻在她的骨关节里,她急着给拔出来,却什么也查不到,骨骼里都是无力和悲怆感。 兰薰贴心的安慰道,“娘子放心,奴婢刚刚特意去闻过,雪地里的‘松雪飘寒’,比昨日点燃的还要应景。奴婢嗅着那清冽的气息,似见到广袤无际的大片雪原...” “雪原?”何年眸光微动,“兰薰,你细致说说你的感受?” 何年昨日闻着,只察觉那味冷香,取了许多极寒的香料,譬如龙脑、寒水石、甲香、薄荷、雪松、甘松和锦纹..... 各味香料冷感十足,在雪天点燃时,起初是冷调木质香,带着清新的草木叶味道,让人想到大雪压枝的沉寂森林。 而等到薄荷和甘松气息,不断钩沉出来时,草木气息淡下去,鼻腔里都是冷的。幸而寒水石和甲香不断沉淀,锦纹的苦香淡而软,便中和了刺鼻的冰冷。 沈初照是用香的高手,但是兰薰是用香的天才。高手和天才之间,差得就是敏锐的情绪捕捉,和细腻的情绪感受。 换言之,沈初照嗅一下,可以辨别用了什么香料,心思纤细的兰薰,却能沉浸到香息背后的情绪里。 这也是何年会让狸奴,跟着兰薰一起制香的缘故。 狸奴显然是懂香料的,而一个人无论如何掩饰,用的香都会暴露自己。 因为人类可以忍受任何事情,但是没法忍受日常用的香水,不是喜欢的味道。 兰薰听了女娘的话,闭上眼睛,回忆站在院子里,嗅着‘松雪飘寒’时,瞬息间涌上来的复杂情绪。 她声音里含着哀婉,“奴婢恍若置身雪原,天寒地坼,茫茫无垠,奴婢无助极了...” “明明奴婢穿着暖和的棉衣,却觉身体里的血液,都尽数冻僵了,骨骼清脆易碎...可是,四周都很安静,千山风雪,寂静坠落...” 兰薰思量着合适的字眼,“奴婢觉得,自己像陷入绝望而古远的冷梦,怎么都醒不来,奴婢只能无声的哭着...等奴婢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站在将军府的廊桥下,而奴婢也真的流了许多眼泪...” “兰薰,这香是你亲手合的,便是代表你的情绪,你当时合香时,心里怎么想的?” “禀娘子,奴婢当时只想着应雪景,就该用冷香。谁曾想,出来后的效果,居然这样好?” 何年思忖道,“你最是心细如发,你想想看,你合香时,狸奴都为你做了什么?他做的哪些事,会产生幽微的变化?” “煅寒水石”,兰薰肯定道,“煅寒水石的时候,需要取净寒水石,放置在耐火的容器内,用武火煅至红透,然后取出来放置冰凉,研磨成细粉用。奴婢的手,日常需要娇养,若是粗糙了些,给娘子上膏药时,恐伤了娘子.......” “奴婢就教狸奴如何煅寒水石,他悟性颇高,研碎的寒水石,比奴婢以往见过的都要细腻,狸奴说是凑巧。奴婢后来想了想,最关键的步骤在于武火煅至,和取出来放凉之间,需要拿捏的恰到好处,而这个分寸,偏偏只能靠凑巧...” “只有凑巧煅至极热,又逢冰水冷激,寒水石最脆的时候,才能细剉捣为末。” 何年站起身道,“听你描述,我也想去感受一下了。” 院子里摆放的玉制香炉里,已尽数点上了‘松雪飘寒’,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过一会,各家的贵女们登门赴宴。 何年立在那里,浑身上下,都裹缠着白雪的气息,寒雪入骨,荒凉空虚。 如兰薰所言,漫天漫地里,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 那是孤寂的感觉。 第52章 ◎冬至宴席◎ 初雪忽至,万物覆上梨白。 短暂且萧索的秋季,一夜掩去踪迹,大地冰雪襟怀,宛若琉璃。 家家户户于廊前檐下,系上红绸,迎雪盼年。 将军府未拆下来的绛纱灯笼,在雪风里飘摇,如挂霜的肥硕红鲤,醒目的游着。 何年站在院子里,嗅着‘松雪飘寒’散发的冷香,骨头里都是化不开的寒气。 她伸手去接雾茫茫的香息,腻白掌心里,落满无数孤独的瞬息。 新制的冷香,很应雪景,也昭示某种心境。 只是不知这心境,是不是巧合... 兰薰见娘子望着晴白的天,轻唤了一声“娘子”,何年才回过神。 “娘子,你让奴婢留意狸奴,奴婢细心观察了,他虽然声称不懂香料,有些制香的习惯和手法却是瞒不住的。譬如处理甘松时,他下意识将松叶蜜制,松根酒制,若单是如此,奴婢也不会怀疑,偏偏他用酒时,问了一句,是用热酒还是冷酒?奴婢当时没有留意,刚刚娘子问起此事,奴婢细细回想,若非精通制香之人,断然不会有此问!” “不过,奴婢谨记娘子的教诲,不能打草惊蛇。是而制作过程中,并没有与他闲言,他热络的巴结奴婢,奴婢也不过冷冷淡淡,偶有回应而已...” 何年听着兰薰的话,看着下人们登高爬低,在飞檐和矮树上,绾上闪闪发亮的红绸缎,心里才生出些暖意。 她点了点头道,“你做得很好,你是我看重的侍女,若是对他太热忱,反倒引他怀疑。你日后就带着他制香,他若讨你欢心,你就多给些笑脸,若是不合你意,你就甩些脸色也无妨。只有一样,留心观察他的行为举止,有任何异常,都要向我禀告。” 飞扬的白雪落定,高高的天空,游走着流动的云。 门僮随着流云一路小跑进内院,通传有贵女造访。 何年掸了掸衣襟,起身去门外迎客。 等到她走到中庭时,邀请的十几位贵女们,陆陆续续到齐了。 这些赴宴的女娘们,为了不烦劳主人家,私下里约好了时间,来得时候既不太早又不落单。 何年披着毛绒绒的鹤氅,十分素淡的立在那里,脸上堆满笑意。 一水儿的香盖马车停下后,一溜儿拎着香炉的侍女们开道,后面跟着各家披着镶金绣花斗篷的女娘,簇新而艳丽,在莹白雪地里格外显眼,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博平郡主是个急性子,撂开了女官搀扶的手,隔着几步远,就嚷嚷道,“秋娘,我在家还猜你今日会作何打扮,你怎么...” 她走近后,才啧啧两声,“你这身...也好看,就是寡淡了些...” 何年一身檀色交领白锻棉袄,夏龠色暗纹夹衣,披着的大氅也是家常的,有别于前世的要强,她如今打扮,反倒带着点随意。 偏偏那不求艳压群芳的装扮,远远看不出什么,近处才能在影白色的轮廓里,瞧出款式衣料都只是不设防备的边境线,不夺去女娘红软绸一样秾丽的眉眼。 博平郡主抓着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两人自顾自瞧着对方,身后传来奚落的声音。 “博平,亏你平日与她交好,岂不知,她如今哪有心思装扮?” 一辆极尽华丽的马车,车轱辘还在打转,昭怀公主早掀开帘子,自行跳了下来。 她一路走进来,没理会其他人的行礼,径直走到何年面前。 “李夫人,几日不见,你瞧着清简了许多...” 待走近后,她得意的神色才稍稍收敛。 目光在女娘白腻腻的,羊乳膏捏成的面颊上扫过,狭促的挑出毛病。 “人也瘦了,两腮捏不出半寸肉,多了几分福薄之相...” 何年不想与昭怀计较,可她不请自来,又当众却她面子,若是任由她嚣张,岂不是日后谁都能踩她一脚? 她敷衍行了个万福礼,淡笑道,“近来遇到刺客,受了惊吓,确实消瘦。不及公主福泽深厚,每次瞧着,都要丰腴出许多,真让人羡慕...” 她眼神诚挚,让人挑不出毛病,可本朝女子以瘦为美,夸公主丰腴,还是每次都更丰腴一点,堪称杀人诛心。 昭怀恨恨瞪着她,凑近道,“沈初照,你好狠的心肠,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宋哥哥去大昭寺,就是为了见你一面,若非你红颜祸水,宋哥哥怎会白白受了几日牢狱之灾?” 何年露出不安的样子,“公主殿下,饭可以多吃,话可不能乱说。我是受了惊吓,夜里梦魇不止,这才去大昭寺祈福避灾。我若是红颜祸水,圣上将我赐婚于将军,难道公主是诽谤圣上他...容不下将军?” “你...”昭怀公主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她虽然也是庆帝的皇妹,从小到大,却更加亲近昭隆太子。 第63章 她的母妃与昭庆皇子的母妃不和,所以,庆帝登上皇位后,她这个公主就处境尴尬。 这也是她贵为公主,婚事却还未定下的缘故。 门第低的她看不上,门第好的也不愿娶这样一位,不得圣心的公主。 所以,前世普荣达来大宁求亲时,庆帝毫不犹豫的将她嫁去了北粱。 昭怀被何年戳中软肋,却也反唇相讥道,“李夫人,论口舌之争,我确实不如你,但是论讨人厌...” 她哼了一声,“论讨人厌,本公主更加不如你,你真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嫌...” 何年谦虚道,“公主客气了。先人有言,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公主讨厌我,和有人讨厌雪,是一样的道理...” 何年语调悠长,带着些玩味,“此非雪的问题,而是人之喜好不同而已...” 其实就是此非雪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饶是昭怀不爱读书,也能听出她话里有话。 昭怀今日出宫,本想替宋哥哥鸣不平,也看看沈初照过得憋屈的样子。 却没想到,女娘穿着低调,却也不俗。 尤其是那张嘴,恍若如意云锦里,裹着的锋利骨刺,一张口就戳破她的虚张声势。 她在拌嘴上面,一次也没赢过沈初照,感情上也输给了她。 昭怀想要嫁给宋檀,除了幼时玩耍的情分,也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处境。 可是沈初照霸着宋哥哥的心,让她失了出路和胜算。 她还记得小时候,宋哥哥哄她开心的样子。那时她头发散蓬蓬的盖住额头,宋哥哥替她拨开濡湿的短发,夸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昭怀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沈初照的视线,瞟向她身后的女娘。 大理寺卿李仕汝的女儿李榕月,身边站着一位老实巴交的女娘,没有棱角的圆脸颊上,眼睛也是钝圆而憨厚的,那小而浅淡的唇,拘谨抿成薄薄一隙,愈发显得面色微黑。 昭怀想了许久,才意识到这是御史中丞郭路郭大人的女儿。她的父亲有一张怼天怼地的利嘴,最喜欢四处弹劾。 故而,这郭小娘子在女眷中,常遭排挤和孤立。 昭怀正想着她来凑什么热闹,就见沈初照走过去,牵着郭小娘子的手道,“静姝妹妹,你能来我可太开心了... 众人这才打量着不出声的郭小娘子,只觉她脸蛋如鹅卵石挂了霜,一双眼睛也有些呆滞,不知沈初照为何对她这般热忱。 郭静姝也有些局促。 但女娘掌心温热,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她纵然心里忐忑,两片黏结的唇,还是动了动,嗫嚅道,“母亲记挂着夫人的身体,让我来看看。” “我好多了”,何年引着众人往内院去,“就是一个人在家中无趣的很,这才请你们过来陪我热闹热闹...” 一进到内院,博平郡主就惊呼道,“秋娘,你准备了关扑...” 关扑也叫关赌,市井一般铺陈好物奇玩,吸引百姓投骰子掷石子,赢取彩棚内的物品。 贵族也有打扑的玩法,贵女们分列对抗的两队,持手中棍棒击球,若是打中远处的木杆,即可得一分。玩法有点类似后世的保龄球,得分最高者获胜。 何年有心让老夫人加入,特意在园子里的凉亭设置了文赌,院子里摆上打扑要用的工具。 将军府旷阔,适合放开了玩。 博平郡主眼睛里都是喜色,“今年宫里没有宫宴,我想着携侍女去曲院街玩,可又烦民间没有好彩头,没想到在你府上可以玩,我还以为你今日请我们过来,又要喝茶赏雪联诗作赋呢?” 宫中冬至,每三年举行祭天祭祖大礼。去岁天子于大庆殿宴饷百官,今岁宫中不办宴席,官府倒是一如往年,早早开了关扑的禁令。 何年笑着道,“我闷闷养了好些日子,请你们过来,再是搞些文绉绉的活动,又有什么意思?” 她说的倒也是心声,虽然最初是为了请郭小娘子过来,查明前世跳湖真相。 可这一世的情形和上一世不同。 旁得不说,上一世沈初照费心讨好郭小娘子,可郭静姝都表现的极为抗拒。而那时,李信业正与郭御史交好,郭静姝的反应就很奇怪。 这一世,李信业并没有和郭御史有来往。何年刚刚主动去拉郭静姝时,也和前世沈初照的举动一模一样,前世郭静姝推开了她的手,而这一次,郭静姝却任由她拉着。 可见,这中间还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郭静姝厌恶沈初照至极。 何年摸不清发生的龃龉,却有意接近郭静姝。 毕竟,黑翠花监视了她许多日,这郭小娘子每天足不出户,不是看书抚琴,就是做针线女工,实在查不出任何异常。 可这般文静内敛的小女娘,前世却恨透了沈初照,这便是诡异之处。 何年想着,若是两人关系交好,许多事情查起来,就方便很多。 她吩咐侍女上茶点的功夫,博平郡主已将所有彩头都看了个遍。 “秋娘,你可真大方”,博平郡主把玩着手中的珍玉,连声称赞道,“这佛手坠可是羊脂灵玉籽料雕刻而成的?” 何年点了点头,“我还能诓骗你们不成?” “黄金头面,南珠如意梳,翡翠双龙戏珠手镯,碧玺翠影手串,鹧鸪斑葵琉璃盘,白玉鸳鸯立轴团扇,股桥头簪和金帘梳,以及前朝失传的《洛神》设色绢本...” 何年如数家珍道,“每一个赌注都货真价实,就连赌输了,还有湖州星云纹手镜可以相赠...” 她提到手镜时,特意瞄了一眼郭静姝。却看见郭小娘子的目光,凝在那副失传的绢本上,并没有对手镜表现出任何兴趣。 所以,何年基本能确定,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可她想不出来,郭小娘子和沈初照之间,能有什么过节? 雪隆枝淡,凉风亭里的金蟾香炉,冒着冷冽的清香,掐丝珐琅暖炉里的银炭,却烧得浓热而旺盛。 女娘们纷纷脱下斗篷,站在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的长案前,跃跃欲试着。 这些贵女们,什么稀奇物件没见过,但关扑最有趣的,不是奢靡盈溢的赌注,而是赌的过程带来的刺激感。 玉京城内,一切皆可赌,车马、地宅、歌姬、舞女,皆可价而扑之。 就连兴盛坊也曾以关扑的方式,来售卖花魁初夜。大宁扑风炽盛,后来连老婆孩子,都拿来参赌,官府于是设了禁令,只在年节开放。 何年见贵女们兴致颇高,没人阴阳怪气了,这才对疏影道,“去请老夫人过来...” 按理说,婆母只需要过来打个照面,给个体面。 可何年想到老夫人是爱热闹的性子,呆在深宅后院实在无聊,这才特意安排了老夫人会喜欢的活动。 等老夫人过来时,何年正在和贵女们组队,想要玩打扑。 “打扑的彩头只有一件,金累丝镶红宝石制成的金乌负日。” 何年掀开盖头,昭怀公主倒是先看出来,惊呼道,“这不是御师张汉臣的封山之作吗?这你也舍得拿出来?” 这件金乌负日,以血红的宝石为日,花丝镶嵌的黄金为身体,而金乌的眼睛则由莹润的黑珍珠錾镶,工艺复杂精致,堪称宫廷御师张汉臣的绝笔之作。 博平郡主也惊讶道,“秋娘,这可是张大师的最后一件作品,你不要冲动...” 何年搬出张大师,本就是为北珠镶嵌的万寿公造势。 她抚摸着金乌的头顶,漫不经心道,“恐怕这不是张大师的最后一件作品了,我已经派人去请张大师进京,替我打造一件琳琅阁也做不出来的沉香木雕造像,那沉香木也是先祖皇帝在位时,从闍婆国进贡的上好水沉木...” 比起张大师居然会出山,众人似乎更好奇,什么样的木雕,需要张大师亲自动手。 何年也不解释,见老夫人过来了,引荐给众人认识后,笑盈盈道,“就算这金乌负日,是张大师的封山之作,今日有婆母坐镇,这件宝物我便是拿了出来,你们也未必能赢去了。婆母年轻时,可是上阵杀敌的女英雄,区区打扑,自然不在话下...” 她眉眼带笑,神情里带着骄矜,似以婆母为傲。 博平郡主虽然心痒难耐,好奇她为何要请大师出山,但长辈来了,她也只能恭维道,“有老夫人在,我们怕是只能饱饱眼福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老夫人毕竟年龄大了,且彩头太过诱人,还是有七八个贵女参加。 何年,老夫人,博平郡主,和张小娘子组成一队,还差一人,她便喊来正在玩文扑的郭静姝。 另外一队以昭怀公主为首,两边人马分列打球的两侧。 其他人也从凉亭里走出来,站在院子里观看。 老夫人本打算露个脸就回去,不耽误年轻女娘们小聚,不想被媳妇牵着胳膊,只能跟着一群女娘们玩打扑。 她起初不懂规则,只知道对准木杆的方向击球。但耐不住她年轻时拉弓射箭,准头极好,几乎每一球都击倒木杆,迎来一阵喝彩。 第64章 老夫人渐渐找到了乐趣,越玩越尽兴。 十几轮下来,年轻的女娘们,已经体力不支了,老夫人才刚进入最佳状态。 最后,就算昭怀是蹴鞠和捶丸的好手,也接二连三败下阵来。 彩头确实如何年所言,落入了老夫人手里。 女娘们输得心服口服,被侍女们搀扶着,送回了凉亭内。 “秋娘,我饿了。” 长案上果有八列,近百十盘的水果和小食,博平郡主剥开一个橘子,爆汁的橘肉塞进嘴里,她却只想吃些热食。 何年撂下手炉道,“冬至吃馄饨,侍女们早早准备了百味馄炖,我这就让她们下水煮。” 她带着贵女们回厅堂里小坐。 很快,侍女们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馄炖。 有不同馅料的笋蕨馄饨、椿根馄饨、松茸馄炖;也有不同形状的梅花馄饨,牡丹馄炖和芙蓉馄炖... 凡此种种,多达上百种口味和花样。 女娘们玩闹过后,在华屋暖炉内用食。 香衣鬓影,粉黛娇容,此刻都剥离了身份,宛若女童一般尝试不同的形状和味道。 “哎,这个荷花形状的好吃,馅料里有红菱和鸡实...” “我喜欢茉莉花形状的,里面鲜煎的刺槐肉里,还包裹着酿荔枝的香甜味...” 何年吃了一口浸过白梅花汤汁的馄炖,指给老夫人看,“母亲,这个口味的好吃。” 老夫人身边的侍女,便替她挑白梅花三鲜馅料的馄炖。 何年吃饱了,站起身消食,透过绮窗,隐隐绰绰能看见,外间又开始飘雪了。 她记得梦中也是这间厅堂内,沈初照穿着出自缂丝名手的镶绣锦衣,一袭大红宁绸披风,宛若人间仙子般,坐在上首陪着贵女们聊天。 她们讨论琳琅阁新出的珠宝,新制的银白毛毡雪狐皮斗篷,玉京城独此一份的南珠头面... 在金炉熏暖麝,融雪煎香茗中,恣意挥霍她们裹缠绫罗绸缎,华服珠宝,明亮而无忧无虑的桃李年华。可每一次她们需要攀比,需要借助人与人的杀戮,划分阶级和三六九等,才能拥有更多优越感和尊严时,满头珠翠都反射着这些上层阶级的贵女们,与生俱来的傲慢,与近乎天真的残忍。 何年想到,她曾经就是用这样近乎天真的残忍,凌迟着李信业,胸中一阵闷胀。 “疏影”,她柔声道,“可有将军的行踪?” 疏*影摇了摇头,“沥泉说得了消息,就会第一时间禀报...” “罢了”,她轻揉着额角,回忆着刚刚吃过的馄炖,“拣几样味道好的馄炖,等将军晚间回来,煮给他吃。” 冬至,该是吃馄炖的。 虽然她不知道李信业,为何一夜未归,又杳无音讯。 可她记得梦里,他们第一个冬至日,是在争吵中度过。 【作者有话说】 夜里梦到很美很有感觉的场景,醒来写不出来。 这本希望感情线可以写得很细腻,但感情流带入太深,心里好难过。 而且过年好吵好浮躁。 不喜欢过年。 第53章 ◎生一个孩子◎ 女娘们吃完百味馄炖后,聚在花厅里喝茶闲叙,略略小坐后,就结伴告辞了。 何年给每个贵女,都送了自己亲手制作的笺纸,为她名下的笺纸铺子‘浣花坊’做宣传。 给郭小娘子的盒子里,除了特制的‘幽兰笺’,还有投其所好赠送的前朝孤本,以及何年调制的漪兰香。 郭静姝腼腆的接下了,和交好的李小娘子一块离开。 昭怀公主许久没有玩得这样尽兴。以至于离开将军府时,她本想对何年摆出臭脸,努力吹眉瞪眼,却如泡开的花茶一样,挤出一个毫无威慑力的鼓胀小脸。 博平郡主贴着何年道,“公主是不是吃完馄炖,又胖了一些?” 何年哭笑不得道,“许是吧...” 昭怀见她俩凑在一起嘀咕,就知道没说好话。 她已经上了马车,气不过想跳下去,被掌事女官芳穗姑姑给拉住了。 芳穗劝慰道,“公主今日放肆玩了,饭也比平日吃得多,就不要闹小孩子脾气了...” 芳穗给她解下斗篷,满脸慈爱的说,“奴婢刚刚见公主打了个哈欠,不如靠着奴婢小睡片刻,一会就回宫了...” “芳穗,你干嘛总是护着她?” 昭怀嘴上不情愿,被芳穗姑姑抱住肩膀,还是顺势倒在她怀里,贪念她身上娘亲一样的气息。 芳穗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她还是王朝娇气的小公主,还是那个先帝最小的幼女一样,如珍似宝的搂在怀里。 “奴婢没有偏袒沈娘子,公主是奴婢的正经主子,奴婢怎会做背弃公主的事情?” 芳穗将公主往怀里拢了拢,替她暖着手。 “可公主也知道,这世上之人最爱踩低捧高,先帝过世后,那些势力眼的贵女们,见公主失去庇护,都不动声色的避开公主,只有沈娘子从未变过...” “哼,她每次都要让我难堪!”昭怀撅着嘴,不肯领情。 “她就是欺负我读书没她多,什么‘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听都没听过,就喜欢拿那些稀奇古怪的书压着我...” 芳穗笑着说,“你们自小见面就拌嘴,公主是金枝玉叶时,沈娘子不卑不亢。公主不比往昔了,沈娘子也不落井下石。而且,奴婢瞧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公主隔段时间不和沈娘子吵吵嘴,就浑身不自在呢...” “哪有?”昭怀咕哝着,“我就是看不惯她爱出风头...” 她知道芳穗姑姑说得都对。 可她从小到大,每次吵嘴都输给沈初照,她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芳穗,我从前只盼着,她日后嫁人,招个恶婆婆狠狠治她,可宋哥哥的母亲最是温柔,我都没抱指望了,不曾想她嫁给了北境王。我想着总算能如愿了,却没想到她那个婆母,也忒好说话了吧?事事顺着她不说,还一点不摆婆母的架子...” 昭怀声音含着委屈,“你说她怎么这般命好?都嫁给武夫了,还过得顺风顺水...我巴巴喊她李夫人,她一点都不介意,可见她过得极好...” 昭怀瘪了瘪嘴,莫名想哭。 芳穗目光冷重了些,“公主说傻话了,她若真是顺风顺水,就该嫁去宋郎君府上,做金尊玉贵的少夫人了!” 她悲悯的望着公主,“公主啊,女子一生,哪能尽数如愿?” “常言道,万事只求半称心,事事小满胜万全!沈娘子是个聪明人,懂得放下宋郎君,过好自己的日子,这才能修得一个后宅美满...她若是揪着前程往事不放,李老夫人哪能这么疼她?” 芳穗轻轻摩挲着公主的手背,劝解道,“公主也该懂得迷途知返的道理,宋郎君无意,公主纠缠下去也是无用...公主的婚事,不能这般拖下去了...” 昭怀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我何尝不知道,宋哥哥对我无意?可若不试一试,我将来如何翻身?你也看到了,父皇和母后不在了,她们是怎么作践我的?上次皇后娘娘说的那个都虞候,官职倒是挺大,可年后就要调到潼川去了,等我们成婚后,驸马不得担任朝廷要职,他又是个武夫,还远离京师,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积雪覆盖的长街上,马车缓缓行进。 远处高大巍峨,金瓦朱檐的皇宫,在底下没有雪的地方,撕开一条血盆大口。 马车无声驶入巨兽口中。 昭怀公主的呜咽,淹埋在寂静的雪地里。 雪花还在无声飘落,细小的雪粒,反射着日轮昏白的光,在将军府的琉璃瓦下,投下黯重的阴影。 何年送别所有贵女后,疲惫的坐在塌上,听着沥泉回禀事情。 她上午问起李信业的行踪,沥泉和府中暗卫,皆不知晓。 沥泉出门去打探,这会儿才回来。 低眉垂眼道,“禀少夫人,将军昨晚宿在营房。他说夜里忙完事情太晚了,怕搅扰了少夫人清静,索性留在了城外...” 沥泉不自觉声音低下来。 “那将军现在何处?”何年抿了一口茶水,她说了半日话,嗓子乏得很。 沥泉有气无力道,“将军还在墩台,将军说今日冬至,军中要吃暖炉宴,恰逢府中宴请贵女们,他不方便露面,等陪北境军吃完暖炉宴再回来...” 何年抚着玉杯的手指,微微捏紧。 沥泉连忙道,“将军让少夫人放心,左寺丞去封丘的事情,他昨日得知后,就派遣承影等人一路暗中护送着呢,少夫人的兄长不会有事的。” 她将杯子搁置在几案上,通透的白玉杯落下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沥泉激灵的收了收肩,小心翼翼敛住呼吸。 何年揉着眉心,语气缓和道,“沥泉,将军平日里的行踪,你们这些亲近的侍从也不知道吗?” 沥泉摇了摇头。 “将军交待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将军说府里要办冬至宴,让我在府里帮忙,我今日就留在府里帮忙...”他老实回答。 第65章 何年摆了摆手道,“罢了,你忙了大半日,也去歇一歇吧,今天的馄炖口味丰富,叫内厨房的侍女们煮给你吃!” 沥泉出去后,何年久久没有动弹,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让她心绪不宁。 这几日,她一直忙着操劳冬至宴,夜间除了梦见元和四年,郭小娘子跳湖那一次的冬至宴外,还梦到了她嫁进将军府的三年里,度过的每一个冬至情景。 沈初照有自己过冬至的小癖好。 若是冬至有雪,那定然要举办冬至赏雪宴。若是冬至无雪,就携友人去曲院街赌石赏灯取乐。 去岁无雪,但宫中举办了盛大的宫宴,天子宴请百官,皇后娘娘也在风华殿宴请官员女眷,沈初照在皇宫过完了冬至。 而元和二年和元和四年的冬至日,皆大雪飘寒,沈初照在家中举办了‘消寒会’。 这是贵女们心照不宣的游戏,从冬至日开始,每逢‘九’日都有贵女,轮流作东道主举行宴会。大家围炉吟诗作画取乐,宴请人数须得是九的倍数,行酒令时也要以‘九’或与‘九’有关。 而这两次冬至宴会,沈初照和李信业都吵得不可开交。 元和二年的冬至,沈初照在花厅宴请几个手帕交,她特意交待李信业,当天要宴请朋友,希望他不要在家。 她不想向女伴引荐夫君,甚至不想让她们看见夫君。 李信业表情受伤,沉默的离开了。 他一日未回,晚间喝醉了酒回来,两人吵了起来。 李信业说,冬至是要陪家人吃馄炖的,他许多年都在北境过的,回京第一年的冬至,原本打算陪妻子和母亲煮混沌吃,结果却落得个有家不能回的境地。 元和三年的冬至,无雪,沈初照有心弥补,陪李信业在曲院街过得冬至,两人如普通情侣一般,赏玩京城的酒肴丝竹,歌吹杂作。 沈初照带他玩斗茶,次次都赢;而李信业陪她玩射箭,箭无虚发。 剥离高门贵女的身份,脱去了将军盔甲,二人容貌出众,珠联璧合,又彼此互补,吸引了许多市井艳羡。 而宿命似乎以争吵开始,也要以争吵结束。 元和四年的冬至,郭小娘子在将军府跳湖,两人为处置李妈妈的问题争执不休,那也是一个不美满的冬至夜。 两人吵架之后,冷战数月。 何年有心改变历史,她特意准备了百味馄炖,又早早结束了宴席。 她以为今晚是美满的,李信业却同样一日未归。 何年舌根都是涩味,不明白憾恨为何无法弥补?更不明白,是这一件事无法弥补,还是所有的事情,都殊途同归? 她压下翻涌的不安,处理堆积如山的内宅事务。 想到老夫人下午多吃了馄炖,恐怕不克化,她命侍女们给老夫人煮些消食的汤。 又遣兰薰将她新调制的芍药香,连带着一个造型精巧的青釉莲花形袖炉,也给老夫人送过去。 袖炉便携,方便老夫人随时随处,都能爇炉焚香。 做完这些,桂月也从尚书府回来了,告诉她家中无事。 “夫人说,沈家反应迅速,老爷面圣陈词,又亲手将有问题的小妾,和李妈妈母子交了出去,圣上承诺定会严查此事。夫人让我告诉娘子,不必担心。” 哥哥有承影护着,李妈妈背后的人,也有官府在光明正大的调查,她该是安心的。 可心口总觉隐绰的难过,似屋檐上的琉璃瓦,连接着无明的长夜。 她疲倦翻着侍女们,刚呈递上来的请帖。 手中动作蓦地停了下来。 南安县主邀请她明日午间,在西园雅集的福泉茶楼见面,说有要事相商。 何年脑中一片空白,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和这个南安县主有任何交集。 南安县主的父亲长乐王,是先帝最小的弟弟。 而南安县主在京中不显,是因为她的母亲,只是长乐王的小妾,虽然与周太后同出一族,却是庶出的周氏女... 只是,长乐王自幼身体孱弱,子嗣凋零。 唯一的嫡子弱冠之年病逝后,长乐王妃一病不起,长乐王也深居简出,日渐消沉。 所有人都忘了长乐王,还有一个庶出的女儿。 直到几年前,长乐王仙逝后,先帝感念手足情深,才特封亲弟唯一的庶女为南安县主。 可这个县主也天生羸弱,是个自小见风倒的病秧子,出了娘胎就开始喝药的药罐子。 这样足不出户,也不参加任何宴会的小县主,为何忽然要邀请她见面? 何年只能想到一种可能,莫非是周太后,想要见她? 她喃喃念叨着南安县主的名字,搜寻更多的记忆,却一无所得... 长乐王府中,南安县主坐在美人塌上,脊背纤薄,只露半边白皙的侧脸。 小巧的耳朵边,贴着一只反复揉弄的男子手掌,直到将那花梗般脆弱的耳廓,揉捏出滴血般的嫣红色,那只手才消停点,赏玩着触目惊心的血红。 南安县主从疼痛中短暂回神,小声辩解着,“姐夫让我送去的请帖,我一早就遣人送去了,李夫人还没有回复...” 她想说,她尽力了... 男人手中力度加重,她吓得掩住唇,双肩轻颤着,俨然阵雨击碎的花朵,冒着冷汗。 “南安...”宋鹤再次捏住她的耳垂,轻轻拉扯着,“你为何不长记性呢?我说了多少次,不要聒噪...” 他不希望听见她说话,她的声音一点都不像昭悯。 南安知道自己只有侧脸和耳朵,最像自己那个一面之缘的堂姐,所以,她很小心的背对着他,维持着对方可以赏玩,也有足够想象空间的姿势。 她噤声后,宋鹤才贴近她的侧耳,把玩着,舔舐着。 他的呼吸喷薄在女娘裸露的细颈上,撩起一阵激热,可细细麻麻的针扎过后,女娘只觉冷风过境,触发更入骨的寒凉。 她的外衫脱掉了,只穿着单薄的里衣。 胸口插着的大束海棠花,沾着的雪水融进乳肉上,花瓣也跌落怀中。 南安知道这番折腾过后,她明日又该缠绵病榻了。 许是他今晚总是进入不了状态,而她体力不支,又冷得厉害... 虽然知道不能扰了他的兴致,南安还是鼓起勇气问道,“姐夫,你何时肯娶我?” 她的声音轻柔如烟雾,风一吹就要散去,可女娘勉励支撑着,强迫自己说清楚。 “婶母说,让我嫁给她做禁军的侄子。” 她怯生生道,“可我与姐夫已有...” 她踟蹰着,想不出合适的词。 饶是她再不通情事,也知道他从未破过她的身子,只是把玩。而她依然是完璧之身。 南安惊恐而柔弱的望着宋鹤,哀求道,“我知道姐夫只当我是堂姐的替代品...” 他话未说完,宋鹤厌恶的掐住她的脖子,就在女娘快要一口气过不来时,他愤怒将女娘往前一甩,女娘脑袋磕在桌案上,圆烛跌落,室内瞬间陷入黑暗。 宋鹤如毒蛇般,瞪着猩红的眼,“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做昭悯的替代品?” 他语气阴湿而恶毒,每个字都毒液一样,浸入南安的命脉。 “昭悯不可替代,你只是一个残次品!” 他一字一顿道,“一个身上流着与她相似血液的残次品,一个我精心养护,总算养出一两分相像的残次品。” 雪后的夜晚,天空有一种冷冽的冰蓝色,灯灭以后,满室幽暗,只有窗子交替着蓝莹莹的光,与白到浩荡的积雪。 南安胸腔憋闷,喘不过气,呼吸忽重忽轻,倒在塌上气若游丝。 宋鹤这才发现,雪光极亮,映衬得女娘潮湿的眉眼,朦朦胧胧,多了几分昭悯的样子。 他记得昭悯怀孕后,有一日,也是这样的雪夜,她挺着肚子睡不着,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外面也是这样蓝澈的天空,独属于雪夜的寂静,劈劈啪啪,雪粒在冷冻的空气里炸裂。 他听着昭悯说话,压抑燃烧的火焰,那是他因她怀孕不能行房事,而禁锢多日的欲念。 宋鹤忽然热泪盈眶,双手激动的颤抖着。 他终于记起这么清晰的画面了,这么鲜活的昭悯,这么家常的情景,她热乎乎的,恍若还在他怀中一样。 宋鹤将南安重新抱进怀里。 他趴在她耳侧,薄凉的唇贴着女娘的脖颈,在女娘肌肤上撩起阵热。 “南安,生个孩子吧...” 他的手掌抚摸在女娘的肚子上,“生个孩子,就更像她了。” 女娘小腹平坦,无趣极了。 他记得他的昭悯,在这个夜晚,抱在怀中时,腹部隆起,他的手掌抚摸她饱满的孕肚时,如同爬过一座座丰饶的小山,一个小生命跳动着,时不时击打他的掌心。 “生个孩子,南安...” 宋鹤柔情细语,甚至带着些低声下气,在极致的幻梦中,回到自己的牢房。 第66章 南安踌躇道,“我们的孩子吗?” 片刻之前,还温柔抚摸她的男人,瞬间冷漠起来。 指甲划过她的心脏,如同冷风刮过石头。 “怎么可能?”他尖锐的掐着她的脖子。 “除了昭悯,没有女人配生我的孩子!” 他指骨都是燥热的痒感,若非怜惜她流着与昭悯相似的血液,气质相貌有一两分相似,他真想在她每次开口说话时,暴虐的捏断她的脖子。 宋鹤笑容阴湿,似想到有趣的事情,狞笑起来,“你婶母不是说,让你嫁给她做禁军的侄子吗?” 他揉着她的肚子,狠戾道,“立刻嫁给他,老老实实生一个孩子,若是明年冬至,肚子还鼓不起来,你就没有必要活着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啊宝们,做不到日更~ 想象中的过年,放假清闲,有更多时间码字; 实际上的过年,忙成狗~ 第54章 ◎解药◎ 天空剔透如蓝白的皮肤,几朵细薄游云,歪歪扭扭缝补着疮口。 何年坐在灯下写手札,她穿着一条宽松的月白长裙,裙身有些像后世的睡裙,是她简单画下图样后,府里的绣娘以绵绸缝制做成的,宽松而亲肤。 她总觉得这个时代的单衣,穿着睡觉不舒服,而且上衣扎在中裤里,看起来也不美观...... 更别提每次长衣中裤,来来回回的系带子,也忒烦人了些。 古人磨叽惯了,系带解扣之间,手法娴熟而缓慢,带着点消磨时间的赏玩心态。 而何年是讲求效率的现代人,每次宽衣解带都觉累赘,更喜欢这套头穿,一秒脱的睡裙,直接而方便。 这睡裙裹到小腿处,很保守的款式,侍女见到后,依然惊诧不已。 因为这个时代,女人的小腿和脚踝,是不能轻易外露的。 何年不在意这些,不过平日里还是很少穿。 今晚想到李信业这个点还没回来,恐怕围炉宴后吃了酒,又该宿在城外营房了,这才拿出来穿上。 她抿了抿耳畔散落的头发,提笔在纸上写下,‘元和二年,冬至日...’ 短短七个字。 收笔时忽的顿住,在纸上凝下一个钝重的黑团。 她只有心绪不宁时,才有写手札的习惯,可以帮助平复冗杂思绪。 可平日流畅写完的日记,这会儿提笔,却迟迟不知该如何描述。 若真要细说,她感觉心脏恍若凿穿一个洞,雪夜里刮着穿堂风,总觉得不断漏着什么,却捕捉不到那来去无常的风。 前世与李信业的唏嘘和憾恨,依然历历在目... 而李信业昨日午间,讲起少年生活时,那种莽撞鲜活的样子,也不断在脑海浮现... 何年想不明白,为何尽力弥补了,却依然事与愿违? 她揉了揉眉心,随意扫了眼香漏,这才意识到,已是戌时。 而她居然为了这等小事,纠结了许久... 喉咙里涌出一股烦躁。 一定是古代女子,成日里拘在后宅的缘故,她竟然养成了婆婆妈妈的性子。 何年望了一眼外面飘着细雪的天空,无数纷繁喧嚣,在纸上笔尖的弯折之间,化成暧昧不明的一行字。 “元和二年,冬至日,李信业接连两夜未归。” 写完这几个字,她匆忙合上手札本,似不敢审视字里行间的深意。 她伏在桌案上,回了南安县主的请帖,也艰难写完日记,为白日画上句号后...... 却睡意全无,索性披着鹤氅,专心制作笺纸。 父亲给她的这家笺纸铺子,位置在相国寺附近,因为地理位置优越,所以不愁生意。 但是,也因为日流量不错,所以打理店铺的人也不思进取。 铺子一直中规中矩,没有什么核心优势。 而花朝坊能成为玉京城最大的笺纸铺子,甚至连皇宫里的娘娘们,都会托内侍外出采买,就是凭借不断推陈出新,制造出丰富花样,精美式样的笺纸,让人爱不释手... 可若是照着花朝坊的路数发展,虽然能提升浣花坊的知名度,却与她想要做的事情相差甚远。 因为,何年观察许久后发现,花朝坊的生意虽好,却更受女娘们,以及追求雅趣的文人们推崇。 大宁的士大夫阶层,比如她的父兄们,虽然也会偶尔采买彩笺。可日常用于书信往来的,反而都是式样简单的款式,为得是不喧宾夺主,也不显得轻浮。 所以,她白日里送给各家女娘们的笺纸,分成了两种。 一种是女儿家喜欢的彩笺,一种是男子书信往来会用的素笺。 何年以竹为材料,剥皮、煮皮、捣楮、漉纸后,以香薰过的干花,镶嵌在纸张中... 贵女们的彩笺繁花似锦,奢华而夺目。男子的素笺却很素净雅致,采用的熏香也是梅、兰、竹、菊等雅香。 贵女们自己用彩笺,自然会将不爱用却精致淡雅的素笺,送给家中父兄。 何年不能如男子一般抛头露面,许多谋划,只能借助内宅女娘们完成。 她想,若是这些贵女们的父兄,夸赞一声素笺好用,这些贵女们必然会去浣花坊回购。 就算她们没有去,下次宴请贵女们,她还会源源不断的赠送笺纸..... 何年嗅着手中笺纸的气息,灰烬一般的凉淡味道,夹杂着一丝兰花的幽微气息,低缓而清淡。 这便是冷香的神秘之处,味道清亮干净,悄无声息,却能攀爬在衣衫袖口上,比馥郁的暖香更加隐秘而持久。 她半眯着眼,微张着红润的唇,吹了吹笺纸,笺纸在手掌间翻动,刚刚打蜡的表层,晃动着薄如蝉翼的明光,这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名为锁香。 锁香做的到位,香味才能不易挥发,伴随着表层蜡质随着手温融化,香味会随着时间不断流溢出来,经久留香。 珠帘撩起来时,她下意识以为是侍女,温声道,“你们睡去吧,不用守夜......” “没人守夜,你夜间梦惊了怎么办?” 李信业冷不沉一句话,惊得女娘猛地抬眸,眼角牵动太阳穴,一突一突急促跳动着,她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什么。 只觉面前之人,出现的太过突兀,站在那里又显眼而正派,她井然的秩序,陡然混乱,一副窃贼的做派。 李信业见她神色怔然,解释道,“你夜里多梦,每次惊醒,又是打水擦身,又是饮茶喝水的,我若是夜间不在,该留个侍女守夜的...” 室内暖热,他身上披着的碎雪,湿重的化在眉眼间,那双冷感的眼睛雾气迢迢,额前鬓发也湿漉漉的。 跃动在地面上的光影,也在他墨块般难晕开的脸上涂抹勾缠,让人一时移不开眼。 李信业脱掉黑色的防雪大氅,随手搭在雕花横木衣桁上。 他信步朝着女娘走来,带进来一股初雪的清凉味道,干净而澄清。 何年不知为何,在朦胧而隐晦的瞬间,心里滋生出莫名的酸涩感。 她捏住笺纸一角,烛火微动,晃动的人心微茫,她声音却克制而理智,有一种倔强的意味。 “若是将军不在,我便自己起来打水,耳房里温得有热水,暖水釜里也有茶水可以喝,室内暖炉烧至天亮,起床换洗也不冷...” 她话没有说话,见李信业站在桌案前,眼波重重的看着她,似乎在瞧着,她还能说出多有志气的话。 声音戛然失力了,她意识到较劲才是落了下乘。 挽了挽他带入的冷风不曾吹散,却让她耳根微冷的碎发,挑眉道,“将军这不是回来了吗?将军身强力壮,日夜不休也不见疲色,有将军服侍,我身边的侍女也能睡个整觉...” 李信业听出她语气里的嘲弄,可‘身强力壮’,‘日夜不休也不见疲色’,听在耳里激起热麻之感。 他一时沉默下来,不知如何应对。 窗外冷夜无风,雪落如针,在窗棱投下几近白炽的光亮。 何年也意识到失言,站起身将蜡盘盖上,人在尴尬的时候,手上动作就会忙乱起来。 她先是站起身,躬身盖住蜡盘时,虚披着的鹤氅掉落,她情急去抓衣服,手中的蜡盘又没拿稳,给笺纸打蜡用的上好羊毛脂蜡,散落在桌案上,流膏状的白色蜡油漫溢在桌案上... 李信业顺手用镇纸挡住后,拿起笔架上的大支作画用的毛笔,将脂蜡沿着桌案扫进蜡盘里。 他动作有条不紊,一看就是应变能力,和动手能力都很强的人。 “沈娘子是什么时候发现,将玉器放在石蜡中熬煮,能将玉器内里的裂痕修复的?” 他手指碾过脂蜡,和他惯常用的石蜡差别甚大。 那日,她说自己惯常赏玩玉器珠宝,故而才会懂得以石蜡修复玉器的法子。 李信业当时信了,后来留心观察,她日常使用的都是白蜡或脂蜡这种家常蜡,并没有机会接触保养刀剑利器用的石蜡。 第67章 普通的白蜡和脂蜡,黏附性很强,且蜡质触指如粉,将玉器放在熔融状态的蜡油中熬煮,充分浸蜡后拿出来... 李信业反复试了好几次,蜡质无法深入裂隙或孔隙当中。将表面多余的蜡油擦拭干净后,受损的玉器依然玉枯色脃。 他将黄花木桌案收拾干净后,也没有等来女娘的回答,倒是低头擦桌子时,看见女娘的寝衣单薄,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连脚踝也赤裸着。 过往夜间,她有时起夜时,他偶尔也会瞥见她赤着脚,露出虚晃一下的踝肉,他总是知礼的避开视线。 且夜间烛火上了罩,半明半暗,终是朦胧不清,那不经意间的视线,暧昧却不惊心。 此刻烛火明亮,那形状小巧雪白的脚踝,便倏忽之间浮凸出来,浮光熠熠,雪亮而白腻,华美异常。 李信业赧然的挪开目光,手中柔软的拭觚布,慌乱中撞倒了笔架,他又低头去捡掉落的各式毛笔。 毛笔掉的乱七八糟,他心弦也崩乱的七零八落。 何年站远了几步远,白润的脖颈儿,微微低垂,瞧着他捡东西。 口唇还保持着静默的状态,双睑却越发深了。 她将虚披着的鹤氅,裹紧了一点,坐在床畔,搭上锦衾后,才放下鹤氅,整齐叠放在床头。 等她这边叠好衣服,再去看时,李信业也拾捡完毛笔了。 “李信业,你上次给我吃的毒药,是不是月底发作了?我今天一直不舒服...” 李信业抬头,见她素白的长袖,裹着薄薄窄窄的肩膀,一头乌发散落肩头,又软又浓密。白净脸上不见脂粉,反倒素净而明亮,明月一样自生光泽。 他哑然道,“身体不适,你找府医看过吗?” 何年摇了摇头,“只是心慌气短,头疼,心口也时不时针扎一样,细细密密的疼...” 李信业皱了皱眉,“我去叫薛医工给你看一下...” “三更半夜,看什么医工?”何年有些不耐,“我白日还无事,就是心绪不宁,心口憋闷...肯定是毒发了,你把解药给我一颗...” “你白日找我,就是为这事?”李信业眼皮跳了跳。 何年摇了摇头,“倒也不全是。” “我今日煮了百味馄炖,玉京城和北境过冬至的习俗不一样,我们这里不吃暖炉宴,我给你留了馄炖,想着你会回来吃的...” 她想了想,这个点说吃馄炖,已经没意义了。 又补充道,“我想问问你,御史王韶安悲伤过度,陨身关外,可有什么内幕?还有王韶安的弟弟王韶光,曾经担任北境的经略安抚副使,却阖家死在了北境,这其中可有蹊跷之处?据我所知,经略安抚副使是统筹粮草与财政的,并不需要亲赴战场...” 李信业听完,点了点头道,“确实有蹊跷,王韶安和王韶光兄弟,都死于北粱人之手,而将他们的行踪透露出去的,却是他们身边的大宁官员...” 他想了想,不解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何年隐约的猜想得到证实,她咬着唇,声音有些低落。 “哥哥那边查到,巡检司协助采买人口,送到北境作奴隶,且每月都有大宗财货外运...我想到王韶安和王韶光的死,又查到鸿胪寺少卿刘知合的死,恐怕与赛风和狸奴有关,赛风狸奴是北粱探子,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有关联,却一时说不清楚是何关联...” “你若怀疑,我派湛泸去细查此事...” 何年还想问,南安县主明日约她在西园雅集见面,是不是周太后有什么事情找她,李信业忽而冷不防问了一句,“馄炖还有吗?” 何年呆顿片刻,才点了点头,“还有,可现在...” 李信业看了眼香漏,“还未过亥时,今日便还没有过完。” “那我吩咐侍女,替你去煮一碗...” 她话还未说完,李信业道,“你先睡吧,我自己去煮。” “那我的药...”何年惦记着解毒的事情。 李信业目光古怪,嘟囔了一句,“等会我给你...” 何年从他的意思中推测,她说得那些症状,应该就是毒发的症状,李信业才同意给她解药。 她起初以为毒发会很难熬,现在看来,也就心慌胸闷而已,而且从李信业的表现来看,她的毒早一会吃解药,和晚一会吃解药,似乎差别不大... 她便点了点头,道,“你别忘了,虽然症状不重,却也不好受,我不喜欢这个感觉...” 李信业打量着她脸色苍白,又问了一句,“除了胸闷,肚子疼吗?” 何年摇了摇头,“这个毒,还会让肚子疼吗?” 她问完才想起来,李信业之前确实告诉过她,毒发时会小腹胀痛。 那这症状,怎么和他之前说得不一样啊? “若是再拖个一晚,就会腹部胀痛,浑身发寒。” 他似窥察了她的心思,补充了一句。 何年瞧着他站在花格窗前,烛火闪耀,越发衬得乌发黑缎一样稠亮。 她累了一日,刚刚还睡不着,这会开始眼皮发硬。 整个人窝在锦衾里,还不忘提醒了一句,“那你千万别忘了...” 尾音带着困意,绵软的消散在帘幔里。 迷迷糊糊中,不知睡了多久。 昏沉的灯光中,李信业端着一碗水走来。 他似乎吃完馄炖后,又洗漱沐浴完了才出来,穿着素白里衣。 那张极英俊的面庞上,还带着热气。 细长眼皮深沟一般,贴合着睫毛根部,勾勒出寒凉淡*漠之感,眉峰鼻根陡峭而凌厉。 许是何年的错觉,总觉得他夜间望向自己时,目光含着水雾,总能让她莫名嗅到一股好闻的,独属于雪山溪谷的清凉干净气息。 他凝眸伫望片刻,手指抵住她的下颌。 何年还未反应过来,一粒冰凉的药丸,滚入口腔。 冷水也紧接着冲入喉咙,她努力辨别着喝得是什么,却只觉那药也味道奇怪,水也味道奇怪。 倒像是,什么味道也没有。 只有冰冷的凉意。 第55章 ◎惹毛他◎ 喉腔灌入冷水,何年舌背和软腭都冻麻了,辨别不出味道。 倒是嗓子难受,咳嗽了两声,呛出几滴生理性眼泪。 李信业捏在她颌肉上的手,松了力气。 拇指抚在她唇瓣上,指腹抿去唇上水泽。 他迟疑了一下,又以手背拭掉她脸颊上的泪水。 他的手很烫,沐浴后宽厚而柔软,带着潮湿水汽。 何年天然敏感的嗅觉,被他周身散发的强烈气息占据。 她放弃追踪吞咽下去的药丸气味,脑子里只有空茫的水流过境,遥远而空洞的悲哀。 在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 她妄图弥补前世对他的感情亏欠。可这一世,她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他也不需要与她一起过冬至吃混沌... 换言之,他们只是合作关系而已。 那些接连梦见的前世光景,他们别扭而绞缠的夫妻生活,让她产生了误解,错置了自己的位置,才会一整日心神不定。 何年翻了个身,朝着里侧睡去。 她暗暗告诫自己,她需要避免前世的悲剧不再发生,而不需要试图弥补,两人过期的爱恨纠葛。 她调整完心态后,将锦衾向上扯了扯,包裹住自己。 心里平静极了,静到能听到蛛网般的怅落。 李信业见她背对着自己,看出她生气了。 他放下杯子后,站在床边迟疑了一会,吹熄了烛火,在沉寂着白光的黑暗中,他掀开锦衾,睡在了床榻外侧。 他躺下来时,结实的拔步床,在暗夜里塌陷了瞬息,橄榄树林的风一样,在她后背激起一股凉意,也带来一种近乎失真的清洌气息。 何年想到读研一时,有学长追了她两年多。 她被追到不耐烦时,对学长说,“如果我能在你怀里睡着,我就接受你。” 她那时饱受失眠的折磨,能够睡个变得非常奢侈。 学长听闻她的要求,面露喜色。 在校园午后的长椅上,那个学长尽可能放松呼吸,将她抱在怀里。只坚持了几分钟,她就站了起来,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的身上有一种让人烦躁的气息。” 她拒绝的理由,让学长难以应对。 可何年现在才发现,李信业睡在她旁边时,她并不觉得厌恶。 甚至于,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就好像他的气息融于她的气息,让她无法划出明确的界限,只能纵容自己沦陷一样。 何年将头埋在被子里,强迫自己酝酿睡意。 拔步床很大,他们裹着各自的绣褥。 李信业翻身侧向她,望着她裹成小小一团,想起她夜间梦魇时,偎在他怀里的样子。 许是连日来他的渴望,越来越难以克制... 又或许,他躲了一日后,夜间回来吃下的那碗馄炖,让他生了不该有的贪婪... 第68章 他胸腔一阵沸热,恍若她如绸如缎的呼吸,缠绕在他的肌肤上... 他心里生出不管不顾的冲动。 “秋娘...”他的声音在夜晚,泅染着哑意, 何年浑身绷紧了,感受肩头落下厚重的手掌。 那只大掌微微用力,就能将她扳过来,让她与他面对面。 她屏住了呼吸,连头发丝都不敢动,他却迟迟没有行动。 许久,他收回了手。 何年悬在半空的心跳,咣当跌落下去。 她翻身对着他,黑暗里,只露出的脑袋,小兽一般警敏。 “李信业,你如果不喜欢我,就不要招惹我。” 她向来敏锐。 她不信他充满爱意的目光,不经意流露的肢体动作,细致而无言的照顾,欲言又止的克制与隐忍... 全部是她自己的错觉... 何年目光明亮,黑暗中如一簇磷火,一点即燃。 李信业没有吭声,他的眼睛像冰封的大海,还沉积着前世的活化石,记录着他惨烈的溃败... 他在迈步冲动的一步后,就立刻开始后悔,后悔方才的莽撞。 虽然,他曾对爱的理解,就是横冲直撞的攫取,大胆的示爱与掠夺,不必权衡利弊的占有。 是公狼追逐母狼,将猎物全部献在母狼面前。是雄羚羊圈住母羚羊,不允许她靠近其他异性。是棕熊野蛮的争夺□□权,残忍撕碎靠近的雄性对手... 是想到她,就充沛而无尽的力量。是靠近她,就无法遏制的蓬勃渴望。 是血对血,肉对肉,与她血□□融的欲念。 那是他自小在草原驰骋,与动物为伴,对爱最原始的理解。 现在变成了缩回手,为她留一条退路。 “你说话!”女娘提高了嗓门。 生气的声音,尾调短促,箭矢一般射在他心脏上。 李信业既不开口承认,也不舍得否认。 何年愤愤道,“李信业,没有热烈表达出口的喜欢,在我这里都不算数。你今日不承认,往后就不必承认了。你便是承认了,我也不接受...” 就在他踟蹰间,她重又翻身背对着他,与他隔开了一臂远的距离。 “秋娘,你生气了?” 他膝盖微曲着,从背后隔着距离,半张着手臂,像一个问号也想不管不顾,孤注一掷的拥抱一个句号。 何年恼怒道,“我为什么不生气?你这样戏弄我,就算你是万世敬仰的大英雄,在我这里也是一个懦夫,我再也不会喜欢你了...” 李信业胸口蓦地一紧,那个‘再’字利爪一般,攥紧他的心脏。 “你喜欢我?”他狐疑道。 何年回头呸了一声,“我喜欢狗。” 想想不对劲,又改口道,“我喜欢狗,都不会喜欢你!” 背后响起一声闷笑。 夜晚如此沉静,李信业干涸的海,有蝴蝶轻轻振翅飞过。 “那就好。” 他许久说,任心底的呼啸,消失在无边海浪里。 何年揪着绣褥,在心里暗骂他无数遍 ‘不知好歹的莽夫’ 从现在开始,他每次在她面前献殷勤时,她决计不会有任何动容。 不,她根本不会给他献殷勤的机会。 夜晚口渴时,她要自己起来喝茶。需要换洗时,她也自己去耳房打热水... 何年抱着被子,气鼓鼓的想着,在雪夜安沉的气息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是江陵烟波浩渺的湖上,一个扎着红菱绳的六七岁女童,抱着母亲的胳膊,央求道,“母亲,你给我讲讲,沈娘子守城门的故事吧...” 女童眼睫轻颤,模样粉嫩可爱,那张脸与何年幼时几乎一模一样。若非穿着鹅黄绿的销金阔领袄裙,何年差点错认成自己。 一身贵妇装扮的女人,听到女儿的央求,吓得脸色惨白。 她迅速捂住女童的嘴巴,惊魂未定的四处看看,才小声道,“月娘,你从哪里听到的?” 月娘肉乎乎的手指,搭在母亲手背上,奶声奶气解释道,“兄长带我出去玩时,在庙市的书摊上看到的。” 她说话摇头晃脑,两团圆髻上的红绸带,随着湖风飘荡。 湖上水雾苍茫,女童的眼睛里,也显现出迷茫而憧憬的神色。 “母亲,书上说,沈娘子出自京城沈氏的嫡支,是真正名门望族养出的世家贵女,不像我们家只是江陵沈氏的旁支。” 女童肉嘟嘟甜丝丝的,如一团软乎乎的糯米糕。 年轻的贵妇人,不忍苛责这个自幼聪慧的女儿,将她抱在怀里,温柔道,“月娘,你以后不准看这种禁书,也不许提起这个人,尤其是不能当着你爹爹的面提起,她是沈氏一族的耻辱。” “耻辱?”月娘面露困惑,“可那本叫做《幽栖录》的书上说,她死守江陵六个月,若不是她拖延许久,等来支援的大宁士兵,江陵城就会像其他城池一样,惨遭大梁屠戮...” 女娘瓮声瓮气道,“母亲,沈娘子是女英雄,母亲怎么说她是家族耻辱?” 做母亲的轻叹了口气,解释道,“她毒杀了北境王李信业,若非她酿此大祸,北粱不会顺利南下,大宁不会山河破碎,京城沈氏嫡支也不会惨遭灭族...” “总之”,保养得宜的妇人,捏了捏女儿雪团一样的脸颊,告诫道,“你日后万不可再提起她,若是被你父亲知道了,你以后就再也不能出门玩耍了。” 女娘仰着白皙的小脸,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直视着母亲,认真道,“可是母亲,我夜里总是梦见这位沈娘子...” 她想说,没有看到那本禁书以前,她就常常梦见一个雪肌花貌的女人,立在开满白莲的廊桥下,远远看着如月中聚雪,仙子一样美丽。 她幼时告诉母亲,母亲只说,她定然是不记事时,见过了哪家女娘,看人家姿容绝俗,梦里也念念不忘... 可自从看了那本书,她心里有一个清晰的感觉,她梦见的就是沈娘子。 母亲点了点她的额头,嗔怪道,“月娘快别胡说了,你父亲还在家中等着我们呢...” 欸乃的桨声中,船夫停船靠岸,仆从侍女们等在岸边。 小女娘随着母亲坐上马车,轱辘的车轮碾压着青石地板。 再从车里出来时,已是十五六岁,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娘了,那是和沈初照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相。 何年于是猜到,这是沈初照死后,隔了不知多少年,转世投胎到同族旁支的一户人家。 同她一样,这个叫沈月的小女娘,也自幼对沈初照感兴趣。 虽然她的母亲王夫人,多次交待她不许读禁书,不准提起沈初照,她还是从马车上抱下一摞市井淘来的旧书,偷偷藏在褶裙里带入府。 这些书五花八门,有些是野史杂记,有些是坊间流传的话本子,有些甚至是沈初照嫁给李信业后,与宋檀偷情媾和的粗俗春宫图。 女娘荤素不忌,只要与沈初照有关,她都尽数收入囊中。 古朴的老宅旧院里,沈月伏在桌案上,潜心研读。 溽暑熏蒸,她额头鬓角都冒着细汗,可她全神贯注,没有理会窗外槐树上,聒噪不休的蝉鸣,也没有听到母亲靠近的脚步声。 王夫人走近了,待看见女娘面前摊开的书册和画卷,两眼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你这个不知礼义廉耻的混帐东西,学什么不好,偏偏要学这个败坏门楣的□□倡妇!” 沈月见母亲脸色不好,慌忙上前去扶。 王夫人一巴掌扇在女娘脸上,白腻子般的脸颊上,立刻浮现血红的五指痕印。 “我说你怎么回事,为你说了周家大郎,宋家二郎,官媒婆跑断了腿,你一个也看不上,这不满意那里挑刺,却原来是心思野了,看不上大好的儿郎....” “你你你...”王夫人指尖点着女儿的脸,痛声斥责道,“你枉费爹娘的悉心教诲,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王夫人憋着一口气骂完,脸已胀得青紫,捂着胸口,指着跪在地上认错的女娘道,“月娘,你三岁启蒙,四五岁就颂读四书,比别人家的男儿郎,还更会读书习字,你是江陵城远近皆知的才女啊,你怎能这般糊涂荒唐?” “母亲莫气,女儿知错了!” 月娘看着母亲老泪纵横,心里也不是滋味。 可她如同沈初照附体一般,只有在研究这位先祖的生平往事,人生履迹时,才觉得茫然而虚空的心,似得到一点点填充。 而更诡异的是,她夜夜梦见沈初照,梦见发生在沈初照身上的事情,和书上记录的不一样。 这让她更加执迷于搜集史料,验证和探寻真相。 王夫人见女儿态度恭敬,便顺了顺堵在胸口的胀闷之气,语重心长道,“月娘,你可尽快改了吧!母亲为你定下与杨参议家小郎君的婚事,年底你们订婚,明年春天就拜堂成亲,或许你将来嫁人了,经了男女情事,就不会执迷于看这些污人耳目的东西了...” 第69章 沈月听到母亲让她嫁人,伏跪磕头不止道,“母亲,女儿淫心不改,若是将来嫁人,恐无法孝敬公婆,侍奉夫君...” 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母亲若是强迫女儿出嫁,日后女儿行事不检,德行有亏,恐招来祸端,辱没门楣!” 沈月不喜欢男子,任何靠近她的男子,都会让她感到不适。 起初,她以为自己是有磨镜之好,才会厌恶男子,却痴迷于沈初照。 而随着年岁增长,以及她对沈初照的了解日渐加深,她渐渐有了其他猜想。 而这个猜想,需要她耗尽一生去完成,她不能嫁人生子,做个内宅主妇。 “母亲,女儿流连红尘,忘返情痴,如居樊笼,不得自在。求母亲允许女儿削发为尼,脱身遯去,入凌绝山相和寺修行...” 女娘言辞恳切,王夫人纵容不忍,可幼时乖顺的女儿,被沈初照迷了心窍后,行为逾矩不说,还多有妄言绮语... 这让她如何不担心? 王夫人与丈夫商议之后,终是决定,暂送女儿去相和寺修行。 若是将来好转了,家中多出些嫁妆,便是低嫁乃至嫁给鳏夫,也总好过眼下心性不正,仓促嫁人,误了未来女婿,也害了家族要强... .................... 凌绝山上,沈月白衣素裹,粗麻短衫,坐在静室内写书。 她日夜苦读不倦,笔耕不辍,才写完自己对沈初照的研究,也写下灵魂不死不灭,不入轮回之门的秘法。 这一年,她已经六十岁了。 花甲之年,她身边亲人死的死,亡的亡,然而一切尘世苦痛,都不能伤她分毫。 她将毕生都用来研究沈初照,也用来参破这夺舍般不属于自己的一生,该如何彻底终结? 修道之人,炼气成神,炼神合道。 而对于女道士而言,修行的关键在于修炼女丹,修炼位于子宫、脐内、乳溪三处的鼎炉。 可沈月毕生研究旁门左道,勾庚乾汞,点茅烧银,最终只所求不过是,死后灵魂寂灭,不必受转世投胎,生生世世之苦。 她最终将青石制成的棺榇,埋在凌绝山的地下石洞内。 密不透风的石洞中,她割断经脉,放尽体内的鲜血。又将尸体用小火烘烤出全部水气和体液后,以膏油和几十种防腐香料熏蒸,确保尸体制成经久不坏的一具干尸。 沈月相信,人死之后,魂魄寄居和依附在尸体上。只要尸体永不枯竭陨灭,魂魄就会永远黏附在这里,不会转世投胎,也不会有来生来世。 沈月那时已知晓,她定然是沈初照的冤魂转世,才会一生为沈初照而活,恍若没有自主意识的空心人,从没有旁得快乐与消遣。 在意识到这一生都是虚度,她也无法消解沈初照的不甘与憾恨后,她只能施以最极致的封印,让这个痛苦的灵魂,不必生生世世延续下去。 她自己当然无法做完这些事情,协助她完成这一切的,是爱慕她几十年的一位同门师兄。 这位师兄在完成她的嘱托后,也焚香自缢于她的棺榇前。 何年梦中亲眼目睹这一切,亲眼看着沈月割破血管,为自己放血时,口中还喃喃念着真言。 “朝也不宁,暮也不宁,了了悟初心,命定憾恨,兀自不肯休!此去绝年,不来人间!” “不来人间”,是她完成沈初照的遗愿。 可惜,这具干尸,后来被战争毁坏了。 庚子事变后不久,相和寺被炸毁。 沈初照的魂魄,经历了第二次转世投胎。 这次投胎的对象,是何年熟悉的那个学术大佬,七十年代的老教授沈烨。 她在动荡年代被打成毒草,小将们烧了她的研究室时,她决绝的走进火场,与她的研究成果共命运。 何年后来在她的塑皮红星笔记本后面,找到一则关于兰州干涸的沼泽地里,发现千年前莲花种子的资讯。 何年那时不知道这则资讯,和研究沈初照有何关系,但现在能够推断出,沈烨记得将军府的白莲池,也知道白莲出自金城艮河。 何年是沈初照的魂魄,第三次转世投胎,也是唯一一次,没有自杀而死,反而穿回沈初照身上的人... 她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但她知道天命难违,天命也可逆。 她便是那个要逆天命而行的人。 可眼见着沈月血尽而死,沈烨葬身火场的画面时,何年还是脊背发寒,像奔赴一个天地动摇,此生不复的私奔。 她牙齿颤抖,骨骼沙沙作响,一头栽进宿命的褶皱里。 接住她的,是一个坚实而温暖的胸膛,熟悉而心安的怀抱。 睁眼看见是李信业时,何年没有感到意外,似乎这就是她的私奔对象。 她闪蝶一样栖息在敦厚的树上,看见上了罩子的湿热烛火里,李信业眼波浓稠,安抚孩童般拍着她的背。 “秋娘”,他眼里蓄满担忧,“你在害怕什么?” 手指抚过女娘的脊骨,衣衫汗透如水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宽慰道,“你放心,你没有中毒,我上次喂你吃的不是毒药,是止疼丸。” 他想到女娘白日声称毒发,必然是很紧张此事。 而他其实喂给她的‘毒药’,不过是具有止痛功效的药丸而已。 她有月末来葵水腹痛的毛病,前世他找薛神医替她配的药。 上次她全身都是伤,正好借机喂给她吃。 何年凝着刃芒的眼神,无声劈向李信业。 “那你晚间喂我吃的解药是什么?” 李信业迎着她的审视,哑声道,“屋檐上的雪团。” 他过去在北境想念她时,会大口吞咽雪团。 碎魄一样的剔透雪团,荆棘般刺入喉咙,融化在小腹里,是暖融融的感觉,如同渴慕已久的怀抱。 李信业苍白辩解了一句,“雪团是无毒的,至洁至净...” 何年盯着他翕动的两扇唇,唇肉丰润,闪着糜雪融烂的水光,很想狠狠咬他一口。 她看了看他的脖颈,那里旧伤未愈。 她只能发泄般咬出几个字,“我渴了”。 这便是差遣他去倒水。 李信业从善如流的站起身。 何年忽觉不肯接受他献殷勤的想法,太过便宜他了。 她不但要接受他主动献殷勤,从今往后,她还要变着方法使唤他。 她想狠狠折磨他。 何年轻抿一口水,不满道,“太热了。” 李信业不疑有它,折返到条案上,重倒凉水冲合。 何年再尝一口,又挑刺道,“太凉...” 李信业看出她的小心思,也不恼,又去加了点热水。 何年喝几口后,状似惋惜道,“再凉一点就好了...” 李信业不等她说,又去兑了点温水。 何年这才喝完,又吩咐道,“我要沐浴。” 不是热水擦拭,而是三更半夜沐浴。 李信业索性穿上外衫,去耳房备热水。 他一走,室内静下来,何年惝恍的梦境与不安,化作恶趣味的满足。 她不明白为何发泄在李信业身上,她的痛苦便消失了大半? 她不知道缘故,只是像难伺候的刺头一样,将所有事情都挑了一遍毛病。 而李信业一样样照做。 何年心情忽然好起来了。 她抱膝坐在浴桶里,后脑勺抵着桶壁,脚掌贴着池底,脑中浮现李信业沉静的脸。 做什么事情,能惹毛他呢? 好期待。 第56章 ◎茶楼相见◎ 何年半夜醒转,又是喝水,又是沐浴,一番折腾。 等到天亮后,反倒困意来袭,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来时,李信业去上早朝了。 帘幔被他走时放了下来。 刺眼的雪亮光线,尽数挡在床榻外面。严实安适的床榻之内,笼起一床宁静和温暖。 何年伸了个懒腰,拿起里间匣子内的手札,修改昨晚写下的日记。 划掉“元和二年,冬至日,李信业接连两夜未归”的原稿,她重新写下几行字:“元和二年,冬至夜,梦见两世光景,两世不得善终,醒来唏嘘不已...” 想到沈月研究一生,未得流传的那本手册,何年眉间凝出肃色,恍若那份憾恨,也随着记忆复苏,不断在体内涌动着,叫嚣着... 她迫切渴望做出改变,来拯救些什么。 “兰薰”,何年拧了拧眉,吩咐道,“我午间要去一趟西园雅集,你给我梳个你日常的妆面,然后你再扮成我的样子掩人耳目。这样北梁探子,就无法窥探我的行踪...” 她知道北粱人,现在正紧紧盯着将军府。 不管周太后此时找她所为何事,都不该叫北梁细作察觉。 何年换了兰薰一样的妆容后,隐在侍女中间,尽量不引人耳目。 而兰熏带着帷帽,也是贵女们逛街的寻常打扮,这样出入市井之间,就不怕被人冲撞了去。 第70章 她们一行人在西园雅集,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凑。 街边蒸糕的雾气,混着油坊腥膻直往鼻端钻。往来商贩的吆喝声、车马的轱辘声、铁匠铺的锤击声... 何年以素绢帕子,虚虚掩住口鼻,细眉微蹙,似是不堪市井烟尘侵扰。 她状似无意的离开兰薰,随着年轻女侍们挤到蜜饯铺子前,买了一袋糖渍梅子。 又趁人不备,装作去给娘子买茶点的样子,旋身折进岔道,裙裾沾风般朝着福泉茶楼走去。 茶楼恰在长街中段,竹篾篱笆疏落围作半月形,以巧思隔出一派禅意。 其间青竹潇潇,碧影婆娑掩着一弯活水。池中数十尾红鲤时而聚散,朱鳞隐现如散落的胭脂,偶有竹叶打着旋儿坠下,便激起一串细碎的泼剌声。 何年看见池子边,有个小僮正在清理积雪。 她走近后,低声问那小僮,“南安县主可在此处饮茶?” 小僮点了点头,恭敬在前方引路。 何年跟着小僮,朝幽静的茶楼里走。 进入大堂后,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何年四处张望着,待上了二楼,见宋檀立于窗前时,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 她记得送给她的请柬,确实出自长乐王府,背后盖有王府印戳... 是而,她不曾怀疑。 只是,她不记得宋檀和长乐王府有何交集?更不曾听他提起过南安县主。 她朝宋檀身后看去,见确无其他人。 而从他的位置向下看,恐怕从她走进近这条街时,他已尽收眼底。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但她只能明知故问道,“宋郎君怎么在这里?南安县主呢?” 宋檀站在塥子前,手中捏着的香囊,还是今岁重阳时,面前女娘所赠。 这是他七夕时,就向她讨要的东西。可女娘不肯,连只鸳鸯都不好意思绣,只等到重阳这样的日子,才为他绣了四合蜜意的辟邪香囊。 他不爱佩戴艾叶兰草,她特意合了凝神内敛的檀香和沉香,以橘皮香橙熏蒸,剔除沉重的涩苦味,闻之暖香萦怀,如抱着坠落怀间的暮阳。 青玉塥子上的霜花攀着他袖缘生长,宋檀死死攥紧香囊,握住最后的余热,恨不得塞进心脏里,让冻结的心恢复些活气。 “秋娘”,他一开口,隐忍的情绪开始崩盘,泪水顺着苍白的脸庞滚落。 父兄以为他在台狱毫发无损,只他自己知道,日夜受着蚀骨之痛,度日如年。 只等着出来问她一句,“为何如此?” “为何望向他的眼里,不见半分情意?” “秋娘”,他哽咽着,“我知道你变心了,可还是要不死心的问一句,我做错了什么?让秋娘转瞬之间,视我如陌路?” 何年满脑子都是,他和南安县主是什么关系?为何亲密到能借用县主私人印戳的程度? 她眼睫微动,温和问他,“你认识南安县主吗?何时相识,我怎不知?” 宋檀在她眼中努力辨认,试图捕捉一丝过去他亲近其他女娘时,她会有的吃味情绪。 然而,什么都没有。 秋娘眼里只有纯粹的好奇,甚至这好奇也是源于南安县主,而非是他。 “秋娘这么关心无关紧要之人,细枝末节的小事,为何不肯舍些慈悲,关心一下我?关注一下你我之事?秋娘难道毫不惋惜眷恋,也毫不痛苦吗?” 他的眼神如勾子,一次次抛进女娘分明澄澈的眼睛里,却什么也没有打捞上来。 女娘那双星空般的眼眸中,没有一颗星星为他闪烁。 “秋娘”,宋檀发颤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卑微的祈求。 “就算你恼我恨我,我都能忍受,我愿意你像从前一样,扔东西丢我,不许我靠近,几日不给我好脸色…” 他声音哽咽,一脸哀痛。 雪日的阳光下,宋檀羸弱而憔悴的面容,有一种病态的华美,似一碰就碎的琉璃,因为脆弱而妖冶,而触目惊心,而让人怜惜。 “秋娘”,他向前几步。 何年下意识后退几步。 这个动作显然刺激到他,宋檀因过分瘦弱,而显得异常清亮的瞳孔,扭曲出痛苦的血色。 他步步紧逼着,似乎在测试她的心意。 而何年无措的后退着,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却又无可适从。 她是整个事件中,他最核心的亲历者和受害者,他唯一的同伴和爱人,现在却是冷漠的旁观者。 任她如何演戏,可以骗过所有人,只有血肉模糊,与她皮肉相连的宋檀,能一眼看穿她无动于衷。 对他的痛苦无动于衷,也对她们死去的爱情无动于衷。 她的那份痛苦便叠加在他头上,以至于他承接了双倍痛苦,世上却没有一个能懂他的人。 “秋娘,我宁愿你刺我一刀,也不要你看着我时,连刀子一样的冰冷眼神也不给我一个...我不能忍受你望向我时,眼神是空的,好像我们从前的情分,耳鬓厮磨,都是一场不着痕迹的梦。” 他觉得自己如犬吠月,月亮不给予任何回应。 何年退无可退,也觉得该给他一个交待。 她在宋檀步步紧逼时,以手抵住了他的靠近。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见面,也是约在西园雅集吗?” 女娘冷不丁抛出问题。 宋檀敏锐抓住属于她们的共同记忆,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眼里尽是动容。 “我自然记得...” 他怀念道,“秋娘过去最爱来西园雅集,赌石淘书一整日,日头西斜也舍不得家去...” 西园雅集是贩卖采购旧物的地方,许多书生或落魄的贵人,来这里贱卖物品。 青砖墁地的长巷里,松烟墨香伴着铜绿锈色,断简残卷与蒙尘珠玉并列杂陈... 有人在虫蛀的琴谱里,抖落出颜真卿未钤印的手稿;亦有人将和田籽玉错当顽石,掷进斑驳的博山炉。 能不能淘到好物,全凭个人眼力。 而秋娘凝目便知器物深浅,曾淘得半爿缺角的澄泥砚,是柳公权当日的案头墨宝。还凭借锤揲掐丝的工艺,认出那支璎珞残缺的累丝金簪,是太真娘子逃难马嵬坡时掉落的珍宝。 “秋娘素来慧眼识珠,冰心见月,总能挑拣出许多摊主也识不得的宝物…...” 宋檀回忆过往,眼睛如被海潮一寸寸侵占,他努力平息巨大的冲击,可波浪退去,裸露的荒芜沙滩上结着坚硬的冰晶。 过往的鲜活明亮,不断刺痛他。 “秋娘”,他缅怀着,“我们过去曾那么快乐,那般亲密无间...” 他们一起度过一段青葱美好的岁月,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何年目光闪避,冷静提醒道,“上次我来见你,李信业醉酒后拦了我的马车,以长刀挑起帘幔…” 她话未说完,宋檀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冷凝,不见半分血色。 何年于心不忍,却也如实告知,“当日除了你,我没向旁人提及这件事。可圣上第二日就赐婚了,你可曾同父兄或家人说过这件事…” 她点到为止,引导他自己去调查,并不粗暴下结论。 宋檀却急切辩白道,“秋娘受辱,我当日恨不得找李信业拼命,后来秋娘不愿闹大,我这才作罢…定然是李信业仗着圣上宠爱,跋扈邀功…” 宋檀对上女娘冷然的目光,越说越无力。 他和秋娘有婚约,他过去一直想不通,为何圣上会贸然赐婚,置他宋家颜面于不顾?也不顾及沈尚书的意愿? 在御史台大狱里时,他隐隐想到一点关窍,却不敢深究。 现在秋娘也这样问,宋檀那些不敢确信的事情,一下子沙漏般泻进心房里,扎实的埋葬了他的心虚与自欺欺人。 他瞬间明白,这么仓皇的赐婚,只有一种可能,宋家是背弃这场婚约的始作俑者,沈尚书也心知肚明。 但为了他们所谓的大局着想,也因为本不愿再与宋家联姻,沈尚书这才顺水推舟,放弃为秋娘争取,反倒同意让秋娘嫁去将军府... 宋檀生涩青疏的面皮,崩出屈辱,也崩出死色。 他嗫嚅了一句,“我只和二兄提了一嘴…” 他二兄宋鹤供职于枢密院,是家中唯一中道转武,去了禁军教场历练过几年的人。 “当日我回家时,怒气未消,被二兄撞见了,他问我何事这般气恼,我这才将李信业的造次之举,尽数告知了他...” 何年心下了然。 前世御史台和宰辅班子,为往枢密院安插人手吵得不可开交,反倒是有行武经历又供职枢密院多年,与周将军旧部关系良好的宋鹤捡了漏,官拜枢密使,分割了李信业的大半兵权。 而算算时间,前世庆帝逼李信业交出虎符的契机,是北梁三皇子进京,有意与大宁结下姻亲之好时,李信业多番进谏劝阻,惹怒了庆帝和文官势力。 他的慷慨陈词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朝堂之上参他携私弄权,破坏两国邦交… 第71章 笑面虎的庆帝,做出不得已收回兵符的为难*模样,并颁下武将未经枢密院批准,发兵形同谋逆的法令… 何年眉心微蹙,看来她小瞧了宋鹤。 元和二年,此人就因一句话而心思活络至此,可见前世位高权重,比肩中书,何尝不是布局谋划缜密的缘故。 “宣云”,何年试探道,“今日假借南安县主之名邀我出来,也是你二兄的安排吗?” 宋檀茫然点了点头。 “宣云”,何年尽可能平静道,“有些事情,我需要确定清楚,你也需要弄明白真相...” 她语气里含着劝慰,“但不管如何,我们眼下都不适合见面,我已成婚,如今我们这样私相授受,于礼不合...” 她言尽于此,转身要走。 宋檀望着她的背影,感觉自己如一把残破的纸伞,被人遗留在潮湿的雨里,他隔着无法抵达的距离,看着她抽身离去。 他大唤一声,“秋娘...” “见女娘回头,他声音颓然道,“秋娘,是我对不起你,是我父兄对不起你...” 他清冷的面孔,死灰般哀寂,“我该用功读书,早点入仕的,我该...” 双泪顺着脸颊滑落。 “秋娘,你可记得十岁那年七夕,你提着兔儿灯来叩我的窗棂,那只兔儿灯还悬在我的床畔...” 他声音哽咽,无法自持。 “去年花朝节,你同我一起描的蝴蝶风筝,我还收在箱笼里...”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秋娘是他生活的全部重心,他睁开眼第一时间想到她,睡前也念叨着她... 这叫他如何舍下? “秋娘...” 宋檀浑身发冷,蹲在了地上。 “我接受不了…” “我舍不了…” 宋檀喃喃自语着,回应他的是女娘的叹息。 和脚步声一起慢慢消失在木梯尽头。 何年出了茶楼,紧了紧袖笼,走回了街道上。 下雪的时候不冷,天空涳濛,如开启幻境。 到了午间雪化的时候,大地吞吐寒潮,行人往来的地方,露出狰狞的样子。 道路是黑的,植物枯萎腐烂,一切都在变质... 何年走到马车停留的地方,看见李信业坐在高头大马上,远远看着她。 雪雾化开,混沌沌的,他的目光含着刺,挑破她的心虚。 第57章 ◎留香不褪◎ “将军怎么在这里?” 何年走近后,伸手摩挲着追影的门鬃,追影嘶鸣了一声,朝着何年喷了个响鼻。 追影原本比火焚屠温煦。 何年上次抚摸它时,追影还偏着脸,舔舐着她的手指,乖巧的不得了。 现在却喷她一脑门热乎的鼻息。 何年掩袖擦脸,嫌弃的瞪着不驯的黑马,威胁道,“你信不信我今晚铁锅炖大马?” 李信业冷着脸,见她一身侍女装扮,连帕子也没带,从胸口掏出一方灯草灰娟帕递给她。 何年接过素绢擦拭黏糊的额角,向李信业抱怨道,“你的马怎么回事?也进入发情期了吗?怎么这么暴躁...” 李信业垂眸看着她,女娘嫌坐骑的鼻息脏,用近乎粗鲁的蛮劲,揩拭面颊上的银丝,恨不得搓掉一层皮。 阳光雪崩一样哗啦啦泻在她脸庞上,如同无数颗光芒雀跃的心,立在纤弱的绒毛上跳舞。皙白肌肤上裸露的红血丝,也俨然迷醉了一样,东倒西歪着... 李信业忽觉心脏遽疼,如生剜掉一块肉。战场上胸膛被铁箭射穿,连声闷哼都没有的人,现在如掉进天旋地转的晕眩中,不能自持… 他攥紧缰绳,低垂的羽睫,在额角勾出青筋。 何年见他不回话,远看黑沉的脸,近看更加黑沉。 她踮着脚尖,仰脸靠近他。 “李信业,我如果告诉你,我来之前,不知道见的是宋檀,你信吗?” 李信业眸光打量着她,嗅到令他不悦的气味,没有吭声。 女娘冰凉的指尖,点了点他握紧缰绳的手,“你生气了?” 她侍女装扮,没有披斗篷,稀薄的冷空气中,向来惧寒的女娘,皮肤几乎结出莹白的冰凌。 李信业单手解掉大氅,臂弯向下一歪,随手而精准的丢在她身上。 何年肩头猛地掉落一件厚重外氅,压得她趔趄一下才站稳。 下颌不经意间埋入大氅,一股沾着男人体热的暖融气息,涌入鼻腔里,那是一种燥热膨胀的味道。 可坐在马背上的男人,却气质冷峻如雪山的君王,巍峨而沉默。 他没有回答信或不信,薄唇轻掀,冷淡道,“回去说吧。” 何年咽下满腔要说的话,裹紧大氅,费劲的往马车上爬,连试了好几下,才在侍女搀扶下坐上去。 李信业的大氅又长又宽大,她怕拖在地上,又小心不要踩到衣角,行动格外困难。 李信业见女娘盖了件厚氅,就喘着气,脸颊赤红赤热,濡着雪绒的手指,叠加着无数次抚摸这张脸的记忆。 这些记忆交合出近乎实质的触感,李信业手指卸力又收紧,收紧又卸力。 他回望一眼福泉茶楼的方向,眸光尖锐如冰刀。 重来一世,他想通了很多事。 他信不信她不重要,她心里有没有他也不重要,他不想在这些没有定论的事情上计较。 重要的是那些碍眼的人,必须全部去死。 李信业勒紧缰绳,猛然间松手拍下去,追影惊惧的长嘶一声,朝着积雪的长街奔去。 何年撩起马车帘幔,狐疑道,“追影今日怎么回事?脾气这么大?” 她来时以为要见周太后,结果见的是宋檀。她和宋檀之间就算私下相会,也不必担心北梁探子发现。这会自然不需要避人耳目,拉着帘子张望着外面。 兰熏嗅了一鼻子香,猜测道,“许是娘子身上染了新的香,马鼻子灵敏,不习惯陌生的气味…” 何年闻了闻,果然身上沾了宋檀身上的万斛香。 这个香含有檀香、沉香、麝香和龙脑,香味初觉温和敦厚,闻起来很缠绵。实则是很霸道的复合香,沁骨入脾。 她忍不住想,追影鼻子灵敏,那李信业的鼻子也灵敏吗? 他方才离得那么近,应该闻到了吧? 毕竟这个香,实在浓稠馥郁,由不得人不注意… 只这一念,何年意识到,宋檀过去用的香,不曾这样浓烈。 虽然也以檀香为主,龙脑作陪,但没有麝香钩陈,不会这么轻浮。 而万斛香,几乎近身就扑染在布料上… 这是君子用香的大忌,宋檀不会不知道。 何年脑子蓦然炸开了。 宋檀特意邀她见面,他这样懂香的人,若是有意隐藏行径,不至于用这般味重的香… 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故意的。 他故意让她染上他的气息。 对于李信业这种不懂香的人而言,她身上全是他的气息,至少证明她们举止过密,甚至有… 何年头皮发麻,她印象里宋檀会有一些小动作,但不是心思深沉之人… 她真的全然了解他吗? “兰熏”,何年语气里带着犹疑,“将军知道我是去见南安县主吗?” “奴婢和将军说了,南安县主下了帖子,邀请娘子来西园雅集福泉茶楼见面...” “将军怎么说?” “将军只问,你进去多久了?我说娘子怕被北梁探子发现,在人流热闹的地方逛了一圈,才刚进去,将军便没有说话。” 何年想到,李信业派人监视了宋家人,他下朝后找到这里,自然不会是追着自己来的。 恐怕以为宋檀清场是要谋划什么,或是见什么重要的人,这才巴巴赶过来,结果撞见‘妻子假扮成侍女的样子去见宋檀,还满身都是旧情人的气味…’ 何年脑补一下,都觉得是任何自尊心旺盛的男人,会原地爆炸发作的事情… 可李信业刚才表现的,也太平淡了吧? 何年回到将军府后,李信业先一步等在那里。 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何年观察他的神色,脸色冷凝如冰霜,却看不出别的心思。 何年暗暗思忖,他该不会以为,自己知道没有中毒后,就不受他控制了,这才迫不及待赶来见宋檀吧? 千万不能让他误以为,自己和宋檀是一伙的,拿南安县主打幌子,私下里相会。 “将军刚下朝,还没用午膳吧?”她不露端倪,热情挽留道,“不如留在清澜院吃饭,我正好有话和将军说...” 李信业点了点头。 他在府里的时候,一日三餐,早饭几乎随意解决,午饭和晚饭,有时在这里吃,有时在老夫人那里吃。 何年见他坐定了,侍女端着盥盆进来,李信业掬着热水,慢条斯理洗着手。 待李信业洗完,侍女要将水换掉时,被何年阻止了,她就着一盆水洗手,又用同一块帕子擦了手。 第72章 这才将南安县主的请帖,亲自拿给李信业看。 她记得李信业不喜侍女服侍,平素侍女们端水进来,他都是去照台那边自行解决。 今天这么反常,自然是心里有气,又或者想着事情,没留意这些细节,可见,他还是介怀的。 “将军看内面,此处盖了长乐王府的印戳,我才不疑有他。我和南安县主没有来往,长乐王府的其他人,这些年也深居简出,我唯一能想到的交集就是周太后...否则我实在想不出,县主为何提出邀约?” 何年咬了咬下唇。 “昨日我本想和将军说一声,将军忽然要吃馄饨,这事情岔开了,我忙了一天又很困,后面就忘记了,晨起将军又起得早…” 她打量着李信业,李信业浑然不动,指腹碾过印戳。 “我会派人调查宋檀和长乐王府的关系…”李信业指腹如游隼,在简帖上留下尖利褶皱。 何年指正道,“是宋鹤与长乐王府的关系,是他借助南安县主,安排了这次会面…” 李信业瞥了女娘一眼。 何年上前一步,“这会将军相信我是清白的吧?” 她一靠近,身上的香薰气味,又淡淡飘进鼻腔里。 李信业脸色一紧,掩了掩鼻。 他觉得他前世那种,对她身上异常气味的敏感与紧张,刻骨入髓的劣根性一样,在身体里潜伏发作,不期然利刃般刺穿他膨胀的心脏,他以她果腹,也以她自戕。 果然,何年唇角上勾,他能嗅到她身上浓重而不属于女子的气息。 “这是万斛香”,她耐心解释着,“万斛香熏肌入肤,仅仅一室之内共处过,就能留香不褪…” “宋檀过去不用这种香…” 何年点到即止。 李信业眼中却露出难掩的惊骇,醒目的痛苦之色。 他黑眉紧蹙,想到前世女娘每次见了宋檀,身上就是这股子刺鼻的气味,他几乎能想到他们耳鬓厮磨的样子… 在他忍不住发作,指责她背着自己与旧情人私会时,女娘讥刺他是不通情理的莽夫,说她与宋檀知礼守节,在宴席上不过联诗弄赋,说过几句话而已。 ‘诸多贵女郎君们都在场,都亲眼看着我们不曾有逾矩之举。’女娘曾反唇相讥道。 李信业于是想到,他们端方自持的在席间对谈,旁人看不出异样,可只有灵犀相通的二人才明白,那些暗语是彼此天造地设的证明... 这种想象一度让他发疯。 恨不得拔掉身上闷塞的羽毛,撕扯掉他生于北境的一切痕迹,变成她喜欢的样子。 可短瞬间,他明白自己着道了。 李信业脸色阴寒,能挤出陈年发酵的水。 何年敏锐捕捉到他幽微的情绪,他分明很在意,又像不是在意这件事… “李信业,你生气了?”她舔着唇,紧盯着他的脸色。 李信业心中等不到潮水退去,嘴上却固执道,“没有生气。” 迎着何年探究的目光,平静道,“沈娘子不必向我解释这般清楚…” “沈娘子见了什么人,出入何地,全凭个人喜恶…” 他不想她觉得,自己在拘着她。 前世他们吵过几次后,女娘便赌气不再外出,李信业依然记得,她坐在院子里,孤寂望着云的样子… 她是热烈生动的,不该在窄窄的四方院子里枯萎。 何年不买账,一语戳破他的嘴硬。 “我不解释清楚,让你自己闷在心里瞎想吗?” 室内暖炉哄闹着,勾勒出她璀璨的暖融轮廓。 李信业胸中,涌动着流绪微梦般的复杂情绪。 何年两个字总结他的反应。 “别扭。” 女娘抿了一口茶,慢悠悠道,“将军牙都咬碎了,还要装大度,果然胸怀都是撑出来的,令人敬佩…” 李信业不理她的挖苦,自若的吃完午饭,才回去处理公务。 临走前,何年问他,“宋鹤的事情,将军布局好了吧?此人心思阴险狠毒,必须早早除掉…” 李信业眸光微避,沉声道,“已经安排好了…” 至于除掉的是谁,要看宋家想保谁舍谁了。 他走以后,何年才唤沥泉过来。 将几碟点心推在沥泉面前。 女娘循循善诱道,“沥泉,你跟了将军这么多年,将军和你发过脾气吗?他发脾气的时候凶狠吗?” 她实在好奇,雪石般冷漠的李信业,炸毛后的模样。 沥泉摸不着头脑,“我们将军不发脾气啊!” 他塞了一口核桃酥,替自家主子说好话。 “少夫人,你别看我们将军看起来强壮严肃,其实我们将军人可好了....” 何年摆了摆手,“你不要吃着我的东西,替你主子卖力。” 何年其实记得他生气的样子,但那似乎更像是气性上来时,滋生的占有欲。 即便那种极端境况下,他也是克制而有分寸的,并不曾真的弄疼她。 “这就怪了…”何年嘟囔着,“武将出生入死,大多性子急直,你们将军就没有生气的时候吗?” 沥泉挠了挠头,“我们将军当然有生气的时候,但是我们将军不会乱发脾气…” “我想知道他滔天怒火时,是什么样子?” 她其实是想知道,他失控的样子。 他看起来太沉静了,无懈可击到,何年不知从哪一块拆解,才能直抵他的内心,看清他的真实脾性,洞穿他人性中的高贵与卑劣。 “啊?”沥泉半张着嘴,努力回忆着。 “三年前吧”,他吃着酥饼,声音含糊,但谈论此事时,他放下了手中的点心,眼睛里也是悲痛。 “三年前,先帝病危,大宁无暇北顾,拨给北境的军饷也越发吃紧,北粱气焰再度猖狂起来,将军筹谋了许久,带着我们攻下关州,将周边百姓收入关州城。而溃败的北梁敌兵,逃回云州的路上,为了发泄私愤,一路烧杀抢掠,数千名无辜的北境百姓死于虐杀...” 沥泉眼圈红了。 “将军很生气,派人追杀北粱残兵,可我们的粮草不足,无法支撑长途跋涉,后来将军派使臣去北粱放下狠话,凡北粱虐杀一名大宁百姓,将来北境军就十倍偿还于北粱,北粱这才有所收敛...” “将军说,北梁人在等我们瓮尽杯干,孤穷无援时围攻,可我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关州城内每天都在早中晚点燃炊烟,制造粮草充足的假象,其实大家每天只吃一顿饭,但一个月后的暴雪之夜,白日里却没有点火,敌军以为我们没粮食了,其实只有那天,我们一整日吃饱了饭,将军趁着敌方松懈的时候,带着我们雪夜奔袭,破釜一战,拿下了云州城。那一夜,所有北境军疯了一样厮杀泄愤...” 何年心头沉重又敬佩。 一个月?李信业可以将滔天怒火,攒积一个月爆发,这份心力与自制,自然不会因无关紧要的小事失控。 可见宋檀的挑衅,他不至于现在就理会,就算些许介怀,也许过几天就慢慢消化了。 毕竟前世,李信业没有和宋檀正面较劲过。 但她还是得想办法稳住宋檀,让他这个节骨眼上消停点,不要加入这场陈年旧怨。 只是,何年还没来得及行动,第二日一早,御史台的胥吏们,就包围了丞相府。 徐翁托梦的陈词,也没有按照原计划走... 何年这才发现,她失算了,李信业比她想象中要小心眼... 【作者有话说】 今日入v,晚上再发一章,谢谢宝们阅读 第58章 ◎海棠花下骨◎ 暴雪封锁了大地,日间暖和时,积雪消融,待到夜间降温,上了寒冻,地面结满厚沉的冰。 第二日日头出来,积冰炸出几尺长的裂纹,如天地骤寒,将大地冻裂出巨大的口子。 戴着黑粗布风帽的老翁,脚下踩着冰溜,义愤填膺道,“宋府不仁,将军托梦,求老天爷做主,为死去的无数少女鸣冤啊...” 他老迈的声音,撕裂般干嚎着,令人不忍细听。 身后一片响应的吵闹声。 才是辰时初刻,宋丞相的府门前,聚满讨要说法的哭祭社老人们,甚至还有女儿走失的中年夫妇,也等在大门前。 天寒地冻,空气是灰色的,人们嘴边吐出的呼吸,冒着白烟顺风乱飞。 那些年岁大的老人,抱着胳膊搓着手,冻得鞋底不敢沾地,不住的跺脚,却也要顶着大风,和刮着的清雪,围堵在丞相府门前,怎么驱赶也不走。 宋府的管家仆从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爪子被烧一样团团转。 丞相府还没有遇到过这种阵仗,老爷和两位郎君们,这个时辰正在上早朝。 小郎君喝醉了,夫人和少夫人又是内宅主妇,哪里能抛头露面,与这群贱民们掰扯? 管事找不到主心骨,急得额头直冒汗。 “回去吧,回去吧...”,他挥舞着手臂,像赶鸭子一样驱赶人群。 第73章 “不过是一个无稽荒唐的梦而已,你们就这般冒失的围着丞相府,等京畿衙门的差役来了,定然要治你们个聚众闹事,不敬丞相之罪...” 大管事穿着簇新的绸缎棉袄,顶着暖和的羊毛毡帽,站在门吏和护卫们后面,作势要赶这群人离开... 人群岿然不动。 他无奈道,“天气不好,地都冻裂了,何况你们这么大年龄的老人,闹出人命算谁的?你们中间带头起哄的人,肯定是要坐大牢的...” 可许多老人鞋子底下绑上干草,彼此搀扶着,看起来呼吸快要冻枯竭了,依然举着迎风招展的布幌子,不肯退后半步。 布幌子原是挂店铺招牌用的,这会却用血字写下醒目的大字:‘相府草菅人命,虐杀无辜侍女,可怜花冢葬枯骨,亲人两不知.....” 这正是皇城底下最豪奢的地段,周边布满商业区。 卖菜的,担葱的,磨豆腐的,金银铺子,布庄粮坊,马车夫,铁匠,木工瓦匠... 周边凑热闹的市井小贩,也将宋府围得水泄不通。 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围着宋府的院墙,叠罗汉一样,趁乱往里面张望。 宋府大管事气愤道,“你们再不走,护卫们要动手了,他们手中的棍棒刀剑,可不长眼睛...” 护卫们拿着武器在大门前,吓唬着这些老人。 带头的老者大呼道,“我没几年好活了,可那些年华二八的豆蔻少女,却不能枉死而无人问津,我们哭祭社的行老徐翁,已经去敲登闻鼓了,这就求天子明鉴...” 按照李信业的计划,徐翁等人辰时二刻敲登闻鼓,哭祭社的其他人,辰时初就聚在丞相府造势,这个时间点,刚好官员们去上早朝,普通百姓上街吃饭,商贩店铺正是热闹的时候... 李信业还在哭祭社和围观的百姓里,安排了武力高超的暗卫们,一旦打草惊蛇,丞相府想要将尸骨转移,他们就带领人群冲进去,不等差役们过来,就先将尸骨挖出来。 丞相府就算了养了一帮子护卫,但耐不住来往过路上,都围满了好奇心饱胀的百姓们。 这些人起初还半信半疑,等到辰时二刻,登闻鼓的击鼓声,果然从宣德门传来,雷鸣般响彻上空时... 人群里响起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和轰鸣。 “登闻鼓响了,登闻鼓响了,天家都知道了,这事怎么能作假呢?” “是啊,是啊,圣上昨日追封昭悯公主的诏令,贴在了衙门外的八字墙上,我路过看得清清楚楚,说是加封为宁孝德仁大长帝姬,帝姬享储君规格食禄,珉玉册书,黄金印玺,就连册封礼仪,也由太常寺礼院,按照皇后册封大典的规模大办呢...” “真的假的?公主不是难产死了吗?连个一儿半女都没留下,这不年不节,没功没禄的,怎么就封为帝姬了?” “你不知道吗?”另一个老妇解释道,“听说大昭寺的玉像碎了,是周将军父子不满丞相府照顾不周,天家为了安抚周将军父子,这才追封已故的公主呢...” “小报!小报!”人群里有卖小报的孩童,已拿着粗麻纸印的小报叫卖了。 “三文钱一张小报,告诉你骁勇将军的托梦真相!” “骁勇将军的托梦真相,只要三文钱就能知道!” “这小报倒是出来的挺及时的,那边登闻鼓刚敲响,他们这里都印出来了?” 一个人小声嘀咕着。 另一个人嘲笑道,“你懂什么,他们这些人成日里宣德门外蹲着呢,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有人写小报即时刻印,你没看麻纸还是热的,油墨还没干吗?” “那是,做他们这个行当的,就得靠耳聪目明手脚快,还得有内幕消息...” “哎,喜虫儿,你过来,我买份小报...” 那人掏出三文钱,买了份小报,其他脑袋也凑过来。 不一会,就连卖香饮子的小贩也来叫卖。 人们大声念着小报消息,又有李信业安插的人,借着听来的内幕消息之名,将丞相府内埋着的死难侍女,音容相貌,死前的样子,说得有鼻子有眼... 大家顾不上真假,只耳朵竖起来,眼睛圆睁着,嘴巴突突冒着热气儿,互相道听途说着,绘声绘色传递着... 说得人群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替这些少女们主持公道... 辰时三刻,京畿衙门的差役还没来。 丞相府红墙青瓦的墙根子底下,站着溜溜满的各式人,涨到墙根淹没了,立不住脚了,底下的人卷起袖子,咬着压根,托着亲人同伴坐墙头上看... 内院护卫看见冒出呼着白气的脑袋,齐刷刷拔剑出鞘。 这些平头老百姓,起初还被吓得闭上眼睛,醋溜着往下爬,后来墙头哪里冒得都是脑袋,还有人脱了鞋子去砸护卫,发泄平日里低眉哈腰的怨气... 两个暗卫见时机成熟了,互相对了对眼色。 其中一个吆喝了一声,“我们趁着人多势众冲进去吧,等会衙门的人来了,他们官官相护,才不会管我们普通老百姓的死活呢...” “对呀,对呀,人群里立刻有人附和,周将军父子,为大宁战死,他们都已经托梦给徐翁了,我们怎么能辜负周将军的心愿呢...” 承影推了几个杀猪打铁的壮汉下去,底下护卫正要动手时,他似着慌中被人挤下墙头,跳在那拔刀的护卫身上,几个暗卫制住了人,大家一窝蜂而上... 这些人里有暗卫,有想趁乱盗窃的市井无赖,还有趴在墙头看热闹,也跟着热闹跳下去的汉子们... 前面的人跳下来了,后面又有人接着爬墙,往里面跳... 丞相府上百名护卫,纵然手持兵器,却不能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动手... 这时,承影在人群里喊了一声,“大管事说了,快去后院保护女娘们,要是有人趁乱作奸犯科,冒犯了夫人少夫人,你们这些人护卫不力,等着老爷发落吧...” 护卫们动摇了,许多开始朝着三进院的院门里跑。 而暗卫们早就踩点过,带着人群往二进院里的西侧院跑去。 西侧院的花冢里,本就是种满海棠花的地方,积雪掩印着海棠,煞是冰雪浓艳。 可这些粗民们哪里懂得这些,操起锄花用的铁镢头和土铲头,开始挖起土来... 他们本就是干力气活的人,三下两下卖力挖着,很快挖出一个深坑。 承影看着人群越聚越多,漫天盖地飞过一群黑乌鸦般,嗅着死气而来,呱呱地大叫着... 他吹了一声骨哨,在差役还没来之前,悄无声息撤离了。 等到鞫狱和兵马司的巡检们,来到丞相府主持秩序时,人群已经挖出了一具新鲜的侍女尸体,天气寒冷,皮肉才开始腐烂... 兵马司巡检使唐廷蕴,本来还在等天子下令,磨磨蹭蹭拖延着,想要给丞相府反应的时间,却不曾想这些暴民们胆敢闯进来... 他现在就算想要制止挖掘,已经来不及了。 老百姓们眼看着下面有尸骨,都在叫嚣着差役们快点挖,若是处置不力,很可能演变成暴动,而花冢下埋尸骨的事情,眼瞧着瞒不住了... 他只能咬牙下令道,“挖吧...” 差役们拿着工具,开始秩序井然的挖着土。 唐廷蕴也没有预料到,这小小的一片种满海棠的花圃下,一具、两具、三具、四具、五具,六具、七具..... ................. 起初,旁边还有人计数,每挖出一具新的尸骨,都要朝着人群大喊着通传。 接连不断,直到挖出上百具尸骨... 报数的人也不吭声了。 饶是唐廷蕴见多识广,也不由揉了揉眼睛,恍恍惚惚,以为自己看错了。 上百具或破碎,或完整的尸骨,堆积在院落边,白晃晃的小山一般,结成了白蜡,骇人极了... 围观百姓倒吸着凉气。 一蓬蓬浓红的海棠花,鲜艳的血液一样,摧枯拉朽的焚烧着... 看见这一幕的人,眼睛都直烫烫的疼。 奔赴在消息前线的小报人员,向来靠着贩卖稀奇古怪、荒诞无稽的故事博眼球,凭借撰造命令,妄传事端博关注,却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小童和喜虫儿,简直救火一样,非常忙迫的向外奔逃,踢踢踏踏的跑着,喊着,奔走相告着。 绘画神速的老童生,拿起笔临摹眼前场景时,双膝忍不住打着颤,手也有些拿不住笔... 官府往外面轰人走,大家都站着不动。 老童生好不容易歪歪扭扭画完了,笔和画都被几个衙役搜走了。 他也不反抗,看起来呆呆愣愣的,失了三魂六魄一般。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画面都印刻在脑子里了,如月亮倒映在河底,每一个夜晚都会在浮起。 而他和所有的目睹者,都如不得脱身的冤魂怨鬼,再也不能从河底爬出去了。 老童生屡试不第,靠着售卖风骨谋生,看见真的森森白骨,还是忍不住靠着海棠树呕吐不止... 第74章 就在跟来的同伴,问他有没有事时,他朝着大门飞奔出去。 他从未像这一刻,深刻的感受到,创作的欲望在他身体里喷薄,他要迅速画下来,做成诗写成文,以记录着悲惨而荒诞的一幕。 ....................... 西厢房内,宋檀喝醉了酒,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昨日回来后,宋檀大受打击。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亲自去质问二兄,当日李信业调戏秋娘的事情,是不是二兄告诉父亲的? 二兄刚从外面喝完酒回来,眉眼飞挑,鬓角浓黑,那双眼里含水弄情,红唇胭脂染了一样,晃着醉意,头上还簪着一枚金蝶戏海棠... 他每次饮酒后,晕着红霞,比娇俏的女娘更媚惑... 宋檀小时候,常常缠着这个二兄,他和秋娘一样喜美厌丑。 二兄是唯一能与秋娘相媲美的人。 宋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隐隐在二兄身上,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恶意,也许是父亲和母亲的偏心,也许是他渐渐长大开始知事...两人也开始慢慢疏远。 可相比较长兄忙碌严肃,长姐总是教育他别太纵着秋娘,父亲总是问东问西,关照他保养身体.... 插科打诨的二兄,依然是母亲去世后,家中他最喜欢的人。 昨日,他总算明白那种隐绰感受到的恶意,来源于哪里了。 来源于二兄对他的嫉恨。 因为二兄听了他的质问,笑得灿烂极了。 “宣云,你是宋家的郎君,身上流着宋家的血脉,当以家族利益为上...” 他分明劝慰的语气,却柳叶眼上挑,唇畔扯开,挤出嘲弄的笑... 宋檀只觉这话十分耳熟,让他胸腔憋闷,可又无从发作。 昨夜喝酒的时候,他醉眼迷离中想起来,他之所以感到熟悉,是因为父亲常对二兄说这句话。 他记得二嫂去世的时候,父亲是这样告诉二兄的,当以家族利益为上。 将温文尔雅的二兄送去京郊禁军营历练时,父亲也是这样告诉二兄,这是联络周将军旧部势力的最好办法,习武操练纵然再累,他是宋家郎君,当以家族利益为重。 甚至二兄骑马坠落,险些摔裂尾骨时,父亲还是这样告诉他,修养好一点,就尽快去军营,当以家族利益为重... 他从前怎么没有觉得,这几个字,这般沉甸甸,而又这般可笑呢? 现在,这句话又落在宋檀身上。 而他只要秋娘。 他只要秋娘。 他小时候,父亲和母亲就常常对他说,他是宋家最小的郎君,父亲母亲最小的孩子,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们也摘给他。 后来,母亲死了,姨母嫁给了父亲。 可家人对他的宠爱,有增无减。 父亲甚至怜惜他童年丧母,对他格外温厚慈爱。 他从小到大就知道,他想要的一切都能得到。 他想要秋娘,从四岁开始,秋娘的祖母,带着她来宋府做客,两个年岁相当的小人儿,被放在同一张塌上午睡开始... 从他饿醒了,秋娘伸手哄他,而他含着秋娘肉嘟嘟的小手,津津有味的吮吸着开始... 从六岁他随母亲去沈府做客,他看见秋娘和家中姐妹吵架,躲在花从后面哭泣,而他摸着她软糯糯*的脸颊,替她擦掉眼泪开始... 他的母亲和秋娘的祖母同族,二人有意撮合,两人很小就凑在一起玩。 他想要秋娘,是从小到大唯一的愿望。 他们明明答应他,他想要一切都可以,可他最想要的女娘,却被他们未经同意就送了出去... 真虚伪啊! 宋檀喝了一夜酒。 醉了就躺着睡,醒了就接着喝。 院子里闹哄哄的,他根本不在意。 他只想要秋娘。 从孩童的想要,到少年的想要,到成为一个男人,想到秋娘趾骨紧绷,身体发胀的想要... 宋檀决定,既然他们背叛了他,那他就用自己的方式,去重新得到秋娘。 现在秋娘生他的气,但等到秋娘发现,李信业不是良人,世上所有人,乃至她的父兄都不爱她,她就会明白,只有他的心里全是她,用尽一生供养和爱护她... 在爱秋娘这件事上,他无师自通,天赋异禀,无人能及... 宋檀喝得烂醉如泥,想要秋娘,想到血液倒涌进脑子里,头昏脑胀... 可几个差役走进了,问他知不知道海棠花下的骸骨。 宋檀将酒瓶砸在了衙役头上,他讨厌有人妨碍他想念秋娘... 那人捂着冒血的脑袋跑出去。 不一会,更多衙役跟了进来,押着他往海棠花冢那里去。 他这才看到,院子里四处都是人,花丛被践踏,土里都是脚印,海棠树下堆满尸骨。 巡检使问他,知不知道海棠花冢下,葬了这么多侍女的尸骨? 宋檀转身要走,被衙役压住了肩膀和胳膊。 第59章 ◎孽子◎ 文德殿内,群臣在庆帝面前,吵得不可开交。 副相参知政事韩焘,面色严峻道,“陛下,不可啊!若是单凭一个梦,就能随意搜查官员家宅,置官家威严于何在?置情理法度于何在?将来,若是人人都拿一个荒唐的梦来说事,那...那岂不是,朝廷要乱套了?” 宰相宋居珉也悲怆道,“老臣问心无愧,可陛下威严,如山岳不可撼动啊...” 御史中丞郭路不服道,“陛下,徐翁夜梦骁勇将军托梦,若是荒唐无稽之言,那如何解释此前大昭寺玉像破碎之事?此为其一。” 他举一反三道,“副都承旨宋鹤声称,宋相不拜祭英烈亡魂,是命薄不耐之相,恐招惹灵体附身,此言又作何解?是真是假?此为其二。” “还有...陛下,您忘了,正是因为副都承旨声称,玉像破碎乃周将军发怒,宋家没有照顾好先公主,陛下这才追封先公主。此为其三。” 郭路也伏跪在地,铿锵陈词,响彻大殿。 “若是这一切都是假的,那陛下的追封岂不是荒唐?那副都承旨所言,岂不是愚弄圣上?” 宋鹤走出队列,泪流满面,委屈至极。 他哀痛道,“陛下,臣夜夜梦见公主死前的景象,梦见她哭着呼痛...” 他抽泣不能自止。 “臣愧对周家,愧对周将军,愧对先帝...若是周将军父子,至今怨恨臣无能,没能照顾好公主,臣愿意以死谢罪!” 宋鹤说完,朝着大殿的金柱奔去,群臣惊呼。 殿前都指挥使朱忠急忙去拦,就快要拽住宋鹤赤红官袍时,李信业手中笏板,先一步击中宋鹤的膝盖。 宋鹤一个踉跄,跪趴在地上,悲壮的自殉,以狼狈的摔倒在地而告终。 他回眸去看,竟一时没有察觉,击中自己的东西从何处飞来。 倒是朱忠,意味深长的看了李信业一眼。 文臣们尚且无知觉,只有他这种习武之人才知道,隔着人群将笏板精准击中膝盖,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李信业视若无睹。 他穿过朝臣走到宋鹤面前,捡起地上笏板,对着宋鹤道,“情急之举,得罪了!” 又向着庆帝告罪道,“臣一时救人心切,还请陛下恕臣失仪之罪!” 庆帝目光滞涩了片刻,伸手做了个起身的动作。 满脸沉痛道,“李卿救人之举,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李信业起身,站回自己的位置上,恍若无事发生。 宋鹤本来只想转移视线,再以此为由下朝,尽快回去处理掉祸患。 没想到李信业出手太快,根本不给他做戏的机会。 宋鹤试着站起来,这才发现膝盖几乎快要断了。 他计上心头,索性掩面痛哭道,“陛下,臣膝盖受损,无法直立,求陛下允臣先行告退!” 庆帝从善如流道,“宋卿回去休息吧,赐步辇!” 宋鹤如蒙大赦,连连谢恩。 庆帝身边的内侍也很有眼色,步辇很快端上来,将腿脚不便的宋鹤抬了出去。 步辇还未行至宣德门,宋鹤远远看见周太后,由人搀扶着朝文德殿走去。 他意识到不妙,胸膛里如水波簌响,巨大的恐惧,搅弄着薄弱的心脏。 可伴随着剧烈心跳一同起伏的,还有近乎毁灭般的狂喜。 碎雪飘落在他殷红的唇上,烙下冰凉的吻,他割裂般的情绪,在冰火两重天中转动。 宋鹤出了宣德门,立刻朝着自家马车奔去。 心腹岑福见主子出来了,慌里慌张走过来。 四下望了望,这才附在主子耳侧,小声道,“主子,您和老爷上朝后,家里就被一群暴民围住了。巡检使唐廷蕴方才派人来告诉奴婢,他赶到时暴民已经冲进院子里,挖出来一具尸体了...” 宋鹤脸色霎时阴寒。 “现在上百具尸骨都挖了出来,我们...我们还能回去吗?”岑福迟疑着。 第75章 宋鹤顿住了脚步,回望着身后的巍峨皇城,如置身于悲戚而荒凉的墓地。 灰色的雪笼罩着他。 宋鹤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恍若海水漫溢,淹没了他的脖子。 皇城断断续续飘落的雪,染白了他的鬓角,他孑然的站着。 “回去”,他思考了一会,伸手接住雪片,嘴角竟挤出一丝鬼魅的笑。 “岑福”,他声音不含感情,冷清而薄凉,“你看,我那个好弟弟刚学会以家族利益为重,就该我那个好父亲学习了...” 宋鹤在马车上换了家仆的衣服,打算趁人不备潜入后院。 文德殿中,丞相宋居珉见宋鹤脱身了,心中安定下来。 虽然恼怒这个孽子惹出来的祸事,但他这个二儿子向来心思缜密,出手狠毒。 孽子中途告退,必然是想出了解决的办法。 所以,宋居珉拂了拂衣袖,长跪不起道,“陛下,老臣年事已高,实在无力再执掌中书,也没脸再为陛下效劳,求陛下允臣告老还乡,保住臣晚年声名,不至于毁于谤言与污蔑!” 敲击登闻鼓的徐翁,从进殿就一直低头跪着,此时老迈的声音,洪钟般在殿内响起。 “禀天家,老翁愿意以性命起誓,若是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一直面无表情的李信业,听闻此言,拿着笏板的手紧了紧,腕管青筋毕露。 宋居珉罢官本就是以退为进。 本朝文官一言不合,动辄以病为由不上朝,再辄请求告老还乡做威胁... 庆帝露出为难的神色。 “丞相在朝为官几十年,向来矜矜业业,恪尽职守,不敢僭越分毫...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此事蹊跷颇多,在朕看来,还待商榷...” 他话还未说完,周太后拄着拐杖而来。 那拐杖上雕刻着金碧辉煌的巨大凤头,镌刻着醒目的一行大字。 “持杖出行,如朕亲临!” 这是先帝去世前,为皇后留下的护身符。 群臣见到周太后手中的凤头杖,纷纷下跪,恭敬伏拜,口呼万岁。 周太后摆出免礼的手势,从容道,“按理说,哀家不该过问朝堂之事,可事关哀家父兄,由不得哀家挂念...” 周太后甫一来到,庆帝就走下御座,迎着周太后上坐。 他姿态谦卑,可周太后恍若未闻。 殿前内常侍立刻唤小太监,去暖阁搬出太师椅。 周太后这才肯坐下。 她出生武将世家,年轻时鲜艳明媚,骄傲蛮横,先帝的母亲萧太后为了羞辱她,特意赐封号为“惠”。 偏偏文弱的宪宗皇帝,独独钟情于她,宠冠后宫,无人能及。 就连宪宗皇帝去世前,还担心她会受委屈,特赐凤头杖护身,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如今,周太后沉浮宫廷几十载,经历父死兄丧亲子暴毙,两鬓斑白,终于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却自带天家威严的气度。 雍容华贵的坐在殿前,俯视着群臣。 而她的身侧还立着一位,面容俊俏的郎君。 周太后一字一顿道,“哀家相信徐翁所言非虚。” 她说完,群臣惊异的望着这位许久不问世事,终日青灯伴古佛的太后,不知她意欲何为。 周太后却面露喜色道,“大昭寺玉像破碎那日,哀家就感应到兄长有话想对哀家说。夜间焚香祈祷静坐,却因年岁大了,竟然打了个瞌睡。梦中兄长告诉哀家,他尚有一子活在世间。这个孩子少小被北梁人掳走,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做了北梁人的探子,现下正活动在玉京城内,兄长求我救出这个孩子...” 周太后擦了擦眼泪。 “兄长当日托梦时,哀家尚且不信,醒来还觉恍惚。后来,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命身边内侍出去寻找,果真让哀家给寻到了...” 周太后拍了拍身边小郎君的手,将他推在众人面前。 “这便是兄长幸存的孩子,我周家嫡支的唯一血脉,名唤周佑宁。” 北梁人当初为这孩子取名周庐,实际上谐音周奴,又将他送去南风倌这种地方,就是为了羞辱周家。 故而,周太后为他重新取名周佑宁,谐音兄长周妙麟的尾字,也有周家庇佑大宁的意思。 她一直发愁如何将这个侄子过了明路,没曾想天赐良机,正好借着这个契机,将他介绍在群臣面前... 从此,他周家的旧部和势力,便有了凝聚的地方。 她一番话说完,满朝无人出声。 整个事情走向,越走越诡异。 神神鬼鬼,古古怪怪,偏偏还让人说不出问题所在。 庆帝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皇母思念父兄,乃是人之常情,可这个人来路不明,儿臣实恐皇母被骗,不如等儿臣让大理寺调查清楚,再做定夺...” 周太后却满脸愠怒,呵斥道,“皇帝这是不信哀家的话?觉得哀家在装神弄鬼?那怎么皇帝追封昭悯的时候,就不说宋丞相一家是在装神弄鬼呢?” 庆帝这才意识到,他追封昭悯公主实在是步错棋。不但昭告天下,百姓皆知,从此没有退路可言,现在更是陷自己为被动,一步错步步错... 庆帝正思考着措辞,内侍传巡检使唐廷蕴求见。 庆帝抹了抹额头的汗,连忙宣见。 他以为可以趁机转移话题,缓解气氛。 却不曾想唐廷蕴跪下后,诚惶诚恐道,“禀陛下,恕臣无能,今晨巡检司接到丞相府报官,说是有百姓围堵相府...” 唐廷蕴失了魂魄,苍蝇掉进浆糊里一样,声音打着磕绊。 “臣带官兵赶到相府时,那群百姓已冲了进去,在丞相府内,府内...” 宋居珉一听到暴民冲进去了,双膝已站不住,勉力强撑着。 他当日就是笃定,尸骨埋在丞相府,才能永生永世不会被发现。 没想到还是暴露了,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怎会现在翻出旧帐来?他百思不得其解。 唐廷蕴脑中烟尘滚滚,还是颤抖抖的回禀着。 “目前在丞相府内,一共挖出一百一十三具尸骨,其中一具尸体皮肉尚且完好无损,还待大理寺查验具体死亡日期...” 饶是宋居珉做好准备了,听到一百一十三具尸骨时,还是脸色发白的跪了下去。 不是十七具尸体嘛?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他发现此事后,鞭笞了那个孽子,还处理了所有知道此事的下仆... 怎么会,怎么会... 多出这么多尸骨? 他心里怒骂着,孽子,孽子,孽子啊... 所以,那个孽子不但没有停止虐杀侍女,还变本加厉了吗? 宋居珉手心都掐烂了。 他当然想不到,此时这个孽子正在他夫人的房里,掐着自己姨母的脖子,抚摸那惨白的脸颊,语含威胁道,“姨母向来疼我,此番,唯有姨母能救我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们阅读,谢谢投喂营养液的宝宝,开心到飞起~ 第60章 ◎克母之相◎ 宋鹤手指白润如不见天光的恶魔,掐着继母萧锦兰的脖子,目光阴暗。 “姨母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指认我那个弟弟得了失心疯,才会丧心病狂至此...” 萧锦兰仰脸望着他,一寸雾气沼沼的秋波眸里,滚出两行绵热的泪,她说不出话,只能剧烈地摇头。 她不能做这种事情,她若是栽赃宣云,老爷定然无法容她... 宋鹤仓促赶路,汗水浸湿发丝黏在额头。 他嗓子里都是焦糊味,又被疯狂的想法,烧得唇干舌燥。 见萧锦兰不同意,他反倒松开了手,好整以暇的望着只比自己大半旬的继母。 “姨母既然这般心疼宣云,不愿意告发他,那也求姨母疼疼我...” 宋鹤舔了舔唇,露出俨然恶鬼一样的狞笑。 “黄泉路上,求姨母陪着我,不叫我一人孤单上路...” 萧锦兰满眼都是恐惧,恍若摔碎的瓷片,眼泪止不住的流。 宋鹤却不依不饶,擦拭腻白雪颊上的眼泪,在指尖捻着湿泪玩。 “父亲若是知道,是姨母害死了母亲,你说,他对母亲那般情深,该如何处置姨母?又如何处置萧家?” “啧啧...” 宋鹤目露讥诮,嫌恶的看着面如死灰的女人。 “母亲死时,萧家已经大不如从前。父亲这么贪图权势的人,还是娶了母亲庶出的妹妹续弦,就是为了让母亲放心...” “姨母”,宋鹤语调愉悦,“父亲能为母亲做到这个地步,若是知道母亲的真实死因,姨母这身皮肉,萧家与宋家的联姻,姨母父兄的后半生前程,还能保得住吗?” 萧锦兰腋下渗出滚烫的汗,恍若被厄运当场活捉。 她泪眼颤颤的望着宋鹤,乞求道,“宣竹,不要....萧家就算今非昔比,也是你外祖家,也是你生母的母族,你不能这样做...” “母亲?母族?” 第76章 宋鹤把脸歪裁,认真而专注的回忆着... 半响,爆发出嘲弄的笑。 “那个女人自我出生,就百般厌弃我,只因我男儿女相,口小唇薄,出生时鼻梁上方有一片淤青,她便觉得我是克母之相...哪怕后来我鼻梁上的淤痕消除了,她还是不喜欢亲近我...” 宋鹤记得,幼时早慧,察觉母亲偏心后,他曾问过喂养他的乳母,为何母亲总是讨厌看见他。 那乳母经不住央求,才告诉他命格有云,‘山根破损地阁尖,少年伤母定不偏’,他出生时鼻梁高挺,稳婆费了很大力气将他脑袋拉出来,也因为如此,鼻根受到挤压而伤淤,萧母觉得不吉利... 宋鹤拍了拍手,笑得眼睛冒水花。 “这样的母亲...”,他咬牙恶狠狠道,“是死有余辜...” “而你...你们整个萧家,妄图扒着宋家不放...我要你们这样的累赘有何用?又有什么情分需要顾及?” 他直指粗粝的真相,萧锦兰肩膀颤抖,如风吹落松针上的积雪,簌簌地落着,却努力做最后的辩争。 “宣竹,你若是为了你母亲报仇,向你父亲揭发我和萧家,尚且情有可原...可是,你既然憎恨你母亲,无意报仇雪恨...这个节骨眼上做这样伤及两族感情的事情,对你,对宋家,又有什么好处呢?” 从宋鹤知道这件事开始,就没少胁迫她。 他在父亲那里也不得宠,靠着萧锦兰吹枕边风,才会慢慢得父亲重用。 萧锦兰实在想不通,他有什么非要殃及萧家的理由。 “好处?” 宋鹤语气轻巧而缓慢,带着点满不在乎的莽气。 “姨母说我杀那些侍女,又有何好处?” 他眼中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可我觉得痛快!看见她们死在我手里,那湿热的脸,握在掌心的手感,挣脱不得的样子,都让我痛快极了!” 宋鹤双眸盈满振奋的光浪,如天青色草原里潜伏的毒蛇,吞吐着贪婪嗜血的蛇信子,摇动着沙沙作响的尾巴。 “越多人死去,我就越痛快!” “若是我要死,你们所有人都要陪葬!” 他手掌斜切在萧锦兰的血管上,萧锦兰绝望的瘫软在囹圄里。 语含哀戚道,“若是我帮你嫁祸宣云...” 光是这个念头闪过,她就吓得舌骨寒颤。 但为了保命,她还是战战兢兢道,“若是我帮你,你能确保将我摘出来吗?老爷那里你能保下我吗?” 她知道自己就是柔弱的花斑猫,只要宋鹤愿意,随时可以扒掉她的皮毛,她确实因越来越难以忍受他,而常常忧惧重重... 可她管理内府这么多年,因有把柄在宋鹤手中,只能对他虐杀侍女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东窗事发,官府查起来,她这个当家主母,怎能脱得了干系? 说她对府中女侍失踪完全不知,大理寺怎么可能相信? 萧锦兰瑟缩着,眼中又挤出惶恐的泪... 宋鹤指骨擦拭着她的脸颊,换了柔情的语气。 “姨母若是肯帮我,我自然会设法保下姨母...” 他指尖过处,萧锦兰颤抖更甚,如寒蝶乱飞,不肯进入冻结的坟墓。 宋鹤嗅吻着她的惶恐,那是熟悉的让他愉悦而心安的味道。 他安抚道,“姨母,你这般怕我做甚么?” 宋鹤眼中都是悲悯之色。 “这么多年,姨母在府中顺风顺水,姨母家中我也多有照拂...宣竹就算不懂事,什么时候亏待了姨母?” “姨母...”他捏着萧锦兰的后脖颈,如安抚一只惊恐的猫。 “宣云是宋家最小的孩子,他向来得宠...” “玉京城谁人不知,宣云行事无度,花钱如流水,父亲却百般纵容...” 宋鹤谈及此事,依然如冷风刮过喉咙,眼睛里都结满嫉恨的冰棱。 他什么时候,无论是十岁,十五岁,还是二十五岁,乃至头发斑白,都做不到对父母的偏心,完全不介怀。 少年敏感的心灵,如今由毒蛇尖利的獠牙串成,他对这个弟弟残忍极了。 “这件事情,只有推在宣云头上,姨母和我,才能全身而退。姨母是后母,管不住骄纵的继子,旁人只会道姨母可怜... “至于我这个不得父亲喜爱的二儿子,谁又能苛责我什么呢?” 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越发阴狠。 “而父亲,我那个偏心的父亲,无论此事是我做的,还是宣云做的,他都逃不过既定的惩罚,既然如此,父亲定然愿意为宣云受罚...” 宋鹤凑近萧锦兰的耳侧,蛊惑道,“姨母,等父亲大势去了,我在朝中委以重任,以后整个宋家,我主外姨母主内,一切我俩说了算,岂不是快哉?” 萧锦兰迟疑道,“老爷得圣上信任,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是教子不善,等到风头过了...” 她想了想,“你如何能越过老爷?” 宋鹤不悦道,“姨母果然妇人之见!” “宋府内宅之事,却能被外人窥测,可见宋家已然被盯上了。圣上就算仰仗父亲,明面上也须得有所疏远,而他对宋家的那份仰仗和重视,将来只能用在我身上...” “更何况...”,宋鹤朝着她耳畔呼着热气,萧锦兰只觉潮热从下往上升,她脚底险些站不住,扶住了继子的胳膊。 听宋鹤幽幽道,“姨母也是知道的,只要我想得到周将军旧部的支持,这辈子就不可能再娶妻,姨母保住我,就是保住自己手中管理内府的权力。而若是姨母傻乎乎的去保宣云,就算侥幸苟活,身上有了污点不说,将来宣云娶妻生子,而姨母没有孩子,在这诺大的宋府,谁才是姨母的依傍呢?” 宋鹤拍了拍她握在胳膊上的手,反复摩挲着,又意有所指道,“宣云可不像我这样憎恶生母...姨母好好想想,我和宣云,谁才是能让姨母后半生衣食无忧,养尊处优的好继子?” 他正捏着萧锦兰的手,情动般反复揉搓着,岑福走进来道,“主子,大理寺也来人了,巡检司那边拖不住了,一会儿官府就要来后院问询此事了...” “知道了...” 宋鹤也不避着亲信,手中力道重了几分。 “姨母,可想清楚了,待会要怎么说?” 萧锦兰手上吃痛,被下人看着,两颊都是红的。 连忙道,“我知道了,你先放手。” 她要陷害宋檀,还需要知会后院的管事和仆从。 只要说清楚利害关系,让他们咬死说是小郎君所为,说小郎君在家中向来跋扈,从不把她这个继母放在眼里... 那不但她能全身而退,所有涉事的下人们也能保住饭碗和性命。 而等到老爷知道后,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能在两个儿子中作出抉择。 相比较无所事事,在朝中人微言轻的宋檀... 萧锦兰几乎能够确定,他这个将宋家利益放在首位的夫君,纵然万般不情愿,百般不舍得,也只能含泪舍弃宠爱的小郎君,保住朝中得势,又掌握周将军旧部支持的二郎君。 想清楚这些,萧锦兰挤出惨淡的笑,努力表明立场。 “宣竹自去忙吧,姨母定会打点好内府,不叫宣竹受到牵连...” 她如掏掉内脏的鱼,表面鳞片闪闪,心里却胆汁漫溢,舌根都是苦的。 宋鹤湿热黏稠的指腹,满意的在苦笑的唇上碾过,似将她作为长辈的身份连根拔起。 声音暴烈而温柔,“姨母果然疼我,等这件事了却,宣竹定然好好报答姨母的怜爱...” 萧锦兰如置身暴风雨中,脚底都是泞泥和荒芜。 这个继子过去对她也无半分尊重,可也不曾这般羞辱过她。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却只能安静而无声的点了点头。 宋家,难不成真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们阅读,谢谢投喂营养液,开心~ 第61章 ◎滴滴万点血◎ 宋檀看着那些枯骨,他记得父亲责罚过二兄,也知道二兄并没有收手。 可杀十个侍女,和杀一百个侍女,究竟有什么区别? 他幼时爱喝黑蒜枸杞鸽子汤,母亲说,鸽子唯有胸脯那块精瘦肉,可堪一用。 于是炖一小盅汤,需要杀掉几十只鸽子,只为剜取那一小块拇指大的肉。 他从母亲那里得知做法后,觉得血腥残忍,不肯再吃鸽子。 母亲却告诉他,人只要食肉,那杀一只鸽子和一百只鸽子,有什么区别呢? 外祖母爱吃的爆炒鹌鹑舌,往往需要宰杀几百只鹌鹑,才能堪堪凑够一盘舌肉。 正因如此,鹌鹑舌才珍贵无比。 宋檀至今记得,母亲意味深长的教育他,“残忍的不是虐杀,而是缺乏评鉴和审美。” 母亲说,‘这世上的奇珍异宝,佳肴美馔,都是为我们这样的高门贵家服务的。你身为世家养出来的郎君,应当以舌尖分不清好赖贵贱为耻,不应当以达到极致的完美为耻,更不应有占尽天下至臻而生的不安与自愧...” 第77章 “你要记住,吃鸽子的头颈和内脏,是卑微下贱,上不得台面的。但取一百只鸽子,成就那一瞬鲜美绝伦的口感,却是鸽子的无上荣幸,也是高门世家该有的追求...因为唯有至珍至贵之物,方才配得上我们这种人家。” 宋檀一直谨记母亲的教诲。 他那双醉酒后低饱和的眼睛,淡漠扫过混乱的埋尸地点,清澈的眸光里,只有那一地践踏成泥的落花。 “宋翰林,多有得罪!” 大理寺卿李仕汝开口道,“传宋翰林过来,只是要问问宋翰林,知不知道海棠花下,为何埋了这么多尸骨?又是何人做了这般丧心病狂之事?” 宋檀脑中一片嗡鸣,试图推开抓着他胳膊的差役。 李仕汝示意手下放人,却见宋檀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 他醉酒未消,身子倾斜,步态不稳的走到海棠树下。 自入冬以来,暖炉里的金丝银炭,日夜不休的烧着,才烘得冬海棠繁密盛开。 以至于暴雪骤降,也只是更添清丽与妖娆而已。 如今,尽数被这群人毁了。 宋檀狭长修白的手指,捻起雪泥里的红海棠,怜惜地吹掉泥土。 李仕汝重复道,“宋翰林,本官问你,海棠花下为何埋了这么多枯骨?事关相府安危,你若是不回应...” 他话未说完,就见那青白瓷一般风骨的郎君,喃喃自语着什么... 李仕汝靠近后,才听到宋檀念的是《海棠》诗。 “月下看荼醾,烛下看海棠。此是看花法,不可轻傳扬。荼醾暗处看,纷纷满架雪。海棠明处看,滴滴万点血...” “滴滴万点血...” 宛若琉璃的世界里,海棠花正如他痛苦呕出的鲜血,凄美而惨淡。 他想秋娘。 密密的睫毛上,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李仕汝咬牙切齿道,“宋小郎君,这等时候,你居然还有心情吟诗作赋?本官看在宋相面上,才对小郎君多有礼遇,更是对宋府包容至极...小郎君既然这般藐视本官,无视天家威严,那便去大理寺狱,自行辩白吧,只是寺狱可由不得你任性....” 李仕汝如一拳砸在棉花上,回应他的是沉默。 宋檀甚至没有看他一眼,正蹲在地上捡拾落花,怜惜的兜在绣囊里。 “宋翰林!” 李仕汝气得跳脚,正待要发作,听到身后传来抱歉声。 “李寺卿莫恼!” 宋鹤踩着差役的叠影出来,拱手作揖道,“舍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兄长都事事顺着他,故而宠成了他行事无忌,向来恣睢的性子...鹤代舍弟向李寺卿告罪...” 宋鹤瓷白如玉的面上,露出羞赧惭愧的神情。 看着宋檀的背影,红了眼睛,万语千言,化成一句,“如今酿成大祸...让我...让我如何向父亲交待,如何向陛下...” 他长叹了一口气,眸光里是无尽的愁苦之色。 李仕汝神色即刻严肃起来。 看了看蹲在地上的宋檀,又看了看走过来的丞相夫人。 “宋夫人...”他求证般看向这位宋府的管事人。 萧锦兰擦了擦眼泪,一脸痛惜的看向宋檀,欲言又止,一个劲儿摇头。 李仕汝焦急的直搓手,“夫人若是知道什么,请务必如实以告,否则天子震怒殃及无辜,恐怕夫人就没有机会开口了...” 萧锦兰这才哽咽着回话。 “李寺卿,宣云他...他常常来这里赏花看花,我也不知道这孩子,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孩子幼年丧母,得过失心之症,本以为好痊了...谁知...” 尾音淹没在泣音里。 院子里此时除了办案人员,闲杂人等已被源源而来的官差赶了出去。 萧锦兰哭起来再无避忌,越发委屈。。 “世人只知我是堂堂的相府夫人,朝廷一品诰命,看起来无限风光,岂知道后母难当,我又有多少苦楚?” 她绣帕掩着脸,抽抽嗒嗒的呜咽着。 “若是姐姐在世,便是管教的严厉些,也不怕外人说三道四...可我虽然是姨母,却只是续弦,又有谁将我放在眼里?” 宋檀脸颊埋在肩膀里,低头专心捡花。 听到姨母的哭声,他狐疑的回头去看。 却见周围人都沉默而古怪的看着他,兄长的目光里含着悲悯,而姨母则视线闪躲... 空气越来越安静,一种诡异的氛围在弥漫。 他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官差已擒住了他的双臂,将他往外押去。 “放开我,放开我...”宋檀挣扎着。 他抬眸望向二兄,见宋鹤黑漆漆的瞳孔里,混合着灼烈的兴奋。 宋檀因醉酒而昏沉的大脑,轰然响起一阵尖啸。 那累累白骨瞬间变得刺眼,他想起很多发生在他们之间的纷争,他这个二兄是以咀嚼他的痛苦为养料的。 而他这个姨母,总是偏帮着二兄。 但宋檀不在乎,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是他的错,父亲也会毫无原则的偏向他。父亲才是一家之主。 “父亲...”,宋檀被押上囚车时,朝着父亲归来的马车大叫着,“父亲,救我...” 宋居珉甫一回来,看见的就是小儿子,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不是御史台带走,而是大理寺带走,这便意味着他犯了凶杀之罪。 宋鹤怕引来李仕汝的怀疑,还未等宋居珉下马车,一个箭步飞奔过去,抱住了宋居珉的臂膀。 宋居珉正要推开他,宋鹤附在宋居珉耳边哀求道,“求父亲以大局为重,以宋家利益为重,宣云若是认下了此事,父亲才能保住我...” 宋鹤露出阴丝丝的笑。 “父亲,如今只有我,才能赢得周将军旧部的支持,为父亲赢得军中... 他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消散,宋居珉狠戾的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孽子,且不说骁勇将军尚有一子活着,被周太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认了回去...便是周家绝后,只剩你这个女婿,我宁肯不要军中支持,也要让你这个孽子偿命...” 宋居珉气得满脸通红,宋鹤却忽而笑了起来。 “果然,所有需要利弊取舍的时候,父亲都是舍弃我...” 宋鹤舔舐着流血的唇角,血腥味让他笑容滚热。 他以为被舍弃的痛苦已经钝化了,却原来还是这么新鲜而强烈。 宋鹤瞧着李仕汝往这里走来,抱着宋居珉的肩膀死死不放。 他如根系尽断的枯木,自噬般砸向供养*他的大地。 “父亲舍了我也好,只是父亲做的那些事,也要我全部供给大理寺吗?” 宋居珉心脏霎时间冻结了,面上都是惊骇和抽痛。 “你...你敢...”他嗓子都是锈蚀。 宋鹤却趁着他呆顿的时候,趴在他肩膀上,吃吃笑着说,“父亲啊父亲,你要是叛国,就索性做的彻底点,也不至于现在两头不讨好...” 宋居珉不敢相信,这个孽子居然拿这件事情威胁他,一个能灭九族的事情,一个让宋氏一族用不得翻身,也永远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事情... 他短暂震惊之后,终于意识到这个孽子根本就是个恶鬼,向他讨债的恶鬼。 李仕汝走到了两人面前,他向来知道宋相偏爱幼子,却没曾想居然溺爱到这种程度。 “丞相大人...”他还是做出恭敬的样子,“宋翰林做出这等败坏家门的事情,宋丞相需要早点定夺,拿出应对之策,才不会殃及自身啊...” 宋鹤也痛哭流涕道,“父亲,是我没有看好宣云,是儿子没有以身作则,可是...” 他一双哭红的泪眼,直直盯着宋居珉,一字一顿,字字泣血道: “可是,求父亲万万以大局为重,为宋家合族的安危着想,早做取舍啊...” 浩渺的雪光中,时间变得沉寂而迟缓。 宋居珉望着这个二儿子,只觉陌生。 寒风利刃般刮过,宋居珉面如刀割。 他蠕动着唇,迟迟说不出话... 许久,才满脸苍泪道,“李大人,是本官教子无方,本官自会去向圣上请罪...” 这个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朝着李仕汝深深鞠了个躬。 对这个小儿子大雪满刀弓的父爱,这一刻也沉重的砸在他脊背上。 他头埋得很低,背塌陷了下去。 李仕汝仓皇去扶着老丞相,宋居珉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再抬头时,老迈的眼里尽是坚定。 “李大人,宋家愿意散尽家财,只要你能保住我儿性命...” 李仕汝手被他握得生疼,心里却裂开了一道缝隙,漏着令他忍不住铤而走险的金光。 宋家的家财,单是这几个字,李仕汝就嗅到了富可敌国的味道。 但他警觉的四处看看后,这才苦笑道,“宋相何至于此啊?” 虽然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却拍了拍宋居珉的手背。 第78章 “宋相放宽心...这件事情,恐怕要沸腾一段时日...关键是...” 他欲言又止,簇簇冒着金火的笑脸,对进宋居珉干涸的瞳仁里。 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宋居珉立刻意识到此事的症结所在。 “李大人放心...”他如活过来的枯藤,平静道,”我自有分寸,一定不会带累大人...” 回头望向夫人和儿子,目光幽深如带刺的鞭笞。 宋鹤心里陡然生出警铃。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们阅读哦~ 第62章 ◎发疯的索取◎ 清澜院内,何年静坐喝茶。 沥泉和赛风,不断回来汇报最新打探到的消息。 何年还特意派了黑翠花,一直盯着丞相府。 黑翠花是活络的性子,身上又有一股子鲜活的市井气,流连于街巷茶食铺子,与谁攀谈都不会引来怀疑。 到了午间,黑翠花回来说,宋府的小郎君被押送走了,宋府的其他人也被传唤到大理寺协助查案... 而大理寺外戒备森严,高筑堡垒,蹲守下去也是无益,她索性回来禀明情况。 何年听完,心里毫无波澜,只有被李信业背刺,以及被朝堂边缘化的不甘。 她想出骁勇将军托梦的办法,原是将计就计,替李信业扳回一局,也为死去的侍女们报仇。 当时托梦的矛头,明确对准了宋鹤。 可李信业在明知宋鹤心思歹毒,对宋檀这个弟弟不善的情况下,还将托梦内容模糊为‘骁勇将军托梦寻尸,相府虐杀侍女埋于海棠花冢下’.... 这便是给了宋鹤,栽赃嫁祸的发挥空间。 若说他不是故意的,何年打死也不信,他这般心思深沉之人,会出这样的纰漏。 但她是闺阁女子,在这个时代,没有可调动的部下,也不能考取功名,封侯拜相,把持朝堂... 换言之,她许多谋划只能借助李信业。 所以才会这么被动,受制于他。 手中茶盏萦绕着热雾,何年缓缓抚弄着杯柄,见黑翠花还站在面前,脚尖蹭着织锦地毡,似有话要说。 她不由问,“黑娘,你还有何事?”黑娘是她听院子里侍女,平日这么唤的。平白亲切许多,她便跟着侍女们改口。 黑翠花一上午都在思量这件事,待到向主子开口时,却又支吾起来,脸上显出几分局促。 “主子,”她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上午我听人说,相府里挖出来许多尸骨,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黑娘粗糙的手指绞着衣角,“我想去看看,里面有没有我女儿...可官差们一直赶人走,我看不真切...” 何年心下明白,即便让她凑近了看,一具具只剩骷髅的经年白骨,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见她思女心切,还是眸光微润,动了恻隐之心。 “黑娘莫急,”她轻声安慰道,“这些白骨都是要押去大理寺的,今日大理寺忙乱,我们不好打搅。明日我带你去大理寺狱仵作验尸的地方,我二兄有同门在那里当差,你到时尽管看个仔细...” 黑翠花忙不迭要跪下磕头,被何年一把扶住。 “黑娘不必多礼”,何年指尖在她肘间一托,顺势将人扶到绣墩上坐稳。 “我近来想寻些身手好的女护卫...奈何虎狼环伺,我怕护卫没买到,反而引来许多饿狼...你平日交际广泛,又在瓦子里混迹多年,相扑场上识人无数,可否帮我留心此事,找些拳脚功夫厉害的女娘?” 黑翠花虽不解闺阁女娘,要这许多武婢作甚,却仍郑重应下。 “那...主子,郭家娘子那里,还要盯着吗?” 何年沉吟了一会,“还是要盯梢的,我想知道郭静姝平日的人际来往...” 黑翠花露出得意的神色。 “主子放心,我平日里不在,街上卖糖葫芦的大娘,也给我瞅着呢,她们家什么动静,我没有留意到的,她也会给我细说...” 何年刚想问她,这样会不会暴露身份? 黑翠花拍了拍胸脯,保证道,“主子放心,我给她说我是官媒婆,给大户人家私下里相看的,我们关系处的好,我还给她守寡的妹妹说了门好亲事,她不会怀疑我的...” “那就好,你且去忙着吧。” 黑翠花走后,何年杯子里的茶水半凉,她不知怎么想的,将那杯温凉茶一饮而尽,口中如喝下树根水,肺泡里都浸满涩苦味。 她本来有些失落,被这股子郁潮的苦味,激出不认输的劲来。 何年放下杯盏,挽了挽袖子,来到笺纸的案台上,设计过年要用的红笺,以及官员之间会用的“拜年贴”。 红笺并不全取红色,否则会显得烂俗。 何年只是用笺纸,做出类似梅笺的赤红灯笼花,散落在笺纸上,又或者小篆和隶书的金箔‘福’,取吉祥喜庆的意思。但是若抠掉金箔,就会发现底下印压着几不可见的标志,是何年用来计数用的。 因为她亲手做的这些金箔,都是采用高纯度的真金做成,只会卖给她要追踪的特定官员。 至于‘拜年贴’亦是如此,红红火火的喜鹊红梅花上,每只喜鹊的尾翼都稍有差别,也是她设置的标记。 因为这些金箔打造的极为繁复华美,所以‘浣花坊’会在事后高价回收金笺。 何年将金箔抿实,细若游丝的金线勾勒出字形,底壳镶缠着红绫,或赤金、织锦、大红绒字不等式样,喜庆而豪奢。 她忙到天色暗了,腰酸背痛得厉害,也不见李信业回来。 这就是他心虚,有意躲着她的意思。 他越是躲着她,何年越是气不过。到了晚间洗簌沐浴后,还不见人回来,她胸中那股子低沉的郁闷,发酵成野火,数落他一顿也不够平息,她恨不得打他一顿出气。 到了亥时,倦意如潮,何年眼皮沉得撑不开时,院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李信业披着一身月色站在阶下,肩头积雪未拂。他看见窗棂透出的灯光,脚步蓦地滞住。 半晌,他才推门,“沈娘子...”他掀起珍珠帘,踩着黑重重的叠影。压低的灯花下,眉眼因着雾气,模糊了素来凌厉的轮廓。 “怎还没睡?”李信业声音艰涩,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半分,不复下达命令时那般杀伐果断。 坐在幔帐里的女娘却神色鲜明,“将军可是算准了时辰,”她轻笑时唇畔呵出的白气如箭,“专挑人阖眼时才敢现身?” 李信业被她戳破心思,眼底闪过一丝局促,转瞬便被多年沙场磨砺出的沉稳所取代。他负手而立,面上看不出半点波澜。 何年见他这副样子,越发来气。 “将军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强压着怒火给他最后一个台阶。 李信业只是微微抬眸,语气平静得令人发指,“沈娘子想听什么解释?” “好,很好,非常好。”何年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这个人不在她面前谦称‘某’了,但是也更不要脸了。 她若非情绪稳定,修养极好,蓄了一整日的怒火,简直想排山倒海的烧向李信业。 若非上辈子欠他的,她想不出凭什么要受这份窝囊气。 “李信业,你还好意思问我想让你解释什么?你扪心自问,我们是不是说好对付宋鹤?我是不是告诉你,宋鹤此人阴险狡诈,需要尽早除掉?你来解释一下,怎么关进大理寺的变成了宋檀?还有,你分明答应我不害他性命,你就是这么信守承诺的?” 李信业定定看着她,眸光幽深如寒潭。 “沈娘子的办法,属实高明。只是,单单除掉宋鹤,不过是断掉宋居珉的一只胳膊,而我想要的效果,是将宋家连根拔掉。” 何年气得鼻腔里嗤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她原本拥衾而坐,仰视着眼前铁塔般的男人,气势上终究落了下乘。索性掀了锦被赤足下榻,丝质寝衣在烛火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泽。 “将军可真会说,放着在朝中手握权柄,得到周将军旧部支持的宋鹤不杀,去杀一个从不过问朝堂之事的富贵闲人?这就是将军斩草除根的办法?” 李信业凝视着她因怒意而涨红的面容,喉间发紧。按理说被她这般厉声质问,他该感到难堪才是。可心底却涌起一股扭曲的情绪——她越是为宋檀动怒,他胸腔里那股暴戾的占有欲就愈发肆虐。 他不喜欢她护着宋檀。一点也不喜欢。 两人视线相接时,他清晰地看见她眸中跳动的怒火,以及雪白肌肤上那抹令人喉头发干的绯色。 李信业不动声色地吞咽了一下,嗓音低沉,“周庐是骁勇将军唯一的血脉,他的身份大有用处,必须要过一遍明路。周太后今日在殿上以哥哥托梦为由,既肯定了徐翁所言属实,又宣布了周庐的身份。” 他身形如山岳般沉稳,语气却渐渐凝滞。 “所以,所以...宋鹤对于宋居珉的价值,就没有那么重要了。而宋居珉向来偏爱幼子,只有模糊掉具体的人,交给宋家自己去决定,才能挑起兄弟手足父母之间的内讧,从根基上腐蚀掉这个家族的信任与联结...” 第79章 李信业说完,对上女娘一错不错的审视目光,坚定的想法,忽如银河松落。他扭头避开了她过于明亮的眼睛,和裸露的白皙脖颈。 他知道他冠冕堂皇的解释背后,还藏着他心知肚明的私心。 他就是厌恶宋檀。 如雄性野狗撕碎靠近领地和伴侣的所有异性,宣誓自己的主权,他对宋檀的厌恶也根深蒂固,经不起挑弄。 何年见他目光回避,在被动接受尘埃落定,已成定局后,又陡然意识到:她愤怒的从来不是结果,而是他独断专行的态度。 她向前一步,揪住了他的衣襟。 “李信业,你真的是大局为重,全然没有私心吗?那你又在心虚什么?为何事前不与我商量?你怕我不同意,还是你其实心里也清楚,你就是看宋檀不爽,你就是处处针对他、算计他,恨不得逼死他?” 何年攥着他衣襟时,觉得这个动作气势如虹,可因为身高差的缘故,她要撑着胳膊才能维持这个姿势,还要仰着脑袋才能够上他的目光... 明明她占据主导地位的肢体动作,倒显得她像是闹情绪的孩子... 何年一时哽塞,强撑着质问道,“宋檀到底怎么惹你了?为什么矛头总是对向宋檀?难道不是你抢了他的未婚妻吗?难道不是你先对不起他吗?” 李信业呼吸骤然凝滞,浑身的血液似在瞬间结冰。 “你舍不得?”他声音冷得像淬了毒的箭。 这几个字砸在何年脸上,她眼里的热芒,瞬息消亡。 她不敢相信,他居然这么无耻。 “我是不舍得,那又怎样?”何年指尖点着李信业的胸膛,一字一顿对峙道,“你和我商量过吗?经过我允许吗...” 半截子话被堵在了嘴里。 李信业几乎毫无征兆的,吻住了她。 这个动作吓了何年一跳,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嘴唇热而麻,他如同一座火山倒扣在她唇上,要将她熔融为岩浆。 但她反应过来后,立刻咬住了他的唇。 她早就告诉过他,没有热烈表达的喜欢,在她这里就不算数。 他不肯承认喜欢她,又这样突兀的吻她,面子和好处他都要占全,当她是什么? 不顺心就可以惹她炸毛,想撸一把就能拽进怀里的猫? 她不是。 何年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咬得越用力。 李信业嘴唇吃痛,却吻得更加汹涌而蛮横。几乎不顾一切的顶开她的齿关,悍戾的步步紧逼,寸寸深入。 哪怕女娘死命去咬他的舌头,他也浑然不觉。 何年在这铺天盖地,烈火燎原的攫取中,所有的撕咬和攻击,都恍如激烈的回应,两人在方寸之间撕扯与绞缠,掠夺与占领。 她到底身子骨娇弱,很快脑袋缺氧,呼吸不畅。 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感官却无限放大了。 灼热的触感从相贴的肌肤炸开,顺着血脉一路烧进心口。 恍惚间,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与他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唇瓣被厮磨得生疼,却在那过分嵌合的痛楚里,尝到近乎暴烈的亲密,和一丝隐秘的欢愉。 这认知让她眼前泛起大片黑翳,指尖不自觉地蜷起,攥皱了他的衣襟。 而他似不怕痛一般,在她咬破血肉的地方,更用力的辗转厮磨,倾泻对她的爱意,也宣誓对她的占领。 腥甜滚热的血水,在二人唇齿之间漫溢,李信业虬劲而宽厚的舌,一寸寸推进她的口腔里。 当那股混合着铁锈味的温热抵至喉间时,何年眼尾泛起潮红,喉头不受控地滚动,将这份交织着痛与欲的滋味尽数咽下。 她觉得他疯了。 李信业也觉得自己疯了。 如同过去一样,在无数个不能成眠的焦躁夜晚,靠愤怒和痛苦,辨别她的在意与爱。 发疯的索取,混乱的救赎。 他对她克制而压抑的爱,没有秩序,全看能忍到什么时候。 而他一旦忍不住,就会失控。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们阅读~ 第63章 ◎她不知道◎ 夜晚飘起碎雪,绮窗下探出头的枯枝,结满细小的冰凌,宛若星辰过境,留下风霰一样潦草的短诗。 何年齿关懈力,再也没有力气咬他了。 荧热灯火中,她只觉暖室不断缩小,小到她胸腔憋闷,再也站不住,只能扶着他的胳膊,被他拦腰抱在怀里。 她放弃撕咬,对峙,抵抗... 山崩地裂的窒息感,也慢慢偃旗息鼓。 李信业亲吻的动作停住了。 似回神一般,茫然的抱着她。 抽空的氧气,重新回到何年身上。 模糊的意识开始复苏,留在口腔里的气息,也变得醒目而清晰。 那是浓重的铁锈味,混合着漉梨浆和卤梅水的味道,顺着她绷紧又松弛的喉头流淌,舌根都蔓延着腥甜... 何年热到寝衣汗透,累到没有力气质问,瘫软在他臂膀间,大口喘息着。 听到李信业附在她耳畔,声音沙哑,唤她‘秋娘...’ ‘秋娘...’ 一缕热息,湿淋淋的滑进脖颈,荷梗上的白露打着颤一样,何年肌肤也起着一层细若游丝的酥麻。 她不由抬头去看他。 李信业的脸庞,灯光下铜镜般澄幻,与梦境里失控的脸叠加,何年总觉看不真切,分不出前世今生。 只有那张唇,还保留着案发现场的凌乱与无序。 咬破的唇瓣,血迹吮吸绞缠干净,只剩煞白的裸肉,褪成惨淡青白。 他形若月光下嚎叫的幽灵。而她也没有好到哪去,似刚打捞上岸的水鬼,瓷白的脸上都是汗渍,嘴唇红肿... 脏腑,后颈,骨骼,都是疼的。 她缓过一口气,才气骂道,“李信业,你就说,你是不是有病?” 李信业目光晦涩,闪烁过焰火的纸灰一般,黑白分明的字迹糊掉了,只残留着情潮未退的混乱。 他从未想过,他以生理性背叛的方式,违背了意志,冲破了秩序,输得狼狈不堪。 迎着女娘的目光,李信业如同坐在黑夜的废墟上,等待审判。 女娘有一双让皎皎明月都蒙尘的眼睛,他想他大抵是有病的,千次万次,千遍万遍,沦陷在朦胧月色里。 何年被他看得不自在,指了指他破损的唇,没好气道,“你不疼吗?我咬你,你松口我就不咬了,你越是不松口,我就越是咬得厉害...” 她其实没想弄伤他,毕竟他喉骨上,还包扎着素绢,能闻到三七和白芷的草药味。 李信业嘴里黏膜连同舌骨,这会才生出刺痛。 但吻住她的时候,他只觉得怎么都不够。 不够将她揉进身体里,不够表达他激烈的爱与痛,不够将彼此心跳熔成一体。甚至于她越是抗拒,他越是生出不甘、渴望、纠缠、不死不休的占有欲。 “秋娘”,李信业粗粝的指腹,抚摸在女娘的眼尾处,轻轻摩挲着。 “我们重来一次,可好?” 他声音沉郁而喑哑,带着点惊涛裂岸后的苍凉。 何年没来由心跳高悬,“重来...什么...什么重来一次?” 对于她是重来,对于他难道不是第一次吗? 李信业却不回答,弯腰撑开手臂,将她抱到床榻上,替她脱了孔雀羽绣鞋。 就在何年以为,他又要避开这个话题,不声不响去打水时,李信业坐在了床畔,无声看着她。 何年觉得他坐下来时,拔步床沉了下去。 她也如进水的船,无尽下沉,不自觉想要拽住什么。 李信业的手,探进了她的掌心里。 “你说你舍不得宋檀...” 他目光黯淡下来,“这是最后一次我发难他,以后无论他如何兴风作浪,我都会视而不见...” 何年恍神片刻,反唇相讥道,“你可真大度,还有下一次吗?他能不能活过这次,还不一定呢?” 李信业的心脏,如快刀剜了一下,手掌也不自觉失去力气。 何年瞧着他那副形相,不满道,“我说我舍不得宋檀,你吃醋了?” “我不该吃醋吗?”他平静的诘问,烙在她面上。 何年气笑了。 “李信业,你可真有意思,许你三番五次气我,我说一句气话,你就...” 何年指了指自己红肿的唇。 李信业看着唇肉靡红,唇畔残留着银丝,他用拇指抿去,声音不自觉黏稠起来,“你说得是气话?” “那不然呢?”女娘脸气得通红。 她靠着绣枕,试图缓解腰疼,可怎么坐都不舒服。何年不明白只是被强吻了,为何她浑身都疼。 李信业垂眸靠近,伸手将她后背的绣枕扶正后,又向下掖了掖。 女娘呼吸蓦地停住了,在他下颌埋在她肩颈处时,几乎能够听到滴答滴答,秒针行走的轨迹声。 第80章 时间恍若无边无际的沙漠,永无止息,又永久停顿。 何年呼吸要用的氧气,又在他靠近时抽离了,她心脏如涡旋似的高高低低。 “李信业...” 何年想了想,还是直接开口问清楚,“你吃醋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说舍不得宋檀,你觉得触犯了你身为夫君的尊严?” 李信业看着她,目光如鸟剥开树皮,直指核心。 “秋娘,你想让我承认,我心悦于你?” 何年心里咯噔一下,‘承认心悦于你’的意思,已经等同于在说,他喜欢她。 她惊异的望着他,“所以,你喜欢我?” 她胃里莫名长出雀跃的鸟,在肚子里扑腾着,声音响得耳朵都是嗡鸣,很怕是自己听错了。 李信业却沉静道,“你一次次问我喜不喜欢你...那你喜欢我吗?” 何年埋在身体里的发条鸟,霎时间不动了。 屋里渗着无处不在的静默,二人的呼吸都被无限放大。 李信业似看穿她一般,淡然道,“如果你心中没有我,问我是否心悦于你?意义何在?” 何年迎着他的注视,总觉他靠近时,不但吸走了她全部的氧气,就连她全部的光都被吸走了。 她黑压压的羽睫,闪烁着迟疑。 从意识到李信业待她很好开始,她就忍不住求证自己的感受是否真实。他越是回避表露的爱意,她就越是想要揪住他问清楚。 但在李信业的质问中,她第一次反观内心,她对李信业的那种心疼与维护,对青史留名少年将军的敬佩,究竟是不是喜欢? 她没有将自己的心看个分明,何必强求别人表达清楚。 何年沉默了,哑然的望着李信业,心里空落落的。 李信业没有等来回答,实际上也不需要回答。 他薄锋一样剖开真相,平静道,“若我心悦于你,你就可以理所当然利用我,他们送你来我身边,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李信业胸腔碾着碎琉璃,心脏每动一下妄念,就会被尖锐的刺穿。 喜欢她就是给她处决自己的权力,李信业从第一眼看到她时,就明白这个道理。 可还是一次次沉沦下去。 何年心里空荡荡的,又塞满了酸涩的情绪。 时间走斝飞觥,她的脑子却迟钝下来,想不出一个回答。 就在李信业站起身,要去耳房打水时,何年拽住了他的衣袖。 “李信业,他们送我来你身边,是为了这个,可我来你身边,不是为了这个...” 李信业回望着她,女娘眼中如日月辉映,流动着冲破长夜的光。 “李信业,不管你信不信,我来你身边,不是为了利用你,更不会因为你喜欢我,就利用你的喜欢...” 她指天发誓,满脸严肃,“我来到你身边,是为了你我夙求,都能达成所愿,是为了避免...” 女娘顿住,急切的辩白在他审视的目光中,闪躲而犹疑。 到了嘴边的话,也说得磕磕绊绊,“倘若期间,你肯听我的谋划,按照我的计划行事,不要自行其是,独断专行,或许...或许...” 她声音越来越小。 李信业挑眉看着她,“或许什么?” 何年不知为何,逼问别人时只需动动嘴,怎么轮到自己时,就如吞巨石般梗塞。 李信业见她腻白肌肤涨得通红,应该暂时放下逼问的,他却好整以暇盯着她,重复道,“秋娘说清楚,或许什么?” “或许...” 何年咬牙要给出承诺时,抬眸正撞见李信业唇角轻牵,扯出一抹静静等待看你怎么狡辩的笑。 她想到今日之事明明是他的错,到头来却变成她难堪... 不由气闷道,“或许,待我事成后,封你个一字并肩王,赐你个千金万户侯,赏你娇妻美妾满门荣宠,许你永世不绝受万民祭拜...” “如何?可还满意?” 李信业没好气的去打水。 她根本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第64章 ◎如何见人◎ 外面雪光太亮,屋子里熄了灯后,反倒从南窗里漏着光。 何年洗完热水浴,冒着潮湿的雾气,将自己包裹在绸缎锦衾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吐着热息。 她以为身体疲累,应当倒头就睡,却奇异的失眠了。 “李信业”,她翻来覆去几次后,脑袋歪向他问,“你有没有觉得,雪光太亮了?” 夜雪弥天,广袤无垠的大地之上,覆盖着茫茫积雪,让窗棱和布幔都变得剔透明亮。 银色的光,轻盈溢满房间。 李信业坐起身,将三层帘幔尽数放了下来。 “好点了吗?”他的声线在夜晚有一种粗涩的颗粒感。 何年觉得耳膜如被他的声音撩了一下,耳根很热。 分明没有抬头去看他,却莫名能看见他放下帐幔时,手背上鲜明的道道青筋,还有受伤后苍白的唇,白鸟一样闪过。 她闷声闷气回了一句,“好多了”,然后面朝着里睡。 封闭的幔帐里,光线昏暗,寂静却疯狂生长,尤其是他身上的气息,藤蔓一样在锦衾上攀爬,无处不在。 何年又翻了个身。 沐浴后肿胀的唇,不小心碰到枕头,她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平躺着的李信业,朝着她的方向张望。 “嘴巴疼...” 嘴唇红肿,这一块的皮肤变得特别薄脆。 李信业沉默了一会,温声道,“抹点药吧...” 他拨开帐幔,起身去照台上的匣子里拿药。 何年往外蹭了蹭,探出脑袋,正想告诉他药放在哪里,却见李信业几乎没有迟疑,也没有费劲找,精准的从中间镂层里拿出了芙蓉膏。 何年记得那里头放了好几盒膏药,有两盒是宋檀送给她的,而李信业拿的恰好是兰薰制作的软膏,还刚好是消肿除淤的... 她心里不由涌出古怪的感觉。 想到刚刚去沐浴时,李信业提前在水里放的香蜜,也恰好是他最喜欢的那盒。 她和李信业相处的时间,实在不算长,且他还常常不在后院住... 怎么他对她的生活习惯,乃至日常用品的摆放,都很熟悉的样子? “李信业”,她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指了指照台道,“你顺带帮我拿一下木兰面脂,我要用...” 李信业手已探到放面脂的盒子上,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方才不是抹过了吗?” 何年看着他指尖搭着的盒子,心脏如打了一个结,却故作轻松道,“我觉得脸上还是有些干,要不换成白附子膏吧...” 她对待皮肤的养护,向来精细,李信业也没怀疑,在第一格夹层拿了白附子膏。 “要么还是杏仁膏吧...” 何年不死心,又试了一次,忐忑的瞧着李信业,挑剔又心虚的小兽一样,轻眨着眼睫。 明亮的雪光和烛火,从李信业身后透过来,衬得他身上散发着暖意的弧光,那样健硕,蓬勃,宁适,安全,却又意外的温柔而耐心。 他拿了杏仁膏后,并没有急着过来,望着窝在锦衾里的女娘,观测她会不会改变主意。 女娘生了一双通透灵动的眼睛,趴在那里一错不错盯着他,只差头顶上长出尖尖茸茸,抖动着的耳朵,否则简直如卧在雪堆里的狐狸一样。 “李信业”,何年见他再次拿对了东西,也不戳破,只露出亮晶晶的笑眼,闲聊道,“你怎么不嫌我事多?” “你不是在撒气吗?”李信业见她不改主意了,才朝着拔步床走去。 他记得凉风亭里初见她时,确实觉得她骄纵又麻烦。 后来结为夫妻相处久了,才发现她每次心里有气时,就会在各种小事上不断挑剔。 再回忆那次宴席,她显然想玩打娇惜,不住去看昭怀公主手持绳鞭,抽打转动地上的陀螺。可因着宋檀以有碍仪容为由大加劝阻,才歇了想玩的心思...可心里又不爽利,便使小性子折磨人。 她有一种口是心非的天性,许是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过去遵从的高门贵女那套规矩,与她天性是违背的,偏偏她又要在这些事情上争个高低,便常常端庄娴静的表面,夹杂着刺挠挠的坏脾气。 今晚种种,李信业只当她心里有气才会乱发作。 何年听他提到‘撒气’,才意识到从李信业的视角看,宋檀是她的逆鳞,他拿宋檀开刀,所以觉得她种种行为都是气性使然。 她接过药膏,往床里边挪了挪,给他腾位置。 李信业扫了一眼她刚刚趴着的地方,是他掀开被子睡过的地方,他没有刻意避开,也无法安然睡在上面。 索性坐在床沿,等她用完放回去。 何年打开芙蓉膏的盒子,淡淡的幽香在鼻尖荡漾。她以指尖剜出一小块,涂抹在绵绵的唇上,又暖又凉。 “你也涂一点,省得明天肿得太明显...” 第81章 她将盒子递给李信业,又打开面脂,煞有介事的涂抹着,心里翻涌的疑惑,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李信业接过芙蓉膏,贮存的嗅觉将他引到回忆里,他记得前世每次房事过后,她也是夜间反复涂抹膏药。 抹哭肿的眼睛,红润的唇,浮肿的皮肤... 仿佛他带来的结合,充满了破坏力,在她身上留满她不想要的狼藉。 “你怎么不涂?”何年见他不动,提醒了一声。 李信业剜了一块膏药,就听女娘说,“我让兰薰给你制了去除疤痕的药,就放在照台旁,今晚本来打算给你的,被你气到不想给了...” 李信业唇上湿热,如缭雾初散,回头看穿着寝衣,坐着涂面脂的女娘,绸滑浓黑的发,沿着双肩披散,温柔而繁密,眼睛像*没有波浪的湖泊,鲜活闪袅。 他心里软下来,安慰道,“你放心,我出手前就有分寸,知道宋相一定会力保小儿子...” 何年瞧他冥顽的样子,轻嗤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生气单单只是因为,你拿宋檀开刀?” 李信业回她一个,‘难道不是’的表情。 何年摇了摇头。 “你和宋家有仇,拿宋檀开刀是情理之中,但我也拿‘三燕马具’和‘蒺藜火球’换了他的命。你答应过我,却又言而无信,让我之后如何相信你?这是我生气的第一点。其次,托梦的办法是我想出来的,也是为了替你扳回一局,你却拿这个办法对付我要保住的故人,不但言而无信,而且以怨报德,这是我生气的第二点。最后,我们既然联手合作,底线建立在信任和坦诚上,你有其他的想法,就该一早和我沟通,而你擅自作主,让我觉得你很不尊重我,你在看轻我,这是我不能忍受的...” 李信业将她每句话都听在耳中,如斧头劈进胸膛里。 他以为女娘会揪着这个错处不放,却不想她摆了摆手,气闷道,“既然此举已定,多说无益,你方才说,宋相定会保住小儿子,何以见得?” 李信业将膏药放回原处,思忖了一会,才道,“宋相喜爱幼子,此为其一;而他不喜被人要挟,所以,他短时间内会受宋鹤要挟,却不会一直受制于人,尤其是,周庐如今认祖归宗,宋鹤对于宋相而言,更没有多少价值了...” “你是说,宋相会对宋鹤出手?宋鹤怎么说都是他的亲儿子,不至于吧?” 何年做出不解的样子,实际上却惊讶于,他常年生活在北境,居然对宋相的脾性这么了解,就像多年交手一样。 “没人能忍受脖子上架一把刀,这也是宋居珉与北梁合作多年,却没有建立信任的原因,北梁时常威胁他,他早对北梁心怀不满。” 何年以手支颐,细瞧着他笃定的样子,笑着说,“李信业,我和宋檀相交多年,也见过宋相无数次,怎么感觉还不如你了解他呢?你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呆在北境吗?” 李信业神情微滞,躺回床上后,才奚落道,“你连宋檀都没看透,不了解宋相,不是很正常?” 何年气恼道,“对对对,你看得最透,那你说说,真实的宋檀是什么样?免得我妇人之见,见树不见林...” 李信业不想与她做无谓的争执,拉下帐幔后,才缓缓道,“我虽然常年在北境,但也能察觉到,每逢北梁对宋相步步紧逼的时候,朝廷拨给北境的粮草就会如数运到,我们就能趁机打几个打胜仗。然后北梁让步,他们重修于好,粮草又会因种种原因延迟减少,或送些霉烂的坏粮...说起来,我也是他制衡北梁的重要棋子...” 李信业盯着帐幔的顶端,凉声道,“我虽然不在玉京城,却也与宋相,斗了许多年了...” 两辈子的经验叠加下来,宋居珉是他的仇人,也是他的老师。 何年撇了撇嘴,嘲弄道,“李信业,我一直不明白,你年纪轻轻,除了惹我生气的时候,怎么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见李信业盯着帐幔上的绸子,她解释道,“这是母亲送来的宝石锦带,感谢我给她制得芍药香。那锦缎上绣得图案是蜀锦百子图,母亲听说我喜欢莲花,还特意找人绣了莲花、桂花、笙和儿童,取意‘莲笙贵子’...” 待女娘说完,李信业才听明白她口中的母亲,指的是他母亲,黑暗之中失焦而模糊的视线,居然异常清晰,似乎能看见无数白团团的胖孩子,朝着他奔来。 他还沉浸在情绪里,就见女娘往他这里凑近一点,涂抹药膏后水润的唇,夜空中闪闪发光的萤火一样,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李信业,你既然笃定宋相会救宋檀,应该留有后手吧?你接下了打算怎么做?” 见李信业没有回答,何年提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李信业才闷闷道,“暗卫来报,北梁三皇子要来京城,宋相和北梁之间的误会,总会解释清楚,到时就没有挑拨离间的空间了。所以,我打算等二兄从封丘回来后,将北梁探子连窝端了,当然,到时宋相为了保住自己和宋家,估计会推巡检使唐廷蕴出去...” 何年想到二兄远在外地,忧虑道,“早知道这么凶险,当初应该让二哥哥称病,不要参与这个案子... 她不满的看向李信业,“你既然知道这背后牵连甚广,怎么不早提醒我?” 李信业动了动唇,终是什么也没说。 他不能告诉她,有些仇需要亲手去报,哪怕沈初明自己也不知道,他曾死于唐廷蕴之手... 何年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是自责,轻叹了一声,安慰道,“算了,我就是随口说说,你不要放在心上,二哥哥既然入了大理寺,无论调查什么案子,都是他的职责所在...” “明天我要去一趟大理寺,一则陪黑娘寻找她女儿,二则,我要去看看李妈妈。你要陪我一道吗?” 似想起什么,她又补充道,“宋檀也在大理寺,不然你陪我一起吧,总要避嫌的...” 她打了个哈欠,手掌无意识拍在唇肉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李信业”,她痛得龇着牙,“你以后接吻之前,能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 “跟你说了,你会同意?”李信业说完才意识到,他最先想到的不是他的失控,而是她会不会同意。 “不同意”,女娘赌气说,“但至少不会搞成这样...” 她指了指两人的嘴,“我们这副样子,明天如何见人?” 第65章 ◎徐翁之死◎ 一切声音渐次消失,何年目之所及,唯有荒凉和黑暗,手中烛火摇曳着昏黄的光,却不断被黑暗吞没。 她随着皇城司狱的镇抚,一路走进司狱最底层,在墓穴般的囚房里,看见李信业幽暗的脸,隐藏在牢房深处。 镇抚将提灯放在他脚边,光穿进来,只留下阴影。 李信业犹如一只庞大的野兽,被锈迹斑斑的铁链束缚住手脚,捆绑在牢柱上。 他脸上残留着血痕,没有打理的粗硬胡茬布满下颌,头发也散落在肩头,遮住了半张野人般的脸。 身上还是冲进火场时,穿的绣纹衷甲,褴褛如悬鹑,灰敝肮脏,漏着窟窿眼。 逼仄的牢房里,湿腥推挤,他双目闭垂,抿唇长坐,淹没在腐烂的潮湿中,孑然而憔悴。 何年走近他。 这是第一次,她在梦中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亲历者,似乎她与沈初照合为一体,正切身感受她的呼吸和心痛,尖锐的哀伤与绝望。 她就是沈初照。 就连她看见李信业时的心情,也不是何年对待李信业的那种,隔着历史书积累的敬佩和心疼,而是密密麻麻如蚁蚀骨的痛,和近乎窒息而自觉不配,充满憾恨和懦弱的爱。 返潮的牢房如他们的宿命,在经历背叛和伤害后,濒临变质的爱,才达到顶峰,此后,余生都是回潮。 何年蹲下来,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在黑暗的荒凉之中,听到内心无声的嚎叫。 “李信业”,她轻轻唤了一声,压抑的颤音,尾刺一般划过心脏。 李信业阖住的眼眸,眼睑下方沥青的肌肤,微微牵动。 他终究没有睁开双眸,也不想看她一眼。 镇抚见人都进来了,李信业还是没反应,踢了踢他的腿,何年下意识去挡,那一脚便踢在了她的手背上。 一种压抑的痛苦,从发根扩散到脚跟,她心脏闷痛到无法喘息,左手微抬,做了个屏退的手势。 镇抚迟疑着退了出去,将提灯留在了这里。 “对不起”,她说。 她鬓边都是咸苦的眼泪。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甚至连锁链的颤动,眼睑的牵扯也没有。 她走近他的身边,将手搭在他右手腕的脉搏上,用她粗略的见识,去探听他的身体状况。隐隐能听见青紫色血管流动的声音,可脉搏连同他的心跳,都那样迟缓慢凝,这是一个迟暮老人的脉象和心跳。 “他们对你用刑了?” 其实不必多问,只要凑近看一眼,就能在胸骨的骨角上,看见食指粗的钉子,沿着第一胸椎,胸廓上口,肋间隙... 第82章 一根根钉下去,誓要将他一身硬骨敲碎。 何年以帕子掩住脸,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青冥的昏光,照着她浮肿的眼泡。 她将湿透的绣帕,放在地上,双手握着他的手臂,用近乎讨好和乞求,卑微至极的语气,试图说服他低头。 “夫君...”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夫君,而不是‘仲石’或‘李信业’,也不是尊称他‘将军’... 若是往日,她用这般甜腻而湿润的声音唤他,无论央求何事,他都会尽量满足她。 可这一次,他没有抬头,没有睁眼,没有任何反应。 “夫君,他们让我来劝你,在伏罪书上画押,若是你画押了,就可以将你软禁在将军府,不必...” 她话未说完,李信业睁开猩红的眼睛,她能看见他眼球里密布的红血丝,以及血红而醒目的憎恨。 “走开” 他瞳孔收缩,皮肉里挤出憎恶。 而女娘记得清楚,上一次贴近他胸膛前,听到的还是那颗鲜活的心脏,在皮肉之下剧烈的跳动,不停叫嚣着欲热的爱与宣泄。 与他交缠的目光与唇齿里,也是倾尽全部热烈与兴奋的极致欢愉,恨不得身体的每一寸骨肉都与她严丝合缝。 可现在,他身上散发的全部目光和气息,都在叫嚣着厌恶。 何年双手在颤抖,胃里都是黏糊糊的抽痛。 “你...就这么恨我吗?” 她的手抚在他胸膛前,似要探知那里残留的,对她予取予求的包容与隐忍,也唤醒最后一丝他对她的怜悯... 为了她苟活下来吧,不要死在暗无天日,尸虫遍地的暗牢里... 不要对她这么残忍,留她一个人活在悔恨和痛苦中... “你能不能...活下来”,她哽咽着,“李信业,求你...不要...不要死...” “滚...” 他的心脏和血液几乎要穿透胸骨,这一声从胸腔里迸发的嘶吼,震得女娘跌坐在蒲草上,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发狂的男人,惊恐的蜷缩着,想要靠近他的怀抱又不敢动弹。 “你想要让我认什么罪?”他眼神凶狠,声音冰冷,将她撕咬成碎片。 “我的罪名只有一个,深情错付,所爱非人。” 他要斩断与她的全部关系。 他们明明可以强压着他画押,也可以等他死后在伏罪书上画押,可他们只想羞辱他,让他亲手画押承认谋反,将他的全部自尊踩在脚下倾轧... 这样的苟活,与死何异? 他要悲壮的去赴一场必死之局。 李信业说完,闭上了双眸,似不想多看她一眼。 何年痛苦的坐在那里,脊背如命运烘烤的鱼,一触即断。 ............. “李信业...” 女娘喃喃呓语着,脸颊上挂满眼泪。 李信业刚坐起身,准备动身去徐翁的家,被女娘拽住了衣袖。 她顺着他的手骨忙乱的抓着,将他指尖都捏得火烧般通红。 李信业急着有事,却不忍弄痛她,尽量温和的掰开她的手指,可掰开一根去掰另一根时,她的手指重又闭合,不肯叫他留出一点缝隙。 李信业内心动摇,可徐翁遇害,他五内如焚,稍一踟蹰后,用力脱离了女娘的手。 何年瞬时醒了过来。 她如同置身如梦似幻,却又异常沉重的梦,拽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拼命从那难以承受的痛苦中抽离出来。 看见李信业一脸担忧,而又焦虑的坐在那里。 “秋娘,刚刚承影过来禀告,徐翁恐怕遇害了。” 他尽可能不吓到她,“我拨了几名暗卫看护他,可刺客太多,其中一名暗卫跑回来禀告情况,我须得尽快赶过去...” 何年心里还是苦涩的惝恍,目光都是惺忪而飘渺的,却毅然决然道,“我同你一起去。” “此行危险,你在家里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他松了手,何年却握了上去。 “我不怕,我同你一起。” 她说完迅速跳下床,从衣裳槅子里挑出那套男装,也不避讳,当着他的面穿上衣服。 李信业不想带她涉险,可想到她方才显然做了噩梦,大约是一个人害怕,替她将锦袍上的腰带系紧。 她这一身是富贵郎君的打扮,其实不适合夜晚行走,若是腰带不系牢,打斗中难免行动不便。 出门前,李信业将雕花横木衣桁上搭着的黑色大氅,兜头盖在了女娘身上。 何年在暖热的屋子里不觉得冷,一出屋门,寒风凛冽的往骨缝里刺。 李信业的大氅对她而言,实在过于宽大了,她正犹豫行动不便时,他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事急从权。” 他脸色严肃,面容上结着冰,何年知道事态严重,抱住他的脖颈,也不扭捏。 大雪下了一夜,天还未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所有积雪压弯的枝桠都沉默的弯曲着,只有脚步踩在雪地里,一深一浅的吱嘎声。 何年抽了抽鼻子,狐疑道,“这个节骨眼上,宋相没道理拿徐翁开刀,会是谁对徐翁动手呢?” 李信业也想不通。 他若是知道有人会对徐翁下死手,他定然多派些人在暗处守着。 李信业大踏步的往将军府的门楼走去,声音却低沉而缓慢,“宋相确实没道理这个时候动手,徒增嫌疑,但是我们会这样想,旁人也会这么想...所以,说不定是他试图祸水东引...” 他说话时,带来一股暖风,这股暖风与何年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李信业胸前的衣襟,很快被热气打湿,又很快在天寒地冻中,结出薄脆的一层冰棱。 何年见状,不再说话,只将脑袋窝在大氅里。 出了大门,追影立在拴马桩那里。 李信业将她放在马背上,自己翻身上马,将她护在怀里。 “忍一下...” 何年只听头顶传来他闷沉的声音,还未反应过来,李信业已握紧缰绳,奋力的抽打下去,追影昂着脑袋,奋力奔跑在覆盖大雪的路面上。 夜晚空旷而暗沉,很快,马蹄声消失在极深极黑的夜里。 等出了繁华的长街,路过相国寺,不知又跑了几条路后,荒野之中的马蹄声开始汇合。 何年这才看到,还有几十名暗卫跑在前面,而她从未在将军府内见过这些人。 一名暗卫策马靠近,禀告道,“承参军带人先去接应了,让卑职在这里等着将军...” 李信业没有回复,只扬起马鞭,加快骑行的速度。 徐翁住在西城区的安置村内,这是官府从官田里划出的耕地,用来补偿和救济英烈家属。 西城区远离京城长街,但因为允许耕种,附近农民能种些瓜果李枣,搭乘进皇城脚下做帮佣或跑腿们的马车,带去皇城下兜售。 徐翁每日就是坐闲汉的马车,进城卖柴卖粮,然后卖完后去大昭寺陪伴几个儿子。 西城区偏僻很多,家家户户都隔着院落和良田,若是有杀手成群伏击一个老人,确实很难被发现。 可是,何年还是感到奇怪,就算宋相有心嫁祸,可他如今自顾不暇,这么大动干戈刺杀一个老人,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除非... “李信业”,何年忍不住劝慰道,“要不你先多派些暗卫去看看情况,我总觉得,你还是不要露面为好...” 这时候刺杀徐翁,怎么都说不通啊! “徐翁于我,形如亲父...” 李信业说完,何年静默了。 这便是刀山火海,也定要闯一遭才能心安的架势。 她也不阻拦,行至一处大树下时,李信业替她戴上黑色面罩,何年这才看见,他脸上不知何时已覆盖着面罩,这便不担心被发现了。 可何年还是心跳的厉害。 等到了徐翁的家门前,院落篱笆断裂,屋子外面尸体横陈。 何年心觉不妙,进入屋内,果然,承影满脸凝重道,“我们来晚了,那三个暗卫不敌对方,死在刺客剑下了,徐翁...徐翁也...” 不消他说,何年也看见陈旧的木床上,苍老的徐翁,身中数刀不止,血流如注... 她回头去看李信业,见他眼中闪着泪光。 第66章 ◎遭遇伏击◎ 李信业盯着徐翁的尸体,密密麻麻都是血窟窿。 雪色浮薄的清晖,掠过他幽冷的面庞,勾勒出错愕、震惊和心疼... 他还记得当初父亲去世后,他每日流连于大昭寺中,徐翁每次见到他,都要从兜帕里掏出一块麻饼递给他。 他从不将他视为将军的儿子,只当作失去父亲的普通孩子。 那麻饼滋味干涩粗劣,但他们二人都知道,这是思念的味道。 玉京城中的糕点,大多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就算是芝麻糕,也要将黑白芝麻研磨成粉,做成细腻软糯的口感。 只有物资匮乏的北境,才会保存芝麻里的油水。无论做成点心还是饼,芝麻都是粒粒分明,整颗黏在外皮上。而饼皮也是粗面粉搓硬实了,烤出来才耐放耐饿,配合上一口出油的大颗芝麻,是行军打仗最好的干粮。 第83章 徐翁将他视为亲儿子般照料,这些年他在北境,许多京城消息,也是托徐翁为他探听。 李信业承接了许多好,还没来得及回报... 可现在这个老人死了,因自己的利用而死。 李信业鼻腔都灌满辛辣的血腥味,胸中杀意沸腾,却不知该指向谁。 正在检查现场的时候,在外巡视的暗卫跑进来道,“将军不好,巡检司和大理寺的官兵,正在往这里来...” 承影道,“将军快走,徐翁已死,再不走就说不清了...” 他分派了十几名暗卫负责断后,对其他人道,“你们护送将军离开,切不可暴露行踪。” 李信业伏地,朝着徐翁的尸体,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带着何年撤退。 走到院外时,官兵已从四面八方赶来,层层叠叠包围了小院。 天空廓落,云幕低垂,何年莫名想到了北境军被围困的那一夜,也是这样散发着血腥和尸水的景象,她听到马蹄践踏雪泥,气势腾腾的厮鸣和长啾。 大理寺卿李仕汝,坐在马背上断喝道,“你们是何人?本官接到密报时,还半信半疑,没想到果然有人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何年拉了拉面罩,将脸包裹的严严实实,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李仕汝。 不管刺杀徐翁的人是谁,但从李仕汝整装出现的样子来看,他们就是沆瀣一气,贼喊捉贼。 何年拽着李信业的衣袖,轻声道,“不要恋战。” 话刚出口,上千名官兵清一色的披挂上阵,长枪在前,弓箭手在后,箭簇齐刷刷射向院落,寒刃雪芒犀利刺破长空,如乱云飞渡,铺天盖地袭来。 李信业反手将她护在怀里,手持长剑向外突围。 何年被盖在厚实的大氅里,视线随之灰暗下去,却依然睁着眼,听耳边风声呼啸,刀剑碰撞爆发的巨大轰鸣声,宛若寒流剜进耳朵里,犀利的割伤耳膜。 她不该分心的,可狂暴的打斗中,她被兜头围在黑暗的大氅中,身体紧紧贴附着李信业,他身上滚烫的气息和沸腾的心脏,乃至肌肉的贲张,骨头碰撞的响声,都伴随着刀剑声,并行不悖的冲击着她。 何年忽而想到那个沉重的梦中,想要抱紧却不敢靠近的怀抱... 她捏着他腰间衣料的手,抱住了他。 李信业且战且走,似一道黑色的流影,剑身挥动间,断裂的箭簇锃锃掉落。 感知到腰间陡然间传来的环抱,李信业只当她吓坏了,剑势更加迅猛,急风骤雨般劈开不断试图近身的官兵。 而李仕汝也一早看到,怀里抱着人的男子,显然才是这群人的领头人,大手一挥,箭矢纷纷对准李信业。 李信业黑衣裹身,将女娘单手托在怀里,步伐闪电般疾速,连环斩向迎面而来,宛若银色匹练的箭群。 李信业吸引了全部的攻击,承影得以脱身,飞身跃进官兵盾牌后方的弓箭手处,近身搏杀着,其他暗卫也随着杀入官兵内部。 李信业借力旋身,吹了一声哨,追影毫发无损的狂奔过来。 他抱着怀中女娘凌空一跃,轻巧翻坐在马背上。 等李仕汝回过神,命官兵不要乱了阵脚,击杀马背上的人时,李信业长剑出手,破竹之势劈向藏在人后的李仕汝。 长剑刺穿喉骨,鲜血喷溅在其他人脸上。 这些没有在战场历练过的官兵,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只以为用数十倍的人数就能压制住对方,却不曾想对方几十名黑衣暗卫,硬生生将上千名士兵,逼得阵法大乱,压得锋芒尽失。 更是全身而退时,一剑命中他们的长官。 何年被李信业带坐在马上,视线正对着后方的官兵,看见李仕汝直直栽下马背。 承影上前抽出长剑,不叫留下任何将军的足迹。 刀剑的铿锵声慢慢后退,承影见将军已经脱身,也吹响了骨哨,暗卫们训练有素的翻身上马,朝着与李信业相反的方向离开。 何年直直看着身后如大雨滂沱而过,留下的泞泥血海,不敢置信道,“李信业...你...你...杀了李仕汝?” 她以为只是逃走而已,没想到他这么暴戾的杀了朝廷命官。 李信业神情阴郁而冷冽。 策马狂奔在大雪覆盖的荒野,他如同见惯生死的猎人,淡薄道,“伏击野兽,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些人不懂,可是他懂。 而他懂这个道理,却还是疏忽大意了。 徐翁因他而死。 李信业不再说话,只是任由追影朝着远方疾驰,将积雪踩得乱飞。 何年露出脑袋,风吹得她脸颊刺痛,她抬头看见李信业眼睛通红。 颠簸中,她费劲坐起身,与他几乎正面相对。 “李信业,我们现在去哪?” 她四处看了看,千山披雪,遥远的地平线上,有寺庙横卧,再向前跑,他们就该出城了。 “天亮了,我们现在不能回将军府。” 李信业勒马悬停,追影昂头嘶鸣间,何年滑坐在他怀里,膝盖顶着他的大腿内侧。 就在李信业低头看向她时,女娘暖热的手,捂住了他的双颊。 “李信业,徐翁的事情,你若是要怪,就该怪我。当日是我出了托梦的主意,才害得徐翁抛头露面,被这些人盯上和算计...” 她替他解下面罩。 李信业怔愣了片刻,才缓过神,也伸出手,替她解掉湿热的面罩。 拇指抚掉湿痕,剐蹭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雪光刺眼,他激烈的酣战过后,瞥见眼前的女娘,恍惚而虚幻。 何年安慰道,“徐翁的事情,谁也预料不到,你不要过度自责了...” “斯人已逝,活人最需要做的事情,是替他报仇雪恨,还有查清楚,宋相这步棋,究竟是为了图谋什么... 李信业声音嘶哑而沉痛,“你怀疑杀害徐翁的人,就是宋居珉?” 何年点了点头。 “若单单是刺杀,确实看不出来幕后出手之人,究竟是宋居珉,还是北梁人恶意报复?但是,李仕汝和唐廷蕴齐齐现身,大理寺联合巡检司出动,那背后之人只能是宋居珉。” “我能猜到宋居珉与李仕汝同流合污,让李仕汝带着官兵围堵,大约是想查清楚徐翁背后指使的人。” “但是...”何年微微蹙眉,不解道,“连唐廷蕴也带着巡检司的官兵参与进来,可见宋居珉所要谋划的,不单单是引出徐翁背后之人,也不是为了将徐翁的死嫁祸给他背后之人...以宋居珉手段,这样大张旗鼓,大费周折的布局,所要贪图的肯定不是蝇头小利...” “只是...”,她轻叹了一声,“我暂时还想不出来,出动大理寺和巡检司,他到底矛头指向的是什么?” 雪光中,她惆怅而犯难的脸,有一种朦胧模糊的美,但那黑白分明的双眼,却流动着清晰毕现的天光,沦陷着李信业的倒影。 他看见她睫毛上落着雪,说话时雪花抖动,如银河散落。 李信业凝视着她,觉得这个画面不够真实,不该是他悲怆人生中出现的一幕,而只能是某处美梦的切片,短暂而须臾。 可他记得,前世今生,他都不曾做过这样的梦,更不敢妄图去做这样的梦。 怕梦醒了,人会疯。 “秋娘...”他声音几乎带着晨雾中的震颤,“现在不能回将军府,恐怕我们须得先去一趟墩台营房,避开风口,摘除嫌疑后,再做其他打算...” 何年摇了摇头。 “这个节骨眼上,更不能回军营,出城进城都有守门官记录,这会儿出了这样的大事,恐怕城门已经封住了,我们这个时候回墩台,反而说不清楚...” 李信业扫了一眼身上的血污,“不回军营,如何安置追影和处理身上的伤?” 何年低头,这才看见他手持长剑劈杀中,手背上被箭芒划伤数处。 “你受伤了?” 她检视着伤口的深浅,都不严重,但也需要上药换衣。 可茫茫雪野,他们这会儿该去向哪里? 李信业任由她握着他的手,摊开在掌心细细查看。 若是几日前,他或许会抽出手甩开她,矢口否认爱着她,甚至从未能做到彻底戒掉爱她... 他们的憎恨、纠缠、和摧毁,终究在啃咬亲吻和拉扯中...倒向温暖的床,柔软的怀,无法戒掉的瘾和根深蒂固近乎血腥的爱... 李信业看着女娘担忧的眼神,望了眼地上覆盖的厚雪,提议道,“不然你背过身等等我,我用雪水简单洗净衣上血渍,晾干后就不会引来怀疑...” 到时将追影放行林间,等承影夜间带到荒郊野外藏几日就好。 何年瞪了他一眼,简直不敢相信听见了什么。 “李信业,这么冷的天,你不要命了?雪水洗完再晾干,亏你想得出来?” 何年张望着冰天雪地的荒野,试图辨别方向。 “你朝那里去...”她指了指靠近寺庙的地方,“那边有一处沈家的汤屋,清幽僻静。虽然许久不用,但有仆人照看打理,我们去那里休整一下...” 第84章 她想了想,安排道,“等你的伤口处理好了,我们就坐家里的马车回去。旁人就算问起来也不会怀疑,我过去在家中日日都要泡温泉,将军府没有温泉池,我跑到这里来也不奇怪...” “等到下午,我就带着黑娘去大理寺寻她女儿。大理寺卿死了,大理寺一定乱作一团,越是这个节骨眼上,越是要趁着风大浪大好摸鱼...” 女娘声音笃定道,“我倒是要看看,宋居珉究竟意欲何为?” 第67章 ◎汤泉水◎ 沈家在皇城近郊的汤屋,是一处远离喧嚣的老宅。 这处温泉水,原先还颇受京城贵人们青睐,后来宋檀花大功夫,将温泉水引入玉京城,各家贵人们的汤屋,便基本闲置了。 沈家上一次过来,还是几年前了。 不过有仆妇打扫看管,庭前寂落,却自有一番闲静。 二人下了马,何年向前敲门,口中唤着“桂妈妈,开门...” 她将大氅还给了李信业,他环披在身上,挡住喷溅在锦袍上的血污。 看门的老仆妇桂妈妈,打开门看见自家女娘时,脸上一派惊喜。 “嗳哟,我的小祖宗...”她惊呼着,“你怎么跑来了?” 待看见姑爷站在身侧,自己裹得粽子一样严实,反倒叫姑娘受冻时,桂妈妈的面色就很难看了。 “这天寒地冻的...”她咂摸着嘴,视线在两人的衣裳上来回瞟。 何年回身拉着李信业往里走,边走边解释说,“桂妈妈,我带将军来这里泡个汤泉,你快去准备将军沐浴需要的东西。我们即兴出发,什么都没有带,你看哥哥过去留在这里的衣服,有没有适合将军穿的?” 李信业看了一眼她牵引衣袖的手,目光短暂游离,抬头正对上桂妈妈觑过来,不满又不敢发作的眼神。 “嗳,老奴这就去准备...” 桂妈妈在前面带路,眼里藏不住对女娘的关切。 “姑娘,熏炉还没点上,屋里一时半会热不起来,姑娘要不要也泡个汤泉,等老奴将屋里收拾好了,熏香暖炉都热乎了,姑娘再出来?” 何年看了看一身男装,确实不适合穿回去。 “那也给我找身替换的衣裳,我去泡一会。” 桂妈妈道,“那正好去老爷和夫人的汤泉里泡。那处双人汤泉,窗子正对着外间的雪,又宽敞又干净...” 何年正待要拒绝,桂妈妈唤了小丫头道,“小青,你带姑娘和姑爷去大汤泉。我去给姑娘和姑爷,找身换洗的衣裳。” 何年回头去看李信业,见他面无表情,显然在想其他事情。 她若推三阻四,反倒失了坦荡,便不再回绝,只向着十一二岁的小侍女道,“小青,你的名字是谁取的?怎么这般直白。” 以她对沈家的了解,是绝不会给年轻侍女,取一个这般通俗的名字。 叫小青的侍女笑着道,“姑娘忘了?这还是姑娘和宋郎君给我取得呢!” 何年满脸惊讶。 小青指了指窗外,“也是冬天,姑娘和宋郎君结伴过来,那时我才五六岁,姑娘嫌我乳名不好听,与宋郎君琢磨了许久,才给我取了这个新名字。不过,桂妈妈后来嫌青...青霭拗口,就只叫我小青。” 何年不知怎的,下意识去看李信业。 两人目光短暂*交接,都各自挪开视线。 何年隐隐忆起了这件事。。 不过,青霭和小青,差别还是有点大的。 青霭取自王摩诘的诗,‘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与汤屋附近的天光云色是相配的。 小青...小青就有点草率了。 小青将二人引到大汤泉里,何年瞧着,景致是比小汤泉要好。 不过她有事要与李信业商量,眼下没有赏雪的兴致。 “青霭,你去准备一辆回府的马车,还有,交待下去,我和将军来这里的事情,谁也不准说出去。” 青霭应下后,退了出去,汤屋一时静了下来。 何年指了指汤泉,对李信业道,“洗吧,没多少时间了...” 李信业刚要脱衣服,见她站着不走,面上有些迟疑。 何年强撑着坐进汤泉里,面不改色道,“我就简单泡一会,等换洗衣服送来了,我立马离开...” 汤泉水甚热,她饶是没有其他想法,也面颊沸热。 昨夜的梦,逝去的前世,过往的岁月,两世今生的呼吸和心跳,都在她一个人的心脏里蹦跳。 “李信业”,她转移话题道,“在此之前,你有查出李仕汝和宋居珉,私下交好吗?” 李信业抿了抿唇,脱了脏污的外衫,走近冒着雾气的水池里。 “没有”,他的声音透着沮丧。 渐渐升起的铜黄色太阳,沿着广袤无际的雪平线升起,马刀砍杀,高亢的厮杀声逐渐沉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既猛烈又寂静的灰心。 前世从头到尾,李仕汝作为寒门出身的大理寺卿,都不曾参与他与宋居珉的斗争。 这一世,他改变了谋划和布局,局面也朝着新的、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李信业的心情,沉重而低落。 “秋娘,你是对的,是我贪心了...” 他应该先拿宋鹤开刀,一步步肢解宋家,而不是让仇恨蒙蔽了眼睛,动了宋居珉最爱的儿子。 现在,徐翁无辜遇害。 干草的霉味和血腥味,充溢着他的口腔,李信业不禁怀疑,他真的有能力改变结局吗?还是将更多人带入死局? 水流丝绒般暖热,却吻浪如刀般割着何年,她似乎看不得他受挫。 “李信业...”何年安慰道,“棋场如战场,你下了必死的杀招,宋居珉接下这一招,不死也要脱层皮。如今战况酣热,正是彼此胶着的时候...” 她嗓子发干,其实心里也堵的难受。 “我知道你为徐翁的死难受,这出乎了你我意料。可你是出生入死的将军,也许我的话有些冷情,但想必你也清楚,悔棋,犯了兵家大忌。” 何年光裸的脚,淌着雾气沼沼的汤泉水,走到他身边。 “李仕汝死了,无论宋居珉想要做什么,都失了一个帮凶。只要我们尽快查明宋居珉的谋划,何愁不能将他羽翼尽数拔光,一举拿下。” 何年分析着局势。 “李仕汝是寒门出身,科考入仕,据我所知,先祖皇帝早就定下律令,凡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等主持刑罚司狱工作的主令官,都不能由皇族或世家担任,我二兄就是因此才举步不前,做了多年大理寺丞...” “皆因先祖皇帝怕司狱机构,会滋生裙带关系,徇私舞弊,失了为天下主持公平的清正。可先祖皇帝到底算错了人心,岂不知是人就有私欲,这个节骨眼上,李仕汝敢为宋居珉出头,定然是拿到足够多的好处...” 她附在李信业耳边,轻声道,“我刚刚想了想,李仕汝死了,死人不会辩驳,正是我们将脏水泼给宋相的好时机...” “你看啊,李仕汝大张旗鼓的来抓人,本来只想帮宋相抓出背后之人,但徐翁刚遭暗杀,他和唐廷蕴就蹦了出来,此事若是告知御史台,他们也难脱滥用职权之罪。只是,如果李仕汝没死,死的是我们,这件事他们定然另有说法。但现在,李仕汝死了,而我们还活着,且逍遥法外...那无论宋相谋划的是什么,这都是一记回马枪!” “李信业,你这次按我说的做,最坏的结果是,宋相谋划顺利,我们使出回马枪;而最好的结局是,我们提前弄清楚他的谋划,让他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何年附耳说着计划,李信业蹙眉听着,目光不自觉凝在她踮起的脚尖上。 她为了够上他的耳朵,脚趾头都在用力。 李信业歪着脑袋,迁就她的身高,女娘湿黏黏的热息,连同那双皎白的足,不可避免的侵占他的心底,扰乱他的心思。 他惊觉她有一种临危不乱,通权达变的能力。 又不免想起她昨夜做噩梦时,长发和肌肤,也是淋淋漓漓的湿汗,而那双手,更是死死抓住他不放... 他清楚记得,她在梦里一遍遍唤他的名字。 “秋娘...”他忽而道,“你为何每晚都做噩梦?你在怕什么?” 何年脑子没有转过弯,却本能问道,“我每晚都做噩梦吗?” 她狐疑的望着他。 李信业肯定道,“每一晚都会做梦,有时特别惊恐,有时会呓语几句...” 何年偏着脑袋去想,这才意识到,李信业觉得她每晚都做梦,是因为她不做梦的时候,他也没有宿在后院... 这个念头瞬间让她面皮紧绷,血液倒灌起来。 李信业宿在后院,睡在她身边时,她才每晚梦见前世,所以... 症结在于李信业? “李信业?”何年目光回旋在他身上,“你今晚能不能睡书房?” “嗯?”李信业面露不解。 何年想试一试,李信业不在时,她会不会做梦。 第85章 “我怕夜里总是做梦,会影响你休息...” 她指了指他的眼睛胡诌道,“你看看你,眼下都是乌青,一看就是没睡好...” “我无妨”,李信业沉声道,“我只是想知道...” 他的后半截话还未出口,桂妈妈抱着衣裳送过来了。 “姑娘,老奴倒是找出几件样式不错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妈妈放在衣桁上吧,我等会出去穿。” 桂妈妈放好衣服后,何年站起身,湿淋淋地走出汤泉。 “李信业,我有一些事情需要验证,等我想通了其中关窍,一定会告诉你。” 她立在池边,才觉出冷风吹过,生出些寒意。 “现在,你先背过身去,我要先换衣服。” 她脱了外裳,在李信业看不见的地方,一件件脱净又擦干后,才穿了一件看起来宽松的月白大衫。 虽然是十四五岁时的衣服,但大衫松落,她成年后高挑了些,却也更清瘦了,倒是堪堪能穿。 何年边换衣服,边对李信业说,“你也快点洗完,我们去大理寺,我负责引开人,你遣暗卫去动手脚...” 李信业沉闷应了声。 他如言背身垂眸,却不知为何,似能看见她提着湿裙走过,地上拖着的道道水渍,悉悉嗦嗦换衣服时,裸露的雪白肤色。 李信业闭上眼,画面却更清晰了。 她的遮掩,于他而言,是透明的。 月光一样,挡不住春色。 【作者有话说】 宝们,谢谢阅读,这章是过渡章,因为下一章走剧情,会比较密集的行动,所以放在后面一块了。 第68章 ◎解剖尸体◎ “李信业”,回去的路上,何年猛然想起来,“昨日宋居珉,既然是特意设局伏击,那跑回去送信的暗卫,会不会是他故意放行?” 李信业神色晦暗,“恐怕宋居珉已经知道了...” 他穿着沈初明的海青色交领长袍,腰间佩戴古玉绦环,儒雅文气的装扮,硬是叫他穿出英气逼人之感。傲然霜雪的遒劲青松一般,英挺峻拔。 “不过普荣达就要来大宁了”,李信业目光幽深,“他们之间再度合作是必然,就算宋居珉知道是我在背后动手脚,李仕汝没有当场抓获我,他明面上也没有办法...” 李信业深知,他此前对宋家的算计,全靠着攻其不备,出其不虞。一旦宋居珉反应过来,就失了先机,所以他才会急着下死手。 何年咬着唇,问了一个李信业没想到的问题。 “宋居珉...他私下里养了很多暗卫吗?” 她一直以为李信业有暗卫,是因为他本就是将军,手底下有很多追随的将士。没想到宋居珉是文臣,暗地里也有这么多可以调动的暗卫。 但事后想想,堂堂宰辅,若是没有摸黑干脏活的人,才是怪事。 “确切来说是死侍”,李信业语气平淡,“有妻儿老小在他手中,不替他卖命会死的人...” 李信业谈及此事,没有任何波动,他一直都知道宋家豢养了许多死侍。 “先祖皇帝凭借武力篡权夺位,最忌讳官员手底下握有兵权,便是寻常官员也按照官阶,制定严格的护卫人数。宋居珉身为宰相,依据律例府中护卫不能超过五十人,毕竟就连亲王的护卫军也不过百人而已...” 何年想了想,确实如此,“我家中护卫不过二十多人,但身强体壮的男仆很多,其实就是换个方式养护卫而已。” “所以,萧太后把持朝政后,见大臣们清减了护卫人数,却大肆畜养私奴,便下令将佃农、奴婢等统一编入户籍,禁令采买官私奴婢,推崇民间雇佣奴婢,大户人家虽然还是采买奴婢,却也只是私底下进行。” 她指了指自己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不豢养私奴私婢?比如那些家生子,你若是改为雇佣关系,他们倒要闹上一闹,觉得主家不肯对他们一家老小负责呢!不过,好在朝廷对私奴管得严格,私婢倒不怎么在意,毕竟,他们觉得一群女婢,能成什么大事?” “但是,自我记事开始,倒是没在高门贵家,看到过随意打骂、役使、赠送和贱卖奴婢的,否则传出去是笑话不说,也经不起政敌弹劾...这也是宋府挖出这么多尸骨,会激起民愤的缘由,因为家主没有打杀奴婢的权力...” 李信业视线辗转在她面上,眉宇肃然又松动,他挑帘看着窗外,眼底都是黯淡。 “皇权和臣子之间,既是相辅相成,也是相互抑制的。天子不许官员养护卫,宋居珉这种权臣,怎会老老实实就范?许多亲王和大臣,都会在暗地里豢养死侍,昨日刺杀徐翁的幕后主使,若当真是宋居珉,那便是他豢养的死侍所为...” 他见女娘蹙眉不语,宽慰道,“承影心思细腻,他提前回了将军府,自然会处理这些事,你不必过于忧心。至于你我二人,现场的痕迹已经尽数抹去,大氅烧了,追影暂时藏在汤屋...” “李信业”,何年眸光微挑,不等他说完,露出促狭的笑,“你平日怎么吩咐手下暗卫做事情?” 想到这是机密之事,她也不为难他,提出自己的布局。 “无论宋居珉有没有发现,这都是我们最后一次利用他和北梁的罅隙,制造他们之间的矛盾...” 她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靠近他道,“所以,你通知承影,让他去找我的侍女暗香,要她以研制新菜式为由,差遣赛风去一趟云梦楼,采买一批云梦楼的美酒佳肴...” 李信业与她目光交接,立刻心领神会。 何年重复道,“切记要暗香以自己的名义,吩咐赛风做这些事。这样,就算我们昨夜仓促出府,惊动了赛风和狸奴,他们也不会怀疑遣赛风去云梦楼的目的...” “还有...”,她想起要给黑娘找女儿的事情,“让承影通知黑娘来大理寺等我,我带她去仵作那里找人...” 李信业点了点头,出去安排事情前,不忘点评一句,“秋娘...我发现你有做坏事的天赋...” 许多事情,李信业需要动脑子谋划许久,她几乎随机应变,立刻想出杀人诛心的法子。 就算她是什么精怪附体,李信业也没有听说过,有精怪能熟谙人事,操纵权术至此,而不是靠着美色惑人。” 迎着他的打量,何年坦诚道,“我度过了非常无趣的前半生...” 回忆过往学术生涯,她连牙龈都是麻的。 “我每天关在书房里研读资料和史书,古往今来,上下千年,我通读了许多理论和知识...”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猛虎出柙,擦拳磨掌,急需实操和验证... 李信业却唇角轻牵,拆台道,“我怎么听闻,沈娘子素来爱热闹,点茶、焚香、投壶、挂画、玩双陆、打马球,凡京城贵女宴饮诗会,结社团行,沈娘子无一缺席...不仅盛装出席,还要艳惊四座,出尽风头...” 他低落半日的神色,展开挖苦的笑意,“我从未听过沈娘子,是醉心书斋衔胆栖冰,沉迷于学问,追求澹泊宁静之人...难道传闻有假?” “传闻不假...” 何年听出了他的不怀好意,黑黢黢的眼睛,直视着李信业,真诚极了。 “只是我如今嫁做人妇,改心性了。都说男子喜爱温柔娴静的女子,料想将军也是如此...” 李信业未曾想过她会这般回答,连连闷咳几声,挪开了视线。 一直到出了马车,交待完暗卫要做的事情后,李信业泛红的耳根热潮褪去—— 他才意识到,‘温柔’和‘娴静’,她到底和哪一项沾边? .............. 马车停留在大理寺外。 何年见黑翠花已等在那里,她心道李信业的暗卫,果然办事利落,想要培养自己人的想法,在这一刻也达到了顶峰。 黑翠花穿着家常的便服,走到何年面前,悄声说,“主子,我刚刚找看门的狗脸侍卫搭话,你猜怎么着?” 她露出惊诧的表情,“大理寺卿死了,一早抬回来就断气了,那狗脸侍卫还赶我走,说今天大理寺不受理任何案子呢...” 何年扫了眼大理寺威严的青铜山门,目光也郑重起来。 山门外两尊气势磅礴的石狮,与门前立着的黑色大理石,为司衙添上庄严与肃穆。 这合该是王朝最威严的地方,为天下人谋公正的地方,可内里也烂透了。 她随着李信业走过去,那侍卫很快放行。 黑翠花嗤了一声,“果然是狗脸侍卫,我下辈子也要托生个富贵人家。” 何年拍了拍黑翠花的手,“黑娘好志气!” 小衙役带着他们去停尸房,大理寺正贾真也很快赶了过来。 只是,停尸房外,衙役进去通传后,愁眉苦脸的走出来。 “将军恐怕进不去,王仵作说了,他验尸的时候,不许旁人打扰。” 李信业正在想一个小小仵作,怎么敢违逆上峰的命令,就见贾真面上都是为难之色。 第86章 “将军见谅,王仵作向来脾气古怪,停尸房又都是他说了算...” 寺正声音低了下去,何年却径直朝着里间走去。 “王晏舟,我有事求你帮忙!”她声音清脆悦耳。 正在验尸的王晏舟抬头,看见走进来的女娘,却满脸嘲弄道,“你这是求人的态度?” 何年看见躺在血泊里的李仕汝,才意识到李信业一刀击中的地方,正是他喉骨大动脉。 刀劲凌厉,削掉半个脑袋,以至于他死不瞑目,仰躺在尸床上的样子,实在血腥狰狞... 何年险些没呕出来。 王晏舟见她难受,神色软了三分,“你有什么事,先出去说”,他放下了手中的酒糟和镊子。 何年连连摆手道,“不必了,就在这里说...” 她和王晏舟也算自小相识,毕竟他的长姐,就是何年的亲嫂子。 五大世家里,萧家爱权,是因为萧太后独揽大权四十年。 而王家爱玩,这个玩可不是指提笼架鸟,娼楼妓馆,而是指王家的后代不务正业。 有看破红尘做和尚,成了保国寺高僧的。有不喜欢入朝为官,在广陵办开颜书院,供养寒门读书的。 当然,还有王晏舟这种,作为王家寄予厚望,三岁开蒙,五岁入宫陪学的青年才俊,结果要死要活进入大理寺做仵作的。 幼时王晏舟也在沈家住过,两人气场不合,见面就吵架,关系实在算不上好。 可不好的关系,也是关系。 何年忍着恶心,挤出温顺谄媚的笑。 王晏舟见不得她这个样子,不悦道,“你不是向来喜洁,说我与死人打交道,怕沾染晦气吗?怎么今日巴巴找过来?” 他常年在暗室工作,皮薄得能看见血丝,眉眼倒是好看,可看人时峰眉轻挑,桃花眼含着嘲笑,那看向何年的目光,和看狗没两样。 若是沈初照在这里,估计早炸毛了,但何年是升级版沈初照。 她讪讪笑着说,“我过去年纪小,不懂事,若是说了惹阿兄生气的话,阿兄不要放在心上...” 王晏舟俯下高大的身体,凑近一点,改用看鬼的表情看着她。 “沈小照,你又要使什么坏?小爷今儿忙着,可没工夫应付你...” “没有”,何年摇了摇头,“我就是听说宋府挖出很多侍女的尸体,我想...” “你想都别想...”,他冷峻的斜睨着她,“我只负责给死人验尸,你想见宋檀,就去找司狱的人...” “不过”,他撩着分明熬夜的眉眼,散漫嗤笑着,“若是等他死了,你想见他,我或许可以帮忙...” 饶是何年涵养极好,也心脏突突冒火。 但她记得自己过来的目的,艰难的忍下了脾气。 “我是为身边下仆来的,我有一个仆从叫黑娘,她找女儿很多年了,听说相府挖出许多尸骨,她想来看一看,有没有她女儿...” 她说完回头招手,李信业和黑娘都走了过来。 王晏舟目光在李信业身上短暂逡巡,便收回了视线。 “沈小照”,他眼神里透着轻傲,“你一身毛病,也就对待身边的下仆,还算有点人性。” 他指了指身后的尸骨,“就在那边,你们不要乱翻,我等会带你们过去检查。” 又指了指面前的尸体,声音冷寒,“眼下我正急着给大理寺卿验尸...” 本来利器所伤,又是新鲜的尸体,验尸没有什么难度,偏偏伤口在喉骨血脉处,需要先用酒精清理掉血污,才能看清伤口。 而清理的过程中,又怕不小心擦拭掉有价值的痕迹,只能用镊子一点点扒看。 何年过了最初的视觉冲击,听了他的话,慢慢靠过来,一脸真诚的恭维道,“阿兄可真是胆识过人,每日和这样吓人的尸体打交道,居然一点都不害怕...” 王晏舟稳稳拿工具的手,忽然有些拿不稳,脸上却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不驯的望着她,“你才知道啊?比这更可怕的尸体,我都解剖过呢!” 第69章 ◎情绪悲恸◎ 一种燥热的痒,从王宴舟的指尖催生。他如顺毛撸的猫,翘着尾巴,指尖熟谙的盘弄着手底下僵硬的肉。 李仕汝颈项的血污,一点点擦净后,裸露出烂熟的褐红色表肉,外翻的桃红里肉,以及瓷白的断骨。 那双眼睛半睁着,嘴巴微张,热息抽离,鲜活的血气散去,惊叹死亡突兀,肉.体空洞。 王宴舟见女娘分明害怕,却看的专注,他指着冷泛青白的致命伤口,解释说,“这一剑力道极大,非武力超群,力拔泰山之人不可为。 何年暗戳戳瞄了一眼李信业。 “力气这么大吗?” 不等王宴舟回答,何年歪了歪头,声音里带着慵懒,藏着试探,“我看这凶手不仅力气大,胆子也大的很...竟然敢刺杀朝廷命官,这会儿应该关在大理寺,等着秋后问斩吧?” 王宴舟唇角勾起嘲弄的笑,“大理寺这群蠢货,除了会摆摆官威,正经破获过几个案子?” 他尾音拖得长而轻,细针一样,刺得身边的官差心里发紧。 王宴舟却浑然不顾,接着讽刺说,“去了一千多头官兵,连凶手的毛都没摸到,倒白白搭上几十号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大理寺赶上门送命,是给凶手送年终大傩,岁末大礼呢?” 他出身显赫,向来言辞无状,不积口德。 大理寺正曹真就站在他身边,他也毫不避讳。 曹真只能扯了扯唇角,提醒他,“话也不能这么说,王仵作许是忘了,自己也是大理寺的人…” “哟,这会子知道我是大理寺的人了?怎么平日里查案,就让我做好自己的事情,少管案子怎么查呢?我还以为仵作只是打杂的呢?” 他嘴不饶人,手上动作却轻盈而丝滑,修长指骨白皙而利落,指甲也修剪的平整干净,捏着骨钳的一端,将擦拭干净的里肉往外翻。 皮肤上微现的淡青色血管,幽灵般起伏于死肉上,须臾几个动作,就测出里喉骨的伤口深度,长度和利器。 “倒是和回来的蠢货说得一样,上好的龙泉剑,剑锋薄锐,削铁如泥...” “从剑痕来看,这还是凶手收了力度的。恐怕他若使了全力,李寺卿的脖子就留不住了..” 李信业眸光微动,他出剑时把握住力度,既是方便手下取回宝剑,也是隐藏实力。 听了王宴舟的话也不意外,只看了一眼水漏上的时间。 隅中一刻时,窗外响起几不可闻的两声鸟鸣,李信业绷紧的神经,松弛了几分。 他将手搭在何年肩上,何年明白得手了,也不自觉的露出笑来。 王宴舟正写着验查结果,瞥到二人互动,不耐烦的将册录递给曹真,“你拿去交差吧,我和邢仵作的看法一致! 尸体刚运回来时,邢仵作就检查过了,当时外面还围着一众官员,王宴舟不耐被围观,等到人散尽后才动手验尸。 像李仕汝这种当着许多下属面,明晃晃遭刺杀的,其实不需要多做检查,但死得毕竟是大理寺卿,流程还是要走一遍的。 王宴舟打发走曹真后,带着何年来到堆放白骨的案台前。 他指了指小山般的尸骨道,“我和邢仵作熬了一宿,基本判定死的都是女子,年龄十五岁到二十岁不等,其中二十岁左右的女尸,蝶骨和枕骨的基底缝是愈合状态,但损毁严重,可见死得时间最久。” “也就是说,他早年杀的侍女,还是偏大龄的女子,后面年龄就越来越小?”何年精准捕捉到这句话的意思。 王宴舟半眯着眼,饶有兴味的盯着她,‘他早年杀的侍女’,这几个字太过冷然,不像是在谈论宋檀,倒像是在说旁的什么人。 “沈小照”,他试探道,“你向来孤芳自赏,什么时候对死人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了?” 何年眼神闪烁一下,佯装生气实则恭维道,”怎么了?许你有匪君子,去做了仵作,不许我同为女性,关心一下侍女啊?” 王宴舟眉梢微挑,让开了一步,斜倚在梨木桌案上,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你找吧,看看哪一具是你的老熟人?” 何年瞪了他一眼,转头去看上百具累累白骨时,眼睛也失了精气神。 “这要怎么找啊,黑娘?” 何年问完,才发现黑娘眼圈发红,唇都在颤抖着。 她女儿六岁走丢时,她出门看所有六岁的女童,都如看女儿般亲切。 现在九年过去了,女儿也十五岁了,她看这些死去的十五六岁的侍女尸骨,都感受到如失女儿的痛苦。 黑翠花捂着眼睛,呜咽起来,“主子,都是白花花的骨头,我也认不出来啊!” 王宴舟站直了身体,他本来还怀疑沈小照寻他开心,一百多具白骨怎么可能找出人? 他以为她是找个由头来看宋檀,待看了黑娘情绪悲恸,他才意识到她是真的为侍女找孩子。 第87章 只是,她向来肤浅,喜欢的侍女都要肤白貌美,什么时候也要这种五大三粗的女侍了? 王宴舟惊诧于她的变化,目光不由自主投向李信业,打量着她这个新婚夫君。 却见李信业的视线,凝在安抚下仆的女娘身上,目光如日头下融化的琥珀,深潭般沉静,却又蓄着暖融和波澜。 他不过多看须臾,后者敏锐感知到视线,迅速回视过来。 王宴舟心头一紧,仿佛被狼眼凝视的恐惧瞬间袭来,他呼吸都不由停顿片刻。 而那目光沉沉看他一眼后,不含情绪的挪开。 他觉得头上的枷锁拿掉了,才生出不解和懊恼,他怕李信业做什么? 那种潮水般漫溢的恐惧,一定是他一宿没睡,脑子产生的错觉。 王宴舟走到尸骨旁边,打开一个木箱,对黑娘说,“尸骨确实辨不出来,不过,我让官差把土里挖到的遗物,也给带了回来。你女儿走失前,身上有什么专属饰品吗?” 黑娘眼睛骤然一亮,“我女儿腕上有一个银镯子,百天的时候,她爹给她买的。银镯子上缠了红丝线,小时候不脱落,长大后每年放一圈,戴了许多年...” 她像得了巨大的希望,蹲在木箱旁找东西,嘴里却念叨着,“碧霞元君娘娘保佑,镯子不在这里,镯子不在这里...” 黑娘的手在杂乱的箱子里翻找,指甲缝里扒满泥土和霉斑。 死去的侍女们,经年留下最多的东西,就是细碎的耳饰、项圈和手镯。 好几次,她都扒出黑乎乎的银镯子,在掌心颤抖着擦拭,细看上面凸起的纹路后,她才咧嘴无声笑着,“不是我家月儿的,我家月儿上面刻得是,‘愿赍长命,福禄寿喜’,她爹是读过书的,说这是保佑她无灾无病、百岁无忧的。” 何年也跟着陪笑,说这个寓意好。 黑翠花得了夸赞,如吃了定心丸,接着找下去。 忽而,她的手吨住了,目光凝在一个崭新的镯子上。 那镯子上的线圈还是新缠的,艳丽醒目,镯子上的莲花纹,却让她一颗心揪了起来。 黑翠花擦了擦眼睛,以为产生了幻觉,她似乎能透过这个崭新的镯子,看到她的月儿踮脚站在灶台前,举起胖乎乎的小手往锅里添水,腕间银镯叮咚撞着锅沿的声音。 她莫名笑出声来,又揉了揉眼再看,那镯子还压在角落里。 黑翠花蹭了蹭手,颤悠悠拣到手心里,聚在抽痛的眼睛下看,日光斜劈进停尸房的窗棂里,她看清那镯子里面刻的字,正是‘愿赍长命,福禄寿喜’... 黑翠花一屁股跌坐在地,眼泪水柱一般往下淌,银镯滑落在地上,撞击出清脆的颤音。 何年心道不好,捡起镯子细看,那银镯子缠着赤金线圈,接口处硌出深褐色的血光,恍若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望着蜷缩成一团的黑娘,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但看那镯子这般明亮崭新,不由看向王宴舟。 王宴舟脸色难看,指了指帘子后的一条桌案,“这是昨日验尸时,从一个叫香穗的侍女手上取下来的,她死了不过几日,尸体尚且完整...” 王宴舟话未说完,黑翠花已趔趄着奔了过去,在掀开潮湿的帘子后,她看见一个侍女发髻和服饰的女孩,孤零零的躺在粗劣的木案上,脸色青灰恐怖,那是比白骨更幽怨痛苦的神情... 黑翠花并不害怕,可脚步顿在那里,过了好一会,才走了过去。 她先摸了摸女孩僵硬的手,似在寻找什么。 等看到手腕处月牙形状的疤痕时,她心脏传来突兀的断裂声,五脏六腑也如同掏空了,只剩下冰凉空旷的四壁。 “月儿...”她从胸腔爆发出一阵嚎啕大哭。 那月牙形状的疤痕,是她的月儿太懂事了,扒在锅沿边给娘亲做饭时,留下的烫伤。 这一刻,黑翠花忘记了自己是奴仆,是主子开恩才寻到女儿,她只觉积蓄多年的希望,尽数毁灭了,喉头涌出巨大的悲恸,不可抑制的发出类似野兽的哀嚎。 何年等她宣泄过后,拍了拍她的背,将镯子拿给她看。 “黑娘,你女儿这么多年,也在思念着你。” 泪眼朦胧中,黑翠花看见银镯刻字的另一侧,藏着女儿用绣花针,歪歪扭扭刻下的两个字,“阿娘”。 黑翠花恍若听见,灶膛里传来树枝燃烧的噼啪声,她的月儿穿着海棠红小袄,鼓起脸颊对推门而入的女人说,“阿娘,月儿做饭给你吃...” 咸腥的血堵在嗓子里,黑翠花猛然站起身,嘶喊着朝门外跑去,“我要杀了那个畜生,畜生啊,那个害死我女儿的畜生啊,我定然要将他千刀万剐...” “凭什么他们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就能这样作践穷人的命...我的女儿,她也是我的心头肉啊...” 李信业见她情绪激动,掌心轻劈在她的后颈处,黑翠花倒在他手臂间,晕倒前还紧捏着银镯,覆在咬破血的唇间。 何年心里也难受得紧,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没办,她雾气沼沼,强撑着泪水的眼睛,望向李信业,李信业很快心领神会,先将黑翠花抱了出去。 待他们都走了,何年才向着王宴舟道,“我不信凶手是宣云,阿兄也知道,宣云向来良善,他怎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 王宴舟当然也不信是宋檀做的,但是听到女娘一口一个‘宣云’的叫着,他胸口一阵发闷。 王宴舟欺身向前一步,半皱眉头,却挤出不屑的笑意。 “宣云,宣云,你倒是叫得亲切?难为你的夫君好脾气,居然放任你护着...” ‘竹马’也好,‘初恋’也好,他都说不出来。 只讽刺道,“宋宣云的继母,供词写得清清楚楚,说他素来骄纵成性,更因母亲去世的早,得了“失心疯”,发作起来性情狂躁,只是没有想到,他会虐杀侍女罢了。而他那个二兄,也说弟弟房中侍女甚多,终日流连于女人堆里,可惜他常年忙于公事,疏忽了对弟弟的关注...” 王宴舟唇角剜出挖*苦的笑,“至于宋府的下人仆从,多得是指认他性情暴怒,行事无度的...人品这般拙劣,难得你肯信任他?” 何年仰着头,脊背挺得笔直,一脸的倔强。 “我不相信,阿兄惯会骗我,除非你让我看到宋府的供词!” 王宴舟瞧着她紧绷的白皙脸颊,因为情绪激动而泛红,呼吸略显急促,莫名想起什么。 他嘴角微微上扬,像是看透什么,又懒得计较,轻哼了一声,“想看供词,可以呀!你打算怎么谢我?” 他半弓腰斜觑着她,笑声戏虐而短促。 一张宽厚大掌挡在他眼前。 “王仵作想要什么感谢?” 李信业胳膊环着女娘的脑袋,将她圈入怀里。 虚晃而过间,王宴舟看见他手背上的伤。 “将军闲居京中,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何年拉着李信业的手,生气道,“我抓的,你有意见?” 王宴舟当年之所以力排众议,顶着家族压力,也要走上仵作的道路,除了要查清叔父的死因,还因为他本身对仵作之道,天赋异禀。 他一眼就看出,那是箭簇齐发,凌厉箭气带来的擦痕。 “我说呢”,他勾了勾唇,“将军这样沉稳的人,怎会遭惹小野猫呢?原来是家里有母老虎啊!” 他说完朝着司院走去。 王宴舟脾气不好,对待上峰和同事不算尊重,却绝对出手阔绰。 是而要看卷宗和供状时,虽然不合规矩,可这会大理寺主事的人都进宫去了,下属们默认他是这里的老大,也不介意开个后门。 很快,供状到了何年的手里。 何年将宋府的供词,连连看了好几遍后,又研究了一下宋居珉的陈词。 宋居珉没有指认宋檀,却赫然写着,“后宅一并事项,交由内人搭理,臣难咎疏忽之责!” 何年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眉毛拧成了一团。 王宴舟看不得她为宋檀忧心,一把抽走供词,不耐道,“你有操心别人的闲心,不如操心一下你父兄!” 何年茫然道,“我父兄怎么了?” 王宴舟神色缓和了一点,“你兄长千里迢迢查案,何其凶险?你父亲送来的那个小妾,更是牵连嘉王,你以为这个案子闹到最后,你们沈家能够不受牵连?” 他说完,目光幽深的望着女娘,意有所指道,“若是李仕汝没死成,这会儿应当在嘉王府中...” 他言尽于此,就看李信业,够不够聪明了。 何年听完,如遭雷击,霎时间明白宋居珉,究竟意欲何为了? 第70章 ◎其他人只能死◎ 大雪压枝,海棠碾泥,丞相府一番狼藉过后,大门紧闭,肃静的俨如冰窟。 唯有檐角铜铃,在寒风中惊颤,发出清脆回响,震碎簌簌积雪。 暖阁内,宋居珉斜靠在文人椅上,听着下属禀告密报。 第88章 他垂眸凝着手中茶盏,羊脂玉般的瓷胎沁着郁青色,茶汤里银毫浮沉起落,恍若他此刻心绪。 “禀相爷,死侍刺杀徐翁时,果然如相爷所料,有暗卫出手保护。” 下属单膝跪在青砖地上,声音习惯性压低。 “卑职提前潜伏在远处,见其中一个暗卫回去报信,便在后面悄悄跟着。只可惜此人警惕性极强,卑职只能凭借马蹄印远远跟踪,但那匹马在进入南大街后,就止步不前了...” “卑职只看到马,没看到人,后来想近身查看,却出来四五个暗卫,险些要了卑职性命。” 他捂着流血的右手臂,表情痛苦。 “卑职再三寻思,在南大街街口有人接应,又有能力调动这么多暗卫的,只能是街尽头的将军府。卑职便在天亮后,命死侍去将军府附近蹲守。” “将军府一上午都没动静,只等到巳时,才有侍女乘马车前往云梦楼。卑职后来打听发现,她去云梦里将最新的菜式,都点了一份打包带走。” “这个时节点菜已是古怪,偏偏这个侍女,还是之前小沈氏,派去宫里给娘娘送信的。卑职还查到,小郎君第一次关押在大理寺时,这个侍女曾假扮成宋家侍女的模样,偷偷去见过小郎君...” 宋居珉脸色难看,拈着茶盏的手,顿在那里。 杯盏中茶汤澄澈如琥珀,映出他眼底寒芒。 “这个侍女是谁的人,你查清楚了吗?” 下属点头道,“查清楚了,是小沈氏在瓦子里买的相扑手,但北梁人一直试图往将军府安插内应,这个女子的真实身份,恐怕是北梁探子。” 紫檀案几上,鎏金暖炉冒着白烟,炉内银丝炭毕剥作响。热息熏蒸下,宋居珉的脸,也时而苍白,时而如朱砂晕开的血渍,呈出压抑的愤怒。 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宋居珉重重放下茶盏,青瓷盖沿与盏身相击,发出遽然的脆响。 宋府管事推门而入,满头大汗道,“相爷,不好了,二郎君他...他服用了睡圣散后,忽而上吐下泻,抽搐不止,要不要请太医...” 迎上宋居珉阴寒的眼神,管事闭上了嘴。 “多喂他喝些水,死不了就行。” 他晨起听到李仕汝死讯时,满盘计划碎成千万片残刃,割得他心口疼。 这会又听到那个孽子,连这等剂量的睡圣散都耐不住,面上更添郁色。 左手拇指,碾着右手虎口的老茧,眼珠无声转动着。 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既然二郎君受不住药性,就每次少喂一点,每服二钱,日服三次,记住了吗?” 管事擦了擦汗,连连点头,向外退去。 檀木门外响起一声温柔的唤声,“老爷...” 萧锦兰捧着缠枝莲纹盅款款而入,鎏金暖炉氤氲的雾气,染得她眉间哀婉朦胧生辉。 “妾身为老爷炖了参汤”,她将汤盅放在檀木案前,金丝云锦广袖大衫下,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 “朝堂之事虽然重要,可这严寒刀雪的天气,最是容易寒凉入体...” 她的柔荑搭在宋居珉肩颈上,轻轻揉捏着,“寒气侵骨,易伤肺腑,老爷更要保重好身体...” 寒风卷着细雪,扑打雕花窗棂,萧锦兰腕间佛珠,也在宋居珉肩上轻轻剐蹭着。 他这个续弦,起初是为了安抚先夫人娶的,后来也难免因她一心修佛,又温柔贤惠,持家有方,而生出过许多动容... 但这些情分,不足以让宋居珉,能纵容她残害自己最爱的幼子,尤其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生出异心。 “兰娘”,宋居珉抬手抚住她的手,“你来得正好,二郎受不住睡圣散的药性,呕吐不止,我身边的人粗手粗脚,旁人我也不放心,不如喂药的事情,就交给你来办...” 他声音温和,萧锦兰却听得心头打颤。 “老爷,再怎么说,二郎也是老爷的亲儿子,又是圣上钦定的副都承旨,若是出了什么事,圣上那里...” 宋居珉加重了手上的力气,萧锦兰顿时噤声了。 “睡圣散要不了性命,山茄花和火麻花的药性,只是催人入睡而已。二郎重情,因弟弟的事情而痛心自责,卧床不起...圣上那里,我自会为他陈情...” 他拍了拍萧锦兰的手背,意有所指道,“只是,此药喝多了,就会头脑昏沉,形如痴呆,再也记不住以前的事了,自然...也不会再胁迫任何人...” 宋居珉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沉,端起搁在桌案上的汤。 沸热的参汤腾起白雾,模糊了他唇角骤然加深的笑纹。 萧锦兰想通了其中关窍,不再推辞,柔声道,“老爷放心,妾身愚钝,不如长姐聪慧,没有替老爷打理好后宅,这等煎药的小事,妾身一定不会让老爷操心...” 参汤里倒映着她的影子,随着宋居珉的搅动一点点破碎。 “夫人何须自谦,你向来让我放心!” 他不提她供词作伪的事情。 萧锦兰心中忐忑,却也抱着一丝侥幸,他还没有看到大理寺的供词。 而只要宋鹤失去记忆了,她的秘密就永远不会暴露了。 “相爷”,门扉轻启,有亲信送来一封信。 萧锦兰瞥见那信印着朱漆,知道是重要的事情,知趣的退了出去。 萧锦兰走后,宋居珉才脸色晦沉的吩咐其他亲信,“看紧夫人,不许她出宋府一步。” 他将参汤倒进了松树盆栽里,那盆栽老干虬枝,宛若龙髯。 宋居珉这才擦了擦手,拿起乌木托盘上的朱漆信笺,慢条斯理地展开洒金笺,目光扫过末尾殷红的押印,确实是北梁皇室的印戳。 待看清北梁的要求后,他怒拍桌案,震得茶汤四溅,澄黄茶水顺着手背滚落。 “怎么了,相爷?北梁人又耍什么花招?” 亲信望着失态的相爷,胆怯的收拾地上的残局。 宋居珉将信件丢给了他,亲信看到染上茶汁,洇出暗色痕迹的洒金笺上,北梁三皇子普荣达提出要求:只要丞相再拿出五十万两白银,就会来大宁求和,永结姻亲之好。 宋居珉连日劳累,兼气血上头,没有意识到普荣达过去来信,都用的是私人印戳,而不是皇室印戳。 “老爷,这是北梁人在让步啊...上次一百万两白银,他们扯皮没收到,可是要相爷补偿二百万两白银的...” 宋居珉用看蠢货的神情,鄙夷的盯着亲信看,半响,爆发出低笑声。 “你懂什么?”宋居珉指甲掐进掌心里,“九年前那场溯雪大战后,北梁就像喂不饱的老鼠,简直拿宋家当粮仓了。” “上次一百万两白银,北梁人不愿意承担风险,运到京郊城外,陆万安亲自押送,说交付到北梁人手中,北梁收了银子不承认,反诬赖我们诓骗他们。之前,我还疑心是陆万安昧了银子,现在陆万安一家尽数死了,死无对证,可不是合了北梁人的心意?” “如今,北梁改要五十万两白银,是因为李信业在北境,压得北梁翻不过身,他们想要李信业死在玉京城,就需要我帮忙,自然不想真的失了和气,这才改口少要一点...” 宋居珉意识到,无论他多想尽快结束李信业的命,有北梁这只恶狗在前,李信业一时半会都不能死。 宋居珉嘴角以诡异的弧度翘着,喉间滚动的轻笑,宛若毒蛇擦过枯叶,阴狠而冰冷。 “凌霄”,他叫着亲信的名字,“这些年,北梁在京城遍布密探,他们的狼子野心,简直藏不住了。李信业初回京城,宋府内的私密之事,他不可能这么快知道...宋府此番劫难,恐怕是北梁人故意给的警告!否则,怎么会这么巧?宋府前脚出事,普荣达索要银钱的信,后脚就送到了家里...” 宋居珉狭长眼缝半咪着,眼尾细纹更显密集,淬毒的银针般藏进褶皱里。 想到往事,他瞳孔泛着狠戾的幽光。 元昭三十九年时,萧太后虽然年事已高,但萧家依旧权柄通天。 宰辅萧继先,是萧太后的亲弟弟,皇后萧裕雪的父亲,若不是萧裕雪腹中多年无子,萧家恐怕要另立新主了。 宋家和萧家虽有联姻关系,但宋居珉的妻子萧锦绣,只是萧继先的亲侄女,唤他一声伯父而已。 而宪宗皇帝为了拉拢宋居珉,也为了分化萧宋两家的连结,赐婚昭庆皇子和宋家长女宋琴。 昭庆皇子是淑妃的儿子,淑妃当时更是受尽宪宗皇帝宠爱。 萧皇后没有子嗣,宋居珉嫁女儿时,是以为昭庆有可能做太子,琴娘将来能做皇后。 事实上,宪宗皇帝也暗示过他,有立昭庆为太子的想法。 而宋居珉接受这门皇亲,还因为他早就看出,宪宗皇帝羽翼渐丰,摆脱萧家控制,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萧皇后膝下没有孩子,只有过继的二皇子,二皇子还是她从徐美人那里抢来的。 将来二皇子登位,若是孝敬亲善,也是自己的亲身母亲,萧家如何能复制过去的权势? 第89章 所以,为了两手准备,他前脚让长女嫁给十八岁的昭庆皇子,后脚让长子娶了妻子母族的萧家表妹。既是表达两边都不得罪的态度,也是为了日后无论哪一方得势,他都有斡旋的余地。 多年以来,世家都是这样运作,从未失手过。 只是,他没有想到,宪宗皇帝掌权后,立刻背刺了他。 他先是借助朝中寒门势力,罢免了萧继先。 走这部棋的时候,宋居珉只当宪宗皇帝,是为了报复多年来,被外家架空的痛苦。 却没想到,萧继先倒台后,宪宗皇帝却册封周惠妃之子,昭隆皇子为太子,封惠妃为皇后。 过去宠信的昭庆皇子,反倒不放在心上了。 所以,伯父萧继先,想要借助北梁,灭掉周家时... 宋居珉动心了。 他这些来,靠着与萧家是姻亲的关系,在朝中积攒了自己的势力。 只要周家倒台,除掉昭隆太子,他就能推昭庆为太子。 故而,溯雪一战,打算建立不世战绩的周家父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发兵时,他们没有想到,渡过寒河时,身后不是支援他们的大宁辎重部队... 而是与对面北梁里应外合,放火烧化寒河千尺积冰,让六十万士兵进退无路的内应。 周家父子,连同当日软禁萧太后的周家军,尽数死在北境。 宪宗皇帝备受打击,昭隆太子悲痛欲绝,死于‘哮疾’。 萧继先想要扶持二皇子上位,而宋居珉早就做好了准备。 最终,二皇子和六皇子,因为造反而被宪宗皇帝下令处死,合府流放。 …… 当年参与皇子夺嫡,宋居珉从不后悔。 若是有什么遗憾,那就是下手不够狠,不够斩草除根,才会留下今日这么多的后患。 亲信凌霄见相爷沉默不语,忐忑问道,“相爷,那这五十万两白银,我们要不要给?” 宋居珉忽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暖阁内折返出回音,宛若割裂出阴阳结界,而轻叩着蟠虺纹紫檀桌案的他,每次都只能是活着的那个人。 其他人,只能死。 他脑中浮现昨夜灌药时,那个孽子疯魔般的嘲笑。 “不给”,宋居珉笑声蓦然坠地,铿锵有力。 “既然是萧继先害死了锦娘,那就由萧家来偿还这笔债务!” “况且,当日之事,是我们两家共同合谋,凭什么这么多年,都是宋家出钱,萧家躲在身后乘凉?” 【作者有话说】 这章改了好久,都不够好玩,感觉回忆太多,但是不说清楚当年的事情,后面剧情走不动 笔力弱,撑不起来,想哭 还是大长篇,更想哭了 第71章 ◎毁人清白◎ 寅时刚过,群臣踩着碎雪上朝。 宋居珉一身暗红官袍,随着人潮走向文德殿,面色如常。 宋家大郎宋砚,从容跟在父亲身旁。 周围密集的打量和窃语,黏腻的蛛丝一样,簌簌飘落。 宋居珉掸了掸蟒纹袖口的霜花,给儿子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宋砚也自责而心疼的看着父亲。 这几日南方寒潮,朝廷计划拨款赈灾,又临近年末,需要统计全国赋税财收,三司人人忙得脚不沾地,他也只能强撑着恍若无事,按部就班处理粮草调度和统筹的事情。 宋砚正望着父亲,身后传来一声裹着尖锐冰碴,带着挖苦意味的问候。 “昨夜天寒地冻,积水成冰,宋相可还安好?” 御史中丞郭路,抚了抚胡须,含笑说,“宋相府里,抬出上百具尸骨,满城皆惊!这等骇人听闻,残暴无良的事情,老臣以为宋相爱惜脸面,定会称病不朝...没想到宋相果然是心性坚定之人,这就一脸无事,气定神闲的行走于文武百官面前...这等心性,这等气度,实在令人钦佩!” 他声音朗润而洪亮,内涵宋居珉寡廉鲜耻的话,冰雹般劈头砸下来。 一时间,佯装低头行走的臣子们,都纷纷望向这里。 宋居珉仙鹤补子上的金线羽翮,在雪雾里泛着冷光。 他寒眸凝着郭御史,挤出一丝阴测测的笑意来。 “老臣教子无方,不及郭御史贵为天子谏臣,两朝元老,向来品行高洁,纤尘不染!” 郭路虽然奇怪他这个节骨眼上,还浑然淡定的样子,却也笑纳道,“承蒙宋相谬赞,老臣不堪大用,却也谨记先贤教诲,欲影正者端其表,欲下廉者先己身。” 他中气十足的语气,带着点意味深长,“正是先贤们懂得这个道理,才有常言‘上梁不正下梁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的说法…” 他讽刺宋居珉,自身德行有亏,才会教出这样的儿子。 宋居珉肃然道,“郭御史慎言,天子是天下人的君父,若按着郭御史的揣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郭御史难道是内涵吾儿此过,是追随圣上吗?” 郭路还想回击,宋居珉已甩袖离开。衣袍卷起一地雪白。 伴随着三声响亮的绑子,皇城的晨钟,也‘当当’响彻天穹,撞碎满城平静。 宋居珉知道,今日早朝,避免不了一番唇枪舌剑。 果然,群臣行完叩拜礼后,郭御史正要出列,弹劾宰相宋居珉纵子行凶之罪... 监察御史张贞率先高喊道,“禀陛下,臣有本参奏!” 郭路瞬间意识到不对劲,也连忙高声道,“启禀陛下...” 一语未完,负责看堂的参知政事韩焘,愤然斥责道,“郭御史这是怎么了,陛下面前,怎容你殿前造次?” 看堂人的职责,就是管理早朝秩序,纠察百官失仪之举。 张贞是先参奏的人,无论郭路如何着急,打断对方就是藐视君威。 九重金阶之上,庆帝精神不济,却也看出端倪。 他扫视着满殿的朱紫公卿,不等郭路辩解,指了指监察御史张贞道,“张卿要参奏何人?” “臣张贞参奏御史中丞郭路,与其长嫂王氏通奸,秽乱人伦,目无法纪,罪无可赦!” 他声音不大,出列时的腰间青玉组佩,也只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却恍若毒蛇吐信一样,惊得掌灯太监打翻了琉璃灯,惊起檐角宿鸦扑翅而飞。 就连右卫将军曹茂,也吓得揉了揉宿醉的眼,惊悚的睁大瞳孔:郭路?通奸长嫂? 这是什么惊天秘辛? 这个玉京城最正经的老头,向来不苟言笑,嘴皮子不饶人,最爱以德行自居,弹劾他找女妓的郭路... 私下里居然与长嫂通奸? 他早知道文臣们都是道貌岸然之辈,却没想到他们玩得这么野? 张贞打开奏本,宣纸脆响挠得群臣心里发痒,百官的目光纷纷缠来,只等监察御史展开说说... 郭路却悲恸大哭道,“陛下,陛下...这是无稽之谈,万不能有这种无端揣测啊...” 这个素来强硬的老臣,几乎无坚不摧,但长嫂是他最敬重的人,是他不能忍受一点亵渎的人... 他老泪纵横道,“陛下,陛下,整个大宁,谁人不知,臣幼年失恃,无父可怙,无母可恃,跟着兄嫂生活...长兄去世后,长嫂靠着刺绣养活臣长大,供养臣读书,为了...为了...” 郭路擦拭着眼泪,“为了让臣能出人头地...长嫂生生熬坏了双眼...长嫂她比臣年长,又目不能视,臣...臣如何能与她有苟且之事?” 他深绯色官袍忽然一颤,手中玉笏掉落下来,他颓然跪在地上,哀求道,“陛下,女子名节为重,这等诬告...若是传出去...你叫长嫂她...她如何活下去啊?” 寅时末刻的文德殿,还浸在青白的夜色里,郭路以头磕地时,琉璃烛火明灭不定,在他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泪痕。 李信业垂眸不语,攥着笏板的手,却微微发颤。恨不得撕烂张贞的嘴,更恨不得挥着月隐刀,杀尽这些无良之人。 他不能暴露自己,只能捏得腕骨生疼。 这个计谋实在歹毒阴险。 因为参奏流传出去后,就算郭御史洗清嫌疑,世人的嘴也不会放过他,而他的长嫂也只能以死自证清白... 他们在用流言蜚语,用世人的口耳相传,不负责任的窥私欲,杀死一个谏官的名誉,一个女子的名节。 他知道宋居珉,必然有应对之策,却没想到,他居然能无耻到这个程度? 最重要的是,这是要让当事人剖腹自证的事情。 李信业的五脏六腑,重新烙着仇恨。 ....... 就连端坐在上方的庆帝,在听了张贞的奏告后,也不自觉坐直了身体。 他知道宋相不会坐以待毙,但没想到他所谓声东击西的法子,竟然这么...这么匪夷所思? 庆帝目光在群臣面上逡巡,想要观察大臣们,会不会相信这等竦然的参奏。 待看见总是偷着打瞌睡的曹茂,兴奋的伸长脖子,等着下文时,庆帝扶了扶额。 第90章 “郭御史,你多年来供养长嫂,举国皆知,你是重情重义,至情至性之人...” 庆帝也没遇到过这种事情,谨慎措辞,既要让郭御史无暇对付宋相,又不能寒了这批谏官的心... 他正艰难回应着,张贞上前一步道,“禀陛下,郭御史所谓的供养长嫂,实则是软禁和占有长嫂...” “试问郭御史,你若是真对长嫂全无念想,为何多年来,不曾为长嫂改嫁?为何膝下子嗣单薄,唯有一女,却不肯纳妾生子,绵延子嗣?” “郭御史也是饱受诗书,谨守孔孟之道之人,难不成不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荒谬,荒谬...” 郭御史虽然口齿伶俐,可陡然听到这样荒谬至极的弹劾,还是气得太阳穴发胀,冠帽之下那张苍白的脸,雨水泡发的宣纸般,浮着死灰与青白。 他面向郭路怒斥道,“长嫂不曾改嫁,是因为她与长兄情比金坚,不肯再做他妇,不愿嫁去别家,这乃至贞至洁之举,怎能让你污言秽语?” “至于老臣,老臣多年来,不曾纳妾,是因为不舍发妻难过。虽然唯有一女,可此女乖巧懂事,甚慰臣心。老臣行得端坐得正,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张贞却眯着眼笑。 他颧骨高耸,眼窝凹陷,整个人笑起来时,眼尾叠满皱纹,那双吊梢眉夸张的上扬,简直如阴沟里夹住只老鼠,悉悉嗦嗦乱叫着。 说话时喉结滚动,更是如沸水烫过的黄表纸,令人心生厌烦。 “郭御史说这样的话,骗骗自己就算了,何必朝堂之上,诓骗大家呢?” 郭御史气急攻心,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指着张贞,一字一顿道,“你...你...你可知构陷同僚,该当何罪?” 郭路声音沙哑,脖颈怒起的青筋,在官服领口处突突跳动。 “若是拿不出证据,本官绝不会善罢甘休!” 张贞的冷笑声,在大殿内游走。 他面色轻松道,“本官的一个同僚,曾接到过一个卖油郎报案,说昔年去街巷卖油时,郭御史的长嫂,曾向他求救,自述被郭御史囚禁奸污,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郭路捂着心口,强撑道,“你的同僚...不过是你一面之词。口说无凭,你叫上你的同僚来作证...” 张贞却摆了摆手,露出惋惜的表情,“郭大人忘了?先帝许本朝御史,有闻风而奏的特权。本官可以将同僚的名字告诉圣上,却不能告诉郭御史,也不能告诉文武百官,这是为了保护我的同僚不受伤害,也是为了保护那个可怜的卖油郎...” 丹墀上的铜鹤香炉,吞吐着浓郁的龙涎香。 郭御史向前一步,一巴掌扇过去,断喝道,“阴险下作的东西...” 他踩着云纹朝靴,朝着天子坐下走去。 “圣上,老臣不服!若是因为长嫂不曾改嫁,臣不曾纳妾,就断定臣与长嫂私通,那这天底下,该有多少人伦亲情,毁于一旦啊?” 张贞也向前一步道,“陛下,郭御史不能自证清白,言词也多有矛盾之处,敢问殿中诸人,大家同为男子,你们会守着年老色衰的发妻,宁愿断绝子嗣,也不肯纳妾?这合乎常理吗?” 第72章 ◎嫁祸于人◎ “按照张御史的说法,我心系年老色衰的妻子,不愿意纳妾,是不合乎情理的举动,那我因与长嫂...与长嫂...” 郭路正直了一辈子,也敬重了长嫂一辈子,‘与长嫂乱-伦-媾合’几个污秽的字眼,他怎么也说不出口,气得脸色铁青,胡须发颤。 他以手指戳向张贞道,“那我因更加...更加...年老色衰的长嫂,不肯纳妾生子,难道就合乎情理?张御史的言词,才是自相矛盾,漏洞百出!” 郭路骤然遭此荒谬诬告,心中愤懑如烈火焚心,几欲发狂。 但身为言官与生俱来的敏锐,让他迅速抓住张贞的错漏。 他三步两步走到御阶前,撩袍跪下,痛心疾首道,“陛下,臣自幼苦学,谨记圣人教诲,‘男女不杂坐,叔嫂不通问’。自臣及冠以来,与长嫂相见必有妻子在侧,往来皆有妻女或家中仆妇传话,臣三十年不曾去过家中后院,皆因长嫂目不能视,行动不便,常年居于后院...” 郭路想到自己数年来,这般恪守礼数,居然会遭小人在此处弹劾,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几乎要呕出血来。 “陛下,老臣家中所有人都能作证!老臣避嫌至此,尚被恶意中伤...这叫人...叫人如何能忍?” 他回头怒视张贞,恨不得生啖其肉。 张贞挨了一巴掌,也不生气。 他眯着一双丹角鼠目,眼底似笑非笑,唇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讥诮和试探,“三十年不去后院?郭御史这般避嫌守礼,避的是嫌,还是情?守的是礼,还是惧?” 他语调轻缓,仿佛随意闲谈,却字字如针,直戳人心。 殿内一时静默,唯有烛火晃动,映得众人神色晦暗不明。 他们一会看向郭御史,一会看向张贞,或探究,或揣测,或幸灾乐祸,或冷眼旁观。 空气中弥漫着紧绷的气息,仿佛下一刻,便会有什么东西骤然断裂。 又或者,张贞掸了掸衣袖,目光挑衅地扫视郭路的脸,他在等待郭路暴怒崩溃,断裂破碎,君前失态... 最好是,以死自证。 郭路一辈子最爱惜名声,自比魏征屈原,拼死想做个名垂青史,效仿前贤的直谏诤臣。 而他常年供养长嫂,视若生母,一直都是京中美谈。 只有毁灭他最在意的东西,才能让他方寸大乱,落入陷阱。 李信业看出对方心思,忽而出声,满脸不耐道,“启禀圣上,这种内宅私事吵来吵去,吵得臣耳朵疼...张御史墨迹了半天,拿不出证据。郭御史唧唧歪歪,也不能洗脱嫌疑。臣曾听闻,古时有烈妇为了自证清白,不惜当街剖腹明志...” 李信业神色淡漠,带着点武夫的莽气,“与其听他们二人来回掰扯,让人厌烦,不如陛下拿出一把短刀,谁敢当堂剜心破腹以死明志,就能证明他没说谎!” 他此言一出,满殿噤然。 天光也蓦地大亮,一缕阳光泄入文德殿。 郭路抬眸,与李信业视线相撞,瞬息明白自己着道了。 这种事情,是无法自证清白的,除非以死自证。 这是将他往死路上逼啊! 想明白其中关窍,郭路仰天大笑一声,“宋相好手段啊!” 他旋即踉跄起身,指向殿外青白的天光,嘶声如碎帛,“陛下,无须宵小罗织罪名,污臣清白,臣愿意效仿忠臣比干,剖心自证...” “只是,老臣受托于先帝,便是要死,也要先替陛下清君侧除奸佞,荡涤污垢,剪除祸根,方敢安心去见先帝!” 他适才重重叩首,紫金梁冠滑落,露出散乱的满头银发。 此时,颤巍巍立在丹墀之下,喉间迸出的泣音裹着凛然正气。 “陛下,请您细想一下,宋相府中挖出上百具白骨,不等人反应过来,道出此事的徐翁就被人刺杀,而调查此案的大理寺卿李仕汝,堂堂正三品命官,却死于非命!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不是当前最紧要的案件?张贞身为监察御史,难道辨不清轻重缓急?” “可是,张贞张御史,偏偏要这个节骨眼上,偏偏在御史台要问责宋相的时候,空口白牙,无凭无证的指控老臣与长嫂行□□之事,污臣清白...” 郭路喉间涌起铁锈味,神思却异常清明,“陛下真的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凑巧的事情,诸事都撞在了一起?” 他愤然甩了甩手,袖袍带起一阵风,似要将这满堂的污浊之气,一扫而空。 “陛下,张贞此人,品性卑劣,昔年进京赴试,全赖发妻典卖嫁妆,方凑够了盘缠。可此人一旦高中,即弃发妻如敝屣,另娶刑部侍郎之妹为妻。先帝以其人品不端,故久未委以重任。” “臣多次给陛下写过密奏,言其夤缘权贵,专事钻营,陛下不该因其年齿渐长,在御史台资历渐深,且擅长曲意逢迎,就错以信赖,误授大任!” 郭路语气肯定道,“他此番如此污蔑老臣,定然是知道臣参奏他的事情,故而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不等张贞回答,郭路又指向宋居珉道,“只是,臣给陛下的密奏,旁人怎会知晓?只有负责审查和辑录奏章的中书门下,协助陛下处理庶政和官吏除授的当朝宰辅,才会知晓老臣的奏章内容...” “而宋相纵容恶子,犯下虐杀侍女的残暴罪行,又行杀人灭口这般猖狂的举动,皆因张贞一番搅扰,转移视线,混淆视听,才能逃避问责...” 郭路改变策略后,话音掷地,铿锵有力。 “老臣斗胆直言,泄漏奏章,拉拢监察御史之人,定然是宋相;指使张贞朝老臣泼污水,陷臣于泥*沼,让御史台内讧,阻挠御史台问责之人,依然是宋相!” 郭路攥紧手中笏板,指尖压得发白。 第91章 “臣恳请陛下慧眼明断,罢黜宋居珉宰相之位!无论宋居珉有没有雇人行凶,陛下都当严惩不贷,既是以正朝纲,也是给天下百姓一个交待啊!” 文德殿内龙涎香氤氲,郭路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重得喘不过气。 他忍着眩晕之感,指了指金灿灿的蟠龙柱,扯开胸前衣襟道,“待臣为陛下铲除朝堂蛀虫,便剜出这颗心悬于金柱上,让陛下看清老臣的满腔赤诚忠心...” 郭路喉间涌出一股热意,他拼命压了下去,声音嘶哑哽咽,“只是,臣以死明志后,求陛下查明真相,还臣清白后,就下禁令封锁此事,不要泄漏出去...” “这盆污水泼下去,便是寻常民妇,也要一把白绫吊死自己,更何况臣的长嫂,是至节至烈之人,这和要她性命有何区别?” 他瞬息之间苍老许多,满头白发如被霜雪浸透,脸上沟壑也刀劈斧凿般,分外清晰起来。 庆帝无奈道,“郭老保重好身体,若是出了什么事,朕也寝食难安!” 庆帝面上和煦,却因郭路言辞无忌,心生不悦。 以比干剖心自居,就是内涵他堪比商纣的意思了,还指责他重用品行不佳,先帝也看不上的人,更是将他的天家威严,放在地上磨擦。 他安抚过后,淡淡道,“朕还未说什么,郭老就先急起来了,置朕于何地?” 庆帝语气温和,却带着谁都能听出来的不满。 宋居珉自然窥出天子心思,他缓步走到殿中,微微躬身,声音如裹着蜜糖的砒霜,“郭老乃是臣敬重之人,可他这番无端指责,臣若是不为自己辩白,倒像是默认了一般...” 他神色恳切,带着几分痛心,“陛下,郭老若是弹劾老臣教子无方,老臣定然毫无辩言,但他指责老臣...乃诸多事件的幕后主使,纯属无稽之谈!” “首先,御史张贞弹劾郭御史,这与老臣有何关系?张御史也曾弹劾过中书门下的官员,且张御史身为监察御史,纠察百官言行,难道还要挑日子吗?郭御史平日里严于律人,这满朝文武,哪一个没有被他批评过,难不成郭御史身为御史台之首,只许自己四处揪错处,不许别人说他一分一毫?” 文德殿在晨曦中泛着冷光,宋居珉嘴角那道永远含笑的皱纹,也染上薄凉的精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群臣,继续道,“至于指责老臣,暗杀徐翁和李寺卿,臣请问诸位,纵使本相杀了这二人,又有何好处?此举并不能洗脱幼子罪过,臣何必这个节骨眼上,徒增事端呢?” 大理寺少卿裴中,接收到宋相的暗示后,躬身出列道,“禀陛下,李寺卿之死,恐怕另有蹊跷!” 按照计划,这该是明日早朝禀告的事情,今日主要是除掉郭路,省得这个老匹夫不依不饶… 却没想到向来执拗一根筋的郭路,并没有中计,反而很快恢复如常。 裴中只能提前呈出证据。 “禀陛下,这是李寺卿死后,臣带人搜查现场时,从那老翁窗下捡到的令牌,因兹事体大,臣还没有查清楚...” “呈上来!”不待裴中说完话,庆帝下了命令。 内侍连忙端着托盘,接过这枚冰凉的令牌,呈在庆帝面前。 庆帝拈起铜质令牌,正面是繁复的云纹,背面... 庆帝待看清背面时,面色微变,“这是萧家的令牌...” 他语带刺骨的寒意,“萧家的令牌,怎么会在徐翁的窗下?” 庆帝将令牌扔进乌木盘里,“传嘉王萧裕陵进殿,朕要问清楚此事?” 郭路狐疑道,“裴少卿,你既然捡到这样重用的物证,怎么没有早点拿出来?” 裴少卿惊惶的脸上,挂着一丝犹豫。 “禀陛下,大理寺录口供的时候,宋夫人萧氏,亲口指证宋翰林犯下这等罪愆,当时李寺卿曾当着众人的面说,宋夫人举止有异,一个常年管理后宅内院的人,怎么可能对残害侍女这么重要的事情,全然无所知?” “只是,因着宋夫人言辞凿凿,又是诰命贵妇,不能随意审讯,李寺卿才按捺下疑虑,吩咐我们好生调查…结果夜里,李寺卿就接到密告,说有人要刺杀徐翁,李寺卿怕出人命,才带着大理寺的官差去徐翁家里,还是晚了一步...” “微臣本来不觉有异,但在李寺卿意外遇害,微臣又在徐翁家里搜到这枚令牌后,臣不免想到李寺卿当时怀疑宋夫人,会不会是无心之言,引来幕后之人忌惮,这才惹来杀身之祸?” 裴中声音哀切道,“臣还没查清楚此事,不敢随意妄言,臣害怕...害怕会如李寺卿一样,死于非命啊!” 他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御史中丞郭路,也一时没弄清楚状况。 李信业摩挲着手中的笏板,面上平淡。 一切都如秋娘所料,宋府的尸骨证据确凿,推赖不掉。 宋居珉索性将计就计,嫁祸给宋夫人,这位萧氏女身上,洗清整个宋家的嫌疑,同时与落没的萧家,彻底切割干净。 只是,他和秋娘都没有料到,宋居珉栽赃嫁祸之前,先给郭御史泼了盆脏水。 想来下了早朝,民间都会疯传此事。 以百姓热衷的桃色秘闻,转移他们对宋府尸骨的注意力,又能缓解嫁祸萧家时,朝堂遇到的质疑与阻力... 宋居珉果然老谋深算,这般被动的情况下,还能迅速应对,一石三鸟... 李信业思量间,感知到视线,抬眸正撞上宋相打量的神情。 方才他点拨郭御史的话,难道还是引来了宋相的怀疑? 李信业打了个哈欠,一脸兴味索然状。 文德殿里的铜鹤香炉烟雾缭绕,朝堂上的大臣们也嗡鸣不止,争吵不休。 庆帝靠在龙椅上,在诸臣面上逡巡,注意到宋居珉的眼神,他目光也凝在李信业身上。 忽而开口道,“李卿,此事,你有何见解?” 李信业知道庆帝在叫自己,却如右卫将军曹茂一样,百无聊赖的盯着脚尖,只佯装庆帝在唤旁人。 庆帝见他不应声,无奈道,“仲石,大理寺少卿被刺一事,你可有应对之策?” 李信业这才抬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禀陛下,臣愚钝,没有应对之策!” 庆帝面上温和,如前世一般,满脸信任和青睐。 “朕听说刺杀大理寺卿的凶手,皆武艺高超,不如仲石协助三司办理此案,仲石可愿意?” 李信业想到秋娘的谋划,他露出为难的神色,勉强道,“臣领命!” 第73章 ◎越看越满意◎ “陛下,臣若是协助三司,办好了这个案子,陛下会封赏臣吗?” 李信业修长身形,微微前倾,肩线松垮,似周遭的纷扰都与他无关。 庆帝端坐在龙椅上,听了李信业的请求,半眯着眼瞧着他,似在审视他这个节骨眼讨要封赏,究竟是心思简单,还是城府太深? “李卿想要什么封赏?” 庆帝唇角勉强扯出笑,半臂压在龙椅的扶手上,眼里暗藏锋芒。 群臣也安静下来,齐刷刷盯着李信业。 “禀陛下,臣想要为内人,请封一等国夫人诰命。” 他神色淡然,似谈论稀疏平常的事情,眉眼不见丝毫波澜。 文德殿内光线渐强,透过雕龙画栋的殿檐,斜斜刺穿大殿。 殿柱上的蟠龙,在明媚的日色和雪光中,鳞甲分明,须发皆张。 李信业冷峻深邃的眉眼,笼在锐利的金光中,也散发出一股无形的,他自身也不曾意识到的威压。 庆帝抿了抿唇,不自在的望向宋相。 一等国夫人的诰命,只有文武官一品、国公之母妻,或者三师、三公、封王、亲王、宰相之妻...才有资格请封。 本朝只有宋居珉身为宰相,他的夫人获赏一等国夫人的封号。 先帝在位时,周大将军周伯钧,获封一品骠骑大将军,为他的母亲请封了一等国夫人的诰命。 李信业只是从二品的镇北大将军,那他为妻子请封,就不是依据官阶请封,而是以自己北境王的身份请封。 但庆帝当时诏令下达北境,封赏他为北境王时,只是口头封赏,诱逼他迅速回京而已。 实际上,封王要进行的册封仪式,需要礼部商议日期吉时,昭告天下,天子亲赐玉册冠服... 这些,自李信业班师回朝后,庆帝都闭口不谈。 北境王的封号,作不作数,全在庆帝一念之间。 庆帝暗忖,李信业这个时候为妻子请封,难不成是提醒他,封王仪式还没有办? 他迟顿半响,才艰难道,“李卿...李卿...为何突然想要为夫人请封?” 铜鹤炉中龙涎香沉郁氤氲,殿外更鼓声声,殿内铜壶滴漏不息。 百官屏息凝神,只等李信业开口回答。 李信业身姿挺拔如松,轮廓在金色的光柱中,恍若琉璃神像,灰色眼瞳漫不经心瞥向前方,平静开口道: 第92章 “禀陛下,臣妻出身簪缨世族,门第清华,而臣不过一介武夫,粗鄙不文。承蒙陛下天恩,才得此良配。然臣每思及此,常感惶恐不安。为全臣妻门楣之荣,臣恳请陛下赐予诰命之封,以彰其名,亦抚慰妻心。” 他平淡的语气,在殿内缓缓流淌。 置身事外的沈父沈清介,听到女婿要为女儿请封国夫人,也瞳孔微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这显然是李信业,在为女儿留后路。 一等国夫人诰命,不仅享受俸禄和食邑,不必向除皇后外的皇室女眷行跪拜礼,也不会因丈夫犯罪而取消。 沈清介身为礼部尚书,李信业的岳丈,这个时候该站出来为女儿推拒的,但身为父亲的那点私心,让他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谦逊制止。 长兄沈初轩作为正四品给事中,供职知谏院,向来守礼,此时也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无事人一般。 宰相宋居珉目光晦涩,时不时打量着李信业,他一时看不透,这个武夫单纯只是被小沈氏美色所惑,还是趁机携权弄私。 上方的庆帝,也未料到是这个缘故,含笑道,“李卿待妻子实在体贴!不枉朕当日促成这段良缘!” 目光却在殿内游走,希望听到反对的声音,暂时压下此事。 群臣你看我,我看你,都在琢磨着措辞。 而李信业早已看透他们的心思,他静静等待着,不发一言,唇角却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 他知道,这是最佳请封的时机。 文臣内讧无暇顾及到他,而骁勇将军尚存一子在世,意味着周氏父子,在军中的威信,盘根错节的势力,必将归拢到周小郎君手里。 相比较李信业在北境的威胁,骁勇将军在东路治东平府,西路治益都府,乃至遍布大宁各个州府的周家军,才更让庆帝眼下头疼。 庆帝这个时节,明知宋相在背后捣鬼的情况下,还让他协助三司查案,这便是试探与拉拢的意思。 而他此时讨要封赏,既是要北境王的封号落到实处,将来在北境行军打仗不受牵制,更是为了给秋娘要一份保障。 宋居珉的妻子小萧氏,管理后宅内院多年,此番宋檀入狱,她却能不受大理寺扣留,就是因为一等国夫人的诰命,保她不受牢狱之灾。 除非是死刑,否则无论她犯下多么恶劣的罪愆,都是交由夫家看管,也能体体面面的白绫赐死。 李信业在与宋居珉的较量中,深感变故太多,为秋娘请封国夫人,是在最糟糕的境况下,也为秋娘托个底。 庆帝没有起伏的目光,凝在群臣面上,只等有人谏言,可谁也没有说话。 若是平日,郭路必然出言反对,因为本朝文官压制武将,几乎是骨血里的本能。 郭路对周太后和周家军的情份,也建立在他曾是昭隆太子老师的基础上,支持周家是为了维护太子利益...他没有理由帮李信业。 但经过方才的闹剧,郭路心灰意冷,颓丧的立在阴影里。 庆帝只好侧目看向沈尚书,轻笑道,“沈卿身为礼部尚书,如何看待为令嫒请封一事?” 沈清介出列赧颜道,“小女向来争强好胜,让圣上见笑了!老臣回去以后,定然狠狠训斥小女!”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修成精,沈清介没说同不同意,只说是女儿使小性子,爱占头风,这也符合沈初照向来爱拔头筹,扬名京城的脾性... 同时洗清了李信业,别有用意和城府的嫌疑... 无形中,是在促成此事。 宋居珉有心卖个顺水人情,便笑着说,“陛下,北境王回京多日,至今未举行册封仪式,要老臣看,北境王与沈尚书的女儿,当真是伉俪情深,如鼓琴瑟...陛下不妨应下此事,夫妇二人的封赏仪式一并办了,也成就一段京中美事!” 宋居珉开口了,他的支持者便不再反对。 郭路没有吭声,他在御史台的同僚,便也没有吭声。 其余朝臣不同意此举,或者不想武将揽权,看在沈尚书向来与人为善的面子上,也默然不语。 还有一些沈家的故交和门生,自然是附和着宋居珉的话,也支持请封。 庆帝虽然心中苦涩,却也只能面上挤出笑,应下道,“既如此,那朕就依李卿之言,此案办得好,朕就同意你的请封!” 李信业躬身应下,感谢了一番天恩。 拉扯间,嘉王萧裕陵,已由着内侍带入文德殿。 他昨日还在与美人把酒言欢,纵情享乐,今晨酒醉未醒,就被宫中内侍传旨面圣,脑中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想不通是哪一桩事,惹恼了这位向来仁慈的君王。 “陛下...”萧裕陵甫一入殿,就扑通跪了下来,“臣知罪,臣知罪,求陛下宽恕!” 他不敢抬头,只敢瞅着金砖上倒映的龙椅轮廓。 庆帝还未问话,见他就连连告罪,坐在上方冷冷道,“你既已知罪,就如实道来,朕看在萧老为大宁鞠躬尽瘁的份上,定会从轻发落...” 萧裕陵得了承诺,这才战战兢兢抬头,“臣不该仗势欺人,带领兵马司的人,打死狸郎,其实,其实臣也没有打死他...” 他也是在周太后认了周庐后,才知道他迫害的狸郎,居然是骁勇将军的小儿子。 “陛下,臣实在不知道啊,臣还想着,怪不得狸郎看着眼熟呢?世上居然有这么俊俏的郎君,后来想了想,骁勇将军神姿无双,老子这么好看,难怪儿子也好...” 庆帝揉了揉额角,眼睛抽痛。 断然喝斥道,“住嘴!” 自周太后救回侄子后,庆帝便调查了来龙去脉,知晓了全部内情。 周太后特意嘱托,不要将此事泄漏出去,庆帝也有心隐瞒。 否则若是让百姓知道,在他治下,周小将军唯一的血脉,被迫害到这个程度,难免认为是他忌惮周家军,故意为之... 没曾想萧裕陵,这就当着群臣的面,堂而皇之说了出来。 庆帝目光如电,瞪视着他,“不是这件...” 萧裕陵见天子发怒,声音带着哭腔,“臣知道了,臣知道了,这回不会错了...” 他身子抖如筛糠。 “臣不该贪图美色,不该贿赂巡检司,私藏二皇子的小妾!” 他额头冷汗,滴落在金砖上,满脸悔恨交加。 “陛下,臣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小妾被臣家中的悍妇知道了,活活给打死了啊,怎么会送到沈尚书家中呢?又怎么会嫁给一个乳母的儿子为妻呢?” 他听闻沈尚书押着人,送去京畿衙门后,就心道不妙,私藏谋逆皇子的小妾,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当日新鲜劲还没过,妻子就强硬的要打死那个小妾,他忍痛割爱,无非是不想惹下是非而已,怎料,那个小妾居然还活着? 他睁大蠢钝的双眼,不解道,“陛下,你若是见过那个小妾就知道了,那真是天姿国色!不是臣故意私藏...实在是,实在是...那小妾...太勾人了...” 他似想起什么,如应付悍妻一样,在庆帝面前保证道,“臣也不想的,二皇子的人,臣怎么敢碰?实在是那小妾...那小妾...她勾引臣啊...” 庆帝沉默片刻,神色复杂的看着萧裕陵。 “你认识哭祭社的徐翁吗?你的令牌怎么会在他家中?他的死与你有关吗?刺杀大理寺卿一事,是否是你主使的?” 萧裕陵点了点头,待意识到庆帝说的什么刺杀,又慌忙摇了摇头。 “禀陛下,臣认识那个徐翁,是什么社的首领,他过去挡了臣的路,又死不认错,臣当时刚好赌输了银子,就抽了他一顿解气,可是,臣没有打死他啊!” 他揉了揉双目,刺眼的金光让他睁不开眼。 “至于什么大理寺卿...陛下...” 他连连喊冤,“臣向来与大理寺卿交好,过去臣家中有女侍报官,还是大理寺卿替臣摆平了此事...臣...臣感谢他还来不及,怎么会刺杀他?” 他说完,庆帝目光黯了下来。 大理寺少卿裴中,也上前一步道,“陛下,此案看来还需要重新调查。” 他指了指萧裕陵,眼含厌恶,“据臣所知,嘉王萧裕陵的夫人萧王妃,向来暴虐无度,多番虐杀侍女,残害宠妾,南风倌里也多次报案,声称萧王妃善妒狭隘,戕杀许多嘉王爷宠信过的男妓...” 裴中语含悲切道,“陛下,萧王妃如此,可想而知,宋夫人小萧氏,作为她的小姑子,自幼又养在这个嫂嫂名下,又能贤良到哪里去?宋相府中尸骨一事,恐怕另有蹊跷。臣怀疑,此为宋夫人萧氏,陷害宋小郎君之举!” 萧裕陵宿醉未醒透,此时颅内昏沉,只觉畏惧,听到裴中一口一个萧王妃,又忆起出发前,身边亲信告诉他,无论圣上问起什么,只一并推给王妃即可... 想到王妃向来凶悍善妒,管教他太严。 萧裕陵跪在地上,泣涕连连,不停喊冤道,“陛下,求陛下明鉴啊,就是萧王妃所为...就是萧氏所为,和臣无关啊...” 第93章 沈尚书抬眸看了一眼萧裕陵,只觉唏嘘。 萧家家主萧继先,一心扑在权术上,又老来得子,导致儿子萧裕陵,溺爱之下,长成了没用的蠢货。 萧夫人知道儿子纨绔,为她娶了母族家的表妹,就是为了管束住这个逆子,不要做出荒唐之事... 可夫妻二人,管来管去,管成仇... 想当初萧太后在世时,萧继先贵为当朝宰相,权柄通天。 庶弟萧继后和庶妹萧继芳,也跟着沾光,一门荣宠,是何等威风? 沈清介的父亲,娶了萧家小妹萧继芳。 萧沈两家,也是联姻,只是母亲萧继芳过世后,两家少了来往。 而萧宋两家捆绑更深,宋居珉的先夫人,是萧继后的嫡女萧锦绣。 先夫人去世后,萧继先有心维系和宋家的关系,将萧锦绣最小的妹妹萧锦兰,嫁于宋家做继室。 算起来,萧家向来是萧王妃管家,萧锦兰幼年丧母,是萧王妃这个堂嫂嫂给养大的。 如今,这个嫂嫂凶残暴虐,很难让人不怀疑,萧锦兰也是同样性情之人! 可朝中明眼人都知道,萧锦兰不过是萧家庶支的女儿,自幼寄居在伯父家里,哪里有通天的本领,能虐杀那么多侍女呢? 这不过是宋相宋居珉,欺负妻子母族后继无人,栽赃嫁祸罢了! 李信业冷眼旁观,郭御史也乐见两家撕裂。 只有沈清介心里感慨着,宋居珉当真心狠。 幸而当初他的秋娘,没有嫁去宋家。 这么再看李信业时,他作为老丈人,也越看越满意。 第74章 ◎造谣生事◎ 李信业回到将军府,已是晡时,日头散发暖色的白光,微煎的荷包蛋一样,轻盈,剔透。 戳破薄薄的表层,溏心流溢,昏色也即将蔓开。 他一路踩着素白的雪,朝着内院走去。 远远听见打斗声。 清澜院里,黑翠花攥着血红的拳头,猛力扑向赛风。 赛风两日未食,饿得身体虚浮,还是轻巧躲开了,黑翠花一头撞在了大青石上。 凿空的青石被她撞得叮咚响,她额头也肿出葡萄大的紫包。 黑翠花喘着粗气,再次朝赛风扑去。 赛风灵活跃起,黑翠花用力过度,一时没刹住,被闪在她身后的赛风,一脚揣在腰窝上,跪倒在雪地里。 赛风一袭劲服,舔了舔手腕处的划伤,面无表情的看着黑翠花爬起来,再扑过来。 这次又扑了空,又是结实的摔倒。 反复如此,已经上百个回合了。 兰薰将捣药臼抱在怀里,满脸不安。 “娘子,真得不用管吗?黑娘不会闹出人命吧?” 何年坐在摇椅上,手里捂着暖炉。 “不用管”,她瞧着两个侍女打斗,洇湿一地的雪,满地落白绞碎的棉絮一般,凌乱而狼藉。 “黑娘心里悲痛欲绝,要发泄出来才好受点!” 何年说话时,冻得发白的唇,吐着热雾,冷泛泛的天色中,她的两颊也显得全无血色。 “那娘子去暖阁里歇着,随她们在外面闹去!”兰薰心疼的看着女娘。 何年将暖炉抵在下颌处,声音闷闷的。 “我心里也不好受,呆在屋里更闷。” 自黑翠花醒来后,就嚷嚷着要去宰相府报仇,要屠戮宋府满门。 何年跟她说,“你现在功夫低,身手差,这副样子找上门,女儿的仇还没有报,倒要将自己也搭进去了,等到你能打败赛风后,我才允许你去报仇!” 黑翠花听了她的话,就缠着赛风比武不休。 何年处理完琐事后,见她们还在厮斗,心情烦闷,索性坐在外面,看着二人鏖战。 李信业进院子后,入目就是两个侍女,扭成麻花状。 黑翠花揪住了赛风的胳膊,再也不肯松手。 任赛风身手灵活,也甩不掉黏面团一样,巴着她死死不放的黑娘。 李信业皱了皱眉,“这是怎么了?” 他缓步走近檐角下的女娘,看她窝在躺椅里,整个人兴味索然。 她在他身前显得格外小,脸庞都挡在阴影中。 那双扇形的眼睛睁开时,眼窝里带着些郁气。 “黑娘心里不痛快,在和赛风比武呢!” 何年胳膊一伸,就能碰到他,自然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龙涎香。 想来早朝拖了太久,他整个人都熏透了。 “你心里也不痛快?”李信业一眼看出她心情不好。 他缓缓蹲下身,目光微垂,落在她的侧脸上。 “秋娘”,他的声音擦过她的耳膜,那双藏着千言万语,又时常沉默的眼睛,带着几分关切。 何年耳廓发热,歪了歪脑袋,狐疑地望着他的唇,不明白他凑近耳边说话时,声音为何总是带着抓手和触角一样,挠得她耳朵痒,心里也有些慌。 李信业迎着她的审视,也不闪避。目色沉沉,尾睫向下勾出阴翳,偏那眉骨凌厉地破开阴影,将整张面孔雕琢得愈发硬朗。 何年吸了吸鼻子道,“是有些不痛快,又发泄不出来......” 她没法像黑娘那样,肆无忌惮打一场,也没法大醉一场。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许多筹谋等待安排。 何年裹了裹身上的狐裘,置身白色的白色里,轮廓变得很淡,只有肩头微微起伏。 远远望见赛风被黑娘死死按在地上,赛风挣扎的幅度渐弱,显然已不愿纠缠,可黑娘仍不依不饶地撕扯着她的衣襟。 兰薰和疏影带着几个侍女匆匆上前,手忙脚乱地去拉那扭作一团的二人。 混乱间,不知是谁撞上了墙边那株红梅,枝干剧烈摇晃,殷红的花瓣簌簌坠落,零乱地洒在撕扯的人群脚下,像是泼了一地血痕。 何年见无人在侧,也无暇顾及这边,才低落道,“李信业...我午间收到叔父的回信了,他不肯借我商队,还告诫我不要遭惹宋家,北地的生意也不要碰...” 何年抬眸看向李信业,“我总觉得叔父和父亲,或许知道些什么,却不肯告诉我。” 何年想到父亲当日的告诫,沈家不参与党争,沈家生意南移,再想到王家如今的景象... 他们到底对溯雪的事情,了解多少? 她眉尖微蹙,眸中闪着思虑。周身气息冷冽,连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李信业眉目松了下来。 “若是因为此事,你不必苦恼”,他语气平静,“粮草的事情,我还有其他法子...” 何年摇了摇头。 “不止这件事...”她目光越过李信业,落在几丈外的混战上。女娘们的身影在雪地里纠缠,扬起细碎的冰晶。 何年视线最终停在覆满积雪的院墙上,那抹白刺得她眼底发涩。 “还有更棘手的...”女娘声音渐弱,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蜷缩,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精气神。 “我有满腹谋划,却受制于身份困于后宅,既不能像你一样上朝议政,也不能纵马疆场。如今连派商队北上经营,都被叔父禁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李信业目光落在她紧蹙的眉间,搭在檀木椅上的手掌微微收紧。 他忽然倾身,温声道,“早朝的风云变幻,我日日说与你听。至于北地的商道...”他后半句咬得极重,“待扳倒宋相那日,你叔父再拘不住你...” 李信业手掌覆上女娘手背,宽厚掌心裹住她微凉的指尖,暖意顺着血脉缓缓渗透。 “今日早朝...”他嗓音沉而缓,将朝堂风云娓娓道来,“大理寺少卿裴中当庭弹劾萧家,那份陈词...”他收拢五指,将她想要抽离的手握得更紧,“字字都是为宋相辩解...” “如今看来,如秋娘所料,宋居珉决定和萧家划清界限。不过,除了萧家落没再无助益,他又急着摘除宋家的罪行,恐怕还有旁的原因,我已派遣承影暗中调查...” 他指腹的薄茧蹭过她手背,在肌肤上留下灼热的轨迹。每一个停顿都恰到好处,仿佛在等她消化这些朝堂暗涌。 何年手上传来湿热,她视线下移,目光落在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上,那里箭矢的划痕交错凌乱,修长的指骨,竹节般遒劲有力。 他的掌心出汗,触感柔软,拇指和食指间,有拉长弓才有的厚茧,粗粝地硌在她肌肤上,带着北疆风沙的质感。 何年没有抽出手,索性任由他握着。 李信业得了允许,眼底暗芒一闪,掌心骤然收拢,将她纤细的手指完全包裹。 力道不轻不重,恰如他此刻克制的呼吸,既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又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半蹲的姿势让腰胯与躺椅平齐,锦袍下隐约可见的紧绷肌肉,将衣料撑出充满张力的弧度。就连握着她手腕的指节都蓄满力量,青筋在麦色皮肤下若隐若现。 何年不由想到,昨夜李信业没有宿在后院,她一夜无梦。 可见,李信业身上,有什么古怪之处? 第94章 她视线越过他的手,沿着臂膀线条缓缓上移,凝在他的眼睛里,似要窥察些什么。 李信业向来寡言,此刻却将朝堂风云细细剖解。 从三司暗查萧家的蛛丝马迹,到监察御史张贞构陷郭御史的腌臜手段。每个字都像在宣纸上勾勒的工笔,连官员们奏对时的微妙停顿都不曾遗漏。 何年空茫的心,踩到一点实处,不自觉听得入神, 他低沉的嗓音成为混沌中唯一的锚点,那些血腥的党争在他平铺直叙里,显出清晰的脉络。 “李信业,你怀疑宋居珉这番作为,除了嫁祸虐杀侍女一事,还有其他安排?” 李信业点了点头。 “他若是只为了嫁祸,何必牵连二皇子小妾之事?宋居珉对萧家下手狠戾,几乎斩尽杀绝,不留活路,恐怕还有内情…” 何年想了想,抿唇道,“确实应该有缘故,比如,小萧氏为何要嫁祸宋檀?她如此包庇宋鹤,可见是有把柄在宋鹤手中的…而宋居珉能受制于宋鹤,自然是这些年依仗他做脏事,也有许多短处在这个儿子手里...” “不过,宋居珉将虐杀侍女的罪行,都嫁祸在萧锦兰身上,这是宋家和萧家的事情,我们暂时不要管。就算庆帝帮衬宋居珉,大理寺和刑部也有意做实此事,都不能改变萧裕陵是纨绔,萧锦兰是弱女,无力刺杀李仕汝的事实。等到萧裕陵的罪行落实了,我们再釜底抽薪,让宋居珉进退不得...” 何年眉头紧皱,似想起什么,提醒道,“宋居珉能调动这么多人帮他做事,肯定是给了好处的。你让暗卫看紧了,拿到这些证据,等到萧家倒台,这都是反杀宋居珉的利刃!” 李信业自然应下。 何年恢复往日镇定,“哥哥还有几日回来?” “最多两日,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何年被他攥得手背都是汗,食指关节,无意识的在他粗糙的虎口处刮蹭,磨得李信业心里也痒痒的。 女娘却浑然无觉,眸中寒意凛冽。 “除掉宋居珉的事情,我本来还打算徐徐图之,可宋家不倒,我在北地便无法作为,为今之计,只能快刀斩乱麻了。” “不过眼前最重要的是,先解决掉郭御史的麻烦,否则郭御史名节有亏,日后在朝中说话没有分量,我们就少了牵制宋相的铡刀...” 她眼中不带温度,只有就事论事的沉静,仿佛世界万物皆可权衡,也皆可取舍。 李信业回过神,松开了她的手。他握着她的手,心思都分散了。 “这件事棘手的地方在于,张贞没有提供证据,也没有提供证人,所以眼下就算调查纰漏,也无从着手...” “我一下早朝,就派暗卫去彻查此事*,谣言却已四处散开了,现在只能想办法封口。” 李信业看了眼湿腻的手,嗓子都是干的。他忙到现在,一口水都没顾上喝。 何年将杯盏里的茶水递给他,笃定道,“封不住的,李信业。” “若是有证据证人,那就有漏洞等着人来查,而张贞编出这等证据都没有的事情,就是心里清楚老百姓们想看什么,他要的就是没有翻案的余地...” 她斜歪向李信业这边,不复刚才那般压低声音。 “对于街头巷尾的百姓们而言,他们根本不在乎事实与真相,他们只想毁掉神像,将圣人拉入泥潭!你想啊,郭御史三十年不入后院,这是一般守礼之人都做不到的。人们过去将他视为典范,如今听说他与长嫂乱|伦,正是他们释放心中恶念的时候,原来圣人都是装的,原来至贞的节妇是□□,至洁的圣人是小人....” 何年望向檐下冰棱,“就算将张贞治罪,证明他说的都是谎言,也压不住这场狂欢...” “那如何能证明郭御史的清白?” “证不了...”何年唇角扯出一抹苦笑,“就算证得了庙堂案牍,也证不过人心沟壑。” “李信业,脏水泼进死水潭,永远洗不清,除非郭御史懂得变通,但显然他不懂。” 何年抬眼看向李信业,语气很是平淡。 “郭御史就像块石碑,刻满道德文章。世人日日擦拭供奉,他便越发坚硬如铁。可如今粪水浇上来,石碑不会自净,只会慢慢蚀穿。而郭御史这般克己守礼,直言不讳,靠的是百姓的香火,史官的朱笔,皇帝的嘉奖。现在香火断了,朱笔折了,圣眷没了......你让这块石碑,还怎么立得住?” “那当真......再无它法?”李信业眉心蹙起两道锐利折痕,褶皱深得能藏住刀光。他还需要御史台在朝堂制衡宋相,郭御史不能这么快倒下,他若名声受损,日后还如何弹劾旁人? 何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想到法子了......” “什么法子?”李信业随着她的动作起身,跟着她朝暖阁里走。 “以恶制恶的法子。”女娘长叹道,“郭御史身上的污水,是洗不干净的。而我们若是不插手处理,估计他和长嫂两人,要有一个为所谓的气节献祭了......” “秋娘打算怎么做?”李信业见她挽起袖子,坐在案台边,似要写字的架势。 “你给我研磨”,女娘挑出一支小巧的金兔毫笔,“既然洗不净污水,那就给所有人都泼一盆墨...” 李信业见女娘写下,“大理寺卿李仕汝,出身寒门却步步高升,跻身朝堂高位,皆因他手握许多大官的犯罪证据,暗中勒索敛财,牟取私利...他家中书橱后面,竟藏有一面暗墙,家里一个仆妇曾看见,墙内堆砌的皆是金光灿灿的金砖,据说李夫人每日睡觉前,都要将金砖数一遍才能睡着...而他这次不幸丧命,说不定就是惹了朝中隐秘的一位权贵,才惨遭灭口呢!” 李信业正在暗忖,秋娘怎会知道李仕汝家中之事,就见女娘接着写道,“大学士郭怀,向来以孝敬七十岁老母出名,还提出母亲长寿的秘诀,是过午不食,少吃荤腥,其实郭学士是天底下最抠门的人,他就是舍不得给老母吃饭...与他交好的同僚都知道,郭学士最爱贪图小利,有人亲眼所见,他晨起上早朝,舍不得买炊饼,每次分食他家车夫的炊饼吃,害得那车夫每次都吃不饱,也有口难言...” 李信业记得,这位郭大学士,之前因与车夫共食炊饼,而博得了礼贤下士,待下人亲善的美名...怎么到了秋娘这里,就变成抠门不舍得买炊饼了,他一个堂堂大学士,哪里差这一点小钱? 还疑惑间,秋娘又接着写道,“参知政事韩焘,他母亲怀他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件怪事,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家犬狂吠不止。吓得韩母每日不敢出门,其实这是因为‘同类相妒,同业相仇’,韩母肚子里怀的孩子,是癞皮狗托生,不信你去打听一下,满朝文武都知道,韩参知就是宋相的狗腿子...” 沈初照久居京城,宴饮聚会,知道许多京城秘辛,韩焘的母亲怀他时,因高龄生子异常艰辛,这才鲜少出门,而不是因为害怕狗吠... “刑部尚书张希颖,他表面上装的高风亮节,铁面无私,其实,他私底下可讨好宋相了,一直想让幼女张小娘子,嫁给宋相的小儿子宋檀,不信你去打听一下,凡是宋小郎君出现的地方,张小娘子都狗皮膏药一样跟着,就是我们寻常人家的女儿,也不会这么掉价跌份,当爹的真是为了仕途,连脸面都不要了...” “还有右卫将军曹茂,每日眠花卧柳,听伺候过他的女妓说,其实他早就不行了,行房前全靠药吊着,就这...也是迎风倒,见花谢...” 李信业看到这里,脸都黑了。 她一个深闺贵女,怎会懂这种市井污秽之词。 何年却越写越激动,心中不快荡然无存。 果然,背后蛐蛐别人,是最快的发泄方式。 她大笔一挥,居然开始编排起当今天子了。 “你知道圣上为何信任朱忠吗?刚登位就升任他为殿前都指挥使,这是因为我们这位天子啊,他喜好男风...不然你想想,后宫佳丽三千,怎么陛下连个孩子都没有,就连皇后娘娘,肚子里也多年无子呢!这是因为娘娘们啊,都守活寡呢,若是怀上孩子了,那才奇怪呢?” 昭庆身为皇子时,没有孩子,是因为大局未定,宋居珉不愿他诞下宋家血脉的孩子,自然也不允许旁得侧妃怀子。 如今没有孩子,是因为宋皇后还没有诞下长子,旁得妃子自然没份。 可百姓们哪里管这些,只知道寻常百姓一个老婆,都七八个孩子使劲生,天子有这么多老婆,肚子里都没动静,可见这位天子有问题。 李信业见她写下的话,心脏几乎骤停,“秋娘,你是不想活了吗?” “对”,何年语气里都是雀跃,“既然大家对郭御史的处境冷眼旁观,那就想办法让所有人都感同身受。” “等到所有人都黑料缠身,那郭御史那点真真假假的丑事,也就不算什么了!” “既然洗不白,那就一起漂黑!” 何年将所有人都编排一通后,回头看着李信业,“对了,也该给你泼个污水,否则你太干净了,鹤立鸡群也是罪过,还显得是我们背后捣鬼...” 第95章 她打量着李信业,“给你杜撰个什么罪名合适呢?既不会惹百姓不喜,又能消除天子疑虑...” 蘸满松烟墨的金兔毫笔,笔头朝着李信业,她思虑再三才道,“武将大多胸无点墨,又贪图美色,就写你沉迷沈氏美色不可自拔,白日宣淫,毫无避忌,就连她身边美貌的侍女也不放过,不过沈氏善妒,你便不敢造次...” 她落笔写下,“如今的北境王啊,哪里还有半分斗志?成日乐不思蜀,估计除了下面那杆枪,他连月隐刀都握不住了... 李信业喉咙一紧,像吞咽下滚烫的炭火。 他站在背后,握住女娘的手,提笔将“就连她身边美貌的侍女也不放过”,蘸满墨水覆盖住。 何年不解他要干什么,歪头抬眸间,感知到耳畔传来热息。 李信业俯身贴着她,趴在她侧耳沉声道,“白日宣淫可以有,你善妒也是真的,旁得什么我不认...” 第75章 ◎轻易撩拨◎ 李信业躬身写字时,屈肘抵着楠木桌案,半臂环圈着她。 他身上不是梦里的玄铁鳞甲,也不复惯常的武将劲装,而是宽大的朱紫鱼鳞袍。 长袍缓带轻裘,宽袖垂落案前。 他提笔饱蘸松烟墨时,织锦袖缘蹭过她的手背,衣摆金线绣的虎豹随动作起伏,如同活物般舔舐着她。 女娘缩了缩脖子。 “李信业,你...你作甚?” 他身上让她心神不宁的炙热气息,倾覆般的斜压下来,她甚至能听到他喉结滚动,重重碾轧她的后颈,翻搅她血液的声音。 李信业贴着她的耳边,语气平淡道,“秋娘觉得呢?” 他低头垂眸,衣襟绣银螭形暗纹,轻刮过她的耳垂,搅得鬓发青丝簌簌轻颤。 见女娘不说话,他撂下金兔毫笔,指关节抵在澄心堂纸上,镇纸微微移位,他的手不经意间,将她箍在狭小的空间里。 何年盯着他腕间青筋,手背上的凌乱箭痕,心脏恍若无数烛芯爆裂炸开,她的脉搏也跟着突突跳着。 “你...你别...有侍女...” 她开口说话,才发觉声音东倒西歪,努力咬住舌尖咽回颤音,却止不住耳后薄纱似的肌肤漫开红潮。 不怪她多想,实在是他在背后圈着她,这个动作太过亲密,乃至他的呼吸喷薄在她裸露的脖颈上,撩起一层火烧红云... 李信业忽而轻笑,笑声震得她半边脸颊发麻,后背云锦中衣泛起湿汗,连带脊骨都游着细密酥麻。 他慢条斯理卷起墨迹稍干的长卷,粗粝指腹若有似无刮过她的手腕。 “秋娘以笔为剑,以字为刃,确实比我的月隐刀更锋利,也难怪我如今...” 尾音消弭在骤热的吐息里,何年这才惊觉他左手拢在自己腰后,将缩向前的自己拉了回去,兽首鎏金带扣硌着她的腰窝。 就在何年整个人僵住时,他才悠悠吐出后半句,“难怪我如今...连月隐刀都提不起来...” 这便是对她方才,言辞无状的回击。 李信业说完,闲闲散散的捏着长卷,起身离开。 直抵肌肤令人颤栗的热息褪去后,何年凝滞的呼吸,才恢复如初。 她立马意识到,他刚刚在戏弄自己。 他是故意的。 他就是要看她笑话。 “李信业...”她抚着起伏的心口,“你...你...” 女娘脸上灼热的绯红,看不出是因为气愤,还是羞愤。 “我什么?”李信业神色一本正经,“还是...秋娘希望我做什么?白日宣淫吗?” 又是拿她的话噎她。 何年不敢置信的望着她。 昏黄光影顺着他眉骨流淌,那眉眼是北境风沙磨砺出的硬朗与英武。 这般混账的话,由他薄唇翕张间吐出,只叫人怀疑自己的耳朵。 而他确乎吐字清晰,一字一顿,每个字都让人心脏骤停,耳尖发烫。 何年掐了掐掌心,强撑道,“我希望你闭嘴!” 她只觉写字时轻快的心情,被他搅弄的窘迫难堪,沉脸瞪着他。 “你知道我刚刚是在编排谣言...是在做正事...” 她别过脸,不肯再理他。 李信业拈着画卷,却心情大好。 他适才见她满纸市井粗话,荤素不忌,信手拈来,比军中武夫更粗鄙,只担心她被人教坏了,没想到她只是嘴上厉害... 这便叫他放心一些,但还是难免气愤,是哪个下作东西,教她说这些脏污不堪的话?最抓心的是,她究竟有没有经过情事? 李信业嗓子干哑,不自在的擦拭着掌心滑腻。 凝眸间,看到女娘背过身去,耳垂后悬着的明月珰,都染了绯色。 他喉结微动,恨不多扳过她的肩膀,果真做些什么。 缠枝莲纹门,在身后吱嘎推开,一股浓郁的汤羹鲜味飘散开来。 暗香端着青瓷钵罐,笑着说,“将军还没有用膳吧,娘子让我炖了山海羹,等将军回来吃!” 何年纤指紧攥帕角,回头生气道,“不许给他吃,喂狗也不给他吃...” 暗香狐疑道,“咦,不是娘子说将军爱吃羊肉,山海羹以羊肉与鱼肉同炖,取‘山珍海错相融’之意,最是鲜香肥美,将军回来正好趁热吃...” 女娘打断道,“我改主意了,黑娘和赛风打斗了半日,需要好生滋补,你送给她们吃去...” 暗香端着托盘,有些为难。 山海羹中的羊肉,取自未成年的栈羊,肥瘦相间,肌理细腻。而鲤鱼是晨起冻河里,刚打捞上来的新鲜河鲤,刺少肉厚,既弹且嫩。 食材精细也就罢了,制作也十分繁复。 羊颈肉添加三十多种香料,焯水锁鲜,捞出后以井水激冷,入铁釜冷浸保存。而鱼肉则用米酒腌渍祛腥存嫩,又用山泉水裹以松针浸泡半日,确保肉质爽口清甜,有松风幽香。 等到食材处理好后,羊骨垫底,羊肉铺于陶甑,以猛火煮沸,再转炭火煨两个时辰至酥烂。另以砂锅煎鱼至两面金黄,并入羊肉汤中,添笋菌慢炖... 起锅前淋醋提鲜,撒茱萸粉增辣,再辅以乳酪上色,令汤色乳白,脂香绵长,胶质凝润。 这样一碗山海羹,羊脂醇厚酥烂,河鱼鲜嫩清冽,琥珀色脂花汤汁里,浮动着雪白如棉的无刺鱼肉,伴随花椒和茱萸的辛香热暖,入口是江南鲜甜融合塞北粗犷的味道... 这是暗香忙了大半天,才熬煮的一罐羹汤,恍若提炼整条春江水... 她面露为难,“娘子,赛风三日一食,今天才是第二日,她断然是不肯进食的。至于黑娘,她现在胃口不佳,只能吃些素淡的清粥,这山海羹不适合...” “拿来我吃”,何年将帕子揉进手心,柳眉倒竖,“我宁可丢给犬彘,也绝不叫他喝一口!” 暗香瞧着女娘这话说得有毛病,也不敢指正,只小心翼翼提醒着,“可是,娘子不是在大理寺见了许多尸骨,回来后一直反胃,说吃不下荤腥吗?” 何年吃瘪,却瞧见李信业站在一旁,唇角都是笑意。 她越发觉得胸腔里憋着闷火,只恨不得上去踹他一脚。 女娘双腮绷成拉满的弓弦,黑眸瞪如饱满的黑曜石,咬牙切齿道,“那你拿去喝,反正我断不给他!” “可奴婢...” 暗香想说,她哪里舍得自己喝,就见将军接过钵罐,慢悠悠道,“既然是为我熬的,那我却之不恭了。” 何年想骂他可真无耻,珠帘叮咚作响,门外靴声橐橐,这人已抱着钵罐离开了。 她气得想追出去,又觉得若是计较至此,就更加落入下乘。 可不计较...不计较...是不可能的。 她想歪了,羞红脸很丢人。可若不是他故意姿态亲昵,做出那种暧昧模糊的举动,她又怎么会想歪了呢? 何年捂着双颊,因临场发挥欠佳而气闷。 她朝着侍女撒气道,“暗香,你怎么回事?还记得你是我的人吗?怎么处处帮着外人?” 暗香吐了吐舌,“娘子晨起交代奴婢炖汤,奴婢见将军回来了,就巴巴端着羹汤过来,路上不敢有一点耽误...” “你还不如耽误了呢!” 她前脚被他戏弄,后脚巴巴送汤,显得她... “罢了”,何年瞧着一脸委屈的侍女,摆了摆手,“是我不讲道理了...” 她凑到暗香耳边,吩咐道,“你晚上给将军炖一盅燕窝当作夜宵,记得多放点盐...” “燕窝多放点盐?那能好吃吗?”暗香不解。 “傻暗香”,何年纤指捏住侍女白皙的小脸,“你看我是想给他好果子吃吗?” 暗香了然。 “那...那奴婢...现在就去准备...” 暗香离去后,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廊下传来细碎脚步声。 黑娘和赛风,已被粗使仆妇们送了回去,侍女们在打扫外间的院落。 何年望着窗外,能理解黑娘为何卖命拼杀,只是她想不通,赛风发了什么疯,叫她陪黑娘宣泄而已,她居然也要拼尽力气... 第96章 一想到明天醒来,黑娘又要这样打斗不休,何年就觉头疼。 “疏影”,她唤了一声,疏影很快掀帘子进来。 “娘子有何吩咐?” 何年揉了揉额角,疲惫道,“明日晨起,黑娘若是还缠着人比武,你就传我的吩咐,叫她私下里以香穗母亲的身份,去试着接近宋相府中的侍女,从她们口中打探消息,看能不能找到指认宋鹤的下人...” “你跟她说清楚利害关系,如今只有找到香穗往日交好的侍女,才能打探出更多宋府内幕...” 何年深知,黑娘比武发泄完情绪后,还需要做些能为女儿报仇的事情,才能真正缓解痛苦。 疏影应下了,却也好奇道,“娘子明日是不在府中吗?” 何年点了点头,“我须得去宫中一趟,赛风明日陪我去。” 疏影见外面天色暗了,开始拨开琉璃罩子点云烛。 何年也索性坐在菱花镜前,卸掉头上的点翠衔珠。 想起写得满纸谣言,她停下手中动作,对疏影道,“你忙完去一趟郭御史家中,给郭小娘子送个口信,叫她这几日不要忧心,看好世母宽慰父亲,几日之内,谣言自会偃旗息鼓。” 以谣止谣,虽然粗暴,但是一定有效。 就看这些官员们,是想彻查清楚还人清白,还是想办法让所有谣言失真... 不过甭管哪一种,对于郭御史一家来说,都是最温和的解决办法。 何年白日没有外出,头上只有几支珠翠,摘下来后,满头乌发散落,扫过她后颈和耳根。 青丝拨弄裸露的肌肤,那种热麻感,似死灰复燃,在她耳后蓦地燃烧起来... 何年吓得手心沁出湿汗。 她为何要记住这些触感?记住他锦袍擦过手背,热息喷在后颈,指腹薄茧刮过... “打住!” 何年猛然叫出声,吓了疏影一跳。 “娘子怎么了?” 疏影正要出去办娘子交待的事情,忽听身后急促的叫声,她回头去看娘子,见娘子坐在锦凳上,羊脂玉般莹白的脸上,苍白与熟红交织,女娘抚着胸口,呼吸都乱了拍子。 “无事”,何年指甲扣着冰凉的铜镜,借此为面热降温。 “冬日天黑的快,你早去早回,不要耽误了...” 等疏影走了,她才长吁一口气。 她一定疯了,才会被他轻易撩拨。 何年绝望的闭上眼,眼前却出现更多艳丽而旖旎的画面。 真是怪了,两人前世感情不好,房事却不少... 何年懊恼的抱着脑袋,趴在照桌前。 她不是疯了,才会这么容易被撩拨,而是她总梦见前世,梦见那些荒唐场景,梦见两人为夫妻时的绞缠与欢好... 所以,她才会这么敏感,这么容易被他挑起情欲,唤醒身体记忆... 何年揉了揉滚烫的脸。 她原本还想着,叫李信业今晚宿在后院,昨夜她自己睡时没有做梦,试试看今夜他睡在身边,会不会再梦见前世? 可被李信业这么一搅合,她还怎么与他同床共处? 第76章 ◎洞房花烛夜◎ 烛火在天青云莲盏中静燃,女娘支着肘侧,卧在床榻上看书。 葱白指尖拂过书卷,发出沙沙声,跳动的暖光也跟着摇曳,在她低垂的睫羽下,投出展翅的蝶飞。 檐角铜铃轻叩霜檐,何年困意袭来,打了个哈欠。云鬓松落,满头鸦丝如瀑倾泄,逶迤铺满软枕。 身后珠帘蓦地撩起,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李信业一身玄色暗云纹锦服,携着夜晚寒凉踱进来。 何年抬眸去看时,他正站在雕花槅扇边脱掉黑色大氅,卸掉箭袖和护腕。 对上女娘视线,他含笑道,“困成这般还不睡?倒要强撑着眼皮秉烛夜读,你是要考取功名吗?” 他嗓音裹着琉璃夜雪,激得她心脏微微收缩,只注意到他说话时,喉结在烛影里起伏,喉间那道蜿蜒伤疤,恍若冰河裂开一线银鳞,银光灿灿。 这种心悸勾起下午不好的回忆,何年扭头合上书,冷冰冰道,“要你管!你大半夜不睡觉,跑过来扰人清眠,也是学梁上客偷金盗玉吗?” 她反唇相讥,话急而冲,不小心咬到了舌尖,疼得趴进云锦软枕里,不敢让他看出端倪。 软枕上金线绣的并蒂莲被揉皱,随着她散落的乌发起伏。 李信业走近床榻,低笑震得床帷金钩颤动。 ‘偷金盗玉’几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和‘偷香窃玉’有什么区别? 他心里一热,温和道,“流言的事情安排妥当了,这几日就会满城尽知,特意过来和你说一声...” 他俯身抽走软枕上的书,尾指擦过她攥紧书脊的指节,冰凉触感让女娘身体一麻。 她迅速翻身朝里,将锦衾卷成蝉茧,从茧房里传出闷声,“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李信业瞧着她骨碌成一团,只觉好笑。 拿过书卷后,睇了一眼书封上的名字,是《寰宇记》。 这是记录大宁山河国土,州县风情的舆图和地志书。 李信业想起女娘白日的话,将书卷放到了一旁的桌案上,知她心里有气未消,也有志未酬。 “秋娘...” 他想问她愿不愿意陪他去北境,那里虽然苦寒,但受北粱民风影响,女子亦可骑马射箭,行军打仗,与男子无二。 他还记得娘亲在北境时,是怎样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可女娘听他呼唤,并不露出头,只将自己裹得更紧,又往床里边挪了挪。 好像叫她一声‘秋娘’,是拿绣花针扎她一样。 李信业就生了逗弄的心思。 “秋娘不是说,要尽快怀上孩子吗?” 他坐在了床榻外沿,慢悠悠道,“我不在这里,你怎么怀孕生子?” 女娘猛地掀开锦衾,露出半张脸,羞愤道,“我说的是假孕!是假孕!” “我说的也是假孕...”李信业嘴角擒着笑,“秋娘以为是什么?” 他尾音未落,何年忽觉身侧衾被陷落,那人竟褪去外袍,倚在攒金丝靠枕上,携着一股热意靠近她。 “就算是假孕,我也该略尽绵薄之力…不然,总是宿在书房,旁人该疑心了…” “李信业!”何年挣出半截雪腕去掐他,“你不要以为亲了我,就能随便戏弄我!” 她发现李信业自那晚之后,对她说话就放肆很多。 李信业攥住她的手腕,带着茧的掌心覆住她的指尖,“不是亲了你,就能戏弄你...” “那是什么?”女娘瞪着他。 李信业目光沉静,带着点严肃,“是...” 他一字一顿道,“你是我的,和不是我的,我分得很清。” 何年一愣,反应过来,“你现在是觉得...我是你的?” “不然呢?”他姿态闲散,“明媒正娶,十里红妆,立了婚契拜了天地,就算婚宴被破坏了,你也合该是我的妻子。” “等到我们离开京城后,我在北境再给你补一场盛大婚宴...” 京城除了母亲,鲜少有他的亲朋好友,就算徐翁和圆明法师待他很好,也不可能来参加他的婚礼。 而北境不同,他生于斯长于斯,那里都是他的旧部与知交,他要在夏日的草浪里,在马奶酒香和真正的祝福中,与她拜堂成亲。 何年有些恍惚,“离开京城?你一个人离开都这么难,怎么可能带上我?” “你可愿意?”李信业垂眸望着她,眼里含着期待。 “不愿意”,女娘抽回手,斩钉截铁道,“你对我这样坏,还想我再嫁你一次,想的美!” 李信业目露失望,“我待你还坏?你是怎么待我的?” 他语含幽怨,“燕窝粥里搁了半盏盐,你当我不知晓?” 何年这才想起来,她吩咐暗香准备的夜宵,仰脸望着他,“好喝吗?” 李信业看见烛火在她眸中碎成星子,晃得人眼晕,他点了点头,“好喝。” “不过,下次要报复我,就亲自动手熬,今夜燕窝的好喝程度,可比你亲自炖得四君子汤,差多了...” 他唇中咸涩不减,但喝第一口时,他就知道侍女所谓‘娘子亲手炖的’,不过是托词而已。 若是她亲自熬煮,就不单单是又咸又苦了。 上次的四君子汤,可是让他难受了好几日。 何年被他重又捉住手,挣脱不得,复又怒目瞪着他。 李信业抚着她睁圆的眼睛,笑道,“别瞪了,再瞪眼睛就肿成田蛙了!” 他热息拂过她耳后碎发,惊起一片绯色。 何年背过头,不肯再看他,嘴上却不讨饶,“你放心吧,下次我一定亲手炖,就怕你没胆量喝!” “你愿意炖,我怎么不敢喝?” 李信业知道她的火气,总该让她发泄出来。 可他忙完回府,就喝了一碗咸涩燕窝,总该讨些甜头。 第97章 该他吃得苦头他吃,但需要讨得甜头他也不落。 李信业将人连被裹进怀中,“你明日进宫见宋皇后,要带的书信我都准备好了...” 何年见他说正事,却抱着她,在锦衾里扭动着,“李信业,你说话就说话,不许动手动脚!” 李信业松开了被子,她坐了起来,神经刚放松一点,就见他打量着她的肚子,漫不经心道,“流言安排了,书信也备好了,我们喜添麟儿的消息,什么时候传出去?” 何年手脚刚能动弹,可想到她力气小,拧他抓他都会留下伤痕,她一头撞向他的胸膛,给他狠命而用尽全力的一击。 只可惜,她用尽力气撞上去,脑瓜子嗡嗡响,那人却毫无痛感。 抬眸间,瞥见他系着的缠枝腰封松开,露出半敞的素绫中衣,里衣领口松敞,胸膛肌肉清晰可见。 她忽觉眼皮发烫,忙用锦被掩住骤然绯红的面颊。 李信业本来只是逗她,但再逗下去,反倒让自己难受,他站起身道,“我去洗个澡,秋娘也好降降温。” “李信业,你混蛋!” 她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蒙着的被子里传出,只磨得李信业手心痒,想把人捞出来,让她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混蛋。 何年窝在暖热的锦衾里,脸颊几乎要燃烧起来。 她听到床榻微动,李信业起身离开。 她不消看,也知道烛火在他眉弓荡漾,投下金箔般的得意神色。 这人又占了上风,她又被戏弄的脸热如煮红的虾... 何年指尖蜷缩,扣进掌心里,她觉得自己实在是不争气,过去就算没有阅男无数,也从来没有被男人说几句就脸红的... 要怎么找回场子,让他脸红耳热,羞得不敢看她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迅速拍了拍滚烫的脸颊,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不要被李信业带偏了,也不要和男人比无耻。 与其在这种事情上和李信业较劲,不如先弄清楚,李信业身上有哪些古怪?又为何忽然认定,她就是他的? 明媒正娶,十里红妆,立婚契拜天地... 如果这就是他界定,她属于他的理由,那她们成婚后,他就该有这个意识,而不是现在才有这种想法... 何年脑中回想着他的话,‘是他的,和不是他的,他分的很清...” 很显然,李信业是一个心思深沉,领地意识强烈的男人。 那这个重新界定分配的契机和原因,是什么? 前世,他也是这样,相处中慢慢将沈初照,划成自己人吗? 何年忽而意识到,她没有他们新婚燕尔时,彼此相处的样子。 她梦见过很多场景,似乎都是他们成婚很久后的日常。 何年就这样半恼半羞,半气半困的想着,脑子都打结了,混沌了,却什么也没想清楚。 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倒不是她没心没肺,说睡就睡,实在是李信业今晚洗漱,用得时间有点久。 她起初还忐忑不安的等着,后来星沉月堕,夜越来越深,她眼皮也越来越硬... 不记得李信业,是什么时候洗完出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何时上床睡觉。 只记得坠入深沉的梦里。 那是前世她嫁给李信业那晚的场景,也是这一世,她们缺失的洞房花烛夜。 红鸾天喜的布景里,她身上九重织金喜服逶迤坠地,露出内里明艳的胭脂色腰裙,衬得肩头白如积雪。 李信业将她抱在怀里,掌心粗粝的茧子,擦过凝脂般的肌肤。 她只觉疼痛难耐,不自觉往外逃,却被他紧紧擒|住肩胛,按|进鸳鸯锦被里。 他将她压在身|下后,再次试图去吻她,她再次偏头扭过脸,这次他不仅没有触到脸颊,还被满头珠翠戳伤了唇。 李信业见她总是抗拒,粗|暴解掉垂珠金冠,丢在一旁… 女娘心疼的看着金冠上的南珠,不满道,“这颗南珠价值连城,侍女替我戴上时,都隔着丝帕…” 回应她的是他炙热的唇,汹涌的吻。 他截住了她的话,堵住了她的嘴,亲吻过后在她身上喘|息着。 女娘想到从前宋檀给她簪花时,都动作轻柔,小心翼翼视她如稀世珍宝… 不敢相信,她将来要和这样一个莽夫生活,眼里涌出绝望的泪水。 李信业想到拜堂成亲时,她要隔着鲛绡帕子才肯牵手,想到她看向母亲时满眼的嫌弃和不敬… 想到她喜爱南珠,那人便日日送她南珠,连金冠上他命人镶嵌的东珠,都被她又换成了南珠… 他醉酒后的动作,越发粗|鲁|蛮|横。 “我是不如你那位竹马温柔,可大宁的边疆,就是我这样的人,这样一双手持金戈的手,寸寸不让夺回来的。” 他身上不够雅致的燥热气息,伴随着酒气压|下来,身下女娘试图推开他,却被他钳|制的越来越紧。 他铁掌所到之处,金丝银线崩断,鸾凤纹样的金冠和满头珠翠,也散落一地。 女娘疼得倒吸冷气,咬牙道,“那又如何?我就是喜欢他那样的人,讨厌你这样的人…” 李信业醉酒后的瞳孔,骤然收缩,凶狠道,“那又如何,他现在只能窝在家里哭,而我能…” 他扳过她的脸,抬起她的下颌,让她看清楚,他是怎样占|有她。 一寸寸,一次次,直到她身上每一处,都标记上他的印记,他的气息,直到她彻彻底底,从里*到外,都变成他的人。 疼痛来得猝不及防,她如被利刃刺穿的鹤,爆发出一声哀嚎。 珍珠帘般的泪滚进鬓发里,她弓身咬住了他的手臂。 细齿陷进虬结的旧伤,李信业忽而觉得满足极了。 比起冷漠,于他而言,这意味她在靠近他,撕咬他。 她也在他身上种下标记,气息,味道… 血腥味漫开,李信业闷哼着掐住她的腰,常年握刀的手掌,几乎要折断那截柔软。 “疼就求我。“他喘着气去舔|她的泪,喉头却尝到滚烫的渴。 即便这样贯|穿她,搂紧她,吻着她,占|有她,都还不够… 他还想要她的爱,要她的笑,要她的心,要她给予那个男人的一切。 “秋娘,你求我”,他声音嘶哑,“你求我,我就可以温柔一点…” 只要她求他,她示弱一点,他就可以很温柔,比她在世间见过的任何男人都更温柔。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笑,“你休想...” 她的语气冰棱般刺穿他的自尊,他也同样冷酷的刺穿她。 带着攻城略地的蛮横,势如破竹的凶残。 女娘咬紧了齿关,倨傲的不发出一丝声音。 谁也不肯低头,纠缠的人影,在墙壁上凶兽般搏杀。 她倔强的目光,刺痛他的眼睛。 他拎着她的肩胛,将她翻了过去。 那是北境草场里,动物才会有的动作。 身下女娘终于忍受不住屈辱,埋在乌发里黏稠润湿的脸抽搐着,从咬破血的唇齿里爆发出一阵呜咽。 绷紧的脊背,如雪地里折断的鹤颈,再也无力支撑。 这阵悲嚎出来后,她从呜呜咽咽的啜泣,变成止不住的哀鸣。 仿若受了滔天委屈。 李信业停下动作,他纵然有蓬勃的占|有|欲,可他也有自尊和底线。 他扫兴的推开她,起身穿中衣。 却猛然发现手上,是湿淋的朱砂红。 洞房花烛夜,喜房里的所有东西,乃至他们的里衣都是红色。 他方才也意识到手心滑腻,以为是汗液。也嗅到血腥味,以为是她咬破的伤口... 待到此时,才意识到,那血来自哪里。 他扯开她身上的绣褥,想要看一眼她伤得严不严重... 女娘将锦衾死死拽紧,不肯让他看。 “秋娘”,他连忙撤身,眼里全是受伤和慌乱,还有止不住的懊恼和心疼,“对不起...” 他想说,他不知道她这么疼... 虽然成亲前,他也特意看了画册,可那上面的女人都是温顺承欢的样子,并不像她这般抵抗... 她眉头紧皱,满脸不悦,他只以为她是不愿意,这激发了他的不甘心... 可没想到... 在战场上被箭头射穿骨头都不吭声的人,此刻却慌得不知该捂哪个伤口。 他试图去抚摸她满是泪痕的脸,颤抖的脊背… 女娘却推开了他的手,情绪激动道,“不要用你杀过人的手摸我!” 李信业眸光黯了黯,“我杀的是敌人…” 可同她说的一样,这双手杀过人,更摸过无数死人。 他收回了手。 “我去叫府医过来...看看你” 他其实不太懂,是请府医还是稳婆,府医毕竟是男子,这种事情是不是稳婆会更懂? 她究竟伤在哪里,严不严重? 他都没有概念。 女娘却忽然嗤笑出声,一双眼睛看向他时,漫溢着憎恶。 第98章 “将军要让府医来看什么呢?看你是如何羞辱我的?”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汗珠沿着他刀削似的下颌滑落,遒劲的胸膛也膨胀着复杂情绪。 他不明白她为何曲解他的用意。 “那将军是什么意思呢?我不就是你手里活着的战利品吗?是你军功赫赫的标志吗?怎么,私下里羞辱还不够,还要让所有人都来看看吗?” 她抓起染血的锦缎,掷在他脸上,“拿去展示啊,证明你很厉害,能攻城掠地,也能让女人在你□□求饶…” “李信业,你想证明的不就是这个吗?” 李信业眼底泛起血丝,擒住她手腕按在胸膛。 “你一定要如此吗?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经过情事,我不知道...” 女娘偏过头,不再看他。 多可笑的借口,怎么会有男子,成婚前没经过情事? 李信业在她的冷笑中,将满腔肺腑之言,积蓄的柔情,脱口而出的表白,尽数吞回喉咙深处。 他压抑住情绪,低声问,“不叫府医,那你的伤怎么办?” 龙凤红烛凝着血泊,女娘冷冷道,“你不再碰我,我自然会好…” 李信业如做错事的孩子,从床上下来。 “那我叫侍女进来服侍你?” 床上力气散尽的人摇了摇头。 她不想让人看见她狼狈的样子,甚至她的侍女。 她只觉得耻辱,因被她占有而耻辱。 李信业沉默着,去耳房打水。 …… 从耳房洗漱出来后,女娘已经睡熟了。 李信业看着烛光中,猫儿一样酣眠的女娘,心里湿润的不像话。 他知道她嗅觉敏锐,对味道格外敏感,所以在耳房呆了很久才出来,怕她嗅出他身上的异常气味。 那是他城池尽失,狼狈不堪,为她丢盔卸甲的样子。 她不需要知道,也不能知道,他疏解时近乎羞耻的痛苦与罪恶,对她无法止息的,近乎贪婪而窒息的渴望和占有… 李信业靠近她,在她身侧躺下,在她唇上覆上一个吻。 一个轻轻的,近乎虔诚的吻。 第77章 ◎黑暗里有人◎ 霜白的积雪还未褪尽,坤宁宫的飞檐在旭日中挑起碎金,垂脊末端的鸱吻衔着冰棱,在天光里闪着刀锋般的锐芒,映衬得九凤朝阳的琉璃瓦,格外高耸清冷。 何年睫毛凝了细霜,踩着宫道走得缓慢。 昨夜的梦太过真实,她晨起身上都是痛的。也更加确定,她在李信业身边时,才会梦见前世的光景。 再想到李信业明明与沈初照相处不久,却很熟悉她的生活习性和物品摆放,何年心里有一个大胆的猜想,李信业莫不是... 光是这个念头冒出来,她袖中捏着紫檀木匣子的手,就冒着湿汗。 “夫人这边请,皇后娘娘正等着夫人呢!” 引路宫女将她带到内殿里,两列宫人捧着铜胎掐丝珐琅盆盘鱼贯而出,显然刚服侍完皇后娘娘,金色鱼洗上百子千孙的纹样,还沾着湿漉漉的水迹。 何年目光掠过宫女,随着引路女官穿过几道朱漆门,走进南侧一处僻静的暖阁里。 这不是宋皇后平日招待人的地方,上方八扇冰裂纹窗棂,也被外间高大积雪的楠木,遮挡住半数的明光。 宋皇后坐在北侧高台上的软塌上,笑脸吟吟的望着她。 何年行礼的动作凝滞,宋皇后那张端庄雍容的脸,在窗棱割碎的光斑里,莫名显得憔悴许多。 “秋娘来了...”她招了招手,“我早想叫你陪我坐坐,可惜身子一直不大好...” 何年纤指解着裘带,注意到青铜瑞兽炭盆里,金丝银炭哔檗作响,比往日要旺盛很多,一旁的博山炉里也青烟袅袅,宋皇后却依然穿得厚实严密,恍若很怕冷的样子,又似乎准备好随时出门。 “娘娘这是怎么了?” 何年缓步走到她跟前,坐在嵌银丝牡丹锦凳上,脚底冰冷的霜凌在猩红色绒毯上,洇湿出一圈足迹。 铜盆炭火噼啪炸开火星,她看见自己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织金衣领上凝成细小水珠。 这间暖阁显然过于闷热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嗅到一股熟悉的檀香木的味道。 “秋娘,昨日本宫还想强撑病体去唤你,可风寒未愈,怕过了病气给你,这才作罢...” 何年见她面上潮红,似有低热之症,怕是怀有身孕的征兆。 许多妇人怀孕时,最早是没有脉象的,但身体会显示出不耐受,排异或虚弱的状态。 而且孕妇最容易情绪波动,宋家前世没有这些糟心事,宋皇后生子过程自然顺遂。 这一世她显然因家事困扰,备受熬煎,身体自然扛不住。 偶感风寒,只是表象。 也幸好有这个表象在,太医一时查不出来,恐怕可以拖上一拖。 何年瞧着她背后的连枝灯,在她瓷白的脸上投下暗影,忽而有些于心不忍。 宫斗剧里看娘娘们残害子嗣,只有正义战胜邪恶的爽感,很难共情那个沦为牺牲品的胚胎,但轮到自己下毒时,想到对面女人的肚子里,正孕育一个小生命,她就嘴唇发干,手指无力。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旦宋皇后诞下孩子,就是大宁未来的太子,再想扳倒宋家,就难上加难了。 何年舔了舔唇,做出忠心耿耿的样子,“便是娘娘不传唤,臣女今日也是要来的。” 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娘娘交待臣女办的事情,臣女一直谨记于心。” 何年袖子里的手,抽出半分,露出一角匣子。 宋皇后鬓边的九凤衔珠步摇,也随着满脸惊诧和正襟危坐的动作,而轻轻摆动着。 “秋娘过来说话。” 暖阁内没有旁人,宋皇后还是将她唤到身边,让她挨着自己坐。何年鼻头嗅到淡淡的药香。 她命令自己不要妇人之仁。 宋皇后怀孕初期就心情沉郁,又成日嗅着瑞脑木樨香,只要她稍加利用,就能让这个孩子胎死腹中... 她将匣子递给宋皇后,想起李信业在她耳边道,“秋娘,这些信会让宋皇后相信,是北粱先背叛宋家。” 他贴附耳侧说话时的热息,尚烫着她的耳廓,何年感觉自己手都在抖,“娘娘,这些是臣女在李信业书房找到的信件,都是他私通北粱的证据。” 何年从匣子里抽出密信,“娘娘您看,每一封密信上的火漆封口处,印戳盖下的都是北粱文字。倘若李信业没有私通北粱,他怎么会和北粱人有书信往来?” 宋皇后看了一眼信封,“这是北粱皇室的印戳。” 何年神情微变,她知道李信业准备这些,自然会尽可能逼真,可他是怎么搞到皇室印戳的? “娘娘,这些信都是北粱文字,臣女粗通一二,却看不太明白,娘娘看着若是属实,就能尽早禀告圣上,尽快发落了他。” 女娘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做出悲痛的样子,恍若等不及将李信业送进大牢一样。 她说的当然是假的。 沈初照通识北粱文字,这些火漆封口都是拆过的,她早就看过信的内容。 是北粱皇室写给探子的信,信里交待将一百万两白银,藏在云梦楼里,暂时不要动。 还有许多密信,详细记录了宋家日常动向,显示北粱探子一直在监视宋府。 信件没头没尾,都是李信业回京后的事情,显然是李信业拦截下的北粱密报。 以他和北粱不共戴天的立场来看,他拦截下信件情有可原。 而信件前后因果不详,他们作为外人看不明白,宋居珉作为当事人,却能立刻看懂,这是北粱拿到了一百万两银子,交待探子藏在云梦楼里,却谎称没有收到... 至于监视宋家,这也能解释为何内宅埋有尸骨的事情,能够被外人知晓... 李信业巧妙嫁祸北粱人,还能模仿普荣达的字迹,这些不算困难,可何年万万想不到,他手里的印戳,居然不是普通的私印,而是北粱皇室的印戳... 这个人,到底隐瞒了多少事情? 宋皇后指尖抚着印戳,目光与何年短暂对视。 何年心虚道,“娘娘,臣女想着,若是能现在揭发李信业私通叛国的事情,许是宣云的事情,朝廷里那帮老臣,就不会紧揪着不放了...” 宋皇后眼底流露出动容之色。 “秋娘,难为你肯为宣云着想。” 本来知道死得侍女香穗,就是她身边下仆的女儿,她又跑到大理寺替下仆寻尸,查看供状... 宋皇后有过短暂怀疑,现在想想,说不定这个蠢货也是被蒙蔽了而已。 “秋娘,你可知道你从瓦子里找来的女打手,都是北粱的探子?” 何年摇了摇头,“怎么会是北粱的探子?”她露出惊慌的表情。 “我问过瓦主,他说这些都是逃难的流民啊!而且她们手脚功夫都很好,尤其是那个赛风,臣女几乎什么事情都交给她办,她干事利索有头脑,若不是她替臣女拿主意,臣女在将军府简直寸步难行...” 第99章 “李信业没有提醒过你吗?”宋皇后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按照李信业的能力来说,不可能府内进了北粱探子,而全无察觉。 何年咬着丹唇,“他倒是说过,可臣女没有信。臣女只以为他看不得臣女有自己的人...” 雪色漫过窗棱,女娘眉眼染浸凄楚。 “娘娘不知道,臣女在将军府,过得是什么日子?尽是一些不讲规矩礼仪的粗人...” 女娘那张清丽的脸上,写满无奈和心酸。 宋皇后轻叹一声,眸中闪过怜惜,“本宫深知秋娘苦楚,可眼下局势未明,秋娘再忍忍...” 她声音里含着蛊惑,“秋娘想想,宋府发生这样的事情,死得那个小侍女香穗,是没有根底的贱蹄子也就算了,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她还跑出来一个母亲,刚好是秋娘从瓦子里新收的相扑手...” 宋皇后目光凝重,“本宫琢磨了很久,怎会这么巧?恐怕宋家这次是被人算计了,那个叫什么黑翠花的女相扑,秋娘可以交给宋家处理,说不定能从她嘴里挖出些内情...” 宋皇后几乎能确信,这就是北粱人做局。 她袖口双凤衔芝纹路,摩挲过何年的手背,金丝银线是冷的。 何年心里纳闷,这么热的暖阁,炭火也点燃了许久,宋皇后的衣料却是凉的,难道她也没有长久呆在这里? 她不由暗中打量着周遭,面上却佯装懂事的点点头。 宋皇后满意于她的乖顺,起身道,“秋娘,兹事体大,本宫须得先拿给圣上过目,秋娘在这里稍坐歇息,本宫去去就回!” 宋皇后捧着匣子。 何年知道里面约莫十几封信,红浥封泥有毒。 她刚刚只留意着,宋皇后的手抚在印戳处,现在才意识到,一切都不太对劲。 “娘娘”,何年尽可能保持冷静,“臣女能不能出去见一下赛风,她若是北粱人安插的探子,臣女如何敢留她在这里?不如让她回去监视李信业有没有从墩台营房回来,若是回来了,我不在府里,臣女怕...” 她在暖阁待久了,鼻子适应了暖热,又从应付宋皇后的紧张中抽离后,越发觉得檀香木的味道有点重... 她须得叫赛风回去报信,再不济,她就和赛风一走了之,再做图谋,也好过身处险境。 何年方才随着侍女在内殿行走,并不觉得有问题,现在望着窗外高大的楠木,意识到这处暖阁,实在太过僻静了。 “秋娘不怕”,宋皇后指尖点在她手背上,眼神如浸在雪水里的玉磬,没有蕴含半分感情,带着六宫之主的高高在上。 “本宫唤你过来坐坐,李信业敢奈你何?” 宋皇后的丹蔻,在何年衣袖上划过,绣着双凤的织金翟衣并未碰到她,她却觉得寒凉之气扑簌簌地往领口里钻,而她袖口里的腕骨也烙得生疼。 “秋娘向来畏寒,就不必走一遭了,本宫叫宫人替你传话...” 宋皇后压着何年坐下,用温柔的客套,给她扣上一顶无形的囚笼。 何年只能垂眸望着猩红绒毯外,裸露的青砖纹,恭顺应下。 可那青砖上的冰裂纹,恰恰证明,这间暖阁久未住人,才会猛然生火,骤热之下导致青砖碎裂。 宋皇后离开后,朱漆门槛内檀香木的味道越发浓郁。 本能滋生的恐惧,让她脊背发寒,她盯着暖阁里昏暗的内间,听到窸窣的衣袍声,一点点向她走来。 第78章 ◎就让我们死在这里吧!◎ “秋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谎了?” 听到幽暗里传出的熟悉嗓音,何年只觉脊骨发寒。 果然是宋檀。 他逆着暖黄光晕走来,癯清的面容叠着重影,仿佛隔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 唯有那身缥青色锦袍,玉冠束发的装扮,一如往昔温润。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刚刚嗅到檀香味时,就怀疑过是宋檀... 可宋檀这个时候,应该关在大理寺狱内才对。 “秋娘怎么了?为何这么害怕?我如今模样,吓到你了吗?” 她确实吓到了,因为他出现在这里,意味着律法的崩坏,宋家的无法无天,肆无忌惮。 宋檀脚步停在一步之外,眸光晦暗。 她的秋娘果然变心了,看见他平安无事,眼里没有关切,没有思念… 只有惊慌与不安。 “秋娘不想见到我吗?还是说...”他蓦地上前,“秋娘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才会这般怕我?” 何年浑身一震,“不是”。 她下意识后退,踩住金丝玉莲纹的裙裆,只能站在那里,思考着合适的措辞。 “我只是意外,大理寺律法森严,这个节骨眼上,你怎能...怎能出得来?” 她身体僵硬,只有那双明眸,铜雀灯上复活的绿宝石一样,不敢置信的看着宋檀。 宋檀直直盯着女娘,眼里跳动着暗火。 “秋娘,父亲告诉我,宋家当年扶持天子上位,就立下约定,宋家和李家天子,分治天下...所以,莫说人不是我杀的,便都是我杀的,父亲也定然保我毫发无伤的走出大理寺...” 他扣住她的手腕,语含威胁道,“秋娘心中气我恼我,无论怎么发泄,我都依着你,可秋娘要和宋家作对,就是和天子作对...” 见女娘一时呆住,嗅着她指尖淡淡的香,他放软了声音,“我不忍看秋娘误入歧途!” “秋娘”,他的唇试图覆在她指骨上,女娘用力抽出手,他却加大力道不肯放。 指骨犹如九瓣红莲,盘踞虬缠着她的手腕。 “总有一天,秋娘会明白,这世上只有我最爱你,一心一意待你,此生不会负你...” 何年手腕在他钳制下尽是红痕,声音也气得发颤,“你诓骗我来这里,皇后娘娘知道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可她仍不死心要问一遍,也是提醒他这是何地。 宋檀低头瞧着她手上的淤红,心疼的吹了吹。 “秋娘,长姐自知愧对于我,所以允许我来看你,也默认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 他低头抬眸间,目光斜斜落在女娘面上,那种含混的意味充满亵玩。 “放肆!”女娘神经明显紧张起来,“你们宋家,当真以为沈家无人吗?” 在感受到女娘的抗拒与绷紧后,他呼吸变得粗重,眼中也泛起猩红。 “沈家有人又如何?秋娘要大张旗鼓,昭告天下吗?还是你父兄打算去大理寺状告我?整个坤宁宫都是宋家的人,谁能证明我在这里?秋娘又打算如何解释,你独身一人出现在这里?” 他发狠攥着她的手,指甲几乎陷进她的掌心里。 何年见他情绪不对,不想僵持,只四下打量着周围,想寻一样趁手的工具。 宋檀何尝不知她的想法? 这个他自幼喜爱的小女娘,几乎眨一眨眼睛,歪个脑袋,他就知道她想做什么。 也因为这样,发觉她变心后,他始终难以置信,她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忘记他们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情分?忘记他们有婚约,他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夫君? 亲人背叛他,兄长陷害他,她却也要离弃他... 他没能留住她的人,如今还要失了她的心... 宋檀用力一带,将女娘圈进怀里。 “秋娘可知道,我在狱中,每日都在想什么” 见女娘眼中闪动着恨意,他心中酸涩难平。 “我每日都在想着,秋娘为何这么快移情别恋?是单纯憎恨父兄拆散我们,害你嫁给李信业?还是短短时日内,秋娘已爱上了李信业?” “我每天朝也想,暮也想,梦里想,醒来也想,怎么都想不明白...” “秋娘可否告诉我答案?可否解释清楚,为何我日思夜想渴望见你,不顾一切也要来见你...而你,却要用你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冷冰冰的看着我?为何没有关心与心疼?为何陡然间就不爱我了?我究竟做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让秋娘忘记了二十年里我对你的好,转身投入李信业的怀抱?” 他目光死死盯着她,简直要盯个窟窿出来,那双惨白的唇落在女娘面颊,更是要将她的人,她的心,她的气息,都死死钉上自己的印记。 何年奋力挣扎,避开他落下来的吻时,后背撞在了案台上。 盘口蒲槌瓶坠地,她迅速抓起一片碎瓷,对准喉骨处的动脉。 “宋檀,你胆敢上前一步,我就死在这里!沈家名节不容有污,那我便以死明志,到时候让皇后娘娘,和满朝文武解释清楚,为何我会死在坤宁宫!” 她以为此举能劝退宋檀,可宋檀却忽然低笑出声,喉间溢出破碎的哭音。 他踉跄着拾起釉色斑驳的碎瓷,一步步靠近角落里的女娘,笑声渐染癫狂。 “秋娘,你若死了,我便陪你去了。除了你,我什么也不想要。等我们都死在这里了,世人就会知道,我们彼此深爱,却被他们肮脏的阴谋算计,被李信业的强取豪夺而劳燕分飞...他们就会知道,我们才是世间最相爱的人...” 第100章 掌心紧握的碎瓷,划出锋利血线,淋漓鲜血顺着他的指节流下,他面上却是兴奋之色。 “秋娘”,他嗓音陡然拔高,似哭似笑,“就让我们死在这里吧!” “纵然我们没有拜过天地,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可你我骨血相融,黄泉路上必不会走失,来世也不会错认彼此...” 碎瓷在他掌心折射出冷冽的寒芒,绒毯上渗透的血迹,也泛着诡异的幽光。 何年手中碎瓷落地。 她根本不想死,更不想与他死在一起,这叫她的父母兄长,叫李信业将来如何见人? “我不想死”,她平静道,“宣云,我想好好活着,也想你好好活着。” 宋檀惊诧之后,猛地攫住女娘瘦削的肩,眼中裹着水光,“秋娘若是不想死,那我便陪你好好活着...”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瓷瓶,塞进女娘手心。 “秋娘,把这个药放在李信业的食物里,快则三个月慢至半年,他就会死掉...” 提到李信业时,他眼里是关不住的滔天恨意。 “等李信业死了,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何年不想激怒他,耐心劝解着,“宣云,我毒死了李信业,害死了战功赫赫的大将军,那我还能有活路吗?我父兄又该如何自处?你当知道你我世家出生,除了儿女情长,我们身上还背负着家族的兴衰荣辱...” 宋檀染血的指尖,抚过女娘白皙的脸颊,拖出宛若红梅的血痕。 “秋娘不用怕,这个药无色无味,吃下去后,李信业就会身体每况愈下,起初形若伤寒,最后死于喉间哮鸣。许多北境武将都有这个毛病,旁人不会怀疑到秋娘身上...” “秋娘”,他无视女娘扭头避开的动作,将额头抵上女娘汗涔涔的鬓角,轻吻着她的乌发。 “我父亲会救我出来,洗脱我身上的冤屈。等我出狱后,再也不会纨绔终日,无所事事了。” 他任由血滴落在炭盆里,迸发着炸裂的浓烟,眼神却宛若少年郎般清澈。 “秋娘,我会发奋读书,阅尽圣人经卷。纵使磨穿铁砚,来年春闱也要博揽头彩,紫袍玉带加身...” “到时”,他的手停在女娘发髻上,“到时我为秋娘簪上海棠缠丝步摇,迎娶秋娘过门,定然不让秋娘受一点委屈...” 何年沉稳接过药,脑子里却思量着,这个药会让人死于喉间哮鸣,那不正是昭隆太子的死法吗? “宣云”,她将药放在掌心里,“这个药真的无色无味,不会被发现吗?你是哪里得来的?” 她以为自己佯装的很好,却不知道宋檀见过她爱自己的样子,自然知道她眼下回答有多敷衍。 宋檀将药收回手里,眼里闪过数点流萤,失望而冰冷。 “秋娘其实没有想杀李信业,对吗?”他拇指摩挲着女娘下颌,在女娘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验证。 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熟识女娘的举止喜好,乃至每个动作代表的意思。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眉毛皱一下,眼睛瞟过的地方,便是她自己没注意,他都替她留心着,揣摩着。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本书,他只研读秋娘这一本这一卷。 他观察着她的神情变化,洞悉她一颦一笑,犹如信徒叩首神庙。 可现在,这个信徒被神庙驱逐,被家人背叛… 他抱着她冰冷的神女,要将她化成能暖热他,给予他慰藉和安全,独属于他的女人。 哪怕击碎神像,神女跌落,化作庸常... 也要是他在烟火人间,能握住的属于他的庸常。 “秋娘”,他在她眼尾抹下胭脂红,“我二兄告诉我,女子最注重名节,一旦名节被男子破了,就会对男子死心塌地...” 他有次惹秋娘生气,秋娘不肯见他,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二兄怀里搂着舞娘,笑着对他说,“你这个死心眼,女人是要压在身下的,不是高高供着的,你这样供菩萨一样,自然不能让她臣服于你...” 他勾勾手,在宋檀耳侧说下这段话。 宋檀羞红了脸,气愤道,“我偏要供着秋娘!” 秋娘和外面那些女娘,怎会一样? 他的秋娘,就该享受世间独一份的尊崇,就该高高在上。 可前提是,只享用他的贡品,做他圣洁的神女,而不是现在这样... 第79章 ◎女子之间的惺惺相惜◎ “宣云,你二兄是骗你的!” 何年脊背紧贴冷案,腰椎骨硌得生疼。她退无可退,只能尽可能拖延时间。 “你二兄陷害你至此,你怎敢再信他口中半字?” 沉檀香混着血腥气漫上来,她喉咙里翻涌着干燥。想要摘下头上的簪子做武器,手刚伸上去,就被他压制住。 “秋娘,我过去也不信二兄的话”,他指节抵住她的手背,扣压在掌心里。 “可我在大理寺狱里想了许久,都想不到秋娘变心的理由,唯有一条,你已委身李信业,做了他的妻子,才会如此对我...” 暖阁俨然如融化的金箔,他瞳仁里燃着的跳跃火焰,化作灼人的叹息。 “我不想弄伤秋娘”,他指尖停留在女娘衣襟处,“我只想要个保证,秋娘是我的人。” “秋娘不必担心跟了我,会辱没你的身份。父亲交待过我,再隐忍几日便可脱困。此事过后,父亲以治内不善为由,上表请辞,朝中那些个御史纵是难缠,也寻不出错处。” “而我也会闭门谢客,秉烛夜读,以待夺魁。届时宋家广设粥棚、重修孔庙,多有布施,等到民议回转,人们忘记这件事后,圣上还会启用父亲为相,宋家还是会如过去一样辉煌...” 他话音忽而压低,唇角噙着养尊处优的矜傲,“秋娘放心,不过三五载间,这件事情就会烟消云散...若是此间长姐诞下东宫麟儿,莫说重掌相印,就连将来的天子,也流着宋家的血脉,宋家的煊赫与荣宠,只会更加登峰造极...” 回应他的,是女娘狠狠的一巴掌。 “宋宣云,你在羞辱我,也在羞辱你自己!” 清脆的一记耳光,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口剧烈起伏着。 宋檀偏着头,墨发垂落,遮住了他的表情。 他缓缓抬手,擦过唇角,低低笑了,笑声带着几分病态的愉悦。 “男欢女爱,怎么会是羞辱?除非秋娘不愿意?”他抬头望着女娘,眼底翻涌着暗沉的情绪。 “秋娘为何不愿意?是要为李信业守节吗?一道婚书就能让秋娘委身于他,我和秋娘二十载情分,秋娘为何不愿意? “还是...”他喑哑道,“有一才会有二,只有今日开了头,秋娘日后才会心甘情愿?” 何年这巴掌打出去后,手还在发麻,声音都是颤的。 “宋宣云,我不需要为谁守节,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让秋娘失望?”他动作顿住,眼神阴郁得可怕,“难道秋娘不曾让我失望?在所有人都背叛我的时候,秋娘在做什么?你比所有人都更深更绝情的背叛我,伤害我...” “我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情!宋宣云,在你看来,这件事情会烟消云散,你宋家也会恢复如初,那死去的一百一十三位女侍,她们能够起死回生吗?人命在你口中,竟是如此卑贱吗?” 女娘咬紧牙关,指甲掐进掌心,积蓄着力量。 宋檀舔了舔唇畔的血迹,哑然失笑道,“那是我二兄做下的错事,秋娘何必算在我头上?更何况,她们不过是宋家买来的侍女,宋府供养她们吃喝,就算要了她们的命,可她们这样的人,怎么能和你我相提并论?” 他扣住女娘的后脑,带着惩罚的意味,“秋娘扪心自问,我过去对你可有半分怠慢?便是秋娘的一根头发丝,我都不容有损,可曾轻贱过你半分?” “便是我现在要做的事,也是我们本该做的事...” 他疯魔起来,力道大的吓人,带着攫取的执念,势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那血腥味的吻,眼看要落在她唇上,何年猛然后仰头,又奋力撞上去,正好击中他的鼻子,这是她如今这副身子骨,能给出的最有力的回击。 宋檀不期然被砸中鼻腔,捂住溢满鲜血的鼻子,眼神寒戾的看着女娘转身往门外逃。* 她提着裙裾,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却不敢稍作停息。 而他也在后面追着,动作不疾不徐,玉冠垂缨飘动间,恍若执棋者从容落子,亦如猎人观赏困兽之斗,带着胜算在握的笃定。 跑过两道无人看守的内门后,何年在坤宁宫的侧殿内,被靠近的宫女碎步围拢。 琉璃瓦当漏下的天光里,她回头看到宋檀徐步而来,染血的云纹广袖拂过门环,他眼里是耐心耗尽的不耐与愤怒。 那张原本清朗如月的面庞,此刻清辉映血,妖冶如残月,令人心悸。 第101章 何年不知道赛风有没有回去,她只能大叫着她的名字。 窗外雪光刺进窗棱,门内铜锁兽环宛若困兽低吼,她在这一刻才意识到,现代生活养成的安全感,和沈初照高门贵女的优越感,让她对深宫内院和封建王朝的残酷认知不足。 那种温和境遇里养出来的钝感,正被有恃无恐的皇权刺破,她从未如现在这般,体验恐惧如冰锥贴着脊骨寸寸上移。 也第一次深刻意识到,所谓世家尊贵,不过是砧上活鱼的垂死欢腾,所谓的高门荣耀在皇权面前,更是如蝉翼的洒金笺般脆薄。 宋檀走到她面前,丢掉拭满血污的锦帕,眉宇间一副受伤的表情,整个人快要碎掉了。 “秋娘,你真是太伤我的心了...”他轻咳几声,“你为何待我这样狠心?” 何年静静看着他,心里一片冷然,她很难理解一个人,为何做着犯罪的事情,还能摆出这般受害者的姿态? 可她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回应,只能放弃逃跑,试图示弱周旋...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打斗声。 她也拔下头上簪子,刺向妄图抓住她的宫女们。 她们不敢伤她,给她赢得了缓冲的时间,等到看见冲进来的人是赛风时,她眼圈都要红了。 “赛风,你怎么来了?”何年握着簪子,朝赛风跑去。 赛风回以淡漠的打量,见女娘无事,将其护在身后。 宋皇后派人告知女娘的吩咐,让她回家监视李信业,看他是否从墩台回来时,赛风就生了疑惑。 赛风每日监视李信业,自然知道他今晨根本没去墩台,那女娘为何要这么交待? 赛风接到命令还在困惑,注意到李皇后出去时,忽然出现许多宫人围在门外,基本能够确定里面不对劲。 而赛风需要考虑的是,立刻回将军府传话,还是拼死进来救人? 意识到困住一个女娘,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她还是闯了进来。 “抓住这个北粱探子!”宋檀忽然下令后,又薄凉道,“若是抓不住,就原地杀了,手脚麻利点,我没有耐心一直等..” 粱上跳下更多宫中暗卫,将两人团团围住。 他这句话挑破了赛风的身份,便有了离间的意味。 何年紧张的看着赛风,保证道,“赛风,就算你是北粱探子,你此番救了我,沈家也必有重谢!” 赛风跟着何年入宫,一身侍女装扮,打斗中发髻散落,青丝扑面,在一群暗卫中间十分不起眼。 宋檀轻笑道,“秋娘糊涂了,她纵然肯救你,你当真以为坤宁宫的暗卫,都是吃素的吗?” 何年听他此言,也难免心里发怵。 赛风向来有三日一食的破习惯,这就意味着眼下,她几乎是饥饿无力的状态,而她手上的剑也是从暗卫那里抢来的... 她当真要赛风,做毫无胜算的搏斗吗? 踟蹰间,赛风以锐利剑锋,斩断扑面青丝,回头对女娘道,“你可以死在我的剑下,但不能在我面前被奸污。” 这便是纵然知道身份暴露,也愿意以死相搏的意思了。 可是为什么呢? 死在她剑下,意味着她想要自己的命,不能在她面前被奸污... 难道是有什么人,过去曾在她面前被奸污,以至于她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再发生吗? 何年想不通,也没有功夫想,就被赛风推着往外走。 她走在前面,那些暗卫不敢碰她,只对断路的赛风下死手。 几十名暗卫转动刀柄,刃上寒芒破空骤起,剑影织成天罗地网,鬼魅般合围上来。 几昔之间,寒光贯穿肩头,赛风的月白锦袍,渗满暗红。 她踉跄后退几步,接住弹回的剑,左膝重重砸在地上,又拄着剑身站起来应战。 “赛风...” 何年看到她裙裾都是血,小腿早已浸透,颈侧也是擦过的剑痕。 浓重的血腥味,让何年清醒几分,这些人不敢碰伤她,却是真要赛风的命。 “赛风,你走吧,不要管我”,她声音哽咽道,“他们不敢杀我,你快走...” 她们且行且走,已来到大殿外。 粘稠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流,赛风咬着牙,面上全然是杀红眼的猩红。 她刀锋向外,染血的睫毛颤动如垂死蝶翼,手起刀落,下手狠戾,却敌不过暗卫雨后春笋般涌过来,握剑的手也伤口崩裂,血流如注。 失焦的瞳孔映出寒刃光芒,赛风手有点抖,意识也开始涣散,她有点分不清面前不断围上来的人,是大宁皇后宫中的暗卫,还是元昭四十五年北境那场大雪里,围住他们的北粱骑兵。 那时他们逃亡几日,饥寒交迫,她也是这般握不住剑,护不住她身后之人。 想到这里,赛风爆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那声音响彻整个大殿,让一旁神色自若的宋檀,也脸色大变。 “还等什么?你们这群蠢货,连个女侍卫都杀不了!” 他好不容易说服长姐,才有了这番布局,若是出了纰漏,下次就没有机会了。 如果长姐知道他没成事,知道秋娘拼死也不肯给他,怀疑秋娘有二心,他的秋娘就没有活路了。 这些年,他从不过问家中之事,却也知道父亲一路走来,并非顺风顺水,而是踩着尸山血海上位。 他没有在父亲面前拆穿秋娘,就是知道一旦父亲和长姐知道,秋娘并非真心臣服于他,也并不是真的在帮宋家,那秋娘...也活不成了... 宋檀下了死命令,暗卫翻涌如墨浪,刀尖毫无顾忌的刺向赛风。 赛风却毫不避让退缩,也无半点逃窜的意思,只以残破的身躯,人形盾牌般护在女娘面前... 她这样拼死相互,让何年产生一丝恍惚,她这个主子有这么好吗?短短时日内,不仅策反了北粱探子,还让对方肯为自己送命? 可她既没有打感情牌,也没有重金收买,更没有能要挟她性命的人在手里... 赛风这么忠心耿耿,难道是她有什么主角光环? 何年眼见剑芒如冰雨倾泻而下,她还未来得及惊呼,就一把从后面抱住赛风,以手臂护住她的心口... 她不要命的架势,让不敢刺伤她的暗卫抽回了剑,赛风残破的身躯,也爆发出骇人力道,拖着她往大殿外跑。 坤宁宫外,掌事女官芳穗姑姑,正拉着昭怀往回走。 昭怀不满道,“芳穗,我叫小影子一直盯着坤宁宫,他真的看见宋哥哥昨夜进了皇嫂宫里,我本来还不相信,但是晨起看见沈初照过来,那大抵就是真的了。” 芳穗轻吁了一声,做出噤声的动作。 “公主慎言,宋翰林这个时候,应该在大理寺狱,公主可不要乱说,让旁人揪住把柄...” “我晓得轻重,芳穗,你让我再等等,等沈初照出来我问清楚了,一定跟你回去...” 昭怀正央求着,听到一声哀嚎,她和芳穗都愣在了原地。 “芳穗,是沈初照...她出事了...” 芳穗一把抱住昭怀,“公主,若是沈娘子在皇后宫里出事,你就更不能撞上去了…公主平日就讨厌她,跟奴婢回去吧,何苦为她招惹是非...” “可是...”昭怀被芳穗抱住,“可是,那声哀嚎太绝望了...” “宋郎君不会让她出事的...”芳穗试图劝住公主。 昭怀却如遭晴天霹雳,“芳穗,你也相信宋哥哥在这里...” 她挣脱掉芳穗的手,对小影子道,“你快去宫门口通知沈初照的护卫...” 沈初照出门坐马车,都是要有护卫随从跟着的,这些人不能进宫,只能等在宫门外。 她吩咐完,又转头对芳穗道,“芳穗,沈初照恐怕真出事了,宋哥哥不知道,她那个人最是骄傲烈性,若是强求,她是活不成的...” 昭怀虽然常常嘲笑沈初照,还警告她成亲后不要黏着宋哥哥,但她其实心里知道,沈初照纵然与宋哥哥有情,也不屑于此。 没等芳穗应声,昭怀已大步流星的朝着坤宁宫跑去,芳穗和两个宫女只能跟去。 “殿下禁步!” 侍卫长见拦不住公主,死死拽住她的孔雀纹广袖。 昭怀大怒道,“什么不长眼的狗东西,也敢碰我!” 侍卫不敢冲撞,昭怀又决意硬闯,她拿出先帝幼女的跋扈态度,当真横冲直撞跑了进来。 映入眼帘的是大殿游廊外,沈初照趴在一个全身血污的侍女身上,死死不肯松手。 宋檀蹲在地上,掌心抚着她的脸,脸上都是凄然之色。 “秋娘,你为何对一个下贱的北粱探子都这般好,却不肯分一星半点的仁慈给我?” 他不忍伤了秋娘,也不愿意那群暗卫在秋娘身上乱动,这才自己动手。 可女娘牟足了劲,要护住这个卑贱的探子,宋檀想不明白,可他的时间也不多了,待会长姐就回来了。 他正要抽刀了结这个探子,给秋娘一具毫无保护意义的冰冷尸体,就见闯进来的昭怀,一脸惊恐的望着他。 第102章 “宋哥哥...”昭怀心脏漏了一拍,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场景。 事情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宋檀不满道,“你来做什么?” 他现在就算杀了这个女探子,也没心情同秋娘行事了,再加上一个麻烦的昭怀,除非他连昭怀也处理了... 那又是大动干戈之举。 宋檀的手指在鲛皮刀柄上紧了又松,指节泛着森森青白,终是站起身道,“秋娘既然要留下这个探子的性命,那我也不强求了。” 他面无表情的向着昭怀道,“秋娘的侍女是北粱探子,方才刺伤了我,我想要取这个探子的性命,秋娘心善不忍...” 宋檀忽然剧烈呛咳起来,慢慢朝着昭怀走去,“昭儿...” 他唇上凝着的霜色,看起来病弱极了。 “我在大理寺内感染伤寒,高热不止,长姐这才将我接回宫中,今日之事,昭儿可否保密?” 昭怀迷茫的点了点头。 何年也借着宋檀说话的功夫,强撑着站起身,扶着赛风往外走。 昭怀见她行动困难,形容狼狈,也懒得如平日那般刻薄,走到她身边道,“你们这副样子走出去,旁人不知怎么议论呢?去我宫里换身衣服,我让宫人备好步辇送你们出去...” 宝慈宫挨着宋皇后的坤宁宫,几步就到。 何年不置可否,跟着昭怀回宫。 路上昭怀什么也没问,她不信宋哥哥说的话,但是也知道在这个宫里,有些事情不必知道。 她只关心一件事,“沈初照,你和宋哥哥再无可能了吗?” 何年替赛风换着衣服,听闻昭怀此问,毫不犹豫道,“绝无可能!” “那将来我得了宋哥哥,不算是抢你的吧?” 何年摇了摇头。 她将手上的衣服交给芳穗,让她替赛风穿衣服。 她走到昭怀面前,将她拉入外间说话。 “我与宋郎君绝无可能,但是你也与他,绝无可能!” 她话音里裹着碎冰。 昭怀不满道,“你这人为何如此霸道,你不要也不许旁人要?” 何年沉声道,“还有几日,北粱三皇子普荣达,就会进京求亲,以结两国姻亲之好,诸多公主中,只有你的年龄最合适...” 她话未说完,昭怀已变了脸色。 “传闻普荣达荒淫无度,对待女子最是残暴,公主当早做打算。” 昭怀脸色惨白,半响才磕磕巴巴道,“是不是...我救..救了你,你才肯告诉我?” 她其实想问的是,如果她今日没有救她,她是不是就要看她远嫁蛮族,看她笑话? 何年从绣囊中掏出一盒膏药,塞在昭怀掌心。 “就算你没救我,我也会告诉你此事。我虽然讨厌你,却也不会眼睁睁看你,嫁给那等粪坑里打滚的鬣狗!” 她打开膏药,涂了一点在手背上,白皙的皮肤短瞬间,布满红肿的疹子。 “我今日进宫,就打算将这个膏药送给你,普荣达喜爱美人,这个膏药涂抹在脸色,形若毁容,但停止涂抹后,一个月内红肿就会消失...” 昭怀将膏药死死攥在手里。 “沈初照,你为何肯帮我?”她语气有些不解。 何年反问道,“那你今日为何帮我?” “我才没有帮你!”昭怀矢口否认,“我帮的是宋哥哥!” “那我也没有帮你...”何年转身离开,“我帮的是大宁的公主,天下的女子...” “是出于女子之间才会懂的,惺惺相惜!” 第80章 ◎冰糖葫芦◎ 青帷马车轧着积雪,迅疾驶出皇宫。 宽大的车厢内,赛风蜷缩在软锦上,脸色惨白。 她身上凌乱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将新换的锦缎宫服也浸透了。 何年跪在绒毯上,抚摸着赛风的脸,安抚道,“再忍一会,回到将军府就好了...” 赛风歪着脑袋,枯瘦五指攥紧衣角,喉间轻颤着,“冷...冷...” 她在皇宫内还强撑着,即便坐上步辇,依然脊背挺得笔直。 待被沥泉抱上马车,那口心气散了,整个人破絮一样瘫软下来。 何年解掉外裳,搭在她身上,又将止血的药粉,哆哆嗦嗦洒在伤口上。 车内暖炉旺盛,食指宽的车缝裂隙,也被何年用布条塞得严严实实。 赛风还是感到冷,这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赛风”,何年握着她冰凉的指尖,喃喃道,“你别睡啊,再等一会,沥泉很快就带我们回去了,薛医工会治好你的...” 炭火裹着血腥气漫进鼻腔,赛风嗅到了北境雪雾的味道,她勉强张开嘴,去接漫天漂浮的雪粒子。 何年以为她是渴了,执着素瓷盏,小心翼翼喂她喝水。 赛风眨了眨眼,雪粒化作雪水,灌进她的口腔里,混着血沫在齿间打转,她喉咙泛起铁锈味... 那人死在她面前的凄惨景象,又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赛风忽地喉间一颤,呕出一口血。 何年慌忙撂了瓷盏,手腕发抖,给她擦拭顺着下颌,四处漫溢的血水。 马蹄在长街上飞奔,金羁溅火,玉勒生风,碗口大的铁蹄叩击地面,恍若疾电裂开玄冰,惊得檐角悬铃簌簌乱颤。 金箔似的日光,从云层里漏出来,照亮御街两侧的屋檐。琉璃瓦当覆盖积雪,檐角垂下的冰凌子,在日色下闪闪发光。 七八岁的女童穿着鹿皮小袄,领口缀着雪枭尾羽,盯着案台上晶亮的冰糖葫芦看。 “郎君,这就是糖葫芦吗?” 那人没有抬眸,握笔的修长指骨,捏着木签串着的山楂果。 琥珀色的糖浆,随着他的翻转,裹缠着艳红的果子,在雪光里亮得晃眼。 “嗯”,他声音冷泠,将冰糖葫芦递给她。 自从她几日前掉进冻河,染了寒疾后,就一直低烧不断,胃口不佳。 他特意为她做了从前讲给她听过的京城美食,帮她开开胃。 这个自小在北境长大,没有见过京城繁华的女孩,吃得十分开心。 只是,他做一串冰糖葫芦的功夫,孱弱的身体,已有些不耐劳累,捂着袖口低低咳嗽。 广袖滑落露出半截雪腕,北境的浑茫日色,顺着纤长指节攀爬,在腕骨凹陷处凝成银华。 他几缕碎发垂落颈侧,那绾着鸦色长发的青玉簪,在声声咳嗽中震动,直到青丝松垮,他半透明的肌肤咳出薄红,他才捂着帕子回头道,“你出去吧!” “我想陪着郎君”,女孩站着不动,舔舐着油亮的糖葫芦。 吃了几口后,似想起什么,将它递到那人面前,仰着小脸问,“郎君要吃吗?” 这个只比她大几岁的小主人,身体病弱,不苟言笑,但生得十分漂亮,雪色衣袂盛开如千瓣莲,很像矜持而脆弱的白孔雀,不爱搭理人。 正咳得气虚的人,回头看了一眼女孩,还有那糖葫芦上舔出的水泽,摇了摇头,朝着檐下走去。 太阳很好的雪日,他总坐在檐下抚琴,琴声如碎玉投琼,有着女童听不懂的孤寂。 他安静抚琴,她坐在日头下舔舐糖纸,直到暮色垂落,一主一仆才起身回屋。 “郎君...” 赛风忽然仰起脖颈,那张被冷汗浸透的面容,挤出柔软的笑,干涸唇瓣翕张着迎向虚空,仿佛在承接垂怜的眸光。 日头透过车帘,将她苍白的皮肤,印照得纤毫毕现。 何年听她似乎在说什么,却又辨不清音节。 她凑近她唇边,听她声息气若游丝,一声一声唤着“郎君...” 那声音蛛丝一般微弱,在黏稠的空气里漫漶开来。 何年将赛风抱在怀里,试图减轻马车颠簸带来的疼痛,却也纳闷道,“郎君是谁?” “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吗?” 赛风睫羽似坠千钧,还是几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何年便伏在赛风耳边,轻声哄着她,“等你醒了,我就带你去找你的郎君...” 赛风眼里的光,忽而灭了。 郎君他,死了。 她眼皮沉重,意识涣散,像是失了全部希望,坠入无边的黑梦。 马车很快驶入熙攘的街道,市井声浪裹着食物的香味涌进来。 沿街酒楼支着雕花槛窗,底下商贩点着红泥火炉,戴毡笠的老丈吆喝一声,惊得檐上积雪簌簌而落。 那穿着葛布棉袄的小贩,扛着稻草桩子,上头插满晶亮的冰糖葫芦,踩着积雪叫卖... “冰糖葫芦哦,玛瑙似的山楂果儿裹蜜糖,只要三文钱一串哦...” 赛风眼皮动了动,何年警觉道,“你喜欢吃冰糖葫芦?” “赛风,等你醒了,我就让暗香做给你吃。暗香做得冰糖葫芦,玉京城无人能及!” 赛风毫无血色的唇,艰难蠕动着,那句反驳的话,终是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失焦的眼里都是水雾。 何年发现提到冰糖葫芦时,赛风才会有所反应,她便细致的给她讲冰糖葫芦的做法和味道。 第103章 如何挑选皮薄肉厚,口感最好的山楂? 如何熬制糖浆,掌握火候... 何年脑子里,储备了许多对美食的‘纸上谈兵’,她讲述起来头头是道。 “糖水熬到冒密集小泡,糖浆呈琥珀色的时候,最适合挂霜的阶段,串果快速在糖浆表面滚一圈,切忌不要浸入过深,防止将山楂果烫得过熟,影响口感...” 赛风疲倦极了,却忍不住听得很认真。 郎君是不爱说话的性子,当日给她做冰糖葫芦时,并不曾细述这么多讲究... 可她想知道。 马车驶离长街,进入巷道,快要到达将军府时,沥泉突然勒马,何年身子一晃,发间珠翠碰在窗棂上,叮铃作响。 正要问沥泉怎么驾驶马车的,车帘被长刀挑开,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男子皂靴,然后是李信业的玄色貂裘,裹着寒风涌入鼻腔。 那张黑沉的脸上,目光比檐下冰锥还要冷。 “伤在何处?”沙哑的声音擦过耳际,何年这才发觉,他虽然穿得是普通文武袍,手上却戴着护腕,提着北境打仗才会用的月隐刀。 “不是我,是赛风!”她指了指膝上睡着的女侍。 李信业视线在赛风身上一扫而过,露出狐疑之色,却对身后的侍卫道,“去叫薛医工...” 昭怀公主身边的宫人,传话给沥泉时,沥泉立刻派人回来通报。 李信业听到消息,已做好直闯坤宁宫的准备,没曾想女娘安好无事的出现在面前。 “回府!”他下达命令后,马车朝着将军府驶入。 何年掀帘看见,他身后带了一列府中侍卫。 “李信业,你这是?” 李信业抿了抿唇,吩咐一个暗卫,“去通知湛卢,不必调北境军了。” “你疯了!”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时,何年眼中都是震惊。 “你知不知道,一旦调动军队,你就坐实了叛乱?” 李信业没有吭声,马车驶入将军府后,侍卫有条不紊的将受伤的赛风送进卧房。 和薛医工一同赶来的,还有几名手脚麻利的中年仆妇。 李信业搀着女娘下车,她冰凉的手覆上他的腕甲,却被他反手握住。 掌心相贴时,何年才发现,他筋肉虬结的臂膀,痉挛的厉害。 不等女娘踩到地面,李信业打横将她抱在怀里。 貂裘严严实实遮住她单薄的身体,他胸腔的震动贴着她的耳畔,何年几乎能够听到一座山,正在崩裂的声音。 “我先送你回房休息,赛风那里有什么动静,我会派人通知你!” 何年摇了摇头,“她拼命护我离开,我这会哪能撂下她不管?” “你说,她拼命护你离开?”李信业低头时,薄唇擦过她的发顶,他眼底翻涌着杀意,“所以,宋檀打算要你的性命?” 他既意外本该在大理寺的宋檀,居然出现在坤宁宫,更意外宋檀居然想杀她。 “不是...”何年声音艰涩,不知如何回答。 半响才道,“不算要我性命,只是我抵死不从而已...” 她发丝扫过他颈间,激起他细小的战栗,他陡然明白她的意思,心脏疼得厉害。 “秋娘”,他声音干哑,带着歉意,“是我疏忽大意了,没有想到在宋皇后的宫里,他们竟然会...” 她不仅是他的妻子,也是沈家贵女,当日沈父郑重告诉他,沈家有能力保她平安无事。 却没想到还是.... 李信业抱着她等在赛风的门外,手臂紧了紧,又松了松,掌心燥热,想要劈杀几个人。 何年低头瞧着墙角带着冰晶的枯草,眼里都是冰凉。 “我也没想到,宋家居然敢这么作贱我...” “宋檀是疯了,而宋皇后,大约笃定我心悦宋檀,才会这般肆无忌惮!” 日光在檐角下蔓延,正笼住她半张素雪的面庞,女娘语声里却沁着寒凉。 “李信业,你有没有觉得,如果一旦喜欢一个人,就像签了卖身契一样,连同他身边的人,都默认可以怠慢你轻贱你。爱好像不是一件高贵的东西,而是一个会让人遭受不公正对待,变成附属品的东西。简单来说,爱一个人就是寻找报应...我很庆幸自己现在不爱他...” 李信业擦拭着女娘脸上的血污,忽明忽暗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远处冰棱坠地,传来一声脆响。 何年抱着李信业的脖子,许是刚经历巨大的惊惶,她面对他时,没有羞赧,脑中只有他提刀打算闯宫门的样子。 “李信业...” 一个冰凉的吻,落在他的唇上,带着干燥的血腥味。 “我就是你的报应...” 李信业立在廊下,檐角铜铃撞出细碎的响,他低头望着她,喉结动了动,擦过她凌乱的发髻。 听到女娘平静道,“你也是我的报应!” 心脏漫溢着流水,他将女娘紧紧抱在怀里。 身后紧闭的房门重新打开。 薛医工出来道,“回禀将军,人救下了,好生修养几日就无妨了。” 他捻了捻胡须,感慨道,“若非她心志如铁,硬吊住一口气强撑回府,老朽便是妙手回春,也救不了她的性命!” “她这种失血过多的情况,便如那三更天快燃尽的烛芯,留着一丝活气就能续命,没了这点活气,纵有华佗再世之能,也难从阎王手中夺人。” 何年吓得抚了抚心口,“幸好她喜欢吃冰糖葫芦,我一路上用冰糖葫芦吊着她...” 似想起什么,她对薛医工道,“赛风无碍的事情,暂时不要对外声张,薛医工就说她生死未卜,全看自己造化了...” 对上李信业不解的视线,何年解释道,“我一直好奇赛风和狸奴的来历,此番只能拿赛风做局,引诱狸奴出洞了...” 她看着李信业,面露诚恳,“此法虽然不地道,可我实在想将赛风,收为己用!” 第81章 ◎擅长欲擒故纵◎ 赛风受伤的消息,很快在府里传开。 下人们窃窃私语,都在传她是北粱探子,在宫中身份暴露,才会身负重伤。 这些猜测真真假假,没有凭据,却如同火折子溅落油毡,一发不可收拾。 午后的灶房里,下人们舀着热水,呼噜噜喝着滚烫的羊肉汤,彼此交头接耳。 厨娘张婶子把铜勺往锅沿一磕,压低声音问洒扫的侍女,“你看清楚了吗?若是府里混进了北粱人,那我们岂不是都很危险?” 七八个粗使侍女和小厮,挤在长条凳上。 月塘是藏不住话的性子,点了点头,“好多血,桂月姐姐差遣我去送热水,地上淌得都是血...” 另一个侍女也作证道,“别说屋里了,就是从那房间外面路过,刺鼻的药味混着血腥气,我扫积雪都捂着鼻子...” 张婶子啧啧道,“我就说新夫人仁慈有余,却是个没成算的,这种烂骨头的坏人,何苦还要救呢?今日我们救了她,说不定来日她还要杀我们呢...” 月塘来得晚,将银箸探向腌笋,扒拉着饭道,“少夫人说她恐怕熬不过今晚,喉间咯咯作响,唤着冰糖葫芦...少夫人特意让暗香姐姐,按古法熬了麦芽糖浆,缀上数十粒红果,用冰绡纱裹着送过去,就摆在她床边,说是总归跟了自己一场,临去了,也闻着念想的味儿走...” 廊下北风卷着碎雪,管马厩的老马倌,咂摸着油光水滑的嘴,脸上都是笑意。 “少夫人真是活菩萨,自从她掌家以来...”他咬了口肥瘦相间的羊肉,油星子从嘴角溢到胡子上,“我们这些下人们,灶上也日日飘荤腥!入了冬天,这是第几回宰羊了?要我说,那些个知府县令,也未必有这等阔绰?” 张婶子撇过脸,眼角斜飞着冷哼,“少夫人到底是金枝玉叶的高门贵女,怎知当家财米油盐贵的难处?老身每日寅时三刻便盯着采买,眼见着银钱如水般淌出去,比割了心头肉还疼。” 她朝着东院方向虚虚一瞟,不满道,“老夫人执掌中馈时,便是主子们用膳也讲究个惜福养德,哪像如今,整扇整扇的羊肉往庖厨里抬,主子们尝个鲜便罢了,下人们也跟着吃,这成何体统?” 老马倌趁热喝着汤,心里明镜似的。过去主子们吃得到,她这个管厨房的自然跟着吃,如今所有人都跟着吃,她这是觉得跌份了。 有那最下等的浣衣妇,得了少夫人的好处,大着胆子回一句,“徐管事说,妄议主家者,扣半月例银”。 张婶子打量那仆妇,汤水顺着青布衫往下滚,正待要讽刺几句,西边角门忽传来脚步声,暗香拎着檀香木描金食盒走进来。 张婶子对少夫人不满,倒不是在吃喝花费上,最主要就是自从冬至宴后,少夫人身边的这个小侍女,就掌管了厨房大半的决策权。 她这个过去主事的人,反倒被边缘化了,只能做些采买的活计,这叫她难免心生抱怨。 “暗香姑娘,这个点怎么过来了?中午的餐食,少夫人可是不满意?”张婶子脸上堆着假笑。 第104章 暗香摇了摇头,“娘子倒是没说什么,可我瞧着,茯苓鸽蛋羹没有动,娘子只喝了几口越窑青瓷小盏里的碧粳米粥,晚上的吃食,估计也以清淡为主,娘子没什么胃口...” 暗香常年和下厨里打交道,又得母亲言传身教,很清楚张婶子的心思。 笑吟吟道,“娘子很爱吃婶子腌得薄荷叶脆梅,我说是婶子的拿手菜,娘子夸婶子手巧,还说下年多腌一点,酸香混着薄荷叶的清冽,很是爽口!” 张婶子笑得脸上尽是褶子,“我就说娘子肯定爱吃,我最会做腌菜了。” 看暗香好说话,张婶子开始传授她那套持家经验。 “姑娘不知道,这一大家子开销,若是没有腌菜,还不知道要吃去多少钱呢?俺娘过去就常常挂嘴上说,那大户人家找厨娘,会做腌菜的才是会过日子的...” 冬日的阳光斜斜照进西偏院,将廊下冰棱映得透亮。 坐在角落里的狸奴,安静吃着面前的米饭,一言不发。 暗香若无其事的打开食盒,一股冰糖葫芦的甜味漫过。 她素手轻抬,拣了串最大的递给张婶子,面上带着笑,“婶子将心放在肚子里,咱们娘子最是大方的性子,定然不会叫婶子,为节省点吃食作难。” 她眼波流转间,带出几分尚书府里养出的气度。 “我们过去在尚书府,那才叫银钱如春水淌着使。娘子常常教导我们,由来大户人家,或因子孙不肖败了祖业根基,或因目无王法触了天威遭抄没,有几个因杯箸之耗,便坍了门户的?” “毕竟,吃吃喝喝能使几个银子?” 暗香说着话,将冰糖葫芦分给众人。 “这是我做的冰糖葫芦,娘子说这个时节,最是吃糖葫芦的时候,叫我拿来分给大家。” 何年直觉冰糖葫芦,对于赛风来说至关重要,便叫暗香多做了些,使整个府里都飘荡着一股酸甜味,诱惑赛风早日醒来。 等到暗香将糖葫芦分给狸奴后,似想起什么,交待道,“兰薰叫我告诉你一声,娘子今日不舒服,她要在旁伺候着,那什么香的研制,你就暂时撂开手,也趁机休息休息。” 狸奴甜笑着应下,人畜无害的样子。 等到暗香走了,西偏房里又热闹起来,那怼了张婶子的浣衣妇,趁着婶子没想起来,麻溜喝完肉汤,咬着糖葫芦离开,很快井台边响起*绞水的轱辘声,她蹲在地上搓洗衣服。 檐角悬着的冰凌,滴滴答答化着水,滴落在她脖颈里。 浣衣妇抬头看了一眼,总觉刚才檐上有鸟飞过,黑影子一闪即逝,却没听到鸟鸣声,倒是惊得廊下悬着的铜铃,发出细碎清响。 何年立在雕花窗棂前,指尖摩挲着袖口银貂毛,望着庭中积雪压弯的枯枝出神。 李信业进屋脱去外裳,温声道,“秋娘放心吧,徐管事都办妥了,坊间的流言也传开了...” 除了府中引诱狸奴上钩以外,何年还特意为宋家嫁祸萧家,添了一把火。 她想要赶在二兄回来去,将一切布局好。 宋居珉本就派人在坊间散布流言,说嘉王妃跋扈,杖杀了许多嘉王宠幸过的优伶妓子,做坏萧家名声。而宰相的继夫人萧锦兰,就是由堂嫂嘉王妃抚养成人... 他试图在民间制造舆论,将民众怀疑和议论的目光,往继夫人萧锦兰身上引。 何年发现,这些谣言还是太保守了,势必传播力度不够。 谣言传播的第一要义,就是合乎逻辑的惊悚,这样才能迅速流传开来。 所以,她让李信业安排人在外间谣传,这位宋夫人之所以虐杀上百位侍女,是嫉妒这些十五六岁的侍女们,青春貌美,鲜活明媚,想要借助饮用少女们的鲜血,来永葆青春。 而她这么害怕年老色衰,是因为她和昭悯公主的驸马,相府的二郎君宋鹤私通,这才是大昭寺玉像破裂,骁勇将军托梦徐翁的缘故... 人都是猎奇的,死这么多侍女,普通人想不到缘故。他们不明白坏人做坏事,是不需要理由的。 但倘若给他们杜撰出来一个,哪怕这不是事实真相,他们也更倾向于,能合理化作案动机的假消息。 这就是谣言产生的机制之一,真相说不通的时候,能说通的假相就会甚嚣尘上。 李信业见女娘还在愣神,将封条的卷宗递到她手里。 “这是刑部架阁库里存储的,关于经略安抚副使王韶光的全部资料。” 这位经略安抚副使在北境当执时,李信业年岁尚小,且文官办公的地方,距离李信业自小长大的边关还是有些距离的。 后来李信业彻查北境的事情,倒是知道王韶光死于非命,可当时北境无辜枉死的文臣武将,二十一州比比皆是,他并没有去细细探究。 秋娘要布局引诱狸奴,又怀疑狸奴和赛风,与当日的王家有关系,他午间特意趁人不备,花了一个多时辰,在刑部琳琅满目的架阁库里,找寻到当日记录的卷宗。 官员无辜枉死,朝廷都会有一份存档在册的记录,详细列下当日情景。 何年接过卷宗,坐在矮塌边翻阅。 雪色漫过天际,在窗棱外凝成缕缕白雾。 一整份卷宗看完后,何年渐觉倦意如潮水般漫上眉梢。 她揉了揉眉心,眼皮已有些发硬,“狸奴有动作吗?” “还在监视中...”李信业拿掉她手中的卷宗,“承影亲自寸步不离的跟着,你尽管放宽心!” 话尾刚落,何年被他打横抱起,落在他骤然收紧的怀抱里。 李信业下颌抵着她发顶,轻声道,“既然困了,就去休息,何必硬撑?” 女娘猛地双脚离地,伸手攥住他袖角。 手背触及他腕骨时,能感受到锦缎下的手臂肌肉,倏地绷紧。 她有些不自在,抬眸看了眼天光,迟疑道,“还没到晚上呢,这会儿睡了,晚上...” 想到晚上还有事,意识到现在小憩片刻,也算养精蓄锐,她便不再出声反对。 李信业将她放在拔步床上,伸手去脱她脚上的团绣莲纹罗鞋。 何年下意识闪躲,却被她捏住了脚,绣花鞋握在掌心。 李信业幽幽道,“秋娘要做女诸葛,那我只能做赵子龙....” 正在何年疑惑间,听他语气含混道,“秋娘向来擅长欲擒故纵...晚上这出引蛇出洞,没有秋娘...我怕是应付不来!” 他分明是在说晚上的布局,可这样握着她的脚,替她脱着鞋履,叫她不自在的想抽出脚,却又不断被握紧时,这句话就显得暧昧而模糊。 她再挣扎,更是应了他这句‘擅长欲擒故纵’,她只能由着他动作,由着他替她卸下珠钗,盖上锦衾。 李信业动作轻柔,带着安抚的意味。 “你晨起受了惊,又忙了一下午,休息一会...” 他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 许是这个吻柔软而深情,何年蓦地抱住他的脖子,不让他离开。 “李信业...”她试探着问,“赛风救了我,受了伤才露出马脚,我却立刻拿她做局,你会不会觉得我心机深沉?” “你应该知道我的盘算”,她挨着他很近,“我想要将赛风收为己用,第一步是让她沦为北粱弃子。这样对待救命恩人,实在有些不地道...” 李信业见她仍蹙眉思虑,只得坐在床边,将她圈进怀里。 “你何曾懂得反躬自省了?更心狠的秋娘我都见过,不过是驯鹰之前先拔掉翎毛而已,是你脾性会做的事情...” 这便是,觉得她心狠手辣? 他抱着她,解开束甲绦带,不叫胸前护甲硌到她。 就在他手掌解着纠缠的绦带时,女娘伸过手来,轻柔地替他拆解。纤柔指尖也在他胸口,不断剐蹭着。 隔着三层衣物,李信业也能感到内衬蒸着薄汗,心跳的厉害。 何年当然也感受到了,那双手偏偏停在他胸口处。 “李信业”,她声音柔情似水,“宋檀本来打算给我一种药,叫我喂给你喝,那个药无色无味,吃下去后,身体就会每况愈下,起初形若伤寒,最后死于喉间哮鸣...” 她停顿片刻,眸光清澈的望着他,“我自然不会喂你喝毒药,只是,那个药的症状,倒叫我想起昭隆太子的死状...” 李信业哑声道,“我派人去查...” 见女娘欲言又止,李信业握住她乱动的手,“这只是投名状,秋娘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何年踟蹰着,还是小心翼翼问,“宋皇后说,那些书信上的印戳,是真的皇室印戳...” 她有些语涩,“我想问,你怎么会有北粱皇室的印戳?” 若是真在他书房找到他与北粱的信件往来,就足以怀疑他通奸叛国,可如今,他居然有皇室印戳... 何年很不愿意相信,可这个现实又说不通。 李信业喉头迸出低沉的笑,震的何年心里忐忑。 第105章 “秋娘为了套话,连美人计都用上了?” 他手指慢条斯理,抚摸着她耳侧的碎发。 何年正心惊着,想往后退,被他掐住腰窝,往怀里紧了紧。 “檐下亲我时,就打着这个主意吗?” 何年慌忙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当时是真的感动,你居然为我调动北境军,可见爱令智昏!我想着你这般喜欢我,情不自禁亲的...” “事后想了想,我这般爱令智昏,正好也可以拿来利用,就像对赛风那样,感动完了,再收为己用?” 他眸光复杂,盯得女娘心里发毛。 就在何年仰头,带着疑问的目光望着他,提醒他记得回答她的问题时,他捏着她的下颌,将人摁在床上放肆亲着。 直到女娘双腮熟红,喘不过来,他才慢悠悠道,“我现在不想说...” 迎着女娘恼羞成怒的瞪视,李信业捏着她的脸,语含蛊惑道,“兴许秋娘多用几次美人计,我就愿意说了...” “李信业,你戏弄我!” 女娘攥着锦衾,兜头盖住脸,不愿理他。 第82章 ◎那瓶毒药她不敢接◎ 日影西斜,鎏金暖炉上的青瓷盏里,温着参茶。 碧纱橱陷入昏暗中,何年蜷在织锦衾被里,酡颜晕热,青丝散落,酣眠的眉眼,因梦到前世情景,一点点拧紧。 皇城司监狱内,她提着描金檀木食盒,一步步迈下阶梯。 石阶沁着百年不散的潮气,天水碧的罗裙随着步态掀动,露出蜀锦罗鞋上沾着的牢狱青苔。 玄铁栅栏后,镇抚使从暗处走出来,玄色麒麟补子泛着幽光,皮笑肉不笑道,“夫人又来了?” 他拇指摩挲着虎口处的痒。 自从上次女娘被夹道里,猛然冲出来的耗子吓到,他扶了她一把后,他就怎么也忘不掉那双手,扶在自己手上的滑腻触感。 镇抚使指了指大牢深处,笑吟吟道,“皇城司大牢里都是死刑犯,只有夫人活色生香,画上的美人一样...您来得次数多了,连牢房里的耗子都惦记着您身上的香味,老远在夹道里等着呢...” “大人说笑了”,女娘侧身避开扑面而来的腥风,面露不悦。 这镇抚使起初对她还很尊重,后来见她来得次数多了,李信业也不搭理她,言辞中渐渐多了轻慢,目光也在她身上,肆无忌惮游走。 女娘为了李信业的缘故,忍着脾性没有发作。 她提着裙裾,只问他,“将军如何了?” 那镇抚见她不搭腔,也不敢真的得寸进尺,只跟在她身边,拼命嗅着她身上的香。 “都关进司狱了,哪里还有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不过,那位也是真的嘴硬骨头硬,现在更是滴水不进,一心求死呢!” 他身上一股霉腐味,引得女娘只能将艾草香囊,往鼻尖掩了掩,忍住想吐的冲动。 那镇抚使也不恼,只讥诮的笑着,“夫人,这才哪到哪啊?我身上的味,您若是受不住,就不必去看李信业了...他这两日有了将死的气象,身上那才叫腐臭难闻呢,一日泼了好几遍水,都止不住蛆虫往跟前爬...” 沈初照听到地牢深处,传来铁链拖曳的刺耳声响,掺着腐肉气息的刺鼻味道,直冲天灵盖。 镇抚使靴尖碾碎一只逃窜的蟑螂,讨好般在女娘面前卖脸。 “夫人这般金贵,一遭遭来看他,他还不领情,果真是蛮荒粗人,不懂得怜香惜玉!下官若不是看在夫人的面上,给个照应,真心瞧不上这种人...” 女娘罗鞋踏过渗血的凹槽,努力避开青砖缝隙里的蛆虫,从绣囊里掏出一定银子,捏着一角递给那镇抚。 他接银子的手,还是擦过她白腻的指尖,贪恋着不肯松手。 沈初照迅速抽手,银子落地,在黑暗里发出闷沉的声响。 镇抚使弯腰去拾银子的功夫,她提着食盒,摸黑往前走。 没有镇抚使提灯照亮,女娘在黑暗中五感敏锐,恐惧也无限放大。 她心跳快到摁不住,却依然不顾四处乱窜的老鼠,也不再担心踩到蛆虫,一路小跑着往李信业的牢房走。 她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只是心里涌动着一股悲哀,和迫切害怕失去什么的感觉。 但在拐角骤然亮起的火光中,她猛然看见瘫坐在地上的李信业时,还是心脏骤停,喘不出气来。 短短几日没有见,他几乎瘦脱了相。 曾经能挽三石弓的臂膀,健硕而遒劲的胸膛,尽数消失了。 只有醒目的骨链,赫然穿透身体。 青灰皮肉上凝着黑红血痂,露出内里的森森白骨。 两名狱卒脏污的手指,正掰开他溃烂的唇,强硬的往里面灌米粥和参汤。 米粥混着血沫从嘴角溢出,滴在爬满蛆虫的稻草堆里。 而这个过去枷锁也困不住的人,此时毫无反击之力。 他头发黏结成块,双目呆滞,瞳孔涣散,一副无识无觉的样子。 唯有白色的蛆虫,随着他微弱的喘息,在腐肉间蠕动,给整个人带来一丝活气。 女娘手中食盒掉落,滚出两行热泪。 “你们在做什么?他不是已经画押认罪了吗,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那两名狱卒回头,满脸委屈的神情。 “夫人说什么呢?我们哪敢不放过他,是他自己不放过自己。画押以后就滴水不进,不吃不喝,一心求死呢!” 就在女娘心痛如绞时,背后传来一声奚落声,“夫人当真是重情重义!” 沈初照回头,见一个身着墨青窄袖缺胯袍,腰间悬错金螭龙链的男人,从光晕中走出来。 男人眉目生得极为俊朗,抬手之间有凛冽之气,手上错银螭兽护腕,随着动作隐现寒光。 他转动着手中扳指,无奈道,“李将军不肯吃饭喝水,一心求死。可圣上交待了,这人无论如何,不能死在司狱内...我们这些当差的有什么法子,只能强行用参汤续命罢了!” 沈初照抬眸望着他,认出这人就是庆帝的亲信,皇城司司使周庐。 她冷冷道,“他既然犯下谋逆叛国的死罪,为何不能死在司狱内?若是不能死在司狱内,圣上打算什么时候发落他?” 她已接受现实,不管是砍头,凌迟,还是五马分尸,都好过现在这般活活拖着受罪。 那人嗤笑道,“圣上倒是想尽快发落,可外面哭祭社的人,带着老百姓闹事呢,居然说圣上是忌惮将军的军功,诛杀功臣...现在人不能放出去,更不能死在这里,夫人不知道我们为难之处...” 女娘立刻听懂他的意思。 “那周司使打算怎么办?” 周庐走到她面前,突然贴近她耳畔,阴测测道,“夫人,本使能怎么办?” 他那双阴寒的眼睛笑起来时,居然是勾人的桃花眼,可眸光中不含有半分感情。 就在女娘想要后退一步,避开他身上浓重的龙涎香时,他拉住她的手,将一瓶药放在女娘手心里。 “这是本使从娑婆国得来的好东西,这个药掺着食物吃下去,就是死人也能挨上三五月。” 他冰凉指尖在她手心画着圈。 沈初照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嘴唇几乎咬出血。 “你要做什么?” 周庐打量着她粉腻的指尖,似在抚摸稀世珍宝。 “本使一个阉人,能做什么?”他幽幽道,“不过是谨记天子的交待,老老实实办好差事罢了!倒是今日见了夫人,方知何为人间绝色,世间粉黛在夫人面前,也颜色尽失,难怪乎将军沉迷于夫人的美色,不能自持!” 沈初照心痛到无法呼吸,根本听不进他浮夸誉美之词。 她只听明白一点,他们不给李信业活路,却也不肯叫他死,竟是这样活活折磨着他。 “他服用这个药,还能这样...这样...活多久?”她觉得自己声音都在发颤。 “以将军的心性和体格,起码还能活上三两年吧,不过,眼下将军求死心切,本座只能尽量替他撑上一撑,捱上一捱,满打满算,一年半载总是有的...” “夫人”,周庐的声音如带着尖锐的钩子,刺破了女娘的全部希冀。 “圣上也不想担上诛杀功臣的骂名,下个月,圣上就会去泰岳举行封禅仪式,等到大典礼成,各地献上祥瑞,百姓们就会明白,圣上乃天命所归,奉天命行事...” “更何况封禅大典后,圣上自会恩泽四方,惠及万土!到时候,哭祭社的那帮人再怎么闹腾,百姓们总归是健忘的...等到一年半载过去后,将军就算悄无声息的死在司狱内,估计也无人问津了...” “只是”,他轻叹一声,带着惋惜,“一年半载,对于我们常人来说,很快便过去了,可对于将军来说,怕是要度日如年了...” 女娘几乎站立不住,周庐轻笑着,扶住她的胳膊。 就在她六神无主时,周庐将另一瓶药,也放在她手里。 第106章 “这是红淬朝露的上好鸩毒,最适合倒在酒里服用,饮之须臾间,魂归太虚...” 他攥住女娘颤抖的掌心,护腕擦过女娘跳动的脉搏,拇指在瓶口游走半圈,蛊惑道,“比春水化在夫人的舌尖,还要快...” 女娘踉跄后退,脊背抵上血迹斑斑的墙壁。 那瓶毒药她不敢接。 周庐眉心映着冷光,暗银螭纹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响。 他捏住她欲缩回的手,扳指硌得她生疼。 “夫人在怕什么?这世上成千上万种死法,本使却独独偏爱这一种,一口下肚,黄泉引路,不沾离愁...” 剩下的半截话,周庐没有说出口,何年却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圣上不能诛杀功臣,可是她可以。 若是她杀了李信业,既能解决圣上的烦忧,又能结束李信业的痛苦。 而周庐这是将两条路,摆在她面前,让她抉择。 沈初照双手抖得厉害,可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鬼使神差中,她握住了那瓶毒药。 周庐拍了拍她的手背,满意的笑着说,“本使也不想为难夫人的,只是除了夫人,如今还有谁,肯替将军着想呢?哭祭社那帮蠢货,以为携众闹事,胁迫天子,这样是在救将军,岂不知功高震主也就罢了,还煽动人心,正是犯了我们今上的大忌啊!” 他说完松开了手,徒留女娘跌坐在地上。 “夫人若是送将军上路,司狱里不合适,本使送夫人和将军回府,也好彰显圣上仁慈,饶了将军一命!” 女娘冷笑了一声。 她们这位今上,可真是可笑至极。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都已经无耻到,凭借武圣托梦就能诛杀良将了,却还不敢担下恶名... 真是可笑啊,可悲啊... 她笑着笑着,就哭了。 替李信业感到不值。 李信业,你多年戍守边疆,拼死奋战,就是在效忠这样一位天子吗? 她捏着毒药,跌跌撞撞的走向李信业。 罗鞋踏过蜿蜒血痕,她蹲在他面前,轻声说,“李信业,我来接你回家...” 然而面前之人,蒙着灰翳的眼球,不曾转动半分。 就连女娘柔软的指骨,搭在他破损的腕上,探听他逐渐消散的脉搏时,他也毫无反应。 她终于忍不住蹲在他面前,放声痛哭起来。 【作者有话说】 关于女主毒死男主这一点,不同视角看到的不一样。 何年作为现代学者时,是从史书上得到的结论。沈月也是来自残留的记忆,以及研读各种资料后的猜测。 这是女主第一视角的亲身经历,也是毒杀的真相。当然男主视角也不一样,后面会讲。 前世每个人的立场不一样,比如周庐,是害死男主,让女主承担罪名的人,但是他自己下场也不好。只能说前世就是悲剧吧,每个人都没有得到善终,无论坏人还是好人。 第83章 ◎从此两不相欠了◎ 将军府后院,雨丝斜斜掠过青瓦,漫上雕花窗棂,室内湿润的能拧出水。 半卷湘妃竹帘被风掀起一角,漏出李信业嶙峋的脊背。 纵横交错的新伤叠旧痂,裹缠着暗红色的烂肉和碎布。 褴褛的布料与皮肉长合,还夹杂着枯草与尸虫。 洗净血污后,能窥见骇人的骨头。 沈初照的眼睛,也漫漶着水意。 “别动”。 银剪拆解掉黏结衣料的刹那,枯死的男人,肩胛猛然痉挛,撞翻一桶热水。 她紧急制止,却还是没来得及,弄的一头都是水,衣裳也黏附在身上,倒是看不出脸上有哭过的痕迹。 李信业赤裸着上身,骤然扣住她手腕,残破的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 “别碰我...” 他吐字如钝刀刮过青石,粗重而费力。 从他被半死不活的抬回将军府后,这是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女娘恍若未觉,只将湿帕浸入温水,小心翼翼擦拭着他手上的血污。 污迹化成血水,漫溢在铜盆里。 李信业望着漂浮的蛆虫,目光发沉。 “不要碰我...”他说了第二句话。 嘶哑的尾音,散在潮湿里。 他曾棱角分明的脸庞,在热雾里模糊不清,蒙着层将死之人般的灰翳。 眼皮洇开一片水痕,泛着湿漉漉的幽光。 女娘依然置若罔闻,指尖压住他乱动的手,湿帕子从胳膊擦到肩胛,又一路停在腰际。 那里精壮的肉,只剩下破败的囊皮。 女娘依稀记得过去床第之间,她总是捏着他腰际那层薄薄衣料,羞赧的受着。 而那时他的腰线紧绷,烫得吓人。 力量也蓬勃旺盛,扣住她时,她便动也不能动,任由他肆意妄为。 而现在,他如同将死之人,连制止她都做不到。 只能眼神阴寒的瞪着她。 女娘拿帕子覆在他苍白干裂的唇上,竭尽作出往常骄纵的样子,“李信业,你没有想过吧,也有落在我手里的时候?你不让我碰,我就不能碰吗?我过去不许你碰我,你听了吗?” 她想起很多次她说了不要,抑或受不住了,他还是强硬的自行其是... 不过仗着力量悬殊而已。 “你不让我碰,我偏偏要碰你!” 她擦拭他的脸颊,嘴巴,眼睛,完全不理会他的抗拒。 “瞪什么瞪?”女娘湿热的手,抬着他的下颌,“有能耐你就好好吃饭,不要连个女娘都打不过!” 李信业神色古怪的看着她。 他想到曾有几次,他情动难以自抑,等到尽兴过后,她瘫软在床上。 他抱着她去清理,她也是这般不许他动,不许他看,他只当她是难为情。 而他专注为她清洗下*身时,她捂着脸小声啜泣,他也以为她是不愿意给他... 现在境遇转换,他被她清理着,只觉难堪,自尊受损。 “你要做什么?” 她娇生惯养,第一次做服侍人的活,额头都是薄汗,累得气喘吁吁。 李信业想不通,她这般大动干戈,是图谋什么? 女娘并不看他,压下喉腔哽咽,强装镇定道,“送你上路啊!” 她从药匣拈起玉杵,将药膏细细碾在他伤处,“天子不愿落下诛杀功臣的罪名,我只能充当这把利刃...” 怕弄疼他,又改成用指腹涂抹。 药香混着雨气漫进室内,女娘的声线也沾染着湿气。 “你在北境还有军队,若是放虎归山,玉京城里参与谋害你的人,有几个能高枕无忧?” 没人敢真的放他,也没人真的敢杀他。 等待他的,只有无尽屈辱的折磨。 “我送你走...” 她掌心湿热染上睫羽,像覆了层薄雪,语气却将熄的香灰般,冷静坠落。 李信业垂下眸光,不再说话。 他知道她是心向着宋檀的,也知道宋家不会放过他,只有杀他以绝后患,那些人才会真正心安... 而正好,他也不想活了。 成王败寇,落子无悔。 李信业绝食数日的破碎身体,毫无力气,任由女娘为他擦洗换衣。 将死之人,又何须在意什么尊严呢? 可他还是为她擦拭下*身时,他可耻的勃*起而感到屈辱。 “你羞辱够了吗?” 见女娘低着头,专心致志的擦洗大腿内侧,心无旁骛的涂抹膏药,而他却难以自制的产生反应时,他终于忍无可忍的爆发出来。 可这样漫长的洗漱,消耗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只能徒劳的捡起脏污的衣裳,欲盖弥彰的挡住那处。 “不够”,女娘见抹药的地方,又被他拿破布盖住,将帕子扔进浴桶里,歇斯底里的哭起来,“就是不够!” “李信业,你记住了,我恨你入骨,下辈子你若转世投胎,记住不要遇见我,不要娶我,不要回京城,你在北境做逍遥自在的北境王不好吗?何苦要回京城走一遭?何苦要招惹我?” “我死之后,你和宋檀依然可以...” 他话未说完,女娘哭着道,“你当我是什么?你们当我是什么?” 她转身跑了出去,在外面负责拎热水的沥泉,进来服侍他。 李信业觉得放松一点,同时心里很空。 可穿好衣服,躺在软绒的衾被里时,他又为自己方才的情绪而感到可笑。 她恨自己又如何?她想要杀自己又如何? 她从来都是站在宋家那边,他也不是今日才知晓? 而他一心求死,如今求仁得仁,复有何求? 他穿着素绢中衣,栽进流云堆雪的锦枕,帐顶悬着的鎏金香球轻晃,漏出一缕安神散,睡意潮水般漫过他紧蹙的眉峰,他疲累的身体,陷入酣眠。 李信业睡着后,女娘立在十二幅纱帘外,怔怔看了他许久。 不是穿着粗粝的囚衣,死在肮脏的司狱,而是这样干干净净,舒舒服服,这或许是她最后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第107章 她很想伸手去碰纱帘,去抚摸那人的眉眼,却终究没有动。 沈初照回到书案前,提笔在宣纸上写下《断亲书》。 “不孝女沈初照,忝为沈门之女,年廿有三,泣血稽首父母尊前:不孝女识见昏愚,不察良人,误配匪类。逆臣李信业,竟怀枭獍之志,忤逆朝廷,以下犯上。女既陷豺狼之窟,犹惧累及高堂,祸延宗族,痛悔无及,自省罪愆。 今焚香告祖,断簪明志: 一绝父母廿载鞠育之恩,生死不复承欢膝下; 二绝沈氏百年簪缨之脉,祠牒永削不肖之名; 三绝天地人伦纲常之系,魂魄无颜归葬故茔。 今女不敢玷污亲名,特立此绝亲铁券,请族老执朱笔勾销谱系,从此一身荣辱,,与沈门无关!” 她落笔之时,想起回门那日父亲对她说,只是沈家女,不是李家妇。 可沈初照,永远只是沈初照,并不为谁而活。 她对不起李信业,便以命偿还。 可她并不想带累父母兄嫂,一纸《断亲书》,断绝了与母族的关系。 泪水滑落在宣纸上,她慌忙用袖口去擦。 沥泉进来禀报说,“夫人,都准备好了!明日徐翁等人,会上门求见将军!薛医工也带来了!” 女娘目光凝在那瓶毒药上,她擅长制香,自然颇通药理。 待薛医工行完礼后,女娘才缓缓道,“听沥泉说,薛医工是将军的亲信...” 医工薛怀以首叩地道,“夫人尽管放心,老朽一家承蒙将军所救,誓死为将军效力,不敢有异!” “医工请起!”沈初照冷静而沉着,浑然没有女娘欺君瞒上时,会有的心虚与慌张。 “薛医工,我曾在一本前朝失传的医经里,读到过有关鸩毒的解法。那位江湖神医说,鸩毒性质热而功缓,善能闭人之气,会阻塞人的气机,导致无法言语。如果眼睛闭着死亡,说明心气已绝,药石无医。但世人不知道,饮鸩酒者,倘眼未闭,虽三日内,用药尚可活...” “夫人的意思是?”薛医工不敢确定。 沈初照肯定道,“我打算在酒里加入适量的睡圣散,然后投入减量的鸩毒,这样毒发后,将军因睡圣散而双目紧闭俨然气绝,又因鸩毒而气机阻塞无心脉呼吸之相...” 女娘眼里含着笃定。 “便是皇城司的人来检查,也会确定他是鸩毒发作而死。到时,兼之徐翁等人闹事,抢走将军尸体,不给皇城司细查的机会。将埋葬将军的棺材上留有洞口,厚葬于山野,等到皇城司的人走了,沥泉再将棺木挖出来,薛医工及时施救,或许,将军尚有活命的机会...” 薛怀望着女娘,满脸都是惊诧之色,“夫人果然博览群书,此法世人未知,夫人养于深闺,居然会懂?” “只是...”他迟疑片刻,犹豫道,“此法可行,却也凶险,只有五分胜算。且即便解毒,将军也机体受损,恐怕再难带兵征战!” “他要能征战做什么?”女娘冷冷道,“与天争命,侥幸能活,五分胜算就够了!” 女娘睫羽微动,眸底映着将暗的天光,定定看着纱橱里安眠的李信业。 她怕他身上疼痛,坐卧难安,熏了催眠的药物,他果然沉沉昏睡... 不管能不能成事,至少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尽力让他舒服一点。 许久,久到薛怀没有期待回答时,女娘才开口道,“将军这一生,过得太辛苦了,就让他怀着对天子的失望,对妻子的失望,对满朝文武,乃至这片土地的失望,放下身上的重担,隐于山林,过几日舒心的日子吧!” “薛医工”,女娘声音清醒极了,“若是将军侥幸活下来了,就说是你救活了他,不要提及我的谋划,我和他之间,该是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两不相欠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章回忆,因为回忆涉及周庐和狸奴的谋划,与后面走剧情有关,所以插在这中间 第84章 ◎最后的时刻◎ 辰时一刻,天光大亮,日影漫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洇开暖色。 沈初照支着肘靠在藤枕上,一夜未眠。 侍女挑起珍珠帘,惊动了檐下雀鸟,三五只灰雀,扑棱棱掠过黛瓦交错的天空。 疏影走到女娘面前,将《断亲书》呈给她,红着眼道,“官差方才送来的。” /:. 大宁律法规定,《断亲书》需要宗族‘三告祖宗,九叩祠堂’后除名,然后由户曹、司法参军审核,最终由钤辖加盖官印,才会有效。 她昨晚才将《断亲书》送到官府,今晨一切都办妥了。 朱砂谱牒钤印殷红似血,户曹铜印深陷三厘,连密押都齐整列于边缝。 沈初照指尖掠过冰凉的官牒,冷笑道,“周司使果然好手段,沈氏宗祠破例酉时祭祖,即刻毁谱削名。而户曹卯时点卯,辰时已勘合批红,这般雷厉风行...” 可见这群人,是多么等不及了。 他们甚至不愿意多留一天,她同他告别的时间... 沈初照起身走到桌案边,将官府朱批过的《断亲书》,藏在了檀木匣子里。 朱红火漆的余温,似乎尚残留在她的掌心里,她有些茫然的望着碧纱橱的方向...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她为何心里空落落的呢? “娘子...”疏影声音哽咽,“老爷他们这会儿,恐怕要知道了...” 就算周庐越过她父兄,直接找沈氏族老谱牒削名,经过这么长时间,消息也该传到她父兄耳朵里了... 可父兄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短短一夜间,户曹三部‘勘合批红’,若非天子授意,怎会如此迅捷? “疏影”,她的话音浸着*冷铁似的凉,“去备热水和早膳吧...” 她该送李信业上路了。 疏影应声离开后,她对着铜镜理了理妆发,才朝着碧纱橱走去。 许是她的脚步声,惊动了纱橱里的人,裹着素锦被的李信业,艰难的翻了个身。 锦衾滑落半截,露出渗血的月白中衣,李信业因牵动伤口,发出一声闷哼。 翻身的窸窣还在继续,女娘却止住脚步,顿在了那里。 许久,那人也不再动了。 隔着朦胧不清的纱幔,清风拂耳,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有青瓷瓶里的大束白莲,在晨光中暗香浮动。 等到侍女端着洗漱的鎏金盘进来,她才接过錾花银匜,走进纱橱里。 水面浮着两朵半开的山茶花,她拿起甘松香浸过的素绢,替他洗脸。 “我自己来...”他声音干哑,半撑着身体,斜靠在绣枕上。 “别动。” 她不理会他的拒绝,攥着鲛绡帕替他净面,又端过青玉螭纹杯里的水,伺候着他漱口。 他未系紧的衣襟间,露出大片血痕,女娘开始为他清理伤口,换上新的止血药。 李信业闷声道,“不必了...” 他歪过脑袋,眼神放空,“已是将死之人,换不换药,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 女娘抿了抿唇,将浸血的纱布揭掉,递给一旁待命的侍女,又将棉帕浸在盛满药汤的铜盆里。 铜盆里浮着碾碎的艾草与忍冬,她将绞干的布巾覆在他渗血的伤口上。 浸了药汤的棉帕,拂过肩颈和胸膛,李信业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等到换了十几盆水,身上也重新换好膏药后,女娘才扶着酸疼的腰,站起身。 “你要出恭吗?我叫侍女将恭盆送进来...” 他脸色惨白,没有出声,她便知道他需要。 恭盆端进来后,她试图扶着他下床。 “唤沥泉...”他艰难开口,扭过头不愿看她。 这一次,女娘没有执拗,唤沥泉进来服侍他出恭。 而她屏退了侍女,等在屏风外面。 她过去很看不上,李信业的生活习惯。 这个蛮荒之地长大的武将,不喜欢侍女服侍,身边只有暗卫和小厮,几乎所有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洗漱也只是一盆新汲的井水,一方素帕而已。 这对于世家出身,习惯左拥右簇,漱口要换五次香膏水,净面也要三五道程序的沈初照而言,简直意味着粗鄙无知,缺乏教养。 就她所知,宋檀房里就有二十多位侍女,其中两位侍奉他的知事侍女,更是从他十五岁就跟在身边,引导他习阴阳调和之道。 江南的很多大族,男子考取童生后就可以安排通房。 李信业却不是这样。 他不通情事,横冲直撞,解她衣带如同撕开猎物皮囊。 她后来才知道,他的母亲也是个没成算的,并未安排年长的侍女,引导他知习房事。 他对男女交合的认知,最初来自于雪狼。 但奇怪的是,她曾经看不上,觉得他蛮野的地方,后来却也是惹她动心的地方。 第108章 她从未告诉他,她喜欢他身上没有熏香,北境雪山和草场的味道。 喜欢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感受他结实的臂膀环着她,乃至压在身上的踏实感。 但相比较玉京城中那些郎君们,能拿出去当作谈资的家世文采,和世人对文臣谏官的崇敬,李信业给她的是切实而隐秘的,她无法昭告四方的快乐... 她因而窃贼一般,从不敢承认。 女娘狠狠掐着掌心,告诫自己不要去怀念,更不要后悔。 失去时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失去的是何等珍贵的东西,甚至感到痛苦,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沈初照只享受当下,哪怕他们只剩下一刻钟... 那就享受这弹指之间的欢愉。 她等到沥泉离开,碧纱橱内燃起浓重的苏合香后,才打开房门。 侍女捧着鎏金葵瓣盘,站在门外。 她走进纱橱,见短案上的青瓷狻猊香炉,几缕苏合香正斜斜吐着青雾。 猜到李信业如今无法动弹,所有事情都只能在床榻边完成,可他还是要面子,怕她嗅到什么异味,这才让沥泉点了香。 女娘只佯装不知。 注意到他脸色惨白,胸前衣襟浸透冷汗,她坐在床榻边,掏出帕子替他擦拭干净。 “吃早膳吧”,她声音很轻,艰涩的尾音如同苦艾,化在她喉咙里。 李信业点点头。 侍女在床榻边,摆上檀木条案。 青玉莲花碗盛着碧粳米熬的鹧鸪粥,天青釉葵口盏托着剔透的玲珑饺,薄皮透出里头胭脂色虾茸,连带其他几样软烂的小菜... 最后端上来的冰裂纹玛瑙杯里,盛着孔雀尾翎般幽蓝的酒水。 沈初照银匙挖进鹧鸪粥里,一勺勺喂给他吃。 李信业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安静吃着她喂过来的所有东西。 直到她执杯端过酒盏时,尾指不自觉的轻颤,他才抬眸看了她一眼,接过酒水,一饮而尽。 鸩酒中毒迅疾而暴烈。 古籍残卷中记载,鸩毒入喉三息即作。 发作时筋骨暴鸣如裂帛。死者四肢剧烈抽搐直至痉挛,眼白外凸状若死鱼,口吐数升鲜血不止... 然而,李信业死得很安静。 他垂下眼眸,没有看她,没有说话,甚至咽尽喉间逆血,如同一座苍劲的山。 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如同一位普通的妻子,絮叨而细致的照料着他。 而他留给她的,是无尽的沉默。 很快,他目阖如坠玄冰,唇畔竟凝出三分释然笑意, 像是庆幸此生,都不必再看到她。 九泉无忆故人面,黄泉碧落两不逢... 这原是她期待的,可为何心脏会这般痛,痛到无法呼吸。 她已做好与他,此生不复相见的准备... 可还是不受控制的抱住她,攀着他的胸膛,嗅着他的气息,舔舐掉他唇间溢出的鲜血,哭得声嘶力竭... 她不甘心,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她不甘心... 扳开她的是沥泉和薛医工,而身后徐翁和几名哭祭社的老人,爆发出一阵轰鸣。 越来越多哭祭社的英烈家属,涌入将军府内。 他们是听闻将军释放后,前来探望拜会将军的人。 泣声如裂帛,将沈初照唤回了现实。 她跌坐在地上,疏影和兰薰扶着她,护着她。 很快,将军府外响彻着金柝之声。 周庐按剑策马,携带着八百皇城司亲从,前来维持秩序。 官列阵如鸦,朱漆弩机半张,革鞯上御赐的错金螭纹,在人群中金光闪闪。 可人们只是大声嚎啕,在哭李信业,也在哭他们被朝廷和大宁百姓遗忘掉的儿子。 当周庐将手指,横在李信业鼻下,试图验一验气息时,徐翁不要命的扑了上去。 “若非将军守护北境,击退了北粱人,你们这群宵小,如何能在京城锦衣玉食,作威作福?” “你们这群只会擎鹰纵犬的蠹虫...” “你们忘记了是谁为大宁出生入死?” 人群里哭天抢地,大喊大叫大骂着... 周庐是奉命来压下此事,并不想将事情闹大。 他以调查为名,带走了沈初照。 而李信业的尸体,在吵闹中,被哭祭社的人抬去了大昭寺,那里供奉着六十万大宁的英魂。 从不在人前露面的圆明法师,亲自为李信业超度亡灵,安葬后事。 李信业的尸体在第二日便入葬了。 因为圆明法师说他,“业根未断,难成劫灰,若是不尽快入土为安,恐怕孽缘执念难消,当化作殃煞...” 圆明法师是得道天师,许是他的话无人会怀疑,又许是那些活着的人也心虚... 总之,一切都很顺利。 只有沈初照一直在等待,等待沥泉的回复。 她交待过沥泉,如果将军救活了,务必告知她一声。 可是,沥泉再也没有出现过。 和李信业有关的所有人,都从沈初照的生活中消失了。 第85章 ◎误会尽消◎ “秋娘,秋娘...” 捏住她后颈的手晃了晃。 见梦魇之人毫无反应,李信业附在女娘耳侧,拨开她黏在脸颊的湿发,将人搂在怀里。 女娘水洗的布偶人一样,内裳被冷汗浸得半透,嘴唇咬得发白,分明挣扎着想醒来... 可梦里种种景象,陈年血痂一样糊在她眼睑,她只觉有什么在拖着她坠下深渊,又有人在拉着她向上。 终于,耳畔传来檐下铜铃的清响,郁热的参茶气息也刺入鼻腔,俨如催眠者手持法器,将她步步引入现实世界。 司狱的幽绿磷火,浓重的铁锈味,渐渐消散。 她听到李信业在声声唤她,女娘缓缓睁开眼睫。 抚着她发顶的手顿了顿,转而捧着她的脸。 “又梦魇了?” 他拇指碾过她尾睫的水雾,看清楚那是溢出的眼泪。 “梦见什么了,哭成这样?” 温热指腹覆上她的眼睑,女娘在触摸中有了真切实感,看清面前人是李信业... 活着的李信业。 何年指尖抚上李信业的唇,依稀能嗅到前世那碗鸩酒,散发的苦杏仁气息。 “我梦见你死了...” 李信业心头一震,就听女娘接着说,“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亲眼看着你死在我面前,看见父兄遭奸人陷害,看见沈家败落,看见玉京城沦陷...” 李信业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面前的女娘,却哑着嗓子问他,“李信业,其实你是重生的,对吗?” 她想起梦里她毒杀李信业后,本以为写下《断亲书》…不会殃及母族。 可担任大理寺左寺丞的二兄,却指出妹妹没有杀人动机,且鸩酒毒害将军的种种纰漏之处,矛头直指天子授意。 供职知谏院的二兄联合同僚,弹劾户曹三部‘勘合批红’的荒唐,内涵此事另有隐情... 沈初照知道父亲一直以家族利益为重,却没有想到她出事后,兄长为她出头也就罢了,父亲也强硬的要求天子彻查此事。 庆帝以为沈尚书这一次,会同上次嫁女儿一样,为了大局妥协,却不曾想他执拗至此。 而此事经不起彻查。 因为庆帝急着除掉李信业,留下许多马脚。周庐受命于北粱,有心搅起朝堂纷争。宋相为洗清身上嫌疑,需要推波助澜,坐享其成... 最后就是,巡检使唐廷蕴,告发沈府私藏二皇子的小妾和遗物,是包藏祸心。更列出沈家私通北粱,资助北粱财物的证据... 以此证明李信业当初状告宋相,是受妻子沈氏迷惑。 沈尚书才是真正的,幕后操纵者。 而天子仁慈,放了李信业,沈家因此急着杀李信业灭口。 ...... 显然,这是早就为沈家布下的天罗地网。 从沈初照嫁给李信业那天起,执棋者就已经开始布局。 二皇子的小妾,是提前埋下的炸弹,沈初照是被利用的导火线,李信业是那个火星子... 可这个人是谁呢? 青瓷灯盏漾开一团暖黄,照在妆台铜镜上,在地上投映出一个苍凉的月亮。 许多记忆从脑海深处漫上来。 何年想起曾问李信业,与巡检使唐廷蕴是否有仇? 李信业告诉她,“某与唐检使无仇无怨,不过是替一位故人雪恨罢了!” 再想到她回到前世,李信业种种提前的复仇与布局,对沈初照生活习性的熟悉... 何年推测,他若是同她一样,是从现代穿越过来,那他自然清楚火.药.原理与文化融合。 而他不知道这些… 却提前发难唐廷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重生了。 李信业迎着女娘的目光,声音干涩,“秋娘...为何会...会觉得我是重生?” 女娘鼻尖微红,眼里也蕴着热泪。 “因为我只有睡在你身边时,才会做许多梦,梦见一些恍若真实发生的事情...” 第109章 她无法向李信业解释他未曾见识过的现代社会,因而隐去了魂穿的现实,只以梦见前世做借口... “你明明和我相处时间不久,却对我的生活习惯很熟悉,甚至清楚日常物品的摆放。而唐廷蕴与你的死无关,可你回到京城布局时,第一件事就是引唐廷蕴入局...” “所以...”女娘声音哽咽,“李信业,我就是你那位故人对吗?即便你重生以后,知道我就是毒杀你的人,还是愿意为我报仇对吗?所以,你引哥哥去调查唐廷蕴,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他就是陷害我们沈家的人,对吗?” 她闷闷的声音,震得李信业锁骨发紧。 他点了点头。 女娘却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所以...所以,你前世...活下来了,对吗?” 李信业又点了点头。 “那沥泉这个混蛋,为何没有回去告诉我?” 李信业怔了怔,蹙眉道,“告诉你什么?” 何年只能将前世沈初照的谋划,尽数告诉了他。 有一瞬间,她觉得李信业大受打击。 “他没有告诉我,也没有告诉你...”他嗓子里如吞咽下石头,哽塞的厉害。 何年气愤道,“他没有告诉你,是我交待他的。我希望你恨我,这样纵然我死了,你也不会在意。可是他为何不回来告诉我一声,告诉我你活下来了...害得,害得我一直以为,是我害死了你....” “前世你待我不好,我身边的下属...他们...他们不想我与你纠缠...” 李信业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像钝刀刮过生锈的剑鞘。 “我服用鸩毒后,薛医工虽然救回了我的命,可我经脉枯槁如朽木,日日要靠汤药吊着性命。” 回忆前世,他眼里都是萧索之色。 “沥泉带我去了他的家乡,玉山上生活。那时我心灰意冷,隐居深山,不再过问世事,而我身边的人,也从不提及朝中纷争。” “我以为你在为天子和宋家做事,他们必然会保住你。却不曾想过,不曾想,你当日下毒,并不全是天子授意,也是为了替我结束无尽的折磨...” 他以为他死了,她会再嫁,再不济,她的父兄那般宠着她,她是那样骄傲艳丽的人,怎样都能过得很好... 他们该是桥归桥,路归路,从此爱恨崩雪惊鸿,两人都会各安天命... 可命运,竟是这般弄人... 李信业喉咙都是苦的。 “直到那日,我见沥泉蹲在院子里哭,直觉出了大事,逼问许久,他才告诉我,你同宋檀镇守江陵,北粱大军兵临城下时,你从伏龟楼上跳了下来,以死明志...” 李信业苍白的脸,隐进阴影里,抚摸着女娘的手,被真相烫得有些颤抖。 女娘却仰着脸,满含期待的望着他。 “那你呢?你有没有在山林里好好活着,吃些山野蔬果清粥,好好过完下半生?” 李信业望着她薄红的脸颊,想到她一番筹谋,用心良苦... 咸涩的泪渗进唇缝,他勉强挤出一丝笑。 “是在山林过了很多年,清茶淡饭,布衣竹杖。直到老态龙钟,死在了藤椅上...” 想到他死的那一日,他胸腔都是湿热。 “那天的阳光很好,我睡在藤椅里晒太阳,睡着睡着,就安然与世长辞...” 是啊,那天的太阳很好,他听闻噩耗后,一口心血逆涌,溅透脚下积雪。 刺眼的阳光,晃得他眼睛痛,他只看到那滩殷红的血,在琼屑上蜿蜒漫漶。 可那个凉风亭里初见,趾高气扬的小女娘,再也看不见了。 怕女娘看出端倪,李信业扭过头,屈指叩了叩缠枝铜灯,假装在拨亮烛芯,却也将自己的眉眼,埋在了背光处。 女娘似得了安慰,感慨道,“幸好我们两个,有一人得了善终...” 她还想说什么,李信业忽而转身,将她冷汗涔涔的额,抵在了肩窝,双掌擒着她的后脑勺,几乎要将她摁进骨血里。 “秋娘,这一世,我们两个...都要得善终...你信我,我再也不会...” 他发誓,再也不会重蹈前世覆辙。 李信业的下颌抵在女娘发顶,他很想隐忍住情绪,可说着说着,便只剩泣音... 就在何年想要安慰他,只是前尘往事而已,他们还有机会翻盘,还可以重来... 头顶爆发一阵剧烈轰鸣。 李信业恍若被剥了皮的困兽,在檐角铁马间乱撞,咆哮如黄河倒灌,混着暴雨与雷鸣炸开。 何年不敢动弹。 那喉骨断裂般的嚎哭,几乎要折断胸前肋骨,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何年知道那分明是压制而隐忍的哭泣,是嘶哑的呜咽… 可因为包裹着她耳膜的缘故,她只觉他哭得大雨滂沱,宛若一场海啸。 许久,等李信业情绪平复以后,女娘才轻声说,“李信业,我同你讲这些,不是要你难过,是要你明白,从今天开始,复仇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她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抵着他胸前暗绣的螭纹,语气里带着两世的感慨。 “我们不要再自行其是了,前世你也好,我也罢,连同沈家,王家,周家,我们这么多人,各自为战,最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沈家是河图,周家作洛书,宋家偏要当那搅局的骰子...可棋盘底下已燃着大火,这盘棋下到最后,管他是玉石还是瓦砾,所有血水,都流进同一道沟壑...” 她想到历史虽然不能尽信,可宋相机关算尽,最后北粱铁蹄南下,宋家又得了什么好呢? 散尽家财,勉强保下性命,却也是亡国奴,阶下囚... 更何况,北粱暴虐无道,大宁民间反声不断。 待到终于光复汉室,改朝换代后,宋相也沦为了遗臭万年的奸相和卖国贼。 “李信业”,女娘抬眸望着他,眼里含着坚定,“前世周庐是北粱探子,狸奴协助他入宫,周庐充当庆帝亲信,在大宁朝堂兴风作浪,若说此间没有狸奴的手笔,我断然是不信的...” 李信业望了眼外间天色。 “赛风那里已经布局好了,只等狸奴上钩...只是,若赛风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并不肯出现...” “不会的”,何年肯定道,“狸奴这般谨慎之人,却常常与赛风私下里相见,可见于他而言,赛风是顶重要的人...” “虽然我搞不清楚她们的关系,赛风口里的郎君也显然不是狸奴,但我直觉他们之间,是非比寻常的关系...” 两人正说着话,沥泉在门外道,“将军,鱼咬钩了...” 何年立刻跳起来,迅速穿上外裳。 李信业狐疑道,“地冻天寒,秋娘也要去?” “可以吗?”女娘目光灼热。 李信业点了点,牵着女娘出门。 待看见沥泉等在门外,李信业眸光忽地一沉,厉声道,“自行去领五十大板!” “啊...”沥泉张着嘴,“为什么啊?” 回以他的,是将军凌厉的眼神。 他只能求救的看向少夫人,少夫人向来待他亲厚。 何年也觉得李信业有些大题小作,淡淡道,“五十大板有点多了,就二十个板子吧...” 沥泉。。。 第86章 ◎玉面黑心◎ 夜风寒凉,何年忽觉腰间一紧,脚底蓦地凌空。 李信业抖开玄色大氅,将她裹进怀里。 他足尖轻点如踩飞鹤,借着窗棂之力,掠上更高的重檐。 檐角铜铃上冻,凝住声响,他拎着她在瓦当上疾走。 何年四下望了望,西角井轱辘处有佩刀侍卫,正朝着月洞门走去,九曲回廊上的玄甲卫,也带着金错刀在东南阙门汇合。 这个时辰,正是巡逻人员交班的时候。 这处院落有将近一刻钟,处于无侍卫的状态... 何年提起裙裾,小心翼翼,不敢踩落一点积雪。 二人停留在赛风的房顶上,在正对着床榻的地方,李信业掏出匕首,轻轻撬开一角青瓦。 何年朝着里面看时,堪堪半指宽的缝隙,尽是黑暗。 等了一会,院子里有个人,猫腰潜行在檐下阴影里。 很快,门轴啃着月光,发出半声吱嘎,黑影贴着门缝滑入。 何年隔着狭小缝隙,只看见隐绰的影子,点起火折子的光亮。 满室光晕,随着狸奴的动作,撕扯得忽明忽暗。 而这明灭的亮里,映照出赛风苍白的脸。 薛医工说她失血过多,须得日日汤药吊着,昏睡两日养足精气后,才会醒转过来。 狸奴不敢点灯,就着微弱的火光,伸手试探赛风的鼻息。 他身量矮小纤弱,不过及笄女娘那般高,雪青锦袍裹着单薄身体,任谁见了都要叹句冰肌雪魄,玲珑剔透。 可那双纤长的手指,停留在赛风鼻下片刻,便露出诡谲的笑。 “赛风...还活着啊...”他笑得意味不明。 第110章 “赛风,你这个蠢货,为何总是忘记自己的身份呢?” 狸奴手指顺着她滑腻的脸颊,步步紧逼至她细长的脖子上,他单手握着她的喉骨,拇指摩挲着,说出来的话,却冰凉而残忍。 “既然宋檀想要强合沈初照,你就该等他事成后,路上动手杀了沈初照,做出她不堪羞辱,自缢而死的样子...这样,宋家和李信业的新仇旧恨,才会抬到明面上,而妄图置身事外的沈家,也会卷入其中...” “多好的一盘棋啊...”狸奴脸色陡转阴寒,“可惜你总是忘记自己的身份!当初忘记自己是个贱奴,现在忘记自己是个北粱人,该为北粱出生入死...” 狸奴手上力气加重,似要掐死赛风。 李信业见情形不对,拈起半点碎瓦,腕底劲风骤起,一道冷光如断刃脱鞘,精准楔入对方的三焦经。 狸奴抽回手时,掌骨已爆开淋漓血口,他后退几步,痛苦的抱着手臂。 他在探过赛风气息后,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局,此刻装作骇然的样子,望着头顶的方向。 青瓦碎裂声尚在耳畔回响,三寸厚的门轴断裂声,与瓦片坠地声同时炸响。 李信业靴底玄铁护甲,在门板碎屑中劈开月光,火折子掉落后短暂黑暗的房间,很快被外面的雪光和月光,照耀的愈发明亮。 狸奴惊恐看着来人,挤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将军,夫人,怎会在这里?” 李信业面色冷然,“这里是将军府,该是我问你,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到一个北粱探子房里做什么?又因何要取她性命?” 狸奴歪头绽出梨涡,笑得甜美极了,“将军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赛风身份暴露,奴不知她是死是活,前来查验...” 他掏出松香帕子拭手,十指纤纤如女娘,有着与形貌不相契合的残忍。 “她既然还活着,奴只能送她一程,省得她醒来胡言乱语,那就不好了...” “所以,你也是北粱探子?”李信业碾着指间粉末,“那我该用铁钎还是银针,来撬开你的嘴?” 话音未落,女娘捡起残破的火折子,点亮烛笼里的灯烛。 西风卷着枯叶掠过回廊,火焰的光芒,舔舐着狸奴的侧脸,在粉腮上投出斑驳血点似的影。 狸奴真诚道,“将军,天下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既然宋居珉不肯信任北粱,那北粱只能选择与将军合作,一起除掉宋居珉...” “将军的心计与筹谋,北粱是早已见识过的,但奈何宋居珉刚愎自用,只当将军是武夫,会使用些蛮力而已...” 狸奴脸上都是惋惜之色。 “自将军回京,一百万两白银失踪,北粱和宋居珉互相推诿,这个节骨眼上,护送银子的陆万安,阖家死在宗祠里,宋居珉这个蠢货,居然相信是北粱杀人灭口...” “既然他这么不识好歹,那也不能怪北粱翻脸无情了...” 他身上的锦袍,裁得略宽大些,衬得他像裹了绫罗的春柳,纤细而脆弱,这般大言不惭时,竟然有种小孩装大人的不实感。 李信业还未出声,坐在椅子上听了半响的女娘,打了个哈欠问,“你打算怎么合作?” 狸奴倾身向前,梨涡里盛着蜜似的笑,“自然是助将军一臂之力,早日扳倒宋家!” 何年挑弄着烛芯,不满道,“你和宋家的恩怨,关将军何事?将军为何要助你扳倒宋家?,算起来,你们北粱远比宋家更可恶吧?” 狸奴眼尾皱起笑,甜丝丝道,“且不说娘子受了这般奇耻大辱,将军定然要为娘子报仇,单说将军与宋家的陈年旧怨,恐怕也足以让将军恨不得,将宋居珉挫骨扬灰吧?” 他舌尖抵着右齿轻舔,发出了然于胸的笑声。 “奴早就猜到,那本该送去巡检司受刑去势,被蔡公公带回宫的狸郎,忽然消失,定然与将军有关。但狸郎的身份,大宁境内的密探,几乎无人知晓,奴心里疑惑,只能顺势跟着夫人回来...” “那时,奴只疑惑两点,其一,不解将军怎会知道狸郎,是郭小将军宠幸的妓子所生?其二,奴也想要弄清楚,将军回京不想着保住兵权,这般谋划究竟意欲何为?” “后来,玉像破碎牵连宋小郎君,丞相府又曝出虐杀侍女的事情,这一桩桩一件件,让奴看明白了,将军这是要拿宋居珉开刀...” “宋居珉不把将军放在眼里,大宁这班子只会耍嘴皮的文臣们轻看将军,北粱可从未小看过将军半分。若说周太后变卦并认回侄子,宋居珉如今深陷的困局,其中没有将军的插手,奴是断然不信的....” 狸奴眨了眨眼睛,笑得真诚。 “将军如此针对宋居珉,多次挑拨北粱和宋居珉的关系,奴能想到的行事动机只有一个,那就是报当日塑雪的仇,想要揭发宋居珉通敌叛国,造成塑雪战败,李老将军战死疆场之罪... “既然如此,北粱也早不满宋居珉的行径,那还有谁比北粱握有更多,他通敌叛国的证据呢?” 狸奴清澈的眼睛,在烛火里闪过寒光,像极了美丽的布偶,忽然变成了活着的恶魔。 何年打量着他,轻笑道,“狸奴,你的意思是,你会给我们提供证据?” “自然”,狸奴点了点头,“盖有宋府私人印戳,独家火漆的信件...” 何年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与李信业短视相接间,看出李信业对此很感兴趣。 显然,他需要这份证据。 何年漫不经心道,“那你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狸奴舔了舔唇,“奴想知道两件事,第一件,将军是怎么知道狸郎身份的?” 周庐是周家血脉这件事,属于北粱重要的机密了。 结果利刃还没出鞘,反倒将刀送到了周家手里,对于北粱的打击太大了。 这也就罢了,若是查不出来是谁泄漏的,三皇子定然首当其冲怀疑他。 毕竟,他才是筹谋和布局此事的人。 见李信业没有回答,狸奴也不急,望了眼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赛风,眼中眸光深了两分。 “第二件事,赛风身份已经暴露,求将军让奴杀了她,否则奴无法复命!” “不成...”何年回答的很干脆。 李信业知道周庐身份,显然是因为重生的缘故,这自然不能告诉他。 而赛风的性命,她更是不能送给他。 “你想搞清楚将军是怎么知道的?那将军若是告诉你了,岂不是暴露了我们在北粱的内应?至于赛风...” 何年杏眼弯成月牙,“她功夫好模样佳,此番又救了我,我怎么能恩将仇报,让你要了她性命呢?” “你想要复命,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 灯火倒映在女娘眸中,漾开一圈得逞的涟漪。 “我对外只要宣称赛风死了,为她改名换姓,正好不叫她再做北粱探子,踏实跟在我身边做个暗卫,岂不正好?你能交差,赛风能活下来,我能报恩,简直三全其美!” 狸奴唇角梨涡深了两分。 “既如此,那只能按夫人说的办了。” “只是...”他一脸愁苦的样子,“第一件事将军不能答应,奴也能理解。但将军既然与我们合作了,总该拿出些诚意...” “还有十几日,我们的三皇子普荣达,会进京与大宁议和,烦请将军促成此事!” 三皇子其实还有几日就到,只是会先隐藏身份,在大宁游历些日子,待与宋相达成合作后,才会正式露面。 见李信业面露不悦,狸奴劝慰道,“将军,正可谓‘潮信有期,但涨落无恒’,北粱和大宁之间,奴与将军之间,有剑拔弩张的时候,就自然该有握手言和的时候...” “若是将军肯应下此事,那奴定会将宋家通敌的证据,送呈给将军。” 何年冷笑道,“狸奴,我素日竟然小看了你。你的如意算盘,可真是打得极好!” 狸奴委屈道,“夫人,奴也是助将军一臂之力,这是互惠互利的事情,夫人怎么说得是我占尽好处一样?” 何年掩唇笑跌了金步摇。 “你且告诉我,我身边的李妈妈,你是怎么买通的?在沈家埋下二皇子小妾这步棋,你又布局了多久?” 狸奴脸色微变。 何年却已从他的表情里,读到了想要的答案。 “我的恩师曾告诉我,观察一个人做一件事,就能推断出一个人,做其他事的风格和行事逻辑...” 严格说来,这是现代行为心理学的观点。 但何年即兴发挥道,“无论是在沈家安插二皇子的小妾,还是将周庐去势后送进宫里,你所有的谋划,都如同毒蛇潜伏在暗处,却不经意给人致命一击。“ “那让我猜猜,你这番布局又是为了什么?” 女娘指尖点着桌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叩出轻响。 “首先,北粱如今与宋相生出罅隙,而将军在暗处,如果将军站出来弹劾宋相,等于自动站到明处,就能迅速引火烧身,毕竟,宋相背后站着的,可是当今天子。 第111章 其次,你拿提供宋相通敌叛国的证据做幌子,既可以敲打宋相和庆帝,以此要挟他们尽快达成合约,同时,一旦合约达成,那宋相所*谓的通敌叛国,就会不了了之。毕竟,届时大宁和北粱是兄弟之国,姻亲关系,自然没有通敌的说法。 而一旦你们合作起来,就会将矛头对准将军。毕竟,将军不出面,你们永远不会团结,但是将军一出面,你们就会迅速联合起来...而你想要对付的,只有将军而已,提供宋相的罪证,只是引诱将军上钩的饵料而已。” 狸奴袖子里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面上却全是松弛之色。 “夫人,你实在是冤枉奴了,奴只是见将军想要除掉宋家,这才提出合作...” 何年没有看他,目光凝在李信业面上,声音里带着笃定。 “狸奴,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将军有无数个扳倒宋家的手段,但永远不会拿溯雪之事,当作劈向宋家的夺命剑!” 六十万英魂葬身溯雪,这顶黑锅让宋居珉背着,岂不是大材小用? 她可是打算将这笔帐,算在庆帝身上。 天子当初为了上位,不惜通敌叛国联合北粱,谋害周将军父子,毒死昭隆太子,让六十万将士枉死... 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能逼天子退位? “而你...”何年指了指狸奴,“你的底牌我看见了,软肋我也看见了,我为何要与你做交换?” 狸奴笑得纯良无害。 “夫人说什么呢,奴不懂...” “你不懂,那我就解释给你听。”何年斟了杯茶,递给李信业,又给自己倒一杯。 喝了小半杯茶后,才缓慢开口。 “你负责将周庐送进宫,结果人没有送进去,周太后反而认回了侄子...此事既然机密,那对于你真正的主子来说,你才是最有可能,泄露天机的人...” “恰好,我在坤宁宫中遇险,赛风是你的人,本来应该明哲保身,她却选择拼死救我出来。这种事情,你能立刻知道,你的主子也能知道,你叫你的主子如何不怀疑,你和赛风起了异心?” 狸奴长叹了一声,“夫人既然这般怀疑,奴也无话可说,奴的命就交给夫人决定!” 何年语气轻松,“我肯定不会要你的命...” 她转向李信业道,“将军,不如把这个嘴硬心肠坏,还惯会骗人的东西,关起了吧!” “对外放出消息,赛风活得好好的。” 何年神情悠哉,狸奴讥诮道,“夫人是不是傻了?你拿赛风的命要挟我,我为何要为那个贱奴送命?” 何年走近狸奴,拍了拍他的脸颊,“你今晚怎么不算是,为她送命呢?” “我只是救活她,让外人知道她活着,你就说我拿她的性命威胁你。可见你也知道,赛风探子的身份暴露了,她定然活不了。她既然注定活不了,何须你跑过来看一眼,又在我和将军眼皮子底下表演掐死她? 再则,她活下来也是死,可你还是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过来看她一眼,可见,赛风果然是你的软肋...” “你能想到在沈家安排二皇子的人,可见你心思细密周到。那你怎会想不到,赛风身份暴露,你也会招惹怀疑?而你依然来了,不但来了,短瞬之间,就想到与将军合作,可见,你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而一个人在意谁,不在意谁,就像咳嗽一样,是隐藏不起来的。你想保住赛风的性命,提了两个将军不可能答应的条件,你这般聪明,怎会想不到这点?而你特意提出来,第一条只是为了让将军不怀疑,可你的重点在第二个条件上,你求将军让你杀死赛风,以保全自己,实际上是,你想试探我对赛风的态度...” “当你知道我不会杀赛风后,你才提出让将军促成普荣达议和的事情,可见赛风在你心里,还是很重要啊?” “夫人说笑了”,狸奴眼里都是鄙夷,“她就是个贱奴而已...” “她确实是个贱奴”,何年抿了口茶水,“对于北境经略安抚副使家的小郎君而言,她就是一个你们家买来的,带有北粱血统的奴仆而已。但是,对于兄长惨死,一路冰天雪地逃亡,陷入绝望与无助的王行止而言,她的意义就太不一样了...” 狸奴斜睨着何年,清水般的眼睛化作寒冰。 “夫人,在胡说什么?” 何年低沉道,“我也是刚看了北境枉死官员的记录,才知道经略安抚副使王韶光,有两个儿子,分别唤做王景行和王行止。” “卷宗里记载,你的兄长曾因北粱突袭而受伤,自此身体很差,靠汤药吊着续命。因为不能承受路途颠簸,只能将养在灵关...” “卷宗里说,你的兄长宛若‘面若浮白映血痕,有菩萨低眉生孽之相’,因此,溯雪战败,北粱南下,灵关陷落后,他遭受数十个北粱骑兵凌虐而死...” “我之前想不通赛风为何要救我,但看完你兄长的死因后,我似乎明白了当日,她为何要对我说,我可以死在她的剑下,但不能在她眼前被奸污...她想救的原不是我,而是你悲惨死去的兄长...” “卷宗里没有提及你的死因,那我姑且推论,你和赛风活了下来。而你们活了下来,背负着这般血海深仇,却还要沦为北粱探子,只有一种可能,你们要复仇,不只向北粱复仇,也向大宁复仇,借北粱之手报复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 前世,正因为有狸奴这个藏在暗处,浑水中搅局的人,才会每个人都下场悲惨! 第87章 ◎小报◎ 一连几日,谣言随着寒风,钻进酒楼茶肆、更铺火房、水门码头... 直至传遍玉京城的大街小巷。 汤面摊的小贩和食客交头接耳,胭脂铺的老板和贵妇们窃窃私语,贡院里的学子议论纷纷... 就连四更天,挂着‘天晓诸人入市’旗幡的食肆里,托着黑漆盘的跑堂,也忍不住凑在赶早朝和应卯的官员面前,谄笑着打听消息。 “官爷,您就给小的透个底,早起新传的消息,有鼻子有眼,究竟是不是真的?” 过去,他们从小报上看到朝野秘闻,涉及高官宠妾灭妻,高门贵女私通... 都足够他们咂摸好几个月... 这一次可不一样,铺天盖地都是这个王朝最顶尖的大官,乃至当今天子的秘辛,老百姓们几乎到了废寝忘食,全民吃瓜,时实跟进和追热点的地步... 过去一日一更的小报,现在一天能刊印好几回。 这跑堂小厮三更天开了店门,第一件事就是看最新的小报。 看完之后,心里膨胀着旺盛的求知欲,迫切想找个靠谱的官员求证清楚。 而他询问的这个人,正是大理寺少卿裴中,谣言的当事人之一,最近被传喜爱人妻,因为能满足他的变态癖好。 裴中是为了查谣言的事情,才在早市铺子里寻访。 这一路上,无论是正在铁鏊子上摊饼的小贩,还是啃着羊脂韭饼,穿着麂皮靴的正店商人,只要他问起谣言的事情,来人见他穿着官袍,都要反过来找他求证,搞得裴中分外烦躁。 他起初强撑着性子探查,结果丝毫没有头绪和进展,他也耐心耗尽,只想草草应付差事罢了。 他的下属左寺丞沈初明,低头咬着焦酸馅蒸饼,不去看神色尴尬的上峰。 那跑堂见裴中不理他,本想问一旁的沈初明,可此人气宇轩昂,十分贵气,他担心是特别厉害的大官,张了张嘴没敢开口... 沈初明却忽然倾身上前,主动问道,“你这小厮,方才说得最新消息是什么?” 这几日谣言漫天,许多涉事官员都请了病假。 本朝官员称病不朝,有政见不合要挟天子的意思,也有向天子表达委屈或自证清白的意思。 殿前司朱忠向来得庆帝信任,自从坊间传言他是靠身体上位后,他第一日就称病请辞了。 郭路郭御史也以‘犬马之疾,恐污清议’为由,在家中闭门不出。 官员接二连三缺席,加之庆帝也偶感风疾,遂罢免了三日早朝。 勒令京畿衙门,兵马司和大理寺,一同调查谣言来源。 从封丘刚回来的沈初明,只能先压下要参奏的事情,先协同上司走访调查。 他们摸索几日,才捋清楚脉络,知道谣言最早是从早食店开始的。 今日早朝前,他便和上首裴中一起,在这家望火楼脚店用早膳。 那小厮听了沈初明的询问,窥私欲占了上风,凑到沈初明耳边,眉飞色舞的讲述起来。 可这个时间点生意繁忙,厨娘舀粥的木勺柄,敲击着锅沿,跑堂只能先去端粥。 回来时从托盘的油纸里,摸出一张今晨最新的小报,呈给沈初明。 “官爷,这是我早起打开店门时,塞在门缝里的小报,一连十几张呢...” 沈初明接过制作粗劣的油墨麻纸,皱了皱眉,“开门就塞在门缝里了,也不收钱吗?” 第112章 小厮笑嘻嘻道,“不收钱,这种小报到处飘的都是,隔壁阿婆抱了一堆回去烧火...” 沈初明打赏他一枚碎银,跑堂喜滋滋的走开。 沈初明揭开滚烫粥碗压过的麻纸,看见最新的进展是,监察御史张贞最小的儿子,既然确定不是亲生的,不堪受辱的张御史,昨夜子时叫牙婆子上门,摸黑将那个小妾秘密发卖了... 张贞就是弹劾御史中丞郭路,与长嫂通|奸的人。 小报里嘲笑他有闲心管别人的闲事,结果自己头上还顶着屎盆子。 这位监察御史,向来崇尚多子多福,膝下有二十多个身体健康的儿子,一直是京城百姓羡慕的对象。 可几天前,却传这位张大人,其实没有生育能力,二十多个儿子,都不是亲生的。 本来最近谣言太多,大家都还半信半疑呢... 结果张御史还没动手,他那个小妾就吓破了胆,主动承认去岁生的儿子,是和娘家表哥私通所怀。 只因为老爷疼爱儿子,她想要在府里有个孩子傍身而已... 张大人已确定一个儿子不是亲生,那另外二十多个儿子,不是亲生的概率就更大了。 这一下子,搞得还在怀疑的看客,越发相信这些谣言了。 沈初明记得,昨天午时才传出张御史,在家中升堂逼问妻妾,十七岁的小妾是个农家女,经不住张大人藤条的恐吓,自行暴露丑事。 结果夜里张大人在私宅内发落小妾的事情,隔了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就已经流传出来了。 沈初明昨日午后就去了张府求证,若是待会遇到张御史,问清楚发落小妾的事情也是真的,那就太骇人听闻了... 这意味着这些朝廷要员家里,居然有人十二个时辰监视着。 这是目前皇城司替天子监察百官的察子,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沈初明翻看背面,发现还有两则其他消息。 右卫将军曹茂,为了证明自己并非迎风倒,昨夜在兴盛坊包了十几个女妓,还特意邀请了武场里的禁军下属,围在一旁观摩,结果怎么着,这位传闻迎风倒,见花谢的大将军,他压根就提不起枪,也硬不起来... 沈初明脸色黑沉,看到另一则消息是,宰相宋居珉的二子宋鹤,被继母萧锦兰日日投喂睡圣散,若非大理寺的人即时制止,一日三五次的喝下去,一个正常人也能喝成痴傻儿... 这个事情,沈初明昨日虽然没有经手,却也是大理寺的同僚查出来的,可见小报消息并非空穴来风... 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京城的流言蜚语都是真的。 因为大理寺卿李仕汝的家中,确实有一面暗墙,墙内堆砌的都是金光灿灿的金砖。且李大人的死因也扑朔迷离... := 堂堂大理寺卿带着上千名官兵,去抓刺客的功夫,居然就死于非命了... 若非得罪朝中隐秘的权贵,谁敢在天子脚下刺杀朝廷大员? 而郭大学士确实与车夫共食过炊饼。 郭大学士给出的解释是,他坚信若要百病不生,常带饥饿三分。他晨起胃口不佳,只肯掰几口车夫的炊饼吃,至于对待老母,也是贯彻个人养生之道而已,并不敢苛待老母... 而副相参知政事韩焘,韩夫人怀着他时,确实终日不肯出门,但韩焘给出的解释是,他母亲当时身体不好,只能终日卧床保胎... 至于天子和朱忠的关系,沈初明作为臣子,自然不敢多问。 但能知道这等秘辛,又能大规模传播的,背后必然有庞大的组织。 可就是这幕后操纵者,怎么也查不出来,因为来源太过庞杂。 寅时燃灯的熬肉作坊,油布棚下扔得都是小报; 文人雅集的酥蜜食局,屏风后不知谁丢下印满字的麻纸; 赶朝摊的老妪挎竹篮叫卖,转个头的功夫,篮底葛布盖里被人趁机塞了进来... 可以说,从暗门子茶棚、鬼市浮铺,乃至贡院炊房,这种印在麻纸上的小报,几乎见缝插针,无孔不入... 这就导致朝廷官员,总是比老百姓慢一步知道消息,处处陷入被动。 沈初明将小报递给裴中时,脸色难看极了。 “裴少卿,按理说,前日少卿才带着京畿衙门的人,查封了京城的二十六家私刻坊,这两日玉京城中,这些蝇头小报该绝迹了...” 他捻了捻指尖,墨迹在指腹洇开暗青,将几根手指染得黢黑。 沈初明擦拭着手指,总觉得忽视了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 接着道,“可小报非但屡禁不止,还非常贴合事件得真实走向,下官倒觉得这编排颇有章法,证明传播消息之人,并非全是空穴来风...有些可能是真的,有些是有迹可循,又或者有可依据考究之处...” 他话未说完,裴中展开小报的手腕蓦地一顿,震得海碗里的热汤也晃了一晃。 “这正是幕后之人的歹毒之处....”裴中气得脸色通红,“这些人十分阴险,真里面掺点假,假里面藏着真,若非下官就是受害者,我险些也要以为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沈寺丞,你可还记得昨日遇到的那个卖炭翁,他居然问我...问我...” 裴中太过生气,犀角笔管咔地裂开道细纹,沈初明深怕他将小报撕个粉碎,他还打算待会早朝面圣时,呈给天子亲览呢。 幸而犀角笔断的清脆声,让裴中恢复了几分冷静,他将小报叠成青蚨状,塞在了袖袋里。 这才接着道,“那个老翁居然问我,大理寺裴少卿喜爱人妻,是否果真如此?” 沈初明自然记得昨日场景,故而方才那小厮跑来求证时,裴少卿才冷脸不愿回答,怕又是问同样的问题。 而沈初明也避开视线,不去看裴少卿的脸色。 毕竟,知道自己上峰喜欢人妻,还是为了满足变|态|怪|癖,无论真假,他都不敢再直视他了。 沈初明恍神间,烛火猛地一跳,裴少卿的指节,也攥得发白。 “拙荆是再醮之身...”他猛地咬住舌尖,绯色官袍领口暗绣的獬豸纹在烛火中狰然欲出。 “他们不过是抓住这一点,肆意编排罢了!” 裴中的元配病殁那年,他在京城寻了高门之女另娶。可当时,虽说他顶着天子门生的清贵名头,终究是清寒门第,家无恒产...故而妻子是再蘸之身。 裴夫人前段姻缘的夫君急病而亡,倒成就了他们的姻缘。 沈初明不好回答,也不欲纠缠这个话题,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他们吃罢早膳该上朝了。 但他又不能直接掠过去,只能安抚道,“少卿所言甚是,待揪出背后造谣少卿之人,本官定然拔了他的舌头...” 沈初明当然不知道,这个谣言就是他的亲妹妹编排的。 而前日裴中封了京城私刻坊,沈初照为了给他一个教训,才造谣他喜好人妻,有特殊癖好。 至于为何所有私刻坊都封了,小报还能源源不断供应,自然是他的好妹妹,在将军府也有刻印需要的设备和材料。 在沈初明为小报头疼,四处奔波的时候,将军府后院的库房里,他的妹妹正带着一群暗卫,有条不紊的刷墨、贴纸和拓印... 泛黄的纸面上,歪斜的‘北粱暗探’几个字,正成百上千张的不断复制。 她费了这么大功夫造谣,当然不全是为了郭御史,还是要借助这次风波,将北粱暗探给彻底剿除。 何年忙了一宿没睡,手上糊得都是油墨。 她擦汗时没注意,沾在了脸颊上,李信业拿着帕子,轻笑着为她擦拭。 “这油墨幸而能擦掉...”他戏弄的刮过她的鼻子,“不然秋娘就要变成一只小玄猫了...” 想到他曾养过一只通体黑亮的玄猫,名唤啸铁,李信业正要问秋娘那只猫的动向... 就见面前女娘蓦地跳起来,踩到尾巴的猫儿一样嗷嗷乱叫。 “完蛋了,李信业,这个墨能擦掉...” 李信业见她神色紧张,也郑重起来,“能擦掉,是有什么问题吗?” “只有上好的油墨,沾染在手上才能擦掉,我只想着印小报要用差得纸,却忘记换墨了...” 女娘扫视了一圈油墨,以及印刻用的木活字,眼睛里都是绝望。 “旁人也就罢了,哥|哥|日|日与笔墨纸砚打交道,过去还是他教我的私刻,我怕他通过这种上好的油墨,还有统计小报里的常用字,推测出我用的木活字...” 李信业还是没听懂。 “秋娘,若是推断出木活字会怎样?” 何年咬住拇指关节,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套木活字是我私底下用的,若被有心人瞧出端倪,推断出木活字...”她喉间发紧,“那些博览群书之人,定能从中推测出我平日私刻的书目,继而推测我爱看的书...” 沈初照素来有私刻的癖好,原是嫌坊间墨色粗劣,每逢遇到心仪的孤本,必要亲自摹刻,亲手拓印。眼下这套木活字,正是她往日用来印制珍本的工具。 第113章 若是印得常用通本也就罢了,偏偏是孤本,偏偏她的喜好太过鲜明... 【作者有话说】 这本书原来是有大纲细纲乃至章纲的,结果我写着写着就跑偏了,花了两天重新捋了下大纲。 真的绝望了,小时候写作文跑题,现在写小说跑纲 第88章 ◎交锋一◎ 文德殿九重丹墀下,朝臣伏跪如波浪。 自流言肆虐以来,这是早朝人数最为齐整的一次。 因为天子下令,无故辍朝者以抗命论处。 可流言如刀,剜尽了朝臣和天子的脸面,就连一贯打瞌睡的曹茂,也耷拉着脑袋,面上尽是颓唐之色。 大理寺少卿裴中率先出列,将调查情况禀明庆帝,又将早市铺子里新拿到的小报,呈递给天子。 庆帝接过小报,粗粗翻阅,脸色越发阴沉。 他先是问监察御史张贞,“张爱卿昨夜,可是发卖了家中小妾?” 帝王声音像淬过寒泉的刀,割开张贞强撑的体面。 他颈间青筋在绯色官袍下暴胀,不知道为何秘密发卖的,天子会一早知晓... 难不成...难不成...是小报上写的? “臣...臣...”张贞舌根化成腥苦的脓血,羞愤交加,滚出几行热泪。 “陛下,臣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啊,那个贱人...那个贱人...” 他话尾猝然断裂,眼前蓦地浮现当初发妻,跪在地上死死哀嚎,“妾不甘心,妾不甘心,妾实难咽下这口气啊...” 那时她的哭声,一声声凿在冰凌上,嘶哑难听。他被吓了一跳,不明白一个向来温顺的女人,为何在嫉妒心的作祟下,会面容狰狞扭曲,丑陋到不敢直视... 而如今情形相似,张贞额头抵着冰冷地砖,嚎啕的嘴,一时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陡然瘪成脱水的橘瓣,滑稽地悬在沟壑纵横的脸上。 庆帝没有理会他,转而问曹茂,“右卫将军,昨日可是宿在兴盛坊?” 曹茂张着嘴,磕磕绊绊道,“是...臣只是想...” 他昨日不过一时意气,欲在人前挣个清白,却没想到那么多下属围观着,他委实硬不起来。 结果雄风不展不说,还间接做实了谣言。 想起旁人憋笑的样子,曹茂隔了一宿,还是脸胀成了猪肝色。 若不是有殿前司朱忠垫底,他打死也不肯上早朝。 曹茂被天子盘问时,目光忍不住瞟了一眼朱忠... 同为武将,陛下为何单单将他拎出来说事,难不成朱忠和天子,果然有一腿?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吓得后背冷汗涟涟。 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冤枉的,为何又下意识认为朱忠和天子是真的呢? 他这样想,旁人也会这样想... 曹茂晃了晃脑袋,心道谣言实在太可怕了,总是让人忍不住带着七分猎奇,三分幸灾乐祸,围观旁人受辱... 轮到自己时,就天塌了。 曹茂想到如今声名尽毁,一个男人的尊严都没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冤道,“陛下,臣冤枉啊...” “陛下,陛下,您要为臣做主啊!哪个杀千刀的诬陷微臣,臣本来可以的,结果这样一搞,真的让臣...让臣...” 曹茂本就是武将,个头高块头大,叫起来山崩地裂的,震得铜鹤香炉腾起的烟霭,也一颤一颤的。 庆帝将小报往堂下一掷,罕见的雷霆震怒。 “满朝文武,朕竟然无可用之人...” 他向来依仗宋居珉,可神鬼之事是宋居珉应下了,才导致他陷入被动。 如今谣言也是宋居珉先开的头,诬告郭御史不成,反倒让满朝文武,乃至他这个九五至尊,也颜面尽失。 更何况他还管理不好内宅,家中丑闻不断。 可没有宋居珉,他又有何人可用? 晨光透过琉璃窗,在青砖地上割裂出暗红色斑纹,群臣跪在阴影下,连连叩首,恳请天子息怒。 殿外北风撞碎在蟠龙柱上,官员们衣袍下摆洇开水渍。 待庆帝压下怒火,冷声道,“众卿平身吧...”这声赦令裹着冰渣,任谁都能听出天子龙颜不悦。 站起来的沈初明,却率先出列道,“启禀陛下,臣有本参奏!” 庆帝的翡翠扳指,叩在鎏金扶手上,面无表情道,“沈卿要参奏何人?” 沈初明义正言辞道,“臣要参奏巡检司检使唐廷蕴,金紫光禄大夫陆万安,通敌叛国,私贩北梁谍子,协助北粱贩卖私奴,盗取军器图谱和朝廷情报...” 庆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腾的一下窜上来。 他本想让大理寺彻查归德将军,和金紫光禄大夫的死因,揪出背后藐视君威的真凶... 结果,沈初明却开始调查陆万安通敌叛国的事情。 最让他不满的是,宋居珉大概是自顾不暇,居然放任沈初明从封丘顺利归来... 这几日,沈初明多次求见,庆帝都以身体抱恙为由拒绝,还让他先查谣言的事情。 本以为多次暗示,他该明白轻重缓急,却不曾想这个大理寺左寺丞,远不如他的父亲沈尚书有眼色。 “沈卿...”庆帝望着年轻人酷似其父的眉眼,喉间泛起御药院新熬的苦参汤味道。 “当务之急,是先彻查谣言之事,揪出操纵谣言之人,平息朝廷内患,挽回诸臣颜面。若是朕再纵着你参奏,朝廷内部争端不休,难有安宁之日,那满朝文武在百姓面前,还有何威信可言?” 庆帝余光瞥见沈初明绯袍下摆,晕染的深色水痕,知他向来务实能干。身为帝王的惜才之心,让他意味深长的开导着年轻人。 “沈卿可知,谣言是疯长的藤蔓,今日放任不管,明日就能绞断这满朝文武的脊骨,这九重宫阙的威严?” 沈初明却是倔强的性子。 “启禀陛下,臣就是为了查出谣言操纵之人,这才要参奏检使唐廷蕴。” 他步上前,递出连日搜查的证据。 “陛下,自从谣言甚嚣尘上后,裴少卿就率先查封了满京城的大小刻坊,巡检司也彻查来往京城的闲杂人等,以及进出京城的物资和车辆,可谣言还是难以平息,这是因为玉京城中,北粱探子早就安营扎寨,无处不在...” 沈初明官靴碾过满地碎影,一字一顿道,“更因为掌训甲兵,巡逻州邑,控制京城枢纽和治安的巡检司,早就沦为了北粱渗透大宁的工具。” “陛下想一想,若不是北粱在背后操纵,谁人胆敢刺杀朝廷命官如探囊取物?谁人会造谣生事羞辱大宁朝臣而毫无忌惮?” “陛下眼下若是从调查谣言入手,宛若沸水泼雪,只能解决眼前纠纷,日后问题必会层出不穷。正如前日查封了刻坊雕版,今日就冒出木头活字,皆因扬汤无法止沸,唯有陛下早下决断,趁早釜底抽薪!” 沈初明清朗的声音,劈开满殿死寂。 他铿锵有力道,“微臣呈递给陛下的证据,是陆大人和北粱探子的私下通信,巡检司唐廷蕴当值期间,从大宁境内运往北境的私奴数目,以及以经商为名,从大宁掳走的千万两真金白银...” 副相参知政事韩焘,在宋相的眼色下,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说,“陛下,臣以为沈寺丞所言,不无道理!” 韩焘的喉结滚了滚,官袍后襟已洇出冷汗。 “陛下您想,谣言如野火过境,焚烧满朝文武,又如附骨之疽,噬尽宫阙梁木。若不是有阴兵借道,魑魅魍魉暗煽阴风,断不能燎至九重宫阙,攀上九重丹墀!微臣只担心,这是有人要效仿当日的二皇子,妄图动摇国本,颠覆陛下的江山!” 鎏金扶手上的翡翠扳指,骤然凝滞,庆帝半张脸浸在鹤嘴宫灯游移的光晕里,恍若暴雨前压城的黑云。 他查阅着沈初明递交的奏章,眼瞳阴沉得瘆人。 许久,高坐上端的庆帝,才沉重开口道,“以诸位爱卿之见,这谣言是北粱人在背后作乱,而朝廷里面有人做内应?” 沈初明肯定道,“回禀陛下,北粱和大宁虽然签下代北合约,可这么多年来,北粱一直屡屡进犯,亡我之心不死。陛下忘记了吗,先帝病危那一年,恰逢二皇子和七皇子作乱。大宁朝局不稳,无暇北顾。北粱一路南下,早就超出了合约规定的疆界限,而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是北境王在前线御敌,剿灭了北粱南下的骑兵,也浇灭了他们妄图趁机侵占大宁的歹心...” “正是这些年,北粱在前线无法讨得甜头,这才将重心放在京城。他们连同京城内应,将大宁弃养的女童,贩卖转运至北境,然后自小培养成探子,再安插在大宁境内窃取情报。这些女童憎恶被抛弃,又认贼作父,沦为北梁棋子...” “陛下,北梁这些年,对大宁的渗透和侵占,是有计划有组织有布局的,几乎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 沈初明越说越痛心疾首,“陛下可知,这就是北粱针对大宁,专门制定的‘勃姑计划’...” 第114章 第89章 ◎交锋二◎ “勃姑即斑鸠,北梁人学识浅薄,不通中原文化,许是错解‘鸠占鹊巢’的典故,误以为此‘鸠’为斑鸠,故而将此渗透计划命名为‘勃姑计划’,这也暴露了他们侵占大宁的狼子野心...” 沈初明眉弓压着凛冽寒光,眼尾紧绷,语气郑重而严肃。 “陛下,北梁的‘勃姑计划’,若要顺利执行,必然少不了内应。而巡检司掌管大宁水陆关隘的生杀大权,地方巡检司虽然名义上,隶属地方州县长官节制,可巡检使巡逻州邑,职权颇重...” “这些年,在唐廷蕴的授意下,京畿流出金银超过五百万两,大宁失踪女童逾千人不止,每年以难民和经商身份涌入大宁者不计其数...而这些财货流入北境途中,各州通关文牒上都烙着巡检司的朱印!各地人员往来尤其是流入京城的人数,也全部经过巡检司审核...” 满殿朱紫公卿听闻此言,都满脸惊诧。 庆帝目光阴寒,“宣唐廷蕴觐见。” 巡检司检使是正九品官阶,大宁五品以下的在京官员,只需每月朔望列班。 小黄门内侍去外面传人后,庆帝翻阅着手中证据。 沉默多日的御史中丞郭路,忽然站出来道,“禀陛下,若是真如沈寺丞所言,京畿流出金银五百万不止,那臣请彻查三司度支账目,为何没有发现纰漏之处?” 大宁三司分为盐铁判官,度支判官和户部判官。但盐铁属于国家所有,户部则负责人口统计,真正该对金银流失负责的人,是掌管全国赋税的度支判官。 宋砚见郭御史剑指宋家不放,坦然出列道,“禀陛下,臣统计赋税不假,但所有账目都与户部核对过,不敢专权滥私。臣想请问沈寺丞,京畿流出金银五百万不止,这个数据是从何而来?” 宋砚话音未落,沈初明唇角扯出刀锋似的弧度。 “禀陛下,这个数据是臣推算来的。臣起初调查金紫光禄大夫的死因,在他的书房搜出他与北梁书信往来,其中提到有一百万两白银,需从云梦楼运到封丘,臣不敢确认这些书信真假,但直觉这个云梦楼有问题,私下里调查了京城大型酒楼的流水和纳税情况。作为京城最大的酒楼,次于云梦楼的上仙楼,每年光酒税就需要二百两,更遑论住税科派和力胜税等杂税...” “而云梦楼规模比上仙楼大两倍,纳税却只及上仙楼的一半。这也就罢了,云梦楼在封丘和各个州县,光是提供酒水的脚店就三千多家,分店也有五十五家。可是*,臣从历年三司上报的财报,以及户部关于商人财产登记中,并不能查到云梦楼的实际资产。” “后来臣大胆揣测,或许云梦楼将日常盈利收入,铸造成金银囤积窖藏,那也说得过去。臣便调查了朝廷和民间,提供铸造服务的金银铺,发现光是京城云梦楼,每年就在金银铺子里铸造了将近一百五十万两白银,这还只是京城云梦楼一家,再想到陆大人保留的书信里,提到的金银交引铺,陈家翠玉行,李家香药铺...” 沈初明深吸了一口气,“京畿流出金银超过五百万两,还是臣的保守估计。陛下若是想要查证,只需要查这些店铺每年的纳税,同等店铺的流水情况,查他们在京城质库的存储情况...再不济,就拿云梦楼来说,从它每年金银铺子锻造一百五十万两白银计算,它在京城已经开了十余年,那它私下窖藏的白银应该超过一千多万两,若是它无法提供这些存储,就证明收入都以白银的形式,通过向封丘脚店运送酒水为由,运出了玉京城...” 宋家本来就打算推唐廷蕴出来挡事,度支判官宋砚听了沈初明的解释后,一脸委屈道,“禀陛下,本朝商贸发达,若是商人偷税漏税,抑或私下里转移资产,这些纵然三司有心核查,却也不是分内之事,还望陛下体谅!” 可郭御史穷追不舍道,“宋判官言之有理,可一句不是分内之事,就眼见着白银流水般淌出京城,老臣倒不是追究宋判官的责任,只是,既然云梦楼如此,臣唯恐其他商家有样学样,求陛下下令搜查云梦楼,彻查三司账目,看看是否还有云梦楼这种规模庞大,却纳税不足的同行,以绝后患!” 听闻郭御史的建议,不但宋砚脸色黑沉,就连庆帝也不自在起来。 他当初能够登上大位,宋家提供了很多财力支持,尤其是后来北梁屡屡勒索钱财,宋砚身为度支判官,确实挪用了税款和国库里的钱,这是经过他允许的。 只是溯雪之战中,大宁劳民伤财不说,后来又每年需要付北梁五十万两白银,国库早就亏空,许多支出都依赖宋家。 年初,宋相就提出‘括公田’和‘增税折变’等手段,试图为财政增收,可庆帝刚登上大位,内有武将擅权的威胁,外有大梁勒索,若是突然出台这种敛财的新法,恐怕会激发老百姓的不满。 因此,他和宋相虽然有心税改,却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 庆帝犹豫间,郭御史伏跪在地,朗声道,“陛下,要蚕食大宁疆土,必先蛀空命脉,财政就是一国之命脉,请陛下早做决断啊!” 宋砚这个度支判官,说是统筹朝廷的‘钱袋子’,实际上他心里清楚,这个位置交给谁天子都不放心,只有交在宋家手里,庆帝才不会担心缺钱花。 他虽然胸中郁闷,却依然向前半步,喉间碾磨成沙,沉声道,“禀陛下,臣问心无愧,愿协助三司接受彻查。” 庆帝喉间突然呛进龙涎香灰,咳声闷在胸腔里,震得心脏簌簌作响。 他知道宋砚应下了此事,这便是宋家愿意补上亏空的意思。 大宁重视商贸,商人富裕而国家贫穷,宋家自然有这个财力,平息掉所有账目问题。 片刻前觉得宋居珉无用的心思,瞬息间平息了,若是没有宋家,他不知道要被这群台谏官逼成什么样呢? 他也想做个明君,用个贤相,可先帝没有给他机会,这些追随昭隆太子的老臣呢,也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成长... 帝王眉骨投下阴翳,闷声道,“那就依郭老和宋卿所言...” 他向着身边内侍道,“你去传话皇城司司使顾翊,让他带着司兵搜查云梦楼,沈寺丞提到的那几家铺子,都先查封资产,等待京畿衙门查验!” “至于彻查三司账目,看看是否有漏网之鱼,朕近来心力交瘁,此事倒是不急,待解决眼前急患再说...” 这便是给宋家准备的时间。 郭路也不追问,晨光斜切过他半张脸,他原本万念俱灰的苍颜,重新浮上斗志。 这几日京城谣言一片,周太后也派人私信于他,让他莫要上了贼人圈套,还告知他当年溯雪的真相,求他为周家鸣冤,为昭隆太子做主。 那是他穷尽毕生精力,教导出来的得意门生,他如何能不心疼? 郭路的思绪被丹墀外的骚动截断,巡检使唐廷蕴的绿袍沾着酒渍,跌跌撞撞跑进来。 知道大理寺在调查巡检司后,他就夜不能寐,终日不安。 昨夜难眠,多喝了几口酒,没想到天子一早传唤。 唐廷蕴跪在地上,忐忑道,“禀陛下,臣...” 不等他开口,庆帝不耐道,“沈寺丞弹劾你协助北梁,转运私货和贩卖女童,涉嫌通敌叛国,你可认罪?” 唐廷蕴连连磕头,发出秋蝉垂死的哀鸣,“禀陛下,臣冤枉啊,臣确实有罪,但不敢背叛陛下背叛大宁啊!” 他向来贪财敛财,却也贪心有度,纵然卖贵人们情面,收个好处,可何曾敢通敌叛国? 帝王嘴角牵起弧度,轻笑道,“你有何罪?说与朕听听...” 唐廷蕴一咬牙,自知此番逃不过了,索性坦然道,“过巡检司关卡时需呈验公凭与税引,巡检使核对货物与文书是否一致,臣收受贿赂,只要对方使银子,臣就放行...” “若是,若是遇到那等不肯拿钱的,臣就会故意拖延验引,迫使商人缴纳‘快检钱’,臣除了贪财,滥用职权,真的不敢通敌叛国啊!” 唐廷蕴磕头不止。 大理寺少卿裴中站出来道,“陛下,依臣之见,北梁探子无孔不入,趁机作乱,贿赂巡检司私运财货不假,可金紫光禄大夫陆万安和归德将军枉死,若仅仅依靠他们死后家中搜索的书信往来,就证明他们协同叛国,未免过于草率。毕竟,书信这种东西,字迹笔画都是可以临摹出来,若是北梁有心栽赃嫁祸,祸水东引,更是易如反掌...” “大宁谁人不知,金紫光禄大夫和归德将军,都是大宁的功臣,也是北梁的仇敌,说不定是北梁刺客暗杀了二位大人,又泼下此等脏水,意图借此搅起大宁朝堂纷争...” 沈初明看了一眼裴中,不置可否。 他的本意也不是要发难陆大人和归德将军,而是让天子意识到北梁的危害,也为妹妹遇刺报仇。 见裴中并没有推翻他的主旨,沈初明也没有出言反驳。 一直隐在人群里的李信业,听着群臣你来我往的较量,看了一眼滴漏,盘算着时间到了。 第115章 他寒眸扫视一圈内殿,落在外面的晨光中。 果然,文德殿外响起熟悉的声音,“裴大人想要证据,哀家这里有!” 周太后由侄子周庐搀扶,拄着先帝御赐的拐杖,瞳孔凝成两点寒星,掷地有声道,“哀家不但有陆万安这个小人,通敌叛国的证据,哀家还知道他是如何阖家十几口人,尽数死在家祠内?” 第90章 ◎宋相败走◎ 庆帝指节骤然收紧,望向殿中的周太后时,眼底掠过刀芒,又瞬息化作春风。 “母亲怎么来了?”他亲自步下御座,温声道,“母亲久居深宫礼佛,怎会知晓朝堂纷争?莫不是受了奸人蒙蔽?” 他端方仁孝的模样,任谁都要称颂,可言辞之间却含着警告。 周太后扶着拐杖的手,在金丝翟衣下气得微颤,双眸淬着玄铁冷意。 “圣上这是怪哀家多事,不该干涉朝堂?还是不肯承认佑宁,留着周家的血脉?” 她凤头杖铿然杵地,苍老嗓音劈开龙涎香雾,掷地有声。 “若是旁的事情,哀家可以装聋作哑,但涉及周家,哀家这个讨人嫌的老婆子,由不得要多说几句。” 庆帝急步下阶搀扶,“母亲折煞儿臣了!母亲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他此刻才惊觉失算。 先帝将他过继给周皇后,明为立嗣传他大位,实为保全周皇后。他也顺势假作仁孝,各取所需... 可原当周家绝嗣无患,这才小看手持御杖的周太后,岂料竟冒出个周家遗孤? 庆帝目光掠过凤头杖,生出除掉祸患的心思,面上仍噙着温润笑意。 周太后避开庆帝搀扶的动作,将母子不合,摆在了明面上。 “哀家哪里敢有什么吩咐,不过是为周家讨要公道,求陛下做主罢了! 改名周佑宁的周庐,越众而出,在群臣面前打开雕凤檀匣。 周太后颤颤巍巍的手,取出一封书信,悲痛道,“这是月前希悦送来的匣子,她是个孝顺的孩子,一直心系哀家这个姑姑...” 周太后擦了擦眼泪,“哀家知道,周家只有我们两个血亲相伴,希悦怕哀家想不开,便常常进宫陪伴哀家。后来她怀有身孕,行动不便,就改由抄录佛经为哀家祈福消灾。” “佛经每月都会送来,供奉在佛龛前,哀家就靠着这孩子的孝心,撑过了许多难熬的夜晚。后来,希悦诞下第三个孩子,本该大喜的日子,却阖家死在了家祠里,哀家悲痛欲绝,从此无心礼佛,缠绵病榻许多日...” “昨日,哀家和佑宁感慨,他若是早点寻了回来,或许能见上姐姐一面。哀家无意间提及希悦过去抄佛经的事情,佑宁说他日后代替阿姐陪伴哀家,替哀家抄经祈福。哀家这才想起来,希悦最后一次送来的佛经,因前脚送到,后脚就传来她的噩耗,哀家还未打开看过...” 周太后枯瘦的手指扣住笺纸,浑浊的泪水在面上肆意纵横。 “哀家打开匣子,这才发现希悦临死前,竟然为哀家留下了一封绝笔信...” 周太后将展开的素白笺纸,递给站在一旁的庆帝,等待天子群臣览阅的节骨眼上,忍着心痛细述事件起末。 “希悦说,她嫁去陆家多年,一直感念陆万安当日抢回父亲尸体的义举,孝敬公爹如亲父。可她拖着孕体给公爹送参鸡汤时,却意外听到公爹与夫君密谈...谈及当日溯雪之战,他联合北梁里应外合,火烧积冰千尺的漠北寒河,让大宁六十万度过寒河的将士无路可退,身死异处之事...” “还说,如今北梁揪着此事不放,三番五次勒索钱财,上面拿不出银子,他进退维谷,愁得夜不能寐!” 周太后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除了溯雪之战有隐情外,这句‘上面拿不出银子’,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周太后接着道,“希悦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她听了此事深受打击!一边是她惨死的父兄,一边是她生儿育女操持多年的夫家...她既做不出揭发夫家,大义灭亲的壮举,也不能放任着公爹和夫君一错再错,心里面又愧对周家列祖列宗,更无颜面对哀家...” 周太后枯唇翕动,漏出隐忍的呜咽。 “哀家也是事后问了侍女才知道,她那时数日不食不溺,忽哭忽笑,自扯面皮,已有失心之症状...” 想到这里,周太后是自责的。 她和李信业筹谋此事时,原本是让小侄女在陆家做内应,协助杀死陆万安。却忽略了,周家的女儿,向来都是至洁至烈的性子... 希悦父兄死于陆家背叛,而她却多年来为仇家生儿育女,侍奉夫君,孝顺公婆,这叫她如何能自处? 十载晨昏定省侍药奉膳的温存,都成了捅向心窝的尖刀... 周太后老泪纵横。 她早知这孩子的骨血里淬着周家钢火,却未料她决绝至此! “大理寺调查陆家家祠失火的原因,许久都弄不明白为何门窗会紧闭?更不明白凶手是怎么逃出来的?这是因为希悦在祭拜的香里添了迷药,等到众人昏迷后,她才将门窗锁死,倒出藏于祭台后的香油,纵火焚烧了陆家所有人,包括她的三个儿女...” 在周太后哭得哀绝时,庆帝只觉浑身发冷。 他强制自己保持冷静,缓步坐回御座之上。 宋居珉遭此变故,也脸色阴寒。 多年来,他千防万防,怕北粱泄漏此事,却不曾想,这件事居然由周希悦,由周太后揭露出来。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立刻意识到,现在不是纠结的时候,当早做决断。 他以眼神示意裴中。 裴中只得站出来道,“禀陛下,若是太后所言属实,那更加证明臣当日推断是真的。” 裴中指着堂下跪着的巡检使道,“周小将军的遗子周庐,被太后认领后,臣怀疑过此子身份,特意查了他的来历,才知道他曾以牙婆贩卖的方式,送进了南风倌中,名唤狸郎。而奇怪的是,送狸郎入巡检司,险些叫他断根送命之人,正是嘉王萧裕陵。后来,大约太后的人救走了小郎君,这才使小郎君免于一死,可嘉王在巡检司大发雷霆,许多巡检司的押铺都能证明,他命令巡检司务必找到小郎君,还说定然要将小郎君千刀万剐...” “臣听闻此事,起初只以为是嘉王跋扈的缘故,可后来,沈尚书押送来二皇子的小妾,以及家中被人收买的乳母,状告有人蓄意陷害沈家。臣调查此案发现,这个二皇子的小妾,之所以留在京城,就是因为嘉王曾贿赂巡检司,收留了这个小妾。他说嘉王妃善妒打死了这个小妾,不知道怎么落入沈家...而沈家乳母却说,这是媒婆上门说给她的,她见此女貌美且多财,这才娶回家中...可天底下,怎会有这般凑巧的事情?” “再后来,丞相府中挖出上百具尸骨,丞相夫人萧氏却诬陷是宋府小郎君所为,大理寺卿对供案表示怀疑,只是在人前提了一句,萧氏执掌中馈多年,怎会对府内侍女失踪一无所知?夜间就接到密信,不久就在抓捕刺客时惨死。臣记得清楚,当时巡检使唐廷蕴协同出行...” 唐廷蕴听到此言,大声疾呼,“此事与下官无关啊,下官只是夜巡路上,遇到了寺卿大人,寺卿大人邀下官一道前往,下官只是顺路同行,什么也没做啊!” 裴中却道,“如今寺卿大人已死,自然无法与你对峙,可诸多巧合,若说全然与唐大人无关,唐大人自己相信吗?” 裴中面向庆帝,呈上一份供词,“禀陛下,臣怀疑萧氏有问题后,特意去了丞相府查探,结果却发现,副都承旨宋鹤宋大人,并不是因为悲思过度而告假,而是因为萧氏日日投喂睡圣散,导致宋承旨昏昏欲睡。而睡圣散使用过度,人会丧失记忆,形若痴傻...” “臣不知萧氏为何如此行事,调查多日,却牵出一段陈年谋杀案。副都承旨宋大人说,他曾亲眼看见母亲生病时,母亲的妹妹,时为姨母的萧锦兰,在母亲的食物中下药。他那时问过姨母,白色的粉末是什么,姨母却告诉他,那是安神的药物,可以让母亲睡个好觉。因为姨母是母亲的妹妹,虽然嫡庶有别,却也是母亲至亲之人,他便没有过多怀疑。后来,姨母嫁入宋家成为主母,对他一直疼爱有加,他更是将姨母奉为亲母...” “直到宋府挖出上百具尸骨,姨母却声称是弟弟宋檀所为,还告诉他弟弟有失心之症。他联想到母亲当日,不过偶感风寒却送了性命,又想到弟弟素来纨绔,却也不至于残忍至此,遂在家中盘查下仆从们...大约此举引来萧氏怀疑,在他茶水和饮食中下药,更是借助执掌中馈多年,将后宅握在掌心的专权,断绝了他与父亲和外界的联系...” “臣后来盘查萧锦兰,她承认毒杀长姐的事情,却声称是受大伯父威胁,才被迫作恶。萧锦兰的大伯父,正是萧家过去的家主萧继先。” “依据萧锦兰所言,先丞相萧继先,有意扶持被萧皇后过继的二皇子上位,多次联络时为侄女婿的宋居珉,希望取得宋家支持,被宋居珉拒绝后,萧继先要求侄女萧锦绣,务必以萧家利益为重,多在夫君耳边吹枕边风。可萧锦绣与夫君伉俪情深,不再将萧家利益放在首位,反倒一心一意为夫家着想...” 第116章 “萧继先不满侄女的背叛,命令萧锦兰以探望长姐为由,在萧氏的食物里添加慢性毒药,毒杀萧锦绣后,又利用宋居珉对妻子的深厚感情,娶萧锦兰为续弦,以求善待子女,萧锦兰由此成为宋家主母...” “臣由诸多证据推测有四:其一,当日二皇子谋逆篡位,萧家极有可能是幕后支持者。溯雪之战中,恐怕也是萧丞相通敌叛国在先,才会导致周将军父子惨死,大宁一战耗损数十万人... 其二,嘉王向来与检使唐廷蕴交好,多次利用巡检司包庇罪行。若是买通巡检司,为北粱探子行便利之举,也是可以预见的。” 裴中一语未完,唐廷蕴见缝插针,大声疾呼道,“臣不曾与嘉王爷交好啊,是巡检司里的各个押铺们,迫于嘉王爷淫威,不得不听命行事...” 他放纵嘉王完全是看在宋丞相的面子,可这不能宣之于口... 裴中没有理会他的辩解,接着道,“其三,嘉王妃向来暴虐无常,多次打杀侍女妓子小妾,皆有人证物证,这才导致养于其名下的萧锦兰有样学样。而萧锦兰作为萧家二房的庶女,长姐出嫁时她尚且年幼,姐妹情份不深加之嫉妒使然,这才听命于萧家家主毒杀不听话的长姐,并利用姐夫对姐姐的深情而成为续弦。可她残暴成性多次虐杀侍女,东窗事发后嫁祸宋小郎君,漏洞百出,又怕宋二郎君发现,这才利用主母之便,对宋二郎君下药,制造生病的假象。否则无法解释,她身为主母对内宅拥有绝对支配权的同时,为何会对府中侍女失踪一事全然不知...” “其四,周希悦口中‘上面拿不出银子’,更是符合萧家如今的情况。自先丞相萧继先去世后,萧家日渐败落,自然经不起北粱多次勒索...” 沈初明听完裴中的推测,站出来道,“裴少卿的推断,许多地方能说得通,却又经不起推敲。” 他并不是有心作对,纯粹身为大理寺寺丞的职责使然。 “如果,萧家在溯雪之战中通敌叛国,那萧家和北粱探子,自该同仇敌忾,立场和利益是一致的。可下官这几日调查谣言一事,却发现在大理寺关押着宋檀,小报却谣传是萧家主母萧锦兰虐杀侍女,并且还说她虐杀的原因,是嫉妒这些侍女年轻鲜活,想要以少女的鲜血永葆青春... 更有论者,说萧锦兰与宋二郎君通奸。今晨的小报上,还刊登萧锦兰对宋二郎君用药,试图让他丧失记忆...若是谣言为北粱探子散布,那他们应该散布对宋檀不利的消息,而不是对萧家不利的消息...” 沈初明眼里都是对真相的探寻,没有留意裴中额角青筋突突跳着。 裴中擦了擦汗,奏声愈发干哑。 “沈寺丞所言甚是,下官也只是推测之言。不过,谣言虽是北粱探子制造,但想必寺丞也发现了,这些传播谣言之人,为了让谣言更逼真,大多真假参半,这才更有说服力。” “而联系周希悦的绝笔信,我们可知北粱勒索的钱财,萧家恐怕拿不出来,故而北粱才会背信弃义,曝光萧锦兰虐杀侍女一事。至于谣传她与宋二郎君通奸,若果真如此,她又为何毒杀宋二郎君?可见谣言是假的,不过是拖宋家下水而已。” “沈寺丞想想,萧锦兰对宋二郎君用药的事情,大理寺已经查出来了,北粱探子如实刊登博取更多信任,也是他们惯常的手段...” 沈初明却道,“那裴少卿如何解释,如果萧家和北粱沆瀣一气,那周小郎君被北粱人培养成暗探,安插在玉京城中,嘉王为何要逼死周小郎君,这岂不是与北粱对着干?” 裴中镇定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周家向来和萧家不睦,萧家就算通敌叛国,但是若从北粱人口中,得知狸郎的真实身份是周家遗孤,进而赶尽杀绝,岂不是很正常?而且,萧家若没有通敌叛国,嘉王萧裕陵又怎会知道狸郎的真实身份?又为何揪着狸郎不放? 沈初明还想开口反驳,内侍来传皇城司司使顾翊求见。 庆帝宣顾翊进殿后,顾翊叩首道,“禀陛下,涉案店铺均已查封,臣带人搜查了云梦楼...只是,臣在云梦楼并没有搜到囤积的金银珠宝。云梦楼的掌柜说,他们酒楼虽然规模大,却常年亏损,勉强维持生计而已。臣特来回禀情况,求陛下定夺!” 每年都在金银铺铸造一百多万两白银,却声称酒楼常年亏损,自然是早就转移了财物。 庆帝揉了揉额角,平静道,“查封云梦楼,一应人等入司狱严审。其他涉事店铺均要彻查账目来往。” 待顾翊领命告退后,庆帝对着裴中道,“褫夺陆万安封号,和萧氏诰命,将萧家连同巡检司所有涉事之人,皆发付大理寺三司会鞫。” 庆帝对着周太后,挤出一个疲惫的微笑,“母亲可还满意?” 周太后冷冷道,“哀家的父兄死了,一双儿女死了,侄女也死了,死人不能复活,哀家有何满意的?” 庆帝吃瘪,却维系着表面的温情,“母亲请节哀!” 周太后没有看庆帝,目光凝在身边的侄儿身上。 “哀家老了,周家也败了,只有佑宁这一个孩子,哀家求陛下看在周家为大宁出生入死,满门忠烈的份上,让佑宁继承哀家父兄的遗志,去北境历练历练,也多劈杀几个北粱人,为他的父兄报仇,也哀家的父兄血恨!” 庆帝迟疑着,“母亲,佑宁尚且年轻,历练的机会多得是,不如多陪陪母亲,日后...“ 周太后的凤头杖重重一抬,面上都是不悦,“陛下若是孝顺,就多来陪陪哀家。至于佑宁,哀家的兄长这般大时,已经带兵打仗,建功立业了。周家的儿郎,没有一个是孬种!” 萎靡不振的曹茂,听了周太后的话,眼底都是喜色。 “周小郎君若是想历练,何须跑到北境那么远的地方?来禁军耍啊!末将亲自教他武功,一定不辜负骁勇将军的期望...” 周太后唇角勾出一抹笑,笑吟吟的逼视着庆帝,她自然不舍得将哥哥唯一的血脉,送去蛮荒之地受苦,只是料定庆帝不会同意,声东击西而已。 庆帝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若是将周佑宁放在北境,那里有周将军的旧部,他自然不放心。可是放在京城,骁勇将军最早就是从禁军步军都指挥使,一路做到殿前都指挥使,可以说,禁军里也是他的人。 庆帝之所以敢任用原班人马,一则自己手中无人,二则就是周家人都死光了,没什么可担心的。而且宋鹤是周家的女婿,能拉拢许多周将军的旧部支持... 可现在,没想到周家杀了个回马枪。 正在庆帝犯难时,宋居珉出列道,“禀陛下,太后娘娘想要周小郎君进入禁军历练,可周小郎君终究出身南风倌,老臣只怕若是委以重任,恐惹来百姓笑话,倒不如做个富贵闲人,陛下可以给小郎君封个郡王伯侯的,这也是许多人求之不得...” 宋居珉话还未说完,周太后愤怒打断道,“宋相好大的脸,府中出了这等丑事,居然敢说什么哀家的侄儿惹百姓笑话?” 周太后甩了甩袖子,一如年轻时般是个炮仗脾气。 “至于佑宁愿不愿意做个富贵闲人,哀家现在就告诉你们,周家从不养富贵闲人!” 周太后说完,周佑宁伏跪在阶前,朗声道,“周佑宁愿意继承父亲遗志,保家卫国,不敢言累,也不怕耻笑!” 郭御史站出来道,“禀陛下,周将军父子为大宁鞠躬尽瘁,周小郎君愿意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这是大宁之幸事,陛下之幸运啊!” 郭御史发话了,一些台谏院的同僚便不再出声,而且周家满门只余一个血脉,实在没有防备的必要。 庆帝只能含笑道,“母亲不必动怒,佑宁有这个志气,朕也深感欣慰!只是眼前朝堂之事纷杂,朕也病体未愈,待朕叫枢密院商量一下,定会为佑宁寻个合适的去处...” 周太后这才满意的离开。 待周太后走后,宋居珉满脸惭愧的跪下,额角重重叩在金砖的螭纹上。 “陛下,老臣兢业国事而疏于阃闱,致生萧墙之祸。” 他孔雀补子官袍下的脊梁突然佝偻,露出颓丧之气。 “臣恳乞陛下罢臣宰相之职,中书门下之务,以儆效尤,以肃朝纲!” 庆帝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幕,还是迟疑了许久,才摆摆手道,“允。” 第91章 ◎什么是活好◎ 李信业掀起珠帘进来时,何年刚将狼毫搁在梅纹笔洗上,吹着宣纸上半干的墨迹。 “秋娘在写什么?” 窗外雪粒簌簌打着窗棱,压不住屋内松烟墨混着姜茶的暖香。 李信业脱了玄氅搭在衣桁上,身上裹着松雪气息,走到女娘身边。 “我要写一个话本子,将这出戏推到高潮!” 女娘放下宣纸,这才抬眸瞧着进来的男人。 他一身玄衣黑沉如墨,带进几粒伶仃的雪,睫毛上的霜花被暖阁烛火一烤,化作一团氤氲在眉骨的雾气。 第117章 何年不由想到书里提到的兔毫盏,绀黑纹如兔毫,其抷微厚,熁之久热难冷...... 只是,他的轮廓此刻洇了水汽,更像兔毫盏里浮沉的雨前茶,碧色晕在胎骨间。 见女娘目光凝在自己身上,李信业下意识看了看衣袍。 “外面跑了一路,袍上沾了点泥,你若是介意,我先去沐浴...” “我不介意”,何年回过神,心虚地移开视线,“查到普荣达宿在哪了吗?” “查到了,住在京城一家叫丰乐的菴酒店,酒店内设歌妓,门悬红栀子灯,是进出京城的商人会住的地方。他伪装成仆从,跟在北地进京卖羊的队伍里...” 李信业想到白日场景,解释给女娘听,“上等羯羊烙牡丹纹,供御膳房。中等母羊系红绸,售酒楼使用。而下等老羊染绿耳标记,作腌肉原料。普荣达随从的商队,送的均是上等羯羊,供奉皇家专用。而我特意查了一下,这批羊是新郑门羊市,提前立‘白契’预定的天子寿宴用羊。” 何年听了他的话,咬唇思索着。 若是立‘白契’预定的寿宴用羊,那意味着普荣达早就为这次行程,做足了万全准备。也难怪李信业费了好几日,才在茫茫玉京城找到他。 女娘陷入沉思的功夫,李信业倾身来看案上宣纸,发尾未化的雪粒簌簌跌进灯晕。 他待看完女娘写得话本子,喉结微震漏出声笑,惊得烛火一颤。 “秋娘每次提笔,就有人身败名裂!” 他过去不懂为何会有笔落惊风雨的说法,现在算是明白了,原来不止战场上的刀枪棍棒能伤人,文人笔头也能杀人于无形。 何年拍开他的手,“不敢和将军比,拜将军所赐,曹茂估计这辈子都有心理阴影了...” 曹茂只以为是自己紧张,才会人前不能行人道。 何年也是后来才知,是兴盛坊的花魁琴瑶,在他喝得茶水里下了药。而琴瑶是李信业安插在京城的内应。 李信业听了女娘的反唇相讥,那沾了湿气的眉眼,随着笑容漾开。 “这是秋娘教得好,不是秋娘告诉我,这叫‘我本无相,亦有万相’嘛?旁人什么货色,就要用什么计策!” 李信业握住她手腕,在霜色皮肤上拖出暧昧的红痕。 “对付宋居珉和普荣达这样的人,只能用不入流的招数。至于误伤曹茂...”他抿了抿唇,不甚在意道,“他夜夜眠花宿柳,也该歇上一段时日了...” 见女娘没有抽出手,李信业袖子扫过案头,将女娘腾空抱在了桌案上,吓了何年一跳。 “你干嘛?”她下意识去看桌案上的东西,“你弄皱我的宣纸了!” “宣纸叠放在一旁好好的”,李信业将卷好的墨宝往边上推了推。 她悬坐在案头,堪堪与他齐平,却紧张盯着一角的造像。 “别碰倒了万寿公的造像,这是张汗臣的封山之作,几日后庆帝的生辰礼上,你要当作贺礼呈给庆帝呢!” 李信业喉咙里爆发出闷沉的笑。 “秋娘,我只是忙了一日未归,想好好看看你,并不打算做什么,你为何觉得我会弄倒造像?” 万寿公的造像,晚间疏影刚取回来的,稳妥放在桌案中间。而他将她抱在桌案上坐着,实际上也只占据了一角。 “还是秋娘觉得...”他话音在齿间微转,“我应该做些什么?” 烛火在他俯身时猛地一矮,女娘耳尖红晕漫到眼尾,别开视线不去看他的眼睛。 那目光带着实质性的侵略感,顺着她松脱的玉簪,一路向下,直勾勾凝在她的唇上。 身上混着的松雪气息,也直往女娘衣领里钻。 李信业还要开口说什么,何年捂住了他的嘴。 “你不要混说...”她呼吸带着起伏,随心跳慢慢洇开,“这个造像珍贵,我用了葛洪《玉函方》未删节本,才换来张汉臣重出新作。” 上次那件金累丝镶红宝石制成的金乌负日,是沈初照拿服虔的《春秋左氏传解谊》全本换来的。 对于张汉臣这种名家来说,普通的金银珠宝,已经很难请动他出工了,只有这些稀绝的孤本才行。 而他现*在年岁大了,沉迷于修仙炼药,何年送他的《玉函方》未删节本,含有金石炼丹秘术。 李信业扫了一眼万寿公的造像,不悦道,“这么好的东西,送给庆帝可惜了!” 那上面的硕大北珠,确实是他亲自驯服海东青,于寒河以东的海汊里捕捞上来的。 他说话间,呼吸喷薄的热息黏附在女娘掌心,在她指纹洇出条条小溪。 何年收了手。 “你何时学得这般小家子气?献珍宝既能表赤诚于群臣前,又可作无声谏言警醒庆帝善待忠良,岂非一本万利的买卖?” 她唇角微翘,不是寻常女儿家的温软弧度,倒似开刃的吴钩,弯出冷冽的刃芒。 “虽说残编断简,皆金玉珠璧,但等到你班师回朝,大业已成,何愁南海明珠不盈匣,昆山美玉不满箱?” 二人正说话间,疏影在帘外道,“娘子,赛风喝完了一碗粥,现在又睡下了,” 何年应了声“知道”后,交代侍女好生照料,并没有再过去瞧。 她白日去了一趟,若是太殷勤反倒不好。 想到赛风已无碍,狸奴还关在将军府的库房里,何年想想道,“李信业,赛风对狸奴来说很重要,狸奴对赛风来说更重要。你说,若是赛风醒了,我拿狸奴的性命威胁她,让她潜回普荣达身边,协助我们布局引普荣达入瓮,会不会显得不地道?” “秋娘就打算这么收服她?”李信业苦笑一声,“恐怕有风险,她身份暴露,除非...” “除非她窃取足够重要的东西,让普荣达觉得她有利用价值...”何年接口道,“我若是对外声称她已死,她只能做个暗卫,一辈子见不得天光。可若是利用她曾是普荣达的人,借助她的手反制普荣达,那她以后就算抛头露面,也不必有什么顾忌!” “而且...”女娘唇角绷成弓弦,“我总觉得普荣达跟着北地卖羊的商人而来,且这些羊都是供御膳房用的上等羯羊,说不定是有什么盘算呢?” “那狸奴...秋娘打算怎么办?一直关在将军府吗?他毕竟留着王氏的血脉...” “先关他一段时间”,想到他前世兴风作浪,何年冷酷道,“让他吃些苦头,等到赛风那里成事了,就将这个熊孩子送回王家管教!” “我明日会找王宴舟商量此事,算起来,狸奴还是他的堂兄弟...” 何年眉头拧出细褶,睫毛随着动作,簌簌抖落着碎光。 “宋居珉急着将尸骨的事情,推在萧锦兰身上,可他忘记了,黑娘的女儿,现在还躺在大理寺的验尸房里。王宴舟虽然嘴贱,但仵作的技艺很高超,凶手究竟是男是女,定然会在尸体上留下很多痕迹...” “而且,现在宋居珉急着摘掉自己,自然急于补上国库里亏空的银子。而国库的银子都有专属的花押和火印。他想以宋府的银子充当库银,就需要重新熔铸和钢戳加盖,并在库前用烙铁烫出暗记。 可是,三司正在彻查北粱探子的事情,那民间锻造银铤的金银铺子,他们自然不敢使用,只能用朝廷经总制库,和市舶司银作院进行再锻造。时间仓促,他们还要掩人耳目,没有功夫回炉重造。我猜,他们定然只会改铸银铤底部的日期,以及给银铤加錾...” “可私银和库房的银铤,只是乍看一样,若是割开每锭私银和官银内部,就会发现内部构造大为不同。宋家急着处理掉燃眉之急,自然顾不上这些细节。等到银铤加錾「经总制库验讫」时,需要庆帝授权批准才行.....” “本来溯雪的事情和庆帝无关,或者说没有直接证据能牵连上庆帝。但此番周折之后,那通敌叛国和洗银的罪名,就和庆帝深深绑定在一起...” 李信业只知她熟识私刻与制香,不曾想她也懂金银锻造,甚至库银制作的流程。 “秋娘怎知私银和官银,内部有区别?这难道不是朝廷机密吗?” 何年这才意识到,李信业是不知道的。 她顺口胡诌道,“先祖皇帝开国时,伪银甚嚣尘上。大理寺曾查获掺铅银铤高达两千多两,促使户部推行‘夹层银’,将刻有‘内府’篆字的银片夹在银铤中心,破开方可查验。这也是我兄长曾告诉我的。” 事实上,这是何年研读历史记住的。 很多人以为历史学者研究一个历史人物,就像读故事一样轻松好玩。 实际上非常枯燥。 沈初照擅长私刻和制香,何年就要研读几乎同时代,所有与私刻和制香有关的书籍,以及她身处的朝代所有世情风貌经济科技伦理等历史的主脉与末梢…以求管中窥豹、见微知著,挖掘前人没有留意的沧海遗珠作为学术贡献。 何年骗完李信业,心虚的观察着他,很怕引来他的怀疑。 第118章 李信业喉结滚动的影子,投在女娘明亮的瞳仁里。 他衣襟半敞处,露出喉骨泛红的伤疤。 女娘说话时,他只盯着她翕动的唇不动,目光比灯花还热。 他知道她博览群书,却没想到博学到这种程度。 “李信业”,女娘手指覆在他喉骨出,抚摸着那处伤口。 他的眼神让她动容,她忍不住问他,“你既然重生归来,认定前世是我杀了你,为何还待我这般好?” “秋娘问这个做什么?”李信业不解。 “好奇。”她手指悬在距他心口半寸处,隔着衣服,也能看到梦里那处剜开的刀口。 “你前世吃了那么多苦,你的痛苦里也有我的作为,你该十分恨我才对?” 他摁住她的手指,覆盖在心上。 “你也说了是前世,我们现在不是在,过好这一世吗?” “那你不会觉得不公平吗?”她睫毛垂成将折的芦苇,“如果我们在一起,对你不公平。” 自误会解除后,她能感受到他试图将关系更进一步,夜晚常将她搂在怀里,宛若寻常夫妻。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她知道他想。 于她这个现代人而言,那并不是很难突破的禁忌。但让她迟于迈出这一步的是,她意识到这对李信业不公。 如果说爱情是从山脚开始跋涉,越过千难万阻灵魂相拥。李信业是克服重重障碍,忍着刺痛放下芥蒂来爱她的人... 可何年不是,她对他的感情,是走了捷径的。 她起初对他的情愫,是一个现代人对历史书里少年将军的崇拜和敬仰。后来,她还没来得及在生活中,在可落实的细节处去爱上他,就开始屡屡梦见前世床第之间的欢好。 肉.体.欢.愉就像抄近道翻过恋爱这座山,在无数个抵死缠绵的夜晚,她将对他混合眷念和贪欢,愧疚和怜惜的情感,一瞬间推到极致。 以至于她问自己爱不爱李信业时,她脑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是他床上的样子。 那一刻,她觉得完蛋了。 如果带着这样的感情和他在一起,甚至成为真正的夫妻,对于重生后明明多次推开她避开她,却仍然忍不住沉沦的李信业来说,会不会显得不够真诚? 就在何年指节,抵着他的心口蜷缩成团,心里绷紧成弦等待他的回答时,李信业忽而轻笑一声。 “秋娘没有恨我杀我推开我,我只觉这一世上天格外垂怜,你我之间这般顺遂,还何求公平不公平?” 他的拇指抚在她唇上,“我从不求公平。” “你确定?”何年忐忑道,“若你将来发现,我爱你是英雄,爱你对我好,爱你活好...” “那就够了…” 李信业食指悬在女娘唇上,不叫她妄自菲薄。 “只是…”他狐疑望着她,不解道,“什么是活好?”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忘记前面的内容,然后重读。读着读着发现好多错误,然后开始修文。尤其是感情线,写几章剧情脱离氛围感了,我就忘记两人咋相处的了,重捋了一遍感情线,估计晚上还要修[捂脸偷看] 第92章 ◎很会干活◎ “活好就是...”何年涨红了脸,紧张寻找合适的解释。 她方才说顺嘴了,脱口而出的话,现在烫手山芋一样急待丢出去。 可李信业屈肘抵着桌案,双臂环圈着她。禁锢的姿势里,他目光异常专注的锁定她,正在等待他很看重的答案。 何年就觉得无论怎么回答,都显得自己很无耻。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他踏着晨雾跋涉至山顶,她坐缆车上山也就算了,第一眼该沦陷在对方深情的目光里,她却一眼看到他胸口微开,露出的健硕肌肉... 这时,对方的爱越无私、深沉、刻骨,她的爱就显得越自私、肤浅,单薄。 她该爱他的灵魂,尤其是经历种种坎坷,眼见他所受的诸多劫难后... 可无数次荒唐旖丽的梦中场景,乃至现在两人日日同床共枕,他夜间抱着她吻着她时,她最先被唤醒的是情欲。 何年低下了头。 他的目光,烫得她羽睫沉重,不敢与他对视。 李信业捧起她的脸,“是夸我很会干活的意思吗?” 他想,在秋娘眼里会干活是下人的标志,她这才憋红脸不肯说,怕伤了他自尊。 但其实他不在意。 “我不在意...”李信业的吻落在她的唇上。 “在北境夸一个男人会干活,是能娶到媳妇的意思。不然风雪漫境,一家之主没有狩猎和储备物资的能力,是没办法带领家人度过严冬的...” 何年没想到他会这样理解,双颊箍在他的大掌里,眼睛睁得极圆,不可思议而恍惚的...点了点头... 李信业琥珀般的瞳色,在烛焰中跳动着暗火,他眼中的炙热分明岩浆般喷薄而出,托着女娘下颈的动作却很轻柔。 蜻蜓点水的吻,不徐不疾地覆在女娘脸颊,额头,眼睑和鼻翼上... 等到捧着她的脸,将所有地方都亲遍了,他才凑到她唇边。在挨得很近,唇贴着唇,呼吸交缠的时候... 他告诉她,“秋娘喜欢的,都是我有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如果她如前世那样,想要他文采出众,温润如玉,白衣相国... 那他会觉得不公而残忍。 年少轻狂的浑小子,甚至会为了证明自己,满足脆弱的自尊和自卑,膨胀的欲望和无法自控的嫉妒,而不惜攻城略地般以占有她为胜利。 可现在不用了,他有许多时间慢慢给予,再慢慢索取。 李信业忽而就,不慌了。 他托着她下颈的尾指,划过她的肩胛处,粗粝的触感激得她战栗。 但她来不及发出声音,喉间所有的呜咽、震颤,连同喘息,都被他的唇齿封在滚热的口腔中,又随着他的舌尖顶进嗓子里,咽进小腹中。 酥麻感漫溢,何年有些坐不稳,扶着李信业的胳膊,又慢慢揪紧。 手指嵌入他腕骨处的箭疤上,那处伤疤偏偏如燃烧的烈焰,让她徒然的抓着挠着,却怎么也握不住。 他的手腕和她的掌心,都宛若大雨滂沱,一片湿淋。 何年颈间细汗浸湿了碎发,随呼吸黏在锁骨凹陷处。 李信业的吻,如不断涌动的热浪,密密堆叠。吸气,呼气,憋气,忘记呼吸,那些湿气足以将她俩淹没。 女娘透不过气,每一根发丝都溺毙在深海里,焚烧在漫天的野火里。 她眼角溢出泪,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挣扎着睁开眼,迷离涣散的视线中,却见李信业正看着她情动。 他吻着她,看着她,似乎并不享受投入,而只想看着她沉沦。 “李信业...”她嗓音一片黏糊,“你怎么...” 就连这声质问,也随着余浪被大风席卷入海。 李信业的吻,复又将她吞没。 他动作张弛有度,有条不紊,似对这副身体的喜好,敏感的地方,了若指掌。 “秋娘”,李信业尾音拖得哑而沉,“你无须爱我更多,像现在这样留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何年感觉脉搏和心跳,都发疯了一样失序。 这个人将她撩拨得炽热迷失,自己却冷静自持。 她蓦地攀住李信业的脖子,稳住身体后,强制自己平顺呼吸。 “李信业...”她咽下嗓子里颤音,“接吻的时候不许睁眼,否则...” “否则什么?”李信业摩挲着她发烫耳垂,擦拭掉耳颈后的水泽。 “否则对我不公平...” 何年在他指腹揉搓中,忍不住肩骨轻颤,桌案竹筒里的大束梅花也簌簌掉落。 烛影在她眉心晕开绯红,衬得眼波朦胧。 李信业笑得停不下来,“秋娘不去当判官,太可惜了!” 他慢条斯理站起身,噙着笑将她打横抱着,朝着拔步床走去。 何年陡然被抱起,下意识揪住他的衣襟。这个角度看去,他的胸膛尽收眼底。 那些梦里看见的伤疤,盘踞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在紧绷的胸肌表面蜿蜒成山脉,随着呼吸起伏纵横。 何年手指停在胸骨那道斜劈而下的伤口上,食指虚虚抚着伤疤走向。 李信业喉结在阴影里滚动,摁住女娘乱动的手,压在心脏位置上。 “是不是很丑?”他声音嘶哑。 心口蓬勃跳动的血肉,却烫得惊人,女娘感受这具身躯绷成拉满的弓弦,紧张等待她的回答。 她摇了摇头,“不丑,这是你的纪功碑”。 女娘气息撞碎在他坚硬的肌理间,李信业的呼吸滚热起来。 他将女娘放在床榻上,翻身将她笼罩在阴影里,胸前衣襟松落,露出虬结的肌肉。 何年瞧着烛火掩映,将他汉白玉浮雕的躯体切割的块垒分明,她索性解开他衣前束缚,细细瞧着不同兵器造成的伤口。 “还疼吗?”她问。 第119章 李信业摇了摇头,“不疼,只是阴雨天会痒。” “给你的膏药,怎么没见你抹?” 李信业闷笑出声,“秋娘想看着我抹,还是秋娘想给我抹?” 女娘听他恣意笑着,想到前世骨钉,就是顺着骨缝一根根敲进去,在他胸膛戳开密布的窟窿。 何年在他怀里仰头,忽而舔舐着细密的创口,也舔着身体绷紧后的线条,往下缓缓来到胸口。 李信业倒吸一口冷气,扣住了女娘的脑袋,那舌尖的柔软与怜惜,他受不住。 “秋娘”,他声音哑透了,“我会忍不住的…” “那就不要忍…” 女娘仰脸望着他,睫羽每颤一次,李信业就心如啄食,越发按耐不住。 他耸动的喉结,都是细密的汗珠。 “现在还不行,要等你再长大成熟点才行…” 他面上尽是隐忍。 “啊?”何年不解,“我现在还没长大,还不成熟吗?” 李信业抚着她濡湿的发,唇线抿成欲言又止的弧度。 和重生的他比起来,她显然要小很多,才十八岁而已。 而他记得前世初夜,因他莽撞无知,让她受了伤。 后来,他实在不放心,旁敲侧击去问薛医工,“若遇体弱女子,此事可会损及根本?” 薛医工不好细述,只含糊其辞道,“老朽送将军一本书,将军可自去印证...” 此后一连数月,夜烛影摇时,他独坐案前展开那卷《金匮要略》,在‘天癸既行’与‘阴阳交合’的篇章间反复研读,慢慢明白女子及笄后三载,任脉渐充,胞宫丰盈,待得双十前后,肌理柔韧更胜从前。 那些朱砂标注的‘玉门润泽’‘阴血自调’,皆在字里行间告诉他,秋娘至少要等到二十岁以后行房事,才会更加安全。 “秋娘,再等两三年...”,李信业掌心摩挲她腰窝处,“我过去读医典,说女子太早经情事,会导致胞宫受损,冲任不调...” 他下颌分明因为忍耐,绷出青玉般的棱线,却还在告诉她要克制。 何年只觉好笑,“李信业,坊间十五六的新娘子,花轿夜夜往夫家抬,她们也恪守医典吗?我用不用再辅修个女诫?” “秋娘,牡丹自有花期”,他托着她后颈,将她抱在怀里,“过去我也以为‘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现在倒觉得,秋娘若是我的,我何须为了一时之快,损了整株花的根基....” “催折花萼,不如静等花开...” 他轻吻她沁汗的额角,指尖将她黏在颈侧的发丝,一缕缕别到耳后。 “秋娘,这一世,我们还有许多时间...” 他唇间热息拂在她面上,何年绝望闭上眼。 她倒没有特别想要,情潮褪去后,她现在是冷淡平静的。 她受不了的是,人格和灵魂低一等的感觉,为何更强烈了? 何年往他怀里缩了缩,“李信业,你去沐浴吧,等会我给你抹药...” 她说完见李信业没有反应,抬眸看去,见他眼尾青筋突跳如弓弦,瞳孔也缩紧,显然听到什么重要的事情。 很快,窗棂映过灯笼的光亮,传来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 廊下疾走的闷响,惊得何年和李信业,双双坐了起来。 徐管事喉咙里滚着破风箱似的喘,站在外面大呼着,“将军,夫人,不好了,老夫人她...她不行了...” 何年蹭地跳下地,几乎比李信业还迅速。 她随手在衣桁上抓了件鹤氅,疾步走到院子里,廊下晚间结了冰凌,她一个脚滑险些摔出去,被李信业扶住胳膊。 徐管事正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擦着额头豆大的汗珠。 暗香也跟在一旁,惊慌道,“娘子,老夫人的饮食我都看着呢,没有让外人经手,可不知怎的,晚间就喝了碗进补的汤,忽然就...就不行了...”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薛医工呢?”李信业冷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徐管事连连道,“老夫人身边的人去请了,这会人应该到了,老奴是来请夫人的...” 他在书房没找到将军,这才找到这里。 他话未落音,李信业牵着何年,朝老夫人的二道院走去。 第93章 ◎老夫人的毒◎ 乌木雕花门悬的‘慈寿堂’匾额下,何年刚推开帘子,就嗅到浓重的血腥气和苦涩的药草味。 她看见老夫人正蜷在锦被里打颤,额角冷汗淋漓,十指痉挛地抠抓着心口。 薛医工站在一旁,正盯着两个健壮的仆妇,朝着老夫人口里灌汤药。 “母亲这是怎么了?” 李信业快步走上前,接过仆妇手中的药碗,亲自给老夫人喂药。 何年坐在床沿边,黄花梨六柱架子床上,帐顶悬鎏金镂空药玉球,散发着淡淡的芍药气息。 她刚伸手触及老夫人的手,就被她反攥住腕骨。 老夫人显然痛苦难忍,灌进喉咙的草药半数吐了出来,身边人手忙脚乱侍奉着。 薛医工脸上流露出窘迫的神色,“老夫人脉象紊乱,毒已入血,老朽行医四十载...却只能看出来是中毒。具体是什么毒,一时却查不出来。从呕血症状来看恐怕是热毒作祟,所以...所以...老朽先用了万能解毒散疏解...” 他语气迟疑,“只是,万能解毒散或可暂缓毒性,若三个时辰内不见效...” 他抬眼看向李信业,浑浊的瞳孔里映出对方紧绷的下颌线,“便只能金针引穴,强行催吐了。” 强行催吐必然伤及脾肺。 李信业拿碗的手微顿,面色阴寒。 薛医工接着道,“自从将军担心老夫人中毒,让老朽提前做准备,老朽就每隔几日为老夫人把脉,三日前老朽刚探过老夫人的脉搏,脉象平稳无事,毫无中毒征兆。这几日因忙着照顾后院里那位受伤的娘子,就疏于老夫人这里。竟没想到这毒短短几日内,突然爆发...” “幸而老朽提前备下,常用解毒药草的粉末,这些粉末冲水即可服用,遇到紧急情况可以拖上几时半刻。只是,这终究是扬汤止沸,想要彻底解毒,还需要找到毒源才行...” 何年观察着老夫人的反应,靠近她耳边轻唤着,“母亲,你是哪里难受?” 老夫人在听到她的声音后,浑浊的瞳孔,清明了一瞬,复又寂灭下去。唯有手指泄了几分力,似乎怕抓伤这个皮肤细腻的儿媳。 何年瞧着她唇绀甲紫,对薛医工道,“吐血确实像热毒之症,但母亲疼得侧卧,一只手捂着心口,倒像是心痛如绞,心脉受损的症状...” 薛医工听了,复又给老夫人把脉,脸上渐露迟疑之色。 “方才老夫人脉象急乱,舌面现蜈蚣状红纹,是心火亢盛热毒之象。这会儿,脉象雀啄屋漏,少阴心经直中,有寒毒凝滞心脉之症,实在是古怪至极...” “若是热毒,万能解毒散里含有的甘草、金银花和防风确实有用。但若不是热毒,恐怕...” 薛医工话音未落,老夫人呕出一口粉红血沫,昏厥了过去,青砖上洇出诡异的污色。 何年盯着呕吐的鲜血,用手指蘸了一点在灯光下细瞧。 李信业将老夫人放好后,见她正在嗅血迹的味道,掏出帕子递给她。 李信业没有用香的习惯,他的帕子是无味的,何年接过帕子,蘸了更多血液,放在鼻尖闻着。 李信业知她素来喜洁爱净,见她不怕脏污,肺腑骤然缩紧如遇火炙,心疼之外生出更多自责。 重生以来推演无数遍的生死局,他费尽千辛万苦,不但没有避开,母亲毒发的时间,反倒提前了。 望着性命垂危的母亲,李信业胸中块垒硌得喉头腥甜,指节生生掐进碗里。 薛医工检查完老夫人,见少夫人蹲在地上查验血迹,他也凑了过来,“夫人可是有何发现?” 何年将帕子拿给薛医工看,“一般中毒都是淤血,母亲吐得却是粉色沫状血,医工可知怎么回事?” 薛医工脸色越发难看,“老夫人方才吐得是淤血,我以为是热毒所致。现在吐得是新血,还带着沫状物,这意味确实是伤及心脉之症。心脉绝者,不治…” 薛医工哽咽着,“除非能找到所中何毒,老朽才能迅速对症下药,否则...” 何年指尖重重按在太阳穴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母亲每日的膳食我都亲自验看过,连相克的食材都筛过好几遍。内厨房有暗香十二个时辰盯着...” "若是慢性毒,除了饮食就只剩...” 她猛地抬头,瞳孔骤缩,“熏香...”随即又摇头否定,“熏香更不可能,我熟通香理,母亲所用之香,皆由我亲手调制。若是平日燃得香有问题,我应该能辨别出来才对...” “少夫人,除了您送的芍药香,我们老夫人平日里不爱用香,连衣裳被罩都从不熏蒸...” 老夫人身边的徐妈妈,听了少夫人的话,抹着眼泪说,“老夫人平日里就爱侍弄芍药,喜欢这芍药香,说是和老将军第一次见面时,夜市里有女童卖芍药,老将军便买来送她,这件事她念了一辈子...” 第120章 “芍药?” 何年怔愣了一会,“徐妈妈,帐顶悬着的鎏金镂空药玉球里,装着的也是我送的芍药吗?” 徐妈妈点了点头,“是,少夫人还送了老夫人,一个拿在手里的薰笼球,老夫人爱不释手,也日日装在袖笼里...” “先收起来吧...”何年站起身,去解帐顶上的药玉球,“徐妈妈,所有沾有芍药香的东西,都先收起来...” “秋娘是觉得芍药香有问题?” 剔红暖笼罩着錾花铜炉,兽金炭在云母片上绽开幽蓝火舌。 李信业眉骨压成峭壁,阴影漫过眼窝形成深谷。 “我不知道...” 女娘抬眸望向他,碎金般的光斑掠过她微蹙的眉峰,她眼里都是歉疚。 “李信业,薛医工说母亲第一口吐得是淤血,后面吐得是鲜血,意味着毒物在她身体里潜伏许久,现在已经伤及心脉了,才会吐出粉色的沫状血。可母亲的饮食起居,我一直密切盯着,她毒发的时间却提前了,母亲长久喜欢的又只有芍药香...或许芍药有问题,但应该不只芍药有问题...” 何年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在老夫人屋里四处查看。 老夫人生活简朴,屋里摆件不多。 不同于京城贵妇的寝房内,讲究空间隔断,形成重叠遮掩的私密性,往往云母折屏后置碧纱橱,室内布局一波三折,有曲屏深幔之感... 老夫人在广袤无际的北境呆惯了,习惯高远阔达,室内布局也是两间房打通,形成宽阔书明亮的内房和外间。 何年环顾四周,外间正墙悬《莲花座药师佛说法图》缂丝挂轴,下设紫檀翘头供案,摆定窑白釉净瓶、汝窑天青釉香炉。 东西两侧列四把黑漆嵌云母圈椅,椅垫绣五蝠捧寿纹,配同款脚踏。 何年宛若猎犬一般四处嗅嗅,诚如徐妈妈所言,老夫人不爱用香,外间香炉里燃烧的,也只是寻常寺庙会用的戒定真香。 而内房就更简单了,架子床上悬佛青色纱帐,旁边是一方照台,螺钿黑漆妆匣开着一半,露出犀角梳,和几瓶日常用的香膏。 何年自从答应李信业,照管老夫人日常生活,提防有人下毒后,老夫人过去的香膏都已经尽数扔了,这些香膏都是何年遣兰薰制作的。 何年拿在鼻子边嗅了嗅,都是寻常花脂香膏,因老夫人喜爱芍药缘故,兰薰特意在香膏里添置了芍药香。 芍药香是她和兰薰共同想出来的,参考了《陈氏香谱》,取重瓣芍药花瓣2斤,白蜂蜡4两,冷榨山茶油1盏,配合龙脑粉半钱,初酿米酒3合... 其中芍药花瓣最好选赤芍,须在卯时带露采摘,然后铺于竹筛,阴晾半日褪去露水,装入青瓷瓮进行花露萃取。青瓷瓮底垫浸透山茶油的棉纸,层层叠铺花瓣,每日午时翻动花瓣,七日后浸透山茶油的棉纸,就变成了浸透芍药精油的‘香脂棉’。 香脂棉隔水蒸制,下置琉璃碗接凝露,等到脂与花露分层后,就完成了香脂提纯的过程。 将蜂蜡碎屑入铜釜,文火融至半液态,调入芍药香脂、龙脑粉,搅拌如淡绯色玉髓,就可以倒入模具定型。 这样一瓶芍药香膏,加入香薰或面脂中都可以用。 何年可以确定,这个古法方子是没有问题的。 可芍药香膏无毒,那老夫人到底所中何毒?又是从哪里摄入的呢? 何年百思不得其解,正揉着眉心犯愁,承影气喘吁吁的跑来,“将军,夫人...” 承影是稳重的性子,何年本能觉得是有急事,慌忙掀帘子往外走,李信业也立刻撂下盛药用的鹤影匜,跟了上来。 “夫人,狸奴让卑职传话说...说这盘棋,将军要用老夫人献祭吗?” 何年瞳孔倏地收缩,手中香膏掉在了地上。 她没想到,老夫人的毒,居然是狸奴下的。 “他什么时候说的?” “晚饭的时候,他问老夫人身体如何?还说,如果老夫人身体不好,要第一时间告诉他,否则晚了,老夫人就该药石无医了。看守他的暗卫,以为他是信口雌黄,结果刚刚听说老夫人不行了,那暗卫这才禀告卑职...” 何年心中一阵恶寒,“带他过来!” 半柱香的功夫,狸奴被带了进来。 “夫人”,他唇角天生微翘,尾音拖得绵软,“是不是很后悔,没有与我合作?” 他这几日不好过,明显瘦了很多,更显得衣袍宽大,宛若稚童穿了成人衣服,不伦不类。 那腔调却散财童子一般,甜丝丝的,“我还是先救老夫人吧,我还以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夫人会立马想到我呢...” 他走进内间,对着薛医工道,“给我备下银针,你们都退出去,好了我会叫你们!” 薛医工狐疑的望着李信业。 李信业还在犹豫间,何年道,“让他试试吧,母亲拖不起了...” 几个人等在外间,不一会,狸奴就走了出来,声音蜜糖浸过一般。 “将军,我只是暂时缓解了老夫人身上的毒,若是想要彻底根除,将军就不能像现在这般待客了!” 李信业背在身后的五指骤然收紧,挤出短促冷笑,“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狸奴眼睛亮极了,“我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就怕将军不舍得给…” 第94章 ◎图谋什么◎ “为了母亲我自是舍得,只怕你无命消受!” 李信业眉峰如刃,说话时语气平淡,可微垂的眼睫都带着锋芒。 狸奴吃吃笑了,“将军放心,奴这条贱命,可是硬得很!” 他生得一副好皮相,眉目如画,唇红齿白。交谈间嘴角挑着笑,梨涡浅浅一现,端的是纯良无害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不免卸下三分心防。 “将军”,他凑近道,“其实我们真不该闹成这样的,将军在京城名声不显,可在北境和北粱,谁人不敬佩将军神勇?” “我知道将军被庆帝骗回京城,一心只想回北境。可我们三皇子进京议亲,这乃是利国利民,有益两国的大好事,将军怎能为了一己私怨,置黎明百姓于不顾呢?” “你到底想要什么,不必绕弯子!”李信业唇角绷成一道冷硬的线,声音也冷冰冰的。 狸奴轻笑道,“奴的诉求一直很清楚,从上次到现在,都只有一件:请将军促成两国议亲,确保三皇子求亲顺利。” “北粱的国书已送到庆帝面前,北粱的使团不日就到达京城。万寿宴上,我们三皇子会出面庆贺大宁天子寿诞,到时会求娶大宁公主为妻,两国达成姻亲之好。只要将军极力促成此事,而不是横加阻挠,事成之后,奴立刻给老夫人解毒。” 狸奴露出洁白的牙齿,“这几日,奴会每日为老夫人针灸,确保老夫人心脉平稳,不至于有性命之攸。” 他软糯的语气里,半含着威胁,*“若是三皇子那里遇到不顺心的事,奴只怕老夫人,要为将军无谓的仇恨送命了!” “你想要将军如何促成此事?”何年笑吟吟道,“你也说了,这是有利两国邦交的好事,若是两国达成姻亲之好,将军也不必去北境了...” 何年看向李信业道,“将军到时就能留在京城,日日陪着我了!” 李信业不置可否。 狸奴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听到女娘接着道,“只是,我日后该叫你狸奴,还是王行止呢?” 何年慢悠悠的打量着他,啧啧两声,“也不知王宴舟若是知道,他有一个给北粱当走狗的堂弟,心里该作何感想?” 狸奴脸色微变,“奴不知夫人说什么。” “王行止,算起来我们还是亲戚呢!你的两个堂姐,都嫁入沈家为妻,正是看在两个嫂嫂待我不错的情分上,我才格外优待你!” 王家上辈同沈家一样分成两脉。长兄王伯衍在京城为官,次弟王仲清负责经营王家的产业。 王伯衍育有三子一女。 先帝在位期间,长子王韶安从事监察御史一职。次子王韶光是北境的经略安抚副使。三女儿王韶仪,嫁于鸿胪寺少卿刘知合为妻。最小的儿子王韶德供职谏议院。 王韶安唯一的女儿嫁入沈家,就是沈初照的长嫂。王韶光的两个儿子王景行和王行止,一个惨死一个现在看来,是做了北粱暗探的狸奴。 王韶光在北境罹难后,王韶安奉旨去北境收尸,却身死异处。 妹妹王韶仪深受打击,很早就病故了。 最小的弟弟王韶德辞官去了广陵,办了家广纳寒门的‘开颜书院’。而他的女儿王宴雨,就是沈初照的二嫂嫂。儿子王宴舟,幼时也是沈初照的玩伴。 “我最初怀疑你的身份,就是因为鸿胪寺少卿刘知合和小妾欢好时,死在了床上。而在此之前,刘知合曾鞭笞过赛风,这让我意识到你与赛风,许是和王家有关系,与刘知合的死脱不了干系。” “最近,我找到了刘家过去的下人,听说了一件事,更加认定你就是王行止”,何年目光笃定道,“刘知合的夫人,你的那个姑姑,她并不是病故的,而是被虐待致死。” 第121章 “只是,这等内宅私密的事情,我两个嫂嫂尚且不知,你却能知晓...可见,你一直关注着王家的消息。毒死刘知合与小妾,恐怕是为你姑姑报仇吧?” “你既然已经回到京城,王家如今虽然不如从前,但在江南的生意场上依然说一不二。江南十三州的绸缎漕运,六成要经王家的手。至于你的叔叔王韶德,虽然辞官归隐,可名下办得‘开颜书院’,十年间出了二十七位进士,培养了无数当朝寒门清流,正是因此,即便王家不涉足<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却人脉不绝...” “你的叔叔若是知道哥哥尚有一子存世,定然会好生照顾你。你又何必为普荣达这样的人卖命?你难道忘记了,你的父亲和伯父,都是死于北粱人之手,你的哥哥也惨死北粱麾下吗?” 何年本来还以为他沦为暗探,恐怕是受了北粱威胁和蒙骗,如今看来,他居然是心甘情愿。 “我当然忘不了...” 王行止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清越如碎玉,却在空荡的外间,撞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响。 “我回到王家又如何?我认祖归宗又如何?” 他笑得眼角泛起泪光。 “王家当年遭此重创,我叔叔难道不知道内情?他若是全然不知,为何庆帝上位后,王家生意要全部撤出北方?” “可他知道又能如何?辞官归隐,不与朝廷同流合污,不给仇人卖命...但开办书院,还不是为狗皇帝培养人才?还不是靠着皇权姑息才能活命?”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竟是笑弯了腰,单薄的双肩也不住颤抖,仿佛听见了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你说我为仇人卖命当走狗,你看看我的叔叔,他还不是为狗皇帝卖命当走狗?” “还有你,李信业...”他指着李信业,满脸都是鄙夷,“什么堂堂北境狼王,还不是在庆帝脚底下乖乖当只看门狗?你们又比我高贵多少?” 几缕青丝,垂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他笑声戛然而止,嘴角那抹诡异如淬毒的蛇。 “沈初照,你不要再废话连篇了!若不是受你蒙骗,我何曾会败落至此!但没关系,你知晓我的身份又如何?我抵死不认,你又能奈我如何?” “王行止死了,我是南风倌的狸奴!北粱安插在京城的暗探,三皇子的亲信。我花了这么多年才取得他的信任,你们休想坏我大事!” 他转而看向李信业,“将军,你没得选,只有按我说的做,你才能保住老夫人的命!听闻将军孝顺,那就请将军在万寿宴上,泣陈‘北境儿郎十户九空’,以不忍见北境兵戈相向为由,上表庆帝,带头劝他同意两国议亲吧!” 他说完转身离去。 何年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他这是创伤应激后的反社会人格吧?” 李信业不解道,“秋娘说什么?” “没什么..”何年摆了摆手。 “将军,既然知道毒是狸奴下的,那将军去彻查狸奴关押前接触过的所有人事,特别是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往来,看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的线索...” "我去查验老夫人施针的穴位,看看狸奴施针后,是否在血脉流经处留下痕迹。” 何年回到内间,薛医工寸步不离的照顾着老夫人。 “薛医工,能看到他刚刚施针的位置吗?” 薛医工摇了摇头,“男女大防,老朽只检查了老夫人的手部,看到内关穴有针灸后的痕迹,其他地方老朽不便查看...” “银针扎在内关穴,有何功效?” “禀夫人,内观主风热,失志,心痛,目赤,恐怕是用来调节心率的,但仅凭此一条,老朽猜不出是解何毒?” “一个穴位猜不出,多找几个就能确定了。就算不能确定,至少我们可以照葫芦画瓢,有样学样。下次就能自行为老夫人缓解毒症!” “薛医工,你叫徐妈妈进来同我一起检查,我们先确定大致部位,等到下次他施针后,我再确认一下!” 何年放下纱帐,开始解掉老夫人身上的衣裳。 “母亲,事急从权,儿媳只能冒犯母亲了!” 何年将老夫人脱了个干净。 等到徐妈妈进来后,她们一个掌灯,一个趴在老夫人身上,一处不错的找寻着。 “徐妈妈...”何年不解道,“母亲身上怎么有这么多红点?像是什么东西叮咬所致...” 她本来以为针眼会留下红痕,应该很容易辨别的,却发现母亲身上有许多细小的红斑。 “禀少夫人,这恐怕是虱虫叮咬留下的...” 徐妈妈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要说,都要怪奴婢,不知怎么头上染了虱子,结果传给了老夫人...” “虱子?”何年满脸诧异,“怎么会有虱子?” “奴婢也不知道啊,燂汤请浴,高温湔衣,腊月曝裘,奴婢没一处偷懒的,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东西,今年居然过冬就染上了!” 徐妈妈提及此事,也觉委屈。 何年咬着唇,“母亲抹过什么药吗?” 徐妈妈迟疑着,不肯说话。 何年不满道,“母亲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妈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徐妈妈涨红了脸,“老夫人说夫人纵然体贴,可若是因为虱虫找夫人配药,实在是开不了口,还怕惹来夫人院里侍女耻笑。奴婢就拿了下人们会用的黄芩膏给老夫人用,奴婢自个就是抹这个治好的...” “把黄芩膏拿给我看看...” 徐妈妈去拿黄芩膏的功夫,何年又仔细将老夫人身上检查了一遍。 对于精通针灸的人来说,隔着衣服都能施针。 可何年看到老妇人躺着的姿势没有变,猜测狸奴扎针的位置都集中在正面,她便着重检查正面。 等反复比较后,何年意识到若想将针眼,和红斑区分开来,其实也不难。 两者乍看相似,细看就能看出形状大小有出入,而且最重要的是,针痕只出现在穴位上。 何年努力回想人体重要的穴位图,可她毕竟不是专业的,有些拿不准。 “薛医工…”她问背对着站在窗边的薛怀道,“小腹靠近脐眼的地方,是什么穴位?” 薛医工不假思索道,“恐怕是关元穴,有固本培元之效…” “那估计就是关元穴…”她喃喃自语着。 徐妈妈很快拿来了黄芩膏。 何年打开盒子,放在鼻下细细嗅着。 “有黄芩、大黄、丁香油、薄荷,以及硫磺...” 何年涂抹了一点在手腕上。 大黄清热,薄荷清凉舒缓,硫黄杀虫止痒,黄芩清除湿热毒素,丁香油滋养皮肤...” 都没有问题。 其中唯一带有毒性的硫黄,确实在民间常用于疥癣、虫咬等感染性瘙痒。 “母亲涂抹的多吗?”何年问。 “不多,老夫人用过几次。后来奴婢命府中的浣衣妇们,晾晒完衣服被褥后,再用硫磺艾草熏蒸两个时辰,就再也没有发现有虱虫了。 《本草纲目》提到硫磺“杀疥虫”的法子,将硫磺粉撒在衣物或被褥上,密闭熏蒸数小时,利用气体渗透纤维缝隙杀灭虱子,此为‘硫磺烟熏法’。 也没有问题。 若说长虱虫,其实也不算突兀。魏晋名士甚至将“扪虱而谈”视为风雅。尤其是古代上了年纪的女性,常用桂花油、茉莉油抹发,油脂容易吸引虱虫寄生... 而用硫磺熏蒸以及抹药,也都是常用的杀疥办法... 但何年总觉得古怪。 她跳下床,赤足踩着冰凉地砖,足尖沾上未干的药汁也浑然不觉。 “李信业,即刻封锁浣衣房,所有仆妇一个不漏地带到前厅,包括三日內接触过老夫人衣物的杂役。” 何年话音陡然转冷,“我要查验她们平日用的皂角、熏香,特别是...熏蒸衣物用的硫磺粉,要连盛装的陶罐一起取来。” 李信业应声后,门外传来整齐的甲胄碰撞声。 不过半盏茶功夫,老管事佝偻着腰,引进来七八个浣衣妇。 最后头那个怯生生的年轻女子,拘谨的偷瞄着何年。 她就是那日内厨房中,为少夫人讲话的低等浣衣妇。 正因这一举动得罪了掌勺的张婶子,她便被张婶子暗中记恨,不仅处处刁难,还故意加派了许多额外的工作。这几日下来,她已被折腾得精疲力竭,连腰都直不起来。 此刻,她站在少夫人面前,低垂着头,一双眼睛虽带着羞赧,却掩不住深深的疲惫。 站在她前面的老管事,捧起一只黑黢黢的陶罐,恭敬道,“夫人,这是府里常用的硫磺粉,按祖传的方子兑了艾草,几十年来从未出过差错..." 何年低头嗅着硫磺粉,确实大半是艾草,少量硫磺粉,极大的削弱了硫磺的毒性,可... 何年鼻尖微动,敏锐的抬眸,望向那几个妇人。 “你们当中,是谁负责用硫磺熏蒸老夫人生虱的衣物被褥?”她目光扫过众人,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容敷衍的气度。 第122章 那个身形单薄的年轻浣衣妇,战战兢兢地挪出半步,绞着衣角低声道,“回...回夫人话,是...是奴婢...” 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 “你叫什么名字?”何年问。 “回夫人,奴婢叫...叫香姑...” 她回答完,见主子疑惑的样子,连忙解释着,“因...因奴婢,常年浣洗主子们的衣服,用得是上好的香碱锭,是而,是而,她们都说奴婢身上是香的,叫奴婢香姑...” “香姑...”何年定定看着她,“你不要害怕,如实告诉我,当日你用得硫磺粉,就是取自这个陶罐吗?” 她点了点头。 “那你中间接触过什么人吗?比如,我前段时间刚买回来,名唤狸奴的小厮?” 那女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何年目光一凛,语气忽转凌厉。 “你若是如实回答,出了任何问题,我都不会怪罪于你,毕竟不知者无罪。可你若是遮遮掩掩,事后被我查到什么内情,我只能将你发卖了出去,将军府容不得欺主之人!” 香姑闻言浑身一颤,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 她额头抵着青砖,声音带着哭腔,“少夫人明鉴!奴婢...奴婢实在被张婶子派了太多差事,那日分身乏术。恰巧有个小厮说他得闲,主动要帮奴婢晾晒衣物...奴婢一时糊涂就...” 她慌乱地抬起泪眼,“奴婢万万不敢偷奸耍滑啊!” 何年轻叹一声,伸手将她扶起。 “不要害怕,我不过是要查明老夫人染病的缘由,并非要责罚于你。” 何年拍了拍她颤抖的手背,安抚道,“至于张婶子,若查实她确有欺凌之举,我定会依府规严惩不贷!” 沈初照的衣物,日常都是身边侍女打理。 她想过管理内厨房,严格把关老夫人入口的东西,日常用的香薰,却忘记了单是洗衣服这个环节,也会有人动手脚。 过去老夫人穿得衣服,都是自然晾晒干,并不喜欢熏蒸香料。所以何年下意识觉得,太阳底下晒过的衣服,应当是安全的... 可如果狸奴趁机在衣服里放了虱子,那之后一切都说得通了。 “我知道老夫人是怎么中毒的了...” 何年屏退了浣衣妇们,招呼薛医工过来。 “薛医工,这个硫磺粉里,除了艾草,还有藜芦的味道...” “藜芦?”薛医工睁大了眼睛,“霜降后采挖藜芦根须,阴干后与硫磺熏蒸,这是古书里记载的一味毒...” 何年点了点头。 藜芦本身毒性不强,但是阴干后与硫磺熏蒸,会转化为毒性更强的藜芦硫苷。 “这还不止,老夫人喜爱芍药香,我给老夫人配得芍药香,用得是赤芍。” 赤芍含芍药苷、苯甲酸等成分,与藜芦生物碱结合后毒性倍增。 薛衣工也扼腕道,“藜芦与芍药配伍,违反中医‘十八反’禁忌...” 芍药苷与藜芦碱结合,生成芍藜络合物,破坏心肌细胞线粒体功能。 赤芍鞣酸导致血小板异常聚集,形成微血栓;藜芦碱同时抑制凝血因子,造成“出血-栓塞”交替危象。 这是老夫人呕新血,心率失常的原因。 “老朽知道老夫人所中何毒,就知道该如何配解药了!” 薛医工长舒了一口气,可何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秋娘,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李信业见她疲惫不堪,心疼不已。 何年抬眸望着他,不安道,“狸奴既然憎恨大宁,自然也憎恨北粱,所以,他不可能真的帮助普荣达,他一定是有所图谋,为他自己而不是为普荣达。可我眼前,还想不出他究竟在图谋什么?” 这一世,已经产生太多变故。 单是周庐没有入宫做内侍,不再听命于狸奴,就足够他满盘失算了,那他为何还执着于,两国必须议亲呢? 第95章 ◎娶个摆件◎ 新雪覆了旧雪时,玉京城的官道宛若玉带。马车辙印拖出一道冰轨,车把式呵气成霜的吆喝着,惊得路面觅食的雀鸟一阵乱飞。 货郎担头插着冰糖葫芦,与推独轮车的卖炭翁聊得火热。 “听说了吗?朝廷刚下诏书,说近来京中流传的谣言,都是北粱细作散布的,意在诬陷朝臣,动摇国本。” “可不是,我特意去京畿衙门看了告示,萧家和巡检司因通敌叛国,已交由皇城司查办。据说当年溯雪一战失利,就是因为先丞相里通北粱......” “我就说呢,一昔之间,怎么漫天都是谣言?别的不说,郭御史的长嫂又老又瞎,居然构陷他与长嫂通奸,你说这些北粱细作怎么想出来的?” 霜风卷起青布帘,寒意裹挟着茶楼外的细碎人声钻入内室。 普荣达指节轻叩案几,一柄银制匕首在他掌间翻飞,刃光流转间映出他阴鸷的眉眼。 他身着玄色暗纹锦缎长袍,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的墨翠随动作轻晃。看似寻常北地商贾的装束,却掩不住周身肃杀之气。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上,一双鹰目似淬了寒冰,教人不敢直视。 茶博士执竹柄铁壶的手忍不住发颤,沸水冲入天目盏时失了准头,青白沫饽在盏中翻涌,似雪崩后潦草的群山。 普荣达挥了挥手,茶博士立马退了出去。 他对身边随从道,“宋居珉想要釜底抽薪,将自己摘出去后,与北粱彻底断绝关系,他想得倒是挺美!” 随从兀术脱掉毡帽,凑在三皇子身边,压低声音道,“可现在大宁百姓,都以为溯雪的事情是萧家干的,我们就算拿出这些年,宋居珉与北梁联络的证据,大宁的百姓也会以为是北梁诬陷朝廷官员,我们没有威胁宋居珉的把柄了...” 延陀是个急性子,气急败坏道,“主上,延陀的弯刀渴了,让延陀替主上杀了宋居珉这个老滑头...” 普荣达凌厉的眼神射向他,“延陀,你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吗?” 他此行的目的是和大宁议亲,达成姻亲之好,北梁经不起李信业的攻击了。今年冬天来得早,许多牧民储备的粮食不够,加之天寒地冻,李信业又阻绝了从大宁输入北梁的商贸通道,已经有牧民活活饿死了。 只要他率先娶了公主,不但能带走大批公主的嫁妆,还能要求庆帝开放北境贸易,北梁能从大宁购买大量生活物资。而他也会得父皇重用,远超那个没用的大殿下... 延陀听了主上训斥,羞愧的低下头。 他端起案几上的茶,刚喝了一口就尽数吐了出来。 “什么狗屁龙凤团?这小老头晃了半天,晃了一堆泡沫出来...哪有我们北境的暮云浆好喝?” 兀术也品了一口,“香倒是挺香的,就是滋味淡了些。大宁文臣墨客尽玩些虚的,我吃了一早晨汤饼包子,现在肚子还是空的。真想念在北梁,热刀子片下驼峰肉,架在篝火上烤得滋滋冒油的味道,那才能填饱我们男人的肚子!” 延陀深有同感,放下青瓷盏,抱怨着,“这都等多久了?骨咄送个信而已,怎么这么慢?主上,宋居珉该不会避而不见吧?” 宋居珉府中,八棱素面铜镜悬在穿堂风里,将一树垂丝海棠映成碎锦。 宋居珉刚说出“不见,送客”几个字,宋鹤穿着鸦青襕衫走进来。 “父亲,且慢!” 他由亲信岑福搀扶着,广袖滑落至肘处,腕骨伶仃得能瞧见底下游走的青脉。 “你来做什么?”宋居珉面露不愉。 “父亲,儿子毕竟是宋家一员,宋家如今这番风波,皆因儿子而起,儿子怎能袖手旁观?” “你也知因你而起,又何必在这里碍眼?不要以为助我除掉小萧氏,解除北梁的掣肘之患,我就会饶了你!” 嫁祸于萧氏,将谣言尽数推在北梁细作身上,查封了京城大半的北梁探子据点,趁机与普荣达划清界限,让北梁日后再也无法拿溯雪之事威胁宋家... 这些都得益宋鹤的谋划。 但宋居珉好不容易将北梁人,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拿掉,根本不想再与普荣达有任何瓜葛。 尤其是,他上次从长女那里,看到李信业截获的北梁书信,确定当日那一百万两银子,确实被北梁人拿走了。由此可见北梁言而无信至此,实在没有合作必要。 “来人,带二郎君下去,今后没有我的同意,谁敢擅自放二郎君出来,就以家法处置!” 宋居珉瞪着大儿子宋砚,眼底都是警告之色。 宣云从大理寺接回来后,一直病体未愈,现在还躺在床上。 这个家里,敢违背他的命令,放宋鹤出来的,只有他这个心地敦厚的大儿子。 到底是亲兄弟,宋砚忍不住为弟弟求情。 他差遣亲信送普荣达的信使出去,又屏退了周围人后,才劝慰道,“父亲,宣竹虽然虐杀侍女酿下大祸,但终究是父亲的亲儿子,流着宋家的血脉...尤其是嫁祸继母的事情上,二弟也喝了好几日的睡圣散,身体至今没有恢复。求父亲看在他吃了这么多苦头的份上,就饶过他这回吧!” 第123章 宋鹤捂着帕子低低咳嗽,颈间淡青的血管,随喘息轻轻颤动,宛若月白冰裂纹盏上沁着的靛蓝釉痕。 他忽地跪地道,“父亲,你当真要舍了我吗?” “父亲,当年你将长姐嫁给皇家,就是以为昭庆皇子受宠,日后有机会登上大位。结果被宪宗皇帝摆了一道。等到宪宗皇帝掌权后,就独宠惠妃周氏,立昭隆为太子...萧家败落,我们宋家也受牵连...” “父亲难道忘了?是儿子舍弃尊严,不顾脸面,日日围着昭悯公主转。是儿子拿下公主芳心,做了周家的女婿,宪宗皇帝的女婿,太子的妹夫...宋家与周家结了姻亲,这才保住了宋家不被萧家影响。” 宋鹤蜷身剧咳,一副病体不支,受尽委屈的样子。 “父亲,你难道忘了,也是儿子日日在昭隆太子面前献殷勤,利用昭隆太子与公主兄妹情深,才有机会在太子的食物里下毒,才有机会借公主之手,除掉她最爱的哥哥...” “太子这般防范,可他怎会想到,自己最宠爱的亲妹妹,送给自己的糕点里有毒?亲手送得香囊里有毒呢?这些都是儿子苦心孤诣,为了宋家利益着想,做出的牺牲与舍弃啊!” “我知道父亲怨我陷害宣云,动了父亲的逆鳞。可儿子也是一时心急,害怕若是儿子进去了,父亲这么多年针对周家旧部的布局,一番心血都白费了...儿子若是知道周太后认下周佑宁,儿子当时一定伏跪认罪,不让父亲难办...” 宋鹤这段日子,醒了睡,睡了醒,脑子里昏昏沉沉,倒是想起来许多往事,许多他和昭悯在一起的往事。 只有昭悯会告诉他,宋宣竹就是宋宣竹,无论他是姓宋还是姓萧,她爱的只是宋宣竹。 只有他的昭悯,会站在山茶树下等着他,会全心全意,赤诚而炙热的爱着他。 可他的昭悯死了,只是因为她的母亲姓周,舅舅和外祖姓周... 只是因为父亲不想宋家的孩子,流有周家的血脉... 他就要为了大局考虑,就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可是,他为了宋家付出这么多,他得到了什么呢? 他从未得到父亲的认可,信任,偏爱... 而他却为了这个虚伪自私偏心至极的父亲,亲手杀死了他最爱的女人... 他不甘心。 他恨自己,更恨眼前这个害自己痛失挚爱之人。 宋鹤心底流淌着仇恨,脸上却是凄楚的神色。 “父亲,圣上此番无心查清谣言出处,只顺手推舟,说是北梁有心坐坏大宁江山。但父亲应当知道,北梁细作没必要传播这些谣言。他们虽然这几年仗着圣上容忍,越发放纵无度,却也只以敛取财货,盗取机密信息为重...何曾参与朝堂纷争,尤其是暗杀朝堂大员?父亲当真不觉得奇怪吗?就算北梁皆是匪类,也不至于要和宋家翻脸至此吧?” “我知道父亲终于摆脱北梁威胁,眼下只想离北梁人远远的。但三皇子既然离开北梁的使团,独自乔装而来,父亲为何不见一面,问清楚缘故呢?” “最重要的是...”宋鹤脸上阴寒,“父亲难道不想除掉周佑宁吗?他的回归害得父亲多年筹谋全部白费...” 宋居珉气愤道,“若非北梁人藏有异心,周佑宁早该死了,又怎会造成今日祸事?” 明明一刀子抹脖子就能解决的祸患,普荣达偏偏送他来大宁当细作... 宋居珉想起此事,只恨北梁愚不可及! 宋鹤却道,“父亲,正是如此,也只有普荣达能够...让周佑宁消失...” 宋居珉拧眉道,“你的意思是,让北梁人杀了周佑宁?可他如今呆在宫中,让北梁动手,还不如让你长姐动手便利...” 宋鹤摇了摇头,“父亲,周佑宁若是死了,他的身份就是真的了,只会激起周将军旧部的不满。而有时候,让一个人死掉,不一定真的让他死,只需要他这重身份死掉...” “你有话就直说,不必故弄玄虚!”宋居珉满脸不耐。 宋鹤掩下心中不满,耐心解释给他听。 “父亲,周太后认回周佑宁,说他是骁勇将军的儿子,不过是借着托梦之说,顺势推舟而已。可是,这个身份究竟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见过周佑宁的,只有北梁人。” “若是三皇子这次来朝拜见天子,为表诚意,将周将军真正的儿子送归大宁,那真的周佑宁回来了,这个周太后找回来的,不就成为假的了吗?毕竟,周佑宁的身份,现在也只有朝臣们知道而已,周太后能够糊弄朝臣,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无数质疑的声音吗?” 见父亲和兄长,都一脸惊诧的样子,宋鹤索性摊牌道,“现在的这个周佑宁,若不是周太后说他是骁勇将军的儿子,谁能看出他与骁勇将军有何相似之处?” “骁勇将军长相英勇神武,而这个周佑宁则长相阴柔,若是我们照着骁勇将军的眉眼去找,只需要找到一个眉眼有三分相似的人,再照着骁勇将军的喜好来装扮,届时由普荣达亲自送回玉京城,谁能辨别真假?” 宋鹤单边嘴角上挑,如丝线拉扯的傀儡,露出诡异的笑。 宋居珉也心头一凛,他这个儿子聪慧残忍到近乎妖孽,时常让他感到不安。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宋鹤舔了舔唇,凑在他耳边道,“父亲,三皇子普荣达,想要父亲促成他议亲之事,这件事若是成了,对于父亲百利而无一害,父亲何不成人之美呢?我们替他完成议亲,他替我们除掉周佑宁...” “至于郭路郭御史,他纵然铁嘴钢牙,也并非没有弱点...父亲忘了吗,他有一个女儿待字闺中,那可是他唯一的软肋,父亲,真不想利用吗?” 宋居珉只觉孽子靠近时,海棠花混着铁锈味的气息拂过耳廓,孽子声音幽冷如鬼魅,让他忍不住发寒。 “如何利用?”宋居珉侧过身体,并不想与他挨得太近。 宋鹤扯动嘴角露出诡谲的笑,“父亲,若是周佑宁是假的,那儿子这个公主驸马的身份,还大有用处。而宣云至今未娶妻,京中女娘无人不喜欢宣云,这郭小娘子也不例外...” “不可...”宋居珉恢复理智,“我宋家绝不能娶仇敌的女儿...” 宋鹤想到他曾为了宋家,不惜讨好公主、求娶公主、杀了公主... 如今到宣云这里了,父亲忽然就唤醒父爱了,为了宣云的幸福,可以置宋家利益于不顾。 他轻笑了一声,“父亲,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娶回来就有拿捏郭御史的筹码,又不需要宣云如我当日供奉公主一样,日日围在她身边伺候...” “那也不行...”宋居珉拂袖道,“便是我肯委屈宣云,你以为郭御史会同意这门亲事?” “郭御史同不同意不重要,只要郭小娘子失了贞洁,那就是郭路求着父亲同意了...” 宋鹤提出建议,“几日后,就是圣上的万寿宴,让长姐在宫中宴请女眷,宣云如今沉冤昭雪,去长姐宫中探望...” “不可...”宋居珉冰冷的语气化作气音,“你将你弟弟当作什么了?你以为宣云同你这般卑劣?” “卑劣吗?”宋鹤右手倏地探出,攥着父亲的衣袖不放,“儿子一直以为当日作为,是以大局为重,以宋家利益为重,原来在父亲心里,这是卑劣啊?” “可是,父亲,为何宣云就能一直任性、自我,从不考虑宋家前途命运呢?”宋鹤声音像浸了冰水的丝绸滑过耳膜。 宋居珉严肃道,“宣云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他不会同意的。” “我同意。” 宋居珉话音未落,宋檀推开掩映的门,苍白如纸的肤色,如被雨水浸透的薄瓷,一碰即碎。 他眼睑低垂,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抬眸望向父兄时,死寂的眼睛寒光刺人。 他记得那个郭小娘子,每次见到他都脸红。 他知道秋娘有意与她交好,那就将她娶回来。 无非是个摆件罢了! 第96章 ◎瘙痒难耐◎ 青砖墙上的火把将熄未熄,将库房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牢笼。 火舌舔舐着潮湿的墙壁,斑驳铜器与朽木箱笼,在摇曳的残光中浮沉, 狸奴被牛筋索捆在木床上,身上裹着两层缠枝莲纹棉被。 他在裹尸布般的锦被下挣扎,额头都是汗水! “沈初照,你放开我!你不得好死!” 他身上爬满虱虫,啃咬得瘙痒难耐。 面前的女娘抚着羽毛浅笑,眼底却结着寒冰。 “我为何要放开你?凭你这副模样,又有什么能耐让我不得好死?” 她忽地倾身逼近,鬓边累丝金凤衔着的腻白珍珠,坠在眼睫上方,勾勒出森然的冷光。 “是你自己说的,王行止死了,你是南风倌的狸奴,三皇子的亲信...” 女娘语气幽幽,带着两世的决绝与冷漠。 “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对待亲戚和仇敌,自是两种手段!” 第124章 狸奴除了脑袋,整个人都包裹在棉被里,蜷缩成一团蚕蛶。 被褥深处虱群在褶皱间游窜,每寸肌肤都承受着啮咬,如同万千细针扎进溃烂的伤口。 他猛然昂起头,素来清澈的眼眸蒙上阴翳,瞳孔*缩成两点幽红,目眦尽裂的瞪视着女娘。 “是我智不如人...”他破碎的喉音挤出齿缝,拖曳出不堪忍受的声调,“如今棋差一着...败给了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必废话!” “杀了我啊!” 带着绝望的尾音,几乎含着哀求的意味。 何年拍了拍他的脸,笑得狡黠。 “你怎么会智不如人呢?你聪明的很!” “听府里的老马倌说,你经常帮他喂马,婆母被褥上的虱虫,是你放进去的吧?毕竟整个将军府,也就马厩里能找到这种脏东西...” “是我放的又如何?”狸奴梗着脖子嘶喊,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 他拼命骨碌着止痒,奈何绳索绑得太紧,他除了脑袋,浑身动弹不得。 女娘目光冷冷扫过他扭曲的面容,幽声道,“你知道婆母喜欢芍药,就想出藜芦根须,阴干后与硫磺熏蒸的法子...” “此法隐秘,每一样单拧出来,都不会引人怀疑。重合在一起,日久天长,却是催命的至毒...” “也是我大意了,看着你帮浣衣妇洗衣,扫洒的婢女清扫院子,老马倌清理马厩...只以为你是打探消息,和下人们搞好关系,没想到你居然暗度陈仓,阴险至此...” 狸奴身体受着折磨,只觉苔藓在皮下生长,里面无数火蚁蠕动。 那抓心挠肺的痒,在骨髓里抽条,每块骨头都刺痒发酸,连喉管也爬满细密的痒。 他拼命伸手想要抓一把,根本无心听女娘说话。 “沈初照,杀了我!杀了我!否则我定不会饶你!” 他几乎咬碎银牙,一心只想求死。 何年拈着一支细长的孔雀明王翎,在他脖子处挠了挠。 他浑浊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在眼眶里疯狂打转,迫切渴求更多... 短暂的疏解,几乎让他放弃自尊,乞求她接着挠下去,或者看在他堂姐们的面子上,饶了他... 但他将下唇咬破血,强迫自己不要低头。 “你这个毒妇!”他大声咒骂着,“总有一天,我要你尝遍毒蛇咬噬之苦,秃鹫嗦骨之痛!我要你皮肉在烈日下烂出蛆洞...” 何年轻哼了一声,“"这献策倒是新鲜,我倒是不介意用在你身上,就怕你这副小身板扛不住!” 她复又用羽毛,探入他脖颈深处。 狸奴眼里涌出热泪,他实在是受不了,又强撑着不求饶。 女娘一副有大把时间可以戏弄的架势,让他眼里涌动着绝望。 他只恨赛风这个蠢货,当日为何要冒死救下她... 更恨自己居然惦念这个贱奴,偏要为她冒险走一遭。 何年慢慢消磨着他的意志,蚕食着他的理智。 “狸奴,你对这些下人的活计这般熟悉,可见当年你在北梁生活,从事的是极为卑贱的工作...” 女娘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挠着,言谈举止恍若闲聊。 “你说说,放着王行止不做,偏偏要在三皇子身边苟延残喘,活得如此卑贱,你到底是图什么呢?” “若是想要报仇雪恨,你应该剑指宋居珉,灭了北梁,甚至除掉庆帝,为当日死去的亲人昭雪...可你为何要陷害沈家,毒杀老夫人,帮着北梁作恶?如此是非不分,残害忠良谄媚敌酋,你的脊梁骨是被豺狗啃了,秃鹫吃了吗?你父兄若是在天之灵,看见你跪在普荣达面前的样子,恐怕棺材板都盖不住了吧?” 狸奴难受得如颅骨里爬满虱虫,恨不得抓痕叠着抓痕,直到将皮肉绞烂。 女娘不轻不重,时断时续的抓挠,让他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来回翻转。 听了女娘的话,他神经溃散,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父兄死得时候,死无全尸,连副棺材板都没有,何来压不住?” 他皮下翻涌着连绵不绝得痒,喉咙里滚出金石相撞般的尖笑,直震得床板颤动。 “我是憎恨普荣达,憎恨北梁,可他们本来就是我的仇敌,我从小到大就憎恶他们。他们杀我全家是立场使然,屠戮北境是行他们本会做的事,我一点都不意外,我早就知道,一有机会,他们就会这么做!” “可比起北梁,我更恨大宁!恨袖手旁观,背弃我家人,置北境于水火的满朝文武!恨你们所有人!” “你问我为何陷害沈家,毒杀老夫人?我告诉你,因为这让我感到痛快!你沈家不是标榜从不涉入党争,满门清贵吗?我偏要你父兄因党争而死!偏要你们家蹚这趟浑水!浑身沾满洗不掉的污泥!” 他眼角笑纹裂到耳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信业孝顺母亲,明知天子连下急诏,必然有诈,仍要一腔孤勇回到龙潭虎穴的玉京城,就是为了成全他那可笑的忠孝两全,那我偏偏要他害死母亲,沦为叛臣而死!” “你谴责我是非不分,残害忠良谄媚敌酋,我做得才哪到哪?不及先贤万分之一!沈初照,你以为北境怎么丢的?当年的溯雪又是怎么丢的?若非萧太后送出溯雪,换取北梁支持,又怎么能稳坐这江山四十年?你再看看坐在御座上的这位天子,他宁肯急召李信业回京,也不敢冒险让他收回溯雪,比起收复这万里山河,他更怕这山河易主!” “枉费我父兄守护北境半辈子,枉费我前半生一直要效仿父兄!可笑可怜可悲,我们世代信仰的家国、土地和城池,不过皇权翻手为云覆手雨,指掌间的玩弄与交换而已!你问我想要做什么?我要这片土地沦为<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ptb.html target=_blank >废土!我要所有人品尝一番,我父兄家人当日所体验的痛苦!他们若是没有亲自体验一番,那我如何叫大仇得报?” 他昂颈哭笑不明,烛火在收缩的瞳孔里炸成熔岩色,他心中的仇恨,也宛若岩浆般,恨不得席卷所有人。 何年心下了然,抽回了羽毛。 “我本来打算将你这个熊孩子,送还给王家教育,可你这个样子,我担心送回去,王家哪能像我这般下死手,好好治一治你的坏脾性?” “你为至亲复仇天经地义,但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这大宁的无辜百姓何曾对不起你?同你父兄一样守护北境的李信业,何曾伤害你半分?” “你这般无头无脑的报复所有人...”女娘声音含着讥诮,“真叫我怀疑,你在北梁受过什么腌臜磋磨,才让你宁肯在仇敌榻上雌伏,也要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狸奴面色陡然转黑。 “沈初照,是我小看了你,才会落入这步田地,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他脖颈仰成濒死的鹤,喉咙深处炸开破风箱般的尖啸,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了。 女娘却残忍而冷漠的看着他。 “你说旁人要体验你的切肤之痛,否则不算大仇得报,怎么你要害我亲人性命,我不过叫你体验一遭,你就受不住了?” 狸奴手脚都被困住了,指甲几乎抠烂掌心。 他痒得视线已经开始涣散,望着女娘的脸,眼里尽是聚不上焦点的眼白。 女娘却不急不缓道,“老马倌说,你教会他许多经验之谈...” 她放任狸奴在府内活动,就是抱着观察的心思,想要窥察到他过去生活的蛛丝马迹,而他显然做过马童。 李信业说,在北梁做马童,需身形瘦小便于钻马腹捆鞍带,还要熟知从钉马蹄铁到辨马草诸多细节。 这还是寻常。更有甚者,沦为人肉脚凳供主人上马,还要生饮马尿辨认宝马是否染疫... 如此种种磨难,他究竟是如何步步为营,忍辱负重,取得普荣达信任的? 他又知道多少普荣达的事情,可以为自己所用? 何年索性坐下来,慢悠悠细数着他教给老马倌的经验,那显然是通晓马性之人,才会熟谙到这个程度。 “霜雪时节饲马,取松烟墨与鲸脂熬成青灰色膏体,沿着马眼轮廓涂抹三匝,那层薄雾会滤去白雪锐利的银芒,这样马就不会患上雪盲症。” “要用银针挑破马泪阜处的冰凌,否则凝结的盐霜会化作细小的棱镜,将强光折射成刺入瞳孔的银箭...” “如果老马不耐天寒,皮毛上冻了,就需要用麂皮裹着粗盐,逆着毛流揉搓...” 何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隔了一段距离,不叫虱虫跳到她身上。 “你这么熟谙马性,莫非你过去在北梁,当过马童?听说北梁盛产好马...” 何年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也盛产好羊...” 狸奴起初不以为意,但听到好羊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很快被压了下去。 “我做过马童又如何?你派人调查我?” 有一瞬间,他觉得脑袋蓦地炸了,身上的叮咬都不及听到‘好羊’二字,产生的恐慌大。 第125章 她无缘无故提到羊,莫非是有所察觉? 何年得到想要的答案,失声笑了笑。 “我调查你做什么?赛风是半个北梁人,她若是带你混入北梁,普荣达用了你这么久都没有察觉有异,可见你们隐藏的极好,我又从何处下手查你?” 女娘眼里闪过一丝悲悯,“我不过是看着你为枉死的姑姑报仇,为赛风失了分寸,为喜爱松香露了马脚...万般可恨之处,这几样也让我觉得,你还有一丝可救之处...” 何年站起身,拧了拧狸奴的脸颊,带着泄愤的意味。 “松香乃君子之香,你既然舍弃了肉身种种,却始终不忘松香,可见,你尚有良知残存。王行止,你父兄教导你童年,你中间经历人间炼狱,万念俱灰,走岔了路,我姑且充大做你的老师,慢慢给你拧回来!” 她说完离开,头也不回,全无半分女娘仁慈。 狸奴只恨筋肉里,无法埋着千百根蜂针,不能齐刷刷刺穿这个毒妇。 他过去明明派人监视过沈初照和宋檀,可她如今种种表现,居然和探子密报截然不同。 狸奴尾音陡然拔高成裂帛,嘶吼震得梁间积灰簌簌而落,“给我个痛快,你这个毒妇!我做鬼也不会饶过你!” 等待他的是库门开启,又重新闭合,外面天光闪现过后,他又深陷黑暗。 何年刚从将军府的库房走出来,望见外面的白光,刺得眼睛半眯。 疏影和黑娘等在外面。 疏影见到她,温声道,“娘子,方才薛医工遣人来说,他以晨露煎煮的野生白芍,中和赤芍的溶血作用,又辅以甘草绿豆汤喂给老夫人喝,老夫人现在已经脱险了,叫娘子不要担心。” 薛医工还说,“狸奴替老夫人针灸,刺内关穴调节心率,血海穴放血排毒,配合艾灸关元穴固本培元,只是他故弄玄虚,多刺了经外奇穴和阿是穴,这才导致无法以针眼验证毒药...” 何年想了想,白芍总苷可抗藜|芦|碱毒性,草酸分解|藜|芦|碱,绿豆解毒,算得上对症下药。 她放下心头一桩事,本该感到轻松,却长叹一声道,“他故弄玄虚的地方,岂止是针灸?” 疏影不解道,“娘子是说,他还有其他事情糊弄我们?” 女娘点了点头,忽而问黑翠花道,“黑娘,你过去杀过猪,可认识养羊杀羊的人?” 黑翠花想了想,“倒是有一个故人,是个栈丁,在羊栈做雇工,负责夜间添草翻厩。只是许久没有联络了...” “许久没有联络,这最好...”女娘声音欢快,“你今夜去见他,托他替我办件事。” 女娘附在她耳边交待,黑娘沮丧的脸,绽开古怪的神情,却也点了点头。 何年这才问她,“宋府那边怎么样?找到愿意作证的侍女吗?” “倒是找到了一位”,黑翠花提到宋府,脸上黑沉了几分,“相府出事后,除了那些家生子,许多签了雇条的女婢,娘家有人托底都纷纷离开了。其中有个姑娘,和我苦命的月儿共事过,我求了她好几日她才松口...” “那就好,你盯紧一点,不要出了纰漏!” “主子,我晓得轻重!”这关系到给女儿报仇,黑翠花拼了命也要确保万无一失。 “还有一件事”,她似乎想到什么,“主子让我监视的那个郭小娘子,她向来深居简出,很少与人宴饮集会,也从来不见外男,昨日却和相府的二郎君,在西园雅集同购墨宝...” “你是说,郭静姝见了宋檀?” 黑娘摇了摇头,“是宋二郎君主动上前攀谈,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我瞧着,他对郭小娘子很上心!” 何年眉间微蹙,她本来答应李信业,不出席宋皇后款待女眷的宴会,但现在看来,她还是要走一遭了。 第97章 ◎茶楼密谈◎ 宋家的福泉茶楼内,普荣达面色难看。 宋居珉指尖叩了叩案上信笺,“三皇子不妨细看,这字迹......” “不必细看”,普荣达截断话头,“确是本皇子的笔迹不错,但绝非本皇子亲笔所书。” 青瓷盏底碰出冷响,宋居珉拎起信纸,抖开朱砂印,“两国和谈文书、边关军报皆用此印,三皇子莫要告诉本相,这赤麟盘龙纹是假的,并非北梁皇室印戳?” “印是真印”,普荣达掌心压住信上盘龙,“但是,本皇子与暗桩往来,素用螭虎私印。” 他突然抬眼冷笑,看向宋居珉,“当初本皇子写给宋相的密函,不都是盖着本皇子的私印吗?" 茶雾在宋居珉眉宇间凝成霜色,“如此说来,能动用国印的,只有贵国的......” “也不可能是父皇”,普荣达观摩着游龙的纹理,否决道,“父皇早已将大宁谍网,尽付本皇子之手...” 宋居珉神色遽变,“三皇子莫不是要告诉我,贵国的国事印戳,还能造假?” “国印自然不会有假,只是...”普荣达脸色阴寒。 他的父皇‘武烈皇帝’,‘武’彰其铁骑踏破二十一州的霸业,‘烈’依《谥法》‘有功安民曰烈’而定,颂赞其战功煊赫。 但在二十年前的那场夺位之争中,父皇也不过险胜大公主普荣月而已。 普荣月败北逃亡的路上,死在了寒河的船上,国印也随之淹没在水流湍急的寒河中。 武烈帝践祚次年,为了表明得位正统,特召当年参与篆刻国印,已经百岁高龄的刻铜圣手出山,照着原有国印的拓片,以铜胎分铸旋接法复刻国印。 黄铜合金比例精确至钱两,连印匣内衬的褪色绸缎,都与原有国印一模一样。 “此印戳并非出自赝品...”普荣达指尖划过信笺上的印面暗纹,语气沉重而严肃,“这是长公主普荣月,带走的那枚国印。两枚国印系出同一拓片,同出一人之手,不分真假...” 宋居珉轻嗤一声,“三皇子莫不是戏弄本相,一国岂会有二印,且这枚印戳还在外人手里?” “我也不知李信业为何会有北梁的国印,此事危急,我须得尽快告知父皇!” 宋居珉打量着普荣达,他神色紧张,不似作伪。 可宋居珉知道,北梁素来视李信业为眼中钉,这番说辞,莫不是为先前发难宋家开脱? “照三皇子的意思,那一百万两白银,是落在了李信业手里?归德将军之死,陆家惨剧,爆料宋家内宅藏有尸骨,都是李信业所为,和北梁、和三皇子毫无干系?” “自然无关!”普荣达颈侧青筋如弓弦紧绷,脸上都是愤怒之色。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宋相何必还与我绕弯子?别的不说,就单说那一百万两白银,北梁连个影子都没有见到!” 他一双鹰眸直勾勾盯着宋居珉,“我知道宋相有心拉拢李信业,三十车箱笼夜晚拉到宋相府中,莫不是宋相如今有了李信业这个新盟友,就要弃北梁于不顾?” 他声音阴测测的,“宋相若是有这种想法,那就太过天真了!李信业此人城府极深,行军打仗稳中求胜,又常有险棋,根本不是宋相口中所谓的武夫。当年溯雪一战,他的父亲死在北境,宋相该不会以为,这般血海深仇之下,他能与宋相把酒言欢吧?” 宋居珉手中茶盏,重重落在案上。 “一派胡言,那些箱笼是犬子过去赠予小沈氏的东西,李信业不愿犬子与新妇纠缠,这才尽数还给宋家,你莫不是说我故意昧下银子,还杀孙归德和陆万安一家灭口?区区一百万两白银而已,我宋家还没有到为这点钱,就置亲信于不顾的地步?” 普荣达被宋居珉怠慢几日,心里早就憋着气,言谈之间,毫不留情面。 “宋家富可敌国,本皇子早有耳闻!只是,宋府郎君送什么东西,需要三十多辆马车运送?这等幌子,宋相以为本皇子会信?” “宋相自然不会为一百万两杀人灭口,但若是为了和北梁划清界限,那也未尝不可?至于宋相对待亲信的手段,萧家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溯雪的事情,宋相尽可推给萧继先,但宋相骗得过旁人,当真觉得李信业在北境驰骋数年,会查不清楚其中内情?又当真以为北梁这般好糊弄,宋家想单方面宣布违约,北梁就得受着?” “那就放马过来!”宋居珉站起身,不想与这蛮野之徒多费口舌。 “三皇子一句国印有两个,就能推脱所有作为。而我宋家过去对北梁不薄,三皇子又是如何对宋家的?大昭寺玉像破碎嫁祸我儿,后面又以托梦爆出宋府虐杀侍女之事,将我宋家架在火架上烤......我如今这般困境之下,三皇子还想要我为你来大宁议亲之事出力...三皇子将宋家当作什么?稍有不顺心就发难一下,有事相求就假装无过节发生?” “三皇子若说这些都是李信业所为,您扪心自问荒唐吗?李信业素来在北境生活,京城根本没有根基,又怎么探知宋府内宅私密之事?而北梁细作遍布大宁,暗探不计其数...” 第126章 宋居珉不提起这茬也就罢了,他甫一开口,普荣达已经气血上涌,满身都是戾气。 “好一个北梁细作遍布大宁,暗探不计其数...短短几日内,北梁在京城所有据点,尽数摧毁。本皇子多年布局,尽数作废......若说背后没有宋相手笔,本皇子断然不信!” “北梁做了初一,就休怪本相做了十五!”宋居珉本就不想与北梁牵扯,“当日北梁答应本相,会除掉周家合族,不留一个男丁。结果怎么着,不但留着骁勇将军的血脉不说,还送到大宁来,三皇子多年布局尽数作废,那本相多年谋划,何曾不是白忙活一场?” /:. 宋居珉和普荣达对峙时,宋檀在一旁默默听着。 他很快意识到,无论是送还赠物,还是大昭寺种种,极有可能是李信业从中作梗,而秋娘也被李信业利用了... 父亲怀疑是北梁在背后捣鬼,是因为父亲不知道秋娘那晚曾送他短笺,不知道秋娘那句‘妾心常忧惧’,足以引他跟去大昭寺。 父亲更不知道,他曾告诉过秋娘,长兄喜爱下美人棋,虐杀侍女的事情... 但他不能说出实情,否则父亲必然意识到,将秋娘留在李信业身边,不但不能助力宋家控制李信业,还极有可能成为李信业的助力... 宋檀想到上次坤宁宫,他没能与秋娘成事,长姐就曾怀疑过秋娘是否变心?是他费了一番口舌,让长姐相信,秋娘性子贞烈,不肯接受名不正言不顺的媾和,这才反应激烈...... 纵然长姐理解女子注重名节,依然对秋娘心生不满,多有怨念。 若是让父亲和长姐知道,秋娘在帮着李信业做事,以父亲和长姐的心性,必然会除掉秋娘,或者将秋娘视为仇敌。 那他与秋娘,就再无可能了。 宋檀要对付李信业,但并不想伤害秋娘。他要为她们长久在一起做打算,绝不能让父兄将秋娘视为眼中钉... 他知道秋娘现在不肯爱他,是因为父兄伤害她在先,宋家背弃她在先... 他的秋娘那般骄傲,自然不肯忍气吞声。 而只要他借助北梁之手除掉李信业,只要他封侯拜相,成为大宁最有权势之人,从此有能力庇护秋娘,他就能重新俘获秋娘的欢心。 “父亲”宋檀开口道,“若是三皇子果然拿到银子,又何必自导自演这么多戏?三皇子纵然对宋家不满,但父亲想一想,这些针对宋家的招数,堪称步步紧逼,招招致命,三皇子若是单纯泄气,何必下这种死手?宋家倒下去,对北梁又有何好处?” 他循循善诱着,“以宣云之见,这其中必然有人作梗,才会导致父亲和三皇子互生嫌隙,如今两败俱伤!” “父亲想一想,北梁送周佑宁来大宁做细作,若是周佑宁真实身份暴露,对北梁又有什么好处?周家和北梁有不共戴天的血仇,让周佑宁回到周太后身边,不但宋家多年谋划功亏于溃,就连北梁也俨然放虎归山。三皇子纵然想要报复宋家,也没有必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普荣达立刻意识到什么,“周庐这步棋,本皇子原是和周太后合作,她答应安排周庐断根入宫,做皇帝身边的内侍。这样,北梁可以窃取更多大宁天子的消息。可她不知怎么知道了周庐的真实身份,自然不会与北梁再合作...” 想到此事,普荣达还是懊恼不已。 宋檀却好奇道,“敢问三皇子,周庐的真实身份,你们北梁究竟有多少人知道?” 宋檀问完,普荣达脸色更黑了。 “不过几人知晓此事,本皇子正在调查,究竟是谁背叛本皇子,泄漏出机密的...” 普荣达因着诸事不顺,确实对宋居珉意见颇深,但听了宋檀的话,他也意识到当务之急,是联合宋相对付李信业,否则,北梁将永无安宁之日。 “宋相,那一百万两银子,北梁的暗桩没有收到,本皇子确实以为你们不想给银子,故意消遣北梁。本皇子也确实生了报复的心思,将溯雪的事情,隐晦告知了周太后,不过是想要掀起大梁内部纷争而已。周太后这才愿意与北梁冰释前嫌,帮助北梁在大宁朝堂和皇宫安插内应.....” “也怪本皇子掉以轻心,为了作践周家,不仅将周家唯一血脉取名周庐,声若周奴,又特意让周太后安排亲侄子入宫做内侍,就是为了日后她若是知晓,她亲自断了周家最后的血脉,该是何等绝望?” “那此事就能说通了...”宋檀眉心微蹙,“周庐过去是北梁暗探,定然知晓很多宋家内宅的私密之事,也知道很多北梁在京城的据点,一旦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报复起北梁和宋家,自是手到擒来!” “父亲,郭御史在朝中,处处针对父亲,近来尤甚。宣云特意接近郭小娘子,已大致探查出她的心意,宣云有信心拿下她的芳心。到时,郭御史这边自是哑口。而三皇子这里,父亲可以发动朝中人脉,叫他们在三皇子求亲时,多出言相助,等到三皇子事成后,两国结成姻亲之好,李信业便无用武之地,成为瓮中之鳖。 而周佑宁那边,他的身份,天子只要压着不松口,外间就无人知晓。到时父亲选出来那个与骁勇将军形似的郎君,交到三皇子手里。让三皇子以有心结两国欢好,送还周将军遗子为由,在万寿宴上献出假的周小郎君,纵然口说无凭,可真假难辨,周佑宁的身份就失去作用了...” “如此,宋家和三皇子,都能解了燃眉之急,后续不过徐徐图之而已!” 宋檀说完,对三皇子拱手道,“父亲近日不愿接待三皇子,多有怠慢,实在是宋家正在风口浪尖上,不敢再叫人揪到把柄。这家茶楼是宋家私产,从对面金铺的地下室内,可以直通这里,三皇子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以来茶楼喝茶,点上一杯碧螺春,就会有人通知宣云...” 宋檀面色平静,他知道这盘棋,他才刚刚上桌,面前之人,就是他刺向李信业的利刃。 第98章 ◎万寿节风波◎ 元和二年的万寿节,庆帝纵然心力交瘁、无心宴饮,寿宴却仍然依照祖制,办得盛大隆重。 毕竟天子寿诞,乃国之圣节,普天同庆,万民同贺。 宫中设千人筵席,教坊司献艺《九韶升平乐》,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高呼“万寿无疆”,并进呈为天子准备的贺礼。 民间官府也组织灯会、庙市等游艺活动。 红绸从宫墙漫到城郊,御街上扎起十丈鳌山灯,护城河里漂满莲花状的万寿烛。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往年仅派使节祝寿的北梁,这次竟由三皇子亲自入京贺寿。 贺礼也由震慑大宁的猛禽海东青,变成了九十九颗饱满莹润的北珠和几十副紫貂。 朝臣们新奇地打量着这位高大威猛的异国皇子,暗自揣测他此时来访的深意。 普荣达立在九阶丹墀之下,单手抬起,行北梁抚胸礼。 尾指环戒上的狼头符纹,阴影漫过他高耸的眉骨,那蛰伏在眼骨里的双眸,恰似未出鞘的弯刀。 “恭贺陛下圣寿无极”,普荣达声如金柝相击,震得鹤炉吞吐的烟雾也跟着一颤。 “父皇常说漠北牧草岁岁繁茂,皆因两国交好如春雨润泽,惠及百姓。今特献雪原初冻时猎得的紫貂,与海东青捕采的寒河明珠为大宁天子祝寿,惟愿两国情谊似寒河奔涌,永续长存。” 他抬手时玄狐大氅滑落半寸,露出内里缀满黄金的皮甲,越发显得英武逼人。 御史中丞郭路率先发难道,“《礼记》有云,‘礼闻来学,不闻往教’,又有‘入乡随俗,客随主便’之说,北梁贵客既然来贺我朝天子生辰,既不卸甲又不跪拜,与闯殿何异?” 他宽大的官袍,被怒气震得簌簌作响。 “三皇子若真有诚意,就该依我朝规矩,行三跪九叩大礼!” 普荣达解掉玄狐大氅,抛给一旁的宫人,大笑道,“北梁儿郎拜长生天,也只行抚胸礼。若说诚意,本皇子听闻贵国乃礼仪之邦,该有海纳百川的气度,怎不知狼啸月,雁衔芦,各有其道?岂能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 普荣达单膝触地,声震殿宇,朗声道,“陛下,父皇命我带来镶金狼项圈为聘,求娶大宁公主为妻!从此北梁和大宁永结姻亲之好,岂不比九叩虚礼更显邦交赤诚?” 郭路冷笑一声,“好个狼雁各有其道,岂不闻圣人早有教诲,道不同,不相为谋!” 宋居珉虽已递了辞表,但本朝依三辞三留之制,丞相辞官后,仍须着紫袍列席朝会。 庆帝也有心给他体面,在朱批没有下来之前,让他以宰相之职,单独登殿,向天子献酒祝寿。 宋居珉听了郭御史的话,起身隔开剑拔弩张的二人,温声道,“《礼记》有云‘礼闻来学,不闻往教’,亦有云‘礼主敬,乐主和’;圣人教诲‘道不同,不相为谋’,亦教导‘君子和而不同,美美与共”。郭御史乃当朝大儒,既然熟读圣贤书,若是偏执一词,岂不是有失偏颇?” 第127章 “《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可见狼守山林驱豺豹,雁衔春信渡关山,各尽其道方成天地!若按郭御史所言,北梁与大宁,仅仅礼仪不同就不该往来,那漠北牧民与中原耕夫,岂不是只能兵戎相见?” 宋居珉举起手中酒杯,做出劝和的架势。 “正是两国天子以大局为重,各退一步,才会有紫貂换丝绸的互市,才会有两国边境的繁荣与和平!” 郭御史正待反唇相讥,韩焘也举杯道,“郭御史,三皇子乃是来祝贺的客人,郭御史学习的圣贤之道,就是对客人咄咄逼人吗?” 殿中侍御史崔帛也出声附和,“《论语》开篇明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日乃天子圣寿,三皇子不远万里前来献礼,郭御史看在圣上的份上,也合该口下留情一些? 崔帛话音未落,九重阶下有官员应声,“是呀,陛下大喜的日子,应该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嘛!” 宋居珉虽然暂时请辞,可朝中培植的门生和亲信,在这种时候都纷纷站出来表态。 庆帝正欲举杯共饮,身旁周太后愤怒道,“韩参知和崔御史,可真会慷他人之慨...” 太后甫一开口,满朝文武只得暂时噤声。 周太后站起身,逡巡着群臣,断喝道,“溯雪的冤屈尚未平息,北梁在边境多有进犯,哀家这个老骨头,便是成日青灯礼佛,也早有耳闻北境战事!怎么这满朝文武如此健忘,不记得北境这些年的战乱从未止息吗?也不记得大昭寺六十万英魂尚在泣血吗?” 周太后威严的目光,落在普荣达面上。 她久居后宫,不曾见过这位北梁的皇子,但她知道北梁每个人手上,都沾染着她父兄的鲜血。 普荣达抬眸迎着周太后的审视,唇角笑意愈深,“北梁普荣氏第三子,代天承运,恭问大宁太后长乐未央!” 他看起来恭敬,笑容里却藏着讥诮,言辞更是暗含机锋。 “听说太后血亲尽丧,终日礼佛消磨孤寂,父皇特令人在北境四处搜寻周氏遗孤。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觅得周将军幼子周庐,这次前来大宁求亲,特意将周小郎君带了过来,太后不妨移驾观之,此子眉间英气,可似当年意气风发的骁勇将军?” 他身后的郎君,脱去北梁毡帽,素衣玉冠跪在丹墀之下,腰间错金螭纹带钩映着朝阳,恰似当年周小将军横槊跃马的寒芒。 群臣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眉*眼虽然只有三分相像,可那执礼时绷直的脊梁、垂眸时轻抿的唇角,竟裹挟着七分旧日风骨。 宋鹤负手立在人群里,唇角勾起冷笑。 几日来,他不眠不休,依照记忆中骁勇将军的样子,教这小儿表情动作,乃至骑马握槊,就是为了临摹出骁勇将军的神韵。 就连骁勇将军眉下有一颗小痣,他也特意请青州刺青圣手,以雀舌针法摹就,就是为了让众人先入为主,一眼确认孰真孰假... “像!真像!” “俨然骁勇将军在世!” “世上竟有这般新奇的事情!” 众人目光在太后身旁的周佑宁身上,和这个小郎君身上游走。 若说周佑宁随了母亲,如佛前供花般透着明丽,那这少年宛若一张新开刃的陌刀,有着和周将军相似的凛冽。 庆帝总算扳回一局,抚着九龙玉带朗声笑着,“走上前来,教朕与太后看个分明!" 周庐玄色箭袖扫过蟠螭纹御阶,跪得笔直如松,行过三叩拜礼后,忽将额头叩向青玉砖,对着周太后重重磕头,声泪俱下的陈述着:“姑母容禀!” 他抬眼时金丝护额微斜,露出眉下刻意仿制的红痣,“不肖侄儿流落北境十六载,竟使姑母膝下空虚,平白叫魑魅魍魉污了周氏宗祠!” 周太后打量着哭诉的少年,握着凤头杖的指尖发白。 就算眼前这个周庐是真的,她也断然不能认。 皆因她身边的周佑宁,早与周家旧部相接,已是周家利益的关键所在。 而北梁送来的‘遗孤’,焉知不是三皇子,埋在凤座旁的暗棋? 她目光扫过殿下群臣,与李信业短暂对视间,已下了决心。 “像,实在是像!” 她招了招手,将那少年唤到面前,抚摸着少年稚嫩的脸,枯瘦指尖定在那颗胭脂红的小痣上。 “就连这颗小痣,也和我兄长一模一样!” “好孩子”,太后慈爱望着少年,“你这颗痣,是天生如此吗?” 那少年见太后肯认她,连连点头道,“回姑母,这颗红痣出身时就带着,我母亲说,我父亲眉下也有一颗,可见父亲舍不得她,才化身在我身上来陪着她...” 周太后脸色陡然转沉,拐杖重重击打在少年背上,“荒唐!” 群臣见太后变脸,皆不知所以。 周太后望着普荣达,皮笑肉不笑道,“三皇子为了叫这孩子像我兄长,可真是煞费苦心!” “只上,可惜啊...”周太后长叹了一声,“世人皆以为兄长眉下小痣是真的,只有我知道,兄长那颗小痣,是我幼时银簪伤到他后留下的。后来兄长嫌弃伤疤难看,特意找刺青圣手画上的。” “哀家的兄长眉下无痣,这孩子倒是长了一颗,实在是奇怪!” 宋鹤面色惨白。 他确定骁勇将军眉下小痣乃是真的。 昭悯曾告诉他,她舅舅为着出生时这颗小痣,惹出不少风波。因看面相的断言,“此乃红鸾星碎坠凡尘,主三合桃花带煞之相...” 后来他舅舅及冠礼上,拒了江南王氏的婚约,反倒将御赐螺子黛,赠给教坊司的绿腰娘子,终日除了在校场历练,就是和章台柳巷的女子厮混。 就是为这个缘故,才被周将军遣去北境,只为叫他远离温柔乡,多吃些苦头,可谁知竟害死了唯一的儿子。 宋鹤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深知纵然自己知晓痣是真的,可那又有何用? 周太后是骁勇将军的至亲之人,她说小痣是真的,那便是真的。她若说是假的,那便是假的。 是真是假,全是她一面之词。全看她肯不肯上钩,愿不愿意认下周庐? 郭御史听闻太后此言,立即反应过来,“臣请为周庐濯面,检验小痣真伪...” 少年跪地哀泣道,“姑母,我真是你的侄儿啊!姑母,你不能这么对我啊!” 他不明白,他方才像骁勇将军,全凭身上这股子气势。 骁勇将军当年在玉京城,那是天不怕地不怕,混世魔王一般的人物。 他这样跪地哀泣,一旦泄了气,三分神韵就褪去一分。唯剩的二分里,还靠那颗小痣加持,若是小痣也是假的... 普荣达也慌神了,他随口答应宋相此事,一来替宋相解决燃眉之急,二来,他只当作信手拈来,随手可为之事... 没曾想会出纰漏? 若是检查出有问题,那他诓骗大宁太后,找人冒充周家后人... 议亲大事,岂不是要彻底泡汤? 普荣达心思忐忑之际,周太后传唤的御医,很快就到了。 老御医捧出青玉匜,玉匜沿刻着《洗冤录》的格目,里面布满濯面药液和检验工具。 老御医在少年眉下涂抹上琥珀色的药液后,掏出犀角柄放大镜,贴着少年眉骨,细细查看。 很快,药液擦拭过的地方,泛出淡青色。 老御医恭敬道,“禀陛下,此痣边缘有雀舌针法的双钩纹,运针时先逆肌理挑出暗线,再顺纹理勾勒明线,形成阴阳双钩效果。药水洗过的颜色呈青色,老臣猜测,螺钿入色时采取的颜料,乃是辽东赤焰砂...”‘ 周太后的凤头杖,重重击打在地上,厉声呵斥道,“好个普荣家的狼崽子,《大戴礼》云,‘乱宗者刖’,你竟敢找人冒充周家血脉,玷我周家祧庙,究竟是何居心?” 她本就联合李信业,为普荣达备下一份大礼,没曾想对方还附赠一个把柄? 周太后正待要发难,忽见穿花帘幕被人撞得叮当乱响。 当值内侍跌跌撞撞冲进殿内,金丝攒珠的梁冠歪斜着,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陛、陛下!皇后娘娘...娘娘她...” 庆帝手中茶盏哐当砸在青玉砖上,积攒的全部怒火发泄出来,他霍然起身,怒斥道,“把舌头捋直了回话!” 内侍喉头泛起的铁锈味,混着齿间颤抖,舌头怎么也捋不直。 “娘娘方才...方才...在陪贵女们闲话...突觉腹痛如绞...” 内侍伏在地上发抖。 “太医们正在全力施针用药,可...可那龙嗣...那龙嗣...怕是保不住了...” 第99章 ◎下了死手◎ 坤宁宫中,宋皇后执起郭静姝的柔荑,含笑端详。 按照谋划,待会掌事宫女寒酥,会失手泼翻茶盏,新贡的雨前龙井,洒在郭小娘子的衣裙上。 届时自有宫人引郭家小娘子往暖阁更衣,‘恰逢’在皇后宫中养病的舍弟宋檀,无意间误闯珠帘... 第128章 等到值守宫女白着脸色来禀时,宋皇后便拿出宋家人的担当,‘赐妆奁’于郭静姝,接纳她为宋家主妇。 等到宴席散去,郭御史即便不同意,也木已成舟,于事无补。 而宋家迎娶郭静姝,既解了御史台多年掣肘之困,又为宋氏添了柄拿捏言官的软刀。 至于沈初照... 宋皇后早就想好安慰的措辞,定会让她理解宣云的为难之处。 只是,宋皇后刚抬起手,调整着鬓边九尾凤钗,这是她与寒酥约定动手的信号,腹内就传来一阵绞痛。 小肚似被铁蒺藜骤然收紧,绣金凤的腰封突然勒得喘不过气。 她弓背攥住织金凤袍,疼得大口喘息间,下摆已漫开一大滩殷红血色。 一直关注娘娘举动的寒酥,率先发现异常。 “血...血...”寒酥的尖叫劈开大殿,“娘娘流了好多血...” 满殿珠翠霎时化作惊雀。 “皇后娘娘...她...”离皇后最近的郭静姝,反应较众人慢了一拍,脸色惨白不能动弹,被跑过来的宫女撞倒在地。 她刚惊吓得站起身,又腿软的跌落下去,身后的何年,上前一把扶住她的腰,将她往边上牵引。 宫女们朝着宋皇后簇拥过来,手忙脚乱的照顾着皇后娘娘。 “传太医...快传太医...” “热水...快备热水...” “拭巾...拿拭巾过来...” 一片混乱中,何年拖着郭静姝,退到了屏风旁。 郭静姝第一次见这种血腥的场面,鼻腔里都是铁锈味,整个手臂都在打颤。 “莫怕!”何年挽着她,安抚她,悄无声息中,顺走了她腰间佩戴的香囊,揣在袖兜里。 那香囊是今早来赴宴时,她赠送给郭静姝的“辟邪香囊”。 为了不叫郭静姝怀疑,她还特意找了个由头,“郭御史最近流年不利,京中又不太平,松香有辟邪消灾的功效,这是我特意为你调制的,希望能给你带来好运气...” 郭静姝虽然觉得这次的松香,不似上次漪兰香那般合她脾性,但想到父亲因流言所扰,家中诸事不顺,就觉得自己合该佩戴松香,才能驱邪镇祟。 更何况沈初照十分贴心,用茉莉香中和了松香的涩苦和滞重,闻起来轻柔多了。 郭静姝接过香囊后,系于裙侧禁步组玉下方,与玉环宫绦形成错落垂坠,倒也不引人注意。 此时,那枚悬在腰下的香囊不见了,郭静姝也没有注意。 她一颗心高悬着,将何年的袖子都攥皱了,整个人都很紧张。 却见宋皇后的贴身侍女,突然厉喝道,“封住四门!不许放走下毒之人!” 话音未落,满殿贵女都吓得花容失色。 下毒? 居然有人对皇后娘娘下毒? 可眼见皇后下裙洇开的一地血,若非是中毒,又是怎么回事? 郭静姝也牙齿打颤,战战兢兢望着何年,“沈娘子...不...李夫人...怎么办?” “不怕”,何年将她往青白釉薰炉旁拉了拉。 皇后宫中用得瑞脑木樨香,覆盖了郭静姝身上残存的那点松香味。 何年安慰着郭静姝,“这里是皇宫,就算有人胆敢下毒,这般严密的搜查,也是插翅难飞!” 前殿内的吵闹,终是惊扰了后殿的宋檀,没等太医赶过来,他已围在长姐身边,满眼焦急。 何年隔着人潮,看见宋檀一袭月白长袍,立在一群宫女中间格外醒目,心里只觉悲哀。 她给过这对姐弟机会的。 若是她们不对郭小娘子心存歹意,那宋皇后自然不会接近郭小娘子,以郭小娘子腼腆的性子,只有往人群里藏得份,怎么会往皇后娘娘身边凑? 那就算何年送给郭小娘子的香囊有问题,也不会给宋皇后造成致命伤害。 但正是宋皇后想要算计郭小娘子,才会主动套近乎,主动将人唤到跟前问话。 而何年送给郭小娘子的香囊,主香为松香,为了中和醒目的松香味,何年以茉莉根和乳香为配。《圣济总录》里有记载,‘乳麝相激,经脉如沸’,也就是乳香如是遇到麝香,互相刺激,乃是活血通络,加速毒素渗透的烈药。 至于茉莉根协同麝香,可致惊厥。 何年早就发现,宋皇后因身体不适,格外畏寒,殿内炭炉烧得特别旺盛。 故而,她又将红花汁浸染香囊内衬,香囊在常温下不会释放红花,但若是遇高温时,则蒸腾出挥发性成分。而红花与麝香合用,可形成‘血海翻浪’之势,那堪称化毒为锐的催化剂。 但这三者都需要与麝香合用,才会产生堕|胎|毒|性,暴烈十倍的功效。 而麝香,就藏在宋檀身上。 只要他今日不出现在坤宁宫,宋皇后尚有保住胎儿的机会,尚有诞下子嗣的机会。 但他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便是老御医有妙手回春的能力,也是回天乏术了。 果然,太医院院判许守仁,替宋皇后把脉后,哀恸道,“皇后娘娘不是中毒,是怀有身孕,小产了...” “娘娘恕罪”,他跪地叩首,冷汗已洇透他孔雀补子的后襟,素来沉稳的双手,针灸时也忍不住发颤,却还是凭借惯性,急刺入‘三阴交’和‘关元穴’,止住娘娘|下|体|崩漏。 “娘娘...”许院判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娘娘脉象浮滑如雀啄,可见腹中胎儿尚未成型,却遇到了化血去淤之物,这才有‘破流血’和‘大出血’之症...” “皇后宫里,怎么会有化血去淤之物?” 庆帝由内侍扶着,刚进大殿,听闻御医此言,满脸都是愤慨之色。 宋居珉跟在天子身后,看见女儿裙裾浸在血泊中,心头也浸透了血,悲恸不能自已。天知道他日日夜夜都盼望着,长女腹中能诞下皇长子... 宋皇后疼得簌簌发抖,酸冷的钝痛顺着脊柱爬上后颈,染着丹蔻的指甲生生抠进织金襕边,她强迫自己咽下喉头呜咽,以维持身为一国之母的体面,可还是顺着保养得宜的脸上,滑下了一行湿泪。 “陛下...”她微弱的声线里带着颤,“求陛下为臣妾做主...”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后宫中有嫔妃意欲夺她子嗣。 可不曾想许院判四处嗅了嗅,将目光凝在了宋檀身上。 “敢问宋翰林身上,熏得可是万斛香?” 宋檀茫然的点了点头。 刹那间,他意识到什么,脸上一片死寂。 他特意调制的万斛香,几乎近身就扑染在布料上,且留香不褪。 这等浓稠馥郁的烈香,是君子用香之大忌,但为了让秋娘每次见到他,身上都会残留着他的气息,他还是用了此香。 纵然他眼前失去了秋娘,秋娘也不肯再接受他的东西,他还是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占有秋娘。 就像过去一样,一想到秋娘吃穿用度,衣食住行的所有东西,都是由他一手包办,都沾染着他的气息,都与他日常所用成双入对,他就有一种隐秘的、占有欲得到满足的快乐。 他身上的气息和味道,就是他的触角,代替他的双手抚摸秋娘,代替他的唇齿亲吻着秋娘,代替他的双臂圈禁着秋娘。 即便她在李信业身边,他也要让那个男人知道,秋娘是属于他的,与他呼吸与共,气息相通。 而万斛香虽然以檀香为主,却以龙脑作陪,以麝香钩陈。 许院判看见宋檀点头后,才面向庆帝,沉声道,“禀陛下,万斛香含有檀香、沉香、麝香和龙脑,龙脑又名冰片,乃是性烈之香,《本草衍义》载其‘通利关膈热塞’,是活血祛淤之香。而麝香,通诸窍,妊妇佩之,能消胎气,是堕胎的药物...” 何年在身后听着,知道许院判还漏掉了一句,麝香与红花同用,动胎如崩。 若是再遇到妇人情绪崩坏,那这辈子恐怕也没有机会,再怀有子嗣了。 许院判的目光在殿内逡巡,很快落在皇后宫中的香炉上。 “敢问皇后娘娘宫中所用之香,可是含有瑞脑和木樨?” 何年听闻太医此问,主动站出来道,“禀陛下,娘娘宫里所用的香,是臣女过去所配,名为瑞脑木樨香,这是娘娘过去心绪不宁时,臣女为她合的清脑通络醒神香,这个香娘娘已经用了好几年...” 她眼里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许院判蹙眉道,“夫人所合之香,原是没有问题的,木樨沉稳醇厚,温润清雅,夹杂着瑞脑的清凉,很能让人神经放松。可木樨有行气化痰,止血散瘀的功效,娘娘怀有身孕,又时常嗅着此香,自然...” 捧着嵌螺钿漆盘的寒酥,在听到许院判的话后,扑通跪在地上,手中托盘里的热水洒了一地。 “怪不得娘娘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奴婢劝娘娘看太医,她只说心病难医...” 宋居珉听了侍女的话,额角青筋如蚯蚓般蠕动,他知道家中近来祸事不断,才害得长女忧思难安,心里的痛苦更是放大数倍,后槽牙几乎咬碎。 第129章 许通判回答天子问话时,跟来的其他几个太医,负责照料瘫坐在地的宋皇后。 “禀陛下,皇后娘娘的崩裂之症止住了,可眼下皇后不宜挪动,下官们还需要再行施针,还请圣人回避...” 他们其实还需要细致检验皇后流出的淤血,判断此次小产有没有伤及根本。 庆帝只觉多事之秋,竟是一件噩耗接着一件,一波纷扰接着一波,似永无安宁之日... 他强撑着身体,由内侍扶着走出大殿。 殿内的贵女命妇们,也逃难似的往外走。 何年指尖掠过郭静姝腕上的绞丝金镯,想到方才宋皇后就是这样闲话家常般,拉着郭静姝问些家长里短,代替天子表达对老臣之女的爱护... 那时,宋皇后大约笃定,这性子软弱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娘,必然是她们拿捏郭御史,敲打郭御史的软肋之处... 正如前世,他们这般对待自己一样。 可这次,他们终会害人反害己... 纵然太医院还没有得出结论,何年心里也明镜一样清晰,宋皇后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孕育子嗣了。 她下了死手。 行至宫门外,快要上各自的马车时,郭静姝才恍然意识到,沈初照送自己的香囊丢了,她急切的在侧裙边翻找,满脸都是歉疚之色。 何年拍了拍她的手,苦笑着说,“许是方才惊慌中挤掉了,没关系,我再做一个送你就好...” 郭静姝红着面皮道谢,只觉沈初照热心又赤诚,不仅送自己香囊,还主动陪在她身侧,并不像过去以为的那般倨傲。 而何年目送郭静姝上了马车,才恍惚的朝着自家马车走去。 正待要提着裙裾迈上去,被人一把拽住了手腕,抬眸间,李信业已将她连人带入怀里。 “秋娘在想什么,忘了神?” 何年闻到熟悉的气息,伸手握住了他。他立刻反手扣住,十指相缠的瞬间,掌纹与掌纹宿命般嵌在了一起。 “我在想,自你重生以来,虽然已提前布局,但该发生的事情注定会发生,只是结果有所不同。比如母亲会中毒,普荣达进京求亲,宋皇后会怀孕...所以,我在想,前世郭小娘子跳湖而死,会不会和宋檀有关?经过了今日之事,郭小娘子的因果,是不是已彻底改变?” 第100章 ◎天子的孝心◎ “每个人的因果都在改变...” 李信业解开女娘颈间的雪貂斗篷系带,指节掠过她发间凝结的冰晶。莹白雪粒在他掌心化作细碎水光,他低沉的嗓音亦浸着温润水汽。 “虽然母亲避无可避还是中毒了,但万幸没有伤及性命。而普荣达纵使再度进京求亲,却不会如前世那般顺遂;至于宋皇后,腹中龙胎未能保全,更因小产伤了根本...” 他捻着指尖残留的水痕,话音忽而转轻,“秋娘,这盘因果棋,到底被你我破了命盘死门,想来郭小娘子也会因秋娘的庇护,而命数不同吧!” “我只怕她早将芳心许了宋檀...” 何年从袖兜里掏出那枚香囊,信手掷入鎏金走马炉,幽蓝火舌骤然腾起,将锦缎吞作簌簌焰团。 “正是发现她对宋檀有意,我才不敢明着提醒她,只怕她当我是嫉妒使然,故意从中作梗坏她好事......而如今宋家又视她为肥羊,她若情丝缚心,甘愿往那火坑里跳,我哪能时时刻刻防得住?” 她话音未落,余下半截话,骤然被李信业掌心截在唇间。 他捂住她的口鼻,指节间是尚未散尽的冰雪气息,目光却凝在袅袅升腾的青烟上。 “这香囊既然含有阴私之物,秋娘这般焚化,岂不是会伤及自身?” 异香混着记忆涌上喉头,李信业蓦地想起前世她连饮三载避子汤,不仅未能受孕,更败了根基气血,再无生孕可能...... 此刻见她随手焚烧这等落胎的东西,往日种种与眼前光景骤然重叠。 李信业掌心发冷,意识到秋娘这般作态,是对子嗣一事毫不在意。 “想什么呢?”何年拍掉他欲取香囊的手,又拂开他覆在鼻息上的掌心,“我不过是觉得烧了才安心,这等要命的东西,留在身边总是祸患...” 她指尖拨弄着香著,“至于里头的红花与茉莉根,若遇怀胎妇人,这是穿肠毒药;于我这般未孕之躯,顶多催动月信罢了!” 火舌吞吐的焰光,映得她脸颊上都是红色。 李信业收回手,心里还是不自在,“秋娘很怕郭小娘子,会嫁给宋檀?” 何年反问李信业,“你不怕?” 李信业眸色低沉,“若她果真愚蠢,想不通其中关窍,着了对方道,不过是多费些心思,重新谋划而已,也没有什么可怕之处......” 李信业行军打仗多年,养成流矢穿帐也能淡定喝茶,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性子,在他看来,郭小娘子这个变量,完全不足为惧。 “那是因为你是男子,生来就是执棋者。”何年凝视着香囊在铜炉中蜷为灰絮后,才回望着李信业,眼里有落寞的神色。 她今日亲眼见宋皇后满身是血,若说毫无触动那是假的,事实上,她五脏六腑都绞着疼。 这是她第一次亲自动手,除掉一条无辜的生命,也是第一次亲自动手,毁掉一个女人的一生。 宋皇后这辈子算是完了,可她也全无半分喜悦可言。 “李信业...”青烟掠过她蹙起的眉峰,何年语气含着悲哀,“女子天生被视为资源,但使用权不在自己手上。这个时代的女子,更是镶在舆图上的朱砂痣,点在哪里都由不得自己。待悟透这抹红原是可作印泥拓山河时,朱砂痣也成了蚊子血。” “郎君们打从开蒙便读《策论》习《六韬》,懂得如何掠夺各种资源,而女子却要在胭脂盒里学《女诫》,练习如何取悦一个掠夺者。这便意味着,纵是同等错处,于男子是枰中弃子犹可易,于女子,便是血浸的残局。” “你想我如何能不怕?”她尾音里压着颤,“我怕极了,我怕一个疏漏,便毁了郭静姝的一生。毕竟,宋檀可以娶错妻子,郭小娘子却不能嫁错夫君......” 李信业见她所忧心的既不是宋檀,也不是宋檀会另娶新妇,蟒袍玉带下的紧绷脊背稍松三分,眼底晦涩光影,化作流转的柔波,望向女娘的眸光也格外柔情。 “秋娘不是资源,是执棋手,若是秋娘愿意,我这副过河卒,可做你掌中棋...” “李信业”,女娘眼里闪过动容,“我过去总觉得,高台上的神女不该动凡心,只能高坐供台享受跪拜,若是沾了俗世情字,便容易跌入凡尘,堕入泥污。可为何你说要做我掌中棋时,我偏偏受之有愧呢?” 女娘素手停在他的喉骨处,堪堪擦过喉结。 “我心中的北境王,执虎符踏碎灵关,战袍浴血仍能笑啖炙羊肉,脊骨从不曾为旁人折半分...” 也不须为任何人折戟沉沙。 车帘被风掀起,日光斜切过李信业绷紧的下颌线。 他随着她动作抬起下颌,由着女娘在喉骨处落下一个吻。 “秋娘不是旁人。” 李信业声音闷沉,骨节分明的手掌拢住怀中人后颈,将女娘莹白的脸颊,按在滚烫胸膛。 他的鼻尖深埋进雾鬓里,女娘发间幽香浸透肺腑,缠裹住每一寸呼吸,惹得他喉结滚动。 “秋娘的发,好软...” 手指蜷入绸缎般的乌发,本来只是出来看一眼她,此刻只想永久沉溺下去。 “铛——” 铜锤敲响红漆云板,正午时分的鼓楼声波荡开,这是皇家寿宴启动的信号。 七十二座青铜编钟同时震动,宫鼓沿中轴大道依次敲响,声浪掠过宫殿琉璃瓦顶,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乱响。 庆帝虽心力交瘁,但按照礼部既定章程,所有仪式环节仍须完整执行。 九重宫门外,朱漆金钉的中央门洞平日紧闭,此刻却由十六名力士,推动枢轴缓缓开启。 庆帝衮冕垂旒,踏着猩红毡毯,登上五丈高的凤楼城台,俯瞰着御街跪拜的数万百姓。 礼部尚书沈清介,跪呈錾金蟠龙盏时,城下立时山呼万岁,声震得满城雀鸟乱飞。 庆帝执盏向南三举,第一口祭天泼洒于汉白玉螭首,第二口倾入金瓯永固杯传至太庙,第三口方就唇沾湿,这便是与民同饮了。 皇后不能露面,是周太后陪他站在城楼告慰百姓。 周家向来在百姓中积威甚重,周太后朝着百姓招手示意,底下民众爆发出一阵欢呼。 有人小声发问,“今年怎么是太后亲临午凤楼,怎么不见皇后凤驾?” 底下传来回答,“自是宋家出了那等丑事,没脸见人呗,你看天子旁边站得官员,哪里有宰相的位置?” “听说辞官了...” “可不是?寻常人都怕娶错媳妇,宰相大人娶到那样的恶婆娘,自然也带累仕途...” 庆帝听不到下面的窃窃私语,但他心知肚明,若是不来午凤楼走一遭,那满城百姓都要揣测天家秘辛,暗传天子许是出了什么事... 第130章 李信业挑起帘子瞧了眼外间,这里是内宫偏门,距离午凤楼的中央门尚隔着几条宫道,他懒怠管外面的喧嚣,声音里含着眷念。 “秋娘,中宫能否承祧关乎社稷,那帮大臣必然还在等消息,我是听闻皇后宫中宴席已散,贵女们各自家去,特意来瞧你一眼...” 他这几日早出晚归,二人连温存的时间都没有,皆为今日背水一战。 李信业垂眸衔走她唇上胭脂,粗粝指腹碾过唇瓣残红,喉间漏出熔岩般的气音,“秋娘...”他哑着嗓子,“今日这出戏才揭了红牙板,真正压轴的重头戏还未登场,我这会儿还要回去,秋娘先行家去,且等我消息......” 他的灼热声线混入女娘耳后薄汗,震得女娘肩头发颤。 “李信业”,何年气息有些紊乱,“无论事情顺遂与否,都不要贪功冒进,宋居珉既然已经与普荣达联手,他们只等你出头好设个靶子,将矛头转到你这里,你务必要保全好自身!” 李信业点了点头。 他起身回到寿宴上时,炙鹿脯已整块铺在白玉雕琢的雪山上,冰裂纹瓷盏里浮着雪莲羹,长案中间摆着的是九霄金鳞炕羊。 炕羊是大宁国宴上的重头菜,其中需要的御羊,是通过榷场贸易从北梁采买的草原膘羊。 膘羊肉质肥美,膻味较轻,向来是皇室宴席的首选。 而九霄金鳞炕羊的做法返璞归真,先将整羊用香料腌制一天,使其肉质嫩滑,骨缝沁出琥珀色脂,然后置于特制土灶中以炭火煨烤一夜,这样整羊外皮酥脆、肉质鲜嫩,入口生香。 只是,李信业早一步回来,天子还未驾到,留在这里都是不需要登楼的官员。 宋居珉因家事暂避风头,故而没有伴驾亲临午凤楼。 此时盯着李信业,意有所指道,“将军好兴致,这个节骨眼上还有心情外出赏雪?” 李信业心道宋居珉也是好兴致,这个节骨眼还有闲心管他去做什么? 但他面上不显,敛眉坐在曹茂边上,似听不出宋相话里试探。 “内人向来胆小”,李信业恭敬回答,“方才在皇后娘娘宫中受了惊吓,臣去看看她...” 他甫一提及宋皇后,宋居珉脸色瞬息黯淡下来。 片刻之前,太医院院判许守仁躬身立于珠帘之外,脊背如压着千钧重的药杵,向着外间天子叩首道,“皇后娘娘气血两亏,胞宫受创至深,臣斗胆断言,此番凤体之损,恐难再结珠胎。” 若是长女无法诞下皇嗣,那宋家多年来辛苦经营,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宋居珉神色难看,普荣达也坐立难安。 殿中诸人又等候了一刻钟后,庆帝才姗姗来迟。 他实在不想面对眼前残局。 果然,周太后刚一落座,就指着普荣达道,“你这北梁庶子,欺周家无人,焉敢这般诓骗羞辱哀家?” 她对着庆帝道,“陛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哀家受辱吗?” 没等庆帝回答,凤头拐杖落地,伴随着周太后的一声长叹,“吾儿昭隆若是活着,哀家何至于落魄至此?” “太后,实在是误会啊!” 不等庆帝为难,普荣达上前一步,大呼道,“本皇子也是受了诓骗,这北地小儿,定然是见父皇重金寻访周家遗孤,这才冒充周家后人...” “幸得太后凤目如炬,否则本皇子此刻,仍蒙在鼓里!” 他忽地伏低脊背,虽然同样是抚胸礼,却比先前恭敬谦卑好几倍。 “求大宁皇帝圣裁!”普荣达将镶着狼睛石的木匣举过头顶,“本皇子奉国书而来,今聘礼清单呈递陛下,所求不过两国盟约永固,世代交好而已!” 他抬头直视御座,脖颈青筋暴起,喉音陡然拔高,“既是诚心求娶,若故意送个假郎君欺骗太后,这满朝文武皆是周家故人,行如此容易被拆穿的事情,岂不是多此一举,自断和亲之路?” 参知政事韩焘拱手出列,脸上堆满笑。 “陛下,太后,要老臣来看,这其中说不定有什么误会?三皇子既是为议亲而来,何必多生事端呢?” 大理寺卿裴中也道,“陛下,不若将这冒充周氏遗孤的黄口小儿,交给大理寺调查清楚,验明正身后再行定夺?” 宋居珉回头瞧了宋鹤一眼,宋鹤回以安抚的眼神。 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方才庆帝按照仪程去午凤楼,接受万民叩拜的功夫,他早派人去找庆帝的生母徐德妃。 宋相掩下忧虑,适时出列劝解,“陛下,今日万寿圣节,何事能越过天家生辰?” 他指着金漆龙纹的炕羊提醒道,“吉时将至,请陛下先行开膳礼。” 按照祖制,御前炕羊需行三撕之礼:皇帝金箸初触羊耳,礼官高呼‘风调雨顺’,撕下羊耳抛入青铜火鼎;次取羊尾时齐颂‘国泰民安’,将羊尾供于天地祭台;待第三筷银箸夹取羊肉,群臣方得举盏同庆。 “宋相所言极是...”殿外传来温婉声音,徐德妃由宫女扶着跨进殿*来。 她望着庆帝,眉间凝着忧色,眸光蓄着泪水,“皇儿生辰,圣寿正旦,礼乐备而嘉禾生,自然该安安稳稳过个节庆,岂容琐事喧御陛之前?” 徐德妃立在天子御座之下,细细端详着皇帝面容,满眼疼惜。 “皇儿近日又清减了?纵有万钧国事,为何不能明日再议?” 按照位份,徐德妃该向周太后行礼,可她此时只顾擦拭着眼泪,这逾矩的泪珠,倒成了无声的耳光。 毕竟,于周太后而言,庆帝并非是他亲子,自是疏离。可于庆帝而言,周太后又何曾有慈母的样子? 群臣目光在两位天子母亲身上游走。 庆帝这位生母很少露面,皆因位份低微,原为宪宗皇帝身边嫔御,后因生育晋为婉仪,庆帝即位后,才追赠为德妃。 而庆帝得位不易,继位后碍于周太后和周家势力,对这位生母也多有避讳。 可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 李信业记得,前世这个时节,周庐净身入宫开启宦途。 不过一年光景,这个眉目清秀,城府极深的内侍,便步步为营站稳脚跟。既得庆帝青眼擢为皇城司司使,又借周太后在后宫暗植的势力互为表里。 不过,等到他权柄在握后,就效仿庶子显达便抬举姨娘的做派,撺掇庆帝逾制晋封其生母为贵太妃,先是赐居合福宫,享半副太后仪仗,后来升为德原太后,移居庆寿宫。 而郭御史等老臣,认为此举有违祖制。坚持‘继嗣继统’,反对生母压过嫡母。 可那时周家已无血脉,再无威慑之力。 便是天子生母册宝该用银鎏金匣,贵太妃却僭越使用玉匣,出行仪仗也比肩周太后,御史们也只能屡次三番劝谏而已。 待郭御史离世,先帝朝三十余言官仅剩半数。余者或流放,或贬官,更多被庆帝借‘巡察盐铁’之名外放。 这般腾挪间,御史台的铜匦早成了空响的匣子。 庆帝为了抬生母位份,打压李信业,不惜架空台谏院。 而宋皇后诞下皇长子后,宋丞相势力日渐坐大,庆帝越发倚重皇城司统领周庐。 可怜安排周庐进宫的周太后,一番筹谋终是替人做嫁衣,晚年光景凄凉,于慈宁宫冷殿咳血病逝,孤零零薨在积灰的凤榻上。 当然,那时周庐也不知道,他动手逼死的周太后,是他父亲最疼爱的亲妹妹,他残存于世的血亲,也是自己的亲姑母。 造化弄人,李信业当时为了争取庆帝信任,在庆帝追封生母时,顶着御史‘嫡庶尊卑乃宗法根基’的谏言,站出来支持孝道,认为孝敬血亲乃人之常情,天子以孝治天下,合该如此。 如今细想,这不过是庆帝借他这把刀,破开礼法铁幕,为自己谋取私利而已。 龙椅上的这位天子,一直将人心当作黑白子,一切都服务于自己的帝王之术罢了。 而李信业重生后,率先找到周太后合作,何尝不是带着几分前世的愧疚? 李信业沉眸回忆前世光景,听闻上方传来冷笑。 周太后扶着凤座起身,满眼都是冷色,“按照徐德妃所言,哀家的父兄为大宁鞠躬尽瘁,如今有番邦皇子找人冒充周家血脉,竟然只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不该烦扰圣躬?” 徐德妃绞着绢帕垂首抹泪,鬓边点翠步摇簌簌颤动。这刻意示弱的姿态,倒显得她们母子在这九重宫阙里,有寄人篱下之感。 宋居珉轻咳一声,打破僵局。 “太后容禀,三皇子远道而来,定罪总需实证。”他躬身指向阶下少年,“不如先将这冒认周家血脉者,移交三司核查。” 宋居珉转头望向御案,“这金漆炕羊乃是吉羊,若是凉透恐损圣寿吉兆,请陛下先行开膳礼...” 他特意加重‘吉羊’二字,缓步走到周太后座下,躬身道,“三司今夜便能呈上核查文书,断不会误了太后娘娘追查周家血脉的正事。” 第131章 他言辞恭谨小心,好像周太后是极难伺候的人。 周太后看着这群人惺惺作态的样子,还想开口训斥,周庐按住她手背,以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凤头杖在金砖上刮出细响,终究化作一声冷哼。 但这声冷哼,也很快淹没在喧嚣里。 庆帝按祖制完成开膳礼后,群臣举盏贺寿。 庆帝有心缓解与周太后的关系,特意将御案中央的八宝攒金盘往前推了推。 这盘取自金漆炕羊身上,以肝脏制成,以百种珍材煨制的‘百寿肝膏’,是历来只供天子独享的珍馐。 庆帝亲手将玉碟奉至周太后案前。 “母后尝尝这百寿膏,入口即化,最是滋养。” 盘底金漆云龙纹正对着徐德妃的方向。素日娇柔的德妃,捏着酒盏的指尖发白,面上仍勉强挂着笑。 周太后似不意外,毕竟去岁这盘百寿肝膏,庆帝也是当着群臣面前,亲手捧送给她。 她那时还单纯的以为,这位皇帝敦厚仁慈,纵然她的昭隆不在了,凭借先帝去世前的苦心安排,她总能在深宫里得个安稳余生。 可现在接过这盘珍馐,周太后唇角挤出淡薄的笑。 “陛下孝心,哀家愧领了。” 她凤甲在盘沿刮出细响,忽而转向身侧问周庐,“哀家的玲珑带来了吗?” 玲珑是周太后养得一只金丝雀,骄养无比,太后常带在身边。 周庐立即叩响腰间银符,侍从捧来缠枝纹鸟笼。笼中金丝雀尾羽泛着霞光,正歪头啄理翅间绒羽。 “玲珑今日还未用膳呢。” 周太后舀起半匙肝膏,在雀儿朱砂喙上轻点。 徐德妃见皇儿自己也舍不得吃的珍馐,竟被周太后随手喂了鸟儿,眼中阴霾更甚。 可谁知,那金丝雀方才还在笼中欢快啼鸣,转眼便直挺挺栽倒下来。 周太后手中的描金瓷勺,‘当啷”坠落在地,身侧宫人也倒抽冷气。 “有毒,百寿膏有毒...” 周太后僵坐凤座,呆楞半响才爆发一声哀嚎,“这是有人要哀家的命啊!” 第101章 ◎死于风疾◎ “传太医令!”庆帝厉声喝道,眼底寒光乍现。 殿内霎时死寂,唯有那只通体雪白的金丝雀,僵死在绣金软垫上,琥珀色的眼睛大睁着,倒映着满殿的辉煌。 御膳房总管膝行三步,冷汗浸透绛紫官袍。 “陛下明鉴!太后的膳食,经银针验毒、内侍试尝,太医核验等十二道查验,未曾发现有毒啊!” 太后攥紧凤椅扶手,凤眸凌厉,质问道,“若是无毒,那哀家的玲珑怎会突然暴毙?” 他身旁的周佑宁,轻抚着她颤抖的肩背,指向缠枝鸟笼,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意。 “这只玲珑是姑母精心养了七年的心头肉,平日连羽毛都要用金梳细细打理。今日圣寿佳节,姑母特意带它来沾沾喜气...” 他声音陡然拔高,“可诸位也看见了,玲珑方才还扑棱着翅膀活蹦乱跳...怎吃了几口‘百寿肝膏’,转眼就僵死在这金笼中?” 庆帝身边的内侍薛公公缓步上前,手中银针泛着冷芒。 他手腕一翻,两指轻旋,三寸银针没入那碟‘百寿肝膏’。待片刻后拔出银针,凝神细看,针身依旧莹白雪亮,未染半分晦色。 薛公公面露愁苦,“老奴愿为陛下分忧。” 他沙哑的嗓音在殿内回荡,枯瘦的手指,已剜起一匙膏脂送入口中。 满殿朱紫贵胄屏息凝神,只见他喉结上下滚动,将那一口肝膏尽数咽下。 三息、五息... 薛公公仍垂手而立,连眉头都未皱一下,“老奴吃着倒是无事。” 刑部尚书张希颖,应声道,“薛公公既安然无恙,莫非太后的金丝雀本就患有痼疾,受不得这等膳食?” 周庐轻抚袍袖,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言辞却含着讥诮。 “张大人执掌刑部多年,想必熟读史籍。可记得前朝旧事?那时宫中为防鸩毒,特以金丝雀验膳。概因此鸟体态纤小,肠胃敏锐,纵是微量剧毒,亦能立时显现...” 张希颖正待反唇相讥,殿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只见太医院院判徐大人,步履匆忙地踏入殿中,官袍下摆犹带血迹,显然一个上午都未曾歇脚过。 他顾不得拭去额间细汗,匆匆向御前一礼,便从随侍医官手中接过乌木药箱,取出银针、验毒石等器具后,即刻俯身开始查验。 徐院判凝神屏息,先以二指拨开金丝雀的眼睑,细细查验其瞳孔色泽变化。 待取得太后同意后,他从药箱中取出一柄薄如蝉翼的柳叶刀,手法娴熟地划开雀腹,继而以银镊翻检脏腑,观察肝胃二处的色泽变化,时而凑近细嗅,时而以素绢拭取汁液验看。 片刻之后,徐院判将银镊置于案上,恭敬叩首道,“启禀陛下,经查金丝雀脏腑,其肝胃黏液呈青绿色泽,此乃毒物侵蚀之相。可毒理一事最忌妄断,尚需另剖一只活雀比验,方可定谳。然老臣惭愧,虽侍奉御药房二十载,于飞禽构造乃至解剖之术,却不甚精通...” 徐院判略作停顿,又补充道,“倒是听闻大理寺有位奇才仵作,名唤王宴舟,此人不仅精研人体构造,更通晓百兽脏腑之异同。若得此人相助,必能更快查明真相。恳请陛下恩准,传召此人入宫协查。” 大理寺验尸房内,万寿节的喧嚣透过窗棂传来。 满城朱红彩绸,刺得王宴舟眼底生疼。他索性闭门落栓,将满街锣鼓声隔绝在外,独守验尸房内那盏明灯。 青白灯光下,香穗的尸体静静陈列在冰床上。经过数日低温保存,那些触目惊心的解剖痕迹,反而愈发清晰可辨。 断裂的喉骨断面渗出淡黄色组织液,呈现出诡异的透明感。 王宴舟的指尖精准地卡在颈骨裂痕最深处,以银探针拨开喉部组织,露出断裂的舌骨与粉碎的软骨,灯光穿透碎片,在其表面投射出发散状的裂纹阴影。 王宴舟眉头紧锁,取规尺反复丈量后,提笔在验尸录上记下复查结果。 “大理寺第十日复核笔录:验得死者颈骨横向断裂,颈动脉受压处的淤血面积足有铜钱大小,软骨粉碎性骨折,碎片呈焰火状分布。兼之伤痕自下而上施力,指印间距宽达三寸有余,淤痕边缘参差,皮下肌理迸裂处还残留着明显的指甲抓痕,可确定为成年男子全掌之力扼压所致。排除女子作案可能。” 因为男性的手较大,掐痕也会相对较深和宽,且伴有皮肤撕裂或淤血。而女性由于手较小,掐痕则位于较高的位置,相对较浅和窄,且边缘较为整齐,淤血情况较轻。 身后的锅炉下,炉火正旺,铁锅中翻腾的骸骨散发着刺鼻的腐臭。 王宴舟神色如常,他写完验状后站起身,手持长钳拨弄着白骨,时不时从沸水中挑起一块,对着亮光细细端详。 他答应过沈初照,拿出细致完整,具有绝对说服力的证据。 那除了这具尸体外,他还要叫那一百多具白骨,也能成为有力的呈堂证供。 他正检查着骨头,门外传来一阵剧烈的干呕声。 小黄门扶着门框,脸色煞白,还未进门便被尸臭熏得踉跄后退。待勉强稳住身形,掀开布帘一看,登时魂飞魄散。 那疯子竟在煮人骨! “王、王仵作!”内侍声音发颤,强忍着胃里翻涌,“陛下急召,您……您快些收拾,随咱家进宫面圣!” 王宴舟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小黄门拽住衣袖,只仓促告诉他,“万寿宴上太后的膳食有毒!” 还未等他细问,两名禁军已大步踏入验尸房,不由分说将他连人带验尸箱架上了马车。 车厢颠簸,王宴舟扣紧箱中骨刀,才从随行内侍口中问出更多详情。 原是太后用膳时,金丝雀啄食了盘中‘百寿肝膏’,不过须臾便羽翼僵直,当场毙命。 王宴舟冷笑一声,指腹摩挲着工具。 马车奔跑在宫道上,王宴舟还可以听见远处笙箫鼓乐,百姓欢呼的声音。 整座京城仍在为天子万寿沸腾。大街两侧彩绸翻飞,孩童们踩着高跷撒铜钱,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 这些欢庆的百姓怎会知道,此刻天子端坐在御座上,看着毙命的金丝雀,根本无心宴饮。 “王卿。” 王宴舟进殿行礼后,庆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朕听闻卿精于验骨,卿且看看这金丝雀,可验得是否死于中毒?” 他今日势必要将中毒之事查个水落石出,否则那碗‘百寿肝膏’是他亲自奉给周太后的,偏偏他的生母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展示一番‘母子连心’的戏码,若查不出个子丑寅卯,这叫大臣们作何感想? “臣愿意尽力一试。” 大殿内龙涎香氤氲,却掩不住王宴舟身上传来的血腥气。他匆匆入宫未及更衣,一袭验尸穿的靛青棉布袍,在满殿金线蟒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 第132章 垂首跪拜时,他余光瞥见御桌上搁着个金丝笼,里头躺着那只雀尸,羽翅间隐约透出青紫。而一旁的笼子里,一只同样雪白的雀鸟,惊恐地扑腾着翅膀。 礼毕起身,王宴舟从袖中抖出一方素白绢帕,在众臣的注视中,径直铺展于御案之上。 他眉头微蹙,割开雀鸟嗉囊,以银镊拨开后,细细观察着雀鸟五脏六腑的颜色和纹理。 此时内侍又奉上一只活雀。 王宴舟如法炮制,两相对照:活雀肝脏鲜红饱满,胃壁光洁;而死雀的肌理间,隐约可见蛛网般的淡黄色纹路。 王宴舟剖开死雀排泄的地方,将浅绿色的排泄物捻在指尖闻了闻,就在群臣有些反胃,觉得恶心的时候,他竟然指尖放在舌尖浅尝了一口,“有金风腥气。” “取清水一盏。”他头也不抬道。 待内侍战战兢兢呈上玉盏,便见他将雀胃浸入水中,不过三息,清水竟泛起幽蓝的微光。 “再取一碗醋水。” 内侍又奉上后,他将死雀的五脏六腑,都浸入醋水中。然后将碗连同胃里残留物,一同放在铜板上烘烤。 待大殿内冒出一股微臭的气味后,他放下镊子,躬身道,“禀陛下,臣可以确定,太后娘娘的金丝雀,死于汞中毒。” 庆帝不可思议道,“这么短的时间,卿不仅确定中毒,还能确定所中何毒吗?” 王宴舟笃定道,“陛下,臣见死雀肝脏,有几不可见的朱红色斑点,又观它肠道浆膜层泛珍珠光泽,与臣幼时豢养的鹦鹉死状相像。臣的那只鹦鹉,乃是偷吃祖父丹药而死。臣便怀疑这雀鸟也是死于汞毒。” “陛下,臣的祖父沉迷于修仙问道,臣对汞的气味格外敏感。方才臣取胃内残留物,置于铜板上烘烤,析出银色汞珠。又以白醋熏蒸法蒸尸,水面渗出一缕红色雾气,此乃汞蒸气遇冷凝结所致。朱砂遇热则析汞,可见这只金丝雀,确实死于汞中毒。” 刑部尚书张希颖,如泥塑般侍立,不解道,“可是那盘‘百寿肝膏’,太医并没有验出毒,老奴吃着也无事,难不成这毒量微弱,只对雀鸟起效?那下毒之人所谋在何?” “验不出的毒,才最要命。” 大理寺左寺丞沈初明,忽然出声道,“臣启陛下,昔年江宁府曾破获一桩奇案。有方士以朱砂合药,伪称‘九转还丹’,诱使富户争相购食。当时官府初验丹药,银针亦未显毒。” “然臣复验死者脏腑,见其肝肺皆呈朱砂浸染之相。细查方知,此毒诡谲,少量服食仅致瘾癖,待瘾头渐深,食者自会加倍剂量,终至汞毒攻心而亡。” 周太后闻言骤然色变,手中茶盏‘当啷’一声落在金砖上。 她缓缓抚上心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后怕的颤意,“是了,哀家本就喜食‘百寿肝膏’,去岁的肝膏,陛下就送给了哀家食用,今岁哀家吃了若是喜欢,自然会一直吃下去...” 她染着丹蔻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好个滴水穿石的毒计!” 王宴舟和沈初明,本就私交甚好,听完沈兄所言,他附和道,“陛下明鉴,朱砂已入羊肝,却仍能通过牛羊司查验,御膳房十几道验关,可见投毒之法极为隐秘。臣推测,这毒不是下在熟食里,而是以微量朱砂混入御羊草料,日积月累,毒素渐聚于肝。” “况且,臣过去发现,汞与肉类结合时,银针试毒不显色。每头羊的含量极低,即便内侍口服也很难发现。但若是像太后这样刚好喜食肝膏,那天长日久,不知不觉间,就会毒素累积,成不治之症。” 周庐闻言,指节捏得发白,“敢问王仵作,所谓不治之症,是什么症状?” 王宴舟沉声道,“《洗冤录》载,‘汞入膏肓,其症似风’。汞中毒之人,初时不过头晕目眩、手脚微颤,与寻常体虚之症无异。三月后毒素渗入骨髓,则出现失语搐搦,类似风疾...” 周太后忽然爆发出一阵哭泣,“风疾之症,那不就是吾儿昭隆的死状嘛?” 群臣哗然,整个大宁谁人不知,昭隆太子病故于风疾,民间又名中风之症。 第102章 ◎困兽◎ 周太后悲泣道,“先有吾儿昭隆遭人毒手,今又如法炮制加害哀家!这般狠毒手段...” 她掩面而泣,珠泪涟涟,“莫非周家人活着,就这般碍人眼么?” 殿中群臣闻言,顿时哗然。 庆帝急忙起身,躬身请罪,“母后受惊,皆是儿臣不孝,未能护得母后周全。儿臣即刻命三司会审,严查此案。若不能查明真相,揪出幕后主使,儿臣誓不罢休!” 他转向殿中众臣,沉声道,“传朕口谕,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即刻会审此案,务必今日之内查明真相。朕就坐在这里等着,定要给母后一个交代!” 殿中老臣们闻言,不禁面面相觑。 大宁律制,重大案件确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复核,御史台监察,三司会审之制本为非常之举。往年偶有大案,方动此制... 然而今岁入秋以来,三司会审竟成常态! 此番太后遇险,再启三司,纵使庆帝有心压制民间舆论,这接二连三的大案要案,又岂能瞒得过天下人的耳目? 届时民间物议沸腾,朝野震动,必然有损天子声威。 徐德妃虽心疼儿子,却不敢轻举妄动,对周妙影更是心存忌惮。 她本是萧皇后一手提拔的宫女,因性情温婉、善解人意,曾深得先帝宠爱。那时春风得意的她,何曾将当时还是惠妃的周妙影放在眼里? 后来先帝为她的皇儿迎娶宋家贵女,更对她母子恩宠有加,让她一度以为皇位已是囊中之物。 谁知萧家倒台后,风云突变。萧皇后被废,反倒是向来不受太后待见的周妙影,一跃成为新后。 直到那时,徐德妃才恍然大悟,先帝所谓的恩宠,不过是以她母子为饵,替真正的储君挡去了明枪暗箭,也是迷惑萧太后之举罢了。 所幸她出生寒微,反倒成了护身符。而萧家倒台后,宋家又日渐势大,兼之昭隆太子福薄早夭,皇儿这才侥幸登上大位。 可方才周太后那番诛心之言,分明暗示昭隆之死另有隐情。这般说辞,岂非将她母子置于众矢之的? 徐德妃面色倏地煞白,指尖死死攥住锦帕,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北梁三皇子普荣达,冷眼环视殿中众人,眼底俱是困惑。 这些大宁朝臣个个身形清瘦,倒把心思都长在了九曲回肠上了。不过一顿御膳的功夫,竟能演变成这般云谲波诡的局面? 他暗自摇头,难以参透这其中的暗潮汹涌,目光却不自觉落在李信业身上。 这位素有‘北境狼王’之称的悍将,此刻与同僚端坐席间,案前肉食略动几筷便搁置一旁,两人皆是规规矩矩,又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似乎不耐朝堂纷争。 普荣达不禁想起沙场交锋时,李信业玄甲浴血,刀锋所向之处,北梁精骑如秋草般伏倒。而他那双骇人的眼睛里,凝着化不开的杀意,活脱脱是头噬血的恶狼。 可眼下这位杀神正襟危坐,连箸尖都摆得规整。 普荣达半眯着眼睛,他忽然想起草原上的老猎户常说,‘受伤的狼最危险,而会装狗的狼...是要吃人的。’ 李信业越是表现得恭顺谦逊,他心中那根弦就绷得越紧。 能将杀性收敛到这般境地,又如此能屈能伸之人,其心性之深沉,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太后中毒...莫非也是他布下的一步杀棋?’这个念头在普荣达心头一闪而过,但随即又被他自己否定了。 他此行不过是为求亲而来,除了应宋居珉之托,送了个假周庐入宫,并未有其他动作。大宁朝堂上的这些明枪暗箭,按理说不该冲着他来。 大宁官员向来勾心斗角,党派纷争不断,这才叫北梁这些年来,总能趁虚而入占尽好处... 唯一让普荣达感到不安的是,他为了掩人耳目,并不是跟着使团进京,而是随着北地贩羊的商队入关。听那仵作的意思,似乎是北地供养的御羊出了问题... ‘可这事与我何干?’普荣达暗自冷笑,既然不是他所为,自然无需心虚。 普荣达盯着李信业时,宋居珉阴鸷的视线也锁住了李信业。 宋居珉原本只当太后中毒,是寻常后宫倾轧,直到听见‘与昭隆死状相同’,顿时如芒针直刺命门——这分明是有人刻意为之的提示。 他脑中飞速盘算,昭隆之死的秘密,除了他和两个儿子,再无其他人知晓。就连可能窥察到秘密的人,如太子最宠爱的妹妹昭悯,也尽数化作黄土,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一股刺骨的寒意,突然攫住宋居珉的心脏,冷汗霎时浸透了中衣。 他瞳孔微缩,意识到这或许不是针对太后的杀局,而是一张早已悄然收紧的网,可让他惊恐的是,他找不到这张网的经纬从何处织起,更找不到破局之口。 第133章 尤其是天子下令彻查的御羊之事。他从未染指北地商队,更与那些进贡的羊群毫无瓜葛。可这份清白此刻反而成了最大的不安,他连该从何处防备都无从知晓。 长春宫内,庆帝亲自坐镇督办,三司官员不敢怠慢,其余群臣如坐针毡。 席间珍馐早已冷透,却无人敢动筷箸。 李信业眼帘低垂,掩去眸底锋芒。 猎手最愉悦的时刻,莫过于看着猎物自己踏入死局。 他安静坐着,余光扫过面色惨白的宋居珉,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香漏中的细沙簌簌而下,暮色渐浓,浸染殿宇。宫人们手持烛台,依次点亮殿内宫灯,摇曳的烛光,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而群臣久候多时,焦躁之情已溢于言表。低语声如涟漪般在殿中扩散,不安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 就在这紧绷到极致的时刻,‘嗒、嗒、嗒...” 殿外突然响起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心弦之上。 御史中丞郭路,领着几名差役鱼贯而入。这些人手中捧着覆有素绢的漆盘。 他行至庆帝面前,肃然跪拜,身后差役齐刷刷单膝点地,将证物高举过顶。 郭路声音,清晰在殿内回荡。 “启禀陛下,幸得王仵作点破关窍,毒自御羊饲草而起,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当即分头协作,办案效率远超平日。”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臣等即刻派人彻查牛羊司,很快锁定了供应御羊的北地商队。未料正要提审商队首领时,此人竟咬碎牙中暗藏的药囊自尽而死...” “臣等当即提审其余人,栈丁供认亲眼见饲工往草料掺入朱砂。然而那饲工坚称所用乃‘赤霞粉’与茜草,还说这是宫中惯例,御羊入宫前的最后一餐,皆要如此喂养,这样御羊才会眼睛清明,皮毛鲜亮顺滑。” 郭路双手捧起一卷染着草渍的账册,躬身向前,带着几分凝重,“陛下明鉴,臣已将涉事的赤霞粉、茜草并往来账册、画押供词尽数带回。” 他衣袖间还沾着牛羊司的干草碎屑,却顾不得拂去。 庆帝略一颔首,侍立一旁的内侍总管,立即躬身接过账册。 徐院判与王宴舟也同时出列,默契地分头行动。 年迈的徐院判从袖中取出柳叶小刀,动作沉稳地挑开盛放‘赤霞粉’的锦囊,刀尖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与此同时,王宴舟已取来一盏清水,微微俯身,目光专注地盯着徐院判手中的动作,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上首将手中供词缓缓合上,有些疲倦的问郭路,“为何只见郭爱卿一人复命?裴卿与张卿现在何处?” 郭路躬身回道,“禀陛下,北境商人过境时,皆有批文和人数记录,但是臣等在检查过程中发现,这个北地商队少了三个人。裴大人和张尚书,正带人追查此三人下落。” 此言一出,普荣达心头猛地一沉,他正是那个‘缺失’之人。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暗自思忖:若矢口否认,待商队众人被提审,自己行踪必然败露;可若此时认下,岂非自投罗网? 就在此时,宋居珉察觉到三皇子的异样。他侧目望向普荣达,两人目光交汇间,宋居珉陡然明白,原来症结在此! 他只知道三皇子先于北梁使团入京,却不知他是跟着北地商队入京。 三皇子也浑身一颤,袖中双手不自觉地攥紧。随商队秘密入京这个计划,本就是狸奴一手策划的!当周庐身份败露时,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这个心腹谋士。 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普荣达喉间泛起一阵腥甜,仿佛吞下只活苍蝇般恶心。 这些年,他自以为将这只狡猾的‘狸奴’,驯服得服服帖帖。这个王家旧奴不仅为他出谋划策,更屡次设局让大宁损兵折将。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次试探:当他下令屠城时,狸奴眼中竟闪着兴奋的寒光,亲自带兵血洗北境三镇。 ‘原来...都是做戏。’普荣达齿缝间渗出冷笑,那些所谓的‘背叛故国’,那些精心设计的‘投名状’,不过是为了取信于他的表演。 怪不得这段时日,他如何都找不到他,原来这条毒蛇早就嗅到危险,提前溜之大吉了。 最讽刺的是,他竟把这条毒蛇,当成了最忠诚的猎犬! 普荣达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故意摆出一副烦躁的模样,拱手道,“陛下,我们北梁人生来就在草原上驰骋,最受不得拘束。今日被关在这大殿一整日,实在憋闷得紧。” 他刻意加重了‘关’字的语气,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桀骜。 顿了顿,他又换上几分热切的神色,“本皇子此番千里迢迢而来,为的就是求娶大宁公主。既然今日有幸入宫,不如请陛下开恩,让我先见一见未来的王妃?” 他心中暗自盘算:即便追查到他身上,至少也需三五日工夫。不如趁此机会先把婚事敲定,届时再找个由头脱身。 想到此处,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但面上仍保持着诚恳期待的表情。 庆帝尚未答话,周太后已冷声打断,“三皇子好大的口气!”她凤眸微眯,指尖重重扣在扶手上,“哀家中毒一事尚未查明,偏巧就发生在你入宫的时候,如今留你在此配合查案,已是给足北梁颜面。” 她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普荣达,继续道,“更何况,我大宁乃礼仪之邦,公主金枝玉叶,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莫要把你们北境那套不知礼数的做派,带到我们大宁来!” 宋居珉猛然醒悟,李信业这一手棋下得狠辣,竟借他与三皇子之间的嫌隙设局。 如今木已成舟,他再想撇清干系已是徒劳,眼下唯有与三皇子同舟共济,方有一线生机。 宋居珉整肃衣冠,郑重出列,摆出一副忧国忧民之态,“太后明鉴,老臣斗胆进言。北梁与我大宁邦交,关乎边境百万黎民安危。娘娘凤体违和,老臣感同身受,然两国交往当以大局为重。” 他刻意顿了顿,方语重心长道,“纵有私怨,亦不可因一时意气坏了邦国大事啊。” 周太后凤眸微挑,唇边凝着一抹讥诮的冷笑,“宋相张口闭口都是家国大义,陛下更是处处以江山社稷为重,你们才是大宁天家的体面。” 她指尖轻抚茶盏,幽幽道,“哀家不过是个深宫妇人,方才又险些着了三皇子的道,此刻满心私怨,自然比不上宋相这般...识大体。” 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带着刺骨的寒意。 想到她与北梁合作,险些送侄儿入宫为内侍,她脊背依然能渗出涔涔冷汗。 她若果真着了北梁人的道,周氏一族的香火,岂非要断送在她手中?她届时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父兄? 周太后与宋相争锋相对间,徐院判手捧检验文书,趋前两步跪奏,“陛下明鉴,经臣等查验,这‘赤霞粉’确含微量朱砂与茜草。” “此二物相合,能刺激牲畜血脉,使其短时间内,毛色鲜亮如缎,品相好看。民间贩夫走卒多用此伎俩,在集市上诓骗外行。却不料竟有人胆大包天,敢在御用贡品上做手脚!” 老太医将银刀上的残留物呈上,继续道,“更紧要的是,虽每次用量极微,但毒素会在羊肝中沉积。太后娘娘素喜肝膏,若长期食用...恐有损凤体安康啊!” 普荣达听后,满脸冤屈地拱手道,“陛下明鉴!大宁商贾胆敢欺君罔上,自当严惩这些奸佞之徒。” 他话锋一转,眼中流露出几分焦躁,“可为何要将本皇子拘在此处?” 说着,他刻意*放软语气,却暗含锋芒,“大宁素来以礼立国,但两国联姻关乎万千黎民生计,更关系本王与公主的终身幸福,难道本皇子与公主说句话都不行吗?” 庆帝身边的薛公公,适时上前一步,恭敬却不失威严地开口,“三皇子殿下容禀。非是陛下有意留难,实因太后娘娘中毒一事关系重大。今日恰逢陛下圣寿,本应举国同庆。然陛下为尽孝道,甘愿在此坐镇查案,就是唯恐放错一人,贻误案情。” 他抬眼直视普荣达,语气恳切,“若此刻放殿下离去,传扬出去,岂不成了陛下为贺寿辰而罔顾母后安危?还请殿□□谅我朝以孝治天下的苦心。” “至于三皇子有心见公主一面,不是陛下不开化,而是现下与三皇子年龄相当的公主,唯有先帝幼女昭怀公主...”他面露难色,压低声音道,“偏生公主近日染了怪疾,面上起了疹子,连今日的万寿宴都没有出席...这实在不便见客啊。” 普荣达闻言眉头微蹙。他向来以俊朗容貌自傲,此前早已探明这位昭怀公主,虽年满二八却尚未婚配,容貌也算清秀可人。 本想着凭自己的风采,略施手段便能赢得公主芳心,谁料竟遇上这等变故。当真是时运不济,诸事不顺! 普荣达暗自咬牙,宛如困兽般焦躁。 第134章 他见不到公主,又脱身不得,活似瓮中之鳖。而那张无形的网,却正从四面八方缓缓收拢... 生平头一遭,真切的恐慌如毒蛇般缠上心头。 他本能地望向李信业,却见那人气定神闲地品着茶,连个眼风都懒得扫过来... 仿佛他已是囊中猎物,根本不值得再多费心思。 第103章 ◎三章合一◎ 宋居珉整了整朝服,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明鉴,如今既已查明是北地商队,勾结牛羊司官吏所为,缉拿真凶不过三两日的工夫。” 他环视殿中众臣,语重心长道,“诸位大人已在此枯守整日,于案情无益。不如暂且各归其职,待刑部拿人归案后再行议处?” 庆帝原本坐镇查案,不过是为了洗脱自身嫌疑的权宜之计。 然而此刻,他敏锐地捕捉到殿中暗流涌动。普荣达亟待离开的焦躁,宋居珉看似关切实则急迫的谏言,都透着几分不寻常。 看来此事蹊跷,必有隐情。 庆帝眼中眸光微动,朗声道,“诸卿勤勉王事,夙夜匪懈。然刑狱之事非旦夕可决,今日且散。待真凶落网,再与诸公共议。” 群臣正欲告退,殿外骤然响起沈初明清越的嗓音。 “陛下且慢!臣有要事启奏!” 只见沈初明疾步入殿,袍角翻飞间已利落跪地行礼,他身旁跟着刑部尚书张希颖。 沈初明双手呈上几卷画轴,声音掷地有声,“启禀陛下,经臣查证,涉事北地商队共计一百二十八人,皆为持有官府勘合、常年往来京城的正经羊马商人。而牛羊司自提点以下,官吏杂役共一百零三人...” 他略作停顿,目光如炬,“臣反复推敲,纵使那三名嫌犯行事隐秘,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果不其然,经逐一详查,已寻得两名牛羊司书吏、三名杂役,皆曾亲眼目睹嫌犯形貌。这两位小吏是掌管饲料账簿的九品小官,而那三名杂役,乃牛羊司最底层的苦役,日日与草料牲畜为伴...” 沈初明徐徐展开画轴,继续道,“所幸臣自幼习得丹青之术,方能据其口述绘成此像。只是...” 他指尖轻抚画像边缘,“臣听这五人描述的口音形貌,竟不似我大宁子民,反倒与北梁人特征相符...” 他手腕轻转,将半展的画像悬于殿中,“五人所述虽各有出入,却有三处特征出奇一致,北地特有的穹庐眼窝,常年骑马形成的罗圈腿,以及北地贵族独有的金环压痕...” 画像彻底呈现在众人面前时,他锐利的目光也直刺普荣达,“说来也巧,这三个人,臣刚好见过,就是北梁三皇子普荣达及其亲随...” 殿内骤然响起一片抽气声,群臣面色骇然。 周太后霍然起身,直指普荣达道,“三皇子还有何话可说?!” 她声音发颤,却字字如刀,“你先是遣假遗孤乱我周氏血脉,又在哀家膳食中下毒...” 话音未落,她倏然转身面向群臣,泪落如珠,“诸卿皆亲眼见证!若非大理寺查明真相,这个毒害当朝太后的凶手,竟还妄想娶我大宁公主?!” 她凤目悲戚,声裂金石,“哀家的隆儿啊...” 周太后仰起泪痕斑驳的脸,声音嘶哑如杜鹃啼血,“求陛下重查吾儿昭隆死因!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看看是不是这些内奸外鬼......是不是这些狼子野心之徒...害死了哀家的皇儿!” 庆帝一脸不敢置信,转向沈初明时声音已带寒意,“沈卿,北梁使团尚在驿馆,此案干系重大。你确定那失踪的商队成员...” 沈初明立即跪伏于地,“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经五名证人指认,那人与北梁三皇子亲随形貌九分相似。臣先行进宫禀告,裴大人正带画师沿途查访,或许...”他喉头一动,“或许还有更多目击者...” 普荣达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他此番伪装成商队成员潜入大宁,正是钻了使团规制的空子。按例北梁使团仅需在万寿节当日祝寿,三日内便须离京,全程有礼部官员寸步不离地‘陪同’。 而李信业这些年横扫漠北的军功,早已让北梁边境岌岌可危。 普荣达深知,那些经由探子几经辗转送回的密报,终究隔着一层迷雾,他需要亲眼看看这个强敌的根基。他要亲耳听听市井小贩如何议论边关战事,要亲眼看看粮行米价涨跌几何,更要亲自丈量皇城禁卫换防的间隙... 但这些,他都不能承认。 普荣达离席而起,玉带钩撞在案几上发出清脆声响。他双手交叠深施一礼,宽大的袖袍垂落在地,“大人此言,实在令外臣惶恐。” 抬起的面容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困惑与委屈。 “北梁使团千里迢迢入京,只为恭贺大宁皇帝万寿之喜,怎会行此大逆之事? 他倏地看向李信业,眼里含着质疑,似乎怀疑李信业才是幕后之人。 “陛下明鉴!自入京以来,外臣屡遭刁难。先是求亲被拒,又以莫须有之罪构陷。如今更可笑,竟连商队杂役的胡言乱语都能作为证据?” “陛下,这分明是有好战之人,蓄意要破坏两国邦交!不愿见两国化干戈为玉帛!不愿见大宁与北梁永结姻亲之好!难道陛下真要纵容这等奸佞,毁去边关将士用血肉换来的和平?” 普荣达转移矛盾后,忽然惨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苍凉。 “陛下...”他缓缓展开双臂,玄色衣袖如折翼之鸟垂落,“这些所谓铁证,从验毒的银针到作证的栈丁,哪一样不是出自大宁?外臣便是有千张利口,又怎能辩得过这‘天衣无缝’的局?” 沈初明闻言勃然变色,“三皇子慎言!大理寺办案向来只认证据。若按殿下这般诛心之论,三司会审岂不是如儿戏一般?” 他广袖一振,袖中卷宗哗啦展开。 “刑部验毒文书、大理寺画押供词、御史台监察笔录,哪一件不是铁证如山?若按殿下所言,莫非我大宁三司九卿、六部堂官,都在陪殿下演这出戏?那殿下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普荣达冷笑道,“听闻沈寺丞是李信业的小舅子,张罗寿宴的礼部尚书是李信业的岳丈,北梁与周家有旧怨,与李信业更是有新仇!若是沈寺丞和沈尚书有心帮忙,自然能做到铁证如山的地步...” 李信业上前一步,抱拳沉声道,“陛下明鉴,三皇子前来求亲,微臣从未出言阻挠。两国结亲,本是边关将士之福、百姓之幸。臣虽在沙场与北梁交锋,然兵戈之事,从来只听圣命——陛下主和,臣便卸甲;陛下主战,臣即拔剑。” 他目光如炬,直视普荣达,“今日三皇子疑臣构陷,便是疑陛下授意。更何况...”他声音陡然一沉,“臣之姻亲皆为陛下肱骨,三皇子今日当廷污蔑,莫非是要离间我大宁君臣?此等诛心之言,究竟是何居心?” 李信业喉头微动,转而面向庆帝,声音低沉而恳切。 “陛下,臣今晨呈上万寿公造像为陛下贺寿。这造像上的明珠,是臣三九寒冬里亲入寒河,一颗颗打捞上来的...这尊造像更是臣妻,恳请早已封山的宗师张汉臣亲手雕琢。陛下当时夸赞臣的贺礼新颖,臣只说要借忠义候万寿公韦厥,表达对陛下的一片赤诚之心...” 他略作停顿,微微垂首,似在斟酌词句。 “臣献此造像,除表忠忱外,其实,也另有一番私心...臣斗胆期望,能效法万寿公韦厥之德业,使子孙得蒙圣恩,都能封候庙食。” 他抬起头,眼中泛起追慕之色,“史载万寿公韦厥,上马能统三军,下马可安黎庶,真乃经文纬武之全才。既是投戈即能论道的儒将,又是心系苍生的仁厚君子...即便退隐智城洞后,仍心念故土,教导百姓兴修水利,保境安民。其德泽绵长,福荫子孙...” 说到此处,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躬身,“臣妄言了,只是每每思及万寿公之德业,便不胜向往之至。” “陛下”,李信业流出出一丝柔情,“臣新婚燕尔,妻子沈氏昨日刚查出有喜,臣恨不能日日守在妻儿榻前,晨昏定省侍奉老母。这般天伦之乐,臣每每思之便觉心头发烫...” “若边关能止干戈,两国永结姻亲之好,臣自当欣喜万分,又岂会行此构陷之事,阻挠和亲大计?” 沈清介听闻女儿有孕,眉间郁色稍霁。他正了正衣冠,稳步出列。 “陛下,”他躬身长揖,“老臣执掌礼部三十春秋,经筵数百,无不是夙夜忧勤,如临深渊。每道仪制,每处礼节,皆反复推演,唯恐有负圣托...” 言及此处,他忽而直身,面现愠色,“然御膳传膳之责,本属光禄寺职司,与礼部何干?此等无端指摘,岂非欲加之罪?” 他双手除冠,捧于胸前,“万寿节出了差错,确乎是臣办差不利,甘领责罚。若言老臣勾结构陷外使...”他猛然抬头,目光如炬,“这等辱没国体、玷污清名之事,老臣纵九死亦不敢为!” 庆帝见状连忙起身,龙袍袖摆微扬,“沈爱卿何至于此!朕自然信得过老爱卿的忠心。此事尚待查证,爱卿快快请起。”说着示意左右扶起沈尚书。 第135章 庆帝目光转向静立一旁的张希颖,“张爱卿,此案你也参与查办,供词可都属实?” 张希颖立即回道,“臣启禀陛下,此案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复核,臣全程随行监督。每一道程序都严格遵照《大宁律》与《问刑条例》,不敢有半分逾矩。” 张希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潮翻涌。 前日宋相曾将他唤至偏厅,檀香缭绕间谈及北梁三皇子议亲之事,言语间暗示他届时需随众进言。 他虽深以为然两国修好之利,赞成议亲之举,但也不能坐视别国皇子,折辱大宁天威! 太后凤仪端庄,天子威严凛然,此乃一国体统所在,万民颜面所系... 张希颖官袍下的手掌微微收紧,当即俯身再拜,铿锵有力道,“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欺瞒圣听之举。” “三皇子,还要接着狡辩吗?”周太后气得脸色发白,“莫非我大宁满朝朱紫,百年礼仪之邦,竟要合起伙来做那构陷使臣的小人?” 她猛地拍案,九凤金钗的流苏剧烈晃动,“这满朝文武,哪个不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栋梁之臣?焉会行此龌龊之事?” 普荣达额角青筋暴起,声音里带着几分仓皇。 “陛下,李信业之父当年战死北疆,这些年来他每逢边关交锋必下死手,哪次不是杀得我北梁儿郎血流成河?此等血海深仇,他怎会突然转性求和?他如今这副温顺模样,不过是演给诸位看的把戏罢了!” 他还在辩解着,周太后凤头拐杖落地,震得两侧烛火都为之一颤。 “三皇子当真是情急之下,将心声也说了出来,这般血仇,怎会一朝化解?既然三皇子亲口承认两国仇怨难解,如今这副求亲姿态,可不就是演给天下人看的荒唐戏码!” “皇帝!”周太后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先帝赐哀家这柄凤头朝阳杖时说过什么,你可还记得?” 凤目如电扫过御座,太后缓缓举起手中权杖,“今日哀家便以这先帝亲赐之物代行皇权,御前忠佐军何在?即刻将三皇子收押御史台!” 庆帝嗓音发涩,“母后...此举恐怕...”话到嘴边又咽下半截,眸中闪过一丝恍惚,好好的生辰宴,怎就变成剑拔弩张的场面? 普荣达眼神一厉,身旁使者当即踏前喝道,“三皇子身负我朝天子威仪,尔等安敢轻辱?若敢扣押我朝皇子,便休怪我北梁百万雄师踏破边关!” 周太后凤目含威,声如金铁交击,“若北梁敢战,哀家便亲自为佑宁披甲执锐!周氏子孙宁可马革裹尸,也绝不跪着求生!” 宋居珉见局势僵持,当即躬身进言,“陛下,三皇子终究是国宾,不若遣禁军围守四方馆,暂留殿下于馆驿歇息。待明日天明,再行详审不迟。” 庆帝颓然倚在御座上,十二旒玉藻在额前轻晃,珠影摇曳间更显龙颜憔悴。 “那...便依宋相提议,先禁步于馆驿吧。”他缓缓抬手,明黄广袖如折翼之凤垂落,金线刺绣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今日议事劳神,诸卿都辛苦了。”他抬眼见烛影已映上朱漆殿柱,便挥了挥手,“夜色已深,都回去歇着罢。明日早朝...再议不迟。” 他嗓音沙哑,似秋夜更漏将尽,指尖微抬又落下,“都退下吧..." 群臣陆续退出宫门。 时值隆冬,夜雪纷纷。群臣踏着覆盖积雪的宫砖鱼贯而出,靴底碾过的咯吱声此起彼伏。 几个年轻御史还在议论方才殿上风波,呼出的白气在獬豸冠旁氤氲成雾,貂裘锦袍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幽光。 沈尚书驻足在丹凤门外,身后官员们的谈笑声渐渐远去。 他望着老成的女婿,半晌未能成言。 “泰山大人,可是有话要嘱咐?”李信业率先打破沉默。 老尚书终于开口,眼里喜忧参半,“秋娘有喜,实乃家门之幸,后日恰逢休务,不妨携她归宁一日。她母亲若是知道此事,定然记挂着她...” 李信业恭敬拱手,“谢丈人邀请,秋娘也很想念家人!” 沈尚书欲言又止,环顾四周,才勉强开口,“求亲那日,仲石应诺我的事情,可还作数?” 李信业面色赧然。 他那日答应沈尚书,婚后自会护秋娘周全,不让秋娘卷入朝堂是非。若是日后两人相处不睦,定会一纸放妻书,还秋娘自由... 可现在... 他想,沈尚书定然是有所发现,特意提醒他。 “我沈家向来治家严明,唯独这个女儿...”沈尚书捋须长叹,“因着我对她母亲有愧,自幼娇惯了些。她的性子我最是清楚,望你....莫要让她受半分委屈,也莫要让她...” 沈尚书喉头滚动着无数质问,终是无法开口。 他此时旧事重提,又唤女儿回家,除却思念之情,更多的是要问个明白,那平白多出的一百万两嫁妆银子,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他早该察觉不对。当初女儿执意在嫁妆单上添这笔巨款时,他就该追问到底。后来陆万安与北梁为一百万两白银扯皮不休,种种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已叫他起了疑心... 可他总觉秋娘是个闺阁女儿,对李信业也没有多少感情,不至于牵扯到复杂的朝堂纷争上... 直至弟弟传来秋娘的书信,以及此后种种变故... 沈尚书眉头紧锁,指节不住地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李信业谦恭应道,“秋娘金枝玉叶,我自当以她为重,事事让她顺心如意。这些都是小婿分内之事。” 沈尚书见他态度恭谨,言辞恳切,这才稍稍宽心,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他独自登上回府马车,儿子沈初明仍留在宫中处理公务。 想到朝中诸事纷杂,他轻叹一声,心疼次子又要熬个通宵了。 夜色渐深,将军府的青帷马车碾着新雪缓缓而行。 车帘缝隙间漏进的月光,将车厢内映得忽明忽暗,宛如一尾游弋的银鱼。 李信业撩开帘子,那尾银鱼便化作天边月牙,一路滑入将军府的树梢上。 将军府内,何年放下勺子,冷冷看着赛风。 “你究竟什么毛病?命都没有了,还坚持三日一食,你知不知道这对身体不好?” 赛风皱着眉头,不肯动。 “你若是不把这碗燕窝粥喝完,那我就坐在这里耗着,谁也别想睡觉!” 赛风狐疑望着她,眼中都是不解。 “我吃与不吃,身体好不好,与你何干?你已知晓我是北梁人,何故还要照料我?” 何年不悦道,“我照顾你,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至于什么北梁人还是大宁人,不都是娘生爹养,吃五谷杂粮长大,两只眼睛一张嘴,不吃就会死的普通人吗?” 赛风心下一惊,突然想到阴暗寒冷的野市上,她被关在锈迹斑斑的铁笼里,像牲口般任人挑选。卖主早就说过,若无人买走她,就拿她去喂野宠。 就在她绝望之际,是郎君买下了她。 那时她蜷缩在笼角,颤抖着问郎君,“我是北梁奴隶...他们都想杀我泄愤...你为何要救我?” 郎君轻轻解开锁链,声音温柔却有力,“无关大宁和北梁,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个需要被珍视的生命。” 他拨开她头发上的积雪,柔声告诉她,“从今而后,你叫雪怜,雪落轻怜...” 赛风不知是伤势太重,还是两日未食耗尽了心力,此刻竟觉意志如残烛般摇摇欲坠,一行清泪无声滑落,泪水覆盖了她的脸。 她的郎君...她的郎君... 这世间唯一怜惜她的人,死了啊。 何年凝视着赛风苍白的脸色,轻声道,“我知道你为何不肯吃饭。” 女娘声音温柔而笃定,“你在惩罚自己。或许是因为某次进食后,你犯下了无法挽回的过错,所以现在用饥饿来折磨自己,把这当作赎罪。” 何年记得,现代心理学将这种现象称为‘自我惩罚性禁食’。当人承受巨大内疚或创伤时,常会通过剥夺基本需求来缓解心理痛苦。 “你以为饿着自己就能抵消罪过,但这只会让你身心更加虚弱。” “赛风,若你的郎君还活着...”她伸手搭在赛风颤抖的肩上,指节处还沾着替她包扎时留下的药渍。 “他定是盼着你每日都能吃得饱饱的,坐在廊下晒太阳,活得开开心心的。你要记住,害死他的是北梁的铁骑,不是你...” 窗外一阵风吹落枝头残雪,簌簌声里,她的声音也温柔了几分。 “可是...”赛风突然崩溃地捂住脸庞,泪水从指缝间渗出,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我偏偏就是...北梁人啊...” 最后几个字几乎咬碎在齿间,仿佛这是世上最不堪的诅咒。 赛风想起那个雪原上的黄昏。他们驾着马车在茫茫白雪中疾驰,终于暂时甩脱了北梁追兵时,郎君苍白着脸对她说,“雪怜,你身手好,去打些猎物来吧。” 她钻进风雪中,很快发现了一只野山鸡。正要返回时,树梢上一窝雏鸟的啁啾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第136章 她盘算着郎君向来喜洁,从不吃生食,山鸡可以烤给郎君吃,而雏鸟可以留给自己。至于那些鸟蛋,正好煮给小郎君。 他们已经三天没吃过像样的食物了。 饥饿驱使她爬上树梢,却意外发现收获颇丰,除了雏鸟还有十几个鸟蛋。 当第一颗鸟蛋滑入口中时,鲜甜的滋味让她浑身战栗。 她太饿了,以至于完全沉浸在久违的饱足感中。 就在这时,她听到马蹄声,顺着树梢往下看,她看见北梁的铁骑正从远处的雪丘后涌来,刀光映着残阳,像一条嗜血的银蛇。 等她踉跄着赶回原地时,一切都太迟了。郎君早已将小郎君匆匆塞进一道雪缝中,驾着空马车引开追兵…… 赛风抱起小郎君,沿着车辙的痕迹拼命追赶。 在一处雪丘后,她看到了此生最锥心刺骨的一幕... 郎君衣衫破碎地伏在雪地上,身后是几个正在解腰带的北梁骑兵。 “这些大宁的男人,跟个娘们似的...瞧瞧这身皮肉,比小娘们还嫩!” 她想起灵关的老百姓们常说,郎君‘面若浮白映血痕,有菩萨低眉生孽之相’,她过去不懂那是什么意思,问到郎君面前,郎君只是笑笑不说话。 但在那个暮色苍茫,天色渐渐黑沉的雪原上,郎君忽然抬眼望见了雪丘后的她。 鲜血从他嘴角蜿蜒而下,他对着她竖起染血的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小郎君身上,那眼神分明是在嘱托她照顾好小郎君,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在最痛苦的时候,他对她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染血的唇角扬起时,她终于明白那句话的真意——那是菩萨垂怜众生般的悲悯,却偏偏生在一张妖冶绝伦的脸上。 他美得近乎妖孽,却又纯善宛若菩萨。 赛风捂住小郎君的嘴,任由他尖利的牙齿咬穿她的手,她也感受不到痛。 她蜷缩在雪丘后,听着前方传来不堪入耳的□□,直到一切归于死寂。 北梁人用麻绳拴住郎君的脚踝,将他的尸身拖在马后扬长而去。 雪地上留下一道猩红的拖痕,仿佛也拽走了她胸腔里跳动的心脏。 当马蹄声彻底消失后,她抱着小郎君走出来,跪在那道血痕前,发觉漫天飞雪竟都是烫的。 “你这个贱奴!”小郎君在雪地里嘶吼,“都是你害死了哥哥,他为什么要救你这个北梁贱种!” 赛风闭上泪眼,不顾小郎君的踢打咒骂,将他紧紧裹在怀里往雪山深处跑去。老人们说过,北境的雪野处处是陷阱。 在那些逃亡的夜里,她总是将小郎君托在肩上,总是穿行在雪野里。 当不慎跌入猎户的陷阱时,她用身体为他缓冲坠力;当饥寒交迫时,她咬破手腕以血哺育;当暴风雪来袭时,她解开衣襟以体温相护。 这些年,她听从小郎君的吩咐,甘愿做小郎君的刀剑,任凭驱使。 因为活着,就是她赎罪的方式。 “别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她攥紧衣角,指节泛出青白,“我既成不了北梁人,也当不得大宁人......” 赛风的声音像碎雪般簌簌发抖。 她本是北梁荒原上一株无根的蓬草,生来就烙着奴隶的印记。这世间唯一怜惜她的郎君,偏偏殒命在北梁的铁蹄之下。 “但是你可以做自己...”何年握住她颤抖的双手,掌心传来熨帖的温度。 “不必是谁,也不必为谁而活,只是赛风,完完整整的,为自己而活的赛风。” 何年凝视着赛风低垂的睫毛,声音轻柔却坚定,“别再苛责自己了,也不必担心王行止。我将他关起来教育一段时间,就会送回江南王家。他还这么小,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一辈子为仇恨而活。” 月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影子。何年起身,将炖好的燕窝轻放在暖炉边,瓷盏与檀木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赛风依旧闭着双眼,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黯痕。 何年知道,心结难解,非一日之功。她轻轻掩上门扉,踏入院中。 雪后的月色格外清冽,一轮孤月悬在枝上,将整个院落照得通明如昼。 何年呵出的白气在空中缓缓消散,就像那些未能说出口的安慰,终究要等时光来化解。 暗香也哈着热气道,“也不知道将军今晚何时回来?将军这几日早出晚归,奴婢瞧着将军眼睛都熬出黑眼圈了。” 何年闻言一怔。 细想起来,李信业这几日,确实忙到废寝忘食。 两人同床共枕,竟是日日错开晨昏。 她未醒时他已离府,她入睡时他方归来。唯有榻边残留的气息,证明他确实回来过。 “备些食材,我给将军做顿宵夜。”何年忽然卷起衣袖,走向小厨房。 虽然无论是昔日的沈初照,还是如今的何年,她都从未下过庖厨。但这些年尝遍珍馐,料想应当不会太难。 “夫人真要亲自下厨?”暗香提着裙角小跑跟来,鬓边的珠花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何年点头,“将军爱吃羊肉,你教我做个羊肉羹吧。” 暗香眼睛都亮起来了。 “这个天最适合吃羊肉羹,而且羊肉羹好吃又容易做。娘子只需选一段羊腿肉切片,用梨花酒和蜂蜜腌渍,再加入陈皮丝去腥,然后和备好的料包,一起放在锅里炖就好了。” 何年一听,果觉简单。 只是,她按照暗香的指导,将羊腿肉逆纹切成薄片时,刀刃在砧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切出来的肉片却厚薄不一。 “无妨,”暗香安慰道,“厚些更有嚼劲,将军牙口好。” 可是,接下来调味的时候,何年更是手忙脚乱,全无章法。 “娘子,盐多点,糖少许...” 暗香说完,她刚撒上一把盐,暗香就惊呼着让她加糖调和;糖罐一倾又倒得太多,只得再添盐补救。 当褐色汤汁在砂锅里翻滚时,暗香盯着可疑的泡沫欲言又止。 “娘子,这羹...” 何年舀起一勺正要品尝,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秋娘在煮什么?”李信业回到寝房后,侍女说她在小厨房,他就寻了过来。 何年闻声回头时,见他倚在门框边,朝服未换,玉带松垮地挂着,眼底还凝着未散的倦意。 何年举着汤勺的手僵在半空,汤汁滴落在灶台上发出滋滋声响。 她看着李信业走近,鬼使神差般将汤勺递到他唇边,“尝尝?” 李信业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喉结滚动间,何年清楚地看见他眼角抽搐了一下。 “如何?”她期待的眼神,变成不自信的询问。 羹汤入口的瞬间,李信业眉头几乎拧成一团。 咸到发苦,还混着可疑的甜腥。 他缓缓咽下后,迎着女娘的注视,打趣道,“秋娘这汤,颇有杀伐之气!” “什么意思?”何年不解。 李信业垂眸望着汤碗,忽然低笑一声,舀起一勺浓汤在唇边轻吹,‘金戈久惯腥膻味...’琥珀色汤汁映着他眼底的戏谑,他小口喝下去后,慢慢吟出后半句,‘忽遇卿羹竟畏咸。’ 尾音拖得绵长,像把钩子轻轻挠在人心尖上。 何年立刻明白,他这是说自己煮的汤,实在是太咸了,让人喝一口都害怕。 她眼里都是懊恼之色。还有点想怪暗香,教她做饭时,只会说盐多些,糖少许,但究竟多少之间如何界定,全无定量。 不像她过去和兰薰制香时,精确到毫厘,给她极大的安全感。 李信业将她油腻的手拢在掌心,拇指轻轻摩挲她纤细的腕骨,“可是我近来太忙,哪里惹你不痛快了,你才这般撒气?” “你...”何年抽手就要去夺他右手擒着的汤碗,“亏我好心,见你最近辛苦,特意下厨为你炖汤,你竟然小人之心,以为我故意折磨你?” 李信业本以为这碗咸涩的羹汤,是秋娘在使小性子,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可当他看清女娘指尖被烫红的痕迹,以及灶台旁散落的厨具时,心头猛地一颤,眼底戏谑也化作一片柔软。 他忽然端起青瓷碗,细细品尝着咸涩的羹汤,喝完又去舀锅里的羊肉羹。 何年伸手去拦他,“既然不好喝,那就别喝了。” 却被他单手扣住腰肢,带着热气的唇贴在她耳畔。 “秋娘亲手做的,便是穿肠毒药,我也要一滴不剩。” 何年下意识转头去寻暗香,却只看见微微晃动的门帘。 暗香已经离开,只有灶膛里蹦出的火星,在夜色里‘噼啪’炸开,照亮了他眼底的柔情。 何年看着他将汤碗里的肉羹,尽数吃完,喉间突然发紧。 心口像是被什么揪住似的,又酸又胀,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李信业却从身后将她整个环住,下颌抵在她发顶,手指交叠在她小腹处。 第137章 “秋娘,你怀有身孕的事情,我在朝堂上说了...” 李信业声音莫名磁性,擦过女娘耳廓,撩起一层热。 “岳丈大人知道你怀有身孕后,特意交代我要好生照料你,若是知道你怀着孩子为我做饭,定然责骂我不心疼秋娘...” “李信业...你乱说什么?”她拨开他环在小腹的手,“我是假孕啊!” 李信业只觉下腹酸热,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知道秋娘是假孕,也知道选择这个节骨眼上假孕,是料定宋皇后刚刚小产,不愿提及孩子,必然不会苛刻检验。 更是为了趁着陷害普荣达的机会,他能脱身回北境... 可提到孩子,他还是觉得胸膛酸胀。 “秋娘,岳丈大人知道你有喜,非常开心...”如果是真的,他也会很开心吧。 “恐怕要让父亲空欢喜一场了...”何年声音艰涩。 她曾听过一个玄妙的说法:当王朝气*数将尽时,当一个家族要覆灭前,子嗣就开始不丰盛了。好像婴儿天然嗅到了死气,所以迟迟不愿到来。 如今细想沈家光景,倒真应了这谶语。 长房那边,大哥与大嫂成婚十年,任凭求医问药,也唯有一根独苗。二房也寥落,二哥二嫂成婚逾三载,至今没有孩子。 父亲唯一的长孙,却也不能养在身边。 依照沈氏祖训,凡族中男童未及冠礼,皆需送往江陵祖宅,由族中长老亲自教导。如此,沈氏子弟方能自幼同窗共读,既明‘家族’二字之重,更知血脉相连者当生死与共。 对于世家大族而言,长房嫡脉承载着全族的荣辱兴衰。一脉香烟所系,非止血脉延续,更是门楣光耀之托、阖族前程之望。 而何年记得,前世沈家犯事后,当朝廷的屠刀落下时,族老们连夜偷梁换柱,以旁支孩子替换掉沈氏嫡长孙... 这就是沈家祖先当年定下这条规矩的目的:主支嫡系与宗族孩子养在一处,无论何时,发生何事,倾尽阖族之力,保存主家血脉。 可惜,命运终究残忍无情。 沈初照南下江陵时,就是为了寻找这个侄子,而她晚了一步。 侄儿虽然逃过朝廷诛杀,却最终死在战乱里。 梦里沈初照甚觉悲凉,只觉该死的人是自己,自己却一直活着。不该死的人,却尽数舍她而去,留她孤零零面对着破碎山河。 “秋娘...” 李信业的气息,贯穿着耳膜,他想说,‘我们要个孩子好吗?’他想要一个与她的孩子,一个将她与他彻底合在一起的纽带,... 可想到不日后,他就要离京去北境,那句奢求终究化在了喉咙里。 他捧着她的下颌,吻住她的唇,“喝完羊肉羹,尚未吃主食...” 他与她唇齿纠缠时,呼吸间还带着被她荼毒过的咸涩。 何年被涩味呛得眼中都是泪,“李信业...” 她想问他,是怎么喝下去的? 话尾被他吞尽,化作一声含糊的呜咽。 却听他吻完评价,“比夜宵味道好,明日继续。” 何年唇肿了,气闷道,“谁要和你继续,你吻技这么差!” 李信业却也不反驳,直接托住她后脑,将她压向台案。碗盏叮当坠地,他趁乱不断加深这个吻。 直到她喘不过气,他才松了手,悠悠道,“秋娘所言甚是,所以我得多练。” 他慢条斯理拿着帕子,擦掉她唇边水渍,“嗯,再练习一遍。” 【作者有话说】 上本把感情戏写砸了,导致这本走感情线就好紧张,反复修改,忐忑放出来~应该没有大问题吧 第104章 ◎宿命◎ “三皇子随北地商队秘密入京的事情,大理寺已经查清楚了,从启程时辰、行进路线、换马地点,到三皇子下榻的驿站厢房,所有细节都白纸黑字,呈在递给御案前的奏章之上...” 李信业斜倚在雕花门框边,熹微的晨光透过廊下的珠帘,在他挺拔的身姿上描摹出一道朦胧的金边。 他今日特意换了身靛青色云纹锦袍,腰间悬着羊脂玉佩,连惯常束起的发也难得用玉冠半挽着。 这般郑重其事的打扮,只为陪夫人回尚书府省亲。 何年执笔的手一顿,墨滴在宣纸上晕开小片青痕。 她抬眼望向李信业,眸光微凛,“普荣达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李信业抱臂而立,唇角噙着一抹讥诮, “普荣达被拘在驿站一事,如今朝堂上沸反盈天。有些文官吵着要明正典刑,有些建议以和为贵,还有些武将主张以人换城。北梁使团更是日日递折子要人,三百亲兵把驿馆围得水泄不通。” 何年闻言搁下狼毫,“那商队呢?庆帝可有了决断?” 她半咬朱唇珠歪了歪头,眼角弯出困惑的弧度,“还有狸奴安插的那些爪牙,难道至今连一个开口的都没有?” 这支打着陇西陈氏旗号的商队,表面上是每年秋季向京城运送羊群的寻常商旅。凭着与牛羊司多年的合作关系,通关文牒、货物查验皆是一路畅通。 暗地里,狸奴早已在边关各处安插心腹,从商队护卫到牛羊司胥吏,处处都有人接应。 所以,当北梁使团还未出发时,普荣达早在狸奴的事先安排下,扮作苦役混在送羊的商队里。 普荣达隐藏得很好,但跋涉十几日的路途,自然会留下蛛丝马迹。 他肯定没有想过,会有人去彻查他入京的行迹,更不知道狸奴背着他还有其他谋划! “那几个关键人物,都提前服了毒,死得干干净净。” 李信业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眉间蹙起一道细褶。 “剩下那些喽啰,不过是听命行事的棋子,连幕后主使是谁都不知晓,只知道接应三个自己人进京......” 说到此处,他忽然抬眸看向何年,眼底闪过一丝期冀,“狸奴那边可有进展?能否撬开他的嘴?” 何年指节抵在案几上,“狸奴这厮...”她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各种手段都用上了,连半句有用的话都撬不出来。” “秋娘太过仁慈了...”李信业轻笑一声,“对付狸奴这等狡诈之徒,你那套温吞手段怕是连他的狐狸皮都蹭不破。” “毕竟他是王家人”,何年面露难色,“就算王家现在不知道他的存在,看着两个嫂嫂的面子上,我也不能真对他下狠手。” 她偏过头,一缕碎发垂落在眼角,眸中浮着薄雾般的疑虑。 “狸奴一定密谋着什么,否则为何大理寺刚查到这些内应身上,他们连官府查他们做什么都没问,就立刻咬毒自尽?” 她抬起那双盈满不甘的眼眸,眼底似有幽火在烧,“我原本还打算借助三司会审,查清楚狸奴意欲何为?没想到这些人都是死侍,如今线索断得干干净净...” “他要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李信业嗓音里漾着化不开的温柔,“秋娘这招偷梁换柱,打得普荣达措手不及!他没有反攻的机会了!”他满脸都是对女娘的欣赏。 “不过顺势而为罢了”,何年抬手将碎发别至耳后,眼里却是掩不住的忧愁。 她当初托黑娘找到那位故人,那人年轻时在市井宰杀牛羊,年龄大了后做些苦役和喂食牲畜的工作。 她安排其潜入牛羊司做栈丁,从而得知牛羊司素有在御羊最后一餐中,添加‘赤霞粉’的惯例。此乃官吏们粉饰政绩的手段,只为证明所选御羊毛色鲜亮。这‘赤霞粉’中所含朱砂微乎其微,本不至为害。 但何年想到昭隆太子或许死于毒杀,其症状与中风无异,而汞中毒亦有此症状。遂将计就计,与周太后合演了一出‘朱砂饲羊谋害太后’的戏码,从而牵出这段暗害太子的宫廷秘辛。 实际上,那只金丝雀早被周佑宁喂过朱砂,故而许院判与王宴舟能从中验出毒症。 此局精妙,正在于真假参半。 普荣达虽无谋害太后之意,却实有混入商队偷渡入京之罪;‘赤霞粉’本为增色之用,却当真含有朱砂;涉事官吏为脱罪,自然顺势将祸水引向三皇子。 恰似京城谣言四起时,庆帝选择将祸水引向北梁,以固朝廷威仪,而非追查谣言真假一样...... 盖因这人世间,真伪本就无足轻重,唯利我所用者,方为真章。 何年不过借得三分契机,两分实证,佐以五分模棱,便可成就十分确凿的构陷。 李信业替她将耳边鬓发抿实,狐疑道,“秋娘怎会猜到,狸奴会利用商队有所谋划?” 想到当初他费尽周折,才寻到普荣达的住处,而秋娘仅仅凭借普荣达随运送御羊的商队入京这一细节,就猜测此举藏着蹊跷。 李信业折服于她的敏锐,眼底赞叹几乎要溢出来。 何年执笔在纸上随意勾画,笔锋却暗藏力道,“我只是想到周庐不能入宫,北梁暗探既然无法近身天子,自然会另寻他路。而御羊直供御膳,岂非绝佳的下手之处?” 第138章 她眼波缓缓流转,似在虚空中描摹某个无形的谜题,下眼睑泛起浅浅的思索。 “后来,我略施试探,狸奴果然反应强烈...” 她说完轻叹一声,笔杆在指尖转了半圈,“只是这个熊孩子虽然年纪小,心眼子倒是很多,我用尽手段,他至今不肯吐露半句。” 李信业闻言失笑,目光在她清丽的面容上流连。秋娘明明才十八芳华,与狸奴相差无几,却端着长辈般的口吻,这反差让他觉得分外可爱。 见她说话间仍笔走龙蛇,他好奇地凑近半步,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拂过她的耳畔。 “秋娘这一大早就忙着写什么?可是有要紧事?” 何年头也不抬,朱唇轻启,“狸奴驯化方略...” 她轻轻吹干纸上墨迹,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我拟分三步走。待将他调教得当,再送还王家。若现在就放出去...” 她顿了顿,指尖在‘祸患’二字上重重一点,“怕是后患无穷。” 李信业眼睛一亮,轻点着女娘鼻尖,“秋娘说说,是哪三步妙计,能将这个恶魔调教好?” 何年眼底闪过狡黠的光,“第一步嘛...叫镜像惩罚。” “将他施加给受害者的手段原样奉还,比如他给母亲下毒,就让他尝尝中毒的滋味;他用虱虫折磨人,就让他也体会浑身发痒的感受。” 何年眸光一转,“这便是‘感同身受教化法’...” “第二步更有趣...”,她从案几下提出个竹笼,里面蜷着只瘸腿的小狗,“让他照顾受伤的幼兽,每日亲自检查动物状态。通过照顾更弱小的生命,激活其压抑的共情能力,此乃情感驯化阶段...” 李信业不解道,“他心思狠戾,不虐待动物就不错了,怎会听话照顾动物?” 何年指尖轻敲笼栅,“这是强制饲养疗法,若发现他虐待动物,则延长驯化期,并且施加刑罚。若是他善待动物,则减少劳役,给予嘉奖。他只要不想吃鞭子,就给我老老实实照顾好幼兽。” 李信业饶有兴致地挑眉,“秋娘这法子倒是新鲜有趣...”他忽然倾身向前,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可若他凶残成性,冥顽不灵呢?” 何年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这一步是价值重塑的阶段,也可以称之为回炉重造。打铁一样,一遍遍淬炼,总能重塑形状。” 她执笔在纸上画了个圈,“让他日日照顾善良的幼兽,就是赋予他‘守护者’角色,当人被赋予正面期待时,就会无意识向该形象靠拢。这是心控术.....” 女娘笃定道,“善良不是天性,而是一种习惯。只要时间够久,功夫够深,恶狼也能驯成看家犬。” 李信业正欲发笑,却见她摸出本账册。 “第三步才是精髓.....”她哗啦啦翻开账簿,露出里面画满红圈的页面。 “让他建立‘因果账簿’,记录下每日所行的善恶之事,比如‘晨起喂犬’‘为婢女煎药’等,每晚进行批注,对善行则画朱砂圈,攒足百圈可换自由。” 她合上账册,指尖轻抚封面印痕,眼中闪过一丝深邃,“世人常说本性难移,却不知人心如陶土,经年累月的塑造,终会定型。这簿上每一个红圈,都是向善的烙印。” 其实,何年深知,这就是现代心理学中的‘罗森塔尔效应’,和行为主义中的‘代币制强化’,现代心理师通过这些操作,对恶魔少年进行驯养和改造。 “这个教化过程快则二三年,长不过五载.....”她突然抬眼,眸光清亮如秋水,“好在狸奴尚未及冠,重塑的余地还很大。” 何年放下账册,看向李信业,“我思忖着,黑娘新丧爱女......” 她话音渐低,转为叹息,“若让她负责狸奴的教化,一来漫长岁月有了寄托,二来...看着顽童日渐向善,或许能稍慰失女之痛。你以为如何?” 李信业并不回答,伸手轻捏她粉腮,“秋娘明明正值锦瑟年华......”他指尖流连间带着几分宠溺,“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 何年偏头躲开他的禁锢,反唇相讥道,“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将军素来老成持重,我自然有样学样!” 李信业低笑一声,猿臂一伸将人往怀里带。 女娘并不躲闪,只将一本画册抵在他胸前。 李信业二指夹着册子,挑眉问道,“这又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何年葱白指尖点向扉页,“这话本子唤作《碧血丹心录》,统共二十四折戏文。” 她突然压低嗓音,“讲的是杨家满门忠烈,为保山河社稷尽数战死沙场的故事。” 翻开内页,可见工笔细描的插画,与蝇头小楷相映成趣。 第一折 戏是,‘奸丞相卖国求荣,狗皇帝得位不正’,第二折戏,‘白发老将血染征袍,少年郎君马革裹尸,后面更有那杨门女将披甲上阵的英姿,旁书‘娥眉不让须眉志’的题跋。 李信业不消细看,也知道秋娘是比照着朝堂上那两位君臣写的,甚至刻画的更加大胆。分明是拿丹青作刀,将那两位的龌龊勾当,剖开了摆在光天化日之下,比御史台的奏折还要犀利三分...... 何年指尖轻抚画册边缘,感慨道,“初时不过草草勾勒了个轮廓,后来三易其稿,才有了如今这版...” 她翻开一页,指着上面血染沙场的画面,“这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大义.....” 她又翻到杨门女将夜读兵书的那页,指甲在‘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唱词上轻轻一划,“这是‘巾帼不让须眉’的热血.....” 忽地转到后页,露出鸳鸯交颈的绣像,“这是‘执手相看泪眼’的痴缠......” 何年合上册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你说,这折戏集合家国大义,爱恨情仇,生离死别......” 她歪着头,鬓边步摇轻晃,“这样的故事,够不够让茶楼酒肆的说书人讲上三个月?让深闺小姐们哭湿几条帕子?让......” 女娘眼波一转,眸光狡猾,“让上头那两位正主儿......坐立难安?” 李信业剑眉微蹙,分析弊端给她听。 “自那场谣言风波后,朝廷在各州府要道增设了文书稽查,也加强了私刻坊的管控。你那些精雕的梨木模具虽巧,但官府的印鉴比对师也不是吃素的.....” 熹微晨光中,初阳透过雕花窗棂,在他硬朗的侧脸投下明亮光影。 他突然倾身向前,伏在她耳边,“秋娘......”低沉的嗓音裹着晨起的沙哑,“这般紧要关头,若要大规模刊印,恐怕会招致祸端......” 炙热的气息,喷薄在女娘耳廓,何年下意识抬头,坠入他直勾勾而蓄意狩猎般的目光里。 视线交接间,何年只看见朝阳掠过他的下颈,在喉结处起伏。 衣襟微敞处,依稀可见锁骨如刀刻。一道淡疤在晨光中泛着金芒,带起颈侧青筋隐现,凌厉而遒劲。 “谁说我要在京城印发了?”何年恍神间,指尖拍在他手背上,“李信业,你议事就议事......” 她挑眉瞥向那只不安分的手,“你这动手动脚的毛病,莫不是跟军营里那些兵痞学的?” 她早就发现,这人每次议着正事,手掌便不经意抚过她腰间;说着军情,指尖又无意缠上她青丝。 就像现在,那带着弓茧的手正撑在她耳侧,灼热的吐息近在咫尺,生生将她要说的话逼散在喉间。 她差点又忘了要说的正事。 何年从抽屉里抽出一卷泛黄的皮纸,“你瞧,这是北地常用的粗麻纸,连纸浆里的草梗都仿得一模一样。” 她将皮纸在案上铺开,“你可以派遣暗卫去北边,照着北地民间读物的样式印刻,从灵关过燕山,一路南下派发......” 何年执笔在纸上虚点几个方位,“让这个故事从北边先沸腾起来,口耳相传至京城。” “到时,庆帝便是想封禁,也管不住老百姓们的嘴。反而他越是介意,就越显得他心中有鬼。兼之大宁扣押了三皇子,庆帝只会以为是北梁那边,蓄意报复......” 女娘眉眼都是得意,“到时候,咱们这位陛下怕是要气得跳脚呢。” “说起这个...”何年捏着皮纸一角,“前些日子,不是有个落第秀才写得宋府案话本,记录那些被虐杀的可怜侍女吗?后来好多书生跟风写这个事,被朝廷罚没了纸墨笔砚......” “我读了那些书生创作的话本子,总觉得他们男人写得太着相了。满纸都是‘世风日下’‘礼崩乐坏’的说教,把那些惨死的姑娘们,全写成了是非善恶的注脚,实在不够有趣......” 女娘眼里闪着光,“我重新创作了一个话本子,写一百多个女孩死后化作厉鬼,在人间兴风作浪,报仇雪恨的故事,神神鬼鬼,爱恨纠葛,市井百姓最喜欢看这些......” 李信业嘴角噙着笑,认真翻阅着秋娘写得话本子,笑容在看到署名时,凝滞了。 画本最末页的右下角,署名何年。 第139章 李信业抬眸看她,眼神复杂,“秋娘为何署名‘何年’?” 何年一怔,随口搪塞,“信手写的,怎么,这名字有问题?” 她当时署名时,想着就算用现代的名字,反正没人知道她是谁。 虽然她前世的记忆尽数恢复,可是属于何年的记忆,也依然鲜活,她是以何年的主体性身份,回到前世的。 李信业沉默片刻,目光凝重,“我在北境暗访时,用的化名……正是‘何年’。” 何年瞳孔微缩,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袖口。 ——她叫何年。 ——沈初照根本不知道李信业曾用过这个名字。 ——那为何她转世后,偏偏也叫何年? 两人对视间,都在彼此眼中看到震惊、诧异、不解...... “李信业,你为何暗访时,化名‘何年’?” 李信业略一迟疑,才沉声道,“十三岁离京前,恰逢元日,在大昭寺竹障上,曾信笔题过一首诗......” 李信业松开女娘,提笔在宣纸上,缓缓写下那首诗。 “玉匣尘封旧姓埋,何年初照月归来。银釭挑尽三更雪,犹有寒香透骨开。” “后来在北境当暗哨......”李信业闷笑一声,“鬼使神差就用了这个名字。” 他没有说他当日作诗的心境,也没有说他当日化名的私心。 但何年好像懂了,冥冥之中,他们写的诗、起的名、走的路,都演变成某种宿命。 第105章 ◎回家◎ 雪后初霁,青绸马车碾着碎玉琼瑶,缓缓停在朱漆兽环的尚书府门前。 李信业利落地翻身下车,玄色大氅在风中扬起凌厉的弧度。他转身向车厢伸出右手,掌心向上,那常年握剑的指节处覆着薄茧,在雪光中泛着粗粝的光泽,却将力道放得极轻。 “当心脚下。”他扶着女娘踏下马车,低沉嗓音混着白雾,散在寒风里。 二人携手刚走到台阶处,还未等门童通报,便瞧见母亲领着两位哥嫂远远迎了出来。 “母亲,哥哥嫂嫂,”何年话音里浸着心疼,呵出的热气模糊了眉目,“这天寒地冻的,怎么好叫你们出来迎我们?” 青石阶上积雪未消,她提着裙裊急步上前,绣鞋却陷进雪中,幸得李信业在旁稳稳扶住臂弯。 母亲伸手为她拂去鬓间落雪,眉眼间尽是温柔,“知道你今日回来,在屋里总也坐不住。你身子弱,这般大雪天赶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说着又将暖炉塞进她手中,指尖在她腕上轻轻一握,才觉安心。 两位嫂嫂也迎上前来,大嫂掩唇轻笑,“我们可是特意跟出来,沾沾秋娘的喜气...” 二嫂伸手替何年拢了拢斗篷领口的狐毛,眼角眉梢都带着暖意,“可不是,我从昨儿就在念叨你哥哥,妹妹婚后月余就有了身孕,反倒我们现在还没有音讯。” 两人说话间,目光却不约而同地往李信业身上瞟去,又相视一笑。 沈夫人拭着眼角的泪花,“你这孩子,若不是你父亲说,我还不知道...”她声音哽咽,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女儿的手,“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告诉为娘?” 阳光穿过檐下冰棱,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将那份又惊又喜的神情映得分明。 何年扶着母亲的胳膊,安慰道,“还不确定,府医说脉象不稳,需要将养着,我这才没同母亲说...” “傻孩子,这是天大的喜事啊!”沈夫人掌心一片湿热,面上也是毫不掩饰的喜悦。 何年只觉母亲鬓间珠钗,在雪光中晃得她心头发虚。 她假孕只是助李信业顺利离京,脱离庆帝掌控,但母亲眼里的欣喜,嫂嫂们的热切目光,却让她越发觉得不好意思。 何年随母亲和嫂嫂进了暖阁,李信业则陪同父兄在厅堂闲叙。 暖阁里银炭哔剥作响,苏合香的暖香混着安胎药的苦涩,在空气中交织。 沈夫人亲自捧过莲纹药盏,眼底泛着柔色,“你如今身子金贵,本不该冒雪奔波。这安胎药是照着宫里方子熬的,快趁热喝了。” 何年喉头微动,望着碗中浓黑的药汁迟疑了一瞬。在母亲殷切的目光下,终究仰头一饮而尽。 药汁滑过喉咙,苦涩在舌尖炸开,让她不自觉地蹙起眉头。似乎终于知道李信业喝她炖得汤羹时,是什么滋味了。 幸而二嫂适时递来一颗蜜饯,何年含在口中,甜意渐渐冲淡了喉间的涩味。 二嫂趁机凑近了些,“怀孕...是什么感觉啊?”她杏眼里闪着好奇的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何年心头一跳,蜜饯在舌尖转了个圈。她强自镇定地笑道,“等哥哥忙完这阵,让母亲将他拴在家里几日,嫂嫂自然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却见二嫂耳根通红,这才惊觉失言,忙低头佯装专心咀嚼蜜饯。 偏大嫂看热闹不嫌事大,凑过来道,“我就说武将身子骨好,这才成婚多久?” 她指尖轻点着二嫂的肩头,“你们家是天天忙公务,我们家那个,日日在家研读圣贤书,倒把人都读呆了。” 她压低声音,愤愤道,“昨儿我听闻妹妹怀孕,坚决要给他纳妾,你猜他怎么说?”大嫂学着夫君摇头晃脑的模样,“妾媵之设,所以乱嫡庶也...” 她旋即又恢复本声嗔道,“成日把司马温公的《家范》挂在嘴边,说什么乱了‘家道’就坏了‘夫妻之义’,真真是个书呆子!” 大宁士大夫受佛教‘戒除|淫|欲’,和道教‘清心寡欲’的思想影响,确实有些理学家厌恶蓄妾之风,强调‘一夫一妻,天理之正;三妻四妾,人欲之私。’ 这种观念影响下,不少清流士大夫宁可子嗣单薄,也要坚持‘不蓄妾’的原则,以求家宅安宁。 但何年知道,大兄坚持不肯纳妾,除了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外,也因为当年祖母强为父亲纳妾,导致婆媳不和,夫妻失心,让他格外引以为戒。 至于母亲的态度,何年最是明白。她年轻时吃过妾室争宠的苦,如今对两个儿子的房中事反倒看得很开。横竖大兄已有一子承继香火,而二兄与嫂嫂本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夫妻二人鹣鲽情深。 要真说子嗣艰难的缘故,倒不如怪二兄成日在外查案,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 二嫂听了大嫂的话,绞着帕子的手指收紧,眼圈微微发红,“大兄是洁身自好不肯纳妾,可我家那位......” 她声音哽咽了一下,“纵使给他纳上十房八房的妾室,一年到头连人影都见不着。上月好不容易回府,还没说上几句话,大理寺又来了急报......” 她说着突然打住,将脸别向窗外那株积雪的梅树。 沈夫人听两位媳妇越说越不成体统,轻咳了一声,“眼瞧着就要过年了...”她温声打断,目光在女儿尚未显怀的腹部停留片刻,“秋娘这时候诊出喜脉,正是个好兆头。” 大嫂也连忙安慰她道,“你沾了秋娘的喜孕,说不定很快也有了......” 何年被两位嫂嫂拉着说话,不知坐了多久,正被问得招架不住时,忽听二哥在屏风后冷声道,“秋娘,你随我来,父亲要见你!” 他腰间鱼袋银线折射寒光,与窗外雪色一般凛冽。 何年早料到父亲必要兴师问罪,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强笑道,“二哥哥今日竟得闲在府?” 沈初明玄色官服的袖口,露出一截青筋隐现的手腕,闻言冷笑道,“托妹妹的福,我这些日子连阖眼都是奢望。” 他抬手引路的动作带着压抑的力道,官服下摆扫过廊下积雪,发出簌簌声响。 穿过回廊时,一截被积雪压折的竹枝突然断裂,清脆的‘咔嚓’声惊得何年心头猛颤。 推开雕花书房门的刹那,但见父亲一袭紫袍玉带端坐如松,长兄指节分明的手握着定窑茶盏,蒸腾的雾气模糊了他肃穆的面容;二兄则立于她身前,玄色官服衬得他身形格外挺拔。 三双如出一辙的锐利目光,穿透氤氲茶烟,将她牢牢钉在门槛处,连斗篷上未化的雪粒子都仿佛凝成了冰碴。 “父兄都在啊...”她强自弯起唇角,声音却比窗外的雪还轻,“那...将军去哪了?” 沈父将手中的青玉镇纸往案上一搁,发出一声闷响。 “圣上急召。”他声音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紫袍玉带下的身躯绷得笔直,“方才小黄门追到府里,连口热茶都没喝完,就急着进宫了。” 沈父的目光扫过女儿面庞,语气又沉了几分。 “秋娘,为父和你说过的话,你都当作耳旁风了?” 何年指尖掐进掌心,面上却仍作懵懂,“女儿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她并非全然装傻,而是要探清父亲究竟知晓多少。 “那一百万两白银怎么回事?你要嫁妆单上多添这一笔,我只以为你是开销大,兼之不想你与宋檀纠葛,这才给你一百万两现银傍身。怎么北梁勒索陆万安也恰好是一百万两白银?这般巧合也就罢了,偏偏你叔父来信,说你要一支商队去北境做采珠的生意,无缘无故为何要去两国交界的险地做生意?” 第140章 何年在父亲凌厉的目光下,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父亲明鉴,那一百万两确是用于打点将军府上下。” 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府中新添的仆役、年节的赏赐,还有女儿各项花销...” “至于采珠的生意...”她突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灵动的光彩,“将军送呈天子的造像,父亲也看过了,想必父亲也清楚,北珠确实比南珠更饱满。北地寒河虽然地处两国交界,但将军在北境经营多年,若是我们从事开采,岂不是更有优势?” 沈初明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忽而发出一声低笑,“妹妹当真是...巧舌如簧。” 他玄色官服上的獬豸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当初查陆万安命案时,为兄百思不得其解凶手如何作案,偏是妹妹一句无心之语,点醒我去查陆万安的私交往来。” “后来妹妹委托我调阅官府失踪人口记录,我才从户部档案中发现,单单几年间,各地上报的失踪女童竟有三千余例。只因民间重男轻女,加之这些女子及笄后多被卖作奴婢或自行归家,竟无人深究其中蹊跷。” 沈初明的声音陡然转冷,“正是这条线索,让我顺藤摸瓜查到了北梁的‘鹁鸪计划’。他们竟在暗中掳掠我国女童,训练为细作。而我去封丘查证此事,途中屡遭刺杀。是将军派来的暗卫一路相护,我才顺利查清来龙去脉...” 他忽然抬眼,目光如刃,“今番,宋家麻烦不断,北梁三皇子入京,又涉嫌谋害大宁太后,这一连串的变故,若说将军与此事毫无干系,那我这些年在大理寺查过的案子,怕都是白纸黑字的笑话了。” “更何况...”沈初明眸中都是质疑之色,“你找宴舟验骨的事情,他都与我说了...” 何年嘴硬道,“陆万安的事情,我不过信口说的。查找失踪女童,确实是为身边侍女找的,至于哥哥去封丘,是我担心哥哥安危,托李信业帮忙的。找宴舟验骨...那是为给侍女讨回公道...” “那妹妹如何解释这些孤本?”沈初明修长的手指轻叩案几,将几册装帧考究的书籍推至何年面前。 明光下,《两京新记》的鎏金题签熠熠生辉,《开元礼》的靛蓝书衣泛着幽光......这些因为战乱损毁严重,本该湮没的孤本,此刻却完好无损地摆在案头。 但与孤本摆放在一起的,还有几张小报。 “起初查办谣言案时,我还没有发现问题。后来查案期间,调查民间刊物时,发现普通刊物所用的油墨,居然和散布谣言的小报使用的油墨并不相同......” 他指尖捻起一张小报,在鼻尖轻嗅,“民间小报多用劣质烟墨,而这些小报用得居然是梨花油墨。可见行此事之人,同我一样只知纸张分贵贱,并不清楚油墨也分贵贱。上好的梨花油墨细腻松润,擦在肌肤上是可以洗掉的。” 沈初明忽然展开一卷密密麻麻*的字频分析图,手指在文书上轻点,“我起了疑心,从散布谣言的小报上,将所有重合的高频字都摘取出来,又将平常民间小报不会用的低频字给搜集出来,这才发现,这张小报措辞之高明,用词之精锐,岂是市井之徒可驾驭的?” 沈初明将纸卷转向何年,窗外的雪光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他指尖划过几处批注冷声道,“本来我只打算通过词汇,确定刻模用的字,进而精准到用的书。因私刻坊为了避免混乱,每本书用的模具都是固定的......” 他声音陡然提高,“妹妹猜怎么着?我竟发现几句有意思的话。小报说右卫将军曹茂眠花卧柳‘耽嗜滋味’,居然出自《贞观政要君道第一》篇‘耽嗜滋味,玩悦声色,所欲既多,所损亦大’。又及说刑部尚书张希颖‘儒行既亏’,恰好出自《政体第二》‘儒行既亏,淳风大坏’。” “最有趣的是《贞观政要》未收录的奏疏,黄巢起义焚毁大量宫廷文书时已尽数丢失。这些引文多出自佚篇。我想起妹妹曾偶然从西园雅集寻得残卷,特意刻录三份,一份给我,一份给父亲,一份给阿兄,这套木刻模具后来妹妹带走了。” “我循着线索,去查沈家名下的私刻坊...”他修长手指划过账册上一行墨迹,“发现西郊刻坊上月购入百刀麻纸,未见刊印新书,麻纸却用光了......” 沈初明眸色骤冷,指节在案几上叩出沉闷的声响,“为兄顾念骨肉之情,才在此私相询问,妹妹若执意搪塞......” 沈初明缓缓直起身,腰间金鱼袋上的獬豸兽首已撞在案边,发出铮然清响。玄色官服也泛起冷冽的光泽,“那便休怪为兄...以王法为重了。” 何年终于垂下眼睫,认命道,“谣言一事...确实出自我手。郭御史被构陷与长嫂有私,我见不得忠良寒心...” 她抬起眼时,眸中水光潋滟,“便让那些人也尝尝被谣言噬心的滋味。” “仅此而已?”沈初明眉峰轻挑,声音里含着怀疑,“普荣达的事情,你没有参与?将军没有参与?” “参与了。”何年忽地抬眸,答得干脆,“将军在北境多年,比谁都清楚,北梁狼子野心,眼下议亲不过掩人耳目而已。而他早知塑雪真相,宋相定然不会放过他。他若不先下手为强,等到议亲事成,宋相与北梁联手,天子又卸磨杀驴,他再无转圜余地...” 窗外碎雪扑打在窗棂上,何年见父亲面无惊诧之色,心下了然,沉声道,“宋家与北梁勾结,当年塑雪之战另有隐情,父亲早就发现了吧?” 何年眼底一片澄澈,笃定道,“幼时大兄被送往江陵教养,是循着沈家祖制。可待二兄出生时,母亲硬是破了百年家规,执意将二兄与我养在膝下,父亲也应允了母亲的要求,可见父亲不是墨守成规之人。” 盏中水面轻颤,映出女娘骤然转冷的神色,“如今侄儿作为沈家独苗,反倒被送去江陵。不但母亲不阻拦,兄嫂也毫无异议...父亲若不是心有隐忧,怎会做这等反常安排?” 何年忽地轻笑出声,“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大兄才冠翰林,却甘居右谏议大夫这等闲职,终日埋首故纸堆中修史;二兄明察秋毫,却在大理寺丞位上蹉跎五载不得升迁...如今想来,不过是父亲意图韬光养晦,不愿沾染朝堂是非的避世之举罢了!” “父亲如此行径,是因为父亲早就知道,御座上那位天子,他得位不正,王家不愿意侍奉这位天子,父亲也不愿意...” “可父亲啊...”她声音含着悲哀,“父亲身为礼部尚书,掌天下典仪,明知天子得位不正,朝堂不正之风盛行,却选择明哲保身...他日青史昭昭,后人会如何评说父亲这位执掌天下礼法的尚书大人?” “放肆!”沈父紫袍怒卷,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滚落。 他额角青筋暴起,声音却压得极低,“你可知沈氏一族历经百世而不倒,靠的是什么?” 他枯瘦手指死死扣住案沿,“是忍辱负重,是三谏不从,则独善其身!你以为为父不想肃清朝纲?可沈家三百余口的身家性命,岂容你拿来做赌注?” 何年却全无半分惧色,反唇相讥道,“父亲事事以家族利益为重,总是将沈家先祖曾在战乱中寄身于寺庙以保全沈家挂在嘴上,可沈家先祖侥幸存活,父亲当真以为再有一次乱世,沈家还有这般幸运的机会吗?” “我过去不明白,为何母亲和祖母不和,但祖母每每带我去宋家,母亲却从不阻拦?因为沈家早就有心促成我与宋檀的亲事,父亲也是默许的姿态。若非宋家舍弃我,我怎会嫁给李信业,父亲又怎会同意天子赐婚?父亲之所以同意,是因为父亲也知道宋家舍我在先...” 她眼里几乎含着泪花,“父亲当真要我忍辱至此吗?父亲可知道,每次宋皇后唤我进宫,宋檀都在坤宁宫中等着我。我已为人妇,可宋家为了控制我,让我充当他们监视李信业的耳目,不惜辱我女子名节,甚至默许宋檀对我用强...” 她眸光黯了下去,哀切至极。 沈父眼里也是惊色。 他只以为提点过女儿,只要女儿不参与是非之中,老老实实做个内宅夫人,那宋家也不会怎么样。却不曾想,宋居珉竟然卑劣至此! 大兄勃然大怒道,“宋家竟敢欺我沈家至此,父亲...” 二兄也握紧拳头,双眼通红。 沈尚书眼底都是死寂,仿佛突然苍老了十岁。喉结滚动数次才挤出声音,“秋娘,你老实告诉为父,李信业...可有不臣之心?” 何年沉声道,“李信业没有不臣之心,他若是有不臣之心,圣上在他即将攻下塑雪城的时候,连下十余道急召传他回京,他手握大军可以选择杀回玉京城。但他只带了一万亲军回京,父亲觉得他会有谋逆之心吗?” 沈尚书听完,稍微放下心来。 又听女儿正色道,“李信业没有不臣之心,但女儿有。” “你...你疯了?”沈父听此大逆不道之言,满眼都是震惊。踉跄后退中,撞翻了身后博古架,碎瓷迸溅如雪。 第141章 何年脊背挺得笔直,眼中燃着灼人的火光,“女儿没有疯,是大宁的朝堂,烂掉了!” “宋居珉贵为宰相,纵子虐杀侍女百人不止,不思教化,反以权术掩罪!天子得位不正,不图收复疆土,光复大宁,却终日猜忌边关将士,自毁长城!” 她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义正言辞道,“至于三皇子普荣达,父亲也看到了,他若是诚心求亲,跟着使团大大方方入境就好,为何偷偷摸摸混在商队里?又为何让人冒充周家血脉?女儿虽然动了手脚,但若北梁没有居心叵测,女儿难道能冤枉他?” “可普荣达如此行径,依然有宋相的傀儡,置大宁的江山社稷,百姓安危于不顾,一味主和......” 窗外风雪呼啸,卷着她字字泣血的诘问。 何年突然撩袍跪地,额头重重叩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父亲,女儿所为,不过想保住李信业的性命,助他早日离开这吃人的玉京城,助他早日收复先祖失地,平息北境战乱...” 她抬起脸时,眼中已蓄满热泪,“父亲,您教过女儿读史,教过女儿家国大义,难道当真要等女儿的孩子失了父亲,北梁铁蹄踏破玉京城,才追悔莫及吗?” 何年眼里都是恳切之色,“求父亲以大局为重,求父兄看在秋娘肚里孩儿的份上,助秋娘一臂之力!” 第106章 ◎率军北上◎ 文德殿内,庆帝端坐御座,面色阴沉如铁。 关于北梁三皇子涉嫌毒害太后一案,朝堂争论已持续七日,却始终未能议定处置之策。 今日早朝,庆帝特旨扩大议政范围。不仅三省长官、台谏重臣尽数列席,连平日只备顾问的经筵讲官们也奉诏入殿。翰林学士们侍立两侧,太常寺卿也率礼官出席。 参知政事韩焘,眯缝的眼中精光闪烁。他缓步出列,绛紫官袍在金砖上拖出沙沙声响。 “陛下,恕老臣直言,北梁使团携国书而来,若贸然处置三皇子,恐边关再起烽烟。” 他捧起一封三皇子的亲笔信,声音在殿内回荡。 “陛下容禀,三皇子在调查中,多次自剖陈情,言少年人慕我大宁风华,这才乔装随商队游历,前来我朝求娶公主为妻。没有想到无心之举,被有心人利用,这才酿下祸端.....” “老臣以为,仅凭三皇子与商队同行一事,就断定其谋害太后,未免武断。更何况,太后娘娘如今凤体康泰。我大宁堂堂天朝,如果因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就处置贵宾.....只怕要寒了四夷归化之心啊!” 御史中丞郭路站出来,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哼’。 “陛下明鉴,若因凶手行凶未遂而免其死罪,臣尚可勉强理解。但若因被害人侥幸未死,便要与其握手言和.....这岂非纵容天下恶徒,皆可先杀人再赌命?!” 郭路一字一顿道,“太后凤体无恙,实乃苍天庇佑!天佑大宁,陛下就要与弑母仇人把酒言欢?韩参知此议,是要陷陛下于不孝不义之地啊!” 韩焘唇角一撇,露出犬齿的尖角。 笏板直指殿外北梁使团所在方向,声音陡然提高道,“陛下!三皇子已呈递国书明志。即便昭怀公主不幸身染恶疾,容颜有损,北梁仍愿以皇子正妃之礼相迎!” 他展开帛书,北梁皇子特有的虎啸朱砂印,在大殿之内如火般醒目。 “为表赤诚,三皇子愿献上寒河三州为聘!朔州、云州、燕州,此乃先帝当年饮恨未收的故土啊!三州沃土,万民归心,臣恳请陛下,为两国万世太平计...” “可笑”,御史中臣郭路冷声打断,“寒河三州数月前,早被我军收复,韩参知莫不是忘了?三州本就是我军将士用命换来的,何时成了北梁的‘诚意’?” 郭路唇角都是讥诮,喉间滚出冷笑。 “若非当日您与宋相怂恿陛下急诏李将军回朝,此刻丢失数年的战略要地塑雪城上,早该插遍我大宁旌旗!拿我军的战果来做聘礼?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怎么能一样?”监察御史张贞反驳道,“我军虽收复失地,若无北梁国书为凭,他日必再生领土之争。而今北梁亲笔割让,方是板上钉钉之实,岂可混为一谈?” 郭路闻言,骤然振袖而拜,犀角笏板‘铿’地砸在金砖之上。 “陛下,自先太祖马背得天下,便有祖训:真刀真枪打下的疆土方为根本!”他玄色官袍无风自动,“我军将士浴血收复之地,便是大宁疆域,何须盗寇首肯?” 他转身指向韩焘道,“韩参知口口声声怕寒了四夷之心,殊不知北梁如今在我朝面前恭恭敬敬,正是我朝兵锋所指,方叫这些蛮夷懂得何为恭敬!” “陛下可还记得?”郭路腰间佩玉铮铮作响,声音陡然转沉,“先帝晚年诸子夺嫡之时,北梁送来四只海东青贺寿?”他指节捏得发白,“先帝那时身体垂危,而四乃死数,此等羞辱,先帝忍辱回赠精美瓷器绢帛,以示我朝礼仪之邦的气度......” “可北梁使团做了什么?他们在万寿宴上当众摔碎瓷器,狂言‘大宁瓷器不过花架子’,说什么‘北梁以人骨为酒器才够结实’!又当庭撕毁绸缎,讥讽‘大宁织物一扯就破’!更纵容海东青扑伤宗室子弟,反笑我大宁男儿文弱!” 郭路双目赤红,声音哽咽,“那时...北梁怎么不提两国邦交?三皇子怎么不仰慕我朝文化?!” “三皇子口口声声为两国邦交着想,不惜进献珍贵的寒河明珠和北地紫貂为贺礼。可老臣记得清楚,往年北梁进献的贺礼,每次都是凶性未驯的海东青。而那猛禽利爪如钩,分明是要震慑我朝安分守己.....” “如今战场失利,倒摆出以和为贵的架势......” 他冷呵一声,“这等冠冕堂皇的说辞,骗骗北梁自己人也就罢了。怎么我大宁这满朝朱紫公卿,竟也肯信?” 郭御史话音刚落,殿内顿时响起争执之声,两派意见越吵越凶。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已递了致仕奏章的宋居珉缓步出列,紫袍玉带在殿中熠熠生辉。 这位宰相虽然面容憔悴,声音却沉稳有力,“陛下,圣人常言‘化干戈为玉帛’,此中深意...便是两方纵然曾有血仇,若能修好关系,于双方都大有裨益...因这‘止戈为武’的‘戈’字背后,是多少母亲哭瞎的双眼啊...” 他手指划过北方,语气里含着哀叹。 “边关每战,必添新坟。塑雪城下的白骨未寒,大昭寺的英魂未安。那些日日哭祭的老父母们......”他声音哽咽道,“且不说朝廷每年拨付给他们的抚恤银两,给国库开支造成重负,便单看这些失去亲人的大宁百姓,都叫人看着怜惜啊.....” 他喉头滚动,声音沙哑道,“老臣恳请陛下,将这备战之资转为养民之费。让边关儿郎解甲归田,叫孤寡老幼得享太平......” 宋居珉抬起的面容上,泪痕纵横,“这才是...真正的明君之道....是老臣在九泉之下,敢向太祖皇帝禀报的...仁政啊!” 他言罢,下方立刻有翰林学士站出来,引经据典,附和他的说法。 庆帝拖了几日悬而未决,今日早朝这般盛大,就是为了借助满朝势力,压下御史台的声音。 是而,朝中那些宋居珉的门生,和趋炎附势之人,立马站出来为宋居珉冲锋陷阵。 动辄以百姓安全,天下安危为说辞,仿若郭御史揪着三皇子不放,就是不在乎百姓们的性命。 庆帝目光扫过群臣,缓缓落在李信业身上。 “李卿镇守北境多年,于处置三皇子一事,可有良策?” 因三皇子一事,事关北境战和大计,军功赫赫的李信业,屡屡被叫来参加重臣组成的机密会议。但他始终恪守武将本分,垂首而立,并不发表意见。 庆帝有意垂询,他也只拱手答道,“回禀陛下,边将不宜预政,臣一介武夫,不通庙堂之事,唯知陛下剑锋所指,便是臣等赴死之处。” 言辞恳切,俨然一副任凭驱策之态。 他这般藏锋守拙,倒叫那些蓄意挑起文武之争的宰执们无从下手。 此时,庆帝看向李信业,以为他还是会敷衍推诿。 却不曾想,李信业抱拳一礼,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讨论今日天气。 “陛下,臣以为,若三皇子当真诚心求亲,不如让他将塑雪城当作聘礼送回。如此,我朝收复故土,百姓免遭战火,三皇子亦能如愿迎娶公主——岂非三全其美?” 这番话说得直白如军中议事,却似惊雷炸响全殿。庆帝瞳孔微缩,郭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宋居珉的脸色顿时阴沉如墨。 众人怔然间,大理寺左寺丞沈初明,却贸然出声道,“禀陛下,臣有事启奏!” “爱卿何事?”庆帝脸上也显出惊诧之色。 沈初明想到妹妹当日所求,又想到今日朝堂之上,看似扩大参与讨论的人数,其实只是宋相压制御史台的手段...... 他便明白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第142章 宋相才是背后主导者,想要阻止议亲,只能先拉宋相下马,令其自顾不暇。 “陛下,臣前番奉命查办光禄大夫陆万安葬身火海一案,意外查到北梁细作与我朝官员暗通款曲,意图扰乱朝纲。彼时臣欲深挖其根,然陛下谕令暂缓,命臣先查京城流言一事。”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冷峻,“后经皇城司查实,那些蛊惑人心的谣言,正是北梁为动摇我大宁国本所散布。臣转而复核宋相府内侍女被害一案,却发现此案草草了结,其中破绽之多,令人瞠目!” 他言辞之间,看似历数近期接手的工作,却将大梁此前恶行在群臣面前重温一遍,堪称对主和派的无声驳斥。 沈初明双手呈上验骨笔录,声如金玉相击,“禀陛下,裴少卿结案认定,宋府虐杀侍女之事,乃是丞相夫人所为。然臣根据大理寺仵作王宴舟的骨伤鉴定,可知行凶者必为男子无疑!” 裴中当即出列,为自己辩白道,“沈寺丞莫非不知,高门主母处置婢女,何须亲自动手?府中自有小厮代行其事,验出男子痕迹有何稀奇?” 他转向庆帝,拱手道,“陛下明鉴,此案唯一尚未腐坏的侍女尸体,死者名唤香穗。大理寺的几名仵作当日检查,确实发现勒痕显示是男子所为。后来宋夫人身边的小厮福胜受不住审问,主动承认奉主母之命,掐死了这些侍女。” 裴中话锋一转,露出委屈的表情,“陛下,此案既已了结,与今日边关军情实无干系......” 他说着瞥向身旁沈初明,仿若沈初明此举,是故意越过他在天子面前表现自己。 庆帝随手翻动案卷,眉宇间已现不耐,“今日朝会议的是军国大事,其他案子细枝末节的出入与争论,沈卿可私下里禀告朕,实在不必......” “陛下!”沈初明突然撩袍跪地,额头重重叩在金砖上。“《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他猛地直起身,眼中寒芒如电,“我大宁宰相府中百余侍女惨死,骸骨堆积如山,此等骇人听闻的虐杀案,难道不比边关烽火更动摇国本?” 他重重叩首,玉笏在青砖上撞出清脆回响。 “陛下,《左传》云:‘民不堪命矣’!如今市井小儿传唱‘朱门白骨曲’,茶楼酒肆皆议‘相府食人案....若朝廷对此视而不见,不能惩治真凶,我大宁煌煌天威何在?泱泱民心何存?”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意道,“裴少卿所言虽有其理,但此案尚存疑点,恳请陛下垂听!” “福胜承认所有侍女之死,都是出自他之手,可仵作验骨发现,从尸骨腐化时间来看,虐杀行为最早可追溯到七年前。而死者骨头上均呈现舌骨大角骨折或甲状软骨粉碎性骨折状况。且舌骨大角对称性断裂,明显是男性拇指压迫特征。甲状软骨板放射性裂痕,乃男性食指和中指施压导致。根据大理寺仵作伤痕鉴定,所有尸骨在颅骨两侧颞骨处,均留下对称性凹陷,可推测凶手指骨压痕间距超过两寸不止......” 沈初明眸光如刃,诘问如冰锥刺入,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 “死者舌骨上的断痕深浅、裂口走向如出一辙,显系同一人所为。若凶手真是福胜,七年前的福胜不过十余岁,怎会造成这等力度的伤痕?可见,福胜说谎了。” 沈初明笃定道,“依臣之见,真凶初次行凶时便已筋骨强健,此后数年更需体魄不衰,方能保持每具尸骸的损毁程度分毫不差。” 宋居珉广袖下的手掌骤然攥紧,余光如淬毒的银针般扎向宋鹤。这不成器的东西!分明嘱咐过他料理干净,竟留下这等要命的破绽! 宋鹤后背也霎时沁出冷汗。 他原以为选了手指相似的福胜顶罪便万无一失,哪曾想那些深埋地下的枯骨,经年累月后仍能道出凶手的气力与年岁。 “陛下...”沈初明公事公办的模样,俨然如寒潭静水不可动摇。 “此案牵连上百条人命,更涉朝廷法度威严。既已发现顶罪之嫌,理当彻查到底。若草草结案,非但有损律法公正,更会纵容真凶逍遥法外。” 郭路闻言,当即赞同道,“臣附议!”他声若洪钟,震慑全殿。 “老臣早就说过,宋夫人虽掌中馈,终究是深闺妇人,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行此大恶?至于那嘉王萧裕陵...”他嗤笑一声,“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萧裕陵不过是个耽于酒色的庸碌之徒!如今萧家式微,自然成了某些人眼中现成的替罪羊!” 李信业见沈初明冒然陈词,惊讶过后,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随即整肃神色,稳步上前拱手道,“陛下容禀...” 他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如钉,“当日奉旨协查李寺卿遇刺一案时,臣曾与裴少卿详析,凶徒臂力惊人,招式狠辣,那群死士更是训练有素,进退如风。” 说到此处,他忽的话锋一转,“反观嘉王...月前街头斗殴案卷尚在巡检司存着,更有遭凶徒虐打的经历。若嘉王真能驱使这般精锐死士...”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任那未尽之言在众人心头盘旋,“又怎会屡屡需要巡检司出面调停?依靠巡检司耀武扬威?” 庆帝也没料到,这个事情居然没完没了。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里透着疲惫,“此事纠缠至今,依卿等之言,当如何处置?" 沈初明当即毛遂自荐道,“臣愿领命彻查此案,定当为陛下分忧解难。”翻飞的袍角撩过金砖地面,带着丝决然。 明亮的金砖,也倒映出宋相骤然绷紧的身影。 他原以为这场风波早已平息,却不料对方竟如春蚕吐丝…… 如今之计,只能以二子宋鹤伏法,彻底平息此事了。 宋鹤立于丹墀之下,玄色官袍被穿堂风掀起一角。他抬眸将父亲眼中那抹决绝尽收眼底。 那是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神情,就像幼时亲眼看着父亲将犯错的门客,推进蛇窟时的模样。 ‘呵...’他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明明已经嗅到自由的气息,转眼却又被拽回这血腥的角斗场。但奇怪的是,胸腔里翻涌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 他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衣襟,心道父亲若要拿他当弃子,那不妨让老狐狸尝尝,什么叫做反噬。 李信业负手立于殿前,目光不着痕迹的掠过这对父子俩,眼底暗芒流转。 耳边似又响起秋娘那夜在烛影下的低语,“宋相根基深厚,若贸然强攻,只怕会逼得天子决然护短。倒不如...让宋家这棵大树,从自己的根须开始腐烂。” 七年前宋檀也尚未成年,排除了作案可能。那只有宋居珉、宋鹤与宋砚嫌疑最大。 以宋鹤阴鸷狠毒的心性,为求自保必会不惜一切代价。 这招便是秋娘的“驱虎吞狼”之计。 明明早已将宋鹤涉案的铁证握在手中,却故意引而不发,就是要逼得这条毒蛇在绝境中反噬同类。 李信业抬眸望向殿外的天色,唇边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正在等待某个既定时刻的到来! “报……八百里加急!” 殿外骤然响起凌乱的铁甲碰撞声,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官踉跄闯入,玄铁护心镜上还凝着未化的霜花。 “陛下……”那传令官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如磨砂,“朔州……又丢了。” 短短数字,却似一柄钝刀生生剜进殿中众人的耳中。不过数月余前,那城楼上才重新插上的大宁旗帜,而今竟又易主。 “北梁大军破城后,未作休整,铁骑已直扑云州!”他喉头滚动,额角冷汗涙涙,“沿途三十七座烽燧尽数燃起狼烟,云州守军......怕是撑不过三日了。” 庆帝展开绢帛的刹那,朔州二字格外刺目,后方紧跟着的‘沦陷’二字墨迹犹湿。 殿内死寂,唯闻军报被帝王五指,缓缓攥紧的簌簌声。 “好,好得很。”帝王捏着军报的指节已然泛白,念及朔州丢失与自己急召李信业回京有关,那句‘朕的朔州,倒成了他们来去自如的猎场...”终究咽在嗓子里。 庆帝只觉胸腔憋闷,几乎要呕出一口鲜血出来。 郭路一步跨出,声音如铁石相击,“陛下!北梁三皇子假意议亲在前,如今李将军甫一回朝,他们便急不可耐地攻占朔州。这所谓的求和,根本就是缓兵之计!” 宋居珉指节在袖中暗暗掐紧。 他本欲出列,却想起方才沈初明那一记软刀子,眼角余光扫过身后战战兢兢的翰林院众人,最终只微不可察地抬了抬下巴。 一名青袍翰林立刻扑跪而出,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陛、陛下!定是扣押三皇子的消息走漏,这才激得北梁狗急跳墙啊!” 他声音惊恐,活像只受惊的鹌鹑。 “臣等恳请陛下三思!” “若再僵持下去,恐酿成滔天战祸啊!” 七八个主和派官员突然此起彼伏地高呼,殿内充斥着一股焦躁与恐慌。 第143章 宋居珉也面露忧色,上前奏道,“陛下,先帝新丧不过二载,国丧耗费甚巨;加之此前诸皇子夺嫡,朝局动荡,如今国库空虚。若此时兴兵,恐劳民伤财,动摇国本。臣以为,既然北梁三皇子诚心求娶,不如...” 话音未落,郭路已愤然出声,“陛下!我大宁自立国以来,从无公主和亲之例!当年萧太后临朝,宁可割地赔款也不愿折损皇室尊严;先帝在位时,即便签订代北合约,也未曾以公主换取和平。若开此先例,何以面对祖宗?何以教化万民?” 韩焘轻抚玉笏,缓声道,“郭御史此言差矣。北梁皇子求娶乃两国联姻,岂能与屈辱和亲混为一谈?” 郭路白了他一眼,“北梁趁虚而入,前线小胜之后,我朝即刻应允议亲,与纳贡求和何异?” 他环视群臣,目光如炬,“难道这满朝文武,竟要依靠弱质女流来换取太平?” 此言一出,原本昏昏欲睡的曹茂猛然惊醒,大步出列抱拳道,“陛下!臣请率兵出征,让北梁看看我大宁儿郎的血性!” 李信业顺势出列,沉声道:“陛下,臣请出征!”他声音铿锵有力,“即便公主要嫁往北梁,两国结为姻亲,也请陛下允臣先收复塑州、云州,为公主增添几分底气!” 他心中冷笑,北梁和大宁边境线上,一直冲突不断。 此番北梁趁他不在边关,试探性地挑衅而已,他不过命令手下故意放水,就让北梁忍不住攻城略地,为三皇子求亲增添筹码。可他们却不知,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陛下...”一向沉默的沈尚书也站了出来,肃然道,“陛下,公主若真要远嫁北梁,也绝不能以如此屈辱的姿态出嫁!否则,她在北梁如何立足?先帝若泉下有知,又该何等痛心?” 宋檀站在翰林学士之列,听了李信业自请出征,眸光微闪。 他突然意识到,李信业在京城不好下手,可他若与北梁里应外合,叫李信业死在战场上...那秋娘岂不是...就是他的了。 而就算李信业死不了,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待他离京后,他再撺掇庆帝,将秋娘接入皇宫做人质,那他就有机会与秋娘重修于好了。 想到这里,他当即出列,朗声道,“陛下,臣附议!两国邦交固然重要,但公主绝不能如此仓促下嫁!” 李信业侧目瞥了宋檀一眼,略一思索,就知道他打着什么主意,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却未言语。 其他翰林学士见状,以为这是宋相授意,纷纷附和着,“是啊,陛下!即便议亲,也绝不能在此时!” 庆帝面色阴沉,目光扫过群臣,最终缓缓闭了闭眼,似在艰难下定决心。 许久,帝王缓缓抬手,殿内霎时肃静。 “北境王李信业听旨——” 庆帝声音低沉,字字如铁,“朕命你即刻率军北上,收复朔州、云州,驱逐北梁贼寇!边关诸军,悉听调遣,凡抗命者,以叛国论处!” 他顿了顿,又冷冷补上一句,“另,北梁三皇子暂押天牢,扣为人质。待战事平定,再行议和之事!” 圣旨既下,满朝寂然。 李信业单膝跪地,抱拳领命,“臣,遵旨!” 他低垂的眉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恰好掩住唇角微扬的欣喜。多日运筹帷幄,今日终得偿所愿。 可这喜悦还未及漫上心头,便被一阵尖锐的刺痛取代。 他要离开秋娘了。 独自去北境。 第107章 ◎让我就这样抱一会儿◎ 离京的圣旨来得仓促,李信业在宫中议完军情,又赶去墩台整备兵马,回府时已是三更。 檐下风灯在雪夜中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驻足阶前,见内室的碧纱窗上透着一抹暖黄的光晕,心头暖热。 可脚下却似灌了铅。 这盏为他而留的灯,明日他便看不到了。 一切都在按计划推进,甚至比预想的更为顺利。 待他离京后,周太后那边才会真正发力。届时就算庆帝执意要保宋家,打压御史台,他在北境的三十万铁骑,就是悬在天子头上的一把利剑。 这把剑,只有在远离朝堂的边关才能发挥威慑。让那九五之尊在御座上坐不安稳,让那些魑魅魍魉不敢轻举妄动。 而困在玉京城的金丝笼中,他只能生锈。 李信业推开门,动作带起一阵吱嘎轻响。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划破了某种温柔的结界。 随着门扉开启,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细雪卷入,却在转瞬间被室内蒸腾的热意消融。 暖炉里烧得通红的银炭噼啪作响,松木的清香混着热气扑面而来,将他眉睫上的霜雪都熏成了水珠。 秋娘斜倚在软枕上,肩头摊着本未收起的账册,半幅杏色罗衾滑落腰际。 听见声响时,*她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乌发如瀑般倾泻而下,在灯下泛起绸缎般的光泽。 李信业站在门口,心脏几乎化作一滩水。 他比谁都清楚,这金丝笼般的玉京城,却也是滋养她的琼林苑。 京华的烟雨润泽她如瓷的肌肤,御街的富庶和繁华养出她灵动的眉眼,连西园雅集的书声都化作她谈吐间的锦绣文章。 而他这个边关长大的狼崽,明明与她隔着泾渭分明的人生,却忍不住追随着她的罗裙,敛去锋芒蹲守在苑前,比那石狮更虔诚。 “秋娘,还没睡?”他解甲的手停在半空,玄铁护腕上的雪粒簌簌坠落,在青砖地上洇出几朵暗色水痕。 “二兄与我说了...”她嗓音里还带着小睡初醒的绵软,“明日寅时末刻就要开拔是不是?” 李信业点了点头,关上了身后的门,也将风雪暂时掩在门外。 他解下沾满雪沫的斗篷,沉声道,“塑州之失原在计划之中,但北境的隆冬最是难熬,若不能尽快拿下塑雪城,莫说保住边境三州,光是暴风雪就能折损三成将士。” 李信业说话间走到榻前,带着寒气的手掌覆住她的指尖。 他蹲在床边时,视线堪堪与她齐平,一旁妆奁上的铜镜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 “塑雪城临寒河而建,城墙比别处高出三丈,粮仓地窖深挖十尺。北梁人守着这样的要塞,我们的人却要在冰天雪地里枕戈待旦...” 何年敏锐地捕捉到他谈及塑雪城时,眉宇间那一闪而逝的阴翳。那是六次兵临城下却始终未能攻克的执念。 “若暴雪封山前还攻不下......”何年斟酌着字眼,“不如先退守云州,来年冬日再战也不迟.....” 她抽出手捋平他玄色战袍上的褶皱,那是骑马留下的压痕。 “李信业...”她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唤他,却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辗转得百转千回,咬出缱绻柔情的味道,“你的安危最重要!”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拍打窗棂,衬得这句话格外清晰,仿佛要刺破这些年,他骨子里烙下的‘城在人在’的军令。 李信业心头最坚硬的那处突然塌陷下去,他伸手抚过女娘散落的发髻,喑哑道,“秋娘,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声音低得像是怕惊醒什么。 “秋娘,这是最好的时机,今年寒河冻得早,冰层比往年厚了三寸。我六次率军渡河,表面上是军饷不济被迫撤退...实则每次都在丈量冰层承重,记录朔风转向的时辰,摸清每条小路驻军的换防规律......” 他的指尖在她发间停顿,带着厚重的力量,“一切准备,都是为这最后的背水一战!” “背水一战”几个字,听得人心脏骤快。 何年得知他明日出征的消息时,在烛火下枯坐了整晚。翻箱倒柜想给他备齐行装。 最终却只收拾出几瓶金疮药、几匣点心蜜饯果脯松糖,和几件絮了新棉的里衣。 北境似乎什么都匮乏,又似乎什么都不缺,她现在才明白,他最需要的就是平安。 可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无常,独独平安最是稀缺。 何年只觉心口泛起细密的疼。 这一日,她已筹谋了太久。要让他镇守北境,要保住大宁疆土,要改写史书上那血流漂杵的‘至暗三百年’,不再使生民涂炭..... 她像个执棋的狂徒,带着旁观者的清醒与大胆,以为最坏不过历史重演。 可此刻,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她的心脏。 如果因为她这只蝴蝶的振翅,让两百年后才赢下的塑雪之战,提前到了元和二年...... 如果这一战成了他的埋骨之地..... 何年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闭上眼睛不敢去想。 “李信业......”她语气里带着急迫和慌乱,“你活着最重要,只要你活着,塑雪城总会收回来......” 李信业自进屋就黏着女娘不松的手,此刻更不舍松开。 “秋娘,我答应你,塑雪会收回来,我也会活着回来。” 何年咽下心底担忧,抬头望着他,“既如此,那我就等你胜利的消息。物资的问题,你不用担心,庆帝这次亲下圣旨派你出征,军饷必然会跟上。就算宋家人在军饷上动手脚,我们还有自己的商队...” 第144章 她眸光微动,想起此事依然觉得开心,“父亲答应寒河采珠的事情了,到时物资囤积在灵关,你派人去取.....” 李信业望着更漏,知道最多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动身。他索性卸了外甲,脱掉外裳,只着中衣靠在床榻边,将秋娘整个儿拢进怀里。 这般温存时刻,用来洗漱睡觉都嫌奢侈,他只想把每一寸呼吸都烙进记忆里。 “秋娘......”他下颌轻蹭着她发顶,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的柔软,“你父兄向来明哲保身,这次怎会......” 话未说完。就感觉怀里的人儿身子一僵。 何年把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我骗父兄肚里怀着你的孩子,父兄说不涉足朝堂纷争,那些都是说给外人听的,你如今是自家人,他们自然护着你。” 话音未落,忽觉这话烫舌,耳尖先熨起一层热。 李信业笑得胸腔震动,指尖抚过她绯红的脸颊时,在烛光下泛起一层薄汗。 “还有两年...”他喉结滚动,将汹涌的情潮生生压成一声叹息,“我再等秋娘两年...” 他刻意避开她颈间幽香,害怕自己失了分寸,转而拨弄起一旁包袱里的物件。 里面密密麻麻装满了东西。 “药我带三瓶,棉衣也带着”他声音陡然低至气音,“余下的...等我回来再用。” “李信业”,何年攥住他的手腕,表情也郑重起来,“你不要回来,无论京城发生什么,无论庆帝是下十道诏令,还是二十道诏令,哪怕庆帝以抗旨罪论处...”她定定看着他,“你都不要回来。” “你镇守北境一日,庆帝就一日不敢动母亲和我。” 烛火映得她眼底幽光浮动,“除非你收到我的亲笔信,我告诉你,清君侧的时候到了,让你率大军回京...” 李信业听女娘此言,心里莫名难受。 双臂如铁铸般箍着她纤细的腰肢,却又在触及她肌肤时放轻了力道,像是捧着易碎的薄胎瓷。 “秋娘”,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后腰处的衣料,那动作既是安抚,又似要把她的轮廓烙进掌纹。 “去大昭寺上香的时候,碧霞元君娘娘的案台下,有一块松动的板子,你将信留在那里,蔡公公自然会去取。若是有急事需要通知周太后,就凭着这枚玉佩去见圆明天师,他会替你安排。” 他将怀中人又搂紧了几分,“承影、沥泉、湛卢都留给你。” 他执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仿佛在交付最珍贵的兵符。 “承影掌府中暗卫,心思细腻周到,办事稳妥。”他指尖在她掌心打了个转,“联系哭祭社和暗卫的事情,可以交给他去办。湛卢的轻功踏雪无痕,你可以派他去打探消息。” “至于沥泉...”李信业指节无意识收紧又松开,“沥泉长相清秀,我当初从野市将他买回来,就是想着他的样貌很合你喜好,只怕现在秋娘看着他会生气......” 他炽热的呼吸,喷薄在她耳后。 何年侧头避开他贴着耳廓的唇,狐疑道,“李信业,你买沥泉的时候,怎会知道我喜欢什么样貌?” 李信业一时怔住。 说来难堪,他是照着宋檀幼时的模样买的。 女娘听不到回应,仰头回望着他,见这人分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喉结却随着呼吸上下滚动,在烛光下勾勒出锋利的轮廓。 她目光不自觉地顺着那线条游走,从凸起的喉骨滑到微敞的衣领处,那里露出一截锁骨,在阴影中若隐若现。 何年指尖轻轻搭在他锁骨下方那道狰狞的伤疤上。指腹下的肌肤温热,伤疤却泛着不自然的凉意,像一块永远无法融化的寒冰。 “这就是你,十三岁护送粮草,留下的刀疤吗?” 李信业忽然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崩得很紧。 她的指尖像一片羽毛,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却让他浑身肌肉瞬间僵硬。 “这处伤…”他将她的手摁在那道凸起处,声音喑哑而黏糊,“我渴望你抚摸,已经等了许多年。” 伤疤早已愈合,此刻却莫名泛起细密的痒,仿佛在回应她的触碰。 何年手指细细抚摸着,那处皮肤慢慢变得滚烫。 “李信业”,女娘轻声道,“你脱去上衣,让我看看你的伤疤好不好?” “秋娘看这个做什么?” 何年伸手拿起一瓶药,“给你上药啊!这个药是我特意嘱咐兰薰调制的,你总是忘记抹...” 她声音温柔而霸道,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我顺便数一下你身上有多少伤疤,下次见面...”她手指虚虚点在他心口,“若再添一道新伤,我定然不饶你!” 李信业呼吸一滞,胸腔里那股燥热倏然窜上来。他抬手解开中衣系带,衣料滑落的瞬间,烛火在他身上镀了一层蜜色的光。 和何年梦里如出一辙的胸膛。 宽厚、坚硬,肌理分明得像刀刻的雕塑,每一寸都蓄满爆发力。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非但没有破坏轮廓的完美,还为这处肌肉增添野性的遒劲,磅礴的力量。 何年指尖沾着药膏,轻轻落在他心口最狰狞的那道伤疤上。 药膏遇热化成蜜状,她不得不用掌根研磨着肌肤,触到的瞬间,他肌肉骤然绷紧,青筋在臂膀上蜿蜒突起,呼吸明显粗重起来。 “疼吗?”她问完又自觉不合理,“这么久了,应该不疼了才对...” 李信业没回答,只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却又在看到她微蹙的眉时慌忙松开。 “......别这样碰。”他哑着嗓子,几乎带着央求。 何年不明所以,不让用掌根抹,她便用指尖顺着伤疤的纹路缓缓涂抹,从胸膛滑到腰腹。那里的肌肉随着她的触碰微微战栗,块垒分明的腹肌绷得像铁板。 “秋娘......”他闷哼一声,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情绪。 何年却恍若未闻,俯身在未干的膏药伤,微微吹了一口气。 温热的呼吸拂过敏感的肌肤,李信业猛地扣住她的后颈,“秋娘是故意使坏吗?” 他将她钳制在指掌间。 这个药再抹下去,他该失守了。 女娘指尖还沾着琥珀色药膏,狡黠的看着他,“将军这副样子,与传言里‘万军之中面不改色’,严重不符......” “确实不符!”李信业合拢衣襟,一把将人揽进怀中,肆意的吻着。 这个吻来得密实而汹涌,仿若排兵布阵,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 他先是用唇碾过她微颤的唇瓣,待吮吸出水光,才撬开齿关长驱直入。 宽厚的舌如轻骑探路四处游走,又似重兵压境般席卷舌根,待将她的喉间呜咽尽数吞咽,才转而含住那截莹润的下唇细细厮磨,像胜者巡视攻下的城池。 窗外风雪怒号,却盖不住唇齿间黏腻的水声。他大掌扣着她后脑将人压向自己,却在察觉她呼吸紊乱时放松力道,转而用鼻尖轻蹭她泛红的眼尾。 最后,他的唇贴在她发间,如忠实的信徒亲吻神龛。 “李信业...”女娘在他密不透风的怀抱里微微喘息,“你何时转了性子?” 她指尖戳着他硬如铁石的胸膛,声音里带着情动后的不解。 他低笑,唇齿流连在她耳际,“秋娘这是怪我...不够卖力?”温热的气息烫得她耳尖发颤,“还是说...”大掌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方才借上药之名,行勾引之实?” 女娘转过身,背对着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试探什么。 她记得前世,他是极重欲的人。床第之间似乎永不餍足。 而这一世,他们同床共枕,最极致的时候,他明明浑身肌肉绷得发烫,却只是将她如珍宝般圈在怀里,连亲吻都克制得近乎虔诚。 那般姿态,是对待孩子的细致和耐心,而不是对待女人... 李信业仿佛读懂她的想法,他突然收紧臂膀,将她整个人禁锢在怀里。下颌抵住她的发顶,小腿拢着她的腿,足尖抵着她的足弓,而她的后腰,正抵在他的下腹处...何年身体如婴孩般蜷在他宽阔的胸膛里。 “因为我们什么都做过了...”他在她耳边轻喃了一句,“只差相守。” 偏这‘相守’,要他披荆斩棘去争,要他浴血奋战去夺。 “秋娘...”他嗓音里混着浓重的困意,唇瓣摩挲着她耳廓时带着央求,“临行前...我做了件荒唐事。”他手臂又收紧几分,“你知晓后...定然会恼我...但我不后悔。” “什么事?”何年不解。 “以后你自会知道。”他低头将脸埋进她颈窝里,深深吸气。 女娘后颈发痒,下意识想逃,被他不容抗拒的力道重新按回怀中。 “....现在....不要动......”他嗓音沙哑得厉害,“让我就这样抱一会儿。” 何年不再乱动,像一捧雪在他怀里融化。 他的呼吸灼热,细密地落在她后颈,如同最执着的蚁群,一寸寸啃噬着她紧绷的神经。 第145章 他的心跳,贴着她的后背。 那震动沉闷而有力,像是战鼓在远方擂响。 渐渐地,他们的心跳开始重合,两种频率在方寸之间交织成网,将两人困在这偷来的时光中。 更漏声里,李信业闭着眼,恨不得把余生的时间,都透支在这一刻里。 久些,再久些。 久到晨光永远不要刺破这夜的帷幕。 【作者有话说】 审核看清楚,这章标题就是抱一会,就只是抱了一会,如果做了我会好好写的,不会含糊其辞,你们审核的标准是什么啊 第108章 ◎凶残之事◎ 寅时三刻,城外长亭覆着新雪,庆帝身边的内侍薛公公,手捧圣旨,代天子践行。 “陛下口谕:将军此去,社稷所系。朕已命太常备三牲祭旗,愿卿早奏凯歌,朕当亲迎于郊外。” 李信业玄甲黑袍猎猎作响,单膝跪地时腰间佩剑与冰面相击,发出铮然清响。 “臣蒙天恩,敢惜微躯?”他抬首时眉间落雪簌簌而下,“此番若不能饮马寒河,犁庭扫穴,愿永戍北境,死不东向!” 薛公公捧着鎏金酒壶的手微微一颤,勉强堆出笑意,“将军好志向!天寒地冻,陛下特赐御酒暖身,盼将军早日凯旋!” 李信业接过酒盏,眉睫上凝着细碎的冰晶,却比不过眼底那片冻住的深潭。 他仰颈饮下半盏,喉结滚动时,一滴酒液顺着下颌滑入铁甲领口。 “薛公公,臣还有一事相托。”他从怀中取出奏折,“陛下此前命臣协助三司,彻查大理寺李寺卿之死,臣已查清案情,奈何后来万寿节风波不断,这才耽误了御前禀奏。” “昨日臣已将所有证据封存,悉数移交御史中丞郭路郭大人。这封奏折乃臣彻夜拟就,还望公公代为转呈陛下,莫要经他人之手。” 风雪中,他眼底闪过一丝寒芒。 “御史台既执掌天下刑名复核,若证实臣所查案情无误,还请公公提醒陛下,莫忘当日文德殿许诺,按例敕封臣妻为一品诰命夫人!” 薛公公接过奏折,指尖在绢帛上不着痕迹地一捻,寒暄道,“将军放心,老奴这就快马送回宫中。” 他躬身退后三步,望了眼天色,忧虑道,“这雪愈发急了,就不误将军赶路了!”说罢拱手道别,转身钻进身后的马车中。 车帘落下的刹那,薛公公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庆帝允李信业北归,实乃当时骑虎难下的无奈之举。 昨夜天子辗转难眠,愈想愈觉不妥。然天子金口玉言,岂能朝令夕改? 更何况,若强留李信业在京,一旦北境失守,非但百姓怨声载道,更恐青史之上,留下昏君的骂名。 薛公公攥着奏章的手指节发白,天子阴晴不定,让他心头沉甸甸的,不知手中的东西呈上去,是祸还是福。 李信业待薛公公离开后,才转身走向道旁那辆青幔马车。 车帘微动间,露出半张素净的脸。 何年未施粉黛,乌发间唯有一支素木簪,苍白的脸色透着掩不住的倦意。 “就送到这儿罢...”他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吞没,铁甲覆着薄霜的手指替她拢了拢狐裘。 何年点了点头,默默将包袱递给了他。 “李信业”,她的手微微发颤,目光却沉静似水,“万务保重!” 李信业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一眼女娘,隔着纷纷扬扬的雪幕,那双惯常锐利的眼眸泛起微澜,眼底翻涌着不舍和眷念。 可铁甲寒光中,他唇角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扬鞭策马,飞奔在茫茫官道上。 天色将明未明,整个世界仿佛被泼墨的笔锋洗过,只余黑白二色。 远处山峦如宣纸褶皱,近处枯枝似焦墨勾画,连呵出的白气,都顷刻消融在这幅水墨长卷里。 他的背影也渐行渐远,在雪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痕。像狼毫笔锋最后那抹飞白,孤绝地刺入群山之中。 何年心头蓦地疼痛难忍。 她恍然惊觉,无论是沈初照刻骨的爱恋,还是何年清醒的怜惜,都在这封建王朝的风雪中,交融成同一种温度。 她终于明白,自己不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替沈初照去爱,而是以何年的身份,爱上了这个夜夜将自己拥在怀中的男人。 寒风卷起车帘,她凝视着窗外漫天飞雪,许久才关上窗子。 大雪掩映了马蹄的足迹,天地寂寥,唯余雪落千山的沙沙声。 “娘子,我们要回府吗?”疏影将暖炉塞进女娘怀里。 何年揉了揉眉心,竟然丝毫没有困意。 “去御街上的早点铺子里,吃顿早膳罢。” 她倚在雕花车辕旁,只觉心里空落落的,想在热闹的人群里坐一坐,沾一沾这人间烟火气。 当然,也想要听一听新写的戏本子,在京城风评如何。 马车行至御街时,街道两侧支起的油布棚子早已开张。各色幌子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宛若列阵的旌旗。 寒风裹挟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新磨芝麻酱的醇厚、现炸油条的酥香、熬煮骨汤的鲜美,还有不知从哪家铺子飘来的桂花糖馅的甜腻,全都交织在一起,竟将这凛冽冬日染出几分暖意。 何年下了马车,缓步前行,目光在每一个摊位间流连。 她日常的早膳总是精致小巧,按照祖制一碟一碟摆盘。枣泥糕要摆成菱形,银丝卷必须切得长短一致,连粥碗上的青花都要朝着同一个方向。 而这里,食物的摆放随性却生动。 炸得金黄的糖糕堆成小山,刚出锅的韭菜盒子摞在竹匾里,卤煮锅中的大肠、豆腐泡随着滚汤上下沉浮,腾起阵阵白雾。 “娘子想要吃什么?”疏影攥紧了绣着缠枝纹的荷包,小声问道。 何年望着眼前热腾腾的景象,却摇了摇头,“我没什么胃口,喝些粥吧。” “那我们去那家粥铺可好?”疏影指着一间门面宽敞的店铺,“那里人少些,不会有人冲撞了娘子。” 何年闻言,眼角微微弯起,却不见多少笑意,“傻疏影,市井之中,越是热闹的铺子,滋味才越正宗。这家铺子门可罗雀,想必滋味平平。” 她抬手指向街角一家挤满食客的小店,“你瞧那家,连店外都支了桌椅,必是味道极好。” 疏影恍然大悟道,“娘子说得极是!”两人朝着人群最密集的粥铺走去。 铺子前支着几张榆木矮桌,掌柜见人过来,扯着嗓门喊道,“小娘子要吃些什么?” “来两碗粥,再加两根油条。”疏影学着旁人的样子点餐,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 “好嘞!”掌柜翻动着手中长柄木勺,在粥锅里划出圆润的弧线。 “小娘子找个地方坐,马上就来。” 二人甫一踏入粥铺,原本喧闹的堂内骤然一静。 那些捧着粗瓷海碗狼吞虎咽的商贩,穿着短褐就着咸菜喝粥的工匠,都不约而同地停下碗筷,直愣愣地望向门口。 就连角落里穿着直裰的读书人,原本正低声议论着近日朝堂上的风云变幻,此刻也噤若寒蝉,手中的木勺悬在半空,粥水滴滴答答落回碗中。 疏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惊得攥紧了衣袖,何年却神色如常。她知晓承影必在暗处保护,而她这副素净的样子,也断然不会让人看出身份。 何年坦然走到角落里,选了张靠边的条凳坐下。 粥很快端了上来,乳白色的米粥上飘着几粒葱花。 何年小心地尝了一口,米粒熬得软烂,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咸香,比她想象中美味得多。 而店内短暂安静后,很快又恢复如初,充斥着市井的喧嚣。 何年轻阖双眸,耳边是碗筷碰撞的脆响、食客们的谈笑声、远处传来的叫卖声......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那颗空落落的心,似乎让这些活气填满了。 她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 ‘李信业...’粥的绵热在唇齿间蔓延,如同他柔软熨贴的吻,‘我一点都不难过,至少我们还活着...’ 至少这盘险象环生的棋局,在朝着谋划的方向推进。 何年小口吃着粥,胸中伤怀被尽数抚平,也被周围人的谈论声,拽回了现实。 “诸位可曾听闻?”一个身着靛青直裰的书生,突然压低声音,“北梁贼子犯我朝边境,天子已命北境王率军北上,今晨五更时分便已开拔。” “此话当真?”对面穿褐色长衫的书生眉头紧锁,“北梁三皇子不是尚在京城,说是要为天子贺寿?前日礼部的同门还传出消息,说要求娶我朝公主以示两国修好,怎会突然兵戈相向?” 最先开口的书生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兄台未免太过天真。北梁狼子野心,岂会真心臣服?”他环顾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听闻那三皇子竟敢在御羊中下毒,妄图毒害我朝太后!如今已被押入御史台大狱,严加看管。” 第146章 “竟有此事!”邻座几个书生闻言纷纷变色,“我大宁以礼相待,北梁竟敢如此猖狂!” 那靛青衣衫的书生神色肃然,手指摩挲着腰间玉佩,“家父在兵部任职,说是天子昨日清晨接到八百里加急军报。北梁铁骑已攻破塑州,直抵云州...”他喉头滚动,“墩台下的北境军,一早就出发了,连军营都撤走了...” 堂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炭火噼啪作响。 那褐衣书生,忽然将身子往前倾了倾,“诸位且说,明年秋考的策论,会不会就着这战事出题?” 靛青衣衫的书生闻言一怔,“这...”他眉头微蹙,谨慎道,“虽说‘文以载道’,但边关战事干系重大,若妄加议论...” “怕什么!”另一书生就着腌得透亮的酱黄瓜,眼中闪着精光,“北境王此番出征,正是我辈读书人该大书特书之事!《孙子兵法》开篇便言,‘兵者,国之大事’。若论边防之策,这些年读的圣贤书,难道还写不出个经纬来?” 最先开口的褐衣书生却摇了摇头,“话虽如此,可策论终究要揣摩上意。若是...”他左右看了看,“若是朝中对和战之议尚有分歧,我等贸然发言,岂非....” 他以袖掩口,声音几不可闻,“听闻当今丞相大人,可是主和派...”书生眼中闪过一丝惧色,“你们可还记得几年前那个江南举子?不过是在策论中多写了几句‘固边’之策,便被黜落了功名,至今.....” “杞人忧天!”另一书生不以为然道,“北境王既已出征,便是天子圣意已决!丞相能扭得过天子得意思?” 靛青衣衫放下筷子,意味深长道,“如此说来,《武经总要》《守城录》这些,倒该好生温习了。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下战事未明,说不定等秋闱之时,北境王早已凯旋,到时候策论题目,怕是又要换个说法了。” “正是!”褐衣书生抚掌笑道,“说不定到时候就该写‘论太平之治’了!” 角落里,何年垂眸轻笑,碗中白粥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天大的战事,在书生眼中不过是一道策论题目,在商贾看来不过影响市价涨落,而在那位九五之尊心里,恐怕也只是权衡皇权稳固的筹码罢了。 人人都在这棋局中谋算着自己的得失,却不知国若不国,家将焉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何年正欲唤疏影结账,忽听邻桌传来窸窣低语。 那个方才还支着耳朵偷听战事的商贩,此刻已对书生们的策论失了兴致,正与同伴交头接耳。 “老哥可听说宋府闹鬼的事情?”那商贩压着嗓子,眼中闪着异样的光。 同伴手中的粥碗一晃,溅出几滴米汤,“莫要胡说!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 “嘿!”商贩神秘兮兮地凑近,“您没听过《血罗裙》的戏文?”他咂摸着嘴,似乎不满同伴的孤陋寡闻,“这可是最近京城热门的新戏,说的是上百位女子,身前遭到不公,死后化作厉鬼,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在京城四处游荡,索人性命!” “你不知道,这些女鬼啊,个个都有说不完的冤屈。有的是被亲爹娘卖掉的,有的是被人伢子拐来的,看的我是又怕又心疼......” “这...”另一个商贩脸色骤变,“这...这不就是暗指宋府那件事吗?官府不是明令禁止编排此事吗?哪个戏班子这般大胆?” “禁令?”先前那商贩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是不知道,最近的戏文,只要是和那件事沾边,场场座无虚席。再说了,《血罗裙》从头到尾可没提‘宋府’二字,人家讲的是唐末年间,世家大族欺压奴仆之事,朝廷总不能因为这个就抓人吧?” “可这指桑骂槐...也太明显了...”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另一商贩愤愤道,“既能让看客心知肚明,又让人抓不着把柄。你是不知道,连茶楼说书先生都在讲这个故事,官府管得过来吗?” “再说了......”他声音压得更低了,“宋府既然做得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凭什么不让百姓议论?这不是明摆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可...这与宋府闹鬼有什么关系?难不成...” “我要说的正是这件事...”那商贩压低嗓音继续道,“昨儿夜里,宋家小郎君在西园雅集归途,在甜水巷遭了袭。听说,当时有一个恶鬼,扑上来要索他性命,幸好小郎君身边的仆从赶来及时,这才保住一命。今早京兆府贴了告示,西园雅集那一带,已被勒令闭门整顿。” 何年执碗的手蓦地一颤,碗中清粥荡起涟漪。 就听那商贩忽然阴测测一笑,“我浑家的表兄在京畿衙门当差,听闻...”他做了个下流手势,“那小郎君的命根子,被生生折断了。太医诊治后连连摇头,说是...再不能行人事了。” “啪嚓...” 何年手中的瓷碗,骤然坠落,在地面上迸裂开来,碎片四溅。 清脆的碎裂声,在粥铺里格外刺耳。 “报应啊...”另一商贩的叹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 满座皆惊,堂内霎时鸦雀无声,只有瓷片在地上微微震颤的余音。 那商贩慌忙扯了扯同伴的衣袖,压低声音埋怨,“瞧你这张嘴!胡言乱语吓着小娘子了不是?” 那人正欲起身道歉,何年脸色惨白的站起来。 疏影迅速搁下几枚铜钱,扶着自家姑娘往外走。 别说娘子吓到了,她也吓得不轻。 何年双腿无力的走出店门,耳边回荡着昨夜温存之际,李信业对她说的话。 “秋娘,临行前...我做了件荒唐事。你知晓后...定然会恼我...但我不后悔。” 他当时抱着她时炙热的体温,仍灼着她的手臂,那触感仿佛烙印般挥之不去。 但她没有想过,他竟然对宋檀...作出这等凶残的事情。 是了,她只知道这人在自己面前总是百依百顺,忘记了他原是北境的狼王,手拿屠刀的悍将,他能有什么好脾气,会纵容宋檀屡番造次? 何年勉强爬上马车,对乔装成车夫的暗卫说,“我要见承影,你现在就叫他来见我。” 那暗卫将马车停在一处隐蔽处后,吹了声卡哨,承影很快出现。 “夫人,有何吩咐?” 他狐疑的望着少夫人,只见对方整个人仿若失了主心骨,几乎有些站不住。 “宋檀怎么样?你们当真...?”那几个字没有说出口,承影立刻了然。 他迅速跪下来道,“禀夫人,将军说,宋翰林总是妄图对郭家小娘子行不轨之事,又对夫人有觊觎之心。上次朝会上,就是他率先站出来说服庆帝对北梁出征,宋家那些走狗才跟着上表,让庆帝一时骑虎难下。将军说他这么做,定然早就想好趁将军不在图谋夫人,与其留着这个祸患,不如让他再也没法,生出这等龌龊心思......” “所以...你们就将他骗去西园雅集?还扮鬼害他…”何年声音都打着颤,“是以我的名义骗去的吗?” “不...不...不...”承影连连摆手,“是以郭小娘子的口信,邀请他去西园雅集见*面的。将军说,他若是尊重郭小娘子,自然知道女子名节贵重,这么晚了私下里见郭小娘子,恐怕于私德有亏。若是他不来便罢了,若是来了,将军就容不下他了......” “将军还说...”承影嗫嚅着,“他答应你…留宋翰林君一命,此番...只是...只是叫他不能行人道...于性命无碍...” 何年简直要气笑了。 “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们将军...手下留情?” 她今晨就不该动情,眼巴巴驱车赶往长亭送别。 此时胸口憋着一口气,不明白这人为何上一刻还叫她心生爱意,下一刻,就恨不得捶他一顿? 第109章 ◎对峙◎ 坤宁宫内,安神香的青烟,在熏笼中袅袅升起。 宋皇后无力地倚在缠枝牡丹锦枕上,那张本就因小产而苍白的脸,此刻更是血色尽失。 她纤细的手指攥紧锦被,单薄的身子因悲痛而不住颤抖。 “陛下...”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喉间溢出,宋皇后强忍着的泪水,终究还是夺眶而出。 “臣妾的胞弟...今年才十八岁啊...” 长姐如母,她自幼看着这个弟弟长大,听到那等凶残之事,竟然会发生在清风明月的胞弟身上,她如何能不哀绝。 “胞弟天资聪颖,五岁能诵《论语》,十岁通晓《春秋》,十七岁便高中进士。殿前应对如流,举止温润如玉。不靠祖荫便入了翰林院,正在为翰林院大考日夜苦读...如今却...” 宋皇后下腹传来阵阵抽痛,新伤旧痛交织在一起,却都比不上心头那刀绞般的痛楚。 “陛下,您要为臣妾的弟弟做主啊!” 庆帝立在龙纹脚踏前,明黄袍角被皇后攥出深深皱痕。 他俯身握住那双颤抖的柔荑,触手一片冰凉,“皇后且宽心。” 第147章 庆帝拇指拭过宋皇后眼尾泪痕,声音又沉了几分,“朕已命京畿衙门封了西园雅集,刑部和大理寺协同办案。” 他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陛下...”宋皇后抓紧庆帝的手,指甲几乎要嵌入衣袖的龙纹刺绣。 “此事若传扬出去,檀弟他...还有何颜面立于世间?” 宋皇后声声哀泣,九凤衔珠步摇随着她的抽泣剧烈晃动,珍珠串子不住拍打在她泪痕斑驳的脸上。 “那...”庆帝迟疑道,“朕命皇城司秘密查办...” “陛下,杀了他们!”宋皇后的声音陡然尖利,眼中迸发出骇人的恨意,“所有知道此事的人,一个不留!那些贱民,就等着看宋家的笑话!” 庆帝皱了皱眉,皇后向来识大体,今日委实有些失态。 但念及她前不久刚小产,至今都无法下地,又接连听闻家中噩耗,庆帝还是安抚地拍着她的手背。 “皇后放心,朕已下令封口,此事绝不会泄漏出去。传唱《血罗裙》的戏班子,也全部下狱候审,定会给宋家一个交待。” “陛下,求您杀了他们!”宋皇后歇斯底里地重复着,泪水混着胭脂在脸上划出狰狞的痕迹。 “所有写戏的、演戏的,统统处死!臣妾刚失了孩子,檀弟就遭此横祸,父亲又被罢官...这分明是有人要置宋家于死地!” 庆帝脸色阴寒,“皇后乃一国之母,当以凤体为重。” 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医再三叮嘱,小产最忌大悲大怒,你这般伤怀,叫朕如何放心?” 他抬手示意宫人换上新茶,影青釉里红的茶盏中,浮着几片安神的合欢花。殿内安神香的气息也愈发浓重,却怎么也压不住宋皇后周身散发的哀戚。 “臣妾僭越,罪该万死...”宋皇后见天子变脸,只能克制住满心失智般的痛苦,哽咽着请罪。 庆帝望着皇后梨花带雨的模样,又想到多年夫妻情分,难免升起几分怜惜,正欲再安抚几句,殿外却骤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皇城司司使仓皇跪倒在珠帘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陛...陛下...”他喉头滚动,“派往追回北境军的使者...被李将军斩了!” 珠帘猛地一晃,殿内霎时死寂。连宋皇后都止住了抽泣,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李将军说...说既是天子亲下的出征令,断无中途召回之理...” 他咽了口唾沫,冷汗浸透了官服后襟,“李将军说,这必是北梁细作的离间之计...意图乱我朝军心...” “那圣旨上盖着天子的传国玉玺,岂能作假?”庆帝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莫非,他未曾打开圣旨?” “回陛下...”司使的身子伏得更低,“李将军...确实未曾打开圣旨。” 未启圣旨便斩天子使臣,这分明意味着,他李信业只听自己想听的王命! “好!好一个李信业!”庆帝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竟敢...?竟敢...?” 庆帝怒极反笑,广袖猛地一扫。那盏御窑特供的‘百鸟朝凤’茶盏应声而碎,釉下金丝勾勒的飞鸟纹,在热汤中支离破碎。 滚水溅在宋皇后面颊上,她却连拭泪都不敢,只能将呜咽死死咽回喉中。 若非弟弟宋檀在朝会上,当众附和李信业的北征之请,其他翰林学士也站出来纷纷追随,又怎会逼得天子不得不准奏? “陛下,要派禁军去追吗?”宋皇后强忍着战栗轻声道,“李信业既敢斩杀信使,已是昭然若揭的谋逆...若是放虎归山...” “朕难道不知,这是放虎归山?”庆帝突然暴喝,震得殿角香炉嗡嗡作响。 “可满朝文武都听见朕亲口准他出征!如今出尔反尔,你是要让天下人看朕的笑话?看这九重宫阙里的天子,是个朝令夕改的昏君?!” 皇后腕骨被捏得发青,却不敢呼痛。 庆帝眼底血丝密布,字句如刀,“若非你父亲献的‘广开言路’之计,说什么‘以势压人’,让御史台无话可说,朕怎会大开朝议,如今闹得人尽皆知?若非你那个好弟弟...” 他突然冷笑道,“若非你那个好弟弟当众站出来,说什么‘公主绝不能如此仓促下嫁’,引得一众学士附和,七嘴八舌催朕应战,朕岂会仓促下旨,让李信业钻了空子?” 他收了薛公公转呈的奏折,只扫了一眼,便知中了李信业的算计。 先前他派李信业协助三司查案,就是想试探他是否知晓塑雪之事,是否会针对宋相。 可这个武将在京城时装得懵懂无知,只会查验伤痕兵器,事事跟着大理寺走。谁曾想临出京前,竟突然上奏,将宋家行贿李寺卿、结党营私,乃至勾结北梁密探杀人灭口的罪证尽数上呈... 可见他早就借着查案之便,将一切罪证都搜罗清楚了。 庆帝当即命皇城司快马加鞭去追,欲以圣旨召回。谁知李信业竟敢斩杀信使! 眼下若是再派禁军大张旗鼓截停,岂不正中李信业下怀?御史台那些言官,怕是要将‘出尔反尔’的罪名扣在他头上,让他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宋皇后见庆帝迁怒于父兄,强忍疼痛掀开锦被,膝行在地跪呈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檀弟他年少不经事,定是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蛊惑...” “十八岁还叫年少不经事?”庆帝甩开皇后的手,“朕记得上月皇后还夸他‘聪慧过人,堪为家中砥柱’,怎么今日倒成了无知稚子?” 宋皇后从未见过皇帝对自己这副样子,腹痛难忍,却仍强撑着辩解,“檀弟已经知错了,昨日父亲训斥得实在严厉,他这才去西园雅集散心,结果又碰到...” 她以帕掩泪,本想唤起帝王对胞弟遭遇的怜惜,放过胞弟一马。 却不曾想,庆帝咄咄逼人道,“训斥几句就要跑去西园寻欢?如今是多事之秋,他堂堂翰林院学士,出门竟不知多带几个护卫,反倒给家里平添祸端!” “若不是要替他收拾这烂摊子,朕何至于跟那些戏子较劲?皇后张口闭口要杀人,可曾想过...” 他声音陡然拔高,“本朝自开国以来,言官尚无不罪而诛的先例!若因一出戏文就大开杀戒,天下士子会如何看朕?史官的笔又会如何写朕?!” 最后一句话在殿内回荡,震得宋皇后心惊肉跳。 天子这是...对她父兄生了多少怨气? 宋皇后瘫软在地,双手伏地,脊背都在微微颤抖。 “陛下...父兄确有不是,可这一连串祸事,当真只是巧合么?” 她眼中闪过一丝泪光,“李信业刚回京,朝中就风波不断,桩桩件件都冲着宋家来。太后那边更是...” 她故意欲言又止,“他们这么做,分明是要断陛下的臂膀啊!” 庆帝揉着太阳穴,心中百转千回。 他确实念及宋相辅佐之功,也知道他还要依仗宋相....可近来这老臣越发糊涂,不仅屡出昏招,连养出的儿子也一个比一个不成器。 若非宋府闹出那等骇人听闻的命案,激起民怨沸腾,他又何须自毁‘仁君’之名,费尽心机替宋家遮掩? 宋皇后一口气说了许多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她单薄的身子随着咳嗽不断颤抖,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将那精心描绘的花钿都晕染开来。 苍白的手指紧紧攥着锦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仍不忘偷眼观察庆帝的神色。 “皇后起身吧!你身子不好,又何必自苦至此?” 庆帝伸出手,宋皇后顺势扶着庆帝的胳膊起身,由宫女服侍着躺回塌上。 她待咳喘稍平,虚弱地靠在软枕上,气若游丝道,“陛下...如今动怒也是徒劳。反倒...伤了我们自己人的和气...” 她倾身上前,低声道,“北梁三皇子...不还在御史台关着么?” 宋皇后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不如以三皇子为人质,派使臣去北梁和谈。只要他们肯退兵赔偿。到时两国结为姻亲...李信业这柄刀...自然就钝了...” “若那时...陛下下旨召他回京...”她故意顿了顿,”他抗旨不回...便是拥兵自重....” 染着病态的脸颊,浮现一丝阴狠,“他如今妻儿老母...可都在京城呢...”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庆帝听完,却眸色一沉,“此番李信业北征,连素来明哲保身的沈尚书都出面相助。你们宋家安插在他身边的那个沈家女,当真靠得住?” 皇后指尖微微发颤,却仍强撑着笑道,“陛下明鉴,沈初照与臣妾弟弟自幼相伴,这份情谊自是做不得假。只是...” 她连连咳嗽几声,“北梁此番进犯实在蹊跷,若非他们突然挑起战事,朝议又怎会生变?这时间点,未免太过巧合...” 庆帝缓缓揉捏着太阳穴,眉宇间拧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北梁铁骑攻陷塑州、直逼云州时,他确实恨不得李信业能狠狠挫败北梁锐气;可想到之前他在北境捷报频传,那份欣喜也饱含着隐忧。 第148章 他怕李信业在军中的威望,有压过朝廷之势。 更令他在意的是,这位北境统帅上奏为妻子请封诰命,却对自己封王仪式只字不提。当初还道他是谦逊知礼,如今细想,纵使未行正式册封大典,可大宁百姓谁不称他一声‘北境王’,这般不将封赏大典放在眼里,分明是...不屑天子的赏赐啊! “那个小沈氏,朕上次让你请她进宫,着太医好生检查一下,你可曾照办?” 宋皇后脸色难看。 她刚失了嫡子,偏偏那个贱人就有了身孕。 “陛下...”宋皇后拭泪的帕子洇开一片暗迹,“臣妾这些日子...夜夜见红....” 她声音虚浮似游丝,“太医说是气血两亏,乃是伤了根本。臣妾原想着缓个两三日,等臣妾能下地行走了,就请她进宫不迟,谁知中间会生出变故?” 她强撑着病体,柔声道,“陛下放心,臣妾这就派掌事女官,去请小沈氏进宫一叙。再让太医院院正亲自查验...”她话未说完又伏在枕上喘息。 庆帝眼底闪过一丝不耐,觉得皇后也不如过去能干了。 他掩下心中不满,却只郑重道,“这孩子干系重大,皇后...务必上心。” 最后四字咬得极重,倒像是一种无声的责怪。 帝后二人正说着话,忽见一名宫娥跌跌撞撞闯入殿中,裙裾翻飞间已扑跪在地。 “陛下...娘娘...”她气息紊乱,连行礼都顾不得周全。 “宋府方才急报,说御史台的人马已将府邸团团围住,要拿老爷问罪...” “放肆!”庆帝猛地起身,衣袍带起一阵寒风。 他眉宇间霎时凝起雷霆之怒,“三品以上官员拿问需经朕亲笔朱批,他们眼里可还有王法!” 宋皇后纤指攥紧帕子,指节隐隐发白,眼里也结了层薄冰。这些人当真是欺人太甚! “薛福。”庆帝声音冷得像殿外屋檐下的冰棱。老太监立即从阴影处趋步上前。 “你亲自去传朕的口谕,命御史中丞即刻入宫面圣。 薛公公领旨后,不敢耽搁,匆匆出了宫门,直奔宋府而去。 而此时,宋府内外早已被御史台的兵士围得水泄不通。 御史中丞郭路负手立于阶前,神色冷峻,身后甲士肃立,刀光映着阴沉天色,肃杀之气弥漫。 内室门帘微动,宋相缓步而出。 方才在儿子榻前,他还是一副慈父之态,低声安抚。可甫一踏出门槛,脊背便如青松般挺直,衣袍翻飞间,周身威势骤然凌厉,恍若利剑出鞘,锋芒毕露。 “郭御史…”他目光如电,声音沉冷,“擅围宰相府邸,你是要公报私仇,还是存心搅乱朝纲?” 郭路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叠文书,扬手一展。 “宋相言重了。本官身为御史中丞,奉皇命监察百官,何来私仇之说?”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 “这些,是李信业将军临行前移交的罪证。他奉旨协查大理寺李寺卿之死,却因三皇子一案耽搁,如今又领命出征,故托御史台彻查。” 他指尖在纸页上轻轻一敲,纸张哗然作响。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宋相贿赂李寺卿,结党营私,甚至勾结北梁杀手,谋害朝廷命官!” 他抬眸,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宋相,请随本官走一趟吧。” 寒风卷着细雪呼啸而过,庭院里枯枝簌簌作响,积雪压得梅枝低垂。 郭御史的目光,缓缓扫过宋相身后二子,唇边浮起一丝讥笑。 “大理寺既已查明,宋府虐杀侍女一案,是有人替罪顶包…” 他声音不紧不慢,却字字如冰,“丞相夫人总不会蠢到自寻证人,指认自己有罪。而据仵作验明,府上小郎君七年前尚未成年,断无可能主使此事。” “那么,能号令全府上下,只手遮天犯下这等大罪之人,除了宋相,便只有两位大郎君了。” 他微微抬手,身后甲士立刻踏前一步,“还请二位,随本官走一趟御史台。” 宋居珉愤怒至极,厉声道,“郭路!缉拿当朝丞相,需天子朱批!你擅闯相府,越权拿人,是要造反不成?!” 郭御史低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拂去肩头落雪。 “宋相此言差矣。”他眼底寒意森然,“您早已自请辞官,如今不过一介布衣。本官称您一声‘宋相’,不过是念在旧日情分。” 他微微倾身,语气讥诮,“怎么,宋相莫非……真当自己还是当朝宰相?” “你——!”宋居珉猛地挥袖,喉头涌起一股腥甜,他后退几步险些没站稳,被身后两个儿子架住胳膊。 郭御史见宋居珉恼羞成怒,心头压抑多日的不平,稍作缓解。 他慢悠悠道,“宋相当日好手段,指使张贞那软骨头诬告本官私通长嫂。待谣言四起,又屡派刺客暗杀,妄图制造本官不堪受辱自尽的假象…” 若非李信业派人暗中保护,他现在已是枯骨一句,哪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郭御史缓缓向前一步,官靴踏碎阶前薄冰,“那时宋相好生狠辣,可曾想过风水轮流转,你有落在我手上的一日?” 郭御史嘴角噙着笑,“本官身正不怕影子斜,经得起构陷!倒是宋相作恶多端,残害忠良,可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宋居珉大氅在朔风中猎猎作响,他不卑不亢道,“郭御史既知风水轮转,就该明白乾坤未定。今日谁生谁死,犹未可知。” “本官九死一生,拼尽全力...”郭御史突然提高声调,须发皆张,“就是要将你这祸国奸相拉下马来!为陛下肃清朝纲!” “就凭你?”宋居珉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嗤笑。 “自然不止!”郭御史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奏章,绢帛在风雪中哗啦展开。 “御史台三十四位御史,有二十一位联名上书!”他字字铿锵如铁,“恳亲陛下为生民立命,诛宋氏满门以正国法,还大宁百姓一个公道!” 漫天飞雪中,那卷奏章上的朱印红得刺目。宋居珉竟然没有直视的勇气。 两人正对峙间,一声尖锐的嗓音划破长空,“传陛下口谕,宣御史中臣郭路觐见!” 郭路虽然惊诧于庆帝偏帮至此,但他已经联络御史台这么多人上书,不信庆帝不给一个交待。 第110章 ◎太讨厌这个人了◎ 垂拱殿内,庆帝指着殿中肃立的郭路,声音里压着雷霆之怒。 “郭卿好大的官威!竟敢绕过朕,直闯宰相府拿人!” 郭路缓缓抬头,苍老的面容上浮现恰到好处的困惑。 “老臣愚钝,不知陛下此言何意?”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宰相大人早已上表乞骸骨,陛下也应允的。如今中书门下空悬,何来‘宰相府’一说?” 殿内一时静极,只闻铜漏滴水之声。 忽地,郭路似恍然大悟,褶皱的眼皮微微一掀,“若陛下是指老臣带御史台,查抄前相邸一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此乃大理寺递呈的案宗,还有李将军转交的证据,涉及宋府虐杀侍女案,宋居珉贿赂官员,朋党结私...人证物证俱全,老臣不过依律行事,捉拿嫌犯归案...” 庆帝方才的怒容僵在脸上。 郭路见状,又深深一揖,声音愈发恭敬。 “陛下圣明烛照,莫非是要以天子之尊,庇佑嫌犯,这才苛责老臣秉公执法?” 庆帝听此诛心之言,猛然拍案,震得案上茶盏一颤。 “李信业呈报的奏章,朕一早便御览过。证据尚未经刑部详查核实,郭老便这般大张旗鼓带兵闯入宋府,可曾想过会在民间引起何等非议?” 郭路整了整裘领,从容不迫地躬身行礼。 “回禀陛下,李将军协理三司办案,因三皇子一案耽搁了呈报时限。如今转由御史台复核,虽然越过刑部,但老臣检查过这些罪证,又念及此事干系重大,这才立刻着手调查。臣之处置,完全符合大宁律法。” “至于陛下所虑‘民间非议’,坊间早已将宋府虐杀侍女之事编成戏文话本。老臣带人查抄时,围观百姓不下千人,皆是拍手称快!百姓皆道‘天子圣明,惩奸除恶,为民做主’!老臣此举,正是为陛下挽回被奸佞所累的圣誉啊!” 他重重跪地,义正言辞道,“圣人有言,‘为相不仁,何以治国’,先祖以仁治天下,先帝手书‘仁孝治天下’的匾额,至今仍高悬在文德殿上!如今大臣之家暴虐成性,恐伤陛下圣德啊!” 殿内炭火噼啪作响,郭路的声音已带哽咽。 “臣带领执法人员查封宋府,于法,符合大宁律法章程;于理,上合天理昭昭,下顺黎民所望;于情...” 他抬起的眼中闪着泪光,“老臣要为这朗朗乾坤讨一个公道,更为了不负先帝所托,不能见陛下清誉,被这等奸佞所污啊!” 茶汤热雾腾起,模糊了庆帝阴沉的面容。他指着郭路,声音平静了几分。 第149章 “郭老,朕何曾说过不秉公处置?只是...宋相终究是皇后的生父,于朕更有辅弼之功。即便查办,也该留些体面,何至于这般大张旗鼓?叫朕与皇后...” 郭御史肃然一揖,打断道,“陛下明鉴。臣闻《春秋》有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陛下乃天下共主,与宋相、皇后,当先论君臣大义,再叙骨肉亲情。” “昔日宋相请辞,陛下念其旧劳,特准其参与大典、列席朝会,享尽‘致仕恩礼’。老臣当时未置一词,正是体谅陛下仁厚之心。” “然今日之事...”郭御史声音陡然转厉,“大理寺勘验文书在此,白纸黑字写明宋府虐杀侍女一案,实乃以丞相夫人顶罪!李将军临行前转交的证据,即便尚需复核,按《大宁律》规定,涉及命案的朝廷重臣,都该立即收押御史台候审!” 郭路上前一步,紫袍在殿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他死死盯着帝王,一字一句道,“老臣今日就是要问个明白,陛下是要做宋家的女婿,还是要做大宁的皇帝?!” 殿外风雪骤急,吹得窗棂咯咯作响。 郭路呈递二十一位御史的联名上书,字字铿锵,“陛下若纵容此等罪行,他日史书之上,当如何评说陛下?天下百姓,又将如何看待这大宁律法?!" “郭路!!!” 庆帝猛然起身,龙袍带起一阵劲风,案上御用的青瓷茶盏应声而碎,滚烫的茶汤溅落在猩红的地毯上,蒸腾起一片白雾。 “你这是要造反不成?!”帝王的声音在垂拱殿内炸响,震得窗外积雪簌簌落下。 薛公公捧着那封联名信进退维谷,只得躬身劝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老太监眼角余光,不住地往郭御史那边瞟,暗示对方冷静。 郭路却岿然不动,紫袍上的雪水和茶水,渐渐融化成一道道水痕。 “老臣不敢。”他声音平静得可怕,“只是这大宁的江山,终究要有人来守。” 他叩响三个响头后,声音沙哑却清晰,“陛下要治老臣的罪,臣甘愿领受。只是这封御史台官员联署的奏章,还请陛下过目!这二十一位御史,现在就跪在宫门外侯旨,只等陛下下定决心,彻底清查宋家!” “郭路!你这是威胁朕?”庆帝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怒,“朕召你单独觐见,你竟敢挟众相逼?!” 郭路不卑不亢道,“臣不敢!臣请即刻召御史觐见,彻查三司账目。此乃陛下日前金口玉诺之事。” “今查宋氏一案,臣发现重大疑点:宋砚官居度支判官期间,云梦楼作为北梁暗桩,每年偷漏税银百万两不止,更私运现银出京。臣已查实,仅去岁秋冬,就有五批银两经漕运司调拨文书掩护,实则运往北境!” 郭路眼中精光暴射,“萧家通敌案发时,老臣便觉处处透着蹊跷。萧家早已式微,废后萧氏久居冷宫,嘉王萧裕陵更是终日沉湎酒色之徒,这等庸碌之辈,如何能布下如此缜密的通敌之局?” “如今丞相夫人萧锦兰是推出来挡罪之人,那可想而知,当日萧家亦是替罪羊。而能调动漕运、掌控边关、在朝中一手遮天之人,除了这位前丞相宋居珉,老臣想不出第二人!” 庆帝面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 他原想着单独召见郭路,若这老臣敢有半分违逆,便以‘殿前失仪’之罪将他贬黜出京,也好震慑朝堂,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言官们明白,谁敢动他要保的人,就是这个下场。 可此刻宫门外跪着的这么多御史,让他如何发难?这分明是以清议相胁,以众意逼宫! 帝王眼中寒光闪烁,一时进退维谷。 若强行压下此事,难免落个昏君之名;若就此妥协,帝王威严何在? 郭路见状,重重叩首,声声催促,“陛下!此事关乎国本,迟则生变。臣斗胆请陛下即刻决断,既正朝纲以安天下,更昭示陛下睿智天纵、明断秋毫之圣主风范!” 殿内铜漏滴答,时间在君臣的对峙中凝滞。 殿外风雪肆虐,二十一位御史跪立雪中。厚重的积雪压弯了他们的官帽,刺骨的寒风冻僵了他们的手指,却无人挪动分毫。 何年望着窗外大雪,愣神的片刻间,疏影提着裙裾小跑进来。 “娘子,刚得了暗探急报,御史台的人已将宋相府围得水泄不通!陛下急召郭御史入宫,此刻宫门外跪满了请命的御史大人!” 何年心里明镜一样清楚,这场逼宫大戏,是李信业和郭御史,一明一暗打配合呢! 李信业那边快马加鞭地赶路,郭御史这边对宋府发难,既是要给宋家一个下马威,更是要牵制住庆帝。 她转身走向茶案,语气平静,“知道了。” 炉上水沸,她随手冲茶,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口,才抬眼看向对面的王宴舟,“疏影,你先下去,我有话同宴舟兄长说。” 王宴舟斜倚在软垫上,指尖轻敲桌沿,似笑非笑,“哟,沈小照,你这待客之道倒是别致,自己先喝上了?” 何年唇角微扬,替他斟了一杯,推过去道,“我这是替阿兄试试茶温,免得烫着您淬了毒的舌头。” 王宴舟接过茶盏,轻嗅茶香,叹了口气,“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又让我替你办什么事?你也只有用得上我的时候,才想起我这么个‘阿兄’。” 何年轻笑,从案下取出一个木盒,推到他面前,“是要托阿兄办点事。” 王宴舟挑眉,掀开盒盖一看,竟是仵作验骨用的器具,做工精细,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何年指尖点了点木盒,笑意浅浅,“上次烦恼阿兄帮忙验骨,这是送给阿兄的谢礼!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她指尖轻点其中精巧的工具,展示给他看。 “这箱子是用防水桐木做的,内衬丝绸,防潮防锈。这一格嵌了磁石,可吸附现场铁器碎片。麻绳我改成了带墨线的蚕丝绳,测量伤口更精准。这些油纸袋分层收纳检材,可以避免混淆。” 她顿了顿,指向一个精巧的罗盘,“这个能标记血迹喷溅方向。” 何年将手停留在后面深格子的瓶子上,“这个瓶子里装的是醋与酒混合液,可以显现皮下淤血。这个瓶子里装的是验血散,白矾、皂角粉和茜草根汁融合,遇血变红,可以检测被清理过的现场是否藏有血迹。” 她抬眼看向王宴舟,语气真诚,“阿兄终日与尸骨打交道,这套工具应该能派上用场。” 王宴舟一件件拿起工具细看,眼底闪过一丝动容。 他漫不经心合上箱盖,挑眉道,“上次验骨本就是我分内事。不过...”他拍了拍木盒,“这礼确实别致,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说吧,到底要我办什么事?” 他忽然凑近些,压低声音笑道,“你那个夫君是个醋王,宋宣云的前车之鉴就在那儿摆着呢,我可不想到时候挨上一刀。” 听到‘宋宣云’的名字,何年指尖几不可察地捏紧。 李信业背着她谋划这些,以为分开时日久长,她慢慢就会原谅他。真的是太小看她了,她不是轻易生气的人,但也不是轻易能哄好的人,她一定要教训他一顿。 “阿兄与太医院院判许守仁,是不是相熟?”她面无表情的转开话题。 何年记得李信业说过,万寿节那日,就是许院判推荐王宴舟入宫验尸,想来二人应当私交甚好。 王宴舟抿了口茶,“那老狐狸啊?算有些交情。他爱去山里挖药材,我爱去山里刨骨头,倒也算志趣相投。” 他警觉地放下茶盏,“你身子不适?” “不是我。”何年将手轻按在小腹处,“是这孩子。有了他,庆帝才会放李信业离京。只是...” 她声音几不可闻,“这孩子,他没有滑脉之象。” “噗...”王宴舟一口茶呛在喉间,手忙脚乱地掏帕子擦拭。待缓过气来,他眯起眼睛盯着何年的腹部。 他是个聪明人,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应时而存在的孩子,不过是助李信业金蝉脱壳的助力而已。 “沈初照,你疯了?”他声音严肃起来,“这招‘借腹为局’,可是拿九族性命在赌!!!” 那双惯常含笑的桃花眼,倏然锐利起来,“上次太后中毒那出戏...”他语含指责,“你也有份?” 何年执茶的手顿了顿,茶水在杯中荡开一圈涟漪。 “阿兄看出来了?”她语气里带着几分意料之中的坦然。 “呵。”王宴舟倒吸一口冷气,“我虽然是个不入流的仵作,好歹还分得清急毒与缓毒的区别。那金丝雀内脏里的朱砂沉淀呈云絮状,分明是多次累积所致。至于百寿肝膏里那点微末毒素,根本不可能吃那么点就毒死...” 何年眸光微动,“那阿兄当时为何...” “为何装聋作哑?”王宴舟嗤笑一声,“沈小照,你且猜猜...”他意味深长地拖长声调,“许院判为何偏偏要举荐我来验尸?那老狐狸在太医院浸淫数十载,若连这点门道都看不透...早该告老还乡了。” 第150章 “他啊...”王宴舟笑得意味深长,“他这是看出水太深,索性装糊涂,把我推出来当挡箭牌。”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至于我嘛...既然各方都在布局,何不顺水推舟?借力打力...” 何年忽而抬眸直视王宴舟,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毕竟...阿*兄与宋家,也有血海深仇...” 王宴舟把玩茶盏的手指蓦地顿住,“原来你知道了?”他眼底翻涌着晦暗的情绪,“我就说你怎么突然转性子了,越发将宋檀看得淡了。得知他发生那样的事情,若是从前,你该哭肿了眼睛,现在却还有心情找我喝茶!” “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你如今越发长进了,求人都知道低头了。这阿兄叫得可真顺耳!” 他想起从前她与宋檀交好时,每每相遇,总要故意端着长辈的架子唤他‘内侄’。那时他总是一甩袖子,咬牙切齿道,‘叫阿兄!’ 她却偏要笑吟吟地回一句,“内侄今日气色不错。”气得他半月不肯去沈府。 “阿兄怎么知道的?”何年指尖摩挲着茶案,露出一丝探寻的神色。 “说来也巧...”王宴舟眼底泛起冷光,“那年我还是半大小子,因犯错被父亲罚跪祠堂。跪着跪着睡着了,香案下暖和,就慢慢蜷缩在那案台下。我父亲来祠堂找我,见我不在蒲团上跪着,只以为我偷懒躲滑溜走了。给我大伯和叔父上香时,声泪俱下的告罪于父兄,我在香案下听得一清二楚...” 王宴舟眼中淬着寒冰,“我那时就知道塑雪的真相,也知道御座上那位,就是宋相扶上去的。宰相与天子一个鼻孔出气,我父亲自然不肯入京做官。而我偏要来看看...”王宴舟咬着齿关,“看看这害死我王家人的真凶!” “阿兄勿恼!”何年温声劝慰,“父辈们选择退避,这血仇便该由我们来讨。” 她倾身向前,压低声音道,“若宋皇后召我入宫诊脉,由许院判亲自把脉最为妥当。他德高望重,又与宋家沾亲带故...若是由他诊出我是喜脉...” 话音未落,王宴舟便皱眉打断,“那老狐狸精得很,寻常小事尚可周旋,这等诛九族的大罪...”他摇了摇头,“你当他怎么混到德高望重的?” 他手腕一翻,比划给她看,“那老狐狸在太医院活到现在,靠的就是这手‘望闻问切’的功夫...” “望风色,闻动静,问来路,最后这一‘切’嘛,切段得是非之脉。一应风险他都不沾,更何况这种浑水,他躲还来不及,岂会往里跳?” “宫里这些老东西,医术未必登峰造极...但论保命的本事,个个都是顶尖的高手。” “阿兄放心。”何年笃定道,“我进宫的路上,会服用能短时间内制造喜脉的药物...” 她从袖中取出一册蓝皮手札,指尖在封面上轻轻一叩,“倒也不必让许院判担多大干系...”何年意有所指道,“只需他顺水推舟即可...” 王宴舟接过书册,刚翻开扉页便顿住了。 每页间都夹着一张崭新的银票,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晕。 何年执壶为他续茶,水声潺潺间轻声道,“这本《北境异草录》,乃是我府中一位北境神医所写,这册子里记着三百六十五味北境奇药,更有七十二组佐使的秘方。再加上这一万两银票...” 茶烟袅袅中,女娘眸色渐深。“听闻许院判最近正为编纂《本草备要》,这本书和这笔钱,他兴许用得上...” “沈小照”,王宴舟‘啪’的合上册子,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方素帕,一根根擦拭着碰过银票的手指,“你何时学会了这等诛心的手段?” 对于许院判这种药痴,见了这等奇书,怕是要连夜套车去寻药。而这笔钱,就是他一路舟车劳顿的辛苦费,以及子孙三代衣食无忧的保障。 帕子轻飘飘落在案上,王宴舟眼底闪过一丝玩味,“你倒是将人心都算准了。这老狐狸就算拼着晚节不保,也舍不得错过这等机缘。” 何年唇角勾起一抹笑,“阿兄可告诉他,若是出了事,他大可以推说年迈昏聩,误诊了脉象。当然...” 她幽幽道,“他也可以索性称病辞官,告老还乡。到时候,圣上就算想治罪,怎么好因‘这等小事’,苛责一个老御医?” 毕竟,对于庆帝来说,这是天大的事情。但在旁人眼中,这不过是个老太医老眼昏花,错诊了将军夫人的喜脉罢了。这等微末差错,太医院每年没有十桩也有八桩。 二人正交谈间,疏影匆匆掀帘而入,“娘子,方才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女官传来凤谕,皇后娘娘邀您入宫叙话。府内暗探即刻追到了这里,娘子...” 她迟疑着,心知此行的凶险,但娘子向来有主见,她只能默默闭上了嘴。 何年站起身,诚恳道,“那就烦劳阿兄跑一趟了!” 她起身时广袖轻扬,一缕幽香掠过王宴舟鼻尖。 他呼吸微滞,恍惚间似又看见那年荷花池边,细雨微扬,执伞而立的明艳少女。 那久远的年少情愫,似乎在她每一次倾身靠近,和颜悦色与他说话时,重新在身体里复苏。 他第一次知道,其实他和她之间,也能这么心平气和的说话喝茶。 王宴舟蓦地回神,顺手将那册《北境异草录》揣入袖中,罕见正色道,“既承你这声‘阿兄’...” 他忽地展颜一笑,“必不会让你白叫!” 出了这家沈家经营的茶楼,王宴舟转身没入漫天飞雪。 与此同时,何年的马车正碾过宽阔的御街,缓缓驶向皇城。 疏影从暖炉上取下药盏,轻声道,“娘子,桂枝芍药汤已煎好,趁热服下吧。” 这几日她持续饮用此方,正是为了促进气血运行。 饮尽汤药后,她接过疏影递来的艾条,精准炙烤右手合谷穴。艾热透入经脉,能短暂激发手阳明大肠经的气血,使寸口脉呈现滑利之象。接着又将吴茱萸粉敷于足底涌泉穴,以温补肾脉。 做完这些后,快要下马车前,何年在宽大衣袍的遮掩下,将特制手炉贴于小腹。温热能促进局部血脉舒张,营造胞宫温养之态。 “娘子,小心。”疏影替她撑着伞,扶着她下车。 何年以绣帕掩唇,在齿根后含着姜片,这可以制造妊娠恶阻的假象。 而她袖口白皙的腕部,也由疏影涂抹了丁香挥发油,可以干扰太医的嗅觉判断。 这些措施做好了,就算不是许院判诊断,也可以让太医纳闷,为何‘尺脉虽滑却无神’,而这也给她留下足够辩解的空间。 何年艰难行走在雪道上。 她知道,其实可以不用这么麻烦的。 在她最初的计划里,只需要一剂药就搞定了。 那个药方以梅花骨朵、当归、芍药和夹竹桃汁等十几味药材熬煮,可以制造堪比真实的滑脉。 但代价是,会损伤身体。轻则月事紊乱,重则咳血,当然还有可能,就是再也怀不上孩子。 因为梅花骨朵和夹竹桃汁,都是伤及肺腑的毒药。 她那时觉得,她反正会以李信业妻子的身份,在将军府充当人质。而他们当时既未生情,也无夫妻之实,她也没有在封建时代寻求真爱的自虐倾向。那会不会伤及根本,日后能不能怀孕,对她又有何影响? 但后来看到李信业,那么想要一个他们的孩子,她承认她动摇了。 至少,再不敢拿身体铤而走险,这才有贿赂许院判的后招。 只是,“李信业...”,何年悄无声息将姜片吐在帕子里,整个口腔都是辣的。 她真是...太讨厌这个人了。 第111章 ◎宋相之死◎ 雪光透过窗纱漫进坤宁宫,将何年端坐的身影投在描金屏风上,如同一幅水墨丹青画。 宋皇后斜倚鸾座,膝上搭着白狐裘毯,苍白的面容在暖炉映照下更显憔悴。 ‘秋娘近来气色倒好,本宫瞧着比上回见面更丰润了些。 殿内银丝炭盆噼啪作响,熏得何年袖口丁香气息愈发馥郁。 她以绢帕掩唇,眉心微蹙,“谢娘娘关怀,臣妾这几日总觉恶心反胃,身子也越发笨重了,昨日听到宣云的事情...”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干呕,再抬眸时,眼睫上已悬着泪珠,“宣云他...可好些了?” 宋皇后微微倾身,眼里藏着审视,“秋娘这泪,是为宣云流,还是...”她顿了顿,凤眸尖锐起来,“为北征的李信业?” “妾身...”何年哽咽着按住小腹,那里手炉的热度灼得她生疼,却比不过心头漫上的寒意。 她一时有些吃不准,宋檀究竟有没有向这位长姐吐露实情? 若宋皇后早知她与李信业同谋,依着这位娘娘雷霆手段,岂会容李信业安然离京?又怎会拖到现在,才唤她入宫探查身孕虚实? 她猜想宋檀应该没说。 “娘娘...”何年唤得极轻,“臣妾听说了宣云的事,心里...” 第151章 她尾音几近破碎,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颤音,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香炉升起袅袅青烟,将她的侧脸笼得模糊不清。 宋皇后凝神细瞧着她的神色,再想到太医所言‘□□已毁,不能人道’几个字,简直心如刀割。如同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般,重重靠回鸾座。 “宣云的事,本宫心里也揪得慌。”她咬字极重,如同嚼碎某种苦物,“李信业临走前,宣云遭此毒手...”宋皇后几乎要咬碎后槽牙,“若说和李信业全无干系,叫本宫如何相信?” 金丝楠木椅背发出‘吱呀’一声响,宛如愤怒的叹息。 “你如今还怀着李信业的孩子...”宋皇后眼中滚着泪花,“却要本宫如何信你...心如当初?” 何年重又跪下,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娘娘,此事若真是李信业所为...”她声音像绷到极致的琴弦,“妾身定会为宣云报仇!” 她抬手捂住眼睛,指缝里渗着泪,指甲在额前投下细长阴影。 宋皇后目光幽深。她早就想过秋娘这个棋子,若是跟李信业朝夕相处,难免有动情的嫌疑。但她同时笃定,凭借秋娘与弟弟多年青梅竹马的情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叛变。 而这段时间内,足够宋家处置一个京城毫无根基的武将。 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叫李信业脱身了... “秋娘,你有这份心,宣云知道了,定然会十分感动。只是....”她语气里含着模棱两可的试探,“不是本宫要怀疑你,而是你上次偷盗李信业的书信,书信内容作伪也就罢了,李信业竟会不疑心你?这次你父兄,更是帮着李信业北征,你叫本宫如何相信,你不是在帮着李信业,蓄意诓骗宋家?” 何年露出惊惶的表情,“娘娘,妾身真的不知道书信有问题啊!妾身当时急着摆脱李信业,这才病急乱投医,不想反而害了宣云。事发后,妾身也很害怕,再不敢进宫,也不敢与娘娘联络,李信业却从未问起此事,妾身还以为......还以为他怀疑是北粱细作所为......” 身旁银丝炭的火光,映得她眼底明灭不定,女娘含泪道,“至于朝堂上的事情,妾身从未过问,既不知父兄为何如此行事?也不知宣云为何也跟着推波助澜?” 她害怕腹中药效将散,脉象恐难维持,顺势跪倒在地,纤指紧紧攥住腹间衣料,露出痛苦难忍的表情。 宋皇后慌忙道,“快起来吧!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可经不得凉...” 狐裘毯子从膝头滑落,露出她尚在调理中的单薄身子,她眼里都是关怀之色。 “寒酥,快去叫太医。”她说完转向女娘,眼中忧色真切,“要叫太医好好瞧瞧,本宫才能安心。” 何年垂眸掩去眼底思量,她轻抚腹部,低头谢恩,“那便...麻烦娘娘了。”声音虚弱,却带着如释重负的微妙意味。 宫女去传太医,很快,许院判拧着药箱过来了。 宋皇后意外道,“许院判,怎么是你来了?本宫记得你前日才递了告病的折子。怎么,太医院没人当值了?” 陛下此前刚训斥过许院判,明面上是为着宋皇后病体久未痊愈,实际上也是万寿宴上金丝雀中毒一事,陛下心中有不满,顺势发泄在他身上。 许院判额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他深揖到底,伏跪道,“启禀皇后娘娘,臣实在不放心娘娘的凤体。恰逢寒酥姑娘来宣太医,老臣想着先为将军夫人诊脉,再为娘娘请个平安脉。” “许院判有心了!”宋皇后抬手示意他上前, 许院判捧着脉枕坐在何年对面,苍老的手指搭上寸口,何年腕间丁香精油随体温蒸腾。 “这脉象...”他佯装拭汗,指腹却压住她跳动的桡动脉,“如滚珠走盘,只是...” 皇后面露不安,“只是什么?” “只是夫人气血有亏,肝气郁结,当服些温和的安胎药。” 宋皇后瞥向女娘小腹处,眼里嫉恨一闪而过。 “那就请许院判,给秋娘开几副安胎的方子!” 许院判伏地叩首,银须下的喉结不住滚动。 他活了大半辈子,也不想铤而走险。可前日无端遭陛下当众训斥的屈辱,后宫日渐诡谲的暗流,还有...那本记载着北境奇药的手册与万两银票,都在撕扯着他最后的理智。 “老臣...遵旨。”许院判嗓音发紧,像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他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宋皇后的亲信,踉跄着扑倒在地毯上,额角的汗混着雪水往下淌。 “娘娘!大事不好!”他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御史台的人,竟敢污蔑大郎君私通北梁!说...说大郎君帮着北梁暗探偷税漏税。陛下被那些谏臣逼得没法子,已经准了御史台查三司账目。这会儿郭大人带着户部的人,正在文德殿翻检历年账簿呢!” ............. 文德殿内,二十余名御史与三司官员,如蚁群般穿梭于堆积如山的账册之间。 算珠碰撞声、纸页翻动声、低声议论声交织成一片。 郭路立于殿中,眉间凝着寒霜,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间游走。 从辰时到戌时,烛台上的蜡泪层层堆积,将鎏金底座都染成了惨白色。跳动的火光里,每个人的面容都泛着一种不自然的死寂。 户部尚书苏越,捧着账册疾步上前。 “郭大人”,他的声音在一众翻书页的窸窣声中格外醒目。 “自大宁与北梁签订‘代北条约’以来,大宁承平多载,既无战事耗损,又免了百姓兵役之苦。这田赋税帐与先帝在位时分毫不差。” “至于市舶之税,虽偶有奸商偷漏,然则商贸发达,总纳税量水涨船高,光是临安、明州、泉州三处市舶司的榷税,六年间就增了三成有余。大人若是怀疑,不妨亲自查验。每一笔都经三司勾检,钤印俱全。” 大宁三司,盐铁司主管工商税收、水利工程开支、矿产税收,乃至兵器制造等支出。 户部司则主管户籍与田赋税帐、夏秋税簿、市场交易税和赈灾储备。 而度支司则总管地方财政汇总、官员薪俸支出、军需调配记录、皇室赏赐专项。 郭路重点查的是度支司,关于军需的账目。 北梁商人偷税漏税、转运私产,不过是彻查三司账目的一个由头。 郭路指尖轻抚过苏尚书递过来的账册,指甲在纸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他抬眼看向这位户部主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苏尚书办事,本官自是信得过的。” 他缓缓合上账册,册子发出轻微的闷响,“既然苏尚书已经彻查无疏漏...那本官也不必再多此一举。交由御史台盖印核验即可。” 苏越一头雾水,不明白御史台冲着市舶之税而来,为何又这样轻飘飘地揭过? 他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冷汗,偷眼看向郭御史,那人却像不知疲倦般,认真翻阅着手中账目,仪态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 等到二更天,连续高强度查账,让不少官员已经支撑不住,有人靠在柱子上打盹,有人不停地揉着酸痛的脖颈。 郭御史虽然腰背疼痛,眼中却精光闪烁。 他将最后一本账册重重合上,才朗声道,“账目已经理清,现在需要去库房核对实物。”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银库行进。银库包铁大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樟木箱盖次第掀起,成排银锭在灯光中闪烁着冷冽的白芒。 几十名官员围着开启的银箱,像群狼环伺猎物。 郭御史却不看那些银两,而是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 他指尖轻轻抚过青石地砖,寻找几乎不可见的划痕。 就在众人都不明所以的时候,郭御史起身,顺着痕迹走向库房西北角,停在一排看似普通的箱子前。 他吩咐库吏开启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里面整齐码放着的银锭。 郭御史随手拿起一块,在手中掂了掂,笑对同僚说,“开始清点数目吧!” 只要库银数目和账目对得上,那就证明账目没有问题。但是,地上新添得划痕,证明这两日有人搬挪箱子。 郭路从袖中掏出一把验银刀,猛地划向银锭表面。 “不可...”有人惊呼,“大人,这是官银,不可划...” 银光闪过,顶部刻有‘户部监制’火印,和元和一年钢戳的银锭,露出泛着青灰色的断面。 刀尖带出的银屑,在天光中也呈现青灰色。 郭路又以验银刀,刺入银锭底部,‘嗤’的一声轻响,这枚五十两官面的银子,被剖开成两半。 郭路凑近细细查看,手指摩挲着‘竹叶纹’暗痕,嘴角勾出嗤笑。 他低头挨个排查箱子,将有异常的银子以朱笔作出标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东方渐渐现出鱼肚白。 两个时辰后,郭路已标记了一百多个箱子。 第152章 他揉了揉发酸的胳膊,慢悠悠站起身。 其他官员却显得异常紧张。 几十位官员亲自上手查验,耗时这么久,结果却发现,库银的数量除去些微出入外,几乎与账目登记完全吻合。 那些追随郭路而来的御史们,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若是冒犯天子威严,不惜以逼宫之势查账,最终却落得自打耳光的下场,御史台今后还有什么颜面规劝天子? 随行而来的小内侍笑吟吟道,“各位御史大人,可查出什么缺漏没有?”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又不紧不慢地补充,“哟,这个时辰,该上早朝了。陛下特意交代,今日早朝可以延迟,等大人们什么时候查清楚了,什么时候过去回话。” “郭御史...”有同僚紧张地看向郭路,却见他只是轻声安抚,“稍安勿躁。” 郭路转身对库吏沉声道,“速将本官朱笔所标银箱,悉数搬至文德殿上!另取一箱元昭四十六年的库银来。” 念出‘元昭四十六年’这几个字时,他心头下意识一颤,几乎有些站不稳。 他原不过是随口择个先帝年号,怎偏就脱口道出这剜心蚀骨的年份? 元昭四十六年冬,东宫薨。 这五个字的讣告,是他亲手用朱笔题在《起居注》上的。 郭路颤抖着以袖掩面,苍老的手指在官袍下攥得发白。 恍惚间,似有素衣少年立于殿外含笑揖礼。 那是他倾注毕生心血雕琢的璞玉,是大宁朝错失的明君啊! “殿下...”他在心底嘶声长叹,“老臣...定会为你报仇!” 他目光如炬,直视着库吏道,“陛下那边,本官自会解释,尔等只需照办便是。” 库吏们不敢怠慢,立即按照吩咐搬运银箱。 郭路负手而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监督着整个过程,面容肃穆却不见丝毫慌乱。 那些原本忐忑不安的御史们,见主官如此镇定自若,心中的不安也渐渐平复下来。 有人甚至开始低声议论,“郭大人这般胸有成竹,想必另有深意...” ................... 文德殿内,庆帝看着丧气而归的大臣,以及鱼贯而入的上百口沉甸甸的银箱,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锐利的目光直刺向郭路,“郭卿彻查一日一夜,可曾发现账目出入?” 郭路坦然跪禀,“回陛下,账目分毫不差。” 庆帝嘴角浮起一丝讥诮,“那郭卿还有何话可说?” “禀陛下”,郭路不疾不徐地叩首,“臣虽未查出账目出入,却发现比账目出入更为严重的问题...” 他猛地抬头,声音如金石掷地,“宋家竟敢以私银冒充库银!敢问陛下,此罪当如何处置?” 庆帝脸色骤变。 他知道库房缺失的二百万两白银,前日宋家已经补齐。 故而,御史台要求查账时,他才故作勉强地同意。本想看他们无功而返的窘态,再借机压下羁押宋氏阖府的之事,待此事热议过去后,再做他图... 却不想... 庆帝强自镇定,指尖却在龙椅上掐出白痕。 “郭卿慎言!库银每月由三部勾院核对,每季都磨勘司盘点,诸司文帐月申岁考,岂容差错?” 他的声音越说越高,最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卿可知诬告之罪,罪当几何?” 郭路缓缓起身,走向其中一口箱子,玄色官袍在青砖地上拖出长长的阴影。 “陛下,臣过去也以为,诸司文帐,月一申省,岁终会考,毫厘必究,岂会出错?”他喟然长叹道,“这也正是老臣,最为忧惧的地方...” 郭路脸上一片凝重,“最不该出错的地方,却发生这样的纰漏,可想而知...” 他欲言又止,只是将两枚银锭托在掌中,展示在天子面前。 “陛下请看,这两枚银锭表面看来一般无二。顶部皆烙有‘户部监制’的火印,九叠篆官印以烙铁烫刻,深入银体;底部钢戳亦完整标注年号、月份及铸造局编号...” 他忽然收声,指节在银锭上轻轻叩击,发出截然不同的声响,“但细察之下,二者成色质地内里,却有天壤之别。” 说着,他以验银刀挑开第一枚银锭的侧面接缝,“官银本该整块浇铸,此枚却有明显熔接痕迹。更可疑的是...” 刀锋猛然切入雪白的银锭,断面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按照朝廷统一标准铸造的库银,含银量须控制在九成至九成五之间,必掺特定比例的倭铅或铜,呈特有的‘雪青色’,而不是纯银色。可见这枚银锭,并非官银。” “据老臣所知,富商铸造的银锭,多采用云南矿银,成色高达九成八,且因云南银含微量锡质,外面雪白如凝脂,内里断面却呈青灰色,内核更有云南银特有的竹叶纹结晶.......” 郭路又以验银刀当着众人面,剖开另一枚官银,刀锋过处,银质如凝脂般绽开。 他抬首环视众人,“这二者质地差异,正如泾渭之分。而老臣若没有记错,账册记载的库银成色,每一年都是‘九五色’,与私银所谓的‘九八色’,乃至‘足色’不符。这也就罢了,老臣记得,先祖皇帝开国时,伪银甚嚣尘上。为此,户部特意推出‘夹层银’,将刻有‘内府’篆字的银片夹在银铤中心,破开方可查验。而这枚银子有内里夹层,另一枚银子却没有......可见,老臣提出要彻查三司账目后,有人怕账目数目和实际库银不符,暴露出他挪用公款的罪行,这才临时补上这些白银......” “敢问陛下?”郭路一字一顿道,“除了权倾朝野的前宰相宋居珉,还有何人有这通天本领,能在这戒备森严的皇宫,行如此胆大包天之事?” 他话音刚落,群臣的目光,都惊诧的望向御座上那位天子。 因为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能在国库自由运送白银,除户部签发三司勘合凭证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皇帝朱批的调银旨意。 前一种声势浩大,由三司使共同用印,形成完整奏销档案,必然会留下痕迹。 而后一种,却只需天子亲信手持秘旨即可。 “陛下”,郭路浑然不觉气氛诡异,有理有据陈述事实。“臣有确凿证据表明,宋居珉曾行贿大理寺卿李仕汝。” 他神色肃然,拱手奏道: “其一,据李将军查证,宋府虐杀侍女一案东窗事发后,宋居珉曾密会李寺卿。当日有卖油郎亲眼目睹,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自宋家‘元宝记’银铺驶出,径直前往李府。因车辙异常深陷,该卖油郎心生好奇,一路尾随见证。此人现已被御史台收押,陛下可随时传召问讯。” “其二”,郭路提高声调,“在李仕汝府中搜出九十九块金砖。经查验,这些金砖与本朝官制金砖大相径庭。本朝金砖质地细腻,坚硬如歙砚,敲击声如钹罄,乃十成足金。而查获的金砖形制酷似前朝金铤,质地粗硬有磨损痕迹,以黄铜塑型增色,乃是九成金。” 说到这里,郭路目光犀利道,“李仕汝出身寒门,全赖叔父接济才得以入仕。如此巨额金砖,绝非其俸禄所能置办,必是受贿所得。而这些金砖形制统一,皆属前朝式样,显系同一来源...” 他环视满朝朱紫,声音渐沉,“老臣斗胆请问,当今天下,能一次拿出九十九块前朝金铤行贿的世家大族,除了江南王家、京城沈家、没落的萧家、太后母族周家,以及涉案的宋家,还有几家?而其中,又有谁比急于掩盖命案的宋家,更有行贿的动机?” 参知政事韩焘眉头紧皱,面向天子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郭御史方才指认宋相勾结北梁杀手谋害李寺卿,此刻却又声称宋相曾重金贿赂李寺卿。若李寺卿当真收受宋相贿赂,便是宋相一党,宋相又何必多此一举,冒险勾结北梁刺杀自己人?此举岂非自相矛盾?” 郭路闻言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袖,“韩参政此言差矣。李仕汝贪财不假,但他受贿时只道是替宋相遮掩一桩命案,却不知宋相暗中勾结北梁之事。待他发现宋家竟要借机构陷萧家通敌,以洗脱自身嫌疑时,为时已晚。” 他转向御座,声音陡然提高,“陛下明鉴,李仕汝执掌大理寺十余年,若让他察觉宋相与北梁的勾当,以他贪生怕死的性子,必会留后手自保。对宋相而言,这等知晓太多秘密的‘自己人’,反倒是最危险的祸患。唯有灭口,方能永绝后患...” “而李仕汝恐怕至死都不明白,当他配合宋居珉完成构陷萧家的布局时,就已经是一枚弃子。宋居珉送出九十九块金砖,看似诚意,实则是催命符。这份厚礼,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享用。” 他向前一步,继续道,“若非京城突现流言,称李寺卿书房藏有一面金砖墙,谁会去查一个‘惨死’官员的府邸?待风头过后,宋家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地购回宅院,这些金砖便会完璧归赵。如此,既除去了知情人,又保全了财物,还完成了嫁祸,当真是一石三鸟的毒计。” 第153章 不等其他人提出质疑,郭路立刻解释道,“当日圣上命皇城司彻查谣言源头,确证乃北梁暗探所为。然谣言中虚实相间,‘李寺卿府藏金砖墙’,却是被证实的事实。老臣之前还以为,这是北梁人增加其他谣言真实性的做法,现在想来,此事恰恰暴露了宋居珉与北梁的微妙关系。” “宋居珉多年来被北梁以‘塑雪’一事勒索财物,早已不堪重负。此番他铤而走险构陷萧家,意图摆脱北梁控制,却不想此举激怒了北梁。北梁故意泄露金砖一事,既为报复宋相背约,更是给他一个严厉警告。” 说到此处,郭路厉声道,“而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宋相近来屡次为北梁三皇子开脱!三皇子意图毒害太后,满朝皆知,唯独宋相处处维护。这般鞠躬尽瘁的姿态,诸位大人都是亲眼所见,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韩焘断喝道,“荒谬!郭御史这番推论,全凭臆测,可有实证?所谓‘塑雪’勒索、‘背约警告’云云,不过是你穿凿附会之词!” 庆帝听着下面纷杂的争吵声,脑子乱糟糟的。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被宋居珉这个老狐狸算计了。 登基之初,北梁使臣便送来密信,索要五百万两封口费,否则就要公诸‘塑雪之战’的真相。 那时宋居珉跪在御书房,声泪俱下地陈情,“老臣为助陛下登基,前前后后打点各方已耗银千万两之巨。如今实在力有不逮,恳请陛下从国库暂调二百万两应急。剩余三百万两,宋家愿倾囊相助。” 庆帝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现在想来,一个随手就能用九十九块金砖行贿的世家,怎会拿不出区区二百万两? 宋居珉分明是怕自己这个皇帝,在危急关头弃车保帅,才故意将国库拖下水! “好一招拉君王同谋的算计...“庆帝在心中冷笑。 那纸‘内承运库’的手谕,那支深夜从密道运银的队伍,如今都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若北梁之事败露,满朝文武只会看到:是天子动用了国库银两资敌。 他这位九五之尊,早已和宋家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庆帝略显疲惫地抬手,“郭卿所言,确实多属推测,不如先交由皇城司...” 话未说完,郭路已凛然打断,“陛下!这些白银就是铁证!” 他双手奉上账册,声震殿宇。 “陛下,臣详查库房,这些私银数量约莫两百万两白银,且年号皆印有‘元昭二十二年’印记,恰是陛下龙诞之年!” 庆帝听到‘元昭二十二年’,又听到‘陛下龙诞’几个字时,瞳孔简直*经历了一场地震,喉头也不自觉地收紧。 他万万没想到,当年命宋砚夜搬库银,这个度支判官,竟特意选了年份如此特殊的官银——恰恰是自己出生的那一年。 这其中的暗示,简直昭然若揭。 郭御史郭路继续陈词,“正因年代久远,户部历来只核查月度、季度及年度的银两进出,从不会查验数十年前的库存。这才是库银失窃多年却能瞒天过海的关键!” “而老臣之所以察觉到异常,乃是亲验库房时发现,本应同其他箱子一样积尘才对,这些元昭年银箱竟纤尘不染!箱底更有新近搬运的划痕!这只能说明...”他目光扫过群臣,“这些银子,是近日新搬进来的...” 郭路迎着庆帝阴鸷的目光,挺直腰板朗声道,“陛下,老臣有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他竖起第一根手指,“这两百万两私银既是新近入库,那真正的元昭二十二年的官银去向何方?如此巨量库银,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第二根手指随之竖起,“如此庞大的运银工程,本该惊动整个皇城,为何竟无人察觉?普天之下,谁有这般通天手段?” 他眼睛里含着困惑,“真正的官银是怎么运出去的?现在的私银,又是如何运进来的?” “臣听闻宫禁之中暗藏一条密道,其长约二十四丈,宽可容双人并行,高度足以让成年男子直立行走。此暗道内设排水暗渠,壁上凿有放置灯盏的壁龛,据传前朝末帝正是借此密道逃出宫禁,避过了叛军的屠刀。” 郭路话锋一转,令庆帝心中格外不安。 果然,他咄咄逼人道,“据臣所知,这条暗道只有当朝天子,才知道暗门藏于何处?若是库银当真经由宫禁密道转挪,那这等唯有历代君王才知晓的宫闱机密...” 他直视庆帝,一字一顿道,“陛下可曾,告知过宋居珉?” 庆帝恨不得此刻杀了他,可大殿之上,百官面前,他做不出如此暴虐无道的事情,只能焦虑思量着对策。 舍弃宋居珉的想法,在这次达到顶峰。 他只能强撑道,“朕确实和岳丈说过此事...” 天子此言一出,群臣沸腾,这等于间接承认,这一切都是宋居珉所为。 郭路却抬手示意诸臣安静 最后,他缓缓竖起第三根手指,声音越发沉重。 “近日朝廷严查北梁暗探私产,民间银铺皆在封控之中。这批私银若要伪装官银,已无暇回炉重铸,只能仓促改錾银铤底部的年号印记,加盖伪造的花押火印。” 他向前一步,衣袍无风自动,“而普天之下,能在禁令期间动用锻造之处的,除却皇宫内廷的御用银作局,再无别处!” 郭路突然振袖直指御案,“臣斗胆请问陛下,可曾给过宋居珉调动御用银作的手谕?!替其开方便之门?” 庆帝手指捏紧龙椅扶手,浑身发颤,面上却不动声色,“郭卿此言差矣。” 他缓缓摇头,语气平稳中带着几分告诫,“此事恐有误会。既然涉及朝廷重臣,不若传宋家之人上殿,当面对质为好。” 御史台虽未正式下缉拿文书,却已派重兵围守宋府,许进不许出,将一干人等尽数禁足于府邸之内。 庆帝指节发白,眼底闪过一丝狠戾。 他心知肚明,这滔天罪责,就算全部推给宋居珉,也不能洗清自己的嫌疑。 而他往日总嫌这老狐狸办事不力,此刻却惊觉,郭御史这张利嘴,若是没有宋家人替他分忧解难,他根本应付不来... 一个念头在胸中疯狂生长,带着近乎贪婪的期望:若那老匹夫此刻在殿上,是否...是否还能斡旋一二?是否...是否还能扭转乾坤? 郭路冷眼瞧着庆帝神色变幻,心知天子已被逼至绝境,作出一副大度的样子。 “既如此,便请陛下宣宋相上殿,与臣当面对质!” 他话音尚在殿中回荡,忽听得殿外一阵慌乱脚步声。 只见一名太监踉跄扑入,面如土色地跪伏在地,“陛、陛下!大事不好!” 他牙齿咬着舌头,口齿不清道,“宋相...宋相他在书房...悬梁自尽了!宋承旨递来血书,言其父...其父自知罪孽滔天,已...已伏罪自裁!” “什么?!” 庆帝猛地从龙椅上弹起,眼底翻涌着难以掩饰的惊惶。 那不仅是帝王无措、震怒,更夹杂着痛失关键依靠的迷茫与彷徨。 朝堂之上,也顿时炸开了锅。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那个把持朝政十余载的宋相,竟就这样悬梁自尽了? 几个老臣不自觉地掐了掐掌心,有一种幻灭感。 这朝堂风云变幻,怎就透着股子戏文般的荒诞?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得好累,要查很多资料 第112章 ◎算计◎ 大理寺的人踏着积雪赶来时,宋鹤正跪在焦黑的书房前恸哭。 “父亲......”他额头抵在手臂上,喉间溢出哽咽,"儿子不孝......竟未能......”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 沈初明踩着残椽走近,玄色官靴碾过一地狼藉,他伸手去扶这位世交兄长,掌心却触到一片冰凉。 宋鹤浑身脏污,官袍下摆浸透了雪水,十指深深抠进地面的灰烬里,肩膀颤抖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哭声嘶哑破碎,像被火燎过的纸。 “宣竹兄节哀。”沈初明轻声安慰,目光却越过他肩头,落在狰狞蜷曲的尸体上。 尸身呈蜷曲状,五指黑黄如焦木,烧融的锦袍下露出森然胸骨。 从现场来看,应该是上吊时踢翻的脚蹬,砸到了一旁的炭盆,引发的失火。 虽然可以说得通,但也似乎太巧了。 沈初明微微侧首,示意仵作检查尸体。 王宴舟提着桐木箱蹲下,箱盖打开后,他的动作格外轻柔。 “嗤——” 他手持银刀划开焦痂,刀刃过处,露出皮下依然鲜红的肌理。 雪光透过残窗照在解剖刀上,映出一线冷芒。 王宴舟挑眉道,“尸体保存较为完好......” 他一手银刀挑开喉骨,一手银针探入喉舌试毒。 “没有中毒迹象。”他甚至嗅了嗅气味,“自缢时处于清醒状态,舌骨骨折明显。” “若是服用导致昏迷的药物......”沈初明试探着问,“是否能造成同样的症状?” 第154章 “不可能!”王宴舟吹了吹银针上的脏物后,将银针在袖子上反复擦了擦,才接着道,“真实自缢索沟呈‘八字不交’走向,深部肌肉出现‘缢沟样出血’。而伪造自缢因缺乏自主收紧绳索呈现的‘提空’现象,多呈现水平环状。” 他将银针擦拭干净,放进工具箱后,拿出一个镊子。 “你看他指缝里的残留物......”他拿着镊子凑近沈初明,“残屑很多,抓痕明显,这都是挣扎时留下的真实抓挠......” 沈初明刚想拿过镊子,研究一下残留物,被王宴舟拍掉了手。 “你不要乱碰我的工具!” 沈初明动作微顿,他过去也常常亲自上手,这人何时这么宝贝自己的工具了? 王宴舟却浑然不觉,用镊子挑起卡在喉骨里的织物,呈在沈初明面前,“你看看,这是不是鲛绡?” 沈初明瞳孔微缩,点了点头。 “南海鲛绡珍贵无比,是御赐之物。” 宋鹤看了眼鲛绡,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指节泛白地攥住沈初明的衣袖,“那是去岁圣上赐父亲的鲛绡玉带啊!” 他指甲掐进沈初明的手臂,沈初明透过厚重的官袍,都能感觉到那股绝望的力道。 “沈兄......”宋鹤如弓弦般绷到极致,“父亲这是,被逼杀啊!是逼杀啊!” 御史台的官吏上报,说宋相是畏罪自杀。从尸检痕迹来看,确实系自杀,但宋鹤却又说是逼杀。 “宋伯父......”他转向宋鹤,声音沉稳而有力,“陛下尚未降罪,他何至于此?” 宋鹤抬头,满脸泪痕被烟灰污得斑驳。 “郭御史......郭御史他......欺人太甚!指着父亲的鼻子骂‘国贼’!父亲三番五次求见陛下,御史台的人却不放行......” 他嘴唇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在寒风中迅速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昨日大兄被押入宫,父亲气急呕了血......我们想请御医......可御史台的人就堵在府门口,说什么御医并非人人能请。还说父亲如今不是宰相,府医就够用了,叫我们不要惊扰圣听......父亲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啊?” 宋鹤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转为哀叹,“宣云现在还在发高热......浑身烫得像块炭......他过去咳嗽一声,都是长姐遣太医院院判来诊断,现在竟是连个寻常太医都不能寻......” 沈初明听着宋鹤的抱怨,心知郭路与宋家结怨已久,若是公报私仇,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自先祖朝确立的‘台谏监察相权’之制,在这两年间,已被宋居珉蚕食殆尽。 先帝在位时,尚有铁律:凡天子诏令,需经御史台廊庑抄录副署,钤盖‘风宪之印’,方得发往三省。 而去岁,宋居珉先以‘军机迅捷’为由,奏请枢密院直发边报;再借修订《中书条例》之机,将普通政令的签发改为‘宰执签书既行’。到现在,御史台连六品以下官员黜陟的审核权都被剥夺。 因宋居珉不断往枢密院安插自己人,又不断扩大枢密院的职权,反而压过这个先太子的故师,赢得了那些周家旧部在军中的支持。 而郭御史此人,生就一副铁齿铜牙,却不知朝堂博弈,从来不是唇枪舌剑便能定胜负的,自然吃了许多闷亏,处处受制于人。 如今宋居珉乞骸骨归乡,恰似猛虎去齿。郭路岂会放过这天赐良机? 他朱笔一挥,便以‘勘验赃证’为由,封了宋府三门。再携御史台逼宫,彻查三司账目。 之后台牒疾送,将宋家大郎宋砚扣在了皇宫...... 这一套连环杀招,根本没想着给宋家留活路! 沈初明负手而立,绯色官袍上落满细雪。 他奉旨查探现场,虽说是自缢,也需要查清来龙去脉,才能向圣上交差。 更何况,自缢而死,又恰逢大火发作,怎么看都藏着蹊跷! 故而寒暄过后,他话锋一转道,“火起时,宣竹兄在何处?” 宋鹤以衣角擦了擦眼泪。 “着火的时候,我在东厢房抄《金刚经》。” 宋鹤松开手,露出腕间佛珠,“昨夜事态不明,我也心绪难平,夜不能寐,索性在房中抄写佛经。听见府卫惊呼走水时,我急忙赶来,可火势已封了书房正门......” 沈初明目光缓缓扫过宋鹤,不徐不疾道,“宣竹兄既然呈递血书,言尔父罪孽深重,已伏罪自裁......那宋相自缢前,可有什么交待......” 他话音未落,宋鹤悲痛道,“火势刚灭,我便跪地哀求贾推直速请太医,救救我父亲......” 他喉头滚动,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可他却说,父亲既然是伏罪自尽,救与不救又有何区别?” 宋鹤浑身剧颤,哭得声嘶力竭,“我以头抢地,求他救救父亲,他却冷眼旁观,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还说只要我写血书陈述父亲罪行,他才会,才会......” 贾执宪面色陡变,踉跄后退两步,“宋承旨慎言!本官执法十余载,岂会.......岂会行此胁迫之事!” 贾执宪急忙向沈初明拱手道,“沈寺丞明鉴!当时火势刚灭,宋相早无气息,可宋承旨如同得了失心疯一般,不停求下官去请御医。人已经死了,请御医又有何用?”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也越来越急。 “下官不允,他便亦步亦趋,跪地求我,说他知道家父罪孽深重,愿意手写血书陈述父亲恶行,只求陛下开恩......下官只是如实将宋承旨的话转呈御前,谁知......谁知他事后竟矢口否认!” 沈初明打断道,“贾推直遣人呈报给圣上的原话,是不是‘宋相在书房悬梁自尽!宋承旨递来血书,言其父自知罪孽滔天,已伏罪自裁’?” 贾执宪茫然点了点头。 沈初明伸手道,“那血书在何处?” 贾执宪喉结滚动,支吾道,“这......他当时应允了,可待下官上奏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又反悔不肯交出......” “何来血书?你们公报私仇,恫吓威胁家父,吓得家父惊恐万状,这才走向绝路,你们如今还想诬陷我?” 贾执宪是个直肠子的谏官,曾任监察御史。‘纠察官邪,肃正纲纪’‘弹劾不避权幸’,可直接缉拿六品以下官员。 却因受张贞和宋相暗算,这才遭降职处分。 承蒙郭御史庇护,将他调去台狱做了专职审讯官。 此次宋相栽在他手里,他确实存了报复的心思,说了许多风凉话,极尽尖酸刻薄寡待之能...... 但他是个实诚人,若非宋鹤自己说手写血书,他何必多此一举,要夸大其词,去欺骗当朝天子? “沈寺丞”,他胀得脸通红,“真是他亲口说的......” 沈初明问贾执宪,“你既然说宋承旨亲口所说,可有人证?” 贾执宪四下看看,摇了摇头,“当时人很多,大家忙得手忙脚乱,他拉着我的袖子,哭着将我拉到一旁说话,没有人证。” 宋鹤反驳道,“你胡说,我当时将你拉到一旁,分明是跪着求你救救我父亲,救救我弟弟......” 站在身后的宋府管事也说,“是啊,我们都看见,我家二郎君,当时跪着求他救救老爷。老爷虽然死了,但二郎君悲伤过度失了心智,也是一片孝心使然......” 贾执宪顿觉百口莫辩。 沈初明眸色幽深,声音冷肃如霜,“贾推直,你既未亲见血书,却敢言‘宋承旨呈递血书’上奏天听,此乃欺君之罪,按律当诛。” 此言一出,贾执宪如坠冰窟。他这才惊觉,自己被宋鹤算计了。 “沈寺丞明鉴!”他急声辩解,“若非宋承旨亲口所言,下官岂敢妄报?况且宋相确系自缢而亡,仵作也已验明......纵使下官奏报时措辞略有出入,圣上......圣上他......” 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终究不敢妄揣圣意。 沈初明望着废墟上盘旋的余烟,神色晦暗。 这本是御史台稳操胜券的局面,却被宋鹤这一手搅乱。 沈初明目光微转,落在垂眸哭泣的宋鹤身上。转身时,正对上王宴舟若有所思的视线。 二人目光相接,彼此心照不宣。 “尸体还需移送大理寺复验。”沈初明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至于血书的事情,本官自当据实上奏。” 他对贾执宪道,“事已至此,御史台理当避嫌。贾推直即刻带人撤离,圣上已有明旨,宋府一案由大理寺全权接管。” 贾执宪如蒙大赦,匆匆拱手退下。一出府门,便急召心腹,低声吩咐,“速将此事禀报郭御史!” 宋府外,何年端坐在马车中,纤细的手指挑开车帘一角。 她瞧见御史台的官兵正陆续撤走,取而代之的是身着深色官服的大理寺差役,已将府邸团团围住。 “娘子,大理寺的人接管宋府了......”疏影低声道,眼中透着希冀。 何年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着,“拿着哥哥的令牌去问问,看能否通融我们进去?” 第155章 “我......想见见宋檀。”她声音轻柔却坚定。 第113章 ◎真的好疼◎ 疏影双手接过令牌,跳下马车时故意将步子迈得粗犷些。 她行至府门前,学着男子模样抱拳道,“这位差爷,叨扰了。我家郎君和这府上的小郎君素有交谊,闻听他伤势严重,特携了杏林圣手前来救治......”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不着痕迹地递过去,“不知差爷可否行个方便?” 为首的差役皱眉打量,正欲呵斥,忽见那令牌上的‘沈’字篆纹,神色顿时一变。他凑近细看,又悄悄瞥了眼马车方向。 “可是......沈寺丞的家眷?”差役压低声音问。 疏影不置可否,只将令牌往前送了送。 那差役搓着手,面露难色,“若在平日,小的们绝不敢拦......只是......御史台的人方才出了纰漏,上头正恼着呢。若是这个节骨眼上......” 他说话间,何年掀帘而出。 一袭竹青色直裰缓步而来,束冠白玉泛着温润光泽,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 她行至近前,拱手道,“差爷放心,一炷香的功夫我就离开,绝不叫您为难。” 那差役摸着沉甸甸的银子,偷眼打量何年,终是不敢冒险。 何年见差役神色松动,她又温声道,“差爷明鉴,实不相瞒,在里面查案的沈寺丞正是家兄。他今日出门匆忙忘带令牌,家母特遣我送来,顺带看看故人。若差爷能够通融,他日定当重谢。” 差役咬了咬牙,侧身让出一条路,“罢了,郎君且快些。御史台和宋府有过节,正盯着寻错处呢......” 何年会意颔首,道了声“多谢”,迈进了宋府后院。 积雪在脚下发出细微的脆响,她熟稔地拐过几道回廊,侧头对疏影道,“你去打听一下,御史台出了什么纰漏?” 她早知道郭路与宋家结怨,此番带人围府,怕是一只苍蝇都难飞进来。 如今宋相猝然离世,若庆帝顾念旧情,改派大理寺接管倒也合乎情理。可方才那差役言辞之间,分明是说府中除了宋相自缢外,还出了其他变故。 何年踏着积雪前行,这条曾走过无数次的石板路,如今覆着厚厚的雪,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心碎的咯吱声。 雪光将四周映得刺目般明亮,何年却觉得眼前发暗,无数少年往事汹涌而来。 垂髫之年她追着宋檀玩闹,上元节收到他送的蝴蝶钗,西园雅集淘书赌石的雅趣,对镜试妆的羞赧......还有生病时,他托人捎来带着晨露的梨花。 何年想起去年冬至,沈初照随母亲来宋府拜访。大人们在前厅闲话家常,她出来透口气时,宋檀突然从假山后闪出,飞快地握了握她的手又松开。 她正要嗔怪,摊开掌心却见一颗松子糖。 “什么脏东西就往我手里放!”沈初照佯怒要将糖丢回去,却见宋檀着急慌忙道,“秋娘不要扔。我昨日知道你要来,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得心里甜。晨起特意寻了这颗糖,你含在嘴里尝一尝,就知我见到你有多欢欣......” 那时他们已到议亲年纪,男女大防甚严,连见一面都要费尽周折。 那颗松子糖化在唇间时,还沾着他手心的余温,她莫名红了脸,在他追问‘甜不甜’的时候跑开了。 孩童时期的玩耍,少女期的爱恋,这些几乎消散的情谊,因为愧疚感而变得越发清晰。 转过假山,暖阁出现在眼前。窗纸上透出微弱的黄,檐下冰棱闪着寒光。 门前有侍女来回出入,雪地上凌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屋内。 何年拾阶而上,熟悉的惊呼声响起。 “沈娘子!”衔霜提着裙摆迎来。 这个向来稳重的掌事丫鬟,此刻发髻松散,眼圈通红。 “您可算来了......”她抓住何年的手往暖阁带,声音还在发颤,“郎君从昨日就开始发热,御史台不叫出去请太医,府医也是无法......” 暖阁内药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熏得何年眼眶发涩。 她向前两步,走到床榻边,忽见地上散落几片残破的竹篾。 那是一只被绞得支离破碎的兔儿灯,彩纸上的兔子耳朵还依稀可辨,却被剪成了七八段。 衔霜顺着女娘的视线看去,连忙解释道,“娘子恕罪......昨夜郎君高热惊厥,忽然嚷着要开箱取灯。奴婢们原想着哄他高兴,谁知他抢了剪子就.....” 她声音哽咽,轻轻掀开锦被一角,“您看这手......” 何年呼吸一滞。 宋檀素来修长如玉的手指上,布满细碎伤口,有些还凝着血痂,有些露着裸肉。 最深的伤口在虎口处,皮肉翻卷,像是握着剪刀时太过用力,生生割伤了自己。 “这灯......”何年喉头发紧,想起那年上元节,灯火如昼,他举着兔儿灯为她照路,灯影摇曳间,他悄悄勾住了她的小指。 而此时,那个风华绝代的宋家玉郎,静静地躺在床榻上,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生气。 他双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如同被雨水打湿的残花,艳丽中透着颓败。脖颈处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在薄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微弱地跳动。锁骨嶙峋突起,仿若随时会刺破那层单薄的皮肉。 “宣云......”她轻唤着过去的称呼。昏迷之人动了动唇,溢出没有声音的细碎呓语。 何年凑近去听,只觉他喷薄的湿热气息,都散发着滚烫的温度。 “怎么病成这样?太医不是来看过吗?”她指尖掠过他凹陷的眼窝,手指所到之处,都是一阵沸热。 衔霜捧着新煎的药啜泣,“郎君不肯喝药,牙关咬得死紧,勺子都撬不开......” 何年看见枕边摆着两碗药,药碗里的褐色汁液早已冷透,碗底沉淀着未化的药渣。 她回头对薛神医道,“薛医工替他好好瞧一瞧,看看可有办法降温?” 何年指尖刚要收回,突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死死攥住。 宋檀昏迷中力道没有章法,修长手指烙铁般箍住她的手腕,指甲深深陷入她细嫩的肌肤。 “秋娘......别走......”他干裂的唇间溢出沙哑的呓语,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像是在吞咽某种刻骨的痛楚。 高热让他神志混沌不清,可那声声呼唤却清晰得令人心碎,“秋娘......为何这么对我?为何?” 何年试图抽手,却被他拽得更紧。 宋檀手背上凸起的血管,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他眉头紧蹙,满脸痛苦,仿佛在梦魇中挣扎。 “郎君烧糊涂了......”衔霜红着眼眶解释,“从昨日起就一直这样唤着......” 薛医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是将军的人,今日竟要为将军的政敌诊治。 但夫人之命难违,他只得上前搭脉。 因着宋檀死死握住夫人的手不放,薛医工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 然那苍白如纸的指尖,在松开的瞬间,还痉挛般地抽动着,仿佛不甘心就这样放手。 就在宋檀最后一根手指也被掰掉后,他猛然睁开眼。 那双往日清亮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眼尾泛着病态的嫣红。 他先是茫然地瞪着薛医工,待视线掠过他,落在何年身上时,干裂的唇瓣颤抖起来。 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眼角滚落,划过凹陷的面颊,没入散乱的鬓发。 紧接着又是一滴,在素白的枕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没有开口说话,何年也没有出声。 两人沉默对视间,薛医工垂眸敛息,指尖搭在宋檀腕间,探听着他的脉象,沉吟良久才收回手。 “夫人,宋翰林这伤......”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虽动了根本,但未伤及性命。太医院开的方子重在调理元气,本是稳妥之举。只是太医院向来保守,又兼病人拒服汤药,这才导致邪热内蕴,高热不退。” 薛医工从药箱取出一个青瓷瓶,倒出几粒朱红色丸药,“这是军中常用的‘红雪丹’,最善化解瘀热。只是药性峻烈......” 他看了眼宋檀惨白的脸色,“须得佐以参汤送服,否则恐伤脾胃。” 衔霜在旁连忙道,“参汤有的,我这就去端......” 这两日郎君的命,就靠参汤续着。只是喂进去十口,堪堪只能进去半口。 何年听了薛医工的话,接过药丸,薛医工又压低声音道,“宋翰林这症候,三分在伤,七分在心。老朽方才把脉时,察觉他肝气郁结,心脉滞涩......” 他无奈看了眼夫人被攥红的手腕,“这拒药之症,怕是不愿求生所致。” 宋檀听闻此言,闭上了眼。 他这样活着,除了沦为笑柄,承受痛苦与煎熬,还有什么意思? 他阖上眼睑,浑身都是死气。 不一会,衔霜端来参汤递给何年,“沈娘子,要不你试试看吧,我们喂不进去,或许......” 她欲言又止,也知今非昔比,她该唤一声‘李夫人’的...... 第156章 但郎君的私心和执念,便是老爷不知道,她们这些贴身侍女怎能不知? 何年也不推脱,接过药碗,在床沿轻轻坐下。 碗中参汤,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气息,她将红雪丹放进去一粒,舀起一勺,在碗边轻轻刮去多余的药液。 “宣云......”她柔声唤道,将药勺递到他唇边,“把药喝了,好不好?” 宋檀掀开眼皮,怔怔地望着她,眼尾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他很想有骨气的推开她的手,可手指在被褥上蜷了蜷,终究没能抬起。 干裂的唇缓缓张开,却在药勺触及的瞬间,猛地偏过头去,发出一声压抑的呛咳。 何年没有勉强,只是静静地等着。 待他平复呼吸,她才又舀起一勺,这次先在唇边试了试温度,“不烫了。” 她的声音很轻,宋檀的睫毛颤了颤,望着女娘执勺的手。那纤细的手腕上还留着他方才掐出的红痕。 “你参与了吗?”他哑着嗓子问。 何年放下勺子,示意外人都退出去。 “你指的是哪一件?”她问,“若是扳倒你父兄,我确实参与了。若是害你如此,我没有参与,也不知情。” 何年眼中泛起水光,将药勺递在他唇边,“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过得好......” 宋檀闭了闭眼,终于低头含住了药勺。 他喝完一口,积蓄了些许力气,才接着问道,“你这般恨我父兄,是因为他们害你嫁给李信业.......”他指尖无意识捏紧被褥,“还是因为,李信业与我宋家有血海深仇?” 他过去天真地以为,秋娘的怨恨仅仅源于被迫嫁人。所以,即便知道她在欺骗长姐,在暗中算计宋家,他也始终替她遮掩。 可如今......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没办法欺骗自己,秋娘还爱他,秋娘只是单纯恨父兄拆散他们...... “和李信业没有关系。”何年轻叹一声,药勺在碗中轻轻搅动,“宣云,我做了一个梦。” 她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两世时光。 “梦里李信业回京后,就因揭发塑雪内幕,弹劾宋家,而最终困死京城。那时我如现在一般,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妻子,却非自愿......” 药碗中的涟漪,映着女娘恍惚的神情,她声音低了下去。 “起初我确实如宋皇后所愿,监视着李信业的一举一动。可后来......我渐渐明白,他做的才是对的事......” “后来呢?”宋檀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他根本不关心这些,眼底泛起病态的执拗,“我们如何?我是问你......李信业死后,我们在一起了吗?” 何年望着药碗里晃动的倒影,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李信业死后,北梁南侵,玉京失守。你身为朝廷命官该死守潮安,你却弃城而逃,带我去了江陵。再后来,江陵城破前夕,你还想丢下百姓坐船南下......” 何年定定看着宋檀,眸中似有冰刃。 “那最后的年月里,我们过得并不好。你整日整夜地猜忌我,问我为何总望着北边的方向,问我是不是后悔跟你走?” “而我厌倦了这种没有骨气的逃亡,对你也很失望......” 何年轻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有些悲凉。 “玉京城破那一日,我从城楼跳了下去,以身殉城。而你,被关进北梁地牢里……” 何年将最后一勺药,喂给了宋檀。 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停顿许久,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 何年极有耐心地一勺一勺喂着,不时用帕子拭去他唇边的药渍。 “那你......后悔了吗?”宋檀摁住她的手,固执地等待答案。 “我不后悔。”何年抬眼,笃定道,“沈初照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走过的路,爱过的人,我也是!” 她将药碗搁在案上,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声音也藏着一丝冷寂。 “宣云,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们之间,和你父兄无关,和李信业无关。我失望的是那个国难当头时,眼里只有儿女私情的宋宣云。厌恶的是百姓在城外哀嚎,每天都有人在脚下死去,还在计较我梦里唤了何人名字的宋宣云......” 宋檀脸色惨白如纸,连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可那只是梦......秋娘,你要为了一个荒唐的梦,舍弃我们十几年的情分吗?” 何年站起身,衣袖拂开他的手,“那不是一个梦,那是我们的归宿。” “宣云,你我都是家中最年幼的孩子,从小生在锦绣堆里,自幼被父兄庇护着长大。久而久之,便习惯了旁人要围着我们转,天然以为我们想要的就必须要得到......”* 何年望着窗外的雪色,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可人生是不断失去啊......” “小时候,我觉得母亲不够爱我,恍若天都塌了。后来,我被迫嫁给李信业,我觉得这辈子都被毁了了。可梦里,等到李信业死后,我才惊觉嫁给他的那些日子,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 “再后来,亲眼看见北梁铁蹄,踏碎玉京城的牌坊,听见满城百姓的哭嚎......我才明白,原来过去那些所谓的‘绝境’,在后来的岁月里,都成了求而不得的光景…… 宋檀望着被她拂掉的手,神色怔愣,放空,旋即收紧,拧成一股憎恨…… “秋娘为了让我放下,真是煞费苦心……” 他冷笑一声,声音惨淡,“可秋娘忘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失去……失去宠爱我的母亲,遭受兄长的背叛,眼见最爱的女人被人夺去,害得长姐没了孩子,如今又失去为我撑腰的父亲,甚至男人的尊严……” “秋娘用一个梦,就想劝我放弃仇恨,放弃报复李信业……那我失去的这些,秋娘又该如何弥补?”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宋檀已经精疲力竭地靠在枕上,大口喘着气,额间渗出细密汗珠。 何年伸手,想要试一下他的头温,却被他用力扼住手腕,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她攥在掌心。 “秋娘不敢回答了吗?”他眼里一片猩红,“还是秋娘不敢承认,你的心长偏了,才会眼睁睁看着李信业夺走我的一切,摧毁我的全部,却只会劝我放下……” 宋檀分不清,唤起他求生欲的,是对她的恨,还是爱?又或者,两者都不是,是他不死不休的占有欲,永不止息的不甘心…… 何年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道,“你口口声声说林信业夺走了你的一切,可曾想过他父亲又是因何而死?大宁六十万将士的亡魂,又该向谁索命?宋府那一百多具尸骨......这些枉死之人,他们的亲眷又该向谁讨个公道?” 她稍作停顿,才冷静道,“宣云,以你父亲的为人,会是那种局势未定就自缢的人吗?你真相信是李信业逼死了他?” 女娘目光中透着恳切,“宣云,离开玉京城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忘掉这些恩恩怨怨......从前你南下游历之时,我总羡慕你能走遍四海。记得你说过最爱江南的烟雨,等你痊愈了,就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放下这些仇恨,做回那个温润如玉的檀郎,可好?” 宋檀笑得薄凉,“我可以做回温润如玉的檀郎……可秋娘呢,还能做回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小女娘吗?” “我喜欢江南的烟雨,是因为我知道秋娘会喜欢,是因为想象中可以和秋娘同船赏雨,烹茶煮酒,共度余生……若没有秋娘,江南于我,有何意义……” 他在女娘抽手的瞬间,骤然收紧五指,力道大得几乎让她蹙眉。 就在她眸中怒意将起时,他却忽然低低‘嘶’了一声,长睫轻颤着垂下,“疼......秋娘……我真的好疼……” 何年的动作顿时凝滞。那声压抑的痛呼像根细针,精准刺破她的恻隐之心,也挑起她的心疼与愧疚。 她默许了他继续握着自己的手,甚至能感受到他掌心疼得战栗发抖。 “秋娘......”他声音哑得厉害,“我那里......真的很疼......” 他知道。知道她此刻的纵容不过是可怜他。 可即便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怜悯,他也要紧紧抓在手里,也要在这盘死局中,走出下一步活棋了。 第114章 ◎这出深情戏码◎ “你若是疼得厉害,我叫薛医工再开一副止疼散......” 何年轻声安抚着他,正要抽出手替他盖好锦衾,宋檀突然暴坐起身,死死不肯放开钳制她的手。 “秋娘......”他攥着何年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高热让他掌心滚烫,带着病中特有的潮湿沸热,烧红的烙铁一样灼人。 何年被他拽得一个踉跄,险些跌进他怀里,贴着他胸膛的手心下,传来急促紊乱的心跳。 她脸色沉了沉,刚要发作。 宋檀惨笑一声,松开钳制,捂着唇剧烈咳嗽起来,可眼神却直直锁着她。 “秋娘知道我哪里最痛......” 第157章 他潮湿的黑发黏在颈侧,单薄的寝衣散开,衬得肤色愈发苍白。明明虚弱得随时会倒下,那双眼睛却亮得瘆人,燃着执拗的热芒。 “可秋娘偏偏要一刀刀刺向我.......”他声音支离破碎。 泪水顺着消瘦的面颊滚下,悬在下颌要落不落,折射出碎灭的光。 何年看着他衣衫被冷汗浸透,整个人都在发抖,自责让她顿住了脚步。 “宣云,我知道这很难熬......但我既承诺保你性命,就绝不会让你步父兄后尘。你养好伤就离开京城......” 窗外的雪光映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宋家那些田产铺面可能会被抄没,但我命人在江南置办了宅院。存在钱庄的银钱,也足够你后半生锦衣玉食。” “我不会离开京城......”宋檀挤出一个惨淡的笑,“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抬眸看向女娘,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若是秋娘舍下我,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似力气耗尽,倒回了软枕上,直挺挺的躺着,双目没有半分生气。 “秋娘若一日不来,我便一日不饮药......”他歪头望向窗外的雪光,“横竖生不如死......不如就这样死了也好......” 屋顶上,湛卢的指节捏得咔咔作响。“这宋家的小白脸,是赖上少夫人了?” 他盯着窗内交叠的人影,眼中杀意骤起。 “那天晚上,我就该一刀了结了他,省得他没了那劳什子命根,还想着纠缠我们夫人......” 承影一把按住湛卢握刀的手,压低声音道,“不要胡说!” 他最后看了眼窗内,冷淡道,“死人才最难对付!他若是死了,将军和夫人那才叫心结难消。” 湛卢一时没反应过来,承影便压低声音道,“将军这步棋,怕是走错了。本想在离开前永绝后患,可如今看来……反倒让夫人生了怜惜之心。” 湛卢烦躁地扯了扯领口,“那现在怎么办?难道要我如实禀报将军,说夫人日日来给那病秧子喂药?” 他瞥见宋檀正将脸贴在夫人掌心,气得差点捏碎瓦片,“这般腌臜场面,我......” “照实写。”承影冷声打断,“你我只是将军的眼和刀,不要代替将军做决定。” 他目光扫过院落四周,迅捷而警惕,“有人来了......”他翻身拉着湛卢隐入风雪中。 青纱帐里,何年凝视着病床上形销骨立的宋檀,心头涌起万千思绪。 宋檀苍白的容颜,与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判若两人,这份怜惜,是真真切切的。 她也气李信业在自己明确立场的情况下,仍独断专行,行如此狠决之事......这份恼怒,也是实实在在的。 但这绝不意味着,她愿与宋檀纠缠不休。 “宣云......”她声音平静如湖水,“你是男儿,莫要拿性命作要挟......你我之间,再无可能。今日我来,是念在旧日情分,想在宋家倾覆前拉你一把。” 她直视着宋檀骤然收缩的瞳孔,“你心里清楚,你父亲一死,宋家气数已尽。你长兄贪墨国库,次兄草菅人命,都是必死之罪。长姐膝下无子,皇后地位岌岌可危。至于你......” 她目光掠过他盖着锦被的下身,不忍道,“仕途已断,前程尽毁。玉京城,再没有宋家的立足之地了。离开这里,你才能安度余生!” 宋檀脸色骤然惨白,指尖捏得发白,终是嗫嚅道,“我可以离开京城......” 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双眼睛里的哀求却愈发浓烈,“但我离京前......秋娘可否日日来看我......” 何年迎上他支离破碎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一声冷嘲自门外传来,“你倒是想得美!” 何年回头,只见王宴舟斜倚门框,眼中满是讥诮。 “你怎么来了?”何年蹙眉。 王宴舟嗤笑一声,“你能不顾避嫌来看故人,我就不能来会会老相识?” 他踱步到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宋檀,“从小到大,你这装可怜的功夫倒是见长。” 不等宋檀回话,他转头对门外喝道,“来人!给本官盯紧了,免得有些人断了根还不安分!” “你——”宋檀猛地咳出一口鲜血,何年慌张上前,手脚忙乱的唤人服侍,门外侍女鱼贯而入。 王宴舟冷眼瞧着这番忙乱,桃花眼染着浓郁的笑,“好好享受吧,待抄家的圣旨下来,可就没这般排场了。” 何年拽着他往外走,“你就这点能耐了?专程跑来落井下石?” “岂敢与李夫人相比。”王宴舟甩开她的手,“夫君刚出征就急着私会旧情人,当真是情深义重。” “你疯了吧?”何年怒极反笑,“我的事与你何干?” “有趣。”王宴舟俊眉半挑,“求我办事时一口一个‘阿兄’,如今倒成了‘与你何干’?” “我懒得与你耍嘴皮子。”何年拂袖转身,“我不过是看御史台借机泄愤,耽误了伤势诊治,这才带医工来看看......” “你倒是心疼他?”王宴舟突然逼近一步,声音低沉,“怎么不想想你那兄长?若被御史台发现他值守期间,纵容你进出宋府,参他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般无聊?”何年怒视着他,“纵有仇怨也是他父兄所为,如今他都这副模样了,你还要上赶着在他伤口上撒盐......” 王宴舟眼中锐光乍现,拦住了她的路。 “沈小照,你平日机灵得很,怎么一遇上宋檀就犯糊涂?” 他指尖轻敲她额角,“你真当他这般纠缠,是旧情难忘?爱你爱得死去活来?” “醒醒吧!”他冷笑一声,“若真存了死志,哪还有心思要你日日相伴?你可见过将死之人还惦记着儿女情长?他要你日日过来陪在床侧,不过因为你是李信业的妻子。你和你肚里的孩子,既能成为圣上拿捏李信业的筹码,那你对他的满腔痴情,也能变成他与圣上谈判的资本。不然你以为,宋家倒台了,他拿什么得天子青睐?” 王宴舟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道,“你害得他家破人亡,但凡是个男人都该恨你入骨,怎会毫无芥蒂地求你别走?这出深情戏码......演得太过了。” 何年垂眸不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她方才为宋檀那副凄楚模样而动容,一点都没有想过,他可能在利用自己。 "怎么?”王宴舟笑得幸灾乐祸,“听说你的小青梅并非真心待你,心里不痛快了?”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劝你早些习惯,这世上的情爱本就如此。待你容颜老去,还有哪个男人会围着你转?” 何年抬眸审视着他,“王宴舟,你是有多无聊,才会觉得我很在意男人如何待我?我方才不过是在想,宋檀既已断了仕途,还要与圣上谈判的资本做什么?” 她信步向前,不想与这人多费口舌。 王宴舟眼中寒光一闪,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复仇啊!” 何年回头,“你是说,宋檀想要报复我?” 王宴舟冷哼了一声,“他要不要找你报仇,我不清楚,但他肯定要找李信业报仇!” 他挑着眉,饶有兴味地看着何年。 “这出戏可真是越来越精彩了。也不知道李信业能不能收回塑雪城?不过,他若是打了败仗,就是失土辱国的罪臣;要是胜了,庆帝和北梁和谈后,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这位‘功高震主’的大将军!” “王宴舟,”何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有没有人说过,你这张嘴特别欠揍?” “除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他潇洒地甩开折扇,故作忧伤地叹气,“满京城谁不夸我风流倜傥、举世无双?” 扇面‘唰’地一收,正好挡住女娘砸过来的雪团。 何年见偷袭未果,拍了拍手上残雪,上下打量他一番,转身便走。 “哎......”王宴舟三两步追上,“方才不是让侍女去打探御史台出了什么纰漏?” 他见她驻足,这才慢悠悠踱到她身侧,煞有介事道,“宋鹤临死前还想耍个花招,既想让父亲看起来是畏罪自尽,又要让御史台背上逼死重臣的罪名。” 他冷笑一声,“可惜他不知道,宋砚偷换库银的事情早已败露,虐杀侍女的局也是专为他而设......这番挣扎,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 “倒是你......”他突然正色,责备地看着何年,“这么要紧的事,竟不提前知会你兄长?害他担心御史台恐怕应付不来,忙得连口水都没空喝,在烧毁的书房里寸步不离,就是为了找出宋居珉自缢而死,是不是藏着蹊跷?” 何年面露惭愧,“兄长素来刚正不阿,父亲也不涉朝堂党争,上次李信业离京,父兄已是为了我破例。我不想再让他们牵扯进来,故而与郭御史的谋划,并未曾告诉他们。” “不过,”她拧了拧眉,“你既然亲自来验尸,为何没有查出异常?” 第158章 王宴舟不悦道,“我只是仵作,又不是神仙。” 他将现场案情分析给何年听。 “一般来说,书房失火,意味着有人想要毁尸灭迹,销毁会暴露非自缢而死的证据。但奇怪的是,宋居珉的尸体保存尚好,并且我检查喉骨损伤时,一切症状都符合自缢特征......” 何年脑筋转得很快,“那就说明,宋鹤想要烧毁的不是尸体,而是其他辅助完成自缢而死的工具......” 她抿了抿唇,问王宴舟,“宋鹤现在何处?” “人已押送大理寺了。”王宴舟如实道,“他只当郭御史围堵宋府,是揪着虐杀侍女的事不放,又见库银已补齐,便推出老父顶罪。殊不知库银案一旦坐实,便是诛九族的大罪。如今端看御座上那位,是要保这个扶持自己上位的岳丈家,还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 “我有办法让宋鹤招认罪行......”何年眸光微闪,凑近王宴舟后,将那毒计一字一字烙进他耳中,惊得王宴舟瞳孔骤缩。 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何年,轻笑道,“沈小照,你背着父兄行事这般出格,他们若是知道......” 何年抬起手,露出指节处磨破的伤痕,“所以还请你管牢这张嘴!” 她之前不过含着试探之心,在父兄面前坦然承认,有谋逆之心的人,是她而不是李信业。就被罚日日回沈家祠堂抄祖训,写得她两只胳膊都快断了,拿笔的手指头都磨出了血泡。 若是让父亲知道,她所谋划的事情,不仅是助李信业回北境那么简单,父亲估计这辈子都不允许她出家门了。 何年将令牌抛给王宴舟,“这是我昨日从哥哥那里顺来的,劳你还回去。宋府我暂时不便再来,烦请转告兄长,看好下面人,莫要苛待宋檀求医问药。” “另外.......”她神色凝重,“这几日我需闭门思过,有两件事需要你相助。” 雪色苍茫中,她倾身贴近,发丝间幽冷的暗香萦绕而来。 王宴舟只觉耳畔拂过一缕温热吐息,那气息里裹着若有似无的梅香,激得他耳根蓦地烧了起来。 女娘却神色沉静,眸光专注,纤长的睫毛在雪光映照下投下浅淡的影,仿佛周遭的寒意都与她无关。 “其一,我暗中搜罗了张汉臣大师的过往珍品,打算办个‘松雪斋遗珍展’。明面上是追慕先贤,表达对张大师的喜爱。实则是暗中推动北珠生意。展上会陈列十几幅李信业进献圣上的‘万寿公造像手稿’。既是进献天子的东西,寻常人自然只能靠手稿一饱眼福。你在京中交游广阔,王侯公卿都要给几分薄面,不妨多邀些贵人前来品鉴。正巧三皇子献给庆帝的贺礼,也是九十九颗北珠......这是绝佳的机会,只要运作得当,必能将北珠的身价抬上去。” “其二,”她声音压得更低了,“圣上近日因《血罗裙》一事拘了戏班子。你找些儒生抗议,将此事闹大,劝谏天子不可因言降罪。待风波起时,北边恰有新的戏文要传入京城......” 王宴舟听罢直起身,他挠了挠耳朵,眼尾轻挑,“你如今使唤我,倒是愈发驾轻就熟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过渡章,明天宋府案就要完结了 第115章 ◎按律当诛九族◎ 大理寺的牢狱幽深如渊,潮湿的石壁上,铁锈如蛛网般蔓延。 微弱的火光在铁栅栏间跳动,投下的阴影似蛰伏的猛兽,森然可怖。 宋鹤瘫坐在霉湿的蒲团上,连日审讯已耗尽他的精力。 散落的稻草间,泛黄的罪状文书横陈,历数着他的罪行。 与文书混在一起的,是数张被牢中湿气浸得卷边的女子画像。这是大理寺画师,根据宋府下人供词,一笔一画勾勒出的亡者容颜。 宋鹤随手将画像扫到角落,沉重的眼皮不住下垂。 连续数日的审讯中,即便那个自称香穗母亲的女人,带着数名家仆当庭指认,他也始终紧咬牙关,不发一言。 宋鹤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命悬一线,全看天子怎么处置。 而言多必失,唯有缄默方有一线生机。 毕竟,父亲已死,御史台若想摆脱逼死朝廷重臣的罪名,就必须咬死父亲是因为虐杀侍女,而畏罪自尽。否则如何解释堂堂前宰相,重兵拘禁于家中,不知库银案败露的情况下,怎会在羁押期间突然自尽? 宋鹤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意。 只要他拒不认罪,父亲那些旧部为了自保,定会拼死求情。届时长姐在宫中运作,族中长辈四处打点,圣上自然会顺水推舟,让父亲的死为这场风波收场...... 而区区几个贱婢的供词,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至于兄长挪用库银一事,本就是奉了密旨行事。庆帝若不能将此事压下,天子颜面何存? 思及此,他疲累的身体,颓然躺倒在蒲团上。 就在眼睛将合未合之际,一张熟悉的面容,骤然印入眼帘。 散落的画像中,昭悯正静静凝视着他。 画中女子甲胄加身,本该英姿飒爽,可那双杏眸却盛满哀戚,穿透泛黄的纸页,在昏暗牢房中,直直刺入他的眼睛。 “昭悯...昭悯...”他连唤几声,嗓音嘶哑,踉跄着跪爬向那幅画像。 铁窗渗入的夜露打湿画像一角,在昭悯眼角凝成一道泪痕。 她青丝散落,如瀑的长发垂落腰际,曾经娇艳如海棠的唇色已然褪尽,唯有眉间一点朱砂,还依稀可见往日风华。 宋鹤的手指剧烈颤抖着,在即将触碰画像时,骤然僵住。 画纸脆薄如蝉翼,仿佛昭悯破碎的魂魄,一触即散。 宋鹤喉头滚动,枯瘦的手指,最终只敢虚虚抚过画像边缘。 这是昭悯入寝时的模样,是只属于他的记忆。 “昭悯......”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恸哭。 一阵冷风,裹着熟悉的幽香吹过,宋鹤猛然抬头,却见铁栅栏外,昭悯正静静端坐在蒲团上。 她一袭素白寝衣,侧首斜对着他,在阴冷的地牢中显得格外不真实。 “昭悯......”宋鹤的呼唤,并没有引来回应。 昭悯垂眸盯着小腹,长睫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未绾青丝也在夜风中微微浮动。 宋鹤顺着她的视线,看见那双本该抚琴的纤手,此刻却按在隆起的肚子上,那浑圆的弧度,分明已是临盆前的样子。 “昭悯......”宋鹤又唤了一声,连日审讯的疲惫,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竟分不清虚实。 只觉空气中飘荡的都是熟悉的香韵,那是昭悯最爱的‘海棠春睡’香。荔枝蜜的甜润裹着西府海棠的清冽,曾盈满他们共度的每一个良宵。 宋鹤甚至忆起,舌尖舔过她身体紧绷处时,萦绕在唇齿间的甜蜜。 在成婚后的无数个夜晚,她就这样咬着他的肩头,被撞得柔软如水,短促呜咽也化作连绵的呼喊。 可此刻,任凭他如何哀求,昭悯始终不肯回头。 她低垂的眉眼温柔得刺目,双手珍视地护着隆起的腹部,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 “昭悯......”宋鹤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求你回头看我一眼......就一眼......” 他额头抵着铁栅栏,嶙峋的手指穿过缝隙,徒劳地抓挠地面,妄图触碰她飘动的裙角。 铁锈混着血腥味在舌尖蔓延,恍恍惚惚间,他鬼迷心窍般舔舐着栅栏。那些染血的铁条冰冷刺骨,却是唯一能给他带来实感的东西。 “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我不该听信父亲的话......”他痉挛的手指拼尽力气,也无法触及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影。 昭悯始终不肯抬眼看他,只在他说后悔时,睫毛轻颤了一下。 她的侧脸笼在牢房幽暗的光线里,轮廓被勾勒得格外清晰。鼻梁的弧度,微垂的羽睫,紧抿的唇线,每一处都透着疏离。 夜风撩起她鬓边几缕碎发,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细碎阴影,更显得那侧影单薄如纸。 而她微微偏头垂眸的姿态,仿佛只在意肚里的孩子,又仿佛在固执地避开他的目光。 宋鹤只觉她下颚绷紧的线条,脆弱而倔强,连脖颈到肩头的曲线,都凝着对他的抗拒。 “昭悯......我不该害死我们的孩子,不该害死你。求你回头看看我,求你回头看看我。” 他说孩子时,昭悯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泄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不解和温柔。 宋鹤见状,立刻辩解道,“是父亲......是父亲害死你的。是他说毒杀了昭隆太子,周宋两家已成死仇......说这个孩子若出生,必成祸根......” “我是逼不得已的,昭悯,我是逼不得已的......我跪在他书房的门前,不停地磕头,不停地磕头,我磕破了脑袋,可是他说......” 宋鹤脑袋昏沉,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笑声混着恸哭。 “他说我是宋家儿郎,当以家族大业为重,命我亲手了断你们母子......说什么‘舍小保大,弃私全公’......” 第159章 宋鹤喉头滚动,惨笑出声,“可这冠冕堂皇的说辞,只是因为做出舍弃的人是我......失去至爱的人也是我......他何曾爱过我,何曾重视过我?何曾在意过我的感受?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罢了......” “所以我杀了他......”宋鹤卖乖般看着昭悯,“我杀了那个老东西,昭悯,他死了。我为你和孩子报仇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这些年,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你,我真的好想你。只有你会爱我,只有你和孩子,是最爱我的人......” “昭悯,我错了,我当真错的离谱。” 宋鹤饿得有点虚脱,浑身发软无力,却怎么也无法从栅栏中挤出去,也无法寻求她的安慰,触摸她的柔软。而这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温暖了。 宋鹤的哀泣,被天窗外的风声所吞没,无论他如何苦苦央求,昭悯都不肯回头看他。 夜风将散落的画像,卷起又抛下。 吹落在昭悯脚边的一幅画像,被她附身拾起,垂眸端详着。 宋鹤看清昭悯所看之物,突然暴起,十指死死扣住栅栏疯狂摇晃。 “别看......昭悯......别看!”他喉间溢出困兽般的哀鸣,木刺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她们只是我发泄痛苦的残次品。” “昭儿,你不要生气。这些只是我相思成疾,控制不住发狂的思念时,扼死的卑贱侍女。我只是太想你了,我只是太想你了......” 他喃喃自语着,“可你对我太残忍了......你带走了我的全部记忆。” “我想不起来你的音容笑貌,想不起来我们过往相处的所有细节。我没有办法,我很害怕,害怕你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只有亲手扼死这些侍女时,我才能想起当日你在我掌心的温度......想起你泪水滴在我手背上的灼痛......想你看向我的眼神,哪怕是憎恨,可那也是我们的记忆啊,我不能忘了你......” 宋鹤整个人滑跪在地,“昭悯......我当时别无选择啊......身不由己啊......” 他仰起涕泪纵横的脸,绝望而哀求的看向女娘,恍若摇尾求怜的小狗。 “求你......求你过来,让我抱一下......就一下......可好?” 他不知这般哭泣了多久,牢房四角的地灯突然大亮,刺眼的光线将阴暗的牢狱照得如同白昼。 宋鹤抬手试图挡住刺目光线,却见对面石墙竟缓缓移开,露出其后暗藏的密室。 周太后端坐在紫檀交椅上,苍老的十指死死扣着扶手。她身侧的庆帝负手而立,龙袍在灯火下泛着冷光。 二人面色阴沉如铁,显然已将方才供词,听得一清二楚。 “皇帝如今可还有话说?”周太后猛然起身,凤钗上的明珠簌簌乱颤。她枯瘦的手指直指宋鹤,声音里淬着刻骨的恨意。 “这畜生亲口供认毒杀昭隆太子、虐杀昭悯公主,身犯弑君弑父大罪,陛下还要留这等衣冠禽兽的性命么?” 庆帝身后,几位辅政大臣与司法官员,俱是神色凝重。 就在这肃杀氛围中,宋鹤惊见‘昭悯’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太后,而她裙摆之下,掉落出诺大的软枕。 “南安辛苦了。”太后握住她的手,声音骤然柔和,“哀家定为你讨回公道。” 南安褪去哀戚神色,乖顺地点了点头,却在撞见宋鹤阴鸷的目光后,双肩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 这时一位禁军装束的男子自暗处走出,坚定地将南安揽在怀里。 男子身后,周佑宁冷眼睨来,目光如淬了毒的利刃。 宋鹤浑身瘫软,如遭雷击。 他此刻才恍然大悟,南安那位在禁军当差的表兄,原是周家旧部。这场‘重见亡妻’,不过是为引他认罪的局。 周佑宁目光扫过宋鹤,缓步上前,冷声道,“不日前,我在教场练兵,恰遇父亲旧部许教头哭诉,其未婚妻南安县主,因容貌酷似昭悯表姐,屡遭宋鹤胁迫.......” 他特意掩去沈初照因宋鹤假借县主之名相约,察觉宋鹤与南安相识,进而调查清楚内情,又借南安未婚夫请其协助办案的诸多细节......只将谋划全揽在自己身上,不叫外人发现他们私下里联合作局。 “我听姑姑说,已故的昭悯表姐,素来喜爱海棠春睡香。便请来制香高手重制此香,添入制幻的曼陀罗,刺激记忆的龙脑,镇痛的没药,以及稳定香气的沉水香,混入牢中灯油缓慢燃烧。此香甜腻似故人还魂,吸入者会陷入半梦半醒状态。” 他声音渐冷,含着谴责。 “宋鹤在连日疲惫、心神崩溃之际,将此香误认为昭悯表姐常用的‘海棠春睡’,又因长久愧疚和思念,将南安县主错认为昭悯表姐的亡灵,进而卸下心防吐露真相......” 周佑宁虽未见过献计的将军夫人,但当收到她差人送来的香料和密信时,便知此计虽险,却正中宋鹤软肋。 “此香虽属旁门左道,然其致幻之功,恰具吐真之效。宋鹤神思昏聩间所供,恰似《洗冤录》所载‘迷魂吐实’之状,字字泣血,句句剜心,足可为铁证!!!” 周佑宁话音未落,沈初明躬身出列,拱手禀道,“陛下明鉴,宋府仆役在抄家后俱已招供,指认宋鹤实为虐杀侍女之元凶。然其恃‘刑不上大夫’之祖制,佯病拒供。臣不得已,方采纳周小郎君之计......”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此举虽手段有违常例,然宋鹤所供罪状,确与诸证吻合,堪比画押供词!!!” 庆帝根本不在乎一个宋鹤如何处置,他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恰遇父亲旧部许教头哭诉’这几个字上。 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周家血脉犹存,那些蛰伏多年的旧部,便纷纷聚向周佑宁麾下,陷他这个天子于被动局面。 他只觉喉间涌动着涩味。 外有狼王李信业盘踞在北方,内有周家旧部暗中结网,牵制朝堂。而他昔日依仗的宋家,竟以这般荒唐的方式土崩瓦解...... 庆帝强压心头烦郁,抬手虚按道,“沈卿依律处置便是。” 他面上虽波澜不兴,广袖中的手却已攥得骨节发白,他堂堂九五之尊,竟被臣子逼至如此境地。 未及他思虑周全,郭御史已然站出来,这位昭隆太子的授业恩师,此刻须发皆张,如古松临风。 他义正言辞道,“陛下,老臣冒死,弹劾宋居珉十恶不赦之罪!” 他声如寒铁相击,震得地牢石壁回响不绝。 “其一,私通北梁,致使塑雪战*败,六十万大宁将士血染寒河;其二,挪用库银资敌,岁贡北梁金帛,实为社稷蠹虫;其三,纵子行凶,虐杀侍女逾百,导致民怨沸腾;其四.......”老御史声音陡然凄厉,“毒杀储君,搅乱国本!实乃诛九族之大罪!” 郭路提及储君,依然能感到心如刀绞。但他强撑着力气,步步紧逼道: “其五,纵容北梁细作遍布京畿要地,泄露我朝情报,败坏我朝根基;其六,鬻官卖爵,结党营私,浊乱朝纲,祸乱朝堂;其七,构陷忠良,残害重臣,刺杀朝廷命官,无视大宁法度;其八,携子贪墨粮草,更借战事囤积居奇,使我边关将士空腹执戈,饿殍遍野,骸骨如垒;其九,垄断北疆商路要冲,以漕运之便挟制军需命脉......” 铜漏滴答声中,老御史跪地长叩,老泪纵横。 “其十......”他猛然抬头,直视庆帝,“欺君罔上,视君父如傀儡,将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啊!” 郭御史朗声道,“如此祸国奸佞,按律当诛九族!” 他重重叩地,抬头见天子面色黑沉,话锋一转道,“然天家仁厚,不欲效暴秦连坐之法,又念及宋氏乃椒房贵戚......” 他深吸一口气,才接着道,“臣请折中:宋家本支问斩,余族流徙琼崖,永世不得归京!” 庆帝闻言,眸光倏然转冷,久久凝视着郭御史。 半响,帝王冷笑道,“朕竟不知,这御座之后,还坐着个摄政王。” 他声音轻得像雪落刀刃,却惊得满室噤若寒蝉。 因为谁都听得出,帝王看似斥责宋居珉僭越,实则矛头直指这位两朝元老,讥讽其‘代君立言’的越矩之举。 “既然郭老已替朕拟好圣旨......”他对身旁的薛公公道,“不妨将传国玉玺也交由郭老,以后朝堂诸事,悉听郭老发落好了!” 帝王甩了甩衣袖离开,腰间环佩清响不止,压得众人脊背生寒。 身后大臣伏跪一片,叩头不止,皆言不敢。 “臣该万死!”郭御史额头抵着潮湿地砖,朝冠不慎歪斜,露出鬓角华发。 他知道宋家下台了,他的厄运,也该到来了! 第116章 ◎父女相争◎ 岁末将至,玉京城的各府各院,都忙着洒扫除尘、备办年礼。沈府这几日,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何年瞧着母亲眼窝泛青,又是吩咐管事们清点年货,又是亲自盯着小厮们挂新裁的绛纱灯,心疼道,“母亲忙得一口茶都顾不上喝,母亲也该歇歇了。” 第160章 沈夫人正拨着算盘,核对庄子上送来的年租账目,闻言抬头嗔道,“你这丫头,如今也是当家主母了,倒在我这儿躲清闲。你婆母身子不爽利,将军府的年事,可都安排妥当了?” 何年晃了晃手中的宣纸,笑道,“女儿今日是来给父亲送抄写的祖训,谁知他休沐也不在家。”她将纸张递给沈夫人,“不如母亲替我转交?” 沈夫人接过后,粗粗看了一眼,忍不住摇头,“你父亲也真是,出嫁的女儿自有婆家管教,哪有让闺女抄娘家家训的道理。”说着又柔声道,“这是你出嫁后在婆家的第一个年节,母亲怕你办得不周到,让下人们小瞧了去。” 何年执起茶盏浅啜一口,从容道,“将军府的老管事掌事多年,年节规矩章程自是熟稔,女儿命暗香协理,明里是帮着老管事分忧,暗里却也有让她监督的意思。至于庄子上的事情,有疏影核账,桂月巡查。她们一个精于筹算,一个性子泼利,擅与乡野村夫打交道,这般相互配合,账目自然清明。” 何年眼中闪过一丝慧黠,“至于铺面经营,女儿立了新规。掌柜们年节分红与盈利挂钩。做得好,赏银翻倍;做得差,分文不取。这般下来,他们倒比东家还上心生意。” 沈夫人轻点女儿额头,语重心长道,“当家主母最要紧的是立威,若有一处疏漏......” “母亲且宽心,”何年握住母亲的手,柔声劝慰,“主母之威不在事事躬亲,而在知人善任。” 她指尖力道适中地为母亲揉着肩膀,“您身边能人辈出,何不适当放权?也好松快些。” 沈夫人轻叹一口气,“傻丫头,我们这样的门第,多少双眼睛盯着瞧呢。若有个闪失......” “天塌不下来!”何年笑着截住话头,“父亲在朝堂自然要谨小慎微,可内宅琐事偶有差池又何妨?母亲也该.......” 话音未落,侍女轻叩门扉。 “夫人、娘子,老爷回府了。听闻娘子归宁,特命娘子即刻去书房一趟。” 何年起身整了整衣袖,将誊抄好的祖训仔细拢入怀中。正要起身,沈夫人攥住了她的手腕。 “秋娘!”她压低声音道,“年末礼部事务繁杂,朝中又逢多事之秋,你父亲心里不痛快。待会儿说话顺着他些,莫要与他起冲突。” “母亲放心,女儿省得的。”何年浅浅一笑,提着裙裾迈过门槛。廊下天光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渐渐隐入通往书房的回廊深处。 沈夫人忧心忡忡地望着女儿纤细的背影,眼底浮起一层晦暗的阴翳。 这一月来,秋娘频繁出入家祠,送回来的抄本都快堆成小山了。 她私下里问过夫君,“秋娘究竟犯了什么错?”却只得到一句淡淡的回应,“秋娘心性太野,抄抄祖训,是为了让她收收心。” 而她试探着问秋娘,秋娘却只说自己言辞无状,惹了父亲不悦。 这一对父女......沈夫人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夫人的居所,距离丈夫书房,不过隔着三重回廊。 此刻廊外积雪映着天光,将缓步而来的女娘衬得愈发清丽。 何年身披银狐裘,雪光映照在她鸦羽般的鬓发上,恍若碎玉生光。 书房内,沈尚书见女儿进来,将紫毫笔搁在青玉笔山上。 他刚从宫中面圣归来,朝服还未及更换,衣襟上还带着御前的龙涎香气。 “你过来。”他招手唤女儿过来,本还严肃的面庞,在接过女儿新抄录的那叠祖训后,瞬间温和了不少。 那字迹工整清隽,笔锋沉稳有力,确实是心性沉定之作。 沈尚书不由颔首,“这字倒是写得愈发好了,可见近日心性确实沉静不少。” 何年垂首立于案前,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她轻声道,“父亲教诲,女儿时刻谨记。再不敢有逾矩之行!” 沈尚书面色稍霁,语气也柔和了几分,“你既知轻重,为父便也宽心了。”似是想起什么,他话锋一转,沉声道,“宋檀之事,已有定论,你不必忧心了。” “圆明法师亲自入宫为其求情,皇后宋氏亦自请削去后位,愿以一身之退,换其弟宋檀性命,以全孝悌。陛下念及岁末天和,天恩当泽被四海,不宜刑戮过甚。故而,天家开恩,宋氏本支问斩,余族流徙;唯宋檀因未涉前愆,特准入宫。” “入宫?”何年指尖一颤,罗帕险些滑落。 沈尚书顿了顿,难得流露出一丝复杂神色。“那孩子......自愿净身为内侍,入宫陪伴废后身侧,为天家效力,以稍减罪愆!” 何年只觉一阵眩晕,急忙扶住身旁的紫檀案几。 这些天来,她暗中遣薛医工日日问诊,又亲赴大昭寺恳请圆明法师周旋。李信业离京前留下的人脉,她几乎动用殆尽,连江南的宅院都已置办妥当...... 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自愿入宫做内侍? 何年手心掐出青紫,寒意自脊背窜上。 周庐因李信业重生后及时干预,未入宫闱做内侍,反与周太后姑侄相认。 而宋家倾覆,宋檀却进宫做了内侍......莫非...... 何年瞳孔骤缩,莫非......他会成为日后的皇城司司使? 沈尚书见女儿面色苍白如纸,不由轻叹一声,“你既已为人妇,当知与宋檀终究殊途。宋家负你在先,然此番家中遭难,你兄长仍对其照拂有加,你亦延请名医为其诊治,这番情义已是仁至义尽。” 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意味深长的看向女儿,“你往后当好生相夫教子,莫要再起他念。” 怕语气太重,让女儿更加伤怀,沈尚书语气转柔道,“说来还有一桩喜事。” “今日急召入宫,实因陛下念及你夫君查办李仕汝一案有功,早先便允诺要封你为一等诰命。如今恰逢北境王册封之礼未行,陛下有意将这两桩喜事并作一处,在岁末前好生操办。” 沈尚书捋了捋胡须,继续道,“为父身为礼部尚书,建言当此多事之秋,诸事宜从简。故而七日后在宫中为你行封诰之礼,既全了天家体面,又不至于太过张扬。” 何年掌心掐出深深月痕,却强自镇定道,“女儿省得,一切但凭父亲做主。” 沈尚书见罚她抄了这么久的祖训,果然成效卓著,不由欣慰道,“看来这番惩戒,确实让你明白了些事理。” 他向女儿招招手,将其唤到身边后,从案上的匣子里,取出一份商路图册,指尖轻轻叩击在大宁以北的御道上。 “这几年宋家把持北境商贸,沈家为避其锋芒,只得将生意南移。如今宋家倒台,你叔父也觉北珠开采利润丰厚,这些日子,北珠在京城已是‘一珠难求’的稀罕物。我和你叔父观望朝堂许久,现在风波已平,你叔父的商队明日抵京,后日便启程北上。你若有什么体己之物要捎给将军,大可托他带去。只是这北珠生意,你就不必过问了。” 见女儿面露不解,他又缓声解释,“为父观陛下近日动向,似有与北境议和之意。如今陛下身边再无奸佞,待战事平息,咱们正可开拓采珠之业。届时将军若愿卸甲归京,你们夫妻也能共享太平。若将军不愿回京,那也有我和你母亲照料着你.....” 他目光挪向女儿,“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养胎。......" “父亲!”何年突然打断,眼中尽是不甘。 这些日子她百般隐忍,事事顺从父亲,就是为了能在商队安插心腹,将暗中购置的粮田与军中所需相连。若按父亲所言,这商队岂非真成了只为牟利的寻常商旅?” “父亲为何不让女儿插手采珠一事?北珠生意是女儿一手谋划,商机是女儿发现的,京城造势是女儿安排的,就连将来寒河采珠,也全靠我夫君保驾护航。父亲就这样将我撇开,未免有失公允!” “胡闹!”沈尚书蹙眉道,“你一个闺阁女子,插手商事成何体统!况且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经商,你叔父为了沈家生意,不惜放弃仕途,你如今这般行事,让将军如何自处?” 何年眸中闪过一丝锐色,“先祖皇帝立法禁官营商,原为防蠹吏害政。然则满朝朱紫,谁人府上不藏着几处买卖?哪位大人名下没有几处产业?不过借他人之名经营,借手段行遮掩罢了。” 她抬眸直视着沈尚书,“女儿殚精竭虑筹谋至今,父亲却要釜底抽薪,这岂是诗礼传家之道?这难道就是沈家的家风?” “放肆!”沈尚书脸色铁青,“为父何时短过你的吃穿,缺过你用度?这般锦衣玉食养大,怎养出一身刁蛮脾气?一股子商贾市侩?你若是缺银子使,就说个数目,我叫你母亲账上支给你,你只管安心养胎才是正事!” 何年不满道,“父亲,您可曾注意过,母亲每日寅时三刻便起身,每日管理家宅内务,常常忙到连盏热茶都来不及喝......这样的景象,女儿看了整整十八年。” 她抬眸间,眼中似有星火,又似有泪意。 第161章 “幼时,我只觉得母亲小题大做,喜欢没事找事,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才会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无关紧要的事情琐碎化。现在我才明白,女人们拘于后宅,便是生性要强,诸事都要求个第一,也只能在这些琐事上争强好胜。” “年节回礼厚薄之差不过毫厘,祭祖牲醴新旧之别不过旦夕,祠堂香烛断与不断根本无人在意,可就是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耗尽了一个将门之女全部的锋芒。因为这后宅方寸之地,便是女子全部的疆场。” 茶汤微漾,映出她唇角苦笑。 “女儿记得小时候读民间杂记,有个乞丐睡在稻草堆里,却说他将来要当宰相。女儿当时以为,旁人定会笑话他,可周围人皆目露敬色,赞其志向高远,不再像从前那样轻慢他。因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小小乞丐,焉知没有鸿鹄之志?而女儿幼时读史书,说前朝柳相年轻时,虽然还未曾功名在身,却指斥朝堂腐败,怒骂奸人当道,后人颂其耿介敢言,有诤臣之风,魏晋风骨......” “可同样的情况下,女儿哪怕只是私下里说,只在父兄面前说些朝堂是非,父亲却也要我日日抄写祖训,以示警醒。而同样的话,长兄当日也说了,父亲只是要他慎言慎行,不要招致祸端而已。” “父亲......”何年忽然指尖收紧,满脸都是郁色,“乞丐说要做宰相是有大志,女儿若是说要做宰相,父亲作何反应?同样,乞丐若是想要做皇帝,众人不过笑他痴妄,却不觉得有问题,因为人人都想做皇帝。可若是女儿说自己想做皇帝,父亲又作何反应?恐怕父亲定会以为我身中邪祟,该在家中关禁闭吧?因为女人怎么能想做皇帝呢?女人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呢?人人都会想的事情,女人想一下,都匪夷所思!” 何年顶着沈尚书惊愕的神情,一字一顿道,“父亲觉得公平吗?一个乞丐都能肖想的事情,女儿却想也不能想。哪怕女儿天生聪慧不逊男儿,出生世家身份高贵,夫君更是不世战神,我却不能肖想.......人人都能肖想的东西,因为这个世道不拿女人当个人,父亲也不拿女儿当个人......” 沈尚书脸色骤变,指着女儿脸的手指头颤抖着,却一时说不出话。 却听女儿含泪道,“女儿少时争强,只能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拔得头筹,换来一些京城虚名。这些虚名过去让女儿很受用,可如今看来,又有何用?现在女儿已经嫁作人妇,若是循着过去要强的性子,不过是如同母亲那样,将内宅打理的井井有条,没有一点纰漏,争取让京城人人都道,我是第一贤妇......可我要这贤妇的虚名,又有何用?” 沈尚书气得跳脚,“你这孽子,凡事非要争个第一不可?为父何时要你做那劳什子‘京城第一贤妇’?分明是你自己处处要强......” 何年反唇相讥道,“可当年父亲教我读《论语》时,亲口教诲女儿,要‘见贤思齐,敢为人先’。女儿如今不过践行父亲教诲,怎么父亲反倒踌躇了?” “你......”沈尚书气得一时语塞。 何年眸光坚定,“北珠的商机是女儿最先发现,市价是女儿一手炒热,女儿的夫君更是执掌整个北境。若父亲执意要将女儿排除在外.......”她语带威胁,“这采珠的生意,恐怕父亲和叔父,也别想顺利做下去!” “你......”沈尚书拍案而起,指着女儿的脸道,“你平日任性妄为,为父念在你年纪尚轻,且没有捅出篓子,这才没有深究,如今你竟敢......” “父亲明鉴,”何年不疾不徐地福了一礼,“没有捅出篓子,就说明女儿凡事有分寸。行事虽然大胆,却从未出过差错。女儿行事既然有分寸,为何父亲管教毫无分寸?我现在既已成婚,夫君未曾置喙,婆母不曾质疑,父亲为何揪着我不放?这岂不是越阻代庖,不合礼数之举?” “够了!”沈尚书重重拂袖,“你若执意要插手,须得答应三个条件:一不得抛头露面,二需徐叔总揽,三......” “父亲,”何年根本不想听他安排。“徐叔是你的人,而我有自己的亲信。” 她展颜一笑,语带蛊惑道,“不如这样,商队分作两队,叔父统管一队,女儿安排亲信掌管另一队,两队轮流交替进入北境,彼此配合又不至于相互干扰。” “至于利润......”她伸出四根纤指,“女儿只要四成,余下六成中,想必叔父自会孝敬父亲两成。” 沈尚书这会回过味,眯起眼睛质问道,“这些算计......是李信业教你的?” 何年本来就恼李信业,他去北境后接连送回两封家信,她一封都没回。 现在听父亲这么问,大言不惭道,“自然是他的意思,父亲也说我嫁为人妇了,自然要听夫君的吩咐。他辛辛苦苦护着商队在寒河采珠,若是一分不得......” “罢了!”沈尚书摆手不耐道,“那就按你说的算。你早说是女婿的意思,为父岂是这等贪得无厌之人?” “既如此......”何年瞬间恢复乖巧模样,“女儿这就去安排!” 她行礼告退,宛若方才父女争执从未发生。 沈尚书看着片刻前,还冲自己吹鼻子瞪眼的女儿,这才惊觉让她抄了这么久的祖训,字迹越发规整,宛若沉水,只是这野性子学会了收敛和伪装,却并没有磨平半分。 可他如今,竟是连管教她的资格,都没有了。 第117章 ◎天下的主人◎ 何年踏出父亲书房时,檐角的风铃在寒风中叮当作响。她拢了拢狐裘,却驱不散胸中那股郁结之气。 父亲终究太过乐观了。 他只以为宋相已死,宋家倒台,塑雪的血债已经清算,一切都会归于风平浪静...... 可这朝堂之上,又岂会因一人之死而海晏河清? 何年望向远处宫城方向,朱墙金瓦在在暮雪中泛着冷光,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宁天子,看似身边再无奸佞作祟,可那御座之上的猜忌,又岂会因少了挑拨之人而消弭? 更何况此番谋划,看似扳倒宋家,实则处处剑指御座上那位天子。庆帝当真能咽下这口气,任凭旁人撕掉自己的左膀右臂? 何年总觉心中不安,正沉思间,忽闻回廊尽头传来谈笑声。 抬眸望去,但见兄长沈初明,携王宴舟自月洞门转出。 兄长一袭墨蓝锦袍,眉宇间的倦色掩不住轻松。而王宴舟摇着那把描金折扇,眼角眉梢尽是恣意。 何年远远望见,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却仍整了整衣袖上前见礼,“两位兄长安好。” 王宴舟折扇轻摇,眸中闪着促狭的光,“沈小照,当年我最爱在这条道上候你,你可知为何?” “为何?”何年面露疑惑,当真不解。 王宴舟大笑道,“我特别喜欢看你从令尊书房出来后,那副挨训吃瘪的模样!” 何年不理会他的调侃,转而看向沈初明,眼中带着几分责怪,“阿兄就这般看着外人,欺负自家妹妹?” 沈初明闻言轻笑,额角泛起细纹,“你向来伶牙俐齿,今日怎么病猫一样乖乖就范,倒等着阿兄替你出头?” 他说话间还不住揉着肩膀,连日劳累让他浑身酸痛。 何年见状,立即上前替兄长揉捏肩颈。她指尖精准地按压着穴位,眼睛却不时瞟向兄长的侧脸。 “阿兄,”她手上力道恰到好处,状似随意地问道,“宋鹤可招供了?” 沈初明顺势坐在回廊的长椅上,舒服地眯起眼睛,“招了。” 他微微仰头,方便妹妹摁到穴位。 “宋鹤是个聪明人,见我请了圣谕,准以雷霆手段问案,便也懂得审时度势,将始末和盘托出。毕竟,与其受那皮肉之苦,不如痛快招认,反倒能留几分体面。” 何年手上动作不停,追问道,“他都招了些什么?” “他的作案手段倒是精妙。”沈初明轻叹一声,缓缓道来。 “宋鹤深知宋居珉整夜难眠,都在等暗探回报宫中消息,便特意吩咐厨房准备了一碗姜汁酒酿,说是给老爷暖身安神。酒酿中掺入微量蒙汗药,酒酿本身的醇香遮掩了药味,而药性在体内也会随着酒精挥发,故而就连仵作验尸时,都未能察觉异样。” 他略作停顿,才接着道,“待药效渐起,宋居珉昏迷不醒时,宋鹤便偷偷潜入父亲房中,先以鲛绡玉带悬于梁上。此物柔韧光滑,不似麻绳粗粝,初悬时仅提供提拉之力,不会立刻勒紧咽喉。随后,他将宋居珉悬于带上,脚下垫了一块高度合适的坚冰,使得昏睡之人不会倒下。再故意推倒绣墩,使其倒向炭盆,营造出‘自缢者踢翻踏脚凳、引燃书房’的假象。” “冰块渐渐消融,绳索随之收紧,力道精准地落在甲状软骨上方,既不会立刻致命,又能形成俨然真实自缢的渐进窒息。而宋居珉随着最初的窒息感惊醒时,双脚已然悬空,颈部受鲛绡牵制,呼救不得。他本能地挣扎,指甲在颈间抓出凌乱血痕。而这,恰恰成了‘自缢者濒死抓挠’的铁证。” 第162章 沈初明缓缓抬眸,若有所思的看着远方。 “绣墩倒在炭盆上,火势渐渐燃起,寒冰加速融化,绳索彻底收紧。等火势大到引起外间注意时,宋居珉早已气绝。而冰块化水渗入地砖,被大火烤干后不留痕迹。微量的蒙汗药更是随他挣扎时的汗液与呼吸排出体外,无迹可寻。再加上宋府正值风雨飘摇之际,人人暗道宋居珉走投无路,这才自缢而亡,自然很难怀疑,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 何年揉着兄长肩颈的动作,不由顿了下来,“此计当真算无遗策,步步为营。” “宋居珉本就忧思过重,微量蒙汗药足以令他昏沉难醒。而冰块的算计更是精妙,既延缓了绳索收紧的时机,为宋鹤制造了不在场证明,又确保宋居珉会在最恰当的时辰惊醒。待他意识回笼,双脚早已悬空,咽喉受制,纵使拼死挣扎,也是求生无门、呼救无声.......” “只是......”何年提出质疑,“这般周密的布置,难道府中竟无人察觉异样?” 沈初明闻言感慨道,“这些年他替宋居珉办事,早已将府中上下经营得铁桶一般。即便宋居珉有所察觉想要收权,却为时已晚。府中管事、仆役,十之七八皆是他的人手。” “更妙的是,”王宴舟摇着折扇接口,“他买通了宋居珉的贴身侍女。那侍女曾替主子做过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便以‘老爷若是活着,旧事终会败露’为由,说动那侍女听命于他......” 何年蹙眉,“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王宴舟意味深长地看着何年,“都说美色祸人,你可曾见过宋鹤那双桃花眼,听说连宫里的娘娘见了他,都要多看两眼。” 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戏谑,“莫说一个区区侍女被他蛊惑,便是京城里那些眼高于顶的贵女们,被他温言软语哄上几句,哪个不是神魂颠倒?” 说罢还不忘补上一句,“宋家这两兄弟,当真是狐媚子托生!” 何年对他这般刻薄实在无语,眼波一转,转移话题道,“阿兄,宋鹤既然已经招供,那宋家的斩刑定在何时?” 沈初明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陛下念在年关将至,特赐恩典,准他们过了上元节再行刑。其余人等,待开春后发配儋州。”他眉宇间浮起疑虑,“只是......” “只是什么?”何年手上动作微滞。 “只是宋府出事至今,朝中那些平日与他们交好的官员,竟无一人出面求情。这实在是蹊跷至极......” 何年心头一跳,敷衍道,“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嘛!这个节骨眼上,那些趋炎附势之徒唯恐避之不及,怎会上赶着替宋家出头?” 她怕兄长察觉是她暗中运作,忙起身福了一礼,广袖垂落间掩去面上异色。 “二位兄长慢叙,年关将至,府中尚有许多庶务待理,容秋娘先行告退。” 沈初明不疑有他,只当她是惦记婆家事务,便温声叮嘱,“你如今已是当家主母,确实该以夫家为重。回娘家虽好,也不可太过频繁,免得惹人闲话。” 王宴舟在旁摇扇轻笑,“沈大人这话说的,倒像是要赶妹妹走似的。” 他眼尾轻挑,正等着看女娘反击,谁知对方只是低眉顺目地福了福身,柔声道,“谢阿兄教诲,秋娘知道了。” 王宴舟手中扇子一滞,险些脱手。 他早知她在父兄面前惯会装乖,却不想竟能乖顺到这般地步?待要出言调侃,女娘已躬身告辞,转瞬间消失在回廊深处,裙裾轻扬间,只余暗香浮动。 何年回到将军府后,立即吩咐侍女道,“去请薛医工来见我。” 暖阁内,炭火正旺。她端坐在紫檀案前,执着一柄银剪,正裁着云纹笺纸。窗外的雪光映着她沉静的侧颜,在宣纸上投下一道清冷的剪影。 薛医工躬身入内时,正看见夫人将裁好的笺纸轻轻抚平。 他刚要行礼,就听夫人头也不抬地问道,“薛神医,听说宋檀自愿入宫做了内侍,他身上的伤可痊愈了?” “回夫人,”薛医工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老朽只管治病救人,其余诸事一概不知。不过宋郎君高热退后,伤口已开始结痂,想来性命应无大碍.......只是......人道之事,怕是终身难为了。” 银剪在何年指间骤然一顿,雪白的笺纸上裂开一道细痕。 明明早就知道的事情,可每次听闻,心口仍像被钝刀刮过。 “若是......若是进宫做内侍......”她声音发涩,话到唇边,却又不知究竟想问什么。 薛医工垂首道,“若是进宫做内侍,自然要按照宫里的规矩,再行一遍净身......” 话未尽,意思却已明了,那便是要再受一次剜心之痛。 何年指尖发凉,颓然跌坐在圈椅中。 青瓷药炉升起袅袅烟缕,将她的面容笼在朦胧里。 所以.....宋檀.究竟为何......为何宁愿再遭一次罪,也要进宫为内侍?难道单纯只是为了陪伴长姐吗? 何年只觉浑身无力,半响才道,“七日后,宫中行册封礼......”她声音飘忽得像窗外将化的雪。 “这个孩子......”她手指轻抚小腹,眼底一片冰凉,“这个并不存在的孩子,该意外落胎了。薛医工需早做准备,务必到时不出差错。” 待老医工躬身退下,何年在满室药香中静坐良久,才轻叩案几,“承影。” 雕花门扉无声开启,黑衣暗卫如影子般滑入内室。 何年望着满室摇曳的炭火,轻声道,“三皇子关在御史台大牢,可有人暗中传递消息?” 承影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夫人放心,暗探十二个时辰轮值,所有往来书信都会截获。” 他略一沉吟,接着道,“至于宋府豢养的死侍......那日御史台拘禁宋家时,宋居珉曾暗中传唤死侍探听消息,正好落入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承影眸光一黯,平静道,“现已尽数了结,一个不留。” “北梁细作呢?三皇子被拘禁这么久,他们可有动作?” “这些北梁余孽,不过疥癣之疾,不足为虑。三皇子被关押在御史台,他们确实多番试探,妄图与三皇子取得联络,但都被及时处理掉了。其余人等,龟缩在暗处,连头都不敢露。属下已命人盯紧各处码头驿馆,稍有异动,立即斩草除根。” 何年听完承影禀报,心中仍觉不安。她指尖轻轻摩挲着笺纸边缘,越想越觉不对劲。 宋檀是骄傲的性子,经历这般变故,自然想远离京城,怎会甘心入宫为奴?这岂非比断根之耻,更难以接受? “你再去查查,”她抬眸间,眼神锐利起来,“宋檀入宫前,可曾与什么人接触过。” 承影见夫人又提及宋檀,不由替自家将军叫屈。 他忍不住提醒道,“夫人,信使今晚前往北境传信,夫人给将军的回信,可写好了?若是......” “不必了。”何年打断他,“往后将军的来信,若无要紧之事,不必呈给我看。” 承影暗自叹息,正要退下,却又被叫住。 “等等,我还有一事,要交给你去办。”何年从案屉中取出一卷名册,“我要组建一支去北梁的商队,约四五十人。你去挑选些身手好、底子干净的下属,安插进去。” 她指尖轻点名册,“这些都是我带来的宋府旧仆的底细。你且照着这些身份,为我们的人编造亲属关系,务必天衣无缝。”说着将名册往前一推,绢帛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承影双手接过,躬身应道,“属下明白。” 待承影消失在窗外,何年才缓缓打开案头木匣。 里面静静躺着两封家书,都是李信业写给她的。 第一封信墨迹略显凌乱,显然是在军务倥偬之际仓促写就。信上不过寥寥数语,“秋娘安好?北境风沙虽厉,然将士用命,诸事皆顺。惟念卿独在京中,务要珍重。”字字力透纸背,最后一笔甚至划破了信笺。 第二封信则工整许多,详细写道,“得秋娘所授火器之法,已命工匠日夜研制。今蒺藜火球初具雏形,若能*改良成功,或可一雪前耻,收复塑雪坚城。” 塑雪城乃是太祖皇帝,为抵御北梁铁骑所建。背倚寒石、北阴二山天险,前临漠北寒河漕运要道,可以将中原物资走水运输送北境。而此城当年建造时,更是不惜动用十万民夫,采北境玄石为基,浇筑铁汁为墙,堪称大宁北疆第一雄关。 自塑雪城陷落后,北境二十一州顿失屏障。每逢冬季,若遇寒河与黄河相继封冻,北梁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南下劫掠,致使北境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 何年本不欲回信,然思及蒺藜火球之险,终是取过一管紫毫,在云纹笺上细细写下硝石提纯之法。写至‘硝七硫三’的配比时,她笔锋一顿,又添了几行小字,“此物极险,需择远离营帐的旷野试之。若见青烟自器皿缝隙渗出,须即刻屏息疾退。切记不可用铁器搅拌,当以铜匙徐徐调之。” 第163章 墨迹未干,她已将信笺折好,却不急着封缄,只是望着窗外的碎雪出神。炭火摇曳间,映得她侧脸忽明忽暗。 疏影捧着一方黑漆托盘缓步入内,见女娘独坐良久,便温声道,“娘子,这是今日从各处收回的废笺,暗探们刚送来的。” 何年接过那叠泛黄的纸笺,指尖轻抚过纸面纹路。一张檀香笺上题着半阙《临江仙》,笔锋如刀,正是兵部侍郎韩鼎臣的手笔。另有几张沉水香笺折痕宛然,显是国子监祭酒批注文章时所用。最底下还压着几页花笺,抄录着时下闺阁中流传的诗词。 她细细检视,虽未得紧要消息,却也不急。 她本就心绪不宁,索性开始照着兵部侍郎的那半阙词,临摹起他的字来。 大宁开国以来崇文重教,对字纸尤为敬惜。各州县皆建‘惜字塔’和,‘焚字炉’,专供焚烧带字废纸。民间更有‘回残局’‘惜字会’,专收官府、书院、富户废弃的公文、账册、字纸。 何年早已暗中布局,命探子假扮‘收卖故纸人’,走街串巷吆喝‘收故纸换灯油’,几乎垄断了玉京城的废纸行业。这些暗探不仅收购寻常废纸,更以高价回收各府废弃的笺纸。 浣花坊所产笺纸皆以金丝银线入纸,虽在达官显贵眼中不过寻常物件,但在下人眼里却是难得的财路。那些仆役为取笺中金银线,常常背着主人,将欲焚的信笺从炭盆中抢出,再卖给收笺人。 而何年手中还掌握着一份详尽的笺纸档案,将朝中重臣的用笺习惯悉数记录在册。 譬如参知政事韩焘向来奢靡无度,独爱用金粟笺。这种以金箔碾丝入纸的华贵笺纸,每张都价值不菲。当殿前都指挥使朱忠府上的下人,偷偷将废弃的金粟笺卖给‘收笺人’时,即便信笺内容已化为灰烬,何年也能仅凭蛛丝马迹,推断出谁与谁暗通款曲。 更何况,她命沥泉训养信鸽,每只皆以特定香气驯之。如此,熏染不同香料之笺纸由信鸽递送时,沥泉所训之鸽便可循香追踪。暗探据此绘制朝臣往来之图,尽可掌握朝中私相交通之秘。 兄长不明白,为何宋家遭此大难,其党羽竟然没有为其求情? 这是因为何年仿宋居珉笔迹,致书韩焘、崔帛,令其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故而,及至圣旨下放前,没有一人为宋家进言。 宋氏党羽以为相国另有筹谋,岂料转瞬之间,大势已去。 何年临摹着兵部侍郎的笔迹,暗香捧来一只青瓷小罐。 “娘子,这批沉水香已蒸好了。”她揭开时,沉郁的香气混着水汽漫开。 何年笔尖蘸了一点香露,抹在云纹笺上。深褐的香痕顺着纸纹渗开,在素白纸上洇出淡淡哀愁。 她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忽觉一阵烦闷涌上心头。 抬眼望向窗外,暮色已经深重。最后一缕天光从窗子滲进来,在她案头投下一片幽蓝的影。 “暗香,”她轻唤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倦意,“我心绪烦乱,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主仆二人踩着新雪,缓步穿过月洞门,来到改做制笺处的边院。 院里青砖地上摆满石缸子,里面浸泡着新采的楮树皮,纤维软化如绸。她伸手搅了搅,水纹荡开,映着天光细碎如银。 不知不觉间,月亮悄然攀上东墙,清冷的银辉洒在庭院里。 何年仰头望着那轮玉盘,莫名想起李信业曾说过,北境的月亮非常大,非常圆。 “取梯子来。”她突然提起裙裾,朝假山走去。 “娘子使不得!”暗香慌忙拦住,“这黑灯瞎火的,若是摔着可怎么好?” 何年却已踏上石阶,月色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 “无妨,我只是想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点......也想离月亮近一点。” 当她终于站在假山顶上时,夜风拂过她的鬓角,她只觉视野开阔,心情舒畅许多。 举目望去,视线越过自家院墙,可以看见远处皇城巍峨的轮廓。 在这玉京城里,最高的就是皇城,最不可攀越的,也是这高耸而雄伟的皇城。 何年将手指搭在皇城的檐角上,轻呼了一口气,“比起月亮,皇城还是好摘得多......” 皇城内的垂拱殿中,庆帝正将手中的酒盏狠狠掷在地上。鎏金酒盏撞在玉阶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朕想做个明君!”他踉跄着站起身,龙袍袖口沾着酒渍,“想做个让史官称颂的仁德之君,这有什么错?!” 他的怒吼在空荡的殿中回荡,“为何满朝文武,偏要逼朕做那独断专行的昏君?” 侍立的太监们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月光透过十二扇雕花窗棂,将天子的身影投在墙上,那影子扭曲得不成人形。 宋檀一袭靛青太监服,俯身拾起地上的碎瓷片,步履轻缓地走到庆帝身侧。 “陛下,”他声音温润如玉石相击,“臣幼时读书,听闻先贤有训:主家若太过宽厚,刁奴便会得寸进尺。”他指尖轻抚过瓷片锋利的边缘,“如今朝堂之势,亦是如此。” 庆帝恼怒道,“太后仗着有先帝御赐的九凤杖,如今又寻回周佑宁这个亲侄,越发不将朕放在眼里。朕已经发落了宋家,她竟敢在晨省时质问库银案,这分明是让朕难堪......民间那出《碧血丹心录》的戏文,更是内涵朕与宋家沆瀣一气......” “陛下明鉴。”宋檀将茶盏轻轻放在案上,袖间沉水香暗涌,在烛火摇曳中氤氲开来。 “《礼记》言‘妇人无外事’。太后虽贵为国母,终究是深宫妇人,岂能妄议朝政?先帝赐杖,原为表孝道,非为干政之凭。而今太后以杖问政,已是僭越。” “至于周小郎君......后宫重地,除陛下外,岂容外男随意行走?若传出侍卫秽乱宫闱的风声......”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周小郎君还如何自处?又有何脸面留在后宫?” 他适时收声,留白处更显深意。 “卿此言......”庆帝喉结微动,原本恍惚的双眸渐渐聚焦。 见庆帝神色微动,宋檀近前半步,玉簪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陛下,太后一届深宫后妇,何足为患?除去周佑宁这个外戚,再以尽孝之名,为慈宁宫多添些伶俐的宫人。晨昏定省,侍药奉膳,如此周全照料,太后自然颐养天年,不再为俗务所扰。” 不等庆帝作答,宋檀自行领命道,“昔年汉室有‘长信宫’旧事,前朝亦有‘仁寿宫’典故。陛下以孝治天下,臣愿亲自挑选稳重懂事的宫女,必使太后起居无忧,陛下亦无后顾之忧!” “至于郭御史之流......”宋檀唇角微扬,眼中寒芒乍现,“不过是欺陛下仁厚。《尚书》有云‘惟辟作威,惟辟作福’。而今朝臣们仗着陛下宽厚,竟敢妄议天家,此风断不可长......” 他忍着身下剧痛,伏跪在地,含泪道,“陛下,宋家对陛下一片忠心,宋氏合族愿献出全部家财,助陛下扩建皇城司。待皇城司耳目遍布朝野,则百官奏章未呈而陛下先知,群臣私语方起而天听已闻。届时......” 他忽而抬头直视庆帝,“那些妄议天家之人方才知道,谁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入v前偶尔有榜,却几乎不涨。入v后一路无榜,点击不涨收藏不涨,所幸末点还算稳,全靠热爱和对读者负责撑着写。写完发文最近阅读根本不显示有更新,自己刷了十几遍,目录也不显示最新一章的标题,晋江挣得钱到底拿去干啥了?为啥这么不智能?还有那个听书软件,听完一章就卡顿,深夜崩溃发疯无能狂怒 第118章 ◎一个内侍◎ 寅时三刻,将军府内灯火通明。 二十四名尚宫局女官,踏着细碎的步子鱼贯而入。鎏金铜盆中热气氤氲,鸾凤缠枝镜台映着烛光。 何年端坐镜前,任由她们为自己梳妆。 她一身正红织金云纹缎翟衣,华贵衣料上以金线绣制的孔雀翟鸟,每一根羽毛都缀满细小的珊瑚珠,在烛火下泛着粼粼金光。 女官小心翼翼为她戴上九翟四凤冠,冠上金凤口衔东珠,两侧赤金点翠流苏簪,簪头镶嵌的翡翠,流转着摄人心魄的碧色。 这一身装束将她衬得,既雍容华贵又不失威仪。 卯时正,八名内侍抬着翟轿缓缓起驾。前导六对朱漆描金提炉,十二名宫娥执孔雀羽扇随行。 过内桥时,礼部鸣静鞭三响,清脆的鞭声穿透晨雾,惊起檐角几只寒鸦。 何年指尖轻挑轿帘,只见天色阴沉得骇人,乌压压的云层仿佛要坠下来一般,却迟迟不见落雪。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轿辇行至奉天殿转角处,何年敏锐地瞥见几个内侍,抬着草席匆匆拐进小巷。草席一角滑落,露出一截青白小腿,脚上还穿着绣鞋。 她不动声色地轻叩轿壁,疏影立即会意上前,将腕上赤金镯子塞进一个宫女手中。 第164章 “这位姐姐,”疏影压低声音,故作关切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那宫女四下张望,才凑近耳语,“这是太后娘娘宫里的侍女,说是昨夜与侍卫私通,今早被活活打死了。” 她声音发颤,“这都是禁军发现的第三起了......听说陛下震怒,要彻查宫禁呢......” 疏影闻言,不动声色地退回轿边,将话原原本本传给何年。 何年指尖搭在膝上,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接连三起‘私通’,这未免太过蹊跷。 她拿不准是周佑宁联合南安县主未婚夫的举动,让庆帝心生不安,他要借机清洗禁军?还是......另有所图? 辰时三刻,奉天殿内香烟缭绕。 庆帝身边的薛公公,手持玄色龙纹圣旨,声若洪钟,“咨尔沈氏,秉心端肃,助内治以流徽......” 何年跪下听旨,垂眸不语。 按照礼制,本该由皇后代天子执青玉宝册,主持这场封诰仪式...... 但皇后自请废位,中宫空缺时,应由太后代行册封之礼,如今却让内监越俎代庖,可见庆帝刻意架空太后,要斩断其干预朝政的所有途径。 薛公公读罢圣旨,四名尚仪局女官缓步上前,正要搀扶何年行三跪九叩之礼。 忽见薛公公微微抬手,示意仪式从简,“陛下口谕,沈夫人不必行全礼。” 殿中众人闻言皆是一怔。 按制,诰命受封需膝行七步,额触蟠龙金砖,双手过顶接册。而今竟破例免礼......实在是罕见。 何年一头雾水,正待谢恩,远处轻传一声,“且慢!” 这声音不大,却如一块寒冰投入滚水,殿内顿时一片死寂。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殿门处逆光立着一个身影。 这是何年时隔多日后,第一次见到身为内侍的宋檀。 他缓步而来,靛青色的内侍服本该显得卑微,却被他穿出一股清贵之气。 那张脸庞依旧如世家公子般矜贵,只是落在何年身上的目光,翻涌着复杂的暗潮。 那是一种糅杂着痴缠与怨毒的神色,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又似要将她揉进骨血。 宋檀行至何年面前站定,俯身瞧着跪在地上的女人。 “夫人......”他温热呼吸喷洒在她耳畔,“大理寺卿李仕汝遇害当日,有人看见您与将军策马去了京郊汤屋......” 他的声音轻柔如情人絮语,却让何年后颈寒毛直竖,“皇城司怀疑,您的夫君与大理寺卿之死有关,烦劳夫人随本勾当走一趟罢!” 何年听他自称‘勾当’,心头骤然一紧,他果然入了皇城司。 皇城司设勾当官四名,皆由天子心腹内侍充任。不但执掌出入禁中的管钥木契、亲从亲事官名籍,更兼皇城戍卫、内外祭祀诸般要务。 最令人胆寒的是,这些勾当官豢养亲事卒,数百数千不等,专司侦缉臣民阴私。庆帝晚期依赖皇城司,严重到上至王公贵胄的密谈,下至市井小民的闲话,皆要记录在册,直呈御前。可谓天子布在朝野的耳目,悬在百官头顶的利剑。 而这才元和二年,随着诸事轨迹的变动,皇城司竟然已经开始布局了...... 何年强撑着站起身,镇定道,“将军远征在外,妾身不过一介妇人,自然任人拿捏......” 她话音未落,正对上宋檀那双幽深如潭的眼眸,里面翻涌着令人心惊的执念与癫狂。 那目光如有实质,竟让她一时语塞。 宋檀眸色转暗,溢出轻笑,“谁敢欺负夫人?就是因为小看了夫人,这才酿下大错......” 他气音几乎贴着她耳际,“夫人若不想毁了将军清誉......”他嗓音带着蛊惑般的温柔,“那就随我走一趟吧。” 何年不退反进,直视着他的眼睛,字字如刀,“闹大了,究竟是对将军不利......还是会让天下人知道,将军在前线杀敌,出生入死之时,皇城司却在后方,欺辱功臣家眷?”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交缠。宋檀眸色陡然转暗,喉结滚动间泄出一丝失控。 他猛地攥住何年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腕骨生疼,“夫人这张嘴......还是这般不饶人。不过是例行问话,夫人何必如此抗拒?莫非是.....夫人心虚?” 他指腹以外人无法察觉的幅度,摩挲着她跳动的血脉,那触感冰凉如蛇。 何年抬眸环视四周,父亲作为礼部尚书竟未出席,满殿只余薛公公那张假笑的脸,和低头垂眸,谨守本分的女官和宫女。 她指尖抚过平坦的小腹,原计划今日借机落胎的盘算,此刻被宋檀彻底打乱。 “那就有劳宋勾当带路。”她故作镇定地抽手欲扶疏影,却被宋檀死死钳住。 “夫人身怀六甲,若有个闪失......”他声音关切,手上力道却重得惊人,“皇城司可担待不起。” 何年这才惊觉,他如今已是内侍身份,这般搀扶在旁人看来再寻常不过。 可那冰冷的触感,却让她如芒在背,只能任由那只手如铁镣般扣着自己,一步步被带往皇城司诏狱。 一路上,何年都在思考,她和李信业去过京郊汤屋的事情,怎么会被人发现? 莫非.....穿过幽深的长廊时,何年忽然问宋檀,“你去过京郊汤屋?” 宋檀目视前方,脚步未停。长廊两侧的宫灯,将他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唇角那抹冷笑,在光影交错间显得格外刺目。 “我去京郊汤屋,原是要将昔年埋下的合欢酒取出来,就此了断......” 穿堂风过,吹得他靛青色的衣袂翻飞,他指尖在宫灯下泛着冷白的光。 “谁知桂妈妈拉着我说......说你月余前和李信业去过汤屋,”他转头看向女娘,眼含讥诮,“她抱怨说不喜欢新姑爷,说新姑爷待女娘并不好,大冷天自己披着大氅,反倒叫女娘受冻.....还说若是我在......定然不会让你这般委屈......” “秋娘,你说可笑不可笑?连个粗使婆子都看得分明,都知道这世上究竟谁最爱你?谁将你捧在掌心?又是谁......” 他眼神冰冷,那冷气似透过他收紧的指关节,箍在她后颈上。 何年想要抽出手,却被他蓦地加重的力道,险些拽倒在怀里。 他低笑出声,那笑声里浸着化不开的苦涩,出口的话却带着羞辱,“还是真如宋鹤所言,女人都是天生的贱骨头?越是被作践,越要巴巴地贴上去?” 他俯身逼近,浓烈的沉水香,混着几分血腥气扑面而来。 何年想起曾听人说过,内侍最怕身上带味,故而都用极重的熏香遮掩。这香气熏得她喉头发紧,忍不住以袖掩鼻。 “怎么?嫌脏?”宋檀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攥紧她掩面的手腕,一把将人甩在身后审讯用的黄花梨木椅上,那椅子年久失修,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我差点忘记了......”他冷笑着用脚尖勾过另一把椅子,皮革靴面擦过青砖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秋娘向来金贵,受不得一点异味?” 落座时,他故意又往前凑了凑,让那股浓郁的沉水香,直往女娘鼻子里钻。 “秋娘若是不如实招供,待会儿诏狱里的味道,可比这精彩多了。” “你让我招供什么?”何年稳住心神,微微偏头,鬓边珠钗轻晃,“这是我沈家的汤屋,莫非我去不得?我的夫君去不得?” 宋檀眸光一冷,指节抵着案上两个下人的供词声音低沉,“秋娘不妨解释一下,案发当日,你和李信业,为何会出现在汤屋?” “自然是去沐浴温泉的……”何年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目光闲闲扫过宋檀,语调慵懒,“那日,将军兴致颇高,我便带他体验了一番。” 她指尖抚上小腹,眼波微转,笑意更深,“说来也巧,这孩子……大抵就是那日怀上的。” 宋檀眸色骤沉,指节捏得发白,案上烛火,映得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森冷骇人。 他轻叩匣盖,机括弹开的脆响在静室里格外刺耳。 半截焦黑的大氅残片,躺在丝绒衬里上,还有几片锦袍碎片,隐约可见是武夫所穿。 “侍女青霭指认,你们共乘一匹黑马,几日后,将军府的侍卫带走了黑马......” 宋檀用银镊夹起残片,火光透过织物焦痕,在桌案上投出蛛网般的阴影。 “而李信业当日穿得衣服,尽数烧毁了......” 宋檀呼吸愈发灼热,带着几分难以自抑的紊乱,“若只是寻常沐浴,何至于此?” “秋娘......”他声音陡然转柔,却让人毛骨悚然,“诏狱的地砖,都是用罪臣之血浸透的。” 他指节掐住女娘下巴,逼她看着证物,“至于这衣物的碎片,我找大理寺官兵核对过,和刺杀李寺卿的凶手对得上,秋娘若是不说清楚……” 何年并不避闪,直视他猩红的双眼,“武将的衣裳,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样式。”她唇角勾起一抹讥诮,“至于为何焚毁......夫妻闺帷之事,宋勾当也要过问?那衣物上沾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嫌侍女们看了臊得慌......” 第165章 “住口!”宋檀突然暴怒,一把掀翻身旁的案几。 瓷器碎裂声中,他眼眶通红,“为了护着他,你连妇道人家最基本的廉耻都不要了?” 何年冷笑一声,眼中寒芒乍现,“当真好笑。宋勾当方才不是非要问个明白?如今我说了实话,倒成了不知廉耻?” 她猛地拍开他钳制的手,腕上已是一圈青紫,“你未经我父兄首肯,擅自羁押诰命夫人,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动手动脚......” 她突然站起身,九翟四凤冠上的珠玉簌簌作响,“我倒要问问,这就是皇城司的规矩?这就是天子近侍的品行?” 宋檀被她逼得后退半步,却见她手指扯着衣领,语气轻慢道,“要不要连这些闺帷痕迹也一并查验?好叫宋勾当知道,我与我夫君是如何......” “够了!”宋檀猛地背过身去,广袖带翻了一盏宫灯。火油泼在青砖地上,映得他面色阴晴不定。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过是嫁给一个武夫,你......竟然变得......变得如此不堪。” 何年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唇角噙着冷意,“不及宋勾当手段下作。不过是父兄罪有因得,受到该有的处分,你竟然进宫做内侍,这也罢了,还进了读书人最为不齿的皇城司......” 二人正争执间,一名狱卒仓皇闯入,额上还带着冷汗。 “禀、禀勾当,大理寺左寺丞来要人,小的拦不住......” 话音未落,沈初明已执剑破门而入。他腰间金鱼袋随着步伐晃动,玄色官袍下摆沾着未化的雪粒。 身后跟着的湛卢目光如刀,直刺宋檀咽喉。 “宋檀!”沈初明剑鞘重重杵地,“你无故拘我妹妹作何?是欺负我沈家无人吗?” 宋檀袖中的手攥得发白,面上却浮起一抹惨笑,“沈寺丞言重了。” 他故意整了整靛青内侍服,“下官不过是奉旨问话。况且......”他眼角不甘,在灯下红得刺目,“况且,我如今不过是个宦官,能对秋娘做什么,让沈寺丞这般大动干戈......” “你也配提‘秋娘’二字?”沈初明剑锋倏地出鞘三寸,寒光映在宋檀颈间,“记住你的身份!我妹妹的闺名,岂是你这等阉奴能唤的?” 宋檀浑身剧颤,想说什么,又生生咽下。 何年见状,忽觉心头刺痛,忙拉住兄长衣袖,“阿兄......”她蹙眉抚腹,“我有些不适,我们回府吧......” 沈初明立即收剑入鞘,扶住妹妹时狠狠瞪了宋檀一眼。 宋檀僵立原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猛地将案上茶盏扫落在地。 碎瓷飞溅中,一滴殷红顺着他的掌心缓缓滴落。 第119章 ◎落胎◎ “宋大人,就这么放人......圣上那边如何交代?” 一旁的差役急得额头沁汗,上前两步指着证物匣子道,“宋大人若肯将这身完好的男装呈上,定能叫她百口莫辩!”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位大人为何只揪着李信业不放,却对这小娘子网开一面。若是咬死了这小娘子涉案,还怕拖不下李信业这尊大佛? 他犹豫再三,终是咬牙道,“宋大人,当日卑职紧随李寺卿身后,看得真真切切。那行凶之人怀里抱着个人,虽裹着大氅,可那露出的衣角......”他猛地指向匣中衣物,“正是这个颜色!” 说着又比划了个环抱的姿势。 “那人将怀中人护得严严实实,这般情状,绝非寻常......” 他话音未落,宋檀手中碎瓷,已狠狠划过他的咽喉。 差役瞪大眼睛,踉跄着后退,双手徒劳地捂住喷涌的血线。 重重栽倒在地时,眼里还凝固着未及消散的惊愕与困惑。 宋檀第一次出手杀人,他垂眸看着指间沾染的鲜血,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缓慢而细致的擦拭着指节。 猩红的血珠,顺着他的指缝蜿蜒而下,与掌上旧伤混作一处。 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片木麻。 待擦净血迹,他打开差役口中的匣子,指尖轻颤着抚过那件富贵郎君的衣衫。 那是她喜欢的碧青色,袖口绣着缠枝纹。 那天,她就是穿着这身衣裳,和李信业一起去了汤屋。离开时她换了从前的袖衫,而这身男装,桂妈妈洗净后收了起来。 宋檀手指摩挲着衣襟处,若是传唤桂妈妈和青霭,力证她当日确实穿着这身衣服,再加上大理寺差役的口供,足以将她扣留在皇城司,毕竟诰命仪式还未完毕...... 但是,将人强行扣押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难道听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她案发当天去汤屋,只是和李信业云雨巫山吗? “桂妈妈还说洗干净了......”宋檀拎着衣裳,忽然低笑出声,“这分明是......再也洗不干净了......” 笑声未歇,他已抄起灯油泼在衣衫上。火苗窜起的刹那,映亮他满是泪痕的脸。 “洗不干净了......”他喃喃自语着。 火舌倏地窜起,舔舐着他的指尖。 宋檀似感知不到痛,盯着跳动的火焰,眼里都是扭曲的愤恨之色。 可当火光渐熄,最后一片衣角化作灰烬后,那股灼烧般的执念,却愈发炽烈。 “李信业......”灰白的余烬飘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缓缓收紧血肉模糊的拳头,“我要你千倍、万倍的偿还!!!” 干哑的低吼,被厚重的石墙吞噬。 一墙之隔,何年正被沈初明搀扶着迈过门槛。 她最后回望一眼皇城司阴沉的门楼,九翟冠上的明珠,在雪色中泛着冷光。 “阿兄”,她转而看向哥哥时,眼里神色复杂,“你不该骂他阉奴......” 沈初明握剑的手青筋暴起,“为兄没有一剑劈了他,已是仁慈。骂他阉奴,是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再妄图肖想你半分......” 何年还想再说什么,哥哥只是握着她的手,温热的掌心传来令人安心的力道。 “妹妹不必忧心,为兄与父亲,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阿兄......”何年提醒他,“皇城司只听命于天子,这般明显的布局,父兄若贸然进谏,只怕......” 她话未说完,沈初明眸色一沉,已然会意。 “这些事不必你费心。”他抬手替她拢了拢披风,指尖拂过她鬓边碎发时,带着兄长特有的温柔。 可那低沉的嗓音里,却透着不容违逆的坚决。 “沈家的女儿,岂能平白受这等委屈?” 远处宫墙上的琉璃瓦映着朝阳,在他眼中折射出锐利的光。 何年欲言又止,终是沉默着登上马车。 沈初明目送车帘落下,转身对湛卢沉声道,“仔细照料我妹妹!” 待马蹄声渐远,他整了整衣冠,大步朝宫门走去,背影肃然而决绝。 何年半倚在车壁,挑帘望着窗外景象。 她深知父兄秉性,虽素来不涉党争,但天子宠信内侍、纵容皇城司独断专权,于他们这些清流文臣而言,无异于君昏臣佞之兆。 念及此,她手指无意识抚摸着小腹。 这个节骨眼上,正是除去这‘身孕’的绝佳时机。 若借此机会将祸水引向皇城司,不仅能让父兄师出有名,更可令朝中御史联名上奏,以‘阉宦干政、皇城司跋扈’为由,逼天子裁撤内侍之权。 何年眸中暗芒浮动,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这步棋实在精妙,既能解了假孕之困,又能将尚未成势的内廷势力,扼杀于萌芽。 只是,想到宋檀,她心头蓦地一刺。兄长那句‘阉奴’犹在耳畔,那人瞬间煞白的脸色仿佛就在眼前...... 这二字不仅折了他的尊严,更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刮磨,疼得发闷。 想到宋檀费尽周折,才在宫中挣得立足之地,若因此事再陷困境...... 何年倏地闭眼,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可她也深知,若错过此次良机,待皇城司权势更盛,日后只怕更难撼动。 马车缓缓停在将军府门前,她终于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决然之色。 “疏影,去请薛医工来,”她低声吩咐道,“就说我腹痛难忍。” “还有......”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让承影去通知王宴舟,必要时候,需要许院判协助。” 她确实不忍心如此陷害宋檀,但她每日服用‘浮脉散’,使寸口脉浮滑如珠,仿妊娠脉,久而久之也不是办法。 更何况,她心下一沉,若是宋檀在宫里待不下去,她正好借机将他接出来。 下马车时,她借着整理衣摆的动作,指尖银光一闪,精准刺破束腰暗袋中的羊肠血囊。 “啊......”她突然弯腰痛呼,顺势取出浸过姜汁的丝帕拭泪。 辛辣刺激下,眼眶很快泛起红晕,泪水簌簌而落。 “我......我腹中好痛......”她声音颤抖,指尖死死揪住衣襟。 桂月顺着她颤抖的手指看去,只见翟衣后摆已洇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第166章 “血!娘子见红了!”桂月的尖叫声划破长空。 何年顺势软倒,纤弱的身躯,如折翼之蝶般坠下。 湛卢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 何年紧闭双眼,耳边充斥着侍女们惊慌的呼喊。 “快传府医!” “备热水!快!” 何年被安置在锦榻之上时,薛医工已提着药箱匆匆赶来。 他跪坐在榻前,三指搭上何年纤细的腕脉,眉头越皱越紧。 “夫人这脉象.......”他指尖微颤,声音陡然变得凝重,“浮滑中带着涩滞,尺脉虚浮无力.......” 说着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大变,“这是胎元不固之兆啊!” 他急忙从药箱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一粒赤色药丸。 “这是安宫保命丹,夫人快些服下。” 待何年含药后,他又取出银针,在合谷、三阴交等穴急刺数下。 “夫人受了惊吓,胞宫受损.......”薛医工收回银针时,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这服药可保母体无虞,只是......只是,夫人腹中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何年适时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她攥紧被褥的指节发白,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薛医工让她服用的药物,根本不是保胎用的,而是他提前备好,伪造小产的药物。 这药物让她腹部绞痛,脸色惨败,整个人都在剧烈抽搐。 暗香见状,手中铜盆‘咣当’一声跌落在地。 她扑到榻前,哭喊道,“快去禀报老爷!夫人今早被皇城司无故羁押,受了惊吓,如今......如今意外小产了!” 桂月已哭成泪人,闻言踉跄着往外跑。 一时间,整个将军府后院,都笼罩在悲声之中。 侍女们压抑的啜泣声、慌乱的脚步声,与檐下惊起的雀鸟扑棱声交织在一起。 湛卢按照既定计划,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入宫中。 此刻的垂拱殿内,沈初明正手持玉笏跪在御前,痛诉皇城司的嚣张无礼。 他身后数十位言官个个面色凝重,不时颔首以示声援。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骚动。 内侍总管跌跌撞撞地闯入,声音颤抖,“陛下!将军府侍卫来报,晨起将军夫人被皇城司传唤后......受惊过度......小产了!” “铛......” 沈初明手中玉笏,重重砸在地砖上。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整个人如遭雷击。 一旁的沈尚书闻言,更是身形一晃,若非两侧官员眼疾手快搀扶住,他险些栽倒在地。 “陛下!”老尚书声音嘶哑而悲恸,“您要为老臣做主啊!” 庆帝霍然起身,宽大的龙袍袖口,带翻了案上茶盏。 氤氲的热气中,天子素来威严的面容,显出一丝慌乱。 “快!”他的声音失了往日的沉稳,“快传太医院院正!不.......让许院判亲自去!带上最好的保胎药......务必要保下这个孩子......” 他还指望靠这个孩子牵制李信业呢,此时绝不能出事。 许院判接到圣谕时,脸上没有意外之色。王宴舟早就暗示过他,离京前须得了结这个胎儿,这样才能免除后患。 他纵使不情愿,也只能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亲自来将军府走一遭。 毕竟,若是换个太医,他脑袋怕是掉得更快。 将军府内室里,何年正倚在绣榻上。 她暗中掐着大腿内侧的血海穴,额间很快渗出细密的冷汗,将鬓发浸得透湿。唇上特意抹的铅粉,让她的脸色看起来格外凄惨。 她抬眸与薛医工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示意一切准备妥当。 三日前,他借着夜色的掩护,亲自前往城南最偏僻的暗巷,从一个专接私生子的老稳婆手中,用十两雪花银换来个不足月的死胎。此刻那团血肉被他精心封存在蜂蜡之中,置于描金铜盆内。 原本计划着,夫人在皇宫闻到熏香腹部不适,回来后即刻小产。现在耽搁了时辰,死胎表面有些凝结,他又撒了一点新鲜鸡血,那腥气顿时在暖阁里弥漫开来。 许院判甫一进屋,便被这血腥气冲得眉头一皱。 “这是......”他目光扫过铜盆,大惊失色,快步走到榻前为夫人诊脉。 “唉,可惜啊,可惜......”他无奈摇了摇头,眼中满是痛惜。 “上月微臣就说过,夫人气血两亏,胎象不稳,需得静养安胎。如今受了这般惊吓,以致......”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只余一声长叹,“所幸夫人根基尚稳,性命无虞。只是这孩儿......已经落了......” 说着示意薛公公看那铜盆,“您瞧,虽未足月,却已见肉形......实在是......” 薛公公盯着铜盆中那团模糊血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皇城司的刑讯手段他是知道的,一个娇弱妇人怀着身孕被带进去,便是没有动刑,受惊小产也再正常不过。 “夫人节哀!”他隔着屏障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安抚,“宋勾当新官上任,立功心切,这才.......” 他绞尽脑汁想着安慰的话,“夫人尚且年轻,待养好身子,子嗣总还会有的......”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我的孙儿啊!我苦命的孙儿啊!” 李老夫人被两个侍女搀扶着,颤颤巍巍地闯了进来。 她并不知道真相,后院又瞒着她没有通报,她还是从说漏嘴的下人口里得知,此时哭得真情流露,任谁看了都不免动容。 薛公公本想再查验一下那落胎,可老夫人早已扑倒在那肉块前,大声嚎啕着。 “我的孙儿啊,我可怜的孙儿啊,你爹爹还在前线浴血奋战,你竟就这么被人害了去......” 这番哭嚎,让薛公更加局促不安。更何况屋内血腥气越发浓重,熏得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匆匆拱手道,“夫人保重,老奴还要回宫复命......” 待薛公公回到垂拱殿时,群臣早已吵得不可开交。 他如实禀报完情况后,沈初明便‘砰’地跪地叩首,声音响彻全殿。 “陛下!臣妹乃一品诰命,皇城司竟敢如此折辱!若今日可以随意羁押命妇,明日是不是连宗室女眷也......” 庆帝面露难色,指尖不安地摩挲着御座扶手。 “阉奴确实无状,但朕已经派人调查过,确实只是寻常问话......” 他实在想不明白,妇人怀胎怎就这般娇贵,稍受惊扰便会滑胎。更不解为何宋檀当初信誓旦旦保证,这小沈氏对他情根深种,必会吐露实情,结果却弄成这样。 他原想借小沈氏之口,坐实李信业的罪行。如此,既可名正言顺放出三皇子,又能取得朝臣支持,尽快促成两国和谈,陷李信业于孤绝境地...... 可未曾料到,事情竟会演变至此? 庆帝眉头紧锁,显出几分焦躁。 郭御史见状,执笏出列,声若洪钟,“陛下容禀!自古国祚将倾,必有三大征兆——宦官干政、鹰犬横行、君子远遁!” 他广袖一振,玉笏直指殿外皇城司方向,“如今陛下受奸人蛊惑,意图扩建皇城司,此等专权之署,今日敢擅拘命妇致其小产,来日就敢祸乱天下......” 他重重叩首,语气殷切道,“臣请陛下三思,亲贤臣,远小人,方是社稷之福啊!” 庆帝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显然在强压着怒意。 良久,他缓缓抬眸,目光扫过殿中文武,眼里含着疲惫与失望。 “朕非是明察秋毫之君,故而屡遭蒙蔽。先有宋居珉把持朝纲,后有宫闱秽乱,秽闻不绝......朕深感孤立无援,满心惶惑!” 他声音陡然拔高,在殿中回荡。 “这满朝朱紫,食君之禄,却无一人能为朕分忧!若非皇城司为朕耳目,只怕......只怕这天下人,都要把朕当个聋瞽之君,任意欺瞒戏耍!” 殿中文武闻言,齐刷刷跪伏在地,齐声告罪道,“臣等无能!” 庆帝垂眸俯视着匍匐在地的群臣,面上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曾几何时,他也想效法先贤,做个垂拱而治的明君,可这朝堂就像个吃人的泥潭。 他越是勤政,越被掣肘;越是宽仁,越遭管制。衮衮诸公,有谁真正明白,这身龙袍之下,藏着多少窒息般的痛苦? 现在索性破罐子破摔,反倒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至于朕用不用宦官?”他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笑,“诸位府上难道不蓄家奴?难道没有贴身女婢?朕贵为天子,用几个私奴,何时轮到臣下置喙?更何况,扩建皇城司的每一文钱,都出自朕的私库!与国库无干,与朝政无涉!” “还是说......”他忽然抬手,指尖划过御案上那方传国玉玺,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语含玩味道,“诸位爱卿,连朕的私产......都要过问?” 第167章 指尖轻轻叩击玉玺,一声,两声。 清脆回响,让殿中温度骤降。 郭御史正待反驳,韩焘等人已抢先应道,“臣等不敢!” 庆帝嘴角浮现一抹诡异的笑,转向沈尚书时,却又化作和煦。 “沈爱卿,”他语气缓和了几分,“今日之事,实属意外。朕会将那阉奴绑了送去将军府,要杀要剐,任凭令爱处置。” 庆帝顿了顿,又补充道,“虽然册封礼遭破坏,但晋封一品诰命夫人的诏书已经下发,朕会昭告天下,给予令爱足够的体面。” 说罢,他转向户部尚书道,“从朕的私库里拨东海明珠十斛,蜀锦百匹,以慰沈氏之伤.....” 庆帝倾身向前,直直看向沈尚书,“沈卿,可还满意?” 那带笑的尾音里,似春风拂柳,却暗藏刀锋。 沈清介广袖中的手,倏地攥紧,又缓缓松开。 他躬身行礼时,朝冠上的梁珠纹丝不动。 “臣,代小女叩谢天恩。” 他声音平稳得如同深潭静水,唯有眼底一闪而逝的寒芒,泄露了心底真实的情绪。 就在庆帝以为此事已了,正欲宣布退朝之际,沈清介突然整了整衣冠,再次出列,“陛下,臣有事启奏!” 殿中顿时一静。 “陛下方才言道朝中无可用之人,实乃臣等之过。” 他双手执笏,声音清朗。 “臣昔年奉旨巡抚江陵,得遇大儒王韶德。此人乃江陵王氏嫡系,曾在先帝朝任谏议大夫,不仅深谙经史子集,更精通钱谷刑名之术,天下士子莫不奉为圭臬。” 沈清介声音渐高,字字铿锵,“王公品性高洁如松柏,在江陵开馆授徒,创办‘开颜书院’,培育英才。其门下弟子数千人,皆以‘清廉刚正’四字立身。更难得的是,王公虽隐居林泉,却心系天下,每逢灾年必开仓赈济,江陵百姓皆称其为‘王青天’。” 他忽然跪地叩首,“臣斗胆举荐,王韶德入阁为相!”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几位出自翰林院的学士,已经忍不住交头接耳。王韶德的名号,在士林中确实如雷贯耳。 庆帝却眸色骤然转冷,满脸写着抗拒。 王韶德此人,莫说他兄长死于朔雪之变,单是当年昭隆太子府上常客这一桩,就足够令他如鲠在喉。 参知政事韩焘接收到天子眼神,当即执笏出列。 “沈尚书所言王公,若下官没记错,正是令郎的岳丈大人吧?举贤不避亲古来有之,可这满朝文武,沈尚书偏偏举荐自家姻亲,未免......” “韩参政此言差矣!”郭御史反唇相讥道,“王公当年主持江南漕运改制,为国库岁增百万;著《治平策》被先帝赞为‘经国良方’。此等大才,莫非因是沈府姻亲就该埋没?” 他转身向庆帝深深一揖,“陛下,王公如此经世之才,岂可因姻亲之故,弃之不用?若沈尚书真能请动王公出山,实乃江山社稷之福,天下苍生之幸啊!” 庆帝眸光一凛,骤然意识到,这些老狐狸分明是在逼他入彀! 沈清介与郭御史一唱一和,竟是要将先太子的心腹旧臣,塞进中书要职。 他指节在龙案上暴起青筋,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推拒。 更令他心惊的是,殿中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王公确是不二人选!” “臣附议!” 这些声音里,有真心仰慕王韶德才学的,有曾受其教诲的门生故吏,更有......庆帝眼神阴鸷地掠过几个重臣。 若真遂了他们的意,他岂不是自缚手脚? 第120章 ◎探望◎ 将军府内,沈夫人携两位儿媳首次登门探望。 沈母坐在女儿床沿,手中绢帕已被泪水浸透,却仍止不住啜泣。 何年望着母亲通红的眼眶,心中刺痛,却不敢吐露半分真相。 她强撑起笑意,轻握住母亲的手,安慰道,“母亲快别哭了,方才婆母刚被女儿哄住,母亲一哭,婆母也要跟着哭了......” 话音未落,李老夫人已用袖子抹着泪。 “是老身无用......”李老夫人声音哽咽,“李家对不住亲家,没能护好秋娘......” 沈母连忙起身搀扶,温言道,“亲家快别这么说!天降横祸,怎能怨到亲家头上?” 她轻拍着李老夫人的手背,“秋娘在府上这些日子,多蒙亲家照拂......” 二人执手唏嘘了好一阵,李老夫人才勉强止住泪意。 “亲家母难得来一趟,老身就不打扰你们母女说体己话了。老身去厨下盯着午膳,还望亲家不要嫌弃,务必要留下用膳。” 她红肿的双眼,望向沈夫人身后的两位儿媳,嘴角强扯出个笑容。 “两位少夫人,日后还请常来陪秋娘说说话,秋娘这孩子,喜欢热闹......” 两位嫂嫂连忙欠身应是。 待李老夫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沈家大嫂执起何年纤瘦的手腕,低声道,“从前总以为我婆母待我已是极好,今日见了李家老夫人这般作派,才知秋娘也是个有福的......” 大嫂话音未落,二嫂接话道,“若是换了那刻薄人家,少不得要指着鼻子骂媳妇不中用.....” 她凑近小姑,压低了声音,“我们娘仨还担心,你意外小产,你婆母会给你脸色看,一早巴巴跑过来替你撑腰......” 说到此处,想到自己和小姑一样,都是有好婆家,却没有生孩子的命,自己倒先红了眼眶,忙用绣帕按了按眼角。 “秋娘莫要伤怀,”她声音哽咽中带着几分笃定,“你想一想,你夫君龙精虎猛的,婆母又这般疼惜你......孩子......孩子总会再有的.......” 这话既是在宽慰小姑,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何年笑道,“二嫂快别哭了!虽说我遭此不幸,但二嫂不是有喜事么?听说父亲已经上奏,举荐王公入阁为相......待令尊奉诏回京,二嫂便可常伴双亲,再不必对着家书垂泪了。” 二嫂抬手轻敲何年额头,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你这丫头,当真是心大,自己遭了这般祸事,倒还有心思宽慰我......” 她说完,轻叹一声,“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回京......” “今年奉化遭了百年不遇的雪患,平地积雪深达五六尺,林木尽折,河道冰封,耕畜冻毙,饿殍遍野......” 二嫂敛容间,眉头只余一抹忧色。 “晨起听公公说,圣上打算派父亲去奉化赈灾,若赈灾得力,便许他入阁......” 何年心头蓦地发凉。以王公昔日斐然政绩,何须再考校? 庆帝如此安排,分明是存了不用王家人的心思。 那庆帝会不会......在灾情一事上动手脚,阻挠王公返京? 何年指节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眼底忧色愈深。 父亲此番举荐王公入朝,本是要在朝中安插清流砥柱,既可制衡宦官极权势力,又能借机规劝今上勤政。倘若赈灾出了纰漏...... 非但王公难逃问罪,便是举荐的父兄亦要受牵连! 何年思及庆帝近日态度,忽觉背脊生寒。 天子若执意宠信宦官,纵容鹰犬横行,届时,莫说父兄在朝堂之上如履薄冰,便是婆母受制于京中,恐怕也难安全。 须得尽快寻个稳妥法子,将老夫人送出这是非之地。 可......该寻个什么由头?她凝眸沉思,却始终理不出个万全之策来。 正踌躇间,忽听母亲开口道,“秋娘,桂妈妈和青霭那两个背主的奴才,今早被皇城司的人押回了沈府。你父亲气得当即要发卖她们,可我想着......” 母亲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我想着,你如今已是李家妇,况且那胎儿......终究是李家的血脉。这般处置,总该由你和亲家夫人做主才是,我们沈家岂能越俎代庖?” 说罢,母亲朝外间微微颔首。 不过片刻,外头便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桂妈妈和青霭被几个粗使婆子押了进来,二人鬓发散乱,神色惶惶,一进门便扑通跪倒在地。 “女娘......老奴糊涂啊!”桂妈妈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老奴只当宋郎君与您自幼相伴,情分非比寻常,这才将当日之事悉数告知......” 她膝行几步上前,重重叩首道,“老奴真的不知道宋郎君会害您,也没有想过要背叛女娘......” 似想起什么,她猛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几记耳光,脸颊立时红肿起来。 “那件衣裳,是老奴错了!老奴不该拿女娘穿过的衣裳送给外男。是宋郎君说想要留个念想,老奴实在心疼他和女娘这么多年的情分,这才失了分寸......” “老奴对不住女娘的信任啊!” 她抬手又要自惩,沈夫人猛地一拍案几,茶盏震得叮当作响。 “放肆!主子还没问话,你倒先演起苦肉计来了?这就是尚书府教你的规矩?” 桂妈妈吓得浑身一抖,慌忙伏地不敢再动。 第168章 一旁的青霭早已面如土色,额头抵着地面瑟瑟发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何年听完桂妈妈的话,指尖不自觉攥紧了锦被上的绣纹,“你......将我当日穿的男装也交予他了?” 桂妈妈瑟缩着点头,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母亲在一旁疑惑道,“什么男装?” 何年强作镇定地笑了笑,“母亲不必忧心,不过是女儿一时贪玩,学话本里扮作郎君玩闹的衣裳。” 她虽然神色如常,宽袖下的手指却掐进了掌心。 宋檀既得了那件衣裳,为何只拿李信业焚毁的衣物发难?若他当众出示她的衣物,恐怕她就没那么容易走出皇城司了...... 毕竟那日即便有大氅遮掩,人多眼杂,也难保不会有人看见她内里的装束。若真被当众指认...... 何年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心绪。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平静。 “宋郎君与我自幼相识,你们待他亲近些,原也无可厚非。只是背主之事,终究不可轻纵。念在多年主仆情分......今日便取了身契,带着家小离京去吧。” 室内一时静极,只闻得桂妈妈压抑的抽泣声。 何年目光微垂,缓缓道,“趁着天色尚早,城门未闭,早些启程。从此......各自珍重罢。”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却让跪着的二人浑身一颤。 青霭终于忍不住重重叩首,“谢、谢娘子开恩......”她声调发抖,额头触地有声,怕极了会被发卖到,那些见不得人的去处。 待二人退下后,屋内重归寂静。窗外隐约传来侍女们细碎的脚步声,想是正忙着张罗午膳。 不一会儿,疏影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少夫人,老夫人那边传饭了。” 何年虚弱地摇了摇头,“我身子不爽利,就不去前厅用膳了。你去回禀老夫人,就说我歇下了。” 说着,转向母亲和嫂嫂,面露歉意,“秋娘今日实在......” 沈夫人连忙打断,“傻孩子,”她替女儿掖了掖被角,“一家人说什么见外话。你且好生将养,这些虚礼不必放在心上。” 前厅里,李老夫人特意命厨房备了满桌饭菜,热情招待着来客。席间宾主尽欢,沈夫人与李老夫人说起女儿幼时趣事,不时传出阵阵笑语。 用罢午膳,沈夫人见日影西斜,知道女儿需要静养,便带着儿媳起身告辞。 临行前又特意嘱咐疏影,“好生照看秋娘,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差人来府里说。” 暖阁内,何年倚在绣着缠枝牡丹的锦缎引枕上,连日来的心力交瘁,让她倍感疲惫,却仍强撑着精神打理琐碎事务。 窗外的日光透过纱帘,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她不时停下笔,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北境的布局正在稳步推进。承影已命暗探混入叔父的商队,明面上是护卫商旅,实则要摸清整条商路的关节要害。 至于她们自己的商队,案几上摊开的名册上,朱笔勾画着可靠之人,墨笔标注的尚需考察。 何年提笔又添了几处批注,墨迹未干便搁下了笔。 待商队路线与人员安排终于理清,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她正欲唤人掌灯,忽听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黑娘那粗犷的嗓音已穿透门帘,“主子!主子!黑娘有事禀报!” 何年抬眸,见黑娘一脸颓丧地立在门前,不由心疼道,“这是怎么了?可是狸奴又惹你生气了?” 黑娘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声音哽咽,“主子,那个狸奴当真是个黑心肝的!我精心养好的小狗,让他照看几日,您看......”她从怀中捧出一团毛茸茸的尸体。 何年定睛一瞧,那小狗已然僵直,再无声息。 “我明明嘱咐他要好生照料......他却说,这狗断了一条腿,活着也是受罪,不如死了干净。还说我拼命养着它,看似是爱狗,实则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善心,根本不顾狗的死活......” 黑娘眼中浮现迷茫,“我本想按主子所言,重重罚他,可细想之下,似乎......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何年闻言失笑,“你倒是被他绕进去了?” 黑娘却神色大变,绝望道,“娘子,说不定真如他所言,这条狗也想去死呢......” 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渗出,“主子,我和这瘸腿狗有何分别?我女儿死得那样惨,我就算报了仇,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何年心头一震。 她原想让黑娘通过教化狸奴,来缓解丧女之痛,却不料反被这毒蛇蛊惑,竟起了轻生之念。 “赛风身子可好些了?”何年突然问道。 黑娘一愣,下意识答道,“好全了,今早还见她在院中练剑......” “你去告诉狸奴,”何年声音陡然转冷,“若他再敢阳奉阴违,我便让赛风代他受过。这次狗死了,就杖责赛风二十板子。念在赛风重伤初愈,暂且只打手心。” 见黑娘面露困惑,何年解释道,“经此一遭,他日后自会收敛。若还是冥顽不灵......”她眸中寒光一闪,“我自有其他打算。” 何年想到,如今宋家已倒台,等到王公回京城,她不如将这条毒蛇交给王公教化。以王公教化三千弟子的手段,难道还整治不了一个顽劣侄儿? 至于赛风...... 何年对黑娘道,“你去唤赛风过来,我倒是有一桩要紧事,需要她跑一趟!” 黑娘退下后,何年望着案上跳动的烛火,想起二嫂所言。 她取过一张素笺,蘸墨提笔,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抗灾法子,都尽数写了下来。 不多时,赛风掀帘而入。 何年放下笔,细细打量,见她面色红润,步履稳健,确实已恢复如初,这才开口道,“不日后,王公领命前往奉化赈灾。你在北境多年,最是熟悉雪灾应对之法,我打算让你代我去一趟奉化。” 何年将面前宣纸,推在赛风面前,温声道,“这是将军镇守北境时,与将士们用鲜血换来的抗雪良策。” 赛风走过来,只见何年展开素纸,指着上面工整的字迹道,“应对雪灾需从三个关键处着手:首要是御寒保暖,其次是除雪通路,最后是保障饮食。” “御寒之法有三。”何年指尖轻点宣纸,“其一,取积雪压制成砖,垒作防风墙,内侧以泥浆加固,可成临时避寒之所。其二,在屋内掘浅坑,烧火后覆土,借余温持续供暖。其三,将干稻草编帘夹于麻布之间,保暖效果远胜单衣。” “还有,我会通知薛医工,让他这几日,尽快调配一批猪油防冻膏,用猪油混合生姜汁、花椒粉,涂抹手脚耳鼻,可以防止冻伤。到时你去奉化时,可以一并带去。” “至于除雪通路,《淮南子》有云,咸能蚀冰,灰可吸阴。我会让爹爹修书,请沈家商队调运粗盐。到时,你可带人收集灶灰,与盐混合后撒在官道上,可加速冰雪消融。” “而食物方面,我这里有一个‘救灾粮丸’的方子,将炒熟的豆粉、芝麻和糖混合压实,制成拳头大的‘救命丸’,这一丸之量,足够壮丁一日所需。我会嘱咐沈家在江南的粮行加紧制备,届时会随赈灾物资运往奉化。” 何年深知赛风性子,她对寻常事务总提不起兴致,若要让她真正为己所用,须得寻些既能发挥其长处,又能触动心弦的差事。 而赛风骨子里藏着份赤子之心,若让她亲眼目睹雪灾中百姓的凄苦,必会与那些挣扎求生的灾民生出共情。这般历练,也好叫她明白,为北梁卖命与替自己办事,其间差别何止云泥。 想起那日南门瓦子的巧遇,何年唇角微扬。相扑手是份吃力不讨好的活计,自然没有暗探愿意潜伏。是而,她一时兴起去看相扑,狸奴情急之下,找不到安插到她身边的察子,这才派出了赛风。 只是,恐怕狸奴做梦也想不到,他情急之下派出的不是棋子,而是亲手将自己的软肋,送到了对手掌中。 这一着错棋,终究让他满盘皆输。 第121章 ◎请罪◎ 第二日清晨,何年刚掀开锦被要起身,疏影便急忙按住她的手腕。 “娘子,这出戏既开了锣,好歹要唱足三日。今儿才‘小产’第二日,按规矩是不能下榻的。” 她边说边麻利地掖好被角,“老夫人随时会来看望娘子的,若是发现娘子是装的,害她白白哭红了眼,就算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要怨娘子的......” 何年揉了揉酸痛的胳膊,这才发觉装病竟比真病还难熬。 她扯着疏影的袖角央求道,“好疏影,我闷得快要发芽了。你瞧今日阳光多好,就让我去廊下站片刻,晒晒太阳也好......” “娘子!”疏影板着脸,连声音都绷得紧紧的,“小产最忌见风受寒,你这一出去,被人撞见就露馅了......” 见女娘蔫得像霜打的茄子,她终究心软道,“要不......奴婢把暖阁的南窗支开条缝,娘子就在榻边透透气?” 第169章 何年顿时眉眼舒展,忙不迭点头。 待疏影将雕花木窗推开一掌宽的缝隙,带着梅香的清风便溜了进来,室内空气顿时清新不少。 何年洗漱过后,懒怠梳妆,斜倚着软枕,望着窗外的天光。 冬日的朝阳,泛着朦胧的浑白,在她脸上投下鲜活的热气。 虽不炽烈,却莫名让人感到稳妥、安心......像李信业。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吓了一跳,怎会好端端的想到他? 不过算起来,七日前派出的信使,此刻应当到北境了。 她在信中所写的火药配方,是她凭着零星记忆拼凑而成。硝石、硫磺和木炭的比例,完全不得章法。而李信业又是事必躬亲的性子...... 想到火器的凶险,稍有不慎就会...... 何年心脏一阵酸胀。对他的担忧和牵挂,终究压过了那些不满。 她不敢多想此事,逃避般将脑袋探向窗外,瞧着下人们换灯笼。 明日就是小年了。 透过半开的窗缝,她看见小厮们踩着梯子,将旧灯笼取下,换上新制的驱邪灯。大红的绸缎在风中轻晃,映着雪光格外鲜艳。 何年轻叹一声,也不知李信业在北境,会如何过小年?军中物资是否丰富?可会如这府中一般,挂起红灯笼,备上团圆饭? 她想起有次酒后问他,在北境最喜欢吃得食物是什么?等他回北境了,好让商队给他带...... 那时他执杯的手顿了顿,冷峻的眉眼,竟显出几分温柔。 他温和道,“北境的酒很烈,月亮很大。待到烟雪长夜,围着火炉煨酒煮汤,倒也有团栾热暖之乐.......” “团栾热暖之乐......”,何年轻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在唇齿间辗转,带着边关风雪的凛冽与炉火的温暖。 她想到叔父此次北上,除却要去寒河采珠,还要将北地的生意经营起来。而等到沈家的生意遍布北地,她就能借沈家的商队,将北境急需的药材、粮饷源源不断地送过去...... 当然也可以,让他在每个烟雪长夜,都能吃到暖热的食物。 何年晒足了太阳后,才收敛思绪,开始慢条斯理地处理信件。 这几日,韩焘与朱忠的书信往来越发频繁,再联系近日的‘宫女私通侍卫’案,何年似乎意识到,庆帝究竟剑指何处了。 她先前还不明白,宫中怎会‘私通’频发,现在看来,庆帝打算先借男女大防之名,以‘宫中不可留外男’为由赶走周佑宁。 如此既能架空周太后,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络,防止她以皇母之尊干预朝政。又能全了‘天子守孝’的体面。 到时,再让亲信逐步瓦解周家在禁军中的势力。 显然,庆帝这番大动作,有将周太后与周佑宁隔开,分而治之的意思,那就不可能放任周佑宁不管...... 但问题周佑宁即便搬离宫禁,依然能暗中联络禁军旧部。 何年笔尖在纸上胡乱画着圈,墨迹晕开如蛛网,她思绪也跟着飞快运转。 若她是庆帝,在暂时无法除掉周佑宁的情况下,要如何废掉这颗棋子? 宋居珉当初想用李代桃僵之计,找来假周庐替换真周庐......但除此之外,应当还有旁得法子吧...... 她正沉思间,忽听门外侍女慌忙来报,“娘子,皇城司押着宋勾当前来,说是奉了圣旨,要将宋勾当交由娘子处置!” 窗外*的日光,骤然变得刺目,何年半眯起眼。 庆帝这步棋下得当真狡猾,将宋檀的发落权,交给她这个前未婚妻...... 这是想......保下他? “带他过来吧!”何年整了整衣襟,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 不多时,两名差役押着宋檀入内。 昔日清风明月的郎君,此刻官袍凌乱,玉冠歪斜,额角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他被粗麻绳五花大绑,宛若人偶,侍卫一推便重重跪倒在地。 “夫人......”宋檀声音嘶哑,额头几乎贴地,“是下官该死,害夫人小产......下官任凭夫人发落。” 那声熟悉的‘秋娘’,苦涩的吞没在舌根,而‘李夫人’三个字,他拼死也绝不会说出口。 能称呼她的,竟只有‘夫人’这单薄而游移的二字。 “将他松绑了!”何年看着他这副样子,如鲠在喉。 而她开口说话后,宋檀才意识到,女娘就在那扇雕花窗棱后。 隔着一扇窗户,她隐于暗处,能将他狼狈的模样尽收眼底;而他跪伏在地,连她的面容都看不真切。 这般云泥之别,让他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可这句‘松绑’,就足够他在庆帝面前扳回一成了。 庆帝将他送到将军府,无非是测试秋娘反应,验证她对他是否还有感情罢了。 她给他一条活路,庆帝还愿意用他这条狗。她若是杀了他,庆帝也不会出言保他,反而觉得他无用,宋家此前妄图用过往情分,操控秋娘对付李信业,纯粹就是个笑话。 庆帝根本不会在意他的死活,横竖天子座下,最不缺的就是冲锋陷阵的家犬。 而他需要的,就是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向天子证明,他很有用。 “夫人,下官若是知道夫人身子这么虚弱,便是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传夫人去问话。都是下官疏忽大意,才会酿下大错......” 他声音嘶哑,刻意提高了声量,生怕窗后人听不清楚。 纤长睫毛垂落,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衬得清泪愈发惊心。 何年透过窗缝望去,只见他跪伏在青石地上,姿态几乎低进尘埃里。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了几缕,黏在渗出冷汗的额角。而官袍领口歪斜处,露出半截苍白的脖颈,像是被月光灼伤的夜蛾,破碎而迷离。 何年一颗心都揪紧了。 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能卑微到这种程度......究竟是多深的恨意,才能让他如此作践自己,也要完成复仇? “宣云,”何年忽然开口,声音温柔如往昔,“你可愿离开京城?” 何年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只要他说‘想’,她即刻就能安排他离京。 江南的良田,蜀中的宅院,她愿意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 可若是他说‘不’,那就意味着他执念未消。 棋盘之上,他们黑白对峙,只能一较高低。 “宣云,”何年尽可能使自己显得诚恳,“这次我意外小产,天子必然愿意补偿我。你若想离开这是非之地,我可借机向圣上求个恩典。无论是看在你长姐的份上,还是为了安抚沈家,圣上都必会应允。” 宋檀闻言,略略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在苍白的脸上,显得阴湿感十足。而他的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唯有咬出的齿痕,还泛着血色。 “夫人好意,下官心领了......:他冷冷道,“可长姐孤身幽居冷宫,下官想要陪在长姐身侧......” 窗外的日轮,滑入了云层里,宋檀的脸庞顿时陷入阴影。 何年凝视着他,冷不丁拆穿道,“你若真想陪伴长姐,自可在长姐身边做内侍,何必舍近求远,非要进入吃人的皇城司呢?” 宋檀浑身一颤,像是被戳中痛处的蛇。 他抬手抹去泪水,露出个惨淡的笑,“夫人久居富贵,不知世态炎凉。长姐如今落魄,若我还如过去一般,只想做个富贵闲人......恐怕那诺大的深宫,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能将长姐生吞活剥......” 此刻的宋檀,活像雨林深处滋生的毒蕈,色泽艳丽却泛着潮湿的冷光。 那双含水眸子清澈见底,明明看起来无比赤诚,可何年却一眼洞穿,其中藏着的算计。 她其实早该想到的,‘宫女私通侍卫’这般从男女大防入手的阴私手段,怎么看都不像是庆帝的手笔。 而宋檀能够在家族覆灭后,稳坐皇城司勾当,除却庆帝是他姐夫这层关系,恐怕还因他不仅献上宋氏百年积累的私产,还在庆帝面前献策献计,甚至献出忠心和节操了...... 何年沉默地注视着他,久久不曾说话。 宋檀见她不语,忽然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做出个孩童认罚的姿态。 “夫人,下官害您失了孩子,您还这般为我着想,实在令下官羞愧......求夫人责罚。” 这个动作太过熟悉。 少时他们在一起玩耍,每回他惹她生气,他总会这般伸出手,掌心上放着戒尺,求她惩罚。 何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既然他做出了选择,执意要当庆帝的爪牙,那她只能做出应对,将这爪牙对准庆帝。 “宣云,其实小产一事,并不能全怪你。我这身子本就虚弱,偏生婆母日日要我起身立规矩,那日为着册封大典,更是三更天就被唤起来梳妆......” 她越说声音越低,到末处只余泣音。 “如今孩子没有了,婆母反倒怪我不中用,连个孩子都留不住。还说她怀着将军时,尚能在北境行军打仗。可她们这些粗野之人,怎知我们这种世家女,从小养在深闺,身子骨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第170章 宋檀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她对他的不在意,让他恨透了她。故而知道她的孩子没了,哪怕这会给他招来麻烦,他也觉得痛快极了!可知道她过得不好,甚至在婆母面前备受磋磨,却并不能让他觉得快活。 “秋......”那个在心底呼唤了千百遍的名字几乎脱口而出,却在舌尖打了个转,硬生生咽了回去。 沈初明那日的羞辱言犹在耳,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所有冲动。 “夫人突然告诉我这些......”他斟酌着词句,声音有些发紧,“是有什么打算吗?” 何年拭去眼角的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不必太过自责。就算没有皇城司的事情,或许我腹中这个孩子,也是保不住的.....”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苦涩,“我早就请大师算过,婆母与我八字相克,她命中带煞,专克我腹中子嗣......” 宋檀心头一热,不假思索道,“秋娘想要我怎么做?”话一出口才惊觉失言,慌忙改口,“我是说......夫人若有需要.....” “我并非要你做什么。”何年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只是这些日子,婆母骂得越发难听了,你权当听我发发牢骚罢。她这种北地蛮妇,大字不识几个,整日嚷着要回北境。说什么京城规矩多,不如在军营自在......” 何年轻笑一声,那笑声却透着几分寒意,“有时我真想,若能把这尊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大佛,给送回北境,我这身子骨,也能再好些了......” 宋檀眸光一沉,指节在袖中不自觉地收紧。 他抬头望向那扇半闭的窗棱,薄如蝉翼的纱帘后,女娘面容掩映之间,只觉若隐若现,叫人看不真切。 他忽而想起那日病榻前,她曾劝他放下,还说‘人生就是不断失去’这类的话,那时他只觉得她虚伪,如今细想,这话里藏着的,分明是她自己的血泪。 她这样才华卓绝的京城贵女,却嫁给武夫为妻,从来矜贵骄傲的性子,却要被粗鄙妇人日日磋磨......这何曾不是失去? 宋檀忽觉心口发疼。 她的那些算计,难道是她嫁入将军府后,为自己谋一条生路的无奈之举? 第122章 ◎狠毒之计◎ 日影渐高,檐角的冰凌开始消融。 阳光穿过云翳,将庭院的积雪晒得松软。微风带起细碎的雪沫,在光线里打着旋儿,宛如一场细小而无声的雪霰。 何年半倚在窗边,阳光斜斜地漫进来,描摹着她素白的衣袖。 她微微眯起眼,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明亮晃了神。 “宣云,”她忽然开口,“你瞧阳光这样好,”她轻声道,“你该去外面的天地看一看。” “你自幼熟读经史,应当知道皇城司是条不归路。古往今来,没有一个弄权的宦官,能有好下场。” 女娘指尖隔着窗纱,描摹着投映其上的光影。阳光透过纱孔,在她指节上留下细小的、跳跃的光斑。 她启唇轻唤,那声音里带着冬日暖阳特有的通透。 “你不像我,是个深闺妇人,困于方寸之间,犹如涸辙之鲋。你尚可著书立说,效太史公之志;亦可携琴访友,学嵇康之逸。江南烟雨可题诗,塞北风雪能入画,便是无所事事,赏遍山水又何妨?” “这天地之大,何处不能容身?你何苦因为无谓的仇恨,自囚于这方寸牢笼,这般作茧自缚?” 宋檀跪在檐下,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她的窗根。 他仰头望去,模模糊糊只能看见,她指尖的素白在光下闪烁,宛如一点将化未化的雪星。 “可......”宋檀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像是咽下了一整块烧红的炭,“我......什么都没有了......” 这句话在唇齿间碾过,带着铁锈味的疼。 在女娘诉说婆母锉磨之苦时,他心中翻涌着矛盾的情绪。既心疼她的遭遇,又忍不住怀疑这是她设计的骗局。 直到她纤指轻扬,引他望向如洗长空,他才惊觉自门庭倾覆以来,他终日怀铅提椠,心里揣着一把尖刀行走,已经许久没有注意到擦肩的晨昏暮霭,头顶的云卷云舒了。 宋檀缓缓摊开手掌,任那缕天光在掌心蜿蜒流转。 那温度让他想起许多少年往事,许多他与秋娘耳鬓厮磨的过往。 久远得像个梦境。 是的,一个梦。 醒来后,他什么都没有了。 宋檀眼底阴翳再度聚拢,他声音冰冷如寒潭。 “想来秋娘应当明白......这温暖不过是冬日的假象。再过几个时辰,日影西斜,寒气便会重新漫上来,让一切又回到冰冷的原样。而我......” 他收拢手指,仿佛要抓住那缕转瞬即逝的暖意,“终究要回到那阴冷黑暗的地方。” 宋檀倏然抬首,目光如刃,直刺向那扇雕花窗棂。 那窗纱极薄,被光线一照,几乎成了半透明的,隐约可见两道视线,在浮动的光影中猝然相接。 就在这时,疏影的惊呼,如冰锥刺破寂静。 “老夫人......您......您怎么来了?” 她特意遣散了院中侍女,就是为了方便娘子说话,没想到却害得无人通报。 何年听到婆母在外,脊背陡然绷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方才那些‘北地蛮妇’、‘粗鄙不通文墨’的怨怼,若是被婆母听去了......何年根本不敢想后果。 她与宋檀这番剖白,是交织着真心与算计的。 何年知道那日审讯时,故意拿欢好之事刺激他,扰乱他的心智,无形中也是在伤害他...... 但那是不得已之举。 平心而论,她并不愿看他活在痛苦中,被仇恨蒙蔽心智。 于是,她故意说婆母日日苛责,既是示弱,让他明白‘同体大悲’,自己婚后亦是举步维艰。更是为日后送婆母离京做铺垫。 宋檀未必会尽信她的话,但等到她设计送走婆母时,他至少不会过于阻拦。 可何年万万没想到,婆母会在此刻突然现身。 就在何年还未从震惊中回神时,廊下已传来婆母的呵斥声。 “日头都晒到头顶了,还没起来问安!你们世家大族的女儿,就是这般教养?连伺候婆母的规矩都不懂!” 她本是武将出身,即便平日里温声细语,那嗓音也浑厚有力。此刻怒意上来,更是声若洪钟,震得檐下冰棱簌簌直落。 宋檀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檐角融化的冰水,一滴接着一滴,清脆地坠落在青石地板上。 老夫人那刺耳的呵斥声,让宋檀的心,也跟着那水珠,一点点沉下去。 秋娘平日,就是被这悍妇欺负吗? 他不由抬头去看女娘。 却听女娘隔着窗纱轻声道,“母亲教训得是......”声音虚弱地发颤。 “只是儿媳方才小产,太医千叮万嘱要卧床将养三日,这才怠慢了晨昏定省......” 何年说话时,鼻尖都是酸的,眼底也泛着温热湿意。 她知道这是婆母在配合她演戏。 那些怨怼之词分明已被听去,可婆母非但没有当场发作,反倒顺着她的话头演下去。 “肚子不中用,留不住孩子就算了,还这么娇气!想当年我在北境生孩子,撕块羊皮裹了就能上马杀敌!” 老夫人说完,似乎才看到跪在檐下的宋檀,怒喝道,“这就是害我孙儿的阉人?” 不等众人反应,她已如猛虎下山般扑上前去。 “我这就打死你这畜生,为我孙儿偿命!!” 宋檀脑门挨了她一巴掌,还未反应过来,疏影已跑上前,抱住了老夫人的腰。 “老夫人息怒啊!皇城司的人打不得!” 何年仓皇间抓起狐裘披在肩上,她顾不得整理散乱的青丝,便跌跌撞撞冲出门去。狐裘下露出半截单薄的寝衣,更显得她身形纤弱。 “你还跪着干嘛?”她对宋檀道,“真要等着挨打不成?” 见他仍不动弹,她扶着廊柱催促道,“快走啊!” 宋檀踉跄着站起身,朝院门疾步奔去。 刚走几步,他忍不住回望秋娘,却看见秋娘身边的侍女,将老夫人抱得死死的。 那老妇虽骂骂咧咧,却始终挣脱不开,想来秋娘应当无事。 而秋娘没有要他性命,庆帝那边,他就能交差了。 毕竟天子是将他的性命,交由秋娘任意处置,而不是其他人。 待宋檀离开后,何年才轻舒一口气,低声道,“母亲,进屋里说话吧。” 暖阁内,何年绞着手中的帕子,面露愧色,“母亲,方才那些话,都是说给宋檀听的。如今天子重用鹰犬,儿媳实在担心母亲在京中的安危,故而胡诌母亲日日苛待我,为日后送母亲离京埋下借口......” “我省的。”老夫人出声打断她,“我知道秋娘品性,断不会无故乱说。你那般言词,自然有你的考虑。” 第171章 她粗糙的手掌,轻抚过儿媳的发顶,“仲石出征前特意嘱咐过,府中诸事都要听你安排。” 何年闻言一怔,却见老夫人神色凝重起来,“唯独这件事,母亲不能依你。“ 她挺直腰板,眼中闪过战场上的锐利。 “要回北境,也该是你去。我这把老骨头,活着能陪你们说说话,死了正好去见你公爹,岂不两全?何故还要费力折腾?” “更何况,”老夫人轻笑道,“本朝以孝治天下。就算那昏君再糊涂,也没有无故诛杀功臣母亲的道理!” 何年握住老夫人的手,温声道,“母亲既不愿离京,那我就再想想别的法子。”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深沉的忧虑。 母亲似乎以为,即便是九五之尊,行事也当遵循天理人伦。可何年比谁都清楚,史册上的帝王无非两种:一种如唐宗宋祖,畏天命、畏人言,愿在青史上留个圣君之名;另一种则如隋炀商纣,既破其罐,索性摔个彻底。 自宋家倾覆以后,何年便敏锐感知到,那御座上的君王,分明正在妄图挣脱,这重重礼法的束缚。 而在这王权至上的世道,一旦帝王决意放纵,什么孝道纲常,什么功臣遗孀,都不过是蝼蚁罢了。 除非闹到民怨沸腾、烽烟四起,否则这天下百姓,谁不认定坐在龙椅上的就是天命之子?就像前朝那位暴君,史书上不也照样写着,‘承天受命’四个字吗? ..................... 此时此刻,大宁的天命之子,斜倚在蟠龙榻上,手中琉璃盏里的琥珀酒液,晃出细碎金光。 他醉眼微醺地睨着宋檀,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你害得小沈氏落了胎,她竟能容你全须全尾地回来?” 宋檀一袭簇新内侍服跪得笔直,衣襟上银线绣的云纹,泛着森森冷光。 他这身打扮,与在将军府时判若两人。 那时他故意弄散鬓发,让官袍沾满泥渍,连靴帮都蹭得灰扑扑的,好叫自己看起来更加可怜。 而面见天子前,他特意换了身新衣裳,交领处严丝合缝地贴着脖颈,束腰的犀角带将身形勒得如修竹般挺拔,连袖口的三道褶都熨得棱角分明。 殿中明珠辉映,更衬得他面容如玉,哪还有半分狼狈相。 庆帝眯起醉眼,指尖摩挲着琉璃盏边缘,琥珀色的酒液,映着他晦暗不明的神色。 “朕倒是好奇,她既然待你有情,怎么你一问话,她腹中胎儿就没了?” 他忽然倾身向前,龙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闪过一道寒光。 “莫不是......你不愿意让她怀上李信业的孩子?” 宋檀知道庆帝近来多疑,立刻以额触地,辩解道,“陛下,奴才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故意耽误陛下的大事!实在是秋娘向来娇弱,皇城司又阴冷潮湿......” 他抬起头时,眼中恰到好处地泛起红丝,“是奴才考虑不周,奴才愿意将功补过。” 宋檀缓缓直起身子,双手交叠置于膝前。 “奴才知道,陛下近日为两桩事烦忧。周家旧部势力盘根错节,沈尚书又力荐王公入阁。” 他直视庆帝时,眸中闪过一丝锐光,“奴才有办法,解决陛下的燃眉之急。” “什么办法?”庆帝把玩着手中的酒盏,被他勾出三分兴致。 宋檀微微前倾身子,声音如丝绸般滑入庆帝耳中。 “陛下,近日宫女与侍卫私通之事,已令周佑宁如芒在背。依臣之见,待其惶恐自请出宫之时,陛下不妨面露难色,以太后娘娘年事已高、需至亲陪伴为由,温言挽留,以显天家恩德。” 他略作停顿,继续道,“届时,陛下可顺势赐婚昭怀公主。驸马都尉位列超品,公主府又毗邻宫禁,既全了周公子侍奉太妃的孝心,又彰显陛下对周家的特殊恩宠。如此安排,朝野上下必当称颂陛下仁厚。” 庆帝手中酒盏,忽然停止转动,他意识到此计的毒辣之处。 “按照本朝律例,驸马既尚公主,即为公主之臣,不得入朝堂预朝政。陛下明升实降,看似恩宠,实断仕途。纵周家树大根深,周佑宁也再难染指半分权柄。” 庆帝眼中精光一闪,放下酒盏,大笑道,“好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只是......”他眉头微蹙,“昭怀年长周佑宁三岁,且身染恶疾,这......” 宋檀躬身道,“陛下,民间素有‘女大三,抱金砖’之说。至于公主贵恙......”他意有所指道,“据臣所知,自三皇子入狱后,公主凤体已渐康复。” 见庆帝仍有疑虑,宋檀继续道,“若陛下仍不放心,不妨借此次整顿宫禁之机,坐实他们之间的......私情。” “如此甚好!”庆帝立刻展颜,“卿果然机敏,此事便交由你全权处置。” 宋檀伏身谢恩,“臣领旨。至于陛下忧心的第二桩事......” 他声音渐沉,“朝臣们逼迫陛下任用王公入阁,陛下若是照办了,日后必受制于人。届时废除皇城司之议再起,陛下恐将......形同傀儡。” 他话音一顿,眸中幽光闪烁间,划过一丝令人心惊的暗芒。 “陛下之所以处处被动,究其根本,皆因陛下手中缺少,制衡朝臣的棋子!” 宋檀整肃衣冠,郑重叩首道,“陛下承天景命,统御四海,然六宫虚位,中宫久旷,此非社稷之福也。臣斗胆进言,请开选秀之制,广纳淑媛,以固国本。” “选秀女入宫,可稳朝局而制权臣。陛下试想,若使朝中重臣嫡女入侍宫闱,则其为保女儿荣宠,自当敛翼俯首,听命于陛下。” “而广纳秀女,方能开枝散叶,可衍皇嗣而绝觊觎。陛下正值春秋鼎盛,然东宫未立,难保宵小不生觊觎之心。唯有早立储君,方能安天下臣民之心,固陛下万世之基。” 庆帝听罢,眼中骤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 “有趣......当真是有趣至极!”他缓缓直起身子,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的畅快 “宣云啊,宣云......”庆帝走到宋檀身边,俯身捏住他的下巴,“你可知你姐姐,过去常常对朕说什么?” 天子袖间的龙涎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庆帝幽幽道,“她常对朕说,天子当勤政爱民,不可沉溺女色......” “没想到......”他眸光跳动如野火,“如今你却劝我广纳女色......” 不等宋檀回应,庆帝松开手,朝着薛公公吩咐道,“拟旨!即日着礼部筹备选秀事宜。至于人选......” 天子抬头时,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就按宣云所言,优先考虑朝中重臣之女。” 宋檀伏在地上,看着庆帝的龙靴从眼前掠过。那双靴子上绣着的五爪金龙,此刻正张牙舞爪,仿佛要撕碎所有枷锁。 第123章 ◎身不由己◎ 岁末的最后一个早朝,庆帝身着绛纱袍,头戴通天冠,端坐在文德殿的御座之上。 殿角金猊炉吐着龙涎香,青烟袅袅间,群臣按班次鱼贯而入。 不一会,殿中朱紫公服次第展开,在金砖地上铺就一片锦绣。 庆帝强忍着颅内的阵阵刺痛,抬手道,“众卿平身。”声音里带着宿醉后的沙哑。 连日来的心绪郁结,让他愈发沉溺于琼浆玉液。此刻酒意未消,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坐姿,让通天冠垂下的玉旒,遮掩住眉间的倦色。 整个早朝,他都以手支颐,神色淡漠地俯视着殿中群臣的争论。 曾几何时,他会为每一个奏议焦虑不安,为每一句谏言辗转反侧。而今,他发现自己竟能如此疏离地坐在御座上,恍若在观赏一场皮影戏。 那些往日让人夜不能寐的朝堂纷争,此刻看来,不过是蝼蚁争食般的无聊把戏。 这种抽离感让他既陌生又愉悦,就像从一场漫长的梦魇中醒来,冷眼旁观着梦中那个惶惑不安的傀儡皇帝。 等到群臣奏议完毕后,他才站起身,环视殿中诸人,缓缓开口道,“朕承天命御极以来,夙夜忧勤,惟恐负先帝之托。然中宫之位空悬,恐非宗庙之福也。” 威严的声音,在文德殿回荡。 不等群臣揣摩明白圣意,侍立在御阶下的入内内侍省都知,已展开明黄绫诏书,高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乾坤定位,阴阳协和,今皇后之位虚空,六宫无主。着即开选秀之制,着令三品以上官家年十六至二十岁嫡女,具名呈报礼部,择贤良淑德者入宫侍奉。钦此。” 庆帝抬手示意都知退下,犀利目光扫过殿内众臣。 “此次选秀非同小可,入选者皆有望承继凤位,母仪天下。朕望诸卿以国事为重,莫存私念。” 众臣闻听天子此言,神色各异。有面露喜色者,亦有眉头紧蹙者。 那些真心疼爱女儿的,此刻心中苦涩难言。谁愿将掌上明珠送入深宫,从此骨肉分离? 而如张贞这般汲汲营营之徒,却只叹圣旨为何只让嫡女入选。他有六个女儿,恨不能都送入后宫,替他笼络圣心,铺就青云之路。 第172章 庆帝冷眼旁观众人反应,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礼部即日筹备选秀事宜,务必严谨周全。” 礼部尚书沈清介,正待要站出来领命,御史中臣郭路,已率先开口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他手持象牙笏板出列,在青砖地上重重叩首。 “陛下选秀以充后宫,本是圣明之举。然臣斗胆进言,今岁南方雪患未平,北境边陲军饷未足,若此时大选秀女,恐非社稷之福。” 他深吸一口气,笏板上已见汗渍。 “《礼记》有云:国君不乘危,不徼幸。臣请陛下暂缓选秀,待来年丰稔之时......” 他话未说完,庆帝眼中已闪现一丝烦躁,和掩饰不住的厌恶。 “正是体恤生民多艰,朕才没有大肆选秀,仅限三品以上官员嫡女。既不扰民,又不动摇国本,郭卿何故如此危言耸听?” “况且,”庆帝目光如刀,接着道,“后宫秽乱频发,太后却年事已高,有心无力。且新春将至,太后还要操持宫宴。诸位卿家府中尚有主母掌事,朕身为一国之君,却连个执掌六宫的人都没有!!!” 说到此处,他突然看向郭御史,冷笑道,“郭御史既然这般忧国忧民,不如去替朕分忧?南方雪患严重,朕就命你即日启程,督查王公赈灾事宜。省得你整日盯着朕的私事关心!” 郭路闻言,獬豸冠猛地一晃,面色瞬间惨白。 让他南下赈灾,无异于要了他的老命! 沈清介有心缓解君臣僵持,站出来恭敬道,“陛下圣明,臣谨奉诏,即刻着礼部筹办选秀事宜。” 他稍作停顿,又温言进谏,“至于新春宫宴,若陛下忧心太后操劳,臣可遣礼部礼官入宫协理。” 庆帝拂袖道,“不必了。沈卿还需筹备元日大朝会,后宫之事自有内廷处置。” 说罢起身,摆了摆手道,“退朝!”腰间玉带上的金銙叮当作响。 群臣纷纷伏拜在地。 庆帝大步离去的身影在晨光中拉长,只留下跪着的朝臣们,面面相觑。 郭御史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心如刀绞。 他膝下唯有静姝一女,自幼性子娴静。这两年及笄后,夫人才开始带着她参加些闺阁聚会,正悄悄相看着合适的人家。 若入了那深宫禁苑......他不敢再想下去。 沈清介起身整了整袍服,见郭御史仍跪伏在地,不由得暗自叹息。 近来天子行事愈发独断。选秀这等大事,竟不与朝臣商议就直接下诏。这分明是告知,而非征询。 君王乾纲独断本非吉兆,可这选秀、肃清后宫,说到底都是天子家事。他们这些外臣,又能置喙什么呢? 沈清介缓步踱出殿外,眉宇间的忧虑更深了几分。两个儿子紧随其后,脸色也不好看。 待坐上自家马车后,沈初轩才压低声音道,“父亲,三娘是否也要报名参选?” 沈清介沉重地点了点头。 三娘本是庶出,因性子乖巧恭顺,得夫人喜爱,便记在了嫡母名下。原想着能许个更好的人家,谁曾想反倒要送进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也不知道夫人得知此事后,会作何反应? 沈初明闻言,脱口而出道,“幸好秋娘已经出阁了......” 话一出口便自觉失言,偷眼去瞧父亲脸色。却听沈清介也轻叹道,“是啊,幸好秋娘已经出阁了。” 沈初明心头一热,正欲说父亲果然更疼秋娘,却听沈清介继续道,“三娘性子沉稳,若是她入宫,虽然令人不舍,倒也不必过分忧心。” 三娘未必得宠,但不至于给家中惹祸。 至于秋娘...... 沈清介眼前浮现出女儿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和那烈马般的性子,不由得摇了摇头。若她入宫,怕是早晚要闹出祸事来。 青帷马车缓缓停在沈府门前,沈清介刚踏下轿凳,便见廊下立着个杏色身影。 何年裹着织锦斗篷,领口一圈白狐毛衬得她笑脸愈发夺目,此刻正朝门外张望,等着父兄回府。 “胡闹!”沈清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眉间皱出深深的沟壑。 “小产才过多久,就敢冒着风雪回来?太医开的方子可都按时用了?” 何年绞着斗篷系带,委屈道,“女儿知道父兄挂心,特意回来让您们瞧瞧......” 说着轻巧地转了个圈,藕荷色裙裾在雪地里绽开。 “父亲且看,母亲日日遣人送来的千年老参、血燕窝,女儿都按时用了。如今气血充盈得很,就是骑马射箭也不在话下。” 沈清介仔细端详,见她双颊确实透着血色,这才稍缓神色,却仍板着脸道,“纵是如此,也不该任性妄为。” 二兄沈初明也走上前,伸手替她拢了拢斗篷,“快进屋去,仔细着了凉。” 何年撇撇嘴,挽住二兄的手臂往屋里带。 转过影壁,就见厅堂里的沈夫人,正指挥侍女们布菜。 蒸腾的白雾,模糊了窗上的冰花纹。 炭盆噼啪作响,众人正要落座用膳,老管事却急匆匆跑来,禀告道,“老爷,街上刚贴了皇榜,说是要在三品以上官家选秀女......” “选秀?”何年手中的银箸一顿,“这寒冬腊月的时节?” 沈清介叹了口气,“后宫无人主事,太后年事已高,新春宴又迫在眉睫,圣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原想等家宴过后再提此事,可如今皇榜既出,怕是早已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沈清介看着满桌精心准备的菜肴,却已失了胃口。 朝会刚过,皇榜就贴了出来,天子这是在提醒朝臣们:皇命已下,再无转圜余地。 也是在警告朝臣们,他心意已决的事情,朝臣们也无资格置喙。 何年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禁军接连查出后宫秽乱之事后,庆帝分明在刻意架空周太后,连诰命夫人的册封礼都绕过慈宁宫,怎的突然又让年迈的太后操持新春宴? 若当真体恤太后,宫中没有皇后,还有贵妃、贤妃,何须劳动太后?而且这种宫中宴席,月余前宋皇后就在筹备,现在只剩收尾的工作,哪里需要费神费力? 更蹊跷的是这时节选秀...... 何年脑中辗转回思,不得其解。蓦地回神,发现家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三娘身上。 向来安静温顺的庶妹,此刻攥紧了帕子,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慌。 她这才恍然,自己一心琢磨着天子此举的背后深意,却忘了按皇榜要求,三娘正是适龄待选的官家女。 “三娘不能去。”沈夫人突然放下银箸,发出‘叮’地一声脆响,“我已在为她相看人家,心中已有......” “母亲!”沈初明急声打断,“这可是皇榜昭告天下的事,岂是能随意推拒的?” 沈尚书望着满桌菜肴,最终只疲惫道,“先用膳吧。” 这短短四个字,却像一把钝刀,磨在每个人心口。 饭毕,沈尚书带着两个儿子匆匆去了书房。沈夫人红着眼眶,紧紧攥着三娘冰凉的手往暖阁走。 何年与两位嫂嫂对视一眼,也默默跟了上去。 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沈夫人将三娘搂在怀里,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大儿媳王氏忙递上帕子,“母亲且宽心,三妹妹性子沉稳......” “你懂什么?”沈夫人突然激动起来,“那宫里吃人的规矩,步步都是陷阱,三娘这般绵软的性子......”她颤抖着抚过三娘的发髻,”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将你记在我名下......” 二儿媳小王氏,轻轻按住大王氏的手,示意她体谅婆母此刻的心情。 见婆母实在哭得伤心,她也只能柔声劝道,“母亲且往好处想想,若能得个位份,也是光耀门楣......” “胡说!”沈夫人猛地抬头,眼中泪光闪烁,“她父兄若是有出息,那才叫光耀门楣。那些个把女儿送进宫求富贵,妄图拿女儿攀附权贵的,和卖女求荣何异?” 何年站在窗外,望着越下越大的冬雪。 嫂嫂和母亲的话飘进耳中,她心头愈发清明:庆帝此举,分明是要借选秀之名,行挟制之实。 那些送入宫中的贵女,都将成为牵制朝臣的棋子。 三娘若入了宫,沈家从此就算不是被捏住命脉,至少父兄行事也要更加忌惮...... 而沈家如此,郭御史那里...... 何年冷不丁开口道,“三娘若是不愿意进宫......我倒是有法子......” 她想起三娘前世,嫁给一个外放的录事参军,姓陆,名修武。家世门第虽不显赫,却是个重情义的。 前世沈家败落时,他对三娘不离不弃,想来两人应当十分恩爱。 何年迎着母亲和三娘的目光,幽幽道,“眼下若贸然说有婚约,难免落个欺君之罪。不如找个门第低微的人家,就说三娘春日游湖时不慎落水,被其所救。两家私下有了口头之约,只因对方尚未建功立业,故而未敢声张......” 第173章 她看向三娘,轻声道,“只是这般行事,三娘日后怕是要嫁得寻常些。若你愿意......” 何年顿了顿,“我认得禁军一位陆校尉,虽家世不显,却是个端方君子。” 暖阁内一时寂静,只有银骨炭偶尔爆出几声轻响。 沈夫人虽心有不甘,但想到深宫险恶,终是擦了擦眼泪道,“门第低些也无妨,清寒些也不怕。大不了......” 她握紧三娘的手,“到时多备些嫁妆便是。” “我不愿意!”三娘苍白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手指死死绞着帕子,声音细如蚊呐,“我不喜欢武夫。” 她垂眸掩去眼中的委屈。这位嫡姐素来喜欢压她一头,如今自己嫁了武将,便要她嫁给自己夫君的下属。 可她不喜欢武夫,从小到大,她喜欢的都是宋小郎君那样,皎皎明月般的清贵公子! “母亲不必为我忧心。”三娘强自镇定道,“女儿容貌寻常,未必能入圣眼。再说,即便入了宫......” 她咬了咬唇,“女儿定会谨言慎行,绝不连累父兄。只是......” 她声音渐低,带着哭腔,“只是女儿以后,再不能侍奉母亲膝下了。” 三娘说完这番话,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单薄的身子倒在沈夫人怀里。 沈夫人将她紧紧搂住,哭得肝肠寸断。 两个嫂嫂侍立一旁,三娘那句‘不喜欢武夫’说出口后,她们便已听出话中机锋...... 此刻看着母女相拥的场景,忍不住偷眼去瞧何年的神色。 何年神色平静。 她早知道母亲更疼三娘,更疼这个亲手教诲,亲自养育的乖顺女儿。 但她不在意这些了,满心只想着如何破解庆帝的杀招。 正欲寻个由头告辞,忽见三娘的亲母周姨娘,闻讯后跌跌撞撞赶来。 那瘦弱的身影,在暖阁门前陡然停住,她颤抖的双肩抵着门框,望着里面相拥而泣的母女,只能死死捂住嘴,不让哭声从指缝溢出。 仿佛作为生母,连痛哭的资格都没有。 “姨娘来了?”何年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为她让出位置,随即牵着两位嫂嫂退出暖阁。 身后传来愈发悲切的哭声。 二嫂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想到她刚失去孩子,巴巴回家又看见这一幕,柔声劝道,“秋娘别往心里去,婆母只是一时情急......” “嫂嫂放心,”何年轻轻回握,“我都多大了,早就不计较这些了。” 她长大了,不会看见母亲抱别人,就拈酸吃醋使小性子。 当然,也不会再需要母亲的怀抱了。 辞别嫂嫂后,马车刚驶出巷口,何年便掀开车帘对驾车的湛卢道,“去安排一下,我要见周佑宁。” 湛卢会意地点头,“夫人,前面有间香料铺子,夫人不妨先去逛逛。” 何年虽然心有疑惑,还是让马车停在了御街旁。 她信步走进一家铺子,连名字都没细看,只是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柜台上的香囊,余光却在打量四周。 一刻钟后,掌柜笑吟吟上前道,“娘子好眼力,这批安息香是今早才到的。后头还有些珍品,娘子可要一观?” 何年知道玉京城生意最好的拣香铺面,蔡公公是背后的东家。但这家小香铺名不经传,现在看来,竟也是周家的暗桩。 何年跟着掌柜穿过回廊,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一室暖香扑面而来。 逆光中,月白长袍的小郎君转过身,腰间青玉随着动作轻晃。阳光描摹着他清隽的轮廓,修长的眉宇下,那双含笑的凤眼如墨玉般深邃。 “周小郎君?”何年微微一怔。 她虽与周佑宁书信往来多时,这却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周佑宁执礼时袖口垂落,他温和回礼道,“李夫人。” 何年见他如此轻易出宫,不由蹙眉道,“你该不会......已经自请离宫了吧?” 周佑宁听她此言,便知他已经洞穿庆帝的把戏,摇了摇头,“尚未离宫。庆帝以姑母需人照料,且要筹备新春宴为由,命我过完元日再搬。今日只是借故出来办事。” 何年眉头微挑,露出不解的神情。 “按理说,秽乱宫闱一事,就是为逼你离宫而设计,怎么现在你自请离宫,庆帝反而要挽留?还要等你过完元日.....这件事拖得太久,到时风波已然平息,他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她眼波流转间,忽然抬眸,似想通什么,“除非,在此期间,他们打算诬害你,而且......和秽乱宫闱有关?” “与秽乱后宫有关?”周佑宁凤眼微眯,“莫非栽赃我私通宫女?” “区区宫女怎够分量?”何年指尖轻叩案几,“若是诬陷你与宫女私通,顶多让你纳为妾室,伤不了你根基。除非......” 她声音一沉,“除非是宫里的娘娘们。若你私通天子嫔妃,那才是死罪!” 话毕又摇头道,“也不对。若要诬陷你与嫔妃有染,早该借‘秽乱宫闱’案之机,一并发难,何必等到年后?岂不是打草惊蛇?” 何年脑袋高速运转着,她突然想到当日宋檀也是如此,意图玷污郭小娘子,然后顺理成章娶她为妻...... “我明白了!”何年眼中精光闪烁,“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是要故技重施,诬你与宫中女子有染,然后逼你娶亲......” “可这个节骨眼上,他们为何要你娶妻?宫里你可以娶的人有谁?” 宫里...... ‘啪’地一声,所有线索在此刻串联起来。 何年倒吸一口凉气,不可思议道,“只有公主......是了.....他们要你娶公主!” 何年脑中无比清醒,也无比笃定,“他们要你娶公主,娶了公主你就是驸马。驸马都尉不得参政,表面风光,实则断你仕途!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原来如此......”周佑宁手中茶盏一顿,钦佩道,“李夫人果然慧识过人!” 他终于想明白了全部关窍。 “现在看来,秽乱后宫只是铺垫,让众人觉得宫内若是有外男,便很容易发生秽乱之事。如此先入为主的印象一旦形成,届时,我若是与公主......那便显得顺理成章了......” 何年冷笑一声,唇角是压不下的蔑视。 “如此看来,庆帝忽然放权,让太后主持新春宴,就是因为宫宴上昭怀公主会出席,而太后操持此事,你必会从中协助......如此,就有了为你和昭怀做局的机会......” 何年终于弄清楚庆帝的意图,她挑眉望向周佑宁,“那你......可有破局之法?” 周佑宁沉吟片刻,轻笑道,“将计就计!我确实需要娶妻,但不能是昭怀......” “那是谁?”何年一脸狐疑。 周佑宁低垂眉目,抚摸着手中杯盏。 “李夫人可知,庆帝已经下了选秀的圣旨,郭御史的女儿郭静姝,也在选秀名列。庆帝必然会选中她,而郭御史必然不舍女儿入宫,如此,不如顺着他们的谋划,让我娶......” 他后半截话没说出口,何年也知道他的意思。 “这确是上策。” 何年眸光微动,“只是......郭小娘子会愿意吗?” 周佑宁唇畔挤出一抹苦笑,“我日后......定会好生待她......” 第124章 ◎终得往生◎ 李信业出征在外,将军府的除夕家宴上,只有何年与婆母两个女主人。 何年亲手为老夫人斟了屠苏酒,几个贴身侍女也被她拉着入了席,一屋子女眷说说笑笑,年夜饭倒也吃得热闹。 吃完饭后,何年想起周佑宁的委托,站起身道,“母亲,今日外面热闹,听说大相国寺的傩戏班子出来了,御街上还扎了九丈高的鳌山灯楼。我约了郭小娘子去逛夜市。母亲也一道去吧?” 老夫人笑着摆手,“你去顽吧,我年龄大了,在家里烤火守夜更自在!”说着往何年手里塞了个手炉,“仔细别冻着。” 戌时三刻,将军府的马车碾过积雪的街道。何年掀开车帘望去,整座玉京城仿佛泡在火海里。 各家檐下都悬着红纱宫灯,酒肆门前扎着彩楼欢门,更有富户在院墙上挂出连绵的琉璃灯山,远处傩戏的鼓点也隐约可闻。 “夫人,郭府到了。”湛卢勒住缰绳,马车在青石板上碾出细微的声响。 与别家张灯结彩的热闹不同,郭府门前只悬着两盏红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待门僮通传后,郭夫人匆匆迎出门,“李夫人来了......” 她脸上堆着笑,眼角却带着未消的愁绪。 “寒舍简陋,虽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总归要进来喝口热茶才好......” 何年搭着她的手下了车,“夫人太见外了,唤我秋娘便是。” 她抬头望了望月色,离约定的时辰尚早,便随着郭夫人穿过略显冷清的庭院,往正厅走去。 “静姝正在更衣,稍候便来。”郭夫人执起青瓷茶壶,“这是今年春,圣上赏赐的雨前龙井......” 第174章 她说完一顿,似乎也意识到那个时候,天子还是很看重言官的。 琥珀色的茶汤倾入盏中,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眉间的愁思。 何年接过茶盏,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寒暄道,“郭御史想必还在宫中赴宴吧?” 她自然知道除夕宫宴的规矩,三品以上官员都要入宫伴驾,与天子共度家宴。而明日的大朝会,才是宴请满朝文武的正宴。 正因朝中重臣皆赴宫宴,禁中上下忙得脚不沾尘,她才特意选在这个时辰,安排周佑宁与郭静姝相见。 郭夫人听她问及夫君,温声答道,“尚未归来。今岁除夕,就只我与静姝母女二人......” 她唇角泛起一丝苦笑,“老爷爱书成痴,平日年节就算不进宫伴驾,也是用完膳就去看书了。这些年若不是心系朝局,他早想辞了这身官袍,终日与典籍为伴了......” “至于长嫂......”郭夫人声音低了下去,“自那件事后,她就嚷嚷着要去庵里做姑子,被我好生劝住了。” 她望向后院方向,窗纸上不见半点光亮,“如今连年夜饭都不肯出来用,终日闭门不出......” 郭夫人轻叹了一口气,“待静姝嫁出去了,这个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了......” 她话音未落,郭静姝已款步而来。 何年抬眼望去,不由一怔,总觉得今日的郭静姝,似乎和以往不一样。 她一袭藕荷色织金褙子,衬得她气质沉静而文雅,往日总是低垂的眸子此刻清亮如星,那股子书卷气,终于从怯懦中挣脱出来,整个人如明珠拭尘,光华内敛。 与何年互相行礼后,李夫人牵着女儿的手,轻轻放在何年掌心。 “秋娘,我们静姝向来腼腆,诸事......就烦劳你了。”话未说完,泪已先落。 何年稳稳接住那双瘦削的柔荑,保证道,“夫人放心,我定会护静姝周全。” 何年牵着郭静姝坐进马车,待马车辘辘前行,周围嘈杂声起后,她才打量着对面的女娘,柔声道,“静姝,你可想清楚了?” 郭静姝正撩着车帘望向窗外,街市上的灯火在她眸中跳动。 她转过头来,唇角噙着一抹淡笑,“我想清楚了,这是唯一的出路。” 何年眸中难掩诧异。毕竟,她与周佑宁素未谋面,就算是为了躲避选秀,婚姻大事,她也不该如此反应。 “你......不介意他曾出入南风馆?”何年试探着问。 郭静姝放下帘子,面无波澜,看不出任何情绪。 “选秀圣旨下来次日,他便修书与父亲,信中坦言昔日为北梁细作时,确曾委身南风馆,却只是权宜之计。他说那些只是逢场作戏,从未逾矩。若是得我为妻,定当以诚相待。” 街边烟火的光亮,将她侧脸映得忽明忽暗。她语气平静到好像在闲叙家常,而非自己的终身大事。 “从前父亲常说,天下仰慕他学问的后生如过江之鲫,定要为我择个才德兼备的良人。可我瞧着父亲这般学富五车、守身如玉的君子,也难免有固执迂腐之处。母亲这些年......”她指尖抚着窗棂,轻轻摇了摇头,“过得也算不得舒心。我便想着,所谓良缘,不过是将母亲的日子重演一遍罢了。” “后来......后来见宋皇后那般家世显赫、才貌双绝之人,在深宫里也举步维艰,连个孩子都不能留住,可见男子给予的情爱,左不过如此。遇上知礼的,尚能相敬如宾;若遇着薄幸的,怕是要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垂下眼帘,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弧度。 “我自知样貌平平,性子又软,比不得旁人伶俐。既如此,又何必强求什么?横竖都是要过完这一生,不过是......各有各的劫数罢了。” 窗外有卖花郎经过,叫卖声混着梅香飘进车厢,郭静姝的声音越发清冷。 “更何况,父亲如今触怒天颜,即便只是因为性子耿介,不懂变通,在陛下眼中也已成忤逆之臣。我若入宫,只怕......只怕......连做个摆设都不能。” 她唇畔挤出苦笑,“嫁给周佑宁后,我想劝父亲致仕归乡。他年事已高,带着母亲过些安稳日子......”她声音渐低,“至于我......既然都是要过完这一生,那便......如此活着吧!” 何年心头一震,不由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看似温婉的姑娘。她那双如秋水般澄澈的眸子下,竟藏着这般通透的世情洞见。难怪古人云‘静水无波,而涵万象’,往日竟是自己小觑了她。 “你既已想得这般明白,我便放心了......”何年握了握她的手,“我还担心你心悦宋檀,不肯......” 话到此处,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陡然止住,“是我多虑了!” 早知郭家小娘子是这般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当初那些弯弯绕绕的算计,倒显得多余了。 可提起宋檀时,何年还是在她面上,捕捉到一抹古怪的凝滞之色。 见何年目露疑惑,郭静姝低声道,“万寿节那日,我在皇后宫中事,不慎将姐姐送我的香囊遗失了。回府后,许是亲眼目睹宋皇后小产受了惊吓,我一连数日精神不振。姐姐得知后,不仅重新缝制了香囊,还特意放入从大昭寺求来的护身符,为我消灾祈福。当夜我心中惧怕,便将香囊紧抱怀中入睡,夜里竟然做了一个十分古怪的梦......” “什么梦?”何年忽然倾身向前,心头不自觉地揪紧。 “说来实在荒唐......”郭静姝眼神飘忽,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颤动的阴影。 “我梦见元和三年的冬至日,你邀请一众贵女去将军府小聚。而我......竟死在你们府上的白莲塘中......” ‘啪嗒’一声,何年碰倒了一旁的杯盏。 “我也做过这个梦......”她倒吸一口冷气,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醒来后我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你我未曾有过交集,你为何那般讨厌我,为何要跳入冰冷的湖水里。任由我说破嘴,也没有人肯信,我当时并不曾为难你......” “你既做了这个梦......”何年眼里映出几分急切,“可否告诉我,梦里你为何要跳湖?” 烛花‘噼啪’爆响,郭静姝望着两人交叠的双手,迟疑道,“其实......” 那段梦魇般的记忆,像一根倒刺般深深扎在她心底,每每想起都让她喉头发紧,眼眶发热。她脸涨得通红,羞于启齿那可怖的经历。 可当她抬眼看向女娘关切的目光,又想起父亲遭人构陷时,是眼前人雪中送炭;皇后宫中也是她护自己周全,就连这次的事情也全赖她帮忙...... 郭静姝垂下眼睫,避开女娘灼灼的目光,半响,才道,“其实......” 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其实......是因为你身边的李妈妈,递给我一面菱花镜。” 郭静姝强忍着哽咽,艰难道,“她说......说是娘子命她交给我的,让我对着镜子......看清......看清自己几斤几两......” 话至此处,她猛地咬住下唇,将失控的泣音咽回喉咙。 “菱花镜?”何年不解,“我未曾如此交待李妈妈,定然是她从中挑拨。可你为何因这句话,就折了自己性命?” 郭静姝指节捏得发白。 她也是死后才知,沈娘子并不知情。且沈初照的奶娘李妈妈,现下就因构陷主子关押在御史台,这等恶毒仆妇的话,自然不能信。 “那面手镜.....”郭静姝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让我想起最不堪的遭遇。我当时只当你们是一伙的,故意拿这个来羞辱我.....羞愤之下,我就......” 何年敏锐地察觉到她话中的异样,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他们是谁?” 郭静姝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在衣衫上洇出湿痕。 “梦里,我去西园雅集淘些古籍,总能在那里遇见宋家三郎。他待人接物温润如玉,言谈举止皆是君子风范......” “而且......”郭静姝顿了顿,才接着道,“家父身为御史中臣,因直言进谏得罪了不少权贵,那年上元夜宴,便有权贵之子借酒装疯,当众发难于我。是宋小郎君挺身而出,替我解了围......”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恍惚,映着眼底水光潋滟,颇有物是人非的感慨之态。 “我只当他是正人君子,故而从未防备什么......” “后来......”郭静姝的声调几乎破碎,“他时常借故与我攀谈,渐渐熟络起来。直到......直到那日他邀我去画舫赏湖光雪色......”她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明知不妥,却还是......” 郭静姝的叙述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喉咙。何年看着她的脸色瞬间惨白,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尽了。 “结果等在那里的......等在那里的......不是宋小郎君,而是他的兄长宋鹤。宋鹤说我父亲不知天高地厚,既然敢处处为难宋家,那他便要,便要让宋家的下人们......都来尝尝郭家女娘的滋味......” 郭静姝的瞳孔剧烈收缩,单薄的肩膀,颤抖如同风中残烛。 第175章 “他说的那些话......”郭静姝死死闭着眼睛,泪水却还是从睫毛间渗出,“比这还要龌龊千倍万倍......他说要让我成为这世上最肮脏的女子,要让我父亲......让父亲这个以清正闻名的孤臣......沦为天下的笑柄......” 话未说完,她已忍不住干呕起来,仿佛要把那些肮脏的记忆都吐出去。 何年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却摸到一手冷汗。 “没事的,都过去了......”何年将人一把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声音温柔却坚定,“那只是个噩梦,今生绝不会重演。” 但她心里知道,那不是噩梦,那是郭静姝的前世。 何年垂眸看着怀中哭泣的人,想到自己虽未重生,却因李信业重生的缘故,这才忆起前世种种。所以......郭静姝,大约也是因着自己所赠香囊,乃至圆明法师亲手加持的护身符,冥冥中牵动因缘梦到前世罢......” “静姝,你若实在难受,就不必说了。”何年用绢帕轻轻拭去她额角的冷汗,柔声道,“你只需告诉我,那镜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何年实在想不通,将军府中,为何她看一眼镜子,就投湖自尽了。 郭静姝的嘴唇哆嗦着,每个字都宛若血肉里生生剜出来的,听得何年也心惊不已。 “那画舫里......四壁都嵌着铜镜......他们按着我的头......逼我......逼我看着镜中的自己......” 泪水砸在何年手背上,烫得惊人。她能感受郭静姝所经历的非人折磨。 何年突然将人紧紧搂住,心疼道,“莫要再说了。” 怀中的身躯剧烈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幼兽般的哀鸣。 “那些下人们行事时......宋鹤就倚在......倚在描金铜镜旁......” 她的声音绝望般平静下来,“他一笔一笔......将我的不堪......绘成了春宫图......事后我......我本想一死了之......可他却说......若我敢寻死......就把这些画......散到全京城的勾栏瓦舍......让天下人都看看......” 何年心头骤然雪亮。 宋鹤此人,本就是个以摧折人心为乐的衣冠禽兽。他不仅要玷人清白,更要诛心毁志,这才刻意令静姝,在铜镜中目睹自己的不堪。而那面菱花手镜,已然化作她挥之不去的梦魇,成了刻进骨髓的禁忌之物。 而宋鹤深谙此道,将军府的莲花池旁,他只需让李妈妈这个老虔婆,两边虚传消息,再提前将手镜放入静姝手里,心志早就被摧毁的女娘,自然会产生应激反应。 而且,静姝还会以为,自己不堪的遭遇,早就沦为她们圈子里的笑料。万念俱灰之下,她再也活不下去了。 郭静姝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衣襟上,满眼都是憾恨与不平。 “我死以后,魂魄滞留人间不得往生,亲眼见宋鹤持着那些不堪的画作,威胁家父自绝于世,否则便将这腌臜画作散入坊间,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知道向来守礼的御史中臣家,养出了个不知廉耻的女儿......父亲悲愤交加,最终......最终只能......只能纵身跃入那冰湖......” 何年强忍着痛苦安慰她,“那不过是个噩梦罢了,梦里都是相反的。” “可那不是梦!”郭静姝突然抬头,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虽然时序错乱,但宋小郎君确实主动接近我,宋皇后确实有了身孕,大梁三皇子也如约来京......”她的语气越来越急,“只是,这些按部就班发生的事情,却产生了变故,倒像是......有人刻意在扭转因果......” 她猛然抓住何年的手腕,“是姐姐做的吗?” 何年望进她含泪的眸子,唇角泛起一丝温柔的弧度,“非我一人之功。”她将郭静姝冰凉的手拢在掌心,“但我向你保证,那些悲剧,今生绝不会重演。” 马车缓缓停在御街转角处,何年取出一个精致的鹿头面具,递给郭静姝。 “这是周小郎君亲手所制。” 灯光下可见面具薄如蝉翼,边缘绣着并蒂莲纹,内侧还衬着柔软的云纹绸,恰好能遮住她方才哭红的眼睛。 何年帮她系上丝带,指尖拂过她耳后的碎发,“待会儿你若遇见同样戴着鹿头面具的人,便跟着他走就行......” 除夕夜的御街上,各色面具在灯火中流转,成双成对的眷侣穿梭其间。 何年戴着一副赤狐面具,尖耳处缀着流苏,她先一步踏下马车,转身搀扶戴着鹿头面具的郭静姝。 她今日特意带郭静姝前来,正是为了让这对明日就要‘偷梁换柱’的年轻人见上一面,也好彼此认个脸熟,免得明日闹出什么岔子。 正行走间,一队傩戏艺人踏着鼓点而来。 为首的方相氏戴着青铜饕餮面具,獠牙在火光中泛着寒光。他手中桃木剑凌空劈砍,剑穗铜铃叮咚作响。十二名童子戴着魑魅魍魉面具紧随其后,手中黄豆如雨点般抛洒,在灯火中划出金黄的轨迹,正是‘撒豆驱疫’的古礼。 几个戴着月兔面具的小娘子,嬉笑着从她们身边掠过,身后跟着麒麟面具的郎君。 人潮涌动间,一道颀长的身影,如青松般自熙攘人群中显现。 何年不动声色地松开搀扶的手,任由郭静姝被涌动的人流,推向那个戴着鹿头面具的郎君。 她自己的狐狸面具,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很快被人群淹没。 人头攒动中,周佑宁单手虚护在郭静姝身侧,既不过分亲近,又不失体贴。 虽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青铜鹿面下,隐约可见他线条分明的下颌。行走时肩背笔直如尺量,墨色澜袍纹丝不动,在喧闹的街市上,竟显出几分超然物外的清贵。 郭静姝被身侧人护着往前走去,最后回望时,只见满街灯火如星河倾泻,那抹心安的身影,早已湮没在攒动的人潮中。 夜风拂过,她面具下的眸光动了动。 她想,她没有告诉姐姐,她是见过周佑宁的。 前世她死后,魂魄困在坟茔前,看尽月升月落,却始终不得往生。 直到第七日薄暮时分,残阳如血染红坟头积雪。一个身着玄色皇城司制服的男子踏雪而来,他腰间青玉鱼袋轻晃,禁步上的流苏泛着微光。 靴底碾碎碎冰的声响,是这寂寥坟地许久未闻的人声。 男子在碑前单膝触地,玄色大氅如鸦羽般铺展在雪地上。 他将那些画着她衣衫凌乱、承受屈辱的画作,尽数烧毁在她的坟头前。 火折子亮起的瞬间,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她忽而身子一轻,人世间的最后羁绊,都化作了灰烬。 她也随着飞灰一道消散,终得往生。 第125章 ◎原谅◎ 绵延不绝的灯海,将整条御街映得恍如星河倾泻。 何年独自伫立在长街中央,目送郭静姝的身影,渐渐消融在流光溢彩的人潮里。 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转身朝着大昭寺的方向徐步而行。 除夕夜的大昭寺,笼罩在庄严肃穆的静谧之中。 正殿内,几盏长明灯在碧霞元君座前静静燃烧,将金身映照得忽明忽暗。香炉中的青烟袅袅盘旋,在经幡间缓缓消散。 而侧殿的往生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千百盏七星烛使得殿*内恍如白昼,烛火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曳,将满堂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一排排灵位前,跪满了前来祭奠的家属。 他们有的白发苍苍,有的尚是孩童,此刻都虔诚地跪在那些刻满名字的石碑前。 檀香的氤氲中,一位老妇人颤抖着手,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饺子,央求道,“儿啊,娘包了你最爱吃的饺子......你吃一口罢......” 她粗糙的手指抚过石碑上的小字,浑浊的泪水滴落在供桌上。 一旁约莫十多岁的女童,努力将一串糖葫芦放在父亲灵位前。 “爹爹,这是你答应给我买的,现在......现在我分给你......” 何年抬手轻拢鬓边碎发,不动声色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 眼前场景其实并不悲伤,甚至可以说得上温馨。 这些家属仿佛早已将泪水流尽,此刻只是带着金黄的炸年糕、油亮的烧肉和甜品......来和死去多年的亲人一同过年而已。 灯火将灵位上的名字映得熠熠生辉,烛影摇曳间,生者与满桌珍馐的影子投在朱墙上,与袅袅香烟交织成迷离幻影。 恍惚间,阴阳两界的界限就此模糊,生死相隔的至亲在这香火氤氲中得以重聚。 何年从疏影手中接过备好的食盒,准备供奉在李老将军的灵位前。 可当她走近时,却发现灵前已摆着几样点心,显然已有人先她一步前来祭奠。 而让何年感到诧异的是,这些黄澄澄的酥皮胡饼,撒着芝麻的奶糕,分明是边关风味,与京中精致的点心大为不同。 何年怔了怔,虽觉诧异,却也未及深思,只默默添上自己带来的几样菜肴。 第176章 祭拜完毕,她起身在寺内漫步。月光穿过古柏交错的枝桠,在地上织就斑驳的银网。远处更鼓声声,与梵钟的余韵在夜色中回荡。 行至后院竹障处,何年忍不住停下脚步。 十几面竹障立在廊下,密密麻麻写满诗文。她凭着梦中记忆,很快寻到了李信业十三岁离京前的题诗。那略显稚嫩却已见风骨的字迹,时隔经年依然清晰可辨。 她没有告诉李信业,前世玉京城陷落前,她曾来过大昭寺。 那时她以为是自己害死了他,满心悔恨无处诉说。 圆明天师带她来到竹障前,指着一处绝命诗说:他十三岁去北境时,已将性命托付给了无常。 只是,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不是殁于凶险的战场,而是死于帝王的猜忌。 前世,沈初照曾咬破手指,在李信业的题诗旁,写下一手‘血题竹障,以代招魂’的《和将军绝笔》诗,而后随着最后一波逃难的人群,离开了玉京城。 何年凭借梦中记忆,将当时所和之诗如实写下。 “青锋蚀雪埋荒冢,铁甲凝霜泣夜台。若许来生酬故剑,不辞烽火照骸来。” 最后一笔刚落,忽觉身后有异。她正疑惑疏影去了何处,抬眼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自月下走来。 那人戴着狰狞的狼头面具,玄色大氅在朔风中翻卷如墨,腰间佩剑与蹀躞带相击,发出细碎的金属声响。 不等他走近,何年的心已狂跳起来。那熟悉的步伐,挺拔的轮廓......分明是李信业! 可理智又告诉她不可能,此时他应当远在北境备战才对。 男人一步步逼近,一股熟悉的雪山松木气息愈发浓烈,何年心跳如擂鼓,只觉头皮都是麻的。 等到他终于在她面前站定后,何年扶着竹障,勉强稳住身体,试探着问,“李信业?” 她声音颤得几乎打着旋,说完急忙环顾四周,生怕被人瞧见。 狼首面具下,传来沙哑的回应,“秋娘......” 不等何年反应过来,她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卷入怀中。她猝不及防撞上一堵铁壁般的胸膛。 “你疯了?”何年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这个时候回来,你不要命了?” 话音未落,便被更用力的拥抱截断。 女娘脸颊被迫贴在他心口处,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坚硬的胸肌轮廓,和难以抗拒的贲张力量。 李信业的身形比她记忆中还要高大,此刻完全将她笼罩在阴影里。 “秋娘......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不肯理我,回信也是冷冰冰的语气......” 他分明语气温软,甚至带着卑微,可心跳声如擂鼓般震着她的耳膜,炙热的气息也兜头而下,带着令人眩晕的压迫感,何年几乎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 “我路上快马加鞭走了五天五夜,就是想要来看你一眼。你若还是恼我,打我骂我咬我都可,我就站在你面前任你撒气......只是你不能,就此远了我......” 李信业的手臂,如铁箍般环住她纤细的腰肢,两人的身形差让何年几乎双脚离地。她挣扎间,手掌无意按在他胸口,那蓬勃的力量随着呼吸起伏,让她指尖发烫。 “李信业......”女娘妄图挣脱他的桎梏,“宋檀的事情,你已经惹恼了我,现在又冒险跑回京城......你......你简直做事不考虑风险,不知所谓......我不但不可能原谅你,只会更加生气......” “秋娘骂得对!”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眼尾的薄红。月光下,他的眼眸深邃如墨,却又燃着灼人的温度。 “蒺藜火球已成,半月后是北粱的冬捕节,届时我会发兵塑雪.......” 他的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呼吸交缠间,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此去凶险,生死难料......”宽厚的手掌滑到她后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我不能......带着遗憾上战场......” 温热的唇几乎贴上她耳垂,呼出的气息烫得何年神思恍惚。她忍不住偏过头,却又被他擒着后颈扳过来,逼她直视自己。 “秋娘......”他的声音分明含着哀求,可动作却强悍而霸道,“你可以不原谅我,但我不能不道歉......子时大相国寺的钟声响起,我就得离开京城了。秋娘告诉我,你怎样才能消气?” “你这是认错的态度?”何年用力推拒着他钳制的手臂,却被他顺势扣住手腕按在竹障上。 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着她,在月光下投下密不透风的阴影。 ‘我看你分明......分明就是胁迫......” 她的声音因他的禁锢而发颤,双臂却奋力扭动,妄图挣开他的手臂。 “嘶......”李信业喉间溢出呼痛声,眉头也因痛苦而拧紧。 何年这才发现,他左臂竟然包扎纱布,月光下能清晰看见,那被鲜血浸透而泛着的殷红。 “怎么伤的?”她声音陡然拔高,指尖颤抖着悬在伤口上方,想碰又不敢碰。 李信业轻描淡写地扯了扯嘴角,“试验蒺藜火球时,有个下属吓傻了站在原地......”他粗糙的指腹,这个时候还不忘抚着她的脸颊,“我总不能看他死在我眼前,飞奔着去救人时,炸伤了手臂......” 何年喉头一哽,满腔怒火顿时化作酸涩。 她不再用力挣扎,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额头抵在他完好的右肩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 “你......”声音闷在他衣襟里,带着哭腔,“你这个疯子......” 说罢伏在她怀里,竟然小声啜泣起来。 半响,她才恍然惊觉这般动静会引人注目,慌忙从他怀中抬头,像只受惊的兔子。 李信业原本被她哭得心都要碎了,此刻见她这副做贼似的模样,又忍不住低笑出声。 他俯身在她耳边轻语,“秋娘这般情态......倒像是与我私会偷情......” 何年羞恼地抬手要打,却在听到他吃痛的抽气声时猛地僵住。她突然想起往日他受伤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此刻这般呼痛,想必是伤得不轻。 见女娘神情紧张,欲言又止的模样,李信业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指尖,“放心,有暗卫在四周守着......”他温热呼吸拂过她的耳垂,“再说今夜这么多幽会的眷侣......” “李信业!”她本想询问他的伤势如何,是否上药,却被他这番混账话气得语塞。 李信业趁机将她完全拥入怀中,下颌蹭着她的发顶,温声道,“秋娘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说是抱一会,但何年不知这样被他抱了多久。 月光穿过竹叶,在他们交叠的身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欢声笑语不断,唯有这一隅,只剩下彼此交缠的呼吸与心跳。 大相国寺的钟声在子时准时响起。第一声钟鸣时,他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到第六声时,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那钟声要敲满一百零八响,而他必须在城门换防前离开。 “秋娘,保重!”他的唇轻轻印在她额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遗憾,“若你还不肯原谅我,我便是死了也难瞑目......” “李信业......”何年捂住他的嘴,“你快走吧,我原谅你了!” 李信业眸色一喜,想到承影写信告诉他,宋檀那厮贯会装可怜,夫人偏偏吃这套,叫他日后也学学。 他今日一试,果然成效显著。 不由又在她的纵容下,得寸进尺的攫住她的唇。 这个吻带着战场上冲锋陷阵般的决绝,快而急迫的渴望占有,却又在触及她柔软的唇瓣时化作无限温柔。 “秋娘?”远处传来郭静姝的呼唤,她结束后,按照约定来大昭寺会合。 何年慌忙推开唇上贪恋的吻,急忙应了一声,再回头时,身旁已空无一人。 李信业消失在黑暗中,恍若刚刚只是她的一个梦。 第126章 ◎偷梁换柱◎ 元日寅时,皇城九门钟鼓齐鸣,震碎了黎明前的黑暗。 五更天的刺骨寒意中,百官着绛纱朝服肃立宫门,在韶乐声中,行三跪九叩大礼。 庆帝高坐九重金阶之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 待到辰时正,天子摆驾延和殿,赐宴群臣。 金光璀璨的大殿之内,奢靡盛景令人目眩。 二十四盏金玉宫灯高悬殿顶,流光溢彩。而御阶之下,百张紫檀案呈雁翅排开,铺着明黄云龙纹锦缎。每张案上都摆着纯金打造的九曲连环酒壶。 庆帝端坐在金漆御座上,他身后立着两柄孔雀翎羽掌扇,扇面上用金线绣着日月星辰的图案。御案正中摆着‘山河永固’金盘,盘中堆砌着用蜜蜡雕刻的微型五岳山川。 随着众人落座后,宫女们手捧金盘鱼贯而入。盘中雪莲粉捏制的金龙栩栩如生,鳞片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这般华美盛景,映照着群臣明灿的笑颜,倒叫人恍惚觉得,朝堂上那些暗流涌动的纷争都不复存在,只余下一派君臣和乐的太平景象。 第177章 而就在前朝宴饮正酣之际,后宫的慈元殿内也渐渐热闹起来。 贵女命妇们身着节庆盛装,在女官的引领下渐次入席。 百盏琉璃灯尽数绽放,将殿顶描金彩绘的藻井映照得金碧辉煌,与殿外尚未消融的积雪交相辉映,更添几分新年的喜庆。 殿门外传来环佩叮当之声,周太后扶着周佑宁的手臂缓步入殿。 少年修长的手指,稳稳托着太后的手腕,那张如玉般温润的俊颜,在宫灯映照下更显丰神俊朗,引得满殿贵女纷纷侧目。 郭静姝抬眸望去,霎时红了耳尖,慌忙低头。 昨日二人戴着面具游玩,她只知他端方自持,是个有匪君子,并不曾见过他的样貌,也不知他竟然...... 正心神摇曳间,忽瞥见秋娘促狭的笑意,顿时羞得连指尖都泛起薄红。 何年见郭静姝这般情态,便知她昨夜相中了人品,今天相中了容貌。 如此这般,何年也放下心来,不再为她仓促的婚嫁而担忧。 高座之上,周太后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她环视一圈后,缓缓道,“今日是家宴,诸位不必拘礼。” 声音不疾不徐,却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度。 话音方落,殿中珠环翠绕的贵人们,虽仍按品阶肃立,却已不似方才那般拘谨。 东首席位的朱贵妃,闻言莞尔一笑,“太后这般体恤,倒叫妾身们要放肆了。” 她语带娇嗔,眉间金箔花钿熠熠生辉,衬得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庞,愈发雍容华贵。 紧挨着她的刘贤妃低垂着眼帘,手中团扇轻轻一抬,恰好遮住了她唇边一闪而过的冷笑。她向来谨慎,即便太后开口免礼,她仍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西席处的昭怀公主,倒是爽利,闻言便笑吟吟地执起酒盏,起身朝太后遥遥一敬,杏黄蹙金衫上的鸾鸟纹,恍若在烛火中展翅欲飞。 礼毕归座时,她借着斟酒的姿势,不着痕迹地向何年倾身。 “昨儿尚寝局的记档,朱贵妃又得了红签......” 二人私语,淹没在宫女上菜的喧闹声里。 何年不动声色地扫过朱贵妃。这位新晋贵妃是殿前都指挥使朱忠的胞妹,庆帝昨日突然擢升其位分,更命其协理六宫事务。 这看似寻常的后宫晋封,实则暗藏玄机——庆帝分明是在借朱贵妃的恩宠,向前朝传递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凡忠心为天子效命者,必得厚赏。 朱贵妃此刻正广袖轻拂,在满座贵妇间从容周旋。她亲自为太后布菜添茶,又热络地与几位命妇攀谈,俨然一副六宫之主的做派。 周太后端坐在凤椅上,手中佛珠缓缓转动,冷眼旁观这一切,唇角始终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宴会正酣时,觥筹交错间忽闻一声脆响。 一个身着宫装的侍女,踉跄着撞向昭怀公主的案几,手中鎏金酒壶应声倾倒,琼浆玉液泼洒而出,顿时在公主杏黄色的蹙金宫衫上,洇开一片紫红色的斑驳。 “奴婢罪该万死!”那宫女面如土色,双膝重重跪落在地,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子。 朱贵妃凤眸微眯,连忙呵斥道,“不长眼睛的东西,还不快带公主去换身衣服。”她转头又换上关切神色,对昭怀柔声道,“偏殿备得有干净衣裳,公主且去更衣可好?” 昭怀蹙眉露出不悦之色,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终究还是起身离席。她身边的掌事女官芳穗姑姑,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昭怀随宫女步入偏殿内的更衣阁,熏炉中袅袅青烟,在菱花镜前缭绕。 她目光扫过早已备好的几套衣裙,这些衣裳看似是为临时需要换洗的贵女们准备,但昭怀明白,这就是专为她设的局。 沈初照早已提醒过她,他们今日要做局,促成她与周佑宁的亲事。 昭怀虽不喜武将联姻,但若对象是周佑宁这般俊朗之人,她倒也能接受。 可让她感到愤怒的是,他们竟敢用这般下作手段,来摆布她的婚事,简直是将堂堂公主,当作市井货物般算计。 玳瑁护甲深深掐入掌心,那刺痛却不及心头屈辱之万一。 昭怀指尖重重拨弄着面前的衣服,蛾眉紧蹙,“这般难看的花色,也配让本宫上身?” 那宫女本就是奉朱贵妃之命,在这里监视公主更衣,此刻慌忙福身,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恭顺,“公主息怒,事出突然,公主且将就一下......” “将就?”昭怀眸光骤冷,护甲直指宫女面门,“本宫金枝玉叶之躯,你居然敢叫本宫将就一下?” 她广袖一拂,寒声道,“本宫为这次宫宴,特意备了两套新装,尚有一套海棠红蹙金云锦宫裙留在寝殿,你即刻去取!” 那宫女绞着衣袖,怯声道,“可奴婢还需听候贵妃娘娘差遣,若娘娘另有吩咐......” 芳穗姑姑见状厉声呵斥,“你这等笨手笨脚的奴才,连斟酒都能泼洒,娘娘还能指望你办什么差事?” 见宫女还在踌躇,昭怀断喝一声,“怎么?本宫使唤不动朱贵妃的人了?你杵在这里,难道让本宫亲自去取?” 小宫女目光闪烁,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案上熏香,那里面早已被替换成迷药。 按朱贵妃的谋划,此刻该有人来传话支开芳穗姑姑。待公主昏迷,自会有宫人引那饮了欢情酒的周佑宁前来。 正犹疑间,朱贵妃的贴身宫女果然疾步而来,“芳穗姑姑,娘娘请您即刻过去。” 芳穗蹙眉,“何事这般着急?” 那宫女凑近耳语,“娘娘饮酒后臂上起了红疹,瞧着与公主前日的症状相似,特请姑姑去辨一辨。” 见芳穗被引开,小宫女估摸着迷香该见效了,连忙转身去取衣裳。 待脚步声渐远,昭怀利落地掐灭熏香,正襟危坐间,郭静姝已款步走来。 “快换了我的衣裳。”昭怀迅速解开蹙金外衫递给郭静姝,“我穿你的衣裳出去。若有人问起,只说我不耐等候,自行回宫更衣去了。” 二人动作麻利地互换衣裳。 昭怀的杏黄宫装与郭静姝的浅绿襦裙,虽颜色迥异,但发饰却极为相似,这是早先约定好的。昭怀取下金冠藏在袖中,此刻发髻简素,倒与郭静姝平日装扮无异。 换装完毕,昭怀学着郭静姝惯常的低眉顺目之态,匆匆离去。 守在门外的宫女只见一道浅绿身影低头疾行,只当是郭小娘子整理妥当后离开,并未起疑。 毕竟这位不起眼的贵女,向来无人注目。 真正的郭静姝,则佯装昏迷卧于软榻,藏在袖中的手指紧紧绞着帕子。不多时,守候在外的宫女探头查看,见‘昭怀公主’已然昏睡,连忙去向朱贵妃复命。 朱贵妃眼波微转,向身旁心腹递了个眼色。那宫女立时会意,捧着雕花鎏金酒壶,不动声色地朝周佑宁的席位走去。 这场宫宴,一个月前宋皇后就在筹备。待其被废后,庆帝虽请周太后接手,但六局二十四司的要职,已被宋氏安插妥当。宋皇后胞弟宋檀时任皇城司勾当官,借着姐姐安插的人手,在尚食、尚寝等关键位置布下暗棋。如今朱贵妃所为,不过按计划行事罢了。 周佑宁余光瞥见宫女前来斟酒,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却仍不动声色地接过酒盏。 琥珀色的琼浆入喉,不过片刻,一股异样的燥热便从丹田窜起,灼得他喉头发紧。他佯作微醺,扶案起身时身形恰到好处地晃了晃。 “这孩子,”周太后摇头轻笑,“你父亲当年可是千杯不醉的猛将......” “侄儿怎敢与父亲相比。”周佑宁强压着体内翻腾的热意,嘴角仍噙着得体的笑 “姑母恕罪,容侄儿去外间醒醒酒,免得失仪。” 周佑宁拱手告退,步履虚浮地朝殿外走去。才转过朱漆廊柱,便有个身着靛蓝宫装的侍女迎上前来。 “周大人可是身子不适?”那宫女福了福身,声音刻意压低,“贵妃娘娘准备周全,特意在偏殿备了醒酒汤药,奴婢引您过去可好?” 周佑宁眯着醉眼打量来人,正是朱贵妃身边的二等宫女春桃。心下冷笑,面上却愈发显出醉态。 “有......有劳姑娘......” 穿过几重回廊,春桃将他引至更衣阁处。推门瞬间,周佑宁鼻翼微动,敏锐地嗅到空气中残留的迷香气味。 他佯装疑惑地皱眉,“这......这是何处?” “大人稍候,奴婢这就去取醒酒汤。”春桃不等他再问,迅速退出门外。只听‘咔嗒’一声,铜锁已然落下。 周佑宁目光骤然清明。他朝向内室走去,果然见内间软榻上,躺着个身形纤弱的女子,浅绿色裙裾铺展如莲叶,正是被设计昏迷的‘昭怀公主’。 周佑宁迅速从袖中,取出那柄拇指长的玄铁短刃,毫不犹豫地在左掌划开一道血痕。 殷红的血珠顺着掌纹滴落,尖锐的疼痛,瞬间压住体内翻腾的燥热。 第178章 方才宴席上,他看似豪饮,实则将大半酒液都悄悄吐在了帕中。如此,既能让太医查出药性,又能保持神智清明。 榻上的郭静姝听到动静,悄悄睁开条眼缝。却见周佑宁背身而立,手中短刃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掌心。 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墙壁上,轮廓如剑锋般锐利。 郭静姝心头蓦地一紧,这人宁愿自伤见血,也不愿碰她分毫。虽知是戏,却仍觉喉间发涩。 “周......”她刚要开口,就见那人反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且安心。”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与方才醉态判若两人,“稍后无论发生什么,一切由我处理。” 说完,见郭静姝轻轻颔首,他转身走向外间。背靠门边墙壁屈膝而坐,染血的短刃仍紧握在左手,右手随意搭在膝头。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是一片冷峻的坚毅。 窗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周佑宁耳尖微动,这是禁军特有的铁靴踏地之声。他知道鱼儿上钩了,唇角微勾,紧绷的肩背终于松了下来。 “砰!” 朱漆雕花门被人猛地踹开,门楣上那把黄铜锁早已不翼而飞。 几乎同时,朱贵妃带着一群众贵女们匆匆赶到。 她瞥见殿前司的禁军时眉头一皱,却顾不得多想,提着裙摆就往里冲。 毕竟,就在刚刚,春桃突然跌跌撞撞冲进宴席,发髻散乱,衣领也被扯开半幅。 她扑倒在朱贵妃脚边,哭得梨花带雨。 “娘娘,奴婢奉命引周大人去醒酒,谁知......谁知他竟借着酒劲,意图.....意图.....” 说着便掩面啜泣,露出的半截藕臂上,赫然几道红痕。 此时,朱贵妃满心只想看见,周佑宁与昭怀同处一室。届时,不仅这桩婚事板上钉钉了。还能顺便毁了周家郎君的名声。 可眼前景象却让她脚步一顿。 周佑宁靠坐在门边,左手掌心血肉模糊,苍白的唇上还带着血痕。而内室里端坐的,竟是穿着昭怀公主衣裳的郭静姝! “怎么是你?!”朱贵妃声音陡然尖利。 周佑宁冷笑出声道,“朱贵妃以为,等在这里的是谁?” 朱贵妃清了清嗓子,干巴巴道,“没什么,臣妾只是记得,方才来换衣服的分明是公主殿下......” 郭静姝指尖微颤,攥紧了杏黄宫装的袖口,声音细若蚊蝇,“公主......公主嫌侍女取衣太慢,恰见臣女在隔壁整理鬓发,公主便说这里备换的衣裳实在难看,臣女身上穿得倒是合她眼缘......” 她顿了顿,似是羞于启齿般垂下头,“臣女见公主等得着急,便与公主换了衣裳,独自在此......在此等候她的侍女送来新衣。” 话音未落,昭怀公主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这般兴师动众的,所为何事?” 她将衣裳递给郭静姝,凤眸微挑,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本宫不过回寝殿换身衣裳,怎么倒像是错过了什么好戏?” 朱贵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撑着笑道,“更衣阁里备着那么多新衣,公主何必......” “贵妃说笑了。”昭怀突然打断,唇角勾起一抹讥诮,“那些衣裳,本宫并不喜欢。若是什么都能塞给本宫,那本宫成什么了?”她指尖轻抚袖口金线,意有所指道,“这皇家体统还要不要了?”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周太后手中佛珠啪地一响,“佑宁,你来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周佑宁当即单膝跪地,染血的左手按在青砖上。 “回姑母,此事蹊跷有三。其一,朱贵妃遣宫女所斟之酒,饮后不过三刻便燥热难当,可见此酒有问题;其二,那宫女引臣至偏殿时,口称备有醒酒汤,却转眼锁门而去;其三——” 他缓缓抬起血迹斑斑的左掌,掌心狰狞伤口仍在渗血。 “其三,臣为保神智清明,不得不自伤见血。若臣真有歹念,何须自残至此?郭姑娘衣饰完好便是明证。” 一旁的昭怀公主也道,“是呀,他手上都是血,若是碰了郭小娘子,那内室和郭小娘子身上,都该留有血迹才对,怎会干净至此?” 昭怀忽的转向朱贵妃,“贵妃娘娘这般兴师动众,莫不是早知此处有好戏看?” 周太后手中佛珠啪地断裂,玉珠滚落一地。 “朱氏!”她凤目含威,“你如何解释今日之事?” 朱贵妃脑中一片混乱,怎么也想不通昭怀公主为何会变成郭静姝。 还未等她理清思绪,周太后已厉声喝问殿前司统领,“哀家倒要问问,谁给你的胆子擅闯后宫禁地?” 须知殿前司虽掌宫禁防卫,按制却只能驻守重要殿门,严禁踏入后宫半步。 眼前这位统领正是朱忠心腹,平日专门把守慈宁宫,名为护卫实为监视。 “微臣......”统领额角沁出冷汗,他确是因接到贵妃口谕才敢入内,可眼下这情形...... 他支吾半晌,只得硬着头皮道,“微臣......微臣听闻有宫女与侍卫在此......在此行苟且之事.....故而带人来查证......” “好个查证!”周太后冷笑连连,“哀家看这秽乱宫闱的罪名,分明是你们朱家贼喊捉贼!朱贵妃,你勾结外臣擅调禁军,该当何罪?” 周太后早就有心换掉此人,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朱贵妃闻言扑通跪地,吓得金步摇乱颤,“臣妾,臣妾不敢啊!臣妾什么都不知道,臣妾只是听了春桃的话,忧心周小郎君酒后乱性,这才急着赶来......” 她确实有心算计太后的侄儿,但她真的没有去叫禁军,禁军怎么会突然进来?她方才还以为,是哥哥有所谋划呢?现在看来,竟然是中了圈套。 周佑宁适时上前,沉声道,“姑母明鉴,这殿内熏香有异,侄儿饮过的酒盏尚在席间。若即刻传太医查验,必能水落石出。” 他目光扫过朱贵妃惨白的脸色,声音陡然转冷,“至于嫔妃勾连禁军,后宫牵连前朝......这恐怕,还得好好审问。” 他心知肚明,庆帝想借机清洗禁军,那他就要斩断庆帝的大动脉。让这位深宫里的天子明白,大宁王朝的血脉里,流淌的永远是周家将门的铁血。 第127章 ◎擅闯内宫◎ 延和殿内,兽头香炉吞吐着龙涎香的氤氲,庆帝正执盏与群臣对饮。 忽见殿门处珠帘急颤,小黄门跌撞而入,声音都变了调,“陛下,周大人......他在殿外求见!” 话音未落,周佑宁已踉跄闯入。 只见他左掌缠着纱布,胸前衣襟上染着血,重重跪倒在御座之下。那斑驳的血迹,在青玉地砖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请陛下为微臣做主!”他声音嘶哑如刀刮铁石,细数慈元殿被诬陷的来龙去脉。 “陛下容禀,今日宫宴之上,朱贵妃先遣宫女故意撞翻酒盏,污了昭怀公主的衣裙,借此引公主至偏殿更衣,而那更衣阁内熏香,早被掺入迷药!其后,她又借着协理后宫之便,命人在臣的酒中下了催情之药。臣初时只觉腹中如焚,头昏目眩,遂至廊下醒酒。而贵妃心腹春桃假意殷勤,称备有醒酒汤药,引臣至偏殿衣阁后,竟将门扇反锁!” “只是他们未曾料到,臣为保神智清明,宁可以利刃贯掌,也不敢失却半分清醒。” 他抬起左掌,掌心刀痕狰狞醒目。染血指尖,直指被两名宫婢押解入殿的春桃。那宫女钗横鬓乱,早失了先前的伶俐模样。 “这贱婢......”他声音里压着愤怒,“先是以醒酒汤为饵诱臣入彀,反手便落了锁。更在满朝贵女面前,污臣欲对其行苟且之事!” 周佑宁言罢忽而抬眸,目光如剑直刺御座。 “陛下,最令臣心胆俱寒者,是朱贵妃竟敢勾结禁军统领,擅调兵马直入内廷!这般兴师动众,分明是要将‘酒后乱性’的罪名强加于臣!” 周佑宁喉间溢出一声苦笑,他缓缓摊开血肉模糊的左掌,将其展示在众人面前。 “此计环环相扣,步步杀机,若非臣甘愿自毁身躯以保清明......”他声音陡然转厉,“恐怕周氏五代将门,百年清誉,血战沙场换来的忠烈之名,尽数毁于这等下作手段!” “陛下!如今迷香犹在殿中,药酒尚存盏底,人证物证俱在,更有太医院御医为证,求陛下还臣一个公道!” 周佑宁说完,指向身后太医。 那当值御医慌忙跪行上前,手中银盘托着残留酒液的杯盏,“禀陛下,经太医院会诊,周大人所用酒盏中,确实含有□□之药欢情香。更衣阁内熏香炉中,亦检出迷魂散之毒。” 他颤抖着举起一份验状,“此乃太医院三位御医,共同勘验的结果。” 庆帝面色铁青,目光如刀般剜向殿下的朱贵妃,她刚被太后身边的老掌事押了进来。 只见她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印着五指红痕,那是方才周太后盛怒之下所留。 “朱氏,”庆帝指节叩击龙案,“周卿状告你设局构陷,此事你有何话说?” 第179章 朱贵妃瘫软在地,精心梳理的云鬓早已散乱,金步摇斜插在凌乱的发间。 她颤抖的指尖死死攥着衣角,声音颤得不成句子,“臣妾......臣妾实在不知情啊......” 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眸,此刻空洞失焦,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今日种种。 明明每个环节都按照计划进行:在周佑宁酒中下药,命人弄脏昭怀衣裙,更衣阁内布置迷香......可为何昭怀会变成郭静姝?为何熏香会被*提前发现?为何连酒杯都没能及时收走? 她记得周佑宁刚离席醒酒时,自己立即派心腹宫女去收酒盏,却被周太后身边的老掌事拦下:“娘娘说了,周大人的物件不许旁人乱动。” 后来春桃哭诉周佑宁非礼,她趁乱再遣人去收,但那老虔婆不仅守在案前,甚至直言“周大人不会如此,定然是酒有问题,要等太医检验过才行。” 最可怕的是禁军突然出现,这本不在计划之中! 朱贵妃浑身一颤,忽然想起更衣阁门开时,周佑宁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难道周家早有防备?可此事除兄长与宋檀外,连贴身侍女都不知全貌...... 庆帝见朱贵妃俨然失了魂魄,脸上神色越发阴晴不定。 “高怀德,”庆帝声音轻得可怕,却任谁都能听出那彻骨的寒意,“你可知擅闯内宫是何等大罪?” 高怀德的铠甲泛着冷光,额角却不断渗出冷汗。 “禀......禀陛下......臣是听闻内宫有侍卫趁乱秽乱宫闱,一时情急,这才......” “陛下!”周佑宁突然高声道,“高统领与朱贵妃同时现身,若说没有勾连,岂非欺天?” “此番,是臣宁可自残身躯,也不敢失仪,这才得以自证清白。可若臣当真抵不住药,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届时高统领前来,怕不是要以‘怕臣狂性大作’为名,将臣押入大牢!到时,臣便是有千百委屈,也无人能信,无人会为臣辩驳!” 周佑宁眼中寒光乍现,字字清晰道,“臣请查尚宝司用印记录,负责内廷门户守卫的殿前司禁军,若是进入内宫需要手持玉令,需要宫门勘验的亲事官放行。之前禁军协查侍卫秽乱宫闱的案子,就是手持天子玉令,这才得以畅行内宫。” 朱贵妃听到‘玉令’,染着蔻丹的指尖,下意识摸向腰间蹀躞带,突然尖声叫起来,“臣妾的玉令......臣妾的玉令不见了!” 她慌乱地翻找衣袖,那枚雕着九凤朝阳的羊脂玉令,是庆帝赐她协理后宫的凭证,本意是方便她今日行事...... “方才还在的......”朱贵妃肿胀的面容扭曲得骇人,颤抖的手指,在空荡荡的金线绦带上反复摸索,“怎么可能丢了?怎么可能丢了?” 朱贵妃怎会知晓,就在她穿梭于花团锦簇间四处寒暄时,周佑宁安排的宫女悄然靠近她,手中银剪一闪,那枚九凤玉令便悄然易主。 这枚御赐信物随即被送往高怀德手中,而周佑宁有心布局,自然命宫女在尚宝司登记了玉令调配一事。如此,就算高怀德有心保住朱贵妃,独自承担这形同谋逆的大罪,也是不能了...... 庆帝指节发白地攥着龙椅扶手,看向朱贵妃的眼神如视朽木。不明白她怎会蠢到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能办得破绽百出!不过是一桩简单的姻缘算计,如今竟牵连到殿前司禁军,简直是朱忠的把柄,亲手递到了周家手中! 不等庆帝思虑应对之策,周佑宁不依不饶道,“陛下,朱贵妃的玉令,早不丢碗不丢,偏偏这个时候丢,可真是耐人寻味。据臣所知,高统领乃是殿前都指挥使朱忠的亲信,朱贵妃又是朱忠的胞妹......可见,此局一石三鸟!既毁臣清誉,又借联姻断臣掌兵之途,更可借机将禁军要职尽数收入朱家囊中!” 庆帝瞳孔骤缩,指节在龙案上叩出沉闷声响。他终于看透,这分明是要将‘外戚勾结禁军’的罪名,变成铲除朱家的利刃! “周卿言重了.......”庆帝声音沉缓,指尖摩挲着扳指,“此事干系重大,朕自当命皇城司.......” “陛下!”殿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内侍总管踉跄扑入,冠歪带散。“太后娘娘在慈宁宫悬梁,幸被宫人救下,此刻正以金簪抵喉,说陛下若是不给一个说法,她不如随先皇去了,免得成日提心吊胆,日夜防备明枪暗箭......” 周佑宁闻言,额角重重叩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声响。 “陛下,姑母前番刚中毒,今日又遭此羞辱......”他抬首时,双目赤红如血,“这是有人要绝我周氏血脉,断我满门生机啊!陛下......您难道真要坐视奸佞祸乱宫闱,逼死忠良吗?” 郭御史也肃然出列,劝谏道,“陛下,本朝以孝治天下,《孝经》有云:‘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今若太后有恙,恐民间将生叵测之议......”他忽的顿住,意有所指道,“妄议陛下不孝也就罢了,怕是难免猜测,太后并非陛下亲母,陛下这是,容不下太后啊!” 郭御史身旁的一名御史,也适时出声道,“陛下!《大宁律卫禁》明载:‘后妃私结禁军者,视同谋逆,罪当族诛’!今证据确凿,陛下若姑息养奸,他日史笔如铁,当如何书写今日?” 庆帝后槽牙几乎咬碎,凌厉目光扫过殿中众人。 良久,他沉声开口,“朱贵妃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即刻打入冷宫。殿前都指挥使朱忠、统领高怀德等一干涉事人员,大理寺严审,按律论处!” 说罢,庆帝目光沉沉地钉在周佑宁身上,“周卿此番蒙冤,朕必当严惩奸佞,还你清白。” “只是......”庆帝话锋一转道,“你终究入了更衣禁地,总要给皇家一个交代。” 庆帝眼底暗芒闪动,他心道即便折了朱家这枚棋子,只要周佑宁娶了公主,这盘棋就还未输尽。 周佑宁整衣正冠,肃然跪拜,“陛下明鉴,臣确实该当负责。然则......臣唐突的并非昭怀公主,而是御史中丞之女郭静姝。” 待将事情原委陈奏完毕,周佑宁以额触地,行大礼叩拜。 “臣虽自伤见血以证清白,然终究与郭氏女独处一室,有违‘男女不杂坐’之训。” 他直起身,目光坚毅如铁,“臣请以三书六礼,明媒正娶郭御史之女为妻。” 庆帝知道自己被反将一军,眼底寒芒骤闪,喉结滚动间,却硬生生咽下这口郁气。 “朕......准了!” 他随即拂袖而起,龙袍在转身时翻涌如墨云,“众卿继续宴饮,太后受惊,朕需即刻前往问安。” 说罢扬长而去。 甫出殿门,庆帝便厉声喝问,“宋檀何在?!” 早已候在廊下的宋檀疾步上前,“奴才在。” “你办的好差事!”庆帝一脚踹在他小腿上,“朱氏蠢钝也就罢了,你当时又在何处?怎会留下玉令这等把柄?!” 宋檀想起紧要关头,秋娘匆匆求见,口口声声要为当日将军府的事情致歉。此刻回想,那分明是调虎离山之计!偏生自己竟被她那番做小伏低的姿态蒙骗,生生错过了关键时机。 他强压下心头恨意,躬身进言,“陛下,与北粱议和的事情,要尽快开展了。北粱三皇子普荣达日前递来的议和条款,不过要求大宁先行放了他,若应其所请......”宋鹤声音渐低,“借北粱之力消灭李信业,牵制周家,眼前的困局自可迎刃而解。” 庆帝眉头微蹙,“李信业那边......” 宋檀阴测测一笑,“陛下放心。那李信业对小沈氏痴心一片,前番就因妒恨我,竟派人......”他视线掠过下腹,眼中闪过怨毒,“若非他丧心病狂,行如此龌龊之事,奴才何至于......” 见庆帝仍有疑虑,宋檀身子又压低三分,“陛下,恰巧小沈氏近日小产,陛下何不以体恤臣子,避免将军在边关作战操心家人为名,召她入宫调养?太医院有的是安胎养元的方子......”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待她人在宫中,还怕李信业不俯首听命?届时他在前线是进是退,还不是陛下说了算......” 宋檀面上挂着恭谨的笑意,眼尾却泄出一丝阴鸷。 衣袖下青筋暴起的双手死死攥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 他要将秋娘握在掌心里,要她如笼中金雀般,此后寸步难行,日日只能讨他掌心这点子甘露过活。 第128章 ◎特赐长居宫中◎ 宫门长道,暮雪沉沉。 何年轻轻握住郭静姝的手,随着散宴的贵女们一道往宫门外走去。 今日虽然凶险,但所幸一切顺遂,她紧绷的心弦,终于能稍作放松。 就在此时,一道熟悉的嗓音刺破暮色。 “夫人且慢!” 宋檀领着两队禁军疾步而来,绛紫官袍在风中翻飞。他面上堆着恭敬的笑,眼底却翻涌着晦暗的执念。 “陛下口谕——”他拖长了音调,目光在女娘面上逡巡,“北境王戎马边关,浴血奋战,实乃国之栋梁。然夫人新遭小产之痛,玉体违和,朕心甚为轸念。特赐长居宫中,命太医院精心调养。一则为将军解后顾之忧,二则......”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以示朝廷体恤将士之心。” 第180章 宋檀尾音刻意拖得绵长,像在品味她的细微反应。 何年羽睫轻动,唇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舒展成得体的弧度,缓缓福身行礼,“臣妇......谢主隆恩。” 那短暂的停顿里,她已然权衡了所有利弊。此刻的抗争只会徒增难堪,不如以退为进。 垂首时,一缕青丝自鬓边滑落,恰恰掩去了眼底闪过的盘算。 身旁的郭静姝,以为是今日之事连累了秋娘,紧张地攥着她的衣袖,指尖冰凉。 何年回握住那只颤抖的手,温热的掌心传递着无声的安抚,“这是天家恩典,你快些回去罢。”她轻轻推了推郭静姝的背,“莫让家里人担心。” 待郭静姝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后,宋檀忽的凑近,沉水香混着寒意扑面而来。 “秋娘,那日在将军府,见你婆母待你刻薄.....”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强撑的温和,“我回来后辗转难眠,特意向圣上求得恩典,允许你在宫里调养身体。往后住在这里,一应衣食住行,我都会亲自为你安排,定会比将军府......过得更舒心惬意。” 何年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有劳宋勾当费心。”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见外?” 宋檀装作一切都没发生的样子,正欲再言,却见女娘已转身望向宫道尽头,冷静道,“不知陛下,为臣妇安排了哪处宫室?” “清漪宫。”他眼底闪过暗芒,“那里花木扶疏,清幽雅致,最宜将养。想来......”他指尖不着痕迹地擦过她袖口,“定能合秋娘心意。” 何年广袖一垂,恰到好处地避开他的触碰。 宋檀指尖悬在半空,哑然失笑。这明晃晃的疏离非但未惹他恼怒,反倒在他心底,掀起一阵扭曲的快意,那是一种被刀锋划过肌肤般的刺痛与欢愉。 因为他渐渐发现,在这宫里待得越久,就越没有人拿他当男人。 宫女们当着他的面更衣,嫔妃们扶着他的手走路,就连他的亲姐姐也不再避讳,常唤他进碧纱橱里说话。可唯有秋娘,永远带着戒备,遵循着男女大防,仿佛他仍是当年那个,能与她耳鬓厮磨的少年郎。 “清漪宫距此处有些远,我亲自送秋娘过去......”宋檀的手,往前探了探,绛紫袖口金线在暮色中黯然无光,但那姿势却藏着试探,他要看秋娘会不会扶着他的胳膊。 果然,女娘见状,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这份抗拒让宋檀喉头发紧,在庆帝那里因她而受到的羞辱,又因她而愉悦得指尖发颤。 青石宫道在暮色中蜿蜒,宋檀提灯在前带路,绛紫衣袍扫过道旁半枯的梅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越往西六宫深处,朱墙上的彩绘越发斑驳,檐角蹲兽的金漆剥落,露出底下狰狞的木胎。偶有老鸦掠过,在雪地上投下转瞬即逝的暗影。 “到了。” 宋檀在一处僻静的宫院前停步。宫门上的匾额,显然历经风霜,唯有‘清漪’二字尚能辨认。庭前两株老梨树盘根错节,枝干扭曲着伸向暮色沉沉的天空。 宋檀抬手抚过掉漆的廊柱,指腹沾了层薄漆,“秋娘可喜欢?”他眼尾微挑,语气玩味,“这是我为秋娘特意挑选的住处,整个皇宫,只有这一处,种着两棵百年梨树。” 何年知道,宋檀这般说,是因为他书房的窗外,也有两株梨树。 男子书房本是私密之地,有时连妻子都不曾入内,可年少时,他却总爱寻些由头哄她进去。 或是新得的孤本,要她辨一辨笔迹真伪;或是上好的古画,要她评点题跋的章法。兴致来时,他哄她临帖作诗,自己却立在案侧,挽袖研墨,连袖口洇了墨痕也浑然不觉。待到梨花盛放的时节,他更是天不亮就起身,专挑那沾着晨露的花枝,遣小厮送往尚书府。 她至今记得,她临完的《灵飞经》,他提笔在旁添了一行小楷:梨云影淡,可供余生矣! 而今,何年目光扫过荒芜的庭院,只淡淡道,“清静就好。” 她明白这里离太后所在的慈宁宫,隔了大半个皇城。而他们这是,怕她与周太后联系啊! 宋檀唇边浮起一抹冷笑,“秋娘从前见着昭怀公主便蹙眉,现在倒能成为好友;向来嫌郭小娘子无趣,现下反倒常亲近她。我还以为秋娘转性了,厌者今珍,爱者昨弃,还担心秋娘不喜欢这里......” 他眼里噙着讥诮,慢条斯理道,“毕竟,这里既见不到郭小娘子,又离昭怀公主的寝宫隔着三重宫墙......没想到,秋娘竟这般喜欢?可见秋娘,还是念旧的。” 何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细细打量着这座清漪宫。 三进院落坐北朝南,虽不及中宫华贵,却处处透着雅致。最令她意外的是,这‘前堂后寝’的规制,竟与文人宅邸如出一辙。 前厅待客,中庭青石甬道旁,老梅虬枝如篆,而后殿的寝居,显然经过精心布置。缠枝莲纹的窗棂间垂着素纱,临窗的黄花梨书案上,端砚、松烟墨、宣城笔、澄心堂纸一应俱全...... 何年看了一眼,便瞧出了宋檀的心思,他这是照着自己在宋府时的寝房布置的。 “秋娘可还满意?我瞧着这地方,倒合你的性子。便提前叫宫人给打扫干净了......”宋檀负手而立,眼底藏着尽在掌握的冷光。 这处院落,从他成为皇城司勾当那天起,就为她备好了。劝庆帝扣留她在皇宫做人质这个想法,他已经酝酿很久了。 何年眉眼未动,只温声道,“宋大人亲自送我过来,实在费心了。” 这话听着客气,却是明明白白的送客之意。 宋檀眸色一沉,“怎么,秋娘连杯茶也不请我喝?” 何年微微欠身,露出抱歉的样子,“清漪宫久未住人,茶具尚未备齐,实在不敢怠慢大人。改日收拾妥当了,再请大人品茗。” 话已至此,宋檀也不好再留,只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便改日。” 离开时,他的衣角扫过地面积雪,带落几点未化的雪沫。 何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这才轻轻舒了口气,转身回殿。 疏影绞着帕子凑近,小声道,“娘子,这可如何是好?早知道......早知道,我们该跟着老夫人和少夫人一道回府,看他还如何敢造次?” “你傻了。”何年淡淡道,“"陛下金口玉言,便母亲在此,又能如何?” 今日宫宴,母亲与两个嫂嫂皆在受邀之列。何年却刻意与家人错开而行,就是担心静姝一人应付不来。 尤其是宫宴将散时,刑部尚书张希颖之女张小娘子,偏往郭静姝身边凑得殷勤。何年忆起前世将军府冬至宴上,正是这位张娘子暗中推波助澜。虽知静姝素来持重,却也不敢大意,亲自携了她的手离席。 未料宋檀竟借天子恩旨,演了这么一出好戏——明为赐居,实为软禁。 何年指尖划过案几,纤尘不染的触感令她眉梢微蹙,“倒是干净。” 疏影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娘子,这清漪宫虽偏了些,却处处透着精心打理的痕迹。” 何年微微颔首,“既如此,也不必大动,待湛卢送来箱笼,你看着归置便是。” 疏影唇色咬得发白,“娘子,我们当真在这住下吗?” 何年凝眸远望,但见四名绛衣内侍如铁铸般分立宫门。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被朱红宫门吞噬殆尽,连带着将那些沉默的影子,也一道湮没在渐浓的暗色里。 “不住下怎么办?难不成我们还能抗旨不遵吗?”何年眸光晦涩,“不过,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我倒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就怕我们这位圣明天子,从此要后宫不得安宁了。” 庆帝想要借后宫牵制前朝,那她就搅弄的后宫失和,前朝也乱成一锅粥。 暮色四合,宫门落锁的闷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寒鸦。 何年转身走向内室的紫檀案几,她执笔蘸墨,笔尖在砚台边轻轻刮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些消遣。” 疏影捧着烛台走近,跳动的烛光在洒金帖子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看见自家娘子笔下流淌出的簪花小楷,不由轻声道,“娘子这是要......” “客居于此,总要略尽地主之谊。”何年手腕轻转,一个个娟秀的字迹在纸上绽开,“明日你将这些帖子送往各宫,再备些时新的绸缎首饰作见面礼......” 疏影撇嘴,“娘子,咱们原只是来赴宴的,如今被困在这儿,哪有什么体面的物件送人啊?” “去找宋勾当要呀!”何年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唇边漾开一抹狡黠的笑。 “明日我自当亲自打点这清漪宫的布置,你也知晓我的脾性,最是受不得半分将就。既然宋勾当说了,这是为着让我避开婆母锉磨,好生将养,才特意向天子求来的恩典,那吃穿用度,自然该照着从前闺阁时的体面来。但凡缺了什么,你只管大大方方地去找宋勾当讨要。莫要畏缩,你越是理直气壮地讨要,他反倒越放心。” 第181章 “那将军?”疏影露出惶惑的表情。 “先不要管将军。”何年搁下笔,正色道,“当务之急,是要在这深宫里站稳脚跟。” “记着......”何年附在疏影耳边,压低声音道,“从今往后,你只需做好两件事即可。” “一是管理好清漪宫的宫女,确保我过得舒心惬意。二是,平日装作闲来无事,在各处走动走动。与那些宫女嬷嬷们闲话家常时,探听清楚各宫娘娘的脾性喜好,理清这深宫里的亲疏远近。” “切记,”她抬眸,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要如家常闲谈般自然,莫叫人瞧出半分刻意。” 第129章 ◎宫中生活◎ 冬日的晨光攀过清漪宫高耸的宫墙时,已然褪尽了温度,只余下一层薄纱似的清辉,若有若无地覆在琉璃瓦上。 何年倚在雕花窗棂旁,看着庭院里那株老梨树投下的影子一寸寸缩短。霜花在窗纸上渐渐消融,留下蜿蜒水痕。 “夫人,郑淑妃方才遣人过来,邀您去赏她新得的绿萼梅。” 何年甫入清漪宫,便依礼往各宫送了见面礼。 给刘贤妃的是龙泉窑青瓷香炉,郑淑妃的是岭南进贡的龙脑香珠,冯昭仪的是苏州绣娘新制的金线璎珞项圈,其余各宫妃嫔,则各得一匣上好的松烟墨。 因宋檀的长姐曾执掌六宫,他常伴长姐左右,对各宫娘娘的喜好了如指掌,礼物自然送的妥帖周到。 几日后,回礼便纷至沓来。 刘贤妃回赠一对鎏金香兽,郑淑妃差人送来珍品绿萼梅一株,其余妃嫔亦以珠宝首饰相赠。邻近宫殿的几位贵人,更是亲临清漪宫,表面上是回礼,实则都想亲眼看看这位曾名动京城的沈家女、将军妻。 何年来者不拒,摆出一副深宫无聊的模样,与诸位娘娘小主们相谈甚欢。其中,她与郑淑妃走动最为频繁,二人时常品茗赏花,倒真显出几分亲密来。 这会儿,何年听到宫女禀告淑妃邀请赏梅,她不由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时唇角已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 “知道了。你去回淑妃娘娘,说我梳完妆,待太医请过脉,便去她宫中一同赏梅。” 她慵懒地抬手理了理鬓发,八名宫女鱼贯而入,或捧锦缎华服,或执象牙玉梳。何年端坐于菱花镜前,任由她们侍弄妆扮,恍若一尊精致的瓷偶。 “夫人今日想梳什么发式?”流萤屈膝行礼,声音柔和却不失持重。 这八名贴身宫女皆是宋檀精心挑选,尤其流萤曾在宋皇后身边侍奉多年,最是精明能干。如今宋皇后幽居冷宫,这些旧人便被安插到何年身边,明为侍奉,实为监视。 何年恍若未觉其中深意,葱指轻点妆奁,拈起一支累丝金凤簪在发间比了比,“梳个与上回相似的发髻,不过要更精巧些。” 她眼波流转,唇角噙着骄纵的笑意,“最好让人一见就移不开眼。” 又转向一旁捧着香炉的疏影,“将御膳房晨起送来的酥酪樱桃蜜、金乳玫瑰饼各备一份,给冯昭仪送去。”她轻抚衣袖上绣着的缠枝纹,语气亲昵,“就说我今日不得闲,明日定去寻她说话。” “秋娘好雅兴。”宋檀的声音突然从屏风后传来,这些日子,他总是这般神出鬼没,时而带些精巧的吃食,时而捎来稀罕的玩物。一如往昔,送到她跟前的永远都是最上乘的物件。 见宫女正端着那两碟精致点心,要往冯昭仪处去,宋檀眸色一沉,“我特意吩咐御膳房晨起新做的,倒不见你珍惜。这般满宫里散,知道的道是秋娘大方,不知道的......”他轻笑一声,意有所指道,“还以为秋娘是在借花献佛,暗中结党呢。” 何年心头一紧。她日日往各宫送东西,就是要让六宫嫔妃都瞧见,她清漪宫的一应供给都是顶尖的。这般狐假虎威,才能引得那些势利眼的妃嫔主动攀附。 “宋勾当何时变得这般小气?”何年倒打一耙,“你日日送这些来,我若全吃了,怕是要胖得连宫门都挤不出去。这么好的东西,我吃不下扔了岂不可惜?” 宋檀目光在她面上打量着,似乎在辨别真假。 这半月来,她确实乖巧。或临窗摹写《灵飞经》,或在暖阁调制蔷薇露分赠宫人。偶尔兴起,还会唤尚服局的女官来量体裁衣。天水碧的云锦要配墨玉嵌银丝耳珰,海棠红的缂丝裙需搭羊脂玉禁步,挑剔得连尚衣女官都暗自咋舌。 天气晴好时,她便乘着步辇往各宫串门。有时在郑淑妃处赏花,有时去冯昭仪宫里品鉴新得的字画。整日里不过吃茶赏花,活脱脱是个富贵闲人。 宋檀初时疑心,后来见她与郑淑妃交好,倒也放下几分戒心。 因为郑淑妃是郑太傅之女,其父曾对庆帝有授业之恩,故而庆帝登上皇位后,就将其父擢升为太傅,不过是个虚名而已。但郑淑妃自幼受教于太傅府中,言谈举止皆是标准的京城贵女风范,与何年未出阁时的性情颇为相契。 更关键的是,郑淑妃是宋皇后的人。据淑妃所言,两人每日相聚,不过品茗赏花,聊些京城时新花样,偶尔谈及选秀的闲话,从不涉及时政要事。 “我不过担心你不肯接受我这番心意......”宋檀上前一步,脸上堆着笑意,“御膳房晨起是不做点心的,偏你素来只用现烤的糕点,每日晨起又要服用太医开得滋补汤药,我怕你受不住那汤药的苦,这才破例为你开了小灶,你倒是一点不领情。” 何年侧首避开他的视线,青丝垂落掩住半边面容,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碎光影。 宋檀忽的矮下身来,衣袍下摆扫过青砖地面。他仰着脸瞧她,眼底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朝阳,浮着层薄薄的笑,像年少时每次惹恼她后那般,认错认得又快又诚恳。 “是我多事了。往后这些点心,你爱尝便尝,爱赏人便赏人,我绝不再多嘴半句。” 他声音放得极轻,尾音带着点讨饶的意味,恍惚还是当年那个讨她欢心的少年郎。只是那腰间蹀躞带上的银鱼符,在晨光中泛着冷冰冰的光。 “小事罢了!”何年欲起身,却被宋檀摁住了肩膀,她下意识推开,却听他道,“听说秋娘近日对选秀名录格外上心,秋娘问这个做什么?” 何年身子一僵,坐着没有动,宋檀手指轻柔抚着她浓密的乌发,温声道,“你问那些宫人,不如问我?” 何年反应过来,猛地起身,青丝如流水般从他指间滑落。 “不过闲来好奇罢了。”她退后半步,裙裾扫落梳子,“满宫娘娘都在议论此事,宋勾当连这也要过问?” 宋檀凝视着空落的掌心,忽地低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倒像深秋的薄霜冷而脆,一触即碎。 “秋娘何必如此紧张?”他指尖轻捻,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发丝的余温,“我不过同你一样......心生好奇罢了。” 他垂眸看着掌纹,忽觉自己犹如一棵执拗的苍松,从幼时起,每一圈年轮都固执地朝着她的方向生长。以至于每一圈象征时间和经历的年轮,都等同于秋娘本身。若要他忘记她,除非将这树连根拔起,焚作灰烬,让那刻入骨髓的过往,都碾作齑粉。 宋檀放下袖子,终是放软了语气,“陛下不欲劳师动众,只在三品以上官员的适龄嫡女中遴选。本朝三品以上官员不过几十位,适龄且符合嫡女条件的,更是屈指可数。据我所知,初选二十余人,经陛下御览画像,最终定了十二位贵女。她们分别是......” 他略作停顿,目光在女娘面上逡巡,细细描摹着她眉间每一丝变化。 何年不悦道,“你要说便说完,这般吞吞吐吐作甚?大早上过来吊人胃口!疏影,送客!” 宋檀失笑道,“入选者皆是名门闺秀,譬如枢密使林牧的嫡女林清梧,刑部尚书张希颖的幼女张琬,参知政事韩焘之女韩望舒,监察御史张贞之女张令仪,广南西路安抚使程景明次女程雪昭,淮东宣抚使周明远之女周玉致......” “还有一位......”宋檀倾身向前,凝视着女娘骤然绷紧的秀颈,“便是秋娘的胞妹沈初霁......” 宋檀声音里含着玩味,“本来还应该有御史中臣郭路之女郭静姝,可惜啊,新春宴发生那样的事情,天子已赐婚她与周佑宁了......” 宋檀抬起眼帘时,眸中带着洞悉一切的光。 “他们这份姻缘......若说没有秋娘撮合,我是断不肯信的。你说......我是该唤你一声秋娘,还是......红娘?” 香炉青烟袅袅,映得何年面色朦胧。 她缓缓执起案上玉梳,“宋勾当说笑了。”梳齿划过发丝发出轻微细响,“郑淑妃还等着我去赏梅,若我将名录的事情告知她,宋勾当不介意吧?” “但说无妨。”宋檀直起身,“明日圣旨便会晓谕六宫。” 何年已转身面向铜镜,执起描眉的螺子黛,铜镜映出她波澜不惊的双眸。 “既如此......”她透过镜中倒影看他,“我要梳妆了,宋勾当请自便。” 第182章 这般姿态,分明是无声的逐客令。 宋檀正欲离去,忽听得疏影在珠帘外轻声禀报,“娘子,太医院来请平安脉了。” “让他进来吧。”何年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沾染的黛粉。 宋檀的脚步生生顿住,月白衣袍在门槛处旋出半道弧光。 “既然太医来了......”他回身望向女娘,声音低沉而坚持,“我不放心秋娘身体,待太医诊过脉,我再走不迟。” 何年坐回湘妃榻上,无视他的存在。 连日来都是那位刘姓太医前来请脉,翻来覆去无非是‘气血两虚,宜静养’的陈词滥调。她都已经听腻了,本来以为还是那一套,没想到进来的是许院判。 何年眼中惊讶转瞬即逝,她很快反应过来,从容行礼道,“有劳许院判了。” 深宫高墙隔绝了外界消息,她既无从得知李信业的近况,更不晓得议和进展如何?这些妃嫔们终日只论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对朝堂之事讳莫如深...... 而往日都是刘太医,今日偏偏换成许院判,这必是王宴舟安排他来传信的。 许院判唇边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苦笑,低声道,“刘太医昨夜突发急症,今日特遣老朽前来为夫人请脉。” 他三指轻轻搭上女娘皓腕,凝神诊了片刻,眉头微蹙,“夫人脉象已平稳许多,只是......”他略微提高声量,“夫人近日饮食可还克化?老朽观夫人脾胃运化似有阻滞......” 何年顺势道,“这几日确实贪嘴,多用了些酥酪点心,今晨起来便觉脘腹胀满,倒也无甚大碍。” 许院判从沉香木药箱中,取出一张泛着药香的旧宣,狼毫蘸了徽墨,边写边道,“山楂六钱、神曲四钱、麦芽三钱......此方最是温和,夫人早晚各煎一服,一日便可消食化滞。” 许院判递过药方时,指尖在纸角轻轻一按,何年心领神会,正欲接过,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横插进来——宋檀已将那方子抽了过去。 何年心头一紧,指甲不自觉地掐入掌心。 只见宋檀将药方迎着光细细端详,修长的手指抚过每一味药名。那泛黄的宣纸上字迹工整,墨色如新,确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消食方子。 “有劳太医了。”宋檀终是将方子搁在案几上。 “老朽分内之事。”许院判躬身退后两步,药箱搭扣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动作利落地收拾着银针布囊,恨不能立时离开这是非之地。 原以为上次为她料理完小产之事,便可彻底脱身。哪曾想王宴舟那厮竟又找上门来,威逼利诱,扰得他不安宁,非让他传一封信。幸而那宣纸以特殊药水浸泡过,寻常看去不过是张普通药方,唯有以烛火烘烤,方能显影字迹。否则今日若被那阉人看出端倪,他这项上人头...... 许院判最后行了一礼,步履匆匆退出殿外,官袍下摆掠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微风,在身后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分界线。 “是我疏忽了,”宋檀声音里带着歉疚,“只想着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往你这里送,倒忘了秋娘脾胃娇弱......” 药方被他指尖推至案几中央,不偏不倚停在何年触手可及之处。 “我这就让尚食局备些莼菜羹、茯苓饼来。秋娘好生将养。” 待宋檀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门外,何年立即遣退了所有宫女。她转入内室,将那张药方置于案上,指尖轻轻抚过每一道墨痕。 她记得李信业说过,半月后的北粱冬捕节,他会发兵塑雪。可半月已经过去了,宫中竟无半点边关战事的消息。这死寂,比战报更令人心焦。 何年摆弄一会不得章法,不由将信纸放在鼻尖轻嗅,一缕若有似无的酸涩气息萦绕其间。 她恍惚间想起什么,将信纸放在炭盆的明火上微烤,渐渐地,焦褐的字迹如蛰伏的虫蚁,在宣纸上缓缓显现...... “秋娘亲启,北粱使臣已递呈和书,庆帝执意释放北粱三皇子,以达成两国合约。但李信业已攻克云州,朝中主战之议未绝。昨日,陛下命三皇子暂拘驿馆,可见庆帝此番心意已决。而他大肆豢养皇城司,暗布罗网,凡持异见者,很对会遭受弹劾与构陷。恐怕庆帝清理完反对声音,届时和约必成,李信业恐难立身。而李信业处,音讯已绝七日,承影亦不得其消息。另,兄等已筹谋脱困之策,不日当有佳音,秋娘请耐心等待。保重!” 何年凝视着信笺,指尖微颤。炭盆中火舌窜起,将密信吞噬殆尽。何年尾指被烧伤也浑然不觉。 “李信业七日未有音讯......”她喃喃低语着,“莫非围攻塑雪,他遇到了什么麻烦?” 她不自觉捏紧手指,看来郑淑妃那边,她该尽快动手了。 第130章 ◎身世揭秘◎ 朔风卷着细雪,掠过城头残破的‘梁’字旗。李信业站在塑雪城的最高处。 他身披铁甲,腰悬长刀,寒风吹动他的玄色大氅,猎猎作响。 “将军。”副将赤霄快步走来,铁靴踏碎薄冰,面色却异常凝重,眉宇间压着阴云。 李信业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说。” 城下火光游动如血,东城墙的废墟间,蒺藜火球留下的焦痕仍在吞吐着余热。俘虏们跪在广场,铁链与冻土相击的声响混着北风呜咽。 赤霄喉结滚动,似乎被滚热的炭火灼伤喉咙。 “禀将军,查出来......查出来士兵溃逃的原因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重锤,“那些老兵......他们信了北梁人的谣言。” 李信业眉峰一沉,转身大步走向白狼阁,这座北梁女帝的观雪楼,此刻成了他的帅帐。 帘门推开的一瞬,炭火‘噼啪’炸开火星,晃动的火光在他脸上游走,将他的面容切割成光与暗的交错。锋利的颧骨如刀削般分明,而眼窝却沉在阴影里,深不见底。 “详细说。”李信业反手按在虎头椅扶手上,声音平静得可怕。 赤霄犹豫片刻,终是咬牙道,“北梁人放出消息,说您......您是北梁大公主普荣月的儿子,身负北梁皇族血脉。” 赤霄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咔’的脆响。 “他们将这些谣言誊抄成檄文,以箭矢缚之,趁夜射入我军营寨。现在......几乎每个营帐都传遍此事了......” 话音刚落,室内陷入寂静,连炭盆里的火都凝滞了一瞬。 李信业负手立于军案前,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沙盘中象征塑雪城的青玉城徽已然倾覆,他手指划过羊皮地图上那道蜿蜒的寒河,在分岔的河口处蓦然停驻。指腹下粗粝的羊皮已被摩挲得发亮,却迟迟未再移动半分。 “他们信了?”李信业的声音,比帐外的雪还冷。 赤霄单膝砸地,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将军,北梁人......把当年的事说得滴水不漏......”他喉头发紧,牙根都是涩的。 “他们说二十年前,北粱女帝去世后,大公主普荣月与胞弟普荣辰争夺皇位,却在临产时遭遇暗算,只得带着亲卫乘楼船于寒河逃命,可普荣辰的军队紧追不舍......大公主在船上诞下孩子,为了保下孩子性命,她将婴儿塞进中空的箭囊,用金丝绶带缠裹,推入了寒河支流。后来,那孩子飘到了对面的大宁岸边,被戍边守关的老夫人所救......” 赤霄说不下去了,眼皮子都是烫的。 “继续”,李信业冷冷命令,赤霄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时间上......确实吻合。”赤霄艰难地吞咽着,“当年老夫人,就是同时段诞下孩子。但跟着先遣队的老伙夫说,老夫人生子之事处处透着蹊跷。此前数月未见老夫人孕相,临盆前三个月还能阵前斩将夺旗,转眼间就多了个婴孩......” “那时.....大家都以为老夫人常年披甲征战,体魄强健,戎装又宽大遮身,才未曾显露怀相,叫人看出端倪.....”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可如今细想,即便老夫人再骁勇,又怎能不声不响带孕作战?” “而且......而且......”赤霄清了清嗓子,艰难道,“那些流亡漠河以东的公主旧部,蛰伏多年未见动静,此番却恰到好处地配合将军围攻北梁......而将军此次攻城所用的蒺藜火球,又正是北梁女帝当年所创,这其中似乎,似乎巧合太多......” 帐内火盆旺盛,映得赤霄额角细汗晶莹。 他偷眼去觑主帅神色,又急急补道,“将军,如今北粱在我军攻下城楼后,以谣言攻心,导致军心涣散,军中已有士卒窃窃私语。末将担心......” 李信业的影子在牛皮舆图上,凝成一道铁青的裂痕。 这本该是一场完美的战役。先锋军用蒺藜火球轰开城墙缺口,主力铁骑便可长驱直入,一举拿下塑雪城。届时据险而守,足以将北梁残寇尽数剿灭。 然而,在这肃清残敌、巩固战果的紧要关头,竟有士卒意图越过寒河,趁乱逃回塑州。 “将军。”帐前亲卫的通报声打断了思绪,声音里带着几分异样的紧绷,“铁隼部首领阿古拉求见。” 第183章 阿古拉曾是大公主普荣月的亲卫统领,出身于北梁皇族世代倚重的兀良哈部族,自幼被选为公主的伴当与死士。 当年普荣月遇害后,他带着残存的铁隼卫浴血突围,硬是在普荣辰大军的围剿下,一路杀到东寒河畔的雪棘谷。北梁新君派兵清剿了二十年,却始终未能拔除这根心头刺。 这一次李信业攻下塑雪城,全赖阿古拉在东线策应。这位狡如苍狼的兀良哈首领,在北梁东狩节时,亲率铁鹘骑奔袭敌境。北梁主力尽出追剿之际,塑雪城南门守备顿显空虚,李信业亲率重甲步卒一鼓破城。 待北梁军闻讯回援,已是无力回天,只得含恨引兵北归,退守极寒之地的祖庭重镇。 “带他进来!”李信业眸中寒芒一闪,指节重重叩在案上。 门帘掀起,阿古拉缓步而入。昔年那个叱咤漠北的狼骑统领,如今两鬓已染霜雪,额间的皱纹深如刀刻。他右手抚胸行礼时,指节突出的手掌上布满了新旧伤疤。 “是你走漏的风声?”李信业玄铁护腕下的手指倏然收紧,眼底掠过一丝阴鸷。 阿古拉浑浊的双眸,骤然迸出亮光,不卑不亢道,“将军在做大宁的北境王,与认祖归宗间摇摆太久......” 他嘶哑的声音像钝刀刮过皮革,“老奴斗胆,替您做了这个抉择。” 阿古拉青筋暴突的手,轻抚在胸口上方,皱纹在粗糙双手上,勾勒出诡异的图腾。 “今岁仲秋密会,老奴将传国玉玺与铁隼卫调令尽数献上,助将军肃清朝中宿敌。如今塑雪城已破,将军还要犹豫到几时?老奴死不足惜,可铁隼儿郎为将军出生入死,难道要让他们子孙世代,都背着反贼的烙印吗?!” 阿古拉枯瘦的手,猛地指向李信业,“还是说......将军做大宁的战神做久了,怕认了这血脉,就当不得忠臣良将了?可将军别忘了,大宁的天子是如何猜忌你的?这些年你为大宁流的血,比寒河的水都多!却连在公主灵前上一炷香都不敢......” 李信业瞳孔骤然收缩,指节捏得发白,玄铁护腕也发出细微的铮鸣。 秋娘的音容笑貌,却在此时浮上心头,就像一柄匕首,毫无征兆地扎进最柔软的血肉里,让他无法回应阿古拉的要求。 重生归来,在京城如履薄冰的那些时日,他确实反复权衡过退路。若最终无法扳倒宋居珉,他大可挥师北上,先取塑雪为根基,再以‘清君侧’之名南下讨逆,以北梁正统之师北上复仇。 这条退路,能让他避免重蹈前世覆辙。 毕竟,前世血淋淋的教训早已让他看透,这大宁朝堂,不值得他死忠。 然而此刻,这个抉择却因秋娘而变得无比艰难。若当真认下这份血脉,他与秋娘之间便永远横亘着国仇家恨。这道鸿沟,终将彻底斩断他们之间的所有可能。 李信业摩挲着腰间佩刀,冰冷的触感却驱散不了心头那股郁结。 他缓缓抬眸,声音低沉似铁,“你若要为大公主复仇,我可助你一臂之力。但这份血脉.....”他迟疑了一瞬,坚定道,“我只能是李信业,大宁的北境王。” “呵——”阿古拉喉间挤出一声夜枭般的嗤笑,“北梁议和的使团,早已抵达玉京城了,将军竟还做着忠臣良将的美梦?”他语气陡然转厉,“你大婚那日,老奴不过放出些许风声,就引得皇城司趁乱搜查你的书房......” 阿古拉每个字都像淬毒的箭矢,齐刷刷射向李信业,“将军当真以为,只要俯首称臣,庆帝就会保全你这条性命?” 李信业唇线绷紧,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前世阿古拉告知他身世真相后,他表面假意周旋,暗中却设下连环计,不仅成功收回北梁传国玉玺,更夺取了铁隼卫的调令。 后来,恰逢庆帝急召他回京探母,他确实存了求证的心思,但那时,他从未动过叛国的念头。 他自幼形成的观念,早已刻入骨髓:北梁是屠戮大宁百姓的宿敌,普荣辰父子更是该千刀万剐的仇寇。他所有的谋划,不过是想借阿古拉这把刀,除掉北梁皇室罢了。 然而,阿古拉识破他的计谋后,故意在皇城司耳目前散布消息,声称李信业书房藏有通敌密函。而庆帝果然派皇城司密探,潜入书房搜查罪证。 阿古拉希望借此,让他彻底看清所谓‘君恩’的真相。 前世李信业执迷不悟。重生后,他索性将计就计,让北梁暗探误以为他掌握了京城所有细作名单,进而倾尽全力刺杀他。 而他借此铲除陆万安和归德将军,不仅完美地洗脱自己的嫌疑,更是借力打力,让宋居珉和北梁人陷入互相猜忌的死局...... 现在,宋居珉已除,塑雪城也收回来了,阿古拉来索要他的承诺,他却给不了了。 李信业毅然转身,玄氅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度。 “我不认这份血脉,与庆帝无关。” 他眸中寒芒吞吐,腰间佩刀铿然出鞘三寸,“今日留你性命,是念在大公主的情分。若再擅作主张......”刀锋映着跳动的火光,在阿古拉脸上投下森冷的光影。 阿古拉低笑出声,笑声嘶哑如枯叶摩挲。 他缓缓直起佝偻的背脊,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抚过胸前狼头刺青,“若非你身上流着公主的血......”他浑浊的眼中迸出悲悯之色,“老奴何须与将死之人,讲什么情分?” 他踉跄着走向门口,狼皮大氅拖过坚硬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掀开门帘的刹那,漠北的朔风卷着雪粒呼啸而入,吹得他白发飞扬。 “将军,老奴会睁着这双昏花老眼......”他逆着风雪回头,枯瘦的身形在漫天飞雪中宛若一具骷髅,“看着大宁与北梁议和那日,将军当如何自处?” 风雪吞没了他的话语。 门帘落下的瞬间,老人最后的口型分明在说,“唯有你母亲的亡魂,还在漠北的风雪里等你。” 待阿古拉离去,赤霄急步上前,“将军何不斩草除根?只要杀了他,谣言就不攻自破。” “若他所言非虚,”李信业冷声打断,“你可还愿追随我?” 赤霄单膝跪地,铠甲与地面相撞发出沉闷声响。 “末将这条命是将军给的,此生只认将军一人。”他缓缓抬头,终是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头的问题,“只是,他若是所言非虚......将军当真......当真放弃认祖归宗?” 李信业目光微沉,缓缓颔首,“我此生从未见过大公主一面。”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腰间佩玉,那是母亲在他生辰时所赠。 “一个素昧平生的血脉,怎值得我背弃养育之恩?又如何值得我辜负......于我而言,至关重要之人?” 若他没得选,他愿意背弃二十年的信仰,成为普荣月的儿子。可若有得选,他想做北境王李信业,做秋娘的夫君...... “将军,我知道怎么做了。”赤宵抱拳行礼时,胸甲起伏,显然已想通关键。 “末将这就去传令三军,说那些北梁散布的谣言,不过是为乱我军心的奸计。将士们追随将军征战多年,只要您亲自出面安抚,三军必当戮力同心。” 他声音陡然压低,“至于那些无稽之谈......只要将军不予理会,时日一长,自会不攻自破。” “只是......”他似恍然想起什么,“京城那边,庆帝若是知道......” 赤宵担心,庆帝知晓此事后,会趁机发难将军。 而李信业只是隔着窗子,静静望着窗外飞雪。恍惚看见秋娘执笔的手突然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成黑色的墨团。 若秋娘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支为他题过‘平安’二字的狼毫,可还会再为他落下? 【作者有话说】 在存稿了,这个月会完结,基本只走主线剧情了。 第131章 ◎不止争宠◎ 塑雪城大捷的军报,快马送入京城时,恰逢庆帝选妃事宜尘埃落定。 深宫之中,尚仪局正忙着为新晋贵人们量制吉服,教坊司连夜排演贺喜的乐舞,连廊下的金丝雀都换上了喜庆的朱红笼衣。 六宫粉黛们对边关战事兴致寥寥,却把新晋贵人们的钗环佩饰、言谈举止,在椒房绣户间反复品评。 “听说了没?”两个穿着藕荷色宫装的侍女躲在回廊拐角处,一个正踮着脚给廊下的画眉鸟添水,另一个在擦拭栏杆。 擦栏杆的宫女左右张望,压低声音道,“昨儿尚宫局连夜往景福宫送了好些金丝帐幔,说是给新封的庄妃娘娘准备的。” 添水的宫女手一抖,水瓢差点掉进鸟笼里,“可是枢密使大人家的五姑娘?我表姐在尚服局当差,说这位庄妃娘娘行止端庄,全然不似将门之女。” “岂止是行止端庄?”擦栏杆的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连性子都十分柔顺。” “听说昨夜圣驾本宿在景福宫,半夜和妃娘娘突发急症,陛下连外袍都未及披就赶去兰林宫。”她神秘地眨眨眼,“最奇的是,庄妃娘娘非但毫无怨怼,今早还特意差人送了安神的汤药去兰林宫。你说岂不是一顶一的好性子?” 第184章 “和妃娘娘?”添水宫女突然噤声,悄悄指了指何年寝殿方向,“可是礼部尚书沈家之女?咱们这宫主子的胞妹?” 那擦栏杆的点了点头,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大有这两姐妹都不是善茬的意味。 两人对视一眼,瞧着天光渐亮,主子也快要起床了,遂不约而同闭了嘴,各自散开忙碌着。 何年斜倚在闭合的雕花窗棂后,纤指捻着窗缝渗透的光亮,漫不经心地听廊下宫女们闲谈。 封妃大典已经结束了。 枢密使林牧的幼女林清梧封庄妃,赐居景福宫;刑部尚书张希颖之女张琬晋为丽嫔,赐住缀霞轩;监察御史张贞之女张令仪封婕妤,安置在清晖阁;淮东宣抚使周明远之女周玉致,得了个修仪的位份,暂居蕙草殿。至于她的妹妹沈初霁,则受封和妃,入主兰林宫...... 何年听着外间动静,待宫人们散去后,她才缓缓从珊瑚榻上坐起,慵懒地舒展腰肢。 她自入宫后,总是睡不安稳,往往寅时三刻便已清醒。 今日她约了郑淑妃品茗,竟比往常又早醒了半个时辰。这会眼底下都是淡青,倒衬得肌肤越发如初雪般莹白,更添几分清冷韵致。 随着她击掌三声,候在外间的宫人们鱼贯而入。梳头的捧着缠枝牡丹纹漆盘,盥洗的端着鎏金云纹铜盆,井然有序地伺候梳洗。 不一会,流萤捧着越窑青瓷梅瓶碎步进来,罗袜已被雪水浸透,额间细汗涔涔。 “夫人,”她指尖冻得发青,捧着瓷瓶的手止不住地轻颤,“已按照您的吩咐,采了梅梢未着尘的新雪。” 何年眼尾微挑,扫过这个宋檀安插来的眼线,淡淡点了点头。 自打这几个宫婢被塞进她宫里,就整日如影随形地窥伺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便故意以‘烹茶须得梅梢初雪’为由,每日破晓便遣她们去采撷。待午时又借口‘鸟鸣扰人清思’为借口,命她们在庭中驱赶雀鸟。 这般来回折腾,这些宫婢自然无暇再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与疏影方能得片刻自在。 “雪水既得了,”何年执起缂丝团扇,扇面上金线绣的折枝梅,在光影间若隐若现。她慵懒地拖长声调,“你去把御赐的‘玉芽先春’碾作琼粉,记得手上力道要恰到好处,出来的雪沫才不会轻浮......” 她又想起什么,蹙眉补充道,“对了,淑妃娘娘喜欢绿萼梅,将这屋子里的木樨都撤换掉。再去尚服局取些沉水香来,记得要用琼州进贡的莺歌绿,旁的配不上这雪水。” 流萤低眉顺目地应了声‘是’,眼底却掩不住倦色。 她悄悄活动了下冻僵的手指,胳膊已然疼到抬不起来。 宋勾当派她来监视这位主子,她也算恪尽职守。 只是,谁知这位比正宫娘娘还难伺候。单是采雪就要跑遍御花园十二株百年老梅,专拣朝东枝头未沾尘的雪珠子。 这几日下来,她脚底都磨出了水泡,夜里回房连梳头的力气都没了。 流萤拖着酸痛的腿脚退下,裙摆扫过门槛时,露出略显吃力的步伐。 待那脚步声终于远去,从外间回来的疏影,立马将近身服侍的几个宫女,都分派了差事。 等到人散后,她俯身在何年耳畔低语道,“娘子,昨夜圣驾原宿在庄妃的景福宫,子时三刻起驾,转去了兰林宫。” 何年指尖轻叩青玉案几,神色未变。 这正是她昨日授意三娘的计策。让三娘佯装腹痛,求见圣驾。 果然,庆帝虽已歇在景福宫,闻讯后仍移驾兰林宫。 “娘子,”疏影绞着帕子,“三娘这般行事,若是惹得天子不悦,连累老爷......” “不会,”何年轻摇团扇,扇坠上的明珠流光溢彩,“沈家助李信业离京,早触了逆鳞。三娘既入宫闱,承宠是迟早的事情。此时示好,正合圣意。” “可若是.......”疏影露出迟疑的神色,“圣上若是没有去,三娘子岂不是要沦为六宫笑柄?” “庆帝必定会去。”何年唇边浮起一抹洞悉的冷笑,“天子将我留在宫中,名为照拂实为软禁,他既要牵制李信业,又不敢真与沈家撕破脸皮。三娘这番主动示好,恰是给足了台阶。” 何年心里清楚,如今朝堂局势微妙,宋相虽倒,其党羽却仍在枢要之位盘踞,与御史台为官员任免之事争执不休。 而枢密使之位,前世庆帝为了抑制李信业的兵权,逐步放权枢密院,使其权势日盛。现在宋家倒台,虽未能如愿让宋鹤接掌,但从庆帝对林牧之女的封赏来看,庆帝在刻意扶植和拉拢枢密使。 “娘子,”疏影还是感到不安,“三娘子初来乍到,争宠也就罢了,这就得罪了庄妃娘娘,奴婢担心......” “不用担心,”何年轻点疏影眉心,“林牧此人,原是河东军镇的老将,素来以谨慎著称。年过六旬的他,因大宁承平日久,早就不问军政。这些年递上去的乞骸骨折子,少说也有七八道了。 何年轻啜一口茶,眼中闪过讥诮。 “庆帝迟迟不允其致仕,无非是朝中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既够资历,又没有兵权威胁,同时在派系斗争中保持中立的人选。林牧就像棋盘上那枚暂时动不得的闲子,虽无大用,却维系着微妙的平衡。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打破这份平衡。” “依照庆帝的性子,之后驭下之道便是‘顺者昌,逆者亡’,而父兄做不出谄媚逢迎的勾当,沈家也不能这个节骨眼上硬碰硬,成为皇帝独断专行的牺牲品。三娘这番示好,便是保全沈家的举动。” “更何况,这步棋......”她唇角微扬,轻笑道,“可不单单是给陛下看的。” “三娘主动争宠,既是为了保全沈家,更是在这后宫释放了一个信号——如今中宫虚位,再没有宋皇后那样的铁腕人物镇着,想要圣宠,就得各凭本事。” 何年太了解庆帝了,前朝政事受挫,看着嫔妃们为他争风吃醋,最能抚慰他那颗受挫的帝王心。 而君恩不患寡而患不均,庆帝做不到雨露均沾,这后宫迟早要成祸水。 疏影禀告完事情正要离开,忽而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柄折叠的嵌宝短刀。 “娘子,这是三娘身边的侍女交给我的。说是二郎君托她转交给娘子的。二郎君说,若是宋檀胆敢纠缠娘子,叫娘子用这把短刀结果了他。凭咱们家的根基,杀个内侍不算什么。纵是他是天子亲信,也有老爷和郎君担着。” 何年拔刀出鞘,寒光映得她眉眼如画。 “眼下他怕是顾不上我了。”刀刃轻叩案几,发出清越声响,“李信业收复了塑雪城,和谈必然生变。这两日不见他踪影,定是在御前周旋得焦头烂额。” “而这正是天赐良机......”何年唇角勾起锋利的笑意,“正好容我替他多捅几个火烧眉毛的窟窿。” 疏影轻声道,“其实奴婢冷眼瞧着,宋郎君纵有千般不是,待女娘的心意却始终如初。无论女娘如何行事,他总是不计前嫌,那份情意竟似从未.....” 何年眸色骤然沉静。 “他的痴情自然不假,可这痴情里裹着对往昔荣光的执念。人是不愿意接受厄运和变故的,我恰好属于他美好的过去。他待我如初,实则不过是在对镜自照,借这份不变,来否认这世间的无常。这份痴情,说到底只是怯懦者自缚的茧罢了。” 两人正说着话,何年陡然止住声音,果然见宫女碎步而来,“夫人,郑淑妃的銮驾已到宫门。” 何年将短刀藏进袖袋里,她整了整织金袖缘,笑靥如花地迎向殿外。 【作者有话说】 本章是过渡章,谢谢宝们阅读 第132章 ◎借簪挑拨◎ 何年笑吟吟地将郑淑妃迎入内殿,亲手为她斟了盏雪水烹的云腴茶。 “郑姐姐来得正好,这深宫寂寂,若非姐姐时常过来说话,我怕是要闷出病来。” “谁说不是呢?我也天天闲得慌。”郑淑妃接过茶盏,眼底下是遮不住的疲倦,显然这两日也没有睡好。 她轻抿几口茶汤,眼波流转间,状似无意道,“妹妹近日可去兰林宫走动?听说昨夜......圣驾特意去了兰林宫呢。” “姐姐说笑了。”何年执起团扇掩唇,“虽是同胞姐妹,却不如与姐姐投缘。在她跟前,反倒无话可说。不过,到底是血脉至亲,今晨还是差人送了几匣子酥酪过去。” 郑淑妃放下杯盏,指尖轻抚眼角细纹。她知道沈家姐妹在闺阁时便不睦,此刻也不点破,只幽幽道,“选秀方罢,这六宫里又添了多少新鲜颜色。” 郑淑妃目光掠过窗外升起的初阳,声线却浸着几分凄清,“你瞧新封的那几位,不但正值碧玉年华,身后的家族也是位高权重......”她自嘲一笑道,“倒是我这般昨日黄花,怕是越发难入圣上青眼了。” 郑淑妃抬手扶了扶鬓角,宽大织金袖口,恰好掩去眼底的黯然。 第185章 何年柔声安慰道,“姐姐若有位小皇子傍身,何须忧心这些?只是......”扇面微顿,她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妹妹一直不解,为何姐姐不想要怀个子嗣?” 郑淑妃诧异道,“妹妹这话从何说起?”她护甲嵌入掌心,“这深宫寂寂,莫说是个皇子,就是有个小公主傍身,也是上苍垂怜!可这些年太医院开的坐胎药,苦得舌根发麻的方子,我哪样没试过?但这深宫里的孩子,岂是虔诚焚香、苦药当餐就能求来的恩典?” 何年目光缓缓上移,落在郑淑妃发间那支翡翠绿萼梅簪上。晨光透过窗纱,照得簪头那簇绿梅蕊莹莹生辉。 “姐姐若是想要子嗣,为何......”她忽然伸手轻触簪头,指尖在梅蕊处微妙地一捻,“为何要常年戴着一支含有零陵香和水银粉的簪子啊?” “什么?!”郑淑妃一把拔下簪子,护甲在簪身上刮出刺耳声响,“你说......你说这簪子......竟含有什么?”郑淑妃陡然提高声音,唇齿也跟着发颤。 何年指尖轻抚过那支绿梅翡翠簪的纹路,声音沉静如水。 “姐姐可知这簪中绿萼梅,为何能永葆生机?这需取新鲜绿萼梅,以零陵香、水银粉、芸苔子等七味药材浸泡七日,待药性浸透花脉,再阴干后封入翡翠之中,方能保花色永驻。只是,这软玉触肤生温则会散发淡淡冷香,长期佩戴可致宫寒不孕。” 何年将簪子迎着光转动,簪头梅蕊处隐约透出诡异的青纹。 “《千金要方》有载:‘零陵香合水银为引,妇人久佩,令血海凝冰,终生无嗣。” 她放下簪子,抬眸时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 “这原是扬州瘦马们惯用的手段,既能避孕又不伤容颜。我见姐姐日日戴着,还当姐姐只求固宠不求子嗣,这才为了保持杨柳细腰,不惜伤及胞宫呢......” 郑淑妃的唇色倏地褪尽血色,连指尖都泛起青白。 “妹妹此话当真?”她颤抖的手,轻点簪上栩栩如生的绿萼梅,“这簪子......”她喉间像是堵了什么,半晌才挤出声音,“是我生辰时,刘贤妃所赠。说是她的家乡淮东特有的‘永芳簪’,取‘芳华永驻’之意。我素来喜爱绿萼梅,又见此簪样式精致,寓意也好,这才常常戴着......” 何年忽然冷笑一声,“姐姐,这哪里是什么‘永芳簪’?分明是支‘断嗣簪’。”她抬眸,眼中寒光乍现,“若此簪当真是刘贤妃所赠,那她也太阴毒了.......” 郑淑妃猛地站起身,发间珠翠剧烈摇晃。 “我原以为贤妃性子娴静,是个清净人......”她眼圈已然泛红,“难怪我喝了那么多坐胎药,却始终......始终没有子嗣......” 郑淑妃的声音戛然而止,只余哽咽。 何年轻轻为她拭泪,垂眸掩去眼中深意。 郑淑妃自然不知,她承宠多年没有子嗣,是因为宋皇后没有诞下皇长子前,是不会让其他妃嫔们怀孕的。 刘贤妃所赠的这支‘永芳簪’原本并无问题,不过是何年精心设下的局。 何年日日与郑淑妃相处,深知其对此簪爱不释手,又知晓此物恰好出自刘贤妃之手,便起了借簪挑拨的心思。 她记得清楚,当年宋檀南下游学归来时,曾赠她一支淮东特制的‘素香永芳簪’。彼时他解释道,“这簪中奥妙,在于以松油凝香,用松脂封存花蕊,方能永葆花色如新。” 于是,她替郑淑妃整理发髻的时候,仔细记下了*簪上每片梅瓣的纹路,用零陵香合水银,重新锻造了一支形制相同的簪子,待到郑淑妃再次来访时,借着理妆的功夫,手腕轻转间已换掉了簪子。 而这些日子,何年与郑淑妃相处时,只谈诗词书画、品评时新妆扮,京中流行的花式茶点...... 因她从不探问宫中秘事,亦无任何相求之意,郑淑妃渐渐卸下心防,两人倒是真生出几分闺中密友的情谊。 “姐姐莫哭,”何年轻抚郑淑妃颤抖的肩头,绢帕拭去她面上泪痕,“这宫里头......原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怕郑淑妃起疑,她话锋一转道,“不过妹妹只是略通香理,终究不是太医,或许看走了眼也未可知。姐姐不妨让太医院再瞧瞧?” 郑淑妃将簪子收入帕中,念及自己一直没有子嗣,她其实已信了八九分。只强自镇定道,“是要请太医过目的......” 何年蹙眉露出忧色,“只是妹妹斗胆劝姐姐一句,即便查实了,也万勿声张。”她压低声音,“昨日,我身边宫女们看见,素来闭门谢客的刘贤妃,竟亲自去了景福宫拜访庄妃娘娘......” 何年叹息道,“姐姐也知道的,我自进宫以来,屡屡拜访贤妃娘娘,她都称病不见,姐姐还劝我说贤妃娘娘就是这样孤僻的性子,如今看来,只是我不合她眼缘而已......” “她主动去找庄妃?”郑淑妃果然变了脸色。 她哪里知晓,庆帝正为制衡周家在禁军的势力而暗中布局。林牧虽年事已高,即将告老还乡,但其在军中的威望举足轻重。他举荐的下一任枢密使人选,足以影响朝堂格局。 而刘贤妃之父身为淮东宣抚使,正是庆帝继朱忠出事后,打算用来牵制周家的关键棋子。天子既有意让武将之女互相扶持,刘贤妃主动结交庄妃,不过是顺应圣意的寻常之举。 至于刘贤妃对何年的刻意疏远,自然是她这个聪明人早就看穿,天子名义上是请北境王夫人入宫调养,实则是为牵制李信业。 刘贤妃出身将门,最是懂得避嫌之道。她若与北境王夫人往来密切,难免惹来猜疑。因此每逢何年拜访,她不是称病不出,便是借故前往佛堂诵经,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可不是么?”何年轻摇团扇,笑得勉强,“我三番五次递帖子,刘贤妃不是头疼就是脑热,她这次主动去拜访庄妃,那自然是有心结识。若贤妃娘娘和庄妃娘娘交好.......” 她抬眸看向郑淑妃,眸光里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心疼,“姐姐一个人在这诺大的后宫,也该多为自己打算才是......” 话音戛然而止,留下无限遐思。 郑淑妃心口突然涌上一阵灼热,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昔年她对宋皇后唯命是从,如今宋家倾覆,连皇后都被打入了冷宫,她却还要替个阉人卖命......这深宫里,何曾有人真正替她着想过? 这两日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每当更漏声起,便睁着眼直到天明。 选秀才罢,宫里就添了这许多家世显赫的美人。待到三年后再选秀时,新人换旧人,她这般无子无宠的嫔妃,哪里还有容身之地? 更可恨的是,她今日才知晓,竟还被人……被人用这等阴毒手段断了子嗣...... “今日让妹妹见笑了......”郑淑妃仓促拭去眼角的泪痕,强撑着站起身来,“宫中还有些庶务,就不叨扰妹妹了。” 她说完步履匆匆地离开。 甫一回到自己宫里,她立即挥退闲杂人等,只留下贴身女官彩衣与黄杳。 “彩衣,你去查一查刘贤妃,这几日是否与庄妃娘娘走得近?”又对黄杳道,“你去太医院请郭太医,就说我心悸旧疾犯了。记得,务必要避开宋勾当的眼线。” 很快,郭太医便提着药箱赶来,他捧着那枚簪子,在灯下反复查验,眉头却越皱越紧。 “娘娘明鉴,这簪梅蕊,确实以零陵香与水银粉凝固定型。”他枯瘦的手,握着簪子一角,眼神严肃而凝重,“《本草经》有云,此二物相合,妇人久佩,令胞宫如坠冰窟......” 郑淑妃颓然跌坐在绣墩上,良久才找回声音,“可还有......补救之法?” “容老臣先请脉。”郭太医三指搭上她的手腕,半响,才眉头微松,“幸而娘娘佩戴时日尚短,若以艾灸暖宫,辅以汤药调理,未必没有转机。” 郑淑妃指尖轻轻抚过小腹,她本就感恩秋娘冒险示警,现在听还有挽回的机会,心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 “有劳太医了。”郑淑妃眸中重燃光彩,眼神略略示意,黄杳立刻捧出早备好的锦囊,里头沉甸甸的尽是金瓜子。 “郭太医切记,”郑淑妃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警戒的意味,“本宫今日只是旧疾复发,需几剂安神的汤药。” 郭太医躬身接过锦囊,退下时却步履踟蹰。天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朱红宫墙上扭曲变形。 往昔给嫔妃诊完脉,他总要第一时间向宋皇后禀报。这些妃子们能不能怀孕,全看宋皇后会不会开恩。 如今凤驾幽居冷宫,宋家大厦已倾,郭太医摩挲着袖中金瓜子,忽觉这太医院的青石板路从未如此难行。那支暗藏玄机的簪子,八成是宋皇后当年所为。现在真相从他口中道破,谁知会不会惹来杀身之祸? 转过回廊时,他暗暗打定主意,若宋勾当问起,只说诊得心脉淤堵,需活血化瘀。在这九重宫阙里,医术不过是块敲门砖,能揣摩透主子们的心思,方是保命之道。 第186章 黄杳送罢郭太医后,彩衣也匆匆归来,裙角还沾着雪沫子。 “娘娘,奴婢买通了景福宫的粗使宫女,她说刘贤妃近日确实与庄妃娘娘往来频繁。” 彩衣面上挂着担忧,“娘娘,此事要禀告宋勾当吗?娘娘在宫里也只能仰仗他了?” 郑淑妃突然抓住彩衣的手腕,护甲在她肌肤上留下几道红痕。 “你以为那阉人会为我做主?他不过是圣上跟前的一条狗,主子对谁摇扇子,他就对谁摇尾巴。如今庄妃正如日中天,他岂会为我这个过气的嫔妃,去触圣上新宠的霉头?” 彩衣的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掉,“娘娘,咱们总不能......” “先保守秘密,”郑淑妃做个噤声的动作,“容我从长计议......” 她正思考着对策,忽听得廊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小宫女慌慌张张打帘子进来,“禀娘娘,宋......宋勾当来了。” 郑淑妃猛地松开手,迅速理了理衣襟。铜镜中映出她瞬间变换的神色。方才的愤恨已化作恰到好处的虚弱。她朝彩衣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地将那支簪子藏进了妆奁最底层。 宋檀掀开珠帘踏入内室时,郑淑妃正斜倚在软塌上,一副病西施的娇弱模样。 “娘娘这是......”他缓步走近,脚步犹如毒蛇游过枯叶,发出沙哑阴冷的声调。 郑淑妃虚弱地抬头,正对上他那双幽深如潭的眼睛。她这才惊觉宋檀面颊红肿,唇角还渗着血丝。 宋檀似浑然不觉,在郑淑妃榻前的椅子上坐下,姿态看似随意,却带着某种蓄势待发的压迫感。 他轻垂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翻涌着遮不住的阴毒情绪。 李信业不声不响收复了塑雪城,不仅让两国和谈陷入僵局,更让宋檀在御前颜面尽失。 北梁使团认定大宁明里议和暗地出兵,却因前线战事不利,不得不继续和谈。可北梁向来倨傲,如今骑虎难下,却仍不肯让步。庆帝在大宁占据上风时议和,若拿不出像样的议和条件,也无法向满朝文武交代...... 圣心震怒之时,宋檀便成了天子最趁手的出气筒。 更棘手的是,《碧血丹心录》的戏文已如野火般传遍京城。皇城司虽严令禁绝,但这源自北地的故事带着边塞民谣的韵律,即便没有戏班敢演、书肆敢印,百姓们仍口口相传。宋檀派出的密探回报,连三岁稚童都能哼上几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而他派出的皇城司缇骑,抓了无数传唱的书生,封了几家暗售抄本的书肆,可这故事却像生了根似的,越禁越盛。茶楼酒肆里,人们压低了嗓音传诵;深宅大院内,闺阁女子偷偷誊抄。 这故事,反而越禁越深入人心。 宋檀坐在郑淑妃对面,迎着她惊惶的眼神,缓缓舔去唇角血渍,这个动作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宋......宋勾当,有何事?”郑淑妃低垂着头,不敢直视那双阴鸷的眼睛。 宋檀却俯下身子,冰冷的指尖挑起郑淑妃的下巴,冷冷道,“秋娘那边,可有异常?” 他这几日脸上带伤,不愿出现在秋娘面前。 郑淑妃被迫仰起脸,却仍躲闪着他的目光,“没......没有异常,就是寻常喝茶聊天。” “哦?”宋檀眯起眼,指腹在她下巴上轻轻摩挲,像毒蛇在猎物身上试探,“那你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他的声音陡然转冷,“而且,既然是寻常聊天,为何要支走宫女?” 郑淑妃身子一颤,在宋檀锐利的审视下,她想起秋娘劝她为自己打算的话,又想到这些年为宋家卖命却始终得不到回报,眼眶渐渐泛红。 “我......”她咬了咬唇,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只是这两日看着新进宫的贵女们,个个貌美如花......” 宋檀的手指用力收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红痕。 郑淑妃忍着痛继续道,“我......我夜里辗转难眠,秋娘见我精神不济,这才劝我回来歇息。” 她抬起泪眼,委屈道,“至于支走宫女......这些私密事,怎好叫下人听去?” 宋檀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慢慢松开手,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碰过她的手指。 帕子上绣着的白莲在天光下若隐若现,与他此刻晦暗不明的神色,形成鲜明对比。 宋檀重新坐回椅子上,双腿向前伸展,指尖在膝头轻轻点了点。 郑淑妃咬了咬唇,只得从软塌上起身,跪在他脚边,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为他按摩起腿来。 宋檀半阖着眼,目光阴鸷地落在她发顶。 伴君如伴虎,庆帝近来喜怒无常,宋家那点旧日情分,在帝王眼里不过是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至于宋家的私产......庆帝顾念旧情,只抄没了明面上的账目,可若哪天圣心一转,那些藏在暗处的产业,怕是顷刻间就会充入内库。 宋檀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他需要真正稳固自己的地位,需要一个能让天子永远离不开他的筹码。 宋檀瞥向跪在脚下的郑淑妃,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他忽然伸手,冰凉的手指掐住郑淑妃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娘娘想要圣上的恩宠?” 郑淑妃跪在地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仍不敢停下为他捏腿的动作。 “妾身......妾身只想要个孩子傍身。”她抬起含泪的眼,“求宋勾当指点明路。” 她知道,只有重新获得天子垂青,才能与刘贤妃抗衡。 宋檀低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鎏金掐丝香盒。盒子不过掌心大小,却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此物名唤长相守,”他指尖轻扣盒盖,发出清脆的声响,“采自密林中的龙血树胶,辅以罂粟、南海沉香炼制而成。” 他打开香盒后,内里暗红色的膏体,竟泛着血丝般的纹路。 “只需在熏香时加入米粒大小,初时令人神清气爽,久用则......”宋檀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如蚁附膻,再难割舍。” 这原是他打算用在秋娘身上的,让她也尝一尝这蚀骨焚心的滋味,让她跪在自己面前求取...... 可现在秋娘就软禁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便舍不得她经受这样的苦。 郑淑妃听了宋檀的话,脸色霎时惨白,“这......这可会伤及龙体?” “放心。”宋檀合上香盒,将它塞进郑淑妃的手里,“你我都靠君恩生活,我岂会自断生路?” 他拍了拍郑淑妃的手背,苍白手指如毒蛇般缠上她的手腕。 “不过是君恩如朝露,要靠自己争取罢了。” 郑淑妃浑身僵直,能清晰感受到他冰凉的手指,正顺着自己手腕内侧缓缓上移,在脉搏处收紧。 “娘娘若是乖乖听话,”宋檀拖长的尾音带着黏腻的甜味,手指却几乎扼断她纤瘦的腕骨,“我今晚就送娘娘爬上天子的龙榻,让娘娘也好好尝一尝,承恩的滋味。” 第133章 ◎徒增是非◎ 帐内烛火被刻意挑暗了三分,郑淑妃跪在龙榻边沿,指尖发颤地拨弄鎏金香炉。炉中‘长相守’遇热化开,渗出丝丝雾气,混着沉香甜腻地缠上帝王衣袍。 庆帝斜倚在软枕上,连日宠幸新妃的倦意,让他眉间显出几分疲态。宋檀适时进言,“郑淑妃特意为圣上备了滋补汤药”时,他想起淑妃向来温顺省心,便起了歇在此处的念头。 只是,那熏香实在馥郁清甜,香气钻入鼻腔时,一股异样的燥热自小腹窜起。庆帝猛地坐起身,衣袍下已然起了反应。 “爱妃今日用的什么香?”庆帝忽然捏住郑淑妃的后颈,滚烫的呼吸喷在她耳畔。 郑淑妃险些打翻香匣,强撑着将酥手搭上天子衣带,“是、是妾身新调得安神香......” 她声音颤得不能成调,幸而药性发作,庆帝瞳孔渐渐涣散,汗湿的掌心攥住她腰肢,翻身将人压在身下。 织金帐幔剧烈摇晃起来,缠枝莲纹在纱幔上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子时三刻,帐内动静渐歇,庆帝很快陷入酣睡。 郑淑妃踉跄跌出寝殿,罗衫半褪,金步摇早不知散落何处。 外间香案旁,宋檀正用银签拨弄香盒中的暗红膏体。月光将他影子拉得老长,像条匍匐的毒蛇。 “娘娘果然聪慧。”他笑着将香盒填满后闭合。金属碰撞声在寂静夜中十分醒目。 “这是一个月的剂量......” 他挑起膏药的银签,轻轻掠过郑淑妃红肿的唇瓣,“只要娘娘听话,恩宠自会源源不断。” 郑淑妃瘫坐在描金椅上,“那香......真不会有损龙体.....” 她眼前又浮现陛下方才双目充血的模样,仿佛陷入癫狂,满心满眼只有对她的痴迷和攫取。 而她的身体,也不受控制的迎合着。 身段腰肢,乃至声音,都全无平日矜持。 这还是宋檀提前给她服用解药后的状态,天子的兴奋,可想更甚她数倍。 第187章 宋檀见她神色惊惧,缓缓俯身,冰凉的指尖抚上她汗湿的鬓角。“这香啊......只会让娘娘和陛下好好快活一场。” 他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甜腻。 “娘娘若是能让陛下尝到极乐,陛下自然食髓知味。等到陛下离不开娘娘的时候,自然娘娘说什么,陛下就听什么。” 最后一个字拖得极长,带着说不尽的暧昧。 说罢,他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缓步走了出去。 郑淑妃一夜无眠,直到天光微亮,伺候庆帝起身早朝后,她才如释重负地瘫软在床榻上。 锦被间还残留着那股奇异的甜香,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彩衣。”她哑声唤来心腹宫女,“刘贤妃那边.......可有动静?” 彩衣跪在榻前,低声道,“贤妃娘娘今晨亲自做了芙蓉酥,往庄妃娘娘宫里送去了。程昭嫔和周修仪也在那儿......”她顿了顿,才迟疑道,“还有......李夫人也去了。” 见自家娘娘脸色难看,彩衣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声音轻细,“李夫人去拜会庄妃娘娘,是有缘故的。” “李夫人的侍女疏影,晨起送来一盒酥酪,让奴婢告诉娘娘,李夫人担心胞妹行事唐突,会开罪庄妃娘娘,今早特意去庄妃娘娘宫里赔罪。本来想唤娘娘一道去,念及娘娘昨夜承恩,身子乏得很,就让娘娘好生将养着。夫人说了,等晚些时候定来探望娘娘。” 郑淑妃眉头越皱越紧,眼中闪过一缕深思。 “李夫人去探望庄妃倒也罢了,可其他嫔妃为何也这般殷勤?不过是个武将之女,风头怎么越过了舒妃娘娘?” 大宁向来以文治天下,宋相倒台后,参知政事韩焘入阁拜相的呼声很高,他女儿一入宫就封了舒妃,该是最有望主理六宫的。而且就算没有舒妃,还有世家出生的和妃娘娘。 庄妃的父亲虽是枢密使,却也到了快要告退的年龄,寻常姿色得圣上青睐也就算了,在后宫也被嫔妃们众星捧月,实在是古怪至极。 “备轿,我们也去景福宫。”郑淑妃起身道,“我也去会会这位庄妃娘娘。” 彩衣急道,“娘娘!按礼数该是庄妃先来拜见您才是。您这般......” 郑淑妃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你懂什么?如今众人都围着庄妃转,我这一去,那些低阶嫔妃必定跟风前往。到时候,满宫都会以为圣心属意庄妃为后。舒妃心高气傲,岂能容忍?” “娘娘果然高明。”彩衣轻声道,“只是......那刘贤妃才是暗害娘娘的人,娘娘为何要对付庄妃呢?” 郑淑妃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自然是刘贤妃与庄妃交好。如今庄妃正得圣宠,除掉庄妃就是断了刘贤妃的依仗。”她轻抚鬓角,“待庄妃失势,本宫自有千百种法子慢慢收拾她。” 尽管腰肢酸软,郑淑妃仍强撑着梳妆打扮,匆匆赶往景福宫。 刚踏入殿内,程昭嫔便惊讶道,“淑妃娘娘怎么来了?” 郑淑妃笑意盈盈,“听陛下总夸庄妃妹妹贤惠可人,本宫实在好奇,特来讨教一二。” 庄妃林清梧闻言,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袖中的帕子。 她想起入宫前夜,父亲在书房里的那番叮嘱,“清梧,为父已决意告老还乡,你在宫中切记谨言慎行......” 父亲布满老茧的手,当时轻抚她的发顶,一字一顿道,“咱们林家不求富贵滔天,只求全身而退。” 可自入宫以来,刘贤妃便屡屡示好,那些武将之女更是殷勤备至。今日送绣品,明日赠香囊。林清梧心知肚明,父亲身为枢密使,一旦致仕,这个位置必然引得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淑妃娘娘谬赞了。”林清梧勉强扯出一抹浅笑,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她只想在这深宫中求得一方清净,可这纷争却如影随形,怎么也摆脱不掉。 刘贤妃见郑淑妃踏入殿门,手中茶盏微微一颤,险些洒出茶水来。她暗自思忖,今日这场面未免太过巧合,怎么都聚在了景福宫? “淑妃娘娘也来了?”何年放下茶盏,笑意盈盈道,“臣妾想着您昨夜辛苦,这才没敢去打扰,特来庄妃妹妹这儿讨杯茶喝。” 她眼波流转,故意隐去了昨日特意拜访程昭嫔和周修仪的事。当时,她以替胞妹向庄妃赔罪为由,邀了这几位武将之女同来,既显得自然,又不露痕迹。 何年心中早有盘算:让这些武将之女齐聚庄妃宫中,舒妃那边必然会起疑心。她又特意安排胞妹去舒妃跟前挑拨,这般推波助澜之下,朝堂上文武之争的暗流,自然就引到了后宫之中。 庆帝想要将亲信笼络成铁板一块,再徐徐图谋中间势力。何年却借着大宁百年来的文武龃龉,在暗处一点一点撬开这条缝隙。她就像个耐心的匠人,用绣花针般的精细手段,势必将庆帝的联盟,拆解得七零八落。 而胞妹沈初霁虽然不解其意,但向来听她吩咐,倒是叫她行事便利许多。 只是,她想不通,郑淑妃怎么一早跑来了。 很快,何年意识到,郑淑妃到底是浸淫后宫多年的老人。今日突然造访,这分明是要将庄妃往风口浪尖上推。让满宫嫔妃都以为庄妃圣眷正浓,引得各方势力明里暗里针对。 至于她这么做的原因,大约只是因贤妃与庄妃亲近吧。 看来那枚‘永芳簪’,开始发挥作用了。 何年垂眸浅啜香茗,茶盏边缘恰到好处地掩去她眼中闪过的精光。 忽然,随着郑淑妃在她身旁落座,一缕陌生的甜香若有似无地飘入鼻端。那既非郑淑妃惯用的梅香,亦非天子龙袍上的龙涎气息。 她正欲细辨,那缕异香却已消融在氤氲茶雾之中,她只能掩下不表,附和着娘娘们的说笑。 殿内珠环翠绕,众嫔妃谈笑风生。 庄妃林清梧端坐其间,细密的汗珠,却悄然浸透了中衣。 “妹妹可是身子不适?”刘贤妃见势不对,关切地凑近,“妹妹脸色怎么这般苍白?” 林清梧很快会意,勉强勾起唇角,“多谢姐姐挂怀,只是......”她指尖轻按太阳穴,“今晨起来便有些头晕。” 其实进宫以来,她多次以身体不适,推脱天子的恩宠,邀她游园的嫔妃。可每次推拒,换来的却是更殷勤的探望。 “庄妃妹妹初入宫闱,难免水土不服。”郑淑妃执起她冰凉的手,笑意不达眼底,“不如让太医来瞧瞧?” 林清梧望着满殿目光,胸口喘不过气。这些锦衣华服的娘娘们越是热情,她越是感到不安。 “不必劳烦太医了。”她勉强稳住声线,“臣妾自小体弱,歇息片刻便好。” 刘贤妃闻言立即起身,裙裾上的金线牡丹在光下晃出刺目的光芒。 “既如此,我们就不叨扰妹妹静养了。” 郑淑妃也跟着站起,衣袖拂过案几时带起一阵香风。 “妹妹好生将养。”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林清梧苍白的脸色,“来日方长,我们改日再聚......” 众人如来时一般默契地告退,。 珠帘晃动间,何年快步追上郑淑妃。 她刻意贴近对方身侧,鼻翼微动,试图捕捉那股奇特的甜香。 这香气在室外却越发清淡,冬日的寒风,将最后一丝香气搅得无影无踪,她什么也闻不到。 “我送姐姐回宫可好?”何年指尖不着痕迹地攥住郑淑妃的袖角。 郑淑妃脚步微顿,忆起宋檀阴恻恻的叮嘱,“秋娘是调香高手,你往后且离她远些,不必监视她的举动了。” 郑淑妃当即扶额作疲惫状,“妹妹,我今日实在乏得厉害,就先回宫歇息了。改日再邀妹妹品茶。” 何年眼中疑云未散,面上却笑得温婉,“姐姐好生休息,我们明日再聚。” 她目送郑淑妃远去的背影,眸中闪过一丝深思。 待那抹绛色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她才转身对程昭嫔温婉一笑,“今日阳光正好,我们慢慢走回去可好?” 三人沿着朱红宫墙缓步而行,何年似不经意般提起,“听说张婕妤擅长侍弄兰花,清晖阁里的兰花在冬天也长得很好。” 她脚步微转,兴致勃勃道,“正好顺路,不如去瞧瞧?” 程昭嫔是活泛的性子,兼之无聊,兴冲冲地点了点头。 三人行至清晖阁外的小径,何年突然驻足。 她弯腰从雪地里拾起一方素帕,故作惊讶道,“咦,这是谁的帕子......” 程昭嫔闻声凑近,只见素帕一角绣着几丛墨兰,针脚细密讲究,正是张婕妤最爱的花样。 何年将帕子轻轻展开,露出上面几行清秀小字。 “紫袍玉带状元郎,金殿传胪满城香。纵使封侯拜将日,不及翰林半纸章。” “这......”何年佯装慌乱,迅速将帕子合起,“想是哪个不懂事的宫女,胡乱抄了坊间的歪诗......” 第188章 “姐姐何必遮掩?”程昭嫔气呼呼道,“这帕子上的墨兰,正是张婕妤的最爱。谁不知道咱们这位张婕妤,从衣裳到首饰,从帕子到床帐,处处都要绣上兰草?圣上正是因为知道她喜欢此花,才特意将这清晖阁赐给她住,就是因为阁后有一大片兰圃!” 周修仪纵然是好性子,也凤眸微挑,语带讥诮道,“她张家也配称清流?她父亲虽说是监察御史,可满京城谁人不知,张府后院小妾成群,嫡妻被逼得悬梁自尽?我还没笑话她东施效颦,硬要学那些清流侍弄兰花,她倒先瞧不起我们这些将门之后,纵有封侯拜相之功,竟不如翰林的一张废纸?当真是可笑至极!” 其实这首打油诗,最初出自民间一个狂生之手。大宁开国以来崇文抑武,民间这般风气本不足为奇。但若出自后宫嫔妃之手,便是另一番意味了。 程昭嫔之父乃广南西路安抚使,周修仪之父为淮东宣抚使,俱是沙场征战的武将出身。 程昭嫔伸手便要去夺那帕子,“李夫人将帕子给我,我定要呈与圣上,请陛下评评理!” 这帕子是何年模仿张婕妤的笔迹,特意仿造的。 大宁文人雅士,素爱在绢帕上题诗作画,谓之‘尺素传情’,闺阁儿女也争相效仿这等风雅。 只是这帕子若真呈到御前,自然经不起细查。 何年存心要挑动后宫失和,又岂会真将这破绽百出的‘证物’交出去? 她这番做作,不过是要在众人心中种下失和的种子罢了。 何年忙将帕子往身后一藏,温言劝道,“妹妹且消消气。我们初入宫闱,根基尚浅,何苦为这点小事惊动圣驾?” 她转头对疏影使了个眼色,“快将这惹祸的东西拿去烧了,免得徒增是非。” 第134章 ◎金苹果◎ 长乐宫内,蟠枝烛台映得铜镜流光潋滟,却照不亮韩望舒眼底的阴翳。 “你说郑淑妃竟也去了景福宫?”她指尖一顿,金镶玉的梳子卡在发间。 “本宫入宫时执晚辈礼三顾其门,她倒端着长辈架子平平淡淡。如今景福宫那位才承了几日雨露,她就上赶着去摇尾献媚了?” 舒妃执梳的玉指蓦地收紧,金镶玉梳齿卡在鸦青发间,像极了那些哽在喉头的不满。 贴身宫女春纤见状,忙接过梳篦,轻声道,“娘娘息怒。奴婢方才听说,庄妃娘娘又传了太医,说是心悸气短......”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铜镜中的主子,声音压得极低。 “娘娘明鉴,和妃娘娘装病引陛下过去,庄妃娘娘更是三天两头就闹个头疼脑热......只有娘娘您是个实心眼的,每日巴巴往文德殿送参汤。可这半月以来,彤史上记着庄妃娘娘承宠五回,和妃娘娘三回,咱们长乐宫反倒落了下乘......” 春纤壮着胆子凑近些,几乎贴着主子耳畔。 “娘娘,郑淑妃去探望庄妃原不足为奇。可蹊跷的是,她昨夜才承过恩宠,今晨连梳妆都未妥当,就急匆匆往景福宫赶......如今中宫空悬,她会不会是从陛下那里得了什么口信?” 铜镜中,韩望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耳边不断回想进宫之前父亲对她的嘱咐。 “望舒,你入宫后定要夺得圣心。御史台虽举荐王韶德为相,然陛下心中属意之人实乃为父。记住,这中宫之位,必须是我韩氏一门掌中之物。” 韩舒妃指尖轻抚铜镜,朱唇勾起一抹冷笑,“庄妃妹妹既然爱生病......本宫就让她病个彻底。” 春纤捧着妆奁的手微微一顿,“娘娘的意思是?” 韩舒妃的护甲在檀木妆台上缓缓划过,留下几道狰狞的刮痕。 “临行前用在赵姨娘身上的荨麻粉,可还有剩余?” 她望着铜镜中自己精致的妆容,眼前却浮现出赵姨娘的脸庞。 那个贱人仗着父亲的宠爱,逼得母亲日日垂泪。临入宫前,她命人将荨麻粉洒在赵姨娘最爱的一棵梅花树上。不过半日,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便布满红疮,再不敢踏出房门一步。 “回娘娘的话......”春桃闻言,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还剩些......只是......” 她眼里闪过一丝忧虑,“在府里时,老爷尚能睁只眼闭只眼,可如今在宫中,若是有个闪失.....” 在府里时,她们敢对赵姨娘下手,不过是因为选秀的旨意已下,老爷将全副身家押在娘娘身上,即便事发,他也只能帮着遮掩。 可这是皇宫...... 若叫人抓住把柄,莫说什么前程,便是性命都要赔进去。 韩舒妃轻笑一声,镜中倒映出她微微眯起的凤眼,那眼神宛如淬了毒的银针,既锋利又阴冷。 “你当本宫是赵姨娘那等蠢货?总是自找麻烦?”她将发丝缠绕在护甲上,轻轻一扯便断成两截,“在这深宫里,想要算计一个人,何须自己动手?” 她的声音轻柔似水,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张婕妤不是广发赏花帖么?正好借她那些宝贝兰花一用。到时,只需将这荨麻粉洒在花蕊上,待庄妃俯身嗅香......” 她恨恨道,“那贱人一副病西施的模样,就该假戏真做了。” 春纤会意,躬身道,“娘娘妙计。奴婢这就去清晖阁传话,只说您仰慕张婕妤的养兰手艺,早想登门讨教。” 清晖阁内,宫女轻声劝慰着张婕妤,“婕妤莫要动怒,许是娘娘们临时有急事,这才过宫门而未入。” 张婕妤蹙着眉,满脸不悦。 她是这后宫里最夺目的美人。当初家中姐妹众多,父亲之所以选她入宫,就*是因为她容貌最盛。 入宫那日,她特意在鬓边簪了朵新鲜兰花。果然引得圣上注目,将她安置在这清晖阁中。 可今日,宫女匆匆来报,说程昭嫔和周修仪一行人途经她宫门,似要进来赏花。她连忙命人备好茶点,精心准备。谁知这些人竟又转身离去。 她越想越觉蹊跷,若本无意来访,大可走外边的宫道。既然选了里侧小径,岂有过门不入之理? 为免自己多心,她特意给各宫娘娘下了帖子,只说新得的素心雪影开得正好,邀众人共赏。这花原是她费尽心思培育,本打算留着邀圣上观赏的,如今倒成了请人的由头。 谁知帖子送去后,回话一个比一个敷衍:庄妃染恙,和妃昨夜未眠,程昭嫔和周修仪临时有事,郑淑妃推说身子乏,李夫人染了风寒...... 正暗自气闷,宫女匆匆进来禀道,“娘娘,舒妃娘娘到访了。” 韩舒妃入内后,环顾四周,诧异道,“怎么只有我来了?” 张婕妤与韩舒妃在宫外时,就有些交情,此刻强撑笑意道,“姐姐肯来就好。我本是一片好意邀大家赏花,谁知竟无人领情。” 说着便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显出几分柔弱之态。 韩舒妃暗自思量:张婕妤的父亲虽是监察御史,却因弃妻纳妾、德行有亏而遭清流鄙薄。当初全仗宋相提携才得步步高升,如今宋相倒台,御史台便频频弹劾,怕是要将他清出朝堂。难怪她在宫中也要受这般冷落...... 思及此,韩舒妃不免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意。可转念一想,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若能借她之手除去庄妃,再顺势除掉这个宫里最貌美的女人,自己的绊脚石岂不就少了两块? 韩舒妃面上露出关切之色,温声劝道,“妹妹莫要往心里去,许是各位娘娘当真有事耽搁了。” 张婕妤入宫不久,此刻满腹委屈,便将上午程昭嫔等人过门不入的事细细道来。 韩舒妃听完,心中已然明了。 她故作迟疑,轻声道,“妹妹姿容绝世,原该是最得圣心的。只是近来庄妃娘娘屡次承宠......” 她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此事的症结,恐怕在庄妃娘娘那里......” 话到此处适时停住,留下无限遐想。 张婕妤蹙眉道,“姐姐此话怎讲?” 韩舒妃叹了口气,“妹妹这般绝世容貌,她怎能不心生忌惮?现在这宫里她最受宠爱,其他嫔妃也围着她转,若是她有心孤立妹妹......” 张婕妤仍有疑虑,“可几日前圣上宿在庄妃处时,和妃娘娘称腹痛请走了圣驾,庄妃娘娘非但未恼,第二日还命人送了汤药去......” “傻妹妹,”韩舒妃抚了抚她的手,意味深长道,“这后宫里,有谁真甘心将圣宠分出去?那些大度,不过是做给圣上看的罢了。” “那我该如何是好?”张婕妤面露惶惑,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 她想起在家时,父亲妻妾成群。母亲作为续弦,终日与那些姨娘周旋。 为得父亲青眼,她苦练养兰之术,只因父亲最慕清流风骨,素爱附庸风雅。那九死一生的素心雪影,旁人养不活,偏她侍弄得极好。每每文人雅集,父亲总要显摆她养的兰花,这才对她母女另眼相待。 可如今入了宫,她尚未施展手段,竟已遭人排挤。 第189章 韩舒妃眸光流转,柔声劝道,“妹妹若想在后宫立足,关键还是在庄妃娘娘身上。不如主动示好,向娘娘表明心迹?” 她目光落在窗外那方兰圃上,循循善诱道,“听闻妹妹的素心雪影养得极好,若是能以此相赠,既显诚意,又全了礼数,庄妃娘娘想必也不好再为难妹妹了。毕竟,这宫里最讲究的,就是个‘情面’二字。” 张婕妤勉强点头道,“素心雪影统共只开了三盆,那我就送姐姐一盆,和妃姐姐一盆,庄妃娘娘一盆,这样也不至于薄待了谁。” 韩舒妃轻轻按住她的手,“妹妹与我之间,何须这般客套?我那盆就免了,留着妹妹请圣上赏玩才是正经。” 她指尖在张婕妤手背上轻抚,语重心长道,“这深宫里的恩宠,终究要靠自己把握。” 迎着张婕妤感恩的眼神,韩舒妃展颜一笑道,“不过妹妹可否先让我开开眼界?都说这素心雪影是兰花中的极品,连御花园的匠人都侍弄不好呢。” 张婕妤款款起身道,“此花性子最是娇贵,姐姐且随我来。”说着引韩舒妃往兰圃行去,裙裾拂过青石小径,带起一阵幽香。 行至兰圃深处,韩舒妃驻足惊叹,“这花当真绝世无双,妹妹好手艺。” 她纤指轻点中间那盆开得最盛的,“这株品相最佳,若赠予庄妃娘娘,定能讨得欢心。” 说话间,不着痕迹地向身后宫女春纤递了个眼色。春纤会意,借着衣袖遮掩,悄悄退后半步,恰好站在那株雪影旁边。 张婕妤凝眸望着那盆雪影,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终是轻声道,“既如此......便依姐姐所言,就送这盆花罢。” 她转身吩咐宫人,语气里含着郑重,“将这盆送去庄妃娘娘处,仔细些,不要弄伤了花瓣......” 就在宫人要去搬运时,韩舒妃适时抬袖指向花圃深处。 “呀,那株青白的花儿倒是别致。”她故意对那两名宫人道,“那是什么花,可否搬过来我瞧瞧?” 张婕妤见状莞尔,“姐姐慧眼,此乃寒兰。此花雪魄冰魂,需以雪水浇灌方能开得精神。花开时节幽香清冷,被誉为‘守节之臣’......” 那寒兰藏在重重花架之后,两个宫女只得侧身挤进花丛。 韩舒妃指尖捻着帕角,眼尾微微上扬,“妹妹这些珍品,莫非都是从府上带来的?” 她手指绕着帕子打趣道,“那我可要厚颜讨要了。只是不知这寒兰......妹妹可舍得给我?” 张婕妤眉眼漾开浅笑,“姐姐既开了金口,莫说一株寒兰,便是要妹妹这满园的花儿,又有何舍不得的?” 她执扇的素手略抬了抬,绡纱上那对缠绵的蝶与花便隐在斑驳光影里,只余扇坠的珍珠,随着她手腕的弧度轻轻摇晃。 就在众人目光被寒兰吸引时,春纤借着袖裙遮挡,指尖一弹,寻麻粉簌簌抖入雪影花心。 日光下,那细白粉末宛若雪粒,转瞬便消融无踪。 雪影送出去后,韩舒妃在张婕妤处,盘桓至日影西斜,方才依依不舍地起驾回宫。 余晖从朱红的宫墙上渐渐褪去,待最后一缕霞光隐入暮云,清漪宫的宫灯次第亮起,在青石甬道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何年端坐于菱花窗前,指尖轻抚书页却久久未翻。 跳动的烛火在她眉间投下深浅不定的阴翳,她心知白日之事必然瞒不住宋檀,索性读着一本游记,静候他来兴师问罪。 疏影匆匆掀帘而入,步履急迫地闯入内室,声音里带着几分惊惶。 “娘子,大事不好......庄妃娘娘那边......那边出事了……” 何年眸光一凝,吩咐她,“仔细说来。” 疏影面色煞白,颤声道,“庄妃娘娘玉颜突生红疹,太医院众御医皆被惊动。听闻圣上震怒,下旨彻查此事。皇城司已查出端倪,竟是张婕妤所赠的那盆兰花......花蕊里藏着毒物……” 她说着,不自觉地绞紧了手中帕子。 “娘子,奴婢实在想不明白,张婕妤怎会突然对庄妃娘娘下手?后宫这般乱作一团,奴婢担心......会误了娘子的谋划……” 何年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唇角浮现一抹似悲似讽的苦笑。 “我没有什么谋划……”她纤细的指尖抚过书页,声音轻得像一缕游丝。 “我不过是做了回‘不和女神’,在她们的琼林宴上,掷了枚照见欲望的金苹果罢了。” “只是,既开了战端,这宫里谁还能独善其身?” 疏影刚要开口询问‘不和女神’是谁?‘金苹果’又在哪里?何年却已合上手中书卷,缓缓站起身道,“皇城司既然忙着查案子,宋檀想必分身乏术,今晚不会来了。你也早点歇息吧……” 她话音未落,外间传来脚步声。 珠帘无风自动,宋檀的身影从暗处浮现,像一尾游出深潭的黑蛟。 月光透过窗棂,照见他半边苍白的脸。唇角血渍未干,脸颊上五指红痕宛然,衬得那双黑瞳愈发幽深。 “我低估了秋娘的手段......”他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从幽深古井中传来,带着潮湿阴冷的寒意,“秋娘也低估了我对你的心......” 何年抬眼望去,只见宋檀一身玄色皇城司制服,俨然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衣摆下暗红的血迹,正顺着锦纹缓缓滴落,在青砖地上绽开狰狞的红痕。 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沉水香扑面而来,何年瞳孔微缩,不自觉后退半步。 “你受伤了?”她喉间一紧,背脊抵上了冰凉的绮窗,退无可退。 宋檀低笑起来,猩红的舌尖舔去唇边血珠。 “身上是我杀旁人留下的血,嘴上是陛下的赏赐。” 他向前逼近,绣着暗纹的官靴碾过地上血渍,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那摊血迹也在影子里无声扩散。 当他染血的手掌突然扣住窗棂时,何年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带着血腥味的阴影里。 “此刻,秋娘是心疼我,还是心疼死在我手下的人?” 他俯身凑近,温热的呼吸里带着铁锈味,冰凉的指尖沿着她颈侧缓缓游移,最终停在那道跳动的血脉上。 一柄泛着寒光的短刀,正抵在她最脆弱的命门上。 “还是秋娘没有心,只在意李信业活着,无所谓其他人的死活?” 宋檀看向她的眸光,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阴鸷。 “秋娘,你知道今夜多少人,因为你而死吗?”他将刀刃轻轻下压,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压出一道浅痕。 何年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声音清冷似雪,“若今夜当真有人丧命......”她直视他癫狂的眼睛,“那也该算在持刀人的账上,与我何干?” “你不杀伯夷,伯夷却为你而死。”宋檀刀尖轻挑,一缕青丝应声而断。 他将那缕发丝缠绕在染血的指尖,眼中讥诮愈深。 “秋娘为李信业机关算尽,可知他拿下塑雪城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他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道,“他收了部下献给他的十二位美人,如今夜夜笙歌,早把秋娘抛在脑后了。可怜秋娘为了他,不惜害死这么多人......” 见女娘偏过头,躲避他的触碰,宋檀冷笑道,“秋娘不信我的话?” 他收刀入鞘,将那缕青丝也收入袖中后,放开了对她的桎梏,颓然跌坐在她方才倚过的矮榻上,苍白脸上显出连日奔波的疲惫。 “秋娘可知......李信业为何能抛下你与老夫人,独自逃回北境?”他嘶哑声线里藏着些幸灾乐祸。 “因为他本就不是大宁人,他身上流着北粱皇室的血液,他是北粱大公主普荣月的孩子......” 看着女娘骤然失色的面容,宋檀眼底闪过一丝病态的满足。他缓缓直起身,指尖抚过矮榻上她残留的体温。 “李老夫人不是他的生母,你也不是他真心挚爱之人,他当然不在乎你们的死活,只独自在北境逍遥快活?” “秋娘若是执迷不悟,还要痴心帮他祸乱朝纲......”他眼底闪过狠戾,“那就是陷你父兄于不义,那就是大宁的叛国贼!” 第135章 ◎岂敢辜负圣恩◎ 龙涎香混着墨锭研磨的苦味,在殿内沉沉浮浮。 何年跪在沁凉的青玉砖上,心跳震得耳膜生疼。 “抬起头来。”庆帝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 何年缓缓仰首,正撞上天子深不可测的目光。 余光里,父亲沈清介僵立在一旁,郭御史、韩参知、枢密使林牧等,这些够资格参与君王密议的重臣们,都如泥塑般立在殿侧,每个人的脸上都凝着未及掩饰的惊悸。 显然,李信业身负北梁血脉的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劈碎了这群老臣们的从容。 “李信业的身世,想必夫人已然知晓。”庆帝把玩着手中的青玉,声音阴寒道,“身负北梁血脉,却窃据我大宁兵权......” “陛下,”郭御史适时发声道,“此等传言恰在塑雪城光复之际流传,分明是北梁离间之计!”他重重叩首,“李将军浴血奋战收复河山,岂可因敌国谣言寒了将士之心......” 第190章 “郭大人此言差矣。”韩参知冷笑着打断,“就算是谣言,也未必是空穴来风。而且李将军的出生年日,恰好与北粱大公主沉河时间对得上......这般巧合,岂是‘谣言’二字能轻描淡写?” 他转向御座,声音陡然锐利,“老臣以为,此事关乎社稷安危,宁可错斩千钧,不可漏放一粟!” 郭路根本不信这般荒唐之事,还想坚持辩驳,庆帝在御座上不耐道,“郭老这般死保李信业.....莫非愿以九族性命为他做投名状?” 帝王龙目微眯,指节在扶手上叩出沉闷回响,威压感凌厉。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 郭路官袍后襟已洇出冷汗,他颤巍巍直起腰背,干裂的唇刚吐出‘老臣愿......’三个字,便被一道清越嗓音截断。 “臣妇愚钝。”何年广袖垂落如敛翼之鹤,清凌凌出声道,“不知陛下宣召,有何示下?” 庆帝眸光微敛,指尖摩挲着龙案上的密折。 “朕数日前便下了八百里加急,召李信业回京述职。他却以‘塑雪城初定,需主帅镇守’为由抗旨!” 殿内金兽香炉吞吐着青烟,天子声音陡然转沉,龙目如电直刺向阶下伏跪的身影。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朕念在夫人是李信业的结发妻子,特准你随犒军使团北上探亲,也替朕查清此事。” 何年尚未开口,沈尚书已疾步出列,满脸担忧道,“陛下,小女蒲柳弱质,且听闻北境王在边关已纳数房美妾......”他喉结滚动,语气艰涩道,“纵使小女前往,恐也难探听任何消息。” “岳丈多虑了。”庆帝斜睨过来,轻笑道,“那些庸脂俗粉,怎及令爱国色天香?况且,不过让夫妻叙些体己话,并不会伤及令爱性命,岳丈何须如此惊惶?” 沈尚书背脊一阵发麻,深深俯首道,“微臣惶恐,和妃娘娘不过是个小小妃嫔,臣怎么当得起陛下的这声岳丈?” “现在是和妃,往后却未必了。”庆帝忽然倾身,脸上倏然挤出虚浮的笑意,拉拢沈家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沈尚书闻言,身子猛地一颤。他慌忙伏地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安,“陛下厚爱,老臣...老臣惶恐......” 天子这番话,分明是以中宫之位相诱。可天家恩宠如虎,三娘又自幼养在深闺,既无班姬之才,又无卫女之貌,这般寻常资质,如何担得起这九重凤阙之重? 更何况,庆帝此语,显然要她以秋娘涉险,来换三娘恩宠...... 沈尚书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明知这番推拒形同抗旨,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 “微臣愚钝,”他斟酌着词句,“和妃娘娘自幼体弱多病,性子又怯懦,蒙陛下垂怜位列九嫔已是天恩浩荡。若再进一步,只怕...只怕有负圣望,贻笑天下士林。” 庆帝眸光骤冷,龙颜不悦道,“沈卿此言,是在说朕识人不明?还是沈卿觉得朕的恩典配不上沈家?” “臣不敢!”沈尚书猛地摘下乌纱帽,惊慌道,“臣无福消受,万死不敢受此天恩!” 庄妃娘娘的例子摆在眼前,入宫不久,就因为天家恩宠而毁容。如今陛下这般抬爱三娘,谁知是不是又要拿沈家女儿作筏子?更遑论还要秋娘去那蛮荒之地...... “陛下明鉴。”何年见父亲与天子僵持不下,出声解围道,“舍妹素来不喜交际,往日臣妇设宴,她连闺中密友都避而不见。父亲只盼她能本分侍君,实在不敢有非分之想。” 她盈盈下拜时,鬓边步摇纹丝不动,等到转向沈尚书,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至于北境之行......”她含泪望向沈尚书,“北境路遥,风霜凛冽。父亲忧心臣妇自幼养在深闺,难耐边关苦寒......” 她忽而抬首,眼中秋水盈盈却暗含坚毅。 “然沈氏一门世受国恩,父兄皆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纵使此去关山万里,血染黄沙,亦当效古人衔环结草之义,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何年缓缓直起身,面向庆帝,眸光如淬寒星,“臣妇虽蒲柳之质,愿效武侯之忠,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立于殿中,身姿如青竹挺秀。清越嗓音似玉磬轻击,在肃穆的殿堂内荡开层层涟漪。 庆帝听她此言,阴郁多时的面色稍霁,指尖刚在龙案上轻叩出愉悦的节奏,就被沈尚书急切的声音打断了。 “秋娘,你不要任性!你自幼在锦绣堆里长大,连京郊的雪都嫌冷,如何经得起阴山朔风,塞外苦寒?” 沈尚书须发皆颤,满脸都是心疼之色。 “更何况,李信业抗旨不尊,身世存疑,你与他的婚事,本就是权宜之计!在京时他尚有忌惮,如今你孤身前往狼窝,岂不凶险?更不要说他在北境妾室成群,你这般过去,如何立足?” 沈尚书话音淹没在哽咽里,浑浊老泪滚落脸颊,俨然一副痛心慈父的模样。 何年见状,也不由得心头微动,但她心里清楚,李信业绝不可能妾室成群。 他既知她被拘禁于深宫,必会倾尽全力相救。而他这般大张旗鼓纳妾,正是要令庆帝明白:拘禁她已无意义。这满城风雨的纳妾传闻,不过是他精心设计的脱身之策,以自污名节为代价,换她全身而退。 至于他的身世之谜……史书从未记载他是北粱人,即便他持有北粱皇室印戳,此前也确有诸多蹊跷之处,但此刻突然曝出此事,时机未免太过巧合。这分明是北粱与庆帝暗中勾结,蓄意构陷于他。 “父亲,女儿心意已决。”她敛衽而拜,广袖垂落如云,声音清冷似雪下松涛,“自古忠孝难以两全,此去山高水远......”她语带哀戚道,“唯愿父亲保重身体,岁岁安康!” 庆帝闻言唇角微扬,眼中罕见带着笑意,“夫人何至于此?”他指尖轻抚案上军报,“不过是因塑雪大捷,朕派监军前去犒赏三军,顺带让夫人随行探亲罢了。”他目光转向沈尚书,意味深长道,“沈卿放心,监军自会护夫人周全,定将她安然带回。” 沈尚书不明白女儿为何执意卷入这场风波,但此刻圣意已决,他只得躬身谢恩。 退回去时,他神色黯然,连脊背都似佝偻了几分。 一旁的韩焘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 方才庆帝话中深意,分明是要立和妃为继后。韩焘心知自家女儿铸下大错,全赖天子庇护才得以保全,如今听闻庆帝属意沈氏女为后,他只能沉默不语,胸口却如压了块巨石般窒闷难言。 庆帝目光扫过殿内群臣,沉声道,“此事既已议定,众卿便退下吧。”他幽深眸光停在何年身上,“朕与沈娘子,尚有要事相商。” 随着帝王抬手示意,几位大臣纷纷伏地告退。 就在殿门即将闭合之际,庆帝淡然开口,声音不轻不重却字字清晰。 “今日所议之事,皆为军国机密,若有人胆敢泄露半句......” 这几位国之重臣,闻言皆身形一僵,齐声应诺,“臣等谨记陛下吩咐,定然不会泄露半句。” 待人退至殿门处,庆帝忽又唤住一人,“枢密使林牧,留下议事。” 林牧身形微滞,深深垂首时,宽大袖袍内,苍老的手背青筋暴起,却终是稳稳交叠于身前。 庆帝半倚御座,将老臣每一丝动作都尽收眼底。他当然清楚,是韩舒妃做局,害得林牧爱女毁容。 可韩焘身为副相,正是制衡王韶德的关键。权衡再三,他只得将张婕妤废入冷宫,连带着贬黜其父张贞。 想到此处,庆帝喉间涌起苦涩。张贞这枚安插在御史台多年的棋子,当年费尽心思才扶植起来,竟毁于后宫妇人的妒恨! 庆帝摩挲着案头密报,眼底阴鸷翻涌。 “林卿啊......”帝王微微倾身,语气带着几分难得的恳切,“李信业此人...着实令朕寝食难安。” 他指尖轻敲御案,继续道,“卿在军中威望素著,这两年朕体恤卿年事已高,连早朝都免了卿的参拜......”说到此处,庆帝长叹一声,“若非朝中已无可信之人,朕实在不忍让卿以这般年纪,还远赴北境担任监军......” 林牧迅速屈膝,玄色官袍在金砖地上铺开一片暗影。他双手交叠抵额,恭敬道,“陛下差遣,乃臣分内之事。” 庆帝缓慢走下御座,伸手虚扶老臣臂膀,“林卿,朕能托付性命的,唯卿一人了。” 帝王指尖触及的官袍下,传来老人压抑的颤抖。 “老臣纵使肝脑涂地,也定不负陛下托付之重。此去北疆,必当竭尽残躯余力,为陛下分忧。” 庆帝见他应允,眼底暗芒微闪,转而缓了语气,“庄妃受伤的事情,确是朕思虑不周。对她过分的恩宠,反倒招来祸端。” 目光与林牧相接时,帝王眉宇间凝着几分真切的自责。 “林卿且宽心,从今往后,朕定会护她周全无虞。” 庆帝派林牧去北境,实则心中另有盘算。 第191章 庄妃既已毁容,再难作为笼络林牧的筹码。不如借北境之行一箭双雕:若林牧事成,正好除去李信业这个心腹大患;若事败,也可顺势让这位年迈,且总是置身事外的枢密使,永远‘留在’北境。 此刻的林牧,浑然不知帝王心思,只是本能地躬身应命,“老臣谢陛下恩典。” 庆帝见时机成熟,指尖在龙案上轻叩三响,恰到好处道,“传宋勾当。” 何年冷眼旁观帝王对林牧的刻意安抚,心底已然明了,这趟北境之行,犒赏三军不过是个幌子。 珠帘轻响处,宋檀躬身而入。他手中那方锦盒泛着幽光,盒盖未启,却已让人感到一阵刺骨寒意。 “北境此行,唯有一事——”庆帝目光凌厉道,“诛杀李信业。” 他打开宋檀呈上来的锦盒,亲自将药瓶放入何年掌心,“夫妻同衾,最易得手,这便是夫人随军探亲的目的。” 白玉药瓶入手生寒,刺得何年指尖发麻。 她心头蓦然一酸,很想为李信业大哭一场。 命运仿佛一个荒谬的轮回,她谋划这么久,兜兜转转,终究要她亲手将毒酒奉予他? 庆帝见何年神色恍惚,语气严肃道,“李信业身负北粱皇族血脉,却窃据我朝兵权,驱使我大宁儿郎为他出生入死,只为助他夺取北粱皇位。民间百姓不知内情,竟将这窃国逆贼,奉为护国战神,当真是可笑至极。” “诰命夫人沈氏接旨!”庆帝面色陡然转冷,“朕命令你以探亲为名,将此毒下给李信业,了结此獠性命。待事成之后,枢密使林牧,持朕符节掌管北境三军。” 他俯视着跪地的二人,目光凝在何年脸上,声音里淬着寒冰,“至于夫人...应当明白,夫妻之情与社稷安危,孰轻孰重?” 何年缓缓抬首,鸦羽般的睫毛在眼尾投出浅淡的阴影。 “陛下圣明,臣妇明白其中利害,定然不负君王所托。” 庆帝闻言,唇角微扬,目光如深潭般投向林牧,话锋一转道,“林卿,庄妃近来玉体违和,加之容颜受损,最是心绪不宁。深宫寂寞,不如让尊夫人入宫陪伴可好?” 他似忽想起什么,接着道,“听闻林家小郎正在苦读,为春闱备考,朕特许他入上书房,与宗室子弟同席共学。如此,卿北上监军,也能安心了。” 林牧身形猛地一颤,这是要将他的妻儿都扣作质子! 额间冷汗滑过苍老脸颊,他只能重重叩头道,“老臣...叩谢陛下体恤。” 林牧的谢恩声带着压抑的颤抖,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硬生生挤出来的。这份所谓的‘恩典’,此刻正如刀锋般卡在喉头,却不得不生生咽下。 庆帝赏玩着他的表情,指尖轻叩御案,龙目含威道,“今日之事,仅止于这殿中四人。若教朕听闻半句风言,朕必严惩不贷。” 何年和林牧皆是深深拜下,“臣等/臣妇谨记,定会守口如瓶。” 二人声音在殿柱间回荡,竟显出几分诡异的整齐。 “去吧。”庆帝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明黄袖摆扫过案上密函,“后日卯时,犒军使团自东华门启程,你们可以先行归家拜别亲人。” 何年与林牧躬身退出,两道身影在朱漆殿门处一前一后没入天光。 宋檀阴鸷的笑脸立刻从阴影中浮现,“陛下,淑妃娘娘刚刚送来了参汤,陛下慢饮,奴才去送送将军夫人......” 庆帝听他提及郑淑妃,身体那种痒感莫名乱窜。 他素来对淑妃兴致寥寥,可此刻那些破碎记忆忽然涌来:她雪白颈项在锦被间辗转的模样,那放纵的、不合礼制的呻吟..... 这是他如履薄冰的帝王生涯中,难得的喘息。 “淑妃有心了......”庆帝站起身,“摆驾毓庆宫,朕去看看淑妃娘娘!” 待庆帝的仪仗远去,宋檀才缓缓直起身,唇角勾出讥笑。 庆帝的御膳需经八重验毒,衣衫要过五道熏蒸,便是寝殿的熏香,也要由尚药局日日查验。 若是他给庆帝用药,很容易检查出来并牵连自身。但嫔妃帐中的安神香,那些藏在金钩罗帐深处的旖旎气息,从不在御医查验之列。 等到龙体对这‘长相守’成瘾至深,他便无需借郑淑妃之手,也能让君王对他言听计从。 届时,他就是这大宁真正的掌权者。 至于秋娘......李信业毒发身亡后,若北境军民群情激愤,庆帝为平息众怒,定会将她推作替罪羔羊。 那时,朝堂欲杀之以谢天下,北境欲啖其肉以泄愤,这茫茫世间,除了他的臂弯,谁还能庇护她周全? 宋檀年少时也曾天真地以为,爱便是将世间珍宝捧到她面前。如今历经权谋倾轧才顿悟,真正的掌控,是要亲手折断她的羽翼,焚毁她的归途。待她一无所有、举世皆敌之时,除了蜷缩在他怀里,依附他而活着,哪还有选择的余地? 宋檀恭送圣驾后,眯眼望着女娘消失的背影,明知纠缠无益,却仍忍不住疾步追上。 他朱红色的官袍,在宫墙上投下一道如毒蛇般的暗影,很快已拦在女娘面前。 “秋娘莫要怕......”他脸上堆砌着虚假的笑意,“我特意挑了懂些拳脚功夫的侍女随行,定会将秋娘照顾的妥妥当当。” 话音未落,他指尖捏着的冰凉瓷瓶,已轻轻推入女娘手中。尾指似有若无地刮过她腕间血脉,带起一阵战栗。 “这瓶解药秋娘务必带在身上,若是李信业起了疑心,不肯与秋娘同饮。秋娘可以先服用此药,纵使与他交杯共饮,也不会伤及秋娘半分。” 何年神色未变,从容接过解药,广袖轻拂间已将其纳入袖中。 “宋勾当思虑周全,我记下了。” 宋檀却仍不放心,目光如附骨之疽般黏在她脸上。 “秋娘素来明事理,大宁与北粱乃是世仇,相信你纵然与李信业有情,也当知道国仇家恨面前,当以国事为重。” 他相信秋娘作为世家之女,是不会做出背弃家族和家国的事情,但还是阴测测提醒道,“沈氏满门清誉,可都系于秋娘一念之间。” 何年明白,他们这是发觉李信业广纳妾室,且她腹内孩子已失,拘禁她再难牵制李信业后,便换了更毒辣的手段,以沈家满门威胁她,逼迫她去毒杀李信业。 何年心底泛起一丝讥诮,这世道何其讽刺。男子们割地求和时,满口皆是‘天下苍生’‘黎民福祉’;偏生女子若是付了真心,就成了祸国殃民的罪过。所谓家国大义,不过是权势者手中随意翻转的利刃,为他人量身定制的枷锁。 她镇定接过瓷瓶,指声音清冷似雪,“宋勾当尽可放心,我沈家满门朱紫,岂敢辜负圣恩?” 第136章 ◎.咬舌明志◎ 何年离宫前夕,特意绕道去探望了妹妹三娘,现今尊贵的和妃娘娘。 三娘正在廊下绣着香囊,金线在天光里一跳,她抬头正看见长姐,逆光立在阶前。那身影与记忆中突然闯入她院中兴师问罪的模样重叠,惊得她指尖一颤,银针险些落地。 “阿姐......”三娘下意识轻唤,话音未落便咬住了唇,她还未习惯现在身份易位的处境。 何年广袖一拂,四周宫人如潮水般退去。 她缓步走近,指尖挑起那枚未完工的香囊,轻笑道,“你从小就爱摆弄这些针线......” 月白丝缎上并蒂莲栩栩如生,何年唇角泛起一丝苦涩。 “那年母亲生辰,我熬了几个通宵,绣了一个‘松鹤延年’的香囊送给她。第二日却看见,她腰间佩戴着你新送的‘萱草忘忧’。后来我剪碎了自己所有的绣品,从此不愿碰*这些针线了。” 三娘倏地抬眸,眼底闪过一丝惊痛,“可母亲香囊里装的养心香......正是阿姐亲手调制的啊!母亲为了表示不偏不倚,这才用了我绣的香囊,装姐姐配的香......” 何年指尖轻轻抚过香囊上细密的针脚,声音轻如叹息,“可满府上下看见的,是母亲腰间永远挂着你绣的香囊,并不曾窥见内里如何。母亲或许也爱我,但所有人都看见她更偏爱你时,这份‘公平’,便失了意义。” 何年唇角微扬,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衬得眸光更冷。 她意味深长道,“有时候真相不重要,旁人看到的,自个心里认定的,才是最重要的。” “阿姐这话......我听不明白。”三娘细眉微蹙,丝线缠在指节上,无意识地绕了一圈又一圈。 何年也不兜圈子,挑明道,“上回陛下宿在庄妃处时,你以腹痛之症引陛下过来。外人只当是争宠的手段,可你心里清楚,疼到冷汗涔涔的模样,如何侍寝?” 三娘倏然收声。 她记得那碗让五脏绞痛的汤药,记得在龙榻上蜷缩发抖的自己。 长姐说生病示弱是替父兄缓解与天子的关系,她便吞了药;长姐说要挑拨韩舒妃与庄妃的关系,她便去上眼药。 她这般听话,是因为她想借着腹痛之症,避免侍奉天子。也乐见这些妃子抢夺陛下的圣心,争夺天子的恩宠...... 第192章 外人看似争宠的举动,她私心里是用来避宠的。 但这点子私心,居然被长姐看穿了。 “阿姐......我......” 三娘攥紧裙裾,丝缎在掌心皱出凌乱的纹路。她慌忙垂下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她心底对天子并无情意,明知避不开承恩,却也要借这腹痛之症,引来天子怜惜的同时,也少经些床第折磨...... 这些隐秘心事,她不能对旁人说,更不能让任何人瞧出端倪。 何年见她紧张,抬手轻轻落在三娘肩上,掌心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我说了,有时候真相不重要,旁人看到的,你自个心里认定的,才是最重要的。” 她倾身贴近三娘耳侧,温热的呼吸如羽毛般轻拂,嗓音低柔却字字清晰,“你尽管做个想要争宠,身子却不争气的可怜人。但要记得,疼要疼得真,弱要弱得巧......明白么?” “妹妹记下了。”三娘垂眸应声,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阴翳。 她对这位嫡姐始终怀着复杂心绪。自小长姐便对她百般刁难,新裁的罗裙总要泼上茶渍,母亲新送的珠钗也会被她砸碎......可每当看见嫡母待自己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厚时,她也确实对长姐心存愧疚。 现在长姐要她往后安分守己,韬光养晦,这是她最擅长的事情,自然无不应是,连眼角眉梢都透着恭顺。 何年凝视着妹妹温顺的模样,眼底暗芒流转。 这个看似逆来顺受的妹妹,总在关键时刻显露出令人意外的执拗。就如这次选秀,明明对侍奉君王万般抗拒,却偏偏选择踏入这深宫禁苑。更教人玩味的是,每每听从她吩咐时,那低眉顺目间,总暗藏着为自己谋算的机锋。 “我走之后,你须谨记......”她扣住三娘的手腕,郑重交待道,“一定要远离宋檀,不要听他蛊惑,不要与他有任何牵连。” 三娘睫羽轻颤,眼中疑惑一闪而过,却也点了点头。 何年交待完所有事情,这才稍觉心安。 三娘的姻缘和命运,显然因为庆帝选妃,而发生了变故。这深宫处处是吃人的陷阱,她能做的,不过是让三娘在这暗流汹涌中,暂且寻个安身立命的位置罢了。 辞别三娘后,何年沿着朱红宫墙徐行。 冬日斜阳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绣鞋踏在未扫的积雪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拢了拢银狐毛滚边的斗篷,朝郑淑妃所居的毓庆宫方向行去。 近来郑淑妃圣眷日隆,却总以各种由头推拒她的拜访。不是正在小憩,便是身子不爽利,连嫔妃们每月一次的御花园赏梅宴,她都寻了借口缺席。 这般刻意的疏远,更叫何年心中生了疑窦。如今奉旨归省,临行前总要探个明白才是。 何年行至毓庆宫前,檐下冰凌如刀,折射着冷冽天光,将朱漆宫门映得森然。 “李夫人怎的这时来了?”郑淑妃身边的大宫女彩衣匆匆迎出,脸上堆着笑,眼角却绷得紧,“娘娘昨夜侍奉圣驾,方才歇下......” “我后日便要随军北上,今日须得出宫。”何年将冻得微红的指尖拢进袖中,取出个石榴多子纹的香囊,金线在雪光下熠熠生辉。 “临行前特来辞别,想将这求子香囊悬于娘娘榻前,全了这番情谊。” 春桃盯着香囊上栩栩如生的石榴籽,喉头动了动。 宋勾当的警告言犹在耳,可李夫人往日赏下的胭脂水粉、时新花样,哪样不是她们这些宫婢求都求不来的?娘娘私下里也常说,这宫里就数李夫人最是体贴。 “夫人稍候。”她终是福了福身,碎步退入内殿。 不多时,锦帘微动,彩衣探头道,“娘娘醒了,请夫人进去呢。” 何年款步踏入内室,内殿炭火烧得极旺,暖香扑面而来,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 郑淑妃半倚在填漆螺钿暖榻上,手里捧着香薰手炉。 “妹妹来了......”她眼波虚浮,声音比榻边的银丝炭还要飘忽,“我这几日身子不大好,总觉困倦......” 何年唇边噙着温软笑意,语气雪落梅枝般轻悄。 “姐姐不必起身,且好生将养着。我原不该此时来扰的,只是此去关山万里,怕再见无期,特来与姐姐道别。念及姐姐求子心切,特意绣了这石榴多子纹香袋,挂在姐姐榻前,保佑姐姐早生小皇子可好?” “妹妹有心了。”郑淑妃勉强一笑,眼波掠过悬在床头的鎏金香球,又飞快移开。昨夜的‘长相守’早已燃尽,混着今晨新换的苏合香,该是盖住了那股子清甜。 更何况,她明日就要离京,应是察觉不出才对。 郑淑妃喉间微动,终是颔首,“有劳妹妹了。” 何年执起绣囊上前,石榴籽上的珊瑚珠映着炭火,在帐上投出点点血痕似的影。 “姐姐言重了,不过是尽些心意罢了。” 她将香囊悬在床帐金钩上,目光状似无意的落在鎏金香球上,“这香球倒是别致。” 镂空的球体缓缓旋转,溢出丝丝缕缕的甜香,像是夏日里熟透的蜜桃,浓得发腻,却带着几分糜烂的气息。 郑淑妃听她提起香球,心头一紧,护甲不着痕迹地划过锦褥,在缎面上勾出几道细痕。 何年收回目光,将香囊上的金线流苏理顺,回头看向郑淑妃道,“此去山高路远,这石榴多子的意头,就当是妹妹为姐姐祝祷了。” 她说话间,尾指却恰到好处的擦过鎏金香薰球,纤细指尖勾进一缕粉末。 等到坐回春凳上时,不经意掩唇而笑的功夫,尾指搭在鼻尖上,那一缕甜腻气息让她眸色微深——果然掺了阿芙蓉。 怪不得郑淑妃近来恩宠不断,原来是使了这样的手段。 何年面上丝毫不显异色,只轻蹙蛾眉,捏着绢帕按在心口道,“姐姐可知庄妃娘娘毁容一事,真真骇得我几夜不得安眠......” 她有心试探宋檀是否来盘问过郑淑妃。 话音未落,却见郑淑妃瞳孔骤然紧缩,眼底闪过一丝惊惶,像是突然忆起什么可怖之事。 “姐姐,这是怎么了?”何年柔声上前,打量着郑淑妃血色尽失的脸颊。 郑淑妃捏住帕角,蓦地想起那日庄妃毁容后,宋檀来宫里兴师问罪的场景。 那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娘娘为何突然去庄妃宫里?”宋檀当时这样问。 她强作镇定,推说是听到秋娘在那里,才去凑个热闹。 谁知宋檀闻言只是轻笑,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瓶药。 “娘娘既然不肯说实话......”他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那便尝尝这个。” 郑淑妃还未来得及反应,宋檀已闪电般扣住她的下巴,将药丸尽数灌入她喉中。 那药丸甜得发苦,顺着喉管烧下去,顿时化作一团烈火在体内炸开。 “你......给我吃了什么......”她声音发颤,双腿突然失了力气,软软跪倒在地。 宋檀好整以暇地退回太师椅上,指尖轻叩扶手,“娘娘别急,很快......您就会求着要说了。” 药效发作得极快。郑淑妃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每一寸肌肤都变得异常敏感。锦缎衣料摩擦过肌肤,竟似火燎般疼痛难忍。她不受控制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襟,雪白的肌肤上很快浮现出大片红晕。 “啊......好热......”她难耐地扭动着身子,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光。理智在一点点溃散,只剩下身体深处翻涌的空虚与渴望。 宋檀始终冷眼旁观,甚至悠闲地斟了杯茶。直到她爬到他脚边,发髻散乱,妆容尽花,扯着他的衣摆哀求他。 “求您......给我解药......”她声音嘶哑,指甲在地毯上抓出数道痕迹,“我说......我什么都说......” 郑淑妃终于崩溃地吐露实情,说了刘贤妃赠给她的永芳簪,里面藏有害她不孕的零陵香和水银,而她故意去庄妃宫里,就是知道刘贤妃最近在巴结庄妃娘娘,特意去给庄妃招恨。 宋檀听完,只是取走了那支永芳簪,告诫她以后不许自行其是,也不要再和秋娘来往。 但他并未否认刘贤妃之事,郑淑妃便觉得,秋娘果然没有骗她。 她当然不知道,宋檀之所以不否认此事,是因为害她不孕的是宋皇后。 “姐姐可是身体不适?”秋娘温软的嗓音再度响起。 郑淑妃猛然回神,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无妨......许是庄妃妹妹的事太过骇人......我这几日也不得安眠......” 何年执起她的手,触到一手冰凉冷汗,“深宫险恶,姐姐定要珍重!” 她躬身靠近郑淑妃时,心头猜测更加确定无疑。 郑淑妃听闻此言,倏地红了眼眶。 她想到自己在宫中的遭遇,宋檀对她的轻视和作践,又想到秋娘素日待她极好,眼底酸出几行泪来,“北境苦寒,妹妹也要多保重。” 第193章 两个起初各怀心思的人,竟也在离别之时,虚假的泪眼中掺进了几分真心。 宫灯初上时分,何年方辞罢最后一处。疏影提着素纱灯,昏黄的光晕在朱墙上投下主仆二人摇曳的身影。 她们沿着进宫时的旧路徐行,青石板上积雪未扫,每一步都陷出浅浅的印痕,转瞬又被新雪掩去踪迹。 何年望着愈加密集的雪幕,簌簌落雪沾湿了她的眉睫。抬眸远眺,这铺天盖地的纯白之下,分明涌动着噬人的暗流。 她拢了拢狐裘,心里头清楚,这场宫闱博弈,不过刚刚撕开一角,真正的腥风血雨,还在后头。 大雪纷飞中,主仆二人行至宫门处,却见承影早已候在马车旁。 何年环顾四周,忽然意识到向来如影随形的宋檀,竟破天荒地未曾出宫相送。这反常的缺席,立刻让她心生警惕。 “夫人小心。”承影上前搀扶,眼尾泛着可疑的赤色。何年搭上他的手臂,察觉到那不同寻常的颤抖。 “我不在时,可是出了什么变故?”何年压低声音,“王公那边......赈灾可还顺利?” 承影目光如鹰隼般扫视一圈,确认安全后,方才倾身低语,“多亏夫人妙计,王公赈灾诸事顺遂。” 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雪声淹没。 “皇城司见阻挠不成,竟起了杀心。幸而防备周全,王公安然。只是赛风为护王公突围,中了暗箭,前几日还昏迷不醒,现在已脱离了危险。” 何年指尖猛地收紧,车帘在她手中皱成一团。 “王公半月后回京复命,”承影继续道,“这一路,只怕皇城司不会善罢甘休。不过属下已增派精锐沿途护送,必保无虞。” 马车内,何年凝视着渐远的宫墙,眸色渐深。 “只是......”承影突然声音哽咽,“还有一事......” 何年目光一凝,承影眉宇间那抹悲色,让她心头骤然揪紧,“可是......将军出了什么变故?” 承影摇头,“将军无恙。他特意嘱咐属下转告夫人,纳妾一事纯属权宜之计,只为助夫人脱困。但北梁使节,突然声称将军身具北梁皇族血脉......” 何年冷声打断,“这等拙劣的离间计,也配摆上台面?” ”属下原也这般想,”承影声音嘶哑,“可皇城司竟以此为由提审老夫人,要她说清楚将军的身世真相。属下曾密告老夫人,只要抵死不承认,皇城司就拿她无法......” 话至此处,承影已哽咽难言。 风雪中,何年只听他断断续续道,“老夫人她......在堂上......咬舌明志了......” 何年只觉浑身气力尽数抽离,指尖死死扣住车壁,才勉强稳住身形。 ——原来如此。 此刻她终于明白,宋檀为何没有送她出宫。 但比这更让她惊惶的是,明明狸奴上次下毒时,她已经救回了婆母的性命,为何最终还是...... 何年不清楚,婆母还是死于非命,是因为上次她没有勘破狸奴的动机,所以没有真正解决这个死局?还是说......命数当真不可改? 冷汗顺着她额角滑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蜿蜒成冰冷的溪流。 婆母的死,牛羊司御用节羊藏着的猫腻,郑淑妃对庆帝使用的香...... 这一桩桩,一件件,轮番在何年脑中翻涌,她似乎明白了,狸奴真正的目的。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别的作者怎么写出百万大长篇的,我写到后面真的词穷了。 第137章 ◎同舟共济之人◎ 何年踏入将军府时,府中静得出奇。 廊下本该高悬的红灯笼尽数撤去,却不见半点丧仪白幡。 洒扫仆役依旧按部就班地清理着庭院积雪,只是那笤帚刮过青石的声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徐管事疾步穿过回廊,在影壁前迎住何年。 “夫人回来了。”他袖口微颤,嗓音沉得似浸了冰。“宫里来了口谕,严令不得发丧。说若是......说若走漏半点风声,便要阖府......阖府为老夫人陪葬......” 何年指尖掐入掌心,在皮肉上勒出几道红痕。 这些日子被困宫中时,她听闻北梁散布谣言,说李信业实乃大公主普荣月之子。彼时她还暗自思忖,若庆帝真要借此发难,她反倒能趁此机会将婆母送出京城。毕竟既非生母,留着也是无用之棋。 可现在她才惊觉,皇城司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真相。他们逼婆母承认李信业并非亲生,逼她承认二十年来的骨肉亲情都是假的。 他们怎会懂得?这位看似逆来顺受的老妇人,骨子里淌着武将的朗朗硬骨。 那一口咬断的,何止是自己的舌头? 那是将庆帝龙袍下的猜忌与卑劣,血淋淋地撕开在青天白日之下。让史官之笔,让天下人之口,都记住一个君王是如何用最龌龊的手段,逼死功臣之母。 何年广袖一拂,眸中寒光凛冽。 “天子当真是自欺欺人,他封得住将军府的嘴,还能封得住这朗朗乾坤?堵尽这天下悠悠众口?” 她转身吩咐承影,“去请哭祭社的人来府,让他们以庆贺将军收复塑雪为由求见婆母。待他们发现婆母死讯......” “夫人有所不知,”承影突然打断,声音里带着罕见的凝重,“您困在宫中的这些时日,皇城司已成了阎罗殿。单说这《碧血丹心录》,按您的吩咐从北境传入京城,坊间本已口耳相传。可皇城司为禁绝此书,半月间,国子监三名学子、京城六位说书先生,连带几个贩货郎,全成了护城河里的浮尸。” 何年眼波微凝,鸦羽长睫轻勾出疑惑,“城司这般肆无忌惮,庆帝就这般......坐视不理?” 承影道,“如今圣上对宋檀宠信有加,纵使大理寺当面参奏,他大可推脱与皇城司无关。天子故作不知,大理寺又拿不出实证,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承影喉结滚动,声音愈发沉重,“正因皇城司近来滥杀成性,属下才不敢贸然联络哭祭社,只怕那些无辜家属,转眼就会变成护城河里的无名尸首。” “将军......可已知晓?”何年喉间发紧,声音里浸着说不出的涩意。 “已遣暗卫快马加急,五日之内必达北境。”承影双拳紧握至骨节发白,眉眼蓄满仇恨,“可恨皇城司不允发丧......府中众人皆被蒙在鼓里,只道老夫人染恙静养,这才闭门谢客......” 何年只觉心口如遭重击,五脏六腑似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 她倏然转身,望向偏院方向,“带我去见狸奴。” 承影虽不解其意,却仍躬身在前引路。腰间玄铁佩刀随着步伐轻叩刀鞘,在落雪无声的庭院中,荡开细碎回响。 后院老梅树下,狸奴正斜倚虬枝,执一根树杈轻叩鸟笼。 笼中那只通体墨羽的画眉闻声惊起,扑棱间撞得金丝笼栅铮铮作响,啼声凄厉似泣。 “夫人。”承影趋前两步,低声回禀,“按您吩咐,暗卫十二时辰轮值监视,确实未见他与外人接触。” 黑娘远远瞧见何年身影,当即提起杏色裙裾,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小跑过来。 “主子,”她行至近前福了福身,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气,“您可算回来了!” 何年打量着她红润的面色,连往日总带着青黑的眼下都明亮了几分,便知这段时日她过得尚可。 “狸奴最近表现如何?” 何年指尖轻捻梅枝,将枝头积雪簌簌抖落。她眸光沉沉地望向梅树方向,那里狸奴正背对着她们,兴致缺缺地拨弄着笼中鸟雀。 “您吩咐的差事,奴婢日日盯着呢。那狸奴如今照看小兽,倒是不再下死手了......”黑娘说着撇了撇嘴,“就是喂食时总是粗手粗脚,梳毛更是没轻没重,活似跟这些活物有仇一般。” 何年眸光微凝,“可还有别的异状?” 黑娘挠了挠头,大大咧咧道,“异状倒是没有,他这些日子,可比先前听话多了。只是,他总是追问赛风道下落,说起两人形如姐弟的生死之交过往。奴婢若是不答,他便水米不进。奴婢怕闹出人命,只得说了南边赈灾的事。谁知他听闻赛风负伤,生死未卜,竟当场呕了口血,高烧三日不退,险些......”黑娘擦了擦泪,接着道,“险些命丧黄泉。” “好在前儿得了信儿,说赛风伤势已愈,不日便能返京。”她说着说着神色稍霁,紧拧的眉也舒展半分,眼里露出心疼之色,“他这才肯进些粥水,今早竟还多用了半碗杏仁酪呢。” 何年抬手拂开眼前横斜的梅枝,簌簌积雪从枝头坠落,在她脚边碎成晶莹的冰屑。 “你先下去吧,”她轻声道,“我有话要单独问他。”尾音混着梅香消散在寒风里。 待黑娘的脚步声远去,何年缓步朝梅树下走去。细雪无声地落在她肩头,带起一阵暗香浮动。 远处,狸奴的身影在虬曲的梅枝间若隐若现,那只乌黑的画眉仍在笼中扑腾,似乎不满他的逗弄。 第194章 梅林深处,细碎的脚步声惊动了倚树之人。 狸奴懒懒回首,待看清来人是何年时,他眼中的讶色一闪即逝,旋即浮起讥诮。 “庆帝竟舍得放夫人归府?”树枝在笼栅上抽出沉闷声响,“莫不是李将军战死沙场,留着夫人这个寡妇再无用处了?” 何年眸光如刃,冷然划过他细白的面容。 “怕是要教你失望了。李将军非但未死,还收复了塑雪城......”她语气微顿,心存试探道,“这般捷报,竟无人说与你听吗?” 狸奴垂眸把玩着手中树枝,不再接话。 何年冷眼瞧着,以他的本事,若真想知道什么,黑娘岂能瞒得住? 这些时日他既探得自己不在府中,又清楚赛风的动向,却唯独对李信业的消息不甚上心。 这般取舍,难道当真对李信业的动向不挂怀?还是......他故意在迷惑自己? 何年定定凝视着狸奴,目光如刀般一寸寸刮过他的面容。从微卷的睫毛到含讥的唇角,每一丝肌肉的抽动都无所遁形。 这审视既似猎户端详陷阱中的困兽,又恍若困兽反窥猎户的破绽,在生死博弈中寻找一线生机。 “收复了塑雪城?”狸奴迎着他的打量嗤笑出声,“那他也离死不远了嘛!夫人不会真以为...庆帝会容他活着回来吧?” “究竟是庆帝不容他活,还是北梁定要他死?”何年眸色幽深如潭,“又或者,北梁妄图挟制庆帝,操控大宁朝堂?” 狸奴眉心刚蹙起纹路,何年已倏然逼近。她吐息间带着梅枝上的寒霜,冷香扑面。 “我总算勘破,你们当日处心积虑,究竟要在御羊身上做何文章了?” 何年觑着狸奴骤变的脸色,语气闲散似雪落梅枝。 “你们原以为捏着宋居珉卖国的把柄,便能让他继续为你们所用。却不料他位极人臣后,竟敢反咬一口......你们转而欲遣周庐净身入宫,结果反倒赔了这枚苦心栽培的暗棋。眼见大宁朝堂渐脱掌控,便想出这等龌龊手段......” 何年一字一顿道,“以御羊传药,欲行控鹤监之实!” “只可惜,我虽猜到御羊有异,却未料你们胆大至此。正好借它设计太后中毒,断了普荣达求亲之路。” 何年微微偏首,欣赏狸奴眼底翻涌的骇浪。 “有趣的是,普荣达竟真中了计......可见这位三皇子虽是你主子,却不知你暗中竟要操控大宁天子.......这般瞒天过海,所图为何?” 何年想起哥哥调查御羊毒害太后一案,她本想借哥哥之手,查出北粱在御羊身上暗藏的玄机。 岂料北梁安插在牛羊司的暗桩,竟在事发后齐齐服毒自尽。 这般决绝,背后必藏着比毒害太后更骇人的图谋。 她初时未能参透其中关窍,也无法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直至在郑淑妃宫中嗅得阿芙蓉的异香。她便想到郑淑妃一个深宫妃子,怎会有这等心计,居然妄图操控天子? 那必然是......宋檀在幕后运筹。 而前世周庐能得庆帝异常宠信,令君王言听计从,恐怕也是药物所致。 今生种种迹象表明,宋檀正一步步取代周庐昔日的地位。 北梁若在御羊一计失败后另谋后路,与这位新任御前亲信勾结,确是上佳之选。 可狸奴困在将军府,并不与外人联络,怎会传递消息。 “是通过动物吗?”何年眸光微转,扫过笼中扑腾的画眉。 “你假借照料伤禽之名,博取黑娘信任,并通过它们向外传递密信,联络同伙与宋檀勾结,以药物操控圣驾。而宋檀虽得圣心眷顾,却如履薄冰......正需你这等阴毒之计稳固地位,是也不是?” 何年眸色微沉,心道怪不得黑娘近日面色红润,想必是被狸奴哄得晕头转向。 什么呕血昏迷、高热不退......纵然他真在乎赛风,以他的城府,又怎会在人前显露软肋?不过是做戏给黑娘看,令她放松戒备罢了。 至于那些飞禽走兽,借着照料之名在外放风,暗卫又岂会防备这些不会说话的畜生? 何年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前世婆母之死,会否也是狸奴所为? 这一世,他拿老夫人的性命威胁李信业,所以仓促下毒,症状猛烈;但是按照李信业所言,前世老夫人中的是慢性毒,最后毒发时无力回天,显然和这一世的症状完全不同。 何年原以为破了老夫人中毒之局,可终究还是没能保住婆母性命。这般看来,那毒计她根本未能真正参透。 若前世毒杀婆母的也是狸奴...... 何年眸中寒芒闪烁:那狸奴执意毒杀婆母的动机是什么? “赛风受伤后,你急不可耐地对老夫人下毒,妄图以此威胁李信业......你能在短时间内产生这个想法,并迅速付诸行动,可见,毒杀老夫人的想法,你绝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但我不明白......” 何年声音陡然转寒,“老夫人乃牵制李信业的最佳筹码,杀了她,只会让猛虎出柙......这对你们北粱......究竟有何益处?” 狸奴忽然低笑出声。 “夫人既知李信业收复塑雪城,想必也清楚......”他眼中闪过一丝诡谲,“他实则是大公主普荣月的骨血吧?” “不错,我是三皇子的人。”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但夫人可曾想过,我一个王氏子弟,如何能得普荣达这般信任?”树枝在他指间翻转出冷光,“若非有人暗中相助,我岂能轻易潜伏在他身侧,借他之手行事?” 狸奴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树枝,目光渐渐飘远,仿佛又看见那日的漫天飞雪。 “哥哥死的那晚,赛风背着我逃入雪原,她不敢西去,只一路向东......”狸奴声音变得很轻,“我们啃过树皮,吃过冰,我也喝过赛风的鲜血,直到穿过雪原,一路抵达东漠河畔——那里是普荣月的残部,躲避北粱追兵的栖身之地。” 何年看见他眼底泛起奇异的光彩,那光芒里混杂着仇恨与某种扭曲的狂热。 “阿古拉——是大公主普荣月最忠心的亲卫长,在雪地里捡回了我们。”狸奴的嗓音变得飘忽,“我们在东漠河畔的残部中生活了整整一年。而那时,阿古拉安插在普荣达身边的暗桩,早已蛰伏多时。” 他捏着树枝的手渐渐收紧,梅枝划破他的手心,鲜血顺着手腕蜿蜒而下,他却恍若未觉。 “那暗桩助我们改头换面,以战败奴隶的身份混入普荣达的营地。”他神经质地笑起来,“赛风凭借北梁血脉和矫健身手,很快获得重用。而我......”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中浮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我为了取得普荣达的信任,饮过冰窟里的毒酒,咽过掺着碎骨的馊饭......这样的代价,你们这些锦衣玉食的贵人,根本想象不出来......” 何年眸光一凛,肃然截断他的话头,“如此说来,你蛰伏在仇人身侧多年,竟是为借他之手颠覆大宁?而不是亲手刺杀普荣达,为你父兄报仇?” 她唇边浮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倒不想...你对着血仇都能隐忍不发,反倒要拿故国泄愤?” 狸奴抬眸,眼中带着几分癫狂,“拿故国泄愤?”他眼底翻涌着扭曲的恨意,“若非朝廷背弃北境,我父兄怎会曝尸荒野?北境三万百姓怎会沦为白骨?” “阿古拉救了我,帮助我接近三皇子普荣达,就是要我名为普荣达的亲信,实则为他效力。” 他染血的手指向北边,“阿古拉要的是整个北粱,而我——”他指尖转向南方,“要看着庆帝亲手,毁掉他辛苦夺得的万里江山。” 狸奴古怪地笑起来,“说来有趣,我与夫人...原该是同路之人。” “胡言乱语!”何年厉声打断。 狸奴不紧不慢地拭去指尖血迹,“我既是阿古拉的人,李将军乃大公主普荣月之子......”他意味深长地拖长语调,“那我岂不是在替未来的少主效力?” “荒谬!”何年断喝道,“将军赤胆忠心,一世清白,岂容你这等宵小污蔑!” “夫人还不明白吗?”狸奴忽然凑近,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夫人问我,为何要执意杀掉老夫人?”他阴森森地笑了,“因为只有老夫人这个养母死了,将军才会认回亲生母亲啊!这就是我非要老夫人性命的缘由。” “至于夫人您......”他退后两步,眼神充满玩味之色,“夫人还记得墩台遇刺之事吗?” 他语调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那日的刺客......可是我精挑细选的好手。” 狸奴歪着头打量何年骤变的表情。 “夫人就从未想过,为何刺客偏在您踏足墩台时现身?莫非......您觉得会是李将军,特意从北梁请人来取自己夫人的性命?” 他欣赏着何年紧绷的神色。 “夫人作为庆帝赐婚的将军正室,便是大宁拴在将军颈上最精致的锁链,阿古拉大人,岂会容许这样的活锁存在?” 第195章 “所以,我命令刺客全力刺杀出城的您......若非那次刺杀激怒宋相,夫人当真以为,你那点粗浅的离间计,能撼动两国多年的勾结?” “说来夫人可能不信,就连庆帝派你刺杀李信业的旨意......”他诡谲一笑道,“也是我献的计。宋檀不知你与将军鹣鲽情深,我却清楚得很,夫人早就为将军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了......”他意味深长地拖长语调,“若非我这‘妙计’,夫人如何能顺利脱身?” “阿古拉大人,深知将军记挂着夫人,只有将您这颗‘定心丸’*送到将军身边,才会斩断将军对大宁最后的眷念。” 他阴冷的气息拂过她耳畔,低哑的嗓音里带着蛊惑。 “事到如今,夫人何必还要自欺欺人?从始至终,我们才该是同舟共济之人!” “老夫人的死,也是你的手笔?”何年眼睫猛地一颤,恍若寒潭坠冰,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攀爬而上。 宋檀靴尖碾过地上积雪,发出咯吱脆响,他坦然承认道,“老夫人一死,再将夫人送去北境,将军才能彻底断了牵挂。” 枯枝在他掌心断成两截。 “虽是我派人诱老夫人自尽,不过......她确实是为护养子,自愿咬舌赴死。” “至于宋檀那蠢货,”他随手将断枝掷向远处枯树,惊起一群寒鸦,“若是知道将夫人送去北境,是有去无回,不知该多伤心呢!” 第138章 ◎辞别家人◎ 离府前,沈尚书独唤女儿至祠堂。 北风裹挟着细雪,不时拍打窗纸,发出沙沙轻响。祠堂内,香炉升起袅袅青烟,在天光中纤毫毕现,于森然林立的黑漆牌位间缓缓游移。 何年抬眸望去,数十座黑漆牌位静默伫立,漆面映着窗外雪色,泛着幽深的光泽。每一道鎏金铭文都清晰可辨,笔笔勾勒着沈氏先祖的功业与荣光。 “秋娘,”沈尚书率先打破沉寂,“陛下此次派你随犒军北上探亲,当真只是让你暗查李信业的身世?” 他负手立于祖宗牌位前,身形笔直如松。目光如古井般深不可测,静静注视着女儿的反应。 案上烛火猛地一跳,将牌位投下的阴影拉得忽长忽短。那些交错的暗影在地砖上织就一张无形的网,将何年与这个绵延百年的家族命运紧紧缠连。 “当真如此。”她强作镇定,维持着平稳的声线,“北梁散布流言,声称将军实乃大公主普荣月所出。陛下心有疑虑,故而......” “秋娘!”沈尚书骤然截断她的话语,声音沉如闷雷。 他向前一步,烛光在他眼中凝成两点寒星。 “为父宦海浮沉三十载,什么把戏看不穿?若当真要查证此事,圣上派皇城司暗访岂不更为妥当?何须动用你这个内宅妇人?” 何年垂下眼帘,避开父亲锐利的目光。 “陛下意在暗中查探,不愿打草惊蛇。父亲且宽心,待此事查明,女儿与将军自当一同返京。” “秋娘,”沈尚书面色微沉,声音里透着不悦,“此事你本可以称病推辞,为何偏要主动请缨?” 何年微微欠身,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平坦的小腹。 “此事确实是女儿任性了......”她声音微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当初腹中怀有李信业的骨血时,父亲尚愿看在血脉情分上施以援手。如今孩儿既去,父亲便要女儿与他恩断义绝么?” 她抬眸直视沈尚书,烛光在眼中摇曳,“可人心非金石,既是结发夫妻,日夜相对,又岂能全然无情?更何况......”她声音渐沉,“他在前线浴血收复塑雪城,京中便谣言四起。父亲,女儿身为他的妻子,岂能坐视不理?” 沈尚书瞳孔微缩,“你这是要站在李信业那边?”他压低声音,“若传言属实,他当真是大公主普荣月的......” “父亲,他是谁不重要,”何年目光灼灼的逼视着沈尚书,“血脉渊源不过是个名头,要紧的是他选择做女儿的夫婿,做大宁的忠臣良将。” 话音未落,她眼中已浮起一层水雾,却又很快压下,“若父亲执意不肯相助,女儿自有法子保全沈家不受牵连。至于女儿......”她微微扬起下巴,“正如父亲所言,女儿选择站在李信业这一边。” 沈尚书闻言,面色骤然一沉。 “秋娘,你可知沈氏一族历经数百年而不倒,凭的是什么?”他声音沙哑,“不是儿女情长,而是懂得审时度势。你如今为了一己私情,竟要置全族于险境?” 何年袖中的手微微发颤,却仍挺直脊背,“女儿并非不顾家族......” “糊涂!”沈尚书突然厉声打断,案上烛火随之一颤,“你以为仅凭你一人之力,真能护得住谁?当年你曾曾祖父为保家族,连亲生儿子都能舍弃,如今你为个外人,就要断送沈氏百年基业?” 他猛地咳嗽几声,叹息道,“为父知你重情,但世家女子,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父亲,”何年唇角微扬,却不见半分笑意,反而透着一股凛冽,“您当真以为女儿此举只是为了儿女私情?” 寒光映着她冷峻的侧脸,那眉宇间的坚毅与眼底的锋芒,显得愈发锐利逼人。 “李信业在北境浴血奋战,方收复塑雪城,转眼皇城司便逼得老夫人咬舌自尽。而民间艺人传唱几句戏文,就要被庆帝鹰爪逼得无辜枉死,父亲觉得,这是明君所为?” 她猛然回身,眼中似有烈焰燃烧,“这样的君王,父亲还要女儿愚忠到底?” “住口!”沈尚书猛地抬手,却在半空中僵住,枯瘦的手指微微发颤。 他闭了闭眼,声音忽然低哑下来,“这等大逆之言...也是能说的?”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轻颤着。 他何尝不知,自宋相倒台后,天子行事愈发乖张。昔年尚知顾及体统,近来却连功臣家眷都不放过,着实令人心寒。 可纵使如此......纵使如此...... “君君臣臣...”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纲常伦理......岂是能乱的?” 何年见父亲神色痛苦,声音轻而坚定道,“父亲举荐王公为相,原是想为这朝堂留一分清明。可您也知道,这些时日皇城司的刺客屡屡暗杀王公,若非李信业暗中相护,王公早已命丧黄泉。父亲,如今的朝堂,早已不是制衡之术能约束的了。若天子执意要做那商纣,纵是比干再世,又能如何自保?” 她抬手轻抚祖宗牌位,指腹沾上一层薄灰。 “父亲,李信业活着,才是沈家最大的保障。他手握重兵,纵使陛下疑您与他同谋,也不敢轻举妄动。女儿不是要您站队,而是求您明白,在这乱局中,保全他,就是保全沈家。” “你究竟要做什么?”沈尚书眉头紧锁,话中暗藏深意。他真正想问的是:她需要他这个父亲如何相助? “钱。”何年斩钉截铁道,“源源不断的钱。宋家已倒,宋檀虽暗中接手了部分私产,已不足和沈家相较。纵然他现在是皇城司勾当,手下鹰犬遍布朝野,也查不到沈家正经营生的账目。父亲只需将北地产业的收益交给女儿,用于李信业招兵买马、巩固北境防务。” 她忽而倾身向前,悄声对沈尚书道,“每月十五,自会有商队以采买绸缎为名,将银钱运往北境。明面上是买卖,实则是给李信业养兵铸甲的军饷。” 沈尚书面露迟疑,“你这是要......” “父亲可知北梁原本打算如何利用御羊?”何年话锋一转道,“他们原要在饲料中添加令人上瘾之物,妄图通过御膳操控圣上。如今此计被女儿破坏,他们便利用宋檀急于巩固地位,而提供上瘾性药物给他。宋檀日日侍奉天子左右,陛下又对他深信不疑......” 沈尚书神色骤变,沉吟片刻后道,“你容为父再想想。若宋檀真敢给天子用这等虎狼之药......”他眼中寒光一闪,“这等祸国殃民之徒,我沈家必不容他!” 何年垂眸不语。她太了解这些士大夫的脾性了,忠君二字早已刻进骨血里。即便是宋相那般野心昭著之人,也终究不敢拿江山社稷作赌注。 李信业又何尝不是如此?即便死过一回,终究还是跨不过心里那道坎,执意要做个青史留名的忠臣良将。 何年想起与狸奴的对话,想起阿古拉的种种谋划,心头泛起一丝苦涩。若李信业当真愿意认祖归宗,阿古拉又何须这般步步紧逼? 狸奴敢将这等机密和盘托出,无非是算准了她的处境——若她向庆帝告发,便能彻底断了李信业的念想;若她选择北上,便要在忠君与夫妻之情间做出抉择。 而在她作出抉择之前,李信业早已做出了决定。她所能做的,不过是拼尽这一身力气,成全他那一腔赤诚忠心。 “父亲可慢慢思量!”何年缓缓屈膝跪地,绣着缠枝纹的裙裾,在青砖地上铺开一片暗色。她深深俯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许久未起。 “父亲......”再开口时,声音已染上几分哽咽,“女儿这便告辞了。”她直起身子,眼眶微红,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求父亲......务必保重。” 第196章 何年最后望了一眼父亲的背影,转身推开祠堂沉重的木门。寒风夹着细雪扑面而来,她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狐裘。 庭院中,两位兄长早已携嫂嫂们等候多时。见何年出来,二嫂快步上前,将一件亲手缝制的貂绒斗篷递在她手里,“北境风厉,妹妹千万保重。” 沈初明递过一个锦囊,沉甸甸的满是金叶子,“路上打点用。”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若遇变故,即刻传信。” 一阵熟悉的暖香随风飘来,何年还未回头,就被母亲从背后紧紧抱住。 母亲一袭绛紫锦袍,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面容上满是泪光。 “我的秋娘,定要平安归来。” 何年转身,将脸埋进母亲肩头,此行凶险,她也不知如何破局。或许,这就是她和家人的最后一面吧! 沈夫人轻抚女儿发丝,在她耳边低语,“记住,无论何时,沈家都是你的退路。” 何年忍着心痛,点了点头。 松开时,何年眼眶通红,却硬生生将泪意压下,平静坐上回将军府的马车。 将军府门外,犒军队伍已列阵等候。 庆帝为显皇恩浩荡,特意命仪仗队开道。金吾卫执戟在前,十二面龙旗猎猎作响;礼官高唱赞词,乐工奏着《破阵乐》;二十名宫娥手提鎏金香炉,香烟缭绕如云。 何年在众人注视下,随着犒赏大军出发。 伴随礼炮三响,队伍缓缓启程。御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孩童追着队伍奔跑,商贩们踮脚张望。 “北境王妃亲自犒军,陛下当真是体恤将士啊!” “听说这次光是赏银就装了三十车......” 议论声飘进马车,何年唇角泛起一丝苦笑。她掀开车帘回望,将军府的大门已消失在纷扬的雪花中。 队伍渐行渐远,玉京城的轮廓终于隐没在风雪里。 何年从袖中取出那个青瓷小瓶,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釉面。 重来一次,她决计不会毒杀李信业,也不会任由庆帝拿沈家威胁她。 车窗外,北风卷着碎雪呼啸而过,天地间一片苍茫。远处的山峦起伏如银龙蛰伏,近处的雪原广袤无垠,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微光。 何年望着这无边无际的雪野,忽然觉得胸中郁结之气散了几分。 在这般辽阔天地间,庆帝的威权、朝堂的算计,都显得如此渺小。车辙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却又很快被新雪覆盖,仿佛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何年摩挲着袖中的瓷瓶,她一定还有旁的路可走。 【作者有话说】 本章是过渡章,谢谢宝们阅读~ 第139章 ◎重逢◎ 北上的队伍在风雪中艰难前行,每到驿站休整,何年必会吩咐侍女准备两份姜汤,一份给自己,一份差人送到林牧房中。若是厨下做了什么新鲜点心,也总不忘给那位不苟言笑的枢密使捎上一份。 待到第十日行至塑州地界时,何年命人在驿馆暖阁备了炭炉,特意邀请林牧共用午膳。 林牧已年近花甲,鬓角斑白如霜,论年纪足可当何年的父亲。这般年岁差距,加之枢密使持重端方的为人,即便同处一室用膳,也无人会往他处想。 何年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故意与之亲近。 “林大人尝尝这个,”何年素手轻抬,揭开描金食盒的刹那,甜香裹着热气氤氲而起,“这是侍女暗香特制的梅花酥,以雪蜜调馅,最宜冬日食用。” 林牧原本板正的身姿微微前倾,目光落在那几枚玲珑点心上。但见酥皮层层绽开,恰似雪中寒梅,当中一点胭脂红馅若隐若现。 “这模样倒是精巧别致。”林牧由衷赞叹。 何年执起茶壶,语气闲散道,“若用白玉模具压制,花瓣纹理会更分明些。上次送给庄妃娘娘的那匣,便是这般做的,娘娘她很喜欢。” 林牧执筷的手悬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何年垂眸斟茶,仿佛只是闲话家常,“说来也巧,妾身与庄妃娘娘同岁,都爱这些甜食。” 她将茶盏轻推至林牧面前,盏中茶汤澄澈如琥珀,“可惜路上简陋,只能将就了。” 林牧接过茶盏的手顿了顿。 何年瞧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柔软,那是提到爱女时父亲特有的神情。 何年喝着茶,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北境虽苦寒,却听说雪原深处有种白狐,通体如新雪般纯净,毛尖还泛着银光。” 茶烟袅袅中,她眉眼微弯:“待到了驻地,我定要差最好的猎手去寻几张完整的皮子,做几身上好的斗篷。到时也给庄妃娘娘捎一件,娘娘素来雅致,想必定会喜欢这等稀罕物件。” 林牧严肃的面容松动了几分,“多谢夫人对小女如此上心,只是......”话到此处突然哽住,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只是清梧她如今......面容有损......” 林牧别过脸去,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眼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 若非他这个当父亲的无能,女儿何必受此牵连。 何年将茶盏轻轻放下,抬眸望向林牧。 “不瞒大人,妾身自幼喜爱专研养颜古方。临行前特意为娘娘调制了雪莲玉容膏,取天山雪莲花蕊,佐以南海珍珠粉,最能淡痕润肌。庄妃娘娘每日净面后薄敷,假以时日,必见成效。” 林牧眉头微动,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此言当真?” 何年唇角扬起一抹笃定的微笑,“这等关乎女子容颜的大事,妾身岂敢妄言?” 她执壶为林牧续了半盏茶,“昭怀公主先前面上痘疮溃烂,御医们都束手无策。后来用了我调制的玉容散,不过半月,肌肤便光洁如初。” 茶汤倾注间,她眸光清亮,“大人若不信,改日可亲自向公主求证。” 林牧闻言,郑重地拱手长揖,“夫人大恩,老臣铭记于心。”他声音低沉,眼中隐有泪光闪动。 何年见林牧神色稍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犹豫再三,终是轻声道,“只是......有桩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林牧神色一凛,当即正襟危坐,“夫人但说无妨。” 何年指尖轻点茶盏边缘,似在斟酌措辞。片刻后,她抬眸直视林牧,声音轻缓却坚定。 “想必林大人也知道,前一段时间,妾身奉旨在宫中调养身体。” 她顿了顿,才接着道,“妾身闲来与各宫娘娘多有往来,故而听闻了些......耐人寻味的传闻。” “是何传闻?”林牧从她的闪烁其词中,已然窥见这传闻必与爱女有关。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年指尖在盏沿轻轻一划,“只是宫人们都在传,那日张婕妤设宴邀请众人赏花,独独韩舒妃去了,也是韩舒妃劝她给娘娘们送花,以此讨好娘娘们......” “后来,庄妃娘娘因为那盆雪影毁了容貌,陛下发落张婕妤也就罢了,偏生韩舒妃也被勒令禁足。” 香茗热气萦绕中,何年的声音也愈发轻幽。 “妾身原本以为,这不过是陛下心疼庄妃娘娘,迁怒旁人罢了。可巧的是......” 她话音稍停,才略带犹豫的说下去,“妾身一位闺中密友,恰好提及舒妃娘娘入宫前,其父最得宠的姨娘,也是在赏梅宴后莫名毁了容貌。听说舒妃娘娘,向来看不惯她那位姨娘......” 何年忽而展颜一笑,似要化开凝重气氛。 “林大人莫怪妾身多言。妾身虽与庄妃娘娘只有数面之缘,却深觉娘娘秉性纯善温良。” 她眉间浮起一丝忧色,“妾身只是担心,若娘娘未能识破身边包藏祸心之人......雪莲玉容膏纵有奇效,终究治标不治本。” 何年言尽于此,不再多语。 林牧听完,沉默片刻,缓缓放下茶盏,声音沙哑,“老臣明白了,多谢夫人提醒。” 何年顺势将话题转向边关风物,说起沿途景致与行程安排,又半真半假地打趣道,“也不知将军见了我会不会顾念夫妻情分,若是他移情别恋,我这趟可就白跑了。”语气里带着几分玩笑般的自怜。 她面上虽作这般说辞,心里却如明镜一般:舒妃自以为手段高明,却不知她姨娘毁容一事,正是最好的罪证。而天子下令禁足舒妃,却拿张婕妤作幌子安抚林牧,个中深意,不言自明。 何年前些日子,让妹妹假意病痛唤走庆帝,便是要试探庄妃的态度。 若她真有争宠之心,本该立威惩戒,而非次日亲自关怀。这般大度之举表面宽厚,实则只会让旁人觉得争宠无需付出代价。 而后何年刻意亲近庄妃,发现对方全无芥蒂,更印证了这位娘娘根本不在意圣宠得失。 深宫之中,嫔妃的每一个举动,都折射着背后家族的立场。 何年之妹争宠献媚,实则是代沈家向天子表明忠心;而庄妃的与世无争,恰恰说明林牧只求安稳致仕,无意涉足朝堂纷争。 而当朝局势下,庆帝若要真正巩固权柄,必须掌控两大要害:其一是在御史台安插心腹,其二便是将枢密院收归己用。唯有这两处关键衙门皆俯首听命,方能彻底垄断朝纲,成就乾纲独断之局。 第197章 前世庆帝正是借李信业弹劾宋相之机,以铲除政敌为饵,顺利完成了对枢密院的掌控。而后郭御史暴毙,御史台亦形同虚设。 今生李信业隐而不发,所有针对宋相的谋划皆在暗中进行,最终一击毙命,反倒让庆帝措手不及。如今只能重新布局枢密院。 而林牧,正是这盘棋局中最关键的棋子。 正因如此,何年这些时日对林牧处处示好,明里是为解庄妃之忧,暗里却在君臣之间种下猜疑的种子,更借此与这位枢密使结下一段善缘,以待来日。 果然,林牧听了何年的担忧,神色间多了几分慈蔼,“夫人且宽心,无论如何,老臣定当护夫人周全。” 他凝视着眼前这位年轻女娘,见她与自家清梧年岁相仿,又想起沈尚书素来持身中正,也是不涉党争的性子。如今两家的掌上明珠却都被卷入这权力漩涡,不由心头一软,眼底泛起长辈特有的怜惜。 “夫人本是闺阁弱质,不该涉此险境。”他目光慈蔼,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夫人若有任何难处,尽管告知老臣。老臣在此向夫人保证,纵使拼却这条性命,也定会护夫人无虞,助夫人平安归家与亲人团聚。” 何年闻言眼眶微红,借着侍女端上铜锅的时机,以帕拭泪,俨然一副思家心切的小女儿情态。 锅中羊肉汤翻滚着白雾,氤氲热气中,她为林牧布菜斟酒,举止恭敬如侍亲长。 正当二人用膳时,帐外突然传来侍女禀报,“大人、夫人,李将军派亲卫前来接应,已在营外候着了。” 何年放下玉箸,掀帘望去,但见风雪中肃立着几十余骑黑甲将士,为首将领手执玄底金边的‘李’字帅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马蹄踏碎的雪沫飞扬间,帅旗犹如一团燃烧的墨焰。 那将领翻身下马,铠甲铿锵作响,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赤霄,奉将军之命特来迎接夫人。” 他声音浑厚,却刻意放轻了几分,“将军军务缠身,不能亲至,特命末将率亲卫护送夫人入城。” 何年注意到他抬头时,目光在林牧身上短暂停留,似在打量这位朝中重臣。 赤霄转身让开道路,身后铁骑立即整齐分列两侧,在风雪中筑起护卫之墙。战马呼出的白气与飞雪交织,为这支铁骑蒙上一层肃杀之气。 何年轻整衣袖,仪态端庄地引见道,“这位是枢密使林牧大人,奉陛下旨意任北境监军,特来犒赏三军。” 她声音清越,在风雪中格外清晰,“塑雪城大捷,陛下龙颜大悦,特意备下厚赏,以慰将士们浴血奋战之功。” 林牧上前一步,虽已年迈却仍保持着武将的挺拔姿态。 “本官奉旨北巡,代天子慰抚边关将士。”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浑厚有力。 赤霄立即抱拳行礼,“末将参见监军大人。将军已在府中设宴,请大人与夫人随末将入城。” 赤霄振臂一挥,身后铁骑如潮水般向两旁退开,动作整齐划一。那面帅旗在风雪中陡然扬起,他亲自执旗策马在前引路,铁骑分作前后两队护卫着车驾。 马蹄踏碎积雪,在冻土上留下深深的印痕,甲叶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在北风中竟显得格外肃穆。 朔风呼啸中,一行人于傍晚抵达塑雪城下。 高耸的城墙巍然矗立,青灰色的墙砖上,还残留着箭矢凿刻的痕迹。几处新修补的垛口处,工匠们仍在加紧施工。城门上方,‘塑雪’两个斑驳的朱漆大字,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赤霄高举令旗,城楼上立即响起三声短促的号角。沉重的包铁城门在绞盘转动声中缓缓开启,积雪从门楣簌簌落下。 入城处,两列黑甲士兵持戟而立,铁甲上凝结的冰霜在火把映照下泛着橘红的光芒。 城门洞内,李信业身披玄色大氅静立等候。 他未着铠甲,只一袭墨色劲装,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刀。火把的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动,勾勒出深邃的眉眼与紧抿的薄唇。 见车驾临近,他向前迈出三步,在距离丈余处站定,右手按在左胸,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礼。 “监军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李信业的声音低沉浑厚,在城门洞中激起轻微回响。 他目光先是对林牧致意,最终落在何年身上时,眼底闪过一丝隐忍的痛色。 何年伸手搭上他递来的手掌,感受到他粗粝茧子,正磨着她的掌心。那力道克制又温柔,既是在诉说丧母之痛,又难掩重逢之喜。 她指尖微微用力回握,在他粗糙的掌纹上轻轻摩挲,传递着无言的慰藉。 两人这一瞬的默契,藏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无人察觉。 李信业引着二人拾级而上,登上巍峨的城楼。 接风宴设在城楼正厅。这座历经战火的厅堂被重新布置,四周青铜火盆熊熊燃烧,驱散了高处凛冽的寒气。 透过敞开的窗棂,可以俯瞰整座塑雪城的灯火。远处无垠的雪原,在皎洁月光下泛着幽冷的蓝光。 李信业立于主座前,身后那面巨大的北境舆图上,塑雪城的位置赫然插上大宁战旗。 他执起青铜酒樽,酒液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这一杯,敬监军大人不辞风雪,代天子巡边。”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久经沙场淬炼出的威严气势。 林牧起身,双手郑重捧起酒杯。焰火下,他望向李信业的目光复杂难明。既有朝臣的审视,又掩不住武将之间的惺惺相惜。 “敬北境将士浴血奋战,收复我大宁疆土。”他声音低沉,喉头微动,“老臣虽久居庙堂,却从未忘却边关将士之不易。” 苍老的手指握住杯沿,眼神流露出几分内心的挣扎。 尽管奉皇命而来,但在真相未明之前,这位三朝老臣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年纪尚轻却已立下不世战功的将军,确实令他心生敬意。 殿内青铜灯盏燃得正旺,暖黄光晕映照着何年的侧脸。她素手执杯,朱唇微启道,“妾身也敬将军一杯,敬......” “敬久别重逢。”李信业突然截过话头,低沉的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缱绻。他举杯时,腕甲与酒樽相撞,发出清脆的铮鸣。 厅内灯火,映得他眉目深沉。每一道阴影都蛰伏着未诉的衷肠。 何年抬眸,恰见他眼底映着的焰火,那炽热太过灼人,惊得她下意识垂首。 林牧的目光,在二人之间不动声色地游移,将李信业未加掩饰的情意尽收眼底。他指腹轻抚杯沿,心中暗忖:看来将军并没有因为纳妾就忘记发妻,此行或可事半功倍。 但他还需要试探一下,李信业是否真的如北粱谣传的那样,流着大公主普荣月的血脉。 “听闻将军此次能顺利拿下塑雪城,多亏了漠东大公主旧部的鼎力相助。”他刻意放缓语速,观察着李信业的反应,“老臣久闻阿古拉将军威名,不知可否有幸一见,共庆此番合作?” 李信业坐在灯下,侧脸线条分明,却带着几分冷意。 “监军大人消息灵通。”他声音平静得近乎危险,“只是阿古拉将军行踪不定,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 何年敏锐地捕捉到他眉间一闪而过的阴翳,那紧绷的神色,泄露了他极力克制的情绪。 她太明白那些关于身世的流言,就像扎进骨血的刺,让他恨不得与大公主的一切划清界限。 可流言如附骨之疽,越是逃避,越是纠缠不休。解铃还须系铃人,而阿古拉正是亲手系上这个铃铛的人。 “将军,”何年轻抚袖口,声音柔和却坚定,“妾身倒觉得,既然监军大人远道而来,不如安排与阿古拉将军见上一面......” 她眼波微转,眸中含着只有李信业才能读懂的深意,“也好让监军大人......不枉此行。” 李信业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眼底的寒意渐渐化开。 “既然夫人开口......”他声音里的锋芒尽敛,“三日后,本将会安排阿古拉与监军会面。” 何年举杯浅酌,琥珀色的酒液映着她若有所思的眼眸。借着酒盏的遮掩,她在心中盘算着三日后的会面。既然阿古拉是祸端,或许也能成为破局的关键。 ............... 宴席散时,朔月已悬上城楼。 李信业命亲卫将林牧送至城西雅苑。那是专为朝中钦差准备的住处,四周布有重兵把守,既显礼遇,又不失戒备。 待监军大人的车驾远去,李信业才执起一盏青铜灯在前引路。 他伸手示意何年随行,却在触及她指尖时骤然收紧了手掌。 “天黑路滑。”他一手擒着风灯,单臂便将人稳稳托起。何年还未来得及惊呼,整个人已陷入他坚实的怀抱。隔着厚重的冬衣,仍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热度。 回廊的积雪在靴底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他每一步都踏得稳而沉。 夜风卷着雪粒掠过,他低头用唇蹭过她冰凉的耳垂,“冷么?” 第198章 何年还未来得及回答,唇已被堵住。这个吻带着北风的凛冽和酒气的灼热,他宽厚的舌不断深入,像是要确认她确实存在而非虚妄。 何年手指不自觉地陷入他后颈的发间,换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李信业......”她在换气的间隙轻喘,“会被人看见......” 李信业低笑一声,反而将她搂得更紧。摇曳的风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墙上,纠缠得分不清彼此。 他将她抵在冰冷的墙面,鼻尖相触,“整个北境都是我的,”带着薄茧的拇指抚过她湿润的唇瓣,“谁敢看?” 绕过几重挂着毡毯的廊柱,戍卫们早已识趣地退至外面。 李信业抬脚踢开雕花木门,将人放在铺着雪狐皮的床榻上。厚重的门帘在身后沉沉落下,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声。 琉璃灯罩内的火焰跳动,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在挂满兵器的石墙上。 他单膝跪在榻边,慢条斯理地解着护腕,“方才不是怕人看见?”指尖勾住她松散的衣带轻轻一扯,“现在,除了我,谁也看不见了。” 他手掌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灼烫肌肤,衣带应声而落时,何年下意识蜷起脚趾。 李信业俯身咬住她颈间系着的带绳,磨蹭着那段纤细的颈脉。 “秋娘......他低唤一声,呼吸沉沉地落在她颈间,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迟疑,“我竟不敢相信,你真的来了。” 何年抬手抚上他紧绷的后颈,“为何这般想?” “你......”他喉头滚动,“不问我......是否真是普荣月之子?” 何年捧住他的脸,迫使他直视自己,“你是谁的儿子不重要,于我而言,重要的是.......你是我的夫君。这就够了。” 李信业身形微僵,那些经年累月筑起的心墙,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额头轻抵着她的鼻尖,呼吸交错间带着几分颤抖。 “在我的身世泄漏前......”他沉重的身躯压下来,却小心用手肘撑住重量,“我日日都在筹划接你来的路。”喉结在她掌心下滚动,“后来......”他别过脸去,阴影掩住了表情,“我知道阿古拉将我的真实身世在京城传开,我便不确信,你是否还愿意见我......” 话未说完,何年仰头咬住他的喉结,力道不轻不重,恰好留下一个泛红的齿痕。 “李信业,”她连名带姓地叫他,“若你真要认祖归宗,阿古拉何必大费周章散布你的身世,既然你选择做大宁的李信业,我自然要帮你*完成心愿,不叫这些‘流言’伤你半分名节。” 他呼吸一滞,“秋娘......”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忐忑,“你......不怨我瞒你至今?” 何年指尖描摹着他下颌紧绷的线条,温热的指腹抚过每一处坚硬的棱角。 “这等关乎性命的大事,你瞒着我不是很正常?”她唇角微扬,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若换作是我,也不会将命脉交予他人。” 李信业突然捉住她的手腕按在自己心口,掌下传来急促有力的心跳。 “秋娘。”他望进她眼底最深处,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我的命,今日起交到你手里。” 他咬着她耳垂,将热息吹进她耳里,“莫说性命......”大掌扣住她腰肢猛然贴近,“这副躯壳,乃至三魂七魄......都但凭夫人发落。” 何年红唇微勾,忽然翻身跨坐,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既然将军这般乖顺,”她慢条斯理地解开他的衣带,玉指在裸露的肌肤上画着圈,“那我便笑纳了。” 她俯身时,长发如瀑垂落,将两人笼在私密的空间里。指尖顺着敞开的衣襟一路往下,在每一处伤疤上刻意流连,如同君王巡视自己的疆土。 腰肢轻旋间,分明感受到身下躯体瞬间绷如满弓。 李信业骤然扣住她手腕,眼底暗潮翻涌,“秋娘,别......”嗓音沙哑而痛苦。 何年咬住他锁骨,满意地听见头顶传来压抑的闷哼。 “将军不是说任由我处置吗?”她指尖划过他绷出青筋的小腹,“怎么......这就受不住了?” 李信业喉结剧烈滚动,呼吸粗重了几分。 “我想......等秋娘满二十岁。”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不等她继续作乱,他一个翻身将她裹进锦被里,像包粽子般缠得严严实实,双臂更是如铁箍般将她锁在怀中,下颌抵着她发顶轻蹭。 “秋娘乖,”他含住她耳珠轻咬,“医书上说了,女子双十之年前,筋骨未坚,过早伤身。”灼热的吐息烫红了她耳廓,“等秋娘再大些,我定叫你连本带利讨回来。” 第140章 ◎李代桃僵◎ 第二日清晨,霜色未褪,李信业便带着何年乘雪橇前往北境早市。 厚重的积雪封死了道路,他们只能倚靠这北地特有的交通工具。 何年裹着银狐裘氅衣,蜷坐在铺了兽皮的雪橇里,鹿皮小靴随着颠簸在积雪上划出浅浅的痕迹。 她呵出的白气在睫羽间凝成细霜,却掩不住眼中雀跃。 “这北地的雪竟能积得这样厚实,”何年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你看,一片雪花就有铜钱大小,比玉京城的雪大多了。” 李信业望着她冻得通红却依然兴致勃勃的脸庞,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他不动声色地将手炉递过去,玄色貂裘的领口沾着几片未化的雪花。 “北境的雪是不同,”他低声道,“如鹅毛,似柳絮,能积三尺深。” 何年闻言眼睛一亮,正要说话,一阵北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往李信业身边靠了靠,后者立即侧身,用宽大的衣袖为她挡住了大半风雪。 他今日特意换了身靛青棉袍,腰间只悬了块羊脂玉佩,连惯用的长刀都未佩带,俨然是个寻常商贾模样。这身装束虽简朴,却仍掩不住他那股子沙场淬炼出的锐气。 “前面就是榷场。”雪橇在厚雪上滑行,李信业一手扶着橇辕,一手指向前方,“北粱人称‘捺钵’,汉人叫‘互市’,每月逢五开市。”这也是他一早带她过来的缘由。 何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晨雾散尽处,忽现一片人声鼎沸的景象。 数百顶毡帐如雪蘑菇般散落在冰原上,各色旌旗在朔风中翻卷。商队的驼铃叮当,马帮的皮鞭脆响,夹杂着商贩粗犷的吆喝声,竟比玉京最繁华的相国寺庙会还要热闹三分。 雪橇刚停稳,李信业便率先跃下,转身向何年伸出手掌。 何年将微凉的指尖搭在他掌心,被他稳稳扶下雪橇。落地时她脚下一滑,李信业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腰肢,待她站稳后,那宽厚的手掌却未松开,而是顺势下滑,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何年目光被眼前景象牢牢吸引,任由他牵着自己前行。 这喧腾的边贸盛况,远比她想象中更为鲜活生动。 一个高鼻深目的胡商正在展示琉璃盏,阳光穿透那些湛蓝的器皿,在雪地上投下粼粼波光;旁边摊位上,吐蕃人码放的麝香块散发着辛辣的芬芳;更远处,几个猎人正用鹿皮换取汉商的铁锅。 各色货物琳琅满目,叫卖声此起彼伏,构成了一幅令人目眩神迷的边境商贾图。 “小心脚下。”李信业突然收紧握着她的手掌。 何年低头看去,积雪下竟暗藏着道道车辙印,那是经年累月的商队往来,将坚冰都压出了沟壑。 二人避开坑洼,沿着商道缓步前行,转过珠宝市所在的拐角,一阵混杂着皮革与兽脂的腥膻气息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象,让何年瞬间僵在原地。 十几根粗木桩上,铁链锁着数十个衣衫褴褛的奴隶。男人们被拴在木桩旁,而女人们则被关在狭小的铁笼里,脖颈上套着锈迹斑斑的铁环,像牲畜般蜷缩在一起。 有个满脸横肉的贩子,正挥舞着蘸满盐水的皮鞭,狠狠抽打一个瑟缩的少年。鞭梢破空而过,精准地落在少年早已冻疮溃烂的脚踝上,顿时皮开肉绽,溅起的血珠在雪地上烙下刺目的红点。 何年感到头皮发麻,史书上‘奴婢畜之’四个字,此刻化作眼前这活生生的惨状。那少年脖颈套着生牛皮圈,锁骨处烙着月牙形奴隶印记,青紫的嘴角还挂着半粒没咽下的麸糠,死寂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生气。 “北粱律‘投下户’。”李信业的声音像结了冰,“战俘为奴,欠债为婢,这便是他们的规矩。” 他宽袖一展,将何年的视线,与那残酷景象严严实实地隔开。 这个动作带着明显的保护意味,甚至有些强硬。何年能感觉到他衣袖带起的风,拂过自己的面颊,夹杂着松木与冷铁的气息。 “我能买下他们吗?”何年攥紧了手,指节泛白。 李信业唇线抿成刀锋,语气平静,“这雪原上的奴隶,就像你看到的雪花,永远也买不尽。” 何年突然想起赛风,想到她也曾关在这铁笼里,只因王景行为她打开牢笼,便甘愿一生相随。 第199章 “但能救一个是一个。”她固执地仰起脸,“你既能把塑雪城治理得井井有条,为何不废除这野蛮的制度?” 李信业的面色凝重起来,带着几分北境特有的冷峻,“秋娘想得过于天真了,秋娘以为我是靠仁政,驯服这些北粱人吗?”他笑里含着悲凉。 “他们骨子里只信奉强者为尊。阿古拉执意要我认祖归宗,便是因为我战功卓著,只要我以大公主之子的名义起势,必能名正言顺聚拢旧部,推翻普荣骁的统治。而我若是刚收复塑雪城就贸然废除买卖奴隶,不仅会触犯北粱权贵的根本利益,更会被视作软弱之举。毕竟,这寒河上的海东青,从来不会向弱者低头。” 两人正说着话,那贩子突然拽起少年走向他们,满脸堆笑,“官人可要添个使唤小子?北粱和汉人的混种,听得懂两边话,只要五十贯!” 少年被铁链勒得被迫仰头,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何年二话不说解下荷包,取出一锭官银掷给他,“这些人我全要了,把镣铐都解开。” 贩子连声道谢,那些奴隶也扑通跪地连连磕头,额头沾满雪粒。 李信业眉头紧锁,却未出声阻拦,伸手替何年拢了拢被风吹乱的狐裘领子。 直到离开集市,他才压低声音问道,“军中戒备森严,秋娘买这么多奴隶作甚?”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自然是看他们可怜,”何年顺势挽住他的手臂,“而且,我确实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 那些获救的奴隶默默跟在后面,像一群受惊的幼兽。 何年买来热腾腾的胡饼分给他们,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转头对李信业说,“他们定然饿坏了,带他们去用膳吧。北地可有什么好去处?” “白狼居。”李信业指了指不远处一栋挂着狼头木雕的三层建筑。这座北境少有的砖木楼阁,飞檐下挂着用北粱文和汉文并书的招牌。 推开厚重的毛毡门帘,热气夹杂着烤羊肉的香味悄然涌出。大堂内光线昏暗,唯有中央火塘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四周散落的矮几。 何年正要带着解救的奴隶们入内,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店家急忙迎上来,搓着手陪笑道,“贵人恕罪,按咱们北粱的规矩,奴隶不能进正堂用膳......” 何年蹙眉,“我买了他们,便是我的随从,为何不能一同用饭?” 店家额头渗出细汗,偷眼看了看李信业的神色,小心翼翼解释,“夫人有所不知,这是北境百年的老规矩。奴隶只能在后院蹲着吃,若是上了客人的饭桌,会冲撞了白狼神......”他说着指了指门楣上悬挂的狼头骨,“白狼居得名于此,最是讲究这些。” 李信业轻轻按住何年的手腕,制止了她欲要争辩的话头,“按规矩办。” 他转头对那些奴隶道,“你们随伙计去后院,会有人给你们准备饭食。”又抛给店家一块碎银,“给他们备些好菜,再给我们安排间清净的雅室。” 待店家引他们来到雅间,何年不禁眼前一亮。雅间内四壁悬着狼首图腾的织毯,地面铺着厚厚的雪狼皮毡,中间摆着一张矮脚黑檀木桌。 她刚在绣有金线的锦垫上跪坐好,伙计便鱼贯而入,奉上北地特色菜肴。 一瓮冒着热气的雪羊肉汤,表面浮着金黄的油花;一盘烤得外酥里嫩的岩羊排,撒着北境特产的野茴香;还有几碟奶酥饼和用冰川水酿的马奶酒。 何年正用小银刀将奶酥饼分成小块,吃得津津有味,忽听见房门‘吱呀’推开。 一位身着深褐色狼毫皮袍的老者推门而入。他银白的长发编成整齐的发辫垂在肩头,腰间弯刀的刀鞘上镶嵌着七颗蓝宝石,正是北粱王室亲卫的象征。 老者步伐沉稳,皮靴踏在毛毡上几乎没有声响,唯有腰间悬挂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声响。 “阿古拉?”李信业放下手中银箸,抬眼时眸光如刀锋出鞘。 “打扰狼主用膳了。”阿古拉声音低沉,带着北境特有的沙哑。他从容地在桌前盘膝而坐,弯刀横置于膝上,刀柄上的狼头雕饰正对着李信业。 “不知狼主考虑得如何了?”他说话间,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睛从李信业身上掠过,最终停留在何年脸上。 何年没想到在这里遇到阿古拉,执起酒盏,仪态端庄地颔首道,“妾身沈氏,见过阿古拉将军。” 阿古拉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目光如刀般刺向李信业。 “狼主当真以为,庆帝派尊夫人千里迢迢来北境,只为与你夫妻团聚?”他枯瘦的手指轻叩刀鞘,“庆帝派她来取你性命。狼主非要等到刀架在脖子上,才肯相信庆帝不会放过你吗?” “之前,我不过放出风声说你书房藏有谋反证据,皇城司当晚就派人翻了个底朝天。如今,我放出你是大公主血脉的消息,庆帝连查证都嫌多余,直接派你枕边之人来结果你性命。” 阿古拉声音嘶哑,如同生锈的刀刃在骨缝间缓缓拖动。 “狼主应当明白,君王心中的猜疑就像北境的冰荆棘,一旦生根就会疯长。狼主一日不死,庆帝就一日如芒在背。”他直视李信业的眼睛,“狼主以为的君臣之义,在帝王眼里不过是迟早要拔的刺。” 李信业眸色骤冷,“我早已言明,绝不会背叛大宁,更不会辜负养我育我的父母。” “那不是背叛,是认祖归宗!”阿古拉拍案而起,桌上的杯盏震得叮当作响。他手指北方,声音嘶哑如裂帛,“我冒险前来,就是不忍看公主血脉枉死。你是月公主的亲骨肉,北粱才是你的根!” 阿古拉眼中泛起血丝,“当年普荣骁趁公主临产之际率兵围剿,公主挺着九个月的身孕,带着我们杀出一条血路。就是在寒河的船上,公主忍着剧痛生下了你。为了保你性命,公主不惜血染寒河。这般血海深仇,狼主怎能忘记?这般剜心之痛,狼主岂能不为公主讨还?” “我会杀了普荣骁父子为她报仇。”李信业面色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我生在大宁,长在大宁,是大宁将士用血肉将我养大。我父母是大宁将军,我妻子是大宁贵女,我麾下将士皆是大宁儿郎,你叫我如何领着北粱铁骑南下,与大宁兵戈相向?” 寒光乍现间,李信业反手抽出阿古拉腰间佩刀,寒刃已横在他颈侧上,“若论血债血偿......”刀锋微微下压,划出一道血线,“你泄漏我身世引得皇城司拘禁,害得我母亲咬舌自尽,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这是在替狼主斩断枷锁。”阿古拉纹丝不动地迎着刀锋,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芒,“将李老夫人送进皇城司的,可是庆帝的朱批御令,我不过是帮狼主......卸下负累罢了。” “如今狼主已无软肋,也该看清庆帝的真面目了。”阿古拉语气里显出几分恳切,“狼主与我联手,先取北境二十一州为根基。待今冬白灾肆虐,北粱粮草断绝之时,你我里应外合,必能取普荣骁的狗头!届时挥师南下,那才叫真正的气吞山河!” 阿古拉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芒,“你母亲在北粱余威犹在,而狼主你,既是威震北境的无双战神,又是月公主的嫡亲血脉!只要狼主振臂一呼,百万雄师都将俯首称臣!” 李信业脸色阴沉,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刀锋又压下三分。 “我的生母之死非我之过,但我的养母......”他声音嘶哑,“却是因我而死,更是因你而亡!” 锋利的刀刃已割开皮肉,鲜血顺着刀槽蜿蜒而下。阿古拉却面不改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何年静立一旁,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李信业至今不知婆母在皇城司自尽,不仅是因为阿古拉泄露了他的身世,更是阿古拉暗中派人诱导,劝老夫人以死来保全他这个儿子。 何年脑中思绪电转,狸奴特意告知她此事,必有深意。若她此刻向李信业吐露实情,以他的性子必会当场斩杀阿古拉,如此便彻底断绝了双方合作的可能。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狸奴既是阿古拉的暗棋,又是普荣达的心腹,却始终在为自己谋局。 普荣达不知他要操控庆帝,阿古拉不察他的背叛,他竟是要在庆帝、李信业与北粱之间,织一张渔人得利的网! 刹那间,何年心中已权衡利弊,她决定隐瞒婆母真正的死因。 何年纤手如电,稳稳按住李信业持刀的手腕。 “夫君且慢!阿古拉现在还不能死。若他死于此地,你的身世之谜便再无人能证。届时庆帝更会借机发难,反倒坐实了谋逆之名。” “我有一计,可解两难。”何年深吸一口气,望向阿古拉,“此计能让夫君解脱于身世之困,同时也能帮阿古拉将军名正言顺讨伐普荣骁父子。” 阿古拉冷哼一声,“什么解脱于身世之困?他身上流着月公主的血,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事实虽不可改,但人心可变。”何年指尖揉着太阳穴,眼中闪烁着李信业再熟悉不过的谋划神色,“将军需要的不过是大公主血脉这面旗帜,未必非要是李信业不可。” 第200章 阿古拉眉头微挑,示意她继续。 “北粱自古便有女帝传统,你需要一个普荣月公主的血脉作为正统旗帜。但夫君身为男儿,又不愿背弃大宁。”何年指尖一顿,意味深长道,“可若当年公主所怀的,本就是个女胎呢?” 阿古拉瞳孔微缩,“你的意思是......” “让我来当这个女儿。”何年直视阿古拉,声音沉稳有力,“作为李信业的妻子,我深得他的信任。如今庆帝以我家人相胁,若我借机‘假死’于北境......” 她语速渐快,目光笃定道,“你便可对外宣称寻回了公主血脉,既解了我夫君的身世之困,又不损你们同盟之谊,同时保全了沈家的安全。届时你打着公主旗号讨伐普荣达,夫君必会以盟军之约全力相助。” 何年微微倾身,烛火在眸中跳动。 “将军不妨细想,若北粱出现一位被秘密抚养多年的公主,以普荣月嫡系血脉之名号令旧部,北上讨伐弑君篡位的普荣达父子,岂不比一个背负叛国骂名的将军更名正言顺?” 她唇角勾起一抹锐利的笑意,“而我夫君以忠臣之名南下清君侧,是不是比他以北粱血脉入侵,更容易夺取大宁江山?更容易让大宁百姓箪食壶浆以迎?” 她掌心重重按在桌案上,“这才是真正的两全之策——我以北粱公主之名助你夺回故土,他以大宁忠臣之姿夺取中原。我们这般联手,共襄大业,岂不是事半功倍?” 阿古拉眼中精光暴涨,枯瘦手指猛地扣住桌沿,“你是想李代桃僵,自己来当这个公主?那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将永远不能以真实身份回到大宁!沈家会以为你死了,你会成为叛国者的同谋!” 何年平静地回望他,“沈初照死在一场意外中,普荣月的女儿将在北境重生。至于我......”她唇角浮起一丝清浅笑意,“我所背弃的,不过是一个猜忌忠良的昏君;我所守护的,始终是这天下黎民。何曾背叛过家国和百姓?” 阿古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眼中闪烁着审视的光芒。 “沈娘子的计划确实可行。但有两个问题:其一,如何让北粱万民相信,月公主当年诞下的是公主而非儿子?其二,如何安排你的‘死亡’,才能不引起大宁朝廷的怀疑?” 何年从容执壶为他添茶,茶汤划出一道清亮的弧线。 “将军多虑了,第一个问题不难解决。当年普荣月公主逃亡在寒河的船上生产,知情者本就寥寥,而阿古拉将军是公主的亲卫,自然您说什么别人就信什么。您只要对外声称,北粱为破坏您和李信业的联盟,故而宣称李信业是普荣月公主的血脉。而今为证清白,您不得不将真正藏匿多年的公主请出......” 她眨眼睛间,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至于我的‘意外身亡’,将军不必担忧。我与夫君自有万全之策。” 第141章 ◎大火◎ 塑雪城正堂内,李信业依林牧所求,安排他与阿古拉相见。 堂中青铜炭盆烧得正红,映得悬挂的北境舆图轮廓分明。三人身影投在那张绘满山川要塞的羊皮地图上,与炭火跳动的光影,交织成一幅跃动的流沙图。 林牧整肃衣冠,向阿古拉郑重拱手,“此番收复塑雪,全赖阿古拉将军鼎力相助。大宁上下,必不忘这份情谊。” “林大人言重了。”阿古拉抚须而笑,粗糙的手指划过舆图上蜿蜒的寒河,“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我借北境王之力重创普荣骁前锋,北境王借我之手收复失地。” 他眼角皱纹分明舒展开来,却掩不住眸中锐利的锋芒。 “但真正的血仇还未得报!”阿古拉指向北方皇都位置,指甲在羊皮上刮出刺耳声响,“塑雪城不过是个开始。待今冬白灾肆虐北粱粮仓空虚之时.....”他粗粝手指重重按在皇都位置上,“那才是真正的血债血偿!” 话音戛然而止,阿古拉浑浊的眼中迸出骇人凶光,“不将普荣骁的狗头悬于城门,不让我北粱正统重归大位,算什么报仇雪恨?!” “正统重归大位?”林牧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袖口,状似随意道,“将军忠义,老臣素有所闻。当年普荣月公主与今上争夺皇位之事,史册确有记载。只是......”他眼底精光一闪,“从未听闻公主留有子嗣啊......” 话锋一转,林牧压低嗓音,“倒是近来北粱传言四起,竟称李将军乃公主血脉......”他摇头轻笑,“如此荒谬之言,不知将军可曾耳闻?” 阿古拉目光一沉,声音低沉有力。 “当年公主确实诞下一位遗腹子。那时我浴血突围,拼死护着襁褓中的小公主杀出重围。可惜途中遭遇伏击,小公主不慎被刀剑所伤,在脸颊留下了一道瘢痕。这些年来,一来因容貌有损,小公主性情内敛不愿见人;二来普荣骁一直派人四处追杀,为保周全,我们不得不隐姓埋名。如今承蒙北境王鼎力相助,我们已重创北粱主力,正是该让小公主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林牧凝视着阿古拉的神情,见他目光坦荡,言辞恳切,一时竟辨不出半分虚假。 他眉头紧锁,心中思绪翻涌。庆帝分明说过,李信业身负北粱血脉,才特派他前来诛杀此人,以便名正言顺地收回北境兵权。 可若这传言纯属子虚乌有,李信业不过是与阿古拉联手抗敌,那这一切岂非北粱精心设下的圈套? 他目光微转,抬首恰好与何年四目相对。二人皆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一丝迟疑与茫然,却又默契地迅速移开视线,不叫人看出端倪。 宴会结束后,何年趁着李信业去处理军务的空隙,悄悄寻到林牧。 她攥紧衣袖,声音带着犹豫,“林大人,若李信业当真没有北粱血统,我们……还要按陛下的旨意行事吗?” 林牧沉默片刻,缓缓道,“夫人心里明白,圣上真正忌惮的,从来不是血脉,而是李将军功高震主,北境军权难以收回。” 他抬眼看向何年,语气平静却暗含深意,“夫人出身名门,何必长久困守边关?若此事办成,回京之后,您仍是尊贵的贵女,日后……另择良缘也未尝不可。” 何年指尖微颤,“可若他不是北粱血脉,我杀了他,如何向三军交代?先前尚能以‘诛杀异族’为由,如今……” 林牧神色凝重,低声道,“普荣月生的是公主一事,眼下只有你、我,还有李将军知晓。趁阿古拉还未公开公主身份,我们尽快动手,事后只需宣称陛下受人蒙蔽,误信谗言……” “那就今晚动手。”何年眸中寒光一闪,贝齿在下唇留下淡白浅痕。 “前日我从北境集市新买了一批奴隶,都是些无亲无故的苦命人,用金银就能让他们卖命。” 她手中的丝绢被绞出深深褶皱,“大人可邀李信业在西雅苑小叙,待他酒酣耳热回房之际,我在寝房备好毒酒......他素来信任我,定不会起疑。” 林牧闻言,眼底暗芒流转如刀锋出鞘,却又在转瞬间归于沉寂。 他慢慢抬起眼睑,声音低沉而克制,“夫人此计甚妙......确实该趁早了结,免得夜长梦多。” ............... 待到暮色渐沉时,李信业正在中书房内批阅军报。西沉的落日,将他紧锁的眉头映照得格外深刻。案几上堆满了边境布防图与粮草调度文书,他手中的朱笔不时在竹简上勾画,墨迹未干便又取过下一卷。 忽然帐外传来脚步声,亲兵禀报道,“将军,林大人求见。” 李信业头也不抬,“请。” 帐帘掀起,裹着玄色大氅的林牧,携着一身寒气进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将军勤于军务,下官甚是钦佩。” 李信业搁下朱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林大人可是有要事相商?” “说来惭愧。”林牧解下大氅挂在一旁,露出内里素色锦袍,“下官初至北境,常听将士们说起将军用兵如神。今日难得闲暇,特来讨教一二。” 他顿了顿,声音放轻几分,“再者......这塞外长夜孤清,能与将军把酒论兵,总好过独对青灯。故而,特来邀将军小酌几杯,也好暖和暖和身子。” 李信业看了眼案上文书,略显迟疑。 林牧见状又笑道,“将军勤于军务固然可敬,但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再说......”他状似无意道,“关于北境布防之事,下官也有些想法想与将军商议。” 门外传来戍卒换岗的脚步声,夹杂着兵器碰撞的铮铮作响。 李信业望着窗外最后一缕天光,起身道,“林大人既有所见,正好,某也有些军务,想请教大人。” 二人穿过回廊往西雅苑行去,青石板上脚步声错落有致。 林牧落后半步,目光掠过廊外渐起的风雪,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弧度。 他早已命人在暖阁备好酒菜,而他带走李信业的间隙,足够秋娘将寝房外士兵,换成自己买来的奴隶。 西雅苑内,三支描金红烛在青铜烛台上静静燃烧,将紫檀案几映得澄亮。 第201章 炙烤的野雉泛着琥珀色油光,风干的鹿脯纹理分明,几样北境特有的野味错落陈列。正中一坛刚启封的雪焰烧烈酒,泥封初破便蒸腾出凛冽酒气。 林牧执起酒壶,清亮的酒水倾入夜光杯中,激荡起细碎涟漪。 “老臣借花献佛,用将军府的酒肉款待将军,还望将军莫要见笑。” 林牧眼角含笑,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的刹那,他眉头骤然蹙紧,面庞瞬间腾起血色。 “这雪焰烧......”话未说完便呛咳出声,指节抵着唇边闷咳数声,“咳咳......咳咳......”待气息稍平,他拭去眼角泪光,摇头苦笑,“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有焚心灼喉之烈。” 李信业大马金刀地踞坐席间,玄铁护臂磕在案几上。 “林大人见外了。”他修长的手指执起酒杯,骨节分明的手背映着烛光,“这‘雪焰烧’取自雪山野雪麦精酿,虽无江南水酒的细腻,却带着塞外风雪的烈性。” 李信业说罢仰首饮尽,烈酒如刀入喉,喉间肌肉绷出凌厉线条。 他放下酒杯,指节敲了敲案上酒坛,粗粝的掌心摩挲过坛身冰霜纹。 烛火摇曳间,他眉宇间浮现一丝隐痛。 “这雪焰烧的方子,是将士们拿命换来的。”李信业喉结滚动间,一道火线自咽喉烧到胃里,他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大宁丢了塑雪城后,将士们只能在雪地里蹲守伏击,往往坚守一夜,活着回来的,不到半数。后来将士们发现,火棘果入酒,饮之如吞刀子,却能让血脉沸腾,可让将士们在雪地里多撑两个时辰。” 林牧闻言,手中酒杯蓦地变得沉重。 他望向窗外纷飞的雪幕,恍惚看见无数身影在风雪中挺立。酒液入喉的灼烧感,此刻竟化作一股酸涩,直堵得胸口发闷。 “将士们镇守边关多年,实在辛苦。”林牧语气低沉而平稳,却掩不住眼底的酸涩。 身为武将出身,他比谁都清楚边关的苦寒与艰险。 “林大人言重了。”李信业抬手斟满两杯酒,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的光,“保家卫国,原就是我等本分。” 他将其中一杯推向林牧,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这杯,敬那些永远留在雪地里的兄弟。” 李信业五指如铁钳般扣住酒杯,指节迸出青白之色,声音裹挟着北境特有的肃杀之气。 “待与大公主部族结成盟约,两路大军合围夹击,便是北粱偿还血债之时。届时,六十万大宁英烈在天之灵,这些永驻风雪的战魂,必将等到北粱王庭倾覆的捷报。” 窗外风雪渐急,拍打着雕花窗棂。李信业连饮三杯面庞泛起些许红晕。 他解开领口两颗铜扣,露出锁骨处一道狰狞的箭伤。 林牧注视着眼前这个铁骨铮铮的将领,喉间一阵发紧。 这具为守卫疆土而伤痕累累的身躯,这颗赤诚报国的忠心,就要断送在自己手里吗? 可君命难违,除了完成这诛心之举,他这个行将致仕的老臣,又能如何? 林牧沉默地饮尽杯中烈酒,酒液滚烫灼过咽喉,却化不开心头郁结的块垒。 酒过三巡,烛影摇红之际,一名亲兵突然破门而入,甲胄上还凝着城楼的寒霜。 “将军!白狼阁走水了!火势已蔓延至东侧箭楼!” “走水?”李信业手中酒盏砰一声坠地,在地毯上洇开一片暗红。 “夫人何在?可曾受伤?”他猛地起身,玄铁护腕撞得案几移位。 林牧在一旁也吓傻了,这和他与秋娘的计划完全不符。 亲卫以额触地,声音发颤,“禀将军,火势太猛......夫人...尚未寻得......” 李信业双目赤红,一把推开亲卫,战袍翻飞间已冲出数丈。 林牧只见他身影如离弦之箭,连忙踉跄跟上。 白狼阁此刻已成火海,百年雪松在烈焰中发出凄厉的爆裂声。李信业踹开摇摇欲坠的朱漆大门,热浪裹挟着火星扑面而来。 “秋娘!”他嘶吼着冲进浓烟,声音撕心裂肺。 阁内垂挂的北粱毡毯早已化作火幕,每走一步都有燃烧的锦缎从梁上砸落。 李信业以臂遮面,玄铁护腕被烤得发烫。他踹开寝房焦黑的雕花门扇,却被热浪逼得倒退三步,整间屋子已成炼狱。 当亲卫们终于破开火墙,用井水浇出一条生路时,李信业的战靴底已在高*温中融化。他扑向床榻,却只看到烧毁的床幔下,蜷缩着一具焦黑的躯体。 那具尸体保持着挣扎的姿态,五指深深抠入床板。一截未完全焚毁的玉镯卡在腕骨处,正是秋娘日常戴着的羊脂玉缠枝镯。 林牧瞳孔骤然收缩,冷汗顺着脊背滑下,他看着李信业跪地的背影,双腿突然发软,不得不伸手扶住烧黑的梁柱才勉强站稳。 “这......这阁楼......怎会突然起火?”林牧呼吸一窒,心口仿佛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 他强忍悲痛问完,声音在噼啪的余火中显得格外战栗。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未燃尽的梁木发出‘咔嗒’的断裂声。 林牧环视众人,发现那些北境军的将士们都低垂着头,并不理会他的问题。 圣上要他‘详察北境军情,以备交接,可这两日他早已看得分明,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连正眼都不愿给他一个。唯有提到李将军时,这些铁血汉子眼中才会闪过动容之色,那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忠诚。 正是看透了北境军已成李家私兵,他才不得不强压着心中不安,说服秋娘按计划行事。 可现在......他死死盯着那具焦尸腕间的残镯,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这哪是什么意外?分明是有人用秋娘的命,彻底斩断了他接管北境军的可能! “将军纵然悲痛,也该查明......” 林牧话未说完,李信业如猛虎转身,‘咔’地扣住亲卫咽喉,锁子甲在巨力挤压下发出刺耳声响。 “白狼阁外本将安排了三十六铁卫,个个都是饮血百战的精锐,怎会出现走水这等纰漏?” 李信业双目赤红,额角暴起青筋,随着他粗重的呼吸不断跳动。他开口时声音低沉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而出,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亲卫被他提得双脚离地,却不敢挣扎。 “将、将军息怒......”亲卫的牙齿不住打颤,话语碎在唇边。 话音未落,李信业骤然松手,亲卫如破布般重重摔在焦土之上,铁甲撞击地面的闷响惊起一片灰烬。 李信业居高临下地睨视着他,眼中怒火未消分毫。 “这白狼阁曾是北粱女帝的观雪楼,飞檐如刃,斗拱交错,通体以百年雪松造就,冬不凝霜,夏不染尘。自本将收复塑雪城后,这座楼阁便被征作帅帐。阁外三重铁卫轮值,暗哨遍布廊柱檐角,莫说是人,便是飞雪落地的声响,都逃不过守军的耳目。这般严防死守,夫人怎会出事?” 烛火将李信业的身影,暴涨数倍投在墙上,宛如一头怒吼的白狼王。 亲卫单膝跪地,声音发颤。 “将军容禀......此事与夫人有关。夫人不喜铁卫近身,晚间以‘煞气太重’为由,将阁外戍卫悉数换成了她从市集采买的奴隶。卑职原觉不妥,但将军早有交待,白狼阁一切听凭夫人安排……” 他话音未落,赤宵疾步赶来,抱拳道,“将军,卑职方才巡哨时撞见一名奴隶翻墙逃窜。拿下拷问后,那人招认......招认是武烈皇帝派来的死士,伪装流民混入奴隶中。此人利用夫人仁善,今日趁侍卫轮岗时纵火......” “那奴隶招供,”赤宵嗓子发紧,喉结滚动数次才艰难挤出字句,“他们本欲加害将军,窥察将军未依例夜巡,便妄断......妄断将军早早歇在夫人处。却不想,不想将军酔在林监军处......” 一阵寒风卷着灰烬掠过,赤宵的甲胄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阁内四壁悬满御寒的狐绒毡毯,火势初起时,偏逢亲卫调防,更遇朔风助虐......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夫人她......夫人她根本来不及逃......亲卫也来不及救......” 林牧听完赤宵的禀报,双腿失了力气,重重跪倒在焦黑的木板上。 他比谁都清楚,秋娘之所以坚持撤换亲卫,是为了今夜方便他们行事,不被那些精锐察觉。可谁能想到,这竟成了害死她的催命符! 林牧的牙齿深深陷入下唇,铁锈味在口腔中蔓延。 自从接到毒杀李信业的密旨后,他夜不能寐。此刻凝视着那具蜷缩的焦尸,那份愧疚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明明承诺过要护送她平安归乡,让她与父母兄长团聚。如今这承诺,竟成了最残忍的谎言。 第142章 ◎供暖系统◎ 狼烟墩内里平整,纵深约五丈见方,四角各立着承重柱,中央生着一堆火,将四周映照得通明。防风油布悬挂在石墙上,随气流微微鼓动,地面铺满兽皮,散发着浓重的熊鬃腥气。 第202章 角落里,一名侍女正用铜壶温着马奶酒,蒸腾的热气在寒冷中凝成白雾。 何年接过侍女递来的热酒,纤细手指紧紧捧着铜杯,身体因寒冷而止不住发抖。 阿古拉注视她冻红的手指,目光移向窗外,“你既然应下随我回部落,就该明白雪棘谷不是塑雪城。” 风雪拍打油布,发出‘嘭——嘭——’的沉闷声响。 阿古拉指向肆虐的风暴,“这里冬日冰棱能割破皮肉,夏日骄阳可烤裂石头。普荣骁这些年派来的精兵,个个冻掉手指、晒脱层皮。北粱人在暖阁里待得太久,早忘了这片天地本来的模样。” 何年将鼻尖凑近杯口,酒气熏得眼眶发红,“何必说这些废话!”她声音沙哑,呼出的白气很快被风吹散。 “你带我回雪棘谷,不过是看李信业在意我,所以留我在身边做人质罢了!” 寒风裹挟着雪粒,像刀子一样刮过北境荒原。远处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脆响,毛毡也在风中剧烈抖动,像垂死野兽的喘息。 阿古拉忽然笑了,他伸手拂去肩上积雪,“我确实有意拿你当人质,但假冒月公主的主意,难道不是你先提出的?你既是北粱大公主的血脉,留在李信业身边又算什么身份?” 何年抬眼,目光如刀般扫过阿古拉,随即垂眸凝视跳动的火焰。 她冻伤的脸颊上,细碎冰晶在火光中闪烁,干裂的唇渗出血丝,又被她不动声色地抿去。 这一路穿山越岭,阿古拉为避人耳目,选的都是最隐蔽的路线。 他们先是乘着雪橇穿过暴风雪肆虐的荒原,冷风如刀,几乎要将人冻透;而后换乘矮种马翻越冰封的山脊,马蹄打滑时,她不得不死死抓住鞍鞯;最后一段更是徒步穿越密不透风的雪松林,积雪没膝,每走一步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何年的裘皮大氅早已结满冰碴,靴筒里积的雪化成水又冻成冰,磨得脚踝血肉模糊。 她跪坐在烽火台中央的火堆旁,待马奶酒捂热手后,她才撑着斑驳的城墙站起身。这个制高点能俯瞰整片雪原。 风像刀子般掠过旷野,卷起的雪尘在低空形成流动的雾霭。 远处数十顶毡帐半埋在雪中,篷布在风中剧烈起伏。支撑的桦木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头领!”巴图鲁踩着没胫的深雪闯进来,铁鳞甲上挂满冰锥。他抹了把结霜的熊皮护额,吐出的白汽在虬结的胡须上结成冰网。 “第三帐的儿郎...又冻硬了三个。”递来的驯皮卷轴冻得像块生铁,边缘还粘着带血丝的冰屑。 这是北境百年难遇的极寒之年,连最老的牧人都说,从未见过这样漫长的寒冬。 阿古拉听完,指节攥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他沉默片刻,嗓音低沉如滚过冻土的闷雷。 “把他们的尸体献给白狼王。他们是兀良哈的狼崽子,死也要回到狼神的怀抱。” 何年望着他,面具下的眼睛映着跳动的火光。 “他们为何会冻死?”她问。 巴图鲁垂下视线,打量着眼前这个异族女子。她身形单薄得一阵北风就能吹折,半边面具遮住了面容,露出苍白如雪的下颌,像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冰棱。这就是小狼主从中原娶回来的女人,与他们这些在风雪中摸爬滚打的人截然不同。 巴图鲁呼出一口白气,声音粗粝如砂石摩擦。 “北境的冬天向来吃人,但今年……它连骨头都不想吐,这是这个月冻死的第二十七个儿郎了。” 何年望向烽火台外肆虐的风雪,声音平静,“那为何还要死守在这里?”她抬手点了点那些被积雪覆盖的障碍物,“这些东西,挡不住北粱的铁骑。” 巴图鲁的眉头猛地拧紧,指节在刀柄上收紧。“你懂什么?”他嗓音低沉,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这狼烟墩是小狼主命我们一石一木垒起来的!他说过,只要点燃狼烟,北粱人就别想悄无声息地摸进雪棘谷!” 他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山隘,风雪中,那些低矮的壁垒像是一排沉默的守卫。 “普荣骁的铁骑,数次在这里折了锋,因为我们提前点燃了烽火,部落里的老人和孩子才能撤进深谷……小狼主说过,只要守得住,就还有退路。” “这狼烟墩......”何年指尖轻抚过斑驳的石壁,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显得格外清冷,“这是李信业让修的?”她转身凝视阿古拉,“他究竟......是何时知道身世的?” 阿古拉的神色骤然暗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七年前的隆冬,普荣骁封锁了所有物资通道,部落里饿得连狼崽子都在啃树皮。为求活路,我带着族人假扮北粱军,越过冰封的寒河袭击大宁粮队。那支运粮队里有个少年格外拼命,我那一刀劈在他锁骨上方,鲜血顿时染红了他的衣甲。就在他倒下的瞬间,兜帽滑落,我看到那双眼睛,简直和月公主的眼睛一模一样。我当即认出这就是当年月公主用箭囊送走的孩子。可这倔小子宁死也不肯跟我回雪棘谷,眼见着他的血都快流干了,我只好草草为他包扎,留下些伤药便离开了。” 阿古拉缓缓抬头,目光穿透纷飞的雪幕,仿佛又看见当年的场景。 “后来,我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重新找到他。那时他已在大宁军中崭露头角,说什么也不肯跟我回来,满心只想着为塑雪之战中死去的‘父亲’报仇。我不得已,只好告诉他真相,那场战役,根本就是大宁权相暗中勾结北粱,里应外合布下的死局,六十万将士就这样白白葬送了性命。我原以为知道真相后他会死心,却不想他执念更深了。” 阿古拉重重地叹了口气,粗糙的右手握紧腰间狼牙。 “我原想着,等他报了仇,了却了这桩执念,总该认祖归宗了。可你们中原那些个纲常伦理,生生把他教成了个榆木脑袋!” 阿古拉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那些酸儒整日里念叨什么‘忠孝节义’,倒把人教得是非不分!亲生母亲用命生下他,他却不肯与亲母相认......” 何年面具下的目光,从阿古拉暴起青筋的手背上移开。她明白,关于忠孝之辨,李信业与阿古拉之间,永远无法达成共识。阿古拉指望她能劝服李信业认祖归宗,不过是徒劳的奢望。 “那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达雪棘谷?”何年望向远处起伏的雪丘,那里的风正卷起旋转的雪暴。 “很快,”阿古拉取出一方粗布,布料边缘还留着未拆净的线头,“不过接下来的路,得委屈夫人蒙上眼睛。” 粗布覆上双目时,何年闻到淡淡的酥油与艾草气息,这是北境人常用来熏帐的香料。失去视觉后,耳畔雪橇滑过冻土的‘沙沙’声格外清晰。 她微微侧首,感受着北风拂过脸颊的细微变化。 初时风势刚劲,带着金属般的冷冽,应是经过开阔的矿脉地带;继而风声转为低沉的呜咽,夹杂着松针摩擦的细响,想必进入了针叶林区;当风中的寒意突然变得湿润时,何年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坐姿,指尖在膝头轻点,将这一路的风向特征尽数记在心中。 突然,雪橇一个急转,何年感到四周的风声骤然消失。蒙眼的布条被取下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处被万丈冰崖环抱的隐秘山谷。 谷口嶙峋的冰柱如利齿交错,形成天然的屏障;谷内错落有致的毡帐半嵌在雪中,篷布上覆着与周遭雪色无二的白色兽皮;蜿蜒的冰溪旁,几个北境孩童正在用骨刀凿冰取水,见到生人立即警觉地躲到帐后。 “这里是连北粱的猎鹰都找不到的地方。”阿古拉粗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骄傲,“四面冰崖能消弭一切声响,谷口的冰棘会改变风向。”他指向远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冰川,“夏日里,外面热浪灼人时,这里的千年寒冰却终年不化。” 随着他的指引,何年注意到谷中巧妙的防御布置。 蜿蜒的冰溪中暗藏锋利的玄铁刺;高耸的冰崖上,隐约可见北境勇士值守的暗哨,他们身披雪狼皮,与冰壁浑然一体;谷口看似随意的冰柱阵列,实则构成迷阵,外人闯入必定迷失方向。 “更妙的是,”阿古拉踢开脚边一处积雪,露出下面幽深的冰洞,“这些冰道四通八达,必要时全族人都能迅速转移。就算北粱大军找到这里,也只能对着空谷干瞪眼。” 何年随着阿古拉缓步走到谷地中央,刺目的雪光让她下意识眯起眼睛,待视线适应后,她才看清四周景象。 谷地西侧,几位妇人弓着背在鞣制兽皮,冻裂的手指在粗糙的皮料间机械地穿梭;远处箭场里,枯瘦的老猎人正反复打磨着箭簇,砂石摩擦声混着压抑的咳嗽;几个半大孩童拖着捆扎柴火的绳索,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拖痕。 然而,这一切声响与劳作,都在何年出现时,戛然而止。 随着何年脚步的临近,谷中的声响如退潮般迅速消失。她敏锐地察觉到,那些原本忙碌的族人,此刻全都转向她所在的方向,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刺来。 第203章 妇人们交头接耳的低语、孩童们好奇又畏惧的打量、巴图鲁们毫不掩饰的敌视,每一道视线都像带着倒钩的箭矢,恨不得将她这个异乡人钉穿在雪地上。 “阿古拉首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巴图鲁忍不住开口,“抓来这个女人,狼主就真会回来?”他的声音里满是怀疑,手中的猎刀在皮裤上反复擦拭。 阿古拉沉重地摇头,“计划有变。从今日起,你们要称她为狼主——她是月公主留在中原的血脉。” “什么?”众人哗然。一个身材魁梧的女猎人大步上前,腰间悬挂的狼牙骨链随着步伐铮铮作响,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何年。 “就这个弱不禁风的中原人?她能像月公主一样徒手制服雪狼吗?她能在马背上连翻二十七圈弯弓射雁吗?” 何年安静地站着,面具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冷光。 “她不会武功,”阿古拉坦言,“骑术也寻常。” 若真要以阿古拉的眼光来看,何年堪堪只是勉强会骑马。 然而,听闻他这番言辞后,族人们骚动起来。 老萨满拄着熊骨杖颤巍巍走出人群,“那她凭什么带领我们?北境的狼群,可不会追随一只绵羊。”他枯瘦的手指指向何年,不满道,“你看她,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 阿古拉正要解释,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哄闹的人群,一个满脸冻疮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冲进来。 “又倒下一个......是牧羊的其其格......”他呼出的白气混着哭腔,“柴火禁令再不解除,今晚至少还要冻死三五个老人......” 老萨满将熊骨杖重重杵进雪地,苍老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嘶哑。 “阿古拉,二十年来我们追随你出生入死。当初你说李信业是月公主血脉,是我们的小狼主,我们便倾尽全力助他复仇。你承诺过,只要夺回塑雪城,我们就能迁入城中,再不必受这风雪之苦。如今百年极寒降临,老人们冻得咳血,孩童们饿得哭不出声,你却带回这个弱不禁风的中原女子,要我们奉她为狼主?” 萨满猛地扯开皮袄袖子,露出手臂上狰狞的箭伤,“这些为月公主挨的箭伤还没痊愈呢!阿古拉,你今日若说不出个道理来......”他颤抖的手按在骨杖顶端的狼牙上,“就让长生天来评评理!” “我能让你们活过这个冬天。”何年的声音突然响起,清冷如冰溪破冻。 她缓步走到人群中央,“"我虽不能像月公主那般弯弓射雕,却通晓中原御寒之术;虽无力徒手搏狼,但熟识药石配伍之道。”她转向阿古拉,“既然眼下别无他法,不如召集部落的工匠们,共商度寒之策。” 不过半个时辰,最大的那顶毡房内已挤满了闻讯而来的族人。裹着厚重狼皮袄的猎户们带着一身寒气,皮靴上的积雪在帐内火塘边化成一滩滩水渍;铁匠粗糙的手掌还沾着炉灰,在皮袄上留下道道黑痕;就连正在鞣制兽皮的妇人们也擦净了手,抱着未完工的皮子挤在帐门处。 帐中央,最年长的萨满拄着熊骨杖岿然不动,霜白的发辫上还挂着冰晶。他枯瘦的身躯像根老松般挺得笔直,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何年。 “汉人女子,”他冷哼一声,“不管你是月公主的骨血,还是小狼主的婆娘,都别想用汉人那套花言巧语糊弄我们!”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应和声,几个年轻猎人甚至故意将腰刀摔得叮当作响。 何年将硝制好的鹿皮在案几上徐徐展开,指尖抚平边缘的褶皱。她执起一根炭笔,在皮面上勾勒出清晰的线条。 主脉沿着冰崖天然形成的岩缝走势,分出无数支管如蛛网般连接各帐。在几处转折点,她重重标上记号。 “这是地龙系统。”何年指尖轻点图纸,炭笔在鹿皮上画出剖面。 “在地底三尺处埋设陶管,将供热火塘与各个毡房联通。热气会在管道内循环往复。届时,不需要大规模生火,只需中央火塘持续供热,借地下暗流的热力,整片营地的毡房都能温暖如春。” 帐内突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嗤笑。 “掘地三尺?”一个满脸刺青的年轻猎人拍案而起,“冻土比铁还硬,你是要我们拿骨头去挖吗?” 老萨满的熊骨杖重重砸向地面,震得火塘里的炭火都溅出几点星子。 “几百年来,我们的祖先靠狼皮和烈酒熬过寒冬!什么地龙系统,简直荒唐!” 何年闻言轻轻抬起眼帘,面具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冷光。 “冻土虽硬,却非无解。相信你们早已听说,北境王靠着蒺藜火球炸毁了塑雪城楼,而这蒺藜火球含有的硝石、硫磺,倘若配以特殊药引,撒于冻土半刻钟后,坚硬如铁的地面便会酥软如沙。” 老萨满眯起眼睛,“汉人的妖术?” “天地至理罢了。”何年从容拂去袖上炭灰,“正如你们用驯鹿尿软化皮料,这不过是另一种化刚为柔的法子。” 站在阴影里,久未开口的阿古拉眉头紧锁,“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何年的声音在帐内清晰回荡,“所需硝石、硫磺等物,尽管去找北境王讨要。” 见众人仍面露疑色,她面具下的呼吸声明显重了几分,“那便先从我与首领的毡帐试起,若见成效,诸位再效仿不迟。” 老萨满的熊骨杖重重杵地,“若不成呢?” 何年抬眸,“那我自愿走入风雪,任凭长生天发落。” 五日后,第一批陶管在窑火中淬炼而成。阿古拉不仅带回了硝石硫磺,还有一封被雪水浸湿的信笺。 何年顾不上看信,只瞥了一眼便塞入袖中,她转身跪在冻土上,亲自指点工匠们掘开她毡房下的冻土。铁镐与陶管碰撞的脆响中,一条陶管正通向部落中央那间终日沸腾的火房。 当夜,当呼啸的北风将温度降至足以冻裂岩石的严寒时,何年的毡房内却蒸腾着融融暖意。陶管在地下蜿蜒穿行,将热力源源不断输送到相连的几顶毡帐,连帐门悬挂的冰凌都化成了滴水。 翌日破晓,何年命人卷起所有帐帘。萨满佝偻着身子踏入毡房,枯树皮般的手掌贴上温暖的毛毡壁时,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 “长生天在上......”他嘶哑的声音发颤,“这违背了祖祖辈辈的生存之道。” 帐外围观的族人窃窃私语,有人伸手试探从陶管口溢出的热气,惊得缩回手指。年轻的巴图鲁们交换着眼神,而抱着婴孩的妇人,已经跪坐在暖烘烘的地毡上不肯起身。 “现在,你们相信了吗?”何年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低沉而坚定,“愿意参与建造的,去找赤霄登记所需陶管数量。”她转向仍在发怔的萨满,面具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包括族中老幼,三个月内,我要让每顶毡帐都连上地龙。” 第143章 ◎很快活◎ 半月后,李信业踏着暮色来到雪棘谷时,正看见何年跪在冻土上,与北境工匠们一同挖掘陶管沟渠。她裹着粗糙的驯鹿皮袄,发间落满霜雪,冻得通红的手指紧握着铁镐,与身旁的牧民并无二致。 李信业胸口蓦地一疼。 这半月来他派赤霄快马送了十几封信,只收到三封简短回函,字迹都潦草得像是匆忙写就。此刻终于明白缘由。 他大步上前,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攥住她沾满泥土的手腕。何年抬头,面具上凝结的冰晶在夕阳下泛着瑰丽的釉色。 “你......”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双手已被他扯开衣襟按在胸膛上。滚烫的体温透过单薄的中衣传来,融化了指缝间的冰碴。 “这些粗活......交给巴图鲁们去做不行吗?”他声音沙哑,拇指摩挲着她虎口处新结的硬茧,“为何非要亲自动手?” 话尾的颤音泄露了压抑的心疼,可眉宇间拧起的褶皱里,又分明凝着化不开的怒意。 何年指尖被他胸膛熨得发烫,待瞥见他雪白中衣上斑驳的泥印,忽地笑出声来。 “当年是谁在军营里,与士卒同食霉饼、共卧冰砖?”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揶揄,“怎么北境王能与部下共患难,我这个新晋狼主却不能?” 她呵出的白雾模糊了面具,话音未落,指尖被他更用力地按在心口。 “不是不能做,”李信业复又执起她的手,打量那些曾精心养护、如今却光秃皲裂的指甲。 这双本该执笔调香的手,现在布满细小的裂口,掌心结着厚厚的茧子,粗糙得能勾住他的衣料。 李信业想起成婚那日,她连牵他粗糙的手都要裹着丝帕,生怕伤到娇嫩的皮肤。如今这双伤痕累累的手,每一道裂痕都像割在他心口的刀。 “我该早些来的。”李信业声音艰涩,“林牧那边耽搁太久,而且要做足戏码——既要给庆帝上奏折稳住朝堂,又要给岳丈写家书安他的心,字字句句都得斟酌,不能露了破绽,又得暗中提点。” “待送走林牧,诸事了结,又恐贸然离开会引起猜疑。直到阿古拉将公主遗脉之事传遍北境,我与他明面上结盟之后,这才终于能堂堂正正地站在秋娘面前。” 第204章 他拇指摩挲着她指节上冻出的紫红淤血,声音哽咽,“这些日子,秋娘究竟吃了多少苦?” 远处工匠们的笑闹声隐约传来,愈发衬得二人之间氛围凝重。 突然,一滴温热落在何年手背。她抬眸才发现,这个在千军阵前都不曾变色的男人,竟是红了眼眶。 “我从未觉得苦。”她回望今日已近完工的沟渠,牵起他的手向雪野走去,“来雪棘谷这些时日,反倒比在玉京城快活得多。” 李信业的目光落在她冻裂的指背上,喉结滚动了几番才艰涩开口。 “秋娘为何要执意跟来?”他声音低沉得像压在雪原上的阴云,“就算你不来,随便寻个女子假扮月公主血脉,照样能堵住悠悠众口。” 一想到她是为了替他平息流言,保全他的声名,才会在这苦寒之地粗衣粝食,胸腔里翻涌的自责,便如雪崩般将他淹没。 “因为你始终没对阿古拉下杀手。”何年的目光如雪原上的天光般洞彻,“你若真要守住身世秘密,大可在事成后杀了阿古拉。可你没有这么做,我便猜测,其实你对生母也心存愧疚......” 远处传来驯鹿的铃响,何年伸手拂去他肩甲上的霜花。 “后来,这一路上,我看到每个烽燧的修建都暗合兵法,每处隘口的布置都留有生路......”她直视他的眼睛,“我看到你在用将军府学的本事,守护生母的族人,我便确信,你虽无法认祖归宗,但心里也无法舍弃他们。否则你不会冒着风险,为他们打通盐铁贸易,让他们这么多年,能在普荣骁的围剿下生存下去......” “你放不下将军府的养育之恩,又断不了大公主的血脉牵连,我见不得你在忠孝之间左右为难......” 何年的声音融在暮色里,掌心缓缓贴在他心口,“所以,我来替你守着这片雪原,替你为生母做些什么。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何年仰头望着飘雪的天空,忽然侧身倒在蓬松的雪地上,溅起的细雪像星屑般落在她的睫毛上,她欢快地朝李信业招了招手。 “你也过来躺着,我每日劳作后精疲力尽,最喜欢这样躺着看天空。” 她摸了摸身上厚重的驯鹿皮袄,“这皮子鞣制得极好,半点雪水都渗不进来。” 皮袄在暮光中泛着温暖的棕红色,她抬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黄昏时分的雪地,最是松软舒服。” 李信业虽不明其意,却仍依言躺下。 他小心地将手臂穿过她颈后的积雪,稳稳垫在她脖颈下方,生怕寒意渗入她的肌肤。 “秋娘......”李信业声音沙哑,喉间像是梗着什么,“对不住,自你嫁我以来,让你终日陷在这腥风血雨里。” 暮色苍茫,雪野尽头最后一缕霞光将云絮染成橘红。何年仰面躺在雪地上,望着流云在澄澈的天空中游弋,闻言笑出了声。 “说什么傻话。”她伸手接住一片打着旋儿落下的雪花,看它在指尖化作一滴晶莹,倒映着漫天霞光。 “你看这天地多辽阔......”她遥遥指向远处起伏的冰崖,转头看向李信业,被晚霞浸染的眸子里盛着整个雪原的澄澈,“李信业,我从未如此快活过。” 驯鹿皮袄上的霜花,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掉落,折射着暮光的碎芒。 何年轻声唤他,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的罅隙。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身上的古怪吗?”她缓缓摘下面具,让脸庞暴露在冷冽的天光中。 “我其实没有告诉你,我既是沈初照,又不完全是沈初照。”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来自数百年后的时代,因为前世身为沈初照时憾恨太深,转世后便一直研究一个叫‘沈初照’的女诗人。” “说来奇怪,”她指尖摩挲着面具上的纹路,眼神却飘向远方,“史书上那个毒杀大将军的沈氏贵女,总让我魂牵梦萦。仿佛冥冥之中有根看不见的丝线,将我与那个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女子紧紧相连。” 她侧首直视李信业,发间冰晶簌簌坠落。 “所以,我熟谙这段历史。知道倘若你死了,元和四年北粱会挥兵南下,大宁将血流成河。也知道这段史书记载的许多边角料,比如大理寺卿李仕汝是著名的贪官,府上有一面镶着金砖的暗墙。因为在我生活的时代,女子能行万里路,也能著书立说,而我,恰好是研究这段历史的女学者。” 迎着李信业困惑的目光,她郑重地重新介绍自己。 “我的现代名字叫做何年,自幼生活在一所孤儿院,院长妈妈替我取了这个名字。没有等到我问她名字的缘故,她就早早病逝了。所以,我从不明白为什么我叫何年,直到听你说起自己在北境的化名,听到你念起那首题写在大昭寺竹障上的诗,我才意识到,冥冥之中,这是连接在你我之间的宿命。” “但作为何年活着的那段岁月,我从未真正快乐过。”她声音轻得像雪落,“我总觉得生命里缺了最重要的部分,终日与古籍文物为伴,却像个没有心的傀儡,怎么都寻不到存在的意义。我的导师甚至说我是历史虚无主义者。” “但现在......”她仰起头,望着穹顶般笼罩四野的苍茫天空,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明亮,“我终于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我用后世积累的学识,救下了这些本该在史书里成为饿殍的百姓;我会教导他们在这片冻土上耕作,共同度过这个被后世称为‘小冰期’的严寒岁月。” 她的目光追随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仿佛要望穿时空的阻隔。 “倘若苍天垂怜,或许连史书所载大宁倾覆后中原陆沉、胡骑纵横、汉家血脉几近断绝的那三百年至暗岁月,都能得以扭转。” 远处的雪原尽头,暮云低垂,与苍茫大地融为一体。而她就躺在这天地之间,渺小如尘,却又坚定如星。 “所以,我很快活,丝毫不觉辛苦,请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她仰首面向无垠苍穹,眸中映着雪野的流光。 “也是在部落的这些天,我才意识到,沈初照憾恨千年的不仅是*与你彼此错过的感情,还有她一整个人生。她本该是史书上最耀眼的星辰,鲜活如朝阳初升,□□似皓月当空。可后世只记得那个为情所困、声名狼藉的沈氏贵女,却忘了在那样的时代桎梏下,她依然通晓经史,胸藏韬略,留下惊艳千古的诗篇。若容得她走出桎梏,施展抱负,又该绽放何等光华?” 何年从雪地中缓缓起身,随手掸去衣袍上的落雪。 她抬眸望向远方,唇角扬起一抹决然的笑意。 “既然苍天予我重来一次的机会,那我便要看看,我能做到什么程度?能改写多少命数?又能走到怎样的高度?撑起多大的天地?” 李信业定定地望着她,眸色在刹那间变得极深。 他见过她许多模样。 或温柔,或倔强,或聪慧狡黠,却从未见过她此刻这般,眼底燃着近乎灼人的光,仿佛连这北境的寒风都无法吹熄半分。 “秋娘......”他喉间发紧,胸腔里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情绪。是震撼,是骄傲,亦或是更深更沉的东西。 千言万语在唇齿间辗转,最终化作一个坚定的动作。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珍而重之地将她的手拢在掌心。 “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第144章 ◎做饭◎ 晨光未至,雪原仍笼罩在靛蓝色的暗影中,李信业已悄然醒来。 毡房内,炉火将熄未熄,他轻巧地支起身,从桦木匣中取出两块从塑雪带来的新炭,小心翼翼地添进炉膛。 火星噼啪炸开,映亮他专注的眉眼。 待确认炉温回升,他才稳稳架上陶锅,倒进洗净的小米,掺上和部落妇人新换的奶皮子,在陶锅里慢慢熬着。 咕嘟咕嘟的热气里,他凝神盯着火候,木勺不时搅动两下,生怕糊了底。 待米粒渐渐绽开,他才放下木勺,转身掀开皮帘,取出昨夜就挂在帐外的风干牛肉。匕首在掌心灵巧地一转,肉片便如花瓣般簌簌落在陶碗里。 何年在晨光中醒来时,案几上已摆好一碗冒着热气的牛乳粥,莹白的粥面上浮着层薄薄的奶皮,旁边青瓷碟里整整齐齐码着十来片牛肉,每一片都薄得能透光。 她望着这精致的早膳,眉头微蹙,“你昨夜三更才休息,又起这么早熬粥片肉,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我同你说了多少遍,我跟工匠们同食大灶便可。” 在李信业来之前,她素来与匠人们同进同出,大灶上有什么便吃什么。有时忙起来,一块冷胡饼配着雪水就能对付过去,早已不复在京城时那般讲究。 “怕你吃不惯。”李信业将温热的洗漱水端到她跟前,脸盆边缘还搭着条干净帕子,“洗好了就趁热吃。” 自他来后,便亲手凿了三只木盆:一只盛温水净面,一只浸热水濯足,还有一只专接废水。她再不必像牧民们那样,蹲在风雪里搓洗冻红的双手,只消在毡帐内便能舒舒服服地梳洗。 第205章 只是这般无微不至的照料,倒让她有些无奈。她本想像其他牧民一样围坐大灶同饮共食,好更快融入部落。可李信业总是在毡房专为她开小灶。 她知道,这是他不愿让她吃半点苦头,却也因此少了许多与部落亲近的机会。 “今日......”她刚开口,李信业已从案几旁的食盒中取出一方油纸包。揭开时,几块金黄的奶酥整齐排列,还冒着微微热气,甜香顿时在帐内弥漫开来。 “东牧场路远,”他将奶酥推到她手边,“带着路上吃。” 何年拈起一块奶酥,挑眉道,“这大清早的,哪来的新鲜奶酥?” “赤宵今晨来送信,”李信业轻点食盒,语气平淡,“顺道从集市捎来的。” 晨光透过毡帐顶端的烟孔,斜斜地漏进来,在铺着雪狼皮的矮榻上投下一道金光。 何年跪坐在矮案前,小口啜饮着碗中温热的奶粥。碗底垫着的绣鹰毛毡,是李信业特意放的,生怕烫着她。 毡房四壁的羊毛毡毯厚重挡风,地龙的火道在下面蜿蜒盘旋,将整个帐内烘得暖意融融。连帐门处垂挂的皮帘内侧,都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饶是如此,李信业还是添了个炭炉,专为她烹制膳食。 何年望着碗中绵软的米粒,忽然听见帐外传来妇人们的笑闹声。透过帘隙,她看见一群妇人,正顶着寒风在大灶边忙碌,连发梢都结着霜花。而自己所在的毡帐内,赤足踩踏的羊毛毡,都暖得让人脚心发烫。 她并非自讨苦吃之人,只是在苦寒的部落里,李信业的照料实在有些过分。 他命人用雪狐腋下的软毛给她缝制手套,更遣人日日从塑雪城运来新鲜果蔬。虽说地龙取暖已在部落多数毡房推广,但边远一点的地区,仍会有牧民在风雪中冻毙。这让她无法心安理得享受这份特殊的优待。 “李信业,”何年搅动着碗里的粥,“你来雪棘谷多久了?” 李信业正在给她靴子里垫新鞣的鹿皮,闻言手指一顿,“整月了。” 他头也不抬,继续手上的活计。 “那塑雪城那边......” “都安排好了。”他语气平静,“鱼丈会处理日常军务,重要军报由赤霄三日一送。” 何年盯着火光中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朝中无人起疑?” “有。”他想起昨日送来的密报,眼底映着跳动的火焰,“我让赤霄放出消息,说我因亡妻之事旧伤复发,在北境寻访名医,故而不常在军中。” “那你......”何年声音渐低,带着试探,“打算何时回城?” 李信业这才抬眸,唇角微扬,“秋娘这是要逐客?” “不是,”何年低头戳着碗里的粥,“你在这儿,我做事总放不开手脚。稍有点磕碰,你就给巴图鲁们脸色看,现在他们都不敢让我帮忙了。” “那不是正好?”李信业将靴子放到她脚边,“省得他们真把你当苦力使唤。” “可我是狼主,理应带头......” “秋娘,”他打断她,语气柔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些日子我看得明白,牧民们是真心接纳你。” 何年摇头,“仅仅接纳,这还不够,我需要他们敬重我,畏服我。否则,若北粱铁骑压境,我拿什么守这千里雪原?” “北粱不会打来了。”李信业眉头微蹙,“他们如今自顾不暇,自然无力顾及阿古拉这里。即便阿古拉宣称握有公主血脉,北粱也抽不出手来斩草除根。” 见何年面露疑惑,他继续道,“今晨刚得的消息,大宁和北粱议和破灭,庆帝已向北粱宣战。” 何年手指微顿,银匙在碗沿轻轻一磕,闷闷的碰撞声被毡帐内的暖意吞没。 她不解道,“庆帝不是一直主张议和,甚至想借北粱之手除掉你么?怎会突然向北粱宣战?” 李信业起身,走向帐内悬挂的皮囊,从暗格里取出一卷密报。他修长的手指拂过羊皮纸卷,在案几前缓缓展开。 “你‘死于北粱细作纵火’的消息传回京城后,朝堂震动。原本准备议和的庆帝突然改变了主意。确切地说,是宋檀改变了主意。他虐杀了北粱三皇子普荣达,此事激怒了北粱使节。” 何年手上脱力,银匙‘叮’的一声掉落在狼皮毡上。她怔怔地望着匙柄上摇曳的光影,那场精心设计的金蝉脱壳,竟成了点燃战火的引信? 这个意外之变,着实出乎她的预料。 她想起宋檀官袍下那双执拗的手,曾经为她研过墨,如今却亲手处决了三皇子。 “我倒是小瞧了自己的分量。”何年唇角勉强牵起冷笑,眼底结着冰,“我这一死,反比活着有用。” 何年俯身去捡落地的银匙,李信业已先一步拾起。他垂着眼睫,用袖口内衬的软绸仔细拭过匙面,这才递还给她。 指尖相触的瞬间,何年扯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李信业,早知一具假尸就能让宋檀与北粱反目,当初何必费这些周折?” 李信业面色微顿,随即收拢掌心,将她的手连同银匙一起包裹住。 “秋娘莫要这么想!宋檀癫狂,是因他困于执念;而你早已超脱,又何须为他的痴妄所动?秋娘的价值,从来不在别人的妄念里。” 帐外北风呼啸,卷着雪粒拍打在毡布上。李信业犹豫片刻,还是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掀开时,里面竟是一缕染血青丝。 “承影剖开普荣达心口时发现的。”李信业用匕首挑开那缕发丝,暗红的血痂簌簌落下,“宋檀用金线将你的头发,缝在了普荣达的心脉上,这大约是为你报了血仇的意思。” 何年怔怔望着那缕青丝,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鬓发。她想不出他何时得了她的头发。许是住在宫中时,那次他执意要为她梳发时,在纠缠间偷偷藏下的。 何年当然不会知道,那些宫墙内的日子,她用的每一把玉梳、每一盒胭脂,都是他亲手挑选。梳妆台前散落的青丝,他命宫人用锦帕小心收集。而她离宫后,他更是日日都去她宫里,独自躺在她的床榻上,将脸埋进她枕过的软枕,疯狂寻找早已消散的气息。 那时,他只以为此次放手一搏,是为了斩断秋娘的羽翼,让她余生都只能依附于他的庇护。他太了解这样的世家贵女,家族荣光永远重于儿女情长。却未曾料到,此去北境,他永远失去了她。 何年指尖掐进掌心,待那阵锐痛压过心头翻涌,才涩声问道,“王公既已还朝,庆帝没有拜他为相吗?怎会容得宋檀左右朝政?” 李信业屈指抵在案桌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王公确实回朝了。此番南下赈灾,朝廷分文不出,是王、沈两家自掏腰包才勉强成事。”他眼底闪过一丝冷意,“饶是如此,庆帝也屡屡称病避而不见,将拜相之事拖了月余。后来虽迫于压力下诏,可庆帝稍有不称意,便以龙体违和为由罢朝。这分明是以怠政要挟群臣,可满朝文武却拿他没办法。” “而他听信宋檀,纵容皇城司鹰犬横行,爪牙肆虐。差遣察子日夜盯梢朝臣,构陷罪名,逼得百官噤若寒蝉。王公纵使有经天纬地之才,自上任后,接手的尽是些积年顽疾。既要厘清北境军饷这笔糊涂账,又要根治漕运贪腐这毒瘤......这一桩桩一件件天子交下的差事,分明是要耗尽王氏的元气。” 何年指尖骤然收紧,“我离京前,分明已将宋檀妄图用秘药......操控庆帝之事告知父亲,这般致命的把柄,难道还不足以扳倒宋檀?” 李信业眸色一沉,“宋檀怕是早料到你已知情。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让你那庶妹成了用药之人......如今岳丈查到自家女儿头上,如何还敢轻举妄动?” 何年闻言一怔,她那庶妹向来文静内敛,素日里连话都不曾与宋檀多说几句。虽说姐妹不算亲近,但庶妹向来谨守本分,最是看重家族荣辱。这般性子的人,怎会突然与宋檀沆瀣一气,做出可能连累全族的糊涂事? 何年眼尾微挑,眼底闪过一丝锐光,“那郑淑妃处又如何说?最初分明是她为争宠用了此药。以宋檀的性子,岂会容两位宫妃都捏着这等把柄?” “郑淑妃已殁,是中毒而亡。宋檀将此祸栽给庄妃,如今庄妃被囚冷宫。”他眼底闪过一丝寒芒,“林牧为保女儿性命,只得俯首听命。他举荐的新任枢密使,正是宋檀。” 李信业声音渐低,“这位新任枢密使,不日便要北上监军,名义上是督我攻打北粱之役......” 何年眉心微蹙,“如此儿戏的任命,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谏阻?王公与御史台,难道就这般坐视不理?” 李信业眸色微沉,“庆帝以密旨相托,令我倾尽全力攻打北粱,表面说是要成全我为亡妻雪恨。”他修长手指在密信上划过,“诏书中刻意避谈具体兵力与粮饷调度,朝中诸公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般滴水不漏的手段,我料必是宋檀的手笔。如今庆帝受制于他,动辄罢朝......” 第206章 “至于郭御史......”李信业眉宇间浮起一丝沉郁,“钦天监突然上奏,称其命格与圣躬相冲,妨害龙体,这才导致庆帝屡屡生病。这位三朝老臣便只能上书乞骸骨,黯然离京。” “那周太后就坐视不理吗?”何年想不通,“以周庐的手段,总不至于毫无作为吧?” “周氏与朝臣终究不同。”李信业语气平淡,“百官所求不过明君,而周庐这等洞若观火的人物,岂会看不穿宋檀的把戏?他之所以按兵不动,不过是要看着这对君臣,一个在癫狂中自取灭亡,一个在药石间耗尽寿数。” 何年久久凝视着案几上那封密信,目光沉沉。 这些日子以来,她昼夜不停地奔走于各个牧场,与北境的严寒争夺每一条可能消逝的生命。每日不过合眼两三个时辰,连喘息的间隙都没有,更无暇过问京城风云。此刻细听李信业道来,只觉得字字句句都透着蹊跷,眉间的沟壑越发深起来。 “庆帝要你如何出兵?”何年面上凝着化不开的忧色。 李信业道,“庆帝命我率十万铁骑直取临阙。限期三月,不得有误。” 何年猛地按住他的手腕,“这是宋檀的借刀杀人之计!临阙城建在鹰嘴崖上,三面绝壁,自古号称‘飞鸟难渡’。老牧民都说,那是天神用鞭子抽出来的裂缝。他这是要让你去送死。” “我知道。”李信业闻言神色未变,只是伸手将她鬓边乱发别到耳后,“他们算计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恰合我意!”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她耳际薄薄的肌肤渗进来,烫得人心尖发颤。 “明知是送死,还说什么恰合心意。”何年一把拍开他的手,却在收手的瞬间被他反手扣住手心。 李信业不急不恼,只将另只手的小指探入碗底,蘸着残余的奶粥在案几上勾画起来。乳白的汁液在木纹间蜿蜒,渐渐显出山脉轮廓。 “临阙天险不假,”他指尖停在某处突然下压,奶粥溅起细小的白点,“但若从雪棘谷借道,翻越苍狼山脊......”他指腹陡然转向,拖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便能绕到鹰嘴崖背后。” 何年呼吸一滞,那条被北境牧民称为‘葬魂道’的天堑,世代无人敢越,此刻在他口中,竟成了直插北粱心口的利刃。 “他们想要我这条命,”李信业低笑出声,指尖在案几上画了个完整的包围圈,“我恰好也想要整个北粱......”奶渍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恰如他眼底闪动的锋芒。 何年忽然意识到,此刻的李信业,与平日里那个沉稳内敛的男人判若两人。 他谈论战事时,眉宇间那股锐气几乎要破开晨光,深邃的眼眸里燃着令人心惊的野望。指节叩击案几的力度,说话时微微前倾的肩背线条,乃至唇角那抹势在必得的弧度......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刀锋出鞘般的凌厉。 “李信业......”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竟有些陌生。那个会为她试水温、掖被角的敦厚郎君,现在周身都散发着铁血将领特有的压迫感。帐外透进的阳光描摹着他挺拔的轮廓,在毡毯上投下极具侵略性的阴影。 “这太凶险了。”她最终只是轻声道,“你容我再想想。” 李信业闻言并未立即应答,只是深深望进她的眼底,帐内一时静极。 他松开她的手,起身走到帐门处。修长的手指撩开皮帘,北境刺骨的寒风立刻卷着雪粒扑进来,吹得毡毯猎猎作响。 “秋娘看。”他背对着她,声音混在风里显得格外沉,“这雪原上生存艰难,所以狼群捕猎时,从来只盯着咽喉下口。” 转身时,身姿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度,“凶险?”他唇角勾起一抹近乎野性的笑,“我没有打过不凶险的仗。” 刹那间,何年仿佛透过眼前人,望见了史册中那个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大宁战神。那股子杀伐之气,肩背绷出的犀利线条,每一处都透着百战名将的峥嵘。 就在她怔忡之际,李信业忽然单膝触地,掌心覆上她紧握的手上。 “但若秋娘说个‘不’字,”他眼底锋芒倏地收敛,“我断然不会铤而走险。” 何年打量着他被晨光勾勒的轮廓,心底明镜似的——无论宋檀在背后如何搅弄风云,这道出征令终究盖着庆帝的玉玺。 对李信业而言,这既是君命难违,更是命运馈赠的契机。 为养父报仇,亡妻雪恨,为生母复仇,夺回月公主当年失去的北粱河山......桩桩件件,都系在这千载难逢的战机之上。 她甚至能从他绷紧的下颌线里,读出那份压抑多年的渴望。就像雪原上的头狼,终于等到撕开猎物咽喉的机会。 何年迎着他热切的注视,终是点了点头。 李信业的瞳孔骤然亮了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露出一个罕见的、近乎少年般的灿烂笑容。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翻了身后的矮凳,却浑然不觉。 “我会尽快做好战前准备。”他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雀跃。 何年望着他难得外露的欣喜,唇角也不自觉染上笑意,“我会修书给叔父,约他在东寒河相见。”她伸手扶正被碰倒的矮凳,“若朝廷军需不足,便让叔父为你筹措。” 李信业在她面前缓缓屈膝蹲下,高大的身影如山岳般笼罩着她。他双手捧起她的手掌,指腹轻柔地抚过那些细小的伤痕,在冻疮处格外流连。 “明日我便要启程离开雪棘谷了,”他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声音沉缓,“我原想让疏影和暗香来伺候你起居,可宋檀北上在即,若她们二人不在塑雪城,恐怕会引人猜疑。我会命赤霄挑选几个通晓汉话的女奴,虽不及疏影暗香伶俐,但胜在忠心且能吃苦。粗活累活你尽可交给她们......” 他指腹在她腕间轻轻一按,留下灼热的温度,“别让我在战场上,还要分心惦记这些琐事。” 何年当日离开京城时,只留了体弱的兰薰在将军府打理内宅,其余贴身侍女皆随行而来。为了让林牧深信她已葬身火海,她狠心命李信业将她们尽数遣返京城。 未料这些侍女竟在帐外跪了一夜,暗香更是日日做了她爱吃的酥酪,摆在所谓的‘焚身之处’,哭得双眼红肿。那糕点日日不重样,林牧派来的亲信躲在暗处,亲眼见着暗香将新做的梅花酥摆上祭台,哭诉着‘娘子最爱的点心再无人尝了’,终是信了这场死局。 何年抬眸望向李信业,她其实并不需要那些女奴,可对上他深沉的视线,终究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军务要紧,你且专心备战便是。我这里,实在不必你分神惦念。” 李信业长臂一揽将人拥入怀中,下颌轻抵在她发顶,声音里浸着化不开的疼惜,“你现在这般不知爱惜自己,叫我如何能安心......” 话音未落,帐外巴图鲁粗犷的嗓音已穿透毡帘,“狼主,雪橇已备好,我们要出发了。” 何年为了让牧民们能渡过这个寒冬,扩大地龙系统覆盖范围,将边远地区的牧民进行编队,十户毡房划为一组,以地龙相连。起初牧民们强烈抵触,几个部落长老甚至当众撕毁了改造图纸,声称‘草原上的雄鹰不该被绳索束缚’。 但何年充分运用了小报的作用,亲自创办《雪原晨报》,每日刊登冻死的牧民数量,头版赫然印着触目惊心的数字:‘昨日冻毙二十七人,其中幼童九人’。更令人心惊的是随报附上的死者名单,那些熟悉的名字让牧民们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隔壁牧场的人家,早已在风雪中悄无声息地消失。 原先散居的牧民,如同草原上零落的星火,彼此隔绝。往往要到开春化雪时,才会在某个偏僻的草场发现冻僵的尸首。无人知晓他们是何时倒下,更无人记得他们最后的呼喊。而今每日晨报送达,那些墨迹未干的死亡名单像一把把冰刀,将‘独居即死亡’的恐惧,深深楔入每个人心里。 随着报纸持续发放,牧民们发现冻死者十之八九皆为未改造散户。当第七个孩子的死讯传来,连最顽固的东牧场牧民,也终于低头接受了改造。 今日他们,便是动身去东牧场装地龙。 何年此时听到巴图鲁急促的呼唤声,连忙起身要走。李信业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人按回毡垫。 “东牧场路远,再喝碗粥。”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沉。 何年实在等不得,用央求的眼神看着他。见他还是无动于衷,她突然踮起脚尖,在他紧绷的下颌,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让李信业手上力道一松,她趁机挣脱开来。 “胡闹。”李信业低斥一声,却还是单膝跪地替她穿靴。鹿皮靴才套到一半,何年已经像只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只留下晃动的毡帘。 李信业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苦笑着摇头。他从案几上抓起犹带余温的奶酥塞入怀中,三步并作两步追出帐外。 明日便要远征,他本想今日能多些温存,可他的秋娘,满心满眼都是那些要深埋冻土的陶管。 第207章 何年跑出毡房,回头瞥见李信业跟来的身影,心头蓦地一紧,深觉不妙。 待到了东牧场开挖地龙之处,那人便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始终挡在她前面。 何年刚摸向铁镐,他已经一镐凿进冻土,臂上肌肉绷紧,硬生生劈开一道裂痕;她弯腰去搬陶管,那截陶管却早已被人稳稳放进沟渠,连对接的泥浆都抹得平整。 “李信业!”她终是忍无可忍,一把扣住他正要抬起石料的小臂。掌心下的肌肉坚硬如铁,却在她触碰时倏然一僵。何年气恼道,“这些活计,我做得来。” 李信业顿了顿,没说话,继续埋头铺管,只留给她一个固执的背影。 正午休息时,何年发现自己的水囊总是满的,水温永远恰到好处;她随手放在雪地上的手套,再拿起来时内里已经塞了一层细软的羊毛;甚至当她因腰酸悄悄揉后腰时,那双带着薄茧的大手已经先一步覆了上来,力道恰到好处地揉开她僵硬的筋骨。 “我知道我拦不住秋娘,”他眼眶泛红,声音沙哑,“但既然我在你身边,这些粗活就让我来。” 东牧场的朔风比别处更刺骨,呼出的白气转眼就在眉睫凝成冰霜。何年早有准备,每截陶管外都缠了厚厚的羊毛毡,接口处用鱼胶混合石灰密封;沟渠底部先铺一层碎石,再覆上晒干的马粪保温;每隔三十步还挖了深坑,填入燃烧的炭块作为热源。 他们一直干到星子缀满墨蓝天幕,银河倾泻在两人肩头。 李信业的玄色外裳早已凝了一层薄冰,随着动作发出细碎声响,他却始终保持着精准的力道。 何年数次去夺他手中的铁锹,也数次触到他指尖裂开的血口子。温热鲜血在寒风中瞬间凝成血珠。他却只是将她的手裹进掌心焐了焐,又转身去夯实地基。 子夜时分,最后一截陶管严丝合缝地嵌入沟渠,两人精疲力竭地跌坐在雪地上。 李信业解下大氅将她整个裹住,从怀中掏出早已冷硬的奶酥,外层冻得硌牙,内里却还残留着一点体温。他仔细掰开,将尚且能吃的酥心递到她唇边。 远处传来狼嚎,而他们依偎的地方,地龙正缓缓散发出第一缕暖意。 她靠在他怀里,却在黑暗中红了眼眶。 雪原上的风呼啸而过,何年听见比风更沉重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两人之间。 第145章 ◎暴风雪◎ 李信业离开后的第七日,一场百年罕见的暴风雪,席卷了整个雪原。 何年裹紧厚重的狐皮大氅,踩着没膝的积雪去检查管道。 尽管她已想尽办法增强陶管的耐冻性,但持续不断的寒潮,还是让地龙陶管里的水流变得迟缓,热气不再像往常那样顺畅地漫进每户毡帐。 她跪倒在埋设地龙的主管道旁,扒开厚厚的积雪。冻土已经坚硬如铁,指尖刚触到裸露的陶管表面,就被冰得缩了回来。 何年咬了咬牙,取出一根特制的蜡条贴在管壁上,看着蜡条以异常缓慢的速度融化。寒意在指尖蔓延,一直渗入骨髓。 “蒸汽太弱了。”她低声自语,呼出的白气在面前凝结成霜。 苏合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而来,这个雪棘谷最年轻的巴图鲁,手中捧着的铜盆里,盛着半融的雪水。 “狼主,”苏合喘着粗气,“铜盆放在管口一刻钟,水温才将将化雪,比往常慢了一倍不止。” 何年撬开一处检修井盖,井下的陶管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霜。她将火把伸进去,火苗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安地跳动。 苏合也蹲下身,探出脑袋往下看。 “狼主,雪暴这么大,能烧到这个温度已经是极限了。”少年指向远处朦胧的山脊,“您看,连山鹰都不敢飞过这片雪幕。” “这样下去不行......”何年声音冷峻,“传令下去,让烧火的人再加三成柴,不,加五成。同时通知各户轮流值守地龙口,每两个时辰清理一次冰碴,确保蒸汽畅通无阻。” 苏合搓着冻裂的手,指缝间渗出细小的血珠,“可若是烟火太盛......普荣骁的斥候发现雪棘谷......”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风雪冻住了喉咙。 雪棘谷的炊烟,已经沉寂了快二十年了。 那年隆冬,东牧场的炊烟引来了普荣骁的铁骑。几天后,雪松林的枝桠上,便挂满了上百具尸首。 是那些散居的牧民救了铁鹘骑。当普荣骁的铁骑在雪原上来回搜寻时,牧民们一个部落接一个部落地燃起虚假的炊烟,引着追兵在茫茫雪野中兜转。就这样,雪棘谷的方位始终未被发现,阿古拉和他的铁隼部,连同那支威震北境的铁鹘骑,才得以保全至今。 也是从那天开始,每一缕白烟都要算准风向,每一簇火光都得藏在深坑。 何年知道禁柴令的事情,截断了苏合的话头,“这都什么时候了!”她瞥了苏合一眼,随即又放软语气,“你看那天。" 她指向远处翻涌的雪幕,“他们若敢在这种天气行军,不用我们出手,长生天自会收了他们的性命。” 苏合望着远处肆虐的雪暴,声音被呼啸的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猎户们今早...又是空手而归...连雪兔的爪印都找不着了...”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冻得发青的嘴唇颤抖着,“昨日最厉害的巴图鲁...也只拖回来一只皮包骨的野兔,浑身结着冰壳子...山里狐狸的脚印都绝迹了...不是冻死在洞里...就是往南边逃了...” 风雪中,他的话语时隐时现,“老萨满说,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般严酷的寒冬。” 远处山峦完全隐没在雪幕中,连最耐寒的雪松都被压弯了枝干。 何年凝视着铜盆中那缕游丝般的热气,目光穿透翻卷的雪幕,望向远处被吞噬的山影。这场暴雪就像一头贪婪的恶兽,正一口口啃噬着他们最后的生机。 “待雪暴稍歇,派铁鹘骑十人一组,协助猎人围猎。”她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必须帮助牧民囤够食物。” 李信业临行前留下的铁鹘骑调令,此刻正静静躺在她袖中。这支曾经随月公主转战千里的精锐铁骑,自从跟随何年后,先是每日晨起帮她将《雪原晨报》送至草原每个角落,现在更是为一口吃食在雪原上四处奔波。 然而,即便有铁鹘骑这支精锐加入狩猎,局势却仍在持续恶化。 暴风雪一波猛过一波,仿佛要将整个北境的严寒,都倾泻在这片冻土之上。 铁鹘骑的勇士们每日顶风冒雪出征,归来时铁甲上结着厚厚的冰凌,马匹呼出的白气里都带着血腥味,可带回来的猎物却一日少过一日。 边远部落的牧民们,已经开始宰杀那些瘦得皮包骨的牲畜,连刚会咩咩叫的羊羔都被送上了砧板。雪棘谷的粮仓里,堆积的粮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就像被抽干了血的躯体。 “狼主,”看管粮仓的老管事满面愁容,“原本足够撑到开春的粟米,如今只剩三成了,还要继续接济牧民们吗?” 何年闻言,揉了揉眉心。 这些粮食,还是仰仗李信业不时从北境军中省下的口粮。可等到战事一起,北境军自身粮草尚且捉襟见肘,又怎能再顾及雪棘谷?若继续坐吃山空,莫说开春后地里根本没有庄稼可缓解饥荒,怕是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 “省着吃,”她沉声吩咐道,“把骨胶和冻干的野菜混进粥里。至于牧民那边,既然前些日子已有狼群开始袭击牲畜和毡房,就让铁鹘骑去清剿。打死的狼,正好拿来充饥。” 老管事闻言脸色骤变,一旁的阿古拉更是断喝道,“万万不可!”他脸色难看,脖子都气粗了,“我们尊您一声狼主,您就该明白雪狼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们世世代代从不食狼肉,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 何年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人的固执。狼群都已饿得闯进毡房伤人害畜,牧民都快活不下去了,*可打死的狼却还要行风葬之礼以示敬畏。这迂腐的规矩,难道比人命还重要? “你们要守着规矩等死,那就继续守着吧。”她冷冷道,“但别忘了,等你们饿得走不动路,连弯弓都拉不开时,最先被狼群撕碎的会是谁?” 窗外呼啸的寒风像在印证她的话,裹挟着雪粒拍打在毡帐上,整个山谷都在暴风雪中震颤。 今年的寒冬来得又早又凶,连最耐寒的老牧人都说从未见过这般天气。 据探子回报,大宁境内同样灾情惨重,南边几个州县已经陆续传来百姓冻毙的噩耗。 这些被困在风雪中的人们还看不清未来的严峻,但何年却很清楚:小冰河期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来年开春,这片被严寒摧残的土地,怕是连最顽强的种子都难以发芽了。 何年面色凝重,她明白要么现在就打破陈规寻找活路,要么就等着在饥寒交迫中慢慢死去。 这也正是李信业执意要攻打临阙时,她明知凶险万分,却并未全力阻拦的原因。他渴求的是千载难逢的复仇良机,而她等不及的,是要在饥寒交迫中,为百姓杀出一条生路。 第208章 “必须全面解除禁柴令,将所有散居牧民集中到雪棘谷。”何年斩钉截铁地说,“只有聚在一起,才能熬过这个寒冬。” 阿古拉立即反驳,“不可!虽说多数牧民是自愿追随铁隼部而来,但难保没有奸细混入。若全部聚集到雪棘谷,我们的据点就彻底暴露了!” “阿古拉!”何年厉声打断,“你难道要一辈子龟缩在这冰窟窿里吗?”她的声音在帐内炸响,“你口口声声要为月公主复仇,要夺回北梁,要杀到临阙......这就是你所谓的复仇?” 她转身面向众人,目光如炬。 “你们曾说冻土种不出蔬菜,我带你们在地龙上种出来了;你们说冻土埋不了陶管,地龙通不到每座帐篷,我带你们做到了。如今长生天要我们团结一心共渡难关,你们难道不该相信我吗?” 她的声音渐渐激昂,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 “这不过是暂时的困境,我发誓定会带你们离开雪棘谷,离开这北方最严酷的苦寒之地,回到你们水草丰美的故土!” 何年的话语,如同燃烧的火种,却一时无人应和。牧民们面面相觑,帐内只听得见炉火噼啪作响。 就在这凝滞的空气中,苏合推开人群,大步走到何年面前。这位年轻的巴图鲁单膝跪地,将佩刀重重插在地上。 “我苏合愿追随狼主!去年暴雪冻死了我阿爸、我兄弟,整个部落差点绝户!可今年,就在所有人都准备等死的时候,狼主让我们住进了有地龙的暖帐!我阿娘的寒咳好了,部落里的新生儿活下来了,这难道不是神迹吗?” 最年长的萨满拄着骨杖缓缓起身,他颤抖着举起骨杖,杖头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活了八十个寒暑......”老人嘶哑的声音让所有人屏息,“我见过部落迁徙,见过英雄陨落,却从未见过有人能让冻土升起暖意。长生天在风雪中给了我们指引。狼主,就是长生天派来拯救我们的使者!” 随着铜铃声响,牧民们一个接一个跪倒在地,帐内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何年看着眼前跪倒的众人,北境刺骨的寒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温暖起来。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对她个人的臣服,更是对生存希望的追随。 就在众人跪伏之际,帐外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踏碎了风雪的呜咽。 厚重的毡帘被猛地掀开,裹挟着漫天雪沫的寒风灌进大帐。 一名浑身覆雪的传令兵踉跄冲入,冻僵的手指仍死死攥着火漆密信。 “狼主,赤霄送来的急报!” 何年指尖轻挑,火漆应声而碎。李信业的私信率先滑落,字迹潦草却透着熟悉的关切。 “秋娘,宋檀携庆帝密旨已至塑雪城,指名要见月公主血脉。我已周旋三日,终究推脱不得。若你不愿现身,可令阿古拉推拒。万勿涉险。” 第二封信笺用的是御用冰纹绢纸,质地挺括如霜,展开时发出轻微的脆响。 宋檀的字迹工整如刀刻,墨色沉郁,每一笔收尾处都带着刻意的顿挫,仿佛连笔墨都在执行某种礼仪。纸面隐约可见暗纹的龙鳞纹路,指腹抚过时能感受到细微的凹凸,这是专用于天子近臣的密函用纸。 「致铁隼部狼主陛下:大宁枢密使宋檀,奉天子之命,特致书于公主驾前。 昔日月公主执掌北梁兵符,仁德布于四方,万民景仰。然普荣骁夺权篡位,血洗金帐,致使正统沦丧,山河染血。今北梁朝纲崩坏,暴政虐民,雪原饿殍相望,实乃天道不容。 庆帝每念及月公主蒙冤,未尝不扼腕长叹。今闻狼主承母志,聚旧部,建雪棘之基,此诚天意不绝普荣氏正统也。 若狼主愿举义旗,清君侧,大宁愿:助狼主光复北梁皇位;归还朔州、云中二郡;开互市,输粮秣;共诛逆臣普荣骁。 宋檀不才,愿亲携天子金匮密诏,于两境之交恭候狼主,共襄盛举。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惟狼主明鉴。——大宁枢密使宋檀谨呈」 信末盖有枢密院朱印,并附一行小字:北梁气数已尽,狼主若欲复月公主之仇,此乃天赐良机。 何年指尖摩挲着信纸上的朱印,眸色深沉。 阿古拉上前一步,眉头紧锁,“狼主真信宋檀这套说辞?” 何年唇角微扬,信纸在她指间轻轻晃动,“我信他会给我三千石军粮。” 帐外雪光透过毡帐缝隙,映亮她含笑的眉眼,“我正愁食物短缺,就有人巴巴送粮食上门,看来连长生天,都偏爱我几分呢!” 阿古拉沉声道,“宋檀所谓的‘合作’,不过是想让铁隼部替大宁冲锋陷阵,消耗北梁兵力,狼主难道看不出来?” 何年声音陡然转冷,眼中寒芒乍现,“正因看得出来,才更要他这三千石粮,这合该是他付给我们的卖命钱!” 她霍然正色道,“传我令下,其一,三日之内,所有牧民必须迁入雪棘谷;其二,召集全境工匠,日夜不休赶制攻城重器;其三,收集全境所有狼油和动物脂肪,混合硫磺制成火攻弹;其四,即刻挑选最熟悉雪原地形的猎手,我要训练一支能在暴风雪中行军的奇袭队。” 她突然转身,直视阿古拉道,“李信业想从雪棘谷借道,翻越苍狼山脊,直取鹰嘴崖后方......可他哪里有你更熟悉临阙城的地貌?那里是你陪伴月公主长大的地方,自然由你带路才更妥当!” “你传信给李信业,让他把主力佯装成溃军,引诱北梁守军出关追击。等暴风雪最猛烈时,你带领的雪原奇袭队,从冰川裂缝潜入临阙后方,助力他打败北粱军。” “切记,”她一字一顿道,“只说你配合他作战,半个字都别提我会随行。” 她眸光坚定,如淬火的刀锋,“但想必你也清楚,北梁旧部,只会为月公主的血脉而战。只有我带领你们杀回去,才会更有号召力!” “至于宋檀,”她摇了摇头,“他既然要合作,我们不妨先讨要些过冬的物资,三千石粮食,一千斤盐铁,少一斗都不行。” 第146章 ◎合作◎ 风雪如怒,天地皆白。 朔风卷着鹅毛大雪,将苍穹裹成一片混沌。 在这苍茫天地间,孤雁客栈的轮廓,在暴风中若隐若现,宛如蛰伏在雪幕中的巨兽。这座矗立在两国边境的客栈,背倚千仞绝壁,唯有一条凿刻在山脊上的栈道可供通行。 远处山道上,一行黑影踏着没膝的积雪艰难前行。为首的男子披着墨色狐裘,肩头落满碎雪,面容隐在兜帽之下,一双眼睛冷如寒星。 他身后跟着十二名皇城司缇骑,玄甲外罩着玄色披风,腰间悬着制式狭刀,在广袤天际中,犹如一串移动的墨迹,自远方迤逦而来。 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被推开。 宋檀跨过门槛,肩头落雪未来得及化掉,他身后的缇骑们,在门槛外齐齐止步,如同瞬间被冻住的雕像。 暖融的炭火气扑面而来,混着马奶酒和松木燃烧的味道,大堂内却空无一人,只有中央火塘噼啪作响,映得四壁暗影幢幢。 宋檀抬眸,望见二楼回廊处,六名戴青铜面具的侍女静立如傀,雪白裙裾垂落,不染尘埃。 这些侍女面具下的面容尽数隐没,唯有低垂的眉眼透着刻意的恭顺,仿若精心布置的傀儡,将存在感收敛到极致。 而在正中主位上,一名女子端坐如塑,半边脸覆着银狼面具,另半边隐在阴影中。 阿古拉从公主身侧缓步而出,铁靴踏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枢密使孤身赴约,这份胆识倒是令人佩服!” 这看似简单的会面,实则是何年精心布下的局。她特意挑选女巴图鲁假扮自己,更在最后一刻才告知见面地点。如此安排,既让宋檀无暇设伏,也借机试探他合作的诚意与底线。 宋檀唇角微扬,眼里却一片冷寂,“能见公主一面,是宋某的荣幸。” 他抬手示意亲信止步门外,独自迈步而入。狐裘上的落雪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而下,在炭火边化作点点水痕。 木阶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吱响。宋檀缓步而上,却在即将落座时,目光倏地掠过端坐的‘公主’,直刺向最末位垂首的侍女。 那一瞬,何年只觉面具下的呼吸骤然凝滞,连心跳都仿佛悬在了喉间。 幸而他的视线很快收回。 “听闻公主幼时遭难,容貌受损......”宋檀执起茶盏,目光却如刀锋般在公主的银狼面具上细细逡巡,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公主的遭遇实在令人痛惜,不过......” 他忽然倾声上前,眼里带着关切,“宋某已去信京城,请大宁最好的太医前来为公主诊治,想必届时连最细微的疤痕都不会留下。” 宋檀眼底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暗芒。他深信这套说辞正中要害。一个因毁容而自卑的公主,怎会拒绝重获容颜的机会? 阴影中的‘公主’身形微动,狐裘在火光下泛着冷硬光泽,衬得她如战神般魁梧威严。她低声说了几句晦涩的北梁古语,声音粗粝难辨。 第209章 未等宋檀身边的译官开口,阿古拉已踏前半步,他高大的身形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恰好将宋檀笼罩其中。 “公主谢过枢密使美意。”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锁住宋檀,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公主对枢密使信中提议确实心动,只是今岁风雪肆虐,我军若贸然远征北梁,没有充足的粮草兵械支撑,无异于让将士们白白送死。公主坦言,以铁隼部现今之力,尚不足以撼动北梁根基。” “公主多虑了,”宋檀从容地执起茶盏,轻啜一口,不紧不慢道,“实话告诉公主,此次攻打北粱,除了要替公主夺回皇位,还有一件事,”他眼里跳动着仇恨的火焰,“那就是替大宁天子,拔除李信业这根心头刺。我会命李信业率军打头阵,公主只需做好断后就行。” 见阿古拉眉头紧锁,宋檀神经质般笑了笑,语气阴寒道,“听说阿古拉将军和李信业多有合作,以至于闹出李信业是月公主血脉这种传闻?只是,恐怕阿古拉将军还不知道,李信业早存不臣之心,我大宁天子是断乎容不下他的。” “此次出兵,”宋檀从袖中取出一卷密旨,金线绣龙的绢帛在火光下格外刺目,“大宁天子要的是他的命。公主只需尾随其后,若他兵败......”他苍白手指在脖颈处轻轻一划,“就让他永远留在北梁。届时,即便公主未能夺回皇位,天子也愿将塑雪城相赠,作为公主立足之地。有大宁在后撑腰,普荣骁又能拿公主如何?” 他展颜一笑,却让人不寒而栗,“若李信业侥幸得胜,那公主更应该杀了他,如此才能顺理成章夺回皇位。公主不必担心杀了李信业,会开罪大宁上下,失去了大宁的支持......”宋檀声音压得极低,却含着郑重,“这乃是天子授意之举......” 宋檀说话间,视线无意识看向‘公主’身后的侍女,只一眼,他瞳孔微缩,指尖骤然收紧了茶盏。 何年正听得入神,忽觉一道锐利的视线扫来,慌忙垂下眼帘,刻意让目光涣散,摆出一副茫然不解的模样。 她这才惊觉,宋檀方才说的都是大宁官话,除了阿古拉,在场的北梁人根本听不懂。而她方才专注聆听的神态,险些暴露了端倪。 宋檀凝视着那个侍女低垂的眉眼,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青铜面具虽然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可那双露出来的眼睛,眼尾那抹似蹙非蹙的弧度,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还有眸光流转间若隐若现的神采......都与他记忆中秋娘的模样重叠在一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在心头萦绕。 可当他目光下移,看到侍女粗糙皲裂的双手时,又暗自摇头。皮肤枯槁如树皮,指节还残留着冻疮的痕迹......这般丑陋的手,怎可能是那个连沏茶都要用羊乳润手的秋娘? 再看那‘公主’和其余侍女,个个骨节狰狞粗大,皮肤黑暗粗糙,确实是蛮荒之地养出来的女人。 茶盏在手中轻轻转动,宋檀低笑出声,眼底却是一片阴郁。他定然是太想念秋娘了,才会产生这种幻觉。 自秋娘去世后,他开始服用‘长相守’,每次吃完都觉快乐,身下承欢的女子,也化作了秋娘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温柔以待,在虚幻中攫取片刻欢愉。 就在宋檀出神之际,对面的阿古拉,正俯身在‘公主’耳畔低语。 何年听得真切,那粗嘎的北梁方言说的是,“此事该如何应对?”‘公主’则木然回应,“全凭将军做主。” 阿古拉直起身,沙哑的嗓音在走廊沉沉回荡。 “公主有言,不涉大宁君臣恩怨。但今岁雪暴肆虐,若要铁隼部出兵,需三千石粮食、一千斤盐铁,少一斗都不行。” 宋檀眼底寒芒骤现,“公主莫非忘了?”他语气陡然转冷,“完成先母遗志,本就是公主分内之事。如今得大宁天子相助,已是天赐良机。怎么反倒提起条件来了?” 阿古拉冷笑一声,露出怀疑的神色。 “你说大宁天子与李信业生出嫌隙,要借公主之手除掉李信业,谁知道这是不是你们大宁君臣合手,故意为铁隼部设下的局?天下谁人不知,这些年,你们的天子向北梁进贡的珍宝,都快堆满普荣骁的库房了?谁能保证你们不会为了讨好普荣骁,拿铁隼部当礼物孝敬北粱?” “看来将军久居边塞,尚不知晓......”宋檀抬眸,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北梁三皇子已命丧玉京,将军以为,武烈皇帝在痛失爱子之后,还会与我大宁握手言和么?” 阿古拉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倒是稀奇。当年令尊与普荣骁沆瀣一气,换来宋家满门荣耀。如今你竟亲手杀了他的爱子?” 宋檀攥紧的骨节,泛出青白色。 “时移世易,将军。”他声音低沉如闷雷,“北梁细作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人......这笔血债,我要他们百倍偿还。” 眼底血色翻涌,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句,“而李信业,我更是要他死无葬身之地,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留不下。” 阿古拉不解道,“枢密使与人结怨,竟能左右天子圣意?” 宋檀抬眸直视阿古拉,意味深长道,“非是圣上听臣之言,实乃臣为君王手中三尺青锋。剑锋所指,便是王命所向,天威所至。” 他话锋一转,反问阿古拉,“李信业不过是天子弃子,能予公主和铁隼部的实在有限,将军...当真要押注在他身上?” 阿古拉与‘公主’低声商议片刻,粗声道,“公主姑且信你一回,但粮草需先行送至。” 宋檀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收紧。来前他便探得,阿古拉相助李信业,不过因其屡施粮援。看来这铁隼部,终究难成气候。 “好。”宋檀敛去眼中锋芒,“七日内,粮草盐铁必至将军处。” 他面上不显,心底却翻涌着滔天恨意。只要能取李信业性命,纵是倾尽大宁半壁江山也在所不惜。 宋檀拳头在袖中攥得发白,此番布局,他早已备下三重杀招:若北梁人斩不得李信业,自有铁隼部断其后路;若铁隼部亦失手,他亲率的玄甲精骑早已在寒河布下天罗地网。 无论如何,都要叫李信业有去无回。 第147章 ◎攻城◎ 黎明时分,暴雪初歇。 李信业驻马高坡,黑色大氅在风雪中翻卷如夜。身后,十万大军列阵如铁壁,战马嘶鸣,刀戟森寒。 他凝目远眺,临阙城如一头蛰伏的巨兽盘踞在鹰嘴崖上。这座北梁国都依苍狼山脉绝壁而建,三面皆是悬崖,唯余正门一道缓坡可容大军行进。城墙上旌旗密布,守军弓弩齐备,早已严阵以待。 “将军,时辰到了。”副将赤宵低声道。 李信业微微颔首。他与阿古拉早有约定:自己亲率主力正面佯攻,诱北梁守军出城;而阿古拉则率领五千铁鹘骑,从鹰嘴崖北侧绝壁攀援而上,待城中主力被引出后,前后夹击,一举攻下临阙城。 “传令。”李信业缓缓抽出腰间长刀,刀锋在雪光中泛起凛冽寒芒,“攻城!” 战鼓声起,二十架巨型投石机被推至阵前,每一架都装载着蒺藜火球,外层裹着浸满火油的麻布,内藏铁蒺藜与火药,触地即爆,铁片飞溅,可穿重甲。 “放!” 火球呼啸升空,如陨星坠地,狠狠砸向临阙城门。 轰!轰!轰! 爆炸声震彻云霄,城门剧烈震颤,铁皮崩裂,木屑横飞。 守军慌乱调集弓弩手,箭雨如蝗,但李信业早有准备。 “盾阵推进!” 前排重甲步兵高举巨盾,铁壁般向前推进,箭矢钉在盾上,叮当作响,却难伤分毫。 就在李信业准备下令加强攻势时,剧烈的爆炸震动山体,高处积雪开始松动。 “将军!山上有动静!”副将赤宵急声示警,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紧张。 李信业敏锐抬头,只见狼山脉的积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裂。先是零星雪块簌簌滚落,紧接着整片山体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轰鸣。 很快,积雪化作白色巨浪,裹挟着碎石断木倾泻而下,瞬间将前排准备攻城的投石机活埋。 “将军!第二波雪崩要来了!”赤霄扯住缰绳,战马惊惶地人立而起。 远处山脊又传来冰川断裂的脆响,更大的雪浪正在酝酿。 李信业抹去眉睫上的冰碴,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 他早看过阿古拉献上的苍狼山地势图。这场雪崩,本就是计策里最关键的棋子。 “传令下去。”他劈手夺过掌旗官的血色令旗,“全军后撤,重甲营断后,轻骑兵带路。把笨重的投石机留在原地,火药桶盖子都给我掀开!” 军令如雷,十万大军瞬间化作一盘散沙。重甲步兵踉跄着后撤,将精钢盾牌‘慌乱’地弃置雪地;轻骑兵在前方开路,马蹄扬起漫天雪雾,一副仓皇逃窜的样子。 临阙城头,武烈皇帝普荣骁身披金甲,亲自坐镇于箭楼之上。 第210章 他望着远处崩塌的雪浪和溃退的敌军,大笑道,“看到那些逃窜的北境军吗?”他指着雪原上歪斜的旌旗,“李信业引以为傲的蒺藜火球,终究敌不过长生天的意志。” 侍立在侧的北梁将领们循声望去,只见远处苍狼山脉的积雪正如银瀑倾泻,将北境军的攻城器械尽数掩埋。 普荣骁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在城垛间回荡。 “好一个天罚!这些狂妄的入侵者,终究要葬身在圣山的怒火之下! 他转身面对众将士,腰间佩玉与宝剑相击,发出清越的铮鸣。 “本王早就告诫过你们,长生天永远庇佑着他的子民!今日这场天罚,就是最好的证明!” 城墙上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北梁将士们的士气为之一振。普荣骁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 “开城门!所有轻骑随我追击!本王要亲自捉拿李信业,将这些丧家之犬赶尽杀绝!用北境十万大军的鲜血,祭我北梁战旗!” 白发军师跪地抱拳,沉声劝谏,“陛下,不如派耶律将军率轻骑追击。李信业用兵如神,恐防有诈啊!” “住口!”普荣骁一脚踢翻身旁的火盆,炭火四溅,“李信业算什么神将?不过是个仗着火器之利的鼠辈!”他猛地指向巍峨城楼,“临阙乃天赐雄关,先祖庇佑之地,四十万大军坐镇于此,岂会惧他区区十万之众?” 说着,他一把拽过军师,将其拖到城墙边缘,“你且睁大眼睛看看!城下雪原上,大宁军队丢盔弃甲,连珍贵的投石车都弃之不顾。逃得如此狼狈,岂会是诈败?分明是发现蒺藜火球强攻,只会引发雪崩葬身此处,再不能像攻破塑雪那般轻易得手了,这才仓皇逃窜!” 他转身对众将怒吼,“今日天赐良机,若不趁势诛杀此獠,如何平息我北粱这些年,在他手中损兵折将的屈辱?!” 普荣骁号称‘武烈皇帝’,‘武’彰其铁骑踏破二十一州的霸业,‘烈’依《谥法》‘有功安民曰烈’而定,颂赞其战功煊赫。 这位戎马一生的雄主,本就是用兵如神的悍将。只是如今年事已高,又贵为九五之尊,才不能亲自提刀上阵与李信业厮杀。可血仇岂能轻忘?长子殁于寒河水畔,次子折戟云州,最疼爱的三子更是惨死玉京城。 这般血海深仇,教他如何能忍? “北梁儿郎们!”普荣骁猛地拔出腰间佩剑,“随本王出阵!取李信业首级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他傲立城头,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城外溃逃的敌军,却未曾留意那些被‘仓皇遗弃’的投石机,虽然掩埋在雪地里,引线却早已暗中点燃,正嗤嗤地烧向装满火药的铁桶。 待到北梁铁骑如黑色洪流涌出城,冲在最前的普荣骁突然勒住缰绳。一丝刺鼻的硫磺味钻入鼻腔,他瞳孔骤缩,只见雪地中那几架投石机旁,火星已然窜至桶边。 不等他下令撤退...... “轰!!!” 几道火柱冲天而起,将先锋骑兵连人带马掀上高空。受惊的战马顿时乱作一团,后面的骑兵收势不及,铁甲相撞的巨响,混着骨折声此起彼伏。 爆炸的冲击波,震得整座苍狼山脉都在颤抖。普荣烈眼睁睁看见,山巅传来冰川断裂的脆响。 “陛下...陛下...”副将的声音突然变调,“山...山神发怒了!” 普荣骁抬头,看到此生最恐怖的景象。 整片雪原正在隆起。先是细碎的雪粒如瀑布般倾泻,紧接着方圆数里的积雪同时崩塌,化作百丈高的白色海啸。雪浪中裹挟着千年寒冰和房屋大小的岩石,所过之处连最粗壮的云杉都被连根拔起。 “撤!快撤!”普荣烈的吼叫戛然而止。 雪浪以摧枯拉朽之势拍向城门。北梁骑兵刚调转马头,就被万吨积雪迎头吞没。有重骑兵试图举盾格挡,瞬间连人带马被拍成肉饼,铁甲像薄纸般扭曲变形。 最恐怖的是雪崩引发的连锁反应,临阙城依山而建的西城墙开始龟裂。城楼上的守军像蚂蚁般坠落,有人试图抓住箭垛,却被飞溅的冰锥刺穿手掌。 普荣骁被气浪掀下战马,摔断了脖子。 雪尘未散,战场已是一片猩红。 幸存的北梁士兵在齐膝深的积雪中挣扎,有人被埋至胸口,双臂拼命刨动,却突然发现面前的雪层渗出了暗红色,那是上方数百具尸体压出的血水。 而三百丈外,李信业的大军早已严阵以待。弓箭手半跪于雪坑之中,弓弦拉满如月;重骑兵列阵如铁壁,长槊斜指苍穹,寒光连成一片死亡的森林。 诚如普荣骁所言,他们确实是拼了命的逃跑,才远离了这场雪崩。 “将军,他们中计了!”赤霄兴奋低吼。 李信业却沉默望着雪崩肆虐的方向。那里埋葬着北梁最精锐的铁骑,包括那位不可一世的武烈皇帝。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染血的长刀,“全军听令,杀回去! 此刻,临阙城头已乱作一团。 守军眼睁睁看着二十万大军被雪浪吞没,而武烈皇帝生死未卜。副将们嘶吼着争论是否该开城救人,最终,城门在绝望的号令声中缓缓开启。 救援的北梁军冲出城门,正要开始救人,就听见雪原上传来连绵不绝的弓弦震颤声。 “举盾!” 北粱将领发出命令时,已经太迟了。 黑压压的箭雨遮蔽天光,将救援部队钉死在雪泥上。紧接着,大地开始震颤,李信业的重骑兵如钢铁洪流般碾压而来,马蹄踏碎冻骨,长槊挑飞残肢。城门处瞬间化作血肉磨盘,北梁士兵的惨叫与战马的哀鸣混成一片。 “关城门!快关城门!”城楼上的北梁将领目眦欲裂,吼声在风雪中嘶哑破碎。 然而,大宁将士已然如决堤怒涛,狂涌向城门缺口。刀光剑影中,双方在瓮城内厮杀成一团。 北梁守军背靠内城,以血肉之躯筑起最后防线。重甲步兵架起丈八长矛,寒光闪闪的矛尖组成死亡荆棘;弓弩手在箭垛后疯狂放箭,箭雨倾泻如瀑。 大宁将士则如饿虎扑食,前赴后继。重骑兵挺槊冲锋,战马嘶鸣着撞向枪阵;轻步兵则持刀盾翻滚近身,专挑甲胄缝隙下手。 在这片血肉磨盘的中心,李信业手持长刀所向披靡。刀锋过处,敌军人仰马翻,硬生生在枪林箭雨中撕开一道缺口。 赤霄等亲卫副将,俨如鱼鳞分布两侧,刀光如满月轮转,舞成死亡漩涡。 就在此时—— 城楼后方突然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喊叫,“铁鹘骑!是铁鹘骑从后面上来了!” 守军仓皇回头,只见鹰嘴崖方向的城墙上,赫然立着一面白狼旗。 何年一袭银甲立于旗下,身后虽仅有千名铁鹘勇士攀上城头,但在风雪弥漫中,北梁守军只见得无数刀光在雪幕中闪烁,根本无法判断究竟有多少铁鹘骑杀来。 “北梁的将士们!”何年的声音穿透风雪,清冷如淬火之刃。她抬手掀开面甲,露出与大公主如出一辙的眉眼,那是她晨起时,一笔一画照着月公主的画像,精心描摹的妆容,连眉梢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我乃大公主之女普荣明昭!这临阙城乃我母亲当日所建,本就是我的家。我今日回来,就是夺回属于我母亲的一切!” 她目光如炬,扫过城墙上的每一张脸,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今日我率铁鹘骑清君侧,”她抽刀划破掌心,鲜血滴在雪地绽成红梅,“以我普荣氏血脉起誓,归顺者官升一级,伤者得医治,饿者得饱食!” 老将们望着那面传说中的白狼旗,双手开始颤抖。 三十年前,正是这面旗帜的主人,曾带领北梁走向辉煌。 “当啷”一声,有人丢下了长刀。 “公主,月公主,她回来了!” 这声响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兵器砸落在地上。城楼下的厮杀声渐歇,北梁士兵茫然抬头,看着他们的将领缓缓摘下头盔。 第148章 ◎易旗◎ 塑雪城头,铁甲森然。 宋檀立于城楼之上,身后北境军如墨色冰川般静默矗立。黑甲映着晦暗天光,在苍茫雪原上投下凛冽的阴影,宛若一柄出鞘的利刃,只待给予李信业致命一击。 然而三日苦守,始终未传来李信业伏诛的捷报。朔风卷来的,是昭明女帝登基的喜讯,以及漫天飞舞的邸报。 那些盖着双龙玺印的纸片,如雪片般覆盖了整个北境。每一张飘落的邸报上,‘以塑雪城相赠’六个朱批大字,都刺得人双目灼痛。 宋檀这才惊觉,铁隼部已然背弃盟约,将当日秘定的协议内容传遍雪原。纸张在风中猎猎作响,字字句句如刀,将庆帝诛杀功臣的龌龊心思暴露无遗。 刺骨寒意顺着脊背攀升,宋檀望着漫天飞舞的邸报,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连嘴唇都泛出病态的灰白。 第211章 他也曾怀疑过阿古拉与李信业暗通款曲,故而仅拨十万北境军予李信业攻城。在宋檀的谋划中,纵使这二人联手,要攻陷北梁皇都也绝非易事。 他真正期待的,是一场两败俱伤的血战。 届时走投无路的铁隼部为求立足之地,必将不惜代价诛杀李信业,以换取大宁天子许诺的塑雪城。待李信业伏诛,他便可扶持铁隼部据守塑雪,使其与北梁相互制衡,自己则坐收渔利。 而就算李信业当真是月公主血脉,阿古拉在暗中为他铺路,宋檀也毫不担忧。他深信临阙城四十万北梁守军,定会让这支远征军有去无回。即便侥幸生还,也必是元气大伤,届时他自可从容收拾残局。 然而局势演变之快,远超他最坏的设想。他没有料到,号称固若金汤的临阙城,竟如此不堪一击;也没有料到阿古拉扶持的公主能迅速登基称帝,李信业更是毫发无损地率军归来...... 最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他与阿古拉的密谋协议竟被昭告天下,这简直是将大宁天子的威严,踩在*脚下肆意践踏。 但此刻,那些北境将士的震怒与愤慨,远比他来得更为猛烈...... “宋檀!”一些老兵撕碎邸报,赤目怒吼,“塑雪城是将军带我们浴血夺下的安身之所,陛下竟为拉拢铁隼部就要拱手相送?而这般卑躬屈膝讨好外族,竟是为了诛杀劳苦功高的将军?” 老兵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抖,字字泣血。 “陛下可曾看见将军这些年在边关出生入死?可曾记得将士们为守疆卫土付出的鲜血?!今日能为一己私欲诛杀将军,明日就能将我们三十万将士的性命尽数出卖!” 寒风卷着雪花呼啸而过,却掩不住将士们胸膛里燃烧的怒火。他们终于明白,在大宁天子眼中,他们用性命换来的功勋,不过是可以随意交易的筹码;他们视若生命的忠诚,终究抵不过庙堂之上的肮脏算计。 骚动如燎原野火蔓延。 宋檀紧攥圣旨,厉声呵斥,“此乃北粱女帝的离间之计!尔等莫要中计!” 老兵猛地踏前一步,铁靴将冻土踏得龟裂。 “十万北境军就想拿下临阙?”他怒目圆睁,雷鸣的嗓音里裹着压抑多时的愤怒,“宋大人,你这是要将军带着弟兄们去送死!若非将军神勇,如何能够平安归来?” 这些铁血将士,早已对宋檀颐指气使的做派忍无可忍。若非将军严令不得生事,他们早就掀了这狗官的营帐。谁曾想,他们忠心耿耿效忠的朝廷,竟早就在谋划着要取他们将军的性命! “放肆!”宋檀猛地抖开明黄圣旨,金线刺绣在天光下刺目耀眼,“本官持天子节钺,乃陛下钦命枢密使!李信业背弃大宁,其罪当诛!尔等难道要抗旨不遵?” “抗旨?”周围将士爆发出一阵狂笑,数万柄战刀同时出鞘,森冷寒光如雪崩般倾泻而下,将宋檀的脸映得如同冰雕——僵硬、死寂,再无半分血色。 “北境儿郎只认浴血同袍的北境王!那个躲在龙椅上算计忠良的昏君,也配让我等效死?” 宋檀踉跄后退半步,北风卷着雪花灌进衣领,刺骨的寒意直透心底。他这才惊觉,所谓天子圣旨,在这北境之地竟形同废纸。 塑雪城外,李信业在凛冽朔风中巍然不动。十万铁骑在他身后列阵如林,战马喷吐的白雾在寒风中凝结成霜。 北境军见主帅身影,齐声高呼,“将军!庆帝不仁,我等愿随您杀回京城!” 将士们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浪震得城楼嗡嗡作响。 李信业缓缓抬起右手。 刹那间,三十万大军鸦雀无声,连战马都停止了嘶鸣。 “进城。”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所有将士眼中燃起熊熊烈火。 未等北境军的铁蹄踏破城门,守城的将士们,已争先恐后地推开沉重的门扉。 宋檀面如死灰地望着这骇人一幕,手中圣旨无声滑落,很快被千万只铁蹄踏得粉碎。 “将军,这庆帝的鹰犬当如何处置?”一名满脸刀疤的老兵揪住宋檀的衣领,像拖死狗般将他拽到李信业马前。宋檀的官帽滚落雪地,露出他惨白如纸的面容。 李信业凝视着瘫软在地的宋檀,忽然想起临行前与秋娘的对话。那时他问,“若擒得宋檀,当如何处置?” 秋娘将温好的酒推到他面前,“将军自有决断。”她指尖轻抚过陶碗边缘,“只是这世间之人,纵使活过两世,也难逃遗憾。而多数人......”她抬眼望向窗外飘雪,“终其一生,不过是在混沌中执迷不悟!” 李信业此时凝视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宋檀,终于读懂了秋娘的未尽之语。 宋檀机关算尽,也不过是个在棋局中作茧自缚的可怜人。亦如前世饮恨而终的自己,抱恨终天的秋娘...... 李信业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宋檀,眼中寒芒如刃。 “庆帝如此处心积虑要夺我兵权,如今我将二十万大军尽数交予你手,你当真接得住么?” “我知道你的算计,却只愿意带走十万北境军,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愿!我不愿替将士们做决定,我要让他们亲眼看清庆帝的嘴脸,让他们自己抉择,究竟该效忠何人!” 身旁将士听闻将军此言,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碰撞之声犹如雷霆。 “我等愿誓死追随将军,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在苍茫雪原上激荡回响,久久不散。 宋檀颓然跌坐在积雪中,冰冷的雪水浸透官袍。他这才明白,北粱女帝故意暴露密约,就是要借天子的背叛,生生斩断北境军与朝廷的最后羁绊。这三十万铁骑,如今已彻底成为李信业的私兵。 宋檀挣扎着挺直脊背,嘶声大笑道,“李信业!今日你携兵造反,明日全天下都会知道!大宁的百姓会视你为叛臣贼子!史官的刀笔更会将你钉在耻辱柱上......” 话音未落,老兵箭步上前,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宋檀的嘴,“放你娘的狗屁!这龙椅,昏君坐得,我们将军就坐不得?” 他大声说话时,唾沫星子喷在宋檀脸上。 “等将军黄袍加身,史书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到时候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酸儒,敢说半个‘不’字?” 李信业眸光一沉,玄铁护腕在风雪中泛着冷光,他抬手一压,无形的威势,顿时让老兵的叫骂戛然而止。 “慎言。”他声音不重,却让周围将士齐刷刷屏住了呼吸。 目光转向宋檀时,语气更冷三分,“将宋大人押回大营,严加看管。” 宋檀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他。 李信业却迎着那滔天恨意骤然逼近,寒刃破空,刀锋擦过宋檀面颊,在苍白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 “记住,我是看在秋娘的面子上,才留你一命。否则,凭你宋家这些年造的孽,让你死上千百回都难赎其罪。” “将军,”赤霄按着刀柄走上前来,甲胄哗啦作响,“这等祸国奸佞,为何不杀?若是错过此次机会......” 李信业凝望着苍茫雪野,目光穿透纷飞的雪幕,淡淡道,“对于不知何罪而死者,死亡反倒是慈悲的解脱。唯有尝尽众生之苦,方能丈量自身罪孽。” 他抬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作雪水,转向宋檀的眸光,多了几分厌恶。 “暴雪肆虐千里,饿殍哀鸿恸天!让他披着百姓的破袄,尝尽饥寒交迫之苦,活着看这人间地狱!让他明白宋家金樽美酒时,百姓在嚼树皮咽雪!京城贵人暖阁高卧时,贫民在抱着冻僵的孩子哭泣!” 李信业刀锋般的目光刺破风雪。 “让他听听这蛮荒之地的哭声,闻闻尸堆里的腐臭,摸摸婴儿冻僵的身体,更要他日日跪在寒河边,听听这些因宋家而死的冤魂,在九泉之下的嚎哭!” “我要让他看清,他享了十八年的富贵荣华,究竟是用多少条人命垫起来的?每一口珍馐美味,又掺着多少百姓的血泪?!” 李信业拂袖转身,战靴踏碎一地冰凌。他大步离去,披风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他前脚刚离开,士兵们立刻上前,一把扯下宋檀的狐裘大氅,在手中掂了掂分量,讥讽道,“宋大人,就这一件衣裳,够穷苦人家吃上三年饱饭了!您说,这上头沾着的,是雪还是血啊?” 寒风卷着碎雪呼啸而过,城楼上的龙纹皇旗已被换成了李信业的玄色帅旗。 赤霄见将军眉宇紧锁,忍不住问道,“将军,计划如此顺利,您为何还愁眉不展?莫非是担心庆帝派兵来犯?” 李信业目光沉沉地望向天边那道铅灰色的云线,“看见了吗?更大的暴雪正在逼近。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庆帝,而是这天灾。”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重,“若我告诉你,北境将迎来连续三年的白灾,大雪埋没马蹄,寒冰冻结箭囊,百姓易子而食......你可相信?” 赤霄挠了挠头,“今年雪势确实骇人,要不是将军带咱们拿下塑雪城,弟兄们怕是要冻死大半......”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狐疑的望向将军。 第212章 李信业望着漫天飞雪,沉声道,“传我军令,即日起施行《御雪十策》: 其一,命各村掘地建窖,以干草铺地,炭盆取暖,老弱优先入住。每窖需设通风竹管,防炭气伤人。 其二,征调全城陶匠,赶制回龙火炕,务求一灶暖三室。炕道需迂回曲折,尽蓄热力。 其三,集中全城布匹芦花,赶制夹层厚被,优先分与妇孺。 其四,组建雪地轻骑,精选擅驭雪橇之士,以驯鹿拉橇,疾驰各乡。 其五,每日熬制御寒汤:红枣、红糖、生姜,按人头分发。 其六,组织北境军护送猎户进山,猎取野味补充肉食; 其十......” 他忽然转身,眼中寒芒乍现,“凡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者,无论官商,立斩不赦!” 赤霄听得心惊,“将军,这第十策......此刻正该笼络北境豪强,若行此策......” 李信业想起秋娘所言,目光如铁,字字铿锵,“民心所向,方为根本。本将要笼络的,从来不是权贵......我要这场雪灾中,能多活一个百姓,便是一个。” 第149章 ◎这笔买卖◎ 天色未明,北梁皇宫的早朝钟声已然敲响。 这座新兴王朝的朝堂礼仪,几乎全盘照搬了大宁制度。连那些执掌礼仪的鸿胪寺小官,都是从大宁边境直接掳来的儒生。此刻他们正战战兢兢地立在殿角,额头上的冷汗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何年高坐在铺着雪狼皮的御座上,青铜雁鱼灯在她身侧投下摇曳的光影,映得奏章上的北梁文字如群蚁排衙。 她仓促登基,根基未稳,阿古拉为保她周全,特调铁鹘骑日夜驻守。 那些身披玄铁重甲的武士如同铜墙铁壁,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腰间弯刀出鞘三寸,刀锋映着宫灯寒光,无声地警告着每一个靠近的朝臣。 毕竟,普荣骁虽然已死,但其经营北梁朝堂二十载,党羽依旧盘根错节。 而其中最为棘手的,当属三朝元老拓跋仪。正是他当年临阵倒戈拥护普荣骁,导致大公主普荣月,在夺位之争中功败垂成。 而那场变故,时隔多年,依旧是北梁贵族茶余饭后的谈资。 彼时的大公主身怀六甲,其夫室韦部世子代她出征,却不幸战死沙场。拓跋仪之子拓跋宏,自幼痴恋公主,竟在守丧期间夜闯鸾帐,声称要‘替世子照顾未亡人’。 普荣月盛怒之下,命人当众鞭笞二十,将衣衫不整的拓跋宏扔出营外。这一记响亮的耳光,不仅打碎了拓跋氏的颜面,更直接促使整个家族倒向普荣骁阵营,最终导致普荣月兵败身亡。 如今何年以普荣月遗孤的身份继位,拓跋仪虽表面恭顺,紫金笏板后藏着的浑浊眼睛,却时而闪过蛇信般的寒芒。 这日朝议,当值太监刚唱完‘有本启奏’,拓跋仪便捧着象牙玉笏出列。他刻意用古语掺杂着北梁官话道,“老臣斗胆,敢问陛下可知我朝‘捺钵’制度源流?” 苍老的声音在殿柱间回荡,几个南境出身的文官面面相觑,显然没听懂这夹杂着古语的问话。 何年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叩,用字正腔圆的北梁话应道,“冬捺钵捕海东青,春捺钵凿冰钓鳇。” 每个音节都精准得如同世代居住在临阙的王族。这是她在雪棘谷的寒夜里,跟着老萨满反复练习的结果。 拓跋仪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他提高声调道,“然而,陛下可知,冬捺钵所获海东青,向来象征长生天眷顾,唯有真命天子方能降伏。” 他枯瘦的手指展开一卷羊皮奏报,满脸都是担忧之色。 “可寒河守将急报,近日来,竟无一只海东青现身!”他故意顿了顿,让满朝文武都听见那句诛心之言,“这可是自太祖天统元年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异象啊。” 殿中顿时响起窸窣的议论声,如寒风掠过雪原。 何年凝视着拓跋仪官袍上的苍狼纹饰,明白这是暗嘲她不受长生天认可。 李信业昨日传来的密报提及,拓跋仪暗中派人在寒河上游,用掺了迷药的饵食喂养海东青,致使数十只神鹰昏迷坠崖。若非叔父与李信业的人,恰在寒河东岸采撷北珠,需要大量海东青协助搜寻,恐怕还不会这么快发现拓跋仪的谋划。 当时他们只觉此事蹊跷,却不知拓跋仪意欲何为。此刻朝堂之上,何年方才恍然大悟:这只老狐狸早在此处设下陷阱,就等着用‘海东青不现’的天象之说,在满朝文武面前质疑她得位不正。 何年缓缓起身,不动声色地摩挲着腕间手串。 “拓跋卿家倒是提醒了朕。”她冷声道,“传旨,明日朕要亲赴寒河行雪狩之礼。”她唇角勾起一抹寒凉笑意,“既然寻常猎户唤不动这些神鹰,那便让朕这个‘天命所归’之人,亲自去会会它们。” 何年言罢,指尖摩挲着拓跋仪刚呈上的奏折,忽然展颜一笑。 “拓跋卿家这笔字,倒是深得《赫连碑》的神韵。”她将奏折微微倾斜,对着殿外天光一照,“可惜临的是残本,这笔势......终究刚劲有余,却失之格局。” 话音未落,已有内侍捧来锦盒。她随手掀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碑帖。 “说来也巧,北境王前日刚献上《赫连碑》全本。卿家若有意,不妨拿去参详。” 女帝这番话,看似品评字帖,实则暗嘲拓跋仪心胸狭隘,看不清局势。 而她轻描淡写提及北境王献帖,既昭示军权在握的底气,又暗含警告之意;最后以赠帖之举彰显君王气度,又不着痕迹地拉拢拓跋家。 更令人心惊的是,她仅凭字迹便能识破拓本来源,无异于告诫满朝文武,连这般细微之处都逃不过她的法眼,那些暗地里的手脚,还是趁早收起来为好。 至于明日亲赴寒河...... 更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既然她亲自出马,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最好就此打住。 拓跋仪面色骤然一僵,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却仍强撑着躬身行礼,“老臣...谢陛下恩典。” 殿中气氛凝滞,连青铜灯台上的火焰都仿佛凝固。 身为领度支使和榷场都监的贺兰敏,眼见拓跋仪面色铁青,急忙上前一步,躬身奏道,“启禀陛下,北疆六州雪灾严重,百姓饥寒交迫......” 他刻意将‘六州’二字咬得极重,试图将话题引向赈灾事宜,好让女帝暂缓寒河之行,给拓跋仪留些转圜余地。 可他话音未落,女帝倏然抬眸,用纯正的北梁语打断,“不是六州,是八部。”她手指轻点案几,“贺兰卿漏说了铁骊部和室韦部。” 贺兰敏额上顿时沁出冷汗,这两支部落自月公主败落后,早已被刻意排除在朝廷统计之外。 何年不等他辩解,已经开口道,“天统七年冬,室韦部献马千匹助朝廷赈灾。”她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当时的户部司尚书令,好像是贺兰大人的曾祖父?” 殿中一片死寂,老臣们交换着惊骇的眼神,他们太清楚女帝话中的分量。 当年大公主普荣月兵败后,室韦部被逐出王庭,铁隼部追随阿古拉远遁东境,就连公主母族铁骊部,也被削去了大半草场。 而今女帝轻描淡写提起‘八部’,又提及贺兰敏的曾祖父,既是提醒他别忘了祖上与室韦部交好,更是告诫所有人:她既已登临大位,那些被刻意打压的部族,都将重见天日。 贺兰敏的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仿佛咽下的不是唾沫,而是一块烧红的炭。他祖上与室韦部的姻亲关系,在武烈皇帝掌权后,早已成为必须抹去的污点。 “陛......陛下明鉴......”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室韦部如今......大多已充作官奴......” 拓跋宏对室韦部的恨意,早已深入骨髓。当年月公主兵败后,他亲自带兵血洗室韦部族地,将俘虏尽数贬为奴隶。二十年来,拓跋氏对室韦人的打压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禁止通婚、限制迁徙,连孩童都要烙上奴印。 何年眸光微敛,冷冷道,“《北梁祖训》有云:雪原苍生,皆长生天之赤子。” 她玉手轻扬,一道朱批已然落在奏章之上。 “今日朕便承此圣训,废除奴隶旧制,恢复苍生自由身。”她抬眸环视群臣,声音清越如磬,“室韦部可归南山牧场,铁骊族当复北海渔权。此非朕之恩赐,乃天地生民,本该有的尊严。” 何年说完,抬手轻按眉心,玄色广袖垂落如夜幕。 “朕倦了。”她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明日朕还有亲赴寒河行猎,诸卿且退下吧。” 拓跋仪的面色瞬间阴沉如铁,古铜色的脸庞上,每一道皱纹都凝着寒意。 女帝轻描淡写的逐客令,在他耳中却如战鼓轰鸣。这分明是以明日寒河狩猎为质,逼他在废除奴隶一事上低头。 他暗自盘算着调兵的可能,然而女帝登基不过旬日,内廷有铁鹘卫日夜轮守,外有北境军在城头严阵以待......此刻若贸然发难,胜算能有几何? 第213章 拓跋仪微微抬眼,正对上殿角铜镜中自己扭曲的倒影。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竟浮现出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的挣扎神色。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踏出殿门,天光倾泻而下。青铜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声响。 拓跋仪驻足远眺,临阙城头黑压压的北境军旌旗猎猎,铁甲在晨光中泛着冷芒。他无奈的一声轻叹,随着白雾消散在寒风里。 同一时刻,大宁文德殿前的铜鹤,才刚吐出第一缕青烟。文武百官在凛冽的晨风中,已跪候两刻,却迟迟未闻净鞭声响。 礼部尚书沈清介抬眼望去,丹陛之上那方九龙御座空空如也,锦缎坐垫不见丝毫褶皱。自北梁女帝登基的消息传来,庆帝已连续三日未曾临朝。 殿中跪立的群臣低眉顺目,却掩不住眼中的惶惑不安。 “陛下今晨龙体抱恙,暂罢早朝......” 内侍尖利的唱报声,刺破了大殿的沉寂,那刻意拖长的尾音,在鎏金梁柱间回荡,惊得铜鹤香炉中的青烟都微微一颤。 百官闻言,神色各异。 有人皱眉捋须,有人暗自摇头,更多人只是沉默地整了整朝冠。 沈清介和两个儿子对视一眼,将紫貂裘往肩上紧了紧,转身迈出殿门。 父子三人沿着官员惯常行走的东侧宫道缓步离去,官靴踏过凝结的霜花,在石板上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水痕。 行至朱漆廊柱的转角处,一位身着靛蓝团花宫装的内侍从侧门闪出,恰到好处地拦在三人前方。那内侍约莫三十许,面若傅粉,手中捧着个食盒,看起来像是寻常往各部衙门送茶点的模样。 “沈大人安好。”内侍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和妃娘娘在撷芳亭备了茶点,特命奴才来请大人一叙。” 沈清介眉头微蹙,目光警觉地扫过四周。宫墙夹道间,只有几株寒梅在风中轻颤。 那内侍会意,立即补充道,“大人放心,娘娘已经打点好了,不会有人知道的。” 沈家长子沈初轩轻咳一声,“父亲且去,我先去值房整理公务。”他目光在父亲与内侍之间转了个来回,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若是有人问起,父亲只说寻我不见,一时走迷了即可。” 沈清介深吸一口气,眉间闪过一丝复杂,随着内侍转入幽深的宫巷。晨光透过琉璃瓦,在他们脚下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恰似他此刻百转千回的心绪,既忧心女儿处境,又惧怕惹来祸端。 宫巷尽头,几株老梅在风中瑟缩,零落的花瓣随风卷入不远处的撷芳亭。那亭台四周的锦帷在朔风中簌簌作响,和妃娘娘裹着银狐裘的身影若隐若现。 她望着父亲在石阶前蓦然止步,那个记忆中永远腰背挺直的身影,如今已不自觉地微躬,就像其他前来觐见嫔妃的命妇们一样。 这个认知让她的指尖突然揪紧了帕子。恍惚间,她想起幼时听过的掌故:先朝嫔妃省亲时,乘坐的厌翟车每多一重华盖,母家在朝堂上就要多让三分利。 如今她在宫中越是得宠,父兄在朝堂的脊梁就弯得越低。 “父亲......”她刚开口就哽住了。沈清介立刻后退半步,保持着臣子觐见的恭敬姿态,却悄悄抬眼看她。 这个不合规矩的小动作,让和妃沈初霁,看清了父亲眼角新添的皱纹。 “娘娘凤体安康。”沈清介的声音平稳得近乎刻板,眼里却翻涌着严厉的警告。 沈初霁触及父亲的目光,心头蓦地一酸,“是女儿不孝...带累了父兄。” “慎言!”沈清介压低声音打断,见她落泪终是不忍,随即又放缓语气,“你且住手,此事犹有转圜余地。” 沈初霁的泪珠滚落在织金裙裾上,晕开点点深痕。 “父亲可记得前朝旧例?”她哽咽道,“那些簪缨世族每逢送女入宫,必先在族谱朱笔勾销其名,将其记为‘早夭’,既避了眼前祸端,又为来日‘起复’留了余地......父亲何不效仿此法?” 沈清介瞳孔骤缩,他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娘娘究竟意欲何为?若是宋檀胁迫娘娘对陛下用药,如今他已命丧北境,再无人胁迫娘娘行那大逆之事。娘娘此时收手,为时未晚......” 沈初霁的背脊挺得笔直,宛若雪中青松,声音却轻得似风拂梅梢。 “父亲,宋檀纵然有千般不是,但他有一句话说的对,我们这样的世家,怎能随意任人作践?” 她广袖微动,抬眸时眼中凝着化不开的寒霜。 “阿姐埋骨北境,父兄忍辱朝堂,皆是天子不仁所致......这桩桩件件,女儿定要讨个分明。” 见父亲面色惨白,她忽而莞尔,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父亲且宽心,女儿行事自当慎之又慎,断不会留下半分破绽。纵有万一...”雪光映在她沉静的眸中,那双眼睛各位冷清,“纵有万一...长姐的夫君是北境王,如今又攻下了临阙城,待那昏君龙驭宾天之日,北境三十万铁骑,自会护佑父兄周全。” 泪珠顺着瓷白的面颊滚落,如同消融的雪水,在晨曦中折射出破碎的光。她抬手轻拭,指尖沾着的分明是泪,却仿佛染了血般灼痛。 “父亲,与其日日如履薄冰的忍下去,不如......舍了女儿吧!” 舍她一人,可全沈氏满门。 以她微躯,可换父兄仕途坦荡,族谱长青。 这笔买卖,再划算不过。 第150章 ◎入幕之宾◎ 夜色已深,北梁皇宫的玄霜殿内,青铜狼首灯台上的烛火幽幽跳动。 何年斜倚在黑檀木雕就的狼纹御案前,指尖抵着太阳穴轻轻揉按,案头堆积的羊皮奏折,在烛光下如同叠叠雪丘。 窗外朔风卷着冰碴掠过殿檐,悬挂的骨铃摇曳出幽远的清响,窗棂上凝结的霜花在月色中泛着泠泠寒光。 突然,烛火微微一晃。 何年头也不抬,唇角却浮起一丝笑意,“将军夜闯深宫,就不怕被铁鹘骑当成刺客?” 帷帐后传来低沉的轻笑,李信业高大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 他未着铠甲,只穿一件墨色劲装,肩头还带着未化的雪粒。 “陛下宫中的守卫,比臣想的还要松懈。”他语带戏谑,目光却凝在她眼尾那抹倦红上,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 何年合上奏章,挑眉看他,“怎么,北境的雪不够大,让将军有闲情来朕这里赏灯?” 李信业欺身笼罩过来,带着北境风雪的气息。他宽厚的手掌轻易就覆住她整个肩颈,灼热的体温透过龙纹常服传来,力道恰到好处地揉开她紧绷的筋骨。 “臣若说是巡察宫禁,”他低哑的嗓音裹着热气拂过她耳际,薄唇若有似无地蹭过耳廓,烫在她耳后那片雪白的肌肤上,“陛下信么?” 说完衔住她的耳垂轻咬一口,似在惩罚她这么晚还不睡。 青铜狼首灯台上的火光,将两人纠缠的轮廓映在乌木屏风上。 李信业带着薄茧的指腹,流连在何年后颈,引得她不由自主地仰起下颌,呼吸间尽是彼此交融的炽热。 “秋娘,”李信业低沉的嗓音,裹着砂砾般的欲望,喉间那道战场上留下的疤痕,随着吞咽微微起伏。 他正要俯身攫取那抹殷红...... “启禀陛下!”殿门骤响,宫女战战兢兢的声音穿透重重锦帷,“拓跋家的小世子......说有要事求见......” 李信业动作一顿,眼底欲色未褪。 何年分明感觉到,他扣在自己腰后的手掌在收紧,传递着不满和不满足。 “你且去屏风后藏一下,”她指尖抵着他紧绷的胸膛轻推,“免得平添是非与口舌。” 她也不知那拓跋家的小世子为何夤夜求见,只想快些打发走人。 李信业盯着她水光潋滟的唇,狠狠在她锁骨上落下一个滚烫的吻。 “我知晓轻重,”他语气里是未餍足的躁动,“待会再向秋娘讨这笔债......” 话音未落,殿外脚步声已近。李信业身形一闪,矫健地隐入屏风之后。 几乎同时,殿门被推开,拓跋宏幼子拓跋晟,裹着件雪狐大氅迈入。 待看到坐在上方的女帝后,他忽地解带卸裘,玄色大氅如夜昙委地,赫然露出未着寸缕的蜜色身躯。 那是北粱儿郎特有的悍利线条,每一寸肌理都似经朔风雕琢,在烛火下泛着野性的光泽。 “禀陛下,父亲说天寒地冻,特命臣为陛下暖榻。” 拓跋晟单膝跪地,胸骨上狼首图腾随呼吸起伏,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金芒。 何年睁大了眼睛,眸光困惑。 半响,她才意识到,这是白日里她对拓跋家恩威并施后,拓跋仪设下的试探之局。 当年拓跋宏自荐枕席被鞭笞逐出,如今这老狐狸竟让孙子重演旧事。若她此刻接纳拓跋晟,既是默认与拓跋氏缔结姻亲之盟,亦是收服这一门阀的良机;若断然拒绝......只怕明日寒河狩猎之上,拓跋仪便要狗急跳墙了。 第214章 就在何年陷入两难,既不能应允,又无法断然回绝之际,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响,李信业自暗处踱步而出。 “恐怕世子来迟了一步,”他眸色冰冷的站在何年身后,手掌稳稳按在她肩上,五指不容抗拒地扣住她单薄的肩头,“陛下已有暖塌之人,就不劳世子费心了......” 何年在拓跋晟入殿前,便已覆上鎏金面具,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着烛火,遮去了所有表情。 拓跋晟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女帝的面具与李信业之间来回扫视,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这与他所知的情报全然不符。 祖父分明说过,李信业痴恋着一位大宁贵女,与女帝不过是利益同盟。 可此刻这北境统帅,五指深深陷入女帝肩头的龙纹锦衣,高大的身躯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半掩在女帝身后,那双锐利的眼睛,更是如盯上猎物的猛兽,带着不容置疑的独占意味锁住拓跋晟。 这哪里是什么利益同盟?分明是猛兽在向闯入者展示他圈定的领地。 拓跋晟瞳孔猛地收缩,下意识后退半步,腰间的金铃随着动作发出凌乱的脆响。那声音再不似进来时的从容,反倒像是受惊小兽慌乱的逃窜。 “是臣...是臣...唐突了。”他艰难地挤出这句话,嗓音干涩得厉害。手指胡乱地抓起地上散落的大氅,连衣带都来不及系好,便仓促行了个屈膝礼,急着向外逃。 “卿家且留步。”何年暂时还不想与拓跋氏撕破脸,声线刻意放得温软,“明日寒河狩猎一事,朕思来想去,还是交由卿全权操办最为妥当。” 她眼波流转间噙着三分深意,纤纤玉指轻抚织金袖口。 何年心如明镜,此番寒河狩猎,拓跋家必在暗中布局。而她偏偏将此事全权交由拓跋家打理,既是给拓跋氏一个体面台阶,也是暗地里布下一着连环棋。 若狩猎顺利,拓跋氏安分守己,自可借此施恩,彰显帝王胸襟;若其胆敢作乱,这狩猎场便是现成的罪证和把柄。正可效仿当年汉武治淮南王旧事,名正言顺削其羽翼。 拓跋晟低垂的眼睫抬起,眸中迷茫之色渐褪,转而浮现一丝明悟。 “臣......定不负陛下重托。”他单膝触地行了一个标准的武将礼,礼毕起身,倒退三步方转身离去。 殿门洞开的刹那,寒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拓跋晟却觉得心头比这雪夜更冷三分。 临行前祖父的谋划言犹在耳。 若联姻成功,明日寒河必将现出海东青蔽日的吉兆,拓跋氏自当拥立新主;若女帝如她母亲那般不识抬举......明日寒河狩猎就是她的死期。 毕竟,拓跋氏世代执掌北梁驯鹰之术,其秘制的骨哨能引百鹰齐鸣,特调的药剂更可令海东青凶性大发。若女帝胆敢下拓跋家面子,执意与拓跋氏为敌,拓跋氏便以骨哨催动神鹰发狂,借‘天罚’之名除之。 然而,方才殿中所见,却令他心生迟疑。 李信业那近乎圈画领地的姿态,足见其视女帝为不可触碰的逆鳞。 若明日当真行刺......且*不说成败难料,单是想到李信业那个嗜血的眼神...... ‘必须劝阻祖父。’拓跋晟心中暗道,女帝将寒河要务交予拓跋家,明摆着是给双方留了转圜余地。 若当真伤及女帝分毫,只怕会触怒李信业这头镇守王帐的苍狼,届时拓跋氏阖族上下...... 拓跋晟光是想象那场景,后颈便窜起一阵刺骨寒意,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玄狐大氅的毛领。 殿门在身后轰然闭合,最后一缕寒风被阻隔在朱漆门外。 殿内烛台上的火焰,却骤然窜高,在李信业逼近的身影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何年只觉眼前一暗,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被按倒在铺着雪貂皮的矮榻上,周身尽数笼罩在他撑在榻边的铁臂之间。 “秋娘。”他指节扣住她下颌,拇指重重碾过那抹嫣红唇瓣,在她下唇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你莫不是...对拓跋晟生了心思?” 灼热的吐息带着惩罚意味,灌入她唇齿间。 何年猛地摇头,鬓边散落的青丝,绞缠在李信业胸膛间。 “怎么会?他那般光着上身进来,惊得我手心都是汗。”她扣住李信业的手腕,让他感受自己掌心的潮湿,“我也没有料到,拓跋仪这老狐狸...竟然这般不要脸...” “那你为何对拓跋晟委以重任?”李信业沙哑的嗓音里压着几分不悦,虎口轻轻托起她脸颊,拇指在她唇畔摩挲,“若你想要除掉拓跋家,我自会助你一臂之力。” 何年轻叹一声,眉间浮现一丝倦色。 “北梁如今灾患连年,我实在分不出精力来动拓跋这样的大族。更何况玉京城那边......我庶妹既对庆帝下药,我就得赶在事态恶化前,把她从这滩浑水里捞出来,免得连累整个沈家。” 李信业指尖拂过她紧蹙的眉间,温声道,“秋娘不必忧心,此事已交由周庐暗中斡旋。他会让令妹染上‘气血两虚’之症,从此避居深宫静养。至于圣上的药瘾......”他眼底闪过一丝锋芒,“只需在六宫嫔妃间稍作风声,自有那等攀龙附凤之人争相献药。届时即便圣体有恙,也牵连不到沈家分毫。” “京城诸事,我自会为秋娘料理妥当。”他执起她的手,在指尖落下轻吻,眼底漾着化不开的柔情,“狸奴已交给王公严加管教,赛风亦随侍在侧。等到明日寒河狩猎后,我会安排你与叔父相见。” 就在何年为他这份细致周全心生暖意时,他忽然俯身,齿尖轻轻叼住她颈侧那块细嫩肌肤,眼底翻涌着危险的暗潮。 “秋娘可知,方才我多想拧断拓跋晟的脖子?” 他舌尖恶意扫过她突突跳动的血脉,感受到她瞬间绷紧的腰肢,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自嘲。 “一想到你如今高居九重,多少野心之徒觊觎龙榻。而我们的关系反倒见不得光......”他手指突然掐紧她腰间的软肉,“我就后悔当时不该让你假死脱身......” 何年还未开口,便被他以吻封缄。 这个吻裹挟着惩罚与占有的意味,炽热得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 直到她气息紊乱地抵住他胸膛,他才略略退开分毫,另一只手却已不容抗拒地探入她松散的衣襟,掌心紧贴着她心口剧烈跳动的那处柔软,声音暗哑得不成调。 “今晚,秋娘须得给我一个名分......” “你不是说......”何年喘息着摁住他滚烫的手,“要待我年满双十......” “等不及了。”他忽然腰腹发力,逼得她闷哼一声。 肌肉虬结的手臂,将她双腕牢牢禁锢在头顶,肩背绷紧的线条在烛光下如同出鞘的利刃。随着‘刺啦’一声裂帛之音,玄色锦袍被他自己扯开,露出胸膛上起伏的肌理。那些伤疤蜿蜒在紧实的肌肉上,随着粗重的呼吸剧烈起伏。 “如今我既非秋娘三书六礼的夫君,亦不能向天下昭告我们的关系,还要眼睁睁看着不知死活之徒,妄图染指龙榻......秋娘觉得,我还能等下去吗?” 李信业第一次尝到了噬心般的危机感。 殿外风雪怒号,却盖不住锦帐内金铃摇碎的声响。 他滚烫的掌心顺着龙纹衣襟滑入,一件件剥除她的衣衫,一层层解开繁复的衣结。 “今夜......”他低头用鼻息吻着她耳畔,低沉嗓音里带着浓烈的占有欲,“臣要陛下好好记住,谁才是这龙榻的入幕之宾。” 第151章 ◎狩猎◎ 第二日破晓,寒河两岸旌旗猎猎。拓跋晟身着簇新猎装,腰间那支骨哨缠着象征祥瑞的红绸,正亲自督促侍从检查祭台。每一处细节都按最高规格布置,连女帝将用的箭囊,都镶了避毒的犀角。 “都打起精神!”他呵斥着正在摆放贡品的巴图鲁,“今日若有半分差池......” 话未说完,忽见远处雪烟起处,女帝的玄底金纹仪仗已遥遥可见。 何年端坐在銮驾中,护额下的眉眼清冷如霜,威仪天成。广袖之下,指尖却深深掐入掌心软肉。昨夜他倒也温柔,分明不觉难耐,今晨起身时却腰肢酸软如折,连最轻微的颠簸都让她不得不咬紧牙关,才能维持这端方威仪。 銮驾缓缓停驻在猎场中央,何年强忍腰肢酸软,独自迈步踏上祭台。 她每一步都走得极稳,玄底金纹的朝服在晨光中流转着摄人的威仪,衣摆上的龙纹随着步伐若隐若现,恍如真龙游走。 “陛下圣安。”拓跋晟跪地奉上镶金角弓,目光在女帝面上停留一瞬,又迅速垂下,“寒河诸事已备妥,请陛下行开猎礼。” 就在何年接过角弓的刹那,天际骤然传来穿云裂石般的鹰唳。只见数十只海东青自寒河上游振翅而来,雪白的羽翼在朝阳下泛着银光,于苍穹之上盘旋成巨大的漩涡。 何年略显生疏地搭箭上弦,弓弦在她手中只勉强张开七分,箭尾的白羽在朔风中不安地颤动。随着一声轻响,箭矢离弦而去,轨迹飘忽如秋叶旋落。 第215章 正当箭势将尽时,一道白影倏然划破长空。通体如雪的海东青,展开丈余长的翼展,钢喙轻巧地衔住箭杆,翎羽间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 “神鹰现世,天命所归啊!”随行的老萨满跪地高呼,苍老的声音激动得破了音,“长生天垂目,此乃真命天子之兆!” 他手中的骨杖重重叩地,杖首悬挂的铜铃随风发出脆响,余韵在寒风中久久不散,恰与天际神鹰的清唳遥相呼应。 随行百官和铁鹘骑们见状,纷纷跪地叩拜。铠甲碰撞之声如雷霆滚过冰原,数万人齐声高呼,“陛下万岁!天命所归!”声浪所及,连寒风都为之一滞。 朔风呼啸中,拓跋仪随着黑压压的跪拜人群缓缓屈膝。他指节抹过额头,拭去的不知是雪水还是冷汗。 当年武烈皇帝顶着各部非议登基时,正是他们拓跋家暗中驯养的海东青,在万众瞩目下精准衔住御箭。如今这出‘神鹰献瑞’的戏码重演,不过是向新主示好罢了。 昨夜家孙拓跋晟亲眼看见,那位横扫天堑的北境王,竟是女帝裙下臣。有三十万北境军在女帝背后支持,拓跋氏纵有千般不甘,也只得敛眉俯首,更何况女帝已经抛了台阶,此时不下,更待何时? 拓跋仪闭了闭眼,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苦涩,这口气,他们拓跋家必须咽下。 何年静立高台,宽大袖袍随风轻扬。她垂眸审视跪伏在地的拓跋仪,唇角噙着了然的笑意。 “拓跋爱卿训鹰有功,朕当厚赏。”清冷的声线里淬着几分锐利,“即日起,北境十二处军马场尽归拓跋氏管辖,朝廷战马皆由卿家统一调拨。” 寒风掠过冰原,女帝话音未落,四周骤然陷入死寂。跪伏的群臣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几位部落首领交换着羡慕的眼神,因为北梁以铁骑立国,军马场便是命脉所在。 跟在何年身旁的阿古拉也大感震惊,“陛下,十二处军马场关系国本......” 何年眼风扫过,含着安抚的意味,也带着点威慑。 “朕就是要告诉所有人,顺我者,赏千金封万户;逆我者......”她话音陡然一沉,“诛九族,填沟壑。” 新帝临朝,当如春雨润物,亦需雷霆镇世。何年深谙这恩威并施之道, 当然,她让拓跋氏管理军马场,表面是皇恩浩荡,实则也暗藏玄机。 北境连年雪虐风饕,草料价翻数倍,战马冻毙者十之三四,已经带来巨大的财政压力。到时,她只需以‘国库空虚’为由暂缓军饷拨付,拓跋氏若想保住这个要职,就不得不自掏腰包填补亏空。这些世家大族最重颜面,既已得了这份体面,便是倾家荡产也会咬牙硬撑。 拓跋仪刚要伏地谢恩,女帝清冷的声音又自上方传来,“朕另有一事,非卿不可。” 她话音未落,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北梁连年征战,国力耗损已极。如今唯有与大宁议和,方是上策。” 何年眸光如霜,扫过阶下群臣,“拓跋卿世代将门,又深谙两国之事,此番出使大宁,非卿莫属。” 台下文武闻言,反应各异。 几位须发花白的老臣,捋须颔首,“陛下圣明,今岁雪患肆虐,牧场凋零,议和止战,确是利国利民之举。” 武将队列中,几位与拓跋氏交好的将领也抱拳应和,“拓跋老将军熟知边事,确是不二人选!” 然而几位年轻气盛的将领,却猛然出列,甲胄铿然作响,“陛下明鉴!正因雪灾严重,部族缺衣少食,此时更该南下劫掠!” 其中一位虬髯将领单膝跪地,声若洪钟,“陛下,南人素来精于囤粮,各州粮仓陈粟堆积如山。若容末将率铁骑南下,都他娘的抢过来,岂不比议和来得痛快?” 何年闻言,凤眸微眯,眼底寒芒乍现。 这些北人,平日里不思储粮备荒,一遇雪患便只知劫掠汉人,当真蛮性难改。 “将军好大的威风,”她声音不疾不徐,却暗含责备,“南人粮仓确实丰盈,可他们的城墙高三丈,护城河宽五丈余,城头弩机射程可达两百步。而今更有北境王陈兵边境,枕戈待旦......将军以为,你每次南下劫掠,胜算几何?又需要多少北粱儿郎,为抢点粮食丧命?” 日色昭昭里,女帝的话语刀锋般划过每一个将士的耳畔。 那位虬髯将领涨红了脸,额角青筋暴起,却终究未敢再出一言。几位方才还跃跃欲试的年轻将领,此刻都默默低下了头。 拓跋仪冷眼旁观,见局势已定,这才整了整衣袍,从容出列。 他行至女帝身前七步处停下,双手交叠,“臣拓跋仪,愿为陛下分忧解难,即刻启程赴大宁议和。” 何年唇角微扬,眼底闪过一丝赞许,“拓跋卿忠心为国,朕心甚慰。”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声。只见一队玄甲铁骑如黑云压境般疾驰而来。为首之人身披墨色大氅,正是北境王李信业。 “北境王倒是来得及时。”何年语气平静,好似不意外他会来。 李信业勒马停于十丈之外,翻身下马,玄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右手按剑,左手抚胸,向女帝行了一个标准的臣礼。 “闻陛下今日行狩猎大典,特来观礼。” 这一礼,不仅是对帝王的尊崇,更是以臣子之姿,向天下昭示对北梁女主君权的承认。 拓跋仪眼角微跳,目光扫过北境军阵。三万玄甲铁骑肃立如林,战马衔枚,兵戈映雪。这般阵仗,说是观礼,倒更像是来为女帝撑腰的。 旁人看不明白,但拓跋仪心里清楚,这对狗男女哪里是联盟,分明已经睡在一起了......但他有苦不能言。 “北境王有心了。”何年微微颔首,语气平静而不失威严。 李信业执臣礼而立,姿态恭敬道,“能躬逢陛下重振朝纲,实乃臣之殊荣。”他略一侧身,身后亲兵即刻捧上一个锦匣,“特备薄礼,恭贺陛下。” 何年示意侍从接过,指尖轻抚盒面,“北境王果然周到。” 她眸光一转,看向群臣,声音清冷而坚定,“众卿当知,朕此番重掌朝纲,多赖北境王倾力相助。无论此番议和成败,北梁与北境盟约永固。” 何年声音如冰玉相击,字字清晰。 “自今日起,朕与北境王会签下合约,开放寒河榷场,互市贸易,准许商旅自由往来;组建联合铁骑,共守边疆安宁;设‘抚民司’于边境,共赈流离黎庶。” 女帝掷下盟约,群臣一时哑然。 那些曾对她称帝颇有微词的老臣们,此刻皆低眉顺目,不置一词。毕竟谁都清楚,这位陛下仰仗的铁鹘骑和北境军,才是真正的传国玉玺。 “北境,谨遵圣约。”李信业率先应下,声音郑重有力。 几位亲近女帝的新晋将领,这才连忙出列,甲胄铿然,“陛下圣明!此约既安黎民百姓,又固边疆防务,实乃利在千秋之举。” 何年笑了笑道,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如此,甚好。” 她遥指远处苍茫雪原,九凤金冠映着灼目雪光。 “今日寒河冬狩,朕就等着看诸卿各展身手。若是猎得银狐者,赐金百两。射获雪狼者,赏御弓一把。若擒得雪貂...加赐明珠一斛。” 她目光流转,最终停在李信业身上,“北境王,随朕往北崖一观。” 两人策马远去时,拓跋仪注意到女帝的白色狐裘与北境王的墨狼大氅,在雪地中几乎融为一体。远处寒河冰面上,几只雪鸮被马蹄声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灰蒙蒙的天际。 第152章 ◎大结局◎ 拓跋仪率领北梁使团跋涉半月,终于抵达玉京城。 使团队列缓缓穿过御街,满载着北地特有的雪貂皮、寒山参等贡品。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那十匹通体如雪的照夜玉狮子马,马鬃上系着的银铃,随着步伐发出清越的声响,引得沿街百姓纷纷驻足观望。 文德殿内,庆帝斜靠在龙椅上,面色青白交加。长期服用的丹药让他眼窝深陷,脸颊带着不自然的潮红。 拓跋仪行至玉阶前三丈处,右手抚胸行了个标准的北梁礼。 “北梁使臣拓跋仪,奉我主之命,特来呈递议和国书。” 庆帝阴鸷地盯着鱼贯而入的北梁使团,被北梁女帝戏弄的屈辱记忆,如附骨之疽般灼烧着五脏六腑。 “你们北梁不是自诩铁骑无敌吗?怎么今日反倒要向我大宁俯首求和?” 他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下颌绷紧到几乎碎裂。 拓跋仪不卑不亢道,“我朝女帝乃大公主普荣月之后,心系苍生,协和万邦。今若两国修好,则边关可息干戈之祸,商旅得通有无之利。于百姓有百利而无一害,望陛下以苍生为念。” 庆帝枯瘦的手指攥紧龙椅扶手,喉间溢出一声嘶哑的冷笑。 当年先帝万寿节,拓跋氏长子拓跋宏,进献的四只海东青在御前发狂,那猛禽当殿抓伤皇子,害得先帝气郁攻心。如今北梁女帝特遣拓跋仪为使,分明就是暗戳戳在羞辱他。 第216章 “好一个协和万邦、心系苍生!你们北粱这些年,想议和便议和,想毁约便毁约,如今让个朝令夕改、妇人心性的女人主政,叫朕如何相信这套说辞?” 庆帝的讥讽在殿中回荡,拓跋仪面色如常,他自然明白庆帝的怨怼从何而来。 庆帝与女帝密谋共除李信业,谁料女帝转眼便与北境王暗通款曲,反将庆帝算计其中。这般背盟之举,换作是谁都要怒火中烧。 临行前,女帝亲自为他饯行,那双素来凌厉的凤眸少见的柔和。 女帝恳切道,“拓跋卿乃我朝肱骨,三朝元老,当知此番议和关乎多少将士性命。若庆帝迁怒...还望卿以江山社稷为重,以苍生福祉为念,暂且...忍一时之气。” 若是女帝没有一番重用和示好,拓跋仪或许还有异心。但现在,他只想抓住向女帝表忠心的机会,好好促成这件事。 他整肃衣冠,双手交叠行了一礼,“陛下明鉴。我主御极以来,蠲免北梁三成赋税,沿寒河两岸设‘济民所’二十八处,‘御寒院’一十六所。凡冻馁者,无论北梁子民抑或大宁流民,皆可入内就食取暖。仅半月,便活民一万八千余口。现更命臣携盟书前来,以求两国友好。望陛下念及天下苍生,准此和议。” “至于陛下所言妇人主政,”他不疾不徐,却字字千钧,“且不说在我北梁,女子自幼习武修文,与男子同入行伍,共赴沙场...就是大宁女子为弱,也有萧太后临朝四十载,造就太平盛世。依臣之言,古往今来,保家卫国,何分男女?治国安邦,怎论雌雄?” 庆帝闻言冷笑连连,“蛮夷之地,果然不通教化。”他眼中满是轻蔑,“女子抛头露面,与男子厮混军营,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也配与中原礼法相提并论?” 礼部尚书沈清介忽然出列,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而坚定,“陛下,臣有异议。” 满朝文武顿时哗然。这位向来明哲保身的沈尚书,今日竟敢直谏龙颜? “《周礼》有云:协和万邦,黎民时雍。”沈清介执笏而立,目光灼灼如星,“北梁虽行夷狄之制,然其济民善政,暗合我大宁‘仁政爱民’之要义。臣斗胆,请陛下效法尧舜,以德化怨,允此和议,为万世开太平!!” 得知女儿假死脱身、如今贵为北梁女帝的真相时,沈清介确实惊骇不已。 但震惊过后,他的处世之道也随之转变。无论北梁过往如何,如今既由亲生骨肉执政,他便只盼两国永修盟好。 毕竟,一旦烽烟再起,他将陷入两难绝境:一面是忠君报国的臣子本分,一面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即便无人知晓这个秘密,沈家的立场也会变得艰难。 沈清介说完这番言论,已然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王公眉头微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位反常的同僚。 片刻沉吟后,他整肃衣冠出列,沉声道,“老臣以为,沈尚书所言极是。北梁既遣重臣携国书而来,更在边境广设济民之所,其求和之诚可见一斑。《春秋》有云: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与其劳师远征,不若以德化之。” 他双手执笏,郑重一礼:“臣亦主张,陛下当准此议和之请。” 随着王公表态,朝堂上陆续响起‘臣附议’之声。 拓跋仪目光扫过殿中纷纷附议的朝臣,心中暗自称奇。此番议和竟比预想顺利许多。 可为何当初三皇子亲赴京城议和,反倒遭逢不测?这个念头刚起,便被庆帝的怒喝打断。 “够了!”庆帝猛地拍案而起。 他枯瘦的身形在龙袍下微微发颤,眼中怒火几欲喷薄而出。 “好一个‘为国为民’!好得很!”庆帝怒极反笑。他想要议和的时候,他们百般阻挠,现在他受够了北粱的羞辱,这些臣子反倒争先恐后地主和。这莫不是存心和他对着干? “朕看你们这些臣子,”他从龙椅上暴起,九旒冕上的玉珠碰撞出凌乱的脆响,“何曾将天子威仪放在眼里?” 身形摇晃间,侍立的老太监慌忙上前搀扶,却被一把推开。 韩焘见状,急忙上前半步,躬身劝道,“陛下息怒。诸位同僚也是各抒已见...”他偷眼观察着庆帝神色,声音渐低,“只是...只是此事还需陛下圣裁。” 这话说得很有分寸,既不得罪同僚,又给足了天子颜面。 韩焘心中暗叹。他的女儿韩望舒,当初因害庄妃毁容被罚禁足。即便后来庄妃因谋害郑淑妃被打入冷宫,圣上却始终未曾再临幸望舒。而他在朝堂之上更是处处受制于王公一派,日渐失势。 宋檀死后,庆帝性情骤变,朝堂之上动辄雷霆震怒,连他这个昔日心腹都屡遭迁怒。 就在他几近绝望之际,事情却有了转机。已经被他放弃的女儿,近日突然重获圣宠,天子脾性也日渐温和,对他更是格外倚重。正因如此,今日他才敢在天子震怒时出言劝谏。 此刻,庆帝幽深的目光落在韩焘身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分明透着几分寻求支持的希冀。 “韩卿,”庆帝声音嘶哑地拖长了调子,“议和之事,你有何高见?” 韩焘立即趋前出列,躬身行礼时,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天子神色。 “臣愚见,陛下连日操劳,龙体最是要紧。陛下圣体安康乃社稷之基,万望珍重御体。至于议和之事...”他微微抬眸,迎着庆帝殷切的注视,字字有力道,“陛下乃九五之尊,天命所归。这江山社稷,万民生死,自当由陛下圣心独运,乾坤独断。陛下圣明,臣等唯命是从,岂敢妄测天心?违逆圣意?” 韩焘话音方落,庆帝青白的面容上,终于浮现一丝舒缓。 “韩爱卿...果真是朕的股肱之臣,忠心可昭日月。” 这声赞许尚未落地,沈清介已执笏出声,“陛下容禀!”他先向御座深深一揖,而后转向韩焘,“韩大人此言,臣实难苟同。” “若真如韩大人所言,万事皆由陛下‘圣心独运’,那要这满朝朱紫何用?我等臣工立于朝堂之上,又所为何来?且韩大人分明说北粱诚意可见,却又口口声声要陛下‘乾坤独断’,这岂不是明褒暗逼?先设藩篱再请君入瓮,让陛下陷入昏愦境地?” 庆帝脸色骤然阴沉,手中茶盏重重顿在案上,“沈卿今日,倒是格外偏帮北梁啊?” 沈清介不慌不忙,深施一礼道,“《礼记》有载: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他直起身,目光清明如雪,“臣今日所言所谏,非为北梁,实为天下苍生。边关将士的鲜血,流离百姓的哭声,皆是臣等食君之禄者,不可不察之事。” 王公凝视着反常的沈尚书,眼底闪过一丝不解。 这位向来谨守臣节、寡言慎行的同僚挚友,今日竟屡次为北粱之事犯颜强谏,行止殊异,委实令人匪夷所思。 他虽不明就里,但眼下黎庶困顿,朝堂内忧外患交迫,议和之策,实乃上善。 “陛下容禀。”他耐心解释道,“去岁雪患虽过,然次生灾厄接踵而至。北方因积雪经年不化,冻土难消,致春耕尽误;江南因雪融成涝,水患方平,又生瘟疫,尸骸壅塞河道;陇西因雪压屋舍,地动频仍,百姓无处栖身;东海因寒潮不退,渔汛不至,饿殍遍野。老臣昨日新得急报,仅荆州一地,因雪灾绝收致易子而食者,已三十七户矣。陛下,此非议和之时,实乃救民之日啊!” 庆帝的脸色,随着王公的奏报愈发阴沉,待听到‘易子而食’时,指节已捏得发白。 朝堂之上,群臣屏息,无人敢言。王公所言句句属实,却偏偏撕开了朝廷最后一块遮羞布。天灾肆虐至此,国库空虚,兵疲民困,大宁已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择的关头。 “陛下,”王公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大宁与北粱皆受雪患之苦,若不互市通商,共渡难关,只怕两国民众皆无活路啊!” 王公心中苦涩。纵然王家是百年世家,底蕴深厚,但一家之力如何能救天下苍生? 若此时庆帝执意举兵,与北粱兵戎相见,不仅会耗尽国库最后的积蓄,更会让本就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百姓雪上加霜。 这些日子处理各地灾情,他亲眼目睹了太多人间惨剧,实在不忍心看到更多生灵涂炭。 “够了!”庆帝骤然拍案,“朕的江山,何时轮到尔等指手画脚!” 说罢,他拂袖而去,只留下满殿噤若寒蝉的朝臣。 此后数日,龙椅空悬,奏折堆积如山。 北方冻土难耕的急报、江南瘟疫蔓延的密函、陇西流民乞食的军情…… 一封封血泪斑驳的文书被送入内廷,却如石沉大海。 王公无奈,只得率群臣与北粱议定和约条款。经双方反复磋商,终定互市之约。 北粱虽草原广袤,却因苦寒难耕,去岁雪灾尤甚,冻毙牛羊不计其数;大宁虽沃野千里,然去岁雪患未消,今春水患又至,仓廪告急,民多菜色。 第217章 双方使者昼夜争辩,终于达成共识:大宁以江南特产的桑麻织品、药材丹砂,换取北粱的优质铁矿石与御寒皮毛。至于粮食,则约定开春后,北粱以战马抵扣,助大宁重建驿站运输;而大宁则许北粱牧民在边境荒地放牧,以畜力代耕换取暂居之权。如此,各取所需,暂解燃眉之急。 和约缔结那日,庆帝终于现身。他斜倚龙椅,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条约金册,冷笑道,“王卿果然能干,连互市通商这等大事,都能替朕做主了。” 庆帝抬眼扫过阶下众臣,语气森然。 “既然诸位认定议和可解万难,互市可平天下纷扰,那如今和约已成...江南水患、陇西地动,便都由诸位能臣去处置吧。朕,拭目以待。” 自此,庆帝愈发荒废朝政。 各地请赈的奏疏,被朱笔批以‘既已互市,何须再求朝廷’;流民暴动的急,报换来一句‘当日主和者是谁,便让谁去安抚’;就连三年一度的春闱大典,沈尚书跪求圣裁,也不过换来一句‘此等琐事,也值得烦扰圣听?” 王公夤夜叩阙时,但见临仙阁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音混着女子娇笑,在寒夜中格外刺耳。 老宦官战战兢兢地跑来传话,“陛下正在赏舞呢,陛下说...说诸位大人既能替天家做主,又何须再来问他的意思?” ............. 就在庆帝沉醉于笙歌曼舞之时,北境的春天仍裹挟着刺骨寒意。 细雪纷扬间,牧民们呵气成霜,不住搓手取暖;而皇城外数十间学堂内,却是一片春意融融。 纸窗内传来朗朗书声,将凛冽的北风隔绝在外。 数十名孩童端坐于书案前,随着夫子齐声诵读《千字文》。这些学子中既有北粱牧民子弟,亦有南边逃荒而来的流民孩童,如今皆着统一裁制的厚实棉袍,面颊红润,声音清脆。 何年站在窗外静静看着这一幕,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学堂里书声琅琅,医馆内药香弥漫,印刷坊中字模铿锵,试验田间新苗吐绿...... 她播下的每一粒种子,都在这片苦寒之地生根发芽。 “陛下。”许太医裹着厚棉袍走来,胡须上还沾着雪粒。 “新纂的《北地常见病症辑要》已交付印刷,此番新增了御寒祛湿诸方,皆取北地易采之材。” 何年接过样书翻阅,纸张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这本医书完全针对北境气候编写,所列药材皆可就地取材。 “辛苦许医工了,”何年轻抚青缎封面的医书,眼里带着探寻,“听闻东山的菘蓝试种成功了?” “多亏陛下指点。”许太医眼中泛起光彩,躬身禀道,“臣依陛下所示之法培育,竟所得丰收。此物性味苦寒,最擅化解时疫热毒,若佐以姜枣为引,于北地春寒邪气初袭时服用尤佳。” 何年颔首浅笑,“此物确是妙品。春可采叶制靛,秋宜掘根入药,一草而兼数用。” 两人正说着,一个总角年纪的小丫头,攥着张宣纸从学堂奔出。 “陛下!我学会写‘药’字了!” 何年敛衽蹲身,细细端详宣纸上稚拙的笔迹。女孩手背上还留着冻疮初愈的淡痕,执笔的姿势却已初具章法。 “笔意甚好。”她执起女孩的手温言道,“待你及笄之年,便随许太医辨识药性可好?” 小女孩郑重其事地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靛蓝粗布帕子包裹的小包,双手捧上,“这是阿娘教我呈献陛下的。” 何年解开帕子,只见几块琥珀色的糖块晶莹透亮,散发着淡淡甜香。 “这是照着陛下教的法子,用甜菜根熬的饴糖!”女孩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阿娘说比崖蜜还甜哩!” 许太医捋须笑道,“自推广甜菜熬糖法以来,牧民们再不必攀那万丈绝壁采蜜了。前日西境部落进献的甜菜糖腌羊肉,据云可贮一冬不坏。” 何年拈起一块糖含在口中,甘甜滋味缓缓沁开。 她望着远处济民所袅袅升起的炊烟,不禁想起与李信业夙兴夜寐的日日夜夜。 改良农具、传授轮作之法、修筑地窖储粮...... 如今这北境之地,纵是最偏远的毡帐里,也飘着糌粑与肉羹的香气。 何年从学堂巡视归来,衣袍上犹沾着孩童习字时的墨香。行至济民所,见新收的流民正在用膳,便接过侍从递来的粗陶碗,与众人同食。 碗中肉羹热气氤氲,混着甜菜糖腌制的羊肉香气,在寒风中格外温暖。 正待举箸,忽闻门外马蹄声急。 抬眸望去,但见一骑快马踏雪飞驰而来,近侍滚鞍下马,在雪地上划出数道深痕。 他急趋数步,单膝点地抱拳禀道,“启禀陛下,大宁王相遣使持通关玉牒求见,此刻已在苍狼殿候驾。使者言明,此事关乎两国黎民生计,恳请陛下速速召见。” 何年心中微动,不知王公此番遣使所为何事,当即策马回宫。 入得内殿,侍女们早已备好朝服侍立两侧。她利落地换上绣有苍狼纹的玄色朝服,将青铜面具覆于面上,便径直往苍狼殿接见使者。 使者踏进大殿的刹那,何年握着扶手的手指骤然收紧。那个立于阶下的挺*拔身影,居然是赛风。 赛风单膝点地行礼,黑色劲装勾勒出利落的线条。她抬首时目光如刀,却在触及王座上那道身影时微不可察地一顿。 “主上。”她声音清冷一如往常,只有不自觉握紧的手指,泄露了心绪。 何年见身份已被识破,指尖轻挑青铜面具的系带,面具滑落的瞬间,她眉梢微扬,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朕还未开口,你怎么认出来的?” 赛风目光沉静,声音平稳如常,“以主上之智谋,断不会折在奴隶手中。”她稍作停顿,接着道,“更何况,北粱废除奴隶旧制的消息传到大宁时,属下便知道,这普天之下,除了主上,再没人会做这样的事。” “正巧王相要派人来北粱,属下便领了这差事。”她右手不自觉地按在佩剑上,“属下总归要...亲眼看看才放心。” 赛风抬眼细看,只见眼前之人较之在将军府时丰润了些许,面色透着健康的红晕,眉宇间少了往日的贵女纤弱,多了几分从容威仪。 “赛风,狸奴如何?”何年脱口而出后,立即改口,“王行止近来如何?王相可还约束得住他?” 赛风略一沉吟,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王相每日亲自督导他修养心性,堂兄王宴舟更是形影不离地照看。加上黑娘时时盯着......他虽日日叫苦,抱怨拘束,却也只能循规蹈矩。如今...很是安分。” 何年闻言,眉间紧绷的线条稍稍舒展,目光随即落在赛风身上。 “那...你呢?”她声音不自觉地柔和几分,“这些时日,可还安好?” 赛风目光微垂,指尖摩挲着剑柄上磨损的纹路。 “自春汛以来,属下奉王相之命奔走各地。在青州疏浚河道时,七日未曾合眼;往淮东分发赈粮,被灾民围了整整半月。”她顿了顿,声音渐沉,“属下见过母亲为省口粮投河自尽,也见过孩童在废墟中刨食...每至此时,便想若是郎君在世,定不会坐视不理。” 她抬起眼帘,眼中闪过一丝坚毅,“属下便想代郎君开仓放粮,教灾民搭建窝棚,又按夫人从前教的方法,组织妇孺熬制药汤防疫。” “每救一人,”她眼中似有雪光闪动,“属下便当是郎君又多活了一刻。” 何年见她虽带哀思却无郁色,气度较从前更为沉静,这才缓声问道,“王公此番遣你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赛风从怀中取出一卷密函,双手呈上,“大宁南境自去岁雪灾后,今春又遇倒春寒。本已延误的春耕彻底无望,更可怕的是......融雪引发的涝灾冲毁了官道,王公派人勘察,发现各地常平仓不是空虚就是霉变。” “庆帝在宫中歌舞宴饮,户部推说漕运断绝。”赛风指节捏得发白,“王公联合几位大族富商捐出家产,从江南购粮,却遭漕帮刁难。他们借口‘春汛未过,行船危险’,索要三倍脚钱,又暗中勾结沿河州县层层克扣。”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王公听闻陛下与沈家合作采珠,开辟了北珠海运之路,斗胆恳请...能否借这条海道运粮?那些漕帮的手,伸不到海上去。” 何年指尖轻叩案几,眼中闪过一丝锐芒。 “王公消息倒是灵通。”何年轻笑一声,“我与叔父合作采珠,走陆运入京,十成珠税要被沿途官吏克扣六成。后来我便与叔父合议,借沈家海船运珠。结果呢?不仅损耗减半,运速还快了三倍。” 她唇角微扬,转身走向殿侧悬挂的巨幅海图。 “如今这条海路上,有沈家商船十六艘,每艘可载粮两千石。”她转头直视赛风,“告诉王公,七日后第一批粮船就能从云港启程。” “不过,”何年从案头取出一枚青铜虎符,“要借朕的海路,需答应三个条件。第一,沿途州县需配合设赈灾粥棚,每棚必悬‘北粱赈济’旌旗;第二,王公要保沈家商船不受刁难;第三...” 第218章 她声音陡然转冷,“此次合作,会暴露朕与沈家私下的联系,朕不做亏本的买卖,既然做了好事,就要买个名声。这批粮船每至一处,需鸣锣开道,让沿途百姓都知晓,救命的粮食来自北粱。” 何年唇角勾起一抹锐利的笑,“朕既要救人,便要这天下人明白,是谁在灾年给了他们活路。” ........... 七日后,云港的晨雾尚未散尽,十六艘高桅海船已列阵待发。玄底金狼旗在咸涩的海风中猎猎作响,船舱里整齐码放的麻袋中,北粱特制的耐潮粟米散发着淡淡谷香。 “开船——”随着号角长鸣,船队缓缓驶离港口。沿岸百姓驻足观望,窃窃私语声混着浪涛传来,“听说沈家这次运的不是珍珠...”“是女帝的救命粮...” 当第一批粮船抵达淮河口岸时,沿岸飘动的北粱玄底金狼旗下,一首童谣也悄然传开: 北风紧,南粮空, 饿得小兒哭嗡嗡。 忽然江上白帆来, 狼旗招展米粮满。 宁宫酒肉臭, 粱船救命粮, 问声爷娘啊—— 谁家天子疼儿郎? 这童谣如野火燎原,不过旬日便传遍整个大宁。 ........... 数载寒暑,童谣中那句‘谁家天子疼儿郎’的诘问,终成谶言。 庆帝昏聩日甚,为扩建宫室竟强征三州壮丁。时值隆冬飞雪,被征发的民夫冻毙者相望于道,尸骨未寒。 消息传至北粱,何年命李信业率玄甲铁骑,南下讨伐暴政。 令人惊异的是,大军所过之处,沿途州县竟有百姓扶老携幼,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当北境军行走在御街上时,原本紧闭的坊门突然洞开,无数百姓涌上街头,齐声高唱那首传遍大宁的童谣。 有百姓在前带路,皇城守将手中的弓弦,终是未能拉开。 何年入主大宁那日,恰逢谷雨时节。她执意褪去冕旒,素衣徒步走过御街。 细雨沾湿的街道两侧,层层叠叠摆放着各式粗陶碗。 有边缘磕破的旧碗,还留着当年淮河赈灾时官府盖的朱印;有釉色深浅不一的新碗,是去岁北粱商队途经时分发;最外围那些还沾着泥土的,分明是今春才从窑中取出。 每个碗中都盛着金灿灿的麦粒,在细雨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仔细看去:那饱满圆润的是三年前淮河水患时,第一批北粱海船送来的春麦;稍显细瘦的是去岁蝗灾时,女帝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耐旱新种;而泛着琥珀光泽的,正是今春才推广的抗虫麦。 每一粒,都记载着大宁皇帝不作为时,女帝的粮船数次救民于水火的仁德。 【作者有话说】 本文大结局了,明天发番外,这本写得好累呀,也特别对不起读者。下本书争取全文存稿了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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