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三界话疗师那些年》 第1章 《我当三界话疗师那些年》 作者:衣青岚【完结】 简介:被剧透“大卸八块、神魂俱灭”的结局后,褚眠冬在拜师大典前夕连夜逃离凌云宗。 命都没了,还拜劳什子的师! 此后,褚眠冬成为一介快乐的散修,仗剑江湖,自在逍遥。 顺带受天道委托,兼职主打随缘的行走话疗师,为三界人士带来一些小小的心理学震撼。 继任前夜落跑的少阁主,人间明君与她的权臣,热衷于顶着仙气贯体之痛于修界各处凑热闹的魔主,用尽浑身解数拒绝成年的小凤凰…… 行走三界的那些年,她看过最美的景,饮过最烈的酒,吃遍天下美食,结遍天下美人。 直到有一日,她遇见一位少年郎。 他会在春风拂面时同她一起埋下桃花酒,亦会在夏至蝉鸣中与她一道冰一碗糖水; 会在秋风乍起时取了竹篮采摘蔬果,还会在冬雪初至时为她披上鹤氅,温一壶热酒,闲话世间。 她想,她大抵是寻到了那个共勘大道之人。 便是此时,褚眠冬无意间在案上看见一页展开的信纸。 书信的抬头是“云酉仙尊”,内容是“师祖您什么时候考虑回宗”,落款是“凌云宗掌门”。 褚眠冬:?这位云酉仙尊,可不正是她那位差点就拜进门的便宜师尊吗? 褚眠冬:……你们凌云宗,套路太深。 褚眠冬包袱款款,再次出走。 * 燕无辰清修八百年,把自己熬成宗门师祖后,终于动了收个小徒弟的念头。 结果,这位准徒弟在拜师大典前夕连夜失踪。 …还是留下一纸“世间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后,自己跑路的。 燕.修炼狂魔.无辰不理解,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值得徒弟抛下他这位孤寡师尊,一路远走。 于是他出了宗,准备去看看这拐跑他徒儿的花花世界。 后来…… 燕无辰:真香.jpg 美食美景引人心折,诗酒花茶令人沉醉。 不仅如此,他还觉得,他与她的确是没有师徒缘分。 他们合该是道侣。 *主游历,关于美食、美景、人和故事 *我流仙侠公路文&我流治愈心理学指南,架得很空 =======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东方玄幻 古代幻想 治愈 反套路 公路文 主角视角褚眠冬燕无辰配角三界众人 其它:师祖今日掉马了吗?师祖今日回宗了吗? 一句话简介:我流仙侠公路文&治愈心理学指南 立意:美食美景,遍历世间 第1章 离宗 圆月高悬,为白日里人声熙攘的青玉长阶洒下层叠的影。 褚眠冬站在山脚处的最后一级玉阶之上,旋身回望这条随着山势蜿蜒而上,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长长玉阶。 白日里,无数慕凌云宗声名而来的少年少女齐聚于这名为凌云路的玉质长阶之上,在灵力禁制之下,登上长阶不断向上,顶着随高度爬升而逐渐增大的灵压,一步一步迈向山巅玉台,迈向「凌云宗弟子」这一名号之下的光辉未来。 彼时,褚眠冬包袱里揣着一封烙有凌云宗接引印的邀请函,同在此列。 凌云宗每五十载开山门,广纳能够走完凌云路、到达山巅玉台者为宗门弟子,无论其出身,亦无论其年岁。是以每逢开山门之际,凌云路便成为修界最人声鼎沸之所在。 与开山门一道的,还有凌云宗广而散之的接引函,亦即褚眠冬收到的那一封。 修成金丹而暂未有所属宗门者,皆会收到凌云宗的开山接引函。 是否持有接引函不影响凌云宗的弟子考核流程,而只作为告知信,将凌云宗作为修界第一宗的存在感,对一众年轻且有天分的修者广而告之。 尽管褚眠冬觉得,以少女少年们对凌云宗一贯以来的热切憧憬来看,这宣发其实没什么太大必要。但不可否认的是,她自己正是因为这封接引函,才生出了前来感受感受这凌云路之念。 不曾想这一走,倒是走出些趣事来。 登上山巅玉台的那一刻,幽微玄妙之感袭上心头,下一瞬,无数片段闪回而过,褚眠冬没能彻底记全,但其间最为突出的,除却拜师大典之上、师徒名册之中,同她名姓记载于一道的“云酉”二字,便是所有场景碎片的终局—— 灵力尽散,躯骨分离。 大卸八块,神魂俱灭。 逐渐透明又缓缓消散的指间,正是褚眠冬从不离身的玉戒,一枚不具任何储物、防护亦或攻击功效,玉面有着独特纹理的白玉尾戒。 那是好友褚明秋赠予她的,仅此一件,绝无认错的可能。 怔然仅是一瞬,下一刻,幽微之感业已远去,周围的喧嚣重回耳畔,复有少女与同伴一道登上玉台,欣喜且自豪。 弥漫于山巅的润湿雾气氤氲着初春特有的温凉合宜,唯有微微汗湿、尚余冷意的后背,昭彰着方才的一刻惊神。 比起留在凌云宗另择良师,本就只是出于对凌云路的好奇而来、并无入宗执念的褚眠冬觉得,管它这消息保真不保真,她这就走,立刻、马上。 在心底默念好友褚明秋的金句“明知山有虎,还不跑路二百五”,褚眠冬在心中默默盘算。 拜师大典设在凌云路考核的次日,眼下,登顶凌云路的众人之名姓虽已有记录,但按照惯例,尚未写入师徒名册,便算不上已经拜入仙门。 所以,一切喧嚣归于寂静的今日夜间,拜师大典前夕,就是最好的跑路时机。 作为登顶奖励的法宝和灵石原封不动,留下一张上书“世间这么大,我想去看看”的信纸,褚眠冬趁夜下了山,最后回望一眼不见尽头的青玉长阶,她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天青色衣袂逐渐隐没于夜间的薄雾之中。 * 迈下最后一级玉阶之时,青衣少女亦踏出了宗门护山大界。 结界的轻微波动引得山巅云上阖眸静坐的白衣少年睁了眼,眸中划过一丝疑惑。 她走了。 他微微偏头,似在思索。 滑如锦缎的乌黑发尾铺散于坐榻之上,黑发与白衾相错,复被月色投下疏浅的影。 一缕墨发随着少年的动作滑向一旁,露出微微上挑的眼尾,和其下一枚若隐若现的泪痣。 为什么要走? 燕无辰看向身侧桌案上那枚纹样简约、下缀流苏的环佩,一缕淡青色的灵气寄宿其间,令本就青翠的玉色愈显剔透。 发小沉瑜今日送来这块玉佩时曾说,这缕灵气的主人便是他的准徒弟。 “我把验灵石里你未来徒弟的那缕灵气抽出来,放在这块玉佩里了。” 彼时,沉瑜将这块玉佩放在桌上,顶着燕无辰微妙的目光嬉笑了几句,最终一如既往地在燕无辰双眸写满「胡闹」二字的沉默注视中交代了真相: “好吧,我就是想看看你的反应。你有多期待自己的第一个徒弟我可太清楚了,而这位……” 沉瑜拿起玉佩在燕无辰眼前晃了晃,好让好友看清玉佩中那缕清透的灵气。 “看到了罢?简直就是你天选的徒弟。灵根一致,教导起来事半功倍。最重要的是,灵气纯净无垢,可见心境通明、心魔难生——这可太重要了。” 燕无辰还未开口,沉瑜就已经预判了他的反应,继续道: “为什么重要?” 蓝衣青年将玉佩放进燕无辰手中,面带揶揄。 “世人皆知,云酉仙尊于山巅静修八百载,从金丹修至渡劫一路顺畅,未生半分心魔。” “那么,无辰你如何指导徒弟渡心魔?” 是个好问题,燕无辰想,看来光是那本《称职师尊养成一百式》还不太够,他还得做更多功课才是。 “所以我说,这位难生心魔的褚小友,是无辰你天选的徒弟。” “明日再说罢。”燕无辰道,“一切还需届时于拜师大典定下,也许她属意的师尊并非我。” 他留下了沉瑜带来的玉佩,为心头一丝难以忽视的,因那缕澄透灵气而生出的期待。 修道者,修心也。灵气的状态是修者心境的直观映射,一人一相,独一无二。 燕无辰属意这缕淡青灵气中透出的心境。 而现在,他收到了褚眠冬离宗的消息,连带一份纹丝未动的考核奖励,和一张疑似解释离开缘由的信纸。 燕无辰的视线从纸面的萧疏字迹上移开,他拿起那枚玉佩,眸光追随着玉中那缕清风般的灵气,沉思良久。 他做了一个决定。 * 星夜,褚眠冬落脚的客房一隅,一灯如豆。 “所以你不仅对拜云酉仙尊为师没兴趣,也对入凌云宗没兴趣?哇哦。” 缠绕在白玉尾戒上的那缕玄妙气息幻化出一个浮夸的惊讶表情。 “别误会,我只是太久没见过像你这么脑袋够用还想得开的人了。” 第2章 闻言,褚眠冬默了一默,方道: “我想……即使的确是冲着入凌云宗、拜云酉仙尊为师而来,在看到自己身死道消的结局之后,多少也会心生忌惮吧?” “是吧!这才是一个正常思考的人会有的想法吧!嗨,说到这个我就来气……” 自称代理天道并主动跟她搭话、表示白日里的幽微预感正是其所为的存在,似乎忽然被这句话打开了话匣子。 “哦对了,我有名字,请叫我司洺。司洺,司命。怎么样,很符合天道职能的名字吧?虽然我现在主要的工作比起司命,更像是在帮那家伙收拾烂摊子。” 司洺口中的“那家伙”,是此界天道。而所谓的烂摊子,据司洺所言,是因为这个修仙界——或说这个位面——已经被一群身负狗血剧本的穿越者穿成了筛子。 在穿越者们的剧本里,一个人生而又死、死而复生已经是最常见的情节,不值一提;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修仙界在每个穿越者的剧本中都得因「剧情所需」毁灭又重建一遍。 有的「所需」是为了印证主角间的爱足以感天动地、毁天灭地,有的「所需」是为了展现主角睚眦必报、无所不能的威势,有的「所需」是为了衬托主角一人面对摧枯拉朽的毁灭时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的无限光辉…… 天道:你们演你们的,不要用一界存亡当工具啊! 资历尚浅的此界天道对这个烫手山芋束手无策,优秀员工司洺便应调令而来,身负一界存亡之重任。 “我原本以为是所谓的「剧情推力」作祟,你懂的,就是类似于脑雾一样的存在,剧情推力让剧本里的人物智商下降、忽视逻辑,只按照剧本情节行动。譬如所有人都看不出某角色的拙劣伪装,一直坚守原则的人忽然一个照面间为某人折腰之类。” 褚眠冬点点头,深有同感:“话本里的很多情节确实认真地在忽略「读者有脑子」这个客观事实。” “是吧是吧!我本来以为这些奇葩剧本里的角色多半是受剧情推力蒙蔽才会这样,所以我试图让这些角色意识到自己身处剧中。都看到剧本了,总该不被蒙蔽了吧?谁知……” 说到这里时,代理天道幻化出的表情已经能用「核善」一词形容。 “居然真的有这样的人,听我说完「这个渣会在未来嘴上说着爱你,然后把你抽筋剥皮用来给他白月光做披风」之后,一脸陶醉地表示「哦,他对他白月光真是爱得深沉,我去成为他的白月光吧」。问题的重点在这里吗!” “这位更是重量级,我好心劝告「不要谁多看你一眼就觉得对方对你有意,自恋迟早让你翻跟头」,这人立刻面色不虞高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看如此听不懂天道话的人,不如让我帮忙直接归西。” “还有这位拿了反穿剧本的,我分明清清楚楚说了「这个秘境你去了必定遇见要你命的邪修」,结果这人喊着「那我更有义务冲在前面保护大家」赶着上去给反派送菜。” “觉得自己很崇高是吧?能弹指一挥间解决问题的正道大能就在旁边,都没拉住这人一个筑基弟子冲上去用鲜血给邪修染袍子,我看这家伙才是个傻狍子!” 司洺话锋一转,“不过这人穿去别的位面之后也就移交它处,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了,倒也不算太差。” 褚眠冬默默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司洺的某些天道同事也是这么想的,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司洺的话语还在继续。 “总之最后我发现,这些剧本主角不是被剧情推力蒙蔽,而是完全凭借自己神奇的脑回路自主搞事。” 司洺幻化出一个应景的严肃神情,“于是我把重点放在了剧本里的重要非主角人物身上,比如你。” 褚眠冬顺水推舟发问:“所以,我参与的是段什么剧情?” “听说过杀道侣证道吗?”司洺幻化的脸沧桑地吐出一个烟圈,“放心,不是这个。” 褚眠冬松了半口气。 “是屠宗证道。” 剩下的半口气被褚眠冬吸了回去。 “先不说怎样丧心病狂的主角拿的是这种剧本……我想问的是,这种剧情真的是「我不拜入云酉仙尊门下」或者「我不入凌云宗」就能避免的吗?” “可以。” 司洺肯定道,“你可以理解成,现在这个剧本正处在搭片场阶段。而你,是这个片场的一块重要背景板,这一块没搭上,整个片场就不完整,后续的所有剧情就都无法发生。” 褚眠冬:“也就是说,我是蝴蝶效应里最初的那只蝴蝶?” “很上道嘛。” 司洺把自己凹成蝴蝶模样,“你不入凌云宗拜入云酉门下,或者更保险一些,不加入任何宗门,让这位屠宗证道人士的剧情被蝴蝶掉,你不会丢掉性命,我也能完成任务得到功德,就这么简单。” “我无所谓入不入宗。这些年当散修自由惯了,想来可能也适应不了宗门生活。” 褚眠冬轻叩桌案,“倒是那位有屠宗证道潜质的穿越者,他不在凌云宗找到发挥的「舞台」,也可能去其它宗门吧?无论怎么说,这样的存在都堪称巨大隐患罢?” “没错,所以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想要永绝后患,还是得补全界面屏障,让这些拿着奇葩剧本的穿越者全都被屏障扔出去,从哪来回哪去……这可是大工程。” 代理天道化成一滩流体摊在褚眠冬的茶盏边,整团流体写满了惆怅。 忽然想到什么,祂稍微支楞起来一点。 “不过在补完之前,倒是可以先把有返回意愿的顺手送走几个。哎,要是所有穿越者都这么让天道省心就好了。” “现在也算初见成效了……三,四……” 司洺变成一只正在扳着手指计数的手。 := “前些天顺手送了一位穿越者回她自己的位面,这位是少有的没有顺着剧本写的那样搞破坏的穿越人士呐。不仅如此,她还做了不少好事,应该记上一笔功德才是。” “说起来你应该认识她。”司洺幻化出一位少女的面容,“她回去之后还托我给你带封信……哦不,她说这叫「明信片」来着。” 身形如烟又如雾的代理天道张嘴吐出一张保存甚佳的硬纸,颇具厚度的纸面光滑硬挺,其上的图案是褚眠冬见过最写实的画风也无法复刻的纤毫毕现,图中的建筑也并非此界任何一处的风格。 显然,这是来自好友褚明秋家乡的造物。 「眠冬,不必担心我,我回家啦!有机会欢迎来找我玩!」 看着熟悉的字迹,褚眠冬似乎已经能看见好友灿烂的笑容。 落款处是以简洁笔触勾勒而出的一片枫叶,和褚眠冬最熟悉的两点一勾。 明秋曾告诉她,那是她的家乡最常见的简笔画,笑脸的最简单画法。 “她很挂念你,再三拜托我多照顾着你。” 司洺道,“考虑到褚明秋是穿越者中少有的不搞破坏还反而积累下不少功德的那一类,我答应了她。所以,本天道想了想,决定给你一个绝佳的机会。” 褚眠冬看着手中的明信片,唇角微扬。 她还记得与好友无数次推心置腹、深入魂灵的交谈,她们谈山川湖海,论人心百变,辩经书万卷,书无边风月,还有那个和修仙界全然不同、光怪陆离的世界。 最为重要的是,除却对一个新世界的认知,褚明秋还教会了她何为「爱」——绝不仅囿于“爱情”二字,而是更为深入且广阔的存在,关乎一个人如何与自我相处,如何与另一个人相处,又如何与世界相处。 正在酝酿说大事气氛、坐等褚眠冬兴奋追问的代理天道司洺:…… “咳咳,这位褚小友,本天道即将宣布一件惊天大事,请你坐端正,正视本天道的眼睛。” 褚眠冬从思绪中抽离,她直起身,看向桌上的一团司洺。 画面静止了三秒,司洺在褚眠冬无言的扫视中读出“你倒是先捏一双眼睛出来让我直视”的意味,祂顿了一顿,道: “咳,看着我就行,也没必要非得看眼睛。” 褚眠冬从代理天道接下来的高端描(画)述(饼)中提炼出了核心思想: 司洺希望把她发展成工作下线,如果她以任何方式成功协助司洺减少工作量,司洺愿意大笔一勾以功德作为回报。 “总之就是,恭喜你褚小友,你现在幸运地得到了天道亲口告知的功德积累攻略。” 褚眠冬觉得司洺这手有空手套白狼之嫌: “即使你不说出来……协助处理关乎界面危亡之事,本身也是有功德的吧?” “自然运行的规则和天道亲口说出的规则,其效力并不在一个层面。你可以简单理解成小有酬谢和重金报答的区别。” 司洺变成一只半透明的手,竖起食指摇了摇。 “而且最重要的是,需要你做的绝非修补界面屏障这种对你而言天方夜谭的事情。相反,非常简单。也许你在路上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已经做了。” 第3章 “这样比较现实。”褚眠冬很是认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挑起拯救全世界的重担,总之我不能。” “……你这话说得也太果断了。” 司洺有些无言以对,“总之,需要你做的事情具体来说就是,你可以边走边在路上多跟人聊聊,就这么简单。” “指不定一个巧合之下,你就为我减轻了不少工作量。” 代理天道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穿越者这种大变数也许不好左右,但作为配角、龙套甚至和剧本毫无关联的本界人士,总是做出很多「善恶一念间」的蠢事……人类总是这样。” “这样的事,在之后复盘时我总会发现,要是起初有谁同这人说说话,至少其中四五成的蠢事大抵也不至于发生了。” “我不想在被部分奇葩穿越者搞得焦头烂额时,还得分出不少精力处理这些……” 司洺的语气变得有些咬牙切齿,“能够被掐断在微末之时的蠢事。尤其穿越者那边尚且都有已知剧本作为参考,但这些蠢事却完全没有剧本可言——” “褚明秋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代理天道回忆着那位少女的话语,一字一句吐词清晰却毫无情感地读出来: “「因为这是一个具体的人所处的最具体的生活,时常无趣,却又在某一瞬充满巧合;以平淡为底色,却被戏剧性色彩涂抹。」我不是很懂,但她说这就是原因。” 说到这里,优秀的天道员工司洺发出一声深沉的感慨: “人类真是神奇又古怪的生物啊。”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如果发现穿越者,也可以报给我处理。” 司洺化作手形指了指褚眠冬的白玉尾戒,“这枚戒指就是媒介。如何,这是不是比拜入宗门天天修炼有趣?” “有趣是有趣……” 褚眠冬反手戳了戳代理天道,“只是我听你说这么一通,怎么感觉,这份差事是要我当一个行走的「心理咨询师」呢?” 她又摇摇头,“不,明秋说过的专业心理咨询有更严格的环境、阶段、频次之类的要求,你说的这种,姑且称作「话疗」比较合适。” “可不是那种「这人喊着友情啊羁绊啊就冲上来了」的话疗。” 司洺辨析概念,“你的理解是对的,我说的更像不那么专业的心理咨询。对象你可以自选,效果不做严格约定,程序上也不需要那么严格,主打一个随缘。怎么样,自由给足了吧?” “随缘的行走话疗师,听上去不错。在一个前提之下,我答应。” 褚眠冬慢吞吞地竖起一根手指,“这算公事出行,所以路费报销。” 她看向化作一排省略号的司洺,微笑道: “对天道来说,修仙界流通的灵石应该不算在财物范畴里吧。” 确实不算,司洺想,和路边的沙子差不多。 虽然的确没什么损失,但果然…… 试图空手套白狼的代理天道司洺: 这波被套的白狼不是褚眠冬,是我才对吧? 第2章 下山 次日,听闻消息的掌门沉瑜撩起了燕无辰居室门口的卷帘,人未到而声先至。 “说实话,我不理解,褚小友为何不愿入我凌云宗?” 身着一袭典雅蓝衣的青年尾音扬起,天生带笑的眼眸褪去了一贯的悠哉笑意,带出与话语一致的震惊。 “凌云宗可为弟子提供让其心无旁骛的修炼环境,宗门下发的月例也留足了盈余,门中人际关系简单、不至于勾心斗角。我当掌门这些年,这三项一直是重点关注的。” 沉瑜一项项细数,“再者,如果褚小友醉心奇门遁甲之术,藏书阁中收藏的道法秘卷也覆盖五道十二学……等等。” 他看向一旁静静喝茶的燕无辰,似灵光一现。 “莫非是阁中藏书的覆盖面还是不够广?哎,其实这方面我也一直深有同感,看来是时候继续扩大藏书量了……” 燕无辰执茶盏的手一顿,幽幽道: “打住,沉瑜,你这是试图以权谋私。” 被说中心思的沉瑜怏怏收声。 “好吧。虽然我个人非常乐见藏书范围扩大,但回到掌门的立场,这确实并非宗门亟需。” “说回正事。” 蓝衣青年用茶盏盖拨开舒展的茶叶芽尖,“虽然这话说起来有自负之嫌,但我实在想不出,门中到底哪里有所欠缺,让一位即将拜入门中的准弟子连夜下山。” “你知道的,无辰,这会让我反思,自己作为掌门是否失职。” “也许并没有那么复杂……说不定当真就是这纸上说的那样。” 燕无辰将那张写着「世间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信纸推到沉瑜面前。 “并非凌云宗不妥,只是宗门能给的,并非褚小友真正想要的。” “我以为这只是写在纸面上的借口。” 沉瑜叹了口气,“因为如果是这样,那褚小友一开始为何要来参加宗门大比呢?既然来了,想来总归是有些期盼在的。” “……倒也不一定。” 燕无辰想起什么,“说起来,沉瑜,你那时拜入掌门师叔座下,是一开始就目标明确地奔着掌门之位去的吗?” “还真不是。是因为从接引弟子处得知,掌门弟子保管藏书阁最高层的令牌,不用走流程就能随时去顶层查阅秘卷。” 沉瑜倒也不觉冒犯,顺着燕无辰的提问回忆。 “哦对,还有就是,掌门弟子比普通弟子多一项考核。那个考核非常有名,据说是个千年未解的残局,所以我很好奇。” 看着沉瑜说到“千年未解”四字时亮起的眸光,燕无辰默了默: “……后者才是主要原因吧?” “的确。” 沉瑜嘿嘿一笑,转而露出些微恍然大悟之色: “无辰,你的意思是,褚小友可能也是出于类似的缘由来参加宗门大比?” “没错。”燕无辰道,“从一开始就目标清晰,每个行为都严格按照计划来的人……应当只是少数罢?” “总归我不是。我刚入门那些年,说是鸡飞狗跳都……咳。” 沉瑜用茶盏掩去面上的些许心虚之色。 “这么说来,默认褚小友参加大比便定是为入宗而来,确实显得武断。” 他转了话头,“老实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无辰你才是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知晓自己想要什么、擅长什么,然后按照早就规划好的路径前行。” “是吗。”燕无辰挑眉,“何以见得?” “你少时入宗,飞速结金丹、成元婴,直至如今修至大乘,仅用八百年有余。而这八百余年,无辰,你就从未踏出过山门,除了修炼便是修炼。” 沉瑜长长叹气,“且不说我,你就说整个修仙界,有谁不说一句云酉仙尊擅长修炼、热爱修炼、为修炼而生。” 燕无辰垂眸想了想。 “也不尽然如此。” 沉瑜有些好奇:“那是如何?” “我对修炼谈不上热爱,也说不上厌恶。” 燕无辰双眸放空,“一开始出于巧合踏上了这条路,然后这条路走通了,就这么自然地走到现在。” “我从未思考过其它选择……因为似乎没有必要,脚下已经有一条走通的路了,何必再去冒险。” 白衣少年从袖袋中取出那枚寄宿着褚眠冬灵气的环佩,眸光认真地跟随着淡青色灵气转了几转。 “这是我第一次见有人走通了一条路,却收回了临门一脚,另寻它路。” 他微微皱眉,一边梳理着从未有过的心绪,一边陈述。 “尽管理解并接受,但我很好奇。” 沉瑜发誓他在燕无辰眸中看见了往常从未见过的神色,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这样的神色让燕无辰更加有生气了——生机勃勃的那种生气,让这位于山巅清修八百载、眸中从未映入过具象的发小,更加像一个「人」了。 “好奇这样的一个人,她的思考方式是怎样的。也好奇这世间,究竟为何让她如此想要去看看。” 沉瑜觉得自己快要掩盖不住眼中十二万分的震惊了。 理智让他非常清楚,燕无辰此刻所言都是客观严肃的自我剖析,没什么多余的意味; 但这几日通宵浸泡在连载话本里的脑子却分外活跃,以至于此刻他的脑海中全是一句相同的话—— 「哦!他栽了他栽了他栽了,好奇是沦陷的开端呐!」 艰难地调动所剩不多的理智将脑海中的尖锐爆鸣压下,沉瑜听见自己故作沉静的话语: “所以无辰,你要出宗?” “是。”白衣少年眸中的思索之色归于暗含坚定的平静,“我要去找她。” 「他承认了他承认了他承认了!去找她,去!找!她!」 沉瑜抬手,用手背掩住即将露出端倪的脸,心觉现在他面上的神情可能因忍耐和挣扎而堪称狰狞。 第4章 是的,嗅到一点点迹象就脑补一整台感情戏是不对的,他不能这样,这样不合适,这样很土。 ……但是他真的好爱! “……沉瑜,你怎么了?” 燕无辰的声音将沉瑜的思绪带回,“突然捂脸作甚?” “——没什么。” 沉瑜深吸一口气,在这一瞬间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借口,“我就是太感动了,无辰。” 在燕无辰疑惑的目光中,沉瑜将那个临时杜撰的理由说出了口: “八百年了,无辰,你终于要下山了。” 他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八百年,十世轮回的时间,我等得好苦啊……” 燕无辰:…… “打住。” 白衣少年冷漠道,“最近你看的话本已经从三生三世纠缠不休升级到十世轮回也不能互相放过了吗。” 沉瑜不服:“你怎么知道每一世都是纠缠不休?” 燕无辰微笑:“要是哪一世成功修得圆满,你还会好奇下一世发生什么然后看下去吗?”* 沉瑜:“好吧,是这个道理。” “好了,出宗的事,我知道你的想法了。” 轻松过后,沉瑜正色起身。 “这些年仙妖魔三界间的局势一直相对稳定,人间百代亦正常更迭。真论起来,眼下确为出宗入世的最好时候。” 燕无辰颔首:“若门中有事,传信于我,方法你知晓。” “好好好,放心吧,我最多在你沉迷世间久不归宗时修书一封,提醒你回宗看看。” 沉瑜笑道,“还有其它需要补充的吗?” “确实还有一个问题,我有些好奇。” 燕无辰看向沉瑜,“当年掌门弟子考核里的那个残局,你是怎么解出来的?” 沉瑜笑呵呵道:“无辰还于对弈一途有兴趣?不若你先猜猜看。” “你向来没有对弈的喜好。” 燕无辰摇头道,“若叫我猜,当年你径直将整个棋盘掀了去,是最大的可能。” “好吧,确是如此。不过这也不能叫耍赖。” 沉瑜摆了摆手,“也无人规定解开残局便一定要按照棋局的规则来不是?” “这倒是。”燕无辰说,“想来棋如此,事亦如此。只是大多数时候,身处局中之人都缺了这跳出规则的一点想象力。” “当年师尊也这么说。”沉瑜叹道,“在这方面,无辰你简直深得师尊精髓。” “过誉了。”燕无辰颔首,“你也深得师叔应对各派来使的精髓。” “好了,到此为止,停止互夸。你提醒我了,我不止有很多文书没处理完,还有好几位即将抵达的来使要接待。” 沉瑜转身作别,临出门时,却止了步伐。 “……最后再多说一句。” 他还是没能忍住。 “无辰,作为发小,我真诚地希望,你回宗时不是孤身一人。” 不论带回的是徒弟,还是别的什么身份的谁——总之莫再端坐山巅几百年,那双眼睛看谁都不再像是看一个真实的人,而仿佛注视着一个抽象的符号,空茫又漠然。 是的,说出刚刚那句话时,他一点都没有受昨夜话本的影响而有那么一丢丢的恋爱脑。 一星半点都无。 闻言,燕无辰下意识便摇头: “孤身一人的日子,我已经很习惯了——” 但倘若…… 指尖摩挲着掌中环佩,燕无辰心念微转,终归应了声。 “那便,借你吉言。” 第3章 相遇 十日后,百晓城主街。 青石铺就的大道宽敞整洁,道路两侧摊贩林立,店家吆喝与行人熙攘之声不绝于耳。 燕无辰追随玉佩中的灵力气息来到此处,目光被沿街摊位摆出的各式物件吸引。 时隔八百载再度下山,摊贩所售之物于他而言,皆称得上一声新奇。 叠声的吆喝之中,一处铺位的招徕之辞引得燕无辰驻足。 “胭脂嘞,上好的胭脂!提亮气色,清透自然——” 燕无辰立于摊位前,看向摊主手边一字排开的轻薄圆盒,盒中俱盛装着似膏似粉之物,虽皆为红色,却是从左往右,色泽由浅而深,各有不同。 他出言发问:“店家,这所谓提亮气色之功效,是怎么个说法?” 摊主略感疑惑地看向摊前的白衣少年,见对方面上纯然的好奇,心说许是哪家不谙世事的小公子,才会问出如此常识性的问题。 这般想着,摊主敬业地解释道: “公子有所不知,蘸取胭脂均匀抹在面上,便可添一抹腮红之色,叫人看上去面色红润、气色上佳。” 因着时常被沉瑜调侃“面色过于苍白以至于显得严肃无趣”,燕无辰在决定收徒后,没少在心底琢磨如何叫面色红润些许,以免吓到未来徒弟。 眼下虽情况有变,但无论是否有师徒缘分,他也想见一见拥有这缕灵气的褚眠冬。 既然要见面,这需求便依然成立。 眼下听摊主介绍胭脂的功用,便觉此物正是他所需。 “甚好,且来一盒。” 燕无辰在心底模拟一番诸多色号的显色效果,“这个颜色罢。” 摊主自然乐见这般爽快的客人,麻利地取出一盒对应色号的胭脂成品包好,顺口笑道: “公子好眼光,这霜叶红是小店最受欢迎的一款,公子心上的姑娘定然喜欢。” 怎料眼前俊俏的白衣少年闻言,却是摇头道:“不,并非赠予哪位姑娘。在下并无心上人,这胭脂买来是自用。” 摊主一时无话,满面的客气笑意凝滞在面上。 主街上人头攒动,附近听闻二人交谈之声的路人亦齐齐陷入震惊,或好奇或隐晦的目光纷纷投来,打量着人群中央的白衣少年。 察觉到周围的一瞬寂静,白衣少年微微偏头,疑惑发问:“店家,莫非我的面色并非过于苍白以至显得无甚气色?” 眼前的白衣少年肤色白皙,虽非病态的苍白,却的确少了一分红润。 但比起气血有缺,摊主下意识觉得,少年所缺的是一分烟火气带来的红润。 “这……公子的面色确实缺了一分红润。” “这便是了。”燕无辰继续发问,“那莫非店家你这胭脂,并非如你吆喝的那般有效?” 此话一出,摊主心道,莫非这少年是来挑事的? “不不不,小店的胭脂绝对是整个百晓城都排得上号的。” 这回摊主毫不犹豫,“小店乃正规店铺,东大街的百香阁便是小铺本店,有任何问题皆可跟进解决,绝非兜售跑路的黑贩。” 白衣少年却轻易地接受了这一说辞,看上去并非为挑事而来。 “既如此,店家你方才为何这般惊异?” 摊主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少年耿耿于怀的,想必是方才自己听对方说胭脂自用时的反应。 坏了,兴许胭脂就是这位客人的个人喜好,方才的惊异只怕是得罪了客人。 摊主在心中紧急搜寻着对策,燕无辰维持着洗耳恭听等待答案之态,一旁的围观人群亦一时无话。 针落可闻之间,旁侧书摊老板隐隐的数落之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我不过是去吃了碗面,你便将那册《庄子》独本卖予了一个女子?说了多少回,经书道论卖予男子,话本闲书卖予女子……” 原是铺中伙计在摊主外出吃饭时售出了一册独本,老板不满买主是女子,正对伙计大加训斥。 这厢,胭脂铺摊主心一横,只觉道出实情方为上策。 一盒胭脂事小,众目睽睽之下,可不能把信誉和招牌砸了。 “公子,当真无甚大事,只是因这胭脂一般是女子才用,小的第一次见买来自用的男子,一时震惊,实在失敬。” 怎知如此一解释,才仿佛捅了蜂窝,叫这白衣少年拧眉道: “女子「才」用的?提亮气色并非仅女子有需求。在下观这街上路人,就有不少男子亦有此需。” 摊主直在心中叫苦。 这位白衣少年可真是位祖宗,如此一句话,倒是把一旁的路人都卷了进来,眼看着一旁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是越来越多。 “胭脂就是胭脂,用以提亮气色的一件客观物事,谁有此需求,谁便用之,难道并非如此?这同性别有何关联?为何提及女子就认为她应当钗金施黛,提及男子便认为他应当孔武气概?” 他转向旁侧摊位上的书摊老板,继续道: “胭脂如此,书卷亦如是。卷者,传知也。谁有获取知识的需求,谁便可翻开书卷获取知识。何以单凭性别一字便武断妄下定论,认为现实定如自己的臆想那般,是女子便看不进《庄子》道论,是男子便看不得闲书话本?” 白衣少年的话语落在人声鼎沸的主街上,却在人群的沉默中掷地有声。 “一件客观物事,为何要以性别偏见加诸其上?” 第5章 燕无辰想,八百载过去,山下之人依然同八百年前一样,无聊且无趣。 “恕我直言……” 他环顾人群,一字一句道: “这是无视事实的傲慢,亦为轻率无礼的偏见。” 延长的沉默中,人群的静默有了逐渐向骚动转移的趋势。 胭脂摊主暗道不妙,这位白衣公子如此锋芒毕露,理智些乐于自省之人还好,只怕更多人被揭了痛脚又找不到台阶下,会随意找个由头对这位秀气的少年动手—— 旁边的书摊老板显然已蠢蠢欲动。 问题是,这位少年接得住众人恼羞成怒的拳脚吗? 胭脂摊主的疑问并未得到被解答的机会。 人群骚动之时,只听得一阵清越的笑声伴随步履之声渐行渐近,一位身着青衫的少女抚掌大笑道: “道友所言极是!胭脂本作提色之用,何以仅女子可用;经卷本为学识之载,何以仅男子可阅。” 百晓城虽为修界城池,城中却并非人人都为修士,而聚集了大量出生在修界,却因未生出灵根而无法修炼之人。 时日久了,除却因着修界灵气滋养,城中人寿数稍长个十年八载之外,百晓城与凡间城池并无太大区别。 也因此,众人先为少女大笑所惊,又听少女口中“道友”之称,再观少女周身沉着气度,只觉此人当有不俗修为在身,顿生忌惮,纷纷为青衫少女让出一条道来。 少女以手中玉骨扇轻敲掌心,笑道: “想必诸位也对人间皇朝之事有所耳闻。近千年更迭间,女皇男帝治下之盛世五五开也,足见治世之能如何,与性别无甚关联。” 因着身在修界的隐约优越感,在场诸人哪曾特意关注过凡间兴衰? 听青衫少女如此一说,众人只觉一顶高帽被扣在脑门上,一时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治世之能尚如此,想来气色也好、求知也罢,自然皆如是。” 少女含笑环顾人群,“诸位与在下同为修界人士,寿数绵长、所见甚繁,想来于此……应当同这位道友一般,看得透彻罢?” 褚眠冬此言的潜台词几乎糊在了蠢蠢欲动的众人面上。 若活了这么久都看不清这位白衣少年提出的、被千年朝代更迭所印证的浅显道理,恐怕得卸下一直以来自诩“修界之人”的优越感,承认自己蠢。 自然无人会承认自己看不透。 比起少年的尖锐话语带来的一时恼羞成怒,主动放下一直以来的优越感更加不可忍受。 一时间,人群间应和声四起,只道白衣少年与青衫少女所言极是,争相试图证明自己定是“所见甚繁、看得透彻的修界之人”。 这一团和气的场面,倒是全然不见方才「好生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后生见识一下何谓江湖险恶」的剑拔弩张、蠢蠢欲动。 有些滑稽,又有些好笑。 周遭叠声的称赞中,褚眠冬走近白衣少年,眸中浮于水面的笑意化为真诚的欣赏与愉悦。 “这位道友,在下观你我有缘,不若让我请道友一餐,道友意下如何?” 便见白衣少年望向她,袖袍微动,笑意清浅。 他道:“恭敬不如从命。” * 青衫少女抚掌大笑拨开人群而来时,燕无辰一眼便认出,她就是玉佩中的淡青灵气之主。 好一番四两拨千斤,堪当经典的舌战群儒而力抵千军——这是燕无辰的第一个念头。 紧随而来的第二个念头,让他下意识看了看手中还未捂热的胭脂盒。 这可不太妙。 燕无辰收回面对人群时的隐约讥讽容色,掐灭袖袍掩映下指尖蓄势待发的灵力,默默想: 这胭脂怕是白买了。 第4章 嗦粉 相约共餐后,燕无辰便在褚眠冬的带领下,离了主路拐入错综的巷道。 再停下时,不远处并不高调的一方青旆之上,「奇味斋」三字随风招展。 见这旌旗,燕无辰默默打量,褚眠冬则双眸一亮。 “奇味斋啊奇味斋,不枉我专程往这百晓城走一趟。” 二人穿过窄小的木门迈入铺中,眼前豁然开朗,正是别有洞天的一处小院。院中人不多亦不少,恰是叫人舒畅的合宜。 视线掠过柜台处挂起的餐名木牌,褚眠冬先看向一旁的白衣少年。 “这奇味斋以各色用料新奇、风味独特的菜式见长,道友可有兴趣挑战些新鲜口味?” 燕无辰一一看过,在诸如「珠贝生腌」「酸粘豆汁」等一众奇食菜名中,谨慎地挑出了看上去最正常的一个。 “香螺粉罢。” “道友竟也好这一口?”褚眠冬显然有些惊讶。 只未等燕无辰从这份惊讶中咂摸出些什么来,她便已弯起眉眼,探身对掌柜吩咐道:“店家,两碗香螺粉。” “好嘞,香螺粉二碗——” 肩搭布巾的掌柜转身向伙房通传菜名,又引褚眠冬二人落座,取茶盏添上热茶,“客官且歇息片刻,尝尝小店新茶。” 褚眠冬欣然执起茶盏,待掌柜正与燕无辰添茶时,闲谈问道: “掌柜的,眼下可否现做炸蛋?这香螺粉配上将将出锅的炸蛋,才最是一绝啊。” 每间食肆出于各种原由,总有或多或少并未写入食单的菜式。掌柜双眼一亮,显然对有食客提及炸蛋深感惊喜。 “客官当真是行家!眼下客人不算多,自然是可以现炸的。”说着,掌柜转向白衣少年,“这位客官是否也加一份?” 褚眠冬提及的这种吃食,显然超出了燕无辰的认知范围。他抿一口香茶,疑惑发问: “炸蛋是什么?” 褚眠冬道:“简单来说就是蛋液经油炸得到的蛋饼。经过一些特殊处理,炸蛋非常容易吸收香螺粉的汤底。” 说到这里,她已经被记忆里浸入汤汁中的晶亮炸蛋彻底勾起了馋虫,眉眼弯弯。 “吸饱汤汁的炸蛋堪称香螺粉的点睛之笔!道友若是从未试过,可是一大憾事啊。” 看着少女眼角眉梢满溢的明亮笑意,燕无辰忽而也对这名为炸蛋的吃食生出了几分期待。 这是他在下山后第一次步入食肆。太久未曾关注过口腹之欲,一时之间,竟也因这份期待而生出些一隔经年的恍惚来。 出神仅是一瞬,燕无辰颔首道:“我也来一份罢。” “中!两位客官稍候……”店家转入后厨,显然是准备亲自上手。 燕无辰心底酝酿的期待之意,在少顷之后,一碗粉未至而味先行的香螺粉端上桌时凝滞了。 尽管已经通过辟谷跳出五谷轮回数百年,燕无辰也依然不会对此时这碗香螺粉释放出的气息感到陌生。 是的,这属于五谷轮回的“香气”。 他默了默,再度望向那木牌,确认这粉当真唤作“香”螺粉,而不是别的什么名字。 莫非这食材有所腐坏?但眸光一转,一旁的青衣少女正抱着碗呼哧呼哧嗦着粉,汤面飘着的红油点的红唇晶亮,不亦乐乎。 他缓了缓,又忆起这食肆的「奇味斋」之名,心说自己今日怕不是来了个不宜作为重拾口腹之欲开端的地方。 ……但粉已经端上来了,不能浪费。 燕无辰面上的纠结和久未提箸的双手着实太过明显,掌柜一看便知,又是一位被香螺粉“打倒”的英雄好汉。 “客官可是第一次点这香螺粉?” 燕无辰神色僵硬地点头。 “客官且放心,食材都是新鲜采收的。这气味乃是来自小店秘制的腌酸笋,有这酸笋在,香螺粉才有最独特的风味。虽气味特别,但口味当真不错,客官可以试试看。” 语罢,店家贴心补充道:“倘若实在无法接受,客官可另点一份其它菜式,不必为这香螺粉埋单。” 燕无辰思索的当口,耳边细细簌簌的声响在沉默中愈显清晰。 是一旁快乐嗦粉的青衣少女。见燕无辰犹豫,她竖起大拇指,欢快道: “放心吧道友,我以修为担保,这香螺粉是好吃的。” 方才粉一端上来,褚眠冬便动箸将卧在表面的炸蛋压入汤中。 一会时间过去,金黄油亮的炸蛋已经吸饱汤汁,表皮从酥脆向柔软过渡,却因浸泡时间并未过长而依然保有恰到好处的脆韧嚼劲。 一口咬下去,汤汁满口。 褚眠冬不自觉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看着一旁青衣少女实时打样的燕无辰:……好像很香。 也许……可以尝一口试试看? 依葫芦画瓢、真的尝了一口的燕无辰:真的好香。 一口,两口,三口,从小口小口细嚼慢咽,到逐渐和褚眠冬一样大口嗦粉。 回过神来的燕无辰看向碗底仅剩的汤汁,愣神片刻。 他取出手帕,矜持擦嘴——然后闻到了手帕上的香螺粉气息。 第6章 再嗅嗅袍袖,也一样彻底入味。 燕无辰毫不怀疑,他整个人现在也一样被这香螺粉释放的五谷轮回之气,从头到脚腌渍入味了。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今日之前,他花了不少心力思索,如何让自己在同褚眠冬的第一次相见中显得亲切,可靠,堪为师尊。 但真实的初见情形是,猝不及防叫褚眠冬听全了他对城中人锋芒毕露的尖刻嘲讽,买来缓和容色的胭脂未用,第一餐嗦粉更是从头到脚腌渍入味。 倘若在真正见到褚眠冬之前,燕无辰还抱着一星半点劝她回转心意、再续师徒之缘的心念,眼下,燕无辰不得不承认,他同她确无师徒缘分。 不会有哪位师尊,在遇见徒弟的第一面如此原形毕露、形象全无,如此直白地叫对方看得自己内里的真实。 但他看着一旁的青衫少女明眸善睐,听她转眸笑侃“今日道友所言实在深得我心,道出我欲道之言”,燕无辰又觉得,这样的开始,也并不坏。 或许,比之师徒更佳。 * 是夜,被香螺粉腌渍入味的二人各自回房,沐浴洁衣之后,相约檐顶赏月,再续夜话。 褚眠冬换了一身银白衣衫,手提一方酒坛轻巧跃上檐角。 早到半刻的燕无辰注意到少女微带水汽的发梢,抬手掐诀,便有数缕清风散入褚眠冬发间,瞬息之间便带走了发梢残余的水汽,术法气力精准,青丝未损分毫。 “道友亦为风灵根。”褚眠冬一手勾起一缕青丝细看,不吝夸赞,“这烘干术法当真出神入化。” “闲来无事,琢磨些方便生活的雕虫小技罢了。”燕无辰指指自己的一头乌发,“若无此术,实在不便。” 褚眠冬深有同感地颔首,又同燕无辰交流一番控风干发的经验之谈,受益良多。 交谈佐以实践,她很快便掌握了其间的精确操控要义。 欣喜于再得新知之余,褚眠冬心觉,如此一位聊得来又于修炼一途可作为探讨伙伴的道友,只一面之交未免可惜,不若互通姓名作为友人。 愉快于传授新知之余,燕无辰心道,他确是一开始便知褚眠冬名姓,但褚眠冬怕是只当他萍水相逢之客,这可并非他所愿。 下一刻,二人异口同声道: “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两人相视一笑,燕无辰率先开口。 “幸会道友,在下燕无辰。” 闻言,褚眠冬眸中划过惊讶之色。 “在下褚眠冬。” 燕无辰注意到少女眸中一瞬而过的讶异,心中一动。 「燕无辰」此名并未如道号「云酉」般扬名四海,少女应不至于因此名而知晓他的身份。 下意识地,他并不希望褚眠冬知晓他是追踪玉中那缕灵气而来,也不欲让少女得知他曾是她的准师尊。 他心中微跳,面上却不显,只试探发问: “可是有何不妥?” “并未,只是觉得实在有些凑巧。”褚眠冬摇头道,“燕道友名无辰,我却正巧字念庚。” 仅仅一瞬,燕无辰便想清了这巧在何处。 辰者,庚者,俱有时间之意。“无”辰与“念”庚,正好语义相反。 他心中一松,为这巧合弯了眉眼,道:“我确实极易忽视时辰流转。” 山间清修的年岁里,一次入定便是短则三月,长则半载。时间这一概念,于燕无辰而言并不明晰。 “我却对此相当敏锐。”褚眠冬笑道,“第一缕晨光穿过云雾时,正午的日头偏移时,最后一抹余晖与晚霞隐去时。每一日,每一刻,万物有所不变,但更多的却是变化。” 为这巧合笑过,褚眠冬拍开酒封,两人各自把盏,对月浅酌。 手中瓷盏轻轻碰在一处,一声轻响。 褚眠冬含笑道:“仅从方才的术法便可知,今日即便我不参言,燕道友也有把握应对人群中欲挑事者罢?” 燕无辰浅啜一口盏中清酒,清甜远大于酒意,他不自觉又饮一口。 “应对谈不上,只最简单的武力压制而已。”燕无辰摇头,“看不惯我又打不过我,也算出气。不过,褚道友之法才是大快人心。” 说着,他手握酒坛为两人再满一盏,真诚夸赞。 “四两拨千斤,只教众人非但挑事无由,还得叠声应和,连连自证,实在妙哉。” 褚眠冬轻笑,她饮尽盏中酒,只了然道:“但燕道友并不为此开怀。” “褚道友明鉴。被众人应和并不令我心悦,相反,见众人如此,我更觉无趣。” 燕无辰同饮一盏,看向楼阁间溶溶月色。 “众人应和你我,不为真心认同自省,而为自证不愚。但如此自证,反现痴愚。” 他摇了摇头,“若人群中有一人痛快承认自己的偏见与局限,反是值得结交的坦荡之辈。” 但是没有,一个都没有。 八百年前的山下人群中没有,八百年后的山下人群中,依然没有。 八百年前的他是失望的。 八百年后的他…… “燕道友可是深感失望?” 一旁的褚眠冬再次提坛倒酒,酒液入碗的轻滚微漱声里,少女的音色轻且静。 她道:“是啊,这世间的大多数人,大抵皆如此。不面对,不自省,始终高昂着头,维持着自认的光鲜与明智,终此一生。” 话语落在风里,片刻的静寂之后,是少年的沉越声线。 “……原本我是失望的。” 燕无辰看向褚眠冬。 月色下的这一刻,他与她共享了这份失望,却又因这份共享的失望,而不再失望。 “但褚道友是不同的,你不是他们。” 他话语微顿,思索片刻,组织着语言。 “因为褚道友在此,所以此刻的我,并不失望。” 月光在少女的银白衣袂上静默流淌,恰如某些情绪的暗流在燕无辰心底静水流深。 他摩挲着那枚留驻着她一缕灵气的玉佩,在这一刻有些感激沉瑜的不着调之举。 “相反,能这样遇见你,我很高兴。” 燕无辰微微勾起唇角,明亮的月光倾洒而下,映照着少年清明的眉眼和微亮的眸光。 褚眠冬听见他说: “如是幸运,千载一次也足矣。” 许是白衣少年说出“千载”二字时的语调与流水般的月色太过相称,在这一瞬,她忽而觉得《春江花月夜》中那句“江月年年望相似”有了具象的画面。 分明应打趣眼前的少年,年纪轻轻便轻许「千载一回」未免显得轻率; 但燕无辰坐在檐角望向明月的悠远眸光,又让褚眠冬不自觉想,或许这位白衣少年当真看过不尽年岁里的亘古月光。 修炼之人灵气入体、驻颜有方,千百岁依然是少年模样者并不少见;少见的是当真将境界修炼到寿数逾千载的人。 倘若燕无辰是其中之一,那他的修为定然在分神期往上。如此境界,绝无可能籍籍无名,于宗门中高低是长老,于散修间也得尊称一句道君。 但作为散修行走修界这些年,褚眠冬确实并未听说过哪位燕姓道君。 比起相信自己巧遇某位下山入世的宗门老祖,褚眠冬更倾向于相信方才的一瞬是她的错觉,燕无辰只是一个同她一样的少年人。 思绪百转只是一瞬,褚眠冬执盏与燕无辰轻碰,轻笑道: “我亦如是。燕道友,你是不同的。” 第5章 星河入梦 夜饮罢,二人便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午后,于房中规划后续行程的褚眠冬便已收到了数封措辞不一、内容亦各异的各式请帖。 褚眠冬与燕无辰并未特意掩盖行踪,昨日主街事后,有心者稍作调查,不难知晓二人住处。 今日褚眠冬收到的请帖中,赏花宴、文会、酒席不一而足,多是富庶人家以此示好,聊表结交之意。 褚眠冬略略翻阅,仅署名「明云」的这封看上去言之有物,值得一去。 帖中,明云提到对昨日主街上褚眠冬与燕无辰所言印象深刻,也据此推断二人正是他所寻、能够协助解决手中难题之人,是以递帖,邀褚眠冬与燕无辰于后巷铺面「明云占星」一叙。 将这封请帖单独带上,褚眠冬准备问问燕无辰作何打算。 她打开房门,便见一手拿着同款请帖,一手做敲门状的白衣少年。 见房门忽开,燕无辰一瞬怔愣,回神时瞥见褚眠冬手中纸页,了然笑道: “看来「明云占星一叙」得以成行了。” 距帖中时辰尚有些时候,用过午膳后动身刚好。 达成共识的两人一同下了楼,唤小二叫了一壶茶并几份餐食,闲谈之余,亦留了几分注意在周围食客所言之上。 周遭认出两人的低声感叹和对昨日主街事的议论暂且不计,褚眠冬捕捉到不远处一桌食客的交谈。 第7章 “你说这摘星阁的继任大典怎的就延期了?为了一睹那位少阁主的真容,我还专门换班把继任大典那日调空了,谁知这日子说延就延。” “延就延,到时候再调就是。来,喝酒喝酒!” 另一位食客神神秘秘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二叔的表亲的儿子在摘星阁中当差,听说这继任大典延期,是因为少阁主失踪了。” “失踪?” 最开始发问的食客倒吸一口气,觑了觑周围,压低声音。 “是被人掳走还是自己走的?整座百晓城都是靠着摘星阁建起来的,谁有那么大本事在城里把少阁主带走?自己走就更离谱了,城中谁人不知少阁主年十五便开始接手阁中事务,临着年满弱冠接任阁主之位了,怎会有家产不要还跑掉?” “老二,收收你的好奇心。吃饭就吃饭,别老想些有的没的。” 方才劝酒的食客肃了语气,一桌几人便就此打住了对摘星阁少阁主失踪一事的八卦。 不远处的另一桌食客衣着光鲜却面带愁容,絮絮叨叨间,正讨论着要去何处求卦。 “花一笔钱让父亲心安我没意见,但这摘星阁的卜问,要价也着实太高了些。” “也不是没有其它选择。父亲只说要到百晓城求卦,也没指定要摘星阁的啊。我听说这城中还有占星铺子,那位叫明云的店主算得又准,费用还低,才收摘星阁要价的七成。” 褚眠冬记下了这条消息,想来二人话中的明云,便是发出请帖的那位。 “说是这么说……害。” 抱怨摘星阁要价的食客凑近了后者耳边,“我听说那位明云,荤素不忌啊。要价便宜怕是私德有缺,心中虚。” “这……荤素不忌,是我想的那种荤素不忌?” “不知道,总归不是什么好话。要不还是凑一凑,去摘星阁求卦吧。” 褚眠冬与燕无辰对视一眼,食客口中的“荤素不忌”,显然并不止于字面上的荤食素食,而带着更具暗示性的指控。 真相如何,去了才知。 * 褚燕两人抵达请帖所书之处时,巷中的一方窄小木门边,已有位青年含笑而立。 一袭墨绿青衫萧疏飘逸,长至腰间的墨发在临近发尾处以一段草绳松松束起。 见二人走近,青年浅笑颔首。 “见过二位,恭候多时。” 他身侧,一块形状天然的木牌斜倚于木门旁,其上是潦草而随性的“明云占星”四字。 “在下明云,欢迎。” 褚眠冬二人亦道过名姓。 推开木门,穿过一段满是绿意的幽径,是别有洞天的一角庭院。 莲池静谧,更漏古朴,与一身青衫的明云很是相称。 明云引褚眠冬与燕无辰在一方小亭中落座,亭角立有一木牌,上书「价目表」三字,又以更小的字号列出了各式占星项目的价格。 一阵微风掠过,亭梁上悬挂的无数彩笺旋转摇曳,每一张笺纸之上,都是来客的感激之语。 亭中石桌上,以支架固定的球形晶石隐现幽光。一壶三杯分置三侧,备茶之人似是早便知晓来者有二。 青衣青年执壶沏茶,一举一动间不紧不慢,茶水落于杯盏的轻漱之声传入耳畔,属于茉莉的清香亦随湿润的水汽拂过鼻尖。 “院中茉莉窨制的花茶,二位请。” 微苦回甘的茶香在舌尖萦绕,清风拂过,带来氤氲的草木气息。 明云并未多言,只开门见山。 “帖中所言难题,事关在下的一位友人,摘星阁少阁主雁星河。星河于阁主继任大典前失踪之事,两位应已有所耳闻。不瞒二位,眼下星河正在此院中。” 他将一只青玉小瓶放在桌面,示意两人可随意察看。 “继任大典前夜,星河深夜登门,带了酒。”明云道,“在开启酒封之前,星河说,他欲服一枚花间醉。” 燕无辰开启瓶塞,倒出其中丹药,细看一番后微微凝眉: “号称「花间一醉三千年」的花间醉?” “没错。一枚入喉,便可入梦。梦中所见,皆为所愿。” 明云摇摇头,“只这梦也终归是梦。长梦易碎,如此行事,不过是逃避罢了。” 褚眠冬概括事态:“也就是说,雁道友在继任大典前夜来此,服下花间醉,选择入梦。眼下,他正躺在院中厢房里,长睡不醒。” 燕无辰看向明云,“既如此,道友希望我们如何协助?” 明云道:“在下想托两位入梦,代我同星河谈谈。这几日来,我一直在自行尝试,却始终不得进入星河的梦境。想来,是他自主选择拒绝与我交流。” 他放下茶盏,低叹一声。 “事出必有因,而唯有沟通,才得以知晓星河的想法,明晰他如此行事的原由。” “与星河沟通的人选,需得慎重。不求全然理解星河所想,但需不为世俗常理所困、常有所思*者。” 明云抬眸,与褚眠冬二人目光相接,认真道: “昨日在下于茶楼临窗处听得燕道友对胭脂和书卷的论断,又见褚道友四两拔千斤巧化僵局,便知两位就是在下所寻之人。” “以入梦引进入他者梦境,虽我已有诸多经验,也定会竭力在旁护航,却也无法说毫无风险。主观来说,依照多年来我与星河的交集和对两位的观察,结果不会是最糟的那一种;但客观来说,神魂有损、意识迷失,皆有可能。” 明云摩挲着茶盏边沿,面色坦然,“因此,这是一个不情之请,两位拒绝也是理所应当。” “我能给出的承诺,除在入梦期间全力护航之外,还有无论结果如何,都对得起二位努力的报酬。此乃常理,可立道契确保。” 道契是修界最具约束力的契约,没有之一。 立契双方直接向天道立下条约,引天道法则之力加以约束,违者轻则五雷轰顶,重则魂飞魄散。 褚眠冬与燕无辰对视一眼,皆从中读出了慎重。 “事关重大,两位不必即刻给出答复。” 明云显然也知晓即刻答复只会是断然拒绝,“在两位做出决定前,关于星河此人、星河之事,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二位尽可在知悉此间全貌后,再做决断。” 三人再添茶静饮间,褚眠冬暗自戳了戳尾戒中司洺留下的一缕天道意识。 褚眠冬:「明云说这种,是不是你说的“聊聊”?」 不止褚眠冬一人在场,司洺便并未如上回那般现身,只与褚眠冬神识交谈。 司洺:「不是说发现穿越者才联系我?明云和雁星河都不是穿越者,聊不聊由你自行决断便可。」 褚眠冬了然:「所以是算的。」 司洺:「算算算。如果你担心入梦风险那可以放心了,有我留的一缕意识在,足够护你无恙。至于旁边那位,他也不会有事。所以你大可答应下来试试看,熟能生巧嘛。」 遥远的意识空间,天道办事处,埋首于高高堆积的剧本山中的司洺小声嘟囔: “以这位的修为,在梦里把雁星河的神魂拆了,他自己都不会有事。” 语罢,司洺似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道:“说来也真是因缘难断,她都离宗了,这位准师尊还能专程寻来。” 祂在「告诉褚眠冬此事」与「绝口不提此事」之间摇摆了片刻,安然选择了后者。 “天道行事准则第三百七十二条,「不问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司洺闭眼说服自己,“干不完了,活真的干不完了,不要再给自己增添工作量了,司洺!” 那厢,升腾的茶水雾气间,褚眠冬眉梢微挑。 她戳司洺的本意并非入梦安危之忧,而出于开工前向合作伙伴再次确认工作内容,顺带递一份开工讯息,聊表有在努力工作之意。 至于白玉戒中寄宿的那缕天道意识竟还有如此堪称底牌的保护作用,实乃意外之喜。 如此也好,后顾之忧已解,大可一试。 并未即刻应下这份差事,褚眠冬静静饮尽盏中茶水,在明云执壶再添茶时,方平和道: “明道友,同在下说说雁道友罢。” 第6章 星河入梦 “星河啊……” 明云为自己续上一盏清茶,轻啜润喉,娓娓道来。 “星河十五岁那年,来寻我占星。彼时他刚刚开始接手摘星阁中的占卜事务,为此甚是心焦。” “现任阁主曾号「修界百晓生」,以情报生意发家,创立摘星阁;又以摘星阁为基,建起百晓城。” “话说到这里,想必两位业已明了摘星阁占卜之业的真实倚仗。” 褚眠冬道:“情报。整合来者的关系网、经历等信息,描绘其行事逻辑,结合近期境况,便可知其此行所求为何。” “正是如此。当一个问题被提出时,提问之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和抉择。不论是就此求卦还是占星,究其根本,求的是心安,是情绪的安抚,亦是认同和支持。直到此处,逻辑都无甚问题。” 第8章 明云放下茶盏,“而如今的阁主,亦即星河的父亲认为,卦者所为,是依据情报抽丝剥茧,看清求卦者心中业已做好的抉择,顺水推舟,以言语给予求卦之人想要的助力。” 燕无辰皱了皱眉:“无关这抉择的对与错?” 倘若求卦之人已做好的决定是为害世间,也只管以言语推波助澜? “对错不论。老阁主认为,最重要的是对方得到想要的言语支持,自己得到相应的丰厚报酬,此乃交换。” 明云顿了顿,“于此,星河并不认同。也因此,每一次卜算于星河而言,都是违心而为。” 日日违心而为,无怪乎心焦难挨。 “那时我告诉星河,既如此,他可以自行摸索一套属于他自己的卜问逻辑。譬如就我而言,卦者所为,是在洞悉求卦者抉择的基础上,结合情报,引导求卦之人看见先前未能得见的新选项。” “但每每话到此处,星河便开始顾左右而言它。固然日日因违心的卜算而心焦难挨,提及改变这一行为模式,他却下意识选择回避。” 明云垂眸,轻轻吹开盏中浮起的茶梗。 “这很正常。人选择固守一个让自己感到痛苦的行为方式,必然因为从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好处」。” 雁星河不言,明云便也不问。在日常闲聊的只言片语间,答案自会渐渐拼凑而成。 “两年间,我渐渐知晓让星河拒绝改变的那份甜头究竟是什么。” 他幽幽叹气。 “是老阁主的赞赏,或说认同。星河的自我价值建立于此,而在老阁主看来,一切按照他所认为的方式进行,才能获得他的认同。” “一个人的自我价值,怎会只能全盘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认同之上?”褚眠冬摇头道,“自我价值首先由自己赋予,而不必假于任何人之手。” “原本应当如此。合格开明的长辈会教导小辈意识到这一点,但老阁主,这位在百年内从一无所有经营至此的传奇人物……” 明云的神色带出一闪而逝的讽意,“他有意一手促成了星河的如是认知。” “老阁主,是一位优秀的操纵者。” * 正是早春多雨时节,褚眠冬与燕无辰从明云的占星铺中出来时,下了一场雨。 淅淅沥沥的雨帘笼在远近屋檐之上,似一层朦胧的纱。 于潮湿的草木气息中再往远处望些,城外起伏的山脉与水洗般的天空交界处,写意般堆叠的层云间,隐隐传来雷鸣之声。 并非修者渡劫,只是再常见不过的雷云。 褚眠冬在屋檐下止步,望了望檐角垂落的丝缕水帘,自储物袋中取出一把油纸伞。 雨丝轻敲在天青色伞面上,留下晶莹的水迹。 一旁的燕无辰却并无动作。着一身白衣的少年只是伸出手去,接住从檐角坠下的水珠,在扑面而来的水汽里,静静感受着雨丝被风送到鼻尖眉梢的触感。 见此,褚眠冬便也没有急着迈步。 “和瀑布的感觉不同。”燕无辰看了看掌心,又望向雨雾中的街巷,“先前我所居之处,从不下雨。” 凌云宗一众山头的风物气候皆受护山大阵调控,自阵成之日起便摒弃了降雨,只在百草圃中保留用作定期灌溉的雨水。 褚眠冬对此接受良好,修界之大,自然有不少地域从不下雨。于修炼之人而言,只要灵气充裕,便可定居。 她正在心底一个个细数着先前游历时去过的无雨之地,便听身旁的白衣少年问道:“不知褚道友可还有多余的伞?” 没有,进百晓城前她刚刚整理过储物袋,将不常用的物件都转手了。 物件在精不在多,伞自然也只留了足够结实耐用又兼具美观的这一把。 最重要的是伞面足够宽,绝不会存在打着伞依旧湿了半边身的忧虑。 是了,伞面够宽。 思绪至此,褚眠冬自然而然开口: “虽没有多余,但这伞足够大,燕道友若不介意,可与我共撑一伞。” 此话一出,褚眠冬脑海中便不自觉放起了前些日子搜罗的民间话本中,那同舟避雨、蓬船借伞的故事开头,并稍感牙酸。 不不不,她不是转世报恩还把以身相许轻易纳入选择范围的蛇仙,燕无辰也不是迂腐懦弱的书生,毫无可比性。 看来还是不能看太多民间清奇话本,连同撑一伞这么简单正常的事,都被话本赋予了奇怪的联想方向。 “那便多谢褚道友了。”燕无辰闻言笑着应声,靠近半步,从褚眠冬手中接过油纸伞,稍稍抬高些许,将两人都遮在伞下。 此前两人虽也同行,却并未如此刻般近乎肩并肩的靠近。 这样的距离下,褚眠冬才发觉,燕无辰虽生得一副少年感十足的容貌,身形却是青年该有的颀长高挑。 修长的指节稳稳握住伞柄,腕骨往下,衣袖轻曳间露出的手臂,是一种线条流畅且分明的美。 这线条当然不是肌肉线条,褚眠冬想,只是撑伞而已,不至于用力到青筋暴起、肌肉凸显。 “原本是想着,若是褚道友没有多余的伞,我便径直入这雨帘中去。” 注意到身旁少女的视线,燕无辰微微垂眸,看向她浅笑道,“但能撑伞自然是好的。” “燕道友客气了。” 话语间,两人谁也没提避雨诀。 一位习惯了雨季撑伞的仪式感并以为对方亦如此,另一位压根没想起有这个东西。 一时无话间,两人的思绪都回到了雁星河之事。 燕无辰问道:“入梦一事,褚道友怎么看?” “眼下已经听过明云视角下的雁星河之事,但暂且只是他的一面之词。”褚眠冬说,“实情如何,终归需要问雁星河本人才知。” “视角不同,认知不同,对同一件事的叙述便可能千差万别。”燕无辰颔首认同,“此间种种若由老阁主叙述,只怕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褚眠冬:“大可听听老阁主口中的版本。倘若明云对老阁主的描述属实,老阁主定会在他说出的故事里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占尽道德高地。” 燕无辰:“很快就能听到了。最迟明日,最快今夜。” 撑伞走了一路,临近客栈时,两人偶遇一位身披避雨诀泰然步入雨帘的修士。 褚眠冬目不斜视,燕无辰步履微顿。 褚眠冬注意到燕无辰的动作:“怎么了?” “方才见有修者身披避雨诀,这才想起下雨时可以不必撑伞。” 燕无辰如实道,“但相较于避雨诀,我更想与褚道友一起撑伞。若不如此,这雨便形同未下。” “我也觉得这种实感很重要。雨落在伞面的声响,泥土被润湿而逸散的气味,用过避雨诀后,这些感知就都消失了。” 褚眠冬点头表示理解,“便如沐浴一般,被温水环绕带来的舒心感是重点,掐指便可焕然一新的清洁术法虽好,却无法模拟过程里的具象感知。” 她道:“但燕道友上回教我的烘干术法,却很好地保留了实感……” 两人正欲就术法实感继续探讨一二,便见客栈门口立着位身着摘星阁制式长袍的弟子。 见两人走近,正在四处张望的摘星阁弟子面色一松,脸上写满终于寻到人的庆幸。 “两位,阁主有请。” 褚眠冬并不意外,燕无辰亦觉意料之中。 既然明云对两人送出请帖,老阁主找上门来便是迟早之事。雁星河失踪,与他关系密切的明云,其一举一动定然被重点关注。 她看了看已近黄昏的天际,同燕无辰对视一眼,对摘星阁弟子道: “得阁主相邀,不甚荣幸。今日天色已晚,不若明日我二人前去拜访。” 谁知这位弟子用力摇了摇头,话语间竟带上一分惊惧。 “阁主吩咐寻得两位便即刻引至阁中,还请两位莫要为难在下……” 他弯腰作揖,看向两人的目光中写满恳求,好似如无法完成阁主之令,便将大难临头。 见褚眠冬二人并无动摇之色,他一阵瑟缩,口中含糊地喃喃自语。 “不,我不是一无是处……我可以的,我会完成任务,不被抛弃……” 眼前摘星阁弟子的恐惧不似作伪。 显然,他害怕的并非身体上的严酷刑罚,而是精神与言语上的凌驾鞭笞。 仿佛被这自言自语激励,他向两人弯身,竟作势要叩首相求。 派出这样一位弟子前来“请”人,又何尝不是对褚眠冬和燕无辰的无形胁迫。 老阁主这番做派,与明云形成鲜明对比之余,亦将明云所言证实三分。 既如此,且去听一听老阁主口中雁星河的故事,顺带为这趟入梦之行再添一份不要白不要的报酬。 思绪落定,两人扶起躬身欲拜的摘星阁弟子。 褚眠冬微笑道:“既然阁主盛情相邀,我等岂有不应之理。” 第9章 燕无辰弯了眉梢:“这便有劳,带路罢。” 第7章 星河入梦 老阁主口中的故事,与褚眠冬和燕无辰料想的差不离。 作为继承者被培养的雁星河自小听话又懂事,从衣着、喜好到行事方式,他都与老阁主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般,规整、严谨、一丝不苟,一直以来都是老阁主的骄傲。 但这一切在雁星河认识明云之后有了改变,他开始困惑、质疑、耽于情绪。 老阁主认为,这是因为明云的占星铺与摘星阁的占卜生意向来互为竞争关系,定然是明云蓄意接近,教两人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感,且雁星河还是其中居于下风的被掌控方,才会如此痛苦煎熬。 雁星河于继任大典前的失踪,想来也是明云的手笔,动机大抵是以此令摘星阁后继无人,不战而败。 最后,老阁主以把“我都这么说了,怎么可能还有人会拒绝”写在脸上的傲慢态度表示,倘若褚眠冬与燕无辰愿意借明云对二人的主动示好救出少阁主雁星河,必有重谢。 褚眠冬在心中笑出了声,按住意欲拔剑的燕无辰,淋漓尽致地演出了一个贪财怕事之辈写满恐惧又浸透贪婪的犹疑,要求老阁主将酬金翻倍,才“铤而走险”答应下来。 如此行事,反倒叫老阁主觉得二人能被轻松看透、易于拿捏,他消了警惕,亦撤了对两人的暗中盯梢。 褚眠冬与燕无辰自摘星阁中出来时,夜色已深。 所幸今夜正是十五月圆,月光明亮,无风无云,正可踏月而归。 然而月下之人却并无赏月之兴。 刚刚结束与老阁主的好一番言语交锋,两人都难得心累,并无欣赏月色的兴致,只并肩默然向前,各自放空。 任由思绪飘飞之时,一个念头跃入褚眠冬脑海。 她低声道:“这时候就该来点宵夜……” 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掌心,褚眠冬有了主意。 “燕道友,可要一起?” 燕无辰还在状况之外,闻言慢了半拍,带出一声字正腔圆的“啊?” “生火,烤红薯。” 褚眠冬言简意赅,末了又补充道: “若是不喜红薯,还有土豆,芋头,胡桃,都可以烤。” 一炷香后,两人设下隐匿阵法,衣摆席地,一起毫无形象地坐在火堆边。 褚眠冬握着一根顶端分叉的长树枝,将火堆底部堆积的粗枝枯叶抬起架空,手动辅助空气流通,好让火烧得更旺些。 燕无辰用几根削尖的树枝穿了红薯,凑近火上翻烤。见褚眠冬将火堆打理得越烧越旺而不理一旁的食材,他有些不解。 “现在不烤吗?再这般旺烧下去,木柴就要燃尽了。” “就是要灭了才好。” 褚眠冬摇摇头,继续手中动作。 “土豆红薯芋头之属,埋入明火烧尽之后余下的炭火里,自然焖烤便好。明火烤制温度过高,易表皮焦糊而内里未熟。” 说着,她看向一旁的几只裹着青皮的胡桃: “胡桃也是一样。未去青皮的新鲜胡桃在炭火中烤熟,剥出胡桃仁后揭掉仁皮,入口之感生嫩,与晒干后敲开的胡桃全然不同。” 燕无辰闻言,停下手上的动作,取下串在树枝上的红薯,放回一边,叹道: “原来如此,受教了。先前以此法烤鱼效果很好,烤薯却次次夹生,本还以为是山头的那种红薯不宜烤制,想来原是方法不对。” 他也取来一根树枝,与褚眠冬一同打理火堆。 “若是削片串之、勤于翻动,明火烤也是可以的。”褚眠冬道,“只是去皮削片又串片翻动实在有些繁琐,效果也不如直接埋入炭火来的快且好。” 木柴燃烧的噼啪轻响声间,不时有火星轻散。跃动的火光映在两人面上,驱散了初春夜间残余的凉意。 闲谈拨弄中,某些从摘星阁中带出的沉郁心绪,渐渐在火光带来的热意里被烧灼殆尽。 明火彻底熄灭时,灰白的草木灰余烬之上,卧着开裂炭化的枯木段。残余的火种寄宿在木炭间,火光的色泽在碳块一角隐约闪烁。 敲开大块的炭段,两人一同拨开灰堆,将表皮带泥的红薯、土豆、芋头和裹着青皮的新鲜胡桃放入后,以草木灰一并覆盖,再把尚在无声燃烧的炭块堆积其上。 “好了,接下来就是等烤熟了。” 褚眠冬拍落手上沾染的炭灰,长舒一口气。再坐下时,她终于注意到今夜分外明亮的月色。 “今天是十五啊……” 她看向空中的一轮圆月,“果然,比起同人虚与委蛇,还是一餐宵夜与如此月色更配。” “是啊。” 燕无辰也长长舒气,他一手扶在脑后仰躺下来,一手捏着根狗尾草,抬手举在眼前。指尖轻捻间,草穗便被茎秆带着摇来晃去。 “没想到,真的有人能一生活在谎言之中。” 燕无辰的眸光穿过手中的狗尾草,看向缀满星子的夜空,“他当真对自己话中的荒诞逻辑没有哪怕一分一毫的察觉吗?” “有的罢。”褚眠冬道,“但即使他有所察觉,也会立刻再用谎言把这丝察觉掩盖掉。” 她也躺下,折了一根狗尾草含在唇间。 “一个装睡的人不是不能醒,而是选择了不醒。” “我不喜同这样的人打交道。”燕无辰叹道,“都是行恶事,这般颠倒黑白将自己立于道德不败之地的道貌岸然者,比直言把行恶作为处事准则之人更甚。” 后者尚且存有一丝承认自己行恶的是非辨别之能,前者却是彻底抛却良知和自省,只为其所求不择手段。 “也不知是否应当庆幸,老阁主在雁星河身上所求甚多。”褚眠冬幽幽道,“有所求则有所短,老阁主意欲操控雁星河愈多,便有愈多短处被握在雁星河处。” 再对视时,褚眠冬与燕无辰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一闪而逝的锋芒。 “迫切需要少阁主于继任大典上接过阁主之位、圆其无憾人生之梦的人是老阁主,而不是雁星河。” 褚眠冬说,“若非如此,老阁主也不会因雁星河失踪而推迟继任大典,而只需另寻一人扮作雁星河模样,让这大典如期进行便是。” 燕无辰道:“雁道友应该不介意了解一下,如何利用阁主之位掀翻老阁主筹谋一生布下的棋局,而另起一套合理的新局。” 换句话说,主动权在雁星河手中,倘若雁星河冷静思索,便知其间大有可为。 两人达成一致,明日再访明云,敲定入梦事宜。 “明日之事明日再议。”褚眠冬起身拂去衣摆上的草屑,“时间差不多,宵夜应该烤好了。” 翻开已经化灰的炭块,埋下的红薯火候正好。 扒开染灰的表皮,蜜色的薯肉软绵甘甜,热气腾腾。 两人均分了土豆和芋头,各自分得几枚烤好的带皮胡桃,共享了一餐愉快的宵夜。 “呼——” 燕无辰满足地躺成一个“大”字,话语间皆是餍足之意,“真想夜夜皆如此。” “我不想。” 褚眠冬打了个绵长的呵欠,“日日都吃素的可不行,再怎么说,三天里也得有两天烤肉,佐以时蔬,方是快哉。” “叫花鸡,蜜汁兔。烤灵羊,烧牛腿。炙乳鸭,脍青鱼……” 褚眠冬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呼吸渐匀,显然是睡着了。 越听越没有睡意的燕无辰:…… * 次日,再访小院时,褚眠冬和燕无辰将老阁主口中的故事转述给明云,三人皆觉槽多无口。 明云默了默,道:“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将阁主之位视作皇位啊。” 褚眠冬总结:“老阁主眼中的世界,是只有掌控与被掌控,权力、利益,和作为获得权力与利益捷径的性缘关系罢。” 燕无辰摇头:“这个故事里,老阁主自己可真是尽职尽责又无辜。” 先前的猜想得到了印证,余下的,便是听雁星河本人如何讲述了。 明云尚在感慨:“他口中的雁星河,与其说是一个真实的人,不如说只是老阁主自己想要看到的「雁星河」。” 雁星河来院中的次数多了,明云便圈了一方小院,专为雁星河备着。 他说:“两位只要见过星河随自己心意布置的院落与房间,便绝不会以规整和严谨二词形容他。” 褚眠冬与燕无辰跟随明云于草木间穿行一阵,推开合扇木门时,一方庭院映入眼帘。 纷乱的石板小径通入半人高的草叶间,院中的花木皆毫无修整痕迹,是全然的自由生长之态。 礼貌而言,这庭院充满野趣;客观来说,这院子堪称凌乱。 明云微微叹道:“星河曾说,凌乱能让他有一种报复性的快意。” 褚眠冬两人忆起昨日在摘星阁中所见——规整的亭台楼阁,规整的檐曲回廊,每一处花池中的花草都修整得整整齐齐、高低一致,相邻的两片不同花池之间即使没有隔断也一株一株界限分明,毫无杂乱之态,是异乎寻常的规整完善。 第10章 与眼前之景堪称两个极端。 可想而知,雁星河在摘星阁中的每分每秒,恐怕连呼吸都感到压抑。 再次于桌案边落座时,燕无辰不觉叹气。 “如此十数年,想来换作谁,都不是好受的。” “尤其,雁道友还一直将老阁主的认可视作价值所在。”褚眠冬也叹气,“站在雁道友角度,能选择在继任大典前离开,都已经很需要勇气。” 不再多言,她看向明云,说出二人的决定。 “明道友,我们想了解的都差不多知悉了。今夜,便可入梦。” 燕无辰亦颔首。 明云的眸光骤然亮起,深深吸气。 “多谢两位。” 并未多说任何恭维之语,他铺开纸笔,与两人详细商议入梦细节。 待将入梦事宜安排完毕,三人如先前所言,立下道契。余下的时间,褚眠冬和燕无辰在明云提供的院落中将所需阵法一一绘制完毕,以防夜间惊扰。 一切准备妥当,在明云方便照应的建议下,两人同处一室,于两张软榻上各自静卧,鼻息间是安神平心的入梦引气息。 这间厢房足够大,两张软榻分别位于内室和外室,以一扇屏风作为两方空间的分隔,不至于距离过近,引人尴尬。 奈何修炼之人耳清目明,闭上眼之后,视觉之外的感知更为明晰,从呼吸的节次到对方周身的灵力气息,习惯了独处一室的两人都愈发清晰地意识到另一人的存在。 ……果然还是很尴尬。 这一刻,褚眠冬与燕无辰的思绪前所未有的一致: 好在入梦引有助眠之效,否则自己怕是要一路清醒到天明了。 第8章 星河入梦 视野再回时,周身是大片柔软的云。 蓬松、轻盈、随风渐移,些微水汽抚过面颊,叫褚眠冬觉得,自己仿佛身处蓝天之上,置身于远缀青绿山边的层云之间。 与寻常梦境并不相同,这一刻,褚眠冬深知自己正身处梦中;同样,她也知晓,这个梦的主导者并不是她。 但梦的主导者显然对外来者并无恶意。 周身的云团绵软而温和,身为修者的直觉也并未带来任何不妙的预警,而传递着令人放缓心弦的松弛气息,却不至于引人昏昏欲睡。 褚眠冬与燕无辰皆目露意外之色。 这与两人预设里的最坏情形很是不同。甚至可以说,有些好过头了。 “你们来了。” 清润嗓音入耳,一团悠悠飘来的云带来梦的主人,名为雁星河的蓝衣青年。 松散的蓝袍和披散的长发绘下青年不修边幅的底色,与老阁主口中“端庄雍容”的少阁主形象大相径庭。 “在下雁星河,是明云引两位至此的罢。” 他并不意外于自己的梦中有两个不识之人到来,自报家门后,雁星河一手支颐,平和道: “我还不想醒来。两位来都来了,不若同我聊上一聊。且先猜猜,我为何不愿梦醒?” 燕无辰看了看浑身上下写满松弛的雁星河,“许是这梦里,有雁道友想要的自由罢。” “没有求卦者,亦无老阁主,仅有自己一人,尽不必压抑本心。”褚眠冬道,“这样的自由于雁道友而言,或许仅在梦中可得。” 唯有片片白云无声飘挪的云间,两人的话语飘在风里。 雁星河沉默良久,却在某个瞬间倏尔勾起唇角,苦笑之间,一声喟叹。 “是啊,仅于梦中可得。” “诚如两位所言,我在这梦中不愿醒来,是因为这梦里有我想要的自由和松弛。” 青年将整个身体都埋入大块柔软的云团中,眸光渐渐悠远。 “我……太需要歇歇了。” 从衣装到卧榻,处处皆需规整;从言行到表情,一字一句皆要端庄。 “我不喜繁复的正装,而偏好广袖轻衣。我不喜被人为喜好规整的花木,而偏爱自然生长的凌乱。” “我不喜一言一行都被严格限定的人生,而希望属于自我的意愿被尊重。” 雁星河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双眼,一声嗤笑。 “可是我的父亲,从未看见过真正的我,从未真正尊重过我的喜好。” “他希望我如他一般活着,从餐食、衣着到日程,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如他那般成功,才能成为值得他夸赞的儿子,才能配得上他的爱。” 指缝之间,有透明的液体一闪而过。 “可父母对孩子的爱,不是无条件的吗?不被看见、不被听见的痛苦,难道不是孩子最大的不幸吗?” 青年深深吸气,又长长叹息。 “在这个梦里,我辗转反侧,思考了无数次又尝试过无数次,试图理解我的父亲,试图弄清楚,他究竟把我当成什么……我不愿以最不善的眼光去揣测他,却最终发现,只有这个我最不愿相信的解释,能将一切说通。” 他竭力让语气显得平静,却收效甚微。 “也许在他眼中,「雁星河」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自我意志的人,而是一个容器,一个物件。容纳他的意志,延续他的生命,继承他的「辉煌」,成为另一个他……这就是我这个「儿子」……之于他的全部意义。” 接下来的话音里,染上了浓墨挥就的悲伤与淡墨浸染的自嘲。 “为了他的赞赏,我追寻他划出的框架、压制自己的意志,二十载岁月里,我唯一能忆起的亮色,只有同明云在一处的时候……而这样的时刻,也都是偷来的。” 话语至此,雁星河话锋一转。 “他如何向两位提起明云?「不入流」,抑或面带嫌恶?” 他已经从褚眠冬两人的神色中得到了答案。 雁星河轻轻嗤笑一声,再次转了话头。 “自小以来,我最爱的那只蹴鞠会很快消失不见,最爱的猫儿会迅速不见踪影,新结识的友人会频频疏远于我。” “年幼时我总以为,是不是我不够好,所以不配与我所喜爱的一切建立关联,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离我远去,除了我的父亲,只要我听他的话,按照他说的做,他就是永远不会抛弃我的存在。” 又是一声长叹,随之而来的沉默里,青年话语间的愤意轻缓消解,再开口时,已是声线淡淡。 “直到与明云相识,是啊,大抵这便是命运罢。明云让我明白,我的好父亲不仅是一个优秀的商人,亦是一个优秀的操纵者。” “我以为只要按照父亲说的做就不会被抛弃,却发现,原来我从未被他拾起过,又谈何被他抛弃。” “看清的那一日,我与他大吵了一架。” 雁星河直身坐起,微微阖眸。 “自那之后,关于明云的流言便未曾停过。明云的占星铺原本声名远扬,却因着那些关于明云本人的风言风语,渐渐萧条下去。” “但凡稍作调查,便知这些流言的来源都是摘星阁。我的好父亲,行事之时从不屑遮掩。但前来城中求卦者,几乎无人会去查证流言的真伪,大都宁可信其有。而那些流言中,最为离谱的一条……” 青年半掩在袍袖中的指尖骤然攥紧,指节处微微泛白,昭示着不平的心绪。 “乃是,明云好男色,荤素不忌。” “我同明云相交,无关乎情爱,无所谓性别,无关姓甚名谁、年龄几何,而仅在于此人的内里。莫非所有交集,除却「情爱」一词之外,便再无其它可能了吗?如此认知,未免太过狭隘。” 雁星河清朗的声线再无法保持平静,而近乎咬牙切齿。 “明云不在乎所谓声名,他也曾言流言乃对来客最好的筛选……但我无法原谅,与我血脉相连的人,以如此轻佻之语,叫明云平白受人诟病。此理便如,不可因挥刀之行未能伤人,便判挥刀者无过。” 他垂眸望向因方才的紧攥而留下数枚月牙形印记的掌心,声线里终于染上痛苦之色。 “我愧对明云。他带我看见这世间的其它可能,我却一直是他的拖累,哪怕这并非出于我意愿。” “我怨恨老阁主,怨他将他的意志高高凌驾于我身,更不愿再如一副浑浑噩噩的牵线木偶,*如之前的二十载般活成一具空壳。我想要改变。” 他抬眸,眸中有动摇与犹疑,亦有无法忽视的坚定。 “但我发现……” 他微微偏头,垂眼掩去了眸中泛起的无力与自我唾弃。 “除却在继任大典前失踪、逃离这一切,我竟……想不出任何更好的,更有用的方法。” 他眸光中的坚定之色如被狂风吹皱,摇摇欲坠。 “我狼狈地逃到梦境里,逃离迫在眉睫、即将把那顶名为「阁主」的冠冕焊死在我头上的继任大典。” “「阁主」之名于我,如同一枚沉重的烙印,昭示着彻底坠入无光的深渊,再不得脱逃……我不想就此成为他的容器。” 雁星河的唇角逸出一丝苦笑。 第11章 “我也……逃避着明云。我如何有颜去面对他?站在光里的他那么耀眼,而一直被他的光芒温暖的我,却如一团黑泥一般,一直在他身后拖累着他。” “连现实都没有勇气去面对的我,逃避那些需要我自己拿出勇气去做的反抗和争取的我……这样一个糟透的我,如何配得上光亮和温暖?” 破碎的话语之间,斑驳着声声破碎的呼吸与急促的心跳。 “这样一个光是想到改变就会被恐惧淹没、瑟缩在梦境中的我,又怎么可能得到一个好结局?” 周身的软白云团被骤起的凉风吹散,冷意层层环绕,目之所及,是天边迅速蓄起的黑云。 “明云告诉我的自由、爱和被爱……我又如何配得上这些?” 不过瞬息之间,暗沉的乌黑云层便已侵袭至三人身侧,雷鸣之声在耳畔远近震响。 冷风带起雁星河的黑发,掩去了他的眸光和神色,褚眠冬却在一霎亮起的电光里,看见了青年下颌处那抹晶亮的水迹。 “我不配啊。” 梦境之景是主宰者心境的映射,密布的阴云明明白白折射着雁星河的阴郁与绝望。 推倒了心中那栋由老阁主建起的扭曲高阁后,在从未体会过的解脱感里,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上,茫然四顾,无所适从。 而心中的另一个他,谴责着这个坠入迷茫、无力应对接踵而来事项的他,直至他近乎崩溃,下意识想起那些贬低之语,再次坠入自我怀疑的深渊。 “也许老家伙说得对……所有的美好都注定离我远去,而看清这事实却依旧无力反抗、只知道逃避的我,当真什么都……”配不上。 倏忽间,发顶处落下带着些许力度却依然称得上温柔的摩挲。 雁星河愣了愣,不自觉睁大了眼。 发丝摩擦的细微声响与掌心传导而来的柔和热意交织,自头顶绵延而下。 因思虑难全而一直隐隐作痛的心口似有所觉般重重一跳,有些兴奋地开始鼓噪,试探着燃起名为希冀的火光。 “哈……这样的我,却还在期待啊。” 雁星河知晓,这无关情爱与心动,而关乎一些更深层的存在。 他在期待一个人——谁都好——告诉他,他不差;告诉他,明云所言的爱和被爱真的存在,而他值得这些。 因为从未有谁曾这样告诉过他。 乏善可陈的前二十年里,明云是带领他看见门外有光的那个人。 而站在门口时,从未真正感受过光亮的雁星河犹豫了。 他忽而不敢直视站在光亮中的明云,也不敢将那些自卑与茫然向明云一一摊开,他已经拖累明云太多了。 他们已经太过熟悉,以至于他总是小心翼翼。 而褚眠冬与燕无辰则刚刚好。 并不熟悉、身处梦境,于是能够无所顾忌; 并非友人,于是能够以报酬两清,无甚心理负担; 由明云引导,又增一分可信。 理智这般分析,情绪却依旧难明。雁星河依然难以摆脱不配得感的纠缠,尖锐的叫嚣在脑海中穿插呼啸—— 你可真是一滩靠吞吃他人光亮苟延残喘的黑泥,一个明云不够,还妄想着祸害拖累下一个。 你这些见不得光的算计,倘若叫面前的两个人知晓,也定会骂你一声“卑劣”罢? 等待两人开口的空隙里,他的犹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加剧,直至慢慢将他彻底压倒,心口渐渐被冰冷的黑沉潭水淹没,坠坠的冷。 也许只过了一瞬,又或许过了很久,他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开口时,才发现嗓音业已嘶哑。 “不……当我什么都没说罢。这样的我如何配期待更多……” 这一次,打断他的是少女的温和嗓音。 “少阁主,我能称呼你为星河吗?” 这话语声并不大,却携着某种坚定的意味,穿透重重风雨之声,清晰地传入雁星河耳畔。 他应当是点了头。 “星河,你并不卑劣,也并不懦弱。” 湿凉的腕间传来温热的触感,是一双手,将他攥紧的指尖一一掰开、握在手心,弥散出丝丝暖意。 “逃避并不可耻,也没有错。它是趋利避害的本能,也是人之常情。” “当状态差到无以为继时,停止、将自己从情境中扯离,这是明智的,是走向更好状态的开端。换言之,逃避不仅无咎,更有其积极意义。” 少女语气平静,不带谴责亦无关鼓舞,一字一句陈述间带出的平和感,让雁星河想起清风拂过山林时令人心安的轻簌。 “你最终将「逃离」二字付诸行动,而不是继续逼迫自己违心向前,这本身就已经是巨大勇气的体现。” “星河,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从已经进行十数年的行为模式中跳出,面对随之而来的未知带来的恐惧……” “但是你做到了。” “所以你并不懦弱。你面对的情境很复杂,并非即刻便可全数解决之属。不必急,慢慢来就好,现在你已经迈出了相当好的第一步。” “不必对自己如此苛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纷乱如麻的心绪在话语声中渐渐沉入水底,雁星河深深吸气,修长的指节轻轻回握住掌心的热源。 手心那抹确切的温度明晰又灼热,仿佛能在一瞬之间,将脑海中那些纷乱阴冷的叫嚣尽数驱散。 “此外,星河,明云可曾亲口说过你拖累了他,并因此而有怨于你?” 雁星河果断摇头:“未曾。” “你比我们更了解明云,他向来是即时沟通、即刻行动之人。倘若他当真觉得你拖累了他,必然早已在言语上同你交代清楚,亦于行动上疏远于你。” “确是如此。”雁星河认同褚眠冬的判断,“但他没有,明云从未这样做。” “是的,明云没有。那么,这是否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你身上的一些特质,让明云愿意与你结交——” 褚眠冬道,“也就是说,你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雁星河缓缓眨眼,细细思索。沉默须臾,方道: “我……从未想到这些。” 他原来……没有那么差,一切也并非已被他尽数搞砸。 褚眠冬继续道:“曾有人教导我,看一个人实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勿仅沉溺于脑中对此人心思的猜测和臆断。” “你看,你不仅无需对明云怀愧,还当因与明云结交而更加自信才是。” “倘若依然怀愧,便同明云开诚布公地聊聊这愧疚如何?两个人的事,大可不必试图自己一个人扛。二人相处间生发的种种情绪,自然也需二人一同沟通处理。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不是?” 雁星河默默颔首,紧皱的眉梢些微舒展。 三人周身的狂风骤雨渐次止息,一阵清风拂过,吹散了远近层叠的浮云,视野开阔不少。 “最后……星河,我很钦佩你。” 褚眠冬说的郑重,话语间,她微阖了眼,又轻轻叹气。 “倘若我是你,面对你身处的境遇,也不一定能做得比你更好。” 这句感慨,褚眠冬真心实意。 她知晓自己的思维多数时候很有些超出常规的洒然,而这样的思考方式,建立在向来不走寻常路的褚明秋多年来的启发之上。 但勇气、自由、尊重、爱与被爱,显然并不在老阁主掌握甚至传授的范围里。 在这样的引导者手下长大,褚眠冬很难忽略某些更加危害三界的走向,但雁星河并没有滑向那些更糟的可能性。 “所以这样的你,自然值得。” 所以不要怀疑。 “你配得上。” 第9章 星河入梦.终 “……谢谢。” 紧绷的脊梁卸了气力,雁星河仰倒在身后的云团上。一手掩面时,滚烫的泪水自指缝间溢出,洇湿了轻落在耳侧的广袖长裾。 “我……” 再开口时,声近呜咽。 “我从未见过母亲……也的确没有被父亲爱过……我不懂如何被爱,也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我不懂怎么和自己相处,也不明白要怎么处理那些难题……” 有光亮落下,渗过指缝,映入瞳孔,近乎灼烧。 “可是这样的我,原来也是配得上的啊。” “因为你依然在寻找光亮。”褚眠冬说,“你会摒弃盲从、质疑老阁主不辨好恶的行事准则,会正视心中的痛苦、向内观照自我。” “你会独立思考,又会内观自省。这样的你,为什么不配?” 少女的话语中满是笃定。 “爱和被爱是一种后天习得的能力,和自己相处、和别人相处、和世界相处也是。没有谁教过你这些,你不明白,有什么问题?” “所以你理直气壮一点。”褚眠冬认真道,“毕竟不具备内观自省和独立思考这两项美德的人可太多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可太配了。” 第12章 被一句“你可太配了”打断泪意,雁星河轻轻抽气,拭去面上残泪间,又被少女说出这话时近乎感慨的语气引出些许笑意。 他吸气又呼气,平复了一番心绪。 见雁星河的情绪渐渐平定下来,一直沉默未言的燕无辰才开了口。 “关于继任阁主一事,我们二人亦有些看法。如果雁道友不介意,可听我们一言。” 雁星河看向方才一直无甚存在感的白衣少年,摇头道: “自是不介意。不如说,还请两位提点。” “提点谈不上,只是一些猜测和分析。”燕无辰道,“总的说来就是,你对老阁主的「成功人生」而言,很重要。” “是啊。”雁星河叹了口气,“我是他最重要的「容器」。” “换句话说,在继任大典上将阁主之位传予「你」、自己功成身退享受一生盛名这一过程,在老阁主为自己营造成功之感的仪式里,是不可或缺的。” 燕无辰将重音落在“你”之一字上。 “他的仪式需要你,而做选择的权力在你手里,所以你手握主动权。先前你总觉受制于人、不知如何是好,是因为他以「我不配」之感操控了你。” “而现在,你已经意识到了主动权在你这里。” “你可以就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彻底远离这套操纵与被操纵的规则,远离眼中只有这一模式的人,让他感受一番功亏一篑的痛苦。” 燕无辰话语一转,“你也可以利用这份不可或缺和这个阁主之位,在这套规则里将局势反转,让他也体会居于「被操纵者」处的无能为力之感。” “又或者,你可以在阁主之位上,取缔他多年来建起的以「操纵和被操纵」为基的规则,而另起一套合理的新规则。” “不知雁道友,更心向哪一种?” * 褚眠冬睁开了眼。 雁星河心中有了答案的那一刻,梦境便开始崩塌。 她只看见身着蓝袍的青年启唇说着什么,却未能分辨出具体的字句与回答。 褚眠冬从内室的软榻上起身,绕过屏风,与将将坐起的燕无辰视线相对,便见白衣少年亦摇了摇头。 “看来于权谋一道,雁道友一点就通。” 褚眠冬背过身等待燕无辰整理略显凌乱的衣襟,话语微顿。 “如果雁道友选的是第三条路,你说,当走到有能力倾覆棋局的那一步时,雁道友还会选择这样做吗?” 燕无辰轻叹一声,“不到那一日,无人会知晓。” “如此一想,也许一开始便不应将后两个可能说出来。”他道,“但我想,这大抵并非你我所愿。” “是啊。” 褚眠冬叹了口气,“若是这样做了,你我又同老阁主何异。雁道友有知晓所有可能性的权利,也有自己做出选择的权利。” “我们只能做到这里,也只需做到这里。” 次日,雁星河返回阁中,推迟的摘星阁继任大典重新定下日期。 褚眠冬二人收得三份酬劳又立下保密道契后,少阁主雁星河失踪一事就此告一段落。 又过一日,褚眠冬与燕无辰取了明云赠予的桂花乌龙,闲坐檐下,煮茶清谈。 “据明云说,此乃去岁新制所得。” 燕无辰执壶倾倒之时,属于金秋丹桂的微甜香气随水雾蒸腾而起,幽幽弥散。 褚眠冬欣赏着白衣少年行云流水的动作,“且不说茶如何,只说燕道友煮茶的手法,便足以将十分至味推至十二分。” “褚道友谬赞,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燕无辰摇头,“任谁在山头日日煮茶煮个百……八年十年,都能有这番造诣。” 把到嘴边的“百八十年”紧急换作“八年十年”,燕无辰在心中暗松口气。 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让褚眠冬知晓他足以成为对方祖宗的真实年龄,至少现在不行。 相比担忧褚眠冬据此推断出他的真实身份,燕无辰更在意的是,二人间的关系可能因此而发生变化,不再如此时般轻松自在。 他不敢赌,褚眠冬会不会在知晓他的真实年龄之后,脱口而出一声“前辈”。 他不想要她的尊敬,而只想与她同辈相交。 再者……关于他的身份。 褚眠冬在拜师大典前离开凌云宗,固然极有可能如他与沉瑜所说,是因为宗门能给的并非她真正想要的,但也无法排除另一种可能—— 她想要远离的正是凌云宗,甚至就是他本人。若是如此,他作为凌云宗云酉仙尊的这层身份,也不宜透露。 虽说这样的猜测未免有些毫无来由,但稳妥起见,燕无辰并不想冒险。 与她的相交,他不愿是修炼途中的前辈、不欲当俯瞰众生的仙尊,他只想成为燕无辰,一个能同她相对而坐、畅所欲言,不惧袒露自我的少年。 这样的念头,从初见时少女拨开人潮抚掌大笑而来为始,生发于那夜檐上的对酌,又在属于雁星河的梦境中笃定成形。 千般念头仅是一瞬,燕无辰收了心念,将一盏热气腾腾的清茶递予褚眠冬。 “我曾于山间清修,修炼之余,煮茶便是最大的消遣。” “原来如此。”褚眠冬接过茶盏,认真嗅过茶香,方启唇浅啜。 不同于绿茶的纯透清香,经发酵后更添醇厚的香气在茶汤入口时盈满口鼻,佐以清甜的桂花气息,叫人仿佛置身秋日里正值花期的木樨林间,金粟霏霏下如雨之景似在眼前。 燕无辰亦为自己添上一盏,二人皆不再言语,只让心神全副浸润于香茗之间。 待一盏饮尽,褚眠冬放下茶盏,眉目舒展。 “今日之乐事,莫过于此。”她叹道,“饮过经燕道友之手的茶,我又如何饮得下其它?只怕就此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呐。” 闻言,白衣少年抬眼看来,认真开口: “那便观沧海之水,见巫山之云。我为褚道友煮茶。” 恰在此时,头顶一方绵延的云团跟随风的步伐自二人所在廊檐处飘离,阳光落下,为少年隽秀的面容镀上一层温柔的薄金。 少年些微上挑的眼尾之下,一枚色泽浅淡的泪痣似天地毓秀的神之一笔,如一幅墨色山水画被添上了一抹朱砂作为点睛之色,便叫这画作从赏心悦目变作了见之忘俗。 “此番我下山游历,无甚明确的地域所向。如褚道友愿意,烹茶之道,你我可于途中共研。” 燕无辰略略迟疑,却还是就此将盘桓在心中的念头诉诸言语。 “不止烹茶一道,美食、美景,术法、道心,与自我相处,与他者相处,与世界相处……这些,我都想与你一同探讨。” 少年眸光澄澈,话语坦诚。 “不知……我可否与你同行?” 第10章 明君策 次日,与燕无辰一同御剑前往凡间时,褚眠冬看向身侧白衣翩飞的少年,试图从昨日应下少年同行之邀时的复杂心绪里,分辨出起决定性作用的那一缕。 是那盏出自少年之手的桂花乌龙太过香醇? 是昨日午后时分,风起云开时映下的那缕阳光太温柔,引思绪往肯定而去? 是彼时身披柔光的少年太隽秀,眼尾那枚点在她审美之上的泪痣太惑人? 褚眠冬想,不,都不是。 是少年对所谓「理所应当之理」的思索与质疑,是少年犹疑之后依然坦诚说出心中所思的坦荡和真诚,是少年澄澈清亮、不染杂念的眸光,其间盛满尊重、平和,与不加掩饰的期待。 她与他是两个独立而对等的个体,于世间之事同在思考、各有看法。 这些思绪中相似的部分让两人能够互相理解、驱散孤独,而其中不同的部分让两人得以交换碰撞、互有启发。 燕无辰注意到身侧少女的注视,偏头回以疑问的眸光。 “没什么。”褚眠冬的视线最终落在少年脑后未束起的黑发上,“风有点大,你的头发……” 话音未落,少年右侧鬓角处的一绺黑发便因向左侧首,被迎面而来的风拍在了面上。 “其实出发时我就想说了……” 褚眠冬递上一根红绸发带,诚恳道: “御剑不束发,容易糊一脸。” 燕无辰:…… 燕无辰:“多谢。” 他接过发带,抬手将一头青丝尽数束起,有些窘迫,又有些困惑。 只是错觉吗? 方才那一瞬,他觉得她在看着他,思考着非常重要的事。 * 两人寻了一片皇都城郊的无人树林落下,收了剑,敛去修者气息。 “现在刚过十五,放在往年,春灯会业已结束。” 褚眠冬说明此行的情况,“不过因着去岁新帝登基,眼下适逢新帝任上的第一个新春,皇城的春灯会格外盛大,将持续整个正月。是以,刚好能去城中一赏春灯会。” 第13章 说着,她有些感慨。 “上回看城中的灯会,竟已是八年前的事了。” 闻言,燕无辰亦回想了一番自己记忆中的灯会,发觉那段记忆除却攒钱赶路,便只剩下在全力奔行间于眼前一晃而过的灯影。 彼时适逢凌云宗开山门,遣使者于人间皇城设下验灵石,测出灵根者皆可随灵舟前往修界,参加凌云宗的入门考核。 燕无辰一路从所在之地赶至皇城时,已是正月十五黄昏,亦即灵根测试的最后期限。顾不得看市街间花灯如昼,他只来得及将掌心摁在验灵石上,一时间光芒大作,自此,他再未返回人间。 好像自那时起,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又好像从那时起,他的生活就此开始循环。 燕无辰想,论丰富多彩,他在山巅静修的八百年,大抵远不如褚眠冬在世间游历的八年。 曾经他不觉得没有色彩的生活有何难熬,如今再逢灯会,他却想将挂满花灯的街巷一条条走遍。 “我也有数载没有看过灯会了。”他说,“在城中安顿下来后,就一同去看罢。” 褚眠冬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只令牌,笑着晃了晃:“这回不用住客栈。” 跟随褚眠冬的步伐,二人在一处幽静的宅邸前停下。 宅院门扉上并未如寻常人家般落锁,而设一方凹槽,恰似令牌形状。 褚眠冬将手中令牌嵌入后,门扉发出机关齿轮运作的轻响,不多时,院门敞开,映入眼帘的是打理得宜的庭院一角。 见燕无辰扶门细细观察机关构造,褚眠冬介绍道: “开国女帝容曦下旨设机巧司,广纳精工巧匠者,与科举入仕者平权,民间工匠技艺由此得到促进,繁盛发展。这门上机巧,便是司中工匠所制。” 她领燕无辰步入庭中,转过亭台回廊,远远便见中庭里一树红梅花开正盛。 再走近些,又见庭中梅树下正有一人身披朱色鹤氅而立,听闻二人走近,树下人转身看来,眸中惊讶之色一闪而逝。 “老师……?” 褚眠冬也看清了树下女子的面容。 记忆中的包子少女已彻底长开,眉眼之间的雍容妍丽不掩那分自小便有的锐利英气。 她油然而生几分吾家有徒初长成的欣慰,笑应道: “阿昭,不,如今应称陛下才是。一别八载,近来可好?” 金凰皇朝由开国女帝容曦征战四方、一统朝野后创立,至今已存四十三载。 十五年前,女帝容曦微服私访期间带回孤女容昭,作为继承人悉心教导。 八年前,褚眠冬游历至此,以教导皇太女容昭为交换,受封太女太师,得以翻阅宫中历朝历代积攒而来的藏书经卷。 去岁冬,容曦六十大寿之际,宣旨传位予太女容昭。冬末,容昭登基,容曦携船队出海远航。 “老师还是唤阿昭便好。八载过去,老师一点未变。” 年轻的女帝容昭眉眼含笑,目光转向褚眠冬身侧的白衣少年,“不知这位是?” 褚眠冬道:“燕道友与我同为修者,亦为同游之人。” 燕无辰颔首致礼:“在下燕无辰,见过陛下。” 容昭颔首:“见过燕仙长。” “我本是倦了宫中宴会来老师院中躲个清闲,不想竟有缘得见老师,倍觉欣悦。” 容昭笑道,“老师和仙长一路舟车劳顿至此,想来此时不便细聊,我便不在此多做打扰。后日不知老师是否得空,届时我前来拜会?” 褚眠冬与容昭定下来访之约,容昭便跃上房檐,几个腾跃间,身形消失在皇城的重重檐瓦之中。 “原本我还疑惑女帝出行竟未摆驾,现在想来,是我狭隘了。” 容昭的离开方式显然给燕无辰带来了些许震撼,“如今人间的帝王都已经身具飞檐走壁之能了吗?” “倒也不是必须。” 褚眠冬认真回想了一番历代帝王的武功水平。 “不如说,只是容曦和阿昭于此道颇为精通。” “帝王是份高危职业,靠侍卫不如靠自己。”褚眠冬道,“再者,摆驾出行动静过大,远不及这般灵活。” 燕无辰已在来时路上听褚眠冬讲过不少当朝之事,但直到此刻才直观体会了一番两位女帝的与众不同。 “不止灯会,如今我当真非常好奇二人治下的坊市之景是何模样了。” 想来应不会是八百年前,让他觉得拼尽全力离开人间、前往修界才是唯一出路的模样。 第11章 明君策 是夜,华灯初上时,褚眠冬与燕无辰二人换了装束,掐诀掩去过于出挑的容色,一同漫步于街巷之间。 “其实自金凰开国以来,城中便不再以坊市为制,如前朝那般将居住区划作「坊」,与划作「市」的商业区严格区分,并分行宵禁。” 褚眠冬道:“开国女帝容曦下旨拆坊墙,城中区划行街巷制,店铺、住宅、官邸皆可临街而建,走商亦可在街巷间自由穿行。取消宵禁,夜市也因此而兴。” 一路走来,临街的商铺与楼阁皆在檐角点亮灯笼、挂起花灯,更有店家别出心裁,将花灯样式制成店中商品之态,权作招徕之用。 沿街摊贩走商所售,从最常见的应季小食、应景饰品到各式工巧小物,亦有杂耍者二三,引得周边民众频频叫好称奇。 褚眠冬与燕无辰在街边一方花灯摊前驻足,准备各挑一盏花灯,入乡随俗,只待届时沿街巷行至河畔,放入水中以作祈愿。 摊主热情询问是否需要介绍,得到否定的答复后,转身同一旁包点铺的店主续上了未尽的交谈。 “说到你家银丝卷深得陛下喜爱我就要说了,如今陛下登基已近整月,这封赏也都下的差不多了,怎还未听闻对傅家大公子的旨意?” “我瞧你只是想拿我家银丝卷做个话筏子。”包点铺店主道,“也罢,如今这京中谁人不关心那位傅寻白傅公子同陛下的二三事?” “可不是。世家出身,傅家近百年最具实才的子弟。品行端方,又同陛下青梅竹马。陛下还是太女时,傅公子就一直伴在陛下身侧,防治益州水患,预判江州饥荒,速治梁州时疫,说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 “是这个理儿。如此才华横溢人物,便是……” 花灯摊主露出英雄所见略同之色:“便是入主鸾宫为君后,也是使得的啊。” 包点铺店主顿了一顿,方道:“其实我想说的是,便是拜相也是使得的。” 两人对视片刻又思索一番,互相觉得对方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花灯摊主遗憾开口:“这君后可不能带官职呐。” “君后不得干政,也是考虑到不宜世家独大。”包点铺店主摇头,“无论傅公子是拜相还是入鸾宫,于傅家而言,皆为巨大助力。倘二者兼为之,这平衡就破了。” “也是。如今相位空悬,鸾宫无主,傅公子若取这二者之一,另一位便大概率许给闻家。闻氏此代中庸,难有堪担相位者……” 花灯摊主沮丧地叹气。 “你是对的,想来傅公子多半是会拜相的。” “这倒不一定了。”包点铺店主却道,“你我能看到的,陛下岂有不见之理?傅公子迟未封赏,便足以说明问题。” “此言有理。”花灯摊主又支楞起来,“总归无论陛下最终作何旨意,想来也会是英明之举。” “毕竟陛下是曦帝手把手带出的。若非曦帝当年提倡经商、工巧、务田同科举平权,皆择其优者而仕,哪有如今你我这般坐在这里,经营些小营生还有闲心漫侃,只怕满心都是挑灯苦读数十载,只求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一飞冲天。” 包点铺店主亦笑道:“是啊,若非如此,你我也不可能在街巷间闲聊这些。” 于摊前选好花灯、听了一耳朵闲谈的褚眠冬和燕无辰付了钱,皆若有所思。 燕无辰在心底慨叹,坊市制改作街巷制,农工商入仕与科举平权,如今人间百姓的选择,确实比八百年前多出许多。 褚眠冬则在思索皇权与世家之问。 “看来傅闻两家,便是如今朝野中最具权势的两大世家。”她回想经史所载,“傅家崇文,闻家尚武,皆是开国之时曦帝所倚重的功臣之家,两家也都有家中子入女帝后宫,皆为贵君。” “不过,曦帝虽广开后宫,却并未立后,亦不允许诞下子嗣。太女容昭与朝中世家皆无关联,乃女帝微服私访带回,至少明面上如此。某种意义上来说,曦帝以此很好地杜绝了外戚势大之患。” “无论太女由哪家贵君诞下,于其所在世家而言,都是助力。”燕无辰亦颔首,“这一碗水,曦帝端的很平。” 褚眠冬挑眉,“既然情势如此,曦帝禅位之时令朝中肱骨随行出航,想来便既是为阿昭安排自己的势力腾出空间,也同样是对阿昭的最后考验。” “若依旧沿用端水一策,则相位与后位应分许给傅闻两家,以示君恩。”燕无辰分析道,“或同曦帝一样,摒弃后位,许闻家子贵君之位,以平衡傅家子拜相给傅家带来的助力。” 第14章 褚眠冬:“但客观而言,若傅寻白有相才,便理当拜相;若闻家后代平庸,便理应由更有才者入朝为官,而不必为示平衡与安抚,许以闻家贵君之位。” 她皱了皱眉,“若按照这套端水的逻辑,后宫便成了世家无才之子的集散地,用以平衡世家间矛盾的工具。” “又或者,这样的后宫同样可以是挑起世家矛盾的最佳工具。”燕无辰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总之不论是哪一种,后宫之事都与情爱无关,而为权谋之策。” 褚眠冬摇头:“这并非阿昭所愿。傅寻白的封赏诏令至今未达,由此可见一斑。” 她以指尖轻点下颌,“于朝野上下而言,此番阿昭如何封赏傅寻白,便是陛下对世家之事态度的风向标……” “后日阿昭的拜会,想来多半与此事有关。”褚眠冬想了想,“此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变量。” 燕无辰点点头,接下话来:“傅寻白此人究竟如何,以及女帝对他的态度。” “确是如此。”褚眠冬颔首,“如无意外,三日后会一并见到他,届时便知。” “那便到时再说。”燕无辰抬手指了指已与两人相隔不远的河畔,“现在,先放花灯罢。” 夜色已深,河畔却被水中密密挨挨的花灯映照得亮彻如昼。 十五已过,前来放花灯的人潮依然不减汹涌。褚眠冬与燕无辰看着岸边层层叠叠的人群,不约而同萌生了退意。 两人对视一眼,燕无辰率先开口道: “其实我觉得,回院中取个水缸装了水,把花灯放进去,也是一样的道理。” 褚眠冬深以为然:“这河中花灯明日清晨皆会被捞起清理,放水缸中反倒留存更久。” 两人飞速达成共识,当下便都歇了入乡随俗的心思,提着花灯往回小院的方向去。 燕无辰看向褚眠冬,“原本我有些担心。” 步履向前时,一盏盏花灯的光亮在少女眸中一一掠过,如渐次流过的飞星。 “探讨术法时便见你很是注重实感。原本我有些担心,将这花灯放入河中,对你来说也是实感的一部分。” 他坦言道,“倘若你当真这般想,我那样说也许会让你不高兴……我不想让你不高兴。所以我方才其实有些犹豫,是否要将我的想法说出来。” 褚眠冬笑道:“但你还是说了出来,并发现我的想法其实并不是你担忧的那样,反而与你一致。” 燕无辰弯了眉眼:“对,所以我很高*兴,也很庆幸方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你会觉得我同你说这些显得有些奇怪吗?”他又道,“也许这会让我们发现,我们原来也并非先前我们各自以为的那样默契。” “不会。”褚眠冬摇头道,“不如说,相反,我很高兴你告诉我你的想法。” “若非你告诉我这些,我不会意识到,你我对于「实感」一词的理解是有区别的。” /:. 褚眠冬说:“我所注重的实感,并非程序上不可或缺的过程,而更偏向于过程中更主观的感知。顶着人群放花灯带来的拥挤感不是我想要的,因而我觉得这能够被舍弃;沐浴在温水中的舒适感是我喜欢的,于是我认为它不可或缺。” “至于默契……我想,默契也许的确存在一个基础量,但这基础也不会高到让两个独立的个体,完全不需言语沟通便能知悉对方心意。” “互相理解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哪怕是相同的一个词,两个经历不同、性格不同的人也会对其做出很可能截然不同的理解。” 褚眠冬看向身侧的白衣少年,“这时候,互相沟通、坦诚地交换各自的想法就非常有必要了,便如我们方才的交谈。” “与其各自根据自己的理解来揣测对方的想法,又为这揣测而压抑自我的真实愿望,不如像方才这般,各自坦诚交流。”她轻轻笑起,“现在你感觉如何?” “感觉心中一轻。”燕无辰说,“也感觉更了解你一些了。” “我也是。”褚眠冬道,“倘若你不说出口,而径直选择‘迁就’,那我的压力也会很大。久而久之,你我在这段交集中感受到的压力将远大于乐趣,便也无以为继。” “关于这种让双方都不快乐的迁就,我听过一个故事。” 燕无辰凝眸望她,静候细听。 “有一对夫妇,两人都很喜欢吃鱼。妻子记着丈夫爱吃鱼尾,于是尽管她自己很爱吃,却每次都将鱼尾夹给丈夫;丈夫记着妻子爱吃鱼头,于是尽管他自己很爱吃,却每次都将鱼头夹给妻子。” 听到这里,燕无辰提出疑问: “所以,两人都并不知道对方真正爱吃的是什么,而只按照自己以为的‘对方的喜好’,压抑自我……或说,自我感动?” 褚眠冬摊手道:“直到老去,于弥留之际,两人才终于互相坦诚自己并不爱吃鱼头、不喜食鱼尾,然后发现原来二人按照自己的想法‘迁就’了对方一辈子,并且双方都不开心,认为自己为对方付出了很多。” “但这些其实都没有必要。”燕无辰说,“但凡有过一次坦诚交谈,两人就能各得所好。” “这便是我认为这个故事的寓意所在了。”褚眠冬道,“不过也有很多人感动于两人间互相迁就的爱情,这便见仁见智了。” 燕无辰猛猛摇头:“不,有话直说是一种美德,我会继续保持的。” 第12章 明君策 次日黄昏,睡饱的褚眠冬推开厢房门时,被陡然跃入眼帘的一片白花花闪了眼。 亭中石桌石凳、院中凉榻之上,三口竹编大圆口簸箕盛着一排排白面馒头,粗粗看来其数过百。 从几乎看不出馒头形状的歪七扭八,逐渐过渡到隐约能看出是个馒头的不规则团状,再到还冒着热腾水汽、醒发得益的圆润馒头,堪称一部生动形象的馒头手艺进化史。 已知,院中并无仆从,只有她与燕无辰两人。 又知,昨夜两人边走边聊,一路将夜市逛到近乎三更歇市,在即将收摊的果食铺前驻足,于所剩不多的面人样式中,并未找到心仪的模样。 还知,那时二人倍觉遗憾,转而往旁侧米面铺中去买了面粉,笑说不若自行手捏,还更有纪念意义。 待回到院中,褚眠冬早把这事忘了个干净。 她将花灯安置在院中种莲的水缸中,便提着在夜市上扫荡得来的一干小食点心回了厢房,安置了从书摊上购入的一众书本外带摊主附赠塞入其中的几本册子,于引入房后的温泉中沐浴洗漱后,便循着习惯径直入睡,一觉到现在。 褚眠冬默了默,在心中估计一番做出这百来个馒头大概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又循着院中动静寻去了厨房,在水汽升腾的竹屉前见到了燕无辰。 少年已换下外罩的广袖白衫,改着将袖口束起的衬袍。 浅色的衣襟不染尘埃,自颊侧滑落的一绺黑发上沾染的雪色却分外明晰。 见她推门进来,燕无辰眸光一亮。 “来得正好,这最后一屉定是最成功的。” 说着,许是算准了时间,燕无辰掀开笼盖,温热湿润的轻白水汽漫溢而出,氤氲了少年的眉眼,也带出涌入鼻尖的浓郁麦香,引人食指大动。 褚眠冬探头去看,便见竹屉中一圈卖相上佳的白面馒头。 伸手拿起,滚烫绵软的触感贴在指尖,叫人仿佛一瞬间置身街头晨市,正等第一屉包点热腾出炉,好驱散早间尚存的最后一缕凉意。 “说这是城中最好的包点铺做出的馒头也毫不违和。” 她帮着将馒头盛入盘中,“是因为昨夜我们说到做面人吗?” 褚眠冬环顾整个厨房,并未看见任何与面人相关的物件。 “嗯……”燕无辰有些遗憾地摇头,“一开始尝试过,效果……不太行。” 一边说着,两人将最新出炉的两盘馒头端到院中,见无处可放,燕无辰移开一口圆簸箕将亭中石桌空出。 他以目光示意这口圆簸箕中的四不像馒头: “就是这些了,最早做的一批。” “一开始想试试捏人,结果是这样。” 燕无辰指向几个呈抽象「大」字形的馒头团。 “然后想,要不退而求其次,做编花馒头。” 他指向旁边的几个弯曲圆筒状面团,依稀能看出尝试做出层次感的努力。 “接着觉得,其实做成兔子模样也已经很不错了。” 燕无辰指向另一侧,进入视线的是几个顶部支出两只角的扭曲圆团。 “最后我发现,能做成最常见的圆馒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道:“不光是塑形,和面、揉面和发酵都不乏需要注意之处。如今是初春,较低的室温也对制作有一定影响。好在控制着条件变化试过几轮后,也算摸出了适宜的比例、手法和时间温度……” 这一刻,褚眠冬觉得自己像一个随口给课题组许下飘渺课题的老板,而手下的学生不仅信了,还连夜赶出了几百组数据,真做出了名堂,正做着组会汇报。 第15章 ……虽然细节上还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不妨碍这种即视感真的很强。 她迅速住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燕道友。” 燕无辰从实验报告总结中抽出思绪:“嗯?” 褚眠冬沉肃道:“以你如此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过人的行动力和认真务实的研究态度,生在这修界,还是屈才了啊。” 燕无辰:……? 褚眠冬:放现代社会,高低得是学术界泰斗。 * 两人将挤满小院的百来个白面馒头收入储物袋中,留作未来路上的口粮;又蘸酿酱与馒头同食,取出昨夜带回的蒸点就着笼屉热上,煮一壶清茶为佐。 再于院中闲闲坐下时,已是暮色四合时分。 “你还是不高兴。” 燕无辰看向褚眠冬,少年的眸光中写着笃定,语气也近乎陈述。 “自从昨夜买花灯,不,听说女帝和傅寻白之事后,你就不高兴。” 他在褚眠冬下意识的视线回避中移开了眸光,眉眼微垂。 “……原本以为做出面人或许能让你开心一点。” 这一句话轻声得近乎嘟囔,褚眠冬却还是听清了,也因此后知后觉,原来少年今晨回来拉扯出这百来个馒头的初衷,竟是如此。 心中浮起一缕星火般的慰藉,稍纵即逝,却也足够她露出一个笑容。 “谢谢你。不论结果如何,这份心意,我完完整整地接收到了。” 闻言,少年稍稍抬眸,目光里多了一丝笑模样,又浮现几缕犹豫和思索。 “如果。”他观察着她,谨慎组织着言语,“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许可以和我聊聊,为什么不开心。” 燕无辰拿不准他方才说破少女不开心时,对方下意识的视线闪躲是否意味着并不愿提及此事的回避。 “如果不想说,那就……” /:. 话到嘴边,他还是无法违逆真心,“抱歉,主观上来说,我真的很想为你分忧。但我的主观想法如此,并不影响我希望你完全依照自己的意愿做出决定。” 他认真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担心你,并愿意和你一同分担。同时,我不希望这份心情成为你的负担。我的想法就是这样。” 这番严谨的措辞几乎断绝了少年的话语被曲解的大多数可能。 褚眠冬分了一缕心神想,这很好,话语不惧字多,而怕模糊。 她摇了摇头,也坦诚道:“我并非不愿与你提这原因,只是被看出真实情绪这件事,让我感到惊讶。” 燕无辰说:“认真看着一个人,认真试图去了解一个人时,可以做到。如果不能,大抵是因为观察太少。” 他想了想,“也许人的面部表情和情绪的对应关系存在一定的客观规律,可以通过掌握基本规律做推断。” 少年丝毫不知他在无意间窥得了现代心理学察言观色的重要理论基础,只平静又坦然地继续道: “只是我只这般细致地观察过你一人,所以拿不出大量的参考数据,对客观规律的掌握也就无从谈起。” ……竟然就这么坦然地说出了「我一直在认真注视着你,且只有你一个」这种含义的话。 还与轻浮狡黠无关,皆为天然。 褚眠冬顿了顿,并未在此多作探讨,而将视线移向了院墙之上四四方方的一角天空,看着暮色一点点黯沉下去。 “我的确不高兴。”她轻声道,“人间千年,朝代几度更迭,皇权、世家、朝野上下,却有一道观念代代不变,如同铁律。” 她的声音很轻,话语却很沉。 “姻亲,利益绑定的最佳捷径。” “为帝者迎世家后代入后宫,世家便相信自家的利益因这姻亲而得以与帝王绑定,从而愿为帝王献上忠诚;世家之间,将姻亲作为结派壮大的首选之策,不断以此笼络新入朝局的中立者。” “长此以往,朝野上下,无一不是沾亲带故;二人私怨,次日便成两派纷争。举国上下,任人不问才而惟亲,行事不问事实而唯私怨。新令欲行,若世家不从,则阻碍重重,谈何令行禁止。纵是天降明君如曦帝,亦需妥协。” “纵皇权易手、世家兴颓,王谢换李赵,一代新人换旧人,这「姻亲等同利益绑定」的观念一日不变,朝野格局便一日不变。” “但观念此物,最是难移。” 盏中的茶渐渐冷去,褚眠冬便放下了握在掌心的杯盏,长叹口气。 “观念存于人心,而人心不可入。” 她看向燕无辰,“便如此刻你就在我眼前,我却永远不会拥有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你的无上权柄。” 褚眠冬再叹一声,摇头道:“如此无形无态而不可轻移之事,难免引人心生无力之感。” 燕无辰抬手拢住褚眠冬的茶盏,用灵力将盏中茶水重又温至适口,推盏至少女手侧。 “如是格局之下,身处朝野亦并不好受。” 他也看向头顶的一角夜空。 “抛开恃位弄权者不谈,于其位励精图治一世者,也可能因牵扯进皇权世家之争中而丢掉性命。” “族中后辈的婚事无关当事二人意见,而全权由族中长辈依照家族利益而定,身如工具。” “帝王并未切身地接触到每个朝臣,对朝中大多数人的认知,除却薄薄名册上的几行字,便是日日处理的奏折中参此人的本子,甚至难有观阅此人文章之时。” “我大概体会过如是感受……” 他道,“对外界具体的人的接触变得稀薄,便有某个瞬间,不再觉得一个名字后对应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仿佛就只是几个简简单单毫无分量的字,划去、消亡,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燕无辰垂眸,“此为两败之局。” 褚眠冬想,在好友褚明秋的家乡,遥远的现代,有一个能精准地概括这情形的词——时代局限性。 “即便飞升上界,也不可能得到一夕之间扭转人心观念的权柄。” 她轻轻叹气,“大多数人的一生,有八成时间都在固守着心中那套已有的观念而活。便如那日,你我在百晓城主街举目望去,无人愿自查自己内心的观念,更不谈更新自己的认知。” 短暂的静默中,燕无辰轻敲茶盏的指尖一顿。 他说:“那剩下的两成时间呢?” 褚眠冬:“剩下的两成时间,是人生最初的时候。” 话音方落,褚眠冬意识到了什么。 “……也是观念逐渐形成,扎根在心的时候。” “是啊。” 她忽而有了对出路的些微感知,仿佛柳暗花明,又见微光。 “人生的前一小段不同,孩子不同。” “是教育,在人心中撒下了观念的种子。” 第13章 明君策 “如今「正统」的教育,为皇权和世家所垄断。”褚眠冬分析道,“曦帝设太女太师之位,广纳天下各域能者,以授阿昭。” “世家教育则以太学为主,设国子监,世家后代不论性别,适龄者皆入国子监,习曦帝钦点之书。也因此,参加科举的学子大都有世家背景。国子监所用教材,其中不少由曦帝亲撰,摒弃部分过于陈腐的旧论,而加入更多合乎今事的新知。” “除限定在皇权与世家之间的「正统教育」之外,还有一个分布最广泛的教育方式,即家学渊源,亦即父母亲属的言传身授。” 褚眠冬轻点指尖,“这是最不受身份限制的教育方式,也是对一个人影响最深的方式,不受任何当朝举措所扰,也因此最难撼动。” 燕无辰执壶,又为两只茶盏中添了茶。再看向褚眠冬时,二人皆在对方眸中看见了一丝了然。 燕无辰道:“若昭帝继承了曦帝之志,若傅寻白当真如坊市传言所说,忠昭帝、有大才、通时事,想来他的封赏便不会是拜相与入鸾宫中的任何一个。” 褚眠冬说:“相反,他会成为阿昭手中的锋刃,对持续千载的皇权世家之局挥出的第一刀。” 只是,这锋刃是否长久可靠、心甘情愿,便需另当别论了。 * 次日,容昭携傅寻白来访。 “如何让一个人心甘情愿、长久付出?” 与褚眠冬单独交谈时,容昭这般说道: “「是爱。让这个人爱上你,却得不到全部的你。」母亲总是这样说。” “母亲如先前的每任帝王一般,广纳后宫三千,不为享乐,而以后宫为手段,牵制把控各大世家,巩固帝权。她需要以此获得令行禁止的权力,好让那些与前朝相比太过超前,以至于被视作大逆不道的新策得以一项项切实推行,而非无人响应,变为废纸。” 容昭垂了眸,“但我知晓,母亲并不从这样的掌控中获得快乐,也不在这样的‘被爱’中感到幸福。” “这方皇权与世家之争的棋局,母亲用她任上的数十载,为如今的我撑开了天衍四九之外的人遁其一。” 第16章 “我的出身与任何世家皆无关联,这便是最大的优势。如非如此,最大的阻碍,将首先来自外戚全族。” “出航之时,母亲带走了她的肱骨之臣,将朝中重臣之位留空,由我自行安排我的心腹。” “设太学培养世家后代,让世家后代中依然有可用之才。待朝中不再任人唯亲而任人惟才时,部分世家因此而被削弱,却有更多世家因家中尚存有才之人而受损甚微,不至于因此而引起大范围不满。” “太学,正是过渡的跳板。” 她抬眸看向褚眠冬,眸光灼灼。 “如今,我要做的已经很是明晰。” “开市学,让寒门布衣得到与世家后代同等的受教育的权利。” “不同于会被家中长辈教导「姻亲即利益绑定」之说的太学生,对市学生的教育,应强调摒弃如此观念,令其专注于修才能和为实事,而非学成依附世家。” “定期微服寻访市学,对其中学生进行随机考校,以对市学所教有所把握;借市学不断往朝野官员中引入寒门人士,一点点冲散世家积势。” “于第一届市学生出师之际,罢黜后宫,断绝「姻亲即利益绑定」的最大工具。” “自废后宫伊始,朝中任免皆以才学为准绳,废黜无真才实学而凭姻亲、亲缘上位者,择怀才学、办实事者任之。” 话语间,年轻的帝王条理清晰,逻辑亦分明。 “但这其中,有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 “由谁,去领命开设市学?” “此人不可能于此前毫无积势。空降之人,行事时三分阻碍都会变为十二分。” “此人需有真才实学,对市学所授明晰在心,而行事有度,雁过无痕。” 容昭话语一转。 “除此之外,市学所授,可令其间所出之人皆忠于才学、忠于实事,亦可能令其间所出之仕皆忠于一人。” “但为国所育之才,不应成了为山长所育之才。因此,最重要的是,此人需从里至外、完完整整地忠于我。在此人的教导之下,若市学所出者一定要忠于一个人,那个人也只能是当朝昭帝。” 年轻的帝王阖了眸,话语近乎喟叹。 “我知道母亲原本择定的人选便是傅寻白。” 她轻声道: “一个爱着当朝昭帝,却自知不可能相守的聪明人。” * 外室,燕无辰与傅寻白同坐案前,对坐饮茶。 “我如何不知,帝王姻亲,工具大于真情。世家长子入鸾宫,于朝野所见,便是傅家与新帝牢牢相绑,并非她所愿。” 着一袭青竹长衫的青年长长叹息,“一日为世家子,我与她便不可能在明面上相守哪怕一日,这一点,我早已知晓。” “我却同样知晓,正因我是世家子,才在家学渊源下有了有才的基础;也正因我是世家子,才能在恰好的时候遇见她,同她相知。” 傅寻白摇了摇头,又是一叹。 “若我为寻常布衣,即便有天分也难有机会得到教育,遑论得与皇太女相见,得到赏识,同行相知。” “如此想来,确实形同悖论。”燕无辰开了口,“若为悖论,这其中定有不合理之处。” “布衣得不到与世家同等的教育,也无法接触与世家后代同等的人脉。”傅寻白道,“这便是问题所在。” “如果作为世家子注定无法光明正大同她相守,我想就我所能,稍微做些我能做之事,至少让这悖论再无重现之日。” “我无法改变这朝中相信「姻亲即利益绑定」的大多数人,却可以让普通人也都能得到受教育的权利和皇家的赏识,让更多人,自幼时起不被教导「姻亲即利益绑定」。” 青年眸光明亮,似旭日朝阳。 “我想向陛下请旨,于坊间设市学,普及教育。” * 里间,容昭与褚眠冬的交谈亦在继续。 “母亲说,爱而不得相守可能会让一个人跳出利益既得者的高位,而反观其身处的框架本身。” 容昭顿了顿,“……母亲是对的。近日里寻白时常谈及如今的教育情况,想来提出市学之策,只是时间问题。” “这之后的逻辑并不复杂。”褚眠冬说,“爱而不得相守让他体会到了利益受损的滋味,也因此得到动力,开始探究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所以他不是我想要的。” 容昭摇了摇头。 “我并不想要一个,因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才会开始转而思考框架本身是否有不合理之处的市学执掌者。” “依照理智来分析,这个人选应当颇具积势、具有主流意义上的才学认证、因为某些原因忠于我,但从直觉来说,这些都不是我最在乎的。” 她看向褚眠冬,认真道: “我需要一个市学执掌者,此人对所在框架的审视与反思伴随着每一个日常,对更好更合理之事的追求不需要利益损害作为动力,而近乎天性。” “我需要这样的审视和反思是一种「特质」,而非一种「情势所迫」。一如老师您。” 深深望进褚眠冬眼底,容昭轻轻叹了口气。 “可如今,我尚未寻得这样一个人。” 容昭摇头道:“若有如此一人,我便设其为市学山长,主持市学所授;令寻白为国子监祭酒,掌太学暗中辅佐。” 闻言,褚眠冬指尖轻点,有些感慨。 “老实说,我觉得你的这条筛选标准,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脱出了常用的、被习以为常的大多数外在「标准」,而近乎筛选一个人的内在。” 她以手支颐,想起了昨夜于书摊主作为附赠的几本小册子里翻到的一本。 褚眠冬去厢房寻了那本封面草书「庐中论」三字的小册,交予容昭,道: “说不定这《庐中论》的作者,便是阿昭你所寻之人。” 这本小册纸质一般、书页毛躁,装订亦是随便,一看便知是民间送来书铺装订自存的册子,还是最便宜的那一档装订方式。 手中这本尤其不美观,大抵是店家尝试装订时的失败品,便并未交予送装人,而另行誊抄做了副本再装,这本失败品便留在了书铺旁的箩筐中,用作卖书时对来客的随赠——这类随赠常用作充当厕纸。 在如今各式纸类尚贵的人间,这是书铺常用的留客手段。 容昭翻开这册子,便为其中内容眼前一亮。 册中所书,大抵可算作日记体,以日期为序,数篇文章先后排列。 但具体到每篇中,却又并非用以记叙当日经历与所感,而不提日常,只以加密的话语记述当日对一个问题的思考和设想,从如今的朝野之困到如何更省时省力地做出一屉包子,不一而足。 这本册子中日期最近的几篇文章在三月前,以七篇文章为系列,逐一论述了开设市学的可能性、必要性、其间横亘的阻碍、相应的对策、可能带来的新问题等,结合篇篇涵盖甚广的文章中鞭辟入里的分析与论断,无不指向这般思考正是写下此册之人的兴趣所在,亦即容昭所需。 容昭旋即唤暗卫十五调查写下这《庐中论》之人。 十五领命前往送出小册的书摊时,正遇上一位乔装后的仆从前来询问,要求摊主交还一册装订失败后被留下的册子。 说来也是巧,仆从口中描述的册子模样,可不恰好是那卷被作为厕纸附赠予褚眠冬的《庐中论》? 在心间暗叹一声得来全不费工夫,十五一路跟随这位仆从在坊市间兜了小半个时辰,又跟入了皇宫,最终停在了一处幽静的小院前。 全然不似宫中它处的雕梁画栋,院中草木葱茏、曲径通幽,正是前朝皇帝的末女,前朝永乐公主慕鸾之女慕卿所居之处。 事情变得有些复杂了,十五想。 永乐公主与太上皇曦帝间的二三事……罢了,左右这也不是自己一个暗卫应想能想的事。 只需复命便是,陛下自有决断。 第14章 明君策 四十三载前,开国女帝容曦一统四海,率兵逼入昏庸无道的前朝皇帝所盘踞的皇都。 皇帝末女、永乐公主慕鸾登上宫墙,在望见高坐马上、身披银甲的容曦后,亲手为容家军打开了宫门,迎容曦入宫。 彼时,在宫人的一片混乱奔逃中,慕鸾摒弃了繁复雍容的公主华服,着一身寻常衣衫,只身立于宫门之侧,躬身向容曦致礼。 “我没有身为一国公主的荣耀需要维系,也不认为当今的腐朽之君值得我为之奋战到最后一刻。” 她平静地看向容曦,“容将军,您是能够为百姓带来和乐与安康的那个人。这帝位,便应由您来坐。” 手执锋锐长枪的容曦同样平静地看向慕鸾。半晌,她沉默着举起长枪,示意军阵前进。 容曦登极后,并未褫夺前朝永乐公主之位,而允慕鸾携驸马继续长居于永乐宫中,除不允出宫、隔断交集外,一切月例照旧,如此至今。 第17章 去岁深秋,永乐公主慕鸾寿终正寝。公主驸马于五载前因病逝世,如今的永乐宫中,只居慕鸾之女慕卿一人。 “慕卿参见陛下。” 身形清减的少女连声轻咳,坐在机巧司出品的木制轮椅上,同容昭见礼。 慕卿与容昭同岁,患体弱不足之症。 看见慕卿的那一刻,褚眠冬与燕无辰了然地对视一瞬,却皆未多言。 容昭道:“不必多礼。” 她环顾慕卿的书房,见炭火充足、用度齐全,才从怀中取了那册子,放在轮椅扶手上。 “这册子,是你写的罢。” 未待慕卿回答,容昭先摇了摇头,自答般叹道: “是了,我早该想到是你。幼时那些地理天文、经卷遁甲,能同我畅言探讨的,一直都只有你。” 容昭年幼时,容曦寻天下各域奇人为她授课。 上至观星象、通地理,下至品经卷、习人心,有天赋且好学如容昭,也有受不了长年累月的一对一教学而逃课,试图寻一个伴读为自己分担火力的时候。 太学中那群自视甚高、吹嘘学问的世家后代,在容昭看来大都是连和她正常交流都做不到,却天天自诩才华横溢的小屁孩,简称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而唯有僻静的永乐宫里那位冰雪聪明的小姑娘,总是能跟上她的思维不说,还时常能为她带来新的思路和启发,实乃百里无一的最佳伴读人选。 小容昭想,她能打包票,在有了小慕卿的课堂上,她的学习进程能事半功倍。 于是,在小容昭的主动邀请下,容慕两小只共度了不少互相启发、妙趣横生的课堂时光。 直到有一日,两个小姑娘的秘密被慕卿的父亲,永乐公主驸马撞破。 自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容昭认真地回忆,只记得似乎是听闻小慕卿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连迈出永乐宫都成了难事。 再往后,慕卿此人,连带着一整个永乐宫,都开始从容昭少时的记忆里慢慢淡去。 从回忆中抽出身来,容昭微不可闻地浅浅叹气,重又将注意力集中于当下。 同慕卿就册中所书市学之策聊了小半时辰,慕卿的身体便已有疲乏难抑之态。 容昭着宫人侍候慕卿睡下,带褚眠冬与燕无辰回了自己宫中,唤糕点茶水请二人坐下。 屏退一众侍从后,容昭看向燕无辰。 “方才听阿卿论及市学之策,不知在仙长看来,寻云所论较之阿卿所论何如?” 燕无辰阖眸摇头,坦言道: “思考一个问题三月,与思考一个问题三载之分别。” 容昭叹了口气,转向褚眠冬。 “老师,想必您已经明了,这便是我不愿将市学一事交予寻白的原因。” “寻白并不是不聪明,相反,他的确才华横溢。但对他而言,开始深入思考一件事,需要来自外界的推力。” “我固然可以制造这份推力,在他眼前挂上一根能够引他一直向前迈步的萝卜,但若有朝一日,这根萝卜被他吃进嘴里了,之后呢?再去寻一根萝卜吗?” 容昭放下茶盏,眸光悠远。 “这也是我质疑于母亲所言‘「爱而不得」让一个人心甘情愿、长久付出’的原因。” “也许这是一条经由母亲实践、颠扑不破的策略,但我却希望,离我身侧最近的那个同行者,不是为了那根被我有意拴在眼前的萝卜而与我一同前行。” “相反,这个人与我一样,一直都将眸光投向更远的地方,希望这朝堂,这四海,这人间,在我们目所能及又或无缘得见的未来,变成一个更好的地方。于是我们为这份远处的光景,一路向前。” “我知道,如此同行者百中无一。母亲作为走在最前方的那一个人,她走得格外艰辛,也格外孤独。” 容昭的眸光黯了黯,“我一直跟在她身后,所以深知,母亲一生都没遇见一个能与她并肩的人。” 燕无辰已隐隐猜到些眉目,却依然问出了口: “永乐公主慕鸾……可曾算其一?” “鸾姨啊。” 容昭虽长长叹气,唇角却带出一点微笑的弧度。 “同我讲起她与鸾姨的幼时之事时,大抵是母亲笑容最多的时候了罢。” “母亲和鸾姨自幼相识。她们相识的场合不是宫宴,并非花会,而在城郊的演武场中。” 前朝皇帝忌惮手握盖主兵权的将相王侯,自登基起便行崇文抑武之策,于朝堂费尽心力引一众文官排挤武将之余,亦克扣边军粮饷、仅饱皇室私军。 重文轻武之风在朝野上下盛行,平和时期都需得认真扳指算好粮饷账的武将,此时更是身陷水深火热之中。 负责如容家将,纵然自家俸禄尚无着落,也竭力自掏腰包全了粮饷所需,再饿不能饿边军; 而原本便只将军职当作一份普通工作的京中诸将,便在日渐稀疏的俸禄中懈怠下来——皇上的安危有皇上花大力气自养的私军负责,自己何必做些费力不讨好的活计。 几载下来,皇城城郊的演武场竟都成了杂草丛生的半荒废之地。 容家长女容曦与永乐公主慕鸾,便是在容曦抡动长枪、拦腰斩断比两个小姑娘还高的草叶时,于霜白枪尖的凛冽锋芒中簌簌落下的青黄之色间,初次相遇。 “我偷偷拉着阿卿同我一道听太师们讲课的事情,未能瞒过母亲。”容昭道,“有一日,用晚膳时我与母亲共论今日所学,兴奋忘形间,叫母亲察觉到了第三个人的存在。*” “原本我很是惶恐,未料母亲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并未就此多言,只作无事发生,竟是默许了。” 她轻叹道,“如今想来,母亲如何会不知宫中之事。兴许是由此想起了与鸾姨的过往,这才近乎纵容。” 对朝中事相同的义愤填膺和对四海升平的共同愿景,让在演武场初遇的容曦与慕鸾两人一见如故。 之后的很多天,她们相约在城郊那片不见人影的演武场谈天说地,聊文韬武略,砭时弊旧策,又一起畅想规划一个不同于今朝的新国度,相约要一同将之变为现实。 最初,容曦与慕鸾的计划是徐徐图之,慕鸾夺嫡,容曦护国。 但一年比一年吃紧的边关战事容不得两人慢慢成长,容曦及笄当日,一纸诏书送至容府,容曦作为容家的新生战力被帝令遣送至边关,诏令一日不将失地尽数收回,容家全族便一日不得回撤一步。 与遣送容曦的圣旨一同去往边关的,还有空有诏书而不见实物的十万粮饷。 帝令如此,便是要容家连同驻守的十万边军,一同葬在边关的风雪之中。 次年,容曦以百步穿杨之箭射杀敌军首领,引敌军群龙无首,一举大溃;同年,容家主于战场重伤,不治身亡。 容曦带着于边关苦战数年、而今惨胜残余而归的万余将士,一路走过城池荒野、饿殍遍地,又看见河畔画舫、帐下歌舞。 “母亲说,她希望鸾姨也能看遍这些,又希望鸾姨永远不必看见这些。” 在皇帝拟旨欲将宫中子女一个个许给四方敌国和亲为质前,容曦逼入了皇城。 至此,一人冠旒加身日理万机,一人静居深院一生沉寂。 “母亲任上数年,朝野上下大都是自微末时便跟随母亲征战沙场的旧部,大多数人从未和前朝皇室中具体的谁亲身接触过。在他们眼中,前朝皇室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意味着数年来不顾边军生死的军饷克扣,背负着边军九万将士的冤死亡魂。” “因此,前朝公主之女与当朝皇太女一同听太师们授课,这是一件绝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太师们只将课中新来的小姑娘当作伴读,母亲不曾说什么,鸾姨也不曾说什么,直到这个由各方暗中维系的平衡被打破。” “说实话……” 容昭垂了眸,“如今我依然未曾知晓,阿卿的体弱之症究竟如何而来。” “时间太巧了。” “母亲告诉我阿卿大病一场后体弱惧寒、不宜外出时,我大发脾气,指责定是母亲不愿让人陪我读书而从中作梗。” “那时母亲的神情,我至今记忆犹新。” 容昭轻声道: “喟叹、遗憾,了然、无言,还有一分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恍然与疲惫。” 便是那一瞬间,还是孩子的容昭,隐约窥见了登极为帝是一条怎样的路。 无人心向的帝王空有发令权,而无人将指令落实。是以朝中的数个权臣之位,总需要有人去坐;影响这些权臣忠诚度的群体偏见,便是帝王也得忌惮几分。 对前朝皇室的仇恨让容曦身边的近臣忠于她,也让她与前朝公主慕鸾的情谊为朝野所不容。 是谁对慕卿动手已然不重要,这是众望所归之下的心照不宣。 容曦一日身在帝位,便一日不得为此平反。 第18章 “如今,”容昭抬眸,“这朝野上下残余的偏见……便由我来将之打破罢。” 褚眠冬看向这位年轻的帝王。 她年岁尚浅,眸光中却已有沉淀的气度,隐隐可见其间深藏的锋芒。 她会是一位明君。 容昭微微柔和了周身气势,“谢谢您,老师。这些旧事,我也只有在您与仙长这般方外人士面前尚可一叙了。” 她轻轻笑起,眉宇间那抹英气一如往昔。 “老师,四十年后,再来看看这天下是何模样罢。” 褚眠冬看着容昭带笑的眉眼,那分锐利的英气叫她想起了八年前的容昭。 彼时,少女眉眼恣意,同样这般说道: “老师,八载后,再来看看我是何模样罢。” 于是褚眠冬也微微笑起,应声道: “好。” 容昭一向如此—— 无需指点,只需见证。 她向来清楚自己的路。 第15章 明君策 从宫中出来,褚眠冬与燕无辰回了小院。 “阿昭既已寻得中意的任命人选,此事落地便只是时间问题。” 褚眠冬抬手接了庭中飘落的一朵红梅,握在掌心。 “纵朝中依然会因慕卿的身份而多有非议,但会因对前朝皇室的仇恨而死谏的那批肱骨之臣皆已随曦帝出海,如今朝中重位所居,大都是阿昭一手带起的心腹。” 燕无辰叹声,“如此说来,虽昭帝尚且登基两月,身后的布局却至少十载有余。” “于阿昭而言是如此。”褚眠冬道,“于曦帝而言,焉知不是数十载筹谋,才有了今日。” 从利用姻亲观念落实一众利民举措,到禅位时为容昭留出更宽阔的、能够尝试撬动固有姻亲观念的空间,容曦在位多久,便为今日与未来铺了多久的路。 帝者难为,明君尤甚。 “这就是我钦佩如容曦与阿昭这般人的原因。” 褚眠冬挥袖轻拂过梅树边的小桌,将桌上的梅瓣拂落。 “便如潮退之后,岸上的浅水洼中躺着无数搁浅的鱼。我能做的是漫步岸边,将其中的一条或几条拾起、扔回海中;而容曦与阿昭所为,却是尝试让这搁浅不再发生。” 她叹道:“即使一时之间不见成效,一生之久尚为开端,她们也依然一直知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为此一代接一代,一年复一年地努力。” 两人于树下桌侧落座,一片梅瓣落在燕无辰手侧,他捻起那瓣红梅,嗅到一缕清浅的残香。 “也许这便是人间与修界的区别了。”燕无辰说,“因为百八十载便是一生,故而此事需代代相承;也因为百八十载便是一生,才让这件事成为可能。” “凡人的一生用二十载建起一套观念,又用八十载去固守这套观念;修者则用前二十载建立观念,而用往后的数百乃至千载时间,将之固守成山。” “修者的寿数随修为而增长,对观念的固守便也因时间的绵长而比人间严重得多。又因子嗣不丰,向来无甚统一的开蒙机构,便也无从去谈从教育抓起。” 燕无辰取了新落的梅瓣重又拼作花形,抬眼看向褚眠冬。 “从如此意义而言,修界的情形,更适合拾鱼之策。” 他说:“所以,漫步拾鱼的你也很了不起。” ——不必只钦佩容曦和容昭。 待一路听到最后,少年一席分析的最终落脚点,却是一本正经地落在了对她的真诚夸赞上。 褚眠冬一愣,倒是第一次见燕无辰这般视角。 这世间从不缺抓住间隙便肆意贬损别人者,却罕见如少年这般,善于发现优点而真诚夸赞对方“你很好”之人。 无关虚伪、恭维与编造,而仅仅是纯粹的发现闪光,赞叹闪光。 褚眠冬想,面对少年如此话语,倘若谁下意识觉得他是在无话找话、恭维倒贴,反是映照出此人自身的虚伪来。 不过,也有例外。 如果她与燕无辰并非现在最为简单纯粹的同伴关系,而是她手握权势、掌管生杀——或她自认为如此——那也许,听得一句如此夸赞,她多半会下意识质疑一番对方是何居心、有何所求。 如此而言,倒确是所幸如此,她与他之间没有更多的权势、地位抑或利益上的关联与纠葛,而得以如现在这般,互相平等而坦诚地交谈。 想到这里,她不觉勾唇一笑。 燕无辰疑惑看来,“怎么了?” 褚眠冬笑道:“无事。只是忽而觉得,你我便如现在这般,简简单单地坐在一处,简简单单地说话,这不能更好了。” 闻言,燕无辰却是心中微跳。 她果然很在意这一点,正如他先前所担忧的那样。 他同样很在意,在意他与她的交集正是因原本应有的师徒之分而起;更在意不能坦白这点,让他感觉面对她时的他,并非完整的他自己。 他不可能披着一层隐瞒的外衣,同她相处一辈子。 但与此同时,他深知不能冒进。 “是啊。”燕无辰状若无意道,“你说,若容曦与慕鸾之间并未横亘着皇权和前朝皇帝造下的冤孽,而更简单、更单纯,两人间的结局会不会比如今好得多?” 他顿了顿,“虽说慕鸾最终寿终正寝,但她与容曦在有生之年,终究没能回到年少时的畅言无阻。” 燕无辰用梅瓣拼成各式图样,褚眠冬便将落在自己这边的梅瓣一片片堆作一小撮,放在燕无辰够得到的地方。 褚眠冬:“若无那纸诏令作梗,容曦与慕鸾的故事或许便是一代明君与护国将军的互相成就。” 她想了想,“若一开始她们便不是皇家末女和少年将军,或许二人会是一生的知己,一世的挚友。” 燕无辰道:“但若非公主与将军,若非前朝皇帝昏聩,或许她们一开始便不会相识。这样说并非要为身份之别和前朝庸君开脱,而是……” 他斟酌着词句,“就二人的关系而言,身份之别和前朝庸君是最大的变数,或说阻碍。但同时不可忽略的是,这也是二人相识的前置条件和契机。” “这像是一个悖论,而这世间大多数关系的开端,似乎都无法摆脱这样的种种前提。” 燕无辰借对容曦与慕鸾的假设,问出了心中真正的疑虑。 “如果关系的开始不可避免地带着前提,褚道友觉得,这样的关系……会在怎样的情形下,才能走到坦诚相待这一步呢?” 褚眠冬花了些时间厘清燕无辰的问题,又认真思索了一番。 “我认为这很难。” 她回答道,“带有前提的关系,尤其是于立场和身份上的天然差别,往往也意味着双方对彼此带出的初始偏见。” “而偏见,往往是阻碍更多可能性的开端。” 褚眠冬认真道: “当对一个人的认知不来自于对此人本身的接触和了解,而更多依赖于脑海中的固有刻板印象;不依照此人的具体言行来感受这个人本身,而反过来依照已由偏见做下的定论去曲解对方的言行作为论据……” “我想,两人间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 “譬如,位高权重者或自认为居于高位者,在面对对方的夸赞时会下意识怀疑其别有居心、质疑其另有所求,而很难考虑到对方只是真诚赞美的可能性。” 她将先前的思考浅做梳理,现理现用。 “又如,自认位低劣势者,则会很容易感到对方的话语是对自己的贬损,而很少将这份心情宣之于口,向另一方验证——退一步来说,即使得到回答,也未免猜疑对方的答案是否仅仅流于敷衍,并非真心。” “互相猜疑一旦开始,就再难有终结之时。” 褚眠冬总结道,“坦诚相待本就需要勇气和信任,有偏见在前,难度更是成倍上升。” 语罢,褚眠冬话语一转。 “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若双方能看清这些前提带来的偏见,并跨越那些下意识带出的偏见,而愿意多沟通、多交流,将想法说清楚,把话讲清楚,同时也都愿意听对方说清楚——那我想,没有什么鸿沟是真诚的沟通和倾听不能填平的。” “便如少时的慕鸾和容曦,虽是公主与将军,亦不妨碍她们交心相谈。” “只是很少有人习得了「好好说话」和「好好听人说话」这两项技能。”褚眠冬摇头,“即使有,也往往难以遇见另一个。” 她支颐打了个比方,“这样的概率……大概类似于修界有两位大能同时渡劫飞升罢。” “所以方才我说,如你我二人这般简简单单说话,不能更好了。” 褚眠冬感叹道,“只说我们的相遇并未带上复杂前提和初始偏见,就实在是一个概率太低的事件了。” 不,其实原本是有的。 燕无辰想,如若两人的初遇是在拜师大典之上,依照他先前为未来小徒弟列出的培育计划一二三四,想来永远不会有如现在这样交谈的一日。 第19章 为师为尊,一声师尊之下,他会对她关怀备至,却永远难于对她坦诚平视。 但纵是如此,她与他的相遇也并非如她以为的那般纯粹。 那枚寄宿着她一缕灵气的玉佩和他的真实身份,二者摆在褚眠冬眼前的那一日,便是这份「幸运」变成「蓄意」之日。 到那一日,她与他还能如现在这般,无话不谈吗? 如此一想,燕无辰愈觉庆幸,却也更纠结难明。 积极的声音说,她说得对,现在的你们是坦诚相待的。 没有什么鸿沟不能被真诚的沟通和倾听填平,所以找个机会同她将话说开,越早越好。 消极的声音却道,她为你们的关系之纯粹与互相坦诚而高兴,却不知道这本就来自你的隐瞒。 想象一下知道真相的她会如何?想完了就老老实实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谁也别告诉。 燕无辰脑中闹得沸反盈天之时,褚眠冬又思索一番,严谨地补充道: “不过,这个问题也要考虑特殊情况。” “譬如容曦与慕鸾,她们大可抛却一切就此远走,成全二人的一份挚情,也得到个人的自由;但于两人而言,这些都不及那份共同的愿景。” “正因她们有共同的海晏河清之愿,最终才有了容曦攻入皇城、慕鸾开宫门相迎,有了两人余生不复相见,却心甘情愿。” 青衫少女眸光清凌,话语沉静。 无端地,燕无辰觉得她像一缕清风,若非她愿意停留,则无人能强求。 所以,她心中也会有这样一份超越情谊本身的存在吗? 她如何看待他,又是否会原谅他对她的所有隐瞒? ……他能成为她的特殊情况吗? 燕无辰微微启唇,终是将这些话语尽数咽下。 他有什么立场问出这些话? 面前的姑娘甚至并不知,他想问的不只是容曦与慕鸾,更是他与她的关系。 此言一出,只显得突兀。 他明白的。 他还不够了解她,她也并未有多在意他。 他想要的那份更深的情谊,并非浅薄的寥寥几回交集便能骤然生发而出;倘若有,那也只是见色起意,不可能触及内里的真实。 或许确如她所言,眼下二人能简简单单、不带猜疑地交谈,就已经很是难得,也已经足够了。 ……他不该奢求更多。 第16章 明君策 燕无辰终究长长叹气,将话题引回了相遇契机与初始偏见两者间的悖论上。 “既然带着前提与偏见的关系这般难走到坦诚这一步,”他说,“那一个怎样的契机,才能最大程度上降低其带来的初始偏见呢?” 燕无辰摇了摇头,补充道:“我知道,完全的毫无偏见是不可能的。” 褚眠冬戳着落于桌面的一朵红梅,认真想了想。 “就我个人的经历而言,大抵是真诚而自信的发声罢。” 她看向对侧的白衣少年,眸光清浅,眼含笑意。 “便如那日你在市集上所说的那些。因为真诚,所以你认真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所感;因为自信,于是你不惧在场的多数人与你意见相左,而能保持这份发声。” 褚眠冬坦诚言明彼时自己所感: “你说出那些时,就像一座发光的灯塔。光亮灼灼,穿透了海面终年不散的黑沉浓雾。” 她指了指自己,唇角微扬。 “而我这艘早已倦了周围浓雾的夜航船,恰好看见了这束光。” “航路漫漫,我点着一盏风灯,走了很远很远。看见那座灯塔之时,我知道,原来一直有人与我一样,点着一盏发光的灯,在夜雾中跋涉前行。” “于是这不见日出的长久夜航,便也好像不再是踽踽独行了。” 少女眸中似亮起点点星光,倒映着一片流淌的星河。 “所以我想,你说的那种契机,大抵便是如此。” “真诚而自信的发声便如灯塔之光,总会引来同样追寻着光亮、散发着光亮的同道中人。” “如此契机带来的相遇也许说不上毫无偏见,但至少,这样的偏见并非相轻式的偏见,而带着试图去倾听、理解对方的正向情绪。” 微风掠过,檐下彩幡轻动。 燕无辰微微启唇,一时之间却丧失了言语。 静谧的初春夜里,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远超寻常频次的心跳。 顾不得分辨风动与幡动,他抓住了褚眠冬话中的某个重点。 她认为她与他的相遇契机很好,是因为他最初在市集中说的那番话。 那番话,他并非有意说与谁听,而是当真那般想便那般说,被她听见亦在他意料之外。 就如此意义而言…… 是否说明,他与她关系的开端,也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全是蓄意、缺乏坦诚? 再者,她也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对他不甚在意。 白衣少年眉眼间萦绕的些许寥落,为这个念头而云开雾散。 燕无辰弯了眉眼,“谢谢你,褚道友。” “燕道友不必客气。”褚眠冬摆了摆手,“我也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闻言,燕无辰有些无奈地牵起唇角。 她如此一说,叫他如何还能压住本就不那么安分的心跳。 她真的很好。 “你于我也是。” 燕无辰也认真打了个比方,说出彼时所感。 “那日你拨开人群而来时,就像一道我久盼不得的回音忽而落在耳畔。” 话语间,他柔和了眉眼。 “漫长的时间里,我曾无数次向着无边的夜空发出信号,期待哪日有谁听懂那些呼喊,送来回音。” “这期待落空了太多次,我也失望了太多次……” “直到那日,直到遇见你。” 八百年前的山下众人如此,八百年后的山下众人亦如此。 世事变迁,世间人心却未曾有变。 于山巅闭关时复生的那点希望的萌芽寸寸成灰,却在她拨开人群而来时,起死回生、抽枝生花。 “你是我用尽全部人生来期待的那个意外。” 这一刻,燕无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瞒不了她一辈子。 得到回音的期待被满足之后,他想要更多;知晓他于她而言并非他以为的那般毫无特别、不甚在意之后,他想要的愈发多。 他想将一切都告诉她,想看看她如何看待全部的、无所隐瞒的他,又期待着她欣然接受那样的自己。 面对这个他用尽漫长的时间来等到的唯一意外,他永远都贪心不足。 那厢,褚眠冬微微笑起,继续先前未完的话语。 “有了愿意去倾听、理解对方的意愿,在此后的接触中,哪怕发现对方并非自己先前以为的那般「完美」,也是一种逐渐深入对方的内里,从看见被自己美化过的对方,到慢慢看见真实对方的过程……” 褚眠冬道:“我想,这样的过程,恰好是一段关系由浅入深的进程。” 是的,燕无辰想,这也是他所相信的。 “啊,当然。” 褚眠冬划上重点:“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发现对方有打破自己原则的某些特质,可一定要及时止损啊。” ……是的。 燕无辰想,这也是他所忧惧的。 压下胸中过于活跃的心跳,也压下由此带出的即刻和盘托出的冲动,燕无辰深深吸气,又长长呼气。 再等等罢。 等他多了解她一些,等他知晓他的隐瞒是否触及她的原则和底线。 等她更多在意他一点,届时也许她听他狡辩的耐心便更多一些,不至于轻巧收手离去,只留他一人停在原地,无处可去。 * 城中桃花开时,令慕卿为京中市学山长,掌各地市学开办事宜的诏令自宫中下发,引起轩然大波。 相较公办市学这一新策,朝中四野反声最大的,却是慕卿作为前朝公主之女的身份。 固然跟随曦帝开国的近臣世家最初也是发自布衣,但终归以武发家,对教育之类的“文事”重视有限; 且长久以来,世家勋贵自诩尊贵,对布衣的偏见亦日积深重,以致不觉受教育的布衣还能对自己的地位造成巨大威胁。 因而,诏令一出,反倒是前朝公主之女被授职一事叫朝中不少老臣深感冒犯,给新帝递了不少苦口婆心讲述前朝旧事的折子,几日之间便在御书房案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容昭遣人将递了这类奏折的臣子之名整理成一份名单,次日上朝时,诏令这些朝臣皆举出自认为才学可担此重任的自家后代,三日后起,叫这些候选者于市集之上同慕卿就市学一事公开辨策,能者则取慕卿而代之。 若举了家中最有才的后代却又辩不赢“区区前朝公主之女”,便请这位自行告老还乡养养眼光。 此令一出,已同慕卿论策过的傅寻白自然阻了傅家掺和其中,闻家见傅家安静不已,亦是不敢妄动。 第20章 朝中其余老臣皆盘了盘族中后生,却也没谁敢拿自己钻营半生才得来的乌纱帽作为赌注,压在一个连品阶都未定、实权亦不知几何的新设官职,和族裔飘忽不定的才能水平上。 三日下来,竟是没有一封举荐族生的奏折被递出,反倒多了些变着花样称赞新帝用人不拘一格的马屁折子来。 于是市学一事就此敲定,先于京郊建市学书院,再将分院逐步扩展至各地,普及百姓教育。 褚眠冬与燕无辰再见到慕卿时,她正在编写市学所用的教材。 此番来访,也是慕卿请容昭递了请帖,希望听听二人对市学所授有何建议。 燕无辰:“并无具体到章节分点的建议。这些具体的信息,想来你二人比我们更清楚。” 闻言,慕卿点头:“那想来提纲挈领式的建议是有的。” “确是如此。”褚眠冬说,“总体说来便是一句话。” 她一字一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有这样一个故事。” 褚眠冬将好友褚明秋曾讲述的西西弗神话精简化用。 “一个人因犯了错,被惩罚将一块圆形巨石推上山顶。山势陡峭,每每将巨石推至顶处,石头便又会重新滚落到山脚,周而复始,叫这人重复着徒劳无望的劳动。” “你与阿昭想做的事,其难便如同将这块巨石一步步推至山顶。”褚眠冬说,“但凡一日这块石头无法学会自行上山,你们二人便一日形同受刑。” 她看向眸光清明的清减少女,认真道: “只将石头推上山一次是不够的。个人的力量有限,无法将千千万万块石头无止境地一次又一次向上推去。” “所以,你们要通过这市学,教会下一代如何自己将自己推上山顶。” “不止是打破「姻亲即利益绑定」的观念,亦包含更多关乎生存的立身之本。如何寻得可食用的食材,如何辨认可用的草药,如何见微知著,将如虫灾、饥荒、疫病、洪水等诸多灾厄遏制在微末之时。” “不是每个市学生最终都将走入<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但每个市学生都将是普世知识散播的火种。”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待灾厄爆发之后试图力挽狂澜挽救苍生,不如从一开始便教人自救。” “这并非意味着整体层面的救助不重要。”褚眠冬摇头道,“双管齐下,损失才好降到最低。” “这是市学所代表的普遍教育与太学的最大不同。”她说,“责任更加重大,所需涉猎的领域也多得多。” 在慕卿慎重的眸光中,褚眠冬微微勾起唇角。 “但我们并不担心你无法担此重任。” 燕无辰颔首,说出了原因。 “不只是那本《庐中论》,更因你少时选择自行服毒掏空身体的决意。” 闻言,慕卿眼瞳微颤,一瞬的反应已验证褚眠冬二人的话语。 第17章 明君策 慕卿顿了顿,并未多做辩驳,只坦然相询:“两位是如何猜到的?” “并非猜到,而是看到。” 燕无辰指了指自己的双眼,“世间万物相生相连,因果纠缠。修至金丹成,便可见人间世人身上因果。” 这般能力说来强大,实则很是微妙。修者入道的第一课便是学会遮蔽自身因果,不叫旁人窥探了去;修至金丹者也大都早已超脱人间,并不参言人世兴衰——毕竟因果动线一观,一切阴谋都变成了阳谋,颇有些作弊的意味。 最重要的是,大多数时候,眼中所见都是一团团互相连接、纷乱复杂的线团,教人忍不住移开目光避免细看——迎面走来的人一身随风飘扬连接八方的线头,偶尔看看尚觉新奇,看多了却略觉伤眼。 褚眠冬默默想,当年她之所以游至人间便直奔皇城宫苑,除却为了皇城经史所载,未尝不是想找个地方缓缓眼睛。 容曦与容昭身负龙气,自带因果遮蔽;恰巧两人皆不喜随从满园,就更是利于养眼。 将逐渐发散的思绪重又拉回,褚眠冬定睛看向慕卿身上的因果线团。之所以叫人第一眼便注意,盖因慕卿的线团与常规所见的五彩斑斓很是不同。 它只有交织的两种颜色。 与青绿命线交缠的体弱症是一条盘踞线团大半区域的鲜红长线,自其自身而起、又于自身而终。 褚眠冬:“体弱之症的因与果,皆落在你身。” 闻此,慕卿轻咳一声,亦是了然。 “原是如此,这便是超脱方外的仙人之力……想来两位看见我的那一刻,便已经知晓了。” 燕无辰道:“棋动一步而思十步之外,是为明智。思及后续而速作决断,是为果决。” “也是情势所迫,出于自保罢了。”慕卿笑着摇头,“两害相权取其轻。当时情形之下,若我自己不先下手为强,往后等来的每一个下手之人,都不会再顾忌我的生死。” 褚眠冬摇头,“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份远见与决意,不必过于自谦。” “其实这趟至此,除却与你一提授人以渔之外,还有一事。” “市学之事非三五年之功,而需代代着力,一生时光尚且不足,体弱之症在身,则更难看到后续。” 褚眠冬取出一只青玉瓷瓶置于桌上,“凡间药物或许对此经年之症无能为力,修界的丹药却或可一试。” 慕卿看向桌上的瓷瓶,亦看向那份治愈的希望。 良久,她轻轻笑道:“多谢仙人抬爱。” 慕卿的话语带着毫无转圜之地的坚定。 “只是这丹药,慕卿不能收。” * “修界丹药治百病之名在凡间代代相传,依然有不为之所动者。” 带着原封不动的丹药回到院中,燕无辰把玩着那只青玉瓷瓶,轻轻叹气。 “人总是倾向去做对自己「好」的事,这「好」的定义,却千人千面。” 他不觉联想到当初原封不动留下法宝与灵石、放弃入宗的褚眠冬。 “你我都知,其实也是意料之中。” 褚眠冬取了回程路上在市集排队买来的桃花酥,一口咬去半个,为酥脆清甜的口感微微眯眼。 “身具体弱之症的前朝公主之女与健康的前朝公主之女,于朝中遗老而言,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概念。” “再加上如今擢至前朝为官,前者或许还能说刚好卡在不足为惧的边沿,后者却足够引人忌惮,做出些什么来了。” 她微微摇头,“肱骨老臣随曦帝出海,余下遗老虽掀不起太大的风浪,但那也只是相对朝纲而言。” “是啊。防不胜防之余,也不会再有第二枚丹药了。”燕无辰了然叹道,“虽正是因此,慕卿才会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又长长叹声,“但果然还是会为这些事心绪不佳。” “难免如此。”褚眠冬说,“身处局中,很多事便不再依循客观的「最优」去行事,而更需考量人心深浅。” 语罢,她将剩余的半个桃花酥送入口中,取一旁浸湿的方巾擦了擦手。 燕无辰默了默。 ……她情绪好稳定。 “但只有身处局中,才能做成一些事情。”褚眠冬道,“便如市学与普世教育,这样的事,便是只以你我二局外人之力无法做到的。” “从一开始阿昭就明白她要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慕卿亦如此。” “不说心甘情愿,至少也早已有所觉悟。”她说,“只要是知悉事实之后的自行选择,便怎样都好,尊重见证便是。” “纵身渺如星火,一生却可燎原。” “这样的她们,也只需我们去尊重,去见证。” 燕无辰顿了顿,终是长长叹气。 “是啊,是我着相了。” 并未再多言,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也捻起一块桃花酥。一口咬下间,淡粉的酥皮层层叠叠,酥脆掉渣。 属于桃瓣的清香流转于唇齿之间,再看向院中暖意融融的春光时,亦觉可爱三分。 …… 这日的最后,褚眠冬眯眼望向明澈的天光,开口相邀: “如今时节,正适合踏青出游。听闻城郊的桃花开得正好,不若明日便去一观?” “好。” 燕无辰看向青衫少女,眸光温和,笑意清浅。 “于桃花树下品桃花酥、饮桃花酒,想来,如此方为你我二人所行之道。” * 次日,春光明媚,日头正好。 正值休沐日,前往城郊桃林踏青赏花的游人便格外多。好在桃林足够大,避开人流如织的主路后,倒也不难寻得一处视野上佳的静处。 褚眠冬与燕无辰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树下驻足,一同铺下备好的餐布,将各式酥点和酒坛酒盏一应摆开,又双双将怀中的一大捧桃花枝放在一旁。 “这城中人……当真很是热情。” 燕无辰看着餐布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新鲜桃枝,木质枝条之间交错绽放着层层叠叠的淡粉花朵,芽尖抽出的点点新绿缀于其间,愈显娇艳。 第21章 “倒也不是因为好客。”褚眠冬也看向那山枝头犹带水珠的桃枝,“这是此地二月二的习俗*。” “二月二乃出游踏青之日,也是城中青年相约共赏春色、以表情意的日子。”她道,“这日里,京中的小姐和公子都会将新鲜桃枝赠予心慕之人。” 燕无辰一愣:“那你我收下这么多桃枝,岂不是……” “不必忧心这个问题。”褚眠冬补充说明,“赠予桃枝是聊表心意,收下桃枝亦只是一种礼节,而不代表回应。” “事实上,常有人抱了一捧桃枝站在路口,见美人即赠。” “方才确实有在路口见到……”燕无辰回想了一番,“我们经过时,还给你我二人都送了一支。” “桃花的收赠不限于异性之间,所有人皆可互赠。” 褚眠冬笑道:“所以与其说互赠桃枝是仅仅限定在‘异性间的爱慕’这一种情谊上,不如说这习俗指向的「情意」是更加广泛的存在。” 燕无辰疑惑:“哪怕只是一个照面间的因容颜而欣赏,为气度而折服?” 褚眠冬颔首:“这类情感纵然大多谈不上深刻,但也是对美的一种追求和共赏。不带狎昵,不谈占有,只坦然表达欣赏之意,亦坦然接受欣赏之意。” “如此习俗,当真新奇。”燕无辰想了想,“比起传统意义上只属于两情相悦者的日子,我好像更喜欢这般节日……” “属于每个人、而非特定的谁的节日。” 闻言,褚眠冬朗声笑开,举起手中酒盏。 “便是为燕道友此言,你我也当浮一大白。” 二人把盏相碰,各饮一杯。 “这酒甚好。”燕无辰握着瓷盏轻嗅了一嗅,“桃香扑鼻,酒味亦不浓厚,而以清甜为主,我很喜欢。” “燕道友饮来适口便好。”褚眠冬笑道,“这酒是我自酿而成,我又向来不喜酒味过重,故而喜酿各式甜酒。” 她拍了拍一旁尚带泥土的坛身,“这坛正是八载前我离开京城时埋下的,昨夜刚刚挖出,倒是应景。” 燕无辰一边又夸赞几句,一边再提坛,将两只酒盏倒满。几片桃瓣在此时悠悠飘落,正混入潺潺酒液中,被水流冲得翻了几个滚儿,最终倒扣在液面,如一盏翻了的小舟。 褚眠冬见此,灵光一现。 “说来,这桃瓣亦可摘了泡酒。正愁将那些桃枝怎么办才好,这便不就刚刚好。” 燕无辰执起酒盏轻抿一口,略觉疑惑:“这酒桃香甚醇,入口亦甘甜。我原本以为应是以桃瓣加糖酿造而成,原来竟是浸泡所得?” “桃花不似瓜果和粮食,花瓣本身不含可用作发酵的物质。”褚眠冬摇头,“是以用桃瓣入酒,需以其它酿好的酒浸泡之,加糖调味。” “这坛桃花酒便是以米酒为底,泡桃瓣于其中。经年之后,桃香便从花中入了酒里。” “不过其实也不必泡这么久。”褚眠冬说,“一般来说泡上两月有余即可。” “这坛泡了八年的……” 她诚恳道:“其实启封之前,我都拿不准它到底坏了没有。” “无事。” 燕无辰又饮一盏,平静道:“总归修道之人不会因一杯酒闹肚子。” 褚眠冬:就还挺有道理。 褚眠冬也又饮一盏,这才想起重点。 “不,重点不在腹泻上。”她用回到正轨的理智分析道,“霉变的米酒可没有什么口感和香气可言。” “所以这不是喝进肚里是否腹泻的问题,而是拍开坛封扑面而来一股恶臭的问题。” 浅浅想象一番那般场景,褚眠冬整张脸都快要皱成一团。 “届时,这场踏青怕是要一生难忘了。” 一旁的燕无辰想象着那情形,却不自觉笑出了声。 “我倒觉得那样也未尝不好。”燕无辰说,“有褚道友亲酿的美酒也好,你我二人一同开了那霉变的酒坛、又一同去酒铺打酒也罢,都一样很好。” 白衣少年向面露疑惑的青衣少女看去,阳光落入他澄澈清透的眸光里,被揉成浮动的碎金。 “发生了什么并非最重要的。” 少年轻轻摇头,话语认真。 “最重要的是,与我一同经历这些的人,是你。” “这才是让我觉得这段时间有意义、认为这段记忆不可取代的根本原因。” 风起,吹落一树桃瓣,纷纷扬扬落在二人的肩头发梢。 “若是今日酒坏了、你我一同去酒铺打酒,那往后每回路过酒铺,我便都会想起今日。” “便如现在酒没坏、我们有了这番交谈,那往后每次有风吹落一树桃花时,我就会想起这一刻。” “于我而言,这都很好。” 因为是与你一起,仅此足矣。 第18章 明君策.终 褚眠冬与燕无辰抱着大捧桃枝一路拐去酒家打了米酒,方往所居小院而去。 “看燕道友神色,可是疑惑为何不直接收入储物袋?” 褚眠冬偏头看向燕无辰,下颌微扬,示意他看向路边行人。 二人此时正走在城中主干道上,几步路间,便有手握花枝的路人擦肩而过,自然免不了不时落在两人身上的视线。 这些视线大都始于纯粹坦荡的欣赏之意,又转作些微遗憾流转而去。 “倘若将这些桃枝都收进储物袋,这分遗憾之意就会变成欣喜,进而递上手中花枝。” 言下之意,收不收起来,结果都是一样的,会抱一大捧。 褚眠冬:“考虑到米酒的量,桃花不能再多了。” 燕无辰看了看人手桃花的街道,终于问出了一个更大的疑惑。 “赠桃花传心意虽好,但人人这样送,城中桃花不会被折尽吗?”他略略回想,“不过方才在山中时,林中桃花虽多,却似乎并无人上前攀折。” “这倒不会。”褚眠冬说,“城中用以相赠的桃花,并非从桃树上折来。” 燕无辰:“但桃花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真花。” 若非来自桃树,这花还能从哪来? 他仔细端详怀中的花枝,这回在来源各不同的每支桃花上,都寻得了一缕相同的淡粉色因缘。 系于物件上的因缘相较于系于人身的因缘本就浅淡许多,因此,不同于慕卿身上因与果同时落在一处的分外明晰、一眼可见,缠绕在桃花枝上的这缕因缘极为隐蔽,掩映在枝上的其它各色因缘间,若非细看,倒极难察觉。 “所有花枝上都有一缕相同的因缘,故而所有花枝来源一致。” 燕无辰想了想,“且这来源并非桃树……至少并非尚未生出灵智的桃树。” 他心中有了判断。 “这皇都之中,有一位道行不浅的桃妖罢。” 不会有哪棵百年古树能够以一树之力供给这日整座城的桃花需求,除非这棵树已经修炼成妖。 对一棵桃树而言,折枝等同折体,损伤颇重;但对于一位道行颇高的桃妖来说,桃花枝更似不断更迭的青丝,纵使不折,也会自然更替。 褚眠冬颔首:“京郊有桃仙庙,奉一位名为「桃夭」的桃花仙,桃之夭夭的桃夭。” “二月二这日,城中用以相赠的桃花枝,皆从这桃仙庙中来。” 燕无辰问:“以信仰为回报?” 信力是常见的修炼助力,妖修寿数悠长,不乏愿为此停驻人间、长久庇佑一方者。 褚眠冬摇头:“桃仙庙中的桃花枝以铜钱现付现结。” 燕无辰:“若是如此,于大多数人而言,直接折免费的桃枝岂不更好?” 贪小利总归近乎天性。 褚眠冬依然摇头:“城中桃树皆在这位桃夭的庇护之下,若随意攀折,免不了走上几日霉运。” 燕无辰顿了顿,转而了然。 “本想说‘那坚定贪小利者大可换一种花折’……” “但想来实际情况应是,城中人发现折桃枝走霉运,便愈发相信桃树有灵,敬畏之余,越发愿意花钱去买庙中「有灵」的桃花枝了罢。” 褚眠冬:“正是如此。人们相信因这桃花「有灵」,赠者见诚意,收者亦得祝福。总归长此以往,每逢二月二这日,以桃仙庙中的桃花枝相赠以表心意,便渐渐成了京中习俗。” 闲谈间,两人已行至小院门口。 推门回到院中,褚眠冬择下桃枝上将绽而未开的桃苞,交由燕无辰于清水中洗净备用。 “说起来,做这些非常具体的事情时,你一般在想些什么呢?” 燕无辰拨动着盆中清水将桃花苞浸没洗刷,“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时常觉得这些太过具体的事情……是一种对时间和生命的浪费。” “辟谷之前,每日需花不少时间充饥像一种浪费。”燕无辰道,“辟谷之后,我也一度觉得煮茶是一种浪费。直到后来我才慢慢发觉,煮茶的过程本身也类似一种修行,并不是我先前以为的那般毫无意义。” 第22章 褚眠冬将择尽花苞的一支桃花放到一旁,微微歪头,看向一旁的白衣少年。 她并未回答燕无辰,而提出了一个问题: “燕道友很喜欢修炼?” “也不尽然。只是觉得修炼是有意义的事,于是觉得需要去做。”燕无辰说,“我并不讨厌这件事。但「不讨厌」这种感觉,大抵不能算作是喜欢罢。” 褚眠冬取了另一支花枝,手中动作未停。 “所以,燕道友热衷于修炼,其实是因为觉得「需要」修炼。”她追问道,“那是什么让燕道友觉得修炼是一件需要去做的事?” 燕无辰顿了顿。 “大抵是因为……这是一条清晰可见的,往上走的途径?”他思索着,“便如身处一面峭壁,所有人都在向上攀援,也都知晓峰顶是所有人都追求的终点。” 褚眠冬:“若爬不上峰顶会如何?” 近乎条件反射地,燕无辰脱口而出:“会死。” 燕无辰一愣,自己也为这回答而茫然片刻,旋即在记忆中寻得了些许端倪。 “我年少时,曾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为每日的温饱发愁。” 他回溯着所剩不多的少时记忆,“具体困窘到怎样地步我已不太有印象,但「无路可走、只能押上所有搏一个迈入仙途的机会」,这样的感觉却一直记得很清楚。” “真的迈入仙途,又发现我也的确有些天分、能将这条路走通,便一直走到了现在。”燕无辰说,“如今想来,大抵只是因为摆在那时的我面前的唯一一条路恰好是修炼。” “倘若是别的,那时的我应该也会毫不犹豫地走下去罢。” 燕无辰轻叹了口气: “那种关乎生存、毫无选择的焦虑,大抵就是这种「需要去做」之感的来源。” 听罢,褚眠冬拍了拍白衣少年的肩。 “梳理到这里,想来燕道友也已隐有所感。” 她想了想,“也许用一个故事来说明比较好。” “有一只小象,脖颈上系着一圈绳索。它拼尽全力想要挣脱,但此时它的气力尚且不足,尝试许多次都失败了。” “小象很挫败,但也只好与这绳索共存。就这样,它慢慢长大了。” “小象长成了大象,它依然对幼时的无力之感印象深刻,下意识过着与绳套共存的生活。但其实,它的气力早已能将绳索挣断、甚至将绳桩也一并拔掉。” “现在,燕道友已经辟谷,也不会再因温饱而亡。” 她看着眸中一瞬空茫的燕无辰,温和开口。 “便如那只小象如今已经长成足够有力的大象,你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毫无选择的少年了。” “如果「选择在修炼这条路上分秒必争地向前」是因为下意识觉得「通往生的道路只有这一条」,那现在的你,已经不必再如此逼迫自己了。” 少女眸光平和,似月光下静默的碧波。 “你已经有了选择的余地和权利。” ……原来如此啊。 燕无辰曾以为,自己安于脚下这条已经走通的路,是因为没有必要再冒险去探寻它路。 但现在他才发现,“认为探寻它路是一种冒险”这个想法本身,原来是来自潜意识中的“唯有此路可走”之念。 燕无辰长长叹气。 “原本觉得自己的想法都逻辑通畅,但这般一理,却发现连立足点都摇摇欲坠。”他叹道,“若非将这些思考摆在明面上探讨,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发觉其中的问题,也会一直在绳套里度过余生。” ……甚至可能用这套观念去评判别人。 现在再回想起他最初对褚眠冬离宗一事的所有疑惑、不解和故作理解,燕无辰只觉心口中箭,漫上一股令他窒息的尴尬。 但愿她永远不会从沉瑜那得知他当时的反应,永远不会。 那厢,褚眠冬转了话头。 “至于做这些时我在想些什么……”她垂眸看向手中桃枝,轻巧地摘下一枚花苞,“便是最具体的,我要如何把手中这件事做得更好,又让自己更轻松。” “怎样更快辨别一枚桃苞是否可以用来制桃花酒,用怎样的手法能更轻易地将花苞从枝头摘下。” “当然,也有发散思维的时候。”褚眠冬说,“我会思考将这些余下的桃枝用水瓶插上后放在何处,还会想要不要用已盛开的桃花做些桃花果子。裹了粉浆再油炸的零嘴,味道无论如何都不会太差。” “还会想,坐在院中择花浣花,当真是数一数二惬意之事。” 她微微弯起眉眼,“不知燕道友是否能意会这种感觉?” “于春风中埋下一坛桃花酒,在夏夜里冰一碗糖水。于秋风中摘蔬果烹一桌佳肴,在冬日里围炉煮酒,闲话世间。” “四季轮转,却有心安之处始终不变。”褚眠冬笑道,“这便是我所愿。” 燕无辰阖眸,设想一番少女话中之景。 “我想我大抵能明白。”他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世事轮转之变与不变如海中波涛,航行其中的我们一生所求,不过于其间撑起一片令自己心安的小小天地。” “没错。”褚眠冬浅笑颔首,“如是而已,如此足矣。” …… “什么如是而已,如此足矣?” 尾戒中许久未吱声的代理天道司洺出声打破了两人间此刻堪称圆融的氛围。 “快别摸鱼泡酒了,来活了。” 司洺毫无一言破坏气氛的自觉,单刀直入道: “眠冬,有个穿越者在藕城捅了个大篓子,得拜托你去探探情况,想办法解决这个麻烦。” 第19章 《全家福》 “这很紧急。”司洺强调,“再晚点整个藕城都得陷落到魔域了——”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褚眠冬手中动作一顿,在神识中回应司洺,“具体是什么情况?先理一理眼下已知的情报。” 司洺作为优秀天道员工的工作能力的确过关,三言两语便讲清了藕城事件的来龙去脉。 藕城是一座颇具盛名的修界城池,这盛名不止来自作为藕城特产的莲花、莲子与莲藕,更因城中堪称登峰造极的木偶戏技艺。 城中偶戏技艺代代相传,传至如今的城主连瓯一代至臻化境。连瓯不仅精通木偶制作、木偶表演,在偶戏剧本的创作上亦是超群绝伦。 据传由连瓯雕琢制作、操控表演的木偶戏有引人身入戏境之能,可叫人于一场偶戏之间,历尽世间极致之情。 连瓯一向乐于听城中来客带来各处的新鲜故事,亦欢迎来客同她探讨故事创作。而穿越者捅出的篓子便在这里——数周前,某穿越者给城主连瓯讲了一个故事。 连瓯听完这个故事后大受震撼,闭关数周后,她以这个故事为蓝本编出了一部名为《全家福》的偶戏。这部偶戏在城中一经上映便即刻走红,成了藕城最受欢迎的场次。 然而,自偶戏《全家福》上映之始,藕城中便开始出现若隐若现的魔气。 近日来,随着《全家福》的一场场重映,城中魔气愈发浓重,以如今正闭关不出的城主连瓯处为甚。 “多半是那个故事有问题。”司洺道,“虽然已经把那位讲故事的穿越者送回了原本的位面,但藕城里因此留下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城中的情况依然在不断恶化。” “若一座城池的魔气浓度超过一定阈值,整座城池便会没入魔域,再难回返。但最麻烦的不是这座城的陷落,而是这陷落会打破如今仙魔二界的平衡。” 便如一架正好平衡的天平,拿起其一侧的砝码放到另一侧,造成的动荡至少两倍于这砝码本身的重量。 “如果天道能一键净化魔气,问题倒也没有那么严重;但我并无直接插手处理此事的权柄。”代理天道语速极快地解释,“打个比方,我可以看见海上正在形成的风暴,但我的权柄是调控潮汐,而并无直接阻止风暴的权力。”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面对穿越者捅出来的篓子,也许作为曾经和穿越者有过深度友好接触的本界人士的你,才是最好的执行者。” 司洺继续道,“藕城的这个故事,或许只有你能看出其中的问题,而不似城中寻常人般,因这故事生出心魔。” 司洺:“总体情况就是这样,我会一直关注你这边的状态,提供必要的帮助。” 情况的确有些严峻。 褚眠冬看着手中花枝,开始思考从此处前往藕城的最快路径。 一旁正清洗水中花苞的燕无辰动作微顿,同样肃了神色。 沉瑜的声音经由神识传信而来,话语中难掩凝重。 “……总之就是这样。无辰,藕城的魔气来得蹊跷,此事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各自整理好思绪后,褚眠冬与燕无辰双双看向对方,近乎异口同声。 褚眠冬:“听闻藕城近日出了台异常精彩的偶戏,不若……” 第23章 燕无辰:“据说藕城近日新出的偶戏很受欢迎,不若……” 两人皆止了话头,从对方的神色中看出了知情与凝重。 这次,两人同时开口,吐出了那个关键词。 褚眠冬:“魔气。” 燕无辰:“魔气。” 二人默契地并未深究对方的信息来源,只就接下来的行程迅速达成一致。 “看来这桃花酒需得先埋在院中梅树下了。”燕无辰略觉遗憾,“原本以为能在此处停留至端午,待桃花酒启封。” 褚眠冬道:“之后总有机会再回来的。” 燕无辰:“当真?” 褚眠冬:“当真,约好了。” 白衣少年伸出手,“拉勾为约?” 褚眠冬微微笑起,伸手勾住燕无辰的尾指,再抬起拇指与他相碰。 “好啦,现在不仅拉过勾,也盖好章了。双重保险,放心了吗?” 燕无辰:……总感觉被当成了小孩子。 他轻咳一声表示放心,显然很是受用。 两人合力将数坛泡上桃花的米酒埋入院中梅树下,当日夜间,便踏着月色一同赶往藕城。 * 次日。 晨光熹微时,褚眠冬和燕无辰走在藕城街头,观察着这座因藕与木偶而声名远扬的城池。 “不太妙。”燕无辰说,“城中行走的居民,十个中有九个都身负魔气。” “也不能说是毫无预料。” 褚眠冬看向街边明显不同于寻常城池的摊贩分布,“藕城居民大都从事与偶戏相关的行当,也都对偶戏。城主连瓯推出了新戏,城中人自然得空便会争相观摩。” 而那出名为《全家福》的新偶戏,同魔气的散播脱不开关系。 燕无辰回想,“方才路过戏院时看了门口张贴的偶戏排期,今夜上映倒数第二场《全家福》。在今日之前,这出偶戏已经演过八回。” “所以,城中大多数人已看过这部《全家福》,这是说得过去的。”褚眠冬道,“今夜我们也少不得去看看这出偶戏,才能发现更多线索。” “确有必要。”燕无辰赞同褚眠冬的打算,“说来我有些好奇。这剧目的名字我还是第一次见,可是有什么特殊含义?” “大抵可以理解作一家人在一起,请画师绘下此刻场景,留作纪念。”褚眠冬略去了关于现代拍照技术的部分,“是一家人团聚与幸福的象征。” “听上去是相当正面的存在。”燕无辰皱了眉,“不像一出会引人入魔的剧目之名。” “兴许并没有字面意思那般简单。”褚眠冬道,“城主府门口贴了告示,说自《全家福》爆火后想要拜会城主的人实在太多,城主实在没有精力一一接待,便留下一个问题,答对者可得城主接见。 她顿了顿,“这个问题倒是符合这台戏引人入魔的特质。” 燕无辰仔细看向那张告示,将城主连瓯留下的问题一字一字读出。 “谁负了萍娘?” * 是日夜,藕城戏院。 演出《全家福》的木偶戏台前,兴奋的看客围坐了里三层外三层,满怀期待地窃窃私语。 “今个才得空来戏院,哎,前些天有戏却抽不开身,可难受得我啊。” “听说这台《全家福》与城主先前的偶戏都不一样,我已经期待很久了。” “我听看过这部的街坊邻居说,那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厉害的嘞。就是不知叫我做好心理准备是怎么个意思……”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魔气,也没有超出常规木偶戏演出的不寻常部分。 直到演出开场的第一声锣鼓敲响,震天的锣鼓声中,褚眠冬察觉到一股将自己的意识引向戏台上出场木偶的推力。 她收了收心念,并未让全副意识皆被这推力送入戏台之上。 下一刻,褚眠冬眼前一晃,视野再次变得清晰时,目之所及已不再是戏台与看客,而是一间简陋的草屋。 寒风从墙壁缝隙呼呼灌入这间低矮的小屋,昏黑的角落里,一个衣着单薄的年轻姑娘缩在一方淹没在如山草堆中的小凳上,挥刀砍着看不见尽头的草料。 她鼻尖通红,身上层层叠叠打满各式补丁的单薄外套并不能为她带来更多的一丝暖意。一旁的两方石砌柴火灶上,一口锅煮着全家人的口粮稀粥,一口锅炖着家中牲口的潲食。 这正是偶戏《全家福》开场前的戏台布景。 褚眠冬打量着周身过于真实的场景,这才真正理解了传言中那句“引人身入戏境”之能。 她有理由推测,倘若方才她不作抵抗,想来她的意识现在已经进入屋中的年轻姑娘身上了。 褚眠冬在草屋中转了转,发现屋中姑娘并不能意识到她的存在。 这般说来,她如今的状态可以视作是沉浸式旁观。而于大多数观众而言,大抵是沉浸式体验。 也不知燕无辰此时如何。 正这般想着,褚眠冬只觉鼻尖一凉,仿佛撞入一团冰凉的雾气。 她后退几步,定睛看向身前。被她撞散的雾气慢慢重新凝实,勾勒出熟悉的白衣少年模样。 “……燕道友?” “唔。”燕无辰晃了晃头,显然刚缓过来,“褚道友。” “看来你我二人如今都是这台偶戏的旁观者。” 未待两人多做交谈,草屋中情景已有了变化。 一道不耐烦的男声伴着踢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萍姐儿,饭好了没?宝哥儿马上到屋了,他身体不好,可饿不得。” 看来屋中姑娘便是那问题中提到的“萍娘”了。 着粗布麻衣的中年男人推门进来,手中握着两枚鸡蛋。他将蛋放在黑黢黢的灶台上,转头对萍娘道:“煮了给宝哥儿补身体。” 见萍娘看过来,他又语重心长地补上一句:“你是家中长姐,自然要让着弟弟。” 又有跑动声传来,本就摇摇欲坠的屋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骤然袭来的寒风吹得萍娘打了一个寒颤。一个小姑娘如炮仗般冲入屋里,缩进萍娘怀中,不管不顾地撒着娇: “阿姐阿姐,外面好冷,阿姐给我捂捂~” 冰冷的指尖伸进萍娘温热的颈窝,她面色苍白,浑身上下仅存的一点暖意都被这双手抽走。 看上去像二人父亲的中年男人呵斥了小姑娘:“你也收收你那皮性,等会莫拿这些小把戏冲撞了你哥。” 褚眠冬轻啧一声,燕无辰同样皱起了眉梢。 以这开场来看,这全家可能也不是那么福啊。 第20章 《全家福》 萍娘是张家的大女儿,自她出生起,张家夫妻就一直期盼着一个能挑能扛的男丁。 二儿子宝哥儿在如此期待中诞生,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张父张母捧在掌心的宝珠儿。小女儿的到来是个意外,张家夫妻见长得水灵便也养着,并未取名,只呼之小妹。 张父在村子旁的矿山上做些活计,张母料理屋后的三分田地和圈里的鸡豕,日子虽艰难周转,但年节也还吃得上一口荤腥。 当朝科举虽不限性别,寻先生授课的束脩却只够供家中一个孩子入学。小妹年岁尚小不做考虑,张父称宝哥儿身体不好需得过精细日子,三言两语说得张母心软,二人不理常被乡邻称赞聪慧好学的萍娘,咬牙决定送唯一的儿子上学。 这宝哥儿说是身子虚,待离了父母的眼却是比谁都皮实,上树下河滚一身泥,哪有半点体弱之态。奈何每回张父张母便跟猪油蒙了眼般,一心一意地伺候着心肝儿子,毫无所觉的模样。 自宝哥儿开始上学,打小便向往着村中学堂的萍娘便被勒令不许再私自往学堂去趴在窗沿旁听,理由是宝哥儿抱怨衣衫褴褛的大姊叫他在好友处丢了颜面。 于是萍娘成了张家的一块砖,做饭、洗衣、下田、饲弄家畜,每日总有干不完的活计将她困在这间四面漏风的屋中,一年又一年。 萍娘相信张父张母,相信等二弟考上个把功名,家里便有钱也让她去读书;相信等小妹再长大些,便不会总想些折腾人的把戏在她身上试来试去。 她怀着这点希望熬了一天又一天,熬到二弟参加了那场据说考过便能当秀才的大考,熬到今日,宝哥儿得了考试结果从学堂回来。 萍娘觉得挥刀砍向那些草料的臂膀都比寻常更有力些,她止不住地幻想,这会是她最后一日坐在这堆怎么砍也砍不完的草料前,也会是她最后一日不停为圈中怎么喂都喂不饱的鸡豕煮潲食。 这份期待让萍娘甚至能够原谅小妹——今日她在玩闹间将家中最值钱的那口陶锅打翻摔碎,又不知道第几回再次将罪名尽数推到萍娘头上,引得张母挥着竹竿对萍娘一通叱骂。 但萍娘等来的,是宝哥儿颤抖着指尖的哭喊: “我没去成考场——是她,定是大姊偷了我的盘缠!” 她等来的是一通来自二弟的恼羞成怒、歇斯底里的无端指控,和一场来自父母的前所未有、不分青红皂白的咒骂贬损。 第24章 “没脸没皮的……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的,陶锅也给我砸得稀巴烂……” “一开始就不该养着……败家……晦气……” 躲入床底不能止住穿透耳膜的污言秽语,缩进柴堆不能躲过如雨点般落下的荆条。 没有人问过事情的来龙去脉,没有人在意她的毫不知情,没有人说出真相。 这日的最后,萍娘缩进那堆如山的草料中,无声无息。 深夜,被父母视作珠玉的少年偷偷摸摸推开那扇在风中呻吟的门,将一把碎屑埋进灶底的柴灰中。 仿佛直觉般,萍娘并未出声。 待宝哥儿蹑手蹑脚地离去,她才从草料堆中探出身子,从厚重的草木灰中一片片挑出被撕碎的纸屑,借着稀薄的月光一字一句读出上头寻欢作乐、花天酒地的一条条开销与一篇篇浑章,和浑章之后来自教书先生的、一看便是抖着手又气又怒之下写就的批语,曰「烂泥扶不上墙」。 萍娘拼凑出一个真相。 她的好弟弟的确没钱去考场—— 去寻欢场一日、沾上博戏一夜,他便能豪掷几月的盘缠。 她的好弟弟也写不出进考场的文章—— 他只热衷于写些充满歧视和臆想的俗艳浑章,任何文题都能被他扯上物化与艳色,仿佛众生皆蝼蚁,唯他是至尊。 萍娘发现自己在笑,是那种很冷的、忍俊不禁的,无声的大笑。 在这个宝贝弟弟面前,爹娘从来都是瞎的。她知道的,她的好弟弟会不知道?即使被看见了这些玩意,他们也只会轻言细语好声好气地劝慰着,然后不计成本地举全家之力供着他考了又考,一年又一年。 而她的好弟弟呵,连这点告知真相的勇气都没有。被小心问起结果时,竟只会用他那惯常的拙劣演技,编造出这么个漏洞百出的指控。 而她又太清楚,分明只是问一问与好弟弟同去逍遥的哥儿便能得到的真相,也不会让爹娘生出确认的念头。 以家中人对宝哥儿的一贯偏心,她便是将这铁证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也只会又轻信了好弟弟的潦草狡辩。 爹娘信的本就不是事实,他们只信他们想信的。 四面灌入的寒风很冷,萍娘瑟瑟发抖,却又知道这颤栗不止来自于寒冷,而是绝望,和胸中燃烧着的另一种情绪。 是愤怒。 以多年来的沉积的忍耐和破碎的希冀为薪柴,被今日二弟的窝囊、小妹的推诿、爹娘的偏信点燃的,愤怒的火焰。 她要脱离这个一直拖累着她、如同水蛭般的家,她迟早要将他们每个人欠她的都拿回来。 在这个寒风呼啸的夜里,萍娘下定了决心。 她要脱离这个家,她要把自己嫁出去。 沉浸式旁观的褚眠冬:??? 飘荡式旁观的燕无辰:??? “这,怕是不太对吧。”燕无辰抚了抚胸口,神色古怪,“我现在感觉胸闷得慌。” 褚眠冬同样一脸菜色,“这何止不太对,这可太不对了。” “这故事从一开始就在不停造势煽动观者的情绪,叫人意识到萍娘受到了何等不公的对待,这其实没什么问题。” “积年累月的不公对待在萍娘心中埋下了反抗的种子和觉醒的火种,而作为导火索引燃这一切的就是二弟科举失败、谎称萍娘偷了盘缠自己没去考,加上小妹陶锅推责,这两件事在一幕之内*同时发生,逼迫萍娘意识到之前她下意识逃避的真相——父母的谎言和偏信。” “其实一直到这里,都没什么问题。”褚眠冬道,“甚至可以说这剧本做得很不错,将观者的情绪推上了巅峰,只待一个释放。” “老实说,看到这里时我还在心里感慨,一开始怀着警惕带着挑剔来看待这台偶戏,是否有失偏颇。起码一直到这里,我以为接下来我会看到一部又爽又燃的打脸复仇大戏——就是主角会说「莫欺少年穷」的那种。” “但是。” 褚眠冬扶额,一个重重的转折。 “我万万没想到,长长的一段颇具觉悟感的内心独白唱腔之后,能说出「爹娘信的本就不是事实,他们只信他们想信的」这样堪称清醒的话的主角萍娘,她最终想出的脱离这个家的办法,居然是「把自己嫁出去」。” “这让我觉得,之前在萍娘的内心独白中看见的,属于萍娘的思想觉醒和反抗都成了一个笑话。” 褚眠冬捂着胸口顺气,“她的确愤怒,的确绝望,的确作出反抗,但这不妨碍她依然活在那个「框架」里。” “所有的铺垫都让我们以为萍娘意识到一直束缚着她的枷锁是什么、她将要撕开重重缠绕的锁链、争取她的自由——” “然后萍娘大声说:我觉得我脖子上的长枷不太好看,想换个行枷。” 褚眠冬:“我现在只觉得先前被酝酿起来的排山倒海一样的情绪又被这狗啃了一样的剧情给强塞回了腹中。” 她露出一个核善的微笑,“怎能不叫人如鲠在喉。” “……说得太好了。” 若非场合不太对,如今二人一碰就散成烟的形态也不太合适,燕无辰简直想拍案称绝。 “就是这个感觉,可太难受了。” “纵然能说‘萍娘最终认为脱离这个家的方式是嫁人’是囿于她认知的局限,”燕无辰道,“但内心独白中萍娘的清醒认知,不可避免地将观众对萍娘的期待推至了过高的水平。” 萍娘能意识到「父母只看见他们想看见的,只相信他们想相信的」,却未能从十数年来亲眼所见张家夫妇的生活中意识到,以婚姻为出路有多儿戏、又何等不可靠。 这在观众视角看来,仿佛一个学会算数的孩子却未能算出“五加五等于十”一样。 燕无辰又列出几种假设: “倒也可以用‘萍娘身在局中故而当局者迷’来解释,抑或说‘未曾亲身经历便难免心怀侥幸,不必苛责’;‘或许是逃离的愿望太过强烈,以至于萍娘不觉得即将踏入的火坑是个火坑’……” “但是果然。”他终究也扶额,“便如你所言,即使这些解释都说得过去,我心中难受的情绪也是真的。” “是啊。这让我觉得那个期待看到萍娘大杀四方的自己……像个傻子。” 褚眠冬一脸一言难尽,“若非同你聊了这些叫我情绪稍缓,我怕是也沉不下心来思考,创作剧本之人是否有意写下了「觉醒的萍娘决定从一个火坑跃入另一个泥沼」这一情节,意在以此启发观者更深入地思考「造成这一情形的原因究竟为何」。” 褚眠冬深深吸气,又长长叹气。 “且看这出戏还能如何演下去,连城主又究竟想以此传达什么罢。” 那厢,剧情已然进展到萍娘寻了邻村一个被唤作三郎的青年,不顾张家夫妻极力反对,欢欢喜喜地将自己嫁了出去。 张母坐在门槛上咒骂萍娘身为长女早早嫁人、指责她逃避养家的责任,咒她不得善终;萍娘听了心中忿忿,更觉自己这决定做得再好不过,又对婚后的自由日子心生无限憧憬。 看了这剧情发展,褚眠冬眼前一黑。 “我现在的心情就很奇怪。”她对燕无辰说,“一边我无比想把写这本子的人拎出来与之大战三百回合,好好辩上一辩;一边我又不信邪,想看看这剧情还能继续离谱到何种程度。” “……我也是。” 燕无辰的话语中是强压而来的平静,本就如虚影般的身形扭曲闪烁、极不稳定。 “我想我现在大抵是气到脱形了罢。” 第21章 《全家福》 萍娘并未从与三郎的婚姻中得到她追求的自由与幸福。 三郎酗酒,萍娘的生活重心从照顾张家四口变成了独力支撑另一个“家”,待次年产子后,又变成围着家中一大一小团团转。 这不是她想要的「好日子」。 她想要的到底是怎样的? 她忽然有些描摹不出自己想要的到底是怎样的生活。 放眼望去,村中别的妇人也过着和她如今差不多的日子;她们都很满足,心甘情愿地为自己的小家付出一切,从日头初升忙到星月西沉。 萍娘困惑又茫然,却只在深夜日日不能寐时自己捂在心中翻来覆去地想,半点不敢露于人前—— 她在人前要做那个看上去最幸福的,这样才好不被人看轻了去,不被满口咒言的张家人看轻了去。 但这缕不甘的火苗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扑灭,她也不欲将之扑灭。这就像一种本能,如飞蛾趋向光与热般,人总是追寻着幸福。 萍娘无法具体地说出自己想要的幸福是何模样,她只知道绝不是这样。 不是如村中妇人般除了下地便是纺布、给孩子喂了饭便是喂饱圈中鸡畜,事事伺候着那个男人,还要在与邻里妇人闲聊时强撑着拼命睁大了眼,挑出骨头里的那一点鸡蛋,将这个男人的星点“好”说成十分的棒。 第25章 分明邻里之间,谁还不知道谁家那个棒槌在外头做的混事?可笑他们自己不觉得颜面丧尽,她们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闭着眼睛,维持着这份一触即碎的所谓“体面”,生怕给人看轻了去。 起初,萍娘还强颜欢笑着,试着也融入村中妇人的圈子,努力应和那些家长里短的琐碎闲聊,试图让自己变得“合群”而“正常”。 几个月后她便发现自己做不到,做不到跟着众人睁眼说瞎话,夸赞家中那个棒槌、赞美刮了村中每户不知多少油水的村长。于是村中妇人开始隐隐排斥她,在背地里嚼舌根嘲笑她故作清高,不安于室。 萍娘想,这里也不对。自由与幸福也不在这里,她还要继续往外去才对。 这个念头就像一点落在干草垛上的火星,一瞬间就将整个草堆彻底点燃,再也没有熄灭的时候。 而正在此时,一个机会被摆在了萍娘眼前。 褚眠冬:“老实说,我有一种不太美妙的预感。” 这熟悉的情绪巨浪、质疑、觉醒与反抗,这似曾相识的转折。 燕无辰:“……实不相瞒,我也感觉不妙。” 便见眼前画面一转,村中那个总是穿金戴银、日日见首不见尾的八柱在这日上了门,神神秘秘地给萍娘递了个条子,上头写着: 「若想过好日子,收拾好细软,三日后深夜跟我走」 萍娘还想问些细节,那八柱却是如何都不肯再多言,只念叨着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便摆摆手,压下帽檐走远了。 萍娘将纸条扔进燃着炭火的炉灶中,看着火舌一点点舔舐上去,将那纸条吞噬殆尽,一点痕迹不留。 她的心跳得厉害。 这无疑是一个机会,打瞌睡送枕头般的机会。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她知道。但情形还能怎么更差呢?现在的日子她已经受够了。 三郎每日醉醺醺地出门,夜里醉醺醺地回屋,倒头就睡、鼾声如雷,便是屋外雷声震天响也不会醒。 萍娘在夜里偷偷整理着为数不多的物件,一样样收入包袱。 一根村中秀才用得不能再用的、毫毛磨落大半的毛笔,她捡了来蘸水练字。 一卷保存完好、边缘被翻得卷起毛边的经书,是少时学堂的先生见她趴在窗沿听得入迷,考校一番后连叹“妙哉”时赠予的,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爱不释手。 几块碎银子,她细致缝入衣角里,免得被三郎翻箱倒柜找出卷了去。 一套换洗衣物,并一点干粮,这便是所有了。 萍娘将这个单薄的包袱细细包好,藏在柴堆深处。三郎四体不勤,向来不近柴堆,这是一个稳妥的地方。 收拾好一切,萍娘躺在硬邦邦的门板上,直直望向黢黑的房梁。眼前一片漆黑,她却仿佛能看见这黑暗里向她招手的微光。 她闭上眼,第一次安稳地睡去,第一次做了个美梦。 台幕落下,短暂的黑暗中,旁观的褚眠冬与燕无辰都沉默了。 二人的呼吸在片刻的安静中分外明晰。 “真的不是我有意煞风景。”褚眠冬开口,“这个八柱,实在很可疑。” “穿金戴银,定然有财路。行踪诡秘,这财路多半并非正途。” 燕无辰揉了揉额角,“若他提供给萍娘的所谓「好日子」是什么正经好日子,也不必这般藏头露尾。” 褚眠冬道破最有可能的真相:“只怕萍娘自己便是八柱的「财」。” 燕无辰轻嘲:“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这种话从八柱这种人嘴里讲出来,简直是给天机抹黑。” 褚眠冬摇头,“当真无路可走,只有这一个选择了吗?” “被村中妇人排挤,日日困在看不见尽头的劳作中,萍娘对此感到绝望,进而想要逃离,这的确合理。” 她分析道,“但无论是上一幕萍娘想要从张家逃离,还是这一幕萍娘想要从村里逃离,她最终选择的逃离方式,却都没有脱离开一个主旋律。” 燕无辰阖眸,说出了那个相同的基调。 “萍娘的逃离始终寄托于他人身上,她始终希冀着他人能为自己带来幸福与自由。” “是啊。”褚眠冬长叹道,“从始至终,萍娘挣扎在他人带来的苦难中,她绝望、她觉醒、她反抗,却将这反抗尽数寄托于将苦难加诸其身的他人身上。” “这便如被锁链缚住的囚徒希冀锁链自行断裂、还自己自由一样。” “这是真正的「反抗」吗?” 燕无辰道:“这更像一种注定破灭的幻想。” 褚眠冬摇头叹声:“也许写出如此情节的人最初希望以此来揭露现实、发人深省,但事实却是,很少有人会如你我这般,试着抽丝剥茧,探寻这场悲剧的根源。” “观者追求刺激,追求情绪的大起大落,追求短平快的迅速转折和一眼便能望穿的简单情节。便如吃那山间的春笋,无人乐意一层层剥开笋衣、探寻内里的一口笋肉,而希求书写故事之人将笋肉径直切细拌好,最好取了竹筷夹起一筷径直送入观者口中。” 她皱了眉,“于是面对这样的情节,大多数人的下意识反应会是……” 燕无辰说:“受害者有罪。” 他跟上了思路,“如果萍娘的生活因这个决定而变得更糟,大多数人会想,若是如此,还不如不要做这样的反抗。” “「都是自找的」,「看来还是安安分分接受现实的好」,「论觉醒与挣扎造成的人生跌落」……”他道,“大抵会是这样的声音罢。” 褚眠冬又是一声长叹:“是啊。这便将故事叙述者的初衷彻底颠覆了。” 她顿了顿,“如果叙述之人的初衷是发人深省,而非以此博人眼球、制造争议以博取更广泛的关注与热度的话。” 就二人所知的情形来看,这出《全家福》的确在短短不到十日间便在整个修界都打出了不小的名气,不少修者蠢蠢欲动,不乏手中无事者琢磨着前往藕城一探究竟。 说到底,这超乎寻常的热度才是令代理天道司洺和掌门沉瑜担忧不已的根源。 好奇心害死猫,即使藕城魔气四溢的传言并不是秘密,也总会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前来一探究竟的猎奇者。而这些猎奇者中但凡有一个修为不低的,都足以让风险成倍攀升。 ……比如那位。 “此届魔主梅听寒,他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人物。”燕无辰还记得沉瑜隔着传音也能听出扶额语气的话语,“虽然他不喜争斗,但那是个热爱在修界各处晃荡,到处凑热闹的疯子。” “你知道的,以那家伙的天魔之躯,哪怕只是触碰修界的仙灵之气,也会如烈火焚心般痛入骨髓。”沉瑜道,“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热衷于此,甚至有传闻说,魔主享受这般疼痛。” “若藕城的这台戏出名到把那位不能按常理推测的也引了来,事情的复杂程度兴许就会上升到仙魔两界之间了。”沉瑜沉痛道,“掌门我已经快被修界的事压垮了脊梁,无辰,可靠如你断然不会如此无情,叫魔域之事也压上我肩头罢。” 彼时,燕无辰叫停了沉瑜戏精上身的行为,也对藕城这台《全家福》超乎寻常的声名上了心。 他收回发散的思绪,赞同褚眠冬的话语:“不排除这种可能。” 哪怕初衷并非是以此博人眼球,也不妨碍现实便是这台偶戏成功炒出了如此足以带来危险的热度,这并不矛盾。 “我有预感,下一幕的剧情可能会更夸张。”褚眠冬轻揉眉心,“继续看罢。” 关于城主连瓯提出的那个问题,关于同连瓯的交涉,褚眠冬心中皆有了成算。 眼前的漆黑逐渐褪去,帘幕拉起,偶戏《全家福》的第三幕拉开了序幕。 第22章 「全家负」 八柱带着萍娘一路北上,去了一个很远很远,远到足以和原来的村子断了联系的地方。 这里一年中的五个月都被覆盖在积雪之下,田地里种下的不只是庄稼,还有一片片的苗木。 这里的人说话的口音与萍娘所知的音调并不相同,她是唯一的外乡人;八柱告诉萍娘,她想在这里安顿下来,得找一个依靠。 八柱为萍娘介绍了王二,说是他在这村里认识的人,老实可靠。 于是萍娘又成了王二的妻,她的生活换汤不换药,伺候、容忍、生育。 困惑与绝望同样日日生长,萍娘觉得这不对劲,不应是这样。 那到底该是什么样? 她生下三个女儿、怀着被村医断言定是儿子的一胎这年,她逃到这村中的第四年,王二并村里男丁皆被官差带走,据闻不是服兵役,而是因重罪押解进了大牢。 也是这一日,一个萍娘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见到的人找上了门。 “你这是能耐了,啊?”张父将手中充作拐杖的木棍敲得震天响,“跟八柱那个掠卖犯混在一处,跑了千百里地过你的好日子,还让官差找上了我张家的门!” 第26章 “我跟你娘本本分分了一辈子,居然被官差大人来了家中问话!你娘还说你只是不懂事,我呸!”张父骂骂咧咧,“我看你就是个拖累,负赘,天杀的讨债鬼!万一连累了宝哥儿可怎么是好……” “掠卖犯……”萍娘无暇顾及张父口中的污言秽语,她抓住了这个关键词,想起了什么。 到王二家那日,王二给八柱的布袋里金银的动静。 村口唯一的进出大路上永远有人守着,说是为了安全。 床底深处她一直装作未见的锁链,重且沉。 脑海中闪回的诸多片段叫她将真相连成了一线。 八柱是掠卖犯,王二从八柱手中买下了她。这村子便是个掠卖村,是以全村男丁皆下了狱。是了,还有什么罪重得过将人作为商品肆意买卖? 如今张父找上门来,想来定是因八柱已被官府收押,官差循着线索寻到了张家、告知了张父她被拐卖的事实,亦将王二并着买家云集的村中男丁皆押入大牢。 当朝律法,掠卖良民者买卖同罪,斩首示众。 名为希望的火焰再次燃起,萍娘忽然觉得,也许这就是她一直寻求的那个转机。 过去的十数年,她的生活一直围绕着奉献与自我牺牲,从为弟弟到为夫婿,再到未来可见的为儿子,充满烟霭与麻木,一眼望得到头。 她在这样的生活里找不到她想要的自由与幸福。 而现在,那个被所有人称作“她的天”“她的支柱”、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即将被斩首示众,这件事让萍娘心中充盈着如同雨后被彻底洗净的天空般明悟的解脱和平静。 她在这一刻忽然发现,或许她在过去的数年中一直没能寻得想要的那个答案,就是因为她一直未曾设想过一个可能,一个把为她带来诸多苦痛的根源彻底从自己生命中剔除的可能。 那厢,张父依然滔滔不绝。 “……还不快跟我去和官差大人们求情,保住你那叫王二的相好的项上人头!不然你就等着成个拖家带口的寡妇罢!” 他啐了一口,“可不能这么没了,一分彩礼钱都没给过……” 萍娘笑了:“求情?怎么可能。” 她的笑从无声轻笑到放声大笑,笑到最后,眼角都笑出了泪来。 终于笑够了,萍娘收了笑意,她的眼眸中有了一种坚冰般的冷色。 她看着眼前佝偻的老人,看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恶意,萍娘唇角微勾,一字一顿道出此生最恶毒的咒言: “他死有余辜啊。我的好爹爹,你也是。” 这不是萍娘第一次不再因迷茫而半推半就地应下被加诸己身的「安排」,上一回,她为将自己嫁给自己选择的男人、成功反抗张家夫妻而兴奋不已,却没发觉自己亲手将自己从泥沼送入了火坑; 而这一次,萍娘同样兴奋,却不止兴奋于她掌握了选择权和说“不”的权利,而更兴奋于她得以看见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可能性。 她总会在可见的道路里选择更好的那一条,但此前她却从未看见过除却火坑与泥沼之外的另一条路。 张父听得气血上涌,却在看清萍娘眼中的冷色时忽而萌生出畏惧和退意。 他重重敲了手中拐棍,掩饰般虚张出用以压人的声势,“那你还想如何!自己去当官大人?也不看看你也配!” “怎么,你很害怕我真的当成了官?”萍娘看见了张父唾沫星子下的色厉内荏,又是一笑,“也是,纵然我也算不上惊才绝艳学富五车,但想来也是比二弟强上几分的,幼时怎么不见先生赠书给你的宝哥儿?我若成了官,只怕你是要得了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好名声。” 她笑得灿烂,“当朝圣上正是女子,爹爹张口闭口就是不配,莫不是觉得陛下德不配位?” 张父哪敢应下这般严厉的指控,他那比天还高的颜面又叫他拉不下脸来连声否认,只得涨红了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将根拐棍敲得震天响。 “逆女……逆女!” 见张父如此无能狂怒之态,萍娘觉得甚是解气,之后却又泛起一阵无趣来。 张父张母与小妹也罢,三郎与王二也罢,往常她大半的时间,竟都被耗在这般人身上。 她竟然直到现在才明白,不是她不配,而是他们不配。 她的生命并不漫长,应该用来去做更有价值也更有趣的事。她不应为他人而活,而应为自己而活;哪怕与人产生交集,也应将精力放在那些值得的人身上。 如何才是值得? 更多的萍娘不懂也想不清,但她知道,至少不是将她视作「用来操控的木偶」、「作为附属的物品」,不是将她当作「可以使用的工具」抑或「货架上陈列的商品」,而应作为一个原原本本的、有思想有能力的,自由的、完整的、对等的人。 她理应得到尊重。 若无尊重,一切交集皆无需再谈。 想到这里,萍娘只觉豁然开朗。 这日的最后,她挥起锄头,将张父打出了门去。 “我不懂事、我是拖累、我是讨债鬼?”她冷笑一声,“我瞧着你们这一家子才是不懂事的拖累、附在我身上几十年的讨债鬼。” “滚罢,你不配出现在我眼前。” 次日,官府将收押下狱的掠卖主从犯并一众买家一应斩首示众。 萍娘站在人群中观刑,刑台上人头身分离、落地的那一刻,她只觉得无限解脱。 死了好,一个也别留下。 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与自由,正是她从小到大一直追求的那种真正的自由。 她的人生终于要真正开始了,萍娘想。 便是此时,一阵钻心的痒意传来,萍娘不自觉伸手挠了挠手臂上那一小片饭粒大的红疮。 这些红疮,萍娘在王二面上亦见过。彼时前来看诊的郎中见此神色大变,只连连摆手,称花柳之症药石无医,好自为之。 而现在,这红疮到了萍娘身上。 戏境的视野慢慢上移,掠过堆叠的草檐,映入灰沉的晚空,渐入黑暗。 这偶戏竟就到此为止了。 在萍娘的自主意识真正觉醒的下一刻,这出戏迎来了一个令人心梗的转折,就此戛然而止。 可谓细思极黑,越想越黑。 “对萍娘而言……这可一点都不福啊。” 燕无辰的叹声在黑暗里盘桓。 “张家,三郎,王二,八柱,他们的「福」,都建立在对萍娘的「负」之上。” “连死,都还要将萍娘也拖下泥沼。” “谁负了萍娘?”褚眠冬一字一句念出城主连瓯留下的那个问题,又自言自语般说出了那个答案: “这出戏不应叫全家福,而应为「全家负」。” 说出这句话的下一刻,两人眼前的黑暗再次渐渐褪去,这回,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方紫藤架下的桌椅。 如瀑的淡紫花朵于月色中静静流淌,星星点点微光萦绕其间,让这一角天地看上去不似人间。一位身披深紫长袍的女子正斜倚案前,闲敲手中棋子,抬手挑落盏中灯花。 “二位既至此,想来便已知晓这戏的真正名字。负了萍娘的不是她自己,而是除她之外的所有人。” 她看向褚眠冬两人,眉眼疏淡,眉宇间萦绕的魔气却深厚浓郁。 “在下连瓯,是这偶戏的创作者。” “当初设下这一问,便是想看看有多少观者能看清这戏中真意。”连瓯摇头道,“未曾想演到今日这压轴一场,才迎来二位这两棵独苗。” 她将褚眠冬两人引至桌侧落座,拂袖间便幻出几盏热气腾腾的清茶。 “两位既能看见这层,想必也对这台《全家福》有些其它深入见解。” 褚眠冬等的就是这话。 “城主既开门见山,我们便也单刀直入。” 她看向连瓯眉眼间魔气之下掩盖的黯然,“我想,城主欲以此戏表达的并不止于此,不止于负了萍娘的是所有人。” 闻言,身着紫衫的女子把玩着掌中的黑玉棋子,淡声开口。 “那在二位看来,我还想说什么?” 褚眠冬道:“是蒙蔽。” 话音落下,连瓯轻敲棋子的指尖一顿。 她抬眸看向褚眠冬,眸光微凝,似审视,又似打量。 片刻的静默之后,连瓯深深看入褚眠冬眼底,眉心萦绕的魔气倏忽淡去些许。 她一字一句道: “连瓯愿闻其详。” 第23章 全家负.终 戏剧落幕后的又一层戏境里,褚眠冬与燕无辰同故事的创作者相对而坐。 “萍娘说得没错,她总是会在能看见的道路里选择更好的那一条。”褚眠冬说,“这是人之本能,没有谁生来是傻子。” 燕无辰接过话头,“从萍娘决定摆脱张家开始,我们就疑惑于她想到的对策为何会是「将自己嫁出去」——在我们看来这并不合乎逻辑,她聪明、好学且能干,她分明可以凭本事自立门户——我们觉得,分明有一条更好的路就在萍娘脚下,她却做出了一个更差的决定,这让萍娘显得很傻、很让人心梗。” 第27章 褚眠冬道:“看到最后我们明白了,城主想要做的,不是为了让萍娘受苦而强制要求萍娘去选择一条分明可预知将通往火坑的路,而想说,萍娘不是不知道要选择更好的路,但她站在做出选择的岔路口处时,那条更好的路并没能被她看见。” “萍娘只看见了两条路,一条通往更深的泥沼,一条通往可能的火坑。她不愿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于是只想赌一把,走上通往火坑的另一条路,并在心中祈愿着这条路的尽头并非火坑,而是她想要的自由——将自己嫁给三郎、将希望寄托在八柱身上,皆是如此。” “但她的愿望注定落空。”燕无辰说,“这样的祈愿如同祈祷锁链锈蚀自行脱落般,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萍娘悲剧的根源不是她不歇的思索与反抗,相反,这是她身上最大的闪光。” 褚眠冬缓缓摇头,语气很轻,话语却很沉。 “悲剧的根源亦不止是负了萍娘的所有人,而是萍娘受到的蒙蔽——” “没有谁曾在萍娘的成长里教导过她,她不是一定要依附于谁才能活得漂亮;没有谁曾在萍娘的成长中告诉过她,她很好也很棒,她值得且配得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与可能性。” “相反,周围的声音是「那个男人是你的天和地」「你没有依靠就不能活」,是「你理应容忍」「你的向往不切实际」「你很糟」「你不配」。这些有意抑或无意的蒙蔽,如同盘踞在岔路口的浓雾,遮住了萍娘的双眼,让她看不见那条更好的路,看不见那个更好的可能性。” 褚眠冬:“固然对萍娘的选择无论理解与否都应尊重,但这并不代表萍娘在蒙蔽中自行做出选择、导向悲剧就是她应得的自作自受。” “这种有意无意的蒙蔽——或说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有意为之的蒙蔽,才是城主真正想要谴责和引观者去反思的。”褚眠冬看向连瓯的双眼,“这样的答案,不知是否得城主之心?” 一时无话。 连瓯静静放下手中的茶盏,一声长叹。叹息末尾,带出一抹不辨悲喜的笑意,叫人分不清是赞许抑或讽意。 “是啊,大多数情形里,这蒙蔽都是有意为之。”她一声轻笑,“因为所有人,都是这蒙蔽的受益者。” “倘若不让萍娘相信「我不配」,怎么让她将唯一的进学机会心甘情愿地让给宝哥儿,还日日伺候着这位好弟弟?” “倘若不让萍娘相信「没有依靠就不能活」,怎么让她心甘情愿为一个男人日日忙前忙后不知停歇?” “倘若不让萍娘相信「你理应如此」,怎么让她心甘情愿为他人奉献一生,半点不为自己而活?” “所以张父怕,怕萍娘知道她有多好,怕她明白她有多值得更好的可能性,怕她生了进京考官的念头。若是萍娘知道了这些,他们又如何还能将她困在一隅,好叫她为他们将自己燃烧殆尽呢?” “她用尽了一生全部的力气去努力、去抗争,她因这蒙蔽走了无数弯路、掉进无数火坑,最后她终于彻底为自己解开了禁锢——” “但已经晚了。” 连瓯垂了眸,“孩子不能凭空消失,花柳之症无药可医。” 她执盏浅啜一口清茶,略略平了心绪。 “二位的答案甚得我心。”连瓯道,“我的确怒于此,也欲以此戏将之揭露,发人深省。” 连瓯摇头长叹,“可惜这戏演了一回又一回,始终无人能解其意,却是曲高和寡了。”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褚眠冬接住了这个话头,“我的认知也许并不合乎创作的技巧与范式,但我还是想说……” 在连瓯疑惑的眸光中,褚眠冬继续道: “我想,故事不应止步于揭露,还应有光。” “这是一个太黑暗、太深刻,太沉重、太残酷却又太现实的主题,也正是因此,它很有冲击力,它能带来超乎寻常的热度与话题度,也能太过轻易地挑起观者的情绪,尤其是负面情绪——悲伤、愤怒、绝望,痛苦、无力、彷徨。” “这样难道不是更好吗?”连瓯说,“唯有切身体会那种痛苦与绝望,才能在这些情绪的激发下痛定思痛,被迫反思。” “不。”褚眠冬认真道,“正是因此,这些被掀起的负面情绪浪潮需要一个被容纳的地方,而不是让观者被汹涌的负面情绪激发思考,又被其中滔天的愤怒浇灭了理智,轻易地将错处都归结在萍娘自己身上,认为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闻言,连瓯阖了眸,一时无话。 褚眠冬顿了顿,“我想,城主应当并非对此毫无所觉。” “是了,这城中逐渐四溢的魔气,我又如何会不知。”连瓯深深叹气,“我的确早已料到,并非大多数观者皆能领会到「蒙蔽」这一层;但我未曾料到,除了二位之外的更多人,都只觉得是萍娘自己的错。” 褚眠冬说:“也因此,这台戏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都是太过致郁的一台戏了。” 语出,她顿了顿,补充解释道:“导致抑郁的致郁。” 而“大多数观者不但不解其意,反是曲解其意”这个事实对城主连瓯而言,同样太过致郁。 郁上加郁,倒是无怪乎这藕城的魔气一日比一日浓重,又以城主连瓯处为甚。 不过好在,若是根源在此,褚眠冬觉得自己还是能解决的。 那厢,连瓯沉思片刻,终是做了决断。 “依道友看来,这台戏可有改动的余地?”她看向褚眠冬,“在明日的终场上映前,尚有时间可作改动。若能通过改动来让由戏而起的负面情绪落于实地,是否能令城中情形稍有改善?” “终场演出有所改动可解释作终场特别放送,合乎逻辑。*”连瓯解释道,“且每逢终场,不少观者将再次观戏,亦可自然地刷新观者心中的既定印象。” 显然,在三日后的终场演出中上映经改编重排的《全家福》,会是一举解决此间事的最佳时机。既可最大限度地消除观者心中的怨气,亦可借此消解城主连瓯心底的郁结,堪称一箭双雕。 褚眠冬在心中在心底权衡几息,便已有了改编思路的雏形。 她颔首应下连瓯的提议,向连瓯确认戏中一些关乎改编走向的重要细节。 “不知城主可否细说一番戏中的学堂?” …… 是夜,褚眠冬连夜完成了对剧本的改动,在第二日清晨将之交予连瓯。 连瓯翻了翻手中新编的《全家福》,眸光一顿。 “如是改动于偶戏呈现而言,难度并不高。”她看向褚眠冬,“道友可是考虑到呈现问题而精简过改动幅度?不必为此太过忧心,虽时间并不充裕,我亦可以技艺补之。” 言下之意,不必因担忧呈现而不敢大动。 “确有此考虑,但并非主要原由。”褚眠冬摇头道,“我并不想让改动掩盖了城主原本想要表达的内容,因此,只需加入承接情绪、点明主旨的一步便足矣。” “若观者觉得城主想要表达之事如雾里看花、影绰难辨,那便将这层层帘幕揭开,让观者于此洞若观火。” 连瓯思索一番,应道:“此言有理,那便据此再排。” * 三日后,藕城戏院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人潮。 自城外慕名而来者,再次入场重观终场者,时间赶巧首观者……戏院容不下这般人山人海,来得晚了甚至连院门都挤不进。 所幸观连瓯的偶戏并不需要看见戏台,只需进入戏境范围便可一观,倒是免去了看客间的诸多潜在争端——戏院中桌上的瓜果于大多数人而言也并无过大吸引力,只要能看上偶戏,便是自行搬个小凳坐在外头也无甚可愁的,没见八成看客都坐在外头吗? 倒是燕无辰这几日研究了一番连瓯戏境的施放原理,提出可以自己的灵气协助连瓯将戏境的覆盖范围扩大至全城,好让这终场放映最大限度地起到应有之功用,着实帮了大忙。 当然,这便不必告诉戏院中挤挤挨挨、热情高涨的看客们了。 演出开场的第一声锣鼓再次敲响,众人眼前的戏台与木偶渐渐淡去,黑暗落下,视野再回时,已是那间简陋的草屋。 这回褚眠冬分了更多心神给外界,关注着城中看客的神情。不知剧本的燕无辰倒是依旧如上次那般投入,欲认真看看到底是哪里做了改动。 答案是未作改动。 从第一幕到第三幕,由城主连瓯书写的三幕皆未作改动,原样呈现。不同的是,在第三幕结尾,紧跟着掠过堆叠草檐、映入灰沉晚空、渐入黑暗的,是重新渐渐亮起的视野。 《全家福》被加上了全新的第四幕。 身着绯色官服、束玉冠的年轻女子从小憩中惊醒,险险握住因惊醒的动作而即将滑落于案上纸面的墨笔,长舒口气。 这官服……燕无辰想到第三幕中萍娘提及的为官,不自觉寻思,莫非这女子便是萍娘,方才的前三幕都只是如今萍娘的一场噩梦? 第28章 若是如此,虽非不可,却也是有几分取巧了。但细观这女子面容,却又与先前的萍娘容貌并不相似,不似同一人。 戏境中女子将手中狼毫笔置于旁侧笔枕之上,取了案面摊开的纸张来细细检查。 “好险,所幸未溅上墨渍。这可是我斟酌良久的市学策细节,若叫墨渍掩了去,可就不妙了。” 窗棂外透入的阳光将这张轻薄的宣纸照得半透,亦映出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无怪乎她这般紧张,以此字号染了墨渍,只怕的确会难辨其迹。 女子行至一旁小案边,为自己倒了杯茶水。 “这梦可甚是骇人……” 她整理思绪般自言自语着。 “应上书谏请持续严查掠拐之事……重罚以震慑之策当继续施行。” “但欲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还应一开始便让需求不再出现。需求来自观念,观念塑于教育,终归是与教育脱不开关联。” 温度合宜的茶水下肚,方才大梦所致的惊悸散去三分,她这才回到书案前落座,轻敲额角。 “萍娘的悲剧,在每一个重要的人生节点,都本存在转机。倘若在更早的时候萍娘就能明白剧末她沉浮半生才悟出的道理,那一切就都会有所不同了。” “这便是教育的意义。”绯袍女子低声道,“让孩子在人生更早的时候,以更小的代价,习得那些在往后余生中皆有所裨益的道理。日后到了做出选择之时,便能紧紧抓住那一线真正的转机。” “如是说来,以市学之策普及民众教育又多了一个势在必行的理由。” 她提了笔,“冷静下来想想,梦中情节于市学之策的施行细节亦深有启发。” “若是仅在各处皆设学堂,而不对束脩收费加以规范,想来便难以避免梦中那般情形,一家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这可不行。普世教育是为削减偏见,而非助长偏见。” “不,也许原本便不应有束脩之费,而由朝廷拨费予学堂先生作为月俸。” 她一面思索着,一面扯过一张新纸,手中奋笔疾书。 “除此之外,家中孩童不论性别,都应有前往学堂接受教育的权利。”她笔锋一转,“是了,或许不止是「能去上学」,而应当是「必须得到去上学的机会」且「需要去上学」。这一点需于律法中写明。” 看到这里,燕无辰也已反应过来,戏境中这位女子的原型,应当正是领当朝女帝容昭之命,主掌市学开办事宜的慕卿。 如此确是说得通。萍娘的故事里,布衣已可在学堂中学习,得到被教育的权利,这正是市学之策推行普及后的目标。 若正在着手细化市学之策的慕卿听了萍娘的故事,她的反应大抵的确不外乎如是。 再者,这故事的主题「蒙蔽」,其破解之法又何尝不是最终落脚于教育与启发? 如此一来,这台《全家福》便不仅让观者看见可能真实存在于某处的黑暗,也让人看见具有实际可行性的、可能的破局之法,得以窥见黑暗中的那缕光亮,而不至于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坠入深渊。 褚眠冬说「故事不应止步于揭露,还应有光」。 燕无辰想,原来如此。 是啊,理应如此。 戏境中的慕卿依然在摘取着方才那场白日惊梦中值得关注之问,推演着市学之策的细节。 “对于年岁已过市学之龄者,应可至机巧司下设的教习坊学习手工艺技能,学成之后,以工偿抵就学期间的花销。”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她抽出一张全新的空白宣纸,以大字于其上书「觉醒自立」四字,以作强调。 “所谓教育,应教会一个孩子如何爱自己,如何学会反省、更学会质疑,如何独立思考而非盲从,如何抵御操纵、破除蒙蔽……如何从思想上开始,学会觉醒、自信与自立。” 想了想,她又在「觉醒自立」四字下添上一行。 「思想之觉醒,方为一切之开端」 绯袍女子看着逐渐风干的墨迹,眸光亦逐渐坚定。 “如果家庭无法完成这样的教育,那便由市学来完成。” 戏境的视野从宣纸上转出,渐至窗外,映入一角午后的暖黄阳光。有鸟雀于木兰枝头啁啾轻跃,摇落一树雪白阔瓣,正是一片明媚春光。 燕无辰看着簌簌而落的木兰花瓣,浅浅呼出一口气,只觉胸中平和且宁静。 视野所至之处渐次暗下,这台改写后的《全家福》彻底落下了帷幕。 戏境结束后的短暂漆黑里,燕无辰细细品味着心底终于寻得一方安稳落点的诸多情绪,在一片流淌着暖意的安宁中,他忽而很想见到那个改写了这场偶戏的人。 他想,如今春日正好,也许此间事了之后,她会有兴致与他一同寻一处竹林,掰上些春笋,一起煨上一道傍林鲜。 * 偶戏散场后,从戏院中三三两两走出的看客议论纷纷,各自谈论着观戏所感。 “你说这「市学」是真实存在的吗?想想还觉得……挺好的?要是我还小的时候就有谁能教会我这些,我不知道我会是一个多快乐的大人。” “我觉得整界普及是难的。”另一人说,“不过据闻人间帝王似乎前些日子诏令推行市学之策,也许十年八年过去,人间能普及?” “感觉十年八年可能不够。”又一人加入了话题,“这种事情,总感觉是那种十年起步、百年为基的大基业。” “但是真好啊,我会期待那样一个未来。” 亦有人感慨终场放映与先前场次的差分: “这终场可当真是太不一样了。先前我还以为这意思是叫咱安生本分,但这终场一改,我寻思原来之前我一直都理解错了。呼,可幸好不是我以为的那样。” “是啊,分明这前头大半段一点未变,但新加的最后一幕看完,我居然生出一种久违的平静,奇哉。” “值了值了,这票价是值回来了。” 那厢亦有今日才头回看的,“看之前我还忧心呢,听说看完会冲击很大三天两头缓不过来。但现在看完了,我觉着还挺好?” “嗐,那你可太幸运嘞。之前的九场,那可都是没有这第四幕的。你且想想第三幕结束时你作何心情罢,戛然而止得不能更酸爽了。” “……噫,我还是不想了。” 不远处,又有人出言感慨: “实话说来,哪怕萍娘的经历里但凡有一丝亮色,我都觉得这结局告诉我「萍娘只是她人梦中人」没那么容易说服我。但这个故事实在是太让人抑郁了,反而让我宁愿相信这就是市学策划者午休小憩时的一个启示梦——这世上可别真有这么一位萍娘啊。” 另一人摇头叹声:“哎,其实也知道现实里哪怕没有萍娘,也有张娘、丽娘、王娘,但如果只是单纯地将她们的经历抽出来,提纯后以最浓郁的黑暗展现在眼前,说实话还是让我无法接受……我看偶戏是为娱乐,并不想看完就闷闷不乐。” “的确,加上这终幕倒是刚刚好了。至少在故事的结尾能见希望,哀而不伤。” …… 因着燕无辰的协助,连瓯的戏境得以覆盖整座藕城、将魔气弥漫之处尽数纳入其中,叫城中的每个人皆一幕不漏的看完了这台改编后的《全家福》终场。 也因此,这日之后,改编的《全家福》终场彻底成了城中人人热议的话题。 这也让自终幕散场之时便开始逐渐消散的魔气迎来了又一波大跳水,短短五日间便已稀薄至几不可感,城主连瓯眉心萦绕的魔气也随着城中情形的迅速改善而飞快好转,可谓皆大欢喜。 而与此同时,飞速消散的魔气也让各宗派出的调查队一度摸不着头脑——诸人依循藕城中的魔气定位导航而来,路行到一半,作为导航信标的魔气没了。 一众正道弟子各自交换了情况,确认并非自己手中的灵石装置出了问题、而是藕城的魔气当真消失后,便高高兴兴地各自打道回府。 唯有位身着一袭红衣、覆半张白玉面具的青年挥停了坐下法器,并未急着回转,只停于半空中,盘坐思索片刻。 “他们的灵石导航没出问题。” 他敲了敲自己的头,“我的脑袋也没出问题。” 青年耳畔的红石耳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映出一缕微光,流苏轻曳。 “藕城的魔气当真消失了……是谁这般有能耐?” 确认过自己的感应并无问题,名为梅听寒的现任魔主轻抚下颌,眸中闪过一丝兴味,轻轻叹声。 “……有趣。” * 又是几日过去,褚眠冬与燕无辰去人间一趟,将录有《全家福》终场戏境的留影石带给慕卿和容昭看过。 容慕二人赞叹于修界术式之余,亦皆从其中深受启发,双双表示要好生消化一番戏中深意,并据此进一步修订正在细化中的市学之策。 第29章 得此反馈,褚眠冬两人这便返回藕城。在连瓯的热情招待下,二人双双婉拒了在城主府核心处的栖桐院落脚的提议,而于府中一处临近后山竹林的偏院住下。 连瓯将诸事安排妥当后便又闭了关,说写过了「叫受害者莫要引颈受戮」的故事,她还想写一个「加害者以己身一一体会自己所作之恶」的新故事。 “拜帖已经堆满一个书房了……想来连瓯定是早已料到如此情形,这才飞速闭关。” 褚眠冬同燕无辰一道行走在通往竹林的小径间,想到这几日纷扬如雪花般递入院中的各式拜帖,颇有些汗颜。 “请帖也不遑多让。”燕无辰同样扶额,“我略略看了下,一半是邀你探讨剧本,一半是邀我共论术式。” 褚眠冬深吸一口春日里氤氲着花香的湿软空气,“可幸好没有住进栖桐院,离竹林太远的话,指不定想去后山吃点笋都会被抓去喝茶尬聊……” “的确。”燕无辰深感赞同,“帖子上说是剧本和术式,实际上大部分人都只是为了一个同当前知名者产生交集的名头。” “然后把「我同那个很有名很厉害的某某一起喝过茶」当成谈资炫耀出去——”褚眠冬自动补全,“比起这些,我还是更喜欢一口热乎的傍林鲜。” 交谈间,小径渐入幽微处,两旁的各色花树渐渐隐去,换作逐渐由稀疏转向稠密的丛丛青竹。 风过之时,竹叶轻簌,胜过无数宴乐管弦之声。 褚燕二人寻得一空旷处,扫了周遭竹叶堆起,又于一旁掰几支新鲜的春笋,连笋壳一同以火煨之。 等待春笋煨熟的一点时间里,褚眠冬从储物袋中取了只陶制圆壶,又将一只存放茶叶的小瓷坛交予燕无辰。 她笑道:“今日既在竹林,便喝竹叶青罢。” 燕无辰接过小坛,掀开坛盖时,清新微苦的草木茶香扑鼻而来。 “好茶。” 他从坛中分出些青翠显毫的竹叶青,临着温杯时,动作微顿。 “其实这竹叶青虽名中有竹叶二字,实则并非以竹叶所制,而为绿茶。” 褚眠冬颔首,“只是因形状扁平直滑、翠绿显毫形似竹叶,这才名为竹叶青。” “既是如此,可还觉得竹叶青应景?”燕无辰笑道,手中温杯的动作却未停。 “形似竹叶也是似,取其神似有何不可?燕道友,求真是一种美德,但若进阶成较真,可就错失生活的不少乐趣了。”褚眠冬打趣道,“有劳燕道友,几日未能尝到燕道友的煮茶手艺,我实在想念得紧。” “此言有理。”燕无辰从善如流,“褚道友都这么说了,便且看我大显身手罢。” 语罢,燕无辰取了以沸水温过的琉璃杯,于杯底加入竹叶青,复倾斜手中陶壶,向杯中注入沸腾后稍作冷却的清泉水。高冲低斟间,广袖翩飞,杯中茶叶亦随清漱的水流沉浮回旋,当真是一派清雅意趣。 “褚道友,请。” 褚眠冬接过琉璃杯,轻嗅过竹叶青独有的嫩栗清香,这才浅啜细品。 一盏清茶下肚,一旁的春笋也已煨好。 两人剥开层层笋壳,露出内里嫩白、又因着炭火熏煨而泛着些微焦糖之色的笋肉。以刀尖对半分之,再撒上盐粒少许,便是一道汇集春日极鲜之味的傍林鲜。 褚眠冬将自己的那一半挑入小盘中晾凉,随意起了个话头。 “说起来,城中的魔气就这般轻易除去,当真出乎意料。” “也是多亏了这回的好时机。”燕无辰亦并未即刻动筷,“那时《全家福》的声名虽已传开,但放在整个修界来看,却还不至于风头过盛。看过偶戏且生出魔气的大多是城中居民,并非四处游走的散修。” “也是。《全家福》的改编又恰遇终映,这对事后的扫尾亦大有裨益。”褚眠冬颔首,“只是我疑惑之处在于,原来魔气的生发与消散……当真都是一出偶戏便可左右的。” 她顿了顿,在心中组织了一番言语,“就是感觉,这让生出魔气乃至入魔这件事,都显得有些……太过轻易,甚至有些草率了?” “也不见得。”燕无辰宗门出身,对魔气的了解略深几分,“虽说生出魔气便应警惕入魔,但实际上,这二者并非是全然等同的概念。” 他解释道:“生出魔气是堕入魔道的必然过程,但堕入魔道并非生出魔气的必然结果。” 褚眠冬了然,生魔气是堕魔道的必然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 “正常情况下,修者的身体吸收周身的灵气化为己用,将灵气转化成力量。但当修者心中的负面情绪过重以至于超出其负荷时,身体出于自我保护,便会开始减少对灵气的吸收,而转作将负面情绪转化成力量。” 褚眠冬问道:“所以这是一个,两种力量来源机制间的转化和过渡过程?” “没错。”燕无辰颔首,“这样的转化到达一定限度之前,都是可逆的。也因此,生出魔气不代表一定会堕入魔道。” “而区分可逆与否的限度便在于,身体对灵气的吸收越来越少,以至于不再以灵气作为力量来源,而只将负面情绪化作力量时,修者便无法再回到以灵气修炼的仙道,而真正踏入了以负面情绪修炼的魔道。” 他神色严肃:“一旦堕魔,便再无回转的可能。” “除负面情绪之外,魔修同样可吸收魔气用以修炼。但据闻,以魔气修炼的效率远不及直接以负面情绪修炼。”燕无辰说,“于是,人为制造大量负面情绪便被纳入了考虑范围,这也是许多魔修选择四处作恶的根源。” “仙道吸收灵气修炼,而灵气来源于天地钟灵、功德轮转之间。那魔气是从何而来?”褚眠冬疑惑道,“堕入魔道之前往往魔气缠身,莫非魔道以负面情绪修炼时,便会释放魔气?” 燕无辰微微一怔,一时之间未能回答这个问题。与其说他不知答案为何,不如说,燕无辰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修者吸收仙灵之气修炼,却少有人思索仙灵之气自何处而来。同样地,魔气的来源亦是少有人关注的知识盲区。 “先前我并未想过这个问题。”燕无辰坦诚道,“不过我觉得你说的很是在理。” 便是此时,风吹竹叶的轻簌间飘落一声清且润的轻笑,二人向声源处看去,便见一面覆白玉的红衣青年正立于竹梢之上,轻似一片飞花,未教那竹梢弯下分毫。 燕无辰心中一惊。 未能在此人出声前察觉其存在带来的惊悸,在这一刻压过了眼前人极有可能是那位反寻常路而行之的魔主带来的紧绷。 见席地而坐的两人看来,梅听寒足尖轻点,衣袂翻飞间,似一朵绝艳的红梅翩跹落地,不带起一片尘埃。 “小友好生敏锐。” 红衣青年一面笑叹褚眠冬的发问,一面丝毫不见外地在二人身侧坐下,位置倒选得极有分寸,不至于过近以致冒犯,却也未远到重重礼法之外,是恰到好处的友好距离。 “以负面情绪修魔时会释放魔气,对也不对。”他道,“于后天堕魔者而言,此言为真;于天魔之体而言,并非如此。” “天魔之躯在以负面情绪修炼一道上效率完全,能够将之彻底化作自身的精纯魔气,而不至于使魔气四处逸散。后天堕魔者则不然,在将负面情绪化为自身力量时,总会有一部分作为副产物逸散开去,即为逸散魔气。” 闻此一言,褚眠冬顿觉醍醐灌顶:“原来如此,多谢道友解惑。” “不客气。” 梅听寒余光掠过旁侧一脸脑神在在、实则状似无意轻抚腰间剑柄的燕无辰,唇角微扬。 “毕竟在下便是身负天魔之躯者,小友对此有惑,在下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今这三界上下,除却魔域那位热衷于不按常理出牌的魔主梅听寒之外,哪里还有第二个天魔之躯? 上来便直接明牌,褚眠冬只想叹一声不愧是你。 虽三界间向来不乏对魔域此任魔主梅听寒的各式传言,但对于此人的描述却林林总总间总结不出个准头来。 有人说当今魔主是个肆意妄为、喜好疼痛的疯子,亦有人说梅听寒情绪稳定得根本不像个修了魔道的人。 有传言称梅听寒最喜极尽招摇的火红衣衫,亦有人说魔主时常着一袭白衣扮作正派大能蒙骗涉世未深的年轻人。 如今得见本人,褚眠冬不觉在心中连叹神奇——只是一个照面间,梅听寒展现出的气质与行事风格,竟让那些乍一听自相矛盾、南辕北辙的传言微妙地尽数融合在了一起,无一显得违和。 奇哉,原来真的有人能具有这样一种「什么特质放在身上都不违和」的终极特质,她本以为只在话本中存在来着。 叹归叹,褚眠冬也看出了梅听寒眸中未加掩饰、不带丝毫恶意的戏谑之色,心中明晰这人只是恶趣味上来,想要看看她与燕无辰两个「正道人士」的反应罢了。 第30章 想清这些,褚眠冬的戒备之意便也散去三分,而生出些许好奇来。 这位魔主梅听寒的确可谓三界的风云人物之一,只他出名的原因不同于修界云酉仙尊在修炼一途上的卷生卷死卷成草皮、八百年直逼大乘,而恰恰相反——他出名于跳出俗套,躺得太平。 身负天魔之躯者天生便是魔道一途上的天才,按常理而言,是要拿「百年间从万千魔修之中脱颖而出、提剑杀上魔宫,就此称王称霸、剑指三界」的剧本。 为此,梅听寒出生时,修界与妖界的一众老祖骤闻天魔之躯降世的噩耗,不知愁掉了多少头发。 怎知两界戒备了十年又十年,百载复百载,戒备到千年之后,上任魔主终于压不住修为、于飞升雷劫中魂飞魄散,这才终于等来了梅听寒成为新任魔主的消息。 而梅听寒执掌魔域的第一件事,便是以修界至今未能探明的手段迅速收束了域中魔修,与仙妖两界议和。于是接下来的一千年,三界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和平时期,梅听寒彻底当上了甩手掌柜。 简而言之,魔主梅听寒两千岁的漫长魔生中就只干了两件事: 躺平,清除影响自己躺得舒适的阻碍——比如魔主陨落、魔域动荡,又如三界斗争、猜忌弥散——然后继续躺平。 比起一众正道大宗间的各种派系争斗、弯弯绕绕、恩怨情仇,梅听寒的魔生在某种意义上能称得上一声简单坦荡。 如此一奇人,怎能不叫人心生好奇? 燕无辰却并不似褚眠冬这般放松。 以凌云宗为首的修界各宗门对魔道和魔修的态度向来防备远多于信任,各宗派中的弟子打入宗起便被耳提面命地强调着“提防魔修”,也便只有散修不受此拘束,偶有得见能与魔修坐下喝一杯者。 于燕无辰而言,梅听寒的确从未表现出扩张与侵略的苗头,但他是魔修,还是一个修至化境、能让作为修界正道战力巅峰的燕无辰难察其踪的魔修。仅此一点,便足够叫燕无辰下意识警惕起来。 修者自结金丹起,元婴、出窍、分神、合体,道道皆是瓶颈。迈过这些门槛、步入大乘,便真正修至化境、拥有了此界所能承受的巅峰之力;若道行继续增长,紧随其后的便应是飞升。 也因此,按常理而言,梅听寒手中让身处大乘的燕无辰也无法看透的力量,本不应存于此世。 梅听寒究竟从哪里、付出了何等代价,才得来了这般力量? 一时之间,三人中倒只有梅听寒的注意力还在先前关于魔气来源的探讨上。 “……所以才说,天魔之躯的存在有其合理性。数万年之前,开辟魔域者皆为天魔之躯,魔域也并无魔气。所谓魔修,也并非作恶多端者,而更似三界间专职吸食负面情绪的清道者。” 褚眠冬被这话语引回了注意力,顺着梅听寒的思路往下推演,“直到后天堕魔者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平衡?” 梅听寒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后来,仙妖两界人口剧增,负面情绪亦随之迅速膨胀,魔域中的魔修清扫未及,便有了第一批后天堕魔的修魔之人。” “后天堕魔者利用负面情绪修魔的效率远不及天魔之躯者,以作为副产物逸散的魔气修炼更是如此。”梅听寒摊了摊手,“效率不足,数量来凑。自那之后,魔域便逐渐有了血池、戮城之类的种种恶绩。” “实话说来,身负天魔之躯的魔修反倒没有特别充分的作恶动机。” 红衣青年微微歪头,耳畔轻晃的红石耳坠分外抢眼。 “修炼不愁,渡劫亦不如后天入魔者那般,因罪业深重而在雷劫中九死一生。相反,因着处理不少积压于人心的负面情绪,说不定还能得几分功德庇佑。” “实不相瞒,在下此次本也想去藕城瞧瞧那四溢的魔气是怎么回事。如有必要,将作为魔气来源的负面情绪化为己用,亦是双赢的好事一桩。” “不过我实在不解,修界和妖界究竟是何时起闻天魔之躯而色变,一副好像我随时随地都可能磨刀霍霍向三界的模样。” 梅听寒看向燕无辰,勾唇一笑,“你说对不对,「这位」道友?” “这位”二字被他特意咬了重音,话语间的戏谑已堪称毫不遮掩。 ……攻击性好强。 褚眠冬看看燕无辰又看看梅听寒,只见白衣少年难得一见地指尖紧绷、蓄势待发,而旁侧的红衣青年却是一派轻松自在,褚眠冬甚至觉得他的神情中写满了一种期待—— 期待燕无辰真的拔剑同他打上一场的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期待。 「不建议你们与梅听寒动手。」 白玉尾戒中代理天道司洺的一缕意识在此时有了动静。 「梅听寒对三界的和平很重要,物理上的很重要,没了他某些平衡就再难维持。」司洺的语气有些微妙,「很难再找到一个像他这样……独特的魔了。」 话语间的停顿昭示着代理天道原本想说的词也许并不是“独特”,而是别的什么。 但司洺并未就此多言,只继续道:「二来,你们俩加起来也打不过他,这才是重点。」 褚眠冬对此并不意外。不如说,作为在场唯一对燕无辰半步飞升的真正境界无甚认知的那个人,褚眠冬最为轻松顺畅地理解并接受了这个事实。 司洺见褚眠冬如此上道,便也歇了详细解释的念头,只再叮嘱一句「莫与梅听寒冲突太过,也勿与他接触太深」便匆匆下了线。 褚眠冬思索片刻,正欲说些什么打破此时的僵局,一身红衣的梅听寒却先面色一白,重重闭了眼。 青年全身上下的精气神仿佛在这一瞬都被抽走了去,原本隐带笑意的唇角紧紧抿起,血色褪尽。 看上去是情真意切地突发急症,不似作假,燕无辰想。 下一刻,梅听寒猛地睁了眼,那双原本笑意流转的眸子此刻却瞳仁纯黑,不见一丝光亮。分明容色未变,却只叫褚眠冬觉得,此时透过这双瞳眸看着她与燕无辰二人的,已经不是方才的梅听寒,而是别的什么存在。 不似人类,亦不似在看人类。 两人与那视线接触不过瞬息,梅听寒便挣扎般转身,只留一句轻飘飘的“今日不巧,在下与二位有缘再聚”,并一个脊背挺直、渐行渐远的背影。 燕无辰:“看来确实是遇上事了,居然是用脚走的。” 褚眠冬:“虽然我知道你想说的是如果没事他肯定用飞的,但这话讲出来怎么听都感觉有点……奇怪。” “嗯,我知道了。”她反应过来,“就算是用飞的,也还是用脚的啊。” 语罢,褚眠冬自己先为自己的清奇关注点无奈勾唇。 嗯,有点冷。 笑过归笑过,她远望着缓过神来足尖轻跃、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红衣青年,正了神色。 “此番匆匆照面,燕道友如何看?”褚眠冬道,“诚然魔主今日大有些话本子中「闪亮登场但帅不过三秒的反派角色」即视感,但现实不是话本,如此情形定然事出有因。” 燕无辰收回远眺的视线,“也许与他身上超乎寻常的力量有关。” 不便暴露自身修为,燕无辰便为接下来要说的话打了个补丁。 “在下不才,经由师门传承,能看清修者修为几何,比自身境界高深者亦不例外。” 语罢,他道出重点:“魔主身上的力量超*出大乘,就如此强度而言,理应不属于此界。” “但他并未飞升。”褚眠冬顺着思路往下展开,“如此情形,亦不似流连此世、压制修为避免飞升者。” “与其说梅听寒修至半步飞仙却依然无法彻底把控属于自己的力量,不如说……” 燕无辰顿了顿,忆起那双无光的瞳仁,“这情形更像是失控。也许这份力量属于某个超出此世的存在,而魔主将之压制在了体内。” 话音方落,褚眠冬与燕无辰心中同时思绪流转,电光石火间闪过无数疑问与猜测。 那个存在是什么,从何而来,理应去往何处?梅听寒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主动、被动,抑或是……制造?让梅听寒不顾仙气贯体之痛也要于修界各处晃荡的原因,是否与此有关?若是制造…… 察觉到逐渐丛生的猜疑,褚眠冬打住了思绪,心知不能仅就几块残缺的事实碎片,便全凭幻想与臆测脑补出一整个故事——这无异于盲人摸象,从于偏见。 “燕道友。”她出言提醒,“那日百晓城集市上你关于傲慢与偏见的一番论断,叫我记忆犹新。” 闻言,燕无辰一愣,片刻间回过味来,长叹一声。 “切勿傲慢,警惕偏见。”他摇头自语,“言之易行之难,方才我怕是着相了。” 因仙魔积怨由来已久,于是看见疑似魔主打扮之人便下意识疑他三分;又因这分猜疑,对手握更强力量的梅听寒更生忌惮;再因这忌惮,不吝以最坏情形揣测梅听寒此人。 第31章 但事实是,在此之前三人从未有过切实交集,而这回仅有的初见里,梅听寒的实际态度与言行称得上友好且平和。虽因察觉他的戒备而透出了几分带着攻击性的戏谑,却实则不带恶意,半点没有洪水猛兽模样。 ……然后想到这里,燕无辰不得不承认,他又会怀疑梅听寒如此是否只为叫自己放松警惕。 猜疑一旦开始,当真没有尽头。 而一切的源头,仙魔二者间由来已久到追根溯源都成了难事的长久积怨,似乎早已脱离了具体的人与事,而更近乎一种被刻在「仙」与「魔」身份之上的,本能般的偏见。 对一个鲜活的、具体的人的印象与判断,为何不是切身用眼去看、用心感受,而只凭一道抽象的符号为之打上烙印? 燕无辰想,不,本不应是这样。 他应先看见一个真实具体的人,再谈与之交好抑或交恶。 切勿傲慢,警惕偏见;以眼观之,以心感之。 他当如此才是。 第24章 千金请笔(一) 魔域,渊墟之底。 浓郁至近乎液化的漆黑魔气在此终年不散,崖顶的光亮没有一缕能照入这里。这是三界众人皆避之不及之处,即使是习惯了魔域之暗的魔修,也对踏入这片仿若活物的黑暗毫无兴趣。 梅听寒却熟门熟路地下到渊底,轻巧抬脚避开一缕意欲缠住踝弯的黑气,一身潋滟红衣在浓稠的暗色中分外鲜明,不染尘埃。 他一路行至一方石壁前,指尖有节奏地轻叩几下,便见整面石壁轰然洞开,露出一方庭院并一口深潭。庭院宽敞,正中心处有八方石凳呈圆环状分布,形似论道之场;潭水漆黑如墨,无风自动。 梅听寒迈步往院中石凳上落座时,潭中水亦隐隐涌动,渐渐凝出七个人形,一边凝实间亦一边向院中余下的七方石凳处移去。院中以魔气化成的丛竹簌簌而动,摇落一片修叶。 梅听寒抬手接下,看着这片通体漆黑、不见纹理的“竹叶”在指尖倏忽散逸成魔气,轻轻叹气。 “此为竹叶。”红衣青年扬袖翻手,几片青翠而长短不一、形态各异的真竹叶躺在他掌心,“我们说好的,将每回行程所见之物带与你。” 闻言,一团灰黑的魔气将竹叶从梅听寒掌心卷走吞下,几息之后,庭院中魔气幻化的丛竹便有了纹理细腻的修叶。 “但我们也说好的。”梅听寒话语一转,“墨守,不可无征兆间夺我视野。” 正在凝实、名为墨守的七形面容未明,声线不辨性别,吐词亦缓慢而含糊。 “你说,有趣。我,想看……” 话语间,魔气渐渐雕琢出七「人」的身形容颜。同往常一样,七个身影的容貌皆为同一人;但这回,化出的人形却不再是七个漆黑的「梅听寒」,而换了对象。 瞳眸圆润,眉梢微扬,长发以发带利落束起。清明的眉眼间不见畏缩、亦无忌惮,只有种干净利落的坦荡。 赫然是不久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青衫少女。梅听寒不知其名,只知她姓褚,是解决了藕城魔气之人,亦怀着份难得一见、近乎不为偏见所染的清透。 只魔气化形而成的少女眉眼间的清透很快淡去,转而化作墨守七形固有的七情之态。喜者眉梢飞扬,怒者横眉倒竖,忧者拧眉垂眸,惧者眸光震颤。 还是同往常无二,余下的爱、憎、欲三态,面上皆是一片漆黑的空白。墨守对此三情不曾有感,自然无从幻化。 看了数年墨守化形自己的模样,梅听寒必须承认,如今骤然换了个化形摹本,他看着倍觉新奇。 ……当然,与七个「自己」围坐论道的尴尬,也就此进阶成了与七个褚小友对坐面面相觑的尴尬。 尤其对方本尊于此并不知情,这就让他显得有些……变态。 也不知经由他视野见过褚燕二人的墨守,为何选择幻化作褚小友模样。 将逐渐飘往九霄云外的思绪扫出脑海,梅听寒把注意力拉回先前墨守突袭夺视野之事上。 “诚然你我时有共感,但「墨守」与「梅听寒」终究是两个不同的独立个体。”他道,“你有你的视野与思想,我有我的视野和思想,你我之间既互相独立,便应互相尊重对方的边界。” 七个墨守步调一致地微微偏头,像一个孩子听了大人的话语,不解发问。 “交融,有何不可?” 虽化作褚眠冬之形,本体为深渊魔气的墨守依然声线不辨音色。七情之形同时发声,话语似古井般无波。 “我见你所见,感你所感,你亦可对我如此,此为公平。既为公平,有何不可?” “你看,这就是你的想法,属于「墨守」的意志。”梅听寒循循善诱,“而我对此事的想法并非如此。正是这种不同,证实了你我的互相独立。而互相独立的二者间,总会有边界。” “你不愿让我知晓你旅途中所见趣事?”怒相墨守挑眉出言,“梅听寒,我们说好的。” 潭中凝成墨色潭水的魔气翻涌起来,卷起阵阵阴风,昭示着不愉。 “非也。”红衣青年衣角未动,话语平静,“我愿意遵守承诺将行程见闻分享与你,这一结果是不变的。只是达成结果的过程,你我尚需商议。” 梅听寒抬眸环顾墨守七相,“以今日为例,我遇见心觉有趣之事,你经由共感亦对此心生好奇,这很好。” “但这并非你毫无预兆便夺取我视野的理由。”他说,“你本可待我回来后就此发问,询问其中来龙去脉,我会很乐意同你分享。” “既然你乐意,为何还需事后再请?”墨守七相疑惑道,“我以你的视野直接去看,不是比你事后转述来得方便多了吗?” “并非如此,勿将之混为一谈。” 梅听寒摇头,依然耐心。 “我会同意你的请求,并非你跳过征求我意见这一步的理由。” 他条理分明道,“「直接看比事后转述方便」是属于你的想法,你可以将这一想法说出来同我探讨,却不能因自己觉得它有理,便径直依此替我做决定。” “「是否将视野交予你」是关乎你与我两方的决定,便也应由你我双方共同探讨、做出决策,而非哪方独断专行。” 梅听寒说:“墨守,这便是「尊重」。” “……尊重。”墨守将这个陌生的词重复了一遍,“「尊重」,是修为人所必需的吗?” 形似褚眠冬的漆黑人形吐出不带情绪的质疑之语,“你我订下的契约是「我修为人,你得飞升」。如果「尊重」并非完成契约所必需,何须如此横生枝节。” “自然是必需的。”梅听寒不假思索,“尊重乃为人的第一要务。为人当懂得尊重自己,学会尊重他者,习得尊重世界。” “此乃谎言。梅听寒,你是知而为之,抑或自己也并未参透?” 话语间,墨守一挥袖,数方由魔气凝成的水镜浮起,放映着人间种种。 祂指向其中一面,“家主为族嗣订立婚契,何曾问过族嗣自己的意愿?” 再一面,“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何曾问过她的意愿?” 又一面,“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何曾问过百万人的意愿?” “但这些人却都是「人」。”墨守扬袖收了水镜,“由此可见,「尊重」并非为人所必需。” “非也。”梅听寒摇头,“这些「人」并非人,而是穿着‘人’皮囊的「魔」。” 他抬首望向渊墟终年不见一丝光亮的一线天空,微微眯眼。 这渊墟之底无穷无尽的魔气,因负面情绪的不完全转化而来,因不堪承受而后天堕魔的魔修而来,然究其根本,皆自人间苦难而来。 人间的诸多恶与苦难不讲道理、毋论公平,由魔气生出自我意识而生的墨守却尚能沟通、尚可引导。 “所谓「魔渊空荡荡,真魔在人间」,不外乎如是。”红衣青年轻声道,“渊墟之底不见光亮,人间的阳光之下,又有多少阴影?” 墨守沉默良久,方道:“……我不是很懂。” “无妨,是我跑题了。”梅听寒看向魔气化出的墨守七相,“我想说的是,你我所立契约中的「为人」,意指修得「人之心」,而非一副不知内里为何的、名为‘人’的皮囊。” 红衣青年认真道:“而如此「为人」的第一步,便是学会「尊重」。” 墨守默了默。 “……如果这是完成契约所需,我会遵守规则。” 这便是说通了。 “这些时日你莫再去读魔气里的残余记忆,我会再去人间寻些故事予你学。”梅听寒叮嘱,“魔气里的那些待我与你在一处时一同看,作为反例探讨。” 这一刻,梅听寒觉得自己像个苦口婆心的操心家长,耳提面命自家孩子不要从不良故事中乱学三观。 至于去何处寻正向引导孩子三观的故事……人间三千话本,再如何也该寻得出百来个罢? 第32章 * 十日后,人间一方小院的书房中。 梅听寒弃了手中又一话本子,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 “我为何会对一个名字就透着从属意味的故事抱有期待?” 他的目光从那花花绿绿的话本封面上《x君的娇公主》几个大字移开,又见一旁数不清的《霸道xx爱上我》《一胎x宝得君心》与《x逃o追插翅难飞》,陷入沉思。 若将这些话本子给墨守看了,墨守对关系的认知会变成何种模样? 梅听寒毫不怀疑,墨守会相信“强者拥有所有,弱者接受所有”“强者的爱是掠夺与占有,弱者的爱是物化自我、成为工具”“强扭的瓜如果不甜那就是还没扭到位”,诸如此类。 ——总之无关「尊重」。 这不是梅听寒想要的故事。 他需要的故事,是质疑所谓「在关系中存在强者与弱者」这一概念本身的故事,是跳出所谓“理所应当”而探讨反思「习以为常之事是否当真合理」的故事,是一个…… 梅听寒的眸光落在案面唯一被留下的那册话本之上,“全家福”三字鲜明地落在封面,正是藕城那出叫全城人散了魔气的改编偶戏。 因着这些时日声名太盛,不仅贮存着《全家福》终场戏境的灵晶风靡修界,这由其剧本润色而得的同名话本也发行开来。 是了。 梅听寒想,他想要的就是一个如改编后的《全家福》这样的故事。 看来于公于私,都是时候与这位有趣的褚小友再会了。 古有千金买骨,不知如今他千金请笔,是否能幸得褚小友一顾? 第25章 千金请笔(二) “写一个与寻常话本不同的故事?” 褚眠冬接过梅听寒递来的需求纸笺,一条条看过。她的眸光掠过「以公主被献祭给护国神兽以求庇佑为故事开头,书写公主和神兽的故事」,微挑了眉。 “原来魔主有这般偏好?” “那倒没有。”梅听寒道,“只这是我从最常见的话本开头里挑出的最不糟糕的一个。” 说着,红衣青年将一摞话本摊开在桌上,“开局对人渣一见钟情、之死靡它,开局身中情毒、一夜春宵,开局救命之恩、错认对象,开局……” “……我明白了。”褚眠冬只扫一眼那些夸张的话本封面便已猜出个七七八八,大抵也明白了梅听寒的无奈。 这个被穿成筛子的修界自然不缺以写话本赚得第一桶金的穿越者,这些来自遥远现代社会的经典路数,对依然以“书生与千金小姐相约金榜题名之日登门求亲”为主旋律的原生话本市场而言,无论是刺激感、爽感还是拨弄情绪的能力,皆无疑是降维式打击。 这些路数具备了成为爆火话本的一切要素,却唯独没有梅听寒想要的「思考、引导与启发」。 “我不太了解话本市场,只是从我自己的视角看来,我觉得一个故事不应是这样。”梅听寒说,“起码一个会让孩子去看的故事不应是这样。” “孩子不一定是年龄上的孩子……”他想到魔渊底年岁不知几何的墨守,“应当说,尚未建立起一套自己的价值观体系,尚未习得独立思考和理智辨别能力者,不论其年岁。” “我本以为这人间话本三千,总归能找到几个我想要的故事。” 红衣青年叹了口气,“奈何这故事一个又一个却皆换汤不换药,翻来阅去也遍寻不得。我便想,我想要的故事,大抵只有能改写出那样一场《全家福》的褚小友才能将之写出。” “魔主谬赞,我也不过按照我个人的理解,写些想写的东西罢了。”褚眠冬一面谦虚,一面将手中纸笺一路看至最后一行,眸光在「报酬」一栏停顿片刻。 虽说行走在外的一切开销皆由代理天道报销,但谁会拒绝更多的灵草、灵果、灵宝和灵石呢? 她抬眸看向梅听寒,正色道:“请笔之事没有问题。” “我想说的是另一个问题。”褚眠冬说,“其实方才听魔主说「古有千金买骨,今有千金请笔」时我就想说了……” “其实不提千金买骨倒也还好,一提千金买骨,我便觉着将千金买骨改作千金请笔有些不妥。” 她认真道:“千金买骨是为了以「千里马之骨尚且值千金,真千里马自然更得重用」昭告天下其求贤若渴之意,若是改成千金请笔,不免教人寻思,魔主以千金请我这杆笔,又实则为了请谁?” 闻此,梅听寒微讶之余,亦即刻坦言:“确是我唐突了。早知如此,我不若歇了润色言辞的心思,只径直与小友道来才好。” “无事,原本只取千金买骨的求贤若渴之意,于此也并无问题。”褚眠冬平静摇头,“只是我习惯了时时反问,倒时常有些吹毛求疵之意,又总归没法闷在心中,总想将之摊开与人一同客观探讨,莫要因此唐突了魔主才是。” “小友放心,不会如此。”梅听寒轻笑一声,“不如说,听过小友此番言语,我更相信自己这回寻对了人。” 红衣青年眸光熠熠,笑意流转。 “我期待着褚小友笔下,公主与神兽的故事。” * “作为祭品的公主与接受献祭的护国神兽啊……” 次日午后,褚眠冬与燕无辰并肩坐在廊下品茶。 温暖微湿的春风中氤氲着浅淡的花香,阖上眼眸,能感受到阳光落在面上时暖而不灼的热意。 燕无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中的粗陶茶杯,与褚眠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梅听寒千金请笔之事。 “与你说我对这个故事开头的联想之前,我想先同你聊聊另一件事。”他道,“在褚道友看来,梅听寒这个故事,是为谁而求?” “不排除一时兴起的可能。”褚眠冬浅啜一口盏中清茶,“不过我也更倾向于,魔主似乎在为谁收集故事——逻辑通畅、引人思索,存在正向引导与启发的故事。” “由此可反推,看故事的人是一个需要这些引导的人。”燕无辰说,“或许正是魔主口中的「孩子」,一个尚未建立起独立判断能力的人。” 褚眠冬脑海中即刻勾勒出一幅戴着白玉面具的红衣青年手忙脚乱奶孩子的简笔画,不觉勾唇:“这般一想,魔主还有点可爱。” “毕竟三界里对魔主的传言,无一条不是强调魔主的威风、霸气、深不可测、引人忌惮,只恨不得将魔主塑造成铜铸一样的坚硬,可没什么柔软成分。” “不过这也是再常见不过的刻板印象就是了。”说着,她不觉轻轻摇头,“正因为「坚硬」的印象如此深入人心,于是但凡有一点形似「柔软」的部分,便叫人觉得可爱。” “但魔主说到底也是一个人——或说有七情六欲的魔,一个人有多层次的复杂性格分明是一件理所当然之事,理应见怪不怪才是。” 褚眠冬叹了口气,“这时候就会觉得,有多少下意识里生发的情绪,其实都是来自刻板印象与偏见啊。” 燕无辰:“但你即刻便转头拆解出了这感知的来源。” 白衣少年微微偏头,转眸看向身侧的褚眠冬,认真道: “便如一方从外表看来相当神秘的机巧盒,未知其内构造时觉得无解,但将之拆解、弄清其内的构造与作用机制时,便不再恐慌,也可以开始着手对其内结构进行改造了。” “所以你真的很厉害。”燕无辰道,“发现机巧盒可以揭开本就只是少数人才能做到的事了,而你却还能将之迅速拆解,即刻弄清其内里。” “是啊,改造一事不必操之过急。只是「看见」,就已经是从零到一的最大一步了。”褚眠冬轻轻呼出一口气,“多谢燕道友。不过我还是想说……” 燕无辰眨了眨眼,接过话头:“厉害与否,不应由同他人的对比得出。” 被精准命中想说之语的褚眠冬微微一顿,转而轻笑出声。 “燕道友明鉴,我便不再多言。” “言语可能造成的偏差不容小觑。”燕无辰说,“褚道友于此向来多有注意,何尝不是又一厉害之处?” 他看向身侧的青衫少女,眉眼弯弯。 “所以褚道友坦然接受我的夸赞便是,你真的很好。” “咳……”褚眠冬一面在心中慨叹坦诚直球的杀伤力着实惊人,一面出言将一路向夸夸画风狂奔而去的话题走向带回正事探讨。 “燕道友方才提到对公主与护国神兽这一故事开头的联想?” 闻言,燕无辰的思绪便也回到了故事之上。 他说:“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公主作为被献祭的一方,护国神兽作为接受献祭的一方,二者是否都对这场献祭的起因与始末完全知情,且为自愿?” 褚眠冬颔首,“这个问题的答案,会奠定双方关系的起始基础和二人的性格底色。” “其次,公主与护国神兽的性格各自如何?这是老生常谈之问,但我想说的是……”燕无辰话锋一转,“二人的性格,会让她与他各自在故事的不同发展阶段,做到怎样的坦诚?” 第33章 “没错。”褚眠冬双眸一亮,“这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 她做出一个假设:“倘若两人在故事的开端便能互相彻底坦诚,交换对这场祭祀各自所知的部分,故事的走向便足以与传统的「通篇误会连连、双方互相伤害」大相径庭。” 语罢,褚眠冬摇头道: “但这并不现实。” “作为被献祭者与接受祭祀者的双方,在关系的开端便存在着天然的矛盾。不管公主与神兽的性格各自如何,起码在故事的开端,两人于对方全然坦诚是不可能的——倘若这般写了,只会叫读者觉得公主与神兽都是傻子。” “此言有理。”燕无辰说,“读者会觉得,这并非真实的公主与神兽自行做出了决定,而是作者为了将情节引向某个特定的方向,强行摁头让角色如此行事。” 褚眠冬颔首表示赞同,继续道:“诚如燕道友方才所言,两人的性格会决定各自于对方保有多大程度上的坦诚。” “但我想,既然是我的故事,那暂且不论过程如何,起码到故事的最后,公主与神兽走到了互相坦诚这一步。”褚眠冬说,“记得上回燕道友曾问我,带着天然偏见的开端是否能走到坦诚相待的结局。” 她看向燕无辰,眸光认真。 “我依然认为这很难。但是,我想在公主与神兽的故事中,试着推演一种可能。” “一种,不依凭奇迹般的相遇,而由双方共同「在猜疑中摸索着学习沟通与信任」的努力灌溉出一段坦诚相待的关系,这样的可能。” 一朵云团悠然飘过,遮去明亮的日光,落下一团掠过廊檐的浅淡阴影,掩去了白衣少年一瞬间震颤的眸光。 燕无辰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 原来她记住了啊。 分明一遍又一遍地劝过自己,不应奢求更多,再等等、等她更在意他一点,但这一瞬心口如此明晰的跃动根本无从辩驳。 他不自觉开始想,他与她会有这样一个结局之后的春日午后吗—— 在恰如今日的春风与暖阳里,并肩坐在廊檐之下。 他于轻描淡写的笑谈间,将此刻这一瞬里他心中掠过的无数心绪,皆与她一一说起。 第26章 千金请笔(三) “你生来便怀着皇室后裔所享有的荣耀与尊荣,自然理应在家国有难时肩负起相应的责任。” 这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人相信,唯有将最才华横溢的皇嗣献与护国神兽,方可换得祂垂怜,再佑王朝三世安宁。 于是金銮殿里,重重金阶之上,着一身灿金长袍的帝王被冠旒掩去了神色,袍袖一挥之间,便轻飘飘地将她的余生困锁在了山巅那方终年隐没于云雾之间的司天监里,那位传说中的护国神兽身侧——或说脚下。 家国有难,不以广纳贤才、励精图治解之,而寄希望于以献祭换取垂怜佑之,何等可笑。 她的确对家国负有责任、理应报答,但这份责任本应落于切实的治国理政、勤政为民之上,而非一场荒谬的献祭! 月渚从不安稳的浅眠中惊醒,看着头顶陌生的帐幔。床顶的轻纱被夜风轻柔拂动,却丝毫未能抚平她心中的思绪千转。 是啊,何等可笑。见过那位护国神兽之后她便已经明了,这场献祭的本质便是如此—— 路旁的蚁群因路过之人随手扔下的一枚糖块而欣喜若狂,试图以献祭来换取更多垂怜。殊不知它们在路人眼中不过是带来些许趣味的蝼蚁,它们的献祭亦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丝毫不值一提。 也不是未思考过离开此处。但那位同她血脉相连而毫不吝惜将她作为棋子的上位者,只怕无法接受如此真相。倘若回去,等待她的左右不过是三尺白绫、一杯鸩酒,外加一身作为祭品“德不配位”、未能换来神兽庇佑、有负家国的骂名。 总归错的永远不会是金銮殿上的那个人。 反倒神兽本身并不在意她是走是留,自称风涧的神兽只是对她感到好奇。 “太久不进食就会丢了性命?食材需要烹煮才不会伤身体,进食不均衡也会生病,生病便会危及性命?” 卧在巨石上摊开毛绒绒的四肢晒太阳的神兽打量着她,看过来的眸光像是看向一只新得来的奶猫,满含新奇。 “那你平常应该吃些什么,要怎么吃?” 神兽好奇地歪了歪头,比她整张脸还大的苍蓝瞳眸似一汪跃动着浮光的幽潭。 于是她也并未扭捏,只一一将人类的食谱与神兽细细道来。 “每日需要有饱腹的主食,譬如稻米、番薯、黍麦之属。除此之外,当有蔬果摄入,如芦菔、落苏等。再者,当佐以肉食,牛羊禽豕皆可,水中鱼贝亦可。” “至于烹调之法,则更为多变。”她道,“其中以水煮、清蒸、焖食最为健康,可于最大限度保存食材真意;而炙烤、油煎、爆炒则最是美味,直叫人吮指回味。” 再一番更详细的介绍下来,神兽听得饶有兴味。 “这倒是有趣。食材和炊具我会为你寻来,你可以自行烹饪。但我有一个条件。”神兽说,“每餐要有我的一份。” 于是她在山巅这座如同仙宫的司天监里落下了脚。 阳光从那方巨石上褪去时,神兽收起四肢站起身来,化作位身着一袭沧浪长袍的长发青年。 “叫我风涧便好。该如何称呼你?” “月渚。”她抛却了那个带来所谓「荣耀与责任」的皇姓,“我叫月渚。” “月渚……”风涧熟悉了一番这两个字,“月渚。” 青年走下已失了光照的巨石,换了不远处云崖边另一方照得到阳光的蒲团盘腿坐下,“我原本担心你会瑟瑟缩缩讲不清话。若是那样,我会很苦恼。所以你很好。” 他自言自语道,“几百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能正常说话的人。” 月渚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增加她手中筹码分量的机会。 她并未明知故问「先前的人为何都无法正常说话」,而只反问道:“我为何要瑟瑟缩缩讲不清话?风涧认为我本应那样吗?” “我也不知为何那些人会如此。”神兽认真地回答,“我不觉得和我说话的人应当瑟缩。我很可怕吗?” 你看上去并不可怕,月渚在心中道,只是你手握远超人类想象的强大力量,让热衷于奉行「强者为尊」的人类感到恐惧。 但对一个并不认为这世上唯有「强者为尊」一条准则的人来说,风涧并不令人恐惧。 相反,月渚发现,神兽的话语中有一种不带俯视的认真。他似乎在试图认真地同她探讨一个问题,想要听到她的声音。这与方才听她说起人间吃食时看猫儿似的观察目光并不相同。 “不,你并不可怕。”于是她摇头,出言试探,“你不认为我见到你应当害怕,那我便不必仅凭臆想替你做下论断,擅自做出恐惧之态。” 闻言,青年果然皱了眉:“这不太对。” “你恐惧与否,不是由「我觉得你是否应该恐惧」来决定的。”风涧望向她,“这是独属于你的意志。” 语罢,他偏了偏头,疑惑发问: “在你看来,那些人为什么害怕我?” “除此之外,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与那些人不一样,你又是怎么想的?”他看上去相当认真,“我很好奇。” 果真如此。神兽想要的不是恭维与敬畏,而是一个能平视他、与他客观交流的对象。 月渚想,这再好不过了。 她可以告诉他一些经由筛选的信息,她与他的关系也不会如先前做出的最坏预期那般,充满容忍、逢迎和卑躬屈膝。 神兽说得很对,从一开始月渚便明白,她是否恐惧并不由「他认为她是否应当恐惧」决定,而只来自她自己的判断和感知。 哪怕他明确说出觉得她“应当”如何,也不代表她便要“去”如何;更何况,他根本对她应在他面前如何毫无预期,她自然不用自己先把自己捆得严严实实、再恭恭敬敬将绳结送到神兽手中,没苦硬吃。 据方才神兽对试探的反应来看,相比后者的没苦硬吃,他更欣赏前者的自我意识。 可真是与她一拍即合,月渚想,这会为后续省去不少无意义的弯弯绕绕。 * “真的会有这般没苦硬吃的人吗?” 燕无辰坐在廊檐下读着褚眠冬的手稿,疑惑发问。 “有的。”褚眠冬伸了个懒腰,浅啜口换成凉茶的茶水,动作微顿,“最简单的例子,便是在市场上买卖货品了。” “商家心中对货品的售出价格有一个预期范围,买家亦对货品的购入价格有所估量。而这种心理估量,时常有双方的估价高低相差甚远的时候。” 她道:“而买卖是一场最常见的博弈。你说,这场博弈的最大特征是什么?” 燕无辰想*了想,“捡漏的一方不会让对方知道其对货品价值的低估或对商品价格的高判。” 第34章 他展开详解:“具体说来,捡漏的买方会努力让卖家相信货品的价值远低于成交的价格水平;捡漏的卖方则会努力让买家觉得货品的成交价格水平远低于其实际价值。” “没错。”褚眠冬说,“虽说以货品买卖作比有将人物化之嫌,但在一场基于博弈的关系里,这套逻辑的确同样适用。” “「对商品价值的认知」变成了「对自身能力的认知」、或说自信,「对商品价格的估算」换作了「对对方会给予自己多少尊重的预期」。” 她轻声道:“那么一个不够自信的人……” “极容易觉得自己不配,遂自发谨言慎行、拿许多规矩将自己缚得严严实实。”燕无辰明了,“而一个太过自信的人,会觉得对方理应对自己卑躬屈膝,乐见于对方如此……除非这段关系并非基于博弈。” “所以这是一场无声的试探与交锋。”他明白过来,“试探的结果是,月渚与风涧都不是不够自信抑或太过自信之人。所以两人的关系哪怕开始于博弈,也并不如寻常博弈那般,总要分出个对号入座的上风与下风。” “相反,二人想要的都是一场不带博弈的交流。在这一点上,月渚与风涧达成了共识。” 褚眠冬颔首,又是一口凉茶下肚,“所以这再好不过。” 语罢,她终是为唇齿之间回旋不绝的苦意微拧了眉。 ……这凉茶当真既不凉,也不甜。 温凉合宜的春日尚未享受多久,近日里逐渐升起的气温便已让暮春都恍若初夏。 午睡出半身燥意,又不欲以灵气彻底屏蔽温感的褚眠冬折了个中,煮了壶连瓯极力推荐的凉茶,却被这与想象中凉丝丝、甜蜜蜜的愉悦口感全然不搭边的温热苦涩狠狠震撼。 她浅叹一声,“还是冰好的糖水深得我心。” “凉茶祛除内火,与糖水功效并不相同。”燕无辰却是认真,“不宜以……”太过冰凉的糖水解暑。 褚眠冬:“我都修仙了,还怕什么糖水太凉伤身?” 于是燕无辰话到嘴边,硬生生转了字句:“不宜一日过量饮茶,我们这便去煮好糖水冰上一碗罢。白玉香如何?” “甚好。可惜如今离城中莲蓬上市还有好些时日,若非如此,加入些新鲜莲子,岂止美哉。” “的确。不过此时的当季莓果亦是不错……” 两人收了茶盏,离开被午后渐起的暑气环绕的廊檐,闲聊间往厨房去。 将时令水果去皮切丁,豆类、丸子过水煮熟,佐以新鲜取得的椰汁与椰肉,一碗于藕城中颇具盛名的糖水白玉香便新鲜出炉。不过,比起“白玉香”这一被三界人士广而传之的雅致名讳,城中百姓多以简单明了的“清补凉”之名呼之。 褚眠冬与燕无辰将放了糖水碗的竹篮小心落入井中,仔细着莫叫井水没过碗口去。待将井绳固定妥当,二人皆不自觉望着井中糖水碗看了几息,心中亦不约而同划过一个念头—— 等不住一点,只想现在就能吃上。 井水冰起来也太慢了,还是提上来用灵力瞬间速成罢。 第27章 千金请笔(四) 次日,殿中新辟出的厨房里,月渚看着齐整的各式蔬果禽肉、一应俱全的烹饪用具与那方据风涧说「打个响指就能点火,转动阵眼便可调节火候」的阵法灶台,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今日之前,她对吃食最大的实感来自每日御膳房送来的食单,与传膳时装盘呈上的成品菜肴。昨日虽与风涧侃侃而谈各式食谱与烹调之法,但也大都是些并无实践基础的泛泛之谈,也就能唬唬于此道比她还一张白纸的神兽。 她自幼便以「成长为励精图治的明君」为己任,手中握的皆是经卷朱笔,何曾接触过庖厨之事? 为君为储者,最不缺的便是为之打理生活起居的一应仆从。 而直到被一纸诏令送至这山巅云顶,除却她一人与神兽一兽外再无生灵的司天监中,月渚看着一众新鲜待处理的食材,感受着腹中久未体会过的饥饿带来的无力之感,才忽觉檄篇中常书以描述饥民的“菜色雷腹,行步倾倒”这普通八字,原来重逾千斤。 她所学的帝王心术告诉她,少数的牺牲换来大局的优势乃明智之举,先帝借一州饥荒一举击破根深蒂固的世家之困,便是以小取大的范例。 但现在她却开始质疑这所谓的明智与正确——这所谓的“小”与“少数的牺牲”,当真那般轻飘飘不值一提吗?一日不食的饥饿落于己身,月渚便已觉得实在难忍;而一州饥荒之下,又有多少条人命,是在比这难熬千倍的饥饿感中生生被磋磨殆尽的? 可这一州的人命,都不过是棋盘上帝王用以与世家厮杀的一枚棋子。 月渚阖上了眼,攥紧了指尖,指节发白。 从没有哪一刻,她觉得帝王心术是如此傲慢且危险之物。 “你怎么了?” 长发青年跨过门槛而来,随手取了发带将脑后发丝束起。他未穿那件有些碍事的广袖大氅,只简单着一身袖口扎起的单衣,端的一身轻便利落,看上去倒是比她准备充分许多。 “我寻了些人间的食谱来看,但光看着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得动手实践才比较有趣。”他语调轻松,“之前看人间经书里写什么「君子远庖厨」,这也太傻了吧?如此有趣之事竟然说抛弃就抛弃吗?” “而且人类不是必须日日进食才能活得好好的吗?这些读书人远了庖厨,哪来的饭吃?听你昨日所说,以人类的肠胃也消化不了生食罢?”神兽摇了摇头,“写下「君子远庖厨」的是谁啊,不能理解。” 不,月渚在心中道,这句话的出处是有其语境的,原本是以此来提倡仁政,但不可否认的是,后来这话逐渐脱出了一开始的语境,而慢慢成为了读书人看不起庖厨之事的借口。 不过哪怕是最初的语境,月渚也觉得此言差矣。君子怀仁心,不忍看动物因人类的食欲而死,于是君子远离庖厨之事,但君子还是吃肉。 君子远离庖厨、不亲自动手将牛羊杀之解之,把庖厨之事交予仆从来做,自己照常吃香喝辣——如若这不是虚伪与逃避,还有什么才叫逃避? 做了便是做了,何必以美言标榜自我。坦然承认,还叫人高看一分。 那厢,神兽还在饶有兴致地絮絮叨叨。 “今日我们先做一道番柿炒鸡蛋如何?我瞧着食谱中就这一道最简单了。” “不过这鸡蛋要怎么敲开才好……”他拿着鸡蛋在碗边沿比划,“一个敲不好可就浪费了,不如用灵力打开罢。” 月渚:……这只神兽,有点吵。 她总是百转千回的思绪被一旁活力满满转来转去的长发青年打断,看着他兴致高涨地打鸡蛋、切番柿,又为蛋液在锅中的凝固变色而惊呼,俨然在做这世上最有趣之事的模样,月渚不由也升起了一丝好奇。 当真……这般有趣? 番柿在翻炒间逐渐成沙,淡红汁水的清香伴着锅边升腾的热气散入空气,又随着呼吸进入鼻尖。 分明这番柿炒蛋在御膳房的食单上是一道再基础不过、甚至不够拿出手的简单菜肴,但看着食材在手中变换形态、由生至熟到最终成菜,此间种种感受,与看着御膳房呈上一碟精致菜肴时的心情却全然不同。 这是一种更切实的、脚踏实地的感觉。 月渚原本觉得这副需要日日进食的身躯如同一个巨大的拖累,影响她对治国之策的探寻;但此刻她却发觉,也许一直以来她都望得太高、看得太远,却忘了真正组成一国百姓眼中之「生活」的大事,便是这最为具体的一日三餐,夜有所庇。 这是一个全新的视角,也许正是她先前一直缺失的东西。 于是她道:“多谢。” 正将新鲜出锅的番柿炒蛋盛入碟中的长发青年闻言笑起,面上的愉快与骄傲快要溢出来。 “快来尝尝。” 他将一双竹筷递与月渚,像献宝的孩子,眸光晶亮。 “怎么样?你也觉得我初次尝试的番柿炒蛋就做得很好罢?” 口中的菜肴虽远不如御膳房出品的调味精细,却有一种精致烹调难存的生活气。 于是月渚点点头,不吝夸赞。 风涧显然很开心,颇有兴致地翻着带来的食谱:“这道菜也不错,下回咱们可以试试……” 月渚想,原来烹调之事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 神兽也不是那么吵。 * “虽然感觉公主和神兽的思路好像完全不在一条线上,但神奇的是似乎两方都很开心。” 燕无辰放下手中的一叠稿纸,出言感叹。 “其实看到这里我不觉开始想,似乎也只有作为「公主」与「神兽」的两个人,才可能发展出这样的相处模式罢。” 他道:“唯有游离于人世之外千百年的神兽,才不会因自小以来受到的教育而对所谓的「正统」偏听偏信。” 第35章 褚眠冬将瓷勺放回糖水碗中,“也唯有一位博览群书却野蛮生长的公主,对世代流传的「正统」帝王心术目含审视。” 燕无辰颔首:“月渚与风涧都并不迷信「正统」带来的预设,而都用眼去看、用耳去听、用嘴来说,于是二人都逃脱了更进一步的偏见,得以从一开始的互相揣测与试探中解脱出来。” 他看向身侧的青衫少女,“我有点明白那日你所言了。” 褚眠冬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什么?” “你我探讨「带着前提的关系能否走向坦诚」那日,你曾说过。” 燕无辰复述了彼时褚眠冬的话语,“若双方能看清并跨越那些下意识带出的偏见,而愿意多沟通、多交流,将想法说清楚,把话讲清楚,同时也都愿意听对方说清楚——那么,没有什么鸿沟是真诚的沟通和倾听不能填平的。” “我有些明白了。”他说,“最重要的并非相遇的开端有多天赐良机、无甚偏见,抑或带着多深刻难平的沟壑;最重要的是站在关系双方的两个具体的人,分别是两个怎样的人。” 褚眠冬便也回想起那日二人的探讨,微微弯了眉眼。 “的确如此。”她看向燕无辰,眸中有灼灼光亮摇曳闪烁,“不能忽略属于人的主观能动性啊。” 「主观能动性」,这是燕无辰从未听说过的词汇,但并不妨碍他根据语境意会其含义。 “事在人为,可是此意?” “是也不是。”褚眠冬说,“强调主观能动性,并非意在「责备心觉无力改变现状之人是其不够努力、自作自受」,而正好相反,是为告诉心觉无力改变之人,无论身处何种不利境地,也依然有一条能够走出绝境的路,有可供选择的余地。” “这条路和余地的存在是确定的,只是想要看见它们,需要一些主观上的努力——这努力并非被常理所定义的努力,而恰恰相反,是指质疑常理、打破常理的勇气。” “这便是我想在故事中强调的主观能动性了。”褚眠冬说,“正因月渚和风涧都有这份质疑的勇气,两人才得以跳出「被献祭的公主与接受献祭的神兽」这一并不理想的开端之后的无数不妙走向,而剑走偏锋,走出一条全新的道路。” “但这个故事也并非没有取巧之处。” 她摇头道:“关系是两个人的事,倘若月渚遇见的神兽不是风涧,而是一个目空一切,认为他人的卑躬屈膝理所应当、甚至享受他人恐惧逢迎的魔头,这故事的走向自然大相径庭。” “不过这毕竟是一个话本故事,于是我能够决定,与月渚相遇的就是故事中这样的风涧,而不是别的什么。” 褚眠冬道:“这也是那日我所强调的,很少有人习得了「好好说话」和「好好听人说话」这两项技能。哪怕不考虑相遇的契机是否带有偏见,单论拥有这两种能力的两人正好相遇,就已经是一件太小概率的事情了。” “的确。”燕无辰叹气,“难怪那日你还说,如遇不淑,当及时止损。” 褚眠冬颔首:“话本中的角色由书写者全权塑造,自然可以理想化地将之塑造为由里而外皆经得起考验与审视的存在,而现实则不同。” “现实之中,多的是披着仙衣、穿着人皮囊的「魔」。”她道,“也许自魔渊之底生出的真魔,也远比不上身为人而心为魔者。” “这般一想,倒是有必要写份阅前须知才是……”褚眠冬喃喃自语,“若魔主当真是拿这故事去给一个尚未习得独立思考能力的孩子看的话。” “教育这种事,可不是简简单单交给一个故事就能万事大吉的啊。” * 身在渊墟之底,正拿魔气记忆中的种种恶行作为反面教材,努力教导魔气化身墨守树立端正三观的魔主梅听寒动作微顿。 “有人在念我?”红衣青年摇了摇头,“真是稀奇。” 第28章 千金请笔(五) 时节临近清明,雨水渐多,气温便也降了下来,回到了舒适的春日体感,甚至隐有微凉。 褚眠冬倒了杯热茶捧在掌心,隔着窗棂望向庭院。不时有雨滴自屋檐青瓦边沿而下,落在院中长势正盛的芭蕉叶上,正是一番雨打芭蕉之景。 她长长叹了口气。 “眠冬缘何叹气?” 剧本创作暂告一段落的连瓯撩了门口竹帘,侧身进屋。她执起红泥小炉上的陶制茶壶,翻了一旁的茶盏,为自己也添上热茶。 自上回一同改写过《全家福》,连瓯便同褚眠冬熟络起来。二人于诸事皆有不少相似见解,一来二去间互引作知己,时有相聚。 瞥见一旁书案上的数个纸团,连瓯心领神会:“可是创作遇上了瓶颈?” “写不出来啊,写不出来。”褚眠冬又叹一声,“想不通。” “倒也寻常。”连瓯在褚眠冬身侧坐下,“同我聊聊,或出去寻个地方散散心,转移注意力?” 褚眠冬看了看窗外连绵的雨帘和常湿的地面,“待天晴再出游罢,今日这天气,适合围炉煮茶。” 闻言,连瓯弯眉笑起。 “说到煮茶,可不能不提这个。”她自储物袋中取出一只皮袋,晃荡间液声作响,“以奶煮茶,可谓妙哉。” 褚眠冬双眸一亮:“甚好。上回喝到奶茶,还是游历到人间西域之时的事了。” “以牛乳与煮好的浓茶混合,再加入粗盐,煮至微沸。”她回忆道,“入口微咸,回味醇厚,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今日咱们做些不一样的。”连瓯说,“藕城中的奶茶并不加盐,而加砂糖。” 语罢,连瓯取了陶制小罐,将砂糖与茶叶以小火一同煎之,至砂糖化开、色泽焦黄时,倒入少许沸水。待茶色已出、茶香始溢,加入牛乳搅拌均匀,置于泥炉之上,以文火慢熬。 奶香混合着些微蒸汽升腾而起,等待奶茶烹煮的间隙里,恰适宜二人围炉而坐,在交织弥散的奶香与茶香中,袅袅升腾的温热水汽间,说道些时事,闲话二三家常。 小炉温热,雨声淅沥,友人眉眼疏朗,闲坐在侧。褚眠冬因这份闲情而浅浅打了个呵欠,不觉困意,只觉舒适而心生安定。 “这几日我一直在寻思,公主与神兽的故事会有一个怎样的后续。”她娓娓道来,“但越想,我就越是困惑……或说质疑。” 连瓯抬眸:“何以见得?” 褚眠冬说:“我先是想,就逻辑而言,公主与神兽之间的关系,确有走到互相坦诚这一步的可能。但这并不代表二者间的关系能够发展至「爱」——那种时常作为话本主题、以缔结婚契为结局的「爱」。” “这很合理。”连瓯点点头,“异性之间的关系,大可不必局限在狭义的‘爱’之一字上,除却两性之爱以外的其它可能性大有存在。” 褚眠冬继续道:“但许多观者看话本就是为看这样的「爱」而来,所以我想,它的存在应当有其道理。于是我做了一番推演,关于这样的爱会在何种情形下、如何去产生,为何它如此具有吸引力,引得无数人为此前仆后继。” 这可是个亘古难题,连瓯想。 连瓯微微挑了眉,“那……结果如何?” 褚眠冬长长叹气。 “没有结果。”她说,“我想不出一个合乎逻辑、令我信服的解释。” “是一见钟情的冲动吗?”褚眠冬摇头,“不,所谓一见钟情,皆不过见色起意。待岁月流逝、皮囊衰败,这所谓的爱便也如流沙般逝去。” “是所谓日久生情吗?因为与这个人相伴日久,许多精力、许多时间都花费在了这个人身上,这些投入让此人成为了最特殊的那一个,于是此人顺理成章地获得了「最亲密之人」的那个位置,称之为「爱」?” 褚眠冬想了想,自问又自答: “不,不是这样。暂且不论「最亲密之人」是否能与「爱」就此画上等号,我想,这个推论背后的逻辑本身便是有些不合理之处在的。” “与其说是诠释爱,不如说它只是在描述沉没成本,并试图劝人安于现状、回避改变。” 她说:“我想,并非是对一个人投入的时间与精力让这个和其它千千万万人没什么不同的人对我们而言变得特殊,而恰恰相反,因为这个人让我们觉得与众不同,所以我们才愿意对其投入自己的精力与时间。” 褚眠冬看向陶罐中液面边缘隐隐泛起的细细奶泡,取了木勺稍作搅拌。 “但然后呢?”她道,“觉得此人与众不同,进而投入时间与精力之后呢?” 连瓯轻点指尖,“双方在共同的经历中互相了解愈深,关系亦逐渐深入,直至互相成为最重要、最亲密的那个人?” “我原本也是这般认为的。”褚眠冬说,“直到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连瓯觉得,她似乎隐隐能猜到那个问题是什么。 褚眠冬的话语还在继续: 第36章 “我问自己,如果……那个人并非异性,而是同性呢?” “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感到困惑。”她说,“如果以缔结婚契为结局的这份「爱」意味着「与一个人建立起一段深入且亲密的关系」,那为何,这样的情感发生在同性之间被称作「挚友」,而发生在异性之间便被称作「爱人」?” “换句话说,倘若我所追求的是「与一个人建立起一段深入且亲密的关系」,那么,我的选择大可是一位「挚友」,而非一位「爱人」。” 褚眠冬认真道:“因为如果照话本中所言,「爱人」与「挚友」的分别仅落于性别的相异与相同之上……那似乎,「爱人」能做到的「挚友」都能做到,甚至「挚友」能做到更多——譬如因相同生理构造而天然存在的更低沟通成本。” “……确实如此。”连瓯顿了顿,“毕竟「道侣他遇事不决只会一脸冷漠地说多喝热水」和「道侣她不解我晨间风情」常年冠绝「三界道侣吵架原因热榜」前列。” 褚眠冬的思绪被打了个岔,她有些惊讶。 “原来还有这个榜单?” “有的。”连瓯取出本厚度约摸一指宽的小册子,“不仅有「三界道侣吵架原因热榜」,还有「三界道侣解契原因热榜」、「三界道侣解契次数排行榜」、「三界最速解契排行榜」、「三界最速结契排行榜」、「三界渣侣避雷榜」……” 褚眠冬:“大家的生活……挺丰富多彩的。” “毕竟活得久了,经历自然也多了。”连瓯将册子递给褚眠冬,“这三界排行榜的册子是挺厚,却也厚不过上界排行榜的册子。据说上界热榜足足是三界热榜的三倍有余。” 褚眠冬接过小册,封面上是简洁明了的《三界热榜》四字,末尾缀了「每载更新」字样。翻开封皮,其后的每一页都是一份榜单。除却编排在开头几页、三界众人耳熟能详的「三界修士境界排行榜」、「三界大比排行榜」之外,其后倒当真有不少闻所未闻的榜单。 她翻了翻目录,视线在「道侣篇」逡巡片刻,“说起来,既有解契原因热榜,为何没有结契原因热榜?” “这确实没有,因为大家结契时都说「我们是因为爱而在一起的」。”连瓯道,“修道之人也不相信什么「联姻让结盟更可靠」之言,是以也不存在人间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罐中奶茶火候正好,连瓯将陶罐从小炉上取下,另取了杯盏为两人倒上。 褚眠冬吹了吹杯中热气腾腾的甜奶茶,轻抿了一口。滚烫的热意伴着糖分的微甜在舌尖翻滚弥散,是与咸奶茶不同的另一种治愈。 她长长舒气,为这一口之间迸发的愉悦感而唇角微扬。 一杯暖融融的热奶茶饮尽,褚眠冬将册子放在一旁,亦将思绪从三界热榜上收回。 “……所以我质疑话本中,以缔结婚契为结局的、所谓的两性之「爱」。”她收了面上的闲适之意,神色认真,“质疑它的定义,也质疑婚契的意义。” “未能辨清此问,我便怎样都难以下笔。”褚眠冬垂眸看向杯中未尽的奶末,复又抬眸,“如果婚契代表着关系的更深之处,为何只有异性间有此约定?既然同性亦可至此之深,爱人与挚友又当如何界定?” “又或者,我试图思考这些、辨明这些,本身便是自寻烦恼?” 连瓯摇头道:“不,这是很好的问题,也是很好的思索。” “外界的声音说「两性之爱是如何」「于其间你应怎样」,不代表对你来说便是如何、就要怎样;哪怕那些声音用笃定的姿态说着你并不清楚的事情,也同样如此。” “不如说,正因那些声音笃定地说着你不那么清楚的事,才正需保持审慎、小心求证,而非囫囵吞枣、尽数照搬。” “回到方才的问题……”连瓯将装着奶茶的陶罐重又置于泥炉上,“我的想法是,缔结关系的双方,都首先是人,其次再是有性别的人。” “两个独立的灵魂与思想间的互相贴近,是超越躯体的接触和共鸣。”连瓯指了指褚眠冬,又指了指自己,“便如你与我,我们同样乐于思考、勇于质疑,这无关性别,而是更近乎本质的一些特质。” “与你同行的燕道友同样有如此特质,以千金请你落笔、写一个全然不同的公主与神兽故事的人,应亦如此。” “在此基础上,也许我们还需要明晰一点。”连瓯说,“一切经由统计与概率得出的结论,于一个最为具体的个人而言,都没有意义。” “便如这份独特的特质,它在人群中「百里无一」;但放在具体的你或我身上,任它在人群中概率如何,你我有便是有,别无它论。” “也因此,「大部分」人如何定义两性之爱、如何定义婚契,又如何界定挚友与爱人,不代表你我便要悉数听之从之。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们都是具体的人,而非抽象的「大多数」。” “不相信被「大多数」告知的那个答案,这很好。因为答案本就不应来自他者之言,而当作为一个具体的人,经由真实的体验与感知,探寻属于自己的那个答案。” 连瓯茶色的眸中光华微转,沉淀着岁月酿就的醇与透。 “爱不是被定义来的,而是被感知到的。” “比起外界的声音中那些笼统的概述,更为重要的是,你的心如何感知一个具体的人。” “你与燕道友的关系如何,你与那位请笔者的关系如何,你与更多与之相遇并产生更深交集的人关系如何,你将此人视作挚友抑或爱人,你又如何理解婚契之意、是否愿意与之缔结此契……” “立于山腰之时,不必思虑山巅摘星之事。眠冬,且随心处之,不必急于一时。” 连瓯指尖轻移,虚虚指向褚眠冬心口处。 “于未来的某一刻,时机已至之时,再问问你的心罢。” 第29章 千金请笔(六) 近乎与世隔绝的山巅之上,时间如潺缓的流水,平静地淌过。 月渚来此之后,山间的寒来暑往与往常的千百载并无不同。但风涧渐渐发现,他的感受已不同以往。 过去的岁月里,春桃与夏荷在他看来不过相似。而如今,看见春日的桃花时,他会期待于初秋同她一起收获桃果;望见池中初绽的荷花时,他便开始思考莲子与莲藕可用来做糖羹。 他的心境有了一些细微却不可忽视的变化。 风涧一直都知晓,权势、征服、胜利,这世间不知多少人穷尽一生所追求的,皆非他希求之物。 他对掌控毫无兴趣,也不热衷于将某件事或一个人引导塑造成某个自己想要的模样。 他只是坐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之畔,从旁观察。 人间的恩怨情仇大多相似,一代复一代,如一个往复循环的圆。风涧觉得,这循环恰似花盆边沿头尾相接的一队虫蚁,只要没有那只在某一瞬忽然福至心灵、决定换个方向走出这怪圈的、与众不同的例外者,便能在其中穷尽自己有限的生命,永不停歇。 而月渚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她思考、判断,敏锐而审慎,聪颖且果敢。她身在局中,却会是那个破局之人。 “所以我在你眼中,是一只特殊的虫蚁?比之其它蒙昧的虫蚁,多了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开悟。”月渚问,“脆弱、不值一提,但有些趣味,不错的观察对象。” “并非如此。”风涧摇头道,“以虫蚁作比,是为将那份「循环」之感具象化。我从未觉得人类脆弱而不值一提——脆弱并非以肉身强度定义,人类代代创造的文明,近乎神迹。” “我在世间停留的时间实在太长,也早已习惯作为局外人,以漫长的寿命脱出时间之河,旁观世间种种而不涉身其中。”他说,“我需要这份清醒与明悟。” “直到你出现了。”风涧看向月渚,“于我而言,你是与众不同的局中人。” “看着你时我会想,你身在局中尚且能得此明悟,倘若也拥有和我同样漫长的生命,与我同为局外之人,你所能看见的也许会比我所见更多……我会忍不住去假设这样的可能。” “去假设一个,不再是我孤身一人看这世间的可能。” “月渚,我希望你也成为局外之人。”他轻叹一声,“但这份希求本身,分明便不应存在。” “我何以去希冀一个人变成我所希求的模样?这希求本身,便已让我成了一个局中人。” “对于我已置身局中这件事,我并不后悔。”风涧轻轻摇头,“我也不会认为,我因你而入局,你便不能置身事外——这是两回事。” “你有你的目标与追求,你身上的所有闪光之处也都并非为获得我的青眼而存在,而因你的目标与追求而生、为实现你认定的价值而存在。” “但我还是……想为自己争取一回。” 长发青年神色认真,苍蓝的瞳眸似一片澄澈的海。 第37章 “月渚,你是否愿意步入仙途?” “与我一道下秘境、寻灵宝,一同在这世间游历,看遍每一处的日升月落。我不是神兽,你亦非公主,我们只是同行者,但求我道不孤。” 这可真是诱人的提议,月渚想。 平心而论,在云巅生活的日子,有一种宫廷之中无法企及的宁静。 生活是安宁的,不必提防被刺杀、被算计、被利用;交谈是随心的,不必细致斟酌每句话的措辞与暗示,亦无需揣测所闻之言背后的潜台词;日子是闲适的,不必时刻绷紧神经,亦不必为无止尽的恩怨纠葛劳心费神,而有大把的时间去思索那些真正重要之问。 月渚偶尔会想,大抵这才是活着真正应有的样子;就这样度过一生,似乎也未尝不好。 但紧随其后的便是审视与自问——生出这般念头的自己,是否正在被安逸麻痹,是否正自我说服着,好让自己心甘情愿地接受现实? 而对这份审视追根溯源,她又质疑它是否来自一种反抗——因为前往山巅司天*监并非出于她自己的决定,而是被安排的结果。她是否因此而觉得,对山巅生活的正面评价都似乎是对自己主体性的背叛? 层层思绪似乎杳无止尽。 仿佛已过良久,又似乎只是一瞬,月渚终归抬眸,轻声开口。 “谢谢你,风涧。我看见了你的认真与慎重,也认为我需要给出一个足够认真慎重的回应。”她说,“也因此,我需要一些时间。” * “这的确是一个悖论。” 燕无辰与褚眠冬一同于后山竹林间漫步,闲聊至此。 “将这个问题抽象出来,大抵是这样……”燕无辰道,“当从「被安排」的人生路径里体味到「好处」时,我们应如何界定主体性与服从性?” 褚眠冬颔首:“也许首先应明晰,抛开「这条路是否是自己选择的」这个问题,人生的不同路径本就各有其优劣,而非「自己选的那条只有好处」、「被安排的那条只有劣处」,反之亦然。” “这是一个客观事实,与「这条路是否是自己选择」之问背后所蕴含的主体性与服从性之问是两回事,不应混为一谈。” “所以,从「被安排」的人生路径里体味到「好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不代表这样的感知就是对主体性和自由选择的背叛。因此,不必为此产生自责或歉疚之感。” 她继续道:“对应地,维护与彰显自己的主体性,并不等同于从「服从所有安排」这一极端转向「反抗一切安排」或「成为安排别人的那一方」的另一个极端。” “主体性所代表的「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本质上的含义是「我认清了这一选择的优劣,并经由慎重的权衡,愿为这一选择其后的结果自行负起全部责任」。” “而服从性所代表的「我被安排并说服自己接受安排」,则意味着对自行思考权衡这一权利与责任的主动放弃。当在被安排的路径上行遇挫折,便可尽情责怪当初替自己做出决定的那个人——当然这并没有什么用,大多数时候只是无能狂怒,和在此之后的自我劝服与妥协。” “所以主体性和服从性的最大区别在于,是否握住了自行思考与权衡的权利和责任。”燕无辰总结复述,“而不在于「如何走上这条路」这一过去之事。” 褚眠冬点点头,“过去是无法改变的,我们也已在过去做出了在那时的认知水平和客观能力之下,我们所能做出的最好决定。因此,目光应聚焦于当下。” “月渚是否坚持着自己的主体性、是否被安逸麻痹、进而自我说服,取决于她如何做出眼下的这个决定。不是「答应即等同放弃主体性,拒绝就意味着对主体性的坚持」——” “而是,「她经由慎重的思考与权衡,做出了她愿为此承担一切结果的决定」即为坚持主体性,「她放弃思考,懵懵懂懂随意选择」才是放弃主体性。”燕无辰接过话头,“无关乎具体的选择是「答应」还是「拒绝」,而在于这一选择是「如何」被做出的。” 褚眠冬再度颔首:“正是如此。” 关于公主与神兽故事的交谈暂告一段落,两人又闲聊些日常,沿着林中小径继续缓步向前。 时值午后,日头正好。多年生长的修竹高且直,团团繁茂的青叶荫蔽在头顶,阳光自青叶团簇的缝隙间落下,所过之处映出深浅不一的清透绿意,似一片以青绿绘就的海。 阵风吹过,二人抬首看向头顶叶海,不觉驻足屏息,同听风拂竹海带起的层层远近轻簌之声,一时间俱未言语。 待风过,白衣少年转眸,看向身侧的青衫少女。 “其实每回同褚道友聊过,我都会非常钦佩你。”燕无辰轻声道,“于日常闲话之中、笔下文字之间,你总能看见人心最细腻的纹理,触及那些总被忽略,却最为重要的存在。” “我们时刻在思考,却很难有意识地注意到「我们为何如此思考」,「我们如何更好地思考」。”他说,“想来也很是奇怪,分明我们的一生都在为各自的思考方式买单,我们却很少审视自己的思考路径——这个决定我们「怎样活着」的重要存在。” “正如我们一生都在与无数人说话,却鲜少与谁有过深入灵魂肌理的、真正有效的沟通。”褚眠冬说,“我总会想,好像我们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其实都在做着那些并不真正重要之事。” 她叹了口气,“我不想用「这世间珍贵的事物大都难得」这样的话来劝服自己「世界就是这样的」、「理应接受现实」。这现实分明有变得更好的可能,哪怕一人之力不足以改变全局,却至少可以先让自己从违心的自我说服中解脱。” “但似乎,我的思索也并不是那般有说服力——「脱离现实、实践不足、理想化、空中楼阁」,抑或「吃饱了撑的」,这些都是最常见的评价。”青衫少女轻轻摇头,“对这世间的大多数人来说,「活着」就已经需要拼尽全力了,并无多余的心力去思索「怎样活着」。” 褚眠冬微微垂眸,“某些时刻我会想,思考着这些的我……是否又在另一意义上陷入了站着说话不腰疼式的傲慢?” “但这些思考是必要的。”燕无辰同样摇头,“一个人为饥渴与温饱奔忙半生,待到终于吃饱穿暖、解决了「活着」这一问题时,总会不得不面对「怎样活着」。” “倘若一个人从未思考过这些,那么,即使经由半生努力挣得腰缠万贯,也无法寻得真正的安宁。”他道,“没有金钱的确万万不能,但拥有金钱同样无法万能。” “这世间有多少人,前半生挣得家财万贯、权倾朝野,后半生又为寻得心安,散尽家财而不得。”燕无辰说,“「活着」的人很多,想清自己要「如何去活」并付诸实践的,却寥寥无几。” 白衣少年轻轻叹声。 “也许我们本不应割裂「活着」与「怎样活着」这两件事,二者本为一体,从一开始便无可逃避。” “也因此……”他一字一句道,“无论世人如何认为,至少在我看来,褚道友的这份思考与探寻,对我而言很重要。” “所以,褚道友,请继续思索下去罢。”燕无辰认真看向褚眠冬,“便如你所说,至少将自己从违心的自我说服中解脱出来……” 白衣少年抬眸,深深看进褚眠冬眼底。 “也让我在漫长的夜航里,总能在你眸中看见黎明。” 第30章 千金请笔.终 风涧在三日后等到了月渚的回答。 “我想与你定下一个四十载之约。”月渚说,“我生于这片土地,作为公主成长至此,它是我的来处,也是我的责任。” “我无意逃避这份责任,却不认为「依皇命来此终了余生」是履行这份责任的方式。”月渚的眸光平和却坚定,“这片土地的兴盛并不依仗作为护国神兽而被顶礼膜拜、被寄予垂怜此间之厚望的你,而在于生长在土地之上的每个人,在于我们自己。” 风涧轻轻颔首:“此言不虚。” “抛开责任不谈,这也是我的价值与目标所在。”月渚道,“而唯有局中人,才得以将之实现。” “所以我需要四十载,回到朝堂之间去。” 她看向风涧,眸中映出天边月明。 “在那之后,我与你同归。” 月光落在年轻的公主眼底,风涧在那双瞳眸中并未读出被权势扭曲的野心,而看见一份细细编织于理智之间的热望。 那是她的理想和目标,鲜活而灼眼。 风涧想,不会有谁愿意拒绝这样一双眼睛,拒绝这样一个人。 她生如骄阳,注定要在天边升起,为这片土地带来黎明。 于是他听见自己说:“好。” “这护国神兽之称,于我乃无用虚名。如有需要,愿以之为你的助力。” 四十载于她已为半生,于他却不过弹指一挥间。 第38章 “四十载,我们约好了。” 《国史》载,祭后三年,昭明公主携护国神兽卷谕而返,天命皆归其身。次岁,公主登基,称昭明帝。 昭明帝勤于政事、夙兴夜寐,无心风月。帝年至不惑,群臣奏请广开后宫、开枝散叶,帝取护国神兽卷谕,谕书「后宫碍于政业,太女生于市井」,群臣遂作罢。 帝年逾耳顺,传位于太女,次日驾鹤而归,再未复返。昭明帝在位三十九载,选贤举能,励精图治,百年盛世之基,皆于此而始。 野史记,昭明帝驾鹤之夜实非西去,但见护国神兽踏月而来,化为一长发蓝眸青年,与帝相携而去,出世不返。 * 梅听寒放下手中装订成册的话本样书,“真是不错的结局。” 指尖轻点书册的空白封面,他看向对坐的青衫少女,眸光带笑。 “这个故事的名字是?” 褚眠冬想了想,“就叫「山河局」罢。” “山河之局,不在朝堂纷争之上,而在出世入世之间。”她道,“神兽随公主入世,公主随神兽出世,二人在这局中各得其所。” “所以……”梅听寒眸光微动,“公主与神兽的交集,是一场山河之局?” “这大可留给观者想象。”褚眠冬说,“无论先帝实则出于何种理由令公主为祭,都不影响这个事实——在这场交集中,公主与神兽经由各自的思考、权衡与抉择,最终行至一个各自得偿所愿的结局。” 闻言,红衣青年朗笑出声。 “有趣,实在有趣。”梅听寒笑道,“此言有理。如此一说,我当真开始期待三界之人都会如何解读这个故事了。” 他的眸光中满是跃跃欲试,“我们寻个书局将《山河局》付梓发行如何?” 褚眠冬颔首:“这本也是我的计划。” 二人此时尚且不知,这个决定让《山河局》成为了接下来一年里三界众人茶余饭后的最爱话题,亦成了次年三界实时通信网正式开通后的第一个热点。 而这热点,起源于三界匿名论坛中一篇名为「扒一扒《山河局》中你不知道的那些细节」的灌水帖—— 掌门今天不上班:来了来了,终于通网了。专门蹲在全宗灵气最浓的地方打开论坛,网速果然非常理想。咱们直入正题,开楼扒一扒《山河局》里的那些细节。 高举风月大旗:见《山河局》进,风涧月渚,风月无边! 摸鱼真好:又见楼上磕糖人。老实说我觉着《山河局》的结局也算不上是传统的话本结局? 吃瓜人:如果楼上说的是经典的告白-求婚-结契走向,那确实不是,更像开放式结局罢,人物塑造好了,主要矛盾和事件解决了,在不在一起的也没那么重要。 高举风月大旗:不,这对我很重要!我不管,在我这公主和神兽就是在一起了,我磕磕磕! 剑修爱考据:见考据入,坐等后续。 我应在水底:放个耳朵,楼主快讲。 掌门今天不上班:各位稍安勿躁,且听我慢慢道来。不知道各位看故事开头时,是否产生过一个疑惑?公主是先帝膝下最才华横溢的皇嗣,却会被作为祭品牺牲,这并不合乎逻辑。 掌门今天不上班:就常理而言,被牺牲的往往是不得看重的皇嗣,而非自小被作为继承人培养的皇嗣。 剑修爱考据:此言有理。常规剧情应该是临着献祭日了,先帝不舍作为继承人的大女儿和最爱的小女儿,于是追回流落民间的另一个子嗣,来一出李代桃僵。 掌门今天不上班:没错。且另一个悖论在于,先帝既能教出如公主这般才华横溢而不囿于旧论的继承人,何以会轻易相信,一国之兴亡当寄托于以献祭求得护国神兽垂怜? 我应在水底:好问题,精准打击到在下的盲点。 摸鱼真好:或许是公主自学成才,有此天分? 剑修爱考据:那也得有相应的支持,教育对人的塑造有不可磨灭的影响。这一点我认同楼主说的,既然公主如此优秀,那先帝即使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也不会是能轻易被蒙蔽之辈。 来个好看的话本吧:那便是作者为了让情节进展,强行给先帝降智?哎,没想到《山河局》也得这样推进剧情。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个尊重“观者有脑子”这一事实的话本啊…… 掌门今天不上班:倒也不至于像楼上说的那样。在下认为这两个悖论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二者也都在故事中的其它细节里有迹可循。 剑修爱考据:有趣,洗耳恭听。 来个好看的话本吧:楼主请讲。 掌门今天不上班:先说第一种可能,也是楼主认为最合乎逻辑的可能性——公主与神兽的交集,皆是一场由先帝布下的局。这个可能性的灵感来自故事的名字,也来自公主与神兽的「局中人与局外人」之论,以及二人在故事中的经历和结局。 掌门今天不上班:正因公主与神兽的交集是先帝计划中为公主铺路的一部分,先帝才会将作为继承人培养的公主以献祭之名送至神兽身侧;同样因为这是计划的一环,公主取护国神兽卷谕下山回宫,一年之间便得天命所归,登基为帝。 剑修爱考据: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只是先帝做这些,都是瞒着公主的?这似乎并无隐瞒的必要。 来个好看的话本吧:这题我会。如果先帝的计划是让公主与神兽产生交集,引神兽下场入局、心甘情愿成为公主的助力,那做戏便要做全套,需要公主以最真实的反应打动神兽,让他觉得「她不一样」——所以被蒙在鼓里的公主,才是那枚最利于棋局发展的绝杀棋子。 剑修爱考据:唔,逻辑上说得过去……等等,下场入局,不会「山河局」之名,就是意指先帝布下的这方引神兽入场的山河之局罢? 吃瓜人:啊这,若是如此,我只想说,好你个先帝,玩权谋的心真脏。 高举风月大旗:连自己的亲血脉都照设计不误,如果真是这样,先帝可真是好狠的心,就不怕玩脱? 来个好看的话本吧:帝王心术是这样的。如果月渚不是破局的那个「公主」,自会有下一个「公主」接替她入局。重要的是有一个作为绝杀的「公主」,而非「公主」具体是谁。 吃瓜人:难评,帝王心术傲慢也是真的傲慢。山河为棋局,众生为棋子,人在帝王眼中也不是真正具体的人了,而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个数字。这样想迟早会出事罢…… 剑修爱考据:所以本篇我最喜欢的情节,就是月渚在山巅悟出帝王心术之傲慢那段。这实在很难得,但真的很重要。 我应在水底:震撼,《山河局》原来这么深沉的吗,我以为就是纯纯磕磕磕来着…… 高举风月大旗:嘿嘿嘿我觉得挺好,更有趣了,更好磕了嘿嘿嘿嘿嘿。 摸鱼真好:摸鱼摸出个大瓜,待我叫上师姐师弟一起来分瓜。 今天值日:师弟不用来叫我了,我就在你面前。现在你要进戒峰面壁了,好好反省你在修炼时间蹭试剑台灵气摸鱼上网之过罢。 剑修爱考据:为楼上摸鱼弟点蜡。 我应在水底:灵气浓网速快是没错,但蹭网有风险诚不欺我也。 吃瓜人:背后一凉,待我转移一番阵地先,楼主请继续。 掌门今天不上班:接下来说第二种可能——起因不是先帝,而是神兽。他手握远超人类想象、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力量,人类曾偶然得其相助、真正见证过如此神力,就于此愈发忌惮。但绝对的实力压制下,人类升不起取而代之的念头,便唯有选择服从。 来个好看的话本吧:如此而言,如果神兽开口,纵是先帝再不愿,也只能将自己一手培养的继承者双手奉上。 剑修爱考据:甚至不需要神兽开口。故事中也曾提及,对神兽而言,人类与他是局中与局外的关系,他并不漠视人类,也不会主动插手局中之事。但神兽拥有的神力引人类忌惮,于是他的一举一动在人类看来都是被放大而需要小心对待的——也许千百年前神兽偶然一笑而过的一句“回报”,在人类的代代相传中便逐渐成了如今的“以最优秀的继承者献祭为报”。 来个好看的话本吧:也是。哪怕这么多年过去神兽可能已经不记得此事、亦从未主观有此意,人类总归是不敢派人向神兽求证的。 高举风月大旗:嗅到了狗血和乌龙的味道。 掌门今天不上班:各位所言极是,这就是在下想说的。总归这两个可能性都可以说通,不过在下本人更偏向第一种,毕竟故事的名字就叫「山河局」。 高举风月大旗:我土,我更喜欢第二种,嘿嘿嘿。甚至想看这个走向的续写,我要看风涧知道这个乌龙的来龙去脉之后作何反应。 我应在水底:楼上好一个虐恋情深阴差阳错的天秀开头,带感,喜欢。 来个好看的话本吧:那我还是偏向第一种多一点。同在山河之局间,他随她入世后她随他出世什么的……就喜欢一些逻辑清奇却圆满的情节走向。可以的,我觉得这个逻辑值得我开篇推荐帖让更多人看到《山河局》。 第39章 吃瓜人:我回来了,爬楼完毕,票投给第一种。顺带回复楼上,《山河局》现在已经很火了,网一通,之后还不知道会怎么火。我今天才看到消息说藕城那边已经在翻拍《山河局》的偶戏了。 高举风月大旗:!!!我居然不是第一个知道《山河局》翻拍的!这就去围观。 接下来便是高达数百楼的投票与吹水。 凌云宗闭关阁里,沉瑜看着自己新鲜到手的通讯石,翻过帖中逐渐盖起的百尺高楼,乐呵呵地退出名为「掌门今天不上班」的论坛号,深藏功与名。 第31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一) 时间回到当下,褚眠冬愉快地交稿,梅听寒满意地收稿,二人全然不知这个名为《山河局》的故事将在未来掀起怎样的波澜——不如说即使知晓,也不过一个浑不在意,一个乐见其成。 请笔之事告一段落,褚眠冬和燕无辰便开始整理细软,预备离开藕城往它处去。 “燕道友可有兴趣去秘境看看?今年有不少秘境会开启。” 褚眠冬浏览着从代理天道处薅来的秘境名录,闲敲书案。 “万兽谷多异兽,溯星崖宜突破,若论灵果仙草,钟灵境便是首选。” 燕无辰想了想,“不少剑修会奔着挑战异兽前往万兽谷,钟灵境的灵植应会吸引诸多丹修。至于溯星崖……” 哪回溯星崖开时不是人头攒动、众修士扎堆突破? 褚眠冬:“我担心在溯星崖走着走着便误入了哪位的闭关处,喜提劫雷压顶。” 燕无辰:“……我亦如此。” 二人继续往下看,目光不约而同地停驻在名录末尾的「云梦泽」三字之上。 相传每个人所见的云梦泽之景皆各不相同,遂谓奇景。不仅如此,独自进入和与人同时进入云梦泽,所见之景不同;分别和不同的人同往云梦泽中,所见亦各有不同。 但有一点是共同的。 独身进入云梦泽的修者,在离开云梦泽后要么看破顿悟,要么心魔横生;结伴进入云梦泽的修者,在离开云梦泽后要么关系愈笃,要么分道扬镳——总归不存在中间态。 因此,对将修为看作立身之本的大多数修者来说,云梦泽绝非一个轻易便能决定前往的地方;但对褚眠冬和燕无辰而言,这刚刚好。 “这很有趣。”褚眠冬先开了口,“于我而言,修炼正是为试遍世间有趣之事做准备,若是投鼠忌器,反而本末倒置。我投给云梦泽一票。” 同样是中意云梦泽,燕无辰的考量则有所不同。 八百余载过去,如今修界的新生一代大都并不识得燕无辰的面容,看见他时也不会将他与凌云宗云酉仙尊联系起来;但这份陌生并不包括当年日日听着凌云宗云酉的动态、被自家师尊耳提面命向别人家后生看齐,如今已混成各宗长老的同辈众。 倘若在秘境中遇见领了宗门任务带队下秘境的长老们,燕无辰觉得,他的马甲岂止是摇摇欲坠,只能说一个照面间就能一丝不剩。 是以,既无组团刷怪的剑修、也无组队采药的丹修,且修者不会轻易前往的云梦泽,自然是燕无辰的首选。 于是燕无辰颔首:“所见略同。” 说着,他扬手以灵力幻化出地图,二人开始一同规划路线。 燕无辰将目的地放大,“这回通往云梦泽的秘境入口落在妖界地域,凤凰一族的领地内。” 褚眠冬微微凝眉,“倘若我没记错的话,这个位置不止是凤凰族地,亦是其族中圣地。” 闻此,燕无辰沉默片刻,旋即无奈扶额。 “这秘境入口的随机落点继宗门禁地、宅中浴池之后……”他道,“终于还是落在一族圣地了是吗。” 秘境境灵大可于此界随意挑选秘境落点,但对修者来说,这一界之地却有人、妖、魔三界之分,人界又分出人间与修界,妖界亦有不下百十之族类间的领地之分;即使是魔域,亦有渊墟内外之别。 是以,并不乏秘境入口落于一族之境,而族中拒绝外来修士入内的先例。 对此代理天道司洺表示:修士一多,里头的弯弯绕绕真的很复杂。我们境灵意识、天道意识存在个上万年,都发展不出这些心眼子……说到底我九成九的工作量都是从这里来的罢? 褚眠冬:加油,我看好你。 那厢,燕无辰回忆一番有关凤凰一族的信息和传闻,“暂不论其它,凤凰一族虽常年隐世不出,却并未听闻有斥外的古训或习俗。” 褚眠冬收回与司洺沟通的那缕思绪,点了点头。 “既如此,我们便先去拜访试试看。” * 拜访凤凰族地的旅程比想象中顺利不少,大半归功于热度依然不减的改编偶戏《全家福》。 凤凰们虽常年隐世不出,却并非与世隔绝——相反,凤凰们的消息相当灵通。与其说凤凰一族隐世一隅,不如说只是大多数凤凰更偏爱足以满足一切日常所需的族地,而对寻些竹实醴泉都难的外界不甚感兴趣。 族群中亦不乏对外界繁华好奇者,这部分凤凰便也收拾行囊,时不时外出游历。与族中好友通信间,凤凰们对外界的情形不说了如指掌,也绝非一无所知。 恰巧,这些时日里族中的热议话题正是连瓯所作、经褚眠冬改编的《全家福》。听闻改编之人来访,凤凰们热情地接待了褚眠冬与燕无辰,安排二人于一处竹林环绕的清幽院落中住下,次日便引两人入云梦泽。 是夜,月朗风清。 凤凰们送来新鲜竹实并一壶醴泉邀褚眠冬和燕无辰品尝,二人便顺势扫了庭阶,以竹实醴泉为佐,于院中赏月清谈。 “此前倒从未料到,这份声名竟如此好用。”褚眠冬无奈道,“虽不至于受宠若惊,难以置信却是有一些。” “于我而言,也算意料之中。”燕无辰轻笑,“不屑权势者大有人在,却少有人不事娱乐。一个好的故事也许无法带来权势,却足以带来更有价值之物。” 褚眠冬了然:“欣赏,认同,和建立其上的友谊。” 权势于往复循环中终有凋敝之日,由权势而起的友谊便也随之凋零;而建立于欣赏与认同之上的友谊关乎内在的人格底色,更为长久可靠,也更是自由。 二人就着月色饮醴泉、食竹米,不时闲话三两句,倒也惬意。 只这份闲情未能久存,很快便被由远而近的喧闹话语声打破。 “我说了我不要涅槃、不要分化、不要长大,你们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线不辨性别,如一团肆意燃烧的烈火般张扬恣意,话语间却满是暴躁与叛逆。 凰君的声音紧随其后,“少君怎可如此任性?涅槃分化乃我族自然生长规律,岂容忤逆?” 凤君亦出言相劝,“不涅槃便无法完全激发我族血脉之力,还望少君三思。” 褚眠冬与燕无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眸中读出了些微叹息之色。 这凰君与凤君说是好言相劝,却一个以自然规律压人,一个以实力不济胁之,而不见有谁问问这位被盖上「任性」之戳的少君「为何」做此决定。 “听声音是朝着院中来的。”褚眠冬道,“今夜这月怕是只能赏到这里了。” 话音方落,便见绯衣红发的凤凰小少君夺门而入,见到二人时,小凤凰眸中划过一缕未来得及掩藏好的欣喜之意,半点错愕也无——这位小少君是故意来此的。 “深夜惊扰族中贵客,成何体统!” 追来的凤君沉下了脸,面上是明晰的怒意,却碍于客人在侧,不得不堪堪按捺下去。 小凤凰见此,露出一个近乎得逞的笑容。 “呵,也只有这种时候你们收得起脾气。” 小凤凰的每句话都裹挟着在凰君与凤君神经上反复横跳的刺,“感受到愤怒了吗?真希望这份愤怒能叫你们印象深刻,最好能让你们好好反思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 语罢,小凤凰冷笑一声,不再看凰君与凤君黑如锅底的面色,转而走近褚眠冬二人,容色稍缓。 “不必麻烦尊上和冕下明日辛劳,我来引二位贵客入云梦泽便是。” 说着,不待在场众人反应,容色昳丽、不辨性别的少君已指尖微动,捏碎早便藏于袖中的圣地传送玉符。 一时间,小院中狂风大作,吹起烟尘落花无数。待烟消云散之时,已不见小凤凰与褚眠冬二人的身影。 “胡闹,简直是胡闹!” 留在原处的凤君气得指尖颤抖,将矛头转向一旁的凰君:“一开始便不该让你凰脉来教养少君!” 凰君闻言便是一声冷笑,呛声道:“少君长得好便是你凤脉传承血脉好,少君长不好便是我凰脉教养无方?你这算盘打得不要太响!” 几个来回间,二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各自扭头便走。 * “凤凰少君苍昀,见过二位。” 第40章 离了凰君与凤君视线的小少君分外有礼,全然不见一丝叛逆之态。 “抱歉方才出此下策,将两位卷入其中。”小凤凰低垂了眸,“此乃我族家事,本应由我族中人自行解决。但我实在别无它法……非常抱歉。” 褚眠冬摇头道:“我观少君并非胡搅蛮缠的任性之辈,想来其间定有苦衷。” 闻言,年轻的少君抿了抿唇,自知即将说出口的是一个不情之请,却还是坚定了眸光,咬咬牙开了口。 “实不相瞒,我希望……二位能助我开启与凰君和凤君沟通的契机。” 话语有了开头,后续便也容易许多。 “凰君和凤君是我最敬重的两位长辈。”苍昀道,“过去的很多年里,尤其是临近涅槃分化的这几年,我一直在试着与他们沟通——” “不止于日常对话,也包含对一些更深问题的探讨。我对这世间有很多困惑,也迫切希望能与敬重的长辈聊到这些不解之处,更希望得到他们的指点。” “人性究竟是何模样?为什么有人会选择作恶?” “我应怎样权衡一件事并做出选择?对选择感到后悔时,我该怎么办?” “一开始我总是兴致勃勃地与凰君和凤君讲很多事……我今日遇见何事,我对此事作何感想,又从中学到了什么——我期待着他们听过之后能夸我做得好,抑或是告诉我,这件事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话到此处,苍昀的神色中多了几分沮丧。 “但我慢慢发现,凰君和凤君并不在乎我都说了些什么,更无意对此做出反馈。”小凤凰黯淡了眸光,“甚至很多时候,他们觉得我很聒噪。” “我真的好想好想与他们交流……但我说出的话,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听见过。” “一开始我想,是不是我沟通的方式不对,没能让人升起回应的兴趣;又或者我选择的时机不对,没能找到最适宜的搭话时间……是我自己的问题。” “但等我真正走出族地,试着去与外界之人沟通时,我才发现……” 苍昀叹了口气,转身走在二人身前,似是领路,又似只为寻个由头别过脸去,不叫人看见面上神色。 “原来我可以和别人很好地沟通。” 分明是自我肯定的话语,语气中却无半分欣喜,而尽是悲伤。 “凰君和凤君从未听见我的声音,只是因为……沟通是*双方的事,而他们并不想听。” 第32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二)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苍昀带着褚眠冬两人往圣地深处的秘境入口处走去。 “我可以去学更多更好的沟通技巧,可以学着挑选更好的时机开启话题,但我永远无法深入谁的意识,叫这个人做出改变——” “这是我再如何努力也无法触及的事,我感到无力。” 行走之间,二人看不见苍昀面上是何神色,却知晓小凤凰大抵并不希望有谁看见自己此刻的神情——这位凤凰少君的话语里,难掩痛定思痛、其痛更剧之意。 “真正看清「凰君和凤君并无与我沟通的意愿」这个事实后,我也曾劝过自己,不去在意就好,远离二人便是。我的生活并非离了与凰君凤君的沟通便无以为继,我大可在心理上疏远这二人,不再对此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不再一次次试图沟通,又一次次失望。” “这的确是大多数人选择的道路。”燕无辰叹了口气,“沟通是双向的,因此也是强求不来的。” “这世上能与你建立起深入且有效的沟通之人,终归是少数中的少数。”燕无辰的眸光不自觉落在身侧若有所思、因而对他的注视毫无所觉的褚眠冬身上,“但哪怕只有一人,便也足矣。” 一旁的褚眠冬将远远飘飞而去、悠悠落在自家长辈身上的思绪收拢,一声轻叹。 “凰君和凤君是你敬重的长辈,却并不代表二人能成为与你建立深入且有效的沟通之人,这是两回事……因此不必将期待错付其上。” 褚眠冬的声音轻且缓。 只有她自己知晓,这话语不光说与凤凰少君苍昀,亦是说与曾经那个年少的她自己。 “……但我做不到。我与凰君和凤君一日血脉相连、一日同在族地,生活的交集便无法避免。”苍昀摇头,“倘若无法同与我最具体的日常生活产生交集之人建立这样的沟通,每一个具体的一天,便都如同煎熬。” “确如此理。”褚眠冬深深叹气,“除非你的日常生活里不再有凰君与凤君的存在,远远地离开这里。” “我也曾数次想过远离族地、不再回来,唯有如此,方能彻底斩断与凰君和凤君的关联,真正不再为此所困……” 年轻的凤凰少君转过身来,眼中的悲伤已流淌殆尽,只余一片被大雨冲刷之后,不再有半分迷惘、重新落于实处的平静。 “但我很清楚,我的志向并不在远方,而就在此处,于族地之间。哪怕抛开作为少君的责任和便利,我也明白,我的选择会是回到此处——因为我已经找到了真正想做之事。” 小凤凰认真道:“我想让族中更多和我一样深陷不被听见之痛的孩子,从这份痛苦中解脱出来。” “为《全家福》添上终局一幕的您,一定能明白这份心情。”苍昀望向褚眠冬,“正因见过雨、淋过雨,才会将制伞作为一生所求。” 褚眠冬轻轻点头,拍了拍苍昀瘦削的肩膀,“你很勇敢,也很善良。” 小凤凰的话语还在继续。 “为了这个目标,我需要留在族中,需要凤凰少君之权柄所能提供的便利,更需要与凰君和凤君相处,直面与凰君和凤君的关系。” “但这些年来,我将我能够想到的、只依凭我自己努力的方法都试了个遍,无一奏效。”苍昀轻叹一声,“于是事情回到了原点,进入了循环。” 燕无辰道:“而你想打破这个循环。” 他的话中并无疑问,而为了然。 “我们正是你相中的那个足以打破困局的外力,能够助你创造出那个你一直在等待的契机。” 苍昀看向褚眠冬与燕无辰,眸光里俱是坦然。 “正是如此。”苍昀平静道,“凰君和凤君将我视作「不懂事」的后辈,而从未将我看作值得平视、理应尊重的对等交谈对象,但二位不同。” “二位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族中的座上之宾。有《全家福》在前,凰君与凤君皆对两位多有看重。二位的言语,在凰君和凤君处颇有分量。” 苍昀抬眼,灿金的瞳眸中印刻着坦荡的狡黠。 “最重要的是,二位是凰君和凤君眼中的「外人」。” “凰君和凤君不会希望两位知晓我与他们的矛盾,因为在他们看来,此为家事——或说家丑,不可外扬。” “而你当着凰君与凤君的面,以最激烈的方式将这「家丑」尽数抖落在了我二人眼前。”燕无辰叹声道,“你在以此激怒他们。” 苍昀深深呼气,认真开口: “我希望这份怒意带来的刺激,能让凰君和凤君思索一番我「为何」要如此,叫他们意识到问题的存在。” “他们总是闭着眼,怎么都叫不醒。我便只有用辣椒水洒在他们面上,好让这辣意激得他们睁开眼来,看看这问题。” 褚眠冬想,这的确是相当剑走偏锋的思路。但也许正因它剑走偏锋,才可能真正奏效。 毕竟就她与凰君和凤君短短两面间的交集中看来,这二位的确很有些冥顽不化的潜质——面对小凤凰的叛逆,他们的反应是以势压之、以理胁之,而根本未曾思考过小凤凰「为何」如此。 也许的确只有一份出离的愤怒,才能让凰君和凤君对这个一直被他们忽视、不被认为是问题的问题有所察觉;但即使这样,也无从预设他们是否会有所改变。 不过于苍昀而言就算无济于事亦无妨——试一试也不亏,总归已经不能更糟了。 “但这是两回事。”褚眠冬摇头道,“少君殿下,即便「我们是助你破局的最佳局外人」是一个客观事实,也并不代表你可以未经征求我们的意见,便擅自引我们入局。” 她看向小凤凰,目光如鹤羽般轻轻落下,却重重敲在苍昀心上。 “你为唤得凰君和凤君对你的尊重而殚精竭虑,却何以全然忽视我和燕道友的选择权,径直替我们做出决定?这并非尊重,你分明再清楚不过。” “苍昀,我们与你同为人,与你同样是理应被尊重的、对等的沟通对象——而非你的工具。” 褚眠冬的眸光分明不带半分审视,苍昀却觉在那视线中无所遁形。 “又或者在你看来,「对我和燕道友的尊重」是权衡之后,被认为可以被暂且推后的存在?” 苍昀垂下眼眸,避开了褚眠冬的目光。 是的,她说得没错,的确如此。 正因为褚眠冬和燕无辰是「局外人」,两人才是最好的破局者;但也正因为两人是「局外人」,所以两人的感受于自己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 第41章 这样的事实有些无理,苍昀无法将其宣之于口,却知晓褚眠冬业已将如此想法看透。 三人一时之间沉默下来,虽未言语,却各自心照不宣。 漫长的寂静。 凤凰一族的圣地是一处熔岩密布的池沼,三人行走其间,升腾的热意炙烤着稀薄的空气。不再言语时,便能听见不远处的岩浆池中气泡破裂的沉闷声响。 “抱歉。” 良久,苍昀的声音打破了这份闷热的沉默。 年轻的凤凰少君转过身来,以人类的礼节拱手致歉。 “我本不应以「别无它法」来为自己开脱,或许径直坦荡承认我的全部计算,方叫二位高看一眼。” 苍昀深深吸气,复抬了眸,直视褚眠冬二人的目光。 意外的是,褚眠冬的眸中并无不愉,亦不见愤怒,苍昀只在其中看见一片平静的湖,湖水清透、不染尘埃——这是一双真正属于局外人的眼睛,她看着自己,却从未将自己放进眼底。 褚眠冬于苍昀而言并不那么重要,苍昀于褚眠冬而言亦只是一个不足以令她的情绪有所波动的过客。 这很好,苍昀想。 从褚眠冬眼中看见的平静,让苍昀悬起的心落回几分。 燕无辰的眸光同样平静,却说不上毫无波动。只他眸中的情绪同样与愤怒和不快毫无瓜葛,而近乎一种……苍昀仔细辨认了片刻,是的,那是鼓励。 这叫人联想到老祖宗看曾孙辈的目光。鼓励后辈尝试,鼓励后辈犯错,亦鼓励后辈说出心中真正所想。 苍昀想,如果凰君和凤君能有如此眸光便好了。 思及此,小凤凰又深深叹了口气,收敛思绪,将一切摊开言明。 “我原本想着,二位既能对《全家福》作出那样的改编,又携手解决了藕城四溢的魔气,想来便定会对我追求的目标有所共鸣,对我的处境有所理解,也很可能……”苍昀顿了顿,“会因为这份理解与共鸣,不追究我的擅作主张。” “如果足够好运,也许两位甚至可能介入其中,助我一臂之力。凰君和凤君终归对局外之人是尊重且客气的,我的话语无法叫他们认真对待,两位的话语则不同。”小凤凰垂了眸,“这才是我最希望看到的。” “当然,这只是侥幸心理之下的最好假设。诚如褚道友所言,我的确考量过最坏的情形,甚至做好了「如果两位怒而动手我当如何」的打算。”苍昀露出一抹苦笑,“只是如今的情形超出了我的预料,远说不上好,亦远谈不上坏。” “无论如何说来,都是我无理在先。一句轻飘飘的道歉之语,想来也无甚分量可言。” 说着,凤凰少君长叹一声,一手探上自己头顶,面不改色地将那缕最出挑的红发拔下。 火红的发丝方离了头顶,便如一团烈火般,于苍昀掌心灼灼燃烧。燃尽之时,一枚通体火红的冠羽自渐熄的火光中缓缓成形,静静躺在小凤凰手心。 苍昀将这根冠羽递予褚眠冬两人,“凤凰一族常以冠羽作为最珍贵的信物。此后,两位可持此羽寻我,力所能及的一个要求之内,苍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褚眠冬和燕无辰看着一脸正色的小凤凰,罕见地双双沉默了。 这是很严肃的场合,褚眠冬和燕无辰都知道。 褚眠冬与燕无辰也知道,这被称作「凤凰一族最珍贵信物」的冠羽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它百来年才长出一枚,往往被作为独一无二的定情信物,交予凤凰一族的意中人。 哪怕不合时宜是真的不合时宜,这一瞬两人脑海中依旧不约而同浮现出了一个相同的念头—— 就这样把身上最珍贵的定情信物送出去真的没问题吗? 作为赔礼而言,如此诚意的确相当有分量,但也有分量到有些过于烫手了。 第33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三) 平心而论,褚眠冬并不觉得这冠羽不能收。 即使有「冠羽常被用作赠予意中人的独一无二的定情信物」这般一族传统在前,那也只是「大多数凤凰」所认同的含义,并不一定非要是苍昀所认定的含义;且就此刻的情境而言,苍昀所表现出的对这冠羽的定义也显然无关风月。 但褚眠冬、燕无辰和苍昀不会误会,不代表三人之外的众人也不会误会。褚眠冬不惧外界言论折损内心,却还是会尽可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譬如得知苍昀将冠羽赠予二人之后,凰君和凤君的反应。 这会是个巨大的麻烦,褚眠冬确信。 什么,少君把作为定情信物的冠羽送出去了?还将一根冠羽送给了两个人?这两个人还是两个性别? 少君的取向究竟是男是女?哦,少君还没有涅槃分化,现在还没有性别—— 等等,不会就是因为这样,少君才迟迟不肯涅槃分化罢? 褚眠冬估计凰君和凤君能被这一连串问题砸得当场昏厥。 哪怕这样的推论指向「凰君和凤君因此而主动与苍昀沟通为何拒绝涅槃」的可能性,褚眠冬也依然觉得有些太超前了。 ……毕竟她并不想成为届时凰君与凤君的盘问对象。以那二位“先自行认定结论、再找论据来支撑结论”的逻辑,不会真正相信她和燕无辰的任何话语。 她二人来凤凰族地是借道路过的,而非在此终老的。 于是燕无辰与褚眠冬神色微妙地对视一眼,确认对方与自己同有此考量后,他斟酌着开口: “少君言重了。冠羽实属贵重之物,少君大可将之留予未来站在身侧的那个人。至于我与褚道友……”燕无辰话语一转,翻手间亮出一块灵石并一株灵植,“此二者便足矣。” “其实比起用什么东西来补偿,我们更看重的是,少君是否对我二人所言有所领会。”褚眠冬道,“重要的是类似之事勿再发生。” 闻言,小凤凰的目光在手中的火红冠羽上凝固几息,复轻轻叹气,将握着冠羽的那只手收回袖中去。 “我明白了。”苍昀抬眸看向褚眠冬与燕无辰,“苍昀谨记两位所言。” 行走交谈间,三人逐渐深入凤凰圣地,最终于一方一人高的空间入口前驻足。向入口中望去,其间如水镜又似云海,不辨所往。 “苍昀便送两位到这里。” 凤凰少君微微俯身,礼貌道别。 “愿二位于境中一切顺利。” * 苍昀离开后,褚眠冬两人并未即刻进入云梦泽。 待小凤凰走远,燕无辰看向褚眠冬,轻声道: “依褚道友之见,苍昀是否可如愿?” “难说。”褚眠冬摇头,“真要说的话,我更偏向无法如愿。” “单就苍昀的思路而言,引入局外人之力的确是不错的破局之法,这一点没有问题。” 褚眠冬说,“但问题在于,凰君和凤君看着不像是吃这一套的性格,他们的思维里没有思考和追问「为什么」的习惯,而惯于面对现象先下一个「是什么」的定义,然后直接套用模板化的「怎么办」。” 燕无辰追问:“何以见得?” 褚眠冬解释道:“在凰君二人看来,苍昀拒绝涅槃分化,这是一个并不寻常的现象。于是二人觉得苍昀叛逆了,不再是好孩子,而变坏了。” 燕无辰依然不解:“可接下来的思路,不是就应该问「为什么」苍昀会发生这样的改变吗?” “不,这样问有一个前提。”褚眠冬摇头道,“把询问「为什么」的前提补全,这句完整的话应该是这样的:我知道我的孩子不是性格如此、从暴躁和叛逆中获得乐趣的,所以孩子如今这样做,一定有让孩子选择这样做的原因,我应该问问孩子「为什么」发生了这样的改变。” “而凰君和凤君思路却是……”燕无辰思索片刻,“这个孩子的性格变了,变成了性格糟糕的坏种。所以也没什么原由——就是变了而已。管束一个「坏孩子」,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以势压之便是。” 燕无辰蹙了眉,“所以他们从未看清真实的苍昀是何模样,也从未相信过苍昀。” 褚眠冬颔首:“因此这份愤怒很可能无法启发他们思考苍昀「为何」如此,甚至恰好相反——凰君和凤君会觉得,做出如此出格之举的苍昀,是真的「变了」。” 燕无辰沉默了几息,方再次开口。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的声音很低,“你我如苍昀所言,成为苍昀和凰君凤君之间交流的第三方……情况有可能有所不同吗?” 褚眠冬直截了当:“依然并不乐观。” “苍昀想做的,是让凰君和凤君换一种思维方式,学会询问「为什么」;亦是让他们更新自己的观念,意识到「倾听」对孩子的重要性。”她说,“但人心之事,最是难移。哪怕凰君和凤君主观上有非常强烈的更新自我观念的意愿,这也绝非易事。” 燕无辰深深叹气,“更何况他们本身并无此意愿。” 第42章 褚眠冬颔首:“所以难上加难。” 白衣少年又是一声长叹。 “光是这般几经推演,我便已能感受到苍昀的绝望了。”他叹道,“如此局面,当真已无解决之法?” 燕无辰看向依然沉静的青衫少女,“毕竟于一个孩子而言,与谁血脉相连从来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之事。” “与友人观念不合,就此疏远便是;与血亲观念不合,却无法就此断绝不理。”他说,“再者以苍昀的情况,终归无法避免与凰君二人的日常交集。” 燕无辰拧眉,“莫非这便成了一个死局吗?” 此问一出,燕无辰注意到,褚眠冬的眸光再次变得有些悠远。 方才与苍昀交谈时,褚眠冬也有过类似的恍惚神色,似悲伤,又似追忆。直觉告诉燕无辰,这从未在她面上见过的神情,大抵链接着他所不知的、属于她的过去。 片刻后,褚眠冬回神般摇了摇头。 “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我们都永远有路可走。”她轻声道,“只是很多时候,我们并未看见那条路。” 语罢,褚眠冬微微偏头,错开燕无辰的视线,有些突兀地转了话头。 “也许情况并不会如我方才推演的这般走向消极。”她说,“先入境罢,等你我从云梦泽中出来,便见分晓。” * 直至迈进秘境入口中,视野被四溢的明亮光芒尽数占据时,燕无辰依然思索着方才褚眠冬不同寻常的神色。 二人同行一段时日,也一道经历过一些事、认识了一些人。细细回想来,在这些交集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褚眠冬总是平和、沉静、稳定的,似一口掩映在深林幽静处的悠久古潭,静水流深。 这意味着大多数时候,褚眠冬都是给予对方安心感、为对方带来启发的那个人。 同她交谈,便如围坐在寒夜中一方温暖的篝火之侧,明亮的火光足以驱散心中阴霾,暖融的热意足以慰贴漫漫长夜。 于是在她身侧,逐渐聚集起那些在寒夜中艰难跋涉、苦苦寻找光明之人,那些不愿轻易劝告自己「这世间就是如此,除顺从外别无它法」,而试图摸索着走出另一条道路的人,如雁星河,如容昭,如连瓯,又如梅听寒。 褚眠冬一直在发光。 可这份光亮……又是从何而来? 她何以那般理解身处深渊之人的所思所想,又何以深谙用如此温和而坚定、平和却有力的方式,引一个人一点点生长出内在的自我,学会站起身来,走出曾以为牢不可破的囚笼? 没有谁生而知之,共情虽是人类本性之一,却也并非生而有之,而基于后天经历。 因为自己会在受伤时感到疼痛,于是不想自己被别人伤害;有了如此经历和思考,才会推己及人,料想别人受到伤害同样会感到疼痛,于是学会不去伤害别人——曾有过类似的经历、面对过相似的处境,才有共情生长的基础;未曾体会过身处深渊的无力、痛苦与绝望,便不可能共情另一个身处深渊之人的所思所想。 理解出自共情,温和出于选择。 温和与通透从来都不是出自天生。每一分理解之下的通透,都是被过往的痛苦一刀一刀雕琢而出;每一分慰贴治愈的温和,都是艰难趟过泥沼之后,回望过去时一声叹息之下的善良选择。 燕无辰想,她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好。 现在的她总是人群中灼灼发光的那一个,照亮她周身的人,也照亮他的世界。 但在更早的时候,在她遥远的、他并不存在的过往中,她是不是也曾在一片漆黑中蜷缩在角落,无声咀嚼每一分绝望、痛苦和悲伤? 倘若能够跨越时间,燕无辰想回到过去,轻轻地拥抱那个跋涉在泥沼中的少女。 他也想成为照亮她的光。 他想触及她、了解她,关于过去,关于现在,关于未来,关于一切。 进入秘境时空间转换的亮光逐渐褪去,映入眼帘的不是天与地、原野和森林,而是一面纯白的墙。泛着微光的白一路铺开,漫过脚下、流过头顶,至视野所及之极处,不见边际。 燕无辰环顾四周,不见褚眠冬身影,唯见墙上色彩独特的两扇门,在这片一望无际的白中格外显眼。 左侧的门深灰近黑,似临近雷雨时无光的天际;右侧的门一半蓝一半绿,上半部分浅淡的蓝似无尘的晴空,下半部分清浅的绿似春日的林梢,中央蓝绿交界的渐变之处,似云销雨霁后天边的一抹天青。 一道空灵的声音回荡在这方由纯粹简明的色彩构筑的空间中,不辨来处、不知性别,分外明晰。 “了解她的过去与未来,这很简单。” 那声音说:“推开门,你现在便可如愿。” 第34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四) 褚眠冬看着眼前纯白天地间的两扇门。 左手边的门是云雾般飘渺的白,与泛着微光的白墙近乎融为一体,似一张空白宣纸;右手边的门则恰好相反,它是彩色的—— 朝阳初升时一瞬的灿金,落日西坠时天边晚霞的粉紫,阳光照透绿叶时剔透的绿,四季天空交迭间深深浅浅的蓝……这扇门流转着数不尽的色彩,而其中的每一种颜色,都叫人联想到世间的美好之物。 “喏,左手边是他的过去,右手边是他的未来。”属于秘境意识的空灵声音道,“推开门,你就能看见与你同行之人由里到外的真实模样。” “门中没有欺瞒,没有谎言,没有避而不谈,只有以其真实记忆构筑的「过去之境」,和以其内心最深处的渴望编织的「未来之境」。” “想看清你的同伴究竟是何模样吗?” 秘境意识的声音平静无波,话语间却充满诱惑。 “人心隔肚皮,平日里得不到的答案,眼下就是最佳时机。” 的确,人生的最大烦恼之一,就是无法钻进别人的头脑,看看对方实际在想些什么。 这个人心口如一吗?是真诚交际,还是别有用心?是善良正直,抑或层层伪装? 推开两扇门,就能看见一个人的全部。口中说出的话语可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脑中的记忆和心底的渴望却作不得假。 何等令人心动的提议—— 但褚眠冬并未跟着境灵的节奏走。 “你能读取修者的欲求和记忆,只要想象力足够丰富,用这能力大有可为。”她歪了歪头,似在思索,“为何只选择用能力将云梦泽构建成如此模样?” 闻此,境灵原本飘渺的环绕音凝实了几分。 “你对这个感兴趣?” 灵气流转间,一个似雾非雾的半透明人影逐渐被勾勒成形,看上去是秘境意识为方便沟通而现捏出的躯壳。 显然,境灵对聊天并不排斥,甚至觉得有些新奇。 “从来没见人好奇过这些。”境灵说,“来这里的修士都喜欢直奔主题。” 这一点褚眠冬很是理解。毕竟是可能伤及根本的危险秘境,怀着「少呆一刻,安全一分」想法来的修者自然更愿抓紧时间办事,直入正题。 秘境意识对此也并不在意,祂只是提了一句,便转而兴致勃勃地向褚眠冬介绍起云梦泽的设计理念。 “老实说,从开始塑境时我就发现,<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duxin.html target=_blank >读心这能力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境灵道,“知道一个修者想法为何、欲求如何,是所有能力类型里最鸡肋的一种。毕竟作为境灵,我们没有和人虚与委蛇的需求,甚至没必要和修者接触。” “还真是这样……这只是人类的诉求。”褚眠冬想了想,“人在三界漂,认识的人多了,总会遇上几个居心叵测的,于是大家这才希望自己能一眼看穿另一人。” “没错!” 境灵幻化出的半透明人形一拍大腿,表达欲愈发旺盛。 “主要是我也没有拿捏软肋、掌控人类的恶趣味,要是有这般兴趣,这能力倒也还行。想来想去,最后我一寻思,干脆就造一个能把这能力让给修者试用的秘境。” “毕竟我就喜欢看人从门里出来之后的反应嘛。”秘境意识乐呵呵道,“没什么比这更有趣了。” 褚眠冬:……不,实话说来你这爱好也属于恶趣味之一罢。 “恶趣味与否暂且搁置一边,你就说对修士公不公平罢。”境灵道,“独自入境的修士推门看见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说一句我这里是「飞升心魔劫预演」不为过罢?” “若于境中勘破过往与未来,往后的修炼自然道心澄明、一片通畅。” 以灵力勾勒出的身影看不清神情,语气随意。 “若是看不破,渡过飞升劫雷的希望便也渺茫近无。我这里至少还能出去,真心魔劫可是身死道消。” 无需褚眠冬回应,境灵便自然顺畅地说了下去。 “你一定想问,那结伴前往是何情形?” “这就更有趣啦。”秘境意识的情绪明显高涨几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情况。” 第43章 “一个修士时,也就是「勘破」和「看不破」两种结局,看得多了,慢慢也就觉得没什么新意。悔恨、愧疚、爱情,仇恨、嫉妒、不甘,无外乎如是种种。” “但让两个修士互相了解彼此的过去和未来,可能性可就太多了。” 境灵扳着手指细数。 “一方发现另一方居心不良,怒而斩断情根。这是常规发展,十对里有个五六对都是这样。” “也有走向奇葩,现场上演百万虐恋的。甲对乙情深意重,乙对甲却不过是逢场作戏,甲愤而质问,乙说上几句车轱辘话,甲就深觉自己错怪了乙。我一看,甲这时候想的是:乙有什么错呢?错的是这不公的世界。乙都是迫不得已呀,乙也不想的。” “还有准备一起做桩大生意的两人偶然结伴进来——生意当场就黄了。” “亦有一些临时结伴误入境中的修士。说来也是神奇,这样的组合在出去后有不少都成为了挚友,其中不乏喜结连理者。” 褚眠冬想到自己和燕无辰,顺口问道:“那原本的挚友呢?” 境灵:“分道扬镳和情谊愈深五五开罢。但总的说来,不管结果是哪一种,从门中出来后,两人大都一起坐下来,以此为契机敞开谈了一场。” 褚眠冬若有所思地颔首。 “至于偶尔才有的三五修士结伴,更是令人惊叹。”境灵的话语中不掩惊奇,“就说一个经典的「甲爱乙,乙爱丙,丙爱甲」三角循环罢。一般来说互相揭晓后大抵就是尴尬不已、各自冷静、分道扬镳,但有三位则不同。你猜怎么着?” 褚眠冬不得不承认,她真的被勾起了好奇心。 境灵倒也没有过分吊人胃口,不必褚眠冬追问,便如竹筒倒豆子般接上了自己的话头。 “尴尬有之,悲伤有之,三人缓了会,现场开会一起探讨该怎么办。最后三人一致决定:我们三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褚眠冬:就,就很超前。 境灵:“是吧是吧。” 抖落一地实(八)例(卦)后,秘境意识心满意足地做出总结。 “修士都太有趣啦。放在我们境灵圈子里,八千年也发展不出这么盘根错节、歪七扭八又有趣的人际关系。” “不过我也并不想成为亲身经历的那方。”境灵道,“虽说旁观者清,但总归难免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味。待真正身处局中,谁又比谁冷静,谁又比谁清醒?” 褚眠冬想,别的不提,至少能道出如此言语的秘境意识,此刻堪称清醒。 境灵:“谢谢夸奖,我也觉得现在的我很厉害。” 总结做完,境灵的话匣子却并未倒空。 “还有还有,我和你说哈……” 褚眠冬:我怀疑我可能是近几百年与这位境灵搭话的第一个生物。 不过想来,秘境意识过于汹涌的表达欲也有迹可循。 八卦嘛,最有趣的环节自然是与人一起分享、互换消息,看对方面露惊异的那一刻。缺了这一环,再惊天的独家秘闻都难免索然无味。 境灵猛猛点头:“你太懂啦,八卦就是要说出来才有趣。之前的修士大都对我警惕万分,整得气氛紧绷,我都担心我一句俏皮话说出来把人吓得拔剑。” 褚眠冬默了一默,下意识试着练习放空心念,一时无果。 境灵摆摆手道:“不必如此。其实最好的办法很简单,你想到什么就直接说什么,不必过多推演诸如「这个念头是否适合说给对方听」「这话要怎么讲才不容易伤害对方」「对方听了这句话大抵会有何反应」之类的。” 褚眠冬摇头:“实话说来,我觉得这样更难。” “面对一个并不熟悉的交谈对象,顾虑总是会多得多。” 她一边思考一边陈述,“对方并不了解我,我应更注意言语的表达方式,尽量缩小「我想表达的含义」和「对方接收到的含义」之间的差异;我不了解对方,便更应在听对方所言时,*更积极地向对方确认我的理解是否有误——同样的一个词语,在具有不同经历、不同性格的两人看来,其含义可能大相径庭。” “譬如「地瓜」一词,常年居住在南方的甲用它代指豆薯,生长于北方的乙则认为它意指红薯。”褚眠冬认真道,“具体命名某物的词语尚且如此,可想而知,用以阐释抽象概念的词语将如何。” “此言有理。”秘境意识说,“先前确实见过因为对「爱情」的理解南辕北辙而就此分道扬镳的两人。当然,对「友谊」的理解也是。” “所以对我来说,「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是一件挺奢侈的事。”褚眠冬继续道,“只有当我与一个人足够互相了解对方,从而能够在不特地注意表达方式的前提下依然高效地进行沟通时,我才能真正放松下来,在与对方的相处中舒适地「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但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当这样近乎理想的「默契」尚且未至时,我在面对那个人时,依然能放心地说出一切自己想说的话——因为对方让我相信,哪怕表达与接收间总有谬误,对方也会主动通过积极的沟通,与我一同跨越这其间的鸿沟。” 褚眠冬想了想,“这并非一个宏观的结论,而只是两个具体的人之间的事。也许换一个人,便再无法做到这样。” 境灵好奇道:“比如?” “比如一方完全没有沟通的概念、亦无理解对方的意愿,只一门心思地打着「都是为你好」的旗号,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 “又如对方有强烈的沟通意愿,奈何并无足够的沟通技巧与能力,也并无意愿再去进行自我更新。”褚眠冬说,“于是情形大抵会变成,「我都这般主动努力了,为什么情况也没有好上一点,肯定是因为你没有跟我一样努力」……这样近乎道德绑架的埋怨。” 秘境意识用半透明的手抚了抚近乎全透明的下颌,“有趣的看法。” 祂看向褚眠冬,转而发问: “那你现在有遇到这样一个人吗?足够了解于是能够畅所欲言,抑或足够放心于是能够无话不谈?” 这倒不必思考,也不必隐瞒——尽管隐瞒在秘境意识眼里也是无所遁形就是了。 褚眠冬坦诚道:“现在还没有。” 语罢,她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白衣少年的身影,遂补充道: “但以后可能会有。” 第35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五) “哦,你说他啊。” 境灵拍了拍手,话语中泛起几分兴味。 “好啦,既然会选择入境就和我搭话、绕开推门与否之问,就说明你不会推开这两扇门的。”祂道,“我观咱俩还是比较有缘,那咱们就跳过推门这个步骤,换一个历练方式罢。” 秘境意识抬手引来灵气,勾勒出一面水镜的轮廓。祂指尖轻点,原本弥散着混沌迷雾的镜面便逐渐清透,浓雾散去,显出一片纯白中两扇色彩不一的门扉,和立于门扉前的燕无辰。 “来吧,猜猜他会作何选择?” 境灵兴致勃勃道: “倘若最终他的选择如你所言,这历练便算作通过,我允你一个愿望。” “而倘若不是……” 秘境意识转头看着褚眠冬,半透明的眸中意味难明。 “那他便让你失望了。他也不是你以为的那般好,值得你继续深交。我会让他多吃些苦头,好向你赔罪。” 祂的话语似是随口笑言,语气却认真。 “到那时,你不若留在这境中,同我试试罢。说不定我能比他做得好得多呢?” “有时候,我也会想有一位如你这般的友人啊。” * 燕无辰站在两扇门前,驻足细思。 推开门,便能了解她的过去与未来。 知悉她的过去,知晓她如今的温和通透都是从何而来,看见她曾跋涉渡过怎样的痛苦,他才能有机会走入她的内心,更进一步。 望见她所希冀的未来,他便能明晰在她的未来里,是否有他的存在。她是如何看待他的,她会如何界定二人的关系,他是否能如他所愿,跨越横亘在二人间的隐瞒和由此生出的忧惧,同她更深更远地走下去——这是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而这些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眼前的两扇门扉之后。 这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窥探对方的所思所想、对方的过去与未来,这绝非正人君子所为;但倘若他今日就这般做了,也有一个足够冠冕堂皇的借口足以用来为自己脱罪—— 都是秘境的错,他也只是被迫而已。 在某一个瞬间,燕无辰甚至阴暗地想,她也面对着相同的情形,面对近在眼前的、他的过去与未来,她是不是已经推开了门? 若她已经推门,那他就算推门,无疑也更加无可指摘。 下一瞬,另一个他在脑海中揭穿了方才那个他。 别为自己找借口,臆断她说不定已经推门——你这样想,只不过是想以此减轻自己选择推门之后的心理负担罢了。你摸着你的良心,摒弃所有为自己脱罪的借口,再来思考问题。 第44章 于是燕无辰想,他不能推开这两扇门。 并非是因为自身的道德标准不允许他做出如此窥探对方之事——过多地强调道德则近乎标榜,进而因此变得虚伪;而是因为他想到,她不会希望他这般做的,他不想因此伤害她。 他有无数借口能够让这份窥探在道德上显得正当、合理,情有可原甚至无可指摘,但有一点无论如何都无可回避: 不论这行为在道德上正当与否,它的结果都是相同的——她会受到伤害。 他会因受到伤害而难过,于是他明白她也会如此;于是他不愿为她带来伤害。 他不能一边说着「我想要照亮你、成为你的光」,一边以此为由,切实地做着伤害她的事。 那是高高在上的、虚伪的假意,绝非真情。 于是白衣少年摇头,后退几步,离两扇门扉远了些,下定了决心。 他坚定道:“我不会推门的。” “啊呀,真是耀眼的决心。”透过水镜展示着燕无辰处实况的境灵微微挑眉,看向一旁不动声色的褚眠冬,“看起来情形对你们更有利。” 那厢,一无所知的燕无辰一字一句吐词清晰,话语认真。 “我的确想更多地了解她,更多地知晓她的过往、知晓是什么造就了如今的她;我也确实很想知道,她的未来中是否存在与我有关的部分。” “但这一切皆应建立在一个基础之上——她愿意开口,愿意同我分享她的过去、共享她的未来;这是出于她的意愿,出于她的主动决定。” 白衣少年眸光澄澈,话语条理分明。 “我愿意知悉、想要了解,和她愿意告知、想要分享,是两回事。” 他道,“前者无法压倒后者,后者无法越过前者。我不应也不能将自己的心念强加于她,反之亦然。” “所以我不会推开门。” 燕无辰顿了顿,“她也不会。” 话音方落,燕无辰便听得从方才起便一直再未出声的秘境意识骤然笑出了声。那笑声不再如一开始般四处环绕、无迹可寻,而精准地自不远处传来,叫燕无辰立刻将视线转向了那方。 “真是精彩的呼应。” 境灵现出身来,看向燕无辰的眸光中带着审视与打量。 “我见过许多与你一样衣冠楚楚的人,他们大都自诩名门正道、正人君子。站在这门前时,有人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推拒之语,眼里却期待不已;有人倒是满眼抗拒,却最终用「这也是被逼无奈」劝服了自己——哦不,是寻到借口放过了自己。” 境灵笑了笑,“更有甚者,分明早已知晓我云梦泽是何存在,却有意诓骗对此境一无所知之人与其同入境中,只为算计对方的真心。” “「我费尽心思,却都只是为了得到你的真心,我是如此爱你」,这些人在算计暴露后,都如此为自己开脱。” “你说得对。”祂道,“这所谓的「真心」,皆为傲慢的假意。” 语罢,秘境意识一挥衣袖,褚眠冬的身形亦显露于燕无辰的视线之中。 境灵勾起一抹恶劣的微笑,“褚小友,你说对吗?” 祂早已做好准备,只期待着在白衣少年面上看见五味杂陈的复杂神色——忽而得见褚眠冬时的惊讶,见她安然无恙时一瞬的放松,意识到自己在正主的注视下做出了「正确」决定的庆幸与后怕,发现自己方才的坦言被她尽数听去的尴尬,最好是社死。 这样才会让祂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局。 但是没有,祂所预料的神情一个都未在燕无辰面上出现。 安然无恙的青衫少女出现在眼前时,白衣少年只微微一笑,二人互一颔首,便于此间互相确认过对方的情况,再无需更多的言语。 境灵听见那一望一颔首间两人相同的心声: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我相信你。」 秘境意识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感到如此无奈。 这一刻,祂的脑海中满是问号:祂是谁,祂在哪,为什么祂明明从不进食,现在却觉得有点饱。 “你们就没有意见不同的时候吗?”境灵不由得开口发问,“再相似、再默契的两个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想法一致罢。这种互相无条件的信任,有点犯规了啊。” “当然会有想法不同、意见相左的时候。”燕无辰说,“这便是沟通和交流存在的意义。” 褚眠冬颔首:“坦诚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所想,互相交换各自的看法和意见,从对方的不同思路中获得启发。差异是一定存在的,二人间的不同也是最大的宝藏。” “当然,发掘这宝藏是有前提的。”她话语一转,“需要双方皆有充分的主动性和主观意愿,努力与对方进行深入且有效的沟通,并在交流中共同探索适合两人的沟通技巧和相处模式。” 燕无辰同样颔首,又道:“我们也还在探索之中……算不得登峰造极。” 闻此,秘境意识沉默了一会。 “不,请你们务必自信一点。”祂终究开了口,“云梦泽开了这千年上下,往来此间的修者不说百万,数十万也有余。” “如你们二人这般沟通的,我从未见过。” “一方发号施令,另一方言听计从的。一方操持一切,另一方一无所知的。”秘境意识说,“双方皆浑浑噩噩,为在一起而在一起的。作为利益交换的短暂联合,互相防备的。” “这世间大多数的交集,都如浮于水面的一株浮萍,脆弱无根,经不起一分一毫的考验。” “从来不乏修者在和同伴闹翻后气急败坏地质问我说,如果不是这两扇门,自己也不至于与对方闹翻……但真正的挚友和挚爱,不是都应经得起考验吗?” “本身就不牢固的关系,今天不在云梦泽里垮掉,来日也会在别的什么时候崩塌。便如方才所说,今日在云梦泽勘破失败心魔缠身,也好过来日直接在飞升劫里身死道消不是?” “是这个道理,不过也不全是如此。”褚眠冬说,“一段足够好的关系的确如方才所言,不惧考验、历久弥坚。” 她摇了摇头,“但问题在于,不是所有人都在开启一段关系「前」,就已经在心中明晰了「好的关系」是何模样——相反,大部分人都是在一段关系「中」,一点点有所明悟。” “我们无法苛求每一个人、每一段关系都如此完美,我们都在后天学习中才逐渐学会思考、学会沟通,我们需要时间一点点成长。” 褚眠冬轻叹,“而哪怕成长起来,遇见另一个怀有同样主观意愿的人,也并非易事。” 燕无辰点头,轻声道:“只是我很幸运。” 褚眠冬说:“只是我们很幸运。” 秘境意识彻底沉默了下去。 方才祂只是觉得有点饱,现在祂感觉自己有点撑,还哽得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祂一个秘境意识莫非还能病了不成? 第36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六) 秘境意识不想哽得慌,于是祂团吧团吧,决定将褚眠冬和燕无辰这两个「分开来各自有点意思,但合在一起不但毫无趣味可言,还让灵心梗」的人类修士扔出云梦泽。 临着出境时,祂指了指褚眠冬指尖的白玉尾戒,“许给你们的愿望我不会食言,用它就能联系到我。” 境灵并未明说,褚眠冬却知晓,祂的话语意指可通过寄宿于尾戒中的天道意识联系到祂。 她颔首表示知悉,又在临门一步时叫了停:“且慢,我还有一个问题。” 秘境意识:“你说?” 褚眠冬:“说来其实我很好奇,为何当初为秘境取名云梦泽?” 云梦泽这三字,怎么看都和秘境的本质毫无关联。或许「炼心域」之类的名字更加直观贴切。 “直观贴切?不,就是为了不直观才取了这个名字。太过直观还有何美感可言?” 境灵哈哈笑起,“再者,真要叫「炼心域」这么直白的名字,不就没有修者会毫无防备地进来了?看不见人在猝不及防之下的真实反应,那得多无趣啊。” 祂继续道:“再者,「云梦泽」三字也并非和境中之事毫无关联。「云」是我的名讳,「梦」乃描述推门后所见如梦中之景,至于这个「泽」字……” 境灵说:“你们不会以为是「水泽」的「泽」吧。” 褚眠冬与燕无辰:? 秘境名录上,这云梦泽的泽,就是水泽的泽啊。 同步知悉二人所想的秘境意识顿时大笑出声,终觉扳回一局。 “从一开始我就从未说过,「云梦泽」之「泽」乃水泽之泽。”境灵道,“我为秘境取的名字从来都是「云梦择」,选择的择。” “只大抵是因为这世上曾有一方湖泽名为云梦泽,听到「云梦择」这三字的修者,便下意识联想到那处去了罢。”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以至于流传三界的秘境名录上,都写着「云梦泽」。 第45章 燕无辰:……虽未有意促成,但祂好像乐见其成啊。 “我自然是乐见其成的。”秘境意识笑道,“能因此见证一个认知偏差,难道不有趣吗?” 褚眠冬:……好一个混乱中立乐子人。 境灵:“哈哈哈,多谢夸赞。” 于是心生微妙被哽住之感的,由秘境意识变成了褚眠冬和燕无辰。 秘境意识:我心满意足了。 * 褚眠冬与燕无辰从秘境中出来,回到凤凰族人为两人安排的院落。洗去身心上的一番风尘后,二人又回归了闲坐廊檐、共话世间的待机模式。 “说起来,人的认知偏差当真不容小觑。”燕无辰有些感慨,“因为楚地曾有一方湖泽名云梦,世人再听闻「云梦择」三字,便下意识将之同「云梦泽」联系在了一处,混为一谈。” “可能因为我们的记忆就是这样运作的罢。”褚眠冬说,“相比于为一个新事物建立一个全新的记忆点,我们总是更倾向于将之与脑海中已有的知识进行关联,这样更加省事省力。” 她摇了摇头,“当然,换一个角度来看,说「这是我们的认知和记忆在偷懒」也不是不可以。” “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在我们无知无觉时发生的。”燕无辰叹道,“在最后问及秘境之名为何如此前,我竟然从未思考过此云梦泽究竟是否就是彼云梦泽,而下意识就为二者画上了等号。” 褚眠冬想了想,“严格说来,这其中亦有相信秘境名录、相信先前入境者经验的成分。” “是啊。这般一想,竟有些好笑……”燕无辰又叹一口气,“分明稍作思考便知,我们这般想,别人又何尝不是这般想?说到底,做出这一推断的理由和逻辑追溯到最后,也许只是最初听闻云梦择三字之人的一个简单联想。一传十,十传百,这谬误竟就这般被大家理所当然地传了下去,从无人细思过。” 褚眠冬点点头,“却是有些三人成虎的意味了。” 时值盛夏,暑气升腾间,时有阳光直射的廊檐便不再是令人倍感愉悦的茶点角。待日头高悬时,两人便将茶点托盘撤去,移至后院里以水力驱动的凉屋中。 借河渠流水推动水车,将河中活水抬至屋顶,水流沿屋顶铺设好的水路流下,集于屋角的沟渠中,重新汇入河渠。流动的水帘带走室内的暑气,留下弥散着微湿水汽的凉意;若再借水车之力带动室内扇叶,则舒凉更甚。 “据闻这是凤凰一族参照人间巧匠技艺,在族中客院复刻的凉屋。” 燕无辰观摩着凉屋四处的传动装置,语带赞叹。 “若说修者修道是为炼身修心,以使自己有能力用灵气保护自己、不为外界所扰,那人间巧匠所做的便是借自然之力,为自己营造出一方舒适的小天地。妙哉,实在妙哉。” 褚眠冬阖眸感受一番扑面而来的微凉水汽,不觉唇角微扬。 “身处这凉屋之中,倒是不必再用灵气避暑了。”她说,“这原理倒是同溪涧瀑布很是相似。想来也确是如此,不论暑气如何灼人,瀑布旁侧总是清凉宜人的。” 两人铺开藤席、摆好茶点,盘腿坐下时,皆为周身的阵阵凉意而舒适地长叹一声。 燕无辰将一勺裹满红糖汁的凉糕送入口中,凉丝丝的甜意在舌尖弥散开来,引得他双眸微阖,连连颔首。 “这一刻我终于感受到了四季更迭的乐趣。”他道,“唯有外头暑气蒸腾时,坐在凉屋里吃上一碗凉糕才有这种加倍的快乐。” 说着,燕无辰在心中记上一笔,待下次回宗,要把四时轮转、季节更替给自己的山头安排上。 还应引后山清泉建一座凉屋,于殿中置一间暖房。盛夏乘凉饮糖水,隆冬煨酒话世间,她一定会喜欢。 等等……他一时间得意忘形了,山头并无宫殿,只有几间虽足够整洁却堪称简陋的竹屋。先前于山巅清修的八百余载里,仗着笼罩在宗门上下的恒温结界,燕无辰何曾考量过保暖散热、居住体验之类的问题?不过是有方卧榻可躺,有个蒲团可坐,有一角屋檐可挡雨罢了。 如今回过头去再看,才惊觉彼时的自己是何等无知无觉、了无意趣。 这样可不行,燕无辰想,高低得将山头整顿一番,建好凉屋和暖房,再种上些花木瓜果,待一切打理妥当之后,才谈得上邀她去山头一观。 这般想着,他便也不自觉问出了声: “说来,褚道友可有什么偏爱的花卉果木之属?” 褚眠冬虽有些意外,却也还是认真思考起来。 “花木的话,紫云木和木樨都是我的最爱。”她抬手,以指尖引灵气勾勒幻化出一片连绵的紫云,“紫云木种于道路两侧,待盛放之时,抬眼便见紫云弥漫,蔚为壮观。年份愈久,冠盖愈高愈繁,愈见其秀。” “木樨之香清甜悠远而不显浓腻,金秋之时,浸润于丹桂清香间,实乃人间一大乐事。” “至于藤本花,则以紫藤为最。只需种上一株,引其沿凉架攀缘而上,便可于每年四月坐拥一方紫藤凉亭。” 细数之间,褚眠冬也来了兴致。 “篱墙之上,月季便是优选。单瓣、重瓣,内外渐变、并蒂双色,不论是闲坐于侧静赏,抑或摘之成束、于水瓶中置于案侧,皆尽得雅意。” 燕无辰一一记下,又认真追问:“那于草木可有偏好?” 褚眠冬道:“九层塔、白芷,菖蒲、紫苏,凡清香之属皆可植于院中,辅以各类灵植果蔬。兴之所至时摘院中蔬果而餐,取院中香草为佐,既是院落一角,也是厨灶一方,岂不美哉。” 为话语中所绘之景而连连颔首过,褚眠冬回过味来,好奇发问。 “燕道友这是对庭院布置生出了几分兴致?” 不,并非如此。 同样回过味来的燕无辰想,比起骤然间对庭院设计燃起热情,他觉得自己更像是在求偶时拼尽全力打点窝棚的雄鸟。 ……真是糟糕的联想。 这个念头让燕无辰面上的神情微妙了一瞬,他小心地将之掩藏,方开口道: “今日见过这凉屋,顿觉我在山间的居所实在简陋。先前只觉修道之人不应注重如此身外之物,现在我却开始觉得,如果人生最基本的吃好睡好之愿都要被抹去,似乎也有些太过无趣。” “原来如此。”褚眠冬点点头,“虽说修道讲求平心静气、净念敛欲,但也并非断情绝欲、矫枉过正。” “是以我想着,待回到山中,定要将居所重新翻新打理一番。”燕无辰说,“只我先前从未考虑过这些,于此道亦不甚了解,便想问问褚道友你有何建议。” 骗人。 若是如此,他方才的问法就应该是直言「褚道友对庭院设计有何建议」,而非询问对方「于花木果蔬有何偏好」。 燕无辰心中再清楚不过,说到底,他根本就不是在同她探讨「如何设计庭院」这个客观问题,而是试图以庭院设计为引,再更多了解她一点、更多知悉她的喜好,离她更近一点——这是他的私心。 这是理应为此感到惭愧的卑劣吗? 并非如此。 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真实动机,他既不为此感到羞愧,也不认为这是理所应当。他不欲对自己掩饰、欺骗自我,也不会在时机未到之时,刻意引她察觉、叫她困惑迷茫。 与她的关系里,他不愿博弈、不肯计算、不讲交换,但求真诚坦荡、自在随心。 这实在太难、也太过理想化,但从她的言语间、在她的文字里,燕无辰看得见。 她与他,同作如是思。 第37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七) 院中暑气弥漫,凉屋中却凉意茵茵。 褚眠冬与燕无辰谈罢庭院设计,便见不远处的院墙上支出一只包得严严实实的红纱包裹,几转腾挪间,看得出墙后的人正努力尝试将它推过墙来。 褚眠冬瞧着这很像是从床帐上扯下来的、绣着金线的红纱帐幔包裹布,对墙后站着的人有了个八九不离十的推断。 她同燕无辰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眸中看见了无奈之意。 篱墙后悉悉索索的动静大了些,终于叫那红纱包裹“咚”的一声坠地,翻入院中。便是此时,褚眠冬扬声道: “可是苍昀?我们刚开了冰镇西瓜,不若一同来尝尝?” 墙后的细簌声响骤然一顿,片刻的沉默之后,隔墙传来一声长叹,隐约夹杂着轻微的抽气声响。 那动静一路往院门处移动,最终叩响了小院大门。 褚眠冬和燕无辰上前开门,便见耷拉着一头红发的小凤凰撑着双膝半弯着腰,原本总洋溢着无畏与狡黠的金眸被自耳侧垂落的红发遮掩,任谁都能从近乎抽泣的呼吸声中料见,那双眸子里现在定然盛满了滚烫的泪意。 “我……我来送先前同二位说好的补偿。”蔫哒哒的小凤凰低声道,“灵石和灵植都装在储物袋中,那只包裹里。” 第46章 说着,苍昀悄悄抬眼,暗暗观察了一番褚眠冬与燕无辰的神色,“方才说有西瓜……我可以进来吗?” 燕无辰让出了进门的小径,“当然可以,不必拘谨。”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褚眠冬补充道,“我们可以边吃边聊。” 苍昀跟着褚眠冬二人在凉屋中坐下,低头看着被推到自己面前的一碟去皮切罢的鲜红瓜瓤,沉默着执叉一块块喂进嘴里。 分明是在吃瓜,却吃出了将盘中西瓜视作仇敌、活剥生啖之势。 褚眠冬与燕无辰知晓苍昀这是在通过此举无声倾泻愤意、整理心绪,便也都并未多言,只各自享用着属于自己的那份西瓜。 瓜瓤鲜甜多汁,冰镇的凉意随着汁水流入喉间,沁人肺腑。褚眠冬倍感愉悦地微微眯眼,心满意足地长长呼气。 果然,盛夏的快乐有一半都来自这口冰镇西瓜。 不多时,盘中瓜瓤见底,苍昀放下手中银叉,浅浅叹气。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怀有这样的希望……” “以为「虽然我无法让凰君和凤君改变,但外力可能让他们有所改变」的希望。” “现在我觉得,先前的我好傻。”小凤凰低声道,“想到他们可能会改变,我就很开心,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想到他们可能不会变,我就很痛苦,觉得未来充满了绝望。” “我竟然将我全部情绪的开关,都交到了他们手上。我好傻。” “不必太过自责。”褚眠冬说,“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没有经历过这一步的只是少数中的少数。” 燕无辰同样颔首,和缓道:“你看,如今你已经从中走出来,而能回过头去梳理经验、避免下次重蹈覆辙了。这就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不必对自己太过苛责。” “他们不会变的。”低垂着头的小凤凰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他们叫我「不要妄图改变任何人」。” “我明明一直在告诉自己,不要把情绪全权交给别人掌控……但听他们这样说时,我真的好难过。” 褚眠冬想,是啊,怎么会不难过呢? 对周而复始地将滚石推上山顶的西西弗而言,那块巨石一日未能学会自己爬坡上山,一遍遍将之推上山顶、又眼睁睁看着巨石滚落山脚的西西弗便日日都在受刑。 倘若说教育尚且可能创造「让一块尚在塑形期的滚石学会爬坡」的奇迹,那对于苍昀所面对的情形——推着一块早已步入顽固的滚石,或许应换一个角度再去思考这个问题。 西西弗大可不再奢望那块滚石能停留在山顶,而学会接受巨石只愿呆在山脚的事实,学会和山脚的巨石共处。 苍昀眸光低垂,“二位说得对,凰君和凤君是与我血脉相连的长辈,却并不意味着他们能成为与我建立深入且有效的沟通的人……现在我应该学着接受这个事实了。” “奇怪的是,真的想到这里,真的不再将「血脉亲疏」和「关系深浅」画上等号、而只将他们当作普通朋友之后,我好像又没有那么难过了。” “谁会希求与一位普通朋友深入沟通、一同成长呢?能找到零星几个共同爱好的交集、偶尔聊聊,就这般而已。更高的期待,便也不存在了。” “我的确无法忍受与自己日常交集最深的人无法同我建立起这样的深度关系,但如今想想,这属于我的交友观和爱情观,而亲缘关系不包含在其中……亲缘关系向来是无法被选择的,自然也应以另一套逻辑去对待。” “我的确……本不应、也大可不必,对他们有那般奢望。” “他们并不全能、并不高大,而同样一身缺点、彷徨于世。他们也并不如我曾以为的那般通情达理;事实上不仅如此,而甚至称得上一句冥顽不灵。” “我责备他们从未看见过真正的那个具体的我……”苍昀又叹了口气,“现在却发现,其实我也从未看见过真实的、具体的他们。” “但即使看清了这个事实,我也还是会难受。” “我不明白……这样的他们,为什么就这样把我带到了这世间来呢?在他们自己都还只是孩子时,在他们自己都还无法承接自己的负面情绪、处理自己的迷茫与彷徨时,在他们根本就没有引导我、指点我的能力时,就迫不及待地将我带到这世上来?” 小凤凰阖了眸,声声如泣。 “有谁曾问过「我」是不是「愿意」来到这世间,「愿意」让他们来当我的父母呢?” “既然无法负起责任,那一开始就不要将我带到这世间来啊……” 褚眠冬抬手,轻轻抚了抚小凤凰毛绒绒的发顶。 “我也是在很久之后,才明白了这个道理。”她缓声道,“明白大多数人不是在想好一件事要怎样做之后才开始做这件事,而是在开始做一件事后才慢慢开始想应该如何做。” 苍昀拭去眼角的泪痕,“这,这是何意?” “大多数父母都不是想好了要如何与孩子相处、如何引导孩子「之后」才成为父母的。”褚眠冬说,“恰恰相反,他们在还未想好、甚至从未想过后续当如何时,就已经先踏入了这条名为「成为父母」的、无法*反悔且无法回头的路。” 就像大多数人不是在学会如何处理关系「之后」才进入一段关系,而是在一段关系中才慢慢学会如何处理关系。 “既然一开始便尚未做好准备,那便至少应做好不断学习、不断自我更新,与孩子一起成长的心理准备。”褚眠冬摇了摇头,“遗憾的是,有这般觉悟的人同样是少数中的少数。” “于是这样的父母将自己那套不够成熟的行为模式带给孩子,又在接下来的余生中,不断试图从孩子那里索取「本应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便已学习建立的自我救赎」和「本应由自己带给自己的情绪价值」;它们本应由父母教给孩子,这些父母却试图从孩子身上得到它们。” “显然,孩子并没有满足父母这些需求的能力——孩子不可能有给自己的父母当父母的能力。于是父母与孩子陷入了互相索取而不得的困境中,一次次互相伤害、一次次重蹈覆辙。一代又一代,如同一个无解的循环。” “倘若是友人,远离便是,这再简单不过。”燕无辰道,“但血缘是锁链,无法斩断,相处无可避免,折磨便也无可避免。” 褚眠冬揉着小凤凰发顶的掌心微微加重了些许力道,传递着温和的安抚意味。 她说:“即便如此,也并非毫无破局之法。” 褚眠冬看进小凤凰眼底,一字一句道: “苍昀,你只需记住,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我们都永远有路可走。只是很多时候,我们并未看见那条路。” 小凤凰的眸光认真懵懂,燕无辰却是心中一震。 是了,同样的话语,在进入云梦择秘境前,她也曾说过。只是那时,她似乎在追忆着什么,并未再与他具体细说。 “那我如今……还能做些什么?”苍昀追问,“我不明白。” 褚眠冬平静道:“区分,抽离,不再期待。” 她又揉了揉苍昀蓬松顺滑的红发,语带肯定。 “你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 “如今你已经意识到不必将「关系深浅」与「血缘亲疏」划上等号、而将二者区分开来,此为「区分」;你同样已经意识到他们也只是普通人,不再对他们抱以过高的期望,此为「不再期待」。” “剩下的一点,便是将自己的视角从「当事人」身份中抽离,而试着站在「局外人」视角俯瞰全局,更为客观地分析问题。”褚眠冬说,“此谓「抽离」。” “在痛苦过后,将自己从痛苦中「抽离」出去,去看看这些痛苦因何而生,又能因何而止、如何不再生。” “我记得你曾说,「正因见过雨、淋过雨,才会将制伞作为一生所求」,「希望更多如你一般的孩子能从这份痛苦中解脱出来」。” 褚眠冬看向苍昀,“当你学会利用「抽离」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时,便是你想清「应以哪些具体举措来让你所愿之景落于实际」之时。” 小凤凰认真应声,燕无辰认真看着褚眠冬。 区分、抽离、不再期待。 这便是她曾走过的路吗? 燕无辰忽然有些难过。 她分明值得最好的一切,可这世界并未予她最圆满的温柔。 第38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八) 送走苍昀后,褚眠冬与燕无辰回到院中凉屋落座。 “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褚眠冬看向对坐的白衣少年,“从方才开始,你面上就写满了欲言又止。” 燕无辰一顿,转而轻叹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的确……有话想说。” 燕无辰低声开口,“或许更应该说,有事想问。” “但说无妨。”褚眠冬坦诚道,“虽然我不一定会回答,但至少我愿意说的部分,我会知无不言。” 第47章 “这就好,听你这般说我便安心了。”燕无辰点点头,“我不想为你带来任何心理压力,所以当我的言语和行为有任何触犯到你边界的地方时,还请毫不客气地直言拒绝、同我划清边界。” 燕无辰说得认真,褚眠冬听罢,忍不住目露欣赏。 “如今像燕道友这般真诚、敏锐又知趣的人,可实在太少了。”她笑道,“这一点你且放心罢,我向来擅长为自己着想。哪怕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 “好。”燕无辰舒了口气,“如果给你带来压力,我也会很难受。” “能这般在对话的前提上达成共识便好。”褚眠冬也点点头,“所以……你想问的是什么?” 这一瞬间,燕无辰脑海中闪过无数种不同的发问方式。 从「能否与他聊聊过去的她」到「她的过去是何模样」,从「他很抱歉没能参与那些过去」到「他宁愿她没有这份被痛苦雕琢而来的通透」。 无数复杂而煽情、动人或克制的话语词句汇成长河、自眼前呼啸而过,那是他曾做过的无数预想。 但在这一刻,那些词句都离他远去。燕无辰只能听到一个清晰的、来自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于是他启唇,将那两个简单的音节宣之于口。 他听见自己说:“疼吗?” 话音落地,褚眠冬讶然抬眸。 流水簌簌,一室安静的沉默。 这个世界总是赞美刚毅、鼓励坚强,讴歌趟过重重苦难之后苦尽甘来的人生,却少有人曾问那些身陷泥沼的人,你疼不疼。 相反,更多的声音是「这世上远有比你更悲惨的人,所以你不配抱怨」「苦难造就辉煌,所以你应感谢苦难」,是冷嘲热讽、是受害者有罪,是歌颂苦难,甚至倡导苦难教育。 似乎「喊疼」是一种羞耻、是一种不被允许的事;「表达疼痛」就意味着承认软弱、为众人所不齿、被整个世界抛弃。 褚眠冬想,是啊,这都是哪来的道理? 血肉之躯被刀剑所伤尚且流血疼痛,作用于无形精神之上的伤害只会更深、更疼,也更久、更远。 如此被关怀本应是理所应当之事,可她却会因一声「疼吗」而心生惊讶。 这下意识的反应已经能说明问题。 思及此,褚眠冬长长叹了口气。 正因这「本应是理所应当」的关怀并未真正理所应当,于是真正得到这份关怀时,才会生出近乎受宠若惊般的讶然。 这可不妙,褚眠冬想。 我们本应值得最好的一切,却因为现实中的大多数事情都远不达及格线,于是当一份「本应理所应当」的及格卷放在眼前时,我们非但不觉理所应当,反觉受宠若惊、欣喜若狂。 实话说来,这怎么看都怎么有自我洗脑、自劝将就的意味。 于是褚眠冬又叹了口气,心中那缕依稀的涟漪也随之散去,不留痕迹。 她道:“抱歉,我方才走神了。” 燕无辰摇头,“是我方才没有把话说清楚。” “其实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共情也好、通透也罢,都并非与生俱来。”燕无辰说,“理解与共情的前提是曾有过相似的经历,通透和清醒亦皆由曾经历过的痛苦一刀一刀雕琢而来。” “认识到这一点后,我就总是忍不住想……” 白衣少年垂了眸,“在更早的时候,在你还不是如今这个温和剔透、游刃有余的你时,你是不是也曾经历过如今苍昀正在面对的困境,是不是也曾如苍昀这般难过又无助。” “如今的苍昀遇见了如今的你,苍昀很幸运。”他道,“但我会想,过去的那个你,又是否遇见过另一个能为你带来引导、驱散迷雾的人?” “想到你有可能曾在这样的痛苦中独自跋涉,我就很难过,也很抱歉。”燕无辰轻轻叹气,“难过于没能更早遇见你,抱歉于没能与你一同面对那些时刻。” 单就内容本身,这话似乎充满煽情、甚至不乏偏向浮夸与油腻的风险;但燕无辰的语气全无煽情意味,也绝非轻描淡写,只叫人明白,他在坦然陈述复杂的心绪变化中最细微的那一缕,不加修饰,也不做遮掩。 于是褚眠冬便也坦诚道:“客观来说,那些事的确算得上苦难。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回头去看,实话说来,我已经没有太过剧烈的情绪波动了,而近乎平淡。” “类似于这样的心情……”褚眠冬想了想,“不后悔,因为正是那些经历让我有了如今的清醒和明悟;不感谢,因为这份清醒和明悟,原本可以用更少的代价换得。” “毕竟我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我并非生来就应受苦难。”青衫少女认真道,“没有谁是生来就应受苦难的。” “你说希望能同我一起面对那些时刻,谢谢你。”褚眠冬说,“只是我们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过去,无法预知尚未发生的未来,所以不妨着眼当下。” 少女唇角微扬,澄澈的眸中映出白衣少年的模样。 “燕道友,现在的你便很好,所以不必感到抱歉。” 闻言,燕无辰顿了顿,压下心中动荡,无奈叹声。 “……最终还是又被你安慰了。” 白衣少年将另一盘冰好的西瓜推至褚眠冬面前,摇了摇头,轻声道: “你总是这样。” 褚眠冬正执叉将一块瓜瓤送入口中,闻言,她动作微顿,向燕无辰投去稍显疑惑的眸光。 见青衫少女一脸不明所以,燕无辰心中的无奈之意更深几分。 “是了,你也许从未意识到。”他喃喃自语,“太阳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发光,因为发光于太阳而言只是一件习以为常之事……这很合理。” 未待褚眠冬开口,白衣少年摇头挥散逐渐飘远的思绪,抬眸看向青衫少女,认真道: “你总是安慰别人、开导别人的那个人。你总在为身边人带来光亮,就像旭日照耀世间。但没有谁能为太阳做些什么,就像我总发觉自己无法为你做些什么一样。” 褚眠冬停下手中动作,看进白衣少年眼中。 那双灿若星辰的瞳眸中没有高高在上的怜惜,没有自以为是的施舍,只浮着明晰的无奈,如春日流水潺缓的浅潭,一眼便能望到底。 “雁星河、容昭也好,连瓯、梅听寒、苍昀也罢,大家遇见你、被你照亮,然后感激你、敬重你,留下可用作人情抵偿的信物……褚道友,你是太阳,你行走于这世间,三界众人皆会逐渐趋光而来,环绕在你身侧。” “可太阳也不是无缘无故便发光的。” 燕无辰微微凝眉,仔细遣词排句。 “燃料耗尽的那一日,太阳便会坠落。我绝不希望……你会有被耗尽的那一日。” “你是带来光亮、指引前路的那个人,这很好;但我总会想,可你也是人,你也会有需要被照亮、被安慰的时候。” “我不想只一味地向你索取光亮。” 白衣少年一字一句,认真且坚定。 他说:“我也想成为照亮你的光。” 终于将盘桓在心间的话语宣之于口,燕无辰长舒一口气,思路也更加清晰。 “我知道,你并不需要「被照亮」,你自己便能照亮自己;但我依然想把这份心情完整地传达给你。” 少年的眸光清澈,话语亦诚挚。 “我很乐意和你一起面对世间之事。” “你的过往我未曾参与、无法改变;但眼下的此时此刻,和我能预见并规划的未来里,如果你愿意,我想离你更近一点。” “不是沐浴在阳光中、站在地面,抬头仰望高悬的太阳……而是站在你身侧,与你一道发光,互相照亮。” “褚道友,这便是我想告诉你的。” * 在那之后,对话是怎样结束的? 褚眠冬挑落一段燃尽蜷缩的灯芯,浅浅叹气。 是了,她应当是沉默了很久。 遇见燕无辰之前,在她游历世间的很多年里,褚眠冬见过很多不同的人,萍水相逢、同行一段者,亦是不知凡几。 她们和他们与她把酒言欢、共话世间,互道趣闻、同享美食,其中不乏眸光灼灼,将一颗真心置于她眼前的热切少年。他们鲜活、热烈,却也稚嫩、莽撞,于是她总是包容地笑起,再以委婉的言辞温和却坚定地拒绝,不着痕迹,亦不留余地。 燕无辰却不同。 虽是少年模样,却早已褪去年少特有的莽撞;虽于日常琐细处时有稚嫩,却于人心世事上颇有见地;虽如所有少年般坦荡诚挚,却极具分寸感,进退有度。 褚眠冬在燕无辰身上同时看见了「少年意气」与「世事沧桑」。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他身上各取所长、巧妙融合,便叫燕无辰此人有了一种独一无二的特质,一种让褚眠冬觉得「与他相处轻松且愉快」的特质。 所以这般结果倒也有迹可循,褚眠冬想。 第48章 白日里两人的对话,结束于少年的发问。 “那……褚道友,我可以唤你眠冬吗?” 她点头,于是少年弯了眉眼,笑意璀璨。 “眠冬,眠冬。”他温声道,“眠冬也直接唤我无辰便是。” 第39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九) 苍昀这一拜别思索,时节便从盛夏走到了初秋。 褚眠冬二人在凤凰族人们的盛情招待下游遍了族地中的各处奇景,凤凰们亦心满意足地拿到了作者亲签的第一批《山河局》抄本。 暑气散去,初秋的风微凉,拂过面颊时,带来的是与春日里湿润微风不同的干燥凉意。 褚眠冬与燕无辰的茶案从凉屋搬回了廊檐,案上果盘所盛亦由鲜红的瓜瓤转作了或紫或绿的圆润葡萄。 “相较于人间,凤凰一族当真闲适得令人沉溺。” 燕无辰抬腕揽袖,执壶添茶,醇澈的茶水在壶嘴与杯口间拉出一道曲线优美的弧。 “是啊。” 褚眠冬手握茶杯,舒适地长呼一口气。 “在凤凰族地中收到的暂住邀请,都是以「年」为单位起步的。百年亦不过一瞬,也许这便是寿数漫长者特有的松弛罢。” 燕无辰想了想,“所以即使苍昀看上去还是个孩子,说不定其实年龄比你我加起来还大得多。” 八百有余,再四舍五入一番,年逾千岁的年轻小凤凰。 燕无辰为这联想默了一默,顿觉自己一直在意的年龄问题似乎也不是那么致命。 “是这个道理,不过我想说的不止这个。”褚眠冬道,“我想说的是,依照凤凰对时间的感知,苍昀这一思索,说不定不是以「月」计数,而是以「年」来算的。” 燕无辰轻敲桌案的指尖微顿,“嗯……这确实是个问题。” 依照二人先前的打算,原本是待苍昀想清接下来如何做之后,两人再离开凤凰族地。但若苍昀的思索时间是以年计,计划便少不得有所调整了。 见褚眠冬面色认真且凝重,俨然是仔细思索之态,燕无辰出言宽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太过忧心。” 褚眠冬:“这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左右便是重新规划行程罢了。” 青衫少女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 “方才我想的是另一件大事。”她说,“今天中午吃什么好呢?” “前日吃了桂花糖莲藕,昨日吃了酒酿清蒸鸭。红煨肉,鸡丝粥,素烧鹅,想做的和能做的都已经做过吃过,今日该吃些什么才好?” 褚眠冬又叹一声,“看来是该寻些新食谱来了……” 闻言,燕无辰轻笑出声。 原是如此。 是了,这世间哪有能大过一日三餐、入夜安眠之事? 这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活着」的实感,也是最易得的快乐之源。 纵然业已辟谷、无需睡眠,亦不改此律。 * 好在说巧也巧,这日午后,褚眠冬与燕无辰便见到了前来拜访的苍昀。 月余过去,小凤凰的容色憔悴些许,眸光却较上回明亮许多。不复初见时的张扬锋芒,却沉淀出更具深思熟虑的韬光。 “关于如何让与我一样深陷「不被听见」之痛的孩子解脱出来……” “原本我以为,倘若能有一个客观中立的第三方加入父母与孩子间的对话,或许情况便能有所改善。” 小凤凰的眸光黯了黯。 “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沟通是双方的事,倘若父母并无主动向前走、主动选择成长、主动选择更新自己观念的主观意愿,那么,外力的介入也无甚作用。” 苍昀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稳住微微颤抖的声线。 “如此情形……无解。作为当事之人,唯有区分、抽离,不再期待;必要时,与其拉开距离,减少日常交集。倘若日常交集不可避免,那至少拉开心理距离,划清心理界限。” 承认这般事实的每一次都很难,但苍昀终归做到了。 “这些时日我想了很多,关于这困局是如何一步步发展而来,关于在它一步步形成的过程里,有哪些节点能够被干预、甚至被制止,以免日后悲剧重演。” 小凤凰深深吸气,平复着动荡尚存的心绪。 “我发现,作为孩子,在这场困局的酝酿与发展里,从始至终都毫无选择权……” 苍昀一字一顿道:“从始至终。” “一开始是无法选择自己是否出生、自己被谁带到这世上,后来是不被视作一个值得尊重的、平等完整的人,最后是无论如何尽却所有的主观努力,也无力扭转业已在父母脑海中根深蒂固、无意改变的偏见。” 苍昀闭了闭眼,话语近乎叹息。 “于是我只好试着将时钟回拨,让时间线回到最初的时候,孩子还没有来到这世上的时候;甚至是更早的时候,父母决定让孩子诞生之前。” “终于,在这里,我找到了一个可以扭转全局的节点。” 小凤凰抬了眸,轻声道: “如果无法负起责任,那一开始,就不要将孩子带到这世间来。” “比起成立专司亲子关系调解的部门,设立「父母资格筛查」或许远比这样有效。” “从源头上,便应遏止这一循环的发生。” “这在人间不易施行,但凤凰一族孕育后代的方式与人族不同。”苍昀说,“我们并非经由母体怀胎生育而来,而于族地圣火中,集一凰一凤本源灵气,钟天地之毓秀,化为一灵蛋,破壳而生。” 褚眠冬了然:“所以只需以「父母资格筛查」对前往族地圣火所在之处的权限加以把控,便可实现。” “正是如此。”苍昀点点头,“若这困局一旦发生,外力介入与主观努力便都再难起效,那至少,我们可以先筛选那些意欲诞下后代的准父母,先为尚未出世的孩子把把关。” “再不济,也能让准父母们更清楚地意识到,选择「诞下后代」是一个怎样重大而不容草率的决定。” 年轻的凤凰少君眸光沉肃,话语缓且沉。 “所有凤凰都应知晓,有一种爱叫做「因为爱,所以选择不让孩子来到这世上受苦受罪」。” …… 正事聊罢,苍昀与褚眠冬二人一同闲坐饮茶。 “实话说来,想过这些之后,我愈发钦佩你们了。”苍昀道,“人类真不好当。” 褚眠冬微微笑起,“何以见得?” 小凤凰向前倾身,认真开口。 “按照人类的繁衍方式,「父母资格筛查」应该近乎不可能落于实处罢?” 燕无辰顺着苍昀的话语想了想,“的确。” “对于大多数人类而言,「繁衍后代」比起一种选择,更像是一件潜移默化的「一生必做之事」。”燕无辰说,“许是因为人类的寿数太过短暂,于是便总是对传承有些执着的念想。” 苍昀叹道:“也亏我们凤凰活得长,没有什么「空前绝后」的后顾之忧。” “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人类到底在执着什么。”小凤凰说,“为什么「绝后」是一件非常值得忧虑的事呢?” “「若没有血脉留存于世,人生寥寥数十载,便似乎什么痕迹都未留下」——远不乏作如是思者。”褚眠冬道,“更有名门世家对此颇为看重,定了诸多堪称繁文缛节的规章来确保家族的绵延兴盛。” 她话语一转,“当然,其中少不得腌臜之事。越是权盛、越是显贵,便愈是恐惧;愈是恐惧,为保传承而使出的手段便愈过激。” “也可能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而只是因为从小便被外界的声音告知「绝后万万不可」,便顺理成章地相信了这道声音,并将之内化为往后余生的最高信念,终其一生,贯彻到底。” “更多的则是如我方才所说,将传宗接代当成一个人生待办事项来做的人。”燕无辰补充道,“从未思考过「我为何选择诞下后代」,还会反问「为什么这个问题需要去思考为什么。」” 燕无辰默了默,“通常,这类人还会时时把「没有后代的人生是不完整、充满遗憾的人生」挂在嘴边。” 褚眠冬:“也有这种情况——” “我也曾见过,有修者认为「现在能生时不生,等以后不能生了后悔都来不及」,于是赶着早早合籍,在步入金丹期前诞下后代。” 燕无辰接过话头,“又或许是担忧自己穷其一生积攒的金山银山无人继承,便宜了别人;抑或是担忧世上再没有人会记得自己,真正在这世上第二次死去。” 闻此,苍昀不解摇头。 “但大多数人类也没有打拼出金山银山等着后代继承啊。” “而且,在这世间活上一世,看重的不应当是这一世之间,每一个此时此刻里最真切的体验吗?” 苍昀说:“毕竟我们既不能回到过去,也无法穿越未来,我们只拥有当下的这一刻,这是唯一紧握在我们手中的存在。” 第49章 “所以为何人类最在意的不是当下,而是死后没有人铭记自己、以后一定会后悔呢?” 燕无辰想了想,“或许正是因为大多数人在活着时无甚值得铭记的当下,这才寄希望于死后能够被别人记住。” “可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小凤凰晃晃脑袋,火红的发丝像一团烧灼的红云。 “而且,不去思考、径直相信,不去质疑、顺理成章,这不是更奇怪了吗?” “如果自己都不为自己着想,自己都不为自己好好把关人生的重要选择,那这世上还有谁会如你自己一般,全然地为你的幸福和快乐着想?” “再者,把后代当作自己留在世间的痕迹,这个想法本身也很奇怪。”苍昀面色古怪道,“就好像孩子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个体,而只是亲代在这世间的延伸一样。” “这样想的人,问过孩子是不是真的愿意放弃自我、只成为他们的容器吗?” 一番一针见血的思考剖析之后,苍昀深感不解,只得发出一句老生常谈的慨叹: “我不理解。” 小凤凰重重摇头,“人类真难当。” 褚眠冬伸手揉了揉小凤凰柔软的发顶,笑眯眯道: “也许并非人类难当,只是大多数人都选择了这般做人罢了。” “人总为寿数短暂而忧,但待到飞临登仙、寿与天齐之时,人依然忧心忡忡。”褚眠冬说,“所以问题不在于寿数短暂本身。” “「寿数的短暂抑或绵长」只是一件客观之事,短暂有其优势与弊端,绵长亦有其优势与弊端,端看一个人以怎样的眸光和视角去看待并解读之。” “所以分明只是换一个视角、换一种思路便能豁然开朗之事,大多数人却选择了停留在固有的旧思路里困顿一生?”苍昀发问,“真的会有这样的事吗?可没有人是傻子,我们总会选择让自己更舒适的路走下去才对罢?” 燕无辰缓缓摇头。 “也许是因为出于种种原因,很多人并未看见更好的那条路;又或许,相比于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内化于心的那些痛苦,「选择改变并面对改变之后的未知」是更为可怖的存在。” “我们总是选择对自己来说「最好」的一条路,但这并不意味着被选择的这条路就是「客观而言最好」的那条路,这是两回事。” 白衣少年认真道,“再者,在特定的情境中,「客观而言最好」是否就等同于「对我而言最好」,也是值得仔细斟酌之事。” 话音落下,苍昀思索良久,最终也只是似懂非懂地点头,喃喃自语道: “果然做人很难啊。” 褚眠冬勾唇,薅了薅小凤凰蓬松亮丽的冠羽。 “并非做人难,亦非当凤凰难,而是「清醒地当自己」很难。” “如果可以,苍昀也许一生都不必懂这些才好。”褚眠冬说,“不过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自我探寻之路,便一路走下去罢。” “如果无法安于懵懂,那就在通往内心最深之处的道路上不断深入,直到摸索出一个足以让自己信服、能够为自己解惑的答案。” 褚眠冬的声音很轻,话语却重重印在苍昀心底。她似一盏明灯,让苍昀抬头前望的眸光有了追随看齐的方向。 苍昀听见她说: “清醒地成为自己,这会是我们一生的课题。” “穷极此生,在所不惜。” 第40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十) 这日,与苍昀的闲话聊到最后,小凤凰双眸晶亮,同褚眠冬二人描绘起自己对未来的渴盼与规划。 “如果长大成年意味着得到为自己的人生全权做决定的自由,那我愿意长大,愿意涅槃分化。” “其实不想涅槃分化的原因在于,我总觉得族中凰脉与凤脉之间,有些长久以来如坚冰般不可弥合的隔阂……分明大家涅槃分化前都好好的,都能相互理解、互相体谅,为什么分化后就完全不同了?我不明白。我想为化开两脉间的隔阂做些什么。” 没能与凰君凤君沟通的话语,苍昀在这日同褚眠冬和燕无辰尽数吐露。 “我真的好高兴。”小凤凰笑着揉了揉眼睛,“我一直、一直都希望能和他们、能和谁像这样聊聊……现在我终于能把这些话说出来了。谢谢你们。” 二人未语,褚眠冬浅笑着拍了拍苍昀的肩头,燕无辰温和地揉了揉小凤凰的发顶。 于是苍昀起身,抱了抱褚眠冬,又拥了拥燕无辰。 被两人一路送至院门口时,苍昀转过身,低声道: “其实先前我也不是没纠结过是要分化成凰还是凤……那时我想,全看我能遇见一位怎样的伴侣。如果她是女子,我便成凤;如果他是男子,我便成凰。” 小凤凰微微偏头,叫一绺火红的额发掩去了面上因坦言相告的些微羞赧而升起的隐约红云。 “但见过二位之后我便意识到,我想要寻得的伴侣并非特定的她或他,而关乎性别之外的一些特质,如两位一般。” 语罢,苍昀便告辞远去,只留褚眠冬与燕无辰二人静立于院门前,面面相觑。 良久,燕无辰率先开口,打破了两人间微妙的沉默。 “眠冬如何看苍昀方才所言?” 他努力搜寻着语言,力图避免歧义。 “依我看来,苍昀所言并非「宛宛类卿」那样的相似,只是借此来描述一种特定的人格特质……” “我也这样觉得。”褚眠冬心领神会地颔首,“虽然听上去很像某些奇形怪状的借指告白,但其实苍昀这话并没有什么旖旎之意,也没有搞替身文学的潜在意愿。” “只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感慨一句……” 褚眠冬轻轻叹气:“所幸你我并未收下小少君的冠羽。” 不然可当真是纵使心中门清,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燕无辰回想起凤凰冠羽「常作定情信物」的含义,又忆起苍昀意欲将冠羽交予两人那日,二人与此刻如出一辙的微妙无奈,顿觉深以为然。 倒也不是人言可畏,只是「成为某些注定越描越黑的八卦主角」这件事,比起在发生之后以雷霆手段处之抑或索性不予理会,还是从一开始就扼杀在源头上的好。 * 次日,院中果蔬告罄,褚眠冬与燕无辰便一道取了竹篮,往凤凰族地的葡萄园中去。 秋风乍起之时,正值各类葡萄成熟的盛季。 凤凰一族对竹实之外的吃食兴趣寥寥,这葡萄园与凉屋一样,皆只为待客而建。也因此,园中的一应葡萄,便都归了今岁族地中唯二的客人,褚眠冬与燕无辰处置。 虽凤凰们一再表示「吃不完的葡萄便叫它们自行脱落、回馈大地便好」,褚眠冬与燕无辰依然觉得可以拿它们做些更有趣的事,譬如试着酿一酿号称「其味堪比醴泉」的葡萄酒。 于是便有了两人提着*竹篮、带着竹篓又推着小板车,一路往葡萄园中去之景。途中引得不少凤凰好奇追问,「酿葡萄酒」这一新鲜举措亦在一日之间传遍了整个凤凰族地。 消息传开的当日,这方除却日常打理之外鲜有人至的葡萄园便迎来了空前的盛况。 闻讯而来的凤凰们好奇地向褚眠冬二人询问葡萄酒的酿造方法,又迅速自发分工,摘葡萄的取了竹篮入园采摘,筛拣葡萄的搭起一条简约“产线”,身具风灵根的褚眠冬与燕无辰则负责绘出将葡萄微榨作汁与皮的阵法。 日落之时,园中来不及吃完的葡萄便都变作了地窖里几只大型木桶中的待酵佳酿。送走一步三回头的凤凰们,褚眠冬与燕无辰这才双双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 “这与我昨夜想象的情形很是不同。”燕无辰深觉感慨,“我原本以为只会有你我二人。” “是啊,实在是很独特的经历。”褚眠冬笑道,“酿葡萄酒不是第一回 ,与这么多热心友人同酿葡萄酒,却是一生不一定能有第二回。” 两人一起坐在葡萄园中央的凉亭里,看着夕阳余晖一点点为成排的葡萄架披上一层橘红的灿金。 微泛黄意的绿,橘中隐见粉紫的霞。这是鲜亮的、瑰丽的色泽,是燕无辰端坐山巅的八百载间,于尘世之上、云雾之间看不见的色彩。 白衣少年看得投入,不觉低声开口。 “在山上时,我时常觉得,眼前的此时此刻与过去的彼时彼刻没什么不同。同样的桌案竹帘,同样的日升月落,同样的盘坐修炼,一个无甚新意的日常循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这样的日子像一张空白宣纸,虽是无趣,却没什么好抱怨的,也无甚值得留恋之处。”燕无辰说,“这就是我过往的人生。” 褚眠冬静静听过,并未言语,却想起在云梦择之境中所见的两扇门扉。 那扇对应燕无辰过往的门,恰如一张空白宣纸。 “现在……却不同。” 白衣少年抬手,指尖于心口处停驻,触及温热之下鲜明的鼓动。 第50章 “每一日都与上一日不同,每一刻的感受都生动而独特。” 燕无辰轻声道:“于是现在我偶尔会想,若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此刻该多好。” “让这些鲜明的、生动的色彩,都就此在我的生命中永驻,而再无回到空白之忧。” 褚眠冬转眸看向白衣少年,在少年平静的眸光之下,她望见了掩藏其中的一缕恐惧。 他在害怕,害怕一个可能不如此刻的未来。 “但尚未到来的下一刻,也可能比这一刻更加丰富多彩。”褚眠冬说,“停留在这一刻固然好,但这也意味着放弃了下一刻变得更好的可能性。” “但那只是可能性。”燕无辰摇头,“下一刻也可能变得更差。” 他能想到的最坏可能,便是她最终决定疏远他、斩断与他的联系。她是为他的世界带来色彩之人,「她会离开」这四个字,哪怕只是想想,燕无辰都觉得自己定然无法坦然接受。 无法接受,于是心生畏惧。心生畏惧,于是希求永恒。 “的确如此。”褚眠冬同样摇头,“但下一刻是好是坏,选择权皆掌握在每个人自己手中。” 是啊,燕无辰想,这的确是她会说的话。 他多希望她能许下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疏远他」的承诺,抑或笃定地告诉他「未来一定会变得更好,因为有我在」——但他又那般清晰地明白,她永远不会许下这样的承诺,哪怕只是善意的谎言,抑或安慰的欺骗。 她不会希望一肩挑起他人生的全部色彩,她会温声告诉他,无辰,人生的色彩不是被别的谁赋予的,而是自己寻得的。 「你大可成为那个为自己的人生涂抹色彩的人」,她会这样说。 燕无辰叹了口气。 他犹豫于接下来将要说出口的话语会叫她觉得他矫情、幼稚、患得患失,忧心于这般坦诚会将她反手推远,但他又觉得,他需要把这些话说出来。 在面对她、面对这段关系时,那些不那么光鲜、不那么积极的心念,那些自卑与恐惧,晦暗和阴影,它们如影随形,跟随着所有明亮而温暖的感触,一体两面。 越是心觉满溢,越是背生忧惧。 他希望能将这些也与她一一言明,而非将之尽数掩藏、装作不存在。 燕无辰深吸一口气,以径直开口断绝了心中所有的犹疑。 “道理我都明白,可我还是会害怕。”他说,“这一刻实在太好,于是我害怕此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我害怕,掌握在我手中的下一刻,被我亲手搞砸。” 褚眠冬困惑发问:“无辰,是什么让你如此近乎肯定地认为,未来一定会被你搞砸?” 白衣少年抿了唇,终归将埋藏于心的症结说出了口。 “我还有未与你坦诚的事。” “我担心……与你言明此事的那一日,就是将你彻底推远之时。” 燕无辰低垂了眸光,“毕竟你是如此看重真诚与坦荡。” “但我总是要向你坦明的,我不可能瞒你一辈子,我做不到。”他说,“于是每每想到未来的那一刻,我便……” 褚眠冬心念微顿,在白衣少年此刻堪称沮丧的神色中,看出他当真很在意此事。 她并未径直出言安慰“没关系”,也并未追问那件未曾坦言的事究竟是什么,亦并未说出许诺「不会远离」的话语。 她只转了眸光,微低的声线中带着些微的笑意。 “你瞧,这便是认知偏差了。”褚眠冬说,“我们总是倾向于将别人的话语极端化理解,又为这理解所困。” 青衫少女摇了摇头:“我的确看重与人相处间的真诚坦荡,但我从不认为,一个人在面对另一个人时,应当尽数坦诚、全无保留。” 她看向燕无辰,平静道:“未向你坦白言明的事,我也有。” “是时机未到,抑或不必以此考验人性,我们选择隐瞒,便有作此决定的理由。” “哪怕这理由并不那么光鲜、甚至可能显得卑劣……” 青衫少女看进白衣少年眸底,认认真真。 “但如果是无辰的话,你选择隐瞒的理由,便不会是越过我底线之事。” “也许我并未知晓全部的你,但我相信我看见的是真实的你。” 褚眠冬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第41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终 并非全部的他,却是真实的他。 是啊,与她相处的每时每刻,他从未掩饰过真实的性情和想法——先前他从未察觉,此刻方惊觉如此。 她总能看见他未能看见的、更为本质也更加积极的存在。 怎么会有这般好的人,燕无辰想,此刻的褚眠冬似在发光。 他知道这样的描述毫无新意、甚至可以说有些老土,但这足够直白、也足够形象,足以将这一瞬里他心间的震颤尽数言明。 但这还不够。 燕无辰压下仿若有自己的想法般传达着「想要靠近她」意愿的指尖,低眸错开了青衫少女过于清凌的眸光,毫不心软地向自己挥刀,将心底的又一角晦涩暗面展露在她眼前。 “眠冬。”他低低唤她,“不止于此。那日我同你说,我不想沐浴在阳光中、站在地面,只抬头仰望高悬的太阳,而是站在你身侧,与你一道发光,互相照亮。” “你答应了,我们的距离又近了一点,我很高兴。” 白衣少年眸光柔和,却隐带黯色。 “可离你更近时,我却再无法如先前那般从容了。” “眠冬,你是亮如白昼的。于是更靠近你时,我越能看清自己身后映出的阴影。”燕无辰说,“恰如离烛火越近的茶盏,于墙面投出愈宽的影。” “其实我在面对你时,是时有自卑、心生忧惧的。” “我并非每时每刻都能自信无畏、侃侃而谈,也并非无所不能、总能在你行遇不顺时恰到好处地知你所想。与你的默契每加深一分,我于「无法同你在另一些事情上达成默契」的忧惧,便也加深一分。” 白衣少年轻声道:“我怕总是那么好的你,总有一日会厌恶无法时刻都那么好的我。” “哪怕是在这一刻,我也无法欺骗自己「我满心自在,无所畏惧」。” “我是害怕的。” “面对你时,现在的我依然真诚、依然坦荡。但这份真诚和坦荡,已不再自在,而满蘸忧惧。” “眠冬,离你愈近,我便越害怕重又与你疏远。” “正因我明白你一向欣赏这份自在的真诚与坦荡,于是我害怕知晓这些的你觉得我矫情、幼稚、患得患失,忧心于坦诚此间思绪会叫你心生厌烦。” “我害怕失去你。” “但我又如此明白……这样满心忧惧的我,才反而会将你推远;我也做不到将这些因你而起、与你有关的心绪咽入腹中,叫它自行酿作苦酒。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你想要的。” “所以纵使害怕,我也觉得,我应当与你一一言明。” 少年眸中的忧色逐渐化作一片凛然的决意。 “这般敏感、细腻,以至有些矫情、患得患失,这份因更加靠近而生出的忧惧……也是「真实的我」的一部分。” “我会因此成为你的负担吗?你会就此疏远我吗?” “眠冬,我想知道,你如何看待这样的我。” 白衣少年神色凛然,俨然是做好了万般心理准备,哪怕褚眠冬说「我欲与你就此断绝」也会坦然接受之态。 只有燕无辰自己知晓,他花费了多大心力才将如潮水般泛滥成灾的诸如「跳过这个话题」「绕开这个问题」之类主张逃避的心念摁回脑海中去,而维持着这份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勇气的自我剖析姿态。 将这些话语宣之于口真的很难,但他终归做到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燕无辰心中的阴霾反是散去了大半。 他依然会为褚眠冬尚未给出的回应而忐忑,却已经不再如方才那般满心忧惧,而生出了一份久违的自在与坦荡——不论结果如何,至少此刻他已尽到了他所能想到的最大努力,不会在未来反复叹息「当时如果没有选择逃避就好了」。 于是等待回应的片刻沉默,也忽而变得不那么焦灼难熬。 这很好,燕无辰想,直面自卑和忧惧,反倒让他重新找回了从容与无畏。 并不漫长的沉默之后,燕无辰等来了青衫少女平静的摇头。 “不,无辰,你不明白你有多好。” 褚眠冬的话语并无急于否认的迫切,而更似潺缓的水流,却比任何迫切肯定的言语都更让人能读出其中的坚定意味。 “从日薄西山到星幕低垂,我见过很多个这样的黄昏,遇见过很多人,却唯独见无辰你一人,在一场短暂的日落黄昏间成长如斯。” 燕无辰这才注意到,天边铺陈满溢的如绮余霞业已渐次散去,暮色四合,天幕之上已是月华流淌,银河如练。 第51章 “从心怀忧惧、为其所扰,到下定决心直面之、剖白之,直至最终尽己所能,重又寻得自在坦荡……” 褚眠冬看向白衣少年,“无辰,据我所知许多人终其半生也无法完成之事,你只用了一个黄昏就走完了全程,干净利落。” “你是特别、不,独一无二的。” “当一个人学会内观和自省,便迈入了人格成长的道路。审慎思考为这趟旅途添砖加瓦,但最影响一个人终其一生能行至何处的特质,不是最初的起点有多高,而是一个人的主观意愿有多强——换句话说,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勇于直面问题、敢于剖析自身,并乐于从中不断自我更新、自我完善」。” “无辰,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这份主观意愿最强的那个人。” 在燕无辰看来,青衫少女眸中似有星河。 他听见她说:“不要妄自菲薄,无辰。你再好不过了。” 燕无辰想,这一定是他此生听过最悦耳的声音。 而这动听且真诚的赞誉还在继续。 “至于负担,你从来都不是负担。”褚眠冬摇头道,“如果你分明有想法,却什么都不说、只期待我能凭借默契去意会甚至猜出你的想法,我才会相当有负担。” “便如我们先前聊过的,人与人之间之所以需要沟通,就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也不存在高到足以时刻知晓对方所思所想的默契。” “真诚坦荡的沟通是一种在我看来至关重要的选择与能力,亦是一种美好的品质。”褚眠冬说,“而无辰你一向做得非常好。” “再者,「敏感细腻」从来都不是令人难以启齿、需要克服规避的缺陷,从来都不是。” 青衫少女认真道:“相反,敏锐和细腻是一种天赋。” “情绪并非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洪水猛兽,情绪只是一种信号,引我们关注可能存在的问题。愤怒昭示着自我边界的被犯,亦是维护边界的武器;焦虑是引导我们做足事先准备、最小化失败可能的信号;而恐惧不仅激发自我保护,亦指向自我完善、自我更新的机遇。” “具有「敏感细腻」这一特质的人总能更迅速地察觉到自身情绪的变化,换言之,总能更快地捕捉到这些导向我们注意潜在问题的信号。” 褚眠冬说,“当问题尚且不是「问题」、而只是「状况」时就一一着手处理,远比「在无知无觉间让一个个状况逐渐累积、直至成为一个巨大的问题后再来亡羊补牢」来得有效。” “毕竟处理一个问题的最好方法,就是让这个问题一开始便不要出现。” “如果有谁告诉你「你应当试着不那么敏感、不要想那么多、活得简单一点」……” 青衫少女耸耸肩,“那这个人便不适合成为与你建立一段关系的对象。” “这世间人千千万万,大可不必寻一个无法理解你且不愿试着理解你,而只一味指责你「不够好」、要求你「改变你自己」,却从不内观自省自己配不配的人去亲近,甚至与之日日相对。” “大可不必。” 褚眠冬指了指自己,“多找我这样的人当朋友就好啦。” 燕无辰为青衫少女面上生动的自信神采而唇角微扬,轻笑出声。 “是啊。”他应声道,“遇见眠冬,实乃无辰大幸。” 青衫少女粲然颔首:“彼此彼此。遇见无辰,我也同样幸运。” 一笑之中,褚眠冬与燕无辰心间皆松快不少。 “说来也许无辰已有所察觉。”褚眠冬说,“其实我也是一个相当敏感的人。” “你说过,共情来自相似的过往经历,这一点我深感认同。” “正因我也曾犹疑、忧惧,未能看见「敏感细腻」是一种怎样的天分、无法将这份敏锐化为己用,所以我深知每一个「敏感细腻」之人都经历着怎样的纠结与挣扎,也正因此,我绝不会认为这是「矫情、多想、自怨自艾、患得患失」。” 青衫少女的眸光温暖且明亮。 “我只想以我自己如今的模样告诉每一个尚在挣扎、时感忧惧的「敏锐且细腻」的人,敏感是一份天赋,若能妥善待之,它会是一座巨大的宝藏。” “而值得成为你友人的那个人,从不会说出指责你「不应如此」的话。” 她看向燕无辰,微微笑起。 “她只会告诉你,我怎么可能厌弃这样一个敏锐且细腻的你。” “厌弃你,便如同厌弃我自己。” “而我是这样坚定、又如此深沉地爱着自己。” ……太犯规了。 她怎么能……就这样说出如此就字面含义而言近乎告白的话语。 分明知晓这与「我爱着你」远非同一回事,燕无辰依然察觉到耳畔近乎将他的思绪尽数淹没的滚烫热意。 沉默良久,他终是未能按捺住喧嚣的指尖,轻声问询。 “眠冬,我可以……抱抱你吗?” 轻且暖的相拥间,燕无辰阖眸,心中的所有犹疑与恐惧都在这一刻尽数消弭,唯余一片心安的沉静。 “今岁初雪时,我们将人间梅树下的那坛桃花酒挖出来,围炉煮酒罢。”他说,“我将未能言明的一切……都坦诚与你。” 第42章 梦入潇湘(一) 深秋时分,褚眠冬与燕无辰同即将进入圣地涅槃分化的小凤凰苍昀作别,又谢过一众依依不舍的凤凰们,启程离开凤凰族地。 “说起来,”燕无辰道,“我们似乎总在与人道别。” 身侧的青衫少女一身轻装、步履轻盈,无甚负累,亦无谓牵绊。 她转眸看他,平和道:“毕竟离别才是人生的常态嘛。” “不过这话也难免有些过于冠冕堂皇了。”褚眠冬说,“其实,某种意义上而言,之所以告别如此轻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方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罢。” “因为关系并不是那般深厚,所以道别之时便也无甚留恋。举例两个比较极端情形下的例子来看就很好懂了。” 褚眠冬遥遥指向不远处御剑路过的某位蓝衣修者,“我们向来不会因为「与一个陌生人擦肩而过」而感到悲伤,因为我们并不认识这个人,也自然不在意对方是去是留,告别和不舍更是无从谈起。” 青衫少女摊了摊手,“事实上再过一会,我们大抵连那位道友今日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都不会记得。” 燕无辰下意识回想,“实话说来,若非眠冬示意我看向那位道友,我甚至不会注意到对方刚才从不远处路过了。” 褚眠冬颔首,又抬手示意白衣少年看向他自己。 “但无辰则不同。如果今日同我道别的是无辰……”她说,“我应该会有点难过罢。” 青衫少女想了想,“不,应该不是「一点」,而是这么多难过。” 她抬手展臂,比划出一块半身高的区域。 “也许我今年就不会再去人间,也不会去梅树下挖出那坛桃花酒了。我会避开会让我想到你的事。” “你瞧,这就与陌路人很是不同。”褚眠冬说,“告别时的难易取决于与此人关系的深浅,起码于我而言是如此。”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燕无辰必须承认,他为褚眠冬话语间坦荡的「他于她而言关系深厚」之意而倍觉欢欣。 白衣少年并未刻意压下自觉扬起的唇角,也未曾有意遮掩耳尖微微烧灼的热意。他只双眸晶亮地笑望着她,面上的神情是一种「向往星空的孩子走在路上时偶遇流星雨」般的欣悦。 褚眠冬为少年明亮的眸光晃神一瞬,原本流畅的思绪打了个盹。她眨了眨眼,停顿片刻之后,方找回了想说的话语。 “其实就我自己而言,我很少同谁发展过于亲厚的联系。”她道,“不仅因为如无辰你所言「由靠近故生忧惧」,也不止因为「关系深则离别难」,更因为一段足够深入且亲厚的关系,注定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和时间。” “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比起将有限的精力均等地分散给许多人,我更倾向于将本就为数不多的精力集中交予特定的某几个人……我的朋友不需要遍布三界。” 褚眠冬认真道:“知己挚友,一生得二三足矣。” “无辰,我很高兴你也是其中之一。” 闻言,白衣少年低眸笑起,耳畔烧灼的热意散去,沉淀作心尖的一抹微甜。 他说:“我亦如此。” 他选择了她,她亦选择了他。 这世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 再回到人间,褚眠冬与燕无辰一同挖出春时一起埋于院中梅树下的桃花酒,又一道挑选泥料、车胚烧制,亲手做出一只形制精巧的红泥小炉。 两人一同赏过山间渐次红遍的枫林,看过京城里新建起的市学学舍,一起品过城中万两黄金一台的宴席,也一道潜入过秋猎围场,打了山鸡烹一份不费分文的荷叶鸡——褚眠冬和燕无辰一致认为后者的鲜香远甚于前者。 第52章 时序流转,一切似乎都自然而然。 但褚眠冬却对这份自然而然心生疑虑。 是夜,青衫少女点起灯火,斜倚案侧,凝眉细思。 大多数时候,她都对那些被冠以「理所应当」和「自然而然」之名的事物保持着质疑与警惕。 一句简单的「本应如此,不必想太多」和「顺其自然便好」背后,可能潜藏着太多事实上并不合理、甚至堪称荒谬的逻辑谬误和无理偏见。譬如「女子到了一定年岁就应当自然而然地开始考虑把自己嫁出去」,又如「未在理应功成名就时便功成名就的人生毫无价值」。 而现在,褚眠冬发现,在与燕无辰有关的事情上,她似乎开始习惯于「顺其自然」了。 这样的变化让褚眠冬心生疑虑——她不清楚,这究竟是刀锋变钝的开端,还是步入一个全新领域、摸索新路径时所必经的迷茫阶段。 如果是前者,她应当如何改善?从这段「逐渐走向她未曾抵达过的更深之处」的关系中脱身而出吗? 倘若是后者,又如何证明,这所谓的「必经的迷茫阶段」,并非另一个用以蒙蔽理智的陷阱? “你很困惑。” 沉寂良久、近乎毫无存在感的白玉尾戒中传来了声音,寄宿于其中属于代理天道司洺的一缕分神久违地开了口。 褚眠冬瞅了瞅司洺幻化出的那张写满深沉的面容,应声道: “我的确很困惑。”她抬指摩挲着尾戒,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开口,“不知神通广大的天道大人可否为我解惑?” “咳,代理,是代理。” 虽嘴上这般说,司洺显然很是受用。 “我们世界意识可玩不转人类情感。”祂说,“但我可以帮你联系专业人士。” 司洺驱使灵气幻化出褚明秋的面容,满意地在褚眠冬面上看见了少有的惊讶之色。 “你想见见她吗?她很关心你最近过得如何。” “毕竟她是「在此界不搞破坏还反而积累下不少功德」的穿越者,你又是协助本天道将诸多蠢事消解于微末之时的好帮手。”司洺说,“本天道略一思索,觉得在双方的共同意愿下,引你们的意识同入一梦、安排你们见上一面还算符合规章。” 褚眠冬自然没有拒绝之理。 实话说来,这一场会面已超出了她的预料。与代理天道司洺第一次对话的那日,从祂那里得知明秋已经回到属于她的位面、拿到她赠予的明信片之时,褚眠冬便已做好了与明秋再无相见之期的心理准备。 纵然明秋在明信片中写着「有机会欢迎来找我玩」之语,但位面与时代间的壁垒,远非她与明秋二人之力所能轻易打破。 没想到竟还能有如此机遇。 震惊欣喜之余,褚眠冬取了纸笔,将想与褚明秋交谈的话题一一列出,只望莫在真正见面后因过于兴奋而遗忘些许,亦经由提笔缓了缓过于活跃的心绪。 放下笔时,褚眠冬看着墨迹未干的一整页字迹,无奈叹气。 也对……与挚友时隔日久的见面,怎会有语尽之时。 将宣纸晾在一边,褚眠冬吹了烛火,和衣而卧。 阖眸之时,近日里一直盘桓在心的疑虑似乎已不再如先前那般引人发愁。 与明秋好好聊聊此事罢,褚眠冬想,如果是明秋的话,一定会有办法。 * 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角轻盈灵动的飞檐,檐下垂坠的风铎随风轻曳,铃音清越。 视线微移,褚眠冬便意识到自己正立于一方高阁之上。极目远眺间,迂回碧波与连绵青山尽数于眼底铺陈开来,水面粼粼如浮光跃金,飞鸟掠过似神来一笔。 是了,这正是她与明秋一直想去而最终未去之处,是她们梦中的那个潇湘。 如今她们当真于梦中一同到此,怎能不引人叹一声因缘际会,兜兜转转。 “眠冬!” 转身之时,着一身短袖中裤、留一头利落短发的爽朗女性笑意盎然,走近间,两人交换了一个热情的拥抱。 “原来这便是「现代」的装束。”褚眠冬好奇地研究褚明秋的衣着,“当真非常方便行动……布料也很特别。” “现代有很多人造布料。防水、防风、反光、抗褶皱甚至隐形,术法能做到的,科技也都有所涉猎。”褚明秋说,“不过,就像术法的滥用会带来危机一样,发展不加节制的科技也会造成恶果。” 褚眠冬颔首:“便如我们先前聊过的,不同的世界观有不同的能源和技术体系,它的表观形式可能大相径庭,但由其相同本质决定的技术风险却大差不差。” 褚明秋点点头:“正是如此。” 两人相视一笑,三言两语间,便重又寻回了往日同在一处时的默契氛围。 褚眠冬和褚明秋简单聊过代理天道司洺,又各自利用梦境的造物之力,凭心意化出褚明秋钟爱的可乐、薯条与炸鸡,和褚眠冬一路行过间偏爱的傍林鲜、桃花酒与荷叶鸡。 吃食酒饮到位,两人方摆了桌椅,闲坐高阁之上,观青山曲水之景,以鸟鸣水漱为乐,边吃边聊。 “光是听你说起傍林鲜和桃花酒,我都已经能料想到,近段时日你的经历应是相当丰富多彩了。”褚明秋笑道,“和我说说那个与你同煨傍林鲜,共酿桃花酒的人?” 褚眠冬不觉叹了口气:“还得是你,明秋。这正是我想说的。” “实话说来,我很困惑……” 褚眠冬将这些时日她与燕无辰的相处尽数告知,亦将心间的疑虑同褚明秋摊开言明。抽丝剥茧的梳理叙述之间,满心的茫然焦灼渐渐褪去,唯余平静。 话语的最后,她看向对坐眉目疏浅的友人,认真发问。 “明秋,在你看来,何谓「在一起」?” 第43章 梦入潇湘(二) “眠冬想问的应当不是我如何定义「在一起」。” 褚明秋笑道,“而是「当一段关系已达挚友,而继续向更深处发展之时,究竟是何状态」罢?” 褚眠冬怔愣一瞬,明悟般抬眸,重重点头。 “对,这才是我真正想问的。” 说着,她的思绪转了个弯,半是慨叹,半是后怕。 “因为这世上的大多数声音都说「挚友关系的更深之处是在一起」,我便下意识直接开始考虑「在一起」是何状态了……” 褚眠冬叹了口气,“可分明原本便应对「挚友关系的更深之处是在一起」这一想当然的论调保持审慎。” “无知无觉之间便又中招一回,当真是防不胜防啊。” 褚明秋轻轻拍了拍青衫少女的肩,轻松道: “好啦,不必太过苛责自己。现在你能够马上回过头意识到这一点,就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将一块炸鸡挑入褚眠冬碗中,又将可乐瓶推到褚眠冬手侧。 “喏,尝尝这个。炸鸡和快乐水堪称绝配~” 微微上扬的尾音自然且明快,是一如日常谈论「今天吃了吗」的随意语气。只一瞬之间,这份松弛感便冲淡了褚眠冬因后怕而生出的些微紧绷。 这样的松弛仿佛在传递着一段令人释然的潜台词——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是什么无可挽回,需要时刻铭记、时刻警醒自己莫要再犯的事情。 因为你已经意识到了,所以下一次你一定能做得更好。 是一种全然的信任,和由信任而生的乐观松弛。 于是褚眠冬便也跟着放松下来,方才不自觉微拧的眉自然舒展,不再紧绷的心神便也有了余裕去捕捉飘散于空气中的独特香气。 “如何,炸鸡很香吧?”褚明秋弯了眉眼,“没回去时的每一个深夜,我都在想念这股香气。” 充分炸至金黄的鸡腿甫一入口,舌尖便被表层酥脆的面衣俘获。新鲜淋上的柠檬汁以酸味中和了属于油皮的腻,唇齿压下,咀嚼间又尝到内里弹滑多汁的腿肉。 再喝上一口冰可乐,充沛的细碎气泡在口中碎裂爆开,是与冰镇西瓜不同的另一种夏日舒爽。 褚眠冬竖起大拇指:“香,口感独特,好吃,想学。” “是吧是吧!说到这个,其实我早先就想在修界复刻炸鸡了。”褚明秋说,“其它餐食复刻起来都还算容易,唯独炸鸡实在太难。” 她动动指尖调出一块浮于空中的半透明面板,键入「炸鸡食谱」四字,又点入其下出现的第一个搜索结果。 “你看,炸鸡是这样做的。”褚明秋滑动着屏幕,“腌制都不算大事,最大的问题在于,最后的炸制需要很多油。” 褚眠冬认*真看向页面上放大的示意图,一口大且深的锅里,数只鸡块在整整半锅热油中翻滚沉浮。 “这确实是个问题。”褚眠冬道,“虽然人间更早时候曾出现过一道名为「葫芦鸡」的菜肴,将整鸡先煮再蒸,最后整鸡入油中炸至金黄……但讲道理,对于大多数寻常人家来说,用一整锅油烹一只鸡,实在过于奢侈且不现实。” 第53章 “其实这葫芦鸡,某种意义上也是某世家子穷奢极欲、折腾家厨的产物……”她想了想,“但如果不用油或少用油也能达到相同的效果,可行性便大很多了。” “不用油或者少用油……”褚明秋轻抚下颌,“啊。” 她灵光一现。 “空气炸锅就能做到。”褚明秋在检索页中拉出空气炸锅的照片,“虽然名字听上去很神奇,其实它的原理和电吹风差不多。” “本质上来说,二者都是吹出加热后的高速气流,区别只在于一个让热风在一块小空间中循环,达到烘烤肉食、带走食材表面的水分、逼出食材内里的油脂,让肉用自己的油脂烤自己;另一个则是在开放空间中,让不那么高温的空气吹过发丝,加速发间水汽挥发。” “提炼重点。”褚明秋一锤定音道,“吹风,加热,就这么简单。” “唯一的问题是,需要一位身具风灵根的助手……” 褚明秋看向对坐的青衫少女,褚眠冬也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头: “我就是风灵根。”她说,“而且早些时候,我还同无辰讨论过烘发术法的优化。听你说过这原理,我觉得和那个术法大差不离。” 褚明秋抚掌道:“这就可谓天时、地利与人和齐备,只欠一阵东风了。” 褚眠冬深感赞同,“的确是很精妙的巧合。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有力实证?”褚明秋说,“就是那个经典鸡汤金句,「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褚眠冬略一思索,笑道:“这话单拎出来说,总有缺失前提以至于叫人觉得是在鼓励人咽下苦难之嫌。但放在如此情境之下,却是刚刚好。” “是啊。你瞧,这不就又应了另一个道理?”褚明秋同样笑言,“话语的前提很重要。” 两人为这重逢时仍与先前一般无二的推演论辩氛围相视一笑。 褚眠冬向纸盒中金灿灿的鸡块伸手,“虽然「往后我也能在修界复刻炸鸡」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她摇了摇头,话语一转。 “但比起在此界吃到「现代」的炸鸡,我还是更想与你同去「现代」走一遭。” 她抬眸看向衣着简单利落的好友,“听你说过现代的女性面临着怎样的处境,又手握着怎样的选择权之后,我真的非常好奇,也深觉钦佩。好奇于那将会是一幅怎样的光景,钦佩于一代代女性在持续不断的接力之间,为后来者拓出空间、带来光亮。” 便如作为「前驱者」的容曦与慕鸾为作为「后继者」的容昭和慕卿所开辟的道路,又如容昭与慕卿为更多女子所铺就的坦途。 “哪怕被过度强调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驰骋职场又包办育儿」的「女强人」形象在某种程度上有矫枉过正、因而引人陷入「自证陷阱」之忧……” 褚眠冬认真道,“但无论如何,相比于此界、尤其是人间依然盛行的「除历任女帝之外的女性都毫无能力」之偏见而言,我能看见现代女性手中握有的更多选择权,和更大的选择空间。” “至少对现代女性来说,「受教育」是一种被法律保护的权利和被要求执行的义务。”褚眠冬说,“但在今岁人间的市学之策推出之前,对于此界人间的众多百姓而言,教育还是一种奢侈;女性在其间得到教育的机会便也更加渺茫。” “而一项新策从提出到细化、从推广到普及,需要时间。”褚明秋叹了口气,“我明白。这期间以十年为单位计的过渡时期,却已经是一代人最好的年岁了。” 恰逢过渡时期的一代人当如何自处? 这是决策者无法轻易解决、也总是选择回避之问。 “所以我很想去现代看看。”褚眠冬的眸中闪烁着名为向往的光亮,“我想去看看,这份觉醒和改革持续的千百年之后,我们为自己的处境开辟出了怎样的、新的自由。” 闻言,褚明秋看着褚眠冬,目光温和。 “一定可以的。”她说,“集你我二人之身的功德,换得这样一个机会绰绰有余。” 褚眠冬有些意外。 “当真?在修界开八味楼连锁店、为提升三界众人的吃食水准做出巨大贡献,顺手救起的大徒弟是凤傲天主角、引修界绕过一次唯此人可救的灭世之危,捡来的小徒弟是妖尊预备役、间接阻止一场黑化灭世……”她屈指细数,“虽然我知道明秋你在修界积累了不少功德,但跨越两界这件事,怎么看都是会消耗海量功德才能换到的事情。” “我不想你为此付出你好不容易攒来的全部功德。”褚眠冬说,“明秋你这么好,就应当带着一身功德,世世安泰。” “放心放心,我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功德。”褚明秋忍俊不禁地伸手揉了揉青衫少女的发顶,“而且我也没说,这份功德全都要从我这边出。” 她笑道:“眠冬,你也有很多、很多很多功德啊,真论起来,其实与我不遑多让。” 褚眠冬微微睁大了眼。 她从未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拯救世界的大事——倒不如说,比起拯救世界这种一听便属于「主角」、属于「英雄」的主线任务,褚眠冬觉得自己做得最多的事更简单,也更平淡。 她只是在认真地度过每一天,顺道与愿意听她说话的人随缘聊上一聊罢了。 见青衫少女一脸懵然,褚明秋又是一笑,学着方才褚眠冬的动作与她一一数来。 “容昭与慕卿是一个朝堂宫廷剧本里的两个主角,按照原本的剧情发展,她们会因为上一辈的夺位纠葛,由好友疏远决裂、直至成为宿敌,以生民为棋子、以朝野为棋局,掀起无边风浪。双方争斗半生间,山河破碎,民不聊生。” 褚眠冬恍然道:“但我在游历时成为了容昭的太师。” 褚明秋颔首:“容昭的认知与心境发生了变化,于是原本应作为容昭「心上月明」、「帐中锋刃」的傅家世子傅寻白没能保住他的男主地位,因得到照料和礼遇而不再拘于旧恨的慕卿崭露头角,与容昭成就一番佳话。” “此为一救人间世,大功德也。” 褚明秋继续道:“藕城魔气之事,按照原本的发展,连瓯将携藕城全城百姓修者尽数堕魔,三界间魔气浓度骤升,仙灵之气与魔域魔气间的平衡被打破,先任魔主梅听寒被魔域渊墟之底的魔灵吞噬身亡,继任魔主之位的魔灵墨守手握毁天灭地之能、却无驾驭此力之心性,不久之后便就此失控,三界皆毁于一旦。” 褚眠冬默了默,“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说……原来梅听寒拿的竟是经典美强惨剧本吗。” 褚明秋道:“所以他真得好好感谢你。某种意义上说来,你间接两次帮他化解了致命危机。” “第一次,藕城堕魔,魔灵壮大,吞噬之。”褚明秋竖起一根手指,“但你用重编的《全家福》堪称完美地化解了藕城魔气之难。” “第二次,魔灵未能获得与堪能灭世之力相匹配的心性,失控而灭世。大家都没了,梅听寒自然也跑不掉。”她竖起第二根手指,“但你重编了《全家福》,再写了《山河局》,现在这两个故事是梅听寒教导魔灵墨守树立正向三观的模范教材。” “此为二救仙、妖、魔三界,大功德也。” “凤凰少君苍昀,这位拿的剧本是未来一统三界的妖皇……是的,又一位妖皇预备役。”褚明秋说,“但这位没有黑化,这位是单纯的暴君。” 她顿了顿,一脸一言难尽。 “那种因为自己在年少时尝尽了无力感带来的痛苦,于是决定在手握权力时反过来让全世界感受当年的自己所受之苦痛、以毁灭带给这个无趣的世界一个致命教训的暴君。” “所以不要怀疑,眠冬。” 褚明秋轻拍褚眠冬的肩头,“你已经拯救世界整整三回了。” 褚眠冬的心情已经在褚明秋的叙述中,于短短一盏茶间,如上天入地般完成了从懵然到恍然,又从恍然到无言,从无言到震撼再到一言难尽,最终又归于平静的全部过程。 她只觉自己在过去的短短一刻钟之间,忽而承受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明秋,你说得对。” 褚眠冬一脸平静,眼神沧桑。 “近段时日我的经历,的确是「相当」丰富多彩啊。” 第44章 梦入潇湘(三) 褚明秋和褚眠冬一起定下同游现代之约后,二人的交谈方回到了起始的那个疑问之上。 “关于一段关系在超越挚友之后将如何……”褚明秋说,“在我看来,为大多数人所熟知的「在一起」,其实只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而远非全部、更谈不上唯一。” “一对挚友还可能因为种种客观因素而各奔东西——并非因志趣相异而分道扬镳,而只是客观上的现实所致。” “咱们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褚明秋用梦境之力捏出一红一蓝两个小人,“小红和小蓝在书院中同窗数载,日日相对间,二人皆慢慢发现对方与自己颇为投缘。久而久之,红蓝二人关系愈发亲厚,互引为挚友。” 第54章 话语落下,桌上的两个小人亦手挽着手,端的是亲密无间之态。 “同窗八载,一朝科举及第,小红登榜眼,小蓝摘探花,二人一同簪花游长安,一时间风头无两。” 一红一蓝两个小人便也都披上了昭示着登科及第的华美衣袍,欢欣鼓舞。 褚明秋挥手幻出一幅地图,点出相距遥遥的两处,“然而赴任诏令一下,二人便要就此长隔两地,许是半生不得再见。” 原本意气风发的小红小蓝双双蔫了下来,垂头丧气。 “两人都不可能彻底放弃自己的前途与事业,追随对方而去。”褚明秋说,“所谓「不能放弃说到底就是不够在意」之类的话,都迈入了「用放弃自我价值来证明关系深切」的误区。” 褚眠冬深以为然:“先完善自我,才会有溢出的光亮去滋养别人;先学会爱自己,随后才有能力去爱别人。为他人放弃自我、将自我价值全数寄托于他人之身,于他人而言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于自己而言更是泼天豪赌。” 桌上的红蓝小人执手相望,两张只传其神而不重其形的简笔画面容之上,却愣是叫人看出了不舍与留恋、遗憾却坚定的意味。 “看来小红和小蓝都不想步入这场孤注一掷的豪赌。”褚明秋实时解说道,“小红和小蓝平静地告别,各自往赴任之地去了。” 一红一蓝两个小人各自迈着步子走到褚明秋圈定的区域中,遥遥相望间,脉脉不得语。 “你瞧,分别之时,两人间的情谊并未褪色。”褚明秋说,“也并无所谓造化弄人、阴差阳错,只是「事实如此」的平淡,仅此而已。” 褚眠冬叹了口气,“也是。想来若是二人的赴任之地同在一处,才是真正的因缘巧合,如是情形大抵只会在话本中出现。现实中的大多数时候,迎来的都是事实如此的平静分别。” 褚明秋点点头,“现实没有那么多精妙的巧合,也因此更多都不过是无疾而终。” “所以其实在我看来,「在一起」不仅并非唯一的可能性,且反而是一个种种巧合汇聚于一处、概率低至可近乎忽略不计的小概率事件。” 褚明秋继续道:“恰好两人不各自舍弃事业与理想也能同行,恰好两人在日常生活习惯上没有根本性的冲突,恰好两人的亲友圈都不会成为这段关系的拖累、或至少恰好两人都各自有调解自己身边人与事的能力,恰好两人都心智成熟、能在对方需要时,互相成为对方的托举……” “其中的一项两项可能尚且不算难遇,但同时满足的概率的确可以近乎不计了。”褚眠冬叹声,“毕竟同时满足意味着求交集,求交集意味着概率相乘。” “不过这只是「我」这个具体的个人对「在一起」的诠释和定义。”褚明秋说,“事实上,每个人都对「在一起」的前提和状态有自己的定义。” 她抬手拉出一张面板,其上贴着写有编号的便签。 “倘若将我方才说到的所有「恰好」都编个号,便有五个编号、五张便签纸。” “对于我来说,这五个「恰好」缺一不可,甚至我还能说出更多;但对更多人来说,属于她们和他们的「在一起」面板上没有这么多便签,也没有那么多需要满足的「恰好」。” 褚明秋道:“这是因为每个人对关系的定义标准各不相同,对「在一起」本身的定义亦大相径庭。” “对相信「亲密关系最重要的是互相容忍磨合」的人来说,面板上便不需要太多「恰好」;于认为「与另一个人在一起是一项用以证明生命完整性的必需功课」之人而言,便来不及考虑更多前提与「恰好」。” 褚明秋看向神色严肃、抿唇细思的青衫少女,温声道: “但我想,眠冬大抵和我一样,是会看着这方「恰好」面板,细细思索要往上贴哪些便签的人。” “我无法告诉你一个明确清晰,可以让你瞬间疑惑全消、只照做便好的答案。”褚明秋说,“但你可以听一听我的考量,权作参考。” 褚眠冬道:“这便足够了。” 她顿了一顿,“老实说来,如果明秋你当真告诉我你有一个堪称万金油的答案……我反而会困惑于是否应当同你探讨这个话题。” 闻言,褚明秋笑道:“你这样想我便放心了。如果你真的向我希求一个万能解答,我可是会非常非常困扰的。” 她眨了眨眼,“眠冬还是如此有话直说,继续保持。” 褚眠冬也笑起:“彼此彼此,一起保持。” 褚明秋拉出一块空白面板,将杯中余下的一口可乐一饮而尽,清了清嗓。 “单论「在一起」这一条路,也有很多层面可以考量。” “就我自己的价值观而言,最接近我所定义的「好」的状态,大抵是双方的日常生活深度交集、甚至彼此互相成为对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大到诸如「在人生重要抉择的岔路口向左还是向右」、「双方的具体经济情况和抗风险能力」之类的顶层决策,小到诸如「晚饭吃红烧狮子头还是清蒸鲈鱼」、「家中清洁打扫如何分工」之类的具体细节,双方都能充分参与而非互相推诿,坦诚交换意见而非互相隐瞒藏私——不是当作任务来不情不愿地完成,而是乐于如此。” “但在日常生活深度交集甚至交融的同时,两人也依然保有各自最基本的边界,并尊重对方的边界。”褚明秋严谨道,“举一个浅显的例子来说,我们可以互相为对方挑衣服,但不能将自己的审美强加于对方。” “不过以上也只是我的个人想法。” 褚明秋说,“事实上,与「日常生活深度交集」相对地,「在一起」的双方也大可以减少、甚至有意避免二人在具体日常生活中的交集,而只将这段关系限制在一些特定区间内。” “这种关系模式中最直观的例子,便是来访者与心理咨询师之间的关系。” “一段良性且健康的来访者-咨询师关系中,在咨询时段内,来访者可以向心理咨询师吐露内心深处最幽微、深晦甚至阴暗的存在,而咨询师则负责运用其掌握的心理学技巧,在引导来访者梳理心绪、向内观照的同时,于恰当的时机予以指引和启发。” “这种吐露和引导都是单向的,所以来访者为此付费。”褚明秋说,“而在咨询时段之外,咨询师与来访者保持陌生人关系,避免现实交集。” “或者举另一个例子……”她话语一转,“双方同样可以选择在身体关系之外的其它方面保持低交集甚至无交集。” “唔,这种关系倒是甚为有趣。”褚眠冬若有所思,“我记下了。” 褚明秋点点头:“所以你看,「在一起」也并不就等同于比「挚友」更深入的一种关系形态——它所包含的关系形式非常多样,二人间的关系不论深或浅,皆可「在一起」。只是对于一个具体的个人来说,其对「在一起」的定义可以恰好是「比挚友更深之处」。” 指尖轻点间,随着方才的话语而自动提炼总结、浮现于面板上的要点字迹便被收至同一个词条之下,褚明秋将之命名为「交集程度」。 “除却交集深浅,双方对另一方所需承担责任的期待水平也值得关注。” “倒也不用说的那么复杂,具体说来就是这样——” “你们互相希望对方是「在自己向下坠落时能接住自己的体己人」,还是「仅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而不必全然交心的合住者」,抑或「分工明确、互不干涉的合伙人」……或者在「亲密与更高期待」和「疏淡与更低期待」之间的任意一个中间点。” “每个人的观念、经历、性格皆有所不同,也因此,对每一个具体的个人而言,能让自己感到舒适的中间点亦各自落在不同的位置。也许甲更偏向「亲密与更高期待」一侧,乙更倾向于「疏淡与更低期待」一边——没有谁更好谁更坏,适合自己、让自己感到舒适的就是最好的。” “只是相对而言,双方的落点距离越近,越容易一起找到那个「让自己舒适的同时也能让对方舒适」的平衡点。” 将「预期与期待」作为第二点归纳整合,褚明秋肃了神色,认真道: “最重要的是接下来的第三点,是否选择共同孕育后代。唯有这一点,我非常、非常、非常建议双方一定要「先」高度达成一致意见后,再付诸实践。” “因为这涉及到第三个个体。”褚明秋说,“在两个人都不能各自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一起把两人间的事情处理好之前,真的最好不要拉一个无辜的新生命下水。” “是的,我用了「下水」这个描述。” 褚明秋叹了口气,“眠冬,同苍昀聊过之后,你对此间弯绕已是再清楚不过,我便不在此赘述了。” 将「交集程度」「预期与期待」和「后代」三个大点一并收起,褚明秋补充总结道: “方才提到的这几个层面,都可由你根据自己的价值观与性格一一分别决定后组合之,成为属于你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在一起」定义,而不必拘泥于某种特定的模式。” 第55章 “而在明晰「你自己」想要的是何模样之后,下一步才是与对方交流沟通,共同做出决定。” 褚明秋抬手轻掠过空中面板,一抹墨染般的字迹追随着指尖缓缓浮现,为这幅思维导图添上了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 她轻声开口,将这行墨迹所书写的终局之问缓缓道出。 “所以眠冬,先问问你自己——” “在你的心中,「在一起」是否意味着比「挚友」更深的至深之处?” “如果是,那么,在你与他的关系里,你想要的是怎样的「在一起」?” 第45章 所谓「共赴云雨」 梦醒之时,清风拂过帐幔,已是晨起时分。 褚眠冬推开雕花的窗,望见庭院之上如洗的碧空,轻呼一口气。 她想要的是怎样的「在一起」? 眼下这一刻的她暂且没有一个明晰的答案,却已有些许朦胧的明悟。虽不足以即刻将所有的困惑与疑虑尽数驱散,却也足够让她安下心来,不再焦灼茫然、毫无头绪。 “呼,去洗漱吧。” 洁面净齿罢,束发更衣毕,青衫少女推门而出。深秋时节特有的天高气爽叫人止不住的心情明朗,褚眠冬伸着懒腰,缓步向厨房行去。 行至走廊时,她与同样晨起往厨房去的燕无辰相遇。两人三言两语间决定了今晨食谱,一道在厨房熬了山药瘦肉粥,又蒸热昨日留的桂花米糕,便是简单惬意的一餐。 饭后时间,再将三两甜柿洗净切块、盛入碟中,又是一方独属于深秋的应季果盘,与餐后闲谈搭配甚佳。 “今日你看上去放松许多。”燕无辰笑看向青衫少女,“眉眼舒展了不少。” “这般明显吗?”褚眠冬顿了顿,“本来想说有点意外,但如果是你的话,能看出来似乎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毕竟他是坦诚直言「我一直在认真注视着你,且只有你一个」的燕无辰啊。 “我昨晚做了个好梦。”她说,“想清了一些事,打消了一些疑虑。” 燕无辰颔首:“那便好。” 一时无话间,褚眠冬察觉到对坐的白衣少年有些欲言又止。 她看向燕无辰,以眼神表示鼓励。 白衣少年轻咳一声,方道:“其实这些时日见你心绪不佳,我就想着研究一个新术法,说不定你会喜欢……” “昨日夜间刚刚完成,术法效果很不错。”燕无辰说,“但今早见你已松快不少,我便想着,这术法是不是来得有些晚了……” 他认真道:“并不是因为「不希望刚研究出的术法失去用武之地」而遗憾你已经不低落了——你能开心起来自然是极好的,这再好不过了。” “只是我还是想问问你……” 白衣少年抬眼看向褚眠冬,眸中似有潋滟波光,温和而明亮。 他轻声开口,话语中透出几分掩不住的期待与欣喜。 “眠冬,你可愿与我同往天阶之上,共赴云雨之间?” 褚眠冬愣了愣。 褚眠冬默了默。 褚眠冬开始思考。 已知某位先人作赋一篇,为「巫山云雨」和「云雨高唐」赋予了暗称两性欢合的意味,连带着后世对「云雨」二字都时有联想。 已知燕无辰是个正经人,不是登徒子。 那么问题来了—— 燕无辰究竟是不知晓「云雨」二字的暗喻意味、纯粹地邀请她观一场术法造就的云雨奇观,还是他真的认真且坦荡地觉得,阴阳交合是缓解压力、带来快意的良策,并邀请她与他一道借这新术法同往极乐? 实话说来,后者于褚眠冬而言,还是有些太超过了。 得问清楚,褚眠冬想。 …… 半个时辰后,褚眠冬看向对坐不动如山、浑身僵硬,双颊红成番柿、近乎冒烟的白衣少年,有些无奈。 “无辰,这真的没什么。” 褚眠冬第十六次开口,试图劝慰少年。 “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如果一定要责怪谁的话,也该责怪那个为「云雨」二字赋予了欢合之意的人……”她说,“或者谴责那个写出「此夜月圆千里,星光灿烂,她与他翻云覆雨,共抵云端」的话本作者——” “总归不必自责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闻言,燕无辰长长叹气,重重摇头。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刚才那句话说得真的好孟浪。” 白衣少年的脸皱成了一根绯红的苦瓜,“我怎能说出这般孟浪的话来?论迹不论心,哪怕我本意并非如此,事实却已经是这样了。” 他懊恼道:“若非你审慎确认,只怕便要被这话误导了去。” “万一……”燕无辰眸光轻移,“到时候我只会以为……只会以为,你是情难自已……” 少年的耳根烧得愈发红了,他低声喃喃道: “我又怎会拒绝你。” 他沉默了几息,深深吸气复深深呼气,压下颊上与耳后的热度,敛去眸中烧灼的赧意,方重又抬眸看她。 “但这不对,这绝非我所愿。” “倘若你我当真有……「交融」的那一日。” 斟酌片刻,他终是吐出了不那么烫嘴的「交融」二字。 “我也希望,那是你我二人充分沟通一致后的共同意愿。”燕无辰说,“而非半推半就、不清不楚的「顺水推舟」。” “我绝不能这样做。” 白衣少年轻声道,“哪怕只是无心之间却实带挑逗意味的无意之语,也不可以。” “这是原则问题,不可越雷池一步。” “所以给我一点时间罢,眠冬。”燕无辰低垂了眸,“一日便好……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梳理心绪,亦需要一点时间去补全一些常识性的知识空缺。” * 次日,褚眠冬收获了一只呆毛倒竖、一看便一宿未寝,却神采奕奕、双眸放光的白衣少年。 总算是恢复过来了,褚眠冬想,虽然不知为何……感觉他好像有点精神过头了。 二人如常用过午膳,于午后阳光正好时,一同来到城郊山间。 燕无辰带着褚眠冬一路上了山坡,最终在离坡沿不远之处止步。 “这是……” 步伐停下时,褚眠冬疑惑出声。 白衣少年侧身,让出身前的一片风景。 这是一处不算高,也并不算低的山坡。深秋之时独有的凉爽清风氤氲着幽淡的桂花香,自面颊与指尖轻柔拂过;坡下层林浸染的枝叶映出深浅交错的红与橙、黄与绿,如海浪般轻轻翻涌,带出弥漫于耳侧的轻簌。 这一刻,燕无辰没有多言,褚眠冬也不再出声。 唯余两人的呼吸声,从稍显紊乱到逐渐平静,自交错驳杂到细微绵长,终至同频共振。 燕无辰转头看向褚眠冬,眸光相触的一瞬间,她唇角微勾,浅浅颔首,于是他知道,她已经准备好。 掌心相贴、指尖交握,燕无辰引着褚眠冬继续抬步上前,两人并肩而立,距坡沿边缘仅一步之遥。 下一刻,白衣少年抬手一挥,宽大的袍袖随着他的动作轻盈跃动,似一片轻盈的云。 而这一挥之间,有浮空长阶自坡缘而起,一阶一阶逐渐铺陈延伸,在空中画出一道弧度优美的曲线。半透质地的长阶隐隐反射着明澈的日光,衬得这条蜿蜒柔美的天上长阶愈显梦幻,恍然如梦一场。 但掌心与指尖的温热却时刻提醒着褚眠冬,这并非又一个梦境,而是真实的现实。 清风微微带起两人的衣角,褚眠冬抬眸看向燕无辰,正好望进少年盛满笑意的眸底。 两人同时迈步,踏上了天阶的第一级。 行走于天阶之上,高度抬升之间,目光所及之处便愈阔愈远。斑斓绚烂的山谷过眼,视线越过城墙,属于京城的重楼飞阁、琼楼玉宇便映入眼帘。 “这与御剑而行的感觉很不一样。” 褚眠冬透过脚下近乎透明的光阶向下望去,眼带新奇。 “可能因为剑身虽窄、却依然是实物,便并无「空游无所依」之轻灵感。”她说,“又或许是因为御剑时总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于是比起细看脚下的青山与楼阁,「规划一条最快抵达的路线」之念占了上风。” 腰间的本命剑青檀发出轻微的铮鸣,传达着「你不要胡说,我明明也可以」之念。褚眠冬轻抚剑柄,以示安抚。 燕无辰注意到褚眠冬腰间本命剑的动静,无奈笑道:“我家栖鹤也很有意见。” 于是燕无辰腰间的本命剑栖鹤便也震颤起来,要求自家主人不要在心上人面前拆自己的台。 燕无辰抬手轻触栖鹤的剑鞘,依然开了口:“哄了它好久,才堪堪答应不在施术时捣乱。” 见抗议无效,栖鹤止了震颤,解不开燕无辰腰间玉璏,便自行出鞘,立于白衣少年身前发出几声加重的铮鸣以示愤愤,转而扭头飞远,表示眼不见燕无辰心不烦。 第56章 有了栖鹤在前,褚眠冬腰间的青檀也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它不再铮鸣,而对自行出鞘自由活动跃跃欲试,表示想去寻栖鹤来一场「剑与剑之间的交流」。 于是褚眠冬放开了手,“那便去吧,青檀。” 出鞘的二剑几番远近相碰、相互试探,各自熟悉过彼此的剑意后,便如见知音般一拍即合、倾盖如故,一同愉快地飞远,自行玩耍去了。 两位剑主被留在天阶之上,一时间倒生出了些许微妙的无可奈何之感。 “咳,栖鹤向来如此……”燕无辰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在山上时许久不会出门,栖鹤便偶尔自行出去。放心,它们不会走太远,今日之内便会回来。” “无妨。”*褚眠冬摇头,“虽然本命剑对修者而言很重要,但若手中无剑便无从施展,便也着相岔道了。” 燕无辰含笑颔首:“这便好。” 本命剑的小插曲之后,两人继续沿着天阶一步步向上。行至最高一阶时,目中所见已是楼阁百里、山河千丈。 帝王登临城楼,望见脚下的青山与层檐时,心中生出的是君临天下的豪气,是手握权柄的责任与快意;而立于远高于城楼所能及之处的天阶之上时,褚眠冬想,人很难再生出掌控与主宰的欲望与野心。 相反,看见这山河之阔、世间之广,望见这天地之苍茫无尽、念及自身之短暂渺小,心间升起的是敬畏,亦是舒旷。 同这无尽的天地比起来,一个人如白驹过隙般的一生不值一提;同自身相较于天地如蜉蝣般朝生暮死的短暂生时相比,一切烦恼与焦灼皆譬如朝露,风过之后,便了无痕迹。 褚眠冬深深呼气,气息流转之间,灵台清明,心境亦开阔。 她看向身侧的白衣少年,认真道:“谢谢你,无辰。” 燕无辰微微笑起,却摇了摇头。 “这不是全部。” 语罢,白衣少年再次挥了袍袖,衣袂翻飞间,风动云起,天色轮转。 随风而动的云雾一圈一圈旋作一条螺旋,上自天阶最高处伊始,下至地面落脚处而止。 斑斓的色彩一点一点浸染空中流云,色泽流动间,这条由云雾组成的螺旋似被天边流霞织就,流光溢彩,举世无双。 便是在此时,燕无辰缓缓凑近,温热的指尖在褚眠冬耳后轻点,设下一方隔绝风声的灵力屏障。 他收回指尖,笑问道: “眠冬,准备好了吗? 褚眠冬若有所感。 她转眸看向白衣少年,迎上燕无辰温和而笃定的眸光,点了点头。 见此,燕无辰唇角轻扬,握住褚眠冬的手微动了动,两掌交握。 下一瞬,青衫少女与白衣少年一同自天阶之上一跃而下。 跃入云霞流光织就的螺旋中央,亦落入比梦境更似梦境的这场真实。 第46章 我心悦你 从高处坠落本应并非美好的体验。风声呼啸,失重感蔓延,迅速加快的坠落速度教人不可自已地担忧落地之时极具破坏力的冲击和反作用力。 但对于修者而言,提前布下隔绝风声的术法,于极高之处自由下坠、又于近地之时以灵力缓冲,这场坠落便无关乎痛苦与恐慌,而唯余自由如风、与万物合而为一的逍遥之意。 云雾流霞织就的螺旋层层自眼前飞掠而过,其间的色彩亦如万花过眼,更迭轮转。 春日里第一簇叶芽舒发时的嫩黄与新绿,仲夏间塘中芙蕖初绽时最清透的白粉,深秋时坐歇枫林间、抬首望见的重重胭红,隆冬时傲然盛放的金梅,缀于皑皑白雪之间、散落一树的明黄。 一场坠落间,四时流转,万般皆过眼。 她看着轮转的流云,他看着她。 翩然落地之时,褚眠冬忽而忆起在云梦择境间看见的、属于燕无辰未来的那扇门。流光溢彩,恰似这方螺旋,又正如他望向她的眸光—— 季节流转,四时佳景皆映入他眼中;而在那之上,还有一个她。 “眠冬。” 燕无辰温声开口,白衣少年眉眼清润,似一片轻软的云。 他说:“我心悦你。” 没有一字一句,亦非认认真真。平淡如闲谈今日天气般,他将这四字脱口而出。 是意料之外,又似情理之中。 高空飞跃后残余的心跳余韵尚在,于是褚眠冬分不清,此刻心间超乎寻常的跃动,究竟有几分属于那场坠落,又有几分来自这句倏然而至的告白。 这般情境之下,先道谢总是没错的罢,褚眠冬想。 “谢谢你,无辰。”她说,“只是……这有些突然,一时之间我无法给你一个答复。” 燕无辰摇头道:“眠冬,你不必道谢,亦无需回复些什么。” “原本我也并非想在今日告诉你的……”燕无辰低声道,“再如何,也至少应等到你我相约的初雪之时,我同你彻底坦诚之后。” “只是方才……” 他抬眸看向青衫少女,语含无奈:“我未能按捺住……抱歉。” 便是在这一刻,燕无辰才意识到,原来「心悦于她」对他而言是一件如此自然而无需有意为之的事,从何时而起、自何时而深却都有迹可循。 遇见她之前,他的人生如一张空白的宣纸,又如一幅褪色的工笔画,墨痕笔笔清晰,其上色泽却已层层褪去,仅余单调的白与黑。 但她却撩开门帘,叫他望见这五光十色,世间斑斓。 修者离了餐食饮水,尚可依凭天地灵气而生。但见过这世间万般风景,他便不愿再遮上眼;便如遇见她之后,他便再不愿孤身一人,于山巅一方小小的静室中,度过人生的下一个八百年。 但他却不知她会如何想。 这山河四季,离了任何一人也依然照常轮转;正如没有哪一人离开另一人便无法过活。 燕无辰向来都明白,他永远都不可能是、也不会是褚眠冬的雪中送炭—— 她从来都不是需要依附于橡树而生的菟丝花,她不需要以「成为你的依靠和港湾」、「让我呵护你,为你遮风挡雨」为名的俯视、物化与自认施舍的傲慢许诺。 他亦深知,自己无力全权承担另一个人全部人生的责任与重量,也并不从掌控一个人、塑造一个人中获得快乐。 她的灵魂自由,她的人格独立,而他只愿能成为她的锦上添花,与她共享彼此的当下与未来。 这会是她与他共同的愿望吗? * 是夜,褚眠冬再挑灯时,昨夜梦中褚明秋的话语如在耳畔。 在她与燕无辰的关系里,她想要的是怎样的「在一起」? 他心悦于她。 那她呢? 褚眠冬想,也许这取决于如何定义所谓的「心悦」与「心动」。 倘若如话本故事中「回眸一眼便心动」、「想到那人便面红耳赤心如擂鼓」的感觉才叫「心动」,那她对燕无辰并无这般心绪。 倘若是与那人各自独立而互相尊重、各有思想而沟通高效,相处时自在且随性,不必时刻防备、时刻藏私,不必戴上面具、不必掩饰真实性情,亦可对其袒露人性深处最晦涩幽微的纹理,而深知不会被厌恶、被背刺,而会被理解、被接纳——这建立在二人皆有明晰的三观与足够的认知能力,且共同恪守相同底线的基础之上;而非千方百计地互相为对方开脱、并一再原谅。 两个「我」合而为一个「我们」,又依然各自是独立的自我。 褚眠冬觉得,这才是她想要的、两个独立成熟的人之间成熟的爱情。 于是现在的问题变成了,具体到她与燕无辰二人,她与他的关系是否正是这样的爱情? 对这个问题,褚眠冬无法即刻肯定地说「是」。 还应退一步,还需要一个前提,褚眠冬想,具体到燕无辰此人,她是否觉得他是一个有可能与她发展出这般关系的对象? 他懂得尊重,亦懂得爱人先爱己。于是他既不俯视别人,亦不仰头求怜,他是一个能与她互相平视、正常沟通的存在——这很好,这是一切后续发展的前提。 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与她相似,却有不同。他与她同样时常质疑、总是反问,而于对相同问题的切入点之上各有不同——这亦不错,她与他可时有碰撞,时互补足,时作启发。 他擅长自省、惯常思索、无惧改变。于是他总能跟上她的步调,成为她的同行者而非追随者,成为站在她身侧、同在发光的另一个太阳,而非只一味折射日光的月亮——这同样很好,自我更新、不断成长的强烈主观意愿,向来是强求不来的重中之重。 他能有想法直言、有顾虑直说,而非将一切都藏于心间,发酵出更深的偏见。 误解、偏见和错判,在客观上不可能彻底消失,却能被积极而有效的沟通尽可能消解。主动沟通、敢于沟通、乐于沟通——这再重要不过,而燕无辰恰好具有这项可贵的品质,或说能力。 第57章 他与她之间没有横亘山海的距离、亦无相隔一界之危亡的天堑,于是不必有进退两难、极限二选一的被迫取舍,而能将心神放在更为深入的向内探索之上——这很好,她真的没有半点开启一段旷世虐恋以昭显情深似海的意愿。 如果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燕无辰…… 褚眠冬觉得,或许可以一试。 只是,在真正做下决定之前,有一些问题需要与燕无辰详细沟通。 做个不恰当的比喻——比起在一时冲动购入产品后陷入无止尽的退换纠纷,不如在一开始就在详情页面把各种细节和风险尽数写明、研究透彻,如果不合适,在一开始便不必踏入这条河流。 褚眠冬想,在最初之时各自明确期望与底线,远好过坠入「对方会因为爱而为我改变自己」的盲目期待,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 初冬时节,白昼渐短,风中的凉意亦隐有转作寒意之势。 日光和煦的一个寻常午后,褚眠冬与燕无辰二人又取了茶案置于廊檐之下,趁着冬日到来前最后的几个还算舒适的晴日,于院中闲坐饮茶。 “无辰,关于那日你说起的心悦……” 褚眠冬放下茶盏,寻常开口。 “有一些事情希望你能知悉,有一些问题需要与你沟通。” 闻言,白衣少年肃了神色,端正了原本闲适的坐姿,认真颔首:“眠冬只管直言便好。” 燕无辰明白,她要说的绝非话本故事中简单的「我亦心悦你」抑或「抱歉我对你并无此意」,她一向思考更深入、决定更审慎——这就是眠冬。 “无辰,你知道的。”褚眠冬道,“当你只是我的友人时,我对你并无期待。” “哪怕你说我「想得太多」、「思虑过重」,我也只会付之一笑,心说「果然如此,在这方面他也和其余的大多数人没什么不同」,然后不再与你提及相关的话题。”她说,“没有人会期待一位普通友人在各个方面都与自己高度契合。相反,寻常友人之间只需寻找交集,并只在交集中距离得当、不远不近地交往。” “于是当你并不似大多数人那般说出「想太多」和「学会依赖」、而对我说「你这样真的很好」时,我会感到惊讶——因为我对你毫无期待,便很容易觉得你超出了我的预期,认为你很好。” 青衫少女语调平缓,娓娓道来。 “而挚友是比寻常友人交集区域更大的存在,我们能出于相似的喜好和认知而多有共鸣、谈天说地,但也依然不是爱人。” “如果作为挚友的你偶尔说出我无法认同甚至反感的话语时,但凡不触及底线,我便可与你能探讨且探讨,无法探讨时,才不再触碰。” 褚眠冬认真道:“在我的定义里,爱人则不同。” “倘若你是我的爱人,是与我共勘大道、共享当下与未来的那个人……” “我会希望你理解我,懂我之所思、共我之所感;我会对你、对你我之间的关系,不可避免地抱有更高的期待。” 她认真看进白衣少年的眸底,“这时候,当你说出「你这样真的很好」时,我只会想,「果然如此,他是了解我的,我很开心」,而不会因此对你评价上升几分。” “但若你说「你想得太多、自寻烦恼」,我便会很失望。” “我会因为这份失望而指责你、要求你反思调整;亦会因为这份失望而回过头去,重新审视我与你的关系,重新评估这段关系中我与你的距离。” 褚眠冬顿了顿,“在必要时,我会离开你,也会斩断这段关系。” “面对负面情绪时,亦是同理。” “当你是我的友人时,我会对「向你表达负面情绪」这件事心怀疑虑。”她说,“没有谁是谁的情绪垃圾桶,我自己也很讨厌向别人不间断地倾倒负面情绪、只一味地输出己见而拒绝听进对方言语,最后自己倒完高兴了,而把焦虑留给别人的人。” “我也不愿以此为友人带去负担。所以,面对友人时,我一般会先自行整理好情绪,再就事论事与好友探讨问题和解决方法。” “但倘若你是我的爱人,情况则不同。”褚眠冬道,“我会自然而然地与你说起这些坏情绪,会期待你能接住我的坏情绪,希冀你能化解它、甚至疗愈它——然后,我们再平静地坐下来,一起谈论问题、解决问题。” “而能够让我自然而然这般做的那个人,一定是以「我明白对方有能力承接这份情绪,亦有能力四两拨千斤地化解这份情绪」为前提。” “对应地,我也会更多地关注你、在意你,同样以我方才所说的这般方式,去对待你。” “我会更注意你的情绪,更看重你的观点,更多地将目光投向你的内里,看见更多掩藏于重重意识之下、你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更深层的存在。”她说,“然后,我会将这些与你一一探讨言明,与你一同向内互相观照,与你一点点共同在自我认知、自我更新之路上愈走愈远。” “当然,在这般过程里,我们之间的了解与联系也会愈发紧密——但如非高效沟通、互相信任,我想,这会成为双方关系逐渐崩塌的开端。”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被审视、被探明、被剖白摊开在另一个人眼前;也不是每个人都乐于面对一个彻底剖白在自己面前的、并不完美甚至难免阴暗的另一个人。” “而这便是我定义中的「爱人」与「爱情」。” 褚眠冬一字一句,道出总结之语。 “「爱人」带来的更高期待会让我亲近你,亦审视你。” “无辰,你能明白吗?你能接受吗?” 青衫少女眸光平静,话语温和却坚定。 “如若不然,我宁可一切从一开始,便从未越过那条红线。” 第47章 初雪围炉.再出走 距离愈近,期待愈高,留恋亦愈深。 而于褚眠冬而言,留恋愈深,却也意味着斩断之时愈发决绝而无回转。 燕无辰清晰地明白这一点;也正因此,他只觉今岁的初雪实在来得太迟。 正如她在得到他的答复前无法考虑更进一步的可能性一般,在坦诚「他曾离成为她的师尊一步之遥、他擅自留下她的一缕灵气追踪她而来」,并得到她的原谅之前,他无法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给出一个答复的机会。 好在,燕无辰并未等太久,三日之后,今岁初冬的第一场雪便如约而至。 与这场久候的初雪一同到来的,还有褚眠冬与燕无辰围炉煮酒的坦诚局之约。 这场雪并不大,却已携着冬日特有的凛冽寒意,颇有穿透数层衣衫、意欲直入骨髓之势。 二人将前些日里同制的红泥小炉置于案侧,生起炉火,以厚纸帐环桌椅围之,便是一方小型暖阁;再于隐燃的炭火之上,以暖锅盛桃花酒,细煮慢煨。 屋中尚且微冷,燕无辰便取来鹤氅,动作自然地为褚眠冬披上。 天青近绿的面料色泽浅淡而颇具质感,其上展翅欲飞的仙鹤绣样亦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小有厚度的鹤氅甫一上身,方才还萦绕在周身的隐约寒意便即刻被驱散,唯余慰贴的柔软暖意。 白衣少年微微垂首凑近,细致地系好系带,浅笑开口: “外出采买时在布庄中见此缎面,便觉得会很适合你。成衣前日方做成,好在赶上了今日。” 热意流转间,缓缓升腾的水汽中弥散着些微清甜的酒意,属于桃花的清香气息若隐若现,蒸出一分引人陶醉的微醺。 也许是眼下这一刻的气氛实在合宜,看着燕无辰近在咫尺的隽秀容颜,不知怎的,褚眠冬忽而想起了「面如桃花」四字。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近乎想要径直低下头,用唇瓣轻触少年白里透红的秀挺鼻尖,再凑近那方因神色认真而微微抿起的红润唇畔,尝一尝少年是否当真如一旁在琼液中轻盈浮沉的桃花那般,清甜可口。 如此想法只是一瞬,下一刻,回过神来的褚眠冬有些懊恼地凝眉,暗自敲打了一番胡乱飘飞的思绪。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眼下不合时宜。再如何至少也要等天黑关起门来—— 咳,不对。褚眠冬想,似乎越跑越远了。 心念电转间,燕无辰已将氅边打理规整。少年直起身,退回至桌案后去。 他手扶杯盏,温声开口:“眠冬,你先前说的,这几日我认真想过了。” “当时未能即刻给出答复,并非我对此有所犹疑。”燕无辰道,“便如你我先前所言,淡然揭过的本质是不甚在意,而唯有关系愈深,期待才会愈高。” 白衣少年定定看向青衫少女,眸光安然且明净。 “我想与眠冬更进一步,想与你再近一点。”他说,“所以我只愿我能担得起眠冬的期待,好让你愿意一直将这份期待落于我身上……” 燕无辰轻声道:“且只放在我身上。” “但我没能在那日便将这些话语说出口。因为一直以来,直至今日、直到终于即将向你尽数坦白的这一刻,我依然担忧着……” 第58章 白衣少年微垂了眸,“担忧知晓我究竟隐瞒了什么的你,不会再给我一个说出这些话语的机会。” “好在如今我已将我的想法尽数剖明与你,坦白一事也已近在咫尺。”燕无辰长舒一口气,“接下来便是等待你的决定……或审判了。” 白衣少年缓缓起身,复浅浅轻叹。 “眠冬且稍坐片刻,我去换身衣物便来。待你再见到我,便会知晓……我向你隐瞒了何事。” 燕无辰往内室去后,褚眠冬独坐炉边,轻叩桌案。 换身衣物……看来无辰并未向她坦诚之事,大抵与身份有关。 话本中常见的仙门世家之子,开局自带上一辈定下的婚约?不,燕无辰的一身气质并非条框甚严的世家所能养出。 传闻中活了不知几千年的老妖怪,一朝动了凡心如老房子着火?这……年龄差太大,应该一开始就不会有共同话题才对。 自上界下凡而来、于此界渡红尘劫的无情道上神,以多情入道、斩情丝飞升,专门霍霍无辜女修? 褚眠冬:……拳头硬了:) 便是此时,一纸封皮金灿灿的信笺钻入窗棂,晃晃悠悠飘荡间,高调地落于桌案之上。 那信笺的作风与它的外封一样高调,甫一落于桌面,便夸张地翻出几个纸花,自己将自己展开了来。 褚眠冬心说自己并无这般张扬的一位友人,本不欲窥探燕无辰的隐私,奈何那信纸几番花活间,好巧不巧叫她不经意瞥见了其上大剌剌写着「凌云宗掌门」几字的一角。 ……凌云宗? 褚眠冬自然还记得自己先前「拜入凌云宗而不入」的“壮举”。 实话说来,褚眠冬觉得,就任何一个修界宗门的傲然颜面来看,这番“壮举”都应该足以上了对方的黑名单——「此生再也不收」的那种黑名单——更何况还是身居修界万宗之首,一向不缺门徒的凌云宗。 如果燕无辰是凌云宗弟子…… 褚眠冬的神情有些微妙。 再说这「掌门」二字,既然是在书信首末,且并非敬称,想必便是写信者的自书落款。也就是说,这封信笺是凌云宗掌门写给燕无辰的。 寻常弟子自然不至于引掌门亲自动笔提书,写与别宗友人的信笺亦不必特意带上掌门之名。 而据闻凌云宗掌门沉瑜并无子嗣、亦无亲属,那么,燕无辰便多半是与沉瑜较为亲近的同门,譬如同在一位师尊坐下的师兄弟。 但现任掌门沉瑜是凌云宗前任掌门唯一的亲传弟子,并无同门亲师弟;仅有前任掌门之师兄座下的一个独苗,能与沉瑜算得上同辈的表师兄弟。 这个人的道号,褚眠冬非常熟悉。 纵横三界之间、声名如雷贯耳,十五结金丹、三十成元婴,仅用八百载有余即修至大乘、半步飞升,被全修界尊称一声「师祖」的天才,凌云宗云酉仙尊。 也是她差点便拜入他座下、喜提「大卸八块,神魂俱灭」结局的,她曾经的准师尊。 褚眠冬:…… 褚眠冬:你们凌云宗,套路太深。 她冷笑一声。 再也不顾及是否窥探了燕无辰的隐私,褚眠冬径直取了那信纸来,便见抬头果然是「云酉仙尊」四字,信中客客气气地言及,距师祖为追徒下山已近一载时日,询问师祖何时回宗,又带不带徒弟一起回来。 褚眠冬:呵。 徒弟? 真是好极了,原来他从一开始便根本并非将她当作平等相交的友人,而是一个「心性不定」、「被花花世界绊住了脚而无心修炼」、「需要劳烦他这个当师尊的亲自下山追回劝导」的「小徒弟」。 原以为的宿命相逢,原来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 她把他当作平视的友人、可能的爱人,他却将她当作俯视的后辈? 他所谓的「心悦」,又是怎样的心悦?师尊对徒弟的「教徒如教妻」吗? 何其可笑。 这一瞬间,褚眠冬只觉得,相信他明白她的所思所想、共她之所愿的自己像一个滑稽的小丑。 她深深吸气,复深深呼气,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要冷静」。 现在不适合思考,容易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褚眠冬:………… 不,她冷静不了一点。 褚眠冬取了笔墨,在那方金灿灿得近乎嘲讽的信纸背面写上潦草的「勿寻」二字,便回房打包了细软,径直离去。 换凌云宗的师祖装束来见她作甚?唤她一声“好徒儿你可愿随我回宗”吗? 他爱穿给谁看便穿罢,反正她懒得看。 * 一刻钟后,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一身八百年都未穿过一回的宗门正装穿妥的燕无辰,自然没能找见青衫少女的身影。 燕无辰心中不可避免地划过一丝失落——实话说来,这身装束并不好穿,但胜在一旦穿好便是气宇轩昂。依沉瑜的话来说,「三分容色都能被这身衣衫衬作八分,更何况无辰你的容色远不止三分」。 于是本着一种微妙的、想要在心上人面前展现出更佳容色的心理,燕无辰平生第一回 选择了主动穿上这身仪式感拉满而实用性近无的宗门定制装束,想着在向褚眠冬坦明身份时,能以此在她心中多博得哪怕一分的偏爱。 结果换一身衣服回来,心上人不见踪影,倒是桌案上一张灿烂得张扬的信纸大剌剌躺着,仿佛用尽浑身解数向看见它的人传达着「快来看我」之意。 不知为何,燕无辰心中陡然划过一丝不妙之感。 沉瑜那家伙前些日子迷恋上了文绉文学,说传音虽便捷却不够有仪式感,纸质信笺才是最具仪式感的通信方式,还说琢磨着给他去信一封。 桌上这张极度合乎沉瑜离奇审美的信纸……这信多半是自沉瑜处而来,在他更衣时送到的。 沉瑜时而开些不着调玩笑的跳脱性子……他多半会模仿着迂腐老头子的口吻,在信中写些文绉绉又老气横秋的话语,用来打趣于他。 ……不见踪影的青衫少女。 燕无辰几乎能感受到自己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果然,那灿金的信纸正面写着一封措辞客气、用语文绉绉的「凌云宗掌门」写给「仙门云酉仙尊」的短信,而背面则赫然是笔锋如铁马金钩般的两个潦草大字——勿寻。 她果然看见了这信。 她果然误会了。 她果然又抛下了他。 燕无辰眼前一黑。 这一刻燕无辰只觉得,他此生最后悔之事,就是没有在方才便与她直言「我曾是你的准师尊」,而是追求仪式感,非要去换一身宗门正装再同她坦明。 怎会如此—— 他只是换身衣服回来,心上人没了,天塌了。 第48章 现世一游(一) 这日晚些时候,燕无辰收到了沉瑜乐呵呵的传音。 “无辰你收到我的信了吗?你看信里我的口吻像不像一个迂腐老头子?哈哈哈就是那种话本里常见的刻板正道魁首老头子。” 然而燕无辰只觉得发小吵闹。 “呵呵。”他毫无真情实感地笑了两声,“那确实挺像的。” 像到把我心上的姑娘当场气走了。 那头的沉瑜并未读出燕无辰话语里的冷漠,犹自乐呵道:“嗨呀,太有趣了。这样写信真好玩,下回还可以给其他友人写几封……” 燕无辰深吸一口气,控制着情绪。 “我建议还是不了吧。”他硬邦邦道,“毕竟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沉瑜你的真实性格,若再有人将这信当真了去,恐怕不妙。” 这下沉瑜总算抓住了重点。 “「再」?无辰,有谁把我写给你的信当真了吗?”沉瑜的语气变得有些紧张,“应该不会出大问题……吧?” 燕无辰:“不会造成仙门动荡。” 沉瑜松了一口气,“哦哦那就好……” 燕无辰继续道:“但已经造成了我的修生大动荡。” 沉瑜还没完全呼出的一口气顿时卡在了嗓眼上。 “不,无辰,这问题可大了。”沉瑜沉郁道,“这可比造成仙门动荡大多了。” “要是你因此一个心血来潮转修魔道,我寻思我也就不必抵抗了,径直投入你麾下当个魔域护法便是。” 他的语调中满含沉痛:“无辰,我做好心理准备了,你说罢,我究竟闯了什么大祸。” 若是寻常,燕无辰指不定已经被沉瑜此言逗出一个微笑来。但此时,他只觉头痛。 “沉瑜啊。你说,你在信中瞎说什么傻话?”燕无辰重重按着生疼的额角,“眠冬不是我的徒弟,从来都不是。她是挚友,是我的未来道侣——如果有可能的话。” “别气别气,我真的只是想皮一下……迂腐的正道魁首自然只认为你是下山追回不懂事的小徒——”弟。 “等等。”沉瑜话语一转,“你说什么?” 沉瑜不可置信道:“你刚才说的是「未来道侣」这几个字?” 第59章 “天呐。”远在凌云宗的沉瑜喃喃道,“铁树开花了……?” 燕无辰:…… 燕无辰默了默。 燕无辰的拳头硬了。 “这不是重点。”他咬牙切齿道,“重点是,她看见了你写的这封信,她以为我一直把她当徒弟而非平等相交——” “现在她在信背面留下「勿寻」两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沉瑜:…… 沉瑜默了默,沉瑜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啊这……”他试探着开口,“对,对不起……?” “道歉有什么用。”燕无辰语调平静,其下却翻滚着风暴,“沉瑜啊,你但凡在发信时事先传音,问问我是否方便收信。又但凡这信早至抑或晚到一日、一刻钟——” 沉瑜:不敢动,不敢动。 沉瑜心中苦。 八百年没皮一次,没想到好不容易皮一回,这回便坏了好友大事。 怎会有如他这般倒霉的人啊……? 沉瑜深深叹气。 他总归应该去同好友的心上人当面解释,也去与无辰当面道歉的。 这便动身罢。 * 三日后,岚郡。 褚眠冬斜斜倚靠于窗栏边,目光掠过窗棂处轻灵晃动的风铃,望向窗外。 晴好的天穹如上好的蓝玉翡翠,澄澈清透。绵软轻盈的云团于山脊处飘荡,落下大片流动的光影。 这是一座常年有风的小城,充足的日照与适宜的地势让这里的气候四季如春,远胜过一切人力造就的凉屋与暖房。 坐落于岚郡山间一处半山腰之上的这方小院,是属于褚眠冬的独有空间,亦是她想要脱离外界纷扰时的最佳去处、她的心理安全区——褚眠冬称之为「心安乡」。 无论在外游走多久、与人交集多深,褚眠冬始终为自己保留着这方仅为独处而生的小空间。在这里,一切基本的生活需求得以在不沟通外界的前提之下被妥帖满足,安全感在此生长,让这方小天地成为褚眠冬自我疗愈的港湾。 正是有了这处心安乡,行走在外时,褚眠冬才有了不断向外探索、不惧试错受伤的锐意与底气——这是一处能够接住她、疗愈她的所在。 几日规律的朝食暮餐、晨起暮休间,日常节律带来的秩序感让褚眠冬重新寻回了心念的平静,得以从汹涌的情绪洪流中抽身而出,更理智地思索权衡。 但眼下,她还不想将精力放在燕无辰身上。 “司洺,在吗?” 褚眠冬轻转指节*上的白玉尾戒,出言唤起寄宿于其间的代理天道意识。 司洺很快应声:“寻我何事?” 褚眠冬说:“目前我攒下的功德,是否够我去明秋所在的现世走一趟?” “这个啊……” 司洺那头似乎传来了拨动算珠的声响。 “够的。”司洺道,“够你在现世停留两日。” 这比褚眠冬预想的时间要长。 但忆起明秋为她细数功德时的话语,褚眠冬微微挑眉,试探出言:“停留三日呢?” 又是噼里啪啦一阵算珠声响。 司洺的声音传来:“有点勉强,但还是够的。” 褚眠冬心想「好你个天道果然不问不说」,正欲开口再问三日半何如,司洺便又出了声。 “最多便是三日,没有更多了——这是天道界的硬性规则。”祂顿了顿,“……请停止腹诽,我都听得到。” 褚眠冬:“哦。” 司洺:“不问不说也是出于工作量层面的考量。” 褚眠冬:“喔。” 司洺:“你想,要是不问就说,像我们这种本来活计就没个尽头的天道,岂不是各个都得累瘫在工位上?” 褚眠冬:“噢。” 司洺:…… 司洺总感觉自己被这三连的「哦」「喔」「噢」内涵了。 祂放弃与褚眠冬继续交流,选择直接将她送走。 * “……眠冬?” 正在为院中绣球剪枝的褚明秋停了手中动作,看向骤然出现于园中小径之间、正微微晃头缓解不适的青衫少女。 褚眠冬循声望去,双眸一亮:“明秋!” 褚明秋将修枝剪放在一旁的置物架上,洗净双手,笑迎上容色欣悦的好友,握住她指尖。 “原以为不会这么快再见到你,没想到你现在便来了。”褚明秋说,“眠冬来得巧,这段时日气候正好,咱们可以好好玩玩。” “炸鸡可乐不必说,火锅与酸梅汤,干锅和果茶,芝士蛋糕配咖啡——”她一一细数,“这些再怎么也都得体验一遍。” 褚眠冬眉眼弯弯:“好!这回我能在现世停留三日,便拜托明秋带我吃遍现代美食啦。” 褚明秋笑着揉了揉青衫少女的发顶,“那是肯定。不过在此之前,先跟我来。” 两人一路出了花园,走进院中的三层小楼。褚眠冬为屋中与修界建筑大不相同的室内陈设惊叹之时,褚明秋已拉开一方帘帏,露出长长两排挂式衣架。 “来吧眠冬,先挑一身现代装束。” 她抬手示意左侧的衣橱,“这边是裙装。有上下一体的连衣裙款式,亦有半身裙配衬衫,当然还有别的搭配——眠冬可以慢慢挑。” “右边是上衣配裤装,方便行动的首选。”褚明秋说,“阔腿裤、灯笼裤、萝卜裤、牛仔裤,总之喜欢哪条就试哪条。” “咱们身形相近,尺寸应也相似。尺寸不合也问题不大,下单你的尺码就好。” “真方便。”褚眠冬感叹道,“放在修界,若非能自行调整大小的法衣,衣衫想要合身,便得全靠在布庄定制了……放在人间寻常人家,这是一笔几乎难以负担的开销。” “现代的便捷的确就在这些不起眼的生活细节里。”褚明秋笑道,“不过论起一人之力可至何地步,还得是修界。” “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修至渡劫者一人便可左右一界之存亡兴衰」,这是只在修界才可能发生的事情——放在现代,这样的事情只会发生在艺术作品里。” 闻言,褚眠冬抬手感受了一番体内灵气,“的确,相较在修界时,我的灵力被压制了九成五。” 如今她体内的灵气已不足以支持各式术法的施放,唯余延年益寿之功。 褚明秋颔首,摁开屋中的投影仪,示意褚眠冬看向屏幕上投出的巨幅影视海报。 两位妆容精致、身着广袖长衫的演员相对而立,含情脉脉地对视。一行醒目的宣传语落在画面旁侧:「xxx与xx上演旷世绝恋,xx界未来何去何从?」 褚明秋道:“正是因为在现实中做不到,大家才喜欢在影视作品里看这种情节。” 闻言,褚眠冬轻抚下颌,思索片刻。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褚眠冬说,“司洺一直说祂不理解为什么穿越者们都喜欢在自己的剧本里带上修界存亡……” 她叹了口气,“现在看来,似乎正是因为现世里做不到,才会在穿越到修界后执着于此。” “光有这个想法倒是无可厚非。”褚明秋摇头道,“每个人年轻时,都有过「感觉自己无所不能,以一己之力改变世界也不在话下」的时期。” “其实在修界中得到这般力量后,若还能本着这个想法,当真为世界带来更好的变化,也是好事一桩。” 褚明秋摊手,“可惜当真手握如此威能时,大多数人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赤忱年少的自己了。力量成为彰显权势的倚仗,权力成为满足掌控的筹码。” “我们为改变世界而追求力量,却又为追求力量而改变了自己。到最后,世界没有变,变的只是我们自己。” 褚眠冬深有同感地颔首。 “啊——扯远了。”褚明秋摆摆手,“来吧眠冬,挑选你的现代「战袍」!” 第49章 现世一游(二) 褚眠冬最终在一整衣橱的各式衣物中挑出了一件宽松的草绿短袖衬衫,一条绿底碎花半身裙,并一双舒适的绿调运动凉鞋,配上一顶杏黄遮阳帽。 对着镜子将遮阳帽的防风绳系好,褚眠冬偏了偏头,随口发出疑问: “明秋,你说为什么没有和这一身同色系的帽子?浅草绿与多风的初夏真的堪称绝配。” “实话说来,我也疑惑过这个问题。”褚明秋微微笑起,“大抵是因为没有谁喜欢「绿帽」罢。” 褚眠冬动作微顿,思索片刻后,亦是了然:“人间确实有这个说法……绿与青乃轻薄低贱者所着之色。所谓「江州司马青衫湿」,湿的便是这世事变迁,人微言轻。” 她话语一转,“但说到底,颜色本身有什么错?山林草木皆取青披绿,将自然之色冠以「低贱」之名,说到底不过是人类自说自话加诸其上的偏见罢了。” “这些年,绿调衣物也渐渐成了潮流。”褚明秋说,“不过没有绿色系的帽子,大抵更多是因为在文化氛围中「绿帽」被与「出轨」画上了等号。” 第60章 “不过这也没什么太大分别。”她道,“总归颜色本身只是客观存在的,意义与共识都只是被人主观赋予的。” 二人就此浅聊少许时候,便各自换好了外出的衣装,带上露营装备,一同前往褚明秋一早便看好的河畔草坪营地。 褚明秋与褚眠冬迈入河边的草地时,日头正好,风力亦正是合宜。两人于一方树荫下合力搭起露营帐篷,展开野餐垫、铺上气垫床,复支起蛋卷桌、撑开月亮椅,取出备好的果切、甜点和零食,一一摆开。 褚明秋又点开外卖界面,参考着褚眠冬的意见下单两杯果茶,这才将手机一放,把自己整个往气垫床上一扔,幸福地长叹: “好啦,愉快的初夏露营这才正式开始~” 褚眠冬也学着褚明秋的动作,将身体放松陷入软弹的气垫床中,复慢慢躺下,放平身体亦放空心绪,视线掠过帐篷的天幕穹顶,与好友一起望进那方澄澈的晴空里。 “其实一开始我就想问了。”褚眠冬抬手指向视野中那抹不断扭动、异常令人瞩目的色彩,“那个七彩的……” 她顿了顿,“……章鱼?八爪鱼?乌贼?” “那是什么?”褚眠冬琢磨道,“飞在空中而位置变化不大的物事,大概率是风筝。但风筝不都是这样的吗——” 她抬手比划出一个三角形,“用竹条或木条扎出平面骨架,再糊上彩绘纸张绷紧,还可以做拖尾。” 但空中那只正在自由舒展、翻腾扭动的七彩大章鱼并不合乎这般定义。 它没有骨架,看上去软而轻巧,恰似一只真正的章鱼在海底游荡时会有的模样;它大得出奇,在尺寸上远胜过一旁的其它风筝,以一抵十不在话下;它分明飞在空中,却似正潜于海底,不同于寻常风筝拖尾的运动轨迹,它的数条腕足似有生命般各自腾挪翻转着,活灵活现得简直不像人造之物。 唯独它的颜色非常符合大众对风筝的一般印象——亮眼的、混杂的七彩色泽,于是叫人一眼便知这只七彩大章鱼的确是人间造物,它是一只形制特殊的巨大风筝。 “那是软体风筝。”褚明秋说,“你看它鼓鼓囊囊的像是充气八分满的气球,其实并不是,它是一只造型经过精心设计的大风筒,靠风把它吹鼓起来,也靠风带它飞上云端。” “喏,你看,章鱼头顶上的那一排风孔,就是风进入的地方。”她指向章鱼头顶的一排巨大孔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每根腕足末端也都开了孔,好让气流能从头到尾穿风筝而过。” 褚眠冬仔细观察一番,“唔,好像是这样……” “按照现代的风力等级划分,三到五级风才能放起这么大的软体风筝。”褚明秋继续道,“单就这座城而言,像今天这样的持续大风一年都难见几回。所以这种大型风筝在这里其实并不常见。” “那我当真是运气绝佳了。”褚眠冬笑道,“得见如此盛景不说,还能与明秋一道。” “咱们眠冬自然值得最好的。”褚明秋躺成一个更舒展的姿势,舒服地微眯起眼,“看来这座小城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不再言语,只各自寻了最舒适的位置躺好,一同望入澄澈的天际,放空心念,任思绪漫游弥散。 少顷,一只蝠鲼风筝升上了天空;不久之后,又一只虾蛄风筝扶摇直上。 “真好。”褚明秋倍感舒适地叹声,“躺在草坪里望着天空,倒是躺出了漫游海底的感觉。” 褚眠冬将双手放在脑后,微微向右挪动,避开旁侧树影投下的光斑。 她望着天边浮动游荡的几只「海洋生物」,深感认同。 “是啊……感觉我攒功德,就是为了这一刻。” “我也。”褚明秋说,“感觉我努力攒功德回现代,努力挣钱攒钱,提前做调研、置办这一整套露营装备,都是为了这一刻。” 话语间,褚明秋的手机响起铃声。她接起电话,鲤鱼打挺般起身,扱起洞洞鞋,不一会便提回两杯果茶。 “你的枇杷露。”她将其中一杯交予褚眠冬,又递来一根吸管,“像这样,拆封,然后戳进去。” 褚眠冬一次操作成功。深吸一口再慢慢咽下后,她捧着冰凉而略带水汽的饮料杯,愉快地长舒一口气。 “好喝!”她连连点头,“「方便」这个词,我已经说累了。” 有了饮料,两人便从气垫床上起身,挪到蛋卷桌边,边喝边聊。 “这真是一个自由的时代。”褚眠冬说,“我们衣着自由、职业自由,思想亦自由。” “我们不必再于烈日炎炎下因那些死板的教条而长袖束身,而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挑选穿搭;我们可以选择自己向往的事业,而不再质疑自己「我一个女子做不好这些」;我们可以自由地思考、更轻松地向世界发出我们的声音,更触而可及地取回原本就应属于这世上二分之一人口的权利。” 褚眠冬轻叹道:“而在我的世界,若非步入仙途,大多数女子甚至无法想象,我们还能有这样的权利——分明这份自由是如此正当而理所应当。” 褚明秋抬起手,舒展掌心,看着从枝叶缝隙间落下的几缕阳光在指间逡巡。 她摇了摇头,低低开口。 “但这并不意味着如今的世界就「足够」好了——偏见依然存在,它们改头换面,成为潜伏在各处伺机而动的阴影,不再那般明目张胆,却也因此更难发现——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明白的,明秋,我明白。”褚眠冬轻声道,“但是明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与「已经走过了一段漫长的路」,这二者间并不冲突。” 她看向好友,眸光灼灼。 “当我看见现代的我们是何模样时,我觉得,我们可以自豪地说,我们已经走出了很远、走过了一段漫长的路程;周围不再如最初般只是一片黑暗,而已隐约可见曙光。” “坦诚来讲,明秋,这让出身于修界、属于修界的我,看见了希望。” 褚眠冬认真道:“这让我相信女性的力量,相信一个更好的未来是切实可期的,一切努力都值得。” “而在此之前,在真正亲眼看到这样的一个时代切实存在之前,固然我坚定地相信改变会随着时间推移与代际更迭而逐渐发生,但说到底,哪怕再坚信,也终归不如亲眼看见的实例来得鼓舞人心。” “所以谢谢你带我看见这些,明秋。” “我也想将我此刻的心情尽数分享与你——” 少女一字一句,温和而笃定。 “一路行至此的我们,真的非常棒。” “而这样的我们,终将行至更远的地方。” 褚明秋一手遮眼,良久,她长长叹气,叹声里带出一缕隐约的笑意。 “眠冬啊眠冬,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非常擅长安慰别人。” 褚眠冬与褚明秋一同看向帐篷边树荫间跳跃的光斑,轻轻摇头。 “也不是特意寻找说辞来安慰别人。”她说,“我只是道出了心中的真实想法。” “那便是很有疗愈性的思维方式。”褚明秋笑道,“这回不必再反驳澄清了,眠冬,坦然让我夸夸你便好——你本来就有这么好。” 褚眠冬便也笑起:“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联想到什么,她自然而然道:“说起来,明秋你不是第一个叫我只坦然接受夸赞便是、因为我本来就有这般好的人来着。” “当真?”褚明秋来了兴致,“虽然全世界都合该知道咱们眠冬有多好,但我还是很好奇——” “是谁如此慧眼识珠,竟先于我对眠冬说出了如此直球的赞语?” 是燕无辰。 是如今叫褚眠冬一想到这三字,脑海中便滑过「仙门第一人」「凌云宗云酉仙尊」「差点拜入他座下的前准师尊」「以为他是同龄人结果是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所谓宿命相逢皆不过处心积虑」「这个人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的存在。 心念电转间,褚眠冬哼笑一声,冷漠道: “谁也不是,一个男人而已。” 褚明秋:? 怎么回事,与眠冬不见未足月余,好友的画风怎么就从「未曾有过相关经历」的困惑陡然快进到了「一切都结束了毁灭吧」的沧桑? 她家眠冬是不可能有错的,那错的肯定就是那个男人。 褚明秋:拳头硬了:) 第50章 现世一游(三) 褚眠冬将「燕无辰本是凌云宗云酉仙尊,她曾差点拜入他门下」之事细细同褚明秋说过,又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言明。 “我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她最后道,“他一直都怀揣着全部的真相,像看戏一样看着我作何反应吗?” “他甚至还问过我,一段没有前提、没有偏见的关系是如何开始的。”褚眠冬的声音冷了几度,“亏我当初还回答他说,我与他的关系便是范本。” 第61章 “这确实很让人破防呐……”褚明秋拍了拍好友的肩,又为她顺了顺头发,“虽然从先前你对他的描述所推测的他的性格来看,他选择隐瞒这件事应该有他自己的考量,但无论如何,站在眠冬的视角,这就是以隐瞒为包装的欺骗。” 褚明秋说:“「事出有因」和「实际造成伤害」是两回事,不应混为一谈,而应分而视之。” “其实我也明白,或许我应该听听他怎么说——为什么选择隐瞒,为什么不早些同我开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褚眠冬话语一转,“但我现在不可抑制地有这样的想法——他大可狡辩,反正我永远不能钻进他脑中,去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在撒谎。” “明秋,你知道的,如果一个人想要粉饰自己的行为、编织自己的言语,他能有一千一万种方式,来让自己显得冠冕堂皇、毫无错处。” 褚眠冬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我厌倦听到这样的话语,厌倦这样毫无实质内容的沟通。” “我好像已经……不信任他了。” “我不再如先前那般,不会怀疑他的一字一句中是否别有居心、是否藏有言外之意——因为曾经我觉得我是了解他的,我相信我所看见的。” “我一直都明白,我知晓一个人,不代表我知晓这个人全部的模样。便如明秋你一般,我们是挚友,却也不影响我并不知晓工作中的你是何模样。” “我也一直都觉得,了解一个人的全部是不可能的,但也只需明白对方展露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自在且真实的自己便好。” “但现在,我感到困惑。” “我不认识燕无辰作为云酉仙尊的那一面,未曾想象过他在先前更久远也更漫长的生命中,曾有过怎样的际遇,又怀有怎样的心念与认知——这样一个全然陌生而手握此世巅峰之力的存在,我从未想过去接触。” 褚眠冬摇了摇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对这样一个身上挂满主角配置的人不仅不感兴趣,甚至可以说避之不及。” “是的,他此前在我面前展露的都是他真实的自我,这很好,我愿意之更进一步的,也正是这样的他;但这不妨碍我在忽然发现他真实的另一部分时心觉陌生,而这份陌生让我防备他、对他心生猜疑。” “我不再能笃定地说出「我明白他是怎样的人」,也因此不再能像先前那般,坚信他的真实与坦荡,毫不怀疑他的一言一行是否另有居心、粉饰太平……而这样的猜疑一旦开始,便再无终结之时。” “我知道这同样是一种偏见——大多数手握力量、寿数漫长、位居巅峰的人会玩弄权柄、俯瞰众生、粉饰言语,不等于燕无辰这个具体的人一定也会如此;但我控制不住地想,与其去冒这个风险、赌一个把宝尽数押在另一人身上的例外,不如做最稳妥的选择,从一开始就不趟入这条河流。” “毕竟没有他我也一样活得很好,不如不碰那所谓的「爱情」。” 两人将喝完的饮料杯收在一旁,又躺回气垫床上,一同望向头顶婆娑的树影,闲看其间逡巡的点点光斑。 “其实,如果眠冬你同我说「哪怕如此我还是想要就这样原谅他」,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劝分。”褚明秋开了口,“但听你说过之后,我觉得,眠冬,你真的很清醒。这可太好了。” “正因为你依然清醒、依然审慎、依然能理智地做出判断,我才能说出接下来要说的话。” 说着,褚明秋翻了个身,从仰躺换作侧卧。她一手撑着下颌,认真看向褚眠冬。 “且看看他究竟如何同你说明隐瞒此事的动机与缘由,又是否当真如你所厌恶的那般,言语间尽是自我开脱、粉饰和强装可怜。” “如果沟通无果,抑或他触及你的红线,那就弃了他便是。” “一段关系从来都是这样——如果快乐更多,那便皆大欢喜;如果不快更多,一拍两散就是。重要的是你的感受,这先于一切。” 她总结道:“我们终究要投身于实践中去,去用心感受,去用理智做决定。” “正如你所说,一个人也能活得潇洒自在——换句话说,哪怕与他开启一段更深的关系,对眠冬你而言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你们一拍两散,你重归潇洒自在;更何况不过是听他说几句话——而他不是pua大师,眠冬你却是反pua大师。” “既然如此,何不试试看,你与他会不会走到一个更好的可能性中去?” “总归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回到独自一人的逍遥自在,这是一个很好接受的最糟情形。” “当然,我这样说并非在鼓励眠冬你闷头直冲、去付出爱意、去受伤、再从受伤中成长——” 褚明秋摇头补充道,“正如我方才所强调的,是因为眠冬你已经具备了保护自己的意识和能力,我才能确信,你不会迈入误区。” “因为你是审慎、清醒的,你会保持权衡,你会高效沟通,你会在必要的时候脱身而出、及时止损。”褚明秋说,“正因你是这样的眠冬,我才相信,步入一段关系的你有能力不让最坏的情形坏到哪里去;也正因有如此前提,我才会对你说出这样的话语。” 语罢,褚明秋想到什么,顿了一顿,话语一转。 “不过……这还有一个前提。”她斟酌着话语,“眠冬对后代有期待吗?” “如果有了孩子,情形便又大不相同了。” 褚明秋说,“并非是要提倡为了孩子而将自己困守在一段糟糕的关系里——绝非如此。事实上,亲代间亲密关系的糟糕状态不需要反映在合与离之上,孩子的敏锐足以让他们感受到并不积极的关系氛围,这便已经会对孩子的一生造成深远的影响了。” 她委婉道:“因此,本着对孩子负责的态度……就我个人来说,至少也得等到十年八年关系真正稳定之后,再考虑将孩子带来这个世界。” “如果这段关系不可避免地变得糟糕,也大可不必反复用「为了孩子好」来说服自己将这段关系继续下去——伤害已经无可避免,「为了孩子」而留下只会道德绑架自己,也在未来以此道德绑架孩子。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都是从中毅然抽身的损伤来得更小。” “不不不。”褚眠冬摆摆手,“我觉得近百年我都不会考虑后代的事。而且我和他,也远没有走到足以考虑这个问题的那一步。” 褚明秋长舒一口气:“哦哦那挺好。” “嗯……我不是说不考虑后代很好。”她补充道,“只是我个人在这方面的态度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审慎到极致,也因此,我很难为你提供更多有实践经历验证或支持的观点。” “所以实话说来,你没有这方面的考虑让我松了口气。毕竟如果不能为好姐妹的困惑提供足够有建设性的参考,我会很难过的。” 闻言,褚眠冬凑近好友,展臂环住她,双眸晶亮。 “明秋你已经为我提供了足够多有建设性的参考意见啦。”她埋首在褚明秋颈间蹭了蹭,“所以说明秋你也真的很好……你就是我的引路明灯,我的大宝藏。” 褚明秋拍了拍褚眠冬肩头,摇头道: “停止输出这些看上去是甜言蜜语,而实则有物化具体个人之偏颇的夸赞之语。” 褚眠冬无奈摇头:“这话可真明秋。” 她选择弃用比喻,转打直球。 “总之就是超——开心,能有明秋你作为我的朋友。” 褚明秋轻轻笑起:“收到啦收到啦,我也是。” “既然刚好聊到这里……”褚眠冬想起近日里自己的另一个疑问,“说起来,挚友和爱人,明秋觉得这二者有什么分别?”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褚明秋说,“之前的好些年,我也对这件事深感不解。” “很多人以是否存在「性」来为这二者做界定,但这在我的定义中行不通——事实上很多时候,「爱人」、「性」、「在一起」、「婚姻」与「爱」,这些定义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联,而实则是分立单论的个体。有一不一定有二,有二亦可能无一。” “现在我觉得,对我而言,「挚友」与「爱人」并非「前提」与「后续」的关系,而只是有很多交集的两个不同合集。它们都是需要很多巧合才能成立的存在,而「爱人」所需的巧合要更多一些——譬如我便从未考虑和修界人士谈一场跨界域的异地恋爱,但我可以与眠冬你成为跨越界域的挚友。” “再者,二者间的另一个主要区别,来自于我对对方的态度。” 褚明秋道,“对待「爱人」时,我总是留有一份审视,保有一份清醒的审慎,确保我能在用心感受的同时,以理智做出当断则断的权衡与决定。” “而挚友则不同。眠冬是我认定的挚友,我便希望自己能是一直站在你身后不远处最坚实的后盾。” “我会为你的高兴而高兴,会想要为你的困惑提供帮助;我总是站在你这边,希望你喜乐且安康。” 第62章 “虽然同样会有权衡和审视,但相比起「爱人」,对「挚友」的审视要少得多。” 褚明秋坦诚道:“譬如方才,除非眠冬只想「为他开脱并毫无条件地把他原谅」,我才会思索一番与你的关系是否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其它情况若非原则问题,都不至于如此。” 褚眠冬略略想象了一番那般光景,猛猛摇头。 “太可怕了,换谁来劝我那样做,我也能当场绝交。” “是吧是吧。”褚明秋说,“所以我觉得,最好的友谊,就是双方都不刻意迎合对方而只真实做自己时,也能如你我这般,观念相合而互不踩雷。” “毕竟认知层面差距过大,沟通成本会呈指数上升。再者,真的无力与「我不听我不听」画风的小伙伴沟通……” 想想那光景,两人双双叹气。 褚明秋感慨:“虽然说出来似乎有点伤感情……” 褚眠冬点头:“但关系里真的需要权衡与舍弃。” 那么…… 褚眠冬想,燕无辰,会是那个需要被舍弃的人吗? 第51章 温酒再话(一) 余下的两日半时间里,褚明秋带着褚眠冬将现代的各种娱乐方式尽数体验了一回。 她们一同戴着3d眼镜看过巨幕电影,一道去探案馆组局开过剧本杀,一起去小酒馆喝过名为「日落」的酒品特调,还漫步公园,一同拍下了大道两旁如蓝紫重云般层层堆叠盛放的蓝花楹。 二人道别时,褚明秋将洗毕塑封好的照片交予褚眠冬,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眠冬只管放开了往前冲。”褚明秋说,“我永远都在你身后。” 褚眠冬回抱住好友,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背,闷笑出声。 “本来这该是一个很感动的场景。”她笑道,“但「你永远在我身后」这话听着,怎么有点莫名的惊悚呢?” 褚明秋秒懂眠冬这是意指她俩去看的沉浸式恐怖电影,扑哧一笑。 “打住打住,不要破坏我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煽情氛围。”她说,“你分明知道我是说「我会无条件站在你这边支持你」,是不是?” 褚眠冬:“当然啦。明秋最好了,我还不知道吗?” 褚明秋:“好好好,我要是小说里的霸道总裁,高低得为你这话说一句「小嘴跟抹了蜜似的,让我尝尝」。” 话落,两人皆绷不住表情,长长「噫」了一声。 褚眠冬吐槽:“这位霸总家的产业怕不是榨油起手罢,这么油。” 褚明秋笑弯了腰:“哈哈哈太好了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被油到啊哈哈哈哈……” 与好友插科打诨几个来回,起始那一星半点的煽情倒是被欢快的笑声尽数驱散,只余各自奔赴自己生活的决意,与未来定有再见之日的期许。 于是告别不再徒留悲伤,而予人力量。 * 回到山腰小院,褚眠冬取了先前存下的干花药草为自己鼓捣了个花药浴,舒舒服服地泡了小半个时辰,洗去出行在外的疲惫后,复将自己往床榻上一扔,阖眸便睡。 再度睁眼,已是日头高照时。 褚眠冬缓慢地伸了一个懒腰,略略拉开浑身筋骨,起身更衣。 充足的睡眠让头脑再度清醒,心境亦重回平静,以止于在推开院门,望见站在院外蓝花楹树下的白衣少年时,褚眠冬也只是动作微顿,如寻常般对燕无辰开口: “来了。” 她并不意外他会寻来——云酉仙尊想做的事,自然没有做不到的。 “我是追随这缕灵气来的……”燕无辰从怀中取出那枚存有褚眠冬一缕灵气的玉佩,“我来把它交予你。” 纹样简约、下缀流苏的环佩中,隐有淡青色的气意流转其间。这枚玉佩被养护得很是妥当,奈何时日已久,那灵气比之初始依然稀薄不少。 “这是那日你测灵根时,留在宗门验灵石里的一点灵气。”他将玉佩递予青衫少女,“沉瑜……就是掌门,我的发小好友,将你的这一缕灵*气从验灵石中抽了出来,同我说,有这般灵气的你是我天选的徒弟。” “那日去百晓城,我也是追随着这玉佩中的灵气去的。只是方入城中时恰遇市集,我……很好奇。于是我停了追踪,在市集四处边走边看。” “然后我瞧见了那方胭脂铺子,想着见你之前高低得拾掇一下自己,便止了步。” “我原本是想买了胭脂,琢磨清楚该怎么把气色提亮些,莫要过于苍白且不苟言笑,以至于在初见之时便吓到未来徒弟,此后再去寻你……” 他看向褚眠冬,眸光轻且柔。 “未曾想却以那般情境遇见了你。” 燕无辰并未在此就二人的初遇做过多延伸,而只话语一转。 “抱歉,眠冬。沉瑜自作主张留下了你的灵气,而我……明知这并非君子所为,却终归并未毁了这玉佩,而将它留了下来。”他道,“在此事上我并未尊重你——不论我是出于何种心念作此决定,也并不妨碍事实便是如此。哪怕你当真是我的徒弟,我也不应这样做。” “对不起,眠冬。” 褚眠冬不置可否。 “关于信中所书「为追徒下山」……”白衣少年抬了眸,“眠冬,我不欲掩饰自己曾经确实有过「将你看作徒弟」的意图,也不会争辩甚至狡辩「我毫无错处」,标榜自己的无辜。” “在你拨开人群、走向胭脂铺边的我之前,我的确一直都以为,「褚眠冬」会是我意欲劝回门中的,我未来的徒弟。” “但那日见你于人群中抚掌大笑而来,一番四两拔千斤化冲突于无形,又与你同去品过香螺粉之后,我便知晓,我与你并无师徒缘分。” “那时我尚且以为,你我师徒之缘的断绝盖因我在与你初见之时,便如此原形毕露、形象全无,如此直白地叫你看得我内里的真实……” “但现在我才明白,并非如此。” 燕无辰道,“而是因为说着那些话语的你,那一刻在我眼里发着光——师尊在面对徒弟时,是不会有这般心绪的。” “眠冬。”他轻声唤她,“我只想把我自己真真实实、明明白白地剖开来放在你眼前,告诉你我最真实的想法和心路,然后,再等待知晓全情的你做出决定……抑或下达裁决。” “我很明白,我不是那种能将一件事瞒你一辈子的人,我定义中的爱情也绝非如此。” “与你在市集中的相遇是一个从头至尾的意外,也是我八百余载人生里最觉感激的事情。” “我是如此庆幸,我与你的初遇是在那日的市集之间、一方胭脂小摊之前,而非凌云宗高可百尺的层层危楼之上,亦非故作稳重的拘谨俯瞰之间。” “我明白的,眠冬。”燕无辰轻叹道,“若非这样,你我永无行至今日的可能,一星半点都无。” 的确如此。 褚眠冬并未就此发表意见,而另起了一个话头。 “你便这般等在门外,一直等?”她道,“我到这里也该有四日了罢。” 燕无辰说:“既然你不愿出来,我便理应尊重你的意愿。” 那没有,她只是找好姐妹嗨,嗨完累了,睡了一场饱觉。 见少年如此乖觉,褚眠冬微微挑眉,纵了脑海中划过的那一缕介于恶趣味与恶意之间的心念,戏谑道: “你便不怕我一直在等你敲门?”她说,“话本里不都这么写吗,「她总是敏感而纤细,常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他闹脾气,离家出走到娘家去,等着他敲门来哄」。” 这话说出来,总有三分阴阳怪气。 闻此,燕无辰只是摇头。 “眠冬不是那样的。”少年认真道,“你会直言你的想法和意愿,不会刻意拐十八道弯等我猜出你心中所想,再琢磨你希望我怎么做,最后那样去做。” 他顿了顿,“我觉得……哪怕是满分的默契也做不到那个地步。” “不如说,如果我当真能做到那样的话,眠冬便应当对我心存戒备了。”燕无辰说,“因为若是如此,我多半是身具读心术……这天下并无免费的午餐,说不准哪日我就被给予我这般有违天道之力的存在夺舍了。” 这话他说得很认真,也因此而颇有些不自知的冷幽默。 发觉自己并不从冷幽默中获得乐趣的褚眠冬歇了这份恶趣味,回到平静的日常探讨之心,淡声道: “我猜你是怎么想的,我猜你是怎么想我怎么想的,我猜你是怎么想我如何想你是怎样的……”褚眠冬停止发散,“单是稍作罗列,便知这种套娃是无止尽的。” “想得越多,就越投鼠忌器,越没有勇气干干脆脆地去找另一个人当面沟通,以有效的交流探明真相——而一直只活在自己的设想甚至臆想中,淹没在无边的焦虑里。” 褚眠冬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不那样。” “所以我终归需要和你聊聊。”她说,“就在这里罢,我们将一切都摊开言明,抑或做个了断。” 第63章 跟随褚眠冬迈入院门、穿过廊檐时,燕无辰紧了紧隐有湿意的掌心,深深吸气,又缓缓呼气。 他远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般镇定自若。 有一股迅如疾风般的情绪,在青衫少女的身影出现在燕无辰眼前时,便开始在他心间不断撕扯——这份心绪,名为恐惧。 他看似坦然地说着“我等待你的决定与裁决”,却自己都能听出自己嗓音中无法掩盖的微颤。 他要如何坦然接受「与她做个了断」呢? 恐惧让他心生痴妄,妄念在他心间叫嚣,「折断她的羽翼」,抑或「以爱与道德将她捆绑」。 她对他来说是如此重要,他不想失去她——他不能失去她。 你可以的,无辰,你可以做好的。 他不断给自己做着积极的心理暗示,而不去想与她一拍两散之后他当如何,好将那些翻涌的暗色尽数收拢至角落之中,不叫它蒙蔽了双眼。 人性之晦暗实属正常,而君子之所以为君子,便是因为君子不会叫晦暗之念占据全部心智、只凭欲望行事。 那不是无法抑制的爱意,而只是以爱粉饰的无耻私欲。 而他所选择的坦诚与剖白,理应将此刻近乎攀至巅峰的阴暗也尽数展露于她眼前。 燕无辰想,这一刻他所体会到的恐惧,大抵高于年少时对错过入宗遴选的恐惧,亦高于幼时对肚腹不得填的恐惧。 但他又清晰地明白,倘若此番坦言得当,他将收获一份远甚于此前人生中所有快乐之总和、无法以任何言语作比来描摹其珍贵的情谊。 他此生之所求,莫过于此。 第52章 温酒再话(二) 带着燕无辰往院中去时,褚眠冬隐于袍袖中的指尖微微一动,已是捏起术法起式。 她并不低估人性之善,却也从不低看人性之恶。被名为爱意实为私欲的恶所蚕食的人,褚眠冬已经见过不少了。 如若燕无辰此行所愿确为沟通,那便一拍即合、皆大欢喜;如若不然……褚眠冬浅浅摩挲着指间的白玉尾戒,她会让他为此抱憾终身。 在尾戒中排排坐的天道意识与秘境意识小鸡啄米式点头。 司洺拍拍祂并不存在的胸脯打着包票:「放心放心,一有问题我马上动手。」 云梦境灵则一脸吃瓜:「我能看见他现在是怎么想的欸,需要我给你实时播报吗?太有趣啦。」 又是这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但这回,褚眠冬只是思索片刻,便拒绝了境灵的建议。 「多谢你的好意。」她对境灵说,「只这是我与他二人间的事,最终也需要我与他共同参与。倘若我们连互相沟通、共同解决问题都做不到,那这段关系于我而言,便也没有继续存续的必要了。」 闻言,境灵撇撇嘴,应声道:「好嘛,那我就不剧透了。」 四季如春的岚郡,连冬日都恍若深秋。 褚眠冬领着燕无辰在院中凉亭里落座,取了存于窖中的黄酒,加入少许先前存下的梅干,复将白玉酒壶置于盛有八分满热水的温碗里,以水温之。 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些,她才抬眸看向对坐的白衣少年,淡声开口。 “无辰,作为友人的你很好。” 褚眠冬话语一转,“但我很难想象,作为「云酉仙尊」的你是何模样。” 燕无辰想了想。 “看似光风霁月、不苟言笑,实则心中茫然,不知怎么办才好。”他说,“大抵是这样罢。” “有外人在场时,就要戴好那层名为「仙尊」的面具。仙门需要一个无所不能的「仙门第一人」,他应当大公无私、一心卫道,应当醉心修炼、断情绝欲,应当不为万物所动,时刻准备为此界存亡献身不悔。” “与其说修界需要「云酉仙尊」,不如说修界需要一个集一切完美于一身的幻象。” 燕无辰摇头道:“但我不是那个幻象。” “我没有那般高的觉悟,足以叫我相信,为修界的安危奉献我的全部是一种荣耀。” “我也并不热爱修炼,那只是年少走投无路之时,恰好迈上又走通的一条路罢了。” “我更不可能断情绝欲——过去的我从未见过世间万般颜色,便尚能忍受空白;但现在的我来这世间走过一遭,便明白,我有想要去过的生活,亦有想要去珍视的人。” “所以我想,作为「云酉仙尊」的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燕无辰说,“一个修为在此界够看,而放在三千世界中实则同样不值一提的普通人。” “甚至这份让我有别于人的力量,也让我险生妄念——” 燕无辰深深吸气,再呼气时,近乎喟叹。 “眠冬。” “诚然曾有过一瞬间,抑或更长的几个呼吸间,我因手中的这份力量,生出过这样的念头。” “折断你的羽翼,于是你便不可能说出拒绝的话语。以先斩后奏的舆论绑架你,于是你便只能选择适应与妥协。” “是的,这份力量可以做到很多事。其中便包括,径直宣告天下「褚眠冬是云酉仙尊择定的道侣」。” “但我怎么能那样做,我又怎么敢那样做。” “「云酉仙尊」的力量足以满足我的万般私欲,却永远换不来两心相知的爱意。它带来的所谓爱意,不过是以爱粉饰的无耻私欲。”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宁愿我从未拥有过这份力量——与你同行日久的「燕无辰」便不会有生出如此妄念的前提;他甚至不会似如今的我这般,陷入困境。” “但「燕无辰」的存在,却也倚仗于「云酉仙尊」的这份力量。” “若非这份由修为与力量赋予的绵长年岁,站在你面前的我,可能早已历经十世轮回,却依然懵懂无知。” 燕无辰轻轻叹声:“是的,眠冬,我早已不再是少年了。” “我曾对此多有遮掩,但真正到了同你坦白的这一刻,我却只觉庆幸。” “庆幸你我在此时、在我与你的认知位于同一层面之时方才相遇,而非当真让你遇见那个年少的我自己。” “若是那样,这场交集里,大抵你只一笑而过,我却同你错过一生。” “就如此意义而言,我又庆幸我修道,且修得很好。这才让我虽未在绝对年岁数值上的最佳时间与你相遇,却得以于心智水平上的最佳时分遇见你。” “这便是作为「云酉仙尊」的「燕无辰」,这便是我。” “浑浑噩噩在山巅端坐清修了八百年,一朝为追徒而下山入世,却与你一同看见这世间色彩,心道遇见你之前的八百余载年岁皆为虚度,而觉你我并无师徒缘分,却合该是道侣。” “一边只愿自己从来不是云酉,一边亦庆幸自己正是云酉。” “这般矛盾,却这般真实的……全部的我。” 话音落地后的沉默里,如潮水般漫上心头的忐忑与恐惧让燕无辰垂下了眸光。 他微微抿唇,复又启唇,几个来回后,终于下定决心,将在心间唇畔转了几转的那句话语诚实吐露。 少年的瞳眸温且润,声线清且沉。 他说:“还望眠冬,垂怜于我。” * 端坐于山巅的仙尊低下头颅,眼帘微垂,轻声请求她的垂怜。 褚眠冬想,她本应作何反应呢? 感动甚至激动,欣喜进而原谅? 不,她只会想,他是不是在同她扮可怜,好叫她面对他时将底线一降再降。 她厌恶那般以退为进的心理博弈。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很想唤出云梦境灵,借由祂之力,看看燕无辰究竟如何想——他是当真与她坦言相待、再无隐瞒,还是心中盘算、玩弄人心? 褚眠冬所了解的「燕无辰」并非后者,但她并不了解的「云酉仙尊」不一定不是后者。 是的,这的确是偏见,褚眠冬很清楚。 正如她同明秋所说的,她本不应只是因为「云酉仙尊」手握力量、位居巅峰,便认为他大概率俯瞰众生、擅弄人心;但哪怕燕无辰方才已经说了很多,也依然还不足以打破这般猜疑。 褚眠冬想,她还需要知晓更多。 于是她近乎毫无动容地叹了口气,温声问他: “既是如此,为何不能早些坦白此事?” 她看向燕无辰,眸光平静,话语却不掩锋芒。 “是觉得我们尚且不熟,没必要如此坦诚?”她说,“还是因为,看着不明真相的我笑望着你,感慨「你我的相遇不带偏见、何等幸运」时,你有一种手握全部真相而不言的快意?” 话音方落,便见白衣少年瞳孔微缩,面色陡然苍白了下去。 “眠冬,不,不是这样……绝非如此。” 燕无辰按捺住颤抖的指尖,亦按下心中铺天盖地而来、将他瞬间淹没的委屈,强迫自己将语无伦次换作条理分明。 “我从未那般想过……” 他察觉自己喉咙发紧、尾音轻颤,便重重闭了眼,深深呼吸。 第64章 “我从未那般想过。” 总归稳住了声线,燕无辰再次深呼吸,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从未因手握真相而感到快意。恰恰相反……” “眠冬,未曾与你坦言此事的每一个日夜,我都痛苦不已。”他说,“因为我明白终归会有此时,会有你知晓全部真相后的愤怒、质疑、指责,甚至离去。” 他闭了闭眼,“我也很明白,这份真相拖得越久,这日的暴风雨便愈发猛烈。” “但哪怕如此,你还是选择了继续隐瞒下去。”褚眠冬道,“而非尽早坦言。” “因为……我很害怕。” 燕无辰轻声道:“不是因为觉得我们尚且不熟、没必要如此坦诚,而是因为我们尚且不熟,于是我明白,一旦与你坦诚,眠冬只会即刻弃我而去。” “沟通是有成本的,坦言需要精力,倾听亦是如此。” 他看向褚眠冬,“而眠冬的精力,向来只留给值得的人。” “在真正成为你心中那个「值得的人」之前,我不敢,不敢将一切过早地在你眼前摊开言明。” “我怕你知晓我是「云酉仙尊」、是「你险些拜入座下的师尊」后,便只一叠声地唤我「前辈」;我怕你知晓我堪为你先祖的年岁后,便再不相信我能与你做一双平等的寻常友人。” “我不敢赌。”燕无辰低垂了眸光,“我也不能赌。” “至少与你初遇时不能,与你相熟后不能,与你相知后……我才终于有了勇气,与你定下初雪围炉之约。” “只可惜……”他自嘲般轻笑道,“天意弄人。” 燕无辰止住了话头,不让自己于信笺一事上过度发散。 “在人间那日,你说我们的相遇并未带上复杂前提和初始偏见、实在幸运时,我很庆幸,也很开心。”他说,“但在那之后,便是惶恐。” “庆幸于你我并未以师徒身份俯仰相视,惶恐于你我的相遇纵是巧合,却也难掩蓄意。”燕无辰看向被褚眠冬置于桌侧的环佩,“这枚玉佩的存在……便是证明。” “所以眠冬啊……” “隐瞒你,我从未感到快意。” 白衣少年长长叹气,他的话语似喟叹,又似孤鸿照影,近乎悲鸣。 “从始至终,一星半点都无。” 第53章 温酒再话(三) “无辰呐……”褚眠冬亦是轻叹,“无辰。” “可哪怕你这般说了,我也还是会想,你是否在以可怜博取人心,诱我深陷。” “站在你的视角,我的确不知道你还能再说些什么,来自证你的真诚;站在我的视角,我也不知道我还能让你说什么、又想要听到什么,才能打消这份猜疑。” 她轻且缓地摇头,“我好像,已经不再如先前那般,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了。” “而你知道的,无辰。” “猜疑一旦开始,便再无终结之时。” 是的,燕无辰知道。 她与他行走这一路,在最初之时,她便已将此言明。 他只是没想到,他与她有走到如今这一刻之时——命中注定的师徒缘分并未将他与她分离,阴差阳错的一纸信笺却就这般击碎了她和他之间的信任。 “你看,无辰。” “如今这样,我很累,你也很受伤。” “不如我们便……” 心间不详的预感已是满溢,燕无辰抚上心口,那处不同于悸动的痛楚叫他急急出声,不愿让她唇齿开合间,说出那般剜心剔骨的话语。 “——不要。” “眠冬,不要。” 只一瞬间,白衣少年眼尾通红,眼睑之下的泪痣亦如一滴真正的泪,垂于眼眶,欲坠未坠。 燕无辰真的很想哭,但他又太明白,他真的不能哭。 如此情形,本就已近无解;倘若再当真落泪,他还能如何向她证明,他并未以此故作可怜、博她垂怜? 她看着他时的沉默,每一分一秒都如被放大百倍般煎熬。 这份让他的心坠坠下落的沉默里,燕无辰只觉头脑空白,再无它法。 他只得拉起她的手,引着她指尖触及自己的心口,低声出言: “我不知道是谁先开发出了卖弄可怜以玩弄人心的所谓技巧,也不知道如何向你证明我真的没有耍心机、没有说谎……” “但你摸摸我的心口,摸摸这颗心……它真的没有在说谎。” “又或者,眠冬。”白衣少年认真道,“你剜开我的心看看罢。看看它是如何跳动的,再取了心头血,以术法灵咒验之——怎样都好,总归我是修道者,剜心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乍闻燕无辰此言,又见褚眠冬当真一脸认真地思索考量,蹲在尾戒中的天道司洺愣了愣,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不是,您二位这是怎么把拉扯剧本突然演成恐怖剧场开头的? 再者这是仙侠世界观,再不济考虑考虑跟祂立个心魔誓,也不至于直接快进到「修道之人剖个心不会死」罢? ……难不成这便是「情感使人降智」的具象化? 与司洺呆在一处的云梦境灵也沉默了。 因着身具读心之能,故而从一开始就知道全部弯弯绕绕的祂,心中无言更甚。 虽然这番拉扯很精彩,祂瓜吃得很过瘾;但手刃剜心这样的发展,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哪怕祂眼界已经足够开阔,这对祂来说也还是有点太超过了。 但受到最大震撼的既不是司洺,也不是境灵,而是另一个人—— 千里迢迢循着好友留在宗门命灯中的一缕气息而来,甫一落地就听得如此「剜心掏肺」之言的沉瑜:???! 沉瑜瞳孔巨震,沉瑜大受震撼,沉瑜西子捧心。 无辰啊无辰,没想到你日日劝我少看些狗血话本,结果自己谈起恋爱来,竟是这么个「虐恋情深,见血越多情越深」的狗血画风吗? 他终究是错付了啊! *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在天道意识与云梦境灵的帮助并沉瑜的打岔之下,燕无辰总算放弃了物理剜心的打算,全须全尾地完成了对「他真的没有说谎或玩弄人心」之题的论证。 沉瑜痛心疾首,果断弯腰鞠躬,向褚眠冬澄清道歉: “实在对不住,褚道友。寄予无辰的那封信的确是我写的,但信中所书,皆是我这些时日迷恋文绉文学,特意用刻板迂腐的假正经口吻写来打趣无辰的……” “没想到竟叫事态至于此地,当真抱歉。” “我与无辰间的通讯本也无需信笺相递。”沉瑜说,“若有急讯,譬如先前藕城魔气之事那回,我都会径直与无辰传音联系。” 云梦境灵抱胸出声:「这个人没有说谎。」 司洺仗着沉瑜看不见祂,化作只小锤「梆梆」砸了几下沉瑜头顶。 「凌云宗掌门是吧,你可真能啊。」司洺碎碎念道,「我磕的好好的撒糖cp,好险就要被你变成虐恋剧本了,你负得起责任嘛你,自己喜欢看狗血虐恋不代表你能强摁别人的头吃你爱吃的玻璃糖啊,太过分了……给你记十日霉运!」 接下来一整旬莫名走路平地摔、喝茶呛口、吃饭无盐的沉瑜:……? * 经此一遭,若说褚眠冬与燕无辰间没有一丝尴尬,也是不可能的。 褚眠冬秉持着「日常生活大于天」的理念,一日三餐照旧,该吃吃、该睡睡;燕无辰则琢磨着做些什么,好叫二人间的关系重又破冰回暖——至少该有一个重建沟通的契机。 “快想。” 燕无辰一脸严肃地出言,敦促着对坐身穿一袭蓝袍,睡眼惺忪的沉瑜。 “别急别急,在想了在想了。” 深夜被彻夜无眠的燕无辰拉来对坐案前、作为军师出主意以将功补过的沉瑜面上划过一丝生无可恋。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发誓他此后的修生里再也不会碰纸质信笺分毫,否则他天打雷劈、不得飞升—— 司洺:但笑不语.jpg “……啊嚏。” 沉瑜揉了揉发痒的鼻尖,甩了甩头。想到近日里不甚美妙的运势,他又熄了当真指天发誓的念头,认认真真帮好友出起主意来。 “褚道友平日里可有比较偏爱的物件或喜欢做的事情?”沉瑜问,“譬如喜欢收集茶盏,便可寻了不常见的茶盏相赠;又如喜品美食,便可下功夫习得失传食谱,烹佳肴相邀。” 燕无辰认真想了想。 “她没有特别偏爱的物事,也并无收集某物的喜好。” 不如说,褚眠冬压根与「物欲」二字不沾边。 “她的确喜爱各式吃食……”燕无辰想起二人初遇时一同嗦过的螺蛳粉,唇畔不自觉带出一丝浅笑,“尤钟爱特色餐点。” 想到什么,他摇了摇头:“但她行走世间多年,只怕业已尝到的失传佳肴,比你我一时半会间能查到的远多得多。” “也是。”沉瑜抚颌细思,“那也许无辰你应当从更实际的角度出发,想想你现在有什么,现在能做什么。” 第65章 他现在都有些什么? 燕无辰想,他似乎没有太多东西。 除却一腔热忱,一身修为,一个「云酉仙尊」之名,并门中那座他曾端坐清修八百余载的山头。 ……等等。 是啊,他的山头。 还记得今岁夏时,他与眠冬自秘境中出来,曾一同坐于凤凰族地的凉屋里,谈及四季更迭之趣,论至庭院布设之道。 那个午后,眠冬颇有兴致地细数了一番自己偏好的花卉草木,细致到足够他根据那日她的描述,绘出一张改造山头小院的草图。 然后,他便能根据绘好的草图,以灵气为佐,迅速完成对山头的改建。 待完工之后,他便可邀她去山头一观;若她愿意小住一段时日,自然更佳。 恰好眼下他正借住于眠冬的小院中,正可留意着眠冬喜好何种风格的室内设计,以作借鉴。 说不定眠冬届时看见梦中情院,欣然之余,可不就有了重启沟通的那个契机? 燕无辰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好,于是他重重拍了拍沉瑜的肩膀,赞道: “不错不错,沉瑜你果然还是我的靠谱好友。” 在沉瑜一脸的不明所以中,燕无辰收走了案上的茶盏,转身挥挥手。 “现在我有想法了,沉瑜你可以回去补觉了。” 语罢,燕无辰看了看窗外大亮的天色,思索片刻。 “……早安?”他说,“好好睡个回笼觉罢。” 沉瑜:…… 他该作何反应,如蒙大赦,谢谢他的好挚友放他回去睡觉、还勉为其难地见天亮对他说了一声早安吗? 不,他只想一拳头钟到这位对他用完就扔的好友头上。 但谁让他自己有错在先,罢了罢了。 况且…… 沉瑜重重打了一个呵欠,脚步沉缓地往自己住的厢房中去。 昨夜看那册新出的《山河局》话本一时上头,本就四更天才合眼。还没睡着好一会,便被满身怨念的燕无辰拖到书房赎罪。 现在他是真的困得恨不得就地卧倒,闭眼就睡啊…… * 褚眠冬觉得,燕无辰这几日有些奇怪。 打理园中花木时,她总能看见长在院中各个角落里,似乎正认真研究着什么的白衣少年。 前日他爬在树上观察了好一会枝上秋千藤的缠绕方式——然后在她经过时像一只受惊的白猫般吓得往上一弹,险些翻落下来。 昨日他蹲在花圃边捻起紫阳花下的泥土放进口中尝了尝——结果当然是眉头紧皱,在她疑惑的视线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今日他倒是正常地坐在廊檐下,只一直高高仰着头,眸光聚焦于立柱与飞檐的交接处,手上比划着长短横斜,口中亦念念有词,似在观察着那处复杂的榫卯构造。 褚眠冬:…… 怎么说呢,她只是有点震撼。他不会真的想这么简单观察个几日,便速成博大精深的传统建筑设计学、园艺学、植物学、传统绘画技艺甚至材料力学罢……? 于是她在又一次路过廊檐时,状似无意地开口感慨: “上回自己裁布做的衣衫版型还是不如布庄的成衣,也许专业的事还是交由专业的人来做比较好。” 立于廊檐处研究着雕饰彩画的燕无辰闻言微顿,若有所思。 见此,褚眠冬自觉提示到位,满意离去。 次日,褚眠冬晨起打开门,便被一阵宝光晃了眼睛。 房门口齐齐整整并排而立的十口大红木箱子里,从内衫到外袍、从头饰到鞋履,整整齐齐叠放着十套款式不同、色泽各异的法袍成衣,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褚眠冬:…… 第54章 化冰 又过几日,褚眠冬实在看不过眼某燕姓人士举手投足间泛起的一些脑干缺失的美,遂在路过庭院时,抬手摁住了蹲在园中的白衣少年命运的后脖颈。 “无辰,我们聊聊。” 闻言,燕无辰愣了愣,未作太多思考便起了身来,跟着褚眠冬往园中桌椅处去。 敛衣落座时,他才后知后觉般想到,也许他已经对这场交谈期待已久,这才如此自然—— 他与她之间的确还差一场将话全部说开、将残余的冰层尽数化解的沟通。 燕无辰原本以为,大抵要等他将山头小院修整完毕之后,这个契机才可能到来;未曾想到,今日她便主动与他搭了话。 本不该如此的,但燕无辰必须承认,这一瞬间他的心中真实地划过了一丝窃喜,连带一道「她心中还是有我的」之念。 “你这几日是怎么回事?” 那厢,褚眠冬开了口,神情微妙。 “为什么整个人都像是……” 她斟酌了一番用词,心说还是不要让他知道,她觉得他像一只又美又憨的白猫。 于是她说:“不太聪明的样子?” 闻此,燕无辰心中的那抹窃喜打了个拐,飞速地沉寂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嘛,原来不是她心中果然有我,他郁结地想,而是她被我蠢到,看不下去了所以主动搭话啊。 没事的,无辰。 燕无辰自我安慰道,总归结果都是成功创造了化开二人间冰层的契机,结果是好的便够了,过程如何都不重要。 左右他在她面前,就从未有过所谓「形象」一物——事实上他也并不想有。 心念电转间迅速为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燕无辰径直诚实道出了先前的打算。 “我想着将宗里的山头重新修缮一番,好好捯饬捯饬。”他说,“那日在凤凰族地的凉屋中感于四季轮转之趣时,我便生出了这个念头。再听你说过偏爱的庭院草木,就更觉要将山头好生翻修一回,将你说的那些布置落于实处。” “与爱屋及乌无关。”燕无辰摇了摇头,“只是恰*好,你喜欢的,我也很喜欢。” “但若说真的毫无「以此向你献宝、博你一顾」的想法,也是不可能的。” 燕无辰坦诚道,“事实上把这件事提上日程,一开始便是因为我想做些什么,好打破你我间自那日之后便隐约可见的一层隔阂,或说……些许尴尬。” “原本是想着,待我将山头改建完毕,便邀你去山头一观,给你一个惊喜。说不定眠冬高兴之余,我们便自然而然地有了一个好好沟通的契机……” 燕无辰轻咳一声,耳尖微红。 “没想到最后这个契机是以这般方式出现在你我眼前的。” “虽然过程出乎意料……但总归结果是好的。”燕无辰说,“我是这般想的。” 又是这样的坦诚。 那些所谓的「拉不下颜面」「放不下尊严」的扭捏在燕无辰身上从未出现过——他向来没有这般自视甚高的自我认知,也没有那些在他人身上常见的对「身段」与「出息」的扭曲执着——譬如认为坦白内心便是落人下乘,落人下乘便是心理与社会上的死亡。 在这一点上,褚眠冬看到的燕无辰依然是那个她最熟悉的白衣少年,并未因身负「云酉」之名而有所改变。 还是如往常那般真诚坦荡,也还是如往常那般,总在不自知间打出一颗直击人心的致命直球。 思绪流转至此,褚眠冬在心底微微叹气。 这般真诚的坦白,总会叫她也忍不住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认真吐露,于是她与他的沟通便总能轻易地越过相互试探与自我保护,而飞速抵达自在真诚的境地,高效且诚挚。 ——只要二人间信任的城墙并未崩塌,猜疑的迷障并未盘桓其间。 除此之外,褚眠冬当真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她与燕无辰一夕之间闹崩……只要褚眠冬还是这个褚眠冬,燕无辰还是这个燕无辰。 她与他是很相似的两个人。她和他有诸多共鸣,对世事有颇多相通的慨叹,也曾身怀同样的孤独。 而由相似带来的无需言说的默契之外,她与他亦是很不相同的两个人。她和他有截然不同的过往,截然不同的性格,时有不同的思维方式。 但重要的从来不是二人间需要有形同一人的百分百契合,而是在面对那六成契合之外的四成差异时,她与他都恰好掌握了高效沟通的技巧、具备了高效沟通的能力,并恰好皆怀有与对方真诚沟通、坦诚交流的强烈愿望,同有触碰对方内里、面对双方差异的主观意愿—— 于是那些无法被即刻意会、甚至极易被误会的心念,那些普世意义上不那么光风霁月、甚至时常隐于阴影的思绪,也都能在以心换心的交谈中被看见,被理解,被接纳。 同样地,这在那个名为燕无辰的白衣少年身上一直存在,在这个作为云酉仙尊的燕无辰身上也未曾改变。 这便足够了,褚眠冬想,这便是她真正想要看见的、让她相信二人间的关系不会因燕无辰的真实身份而转移的存在。 于是她说:“不必如此。” 褚眠冬摇头道,“不必以改建山头来博我一笑,也不必以再造奇观来引我开颜。” 第66章 “诚然,我会因一份意料之外的所得而惊喜,因一场绚烂至极的奇观而心醉……” 褚眠冬说,“但归根结底,那些动容都是短暂且转瞬即逝的,可以作为日常之外的调剂,却并非我在每个切实具体的日常中所真正看重的东西。” “无辰,我真正在意的是,你如何面对你我无需多言的那六分默契之外,四分的差异与不同。” 褚眠冬抬眸,望进燕无辰眼底。 “当你不明白我所需为何、我所言何意时,你会如何做?是寻找抑或创造契机开启沟通、坦然言明,还是自说自话,全然按照自己的推测甚至臆断行事?” “好在,你在积极地努力创造沟通的契机,这很好。” 褚眠冬顿了一顿,“虽然过程有些……清奇。” “但正如你方才所说,总归结果是好的。”她道,“我很高兴你会这样做。” 语罢,褚眠冬话语一转:“只是关于那十箱法衣……” “那十箱法衣,咳。”燕无辰接过了话头,“我现在明白了,眠冬那日是以裁衣为引,意在提醒我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他微微偏头,本欲掩饰左侧烧红的耳根,却因这动作将右侧通红的耳尖愈发凸显了出来。 “但我当时……心中焦灼,便径直只取了前半句话的字面之意,送了那十箱法衣来。” 燕无辰干脆利落道:“是我不好。” 沉默片刻,白衣少年又忍不住开了口。 “只是,那几套法衣……是我翻遍我库存里最好的布料,选了最适合你的版型,交由布庄连夜赶工制成的……保质保量的那种赶工。” 他小心地抬眸觑着褚眠冬,“质量很好的,你穿起来肯定好看。我知晓眠冬不喜张扬,所以那些过于闪眼的宝光,也都是可以隐去的……” “所以……眠冬要不要先试试看?” “然后合适的话,再考虑……要不要收下?” 几句话间尽是迟疑的微顿与表达温和建议的疑问语调,却掩不住白衣少年眸中的期许—— 褚眠冬看得出来,燕无辰是真的用心做了这些事,也是真的非常希望她能收下那些法衣。 “……我的关注点好像不太对。” 燕无辰晃了晃头,“眠冬还是当我未曾讲过方才那些话罢。” 闻此,褚眠冬未置可否,只继续方才她未曾说完的话语。 “其实放在寻常时候,我并不会那般说话。” 褚眠冬微微一顿,“你一直都知道的,我并非喜欢将话说一半留一半,热衷于看看对方是否能意会我的未尽之意,以此来测试二人间默契几何的人。” “眠冬的确不是。”燕无辰摇摇头,“只是这几日……情况特殊。”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热度不散的耳根,“实话说来,寻常的我,按理说也不会如这些时日这般……傻。” “因为在意,于是小心。因为小心,于是反而……咳,好在不算弄巧成拙。”燕无辰说,“所以我想,眠冬大抵也会因为这份尴尬而有所不同。” 他将台阶为她铺得很好。 褚眠冬明白,她只需轻轻应声,此事便就此揭过了。 只是她终归长长叹气,将心中所想坦然说出了口。 “是啊,因为在意,所以乱了方寸。” 她看向白衣少年陡然震颤的眸光,轻声道: “诚然如此,无辰,我是在意你的。” 否则她大可从一开始便不让他迈入这院中一步——这是全然属于她的地方,她有全部的选择权与自由。 否则她根本不必为他付出任何多余的心力——不必费心听他言语,更不必连斩断关系都要与他言明说清。 “好在我们将一切都说开了。”褚眠冬道,“往后的相处,便也都能如往常那般,随心为之。” 她说:“这再好不过了。” 燕无辰艰难地收起方才那一瞬之间涌现的万般心绪,重重闭了闭眼。 “是啊,这再好不过了。” 他启唇,话语里是未能彻底咽下的、轻曳的喜意。 “眠冬,我觉得……” 燕无辰低低道:“这一刻大抵是我这八百余载以来,最高兴的一刻了。” 闻言,褚眠冬伸手拍了拍白衣少年的肩头,平静道: “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这还只是个开始。” 燕无辰还沉浸在被天降惊喜正中眉心之后的恍惚里,闻此,他懵然出言: “……还有什么能比得过这一刻?” “确实有,还很多。”褚眠冬道,“你且在此冷静一会,我去把还没剪完的花枝剪了。” 语罢,青衫少女走出几步开外,似想起什么般,驻足回头。 “对了。”她说,“那几套法衣,晚些时候我去试试看。” 燕无辰:…… 燕无辰:……? 燕无辰:!!! 白衣少年一个弹射起手,几步间便将不远处的青衫少女浅拥入怀中,顺着惯性带着她转了几个圈。 衣袂翩跹间,周围的花木都流转作斑斓的色块光影,唯余少女清凌的眸中,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 燕无辰想,眠冬说得没错—— 他八百余载修生里最高兴的一刻远非方才那一刻,而是从那一刻开始,此后的每一刻。 何其有幸,得卿一顾。 第55章 尾声 三月后,凌云宗山门。 初春时节,天亮得晚。恰是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放在寻常日子里,门中弟子大都窝在榻上抱着被褥,嘴里嘟囔着「春困夏乏秋倦冬眠」,以此来抵抗早早敲响的晨练钟鸣,好让自己多与周公梦会须臾。 今日的情形却是不同。 与往日里一般无二的钟声响彻山门上下时,练武场各处早已密密挨挨地挤满了等候已久的各峰弟子。 无人练功,弟子们只个个翘首以盼,将视线粘在山门入口处,似是正等待着什么即将自那处而显的奇观。 “师姐,这消息是真的吗?” 新入门不久的器峰小师弟轻轻拽了拽身旁接引师姐的袍袖,怯生生的双眼里难掩好奇。 “云酉师祖当真今日会回宗,从山门处御剑而来?” 接引师姐忍不住揉了揉小师弟蓬松的发顶,重重点头。 “是啊是啊。不止如此,据师姐得到的可靠消息,师祖今日还会携未来道侣一同回来——” 一旁的剑峰师兄接过了话头:“这才是重中之重啊。” 他一脸沉郁地抚了抚腰间本命剑的剑柄,痛心道: “没想到断情绝欲的师祖都已经找到对象了,我却还是不变的孑然一身,唉。” 器峰小师弟疑惑道:“剑峰师兄不是皆以剑为侣,并无那般世俗的欲望吗?” “小师弟,偏见,那都是偏见。”剑峰师兄说,“也不是每个有本命剑的剑修都只爱本命剑——像我的本命剑,它爱的就是其它剑,不是我这个人呐。” 器峰小师弟愣了愣,一边觉得剑修与剑的世界真复杂,一边又不知当如何安慰这位素不相识的伤怀师兄才好。 “你不懂。” 好在,一旁的师姐一脸深沉地开了口。 “唯有如云酉师祖这般,先做好了此生都不会有道侣的觉悟,才可能当真找到一位能共勘大道、共度一生的靠谱道侣。” 她转头看向剑峰同门,“你也不希望为找道侣而找道侣,然后被渣侣骗身骗心——” 她的眸光在他腰间的本命剑上打了个转,方一字一句,吐出最后的诛心之语: “……还骗钱罢?” 相比于夜观星象的卦修,鼎炉不怕火炼的丹修与一干法宝灵剑换来换去的灵修,一生一剑的剑修往往修生大半时间都在为心爱的本命剑奔走。剑刃的材质,剑柄的手感,好剑须得配好鞘,剑穗也不能少。 对于一个负责的剑修而言,本命剑就是自己的心上珍宝、自己的另一个半身—— 不会有剑修想要穷到连养剑的桐油都买不起的。 想到这里,剑峰师兄浑身一颤,只觉整个人都因这「骗钱」二字而坠入了无底冰窟,永世不得翻身。 “多谢师姐提点。”他真诚地抱拳致谢,“方才是我入了迷障。” “如此小事,不必言谢。”器峰师姐摆摆手,“三百灵石,两讫。” 看着剑峰师兄一脸感激地掏出灵石付款,器峰小师弟不太明白,但他大受震撼。 总感觉好像学到了不得了的敛财……不对,寻侣技巧,他默默想到。 略过一干诸如此番的插曲,一众弟子在练武场上从日出等到日头高照,再等到落日西斜,也没能等到传言中会携未来道侣御剑而来的云酉师祖。 弟子们不无失望地渐渐散去,一面在心中嘀咕那位将如此「靠谱消息」四散的不靠谱同门。 不靠谱同门.掌门本门沉瑜重重打了个喷嚏。 天知道,这回他可足够靠谱,沉瑜不无委屈地想,他可是原原本本地照着无辰的吩咐,放出了「云酉师祖将携未来道侣于山门处御剑而归」的消息,好将一众弟子都引至练武场去,别叫自后门上山的无辰和褚道友被热情的门(吃)中(瓜)弟子团团围观。 第67章 怎的都这般了,还有人念叨他? 被生生抢走了嘴边甜瓜的一众弟子:好气,但还是要保持微笑。 * 时间回到今晨,乐得清静的褚眠冬与燕无辰自后山门上了山,行走在蜿蜒的山间小道上。 “我这算不算是「走后门」入了凌云宗?”褚眠冬打趣道,“仙尊亲领不说,走的还不是正门外的凌云路,而是后山的隐秘小道。” “眠冬此言差矣。”燕无辰失笑,“若当真要论,你也是正正规规走完了凌云路全程,一路入了凌云宗,只是拜师大典之前改了主意,自行下山罢了。” 他道:“如今你愿意重回凌云宗,当属宗门之幸才是。” “可别这么说,我同司洺担保过不会加入任何宗门的。”褚眠冬摆摆手,“屠宗证道这种剧情,这个修界可着不住。” 二人温酒再话那日,燕无辰便已知晓,当今接管此界的代理天道名为司洺。 不仅如此,还有前所未闻、叫人匪夷所思的「穿越」和「灭世以证情深」之属。 “说来也是很神奇……”燕无辰说,“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不太能想象,原来你我都险些成为话本里的角色。” 他顿了顿,“还一个早早神魂俱灭,一个最终魂飞魄散。” “刚知道时,我也挺震惊的。”褚眠冬说,“尤其是登顶凌云路那日,司洺捏的那场实境体验……可简直了。” 她松了一口气:“好在一切并非全然不可扭转,不至于凹出「请勿违背人设,跟随剧情拜入凌云宗,否则电击惩罚」之类的扭曲发展来。” 燕无辰笑道:“若是那样,你我的画风便不是四处游历、岁月静好,而是手刃天道、逆天而行了。” “你还真别说,如此动机虽然老套,但胜在足够有力且好用。”褚眠冬琢磨道,“套路之所以是套路,也是因为有它的客观优势在……” 二人一边闲话些日常,一边一同不急不缓地往燕无辰山头行去。 推开山巅那方竹屋的门扉,目光触及静室门口的卷帘时,白衣少年顿了顿,侧身看向一旁的青衫少女,话语中染上几分难明的赧意。 “居室简陋,还望眠冬……莫要嫌弃。” 语罢,燕无辰定了定神,下定决心般探手撩起了门口的竹帘。 帘帏退去,一方整洁且基础、合乎常人对静修之处全部想象的修炼居室映入褚眠冬眼帘。 一张蒲团,一角小案,一方坐榻,一套墨砚。一幅上书「大道至简」四字的挂卷,并一身换洗白衣。 除却黑白灰之外,便是蒲草与木色。 “室如其人,这便是我在山上八百余载清修生活的写照。” 一室静寂,无尘无绊。这是一方修及至臻、得窥天道者的居所,却不见一个真实具体的人在此过着真实具体的生活,留下任何生活痕迹。 见褚眠冬环顾四周,燕无辰轻咳一声压下心间赧然,方继续道:“其实我才到山上的那几年,生活气还稍重些许。” 便如寻常那般,同她说话时,无论是何等言语,只要成功开了头,后续便顺畅许多。 “自立山头的第一年,终于摆脱了做任何事都需得注意周围的弟子宿舍,我搬来的第一个月,便日日在房中大吃大睡,报复般地在深夜大唱平日里走在门中时不敢哼出声的小曲。” 想到那般模样的燕无辰,褚眠冬不觉勾唇莞尔。 “将房中弄乱,将衣衫乱扔,刻意放着整月不收拾,告诉自己反正衣衫明日还要穿,被褥明晚还要盖,折了也是白折。”燕无辰无奈地笑,“其实看着那团乱麻心中也难受,但为了证明一种反叛,这点难受便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又过了些年,当我开始慢慢感到「自由」成为一种自然而然、常伴于身的状态,而非某种「需要有意做些什么来证明其存在的奢侈」时,我心间的那节反骨便也慢慢消解,以至于最终消散了。” 燕无辰说,“我不再以刻意的凌乱来彰显自由,而只按需将物件归置到方便拿取之处。后来悟得「大道至简」之理,便更追求简明有序。” 言及此,燕无辰摇了摇头。 “只是现在回头望去,方觉先前数百载,我又何尝不是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矫枉过正,而过犹不及。” “直到我遇见了你,眠冬。” 白衣少年看向身畔的青衫少女,静如深潭的眸中盛着暖融的笑意。 “同你一路行来,直至今日、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位于「矫枉过正」与「缪之千里」间的那个平衡点,究竟落在何处。” “谢谢你,眠冬。”燕无辰说,“是你让我寻得了那个答案。” 褚眠冬抬手,在白衣少年的主动垂首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 “若是放在先前,这时我大抵会对你说「不必客气,你也为我带来了很多启发」之类的话。”她道,“但现在听你这般说,我的想法却变了。” 青衫少女认真开口:“如今听你说起你的过去后,我开始也想与你讲讲,过去的我是何模样。” 一种交换,一种敞开,一份信任和一种自在。 燕无辰正引褚眠冬于桌案边的坐榻上落座,闻此,他将将抬起欲示意坐榻所在之处的手微顿,转而轻轻握上了褚眠冬的指尖。 他认真看向她,笑意清浅。 燕无辰轻声道:“这是我的幸运。” 闻言,褚眠冬无奈一笑。 “这份过去可并不轻松。”她道,“甚至可以说有不少负面情绪。” “我知道。”燕无辰说,“自从上回问过你之后,我便明白的。” “如今你愿意与我说起你的过往,愿意对我袒露你的负面情绪,愿意让我与你一同分担、一起面对……” 他认真看进她眸底:“是我之幸。” 褚眠冬微微失笑,停留在燕无辰发顶的那只手稍稍用力,又揉了揉少年的乌发。 “好好好,不愧是你。” 燕无辰勾唇笑起:“眠冬放心,我会再接再厉、继续保持的。” “被你这么一打岔,想到过去那些事时那些不那么好的情绪,好像也淡了不少。”褚眠冬轻轻叹气,“好啦,那我现在开始说了。” 燕无辰顺势握住褚眠冬顺着他的发顶向下滑落的另一只手,静静望向褚眠冬,等待她的言语。 “先前你曾问过我,是否愿意将过去的事同你分享,让你能与我一同面对。”褚眠冬叹息般开口,“那日我说,回望那些过去时,我的心情近乎平淡,不后悔,也不感激。” “其实那时我骗了你——或者说,当时的我真的相信那就是事实,以至于甚至骗过了我自己。” “但如今想来,平淡是真,不感激是真……”褚眠冬摇了摇头,“却并非不后悔。” “或许无辰已在你我面对苍昀时隐有所觉。”她道,“我的那份过去,说来复杂也算复杂,要说简单却也很简单。” “年少时的我,未能区分开关系深浅与亲缘远近,而将二者混为一谈、视作一体,于是对我的亲人——尤其是父母——颇有微词。” “矛盾正酣时,我离族远走,希望能以物理距离的远离让双方彼此冷静。”褚眠冬说,“此后我行走三界多年的游历生涯,亦是自那时起始。” “只我方离族两月,族中所在的谷地便突逢天灾。”青衫少女眸光微黯,“家中至亲……无一人生还。” “于是这份矛盾,便就此不了了之。” “而甚至……当时年少,听闻天灾之讯时,震惊之后,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不是悔意。” 褚眠冬轻声道:“而是解脱。” “我为这份解脱感而心怀愧意。”她摇了摇头,“但我明白,那份愧意更多是来自一种「理应如此」,而非发自心底。” “于是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我开始思索,试图探明那所谓的「理所应当」,究竟是否当真真实有理,又是否当真不容置疑。” “说来也奇怪……” “当我不再受困于「理应」如何时,我反而自然而然地生出了那些除开愤怒与抗拒之外的、丰沛的情绪。” “我开始感到悲伤,开始学着去从情绪和痛苦中抽离,去看看那些痛苦因何而生,又能因何而止、如何不再生。” “终于有一日,我理清了后来我同苍昀说的那些道理,明白了敬重的长辈不一定便是可堪建立深入且有效沟通之人,明白了这是两回事……因此不必将期待错付其上。” 褚眠冬低垂了眸。 “便是自那一刻起,我开始感到后悔。” “悔于我没能早些想清这些、早些将之应用于实践……” 她低低道:“我也再没有机会,将自己与家人间的关系处理好了。” 燕无辰微微收紧了松松握着褚眠冬指尖的掌心,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顺了顺她的发梢。 第68章 “眠冬,你离家之时,年方几何?” 褚眠冬想了想,“十五。” “你瞧,那时的你还那般年少。”燕无辰说,“那时的你便已能独立门户,行走于世间;那时的你便已知晓,矛盾激化之时,应先拉开距离、互相冷静。” 他揉了揉褚眠冬的发顶,“眠冬,那时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一直都做得很好。”褚眠冬轻轻叹声,“但我总会想……为什么当初没能做得再好一些、更好一点……” 她低垂了眸光,也低落了语调。 “明明……做得更好一些,就能赶在天灾之前……” 有温热的水滴溅落在燕无辰指侧,洇出一小片莹亮的水痕。 “……就不会来不及了。” 燕无辰的心尖因这份潮意而微微收紧,跃动间隐有疼意弥散,叫他下意识便想抬手,轻轻拭去身边人眼中不断滚落的泪水。 但他又如此明白,他要做的并非为她拭去泪水、递上锦帕、叫她莫再哭泣,而是握住她的手,共她所感、听她言语,与她一同细细咀嚼这份酝酿陈年的悲伤,再携手走入这份悲伤的最深之处,一同寻得超越悲伤的力量。 “眠冬,你并非「应当」愧疚的薄情寡义之人。”他轻声开口,“没有哪个真正的薄情寡义者会责怪自己……” 燕无辰说:“而你在自责。” 握住褚眠冬指尖的手微动,他侧过身去,倾身将青衫少女松松环入怀中,是一个满含支持而不显压迫的拥抱。 他轻拍着褚眠冬肩头,长长喟叹。 “眠冬,不必责怪自己。天灾难料,亦非以彼时的你一人之力所能预知,抑或改变。” 燕无辰撩开少女颊侧的一缕碎发,“也不必苛责自己。” 他深深望进她的眸底,话语沉缓而坚定。 “便如我方才说的,你已经处理得很好了。你已经做了一切在当时的你能力范围之内能做到的最好的选择,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人事一途,你已问心无愧。” “天意弄人,倘若一定有谁有错,那也是天道的错。”燕无辰温声道,“这世上阴差阳错千千万万,你不可能将天道该负起的责任尽数揽在自己一人肩头……眠冬,你无法负担起那般重量,也本不必承担起那般重量。” 被燕无辰带入话中的代理天道司洺适时开了口。 “咳,我方才去翻了生死簿……眠冬,你的父母已经转世,两人此生再续前缘,如今过得很好。” “而且,这一世的两人在后代问题之上态度更加审慎,亦做足了一切能做的准备。她与他会成为一双更好的父母……”祂小心翼翼出言,“所以眠冬,你不要这般伤心。” 尾戒中属于代理天道的一缕意识认真开口:“看你这样,我也有些难受。” 此言一出,远在位面办事处工位上的司洺本体皱了眉,低声呢喃。 “这便是属于「人」的情感……吗?” 回到修界,那厢,燕无辰温和的话语还在继续。 “所以你看,眠冬,你们都各自过得很好,只是没有在一起罢了。” “各有各团圆,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所以不必再自责,也不必再悔恨了。” 白衣少年顺了顺褚眠冬的脊背,清润的话语如松泉漱石,潺潺流入褚眠冬心底。 他说:“放下他们,也放过自己罢,眠冬。” “你不需要再做得更好了——你不必一直被困在那日,你不需要逼迫自己成为更好的自己。” “除了是现在的你自己之外你什么都不用做,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他与她眸光相接,视线相抵。 “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这世间最大的意义与奇迹。” “你为这世间,为我,带来了无数温暖和满足,喜悦与欢欣。” “只是你的存在而已……” 燕无辰的话语很轻,也很坚定。 “只需要你的存在本身足矣。”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褚眠冬终归不再压抑着呜咽,而终于再无顾忌地放声哭泣。 她不曾与明秋说起过这些。明秋已经照亮她太多太多,作为总是接收光亮的那一方,她不愿让自己为明秋带去更多负担;而燕无辰则刚刚好。 于是这些话语,终于在今日,于不期然之间,无甚负担地宣之于口。 浓重如阴霾般重重笼罩的悲伤阴云被泪水洗去,唯余水洗过后的雨霁天明。 褚眠冬依然在落泪,但她却明白,此刻落下的泪水不再浸透悲伤,而尽是释然与解脱。 那些多年来藏于心间、无法言说也无从言说的悲伤与疼痛,似沉疴般常积心底,近乎让人只以为自己生来便是如此。 而直到这一刻,直到沉疴尽散、天色重明的这一瞬,褚眠冬才惊觉,原来她原本可以如此轻松,原来她原本可以不必背负那般多、那般重,原来她时常内观、时常自省,却也在不知不觉中苛责了自己。 分明这所有的道理她都明白,分明她早已不需要依凭谁的肯定、赞扬与共情才能将自我确立,但这一刻,褚眠冬意识到,哪怕这些都不是只能从别人手中得到的限定品、而都首先能由自己赋予,也依然不妨碍,当这世间有另一个人能够给得起这样一份「无需其它前提,只要你是你,你的存在本身于我而言便已是最大意义」的情意时,她会为之动容。 一路行来,她提着手中的那盏风灯,遇见过很多人,照亮过很多路。 如今,有另一人提灯而来,并肩行于她身侧。他掌心的灯光同样温暖、同样明亮,于是前路不再只是一个人的踽踽独行,而有一双人相携为伴,两盏灯相映成趣。 她与他各自灵魂自由、人格独立;她与他互为对方独立人格之上的锦上添花,她和他共同提灯、互相照亮。 这很好,褚眠冬想,这已是她所能想到的,爱情最好的模样。 * 泪水落尽,褚眠冬深深呼吸,平息着尚带颤意的心肺与尚且不稳的吐息。 “无辰。” 她的声音仍带着些微泪意后的鼻音,燕无辰微松了怀抱,垂首望向怀中姑娘,眸带关切,低低应声。 “嗯,我在。” “我想亲亲你。”褚眠冬说,“你给不给亲?” 燕无辰愣住了。 良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给。眠冬要亲,当然给亲。”他说,“眠冬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这可不太妙,燕无辰想,这回答好像有点憨。 闻言,褚眠冬噗哧一声轻笑,眸中残余的些许泪意被笑意冲散,唯余水润的波光。 她抬手扶上白衣少年的双肩,在少年眼也不敢眨的注视中凑近了他,气息微拂间,将一个轻吻落在他眼尾处那枚淡色的泪痣之上。 褚眠冬轻声道:“其实第一次见你时我便在想,这里看上去真的很好亲。” 他的右侧眼睑被她呼吸间带起的气流激得微微阖眸,卷翘的长睫如蝶翼般轻扫她的面颊,泛起些微的痒。 于是为了止住这痒意,柔软的唇瓣选择了少年的右眼作为第二个落点。挪移轻触间,褚眠冬只见得燕无辰的整张面容都近似灼烧般,渐次红透。 “不要只亲眼睛……” 少年嗓音微紧,氤氲着一丝未曾有过的喑哑。 “也亲亲这里。” 他牵起她的手,带着她的指尖抚上他唇珠处,轻轻*摩挲。 指尖所及之处传来明晰的热度,褚眠冬却有些分不清,究竟是他唇畔的热,还是她指尖的烫。 “这里也很好亲的……” 他抬头望她,低而沉的嗓音隐带痴迷,又似蛊惑。 “我保证。” 褚眠冬的指尖沿着燕无辰的唇线缓绘徐移,于少年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处稍作停留,游走轻抚。 凝眸对视间,她微微垂首。同他气息交织时,她张口衔住了他的唇。 润泽、温热、弹软,恰如一碗温乎的桂花糖圆,叫褚眠冬想到属于赤砂糖的甜,思及属于十五望月的满与圆。 * 这世间充满遗憾,但与你有关之事,皆因那个人是你,便集无数个「恰好」之所钟,尽是圆满。 何其有幸,与你相识相知,终至相许。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